《月影传说(昆仑传说)》 第一章 十丈雷火不动天 传说月出昆仑之山,遍行天下。惟有昆仑山背面的一处深谷,月光永远无法照临。这个山谷,就是六支族人世代生息的朗风之谷。 朗风谷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凹形树叶,悬挂在绵延万里的昆仑山脉当中,下临万仞绝壁,上倚千里神山,朝云暮雨,风雪激荡;奇葩异树,四季常开。 六支族人在这片神奇的山谷中餐霞饮露,乘龙御凤,度过了无数年神仙般的日子。然而,与神山中其他强大的种族——青鸟族、金乌族、八骏族不同,他们并不是西王母庇护下的半神,依旧拥有着人类的身体和情感,仍然要经历生老病死,爱恨离合。只是在昆仑山天地灵气的滋养下,他们懂得了如何运用人类的智慧与力量,捕捉、驯养昆仑山中的种种神兽,这也是他们能在这片仙人往来、神鬼出没的绝域内生存的原因。 没有月光的照临,当曦和的驾驶的日轮之车隆隆驰过后,朗风之谷就要陷入完全的黑暗,因此每天日落之前,都是族人聚集在金阕台议事的时候。 金阕台在朗风谷之西。 台高数丈,台边长着一株巨大的龙血树,台顶却用西方玄金铸着一支同样高大的承露金莲,双株并峙,直插云天。莲花下横排着九张盘龙交椅,都由沥水巨象之齿雕琢而成,这就是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九部长老的座椅。 今天的金阕台上显得格外肃穆,雷霆洞中十位先祖的神像破例被一起请到了台上。象椅上九长老皓首红颜,昔日和蔼可亲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台下的年轻人也收起了笑容,眼中透着庄严的期待。大家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却都小心翼翼,不敢打破眼前的寂静。 残阳渐渐敛起余辉,族长发出一声叹息,从第一张坐椅上站了起来,其他八位长老也紧跟在后,只件他们突的一起抬手,九道金光宛如电射,向台中的承露巨莲飞去。 整个大地都仿佛震动了一下,金屑飞溅,巨莲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从当中破开! 镪然之声如刀剑乱击,九道碗口粗的彩色锁链,自莲蕊中披拂而下。鸾唳之声冲天而起,震得人鼓膜欲裂! 众人定睛看去,原来莲蕊中盘亘着九条紫级玄铁铸炼的铁索,锁链上一共十八道金锁,其中九道已经打开,剩下的和铁索一起,紧紧缠绕住一头巨大的青鸾。 青鸾双翼张开,足有数丈,爪鬣飞扬,不住带这铁索撞向青天,试图破空飞去,然而那九条铁索经过了八百年炼化,已经到了长短如意的境界。青鸾虽然极力四面冲突,依旧无法挣脱,只急得哀啼震天,鸾羽纷然乱落如雨。 台下年轻人脸上不禁变色。 族长森然的目光,从台下诸人脸上缓缓扫过,道:“想来你们也知道,聚集全族人来此,是为了月影女神的事。” 众人虽然早已得知此事,但脸上仍忍不住浮出一抹阴霾。 族长长叹道:“朗风之谷位于月光无法达到的暗面,我们既无法得到月光的照耀,也无法得到神明的庇佑,因此,我们的先祖不得不与昆仑山上各种魔兽、半神争斗,度过了数千年艰难而黑暗的时代。但五百年前,山谷东面的绝壁上,突然出现了一轮明月的影象。月影中隐约透出女神的影象,这是月之女神降临了朗风。从此,月影女神就成了我族的庇护神,一直守护了我们五百年,让我们不受西王母邪神的侵扰。然而,你们也亲眼看见了,就在一月前,这轮月影逐渐暗淡,月之女神的形象也渐渐隐退……若女神真的弃我族而去,我族就必须回到五百年前的黑暗时代,随时面临青鸟、金乌魔族的掠夺与欺凌。据我和八位长老日夜观察,这片月影的来源正是山谷东面的绝壁顶端,月影女神也应该就居住在那里。召集你们来,就是想从我族年轻人中选拔出最优秀的使者,爬上这面月影之壁,寻找月影女神的所在。” 台下的族人望着族长,年轻的脸上都透出殷切的渴望,他们已经度过了太多和平的日子,一次次瞻仰雷霆洞中的石像,听长辈们讲述这十位英雄的传奇生涯。这些英雄在数百年前,为全族的安危,以凡人的体格与决战,这何尝不是每个热血少年的梦想? 热血都在这些故事中沸腾了太久,他们甚至渴望一场变故的来临,让他们能为种族的光荣与梦想而战。而如今,能够为全族唯一的信仰、他们心中唯一的神明——月影女神而战,那又是何等的荣耀。无数双热烈的眼睛投向几位长老,都在盼望他们能选中自己,成为光荣的月影使者。 但族长的眼光却挪向了高台上的巨莲,他指着还在铁索中挣扎的青鸾道:“这头青鸾在金阕莲阵中已经禁闭了三十年。它是我族英雄飞辰与青鸟魔女月蟾、月蜃姊妹战斗的见证。在黑暗时代,我族一直向青鸟族称臣纳贡,被迫每年一次交出我们的子弟,满族她们罪恶的欲壑,直到八十年前,飞辰大人带领族人揭竿而起,经过了整整六十年的战斗,终于在月影女神的庇护下,打败了青鸟族,这头青鸾,正是青鸟长老月蟾的坐骑。我们一直蓄养着它,并将这个故代代流传,就是想让每一个年轻人明白这个道理——”他目光如炬,在台下每一张脸上扫过,很多人忍不住低下了头:“我们不会向任何屈服,人类的尊严同样不可战胜!” 少年们将目光移向台上第十尊塑像——英雄飞辰,他领导族人与恶魔一般的月蟾姊妹战斗了六十年,等胜利取得的时候,他已经苍老不堪,双目失明,而且还少了一手一足。然而这座苍老而残缺的石像,他的神情却如此坚毅而骄傲,宛如天神。少年们望着石像,不由浮想联翩,热泪盈眶。 一个青衣少年忍不住从人群中踏出一步,道:“叔叔,你要我们做什么?”来人正是下一任族长的继承人云楼。 族长冰冷的颜色变得和悦了一些:“我族的力量,正在于驯化各种神兽的御灵之术。因此,这次遴选月影使者的标准也在于此——谁能用御灵术将这头青鸾驯服,谁就接过镇族秘宝御灵神珠,前往月影绝壁寻找女神。” 云楼脸上微微变色,道:“这头青鸾戾气太重,叔叔和其他八位长老,经过了数十年的驯化,它仍然不肯雌伏。因此才不得不用玄英铁链将它锁在太始金莲中炼化,这样刚刚打开金莲之时,它还差点挣脱玄铁索逃走,又哪里是我们这些小辈能够驯服的?” 族长皱眉道:“休说寻找月影女神的任务无比艰难,单这月影绝壁,高足百仞,草木不生,绝非凡人之体能够攀爬而上。除了驯服青鸾乘鸾而上外,再无别的办法,你若自度没有胜的把握,就可以回去,将机会让给别人。” 云楼脸色微赧,道:“我可以试试。” 族长看着他,叹息了一声:“你要小心。”这次选拔月影使者,看似公平,暗中却是为云楼而设计。他和其他长老早已将驯服神兽的御灵大法的奥义全部传给了他。 云楼是族长在世间唯一的亲人,虽然有着年轻人好逸恶劳的毛病,但总算天资颖慧过人,刚刚成年,已经完全掌握了本族御灵之术,也是后辈中的翘楚了。他继任族长之位,最大的障碍,就是没有机会建立功业,树立威信。这次做为月影使者,救全族于危难,正是他最好的机缘。 族长似乎还要交代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回头对几位长老道:“开始吧。”就见九位老人长眉一动,九朵金莲从他们眉心中破体而出,九道彩虹般向巨莲顶端飞去。哗的一声轻响,十八重金锁完全打开,玄英铁索瞬时被拉长到了极限,那头青鸾长唳一声,从莲心直扑而下。 众人不由一声惊呼,齐齐向后退开。 青鸾落地,整个金阙台一阵颤动,尘烟消散,只见青鸾爪喙张扬,双目赤红,喉中一面发出森森怪啼,一面在台上顾盼走动,似乎要从四周择人而啖。而它背后的九条玄英锁,依旧牢牢锁在巨莲顶端,让它只能在台上自由行动,却不能破空飞去。 云楼沉下心神,双手捏好法诀,纵身向金阙台上跃去。他此刻有意卖弄,身形如惊鸿矫空,在空中连连变换了三种身法,才飘然落于台上,却是片尘不起。台下之人忍不住叹服连连,族长眉头依旧皱起,眼中却也有了一丝笑意。 青鸾浑身金羽一耸,似乎嗅到了敌人的气息,身后羽翼瞬息张开数丈,鲜红如血的利爪张空乱舞,向来人扑去。云楼只觉一股凶悍已极的力量当胸扑来,若让它击中,重则利爪穿胸,血染当场,轻则被逼下金台,颜面扫地。当下不敢硬接,侧身一矮,从青鸾羽翼之下穿过。却不料青鸾双翼带起的巨飙实在太大,饶只擦身而过,也被带了个趔趄。云楼虽然平安站在了台上,却也狼狈之极。只听青鸾一击落空,双翼扫到台边,凤羽到处,玄金之台无不崩裂,一时间,巨响隆隆,金屑纷落如雨,当场之人无不胆寒。 云楼正要按照几位长老所传,将御灵术祭起,只听耳旁一声厉啸,青鸾略一低旋,又已恶扑而来!云楼本还存着几分畏难之心,但方才一照面,这青鸾就让他在族人面前丢了一回面子,如今更得势不让,大有将自己立毙喙下的意思,他一生心高气傲,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辱?不由起了好斗之心,当下一声怒喝,将内劲提到极至,拔身纵起三丈有余。青鸾来势更迅,紧追而至,不料云楼的身形当空一折,如飞花落雪一般,轻轻落到鸾背上。众人不禁彩声一片。云楼一手死死卡住青鸾的脖子,一手结印,往鸾首印堂处按下。 这一招,正是六枝族御灵术的精要所在。天生万物,无不禀赋阴阳,集天地灵气而成,而越是灵秀的生物,灵性就越集中在一处,这就是所谓性命灵山之处。神兽、先禽的灵印正在额头之中,只要能用这御灵大手印将神兽灵山制住,从神兽便视之为主人,言听计从,为其所用了。 六枝族以此术御灵,可谓无往不利。云楼一掌印在青鸾额头,正自以为得计,没想到掌心突然如握碳执火,灼热非常。云楼本能缩手,青鸾却一声长啸,全身鸾羽乱颤,在空中飞速翻滚起来。云楼手掌灼伤,哪里还支撑得住,顿时眼前一花,被抛下台来。 这头青鸾被六枝族人囚禁了数百年,日夜忍受风雷水火之炼化,抵御九老御灵术的驯化,早已看透了六枝御灵法之奥妙,于是拼着花费数十年苦行,将自己炼就的先天内丹,移到额头灵山太玄之地。这样就宛如在极空虚之处无端设下了百万雄兵看守,无论何等的法术也难以穿破禁制,动其神髓了。 台下的人一声惊呼,云楼已经凌空折转下落之势,稳稳落在地上。他一言不发,看着赤红的掌心,这一下虽未重伤,但场面上却是难看之极。只见他的脸色由羞转怒,突地在空中横走八步,再次上到金台中心。 青鸾侧转头颅,喉中咕噜连声,似乎在嘲笑对手的不济。 云楼眼中寒光闪耀,突然抬手,一道赤红的火球从他袖中飞出,向青鸾头顶击去! “雷霆天火?”四座惊声不断。 雷霆洞位于朗风谷西,里边供奉着六枝族十位先祖英雄。然而洞的尽头据说有天雷种子,可供采摘修炼雷霆天火。然而,一来天雷威力巨大,难以控制,稍有不慎,便有粉身碎骨之祸。二来接近族中圣地,唯恐冒犯神明,所以一直无人敢去采摘。 族长脸色一沉:“云楼,你和金乌族有什么关系?” 雷火的运用之法,一直是金乌族不传之秘,其力量仅次于金乌族传国神器射日剑,只有国王次子有资格继承。云楼手上这几枚雷种,虽然是天雷术中最弱一级,但也绝非他自己能够炼制。 而金乌国王次子苍梧,五百年前就已不知所踪。他此番重现朗风谷,到底是何目的? 几位长老缓缓起身,齐声沉色道:“你是否见过苍梧?” 云楼情知无法隐瞒,也只得承认:“几月前,晚辈见一个背生双翼的红发少年在雷霆洞前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我以为他是外族奸细,便上前挑战,却被他一记雷火击得几乎丧命。但此人却没有杀死晚辈。而是以三枚云雷作为交换,让我进入雷霆洞,为他采集雷种。晚辈一时糊涂,也就答应下来。” 族长大怒道:“你竟然为了这蝇头小利,擅自进入雷霆洞,将天雷种交给金乌族人!”他失望的摇了摇头,挥手道:“来人,将他拿下!” 云楼双膝跪地道:“叔叔,且慢!侄儿有话要说!” 族长其实心中颇为不忍,方才一怒,也不过做作样子,平息众议,于是放平脸色,道:“也罢,你且说来听听。”他向云楼施了个眼色:“金乌王子苍梧的力量,早已可以挥命雷龙,绝非人类能够抗衡,若此事出于他强迫之下,也不算你的罪过。” 云楼却道:“他并未强迫侄儿。” 周围一阵议论,族长眉头一皱,就要发作。云楼却成竹在胸,朗声道:“而是侄儿从他口中隐约得知,他此来朗风,寻求天雷的目的,也是为了月影女神!” 四下又是一惊。族长道:“这怎么可能?” 云楼看着众人的脸色,又渐渐得意起来:“五百年前,苍梧和月影女神曾经相识,具体有何等瓜葛,侄儿就不得而知了。只是侄儿寻思,月影女神位于天阶顶端,传说有看守,只靠我们的力量,万难找回。不如一路跟踪苍梧,等他和看守杀个两败俱伤,再坐收渔人之利。这些天雷种子,在我们手中没有一点用处,不如让它在苍梧手中,达成我们的目的。” 族长一皱眉,虽然觉得他的话太不够光明正大,但利用金乌王子的力量寻找月影女神,毕竟是个办法。他点了点头,环顾一周,似在询问其他长老的意思。 一位长老道:“既然这主意是云楼想出来的,我看使者也不用再选,就让他去罢。” 族长却摇头道:“话已出口,岂能改变?何况以苍梧之凶狠狡诈,使者要跟踪其后,绝非易事。一旦被他发现,更要立刻设法在他之前,将月影女神盗走。这番重任,非大智大勇者,不能肩负。” 他转头对云楼道:“你目的虽是为了寻回女神,但总免不了勾结外族,擅入禁地之罪。眼下用人之际,不便责罚,准你驯服青鸾,夺魁使者之选,将功赎罪!” 云楼面露喜色,答应一声是,登时出手一大片雷火,向青鸾当头罩下! 这雷霆天火乃是上古祝融与共工决战不周山时遗落人间的天雷种子,威力非同小可。雷火出手之后,望风而长,片刻已有栲栳大小,发出万道红光,将半壁天幕映如赤血。 青鸾情知不妙,正要躲避,却已然不及,被那团雷火罩在当中,金色鸾羽顿时变得委顿焦黑,云楼手中法诀一换,那团雷火中立时生出无数点金光,不住炸裂。青鸾哀啼连连,焦羽乱飞,皮肉也被炸的裂开道道深痕。它忍住周身刺痛,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突破雷火包围。 族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云儿住手,不可伤它羽翼,日后你还要用它登上绝壁!” 云楼得势不让,五指连扣,更催动雷火,在青鸾羽翼上不住飞旋,森然道:“扁毛畜生,你从是不从?” 青鸾目眦欲裂,怒声哀啼,额头裂开一道金光,就要将先天内丹吐出,与敌人作困兽之斗。 九位长老脸上尽皆变色,雷火虽利,但青鸾千年道行,也非等闲,这一下只怕要两败俱伤!唯有九老一起出手,在青鸾吐出内丹之前,将之立毙掌下,否则云楼受雷火反挫,怕有性命之忧。纵使杀了青鸾,再无法登上绝壁,也顾不得了。 九老齐齐抬手,十八只袍袖宛如灯笼一样高高鼓起,瞬间凝成一道劲风,就要向台上席卷而去。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这么多人欺负一只鸟儿,你们害不害臊?” 第二章 紫络龙血飞碧巅 众人循声望去,金阙台边那棵巨大的龙血树上,一枝开满龙血兰的树干斜逸旁出,碗盏粗的藤萝从枝干上披拂而下。藤萝上紫花盛开,蜿蜒虬结,却不知何时被人结为了一张硕大的秋千,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斜倚藤上,似笑似怒的望着台下的人群。她一身紫衣,无数条穗带临风飘飞,也不知是树上的紫藤,还是她衣上的流苏。 云楼瞥了她一眼,冷冷道:“紫络,你还没有死么?” 紫络笑道:“原来是云楼哥哥。上次你骗我陪你去后山寻找麒麟,却把我困在夜狼谷里,自己逃掉了。还好我曾救过谷中那只头狼,否则早就被它们撕成碎片了,这种玩笑,下次可千万别再开了。” 云楼冷哼道:“谁是你哥哥?你体内流着肮脏的血液,是受月影女神诅咒的妖孽。你出生三日,长老会已决定将你送往雷霆洞中,受天雷轰顶。若不是我叔叔一念之仁,留你性命,打扫侍奉金阙神台,哪里还有你的今天?” 紫络皱了皱眉头,道:“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体内到底流着什么样的血液,你们这么恨我?”她微微欠身,却从身后拿出了一条铁索,原来她也和青鸾一样,被一条长长的铁索锁在龙血树上。铁索从她肩胛骨上穿过,随她的举动铿锵作响。 紫络将铁索托在掌中,她肩上伤口早已凝结,眼中的神色却宛如蓝天一样纯净,没有一点渣滓。仿佛十六年艰难屈辱的生活丝毫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仇恨的印记,她只是轻轻的问:“你们为什么要把我锁起来?我做错了什么?” 云楼正要出言,族长断喝道:“够了。紫络,如今是我族挑选月影使者的日子,你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紫络点头道:“哦,原来你们是在挑选月影使者,那为什么不通知我?” 云楼大笑道:“你也配?月影使者至少要是我六枝族人才能参选,哪里是你这杂种……” 紫络秀眉微皱,美玉一般的肌肤上也起了一抹红晕:“你说我不是六枝族人,那我到底是谁?我问了十六年了,为什么不肯把我的身世告诉我?” 云楼勉强止住笑,高声道:“你要听?你敢……” “住口!”族长狠狠的瞪了云楼一眼,打断道:“紫络,你实不相瞒,你父亲是六枝族人,母亲却非我族类。但血缘从父不从母,我们一直将你当自己人看待,十六年来,也未曾亏待于你。” 紫络点头道:“那好,既然如此,我也有权竞争使者之职了?” 她话音不大,却惹得四下一片咦声。云楼更是忍不住笑道:“你?你去做月影使者?” 紫络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是公平竞争,我为什么不能参选?莫非这月影使者早已内定有人,今天的大会不过作作样子?” 族长脸色一沉,道:“休要胡说!今日遴选使者,只看本领,不问出身,无论是谁,只要驯服了这头青鸾,就能接过御灵宝印,成为月影使者。但这头青鸾野性未循,嗜血好杀,你若执意要去,一旦有什么意外,可休怪大家没有提醒你。 紫络清秀的脸上掠过一抹笑意:“我要有什么意外,大家就都解脱了。”铁索震动,众人眼前一花,那袭紫衣已如晚云出岫,飘到了高台之上。 受伤的青鸾退到金台一角,低头将烧焦的羽毛一根根拔出,只拔得鲜血淋漓,却一声不吭,赤红的双目中尽是仇恨的烈焰,恨不得挣断身后的锁链,将台下族人一一撕碎。紫络此刻上台,可谓恰逢其怒,而她一介弱质幼女,又深族人猜忌,从未传习过半点法术,这样赤手上前,怕不到一个回合,就成了青鸾喙下冤魂。 