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归墟》 第一章、辟天 “沧流历九十二年冬,天下动荡。白塔崩,破军曜,海皇归,帝王之血重现人世。将星云集、聚首;腾蛟起凤,光射九霄。或曰:开天辟地以来,未尝见此异况也。” 那一夜过去后,千年倥偬,云荒的史书上尤自留有那样记载。 ——然而千载之后,已经没有人真正知道那是怎样惊心动魄、改变整个大陆命运的一夜。那一夜里,到底埋葬了多少永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天翻地覆从今始,一夜风雨满云荒。 ――――――――――――――――――― 迦楼罗撞上白塔的一瞬,天上地下,无数人同时看到了历史转折处的一幕。 无数双眼睛仰望天空,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那笙随着飞龙浮出水面的时候,正看到了惊天动地的那一刹。 金色的迦楼罗撞向白塔,伫立千年的伽蓝白塔轰然倒塌,巨响回荡在天际,如滚滚春雷绵延不息。从镜湖上望去、整个帝都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空前盛大的烟火表演,光华夺目,斑斓纷呈,令人目眩。 然而再仔细看去,却发现那原来是一场血与火的死亡盛宴。 呼啸声响彻夜空,帝都上空一片辉煌,坠落燃烧的征天军团映照着黑暗的天宇,不停有风隼拖着火光长长坠落,宛如一颗颗流星。 她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 “天啊!”那笙坐在蛟龙的背上,一把抓住了怀里的东西,猛烈摇晃,“臭手,臭手!快看!白塔倒了!那只大鸟它居然撞倒了白塔……我不是做梦吧?啊?” 然而尽管被她这样用力地抓着,斗篷里那个畸零的人却没有回答一个字。 急切间和龙神一起从无色城赶来,真岚尚处于支离破碎的状况。然而身体虽不能复原,他的眼睛却一直一直地看着帝都方向,一眨不眨。 他始终没有说话、连眼睁睁看到白塔倒塌脸色都没有丝毫改变。然而,那笙却明显地个感觉到、在白塔倒塌的瞬间,他也剧烈地颤栗了一下——仿佛那巨大的一撞击中的是他自身。 没有人比身为末代皇太子的他、更能体会到这座白塔对于空桑遗民的意义:那是空桑这个民族被迫放弃整个大陆后,留在故土上的唯一标志纪念。每次在万丈水底仰头看到水面上高耸入云的白塔,无色城里不见天日的空桑人便会在心里记起先祖的辉煌业绩,相信只要白塔不倒,空桑的血脉便不会灭绝,他们终有一日能重见天日,返回故土。 然而,伫立了七千年的伽蓝白塔,还是在这一瞬轰然倒塌。 在迦楼罗撞向白塔的那一瞬,真岚心里只想到一个词——“终结”。 是的,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夜空里破军光芒大盛,血红色的光黯淡了其他所有星辰。在他的驾驭下,迦楼罗就仿佛一枝金色的利箭,呼啸着射入了云荒的心脏,将象征着权力的万丈白塔生生拦腰撞断——星尊大帝留下的唯一纪念在一瞬间被摧毁了,他所缔造的、延续了几千年的时代仿佛也在这一刻开始土崩瓦解。 云荒从此没有了“心脏”。一切,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的最初——那个天下动荡群雄逐鹿,帝后两人拔剑起于蓬藁,并肩开拓天下的年代。 在这一瞬,龙神仿佛也神为之夺,竟是凝住了身形。在它身后,有灰白色的云无尽延展,仔细看去,那些灰白色的影影绰绰的人形,居然都是一列列军队:黑色的铠甲,黑色的头盔。然而,头盔下却没有脸,包裹着虚无的人形。 “什么?这是什么!”在他们出现在帝都上空的一瞬间,夜空里传来震惊的呼喊,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惊慌的低语——那是半夜被巨响惊醒的帝都沧流贵族,在看到这一幕后爆发出的第二度惊呼。 “快看,快看天上!那是什么?” “冥灵军团!是空桑人的冥灵军团!他们来了!” “天啊……他们来了!空桑人杀回来了……” “十巫呢?智者大人呢?他们怎么不阻止!” 地面上到处都是惊慌的呼声,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们在奔逃,恐惧地抬起脸仰望星空。然而,天空里只有不停坠落的残骸。征天军团失去了统帅,只顾着对迦楼罗发出攻击,却毫无章法可言,更加来不及对忽然闯入的空桑军队做出迅速有力的反应。 冥灵军团无声无息地停留在虚空,紧跟皇太子左右。然而,在看到伽蓝白塔倒塌的一瞬,那些无法说话的冥灵齐齐一震,内心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呼啸,震动九天。无形的刀兵,在一瞬间跃出了剑鞘,空洞洞的盔甲齐齐转向真岚,虚无的脸上仿佛透出了征询的杀气。 “殿下,请下令。”六王齐齐下马,抽刀请命。 终于是……要开始了么?这血与火之章! 真岚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舌尖的这一句话有千斤重。那笙担忧地看着他忽然凝重苍白的脸,发觉那只握剑的断手居然发出了一瞬间轻微的颤抖。 “殿下!”愤怒的呼啸从四方响起,冥灵们发出无声的抗议。 头颅缓缓睁开了眼睛,仿佛叹息般地、吐出了一个字:“战!” “是!”六部之王叩首,百年后能和冰族再度血战,令他们热血如沸。 “半个时辰后,日夜便将转换,”真岚却一直保持着冷静,一字一字地慎重开口,下令,“六王各自节制麾下军队,到时候必须立刻撤回无色城,绝不可恋战,否则,以欺君之罪论处!——诸王明白否?” “是。”诸王再度叩首。 “去吧,和他们血战到底吧!”龙背上的断手抬了起来,辟天长剑指向了虚空中蜂拥而来的征天军团,真岚的声音平静中暗藏杀意,“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天马上的冥灵战士齐齐发出了低呼,抚胸低首,然后瞬间回身。 无数天马展开了双翅,如万道雪亮的流星、划向了地方的阵营。 指挥军队进攻后,看着黑色夜幕下嗑啦啦倾倒的巨大白塔,真岚神色复杂——是云焕么?那个破军终于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一举耀住了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眼睛! 破军……你在绝望和苦痛中出世,不顾一切的选择了毁灭。但是,毁灭之后必然是新世界重建的开端。而你,又想创造怎样一个未来呢?你,是否拥有“创造”的力量? 真岚看着停息在白塔上的迦楼罗,一时间心绪万千。 “已经倒塌了么?”龙神望着帝都,发出一声长吟,“还是来晚了……” 龙的眼神是忧虑的:近来一连串的血腥动乱、正好在云荒大陆上画出一个殷红的十字形,发觉到这一点时,海国神袛心里便出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那些动乱不是无序的,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用成千上万人的血、在大陆上画出了亘古以来从未有人施用过的最高禁术! 这种被成为“星之血十字”术法极其可怖:它以大地为纸,以苍生为笔,以百万流血为墨,每次施用都需要夺去无数苍生的性命,即便是七千年前的星尊大帝也从未动用过。 这种术法也是以血为媒介的咒术,力量强大到足以和星魂血誓媲美,甚至可以转移星斗、扭转宿命。然而,和星魂血誓不同的是,这种血十字并不需要付出自身的力量作为交换,而是用盛大的死亡作为代价,向上天祭献、以求打破天界星辰的平衡。 是那种力量改变了星辰的轨道。让破军提前爆发,毁灭了一切。 ——不惜献上如此巨大的代价,塔顶上那个人,到底想的是什么? 最可怕的,是苏摩即将去往那个地方——如果他进入了“那个人”的黑暗力量范围之内,那么,一切即将变得不可预料。 所以,它在觉察之后,迅速去寻求到了昔日宿敌的帮助,试图联手遏止即将发生的逆转。然而,没有想到还是迟了一刻。 “龙,驾驭着迦楼罗的……是云焕吧?”真岚凝望着虚空里金光万丈的巨鸟,眼神里有某种微妙的光,点头叹息,“真是可怕的力量啊。” 浮云和冷风在身侧呼啸,龙神俯视着伽蓝白塔,吐出了高深莫测的长吟,仿佛在用幻力遥感着什么,那一双明月似的眼睛阖上了,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是的,云焕已经继承了那种可怕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的获得、显然是和白塔顶上那个神秘人画下的血十字密切相关。 可是……那么大的力量,又是从哪里来? 在这六合之间,力量从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的消灭。那颗破军星在忽然之间爆发出的惊人力量,照耀了整个云荒大陆,惊动天地。这样激烈彭湃的力量,又是来自哪里? 真岚忽然觉得奇特的不安,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断肢,觉得身体里忽然出现了某种隐秘的变化——低头之间,眼角瞥见辟天长剑剑刃上有冷光一闪,仿佛有某种黑暗力量瞬间从他的身体里撤离,悄然不留痕迹。 “咦?”那笙看着他,忽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臭手,你的眼睛!” “怎么?”真岚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摸去。 “哦,没什么,”那笙嘟囔,“只不过……那种金光忽然没啦。” “金光?”真岚的手触摸到了眼睑,发觉毫无异常,有点不明所以——这个苗人丫头,为什么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是啊!就是你在镜湖底下辟出那一剑时候的那种金光……”那笙没好气,伸出手戳了一下皇太子的脑门,“从那时候开始,你的眼睛里就变成金色啦——你自己难道没发现?” 真岚的手霍然顿住,抬起了头,眼神大变:什么?她说什么?从在镜湖大营里辟出那一剑以来,自己的眼睛就是金色的?这一点变化,自己居然一直没有留意! “幸亏刚才那金光忽然退了,”那笙拍手,释然一笑,“你不知道那时候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怕——简直象恶魔附身一样,吓死我了!” 那个小丫头没大没小的说话,真岚却只是怔怔看着夜幕——那一架巨大的迦楼罗停在断裂的白塔上,翅膀上披着冷月的光辉,周身冷冷的金色宛如一道结界,让所有围上来攻击的风隼纷纷坠落。 笼罩着迦楼罗的那种金色是如此不祥而暴烈,一瞬间让他有点恍惚。眼前浮现出一双同样的金色眼眸——那样的眼睛在云荒大地上遍地皆是。 在昏暗的殿堂里俯视着苍生的、静谧而残酷的金色眼睛。 拥有这种眼睛的,是…… 他忽然明白过来:破坏神!那种眼睛,是孪生双神里破坏神的眼睛! ——那种金色! 他霍然转头,定定看着北方尽头的星野——那里,北斗光芒大神,七颗星斗居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转动! 北极星失去了光彩,北斗七星里破军上的位置已经空了,然而,那个空了的地方却忽然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血红色光芒,令所有其余六星都围绕着它发生了可怕的逆转!是什么样的力量正在黑暗里凝聚? “龙!”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真岚失声,“遏止破军!” “好!”蛟龙从沉思中惊醒,仿佛同样觉察到了某种可怕的情况,在虚空中一摆尾,风驰电掣地朝着伽蓝白塔飞去——白璎和苏摩已经到了那个魔的面前吧?一场空前绝后的厮杀即将开始,然而继而赶来的他们却无法顾及。 原谅我,白璎,如果不遏制破军的话……如果不遏制住那颗即将完成逆转的破军的话……破坏神便即将重临这个人世! 真岚眼神沉郁而凌厉,紧闭着嘴唇,脸上露出罕见的肃然。 那种不祥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一瞬间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龙神同样没有说什么,迎着烈烈夜风飞上九天,扑向伽楼罗,四爪扣紧,眼神凝重。 迦楼罗之上,有另一种金光笼罩下来,仿佛一颗金色的圆月照耀在帝都上空。伽蓝白塔已经拦腰折断,然而虚空之上、原本是塔顶的地方,居然浮着一座神庙! “呀!”看到黑夜里发着金光的神庙,那笙脱口惊呼出来。 ——那、那是什么感觉?看似高不可攀的神圣殿堂,却周身散发出不祥的气息。那个小小的神庙里仿佛有极其可怖的力量正在汹涌而出,相互激斗、交锋,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几乎要把靠近的所有一切都扯入其中灭顶! 那笙只觉手上一痛,低下头就看到皇天神戒正在发出激烈的鸣动,蓝宝石的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映照着她的脸——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那只通灵的戒指发出了无声的嘶喊,勒紧她的手指,种种苦痛、挣扎、恐惧潮水般从彼端传来,一瞬间几乎让她窒息。 这种幻觉……到底来自哪里? 那一瞬,进入云荒后一路天不怕地不怕的苗人少女、忽然有了掉头就逃的冲动! 炎汐……炎汐,我害怕。 眼前的这一切太过不祥,我怕一旦踏入那座神庙,就再也无法返回你的身边……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她不自禁的微微发抖,但是依然勉强支持着。 “别怕。”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拍了拍她,平定着她全身的颤栗。那笙转过头,看到了那只抓在她手臂上的断手。真岚并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望着那座越来越近的神殿,眼神专注。 “不要怕。”他沉声开口,“把皇天还给我,你先回地面上去吧。” 什么?她吃了一惊。他……他说要她先走?然而不等她回答,断臂一动,皇天神戒便自动从她手指上脱落。真岚握紧了那枚象征着帝王之血的戒指,手腕一震,戒指便自动跃起,准确的戴上了他的无名指,悄然勒紧肌肤。 金光忽然大盛,映照着真岚的脸,帝王之血仿佛在他体内燃烧起来了。 “龙,”他抬起手拍了拍龙神的额头,低声,“先把那笙放下吧。” “好,她本就不该来。”龙神断然回答,一沉身子,宛如金色的闪电下击,飞快地降低了高度。在最接近地面的时候,尾巴轻轻一摆,便将背上的少女卷起,送到了地面上。 “快走吧!”真岚在龙背上回首,嘱咐,“帝都此刻非常危险,立刻设法离开!” “不!”那笙脱口惊呼,伸出手,“别这样扔下我啊!我和你们一起去!” “你不能去。”龙摆回了尾巴,在虚空里停滞了一瞬,温和却威严,“孩子,那里非常非常的危险……我们无法顾及你的安全。” 不等那笙反驳,龙神忽然昂首吐出了一声呼啸,仿佛在夜里召唤着什么。 片刻后,黑夜里便有一道白光流星一样掠来,穿过漫天坠落的流火、来到白塔底部,徘徊在龙神的左右,仿佛等待对方吩咐。定睛一看,发现前来的竟然是那种青水上见过的雪白色飞鱼,通灵而温顺。 龙神低语:“跟着文鳐鱼走,它会带你去找帝都的复国军。” “那你们呢?”那笙急了,“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龙没有回答,只是昂首看了一眼半空的金色迦楼罗,陡然拔起了身子,凌云而上。真岚在龙背上微笑着举起了右手,对她挥了挥。手指上那枚皇天神戒闪耀着王者的光芒,辉映着他的脸:“丫头,我们有我们的事——你这个路痴,小心别再走丢了啊。” “臭手!臭手!”那笙焦急地喊,在地面上跺脚,“你不能去!你连身体都还没有拼凑回来,怎么和人打架啊!快回来……” 然而真岚没有理睬她。戴着神戒的断臂一跃,握住了那把龙牙制成的辟天长剑,仰头凝视着万丈高空上那座神庙,眼神凝定,有百死不悔的坚定光芒:“该去了……” 那一瞬间,那笙忽然不敢开口——这,还是她熟悉的那个臭手么? 那种眼神,仿佛是云荒之主。 龙神低低长吟,身子一卷,绕着白塔飞速上升,宛如闪电击向苍穹。 “主人,你看,”迦楼罗里,一个女音忽地响了起来,“那是龙!是龙!” 迦楼罗停驻在断裂的白塔上,剧烈地颤动,周身发出金色的光,急遽凝成结界,抵挡着征天军团的围攻。光线明灭之中,金座上的驾驭者抬起眼看了过去,露出诧异的表情——那个迅速逼近的旁然大物,果然真的是龙!那条被囚禁在苍梧之渊下整整七千年的龙! 同一个夜晚,伽蓝白塔倒塌后的不久,龙神居然出现在帝都上空!难道,对方是预知了帝都今夜发生变动,准备乘虚而入? 这些该死的鲛人奴隶!云焕眼里瞬地射出愤怒和杀意,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金座的扶手,手指间因为力量的高度凝聚而发出了金光。他看着那条腾空而起的巨龙,仿佛有某种刻骨仇恨从心底苏醒,整双眼睛都变成了金色! 呵,本来是准备先平定了大事后、再来和你们这些卑贱的奴隶算帐的,不料、你们却在第一时间自动送上了门来!你们在空寂古墓曾经做下的事,不要以为我会有片刻忘记——曾夺走我最珍视的东西的族类啊,你们犯下的罪,必须以成千上万倍的血来偿还! 云焕紧盯着腾飞的巨龙,厉喝:“潇,准备攻击!” “不、不行……主人。”然而潇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竭尽全力也无法将迦楼罗启动,“迦楼罗在刚才撞到白塔时受了损伤,一时还动不了……” “废物!”云焕重重一拍扶手,霍然长身站起。 “主人!”潇脸色瞬地苍白,惊惶,“你、你准备去哪里?” “当然是出去应战!难道要我在这里坐以待毙?”云焕大踏步走下了金座,嘴角噙着冷笑,握紧了身侧的剑——那,还是他从巫彭手里夺来的元帅佩剑。真是可惜……这把剑其实并不配屠龙之名,但他自幼佩戴的光剑,却已经被他亲手埋入了黄土之下。 早知龙神竟会今夜前来,就应以师父赠与的剑来屠龙,才算是报了这大仇! 听到主人盛怒的斥责,潇不敢再说一个字阻拦,然而因为羞愧和焦急,全身渐渐发抖,伽楼罗里充斥着细细的啜泣,低微而压抑。 那个杀神终于停下了脚步,叹了一口气。 “我去去就回,你不要担心。”云焕捧起了潇的脸,低声安慰。一粒粒的珍珠滚落在他掌心——鲛人的泪,和血一样是冰冷的。然而,天上地下,如今唯一残留给他的、也只有这样冰冷的慰藉罢了。 他低声安慰着潇,眼里却杀气渐重。 “等迦楼罗一恢复,就来接应。”他低声吩咐。 “是,主人。”潇低语,脸上有淡淡的红晕。 “好,都来吧!”云焕望了一眼舱外的巨龙和闪电,低声喃喃,拔剑跃出了舱室,“——来我剑下受死吧!” 天风呼啸而过,卷起他的衣袂。就在那条金色的巨龙飞速从大地上腾起、掠向伽楼罗的时候。在龙神最逼近迦楼罗的时候,只是一个交错,一道雪亮的光忽然腾空而起,斩裂了黑夜! 击中了!在一剑劈向龙神的刹那,云焕心里涌现出难以言表的狂热。 剑上传来剧烈的震动,巨大的力量在精铁铸成的剑上交锋,只是一震,那把锐利无双的元帅佩剑便裂开了长长的伤口。云焕无声地吐了一口气,紧握剑柄的手渐渐松开,他转头望着夜空里浮动的金光,眉头蹙起——那是什么? 一击之后,龙神也退开了十丈,在夜空里俯视着迦楼罗翅膀上握剑的青年军人。 龙巨大的双目仿佛炯炯的明月,照亮了黑暗的帝都。蛟龙的背上,一把剑闪着冷峻的光,诡异的是、那把剑居然握在一只断臂的手里——方才,就是这把剑在千钧一发之时,接下了他的攻击!一剑之后,对方手里那把剑尤自完好,而他的剑却已震裂。 那是什么?龙神背上驮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云焕忽然觉得体内气息一乱,那种充斥在自己身体里的杀戮欲望莫名的衰退,仿佛力量忽然被人从他身体里抽离。原本无论受到怎样严重损伤都若无其事的身体,忽然间就如普通人那样起了剧烈的疼痛,令他立足不稳,踉跄着后退。 “主人!”觉察到了主人的反常,潇的声音响起在舱室内,惊惶失措,“你、你没事吧?” “没事。”云焕没有回头,厉声,“你做你的事,不要管我!” “是。”潇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不再说话。她在极力凝聚着精力,尝试让暂时陷入瘫痪的迦楼罗恢复力量,重新腾空而起。 云焕集中了全部精力和龙神对峙,渐渐看清了龙神背上负着的居然是一堆凌乱的肢体——那个不成人形的“人”手里握着那把长剑,孤零零的一颗头颅对他投来冷肃的眼光。 云焕忽然一惊——这,难道是一百年前那个被车裂的、空桑末代皇太子?!和龙神一起出现在伽蓝帝都上空的,居然是皇太子真岚! 该死的……居然趁着这个时候那该杀的两族联手杀进来了! 知道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大敌,云焕脸色肃穆,双手握紧了剑。 ——怎么回事?身体里……身体里的那种力量,居然在此刻产生了波动!仿佛有人也在同时使用着这股力量,那种力量在他身体里时涨时落,一时间居然无法完全控制住。怎么回事……他不是付出一切,获得了魔的力量么?! “云少将,请放下你的剑……”沉默对峙了片刻,龙背上那个支离破碎的人开口了,“破军不能灭世。云荒,并不是你可以随意用血涂抹的画板。” 云焕没有回答,只是握剑站在伽楼罗巨大的金色羽翼上,在高空的冷风里对着巨龙冷笑——真岚?那个早该死去的家伙,居然握着辟天剑复生了么? 这个五体不全的人,原来也是想来阻止他? 他的薄唇咧开一线,发出低低的嘲笑:“真是义正词严啊……可是,你凭什么来阻拦历史车轮的前进呢?无色城里的亡灵们!” 感觉到那一瞬力量又充盈了全身,云焕忽然一扬手,扔掉了手里那把已经开裂的名剑,左手拍击在右腕上——“喀嚓”轻响,只是一个瞬间,金色的光芒从右手指尖激射而出,在虚空中凝聚成了巨大的、锐利的金色光剑! “回到无色城去吧!别再妄想复生!” 巨大的金剑刺向半空中的蛟龙,龙神瞬忽转身,巨大的身体灵活无比地卷向了迦楼罗,金甲之间闪电萦绕,探出的巨爪中发出刺目的光华! “喀”,迸裂般的一声响,龙爪被金色的无形光剑格住。云焕往后退了一步,脚踝在迦楼罗坚硬的机壳上生生踏出一个深坑! 交锋的一瞬,双方心里都涌现出惊骇与赞叹。 这般强大的力量!是多少年才得一见? 然而就在这一刻,悬浮在白塔上空的神庙忽然放出了金光,一瞬照彻天地! 紧闭的九重门瞬间洞开,风云激变,令所有正在交战的人霍然抬头——看来,有人已经进了神庙,正在和“那个人”进行着殊死的搏杀,每一方的力量都足以惊动天地。 ——是谁? 然而,在金光盛放的那一刻,云焕手上凝成的剑忽然黯淡下去。 他心里陡然有一种恐惧:怎么回事?……身体里刚刚获得的那种力量,原来并未完全属于他自己,而同样被另一个人在反复借用!只觉体内如暗潮汹涌,涨落无定,根本无法完善的控制这一股刚刚进入身体的巨大力量。 ——难道,是因为长夜未尽,“传承”还没有完成? 云焕克制住体内力量的涨落,不令自己表现出丝毫的动摇,就这样站在伽楼罗巨大的金翼上,和半空中的龙神静静对峙。 黎明前的天空里万籁俱寂,大地上战火燃烧,征天军团全体出动,在虚空中和倾巢来犯的空桑冥灵军团交战。风声呼啸过耳,战火中,坠毁的风隼如同烟火般坠落,漫天盛开了华丽之极的光芒。 无数寒星如同冷锐的眼睛一样静静俯视着这片大地,铭记了这千年始得一遇的场面。 破军光芒大盛,北斗缓缓倒转—— 柄勺换位,即将完成最终的逆转。 神庙里,那一场等待了七千年的之战已经开始。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生何欢、死何苦?……百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将师门的“九问”完整使出。后土神戒的神光在黑暗中闪耀,令她的光剑仿佛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每一击、都发出了超过从前百倍的力量。 在那种力量的引导之下,白璎冲破了屏障的阻力,以光剑斩开虚空,一重一重地推开九道神殿之门,所有一切在手底下摧枯拉朽,一直突破到了最里层。 然后,毫不犹豫地向着那个声音的来源,一剑劈落! 真是奇怪……魔之左手的力量,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心底有着略微的诧异。然而,在一剑劈开黑暗时,她忽然间觉得某种震惊,下意识地收住手。不,不对!光剑上的这种感觉,根本不像是劈入血肉,而是—— “小心!”她听到有人低呼——那是白薇皇后的声音。 神殿的玉石地面在颤抖,仿佛黑暗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复苏了,正在沉沉地一步步逼近,白璎不由自主地将剑横于面前,猝然后退,摆出了防卫的姿态。然而,就在那一瞬,通过手上后土神戒微弱的亮光,她却看到了…… “啊?!”她再也止不住地脱口惊呼出来,看着黑暗深处一步一步走出的东西。 那、那是…… 白璎不可思议地看着从内室里“走”出的东西,退了一步,光剑因为震惊而垂落。那个东西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缓缓对她举起了手里的剑——就在那一瞬,一道黑色的影子闪电般卷来,刹时拦在了她前面! 苏摩一直在黑暗里无声地等候,此刻动如脱兔,抢身上前之时十指扬起,黑暗里微微的光如同流星划过,转瞬交织成了一道无形无质的屏障! “喀嚓”,黑暗里有微弱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被纤细引线织成的网拦住了。 苏摩也被那种巨大的力量带得立足不稳,居然往前冲了一步,引线在他手里绷紧,那肉眼不可见的细线居然勒入了他的肌肤,暗红色的血从鲛人的手腕上滴落。然而,他顾不上这些,看到了黑暗中走出的东西,面上也露出了愕然之色。 ——这,难道就是上古破坏神、魔之左手的真容? 这难道就是星尊大帝?琅浚- 后土神戒的微光照亮了黑暗的殿堂,神庙的地面在微微震动,伴随着一声一声迟缓的脚步声,却毫无“人”的气息——从黑暗最深处走出的,居然是一尊巨大的玉雕神像! 那是空桑人供奉的孪生双神神像,玉石雕刻而成,不知从前朝那一代起就被供奉在白塔顶端。在智者带领沧流人覆灭了空桑后,也未下令将其毁弃。 然而,这一座玉石的神像,此刻居然从莲台上走了下来! 孪生神像一步步走过来,破坏神那一面朝向诸人,金晶石镶嵌的眼睛凝视着闯入者,高举的左手手臂擎着长剑,一步一步的走过来,沉重的脚步声令地面颤抖。 冰冷的面容,冰冷的眼眸,冰冷的身体——完全没有“生”的气息。 然而,那一双金晶石镶嵌的眼里,却居然有神色流转。 那是杀戮的气息,来自于极黑暗的地方,完全凌驾于人类——只是一眼看过,便让联手抗敌的两人悚然心惊。虽然被引线牵绊,沉重的脚步不断响起,那座活了的神像就这样直直走向了白璎,手里的长剑缓缓下劈—— 剑势虽缓、然而力道却是惊人,只听嗤啦一声,居然有引线已经在剑下断裂。 “出剑!”苏摩凝神控制引线,对背后的女子低叱。 白璎悚然一惊,立刻重新抬头,眼神凝聚——对,不管对方是什么东西,不管对方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早已不能再犹豫半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便是! 手中光剑白芒陡生,她低低轻叱,身形一动,如同白鸟掠起,直刺那座雕像而去!“苍生何辜”!——剑圣门下的“击铗九问”气势磅礴,连绵而下,直面洪荒万古。而在所有九问中、唯有此问最为磅礴,大开大阖,为苍生而叩问苍天,悲天悯人之情流露无疑。 以此问来叩问复生之魔,一击可当百人。 ——后土的持有者和新生的海皇,当这两个人联手,整个云荒之上、又有谁能抵挡? “喀喇”!——然而就在这一刻,黑夜里却忽然发出了巨大的裂响,有什么东西忽然间碎裂。整个神殿发出了一瞬的震动,仿佛这座虚浮于半空的殿堂就要分崩离析。 “白璎!”苏摩脱口惊呼,看向虚空里持剑下击的女子。 白璎一击已中,宛如飞燕般回翔,折身落回了他身侧。然而,在微弱的光芒里,他们却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切中,那座玉石的神像竟然居中裂了开来! 破坏神和创造神一分为二,玉石的切口光滑如新。喀喇的碎裂声里,创造神从破坏神背上脱离,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迈出了轻缓的脚步。白玉雕刻的女神面容宁静而庄严,手持莲花,眼波微微流转,侧身转向自己的孪生兄弟。 “白……”在女神像转过的瞬间,白璎脱口而出。 ——白薇皇后!那是白薇皇后的眼睛! 黑暗里那一双眼睛是如此熟悉——那个只有一双眼睛存留的皇后、居然在此刻迅速的附身于神像上,趁着后代血裔一剑劈下,生生撕裂了玉石的雕像,获得了暂时的寄生! 在破坏神的长剑下击时,女神神像手腕轻抬,手中的莲花格挡住了滴血的剑。 巨大的破坏神停顿住,金色的眼睛闪烁着,看着创造神的纯黑色的眼睛——亘古以来,第一次,背向而坐的孪生双神看到了彼此的脸。 “哦……是你。”破坏神冰冷的嘴开阖着,吐出了长长的叹息。 “很久很久……不曾再见了。” 冰冷的石像开启了嘴唇,说出那样温暖而失落的话语,那个在神庙里孤独居住了千年的魔伸出了右手,一寸寸地靠近,似要试图触摸对面女神的面颊。两座石像默默相对,冰冷的面庞上有着人类特有的血肉表情。 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凝滞。 这个神庙里,光阴被停止,空间被打乱,七千年来所有一切仿佛在刹那全部重现、又一一成为齑粉,宛如烟火依次无声地绽放和毁灭,华美得令人绝望。 “事到如今,你何必垂死挣扎。” 纯白的女神像开口,黑曜石的眼睛里闪过肃然的杀气,手里的莲花格住他的剑。 “破!”在这个刹那,苏摩低叱了一声,十指之间光芒大增,引线陡然化为闪电,萦绕在破坏神雕像四周——与此同时,仿佛心意相通、白璎也是拔剑瞬忽掠起,光剑的光芒宛如雷霆下击,一瞬间穿透了萦绕的光! “中了!”并力一击后,白璎低叱,准备提气返回。 轰然巨响中,破坏神雕像霍然化为千片,碎裂的玉石粉屑在神庙内腾起,仿佛呼啸的狂风席卷而来,无数的帷幕猛烈地拂动,宛如水底急流中的水草。 ——奇怪,为什么在她释放出那样强烈力量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难道说破坏神、魔之左手,在七千年里已经衰弱到如此了? 然而,就在那一瞬,她听到了苏摩的惊呼:“小心!” 巨大的金光在神庙内绽放,一瞬间耀住了所有人的眼睛——那些迸裂的碎片在半空中忽然停住、凝滞,然后,在神奇的力量召唤下,以可怖的速度迅速沿着迸裂的轨迹一片一片返回,转瞬重新拼凑凝聚成形! “呵呵呵……”低沉的笑声回荡在黑暗的神庙里,魔的眼睛重新出现,里闪出可怕的金光——一切完成于一瞬间,在白璎还没来得及收剑回身之前,一剑劈向了她! 白璎脸色苍白,极力后退,尽管她在一刹将力量发挥到了极至,还是无法避开闪电般斩来的剑锋——在她就要脱出魔之左手的范围之前,那剑齐齐斩入了她的腰间,一瞬几乎把纤细的女子拦腰斩断。 “白璎!”苏摩脱口惊呼。 然而,就在魔之手要斩断白璎的一瞬,她手上忽然盛放出了巨大的光华。 后土神戒发出了耀眼的光华,那种光和她光剑上的光相互辉映,两种力量仿佛被合并了——先天血液里继承的“护”之力量和后天剑圣门下继承的天问剑法相互激发,一时间,她全身都笼罩在强烈的剑气下,居然将那把几乎已经要切断她身体的巨剑生生逼了回去。 跌落在地面上的女子随即敏捷地站起,发现身上居然没有丝毫血迹,不由有些愕然,随即握剑后退,和同伴并肩而立,低声:“我没事。” “嗯。”苏摩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他极力控制着虚空中的引线,那些若有若无的线依然停留在空中,密布于魔的周身,凝聚成一道屏障——然而,他的手却在不易觉察的微微发抖。 有看不见的黑色光芒,如同活了一样、从线的另一端侵蚀过来,逐步逼近他的手指。 “很奇怪,他的力量时断时续——有时候空空荡荡,但有时候却充盈到可以爆发,”白璎通过念力在心底向他传话,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座重新凝聚的雕像,“苏摩,你千万小心……它的力量太诡异,根本无从判断。” “嗯。”苏摩依然只是应了一声,收紧了引线。 那些从魔身周燃起的诡异黑色光芒,沿着引线一分分悄无声息的渗过来,蔓延到了他的指尖。他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松开。 “不过也真是奇怪,他方才的攻击居然没有对我造成伤害……”白璎诧然低语,心中渐渐开始安定振作——或许,对方也只是虚张声势?毕竟过了几千年,作为破坏神的魔也该衰弱得很了吧? 苏摩没有看她,手指缓缓收紧,黑暗的室内一张无形的网重新收拢。 那些活了一样的黑色光芒,已经浸染到了他的双手——然后,仿佛闪电一样的蔓延,透过了他的指尖、双手,手臂,肩膀,迅速渗透上去。 “出剑。”他只是低声,“我来困住他。” “好。”白璎应了一声,心神凝聚,右手上剑芒瞬间大涨,笼罩住了她全身,仿佛人和剑合一,化为了一柄锋芒逼人的利剑! “快动手。”苏摩心神凝聚,控制着手里无数的引线,一分分调整方位、将对面那个魔物笼罩。那些细微而锋利的线,在魔的周身布下了天罗地网。 ——然而,就在那一刹,他眉心忽然闪过了微弱的光。 从那道火焰状的伤痕里闪现出了黑色的光,仿佛是颅脑深处有什么霍然被点燃了! 黑暗里,两双眼静静凝视着并肩战斗的两个人,却没有动——纯黑的眼眸里带着某种赞赏和悲悯;而金色的眼眸里,却是复杂辽远得看不到尽头。 “看啊……”石雕开阖着嘴唇,魔吐出了低语,“她多像你,阿薇。” “——让我来看看七千年后,后土传人的力量吧!” 魔的手忽然动了,它周身那些密布的引线随之勒紧,死死限制住它的一切举动。魔忽然冷笑,金色的眼眸里放出黑暗的光,看着布线试图控制住自己的蓝发鲛人。 “愚蠢啊……”魔举起了手,仿佛冥冥中召唤着什么,“有着这样黑暗的灵魂、居然还敢走到我面前来?——你难道不知道在我身侧、所有罪恶都将觉醒和蔓延么?” 在魔举手的刹那,虚空里的引线全部被牵动,然后仿佛奇迹般地、那些引线上忽然涌动着黑暗的火焰,一路迅疾向着苏摩烧了过来! 他的双手,在刹那间被黑色的光芒侵蚀,变得漆黑如墨。 然而,无论如何,他却都没有松开手。引线贯注了极大的力量,死死限制住了魔的行动。在看不见的光网外,白璎剑出如流星,毫不犹豫地飞掠而至! “海皇啊,你心里蛰伏着如此邪恶的灵魂,居然还敢靠近黑暗的源头?……真是愚蠢。”在黑色火焰燃烧的刹那,魔吐出了微笑的低语,诱惑而邪异,“来吧,蛰伏的黑暗灵魂!出来吧,让这黑暗的火焰燃尽一切你所憎恨的!” 在白璎再度一剑洞穿石像心脏的刹那,魔举起了双手,完成了召唤。 半空中的引线齐齐一震。苏摩忽然间松开了手,十指掩住了眉心,仿佛受到出其不意的一击,霍然弯下了腰去,踉跄跪倒。他死死捂着眉心,仿佛那里有火焰即将烧透颅脑。在难以克制的剧烈颤抖中,有低低的呼声从他嘴角吐出。 “苏摩!”白璎一击回首,失声惊呼——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的性格,能令他低呼出声的、不知道是怎样的痛苦! “苏摩?苏摩!”那一瞬,她已然顾不得什么破坏神,回身狂奔而去,只盼来得及阻拦。然而,在奔到他面前三步开外时,她却猛然一个踉跄——虚空中,居然瞬间凝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阻隔! “别过来!”跪在地上的人蓦然伸出一只手,阻止了她,“别过来!” “苏摩!”她惊骇地看着他——他的手!那只手,居然已经成了漆黑! 他虽然松开了手,然而十指上的引线却没有因此脱落,反而仿佛活了一样、自动地卷住了他!那些引线悬浮在虚空中,上面有火焰状的黑色光芒沿着线一路逆向燃烧而来。 “别过来……”他伸出手,嘶哑地开口。 然而,在他松开了掩着额头的手时,她却震惊地看到,他眉心的刻痕里。竟然有火焰隐隐透出!那种颅脑里燃烧的火焰,隐隐透出极其不祥的气息,令她悚然心惊。 “你怎么了?”她试图冲破那道阻拦的屏障,去到他身侧。 “是阿诺…他又要出来了……又要出来了。”苏摩喃喃,深碧色的眼睛里转过憎恨的表情,“它被召唤出来了……真是恨不得把它,连着我自己的灵魂…一起焚烧得干干净净啊……你、你千万不要过来,小心背后!” “不!”就在那一瞬,她竭尽全力一剑劈下,击破了他的结界。 “苏摩!”她冲到了他身侧,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肩膀,急切而颤栗,“你怎么了?……怎么了?” 他的身体冰冷而颤抖,仿佛琉璃般脆弱。死死地摁住眉心那个刻痕,极力压制着身体里某种即将破壳而出的力量,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从未看到过他有这样的表情。 白璎惊慌地抱住了他的肩膀,俯下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别过来!快走,危险!”在她接触到他的一瞬,他爆发出了愤怒而惊怖的嘶喊,松开了双手,毫不留情地一把将她推开—— 然而,已经晚了。 在他松开手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有黑色的火焰从他眉心的刻痕里瞬忽燃起,只是一个眨眼就蔓延开来!黑色的火焰,由内而外的吞没了他。 同一时间,半空里的引线忽然间起了一阵莫名的痉挛,那些线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了,向着各个方向错综复杂地交错拉扯而去——他的手被那些引线不由自主地牵动了。 只是一个瞬间,那些引线就反过来控制了主人! “快走!”苏摩对着她厉喝,然而短促的两个字未曾说完,他的眼睛却变成了黑色!——颅脑里的黑色火焰终于由内而外的透出,夺去了他的理智。半空中那些引线无声无息地交错,通过十戒牵动他的双手,传达着来自另一端的杀戮讯息。 他漠然地站起,双手交错,无数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引线在他掌心汇聚。 仿佛一只被引线牵引的傀儡,他毫无表情地踏出了一步,对着一步之外的白衣女子挥出了一道死亡的弧线! 黑色的闪电割裂了一切。 神庙里的光芒盛放了又熄灭,然而这一切下面战斗中的人却无法顾及。 云焕在白塔之上与龙神搏斗,高天云涌、四方风动,呼啸而过。龙神化为金色闪电,一次次的下击,与此同时那个畸零不全的人也在挥剑。迦楼罗还是没办法动,然而却放射出金色的光,摧毁一切靠近它的东西。 云焕站在金翅鸟的巨翅上,凭借着机械的屏障与对手交锋,渐渐只觉得透不过气——对方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几乎令他难以承受,数百招过后,他只能勉力与对方周旋,甚至一步也无法离开伽楼罗身侧,更不用说还击。 心中渐渐涌起不可抑制的烦躁和愤怒,他呼啸了一声,霍然仰头看天。 ——破军呢?破军呢!它在何处?为何还不绽放光芒! 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不惜舍弃了一切,本以为自己将得到世上无双的力量,从此可以随心所欲的支配云荒上的一切,清算所有的罪恶,血洗所有的屈辱——不料,刚刚迈出了一步、就遇到了如此强劲的对手!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云焕的眼神渐渐狠厉,如狼一样的长啸,看着天空中缓缓转动的北斗。 漆黑的夜空里,星辰还在移动,牵引着大地上的无数命运——为什么?破军的力量为什么此刻还没有完全被他掌握!是因为长夜尚未结束、传承尚未完成么? “龙,他在呼唤力量,”龙神背上,真岚急促低声,“黎明前必须结束战斗!” ——否则,太阳一出,冥灵军团便会如同冰雪般消融。 “知道。”龙神低吟了一声,迅速下击——然而,毕竟被封印了几千年,又失去了如意珠,海国神袛的力量也大不如昔;而背上的那个人身上的六合封印更是尚未解开,连五体尚不齐全,更不用说恢复帝王之血的全部力量。 ——就算双方合力,一时间却竟也难以将迦楼罗保护下的云焕置于死地。 高天之上风起云涌,无数巨大的力量在交锋、激烈而狂暴。诸天星辰黯淡,唯有破军发出血一样的光,缓缓逆转——而东南角、一对并行而来的双子星座流出雪亮的光,竟然冲入了北斗的分野。星盘大乱。 只不过一个时辰便该天亮。然而,这个夜晚、竟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那笙在地上奔逃,躲避着无数从天而落的火。 那些火,一朵一朵都是燃烧着的生命——一架又一架风隼被迦楼罗摧毁,拖着长长的火舌从万丈高空坠落,掉落在帝都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轰然爆炸的巨响,到处都是燃烧的房子和奔逃尖叫的人群! 苗人少女跟着那条文鳐鱼急速的逃,穿越那些天火和地火。 好几次,她几乎在火场旁迷了路,多亏了文鳐鱼及时的回身引领,才让路痴成性的少女顺利的从迷宫中逃脱。那笙气喘吁吁地追随着那一尾白光,看着那条通人性的鱼儿灵活的飞来飞去,从火海内绕出一条安全的路来。 奇怪……在火里飞进飞出,它为什么不会变成烤鱼呢?跑得气喘吁吁的时候,那笙还是忍不住好奇的想,一边跑一边走神—— 就在那一瞬,她撞到了墙。 “哎呀!”她捂着额头跌倒在地,昏头昏脑地想要爬起来——然而,她忽然呆住了,就这样坐在地上,怔怔地抬头看着眼前那面白色大理石砌筑的墙。 巨大的石墙光洁挺拔,从眼前一直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白色的石墙尽头,是金色光芒,衬托在漆黑的夜幕底下宛如旭日。 那……那是什么?那竟是伽蓝白塔! 她、她居然不知不觉跑到了塔底下来了? 白塔的基座下空无一人,只有坍塌的废墟堆叠,其间暗暗燃烧着火,充满了不祥的气息。那笙惊呼着四顾:飞鱼呢?那条该死的飞鱼呢!那个家伙不但没有正确地带她逃离战场,居然一路把她领到了白塔的基座旁来了! 白塔断裂了一半,此刻依旧不断有碎石从高空掉落,重重砸落在塔基旁。 那笙生怕被巨石砸中,连忙手足并用的爬开,一边逃、一边呼唤着那条文鳐鱼——然而,那个龙神的信使此刻仿佛忽然从火海里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一个人拔脚跑开。 “小心!”忽然间背后有人轻叱,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后襟。被猛烈一扯,那笙陡然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往后栽倒——同一时间,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擦着她的发丝砸落,震得大地剧烈抖动。 那笙吓得脸色苍白,身体在一扯之下不受控制的往后仰跌,脊背仿佛碰上了墙上的一扇门,门顺势而开,她顿时骨碌碌的滚落下去。一时间天旋地转,直到身体撞上了一堆软软的东西才止住去势,吃力的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然到了一个不知何处的密室里。 她抬手撑地,挣扎着想起来,然而触手之处粘腻而温热——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触电般往后退,在高窗照进的微弱光线中抬起手掌。 血!果然是血! 地上堆满了尸首,腥味弥漫在这个秘密的甬道内。那笙失声惊呼,来不及多想,沾着血的手指已经在地上划出了一个圆弧,迅速地布置从书上看来的符咒。 “不用怕。”一只手伸过来,捉住了她的手腕,“不是敌人。” 那笙一惊抬头,微弱的光线中她看到了一双碧色的眼睛,冷冽而宁静,不带丝毫敌意——这、这是……鲛人?方才拉了她一把的、居然是一个蓝发的鲛人! 沿着台阶,站着一排鲛人战士,一个个身形高挑,束发披甲,手里握着锐利轻便的武器,在台阶上分成两列,严阵以待。他们的脚下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看装束、居然全部是沧流帝国的战士。 那笙只看得发呆——怎么回事?这里是白塔底下的什么地方?怎么会忽然冒出那么多的鲛人?他们…他们来这里干吗? 不等她弄明白,眼前有白光游弋而来——定睛看去,却是那条忽然消失的文鳐鱼。 “你!”那笙一把揪住了鱼的尾鳍,怒斥。 文鳐鱼吃痛,噼里啪啦拍打着双鳍,扭动挣扎,啪的一声居然卷起身子打到了她的脸上。那笙更是恼火,手指一错,捏了一个刚学会不久的诀,便要从虚空里捕捉那条不称职的文鳐鱼:“该死的臭鱼!你把我带到什么鬼地方来了?” “是那笙姑娘么?”忽然间,黑暗里响起了一个清凌凌的声音。 那笙吓了一跳,等她侧头看去时,就看到黑暗的走廊深处,有一点浮动的光芒缓缓漂近——灵珠托在来人手心,青碧色温润的光芒里,显出一个女子曼妙的身形。 “你是……”她讷讷地看着这个出现在塔底密室的蓝发女子。 “我叫‘碧’,是复国军暗部的人。”那个鲛人女子悄然来到她面前,躬身行了一个礼,“文鳐鱼向我传达了龙神的命令。” “碧?”那笙明白过来,“噢,你就是龙神说的复国军战士么?” 碧微微点头,提着一物从黑暗深处走出,另一只手里有皎洁的光华。 那笙好奇的看着她——这个女子如此温婉秀气,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握剑的战士啊!真是奇怪,外头都打成那样了,白塔随时随地会崩塌,这个复国军的战士、此刻跑到白塔底下来做什么呢?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她看清楚了碧手里提着的东西,不由失声惊呼。 碧从塔底走出来,一只手里握着一颗灵珠,照亮道路;另一手却吃力的提着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匣子——那个匣子是玉石雕刻而成,周身布满了繁复的符咒,仿佛在白塔倒塌时受了损伤,外表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 这个匣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然而那笙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脏狂跳起来——那、那是什么?那个匣子,怎么看起来如此的眼熟?这种花纹,这种符咒,她之前已经在云荒大陆的各个角落看到过好几次! “大家快走吧,”碧吃力的将那个匣子抱在怀里,对其他人开口,“白塔被撞得厉害,说不定马上会彻底倒塌……我们得快些。” “是!”鲛人战士们纷纷领命,然而那笙却没有动,直直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忽地叫了起来:“六合封印!这是埋在白塔底下的封印……是那个臭手的身体啊!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碧同时也变了脸色,霍然住脚,转身凝视着这个异族少女。 ——她是谁?龙神托付她看顾的、到底是谁?怎么能一口就说破了石匣的来历! “你拿臭手的身体做什么?”那笙脱口,看着鲛人女子,“你……你准备拿他怎样?” 她握紧了双手,摆出一副警觉的模样,如果对方想对真岚的身体做什么坏事、她就准备冲上去阻止——然而,她却忘记了自己手上此刻已经不再有皇天神戒,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力量可以临时庇护她了。 看着这个宛如小小斗鸡一样的女孩,碧冷冷回答:“海皇陛下吩咐我潜入这里,拿到这个匣子——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十戒的最后一枚被埋在了白塔底下,在苏摩全力一击破除九障封印之时,白塔根基上的封印也已同时被损坏。海皇在临去塔顶神殿之前将琉璃珠交给了她,并吩咐她设法进入白塔下的塔底密室,不惜一切代价夺取这个石匣—— 这本是颇为艰巨的任务,她调动了帝都可以调动的全部同族战士,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然而却不料今晚正好发生了如此大事,白塔被撞毁,帝都动荡,到处一片混乱,塔中守卫空虚,所以她几乎没有费太大力气就进入了密室。 然后,在地宫的最深处,顺利地找到了这个被砌筑在墙壁里的石匣。 “海皇?”听得她的回答,那笙却是一愣,“你是说苏摩么?” “是。”碧有些诧异,“你认识陛下?” 那笙吐了一口气:“那当然!——我们很熟呢!对了,你知道炎汐吧?” “……”碧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少女,然而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温和下去,“我当然知道左权使炎汐——莫非你也认识他?” “当然!”那笙仰起了头,眉目间都带着笑意,“他是我喜欢的人啊!” 碧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恍然:原来是她?——那个复国军传说的那个迷上了左权使的苗人姑娘?那个戴着皇天的女子? 然而,她的态度却忽然间又变得强硬起来,冷冷看着她:“可是,你手上怎么没有皇天神戒?——你不是都和空桑人在一起的么,怎么忽然又要我们海国来庇护?” 那笙很是敏锐,发现了对方眼里的敌意,一时小孩子心性泛起,抵触的情绪昂然抬头。再也不肯好好回答对方问题,只哼了一声:“你管我来这里干吗?——反正那条龙吩咐你照顾我,你敢不听?” 碰了一个钉子,碧眉头微微蹙起,有些怒意。然而很快又平复下来,淡淡:“你说的对,我必须听从龙神的命令——赶快跟我出去,我要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去安全的地方?”