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啸龙吟》 第一回 剑气腾霄 山农话旧 彗星扫野 学士思亲 古人说,北方风气刚劲,所以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这话诚然不错,但是山川钟毓,何地无才?也不能一概而论。就举在下的故乡,号称人物文家的浙江来说,从古到今,所谓武健豪侠一流的人物,着实出了不少。 时代久远,见于记载的,且不必浪费笔墨,人云亦云。我说的是清代咸丰年间的时候,正值太平天国纵横之际,战争连年。人物蔚起,也不知造就了多少俊杰,也不知埋没了几许英雄。恰恰这时节,浙江绍兴府诸暨县,出了一个包立身,居然就凭一个乡僻农夫,把太平天国一支精锐军队,杀得七零八落,因此震动一时。甚至深居九重的咸丰皇帝,也肃然起敬,颁赐了一件不痛不痒的黄马褂,你道奇不奇? 这一桩故事,已经散见于各家笔记,可是记载得未见十分确实,现在姑且不提。单说包立身震动一时的时候,距诸暨大约百余里路,有一个山阴县属的小小村落,叫做剑灶,却也出了一个肝胆磊落的草莽英雄。原来这剑灶村,四面峰峦环抱,景物清幽,也是山阴道上名胜的一小部分。古老相传,当年吴越争霸时代的越国,即在此地铸成干将、莫邪两把千古闻名的宝剑。到现在村南的金鸡山,村北的玉虬山,上面尚有两剑火的遗址,所以这个地方,叫做剑灶。那金鸡、玉虬两座山,遥遥对峙,中间相距约有十余里远。后人又把玉虬山那一面的村落,叫做上灶,金鸡山这一面的村落,叫做下灶。下灶近水,直达县城,上灶重山叠岭,可以通道平水、诸暨等处。 在洪杨以前,下灶村内也有百余户人家,大半是农夫樵子,也有几个打猎为生,倒是风俗淳朴,别有桃源。但是这几百户土墙茅舍中,偏有一个姓吴的书香世第缙绅人家。这家房子,门墙高峻,背山面水,正在村口。凡从山阴城内到下灶去的,不论水道、旱道,都要经过这吴家门口,地形上宛然是全村锁钥。并且因为是村中独无仅有的一个巨宅,又是缙绅门第,所以村中一举一动,也唯这吴家马首是瞻。作者与这吴家谊属姻戚,曾经看过他们的家谱,知道自明末避乱于此,历世科甲连绵,文风不绝。 嘉道年间,有一位吴桢,字干侯,从两榜出身,历任云南繁剧各州县。那时云南各府,土匪猖獗异常,偏又到处高山密箐,民情凶悍,差不多林深山险的地方,都有啸聚的剧盗。且地属边疆,奇风异俗,号称难治。亏得这位吴干侯虽然是一个七品县官,才具着实开展,他所到的地方,抚缉得宜,颇有政声,上方也十分器重。不到几年,就保升临安府知府,这时他正四十九岁。膝下一男一女。男名壮猷,字蕴之,年十七,已青一衿,女名娟娟,少兄二岁,待字闺中。因为云南遥遥万里,不便挈眷,就命兄妹二人仍在家中侍奉母亲,专心攻读,任上只带了一名收房婢女,同几个贴身亲随。 升任临安府这一年的秋天,恰值浙江乡试,接到壮猷平安家报,知道壮猷中了举人,而且高中在十名以前。信内还说来年初夏,是他老人家的五十大寿,母亲的意思,定要挈带兄妹,到云南来奉觞祝寿。定于来年正月底动身,到云南省的时候,请他派人去接。干侯接到这封家信,颇为高兴。想到自己的官运尚算一帆风顺,儿子未到弱冠,已经一举成名,将来成就或在自己之上。正在捋须微笑,神驰家乡的当时,忽然觉得冰凉挺硬的一件东西,在嘴唇皮上碰了一碰。回头一看,原来他这位丫头收房的姨太太,早已经移动莲步,在身旁侍候。 她看见老爷手里拿着一封信,望空出神,以为又是一件紧要特事,所以如此费神的思索。顺手就拿起了桌上的水烟袋,装好烟,点好媒头纸,把长长的烟嘴,向老爷的嘴上一送,助助他的精神。果然,干侯体会到这位姨太太的意思,就随意呼呼的吸了几口,笑着向她说,这是家里来的信,壮儿中了第八名举人,也算亏他的了。姨太太道:“呦,原来少爷高中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向老爷叩喜才是。”说罢,连忙把水烟袋轻轻一放,先恭恭敬敬的向干侯福了一福,就要叩下头去。 干侯一摆手,说道:“且慢,这是祖宗的庇荫。少时,中堂预备香烛,待我叩谢祖先后再说,但是将来你要多伺候一个人了。” 姨太太听了这句话,宛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的说道:“好好的叫我伺候谁呢?” 干侯知道她误会到别的地方去,暗暗的好笑,就举着桌上的信,对她说道:“信上说,明年太太率领着孩子们,要到这儿来替我做寿,太太到了此地,岂不是又要你多侍候一个人了?” 姨太太喜形于色的说道:“呦,原来如此,这太好了!本来这上房内,每逢老爷到外边去的时候,除了几个老妈子,只剩我冷清清孤鬼似的一个人。有时候逢到文武官员喜庆应酬,我年纪轻,也摸不着头路,有了太太作主,万事都有脊骨柱儿,多么好呀!少爷小姐一家子都聚在一块儿,又多热闹呢!”干侯听她天真烂漫的说了一大串,一面暗暗点头。知道他这位姨太太貌虽中姿,心地倒还光明纯洁,绝不是斗妆争艳,捻酸吃醋的那流人物。于是慢慢的对她说道:“我本来对于许多家眷,盘踞衙门之内,是不大赞成的。因为家眷一多,难免引朋招戚,无意中就许招摇惹事。何况家乡到此,万里迢迢。可是现在情形不同,最要紧的,是壮儿青年中举,难免不意气飞扬,目无难事,不如在我身边,可以随时督饬,不致荒废学业。明年出来,万里长途也可增长些许见识,所以这回太太率领儿女出来,我倒是很赞成的。” 这位实胚胚的姨太太,听了她老爷的一番大道理,也是似解非解,只有唯唯称是。干侯就顺手抽毫拂笺,写了一封回复家中的信,信内无非应许他们出来,叮嘱沿途小心的一番话。这位姨太太站在旁边,又送了几口水烟,斟了一杯香茗,就闲得无事可做。忽然灵机一动,摆动她的百褶湘裙,行如流水的出了屋子。 半晌,干侯刚刚将信皮写好,听得堂屋外边许多脚步声响。一个老妈子进来说,请老爷到姨太太房里更衣,堂前香灯已经预备好了,还有内宅几个听差的爷们,都预备着站班叩喜呢。这个消息立刻震动全衙,上自钱刑两幕,下至三班六房,都按班进来道喜。后来同城的文武官僚也都知道了,纷纷道贺,自有一番应酬热闹,这且搁下不提。 且说干侯的故乡下灶村内,有一天,吴宅门口挂灯结彩,热闹非凡,门口河埠停了几只五道篷三支橹全身彩油的座船,同几只脚划小船(绍兴船大半画着五彩花卉人物,另有一种脚划船,手足并用,快如奔马)。门内老少男女,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原来干侯的儿子壮猷中了举人,拜了座师,吃了鹿鸣宴以后,从省城回到家中,一时远近亲友都来道贺。壮猷的母亲陈氏系出名门,原是个贤母,见了儿子中举回来,虽然梦里都笑得合不扰嘴,可是当着儿子的面,也着实勉励一番。而且希望他格外上进,抡元及第,与干侯的意思,可算得异床同梦。 话虽如此,还是择了这一天黄道吉日,安排筵席,祭祖敬神。顺便邀集远近亲友,同几个村中上年的父老,开阁飞觞,为儿子举行开贺的盛典。门口河埠停的凡只大小船只,就是众亲友乘坐来的。还有本村的人们都知道吴府少爷中了举人,今天开贺,无不扶老携幼,到吴家门口,东一张西一望的,来趁热闹。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早已自告奋勇,进门来充个临时当差,既可油油嘴,事后还可得个喜贺封。 这时厅上厅下都已坐席,壮猷毕恭毕敬的挨席依次斟了一巡酒,道了谢,然后回到几位长辈的席上,坐在主位陪着。其余的席上,就请族中几个平辈陪坐。至于内房女眷们的席上,自然是陈氏同她的女儿娟娟分头应酬。好在这位娟娟小姐,虽然小小年纪,可是姿容端丽,应对从容,来的一般女眷们,没有不喜欢她的。最奇怪的是这位小姐,虽然生长深闺,不及乃兄饱学,但是智慧天生,料事明决,宛如老吏断狱,有时壮猷还得甘拜下风,所以一般亲友女眷们,都戏称她女诸葛。你看她在这钗光鬓影之中,莲舌微舒,莺声嘤嘤,而且巧语解颐周旋中节,惹得各席女眷们又怜又爱,满室生春。 在这上下喜气洋洋内外觥筹交错的当口,就只忙坏了一个人。这个人清早起来,水米不沾就奔上奔下,布置一切,等到客人到齐,他又指挥一般临时当差,各处张罗。这时内外开席,格外足不停趾的忙得不亦乐乎,百忙里还要顾到大门口闲杂人等混进来,来一个顺手牵羊。这个人就是吴家的一个得力长工,他姓高,人人都叫他高司务,年纪也不过二十有余,三十不足。因为他戆直异常,做事得力,吴家上下没有一个不赞赏的。尤其是壮猷兄妹二人,时常说他生有异禀,绝非久于贫贱之人,所以壮猷格外顾恤他,当他一家人看待。原来这个高司务,到吴家做长工的来历与众不同,趁这时吴家内外欢宴的当时,不妨表明一番。 这个高司务原是本村的人,因为他母亲早已亡逝,从小就跟他父亲打猎为生。后来父亲故去,家中只剩他一个人。这时候,他已年近二十,生得容貌魁梧,膂力过人,就携着父亲遗下的打猎家伙,每天清早独自出去,到周围百里内的山林中,猎点獾鹿雉兔之类,向各处兜卖度日。本村吴家也是他的老主顾,有时候还弄个活跳跳的松鼠、咯咯叫的草虫,送与吴家少爷小姐玩玩,所以壮猷兄妹从小就认识他。有一天,村中的人们看他早晨拿了猎叉猎枪出去,从此就不见他回来,都以为他遇到毒蛇猛兽,遭了不测!派人四下山里去找他,也不见一点踪迹,只好代他把他的一间破房子关锁起来,好在屋内别无长物,无须特别照顾。可是他这一去不返,弄得满村疑神疑鬼,议论纷纷,连壮猷兄妹两个小心眼儿,也怙惙了几天。后来日子一久,也把他淡忘了。 到七八年后,正值壮猷入泮那一年冬天,连日大雪纷飞,满山遍野的雪积得一尺多高,官路上静荡荡的绝无人迹。忽然有一天,关锁了七八年的破屋子的隔壁,有个邻居老头儿,一早起来,打扫门前雪路,一眼看见破屋门口倚了一支茶碗口粗细、撑大船用的毛竹竿,有一丈多长。这个老头儿看到这支撑船竹竿,心想左右邻居用的都是划桨小船,这是谁搁在这儿的呢?正犯怙惙,猛然间,呀的一声,破屋的门开了开来,把这老头儿吓了一大跳!再一细看,从又矮又烂的破门里,躬着身钻出一个又高又大的汉子来。头顶盘着一条漆黑大辫,身上穿着簇新粗蓝布棉袄裤,脚上套着一双爬山虎,手中拿着一个破畚箕,装着满满的灰土,大踏步出门来,随手往墙角雪堆里一倾。一回身,看见隔壁门口站着一个老头儿扶着扫帚,满面诧异的望着他,他立刻把破畚箕向破门内轻轻一抛,走过去向着老者叫道:“大伯伯,你还认得我么?我就是打猎的高某呀。”这老头儿瞪着眼,颤巍巍的走近一步,向大汉看了又看,忽然回头大叫道:“这可了不得!七八年不见的高家侄子回来了,你们快出来呀!” 这一嚷不要紧,立刻从两边破门破户里,挤出了许多男女老少,奔过来把这大汉和老头儿两个人包围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喧扰不清。这时大汉趁势就向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朗朗的说道:“高某在七八年前进山打猎,逢着一个父亲的老友,当天带我到外省去做事。因为去得匆忙,来不及回来同诸乡亲告别,承请乡亲不以为意,反替我照顾这间破房子,心里实在感激得说不出来,只有在这里谢谢诸位了。”说着,又向众人打了一躬。 这时候,就有几个他父亲生前的老友,同几个他小时候作伴的近邻,走进来问长问短。他就邀着他们到他的破屋里边来,众人就跟着他到了屋子里边,把这屋子挤得水泄不通,门口兀自塞满了人。众人看他屋里,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张破床上放了一个没有打开的铺盖卷儿,和一个大包裹、一把雨伞。从前打猎的家伙一件也没有了。就有人问他,这七八年在外边做些什么事?他说:“无非做点小买卖,有时帮人做短工,混了几个年头,也没有什么出息。现在回到家乡,也不愿出外去,也不愿再打猎,情愿在近处替人家做个长工,混碗饭吃就得。今天从官道上走回来,天还没有亮,又是大雪的冷天,所以不敢惊动乡亲,先把这屋打扫打扫,不想头一个就看见这位老伯伯了。”这时头一个见到他的老头儿,因为人多语杂问不上话。此时他也跟了进来,好容易得了说话机会,就紧接着他的话,颤巍巍的指着门口倚着的长竹竿,向他说道:“你走回来,怎么还扛着这支撑船的长竹竿?”他听了这话,似乎一愣,然后笑了一笑,含糊的对他说道:“这是一个撑船的朋友,暂时寄在我这儿的。” 从这一天起,他时常买点酒肉到他父母坟前去祭奠,就把祭奠的酒肉,请左右邻居一同来吃。有时候村里有用力气的事,他没有不争先帮忙,而且他的力气也大得异常!往往七八百斤的石头,两三人扛不动,他一人扛轻如无物。而且人还和气非凡,所以村中的人们,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可是他来的这一天,村中沸沸扬扬,传说了一桩不可思议的怪事。 因为这一天,城内有一个人,大清早来到下灶,办一桩要紧的事。出了县城,船也舍不得雇,就从官道上踏着一尺多厚的雪,一脚高一脚低的走了去。这时东方呈现鱼肚白色,映着一片漫漫的雪地,倒也四面朗澈,比平时格外的明亮,可是这般长的官道,也只有他一人踽踽独行。他走着走着,出城不到两里路,忽然向前一看,诧异得几乎叫出声来!原来他走的这条雪路上,一路都有两个并着的脚印,起先他并不注意,以为也许有人比他起得更早,走在前头。后来一路走过,都是一样的脚尖印,没有一个印着足跟的。最奇怪的是,头一个脚尖印到第二个脚尖印,相隔足足有五六丈远。一路过去,都是一个样子,用尺来量,也没有这么准。再一直往前看,也是一式无二。他一面走,一面想:天底下哪有用脚尖并着走路的人?也没有这么长的腿,一步就有五六丈远,就算他纵跳如飞,从来也没有听过能跳得这么远的。而且要一步不停的接连跳过去,一样的尺寸,一样的脚尖并着,一直跳了好几里路不改样子,无论多大能耐,也是办不到的。他越想越奇怪,奇怪得有点害怕起来,不敢往前走,深怕这个怪物在前面等着他。幸而回头一看,路上渐渐有人走过来,他就指点着奇怪的脚尖印,向后面走近来的人,连比带说的叫人来看。 绍兴的人们本来迷信很深,略微有一点奇怪的事,每每附会到神鬼上去,何况是有凭有据,亲眼目睹的事情。经这个人连比带说的说了一番,有的说是开路神走过的,也有的说是僵尸跳过的。这时候天已大亮,两头路上走的人,络绎不绝,早已把一路洁净的雪地踏得稀烂,要查考这个怪脚印的来踪去迹,也无从查考。而且这般迷信,大家只管疑神疑鬼、罚咒,也没有打这个主意。一忽儿,这个怪事传到下灶,又经看见的人添油加醋的一说,格外神乎其神,弄得一村的人沸沸扬扬,议论这桩怪事。但是这个怪脚印,究竟怎么一回事呢?作者也要卖一个关子,打一个闷葫芦,略待后文交代。 现在且说打猎的高某回来不到几天,恰值吴壮猷中了秀才,壮猷的母亲也一样敬神祭祖,不过没有象现在中举的热闹罢了。这时吴家正缺少一个长工,本村的人就把高某荐了进去。壮猷一看他,长得伟岸雄壮,声若洪钟,虽然仍旧农家装束,与从前打猎时候的形状,迥然不同。试了几天工以后,见他举止沉着,勤奋异常,非常合意。尤其是这位娟娟小姐,引症柳庄麻衣的相术,说他虎头燕颔,千城之相,这样一来,上上下下格外另眼相待。直到壮猷中举开贺,已经在吴家过了两个年头,日子一久,吴家知他诚实可靠,一切粗细的事务,推心置腹的交他经营。这位高司务简直象吴家的总管一样,所以壮猷中举开贺的一天,他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天,席散送客,已经日落西山,有几个路远的亲眷,吴家殷情款留,重新细酌谈心。恰巧这几天是月到中秋分外明的时节,一轮皓月早已拥上庭梧,壮猷豪兴勃发,就这几位留宿的亲戚们,移席到厅旁一座三面开窗的小楼上,来一个举杯邀明月。这座楼三面都开着窗户,正对着金鸡、玉虬两座山峰,所以楼窗口挂着一块匾叫作对山楼,平日为壮猷静读之所。琳琅四壁,雅洁无尘,高司务早已指挥下人们,在窗前一张红木八仙桌,布置好时馐佳果,壮猷就同这般亲戚们上楼来,揖让就座,洗盏更酌起来。这时首座有一位壮猷的长亲,道貌岸然的说道:“室雅何须大,象蕴之这样俊雅不群,方不负此雅室。”又有一位须发苍白的老先生,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现在城内的富家子弟,把书房装饰得精致绝伦的很多,可是缥缃万轴,也无非是表面的装饰品,还不是终日斗鸡走马,何尝到那精致的书房内,静静的用一回功呢?要象我们这位老侄台下帷刻苦,真可算得凤毛麟角了。到底皇天不负苦心人,所以这次秋试一举成名,将来蟾宫折桂,衣锦荣归,也必定稳稳的捏在掌中的了。”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转弯抹角的,把壮猷恭维得不知所云。 壮猷正想谦逊几句,忽然,坐在隔壁的一位,结着曲蚓小辫、穿着二蓝茧绸夹袍子的一个冬烘先生,抢着说道:“读书人到了三考得中,才算有了交代,但是谈何容易?一要祖宗积德,二要自己用功,最要紧的,还需风水好。我们绍兴文风之盛,全在山明水秀上。当年上辈传下来说,倘然城内龙山上面的魁星阁上发现红光,照澈全城,这年必定出个状元。倘然这儿的金鸡、玉虬两座山上,发现两道白光,直上霄汉,这年必定有个将星出现。原来红光就是山川发越的文气,白光就是剑灶内的剑气,这是应验不爽的。今年魁星阁上的红光,听说城内已经有人在半夜里看见过一次,或者就应验在我们蕴之老弟身上,也未可知。” 经这位一说,格外把壮猷窘得如芒在背。幸而首座上,道貌岸然的这一位,老气横秋的来了一句:“齐东野语,姑妄听之。”总算为壮猷顺了一顺气。可是隔壁座上这位曲蚓小辫,原是个风水先生,研究堪舆之学,颇为有名,自以为这一番话大有道理,对于首座这一句断语,大不服气,还觉得有点暗含着说他恭维不得体,越想越不是味儿。正想引经据典,来一番辩正的话,忽然墙外一阵喧哗,好象有无数村男村女在门口嚷闹一般。这阵喧哗过去,又听得窗下有一个人,长叹一声,似乎还听得他说了一句:“彗星扫野,剑?谙觯俏冶惨幌咨硎值氖焙蛄恕!?br /> 壮猷听得,似乎是高司务的声音,就立起身到窗口俯身一看,看见梧桐树下有一个长长的身影,背着手正在来回踱步。壮猷朝下问道:“是高司务吗?”这个人听得楼窗口有人问他,仰着头说道:“少爷,要添酒吗?少爷看到这颗怪星了吗?” 壮猷抬头一看,一轮皓月之外,星光万点,与平常一样,何尝有什么怪星?正想再问楼下,忽听背后有人唤着他的号连声说道:“蕴之,蕴之,在这儿,在这儿。怪呀,怪呀!”他回头一看,席上一个人都不剩,满聚在那一面的窗口,各个仰着头望着。他走过去探身一看,果然西南天角上有一颗大得异常,赤有火苗的怪星,在天上闪闪发光。而且细看起来,光芒分射,支支可数,宛如扫帚一样。其中另有独出的一枝,光芒形同箭竿,远看去,射出来的光芒,足有四五尺长。 此时一轮明月,偶然被一块浮云遮盖,这颗怪星越显得光夺日月,仿佛半天里悬了一具极大的红灯,把满天的无数小星弄得暗淡无光。这时楼上的一般亲戚,又颠头簸脑的各抒怪论起来,壮猷也不去理他们,兀自倚着窗槛,望空出神。心想这种彗星,就是古人所说“搀抢”,又叫“孛星”。照历代的史实,发现这种彗星绝非吉兆!现在西南各省,正在闹天地会、哥老会,朝廷的官吏又腐败不堪,恐怕不久就要大乱!想起父亲宦游万里,还没有接到平安复信,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正在痴痴驰想的当口,忽然觉得后面有人把他衣襟一扯,回头一看,高司务已立在他身边,低低说道:“时候不早,少爷同诸位亲戚老爷们,早点安息吧。” 壮猷回身,皱着眉向几位亲戚说道:“这颗彗星果然来得奇怪,恐非国家之福,父亲远在云南,实在放心不下。” 众人看见壮猷记挂父亲,满面愁容,也就无心畅饮,草草终席。壮猷陪着他们下楼,请他们分头在客房安息,自己就到后面向母亲妹妹说明究里。哪知陈氏同娟娟及一般留住的女眷们,也因为看到这颗怪星,想起云南的丈夫,又想起翌年同儿女到云南,不觉眉头都起了个老疙瘩。壮猷看见母亲愁闷,不敢再说什么,反说父亲见识比我们自然高得多,好在不久就有回信来,父亲一定有指示我们的话。何必因为这颗星,就无缘无故的担忧呢? 正在微微解说的时候,一个老妈子进来说:“高司务请少爷出去说句话。” 壮猷想今天事多,高司务或者有请示的地方,就立起身来,对娟娟道:“时候不早,妹妹请母亲同几位亲眷们,早点安息吧,我出去料理料理,也要睡了。”说罢,走了出来,见高司务立在院子里等着他,就向高司务说道:“你忙碌了一整天,也早点安息吧,有事留着明天再办不好吗?” 高司务微笑着轻轻说道:“少爷体谅我,可是有一位客人不肯体谅,要我伺候着他呢。”壮猷听了一愣,说道:“前面客人不是都已安睡了吗?” 高司务接着说道:“不是这几位客人,这个人也许还没有来呢。” 这样一说,壮猷越摸不着头脑,高司务又轻轻的说道:“少爷可以睡了,房内不要点着灯,我就在少爷房门口坐着,倘然外边有点奇怪响动,千万不要出来,也不要高声叫唤。” 壮猷虽然听得离奇莫测,知道他素来诚实,今天他这一番话,必定有他的用意。可是说得太突兀,不能不问个水落石出才安心。于是一面向外边厅屋房里走,一面问高司务道一“你此刻说的话,我一点不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高司务说道:“到了少爷卧房里再说。” 第二回 游戏出风尘 韫椟藏珠何妨厮姜 恢奇共樽酒 筠帘梧院小驻豪踪 原来壮猷卧室,就在厅旁对山楼底下的一间屋子里。这座小楼,本来只有两楼两底。楼上作为书室,两间打通,较为宽敞。楼下分内外两间,壮猷将内室作为寝室,外间空着,略微布置一点古玩字画,恰也幽雅非凡。这时壮猷在前,高司务在后跟着,业已走到门口。高司务抢先一步,打起湘帘,让壮猷进去,然后跟着到了屋内。看到里间外间都点着红烛,高司务先将古铜烛台上面的烛花剪去了一些,屋内顿时光明。壮猷就向琴台前面的椅子上一坐,抱着膝,静等高司务说明说明。 这时一轮明月依然,照澈大地,满院子梧影参差,好象浸在水里一般。高司务且不说话,先走到窗口,抬头向四面一望,然后掩上窗门,走到壮猷面前站着说道:“从前我在外省混了几年,对于江湖上的门槛略微知道一点。今天厅上款待众亲友的时间,大门口挤满了人,我偶然一眼看见人丛中,有一个摇串铃背药箱的过路郎中(南方大夫叫郎中),生得獐头鼠目,两只骨碌碌的贼眼,向厅上瞧个不住。 “我以为这个过路郎中,虽然有点道路不正,偶然息息脚,瞧瞧热闹,也是有的。后来我出去招待众亲友船上的船夫吃饭,这个过路郎中仍旧在门口左近,向一个本村人打听咱们家里人口多少?做什么官?我就留了意,知道这类走江湖的郎中,大半同线上朋友有来往的。我们虽不是真真富厚之家,可是在这个村子里,总是独一无二的大家。何况老爷在外做官,谁不知道?容易被这般人窥觑,也许这个过路郎中是来探道的。 “那时心里虽然这样想,究竟也没十分把握,可是终放不下这颗心,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又到咱们屋外看了一遍,果然被我寻到一点证据。就在这个对山楼墙外,不高不低的画了一个很小的白粉三角形,角尖朝上。这处墙外本来是僻静的地方,墙内恰巧一株梧桐树的枝条伸出墙外,从墙上进来,既可蔽身又可垫脚,原是最好不过,而且他们留下的记号,也有许多讲究。 “他们的黑话,画记号叫作定货。一方面晚上可以认清进来的地方,一方面倘然同道路过看见记号,就知道已经有人定货,可以不必再进来,免得伤了同道和气。至于他们的记号,一路有一路的样式,也记不清许多,不过这个三角形尖朝上的记号,知道是他们里边资格较深、有点能耐,能够独来独往的一种标志。次一点的,角尖朝下。最下等的,随便画个圆圈形,那就是撬门挖壁洞的劣等货。今天这个贼人,虽然有点能耐,我自问还克得住他,绝不叫他动咱们家里一草一木去。少爷用不着担惊,尽管照常安睡好了。” 壮猷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闻所未闻。倘然高司务所料非虚,也许此刻贼人就在墙外。想到这儿,觉得毛骨悚然,窗外梧桐叶被风咯略刮动,院子里月光花影略略参差,都疑心到贼人上去。高司务看他变貌变色的神色,知道他是个文弱书生,年纪又很轻,没有经过风浪,就安慰他道:“贼人来的时候,差不多都在子时左右,此刻还早呢。横竖您一点不用担惊,交给我办,绝没有错,您安睡吧。” 三番五次催他睡,壮猷坐在椅上总不动身,沉思了半晌,向着高司务说道:“你虽身高力大,贼人也许带有利器,又许不只一个,趁这个时候,咱们把人都叫起来暗暗的埋伏起来,把他捉住送官究办,不很好吗?” 高司务听得连连摇手道:“我的少爷,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贼人是要偷点值钱东西,不是来要命的。再说为一个毛贼弄得大动干戈,也犯不着。万一不来,岂不是一个大笑话。”他虽然这样说,可是壮猷不听信,依然东张张,西望望,弄得草木皆兵。这样耗了许多时候,高司务看他这份稚气,懊悔不该预先对他说出来,这样子两个人耗着,反要误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向壮猷道:“少爷,外边有钱串子存着吗?” 壮猷道:“怎么没有?里间床下就有二十几贯钱存着。”(昔时都使用铜钱,南方一千钱为一贯,用麻绳串成)边说边往里屋走去,指着床下叫他去看,说道:“这几十贯钱,原是今天开销剩下的,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高司务笑道:“就用这个钱同贼人开个小玩笑,可以打发他走路,下次不敢再到我们村子来纠缠。”说罢,就俯身把床下二十几贯钱,一齐撩在身上。走到外间,又都堆在一张琴台桌上,又把古铜烛台的残烛,取下来,换上一枝整的点着。布置已毕,走到窗口开窗一探头,又随手把窗虚掩上,回身看见壮猷立在里屋门口,痴痴的望着他。高司务走过去,悄悄的说道:“此刻快近三更,那个话儿也许快到来,您既不愿睡觉,在暗地里悄没声儿瞧着,取个乐儿,倒也不错。” 这时壮猷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药,可也料到几分,知道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一种举动,反倒沉住气,随他摇布,决意看他一个究竟。两个人沉默许久,壮猷忽然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正向着高司务开口要问,猛听得院子里哒的一声,仿佛墙外掷了一颗小石子进来。高司务向着他连连摇手,一迈步,跨进里间,一口先把烛光吹灭,然后拉着壮猷坐在床边,附耳轻轻说道:“那话儿来了,你悄悄的坐着,不要动,回头我叫您出来,您就出来。”说毕,就觉得他飘身而出。此时壮猷侧耳一听,内外静寂如墟墓一般,只有外间桌上独光透了进来。默坐了半晌,又听得庭心嗒的一声,一声过去,梧桐树上的叶子,也象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响了一阵,又岑寂起来。许久许久,似乎窗口有微微响声,再听又没有动静了。 忽然从外间射进来烛光,微微的晃了几晃,就听得高司务在院子里轻轻向一个人说道:“见面有份,拿不了许多,分一半好吗?”似乎另外有一个人叽喳了几句,听不真切。又听得高司务说道:“你说的行话,我全不懂。咱们这么办,这个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咱们现在请这个钱的主人出来,替咱们分一分,你道好吗?”说毕不等那个人开口,便又轻叫道:“少爷,客人来了,你出来吧。” 壮猷在里边听得暗暗好笑,想到外间暗地里看一看贼人的形状,听得高司务叫他出去,知道有他保镖,出去不妨事。当即起身来,走到外边一看,有一扇窗户已经敞着,院子里的风飕飕的吹进来,把琴桌上的烛光,吹得四面摇摆。顺眼一看桌上堆的钱串,似乎短了十几串。走到窗口借着月光向庭心一望,只见高司务一只手,拉着一个短小精悍通身黑衣的人,远看去,好象很亲热的并立着谈话一般。 此时壮猷在窗口一探,高司务就对他道:“请您把门开了,到院子会一会这位佳客。” 壮猷一笑,就把中间的门一开,立在台阶上,仔细打量那个贼人。看他黑帕包头,穿着一套紧身俐落、上下排扣的黑色衣裤,腰间挂着一个皮囊,左右肩上,分搭着几贯钱串,衬着一张瘦骨脸,活象社庙里泥塑的小鬼一样。此刻一只膀子被高司务执着,一声不哼,好象咬紧牙关、极力忍着痛的样子,但是头上的汗,被月光反映着,显出来颗颗晶莹可数。 原来贼人的膀子被高司务握住,好象束了几道铁箍,愈收愈紧,痛彻心脾!此时高司务知道他受够了,猛的一松手,那贼人身不由己的倒退了好几步,腿上一用劲,才稳住身子。那只膀子兀自动弹不得,只能瞪着双耗子眼,向着高司务一跺脚,说道:“好,今天算我栽了,走的不算好汉,由你们摆布吧。” 高司务冲着贼人走近一步,冷笑一声,说道:“朋友,这儿不是充硬汉耍骨头的地方,倘然要得罪你的话,你想走不也成。可是活说回来,咱们平日无怨无仇,何苦凭空与你过不去?今天你栽了一个小小筋斗,只怪你自己眼光不透,耳根不清。你要知道,这吴家是书香门弟,清白人家,虽然有人在外做官,依然两袖清风,绝不是贪官豪富,藏着许多珍宝。倘然是江湖上响噹噹的脚色,绝不愿意进来的。偏你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又不开眼,看见这几十贯钱,暗地里就扮了一个鬼脸,两只眼笑得没有缝。那时我就在那屋子里,你虽然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你这副鬼脸,想到你墙外画的三角形,看你这份穷形极相,你真的有点不配。” 这一番话,说得贼人呆若木鸡,连台基上立的壮猷也听得呆了。这时高司务又开了口,冲着贼人说道:“常言道贼无空回,你既进来,咱们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出去,现在咱们这么办。”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内,迅速地把琴桌上的钱如数扛在两肩上出来,又把贼人肩上的钱也拿过来,加在自己肩上,反指着钱对贼人说道:“这三十几贯钱,大约有百来斤重……”一言未毕,他冲着靠外边的墙,走近一步,身形略矮,两膊微振,一个“旱地拔葱”就扛着钱上了墙头。也不转身,一眨眼,又半尘不惊的跳落当地,微笑着对贼人说道:“你照这个样子,扛着钱纵出去,这二十儿串钱如数奉送。倘若不能,你瞧,这儿也有两串钱,略表微意。可是从此以后,不准你到这个村子来。”说毕,把肩上的钱都撩在地上,两手一叉,静看贼人怎么办。 贼人肚里明白,今天碰到了行家,虽然自己单身跳得过墙,但是要扛着百来斤重的钱串,就万难跳得过去!这所谓艺高一着缚手缚脚,到此地步,没得说,立刻老着面皮,走过来向高司务连连打恭,说道:“老师傅,真有你的,早知道老师傅在这儿,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进来冲犯您老人家!现在请您恕我初犯,高高手儿,放我出去吧,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德。至于老师傅赏我的钱,万不敢领的。”这一番话,倒也说得宛转动听,果然这位高司务点了一点头,说一声:“去吧。” 不想这道赦旨出口,忽然立在台阶上的壮猷突然说了一声“且慢!”这一声不但把贼人吓一跳,连高司务也自愕然,原来高司务对着贼人露了一手能耐,又把贼人连训带损的说了一番,壮猷立在台阶上默默无言的听着。心想:高司务原来有这样的惊人本领,平时深藏若拙,不肯依恃本领去胡作非为,情愿低首下心的为人仆役,这种克己功夫就是向宿儒饱学一类的人去找,也很难遇见的。 壮猷这样一想,把高司务这个人,从心坎里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自己默默的站着,真有点自惭形秽,恨不能也走过去,侃侃的发挥一阵。可是搜遍肚肠,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只好依旧作个壁上观。等高司务对贼人说了一声去吧,不料这一声去吧,倒把他的文机触动,而且连带动了他书呆子的主意,就突然的说了一声且慢。然后慢条斯理的踱了几步,对高司务说道:“你对他说,我还有几句话对他说呢!” 贼人何等机警,早己看见台阶上立着一个文绉绉的雏儿,一定是这家小主人,此时不等高司务开口,赶快走到壮猷面前,屈腿打了一千,道:“求少爷开开恩,放我出去吧。”壮猷摇着手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劝你几句,因为你也是父母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也有一点小能耐,何必干这个没出息的勾当?你看做贼的人们,哪一个有好结果?就是做一点小买卖,一样也可以安身立足。从今天起,我劝你回头是岸,改过前非!现在我把这地上堆的二十几贯钱,如数送你,作个小买卖的资本,你就拿去吧。” 这贼人听得心花怒放,心想今天逢凶化吉,依然没有白来。偷偷的看了一看高司务的颜色,看他对着壮猷不住的点头,似乎不至于阻拦,就立刻冲着壮猷,趴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口里还说谢谢少爷的成全,立起来又冲着高司务叩下头去。高司务微笑着说道:“不用谢我,记住少爷的话,不要口是心非。就算你自己的运气,但是你这许多钱怎么拿呢?” 贼人一听,顿时一呆,心里想:对呀!一齐扛在肩上,不要说跳过这座墙,就是一步步走,也要出点大汗。难道我还叫人家开了大门,把我送出去不成?这时把贼人难住了,弄得他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高司务冷笑了一声,说道:“没出息的东西,下次不要再来丢人现眼,此番老子好人做到底。走,老子代你扛出去吧。”这一来,贼人又千谢万谢,正在这个当口,忽然空中猛然一声巨喝,说道:“且慢!” 这一声,宛如晴天里起个霹雳,连高司务也吃了一惊!喝声未毕,从梧桐树上,一阵风的跳下一个怪汉来。不料这个怪汉眺下来与贼人一照面,把贼人吓得屁滚尿流,钱也顾不得要,拚命的往墙上一纵,攀住墙头,连爬带滚翻落墙外,逃得无影无踪。怪汉一看,贼人跑掉,哈哈大笑道:“权且寄下这颗狗头。”一挺脖子,向着高司务说道:“六弟真是忠厚人,这种小丑便应一剑了却,何必同他废话。” 此时高司务业已认清是谁,立刻满面堆笑的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二师兄,做梦也想不到师兄在深夜光降。此地不是谈话之所,请里面坐,容小弟拜见。”回头一看壮猷,踪影全无。 你道壮猷如何忽然不见,原来他干了二十几贯钱的义举,正在得意洋洋的时候,猛然半空里又有人大喝一声“且慢!”这一声,不知是人是怪,几乎把他魂都吓掉!接着一个怪汉飞的一般从树上飘下来。一看这怪汉,满颊虬髯,满头乱发,在这须发虬结当中,隐着一双大目,炯如骇电,闪闪逼人。身上又穿着一件硕大无朋的破衫,把前襟曳在束腰汗巾里面,露出一双毛腿,赤足套着一双破靴,这个怪相活象戏上嫁妹的钟馗一般。 壮猷自出娘胎,何曾见过这种人物,吓得他一步一步的望后倒躲,躲到门口,一溜烟进去不敢出来。此时听得这怪汉是高司务的师兄,心里略安,等到他们弟兄携手进来,便壮着胆迎出来。借着灯光仔细一看,见这怪汉虽然一身落拓不羁的样子,可是广颡隆准,阔口丰颐,加以两道浓眉底下衬着一双开阖有神的虎目,着实威武异常。这时怪汉进门,也看见屋中立着一个丰神隽逸的少年,未及开口,高司务抢着对怪汉说道:“这是此地小主人,今天正是中举开贺的日子。”又对壮猷道:“这是俺的二师兄,虽然外表生得粗鲁,倒是满腹经纶,也曾中过进士,也曾做过县官,因为……” 话到半截,那怪汉一声怪笑,声若洪钟的说道,“这种鸟事,提他则甚?今天既然这位中举开贺,俺算一个不速之客,拿点酒来,作个长夜之饮,倒也痛快。” 高司务知道他这师兄脾气古怪,嗜酒如命,连声道:“有,有,待小弟去拾掇前来。” 说毕,就迈步岀门,忽又回身进来,对壮猷道:“这位师兄不比俺一肚子草料,或者同少爷谈得上来。”又笑对怪汉道:“有一桩事要请师兄原谅,谈话时请压点声儿,因为那边住着几位贺客,免得他们闻声惊怪,纠缠不清。” 那怪汉略一点头,说道:“俺理会得。”高司务方才匆匆自去收寻酒肴。 , 屋内壮猷同怪汉略事寒暄,各问姓氏。方知这怪汉姓甘,湖南人氏,江湖上因他时常使酒骂座,都叫他甘疯子,他就以此自号,把真名真号隐埋不用。壮猷听得高司务说他中过进士,猛然记起父亲中进士那一年的同年录上,确有一位姓甘的湖南人,而且还记得小的时候,常听说姓甘的许多异事,与这座上怪汉的举动,暗暗吻合。于是话里套话问到怪汉科第的年月,证明的确是父亲的同年,这一来,立刻矮了一辈,重新以晚辈礼见过,改口称呼年伯。哪知道这位年伯满不理会,一忽儿诙谐百出,一忽儿据史引经,词锋汩汩,口沫四喷,弄得壮猷插不上嘴,只有唯唯称是的份儿。 这当口,高司务已侧着身进来,左胁下夹了一坛状元红,右手托着一大盘菜。先把一坛酒轻轻放在当地,然后把盘内果肴杯箸,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甘疯子一看他面前放着一大坛酒,立刻浓眉一扬,咧着大嘴立起身来。把破袖一卷,伸出一只巨灵般的大掌,按着酒坛的泥封,只一拍一旋,就把尺高的泥团取下来,又把几层箬封一揭,突的一阵清醇的酒香,直冲上来。甘疯子脖子一仰,腰板一挺,冲着高司务一竖大拇指,纵声大笑,道:“好酒,好兄弟,这才是愚兄的知己。” 高司务指着外边,连连的向他摇手。甘疯子把脖子一缩,用手一掩自己的阔嘴,一回身,又蹲在坛边,嗅个不停。猛的两手把酒坛轻轻一举,大嘴凑着坛口,接连咕噜几声,重又慢慢放下,咬嘴吮舌的直起腰来,颠头簸脑的说道:“好酒好酒!真不虚此行!”一眼看见桌上杯箸肴果,已是星罗棋布的摆满了一桌,就向壮猷一拱手说道,“来,来,来!老夫不拘小节,主人亦非俗士,毋负美酒,快来痛饮。” 壮猷此时被这位年伯略一熏陶,也知道对待这种狂客毋须拘谨。可有一节,高司务与自己分属主仆,这位年伯与他却是同门,这个局面,又怎么办呢?低头一想,恍然里钻出一个大悟来,立刻走到高司务面前,恭恭敬敬的兜头一揖。弄得这位高司务不知所措,说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壮猷很郑重的说道:“高先生身怀绝艺,深自隐晦,委屈在舍下好几年,晚辈今天才明白,已经惭愧万分!何况又是年伯的同门,从今天起,赶快改了称呼,免得折杀晚辈。而且晚辈还有一桩心事,此时暂且不提,将来禀明双亲,再同两位前辈慢慢商量。”说毕,又是深深一躬。 此时高司务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甘疯子从旁微微一笑道:“在世俗眼光中,自然有此一番拘泥。倘从咱们这种人讲,风尘游戏,富贵浮云,偶为主仆,何关大体?现在这位老弟台,既然诚意拳拳,倒也不辜负他一番好意,彼此暂且脱略形迹,六弟也毋须固执。来,来,来!浮文扫除,吃酒是正经。” 于是彼此就座,开怀畅饮起来。席间壮猷不免问长问短,高司务就把自己以前的行踪,同这位甘疯子的来历,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这一夕话,使令作者秃了笔,从此也就是本书的正文。直到本书结尾,才能回过笔头,点明高司务隐身厮养的原因,和甘疯子来到吴家的线索。) 原来那一年,高司务清早扛着猎枪猎又出门的这一天,正是深秋气爽宜于打猎时节。他先到近村山内溜达了一回,因为没有猎到值价点的野物,他又翻山越岭走了好几十里路,在人迹稀少的山头,又猎了几只文雉、野兔,一齐挂在叉上。觉得有点饥饿,就在山腰一条溪涧旁边,挑一块磨盘大石,放下家伙坐下来。从腰里掏出干粮,随意吃了一顿,又顺手掬着碧清的溪水,喝了几口,润一润喉咙。这样休息了顿饭时候,抬头一看,日已近午,便立起身预备回去。忽然一瞥眼几十步开外,那一边溪头的松树底下,有一只长身细腿,大逾山羊的麂,身子靠着树,不住的来回擦痒。一忽儿,双耳一竖,跑到溪边,伸着长长的颈,喝那溪水。 高司务一看,喜出望外,因为这几百里山内,象虎豹一般的猛兽从来少有,最贵重的野兽,就是这种麂,味既鲜美,皮毛也称上品。不过麂性机警,而且细长的腿奔越如飞,猎取颇不容易。这时高司务赶快一伏身,摸着猎枪,再向怀里掏火绳(昔时猎枪,内装火药铅子,外引药线,用火绳燃发。后来改用铜帽子代替,皆光绪前民间旧物也),不料空无所有。四面一找,原来俯身淘水的时候,掉在溪内了。猎枪没有火绳,等于废物,只可夹在胁下。捡起那支猎叉,把叉上的野物转曳在腰里,鹭伏鹤行的向前走了几步,把身子隐在溪旁枯草里边。微微抬头向对岸一看,哪知这样一耽延那只麂已不在溪边喝水,义回到溪头松树底下,啃地上的草去了。 幸而这条窄窄的溪,一跃可过,距麂所在,也不过三四丈远。高司务又悄悄的向前走近几步,右手举起猎叉,觑得准确,把叉使劲一掷,轻轻喊着,满以为这一叉必中无异。那把叉去得快,麂的腿更快。因为雪亮的钢叉头,从日光底下递掷过去,一路银光闪闪,早把那只麂惊得弩箭离弦一般飞跑开去,跑得老远,还立定回头探看。恰巧那只钢叉,不偏不倚钉在那株松树身上,余势犹猛,叉柄颤动,又把它吓得连奔带窜,跑上山头。 高司务一击不中,恨得把牙一咬,夹着枪,一纵过溪,顺手把钉在树上的叉拔下来。追上山顶,四面一望,哪有麂的踪影?痴立半晌,正想回转,忽听得对面山坳内一阵锣响。四面环抱的山岗,空谷传声,都是铛铛之声,好象有千百个人鸣锣一样。锣声响处,从对面山坳转出一群人来,头一个人手搀着一面小锣,肩上扛着一块木牌,后面跟着十几个人,也象猎户装束,最后还有许多村男村女一路喧嚷着跟着走。心想这是干什么的?不觉信步往山下走去,想过去看个明白。可是从这边走到那边,虽只一箭之遥,因中间隔着高高低低的山田,只可迂回着兜过去。 等到他走到对山,那群人已经转过山脚,走入松林里一个土地庙内去了。远望过去,似乎庙内挤满了人,那木牌却插在庙门口的地上。高司务紧走几步,赶到庙前,先不进去,走近木牌一看,牌上贴着一张纸,写满了字,似乎字上还有朱砂画的符。他原不识字,看得莫名其妙。正想迈步进门,不料门内正有一人低着头匆匆出来,几乎撞个满怀。他连忙闪到旁边,一看是个老头儿,穿一件长与膝齐满身泥垢的黑布马褂,束着一条不红不黑的腰巾,头上斜罩着一顶破烂的羽缨帽,一条花白小辫曲曲的搭在前面,原来是这儿平水镇的张地保。免不得叫他一声:“张老爹,你好呀?” 那张地保抬头一看,用手一指说道:“咦,原来是你,你倒是个机灵鬼,居然被你赶上了。也罢,看在你爹面上,换个别人,这宗巧事儿我还不高兴抬举他呢!我也不希罕你谢我,就把你腰里挂的雉、兔拿过来,与我下酒吧。” 高司务知道他是出名的张捣鬼,以为他说的一番话,信口开河,便笑着道:“老爹休得取笑,巧事满天飞,也挨不着我。此刻我在对山赶失了一只麂,听见锣响,望见老爹扛着这块牌,所以赶过来看个究竟,真个老爹今天穿得这么整齐,又有什么公事吗?” 张地保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你真不知道,这也难怪,但是你来得真巧,也算你的巧运。来来来!门口不是谈话之所。”就拉着高司务远走几步,到了一株大松底下,一齐坐在松根上。 那张地保指着插在地上的木牌道:“这块木牌上贴的是县里发下的告示,因为宁波、绍兴两府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四明山,凡两府各州县的大山小峰,都是这座山的分支。你想这座山多大多高,不料今年夏天四明山下出了一次蛟,把近山的宝幢县里的田庐牲口漂没了许多。不是这当口,咱们绍兴河水也涨了一涨么!也是受了四明山出蛟的影响,山洪暴发,直注下来的缘故。这还不算,前几天宁波府的官厅绅士们,往四明山踏勘出蛟地方的蛟穴,顺便到各处有古迹好风景的山头游玩。不料无意中看见有一处山地上,骨嘟嘟的往上直冒水泡,冒得有一尺多高。看见的官绅里边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大绅士,一看地上冒的水泡,吓得直跳起来,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不得了,冒水泡的地下,必定还有蛟龙潜藏,倘然天上一动雷雨,也许就要出来。这样一说,上至官府,下至老百姓,尤其是近山几个村镇,想到上次出蛟可怕,都吓得走投无路!几个无知村夫农妇,甚至跑到山上冒水泡的地方朝夜焚香叩祷,请蛟龙不要出来,也有朝天许愿,希望天爷爷不要动雷降雨。 “这时宁波的几个主要的官职,也知道事关重大,邀集缙绅会商了几次。后来由那位德高望重的大绅士,出个主意,雇了许多民夫,从发水泡的地方掘下去,一面指挥营兵端着洋枪,圈住掘口四面,倘然发现潜蛟,预备一阵洋枪,把它轰死。这个主意虽然不差,但是那个发水泡的地方,掘到十丈多深,还没有蛟龙的影子。非但没有影子,而且这般兵民在这座山内又纷纷发现了许多冒水泡的地方,这个情形报告上去,弄得这位大绅士目瞪口呆,一点没有了主意。 “官府一看情形不对,倘然水泡冒一处就有一个潜蛟,将来这许多冒水泡的地方都发动起来,这还得了?百姓遭殃事小,牵动前程事大,就急急的把这桩事奏上去,请省里指示。并因四明山地跨宁、绍两府,又知会了绍兴府。哪知省里下来的批文,无非模棱两可的官样文章,依然没有切实办法。