青鸾并未抬头,却感到了生人的逼近,突然一抖羽翼,发出一声厉啸,只震得台边的那棵龙血树落叶纷纷。 紫络眼中没有丝毫的惊恐,有的只是怜悯,仿佛青鸾的伤痛,正是她自己的。她轻轻走到青鸾面前,俯下身去,将自己的额头完全暴露在青鸾的爪喙之下。 众人一片惊声,云楼忍不住喃喃道:“她是不是疯了?” 青鸾巨怒难遏,一声悲啼,双翼宛如山岳一般向紫络压下。 紫络全身的紫衣宛如云朵一般,随着青鸾翼上的气流上下翻飞,仿佛她纤弱的身形也不胜这飓风的侵袭,随时会从金台上跌落,然而她的眼神却静如止水。她轻声道:“金鸟儿,你不认得我么,我在你旁边的大树上,和你做了十年的邻居。” 青鸾飞腾的双翼突然凝止在半空中,它狠狠的盯着紫络的眸子,眼中却是半信半疑的神情。 紫络再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个果壳做的小瓶,往掌心里倒了一些紫色粉末,往青鸾头顶伤口处涂去。 青鸾陡然跃开,卷起的劲风几乎将紫络吹倒。紫络却毫不生气,依旧笑道:“你不相信我?这是龙血兰花粉。可以镇痛,我采集来本是为了让自己暂时忘掉这个伤口的。”她微微转身,将肩上的铁索露出:“我和你一样,也是被他们锁起来的。” 她一面说话,一面将手中的粉末一半涂在自己的伤口中,一半托在青鸾面前。 青鸾的神色依旧有些狐疑,但也不再挣扎,任紫络将整瓶花粉都涂了上去。龙血兰花粉馥郁无比,一旦沾血化开,立刻有一股清凉从伤处透入,体内的烈焰苦毒顿时少了很多。青鸾眼中的烈焰渐渐平复,喉中的悲唳也化为低声短鸣,仿佛在和紫络交谈着什么。 紫络微微侧头,嫣然笑道:“是啊,每次月圆之夜,你想回家,我就在龙血树上唱歌给你听。”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出声来,抱着青鸾的脖颈,低声道:“他们都不知道,只有我能听懂你的话。” 青鸾点了点头,用头顶的鸾羽轻碰紫络的脸,似乎在表达感激。它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四下一望,似乎在提示紫络。 紫络点头道:“我明白。”徐徐起身,对台下目瞪口呆的族人道:“我赢了,可以做月影使者了吧?” 众人都是一怔,云楼怒道:“这怎么行,做使者的条件是驯服这头青鸾,你现在……” 紫络轻轻倚在青鸾背上,笑道:“这样算不算驯服了?”她身下的青鸾一声长鸣,似乎在证实紫络的话。 云楼怒道:“明明是你和这头妖兽勾结!” 紫络微笑道:“无论我用什么方法,总算达到了你们的要求,你们族长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族长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道:“当然算。” 云楼愕然到:“可是她明明是……” “住口!”族长望着云楼,脸上尽是失望之色:“是你自己没有抓住机会,现在,她是月影使者了……”族长长叹一声,颓然道:“紫络,接御灵宝印。” 御灵宝印,其实是一块系着红线的五色石,传说乃是女娲补天时遗落世间,具有非凡的力量。是六枝族代传之宝。 众人摇头叹息不止,九长老的面色更是宛如死灰。但紫络看也不看,大大方方的将宝印挂在脖子上,还在台上走了两圈,顾盼自雄。 族长脸色更沉:“时候不早了,你带着青鸾上路吧。如果途中遇上金乌国王次子苍梧,一定要设法跟随他左右,希望你不要辜负我族的希望。” 紫络笑道:“可是族长大人似乎还望了一件事,我不至于要带着这条铁索去见女神吧?” 族长冷哼一声,对云楼道:“去拿钥匙来!” 紫络看着他铁青的脸,拍拍青鸾的头颅,笑道:“不光是我的,还有我这位朋友。” 族长猛地一拂袖,八道金光涟漪般从中扩散开去,整个金台都为之一颤。青鸾身上剩下的九道铁索已然打开了八道。 紫络忍不住一愕。 族长转过身,将一枚莲花状的钥匙提到眼前,一字字道:“你要听好,这是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禁制的钥匙。若将它打开,这头青鸾的本性就会完全发作,再没有东西能控制它。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的内脏掏空吃尽,然后飞回青鸟魔族的栖息之地,继续和它的主人一起,为非作歹,残害人类。你相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现在将它交到你手中,你好自为之。” 紫络接过钥匙,骑上青鸾,笑道:“我会的。” 青鸾突地一振双翼,两股巨大的龙卷从它身下升起,众人眼前一花,青鸾扶摇而起,瞬息已腾上了数十丈,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下。 云楼紧跟两步,仰头恨恨道:“叔叔,你怎么就这样让她走了?你不怕放虎归山么?” 族长望着暮空,道:“这个女孩,竟然有与神兽交谈的力量,或许她真的能为我们找回月影女神,也未可知。” 青鸾迎着满天晚霞,在夕阳余光中尽情穿梭游戏,本为翱翔九皋、睥睨万物的神兽,却被人类禁制折磨了数十年,如今终于能再次展翼于昆仑神峰之上。青鸾纵横云间,长鸣连连,四周云山簌簌,轻雷隐隐,似在与之唱和。 紫络也不阻止,笑吟吟的看着脚下蒸腾的云彩,好奇的寻找白云中,曦和神车隆隆驶过留下的辙印。过了好久,四周的云母已经变化了无数种姿态,一轮皓月就要从西方升起,紫络才收了游兴,拍了拍青鸾的额头道:“金鸟儿,别贪玩了,现在该你送我上月影绝壁了。” 青鸾似乎玩得还不尽兴,不满的长啼了一声,但还是纵翼向九天之上飞去。 青鸾越飞越高,罡风也凌厉了起来,紫络渐渐呼吸困难,手足冰冷。她宛如一只小猫般蜷缩在鸾背上,轻轻拉过几支凤羽盖住身体。眼前绝壁耸立万仞,宛如永远没有尽头。先还能看见白云、仙鹤以及来往采药的真仙从崖壁上飘过,再往上走,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什么也没有了。紫络心中也有些疑惑,难道月影女神真的住在这绝壁的顶端? 空气越来越冷,鸾羽也渐渐结上冰凌,休说紫络,就是那头青鸾,也渐渐禁受不住,正在此时,紫络眼前的景物突然一阔。 一条绵延如带的五色弱水,宛如天河倒泻一般,从绝壁的中央缓缓流过。 紫络惊呼道:“快看,这是传说中的弱水!” 五色弱水,光晕流转,美丽非常。青鸾却无心观赏,因为它知道,这条弱水,正好位于月影绝壁的半腰。这道绝壁直通天极,高二十万仞,若它受伤前应能勉强飞到顶端,但它在金阙莲阵中被封锁炼化了数十年,法力已受损过半,刚才又受了天雷真火的轰击,虽然勉强高飞,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刚到弱水河边,就已筋疲力尽。青鸾心中焦急,用力振翅,拼着再飞一段,不料这一下伤口震裂,痛彻心肺,再也不能支持,从空中重重的跌落下去。 紫络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弱水河边的白沙台上,四周寒风吹拂,流沙宛如漫天飞雪。青鸾无力的伏在她身旁,一道金色的血迹从鸾翼下淌出,沾湿了她的紫衣。她爬起来,小心拂开青鸾的双翼,只见它肋下还贯穿着一道玄铁索,铁索透胸而过,在青鸾的脖子上绕了个死结,最后被一把莲花状的金锁系在喉下,莲锁看去年代久远,已深深长入了血肉。如今铁索洞穿的旧伤破裂,鲜血汩汩流出,而莲锁吸饱了血液,竟还在不断长大,将伤口一点点撑开。 裂胸之痛,岂同小可。青鸾忍不住哀声长啼,双翼不住在沙地上乱拍,卷起阵阵白沙。 紫络看它如此痛苦,澄静的眸子中荡开道道涟漪。她一手紧紧抱住青鸾的脖子,试图减轻它的痛苦,一手掏出了莲锁的钥匙。 青鸾羽翼一拍,狠狠将她甩开,喉中低声呻吟了几声。 紫络从地上爬起来,望着青鸾,轻声道:“你是怕我解开了这道禁制,你会控制不住自己,恢复嗜血的本性么?”青鸾痛苦的哀吟,紫络微笑道:“你不会的。” “因为我知道,”她将钥匙轻轻插入锁孔:“让你性情改变的,不是金阙莲阵中的神火,而是你和人类相处的三十年的时光。” 青鸾全身翎羽一震,金色的眸子中泛出星辰般的光泽。锵然一声脆响,紫极玄铁索跌落在地上,瞬间就被飞沙掩盖。 紫络深深吸气,脸上绽开孩子般的笑颜:“现在,你自由了。” 她撕下身上的一道流苏,为青鸾包扎上伤口:“走吧,回你思念的家乡去。” 青鸾细长的眼睛中透出痛苦的光芒。 紫络轻抚它的额头,道:“你不可能送我到绝壁顶端的,你尽力了。相信我,自己能找到月影女神。”她从脖子上摘下五色灵石,挂在青鸾的脖子上,道:“这是御灵法印,是西极玄水之英炼成的,可以排除你身上的雷毒。” 青鸾金色的瞳孔缓缓收缩,又长鸣了两声。 紫络微笑道:“我会给族人一个交代,或许那时,他们终会明白,只有人本身才是真正的秘宝。” 青鸾依旧摇头,紫络皱眉道:“走吧,你不走,只会连累我。”刚刚作出几分凶像,自己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青鸾犹豫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它突然站起身子,双翼抖动,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紫络讶然道:“你怎么了?”突然青鸾一声长唳,一道金光从它额间破体而出。 夺目的光晕微微散开,只见一颗碗盏大的金珠悬在半空,在数团红云的包裹下缓缓转动。青鸾长喙张开,将金珠衔下,放到紫络掌中。 紫络愕然道:“不行,这是你修炼七百年的内丹,怎么能随便赠人?” 青鸾摇了摇头,向后退了几步,对着紫络长鸣三声,宛如道别,而后缓缓展翼,向绝壁下飞去。紫络持着内丹追上前去,然而青鸾一飞千里,哪里还能追上? 云雾间,青鸾的影子不住回头,遥望紫络所在,然而神山高远,片刻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第三章 高台蜃气动日边 相伴十年的旧友,一朝绝尘而去,紫络笑容渐渐变为伤感。她甚至想跟随青鸾,到它的家乡看看,传说中嗜血凶残的青鸟魔族,到底是否真如人们所说。但她不能停下,因为她还担负着寻找月影女神的使命。 她将青鸾的内丹小心收起,踏着白沙,沿着河岸走去。然而刚走了数步,脚下的白沙竟突然向地底坍塌下去! 流沙,紫络大惊,纵身跃起,宛如一只飞鸟般轻轻从流沙上方滑过。然而,那片流沙竟宛如能够移动一般,无论她飞到那里,流沙也就跟到那里。紫络在空中劲力已竭,地底突然传来一声怪响,仿佛山魈夜啼,又仿佛河伯冷笑,一只流沙聚成的大手从下探出,迅如闪电,一把抓住了紫络的脚踝。紫络一声惊呼,重重跌落下去。 沙地极软极细,这一跤如跌入云中,丝毫不觉疼痛。然而这柔软的沙砾一旦附体,顿时变得让人毛骨悚然——周围沙砾仿佛化为一道道白色的绳索,灵蛇般在她身体上游走,却是越收越紧,瞬间已将她全身捆住。 紫络极力挣扎,那些流沙之索变幻流动,层出不穷,竟化为一个巨大的蚕茧,将她整个包裹起来,紫络不敢再动,只见脚下一片白沙缓缓鼓起,凝为一只极其细瘦的手爪,顺着她的身体,缓缓向上抚摸而来。 紫络大骇:“你是谁?” 笑声又逼近了一点,仿佛就在耳边,而那手爪已经探入她的胸怀。 笑声由高厉转为低沉,似在呻吟,又似在啜泣,手爪突然一转,从她胸口抽出,一粒金珠已被它擎在掌心。 那赫然正是青鸾的内丹。 紫络怒道:“还给我。” 几声尖笑震得人耳膜欲裂,一张巨大的怪脸在流沙上凝成。浮肿的脸上悬着一对大如栲栳的眼睛,而每一只眼又都由无数沙灰色复眼组成。嘴中含着四排利齿,撕开的嘴角边,两只大螯森然向天,看去似蚕又似蝎,赫然正是传说中含沙射影、吐气幻为楼台仙境的大蜃! 大蜃乃上古异种,寿数无穷。出生时只有蟾蜍大小,全身呈青白色,每一百年便受一次天火轰击,而后退下一身老皮,长大一倍,皮色却是越变越红。到了万岁以上,受三重天劫,全身由赤红逐渐转为沙灰,最后能炼化实体,随沙赋形,无所不能。眼前这头大蜃全身都已化为流沙,再无一点实质,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年的道行了。 大蜃示威般的将双螯扬起,将金丹在紫络面前挥了几挥,缓缓向地底退去。四周翻涌的白沙,也渐渐归于平静。 紫络心知,这头大蜃居住在弱水之底,借弱水灵力修炼,几乎已经到了蜕化飞升的境界,这次若让它得了青鸾内丹,退回弱水之底,只怕要蛰伏数千年不会再上岸! 紫络注视着渐渐平静的流沙,神情渐渐转为冷静,突然道:“你不是大蜃!占据着别人的身体干什么?” 四周向地底退走的流沙突然凝止,一个尖利的声音颤抖而起,却宛如刀刃划过瓷器的裂响:“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紫络还未来得及答话,一股白沙蓬的从地下冲天而起,在半空凝成一条数丈长、合抱粗细的怪虫,扬着一双巨螯,厉声咆哮。 紫络忍不住退了一步。 那条怪虫突然轻轻一笑。这笑声却尖细无比,让人不寒而栗。 只见那条怪虫的头颅突然往下一折,竟从半身爆裂开来。白色的流沙从怪虫半截体腔中不住喷涌,瞬时分解,幻化出一个女子的上身来,她全身由洁白的流沙构成,氤氲变幻,美丽非常,而她的下体,依旧拖着半条数丈长的蜃尾。 白沙飞舞,这人首蜃身的流沙之女低头俯瞰着紫络,嘻嘻笑道:“原来是你。说起来,我和你还是极近的血亲呢,怪不得你也学过摄心术。” 紫络全身一震:“你是我的亲人?那你认识我么?认识我父母么?” 流沙之女咯咯笑道:“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如这样——”周围白沙乱散,在空中凝出一条纤纤玉臂,上面托着的赫然正是那粒内丹:我目前要渡过天劫,飞升到天阶顶端,去见你们的月影女神,没有这枚内丹万万不行。不如我们作个交易——我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你把这粒内丹送我,如何?” 紫络讶然道:“你也要去找月影女神?” 流沙之女长叹一声:“岂止如此,我想见她已经想了五百年了……”她似乎欲言又止:“你就成全我,把这枚内丹给我罢。” 紫络断然道:“不行!” 流沙之女摇头道:“真蠢,内丹已经在我手上,你答不答应都是一样。不过一句话,就能换来你朝思暮想的身世之秘,这么划算的事情,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拒绝。” 紫络秀眉皱起,一字字道:“这粒内丹有青鸾七百年修行,我一定还给它。若在你手上,我就要抢回来。一天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 流沙之女爆出一声尖利的长笑:“你熬得过我么?你是人类,最多不过活几十年,而我与天地同寿,已经看了几万年的沧海桑田,等我打个盹起来,你的骨头都化成灰了。” 紫络冷冷道:“别吹牛了。这头大蜃虽然三万岁了,但你与它同化的时间不过几百年,何况就在今天,会有一场天劫,是你绝对没有把握渡过的。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的骨头先化成灰。” 流沙之女脸色倏然变得狰狞,四周狂沙乱舞,将紫络的脸划出一道道浅红,沙女的声音高厉入云,震得平静的弱水都起了波涛:“谁告诉你的?” 紫络揉了揉眼中的沙子,大声道:“你以为夺了别人的灵宅,别人就不会口出怨言么——是被你寄居在体内的大蜃。” 流沙之女哦了一声,脸色渐渐平复,尖声道:“我差点忘了,你是青鸟族的后代,是能听懂神兽心语的。” 紫络的脸色陡然惨变,喃喃道:“你说什么,我是青鸟族的后代?” 流沙之女嘻嘻笑道:“不光你,我也是,我们是西王母座下,伟大的半神之族。” 紫络退了一步,道:“不……不可能……” 流沙之女摇头道:“真可怜……我是你的亲人,你把内丹给我,我就能度劫飞升,而后,我会带着你,一起飞上天阶顶端,见你想见的月影女神……”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柔起来,缓缓伸出手臂,在紫络脸上拂过:“其实你母亲和我,本是孪生姊妹。不过你长得可远没有姊姊漂亮,我第一眼都没能认出你来。” 紫络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你,你说我母亲是青鸟族人,不,不可能,我母亲怎么会是青鸟……” 流沙之女眼光陡然犀利起来,一字字道:“你不愿意有个半神的母亲么?我告诉你,你母亲也曾是青鸟族三姓长老之一,被尊为族中唯一的‘九霜元正”大人,她的名字,曾让整个昆仑山战栗!” 九霜元正,是青鸟族中对每一界战神的敬称。 紫络猛然想起了什么,颤声道:“九霜元正,我母亲,我母亲是……” 流沙之女肃然道:“正是统帅三军,横扫昆仑的月蟾大人!她在世七百年来,未尝一败。只可惜最后中了人类的奸计,一世英名,却埋葬在最肮脏恶毒的六枝朗风谷中!” 紫络脚下一软,跌倒在流沙里。 月蟾和月蜃姊妹,帅领十万半神,屠戮昆仑,让神山半壁染血。 原来,当年率领大军,去朗风谷掠夺杀戮的恶魔竟是眼前这个流沙怪人! 还有,自己的母亲! 紫络只觉得眼前流沙涌动,几乎分不清何时是幻象,何时是真实。 “那头青鸾名叫翎剑,是你母亲的坐骑。它一生杀人无算,饮过千万神人的热血,却能如此听你指挥,还将苦炼七百年的内丹赠送给你,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她望着紫络,轻轻叹息了一声:“正因为它从你身上,嗅到了你母亲的气息。” 紫络掩面道:“住口!我不相信,不相信,我是人类,我是六枝人的月影使者……” 月蜃脸上显出不可遏制的怒意,一把将紫络从流沙中提到半空,逼视着她的眸子,缓缓道:“人类?人类有什么好?我和你母亲当年就是太相信人类,才会搞成这个样子!” 她猛地一松手,紫络重重跌倒在地。 月蜃远眺弱水,缓缓道:“青鸟族中只有女子,没有男子。每个女子只能在晚年生育一次。在生育时节到来之时,我族会在昆仑各族中掠夺最优秀的男子,一旦受孕,再将他们杀死。