那笙一边跟上去,一边问,“哪里?” “回镜湖复国军大营。”碧吃力的抱起那个石匣,小心翼翼的将它收入怀中,“反正海皇也命我拿到石匣、立刻送回去交给炎汐——你就跟我跟我一起去吧。” “炎汐!”那笙一声欢呼跳了起来,“带我去见炎汐?” ——真是太好了……居然很快又能见到炎汐了!上次她戴着皇天,前去复国军大营时很是不受欢迎,匆匆一见便又分离,甚至没办法和他好好的说上几句话。而这一次,有了海皇和龙神的双重命令,对方应该不会再把她赶出去了吧? 看了欢呼雀跃的女孩一眼,和炎汐共事多年的暗部女战士心里微微诧异:左权使向来沉稳内敛,做事老练,怎么会喜欢这样张牙舞爪的小孩子呢? 然而,她只是在文鳐鱼的带领下转过了身:“那么,走吧。” “哎呀,大姐姐,你真是好人!”那笙心情大好,瞬间对碧转了印象,一路上跟在后头讨好的喋喋不休,“姐姐你累不累?我来帮你抱好了!” “不用。” “啊?那么……那颗珠子我来拿,替你照路,好不好?” “不用。” “呃……那么,那么……要我帮忙做什么姐姐尽管说!” “能安静一些么?别引起沧流人的注意。” “啊?……噢,好吧。” 一行人匆匆地离开了白塔地宫,消失在血火映照的夜色里。 而头顶万丈高的天空里,激烈的战斗还在持续,华丽的术法一个接一个使出,力量的交锋如同波涛汹涌冲撞,在漆黑色的夜幕里,绽放出漫天烟火般的色彩。 那笙怔怔的看了天空片刻,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唉……那只臭手的身体,还在这位鲛人姐姐手里呢~他们在那么高的地方打斗,天空里笼罩着那么强大的结界,没有了皇天的帮助,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石匣封印解开、把身体送还给他了…… 臭手啊臭手,你可千万别有事才好。等你平安回到了镜湖底下的无色城,我一定说服炎汐把你的身体还给你。 星辰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在逆转,北斗指向南方,破军光芒时明时灭。 而断裂的白塔上,那一场旷古未有的战斗还在继续。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静静停着,在冷月下放出冷冷的金属光泽。而飞鸟的翅膀上,飞龙萦绕、剑光穿梭,仿佛雷霆闪电交汇。 轰然巨响之后,人影乍合又分。云焕身子一晃,霍然倒退了三步,依然无法止住去势,踉跄单膝跪倒在金色的机翼上,抬手撑着地面,剧烈的喘息,有鲜血从他的唇角滴滴坠落。迦楼罗在微微颤栗,仿佛感知到了滴落鲜血的温度。 云焕眼里的金光时明时灭,难以为继,然而杀气却愈发重了。 ——不行……现在这样的情况,以一对二,他根本没有获胜的把握。 再这样下去,不等天亮、就会被杀! “潇!潇!”他扬起头,厉声呼喊傀儡的名字,“唤醒迦楼罗!” “是。”迦楼罗传来了低微的回应,似乎在极力的挣扎,试图震翅而起,却无法摆脱重创后的衰竭。云焕在金色的巨翅上抬头仰望苍穹——黑色的天幕里,北斗尚自围绕着破军缓缓转动,星野变幻莫测。 怎么回事?他已然舍弃一切,为什么还没有彻底得到智者许诺的“那种力量”?! “还没办法凝聚么?”一击之后,龙神再度返身,沉声询问真岚。与此同时,巨龙的爪子一伸,及时勾住了那一只掉落的右足,甩回了背上。 “还没办法。”龙背上,那颗头颅沮丧的喃喃,“或许等日出后,力量会充盈一些。” ——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的时候,自己这个身体成为最大阻碍? “不能再等了……必须趁着破军尚未完全觉醒时消灭他!”龙神发出一声长吟,俯视着金色翅膀上聚气成剑、严阵以待的沧流军人,“再等一会,可能迦楼罗就完成自我修复了。” 然而,就在商榷对策的那一刻、他们忽然听到了头顶巨大的轰鸣!那是旷世力量交锋时,因为相互撞击、湮灭而发出的可怖声音——无论是龙神、真岚,还是云焕,都在那一刻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天,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这……这是什么?万丈高空上虚浮着一团炽热的光芒,仿佛夜里忽然升起了一轮旭日,与高空冷月相互映照! ——神庙在燃烧。 日月同现于苍穹之下。 第二章、千年 在那一击袭来时,白璎根本无法躲避。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最熟悉的人对自己发出了必杀的一击。那些锋利的引线呼啸而来,在半空中忽然凝聚成一束、直取她的心脏! 只有一步的距离。 后土神戒发出了璀璨的光华,展开屏障护卫着主人。背后的黑暗里有个声音低低笑了一声,一道金光激射而来,压住了后土的光芒,黑暗和白光纠缠在一起。 引线继续呼啸而至。 魔!是魔在操纵着一切,要让他们两人自相残杀的死在这里! 白璎竭尽全力想要退避,然而一步的距离实在太近,她根本无法在这一瞬间做出有效的防卫。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死亡的光呼啸而来,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刚刚凝聚回血肉之躯的身体裂开,鲜红色的血飞溅而出。 那张冷漠的脸近在咫尺,邪异而苍白,黑暗的双眸黯淡无光。他周身燃烧着无形的黑色火焰,那种火焰是由内而外出现的,瞬间将他吞噬。 在这一刹那,她只觉得恍惚,眼前的一切仿佛和百年前重叠了。 苏摩……在最后的一瞬,她脱口喃喃,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引线呼啸而来,洞穿了她的心脏,从她背后透出。他因为巨大的冲力而急遽前进,止不住身形,撞入她展开的双臂中间。在刺穿她心脏后,他停住了,就这样静静地停在她的双臂之间,无声无息,仿佛死去。然而她却能够听到他体内那个狂笑的声音,细细的,尖利的,如此得意又如此酣畅——那,应该是他那个始终不肯消失、满怀仇恨的孪生兄弟吧? 阿诺……到了如今,你可满足? 在刺杀完成的一瞬,那些黑色的火焰都熄灭了。阿诺从他体内悄然撤离,将这个身体的控制权还给了孪生兄弟,残忍地旁观接下来的死亡。 在眼里黑暗退去的瞬间,苏摩怔在了原地,无法说话。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张开了双臂,贴近了他,轻声呼唤:苏摩,苏摩。 没有想到,一百年后,我居然第二次死在了你的手里……难道,你就是我始终无法摆脱的宿命诅咒?那一瞬,她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坦然,所有的坚持和守望都颓然溃败,仿佛一片到了季节、从树梢落下的叶子,准备随着湍急的水流飘然远去。 真好……真好。就这样结束,也是不错。 她紧贴着他的胸口,感觉他冰冷的身体正在被她心口滚烫的热血温暖。 苏摩怔怔看着她,双手保持着一击过后的姿式,不知道神智是否已然恢复,脸上却毫无表情。她只觉得他的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我,我又……”她听到他开口,握着引线的双手剧烈颤抖。 “别动,别动。再动的话,血会流得更快”她低声喃喃,因为苦痛而抱紧了他,“不必抱歉……要知道,这个新的身体,本来也是你给我的。” 苏摩不敢再动,双手仿佛凝固了,在黑暗的神庙里僵硬着。怀里的人是如此的温暖宁静,洁净美好,简直和他来自于两个世界——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在这样的纯白色光芒下自惭形秽的吧?怀着那样黑暗的一颗心,又怎敢靠近。 白璎在黑暗里沉默,感觉最初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后、身体居然渐渐麻木,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是死亡即将来临了么……这个刚刚新生不久的身体、又要再度毁灭了? 她没有觉得恐惧,只是平静坦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没关系,百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百年后,也不吝于再死去一次。反正,对她而言,整个生命都已经献给了家与国,肉体和灵魂的存亡已然无可顾惜。 黑暗中,苏摩仿佛也渐渐平静,身体的颤栗奇异地悄然停止。 她忽然感觉到一双手迟疑着抬起、从背后抱住了她,缓缓收紧——那双手是那样的冰冷,那样的颤抖,却又那样的用力,坚决而确定地将她拥入了怀里,再不肯松开分毫。那一个濒死间的拥抱,几乎令她窒息。 “对不起。”一个声音轻声道,恍惚间穿越了上百年才传到耳畔。 她忽然一惊:对不起?这是做梦么?居然真的有一天,他会亲口对她说出这三个字! 不,不用说对不起。从来,我就没有责备过你啊……白璎攀住了他的手,想抬头对他微笑,却听到了身后魔的狂笑——那样的得意而狂妄,带着操纵生死、毁灭一切的睥睨。神庙里的黑暗气息越来越浓重,仿佛要吞没这个六合间的一切! 她悚然一惊,极力凝聚自己溃散的神智。 不,魔还没有死!如果她就这样死去的话,还有谁能够遏止它?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半途而废,否则,也太过于不甘了啊……怎能就这样罢手! “苏摩!”她霍然抬头,在他耳畔低语,“我身体现在好像还能动,还有再出一剑的力量——来,帮帮我,一起把它给封印了吧!就趁现在!” 然而,苏摩却没有说话。她诧异地看向他,却发现他略略抬起头,凝视着虚空中的某处,似乎忽然有一瞬的失神。瘦峭的双手停在她背部,有略微的颤抖。 “怎么了?”她低声问,发现对方的神色有些异常。 外面夜空里战斗正酣,不断有风隼拖着长长的火光坠向大地。神庙里一片寂静,只有魔低沉而狂妄的笑声一步步的逼近。 同伴尚未有回应,白璎再也不能等待,毫不犹豫地倒退了一步,霍然转身。 一步之后,她就退出了他的怀抱,洞穿心肺的引线从她身体里抽离——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没有血流出来。在离开了她身体后,她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平复,只是一眨眼便仿佛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的消失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惊骇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然而,背后迫近的杀机已令她没有时间多想。 “动手!”忽然间,那个沉默的人开口了,急促而决断。 黑暗里忽然仿佛有万点星辰亮起,苏摩忽然动了,动作快如疾风闪电。从他的十指之间闪耀出了千万道引线,只是一瞬间就在神庙内织出了重重的网,将正在移动的破坏神石像如茧般的包裹起来! 仿佛心有灵犀,同一时刻、白璎应声点足,合身飞掠而去,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了右手上,一剑刺向了那个魔——后土神戒回应出了极灿烂的光华,上古传承的力量涌向她的手指,光剑上吞吐出凌厉的光芒,在一瞬割裂了黑夜! “你……!”那一瞬,魔仿佛明白了什么,发出震惊的低呼,“你居然……” 巨大的力量交锋令一切四分五裂。 耀眼的光从神庙内四射而出,炫住了每个人的眼睛。光芒的中心,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在一分分的崩溃——那,是魔的石像,正在一片一片、由内而外地碎裂。 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剑、完成最后的一击后,白璎剧烈的喘息,却不敢拔出自己贯穿在石像上的光剑——因为生怕一抽剑、这个魔鬼便会如同前面上百次一样,再度凝聚成形。她不敢抽出剑来,却衰弱得几乎无法保持光剑里凝聚的剑气。 身上的伤口已经莫名其妙的愈合了,然而她却依然觉得力量在一分一分的枯竭——经过那样长时间的交锋,连后土神戒的光芒都已经微弱下去, “苏摩,苏摩,”她低唤,“接下来怎么办?” 只有高天上的风灌入四分五裂的神庙,发出奇特的、宛如歌吟的长短声音。 白璎不敢分心回头砍,心里却一分分冷下去:“苏摩?”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 “不要松手!”在她几乎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回头看时,耳边传来了白薇皇后威严淡漠的声音,“后土的力量和魔相生相克——用力量一直压住他,直到他的实体和魂魄完全湮灭为止,才可以撤剑。” “是。”她低声回答,感觉心底有沉沉的冷意。 可是……苏摩,苏摩怎么了? 佩戴后土神戒的手握住了光剑,贯穿了魔的身体。在神之右手的力量下,魔的石像在持续地崩溃,盛大的金光从由内而外的发散而出,将整个神庙笼罩,似乎一颗太阳在迅速地燃烧——那样强烈的光线仿佛割断了时间和空间,将此处的一切笼罩在无始无终的无限寂静之中,在这个万丈高空之上的神殿里,一切仿佛都停住了。 “原来你……”魔金色的眼眸穿过了白璎的肩头,看着她身后的人,喃喃,“了不起。” 然而,苏摩还是没有回答。 ――― 魔的石像在崩溃,而神的石像在一旁静静的凝视着碎裂中的孪生兄弟。 “琅阍绺弥阑嵊姓庋慕峋帧!迸窨袅吮涞乃剑鲁稣庋幕坝铮亢诘难劾锩挥斜砬椋拔位挂踉渴欠裥睦锷杏胁桓剩俊- 魔发出了低低的笑,没有回答,金色眼眸里有她所不熟悉的表情。 石像被白璎那一剑钉住,从脚底开始一片片的迸裂、散开,在虚空中宛如花火消散。那些碎片落到了女神像的脸上,宛如刀锋般锐利。女神像冰冷而光洁的脸颊上,忽然滑过一道殷红色的痕迹——黑曜石的眼里,居然流出了血一样的泪! “终于结束了么?”仿佛是毁灭终结了持续千年的恩怨,盛放的金光里,白薇皇后脸上流露出了凡人才有的哀伤和软弱,将深藏千年的话在最后一刻倾吐。 魔的笑声歇止了,金色的眼睛抬起来,凝视着虚空。重重帘幕翻飞,帘幕外映照着无数坠落毁灭的火焰。魔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某种无法说出的表情。 “阿琅,七千年了,我发现我竟从来不曾真正懂得你……从一开始就不懂得。”白薇皇后的声音在虚空里缓缓传来,“那么,结束之前,总应该让我明白吧?” 身体在不断的溃败碎裂,魔转过了眼睛,看向了一旁的神,不易觉察地低了一下眼帘,做出了首肯的微妙示意。 白薇皇后微微叹息:“琅以诰潘曛庇黾悖哟艘恢毕嗨妫憾十一岁嫁了你,三十二岁开国登基,三十三岁生了姬熵——但是,多么可笑……衾枕多年,一世夫妻,我却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究竟是谁?” “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不对等的吧?在遇到我时,你已然是修行了几千年的云浮人、云荒大地上被称为‘神’的存在——而我,却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学习星象的十几岁少年而已,却不知你是为了修习占星术,而跟随了那个老星象师四处流浪。” “你本来的出身,心中的抱负,从来不曾对我说起。” “我只知道,越到后来,你便破坏得越多,我便越是恨你。” “我只知道,我必须阻止你。 “天赋予我力量,大约就是为了让我能够在某一日,阻止你毁灭这个世界——那一日,是七千年之前的断指还戒之日;也是七千年之后的今日!” 白璎愕然地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女神石像——这、这是白薇皇后说的话么?那个强大无比的、神一样的女人,终于承认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失败……如此软弱如此无助,仿佛一个迷途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从,只是执拗地抱着必须归家的执着念头,一路艰难地走到了今日。 ——走到那个人的面前,问出一句为什么。 魔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流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可是我想知道,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 “七千年前,你遇到我,引领我,陪伴我,令我一生与众不同——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何要获取力量?为何要统一云荒?为何要锲而不舍地建造白塔?……这些,我都不明白。” 神像缓缓走来,白玉般的脸上有着两道殷红色的血泪,触目惊心。 魔的石像在一分分的碎裂、崩溃、消失……然而在那种破裂上升到颈部时,仿佛终于苏醒了,魔金色的眼睛里忽然有了表情流转,凝望着对面女神的石像,露出一种诡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翕动了嘴唇—— “为什么?琅比皇前愕陌丫谡饫锏却四闫咔辍!- 低沉的声音吐出时,所有人悚然动容——变了!这个声音,忽然之间变了! “你是谁?!”女神的雕像霍然抬头,纯黑的双眸里露出惊骇的表情——魔的雕像开启了咀唇,吐出低语。然而那个声音却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琅救耍- 在那个破坏神的石像里,到底藏匿着怎样的灵魂! “我是谁?”魔在低低微笑,“我是破坏神啊……” “不,你不是琅卑邹被屎笊艟澹袄奴呢?” “琅俊蹦Ш鋈淮笮ζ鹄矗袄奴在这里呀!” 巨大的石像动了起来,尚未完全碎裂的左臂一分分的上抬、弯曲,将冰冷的手放在了胸口正中——魔的雕像在微笑,金色的眼睛里闪着说不出的诡异:“琅驮谡饫镅健闼档拿烤浠埃扛鲎郑继眉v皇牵衷冢菔被孤植坏剿此祷啊!- “你究竟是谁?”白薇皇后诧然,眼里有杀气。 “我是谁?”魔低笑,“还不明白么?我的孪生姐姐啊……” 魔将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唇角露出讽刺的笑意: “如果一定要我说我是谁——那么,我是空桑上古的御风皇帝;是空桑始祖怀仞皇帝……同样,我还是空桑毗陵王朝的开创者、云荒的统一者:星尊大帝?琅- 白薇皇后惊住。 金色的眼眸在微笑,魔低语:“是的,魔和神一样,没有实体,只能以各种形式存在于世间:在冥界成为鬼怪,在荒野成为妖兽,在人间则侵入人心。 “魔可以千变万化。而和神一样,我也更偏爱使用人的躯体而已——万年以来,一共有三个伟大的空桑君主与我共存。他们都先后成为我的寄主,享受了我带给他们的力量和权势,也付出了灵魂和身体的代价——然后、因为人类肉体无可阻挡的衰老,而失去了躯壳,只余下灵魂成为祭品,永世不能离开。 “一万年前,当怀仞皇帝的躯体不堪再用的时候,我没有及时找到合适的寄主,不得不被封印在了镜湖的中心。我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当你们两人在镜湖中心打开封印,将我释放,我才选择了新的寄主:我附身于你丈夫的身上,一直到今天。 “你看,那些人出于各种目的与我交换了契约,付出的代价就是渐渐失去了自我。” “为什么人类总是那样有自信?以为凭着自己的意志便可以遏止我,便可只享用我的力量而不必付出交换灵魂的代价!——多么可笑……个人微小的意志力,又怎能和诸神抗衡? “你的丈夫是云浮翼族,修炼千年术法高深,便以为自己成了神——他从镜湖中心将我从上古封印里挖出,占用了我的力量,却始终觉得自己可以控制这种力量。 “——可是,最后呢? “呵呵……你看,他连你都杀了。” 魔低低的冷笑,将亘古的谜团逐步揭破。白薇皇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和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原来居于云荒最高处,一直操纵着大陆命运的,不是琅14膊皇鞘祝钦飧鲇涤谢倜鹆α康钠苹瞪瘢- 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哪怕是一时无双的英雄。 千年后,唯独存留不灭的、居然唯有魔性! 魔看着一旁的女神雕像,金色眼里也闪过一丝诧异:“奇怪啊……既然当初你传承了后土的力量,姊姊应该也在你身上寄生才是——可是,为什么现在看来,你依旧是个‘人’,而从来不曾展现出‘神’应有的一面呢?” 魔喃喃自语,闪过寂寞的表情:“姊姊去了哪里?她莫非是已经将自己和天地同化,融入了时空?在我苏醒过来之后,在这个六合之间,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魔低下了头,仔细凝视着女神的雕像,眼里神色闪烁。 “难道,她把创造和守护的力量、全部交给了脆弱的‘人’来保管了么?她相信人可以自己掌控这种力量,平衡这个天地,而不愿再插手人世了么?真是愚蠢啊……” 白薇皇后将手按在胸口,眼里有冷睨的光:“不,神与我同在——神也与所有人同在。” 她看向魔,冷笑:“就如一粒盐融化在大海里,它虽然消失了形体,但它会在所有的水中存在,所以她永不会枯竭、也不会消弭——同样的,神虽然没有形体,却将与天地同在,影响着天地万物。” “神选择了相信人类,将力量散布于天下,藏善念于人心。我不是唯一一个获得她力量的人——有更多人,比如剑圣门下的女弟子,比如六部之赤王,都或多或少受到她的召感。一旦邪恶凝聚,魔王诞生,那些守护的信念就会重新凝聚,将其封印!所以,不管你化身为何种形式、依附于谁之上,神的力量都会不惜一切阻止!” 那样的语言,令不可一世的魔也沉默下去。 “看来你说的没错……能说出这样话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破坏神忽然大笑起来,头颅在金光中一片片的碎裂,“她还在……是的,她永远会与我同在!” “白璎,封印它!”看到魔的一双眼睛还在闪亮,白薇皇后厉叱。 “是!”白璎不敢耽误,立刻凝聚了所有力量,从下而上一剑斜掠,喀的一声将虚空中尚未粉碎的魔之头颅辟成了两半!魔没有丝毫闪避的意图。 然而,虽然躯体最后一部分也被粉碎,那双纯金色的眼睛却没有消失。浮在虚空里,在白璎再度挥剑劈来之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流露出诡异的笑——外面天色泛出微微的白,已然是长夜逝去、黎明将近的时分。 北方星野上,北斗逆转已经完成,斗勺换位。 ——那颗破军,已然发出了旷古未见的血红色的光! “到时候了。”魔的声音低低响起,“这个身体,不要也罢!” 金光轰然盛放,有一道影子从那个碎裂的石像里四散逃逸,如同风一样的消失在夜幕。那金光是如此强烈,即便是白璎、一瞬间都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只是一瞬,那双眼睛便在金光里消失了,只留下虚空里遥远的一阵大笑—— “想彻底封印我?再等七千年吧!”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庙旋即恢复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风从四处吹来,从破败的户牖之间穿入,发出细微的声音,宛如逐渐剥落破裂的心。 白璎握着光剑站在原地,剑上空无一物、却滴滴垂落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蕴六识都被封闭,过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东西的瞬间,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站在那里,看着神庙中的某一处,眼睛忽然里流出了血红色的泪,纵横满面。一时间,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罗刹。 她在看什么?白璎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泪,整个身体都发出了微颤,定定看着某一处。 “唉,最终还是让他逃了么?”白璎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喃喃,有无尽的疲倦和失落——那个魔物已经被他们合力攻击,几乎消灭殆尽。而对方居然在衰弱之极的情况下从容逃脱……难道,对方也早已预先埋下了计划? 对,苏摩呢?她霍然一惊,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对方的动静,不由回过身,在黑暗的神庙内踉踉跄跄地一路摸索,低声呼唤;“苏摩?苏摩?……你在哪里?” “这里。”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回应。 白璎惊喜地回头,在黑暗中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卷起帘幕后,借着外面天空中交战的战火微光,她看到了静静靠在神庙柱子上的傀儡师。 苏摩靠着柱子休息,微微阖起了眼睛,似是极疲倦。交叉于胸前的双手上隐约拖下断裂的引线,每一根引线上都有若有若无的血滴落——那一场剧斗里,他虽然没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负责防御和封锁对方行动、又要抵御入侵脑颅的恶念,也耗费了极大的精神力吧? 幸亏,到了最后、他们总算是双双无恙。 “还好么?”她低声问,掩不住的关切。 “嗯。”苏摩却没有睁开眼,只是简短回了一声,“你呢?” “我很好。”白璎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没有受伤。” ——魔虽然衰竭、但力量还是非常惊人,这样一场恶战下来,她居然毫发无损,实在出于原先的意料之外。 苏摩看着她,唇角浮出莫测的淡淡笑意,一闪即逝。 “怎么?”白璎无端地觉得心里一跳,忍不住上前。 “没事。”他以一贯淡漠的语气回答,身子却始终靠着柱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着头,水蓝色的长发覆盖了脸颊,留下深深的阴影。白璎依然隐隐不安,然而在她准备进一步询问时,却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 “阿琅?” 阿琅?这个名字……莫非星尊帝琅浚“阻羧换赝罚聪蛏衾创Γ纯吹搅骼岬呐裣裾夯禾鹆怂郏ゴッ虚空的某处-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难道疯了么? “阿薇,真高兴又能见到你。”然而,空无一物的神殿里,忽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回应着那一声蕴含了复杂感情的呼唤,“如果不是魔在最后一刻解体逃逸,选择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远无法出来和你见面了……” 白璎惊诧地看向神殿,然而无论她如何凝聚幻力,却始终看不到虚空里那个魂魄。 “苏摩,你能看到么?”她低声问身后的海皇,“难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苏摩声音依旧低而轻,“那人的魂魄,应该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里,看着虚空的某一处,眼神复杂地变幻。旁观者能清晰低看到种种爱憎在女神石像的眼里潮水一样翻涌,惊心动魄。 片刻的寂静长得仿如千年。 最终,白薇皇后眼里得憎恨和杀意都退去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眼神温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咤凌厉:“阿琅……原来,你老了后是这个样子。” 虚空里的声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弃这个躯体的时候已经耄耋——而你还是如此美丽,一如初见之时。” “不,当年你在苍梧之渊杀我时,我也已经三十许,”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涩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璎怔怔地看着女神石雕和虚空一问一答,恍如梦寐。 星尊帝的声音长长叹息:“阿薇,对于当年的事情,其实我——” 然而她却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宁可相信是破坏神的魔性侵蚀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种种恶行。这样的话,她或许可以在千年之后释怀,选择原谅。 “不,你听我说。”星尊帝低声回答,带着急切,“为了这句话,我已经等了七千年。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即将去往彼岸转生……请你务必听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来,有些无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忽转慎重,一字一句开口:“你知道么?七千年前出征海国,是我自己的决定,和破坏神无关——那时候,它尚未侵蚀我的心,我还没有被任何东西操纵。” “什么?”白薇皇后眼里露出惊诧的神色,隐隐愤怒,“为什么!” “很多原因……可惜你当时没有耐心听我辩解。”虚空里的帝王叹息,“七千年后,你终于可以给我一些时间。” 白薇皇后低下了头,半晌才冷冷:“什么原因?” “首先是因为朝廷内的分裂。天下一统后,六部骄奢跋扈、拥兵自重,相互之间明争暗斗,随时随地会挑起新的内战。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权,以稳天下,却难以有机会——一直到海国派来使者为你贺礼……” 听到这里,白薇皇后的声音里依然出现了难以克制的愤怒,忽然打断了对方的叙述,一口气反问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后栽赃嫁祸给海国?——因为一旦挑起了战争,你就有机会出动六部军队,然后趁机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语音越来越急促——是的,是的,为什么他非要提起! 轮回茫茫,命数无定。千载相逢只得一刻,转瞬便要各奔东西,从此黄泉碧落、时空倥偬,茫茫万古,可能再难相逢——他为何还要在这种时候浪费时间,执着地将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复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个声音却简短而有力地否认了指控—— “七千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还会有谁?纯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杀我的!” “你相信纯煌,却不相信我!”仿佛怒意一下子燎原,星尊帝的声音里出现了愤怒的波动,“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认为我是那种为了权势、不惜拿自己妻儿性命当棋子的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认为?你凭什么这样认定!” 白薇皇后没有说话,似是被对方震慑,喃喃:“不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还会有谁?”她喃喃。 星尊帝低声冷笑:“谁?你记得那个海国的公主么?那个送来当人质的公主……那一日,她给你敬过酒,祝你和孩子永远尊贵安康——你不记得了么?” “雅燃!”白薇皇后失声惊呼,回忆起了几千年前的往事。 ——那个美丽绝伦的小公主,据说是海国内乱后的失败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时,海国一度动乱。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却曾试图和兄长争夺王位,结果败落。她的恋人被处死、自己也被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然而,皇长子冰炎虽然赢了夺嫡之战,但没有得到多少好处——他在内乱中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最无意于权势的皇二子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灭族战争旋即爆发,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战争里。 七千年后,白薇皇后慢慢开始回忆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脸色渐渐改变。 ——那个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静从容,眼神里却蕴含着熊熊燃烧的不甘和愤怒。她留着长长的指甲……那种美丽之极的浅紫色,象极了深海里最毒的紫胆花。 “是她?”七千年后,她终于明白过来,不可思议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叹息:“对,是她——是她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议地喃喃:“可她,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复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里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说不出话。 白璎看到靠着柱子休息的苏摩霍然抬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里有利剑般的雪亮,一掠而过。她悚然心惊——这种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过两次:第一次,也是在这个白塔顶上,尚未变身的鲛人少年执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亲吻了她眉心,破开了皇太子妃“不可触碰”的封印。 第二次,却是在不久之前——在帝都上空,他用强大的术法转移了天上星斗的轨迹。 然而,这一次,他心里想到的又是什么? “你说,是海国末代公主雅燃,为了报复将她驱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坏海国和空桑之间的关系,试图挑起战争?”终于,白薇皇后开口了,对着虚空发问,声音平静里隐藏着锋锐,“你的意思是:当初首先挑衅的、并不是你?” “当然。”虚空里的魂魄回答,声音里有一种千年不散的睥睨傲气,“我虽想吞并天下,但却不是那种把所爱之人拿来博弈的人!” 星尊帝冷笑了一声,仿佛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所以说,海国被我所灭,说到底也不算冤枉吧?” 苏摩沉默着低下头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蓝色的长发掩盖了他的脸。 “这样疯狂的世界。”最终,他只是喃喃说了一句。仿佛是彻底的累了,黑衣的傀儡师把身体靠在神庙的柱子上,疲倦地阖上了眼睛,对这几千年来的恩恩怨怨再也不表示关心。 “是啊……女人疯狂起来,实在可怕。”星尊帝苦笑,“阿薇你也一样——当我把纯煌的头颅扔给你看时,你简直就像疯了一样。” 然而,转瞬他的语气就转为严厉,隐隐带着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贱民,不老老实实的呆在海里,居然敢派人到陆地上来毒杀空桑的皇后和太子!——如此挑衅,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国踏平,这口气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说了!”白薇皇后忽然厉叱,眼里露出雪亮的光,“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于没有机会罢了。这件事,只不过让你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声笑起来—— “是的,阿薇,你永远都是如此了解我。” 白薇皇后冷笑:“所以,阿琅,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谅。”星尊帝的声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气疯了。同时,你也把我气疯了——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却相信那个纯煌?!在你看来,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却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这般喜欢,我就把他的头砍下来送给你!” “阿薇,我告诉你:灭海国,我有千百个理由——但杀海皇的理由却只有一个!我决不许任何人分享你——一丝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里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颤抖,定定看着虚空说不出话来。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后,当她深爱的丈夫亲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时,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湮没。 她所爱的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阿琅,你听着: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紧了牙,一字一句,“我还是会一样叛离你!” 虚空里的声音放声大笑起来——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会!” “阿薇,这正是我如此爱你的原因——你是如此卓尔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万载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无论在怎样的男人身边,你永远都不会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么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却无法容忍你和我争辉!” “天无二日——我是至高无上、万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对我说‘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决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贱的鲛人,号召我的军队来反叛我! “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把我置于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连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还怎么治理这个天下! “——你简直把我气疯了!你知道么?” 白薇皇后看着虚空里的人,眼里忽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 是的,阿琅……当初,令我决意离开的,正是你这种越来越暴虐、越来越自以为是的态度。开创天下用了十几年,我们始终心意相通、相互倚赖。但毗陵王朝建立不过数年,不知从何时开始,你我之间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渐渐演变成了征服与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宫里,让我敛藏所有光芒,只为你一人所有。 你不愿我再和你并肩作战,不愿我再对你提出任何异议,甚至不愿再和我敞开心灵进行交流。而只想做一个至高无上、不容任何人平视的绝对的主宰者! ——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变得如此的独断专行、偏听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疯了。”白薇皇后看着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语。 虚空里的帝王苦笑起来:“是的,我一定是疯了……那时候,我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理直气壮。那时候,我想:如果你想要离开我,那我宁可亲手杀了你!我宁可让你死在我手里,从始到终的完全拥有你,也不会让你的身体和心灵离开我一丝一毫! “阿薇,我至爱你,所以绝对不能原谅你的叛离。 “所以在你决然砍断手指,将后土神戒退还给我时,我亲手砍下了你的头颅!” “覆水难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与我决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远无法离开! “可是,苍梧之渊那一战后,你不知道那之后的所有岁月我是怎么渡过的……” “我当时很自信,觉得自己很强,强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难题:包括你的离开。 “是的,为什么不能呢?我已经活了几千年,还会再活几千年,我有足够的时间、足够强大的力量和心灵,绝不会被任何东西羁绊。 “在你离开后的漫长岁月里,我做过各种尝试——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试图抹煞你存在过的痕迹。我从整个云荒上选来了无数的美女,可是没有个人能令我感到愉悦;我用幻术对自己进行封印,试图抹去那一段记忆,可是最强的术法也无法令我忘记……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长达万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年短暂如一瞬——可是,为什么那样短暂的一瞬、却比如此漫长的一生更难以忘记呢?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庙里是长久的沉默。 白璎愕然地望着与虚空对话的神像,渐渐听得出神。背后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苏摩在黑暗里沉默,似乎同样也是克制着自己起伏的心绪。 “所以你离开了云荒?”许久,白薇皇后终于开口,问。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试图造起伽蓝白塔,返回我的故国,然而却始终不能成功——我终于明白:原来云浮已经将我拒之门外,我永远失去了我精神的故国。”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么? “那时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个世上…… “我对这个大陆已经毫无留恋。我一个人独居白塔顶上,‘活’到了接近九十岁——那时候,连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两鬓苍白,渐渐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无论是对于云荒,还是对于需要继承王位的我们的子嗣来说,都是一个障碍。 “于是,我决定离开云荒,去往一个谁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这样一个人四处流浪,过完这看不到头的一生。 “但在离开云荒的同时,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为二:把自身修炼而来的一半力量,以血缘的方式传承给了我们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坏神的力量,却被我封印入体内,随之带离了云荒!” 说到这里,神庙里的所有人齐齐动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原来竟然是这样! 七千年来,空桑一直传承着的帝王之血、居然并不是如上古传说那样源自破坏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难怪后土被封印后,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约、空桑居然还能维持繁荣那么多年,不至于急遽的失衡和崩溃。 “阿薇,你应该知道我那么做的原因。是的,虽然随着时间的增加,我内心被魔的力量侵蚀得越发厉害,但我却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着毁灭和破坏——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后土的平衡之后,会越发可怕。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还可以勉强约束它,不至于让整个云荒陷入灾难——可是,当我衰、死去后,又会怎样?当它再度转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后,又会怎样??阿薇,我相信换了是你,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决定。 “是,我绝不可以将它留给我们的后代,不可以将它留在这片云荒大陆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独居白塔顶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强硬的术法、把魔封印在自己体内——我带着这个灾祸离开了云荒大陆,从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个云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却不敢回去!我怕自己会把灾难带给自己的子嗣,毁了一手开创的帝国,于是,就这样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 “七千年啊——那段时间真是长的可怕,既便对于云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时间里我去过无数地方。先是沿着你十五岁时出海的航线,一处一处寻访你昔年留下的足迹:红莲海、棋盘海、苍茫海、星宿海……到最后,无处可寻的我甚至去过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没有目标,四处流浪。 “就这样一直过了几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种感觉么?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个人孑然面对时的虚无和绝望么?如若你恨我,就应该亲眼看看那一段时间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后没有回答,然而眼里的神色逐渐柔和悲悯。 “翼族的寿命虽然长达万年,但终究也有尽头。 “七千年后,我逐渐老去,意志力也开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里强大,它蠢蠢欲动,时时刻刻在我耳边低语,诱惑我去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 “我极力克制,不让自己被那些毁灭杀戮的念头煽动——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甚至会对自己挥剑,以自残身体的方式、来满足内心那个魔鬼嗜血的念头。 “可是,克制住了毁灭的欲望,却无法摆脱对故土的思念。 “于是时隔七千年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结伴,偷偷的返回了云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亲手缔造的国家,再看一眼自己绵延百代的子孙骨血——或许,在我的寿数到头之前,我还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结果,我却看到了什么? “梦华王朝末期,整个云荒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就像一枚由内而外烂出来的果子! “从西海踏上云荒的时候,我这个外乡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军队扣留——那个校尉佩戴着我七千年前赐与战士的白蔷薇徽章,脑满肠肥的样子却令人呕吐。 “他从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里勒索了金钱和女色,却食言不肯放他们走。在我拒绝他的勒索时时,他禀告了他的上司、一个号称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个不知是我几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没有来得及了解情况便随口下令将我斩首示众。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国?就是流着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后,我回到我一手缔造的大陆,想看看自己几千年来忍受苦难的成果——可我却看到了一个浮华肮脏的国度! “我毫不费力地杀死了那些肮脏的蝼蚁,从空寂城离开。那些冰族流浪者因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随。我辗转于云荒大陆,四处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创造的一切到了今天变成如何——结果,我看到了什么? “除了伽蓝白塔还依旧屹立在那里,其他一切都变了……我只看到了昏庸无能的皇帝,拥兵自重的藩王,骄奢无度的贵族,肥硕无用的军队,也看到了堆积在百姓中的怨恨! “这个云荒完了……阿薇,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样。” 星尊帝的声音低沉下去,隐隐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为我独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将灾难带离云荒大陆,而将力量留给我的子孙,空桑应该会千秋万代昌盛下去——却没有料到,极度的繁荣带来的却是极度的腐烂! “那一刻,我才真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起了怀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语动摇了我的心:‘毁灭这被诅咒的土地,清洗一切肮脏和黑暗!这个云荒已经腐烂了……你必须亲手纠正你犯下的错。’ “——它在心底一次次对我说。 “抗拒了七千年,这一次,我终于被它说服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云荒,在魔的煽动下,开始着手准备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脚下,愿意追随我,恳求我带他们返回被驱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这些怀着回归家园梦想的冰族却不知道:在远古的时候,正是我将他们从云荒上驱逐出去! “我成为了他们的领袖,教给他们一切,令他们制造战车和巨舟,从他们中间遴选战士和大巫……仅仅用了几年,就把这一群流浪者训练成了强大的战士。 “七千年后,我以征服者的姿态重新返回了云荒——来覆灭我自己的国家。” “呵呵……”静静叙述着,虚空里那个声音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时候,命运是多么可笑啊。而被宿命摆布着的人们,又是多么可悲。” “我本来只想清扫一下空桑的糜烂气息,给那些忘乎所以的后代们一个狠狠的教训——可是,宿命的预言实现了。 “杀心只要一动,便再也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苏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云荒,血洗了六部,马不停蹄地征战,一路过处鸡犬不留——那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嘴里总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残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处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无数的血和尸体堆积在一起时,我便会觉得很痛快……我简直变成了一个魔鬼。 “到了最后,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数屠杀殆尽! “阿薇,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和你相同的血、汇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为某种说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将自己的最后一个嫡系血裔车裂! “魔的欲望已经侵蚀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无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让我心里平静。魔物已经占据了我的心和身。我失败了。” “——这是我毕生里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惨败。” 沉默再度笼罩了神庙。 白薇皇后凝望虚空,眼神转为悲悯,发出了一声叹息。 “阿薇,阿薇,那时候,我真恨为什么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会来阻拦这样疯狂的我。可是没有了你,这个云荒却再也没有人能站出来来阻拦! “我在无法控制的杀戮里几乎绝望……我甚至想过要向魔低头,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墙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白薇皇后转过了头,看向了神庙一角里听得出神的白璎,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当时令你惊讶了?” “是。你知道么?当她跃上城头,托起皇太子头颅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时候……”星尊帝低声,“——完完全全就是你当年的模样啊!虽然明知后土的力量已经被我封印在苍梧之渊,但那一瞬还是被震动了。 “我甚至觉得是你再度复生了。七千年后,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带着战士们向我宣战。这一刻,我再也没有七千年前的愤怒,心里只是一片释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赐与我的珍宝,是封印杀戮之剑的剑鞘。 “——这一次,我再不能负了你。” 白璎终于忍不住愕然:原来是这样!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绝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条生路,让六王得以突围杀上九嶷山,打开了无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线血脉。而一百年来,他也始终不曾真的对空桑和海国遗民赶尽杀绝,反而有意无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来,都是因为这样? “在看到她跃上伽蓝城头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你很快就会从苍梧之渊的封印里解脱了,你会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语气和眼神和我说话。 “所以,我一直等待着……心里怀着这样隐秘的期待。 “这一点不灭的本心,令我一直坚持了下来。虽然我的精神力已经开始逐渐衰弱,但总不能让心里的那个魔物为所欲为。”星尊帝微笑起来,“一百年来,我一直与它抗争。在至少一半的时间里,我拥有独立清醒的意志,能够遏止身体里的这个魔鬼。” 白璎恍然地看着虚空里的魂魄,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外人看来,沧流帝国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无常,言行举止经常前后矛盾,令人琢磨不透。 原来这个躯壳里,本来就容纳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啊! “这一百年来,我再度成了这个云荒的主宰,成为统治者的冰族对我感激且敬畏,通过种种途径不断地搜寻这个大陆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一一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圣女大选。 “可是,我不愿再接近任何人。人世种种,于我已如尘埃。 “——直到十几年前,巫彭给我送来了云家姐妹。” “唉……很难描述我第一眼看到云烛时的感觉。阿薇,在这个黑暗的神殿里,她却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怀念。” “在清醒的时候,我会招云家姐妹来这里陪我。在黑暗里,我不许她们开口说话——因为一开口,那样截然不同的声音就会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 “是的,她像你。而且,身体里流着与你同样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带到我面前时,我留下了她,并给予了她我所能给予的一切……虽然到了最后,我依旧还是不得不放弃了她。” 白璎失声惊呼——怎么可能?在空桑亡国时,族里除了有极少一些人逃往西海和泽之国藏身,侥幸生存之外,白之一族的王室在战祸中全数遇难,尸骨被堆叠在西方尽头空寂之山的地宫深处。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这个云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脉已然断绝。 看到她震惊的眼神,虚空里那个声音微笑起来:“呵……不要惊讶——白璎,你应该知道:你的母亲、出身于白之一族贵族之家的白凤王妃,曾经在一百多年前随外人私奔,背弃了整个家族。 “而云家、正是你母亲的后裔! “命运是多么奇妙啊……你看,你和云焕隔了一百多年,却依然相遇。跨越了时空的隔阂,消弭了辈份的区别,成了同门和敌手;而我,居然还能在七千年后重新看到我的皇后。” 白薇皇后沉默,许久忽然发问:“魔的下一个宿主,难道是云焕?” “是。”星尊帝也是沉默了一下,终于回答,“他将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为什么你不阻止它!”白薇皇后变了眼色,脱口厉叱,“破军出世,天下动荡!——魔要将力量转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 “……”虚空里的人发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够了……阿薇。” “云浮翼族的生命虽然长达万年,但七千年后,我也已经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将衰朽,所以,它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选定了新的宿主。这几年来,为了让破军彻底爆发,它在一步步的把他逼上绝路。” “何况……”星尊帝迟疑了一下,决定说出实话,“我当时的确也没有阻拦。” 所有人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是。我没有阻拦。”星尊帝微笑起来,语气里带着某种微妙的无奈,“阿薇……你想一想,一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让魔转移到云焕身上、那它又会选择谁当宿主?” 白薇皇后忽地愣住,眼神变幻,再也不说什么。 星尊帝继续苦笑:“是——毫无疑问,它会选择真岚,我们唯一的嫡系子孙!而事实上,在前几日的开镜之夜里,我已经觉察到那个孩子已然开始动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极其需要力量的时候,魔也回应了他的愿望!” 白璎怔住。开镜之夜……在镜湖底下,真岚做了什么? “我很担忧:这样下去,在六体合一的时候,魔便会选择他作为新宿主!虽然过了七千年,阿薇,我还是一个自私的长辈,不想让这样的报应落到自己的子孙头上。”星尊帝顿了顿,微微苦笑,“更何况,破军的心里有着这样强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毁灭一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恶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来神庙为他祈祷时,我并没有阻拦魔向他身上转移的意图。在魔策划了一次又一次杀戮,在云荒大地上画出鲜血的符咒、以借此超越血缘的限制转移力量时候,我没有阻止——” “对于这件事,我听凭天意。” 苏摩瞬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那一对千古帝后,眼里的光芒雪亮——原来,居然是这样?为了保护自己的血裔,不让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们宁可让别人取代真岚的位置,成为新一任的破坏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从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虚空里的声音停止了,仿佛霍然转头审视着发话者。 “卑鄙么?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新海皇,你可真像纯煌哪,难怪后土的佩带者会被你吸引——只是,你的心却是黑的,和纯煌完全相反。否则,方才魔怎么可能引诱出你心底里潜藏的‘恶’呢? “小心啊……新海皇!” “它能诱惑你第一次,就能诱惑你第二次。只要你活着一天,那种恶就会如影随形,随时随地都可能杀死你身边的人。而你,总不能每次都像这一次一样的侥幸。” “所以,你注定毕生孤独。” 苏摩悚然一惊,眼睛里的光芒由盛转弱,仿佛无法克制体内的某种衰竭,靠着柱子,交叉在胸口的双手起了难以觉察的颤栗,仿佛是怕冷似的抱紧。 长夜将逝,天光转亮,微微苍白的光穿过了神庙破败的窗、投了进来。 笼罩着神庙的金色光芒终于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里,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颓败而空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风透入,有呼啸的声音。 白璎忽然间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仿佛短短的一夜后,自己就在这个神庙里渡过了千年的时间。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因为情绪的极度不稳定而全身颤抖—— 虚空里那个看不见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个空桑的开创者,绵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辉煌全,仰赖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这个人,同时却也是灭亡了整个空桑的罪魁祸首!在他的手里,凝聚了无数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个家族。 面对着这个七千年前的传奇,她应该拔剑相向,还是应该上前拜见? “我恨你。”最终,她霍然站起,对着虚空一字一字开口。 女神微微一惊,纯黑的眼眸看了过来,落到了千年后的血裔身上。 “我恨你!”白璎握着光剑,定定看着虚空,再度重复了一次,语音里已经带了一丝哽咽,“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一念之间便想颠覆天地,抹煞一切——你把空桑当作什么了?把这百万的苍生当作什么了?只不过你博弈里的一颗棋子么!凭什么!” 她忽然动了——只是一瞬间,白影便已经掠过,一剑狠狠斩落! “我恨你!”仿佛内心长久克制的情绪终于汹涌而出,白璎一剑接着一剑斩落,眼里带着雪亮的光,气息平甫,眼里有泪水长划而下。 靠着柱子休息的苏摩怔了一下,想要上前阻拦,却发现虚空里的人根本没有反击。 光剑如同闪电,一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庙里,白衣少女持剑当空飞舞,面容上镌刻着愤怒和反抗。他一时间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来,他从未在这个温柔顺从的太子妃脸上看到过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来,她心底亦有这样的不甘。 “不,白之一族的少女啊……我并不是,也不是什么棋手,”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虚空里那个声音打破了沉默,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宿命和光阴的囚徒。” “但是,我却希望你们能从中逃脱。” 第三章、故国 黎明到来前,神庙里那一场的聚首也已经接近尾声。 “我必须走了,阿薇。”长久的沉默后,虚空里那个声音叹息,虽有不舍,却亦淡然,“时间已经用完了——我必须去往北方尽头的黄泉,转生彼岸。” “要去归墟了么?”白薇皇后静静开口,并无不舍。 云荒之外,沧海云浮。有东西南北四海,或分七海:西方苍茫海、棋盘海;东方星宿海、斑斓海;南方碧落海、红莲海;以及北方从极冰渊。 七海之间,棋布幽溟;七海之外,又有归墟。 传说归墟在海天相交之际,虚无飘渺之间,是天上地下所有水流的最终汇聚之处。不单是江河湖海中的水,竟连那天上的银河之水,也灌入其中。但归墟却不因水多而溢,亦不因水少而枯,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上有轩辕丘,乃上古神人的葬身之地。 那些力量凌驾于尘世的灵魂,在死后并不需要经过云荒最北的黄泉而转入幽冥,在死后三魂七魄便直接去往极北之处的归墟,然后在海天尽头获得新生。 “我和你同去。”白薇皇后忽地微微一笑,女神像在一瞬崩裂。 无数的碎屑中,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从塑像里浮了出来,澄澈无比。 “你怎可与我同去。”星尊帝苦笑,“我一生杀戮过重,在归墟将有长达百年的炼狱时间。而你毕生高洁,魂魄消解后便会立刻转生彼岸,获得圆满来世——无论生还是死,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我当然要和你同去。”那双眼睛宁静坚定,不容置疑。 仿佛有些意外,虚空里的人长久沉默下去。 这个云荒白族的女子,从孩童时代就和他相识,少女时代与他相爱,成年后嫁给了他。然后,和他一起征战四方,开创新的王朝——他自视甚高,心里一直藏着普通人不能理解的雄心和霸图,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路走下去,不顾身侧的人是否能够跟得上。 到最后,和他并肩站在颠峰之上的、便只有她。 他是云浮翼族,凌驾于云荒一切种族之上的生命体,以超出大地上人类的智慧俯瞰着云荒上的芸芸众生——包括她在内。却未想到、这一点暗藏的本心,难以消弭的自傲和对苍生的睥睨,却成了日后魔物附身的起源之点。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追随他的——所以在那一日,发现她居然敢置疑、反抗他时,才有这样出乎意料的愤怒和暴烈的手段。 然而,没有想到在千年之后,当一切就要彻底终结时,那个曾毫不犹豫背离的人,却在最后选择了回归于他的身侧。 “不必。”他终于开口,声音冷涩,“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虚空里的那双明亮眼睛阖了一下,露出了解的微笑表情——那么多年了,他还是那样的骄傲:“阿琅,不要赌气……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寂寞,我们都不要再留下彼此一个人。” 那句话柔和而坚定,仿如誓言,字字入骨。 他忽然觉得心里刺痛,再难言表。 从云浮城下来有多久了?九千年?一万年?拥有着和大地上民族完全不同的漫长生命,他在云荒上生生世世的流浪,一心一意只为获取更多的力量,得窥天道。一路走来,他从不在意身侧的一切:因为对云浮翼族长达万年的生命来说,这个大陆上的一切都太过于短暂,宛如蜉蝣夕颜,朝生暮死,朝开暮凋。 他一直都是孤独的旅人,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只有在夜晚仰望星空时,才会冥冥中感觉虚空里有俯视的眼睛——提醒他万仞高空上,有着他永远无法回去的故国。 然而,在三千年的流浪后,他遇到了她。 当时,他化身为一个普通孩子、追随着一个空桑老星象师学习术法,来到了望海郡的豪门白家,遇到了她。那个白族的孩子是如此的美丽聪明,宛如一颗清晨的露水,在一眼看到他时,就脱口惊觉这个同龄孩子的与众不同。 在白家待满了三年后,他选择了留下——虽然那个年老的星象师已经再也没有新东西可以教他。但他以学徒的身份随着师傅留在了白家,过起了一个普通少年的生活。 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八岁到十八岁。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云荒人从孩童成长为少女,然而那段时间对云浮翼族来说却不过是一瞬的光阴。他凝望着她的成长,宛如看着一朵花的开放,目不转睛,生怕一眨眼、它便会凋零成泥。 十年里,他并不是没有试图让自己离开,但每一次最终却还是在她的明眸下颓然放弃。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她吸引,或许是因为她经常和他一起仰望星空——从孩童时期开始就是如此。 那样的静默夜色里,天籁和星野之下,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苍茫,一切生命在此刻都显得渺小短促。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身侧这个短促的生命和自己是对等的,她的生命与他同样的美丽、同样的绚烂,而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朝开暮凋的残花。 记得某一天夜里,她与他坐在一望无际的草坡上,仰头看着漫天的星辰,忽然说:阿琅,你看,那两颗靠得最近星星就是我和你呢。 他微微的笑了,温和地叹息,眼睛里有着和外貌不相称的沧桑和洞察:阿薇,你可曾知道?即便是看上去最近的两颗星辰,它们之间也间隔着毕生无法抵达的距离。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她就侧过身来拥抱了他,令他猝及不妨。 你看,她笑着说,怎么会毕生无法抵达呢?只是一个伸手的距离呢! 他忽然间就怔住了。她说话时的呼吸吹拂在他耳畔,带着温热的、活泼的气息——那是绽放的、鲜活的生命,和他上千年来枯寂平静的苦修生活截然不同。 自己……真的是“活着”的么? 在遇到她之前,自己真的是活着的么?为什么千年之后,他完全记不起那些岁月里自己都做过些什么,而所有残留的记忆、都开始于与她相遇之后? 很久很久了……七千年,漫长的时光几乎将昔年所有记忆磨灭。昔时的种种雄心壮志、霸图伟业如今都已经黯淡无光,在光阴和宿命打造的囚笼中,他一直不曾停止过抗争,试图逆流而上,让天地回复到鸿蒙最初。 然而,唯独不能忘记的、便是初见时的那一点刺痛和悸动。 “阿琅,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寂寞,我又怎会再度留下你一个人。” 千年如风过耳,最终留下的,只有她的最后一句话。 神庙里忽然没有了声响。不知是不是幻觉,白璎听到了虚空中仿佛有簌簌的声响,宛如无形中有泪水溅落。然而,不等她分辩出真假,凭空起了一阵清风,神庙里千重帷幕一齐翻卷,向着北方悄然逝去。 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消失。 “白薇皇后!”急切间,她脱口惊呼,不舍,“可是,空桑……” “天佑空桑。”虚空里,远远送来一声低语,“我的孩子,希望你们幸福。” 天地终于都寂静了,俱灭,长夜逝去。 外面持续了一夜的激烈战火终于渐渐平息,苍白的天光从四周透了进来,被重重的帘幕阻隔,显得黯淡而遥远。一地的碎屑随风起舞——那,还是神与魔的残骸。 天上地下,俱归寂灭。 “苏摩。”白璎站在破败的神庙里,在长久的失神后喃喃,“他们死了。” 身后没有回答。 她愕然回头,眼神忽然间凝固了,呼吸中止了片刻,继而发出了一声惊呼:“苏摩!” ——身后的同伴不知何时已经靠着柱子滑落,毫无生气的委顿在地。一直交叉抱在胸前的双手散开了,衣襟上赫然露出大片的血迹,胸口巨大的创口显露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他……他什么时候受了伤?方才他根本没和魔直接交手,怎么会受了伤! “苏摩!”她冲过去,俯身他从地上抱起,急促的唤着,“苏摩!你怎么了?” 苏摩没有回答,伸手攀着垂落的经幔,似是极力想挣扎着站起,然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苍白的手伸向虚空,到一半就颓然垂落。 白璎骇然抬头,发现他靠过的柱子上、赫然留下一道殷红血迹! “撤退!撤退!” 在黎明到来前,日光尚未从地平线那段射出的时候,连绵的呼声响彻帝都上空。在六部之王的统一带领下,血战一夜的冥灵战士纷纷勒马,重新集结,掉头离去,再不恋战。 前半夜的突袭是非常有效的,失去了主帅的征天军团猝及不妨,匆促应战,被冥灵军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天马的双翅在军团里回翔,无数的风隼从半空里坠落,帝都被火焰映红,地面上四处都是坠落后燃起的火。 然而到了下半夜,征天军团忽然间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在统一的调度下变幻阵法应战,进退有度分合自如,不再四处出击,统一退回守势,防守得滴水不漏。 “立刻撤退!立刻撤退!——回无色城!” 云层灰白,渐渐变薄,朝阳即将破云而出。帝都上空战云翻涌,无数风隼来往穿梭,盔甲闪烁如金鳞向日。冥灵军团翻身上了天马,六部旗帜鲜明,分六队急速撤退,井然有序。忽然,黑王玄羽发出了惊呼——就在这个时候,黑之一族的部队却被截住了! 一直保持着守势的征天军团忽然间展开了阵形,战线在一瞬拉长,分左右翼展开,宛如鲲鹏张翅即合,在瞬间将即将鸣金收兵的冥灵军团包抄在内! “九天部分九个方位死守,扼杀所有退路!”比翼鸟内,年轻的沧流少将吐出一口气,眼神雪亮,“竭尽全力死守,不能让一个空桑人撤走!各位,只要坚持一刻钟,只要一刻!” 只要一刻,太阳便会跃出地平线,这些亡灵便会如冰雪般消融。 “是,飞廉少将!”血战一夜的战士都筋疲力尽,但依然战意高涨。 “各位,拜托了。”靠着比翼鸟内的机舱,飞廉极其疲惫地喃喃,满面烟火之色,熏的发黑的额头上有鲜血涔涔而下,他将手按在了心口上,低低吐出了昔日讲武堂里教官训导过的那句话—— “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罪恶和龌龊都踩踏在脚下!” 叔祖……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守护帝国战斗到最后一刻。 在黎明来临之前,北斗倒转已经完成。 黯淡的苍青色天幕下,星辰隐约闪出亮光——破军取代了北极星的位置。 在那一瞬间,悬浮在白塔顶端的神庙,由内而外的放出了金色的光,熊熊燃烧,极度耀眼。忽然间,那一团光动了起来,仿佛太阳坠落,一路向着金翅鸟方向急坠而来——只是一刹那,便将迦楼罗上正在和对方搏杀的军人包裹! 在金色闪电击下的瞬间,云焕来不及回避,发出了一声低呼,感觉神智在一瞬间远离。 手上凝成的光剑颓然消失,仿佛有什么东西急遽侵入他的身体。眼前有无数的幻影沾染浮现,犹如一闪即逝的花火——黑暗的火焰,盛放的金光,金色的双眸……那、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难道就是真正的“魔”?! “主人!主人!”迦楼罗发出了惊骇的呼声,舱门不顾一切地霍然打开了,内里飞出一条金色长索,将失去知觉的人卷了回去。整个机壳瞬间发出了耀眼的光,仿佛结界一样展开,将自身的防御力量调整到了最大限度。 “龙!”真岚还要继续追击,却被阻止了。 “来不及了……真岚,来不及了。”龙神发出低低的叹息,惋惜不已,“在转移完成之前、我们无法及时杀掉他,如今已经是太迟了——破军已经成魔!” 真岚怔住,回头看着紧闭的迦楼罗。 “不过,魔这次虽然成功转生,但也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无法将力量完全发挥——否则这一刻的云焕,便能够瞬间将迦楼罗重新驱动!”龙神抬起头,看着半空里的神庙喃喃,“应该是,他们两个人联手重创的吧?” 真岚不由自主地扬起头,看着那浮在半空的神庙。 金光盛放过后,那座悬浮的神庙忽然间仿佛就失去了光彩——喀喇声连续不断的传来,仿佛由内而外的逐渐坍塌毁灭,一片一片从九天上坠落,分崩离析。 然而,天际的一阵厮杀惊动了他。空桑皇太子侧首望去,赫然看到黑衣的冥灵军团陷入了重重的包围——黑王玄羽正在极力冲杀,试图带领部下从征天军团的围合中突出,然而,对方军中仿佛也有名将指点,进退之间毫无漏洞,竟一连几次将他挡了回来。 日光即将破云而出。 “龙!我们去那边!”真岚变了脸色,握剑低呼。 龙神点了点头,转头向着战团掠去——然而刚靠近冥灵军团,它震了震,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低低长吟了一声。龙尾一摆,一股大力将背上的人凌空送了出去! 真岚尚未回过神,一瞬便已经被送到了一匹天马的背上。 “龙?”他握着辟天长剑,愕然。 然而龙神放下了他,呼啸着返身飞向白塔,速度之快、宛如金色的闪电。 “怎么了?”真岚喃喃,手却是片刻不停地格开那些风隼发来的进攻,一路杀向了战团中心,对着黑王玄羽大呼:“这边,从这边突围!” “殿下!”绝望中的战士纷纷惊呼,齐齐回身。 “跟我来!大家跟我杀出来!”真岚顾不上其他,全心全意地在战阵中冲杀,带领着军队向无色城入口方向突围,血溅满了他刚刚拼凑回来的身体,“回城,回城!” 在他冲杀于敌阵的同时,万丈高空上,神庙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个白衣的女子从熊熊燃烧的神庙里急冲而出,长发在风中散乱飞扬,掩住了苍白绝望的面容。 “海皇!”龙神认出了她怀里抱着的人,失声惊呼。 白璎没听到它的呼声,只是不管不顾地往外飞奔,根本没有觉察最后一道门打开之后,脚下便是万丈虚空——从万丈高的地方一脚踏空。 绝望的女子背后,是九天里熊熊燃烧、迅速坍塌崩溃的神庙。 龙神一摆尾,迅速朝着神庙飞去,凌空接住了坠落的女子。 “呵……这一幕,几乎和百年前的婚典上一模一样啊。” 苍天之上,比星辰都高的地方,飞鸟绝迹,空城寂静如死,忽然却有一个声音笑了起来。三位女神坐在高高的碑顶,俯视着脚底下的云荒大陆,神色变幻。 脚下的大地辉煌璀璨,宛如烟火盛放。 ——继七千年前的统一战争之后,云荒动荡再起,即将卷入腥风血雨之中。 洪流滚滚而来,将所有人夹裹而去。历史大潮呼啸灭顶,个人的爱憎情仇在此刻都已经显得渺小,每个人都置身其间,顺流而下,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不可抗拒,也无法抗拒。 “眼前这一切,又怎生收场啊。”魅婀低低叹息。 “连我也看不到将来。”慧珈喃喃,抬头看着最高空里的日月,天镜映照着无数星辰,“星盘已经被人力移动过了,所有宿命都被打乱——如今,连神也无法洞察尘世里宿命的动向了……何况我。“ 魅婀长时间的沉默,看着蛟龙驮了白衣女子离去。 “我希望,”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他们都可以幸福。” “不可能,”曦妃摇头,低声,“凡是阳光照耀到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有阴影。” “那至少,我希望少城主在转生后,能得到幸福。”魅婀长长的叹息,抬头看着底下白云离合中的沧海桑田。 说起云浮的少城主,三位女神低头不语,眼神复杂。 “看哪……”慧珈忽然抬起手,指着大地上的某一处,发出了低呼,“少城主在那里……三魂七魄,已经开始分别凝聚了!” 三女神悚然一惊,凝神看向大地——云荒的六色土里,有微弱的光芒在黎明里闪烁,仿佛露水的凝结。那些光芒从每一寸土地里逸出,凝聚成缕缕白光,在黎明前的大地上随风飘荡,宛如海上烟霞。 然而,云浮城的女神们却清楚的知道、那是纯净之极的灵魂的光芒。 人的精神力分而可以称之为“魂?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这“三魂七魄”本聚于人躯壳之中,主宰人的喜、怒、哀、惧、爱、恶、欲,在人死后便随风而散,出壳去往黄泉。 少城主执意重返云荒,被尚昊城主在盛怒之下震碎了灵体,三魂分离,七魄流荡,从九天洒落于天地之间各处。化为齑粉的灵体需一年之后才得重新凝聚成形,转往彼岸——于今看来,离湮城主已经感知到了大陆上的种种苦难,已经极力想早日凝聚魂魄、以求转生。 诞生于这样风雨飘摇大陆,少城主将会有怎样的一生? 黑暗的舱室里,只有间或响起的轻微嘀哒声,仿佛水滴坠入湖心。 微弱的珠光照亮了昏迷之人的脸——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在无意识时、依旧镌刻着深沉的愤怒和杀意,剑眉紧紧蹙起,薄唇抿成一直线。有闪电般的金光在他身体上穿梭来去,仿佛金色的锁链一层层缠绕,将肌体灼烧,钻入了身体深处。 云焕紧紧咬着牙,手抽搐了一下,显然正有极大的痛苦在体内汹涌。 “主人……主人。”被固定在金座上的鲛人低下头,轻声呼唤,泪水从碧色的眸子里如断线珠子般落下。外面天翻地覆,烽火四起,然而她根本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拼了命想及早的将迦楼罗重新驱动,带主人离开险境。 搁浅在断裂白塔上的巨大机械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鸣动,双翼颤动,几度要重新掠起,然而显然是力量不够,到最后还是重重一顿、重新挫了回去。 潇咬紧了牙关,凝聚全部心神去操控这架庞大的机械,额头冷汗如雨。 “师父!”也不知产生了什么样的幻觉,金座里的人霍然睁开眼,失声惊呼。 云焕脸色苍白如死,睁开的眼眸已全然变成金色。 “主人!”潇发出了惊喜的呼声,全身颤栗,“你醒了么?你…你没事吧?” 然而云焕没有回答,死死握住金座的扶手,不停地喘息——方才的幻觉还残留在脑海里。每一次……每一次睡去,几乎是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当头斩下的光剑,和那样冷如冰雪、意味深长的眼神。 “师父……”他在恍惚中喃喃,抬起手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额头。 师父,你的在天之灵,恨不得亲手将这样的我斩杀,是么? 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不甘心就这样被那些强权之手如蛛丝一样的轻轻抹去,却连一声悲鸣都不发出!师父,我不甘心!我要报复,要杀尽那些该杀的人,将这个黑暗腐朽的帝都一扫而空! 所以……请原谅,无论怎样,我都还想活下去! 他缓缓将右手举起,凑到了嘴边,金色的眸子里眼神冷肃雪亮——师父,原谅我。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所以,不惜背弃了天地。 发出长长的叹息,低下头,冰冷的唇印上了手腕。 那里,伤痕斑驳交叠,显示着他坎坷残酷的前半生。斑驳的伤痕在年轻的肌肤上重重叠叠,烙印着他二十几年来最难忘的记忆。 ——每一个记忆,都和那个人紧密相关。 然而,他是再也无法触及那一袭纯白如羽的华衣了——就如他再也无法看到云烛的素颜一样。上天待他太狠,这个世上,什么是他所珍视的、什么就是上天要从他手里夺走的!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金座里的军人忽然睁开了眼,直直看着舱外已然接近尾声的战役,脸色在急遽的变化——仿佛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在汹涌,强烈而奔腾,几乎要突破他躯体的限制,直接化为毁灭一切的红莲火焰! “潇!”仿佛再也不能忍耐,他忽然重重将手拍在金座扶手上,仰头发出了一声长啸,“我给你力量——启动迦楼罗!立刻启动迦楼罗!” “是!”与他背向而坐的鲛人领命,同时凝聚了全部心神。 力量从他双手上汹涌而出,贯注入整个机械的核心部位。仿佛也能觉察出这种力量的邪异和猛烈,迦楼罗刹那间发出了畏惧般的颤栗,只是一瞬,只见白塔上空风云急卷,金色的巨鸟披着清晨的霞光,呼啸着振翅飞起! “主人,去哪里?”潇狂喜地低呼,感受着全新的飞翔的力量。 少将所掌控的力量,忽然比夜里强了数倍! 云焕靠坐在金座里,睁开眼睛,冷淡地凝视着舱外九天上的情形,看着即将结束的战争,缓缓吐出了一句话:“空桑人,鲛人,一个不留——去!” “是!”毫不犹豫地,迦楼罗转过了方向。 蛟龙入海,宛如闪电。 镜湖水面轰然碎裂,为龙神让出一条道路。背上的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下沉,任凭碧水在一瞬间将他们淹没——同时,也掩去了脸上的所有泪痕。 “苏摩,苏摩。”白璎紧握着他的手臂,一直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始终无法回答一个字。 在入水的瞬间,他周身的血一下子弥漫开来,仿佛腾起一阵红色的雾,将她的双眼笼罩——那样的血雾几乎令她失去了最后一丝保持冷静的力量。她颤栗地抱紧他,将他的头颅揽在臂弯内,轻声在耳畔呼唤他的名字。 她知道苏摩轻易是不会受伤的,即便是受了伤、也能用术法获得极快的恢复。而如今,这样长时间大面积的流血,只能有一种可能——他已经无法保护自己的躯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白璎几乎要失声喊起来了——在和破坏神的交锋里,他只是负责从旁协助阻拦的,根本没有直接出手对敌,又怎么会被伤成这样?!她静静抱着他失神的躯体,他身上散发出的血污笼罩了她的视线,她只觉得彻骨的冰冷。 身体忽然一震,飞速的下沉终于到底,龙神停在了一片绚丽的水草簇拥着的白色石台上。 ——那,已经是复国军在镜湖底下的大营。 “海皇归来!”龙的长吟响彻了整个镜湖水底,“诸位来觐!” 大营里的鲛人战士纷纷惊动,从珊瑚里游弋而出,向着高台四方迅速赶来。个个脸上都带着狂喜和惊讶的表情,在长老们的带领下,向着龙神簇拥而来。 然而,在看到白衣女子怀里那个血人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万丈深的水底,幽蓝的水光如同幽灵一样在头顶萦绕。寂静的深渊里,只听得到潜流吹动水草的簌簌声。珊瑚和水草搭成的帐子里,在所有人都退去后,白衣女子俯身握住了那个失去意识之人的手,发觉他的手冰冷如雪,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脉搏。 “他……他怎么样了?”白璎担忧地低语。 旁边的海巫医垂首不语,双手捧着红珊瑚的药罐,垂下的脸隐藏在长长的斗篷里,只有深蓝色的长发翻涌。这个鲛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沁出黑色的血,一滴滴滴入药香馥郁的罐子里,用文火慢慢煎熬。 龙神已经化身为三尺大小,尾巴勾住了帐上的金钩,凝视着榻上昏迷的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吩咐一旁侍立的炎汐:“左权使……你先退下。” “是!”炎汐按剑行礼,匆匆离去。 金帐里,只剩下了数人默然相对。 “苏摩到底怎样了?”白璎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紧握着那只冰冷的手。龙神无语。舒开身子在水中游弋,盘绕在昏迷之人的上方,静静凝视。 “力竭而崩……”沉吟了片刻,龙神发出低沉的叹息,“这次海皇消耗了太多灵力,身体和精神毁坏严重,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恢复。” “是么?怎么会……”白璎喃喃,不安地望着那个没有知觉的人,“他的躯体应该根本不畏伤痛——以前每次受了伤,都能极快的恢复过来!为什么这次……” 龙神摇头:“恐怕是积劳成疾——他一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太子妃也不必太担心,”龙神开口,“回到水中休养一段时日,应该就无大碍。” “没事就好。我只是觉得奇怪……”白璎低声,双手紧紧握着光剑,“为什么他会受伤呢?方才在神庙里,他并未动手、只是从旁协助我而已!——他、他身上怎么会忽然出现这样可怕的伤?!” 龙神扭动了一下身体,似有不安,再度安慰:“应该是旧伤裂开了——要知道,他昔年实在太不爱惜自己这个身体,留下了很多隐患,一旦剧烈战斗便会发作。” “是么?”白璎低头看着榻上昏迷的人,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睡在水底的人越发显得英俊而苍白,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草一样漂浮在侧脸,紧闭的双眸和嘴唇没有透出丝毫生的气息,仿佛古船失事后沉入水底多年的一尊俊美石像。 “苏摩……”她喃喃叹息,忍不住抬手轻抚他苍白的脸颊。 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安静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和桀骜,仿佛沉睡在光阴的深处安眠。如此孤独,又如此的脆弱。她从未看到他有过这样的表情。 她沉默地坐在他身侧,长久地凝望他苍白的脸颊,忽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呼吸的痛。 “太子妃,你该回去了。”仿佛也为这一刻的沉默感到不安,龙神翘首看了看水面之上,语气开始变得庄重,“空桑人此刻应该也已经撤退回了无色城吧?——真岚殿下率兵血战归来,太子妃应该早日前去接风才是。” 白璎一怔,眼神在瞬间雪亮,整个人震了一震。 龙神凝神看住了白衣的女子,意味深长:“我想,太子妃应该已经做出了选择。” “是……是的。”她喃喃,一分分地移开了自己的手,低声,“龙神提醒得对——我是该回去了。这次让海皇受了重伤,空桑上下均为此感到万分抱歉。” “不客气,空海已有盟约。”龙神微微颔首,转身向外,“送客。” 在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镜湖深处后,龙神呼啸了一声,转向一旁的巫医。 “好了,她走了,我们来说实话。”龙神低声,“海皇的伤势如何?” “不乐观。”海巫医手里握着煎出来的一盏褐色药汁,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海皇的头,给昏迷的人喝下去了一些。一道殷红色的液体在水中迅速蔓延开来,发出嗤嗤的声音,让周围的水藻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了颜色。 然而,那样强烈的药力,却依然无法让对方恢复一点知觉。药顺着紧闭的唇角滑落,然后消弭在水里。苏摩的眼睛依然毫无生气的紧闭,脸色苍白如同大理石雕。 海巫医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身体——苍白而坚实的肌肤上,纵横着无数细细的痕迹。这些应该都是非常严重的伤口,然而愈合得非常好,肉眼几乎看不到伤痕。 ——唯有胸口上那个对穿的大洞,是最新的伤口。 海巫医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伤口,眼神凝重:那个伤口,正在用人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的愈合——平常人需要花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恢复的伤,在他身上的愈合速度居然加快了十几倍! 海巫医霍然抬头:“龙神,您可知道海皇一直用什么术法来催合身体上的伤?” 在他抬头的瞬间,风帽滑落,乱发下的脸苍白而英俊,不过三百余岁的年纪——这个海国最负盛名的医者,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轻。 “知道。”龙神凝视着昏迷中的人,眼里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不用药物,直接在短时间内强迫伤口愈合——你想想,用什么方法才能做到这样?” 海巫医一惊:“莫非……是‘缩时’或者‘寸光’?” 龙神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天……”海巫医脱口惊呼,“真的是这种禁忌之术!” “缩时”,是一种在云荒大地上早已失传的上古咒术。传说中,这种术法可以操纵“时间”,能够让时间在“某一点”上加速或者减缓。施用此法术,不仅可以令对手一夕白头,同时也可以令自己的身体产生同样的反应。 这,本是一种“偷窃时间”和“燃烧生命”的术法,在云荒早已失传。不知道这个傀儡师,一百年间去了六合里的哪一个地方,居然重新学到了这种可怕的术法。 海巫医低首,凝视着苏摩胸口。那个巨大的伤口在神秘的力量之下一分分收拢,令见多识广的巫医眼里都露出了既崇拜又惊惧的表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伤口边缘正在延展的筋络,发现那里的温度非常高,完全不同于鲛人一直冰冷的体温。 “天啊……”苍老的医者低下了头,眼神恐惧。 “现在你明白了?”龙神颔首,低声分解,“海皇之所以能不畏惧损伤,是因为他对自己施用了‘缩时’之术——在每次受伤后,他会让自己身上的时间流逝加速,常人需要一个月才能愈合的重伤,他却只要一两天就能完全恢复。” 海巫医以手掩面,吐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可是、可是这样的话……” 是,他知道这种术法的奥义。所以,也知道这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是在燃烧生命的禁忌之术。每一次愈合伤口后,都要减去一段生命! 百年来,留下无数伤口的这具躯体、又曾透支过多少生命? 海巫医看着昏迷中的海皇,眼里忽然露出一种洞察的悲悯,低下头去用手抵住额头,感觉自己心里也有什么埋葬已久的东西试图涌出——是的……是的,这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和自毁自弃,他完全了解。 因为百年前,他也曾经像这个沉睡的海皇一样、经历过同样的事。所以,即便是成为了海皇,他还是这样无所顾忌的挥霍着自己的生命,毫不珍惜。 他曾经在跟随藩王进入帝都朝贺的时候见过他一次——那个被青王带入帝都的盲人傀儡师,绝美的孩子,空洞的眼睛里却隐含着深不见底的阴枭恶毒,让他在乍一看之下就觉得心里寒冷。从此后,虽然听说过这个人的种种传奇,却在百年里再无相逢。 一百多年的时光里,这一路上、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黑夜与白昼,看过什么样的风景、遇到过什么样的人? 生命漫长而绝望,他心里是否燃烧着一种火,催促他不顾一切的向着终点狂奔? 苏摩……苏摩。就算我能治好你身上的伤,又怎能弥合你心里的裂痕? 然而,不料再度见面,却在这样的情况下。 “不过,还有一点很奇怪……”海巫医回过了神,俯下身,翻看着昏睡者身上种种可怖的伤口,“根据刚才太子妃所说,海皇他并没有和破坏神直接交手,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您看,这些伤……完全是出自于力量极可怕的攻击。”海巫医从逐渐愈合的伤口里,用银针挑起了一丝残留的引线——那种介于有无之间的细细引线旋即在水中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心口上的那处则更加奇怪,您是否发现,这居然也是引线造成的伤?!” 海巫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骇:“龙神,海皇身上的伤竟然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龙神没有说话,仿佛被问住了似地,默然垂下头。 “不必再多问,我想海皇也不愿别人窥探他的内心。”龙神俯下身,用金色的身体盘绕着昏迷中的人——在那苍白的肌肤上,愈合的速度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缓慢,最后完全停滞了下来。黑洞洞的伤口深不见底,刺穿了那个单薄的身体。 苏摩……苏摩,目下的你,居然连为自己疗伤都作不到了么? “龙,我回去给海皇炼药。”海巫医不再询问,只是默然行了一个礼,退出。 在医者离开后,帐内又恢复了寂静。龙神缠绕着昏迷的人,凝视了许久,眼里的神色不停变幻。最终,探出首俯下身子,翻开了苏摩的双手——在苍白的手心里,赫然看到了一处淡金色的符咒! 那是一个金色正位的五芒星,闪烁着某种不祥的光。 果然是“逆风”之术啊……龙低低的叹息,能在苏摩手心画下这个符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如果没有料错,另一个逆位的五芒星,应该印在刚刚离去的白衣女子身上吧? 苏摩……龙神俯下身,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俊美容颜——这位碧海之王仿佛在水里睡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漠桀骜开始收敛,仿佛一只收起了刺的兽,如此安静,如此温驯,就像一个在大海深处睡去的孩子。 看来,早在未上白塔时,他便计算好了一切吧? 然而,有谁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当神庙里破坏神现身,当内心的黑暗被魔物唤醒,当剧烈的攻击落到身上,洞穿胸臆、割裂身体;当他跌落黑暗地面、蓝色的长发沾满灰尘、神智将逝之际,他又在想着什么?他碧色的双眼又看到了什么? ——是白塔顶上不堪回首却刻骨铭心的岁月,是百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独,还是那双纯白澄澈的双眸?他的孤独,他的骄傲,他的梦想……他毕生深藏于心底的眷与梦。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一切也结束于开始之后。 苏摩,苏摩……为什么会是你,被宿命推到了海国的王位上呢? 沉默中,龙神将身子绕紧,金光便慢慢蔓延开来,笼罩了昏迷之人的身体——苏摩的身体悬空浮了起来,在水流里上下浮沉,被龙神缠绕。在幻力的金光中,那个巨大可怖的伤口再度被催促着生长,一分一分,终于勉强愈合。 龙神眼里露出了疲惫的表情,颓然松开身体—— 苍梧之渊下被囚禁了七千年,一朝腾空而出的它也失去了凝结力量的如意珠,如今昨夜一夜血战,已然筋疲力尽。竟然连催合伤口这样的事,都做的力不从心起来。 然而,正当龙神松开身子,将他放回榻上时,水里忽然浮出了一片血红! 无数道口子在一瞬间裂开,血雾笼罩了全身。苏摩重重跌落,身上所有新旧伤口一起裂开!仿佛瞬间有一张无形的红大网张开了,裂口纵横蔓延,刹那覆盖了全身。 龙神看着忽然间裂开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 昏迷中的人全身腾起了血雾,仿佛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霍然从中四分五裂——没有喀喇的开裂声,那些裂痕只是悄无声息的在瞬间蔓延,仿佛身体里有某种力量再也无法受控地往外翻腾。在裂开的苍白肌肤里,忽然射出了一种黑暗的光芒! 那些黑色的光仿佛要溢出一样,在裂缝里涌动,宛如失去控制的怒潮。 那……那是什么?苏摩体内那种奇怪的黑色光芒是如此的阴暗邪异,带着某种凌厉的不甘和憎恨,极力想从这个躯体里挣脱出来,打破一切禁锢重返人间!这……是纯粹的“恶”的力量……是躲藏在他体内的另一面! 那个东西、就要出来了! 龙神凝视着那涌动的光芒,低吼一声,霍然伸出了雷霆般的铁爪。 “拜见龙神。”帐外,忽地传来左权使炎汐的声音。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龙神闻声收住了爪,在水中一个转折,宛如金色闪电一般地掠向了门口,现出了巨大的金身,盘绕在了帐顶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帐外参见的人。 左权使炎汐带着一个女子跪在帐外,双手捧起了一颗光芒耀眼的明珠: “参见龙神,复国军暗部的碧,持如意珠回营复命!” ——纯青琉璃如意珠! 龙神一个折身,猛然张开了巨口,一道金光陡然从口中激射而出,将那颗如意珠卷入了体内。只是这么张口一吸,整个镜湖水底登时暗流汹涌,凝成了巨大的漩涡——这一次水流之剧,竟比蜃怪一年一度开眼之时更甚! “龙神!”整个水底响彻了惊慌的呼声,无数鲛人从水草中惊起掠出。 龙在瞬间闭上了巨口,巨大的潜流登时中止,整个水底凝固得仿佛冰块。 金黄色的蛟龙盘绕在镜湖大营上空,现出了真形,片片金鳞如日光耀眼,巨大的双目如明月皎洁——一呼一吸之间,居然潜藏着控制沧海的力量! “神啊……”复国军大营里的鲛人战士们齐齐抬头仰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水底。 “神啊……尊贵的龙神!”虞长老颤巍巍地扶着杖,老泪纵横,“请您带领我们粉碎一切桎梏,重归于碧海蓝天之下!” 龙盘踞在碧水之上,俯瞰着镜湖底下七千年后幸存的子民,缓缓、却重重地颔首。 “好,让我们在七千年后重归碧海!”龙发出长吟,仰首望着万丈之上的碧空,头顶水波离合,宛如依稀可见的遥远时代,“我们,一定要回到故乡去!” “重归碧海!”“回归故乡!” 连绵的呼声响起,震得碧波荡漾。 狂热的情绪弥漫了水底,然而远远的、却有人躲在一旁发愁地蹙起了眉头。 “真的要回碧落海去么?”那笙喃喃低语,俯下身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那……可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啊。而且那里全都是水,连小岛都没有一个吧?” 那笙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皱眉——皇天已经不再她手上了,可是她却总是下意识地去看右手。只不过戴了几个月,那个戒指居然已经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留下了淡淡的戒痕……就像她踏入云荒不过短短半年,这段日子却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她把小小的身子尽力地贴近膝盖,直到脖子上的那颗辟水珠硌痛了胸口。 “唉……”她叹了一口气,喃喃,“也只有认啦!” “炎汐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好了——反正,也是不打算回中州了。” 决定一旦做出,她心里霍然一轻,嘴角再度绽放出了一贯的明快笑意。她无聊地四顾,想从大群的鲛人战士里寻找炎汐,却始终看不到那个熟悉的影子——真是的……她是为了想见他,才跟着碧一起来到这里的,可是这个家伙看见自己却一直板着脸,根本没有给她嘘寒问暖的机会,就领着碧去了水底金帐。 炎汐这个家伙,是不是在同僚面前都这么一板一眼呢? 真是无趣的人呢……死正经,哼。 “那笙姑娘。”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炎汐!”她想也不想地叫了起来,直接跳过去抱住他脖子,“你终于来啦!” “那笙姑娘,”对方仿佛颇为尴尬,往后退了一步,她那一抱便落了空,炎汐带着两名复国军战士前来,语气依然温和,态度彬彬有礼:“在下奉龙神之命,前来带你去金帐——请姑娘即刻随我来。” “干吗这么正经啊……”那笙嘟囔着,眼里有不甘心的愤怒。 然而一跺脚,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炎汐的背影挺拔而坚定,她默默跟在后面,看了他半晌,唇边忽然浮出了一个温暖的笑意,悄然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的后襟。 复国军左权使的身形微微一顿,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前走。 就是不能牵手,起码也可以这样吧?那笙拖着他的衣角,如一个迷途孩童一样的被牵着往前走,眼里却满是重逢时的欢跃和小小的得意——就这样一直一直悄悄地牵着他的衣角,穿过那些狂喜的呼喊的战士,穿过那些如林耸立的刀兵,往前走去。 她没有看到,一贯温和严肃的左权使嘴角,也噙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这一路,只希望永远走不到头才好。 第四章、哀塔女祭 苏摩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正是如怒潮般的欢呼声。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金帐顶上蟠龙的纹章,在碧水中微微摇曳,天光水光从头顶笼罩下来,身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碧绿水色——自己这是在哪里?那一瞬,有微微的恍惚,然而很快便重新凝定了神智。 外面不绝于耳的欢呼声告诉他:这里,应该是镜湖底下的复国军大营。 他从未来过的水底的世界,属于鲛人的世界。 他独自醒来,金帐空无一人,只觉得身体如凌迟般的痛楚,一寸寸都似在裂开。苏摩试着动了动手臂,想坐起身来,却发现整个身体都在不停流血,竟然完全不听使唤。他尝试了几次,眼神逐渐变得愤怒,不顾一切地挣扎。 然而,越是挣扎,血流得越快,染得身周的碧水一片血红。 最终,他颓然躺下,放弃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耳边潮水般汹涌着同族的欢呼——回归碧海,粉碎桎梏,重返蓝天碧海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样壮丽而充满希翼的誓言。 他静默地躺着,仰望着金帐顶上的纹章,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对于外面这些狂喜的族人而言,身为海皇的他、仿佛却只是个漠然旁观的外人。 曾经一度,心里也不是没有过寻找故园的念头,以至于在离开云荒的百年里,他曾踏足七海,远访碧落海上璇玑列岛。 然而,在那片已然荒芜的废墟上,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那场染红整个碧落海的灭族战争毁灭了一切。隔了七千年,四周的海面上依然还有血的腥味,血海中诞生了妖魔,在黑夜里兴风作浪,吞噬所有一切靠近的生物,令此处变成了妖魔云集、邪兽出没的海域,被称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航线也早已废弃,千年无人经过。 他在废墟上静默地坐了三天三夜,看着日月从头顶升起又落下,海风呼啸如泣,潮汐来去如歌,只觉的心里一片荒凉。 他是生于叶城东市的奴隶,自小就不曾见过大海,和所有鲛人一样,只在梦中反复的憧憬着自己的故国和家园——然而,等到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赢得“自由”之后,孤身远赴海外寻找故国,然而寻回的、却只是这样梦魇般的景象。 这,是不是上天对他背弃一切、出卖一切的报应? ——那一夜,碧落海寂静无声。只有高空的冷月和空茫的大海、看见了那个伏倒在废墟上痛哭的绝美鲛人。 第二日,他便决然离开了璇玑列岛,直奔中州而去,开始了长达百年的修行过程。在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再回头——也许对他而言,任何事、任何人,在破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会在心里竭尽全力的去抹煞对方存在过的痕迹。 如同他曾经刻意遗忘白塔顶上那一段往事一样,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在心里抹去了“故国“这两个字。 金帐外,欢呼声还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承载着千年来多少梦想、渴盼和挣扎。他知道族人们是怀着怎样的热切和狂喜迎接龙神的归来、海皇的复生,期待着重返碧落海、重建故园的那一天。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他只是默默举起了手,看着手心那个金色的五芒星符咒。 虽然术法已经完成,那个符咒还在闪着微弱的光——他只是静默地看着,眼神微微变化。 幸亏事先做了这个准备……在神庙里,当苏诺被魔召唤出来,他以为那会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如今看来,却竟还是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了么?他带着一种挫败感看着掌心那个符咒。另一个金色的五芒星,此刻应该在另一片洁白的衣袂上悄然闪动着吧?那个人应该一切安好,此刻已经平安回归于无色城了吧。 血从他的手上无止境地渗出,将周围的水染成一片淡淡的血雾。 苏摩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讥诮——看哪……这个身体是多么脆弱,居然已经到了连用“缩时”之术都无法愈合的地步了!离开彻底的崩溃毁坏,又还能有多远呢? 他回手抚着碎裂的胸口,伤口里透出的黑色光芒穿过他的指间。 “阿诺,”他忽然笑了起来,对身体里的某个人低语,“一起死吧。” 仿佛回应他的低语,身体里那种蛰伏的力量也起了波动,仿佛垂死挣扎,一道裂痕喀喇延展,他的躯体开始分裂成两半。 然而就在这样存亡的关头,水流忽然起了变化,金帐的垂帘霍然掀起,一道金光飞掠而入,将他几近溃朽的身体重新缠绕!金色的巨龙托起了苏摩的身体,回头吐出了一颗灵珠。那颗青色的珠子仿佛是活的,在水里上下自动的翻飞,从他伤口上掠过。 到珠光到处,身体上的伤便开始渐渐愈合。 他不由略微露出惊讶的表情——纯青琉璃如意珠?原来,碧已经回到了大营了么?可是就算靠着如意珠勉强维持着身体,这样的生存,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的身体里,还隐藏着一个如此邪恶的灵魂! 他眼里露出了极其厌恶的表情,试图挣脱。 “苏摩!”一个声音忽然响了,直直的奔到他面前,“你、你这是怎么啦?!” 那笙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看着他现在的模样,不懂掩饰的脸上流露出极其惊骇的神色:“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天啊……你身体碎掉了!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也……天啊,你到底怎么啦?!” “那笙,别用手指指着海皇。”旁边的左权使低声,按下了她直指海皇的手——虽然自己的眼里也有难掩的震惊。 仿佛在对方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苏摩忽地安静了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一绺发梢——那一缕深蓝色的长发在水里蜿蜒漂浮,末端却已经变成了灰白色!那种灰白仿佛是活的,正在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发根缓缓蔓延,有一夕尽白的趋势。 他低下头,接着又看到自己的双手——手上的裂痕在灵珠的催合下,已经悄然痊愈。然而手上的肌肤却在无形中失去了光泽和弹性,渐渐显得苍老。 一切都缓慢而清晰可见的发生着。 他愕然的看着自己身体的改变,眼里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是的……原来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 在过去百年中,过度使用“缩时”这种术法,时光在他身上加速的流走。仅仅活了二百余年,他的生命便已经消耗殆尽。虽然一直以来用灵力维持着外表,但到了如今,在重创之下,已然连这种维持的力量也没有了。 龙神应该也知道这些变化的原因,眼里露出悲悯的神色,灵珠更加迅速的飞舞,将他笼罩在珠光之下。 “呵……”他却忽然笑了起来,看着那个愕然的小姑娘,“我死了,你高兴么?” 那笙吃惊得结结巴巴:“你、你……怎么会死?你不是很强么?怎么会……” “时间到了,自然会死。”苏摩喃喃,“连都难逃一死。” 真是可笑……他获得了海皇的力量,却没有好好展现这种力量的机会——成为海皇的他,居然被自己心里的黑暗打倒,再也无法负担起交到他肩头的巨大使命。真是可笑……他怎么会获得这样一个收梢? 他看了一眼那笙,目光冰冷:“都给我出去吧。” “等一下,”龙神却发出了一声长吟,回头看着另一侧默立待命的女子:“碧,过来。” “是!”复国军女战士明白龙神的意思,立刻上前一步,在苏摩榻前单膝下跪,将一物捧过了头顶,“海皇,属下已经完成了你的命令,将白塔地宫的石匣带回。请验看!” 那个石匣举到了面前,苏摩的眼神忽然变了变。 ——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不必看了,”他淡淡的开口,声音冷涩,“直接送去无色城吧。” 那笙眼睛一亮,仿佛猜中了答案一样喜悦地拍手叫了起来:“果然是!苏摩,我猜那里头,装着的是臭手的身体吧?你让人把它从白塔底下挖出来了,是不是!” “是的。”苏摩蹙起了眉头,喃喃,“真岚身体尚未复原,却几次三番的和强敌作战:前几日击退靖海军团,昨日又和云焕迦楼罗交手——我估计此次他回到无色城后,需要休息更长的时间。” “不错。”龙神低吟,想起了昨夜支离破碎的皇太子,“他透支了太多。” “在他恢复之前,空桑人会蛰伏在无色城一段时间……”苏摩低声,“那笙,在那段时间里,必须尽快把六合封印全数破开!” 听到六合封印,那笙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里空空荡荡。 “皇天呢?”苏摩同时看到了她的手指,略微诧异。 那笙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讷讷:“被……被臭手他拿回去啦。” 越想越委屈,她瘪了瘪嘴唇,几乎带了哭音:“他……他太看不起人了!” “还在他手里就好。”苏摩却没有理会,只是用低微的声音吩咐,“你拿着这个石匣回去吧——到无色城去,打开封印……交给真岚。” “噢。”那笙老实的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六个封印就只差一个了——那个空寂之山上封印的左手……”苏摩喃喃低语,神色日渐憔悴,“只要六合封印全部破解,真岚也就可以恢复以前的力量了——只可惜,我现在无法再帮上什么忙。” 那笙担忧的看着他,欲言又止——只是这样短短的谈话时间里,眼前的人赫然又显得更加衰老。那样绝美的容颜,仿佛深秋的落叶一样在夕阳下发出脆弱的金黄色光芒,然后悄无声息地凋零。 “你……”她忍不住站住了脚,回身,“不会真的死了吧?” 苏摩凝望着她,眼神渐渐变得如她第一次看到时那样空茫——那是真正的盲人的眼神。苗人少女只觉得惊慌:难道此刻,他连保持“心目”的力量也开始衰退了么? “你不必问。”然而苏摩只是冷冷,“和你没关系。” “那我替太子妃姐姐问一下,可不可以?”那笙一跺脚,不忿。 “住口!”苏摩霍然坐起来,死死盯着她,眼神闪过某种狠厉的光,“你给我听着——如果你敢向她多嘴一句,我就切掉你的舌头!” 被那种杀戮的神情吓到,那笙倒退了一步,看着这个人。 “噢……那就不说好了。”她有些生气,随口回答。 苏摩闭上了眼睛,仿佛知道这个小丫头的心思,也知道她的诺言根本没有多少诚意,忽地冷笑了一声:“你听着——如果你违背我的意愿,你就永远见不到炎汐了。” 显然这一句话极其有力地打中了她的要害,那笙霍然一惊,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苏摩唇角有一丝冷笑:“我以海皇的身份警告你:你只要敢对她说半个字,我就让你永远见不到炎汐。” “不说就不说!”那笙终于一跺脚,气乎乎地跑了出去,扭头骂,“你以为我喜欢管你的闲事啊?——莫名其妙的臭脾气家伙,死了活该!” 苏摩看向一边的左权使:“炎汐,你拿上石匣,跟她去一趟无色城。” 炎汐怔了一怔,躬身:“是。” “白塔封印解开后,真岚应该会把皇天给她,让她去寻找最后一个封印——那时候,你就跟她去。”苏摩的声音越来越低,“大营里有龙和我在,军中的事情暂时交给长老和碧。我即将衰竭的事,暂时不能告诉外面的战士,以免动摇军心——但,空海之盟必须完成……只要真岚恢复了力量,那么……” 他顿了顿,眼里忽然露出一丝微弱的苦笑:只要真岚恢复了力量,那么云荒就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么?呵……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如此信赖“那个人”了?自己和他,本不该是天生的仇家么? “炎汐,去吧,去追上她。”苏摩仿佛回过了神,叹息着看着万丈之上的天光,低声,“要好好的在一起……我以王的身份命令你。” 炎汐吃惊地看着榻上的海皇,屈膝在榻前跪下,低声:“谨尊海皇吩咐。” “我们鲛人,千年来错过了太多太多东西。”苏摩看着碧,又看了看炎汐,眼底忽然露出某种奇怪的笑意,“所以……希望从此后,谁都不要轻易再错过了——很快,一切都该结束了。我们就要回到故乡去了……” “是。”碧也跟随着炎汐跪下,眼里满含了泪水。 “出去吧……”海皇微弱地吩咐,“外面那么热闹。” “——去为你们的新生和自由欢呼吧!” 在两位下属告退后,金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灵珠还在上下飞舞。 “龙,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苏摩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透支太多的光阴和力量,我的身体大限已到——生死枯荣乃是天道,逆流而上是愚蠢的。” “不可以!”龙却发出了低沉的厉喝:“七千年了!好容易可以挣脱牢笼,重返碧落海,海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他们的王!你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这是义正词严的话,谁都无法反驳。 苏摩也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是么?……因为子民希望我活下来,希望我能带领他们重返故园——所以,我必须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霍然睁开了眼睛,深碧色的双眸里透出一种凌人的光,一字一字地开口—— “可惜,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你们所希望的那种王。” “我不为任何人而活,只听从心的愿望——我一生都在为这种彻底的‘自由’奋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以,到了现在,我也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飞舞的灵珠在他眉心停顿,龙神长久地沉默,内心似也在挣扎着取舍。 “那么……”最终,龙神开口了,“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苏摩从胸臆里无声吐出一口气,感觉那种衰弱已经侵蚀到了骨髓里。他凝视着头顶的天光和水光,唇角慢慢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的选择?龙,替我把哀塔女祭叫过来吧……” 镜湖底下复国军大营的祭坛上,忽然掠过一道金色的光。潜流汹涌,无数的水草纷纷避开,露出了祭坛底下的一扇小小的门来。 金光只是一闪,便掠入了小门背后,凝定在地上,化为一条蟠龙。 门一关,祭坛底下便又陷入了密闭的阴冷气息里——千古没有人曾进入过这里,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门背后,却隐藏着大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巨大的密室内一片黑暗,只点着一支小小的白色蜡烛。 蜡烛下,盘膝坐着一个纤秀的人影。 那个人静静匍匐在黑暗最深处,身侧只点了一支白色的蜡烛。她低着头,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藻一样垂落到地上,她穿着一件样式奇特的大红色衣服,衣裾竟然拖在地上长达一丈,衬得那个人仿佛就坐在一片燃烧的烈焰上。 在龙神掠入的刹那,她静静地抬起了头,优雅地行了一个礼:“神啊,七千年后,我终于又看到了您。” 龙在黑暗里看着她,在微弱的白色烛光下,她的额角光洁而睿智,那样的轮廓隐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宛如宿命的阴影。她抬头宁静地看着神袛,于是它便看见了她奇异的眼眸——那是一双不属于海国人的、火焰般的眼眸。 “溟火。”龙低吟了一声,眼里涌出柔和的表情,看着那个坐在黑暗里的女子。金光一闪,已然盘绕在她身侧。龙轻轻低首,触摸到了她的顶心——她身体竟然是炽热的,完全不同于一般鲛人的冰冷,仿佛有火在身体里静默地燃烧。 龙神看着红衣女子,欣慰:“女祭,你从哀塔里出来了么?” “是的。”她抬头看着神袛,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再度以优雅的姿态恭谨地行礼,用额头触碰它的金鳞:“神,无论沧海桑田,溟火都会回到您身畔。” 那一刻,龙神明月般睿智深沉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晶莹的光亮。 “真是难为你了……”龙神喃喃叹息,“七千年前纯煌战死后,我又被困在苍梧之渊——我听说过你后来的事。” 海国的神袛垂下了头,用尾巴轻轻拍打她孱弱的肩膀,似是无声的安慰。 “纯煌……纯煌,真的死了么?”溟火抬起了头,仿佛想哭泣,却最终无泪——或许,是因为身体内火焰的力量,让所有的泪水都已经被灼干? ——这个红衣女子,是被海国子民称为“哀塔女祭”的人。 哀塔一族,是海国里仅次于海皇的尊贵血脉,封地位于璇玑列岛西北方的怒海。 这是极其尊荣的一族,世袭着女祭司的位置,掌握着火的力量,在海国中的地位仅处于海皇之下,和被封为武神将的那迦一族相当。除了侍奉龙神之外,祭司还承担着海国内的诸多要事:占卜预测吉凶,举行祭典,甚至下一任海皇的人选、也由她来最终确认。 七千年前,空桑军队第一次入侵碧落海,海国奋起反击,便是由武神将那迦和女祭司溟火联手迎战,最终将六部的侵略者赶回了云荒。 然而,星尊大帝随之而来,手握辟天长剑亲征碧落海。 和那位千古一帝激战数月后,海国终于不敌。 眼看碧落海成为一片血海,鲛人即将遭到灭顶之灾,女祭溟火不顾一切地奔回了平日修行的哀塔里,跪在神灵面前许下了愿望,希望九天上的神灵能保住海皇的血脉和力量,让海国不至于湮灭。祈祷过后,随即毫不犹豫地投身烈火。 那一瞬,九天上的“神灵”被惊动了,终于从天空里伸出了庇佑之手。 在征服了碧落海后,星尊帝的军队曾经登上过哀塔。然而那座号称海国里最神圣的塔里什么都没有,四壁上只有烈火焚烧的痕迹,却看不到一块枯骨。 当军队准备进一步搜索时,大海上忽然风起云涌。 停在哀塔附近的船队在一瞬间被可怖的巨浪打翻,那片宁静的海里似乎有烈焰从水底燃起,将侵略者的巨舟焚烧殆尽。只有少数的士兵逃了回来,在回顾时,骇然看到那片海交织着红黑两种颜色,波浪如同小山一样不停的移动,将所有进入哀塔周围海域的船只粉碎。 海天之战结束后,那一片海成了禁地,被所有海上的商人称之为“怒海”。有传言说女祭溟火的魂魄融入了这片海,因为亡国而日夜愤怒悲,所以此处波浪滔天,无舟可渡。 然而,没有人知道,七千年前举火自焚的女祭其实并不曾真正死去。在呼唤出神灵后,作为代价、女祭被生生地封印在那座孤独的哀塔里千年。她的生命被停止了,只是静默地等待着海皇复生、龙神腾出苍梧之渊的时候。 她与世隔绝,不能走出哀塔一步,却能通过水镜看到这天地间的一切,并将预言通过海风传递给七海之内幸存的同族——她预言说:海皇血脉并未断绝,背上负有龙图腾的男子、必将成为海国新的王者,而鲛人一族将会有重新回归碧海蓝天之下的一日。 她的预言,七千年来如风一般在族人中流传,成为鲛人代代不放弃的精神力量所在,让渴求自由的信念如星火在奴隶们心头燃烧。 终于,在七千年后,沧流历九十一年,海国新的王诞生于青水之上,龙神冲开了金索,腾出了苍梧之渊——在剧变发生的瞬间、七海都起了巨大的轰鸣和呼应。 她在遥远的哀塔里睁开了眼睛,七千年前的符咒一瞬破裂。 然而,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她的王已经死了。 虽然九天上的“神”曾经答允了她的愿望,然而纯煌毕竟还是死了……那个在碧落海深处对她宁静微笑过的王、那个在星盘前虔诚向她询问命运的王,那个不愿当帝君却被命运硬生生推上玉座的王——她曾发誓不惜一切侍奉的纯煌殿下,已经在七千年前就死去了。 原来,神也有做不到的时候。 身体里的烈火仿佛一直在燃烧,灼烤着她的身心,也灼干了心里的最后一滴泪。 “龙神,虽然纯煌已经死去,但溟火的心意未曾改变。”她静静地开口,仿佛下了最终的决心,“溟火醒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协助族人、在碧落海的废墟里重建海国。” 龙神无言地看着跪在眼前红衣的女祭,沉声:“女祭,新海皇想见你。” “是。”溟火低头领命,眼里却有忍不住的光芒。 ——七千年了,纯煌的继承者、隔世而出的新海皇,究竟是什么模样? 碧水离合,金色的帐子里,四角的流苏随着潜流飘荡。而那个静默地卧在榻上的男子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阴郁而空茫。 溟火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太像了! 一模一样的面容五官,那一瞬,她几乎以为是纯煌再度复生。 然而,当他的眼神转过来时,她便知道自己错了——那样的眼神,仿佛隐藏着看不见的冰冷的针,森冷而诡异,一眼便可以刺入人心的最黑暗部分,和纯煌那种宁静宽容的神情完全格格不入。 “溟火女祭?”榻上的人开了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拜见海皇。”她在榻前跪下,捧起了他冰冷的手,恭谨地俯下身,将嘴唇印上冰冷的十戒,“七千年了,请容许我……感受您的存在。” 苏摩没有动,觉得那印在手背上的唇如同烈火般炽热。 “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她低声说,“在海国覆灭前夜,我曾经占卜过。下一任海皇的血脉将在七千年后诞生,带领我们回归自由——但是,那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她抬起头看着他:“对于您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那样的话在耳畔回旋,让苏摩怔住——这,不是那个苗人少女在慕士塔格的雪地里,为他写下的判词么?原来……早在七千年前,他的命运便已经镌刻在了远古黑夜的星盘上? 他望着女祭,忽然间神色有些讥诮:“你,能看到我的未来么?” “如果你能看到我的未来,”苏摩冷冷开口,“就应该知道——我马上要死了。” “海皇!”溟火不可思议地惊呼起来,“这不对!不应该这样!” “不应该怎样?”海皇嘴角付出一丝冷冷的讥诮。 “您不应该命绝于此刻!”溟火抬起了眼睛,望向水色之上的天空,仿佛也察觉了星宿的变化,脸色苍白,“不,不,这不对……为什么您的星辰移动了位置?和您的星辰并行的那颗星又是什么?不应该这样……我要去看星盘!” “不必看了。”苏摩忽地大笑出声,从榻上支起了身子看着她,一字一句—— “溟火女祭……我告诉你,所谓的宿命、已经在我的手里改变了。如果你以为可以在七千年前就可以看穿我这一生存在的意义,那么,你大错特错。” 红衣女祭怔在当地,看着新海皇深碧色眼里的光,禁不住地微微颤栗。 ——这……这是什么感觉?如此邪异而凌厉,肆意而强烈,如狂风般掠过一切,竟然可以无视宿命和轮回!这个人,真的是纯煌的继承者么? “那您召唤我来,是为了……”她喃喃。 “是为了借助你的力量。”苏摩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身侧,冷冷注视,“我用星魂血誓打乱了整个星盘——溟火女祭,你的唯一责任、便是协助我,将这个紊乱的局面收拾善后……明白么?” 冰冷的手,扣在了她炽热的腕脉上,渐渐收紧。 他将心底的所有想法,通过念力无声无息地传达给了女祭。溟火愕然望着那一对碧色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海皇的意思,渐渐全身颤栗。 “女祭,等所有一切都完成后……”苏摩抬起眼睛,静静凝视着金帐顶端——那里波光离合荡漾,宛如梦幻。身体在无声地溃败衰朽,然而他的声音却轻如梦寐—— “让我安眠于大海。” 这一夜,对帝都所有人来说,都漫长得如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无数的火焰从天空坠落,宛如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盛大烟花。然而,漫空掉落的,却是燃烧着的生命——冰族人以为纵横云荒无所不胜的征天军团,在一夕之间遭遇了惨烈的损失,九天九部八百多个精英战士只有六百不到生还。 整个帝都里没有一人入睡,所有人都从家中逃到了街道上,你拥我挤、争先恐后往外奔逃——巡夜的禁军根本无法维持秩序,汹涌的人群在恐惧和慌乱中开始不顾一切的奔逃,从禁城里开始奔出,一路逃离战火的中心,朝着外部狂奔而去。 禁城、皇城、铁城,原本从来无人敢逾越半步的城门被惊惧的人们一重重推开。无论是禁城里的门阀,还是皇城里的贵族,此刻都顾不得什么等级阶层之分,汹涌地逃入了帝都最外围的铁城里,和那些工匠们混在一起,惊骇交加地看着帝都中心上空的战况。 鲜血、惨呼、烈焰,在黑夜里燃遍了伽蓝帝都。 歌舞升平了百年,帝都里的所有人都已经不再熟悉这种战争动荡的场面,只在其中颤栗不已。伫立千年的白塔轰然倒塌,沧流贵族们凝望着虚空里如云般密布的冥灵军团,闪电般穿梭的金色巨龙,不由得脸色苍白。 夜幕下,巨大迦楼罗金翅鸟停息在断裂的白塔上,带着不属于人世的金色光泽。不少沧流冰族跪下来对其痛哭,祈求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能够保佑这个国家,让这一架媲美的神器在这一瞬腾飞,迎击那些闯入者——然而,迦楼罗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以为这将会是覆灭的一夜。 幸亏,再长的夜也终有尽头。 在一道金色闪电从高空击落的瞬间,迦楼罗金翅鸟终于呼啸而起! 日光从薄云后射出的瞬间,笼罩在帝都上空的黑夜被驱走了。 冥灵军团在一瞬间匆匆撤离,半空里只余下了征天军团。金色的迦楼罗悬浮在帝都上空,仿佛一片浮云,在帝都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战斗嘎然而止,没有主帅的号令,数百风隼登时失了主意,战士们左右顾盼,下意识地向着那架沉默的金色迦楼罗靠近。 巨大的金色飞鸟停驻在万丈高空,向帝都所有人召示着一种超越人世极限的力量。 无论天上地下,所有战士和百姓都为之目眩神迷。 一架风隼呼啸而起,稳定而熟练地在队伍中穿梭着,一路上传递出种种讯息,让杂乱无章的队伍渐渐归位。战后存留的风隼在带领下井然有序的飞舞,渐渐重新归为九个分支。那架银白色的风隼一个转折,率先落到了帝都禁城的龙首原上。 机舱打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跳落地面。 “飞廉少将!”最前面的人惊呼起来,“看啊,那是飞廉少将!” 逃往的铁城的贵族们发出了一声欢呼,纷纷返身往禁城奔去。军中双璧之一的飞廉少将回来了,带领军队击溃了侵略者,不由让帝都所有人都定了心。 在重新涌入禁城的人流里,只有一个少女怔怔站着不动。 “茉儿!快走!”贵妇返身来拉住她的手腕,有些急切地拖她上路,“回禁城府邸里去!你难道想呆在这个都是贱民的铁城?” “不,娘,”明茉的眼神却奇异,“你看…你看……” 少女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高空,那个巨大的金色机械宛如一片浮云遮蔽了天日。明茉失神望了片刻,忽地狂喜惊呼:“云焕……是云焕!他,没有死!你看,他好好的站在机翼上!” 她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朝着空中那片云奔了过去:“云焕!” 罗袖夫人站在人流中,抬头看了看高悬于帝都上空的迦楼罗金翅鸟,眼里忽然流露出了一种深思的意味——迦楼罗里面的人,居然是云焕么?那个本该死在牢狱里的破军少将,居然逃出了生天!他到底获得了什么样的力量? 不仅逃出了生天,而且成为了迦楼罗金翅鸟的拥有者! 明茉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狂喜地奔去。飞廉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霍然回身,奋力挤出人群,一把拉住了她。 “明茉,不能去!”他厉声制止,“不能去找他!” “为什么!”明茉却根本不听,怒气冲冲地挣扎,“你看,他没死……他活着!” “他是没死,却比死了更糟!”飞廉厉喝,捏痛她的胳膊,“他疯了!破军疯了,你知道么?他变成了一个魔鬼!他撞倒了白塔,血洗了元老院,杀死了你的族长巫姑大人!你知道么?” 飞廉不让她走,怒斥,“你给我清醒一下!” “我才不管!”明茉同样激烈地反驳,推开未婚夫的手,“这帝都每个人都想害死他,他就是杀了整个帝都的人都应该!我不管他是否撞了白塔,我只知道他还活着——只要他活着一天,我就会去找他!” “你疯了!”飞廉惊骇地看着她,不相信这个纯真的女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要管我!我不是你未婚妻——你有碧,我有云焕,各不相干!”明茉毫不退让地看着他。飞廉心里一痛。那一瞬,他想起了碧离开他时,有着同样坚定而义无返顾的表情——这些女人呵……有时候盲目的爱情,几乎可以和复国的信仰一样坚定。 他颓然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 明茉渐渐从激动中缓过气来,稍微感到赫然:“对不起,飞廉。”——毕竟,这个人曾经帮助过自己和云焕那么多,自己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你去了会后悔的……”飞廉苦笑,“你不知道他变成了怎样一个魔鬼。” “我不后悔。”明茉却坚定地反驳,“我才不怕什么魔鬼,这个帝都早就遍地都是魔鬼了——如果不是那些魔鬼,云焕怎么会被逼到那个地步!” “……”飞廉再度无言以对。 “算了,就让她去吧。”忽然身侧有人开口,打了个圆场。 “罗袖夫人!”飞廉失声,发现站在一侧的居然是明茉的母亲。 “去吧。”罗袖夫人对女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到他的身边。” “谢谢娘,谢谢娘!”明茉大喜过望,立刻提着裙裾飞奔而去,宛如一只美丽的小鹿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飞廉意外地看着这个忽然转变了态度的贵妇,仿佛明白了什么,沉默下去。 “飞廉少将……真抱歉,”罗袖夫人很是客气地转向他,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物来慎重递上,“这件事物,妾身一直随身保管着……如今看来,还是还给阁下较好。” 飞廉看到那一张精美的洒金红笺,脸色一变——那是数月前定下婚事时,巫朗一族和巫姑一族长老们写下的庚贴。 “夫人是想退婚么?”他冷冷开口。 “在这个时候开口,虽然是有些腼颜,但妾身的确是这个意思。”罗袖夫人倒是沉的住气,就这样站在纷乱的人流中、对未来的女婿开口,“茉儿的心思一直在别处,飞廉少将想必也很清楚……我也是想清楚了,这事勉强不来,还是听从女儿的心意好了。” 飞廉看着这个美艳的贵妇,既便再从容,也无法掩饰眉梢一闪而过的冷嘲。 ——人说罗袖夫人八面玲珑手段高超,如今看来真的不假。昔年巫朗一族门第高贵实力出众,的确是联姻的好对象。而如今风云激变,元老院一夕破灭,十大门阀即将面临新一轮的洗牌,在此刻断然放弃原先婚约另谋高就、的确是迅捷聪敏的选择。 他不发一言地接过了那张庚贴,在手心一揉,无数金红色的纸屑簌簌而下。 “如此,多谢飞廉公子了。”罗袖夫人微微的笑,躬身行礼。 “夫人也请小心,”他拂袖离去,冷冷留下一句话,“破军绝非好相与之辈。” 人潮从身侧匆匆涌过。那些一时为了保命而弃家而逃的贵族们,在日出战乱平定后感觉到了安全,便不愿在铁城停留一刻。在那些狂喜返城的人群里,唯独罗袖夫人站着不动,眼神宁静而深远,仿佛比眼前这些人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破军……那颗在昨夜血与火里重新亮起的破军,到底会将帝国带入一个怎样局面?这个帝都里的所有人都曾亏欠于他,犯下了累累的罪行——包括她在内。当他重返人间、掌握了如此巨大力量之后,她简直不敢想象他又会采取怎样的报复手段! 幸亏,茉儿一直待他忠贞不二,此刻好歹也算留了一条后路。 “夫人。”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失神之人的手,“该走了。” 她下意识地被牵着走出了几步,抬起头,看到了蓝发的鲛人少年。身侧所有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奔去,只有凌始终停留在她身侧,抬起手为她挡住冲过来的人。他手臂上和脸上都有擦伤——是护着她在人流中奔逃时被冲撞而留下的痕迹。 她看着那个俊美的少年,感觉他冰冷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逐渐温暖。 “你怎么还在这里?”罗袖夫人愣住了——她在率领族人离开府邸躲避时,故意没有叫上凌,为的就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和同族们离开……怎么到了现在,他还在这里呢?要知道动乱一结束,要离开帝都就非常艰难了。 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我无处可去。” 他慢慢握紧了她的手,罗袖夫人怔住了,下意识地想抽出手,却霍然被紧紧握住不能动弹分毫。她愕然地望着对面的鲛人少年,仿佛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什么,脸色转瞬苍白。 “凌,你不愿意离开我么?”她低声道。 “是的,夫人。” “那末,”罗袖夫人喘息着,抬起另一只手压在心口上,仿佛极力克制着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她脸色苍白,抬起头死死看着对方碧色的眼睛,“凌……你爱我么?” 那只握着她的手在瞬间颤栗了一下,缓缓松开。 凌退了一步,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悲哀、又仿佛欢喜。他嘴唇颤栗了一下,无法回答,向着人群走了几步,似乎想逃离这一刻的无形樊篱。然而在他即将回身的刹那,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不顾一切地将他紧紧拥抱。 “凌,凌!”她颤栗地低呼着他的名字,仿佛要将鲛人少年窒息。 那一瞬间,什么种族、阶层、年龄、身份……一切俗世具有的桎梏都不再存在。突如其来的兵乱成就了这一刻,出身门阀贵族的女子和鲛人奴隶在朱雀大街上拥抱彼此,忘记了身外所有的一切。 兵荒马乱的帝都,身周匆匆逃难的人流不曾为这一对忘我的情侣停留。 然而那一瞬的画面,便定格成永恒。 沧流历九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清晨,一夜激战之后,空桑军队撤离。迦楼罗金翅鸟腾空出世,震惊了帝都上下。破军少将云焕从迦楼罗内走出,曾遭受酷刑致残的他身形依旧轻捷矫健。清晨的日光给他披上了纯金的盔甲,他站在迦楼罗巨大的金色翅膀上,俯瞰着帝都下举头仰望他的民众,脚下是成为废墟的伽蓝白塔。 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举手指向九个方位,迦楼罗便随之呼应出了九道金光——落地之处,万物皆成齑粉。 那样可怕的力量、令所有帝都的贵族胆寒心裂,不敢仰望。 最后,当他将手指转向、冷然指向脚下大地的时候,所有仰望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浑身颤栗地跪倒,齐齐匍匐在他的脚下。 “破军,破军!”惊慌的声音响彻天际。 是的,只要那个九天之上的人一弹指,这个帝都脏便会灰飞烟灭! “屈膝于我,”迦楼罗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便得平安!” 在这样骇人的毁灭力量之下,一片一片的人群都跪下去了,蔓延看去,整个帝都的街道上都是匍匐着的人的脊背。然而,在满地匍匐的人群中,只有一条白色的影子傲然直立,直视着九天上披着金光的人。 带领军队和空桑冥灵军团交战完毕的飞廉站在大地上,凝望着站在云霄里的云焕,眼神缓缓变化。是的……是的,那就是破坏神! 这个宛如天神一样的人,早已不是云焕,而是破坏一切的魔! 他只要一弹指,便能将这个帝都化为火海,便能让这个云荒天翻地覆! 叔祖,叔祖……虽然目下绝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应允过你,绝不会再让这个家伙将整个帝国拖入毁灭的边缘,绝不会再让这个云荒因为他而陷入灾难! 飞廉没有说话,他身侧的战士便也沉默。