那位首创掘土搜蛟的大绅士,觉得掘土无效,面上有点挂不住,又搜罗古籍引经据典的上了个条陈,条陈上有‘潜蛟所在,地面寸草不生,泥土松浮,容易分别。因蛟性亢毒异常的缘故,何妨悬赏募集两府壮年猎户,到四明山周围仔细搜查,必收威效’等语。最妙的是地冒水泡的一节,条陈内绝口不提,好象没有这回事一样。 可笑这般官府,连个主意都没,一看有地方绅士出主意,乐得顺水推舟。既可敷衍地方上的百姓,又可在上峰面前得一个办事认真的奖励,即使将来办得不善,这原是地方绅士的主意,怨不得官厅。于是雷厉风行的会同绍兴府,通饬各县,各处张贴告示。告示上的大意,就是‘募集两府所属壮年猎户三千名,到四明山搜掘蛟窟。倘能搜出潜蛟所在,因而消灭巨患者,赏银三百两,奖给两府游猎免捐执照一纸。数人或数十人共同掘得者,赏银公摊,另外各给本乡免捐猎照一纸。入山搜查期内,由当地官府指定住所,发给干粮’云云,这个告示各处一贴立刻轰动两府。” 张地保说到此处,在下要代他补充几句。因为“出蛟”这个名词,虽然由来已久,可是北方很少听过,也许有不明白“出蛟”是怎么一回事的。原来“出蛟”这一桩事,虽有点神秘,但是载在典籍,古往今来南方的人们屡见不鲜,确非齐东野语。据说蛟形似龙非龙,能大能小,全身好象鳄鱼,遍身铁鳞,又象穿山甲。最奇怪天地间本来没有蛟种,是由雄雉和雌蟒交合,才生出这个怪物来的。 雉蟒交合的时候,必定是疾风暴雨、雷电交作的一天。交合时,五彩纷华的锦雉张着双翅,蹲在树上,两只眼睛象斗鸡似的注定了蟒。那蟒的全身,盘在树上,昂着头,吐着信,两只怪眼也注定了雉。这样四眼交射,许久,许久,锦雉突然飞下树来,朝蟒乱跳乱舞,喔喔狂啼。那蟒一看锦雉飞下来,也立刻游身下来,在地上盘成一个大圈,把锦雉圈在中间,仍然昂着头,对着雉咯咯狂鸣,活象此唱彼和,载歌载舞一般。这时蟒身愈圈愈紧,最后把斑斓夺目的蟒身,盘成一个大锦堆,只剩一个蟒头,同锦雉贴身并着,依然四眼交射。而且那蟒的血盆大嘴,吐着伸缩不定火苗似的信舌,好象一口要把锦雉吞下去的样子。那只锦雉满不理会,只奋翅一跳,跳上蟒头,这时远看去,蟒头上象加了一顶富丽堂皇的宝冕。这样子又许久许久,这幕活剧才算结束,雉蟒各自狂叫一声,分头飞散。 那时地上就遗下一大滩蟒雉混合的精液,这精液渐渐渗入土内,自然的凝结成一个坚卵。每逢雷电风雨交作一次,这个卵就往土内钻深一尺,长大一倍。三年以后,入土当然很深,卵体当然很大,这时卵内就渐渐变成蛟形了,而且卵的周围,必定变成巨潭大壑,不过地面上依然看不出来。到了这个时候,卵内的蛟就破卵而出,在地下深潭巨壑内潜藏修养。等到相当时期,正值雷电风雨的时候,那蛟立刻夹着地中深谭巨壑的积水,天崩地陷一声巨震,破土而出,半云半雾的瞬息飞行千里,窜入大海。而且出蛟的当口,左近一带山峰,同时涌出几百道飞泉,如银河倒泻一般,东溃西决,直注下流,好象特意助长潜蛟的威势一样。所以出蛟的时节,往往一霎时田庐漂没,变为泽国,但是蛟归大海以后,也很迅速的风定水退,恢复原状。只有潜蛟出来的地方,必定变成面积极大的千丈深坑,就是用一个重量炸弹,也没这样的伟大力量。你想奇怪不奇怪,可怕不可怕! 话虽如是,也有预防的法子。倘然冬天大雪的时候,在山内看到圆圆的一块地方,一点没有积雪,或者附刚下过大雨,这块地面比别处特别干燥得快,掘下去必定可以掘出蛟卵。这个蛟卵,无论已经长得如何大小,一经掘出,就与寻常鸡卵一样,毫无危险。至于有蛟卵的地面,为什么积不下雪,存不了水?因为蛟体确系纯阳之体,异常亢热,因之蛟卵上面地土,也起了特别变化。 从前南边地方官视雪地搜蛟为一种例行公事,到前清洪杨以后,因出蛟的年份很少,也就不大理会,渐渐废止。其实古时“秋猕冬狩”的“狩”字,就有雷地搜蛟的工作包括在内。这样看起来,“出蛟”的一桩事确有来历,并非妄谈,不过这位张地保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对于出蛟捜蛟的来历,做梦也不会了解的。 第三回 古刹惊泥丸 非鬼非魔尸居余气 深山搜蛟卵 疑真疑假别有会心 当时,张地保对高司务说明了木牌上告示的来由,就接着道,“现在各处猎户都想得这笔赏银,托人情,走门户,去报名上册。不是猎户,也想冒充猎户,弄得拥挤不堪。幸而宁波人都是做买卖的多,当猎户的很少,否则不要说三千名额,就是三万名额,也轮不到我们绍兴人。可是招募的限期快到,上灶、下灶、平水三处猎户,报名的有五六十个人,经承办的绅董挑选一下,把老的小的病的剔出去,只剩得十九名。 因为想凑成二十名,又命我敲着锣各村兜了一个圈子,果然跟着我来报名的很多。但是本地绅董,都认识他们是种田的,不准他们。可是本县限定今天晚上将四乡招募猎夫送到城内点名,而且要当晚押赴宁波,你看庙内坐着好几个本村绅董,陪着县里委员正办着公事呢。你年纪轻轻,又是个道地猎户,报名上去,正好凑足二十名额。你说来得巧不巧?倘然这个巧个劲儿,凑上巧运,一路巧到底,到了四明山就许搜着蛟卵,得着赏钱,那时你就算一跤跌到云端里去。” 说到这儿,他哈哈一笑,伸手向高司务背上一拍:“喂,阿高!到了那时候,恐怕把我张伯伯一番抬举的功劳,也带到云端里去,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我的话对不对?你说,……你说。……” 高司务正想接口答话,忽然庙门口跑出一个官差模样的人,立在门口高声叫道:“委员老爷传地保问话。”那张地保连忙站起来,应道,“是!是!” 高司务也立了起来,一看门口立着的叫唤的官差已转身进去,张地保对他道:“你此刻就同我进去,见了绅董委员老爷们,须要跪下叩头,我叫你道什么,你就说,不叫你说,不要多开口。知道么?”一面说,一面把自己身上掸了掸土,掖了掖衣襟,又扶正了帽子,拉着高司务匆匆向庙门口走去。 这时高司务心里真有点迷迷糊糊起来,身不由己的捡起了猎枪跟着他走。还未进门,张地保又对高司务说道:“你扛着这长长的家伙,曳着累累赘赘的野物可不成。我代你携着吧。”高司务就都交他拿着,然后跟着进了庙门,张地保先把他手里拿着的家伙野物,一齐交与看门的庙祝,然后轻轻的对高司务道:“跟我走,看我眼色行事。”于是一先一后走了进去。 高司务抬头一看,小小天井里挤满了人,个个直着两只眼朝庙堂里面看个不住。顺着他眼光一看,庙堂口坐着几个穿马褂袍子的人,中间摆着一张白木裂缝矮桌,桌上叠着几本帐簿,同一副笔砚。那张地保先叫高司务在天井站住,自己走近矮桌,把帽子一摘,双手一垂,朝中间坐的一个黄胖脸、两撇短胡的人说了几句。 只听见中间坐的人说了一句:“叫他来!”张地保转身向高司务一招手,高司务愣头愣脑的走了上去,一眼也不敢往上看,就撅着屁股爬在地下,象老母鸡啄米似的,叩了一阵响头。爬起来,低着头,同那张地保并站着。那黄胖脸的人开口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高司务答道:“小的姓高,没有名字,人人都叫我阿高,阿高就算小的名字,今年十九岁。” 那黄胖脸的人和旁边坐的几个人说道,“这个人似乎还老实也健壮,就把他补上吧。”那几个人欠了一欠身,齐声说道!“很好,很好。”这时张地保把高司务衣襟一拉,向他耳边轻轻说道:“委员老爷已经把你补上了,还不赶快叩头谢谢委员老爷,同几位绅董老爷们!” 高司务又糊糊涂涂的叩了一阵头,此时那黄胖脸的委员提起笔来,上了名册,就立起身向众绅拱拱手说道:“名额已定,兄弟立刻要回县销差。”又回头对张地保说道:“这二十名猎户,着你立刻押送到县,不得延误。”说毕,昂头向外就走,几个县差把桌上名册夹在胁下,也匆匆的跟在后头,那班绅董自然恭送如仪,这且不提。 那高司务知道立刻就要同这般猎户一齐到县,拉着张地保说道:“张伯伯,我要回家一趟,关好门户,告别邻居,才能安心出门。您让我回去一趟吧!”说罢就要拔步出门,急得地保用手一拦,说道,“我的大爷,你倒看得稀松平常,可是你也听道要立刻把你们送县,今晚就要动身到宁波。你想这儿到你们下灶,少说也有三十多里路,来回就六七十里,你看太阳已经在山脚,两膀生翅也来不及。再说想回家的不只你一个人,你看天井立着十九位,哪一个没有家呢?我的大爷,你算可怜我,让我老骨头少一顿板子,你算积了大德哩。” 高司务被他说得没有法子,四面一看,也没有一个下灶人同认识的人,可以带一个信回去。一想一间破屋子,谁也扛不了去,用不着挂虑。倘然搜到了蛟卵,得着赏银,就算平地一声雷,破屋子也可换新屋子。想到这儿就一声不响,只说了一句,请他得便到下灶代托邻居照顾门户。那张地保点头答应,又寻着庙祝,把猎枪猎叉还了高司务,可是几只山鸡、野兔就一声不哼的笑纳了。 从此高司务同这般猎户由张地保率领上县,当夜从水道望宁波进发。那下灶村就从这天不见了高司务,偏偏那张地保销差回来,不多几日一病不起。平水镇的人都又不认识高司务,而且因为下灶住户不多,搜蛟的公文也没有行到,所以下灶的人们始终不知道他的去向。直到七八年后他回来那一天,对邻居说的一番话,依然是有心说谎。 其实那时他同众猎户到了宁波以后,由当地官府会同绅董指定四明山相近几处庙宇,将这般猎户分队安顿,供给食宿,一队有一个人监督着。高司务这一队有一百个人,就住在宝幢的铁佛寺内。 这铁佛寺为宁波大丛林之一,与阿育王寺、玲珑寺、天寿寺、天童寺、雾峰寺等齐名,自明朝敕建,到那时已经四五百年。虽然香火衰落屋宇破损,不及阿育王寺天童寺之名震遐迩,可是气象庄严,尚有旧时规模。寺内大小房屋也有二百多间,安顿百把个猎户,绰绰有余。寺内几十名和尚,知道这般猎户募来收蛟,倒也不敢慢待,送茶换水,很是殷勤。高司务到了寺内,总官绅吩咐下来,叫他们明天清早入山,开始搜蛟的工作。当天无事可做,就同这般同伴们,三五一群的到寺内各处游玩。 原来他们住宿的地方,在大殿背后另外一个大院子,中间殿上塑着鱼篮观音,周围散着几十间屋子。从前香火鼎盛的时节,这几十间房子也是僧人禅定之所,后来僧侣渐渐星散,现剩的几十个僧人,都住在方丈左近,就把这几十间破屋空了起来。有几间屋内,还放了几口棺材,也许人家寄厝在这儿的。可是这所院落,冷清多年,人迹罕至,又存着不祥之具,很有点阴气森森。 这般年壮气盛的猎户满不在意,一哄而出。转到前殿,顿觉巍峨高峻,气象万千,中间三尊铁铸大佛,法身寻丈,宝相庄严。殿上两人合抱的大柱上,蟠着两条金龙,张牙舞爪,就象活的一般。这般猎户原为发财而来,自然见佛就拜,一窝蜂跪在拜垫上面,各自喃喃的祝祷起来。高司务未能免俗,也随着大众参拜一番,立起身,又到些什么罗汉堂、药王殿、弥陀阁各处分头游玩。因为这个铁佛寺面积广大,建筑曲折,百把个猎户走来走去,就分散开来。 高司务一个人信步所之,不觉走到一幽静所在,满地铺着鹅卵石,砌成各种花纹。中间一条青石甬道,甬道尽处,挡着一堵红墙,中间露出一个葫芦形门洞,门洞边贴着一张笔写的红纸条。进洞一看,迎面堆着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转过假山,露出很精致轩敞的三间高厦,一色冰梅纹雕花窗户。窗外走廊内,排列着一盆盆的各色菊花,一阵阵幽芳清馥,远远的送到鼻管里来。廊外台阶下面,种着两行凤尾竹,随风起伏,好象向客迎揖一般。 高司务心想,这地方与别处不同,也许是方丈住的屋子,但是静悄悄的怎么没人影呢?且进去看看再说。就慢慢的从两行翠竹影里走上台阶。看右首花窗敞着,走近窗口,瞧见屋内靠墙满是书架,层层叠叠装着整套的书。中间一只树根雕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面朝着里看不出面貌,手内举着一本书,赤着脚,高高的搁在一张梨园桌上面,桌上也乱堆着许多书。这人一面看书,一面伸着指头挖脚叉缝的泥垢,有时把挖脚的指头,送到鼻管一闻,又伸到脚缝内一个个轮着挖个不住。高司务看得一乐,咧着嘴几乎笑出声来,不料门牙上忽然一阵剧痛,好象猎枪放出来的铁沙弹了一下一样。用手一摸,从牙根上摸下一颗很小的泥丸来,泥丸上面还隐隐的粘着牙血。猛的鼻上又是一下,一伸手,从鼻尖上取下一个小泥丸,带着一股特别的奇臭直钻鼻管,拈在手中,恶心的气味兀自不断的发散出来。 此时高司务闻到这种气味,明白这个泥丸一定是屋内看书人脚缝内的东西,想到这儿几乎把肚内隔夜饭都呕出来。连忙拈着脚泥丸向地下一掷,恨不得一脚跳进去,揪他出来赏他一顿。但是亲眼看他面朝着里,一动也没动,怎么凭空不偏不倚的会弹到面上来,而且一颗小小脚泥丸,来的力量竟象猎枪放出来的铁沙弹一样,这不是奇怪的事么?再看屋内那个人,依然一声不响,一面看书,一面挖脚。这时高司务吃了两下哑巴亏,虽然想不出所以然来,心内兀自气忿不过!心想无论如何这两颗脚泥是他身上的东西,没有第二个挖脚的人,不向他理论,向谁理论?越想越对,就冲喉面出向屋内喊了一声:“喂,先生,你是读书人,为什么凭空欺侮外乡人?把这个龌龊东西向我面上乱掷,你出来,咱们评评道理。” 那屋内的人,哈哈大笑一声,抛书而起,隔着窗双目一张,仿佛一道电火似的,直射到高司务面上。高司务一看这个人约莫二十几岁,面如冠玉,神采飞扬,尤其是两道剑眉,一双凤目,格外来得威凌四射,不可逼视。这个人一看高司务虽然装束粗鲁,倒也生得虎头燕颔,与众不同,也自暗暗点头,笑着对高司务说道:“你且进来,我与你谈谈。” 高司务生长山村,天赋淳厚憨直的性质,被这人神威一照,温语相接,就发作不起来,身不由己的走进屋内。那人又指着对面椅子,叫他坐下谈话,自己仍然赤着足坐在看书的原椅上。但是高司务知道这个人器宇非凡,说不定是本地的绅董,屁股在椅子粘了一粘,又立起身来。那人好象知道他心理似的,笑着立起来,伸出一只手向高司务肩上一按,说道:“你只管坐着,我不是那种人。,” 高司务这样雄壮的身材,经他单手一按,不由自主的直坐下去,暗暗吃惊。心想看他不过一个文弱书生,有这样大的力气,怪不得那话儿象铁沙子一般。那人回到自己椅上,又微微的笑道:“我这个地方没有人进来的,因为我嘱咐过本寺方丈,而且门口还贴着闲人莫进的纸条。你既闯了进来,咱们也算有缘。不过起初没有看清楚是你,有点游戏举动,请你不要见怪。你不是来掘蛟发财的吗?我可以帮你毫不费力的寻一个大大的蛟卵,向官厅领赏去,这样一来,你定可以不恨我了吧?”说罢,一只手支着下颔,眼光注定了高司务等他回答。 高司务毫不思索急急的说道:“请你恕我,你墙上满写了字,我也一样进来,因为我是不认识字的。你说的卵,且搁着回头再说。我现在心里有一事,非请你告诉我不可。我在窗外立着的时候,牙上鼻上中了两颗脚泥弹丸,倘然此刻你自己不承认,我真不敢咬定是你干的。因为我看你头也不回,手也不举,怎么象有背后眼似的,准准的弹到我面上呢?最奇怪的凭这一点点脚泥就把我门牙弹出血来,到现在我这颗门牙还有点活动呢。” 那个人听他说到这儿,突的立起身来,拉着高司务的手狠狠一摇,道:“好,不识字的人才有天真,尤其你这种不识字的人。你问我的话也很有点意思,我倒很愿交你这个朋友。你要知道这个缘故,我此刻对你说,你也不会明白,将来倘然你有缘的话,你非但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许你自己也能赶得上,慢慢的往后瞧吧。可是我说帮你掘到蛟卵的话,也是真话,此刻时候不早,我另外有点事,不便和你细说。倘然你能信我,晚上三更以后,等你的同伴睡熟,悄悄的一个人上我这儿来,再和你细谈。” 高司务此刻知道这人不是常人,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心来,立起身连声答应,就趁势告辞走出来。那人居然送他到走廊台阶上面,高司务忽然回转身来说道:“我真荒唐,说了半天,我还不知您贵姓呀。”那人笑丁一笑道:“没有关系,我姓王,是本地人,回头再谈吧。” 高司务重新转身走出来,将要走到葫芦式门洞口,又听得那人在台阶上喊道:“回来,回来。”遂又转身回过去,问道:“您还有事吗?” 那人仰着头想了一想道:“你们不是住在大殿后面一所大院子里么?那所院子空了多年,已成凶宅,恰恰今天日辰很是不吉,你们虽然人多气壮,总以小心为是。你记住我的话,到了三更就上这儿来,保你平安无事,你去吧。” 高司务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想,这个人何等英雄气概,可是此刻说的什么凶宅哩,日辰不吉哩,不成了婆婆妈妈么?也就半信半疑不以为意,只记住三更以后,定来赴约。一路走来,不觉已到大殿。因日已西沉,大殿四角黑暗暗的越显得深邃莫测,只中间悬着的玻璃灯,发出淡淡的一圈黄光。穿过大殿,回到那所院子,这般猎户都已游毕回来。喧喧嚷嚷的站了一院子人,各屋子地上平铺着预备他们睡觉的草席,也有三五一群坐在草席上聊天的,他也进去坐在一块儿瞎谈起来,只不说出遇到姓王的一段事。 一忽儿有人提一大筐馒头进来分给众人,各人止住话大嚼起来。监督他们的几个人,这时分头向各屋内通知,晚上不给灯火,免生危险,叫他们早点睡觉,明天一早进山,说毕自去。此时天已大黑,一钩冷月,几点星光,屋内依稀看见几个人影,这样子也就无法谈话,渐渐的静寂起来,渐渐的鼾声四起。只有高司务躺在草席上,思潮起落,静待三更。这时偌大一个寺内,万籁无声,只有远处的更柝,各屋的鼾声,互相和应,这样子沉静了许久。 高司务默数更柝,还只二更,不觉呵欠连连,两眼合缝。正在朦胧当口,忽听得近处克叉一声,猛一疏神,两眼睁了开来,侧耳一听,依然寂寂无闻。觉得有点内急,暗地摸索着立起来,借着外边透进来一点星月微光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睡得象死去一样。从人身上馒慢的跨出去,到了户外立在院子中间抬头一看,浮云遮月,凉风砭肌,似有雨意。正想走到院角撩衣小便,猛听得背后又是“克叉”“克叉”两声,不觉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似乎这个声音就在对面屋里发出来的。壮着胆子细细一望,那屋同别间房屋一样没有门户,大约年久失修,门臼脱落的缘故。再向屋内一瞧,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忽然想到白天看见有一间屋内搁着几具棺材,似乎就是这一间。这样一想,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把一泡尿都吓回去了。心想白天王先生说这院子是凶宅,也许真有点道理,此刻大约快到三更,不如离开此地,早去赴约为是。正要拔步就走,禁不住再向对屋一瞧。啊呀!我的妈!这一瞧不要紧,几乎魂灵吓出了窍。 你道他看见了什么?原来他一眼瞧见对屋的门外,笔直的立着一个怪东西。看不清身上什么样子,只看见这个怪东西头上的长发,一根根象刺猬般的立着,面上深深的眼眶内,藏着两颗碧荧荧的怪眼珠,正一瞬不瞬的瞧着他。幸而高司务自幼翻山越岭,力壮胆粗,虽然受吓不轻,一时慌乱动不了步,幸而那怪物也纹风不动的直立着。 他勉强镇定心神,四面看清了出路,猛然一个转身,拔腿飞逃,头也不回直往大殿奔去,由后殿奔到前殿。抬头一看,叫声苦不知高低,原来前殿又高又大的八扇殿门,关得密不通风,一时心慌意乱,难以拔关而出,急得他象苍蝇掐了头似的,四面乱撞。哪知怪物一双青荧荧的怪目,已从殿后直射出来,而且张着鸟爪般的怪手,直着腿,乱蹦乱跳的追踪前来。眼看离身不远,吓得他冷汗直流!一想殿门难开,来路又被怪物挡住,回头一看,佛座面前摆列着一横一竖的几张经桌,立刻退到桌旁,一步一步的往后退避。哪知怪物一步不肯放松,循着桌沿直跳过来,他只得回头就跑。这样一前一后,愈追愈急,绕着几张桌面,不知盘旋了多少次,从这桌跳到那桌,又穿过别桌,好象走八阵图一样。追得他神疲骨软,气喘如牛!幸而那怪物一味直着腿乱跳,在桌缝里而,逢到拐弯转角的地方,终不如人跑的便捷,一时不致被怪物擒住。 有时高司务逃得距离远一点,暂时立住换口气的时候,那怪物也立时定住不追。一迈步,怪物也同时跳上前来,紧逃紧追,慢逃慢追,不逃不追,竟象存心逗他玩的一样。可是那怪物无论追与不追,两只怪眼睛,始终一瞬不瞬的钉住了他。有时两只怪爪,触到桌面,立时几个窟隆,看得直欲心胆俱裂!心想万一被他追上,立刻死路一条,赶紧想一脱险方法才好。但是离后院已远,叫唤起来,绝难有人听见,只有设法逃出大殿,逃到王先生那儿,或者他有法子制住这个怪物。此时知道自己不动,怪物也不会动,故意立在远远的桌头,与怪物对立着,一面用心留神怪物举动,一面肚里不住打主意。 忽然望到怪物背后殿角里架着一面大鼓,鼓后还有一个大圆洞,洞里面似乎是一间配殿,与大殿相通。极目望去,里边黑黯黯地上印着一块长方形的月光。他想一想,方猜定是大殿开着门,所以月光透进来。这重门既然与大殿门并着,当然也通殿外的空地。起初只是拚死逃命,想不到旁边配殿还有门开着,立时心头一松,得着一计,故意迈动几步,引那怪物追他。 果然他一动腿,怪物就追。这次不循桌逃避了,一直望那配殿飞奔过去。到亮处一看,果然开着门,直通殿外游廊。记得白天走尽游廊,就是通到王先生那边鹅卵石径。这一喜非同小可,立刻纵出门去,向游廊直跑。哪知他不逃还好,这一逃几乎丧了性命!因为在大殿内有许多长桌挡住,那怪物无法狂追,等到高司务变计逃出侧门,那怪物竟如磁石吸针一般,飞追出来。追到游廊,直通无阻乱跳乱蹦,竟也迅速非凡,接连几跳,就离高司务身后不远。回头一看,那怪物巉牙豁露,钢爪怒张,愈显得狰狞可怖。喊声“不好!”拚命向前飞逃。刚刚逃尽游廊,踏上鹅卵石径,业已望?矫哦矗鼍跎砗笮槠葸荩还善胬浼夥缰贝棠院蟆r换赝罚枪治镆丫肷聿还撸叛牢枳Γ逼松侠础u庖痪峭】桑 鞍⊙健币簧刮闯隹冢涣辖诺紫卤皇σ换浇乓蝗恚爸钡鋈ァa牛稍诘厣显瘟斯ァ?br /> 等到苏醒过来,他觉得肚上有一件东西压在上面,以为已入怪物之手,猛的睁眼一看,满眼红光闪耀,一时看不真切。再一定神细瞧,哪里还有怪物?自己卧在一张精致的榻上,榻前立着那个王先生,呵着腰,右手拿一枝烛台迎面照着,左掌按着他肚子上不住的摩擦。不觉啊呀一声,说道:“怎么我会睡在这儿,不是做梦么?”说罢就想坐起来。 那王先生把烛台向榻前几上一放,向他摇着手道:“你此刻原神未复,且不要动,你经过的事我都明白,回头再说。”说毕,那只按在肚上的手,格外摩擦得快。觉得他的掌上发出一股热气,直达丹田,荡肠回气舒适异常,肚内立刻咕噜噜响起来。而且掌内透出的热气愈来愈盛,奇热非凡,立刻遍身大汗如淋。一阵大汗过后,就觉得全身融和舒畅,精神陡长起来。这时王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停止按摩,仰起身对他说道:“现在寒邪不致内陷,没有什么关系了。” 高司务不懂什么叫寒邪内陷,只觉得遍体舒适,毫无痛苦,两手一撑,一偏腿走下床来,向王先生说道:“我被怪物追紧,一跤跌倒,自知必死!现在到了这儿,想必是您从怪物手里救回来的,这番救命之恩,叫我如何报答?”说罢,趴在地下鼓冬冬的叩起响头来。 王先生两手一扶,把他扶了起来,纳在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坐在对面椅上笑着道:“你吃一番大惊吓,虽然我救你出险,其中尚有别情,也许你听得反要恨我呢!老实对你说,我明知那个怪物三更时分必定出来的,故意叫你等到三更以后,上我这儿来,料得你一定会逢到那怪物。但是我们没有海样深仇,为什么故意让你蹈这个不测之险呢?因为我们白天见面,我很爱惜你这个人,可惜你质美而未学,就如一块含钢的铁,蕴玉的璞,不经过陶冶琢磨是显不出来纯钢美玉的。我存了这个心思,特意叫你遇到怪物,试试你的胆量定力如何?其实你与怪物在大殿追逐的时候,我就蹲在佛座前监视着那怪物,等到你变计逃出侧门,我暗暗的赞美,知道你临危不乱很有胆力,足见我双目不盲。 “后来怪物飞追出来,我就蹑在怪物后面,等到怪物追近,你一脚滑倒,我就一个箭步,赶到怪物前面,转身飞起一腿,把它踢跌回去好几丈远。那怪物原是非鬼非怪的一种僵尸,一跌倒地下,就泯然无知,依然是具硬尸。我恐怕明天有人发现尸首,弄得阖寺不安,就洒上一点化骨丹,把这具尸骨化成一滩臭水。然后把你抱回来,运用内功的丹田真气,渡到你的身内,把你治醒过来。不过你虽然受了一场虚惊,倒也积了一桩功德。倘然没有你把怪物引了出来,那般睡得象死去的猎户早已遭了毒手一不用说都睡得人事不知,没有抵抗能力,就是清醒着的,有几斤笨力的壮夫,也斗不过这个怪物的。你在大殿上也看到那怪物的两爪,触处洞穿,多么厉害,岂不都是死数!” 高司务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如梦初醒,心想那怪物已够厉害,不料这个白面书生,竟比怪物还要厉害万倍,难道是神仙不成?听他口吻对我很有成全意思,我不要错过机会才好,但是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他肯收留我么?正在心口相商欲言又止的当口,王先生一看他的面上神色,早已肚内雪亮,笑着说道:“我今天这一番做作,原为成全你起见。我们师兄弟五人自离师门以后,都抱济世渡人的宗旨,倘有质地品性完全无缺的人才,没有不乐于玉成的。但是到处物色,姿质好的还容易收罗,要质品兼备的实在少有。今天看到你,用言语一探,就知道你倒合我们物色的资格,不过我们虽然到处收罗,并非收作自己的徒弟,都是代师收徒。物色到一个人才以后,得到本人同意,即须送到老师那儿亲自再考查一下,然后方能正式入门墙。倘然你愿意跟我们学艺学道,明天我们三师兄定来看我,我可以托他把你带到老师那儿,但不知你家中父母能否应许你呢?” 高司务一听,乐得心花怒放,比搜着蛟卵得到赏银,还高兴十倍。心想在这样神仙一般的王先生手下做名当差,也是福气,何况还有本事可学呢,立刻答道:“我父母早已亡过,连兄弟姐妹都没有,一无牵挂,您说怎么办怎么好。” 王先生点着头说道:“这倒真合适,但是你明天入山搜蛟卵这一桩事怎么办呢?” 高司务毅然答道:“这是小事一段,既然立志跟您学本事,赏钱有何用处?何况未必掘到蛟卵呢?明天向管事的人托故辞掉就是了。” 王先生笑着说道:“你以为白天我对你说帮你毫不费力寻着蛟卵的一句话,也是因为要诱你三更上这儿来故意这样子说的么?其实这句话,倒是确确实实的。不过其中尚有许多作用,我现在把其中实情一说,你就明白了。你以为这一次四明山上劳师动众的搜蛟卵,真有这许多蛟卵吗?我可以肯定地说:把整个四明山翻过来,也找不出半个蛟卵影子来。” 高司务听得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着脸说道:“咦,这可把我弄糊涂了,照您这样一说,怎么还说毫不费力寻着蛟卵一句话确确实实的呢?” 王先生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心急,我不是说过其中尚有作用么?你知道这桩事的内幕吗?倘然拆穿西洋景,真可以笑掉了牙!”高司务急急的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王先生冷笑一声道:“这就是劣绅巧宦的怪现状,你既然应募而来,当然也知道此事发动的原因。其实平地冒出水泡,原是山上水脉和地质变态的关系,象山东济南府的趵突泉,就是这个样子,一年到头不断的冒出尺多高的水泡。倘然下有潜蛟,济南府早变了大海了。要说出蛟的事,隔了好几年也许偶然发现一次,上次这儿真个出蛟,已属稀有。不料这般糊涂官绅,见风当雨,偶然看到山上平地冒出水泡,愣说下有潜蛟,空掘了一次还不甘心,再要大动干戈的来一次。你看将来东掘一个窟窿,西掘一个坑穴,四明山算倒了十足的霉,这般猎夫算上了十足的当。我真看得气不过,决意和这般糊涂官绅开个玩笑,弄点玄虚,真个叫这般猎夫掘出几个蛟卵来,献上去领赏,免得这般穷苦猎户,费时失业的白跑一趟。” 高司务说道:“既然山上没有蛟卵,如何变得出来呢?” 王先生笑道:“倘然变不出蛟卵,何必说一大堆废话?到天明时候自然有人送来,不过其中你也要帮一帮忙,帮我们把蛟卵暗暗的运上山去,投入掘的坑内,假装着掘出来的样子。可是蛟卵发现以后,这帮蠢猎户必定当活宝似的争夺起来,这一节倒不好办!” 高司务说道:“这个我有办法,我已决意随您学艺,要这赏银何用?假装着掘出来以后,我就向大众宣布,蛟卵虽然是我掘出来的,我情愿分文不要,请求官府照告示上办法,不论宁波的猎户、绍兴的猎户,凡名册上有名的,大家利益均沾,一律公摊。这一来,大约不至于争夺了。” 王先生点着头说道:“很好,照你这种见地,真不象目不识丁的人说出来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已快天亮,我们三师兄不久就到,你就在此随意休息一会儿,我一夜未睡,也要静坐调息一回。”说罢就看他坐在椅上,双腿一盘,两目下垂,挺着腰,坐得纹风不动。 高司务不敢再惊动他,独自溜了出来,立在走廊台阶上一看,只觉满院金风飒飒,玉露霏霏,除去天上挂着疏疏的几颗寒星,阶下随风摆摇的几枝凤尾竹,略可辨认,其余四方漆黑夜色沉沉。想到今天因祸得福,幸遇奇人,正是意想不到的事,不觉踌躇满志,畅快异常。但是一夜未曾交睫,又受了一番吓惊,谈了许多话,此时心神一定,渐渐的呵欠连连,两眼重得抬不起来。不知不觉的向阶上一坐,靠着廊柱,抱着膝,打起困盹来了。 第四回 何地无才 一笑锡佳名便成羽翼 且喜有胆 三更驱怪物小试陶熔 不晓得经过多少时候,忽然一阵凉风,把竹梢含着的晓露,吹下来洒了他一面,骤然脸上一凉,惊醒过来。高司务睁眼一看,天已大明,东方一轮红日已经照到身上。大殿之木鱼声,远处鸡鸣声,叱犊声,声声入耳。屋内也似有人同王先生说话,赶忙腰板一挺,立起身来。不料头皮一阵剧痛,一个后坐,把屁股墩得上下相应,似乎后边有人拉住辫子一样。回头一看,立时把他吓得目瞪口呆,也不知哪一个捉狭鬼,乘他靠着廊柱打盹的时候,把他一条乌龙似的发辫,塞在廊柱石础底下。急得他拉着自己的辫子,蹲着身拚命往外拔,活似蜻蜓撼石柱似的,空自出了一身汗,哪里拔得动分毫?心想这样一抱粗的廊柱,要拔起来,再把我的辫子塞进去,非有千斤之力如何办得到?一定又是王先生捣的鬼,情不自禁的急喊起来。 喊声未绝,王先生同一衣冠楚楚、生得瘦小枯千满面精悍之色的汉子,走了出来。王先生一看他的身子同廊柱粘住,蹲着身抬不起头来,双眉一皱,笑着说道:“这定是三师兄使的捉狭。”一边说一边走近廊柱,一弯腰,双手抱住廊柱石础,象鲁智深倒拔垂杨一般,微微往上一起,升起半寸光景,用脚把辫子拨离了柱础,又慢慢的一放。这样子把廊柱一起一放,居然上面连一点尘屑都没有掉下来,那瘦汉子在旁边说了一声:“好!想不到老五进步如此神速,甚是可喜。” 这时高司务直起腰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一听这瘦汉说话,吃了一惊!心想看不出这一身没有四两肉的人,说起话来,竟象在耳边敲钟一般。听王先生的口气,这事定是他干的,真不信骨瘦如柴的人,有这样大的神力?正在胡想的当口,王先生指着瘦汉子说道:“这位是我的三师兄,不知道的很少,本事比我大得多哩。提起他的名头,不要说是天下水旱两路英雄,个个闻名威服,就是住在江浙两省的普通人民,提起他来不知道的很少。此刻无暇对你细说,将来自会知道。” 那瘦汉子笑嘻嘻的走过来,拉着高司务说道:“对不起得很,我进来的时候黑暗暗的看不清,以为你是偷东西的贼,所以顺便把你的辫子拴住了。后来见了我们老五,才知道你是老五新交的朋友,正想出来解释一番,你就喊起来了。” 高司务口里只能说不妨事,心里想着:这倒好,使了捉狭,还当我是贼,横竖今天我吃尽了哑巴亏。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随他们怎么摆布,反正我腻住你们非学到能耐不可。王先生说道:“时候不早,闲话免提。”一边说一边向怀内拿出一个比鸡蛋大了十倍的巨卵来,卵上全是花斑,向高司务说道:“此刻时候不早,那边猎户快要出发,你把这个巨卵藏在身边,随着他们上山,照昨晚所说行事。今天晚上仍旧上我这儿来,再办你的正事。”说罢,将卵交到他手里,催他快去。 高司务想问几句话,听得后院人声嘈杂,知道就要出发,只得把卵藏在怀内,匆匆的出来。走到鹅卵石径,想到昨晚的事,心中还有余悸,低头一看,果然几条青石上面,尚有一滩似血非血的黑色水渍,隐隐闻着余臭,无暇细看。急急奔到殿后,满院子挤满了人,有几个一路作伴来的猎户,正在四处找他。一看他进来,问他一早起来,怎么人影却不见了?高司务推说去寻出恭地方,所以耽搁许多时候,人家以为所说是真,也不疑心。他走到搁棺材的屋中,偷眼一看,果然有一口棺材,上面材盖已倾在一边。这般走来走去的猎户,也不留意,高司务也假装没有看见。回到自己屋内,把带来的打猎家伙束在一起。 这时督队的人,扛着许多掘土的家伙,每人分了几件,又给了一袋干粮,就带着他们全队出发。这般人都扛着猎叉猎枪同掘土的铁铲,虽然没有行列,一路浩浩荡荡的过去也象行军一样。一出寺门街上,男女老少象看赛会似的立满了人,还有好事的人高声呼喊着:谁的运气大,谁掘出蛟卵,领得银子白花花,回家讨老婆——象歌谣似的喊着。这般猎户都是年轻喜事的,也用着俏皮话回答。一路喧喧嚷嚷,到了四明山下,就四面分头进山,由督队的人照官绅指定的地点,乱掘起来。一面又分拨了一队,去掘冒水泡的地方。 且不提这般猎户发疯的满山乱掘,却说这天晚上,铁佛寺内王先生一人正在灯下看书,忽然高司务笑嘻嘻的走进来,连呼奇怪。王先生笑道,“事情办妥了吗?有什么奇怪呢?” 高司务答道:“事情倒已办妥,不过别队里真个掘出了蛟卵来,而且不止一个,连我这个假的,一共发现了十二个。我恐怕我这个假的同他们真的一比,看出蹊跷来,怀着鬼胎跑过去一看,谁知大小形式一毫无二,我才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对我说,每逢发现蛟卵之先,必定天上有一道白光射入坑内,白光一闪以后,坑底就露出蛟卵,个个都是如此,问我掘出来时候是不是?我只好说同他们一样。山上发现蛟卵以后,阖城官绅商民象潮水一般涌上山来,满山都是人头。这般官绅把十二个蛟卵一齐取去,当宝贝似的藏起来,不准商民来看,听说还要送到省里去。可是赏银的事,听说那般官绅没有提起,这般猎户恐怕得不到赏银,象发疯似的喧闹了一阵,经官府带来的亲兵四面一弹压,也就乖乖的了。我因为已经对同伴声明不要赏银,也就不放在心上,先悄悄的回来了。现在我知道带上山去的蛟卵也是真的,大约你们到别处山上掘来的。” 王先生听他说到此处,坐在椅子上,笑得打跺,说道:“老实对你说吧,被发现的十二个蛟卵都是假的,都是我同那位三师兄弄的玄虚。这种巨卵是我们大师兄朋友在海外带回来的鸵鸟卵,蛟卵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瞧见过。何况这般利欲熏心的官绅,惟恐张扬一番,掘不出蛟卵影子,夸不了功,说不响嘴。一开头一天就掘出了十二个,乐得梦里都撕着嘴笑,哪有工夫辨别真假。就算他们有几个精明的认得是驼卵,一想上司借此报功,还敢放个屁吗?直至还疑惑这般官绅自己弄的玄虚呢!” 高司务此时才明白其中有许多曲折,又问道:“但是他们发现时,天上有一道白光射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先生笑道:“哪里是天上射下来的光!你们到了山上,我同我三师兄早已在山上恭候你们了,你们分队发掘,我同师兄每人分藏了几个驼鸟卵,也就分开各行各事。每逢一队猎户掘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在不远的一株最高松树上面,掏出一个驼鸟卵,远远掷到掘深的坑内。卵的底子本是白的,从好几丈高的松树上,又从阳光下投射过去,在他们看来,好象天上下来一道白光似的。但是没有内功的人,掷起来不能象我们掷得那样快如闪电,也容易看出来的。我掷了一个,又到别处如法炮制,我三师兄也照我一样的办法,所以都说一样有白光一道,其实拆穿西洋镜有什么奇怪的呢?” 高司务到此方算彻底明白,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灯影一晃,面前现出一个人来。仔细一看,原来就是早上使捉狭的瘦汉子,笑嘻嘻对王先生说道:“可笑这般糊涂官绅,得了十二个宝贝蛟卵,立刻停止搜掘,又恐怕这般猎户人多滋事,把三百两银按名分摊,即日遣散。另外每人给了一块银奖牌,说是有了这块奖牌,在本乡打猎官府不致干涉,算代替从前告示所说的免捐执照。不过银牌上刻着一年以后无效,这般猎户总算没有自来一趟。”忽然指着高司务说道:“你真个不要赏银吗?”高司务笑着一摇头,王先生接着说道:“师兄不要轻量天下士,倘然我们师傅肯造就他,将来必不在你我之下。他昨晚遇到不测之险,居然能够镇定心神,也是常人所办不到的,而且居心仁厚,事事肯吃亏,亦是载福之道。” 那瘦汉子听王先生这样一说,回头把高司务细细打量,不住点头,问王先生道:“师弟说的不测之祸,怎么一回事呢?”王先生就把昨晚他遇着僵尸的事,说了一遍。瘦汉子道:“这种事我们遇着不以为奇,他能如此应付,确也很不容易。闯荡江湖这多年,遇到稀奇凶险的事不知多少,可是僵尸一类的东西,我真还没有见过。可惜昨晚迟到一步,否则倒可以开开眼了。但不知这类僵尸,究竟是鬼是怪呢?” 王先生说道:“讲到僵尸,不是鬼,也不是怪,古人说的尸居余气,倒用得好。倘然年衰病死的尸体,绝变不了僵尸。生前强壮不得善终的人,偶然感受着一种特别的地气,天然的把尸体变做一种不腐不烂的质料,又逐年逐月的受着日精月华风吹电触,渐渐的就变成僵尸。倘然没有冲着活人气味,还不至跳出棺材来。前几天夜深的时候,我因侦察我们的事,游行殿上,纵到那边院子的屋上,就听棺材里边有异样声响,知道快要变成僵尸,一想这院子终年不住人,一时也不会出来作怪,也就不在心上。昨天这般猎户进去一住,就料到被这许多浓厚人气一冲,晚上必定出来,恐怕这般猎夫遭害,就乘机一举两用,叫他引出来除掉这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其实这种东西,虽然能跳能攫,力大无穷,只要一脚把他踢倒,他就无能为力,依然是一具泯然无知的尸首。因为跌倒以后,全身一受地气,即与人气隔绝,还复本来。所以僵尸的僵字,就是仆倒的意思,僵尸两字明明说跌倒仍变为尸,古人造字都含有深意的。” 那瘦汉子听了这番话,翘着大拇指说道:“嘿,老五真是博学多能,怪不得师傅说你的功夫,一半是从书上得来的。老二虽也装了一肚皮的书,可是我只看他口不离酒,不象你一天到晚在书堆里过日子!当真说起书来,你的家传法宝、究竟有没有一点线索呢?” 王先生一听他问到这句话,赶快把手一摇,轻轻说道:“隔墙有耳,回头再谈。” 话声未毕,窗外巨雷似的一声大喝:“看箭!”那瘦汉子正背窗坐着,微微觉到脑袋后有风,也不回头,微一侧身,随手向后一撩,撩住一枝五寸长的无翎钢箭,箭杆上还卷着一张信纸。瘦汉把箭往王先生面前一放,一转身,象燕子一般从敞着的窗洞飞了出去。王先生一看出事,把面前桌上的钢箭向怀内一塞,身子一起,也跟踪飞出窗外。 此时事出意外,只把屋内坐着的高司务,看得呆若木鸡。也不是惊也不是吓,心想好好的坐着讲话,怎么凭空的窗外有人一喝,就进来了一枝箭,他们两人又象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出去,这是怎么一回事?生平非但没有看见会飞的人,听也没听见过,这种人的能耐实在大得骇人!正在想得出神,那二人已从房门口缓缓的跨进来,举止从容,好象没有这回事一样。 王先生笑着对高司务说道:“又叫你遇上一桩事,这事与你无关,你也无须过问。现在先把你的事办妥再说,因为明天我也要离开此地了。”说到此处,突然面色一正,很诚挚的说道:“我们遵照老师傅的训条,处处行侠仗义,济世救人,都根据仁义两个字去做。我们学的能耐,因为要济世救人,才去学的。倘然口是心非,等到学全能耐,立变心肠,反过来去为非作恶,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戒律极严,非但老师傅立刻追取性命,就是我们同门也不容他逍遥法外。你倘然进了师门,我是你的介绍人,不能不预先告诉你,免得以后你生后悔。” 这一番词严义正的话,听得毛骨悚然!高司务真也福至心灵,听他说完,立刻肃然起立,昂然说道:“我是个目不识丁的人,不会说话,只晓得一心一意去做,您老往后瞧吧。” 王先生说道:“好,大丈夫一言为定。”又回头对瘦汉说道:“我们师傅四海为家,并无定处,真要找他却非容易。幸而前几天四师兄龙湫僧从雁荡山来信,说是接到师傅谕言,明年春初在他那里会面。现在已是秋末,没有几个月工夫,就可以会着他老人家。我想备一封信,明天叫他动身,直到雁荡山灵岩寺投四师兄。那儿寺大僧众,可以长期寄身,顺便托四师兄指点他入门功夫,师兄你看这个办法何如?”瘦汉说道:“现在你我身上有事羁身,也只好如此办理。”说罢,从腰里掏出一面三寸长的尖角小旗来,很慎重的交与高司务道:“你把这面旗好好带在身边,到了雁荡,见了我们老四龙湫僧交给他,他自然明白这面旗的用意。” 高司务接过来一看,一面紫红绫制的小旗,中间丝线绣出一条白龙,龙身上印着一颗图章,也不敢问旗的用意,且自收藏怀内。这时王先生就在桌上写起信来,忽然停笔问高司务道:“我听你同伴叫你阿高,这个名字实在不雅,另外还有名字没有呢?”高司务答道:“从来没有名字,这个高字还是我的姓呢?就请你赏我一个名字吧。”那瘦汉抢着说道:“这桩事我倒在行,因为我的部下投效来的时候,都要注册。有的只有江湖绰号没有名字,有的连绰号都没有,我就代他们瞎起几个名字,写在册上。但是他的名字,倒不便随意乱造。”忽然把桌子一拍说道:“有了!何妨纪念搜蛟的一桩事,用潜蛟两字,作为名字呢。老五你看怎样?” 王先生笑着说道:“潜蛟两字,又雄壮,又响亮,切人切事,确是最好不过。”高司务也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就立起来向瘦汉道谢。作者从此也把高司务三字取消,称他高潜蛟了。 王先生就把高潜蛟三字写入信内,写明介绍求师学艺的意思,写毕,交他同那面旗一块儿藏入贴身衣袋。又把从宁波,过台州,到温州进雁荡的水陆路程,详细的叮嘱一番,又拿出了三十两纹银,叫他作为路费。诸事办妥,叫他就在这间屋内床上睡觉,说道:“明天起来,也许我们早已出门,只管独自动身,到明年春初,我们自会到雁荡去找你。”说毕,连连催他上床安睡。高潜蛟一想,屋内三人,只有一床,如何能够先睡?就笑着说道:“我在地下睡惯,你们两位上床安息吧。” 王先生笑着说道:“我们练功夫的人,盘膝静坐的时候多,我到这儿来了多日,还没有在床上睡过一次呢。你毋庸客气,昨天打熬一夜,明天一早又要长行,尽管安睡好了,我们还要谈话呢。”说罢两人走到对面屋里去了,高潜蛟也就老实不客气的上床安睡。 (在下写至此处,要交代几句话,本小说原是集纳许多异闻轶事,做成长篇小说,倘然平铺直叙,有何兴趣?必须用虚、实、映、伏,象抽蕉剥茧似的,一层层抽剥下去。虽然千头万绪,但是,愈往后看,愈紧张,愈复杂,一层层互有联络,一步步交代清楚。譬如本回所说,以高潜蛟为主,王先生、瘦汉子是宾,王先生、瘦汉子两人姓名来历,同突然而来的钢箭、小尖角旗等等,都非无因而至,将来自有逐步表明、一线贯通的地方。想到读者急于明白下文心理,所以在此交代几句,交代既毕,请看下文。) 高潜蛟次日一早起来,到屋外一瞧,那王先生同瘦汉子早已不在,想必有事出去。昨天既然交代明白可以不用管他,就把自己身上略一整理,带好了信旗、银两,拖步出门。经过大殿,一听后院寂无人声,料得猎户都已遣散。想起自己的打猎家伙还在后院搁着,或被别处猎户顺手牵羊,早已拿去。转念此后不作此种营生,携着远行,反觉累赘,也就弃而不顾。走出寺门,先在附近小饭店内略事盥洗,饱餐一顿,然后按着王先生所说的路程,晓行夜宿,按站走去。 按说从宁波到雁荡,仍在本省境内,也没多远路程,不过那时候交通不便,从海过去,由宁波象山港,坐海船可以直达台州湾上岸,再由黄岩赴雁荡,较为近便。那王先生嘱咐高潜蛟的路程,却是旱道。从宝幢到云居山,翻过苏木岭,到达宁海,出宁海西门,一路经过梁王山、天台山、文笔峰、榧树岭,下岭走临海县、黄岩县,出黄岩南门、达八奥,算到了温州地界。再翻过百丈岭、牛头岗,登盘山岭,就看到雁荡山了。 这样走法一路山峦起伏,忽险忽夷,比海道费事得多了。王先生故意叫他走旱道,也许特意使他跋涉长途,增长阅历,也许别有深意。可是高潜蛟是个实心实眼的人,也不理会路远路近,只晓得遵照所嘱,按部就班的走去。好在他从小翻山越岭惯的,倒也不觉得困难。 一天走到一处峰峦密峙,万木竟秀,仰望烟云缭绕,碍日摩天。从山脚一片松林里边,寻出一条逶迤山道,盘旋曲折,直入云中。此时一轮红日,斜照松林,枝枝松针上,发出异样光彩。有几处山坡怪石的旁边,几株杈桠丹枫,被落日一照,格外红得鲜艳夺目。高潜蛟贪看山色,立在山脚下,好象舍不得走上山去。可是好景不长,落日渐渐西沉,山景也瞬息万变,一霎时阴霾之色笼罩林谷,一条羊肠仄径,此时也凄迷不辨。一想不好,这样峻险高山,定有毒蛇猛兽,日落以后,万难上山,只好就近找一宿处,明日再作道理。 回头一看,一片荒畴,极目无际,只有东北角上一片疏林里面,一缕炊烟袅袅上升,急忙拔足奔去。渐走渐近,露出一堵红墙,那缕炊烟就在红墙里面升上来的。走进疏林一看,哪知这堵红墙还离疏林有一箭之遥,穿出疏林,果然不远一座破庙豁然呈现。庙后土阜隆起,种着几百枝刺天修竹,看不出庙后是否尚有人家。他急急的走到庙前,只剩一扇庙门关着,向里一望,阒无人声。 跨进庙门,走上大殿一看,不觉暗暗称奇。