你母亲七百岁时,也到了生育的季节。于是她和我带领大军横扫昆仑,最后来到了六枝族生息的朗风谷。这一次的祭品中,有一个叫做飞辰的年轻人,他不甘心作为祭品的命运,鼓动整个六枝族和你母亲作战。偏偏这个时候,六枝族得到了我族在神山中唯一的对手——金乌族的庇护。” 紫络忍不住打断道:“庇护六枝人的不是月影女神么?” 月蜃面色陡然一沉:“都是金乌族的诡计!所谓月影女神,也不过这些禽兽制造的另一个悲惨故事罢了!一个可怜的女孩,却被禁锢在月影中五百年!我发誓,一定要将她从金乌人手中救出来!”她胸脯起伏,一时无法出言,仿佛紫络的话,勾起了她悲惨的回忆。 紫络虽然想知道月影女神传说的真相,却一时也不敢再问她。良久,月蜃渐渐平静,道:“正因金乌族从中作祟,飞辰与你母亲的战斗,才能僵持了数十年。最后你母亲一时不慎,竟然失手被飞辰擒获,囚禁在金阙台下的地牢之中。” 金阙台。 紫络想起自己身穿铁索,被囚禁在龙血树上的十数年时光,神色渐渐暗淡:“没想到,我母亲一生叱咤风云,最后也落得如此下场。” 月蜃冷哼一声:“金阙台地牢里布有金乌族的秘法之阵,能封印青鸟族的一切灵力。于是,可怜的姊姊,灵力尽失,又被铁索穿心,在地牢里渡过了她最后的十五年时光!可是事情还没有完……”月蜃的眼中燃起怒火“那个六枝族人至今奉为英雄的男人飞辰,竟在囚禁你母亲之后的第十五年后,强暴了你母亲。” 紫络愕然:“这,这怎么可能?” 月蜃没有回答她,她的声音中透出深深的悲哀:“后来,你就出世了。” 紫络感到一阵真切的无力感,全身的血脉似乎都已凉透:“难道,难道飞辰,竟是我父亲?” 月蜃咬牙道:“他是真正的禽兽!你如果体内还流着青鸟族人的血,就应该好好修炼法术,有朝一日,血洗朗风,鸡犬不留!” 紫络木然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不可能!飞辰和母亲战斗了六十年,后来又囚禁了母亲十五年,那时怎么也应该有一百岁了。而且我看过六枝人的塑像,战斗结束的时候,他已经衰老不堪,手足残缺,怎么可能强暴我母亲,再生下我?” 月蜃冷冷笑道:“你以为那尊塑像是真的么?我敢保证,六枝族人决没有勇气将飞辰那时的模样告诉后人!” 紫络嘶声道:“我父亲——不,飞辰他到底什么样子?” 月蜃道:“那头畜生为了赢得长生与力量,已经将自己和昆仑山中的一头啸日云烟兽合体了,他那时是半人半兽,丑陋狰狞,无论外貌,还是内心,都与野兽无异!他本来可以活到八百岁,然而机关算尽,却因为云烟兽体内有一枚先天璇玑,是难得的秘宝,不久就被别人杀死。六枝族人为了自欺欺人,才想象出了那尊塑像,和整个虚伪不堪的英雄事迹。虚伪,不过是人类的本性。他们所谓历史,绝没有一页是真。” 紫络颓然道:“原来一切都是骗我的。” 她突然抬头道:“那我母亲呢?她生下我之后怎样了?” 月蜃眼中盈盈而动,似乎已有了泪水:“她最终不忍杀死飞辰,于是被他所杀。” 紫络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杀死我母亲?” 月蜃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他是不想这样的丑事张扬出去罢。” 紫络低下头,双手的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收留了自己十余年的人类竟是如此卑劣的种族,谁又知道那圣雷霆洞中的英雄雕塑身上,又背负着多少黑暗、罪恶、卑鄙的记忆! 月蜃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突然笑了笑:“其实,我和姊姊曾经的想法和你一样,以为人类虽然脆弱,无能,但却仁爱,坚毅。所以你母亲才会最终决定到人类中选择配偶……只是阴差阳错,她竟然爱上了那个敢于以血肉之躯,和她对抗了六十年的人类少年。” 紫络一怔,愕然道:“你不是说飞辰强迫我母亲。” 月蜃凄然一笑道:“是的,我说的都没有错……可是傻孩子,男女之间的事情,你又怎会明白……若不是姊姊对他产生了爱意,六十年中他已经死了一百次了。可是,谁能想到,这一番痴情,最后竟换来这样的背叛、杀戮?” 紫络静静的立在沙地里,任四周飞扬的白沙将她的双足都埋了起来。她的眼泪在脸上慢慢冷却。 月蜃冷笑道:“你明白了这些之后,还愿意为他们寻找月影女神么?还愿意为了人类和我作对么?” 紫络沉吟了良久,终于轻声道:“会的。”她的声音变得坚决起来:“无论如何,我答应了他们。何况,仇恨永远无法化解仇恨,我希望自己找到月影女神之后,人类能够放弃对青鸟人的偏见,从此和平相处……” 月蜃怒道:“荒谬!”她还要说什么,一声厉啸从云天深处传来! 月蜃抬头望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急道:“天劫就要来了,把内丹送给我罢,只有它能帮我抵御九天阴雷。” 紫络还在犹豫,只听一声极高的呼啸,似乎来自天庭最深处,天边立时聚起一片通红的云彩,隐隐风雷之声,正如千军万马一般,向这边急速推进。 没想到这天劫竟是说来就来! 月蜃脸色顿时变如死灰,再无心和紫络说话,低头一遁,又已还原为大蜃的形体,向地心钻去。周围的流沙顿时鼓涌而起,在半空聚成一张硕大的屏障,将蜃躯掩藏其下。 天劫一共有罡风、阴雷、天魔三重,越到后来越是难以抗衡,古来修道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在最后关头,神形俱灭于天劫之下。 罡风四起,弱水汹涌澎湃,卷起千堆怒雪, 然而这天劫虽有崩崔山岳之能,却因人而发,绝不伤及他人。紫络站在一旁,却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屏障隔开,丝毫未受波及。饶是如此,也看得心惊胆寒。 只见四周的沙地宛如沸粥一般乱滚,突起无数个巨大的五色龙卷,按照九宫方位排开,只一碰,又已被罡风吹灭,却是越起越多,生生不息。一时间,彩沙乱落,宛如下了一天花雨。 这片沙地乃是月蜃专为抗衡第一重天劫而修炼,是她数百年来,潜入弱水深处,采集河底五色流沙,潜心炼化而成,法力非同小可。那道罡风久功不下,急得怒啸连连,渐渐汇聚成一股风柱。就在这时,只见地底倏的窜起一大股彩沙,向风柱核心撞去。只听一声巨响,彩沙和风柱同时散开。 地底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月蜃长长松了口气,从沙堆中缓缓浮了上来。 她身上的蜃皮已然褪去大半,露出雪白的肌肤来。她脸色死灰,躺在流沙中一动不动,宛如死去了一般。 紫络骇然道:“你没有受伤吧?” 月蜃勉强摇了摇头,还来不及回答,天际却又发出一阵怪响,比起先前的殄异之风,更多了惨烈与杀伐之音。 第二重九天阴雷之劫,已然迫在眉睫。 月蜃声若游丝:“帮我把右手中的内丹放入舌下。” 紫络急急向砂土中摸去,只见她冰凉的手中,依旧紧紧握住那枚内丹。紫络也来不及多想,便轻轻捏开她的下颚,将内丹放入她口内。 月蜃目中流露出感激之色,示意她走开。 紫络刚刚退开一步,一道赤红的雷火已然划破长空,当头劈下! 第四章 霜镜未惜身如烟 就在那道雷火已然击到头顶之时,一道极亮的金光从弱水彼岸升起,瞬息万里,横扫而至,化为一片光幕,笼罩在沙女头顶,竟生生将天雷格档开! 阴雷受了阻挡,暴怒不止,顿时扩大一倍,向金光轰来! 九天阴雷是太古五大元力之一,凌厉无比,就连真仙也未必能抵御,这道金光被天雷一轰,顿时黯淡下去。 就见金光陡然一涨,化为一团火球,竟舍了阴雷,蓬的落在月蜃背上。月蜃一声惨呼,噗的将鲜血合着内丹一起吐出。 那道金光立即跟了过去,将内丹凌空卷走。而阴雷少了金光的阻挡,凌空暴散,全数击在月蜃头顶! 没有了内丹的保护,月蜃的身体柔若婴儿,岂能承受这种巨力?顿时全身的肌肤都被炸裂,鲜血淋漓而下,瞬息已将白沙浸红。 好在她毕竟有了数百年修为,拼着原神重伤,将一口护体真气完全喷了出去,才勉强避过这粉身碎骨之难。然而天空雷声隐隐,第二道阴雷已然成型。她如今法宝俱失,重伤入骨,又如何能抵抗后边的阴雷?她眼中满是绝望之色,怔怔望着那道趁机夺走内丹的金光。 金光护着内丹,缓缓落在地上,夺目的光华散去,竟显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一袭破落的青衣,仿佛很多年都没有修补过,及膝的红发显得有些凌乱,在空中猎猎飞扬。他的脸看上去还很年轻,但一双金色的眸子中,却仿佛已经历了无穷的岁月。身后一双金色的羽翼,徐徐张开,却衬得他本来落魄的面容无比威严、冷峻。那粒金色的内丹,就被他托在手中。 紫络冲上前去,怒道:“你是谁?为什么抢走内丹?” 那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冷笑道:“金乌国王次子苍梧。” 紫络大惊道:“原来就是你!小偷、骗子、强盗!你来这里作什么?” 苍梧冷冷笑道:“和你一样,为了月影女神。” 他不再答话,上前几步,站在月蜃身边,俯视着她血肉模糊的脸,冷冷笑道:“月蜃,我上天入地,寻了你整整三十年,却没想到你又逃回了昆仑山,潜伏弱水河底,妄图逃过天劫。殊不知青鸟族人罪孽滔天,不妄求脱体飞升也就罢了,一旦修真渡劫,必死于三重天罚之下。” 月蜃艰难的喘息道:“我知道……可我必须……第二道天雷就要来了,求你先把内丹还给我。” 苍梧冷冷道:“把你体内藏的先天璇玑交出来,我就把内丹还给你,容你自去渡劫,如何?” 月蜃摇头道:“这么多年,先天璇玑已经和我的原神同化,我要是交出先天璇玑,立刻会神形俱灭,天劫在即,我数百年心血悬于一线,求你成全我吧。” 紫络见月蜃满面浴血,还在苦苦哀求敌人,心中不忍,于是挺身道:“枉你是金乌王子,却这样趁人之危,就不觉得羞耻么?” 苍梧冷哼道:“这先天璇玑,本是我驯养的啸日云烟兽的元丹,后来因一次偶然的机会,云烟兽逃出下界,在朗风谷被一个人类捕到。这个人为求长生与力量,不惜强行与云烟兽合体,成为半兽半人的怪物。三十年前,我杀了这个怪物,剖心找出璇玑,没想到这个青鸟女子一直窥伺在旁,趁机将盗走逃匿。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所在,逼她交出璇玑,不过物归原主,有什么羞耻可言?” 紫络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你杀的这个半兽人,是不是叫做飞辰?” 月蜃在一旁苦笑道:“别问了,他就是杀死你生父飞辰的人。” “是你父亲?”苍梧瞥了紫络一眼,冷冷笑道:“真是凑巧。你想报杀父之仇么?” 紫络怔了怔,摇头道:“不,我恨他。” 苍梧看了看她,正要说什么。大地突然猛地一颤,天空中一声巨响,一蓬巨大的雷火,如山岳崩崔般,直压下来! 月蜃发出一声绝望的悲啼,闭上了双眼。 苍梧眉头一皱,突然从袖底抛出一团金色火焰。那团火焰见风而长,瞬间已有山丘大小,向着第二道阴雷迎了上去。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整个天地似乎都被震开道道裂隙,显出血红的伤痕。而两团雷火就在天地之间久久对持着,膨开一团巨大的红云,足足张布满半个天空。红云中雷声阵阵,无数道金光、珠光、琉璃光散如落花,美丽惊人。 苍梧手握着法诀,一面催动那团金雷与上天阴雷抗衡,一面对月蜃道:“我并非刻意为难你,我要这先天璇玑,是为了救一个人——一个我所爱的人。为了救她,我已经等候五百年,就算受再多的苦,杀再多的人,也在所不惜。” 紫络惊讶的望着他,突然想起云楼的话:五百年前,苍梧和月影女神曾经相识。他既是为了月影女神而来,又是为了救他所爱的女子,难道他所说的,竟是同一个人么? 苍梧抬头望着悠远的苍穹,背后的金翼在云中乱舞,久久不能平静,又道:“这些天雷种子是我托六枝族人从雷霆洞中采来,又经过了数十年炼化,才能勉强与天劫阴雷抗衡片刻。我这么做,是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执迷不悟,等天雷种子耗尽,你就会立刻雷霆击顶,化为灰烬,永不超生。你若交出璇玑,我还可以给你一个转劫的机会。” 月蜃哀声道:“我生死性命,全在大人手中,求大人好事做到底,助我渡过天劫……” 苍梧的脸色一沉:“贪得无厌。”一挥手,就要将天雷种子撤下。 紫络惊呼道:“不要再打了,你们要救的……”她本想说,你们要救的都是月影女神,却被一道无名的雷火,击在胸前,顿时晕了过去。 月蜃哀声道:“大人听我一言!我苦心修炼,力求渡劫飞升,并不是企慕仙家富贵,而是为了救出我的女儿。”” 苍梧冷笑到:“胡言乱语!青鸟族人一生只能分娩一次,生下的若是男孩,就要将他杀死;若是女儿,则会被她吃掉。你如今还活着,又怎会有个女儿?”他脸上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用这样的谎话来骗我,只会让你死得更惨。”说着一拂袖,天雷种子顿时收去了一半。 那团红云顿时薄了好些,再也架不住阴雷的轰击,绽开道道裂痕。雷火从裂痕中直透下来,狠狠劈在月蜃身上。月蜃在白沙中惨叫翻滚,血花大蓬散开,依旧躲不过阴雷的轰击。 月蜃忍痛喊道:“我没有骗你,若不是为了救她,我本已是半神之体,长生不老,又何必向人类一样修真渡劫?又何必受这样的羞辱!” 苍梧一挥手,天雷种子重新聚合,将阴雷隔开,示意她讲下去。 月蜃喘息良久,方才道:“我姊姊因为偶然的机遇,洞悉了青鸟人杀子食母的命运,而后费尽心力,终于找出了破解的办法——在和他族男子结合的同时,运用女娲秘传的三生换体大法,将我们的血脉从女儿身上换出,让她只继承父系的血缘。这样,她会失去半神的一切力量,甚至长生,但她也将最终摆脱这些血腥与罪恶。” 苍梧冷笑道:“难得你们青鸟人还能觉悟到,这是一种罪恶。” 月蜃摇摇头,似乎无力辩驳,轻轻道:“青鸟人分娩后身体会急速衰竭,就算不作为婴儿的食物,也难以自存。姊姊是青鸟族人的希望,是不世出的战神,我不能让她冒这个险。于是五百年前,我悄悄寻找一个异族男子,提前繁衍后代,以证实三生换体大法的威力……神山中种族无数,我最终选择了人类。我以为我的女儿,如果有了人类的血统,一定会生活得非常幸福……分娩前,我炼就了第二原神,在孩子出世的瞬间,将自己的肉体完全毁灭,原神寄居在事先捕捉的大蜃体内。而后蛰伏水底,借弱水的力量,渐渐恢复体力……” 苍梧有所动容,打断她,道:“那你的女儿,最终成为人类了么?” 月蜃满是鲜血的脸上,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连身上的伤痛也忘怀了:“是的。她是一个完全的人类。我为了生出一个比姊姊更美的后代,特地寻来了人类中最美的少年……我成功了,她非常的美丽,比姊姊更美,连诸天神佛看到她,都会叹息。” 苍梧的脸色赫然改变:“她现在在哪里?” 月蜃的神色黯淡下来:“她被一个金乌族人化为了一尊石像,囚禁在天阶的月影之中,整整五百年……天阶下无知的人们,称她为月影女神……”语声哽咽,良久才道:“五百年来,我和她隔着这道天阶,相望而不能相语,母子离散,这种痛苦又有谁能明白?三十年前,我听说解开石阵的方法,就是云烟兽体内的璇玑,于是冒险离开弱水,来到下界,从你手中将璇玑盗走。之后潜心静修,功力精进,只要渡过了今天的三重天劫,就能脱体飞升,飞上本不可抵达的天阶顶端,救出我女儿。” 她突然支撑起身体,跪在苍梧脚下:“金乌虽和青鸟族有深仇大恨,但我女儿却是一个完整的人类。希望你网开一面,助我渡过天劫,等我开启石化之阵后,再将璇玑送给大人!” 苍梧注视着她,眸子中神光隐动,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璎咛” 苍梧仰天长叹,自嘲的笑道:“月影女神就是璎咛……没想到,我们要救的,竟是同一个人。” 月蜃骇然,正要说什么,突然天空中风雷大作,被红云阻隔在外的九天阴雷越积越多,红云终于不堪重负,整个坍塌下来!数道阴雷交集成一团巨大的火球,铺天盖地,向月蜃当头击至! 月蜃自知绝难抵御,只得将目光投向苍梧。 苍梧一皱眉,五指轻扣,一面将雷诀逆转,一面将剩下的天雷种子悉数取出,熔成大团烈火,向半空中的红云抛去。烈火的中心,拱卫着一粒赤金色珠子,在腾腾烈焰中转动不休,赫然正是青鸾的内丹。 四周陡然一明,一金一红两团雷云轰然交击! 大地裂开深深鸿沟,万物众生同时发出尖锐的哀鸣,两团火光同时爆散开来,化成千百个碗大火球,陨星坠雨一般纷纷坠落。几人脚下的万亩流沙被烈焰与寒冰交替包裹,融化,又凝聚,再融化,再凝聚,一直度化成末世劫灰,飞散到天地尽头! 过了好久,天地宛如重生一般再度变得清明。月蜃躺在流沙之中,身形委顿,周身沙砾仿佛能不能聚成实质,然而她额头上一点微微青光,依旧明而未灭,这九天阴雷一关,终究还是度过去了! 她轻轻抬眼望着苍梧,道:“多谢你了。” 苍梧手中的天雷种子和青鸾内丹,都在刚才的爆裂中化为灰烬。他轻轻拂开手中的灰烬,摇头道:“我只能助你到此。下面还有天魔一劫,无形无迹,由心而生,来不知其所来,去不知其所去。稍一不慎,便堕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旁人虽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你好自为之。” 月蜃点了点头,苍梧挥手一指,将昏迷的紫络唤醒:“你扶她起来,让她面北盘膝而坐,左手结天雷诀,右手结离水诀。” 紫络眯着眼爬起来,刚一动手,只觉月蜃全身冰凉,柔若无骨,心中大为难过。她正要将月蜃身上的血迹拭去,却听苍梧喝道:“让开!” 紫络讶然回头,苍梧眉头紧锁,一字字道:“赶快避开,第三重天劫已经到了!” 紫络四下回顾,周围天地空明,弱水腾起道道彩雾,美丽非常,却哪里有天魔的影子?她手中月蜃的身体却猛地一颤,仿佛有种无形之物瞬间透体而入!月蜃的身体顿时变得极热,宛如体内的血液已经完全沸腾,紫络忍不住将手松开。 