那些人脸上露出敬畏和迟疑交错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将领——飞廉在军中多年,出身高贵后台强硬,待下属恩威并施,所以素来深孚众望。即使到了此刻,在如此剧变来临之时,依然有一部分战士们依然信赖并服从他,不敢立刻倒戈向云焕称臣,等待着他的决定。 “云焕……”他低低咬牙,霍然折身,“我们走!去叶城!” 仿佛看到了大地上这个叛逆者,迦楼罗上蓦然盛放出一道金光,直射飞廉而来。然而在金光到达之前,飞廉已经敏捷地跳上了一架比翼鸟,银色的影子呼啸而起,迅捷的躲过了追击,转瞬向着南方掠去,消失在帝都天际。 “走!”周围战士迟疑了一下,有一部分跳上了风隼,尾随而去。 而另外一部分战士出现了短暂的犹豫,去得稍微迟了一些,风隼尚未离开帝都上空,后面金色光芒便如箭般激射而来,将那些风隼连同里面的战士化成了火球! 地面上人惊惧交加的抬起头,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火球坠落,不由失声惊呼。 “低下你们的头!”金光忽然在他们头顶大盛,迦楼罗发出巨大的声音,响彻帝都上空,“有罪的人啊,怎可用你们污浊的眼睛来仰望天空!——在我面前,低下你们卑贱的头颅!” 金色的光在全城横扫而过,来不及匍匐下身体的人转瞬惨叫着倒地,血流成河。邪恶令人战栗,而力量却又令他们仰视,无法控制让双膝软弱地下跪。 “破军……”将脸贴在冰冷的石地上,所有人都在心里颤栗的念着这两个字。 一个血色横溢的时代即将到来。 第五章、君临 “沧流历九十二年冬,白塔崩,破军耀。云焕少将控迦楼罗翔于九天,风云动荡,三军九部皆为之悚然,束手阶下听命。惟飞廉抗之,率众独出帝都,与巫罗会于叶城。” ——许多年后,史书《沧流纪》里,还存留着这样的一段记载。 沧流历九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深夜,风云激变,云荒的命运在日出后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破军横空出世,迦楼罗扶摇九天。白塔被撞断,整个元老院被摧毁。空桑和海国联手入侵,带走了白塔下的六合封印。 十二月十三日,沧流帝国征天军团第一次分裂。 飞廉少将率部众离开帝都,于叶城与十巫中仅存的巫罗汇合。先前出城平叛的卫默和青辂在得知十巫尽数死去,帝都落入云荒掌控后,这一派出身于帝都门阀嫡系的贵族子弟,便决意留在在叶城拥兵遥相对抗。 帝都伽蓝对外的唯一通道被扼住,只能通过征天军团飞渡镜湖联系外界。然而,对于此刻混乱动荡的帝都来说,这一个问题尚未提到解决的日程上。 维系了沧流帝国百年的元老院制度一夕崩溃。十大门阀潜流暗涌,各自心怀鬼胎:有怯于破军汹涌力量,想屈膝侍奉以取厚利者;有心怀异图,意图趁乱集结力量、一举夺权者;更多的,却是彷徨摇摆,随时准备倒向风头最劲一方的骑墙者。 然而,迦楼罗金翅鸟悬浮于帝都上空,里面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破军出乎意料的暂时沉默,给了帝都那些门阀一线喘息和谋划的契机。各方蠢蠢欲动,暗地勾结谋划,潜流汹涌,爆发只在转瞬之间。 但谁都没有想到,十二月二十日清晨,巫姑一族却率先做出了表态——新任族长罗袖夫人,亲自带着独女明茉登上了白塔的断顶,屈膝下跪,向着浮在上方的迦楼罗金翅鸟举起双手,将族长的令符奉上、做出了臣服的表示。 一道金光从迦楼罗中射出,笼罩在白塔断顶上。 金光过后,这一对母女凭空消失。 没有人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巫姑一族和破军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然而,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沧流历九十二年的最后一天,巫姑一族忽然对外宣布:罗袖夫人之女明茉,重新成为了破军少将的未婚妻。同时,巫姑一族也全力支持破军少将云焕在这一非常时期暂代元老院行使权力,成为沧流帝国军政最高决策者。 这一举动彻底搅动了看似平静的暗流,帝都错综复杂的矛盾一触即发! 那场奢华的婚礼定于半个月后举行,十大门阀均在受邀之列。 十大门阀诧异于这一门重新缔结的婚约,暗自奇怪以云焕那样暴烈绝决的脾气、居然肯和巫姑一族重修旧好。然而出于对那种毁灭性力量的畏惧,却不得不虚与蛇委,积极地为婚礼做着种种准备:清扫白塔内外,修缮崭新的塔顶广场……几乎整个帝都都暂时把内忧外患抛到了脑后,全心全意地倾力准备着一个空前奢华的婚礼。 然而暗地里,一部分野心勃勃的贵族早已厉兵秣马,训练家将,联合帝都禁军和钧天部,准备趁着婚礼里应外合将这个谋逆篡位之人一举格毙! 沧流历九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婚典如期举行。 那一日,在后世被称为“血曜日”。 那一场血腥的婚典,如同噩梦一样定格在所有生还贵族的记忆里。 金色的光芒照彻了整个伽蓝帝都,白塔的废墟伫立于蓝天之下。当礼炮响起,十二记巨响后,七彩花瓣随着烟火从高空洒落,缤纷如雨。迦楼罗金翅鸟从白塔上空缓缓下降,英武逼人的戎装军人挽着美丽的新娘从机翼上缓步走下,来到装缮一新的白塔顶上,对着塔上塔下的民众举起了双手——一手握着象征元老院首座的权杖,一手握着帝国元帅的佩剑,金眸璀璨,令人不敢逼视。 “破军!破军!”云焕牵着新娘的手,缓步走上高台,沿路无数的帝国贵族争先恐后地抛洒花瓣、纷纷鼓掌和欢呼,个个脸上露出敬畏且谄媚的表情来。那样的神情仿佛是美酒,令云焕金色的眼眸里露出满足而恶意的笑容来—— 呵……看到了么?这一群高高在上的蛆,如今终于匍匐在他脚下了!真是令人恨不得抬起靴子狠狠一脚踩死啊…… 在满耳的赞美和祝福声里,新娘幸福得颤栗,紧紧抓着新郎的手臂,脸颊绯红,眼波流转。然而,新郎的眼里、却有越来越无法掩饰的黑暗暴戾之光透出! 一个声音在心底越来越响亮地回响:杀吧……杀吧!云焕,我将你从绝境里拉出,赋予你这样巨大的力量,就是为了让你扑灭这该天罚的一族! 杀吧……不要犹豫。这是一座罪恶之城,这里每一个人都是罪人! 云焕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想把这个声音压回心里。然而身体里的血仿佛在燃烧,黑暗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无法遏止的杀戮欲望悄然抬头。 十大门阀汇聚于塔顶,交相称赞和恭维着这对新人,然而眼睛里却藏着隐秘的鄙夷和不屑——从云焕到飞廉再到云焕,这个女子几度更换未婚夫,实在是比她的生母还放荡无耻,今天居然还装出这样一副纯真幸福的模样来。 新郎带着新娘缓缓前行,穿过月桂和萱草编织的拱门,男子如玉树挺拔,女子如玫瑰娇羞,宛如星辰般耀眼的一对。 在所有门阀交口称赞和羡慕声里,唯有新娘的父亲、巫即一族的景弘却愁容满面。他远远望着小鸟依人般走来的美丽女儿,留意到了身畔新郎深不见底的金色双眸,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不,不……她身边这个可怕的男人,根本不爱她! 这一门婚事,根本不应该结! 然而,庶出不得志的父亲刚要从酒席上愤然站起,却看到新任的巫姑族长罗袖夫人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这个贵妇人在鲛人侍从的陪伴下上前,喜盈盈地将杯中的圣湖之水弹到新人衣襟上,祝福了女儿和女婿。然后,按照冰族风俗将一枚玉梳缠绕上两人的发丝,一掰两半,分别赠与了新婚的夫妇。 “而今结发,不离不弃。” 云焕毫无表情地接过,神思却有些恍惚,眼睛只是看着主婚席上空着的另一半——没有一个人……这一次空前盛大的婚典上,男方竟然没有任何亲友可以出席! 憎恨和复仇的火在一瞬间几乎燃透他的胸臆,他的手无声地握紧,极力压抑。他回过身,眼光如刀剑冰冷,扫过那一张张权贵的脸,仿佛要记住这里每一个人的模样——是这些人……就是这里的这些家伙,夺去了他所有的亲人! 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罪人啊……不要以为、我可以忘记你们做过的事! “请上座。”傧相推开铺满白茅的座垫,示意新人入座。 然而,新郎没有动,眼睛依然只是看着空空的主婚席。新娘有些失措,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却发现那张睥睨天下、意气风发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哀伤表情—— “弟弟,”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一袭白衣在主婚席上对着他温柔地笑,“祝你幸福。” “焕儿,你也该娶妻了……帝都订亲那一位,是怎样的女子呢?”恍惚中,云烛身侧还有另一位白衣女子比肩而坐,轻抚着怀中的蓝狐,微笑着低叹,“可惜师父大概看不到这一日了……将来你成家立业了,可不知道会不会回西荒看看师父的墓?” 姐姐,师父……是你们么?你们,都在天上看着这一刻的我么?! 那一瞬,他只觉得心里刺痛再难忍受,霍然甩开了新娘的手,往前冲了一步——然而,那些幻影都在瞬间消失,宛如清晨的雾气再难寻觅。 他闭上了眼睛,觉得内心最黑暗的地方有个声音发出了冷冷的嘲笑:“还做梦啊?……已经死了,她们都已经死了!醒醒吧,不会有人再爱你,你也不会被任何人所爱……想想她们是怎样死去……想想你曾经受到过怎样的对待!” “破军是为了杀戮诞生的,是魔在人间的化身!” 在那样恶毒而狂烈的低语声里,他渐渐全身颤抖。金色的眸子雪亮如刀,双手紧握,白色手套上居然有隐隐的金色火焰燃起! 当愕然的新娘重新上来牵住他的手时,他抬起头,只看到周围鲜花和恭维的海洋。 “……”云焕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了常态,几步走到了装饰着盛大花束的主婚桌前,拿起案上备好的琥珀色美酒,和明茉一起双双举杯,回身向周围的门阀贵族和塔下的百姓致意。在眼神扫过那些贵族时,金色的眸子里蓦地绽放出一丝细微的冷笑。 “破军!破军!至高无上的破军!” 琥珀色的美酒倾入咽喉,欢呼声响彻云霄。 然而,在这样的欢呼里,有一些眼睛却是恶毒而喜悦的,毒蛇般的窃窃私语:“看啊……他们喝下去了!喝下去了!现在——” 人群里那些私语尚未传开,新娘的脸色已经煞白。 “别、别喝!这酒……”明茉转过头看着云焕,急切地想推开他手里的酒杯,然而身子一晃,立刻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云焕下意识的俯身查看,然而刚一弯腰便吐出一口血来,身子沉沉落地。 新人双双毒毙,婚典登时一片大乱。 “大家动手!”巫朗一族率先发难,将酒杯掷向地面,“诛灭乱党,杀了破军!” 酒杯在地面上碎裂,发出刺耳的声音。掷杯为号一出,婚宴上有数十桌贵族一拥而起,纷纷将自己手里的酒杯用力掷出!此起彼伏的碎裂声里,只听一声呼啸,塔下涌上无数手执武器的士兵,冲入了婚宴。 “你们想干什么!”罗袖夫人变了脸色,想拦住冲过来的士兵,“你们想叛乱?” “什么叛乱!”巫朗一族粗暴地拨开了她,冷笑着指住她的鼻子,“云焕他才是叛乱!死婆娘,你卖女求荣,你才是叛逆帝国之徒!快滚开!” “不!”罗袖夫人却踉跄冲了回来,拦在了前头,“不许碰我女儿!” “滚开!”士兵们冲了过来,毫不留情地将贵妇推倒在地。 “不许碰明茉!”然而却居然有另外一个人冲了过来,拦在了他们面前。那个男子脸色憔悴,带着长期纵情声色后的颓唐,不顾一切地挡在了面前。 士兵们猝及不妨,一时间愣了一下。 “景弘?!”罗袖夫人吃惊地看着那个男子,发现那竟是自己多年未见的丈夫。 “阿敏,快带女儿走!”景弘持刀对着乱兵,急切地喊。 阿敏?被那个遥远的称呼震了一下,她眼角忽然一热。然而罗袖夫人不敢怠慢,立刻从地上拖起昏迷的明茉,携女向塔下踉跄奔逃。 “快逃!快逃!”背后传来景弘低而闷的惨呼,有刀剑刺入血肉的钝响。无数士兵的脚步声奔了过来。她头也不回地狂奔,眼角有热泪沁出。 “先不要追那个女人!”背后有乱军首领的声音,“先杀破军!” “是!”那些已经逼近的脚步声瞬间又往回退。士兵们回身将白塔高台上那个中毒委顿的人包围了起来,无数雪亮锋利的刀兵,如林般朝着那个人身上戳了下去! “不——!”刚刚当上岳母的罗袖夫人脱口惊呼,惊骇莫名。 然而,所有的刀尖、在离开肌肤一寸之处忽然定住! 士兵们发出了惊慌的呼声,拼命想推进兵器,刺入对方的咽喉。然而那些武器仿佛生根了一样,在距离云焕咫尺的地方停住,似乎虚空里有一个无形的结界笼罩在那人全身,让所有外来的伤害无法接近一寸。 金色的眼睛悄然睁开,冷冷看了一眼戳到眼睑上的刀尖,泛出一丝冷笑。 “啊?!”看到地上的人睁眼冷笑,士兵们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弃刀返身就逃,你推我挤,惊惶失措。 云焕缓缓从地上站起,却并没有追。然而,天上的迦楼罗却霍然发出了攻击——那座巨大的机械仿佛拥有看穿一切的眼睛,那些叛乱者甚至没有来得及跑下白塔,就被凌空如雨而落的金光全数的钉死在地上!金光在向下刺穿他们身体后,反射而起,宛如一支支巨大的尖刺、将被贯穿的人举向空中。 帝都上空,登时布满了林立的金色刑架! 叛乱者们的尸体布满了天空,无数血珠从天上落下,血雨浸润了白塔上盛大的婚宴。洁白的花束被染成血红,华丽的金杯里注满了血酒,这一场血雨洒满了在场所有宾客的脸,令那些虽没有参与动乱、却心怀期待的门阀贵族颤栗,不敢仰望。 云焕回过头,看到了带着女儿躲在一旁的贵妇人,唇角浮出一丝冷笑。 “呵……多么美丽的婚礼啊。”云焕抬起头,微笑,“岳母大人,你是否满意?” 血雨从天空洒落,那些濒死的叛乱者在头顶扭曲惨叫,宛如修罗地狱。罗袖夫人怔怔地看着沐血而立的军人,眼里露出了恐惧的光芒,嘶哑:“你、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人谋反?你想趁着婚宴集结十大门阀,把他们一举剪除!你……你早就知道酒里有毒,是不是?!” “当然,”云焕冷笑起来,“愚蠢的人,他们居然还以为毒药对我有效。” 罗袖夫人的脸色苍白如死,忽地指着他嘶声大喊:“可是,明茉呢?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明茉喝下毒酒去!你为什么不阻止?!” 云焕冷然瞥了一眼她怀里的新娘:“那是她自己的事。” “魔鬼!”罗袖夫人浑身颤抖。 “别、别和他浪费口舌……”身侧忽然有人扯动他衣角,微弱地低语,“激怒他……你会被杀……” “景弘?!”罗袖夫人低下头,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爬过来的人,失声惊呼。 她的丈夫伏在她脚下,竭尽全力举起手,手心里握着一粒朱红色的丹药:“这、这是…巫咸大人炼出的药……快、快给女儿试试……” 罗袖夫人捂住了嘴,连连点头,忍住了咽喉里的悲鸣。 景弘……景弘。我一直以为、你是痛恨着我们母女的……这么多年来,你根本不愿意看上我们一眼。可是到了今天,你却愿意这样不顾性命的来保护我们?她俯下身抱起血肉模糊的丈夫,感觉他的身体在怀里逐渐冰冷。 ——遥远的年轻时,他们曾经那样真切而热烈地相爱过,以为可以逾越门第和血统的障碍。然而,这朵纯白的花在帝都腐朽的权势泥土里终究凋零。他们都用各自的方法纵情声色,消磨着无爱的余生,以为将会对彼此怨愦至死。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他们之间却还有这样一种结局。 “对不起。”她低下头,轻声在丈夫耳畔低语,泪水落在他脸上。 凌一直在一边看着这一家人,神色复杂,只是默然俯下身,扶住摇摇欲坠的罗袖夫人。 云焕扔下了片刻前还是他新娘的女子,转身看向白塔顶上那些面如土色的门阀贵族,目光剑一样的扫过人群,有清点羔羊般的得意与冷酷——迦楼罗发出了金色的光圈定了塔顶的广场,所有参加婚典的贵族们,无论是否参与了叛乱,都无法离开。 在杀尽最后一个叛乱者后,迦楼罗的金光熄灭。 被钉死在虚空的叛乱者终于逐渐死去,淅沥而落的血雨也渐渐稀薄,云焕蹙眉:“好了,潇,拿走吧,别挡了我的视线。” “是。”迦楼罗发出低沉的呼应,被钉死在空中的尸体齐齐抽搐,被抛下了万丈白塔下的大地,激起了地面上一片惊慌的呼喊。 同时,金色的军人在朝阳中抬起了头,对着天地举起了手里的权杖和佩剑。迦楼罗回翔于头顶,整个大陆踏在脚下,一个雷霆般的声音响彻了云霄—— “听着,大地上的蝼蚁们! “如今这个云荒上已经没有元老院,没有智者。我,便是你们的神! “那些服从我的、忠诚谦卑的奴仆,我可令他得到永生和享乐。而那些心存侥幸、试图挑战我权威的叛逆者,我必追讨他们的罪——三代九族、一个不赦! “死亡绝不是最后的惩罚—— “我会让你们看见、这些叛逆者整个家族的下场!” 冷酷威严的声音响彻天地,如雷霆滚滚逼近,整个帝都都在其威慑之下_从铁城到禁城,从平民到门阀,所有人都在这样的声音之下颤栗。 作为新娘的远房堂兄,季航在塔顶观礼的人群里,亲眼看见了这一场暴乱被残酷地平息。那样可怕的力量令他再度感到由衷的震慑,听着这样的雷霆之声,出于某种景仰和敬畏,他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迦楼罗金色的巨翅下:“破军,请让我成为你谦卑的仆人!” “季航!”罗袖夫人回过头,赫然看到族里最能干的孩子跪倒,不由失声。 然而,云焕这一次只是冷冷俯视着跪倒的人,嘴角浮出莫测的冷笑,抬起了左手,将权杖点在他的肩头。一旦有人带头,更多的人纷纷跪了下去,争先恐后地对着迦楼罗磕下头去:“愿意成为你恭谦的仆人!” 百年来,沧流冰族有着冷酷铁血的统治,森严明确的阶层划分。所有人都按照制度成长,有不可逾越的阶层和规矩,他们没有神,没有宗教——信仰的,唯有力量。所以,那个驾驶着迦楼罗金翅鸟凌驾于帝都上空的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强悍压到了一切争议和不服,将整个帝都握入了自己的掌心。 破军出世,天下动荡,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伽蓝城里风云变幻,然而与之对应的无色城里,却是一片寂静。 大战归来,六部战士重新进入石棺静静沉睡,积累力量迎接新的战斗。一望无际的白石棺材铺满了水底,整个无色城空无一人。激战过后,除了黑之一族损伤颇为严重歪,各部均无大碍,此刻大司命和六王都已经休息。 此刻的水底,安静得如同睡去。居中的光之塔下,有一个白衣女子俯身于地,在聚精会神地缝着什么,银针在纤细的指尖闪烁,伴随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 “唉,幸亏迦楼罗撞倒了白塔,让你白捡了一个便宜。”白璎将针刺入破裂的躯体,喃喃,“我还以为这个身体、会是最后拿回来的一个呢。” 一具被撕裂成五块的身体正平平摆放着,手脚和躯干各自脱离,仿佛一只散了线的木偶。 “嗯,所以说运气这个东西、确实还是存在的啊。”一颗头颅呆在旁边的莲花金盘上,俯视着皇太子妃飞针走线,百无聊赖,“反正,这次是要谢谢复国军那边——等把这零碎拼凑好了,该亲自去一趟复国军大营面谢海皇和龙神。” 针在指间微微顿了一下,白璎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叹息:“我看还是不必了。” “怎么?” “没见赤王奉命去探望,人家根本不见她么。”白璎将躯体和右臂缝合,低头喃喃,“苏摩应该还在养伤,性格又向来孤僻——如果他不愿见人,那你去了只会令事情尴尬。” 真岚耸了耸眉头:“没关系,本来也就很尴尬了。” “……”白璎哑然,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头。然而她的丈夫只是对她眨了眨眼。 “真岚,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想,”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嬉皮笑脸,没心没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你告诉苏摩,让他来伽蓝帝都助我的吧?” “呃,这个啊……你说,那笙那个丫头拿了我的戒指去叶城,能不能顺利把剩下的那只手背回来?”真岚扯动嘴角,立刻把话题转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那丫头可真是个麻烦货——就算有炎汐陪她去,还是令人担心啊。” “别转移话题。”白璎有些怒意,蹙眉。 “哎呀,怎么还没好?”真岚眼看躲不过,立刻转了另一个话题。 “稍微再等一下。”白璎回答,手上却不停分毫,银色的细针上下飞舞。 “还要再等?我的手脚都僵了……快四个时辰了啊!”真岚愁眉苦脸地看着地上的零碎,抱怨着,动了动僵了的右臂。 “哎哟!”然而刚一动,金盘里的头颅立刻发出了一声痛呼,几乎跳了起来。 “跟你说别乱动,”白璎将针上的细线衔在嘴里,抹去右臂肩关节处刚扎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缝到一半呢。你要是乱动,准头一错、这只胳膊可就长歪了。” “你缝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摆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璎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从没缝过人,所以难免要返工——不过,就算慢,总比把你四肢缝歪了好吧?” 真岚郁闷无比,只有闭上嘴。 白璎重新低头,全神贯注地飞针走线,将双腿和右手一一缝到刚找回来的躯体上。 “好了,”半个时辰过后,她低下头,凑过去用牙齿咬断了长出来的一节线,抬头微笑,“你来看看——我缝的还不错吧?” 金盘上的头颅俯身看着地上的那具无头躯体,点头赞许:“不错,如此俊朗伟岸,总算恢复了我当年风采之万一。” “油嘴滑舌。”白璎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颗头颅放到了躯干断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脑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万小心,”真岚忧心忡忡,“否则一针不准,就要被你毁容了。” “先坐起来,”白璎推了一下他,“躺着没办法缝。” 真岚长长舒了口气,地上无头的身体忽地直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却一直扶着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颗头颅从断口上滑落。 等他坐好,白璎扶正了他的脑袋,凑过头去,小心翼翼地一针刺入肌肤下。银针连着细细的线,将断裂了百年的躯体重新缝合。她一针一针地缝合,回忆起百年来的种种悲欢离合,不由心中如刺。 “真岚,”她低声,“痛么?” “还好。”那颗头颅满不在乎的开口,“就像被蚊子叮几口而已。” 白璎逐渐缝向了右肩一侧,轻声:“不,我是说车裂的时候。” 针下的肌肤忽然微微一颤。真岚的声音停顿了。她没有抬头,只感觉他的呼吸在头顶上方微响。寂静中,她拿着针的手也渐渐发抖:“那时候我不顾一切地飞奔,却在城头看到刑架套上你的身体,根本来不及阻止……” “不要再说那些了……”真岚喃喃,安慰,“不要再说了,都过去了。” 白璎停下了针,低头轻声:“不……没有过去。怎么可能过去?这么久了,我没有敢和任何人说那时候我的心情……眼睁睁的看着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睁睁的看着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害怕多后悔。我真的恨透了那个自己……” “一百年来,只要我闭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复出现。 “漫天都是血红色……漫天都是血红色!” 真岚没有说话,垂下了眼帘。 白璎的针停在他右颈侧,低下头喃喃的说着,声音和身体微微发抖,每一句吐出的气息,都吹拂在他刚刚接合的肌肤上。真岚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变,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了右臂,轻轻止住了她浑身的颤栗。 ——真好。如今他们,都有了一个真实的、可以触摸的躯体。 “不要怕,”他轻声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经把我缝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害怕,都过去了。” 白璎沉默了许久,身子的颤栗渐渐平定。 “我亲眼目睹过亡国的种种惨况,知道自己在少年时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错。”她的脸贴在他颈侧,声音轻而坚定,“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发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来赎罪。” 真岚的手臂微微一颤:“你一直太过于自责。” “所以,真岚,我会一直和你并肩战斗到重见天日的时候。”白璎抬头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清澈的光芒,“这就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责任和宿命……你明白么?”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应了一声,眼神复杂,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舍——所以,请不要阻拦我。”果然,她看着他,终于开口,说出最艰难的那句话,“你应该知道,无论以前发生了什么,但如今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和苏摩一起……你不该试图考验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侧。” 真岚眼神忽地雪亮,松开了手臂,直视着她。 “不,”他开口,缓缓摇头,“不是这样的,白璎。” 空桑皇太子侧过脸,看着无色城上方荡漾的水光,眼神宁静:“不是什么‘考验’,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罢了……所谓的宿命和责任实在是太沉重的东西,会压垮你一生的梦想。” 低沉的声音消失在无色城的水气里。白璎久久不语,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听着胸腔内缓慢而有力的心跳,脸上忽然也是一片宁静,心底澄澈如镜——是,就是这种感觉……如此平静如此祥和。和真岚一起,总是能感到一种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个人身畔那种黑暗沦陷的感觉完全不同。 爱,其实就应该是这样光明向上、相互提携的吧?为什么在那个人身侧,她却总是感觉到无边无际的绝望和黑暗,简直要溺毙其中,万劫不复? 或许,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舍,她做出的选择也是正确的。 她将头靠在他的颈弯里,忽地轻轻侧过头,在那条缝合的伤口上吻了一下。 “幸福?”她抬起头,对吃惊的人笑了一笑,“像现在这样……便已经很幸福。” 那一刻的沉默,是宁静而温暖的。 在空无一人的无色城里,刚刚拼凑出形状的皇太子坐在白石台基上,用仅有的右手抱着皇太子妃。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相互依偎着,久久无语。 “手酸了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璎忽地嗤的一笑,露出捉狭的语气。 “呃……好像还能动。”真岚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紧了一紧。 “别动……再动我拿针扎你了!”白璎下意识地避了一下,嗔怪着抬手挡住那只不老实的手,忽地将语气放柔和,“那么,你觉得这样幸福么?真岚?”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想知道这个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运的伴侣的心意。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愿,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放弃了水镜里的那个红衣少女。很久以来,就如他从未询问过她的往昔,她也从未问过他到底在砂之国时有过什么样的往事。 而真岚只是惫懒地抓了抓头:“这个啊……要看你对幸福的定义了。” 白璎有些忐忑:“那你的定义呢?” “我的定义?很简单啊……”空桑皇太子顿了顿,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笑意,不顾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间,“要是你把手拿开就好了。” “你……!”白璎又羞又恼,跳起了身。 “哦,别别。我错了我错了……”真岚明白妻子经不起开玩笑,连忙一把将她拉回身侧,不迭声的道歉,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其实,只要能一直这样……就很幸福了。” 白璎神色放缓,忽地低下了头,轻声:“我也是。” 那一句话后,又是无声。真岚看着身侧垂头的女子,发现她双颊有淡淡的红晕,赫然如同少女时的娇羞无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涌上心头,无数的悲欢潮水般涌来,几乎一瞬间将他灭顶。 从没想过,居然还有这一日。 是的,只要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已经算是“幸福”。大风大浪过尽,他们最终还能留守再彼此身侧,执手相看,谈笑晏晏。这已经是当初所不敢想象。 他握紧了妻子的手,默默抬头看向了头顶水波离合的天空。那里,依稀又看得见那条将他们两人紧紧联在一起的黄金锁链。然而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芦苇那样在风里温顺地伏下了身,满心欢喜,不再试图抗拒。 所谓的宿命和前缘,有时候,也不是坏事呢…… 他抬起手,去抚摩那一头流雪飞霜一样的长发,眼里满含着笑意——她的长发在他手里如水草一样拂动,有簌簌的芳香。 然而,眼角却忽然瞥见一道金色的痕迹,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了惊诧的表情:在白璎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长发的遮掩下隐约有一个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个尖角的周围有难以辨认的密密麻麻符咒,呈万字花纹扭曲,仿佛印上去后又在剧烈的动作中散落消磨。 只是看得一眼,便觉得有某种惊心动魄的感觉。真岚的手僵在了那里,定定凝视着长发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记号,眼神变了又变。 这不是攻击性的咒术,灵力高强如白璎都没有觉察到它的存在——然而,这个符咒,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又有谁,能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将这样一个咒术施加在她身上? 在无色城里空桑皇太子夫妻执手相看之时,金帐里的气氛却已经凝重至极。 在做完了诊断之后,海巫医悄然退出了帐外,只留下红衣女祭静静侍立在一旁,伴随着榻上那个孤独的王者。 “溟火,你听见了么?我的生命已经如风中之烛。”苏摩静静开口,卧在榻上看着头顶水波离合,“不过我想,这点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够了。” 溟火女祭有些为难:“王,可是……”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为难了一些。”苏摩唇角浮出一丝冷嘲,“魔为了打破血缘的限制、将力量转移到云焕身上,用无数的精力和时间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阵——你不是,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完成力量的转移,实在是困难。” 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词。 “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苏摩的声音平静如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决,“纯煌死前、你通过秘术将他的力量转移往云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后又令其在我身上复苏——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缘限制、转移‘力量’的惊人能力。” “是,”溟火终于开口,“我可以。” “那么……请你同样的帮助我。”苏摩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平静,“如果我寿数已尽,请你将海皇的力量传承下去——由龙神和长老们决定:传给下一任。” “我是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礼,低声,“可是,我为您这样的自我放弃而忧心。” “这不是放弃,溟火,我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试图抗拒。”苏摩眼里有极深的阴影,唇角噙着冷淡的笑意,“我本来就不该被生下来,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当然,更不该成为你们的王。” “我只是累了……”他摇了摇头,眼睛里忽然笼罩了一层灰色,“请容我安眠。” 被这句话震了一下,溟火抬起头,看着那一张和纯煌极其相似的脸——此刻,这一任新海皇收敛了一贯的阴枭,脸上笼罩着一层倦怠淡淡神色,那样超然的神色和气度、简直和七千年前纯煌决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样! 然而、他的容貌竟一夕苍老。蓝色的长发变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肤变得松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浑浊的阴影……就如一个活了八百年的老人。 溟火不忍注视,移开了眼睛。 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是上天独一无二的完美创造,他的容貌可以倾覆一个时代,夺去日月的光辉——然而此刻,那样惊人的美、却正在一点一滴的消逝。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海皇的选择:这样骄傲的人,想来亦不愿让人看到末日挣扎的狼狈和狰狞,所以宁可选择远赴海外、孤寂的死去。 “溟火,请助我一臂之力。”苏摩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么?在我的身体里……藏着一只巨大的魔物。从出生以来,我用尽了一切方法和它斗争,试图摆脱它,却始终没能如愿…… “我一路犯下无数的罪,到最后,不得不连对自己都憎恶和恐惧起来。 “在神殿内与魔决战时,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唤了出来! “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内心的黑暗击倒的——看来,除了死,我永远无法摆脱它了。”他侧过头,凝视着红衣女祭,“与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么?” “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视着新任的海皇,叹息:“可是,海皇,您难道就忘记了和你共享命运的另一个人么?星魂血誓令你们的生命连接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在放弃自己的同时,难道也要放弃她生存的权利?” 星魂血誓……听到这个词从女祭口中吐出,苏摩的眼神不易觉察地变了变,长时间地沉默,脸色变幻不定。 然而,当溟火女祭以为成功地说服对方改变了主意时,苏摩却忽地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说错了——星魂血誓强大到足以逆转星辰,却也只不过是一种以血为灵媒的咒术。它既然可以被设下,当然也可以被解开。” “海皇!”溟火失声,“难道您打算……” “是的。”苏摩漠然点头,“斩血。” 红衣女祭一颤,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疯狂的王者。 “你会帮我完成愿望,是不是,溟火?”苏摩无声地笑了,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活了七千年的女祭司,“而且你也不会告诉龙神,就如你七千年前侍奉纯煌时一样……是不是?——身为女祭,本应该是王最亲近和信任的人。” 溟火闭上了眼睛,先代海皇和煦的笑容仿佛在脑海中再度浮现,如此亲切,却带着她永生无法触及的遥远。两张面孔在七千年后渐渐交叠。 纯煌……你知道么?七千年后,我费尽心力替你找到的传人,却决意要舍弃自己不洁的生命。请你告诉我……我,是否该服从他呢? 就如,七千年前,我是否应该服从你的决定? 沉默中,忽然有潜流汹涌而入,金帐垂帘被卷起,金光一掠而入。龙神从外归来,将身体缩小,重新盘绕在苏摩身侧,吐出了灵珠,为海皇疗伤。 “我说过了,不必白费力,”苏摩淡淡推开了如意珠。 龙发出了一阵恼怒的长吟,忽地缠紧了海皇,四只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我说,苏摩,现在还不到要放弃的时候!”龙神俯视着榻上的海皇,眼神愤怒,“外面的族人都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归故国——这个时候,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冷了大家的心?” 苏摩静静地听着,出乎意料地没有桀骜地反抗。 “你真是一条克尽职守的好龙……所谓的神,也就该是这样的吧?坚定的、光明的、向上的,一直给予脆弱的子民以信心和希望。”等龙神说完了,海皇却只是苦笑了一下,低声,“好了,我会尽力而为,坚持到最后一刻——请放心。” 龙神露出诧异的眼神,看着榻上骤然衰老的人:“苏摩,你的身体……” “我没什么,”苏摩却是淡淡转开了话题,“龙,外面的情况怎样?” 刚和复国军、长老们商议完的龙神低下了头,发出叹息:“不大好。” “怎么?”苏摩眼神凝聚,“难道破军已经开始行动了?” “不是,云焕那边似乎暂时还没有动静。帝都局势复杂,各方暗怀鬼胎——他要稳住帝国内部的形势,应该要花一定的时间。“龙神摇了摇头,眼里露出担忧的光,“只是泽之国和叶城,接二连三的传来不利消息: “几日前,有帝国派出的军方杀手潜入息风郡府邸,刺杀了高舜昭总督,泽之国那边目下有些乱;而叶城的海魂川暗哨也在几日前被奸细出卖,让巫罗查了出来,卫默少将带兵进入叶城平叛——星海云庭被摧毁,湄娘被抓住,熬不过酷刑、招出了整个叶城潜伏的复国军名单,我们损失惨重。” “……”苏摩沉默,手下意识地握紧,“复国军中有内奸?” “是。”龙神开口。 “是谁?”苏摩眼里闪过了杀意。“谁出卖了湄娘?” 龙神在水里盘旋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红衣女祭。溟火知道作为祭司不应知道这些内政,不做声地行了礼,转身退出。 “这不奇怪,以前鲛人里也出过被沧流收买的奸细——听湘传过来的情报说,巫彭元帅就经常收到来自于复国军内部的密报。”龙神低声,眼神严肃,“不过,据说这次的叛徒却还是个孩子,名字叫‘泠音’。” “泠音?”那一瞬,苏摩脸上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仿佛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个叫做泠音的小鲛人,好像就是在品珠大会上,那个被浸泡在“化生汤”里的…… “原来是她。”苏摩眼里的杀气却奇特地消失了,低声,“那也是应该。” ——是的,他还记得那个被星海云庭在品珠大会上拍卖的小鲛人,记得她被众目睽睽之下观赏和拍卖的屈辱惊惧眼神,以及在化生池里被药物强迫变身的凄惨呼号……那个孩子,被同族人出卖和逼迫,成为异族人的奴隶。 她心里。一定也堆积了对星海云庭极深的恨意吧? 苏摩长久地沉默,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龙,你说,湄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嗯?”龙神不解,回头看着海皇,“我不是很了解复国军中的事——但是,听说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士,在叶城潜伏了很久、替复国军做了很多事。” “嗯……的确经验丰富。”苏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刻毒,“一百多年来,她差不多快是叶城最大的鲛人妓馆老鸨了。” 龙神一怔,没有接口——被封印了七千年的神袛,一时还不清楚如今云荒的龌龊。 “当我还是一个奴隶时,我曾经在叶城和湄娘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她手里吃过的苦头,不下于今日的泠音。”苏摩望着头顶的水光,喃喃,“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靠着贩卖族人、出卖色相而生存下来。一边不择手段的奴役同族取悦权贵,以求在叶城的夹缝里生存下去;另一边,却以巨资暗中支援复国军,主持着海魂川的最后一站,为自由而战。” 海皇喃喃,在谈及昔年伤害过他的人时,依然态度平静:“一个骄奢淫逸的享乐者,一个刻毒暴虐的青楼老鸨,同时却也竟是一个坚定不移支持族人复国的革命者?……龙,你说,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龙神沉吟不语,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眼神皎洁如月。 “还有如姨……记忆里,她是多么慈爱的一个人啊。在西市时,很多小奴隶都曾经视其为母,”苏摩低声,叹息,“可是百年后,她却在桃源郡经营一个赌坊,为了筹到军费,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差点连红珊的儿子都被她杀了。” 他眼神茫然:“龙,你说,她们都是怎样的人?” 龙神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沉声:“海皇,她们都是真实的人——就算她们手上染满了血泪,也只为了一个最终的目标。所以,她们犯下的、也是可以宽恕的罪。” 苏摩摇了摇头:“就算是出于崇高的目的而用了错误的手段,但错的始终就是错的——所以,我认为那个叫做泠音的小孩有权不宽恕,有权为了自己向她复仇。” “你也有权为了自己向她复仇。”龙神淡淡,“——可你没有。” 苏摩顿了一下,抿紧了嘴唇——是的,他没有。当百年后重新踏足叶城,面对童年时所有黑暗残酷的记忆时,他却并没有向这个曾在昔年带给他苦痛的人复仇。尽管毁掉湄娘甚至星海云庭,只在一个覆手之间。 “是的,受到伤害的个体、有权向另一个施加伤害的个体复仇——但是,却并没有将报复行为扩大到整个族群的权力。”龙神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面,“所以,你最多只是一个复仇者——而她,却成了叛国者。” 苏摩长时间的沉默,许久才颔首:“龙,你是一个智者。不愧活了七千年。” “呵……说服你还是件真不容易的事。”龙发出一声长笑,仿佛也觉得这样的话题太过于沉重,转了开去,“方才我过去和长老们商量好了下面的一些行动:我会注意东泽的局势,随时援助复国军和西京;而左权使炎汐刚好要去叶城,星海云庭方面的事情就交给他了,也能便宜行事。” “炎汐……是和那笙一起去的吧?”苏摩蹙眉,“还剩下最后一个封印了。” “是啊,”龙神叹息,神色复杂,“六合封印很快就要解开了,无色城重见天日不远。” “重见天日……”苏摩喃喃地重复了这几个字,眼里却露出某种奇特的表情,“是啊,他们重见天日之时,也是我们回归碧海之日。” 龙神无言颔首,金色的尾巴拍打过他的肩膀——那,也是永不再见之日吧? 苏摩沉默许久,心神慢慢平复,忽然想起:“对了,高舜昭怎么会被刺?——西京不是在息风郡首府里?还有如姨和慕容修也在那边……都是极精细的人,怎会让刺客得手?” 龙神摇了摇头,开口道:“听说当时九嶷动荡,西京带兵在外,只有如意夫人和慕容修两人留在府邸里——而高舜昭和刺客联手,骗过了他们。” “联手?”苏摩微诧。 “是啊……听说高舜昭故意装作忽然发病,引得府中动乱,刺客便趁机而入,被刺杀的时候他没有丝毫反抗,反而面带微笑——我想,他是一心求死的吧。”龙神低吟,“无论怎样精密的防备,又怎能阻止一个决意求死的人呢?” “……”苏摩想起如意夫人和这个冰族贵族之间百年的恩怨,不由无语——那样深的情义,到头来、也不过是化为家国民族百年征战间的灰烬而已。 “如姨现在如何?”他道。 “听说自杀过一次,”龙神点头,“被人救回来后不再寻死,只是情绪不大好。” 苏摩阖起了眼睛,低声:“不如让她暂时回大营来静养一段日子。” “嗯?”龙神愕然,“为什么?” “她曾在我幼年时照顾过我。”苏摩声音平淡,“我希望能够有始有终。” “……”龙神霍然明白过来,只是无言颔首。 沉默笼罩了金帐,许久,海皇和神袛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过虽然出了这样的波折,但这段日子以来,西京已经在泽之国组织起了一支军队;而慕容修也做了大量的收拢民心工作——所以,高舜昭现在的死,对东泽的局势已经影响不大。”龙神首先回转了话题,简略复述了在会议上听到的情形,“听说慕容修甚至变卖了从中州千里带来的所有宝物,换成军粮物质发给义军,很是难得。” 苏摩没有说话,记忆中那个天阙下见过一面的中州商人是个谨慎内敛的青年,轻易不会卷入任何是非,却没有想到这次居然会下那么大的血本帮助空海同盟。 “倒是帝都里的那个破军,实在令人忧心。”他喃喃。 “破军?要战便战!怕什么?等这一战我们都等了七千年……”苏摩微叹,举起手,看着肌肤枯萎的掌心——那里,金色五芒星的痕迹已经被擦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印记,“可惜,以我目下的情况,上阵杀敌怕是不行了……不过,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龙神看到他的笑意,不知为何微微觉得心寒。 苏摩仿佛累了,微微闭上眼睛养神,然而只是片刻、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龙,那是什么味道?!” 龙神一惊,顺着他的眼睛看向上空——天光从水面射落,在复国军大营上方荡漾离合,水面上白塔的影子孤寂而寥落。然而不知为何,此刻从水底看上去,那座白塔却赫然成了红色! “是血的味道。”龙忽然低声回答。 “帝都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死去。” 第六章、修罗之舞 血。殷红色的血宛如蜿蜒的小蛇,从堆叠的尸体下爬出,慢慢汇聚成一滩向低处流去。上百堆的血流从不同方向蔓延而来,将居中的低处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 这里是帝都最深处的禁城,城门紧闭,杀戮声从最里面传出。 婚典后的第五日,十大门阀里凡是参与过那场刺杀的,都遭到了残酷的清算和屠杀。首先是巫朗和巫抵一族首先遭到了诛杀,旋即在拷问中扯出了巫礼和巫彭一族也曾一同参与谋逆,于是,清洗的规模在不断扩大。 迦楼罗金翅鸟毫无表情地悬浮在帝都上空,严密监视着底下的一举一动。 一条线被拉起,离地四尺。