原来殿上几尊佛像,虽然破烂得连五官都分不出来,但是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中间地上还铺着一张大芦席,席上摆着两副杯箸,而且殿后刀杓乱响,一阵阵烹炙,冲到前殿来。正想从殿后探看究竟,忽然人声嘈杂,绕出一群短衣窄袖,满脸横肉的人来。一眼看见殿上有一个乡农装束的人,也想望殿后进去,走在头里一个人,立刻凶睛一突,大喝一声:“站住!你这样鬼鬼祟祟的乱闯,想干些什么?快快老实说来,免得皮肉受苦!” 高潜蛟一看这个情形,也看不透这般人是干什么的,陪着笑脸说道:“我因为天晚,不能过山,四面没有宿店,寻到这儿,想求当家的方便方便。” 那为首的人又问道:“听你口音,不是此地人,你从哪儿来的?快说!”高潜蛟就老实说从宁波来的,不料此话出口,那群人立刻四面围住,齐声说道:“此人路道不对,定是奸细,赶快捆住他,等当家到来,再行发落。” 此话一出,不待分辩,一齐饿虎扑羊似的扑上前来。高潜蛟虽然极力撑拒,无奈双拳难敌四手,立刻被他们擒倒地上,捆得结结实实。把他身上一搜,搜出一?庑拧14徽牌欤檬5亩噶揭永础u獍闳税阉殉隼吹募饨瞧熳邢敢豢矗辉级陌∮匆簧6倍急涿脖渖那郧运接锲鹄矗屑父龀诺叵吕ψ诺母咔彬院鹊溃骸澳闶翘醯氖裁慈耍克牧钇煸趺丛谀闶种校峡焓邓担 闭诤艉鹊牡笨冢鋈幻砻磐庖徽箴搅迳欤獍闳艘晃逊溆顺鋈ィ缓龆赜底乓簧凰祝呱系罾础?br /> 高潜蛟偷眼一看,那僧人广颡丰颐,浓眉深目,一张噀血红面,衬着满颊的虬髯,头上漆黑似的长发,分披肩上,束着一道紫金额箍,身穿百衲僧袍,足踏细编草履,拄着一条粗逾儿臂的龙头禅杖,大踏步走上殿来。后面一个彪形大汉,一身劲装,背着一对虎头双钩,提着一个长方布包,步趋如风的跟着进来。那僧人进来以后,双目电闪似的一扫,看见地上捆着一个魁梧汉子,回头问彪形大汉道:“这是何人?” 那大汉厉声对这般人说道:“我出去迎接师傅,一忽儿的工夫,怎么进来此人?”那般人就将高潜蛟进来情形,说了一遍,又把搜出来的东西一齐呈了上去。彪形大汉先把一面尖角旗拿在手上,反复一看,哈哈大笑起来,对那僧人说道:“师傅,你看这面旗就是太湖王威震江南的令旗,人人都道太湖王武功了得,手下都是出类拔萃的脚色,今天看起来,才知有名无实。师傅,您想,把这紧要的令旗,交与这种脓包出来办事,可见他手下都是酒囊饭袋。” 那僧人也不答言,把旗拿过来一看,又向地上捆着的人打量一番,昂着头思索一回,对那大汉说道:“你把那封信拿来我瞧。”大汉双手一递,僧人接过一看,外面没有封口,抽出信纸细细一瞧道:“呦,原来如此,我原看此人象个初出茅庐的雏儿,一点绿林气味也没,料得个中有别情,果真不出所料。原来是王元超代他师父游一瓢收的徒弟,怪不得我看此人有点面熟。那天晚上我在铁佛寺搜到秘笈以后,特意发箭示警,就看见他同太湖王和王元超坐在房内。照信内意思,这人与令旗无关。照理说,大可不必为难他,不过那晚太湖王仗着他一柄白虹剑,帮着王元超苦苦追逼,倘然换了一个人,一定跌翻在他们手里。此恨难消,将来定要与他决个雌雄。 “此人连他们的来历也许还没有明白,宰了他也是个糊涂鬼,犯不上与他计较。把这封信同几两银子仍旧还他,表示我们恩仇分明,不杀无辜,可是这面旗须扣下来。我知道太湖王现在极力扩充羽党,野心极大,平日联络南五省水旱各路好汉,号召自己部下,都用这面旗作符信。他自己不能到场,派人持着这旗前去代表,就如自己到场一样,虽然小小一面旗,倒也不能小看它。 “这次凭空把这面关系重大的号旗,会交与这个初次相识无拳无勇的人,倒猜不透他什么意思?至于信内所说的龙湫僧,也是厉害人物,叫此人送令箭与他,定有作用在内,倒要暗地侦察一番。现在我们已把秘笈到手,此地不便久留,饱餐一顿,赶快上山。这人毫无能耐,也不怕他兴风作浪,还他银、信,轰出去便了。” 说毕把禅仗一倚,向席上盘膝一坐,连催拿酒菜来。此时这般人先在芦席上面,点起几枝大烛,又从殿后搬出酒菜来。那大汉先不吃酒,走到高潜蛟身边,把一封信一包银两往地下一掷,指挥众人解去绳索,指着高潜蛟厉声说道:“我师父法外开恩,我也不屑与你计较,权且记下你这颗狗头。叫你说与王元超那般人知道,叫他们不要目空一切,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一天叫他们识得俺赤城山寨主虎头双钩的厉害!”说毕,又大喝一声:“滚出去!” 他这样自吹自擂,倒也神气十足。可怜这位高潜蛟原是个安分山民,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此刻绳索虽解,兀自四肢麻木,动弹不得。半晌,才能勉强挣扎起来,先把地下银、信收在怀内,然后扶墙摸壁一步一颠的走出庙来。幸而这般余党,川流不息的送酒送菜,顾不得再来啰嗦,否则几两银子也是难保,出得庙来,已是瞑色四合,不辨山野,偏偏这夜又是星月无光,路径都难辨认。一想此地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又是这样黑夜,虽然逃出鬼门关,依然寸步难行,如何是好?一时弄得六神无主,象瞎子一般,手足并用乱撞乱摸的向前走去。 这样狼狈不堪的走到半里路,幸而眼前景物渐渐清楚起来,原来他从庙内烛光底下出来,又是心魂不定的时候,格外满眼漆黑,不辨东西。此时心神略定,眼光聚拢,近身路径略可辨得出来。四面一看,确是白天经过的道路,记得白天走过的时候,四五里以外才有宿店,没有别法,只有耐心走回去,寻到有人家的地方,才可歇脚。这样又走了几里路,向前远望过去,似乎看到几颗忽明忽灭的灯光,料得离人家不远,脚步加紧,往前直行。忽然看见对面路上似乎有几点黑影,象箭似的直射过来,未待细看,眼前骤然一黑,一阵风似的有人擦肩面过。急急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人影?不觉毛骨森然,格外走得飞快。 一边走一边向前细看,红光闪闪的地方,果然看清有几间茅屋盖在路侧,料得定是宿店。正在喜出望外,忽听后面远远有人叫唤:“前面走的是高潜蛟吗?”心想此地怎会有人知道我的新名字,不要又是庙内的这般人吧,吓得不敢答应,低头飞跑。不料离背后不远,又听得叫唤道:“你是绍兴阿高么?这一声似乎口音很熟,不禁停步,问道:“是谁?”话方出口,面前已停立了两个人,他仔细一看,认出两人就是铁佛寺内的王先生、瘦汉子。立时好象小孩见了亲娘一般,紧紧拉着王先生的手,顿觉有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喉咙,不知先说哪一句才好。瞪着眼,开着口,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啊哟,王先生,你们两位怎么也会到此?我几乎不能与二位见面了。” 那瘦汉说道:“看你神情,定生了事故,此地不是谈话之所,一同回到那边宿店再说吧。” 三人就向前面几间茅屋走来,走到茅屋一看,官道两旁盖着几间黄土墙、竹篱门、屋顶盖着茅草的矮房,门口还挑着烂布招子,算是宿店的标帜。瘦汉抢先一扣门,一个满头白发的瘪嘴老太婆把门一开,手里拿着点火篾片,颤巍巍的向三人一照,立刻满脸皱纹笑得层叠起来,向三人说道:“我说黑夜难以过岭,二位客官不信,现在果然折回来了。怎么还多了一位呢?快请进来吧。” 三人也不答言,低头走进屋内。高潜蛟一看这所小小茅屋,中间隔着竹编的半截篱笆,也有一扇小门,分出内外两间。外间地上点着一盏瓦油灯,灯光如豆,照见就地铺着几张草席,此外一无余物,里间似乎还有一具泥灶。王先生对那老太婆说道:“我们路上碰到这位朋友,折回来谈几句话,也许在此寄宿一夜,你也不必张罗,只代我们烧点水,灯上添点油就是。”那老太婆连声答应,自去摸索不提。 他们三人就在草席上坐下来,先问高潜蛟别后情形,今天怎么黑夜反走回来,神色又这样慌张?他就将由宁波一路走来,今天走到此地,也不知是何地名,因为天色已晚不能上山,回头在破庙里碰着一僧一俗,扣住小旗,轰出门来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番。又把自称赤城山寨主大吹大擂的话,也说了个一字不遗。 那瘦汉同王先生听毕,同声哈哈大笑起来,瘦汉笑着说道,“果然不出所料,那贼秃跑上这条道来。令旗失掉,虽然要紧,好在赤壁城离此不远,明天就直捣贼巢,会一会这个大言不惭的赤城山寨主,看他有多大能耐?听高兄所说,那贼秃既是他的师傅,定在一处,未必即回老巢,趁此当面向他索回秘笈同这面令旗。倘然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叫他再尝尝我白虹剑的厉害。” 王先生道:“此刻贼秃同那般无知草寇,也许还在破庙逗留,我们何妨追上前去,夺回令旗秘笈,省得明天再费一番手脚。” 瘦汉道:“话虽不错,但是你没听到高兄说过,把他轰出来的时候,贼秃急于上山吗?我们这样一耽搁,他们早已回到贼巢去了。我想秃贼以为我们定照他飞箭留柬的字上所说,使我们老远的追到老巢,扑一个空。万不料我们觑破奸计追上这条道来,更不料鬼使神差的高兄会碰到我们,说明一切。而且贼秃明明已从搜出的信上,知道高兄是我们的人,居然毫不难为放他出来,从表面看,仿佛大仁大义,其实正是他鬼计多端哩。 “他这次盗得秘笈,原是身不由己被人所差,不敢不来,可是心里未尝不怀鬼胎,恐怕我们苦苦追踪难逃公道。尤其是害怕我们师傅出来干预,所以一手金蝉脱壳,暂避风头,再暗地到他主人那儿去献功。无意中在破庙内逢到高兄,知道他一无所知,不怕识破行藏。又明白将来也是师傅的门下,恐怕怨仇固结,自己生命危险,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所以把高兄轻轻释放。 “至于他把令旗扣住的意思,我也看得他十分透彻,无非一味利欲熏心,想在他主人面前大夸海口,非但秘笈手到擒来,连太湖王的重要令旗,也如探囊取物。这样一演丑表功,自然博得他主人格外垂青,敬为上宾,而且借此压倒同侪,为所欲为,我料的绝没有错。现在既已明白贼秃所在,不怕他飞上天去!今天权在此地安宿一宵,明天我们探明路径暗暗上山,偷进寨内,先把令箭秘笈,设法取到手内,然后再与这贼秃明战交锋,五弟你看这个办法如何?” 第五回 风雨聚萍踪 矮屋寒灯团客影 烟霞留芳躅 灵猿毒蟒窟蛮乡 王元超听他说得滔滔不绝,一边听一边早已默默筹划,等他说完就答道:“师兄说的主意很好,不过明天到了贼巢,还要察看情形,随机应变,再定进取。说起这贼秃,确是一贯禅师嫡派徒孙,武术也有几成功候。在他们外家派内,也是响叮噹的角色,可惜居心龌龊,专喜结纳权要,牟财渔色。此番偷窃秘笈,师兄说他身不由己,一点不错,明天夺还令旗秘笈以后,也不必取他性命,惩戒一番便了。 “倒是他的主人,确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武术比这个贼秃高明得多。现在党羽四布,与河南天地会几个首脑暗通声气,居心很是叵测!不时想到江浙两省伸张势力,因为水路有三师兄威振太湖,领导群英,陆路有二师兄常常随地监视,不能明目张胆的大做,只有偷偷摸摸做几票买卖。偏偏冤家路狭,被我们二师兄无意撞见。你想这般狂徒怎经得起二师兄随意一挥,自然个个都是死数,所以怕也怕得够样,恨也恨得切骨!这次居然敢派人到老家来偷窃秘笈,其中必定另有别谋。 此事怪我一时大意,没有料到他就是先祖师单思南的后人,更没有料到他也想得这册秘笈,同时派人来偷,略一疏忽,被这个贼秃得手。明天夺回以后,我倒要拜访拜访这位通家之好的单将军,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顺便打听他偷去秘笈,是否别有打算?” 瘦汉听到此处,用手一拍说道:“对,明天事完,我也同你去跑一趟,我们与他有点乡谊的渊源,他既然学得一身好功夫,这样胡作非为,实在污辱先德。我们看在祖先世谊面上,倘能三言两语,使他幡然悔悟,纠正前非,也是一桩好事。即使他忠言逆耳,将来万一我们遇上了事,行使除暴安良的侠义天职,与他兵刃相见,那时也怨不得我们心狠手辣了。” 王先生道:“小弟此番想去看他,原暗含着这个主意,不过我总想感化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想到彼此先辈一番深厚渊源,真不愿以兵刃相见。”说着,不觉长叹一声。 此时高潜蛟坐在对面草席上,呆着脸听他们两个人滔滔不绝的说话,自己插不下嘴去,而且他们说的只能听出一点大概,究竟其中怎么一个原委,还是莫名其妙。不过其中有几句话,同破庙红面僧人所说印证起来,知道瘦汉就是威名远播的太湖王,王先生就是王元超,其余的话都是浮光掠影,自己一点摸不着门路。他们越说得兴高采烈,自己听得心里越闷得慌,喉咙里越痒得厉害,屡次想要张口说话,无奈他们两人说得无止无休,几翻话到舌头,又憋下肚去。此时听得谈锋略缓,正想插下嘴去,偏偏那位瘪嘴老太婆,在里间烧好了水,颤巍巍的一手提着一把缺嘴茶壶,一手拿着三只黄砂粗碗,送了进来。连忙先立起来,接过茶壶茶碗,蹲在他们两人面前斟了两碗。两人略一欠身,就端起茶碗,送在嘴边。 那王先生把碗一放,立起来,掏出一点碎银,交与老太婆,道:“这点小意思你且收下,自管安睡,我们明天一早动身,你也不用招呼我们了。” 那老太婆千恩万谢的回到里间去了。忽然一阵狂风,吹得茅屋簌簌作响,一忽儿又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愈下愈大,门外茅檐雨流,象瀑布一般淌下来,屋内墙角也渗进水来。三人一看墙上挂下来的雨水,流到地上,象长蛇一般蜿蜒四布,渐渐浸到草席边来。三人同时眉头一皱,知道今夜无法安睡,只好把几张草席移到中间干燥的地方连在一起,三人仍旧坐下促膝谈心。 这时高潜蛟因为肚内有着许多话,想探问清楚,把白天辛苦也忘掉了,趁着这个当口,一坐下来,就开口向王元超说道:“我是个山乡笨汉,承蒙两位看得起我,介绍师门学艺,心里这份感激,说也说不上来。自从那天亲见飞箭射进窗来,料得事情叵测,可是不敢乱问。今天听到凶僧说的一番话,同现在两位所谈的事情,似乎都有关系,尤其是这张重要的令旗,今天在我身上失落,又悔又急,叫我怎么对得住两位?我情愿豁出这条性命去,明天跟你两位上山,去寻到那般狗强盗与他们拚命,就是被他们一刀杀死,我也甘心。不过两位此刻所说的话,似乎其中曲折很多,可否告诉我一点前因后果,不要真个被那凶僧说着,死后也是个糊涂鬼。” 太湖王听他憨头憨脑的说出这番话来,笑得前仰后合,推着王元超笑道:“看不出这样老实人也会使巧着儿,因为自己心头结了一个大疙瘩,才转弯抹角的逼着我们说与他听。”一面说,一面笑指着高潜蛟问他是不是这个主意?说罢兀自大笑不止。这一问一笑只笑得高潜蛟一张紫膛色面孔霎时红得象吃醉了酒,连耳根脖子都觉得热烘烘起来。王元超看他窘得可以,止笑说道:“高兄急于打听我们的底细,也是情理之常,他说的这个主意虽然是个笨打算,足见他见义勇为。” 太湖王此时脸色一整,对高潜蛟说道:“我是说着玩的,老实对你说,你可放一百个心。倘然我们连这种草寇都止不住,还配称陆地神仙游一瓢的门徒吗?现在闲话免提,我对你说一说我们身世的大概,目前事情的经过,你就可以彻底明白了。”于是叠着指头说出一番话来。未开口,先提起茶壶,端了一碗茶呷了几口,然后慢慢的说道:“提起我们两人家世,先要略提我们这一派的传统关系。我们这一派的祖师爷,就是人人知道的张三丰真人。这位师祖从达摩禅师所传少林拳术里面,融会贯通,再进一步,发明唯一的内家拳术。这种拳术,到了炉火纯青的时候,真可以超凡入圣,不老长生。前面宁波府有两位祖师爷嫡传弟子,一位姓张名松溪,一位姓单名思南,两公大名赫赫,为一代内家的宗匠。张公遨游天下,门人很是不少,惟独这位单公思南,把全副本领只传与本乡王公征南一人。你知道这位王公是谁?就是我们元超弟的先世。 “那时王公青出于蓝,武功绝代。敝族前辈有一位明代大儒余姚黄梨洲先生,特地为王公做了一篇传,把王公一生之事迹,说得言简意赅,非常确实。因为梨洲先生有一位哲嗣,讳百家,就是王公征南的得意弟子,所以传内说得格外透彻。当年王公传授弟子们内家绝艺,就在宝幢铁佛寺内。百家公的文才,家学渊源,毋须说得。自从余姚负笈寻师,到了铁佛寺列入王公门墙,宿慧天成,不到几年武功也是得窥堂奥,晚年著了一册《内家拳法》颇为精采。敝族世传武艺,就从这本书上推究出来,凡余姚姓黄的子孙,家家有一本《内家拳法》的抄本,那本原书,装潢得富丽堂皇,谨藏家祠,视为传家之宝。 “我有一次特地商请族中几位长辈,陪到敝族祠堂,把那册细细拜观了一次,到现在还记得书内百家公题的几句跋语。大意说在铁佛寺习艺时候,知道王公殚虑撰有一册《内家秘笈》,这册秘笈,分形下、形上两编。形下编,提的都是练习内家拳术步骤秘诀,从入手功夫,直到大成为止,都有详细图解,精密注释。形上编讲的功夫是从内家功夫大成以后,再进一步,守神握固,练婴葆元,种种长生不老之术。可是与虚无缥缈的道书,绝对不同,都是见解精到,脚踏实地的功夫。倘有福慧双修的志士,悟透形上一编,准可到通天彻地出神入化的地步,就是仅仅得到形下编的武功,也可横行天下,所以这部书名贵异常。 “那时王公恐怕所传非人,贻害后世。著成以后,暗地秘藏起来,在铁佛寺朝夕相依的门徒,也不知藏在何处。只有百家公听到王公自己说过书内一点大概,还对他说门徒中资质较优,可望深造者,只他一人,但是他应该继述父志,从儒术上做功夫,不必在这上面分神,只好留待后世,付与有为的人了。言下似乎有点惋惜之意。那时百家公几番拜求抄录副本,王公一味微笑不答。因为这个原因,百家公把自己学艺的心得,和王公平日的结论,自己著了那册《内家拳法》。以上这番意思,是百家公题跋上的言语。 “后来我们祖先下来,还有一段神话”同此事相关。我幼年时候,常听到上辈说,百家公在世时对子侄辈闲谈,讲到张三丰祖师爷在武当山得道成仙,神通广大,到现在依然啸傲人世,游戏人间。凡有学内家拳的人,功夫到炉火纯青的时候,生平德行无亏,祖师爷自会现身出来,指点仙家秘诀。当年王公征南在铁佛寺著成内家秘笈,原想传与百家公,不料有一天晚上王公正在灯下校勘秘笈,忽然屋内一阵清风,面前现出一个清癯老道。仔细一看,与房内供着的祖师画像,很有几分相似,不过面前的老道,另有一种潇洒出尘之概,画上万万不及。灵机一动,心知祖师爷仙驾降临,赶快离座俯伏在地,口称恭聆祖师爷训论。究竟那祖师爷训论了一些什么,因王公绝口不对人说,无人能够知道。可是从祖师爷仙落以后,那册内家秘笈就深藏起来了。到底百家公是王公得意弟子,师徒谈话,无意中把那晚的事,流露了一些大概。就是那册秘笈,已经祖师爷在书面上画了几道符篆,由祖师爷亲手藏在这铁佛寺内,将来有缘的人自会巧遇,无缘的人绝难找到。百家公听到这番话,已知道秘笈藏在寺内,换了淡薄的人,一定仗着武功,窜房越脊,满寺寻找。但是百家公大儒之后,学养何等深湛,岂肯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也就听其自然。不过百家公希望黄氏子孙,都学点内家初步功夫,可以强壮身体卫村保家,所以著了这本《内家拳法》留传后代。这段故事,是敝族上辈传下来的话,虽然说得有点神妙不测,但是同百家公的题跋互相印证起来,那册《内家秘笈》藏在铁佛寺内,是确有其事的了。 “后来敝族这段故事,渐渐传播开来,人人都知道铁佛寺藏着一册宝书,而且经人各处传说,愈说得仙家妙用,光怪离奇。各省各县有不少武功了得的人想得这册奇书,不远千里的来到铁佛寺,暗地搜寻。说也奇怪,翻转了铁佛寺也找不出一点踪影来。后来敝族与别姓发生械斗,受了奇耻大辱,我发愤离家,踏遍天涯,寻师学艺。蒙我师傅一瓢道人收录门墙,携入天台传授绝艺。不到几年,元超师弟也蒙师父挈引入山,同门学艺,彼此朝夕相处,互问家世,才知老五是王公征南的后裔,彼此还是通家之好。 “说到那册《内家秘笈》,我们老五也常常惦记着这册先人遗著,不过他的祖上倒并无传说。因为宁波、余姚原是邻境,也是从敝族传道过去的。我们两人因乡谊与众不同,比别个师兄弟格外莫逆,而且彼此相约,将来学艺成就,头一桩事,两人同到铁佛寺寻找那册秘笈。两人因这桩事,还对天立有宏愿,倘然寻得到手,绝不深藏自看。非但我们自己几个师兄弟可以共同研究,将来我们内家同道,有人品出众志愿深造者,都可以公开观摩。我们这种志愿,原有很深的作用在内,将来你到师兄那儿,自然会渐渐了解。” 太湖王说到此处,王元超接口说道:“闲着无事,以后的事,我来说与他听吧。”高潜蛟正听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忽然话头中断,急得他摸耳搔腮,也没有听清楚王元超接口的话,情不自禁的说道:“以后怎么样呢?” 王元超和太湖王两人,看他这份呆头呆脑的神气,不约而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笑得他摸不着门路,只瞪着一双眼,直勾勾的朝他们两人瞧。王元超知道他心地朴实,听得出神,微笑着对他说道:“以后的事我来说与你听吧。我们两人在天台山同师学艺的时候,这位三师兄因为武术素有根柢,从师又比我们早几年,所以学艺先成,艺成以后就差他下山办理要事。这样一来,我们两人只有暂时分手。从前相约同到铁佛寺寻找秘笈一桩事,事实上也只有变通办理,将来等到我学艺成就时再说。至于师傅差他下山去办的那事,关系颇为重要。 “原来浙江同江苏交界地方,有一个极大的湖,面积约有三万六千顷,就是中国五湖之一的太湖。汊港繁歧,波涛壮阔,湖滨七十二峰,峰峰秀拔,高插入空。身入其中,处处层岩叠翠,峭壁云封。论到地形,山回水抱,形势天成,恰恰合着“深山大泽多产龙蛇”的一句古话。所以历代太湖内,都有绿林豪侠潜踪其间。到了清初,那般明朝的忠臣烈士,视太湖为隐迹待时之所,把太湖几百里内几万渔户山农,隐以兵法部勒,遇到满清贪官劣绅路过太湖境内,也时常做几票无本买卖,为购买军火修缮碉堡的经费。这样惨淡经营,倒也规模略备,大有可观。江浙两省的官兵爱钱惜命,假作痴聋,居然相安无事。后来太湖内几个为首志士相继去世,后继无人,渐渐规模不整。这般小头目各自为政,弄得七零八落声名狼藉。直到那年三师兄奉命下山的时候,已被几个外来剧盗,率领一般狐群狗党闯进太湖,鹊巢鸠占起来。为首的一个铁臂神鳌,姓常名杰,武功颇也了得,尤其水上功夫,得过名人传授,不过长得凶猛异常,性如烈火,几天不吃生人心肝就觉得遍身皮肤燥裂。自从这铁臂神鳌占据太湖以后,沿湖几个州县,就没有了安静的日子,不是人口被掠,就是富户被抢。我们师傅看不过去,又可惜从前太湖几个志士一番心血,生生被这个凶徒糟得一塌糊涂,所以呼我三师兄前去把他除掉!除悼以后,趁势把旧有基业整理一番,遂叫三师兄就在那儿约束部众,联络各处英雄好汉,以备将来大用。 “师父这番主意当然大有深意,暗含着也要试验三师兄功夫才智能否胜任,特地叫他一人前往,不叫别位师兄从旁帮助。那时我功夫甚浅,看不出这位三师兄功夫达到何种境界,看他单身独探虎穴,心里总觉忐忑不宁。那时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在身边,只有四师兄龙湫僧同我们二人朝夕盘桓。三师兄向师父告别的前几天,师父从云房里拿出一个扁形木盒出来,揭开盒盖,里面蟠着斑驳的一条蟒皮精制的腰带,蟒鳞紫光闪闪,异常夺目,带头附着形似剑镦剑掸一类的东西,遍体镂着精致的花纹。师父右手执着带头,随手一抖,真象蟒蛇一般,蜿蜒出来,又用左手拾起带尾,两手向空一弹,忽然嗡的一声,眼前雪也似的一亮。一看师父右手执着一柄争光耀目的奇形长剑,笔直的平伸着,左手的蟒皮带,委蜕在地,原来这条蟒带当剑匣用的。说到那柄长剑,是师父壮年时候,别出心裁,自剑柄到剑锋,遍体用缅甸精钢,千锤百炼面成,有一指宽,七尺长,非但斩金截铁,锋鋩不卷,而且刚柔互用,伸屈自如,套上蟒皮围在腰间,就同腰带一般。 “据说这条蟒皮剑匣,也是一件希罕东西,与寻常蟒皮不同,系用千年毒蟒皮炼制而成,坚韧异常,刀剑不透。不过歹毒非凡,内家功夫没有炼到出神入化的人,绝难使用这种兵器。那时我们师父手执着那柄长剑,笔直的平伸着,初次一看,真不信这样刚劲的剑,可以围了腰,当腰带使用。不料师父左手略一抖弄,那条蟒皮也立刻挺得笔直,与宝剑一样平伸着。这样不奇,不知师父怎么一来,并伸着的一柄长剑,一条蟒皮,各自回卷过来,一忽儿,又退卷过去,恢复原状,后来此伸彼缩此缩彼伸,竟象活的一般。 “那时候我还似解非解,想不出其中奥妙,偷眼一看三师兄四师兄在旁看得不住点头,似已领悟其中道理。正想启口探问,师父两手向后一缩,长剑蟒皮同时直卷过来,象钟表里面的发条一样,蟠成两盘,随手搁在桌上,回首对我们说道: ‘这两件东面还是我亲手制成的,那时我在滇黔交界万山丛中,采觅几种宝贵药材,偶然看见两条身长十余丈的千年毒蟒,争吃一只金钱花豹,斗得飞石拔木天昏地暗。最有趣的是两条毒蟒,昂头掉尾,天矫盘旋,居然混身解数,有声有色。只可怜山上无数大小猴子,抱着头满山乱窜,有的躲在怪石丛里边,互相紧抱,拥成一团,有的拚命爬在万丈大树,听得怪蟒一声怪叫,吓得掉下地来,脑浆迸裂!还有离毒蟒略近的几棵树上,躲着几只猿猴,正在抱枝梢瑟瑟乱抖的时候,偶然被两条毒蟒昂首看到,随意张口一吸,树上几只猿猴,象弩箭离弦似的投入血盆蟒口。此时两条毒蟒仿佛知道山上还有许多可口美味,何必为这一花豹自相苦斗?各自怪叫一声,把腰一拱头颈挺起丈余长,吐着火苗似的信舌,四面狼顾,寻找猴群。 ‘这番情景,我立在对面山腰内,看得非常清楚。本想等它们自己斗得精疲力尽,再去除掉它们,免得多费手脚,此时一看两条毒蟒自己解斗,各自寻找猴群,知道再不过去,这般千百个猿猴,定无幸免!我从来不带兵刃,就随手折了两枝青竹梢,运了一股罡气先自满布全身,免得沾染毒气。预备停当,两脚一点,从松上面踏着枝梢,飞纵过去,接连几纵,已到对山,离毒蟒不远。先轻轻的立停在毒蟒背后一个山坡上面,一看有一条毒蟒已经转到山后,只剩一蟒兀自昂着头向树林上面四处寻找。我正想下手,不料那条毒蟒似已通灵,已知有人立在它的背后,突然震天价响一声怪叫,把头向地一伏,腰向后一拱,倒退了好几丈路,头也不回,就竖起粗逾担桶的尾巴,向我立的所在,呼呼带风横扫过来。这一着来得迅速非凡,倒也歹毒。我等蟒尾临近,身形一矮,从蟒尾底下斜纵出去好几丈远,未待立定,一个鹞子翻身,两脚略一点地,挺着两枝竹梢,觑定蟒腰直刺过去。自问这两枝竹梢,到了我的手上,不亚于两柄利剑,满以为这样刺去,毒蟒虽然不死,也得两个透明窟窿。哪知刺到蟒腰,全身光华闪闪的鳞甲,竟比钢板还坚,比犀革还厚,非但刺不进去,反被它腰眼一鼓,把我震得倒退回来。一想不好,赶快借反震的劲,身子往后一仰,足跟用力,又倒纵出去好几丈远,立定一看,蟒用尾扫不着我,也趁势掉过头飞立起来,似乎蓄势相待。只把两只怪眼淡淡如火注定了我立的所在,张开大口,怪吼连连,毒沬飞溢,似乎恨不得把我象吞猴子般的一口吞下肚去。 ‘我知道毒蟒坚鳞护体,伤它不动,正想设法智取。忽然山后那一条毒蟒也自怪叫起来,与前山的蟒互相应和,怪声未绝!一眼看到山顶上两只灯笼般的蟒眼,金光闪闪的盘旋下来。此时我才明白先头那条毒蟒,故意停住不进,连连怪叫,原来它也知道今天逢到冤家对头,自己克不下,叫唤山后同伴,一同来攻。一场两蟒左右夹攻,确也不易应付。四面一看,近身一大片地方,略小的树木,都被两蟒相斗时,连滚带扫尽根飞拔,只剩得猿猴逃命的几株参天古柏、凌霄长松巍然挺峙。离身数丈开外,就有一株虬枝四攫半枯半茂的千年古柏,树身十人都抱不过来,一望树顶,直接苍穹,不觉得了一个主意??br /> ‘不等山顶毒蟒游身下来,就从立的地方,倒执竹梢,双足一垫,两膊一振,一个燕子钻云,斜刺里飞上那枝古柏。又穿枝移干,向上接连几纵,纵到离地将近十余丈,立在一枝弩出的铁干上面,稳住脚根,向下一看,那两条毒蟒已会在一处,象双龙出水一般,一齐昂着头直奔过来。奔近树身,同时向上伸长项颈足有五丈长,向我立的地方张着大口,一起一落,喷出几口毒雾,一种腥秽气味,委实难闻。我立把手上青竹梢分出一枝,折成几段,先捡了两段,窥准一条毒蟒的血盆大口,用足劲,象发连珠镖似的发了出去。 ‘那蟒正张着口喷出一阵阵的毒雾,这两枝竹镖,一先一后直贯喉中,霎时一股腥血,从毒雾中直射过来。那蟒似已不大好受,大嘴一阖,头颈向后一缩,退了好几丈,顿时全身在地上乱翻乱滚起来。树下还有一条毒蟒,似乎知道同伴受伤,一声狂吼,长尾向树身一扫,紧紧绕树数匝,从半树里伸出长项,把一颗大蟒头,向我立的所在直钻上来。这一来相距已近,颇也凶险!我赶忙把左一枝竹梢插向腰后,余剩几段竹节两手分拿,左右齐发,直取毒蟒双眼。竹镖出手,两足一点,一个黄莺织柳势,斜刺里飞上几丈外一株大松树上稳定身形。 ‘回头一看,那条蟠在古柏上的毒蟒,象发狂一般,头尾乱摇乱摆,这样粗大的树也被它摇摆得枝叶乱颤,呼呼有声。再细看那蟒两只怪眼业已生生瞎掉,眼孔里一缕缕血花,箭也似的飞溅出来,一忽儿连声狂吼,从树上直泻下来。不料地上那条毒蟒,这时翻滚了一阵,也自几声惨叫,同时向那株柏树狂窜过去。两蟒一上一下,碰个正着,来势都非常凶猛,一碰以后一阵翻滚,登时纠结一团。那条瞎蟒看不见是它同伴,张开巉牙大口,向那条蟒乱啃乱咬。那条蟒眼未瞎,究是蠢物,又加喉咙内中了几枝竹镖,受了内伤,急怒攻心,正值红得两眼出火,也不管是敌是友,就同瞎蟒互相狠斗起来。 ‘这一阵拚命大斗,比起初互争金钱花豹的时候,大不相同。只斗得山摇地动,走石飞沙,几株粗逾十围的参天松柏,被蟒尾一扫,树皮枝叶,漫天飞舞。我立的一株松树,偶然两蟒翻滚过来一碰一振,震得松顶上躲着的猿猴,象落果似的纷纷掉下来。我就双手一伸一缩四面去接,那几只猴子真也乖巧,待我向半空一接,就象小孩似的,拉襟钻怀,死命抓住。那时我一手接一个,一忽儿全身挂满了无数猴子,饶是如此,远一点的接不过来,摔下地去,立时成了个肉饼!身上的猴子,只看得吱吱惨叫。 ‘我望下一看,两条毒蟒愈斗愈凶,愈咬愈紧,首尾相连,纠结成一个其大无比的蟒团,满山滚来滚去。蟒身灿烂夺目的鳞甲,映着昏黄的日光,闪闪的发出奇丽光彩,照眼生辉,倒是生平未见的奇观。倘然用花团锦簇一句俗语,来形容那时的光景,实在恰当不过!因为世上花团锦簇里面的凶险,也不亚于这两条毒蟒哩。后来那两条毒蟒滚来滚去,从前山直滚到后山去,在松树上看不见那两蟒的情形,就带着身上猴子轻轻飞身下来,一到地上猴子纷纷跳下,跪在我面前,突突乱拜。 ‘我正在奇怪这山内的猴子怎么这样灵活,一念未已,突然猿啼四起,一霎时躲在草中的、钻在石缝的,无数大大小小的猴子,一齐迸跳出来,奔拢身边,高高低低跪了一地!口中不住的吱吱惨叫,都伸着手向后山乱指,又指指几处树下跌成肉饼的猴尸,格外惨叫得厉害。我明白这般猴子的意思,无非叫我到后山为他们除掉那两条毒蟒,我朝这般猴子微一点头,算表示应许他们的要求,又把手一挥从猴群里面跨了出来,大步向后山走去。边走边想,那两条毒蟒一条两眼已瞎,一条喉咙受伤,股焰已减去不少,可是这样粗笨的东西,遍身鳞甲又如此坚韧,立时要把它弄死真也费事!回头一看,那般猴子一个不见,想又四处躲避起来。我一人独自拐过山角,抬头一看,后山全是十余丈长形形色色的嶙峋怪石,象雨后春笋般,一处处参差不齐的朝天矗立,与前山松柏交枝,丛莽密菁的景象,大不相同。那两条毒蟒,兀自绞成一团,在怪石林内,骨碌碌乱滚。我身子一起,飞上一枝最高的松皮石笋顶上,朝下一看,此时两条毒蟒似已渐渐斗得精疲力尽,又加后山地形陡峭,势如建瓴,两蟒虽依然虬结一团,但也身不由己的朝山下滚去。再一看山下与对山并不相连,从山腰起就截然如削,变成一座千仞峭壁。极目望到峭壁底下,竟是深杳莫测,只听得水势澎湃,山谷回音就如万马奔腾一般。 ‘这时绞成一团的两条毒蟒,从上滚下停留不住,就从山腰峭壁上面直滚下去。我从森立的石笋上面,纵下地来走近峭壁,再仔细一看峭壁底下,哪有两蟒踪影,似乎涧底奔流冲激声中,夹着几声惨叫,以后也就绝无声响,料涧底也是森立的尖锐怪石,两蟒身躯笨重,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必定无幸!但是尚不放心。一看对山相隔不过十余丈路,似乎有一条羊肠仄径,直通涧底,若从这边山腰迂回过去,山径曲折,少说也有十几里路,不如平纵过去,省却迂折。思想定当,我正要撩衣飞渡,忽然前山一群猿猴,又从山顶蜂拥而来。这一次不象头次吱吱惨叫,似乎都欣舞欢跃,一霎时钻出笋缝,跑近身边,伸出前爪向东乱指。有几只较大的猴子,还牵住我的袍角,似乎是领导我走的意思。我明白这猴子已通人性,叫我向东定有用意,姑且跟着走去,看个究竟。此时千百只猴子,簇拥着一个不僧不俗的人,在那千仞峭壁之上,安步而行,也是一个千古奇观。 ‘这样走到百步开外,两山松林夹峙,涛声盈耳,远望一线银瀑,迎面高岩中飞空而下,流入涧底,与怪石冲激,宛如雷轰足底,倒也雄奇奥险豁人心目。察看这个地方与对山距离颇近,恰巧对面一座危崖,陡然突出,崖畔一株巨干奇松枝枝倒挂,象乌龙探爪似的,横卧过来。这边也有一棵侧出苍松,孤悬空际,同对崖的松枝干交搭,合为一体,而且朱藤绕体,翠带飘风,远看真象龙飞凤舞一般。 ‘这时我身前身后千百只猴子,一窝蜂争向两株交搭的松树上跑去,一个个攀萝踏干钻枝觅缝,从松树上渡到对崖,有几个又跑过来,拉我衣襟指向松上。我此时明白它们领到此地,原来为此。可是人身庞大,从密密交叉的松枝钻去岂不费事?就对跑过来的猴子略一颔首,猛然把拉住我衣襟的两只猴子,一手一只,夹在胁下,身形一纵微一跺脚,一个孤鹤横空势,飞向对崖。脚踏实地以后,先把胁下两猴轻轻放下,那两猴吓得蹲在地上,兀自抱着头,闭着眼,半晌动弹不得。崖上一大群猴子看我飞渡过来,又一齐拥到身边,围成一个栲栳大圈,居然学着僧人一齐向我合掌膜拜。不懂猴语无法交言,只得由他。且自四面打量下涧路径,猛一抬头,看见对面平滑如镜的峭壁上,深深的镌着一行行的字。每个字足有碗口大小,最后署款地方,还有密密的几行小字。远看过去一路龙飞凤舞的大草,刻得圆劲苍润,气势不断,笔法字态,似乎还有点面熟。 ‘急忙飞步冲出猴围,赶到崖边仔细一看,原来刻着几首诗,还有几行跋语,诗曰: 大错铸成可奈何,芒靴踏破旧山河。 老僧惯作沾泥絮,又向人间走一过。 百丈飞泉淬剑锋,十年面壁伴孤踪。 今宵任尔化龙去,莫负深山百炼熔。 膻腥世界,莽和尚担不了,看不惯,且自结庐无人处,与千百袁公参无上禅。崖下有涧,蕴缅甸精铁无量,多事老僧,一腔热血,顿从心头百沸而起。取其半,约千斤,设炉置冶,取精用宏。迨崖上纳鹃十度花落,跃冶而出者八剑。叩之一一作龙吟,斫石试坚如腐解。袁公群起作胡旋舞以贺。余愀然,不知风尘中尚有几个肝胆男儿,能佩余剑否。越日,少林不空禅师间关至,告余少林遇奇祸,将成罗刹道场,促余赴急难,任护法。言未已,壁间八剑,隐隐长啸,遂投袂起。袁公群起遮留,泪随啼下,余亦黯然。爰蹑峭壁间,以指勒石,成诗二章,并次数语以志别。明臣百拙指书于莽歌崖壁。’ 第六回 卓锡驻云窝 匣剑化龙丹炉护兽 结庐在仙境 珠泉喷雪松壑听涛 王元超继引其师一瓢道人的话说道: ‘我看完以后,高兴非常,看到这几行字,就仿佛天涯遇故人一般。原来这位石上署款的百拙上人,就是我的老友,深得少林一指禅师绝艺。这种为少林顶门功夫,就是坚如铁石,经他一指点处,立即洞穿,你想那座千仞峭山写的一路大草,气势连绵到底不懈,比巧匠用斧钻刻凿还要爽利几分,可想他的指上何等功夫?而且在下临无地的峭壁中间,随意挥指,非有绝顶功夫,也是办不到的,但是我佩服他的地方,倒并不在此。 ‘因为这位上人虽然悟澈真如,脱却尘纲,对于故国之思,非常浓厚,时时物色英雄,抱恢复明室之想。试读峭壁上的诗意,就可想见其胸襟抱负,我们两人结识,也在这个上头。那时我痴立崖畔,对着故人手迹,惘然遐想,不忍舍去。哪知身后,东跳西跃的千百只猿猴霎时也肃静无哗,不禁回头一看,原来鸦雀无声的跪了一地,而且一个个合掌当胸,瞪着一双金睛圆眼,直注峭壁,嘴上还不住的牵动,似乎喃喃地默祷一般。 ‘我看了这番情景,明白这群猴子,与百拙上人同处多年,已受感化,粗具人类性灵,只差横骨未化,不能人言罢了。此时我看百拙上人手迹,群猴也触动灵机,感念上人功德,所以一齐跪地默祷。我当时对那一群猴子说明,我是上人朋友,叫它们在前领路下崖探看两蟒,免得再生后患!那群猴子真也灵敏,居然领会我言语,一跳起来,争先朝崖后松林里面奔去。 ‘我跟着走进松林一看,密层层都是参天长松,五六丈以上,松针密布不见天日,只一片绿沉沉的颜色,映得须眉俱碧,一阵阵松涛怒吼,犹如上空有龙争虎斗一般。走不到二三里路,穿出松林,豁然开朗。原来在松林里面直走,并不觉得步步升高,此时四面一看,已到了一条长岭脊上,岭上反面濯濯不毛,变成一条坦道。岭下左右尽是松林,都在脚底,松梢随风俯仰,活象波涛起伏,一片绿海。东面那座高岩,巍然在望,中间一条银瀑,映着西山夕照,闪闪有光,直往松海。远望过去,距离飞瀑大约还有好几里路,而且看清楚对面两蟒相斗的那座山,也是一条长岭,同这面的岭都是高岩的分支。岭脉蜿蜒,好象二龙出水,并驾齐驱。中间千仞峭壁,下面瀑布奔泻,天然的画为鸿沟,这种自然的创造,奇巧伟大,真不可思议。 ‘我只管独立欣赏,那群猴子此时跑上岭脊并不翻过岭去,就从岭脊上直向高岩跑去。人言顽皮不过猴子,果然不错,此时猴子回头看我又自痴立贪看风景,故意四爪并用,连跳带纵,快如疾箭,一路飞跑,飞行功夫差一点的,真还跟不上。我一时高兴,一声长啸,接着用踏雪无痕的功夫,从一群猴头上象蜻蜓点水一般,接连几点已越猴群,趁势飞纵到岭下松林顶上,隐入松涛里面。偷眼一看那群飞跑的猴子,兀自埋头直奔,毫不觉得我已从它们头上接脚飞过。 ‘我故意隐在松涛里面,乍然长啸,引得那群猴子停住腿四面乱找,不知我已在松涛底下。隐身飞行到一里外,突然长身出来,仍旧纵到岭脊上面,又自一声长啸,只引逗得那群猴子欢舞蹦跳,拔腿飞追过来。这样几程追赶,一霎时走尽长岭。步入高岩一望,岩上尽是嵯峨绛石,岩腰瀑布中间架着一条飞梁,梁上石达岩顶,层层都是镜面峭壁,壁上凿着莽歇山三个擘窠大字。石梁上下尽是玲珑剔透大小不等的山洞,洞口高高低低立满了无数猿猴,个个伸着头望着瀑布下流,嘈七杂杂的呼噪着。一见我现身岩口,立时东藏西躲的鸟乱起来。 ‘我知道它们突遇生人,有点害怕,且不过去。等到后边那群猴子追到,挥手表意,先叫它们去通知同伴不要害怕。那群猴子果然跳跃前去,分头向各洞吱吱乱叫了一阵,一忽儿大小洞口钻出无数猴子,象蚂蚁一般簇拥出来,一齐向我跪下膜拜,望过去,岩上岩下不下十余万只猴子。忽然一眼看到石梁上面,跪着与众不同的两个巨猿,长发披肩,形如狒狒,一身金毛灿烂,光华夺目。待我徐步过去,那两只巨猿首先立起身来,从石梁上面飞奔下来,矫捷如风,一霎时到了面前。细看两猿一般金睛靛面,长臂高身,形状非常凶猛,腰下居然还围着一块豹皮。一到面前,又双双俯伏在地,口中咿咿呀呀还学着一句半句的人言。我知道这一对巨猿,定是群猴之首,比别个猴子格外通灵。听它人言半吐,时有百抽两字的声音,想必百拙上人对这两猿特别垂青,所以学会了一句半句的人言,而且学着云南边界瑶人的样子,围着一块豹皮。暗想到百抽上人已坐化,倘然这两猿知道,不知如何嗥哭叫跳,还是不说为是。此地灵岩奇境,同这两只巨猿,将来也有用处,何妨在此勾留几时,步一步百拙上人的后尘。 ‘主意打定,我就对着两猿宣布我的来意。又问它当年百拙上人在何处存身?那两只巨猿听我说完,立起身来高兴非常,掀起巨唇,咿呀了一阵,伸出巨灵般的毛手,向瀑布下流一指,又指向石梁上面,比划了一阵。我就照它所指,先向瀑布下面走了过去,两猿也跟了过来。一看岩上瀑布的源头,就从石梁底下顺着峭壁凹进地方,一条条象匹练似的直挂下来,挂到岩脚,不下百丈。又从岩脚曲折的溪涧,分出百道细流,滢洄到百余步外,到了溪口又汇成巨流,与溪口矗立怪石,冲激喷礴,簇起万朵雪花,发出訇訇的雷音,然后冲泻面下,直注两岭夹峙的峭壁下面。从溪口直望出去,远远看见溪中,象中流砥柱一般矗立着一枝枝剑戟似的石柱,石柱中间夹着光华灿烂的两个蟒头,两个蟒头软软的垂在下面,好象锦球上络着的穗子,被滟滟的溪水反映,倒影流彩,格外奇丽。细察两蟒似已毫无生气。大约内伤外震,均已死掉,想到头先那般猴子远望鼓噪,就是为此。两只巨猿看得互相拥抱,欢舞起来,想是这几天猴子猴孙,被两蟒吞得不少。 ‘此时斜阳渐渐没落,一时想不出处置两蟒的法子,好在两蟒已死,明天设法不迟,就回头又叫两猿领路去探百拙上人的洞府。两猿领命,反身沿溪向岩上走去。一路跟着,经过许多猴洞,那般猴子始终静悄悄的俯伏在地,等我走过以后,回头一看,才一个个跳身而起,自在游行。前头两猿已从岩侧仄径盘旋而上,我也跟纵上去。一忽儿走上石梁,俯看下而二层层猴洞,象蜂房一般,石梁上面,又是几层直上直下的峭壁。跟着两猿渡过石梁,盘旋峭壁之上,然后攀藤扶葛,直达岩岭。 ‘不料岩岭又是一番境界,四周尽是绿荫如幄的千年梓楠,中间一片广场,琪花瑶草,触鼻幽香。广场尽处,盖着几间结构离奇的屋子,屋后矗起十余丈长晶莹如玉的一座白屏,两猿渡过广场跑近屋门,分立两旁,居然躬身肃客。我一看那几间矮屋,全用梓楠枝干凑搭而成,不加修饰,别有古趣。走进屋内,门窗四壁,地皮屋顶,满用豹皮张布,一排三间,也用豹皮隔开。中间设了一个石制蒲团,蒙着一张极大豹皮,左间设一具整块玉石凿成的巨炉,炉上火光融融,正烤着几只兽腿,旁边摆着几件铁器,右间地上大小兽皮五光十色层叠得尺许厚,屋角还倚着两柄雪亮的大斧。 ‘我四面一看,就明白这间屋子就是百拙上人隐居之所。那座玉石炉定是铸剑所用,想不到如此高岩,还留着这几间又富丽、又古雅的隐士之庐,而且两猿居然不忘故主,保守此庐,还能革掉茹毛饮血的遗传,把兽肉烤炙而食,想又是百拙上人一番陶冶的功德。此时屋外斜阳没落,四面业已黑暗,就在蒲团上而盘膝略坐。那两猿躬身进来,朝我指口示意,大略问我是否饥饿的意思?我说早已避谷,明天略寻本山松仁榛果之类,就可充饥。两猿听罢,一猿回身出屋,很尖锐的几声长叫,叫声过去,似乎远远听得岩下,也有几声猿叫遥遥应和。屋内一猿把右首豹皮幔拉开一旁,炉内添了许多枯木立刻必必剥剥冒起火光,照耀一室,而且炉内发出一阵阵的清芳幽馥出来,想必所烧木料定是檀桂之类。 “正想借此闭目静坐,领略清香。忽然门外猿影幢幢,巨猿在先,后边跟着五六个小猴,手内都捧着松仁榛实,黄精白苓之类,一齐进来,跪在蒲团下,双手献上果实。我看到这般比人还要灵活的猿猴实在可爱,就随意吃了一些,挥手令退。这几只猴子退出以后,两猿在炉上各各取了一只烤熟兽腿,坐在我蒲团下面大嚼起来。我就连比带说,探问百拙上人当年情形,又问两猿怎么比群猴高大许多。 “那两猿虽然语言难懂,可是它东指西划,也可明白了一点大概。两猿比划了半天,一猿突然走进右间屋内,扛出两柄大斧,叫我细看。一看这两柄大斧,连柄带斧全是纯钢铸就,每柄足有二百余斤,斧柄上都刻着字。细看字上所说,才知两猿并非莽歇崖所产,还是百拙上人从前游历安南交趾,回到云南经过蒙自风魔岭,无意中遇到两只巨猿,把它们收伏带到此地,叫它们管领群猴同看守这几间屋子。后来知道两猿实系风魔岭洞猺同猩猩一类的野兽交合而生,性质也在人猿之间,所以格外通灵,而且力大无穷,真有伏狮擒虎的力量。 ‘百拙上人爱惜两猿,还传授好些武艺。铸成八剑的时候,恰恰炉内尚有不少余铁,顺手打成两柄大门分赐两猿,教会了三十六招天罡斧的招数,又代两猿起了名字,一名神荼,一名郁垒,就把两猿名字分镌在两门之上。我从斧上的字得到两猿来历颇为高兴,而两猿也象具有夙缘,依侍身边恭顺非凡。当晚我就在中间蒲团上打坐休息,两猿堵住门口,枕斧横卧度过一宵。 ‘第二天清晨睁眼一看两猿早已出去,步出屋外一看,四周山内,白云拥絮,一片迷漫,立在岩顶,好象飘浮云海一般。半晌,一轮红日,涌出云堆,阳光四射,四面景物渐渐清晰起来。几百里内山脉起伏,溪流细布,一览无遗,偶然望前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因为昨天两蟒纠结一团,滚下峭壁,被溪中冲天柱夹住所在,直对岩顶!此时留神一看,偌大的蟒团,踪影全无。 ‘昨天满以为两蟒业已死掉,不妨留待今天处置,照现在这个情形,定是两蟒死后复活,挣命逃去。正在懊悔不迭,忽然对面岭下松林里面,猿声大起,钻出无数猴子,进力牵着几条粗长藤拉上岭脊。那两只巨猿,手上斧光霍霍,也在那儿东指西挥,忙得手足不停。起初看不出那般猴子干什么把戏,后来岭下猴子象潮水般涌上岭来,才看清楚那般猴子牵拉的东西,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神荼、郁垒两猿,把这般猴子训练得好象一支精练军队,指挥如意,喜的是昨天我难以立时解决的问题,两猿已经代为解决,两蟒并未逃去。 ‘原来当我看清楚那般猴子,你拉我挽的从松林内拉上两条十余丈长的巨蟒来时,两蟒骨肉,似已剔去,只剩二条整身蟒,被那般猴子运到岭上,象赛会迎龙灯一般,拉了过来。我就飞身下岩,跑到那边岭上,寻着神荼、郁垒,同到峭壁下面溪边一看。溪水被蟒血所染,变成赤色,溪岸上连骨带肉的蟒肉,堆成小丘一般。问起情形,两猿连比带说的说了一番,才知神荼、郁垒一早率领全山猴子猴孙,把夹在石柱上的蟒团拉下来,用两柄巨斧从蟒肚切开,取出骨肉。因两蟒背上坚鳞,试了几斧毫无损伤,改斫蟒肚,才始得手。幸而两斧也是缅铁百炼面成,两蟒又是死的,肚内鼓不起气来,肚皮又比较薄嫩所以容易进刃。但是换了寻常的兵刃,虽然如此,也休想动得分毫!我听明后,又把两斧取过来仔细鉴赏,端的犀利异常,不同凡品。 ‘忽然因这两柄大斧,想起那边峭壁上面百拙上人题跋内的话,从前铸剑时候,只取一半藏铁,想必还有余铁在涧内。这种缅铁,世间稀有,又是多年藏在涧底,昼夜泉流潺潺,不断的冲刷,业已精纯无比,何妨花点功夫,也铸成几柄宝剑,不枉到此一番。主意打定,就从那天起,寻到藏铁所在,命神荼、郁垒悉数运到岩顶。在百拙上人所遗剑炉内,一半参照古时欧冶子的成法,一半别出心裁,足足两年工夫,先铸成了这柄刚柔互用的白虹剑。 ‘这柄白虹剑运用起来,到了神化不测的功候,只见白虹一道围绕全身,周身一丈以内,非但点水泼不进去,剑光所及,敌人无论用何种军器,略一进招,就会被削断,除非也是相同的宝剑,方能招架。但是这柄剑长有七尺,刚柔随意,运用得法,就是敌人也使相同宝剑,也须退避三舍!因有这种好处,所以叫做白虹剑。又利用那两张蟒皮,配成一具软剑匣,只可惜白虹剑铸成以后,有事下山,没有工夫再铸第二柄宝剑。直到现在,莽歇崖的几间屋子,还存着许多精铁,仍由神荼、郁垒守着,每年总去看望一次。’ “以上一番话,是我们师父讲明白虹剑的来历。(以上所说乃是王元超在宿店内对高潜蛟讲的前因后果)讲明白虹剑来历以后,就把这柄剑赐与三师兄,叫他斩太湖的铁臂神鳌。三师兄就拜别同门佩带下山,到太湖创立事业。我们师父等三师兄走后,暗地跟踪下去。不到两月工夫,师父很高兴的回到山上,对我四师兄龙湫僧说,铁未神鳌常杰已被三师兄除掉,被太湖帮推为首领,从新订立帮规,极力整顿起来。这是以前的话。直到三师兄分别两年以后,就是今年春初,我才学艺粗成,那时四师兄龙湫僧业已回到灵岩寺,只有我一人侍奉师父,不敢轻意下山。到了春末,师父想出门云游,叫我回家候命,我方才回到宝幢家内。 “我的家中,双亲早已亡故,弟兄三人惟我最小,虽有不少家产,可是我们弟兄三人友爱异常从未想到分家上头。两位嫂子又非常贤德,时时劝我成家娶妻,我总是婉言回绝。后来索性浪游四方,才遇到我们师父,收留学艺,一瞬过了四五个年头。此番突然回转家中,兄嫂欢喜得象天上掉下宝贝似的,看我光采焕发,神态异昔,不住的问长问短,我就把遇到师父的情形详细告诉。 “我们原是武学世家,我的大兄、二兄中过武举,对于武学原有门径,听见我得到世外仙人为师,也是非常欢喜。一连在家中住了两个多月,想起三师兄久未谋面,又记挂着铁佛寺那部内家秘笈,愈想早点会着三师兄,商量找法子以偿夙愿。正想收拾行装,向太湖进发,哪知三师兄已经得到师父通知,知道我已回家,就从太湖动身,寻到宝幢。彼此几年不见,自然格外亲热!问起太湖情形,才知经三师兄整顿了几年,已是规模一新,威名远播。江浙两省几路有名的绿林豪侠,都慕名联络,奉三师兄为盟主,愿听他的号令。 “我们三师兄本来姓名是黄九龙三字,到了太湖以后,人人都叫他太湖黄,名头愈叫愈大,后来因黄王同音,干脆尊为太湖王。提起太湖王,江浙两省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提起黄九龙,反而没有人知道了。此番到来,一半是师兄弟几年不见,叙叙契阔,一半也是不谋而合,为着那册秘笈,可是其中还有一段别情。 “师父从天台下来,先到太湖查看三师兄布置是否得法,无意中也提到那册秘笈。我们师父内视反听的时候,原有知微查隐的本领,大约我们两人的私约,师父早已洞烛无遗。而且知道这册秘笈,确系藏在铁佛寺内,还说芜湖驻军统领单天爵,也是想得秘笈的一人,叫我们不要大意。三师兄被师父这么一说,就向师父打听单统领的来历。 “据师父说,这位单军门确是单公思南的后裔,幼年因为家中衰落,六亲无靠,已在嵩山少林寺落发为僧。单天爵自幼欢喜弄拳舞棒,少林又是武术出名地方,寺中上至方丈,下至挑水弄火的僧众,都会几手拳脚。单天爵天生一副铜筋铁骨,又极年轻,经潜移默化,数年工夫,居然被他学了一身功夫。那时恰巧一贯禅师的弟子百拙上人驻锡少林,偶然看见一个小沙弥虎头燕颔,生得不凡,是个可造之材,就叫过来探来历,知是单公思南的子孙,不觉暗暗点头,存了造就他的意思,叫他侍候方丈,列入门墙。单天爵福至心灵,诸事谨慎小心的服侍,上人爱他伶俐,也就把少林种种的功夫,早晚指点。 “这样又几个年头下来,单天爵的功夫已是出人头地。后来百拙上人云游募化,单天爵倚恃一身功夫,雄心顿起,不甘苦守蒲团,也自假云游为名,到处显露能耐。因此江湖上代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铁铸韦陀。因他练成一身金钟罩功夫,周身刀枪不入,又善使一条纯钢九节软鞭,所以起了这个绰号。 “他在内地混了几年,江湖上也有点名望。但是百拙上人那时还未圆寂,恨他不守清规,想按照戒律惩罚,他听得这个消息,一溜烟逃到青海躲避,恰值大将军岳钟琪,正在青海用兵之际,他就脱掉僧衣,蓄起头发,投效军营。照他这身本领,效命疆场,自然出色,接连几场大战,却也博得不少奇功。等到岳大将军奏凯回朝,把他高列保案,居然红顶花翎,也是一个统兵大员。那时河南地方不靖,就命他率领标营,坐镇汴洛,近来又调到芜湖,控卫南方要冲,自以为一帆风顺声势煊赫,野心勃勃妄作威福起来。 “不要说百拙上人已登极乐国土,就是尚在人世,他兵权在握,顶连荣身,还怕一个老和尚怎甚?早已把造就他的恩师置诸脑后哩。最可笑一个游方和尚,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统兵大员,也算得为光头吐气,菩萨有灵。可是他从前草履布衲到各寺挂单的时候,结识了不少佛门僧侣,也受过人家许多好处,此时各寺旧侣打听得他飞黄腾达,一个个寻到芜湖,想沾他一点光。哪知道他反面无情,官气十足,只看到他一双白眼,抹一鼻子灰回去,有的面都见不着,就轰出来了。 “有一天他的衙门口,来了一个魁梧奇伟的红面和尚,穿着一件崭新绸里布面的僧袍,足上云鞋素袜,整洁异常,手上还拄着一枝朱漆点金的龙头禅杖。一到门口,就掏出一面海红全帖,写着少林醉菩提拜几个字,朝着衙门口几个卫兵,连连合十,说道:‘有劳将爷,代小僧回一声,说有少林醉菩提有要事叩见。’那几个兵先不接帖,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昂着头说道:‘我们大人从前什么人都见,现在凡是光头的一概不见,你何苦叫我们白跑一趟腿呢?’ “那醉菩提笑嘻嘻道:‘阿弥陀佛,将爷的吩咐,小僧理会得。但是光头也有好几等,象小僧的光头,大人绝不至于拒绝不见的。’边说边向大袖里边不知摸出一点什么,把红帖遮在上面,一齐送到卫兵手内,轻轻道:‘将爷多费神吧。’那接帖的卫兵,被他将爷长将爷短?徽蠊坪醢宀黄鹈婵桌矗猿鲆恢治蘅赡魏蔚纳衿溃骸伲阏婧右裕舶眨丛谀愠黾胰朔萆希闳ヅ鲆慌霭伞#蛋昭镒盘吡私ィ16谂员叩募父鑫辣ハ嗉访寂鄣乃敌α艘徽蟆w砥刑崃称と缣炊阕判α常趴谖辣怯幸淮蠲灰淮畹模ぱ邮惫狻?br /> “原来醉菩提幼年也是少林寺出身,同单天爵最为莫逆,因为守不住少林的严规投到别寺寄身。为人圆滑异常,善于交际,武功颇也了得,惯使一条纯钢点漆的龙头禅仗,各处绿林响马,结交的也是不少,江湖上颇也有名。单天爵看到他的名帖,仰着头思索了一会,对卫兵道:‘叫他进来。’这一来倒出卫兵意料之外,心想这个光头也许真有点来历,怎么轻轻易易就也见呢? “哪知单天爵肚内自有一番作用。因为他驻扎在芜湖几年,虽然管的是缉私剿匪,可是他倚仗着汗马功劳,有岳大将军作靠山,就是安徽的督抚也要让他几分,就放开手无所不为。象私运粮食,包庇枭盐,已是家常便饭,近来又暗暗联络会匪,同各处水陆剧道干了许多鬼鬼祟祟的事情,所以营内进进出出都是竖眉横目的人物。象醉菩提这种人去投奔他,正可以利用,代他四处奔走,自然格外垂青,何况醉菩提原是个光头篾片。两人一见之后,醉菩提几句米汤一灌,自己一吹,就把他引入为心腹,留在衙门。 “有一天醉菩提吃得酒醉饭饱,闲得无事可做。忽然想起在少林时候,听得百拙上人讲究戒律,以单天爵熏心利禄,败坏清规,为戒律中最不可恕之罪!顺口提起他的祖先单思南,从单思南又说到王公征南著有一册内家秘笈,是学武的正法典藏,可惜密藏在铁佛寺内,到现在还没有遇着有缘的人。那时醉菩提从旁听得,就留了意,独自偷偷的赶到宝幢寻找几次,无奈千方百计,找不出一点踪迹来,只好暂时息了这个念头。此时在单天爵衙门住了几天,触景生情,勾起前事,想在单天爵面前讨好,把百拙上人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只把自己寻过几次的事瞒过。 “单天爵是个阴险狠鸷的角色,在官场中混了几年,何等奸滑,听了这番话,胸中早己雪亮,料得醉菩提定已设法寻找过。只把一双鹰眼骨碌碌的转了几转,鼻子里冷笑一声,说道:‘这册书何尝是王征南著的,无非从我们远祖思南公学艺的时候,把先祖的著作抄了下来窃为己有罢了。而且思南公因为武学无敌,到老童身不破,并不娶妻生子,死后,生前著作也被王征南统统拿去。他知道思南公族中式微,学武的不多,就大言不惭的据为己有了。但是年代不远,还恐年老的有见过思南著作的,不敢把这册内家秘笈,立时炫耀出来,故意密藏在铁佛寺内,让这册书过了几十年再出世,就没有人能够戳破其中把戏,可以博一个千古传名了。万不料单氏子孙还有我这个单天爵看透机关,这也是思南公在天之灵,使我扬眉吐气阐扬先德。前几年我就想回到家乡,把铁佛寺搜查一番,预备搜出几件先人传家之宝,重新校正珍藏起来,不让他人霸占去,无奈公事羁身,没有分身的机会,现在被你一提,大约外边还有知道的人。这桩事己不容耽误,真还得赶快去搜寻才好,万一被他人捷足得去,我姓单的就与他不共戴天。’” 第七回 龙蛇产大泽 风波壮阔权作扶余 螳雀逐高枝 鬼蜮迷藏须问弥勒 王元超继道:“单天爵说到此处,凶目一瞪,拳头掐得格格作响。醉菩提被他这一套大江东,蒙得做声不得,正想旁敲侧击,凑趣几句,献上一个搜寻秘笈的条陈。不料还未出口,忽然门外立着几个亲兵护弁里边,有一个满脸黑麻的凶汉突然跨进门来,紧趋几步,朝着单天爵单膝点地说道:‘下弁该死!下弁初到,不知道那册书与大人有这样重大关系,早知如此,就应该立刻报告。现在求大人宽恕小弁死罪,才敢实说。’二人听得同时一愣!单天爵觉得事有蹊跷,胸脯一挺,一摸两撇胡须,喝道:‘不要啰嗦!快讲!’ “那卫兵道:‘小弁原是太湖的渔户,前几年太湖寨主铁臂神鳌常杰见小弁略有膂力,懂得水性,强迫小弁上山去伺侯他。那时小弁在他势力范围之内,这位寨主又是性如烈火,动不动就开膛摘心,小弁性命要紧,怎敢违拗!只好委屈着伺候他,后来昏天黑地的过了几年。不料有一天一个貌不出众的精瘦汉子,赤手空拳来到太湖拜山,指名要会一会常寨主。两人见面以后,那瘦汉子自报姓名,说是余姚黄九龙,特意慕名面来,要请教寨主几手武艺。 ‘常寨主原是个草包,以为黄九龙三字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见过,又轻视他单身赤手,身材瘦小,满不在乎的就在厅前草坪上交起手来。哪知两人交手,也看不出姓黄的用什么手法,身子一动,就把常寨主跌了一个狗吃屎。常寨主一骨碌跳起来,一言不发,反身走进厅内,抡起他惯用的九环大砍刀,怒火万丈的奔出厅来。那时我们立在一旁,知道今天常寨主与这个姓黄的定不甘休!那姓黄的武功虽也了得,可是赤手空拳要抗搪这柄六十余斤的大砍刀,怕也难逃公道! ‘谁知那姓黄的看见常寨主横着刀怒吼一声,奔近前来,依然神色不动的立着,等到刀临切近,喊一声来得好!只把身子滴滴溜一转,就转到常寨主身后。常寨主一刀砍个空,刀沉势猛,望着抡出去好几步才稳定了脚跟,重又大喊一声,回转身来饿虎扑食一般,舞起一片刀花,呼呼带风的杀了过来。姓黄的毫不在意,只看他身子一矮,挥臂猱进,就钻入一片刀光之中。一霎时换步移形,身法屡变,在刀光里边忽隐忽现,活象穿花蝴蝶一般。把我们旁观的人,也看得目眩神迷。只觉常寨主身前身后、四面八方,尽是姓黄的身影,只把常寨主累得汗流满面,气喘如牛,使尽了吃奶力气,也得不到半点便宜! ‘我们一看这个情形,暗暗喊声不好,照这样工夫一长,准会把常寨主活活累死。正想知会众人,预备家伙,一涌面上。不料姓黄的一声断喝,一腿起处,正踢在常寨主拿刀的手腕上,只听得大砍刀上的刀环,锵啷啷一阵奇响,那把六十余斤的大砍刀,凭空斜飞起两丈多高。未待落下,姓黄的双臂一振,象飞鸟一般斜刺里纵起,离地丈余,恰巧把从空落下的大砍刀单手接住。身子一落,一个箭步又窜到常寨主面前,未待招架,顺势一个旋风扫落叶的招数,刀光一闪,就飞起一个斗大人头,常寨主的身体登时倒在地上,直冒颈血。那时情景,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只把我们吓得骨软神酥,呆在一边。 ‘那姓黄的此时横刀卓立,大声喝道:‘有不服气的尽管上来,与俺较量!’讲到寨内、常寨主手下也有几个精悍头目,千把个弟兄,那时除派出去几路弟兄不计,寨内也有五六百人。听得寨主同姓黄的较量本领,陆续跑到聚义厅前看热闹,差不多把厅前一块草坪,团团围住。等到常寨主失手,身首异处,姓黄的耀武扬威的时候,周围几百个人,只看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放一个屁,两只腿都象钉在草坪上一般,谁也不敢动一动。姓黄的四周一看,无人敢出来与他较量,格外神气十足,连声呼喝。 ‘正在这当口,忽然半空哈哈一声大笑,笑声未绝,从聚义厅屋顶上飘下一个五绺长须的老道,恰恰正立在姓黄的面前。表面看去,那个老道斯文一派,弱不禁风,但是从聚义厅屋顶纵到草坪姓黄的面前,至少也有十几丈远,一霎眼就飘落当场,飞也没有飞得那么快,这种功夫,实在少有。最好笑的那姓黄的能耐已是可观,哪知一见老道,立刻把手上的大砍刀向草地一抛,毕恭毕敬的朝那老道双膝跪下。起初我们以为姓黄的已被老道制住,也许那老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许是寨主的好友,姓黄的克星,所以姓黄的一见面,就跪地求饶。 ‘我们自以为所料非虚,既然有人仗腰,立刻胆壮起来,谁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那老道等姓黄的行礼以后,高声对我们说出一番话来,才知道那老道是江湖天字第一号的老前辈,就是称为陆地神仙游一瓢的,姓黄的是他第三个门徒,此番登门来寻常寨主的晦气,还是奉他师父所差。那老道又对我们宣布常寨主万恶不赦的事实,还说太湖原是前明忠臣义士的根据地,无故被姓常的占了好几年,现在特地差他徒弟驱除常寨主,重新整顿一番。叫我们愿意留在此地的,从此须听姓黄的号令,不愿意的尽管另投别处,也不为难我们。 ‘那时我们以为姓黄的本领,比常寨主还要厉害,又有大名鼎鼎的陆地神仙做靠山,将来山寨定必兴旺起来,外边做几票买卖自然也格外顺手。我们私地里都存了这个见解,没有一个愿意走的,都齐声说愿听黄寨主号令。从那天起,太湖就归姓黄的管辖了。 ‘姓黄的头几天百事不做,先同他师父在太湖周围巡视了一遍,回到寨内画了许多地图,又把全寨弟兄召集拢来,点名造册。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后来陆地神仙下山自去。姓黄的在太湖不到半年工夫,居然把寨内寨外整理一新,紧要山口,筑起许多碉堡。可是从姓黄的到太湖以后,从来没叫我们出外做一票买卖过,也不知道他的银钱粮草从哪处设法来的。我们因为虽然不做买卖,每月一样有伙食可领,也就安心下来。不料不久忽然又来了一个姓黄的大师兄,叫作钱东平,率领了许多人来到,也有文人打扮,也有武士装束,好象都约来入伙的样子,姓黄的把这钱东平恭维得无所不至,事事都要请教他。姓钱的带来的一般人内却有不少武功了得的,就分派了许多头目,文的就在寨内聚义厅旁边象衙门一样,设起文案室来。 ‘姓钱的住了几天就独自走了,临走时候又代姓黄的出了许多主意,立了许多章程,第一条就是不准抢掠奸淫,以下几条也记不清许多。记得尚有会种田捕鱼的,仍在湖内分配地亩去做农夫渔父,到了一定时间,须在演武场归队,练习武艺同出兵打仗的阵法。那时下弁就有点不耐烦起来,心想做强盗哪有这许多臭排场?倘然存心要做农夫渔父,何必到太湖去受姓黄的恶气?可是暗地探听许多旧同伙的口气,早已把常寨主忘得干干净净,反而口口声声说姓黄的不差,把小弁气破了肚皮,暗自存了一个离开太湖的念头。 ‘但是姓黄的寨规森严,要口都有关隘,不能随便进出,而且随时随地都有巡逻队掉换巡逻,一时没有法子脱身。直到本月月初,派小弁在聚义厅值差,恰巧姓黄的写了一封信,叫小弁投到浙东宝幢地方一个姓王的家中,小弁心内大喜!接过信件,安安稳稳走出各道关口,好象逃出牢狱一般,连夜离开太湖,投到此地。蒙大人恩典赏一份口粮,就象从地狱升到天堂一样。” “此时那卫兵一口气说到此处,未免舌干口燥,略微顿了一顿。那单天爵虽然听得有点出神,可是回过味来,觉得与他所说的内家秘笈这册书满不相关,突然把桌子一拍,厉声喝道:‘混帐!谁叫你说这些不要紧的话?’又朝着门外喊一声:‘来!看军棍伺侯。’那卫兵吓得一哆嗦,连连叩了几个响头,说道:‘还有下情,容小弁细禀。’ “此时醉菩提坐在一旁,也说且请息怒,容他讲完,倘说得不对,再责未迟。单天爵又一声大喝道:‘快讲!仔细你的狗皮!’那卫兵战战兢兢的伸手从怀内掏出一封信来,已经折叠得一团糟,把信略微一整理,双手捧到单天爵面前道:‘这就是姓黄的叫小弁送得宝幢王家的那封信,小弁逃出太湖后,原想随意弃掉,无意中拆开一看,觉得其中写的几句话很是奇怪,就留在身边。此刻偶然听到大人和这位老师傅讲话,似乎与这封信很有关系,所以冒昧禀告一番,请大人一看书信就可明白。’单天爵也不答话,夺过书信抽出信纸,摊在桌上一看,连喊不好!醉菩提看他称奇道怪,也伸过头去一看。 “原来信内头几句无非久别思慕老套,下面就写着寻找秘笈的话头,信上还粘着陆地神仙写的一张纸条,写着‘欲得秘笈,须问弥勒,业精于勤,何关得失。’十六个字,单天爵看完这封信,仰着头思索了一回,突然对那卫兵说道:‘好,起来,今天的事不准向外边乱说,将来自有重赏,你且出去。’那卫兵好象奉了一道赦旨,又叩了几个头立起来,倒退着走出门外,自去抹汗不提。 “醉菩提一等卫兵走出,立刻对单天爵道:‘看这个情形大人想得那册秘笈,须赶快下手,迟了惟恐被人占先。幸面鬼使神差,姓黄的信被这个卫兵耽误了许多日子,那住在宝幢姓王的恐尚未知道,还不至被他们偷去。但是那个游一瓢从前倒常听百拙上人说起,是个神出鬼没的怪东西,百拙上人在世时候,还让他几分,我们也应小心从事才是。而且那个姓黄的也不是好惹的,此番小僧来的时候,路上也听人说起太湖的事,都称那个姓黄的太湖王,江浙两省的绿林尊奉他的还真不少。” “还未说完,单天爵也听得不耐烦起来,大声说道:‘这种小丑,何足挂心。我从前跟岳大将军大战青海的时候,厉害的角色不知见过多少,大军一到,哪有他们立足之地?何况太湖的区区盗贼,有一天我就带兵去剿平他们,可是目前要想得到那册秘笈,真应该早点设法才好。我自己职守所在,又不能轻易出门,眼前又没有妥当的人可派,而且那册秘笈虽然藏在铁佛寺内,但是寺甚广大,究竟也不能满寺瞎摸,这几层倒费踌躇。’ “醉菩提听了这番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又默默自己盘算一番,然后胸脯一挺,立起身来说道:‘大人不用心焦,小僧已有主意在此,事不宜迟,今天小僧就马上动身到宝幢去,不出十天定可将那册秘笈双手献与大人。’单天爵听得高兴异常,立刻走过来握着醉菩提的手说道:‘你真有这个把握吗?倘然果能如愿,我必定重重厚谢。你想做官的话,我定然特别与你设法,定不相负。’醉菩提本是热心利禄的人,一听单天爵许了重愿,格外拍胸脯,一力担当,立刻就想动身。单天爵两手一拦道:‘且慢。’立时喊进一个贴身卫兵,从帐房拿到一百两银子送与醉菩提作为路费,醉菩提自然千恩万谢的告辞而行。 “以上一番情形,原是师父对三师兄说的话。师父对于单天爵的不法行为,想必注意已久,时时暗地侦察,所以单天爵的一举一动师父知道得这般详细。那时三师兄听明了上面许多话,知道寄给我的信同师父那张纸条到了单天爵的手内,反而弄巧成拙!而且醉菩提已经自告奋勇,代单天爵到宝幢偷那册秘笈,心内焦急异常,就索性禀明师父,预备自己到宝幢来同我商量办法,师父也不置可否,只说好,就自己扬长而去。 “三师兄送师父走后,当天把寨内事物略微分派,就单身赶到宝幢。幸而我还未动身,两人略一商量,先托大师兄向铁佛寺住持商妥,假说我要静养读书,拨租几间幽静屋子,先付了一笔丰厚租金。那住持知道我家也是宝幢绅士,又是财金到手,自然满口应允。 “当天我就独自一人带了许多书籍住在那种着凤尾竹的一个院子里,葫芦式门洞边还贴出闲人莫进的条子,免得醉菩提到来,闯进来窥破机关。我那天还故意见佛就拜,在寺中各处游览一周,察看有没有异乡僧人挂单在内。醉菩提我虽然没见过,听师父口中所说醉菩提的面貌形状,也是容易认识。但是全寺留心看过,寺内虽有不少僧人,竟没有象醉菩提形状的和尚,又向方丈打听近日有无外路僧人挂单?据说一个也没。而且寺内的和尚,从表面看去,尚都安分,也没有懂得武功的人,不觉放了一半心,知道那册秘笈尚未被窃。 “晚上方丈送来几样精致饭菜,招待很是殷勤。饭后一人等到夜静,三师兄如约飞越而进,两人又促膝谈心,研究那册秘笈究竟藏在何处,从何处着手?照三师兄意思,师父的手谕十六个字,定有很深的作用,因为师父先天易数深得那康节传,真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于是我们两人把这十六个字苦思焦虑的推敲起来。我沉思了一会,对三师兄道:‘照师父所谕十六字,内中关键只有第二句“须问弥勒”四个字,弥勒佛就是寺门口当门坐着,常开笑口一尊佛像,难道说那册秘笈藏在弥勒座下不成?’ “三师兄道:‘这是绝不会的,你想弥勒佛离大门甚近,人人见得到的地方,而且每寺的弥勒佛,最少一年须修饰一次。因为弥勒当门而坐,风吹雨打,容易毁坏,无论进寺的走过的,都看得见,所以寺里装饰门面,必须把这尊佛像同旁边一样显露的四大金刚,整理得金碧辉煌。既然要这样时时搬动,如何会藏在弥勒座下?’我一想三师兄的理由很是充足,但是师父所说“须问弥勒”,绝不是随便写的,真有点难以猜度。只好两人趁夜静无人的时候,把全寺上上下下仔细踏勘一遍,大殿偏殿前后左右都侦察一番。整整查察到晨鸡报晓,除地皮没有翻过来,其余统统仔细看过,依然没有一点踪影。 “一听寺内和尚已预备起来做早功课,只好回到自己屋内,三师兄也仍旧飞身出寺回到我家休息,约好晚上再想办法:这样废时失业的查察了好几天,仍旧没有头绪。三师兄头一个不耐烦起来,况又记挂着太湖寨内的事,预备暂先回去,被我苦留不放,才勉强又耽搁了几天。恰巧这当口,发生搜蛟的一幕趣剧,高兄遇到僵尸毒手,谁料略一大意,竟被醉菩提那个贼秃得了手去。 “他偷去秘笈我还并不恨他,因为他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情尚可原,不应该偷去以后,又鬼计多端回到铁佛寺来,乘人不备,暗放冷箭!还故意用一手金蝉脱壳之计,飞箭上面附着一张字条,写明秘笈是单天爵取去,有胆量的可到芜湖统领衙门去讨。他以为写了这张字条,可以脱身事外,又以为我们决不敢向单天爵理论,你想这个贼秃可恶不可恶? “最好笑的是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同在屋内,三师兄问我话时,我因面向窗坐着,已觉得窗外有人,正想拿个主意。不料贼秃放了冷箭以后,就拔腿飞跑,等我同三师兄飞出窗外,跳上屋顶一看,贼秃脚程也算不差,竟逃得无影无踪。哪知我们料定这贼秃必定连夜出城,要回芜湖,定走东门,我们就从屋上跟踪追去。将到东城,就看见一贼背着一个长方包裹,业已越城而过,还有一贼距城尚有一箭之遥,正急急向城奔去。三师兄在前看出情形,一而追一而把腰间白虹剑解下,退去蟒皮剑套,同我一齐跳下屋去,接连几纵,就离那贼不远。 “那贼奔过城墙,知道有人业已追近,突然回身立定,故作镇定,笑嘻嘻说道:‘喂,朋友,河水不犯井水,何必苦苦追赶?,我同三师兄抬头一看,那贼是个行脚僧打扮,漆黑一张面孔,披着一头长发,额际束着一道紫金箍,中间矗着一个如意头,空着一双手,身上也别无他物。我们看那贼不象师父所说醉菩提的形状,因为醉菩提是个光头,又是一张红面,一时倒不便冒昧从事,就喝问你夤夜跳城,有何缘故?先头跳出去的是谁? “你猜他怎么说,哈哈,真可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他说:‘素来在黄岩赤城山弥勒庵出家,因为募修佛堂,四方游行。今天步行到此,已经深夜,走到铁佛寺敲门不便,就在寺门口露坐,预备天明后,要进寺挂单。不料坐了未久,忽见从寺门口墙上,纵出一条黑影,似乎背上还驮着一样东西,那人跳到街心,一垫脚,又跳上对面街屋上,向前飞跑。我疑心那个贼定是从寺内偷了东西逃出,明天寺内发觉起来,恰巧我坐在门口,倘怀疑是我偷的,这才是无妄之灾哩!我这样一想,倚恃着小时候也从村庄武师学会了一点武艺,就拔腿直追,追到离城不远,从月下望去,已看见那贼向城飞跑去,原也是个光头和尚。披我看清楚了以后,我倒放下了不安的心。你想既然寺内和尚偷寺内的东西,逃了出来,明天铁佛寺方丈一查,缺了一个和尚,自然不会疑心到我了。现在被你们两位苦苦追问,时候一耽搁,那贼和尚已跑远,想追也无从追踪了。’ “说也不信,我们听他这一套入情入理的话,真被他给蒙住,一时弄得捉摸不定,而且我们一心在醉菩提身上。心想照他所说,越城的贼定是醉菩提无疑,两下一耽误,那贼秃早已逃远,追也枉然!说也惭愧,当时我们两人对于那个行脚僧,竟会一点不疑,居然还同道回来,因为他脚程跟不上我们,还在后面直喊慢走。我们哪有功夫理会他,还怕泄露我们行藏,故意施展陆地飞行,把他撇下,自行回寺。 “等到回寺以后,我们两人未进屋内,在瓦上立着,把前后情形仔细琢磨一番,始觉行脚僧也有可疑。因为我突然想到前几天在大殿上,曾经远远看见两个黑影,也许有醉菩提在内,今晚逃的却只一人。前后一想,也许那个行脚僧乃醉菩提请来的帮手,自知不敌,特意叫醉菩提带着那册秘笈先自逃远,仗着而貌生疏,由他编出一套谎话来绊住我们。我们想到此时,三师兄立刻到寺门探看那行脚僧有没有回来,果然连鬼影都没有,料得受骗不小,只把三师兄气得直跳脚。谁知那时还只料到一半,到此刻三面情形一凑,我才明白行脚僧就是醉菩提改扮的呢。 “这且不提。你当然还不明白我们既然受骗怎么还会跟踪到此呢?这就叫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那醉菩提饶他鬼计多端,毕竟露出许多破绽。那天三师兄到寺门探看行脚僧不在以后,我们二人就把贼秃飞箭掠下的字条,在屋上映着月光仔细一研究。似乎字条上所说,叫我们到芜湖单天爵那儿去的几句话,明明显示惧怕我们,恐怕我们苦苦追迫,难逃公道,故意留下字条,移祸于人。只看他城墙底下一番鬼话,处处都用巧着,不敢同我们交手,就可知道。但是我们的目的在那册秘笈,秘笈在谁的身上,就向谁讨取,何必舍近求远? “而且还有一层最要紧的关系,那册内家秘笈原是少林派武术的克星,倘然少林派的人得到这册秘笈,从小处说可以压倒老?偻牛哟蟠λ悼梢孕凼痈髋桑獯笊倭置呕Аo笞砥刑嵴庵止硭畹男形雀姨癫恢艿囊苹鲇谌耍玫矫伢攀欠裾娓鏊窒子诘ヌ炀簦彩且桓鲆晌省r残硐饶玫狡Ь驳胤剑约撼汲隼矗倌玫降ヌ炀裟嵌ヌ趾茫参粗<热徽庋颐瞧衲芮崆岱殴獠皇桥沙勺韭穑慷宜侔缧薪派氖焙颍淙宦旎鸦埃墒撬邓≡诨蒲页喑巧矫掷这郑狗撬婵诼抑摺>萑π炙担滥谴θ酚幸桓雒掷这郑故俏醋魍乓郧暗焦抑烂掷这值胤胶艽螅ㄖ诔喑巧缴稀n矣窒肫鹗Ω缸痔跎喜皇怯小胛拭掷铡囊痪浠奥穑灰陀u谀歉雒掷这稚弦参纯芍?br /> “同三师兄一商量,也许那贼秃先到赤城山隐避几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抄录那册秘笈。既然秘笈已被贼秃窃去,我们也毋庸留在铁佛寺内,不如两人同到赤城山侦探一番,如果我们所料不实,再到芜湖去也不算晚。主意既定,便跳下来走进屋内,就同你商量投师的办法。你当然还记得我故意叫你不走海道,反叫你多走几天,从旱道走山路,因为你走的旱道,也要经过赤城山,我们也许在路上再会见。老实说,我们也要顺便侦察你一路的举动,看看你的品性,这桩事还要请高兄原谅。我既然把你介绍入师父门下,我不能不谨慎一点哩。但是你在宝幢动身这一天,我们还在我的家中安排一点琐务,到下午才动身,从这条路上走来,我以为你早已走过赤城山了。 “不料到了此地,居然同你碰头,而且事有凑巧,你于无意中又碰到那醉菩提和赤城山寨主,可以证明我们料得不差,不致于白跑一趟了。至于此刻我料到行脚僧就是醉菩提改扮的缘故,完全是从你口中听出来的。 “你说的二人形状,一个是手执龙头禅杖的红面披发头陀,一个是手使虎头双钩的凶汉,那个头陀行状与我们那晚碰到的行脚僧,一般无二,只差我们见到的行脚僧,是一张漆黑面孔,你遇到的是一张噀血红而。讲到那张红面,同那枝龙头禅杖,又同我们师父说的醉菩提形状一般无二,只差一个是光头,一个披发,这样几下印证起来,全是醉菩提这个贼秃捣的鬼。 “此刻可以断定那贼秃恐怕露出真相,不大稳便,故意在光头上装上假发,用一个头陀常带的发箍束住,又把而孔擦黑,使我们在黑夜里看不出他的真面貌,知道我们不会妄杀无辜,可以借此脱身。那赤城山寨主既然称他师父,当然是他一党,贼秃自知一人办事不便,定是从单天爵那儿出来就先到赤城山来,约他徒弟作帮手,所以到宝幢时反在我进寺以后。那天我在殿上看见的两个黑影,定是他们师徒二人,那晚头一个越城而逃的人,也定是贼秃先叫他徒弟带了秘笈同他手上的龙头禅杖,先逃出城去,免得被我们看出破绽。今天你在破庙遇到他,虽然头上假发还没有去掉,可是黑面已经洗掉,显出真面。那枝龙头禅杖已到自己手中,在贼秃意思,以为到了此地已是万安无事,谁知天网恢恢,偏被我碰到,你又会着我们,被我们识破他的奸计呢。 “话虽如是,贼秃的鬼计真也缜密异常,今天假使没有遇到你,一时真还不易完全识破。还有一桩紧急的关键,到现在我还猜不透其中缘故,因为我同三师兄到铁佛寺去搜秘笈确在醉菩提之前,搜寻了好几次,可以说没有一处不搜寻到,终是劳而无功,何以那贼秃一到,就容容易易的取到手内,这不是怪事吗?这桩事只可到明天寻到贼巢,同那贼秃见面时,再设法探出真情的了。现在我已把我们的前后情形统统对你说得清清楚楚,将来你见到师父,也不致茫无头绪,可以安心学艺的了。” 高潜蛟坐在对而草席上瞪着双大眼,张着一张阔口,听王元超从头至尾一路滔滔不绝的说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早已把这位少闻少见的高潜蛟,听得失神落魄,呆在一边。等到王元超讲完,才如梦初醒,猛然把腰一挺,突的跪在王元超而前,也不管地下流水纵横,咚咚的叩起响头来。把王元超弄得不知所措,赶忙把他拦腰一抱,象拾小鸡似的拾了起来,仍旧把他推在草席上坐下,笑着说道:“你发痴不成?无缘无故对我行起大礼来,这算哪一套呢?” 哪知高潜蛟诚惶诚恐的说出一番话来,他说:“凭我这块草料,今天同两位英雄般的人物坐在一起,已经觉得福分不小。将来叨两位的余光,拜得神仙般的师父,格外觉得是了不得的缘份。无论将来学艺能否成功,都是您的大德大恩,我怎能不拜谢您的恩德呢?”说着,似乎又要立起来行礼。王元超赶忙两手一伸把他按住,微笑道:“你不要胡闹,听我说。我问你,若真象你所说有这样的大恩大德,岂是你在地上磕几个头可以了事的?老实说,这种事根本算不得大恩大德,这就是友义的义字,是朋友应该做的事。希望你投师以后竿头日进,将来我们也多一个臂膀,多做一点侠义的事,到了那个地步,比叩几百个响头强得多。还有一层你要明白,千万不要把自己看低,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草料。一个人生在世上,应该立一个顶天立地的志向,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做得到与做不到是另一问题,志是不能不立。世上没有志向的人,虽然穿得富丽堂皇,他无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了这种志向,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依然是个昂藏七尺的好男儿。古人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又说‘舜何人焉,禹何人焉,有为者亦若是’。这几句话你虽不大了解,可是俗语所说‘神仙亦是凡人变’的一句老话,总应该明白,你把我这几句话牢牢记住,你就不会轻看自己了。而且我们聚在一起,也非偶然,我们介绍师门也非随意。我们倘然看你不是一块浑金璞玉,没有雕琢的可能,就是你跪在我们的面前,也不能轻意允许的,这样一说,你越可明白了。但是我叫你不要看轻自己,无非叫你立志自重的意思,同那自尊自大,可是大有分别,倘然走上了自尊自大那一条路上,那与自重就背道而驰了。” 这一番恳切谆至的话,高潜蛟虽然答不上来,但是细细领会,觉得比吃冰雪还清凉,比饮醇醪还甘美,只是讷讷不能出口。王元超察颜辨色,知道自己这番苦口婆心,己深深印入高潜蛟心上,越是不会说话的人,越能实行,这种不落言诠的境界,非细心人体会不出。深知这位质美未学的乡下老憨,一经师父陶熔,定能出类拔萃,不觉暗自高兴。忽然觉得只顾自己向高潜蛟说话,把三师兄冷落一旁,许久不见他动静,回头一看,原来那位三师兄,早已在草席上侧身而卧,鼻息沉沉了。 一听外面风声雨声,已不象起头狂暴,只茅屋上断断续续淅淅沥沥的,下那一阵阵的细雨,对高潜蛟说道:“此时大约已过丑正,不久就要天明,你趁此也可以打个困盹,免得明天上路精神不济。至于赤城山的事,你不用过问,倘然你也夹在里面,反觉碍手碍脚,要分神照顾你了。明天我们送你过岭,你自管自到雁荡去好了,好在此地已离雁荡不远,也许我们把赤城山一桩公案解决后,顺便到灵岩寺去会一会四师兄,我们不是又可以见面了。” 第八回 兰若降仙姝 魂销莲瓣 荒岩遇铁汉 掌擘松林 高潜蛟听得这番嘱咐,正在唯唯答应之间,忽然茅屋上面一阵哈哈怪笑。在这漫漫郊野四周寂寂的长夜,突然被这一声怪笑震破,越显得这笑声震耳欲聋,连前面一带长岭隐隐都有回响。这一声突然而来的怪笑不要紧,把高潜蛟吓得变貌变色,王元超也吃了一惊,连那鼻息沉沉的黄九龙,也闻声惊醒,一跃而起,未待王元超开口,就仰面向屋顶大声喝道:“太湖黄九龙在此,有胆量的尽管下来!” 喝声未绝,只听得门外一人低低说道:“啊哟,阿弥陀佛,把小僧的胆也吓破了。”说罢,竹篱门呀的一声,闯进一人。那人进门顺手把门曳上,一举手,又把头上笠帽掀在脑后,露出青皮光头,笑嘻嘻地对黄九龙、王元超合十道:“三兄五弟,幸会幸会。” 黄九龙、王元超两人一见来人的面目,不约而同的说道:“咦,原来是你。”立刻眉飞色舞的拉着来人的双手,彼此点头会意,哈哈大笑。此时又把那位高潜蛟装入闷葫芦里去了,趁他们拉手欢笑的时候,暗地细细打量来人,原来是一个三十有余四十不足的中年僧人。虽是布衲草履,满身泥浆,笠边衣角兀自挂着点点的雨水,弄得一身狼狈不堪。可是天生一张银盆大脸,配着剑眉虎目,顾盼非常,而且身材奇伟,音吐若钟,与王元超之俊朗,黄九龙之精悍,又另有一番气概。 正在暗暗喝采,王元超已拉着来人对高潜蛟说道:“今天的事,正是一巧百巧,方说曹操,曹操就到。你道这位是谁?就是我们常说的四师兄龙湫僧,也就是雁荡山灵岩寺方丈。”又指着高潜蛟向龙湫僧说道:“这位是山阴高潜蛟,正想投奔四师兄去,再看机会拜在师父门下。不料在此地不期而遇,真算巧极了。” 黄九龙笑道:“这位高兄运气尚算不坏,可是我同老五今天在这矮屋里坐水牢一般,坐了一夜,明天还要同那赤城山几个草寇周旋一下呢!” 龙湫僧且不答言,先走到高潜蛟面前,合掌为礼。高潜蛟也忙不迭的连连回揖,龙湫僧微笑道:“一见高居士,就知道是我辈中人,将来一番循循善诱,定是后来居上。我们师父虽然不肯轻意收徒,但是象居士这种无瑕美玉,师父想必不吝教诲的。” 王元超接着说道:“四师兄素来不肯随便赏许的,此刻经四师兄一说,我这个介绍人略可安心,或者不致受师父严训了。” 黄九龙又急急的抢着说道:“这种闲话,且不提他,四弟,知道我们到此的事么?” 龙湫僧指着屋顶哈哈大笑道:“我已从五弟口中听得一点大概,不为偷听,何至于一身弄得象落汤鸡呢?” 黄九龙拍手笑道:“该,该,私自窃听,应得此报!但是你不在灵岩寺安坐蒲团,反而有福不享,连夜冒着风雨跑出来,有什么要事呢?偏又不老实,跑路跑到人家屋上来了。” 龙湫僧指着黄九龙对王元超说道:“阿弥陀佛,你听我们三师兄说得好轻松的自在话,我不为他的事,还不致连夜跑道儿呢。幸而菩萨有灵,到了此地无意中会碰着你们,否则老远的赶到太湖,上庙不见土地公,那才冤枉呢。” 此话一出,王元超、黄九龙同时一愣,齐声问道,“此话当真?”龙湫僧答道:“佛门不打诳语,何况此事很有关系哩。” 黄九龙很着急的问道:“你此番找我,究竟有何要事?请你快说吧。” 龙湫僧微笑道:“且不要性急,你们此地的事,我得先问个明白。我虽听得一点大概,可是伏在屋上,偏偏天公不作美,雨声风声夹杂着,实在听不真切。” 王元超笑道:“没有雨声风声,我们早已知道有人在屋上了,但是四师兄,怎会伏在屋上的呢?”龙湫僧笑道:“说来可笑,我翻过山岭就逢着大雨,急走了一程,知道此间可以借宿。赶到此地,正想推门而进,忽听屋中有人讲话,正说着这一句贼秃,心想这倒好,我一进去,真应了指着光头骂贼秃那句俗话了。可是声音很熟,想看清是谁再进去,就跳上茅屋扒开椽缝一看,原来是你们两位,同这位高居士,不觉大喜。一听五师弟正在翻开陈年老帐,说得滔滔不绝,说来说去,把我也夹在里面去了。面且那册秘笈的事,虽然从前听你们两位提过,也十分留意。此时发生纠葛,不觉侧着耳朵听出了神,把身上的雨水都忘记了。但是那个醉菩提怎么会把那册秘笈,很容易的拿去呢?” 黄九龙道:“其中曲折很多,我来讲与你听,来来来,我们坐下来,席地而谈。” 于是四人围坐在草席上面,坐下以后,黄九龙先对王元超说道:“你同高兄讲那陈年老帐的时候,我因为听得乏味,不知不觉一歪身就睡熟了,大约我们的事,高兄已彻底明白。现在我把那册秘笈纠葛和高兄到此的情形,对四弟仔细一谈。”于是掉转头又对龙湫僧把过去详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番。 说毕,龙湫僧笑道:“你们这桩事,明天到了赤城山终可水落石出。但是照我猜想,无论那醉菩提如何鬼计多端,何以你们寻了几天寻不着秘籍,他居然手到擒来,实在有点出乎情理之外,恐怕其中还有别情。” 王元超把腿一拍道:“小弟也是这样猜想,只有明天会着那醉菩提,想个法子探出实情了。”黄九龙接口道:“照前后情形推想,使我们受骗的行脚僧,同高兄碰到的红面头陀,大约都是醉菩提弄的鬼。五弟看见的两条黑影之一,同先越墙而逃的贼子,也就是赤城山寨主无疑。” 此时高潜蛟也接着说道:“黄先生睡着的时候,王先生提到这层的。”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从怀内掏出那封介绍信来,举着信向王元超道:“此信原想到灵岩寺面呈龙湫大师的,现在大师光临,此刻就请大师过目,也是一样。不过信中附着九龙先生的令旗,被我失落,误事不小,希望明天能够夺回来才好。”黄九龙道:“你放心好了,那张旗失去不关你的事,明天准可夺回。”说毕,顺手接过信,递与龙湫僧道:“其实这封信你看不看都没关系,高兄的事你都已明白了。” 龙湫僧且不看信,对高潜蛟道:“高居士的事我已明白一切,我此番想会一会三师兄,就因为那张旗的关系。”黄九龙未待说毕,抢着说道:“哦,我明白了,你出来原为此事么?” 龙湫僧道:“三师兄且不要打岔,待我对高居士谈完以后,再谈那事。”又掉头对高潜蛟道:“高居士见我到此定以为有事在身,一时不能回灵岩寺去,其实我本身一点事也没,只要把那事同三师兄讲明后,就没有我的事了。明天他们办他们的事,我同高居士一块儿回敝寺就是了。” 王元超道:“这样太好了,我就此把高兄托付四师兄,还要请您指点他入门功夫,将来师父收录以后,传授道艺,也可事半功倍。” 龙湫僧笑道:“高居士虽是初会,已看得出是一个禀赋淳朴劲气内敛的人,学艺学道,都很相宜,我们师父平日不愿多收门徒,并非吝于教诲。因为世上根基深厚的人才,千百人中难选其一,尚须缘法凑合,才能发生香火因缘。象高居士的资质,已是不可多得,其余不讲,只要看高居士虽然出身山村,未尝学问,可是没有一点粗犷气味,只觉仁厚可亲,这一点也可看出根基深厚。将来我们师父绝不会屏诸门墙之外的,还要嘉奖五弟留心人才呢。” 黄九龙笑道:“高兄的事已算解决,天也快亮了,四弟,你讲我的事吧。” 龙湫僧道:“这桩事原因,五弟恐未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温州台州沿海一带,列着许多峻险岛屿,原是海盗出没之所。起初这般海盗,都是台湾郑氏部下,自郑氏被清朝降服,这般部下都散为海盗,有几千人一股的,有几百人一股的。到现在海禁一开,外洋轮船驶入近海,这般海盗惧怕轮船的坚甲利炮,弄得白瞪着眼,没有法想。 “不料近来中国巨商也改用轮船运货,劫掠的机会短少,团体渐渐涣散。我们三师兄眼光如炬,想把这般海盗收为己有,重新整顿一番,预备将来有用得着的去处。有几股海盗也久闻三师兄的大名,时常想与太湖联络,有几个较有名头的海盗,曾经到太湖去与三师兄接洽几次。三师兄因见来人并无出色本领,又不知道他的底细,未便冒昧应企,就托我就近打听一番。有一次写信与我,说是不久会差人送太湖号旗到来以便代表办事,大约这次高居士带来那张旗,就是这个意思了。” 黄九龙说道:“可不是这个主意。” 龙湫僧又接着说道:“我深知三师兄托我打听的意思,果然因为灵岩寺与台州湾沿海一带较为近便,其实也要我探听海盗中有无胸襟阔大、技能杰出的人物,然后再定联络的办法。我就借着募化为名,到相近沿海一带,暗地侦察了一次。不料到临海县台州湾的头一天,就闹了一桩笑话。” 王元超笑道:“怎么会闹笑话呢?” 龙湫僧道:“我因为台州湾是一个紧要海口,为海盗登陆之处,离台州湾不远海滩上面有一座龙王庙,庙虽不大,装金绘彩,颇也辉煌。你道这座龙王庙在那海盗出没之所,怎么还能如此堂皇富丽呢?原来那座龙王庙是海盗出资兴修的,那般杀人不怕血腥气的角色,对于龙王爷倒是挺敬重的,每逢海上做了一票没本买卖,象商家谢神一样,在龙王庙前宰牲唱戏,热闹一番。龙王庙既然与海盗有此渊源,那庙内香火和尚定与那般海盗厮熟,所以我特意到那龙王庙里去借宿。 “那天正在海滩上慢慢的向庙走去,忽然身后有两个满面风尘的无赖,亦步亦趋跟定了我,待我走进龙王庙回头留神一看,那两个人也转身走去了。我已瞧料几分,走进庙内见了那香火和尚,却是个既聋且哑的废物,费了许多力气,才说明了我的来意。而且那座龙王庙,庙貌虽丽,庙址却小,除了一门一殿,别无余屋。那个香火和尚,晚上就在佛龛面前供桌底下就地一卷,就算高卧。好在我只要蒲团一具,足可度夜,就在殿中蒲团上而趺坐。静听殿外海潮澎湃之声,倒也别有幽趣。 “正在静坐当口,忽听得远远一阵呼哨,海滩上足声杂沓,渐渐奔近庙门,到了门口,却又肃静起来。我一看这情景有异,猛想起白天海滩上盯梢的两个人,料得事有蹊跷,恰好我坐的蒲团,直对庙门。那两扇薄薄的庙门,原是虚掩,从门缝中隐隐看见门外,火光闪闪,似有多人在门外窥探。突然门外一人一脚踢开庙门,立时拥进了几个敞襟盘辫手执军器的凶徒,有几个还高举着火燎,照得殿外明如白昼。 “为首一人,瘦皮瘦骨,凶晴暴露,头上斜顶着一顶瓜皮大帽,披着一件黑绸大褂,腰系汗巾,曳起衣角,倒提着一把单刀,大踏步走上殿来,举起单刀指着我们厉声喝道:‘你这秃厮,我们早知道你是灵岩寺的住持,你不来,我们也要到你寺里去借粮,难得你竟自投到,倒也出乎老子们意料的。现在老子们限你此刻写信通知寺内,在三天内送到千两纹银赎你回去,倘然牙缝里进出半个不字,哼哼,就叫你尝尝老子钢刀的滋味。’说罢,那把雪亮的钢刀,兀自高举作势,直临顶上。 “我一看为首的那个凶徒,一脸横肉,无法理喻,脚下却虚飘飘的,表现犹如酒色淘虚的市井流氓,倘然动手送他归去,也非出家人慈悲本旨,就依然坐在蒲团上,笑嘻嘻对那为首的凶徒说道:‘敝寺有的是银子,好汉要的数目并不多,小僧定可遵办,但是此地没有笔墨,小僧如何能写信呢?而且好汉手上那把钢刀,吓得小僧手颤骨软,如何能写字呢?’ “那瞎了眼的狗强盗,听我说他要千两纹银并不算多,面色顿时一呆,也不知想甚,立时又失声喝道:‘千两银子就可赎人,哪有这样便宜事?没有三千两,休想活着回去!’我不等他说下去,依然嘻皮笑脸的道:‘不多,不多,一定照办。’此话一出,为首的凶徒又是一愣!连那在殿门口立着的一般小强盗,一个个现出诧异之色,以为我被他们吓傻了,故而说多少,就答应多少。 “那不开眼的为首凶徒,朝着手下一使眼色,立刻走出一个强盗,走到供桌前,一俯身拉出那个既聋且哑的香火和尚,对他一比手势,那香火和尚连连点头,回身走到佛龛面前,从龛内搬出笔砚纸墨,摆在供桌上,摆好以后,若无其事的又钻入桌底下趴伏安卧了。这一来,倒把我看得暗暗称奇,继而一想,就明白这般海盗在这庙内照样已不知害过多少人,所以香火和尚司空见惯,毫不为奇。也许香火和尚还是这般海盗特意选来的,利用他既聋且哑,不会泄露机关。 “这样一想,我就存了惩诫他们的主意,故意慢慢的走下蒲团,装作想走到供桌面前写信样子。那为首的凶徒毫不起疑,居然把举着的刀放下,倒提着跟着前来。我出其不意,突然回身单臂一伸,把那凶徒连臂带身,夹在胁下,双足一点,从十几个海盗头上飞掠而过,直纵上庙门屋顶,一转身,把胁下凶徒放在瓦上,一足踏住,又把凶徒手上单刀夺过,指着下面众盗笑道:‘我一个孤身和尚值三千两,这人值多少?你们自己说吧。’ “那般亡命一见事出非常,章法大乱,吓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脚底下的凶徒,不住口的直喊饶命,我脚尖刚一使劲,凶徒痛得杀猪般直叫。我就问他在庙内害了多少人,近处有儿股海盗,为首何人?