月蜃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赤,由赤转黑,额上冷汗淋漓而下,眉心那点青光宛如风中之烛,欲明欲灭。 紫络知道她正承受着不可忍受的痛苦,然而却根本无法帮她。她忍不住抬头对苍梧道:“她到底怎么样了?” 苍梧冷冷道:“她在为以前的杀孽赎罪——被杀者所受的每一份痛苦、恐惧、无奈,此时都会加剧十倍,报复在她的身体上。道家天劫之玄奥,就在于,人若一生行善,这最后一重天魔之劫,就若有若无,稍来即住;若身染罪孽,必然魔劫重重,任你修行再高,也绝难抵御。” 紫络道:“这样说来,道家天劫最能劝善除恶了?” 苍梧仰天笑道:“它不过告诉世人,为善要为善一世,作恶也要作恶到底,绝不可有改恶从善的念头罢了!” 紫络摇摇头,正要辩驳,苍梧的脸色一沉:“不好。” 只见月蜃双目已变得混沌不堪,仿佛蒙上了一尘灰土,而身体却化为透明的沙砾,正随着四周的清风,点点消散! 苍梧抢前一步,将月蜃扶住,一指点在她眉心的青光之上,勉强止住她全身的溃散。 月蜃似乎双目已盲,眼珠无力的动了动,缓缓开口:“没想到,我费尽心机,还是无法抵御这天魔之劫。” 苍梧知道,她全身真气已被天魔打散,救无可救,原神也将迅速消散,不由叹息一声:“你本不该走这渡劫飞升之路的。” 月蜃凄然笑道:“我知道自己是自不量力……我全身罪孽太多,天劫必定难以抵抗,但我别无选择……” 苍梧眼中的神色渐渐变得冷漠而坚定:“你有。” 月蜃轻轻噫了一声。 苍梧道:“事到如今,你只有将体内的璇玑交给我,我代你去天阶顶端,救出璎咛。” 月蜃勉强点头道:“好……璇玑就在我脑后玉枕穴下,我撤掉禁制后,你劈开骨窍就能拿到。”挣扎着将手伸向脑后。 “慢!”苍梧出手拦住她,道:“还有一事。” 月蜃声音越来越微弱:“你讲。” 苍梧道:“实不相瞒,将璎咛石化囚禁在天阶顶端的金乌族人,正是我的兄长,重华。” 紫络讶然插嘴道:“你哥哥?那他为什么要囚禁月影女神?” 苍梧怆然笑道:“那不过,是因为他和我都爱上了璎咛。他却想要永远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紫络一怔,苍梧叹息了一声,似乎不愿重提往事,只道:“破解石阵之时,要持着先天璇玑,依次打开七组星宿,一旦有误,便会触动机关,粉身碎骨。而打开阵法的次序,正是封印阵法次序的逆转。当时他用法术将一切光线阻隔,让人无法看到他封印阵法的样子。如今五百年过去,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人知晓。” 月蜃凄然一笑道:“这样说来,我们岂不是没有办法解开石阵了?” “有!“苍梧道:“那就是修成天眼通,再将过去重现。我用了五百年的时间,游历三界,终于在九疑族那里学到了天眼通秘法,如今所缺的,就是将过去重现眼前——而你,恰好能够。” 月蜃轻轻道:“我?” “你体内的璇玑,正是重华驯养的云烟兽的内丹。那一战之时,云烟兽正好在场,它的眼中记忆下了这一切。如今,你可以运用海市蜃影大法,将石化璎咛的那段记忆重现在弱水上空。只不过……”他看了月蜃一眼:“这种法术极其消耗灵力,依你现在的样子,强行施展此法,会神形俱灭,烟消云散。” 月蜃点了点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她猛地一咬牙,一股彩雾顿时从她头顶升起。 紫络惊呼道:“不要!时光倒流、重现月影女神被石化的一幕……这太不可思议了,你就不怕他是骗你的么?他是个真正的骗子、强盗,在六枝族的时候,就曾骗云楼盗走天雷,如今他编了一个本不可能的故事,也许只为了骗取你的宝物!” 月蜃摇了摇头:“我如今,也只有相信他了。”她突然对着远方一笑,轻声道:“何况,我相信他是爱她的。你没有见过璎咛,她比明月还要动人,比女神还要美丽,五百年前,天下的男子都为她疯狂……” 她的眼波宛如春水一般,渐渐化开,她的形体也逐渐变得透明而虚渺,额头上那点青光,突然化作一蓬五彩烟雾,在空中弥散开去,丝丝缕缕,越来越多,渐渐张布满整个天幕。 第五章 大道无极锁长年 弱水上,彤云密布,天空宛如沾湿了露水的帷幕,沉沉低了下来,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而低矮的天幕,徐徐绽开九道流光溢彩的光带,宛如一道道小小天河,天河中泛起点点银光,却是万千星辰,彼此交映生辉,衬得广漠的大地,光晕变化,如梦如幻。 紫络不由看得痴了,想到自己一心寻找的月影女神,就要以人类女子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的心里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 突然,天空中星河缓缓旋转,一瞬间星辰变异,仿佛千万年的时光都在这一刻逆转。 一轮幽寂的明月,徐徐出现在弱水上空,却不知,这是哪年哪日的月色。 暮云蒸蔚,一座玉色神山绵亘千里,渐入夜空深处。 山高万仞,半山之上,已是万古冰封,积雪千丈,千万年来,从未有人踏足过。唯有在靠近顶峰的一处小小山谷中,终年一片青郁。处处牵藤紫萝,灵泉飞瀑,奇花异禽,飞楼画栋,将这片山谷装点得宛如仙境。 只是这座山谷,永远只笼罩在月光之下。或者,这山谷更像明月本身。 山谷东面,一座精巧的阁楼,阁楼右临绝壁,左面紫泉,顶端垂下八幅长长的流苏,和月色一起,将窗棂蒙上一层氤氲雾气。合欢檐上挂着一个珊瑚鸟笼,里边锁着一只金色雏凤,却已经睡熟。夜风徐来,流苏被轻轻撩开一角,露出一个纤弱的身影来。 她侧身而立,隔着水晶帘栊,注视着那轮清泠的明月。她的容貌尚若隐若现在帷幕之后,但她的身姿却是如此寂寞,仿佛那亘古以来,就伫立在月宫桂影下的姮娥。 这就是无尽传说的主人,五百年前的月影女神,三界中最美丽的女子,璎咛。 突然,珊瑚笼中的雏凤惊飞而起,双翼乱扑,向着她身后厉声悲啼,似乎嗅到了可怕的气息。 璎咛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来了?” 她的声音宛如天际的浮云一样,无比温柔,也无比优雅、空灵。 珠帘外月影浮动,来人止住脚步,默然良久,才微叹道:“今天,是你二十三岁生日。” 璎咛淡淡一笑:“是的,我已经在座小楼里住了五年。” 来人叹息一声,“五年过去了,你的心意还是没有丝毫改变么?” 璎咛伸出纤细的手指,隔着笼子轻轻安抚着受惊的雏凤,幽幽道:“这座月宫之谷是我十八岁那年,你送我的礼物。此后,你再不许我离开这里。五年了,你囚禁我整整五年,到底要我改变什么呢?” 雏凤隔着笼子,疯狂的挣扎着,突然她的手指一颤,已然多了一道鲜红的爪痕,却宛如白玉上滚动的珊瑚,美丽而凄伤。就在此刻,夏夜的微风将两人之间的帷幕扬起,来人的身形在婆娑月影中被照得纤毫必显。 那人披着一身金色的绡衣,九百九十九只金乌,分九重被绣在衣衫之上。在皎洁月色下,千只金乌若伏若翔,仿佛随时要破空而去。夺目的光华从衣衫上透出,将一切都映得黯淡无光——除了衣衫的主人。 他的容貌宛如太阳之子一样,光芒四射,惊人的美秀中却是如此自信、超逸,不带一丝阴柔。任何外物都不能淹没属于他的辉煌,因为他天生是世界的继承者,受诸神宠爱的王子。 紫络站在流动的沙滩上,忍不住摇头道:“月影女神是我的姊姊,却和我一点都不像……但这个人是谁?” 苍梧仰望流动的极光,缓缓道:“是我的哥哥,金乌族太子重华。” 紫络哦了一声:“你哥哥也比你好看多了,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么,一母所生的么?” 苍梧皱起眉头,不去理会她,继续注视着天幕上的大蜃幻境。 云雾散开,幻境仿佛更加清晰。只见重华金色的眸子中,竟是双瞳重生,他重瞳中透出摄人的神光,一对及地的金色羽翼在身后中缓缓扬起:“五年来,你不幸福么?” 璎咛轻轻一笑:“你说呢?” 重华的声音冷漠下来,道:“我强迫你留在月宫谷中,不过因为你们人类从来看不清,什么才是幸福。” 璎咛叹息一声,不再看他,低头逗弄着笼中的雏凤。月光映在她雪白的香腮上,显出一个寂寞的笑靥。她是始终不会以怒向人的。无论别人怎样对她。 重华突然道:“你在等人。” 璎咛轻轻叹息道:“我五年没有见过外人了。” 重华冷冷道:“五年来,有很多不自量力的人、半神、精怪,用尽种种办法,妄图进入这座月宫之谷,为的不过是见你一面,看看传说中比明月还要美丽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些人都被我杀死,沉在紫玉湖底。这座山谷,是我给你的礼物,本不应该有第三人进入。只是三年前,我弟弟苍梧无意闯入谷中,见到了你,从此之后,他每年的今天,都会来见你一面,带给你一件礼物。这头雏凤,应该就是他去年从青鸟族那里带回的礼物罢?” 璎咛坦然一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是在等他,”她转过身,面对窗外,轻声道:“等他带我离开这里。” 重华的眸子渐渐冰冷:“你决定了?” 璎咛没有答话,只是打开珊瑚之笼,将雏凤托在手上,鸾凤怯怯的打量着四周,终于明白了主人是要放它翱翔,忍不住一声欢鸣,展翅飞去。璎咛回头微笑道:“你若真的喜欢我,请给我自由。” 重华一声冷笑:“只有我才能让你自由!苍梧在哪?” 璎咛遥望远天,并未回答。凄清的月色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的清丽绝尘的容颜衬得完美无缺。只是,是她的肌肤是如此苍白,她的眼神是如此寂寞,似乎终年不见阳光的优昙,让那绝世容颜,在荒凉的夜风中寂寞盛开。 重华注视着她,冷冷道:“去年今天,你曾对我立下一个誓言,你还没有忘记吧?” 幽微的月影中,璎咛的手指似乎颤动了一下,她幽幽道:“我让你放过他,并且逼他立誓,今后再不踏入此地一步。” 重华脸上浮起一个讥诮的笑容:“他再入此地,我必杀他。你等他来,莫非是想看着他死?” 璎咛秀眉猛地一震,眼中的华光渐渐变得凄迷,她喃喃道:“对,还是永远不要回来的好,到人间去,过平凡的生活。” 突然,一个声音隔空而来:“我是要去,但要带你一起。”清风将阁楼中的帷幕吹动,一个金乌族少年踏着月色缓缓而来。他一头红色的长发披垂而下,略显凌乱,青色衣衫在风中猎猎飞扬,却还是去年那袭旧衣,看上去有三分落拓,七分不羁。 他就踏着月光凝成的无形阶梯,一步步向阁楼的窗栏走了上来。 一只斑纹小兽被他抱在怀中,似乎已经熟睡,只露出毛茸茸的尾巴和尖尖的耳朵。 璎咛的脸上透出一抹微笑,宛如明月一般动人:“你来了。” 苍梧将小兽交到璎咛手中,笑道:“这是啸日云烟兽,有一千六百年的寿命。它长大之后,能通人言,更有天下最强的记忆力,能替你记住一切易忘之事。等我们离开这座永远不见天日的山谷之后,就找处阳光明媚的地方隐居,每天清晨,我俩一起牵着它在湖边散步,它会告诉我们,去年的今天,前年的今天,十年前的今天……我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璎咛轻叹道:“一千六百岁,我怕是没有那么多岁月来供它记忆。” 苍梧笑道:“一百年也足够了。” “不够。”重华向苍梧走过去,缓缓道:“我和你是半神的后裔,拥有近千年的寿命,而她,已经脱去了青鸟血统,仅仅只是一个人类。”他倏然止步,悬停在半空中,一指脚下的大地:“这些年来,我寻遍三界,移来朱水、紫脉、春木、琼花,汇聚于这片山谷,再凝聚月光的力量,才保持了她年华不老。你若真带她离开,不出二十年,你所眷恋的如花美貌,就会零落为灰土!” “而那时,你和现在没有任何改变,”重华冷冷注视着苍梧:“当岁月改变了模样,你又如何面对她白发苍苍?” 苍梧脸上浮起一个不经意的笑容:“这些我早就想过了。我说爱她,就会陪她一生,看着她白头。” 重华金色的瞳孔一点点收缩:“白头之后呢?当她的尸骨都化为尘土的时候,你还拥有无尽的生命,还要承受无尽的痛苦。” 苍梧笑道:“我愿意陪着她终老,让她在我怀中死去。之后千万年的痛苦,都由我一个人承担。给她快乐的一生,就足够了。 重华怒道:“荒谬!” 苍梧的笑容渐渐散去,他的神色也变得凝重:“你更荒谬。你自以为是的结下这个不老结界,将她囚禁其中,让她守着一个不爱的人,渡过千年岁月。就如月宫中的嫦娥一样,你给她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寂寞和痛苦。” 重华冷笑一声,将目光投向苍穹深处:“没想到,你和人类一样愚蠢。既然谁也不能说服对方,那么遵循宇宙中永恒的法则罢。” 苍梧明白,他认同的法则只有一个——力强者胜。 重华一挥手,四周的空气宛如瞬息被抽空,一点金色流光从他手中落下,在两人脚下展开数点光晕,瞬息就涟漪般扩散开去,在阁楼窗外凝结成一座十丈见方的云英高台。 苍梧一笑,将云烟兽放到璎咛怀中,拾起她的双手,轻轻放在窗棂内:“等我回来。”身后的双翼陡然张开,徐徐降落在高台之上。 他向重华走去,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清风皓月的山谷顿时被一阵阴霾笼罩,凄厉的风声仿佛从九天之外响起,夹杂着隐隐雷鸣。他的羽翼舒展而开,在碧蓝的天幕中投下巨大的阴影,道道雷电宛如怒放在狂风中的暗夜之花,在他金色的羽翼间不住跳跃。 重华只是冷眼看着他,淡淡道:“十年前,我传你风雷法诀,如今你只能施展出第七重,进展实在是太慢了。” 苍梧缓缓抬头,他金色的眸子已然变成一种奇异的蓝色,在明灭不定的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 苍梧注视着重华,一字字道:“是的。一出生开始,你就教给我法术武功、天文地理、星相变化、物种生息、是非对错,芸芸种种,没有一件不是你教给我!似乎没有了你这个兄长,我就是宇宙中的一块渣滓,一片尘埃!你何曾听过我所说,想过我所想?我好容易才避开你,游历天下,可没想到,你又将另一个无辜的人囚禁在月宫之谷中,让她瑟缩在你无所不包的羽翼下,心如死灰,寂寞终身——” 他眼中蓝光宛如火焰一样燃烧:“这就是你给我们的幸福,你给我们的永生!” 幻境之下,紫络绕到苍梧面前,好奇的看着他的眸子:“原来你们的眼睛是会变色的啊。” 苍梧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这和金乌族人的力量有关。平时是金色,战斗之时变为绿色。如果力量超越常人,能调动雷龙,则变为蓝色;再强者若能召唤炎龙,则为红色;最终能运用太阳的力量,则是炽白。” 他的话音未落,整个幻境突然一震,一声巨响如均天雷裂,从天空传下。 苍梧身后的羽翼一起在夜色中汹涌,双手突地一合,大团蓝色的雷火在他身前蓬然炸开,散为万亿星辰,又瞬间凝聚为一条幽蓝的雷龙,向重华席卷而去。 “雷龙卷!” 彭湃的热浪瞬间充盈了整个山谷,浩瀚夜空仿佛也被这开天辟地的巨力撕裂成片片羽屑!重华却依旧站在高台上,他金色的长发和衣衫被巨飙猎猎扬起,那道蓝色星河所过之处,山石、楼台、树木皆被雷电卷为尘芥,形成一个巨大的龙身,瞬间已经轰至重华眼前。 重华冷笑道:“已能调动雷龙,看来我低估你了。”双瞳中金光暴涨,扬手将那道雷龙抵在了掌心! 重华修长的指间缓缓垂下五道金光,宛如五道捆龙索,将雷龙牢牢困住。雷龙越是挣扎,金光就收得越紧,只急得雷龙不住翻滚,无数龙鳞化为团团天雷,四面轰击,一时间,蓝光乱落如雨,雷龙悲鸣连连,拼命挣扎,大地众生仿佛在两股巨力的撕扯下,不住战栗! 雷龙极为凶恶,以施法者心血祭炼,一旦出而无功,不能痛饮敌人鲜血,就必定反噬施法者。 苍梧脸色苍白,凝神支撑,握着法诀的双手都已被反噬的雷火击得鲜血淋漓。 重华叹息一声,缓缓握掌。 就听雷龙爆出一声极为尖利的惨啸,龙头砰的暴散!一瞬之间,数十丈长的龙身裂开无数罅隙,从头到尾,寸寸散为尘埃。蓝色烟华开了满空,须臾就已被夜风吹散,无影无踪了。 苍梧一个踉跄,呕出大口鲜血来。 重华望着苍梧,眼中透出一丝悲哀:“你走吧,别逼我杀你。” 苍梧捂住胸口,突然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咳血不止。重华皱起双眉,正要用挪地术将他扔到千里之外,任他自生自灭,苍梧却渐渐站直了身体,他双眸中彩光变幻,赫然已经化为赤红! 重华不由一惊,苍梧沉声笑道:“祝融炎雷阵……” 话音甫落,一道巨大的火柱撕开大地咆哮而出,同时,无数赤莽莽的岩浆如山岳崩崔,当头击下,卷起炽热的狂飚,一起向重华袭来。原来方才雷龙不过是障眼法,苍梧趁着重华与雷龙对峙的时机,暗合星辰法相,在两人立足的高台下布下了雷系神术中最高法诀——祝融炎雷之阵! 紫络愕然看着幻境,道:“祝融炎雷阵,到底是什么?” 苍梧道:“传说南方之神祝融兽身人面,乘龙御火,后又在天战中将十二雷神收服,化为十二条火龙,随之征战四方。这些火龙秉承雷火之力,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若聚齐其中之六,就可横扫天下,战无不胜,若能齐集十二条,则连天神都可以击杀。这就是所谓炎雷之阵。” 紫络咋舌道:“神龙这么厉害,你怎么能调动它们呢?” 苍梧道:“十二火龙随祝融飞升之时,将肉身留在了人间。这些龙的肉身不老不死,永远蛰伏在天下洞天福地之处。要想调动火龙的力量,就必须找到火龙肉身,将龙颔下龙珠取出。然而,火龙肉身平日虽在沉睡,一旦惊醒,则变得凶戾嗜血,四处杀戮,龙珠更处于颔下逆鳞之间,触则暴怒,要想取得龙珠,只能将火龙肉身斩杀。我当年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历尽艰辛,斩杀神龙,才从各处找来了龙珠。” 紫络摇了摇头,清澈的眸子凝伫在苍梧脸上:“你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杀死你的哥哥?” 苍梧长长叹息了一声:“我是为了璎咛。” 第六章 身欲永兮形欲仙 幻空之上。 重华冷冷笑道:“龙珠绝非一时可以找到,看来杀我之心,你早已有了。” 苍梧摇了摇头:“我不想杀你。只要你成全我和璎咛——让她不再永远生活在冰冷的月光之中!” 