赤红色的线在七杀碑前微微晃动,有血滴下。 “传少将命令:帝都中谋逆之家,女子流徙西荒为披甲人奴——男子凡高过此线者、一律杀无赦!” 在血流到靴边时,云焕毫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一任炽热的殷红血液染红军靴上冰冷的马刺,有些心不在焉。肃清叛徒的刑场被设在讲武堂,那一块七杀碑下伏尸万具,耳边的哀嚎声连绵起伏,已经持续五日五夜毫无休止,尸体按照家族被分开堆放,渐渐堆积如山。 “云少将,”耳边有人恭谨的禀告,“末将找到一人,特来请示如何处置。” “还请示什么?过线即杀,如此而已!”云焕有些恼怒地回过神来,顺着季航的手看过去,因为杀戮而麻木的眼睛忽然微微一怔,不由直起了身子。 ——一个侏儒,正站在赤红色的线下瑟瑟发抖。 “哦……是他。”破军的嘴角忽然漾起一丝奇特的笑意,“提醒得好,季航。” “多谢少将夸奖。”季航单膝跪地,旋即退开。 “哦,我倒是忘了——帝都里不满四尺的人除了孩童,还有你。你看,我差点就这样错过了……”云焕坐在金座里,施施然看着那个站在血池中间手足无措的侏儒,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拿起一旁的殷红美酒慢慢喝着,长久地含笑打量着对方,金眸闪烁,却始终不曾再开口说一句话。 “杀了我!”终于,辛锥率先崩溃,嘶声跪倒,“别假惺惺了,快杀了我!” 云焕金色的眼眸里忽然掠过一丝黑暗,忽地轻声冷笑:“杀你?我怎么舍得。” 他负手从座椅上站起,一步步踩踏过血污横流的地面来到辛锥身侧,抬起脚用靴尖踢着肥白滚圆的躯体,声音冷漠:“阁下技术如此高妙,承蒙照顾,让我在阁下手里活了一个多月——如今,我又怎么舍得就这样杀了你?” 辛锥脸色煞白,知道落到对方手里已然无幸,霍地仰起头,狰狞惨笑:“云焕!早知今日,就算你姐姐肯跟我上床、我也不会留你一条命!你这条狼崽——” “喀嚓”,冷冷一声响,侏儒的声音立刻含混不清。 “不要再用你的舌头说我姐姐的名字!”将马刺从碎裂的牙齿中拔出,云焕的眼神里隐隐有火焰燃烧,用靴子踩住他的手,“让我想想,你到底用过多少种刑罚在我身上……如今我还一半给你可好?” 辛锥满口流血,抬头看着俯下身来的军人,眼神里掩不住恐惧。 ——他记得在那一个月里,自己对眼前这个人施加过怎样可怕的酷刑。那些酷刑,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施于自己身上,便绝对无法承受。 “是不是觉得奇怪?——被你用天才的想象力折磨了那么久,我居然还能站着踩着你说话?”云焕微微的冷笑,脚下渐渐加重了力量。喀嚓一声,有骨头断裂的清脆响声传来,辛锥嘶声长号,整个脸扭曲得可怕。 靴子在移到他第二根手指时停住了,云焕看着侏儒流血的手指:“哦……实在是抱歉,我记得你可以把骨节全部敲碎却不损皮肤分毫,我本来想原样还给你的——可惜,好像我没这种天才的本领。” 他踩着辛锥灵巧的双手,由衷地叹息:“真是一双鬼斧神工的手,能将‘痛苦’发挥到极限——真可惜啊,整个帝都里,居然找不到第二个有你这样本事的人了。” “所以,我要怎样才能把我遭受到的一切、源源本本还给你们呢?” 云焕俯下身,用靴尖抬起了侏儒的脸,忽地用一种极具诱惑和黑暗的语调,轻而缓地开口:“听着,辛锥——我可以不杀你,也不折磨你……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辛锥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着这个杀神,求生的本能让他顾不得任何廉耻和只准,从碎裂的齿缝里吐出急切的呼呼声,眼神里混和着恐惧、哀求和卑微的怜悯。 云焕转过身,手指指向七杀碑前那些门阀贵族,眼里的金光忽然大盛—— “那些前家伙都是门阀里最尊贵的嫡系。你,替我把我所遭受过的一切全都还给这些人——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决不能让他们半途死去…… “他们能活多久,那你也能活多久!” 杀戮进行到半途,渐渐的听得耳闷,退入内堂休息。讲武堂还是昔年的模样,连窗间糊的纸张都是一色一样。云焕找到昔年坐过的位置,看着红枝木桌面上熟悉的纹理,仿佛回忆着什么,渐渐觉得疲倦,闭目养神。 “少将……”耳边又有恭谨的声音,“有人想见您。” 在讲武堂里休息不过三刻,睁开眼又看到季航。云焕蹙眉,言语间已有不耐:“不见——不要总是来打扰我,是不是该让辛锥割一下你的舌头?” “是。”知道少将喜怒无常,季航白了脸,“可是对方……是您的岳母。” “岳母?”云焕微微一怔,好容易想了起来,失笑,“罗袖夫人?——明茉已经死了,我和她没关系了。” 季航低下头轻声开口:“禀少将,明茉夫人……并没有死。” 云焕这才愕然睁开了眼睛:“什么?” “明茉夫人在婚典上被及时所救,捡了一条性命回来。”季航低声禀告,时刻注意着云焕的脸色,“一直在母亲府邸里养病,如今已经好的差不多……” “哦,”云焕淡淡,“这样都没死,倒是命大。” 季航听到他这样漠然的语气,脸色不自禁的微微一变,有一闪而过的愤恨。 “你去和罗袖夫人说:她不死,是她命大——看在这个份上,我不再追究巫姑一族昔日对我的不敬。”云焕不愿再多说,挥了挥手,“让她不必再来了,最好带着女儿走的越远越好,别在我眼前再出现。” “是。”季航低首领命。 云焕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蹙眉:“对了,听说你也是庶出?” “是。”季航回答,“属下本来是巫姑一族远房庶出之子。” “那么,”云焕微微冷笑,“有想过自己当族长么?” 季航霍然抬头,眼神里一掠而过的光:“属下不敢。” “不敢?”云焕眼神如电,盯紧了他,“庶出就不敢当族长?——那如我这样的贱民,是不是根本不该存在于禁城里?” “少将和属下不同。”季航低着头回答,克制不住肩膀微微的颤抖。 “有什么不同?庶出和平民,就该永远成为低等人?帝王将相,宁有总乎!”云焕忽然冷笑起来,声音转为严厉,“听着,传我命令,三日之内,从铁城到皇城到禁城,帝都里任何人都可以挑选一家门阀的族长一对一决斗——无论任何人,只要在决斗中获胜,就可以取其而代之!” “少将!”季航失声,变了脸色,“如果这样、这样做的话,帝都会……” “帝都会大乱,是么?”云焕却是毫不动容,声音冷肃,“那就乱吧……就让这个帝都彻底的换一次血!” 季航脸色苍白,眼里有压抑着的激动光芒,内心似在激烈的挣扎。 “军中那些出身贫贱的战士,听到这个命令会欢呼雀跃吧?上天给了我改变整个云荒的力量,那么我也将给予所有和我一样的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云焕淡淡道,“季航,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成为我这样的人。或者,一辈子寄人篱下。” 季航没有回答,单膝跪地行了一个礼,随即退出。 云焕没有看他,在空无一人的讲武堂里闭上了眼睛。初春的风从窗纸缝隙里吹入,发出如缕的声音,血腥味浮动。帝都变乱一起,连讲武堂都关闭了,学生教师星散流离。这间教室也是空空荡荡,四周的座椅全部都空着,教案上也不见训导官和校尉的影子——那些英姿勃发的同学少年,如今都去了哪里呢? “云焕,云焕,快起来!”朦胧的睡意里,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上骑术课去!” 谁……飞廉?不,好像是南昭?……现在已经是下午上课的时辰了么? 一时间他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仿佛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年,雄心勃勃地刚进入帝都的讲武堂。被同窗催促着,他在朦胧中张开眼睛,心里还想着今日的功课是否温习完毕,操练是否快要到时间—— “云焕……快起来。”周围那些人在催促他,“快跟我们来,要迟到了……” 他睁开眼,赫然看到的却是一片血红! “快来啊,要迟到了……”那些同窗围在他身侧,此起彼伏地开口,语气却是诡异森冷,浑身浴血,伸过来的手残缺不全,声调平板,“云焕,快跟我们来,要迟到了……” “南昭!”一眼认出了那个伸手推他的血人,他霍然睁大了眼睛。 不对……他们这些人,不都早已死了么? 啪嗒,桌椅被狠狠推倒,在空旷的讲武堂里发出重重的响声。云焕在座位上睁开眼,急促地喘息,金色的眸子里浮动着杀意和死气。 “怎么,睡醒了?”课堂深处,忽然有人开口。 他转过头,看到了门旁站着的戎装青年——那样熟悉的脸,正浸在门外的斜阳下,平静而宁和,仿佛和外头的杀戮毫不相干。 “承训?”他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看着对方,带着些微的怀疑,“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在这里,”承训笑着走了进来,顺手将倒了的桌椅扶正,讲武堂的双头金翅鸟徽章在衣领上闪亮,“别忘了我是讲武堂的教官——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云焕点了点头,渐渐回忆了起来:承训是他在讲武堂的同期同窗。虽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势微,除了一个门阀的名头没有任何背景。在出科后,虽然没有像平民同窗那样发落到属国去戍边,却也无法进入军中地位最高的征天军团。因为空手搏击成绩惊人,他被留任在讲武堂里担任校尉——一个不咸不淡无关紧要的职位。 在他就读于讲武堂的时候,承训算是对他态度比较不错的一个,并不像别的贵族门阀同窗一样对他冷眼相看处处排斥,和飞廉更是私交很好的密友。 “外面血流成河,你倒是睡的着。”承训走了过来,叹息着摇头。 “在我流血的时候,他们也睡得很安稳。”他冷笑。 承训走到了他身侧,轻轻叹了口气:“云焕,我知道很多人对你不起,包括我在内……可是,你也报复的够了。收手吧。” “收手?”他忍不住冷笑,“凭什么收手!那些人还没死绝!” “收手吧……再杀下去,帝国元气大伤,只怕要一蹶不振、引来外敌入侵。”那个同窗却依然好言相劝,“无论再杀多少人,你失去的东西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我就让他们同样尝尝失去的滋味!”云焕截口厉叱,声音带了暴怒的杀气。顿了顿,他看向对方:“对……你应该是巫即一族的吧?也有份参与叛乱。” 云焕眼里露出一丝冷笑:“好吧,承训,看在一场相识份上,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你回去把现在族里的当家人杀了,我就让你当巫即一族的族长!” 夕阳从窗间照进来,承训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线下,忽地笑了一笑。 “不,杀亲人求生,我是做不到的——你还是把这个拿去吧。” ——他忽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头颅,就这样捧在手上递了过来! 云焕霍然一惊,下意识地避开那个还在开口说话的头颅,啪的一声,撞倒了背后的桌椅,整个身子猛地一震,真正地醒了过来。 金色的夕阳照在他脸上,有微弱的温暖。教室里依然空空荡荡,桌椅整齐。他一个人坐在昔日坐过的位置上,回顾四周,一个一个回忆着当年同窗之人的脸,眼神慢慢变化。 ——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吧? “承训!”他低低唤了一声这个名字,猛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出堂外——外面的屠杀还在继续,几个参与叛乱的门阀遭到了族灭的惩罚,尸山的高度还在继续增加。那些血在讲武堂前汇聚成血池,黑红色渐渐凝固。 看到破军少将从堂内走出,所有战士纷纷停下手,恭谨地行礼。 金色的迦楼罗在他头顶回翔。 “巫即一族的承训呢?”他问身侧执行死刑的战士,“把他找出来!” 那个战士疾步跑出,在人堆里走了一个来回,旋即回来单膝下跪:“禀告少将,已经找到承训校尉了。” 战士托起了一颗刚斩下不久的头颅,手上血迹淋漓。 已经死了?那么,方才他在梦里看到的承训,原来已经是……那一瞬,云焕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几乎以为自己此刻还在梦魇之中,恍惚觉得承训的人头还会再度开口和他说话,苦苦劝他收手。 然而,那颗头颅已经失去了生气,闭目无言。 “……”他挥了挥手,示意战士退下,心里渐渐有无法控制的烦乱。侧首看向背后那面森冷的七杀碑,碑上文字一个接着一个跳出来,映入眼帘—— “不忠之人,杀! “不孝之人,杀! “不仁之人,杀! “不义之人,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 “三军之中树此碑——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他忽然忍不住心里的狂躁,站在碑前以剑戳地,仰天大呼,状若疯狂,响彻三军,“杀!杀!杀!给我杀,一个不留!——不用斩首,统统的给我绞死!全部绞死!” 从白塔东侧的讲武堂看过去,朱雀大道两旁尸首林立,宛如两道死亡的墙壁。 暮色降临的时候,厮杀和哀嚎声音终于低下去了。剩下的人被士兵暂时押回,尸体被处理干净,讲武堂总算显得安静而空荡。 “再杀一日,把剩下的解决了;然后再给三天,选出新一任的族长——三日后,帝都戒严。”云焕看着撤退的战士,眼里的光芒冷锐而尖利,“我要清点军队人数,确认剩下的三军将士是否真心效忠于我。” “是。”季航和其余几位将领单膝跪地,领命。 “帝都外情况如何?”他继续问。 “禀少将,叶城已经进入备战状况。”季航旁边的路夏抢着回答,“他们已经封闭了水底甬道,试图切断帝都的供给和联系——这几日趁着帝都内部繁忙,飞廉和巫罗在叶城修筑工事囤积粮草,还四处游说其他驻地的军队一起反攻帝都。” “哦……”云焕淡淡,“看来,这小子是铁了心要和我作对到底了。” “是。飞廉少将据说持有一面双头金翅鸟令符,已经频频飞往各处帝国大营,”路夏有些担忧,“属下怕他振臂一呼,各方的官兵都会被其迷惑,以他为马首是从……” “螳臂当车——整个征天军团加起来,也抵不过迦楼罗一片羽毛。”云焕不以为意,疲倦地开口,“等我清洗完了帝都,自然会回头好好的对付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那些敢于依附飞廉、与我作对的,下场就和现在帝都的叛徒一模一样!” “是。”各位将领悚然低首,不敢对视。 “比起那些残兵败将来说,外敌更加重要一些。”云焕抬起头,看着夜色里白塔废墟,声音冷静,“无论空桑人还是鲛人,都是不可忽视的大敌——他们拥有极大的力量,一旦联起手,就能像上次一样出入帝都如无人之境。” 想起那天夜里冲入帝都上空的蛟龙和冥灵军团,季航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他们都有致命弱点——鲛人不能长期远离水源生活、所以不能深入内陆,砂之国那样的地方他们永远无法控制。而空桑人……呵呵,那群死人,无法在日光下战斗。”云焕的声音平静而犀利,日间那种嘶声力竭的狂态全不见了,从容分析,指点三军,“所以,只要抓住他们的弱点,便能在战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还请少将指点!”各位将领低首在阶下听命。 云焕横转佩剑,在地上沾着血比划出云荒的大致地形,冷冷开口:“很简单。遇到冥灵军团时命令各军不得主动应战,力求拖延,保存实力且战且退——夜最长也不过六个时辰,天一亮他们必须撤退。在他们撤退时,就迅速包抄追击,截断后路!” “是!”季航诸人齐齐回答,士气大振。 “还有这里和这里,”云焕依次点过北角和东南角,示意:“整个大陆上,目前南方数郡和西荒相对稳定。东泽局势动荡,九嶷郡已然脱离帝都控制。鲛人多利用水路、配合空桑西京军队作乱——传令下去,即刻控制水源,以断其通路。” “控制水源?”季航他们面面相觑,迟疑,“东泽水网密布,要截断水流实在不易。” “谁叫你们涸泽而渔?”云焕冷笑,“改变水质,让那些鲛人无处容身就是。” 众人一起变了脸色:“莫非……是要在青水中下毒?” “蠢材!”云焕实在不耐,拍案而起,“青水不比赤水,东泽人烟繁密,水网无尽,怎生下毒?又要下多少毒才能有效?” 一群军人不明所以,讷讷。 “用幽灵红藫,”云焕吐出一口气,冷冷,“把幽灵红藫投放到青水去。” 季航悚然一惊,抬头——幽灵红藫出自西荒赤水,传说是由死在沙漠里的旅人怨念凝结而成。剧毒无比,孢子成熟后飞附于周围其他活物之上,以其为载体汲取养分,蔓延极快,所到之处往往一片荒芜,人畜植物皆无幸免。 多年来,无论空桑人还是帝国,一直采取种种方法控制其蔓延,甚至专门在赤水入镜湖的地方设置闸门、派出将军驻守,来断绝其传播,所以此祸从未越过镜湖传到泽之国。 “幽灵红藫蔓延极快,不出一月、便可充斥青水河道,”云焕的声音冰冷,隐隐有刀剑交击的冷锐,“水下一切活物,绝无幸免——就算侥幸不被毒素侵蚀,幽灵红藫成长时会大量汲取水中养分,那些鲛人在其中也会窒息而死。” “……”即便是死心追随破军的季航,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的少将,完全没有白日里嘶声号令屠杀的杀气,然而那种疯狂却是隐藏着的,在平静冷酷的分析下、一点一滴透出来,带着浓烈的杀戮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做虽然杜绝了复国军的水道,可是东泽也会变成赤地千里。”路夏喃喃,脸上有不虞之色,“少将,这样做是不是……” “唰”,一道白光闪过,血如同喷泉涌出——路夏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尤自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季航躲避不及,一时被热血溅了半身,脸色登时苍白。 “没有人可以怀疑我的决定,”剑芒从手中一闪即收,云焕依旧端坐于讲武堂之上,金眸冰冷如霜雪,“只有两个选择:服从我;或者,死。” “是……是。”那些曾经身经百战的军人都不自禁地颤栗,低下了头。 “对了。外头的鲛人虽然可以慢点收拾,帝都里的却早该处理掉了。”云焕收起了剑,喃喃自语,眼睛望着西方尽头,露出暴戾的杀意来——该死的一族呵,我将让你们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 “……”季航不明白少将为何用如此痛恨的语气提起鲛人,只有沉默。 云焕负手,回身吩咐:“鲛奴之事,务必速行!” “是!”大难当头,谁都不会再去顾惜这些平日用来玩乐的奴隶。 “好了,回去罢……年轻的战士啊,只要服从我,这个帝都便是你们的!”云焕唇角露出一丝奇特的冷笑,看着阶下穿着戎装的帝国军人—— 那一群被驯服的兽。 夜幕下,季航斜穿过禁城,在西北角上巫姑一族的永宁宫前停住。 他仿佛心事重重,久久不曾开门进去,只是站府邸门口,在夜色里默然回望来时的路——虽然已经不再有禁军负责宵禁巡逻,但帝都入夜后,整条大街上依旧空无一人,显得从未有过的森冷和空荡。 风从镜湖上吹来,道路两侧无数阴影无声无息地摇晃,宛如要随风飞起。 ——那,都是一排排被吊死在道路两侧树上的叛乱贵族。 他忽然觉得惊讶,站住身睁大了眼睛:是幻觉么?在死寂的夜色里,居然有无数条隐约的金色光芒从新死尸体的顶心里升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催促、一缕缕破颅而出,向着天空的某处飘去——仿佛天上有一个巨大的纺锤,将大地上无数灵魂如同抽丝一般卷去! 季航惊骇不已,抬头看着这一幕诡异的景象——这些被抽取的缕缕魂魄消失的终点,居然是悬浮于夜空里的伽楼罗金翅鸟! 这、这到底是什么?破军少将和迦楼罗,到底要把这场大屠杀进行到什么地步! 风里忽然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有一片片的黑色浮云从四方飘来,降落在帝都。那些带着黑色翅膀的鸟灵趁着夜幕悄然潜入,落在绞刑架上,开始吞噬那些新死的尸体。那些魔物在狂欢,在云荒的心脏上载歌载舞,一边吞噬死人,一边向着迦搂罗金翅鸟屈膝行礼。 季航不由失惊:这些应该是被帝国镇压下去的鸟灵——这些魔物向来对冰族甚为忌讳,一贯避而远之,如今却居然敢趁乱进入帝都掠取血食,而破军少将居然也没有阻拦!奸佞当道,群魔乱舞,难道沧流的国运,真的衰竭到如此了么? “公子,”忽然间背后有人轻声开口,声音冷肃,“夫人等了你很久了。” 季航悚然一惊,回过头却看到大门开了一线,一双碧色的眼睛在门后看着自己:“快进来——大家都在厅上坐着,等着听你带回来的消息呢。” 季航看到了门后的凌,唇角忽然露出一丝恶意的冷笑,大步入内。 “消息?”他边走边低声讥讽,“消息就是你死到临头了。” 凌蓦然一震,抬头看着这个一贯以来和自己不合的年轻人,眼里有一丝怀疑和不安,却忍住了没有多问。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事,季航越走越快,片刻便来到了平日族里议事的大厅里,推门走了进去。 所有的不安议论声,在他推门的一瞬寂静下去。 大厅内灯火辉煌,巫姑一族的几房人全部都到了,个个脸上带着惊惶不安的神色,停下了半途的议论,回头看着这个返回的族里子弟,眼里闪动着希翼。 “季航,”居中的罗袖夫人站了起来,“外头怎么样了?” 他看着这一大群惶惶不安的女人,淡淡开口:“巫朗、巫抵、巫礼和巫彭,四族已诛——破军有令:再杀一日,便可封刀。” 所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有覆巢之下尤得保全的庆幸。唯有罗袖夫人喃喃:“四族?那是五万余人啊……几天内全杀光了?那、那他准备怎么安置茉儿?” 季航冷冷:“破军说:明茉不是他妻子,你也不是他岳母。他不愿再看到你们。” 大厅内所有人再度沉默下去,眼里有惊慌的表情——原本以为厚着脸皮回头攀了这门婚事,本族在这次大乱里便可得到照顾,甚或因为站队的及时,还可以得到原本属于其他门阀的势力和财富。然而,谁都没有料到、那个新郎转头就说出了如此无情的话。 大家看向了罗袖夫人,个个眼里露出怀疑和不安的神色,想知道族长的态度。 “不,不!怎么会这样?”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微微的颤栗,“他……他怎么会这样!他亲口跟你说的?不会的…他、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茉儿,下去。”罗袖夫人却及时恢复了镇定,一把拉住失控的女儿,“回去养病。我们还要在这里商量事情。” “不……我要去问他。我要去问他!”明茉奋力挣扎。 “啪!”一个耳光清脆的落到她脸上,将少女打得一个踉跄。罗袖夫人一把扯住了女儿的头发,将她扯回来:“死丫头!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个时候还想去找他?” 明茉捂着脸:“不!云焕不会杀我的……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知道个屁!”愤怒之下,翩翩贵妇脱口骂了一句粗俗的话,扯着女儿往门外走去,“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要是知道、我看你怎么还敢去把他救出来!——来,来看看这些!” 明茉大病初愈,被母亲从未见过的严厉吓呆了,一直被扯到了门边。罗袖夫人推开了试图阻拦的凌,一把推开了大门:“你来看看!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紧闭的府邸大门开了,腥风席卷而入,令人欲呕。 明茉惊骇万分地睁大眼睛,紧捂着嘴不让自己惊叫出来——帝都昏暗的灯光下,道路两侧树下全部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尸首!无数人被绞死在道路两旁,一排排尸体在夜风里前后摇摆,惊起夜枭阵阵,冷风习习。每一架绞刑架上都停着一只黑翼的鸟灵,尖尖利爪上抠着死人的心脏,鲜血淋漓,发出叽叽的刺耳冷笑。 那条尸首之路在黑暗里绵延,通往讲武堂方向。 “你想见的那个人就在那头。”罗袖夫人冷冷看向女儿,“你尽可去见他。” 贵族少女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死亡景象,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道路的尽头隐隐有灯光——是那个人独自坐在讲武堂里,深夜未眠么?他……他现在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愤怒和惊惧从心头涌出,她只想走到他面前,当面问一问他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明茉一咬牙冲出了门去,沿着尸首林立的路往前奔去。 凌想要随之追出,然而罗袖夫人抬起手摆了摆,阻止了他。 “不用。”她低声说,声音疲惫,“我很了解茉儿……这个丫头没有走完这条路的勇气——她会回来的。” “凌,你先回凌波馆去休息。”罗袖夫人回身往大厅走去,吩咐,“族里还有事要商量,我晚一些再过来,你先睡吧。” “好。”凌轻声笑了一笑,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背,“别太辛苦。” 她侧首对他笑了笑,难掩疲态,眼角细纹尽现。 季航一直站在大厅台阶上看着这对母女,眼神闪烁,手渐渐握紧。 “夫人,止步。”在她走到阶下的时候,他忽然抬手阻拦了她,声音低沉。 罗袖夫人一惊,抬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优秀子弟——相处多年,她不是不明白:季航这样的语气,往往意味着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今日,破军有令:三日内,凡是向一族族长挑战并获胜者,便可以继承对方的一切!”季航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手拦在前方,声音逐渐变得冷硬。 罗袖夫人全身一震,抬头看着阶上的年轻子弟——季航站在那里,眼神锋利雪亮,手里紧握着军刀,毫不犹豫地逼视着她,杀气隐隐。 “那么,”她极力控制住声音,低声,“你要杀我么?” 季航没有回答,右手的军刀铮然跃出刀鞘,在冷月下闪过一抹冷光。 “你要杀救了你和你母亲的恩人么?!”罗袖夫人没有后退,扬起了头,厉声叱喝,“铁城来的脏孩子!莫非你忘了被欺凌的时是谁保护了你,在死亡和贫困逼来时是谁救了你?——现在,你竟然敢恩将仇报,杀死一直以来扶持你、善待你的人么?” “喀”,白光一掠而至,停在她的颈部。 声音嘎然而止,颤动的白皙咽喉上悄无声息地流下了一行殷红的血。罗袖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对她挥刀的人,喃喃:“你、竟敢真的……” “我恨你。”季航的刀尖还停在她颈侧,喘息着喃喃,脸色苍白——那一刀只差一分便可削断她的血脉。他看着那个丰艳的贵妇,声音渐渐发抖:“我恨你!这么多年来我努力的做事,一点差错也不敢出,只希望能成为你最重要的人,能被你、被全族认可——可是、可是为什么你…你却偏偏去宠爱一个鲛人奴隶!” “连一个鲛人奴隶都比我重要!”季航的眼神里渐渐透出光来,压抑多年的愤怒在燃烧,“你这个放荡的女人,逼得我不得不去和一个鲛人奴隶争宠!我恨死你了!” “啪!”罗袖夫人脸色煞白,忽地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无耻!”她再不畏惧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冷冷看着这个族中年轻才俊,“你这个忘恩负义、心怀龌龊的孩子,当初我就该让你饿死在铁城里!” 季航被打得怔住,捂住脸喃喃:“姑母……” “你说得对——现在这种情况下,你当族长的确比我合适得多。”罗袖夫人淡淡开口,回过了头,将另一侧未曾受伤的脖子转向他,“不用等到明日了,你现在就把我杀了,自己当族长去吧——我相信堂上那些族里的长老也不会反对。” 季航脸色苍白,往后倒退了一步,手里的军刀再次举起。 刀尖上,一滴殷红的热血正慢慢变冷。 “主人,收手吧。”清晨才看到主人返回,金色的迦楼罗悬浮在帝都上空,机舱里有女子柔和的声音,怯怯地劝告,“五天之内,您已经杀了……” “闭嘴。让我睡一会。”云焕漠然叱道,在金座上闭目养神——在地面上,那些人哀嚎得让人睡不着,非得回这里休息才行。 “是。”潇不敢拂逆,沉默了下去。 “内丹炼的如何了?”云焕疲倦的开口,“那么多的魂魄,应该够了吧?” 迦楼罗颤了一下:“差不多了……所以,主人,请您不要再杀了……” “要尽快。”云焕睁开了眼睛,看着炼炉的方向——那里,炽热的火还在熊熊燃烧,火中依稀有魂魄挣扎痛哭的声音,一颗赤红色的珠子渐渐成形。 没有人知道,熔炉内正在炼着上万新死的魂魄,为这架庞大的机械提供最强大的动力! 魔之左手,可以从毁灭中汲取力量,可以在盛大的死亡里获得新的提升。 云焕结了个手印,炉中的红莲之火猛然一跃,燃烧得更为旺盛,那些不绝如缕抽取上来的魂魄在炼炉中如同冰雪消融,然后渐渐凝聚成一颗红色的内丹。随着炼化的不断进行,迦楼罗外壳上金色的光华越来越盛,在初晨的日光下几乎夺去了太阳的光彩。 “很快就要和空桑海国开战了。”云焕低声开口,眼底有杀气,“必须尽快准备!” “是。”潇低声,“主人。” “数十万人的血,难道还抵不过区区一颗如意珠?”云焕唇角露出冰冷的笑,“潇,你会成为云荒空前绝后的武器——我真为拥有你而骄傲。” 迦楼罗再度颤抖,潇无法回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不,主人。对我而言,这样……实在是太痛苦了。 请收手吧。 小憩醒来,已经是午后。 云焕从迦楼罗回到讲武堂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好几位年轻将领簇拥在了堂下等待,个个手里提着滴血的首级,相互交头接耳,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他只看得一眼,唇角便露出一丝笑意——那道命令传得真是快……这些获得出头机会的年轻人看来已经等不及,在昨晚就迫不及待的回去,对自家族长动手了。 “少将!”看到他下来,所有人都单膝跪地托起了首级,“我们完成了您的吩咐!” “哦……动作都很快嘛。”云焕看着那些一夕叛逆长辈的年轻人,冷笑,“很好,那么你们现在就是当家的族长了——那些人以前所有的权势金钱美人,全部都归你们所有!” “谢少将!”那些年轻勇武的战士满脸喜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云焕阖上眼,轻声吐出一句话,“你们也要能活过这三日才行。这几日,肯定会有更多更年轻更勇武的人要求同你们决斗,夺取你们目下的地位。” “……”所有人霍然沉默下去,吸了一口冷气。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三日之后,再来确定各族新族长——祝你们平安。” 那些刚刚收割了首级的年轻战士纷纷往外走,眼神之间已经带了深深的不安和杀意,彼此之间更不发一言。在所有人快要退完时,云焕却叫住了最后的那一个,冷冷:“季航,你怎么是空手来的?” 季航单膝跪下,不敢抬头:“属下……属下无能。” “哦……”云焕倒是有些意外,颇为玩味的看着他,“那就是说,你昨晚没杀她?” “是。”季航低声。 “为什么?”云焕眉头渐渐蹙起,有怒意,“竟不听从我的命令!” “属下实在下不了手。”季航脸色苍白,低首跪在他面前,声音嘶哑,“禀少将,属下试过,但…但实在下不了手。十几年来,罗袖夫人对我恩同再造,我实在无法……” 他深深俯首,准备着雷霆一怒的爆发。然而对面座椅上的云焕却出乎意料的沉默下去,抬头望向天际,眼里的火光一点点的熄灭。 “恩同再造?”他喃喃,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手腕上的伤疤,声音轻如梦呓,“不错……她救了你,造就了你,提携了你,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出自于她——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你宁可不要权势不要地位,也愿一辈子居她之下、唯她马首是从?” 季航只是叩首,不答一言。 “算了……那就这样吧!”云焕居然没有再追究,只是长长吐了口气,声音低沉,“满地血腥,难得你还能保留这一份本心不灭——听着,三日后,我要集合三军举行大典。季航,我升你为少将,统管禁军,把这个帝都交给你。” 季航诧异的抬头,不敢相信拂逆了破军、自己居然还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你退下吧。”云焕声音疲倦。 季航再度行礼,退出。然而到了门口,仿佛想起了什么,霍然回首:“对了,少将……明茉、明茉她……昨天晚上来找您了么?” 云焕漠然:“没有。” 季航一震,喃喃:“她昨夜跑出去,一夜未归——我以为她来见您了……” “哦。”云焕没有在意,淡然应了一声,“满城死人,她倒是胆大。” 季航觑准了时机,鼓足勇气轻声接了一句:“是啊,茉儿她确实胆大……不然,怎么敢买通辛锥、偷偷去大狱里探望您?又怎么敢违抗婚约,悖逆十大门阀偷偷出来救人?” 云焕霍然回头,冷冷逼视着季航,眼里一瞬间焕发出极其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觉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脑海一片空白。 “……”云焕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目光看着天空。那一瞬、他眼里的表情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开口:“季航,三日之后,送她们母女出城。” “呃?”季航惊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命令。 “不要留在帝都。”云焕眼神复杂,冷冷开口,“送她们走,越远越好——否则,我不能保证她们能活过下个月。” “是。”季航悚然。 “退下吧。”云焕冷冷。 从讲武堂出来后,沿路悬挂着无数的尸体。那些新绞死的贵族挂在两侧行道树上,在初春料峭寒风里微微摇摆,仿佛一排欲飞的风筝。 朱雀大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血的腥味在弥漫。道路两旁高墙壁立、门户紧闭,里面却隐隐传出刀兵厮杀声,有血从朱门的缝隙里沁出,显示着里面正在进行着残酷激烈的夺权争斗——三日之内,这场内乱还会愈演愈烈。 不过短短一个月,整个帝都仿佛成了一个屠场,尸首到处横陈。 走在这样血流成河的坟场上,连季航都觉得心里涌起无法形容的寒意,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然而,刚转过街角,却看到了树荫深处有影子一动,仿佛惧怕生人走近,急匆匆地向着阴影里躲去。 他依稀觉得眼熟,赶了几步,一把抓住了那个瑟缩躲藏的女子,失声:“明茉!” “魔鬼!魔鬼!”那个少女躲在树荫深处,四周都是绞死的尸首。她神色惊惶,仿佛受到极大惊吓,在被他抓住的一瞬惊声尖叫。季航看到她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知道这个可怜的少女昨日半夜一定是被这样血腥的情景吓坏了,尚未走到讲武堂便已崩溃。 他二话不说,便将她往永宁宫里拖去。 “魔鬼……魔鬼。”少女只是拼命摇头惊叫,一路挣扎,“他、他是魔鬼!放开我!” “姑母,姑母!”季航拉着明茉从侧门直接往凌波馆走去,一路焦急地低唤——然而,奇怪的是罗袖夫人居然没有回答。难道……又是昨夜和那个鲛人男宠缠绵未起?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一路走来,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季航的眼神渐渐变了,一把捂住了明茉的嘴。明茉还在挣扎,然而身子却在看到内景的瞬间僵硬—— 血!凌波馆内外,赫然成了一片血海! 七零八落的尸体横斜在地,由高台下一路铺到高台上的馆里,流出的血染得台下的碧波池一片殷红。季航倒抽了一口冷气——看那些人的衣饰,居然都是本族的各房子弟!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不过是出去了半日,府里居然发生了这般血案! “娘……娘!”然而,趁着他一愣,明茉奋力挣脱了他的手,不顾一切的奔上前去。 “唰!”刚踏入凌波馆,一刀便朝着她劈了下来! “叮”的一声响,季航及时抢身上前格开那一刀,顺势一转身将明茉护在身后,军刀跃出,转瞬划了一个弧、将门内暗藏的那些人马逼退,厉叱:“谁?!” “是季航公子!”然而屋内却发出了轰然的欢呼,“是季航公子回来了!”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人收起了刀剑,单膝跪地:“参见族长!” 季航愕然,发现房间内均是除了长房外的各方人手,不乏平日熟识的长辈和同辈。那些人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才攻入了这间凌波馆,他心下惊疑不定,举目四望却不见罗袖夫人和凌的影子。 “族长?”他看向那些忽然下跪的族人,迟疑,“罗袖夫人呢?” “死了!”二房长子康冶大声回答,仿佛邀功似地抬起了头,“长房人马已经全部被我们杀光了,那个让公子痛恨的鲛人奴隶也望风而逃——季航公子,我们各房商量好了,一致推举你做新的族长!” “什么!”季航全身一震,不自禁地倒退出三步,看着那些浑身浴血的族人,不可思议地喃喃,“你们……你们说什么!” 一个年长的女子抬起了头,却是二房的当家人赢姑,沉声:“季航公子,我们不服长房已非一时,罗袖那个贱人丢尽了我们巫姑一族的脸,到了这个时候无需忍她了!——我们公推公子出来当新任族长,长房那帮人不服,少不得是一场厮杀。” “你们做了什么!”季航只觉心里有一股怒火直冲上来,“谁说我要当族长?” “公子不要当族长?”赢姑喈喈冷笑,讥诮,“那昨夜,是谁对族长拔刀来着?” 季航一震,无语。 “既然明茉做不了破军夫人,罗袖那个贱人顶个屁用!”赢姑冷笑起来,枯瘦的手指间转着一串念珠,“我们可不想和其他几家一样大祸临头,公子如今得到破军少将的重用,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让公子来当我们的族长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公子毕竟心软,少不得我们先替你下手了。” 季航脸色苍白,双手剧烈地发着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如何躲闪,命运的洪流终究无可避免地将他推上了那个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许久,他终究开了口,“季航不敢辜负大家厚爱。” 跪在地上的众人见他答允,纷纷松了一口气,相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得意,也有鄙夷。毕竟是让庶出的子弟当了族长,多少心里不服。然而,在目下这样的危急局面里,拥立一名当权受宠的族长、却是当务之急。 “娘!娘!”明茉凄惨地叫着,在满地尸首里翻检。 季航转过脸去,目不忍视。 “族长,”赢姑看着尸体堆里的少女,声音阴冷,“斩草要除根。” “闭嘴。”他握紧了手里的军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们来教族长该如何做——都退下,晚上掌灯时分来大厅上议事!” 赢姑看了这个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丝冷笑:“是。” 在所有人退去后,季航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荡漾着的一池血水,忽然间只觉的一口气堵在胸臆之中,一声长啸,挥刀喀喇喇击碎了大片的栏杆。 “杀吧,杀吧!”他低声冷笑,“父子相残,兄弟反目,都给我杀个痛快吧!” 高台下,明茉在尸堆中遍寻不见,忽地扑到池边从水里捞起一件染血的紫纱衣,哀哀哭泣。季航远远看着,忽地叹了口气——可怜这个天之骄女、十大门阀里尊贵的明茉小姐,一夜之间便成了比铁城贱民还不如的孤儿。 或许,少将说得对:是该尽早把她送离这个帝都了……如今只晚了片刻,便令她成为了孤儿,再拖延下去、只怕只会更糟。 黑色的水底,血在无声的蔓延,宛如鲜红的丝带一路蜿蜒。 从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宽的泻水口挣扎游出,潜行的鲛人少年抱着贵妇人的腰,竭尽全力地游着,从帝都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中逃脱。 这条水路,是潜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打通的,另一端海魂川驿站相连,辗转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芦湄——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和组织,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后,他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后路。 ——却没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离开时,竟不是孤身一人。 凌在水底潜行。多年的声色犬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为战士的力量,只觉得出口处那一点隐约的白光是如此遥远,似乎永远也无法靠近。 每游一段路,他就停下来,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苍白的唇,将气渡到她胸臆里。昏迷的人没有睁开眼,手指痉挛地抓着他的衣襟,将头紧紧贴在他胸口,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无助和惊惧,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模样。 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动荡而混乱,交织着自由、痛苦和欲望——如今,这一切过往都在一场大难中如尘土簌簌而落,将所有华丽的金粉剥落殆尽。 洗净铅华的他们,竟然还可以同归。 他无声地叹息,将她更紧地搂住——多少恩怨如潮,一时去尽。大乱之后,两人都成了无国无家的人,再也没有身份的区别、种族的隔阂。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样,两个灵魂平等而坦然的对望,抛去了所有世俗的顾忌。 水底幽暗而冰冷,手足因为长时间的划水而软弱无力。眼前忽然出现了幻影——那一片青青的碧草,繁华盛开的沼泽,水鸟和飞鱼栖息的天国。宛如梦幻,召唤着他前去。 格林沁荒原的芦湄……他童年时代曾经居住过的美丽桃源。 凌极力地在水中往前游去,然而被破身成腿后、鲛人的水下潜游能力大大下降,负伤的他抱着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身形也开始渐渐沉重。 那一点白光,始终在遥不可及的前方。 会死在这里么?血从他的脖子上不断的沁出,他的动作渐渐失去了力气。凌下意识地划水,手却始终抱紧了身边的人,不肯松开丝毫。他们如同藤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纠结缠绕,生死不离——蓝色的长发混和着女子金色的秀发,宛如黑暗里盛开的两朵美丽的花。 眼前那一点白色的光,终于慢慢变大、慢慢变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间,他失去了知觉。 第七章、麾战 沧流历九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传出停止杀戮的金柝声。 在金柝响起的时候,整个禁城爆发出了哭泣和欢呼,所有幸存者的情绪都在刹那间崩溃,因为恐惧和喜悦而难以自已。在禁城城门重新打开的时候,外城的人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发现从内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着一指厚的血脂。 那一场大清洗里,禁城十大门阀几乎被屠杀殆尽。 当时冰族的民谚有云:"岁逢破军出,帝都血流红。] 据《沧流纪》卷五十记载:禁城内十大门阀,在沧流历九十二年尚有[户二十六万二千六百九十四],到沧流历九十三年初就陡减至[十万八千零九十户]。经过这一次劫难,可以说禁城为之一空,十大门阀从此一蹶不振。 一月二十三日,迦楼罗金翅鸟再度降临白塔之上,展开双翅,发出无比耀眼的金光,笼罩了全城。金光里,破军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了断裂的白塔上。 三日里,十大门阀经过了惨烈的洗牌重组,分别诞生了新的族长——原本养尊处优、耽于享乐的嫡系大都遭到了无情的淘汰,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年轻勇武的新一代对着族里的长老拔剑相向,仿佛无数只猛虎野兽陡然破笼而出,打破了门第和血统的禁锢,一举夺到了这个帝都的大权。 年轻的勇士们提着首级的站在塔下,准备着破军的召见,长刀上垂落滴滴鲜血。 破军在高塔上对着十位胜利者举起手,邀请他们登上白塔。在新族长们齐齐跪倒,宣誓效忠于新霸主时,整个帝都爆发出了欢呼,响彻云霄的声音里带着颤栗——不知是因为激动,或者是恐惧。 沧流历九十三年春,十大门阀聚于白塔之上,公推破军少将为帝国之主,统领三军九部,总揽军政大事,彻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自此,帝国上下改称其为[少帅]。 云焕在动荡中登上了沧流帝国的最高位。即位后,以雷霆手段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两道城墙,帝都内外从此融为一体、再无隔阂禁锢,铁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同时,下令取消门阀等级制度,焚毁所有宗谱家书,各方用人评定不得再以血缘门第为标准,凡有再提[门第][正庶]字样者,杀无赦; 清点三军,废除原来按照血缘和门第分封的职位,重新按照实力和战功评定战士等级,提拔出了新一批的年轻战士,分别任命为征天、镇野和靖海军团的将领; 重开讲武堂,从幸存者中重新征集人手、训练新战士。特别鼓励铁城中平民踊跃报名参军,凡愿意成为帝国军人的、均分得了一份足够全家生活一年的薪饷;而那一笔数额可观的财富,出自于那几个曾参与过婚典叛乱的大门阀的捐赠——奇特的是这一笔巨款并不是买命钱,要求的反而是速死。 那些叛乱的贵族在辛锥手下已然挨了十日,遭受了各种无法想象的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辗转呼号之声达于刑部大狱内外。全其所在一房惊恐万分,纷纷将财产女子全数献出,以求早日了断。然而,云焕对金钱和美女方面却显示出相当的冷淡,在转手将巨额金钱赠与铁城平民后,依然没有大发慈悲赐与那些叛徒一死。 然而,这样的情景只维持了短暂的一个月。 在帝都内部种种斗争基本平息、新的权力分配形成之后,沧流历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军掉转矛头指向了帝都之外、开始着手平定整个大陆四处燃起的烽烟。 三月一日,叶城之战爆发。 征天军团以半数以上的兵力攻向叶城,从空中包围了这座云荒最繁华的城市,同时,镇野、靖海军团也分别从水路和陆路加以支援。一时之间,叶城上空战云密布,连日光都不曾透入一丝一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焕却并未立刻启动兵端,反而下令征天军团围而不攻,兵力转向叶城周边,连续攻占了随州、潜风、枞阳和琼林等地,拔掉了护卫叶城的四个重要屏障,从而使叶城完全暴露于兵锋之下。并派军在叶城外挖长壕二道,内壕用于围困叶城,外壕用于阻挡援军。 叶城孤悬一地,陷入了危急之中。 城内巫罗与飞廉宣布进入战时状态,派兵接管原本属于商会管理的一切,统一调配粮食布匹等资源,率军万余人进驻叶城外城,同时派人联络云荒各地的帝国驻军,积极准备应战。 然而,虽然将领厉兵秣马,誓要反攻帝都平息叛乱,叶城内部却人心惶惶。东西两市均已关闭,整个繁茂的城市显得一片萧条。巨贾们争相走告,闭门彻夜商谈,为这个城市的未来而担忧。 ——百年前,改朝换代之时的那场惨祸,在此刻重新浮现在了城中商贾心头。 