那凶徒要保全性命,立时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据他所说台州湾口外一带并无盗窟,这般亡命并非真海盗,无非是一般海滩地痞流氓,为海盗通风拉线分点余润。遇到孤羊可欺,也顺手做点绑人勒赎的勾当。连海盗盗窟所在,为首姓名,都茫然不知。你想这种没出息的脓包,何必与他纠缠? “我当时懒得多说就轻轻释放了事,可是这样一来,我却大扫其兴,第二天就悄悄回寺了。回寺以后,隔了许多日子,忽然来了两个装束华贵的女子,一进寺门礼佛后,就指名要见方丈。寺里的知客僧一见这两个青年女子,虽然丰姿艳丽,很象缙绅大家的闺秀,但是并无舆马仆从,裙下虽然窄窄的三寸金莲,但步履之间,很透着非常矫捷。知客僧见多识广,看得很是诧异,就请她们在客室坐地,赶忙来通知我。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姑且出去见了再说。 “待我出去一见那两个女子,心中就犯了怙惙,那两女年纪不相上下,大约都在二十左右,端庄流利,宛然闺秀。可是秀丽之中,却隐着英爽之概,似与普通闺阁不同。两个女子中间,有一个身材略长,眉心有一颗红痣的,首先盈盈起立,呖呖吐音,对我说道:‘久仰大师英名,今天一见,果不虚传。日前愚姊妹路经台州湾龙王庙,闻得大师在彼处云游,薄惩流氓,格外钦佩,恨不得立时趋前展谒。无奈身为女子,未敢冒昧,今天呢?’说到此地,顿了一顿,眉尖一拱,微笑说道:‘今天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桩小事,专诚来仰求大师,大师慈悲为怀,想必乐意成全的。’那时我听得有点诧异,心想这两个女子,有什么事要我成全呢?就直截的说道:‘两位何事见教,请直说吧。’ 那首先说话的女子又开口道:‘愚姊妹住在奉化云居山内,素来不管外事,近年海上几位好汉,因为从前都是先严旧部,承他们时常对愚姊妹表示尊敬,有点重大事故,也要愚姊妹参与其间。现在海上几位好汉,因为先严去世以后,群龙无首,景象很是不好,这种情形大师谅有耳闻,毋须多说。所以海上几位好汉,曾经到贵师兄太湖王那儿拜见几次,想请太湖王出来管领海上群英,或者海上兄弟们投入太湖,得有依靠。这桩事原是双方都有益处,而且太湖王也似乎表示赞成,已闻拜托大师代表接洽。海上众英雄又因为事不宜迟,特意郑重其事的,又推愚姊妹专诚拜访大师,恳求大师写一封介绍信札,由愚姊妹带到太湖,与太湖王觌而磋商一切,借此也可展仰太湖王的英姿雄势,这事务请大师费心成全。非但愚姊妹心中感激,海上众位好汉也一样感仰大师的。’ “说到此处,低鬟一笑,侧着头静等回音。这一番婉转恳切的话,我倒大费踌躇。恰巧知客僧指挥沙弥送上茶来,就借递茶周旋的时候暗暗盘算一番,打好主意,笑着说道:‘原来两位女英雄下降,小僧多多失敬,两位吩咐的,小僧非常赞成,想必敝师兄也极欢迎的。恰好敝师兄那边有人在此,小僧也毋须写信,就打发来人回去,通知敝师兄欢迎两位就是。可是两位的先大人谅必是位前辈英雄,小僧寺内清修,未预外事,竟未知道,还请两位说明,小僧也可通知敝师兄一个底细。’ “那女子听我问她家世,略一沉思,微笑道:‘孤岛草莽,何足挂齿?既蒙大师应允转知贵师兄,愚姐妹立时走一趟太湖。回来之后,再请大师到敝岛游玩,那时再奉告备细吧。’说罢,一笑而起,竟双双告辞,我也恭送如仪。可是两个女子走后,敝寺发现了一点小损失,这点损失,是要三师兄赔偿的。” 黄九龙大笑道:“莫非那两女妖娆,把你们寺里的青年和尚拐跑了不成?再不然寺里的小沙弥看得动了凡心,指头儿告了消乏,成为单思病了?” 龙湫僧笑道:“师兄休得取笑。原那两个女子走后,小沙弥收拾女客吃过的茶盏,不料有一杯香茗搁在一张花梨几上,竟象生了根似的,拿不起来了,把小沙弥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杯底生生嵌进几面有三分深,这还不算。那位始终不声不哼的女子坐过的椅子面前,一块细磨镜面的罗地方砖,也发现了一点艳迹,深深印着一对纤纤瘦削的莲瓣。佛地庄严,竟留下这对惊心动魄的艳迹,如何当得?只得把一几一砖,弃之如遗重新更换的了。” 黄九龙和王元超等大笑不止,连高潜蛟也忍俊不禁起来。黄九龙笑道:“倘然我做那寺里的方丈,一定把那对莲印什袭珍藏,留为佳话。但是照我猜想,那两女就是海盗之首,女子有这点功夫,也算难得,未知何人传授的,四弟打听了没有呢?” 王元超也道:“四师兄语气之间,对于两女投奔外湖,似有怀疑处,所以她们要求写信介绍,四师兄竟自饰辞推托,其中必定另有别情。” 龙湫僧微笑道:“现在人心叵测不能不处处审慎,我推托的原故,无非看那两女突如其来,究竟有否别样的作用?一时摸不清楚,故意延宕一下,预备探明白根底以后再说。后来听那两女就要上太湖,似乎急不可待,而且问她姓氏,言语闪烁,不肯直言,一点没有光明态度,益发令人可疑。 “等到她走后,我仔细猜度一下,有好几层可虑的地方:第一,据她自己说,这般海盗都是她父亲旧部。?庵挚谖牵蛘咚盖滓彩翘ㄍ逯j喜拷罄醋魑量衷谂谈钢荆沧魑量恕5俏绿ㄒ淮5燎樾危杂兴牛掖永疵挥刑胶5林杏心橇脚拥男卸馇也唤病5诙档淖≡诜罨凭由侥冢档皆凭由剑驮谙笊礁勰冢彩且蛔崭呱剑铰鲆恢鄙斓较笊礁弁狻4釉凭由降窖愕戳檠宜拢屑湓陡糇盘ㄖ莞嗖詈眉赴倮铮侨缫教ィΩ么幽ㄓ嘁两诱阄髯呷ァo衷谏峤笤叮匾獾搅檠宜吕辞笠环饨樯苄牛逅撇2蛔18匦派希以凭由剿淙唤#词悄u堋r晕宜牛绿ㄑ睾5暮5粒丫至撕眉腹桑也恍拍橇礁瞿昵崤樱苈柿炷绿ㄈΦ娜旱痢<热挥姓庵制橇Γ庵直玖欤沃劣谙蛱蛄兀烤褪撬檎媸氯罚陀Ω每喜脊我晕仕彰植豢鲜蹈妫约闷渲杏胁豢筛嫒酥t谖宜吕锪僮哂致读艘恍┠苣停坪趸褂械憧窒胖狻?br /> “这几层意思,我心里一琢磨,那两个女子要到太湖见三师兄,定有别的作用。也许那两女子对于三师兄有不利的存心,或者窥觑太湖的基业,都不能预定的。又想到那两女子既然有点本领,脚程定是不错,倘然由我差人知会三师兄,一定赶她们不上。所以我今天自己急急赶来,想在她们未到太湖以前,通知三师兄暗地预防,免得中了她们的圈套,不料会在此相遇,倒免得我一番跋涉了。” 黄九龙听罢侧着头沉思了一会,昂头说道:“四弟所虑,不为无见,但是凭那两个孤身女子,有天大本领,也翻不出咱们的手心去。不过这样一来明天此地事情一了,我只兼程回去,迎迓那两位嘉宾的了。” 龙湫僧方要开口,王元超忽然喊了一声:“不好,恐怕因这两个女子身上,从此多事了。”龙湫僧、黄九龙听得同时一愣神,齐声问道:“五弟何事惊怪?” 王元超眉头一皱道:“我起初听四师兄说那两个女子,住在奉化云居山,已觉得这个山名非常溜熟。后来一想,我们师父百年不解的冤家对头,不是就住在云居山内么?” 黄九龙道:“你说的是我们师母千手观音么?同那两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呢?”龙湫僧忽然也情不自禁的啊呀一声,接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低声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我被五弟一提,也明白了。” 黄九龙恨得钢牙一挫,用手一指道:“你们尽学着婆婆妈妈的腔调,有话不明说,老是藏头露尾唉声叹气的干什么呢?” 龙湫僧笑道:“三师兄还是这个急脾气,你道五弟为何说到师母?因为两个女子在我寺内,各自露了一手,一个把茶杯嵌进桌内,一个砖上印了两个弓鞋影。砖上鞋印内功精到的人都可办得到,尚不为奇,惟独茶杯嵌进桌内,非深于印掌功夫的办不到。这种掌,俗名隔山打牛,又名百步神拳,在百步之内举掌遥击,就可致人死命。” 黄九龙未待说毕,又抢着道:“这种功夫谁不知道?照师父说,从前少林寺几个前辈就精于此道,不过遇到内家刚柔互济,金刚不坏之身,就在五步以内也不会伤一根毫毛的,有什么希罕呢?” 龙湫僧笑道:“那两个女子虽然懂得这手功夫,看她入木不过三分功候似乎还未到家,遇到你这大行家,自然不惧她们。但是蜂虿有毒,试想她们学得一点本领,当然有传授的人,能传授这种印掌功夫的人,现在四海之内,寥寥可数。而且她们住的地方,也是很有关系,这样一推究,恐怕我们那位性情乖僻的师母难免有点渊源了。假使被我料着她真是师母的门徒,照师父和师母固结不解的夙怨看起来,她们岂能同我们合作?既然不能合作,此番她们的来意,当然存心叵测的了。” 黄九龙听他一层层剖析明白,早已恍然大悟,双眉一皱道:“真要这样,事情倒有点棘手,往常师父对于师母尚且事事包容,我们对于师母的门下岂能翻脸?万一那两个女子倚仗本领,有点非礼举动,我们容忍也觉不妥,不容忍更觉不妥,这倒叫我为难了。” 王元超道:“依我所见,如果那两女真是师母门下,到那个时候,只可见机行事,使她们知难而退便了。” 龙湫僧道:“也只可如此,最好这几天能够遇着师父禀明情由,师父当然有对待的办法。”龙湫僧说到此处,侧着耳朵,指着门外道:“你们听远处已有鸡声报晓了,三师兄赤城山事一办完,赶快回太湖要紧,我同高居士就此别过,同回敝寺吧。” 黄九龙道:“也好,倘师弟先能见到师父,就请代为禀明两女到太湖去的事情,我此地事了就回太湖,准照你们所说对待好了。” 此时四人都已整衣起立,高潜蛟知道分手在即,虽然知道这位龙湫僧大师也是王元超一流人物,对待自己绝不会错,可是对于王元超、黄九龙,总是有点依依惜别之态。王元超走到高潜蛟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道:“你只管放心前去,我是个闲散的人,得便可以看望你去,希望你跟着我四师兄努力用功,记住我先头一番话就好。” 高潜蛟唯唯答应之间,龙揪僧已戴正竹笠,合十告别,只好跟在后头,一同走出屋外,怏怏而行。走出一箭之遥,回头一看,王元超、黄九龙已进屋内,只好死心踏地跟了前去,从此高潜蛟就在灵岩寺安身,现在姑且不提。 且说黄九龙、王元超送走二人以后,回到屋内,彼此商量探赤城山的办法。王元超道:“这条路我略微熟悉,趁此朝暾未升,我们先到赤城山左近山头,探一探盗窟动静再说。”黄九龙道一“也好,我们此地宿资昨晚已经付过,毋须通知里面的老太婆,就此走吧。” 于是两人走出茅屋,一路行来,翻过几座山岭。山随径转,不觉走入万山丛中,一望都是层峦夹涧,松径封云。两人心中有事,也无意流连赏玩,只管加紧脚程,向前飞奔。没有多少时候,走上一座山顶,侧面直望到海上半轮红日,已浮在海边水平线上,却值早潮初至,波涛汹涌,海风摇曳,隐隐听得一片澎湃之声。那轮红日,活象一个极大的赤玛瑙盘,在波涛中载沉载浮,倏起倏落,涌起时精光四射,映得海浪上面,象有千万金蛇,四面飞舞。 再望前面看,数里外一座奇山巍然卓立,似乎比立着的山头,又高出几十丈。远望全山,尽是绛色岩石,从山脚拔地面起,直到山岭,都是一层层微赤的陡峭岩壁,极似一座大碉堡,天然的形势峻险,气象雄奇。抬头一看,山顶却又嘉树葱茏,蔚然秀伟。王元超指着那山道:“这就是赤城山了,弥勤庵就在山顶树林之中。师兄你看,这座赤城山何等雄俊,何等秀丽,听说那座弥勒庵,也是天台名刹之一,想不到如此名山,被这般无知盗寇糟蹋,真欲令人发指。” 黄九龙笑道:“我们现在扫除盗窟,名山就可还复本来面目,山灵有知,应当谢谢我们呢。可是太阳已出,青天白日赶上山去,虽不惧怕他们,但是打草惊蛇,把醉菩提惊走,夹着那秘籍一跑,于我们毫无益处,看起来只可智取的了。” 话还来绝,忽然下面山腰内,起了一阵阵咔嚓奔腾的声音,咔嚓声好象树木一枝枝折断下来,奔腾声好象有庞大野兽在林中骤驰。但是从山顶下望,只看见密杂杂的树梢,东摇西摆,无风自动,山腰内却被密林遮住,看不真切。王元超道:“山腰树梢动得奇怪,我们到对面赤城山去,横竖要向山下走去,何妨顺便一看。” 于是两人慢慢的并肩走下山来。离山腰还有一箭之遥,那山腰内树枝乱颤,呼呼带风,而且树下奔腾之声,也格外响得厉害。两人紧走几步,已从树木稀少处,看出响声所在的情形。原来山腰内有一块两丈方圆的地面,却是寸草不生,周围列着高高低低粗细不一的松树。中间一个精壮汉子,赤着臂,光着腿,循着周围树木,象走马灯似的,不歇腿的飞跑,边跑边向身旁的松树上用掌猛击,一树一掌,挨次击过去,一声不响跑得个足不停趾,远看着竟象发疯一般。黄九龙低低道:“那个笨汉大约也在那儿练功夫呢。” 王元超笑道:“这算哪一门功夫呢?”语音未绝,那边震天价一声响,笨汉身旁一株不粗不细的长松,向圈外倒下地来。那笨汉一看,自己一掌把一株松树击倒,好象非常得意,立时停腿不跑,双手向腰一叉,俯着头仔细察看倒下的松树。看了半天,忽然把头一昂,仰天哈哈大笑。这一声大笑,宛如平地起了一个焦雷,四周山林内的飞禽,都被他这声大笑,惊得扑刺刺飞向远去。 黄九龙、王元超远远瞧见这个形状,也俱暗暗称奇。王元超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句话一点不错。依我看,这个笨汉年纪尚轻,力大声宏,也是一个可造之材。”黄九龙道:“依我想,岂止可造,恐怕这人已经名人指点过的了。你看他这样兜圈子飞跑,跑时又用手掌不停的猛击,初时一看漫无身法步法,其实暗含着有许多妙用在里边。不过那汉子自己不会明白的,但是那汉子跑了这许久时候,毫不疲倦,还被他击倒一株松树,腿力掌力已是可观。恐怕朝夕不断的用这样笨功,已有不少年头。” 王元超道:“师兄所见不错,我们且过去同他谈谈。”两人商量完毕,一看那大汉又自照样不停的飞跑起来。黄九龙道:“此时我们且不要惊动他,那边相近不是叠着几块大岩石么?我们一声不响的掩过去,看一看这人步法掌法,究竟受过名人指点没有。” 王元超笑着点了一点头,先自一坐身,鹤行鹭伏的向山下奔去,黄九龙也跟踪而下。两人脚程何等轻疾,一霎时奔到岩石背后,那汉子毫不觉得,兀自循环不息的飞跑。恰巧几块大岩石叠着有二人多高,两人隐在岩石背后,从石缝中间望出,看得非常真切。细看那青年汉子,生得怪模怪样,一张蟹壳漆黑面孔,配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环眼,倒也精光炯炯。身矮臂长,精赤着上身,周身虬筋栗肉叠叠坟起,显出异常雄壮。可是脑后蓬松小缠,胡乱绾了一个草窠结,和腰下穿着一条七穿八洞的短裤,露出一双泥浆黑毛腿,套着一双破草鞋,简直和乞丐差不多。王元超向黄九龙附耳道:“此人大有道理。” 黄九龙略一点头,只管向石缝内张望。原来那汉子惹得他们二人这样注意,因为看他飞跑击树,并非一味蛮干,暗含着掌法身法,都在这飞跑时候一齐练习。不过这种练习法子,实在少见,猜不透学的哪一门功夫。但是圈子周围树木,一人高的地方,非但细一点的枝条统统折断,就是树身的树皮,也株株都已脱落,可见他掌上力量已是可观,想必这种练习已有不少时候了。此时他愈跑愈快,疾如奔马,伸出黑铁似的粗胳膊,运掌如风,向一株株的树上排击过去,撼得株株树梢来回摇摆,呼呼有声,只把岩石后的两人看得几乎喝起采来。 第九回 千里漂流 灾黎抛难妇 三年乳哺 痴虎育孤儿 正在跑得起兴,看得出神当口,忽然山下似有许多人脚步杂沓的跑上山来,边跑边喊,一路呼喝上来。这般人远远看见跑圈子的汉子,立时大声喊道:“那不是痴虎儿吗?喂,痴虎儿,你叫我们找得好苦,来,来,来,我们有话说。”边喊边走进圈子。 此时黄九龙、王元超在岩石背后,望见山下走上来四五个人,一色玄帕包头,紧身倒襟短衣裤,手上都执着一枝花枪,象支杖似的支上山腰,喊着汉子的名字走进圈子。王元超轻轻道:“这般人叫这汉子痴虎儿,想必是他们的同伴,但是这般人装束诧异,完全绿林气味,同痴虎儿这般穷形状大相悬殊,恐怕其中还有别情呢。” 黄九龙悄悄道:“不要紧,横竖我们在这儿隐着,他们不上这儿来一时不会破露,且听痴虎儿说什么。” 二人再从石缝中一看,痴虎儿已停住腿,睁着两只眼睛,向那般人发话,只听得他大声道:“你们又来找我干什么?恼得我性起,一个个把你们抛到对山万深丈渊去。” 那般人听得他这句话,看得他形状虎虎,不约而同的往后倒退了几步。其中有一个双手捧定了花枪,露着满面生痛的神气,装出笑脸道:“我说痴虎儿,你不要发横,千错万错,来人不错。我们是被人所差,身不由己,去不去由你,何必跟我们发狠呢?倘然我们自己想邀你去,老实说,真还养不起你这个穷爷呢!再说人家三番五次叫我们邀你上山去,无非爱惜你这身筋骨,可怜你这个穷样,也是一番好意,不料你左一次右一次的端足穷架子。你自己看看,穷得连屁股都快要露出来了。” 那个人想是怕极这个痴虎儿,说到此处,身子连连后退,满以为痴虎儿听了这番挖苦的话,定要大怒。哪知痴虎儿听他说到穷得快要光屁股的时候,真个情不自主的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七穿八洞的裤子,突然仰头向天,长叹了一声。 那人看他这个形状,以为他心回意转,立呈得意之色,接连走近几步,又接着道:“今天我们来找你,因为昨天晚上我们寨主的师傅来了,提起他老人家是个四海闻名的老英雄,又是芜湖单军门的师兄,比起我们寨主还要体面。今天他老人家听得寨主提起此间有你这么一个人,言语之间。着实替你揄扬,所以那位老师傅急于见你一面,立时叫我们找你去当面问话。我说痴虎儿,也许你此番时来运转,不象从前蒙了七窍似的,一味端臭架子。乖乖的同我们到山寨去,倘然三言两语蒙他老人家一高兴,我们寨主一帮衬,那就吃着无忧,一跤跌到青云里去了,我们这样开导你,是一番好意,你要再思再想,就明白过来了。” 那人滔滔不绝的说了一番,看见痴虎儿低头不语,以为定已打动了他的心,正想再说几句,不料痴虎儿把头一仰,双拳捏得格格作响,睁着眼巨雷似的一声喝道:“闭口!谁爱听你们这些混话。你们做你们的臭强盗,我做我的硬穷汉,我痴虎儿岂是你们这般臭强盗能收留的?快滚!再开口,叫你们来得去不得。”说罢,举起黑铁似的拳头,大踏步赶了过去。 那般人一看他来势汹汹,路道不对,喊了一声,一齐拖着枪如飞的逃下山去。痴虎儿眼看那般人逃得无影无踪,也自立定身,自言自语道:“我只记着神仙的话,神仙谅不会骗俺的。”说罢,一步步的向山下走去。 此时黄九龙、王元超躲在岩石背后把这幕趣剧看得一览无遗,心想这人穷到这个地步居然还有这个志气,后来隐约听他自言自语的话,倒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看他向山下走去,二人一齐转出岩石,黄九龙首先一个箭步,跳进圈子,向那人喊道:“痴虎儿慢走。” 痴虎儿回头一看自己练功夫的地方,立着两个衣冠整齐精神奕奕的人,向他连连招手,不觉自瞪着眼,立定身呆看,王元超又把手向他一招道:“朋友,来,来,来,我们有话对你说。” 痴虎儿呆看了半晌,冷冷的道:“我与你们并不认识,有何话说?我知道你们是赤城一党,天天来啰嗦俺。老实说要俺同你们去做强盗,今生休想!你们不服,俺就同你们较量较量。”说罢又举起拳头冲上山来。 王元超、黄九龙,看他这份稚气倒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王元超等他走近,笑着道:“你不要看错人,我们不是赤城山的强盗,是路过此地的。因为看你练功夫练得很好,又听见你把那般强盗骂了一顿,觉得你这个人很有志气,想同你结识结识,所以斗胆叫你一声。” 痴虎儿听了这番很和气的话,也觉着自己说话不对,把举起的拳头慢慢的放下来,面上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开口,一声不响的立着不动。黄九龙知道他是个浑沌人物,走过去拉着他的手道:“那般人喊你痴虎儿,想必就是你的名字了,你住在哪儿呢?你在这儿跑圈子练功夫,是谁教你的呢?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不料问到此地,那痴虎儿大嘴一咧鼻孔一扇,眼眶的眼泪象瀑布似的挂下来。黄九龙、王元超二人倒没有预备他来这么一手,弄得莫名其妙,黄九龙又捏着他的手撼了一撼道:“你不要悲苦,有什么为难的事,对我们说,我们有法子会帮助你。”可笑痴虎儿对于他们的话,毫不理会,突然摔开黄九龙的手,发疯似的跑向圈子中间,跪在地上,仰着头大喊道:“神仙呀,你怎么还不来呢?你知道痴虎儿不做强盗要饿死了。”跪在地上只管把这两句话喊了又喊,脸上眼泪不停的淌下来,只把黄九龙、王元超二人诧异得没入脚处。 王元超悄悄对黄九龙道:“此人举动奇特,表面好象疯狂,依我看倒是个风尘中不可多得的人物。”黄九龙也低声道:“他说的神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倒非问他一个水落石出不可。”于是两人又走到痴虎儿面前,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又和颜悦色的安慰一番,再慢慢的探问他的根底。说也奇怪,此时半疯半傻的虎儿,经两人诚意的一番抚慰,顿觉出世以来,除去世的父母,和念念不忘的那位神仙以外,遇到的人从来没有象这两人这般仁蔼可亲的,也自十分感动,也就有问必答,有说有笑起来。 原来痴虎儿被黄九龙、王元超两人,殷殷恳挚的安慰一番,顿觉心头十分感动,知道这两人是正人君子,也就剖露心腹,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起痴虎儿的身世,却也非常奇特,他自己也弄不清,还是别人告诉他,才始知道一点大概。据别人对他说,从前有一年湖南大水成灾,居民四处逃荒。有一股灾民逃到此地,就在这座山脚下结茅为屋,暂时憩息。由赤城山弥勒庵的当家为首,在四近各寺院,募得不少粮食,赈给这般灾民。不到一年光景,听得本乡大水已退,又沿路乞讨回乡。却值这般灾民动身时候,其中有一个没有丈夫的半老妇人,忽然捧着自己的便便大腹,一阵阵呼痛,坐在地上动弹不得,众人知道她已到临产时候,只好拜托弥勒庵里的长老设法照顾,将来再由她自己带了小孩回乡,众灾民就从那天弃她一人在此,大队人马回到湖南去了。 那弥勒庵的长老也只能多给她一点饮食,任她一个人在山脚下茅篷里自生自养。第二天差人去看她,只见茅篷内满地血污,她已面如蜡纸,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才知道已经产下,但是她的怀内,並无小孩踪影,大声向她呼唤了半天,她才微睁双目,有声无气的哭道:“我是不能回乡的了,只可怜我丈夫被大水漂去,存亡未卜。我一个人带着身孕,跟着左邻右舍一路逃来,逃到此地,腹内的肉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不料在我临蓐时候,他们急急回乡,把我抛下。” 说到此处,业已气息仅存,两只枯涸的眼眶内,竟自迸出几滴血泪来,犹自极力挣扎,断断续续的又说了几句。仔细听得她说,昨晚已经生下一个小孩,昏迷中也不晓得是男是女。等到昏迷一阵清醒过来,猛见一只大虫,把满身血污的小孩竟自衔在口内,一跃而出,我一受惊吓,又自昏迷过去。你此刻进来叫我,才始悠悠醒转。天啊,但愿是梦里吧,但是我苦命的小孩……这一个呢字还未出口,突然两脚一挺,大嘴一阖,竟真睁眼死去。 这人看她已死,匆匆去报告庵里长老,那长老也觉她死得可怜,而且她临终说小孩被老虎衔去颇有点半信半疑,自己立刻同几个僧侣,和首先差去的人,都一齐奔向茅篷察看情形,预备设法棺殓,做点超渡功德。哪知奔到妇人死的所在,四处一看,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原来只剩得一间空无所有的茅屋,连地上妇人的尸首也不见了,满山分头寻找,竟似大海捞针。这一来,格外惊异,都以为又被大虫拖去吃得尸骨都没有了。从此这座山行人稀少,没有结伴持械,轻易不敢过这座山来。 这样过了几个年头,赤城山弥勒庵的长老,有一天清早起来,独自步出庵外,背着手,闲踱着,流览四面风光晓色。正在悠然闲适之际,忽然一眼瞥见对面山顶上,几株长松底下,现出一只斑斓猛虎,虎背上驮着一个精赤小孩,慢慢的在松下穿走。长老疑惑自己年老眼花重又定睛细看,那只大虎兀自驮着小孩,在山顶松林内穿来穿去的走着。那虎背上的小孩,似乎活泼异常,在虎背上竖蜻蜓,翻筋斗,做出种种花样。 那只虎似乎对小孩非常亲昵,时时回头望着小孩,把一条懒龙似的尾巴,来回摇摆,显出高兴的样子。一忽儿小孩从虎背上一纵,攀住相近横出的松枝,顺势一个风车筋斗翻身立在枝上。飕飕接连几纵,直上松顶,登时穿松移杆,忙个不停,似乎在寻觅松仁的样子。那只大虎就坐在松树底下,仰着头望那树上的小孩,意思之间好象守着小孩,恐怕失足倾跌下来。 这一番景象,把那长老看得连呼奇怪。起初以为眼花,后来又以为山灵地祗,变形游戏,暗暗合掌膜拜。连声念佛。但是赤城山同那山顶相距甚近,看得非常清楚,这边长老只管独自当仙佛的跪拜。那边一虎一孩,兀自活灵活现的在对山自由自在,弄得目不转睛的长老,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再向那边细看,树上小孩此时安安稳稳的坐在树顶杈桠上,似乎剥着松仁向口里送,那只大虎却把全身一抖懒腰一伸,旁若无人的卧在松下了。 长老知道那边老虎和小孩,一时不会离开,急忙两步并作一步回到庵内,将这般奇怪情形,对众僧一说,立刻各个称奇,哄动全庵,都想看一看对山的奇事,飞也似的一齐涌出庵门,离开山门,走不多远,已看到对山果然有一只大似黄牛的猛虎,立在一株松树底下,那个小孩已从树上溜下,仍旧骑在虎背上了。此时庵前人多声杂,一见这种怪事,立时指指点点,大呼大嚷起来。这一嚷不要紧,对山的老虎,两只鹅卵般大的虎睛,放出碧荧荧的凶光,闪闪的直射过来,把这般大惊小怪的僧众,吓得噤住口,直往后倒退。 不料那只猛虎,一看众人惧怕,格外称威,猛然虎头一仰,虎尾一竖,震天价一声大吼!霎时狂飚骤起,落叶乱飞,那般僧众惊得魂飞胆落,仿佛风影里那虎已纵近前来,扑到身上,不约而同的啊呀一声,转身飞逃。你推我挤,跌跌撞撞的逃进山门。那位长老原是跟着出来,此时也不分皂白的跟着他们逃进山门,兀自在大殿蒲团上面喘息不定。等到风息人定,胆子略大一点的,重又走出山门,悄悄探着。对山风清日朗,山静松闲,何尝还有猛虎和小孩的影子?回来向众人一说,立时大殿上又嘈嘈杂杂,疑神疑鬼的纷纷议论。到底还算长老有点思想,猛然记起前几年老虎衔走初出眙的小孩,和产后身死的妇人忽然不见的那桩事来,屈指恰已五年,觉得今天虎背上的小孩,约莫也不过五六岁,难道就是那年衔去的小孩不成?可是老虎能养育小孩,实在是世间少有的事,照今天对山那只猛虎同那个小孩的亲昵形状,倘然不是亲眼目见谁能相信?看起来那年衔去小孩的猛虎一定是此虎无疑,那个小孩也许将来大有出息,所以产妇一死,老虎代为抚育。 正在默默猜想,忽听又是一声虎吼,这声虎吼,似乎声音很近,余音震耳,耳边兀自象敲铜锣一般嗡嗡不绝。大殿上纷纷议论的僧众,又吓得你看我,我看你,做声不得。此时长老觉得虎声很近,也自发出一身冷汗,心想万一闯进庵来,那还了得!正想叫人把山门掩上,不料话未出口,山门外突然呼呼作响,平地卷起一阵狂风,夹砂走石天日昏黄,大殿旗幡,铃铛交响。正在这个当口,真又天崩地裂的连声虎吼,连大殿上挂着的一口千斤巨钟,也震得铛然长响。这一来,大殿上法器飞腾,佛龛欲裂。 你道为何如此?原来大殿上僧众知道虎已临门,性命难保,只吓得屁滚尿流,齐向经桌底下,佛龛里边,乱钻乱躲,一阵鸟乱。殿上经桌倒翻,法器满地飞滚。挤在佛龛内的,因地狭人多,只挤得佛龛木壁,轧轧乱响,把整整齐齐的一座佛殿,弄得一塌糊涂。最好笑那蒲团上坐着的长老,倒沉住气,依然纹风不动的坐着,原来他是神魂吓散,两腿酥麻,已经动弹不得,差一点就此涅槃哩。 这样一阵鸟乱以后,那山门外的老虎,好象故意与他们开玩笑似的,在山门口吼了一阵,始终没有跑进山门来。一忽凶吼声停止,风沙不扬,依旧整个的静荡荡起来。静寂了半晌,这般僧侣,钻进经桌底下的,躲在佛龛内的,一个个魂灵归窍,好象做了一场恶梦,掐了一掐自己大腿,觉得疼痛,才明白真有这回事。可是偷眼一看,殿上殿下,静悄悄的何尝有虎影子?只看见那位长老兀自一动不动的坐着,各人慢慢的又钻了出来,乍着胆走到长老面前一看,长老眼珠上翻,嘴角流涎,神色大变,喊声不好!赶快掐人中、捶腰背、灌姜汤,七手八脚乱了一阵,才把长老从鬼门关上拖了回来。悠悠醒转以后,先咯的吐出一口稠痰,然后双目睁开,喊一声吓死我也。四面一看,庵里僧侣一个不少,只左右经桌兀自倒在地上,经书、法器抛了一殿,不觉长长的吁了口气,接着喃喃的连念阿弥陀佛。 那般僧众知道长老已是无事,嘴上各自念阿弥陀佛,且念且把经桌一一扶起,法器、经书一一端正好,长老也活动活动两腿,跪下地来,对大众说道:“阿弥陀佛,青天白日老虎为何跑到山门口来咆哮?我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到过。幸而菩萨保佑,韦陀菩萨挡住山门,老虎不敢进来,否则我们几个人,还不够老虎一顿饱餐呢。我们赶快做场功德,虔诚念几遍高王经答谢菩萨,还求求菩萨永远保护我们,不要叫那只老虎再到山门来才好。”说罢首先收拾起经桌上的袈裟披在身上,率领着众僧侣高宣佛号,跪拜起来。 正在法器交响、梵音震天的时候,长老突然记起一事,立时两手乱摇,示意众僧暂停礼拜。众僧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一看长老面上现出惶急的神气,两只手兀自乱摇,颤抖抖的说道:“快不要作声,我几乎忘记一件要事,那一位出去先把山门关上,免得老虎听到庵中乐器声响,又引到山门口来吓人。” 众僧一听,此话果然不错,可是许多僧人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人敢去关山门。推了一阵,由长老指派几个年壮胆大的一同出去,才硬着头皮一步捱一步的走下殿去。一忽儿只听得山门口一声大喊,去关山门的几个人,没命的又逃上殿来,后边还跟着一个精赤小孩。 长老一看那小孩,约摸五、六岁年纪,一身皮肤,漆也似的黑,阔面浓眉,壮实异常!一想这不是虎背上的小孩吗?小孩到此,虎定不远,不觉又吓得四肢冰冷。那跑回来的几个僧人,已喘吁吁的指着小孩道:“今天不得了,我们出去到了山门相近,就看见这小孩在山门内玩耍,正疑惑这小孩活象虎背的人,忽然又一眼瞥见山门外,一只大虎朝山门远远的蹲着,荧荧虎目,直注门内。把我们吓得回头就跑,谁知这小孩竟跟了我们进来。” 长老一面听着,一面细细打量小孩,把前后情形一想,明白这个小孩定自不凡,那只老虎似乎故意送这小孩到庙里来,所以并无害人之意,不觉胆子壮了许多,走到小孩子面前,拉着他,不住的问长问短。谁知那小孩一句不懂,只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朝着长老骨碌碌乱转,一张口咿咿哑哑象哑吧一般,竟没法问他缘由。那小孩虽然不会说话,神气非常灵活,看见长老就象熟悉一般,拉着长老衣角,很是亲昵,长老也越看越爱。忽然山门外又是一声虎吼,那小孩一听虎吼,拉着长老衣襟往外直跑,小孩年纪虽小,力气大得异常,长老身不由己的被他拉了出去。长老害怕得大喊放手,殿上那般僧人又不敢追上前来,眼看长老被小孩一溜烟拉出山门。 那小孩同长老走出山门,那只猛虎摇头摆尾的走到小孩身旁,用舌尖向他身上乱舐,小孩伸出两只手抱住虎头,也不住的咿哑了一阵。这一来,只把旁边的长老,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上。那小孩似乎知道长老害怕,立刻奔到长老身旁,把小手乱摇。说也奇怪,那只老虎看到小孩同长老很是亲昵,虎头也自点了几点,忽又朝长老所在走近几步,发出一种呜呜悲哀之声,一双虎眼,竟自挂下几滴虎泪来,小孩似乎明白那虎意思,也自悲切切的哭了起来。 长老一看这人兽悲切景象,虽然事出非常,也被他们感动,不因不由的鼻子一酸,眼眶潮润起来,竟忘记身边立着一只吃人猛兽了。那虎悲吼一声,突然前爪一伏,一声狂吼,跃入丛莽之中,接连几跃,顿时不见。那小孩见老虎已去,拉着长老衣襟,越发大喊大哭,弄得长老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小孩悲啼之际,呼呼风响,那虎又自丛莽中一跃而出,二次走到小孩面前,又用虎舌向小孩周身乱舐。 长老看得那只猛虎如此依依不舍,不觉灵机一动,恍然大悟,知道那虎这番举动,是舍不得这个小孩,恐怕小孩受了委屈。又想此孩原是难妇所生,老虎也会这样爱惜,定有夙根,我好好的抚育他长大成人,也是一桩美事。再说我们寺里添个小人饭食,也蛮不在乎,思想定当,朗声对老虎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好了,这小孩交给我决不会使他受一点委屈,不过希望你不要时时出来吓人,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那虎真也通灵,侧着头听长老说毕,不住的把头乱点,立时摇头摆尾,高兴起来。围着长老与小孩盘旋三匝,然后慢慢的走下山去,边走边回过头来,直到没入丛莽里边,两头望不见为止。长老同小孩在山门口看不见老虎影子,兀自痴立出神,半晌,才携着小孩带进庵内。从此这小孩就归弥勒庵长老抚养,长老着实爱惜,看待得同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庵内僧侣,听长老讲起从前湖南难妇产了小孩,却被老虎衔?ブ拢隙ㄕ庑『14褪悄迅镜亩樱悄歉瞿迅镜男帐喜10粗溃庑『1涞靡桓鑫扌罩恕4蠹乙蛭『7涫悄迅舅墒遣溉楦в鳎槟侵幻突3蕴嫠「觥俺栈6钡拿帧?br /> 痴虎儿初到庵内的时候,大家以为他咿咿哑哑是个哑吧,过了几个月,痴虎儿也象小孩学语的渐渐会说起话来了,这才明白他从小在老虎窝里长大,自然不懂人语。长老看他渐渐大起来,居然也教他读书写字,但是痴虎儿对于读书写字,却是一窍不通,笨得异常,对于用武使力的事,一教就会,力气比大人还大得多。 这样过了几年,痴虎儿也有十几岁了,人情世故也略略知道一点了,从人家口中知道自己小时的身世,时时想到自己的父母,姓名却是不知,连容貌一点也没印象,只有代母抚育的老虎倒在心中刻着很深的影于,非常悲哀。有一天一个人跑到对山去,四面寻找,想同那只劬劳罔极的老虎,叙叙思慕之情。想起当年虎窝所在,依稀还有点印象,找来找去,居然被他找到。但是虎窝虽然找到,只剩了一个空窝,哪有老虎的影子,而且细看窝中情形,爪迹毫无,尘土厚积,想必早已离去。这一来痴虎儿触景生悲,想起小时情景,不觉失声悲啼,哭得力竭声嘶,才怔怔的回转寺内。 第十回 痴虎儿泣血呼天 小人有母 金毛犼搜林捣穴 大侠诛凶 又过了几年,长老一病身亡,庙里当家换人,香火也渐渐衰败,旧时僧侣陆续走散。当家和尚厌着痴虎儿不僧不道,饭量又大,稍不如意,就痛詈一顿,渐渐又操仗责逐起来。众人看见当家如此,格外火上加油,知道他是虎窝长大的,索性指着痴虎儿的面,畜生长、畜生短的驾个不休。痴虎儿是个性躁骨傲的人,起初权且忍耐一下,日子一久,如何受得?有一天被众僧撩拨得心头火起,使出蛮牛的力气,把众僧打得东躲西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象发疯般把大殿上打得落花流水。打完以后,自己觉得非常痛快,哈哈一声大笑,竟自跑出庙外。一口气跑到对山虎窝,悄悄躲在里边。在他以为弥勒庵上上下下被他痛打一顿,定不甘休!哪知庵内众僧虽然料得他定在对山,但是惧怕对山那只猛虎,恐怕仍在旁边保护着痴虎儿,罚咒也不敢到对山去。只有自认晦气,把山门严密的关起来,免得他再闯进来赖皮。 谁知痴虎儿原自把心一横,不预备再回去的了,在老虎窝里忍着饿藏了两天,第三天实在憋不住了,只好下山走出几里外去,寻找有人烟地方,做个伸手大将军。人人见他年纪轻轻,身体茁壮,非但不布施,反而狗血喷头痛驾他一顿,就是留为布施的一点残羹冷饭,怎能够他一饱。一睹气又跑回来,在本山周围凭着天赋一身铜筋铁骨,赤手空拳窜高度矮,寻找一点山中野兽,生敲活剥的胡乱充饥。这样一来,又恢复到幼时的蛮荒生活,倒也逍遥自在。 可是日子过得飞快,到了冬天大雪纷飞,满山积着数寸厚的皑皑白雪,飞禽走兽,绝了踪迹。饶他是一个铜筋铁骨的好汉,也挡不住饥寒两字,把一个逍遥自在的痴虎儿,蹲在虎窝里,弄得愁眉苦脸。实在忍不住了,姑且走出洞外,咬着牙,冲着漫天风雪,山前山后走了一转,哪里找得出可以裹腹的东西?连满山树木也是凄惨惨的毫无生气,只冻得痴虎儿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儿厮打起来。原来此时他身上只剩了一身贴肉单裤褂,还是左一个窟洞,右一个撕口,箭也似的寒风,不偏不倚的直射进去。痴虎儿实在有点受不住了,猛看山腰内有一块平平的地面,象棉絮一样的净雪,铺得非常平匀,痴虎儿缩着颈项,两手抱着双肩,怔怔的立着呆看这块雪。 你道他为何看得如此出神?原来他想着这块匀整清洁十分可爱的雪,为何把我害得如此寒冷。愈想愈恨,仿佛要同这块雪地,拚个你死我活,蓦地一声大喊,一脚跳进雪地,发疯一般在雪地里乱跳乱蹦,把一片匀整洁白的雪地,踏得稀烂。不料他这一发疯,周身血脉流畅,立刻和暖起来,痴虎儿大喜,以为竟与漫天大雪战胜了,于是继续着蹦跳起来。 哪知身上虽已温暖,肚里饥肠辘辘,饥火中烧,格外来得利害了。鹅毛般的雪花,兀自一片片压下身来,碰着身上化为冰冷的水,砭入肌骨,却又难当。这样饥寒交迫,内外夹攻,已弄得痴虎儿渐渐勇气消减,两眼都有点模糊起来,只在这块雪地里面,团团乱转。此时想蹦跳也不能够了,心想不好!只有支持着回转虎窝再说,还未举步,猛然眼前一黑,身子直挫下去,就倒在稀烂的雪地上昏了过去。 这样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渐渐醒转,觉得嘴上异香扑鼻,肚子似乎忘记饥饿,反而精神恢复,又觉周身温暖异常,好象身上裹着毛茸茸的东西。急急睁眼一看,满眼漆黑,一点瞧不见身外的景象。记得饥寒交攻、昏迷跌倒的地方是在山腰雪地里,此刻周身不饥不寒,景象大异,诧异得两手向左右乱摸。这一摸不要紧,几乎把他灵魂吓出了窍!原来他摸着毛茸茸的东西,是一只野兽身上的毛,而且是一只极大的野兽,他就睡在野兽身上,四只毛茸茸的巨爪,把他紧紧的抱住,想动弹一下都不能够,这一下如何不惊! 但是痴虎儿此时完全清醒过来,听出身边那只野兽鼻息咻咻,觉得有点耳熟,正想运用全身气力,脱出野兽怀抱,设法看个清楚。那野兽不等他用力,已自动松开四爪,放起痴虎儿就地一滚,立起身来。全身一抖,一声大吼,吼声未绝,蓦然一道光华,象闪电似的从远处扫射进来,接连几扫,痴虎儿已借着扫射的光华把四面情形看得非常清楚。本来他从野兽身上立起的当口,猛听一声兽吼,幼时的模糊景象,都被这一声巨吼提醒,此时又被远处光华一照,看清自己立足的地方并非山腰内那块雪地,却是朝夕相依的虎窝,面前立着的一只庞大野兽,也就是朝夕思慕的那只义虎。 这一来,只把痴虎儿怔怔的呆在一边,也辨不出是梦是幻,是惊是喜?只迷茫中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大梦,从梦里醒过来,还是幼年依虎为活的光景。但是洞门口那道光华,兀自一闪一闪的扫射进来,照着自己的身影,确是比从前长了不少。再一看身边立着那只义虎斑斓润泽,同从前一般无二,而且两只碧荧荧的虎眼,含着一种慈母痛爱之色,一眨不眨的看他,也是昔年所常受的一种境界。痴虎儿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梦非梦,也不理会洞口的光华,含着两泡眼泪,在义虎面前双足一跪,抱住虎项,失声大哭起来。那只义虎也蹲坐下来,举起前爪拥着痴虎儿,发出呜呜的悲声,活像母子久别重逢,互相哭诉一般。 在这个当口,忽然洞口光华又是一闪,从光华闪处,发出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先是娇叱一声,然后发话道,“痴虎婆恁的不知进退?师傅念你一番痴心,赏你一粒仙丹,让你救活你的螟蛉子,怎么恋恋不舍?害得我脚也立酸了,再不出来,我独自回去了。”那虎听了这几句话,似乎着了慌,忙不迭两爪一松,放开痴虎儿,向他一声悲吼,立起转身,一跃出洞。痴虎儿急忙追出洞外,一看天已昏黑,星月无光,只一片烂银似的雪光,笼罩全山。雪地里看见离洞不远,一个娇小玲珑的幼女,全身穿着薄如蝉翼的红衫,露出欺霜赛雪的一双玉臂,骑在义虎背上,一手抓住虎项,一手擎着一颗宝光四射的大珠,一路照耀着,向山下飞跑而去。一忽儿那道光已映出数里以外,再一瞬,踪迹不见。 痴虎儿立在洞口,兀自出神,骤然觉得身上寒冷,才惊醒过来,赶快反身钻入洞内,觉着足上踏着非常温暖,不象从前冰冷潮湿。俯身一摸,原来地上铺着一张长毛兽皮,兽皮上面还搁着许多兽腿。不管好歹,坐在皮上,拿起兽腿一阵大嚼,居然还是熏熟的腊腿,味道异常。这一喜非同小可,只吃得芳满齿颊,又细一数身旁兽腿,真还不少,足够好几天食粮。仔细一想,定是我恩情深重的义虎捎来的了,益发感激涕零。只想不出那个神仙般的幼女,是何种人物?听她口吻,还有师傅,我的义虎又是非常惧怕这个小小女子,这又是什么道理呢?看它神气想必同那幼女住在一块儿,几时总要想法,找到他们住的地方才好。他一人坐在洞里,饥寒两字,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暂时可以缓解。吃饱了肚皮,胡思乱想了一阵,不觉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日光射进洞口,睁眼一看,自己睡在一张轻暖美丽不知名的兽皮上,身旁搁着许多上好熏腊鹿腿,左顾右盼,比在雪地里饥寒交迫的景象,真有天渊之别。一骨碌跳起身来,走出洞外,满山都变成银妆玉琢,煞是有趣。重又回洞吃了一点鹿腿,顺手拾起地上铺着的兽皮,裹在身上走出洞来,寻着一条溪涧,淘了几口水,润了一润喉咙,又踏着雪向前走去。 此时痴虎儿肚饱身暖,无虑少忧,很闲适的一路赏玩雪景。走来走去,走到山腰那块平整的雪地,立住一看,昨日发狠踏得稀烂,今天都又铺得匀整如旧。最奇怪昨日一股怒气,此刻非但发不起来,只看得这一片洁净无尘的雪地,只有可爱,一点没有可恨的地方,自己也想不出昨日今朝大不相同的所以然来,痴看了一阵,正想走向别处,猛抬头看见山上雪林中,走下一个清癯老道,穿着一件薄薄布袍,一张白如冠玉的面上,漆黑光亮的五绺长髯随风飘拂面下,渐走渐近。 那老道似已看见痴虎儿立在山腰,怔怔的向他望着,就向他立的地方走了过来。走近身边时,无意中朝他一笑,擦身而过。痴虎儿心想这山上终年没有人敢走,何况这样大雪天气?想得奇怪,不禁回头望着老道背影,看他向哪儿去。只见老道走到山腰,又转身向那块平坦坦的雪地斜穿过去。最奇怪那老道走过雪地,地上依然平整匀洁,没有留着半个脚印。痴虎儿看得愈加奇怪,心想人在雪地行走,哪有不留脚印的道理,莫非碰着神仙不成?不知不觉也穿过雪地,追上前去,待他追过那块雪地,那老道曲曲折折,往雪林里边走去,并不找正道走路。痴虎儿一脚高一脚低赶到老道背后,紧紧跟着。老道头也不回,似乎不知道有人跟一般,痴虎儿边走边留心老道走路,只见凡老道走过的地方,一路行来,依然连半个脚印都没有,可是看他慢慢的走着,却又四平八稳同常人一样。 正自暗暗纳罕,忽听那老道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一个顶天立地不残不废的汉子,却仰仗着四脚落地的畜生来养活他,这样还能算人么?”说毕,又自叹了一声。后边痴虎儿听得吃了一惊,还没有回过味来,那老道又发话道:“嘿,算我倒霉,清早起来,连够点人味儿的东西都碰不着,满是野兽味儿,直往我鼻管子钻,愈来愈浓,真真恶心。” 这老道在前面边走边自叨叨絮絮,痴虎儿听一句,打一个寒噤,暗想这老道话中有话,不是明明骂我吗?不觉一股无名火,往上直冲!心想你走你的清秋大路,河水不犯井水,凭空骂人,是何道理?愈想愈恨,也不仔细忖度,也不管他是仙是鬼,暗地捏紧粗盆似的拳头,向前紧一步,一声不哼觑准老道脊梁,蓦地平捣过去。满以为这一下,瘦老道至少来个狗吃屎,哪知一拳捣去,老道毫无知觉,依然向前迈着四方步,慢条斯理的走去。 原来痴虎儿一拳捣去,明看着一先一后距离甚近,哪有打不着的道理?不料拳到老道背后,竟自差了寸许,所以打了一个空,弄得痴虎儿使空了劲,人向前一冲,几乎自己来个狗吃屎,赶快脚跟用劲,稳住身子。一看前面老道头也不回,好象不觉得身后有人捣鬼一般,痴虎儿以为老道可欺,第二次觑得准切,又是一拳,谁知仍旧打了一个空。痴虎儿恨得牙痒痒的,心头火发,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拳齐发,象擂鼓似的向老道背后打去。一连几拳,依然拳拳落空,连老道的衣服一点都没有沾着。痴虎儿又惊又恨,索性伸起右腿,拚命一脚踢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响,痴虎儿仰天一跤,整个倒在地上。 那老道听得声响,才始回头一看,道:“咦,怎么好好的走路,自己会跌倒呢?”痴虎儿经这一倒,爬起身羞惭满面,明白老道故意这样说。自己在暗地里打了人家许多拳,一记打不着,腿一动,就跌倒,都是奇怪的事。看起来这老道惹他不得,还是避开为是。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腿就站住不动,也不答理老道的话。 那老道说了一句,朝他一看,一声冷笑,依旧回身向前走去。痴虎儿立刻留神老道往哪儿走,一看前面过去,已近自己虎窝,那老道却也奇怪,竟向虎窝走去。痴虎儿一想不好,我这虎窝终年人迹不到,而且虎窝后面是个断谷,无路可通,那怪老道偏向我虎窝走去,是何意思?