重华没有看他,只抬头仰望被一柱炎龙烧得赤红的天幕,淡淡道:“你假托游历四方,原是为了龙珠,倒不知如此处心积虑,最后拿到了几颗?” 苍梧正要回答,重华双眉突地一立,垂地的广袖仿佛动了动,一道灼热的白光劈开浓浓夜色,宛如星河倒泻般,崔崩而下! 天地万物,仿佛都被这道白光瞬间透体,带着那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痕,在这白光灭世般的威严下瑟瑟颤抖! 金乌族历传王者圣器、六龙射日剑终于出自重华手中。 重华手中的剑光宛如太阳本身,发出夺目的光华,那条翻腾呼啸的炎龙生生被抵挡在日华之外! 重华双瞳中金光燃烧,向前迈了一步。只听蓬的一声巨响,炎龙身上的火焰顿时窜起数丈,将整个天空染的赤红。炎龙爪鬣飞扬,不住向射日剑乱扑。重华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又是一步踏出。那条炎龙一声厉啸,全身火花乱溅,竟被剑光推逼着往后退去。 重华羽翼翻飞,已然在阵中走了九步。那头炎龙被他强压着步步后退,只急得怒声咆哮,将烈火越烧越高。 烈日光焰倾泻在重华脸上,他一手推开炎龙,缓缓向苍梧走来:“弟弟,你真让我失望。” 苍梧仿佛不胜他逼人的气势,往后退去。重华羽翼一振,全身化为一道金光,向他电射而来。正在这时,苍梧突然抬头:“走!”拔身而起,向楼上的璎咛飞去。 重华一怔,脚下高台连同山谷中的土地一起塌陷,形成数十丈见方的大坑,云英、泥土、山石都沸粥般不住翻腾。 十二条火龙从地心深处拔空而起,夹杂着阵阵雷鸣,炸开无边岩浆,向重华当头罩下! 原来,方才那条火龙仍是诱敌之计,真正的炎雷阵却布在高台后方的地下。重华仗着自身力量将第一条炎龙逼退,却无意中踏入真正的阵法核心! 重华的脸色在炎流的映照下阴晴不定。他惊讶的不是苍梧竟然在短短的数年内集齐了十二龙珠,而是——到底是谁,能避开他幻力的笼罩,将这些龙珠按照星相方位,事先埋藏在山谷中! 璎咛! 整个山谷都由他幻力结成,月宫谷中每一缕清风,每一片落花,莺飞草长,鸟啼虫鸣,都不能避开他的知觉。只有璎咛。 她是月宫谷的主人,不应在自己的监视下生活。因此,重华主动将她的一切行动屏蔽在自己的神识之外。 也因为如此,她才能事先将十二粒龙珠埋藏在山谷下。使这最强的炎雷大阵能在他意料不到之处发动,让他陷入了这足以击杀天神的绝阵核心之中! 重华抬起头,月光下璎咛的面容宛如古画中的仙子,无比美丽也无比苍白,薄如画纸。她秋水般的双眸中盈满泪水,望着重华。有些悲伤,也有些关切。 只是她的关切到底是为了谁? 火闪雷鸣。 无边炎光下,重华冰霜之色也化为满面怒容,他身后的双翼突地延伸开去,金色实体越来越淡,渐渐化为一双巨大的虚无之翼,笼罩了整个夜空! 十二火龙翻腾咆哮,似乎感到了虚无之翼上的浓浓杀气,逐渐沿着法阵游走,卷为十二团巨大火球,突然,十二道道血红的雷光聚为数十围的雷柱,向着法阵核心轰然击下! 重华长发飞舞,眸子瞬间转为炽白,六龙射日剑化为昊天长虹,向雷柱正中迎了上去。 璎咛失声道:“不!” 她怔怔的伸出手去,似乎要抓住什么,突然她腕上一紧,已被人握住。璎咛讶然低头,却是苍梧。 璎咛一把抓住他,嘶声道:“撤阵!” 苍梧愕然:“你说什么?” 璎咛急声道:“我要你撤阵!无论如何,他是你哥哥啊。” “璎咛!”苍梧一声断喝。璎咛似乎冷静了一些,眼泪却忍不住落下。苍梧摇头,他的眼中也透出难以言明的悲伤:“已经晚了。他强行闯入阵法核心,现在,十二炎龙已经不再受我控制!” 璎咛怔怔的望着他:“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苍梧回头望着熊熊燃烧的山谷,重华手中剑光与雷柱剧烈撞击,万亿道雷火不住绽放,四周雷鸣龙啸,此起彼伏,天地也裂开道道罅隙,鲜红的云气从裂隙中蒸腾而出,仿佛在黑夜中冲开万道血泉。 曾经繁花似锦的山谷顿时变成了人间炼狱。 重华手中的剑光,在十二炎龙的压制下,渐渐黯淡下去。 苍梧猝然闭眼,他内心也如受雷击,震颤不已。 就在此时,南方天际传来一阵仙乐之声,大片彤云夹着车轮隐隐,向这里急速驰来。地下的十二神龙仿佛受到主人的感召,齐声长吟! 苍梧愕然:“祝融?”他脸上的惊愕渐渐变为绝决,拉过璎咛道:“走!” 璎咛一怔,道:“重华呢?” 苍梧深深的望着璎咛,怆然笑道:“我现在只能顾你了。”他的笑容是如此无奈和凄凉。 更深的自责和失去亲人的悲痛,却被他小心的掩藏在心底。 璎咛终于忍不住投入他怀中,不住啜泣。 苍梧叹息一声,紧紧将她搂住,身后羽翼催动,向北方尚存一线清明的天空飞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只震得星陨月沉,炽热的炎流瞬间汹涌而至,苍梧胸口一热,双翼齐齐折断,带着璎咛向谷底飞坠而下。 四空烈焰飞舞,苍梧忍着剧痛将璎咛护在断翼之内,自己却重重跌落在谷底巨石上,鲜血溅上被烤灼已久的岩石,立刻化为股股青烟。 璎咛一声惊呼,拨开染血的乱羽,去看苍梧的伤势。熊熊燃烧的山谷突然剧烈震荡,震耳欲聋的雷鸣一声高过一声,汹涌的热浪中,突然亮起一道金色微光。金光开始只大如麦芒,立即扩散开去,卷起一道无边的涟漪,所过之物无不被洞穿! 璎咛只觉双眼猛然被这道金光占据,而后就失去了知觉。 紫络站在幻境下,撇了撇嘴,道:“没想到,你和我姊姊都这么自私。” 苍梧脸上掠过一丝怒容:“我们自私?” 紫络点头道:“至少,你哥哥是真的很爱姊姊的。他就算不好,你们也不该联合起来下这样的杀手。” 苍梧摇头道:“炎雷阵的威力可以杀戮,是金乌族代传的禁忌。因为传说十二炎龙齐集之后,能召唤出火神祝融,那时所见一切,都将被烧为灰烬。我当年冒着大忌布下此阵,本不想杀他,而是想让他面对炎雷阵,知难而退。” 紫络道:“那你最后成功了么?” “没有。”苍梧叹息道:“当年我跟你一样不了解他——” “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有杀死他的方法,但决没有人能让他知难而退。” 大幻仙境中时光流转,星陨月坠。 当璎咛醒来的时候,眼前的山谷已是一片焦土。 雷声渐小,十二神龙簇拥着祝融的战车,向南天飞驰而去,片刻之间就已不见了踪迹。天空中骇人的红色也由浓变淡,随着夜风渐渐消散开去。 山谷中的火势却丝毫不减,越烧越旺。一股夺目的金光就在大火中凝聚成形,无边的杀意宛如潮水一般,瞬间淹没了整个山谷。 璎咛不知所措,苍梧却挣扎着起身,将她拉到身后,他脸上的神情却比看到祝融时还要阴沉:“你……你快逃。” 无数漆黑的云母向谷中飞驰汇聚,片刻之间已经将整个山谷完全笼罩,死亡的气息从浓黑的云幕中透出,沉沉压在两人心头。 璎咛似乎感到了什么,扶起苍梧:“要走一起走。” 苍梧的衣衫都被鲜血浸透,他摇摇头:“我走不了了,你快逃……” 璎咛苍白的脸上闪出一片绝决的神色:“不同生,则同死。没有你的人间,对我毫无意义……”她不再话下去,只强行架起苍梧重伤的身体,一步步向谷口挪去。 她的身体十分纤弱,扶起苍梧在山道上攀行,自是举步唯艰。只消片刻功夫,已然大汗淋漓。前方一片山石十分陡峭,好几次她都从上面跌倒下来,手足都被碎石磨出了鲜血。 苍梧摇摇头,伸手拭去她额上的汗珠:“放下我罢,这样谁也走不了。” “不!”璎咛厉声道,她仿佛也被自己的声音惊住,片刻才道:“我一定要带你你开这里。”说着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向山石上攀去。 砰的一声轻响,一张金色的光屏无声无息的在她面前展开,她和苍梧的身体刚刚一触,立刻被远远抛开,从半空跌回谷底。 璎咛全身宛如破碎般的剧痛,鲜血从嘴角溢出,沾湿了她清丽的面容。她的手仍然和苍梧紧紧握在一起。 熊熊大火冲天而起,一团摇曳的金光从烈火中徐徐走出,逐渐聚成人形。 一个熟悉的声音破开猎猎狂风,在她耳边响起:“我不会放你走。” 璎咛愕然抬头:“重华?” 氤氲的光华渐渐消散,一个人影拖着巨大的双翼,长身立于璎咛面前,他的束发已被打散,金色长发如海波一般在身后起伏,左侧脸颊上被雷电划开一道深深的伤痕,鲜血汩汩而出,半面尽染,然而他整个人依然太阳一般光芒四射,不容谛视——不是重华又是谁? 重华冷冷看着她:“我初见你的时候,就承诺要给你永恒的青春和美貌,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一定会做到。”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璎咛怔怔的看着他浴血的脸,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嘶声道:“不错,我是曾羡慕过半神们不老的生命,可是我不要永远的十八岁。我宁愿和他一起,长大、变老,二十、三十、四十!我也不要在这永远月影婆娑的山谷中,每天对镜看这张十八岁的脸!” 重华微微冷笑,遥望天幕道:“我知道人类是善变的动物。但我也知道怎么将你变回来。”目光更加森寒,却投向苍梧。 璎咛摇头道:“我没有变。我从来不曾爱你。是你自以为是……” “住口!”重华喝断道:“人类从来不曾明白什么是爱。” 倏的挥袖,寒光划破长空,六龙射日剑已然对准了苍梧的心脏。 苍梧不住咳血,勉强笑道:“杀了我又能怎样?她选择的是我,你已经输了!” 重华回头,冷眼看着璎咛:“是么?” 璎咛扑上去,用自己的胸口挡住剑尖,嘶声道:“是,永远都是!” 她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我宁愿选一个可以和我生活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 重华看着她,眼中白光如雪,却再也看不到一丝温度。 良久,他缓缓摇头道:“那么——你选错了。”突然一挥手,璎咛就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拉起,扑倒在他怀中。 重华紧紧拥住璎咛,这些年来,竟是第一次拥她入怀。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滴答——鲜血宛如静夜更漏,在夜空中点滴响起。一道月白的寒光,悄无声息的从她背后透出。 苍梧这才明白了什么,嘶声吼道:“不!” 重华起身,将璎咛的身体横抱怀中。长空鲜血飞散,六龙射日剑,已经完全穿透她的心脏。 苍梧怒吼道:“不!”向重华扑来,重华只手一引,森寒的剑光已然架在他的脖子上。苍梧双目赤红,全然不惧,竟用血肉之躯向着剑锋乱撞,重华剑气透出,将他全身制住,再也动弹不得。 重华冷眼看着他:“金乌族王子,竟和一个完全不懂法术的莽夫一样战斗。你的血,不配洒在射日剑上!” 苍梧根本没去听他在说什么,只一遍遍嘶声道:“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重华低头看着怀中璎咛毫无血色的脸,眼中透出一种冰冷的柔情:“她会按照我的意愿,在月影中永生。” 苍梧斥道:“你疯了!你已经彻底疯了!” 重华抬头,面色又已冷如冰霜:“疯的是你。火龙是天界炎龙的肉身,斩杀神龙,罪孽极大,十二炎龙,也会为自己的肉身复仇,如果刚才祝融真的出现了,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苍梧大笑道:“杀了我,又怎样?” 重华冷冷道:“不止是你。璎咛接触过龙珠,同样是祝融报复的对象。为了阻止祝融降临,我为消灭青鸟族、一统昆仑神山而修炼的第二原神,已被完全震散,射日剑也至少要五百年才能恢复灵力,你作为金乌族人,不觉得惭愧么?” 苍梧怆然大笑:“好大的牺牲!为了救我们,让你雄霸天下的梦想成了泡影,真是惭愧已极!” 重华淡淡道:“我不过是不想你们如此卑贱的死去。” 苍梧怒道:“那你还等什么?快用你高贵的剑刺穿我的心,让她的血和我流在一起……” 他的声音突然一顿,一声血肉撕裂的轻响不知从何处传来。他忍不住低头,却发现,射日剑已然陷入自己胸口,鲜血在他的注目下,此时才缓缓流出,顺着剑柄淌入重华手中。 重华一言不发,突地掣剑,大蓬鲜血宛如一朵朵夭红的花,在两人之间绽放。 重华不再看他,将璎咛逐渐冷却的身体抱起:“你是金乌王子。这一剑并不足以杀死你,它只会留你在人世间,独自经受数百年的寂寞与伤痛,或许总有一天你能明白,自己到底做错过什么。” 言罢,一道金色的光环从他双翼间展开,托着他破空而起。 苍梧捂住胸前的伤口,嘶声道:“放下她!” 重华陡然敛翼,悬停空中,徐徐放开双臂,数千点炽白的星光从他手中飞出,围绕着璎咛上下旋转。重华宛如踏着无形的阶梯,带着璎咛的身体疾走,缕缕星光渐渐凝聚成一个巨大的蚕茧,将璎咛紧紧包裹住。 他冷漠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她也不会死。她会在我的朱水石阵中,以人类的鼎盛年华,得到神一般的永生。” “之后数百年的岁月中,她会成为天地间最美的石像,能看到、感到周围的一切,却不能说、不能动。” “她或许会为你而相思、痛苦,却永远陪伴在我身边。” 他一抬手,大片浓黑的血云倾泻而下,将自己周身笼罩,封锁了一切光线,也封锁了破阵的方法。 良久,一轮七彩流转的光影从黑云中缓缓脱出,宛如皓月东升,向昆仑顶峰飞去。只是那光影比月光更加明媚,更加晶莹。 月影中,璎咛洁白的身形绰约而立,一如守候在月宫中的姮娥,无比美丽,也无比忧伤。 这就是天地精灵,人类世代祭祀的月影女神。 五百年来,朗风谷中智慧的诗人们为月影女神写下了无数的诗篇,谁又知道,这团氤氲光影中蕴含的悲哀往事? 重华展开双翼,也随着月影向山顶而去。他身后落下一道光柱,瞬间劈开山石,形成一道莹洁的天阶,绵延而下。 那头早被抛在一边的云烟兽,悄悄躲在岩石后,此刻“喵呜”一声悲鸣,沿着山路跑开了。 第七章 魔化灵血炼心顽 大幻仙境猛地一颤,五色幻影宛如一双阖上的双眼,最后完全化为黑暗。 她怔了怔,突然转身抓住苍梧的衣襟:“你的天眼通呢,快看啊,快看清救我姊姊的方法!” 苍梧将她挡开:“我已经看清了。”一挥手,弱水上空的暮云如经风吹一般,瞬间散得无影无踪。天地又是一片清明。 风吹沙动,月光下河岸皎洁得宛如绵延万里的雪原。 沙地上,一枚七彩璇玑,宛如千年蚌珠,在宁静的夜晚悄悄享受太阴精华。而月蜃的身体,却早已化为万亿流沙,和这沙之雪原,融为一体。 夜风,一如大漠上的胡笳,哀鸣不绝。 紫络静静的站在沙地上,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明的伤感。她虽和月蜃只相处了短短一段时间,但她让紫络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并非无依无靠,还有着父母、姊妹、亲人。但是她唯一见过的亲人,又已离她而去。 她紧紧握住双拳,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苍梧并不看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拾地上的璇玑。 紫络突然惊醒,冲上前去挡住他:“你做什么?” 苍梧道:“拿着璇玑,救我爱的人。” 紫络一挺胸:“不行,要去带我一块去!我要寻找月影女神,寻找我姊姊!” 苍梧摇了摇头:“走开。”轻轻将她推到一边,扬手一指,璇玑宛如流星般落入他掌中。 紫络被推了一个踉跄,却又固执的冲了上去,劈手去夺苍梧手中的璇玑。苍梧顺势一让,紫络站立不住,跌倒在沙滩上。 苍梧脸上有些愧色,正要去扶她,紫络突然从沙堆中跃起,一把将璇玑一头抓在手中,用力争夺。苍梧想要运力将她震开,又怕把她击伤。只得道:“这条天阶高不可攀,并且附上了最恶毒的诅咒。人类、半神除非能渡劫飞升,绝无法登上山顶。你只要踏上一步,就会全身爆血而亡!” 紫络清秀的脸上满是砂土,神色却坚决已极:“我不怕。你既然有把握救出姊姊,一定有破解诅咒的方法。” 苍梧皱眉道:“即便你到了山顶,又能怎样?我的对手是重华。五百年前,我集齐十二炎龙珠,也不过打散了他的第二原神,五百年后,他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根本无法想象。” 紫络摇头道:“我不怕他,他也未必有你说的那么坏。” 苍梧脸色一沉:“他失去第二原神之后,变得喜怒无常,当年对我和璎咛都能痛下杀手,何况你?” 紫络抬起双眸,注视着他:“为什么非要打打杀杀?你们既然都爱着对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快乐生活?” 苍梧愕然,只觉她的话不可理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人爱我,关心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本该相亲相爱的人,却非要杀个你死我活。” 苍梧实在无从解释起,只得甩手道:“有些事情,你根本不懂。” 紫络跟上一步:“是的,可是你也不懂。天地间最强的东西,并不是力量,而是信念。” 她转到他面前,逼视着他:“你对我姊姊的爱,是信念;我要为朗风谷人找回月影女神的承诺也是!还有,我要为青鸾重铸元丹,我要为月蜃救回姊姊……” 苍梧打断道:“你说够了没有?” 紫络道:“没有。”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还希望,你们兄弟间再不要彼此残杀……” 苍梧道:“你做不到!” 紫络决然道:“无论做不做得到,我都要试试。你不带我,我就自己从这天阶走上去。” 苍梧一时无语,终于道:“好,你自寻死路,我也只有成全你。我只把你带上天阶顶端,之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毫无相干。” 紫络脸上浮出一对狡猾的笑靥,宛如得计的小狐狸,伸手擦去脸上的砂土:“好啊,到时候看我们谁先救出月影女神。” 苍梧不去理她,从袖中取出一粒月白色的种子,轻轻托在掌心。