那一场长达数年的战争里,前朝空桑名将西京坚守叶城,誓死血战,长时间的守城之战后,城中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还是惧祸的商贾们暗地里密议,合谋毒杀守军、将叶城献出,以求躲避冰族人的兵祸。 三千御前骁骑军,没有倒在数年的血战里,却倒在了自己守卫的子民手里。 那一次的兵变之惨,令心肠最硬的人也目不忍视。 百年后,当歌舞升平里成长起来的一代几乎忘了战乱的滋味时,昔日的阴影重忽然之间重新降临了——这座繁华富庶的城市,再度来到了同样的十字路口上。 夜色里的叶城一片寂静,没有平日的歌舞升平灯,只有战云笼罩。 巡夜的队伍刚在窗外走过,马蹄声得得远去,苗人少女缩在客栈窗下,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偷偷探出头去。而领队的年轻将领仿佛觉察了什么,霍地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吓得她立刻缩头。 [唉,都已经那么久了,怎么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啊!]破落的客栈里,一个少女跺着脚嘀咕,恨恨的看着右手上那枚戒指——蓝色的宝石光芒黯淡,一闪不闪。 那笙闭上了眼睛,极力想感知到神戒的鸣动,然而,什么也没有。 [到底剩下那个封印在哪里啊?]她开始不耐烦,四处乱转,把客房里的凳子踢得喀喇响,[都困在这里半个月了,哪里也去不了,炎汐也不回来,真是急死了人了!] 真是倒霉,本来顺着皇天神戒的指引来到叶城,然而不知为何一到了此处神戒忽然就失去了反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无动静。她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找,却怎么也不见弥端,不由失了主意。然而炎汐也有自己的任务,这几日无法陪着她,只是每日里乔装潜行出去,每每深夜才回。 在这一段时间里,叶城气氛日渐沉重,开始破天荒地实行宵禁,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出门也只能看到一条条壁立的街道,根本无从找起。那笙被一个人扔在客栈里,时刻害怕那些冰族的军队会找上门来,又担心炎汐的安危,提心吊胆的过了好几日,渐渐情绪有些焦躁。 星海云庭已经被抄没了,东西两市也因为战火逼近而关闭,这个叶城里几乎看不到还有鲛人活动的迹象——炎汐又能去哪里呢?再这样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听说帝都里头,那个魔王已经杀了很多人了。 可一定要找出办法来呀!虽然杀的是冰族的人,但一想到那么多人同时被杀,那笙就觉得全身发冷,感觉北方吹过的风里都带着血腥,令人颤栗。再想起镜湖之下的空桑人和复国军,任是她素来没心没肺、也不由觉得焦急。 又等了一日,炎汐不见踪影,她渐渐觉得疲倦,靠着门睡了过去。直到半夜,门吱呀了一声,外面有人走入。 [炎汐!]她立刻惊醒,兴高采烈的跳了起来,[你去哪里啦?] 夜行人无声无息地走入房间,扯下了黑巾扔在桌上,轻微吐出一口气来:[去了巫罗府里的大牢。] [啊?]那笙吃了一惊,看到他脸色不虞,小心翼翼,[你……去干吗?] [探监。]炎汐简短的回答,似极疲倦,[湄娘和很多同族,被羁押在那里。] 那笙给他倒了一杯茶,近乎讨好地奉上:[他们怎么样?] 炎汐摇了摇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长长吐了一口气,没有回答,仿佛陷入沉思。 那笙从未见他有这种表情,一时间心下忐忑,也不知如何说,只能在他身旁坐下来,托腮看着他,眼珠骨碌碌的转——这几天炎汐都不大理睬她了,仿佛有极重的心事,她在一旁看了干着急,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饿不饿?]她好容易找到了话,[出去了半夜,都没吃东西。] [吃不下。]炎汐低声。 [那么……要不要先休息?]她陪着小心。 炎汐摇了摇头:[睡不着——怎么可能睡的着?] 说到最末,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一拳击在案上,霍然抬起头。那笙被他眼里密布的血丝吓了一跳,他重重拍案,仿佛心里有难以压抑的杀气和愤怒,嘶声:[怎么可能睡的着?!他们、他们都在大牢里!我怎么能睡的着!] [嘘……]那笙生怕他惊动了店里其他人,连忙按住他的嘴。 炎汐沉默下去,不再说话,只是侧脸看着黎明前黑暗的夜空,身子微微发抖。 [海魂川断裂了——泠音出卖了同族,湄娘受不住拷打而招认,在叶城的所有复国军都被牵扯进去,埋伏了上百年的海魂川几乎被破坏殆尽。]许久,他才开口,[我本来是想过去营救他们出来的……可是,守卫太森严了,我根本没办法带出他们。] 他摇了摇头,神色苦痛。 [那……我们慢慢再想办法?]那笙低声,捧着脑袋冥思苦想,[或者回头问问苏摩和真岚——他们本领大,应该有办法。] [不,不能拖延了,]炎汐低声,[我无法带他们出来,只有杀了他们!] [什么?]那笙大吃一惊,瞬地从座位上跃起,几乎打翻了茶盏。 [我把关在死牢里的复国军全杀了……只有杀了他们,让他们不至于在酷刑之下泄露出更多秘密——巫罗那个家伙,论卑鄙比辛锥更甚。]炎汐喃喃,肩膀在剧烈发抖,[他们哀求我动手——因为不愿意承受更多非人的痛苦,更不愿如湄娘那样成为叛徒。] [没有别的选择。]他侧过头看着夜空,灯火映照在俊秀的侧脸上,一明一灭,声音低沉,[所以,我成全了他们。] 他解开了随身带回的包裹,血腥味迅速弥漫。那笙一眼看去,忍不住失声尖叫,惊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十几颗新挖出的心脏,在灯下微弱地闪着血的光泽。 [不要怕,这都是战士勇敢的心——既便是在被杀的一瞬间,都没有人发出一声哀鸣,]炎汐的手轻轻拂过那些尤自柔软的心脏,声音深不见底,[放心,我会将你们的心放入大海……我们会一起回到故乡去。] [……]那笙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的心里难过已极。她默默走回来,竭力不去看那一堆可怕的血肉,怯怯靠着炎汐坐下,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 [其实都一样……都一样。]炎汐喃喃,看着东方的天际,[听说泽之国的总督高舜昭前几日也死于冰族刺客之手……我想,在那一刻,他的心情应该和湄娘他们一模一样吧?只是,如意夫人又该是怎样的心情?——我不敢想。] 炎汐没有再说话,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闭上了眼睛,长久地沉默。 那笙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他,想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从背后抱住他的双肩,将脸颊贴在他肩膀上。炎汐的肩背是冰凉的,有着鲛人一族特有的温度,她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的清瘦,多年来的艰辛血战几乎令他心力交瘁。 两人就这样静静在房间里坐着,一直到外面天光转亮,街上出现人声和脚步声。 [炎汐,]那笙终于坐不住,闷闷地出声,[我饿了。] 枯坐一夜,复国军左权使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勉强一笑:[好,去吃早饭吧。也累了你一夜了——等吃完了早饭,我们该去做正事了。] [正事?]那笙走到门口,吩咐小二将早点送来,回头诧异。 [昨夜见了湄娘,她死前跟我说了最后的秘密,]炎汐蹙眉,眼神里仍然有苦痛,[她说她平生娇贵惯了,熬不过用刑,做了对不起复国军的事情,牵连出不少同伴——但好歹,总算还咬牙守住了最后的秘密。] 那笙愕然——湄娘招供了整个海魂川的暗线,却死守这最后一个秘密不放,想来其中必是极大的干系。 炎汐缓缓开口:[是湘——她把湘和西荒来的霍图部人,藏了起来。] [湘?霍图部?]那笙却对这两个名词都陌生,不知所以。 [居然还活着。了不起,真了不起啊……]炎汐摇头苦笑,[碧前几日带回了如意珠,但随着右权使前去西荒的复国军全数牺牲,没有一个人返回——除了湘。我们都以为湘受了那样的重伤,肯定迟早会在星海云庭病逝。但是,她居然还活着。] 炎汐阖上眼睛,喃喃:[如果帝都内那个人知道,一定会恨得发狂吧?] [帝都内的人?谁啊?]那笙听得一头雾水。 [云焕。]炎汐冷冷吐出了两个字,睁开眼睛长身站起,[好了,不说了——那笙,我们赶紧出去吧,听说那些西荒霍图部的人一直在找你。] [找我?]那笙更加诧异,跳了起来,跟了出去。 [应该跟六合封印有关。]炎汐低声。 [真的?[那笙失声惊呼——原来最后一个封印是被藏了起来,难怪遍寻不见。 [湄娘一直咬牙守着的就是这个秘密。]炎汐茫然地喃喃,看着外面,[空海之盟……她应该也是恨空桑人的,但是,居然能为他们保守秘密到最后,不惜牺牲了自己。] - 那笙走在叶城街道上,抬头仰望着天空里密密麻麻的风隼,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啊……好可怕。那么多军队堆在这里……一打起来,这个城市就完蛋了!] [别乱看,小心引人注意。]炎汐低喝,带着风帽低头匆匆赶路。 那笙连忙低首,嘀咕:[啊,干脆用隐身术得了。] 星海云庭还在数里之外,炎汐想了想,看着街上随处可见的巡逻兵马,点头:[也好。] 在一个寂静无人的街角,起了一阵清风,两人身形旋即消失。空空的街道上,只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往前流动,一路穿过那些林立的刀兵和巡逻的军队。 星海云庭门外,依然有重兵把守,清风绕侧而过。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面已然是一片荒芜,昔年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地方,如今荒凉而破败,箱笼翻倒,贴满了封条,寒风从户牖间呼啸穿过,依稀还有血腥味不曾散尽。 狼藉满地的室内内,两个人悄然现出身形,默然而立。 [真惨啊。]那笙回顾这个华丽的内堂,地上血迹随处可见,不由喃喃。 她低头看在自己的手指——皇天神戒还是没有反应,在光线黯淡的室内不见一丝光芒。她不由有些迟疑:[炎汐……真的是在这里么?] [走吧。]炎汐只是停留了片刻,便低声开口,随即转身朝着楼上走去,脚步刻意放轻,几乎是风一样无声无息。那笙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沿着金色的沉香木扶手往楼上跑,一路只觉得这个奢华之地渗透了鲜血气息,异常森冷可怖。 通灵的少女感觉一路上都仿佛有无数冤魂凝聚在她周围,伸出手拉扯着她的裙裾,哀哀哭泣。她心里涌出说不出的寒意,瑟缩着紧跟炎汐。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百年来曾经死过很多鲛人吧? 炎汐却只是毫无感觉地一路往上走,一直走到楼梯的最顶端,然后忽然停住。他伸出手,轻轻敲击了一下倒数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来雕刻着莲花,在那一击之下,那朵合拢的莲花盛开了,打开的木雕花瓣内,居然有一个纯金的莲心。 炎汐熟练地扭下了那个纯金莲心,按到了墙壁上某处。奇迹般地,莲心每一颗莲子的凹凸都和斑驳的墙壁纹丝密合——无声无息地,墙上浮出了一道门。 那扇门本来是和墙面齐平的,仿佛是被人用笔画在了上面。机关一启动,那扇秘密小门却渐渐浮凸,化为立体。最终,咔哒一声,真实的门打开了——里面赫然有一间巨大的密室。密室的周围,隐隐有金光浮现,隐含着强烈的灵力。 那笙只看得发呆。她虽只学了术法皮毛,却也明白这里存在着一个极厉害的结界,保护着密室内的空间不被任何外物察觉和闯入。 [这是海魂川的最后一站。]炎汐低声。 门打开的瞬间,那笙右手上陡然闪过一道璀璨的光——皇天在刹那间发出共鸣,勒紧了她的手指,宝石上光华流转,那一道光芒宛如闪电、直指室内。 [在这里!]那笙喜悦万分,顾不得别的,[炎汐,在这里!] 然而,声音未落,黑暗里一道红光无声无息掠来,直取她咽喉!那笙吃惊地后退,然而那个人显然蓄势待发已久,动作快得出奇。炎汐大惊,不顾一切地掠来,试图将她拉回身后,然而却慢了那么一刹。 [叮],一道光芒从她手上四射而出,恰恰格挡住了飞索。 [那笙!]那一瞬,炎汐已经抢身上前把她护住,失声,[你没事么?] [没、没事。]那笙惊魂未定,感觉右手痛彻骨髓——方才,竟然还是通灵的神戒替她挡了一击,否则自己早已身首异处——看来,皇天已经复苏了么? 黑暗里有簌簌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急促地敲打着石壁,想要出来。 小门背后,隐藏着大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室内只有一灯如豆,却在门打开的瞬间熄灭。黑暗一片的房间里杀机四伏,显然里面的人都做好了随时攻击入侵者的准备。他们两人站在入口处不敢妄动,生怕只是一动、便会引起里面人的激烈攻击。 [是西荒霍图部的朋友么?]炎汐将那笙推在身后,声音清晰镇定,[在下是复国军左权使炎汐——请问湘在么?] [是炎汐。]终于,黑暗里有人微弱地开口了,[让他们进来吧……] 喀嚓一声,火石击响,灯光重新燃起,将密室内的景象影影绰绰映照出来。 一张可怖惨白的脸浮现在灯下,凝视着来人。双眼一边空空如也,另一边深碧色的眼珠几乎要凸出溃烂的眼眶。那笙乍一看到灯下之人,宛如厉鬼乍现,不由吓得失声大呼,躲到了炎汐背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湘。]然而炎汐却是毫不紧张,走上前去,[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我也是。]湘躺在墙角,静静看着同僚,浑身包裹着绑带——虽然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然而奇迹般地、那些遍布全身的伤口却已经愈合,不再流淌出脓血。 [左权使,多亏了海皇赐与的药、和湄娘的舍命相助,我才活到了今日。]她低声道,语音依旧衰弱,[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了很久。] 她周围的人齐齐抬头,看向前来的复国军左权使,眼神各不相同——那些人都是西荒牧民打扮,为首的是一名红衣女子,怀里抱着一个石匣,正惊喜交加地看着那笙扯着炎汐衣襟的右手,眼神又是激动又是狂热。 [啊?]那笙被她看得害怕,手一颤,缩了回去。 [是你!原来是你!]那个红衣女子蓦然低呼,狂喜地冲了上来,[带着皇天神戒的少女,解开宿命封印的人……我们找了你几十年!] 那笙本来想后退,然而一看到对方怀里的石匣,也不由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就是它!]皇天勒紧她的手,发出剧烈的鸣动,那笙一个箭步上前,感觉那里面有东西蠢蠢欲动,试图破匣而出,她顾不得害怕什么,一把夺了过来,[天啊……就是它。这是、这是那个臭手的另外一只手啊!] [是的,是的!]红衣女子同样狂喜地开口,[请您破开它!] 那笙的手用力按在石匣上,密密麻麻的符咒硌痛她的肌肤——裂开一条缝的石匣里,清晰地可以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拍打着石匣,试图破匣而出。 [哎呀,真的是他!]那笙喜不自禁,开始凝聚念力。在她的召唤之下,神戒焕发出耀眼的光芒,皇天的力量和匣子里的断肢相互呼应,石匣发出崩裂的声音。 湘却只是在一边看着,眼神复杂莫辨。 [是空桑人的戒指……空海之盟,是么?]湘喃喃,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憎恨,[为什么海皇要和这些空桑人结盟?为什么在我们如此血战的时候,他却向宿敌伸出了手?如果早知道他是这样的海皇,就算他救了我的命,我也决不会……] [湘,我和你一样无法原谅空桑人。]炎汐低语,神色肃然,[但是要获得自由、光靠复国军的力量不够——只能暂时和空桑人合作,赶走冰族人,才能回到碧落海。] [呵,]湘无声地笑了笑,被毒素侵蚀的脸扭曲可怖,[我才不要空桑人给的自由!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要接受空桑人的援手!] [……]炎汐知道她心里怀着深刻的怨恨,根本无法化解,一时也无话可说。顿了顿,低声转开了话题:[放心吧,如意珠已经交到龙神手上,龙神恢复了昔年的力量……湘,这一次你居功至伟,复国军所有战士都应该向你致敬。] [那又有什么用?我们付出的代价,并不是敬意可以挽回的。]她哑声道,空洞的眼里有深深的哀伤,喃喃,[寒洲死了,我也是残废之身……留一口气、只为看到回归碧落海的那一天罢了。] 炎汐轻拍她的手背,低声:[放心,会看到的……会的。] [哈,好了!]此刻,那笙在那头惊喜叫了起来,皇天光芒如同闪电一样割裂了昏暗的室内,手里的石匣铮然碎裂,符咒成为齑粉。里面封印了百年的东西掉落出来,凌空抓住了那笙的衣襟,晃晃荡荡。 霍图部一行人一起发出惊呼,看清楚石匣里封印的却是一只断肢。 [臭手,臭手。]那笙忙不迭的将它捡起,[听得到我说话么?] 那只左手屈起手指,比了一个大功告成的动作,然后转过方向,对着霍图部人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多谢了,叶赛尔。] 那个声音忽然响起在空荡的密室内,让所有人愕然——断手会说话? [咦?你……认得她?]那笙看着断手,也是诧异。 然而真岚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顿了一顿,只是开口:[各位,叶城陷入重围,朝不保夕,决不能久留。否则战端一开,更难脱身。] 他对室内所有人道:[我们必须迅速离开这里,趁早脱身。] 在石匣破开的一瞬,无色城里坐在光之塔下的人睁开了眼睛。 [怎样?]白衣的太子妃在他身侧,担忧的低声问,[叶城那边的封印如何了?] 真岚长长舒了一口气,抚摩着空荡荡的左袖:[还算顺利……虽然耽搁了一段时日,但终究还是让那个丫头给找到了——这次,依然要多谢复国军。] [我们也得去一趟复国军大营,一是要面谢海皇和龙神,]真岚站起身,将身侧佩剑拿起,神色肃穆,[二是叶城之战不日爆发,云荒动荡,少不得一场大战——破军力量骇人,任何一方都无法单独将其压制,空桑和海国得商量个对策出来才是。] [说得是。]白璎起身,为他披上外袍,[让红鸢跟你去一趟吧。] 真岚动作停顿了一瞬,却只是淡淡:[也好。你留在无色城,回头我告诉你情况。] [嗯。]白璎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语。 - 待得从复国军大营出来,水色苍茫,竟似一眼看不到头的迷雾。空桑一行人从大营里被送出——这一趟拜访,竟是连金帐都不曾入半步,更不曾见到苏摩或龙神。 [抱歉让皇太子走空一趟。龙神前往泽之国了,]炎汐不在,出来送客的是碧,言语温和——或许因为和飞廉相处长久,这个鲛人战士对于外族的敌意减弱很多,并不似营中长老们一样食古不化,[至于海皇……非是故意失礼,他现在真的是谁都不见了——因为伤病的关系,只有巫医和女祭才能进入金帐。] [看来海皇在白塔一战后,还真的伤得不轻。]真岚站在营口的白石阵里,低首想了片刻,笑,[也罢,请他好好养伤——听说复国军在泽之国遭到了攻击,我会令西京和慕容修多加留意和协助——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多谢皇太子。]碧微笑。然而,毕竟是面对着千年的宿仇,尽管彬彬有礼,眼神依然拒人千里,[龙神已经率复国军前去泽之国,想来那里的局面可以得到控制——还请皇太子放心。] [如此,有劳了。]真岚点头,回身招呼同来的赤王,[红鸢,我们走罢。] 然而回首之间,两人却齐齐吃了一惊。 赤王红鸢站在大营门口,迟迟不动,回头看着金帐的方向,整个人的神色都明显不对了——金帐里寂静无声,只有馥郁的药香弥漫,隐约可见里面操劳的人影。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在赤王回过头来的时候,真岚清晰的看到有一道泪痕从她眼角滑落,旋即在水中消散于无形。 [走吧。]红鸢回过神,匆匆走来,抬手掩饰地拂过眼角。 真岚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碧微微颔首告别,随之转身离去,留下对方若有所思。 [怎么?]走出了一箭之地后,他才开口,问自己的下属。 赤王没有说话,只是咬着嘴角、低头匆匆赶路,仿佛想及早离开这个地方。她红色的长发在水里漂浮,仿佛美丽的水藻,冥灵的身体是虚幻的,就像融化在这无穷无尽的水中一般,透明得宛如不存在——然而,他却知道她一直在流泪。 [治修。]在走入无色城后,他终于听到她吐出了两个字,然后崩溃般的跪倒在了光之塔下,泪如雨下,[治修……治修!] 他们分道扬镳已经百年,她已然死去,本以为沧海桑田也再不相逢。 然而,今日她的眼角、却捕捉到了那个铭刻于心中的影子。然后两个人就仿佛忽然化为了石像,在水底长久的伫立,静静凝望彼此,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手捧药盏准备进入金帐的那个医者……竟是治修。 金帐里,红衣的女祭听着外面声音慢慢远去,脸上浮出复杂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见他们?]溟火低声,声音悲悯,近似于叹息,[在彻底的离开之前,总要把想说的说出来……哪怕只说一句。] 水底的潜流缓缓荡漾,让榻上之人的长发如同水草飘拂。那种灰白色还在蔓延,仿佛有某种无可阻挡的衰败力量由内而外发挥出来,活了一样,渐渐从发根到发梢,将原本闪着锦缎般深蓝光泽的长发染成霜雪。 [不必说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鲛绡里,面容宁静而颓败,如一朵在落日下凋零的花。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唯有眼里的光亮一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种倾覆天下的美。 他的声音轻而冷,宛如风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一跃还不能说明,如果百年后的星魂血誓还不能说明——那么言语又有何意义? 他侧过头,冷冷地微笑:[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毕竟相逢过。那就够了。] 是的,百年前,在乱世黑夜的河流上,他们曾短暂的相逢,却转眼各奔东西。但相遇那一瞬、两人之间映射出的闪电般的光亮、不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云荒的史册。 [苏摩……记得的忘记。]百年前,坠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轻声嘱咐。 可惜,他并未能够遵守。 如果真的忘记就好了……如果一别后便是两两相忘,他就不会再在百年后返回云荒,也不会卷入这样的乱世急流之中,更不会再和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纵连横,引出诸多恩怨……也不会象如今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提前衰朽腐烂。 生命如风中之火,当火熄灭,他也该离去。 苏摩的眼里浮动着星辰般微弱的光,身体上的裂痕如同活了般在延展——内里的黑色光芒隐约闪烁,似乎想趁着他如今的衰弱,挣扎出躯体取得控制权。 有金色的符咒贴在创口上,压制着那些不停延展的裂缝,那些符咒写在连绵不断的长条金纸上,一圈一圈裹住他的身体,仿佛把他连着身体里的那蠢蠢欲动的东西一起封印。阿诺,阿诺……是否,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便不能摆脱你? 但是,这一切,终究也该做个彻底的了结了…… 他抬起了手腕,一度光洁如玉石的肌肤如今枯萎而苍白,他的声音平静而冷酷—— [没有开始,便不会有终结。] [不必再说什么了——日落之后,我们便去往哀塔。] 夜色初起,一轮冷月悬挂在天际。 金色的迦楼罗静静悬浮在帝都上空,冷月的光辉衬得它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机舱里,听完了下属回报的人正在沉思,紧抿一线的嘴角镌刻着某种仇恨的力量,长久不语。 [禀少帅,]季航忍不住开口,[围城已达半个多月,如今是否可以进攻?] [不。]云焕头也不抬,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围。] 诸位年轻将领面面相觑,却不敢出言。 [可是,现在各地援军被飞廉说动,已经陆续赶来增援,]最终开口的,却还是季航,[少帅,属下以为、攻占叶城应速战速决啊!] [闭嘴!]云焕忽地蹙眉,声音里透出不耐烦的杀气。 季航脸色一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说透么?一群蠢材!]云焕重重拍了扶手,厉叱,[叶城算什么?我如果要打、一夜之间也就攻下来了!——摆出那么大阵势,一直围而不攻,你们以为我是准备摆架子恐吓城里那些猪猡么?] 左右一震,看了一眼彼此,却不敢接口。 [叶城不过是一个饵。我是要看看,在云荒上准备站在飞廉那边和我作对的,到底有多少!]云焕咬着牙,低低吐出几句话,[让他们都来增援好了——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倒省了我到处奔波,一个一个的解决了!] 诸位将领心头一寒:[少帅英明!] 云焕吐出一口气,冷笑:[说穿了才明白,已是无益——飞廉是个聪明人,肯定比你们早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估计,此刻的他也急着想突围而出吧?真可惜……如果兵力对等的情况下,他尚可和我一战;但如今……呵。] 他看向暮色初起的镜湖彼端——那个繁华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万家灯火,宛如一颗点缀在湖上的明珠。 [传令川胤少将,这几日加倍小心,绝不可将包围圈松懈分毫。]云焕的声音冰冷,[叶城内的军队,可能会趁夜发出袭击试图突围——外壕阻挡援军,内壕扼守叶城——绝对不能让他们汇合!] [是!]新晋的将领们齐齐俯首,第一次对这个以力量登上绝顶的暴君有了由衷的钦佩——云焕和飞廉,军团中向来被称为双璧,原来真的不是徒有虚名。 云焕神色凛冽,听取了后继几位将领的报告,大都一句两句话之间便吩咐完毕。 有负责东方战线的将军川胤上前,低声禀告:[泽之国那边,一切正在按计划展开——幽灵红藫投放后,青水水质迅速恶化,复国军被逼上岸,被我军大量围歼,龙神已经紧急前来支援——还请少帅做下一步应对的指示。] [果然,]云焕的手指轻叩着扶手,冷笑起来,[复国军大营已经坐不住了……呵呵,你们猜,为什么去的是龙神不是海皇呢?] 他低声自语,却仿佛根本没有期待阶下的任何人回答。 [苏摩他,一定伤得很重吧?]云焕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神庙上那一战之后,他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了……呵呵。只有我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受伤,又受了多重的伤!] 他低语:[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居然到现在还没死?] 云焕霍然抬起头,目光落在川胤将军身上,提高了声音:[下一步,就是要把龙神长久拖在泽之国!不要在意伤亡,要不停的发动攻击,散布幽灵红藫,让复国军没有喘息的机会。] [是!]川胤点头。 [而这么做的原因,在于牵制龙神——龙神不会扔下它子民不管,所以我们集中兵力,对付普通的鲛人和复国军,自然就能牵制住它。]云焕冷冷,眼里有恶意的笑,[这就是做神袛的累赘啊……为了区区一些蝼蚁,就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诸将没有回答,只是恭谨的点头。 云焕俯视着夜色里静谧的镜湖彼岸——那里,北方尽头的神庙里,六座无头尸体化成的结界上,联通着无色城。他低声喃喃:[至于无色城里的冥灵,的确是个棘手问题。白璎拥有几乎可以和我媲美的力量,如果真岚又解开了全部六合封印,事情就难办了——幸亏他们也只拥有夜的战场,战场的压力也会减轻一半。] [我会亲自盯紧无色城的动向,这事你们不必插手——也无力插手。]他疲倦的喃喃,[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都下去吧。] 诸将齐齐点头,有长出一口气的轻松:[是!] 众人鱼贯而下,从飞索返回白塔顶。然而,在那一行人中,忽地有人迟疑着立住了脚。 [禀少帅,]留下的还是季航,待得所有人都退了,方才单膝跪地低声禀告,[属下奉少帅命令,已经将明茉夫人送离了帝都。] [哦。]云焕微微一怔——这几日军务繁忙,他早已忘了这件事,[去了哪里?] [少帅说送的越远越好,属下便让风隼将其送去了西荒的空寂城。] [呵,还真是远……]云焕忍不住地笑,[季航,你打的好算盘。我知道你刚刚被拥立为族长,长房全数被杀,包括罗袖夫人和她的男宠——你心中有愧,也是恨不得永远不见明茉吧?] [属下不敢。]季航只是低声,[空寂城里的宣武将军,也是巫即一族的外戚——属下以为明茉夫人去了那里,好歹有个投靠。] [哦?是么?空寂城……]云焕喃喃,一时间仿佛触动了什么心思,眼神空茫起来,[算了,去了那里也好,苍天瀚海,何等自由自在?——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在那些将领退下后,迦楼罗机场里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潇坐在金座上,炼炉里的红莲之火还在熊熊燃烧,锻烧着成千上万条魂魄,渐渐凝成一颗若有若无的血色灵珠——然而,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痛苦,仿佛火力燃烧着的是自己的心。 [是要再等一等,看样子现在炼化的魂魄、还抵不上如意珠的力量。]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云焕眼里浮出了残酷的表情,看着血腥遍布的大地,漠然,[让那些家伙都聚到叶城来吧——再多死一些人,才能收集足够的力量。] 迦楼罗不易觉察的微微一颤,潇脸上露出苦痛神情,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对,还有这个,]云焕忽地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物,[一起炼了吧!] [镇魂珠?!]潇失声,感觉珠子刚一拿出就有邪异力量汹涌而来。 [罗袖夫人给她女儿的陪嫁之一。]云焕懒懒开口,手指一弹,送入了火焰之中,[虽然比不上如意珠,应该也是个好东西。] [不……]潇失声,却已经来不及阻拦。 镇魂珠落入火焰,红莲之火忽然转为黑色,竟然凭空蹿起一丈高!迦楼罗发出一声呻吟,似有苦痛,庞大的机械由内而外起了一阵颤栗。 [主人……这东西太过于阴毒,]潇的声音也带了颤栗,[只怕难以控制。] 云焕却是不以为意:[从帝都新死的人里炼取生魂,难道就不阴毒了么?潇,你不要怕什么难以控制——有我在,怕什么?] 他的手落在鲛人的肩膀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和冷酷。那双染尽了千万苍生性命的手上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潇全身的颤栗渐渐平定。 [好了,不要怕。]云焕微微点头,松开了手。 潇沉吟许久,终于开口:[主人……有一件事求您。] 云焕询问地抬起眼睛,审视着这个一贯温驯的傀儡:[说。] 潇的声音有些颤栗,带着怯怯的表情:[听说……听说您下令,要把帝都内所有鲛人奴隶杀死?求求您,饶了他们吧!] 她眼里有泪水落下,化为珍珠:[只要他们臣服于您,求您就饶了他们吧!] 云焕霍然变色,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颔,冷冷:[谁让你来求情的?谁告诉你的?] 潇侧首无语,脸色苍白。 [听着,我不会饶过那该天罚的一族!]云焕低下了头,一字一句的回答,寒冷彻骨,[潇……你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鲛人都和你一样!问我为什么不宽恕?因为正是你的族人:湘,在我眼前杀了我师父——杀了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他的声音出奇的低微,说到最后一句已然轻如梦呓。 然而这样反常的语气,却让潇再也禁不住地浑身颤栗,脸色苍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令师父至死都怀疑我……]云焕的声音里有某种奇特的力量,静默地渗透开来,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你知道么?我可以被任何人冤枉、被任何人否定,唯独不能忍受被师父这样对待——你知道么?在她最后说原谅我时,我真的想死……就连落在辛锥手里,或者看到我姐姐死去,我都不曾有这样的念头!] [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来——] [活下来,灭了那该天罚的一族!] 云焕霍然停止了声音,急促的喘息,仿佛心里有难以控制的激烈情绪再度涌起。他松开了捏着潇下颔的手,在雪白的肌肤上赫然留下乌青的印记,倒退两步,跌入金座,苦笑。 [不,不……我不能宽恕,潇,我不能宽恕!] [正是‘不宽恕’,才让我一路撑下来,活到了今日——如果要我放弃复仇,选择饶恕,那么,我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力量……你明白么?] 潇长久地无语,仿佛为听到这样的话而震惊颤栗。 [我明白了。]许久许久,她终于发出了低微的声音。 [那么,主人……就这样憎恨着,活下去吧!]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午夜,叶城会战正式爆发。 同为帝国双璧的飞廉,及时察觉了云焕以叶城为饵、吸引四方兵力赶来并加以分别消灭的战术意图,决意不再拖延,率先开战,于当夜率两万军马进至叶城外围,逼近围城的川胤所部征天军团控制线。 此时,由云荒各地赶来的帝国军队也已经云集,由守卫瀚海驿的齐灵将军率领,亲临叶城城下。一时间,叶城外围各路大军云集,形成了层层的包围与反包围的战线。整个战线犬牙交错,形势极为复杂。 双方都意识到了叶城会战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搏杀:如果飞廉的帝国军失败了,那么帝国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坚力量,十大门阀将彻底灭亡;如果云焕失败了,不仅帝都伽蓝将会陷入包围,成为一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飞廉一旦和各地援军汇合,将会极大程度的成为撼动新帝国的主力军。 双方仿佛都横下了一条心,必欲死争叶城。 金色的迦楼罗悬浮于帝都上空,任凭战云翻涌,依然一动不动。 攻城战斗于午夜打响,战火映红了叶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动摇,城里所有百姓都彻夜未眠,收拾了细软,合家躲进地窖,惊惶地探头观望战况。 [哎呀,完了!]一个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缩回头,脸色吓得煞白,[老头子,他们打进来了!他们打进来了!] [胡说什么!]旁边的中年男子一把将她拉回,紧张,[哪有那么快!] ——飞廉少将所率的征天军团一直部署在叶城外围,和帝都派出的九天军团刚刚开始麾战,应该没那么快就被攻入市内之理。 然而,在妇人刚刚把头缩回时,头顶就传来了剧烈的呼啸声,黑暗压顶而来! 妇人失声惊呼,和丈夫一起抱着头缩在地窖一角,感觉那阵忽然而来的飓风从头顶上空卷了过去,将屋顶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妇人惊慌的将脸贴在地上,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了一道银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一样掠来,贴地一闪,旋即拉高而逝。 怎么……怎么回事?风隼怎么忽然来到了内城,仿佛在追什么一样!旋即,她便听得西南角上镜湖入口处一片喧哗,灯笼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心下惴惴,嘀咕:[难道,难道又是哪个富家出事了?] ——近来城中民心惶惶,鉴于百年前那一场兵祸的教训,不少巨富人家在战端刚起的时候便弃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妇孺老幼。城中空虚,巫罗大人和飞廉少将忙于备战,对城中日常事务也疏于管理,奴隶造反、打掠富豪之家的事经常发生。 [看来这场仗还是早早别打了才好,投降了帝都不就算了?]丈夫在耳畔喃喃。 [杨公泉,都怪你这个死鬼!]风声过去,妇人只觉一股怒气从心而起,一指头戳在了男人的脑门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一点钱,就想着搬来叶城花天酒地!——你看你看,现在可要连累我一起死在这儿了!] 男人被她尖尖指甲戳得满脸红印子,却一味陪着笑脸:[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担心:我们两口儿一贯命大,定能躲过这场灾祸。] [躲过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个妇人忿忿骂,[由得你把我们黑心昧来钱都投在叶城那些婊子身上去么?] [是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只是低着头陪笑,忽地面上一僵。 ——背后一阵冷风吹来,令他打了个冷战,不由得回过头去。只见背后地窖的门竟已无声无息地开了,一只手在窗棂上一拉,一个黑色劲装的人从门外跃了进来,顺手把剑压在了他的咽喉上,低声:[别叫——借你家地窖用一用。] 妇人吓得颤栗,瘫软在地无法回答。 那个闯入者全身浴血,长发散乱,显然方才刚刚死里逃生,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颊边还带了几处剑伤——而那眼睛,竟是碧绿色的。 鲛人?!妇人嘴唇颤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冲到了口边的惊呼。目光定定地看在闯入的另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异族少女,仿佛受了伤,被那鲛人半扶半架着进来,毫无生气地倚着他后背。 血!成滩的血从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两位爷……]妇人几曾见过这等场面,几乎颤不成声,[我们只不过是从桃源郡刚搬来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家里没什么可以抢的。] [你们不必害怕,]来人身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收敛,放下了剑,低声,[我不杀人——有伤药和绷带么?]他用肩膀顶上了地窖的门,将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地低声开口,[我的同伴伤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妇人连忙点头,踉跄而去。 [那笙,那笙?]来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唤对方的名字,神色极为焦急。那个少女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什么东西一刀砍开,鲜血泉般地涌出,散乱的长发披满了脸颊。 妇人不一时便回来,手里拿着一卷纱布和几盒药膏,小心翼翼:[只找到这些了。] 刺鼻的血腥让人头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怀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寂静中,只有听到血一滴滴滴落的簌簌声。炎汐扶着她,将药小心翼翼地抹上,却很快被如注的血流冲走。 他只觉血往上冲,大脑一片混乱,几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没有想到,在离开叶城时居然会遇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麻烦。 战争恰恰在今夜爆发,完全打乱了他们这一行的撤退计划。整个叶城戒备空前的森严,根本不容城内外有丝毫出入的机会——按照原计划,他们一行本来准备由水路偷偷返回镜湖,却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布重重机关,一踏入便被发觉。 他带着那笙狂奔,躲避着天上地下无处不在的追兵,一路血战。在逃回内城的时候,他们和叶赛尔一行失散,闯入了这座相对僻静的宅院里。 [那笙,那笙!]炎汐看到血无法止住,心下焦急万分,用力摇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终于透出一口气来,悠悠转醒,眸子却黯淡无光。她尚未完全睁开眼睛,双手便吃力地抬起,将怀中护着的一物抱紧,脸上露出宽慰的表情:[还、还在呢……没丢……那就好了……] [那笙,那笙,]炎汐顾不得她怀里的东西,只低声,[你怎样?] [我……很好,]那笙轻声回答,身子却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栗,[你不要担心——快、快把东西……拿回去给他们。只剩下这只手……便大功告成了。] [先别管这个,]炎汐看到她伤口血流不止,[先治好伤。] 他用绷带紧紧束住她左臂上方,减少伤口中的血流,然后再度把药物敷上去,用纱布裹上,按压不放——温热一层层从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头去看,只觉手中很快就有鲜血的湿润。那一道风隼凌空发出飞箭而造成的伤,不知为何竟分外的严重。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颤抖,炎汐连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侧,便将她紧紧揽在胸前——却忘了鲛人冷血,无法给对方丝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脸色灰白神情沮丧,[不该这么不小心,触动了水下的网铃……回头乱跑,又被城上戒备的军队发现……太没用了……] [不关你的事,]炎汐低声安慰,[谁都不知道今晚他们会提前开战。] 那笙仿佛还想说什么,但脸色青灰,嘴唇微微颤动,竟似乎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她靠在炎汐怀里,呼吸细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时,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仿佛攒足力气一样,清晰而急促地开口:[快,快把东西送回去吧——都已经开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体拼回去!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断然摇头,[现在把你扔在这里,肯定没命。] [我、我才不会死在这里……我还要跟你回碧落海呢。]那笙声音微弱,[可你是战士啊……你、你要先完成你的任务。如果不快点设法通知那边,前来接应,我担心叶赛尔、湘……她们几个,也都会出事。] [不行。]炎汐喃喃,声音却渐弱。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判断起来并不难,然而做到却谈何容易? 两人焦急地说服着彼此,眼里根本看不到别的——自然也没有发觉,那一对虚与蛇委应付了他们半天的夫妻正趁着他们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门口,准备夺门而逃。 [哎呀!]当先出门的男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头从台阶上倒栽下来,压得紧跟后面的老婆躲避不及,一同骨碌碌的滚回了房间里。 炎汐和那笙惊觉回头,却看到那两人直直盯着一处,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一只苍白的断手,死死的抓着男人的脚腕。 [臭手!]那笙失声惊呼,声音微弱,[你、你什么时候……] 她颤巍巍地伸手探向怀里,发现囊中那个东西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溜了出去。 [我说,你们两个人只顾卿卿我我,也不看好这对男女?]那只手从旁边扯过了一条绳子,单手利落地将这对夫妇捆到了一起,[差点就让他们溜出去坏了大事!] 那笙讷讷,这才将视线落到了那对夫妇身上,忽地诧异:[咦?我……见过他们!] [见过?怎么可能!丫头你才来云荒多久啊。]那只断手一边说话,一边却毫不停顿地在那对夫妻怀里翻检,然后仿佛发现了什么,返身从地上爬行过来,指间居然还挟着一物,[嘿……快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炎汐一见断手上拿着的那株碧草,不由失声:[瑶草!] 瑶草乃是来自中州的仙草灵药,万金难求,号称可起死回生——却不料在这个地窖里居然还藏有如此灵药。 [我早就觉出他们身上藏有异宝,]断手嗤笑,[还在那儿哭穷。] [抱歉……事急从权,也只能先借用一下了。]炎汐却是觉得内疚,然而毕竟那笙伤势要紧,也顾不得是否强夺了他人之物,[那笙,这下你有救了!] 他将瑶草放在那笙的伤口处,拿出火石点火,灼烤着草叶的另一端——神奇的景象出现了:那片枯黄的草叶仿佛活了起来,自动卷曲,紧密地贴在了那笙臂上不断流血的伤口处,整个草叶吸收了血,渐渐变成青色,随后又变成深蓝。 最后,只是一个瞬间,那片瑶草忽然间凭空燃起了火,在伤口上一烧而尽! [哎呀!]那笙看到身体上起火,下意识的惊呼——然而话音未落,火光燃尽,瑶草化为灰烬而落。在瑶草烧过的地方,奇迹般地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 ——那样严重的伤势,居然在瞬间就被弥合!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管用!]炎汐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袍裹住那笙露在外面的手臂,[果然是稀世良药!] [什么稀世良药啊,]那笙撇嘴,声音明显有了中气,[不过是中州的艾草罢了。] [对了!]一见瑶草,病弱的少女忽然来了精神,眼睛放光,回过神来指着那两人嚷嚷,[果然是他们!桃源郡那个姓杨的和他老婆!——难怪他们这里还有瑶草,是慕容修那个大蠢材送给他们的!] [姓杨的?]断手努力回想,忽地打了一个响指,[是了!过天阙的时候,那群人里好像是有一个姓杨的!] 断手爬到了昏迷的人面前,抬起下巴审视半天:[富态了那么多,怪不得我没认出来。] [当然富态了,]那笙没好气,[这两个贪财的家伙,把我和慕容修当肥羊卖给如意赌坊,拿了个大价钱,自然吃的脑满肠肥。] [哦……]真岚不知还有这段历史,不由失笑,[那我替你出气。] 那笙看到他抬起了手,对准两人的后脑要害,不由失声:[别!] 然而真岚的手已经挥落,重重在一对夫妇后脑上打了个爆栗子,声如木鱼。杨公泉和黄氏被那么一打,从昏迷中懵懂苏醒过来。然而一看到一只断手在眼前爬动,不由心胆俱裂,大叫一声又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放心好了,我从不乱杀人,]真岚无奈摊开手,[是他们自己吓自己。] 那只手动作却是麻利,三下五除二的把那一对夫妻捆翻,扯到了地窖的角落里塞进木橱,算是处理完毕,落得耳根清静。 瑶草果有奇效,那笙脸色渐渐红润,说话的中气也足了。