万一他也看中了虎窝,鹊巢鸠占起来,如何是好?又惦记着窝内相依为命的鹿腿,不禁两脚移动,急急的向老道背后跟来,跟了一程,已到虎窝洞口。 那老道忽然立住不走,向洞口左右张望,看了半天,朝洞口左边走去,立在一个圆圆隆起的土堆面前,痴虎儿望过去,见那土堆上面满铺着雪,好象新出笼的馒头,不知老道对着土堆干什么?忽听得老道朝着土堆一跺脚,唉声叹气的说道:“这妇人真可怜,死得多苦,你天天看见儿子在你身旁洞中进进出出,以为守着你实行那三年庐墓的孝思。谁料你的儿子,罚咒也记不起你这可怜的母亲,只一心念念记挂着那个母大虫,弄得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了。” 老道这几句话,痴虎儿听得清清楚楚,立时全身象触了电般,寒噤噤的颤抖起来。猛然一声狂叫,把身上裹着的兽皮向后一抛,举着双手,飞跑到老道面前,突的跪下,双手拖住老道大腿,战兢兢的喊道:“你是老神仙,我的母亲是谁?除非神仙爷能够知道。神仙爷,你说的话,句句象箭也似的射进我心房,你可怜我这个哀哀无告的苦孩子,成全了我吧。” 那老道看他这时泪流满面,匆遽迫切的情况,微一点头,又自淡淡一笑道,“你在我背后拳打脚踢,闹了一路把戏,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痴虎儿惶急得连连在地上叩响头,嘴里喊道:“我该死!我该死!任凭神仙爷责罚就是。” 那老道微微笑道:“孺子天良未灭,尚可造就,你且起来,我有话说。” 痴虎儿看那老道并无怒容,喜出望外,可也不敢起来。老道一伸手,捏着痴虎儿臂膊向上一提,象提小鸡似的提了起来,面孔一整,对痴虎儿说道:“你的母亲死得可惨,你在弥勒庵养了这么大,当然也听到一点大概。你要知道你一出娘胎,就被那只母大虫衔去,代为哺乳抚养。你的母亲产后受了风寒,当天死去。那只母大虫虽是拔毛的畜生,业已受过能人的感化,也具有一点慈心义气,把你衔到虎窝,又翻身去看你母亲,知已死去,又衔了你母亲尸首,在洞口旁边,用虎爪刨出一个大坑,葬了下去,上面又用土堆好,居然也象一个平常人家的坟墓。你看这个洞口左边高起的土堆,就是你生身母亲的坟墓了。” 痴虎儿不待老道再说下去,倏的立起身,一转身就向洞旁土堆奔去,奔到坟前,一声大叫:“我的母亲呀!”呀字还未喊出,张开两手,整个身扑在坟上面,大哭大叫起来。哭了一个泪尽声哑,还是抽抽咽咽抱住坟上土堆不放,恨不得刨开土来,认认母亲的面貌,究竟是什么样子。 老道立在他背后,让他哭了个尽兴,然后慢慢的说道:“痴虎儿,你母亲的坟墓总算被你找着了,你的父亲呢?” 痴虎儿一听,心想从前长老说过我父亲被大水漂去,还是我母亲生前说出来的,母亲死在这儿尚有坟墓,父亲被大水冲去,想必尸首没了。正在怔怔痴想的当口,老道又微微笑道:“痴孩子,你以为母亲说你父亲死在水里,一定是死的了?也许被人捞救起来,现在还生存着呢。只要你立志做人,不管你父亲死与未死,心中时时存着寻找你父亲的志愿,至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你父子俩还有重逢之日哩。” 痴虎儿听了这些话,灵机一动,赶快跪在老道面前,悲切切的求着道:“老神仙说的总不会错,痴虎儿定照老神仙的吩咐去做。但是我现在弄得象野人一般,天地之间可怜我的从前只有那只义虎,同弥勒庵的长老。长老已经亡故,那只义虎虽恩情深重,究竟人兽有别,何况也不知道它的洞穴所在。现在我这个人弄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可怜今天会碰到你神仙爷,也算我绝处逢生,只有求神仙提挈提挈,超脱苦海了。” 那老道也不理会他的话,一伸手又把痴虎儿从地上提起来,从头到脚,周身抚摸了一遍,自言自语道:“此儿出处固奇,天赋独厚,可惜遍身傲骨崚嶒,非要折磨一番,使他吃够了苦,才能成就一个美才。”说完了这番话,又昂头四面一看,略一点头,就返身仍向来路走去,边走边向痴虎儿道:“跟我来。” 痴虎儿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跟在后面,一见地上抛着的兽皮,又拾起来披在身上。两人走了半晌,又走到山腰那块平地,老道立定身,对痴虎儿道:“你倘然从此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你应该从今天起,事事听我的话去做,否则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咱们就此撒手。” 痴虎儿此刻认定老道是个神仙,自然说一句听一句,毫不犹疑的答道:“倘我不听老神仙的话,任凭老神仙千刀万剐。” 那老道不等他再说下去,立时把头一点道:“好,实在我对你说,那只母大虫能这样爱护你,一半是它受了人的感化,一半是为它自己,其中缘故,将来你自然会知道,此时且毋庸提它。但是你要知识那只母大虫是有人管束的,不能时时来照顾你。再说你预备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岂能仰仗着披毛的畜生?那母大虫对你虽有哺乳之恩,可是你的生身母亲,因为产下你来,才死得这样凄惨,你如何能够置诸脑后呢?现在你真应该实行庐坟三年,使你母亲在地下也可瞑目。好在那个虎窝就在坟旁,你又是住惯的,在这三年中,吃的粮食,我会代你设法,不许再去打猎本山的禽兽。你想到那只母大虫应该知道禽兽中也有慈悲心肠,除非吃人作恶的毒虫猛兽,才可替天除害,这样你能答应么?” 痴虎儿忙不迭连声答应。老道又说道:“你在这三年之中,也不能因陪伴你母亲的坟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我此刻传授你一点武艺,这点法子,也非常简单。你每天就在这块平地上面,挨着周围树木,循环飞跑,边跑边用手推着树身,一树一推,一株不能缺少。跑过去用左手推,跑回来用右手推,一次跑二百转,每天两次。隔一月或两月,我自会来看你。我住的地方,此时你毋庸知道,三年以后,自然会叫你下山,再设法寻找你父亲的下落。现在我话已完,你记住我的话就是。”说罢,只看他长袖一拂,双足一点,象飞鸟一般,从雪林上面飞了过去,转瞬间不见神仙的踪影。 痴虎儿起初一见神仙弃他而去,似乎心中有许多想问的话。转念神仙不会说诳,不久定又降临,好在洞内存有鹿腿,暂时不忧饥饿,姑先依照神仙的吩咐,在平地上挨着周围的树木飞跑起来。一边飞跑,一边用手推着树木,跑到一百多转,腿也酸了,手也麻了,支持着回到洞中,一见母亲的坟,顿时悲从中来,跪在坟前痛哭起来。 这样每天到那块山腰平地跑一次,回来就在坟前哭诉一次,一天两次,好象日常功课。过了一个多月,果然那位老道在他跑圈子的时候,走上山来,而且一只手提了一大袋东西,交与痴虎儿,说是这一袋干粮,足够他吃几个月,又指点他跑圈时候的身法步法。这一次叫他不用手推树,须用左右手捏着拳头,调换着向树排击。痴虎儿自然唯唯答应。以后隔几个月,那老道总来看他一次,来时总带着粮食,跑圈的法子,也进一步的教导。 这样过了两年,痴虎儿时常问那老道姓氏和住处,老道总是笑而不答。痴虎儿一心一意当他神仙般敬重,也不敢多问。到了今年夏初,老道又来?此醇栈6芄灰蝗驯诖执鸬男∷苫鞯梗旨芪墒鞯纳砩鲜髌ぃ急凰虻镁饣铮囊苍扌恚执谒谜朴米愕募苁啤a僮呤焙颍踩坏烂驳姆愿浪凳悄阋丫嗑「世矗痪镁突嵊腥死唇心阆律剑墙心愕娜耍绻歉銮康粒阃虿荒芨ィ缥ノ嵫裕12囱洗Σ淮∷低暾饣埃贸鲆桓黾硖挥氤栈6龈赖溃骸敖唇心阆律降娜耍次业募硖突岱鲋愕模愫煤檬詹鼐褪恰!彼低暾饣坝肿宰呷ァ?br /> 痴虎儿就把老道吩咐的话,牢牢记住心中,又把柬帖藏在洞内干燥地方,依旧天天练他跑圈子的功夫。有一天功夫练完以后,跑到山顶随意玩赏。忽然一眼看见对面赤城山庵内进进出出的都是雄赳赳气昂昂手上拿着明晃晃刀枪的人,和尚一个也看不见。庵内大殿前面本来竖着一竿七八丈长的黄布佛幡,现在换了一匹红布随风飘刮,看得非常诧异,猜不透是何缘故。因为自己住在山中多日,弄得奇形怪状,不敢到对山去探看,而且那位老道吩咐过,不到下山时候,不准下山,只可天天练完功夫以后,偷偷的到山顶去张望,看了许多日子,兀自看不出所以然来。 直到这几天,痴虎儿偶在山顶闲望时候,被对面庵内那般人在无意中望见,看得奇怪,立时有好几个人跑到这边山来,悄悄的探看痴虎儿的举动。痴虎儿当时并未觉得,一直跟到他的虎窝洞口,偶一回身,突然看见远远立着好几个人,向他直瞧,才自吃了一惊。 那般人看得痴虎儿阔面长发,全身亮晶晶的黑皮肤上,虬筋满布,便象山精一般,以为痴虎儿是山中精怪,吓得回转身拔腿便跑。痴虎儿这几年一人在山中正处得寂寞,骤然碰到这些人,颇觉高兴,又想打听对面庵内的事,即不觉高声喊道:“不要跑,休得害怕,我也是人呢。”那般人一听痴虎儿说起话来,才明白并不是妖怪,重又回身走过来,你一句我一言的探问痴虎儿,为何自住在山洞内,弄得这般模样。 痴虎儿这几年经过那老道的教导,也略微懂得一点用心计的勾当,并不直说出自己幼时的遭遇,只说因为守住母亲坟墓,家中又无别人,所以住在山洞内。又转问那般人到此何事,对面庵内和尚怎么一个也不见呢?那般人轩眉竖目,得意洋洋的说道:“我们本来在这儿相近的海上做买卖,现在我们寨主看中对面赤城山是个好所在,就把庵内众僧逐走,占据起来。我们看你倒是个精壮汉子,倘然你愿意入伙,我们寨主面前说一声,定可成功。入了伙,大杯分肉,大秤分银,岂不强似在这山上受罪吗?” 痴虎儿听了半天,也不懂他们说的是哪一行卖买,呆了半晌,才问道:“你们说的究竟是哪一门生意呢?”这般人知道他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互相挤眉弄眼的笑了一阵,然后对他道:“老实对你说,我们是天字第一号的买卖,性命就是本钱。” 痴虎儿愈听愈糊涂,又问道:“你们说的买卖,听你们说还有一个寨主,我小时候似乎听人说过,寨主就是占山为王的强盗呀?” 那般人一听他说出强盗二字,立时喝道:“胡说!我们不愿听这两个字,你只说好汉就是。” 痴虎儿愕然道:“原来强盗就是好汉,好汉就是强盗,这样说起来,你们原来做的是强盗买卖呀?” 那般人见他这般愣头愣脑,又笑又恨,连呼晦气,一阵乱唾,指着痴虎儿道:“叫你不要说,你偏说。老实对你说,提起寨主,大大有名,就是少林禅醉菩提的徒弟,绰号金毛犼,姓郝名江的便是。手上一对虎头双钩使得风雨不透,本领非凡。你能够当他部下跟我们一块儿混世去,你就算走了红运了。” 痴虎儿此时已明白他们都是强盗,想必对山庵内和尚,都遭他们毒手了!心中略一盘算,一声不响的向那般人走近几步,猛的左右手齐发,向那般人推去。不料那般人虽也长得凶悍,竟禁不起他这一推,啊呀还未出口,身不由己的向后直倒。后面立的人,禁不住前面的人一撞,又是倾斜的山地,一象个个滚球似的都滚了下去。幸而洞口山势并非险陡之处,又是松土草地,滚了几丈路,被树木挡住。一个个爬起身来,虽然滚得满脸满身的黄土,倒并未损伤,远远指着痴虎儿痛骂一顿,也就回到对山去了。 第二天痴虎儿也不介意,仍就到山腰那块平地上做他的功课,功课还未做完,忽然树林丛莽里边,轰雷似的喝起采来。四面一看,树林里立着许多人,手上都拿着刀棍之类,昨天被他推得一溜滚的那般人,似乎也在其内。原来那般人回去对金毛狃说,金毛犼今天亲自带了许多人来探看这个怪人,恰巧痴虎儿正在山腰练他的独门功夫。金毛犼带着许多人悄悄的掩上山去,隐在松林丰草中看了半天,只见他团团飞跑疾如奔马,到后来竟象风驰电掣,连身影儿都有点分不出来。而且跑得这样快法,还不算,两只铁臂不停的掌推拳击,只击得周围树木如狂飚乱刮,呼呼怒号,吓得金毛犼同这般人半晌做声不得,心想这人身子真是铁做的,也不知练的哪一种功夫,这样练法,听也没有听见过,情不自禁的齐声喝起采来。痴虎儿被他们这一喝采,立定身子看清四面立的人,又见他们手上都带着刀枪,心想不好,人多势众,如何敌人得过他们?不觉暗自着急,忽然想了一个呆主意。一看身边有一株碗口粗细的枯松,下半截已被他平日拳打掌击,松皮剥得精光,一回身,两手攀住枯松,一声大吼,尽力往下一扳,只听得一声咔嚓,竟被他折断。这一来,痴虎儿立时气壮,两手横拿着那株断松,声势虎虎的立着,似乎蓄势而待。谁知金毛犼已被他先声夺人,勇气早馁,又看他折断长松,格外惊为神勇,以为痴虎儿武艺定然了得,就是合力齐上,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何必当场出丑,不如与他善言结识,将来也是一个好帮手。 金毛犼存了这个主意,立时暗示手下,不要乱动,然后走近几步,向痴虎儿远远拱手道:“老兄不必如此,我们到此并不与老兄为难,如蒙不弃,我们何妨谈谈结个朋友呢?,, 痴虎儿举目一看说话的人是个彪形大汉,装束诡异,与众不同,一张凶悍长面,目光灼灼,注定了痴虎儿,倒也可怕。可是听他口气,不象动武神气,略觉放心,但也猜不透是何思想?只好把手上松树一拄,把头一点,算是答礼。 金毛犼一看痴虎儿这样神气,早已瞧料他是未谙世故的稚子,就大踏步走近前来,携着痴虎儿的手大笑道:“我们今天一见如故,以后还要彼此多亲多近,但不知老兄哪里人氏?尊姓大名,也请见告。”说完这话,又一指自己鼻梁,笑道:“兄弟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金毛犼,如蒙不弃,就请到对山敝寨内盘桓儿时,兄弟也可时常叨教。”说毕,兀自笑容可掬,显得亲热非凡。 痴虎儿被他这一套近,倒弄得不知以对,张着一张阔口,半晌,只说得一句“我叫痴虎儿,从小住在此地的。”金毛犼正想滔滔不绝的再来一番笼络的话,还未开口,忽然山下跑上一个人来,走近金毛犼身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金毛犼把手一挥道:“你先回去伺候,我立刻就回。”那人得了回话,又转身飞奔而去。 金毛犼捏着痴虎儿的手,摇了一摇,笑道:“本想邀老兄到敞寨盘桓,不料敝老师此刻到来,想有要事,须急速回去,改日再差人邀请老兄,那时务请老兄赏个面子。”说罢,一松手向树林内的一般喽啰大声喝道:“跟我走,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到此啰嗦。”说完又向痴虎儿一拱手,率领着一般手下,一窝蜂的下山而去。 第十一回 穴隙钻墙 半夜芳踪漏秘语 银钩铁划 三生石上最销魂 痴虎儿等这般人走尽以后,全山静寂寂的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心想他们来的时候,人多势众,满以为祸事到门,不料如此结局,倒也出他意料之外。看那金毛犼待我神气,倒也十分殷勤,似乎也是个好人,难怪那般人说强盗就是好汉。但是神仙吩咐我不许跟强盗下山,也只好辜负他一番美意了。一路忐忑不宁自言自语的向虎窝走去,猛抬头,走过虎窝好几步,竟自不觉,便又回身,钻进洞内。一看神仙捎来的干粮,已所剩无几,大约只够一天的吃食了,不觉着慌起来。心想这回好奇怪,本来粮食将尽,神仙必到,这次隔了好久,怎么还不见到来?倘然从此不来,如何是好?又想到金毛犼一番殷勤神气,心中不禁不由的活动起来,惹得他在洞口坐卧不宁。 不料第二天金毛犼派了几个人送了许多食物来,送与他吃,顺便又说了许多劝他入伙的话。痴虎儿看到食物,宛如亲爹娘一般,不问皂白,老实收下。等到他们道起劝他入伙的话,总答应不出话来,只把头微摇,表示不愿。那般人也不多说,就回去复命。 其实这天金毛犼一早起来,安排了一点寨务,又派了几个人送食物与痴虎儿以后,就跟着他师父醉菩提办理要事去了。你道他们办的什么要事?就是第三回所说菩醉提约他去盗秘籍的那桩事。等到秘籍到手,回到赤城,金毛犼一问对山痴虎儿情形,派去的人照实报告。金毛犼立时眉毛一竖,露出一脸杀气,厉声喝道:“这小子真不识抬举,早晚取他的狗命。” 说这话时,恰值醉菩提也坐在上面,就问他为何发怒?金毛犼把对山痴虎儿情形细细一说,又把自己想邀他过来做帮手的意思,也说了出来。醉菩提仰着头思索半晌,向金毛犼道:“这人情形颇为奇怪,也许其中还有别情,你何妨多派几个人,此刻再邀他一次,倘然不肯来,就用武力强迫。依我看此人无非天赋神勇,有一身勇力,说到武艺,恐未必有高人传授。你想他如果有一身绝艺,何至困在荒山,弄得如此形状呢?”金毛犼一听师父这样一说,果然不错,立时派了几个懂得武艺的手下,带着长短家伙,到对山把痴虎儿擒来问话。如果擒他不下,快来报信,待我自去。 这几个奉派的人,有几个已看到痴虎儿勇猛非凡,明知难以擒拿,但是上命所差,也只有硬着头皮,结伴同行,一路彼此商量,见机行事。这般人走到对山寻着痴虎儿,被痴虎儿举拳赶走,这番情形,上回已经说过,也就是黄九龙、王元超躲在岩石背后看见的一番经过。现在痴虎儿出身已经补叙明白,又要接说王元超、黄九龙的事情了。 且说王元超、黄九龙听得痴虎儿说完出身以后,虽觉奇特尚不十分注意,惟独听到痴虎儿说起那位神仙,两人不住口的问他那位神仙的举动形态是什么样子。痴虎儿又详细的一说。黄九龙、王元超听得相视一笑,连连点头。 黄九龙向痴虎儿笑道:“你碰着的那位神仙,我们两非但认识他,而且有密切的关系呢。你说神仙留有一封柬帖藏在洞里,现在你赶快领我们去一看,就可明白神仙怎样吩咐,我们应该怎样办理。老实对你说,你所说的神仙好象就是我们俩的师父,一看柬帖就可明白。如果真是我们师父,我们同你就是一家人。非但如此,我们今天到此,因为对山强盗的师父醉菩提,偷了我们的东西,特意赶来与强盗算帐的。我们这样告诉你,你大约可以放心了。” 痴虎儿一时虽摸不清其中曲折,可是一见两人满脸正气,知道绝非谎话,唯唯答应,领着他们到虎窝去。正想举步,忽听得山下远远人声嘈杂,步履杂乱,似乎有许多人向山上急步跑来。 王元超跑进树木稀少地方,向山下探视,只看见山下树林中,雪亮的刀光,和枪上的红缨,一路风驰电掣般卷上山来。王元超回头低喊道:“不好,那般人吃痴虎儿赶逐下山的人一定回去报告了,金毛犼自己率领大队人马来拿你了。” 痴虎儿一听,立时环眼圆睁,大喊一声道:“今天我同他们拚了吧。”说毕,就要奔下山去。 黄九龙赶忙伸手拉住,微笑道:“你且不要性急,让他来了千军万马,有我们两人在此,绝不会叫你损伤一根寒毛。你不要动,由我一人对付这般毛贼。” 王元超摸着下颔,沉思了半晌,对黄九龙道,“金毛犼这一来,我倒想了一个计策在此。我想金毛犼带领了许多贼徒到此,对面贼巢必定空虚,我们何妨来一个声东击西的计策。三师兄同痴虎儿在此同这般贼徒周旋,由我从山后小路直捣贼巢,趁此夺回秘笈同那面龙旗。而且出其不意两处分击,弄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连那座弥勒庵也可夺回来,倘然那醉菩提一同前来,益发容易处置了。” 黄九龙听得大赞道:“此计甚妙,准定如此,我此地一了,就同痴虎儿到对山去会你。事不宜迟,你就捡僻静山道绕到对山去吧。” 话方说毕,山下已是一片人声,喊叫如雷:“大胆痴虎儿快快滚下山来!免得老子们动手!” 黄九龙恐怕痴虎儿鲁莽,独自闯下山去,一手拉住痴虎儿,一手向王元超一挥,就向树林密集的地方走去。王元超四面一看,前山并无别路可以下山,遂又迍上山巅,独自寻找僻路绕道向对山走去。 且说黄九龙拉着痴虎儿走进密林,悄悄向痴虎儿道:“你住的虎窝,听你说是条死路,我们此时且不要出去,等这般贼徒走到此地,一看你不在此地,定向虎窝寻去。等他们走入死路,我们再出来截住他们归路,叫他们休想逃走一个!” 话还未毕,已见许多人火杂杂地拿着明晃晃的刀枪,耀武扬威的跑上山腰。为首一个高大凶汉,拿着一对虎头双钩,泼风似的首先赶来。黄九龙把痴虎儿一拉,一齐矮身躲在一株大松背后,偷看动静。果然金毛犼一看痴虎儿不在此地,立刻暴跳如雷,大声喊道:“这小子定躲进洞内去了,我们快向老虎窝赶去,看他能逃上天去不成。”说毕,就有几个到过虎窝的贼徒,为头领路,金毛犼督着其他贼徒,又急急的向虎窝一条路上跑去。 黄九龙暗地打量金毛犼举动,已看出武艺平平,其余二三十个贼徒,更不足论。等他们走了一箭路,就立起身来,把腰间白虹剑解下,退去了蟒皮剑鞘,把蟒皮仍向腰间束好。痴虎儿蹲在地下,突然眼前一亮,只看见黄九龙手上银光乱闪,吓了一跳,一立起细看,心想这软绵绵的东西,有何用处?不料黄九龙左手一捏剑决,右臂向后一缩,一个白蛇吐信势,用那东西向身旁一株松树刺去,只见手上笔直的一枝长剑,把那松树刺了个对穿。痴虎儿看得吐出了舌头,才知这东西原是一样极利害的家伙。 黄九龙笑道:“今天未免小事大做,我因为犯不着跟这般无用贼徒多费手脚,所以才用这柄宝剑。”边说边向那般强盗后面走去。走了一程,已看见前面走的人影。回头对痴虎儿道:“前面贼徒做梦也不晓得我们会蹑在身后,此处地形甚好,就此站住。你且高喊一声,让他们回头来。喊完以后,没有你的事了,只远远站着,看我打发他们就是。” 痴虎儿此时知道黄九龙本事非同小可,自己也胆壮气粗起来,张开阔口,大声喊道:“痴虎儿在此!” 这一声喊,宛如晴天起个霹雳,前面鱼贯面进的一般强人,猛不防痴虎儿在他们身后出现,一个个回转身来。金毛犼原自督队在后,这一转身,恰好后队作前队,金毛犼恰好在头前,同痴虎儿遥遥觑面。一见痴虎儿一个人赤手空拳,远远立在前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金毛犼立时举起虎头双钩,向前一指,瞋目喝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敢在太岁头上扬威,此刻你小子倘能悔过认罪,本寨主尚可念你年幼无知,饶你一死!如若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哈哈,立时叫你死在我双钩之下。”说罢,双钩一扬,就要奔向前去,正在这当口,猛听得道旁树林里面,一声断喝道:“且慢!”接着白光一闪,面前现出一个人来。 金毛犼冷不防横腰会走出人来,顿时一呆!赶忙立定身,定眼细看,只见五步以外,道上立着一个骨瘦如柴的汉子,穿着文绉绉的袍褂只把前襟曳扎起来,手上横着一柄七尺长的奇形长剑,颤巍巍的银光闪闪,寒气逼人。 原来黄九龙领着痴虎儿跟在这般强盗背后走的时候,故意叫痴虎儿喊叫一声。趁他们喊叫时候,自己一闪身到道旁树林中,把前襟一曳,飕飕接连几跃,就到了金毛犼身边。非但金毛犼看不出树林中有人走来,就是痴虎儿全神只注意前面,也未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等到黄九龙斜刺里一跃而出,痴虎儿才知道黄九龙已到金毛犼面前,遂暗自称奇。一望前面那般强盗手上刀枪如麻林一般,兀自替黄九龙担心。正想拔起路旁趁手的树木当作兵器,哪知一刹那间,前面几声叱咤,已发生惊心动魄的变化。 原来黄九龙按剑卓立之际,金毛犼一看人不足奇,剑却别致,兀自傲然大喝道:“拦住道路,意欲为何?”黄九龙微笑道:“你们倚恃人多势众,欺侮他一个赤手空拳的穷汉,实在有点看不过去。” 金毛犼一声狂笑,喝道:“凭你这样瘦猴子,也配多管闲事?须识得本寨主金毛犼虎头双钩的厉害。”黄九龙笑道:“早己闻名,特来领教。”话到剑到,白光一闪,颤巍巍的剑锋已到胸前。 金毛犼不防来人身法比剑法还疾,急忙缩胸后退,双钩并举,向剑锋剪去,意思想用双钩把剑绞住。哪知白虹剑岂同平常,黄九龙一声冷笑,并不抽剑换招,单臂微振,足下一进步,向前一拨一挑,只听得锵琅琅一声响亮,金毛犼左右双钩,一齐断了半截,坠落地上。 金毛狃“不好”两字还未喊出,只听得对面一声吆喝,剑锋已直贯胸膛,透出后背,只痛得金毛犼五官一挤,一声惨叫,顿时一堵墙似的倒在地上。黄九龙早自抽剑退步,细看剑上依然莹莹如水,并无丝毫血迹。可是金毛犼身后那般无名小卒,看到寨主碰着来人略一交手就被刺死,吓得心惊胆落,一齐回头就跑。 痴虎儿虽然在虎窝生长,胆壮力猛,但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死法的人,趋过来一近看金毛犼这份凄惨死相,格外心头乱跳,连那般人回跑逃命的情形都没有理会。再看黄九龙已把那柄长剑仍旧用蟒皮套好,束在腰间,从容自若的说道:“这种死有余辜的强徒,何足悲怜,倒是我这神圣宝剑,万不料第一次发利市,在这没用的脓包身上,实在是有点委屈宝剑。想那时手诛铁臂神鳌,尚未曾轻用此剑,今天因为懒得多费手脚,只好仗此利剑了。” 痴虎儿此时尚未知黄九龙究系何许人,对他说的话更是茫然,也只有唯唯答应。黄九龙向前面一指道:“这般人逃入死路,必定还要回来,不过罪止为首,这种蠢如豕鹿的人,毋庸与他们计较,少停我自有安排。现在我们且回虎窝,看完那柬帖以后,就去接应我五师弟,你快领我去吧。”于是两人向虎窝走去,这且不提。 现在又要说到对山弥勒庵醉菩提方面,自从醉菩提盗得秘笈以后,同金毛犼回到赤城山,这一份高兴,简直难以形容。但是醉菩提为人处处都用奸计,阴险异常,他得到秘籍路上日夜奔波,因此无暇翻看内容,等他回到赤城山第一天,到时已在夜半,途中辛苦,就把秘籍枕在头下,且自安息。 次日,金毛犼想巴结师傅,又一早前来伺候,手下人又敬汤进水,供给得川流不息,金毛犼率领着许多人到对山去了。醉菩提心中暗喜,等金毛犼走后,立时回到自己住宿的房内,吩咐余人不听呼唤,不准进来。吩咐妥当,砰的把房门关上,从床头拿出一个锦袱,搁在桌上解开袱结,豁然露出一个长方布匣,上面黄绫签条题着“内家秘笈”四字恭楷。醉菩提且不启匣,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自言自语道:“我有了这册秘笈,从此可以压倒一切,唯我独尊了。”说毕,满面含笑地把布匣打开。 这一打开不要紧,只把这位醉菩提惊得直着眼,开着口,呵着腰,整个呆在桌子旁边,想动一动都不能够了。你道如何?原来他看到布匣里面装的并不是整册的书,却是叠着厚厚的洁白匀净的素纸。这一下,这位醉菩提宛如从十丈高楼失了脚,自然失神落魄呆在一边,只一颗心突突乱跳,仿佛要跳出腔子来一样。 究竟这册秘笈怎么凭空变成为素纸的呢?诸公且勿心急,将来自有交代。不过醉菩提盗到手的时候,确确是真的。从前许多人到宝幢铁佛寺去搜寻,以后同黄九龙、王元超煞费苦心的寻觅,都没有弄到手,何以醉菩提一去就手到擒来,难道说醉菩提有特别神通不成?其实此中尚有一段隐情呢! 从前说过醉菩提是从百拙上人口中,听得铁佛寺藏有秘笈,但是百拙上人也没有说出藏在何处。后来他在单天爵面前自告奋勇,何尝有些把握,无非想在单天爵面前讨好,骗点钱财,自己另外再打鬼计。他受了单天爵的路费,离开芜湖,一路打算,知道这册秘笈定是严密深藏,寻找不易。何况闻得太湖王那般人也在那儿打主意,寻找这册秘笈,万一碰上,书未得到,反生凶险,实在有点不上算。他这样一打鬼算盘,把寻找秘笈的念头,搬到爪哇国去了。既然不去盗秘笈,上哪儿去呢?一想有个徒弟叫金毛犼郝江,从前在黄岩一带海上做没本买卖,啸聚了不少人,现在闻听弃海就陆,占据赤城山,很有点兴旺气象,何妨到他那儿看看。主意打定,就向天台赤城山一路行来。不料事有凑巧,有一天走到天台相近新昌县城,一看天色已晚,就在城内寻着一个整齐宿店,预备过一夜,明天一早再赴赤城。这天晚上,住在宿店房内,正想高枕安卧,忽听隔壁房内,有两个年轻女子娇声娇气的讲话,把他撩拨得心头鹿撞,辗转反侧。他越不能安睡,隔壁越讲得起劲。醉菩提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的走近板壁,寻穴觅缝的向那边张望。 原来南方房子差不多都用木板做隔墙,尤其旅馆里都用薄薄的风流板,一间一间的隔开,上层还露出几尺空档,所以声气流通,动作相闻。说句笑话,倘然孤客独宿,碰着隔壁一双异性,携手阳台,非但一派奇妙声音触耳惊心,就是这几块风流薄板,各自应接合拍,吱吱咯咯交响。这一来,你想孤眠独宿的客人如何当得?如何还能好生睡觉?所以这种木板壁,出名叫做风流板了。 现在醉菩提虽未碰着这种妙事,可是那一边呖呖莺声,阵阵脂馥,都从风流板壁缝中透泄过来,只把这位醉菩提凑在板壁缝上,眇着目,呵着腰,浑身象火化雪狮子一般。恨不得使出少林绝艺,一脚踢开板壁,来个无遮无拦,但是事实上如何办得到?只好沉住气,细细鉴赏。偏偏板壁太窄,只影绰绰看见那边房内,坐着两个雪肤花貌的女子,似乎姊妹一般,谈笑风生,身形妩媚。后来留神听她们所谈言语,不觉又惊又喜,霎时心花怒放,格外全神贯注,倾耳细听。 原来他听得那边房内两个女子所谈的事,恰恰就是铁佛寺内家秘笈那桩事。只听一个女子说道:“说起我们师傅,她老人家的能耐,真也大得骇人,可是她老人家的脾气,也古怪得不可思议。比如这一次叫咱们先到雁荡山灵岩寺,托龙湫僧介绍到太湖,乘机折服太湖王。同我们到过灵岩寺以后,再到铁佛寺取那册秘笈,送与太湖王的师傅一个姓王的人,还说咱们俩的归宿都在这册书上呢。你想既叫我们去折服太湖王,当然是敌对的了,何以又叫我们把那册书送给太湖王的师弟,这不是透着新鲜么?” 又一个女子笑着说道:“姊姊说的话,都从表面着想。依我看咱们师傅神妙不测,其中定有道理,不过事先不明白告诉我们罢了。可是有一节真也奇怪,师傅对我们说那册秘笈,就在铁佛寺门口弥勒佛肚内,弥勒佛的肚脐,就是机关。这个消息,听说还是从前陆地神仙告诉她的。我想既然陆地神仙知道秘笈所在,何以太湖王同那姓王的现在还搜寻不到呢?难道陆地神仙不愿意自己的徒弟得此宝书吗?所以我想那册秘笈,未必见得真在弥勒肚内。” 又听得那个女子说道:“管它在不在,既然师傅吩咐咱们,左右闲着无事,到处玩玩也好,时候不早,咱们睡觉吧。”又听她们说了些不相干的话,就一口把灯吹灭,上床安睡了。 这里醉菩提听了半天,已是心满意足,一看那边房内灭灯安寝,已无可看余地,就直起腰,坐在自己床上,盘算一番,心想事情如此凑巧,无意中能听到密藏秘笈的机关,把他已息的妄念,又勾了起来。暗暗打了一番主意,就轻轻开门走出来,走到外面柜上,推说另有要事,须连夜出城。算好房钱,匆匆出店,走出新昌县城,直向赤城山而来。一路施展陆地飞行,不到天亮,就到了赤城山。 原来新昌到天台赤城山,也不过一百四十余里,脚下有功夫的人,原不算一回事。醉菩提到了赤城山见着金毛犼,匆匆略说所以,就拉着金毛犼急急下山,向宝幢昼夜进行,他们这样赶路,就因为听到店中两女子谈话,也要去盗那秘笈,所以漏夜赶程,预备在两女子未到以前盗走秘笈,又恐怕黄九龙等也在寺内,孤掌难鸣,所以拉着金毛狐做个帮手。他们师徒二人晓夜赶程,不日就到宝幢。醉菩提在路上已打好主意,走过热闹市镇,顺手买了一个行脚头陀用的月牙发箍,又买了一个假发同笔墨之类,自以为很得意的施展了鸡鸣狗盗的手段。(醉菩提这乔装盗笈情形,前文已经详细分叙毋庸多说。此时无非在下把他补捉一笔,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现在醉菩提在赤城山盗窟内,一看辛辛苦苦盗来的秘笈,变为一叠厚厚的素纸,事出非常,把这个鬼计多端的醉菩提,呆若木鸡!半晌才勉强镇定心神,细细揣摩,算得定是另有高人从中掉包。但是从铁佛寺弥勒佛肚内盗出来时,来去匆匆,并未细看,也许那时秘笈已失。这样一阵乱猜,只落得一场空欢喜,而且不敢当时张扬,恐被旁人讥笑,赶忙照样包好,依旧搁在枕下。一眼看到枕边尚有一张小龙旗,拿在手内,自己一阵冷笑道:“秘笈难得取到,有了这张太湖王的令旗,也自傲了。” “言未毕,忽然大殿上人声鼎沸,有几个头目一路大惊小怪的跑进房来。醉菩提吃了一惊,急忙把手上龙旗向枕内一塞,回身把房门开了,正想跨出门去查问究竟,一看寨内几个得力头目,已气喘吁吁的奔到面前。慌问何理这样着急,那几个头目已大声喊叫道:“老禅师可不得了,我们寨主被一个不知姓名的汉子刺死在对山了。” ?∽砥刑嵋惶饣埃6焙涞囊簧榛瓿宄隽颂炝楦牵负跫蓖垂バ模频乖诘兀恳徽牛壤嵋讯峥舳觥m蝗灰皇掷∧潜u娴耐纺浚碜派ぷ蛹奔蔽实溃骸澳阏庀4雍味矗靠炜焖涤胛姨!蹦峭纺勘u媪苏饩浠埃沧曰碳甭妫话咽种赶蛉舜灾新抑浮?br /> 此时寨内除金毛犼带去多人以外,庵内尚有百余名强徒,闻得这个消息,立时闹的乌烟瘴气,大嚷大叫。有几个机灵的都已聚集在醉菩提房门外,打听他作何主张。醉菩提此时看那报告消息的头目,向人丛中乱指,就见人丛走出十几个大汉来,紧趋几步向醉菩提报告道:“寨主点名出发到对山去的时候,我们原都在内,到了对山山脚时候,指派我们这十几个人埋伏在山脚下,万一痴虎儿在山上脱身逃下来,叫我们截住他。寨主吩咐以后,率领其余弟兄冲上山去,寨主在山腰吆喝的声音,我们还听得清清楚楚。后来我们寨主似乎带着弟兄们向虎窝方面走去,没有多少时候,远远听得寨主一声惨叫,接着山上弟兄们也隐隐发了一声极喊,以后就寂无声响了。 “我们这一拨人听得暗自心惊,料得山上定出事故,私下一商量,悄悄的从枯草丛莽中蛇行而上,到了寨主喊声相近的地方,抬起头来一看,吓得我们几乎滚下山去。只见我们寨主撩手撩脚仰天死在血泊中,弟兄们一个不见,那痴虎儿瞪着眼兀自呆看寨主的尸首。最奇怪的是痴虎儿身旁还立着一个衣冠整齐的瘦汉子,手上拿着争光耀眼的一柄希奇长剑,正在拂拭细看。我们一看那个情形,明白寨主定死在这两人手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连爬带滚逃下山来,一路飞跑回寨报告消息。” 这几个人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阵,醉菩提胸中雪亮,知道痴虎儿未必有此能耐,大半死在那瘦汉的剑上。照他们所说那瘦汉形态同那柄奇形长剑,似乎是太湖王的样子,难道他窥破我的金蝉脱壳之计,知道我隐避在此不成?倘然真是这个魔王,杀了我徒弟也未必就此罢手,必定会赶到此地,想夺回那册秘笈,说不定还有那姓王的也一同追来。事情糟到这个地步,如何是好?偏又盗不着真正秘笈,就把实情说出,太湖王也未必相信,这真应了弄巧成拙,祸不单行的那句话了。 他这番意思原只在自己肚内乱转,一时又悔又恨又怕又急,额上汗珠一粒粒进出来,都象黄豆一般大。四周立着的几个头目偏又不识趣,一个个攘臂高呼,请他立时率领弟兄们,到对山捉拿凶手,为寨主报仇。这一逼格外弄得他六神无主,连连跺脚,咬着牙,被众人簇拥着到了大殿上,聚集全寨喽啰和大小头目,一忽儿大殿人头挤挤。你想这般乌合之众懂得什么纪律,只山摇地动的嚷成一片。醉菩提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豁出去了,姑且镇定惊魂,暗自打了一番主意。忽然胸脯一挺,举起拳头向桌上砰的一击,大声喝道:“众弟兄休得杂乱,且各自压声,听吩咐。” 众人被他一吆喝,果然肃静起来,他又大声说道:“你们寨主是我的徒弟,生生被人刺死,我岂会甘休!拚出我这条老命,也要与他报仇。但是据回来的弟兄报告,痴虎儿尚有别人帮助,这人形状,有点象万恶的太湖黄九龙。这人凶恶异常,诸位大约也有耳闻,我恐怕此时如果我们到对山找他,他趁空到此地捣乱,这个基业就要难保。 “这个寨基,是你们寨主亲自同你们开辟出来的,也就是众兄弟的衣食根本,万一有个疏失,非但你们立刻失所,你们寨主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我的主意是,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在最要紧的是设法保守寨基,不能轻举妄动。而且我料得黄九龙不止一人到此,他们刺死你们寨主以后,定以为寨中空虚,趁机赶来占夺寨基。我们何妨以逸待劳,暗中埋伏,来一个瓮中捉鳖,一样报得大仇。” 说毕,眼珠一转,四面打量各人颜色。这般人报仇是假,衣食是真,醉菩提这番话,句句打入心坎,齐声欢呼,个个称妙。几个头目也大声说道:“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行,从今天起,务请老禅师可怜我们寨主死得凄惨,暂时在此当家,保守寨基,我们情愿服从老禅师的命令。倘然老禅师说出一个不字,我们就如同无主游魂,如何守得住寨基,如何报得了大仇,也只可忍痛散伙的了。” 此言一出,又一个个大声疾呼,逼着醉菩提答应下来。醉菩提一想此时万难脱身,孤身独行,更多危险,不如在此暂看风色,于是点头应允。立时装出寨主身份,向大小头目谆谆告诚一番,这般强盗知道醉菩提同江湖上各路好汉,都有点联络,名头武艺也比金毛犼高得多,倒也齐心悦服。但是醉菩提何尝想作这个小小寨主,无非强敌在前一时脱身不得,想利用人多势众,可以保护自己的性命罢了。他经众人推举之后,兀自眉头不展,恐怕黄九龙等到来,不能抵挡,没精打采的从大殿回到自己房去。走过一个串廊,看见廊内两旁陈列着许多弓箭,不觉计上心来,立时召集大小头目,到他房内秘密计议一番,又叮嘱了许多守寨办法。这般大小头目就随着他的吩咐,率领手下喽啰,暗暗分头布置起来。 这且不提。且说王元超自从定了分头袭击的计划,同黄九龙、痴虎儿分手以后,独自走上山巅。一望对面赤城山遥遥在望,中间山脉衔接,起伏如龙,松柏交柯,丹杨映碧,疏密相间,宛如图画。可是其中有无羊肠捷径,一时实在不易寻觅。姑且从山后信步下山,分莽披榛,越溪渡谷,向对山绕去。谁知在山顶上望得到对山,可以作为走道方向,下山以后,在溪涧坡陀之间,左绕右拐,接连绕了几个弯曲,就迷了方向。越走越糊涂,连来路都记不清了。心想在山顶望见赤城,似乎没有多远,何以走了许久,连对山的影子都望不见了?正在四面测定方向之际,忽觉脚底下急流潺潺,入耳清越,低头一看,原来又是一条曲曲山溪。溪流如驰,潆洄角荦之间,溪上万竿修竹,临流荡漾,更有一种潇洒出尘之概。 王元超走路心急,无意流连,急急沿溪走去,绕过竹林,顿觉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只见迎面千仞奇峰,耸然卓立,细看峰上并无路径,只嵌着一座峭拔石壁,壁上苔藓密布,好象天上垂下一张软锦翠幔。茸茸一壁之中,凿着翠壁两个大字,还隐隐看得出来。一泓急湍,就从壁下奔腾而出,全峰俯流倒影,格外显得娇翠欲滴,岚光可挹。王元超这时也不禁披襟长啸,悠然自得。 他这样细细鉴赏蓦地静中生悟,恍然自语道:“呦,我明白了,这翠壁两字正是赤城巧对。天台志书亦曾载入此地胜境,可是我走来走去仍在赤城对面,大约我初次下来的山头,还是这翠壁峰的支脉,此地才是主峰。痴虎儿住的虎窝,想必就在峰上。因然这面峭壁临流,无路可下,所以痴虎儿说虎窝背后,是条绝径。这样一看,我依旧没有抄过山去,反面回赤城山背道而驰,怪不得连赤城山的影子都看不见。 正想翻身从原路回转,忽听得峰侧驴声长鸣,一霎时鸾铃锵锵,蹄声得得。从山脚溪头上转出两匹俊驴,驮着两个青年女子,一色青帕包头,微露粉面,背着雨伞、包袱之类,一先一后,款款面来。 王元超大愕,心想此地绝鲜人迹,左近又有盗窟,何以这两个女子走得如此从容?不觉侧立路旁,暗暗打量。那两女子一路行来,只顾格格谈笑,不提防抬头向前一看,蓦见前面立着一个剑眉星目,丰神豪俊的少年,六只眼光远远一碰,王元超倒还不觉怎样,那前面驴上的女子,情不自禁脱口低低娇呼一声:“咦?” 这一声咦字以后,绝无下字,只见她粉面微晕,回过头去,似乎向那后面驴上的女子,互相目语。后面的女子只顾抿着嘴格格娇笑,又听得一声娇叱,莲钩微动,脂香送鼻,两匹俊驴已从身旁得得而过。赶忙向她们身后瞧去,不料驴上两女也一齐回过头来,这一来,眼波电射,流盻送情,把一个少年老成的王元超,瞧得也不禁心头怦然。等到两个女子走远,王元超猛然想起一事,自己把手一拍道:“对,定是她!”说了这句,把前襟向腰巾一曳,一伏身追向前去。 你道他想起了什么事?难道凭他这个人品,见色就好吗?原来骑驴的两个女子走过身边时候,他看见后面的女子,眉心一颗红痣,异常鲜明,猛然记起龙湫僧所说两女子形状,同骑驴两女大致相同。尤其是这颗红痣,格外疑惑,好在这条路他原要走回去的,所以便追上两女,看个明白。 王元超施展陆地飞行,自然快逾驴马,一霎时已追离不远。但是王元超看看离两女不远,又不好意思再走上前去,被人看出轻薄行为,只好脚步放慢,表示出从容自若的态度来。不料前面驴背上的女子似已觉到,并鞍交头私语了一阵,即见一女跳下驴来,一蹲身,伸出纤纤玉手,在道旁一块平面大石上,不知画了些什么。一忽儿又跃上驴背,回眸一笑,丝缰一振,就风驰电掣般跑下去了。 王元超远远看她在驴背一上一下,真可算得宛若游龙,翩如鸾凤,可见身手异常矫捷,自己所料非虚。不过这番举动,奇怪得紧。急忙飞身赶过去一看,不禁暗暗称奇。原来这一刹那间,那驴背上的女子已在磨盘大石上,用尖尖玉指刻出很妩媚的十六个字,写着:“匪友匪敌,玄机难测。具区之滨,赠君秘笈。” 王元超看这石上四句话,似解非解,一时猜不透其中奥妙。心想上面两句,果然难以索解,下面两句,比较有点意思,具区两字,自然就是太湖,想必这两女子一定要到太湖去的,可见就是四师兄所说的两女子。底下说的秘笈,难道她们另还有册秘笈想送吗?彼此素未谋面,忽然送我东西,这又是什么意思呢?看起来这女子指上功夫着实了得,文字也有根底,巾帼中有此人物,真也不可多得哩。 他一个人在这块大石旁边,只管胡思乱想,呆呆出神!不料这石上几个字,有这样大的魔力,比张天师画的符还灵,竟把这位文武兼资,器识远到的王元超,两只眼直勾勾的注定了石上,舍不得离开,几乎把赤城山的一桩要事都忘掉了。说句笑话,他这样出神,究竟为的是石上写的几句话呢,还是为的驴背上两个人呢?恐怕谁也猜不透,只有他自己明白的了。 闲话少说。王元超同黄九龙,清早从宿店动身,走到此处山上碰到痴虎儿,听了痴虎儿的一篇陈年历史,紧遇着金毛犼逞凶寻衅,直到王元超独自寻路,想到赤城山夺回秘笈、龙旗,走错了路,碰着两女变出这套把戏,又被石上几个字锁住了心魂,呆呆的一耽搁,你想这一天光阴,也差不多了。所以此时已经满山夕照,树影参差,王元超兀自低头朝着石上呆看。忽然石上金光一闪,青白色的一块石头变成金红颜色,不觉心里一跳,以为那两个女子神通广大,经她指头一画,连石头都成宝石。抬头一看,满不相干,原来山口一轮血日,红光乱射,满山树石都映得金碧辉煌。这一来王元超陡然心惊,自己也觉被那两个女子无端延误了许多时候,这从哪里说起,一狠心,右脚一起,把那大石踢得飞越林里,落下来訇然一声,尘土飞扬,又骨碌碌掉落溪涧,浪花四溅。惊得归林野鸟,舟磔乱啼、扑扑飞密,这一来王元超心神顿快,一声长啸拔脚飞奔。 第十二回 血染赤城霞 惊看匹练舞虹万弩攒月 神驰金屋梦 偏喜玄机注牒青鸟传笺 王元超被那块顽石上几个字,无端羁绊了许久,一看时候不早,急急向原路奔来,一忽儿又到了那座山脚。再仔细一探,并无别路可以绕向前山,只可重上山岭。走到同黄九龙、痴虎儿原立地点,四面一看,人影全无。心想:我走迷了路,耽搁了不少时候,定是他们已把那般草寇解决,也许此刻已到赤城,倒赶在我前头了。他这样一想,赶忙从那般喽卒奔来的一条道上,施展陆地飞行,急急向对面赤城山跑去。 其实此时黄九龙同痴虎儿已把金毛犼刺死,正在虎窝前面,把那般喽卒堵住,办着缴械的手续呢。假使王元超向山腰略一寻找,定可看到金毛犼那具死尸,向虎窝多走几步,也可听到人声,会得着黄九龙、痴虎儿了。 王元超此时独自一阵紧赶,走的是上赤城正道,自然不会走错,一忽儿已到赤城山脚。抬头一看,原来赤城山远看似乎非常陡峭,近看一层层峭壁,都筑着很宽的石级,象螺旋盘折而上,并无峻险之处。王元超就象走平坦大道一般,一路上山,非但毫无障碍,竟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直走到弥勒庵山门口,也自静悄悄的不见一个喽卒。而且庵门大开,直望到门内大雄宝殿,也是鸦雀无声。只山门内努目剔眉金碧辉煌的四大金刚,耀武扬威的分列在两旁。 王元超一看这个情形,心说:怪呀,照此情形定已透露消息,醉菩提这个贼秃想已率领喽卒望风而逃了。但是三师兄同痴虎儿怎么也没影儿呢?难道追赶贼秃去了?略一迟疑,就昂头直进,越山门,走上直达大殿的甬道。四面一看大殿同两旁僧寮,窗户紧闭阒然无声,只殿前竖着的红布长幡,随风舒卷,猎猎有声。这支长幡挂在冲霄旗竿上面,足足有七八丈长两尺多宽,想是几匹整布缝成的。可是红色已被风吹雨打成妃红娇嫩颜色,中间写着几个大黑字,因为幡身随风飘刮,只偶然露出几个赤城山寨主某某的字样。 王元超看得这支长幡,独自哑然失笑,心想无知草寇竟也有这等臭排场。不料正在四面打探的当口,猛听得大殿内钟声铛然大振,钟声响处,一霎时殿内几声吆喝!大殿上同两旁僧寮的窗棂内,飕飕之声大作,只见三面窗内飞出无数羽箭,齐向王元超身上攒射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王元超起头被钟声蓦然一惊,已知中计。此时一看三面伏箭交射,未待近身,一声大喝,双足一跺,一个孤隼钻空早已飞上殿角。饶是身手如此矫捷,衣角上还挂着一支三棱羽箭,想是飞身上殿时,衣角飘空,被箭射着。王元超起下羽箭,也自惊心!低头一看,殿下处处门户洞开,象蚂蚁出洞一般涌出无数强徒,个个抽矢弯弓,引满待发。王元超勃然大怒,双眉微剔,戟指大喝道:“好个歹毒秃驴,竟敢暗箭伤人,看俺也还敬你们一箭!”说着,举起手上一箭,向人丛中遥遥掷去。 只听哎呀一声,一个高大贼目早已箭镞贯颅,应声而倒。一阵鼓噪狂呼,又复箭如飞蝗,向殿上攒射。要说王元超这副本领,平常碰着几样暗计,凭着眼尖手快的巧妙功夫,原可应付裕如。但是此时中了醉菩提歹毒的埋伏计,万箭攒空,手无寸铁。还有使弹弓的,用钢镖的,各种各样的暗器,也夹在长箭硬弓里面,满天飞舞好不热闹,就是王元超长着千手千眼也是不易对付。 可是这位王元超得过高人传授,毕竟不凡,在此生死呼吸之间,依然方寸不乱,神色泰然。而且不畏难逃避,只眼珠一转,早已成竹在胸,这就应了平常练家子嘴上挂着的“眼尖手快还要胆稳”那句话了。