那粒种子在月光的照射下,逐渐由月白变为血红,在他掌心急速旋转,片刻之间,种壳徐徐绽开一线,吐出了两片娇红的新芽。 紫洛大吃一惊,就见那支纤细的新芽瞬间长大,在空中牵出丈余高的藤蔓,巨大的红叶渐渐覆满了藤蔓,从中吐出一支硕长的花蕊,在风中渐渐盛开。 花朵大如栲栳,共分九层,层层披垂而下,似莲又似芙蓉。花瓣本为透明,却布满了无数血红的经脉,晶莹的脉络下,殷红的汁液脉脉游走,仿佛以一种神秘的节奏,在轻轻搏动。 紫洛垫起脚尖,伸手正要去触摸花心,花瓣倏的一声,又已合上,上面的经络鼓胀,不住跳动,催动汁液向花心汇聚,仿佛一颗正在结实的心脏。不一会,原本丰润的花瓣仿佛被攫尽了养分,老妇一般枯萎憔悴,一瓣瓣从花上零落。 花房中心,赫然躺着一个初生的婴儿。 那婴儿还在熟睡,全身丰润雪白,玲珑可爱,几近透明的脸上,却绽开着两朵病态的血晕。 苍梧俯身抱起婴儿,顺手将残留的花萼震碎。 紫络怔怔的看着他,突然惊道:“这……这是你儿子?” 苍梧皱眉:“这是魔血灵婴!” 紫络睁大眼睛:“那……那这魔血灵婴是你生的么?老实说,大不了我不告诉姊姊。” “你……”苍梧一时无语,只得将婴儿抱在紫络面前:“难道你看不出,他不是人类?” 紫络摇摇头:“你生的当然不是人类了,是金乌,还是青鸟?”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苍梧总算明白了她是故意取笑,于是不再纠缠,转而仰视天阶道:“这道天阶上有极为恶毒的诅咒,唯有汇聚万人鲜血而成的魔血灵婴,能超脱其外。只要一路将它的鲜血洒落在自己的身上,就能抗衡天阶封印,平安抵达阶顶。” 紫络讶然,指着婴儿道:“一万人的血?这也太残忍了!” 苍梧道:“魔血灵婴的祭炼方法,需要万人心血,干犯天遣,自古被西王母禁用。为了璎咛,我也不愿多犯杀孽。唯一代替的方法,是让一万人心甘情愿刺破指尖,将鲜血和祝福送给收集者。这对于金乌族人而言,甚至比毁灭一万条生命更加困难。然而,我终于还是在五百年间,游历四方,一点点集齐了这些鲜血,又采集了一块灵石,让它慢慢浴血成长,化为人形。” 紫络难以置信的指着婴儿道:“他,它就是那块石头?” “是。”苍梧将目光投向远天:“五百年前,我双翼折断,又为射日剑重创心脉,有整整三百年,不能动用丝毫法力,只得在神山各部族中流浪。好在我自幼游学四方,会一些药石之术。我每治好一人,分文不取,而是向他们的家人讨一滴指尖之血。一开始,大家都视我修炼邪术的妖人,将我驱逐,我很少能在同一个地方呆过一年。” 紫络担忧的道:“他们会打你么?” 苍梧微微苦笑:“何止。别的部族也还罢了,唯有你们人类,好几次差点将我烧死。不过渐渐的,我还是取得了众人的信任。终于开始有人原意献出鲜血与祝福。五百年来。我周游天下,与人类、半神、妖兽们一起生活,成为朋友。终于集齐了这一万滴鲜血,培育成世间第一个不犯杀孽的魔血灵婴。”他低头看着怀中的灵婴,似乎想起了那五百年四处流浪的岁月,一时默然无语。 紫络望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你也这么可怜。” 苍梧脸色一沉:“我随自己心意行事,有什么可怜?” 紫络道:“几百年来,没有人关心你,想念你,这就是可怜啊。” 苍梧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拾起灵婴的手腕,正要划破。 没想到那灵婴一声梦呓,竟苏醒过来。 它的眸子宛如一对紫色水晶,带着纤尘不染的笑意,静静注视着苍梧,朱红的唇中竟发出一个稚嫩的声音:“哥哥,我们这是哪里?” 紫络一声惊呼:“它在说话?你不是说它不是人么?” 灵婴似乎很不满紫络的大惊小怪,嘟起小嘴道:“喂,小丫头,对老人家要客气一点,我已经五百岁了。” 苍梧拍了拍它的头,笑道:“五百年来,它一直跟随我游历天下。我治病的时候,它就变为石针,为病人过穴;或变为臼杵,在夜间捣药,渐渐接受草木精华,吸取人神灵气,已能拥有部分原神,成为山精石灵了,只是一直赖在我身边,以小孩自居。没想到今天见了你,倒充了一把老人家。” 那婴儿脸色一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紫络哦了一声,上前去双手捏住婴儿的小脸,笑嘻嘻道:“原来如此。小石怪,我来介绍一下,你爸爸是我姐夫,你应该叫我姨妈。哇,你这样看上去很像狐狸呢。” “放手!”婴儿拼命摇头,将紫络的手甩开,很不高兴的揉了揉眼,四下张望。 它突然长叹一声:“看来,这就是天阶了。”它扭头向着苍梧一笑,声音却柔和了许多:“五百年来,我做梦都梦见和哥哥来到这里,帮哥哥完成了心愿。” 苍梧的神色却黯淡下来:“然而,这里也是你生命终结之处。” 那婴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知道,但我不怕。我本是昆仑山谷中一颗石子,受风雨催逼,无知无觉,无生无死。是哥哥将我采出,又集齐了那么多好心人的鲜血与祝福,才让我有了生命。”它眨了眨眼:“其实,我并不想做一块石灵,我希望来世托身为人类,能够用我几十年的生命,陪伴哥哥左右。” 苍梧沉声道:“我一生唯一愧对的就是你。在我一无所有,满身伤痛的日子里,只有你陪着我。而我要的,却是你的血。” 那婴儿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但是我从来没有难过过。唯一伤心的是,从今之后,不能再和哥哥一起了。”它紫色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忧伤,须臾又微笑起来,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哥哥,赶快去救璎咛姊姊吧。” 苍梧看着它,一时竟下不了手。 那婴儿皱起眉头,似乎有些责怪:“哥哥等了五百年,才有了这个机会,我们不是说好了,为了救出璎咛姐姐,不惜牺牲一切的么?” 苍梧一时默然。 那婴儿眨了眨眼:“出生以来,我就一直想为哥哥做一件事,今天,总算等到了。”他突然张口,在自己的腕上重重咬下。 紫络一声惊呼,想要将它拉开,却已经迟了。 夭红色的鲜血,艳如桃花,顺着它凝脂一般的手臂,徐徐流下。 魔血灵婴,一旦破血,伤口就永远不能凝结,至死方休。 灵婴身上的元气,也仿佛随着第一缕鲜血,点点消散。 皱纹和白发,立刻布满了它尚在微笑的面孔,两缕细长的寿眉,渐渐掩盖了它新月一般的秀眉,披垂而下。 灵婴费力的抬起不再纯净的眸子,凝视苍梧:“我其实真的,真的好想去看看,传说中的月影女神,璎咛姊姊到底是什么样子,希望来生,来生……”喉头哽咽,却再也说不下去。 苍梧猝然合眼,拥它入怀:“来生,你会成为和她一样美丽的人类女子。” 灵婴轻轻阖上双眼。幸福的笑容缓缓爬上它苍老的脸庞,却仿佛是它整个生命镌刻而成,在这一刻尽情燃烧出灿烂烟华,又瞬间被山风吹灭。 它的身体猛地一震,就整个僵硬下去,唯有手腕上淋漓的鲜血,还在不断流淌。瞬间,已沾湿了苍梧的衣襟。 苍梧抱着灵婴的身体,站在天阶底端,猎猎山风扬起他的乱发,将他脸上的神情隐藏在一片阴霾之下。 紫络不忍打扰他,默默的站在他身边。 良久,他突然叹息一声,将灵婴的身体交道紫络怀中,平静的道:“抱紧它,如果感到不能承受就把它的血直接滴到胸前。” 紫络接过灵婴,怔怔的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你不难过了么?” 苍梧一字字道:“正因为牺牲的人已经太多,才更加不能软弱。我们一定要剖开月影禁制,救出璎咛。” 紫络还想说什么,苍梧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走罢。”扬起双翼,沿着天阶,缓缓向着绝壁攀翔而上。 罡风凛冽。 紫络容身在苍梧羽翼之下,小心的抱着灵婴的身体,手中的重量却正在一点点失去。灵婴的手腕无力的垂下,嫣红的血液更漏般点滴坠落,见风化开,弥散出一种奇异的香气。一如风中夜莲,清冷而悠远。 而灵婴的身体似乎也随着这种异香,在风中溶解,散得丝丝袅袅。只消片刻,它粉雕玉琢的身体就只剩下一颗贝珠大小的白石。 这枚白石,是灵婴的本体,又被它用五百年的时间,努力炼为元丹。石灵,本是资质最差的修习者,虽然经过五百年修炼,它们的元丹仍不能凝聚任何力量,可谓毫无用处。 但是它还是悄悄苦炼元丹,为的只是让自己的身体有一部分,能不被天阶罡风吹散,长久的保存下来,永远陪伴着苍梧。 紫络望着手中莹洁的白石,心中有些伤感,她抬头去看苍梧,只见他只冷冷注视着前方的道路,绝不回顾。 他是不想回头,还是不敢回头? 紫络叹息一声,小心的将灵石收在袖中。 突然,一声诡异的风声从头上响起。紫络愕然抬头,却见一对巨大的复眼,正虎视眈眈,悬垂自己头顶! 第八章 咫尺天涯怅百年 复眼后面,是一双巨大的触角,和展开足有数丈的彩翼。彩翼上布满碧蓝的鳞片,上面还勾描着美丽的金边。 紫络上下打量眼前的怪物,不由张口结舌:“这是,这是……蝴蝶?” 苍梧皱眉不语。 这的确是一只蝴蝶,但却比正常的蝴蝶大了数千倍!昆仑神山之中,虽然异兽众多,但从未听说过有这样巨大的蝴蝶。 蝴蝶无数只复眼一起转动,双翼微微起伏,发出一种诡异的弦音。 紫络神色陡然一变:“它想抢这枚灵石!” 话音未落,巨蝶双翼猛地卷起一阵狂飚,只击得四周山石乱飞,紫络本能抬手挡住双眼。就在这一瞬间,巨蝶如一片碧云,无声无息的逼到紫络眼前。悄悄从伸出一对触角,探入紫络袖中,将那枚灵石卷起,急速向岩下飞去。 紫络睁开眼,发现灵石已被掠走,怒喝道:“还给我。” 她猛地松手,整个身体宛如流星一般,向巨蝶去处飞坠而下,瞬间已然消失在云雾之中。 苍梧大惊,急忙催动双翼,回身向岩下追去。刚飞行数步,就见紫络正挂在巨蝶身上,一手抓住一只触角,用尽力气想爬上去。巨蝶护痛,在空中不住翻滚,只甩得紫络摇摇欲坠。 苍梧飞身上前,劈掌打出一串苍雷种。这种雷种采集于东海之上,威力比天雷种要小了许多,但也绝非普通精怪可承受。 数十枚苍雷种尽数打在巨大的蝶翼上,顿时暴散出一片青光。青光在巨蝶身上一绕,燃起熊熊大火,巨蝶痛彻骨髓,双翼乱翻,蝶身扭曲着向谷底跌去。 苍梧一把抓过紫络的手腕,将她带回天阶之上。 万丈绝壁,云封雾锁,那团巨大的火焰瞬息就已不见了踪迹。 苍梧怒喝道:“你疯了?” 紫络用力甩开他的手:“你才疯了!” 苍梧强行压住怒火:“我疯了才去救你。刚才就该让你这累赘摔得粉身碎骨!” 紫络挺起胸膛道:“谁要你救?”一指腰间。 纤腰一握,系着一条长长的流苏,流苏的那头,一直延伸到天阶顶端。 苍梧一怔,他没想到这个人类女孩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腰间的流苏系在身旁的岩石上。 紫络得势不让:“我出生七天,就在几十丈高的龙血树上荡秋千了。你以为我那么傻,会手无凭借的往下跳么?” 苍梧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紫络眼中流露出一丝狡捷的笑意,绕到他面前,擎起拳头,在他眼前摊开:“笨蛋,给你。” 那枚洁白的灵石,正躺在她的掌心。 碧鸡数声长啼,巨大的曦和日车从两人身边隆隆掠过,司风云雷电的神祗们纷纷乘着彩络宝车,驾龙御凤,在霞光中迎送往来。清晨、日中、日落,等到傍晚的云彩渐渐散去,皓月从西天升起,无尽的阶梯也终结在两人脚下。 一大片云英与水精凝结而成的悬空之谷,在两人眼前徐徐展开。 紫络站在阶梯的尽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阶与悬空谷交接之处是一道七彩云英筑成的山洞,无数粗如碗口的藤蔓将洞口布满,中间留出一个小孔,只容一人通过。而那些藤蔓上盛开着紫色的鲜花,每朵都有一人高,形状宛如一只巨大的漏斗,淡红的花蕊就从漏斗中披垂而下。 而这些巨大的花朵,正是人间随处可见的牵牛花。不仅如此,道路两旁的蘑菇都长到丈余,宛如一个个硕大的帐篷;矮小的灌木如参天大树一般挺立,花叶累累;不远处密林中的树木,更是高足百仞,每一株都如传说中的若木、碧落,顶天立地,直通天庭。 “布谷……”几只归巢杜鹃的啼叫从遥远处传来,紫络抬头望去,只觉几个巨大阴影,在高不可及处盘旋,却头晕眼花,根本无法看清。 这座山谷中的生灵,竟似乎得到了某种神奇力量的滋养,在五百年的岁月中,已成长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紫络正在惊讶,苍梧挥动雷火,将密如高墙一般的野草斩去,将她拉进入洞中。 洞里注满了清泉,沿着山洞徐徐流淌,苍梧带着她,在洞中踏水低翔。洞顶不时有月光透过岩石罅隙照下,在水面蒸腾起一片薄薄的云气。 紫络低头看着自己飞翔的倒影,觉得有趣之极,不时展开双臂,扮作各种鸟类的姿态,突然她足下一涩,似乎踏在了某个极其滑腻的物体身上。 紫络讶然低头,只见一条巨大的碧影潜伏在她脚下,定睛一看,却是一只足有两人合抱粗的青蛇。 紫络连忙摆手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 “哗”的一声巨响,那头青蛇已然破水而出,小山一般的头颅微微转动,露出森森巨齿,不断发出咝咝声。 苍梧一把将紫络挡在身后,手腕略沉,一把苍雷种就要出手。 紫络连忙挡住他:“别急,先礼后兵,我跟它谈谈。”只见她嘴唇微动,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虫又像蛙,唯独不似蛇声。 那头青蛇碧绿的巨眼微微眯起,打量了两人一眼,点了点头。 紫络高兴的道:“它答应不追究了。”言罢向青蛇鞠了一躬,牵起半信半疑的苍梧,向洞口而去。 两人刚飞到洞口,突然一根青色巨柱破水而出,卷起一股凌厉的水柱,当头击下。紫络正在得意,毫无防备中被打了个正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她自幼被锁在龙血树上,丝毫不谙水性,顿时呛了好几口河水,向洞底沉去。苍梧大惊,飞身坠入河中,摸索了好一阵,才将她捞了起来。 紫络不住咳嗽,白皙的脸孔微微肿起,一个蛇尾印赫然印在上面。 苍梧大怒,回头正要找那青蛇算帐。只见那青蛇躲在远处的山石后,裂开大嘴向两人一笑,大摇大摆的游走了。 苍梧要追,紫络一把拉住他:“算了,反正也没受伤……”脸突地一沉,带着哭腔道:“就是差点给毁容了,待会见到璎咛姊姊,还以为是你欺负我。” 苍梧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将她扶起,从怀中取出一片酒盏大小的水晶,轻轻印在紫络脸颊上。这片水晶并不十分通透,而是仿佛一枚模糊的小镜。里面光晕流转,竟是越看越深,永无尽头。水晶小镜感受到她的体温,渐渐变软,从中生出一股白气来。白气氤氲,苏生出两只巨大的羽翼,将她的左腮完全覆盖住,只消片刻,紫络脸上的红肿就全然隐退,那羽翼也渐渐收回到了水晶镜中去。 水晶比原先更加浑浊,镜面中隐现出万缕红丝黑线,交缠在晶莹的质体中间,宛如一枚琥珀。 紫络惊喜的抚腮道:“这是什么?这么有用?” 苍梧将水晶扔在她手上:“这是回天镜,你收着罢。对你这样毫无法力、却又自以为是的人比较有用。” 紫络哼了一声,还是将回天镜小心收起。苍梧望着洞口,脸色一沉:“时间不早了,快去找你姊姊。” 紫络打量着他道:“你现在落汤鸡似的,不怕你哥哥见了笑话?” 苍梧冷冷道:“他知道我带了这样一个累赘来和他决斗,才要笑死。” 出了洞口,就已进入山谷的核心。 洞口绯红的祥云散去,眼前赫然出现一片奇景。 一弯新月形的湖泊,在密林繁花的簇拥下,静静展开。 湖水并不清澈,而是鲜血一般的嫣红,湖面没有一丝波纹,宛如整块美丽的红玉之髓,映着寂寂深林间斑驳的月影,透着一种妖异而瑰奇的微光。 湖水中央,一朵巨大的优昙正沐着月光怒放,仿佛千年一遇的刹那芳华,却在这人迹罕至的幽谷中,凝结为不变的永恒。 一轮明月般的光晕,就静静停栖在优昙的花蕊之中。 月影中纤影婆娑,正是已在石阵中守候了五百年的月影女神——璎咛。她脚下一湖朱水如镜,倒映着更为空寂的天幕。湖天交接之处,二十四支洁白的玉柱围绕湖水,散布得疏落有致。柱高十数丈,通体由整玉雕成,每一支上,都浮雕着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含苞未放的优昙,素瓣轻合,在夜光中更显得通透玲珑。 而这二十四支优昙玉柱,也正是朱水石阵的枢纽所在。 苍梧从怀中取出先天璇玑,挥翼向第一支玉柱上飞去。一蓬琉璃般的彩光,从璇玑核心处散开,瞬间笼罩了整个玉柱。只听空气中传来一声微响,第一支玉柱上九千余支优昙竟同时盛开,花瓣徐徐披拂,流光幻彩。 紫络抬起头,已然被这惊人的美丽所震慑,苍梧的神色却十分凝重,目光在所有的花朵上逡巡,这些同样形态的花朵交叠开放,实在难分彼此。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在一处,掌上璇玑突然光华大盛,噗的轻响,已深深刺入某朵优昙的花心。 近万朵优昙似乎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玉柱与大地交接之处,猛地爆出一股雪白的烟雾,整个玉柱剧烈震荡,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突破沸腾的尘埃中,迅速下沉,片刻就已无影无踪。 而大地,瞬间又已弥合,仿佛这十数丈高的玉柱从来不曾存在过。 紫络目瞪口呆,她仰望着苍梧的身影,只见他在玉柱间不断穿行,将先天璇玑一次次插入特定的优昙花心。大地颤动,发出隆隆巨响,将玉柱一根根吞没。 当她偶然回头,却惊奇的发现,随着玉柱每消失一根,笼罩在璎咛身上的那轮月影也渐小一圈,最后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宛如光影般沿着她的身体轻轻流动。 而此刻,二十四玉柱也只剩下最后一支。 苍梧眼中透出一丝欣喜,一丝期待。只要最后一次将璇玑刺入石柱,封锁璎咛五百年之久的石阵就会完全消解。 