她看了一眼地上两个人,哼了一声,一推炎汐:[好啦,你也别感到奢靡,额内疚了——他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差点我和慕容修就被他们送掉了一条命呢!真是报应,今天遇到他们,拿了瑶草揍他们一顿,我才算是觉得出了这口恶气。] 房内几人尚未说完,忽听外面又是一连串的巨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地窖的内外都有强烈的震动,墙上灰土簌簌落地。 [不好!]真岚和炎汐同时脱口,看向了叶城东方,[红衣大炮!] ——外墙显然已经被轰塌了一角,兵士开始往内城撤退,个个脸上带着纵横的血汗,火把的光映照着乱兵的影子,狰狞可怖。然而即便是撤退,这些士兵还不曾乱了章法。 放弃外城后,瓮城成了下一个争夺点。出乎意料的,形式开始逆转。外线上似有援军冲杀而来,声势迅猛、用兵灵活,围城的帝都军队猝及不妨,后方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登时打乱了前冲的节奏,不得不分出兵力来抵挡后方。 趁着这个机会,退守瓮城的军队开始反击。帝都刚经过一轮血洗,征天军团里不少门阀出身的战士同样遭到了族灭,铁城新招募来的战士尚未经过培训,整个军队的战斗力一时无法恢复如初。而飞廉带领的征天军团虽说在数量上明显少于帝都军队,然而战术的灵活多变,敢打硬仗,配合的娴熟远远胜过前来围攻的帝国军队。 一时间,新一轮血战重新开始。 [这样下去,只怕叶城也撑不长久啊,]真岚喃喃,手指轻轻叩着地面,[何况现在云焕根本尚未出动——对了,他为何还不出动?他在等什么?] [破军杀人,似乎喜欢‘慢’一些。]炎汐沉默,半晌缓缓道,[听说昔年得罪过他的那些门阀,还一直在辛锥手里活着——他对叶城也是如此吧。] [……]说起帝都那人的暴虐残杀,真岚也是沉默。实在是可怕……这样的魔头出世,不仅对沧流帝国是个噩耗,对于整个云荒、同样也必将是一个极大的灾难! [你们干吗替别人操心?]那笙却有些不以为然:[让冰族他们内斗就是了!狗咬狗一嘴毛,打完了我们再去收拾他!] 真岚苦笑摇头:[只怕等打完了,我们也收拾不了他了。] [怎么会?]那笙惊呼,[有你和太子妃姐姐,还有龙神,怎么会打不过?] [破军已非昔年之云焕。他兼剑圣技艺、护之血统于一身,又继承了魔之左手和迦楼罗的力量,绝情绝义,再无牵挂——如今的云荒,已经无人是他敌手。]真岚的手敲着地面,显然无色城里那颗头颅也在沉吟:[如果空桑海国联手,如今看起来的确是尚有胜算——只是……] [只是什么?]那笙急不可待。 [只是,魔之左手可以从死亡里获得力量,]真岚眼神渐渐严肃,看着外面被战火映红的夜——漆黑的天幕下浮动着无数淡淡的红色丝线,无数魂魄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抽离出死亡的躯体,吸入伽楼罗的底舱。他的声音低沉如预言:[战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早消灭它,破军就再也无法遏制!] 炎汐站了起来,低声:[那么,我们尽早动手罢。] [不行不行,]真岚连连摆手,[现在不是时候……你们先设法离开叶城再说。] [也是。]那笙想起目下处境,沮丧地喃喃,[怎么出去还不知道呢。] 地窖里的诸人再度沉默下去,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又已经黑了,炎汐安顿好了那笙,起身在地窖里翻找食物——杨公泉夫妇为了避难,准备倒也详尽,地窖里饮食被褥一应俱全。他弄了一些那笙爱吃的糕点,又找了几个馒头,拉开柜子塞在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嘴里。 当夜无话。第二日一早,那笙睁开眼,却看到真岚的断臂在地上迅速爬行,画了一个大大的符咒,将两人围在了中间。看到她醒来,真岚抬起手打了个招呼[[你们先在地窖里好好养神,别走出这个圈,这样外来的东西就不能伤害你们——] [喂喂,你干什么?]那笙失惊,[你要自己跑掉?] [丫头,你是不是已经把湘和叶赛尔他们忘记到脑后了?人家为了让我们顺利离开,故意把追兵引开了,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她扔在这里不管。]真岚停住了手,指着复国军战士,[炎汐,你看好这个丫头。] [喂!]那笙看到那只手朝着地窖门外爬去,忍不住大声,[你还没恢复!怎么可以乱爬?至少让得让我跟着才安全啊!] [有你跟着,我大概只会死得更快些。] 断臂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式,在那笙的怒骂里迅速爬入了夜色。 - [白璎,我要出去找一个人,等找到后,你在入夜尽快带人马来叶城接应。] 无色城里的头颅在那一瞬短暂的睁开了眼睛,对着身边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然后魂魄便再一次转移到了断臂上,旋即闭上了眼睛。 白衣的太子妃微微变了脸色——六合封印尚未完全解开,只有一臂残留地上的空桑皇太子依然是脆弱的。叶城战火连天,危机四伏,这样贸贸然出去肯定是极其危险的。真岚外表虽看似随便,但做事一向缜密。究竟是为了什么,却要这样焦急地出去找人呢? 白璎心怀复杂地回过头,看着一边坐在光之塔下的空桑皇太子。然而真岚的魂魄已经不在壳中,眼睛阖起,刚缝好的身体松软地堆在一叠,宛如没有生气的傀儡。 真岚……百年的挣扎之后,我们终究选择了相守。但,我们真的了解彼此么? 第八章、重逢 黎明到来的时候,一夜猛烈的厮杀终于暂时平息。 飞廉从比翼鸟里出来,跳落地面,感觉全身都是汗水和硝烟的味道,一夜的激战让他精神和体力都到达了极限,落地时几乎有虚脱的恍惚。然而,他却片刻不停地穿过被炮火熏黑的瓮城,奔向外城里那一支同样疲惫不堪的军队。 ——正是这支外来的奇兵,在昨夜关键的时候撕破了敌方的防守,扭转了局面。 [飞廉少将。]远远的,他看到了半身是血中年军人,正趔趄着从马上被人扶下来。 ——原来是他? 心下略微诧异于领兵杀入重围的居然是这个长年驻守赤水大闸、从未打过硬仗的贵族将军,飞廉脸上却还是露出了欣慰感激的笑意,直迎上去:[齐灵将军!原来是你?叶城昨夜能击退乱军进犯,全靠你啊!] 中年军人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尴尬的表情,但毕竟生性淳厚,不忍夺人功劳,转身指了指旁边坐在墙角下休息的一个士兵,低声:[不……飞廉,昨夜我刚到外城下就折了一臂——后来带兵的,是他。] 是他?飞廉吃了一惊,回头看向那个靠着墙角喘息的年轻战士,那个人也抬起被炮火熏黑的脸看着他,眼里满是血丝。 完全陌生的脸,陌生的眼,从未在讲武堂甚或帝都见过。 [我叫狼朗,原镇野军团空寂大营的队长……]那个人喘息着,从身侧拿出一面令牌。飞廉看了一眼,脸色一变——这个人,居然是巫彭元帅的直属战士! [在下狼朗,奉巫彭元帅之命,赴东泽斩杀叛贼。]果然,那个人擦了一把脸上沁出的血,低声禀告,[不料功成回来复命,元帅已为逆贼云焕所杀。] 飞廉沉默下去——破军诞生那一夜他亲临现场,看到了巫彭元帅被杀时的情景。那种血腥残酷的场面,宛如噩梦一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再度觉得心寒齿冷。 他忘不了云焕那样可怕的眼神,忘不了他撕裂元帅断臂、狂饮鲜血大笑的景象。 [云焕……]飞廉几乎是呻吟般的喃喃,[是个魔鬼。] 狼朗霍地抬起了头,眼里几乎要冒出血来:[我便是为了杀这个魔鬼,为元帅复仇而来!] 飞廉点头:[元帅战死时留下遗言,嘱托我们务必遏制破军,否则,帝国必亡——我幸而逃出大难,必为元帅遗命而战。不知狼兄意下如何?] [元帅于我恩同再造……当年如果不是元帅,我早已横尸街头。]狼朗古铜色的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一拳击在墙上,留下一个血手印,[二十年来,我为元帅而活——剩下的几十年里,我也愿意为元帅而活!] [那就好。我们同仇敌忾便是。]飞廉叹了口气,心下却暗自奇怪巫彭元帅何时曾救过这一个人——十巫大都是心机深沉之辈,巫彭和叔祖尤甚,在帝国中经营已达百年,势力盘根错节遍及上下。不料这一些暗伏的棋子,到了今日却成为了救命的奇兵。 [飞廉少将,]身后忽然有士兵上前禀告,[巫罗大人请你回府一趟。] [怎么?]他转身。 [据说抓了几个复国军的奸细,]士兵道,[请少将回去一并审问。] [复国军?]飞廉苦笑,感觉事情乱如麻,[这个时候还冒出复国军?星海云庭那边的驿站,不是已经被连根拔起来了么?] 他翻身匆匆上马,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对地上的那个战士开口:[狼朗……你等下来一趟军中大营。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是,]狼朗站起身,肩背挺直,[但凭少将吩咐!] ― 战事骤起,一切从权。叶城顿时从一个繁华商业都市变成了战时指挥处,巫罗的府邸也被借用,除了安置内眷的后园依然关闭外,前厅变成议事厅,花园变成了马场,不时有军队出入禀告战况,平日醉生梦死穷奢极欲的地方,此刻充斥着烽火的味道。 飞廉在堂前下马,将马鞭扔给旁边侍从,一路往里走去。 [禀少将,这些就是抓住的奸细!]士兵领着他来到内庭,指给他看庭中一串用铁镣铐在一起的男女,[他们首领是一个红衣的女人,巫罗大人正在提审。] 飞廉只看得一眼便露出诧异的表情:[分明是西荒来的牧民,怎是复国军奸细?] [禀少将,这一群西荒的贱民昨晚试图带着一个鲛人复国军逃跑,被守卫发现了,大伙追了半座城才擒获。]士兵恭谨的回答,[巫罗大人提审了半日,反而被这群贱民惹起了火气,下令除了留下那个首领继续拷问之外,其余人明日便斩首。] [斩首?]飞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城里都已经这般局面,为何还要追索什么复国军?大敌当前,这些事情容后再说也不迟。] [禀少将,]士兵低下了头,有些胆怯,[巫罗大人说,正因为局面混乱,所以要从重从速平息一切动乱的苗头——早早杀了,免得后患。] [……]这种漠视生死的话令飞廉心中一阵不舒服,然而此刻毕竟不便当众驳回。他看到人群里还有一个少年,不由不忍:[这个呢?——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于牵连到要斩首吧。] [谁要你这个冰夷来假慈悲!]话音未落,那个少年却直起了脖子破口大骂,[老子我是堂堂正正男子汉,你他妈的才是乳臭未干的孩子!] [阿都,]旁边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低声厉叱,[闭嘴!] [我才不!]那个少年直直盯着飞廉,[冰夷走狗,有种咬死爷啊!] 被贱民如此辱骂,在冰族看来是极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将表态,身边的侍从[铮]的一声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这个沙蛮子的人头来。飞廉却并未被激怒,只是伸过手按住了侍从的手,摇了摇头:[算了。] 他侧过头问左右:[那个鲛人复国军在哪里?] [禀少将,关押在侧厢,]士兵躬身,[巫罗大人已拷问完一轮了。] [为何分开关押,不在庭中?]他匆匆走向侧厢。 士兵迟疑了一下,讷讷:[那个鲛人伤得太厉害,生怕铐在露天里立时便死了。] 已经走到门口,忽然间仿佛觉察出了什么,飞廉怔了一下,在门前顿住了脚。迟疑了片刻,对身侧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门在身后阖上,房间里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他听到有人在帘幕背后细微的呼吸,声音急促而凌乱,血的腥味弥漫在房间里,伴随着另外一种他熟悉的味道。飞廉的眼神在黑暗里急遽的变化着,拂开了垂落的帘幕,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却并没有点灯。 黑暗里,他感觉到角落里有人簌簌动了一下。 [不要害怕,]他在黑暗里俯下身,按住了那个尝试挣扎的影子,[是我,湘。] 那个黑影瞬间全身一震,不再挣扎。仿佛也认出了前来审问她的冰族军人是谁,她全身开始微微的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两个人就这样在昏暗的室内相对静默,不发一言。 [飞廉?]长久的沉默后,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 [是我。]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到桌边燃起了灯。光线明灭映照着他的脸,征天军团的少将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鲛人傀儡,眼神复杂莫辨:[没有想到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你,湘。] ——然而,话音未落他就惊在当地。 那是湘?那个鲛人根本看不出丝毫原来模样,简直就像被浸入过炼狱的火焰,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完好,那些可怕的溃烂痕迹虽然已经弥合了,但却密密麻麻布满了她的全身,让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地狱火焰里挣扎呼号的幽灵。 更可怕的是,那些旧伤之上,又层层叠叠布满了新的伤口,血肉翻卷,形态可怖。整个人已经看不出面目,就如一个血人。 地上的人哑声苦笑:[难为你还认得我。] 飞廉被那样可怖的外表惊住,半晌才缓缓苦笑:[润肌膏的味道……没想到云焕还真的把那个东西交给了你。] [……]湘不易觉察的震了震,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和云焕搭档前往砂之国时,眼前这个人把一盒防止肌肤开裂的药膏扔在云焕的衣襟上,千叮万嘱,要同僚一路照看好这个鲛人傀儡。她坐在破军少将的身侧,将字字句句听入耳中,脸上装出一副没有神智的漠然的模样,心中却情绪如沸。 ——那时候她早已知道,这一趟西荒之行之后,再也不能回到他身侧。 然而,宿命居然留了她一线生机,让他们再度于此地相逢。那一瞬间,复国军女战士眼里倔强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头不再看他。在所有冰族面前,她都可以傲然鄙视,唯独眼前这个人不可以——她无颜见他。 [我以为你死了,]飞廉低声,追溯,[云焕回到帝都后汇报了一切,说你是复国军安插的卧底,试图盗走如意珠,结果在逃离时死在了赤水里。] [呵,]湘忽地发出冷笑,[他隐瞒了很多东西……哪有这么简单。] [我知道,]飞廉摇了摇头,[后来发觉如意珠是赝品,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来,声带毁损的笑声嘶哑可怖:[知道么,你们拿到的如意珠,其实是这个!]她霍地抬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骄傲而绝决。 飞廉怔住,看着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里露出震惊、敬畏和怜惜交织的表情。 [何苦……湘,何苦,]他喃喃,[我那样信任你,你却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会明白,]湘看着他,独眼里露出讽刺的笑来,[飞廉少将,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不会明白的——对我们来说,无论做人还是做鬼,都要比给你们当奴隶强!] 飞廉霍然回身:[所以,你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背叛和利用爱你的人么?] 湘被他不同寻常的语气镇住,微微一怔——共事那么多年,她从未见过温文儒雅的飞廉有过这样的表情。他的眼里有痛彻心肺的神色,一瞬间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碧的事情……你知道了?]许久,她才轻轻问了一句。 飞廉短促的低笑了一声,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绞紧了手指,低下头去,感觉手指微微颤栗——复国军勇敢无畏的女战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视别人眼睛的时候,只在黑暗里沉默。 [杀了我罢。]她终于开口,[我什么也不会招供的。] 飞廉没有说话,回头看着被毒素侵蚀得惨不忍睹的人——显然方才巫罗又提审过一次,陈旧的伤痕上又遍体绽开了血淋淋的新伤口,令人目不忍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巫罗都没能令你开口,我又能把你怎样。] 那样无可奈何的温和语调,让湘颤了一下。飞廉回过身,看着叶城上空战云密布的天空,低声:[湘,我痛心的,并不是你们曾背叛我——一个民族反抗另一个民族,无论用什么手段其实都可以原谅。只是……] 飞廉看着远处帝都上空的隐隐金光,叹息:[只是,我没想到自己会亲手把一个奸细、送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身边去,从而葬送了他的一生——也葬送了整个国家。] 整个国家?湘一震。这段日子她一直被密闭在星海云庭的海魂川密室,于外隔绝,根本不清楚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焕……难道没死?]她迟疑地开口,[帝国应该处死他了吧?] 飞廉微微一怔,回过头看着她:[原来你居然还不知道。] 他苦笑起来,然后那个笑容越来越深刻,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悲凉而沉郁的叹息:[湘,你一手开启了封印,放出了魔物,却居然至今不知道后果?] 他看向她:[你不知道云焕现在变成了怎样可怕的人,你也不知道帝都目下变成了怎样的情况——如果你知道了,对于数十万冰族人的死,大约也只会觉得欣喜和解恨吧?可是,你可曾知道——帝都的大屠杀里,死的不仅仅是冰族? [你可知道云焕同样下了屠城令,要将帝都里所有鲛人一并处死!] 湘在他的语声里渐渐颤抖,残留的眼里露出了激烈的光芒。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仿佛想去拉扯他的衣领,喃喃:[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与你的计划相反,云焕并没有被处死,]飞廉低下了身,凝视她那的眼睛,声音里带了某种激愤,[他活下来了!承受了比你想象更多的苦难,活下来了!] [他活下来是为了报复,你明白么?——报复你,报复我,报复背弃他的国家,也报复出卖他的那个民族!]飞廉的声音渐渐凌厉,伸出手握住了湘单薄的肩膀,[你明白么?你可曾预想过,他今日变成了什么样的一个魔物!] 湘的呼吸急促起来,却说不出一句话。 [湘,事情已经变成了如此局面,整个云荒都会卷入战火和杀戮,]飞廉感觉那具残缺的肢体在掌心的颤栗,声音也不由微软,叹息,[我相信,你最初的意愿,也不是想看到今日的局面。] [你知道这一次帝都的大屠杀里,我失去了多少亲人和朋友?对如今的我来说,要遏制云焕的心、和你要复国的信念一样坚定!]飞廉静静凝视着复国军女战士,声音平静:[湘,我只求你做一件不损害你族人和国家的事,请你务必帮我。] 湘微微颤栗,心里铁一样的防线松动了一线,终于嘶哑开口:[什么事?] [告诉我,在西荒的砂之国,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飞廉的语音沉郁,[为何云焕从那里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完全改变?究竟是什么,从那时候开始、就开始逐步的摧毁了他?我想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弱点。] [而现有的人里,没人比你更了解他。] 湘张了张口,神情复杂。仿佛回忆起了西荒的种种,她残余的那只眼睛里忽然浮现出泪水的痕迹,这个刚强如铁的女战士,第一次露出了悔恨和软弱的神色,喃喃低语:[是因为她……因为她。] 她抬起手,掩住了脸,哽咽:[飞廉……我、我可能杀错了人。] 水面上的云荒大地已经一片肃杀,水下的无色城里,却也是厉兵秣马。 真岚皇太子不在,太子妃白璎担负起了国主的责任,出动六部,调兵遣将,准备入夜后突袭叶城,将被困的皇太子一行解救出来。 然而奇怪的是,点兵完毕,却独独不见赤王红鸢。 [禀太子妃,]有侍从上前低语,[今日一早,赤王孤身出城,似乎去了复国军大营。] [什么?]白璎失惊。 红鸢是诸王中出了自己之外唯一的女性,又比自己年长,做事严谨周到,手段灵活多变,她所以一贯视其为长姐——却不料,在如今这样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候,她却平白无故地忽然做出这等反常的事来。 [呵呵,真是的,一百年后还是这幅德行,]黑王玄羽冷笑起来,露出不屑的表情,[被鲛人迷的神魂颠——] 话说到一半嘎然而止,黑王猛地回忆起皇太子妃昔年的遭遇,悻悻住口。 诸王都微觉尴尬。白璎不动声色地看了黑王一眼,转开话题:[好,既然赤王不在,那我们先行议事吧——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诸位,最后的一个六合封印已经找到了!] 诸王面面相觑,即便是活了百年,还是在激动之下发出了欢呼。 六部王者和冥灵战士的欢呼响彻无色城,白璎将手按在光剑上,声音却转低:[但是,目下云荒大乱,沧流帝国内战四起。叶城战火频繁,皇太子一行被困在城内无法离开——所以,今晚我需要带一队冥灵战士跟我出发,去叶城将其迎回。] [听凭太子妃调遣!]诸王齐齐俯身。 在安排定了当夜计划后,众人退去,只留下白衣的太子妃一个人在光之塔下休息。 白璎坐回塔下,抬手轻轻揉着眉心——星魂血誓改变了她的体质,令她从冥灵回复成一个有血有人的人。然而,人的躯体却带来了另一种不便:她再也不能如同以前那样,毫无休息永不疲倦的日夜工作了。 她看了看身侧。真岚的躯体依旧还在座位上沉睡,意识游离于外。 她看着那张百年来朝夕相对的人,忽然看出那张从不见衰老的脸上却透出同样的疲倦,不由在内心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轻抚他的眼角眉梢。 真岚……真岚,这一路的跋涉,你是否也已经困顿不堪? 如今的你,孤身陷落在遍布战火和敌人的围城里,是否平安? 她站起身,打开了水镜,集中灵力凝视着水波离合的镜面,开始遥遥地感知陆地上方那个人此刻的所作所为——凌乱的场景开始浮现:隆隆的炮火,弥漫的硝烟,满地的尸首狼藉……这是叶城的哪里?他究竟在何方? 视觉渐渐清晰,她终于看到了那只断手,却不由自主地一震,下意识退开了一步。 ——那只手,紧紧握着另一只女子纤秀的手,正在一路狂奔。红裙在战火中猎猎飞扬。 [啪],华盖失手落下,重新覆盖了水镜。白璎怔怔地看着关上的水镜,眼前仿佛还拂动着那一袭熟悉的红裙,烈火般灼痛了她的眼角。 又是这个人……居然又是这个人? 真岚,你这样不顾一切的冒着危险出去,就是为了找到她么? 她定定看着神游物外的丈夫。皇太子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睡去一样的宁静,唇角依然噙着平日常见的不经意的笑,还是那样随意而洒脱,温暖得令人安心——然而第一次,她觉得他的笑容里隐含着太多东西,无法看到底。 白璎坐在光之塔下,将光剑横于膝上,平息心绪,默默凝神。 后土神戒在她指间发出纯净的光芒,灵力渐渐凝聚——今晚需要带兵杀去叶城,奇兵突袭地杀入重围,将那一行人带出,所以此刻不能再去左思右想。 她阖起了眼睛,灵台渐渐一片空灵。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忽地映入一袭红衣,令她眼角一跳。 不……是赤王红鸢。美丽的红衣女王不知何时返回无色城,驻足在她身侧,不知站了多久,眼里有欲言又止的神色,却终究沉默。 [赤王?]她随即平定了心神,开口,[你回来了?] 红鸢表情奇异地缓缓点了点头,仿佛明白她未曾说出口的责备之意,单膝下跪:[红鸢擅自离城,错过今日会议,还请太子妃责罚!] 白璎连忙伸手扶住,却看到她面上尤有泪痕,神色郁郁,不禁惊诧:[怎么?复国军大营里,有人欺负了你么?] [不不,]红鸢连忙摇头,脸上浮出微微的赫然,[不是的。] 白璎舒了一口气,心下却更是奇怪:[那么,你去那里究竟是……] [不敢隐瞒太子妃,]红鸢低下了头,轻声,[我去复国军大营,见到了治修。] [治修?]白璎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依稀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曾经在空桑贵族里一度私下流传热议,极力回忆,忽地抬起了头,[难道是那个……那个……] [是,]红鸢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是那个人,又回来了。] 白璎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一瞬间忍不住颤了一下—— 一百年前,她也曾听过这个赤王的种种私下流言。听说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岁的赤之一族公主爱上了一个鲛人侍从,大胆妄为到几度拒绝承光帝的赐婚,从而引起了整个空桑贵族阶层的议论。她的父王逼迫她,有一度,甚至传出过她自杀的消息。 后来流言渐渐平息,她只听说老一代的赤王病逝,女王储终究在艰难中登上王位,登上王位的那一天,她身侧没有看到那个形影不离的鲛人。不到一年,为了巩固新生的王权,她听从帝都安排,与蓝之一族的贵族结亲,举行了盛大的婚典。 在婚典当日,新娘身侧也不见那个鲛人的影子。 ——而且从此后,再也不见。 赤王出嫁后,仿佛换了一个人,少女时代种种叛逆不甘全都不见了,成为全族上下称赞的女王,处事干练,态度沉稳,内外都井井有条。第三年上生下了一个王子,让赤之一族的王位也有了继承人。 她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王,外面的流言终于渐渐平息,仿佛一切都被人遗忘。 再后来,便是入侵,便是倾国。在冰族在智者带领下从西海归来,登上狷之原侵入云荒时,首先遭到了管理赤水流域的赤之一族的抗击。刚生产完毕不久的赤王带着族人奋起反击,一边向帝都紧急示警求援。然而外敌之强大远远出于想象,而帝都政局腐败不堪,久久不见援兵到达,苦苦支撑数月后,赤水流域全部沦陷。 她的丈夫死于那一场战争,至死手里还握着长刀,未曾后退半步。平素淡漠的赤王扑倒在尸体上,痛哭至眼中流血。但擦干泪水咬牙站起后,却继续面对步步逼近的冰族入侵者,眼里有一个母亲维护自己孩子时的疯狂无畏。 三个月后,赤王带领残余的精锐部队撤离领地,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王宫和家园。 一年后,叶城沦陷,她随着诸王撤回帝都伽蓝。 十年后,帝都伽蓝孤城告破,她随着其余六王杀出重围来到九嶷山下,跪倒在先祖祭坛前祈祷,然后在传国宝鼎之前横刀自刎,决然割下了自己的头颅。 无色城打开了——帝都的所有空桑人,包括她年少的儿子,都在那一瞬一起化为冥灵进入异世界,开始了长达百年的安眠。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的人生以另一种方式在继续,却早已和那个鲛人无关。 然而到了今天,已经生死相隔之后、命运竟让他们又重新聚首了么? 白璎握着赤王的手,俯下身看着这个红衣的女藩王,眼神复杂的变化——作为空桑王族里地位最高的两位女性,她们某种程度上具有相似的命运。 [真好啊,]空桑的皇太子妃微笑起来,低语,[祝你幸福。] 红鸢颤了一下,抬起眼睛,苦笑:[怎可能还有幸福……作为六星,没有未来。] [不,不是的,]白璎摇头,一直以来她还没有机会和空桑族人说出星魂血誓的发生,[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红鸢——空桑重见天日之时,并非六星湮灭之日,而是我们可以获得自由和新生的时候。] [……]赤王不解而惊讶地看着皇太子妃,对方的眼神明亮而澄澈,不容置疑。 [那一日,所有人都能在蓝天碧海之下自由的生活——爱其所爱,无拘无束。] [那一日已经不太遥远。] 叶赛尔在街上狂奔,背后远远的有急促的马蹄声逼近。她奔跑得不知方向,意识一片空白,狂奔中,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掩着胸前碎裂成一片片的衣襟,耻辱和羞愤的红晕依旧在脸上未曾褪尽。 [我跑不动了……]狂奔了一个时辰之后,她的体能到了极限,再也无法支撑。她在一条巷子中停下来,用手撑着墙壁剧烈喘息,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神,不要管我了……]她用力甩着手,试图将那只一路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断手放开,[我实在跑不动了……那些、那些追兵就要来了……您快跑吧,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 叶赛尔背身抵上门,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看到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断手——正是这个从石匣里出来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在巫罗府邸,顺手拔出挂在床头金钩上的弯刀,对着将那个压在她身上的猪猡狠狠刺了下去。然后带着惊魂未定的她从巫罗府邸里狂奔而出,一路逃到了这里。 听到她这样的话,那只手却微微一震,忽然间仿佛有幻听出现——快跑,真岚,快跑,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 那样熟悉的声音仿佛在脑海里回荡,穿越了长久的光阴而来,带了遥远的暖意。 那只手忽然紧了一紧,她被猛扯了一把,踉跄进入一间空置的民居。就在那一瞬间,背后的巷子口已经出现了追兵的身影。 这宅子的主人大概为了避兵祸,已经逃离了叶城,只留下一个华丽的空壳子。 [神……神啊。]她看着石匣里的那只手,喃喃,[您……不要管我了。] 然而那只断手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忽然间,她耳边听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陌生的声音,镇定而不容置疑:[等下他们一走,你就去西市附近的尚书坊——有座门上贴着一对送财童子的院子。]那只手一边警惕着外面,一边迅速地说着:[你去那里和那笙他们汇合。] 那种语气不容决断,叶赛尔看着这只会说话的手,敬畏地点头。 [快躲好,]听得外面的马靴声已经近在咫尺,那只手比了一个手势,[他们一走,你就逃!] 还不等叶赛尔明白他准备干吗,只看那只手在地上迅速地划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符咒,然后低低喝了一声,放平手掌按在了正中——只是一道光起,凭空便出现了一袭红衣。 [啊?]叶赛尔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眼前已经站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那个幻化出来的红衣人,居然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外貌! 真岚变身为女子,拉开了门往外就走,低喝:[快走!] 红衣一闪,投入了门外寒冷的空气里,一路狂奔而去。红衣耀眼,追兵们立刻发现了这个目标,发出了一阵喧哗,脚步声纷纷随之远去。 叶赛尔咬了咬牙,再不迟疑,从后门悄然离开,奔向那个指定的地点。 在进入瓮城后,眼看就要追上那个女子了,然而道路一弯,转过去却立刻失去了目标。追兵们大惑不解:瓮城和外城部署着众多军队,这条路又没有其他分支,两侧壁立,那个红衣女子穿着如此显眼,怎么可能凭空忽然消失? 瓮城里一片血污狼藉,日前的攻城战留下的尸体尚未清理干净,断手残肢横陈满地。冰族军队向来律令森严做事严谨,不惜搬开了整座尸山,冒着血腥味一个个的翻过来查看,却始终没发现要寻找的人。 [难不成真的会飞?]队长喃喃,诧异地翻检着死尸。 ——不信神鬼的冰族人、在此刻最大的想象力也只是如鸟类那样飞走,却始终没有想到这个人正好好的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该死的臭娘们!]翻遍了一条街,染了满手血腥还是一无所获,冰族战士心里的愤懑到达了极点,用刀枪在尸堆里乱戳一气,[回去请求少将把她的同党一个个都吊死在城头上!看这个臭娘们还敢不敢继续逃,敢不敢继续和我们作对!] 在那一队人马一无所获地离开后,尸体堆里一只手悄悄伸了出来。 扒拉开了那些压在上面的沉重尸首,以指代步、一溜烟地沿着墙根哒哒跑远。 ― 等混迹在沿路的尸首堆里、回到杨公泉那个小院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是下午。 叶赛尔和那笙已经是急不可待的等在了那里,看到地窖门开一线,立刻就跳了起来。断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几个人平静:[好了,现在暂时安全了——大家在这里等到天黑,空桑那边会来救我们出去。] [哦,太子妃姐姐会来么?]那笙欢喜,[那就太好了!] 叶赛尔休息了一段时间,显然体力渐渐恢复,神智也冷静下来。然而她却坐立不安:[不行,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我要出去。] [什么?外面很危险,你出去就是送死,绝不可以!]那笙吃了一惊,连忙阻拦。 [是的,现在请你暂时忍耐。]炎汐也抬起了手臂,拦住了红衣女子。 [忍耐?我弟弟,我的族人都还在巫罗那里!我怎么能扔下他们不管?明天他们就要被杀了!]叶赛尔霍然站起,[我是他们的族长,一定要回去救他们的!] 她回头看着盘在一旁不说话的断手,恭谨地单膝下跪:[我一直相信天神的预言,无论怎样颠沛流离也保存着这个神圣的封印。我们相信,当把它交给这位佩戴皇天的少女时,宿命便将改变……] [可是,我们信奉神的旨意,却更无法舍弃自己的族人,]她抬起了头,眼神决然。 在她站起来的时候,那只一直沉默的手忽地动了。只是指尖一动,便将红衣女子定在了当地,叶赛尔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动弹半分。 [我不能让你去,]真岚的声音不容反驳,[去了就是死。] [神,可是您为什么要管我死活呢?!]叶赛尔不甘而愤怒,眼里含着泪水,言语之间渐渐失去了冷静,[在我愿意选择和族人同死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阻拦我呢?霍图部的人,大漠上的儿女,没有一个可以忍受这样苟且偷生的活下去!] [是的,是的……我知道,]真岚却是毫不动容,[因为我也算是半个霍图人啊。] 叶赛尔一惊,却听到那只手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沉郁而坚定:[百年前,我眼睁睁看着许多霍图部的人死在我的面前,包括我至亲至爱的人——所以百年后,我不希望这一幕会在我眼前再度重演。] 那笙愕然地看着那只断手,那一刻,这个向来洒脱开朗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沉重的东西,令她听了感到心下难过。 [所以,叶赛尔,我不希望你再去送死,]断手发出了一声叹息,[不过,我向你保证——今夜我们走之前,会把你的族人都一并救走。] 那只断手重新向着地窖门口走去:[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巫罗府邸打听消息。] 飞廉是被外面的惊呼声从侧厢里引出来的,湘方才叙述的一切还在他脑海里回荡,那种种激烈低回的情绪在胸臆里激荡,令他微微的感到恍惚,忽然间觉得眼前叶城动乱的一切都仿非真实。 ——原来这一切,其实不过是荒漠里那一场死亡引起的后果……正是从那座古墓开始,那个人被一步一步的逼上了今日的绝路! [少将!那个贼女人、那个贼女人……]巫罗府邸里的总管从内院跑出,脸色惊得煞白,[那个贼女人,伤了巫罗大人,跑掉了!] [什么?]飞廉看到满院子已经是侍卫,吃了一惊,[怎么会让锁着犯人跑了?] [这个……]总管不知如何回答,霎时有些为难,半晌嘴角浮起一个暧昧的笑,低下了声附耳,[少将,巫罗大人他拷问漂亮女犯人,一贯都是在床上……] [住嘴!]蓦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飞廉只觉的无穷无尽的恶心。 [是,是。]总管连忙噤声,心下却暗自不屑——巫罗大人坐镇叶城百年,什么样的声色欲望游戏都不足为奇,玩一两个沙蛮女人又怎么了?帝都门阀出来的纨绔子弟,又能干净得到哪儿去?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 飞廉转身往后走去:[到底伤得怎样?快带我去看看巫罗大人——这个当儿上,巫罗大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将会是整个叶城的麻烦。] [是。]总管忙不迭的往后带路,抹了一把汗,[已经传医生进去了,少将放心。] 两人往后走去,刚进了后院,就听到里头发出一声断喝,一盏药碗被从里面扔了出来,在院子里摔得粉碎。巫罗的声音直传出来,颤巍巍的衰弱异常,却带了前所未有的暴怒杀气:[饭桶……饭桶!给我……都给我拉出去杀了!] [是!]里头有侍卫拉了人,便从偏门往外走,留下一路呼号。 [怎么?]飞廉看到那个人是太医服色,不由吃惊。 总管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跑到一边向侍从问了一遍,脸色也渐渐变得不好起来,一阵红一阵白,尚未想好要怎么和飞廉交代,却见对方已经推开了门。 [巫罗大人,晚辈来探望您了。]飞廉在门外说了一句,便准备进去。 [出去!出去!]然而里面的人却是出乎意料的暴躁,完全没了平日刻意保持的长者风范,嘶声,[滚出去……不许进来!谁都不许进来!] 飞廉一怔,顿住了脚步:[我是飞廉,巫罗大人。] [也一样!谁都不许进来!]巫罗的声音在重重帷幕后传来,微弱而暴虐,仿佛又转头问下一个医生,[你说,能不能治?快说!] [这……这……]一个人伏在榻前,颤得帷幕不断抖动,[刺客这一刀太深,依然伤及要害。若巫咸大人尚在,以‘生肌还阳’之丹入药,或许尚有……] [闭嘴!]巫罗的声音更加暴躁,[巫咸他妈的早死了!现在来说这个干吗?你、你给我老实说……还能不能治?] [……]那个太医跪在帷幕里,不敢再答,抖得如同糠筛一般。 [饭桶!]巫罗的声音重新嘶哑响起,阴枭暴怒,[拉出去,斩了!] 飞廉站在门口,看到那个医生被侍从从帷幕里拉出,瑟瑟发抖地押出去。前头的侍从已经回来禀告,金盘上托着刚刚被斩下来的太医的人头。眼看第二位医生又要被押上断头台,他不由再也忍不住,一抬手便想要阻拦。 [别,别,]总管眼见不对,连忙低声劝阻,[少将使不得……大人正在气头上呢。] 飞廉不悦:[就算医术不精,也罪不至死——如此杀人,实在也太过了。] [唉……]总管跺了跺脚,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少将有所不知,今天早上那个沙蛮女贼,逃时候的那一刀可真要命……] 飞廉愕然:[想必刺客下手很重——伤在哪里了?] 总管侧过头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飞廉脸色骤然一变,露出某种啼笑皆非的表情来,却一闪即收,讷讷:[哦,原来如此……实在、实在是……] 总管作揖:[大人此刻有雷霆之怒,少将此刻还是稍做退让的好。] [明白了。]飞廉忍着嘴角一丝笑,转过头去,有些无可奈何地低叹,[那请你转告巫罗大人好生修养身体——目下叶城危如累卵,还请他早日康复,共同对敌。] [是是。]总管巴不得送走这位爷,连忙点头。 飞廉正准备离开,忽地看到第二个太医的头颅又被端了进来,眼角一跳,有怒意难以控制的凝聚。忽地转身,拉住了总管:[飞廉还有一事相求。] 总管刚舒了一口气,立刻又绷紧了:[请少将吩咐。] 飞廉指了指门内,低声:[如果巫罗大人再要滥杀无辜,请你想个方法遮掩。] [这、这……小的可不敢抗命啊。]总管白了连,连忙擦汗,[巫罗大人的脾气少将也知道,敢说一个不字,小的脑袋就落地了!] 飞廉叹了口气,指指外面:[总管不必为难,大人的命令可照办不误——只需从前方取几个死尸首级回来,面上抹了血送去给大人消气便是。] [哦……]总管松了口气,想了一想,点头,[少将说的是。] [那拜托了。]飞廉转身告退,匆匆而去。 然而一出去,就看到庭中赶来的狼朗。那个来自西荒、有着棕褐色肌肤的军人大步而来,沉声:[少将,里头怎么了?有奸细么?] [不,不是,]飞廉摇了摇头,叹息,[巫罗大人想要非礼抓来的一个沙蛮女子,结果被伤了要害,正在里头大发雷霆呢。] [要害?]狼朗同样不解。 [也是报应,]飞廉忽地忍不住一扯嘴角,仿佛在里面压制多时的笑意再也无法掩饰,失声笑,[巫罗大人……咳咳,估计日后再也不能淫人妻女了。] [啊?]狼朗失声,[那不是被……] [嘘。]飞廉连忙阻止,咳嗽了几声,[你怎么来了这里?外头战事吃紧着呢。] [还好,昨夜伤亡虽然惨重,但白天里他们没有再进攻。]狼朗简短回答了一句,眼睛却看着帝都方向——那里,白塔已经拦腰折断,但是万丈高空之上却有一片金色的浮云停驻。隐隐约约,仿佛底下的伽蓝帝都里升起无数如缕的红色雾气,不断往伽楼罗底下收进。 ——那样可怕的机械,几近于[神]的创造,只要一动、叶城的这些血肉铸成的防卫便不堪一击。以区区百架风隼和数架比翼鸟,又怎能与其抗衡? [为什么伽楼罗还没有出动?]他喃喃,眼里有着某种担忧。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飞廉叹息,[或许,是因为破军胸中杀气尚未消除,还忙着屠戮;或许……只是因为驱动伽楼罗的力量还不够一击即溃?] 狼朗狠狠一顿足:[那么,我们难道就在这里坐以待毙?] 飞廉霍然回头,仿佛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莫非想突围?] [是。]狼朗断然,[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商量这事——叶城无险可据,又毗陵帝都,在迦楼罗的攻击范围之内,绝不可久留。我看破军目下困住我们,必然是有所图谋,我们必须趁着伽楼罗尚未出动尽早撤走!] 飞廉苦笑:[就算突围了,又能去哪里?] 狼朗也是没有主意:[或者,晚上抽个时间,召集众将再来商议?] 两人商量未定,却又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跑动声,不由齐齐吃了一惊,大步走出外面:[怎么?叛军又开战了?] [禀少将!]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禀告,[是那群沙蛮子又走脱了!] [什么?]飞廉吃了一惊,想起那群被锁在庭院里的西荒人,[不是被锁着么?] [是啊……本来是锁得好好的,周围的看守也未曾大意过!]那名战士也是诧异,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个给偷偷开了镣铐,放跑了那群沙蛮子!] 话音未落,却听到外面一阵吵闹,伴随着粗暴的喝骂声:[小崽子,我让你跑!] 飞廉转过头去,却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军人拎着瘦弱的孩子,一把扔在地上,用军靴狠狠地踹。那是真的往死里打的力气,一脚踢出去,身体上发出闷闷的钝响,那个孩子随即飞出了一丈多远,后背重重砸上了墙角才止住去势。 [打的好,卫默公子!]周围的军士发出轰然的笑声,带队的卫默再度拎起那个孩子的头发,狠狠一脚将他踹了出去,仿佛把连日来战场上受的不顺都出在了对方身上。但奇怪的是,那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默不作声的一下下承受,口鼻里都沁出血来,却不求饶也不躲闪。 那样愤怒而鄙薄的眼神,刺激得周围得军士更加暴躁,好几个人步出行列,想参与这一场虐杀。 [住手。]飞廉适时开口,拦住了那些杀气腾腾的战士。 他认出正是那个叫阿都的少年,回身用犀利冰冷的眼神逼视着那些下属,最后目光落到了卫默脸上,缓缓开口:[各位,你们难道都忘了讲武堂的训导了么?‘荣耀与梦想同在’——如今外敌当前,你们不思血战卫国,却在这里虐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这是你们的荣耀么?这是你们的梦想么?] 被少将罕见的严厉语气逼得窒了一瞬,半晌卫默才抗声分辩:[少、少将……那群沙蛮子居然敢逃跑,我们半路上只截回来这一个。] [截回来就活活打死?]飞廉语气更加不善,[你们还算是战士么?] [我们确实是在为保卫帝国而战!]卫默也是出身门阀的贵族子弟,虽然身份职位都不如飞廉,但心气却比飞廉更高,当下冷冷反驳,[什么讲武堂训导?讲武堂训导的是‘七杀碑’!——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耻无信之徒,就要一概杀无赦!] [住口!]飞廉再也忍不住变了脸色,厉叱,[这里是叶城,不是帝都!——你若奉行七杀,为何不一并去和帝都那叛逆为伍!] 卫默冷笑:[破军杀我兄长族人,我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眼看气氛逐渐激化,忽然有人上前打断,却是狼朗,[只是一个孩子,又被打的半死不活,少将既然心怀慈悲,不如就放了他去吧。] [什么?]卫默一愣,却看到飞廉已经点了点头,举起了双头金翅鸟令牌:[诸军听令,一律不得阻拦!] 令符一出,帝国军队律令森严,服从便是天条。所有战士齐刷刷让开一条通路,却个个心有不甘。那个孩子从地上挣起了上半身,狠狠看了飞廉他们一眼,终究没有力气站立,就这样用双臂撑着上身,一寸一寸地往外爬去,慢慢地离开了这条街。 [还愣着干什么?]看得那个孩子离开,狼朗低叱了一声,[都该回去守城了!] [是。]战士们发出闷闷的回应,垂头丧气地离开,个个眼里都有不服的光。 [真是一群笨蛋,]狼朗看得那样的表情,冷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卫默肩膀,[你以为飞廉少将会白白放跑一个造反的沙蛮子?——一这个小崽子迟早会爬回去找他同党的,少将早安排下人盯梢了。等一下一起连窝端了!] [什么?]卫默和诸军齐齐一惊,回头看着飞廉,惊诧中带有钦佩。 飞廉一愣,随即明白狼朗是在帮他找台阶下,嘴角牵起了一个捉摸不定的笑,挥了挥手:[大家去吧。今晚可能有硬仗要打,别为这种小事分了心——一个时辰后,各队的队长来府邸里汇合,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议。] [是!]诸位战士齐齐俯首,各自离开。 在众军退去后,两人返身向着巫罗府邸走回,一路低语。 [多谢你帮我圆场。]飞廉叹息,[否则我和卫默,非撕破脸不可。] [哪里,少将心怀仁慈,本是难得,]狼朗摇头,眼里露出复杂的笑意,[只可惜时候不对——乱世用重刑,不是讲仁恕的时候。少将为一个沙蛮小孩冷了下属们的心,实在不值得。] [我知道。]飞廉喃喃,[但我总不能看他们在我面前活活打死一个孩子——何况现下的情况,哪里是追究这些小事的时候。] [但可以想个折中的法子啊。]狼朗苦笑。 飞廉也是苦笑:[正在气头上,要做伪也太难了。] [得,你做事贵族气,不肯轻易低头——那少不得我就是伪小人了。]狼朗无奈地摇头,又走了疾步,忽地抬头,正色,[飞廉,方才,我已经想到了突围后我军的最好去处。] 飞廉霍然住脚,转身看了过来。 狼朗的眼神凝聚,一字一顿地吐出了答案:[空寂大营。] 飞廉一怔,随即摇头:[也是,那里是你原来所在的部队,或许会有一些军队愿意支持我们——可是就算是逃到了那里,终究也无险可据,一样会被伽楼罗追上歼灭。] [不,那里有天险可守!]狼朗却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低沉地吐出了几个字。 飞廉一震,仿佛想起了什么,久久无语。 湘方才的追述还在耳畔回荡,激起连绵的幻象——冥冥中他仿佛可以看到那个人在漫天的风砂中崩溃,用血肉模糊的手拍打着厚重的石壁,苦苦哀求。那个石门背后,幽冷的泉水里,埋葬了他毕生再也无法获得的至爱。 初起的暮色中,征天军团的少将转过了身,面向西方尽头喃喃—— [是的……古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