这胆稳两个字,是武术里边最要紧的基础,也就是最难练到的一着,非要到了泰山崩脸色不变,糜鹿迅左目不瞬的地步,才称得起胆稳两个字。 (在下写到此处,恰恰旁边有位死心眼儿的朋友,对在下说道:照你这么一说,在这危险万分、间不容发的时候,那位王元超卓立殿上,兀自从容不迫实行那胆稳两字。这不是象一个傻子一般,做了挡箭牌,生生被这般无名小卒射成一个大刺猬么?哈哈!想不到被这位朋友愣头愣脑一问,倒问在筋节上了。要知道武术家俗语所说胆稳两字,就是儒家的气质,佛家的禅功,也就是俗语所说的沉住气。再总括一句,就是一个静字。大凡沉不住气的人,心中绝不得镇静的,遇上紧要关头莫不手慌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明明容易措置的一桩事,被他这样一来,反而弄得大糟特糟,如这种情形,是常有见到的。如碰着器宇深沉,态度镇静的,无论遇情,都由静生慧,由慧生悟,无论坐禅养气,都从静字入手。武术家所以要练到胆稳,也因胆能稳,心也能静,心能静就可抵隙蹈瑕,克敌致果了。古人所说,神君泰然,百体从令,也是这个意思。在下这一番的话,还是从最浅近的方面说来,倘然把胆稳两字再进一步细细研究起来,其功用神妙,直可超凡入圣,不可思议的境界,几千万言,也讲不尽这胆稳两字的奥义哩。在下把胆稳两字,略略一说,料得看官们定已一百个不痛快,要骂在下写小说,写离了经,百忙里来了一小篇废话。不然,在下写小说注重的是理解,否则王元超立在殿角上,一看飞箭如蝗,早已施展侠客本领,一道白光破空而去。再不然吐纳飞箭,望空一绞,饶是无数羽箭,早已枝枝折断,掉在地上,也毋庸在下费许多心血絮言了。诸位若不信,请看下文。) 原来王元超在这紧要关头,一看立的所在,离那挂着长幡的旗竿不远,一伏身,脚尖在瓦脊一点,斜刺里向旗竿纵去,姑先避开众人的箭。但是佛地幡竿并不象普通竿,竿上附着四方巨斗,无非笔直一支冲天长竿,并无隐身之处。 好在王元超志不在此,待飞近幡竿。一提气,趁势两手一扶竿木,象猕猴一般爬升竿顶。一到竿顶,双足一翻,形如趺坐,腾出双手,把挂幡绳索随手拉断,右手捏住幡头,却喜幡尾原是随风飘飏,并无绳索系住,立时劲气内运,贯法臂腕,先把幡首向臂上急绕数匝,然后单臂向空一挥,就见七八丈长的一条长幡,竟象张牙舞爪的怒龙一般,夭矫天空,盘旋竿顶。一忽儿愈舞愈急,狂飚骤起,呼呼有声,变成几百道长虹,来回驰掣,幻化无端。到后来只见竿顶拥起万朵白云,一团乱絮,哪里还有王元超的影子。 下面这般强徒看得目迷神乱,连醉菩提也自暗暗吃惊,只仗着人多势众,一味督率着众喽卒拚命放箭。哪知众箭齐放,虽如密雨一般,无如到了竿头相近,碰着布幡舞成的光圈,一枝枝激荡开去,舞得一个风雨不透,休想伤他一根毫毛。 醉菩提暗暗着急,眼看箭要放尽,眉头一皱,又生恶计,立刻向几个头目耳边叽喳几句。几个头目点头会意,各自丢了弓箭,拔出腰刀,舞起一片刀花,趋向竿底,不问皂白就向立竿桩木一阵乱砍。这时竿顶王元超一面把那布幡舞得点水不入,一面刻刻留神,看出射上来的箭已疏疏落落,不象起头势猛,正想预备溜下竿去。忽然瞥见醉菩提执着一枝纯钢禅杖,四面指挥,一忽儿见他向几个凶汉耳语一回,就见这几个凶汉挥刀向竿下奔来。早已胸中雪亮,不禁暗暗好笑,猛的双足一松,顺竿直溜而下。还未及地,舞紧布卷,向地面呼呼来回一扫。这一扫宛如乌龙摆尾,怒象卷鼻,一阵激荡之势,竟把那砍木桩的几个头目卷入布幡,抛向远处。这几个头目做梦也想不到这匹软软的布幡,有这么大的力量,只跌得腰刀撒手,目青眼肿。刚自地上忍痛爬起,一看王元超已经双脚着地,连人带幡,舞成一个栲栳大圈,呼呼带风的向醉菩提滚去。醉菩提一看不好,正想抖擞精神,提杖迎敌。 不料山门霹雳似的一声大喝道:“俺来也!贼秃休得猖狂!”喝声未绝,白光一闪,一人飞跃而进。醉菩提抬头一望,看清来人正是黄九龙,吓得心胆俱裂!顾不得这般喽卒死活,急忙把禅杖向胁下一夹,双足一跺,飞身跳上屋檐。王元超一看醉菩提逃走,也顾不得与黄九龙打招呼,一声猛唱:“贼秃哪里走!”接着把手上舞着的长幡,向殿上一抛,宛如一条飞龙,破壁飞去。醉菩提纵上殿檐,还未立稳,猛觉脑后有风,一回头,只见那支长幡横腰裹来。未及退身,赶忙用铁杖向空扫去,意思想把长幡打落尘埃,再脱身逃走。哪知长幡凭空飞来,余势犹劲,被他一击,正把手上禅杖密密裹住,这一挨延,王元超已飞身追上。醉菩提急中生智,把手上禅杖带着布幡,向王元超劈面掷去。王元超看他急得连自己的禅杖都不要了,顺手一接,哈哈大笑道:“奸恶的秃驴,看你还有鬼计没有。” 醉菩提哪有功夫斗口,趁王元超伸手接杖的当口,早己越过殿脊,拚命飞逃。王元超也嫌禅杖累赘,随手向地下一掷,立时向后追去。不料这枝禅杖掷下去的时候,恰恰檐下有个头目,正看得心惊胆战,呆若木鸡的立着,万不防祸从天上来,那枝禅杖当头盖下,立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这时候殿前一般喽卒,遇着黄九龙一踊而进,长剑挥处,好象滚汤老鼠,立时人头滚滚,尸体狼藉。有几个狡猾的拼命逃出山门,哪知山门口痴虎儿象凶神一般堵个正着,虽然手无寸铁,双臂齐挥,一次捞一个,向山门外远远抛去,一个个都坠入崖壁底下。不是碰着石上弄得脑浆迸裂,就是全身挂在杈桠枯干上面,弄得穿腹刺胸,比死在剑下的还要凄惨。一时这般强徒扫荡干净,偌大一座古刹,剩得黄九龙、痴虎儿两人。那半天残霞照着满地横尸,格外血光笼罩,遍地殷红,赤城两字真可谓名副其实了。 黄九龙一看喽卒杀得一个不剩,自己觉得过于凶残,未免有点后悔。抬头一看大殿房脊上王元超同醉菩提无影无踪,料得王元超已追上前去,足够对付,无用帮忙,且向山门口招呼痴虎儿进来。痴虎儿闻声赶至,一看甬道两旁兵器抛了一地,断腿折足,横七竖八的尽是死尸,不觉阔嘴一咧,哈哈大笑。也把自己在山门口把逃去的喽卒,一个个处死的情形,告诉一番。黄九龙听得眉头一皱,笑道:“你将来也是一个混世魔王,论起这般强徒,不知害过多少平善良民,总算死有余辜!现在我们且向殿内搜查一番。”说毕,先自提剑向大殿走去。 痴虎儿跟在后面,一眼看见阶旁一具尸体上面,横着一枝粗逾儿臂,黑黝黝的禅杖,走过去,抬起来掂掂份量颇为称手,就提在手上进大殿。一看佛龛前面横着经桌,中间设着一把交椅,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记起从前住在庵内光景,大不相同,也不禁有点感慨。黄九龙看他痴痴的东张西望,知道他在追想昔时光景,笑道:“你还记得后来一般僧徒,把你赶走的情景吗?” 痴虎儿道:“这个我倒不念旧恶,只觉得他们被这般强徒无故驱逐,反觉有点可怜了。” 黄九龙微微一笑,转身向殿后走去,到各处细细找寻。你道他找寻什么?他找的就是自己的那张小龙旗,同那册内家秘笈。四处找了一阵,找到了醉菩提卧房,一眼瞥见床上枕旁边摆着一个长方包袱,心中大喜!一弯身提起包袱,又看见紫红色的旗角,露在枕头底下,拨开枕头,可不是自己的那张龙旗?心中这一份痛快,难以形容。先把龙旗揣在怀内,然后提起包袱,走到窗前一张桌子上,急急解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心想这是什么缘故,要说醉菩提预先把匣内秘笈拿去,藏在身边逃走,何必还要弄些玄虚?故意把许多素纸装在匣内呢?这样看起来,这册秘笈恐怕其中尚有别情。正这样猜想,忽听门外王元超同痴虎儿说话声音,赶紧大声喊道:“五弟快来,我在此地。” 王元超应声而入,见黄九龙瞪着目看那桌上一个书匣,匣旁满摊着一张张素纸,趋前一看,匣上题着内家秘笈四字,匣内却是空无所有。急问黄九龙道:“三师兄得着那册秘笈了吗?” 黄九龙恨恨道:“我们白来一趟了,我正觉得奇怪呢。”接着把自己搜寻那张小龙旗,同这个书匣内塞着许多白纸的情形一说。 王元超把这书匣翻覆一看,又摸着下颔思索一回,忽然仰面微笑,不住点头,笑道:“贼秃话倒不假,果然白欢喜了一场,可是我们倒并不算空跑一趟,也许还有合浦珠还的希望呢。”说罢,兀自笑容满面,喜溢眉宇。 黄九龙看他这个情形,猜不透是何意思,问王元超道:“五弟说的话我有点不解,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 王元超笑道:“哪贼秃落荒逃走,我追上殿顶,他又接连几跃,逃出庵外。那知他跳落庵外围墙,并无下山道路。这座赤城山四面都是一层层的峭壁,好象方方正正的一颗官印,只有庵前有曲折盘旋的下山道路。醉菩提一看峭壁下临无地,没法下去,只有翻身绕向庵前。此时我已追到,他一翻身恰好同我觑面相逢。他一看我堵住去路,无法脱身,我以为困兽犹斗,他必定同我拚命相搏。哪知这贼秃真有一副鬼张致,反而态度从容,一团和气,朝我连连相商,笑嘻嘻说道:‘王施主,咱们素日无怨,近日无仇,无非为得那册秘笈,所以施主们苦苦追逼。但是小僧也是被人所差,身不由己,这个姑且不说。倘然小僧真个得到秘笈,此刻带书逃走,施主们责问小僧,小僧也死而无怨。但是小僧也未得着真书,只带回来一匣素纸,白欢喜了一场,想必已有能人在小僧之前得着秘笈,远走高飞,故意把许多白纸装在匣内。这应怪小僧做事粗心,在铁佛寺取到秘笈不及细看,就冒冒失失拿回来了,因此连累施主们远道到此,弄得小僧有嘴难说。王施主不要以为小僧满嘴说谎,只图脱身,小僧说的确系千真万确。王施主如或不信,小僧此时解开衣服,任施主搜检,那册书有没有带在身上。’说着果然解开大小衣服,敞露胸膛,叫我搜检。我被他这么一来,倒不忍下毒手了,而且留神一看,果然身上没有带着东西。但是我依然不肯放松,冷笑一声,对他说道:‘谁信你的鬼话?今天你不交出那册秘笈同一张尖角龙旗,休想过去。你如不服,咱们就较量较量,倘然你本领胜过我,那册秘笈同那张龙旗我绝不过问。’ “醉菩提一听我的决绝口吻,急得指天指地,赌誓罚咒。我看他这种撒赖行为,真是无耻之尤,倒有点不屑同他较量。一想他这副极形极状,也许所说是真,当时忽然想起一桩事,问他道:‘你既然得不到那册秘笈,怎么你知道藏秘笈的地方呢?’ “他说无意中在宿店遇着两个青年女子,恰巧住在间壁,从两个女子口中窃听来的。我听他说到此处,同我的心事暗合,倒有点相信了。又想他身上没有带着东西,就算当面说谎,那册秘笈同龙旗,必定尚在庵内。我就用言语谆诫一番,押着他从庵后绕到庵前,眼看他下山去远,方始回进庵来。此刻一见那只空书匣,直觉这贼秃话倒不假。至于这册书的去向,据小弟猜想,尚有水落石出之日,也许不久就会发现呢。” 黄九龙笑道:“五弟究竟是个读书人本色,处处行那忠恕之道,竟自轻轻把那贼秃放走了。如碰在我手上,愈是这种无耻的人,愈休想活命。事已过去,现且不去提他。五弟说的那册秘笈不久就会发现,难道五弟已知道书的踪迹了么?” 王元超笑道:“现在我也不敢确定,不过据我猜想,醉菩提能够寻到秘笈所在,完全从宿店里两个女客口中得来的,这两个女客能够知道秘笈所在,当然不是寻常人物。而且算计时日地点同四师兄说的两个女子,似乎大有关系。虽然醉菩提茫然无知,也没有对我说出两女子其余的话,照我猜想,恐怕这册书已入两女之手,也未可知。” 黄九龙接着说道:“被你一提,果然有点意思。”(此时王元超的一番话,无非借着醉菩提口中所说的话,从表面上解说一番。其实他因为肚子里另有一番印证,才流露出上面几句话来,不过这段隐情,他暂时不愿说出来,只拿醉菩提的话来掩饰罢了。这段隐情,读者看过上文,就可明白,毋庸在下代为表白。) 王元超又向黄九龙问道:“三师兄同痴虎儿在对山与金毛犼究竟怎么解决的呢?”黄九龙方要答话,痴虎儿一脚跨入,一手拿着一枝烛台,点着明晃晃的红蜡,一手托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烧牛肉,胁下又夹着一桶白米饭。黄九龙一看哈哈大笑:“居然被你找到这许多可口的东西,来来来,天时已黑下来,肚子正有点稍告消乏,五弟快来吃一个畅饱再说。” 痴虎儿身子一低,将烛台放在桌上,然后把菜盘饭桶一样样布置妥贴,转身又走了出去。黄九龙喊道:“不要去了,你多年没有吃过整餐的饭,一块儿吃一点吧。” 痴虎儿回身过来阔嘴一咧,大笑道:“这般强徒真会享用,厨房里现趁着煮烂的牛羊肉,还真不少呢。单是白米饭满满的煮着一大铁锅,不吃是白糟塌,我们乐得享用。再说没有碗箸也不好受用,我去去就来。”说罢又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一忽儿,又搬进许多菜饭来,又添上一枝烛台,又分布好了酒杯碗箸之类,提起一把大号点锡的酒壶,向黄九龙、王元超斟了一巡,自己也满满的酌了一大碗,一言不发,先立在桌边捧起满满的一碗酒,就口啯啯几声,立刻海干河净。也不照顾黄王二人,先这样来了三大碗,然后把海碗盛了满满一碗饭,象风吹残云一般,夹着大块牛肉向嘴乱送。一些时十几碗饭落肚,兀自低头狼吞虎咽,吃得满嘴生香,只把黄王二人看得呆了。 黄九龙把拇指一翘,大声道:“真是一个好汉,不愧痴虎儿三字。” 痴虎儿满不理会,一阵吃毕,脖子一挺,把手向自己肚皮一拍道:“过了这许多年,今天才对得起肚皮。咦,怎么你们两位还不动手呢?” 王元超看他这副神气,不禁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对他说道:“你吃饱了饭,我请你做一点事。我从山门进来,看见大殿前面满是强盗的尸首,实在有点不雅,我看见庵后峭壁下面似乎是个偏僻的深潭,请你把前面尸首都拉下深潭去,免得将来被人看见。” 黄九龙道:“也只可如此办理,就请你费力吧。”痴虎儿一点头,就匆匆自去。这时两人才彼此就座,浅斟低酌起来,黄九龙道:“你在对山同咱们分手以后,不久金毛犼率领一般喽卒抢上山来,表面看去金毛犼似乎雄武赳赳,谁知稀松平常,赏他一剑,就此了结。可是待那般喽卒,实在想不出好主意,后来把他们堵在老虎窝面前,一个个丢了手上军器,叩头求饶,就叫痴虎儿把他们腰巾、绑腿布解下来,捆住手足,免得逃回去通风,再费手脚。让?鞘茏镆灰梗魈煸偃シ7潘恰5故俏颐抢鲜Φ内脱裕械惴呀猓蛐砟憧吹枚参纯芍!彼蛋眨踊衬谔统鲆徽偶硖矗樵谕踉媲啊?br /> 王元超一看柬帖上写着: “弥勒笑 菩提泣 得无喜 失毋戚 凤来仪 虎生翼 缔同心 非仇敌 证前因 三生石”三十个字。 其中“凤来仪”、“缔同心”、“三生石”几句话,仿佛冲着自己说的,好象老师亲眼看到翠壁峰下的艳遇一般,不觉面上烘的起了红霞,赶忙把面前一碗酒放在嘴边,如鲸吸长川一般接连喝了几口。然后借酒遮面微笑道:“这几句话大约又是老师先天易数参悟出来的了。这柬帖上面四句当然说的是那册秘笈,看起来那册秘笈真还有完壁归来的希望呢。所说虎生翼一句话,也当然指的是痴虎儿跟着三师兄回到太湖,就象如虎生翼一般。其余几句话,恐怕是未来的事,却无迹象可寻,如何能够猜想得出来,只可留为后验的了。”他这几句浮光掠影的话,无非在黄九龙面前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心中的一段隐事,把这几句话轻轻掩饰过去。 不料黄九龙忽然自作聪明,把手上的酒碗一停,措着柬帖:“凤来仪三字,据我想,有点闹着女人的意思,或者老师指着到太湖去的两女子说的。两女之中,或者有芳名嵌着凤字的。但是下面又说到缔同心,三生石字样,难道其中还有一段风流姻缘么?” 此话一出,好象在王元超心里刺了一刀,弄得他不知所对。嗫嚅之间,黄九龙一看王元超面孔彻耳通红,认为他酒已过量,把酒壶向桌边一推对王元超道:“五弟醉了,我们吃饭吧。” 王元超乘机连连点头,自己一摸腮帮,觉得热烘烘,笑道:“强徒们不知哪里抢来的陈年佳酿,后劲真是不小。”说话之间,彼此就胡乱吃了几碗饭。饭后两人又在庵内四处踏勘了一回,又走到金毛犼房间内,点起灯烛,搜出许多金银财物来。王元超道:“此刻我们为太湖饷源起见,说不上盗窃两字,可以归束起来,起身时可以携走。” 黄九龙道:“金银我倒并不注意,此地长短军器倒不在少数,可惜没有法子携走。” 王元超道:“我想暂时把庵内军器归束起来,藏在对山的虎窝去,将来看机会再设法搬运,也是一样。”黄九龙道,“这样办也好。”两人就把房中金银财物分装两包,搁在桌上,就在房内闲坐谈心。一忽儿痴虎儿到了房内,对两人道:“前面众强徒尸首已统统投入深潭,满地弃的刀枪弓箭和无数暗器,我也堆在殿角那里了。” 黄九龙道:“很好,你也累了,可以寻找一个地方,舒舒服服的睡他一夜,明天一早你就随我们到太湖去,我们老师留下柬帖内的话,经我们这五位师弟看明白,老师指明叫你跟我们同到太湖,此后你同我们是一家人,将来老师也要你仍旧见得着那位神仙哩。”痴虎儿听得非常满意,满嘴答应,就退出身去自己找睡觉地方去了。 王元超目送痴虎儿退去以后,笑道:“此君习而未学,同高潜蛟一样,不过自幼在虎窝长大,天生异禀,学起武艺来,事半功倍,似乎比高潜蛟要胜一筹。” 黄九龙道:“凡事都有个缘分,我初见他,心里就非常爱惜,没有师傅一层关系,我也要邀他同回太湖去的。” 王元超道:“我初见高潜蛟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其中也说不出所以然的道理来,大约本人原有一种可爱之处,偶被识者所赏,就象琥珀拾芥,磁石吸针一般。话虽如此,一半也是造物安排定当。比如我们因为那册书跟踪到此,料得这册秘笈定在醉菩提手上,已可十拿九稳,哪知醉菩提先自来了一场空欢喜,我们也随着来了一个白辛苦。照眼前讲,我们虽然白辛苦一场,比那贼秃毕竟还有希望,不过以后的事,究竟没有把握。既然能够得而复失,也能够失而复得,是得是失,谁也看不到底,所以天下万事,差不多都在得失两字上翻筋斗,变花样,无穷无尽的一幕幕推演下去。其中所以然,谁也说不出一个透彻的道理来,只可以说一句造物的安排了。” 黄九龙笑道:“我的见解与你就大不相同,不管他天公安排得如何,命运造成得如何,我只抱定人定胜天,凭着一股勇气向前走去。” 王元超道:“三师兄这番见解,其中也有极大的道理,千古英雄,做出掀天覆地泣鬼惊魂的事业,就凭着这股勇气做成的,倘然一味委运认命,如何做得出大事业来?至于是成是败,又是另外的问题。不过古人有从权达变、因时制宜的话,有时也要彻底审慎一番,也不能只凭一股勇气做事的了。” 黄九龙又笑道:“我们不谈这些空话,目前就有一个难题委实有点难以解决。你想我们现在把庵内贼寇赶尽杀绝,明天我们甩手一走,偌大一座古刹,就要委诸榛莽了,倘然惶惧后来仍被其他海寇占据,不如一把火烧他一个精光。但是这种因噎废食的举动,我有点不大赞成,你看有好法子没有?” 王元超道:“这又何难?我们明天回到太湖,写封信通知四师兄叫他就近处理便了。想他身边僧侣很多,定可派几个人来暂行管理,也是一件功德事,他一定喜欢承揽的。” 黄九龙突然双手一拍,哈哈大笑道:“这样办最稳妥不过,怎么我会想不起来?看起来运筹帷幄,还是让老弟。这一次同愚兄到太湖,务请老弟代我多多策划一下。” 王元超笑道:“老实说,我们同大师兄一比,哪里谈得到运筹帷幄?不要说大师兄满腹经纶,天下奇才,又得老师传授奇门战策,我们固然望尘莫及,就是二师兄也是深藏莫测,文武全才,千万人中也难得挑选出一个来的。太湖内一切布置已经大师兄安排过,我们只要遵照他的规模去做,绝不会错的。” 黄九龙道:“说也奇怪,我初到太湖东查西查,忙得不亦乐乎,没有师父指点,真有点不大好办。不料大师兄一到,略一巡视,就头头是道,口讲指划,一时把我的茅塞开通。料一桩事,看一个人,无论路远路近,事大事小,坐在屋内,好象亲眼目击一般,真可以说料事如神。同一个人,怎么我们就没有这种能耐,也只可说造物注定的了。” 两个人正在信口开河谈得起劲,忽然窗外一阵微风吹来,屋内烛光乱晃,倏明倏暗。黄九龙坐在床沿,离窗较远,恰正对窗户,王元超坐在窗口,却靠窗背坐。风起时,两人都说这阵风有点奇怪,可是烛影乱晃,弄得眼花缭乱,一时也觉不出异样来。一时又风定烛明,眼光聚拢,屋内依然如故。黄九龙偶然一眼看见王元超膝上,兜着一张粉红色的雪涛笺,不觉诧异起来,指着笺道:“咦?这是什么东西?” 王元超顺着他指头低头一看,果然自己双膝并拢处,兜着一张诗笺,赶忙执在手中一看。上面写着几行簪花小字,秀逸绝伦,一望便知是女子写的。王元超一看是女子写的字,尚未看清写些什么,心中顿时突突乱跳,强自镇定,从头仔细一看,原来写着:“翠壁峰下,无意邂逅,洵亦奇缘。愚姊妹知奸秃设伏待君,深为君危。及亲见匹练如虹,贼寇丧胆,方惊学有家数,毕竟不凡。钦佩之余,毋劳越俎,惟有袖手作壁上观耳。对山群囚,冥顽可悯,已代为儆诫释放,网开一面,君等当亦不以为忤。倚鞍留别,聊贡数行,屈指数日后,当拜谒于太湖之滨以求教益也。石上留言,不期触君之怒,蹴面沉诸涧中,实百思不得其解,敢质一言以启蓬衷之幸。一笑!” 王元超不看犹可,这一看又惊又喜又羞又恼。惊的是这两个可喜姑娘飞行绝迹,来去自如,喜的是武艺既绝,文字尤高,羞的是翠壁峰下一段隐事,毫不客气的写在上面,恼的是蹴石投涧的一番无聊举动,都被她们暗中看去。将来当面一问,人家原是一番好意,叫人如何回答?尤其是起初没有把这桩事告诉三师兄,此刻明明写在笺上,虽然三师兄文学不大高明,未必看得澈透,终觉于心有愧。这几层意思,在心上七上八落忐忑不定,搅得他不知所措。 对面坐着的黄九龙,看他手上拿着那张诗笺,两只眼盯在笺上,许久没有声响,好象失神落魄一般,大为诧异。立起身走过去一看,笺上几行字却有点似解非解。举手一拍王元超肩膀道:“五弟,你看这张笺来得多么古怪。云中双凤是谁呢?” 王元超被他肩上一拍,悚然一惊,把手上那张诗笺向黄九龙一扬道:“师兄,这张笺来得古怪。” 黄九龙哈哈大笑道:“五弟今天怎么这样颠倒?我已看了一个大慨,正问你哩。”王元超全神贯注在笺上,黄九龙走近身问他,始终迷迷糊糊没有入耳,此时被黄九龙一反问,回过味来,益发忸怩不安。 黄九龙看那笺上几句话,虽不能完全了解,大意是能会意的,觉得王元超神色有异,略一思索也自瞧料几分。暗自微笑,也不详细深究,只微微笑道:“五弟看了这张突然而来的信笺,想必想自己研究一番,据我想此刻一阵微风就送来了一张诗笺,我们两人竟会不觉得有人进来,这位送笺人的轻身功夫,着实可以。我看笺上写的几句话,字既秀丽,文亦不俗。按照信内口吻字迹,定是个女子,也许就是龙湫师弟说的那话儿了。” 王元超此时被黄九龙一拍,已摄定心神,赶快接口道:“三师兄说的不错,定是那话儿。师父柬帖不是写着凤来仪的话头吗?恐怕就应在这云中双凤身上了。可是笺上的语气,似乎我们今天的举动,她们在暗地里看得非常清楚,临走又特意露了一手绝艺,而且还能酸溜溜的掉几句文。巾帼中有此好身手,确也难得,不过凭两个女子单身闯荡江湖,总觉不大相宜,师兄你看怎么样?” 黄九龙一面点头,一面肚里暗暗好笑,心想她们露这一手,特意露给你看的,不然怎么那张粉红笺偏会掉在你的身上呢?将来在太湖会面,定有一场好戏,恐怕还要我居中来成全呢。肚里想了一阵,嘴上随口答应。 王元超见他不深究笺上露出的马脚,暗称侥幸,也就神色自然的笑道:“那两个还把对山捆着的强徒代为释放哩!此时那两个女子定已向太湖进发,我们此地事已了结,也可早点安息,明天一早回去好了。” 黄九龙忍住笑不住点头。于是两人就在庵内安睡一宵。第二天王元超有事在心,黎明即起,到醉菩提住过的房间,一看黄九龙兀自鼾睡如雷,不好意思促他下床,又反身去找痴虎儿。谁知各处一找,哪有痴虎儿的踪影?不禁奇怪起来,又回到黄九龙房内,故意放重脚步,咳嗽几声。黄九龙闻声惊醒,睁眼一看,王元超已立在窗口,远看山中晓景,笑道:“五弟起得怎早,想是夜来没得好睡。”王元超心虚不敢回答,只说痴虎儿不知到何处去了,走遍庵内竟找不着他。 黄九龙整衣下床,一面对王元超道:“也许他舍不得虎窝,到对山再去流连一番,也未可知。”正在彼此闲话,忽听得庵后几声马嘶,黄九龙愕然道:“似乎强徒们还养着马呢,听去不只一二匹牲口。这倒好,我们有了代步,免得两腿费事了。” 王元超笑道:“要说快,我们两条腿比四条腿还要快好几倍,不过此番带着痴虎儿,倒是骑马便当。我们到厩中看看去,究竟有几只牲口?一夜没有人喂食它们,也许饿得消瘦了。” 说罢,匆匆走出房门,找到庵后,果然几间破屋,拴着五匹高头大马,倒也神骏非凡,一旁还放着好几副鞍镫,马见人到,顿时昂首长嘶,好象索讨草料一般。 王元超先到别间屋内寻着了几捆马草料,拿过来放在槽内,又提了几桶水一齐倾在槽中,忙碌一阵,五匹马已被他收拾得服服贴贴。配好鞍镫,一齐牵到大殿前面,系在山门栅栏上候用。安顿定当,抬头一看,远处山坳内一轮红日,尚只露出半面,峰峦中云气勃勃,山鸟啁啁,一派朝气,涤人胸魄,不觉信步走出山门。四面一看,霜凝风峭,烟岚四合,再望翠壁峰头,只露峰尖,高矗苍穹,峰腰以外,晓雾重烟,茫茫莫辨。忽见离身不远的上山磴道上隐隐走上一个人来,因山雾浓厚,看不清是谁。渐走渐近,才知就是痴虎儿,手上还夹着一张花纹斑斓的兽皮。 痴虎儿一看王元超临崖独立,就走拢身来。王元超一看他面上泪痕纵横,眼圈红肿,奇怪的问道:“好好的哭什么?”痴虎儿禁不得这一问,竟象小孩一般大嘴一撇,又自抽抽咽咽哭了起来,且哭且说道:“我今天同你们去,我老娘又凄凄清清的把她撇下了,不知何年何月再能到对山去看望我老娘的坟墓哩。” 王元超一听这话,立时肃然起敬,朝痴虎儿兜头一揖。这一揖倒把痴虎儿吓傻了,连连后退,结结巴巴的说道:“这是干什么?算什么意思?” 王元超道:“万不料你这不识字不读书的人,倒具有这样纯孝的天性,真真愧煞天下多少读书人,我焉得不敬而揖之。怪不得我老师赏识你,难得难得!” 这几句话,痴虎儿听得愕然不解,把手向脸上一抹,抹净眼泪,睁开环眼,愣头愣脑的问道:“你说的话我真有点不懂,听你的口气,好象识字读书的人才应该孝敬父母,不识字没读书的人,难道不应该吗?” 王元超不提防他这样一误解,倒钻到牛角尖里去了,哈哈大笑道:“谁说不应该?不过读书识字的人,越发应该孝敬父母罢了。” 痴虎儿这才恍里钻出大悟来。王元超也不再和他多话,拉着他的手回进山门。一看有两匹马上分驮着几个大包袱,知道他三师兄把昨晚拾夺的贵重东西,摆在马上,预备带回太湖的。 痴虎儿昨天到过庵后,认识这几匹马是强徒留下的,顺手把夹着的兽皮也撩在马上,边走边对王元超道:“我们骑牲口走吗?” 王元超点头示意,说话之间,已越过大殿,走进黄九龙的房内。一看人已出去,两人四面一寻,原来正在厨房内烧水煮饭呢。一见两人进来笑道:“你们快来帮忙,吃饱好走路,我一个真有点弄不上来。”痴虎儿道:“我来,我小时在这儿干过这个。”说罢,就钻入灶下烧起火来。 黄九龙问道:“你一个到对山干了些什么事?”痴虎儿正要答言,王元超已接口说出在山门口见着他的情形来。 黄九龙一听,立刻面孔一正,趋向痴虎儿很亲热的握着他的手道:“兄弟,我佩服你,我们敬重的就是你这种人。我们学能耐,做好汉,打不平,也为的是天下不忠不孝的人太多,想干出点有血性的事业,使普天下有血性能忠孝的人出口气。兄弟,你是个好汉子,从此跟着愚兄走,绝不叫你吃半点亏。” 痴虎儿被黄九龙亲亲热热的一说,格外感人骨髓,只睁着大眼,含着两泡眼泪呆看着他们。这种愣头愣脑的样子,虽然一语不发,倒是至性流露的表示,黄九龙、王元超大为感动。此时三人面上各有不同的表情,都默默相对无言,只六只眼珠,你看我,我看你的看了一回。其实这种不落言诠的境界,倒是难能可贵,在这一刹那间,也就是天地太和之气最充满的时间,普天下能把那一刹那延长永久,就可以走入天下为公的地步了。 第十三回 人迹板桥霜 莲瓣双双似曾相识 香迷金谷酒 芳心扣扣未免有情 且说三人等到黄粱炊熟,饱餐一顿以后,又到庵内各处看了一遍,把门户重重掩闭,又把厨房内火种消灭,免得遗留祸患,诸事停当,一齐走到山门,顺手牵出牲口,黄九龙重又翻身进去,把山门从内关好,然后跳出墙来。一人牵了一匹马,两匹驮包袱的马也带在后面,慢慢的走下山来。顺着山道又渡过好几重山岭,才走入平坦官道。三人一齐踏镫上鞍,正想加鞭驰骤,黄九龙在马上忽然记起一事,喊声不好,还得回去。王元超笑道:“回去干什么?” 黄九龙道:“虎窝洞口困着的喽卒,虽然云中双凤笺上说已代为释放,我总不大放心,似乎要亲眼探看一下才对。” 痴虎儿大笑道:“我哭老娘哭昏,把这事忘记,没有告诉你。你可以不必回去了,早晨我到虎窝去,只看见一地兵器,喽卒一个也不见,心想非常奇怪。我把地上的刀枪收在洞内就回到庵来,竟忘记提起这事了。” 黄九龙笑道:“这样一说,笺上说的不假。” 痴虎儿道:“究竟怎么一回事?”王元超笑道:“到家再说。”言毕先自扬鞭跑去。 黄九龙知道痴虎儿骑马还是初次,让他居中,自己带着后面两匹马随后,一路风尘滚滚,三人五马向前驰去。这样晓行夜宿,几天工夫已到邻近太湖的长兴县,因天色已晚,就在城外宿店耽搁。次日清早,三人出店,直向太湖进发。一路行来,三人在马上谈谈笑笑,倒不觉寂寞。尤其痴虎儿初入尘世,坐在马上,东张西望,两只眼珠真有点忙不过来。 这天知道已近太湖,格外神采飞扬,出了店门,仍由黄九龙领头走去。将到太湖湖边,在马上一望,无边绿水,天地相接,东西两面,隐隐峰峦层叠,排列如屏。王元超大声喝起采来,道:“好个所在!” 黄九龙笑道:“且慢喝采,还远着哩。”说罢向沿湖的林内绝尘而驰。两人也加鞭赶去。道旁的树林茅屋,象风摧云移一般,望后倒去,一程飞驰,已看清湖头山脚。这时红日初出,村鸡喔喔四啼,积霜在树,野雾蒙江,三人据鞍缓行。江边一带芦苇最多,沿湖满是渔户,业已整理渔网,纷棹扁舟,向湖心摇去。王元超看得大乐,笑道:“即此已是桃源,我乐不思蜀矣。” 黄九龙笑道:“我是老粗,不会掉文,但是听人说过,桃源是仙境,天台亦是仙境,不过天台有天仙美女,仙境中美女也缺少不得。我想天下的人,愿意入天台的多,入桃源的少。五弟你看我这话对么?” 王元超一听此语,陡然触起心事,不觉脱口而出道:“桃源中岂无佳人?何必一定天台呢?” 说话间,恰走上一条板桥,黄九龙低头一看,忽然把缰一收,勒住马不进,说道:“咦?奇怪,五弟你看,你说桃源中也有佳人,果然不错。”说罢,右手上马鞭连连向桥上直指。 王元超把马一带,越过痴虎儿,赶近一看,原来板桥上铺着薄薄的一层清霜,霜上印着几对三寸弓鞋,尖瘦如削。看罢,笑道:“女子鞋印也是寻常,此地沿湖定多渔家妇女,怎能够便说是位佳人呢?” 黄九龙大笑道:“说起此地女子,倒也不少,不论老幼妍媸,都能够撒网打渔,划船抡桨。可是裙下双钩,都是莲船盈尺、痴肥如鸭,要找这样的弓鞋,实在有点不易。说起来这桥上弓鞋,可算得稀奇之宝,真还有点奇怪哩。” 王元超经他一提,触动灵机,想起翠壁峰下遇着的两女子,大约已经先到。这桥上鞋印,细看去明明两对莲瓣,也许那两女就在此处渔户家中寄宿。这样一研究,低俯着头,据着鞍,详细赏鉴,口中低吟道:“鸡声茅店月,凤迹板桥霜。”把这两句古诗,只改了一个凤字,居然切时切景,比原句还要对得工整,不觉得意非凡,只管把这两句诗颠倒的吟哦起来,惹得黄九龙、痴虎儿两人在马上一先一后,看得他暗笑不止。 黄九龙忍住笑,暗暗把马缰向王元超马后一撩。那匹马骤然一惊,以为乘主发鞭催走,把头一昂,跑过板桥,向前驰去!王元超猛不防坐下的马,不守羁勒起来,几乎跌下马来,恨得挥鞭乱击。可怜那匹马何曾懂得主人的意思,还以为主人嫌它跑得不快,飞也似的尽力奔向前程。只把后面黄九龙、痴虎儿在马上笑得打跺,也自催马赶来。 那王元超一阵驰骤,又走了好几里路。向前一看,路已走尽,并不直通山道,中间还隔着一片汪洋,约有十几丈宽的湖面。两岸临湖地方,都盖有一座绝大茅亭,对岸茅亭底下,纵横系着好几只极大的渡船,却不见一个人影。王元超一看有船没有人,如何渡得过去?姑且走到茅亭,翻身下鞍,回头一看,三师兄同痴虎儿已接纵飞驰而来。只听得三师兄边跑边在口上打哨子,接着水音,其声锐峭。 一忽儿,只见对岸山脚树林内,远远跑出十几个人来。一色短襟窄袖,手上都拿着一支桨,飞跑到湖岸,在茅亭前面一字排开。恰好黄九龙等也跑到王元超立的地方,痴虎儿早已跳下马来,黄九龙却不下马,只见他伸手朝着对岸排立着的人一指,又朝上朝下接连几指。就见对岸十几个人把手上的木桨,齐齐向天上一举,然后纷纷跳下渡船,运桨如飞,向这岸划来。一共来了三只渡船,一会儿一齐靠岸,先向岸上桩木系住船只,一齐跳上岸,向黄九龙单膝点地,恭听指挥。 黄九龙一挥手跳下马来,指点五匹马叫这般人牵上渡船,然后领着王元超、痴虎儿捡了一只干净的渡船一齐渡了过去。到了对岸,拢船上岸,黄九龙当先领路,王元超、痴虎儿居中,十几个管渡船的湖勇,牵着五匹马跟在后头。 王元超紧跟着黄九龙穿过一座松林,只见靠山脚盖着几间茅屋,想必是那几个湖勇驻扎之所。黄九龙回身对后面几个湖勇吩咐道:“你们仍在此地看守渡船,不准擅离汛地,几匹牲口我们自会带进山去。”那几个湖勇诺诺而退。 王元超、痴虎儿就接手把马缰带住,黄九龙自己也牵了原骑的那匹马,对王元超道:“五弟,山此到我们堡内,还有二十几里路程,山道虽然曲折,尚未容骑,我们上马代步吧。”说罢,先自跃上马背,向山脚转去。 王元超、痴虎儿也扬鞭逶迤行来。只见四周千岩竞秀,列嶂云封,翠柏迎风,丹枫耀日,亦瑰丽,亦冶荡,同赤城翠壁一比,又自不同,似乎此处灵秀所钟,别有奇趣。这样越过好几重岫岭,忽然天地开朗,一望坦平,阡陌交通,田畴棋布,农歌四起,有不少农夫正在弯腰割收晚稻,一见三人五马跑下岭来,个个抬身凝望。 黄九龙走上中间一条乎坦的田塍,就缓辔而行。那田间工作的农夫,认清马上为首的这个人就是堡主,立时不约而同的跑到黄九龙马前,躬身唱诺,欢呼道:“堡主今天才回来,后面还有贵客同来哩。” 黄九龙在马上连连含笑点头,一见人丛中有几个年老长须的,立时翻身下马,趋前执手问好。那几个年老的笑道,“今年靠堡主洪福,晚稻比往年丰收了好几倍,而且不少双穗的。”边说边把手中稻穗举着,请黄九龙过目。 黄九龙接过一看,果然一茎双穗,而且粒粒饱满,也自欢喜非凡。回头对王元超道:“五弟你看这双穗嘉禾,倒也算一个小小祥瑞呢。”此时王元超也跳下马来。黄九龙指着王元超对那年老的农夫说道:“这是我的五弟,文武全才,我特意请来帮我办事的。” 几个农夫听说是堡主的师弟,也一齐致敬,黄九龙笑说:“诸位不要耽误农事,我们暂且别过,改日再与诸父老痛饮。“几个年老的也说道:“堡主一路辛苦,我们不要只管啰嗦。”说罢,唱喏而退,率领着许多农夫又回田间分头工作。 黄九龙哈哈大笑,向王元超道:“铁臂神鳌占据此地的时候,恐怕没有这种太平景象。” 王元超道:“这番景象,何异桃源,三师兄到此不久,就能上下融合如此,实在钦佩之至。” 黄九龙大笑道:“你且不要夸赞,你也要帮我费点精神才对哩。”两人一笑,又复踏镫上鞍。忽听后面痴虎儿笑道:“此地我好象从前到过一般,又似乎在梦里见过的,这是什么缘故呢?”王元超笑道:“这就叫缘法。”痴虎儿不懂,正想再问,前面两人已经得得行去, 这一条田塍足足有两里路长,两旁田亩,何止千顷。三人走完了这条路,前面桑麻成林,间着丹枫翠柏,别饶野趣。穿过桑林,溪涧如带,围绕着一族族村庄。庄内炊烟缕缕,酒旗飘扬,牧童叱犊声,村妇纺车声,鸡鸣犬吠,声声入耳,又是一番景象。村庄尽处,又是笔直一条长街,两旁店铺林立,百物俱备,居然也成小小的一座市镇。无论老少男妇一见黄九龙飞马驰过,无不齐声唱喏,恭恭敬敬叫一声堡主。 一些时村市走尽,马前奇峰陡起,却见双峰并峙,形如门户,中间砌着一座豹皮石垒成的高楼,不下五六丈高,楼上竖着一面杏黄色大旗,中间写着“太湖义勇”四个大字,随风舒卷,猎猎有声,倒也气概雄壮。碉楼上鹄立着四五个挎刀执矛的湖勇,一见堡主到来,纷纷下碉堡,把两扇木栅门推开。 黄九龙马上略一颔首,领着王元超、痴虎儿飞驰而过。一进这座碉楼,两面都是两人抱不动的巨松古木,中间辟出一条坦道,走了不远,山形又合,又是一座碉垒,与头一重一式一样。这样过了三重碉垒,地形一重比一重高。进了第三道碉垒,地势顿阔,形似围场,围场四周,瓦屋鳞次栉比,不下数千余间,却静悄悄绝无人声。 过了这片围场,迎面大厦巍然高筑,却是依山建筑。后面房屋一层比一层高,远望过去,好象层楼垒阁,气象万千。大厦面前挡着一堵大照壁,三人骑马转过照壁,显出一条鹅卵石砌成的甬道,甬道尽处,有几颗大龙爪槐,分左右排列着。树后一带虎石砌成的短墙,中间两扇黑漆大门,上面也有门楼,楼角竖着一支冲天旗杆,杆上挂着黄底黑字的旗帜。 三人未到门前,门内噹噹几声钟响,拥出许多雄赳赳气昂昂的湖勇,一列青布包头,短襟窄袖,怀抱明晃晃的短柄大砍刀,步趋如风,向龙爪槐底下雁翅般排开。几个头目也是一色劲装,立在队前。又趋出几个衣冠整齐文士装束的人来,一齐远远躬身迎接。三人将到门前,湖勇象轰雷似的齐唱了一个肥喏。 黄九龙点首下马,王元超、痴虎儿也翻身下来,早有几个湖勇把五匹马拴在一边,许多人拥着三人走进大门。王元超一看门内又是一个广坪,沿坪种了许多槐枣桃柳之类,树下随意摆着不少仙人担、石锁、箭垛种种练艺的家伙。坪南盖着品字式几间大敞厅,拾级而登,走进中间厅内,当中列着很高的八扇屏风,屏上贴着一条条的规则。屏前一张丈余的横案,案内并列着几把兽皮交椅,两旁一层层都是军器架,各式各样的军器插在架上。黄九龙领头又转过屏风,原来屏后有门可通,又是一排抱厦,一间间都贴着文案室、收支室、兵器库等字样。 王元超暗暗点头,黄九龙对那般文士说道:“诸位请便,一切事务,我们慢慢细说。这位五师弟初到此地,一路辛苦,皆在我屋内休息一下,诸位有事明天再谈吧。” 这几个人一听堡主如此吩咐,俱唯唯退出,只黄九龙自己几个贴身护勇,紧随身后。黄九龙笑道:“五弟,此地是见客之所,一齐到我房内去吧。” 王元超笑道:“此处真象一座官衙,不过我进来看到的湖勇只三四十人,难道都调遣出去了么?” 黄九龙笑道:“我知道你看得有点诧异,老实说,照现在入伍的计算,足有两千余人,倘然把沿湖渔户农夫计算起来,怕不有二三万人。因为大师兄定的计划,是分批入伍,轮班教练。凡在太湖内注册的,年岁在十五以上,五十以下,渔户农民都列入湖勇花名册。到了应该种田捉鱼的时候,仍然退伍去做渔农,过了些时,又轮班回到堡内充湖勇。现在正值收获时节,所以觉得湖勇寥寥可数。 “但是太湖内分东山西山,此地是东山,算是总堡,西山上面也扎了不少湖勇。其余各险要山口,都设有关栅,一处处都分派不少湖勇驻扎,四处驻扎的湖勇,反比总堡内要多几倍。几个得力的头目,也都分派各处,此地无需多人,所以你看得有点诧异了。明天我要召集各处驻扎的几个头目,欢宴一次,替你们二位接风,顺便介绍一番,以后彼此都有个联络。现在时已近午,到我房内去休息一下。”说罢,先自走出客厅,从抱厦游廊抄向后面。 王元超、痴虎儿跟着从抱厦侧面走下台阶,就见阶下几株参天古柏,森森如黛,颇具古趣。穿出柏林,依山为屋,筑石为基,盖着很精致的几间书室,明窗四启,清雅绝伦。窗下围着几折朱红栏干,种着几竿疏竹,摇曳有致,更显得古色古香。可惜窗外几枝芭蕉,业已秋深枯萎,想当夏时节,卧听蕉雨,定增情趣。 王元超头一个看得高兴非凡,大笑道:“前面几层大厦,是英雄叱咤之所,此间又是书生吟哦之地,此堡可称为英雄名士之堡。” 谈笑之间,黄九龙已举帘肃客。王元超、痴虎儿相继入室,一数并排五间,后面还有石阶可登,又是三间不大不小的余屋,背山成屋,地势较高,宛如层楼一般。最后三间屋内,推窗一望,湖光山色,一览无遗。最有趣的是前面一层层的三座碉楼,形如小孩玩具,却见位置井然,深合扼要守险之法。屋后紧贴山腰,有门可启,为登山四眺之备。山上设着湖勇营房,看守堡后,以备不虞。 王元超等各室游毕,然后走进窗外种竹的一间,就是黄九龙的卧室,略一打量,室内朴素无华,深得虚室生白之旨。此时门外几个护勇,献汤进茗,川流不息。痴虎儿只乐得一张大嘴,好久合不拢来。王元超却默默如有所思。黄九龙笑道:“时已近午,我们肚皮已告消乏,这位虎弟食量兼人,不要委屈了他。” 语还未毕,门外护勇早已大声传呼进餐。一忽儿罗列盈案,三人放怀畅饮,彼此又高谈阔论,讲说堡内一切事务。黄九龙又命手下将自己左右几间房屋打扫干净,让王元超、痴虎儿作为卧室,分拨几个护勇服侍。一面从身边掏出那张小龙旗,差一个得力头目,骑匹快马,分向本湖各港口各山头,水陆各处驻守头目,传令明天会集总堡听令。 当夜一宿无话。第二天早晨王元超刚刚下床,就听得前面鼓声咚咚,一连擂了三通,鼓声方绝,钟声又起,不徐不疾的连响十几下。却有护勇进来伺候,问他前面何故擂鼓鸣钟?护勇说前面擂的是聚将鼓,各处执事头目都已到齐,等到钟声一响,各路头目一个个按着次序在前面大厅就位。此时堡主也到了厅上,同各路头目正商议着大小事务哩。听说后面厨房已宰了两头牛,几口猪,想必到了午刻,还要大排筵席哩。正说着,痴虎儿同两个护勇跨进门来,两护勇进门向王元超垂手禀道:“堡主同各位执事头目,都在大厅上会齐,堡主吩咐请五爷同这位虎爷一同在厅上谈话。” 王元超颔首道:“知道了。”两勇唯唯退出。痴虎儿笑道,“我昨天到此,只觉得此地情状有点与众不同,今早听到鼓声钟声,不知前面为何这样热闹?正想来问你,那两个穿号衣的就叫我了,我一时没了主意,所以跟着来探问,他们称黄先生叫作堡主,大约堡主是个大官,想必厅上还有许多大官在那儿。我是个野人,怎能出去?你去我不去了。” 王元超听得几乎嗤的笑出声来,一想他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又是憨直的性子,一时倒不便回答。略一沉思,笑道:“你不要慌,只管跟我出去,凡事听我吩咐就是。”说毕,匆匆盥漱一番,就拉着痴虎儿到前厅来,从屏风后面,徐步而出。一见大厅中间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每人面前都设了一张大方几,个个都穿着玄色长袍,雄赳赳气昂昂,挺胸突肚的坐着,倒也整齐严肃。再一看黄九龙也一样玄缎长袍,坐在上面正中一席上,后面立着四个怀抱大砍刀的护勇,靠近左右两面,各处设着一椅一几。 王元超同痴虎儿一露脸,厅上千百道眼光一齐射到两人身上,王元超满不理会,从容不迫的先向黄九龙身前走去。只把后面这位痴虎儿弄得忸怩万状,低着头紧跟着王元超屁股后面,象吃奶的孩子一般。 此时黄九龙一见他们两人出来,立时春风满面,从坐上挺身而起,先向下面一般头目一拱手,指着王元超大声说道:“诸位弟兄,这位就是我常说的五师弟王元超,本领出众,文武全才,我特意请来同诸位弟兄会一会,将来还要请我们五师弟指教一切呢。五弟,来,来,来,请这面就坐,彼此可以畅谈。” 王元超紧趋几步,走到黄九龙右面一席上,未就坐,先向各头目拱手齐眉,朗声说道:“诸位好汉英名,也时常听我们师兄说起,久仰得很,今天能够同众位一堂聚首,荣幸之至。” 那般头目早已一齐恭身起立,唱喏如雷。可是有几个头目看得王元超斯文一派,不相信武艺出众,似乎面上现出一点怀疑之色。王元超早已了然,越发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来。黄九龙等王元超坐下以后,离开座位,一手把痴虎儿拉住,向大众说道:“这位是初出道的好汉,绰号痴虎儿,是我同五师弟在路上相交,一见如故,被我邀来,将来也是我们的好臂膀,诸位要多亲近。” 一般头目看得痴虎儿阔口大目,相貌异常,倒有点起敬,一齐抬身拱手,只把痴虎儿臊得一张面孔,黑里泛紫,张着大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两手高举,一半遮住面孔,一半算是回礼,逗得一般头目大乐。黄九龙大笑,拍着痴虎儿肩膀向众头目道:“我们这位兄弟年轻面嫩,可是两膀力量着实老辣,以后诸位多多担待才是。兄弟,你在这边安坐。”边说边把痴虎儿揿在左边一席上坐下来。 黄九龙把两人向大众介绍完毕,回到自己座位,并未坐下,向各位头目大声道:“俺昨天回来,从文案处得到诸位这几天办事情形,很好。不过我临走时候派出几个弟兄去探听芜湖的消息,为何还未到来?倒有点放心不下。” 话音未绝,下面头目当中一个彪形大汉立起身来,象黑铁塔一般,粗声粗气的说道:“堡主派出去几个弟兄,原在俺部下差遣,昨晚恰好有密报来到,说是事已得手。只因水陆各口有官兵卡子,未免有点碍手碍脚,耽误一点日子,大约这几天内就可回湖。俺昨晚接着密报,因未知堡主已经回来,所以没有立刻?u妫裉旖拥胶牌欤潮惆涯欠饷鼙u础!彼蛋眨蹩蟛剑叩交凭帕媲埃由肀咛统鲆环庑爬矗窒咨稀?br /> 黄九龙接过略略一看,随手向怀中一塞。向那大汉一挥手,叫他回座。此时偌大敞厅,连一点咳嗽声音都没有。黄九龙等大汉回座以后,又向大众说道:“俺此番出去一趟,带了一点军饷回来,还有许多现军器,将来也可设法运来,这回总算没有空跑一趟。还有我们师弟同这位痴虎儿兄弟,都被我邀到湖内,足为本堡添一番异彩。所以俺今天同诸位弟兄庆祝一番,一半为我师弟同痴虎儿接风,一半同诸位老弟兄痛饮一场。”说罢,回头向后面几个护勇一挥手,就有几个护勇转身走入屏后。 一会儿,屏后走出许多湖勇,分向各人席上布置杯箸刀匕之属,接连一盘盘托出热气腾腾的烧牛烤猪,分布各席。更有几个湖勇,执壶斟酒,川流供给。黄九龙道一声请,刹时满厅刀匕交响风卷残云,头一个痴虎儿当仁不让,得其所哉。 正在吃得兴高采烈之际,忽然一个湖勇从厅外急忙忙走进厅内,直到黄九龙席前,屈膝禀道:“堡外忽然来了两个青年女子,也不知如何混过三座碉楼的,直到堡门,口口声声要会一会堡主同这位王五爷。问她们姓名不肯说,愣往门内直闯,我们因为她们是女流之辈,不便计较,只好由几位弟兄婉言拦阻,一面特来请示。” 黄九龙笑向王元超道:“五弟,那话儿来了。来得倒也凑巧,也叫她们看看我们堡内众位好汉的气概。” 王元超道:“她们既然如约到来,难免要卖露几手,我们不妨姑且以礼接待,随时见机行事。不过此时众位好汉不明究里,恐怕生出别样枝节,请师兄约略说明一下为是。” 黄九龙点首道:“此话有理。”立向众头目笑道:“此刻有两位嘉客到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过诸位只管放心畅饮,无论发生如何怪事,都有俺同师弟招架。诸位不要轻看这两个女子,着实有点惊人本领,你想我们堡外三座碉楼何等严密,居然被他们轻轻越过,当然不是常人能够办到。话虽如是,我们太湖的英名,也不能被她们轻视,横竖这桩事据俺猜想,无非是一出趣剧。