五百年。 五百年能听、能想、能感知一切,却身化石像的岁月。 五百年在茫茫天阶的顶端,孤独守候的岁月。 五百年在人世间四方流浪,饱经风雨沧桑的岁月! 终于就要在这一刻终结。 那张豆蔻年华、倾国倾城的脸,是否还一如往昔? 那颗山盟海誓、不离不弃的心,是否也没有一丝改变? 苍梧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向最后一支石柱飞去。 璇玑发出冰冷的光泽,已然触到了那朵久违的优昙。 突然,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呼啸而至,猛地在苍梧和石柱之间炸裂!一切都在巨力的撕扯下扭曲、变形,那朵盛开的昙花、和只差一线的七彩璇玑就眼睁睁在苍梧面前裂为芥粉!钻心的剧痛从指尖传来,他的羽翼完全无法打开,身体顿时如陨石一般,从空重重跌落。 紫络一声惊呼,抢上前去,将浑身是血的苍梧扶起。 他的伤势并不重,只是右臂被撕开一条长长的血口,一时不能运转。懊恼、愤怒却让他的眸子整个变为血红,死死盯在黑暗深处。 玉屑飞扬,宛如在他们眼前下了一场尘雪。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第九章 双生双成苦相连 苍梧的瞳孔缓缓收缩,一字字道:“重华?” 来人淡淡道:“早知道你会来。”整个山谷的光华似乎一瞬间都聚集在他身上,五百年过去了,他依旧如太阳般光彩夺目。 只是他及膝的金发,已然变得墨黑,流瀑一般披垂而下。衬得他的脸色略显阴沉。 六对巨大的黑色羽翼,从他身后徐徐披垂而下,宛如无边暗夜本身,在大地上投下一片浓黑的影子。天地万物,似乎都被笼罩在他的羽翼之下,在这片摄人的黑暗中战栗。 苍梧心中不禁一惊,他抬头注视着重华的脸。 五百年前那道伤痕,宛如一条极细的血色游龙,从半面蜿蜒而下,让他本来宛如天神一般的面容更多了几分邪逸之气。而那对幽潭般的眸子,却始终隐藏在一片阴霾之下。 紫络呆呆的望着重华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惊道:“他……他失明了。” “失明?”苍梧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真是天理周昭,报应不爽!” 紫络刚刚压住他手上的伤口,却被他的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苍梧笑指重华,道:“他作恶多端,妄自动用诸神禁忌的朱水石阵,被种上了最恶毒的诅咒。双目失明,只是诅咒的一部分。更为痛苦的是他身后十二只黑色羽翼——正是金乌族传说中的禁魔之翼!” 紫络讶然:“禁魔之翼?” 苍梧道:“是。这是只有对最邪恶的魔鬼才用的惩罚。从此,他将永远背负着十二只魔翼,其中的每一只,都比万仞高山还要沉重,而且直连血脉,透入肺腑,他每走一步路,每抬一次手,魔翼都会牵动血髓,痛苦万分!” 他的目光渐渐凝聚在重华身上:“你让璎咛变成了一尊能听、能看,却不能说、不能动的石像,让她在这绝无人迹的山顶,受了五百年的寂寞,不就是想让她永远陪伴着你么?然而如今的你,还能看到什么,还能得到什么?!” 重华冷眼看着他,等他说完,才淡淡笑道:“我看不看得到,都改变不了她会永远陪伴我的事实。” 苍梧脸色陡地沉了下去:“我今天,就要来带她走,永远离开你。” 重华笑道:“这句话,五百年前,你已经说过了,然而如今璇玑已碎,你还能打开石阵么?” “当然!”苍梧断然道:“是你逼我,用最后一种方法——”他注视着重华,缓缓摇头:“如果我想得没错,这个阵法需要阵主用心血维持,只要杀了你,石阵就会自动解开!” “不错。”重华唇际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但我只怕五百年时间太短,不足以让你找到杀死我的方法。” 苍梧大笑道:“你原来的力量,或许真的天上地下,无可匹敌,只是不知如今,你身负诸神禁制,还能用得出几分?” 重华一笑:“你尽可一试。” 苍梧出他的话语的嘲讽,强行压下怒火,道:“是要一试,但不是我,是她。”一指旁边的紫络。 紫络大惊,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话还未说完,已被苍梧一把捂住了嘴,目示她不要乱说话:“就是她!” 重华淡淡一笑,转而对紫络道:“你是——” 紫络一怔。难道,这是他的疑兵之计,让重华以为自己才是他的对手,而放松了戒备,让他有机可乘?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深沉、冷静一些:“我叫紫络。” 重华道:“人类?” 紫络点了点头。 苍梧接口道:“你未必听说过她的名字,但一定知道她的母亲。” “她的生母,正是当年的青鸟战神,月蟾。” “哦?”重华微微侧头:“你是月蟾的女儿?” 紫络郑重的点头:“是。” 重华轻叹一声:“大约六百年前,我曾与你母亲一战。历时三日三夜,最终平手收场……你既是她的女儿,也配的起我这一剑了。” 锵然一声龙吟,六龙射日剑宛如一道被收束的日光,一但出鞘,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 他身后六对羽翼倏然张开,将整个天幕布满,每只黑翼上渐渐隐现出一条赤红的龙纹,爪鬣飞扬,在他翼上咆哮游走。他手中剑华越盛,十二赤龙腾翔得也越快,争相嘶鸣,似乎要挣脱羽翼的束缚,破空飞去! 金色的剑光映在重华脸上,照得他的神色宛如冰霜。紫络明白,那些赤龙每游动一下,他全身筋脉血髓都会随之翻腾,这种痛苦,又岂是常人所能承受? 紫络默默的看着他,没有丝毫动作。眼前这个人,虽对自己拔剑相向,但她心中没有丝毫恨意,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悯。 五百年来,谁又知道,这个执掌着神明一般力量的人,在孤独的山谷中,时时刻刻,受着三界中最残忍的酷刑,却不言,不说;日日夜夜,面对自己最爱的人,却看不到她的容貌,听不到她的声音。 紫络望着他,眼中神光盈盈而动。 重华似乎能看出她的心意,冷冷笑道:“我现在的力量,足可执掌天地元枢,你还是可怜你自己罢。”一扬手,身后狂龙乱啸,一道如雪的剑光,透天裂地而下! 紫络心中狂跳,但她努力保持着自己脸色不变。 她相信,只要自己更镇静一点,守候在一旁的苍梧就能找到一个出手的机会。 剑光瞬间已呼啸而至,凌厉的剑气已隔空震伤了她的心脉,紫络深深皱眉,身体被剑气所推,如一片紫云般不住望后飞退。 苍梧仍然没有出手。 剑光汇成一团辉煌的日轮,生生击在紫络的身上。 突然,一道五彩的强光从她胸口透出,瞬间在她身前张开,化为一道氤氲流转的光之镜! 夺目的强光猛地将整个夜空照亮,只见那道凌厉的剑光,经镜面反照竟生生折返,向重华扑去。 就在这个时候,苍梧终于出手! 五百年的等待,他的耐心已被耗尽。这一次绝好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苍梧全力出手,再不留丝毫真气护体!只见一团巨大的雷火会合了被悉数反射的日轮之光,化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攻向重华! 这一招之力,相当于重华和苍梧全力合击,绝无人能抵挡! 重华森然冷笑,手上法诀一变,紫络胸前张布的光幕瞬间还原为一片云英小镜,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起,落到他掌中。 那道反射的光华却没有改变方向,依旧向前奔来。重华缓缓摇头,将那枚云英小镜向光芒来处立起。 苍梧大骇:“不!”欲要收束劲力,却又如何能及! 只见那两道光华在镜面上轻轻一触,立刻再次折返,雷光瞬息穿透了紫络的身体,而那道发自重华的剑光却消失在空中。 紫络胸前被完全洞穿,大蓬鲜血在夜色中绽放,她脸上还残留着惊骇的表情,仰面向后倒下。 苍梧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紫络!” 她艰难的抬起眼帘,似乎想看清什么,秋水般灵动的双眸却渐渐黯淡下来。 重华缓缓走上前来,那枚云英小镜随着他的手掌,悬空转动,他淡淡笑道:“传说能反弹一切攻击的轩辕宝镜,当真名不虚传。你流浪人间的五百年中,宝物是找到了不少。” 苍梧狠狠看了他一眼,却无暇答话,只从怀中掏出各种符咒、灵药,想要止住紫络胸前伤口的鲜血。 重华笑道:“事先将宝镜放在她身上,然后骗我出手,想借我的力量杀死自己,真是好计谋,可惜你忘了,轩辕宝镜的存在,也是我告诉你的,你现在想用它来对付我?” 苍梧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心却渐渐冷了下去。紫络胸前的血液恣意喷涌,所有的符咒、灵药都无济于事。 他终于住手,紧紧抱起紫络正在冷却的身体,低声道:“五百年前,你杀了璎咛,如今,又杀了她的妹妹……” 重华打断道:“杀她的是你。我出那一剑本是虚招,一经反射便会消失无形,她是死在你的天雷真气之下。”他叹息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如今受魔翼封印,每次运行真气都会受到反噬,一个无知的人类岂配我动手?自然是请你——我亲爱的弟弟代劳了。” 苍梧摇了摇头,赤红的眸子中满是痛苦,抱着紫络的双手,都因用力而苍白。 重华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突然笑道:“想救她么?” 苍梧一怔,却忍不住点了点头。 重华突然将手腕举起,声音变得一厉:“那就和我一样,用自己体内半神的鲜血,半神的生命,发动另一个朱水石阵,将她永远留在世间!”夜风鼓涌,他的衣袖褪去,手腕上显出无数道极深的血痕。 “朱水池中每一滴湖水,都染有我的鲜血。数百年来,是我不惜消耗自己的生命,来维持璎咛的永生。你现在能作的,只能和我一样。” 苍梧抱着紫络,向后退了两步:“不,我不能将她变成石像——我若这么作,和你又有什么区别?” 重华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她就只有死了。” 苍梧一惊,低头去看怀中的紫络,她的唇间已没有了一丝血色。 重华遥望谷中的月光,轻描淡写的道:“你能考虑的时间不多了——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救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保存自己的实力,继续和我决战?” 苍梧咬了咬牙,看了看湖心的石像,又看了看怀中的紫络,一时万念俱起,难以割舍,痛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重华淡淡道:“我不过是要你知道,我当初的做法是对的。换了你也一样。” 苍梧怒道:“不是!我现在是逼不得已,而你,是亲手杀死璎咛的!” 重华冷笑道:“紫络不是你亲手杀死的么?当年我痛下杀手,又何尝不是你在逼我?现在,你只有选择,救她,还是璎咛?” 苍梧双目赤红,羽翼微微颤抖,他终于将紫络的身体放下:“我绝不让你的阴谋得逞,璎咛还在等着我,而紫络——我会杀了你,为她报仇!” 他站起身来,直面重华,眸中彩光变幻,血红中也透出炽白的光芒。 森寒的杀意顿时充满两人之间,一触即发。 而紫络的身体,却被遗忘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血液渗入浓紫色的大地,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苍梧的眸子渐渐变为白色,突然扬手散开一蓬金色尘埃,那些尘埃在空中聚集流动,渐渐化为一张巨大的符咒,将两人笼罩其下,而他自己,却转身向重华剑上扑去。 重华剑尖斜引,顿时在苍梧肩头划开一道极深的口子。赤红的血在夜风中点点溅开,而苍梧的脸上却尽是一片阴沉的笑意,他在半空中立定身形,双翼突然回旋,再次向重华撞来。 重华微微皱眉,将剑尖微撤,避过了他的额头,剑身却重重拍在他脸上。苍梧俊秀的脸立刻沁出鲜血,全身宛如断线风筝一般,远远弹开去。 然而他猛地将身形在空中折转,卷起一道劲风,由上而下,如陨星一般,猛然袭至。重华收剑入袖,一掌击在他胸前,只听一声闷响,苍梧的身体从半空坠落,堪堪砸上一块巨石,顿时石屑乱溅,散了满空。 只消片刻,他又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金色羽翼都已被染得赤红,强行催起,向重华飞来。 重华眉头紧皱,苍梧的攻击全无章法,只是一次次用自己的身体,扑向自己手中的长剑。他不想和他多做纠缠,又是一掌将他逼开。然而苍梧却无论如何不肯住手,又从地上爬起,飞身冲了上来。 重华冷笑,突然一掌击上他的左翼。 只听一声轻微的脆响,苍梧的左翼完全折断,陨星一般跌落地面。 他挣扎着抬头,面容已被鲜血和痛苦扭曲,深吸一口气,又挥起仅存的右翼,破空而起。 重华袖中一道剑光电射而出,瞬间洞穿了他的右肩! 噗的一声闷响,苍梧被远远抛开,摔在一片灌木之中。 这一次他伤得极重,刚爬起了一半,就又倒了下去,然而他的双手仍然死死撑住地面,散开的乱发和着汩汩而出的鲜血,在大地中拖开一道赤红的印记。 重华冷冷道:“这就是你五百年修行的结果?”微微抬手,剑气凝聚为极细的光柱,瞬间从苍梧肋下穿出。 长空血乱,苍梧捂住伤口,痛苦爬满了他的面孔,但他白色的双眸中却是一片疯狂的笑意。 重华脸上满是鄙薄:“这就是你对璎咛的承诺?”话音刚落,剑光又直直从他膝盖透出。 “这就是杀死我,为紫络报仇的方法?”他缓缓上前,每问一句,就在苍梧身上洞穿一处伤痕。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似乎在玩赏着苍梧的痛苦。然而,他每次抬手,身后的十二黑翼上都会透出隐隐的金光,凝为柄柄利刃,直刺入他的身体。 重华瞑目,缓缓平息自己体内翻涌的血气,突然睁眼道:“还是说,你只是想死?”剑尖斜挑,正对着苍梧眉心。 剑华如水,在苍梧脸上照出一道苍白的影子,他的笑声渐渐被剧烈的喘息掩盖,似乎已无法回答。 重华脸上聚起一个讥诮的微笑:“璎咛现在一定很伤心,因为她亲眼看到,自己等了五百年的人,如今就像一条断了腿的狗一样,只能在血泊中挣扎!” 苍梧突然止住笑,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血,它们宛如落入地面的珊瑚,瞬间就已蒸发得无影无踪,金乌族人鲜血中特有的气息,在夜空中弥散开来。 大地的东面,朱水石阵光晕流转。璎咛的石像矗立在血红的湖水中,默默注视着这对彼此杀戮的人。石像月白色的脸上,也凝聚起点点夜露。 大地西面,鲜血染红了泥土。紫络的身体正渐渐冰冷。 突然,清厉的凤鸣撕破长空,一头遍体金羽的青鸾穿破重重暮云,降落在紫络身旁。它围着紫络走了几步,发出几声悲鸣,伸出红喙在紫络脸上轻轻摩挲着。一股清气从青鸾喙中透出,汇聚成暗灰色的一团,在紫络伤口上缓缓游动。巨大的创口在清气的笼罩下,愈合得只存一线。 然而,青鸾的眼光却显得更加悲哀:时间已然太晚。紫络的鲜血几乎流干,仅存的体温也在渐渐消失。 青鸾仰天长啸,突然低头向自己胸口啄去。 噗的一声轻响,青鸾胸前撕开一个大洞,夭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向紫络体内注入。 青鸾张开双翼,将紫络紧紧裹住,用自己的鲜血,一点点温暖紫络冰冷的身体。 不远处,苍梧浑身浴血,也不知被重华的剑气穿透了多少次。 重华缓缓走到他身前,黑色的大氅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声,他冷冷道:“还想杀我么?”剑尖垂下,直指他的头顶。 苍梧剧烈喘息着,嘴唇微动,突然吐出了一个模糊的字眼:“哥哥……” 重华灰暗的瞳孔猛然收缩,这一剑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他沉吟良久,终于收剑叹道:“你走罢。杀了你,不过弄脏我和璎咛隐居之处。” 苍梧摇了摇头,挣扎着向前爬了两步,一把抓住重华的衣袖。他的鲜血瞬间沾污了重华的衣衫。他缓缓抬头,嘴唇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哥哥,我走不了了……你,你也一样。”从胸口摸出一枚金色的挂坠——像是一片羽毛,又像是一颗心脏:“你虽然看不见,但一定还记,父王给我们的东西。” 重华迟疑片刻,也从胸前掏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金色挂坠来:“双生锁?” 苍梧笑道:“是。出生之时,宫内巫师预言我们有朝一日会兄弟相残,父王就在我们身上留下了这对双生锁。双生锁,只能用于至亲骨肉之间,传说能让兄弟永远和睦相爱。这个传说,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但它还有一个用处,就是一旦将它击碎,能让持锁的另一个人,暂时受法力控制,无论相隔天涯海角,也会来找到到对方,并且会形影不离一段时间。” 重华淡淡道:“双生锁不过能让我留在你身旁一段时间,却不能阻止我杀你。” 苍梧笑了起来:“是的,然而,我却能用它杀你!” 第十章 生死契阔两茫然 重华看着他,冷笑道:“杀死我?你凭什么?祈祷么?”他霍然抬头,面向墨黑天幕中那道金色的符咒,笑道:“为什么,不能给我看一个神话?诸天神佛为什么不为我弟弟执着的爱而感动,赐给他和我战斗的勇气?” 苍梧嘶声笑道:“你说的对,只有天神能够杀死你。但是,他已经来了。”突然一挥手,天空中的符咒顿时收束为一道金光,直扎入地底。而天空南面赫然已经变得一片血红。无数大团妖红的血云,还正在向南天汇集。 他低声笑道:“还记得祝融炎雷之阵么?” 重华淡淡道:“你又找来了龙珠?” 苍梧摇头道:“不。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最强炎雷阵的发动,靠的不是龙珠,而是杀死雷龙者的鲜血。五百年前,我为了发动炎雷阵,杀死了十二炎龙的肉身。如今,只要我用鲜血做引导,十二炎龙就会追踪而至,为自己的肉身复仇。到时候,炎龙齐聚,祝融神也会出现。这一次,神龙和祝融都充满怨恨,必然将所见一切都化为灰烬……而由于双生锁的力量,你至少有一个时辰不能离开我三尺以外,所以,我就有了和你同归于尽的机会。”他突然伸手,死死抓住重华的手臂,疯狂的笑容中显出一片决绝来,突的一用力,金色的双生锁在他掌中化为粉芥! 赤云涌动,整个天空都变成一片翻滚的血海! 隐隐战车之声从南天深处传来。 重华脸色陡然一变,一把将苍梧推开。苍梧倒在地上,嘶声笑道:“没用的,双生锁靠至亲骨肉之力而发动,任何法力都无法破坏。如今,你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我三尺……”他抬头仰望天幕:“祝融就要再次现世,发动炎天烈火,将你我一起化为灰烬!你没有了第二原神,又被魔翼禁制,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躲开了!” 重华冷笑道:“你不想再见璎咛了?” 苍梧笑道:“不想了。我没有你那么自私……你我死后,石阵会自动解开,她将重回人间,过自由的生活。虽然我不能伴她左右,但却已经心满意足……” 重华长眉挑动,唰的一声轻响,手中的长剑已经抵上了苍梧的额头。 苍梧笑道:“炎雷阵已经启动,你就算现在杀了我,也无法改变事情的结局!” “住手!”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苍梧讶然抬头,不敢相信的道:“紫络?” 紫络衣衫上浸透了夭红的鲜血,跌跌撞撞的向这边跑来,一头全身羽毛化为灰白、老态龙钟的青鸾蹒跚着跟在她身后。 紫络扑入苍梧怀中,却忍不住跪了下去,她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伸手拂去他脸上的灰土:“一会不见,你……你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 苍梧摇头道:“为了救你姐姐,无论怎样我都心甘……”他用力将紫络推开:“你快走,炎雷阵就要发动了,不要伤到你……我和这个人同归于尽后,帮我照顾璎咛。” 紫络看了看重华,突然转头对苍梧道:“不,你不能发动炎雷阵,你会杀死他的!” 苍梧咬牙道:“我是要他死!” 紫络怔怔摇头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苍梧怒道:“为什么?” 紫络道:“因为自五百年前一战后,十二炎龙就一直潜伏在他体内,控制他的神髓,攫取他的血液!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和璎咛!” 苍梧愕然:“你说什么?” 紫络道:“他现在身受十二魔翼禁制,不是因为他发动了石化之阵,而是替你和璎咛受罚!” 苍梧道:“我和璎咛?” 紫络点头道:“接触过雷龙珠的人,都是炎龙报复的对象,它们会夺走受罚者的双目,再附着他血脉当中,时时吮吸他的精髓,受罚者稍有行动,炎龙就会钻入血髓,让人痛不欲生。这种惩罚一旦开始,就永远无法摆脱,炎龙最终将吸干受罚者的肉身,让他成为一具枯骨……重华为了让璎咛和你免受炎龙报复,五百年来,一直承受着十二魔翼的折磨,加上用自身生命维持石化之阵,他体内的力量已经不多了……如今,你再度召唤炎龙,十二炎龙就会从他血脉中破体而出!”紫络的眸子中掠过一片恐惧的阴霾:“全身血脉破碎,就算是天神也无法承受,你若这样做,他一定会死的……” 苍梧不相信的摇摇头:“不,你在骗我,这些事你怎么可能知道?” 紫络焦急的道:“是炎龙说的!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他们就在重华身后的魔翼上,窃窃私语,嘲弄你们的彼此残杀!” 苍梧一怔,望着重华。重华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握剑的手,也已因为用力而苍白。炎龙已经开始在他的血髓中蠢蠢欲动,他虽然极力克制,但痛苦仍然一点点爬上他的眉头。 苍梧的眸子渐渐还原为金色,透出深深的悲哀来,他对紫络道:“谢谢你告诉我,但是炎龙已经得到召唤,已经不受任何控制了!”他又转头低声对重华道:“谢谢你为我和璎咛做的一切。但我已无法收手。” 重华冷笑道:“她的一切都属于我,我自然要为她承受一切,与你全无相干,你也不必谢我!” 苍梧怆然笑道:“好,既然都是为了她,干脆谁也不要得到,就让她醒来后自由的生活罢。我和你一起死在祝融烈火之中,了结掉这段恩恩怨怨!” 紫络挡在两人中间,急声道:“不,不能!” 一道雷火划开天幕,将周围罩上一层摇曳的火光,天空炎雷滚滚,大地回响不绝。一架燃烧着熊熊烈焰的战车从远天驰来,悬停在山谷上方,赤红的大地上被投下巨大的阴影,空气宛如沸腾一般灼热。半空中红云飞驰而下,低低垂罩在几人头顶,放出万道光芒。 苍梧突然一掌,击在紫络背上,紫络的身体宛如一片落叶般,向一旁的湖泊坠去。 青鸾一声哀鸣,随着紫络飞去。 战鼓擂响,祝融神缓缓从车上站起,他身长数丈,全身披满鲜红的云罗,赤红的长发宛如无数条丹蝮长蛇,一直披垂入云中,与彤色云彩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祝融满面怒容,向下一看,将手中燃烧着的天雷杵举过头顶:“重华,苍梧,又是你们!”他的声音宛如黄钟一般,破空而下,直震得天地万物都瑟瑟颤抖。 重华强行压制住体内不断翻涌的炎龙,笑道:“五百年前,你击碎我的第二原神,又在我身上种下魔翼,我还没有找你算帐。” 祝融怒道:“我们的帐日后再算,这一次我是为十二炎龙复仇而来,赶快跑得远远的,不然雷火无眼,伤到无辜可不要怪我!” 重华冷冷看了苍梧一眼,叹道:“他打开了双生锁,现在我只有和他共存亡了。” 祝融哼了一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就一起死罢!”劈手一道雷电,向两人头顶击去。 重华飞身而起,射日剑化为一轮明日,正和雷电撞击在一起。山河震动,碎石乱飞,大地也裂开道道罅隙!重华喷出一口鲜血,长剑几乎脱手,向后退了三步才立定身形。 祝融却大大咦了一声,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具有半神之体的金乌族人竟然能接下这一招。他由惊转怒,又是一击向重华轰去。 重华举剑横挡在两人身前,雷光在他的剑身上四散炸开,蓬开朵朵烟花。重华的身体被巨力推动,生生向后退去。苍梧宛如受了无形的牵制,也随他飞退。突然,苍梧脚下一空,已踏在悬崖旁边。他双翼折断,不能飞翔,飞身向山崖坠下。 重华一把将射日剑插入岩石,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起,用力扔在一旁。自己拔起长剑,徐徐站起,举剑示意他再攻。 祝融赤红的双目瞪得宛如铜铃:“你竟能挡住天雷杵?十二炎龙何在?” 他这一声呼唤宛如具有无形的魔力,重华身后十二只漆黑的羽翼瞬间在夜空中展开,上面龙纹隐动,似乎想要挣脱羽翼的束缚,破体而出,却又始终不能,只急得在翼上翻滚游走。 重华持剑而立,一股金色的光华从他体内透出,将十二只黑翼包裹起来,金光宛如丝缕,将羽翼上突起的龙身紧紧束住,翻滚的龙形又渐渐隐没下去。然而,重华运行这股光华之时仿佛极为痛苦,灰暗的双目下,眼角迸裂,淌出两缕血痕。 重华抬手拭去脸上的血迹,冷笑道:“祝融,天雷杵并不足以杀我。你的十二炎龙被我禁制在体内,要挣脱开来,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而你现世的时间却要到了。要么拿出钧天丹,将我和十二炎龙一起击为灰烬;要么滚回南海,继续享受顽夫愚妇的祭祀罢!” 祝融哈哈大笑:“受钧天丹轰击者,将神形俱灭,化为劫灰,埋入十二重城之下,受最恶毒的诅咒和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你非要逼我出手么?” 重华仰天笑道:“我的心愿既已不能完成,与其轮回转世,化为无知愚夫,何妨留此生记忆,永远活在地底之中!”他托剑在手,墨黑的长发与羽翼在空中徐徐展开,宛如就是暗夜本身,无尽的苍天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苍梧从地上爬起,一把抓住他道:“你疯了?他要杀的是我!” 祝融一挥大手道:“你们不必争了,钧天丹一出,方圆数丈,全部都要化为劫灰,这样你们到了地府之中,也好有个伴!”阔口张开,一粒火红的珠子从他腹中吐出,见风长到栲栳大,在两人头顶呼啸盘旋,突地当头轰下! 紫络从湖中爬起来,嘶声道:“不!”却被青鸾阻拦在湖岸上。 璎咛的石像上,数滴红泪落清池。 一道合抱粗的火光,劈开浓浓夜云,将整个山谷照得雪亮。 钧天雷裂,震耳欲聋,周围山石簌簌坍塌,重华摧动双翼,向雷火最盛处迎了上去。他的身影瞬间已被火焰吞没。 四周一片火海,万物众生灰飞烟灭。 流火乱落如雨,炎光刺目已极,但紫络却无论如何不肯闭上双眼,两行清泪从她的雪腮上滑落:“重华——苍梧——” 高远的半空中,祝融挥舞袍袖阻挡着升腾而起的尘埃,一面将钧天丹举到眼前,红丹已变为黑色,再不复当初的通透。祝融叹息道:“可怜我豢养多年的十二炎龙也在劫难逃,何况每次动用钧天丹,都要折我功德十万,看来凡人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妙……”言罢一抖缰绳,战车向南方隆隆而去,瞬间就已不见了踪迹。 火势在山谷中弥漫,那些巨大的草木禽兽终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飞回湮灭。剧烈的地震和不住飞陨的落石却渐渐停息。紫络踉踉跄跄的向方才两人站立的地方跑去,一面嘶声呼唤道:“重华——苍梧——” 山谷空空,只有她凄凉的回声。 紫络一面痛哭,一面在山谷中飞奔,她在每一处废墟下,搜寻他们可能留下的痕迹。她纤细的双手,都被炽热的石块烫起一片水泡。 突然,她止步在一处凹地上。 不远处,苍梧倚着一块巨石而坐,他双翼无力的垂下,浑身浴血,脸色却苍白如纸,双眼怔怔的看着前方,没有一点神光。 紫络心中惊喜过望,冲上去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摇晃道:“你怎么了?” 良久,一滴泪水,从他金色的眸中落下,他将手掌摊开。 掌心上,躺着一枚金色的挂坠。挂坠上布满了许多细小的裂纹,看上去仿佛是被重新拼接而成。 紫络惊道:“双生锁?” 苍梧嘶声道:“他用最后的原神将这枚双生锁重新凝聚,然后把我推出了钧天丹笼的罩之下。” 紫络的眼中也聚起泪珠:“重华?他在哪里?” 苍梧摇了摇头。 化为劫灰,永远埋葬在十二重楼之下,这就是他最后的命运。两人不由自主的望向远方,朝阳下,漫空尘埃飞舞,哪一粒,又是重华所化? 紫络面对朝霞,泪水沾湿了衣襟。她低头扶起苍梧,幽幽道:“他会原谅你和姊姊的。” 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姊姊还在石阵之中!” 两人当下彼此掺扶,向着石阵的方向而去。 湖水已从血红变为幽绿。十二只优昙花柱不知何时,又已浮出地面,围拱着幽寂的湖波。若非第十二只石柱已经残破大半,还见证着不久前的战斗,两人几乎要怀疑,自己所见的不过是一场梦境。 苍梧胸前的挂坠突然一跳,再次碎裂。紫络几乎同时惊呼道:“重华?” 重华静静的躺在璎咛的石像下。他身后的十二黑翼已然消失,一对辉煌的金色的巨翼轻轻披垂而下,覆盖上劫后重生的大地。 他身上的阴霾之气完全褪去,朝霞照耀下,他的容貌宛如初生婴儿一样纯净,丝毫未染上尘世的杂质。 紫络放开苍梧,冲上前去扶起他,轻声呼唤道:“重华?” 他徐徐睁开双眼,眸中的黑影已经不在,金色的重瞳中透出极为深邃的神光。 紫络惊道:“你,你能看见了?” 重华冷冷看了紫络一眼,将她推开。刚要站起身,却是一个踉跄,他勉强立定身形,扶住璎咛的石像。他怆然一笑,伸手摩挲着石像的脸庞,目中注满了难得一见的柔情。 “我还是失败了,璎咛,你不会怪我罢?” 苍梧有些愕然,道:“哥哥……” “住口!”重华的脸上的笑意瞬间冰冷,回头逼视着苍梧:“无知的蠢材,本来还有三天,璎咛就会甦醒,以永恒的生命和美貌,神一般的生活。而你,却让我五百年的心血功亏一篑。” 苍梧一惊:“你说什么?” 重华叹息道:“朱水石阵,是石化之阵,也是永生之阵。山谷中的一草一木,都因阵法的影响,变得无比长寿。五百年来,我用自己的鲜血维系着这个阵法,让璎咛能够脱去人类的形体,获得神族的永生。就在她形体具备,脱胎换骨,渐渐打开月影优昙的桎梏之时,你和紫络,却找上门来,将法阵打碎!” 紫络想起了什么,讶然道:“一月前,朗风谷的六枝族人看到月影渐渐消失,难道就是这个原因?” 重华不去回答她,只叹息道:“三天,三天的时间,却已经将一切改变。” 苍梧摇头道:“我不信!如果你是为了给她永生,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重华淡淡道:“朱水阵的秘密,这也是天罚之一。只有等我的生命结束,禁忌打开,才能说出这个秘密。” 苍梧一怔,不由后退了一步,他摇了摇头,似乎仍然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不能永生又怎样?璎咛不需要你给的永生,她愿意和人类一样生活!”然而,他的声音再大,也无法掩饰他内心中的不安。 重华不再看他,只凝视着璎咛的石像。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透出深深的悲哀: “难道你没有想过,人类,经不起五百年的等待。” 随着他话音落下,石像上最后一层白色的光影也如春冰破冻,碎了一地。 娇艳的色彩,从石像头顶缓缓浸染开去,透达她的全身。五百年的禁制终于解开,她又恢复了血肉之躯。 她的容颜依旧如五百年前一般美丽,诸天神佛,都不禁为之叹息。 然而这种美丽却宛如千年一开的优昙,瞬间就在晨风中凋零。 皱纹和白发布满了她风华绝代的脸,她身后的优昙花零落为尘,她的身体也如落花一般,轻轻倒在重华怀中。 璎咛睁开重生后的眼睛,看了这个世界一眼,而后就永远的闭上了。 谁也不知道,她最后这一眼,看向了谁。谁也不知道,经过五百年的等待,她是否还坚持着自己的选择。她最后的心事,和那曾经颠倒众生的容颜一起,随风而散。 重华紧紧拥着她的身体,一手轻抚着她的额头,仿佛要为她抚平时光的痕迹。 “人人爱慕你年轻的脸,谁又愿意负担岁月的变迁?” 他怆然一笑:“璎咛,你选错了。”笑声中,他的身体也急速衰朽下去,瞬间已白发苍苍。 他和璎咛紧紧相拥,仿佛一对劫波渡尽的夫妻。 四周的树木已经枯萎,黄叶乱飞,衰草迷离。 “初见你的时候,我就承诺要给你永恒的美貌。”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虽然,她不曾爱他,但为了这个承诺,也总算陪她到了白头…… 一声极轻的微响,从两人体内传来。无数细微的裂痕,布满了两人的身体。 苍梧嘶声道:“不!”他冲上前去,一触手,两人的身体几乎同时化为灰烬,在晨风中飘散开去。 苍梧跪在地上,双手保持着怀抱的姿态,很久很久。 只是,他已两手空空。 第十一章 尾声 苍梧将自己浸在冰冷的湖水里,三天三夜。幽绿的湖水再一次变得血红。紫络一直在湖边陪伴着他,默默无语。 第四天清晨,苍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生气。他低头久久凝视这一池血泊,终于,一道白光从他体内透出,就宛如氤氲的水雾,瞬间就布满了整个湖面。 云气蒸腾,袅袅缠绕上十二根优昙石柱。随着一声轻响,柱上的千万朵优昙同时盛开,又渐渐凋谢。 朱水石阵终于再次发动。只是这次被锁在阵中的,是苍梧自己。 紫络冲上前去,想要阻止他,却被那道水幕重重弹开。 云雾渐渐闭合,湖中那朵巨大的优昙,又得到了半神之血的滋润,在初生的朝阳下绽放出绝代芳华。而苍梧静坐在优昙中,灰噩的颜色渐渐爬上他的身体,将他整个包裹起来,成为一尊冰冷的石像。 终于,他选择了将自己永远锁入石阵之中,为的却不是永生,而是永罚。 一轮皓月的影子再次从天阶顶端升起。里边隐隐绰绰,似乎是人的影子。 这就是,月影的传说。 悬崖下,朗风之谷再次被明月照耀。 聚集在金阙台的六枝族人发出齐声欢呼。明月的光辉将再次荣耀这座位于月之暗面的山谷。六枝族的长老们热泪盈眶,他们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正是紫络,这个有着一半青鸟族血统的女孩,为他们找回了月影女神。 紫络,却被永远的隔绝在团月色之外。她紧紧握住手中那枚石灵内丹,泪水沿着脸颊,不住滴落。 羽翼苍白的青鸾蹒跚着走了过来,低啼几声,伏在紫络脚下。它抬起头,轻轻蹭着紫络的身体,似乎想用灵力缓解她的痛苦,但苍老不堪的身体却已无法如愿。 紫络呆呆的望着在天际不断升腾的尘埃,终于嫣然一笑。她擦干泪痕,带着青鸾,毅然向山下走去。 这次,轮到她去寻找破解阵法的璇玑。 上一次,石阵中囚禁的是人类女子,阵法外寻找的人是永生的半神,他们终究没能抵挡命运的变化。 而这一次,阵法中是永生的神族,阵外却是人类的女子,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 只是紫络相信,传说将永无终结,她会让一切变老之前,和他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