诸位沉住气,从旁看热闹好了。”说罢,向王元超一笑,即向席下湖勇一挥手,喝道:“有请!” 湖勇转身趋出,黄九龙立时离座,向身后护勇附耳数语,然后向王元超招手道:“礼不可废,我们降阶而迎。”于是两人步出厅外,迎接嘉客去了。 这时厅上众头目听得诧异非凡,立时议论纷纷?又见几个护勇把堡主一席,移至左首,中间又并排添两席,这样上面雁翅般排了五席,益发猜疑这两位女客不知何等人物,值得堡主如此尊敬。 且不提厅上众头目纷纷猜疑,却说黄九龙同王元超步出厅外,已见几个湖勇领着两位袅袅婷婷的女客,从广坪中间甬道上迎面而来。王元超目光灼灼,远远就看见来的两个女客,果然就是翠壁峰下碰着的两位,不过此时装束入时,莲步细碎,格外端庄秀丽,容光照人,比那骑驴时光景,大不相同。黄九龙低语道:“平常人谁相信这两位琐琐裙钗,怀抱绝艺呢。”两人相视一笑,紧趋几步,迎上前去。 那领路的几个湖勇,一见堡主迎上前来,慌忙向旁边闪身站开,对那两女子道:“迎出来的就是我们堡主同王五爷。”那两女同时星眸微抬,先向黄九龙电也似的一扫,立时眼波一转,直注黄九龙身后,霎时瓠犀微露,娇靥含春,摆动湘裙,宛如流水,几个春风俏步,主客都已觑面。黄九龙先自一恭到地,呵呵大笑道:“两位女英雄果然如约驾临,敝堡顿增光采。” 那两女也敛祍当胸,连连万福。稍微年长眉有红痣的女子,首先说道:“愚姐妹久仰两位大名,非止一日,因为僻处荒山,又是身为女流,未敢冒昧晋谒。幸蒙龙湫大师代为先容,今日又蒙两位纡尊远迎,实在感谢之至。”可是口上对答如流,两道秋波别有所属。 王元超这样志满倜傥的人物,也被她们瞅得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嘴上竟不能应对周详。黄九龙旁观者清,肚内暗笑,随口说道:“两位女英雄远来不易,此地不是谈话之所,快请里面坐谈。”说毕,首先领头让向厅上。 王元超趁势也向两女子揖让登阶,两女抿嘴一笑,就此蹇裙历阶步进厅内。一见宏敞的厅上,已经坐满了许多威武豪客。这般豪客一见堡主引着娇滴滴的两个女客进来,一齐欠身相让,两女毫不羞涩边走边向两边含笑点头。 黄九龙一直让至下面正中两席,请两女落坐,自己退至左首痴虎儿肩下相陪。笑向两女道:“在下同五师弟昨天才回湖,今天恰巧略备杯酌为敝师弟洗尘,凑巧两位女英雄不先不后光降敝堡。就此借花献佛,奉敬几杯水酒,务请两位女英雄不嫌简亵,赏个薄面。”说罢向左右护勇挥手示意,立时在两女席上添设杯箸,摆上大盘牛肉。两女婷婷起立,齐向黄九龙谦逊道:“愚姐妹不知堡主今日大会嘉宾,冒昧闯席,心内已是不安,怎敢叨扰盛筵,只有暂行回避,改日再来进谒的了。”说罢莲瓣微移,似乎就要告辞的样子。 不料王元超一见两女要退席告辞,心中一急,不等黄九龙开口,赶先离座向两女深深一揖,春风满面的说道:“两位女英雄远道到此,席还未暖,怎么就要别去?大约怪着愚兄弟未曾远迎,又是山肴薄酒,亵渎鱼轩。不过今天确实未知女英雄翩然莅此,无非借此可以接席畅谈,改日尚须稍尽东道,此时务恳两位委屈包涵,愚兄弟感激非浅。”说罢,又是深深一揖。黄九龙也接着再再挽留。 那两女原本虚作伪谦,不料王元超认以为真,急得代作主人,婉婉转转的表示一番诚意。两女听了他一番甜蜜蜜的说话,芳心默会,梨窝微晕,笑道:“两位这么一说,愚姐妹格外无地自容,却之不恭,只好从命的了。” 黄九龙未待说毕,早已执壶在手,迈开虎步,亲向两女席上斟了一巡酒,然后归坐。举杯言道:“既承不弃,黄某先敬一杯”说罢,先自一口吸尽,举起空杯向两女一照。 两女并不推辞,微舒皓腕,一齐执杯就唇,也向黄九龙空杯一照,齐声道扰。不料杯未就桌,王元超已执壶肃立,也向两女敬酒,两女情不可却,只得置杯道谢。哪知王元超斟酒时,向两只杯中只浅浅的斟了小半杯,自己却擎着满满一杯,仰杯一呷,也举杯一照。两女见他并不斟满,早已明白他的用意,恐怕女子量窄搁不住酒力,这样体贴入微,芳心一动,妙睐凝注,含笑举杯,两人敬酒以后,彼此归座。 黄九龙正想启口展问两女姓名,哪知上面这一番主客逊酒情形,下面席上一般头目看得有点诧异,心想:凭这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有何能耐,难道还强似我们堡主不成?可是堡主口口声声称她们为女英雄,而且请她们高高上座,殷勤劝酒,我们堡主并非好色之徒,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黄九龙因为两女是师母的门徒,又知是奉师母之命特意来此捣乱,其中夹杂着师父师母历年来夫妻反目的关节,特意极诚优待,想用礼义来束缚这两个女子,这层意思,当场只有王元超默默会意,众头目如何会知道其中曲折? 众头目这样一猜疑,就有几个狡猾的头目想了一个软计策,暗暗知会众人,不待堡主同两女谈话,倏然下面各席上的头目一齐毕恭毕敬站立起来,由两个躯貌魁梧能言善道的头目,代表众人,各执一大壶酒迈开大步,趋至两女席前,发语如雷的道:“今天敝堡同人们得与两位女英雄同聚一堂,非常难得,同人们无以为敬,也想借花献沸,每人来敬两位女英雄一杯水酒,聊表微意。两位女英雄看在敝堡主面上,想必可以俯纳众请的了。”说罢,不待两女谦让,各自举壶向两席杯上满满的斟了一杯。 两女何等机警,进来的时候,秋波四面一扫,早已把这般头目一览无遗,一面同黄九龙、王元超应对周旋,一面又暗暗留神众人的举动。下面几个头目一番交头接耳,早已看在眼中。等到两个大汉代表众人也来敬酒,明白众人各奉一杯酒不是好意,明明想用酒灌醉她们俩。 柳眉微扬,杏眼一转,两女互相以目示意,业已成竹在胸。两个头目斟酒时候,只略一谦虚,并不阻拦,待两头目斟完了酒,往后退步当口,两女倏的各把翠袖一展,玉臂微舒,仿佛同头目谦逊虚拦。两头目猛觉两腕一麻,酒壶欲坠。两女低头一笑,已各把酒壶轻轻接过。两人悚然一惊,不知两女接过酒壶是何主意?略一怔神,只见两女各捧酒壶双双离座,先向黄九龙道:“贵堡各位好汉彬彬有礼,愚姐妹也只可借酒敬酒,向各位奉敬一杯,然后再向堡主请教。” 说罢这句话,不等黄九龙离座阻拦,已柳腰款摆,迈步轻移,象穿花蝴蝶一般,分向各席敬起酒来。这时黄九龙,王元超两人,也明白众头目敬酒的意思,等到两女略使手法,把酒壶接过来。这番举动,代表敬酒的两头目同其余的人,虽然都没有觉察,但是如何瞒得过黄王两位行家。黄九龙正在心内盘算,一看两女已向下面分头走去,不便再次拦阻,只把两只眼珠盯在两女手上,看她使用何种手段。 王元超关心之处,比黄九龙还多一层,也是刻刻留神。只有左边坐着那位痴虎儿,始终不声不哼,酒到杯干,盘到肉罄,直到两女向下面走去,才看得诧异起来。忽然想起一事,睁着一双大环眼,呆着脸,直注着那位眉有红痣的二女客,不知想着些什么事。一面看,一面只管点头,情形非常可笑。不过此时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两女身上,谁也没有理会他。 那两女位客分花拂柳的在众头目席上按席敬酒,一阵阵奇芳异馥,向众头目鼻管猛射,把众人熏得神志迷糊,英雄气短,把原定各人灌酒的计划都忘得干干净净。一霎时,两女把各席酒杯统统斟满,依旧捧着酒壶回到上面,又分向黄九龙、王元超两人席上,也敬了一巡,顺手也在痴虎儿面前敬了一杯。然后各回自己席上,玉指微舒,举起酒杯先自饮尽,将空杯四面一照,意思之间,就请大家各饮一杯。不料黑压压的一厅人,只有黄九龙、王元超二人也各举杯相照,并不失礼。 痴虎儿不懂礼节,满不理会这一套。其余各席头目,个个紫涨了脸,只把两手虚拱作势,并没有举起杯来。你道为何?原来两女到各席敬酒的时候,又使出在灵严寺露过的一手功夫,把各席酒杯轻轻向桌面上一按,只只杯底都深深嵌进桌内,起初这般头目们香泽声闻,没有理会到此,等到两女回席照杯各人都想执杯就唇,谁知酒杯与桌面生了根,杯小腕脆,又不能用力拔起,各人才大吃一惊!明白两女故意显露这手把戏,抵制众人劝酒,软硬俱全,主意好不狡毒。但是一看堡主同王元超的酒杯仍旧好好的擎在手上,原来黄九龙、王元超刻刻留神,早已看出两女敬酒时的手法。等到两女分向两人敬酒时,都把酒杯擎在手上,两女在他们手上倒酒,就无所使技了。 这时王元超看得众头目栽了一个小小的觔斗,恐怕师兄面上挂不住,剑眉一扬,飘身离坐便向众头目朗声笑道:“在下初到此地,得与众好汉聚首一堂,将来还有许多叨教的地方,我也仿照两位女英雄先例奉敬诸位一杯。”说罢在后面湖勇手上捡了一把最大的酒壶,走下席来,左手执壶,右手伸出两指,把嵌入桌面的酒杯微微一旋而起,杯不碎,酒不溢,嘴上还笑道:“诸位快干了这杯女英雄赐的酒,然后俺也照样奉敬一杯。” 众人肚里明白,知道他并非真真敬酒,而是特意借此解围,心内又感激,又钦佩,赶忙遵命一饮而尽。然后王元超再提壶倒满,一席席照样把杯取出,总算将众人的面子轻轻遮盖过去。两女在上面看得明白,知道这手功夫也是不易,非内功有根底的不能恰到好处。因为杯底嵌进桌面虽只二三分深,但是严丝密缝,同在桌面上生成的一样,倘若稍使蛮力,杯必先碎。看那王元超一席席起出杯来,点水不溢,行如无事,倒也暗暗起敬。同时芳心中也暗暗嗔怪,心想干你甚事?要你出来多事,故意显露你们是师兄弟,处处关顾。你不要得意,回头也叫你识得我的手段。 且不提两女心内的思索,且说黄九龙看众头目举不起酒杯,心内非常焦急,又不能自己下去一席席起出酒杯,忽见自己师弟略使巧计,已不露声色的解了围,心内大喜。拱手向两女笑道:“敝堡几位同人,僻居山野,未谙礼节,还要请两位女英雄包涵才好。但不敢动问两位尊姓芳名,同此番光临有何赐教,乞道其详。” 那眉有红痣的却一欠身,含笑答道:“从前有位明朝宗室隐于浮屠,人人都称为朝元和尚,想必堡主知想他的来历。” 黄九龙接口道:“朝元和尚剑术通神,大江南北谁不知晓?也是振兴南派武术的先辈。想当年八侠里面的吕元先生,同卖蟹老陈四(即甘凤池岳丈),都是朝元和尚的高足。后来因为台湾郑延平失败,黄祯窃踞大位,网罗密布,几位先辈英雄知道前朝气数已终,一时难以成事,就各寻桃源,隐居遁世。那位吕元先生还在此地集合许多有志之士,栖息了好几年。等到晚村先生的孙女吕四娘入宫报仇,带了黄祯之头回到太湖,祭奠亡父以后,吕元先生又弃了此地,隐入游岛,安于耕读不问世事,以后世人就不知道这几位先辈的踪迹了。” 第十四回 桃李具冰霜 凤舞鸾翔且看她小试身手 干戈寓谈笑 龙潭虎穴谁斫此大好头颅 两女听了黄九龙话毕,肃然敛衽起立,含笑说道:“堡主是我们同道中人,诸位是光明磊落的汉子,无庸隐讳,堡主所说的吕先生,就是愚姐妹的先祖。先祖当年别了太湖,隐姓埋名,同先祖母隐居于宁波府象山港外一座孤岛。这座岛孤悬海外,人迹罕至,可是奇花异草,四时长春。先祖同先祖母并先严,以及不少同过患难的老少英雄,渐渐开辟成一个世外桃源。郑延平部下一般有志的海上英雄,听得这个消息,也结群而至。那时先严业已授室,先严先慈的本领,非但得了先祖剑术的嫡传,而且还蒙先祖母传授百步神拳。这一派拳法,堡主当也知道,出于当年同八侠齐名的张长公,此公就是先祖母的父亲。先祖母尚有一位胞妹,名震大江南北,非但得到外祖神拳嫡传,而且包罗万象,别出心裁,自成一派。恐怕现在各派英雄,俱要甘拜下风。” 黄九龙、王元超听到此地,都有惊愕的态度,忍不住问道:“这位女英雄既然与令祖母是姐妹行,就是依然健在,想必也龙钟不堪的了。” 不料两女听得,同声格格的笑了起来,那年长的忍笑道:“说也不信,这位老人家现在已经八十余岁,非但没有龙钟之态,而且还象三十许的少妇一般,诸位难道不知道千手观音的大名么?” 此言一出,黄九龙、王元超同时悚然一惊,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略一怔神,那女子又启口道:“他老人家诸位虽然没有会过,大约都已心照,毋庸细说。愚姐妹家门不幸,自先祖先祖母见背以后,先严同先慈去世的时候,愚姐妹年纪尚幼,全仗她老人家扶持教养,岛中一切事务,也全赖她老人家主持。近几年她老人家看到奉化云居山风物幽茜,就在山中辟了几间别墅,作为静养之所,因为离象山不远,愚姐妹时时在山中侍奉。愚姐妹的名字,也是她老人家所赐,我名舜华,舍妹名瑶华。又因为愚姐妹小时都有个凤字,岛中的老少英雄,同海陆两路的好汉,都称姐妹为云中双凤。这种称谓见笑得很,愚姐妹称鸦也不配,怎么配称凤呢?”说罢,眼光向王元超一溜,笑得花枝招展,格格不止。 此时黄九龙中心知道两女与脾气古怪的师母关系密切,当然有所为而来,急于要知道她们俩的来意,余外都没有十分注意。在王元超心中虽然与黄九龙相同,但又惦记着翠云峰下石上写的几个字,同薛涛笺上的话,时时留神两女的词色,又打量她们带着秘笈没有。可是两女空拳,并未携带包裹之类,也不便冒昧探问,只好等她们自己说出来。 哪知两女娇笑了一阵,忽然笑声顿敛,正色对黄九龙道:“愚姐妹身世已略奉告,此番来意,黄堡主想必还未明白。” 黄九龙赶忙欠身答道:“敝老师的宗派,同敝堡现在一切的行为,两位女英雄想已洞察。讲到彼此香火因缘,俺们同两位女英雄并非外人,彼此都有深厚渊源,这句话两位大约不嫌唐突的。倘然敝堡对外边有不对的地方,和内部一切设施有不妥之处,两位不妨赐教,务请不要客气才好。” 这一番话,倒也软中带硬,面面俱圆。两女听得互相示意,似乎柳眉微动。樱唇微启,有欲语又止的光景。半晌,瑶华莺声呖呖的叫了一声:“姐姐,我们奉命面来,迟早总须说破,请姐姐对堡主直说吧。” 舜华略一点首,倏的从座上盈盈起立,一张搓酥滴粉的俏面上,霎时罩了一层清霜,向黄九龙说道:“愚姐妹此次冒昧晋谒,承黄堡主同各位盛情招待,心中非常感激。但是奉命而来,不敢以私废公。好在他老人家(千手观音)的性情,黄堡主早已深知,愚姐妹身不由己,希望诸位多多原谅。”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斜睨了王元超一眼,顺势眼光又向各席上一扫,然后又接着说道:“愚姐妹此番到来,因为此地从前有位铁臂神鳌常杰,死在黄堡主手上,也可以说堡主现在的地位,是拿常杰一颗脑袋换来的。照常杰生前的穷凶极恶,原是死有余辜,黄堡主凭侠义的身分,除暴安良的天职,把他处死,江湖上谁也不能说黄堡主不对。可是有一层,常杰到太湖的时候,也是奉命而来,而且关系海上许多老少英雄的衣食生活。杀了一个常杰,就象夺了海上许多老少英雄衣食一般,这层道理,黄堡主同诸位恐怕还蒙在鼓里呢!” 此言一出,从黄九龙起,上上下下都吃了一惊。尤其是下面许多头目中,原有不少人跟过常杰的,一听旧案重翻,虽然对常杰没有十分情感,可是舜华说的一番话,知道从前确有这种情形,未免对于两女仗义执言,有点佩服起来。 正在上下不定的时候,忽听舜华又朗声说道:“说起铁臂神鳌,愚姐妹也见过几面。从前江浙海面上的好汉,分十大帮,每帮二三百人不等,各帮首领结成十个异姓兄弟,倒也义气深重,四处闻名。常年浙江沿海一常,十帮好汉,也做了许多侠义事业,到现在沿海一带渔户,说起十帮弟兄,个个称赞不置。那时铁臂神鳌的父亲,就是十帮首领之一。后来先祖别了太满,隐居孤岛,十帮首领一齐投到先祖门下,愿听约束。 “过了不少年月,十帮首领差不多都年迈龙钟,死的死,隐的隐,部下也有归并的,也有散在岛中安居乐业的,无复当年豪气。其中十帮首领的后人,能够继承基业,依然统率着许多人,充一帮首领的,只有两个:一个叫闹海神鹰雷彤,一个就是铁臂神鳌常杰。 “等到先祖仙去,先父不愿干闻外事,这两帮好汉也就飘荡无主。恰巧先祖弥留时候,舍亲千手观音驾临敝岛,先祖遗嘱,请她老人家照顾愚姐妹,又请她把海上一般不能约束的群雄,收罗团结起来。并且指定太湖为海上各帮好汉衣食生活之所,请他老人家待时而动,慢慢的把这般好汉移入太湖,组成一个强有力的大团体。这一番遗嘱,同她老人家意见相合,立时应允下来。一般海上好汉,听到这个消息,也非常高兴,就暗暗同奉千手观音为盟主。这还是十年前的话,后来她老人家率领姐妹同几位门下,隐居云居山内,修养内功,一面教授愚姐妹们各种功夫,对于海上的事懒得顾问。 那时候恰巧海禁已开,外洋轮船纵横海面,几帮零零落落的好汉,越发望洋兴叹。由雷彤、常杰两人为首,寻到云居山,在她老人家面前苦苦哀求,请她出来作主。她老人家被他们这一哀求,想起先祖遗嘱,又打听得太湖内主持无人,就命常杰先到太湖见机行事。常杰一到太湖,居然垂手面得,着人报到她老人家面前,她老人家这时偏不在云居山内,正挈着愚姐妹远游天下名山。隔了一年光景,才回山来,才命雷彤率领海上老少英雄,分批向太湖投奔。 “不料雷彤走到半途,就听到常杰与黄堡主火并的消息,那时雷彤自知非堡主敌手,连夜回转,向她老人家哭诉。她老人家当时别无举动,只命雷彤率领部下暂在就近沿海一带候命,一面派几个精明的人,到太湖来探明实在情形。 “原来常杰为人,她老人家也有耳闻,此次被杀,料得器小易盈,定是占了太湖妄作威福起来,致被人怀恨除去。等候派去打听的人回来,把太湖详细一五一十报告一番,才知道黄堡主杀死常杰,是奉那陆地神仙的命令,到太湖主持一切。隔不多久,已把太湖整理得焕然一新。 “她老人家不听则已,一听到这样的情形,立时赫然大怒道:‘我道何人敢杀我派去的人,原来是老不死的门徒。别人干出这种事来,或者尚有可原,独有那老不死的门徒,万难宽恕!既然如此,别的事暂且搁在一边,先把黄某脑袋拿来与常杰抵命。’说罢,怒气勃勃的立命愚姐妹下山问罪。 “我们素知尊师同老人家从前的关系,从旁婉言解劝,无奈雷彤这般人从旁极力怂恿,求她老人家恢复太湖基业,她老人家又是固执异常,立迫愚姐妹于第二天动身到太湖来,当晚叫愚姐妹到她静室,吩咐下山以后,先到灵岩寺会见龙湫和尚,说明究里,又命从灵岩寺到宝幢铁佛寺取到内家秘笈,并嘱咐取书的法子。 “这两桩事,在愚姐妹不知她老人家是何用意?素来她老人家的举动神秘不测,不许奉命的人探问的。不过她老人家举动虽然奇特,事后仔细一想,没有一桩不被她料着的,真是一位神通广大的奇人。等到第二天,愚姐妹俩临走的时候,拿出一封密密封固的信来,吩咐到了太湖,当着堡主的面拆看遵办。愚姐妹并不知信中写些什么,她老人家的命令,又怎敢违抗?”说罢,缓缓从身边掏出一封信来,递与黄九龙,道:“请堡主先自过目吧。” 黄九龙此时听得千手观音欲为常杰报仇,已是怒气勃勃,但是语气之间,两女颇有顾全大体之意,出言也非常和蔼,倒也不便立时表示出来。看见送过一封信来,也不谦逊,把信皮拆开,抽出信笺摊在桌上,向王元超招一招手,王元超也踅过去并肩细看。只见信内写道:“太湖为士养晦待时之所,非黄某等所得占有,常杰为海上众志先遣辟业之人,非黄某等所得擅杀。兹着云中双凤入湖问罪,如黄某等桀骜不驯,代予立杀无赦,为狂妄者戒”,下面盖着一颗千手观音的图章。 两人看罢,王元超还未开言,黄九龙从座上奋然而起,举拳向桌上砰然一声,仰天哈哈狂笑起来,大声道:“好大的口气,黄某脑袋在此,识得货的不防送给他玩玩。”语罢,又自纵声狂笑,声震屋瓦。 王元超一看事要决裂,赶忙以肘向黄九龙微微一拐,笑道:“此事彼此都有误会,好在两位女英雄明达大体,且请两位看了此信,彼此不妨从容商议。”说罢,把信送到舜华面前。 不料此时黄九龙怒火十丈,万难忍制,冷笑一声道:“五弟,你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她们特意来此消遣我们,信中几句屁话,早已看得烂熟的了,还有什么商量余地?” 舜华听得黄九龙如此莽撞,反把她们的一番好意埋没,不觉蛾眉倒竖,一声娇叱道:“这真所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说了这句,匆匆接过王元超手内的信。 瑶华也凑近前来略一看毕,觉得信内措词,确也令人难堪,一时倒有点骑虎难下。心内盘算一番,向王元超道:“愚姐妹奉命而来,其中曲折已经奉告,黄堡主对于信内所说,可以明白答复,毋庸盛气凌人。在愚姐妹思量,似乎以不伤和气为是。” 哪知这句话,黄九龙正在盛怒头上,又误会了意,以为舜华所说不伤和气,是叫他低头认罪。不待舜华说完,大声道:“两位既然奉命而来,取不到黄某脑袋,料也难以复命。” 此言未毕,猛然身边砰然一声,接着哗啦啦一声奇响。急回头一看,原来坐在身旁一席上的痴虎儿,起先默默无言,两位女客谈话,也听不出其中曲折,后来舜华词锋顿异,说出千手观音的命令,才知道不利于黄堡主,似乎强宾压主,气派不小,还带着代人报仇的勾当。这位忠心耿耿的傻哥,顿时怒发冲冠,睁着一双大环眼,恨不得把两女一口水吞下肚子去。等到黄九龙锋芒大露,他也傻性大发,外带着米汤灌足,酒性上涌,情不自禁的举起粗钵似的拳头,向自己席上一击,这一张小小方桌,怎禁得他一击?立刻断腹折足,宣告解决。席上的盘碟也不翼而飞,震起尺多高,跌下来哗啦啦碎了一地。 这一来,宛是火药库着了火,非但双方面皮揭破,而且下面席上几个粗鲁的头目醉眼迷糊,也不约而同的大声吆喝起来,表示拥护自己的堡主。顿时全厅章法大乱,闹得乌烟瘴气。急得王元超双手乱摇,可是在这当口,舜华、瑶华反而从容自若,看着下面几个醉态可掬的头目,微微冷笑。 只见两女低低说了几句,舜华笑着对王元超道:“看来此事难以和平解决,既然如此,在场诸位有不服气的,不妨同愚姐妹较量较量。”说罢,又向厅外一指道:“愚姐妹就在坪上候教。” 语音未终,金莲一顿,只见两女象海燕掠波一般,从众人头上直向厅外飞出去。这一手干净利落,比鸟还疾,连怒气勃勃的黄九龙也暗暗点头。自问无论决裂到何地步,还不至于跌翻在两女手上,就把衣襟一撩,也要追纵出去。 王元超赶忙两手一拦,低低说道:“且慢!事情已到如此地步,当然也要让她们识得我们并非易与。不过我们是主,来人又是琐琐裙钗,格外要表示镇静,免得被她们小觑。二则此事一时难以解决,小弟暗暗打量两女情形,也有从中调和意思。交手时候,她们不用煞,我们也不深结怨仇,留下余地,将来容易交涉。” 黄九龙未待说完,也附耳道:“我早已明白这其中道理,我起初发怒也是半真半假,借此同她们较量一下,究竟她们有多少能耐,将来从中一调解,显得我们并不是惧怕她们。二则下面席上尚有几个常杰的旧部,不能不假作一番。” 王元超听得连连点头,黄九龙回头对下面各头目大声说道:“现在两位女客要同咱们较量较量,咱们当然不能以多胜少,欺侮女客,由我同五弟奉陪她们,诸位千万不要起哄,不妨远远的看个热闹。” 下面几个头目正在唯唯答应之间,忽听得屏后巨雷似的一声大喝,蓦的跳出一个人来,张口大骂道:“两个贼婆娘休走,且请吃吾一杖!” 大家一看,只见痴虎儿直着两个大眼珠,光着脊梁,露出半身虬筋密布的黑肉,手上舞着一枝纯钢禅杖,发疯一般向厅外闯去。 黄九龙、王元超看得几乎想大笑,一想他无非一身蛮力,这样出去胡闹,定要吃她们的羞辱,想赶上去拉住。哪知痴虎儿一拳击碎桌子,一语不发,独自赶到房内,寻着了那枝禅杖跑出来,怒气一冲,酒力上涌,两眼已认不清人,一溜歪斜,闯出厅外。 黄九龙、王元超急急大踏步赶出厅来,一眼看见两女依然神色自若的并肩立在广场的甬道上,那痴虎儿举着禅杖边骂边跑,直向两女奔去。黄九龙大惊,大喝道:“痴虎儿不得无理!”正想赶近拦阻,已是不及,那枝粗逾儿臂的掸杖,已向盈盈玉立的瑶华当头罩下。 瑶华一看痴虎儿举杖奔来的形状,就知道是个毫无武艺的浑人,等到杖临切近,只把娇躯滴溜溜一转,已到了痴虎儿身后,金莲微起,向痴虎儿腰后一点,娇喝一声:“去!”这一点,痴虎儿真有点禁不起,本来一杖捣空,杖沉势猛,已是立足不住,又经瑶华一点腰穴,整个儿向前直跌出去至四五丈远,一个狗吃屎倒在地上,白沫乱喷一动不动。 此时黄九龙、王元超俱已一跃面前,厅内众头目也一拥出厅,堡内的湖勇也听得这个消息,各带兵刃把广坪团团围住,观看动静。黄九龙、王元超先不理会两女,趋近痴虎儿,由黄九龙一俯身提起痴虎儿的身子,随手向脊骨上一拍,痴虎儿立时哇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稠痰,夹着许多酒菜出来。王元超向几个湖勇一招手,立即有几个头目和两三名湖勇跑来,七手八脚把痴虎儿抬进厅去了。 黄九龙这时才回身向瑶华拱手道:“女英雄点穴功夫真真佩服,不过这个痴虎儿初到敝堡,对于武艺完全是个门外汉。女英雄一出手,打倒一个没有功夫的醉汉,未免小题大做了。” 瑶华毕竟年轻口嫩,梨涡微红,竟难答言。舜华赶忙接口道:“这位好汉可算得太不自量,既然本领不济,堡主何苦叫他出来吃苦?舍妹为自卫起见,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还请堡主多多原谅。现在闲话少说,堡主英雄了得,久已闻名,今天能够请教几手,也可长长见识。”说到此时,又用手向四周一指,冷笑道:“倘然堡主愿意叫在场诸位一齐交手,愚姐妹赤手空拳,也可奉陪。” 黄九龙听得呵呵大笑道:“黄某虽然没出息,尚不至自轻如是,两位休要挂心。倘然两位没有携带兵刃,敝堡各式兵刃俱全,任便挑选就是。”舜华摇手道:“愚姐妹素来不带兵刃,就是堡主喜用趁手军器,愚姐妹一样可以赤手奉陪。” 黄九龙知道她虽然口出大言,谅也有点真实本领,就笑道:“既然如此,在下先请教女英雄几手拳脚。”道罢,退后几步,把外面袍子一脱,露出一身紧身利落的劲装。当时走过一个湖勇,把长衣接过。黄九龙向周围立着的头目大声道:“诸位弟兄不得违我命令,擅自下场,免得外人说我们以多胜少。”说毕,只听得周围暴雷似的应了一声。 黄九龙又向王元超道:“五弟,你权且旁观,愚兄败阵下来,你再请教两位的绝艺。”王元超一面含笑点头,一面打量舜华、瑶华的举动,只见她们此时双双也将外衣宽卸,百幅湘裙的两面裙角也向上曳起,上身都露出一色黑绸密扣对襟短衫,腰里束着一条米色绣花的汗巾,下面露出秋葵色的裤子,托着两瓣瘦削如钩的金莲,越显得袅娜刚健,仪态不凡。 她们正把自己身上整理利落,猛抬头一见王元超目光灼灼的看个不停,情不自禁的粉颈一低,微微一啐。瑶华退向一旁,舜华也退了几步,约距黄九龙有二三丈远,亭亭立住,静观对方动作。 黄九龙等的有点不耐,朗声道:“女英雄是客,请先赐教吧。”舜华秋波一注,一声娇叱道:“好,那就先得罪了。”话到人到,莲足一顿,比飞还疾,已纵到黄九龙面前,骈指如教,直向黄九龙臂窝点去。黄九龙看她身法奇快,喝一声:“来得好!”双肩一斜,一个溜步,彼此刹那就换了一个方向。 舜华原想出其不意,用一手玉女投梭的功夫一击面中,不料黄九龙窥破手法,轻轻避掉。舜华一击不中,微带怒容,又自一声娇叱,倏的身形一挫,捷如猿猴,向黄九龙进步猛袭。这回进退如风,虚实莫测,处处都用擒拿,着着点向要害,委实厉害非凡。 黄九龙看她迅捷无比,拳带风声,也不敢丝毫怠慢,使出一套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内家拳来,移形换步,封闭腾挪,顿时两人周旋了几十回合,恰打得一个斤两悉秤,难解难分。 舜华起初开手就用千手观音秘传的擒拿法,一双玉臂,吞吐伸缩,宛如两条蛇信一般,无奈遇上黄九龙是个内家名手,应付从容,周身竟象棉花一般,按切点斫之际,虚飘飘难以着力。这一来,舜华暗暗吃惊,一面避实蹈虚着着进逼,一面思索出奇制胜之法。倏的改变身法,用一个独辟华山的手势,举起玉掌,虚向敌人一斫,趁黄九龙吸胸后退之际,猛的向后一纵,离开丈许,暗运全身罡气,灌注双臂,再连环进步,一声娇喝,疾举双掌遥向黄九龙?厍耙煌啤?br /> 此时黄九龙见她倏然身法改变,一进一退,进气遥甚,就明白用的隔山打牛的神功拳。这种拳法,全赖劲伤人,遇上必无生理,赶忙从丹田提了一口气,也想进掌遥抵。又一想不好,两股内劲一碰,必有一伤,不如暗进内劲,保护全身。趁此假作疑惧,出其不意,给她一个厉害瞧瞧。 这时全场声息俱无,百十道眼光,全贯注在两人身上,当舜华吐掌遥抵当口,一看黄九龙似有犹疑畏惧之态,心中大喜,喝一声着。不料这一声刚刚出口,再一看对面黄九龙踪影全无,正在心内一惊,猛觉脑后有风,喊声不好!没有功夫回头探看,金莲一顿,一个金莺织柳势,向前直纵出来四五丈远。立定回身一看,顿时吓得芳心怦怦乱跳,暗暗喊声侥幸。 原来黄九龙已笑嘻嘻立在自己的所在,手上还拈着自己鬓边的一朵珠凤。这一来全场采声雷动,弄得舜华红潮泛颊,勇气毫无,勉强向黄九龙拱手道:“黄堡主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黄九龙也连连拱手道:“承让承让。”可是手上的珠凤并没有还她,好象得到战利品一样。 舜华虽然机警,一时倒也不好意思出口讨回。正在低首思索之际,忽然面前人影一闪,自己的妹子已翩然卓立,当时莺声呖呖的说道:“黄堡主施了一点小巧手段,尚谈不到胜负之数,现在让家姐休息一下,我来请教堡主几手绝艺。” 黄九龙正想答话,旁观的王元超已技痒难熬,一撩衣襟,双足一跺,斜刺里飞入战圈,向瑶华拱手道:“在下也来奉陪几趟。”说了这句,便把前面袍角曳在腰上,又把后面一条长辫盘在颈上,文绉绉的拱手面立。 瑶华一看他加入战圈,含笑肃立,头上还带着一顶六瓣缎帽,顶上结着一颗孩儿红的珊瑚结子,当面又镶着一块鲜艳夺目的砒霞,越显得风采俊朗,气度华贵,另有一番鹤立的气概。心坎上不由的怦然一动,赶忙微笑答道:“王先生既肯赐教,也是一样,就请出手好了。”原来练内家拳的,讲究是守如静女,动如脱兔,何况王元超见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女客,还存了一点怜香惜玉之意,格外不肯先自动手。 瑶华见对方并不摆立门户,大有轻视之意,蛾眉微扬,凤履一分,一个箭步,就到了王元超面前。左手一晃,右手就向胁下吐出,到了敌人胸前,肩窝用力,掌心一吐就向华盖穴按去。这一手名为“单撞掌”,按上就得吐血带伤。王元超看她一动手,居然敢踏中宫而进,微微一笑,等掌临切近,身子一斜,双臂略作回环护拦之势,便把单撞掌轻轻化开。这一手名为“牵缘手”,全掌阴阳互用,随敌势进退,最切实用。 原来武术对敌的时候,正面直入叫作“踏中宫”,又名“踩洪门”。踏中宫而进,容易被人封闭,武术到家的最忌踏中宫,差不多都取侧锋进击,除非明知对方武艺差得太远,随时可以进取,否则两强相遇,绝少踏中宫的。现在瑶华一动手,就踏中宫,倒并不是轻敌,原是别有用意。 王元超料她故意如此,其中定有狡诈,所以用最稳当的牵缘手抵制。果然不出所料,瑶华单撞掌向胸前一吐,倏的娇躯向后一缩,莲钩一起,已向腰穴点来。这一手迅疾如风,确也不易躲闪,可是会家不忙,王元超身形一矮,双臂向下一沉,一翻手掌,由牵缘手倏变为缠手,又用了一个履字诀,向敌人腿上履去。你想女孩儿家的玉腿何等宝贵?倘然被人履上,还当了得?瑶华赶忙缩回玉腿,步法一变,玉臂双挥,霎时声东击西,摘暇蹈隙同王元超打在一处。 四周看的人只见两人此进彼退,倏合倏分,宛如游龙舞风,变化万端。到后来只见两条黑影,盘旋飘忽于广场,竟分不出谁是瑶华,谁是王元超。比先头黄九龙一场交手,格外有色有声。 一忽儿两人交手已到百余合开外,瑶华一交手,一面留心,看出对方处处主守,并不出手攻击,一时竟无懈可击,自己倒有点微微娇喘,吐气如兰。一想不好,时间一长,难免当场败阵,须得出奇制胜,使出绝招来才能盈他。此时恰巧自己用了一路柳叶掌法,向对方上中两路步步进逼,对方虚拦微斫随手封解,一味招架,并不还手。瑶华一看有机可乘,趁对方步步后退时候,猛然一声娇喝,金莲一顿一个旱地拔葱,纵起丈许,身子一落,足尖一点地皮,又复纵起一人多高。王元超看她忽然直上直下,纵跳起来,正在不解有何用意,不料她第三次飞起身时,距离王元超身前已近。一声娇喝,趁身起之际,飞起右腿,直取王元超左腿。这一着猝然不及防,来势凶猛,赶忙吸胸后退,避过莲锋,哪知她身子一落,趁势又飞起左腿,直取右腿。一起一落,双腿如飞,这一着名为“鸳鸯腾空连环腿”,凡擅长这类功夫的女人,必着剑鞋。 王元超虽然连连后退,相距已甚切近,目光直注凤履,微觉日光映处,对方锐削如钩的莲翘上闪闪有光。就料得其中藏着锋利的鞋剑,万一失手,触处洞穿,好不厉害!格外极力凝注拦隔。哪知瑶华练就这手独门绝艺,身子一上一下,莲翘倏起倏落,连环进步,不亚于狂风骤雨一般。而且起落之际,两只莲钩左右交飞,忽虚忽实,极难捉摸。弄得王元超拦不胜拦,退无可退,稍一疏神,一腿飞来,眼看莲翘到面,万难闪避。情急智生赶忙张口一迎,恰恰莲翘入口,王元超用齿一擒,正把翘尖擒住。这一来瑶华又羞又急,嘤的一声,一挺蛮腰,索性提气向上一纵,居然挣脱擒住的莲翘,趁势平伸玉掌朝王元超顶上一拍,落下身来,不敢停当,接连向后几纵,远远立住,已是香汗淋漓,娇羞不胜。 可是王元超也吃了一点小苦头,起初王元超顾命要紧,顾不得男女界防,把对方香履擒在口中,明知香履上藏有钢锋,匆促中也忘记。等到对方又复向上一跃,玉腿一缩,突觉自己唇上一麻,就知不好!正想后退,不料同时顶上又遭对方一拍,这一拍虽说纤纤玉掌,也不下有百斤力量,换下平常人,怕不把整个脑袋拍进腔子里去。饶是王元超功夫到家,也觉一阵剧痛,顿时眼前金星乱迸,头脑晕涨,不由得喊了一声“好厉害!”急急向后一跃,用手向嘴上一抹,一看手上染着点点滴滴的唇血,猛觉惊悟!急张口向手心中咯的一吐,吐出一个三角形的东西来,上锐下丰,芒锋雪亮,锋上还沾着一丝丝的血缕,明白这就是套在莲翘上的鞋剑,被自己无意咬下来。觉得这种举动不大合理,尤其不能使旁人知道,赶忙把手上东西向怀中一塞,假意又掏出一块雪白手巾,向嘴上乱抹,一面抬头打量四面旁人的动作。 原来周围旁观的人,看到瑶华忽然身法大变当口,象蝴蝶一般上下翻飞,尤其两只莲翘在王元超面上左右乱晃,虽不懂这路拳法,也觉怵目惊心。再留神王元超方面,果然有点手忙脚乱,不禁代为捏把冷汗。一眨眼工夫,不知何故两人一分,各各后退,瑶华似乎有些娇羞不胜的样子,一只玉掌托着一枝鲜红圆活的东西。 众人吃了一惊,以为王元超眼珠已被她的莲翘钩出,再一看王元超两眼完好如故,不过头上帽已歪斜,一颗珊瑚结子已不翼而飞,这才恍然瑶华手上就是这件东西。表面上看不出谁胜谁负,剑鞋咬落一节,众人离着很远更难看清,都以为瑶华摘了王元超帽结,似乎略占胜利。连黄九龙、舜华那种锐利的眼光,也只看得一阵兔起鹘落,便霍地分开,急切间哪知其中藏有一段香艳绝伦的事哩! 此时舜华见她妹子摘了王元超的帽结子,恰好把自己失落凤钗输黄九龙一场,两相扯直,喜孜孜的趋近瑶华,正想启问。瑶华忽然面孔一红,附耳私语了一阵,舜华俯首一看她妹子的莲翘,顿时格格娇笑不已。似乎瑶华被她笑得着恼,微微一啐,一弯腰从地上捡起外衣,披在身上。 舜华也把衣裙略一整理,便向黄九龙,王元超告辞道:“愚姐妹今天奉命而来,得瞻仰两位绝艺,实在名不虚传。至于关系海上各帮生活的事,在愚姐妹的私意,以为同室操戈,难免被外人讥笑,这事务请黄堡主三思而行,商量一个稳妥办法才好。愚姐妹现在暂且告别,改日再来讨堡主的回话。”说罢,两人匆匆向外走去。 黄九龙此时似乎毫无怒容,既不挽留,也不多说,略略谦逊几句,就同王元超率领大小头目一齐恭送出去。直送到大门口外,眼看两女转过照壁,黄九龙急向几个精干头目低低说了几句,这几个头目立时领命追踪两女而去。 黄九龙等送走两女以后,又回到厅内,重整杯盘,大家畅饮起来。席间黄九龙把两女来意,详细向各头目宣布一番,就把此事丢开,讨论了许多整理太湖的事体。席散以后,各头目各回汛地,黄九龙同王元超回到内室来看痴虎儿。将到他的卧房,就听得房内鼻息如雷,房门口立着一个护勇,向黄九龙说道:“虎爷回到房内,直睡到此刻还未睡醒呢。” 黄九龙笑道:“他醉了,让他睡吧。五弟,到我房内去吧。”两人转身走进黄九龙卧室,黄九龙从怀内掏出那只凤钗,大笑道:“云中双凤果然厉害,幸而是我们两人,换了别人,真还抵挡不住呢。”一言未毕,房门口肃立着几个头目,一看就是领命跟踪云中双凤的几个人。 黄九龙诧异道:“你们怎么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几个头目垂手禀道:“那两位女客好不厉害,两只脚竟象飞的一般,我们竭力赶过三座碉垒,一直赶到湖滨,远远见那两女已立在岸上,一声口哨,就见芦苇中摇出一只小船。船上摇桨的人,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看不清面目,只看出颔下一部雪白的长须,随风飘拂,异样精神。听得岸上两女齐声叫道:‘范老伯劳您久候了。’一言未毕,两女双足一点,象飞鸟一般,双双飞落湖心的小舟。那摇桨的老头儿哈哈大笑道:‘今天小老儿托两位的福,久候无聊,趁闲洗个湖澡,顺手一捞,居然被我捞着两条清水大鲤鱼,你听在船仓内还泼刺乱跳哩。回去时,命我小女一整治,晚上有了下酒物,又可同两位清谈了。’ “我们虽然隔开很远,那老头儿的嗓音兀自象耳边击钟一般,那老头儿说话不象本地口音,似乎是昆山无锡一带的口音。最奇怪的那老头儿待两女下船以后,掉转船身,把桨只一抡,那只船在水波上箭也似的疾射过去,再几桨,就没入烟水苍茫之中,看不真切了。 “我们一想湖上驾舟的人很多,从来没有见过这长须老头儿,也从来没有见过划得这样快法的。我们正想得有点奇怪,忽然嗤的一声,迎面抛过一颗石子来,骨碌碌的正落在我们的脚下。拾起一看,原来石上包着一张纸,有人写着几行字,料得其中定有道理,猜测方向定是两位女客同那老头儿从湖心遥掷过来的。可是我们几个人追到湖边时候,远远隐身树后,不知怎样会被他们窥破。我们一想行藏已露,他们行船又这样飞快,料难追赶,只有赶了回来报告。”说罢,为首一个头目,掏出一颗石子和一张皱乱的纸条,递与黄九龙。黄九龙接过,一挥手,几个头目退去。 王元超急急趋近一看,那颗石子无非湖边的鹅卵石子,并不足奇,再一看纸上写着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几乎认不清。仔细辨认,才明白写着‘老夫耄矣,寄迹湖滨,看君辈后起英豪,各显身手,亦乐事也。能不弃老朽屈驾谋一醉否?幸盼!幸盼!柳庄范高头拜首’几行字迹。 黄九龙看了半晌,对王元超道:“范高头三字似乎非常耳熟,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好象也是一位老辈英雄,怎么隐居在我们湖内,我们竟未知道,这不是笑话么?” 王元超道:“我们堡内既然有全湖户口花名册,何妨查他一查?” 黄九龙拍手道:“对!”立时喊进几个护勇,命到文案室调查花名册有没有范高头一户,速速回话。护勇领命去讫,良久,文案室的书记捧了一大堆册子走进来,朝黄九龙恭身行礼毕,把册子放在桌上,翻开一页,指着册内对黄九龙道:“堡主请看,湖内姓范的很少,只有这几家,可没有范高头的名字在内。” 黄九龙、王元超两人细细一看,册内一栏栏注着人名、地址、男女老幼的年龄、性别、迁移注册的日期,非常详细。可是姓范的只有五家,却不见高头两字,再一看地址栏上,注着湖东柳庄姓范的名字,叫作隐湖,年七十八,同居一婿一女,婿名金昆,女名阿宽,全家三人,渔猎为生。黄九龙看到此处,两掌一拍,哈哈大笑道:“五弟,我记起来了,定是此公无疑。”回头对那书记说道:“人已查着,把册子带回去吧。” 那书记莫名其妙的唯唯夹册而退。王元超笑道:“难道册上的范隐湖,就是范高头吗?” 黄九龙笑道:“范隐湖是假的,范高头是真,他字条上不是写着隐迹湖滨的话么?大约册上假名也是这个意思了。说起此公,大大有名,就是同居的一婿一女,也不是寻常人物。万不料多年江湖上不见此公,竟会隐在此地。倘然邀他全家一同入堡,倒是一个大大的帮手,看起来他们见到驾舟的长须老头儿,定是此公无疑。不过云中双凤怎么会与他有交谊呢?” 王元超笑道:“且不管这些,此公究竟何等人物呢?” 黄九龙道:“我也只知他从前一点大概,据我耳闻,此公系少林孤云大师的俗家门徒。艺成年才弱冠,横行绿林中数年,又得到气功秘传,水陆的轻身功夫,一时无两。后来从绿林混到长江盐帮里边,占了一部分势力。盐枭手下的人,不是红帮,就是青帮,范高头恰恰是青帮性字辈,辈分既高,武艺又好,归附的人愈来愈多,趁势大开香堂,广收门徒,几年工夫,就为长盐枭的盟长,于是手眼通天,羽翼密布,大江南北提起范老头子,无不慑伏。 “那时他已四五十岁,不料泰极否来,范老头子名气太大了,连清廷皇帝老子都知道了。怕他尾大不掉,谋为不轨,接连几道密谕,叫本省督抚相机捕获,立即就地正法。这一来,江苏大小官员,都想借此得个保举,侦骑密布,挖空心思想捕获范老头子。 “无奈范老头子神通广大,官厅一举一动,早已探得精细,过了一个多月,连范老头一根毛都没有捞到。非但捉不到他,反而被范高头略施手段,在各大官僚枕上寄柬留刀,吓得这般要钱惜命的大官疑鬼疑神,寝食不安!偏偏皇帝老子又放不过他们,上谕象雪片似的飞来,大小官僚一个个都得了处分。弄得这般官僚哑巴吃黄连,叫不出苦来,空自急得屁滚尿流,依然束手无策! “在别人心想,范老头儿连皇帝老子都奈何他不得,似乎也足自豪的了,谁知那时范老头子心里的难受,也不亚于那般官僚。因为官厅方面捉不到人,就要捕役快班之类限日追缉,个个都搞得怨气冲天,连家中老小都押了起来。这个风声传到范高头的耳朵里,着实有点难受,这算一桩小事。偏又江北盐枭帮里,出了一个后起英雄,绰号叫做插天飞,武艺也甚了得!手下也有不少健将,隐隐同范老头子各树一帜,而且野心极大,时时想同范高头拚个你存我亡,正在范高头担着风火的当口,插天飞又来了一个窝里炮,故意放下脸来,大吹大擂的要同他较量一下。 “这一下范高头真有点摆布不开,并不是敌不过插天飞,因为一露脸,官厅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而且还防插天飞吃里扒外,同官厅暗地设计谋害,他可以趁势独霸盐帮。这时候官厅也把盐帮火并情形打听明白,由一个聪明刁钻的幕僚,趁机想了一个移花接木的计策。差了一位熟悉盐枭的绅士,暗暗同范高头谈了一夜,说了许多利害相关的话,劝他变姓易名洗手远隐,倘能这样,情愿送他不少银子,另外从别地方找一个替死鬼,算由官厅蹑缉擒住,就地正法。 这样一办,保住了多少大官的前程,他们非但不恨你,还要供个范高头的长生禄位呢! “这一套话说得范老头连连点头。他自己一想,做了这许多不法行为,着实积蓄了不少家私,做绿林盐枭的人,要象我这样面子十足,同做官告老一般的归隐,世间上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古人说得好,知足不辱,见机而退。何况年纪已活到六十多岁,同帮中人已经起了内哄,再留恋下去,一定没有好结果。他这样细细一打算,依着那位幕僚的计划,果然立刻搬起家来,所以那时人人传说范高头已被官厅正法了。 “最好笑的是替死鬼正法这一天,范高头还差了自己一个养女儿,化装成乡绅小姐,请高僧打七七四十九天罗天醮,算为那替死鬼超度一番,以报替死鬼的功劳。从此就没有人提起范老头子的名字了。 “但是这一套把戏,别人都瞒得过,独瞒不过插天飞。不料事情凑巧,假范高头正法不到三天,忽然盐帮盛传插天飞被人刺死。江湖上知道内幕的人,都说刺死插天飞的人,没有别人,定是范高头不甘心,暗地同插天飞斗了一场,插天飞敌不过范高头,自然被他刺死。插天飞一死,范高头可算得心满意足,就隐姓埋名饱享林泉之福了。不料好几年隐姓埋名的范高头,会在此地出现,而且特意写了一张纸条给你我,露出真姓名来,似乎把从前隐姓埋名的一套把戏视为烟消云散,又来一套范高头复活的把戏!这其中有什么用意,倒也不易测度呢!” 第十五回 渡水登萍 白发翁豪谈惊座 迎宾飞箸 红娘子妙语解颐 王元超静静的听他讲完,侧着头沉思了一会,笑道,“此时范高头写的一张条子,必非无因而止,也许他知道你早已明白他从前的把戏,对你毋须隐瞒,或者他对于千手观音也有交情,出头来做和事佬也未可知。我看他条子上的话,很想你到他住的所在去一趟,其中必另有用意。” 黄九龙道:“不管他善意恶意,我想今天晚上,我们两人先到柳庄暗地探听一番。倘能探出一点真相来,再冠冕堂皇的去拜访他,言谈之间,似乎较有把握。” 王元超道:“这样办法未始不可,不过此公也是行家,双凤也是剔透玲珑的人,听师兄说过,此公一女一婿也是不凡,虽不惧怕他们,万一被他们窥破行藏,倒显得不大合适。” 黄九龙笑道:“此层可以无虑,我们此去能够不露脸最好,万一被他们察觉,就随机应变作为暗地拜访,免得被外人知道,于他们埋名隐姓的一节上不大稳便。这样一遮饰,反而显得我们周到哩。” 王元超听得似乎也有道理,并不反对,于是两人商量停当,也不通知别人。等到掌灯时候,痴虎儿已睡醒起来,走到前面,同两人一见面,问他白天的事,痴虎儿迷迷糊糊的仿佛做了一场梦,黄九龙略微对他一说,才明白过来。大嘴一咧,舌头一吐,摇头说:“好厉害的女子。”立时向黄九龙面前一跪,咚咚咚磕起响头来。黄九龙莫名其妙,赶忙从地上拉他起来,笑道:“兄弟你才睡醒,怎么又发了痴呢?” 痴虎儿而孔一整道:“谁发痴?我从今天起,非用苦功学武艺不可,我此刻已拜你为师,你非天天教我不可。”说罢,又向王元超叩下头去,傻头傻脑的说道:“你也是我的师父,你也得教给我。横竖你们两位师父,我是拜定的了。” 他这一拜师,弄得两人大笑不止,黄九龙笑道:“这倒好,别人拜师先要问问师父肯收不肯收,你是一厢情愿,不认也得认,不教也得教。兄弟,老实对你说,本门收徒弟没有这样容易的。我们弟兄没有本门师尊的命令,不能擅自收徒,以后兄弟你千万不要说拜师的话。至于你想学武艺,你倘能认真吃苦,我们两人一定尽心教你。” 痴虎儿一听师父拜不着,武艺一样可学,咧着大嘴,乐得不得了。三人一桌吃过饭,两人嘱咐痴虎儿守在屋内,不要出去乱走,我们到外面办一点事就回来,外边头目书记等,如有事报告,你只说我们两人一同出去了,明天再办好了。嘱咐已毕,两人都换了夜行衣服,各把长袍束在腰间,黄九龙带了白虹剑,王元超仍然赤手空拳。因为免除湖勇猜疑,不由正门走,都由窗户飞上屋顶,霎时窜房越脊,飞出堡外。 一到堡外,房屋稀少,两人落下地来,施展轻身功夫,又从一层层峭壁绝巘上面,越过碉堡,穿出市屋,到了渡口。一想到湖东柳庄去,非船不行,只好现身出来,走到山脚看守渡船的湖勇棚内,挑选了两个善于驾舟的精壮湖勇,一齐跳下一只飞划船,两个湖勇一先一后抡浆如飞,向湖东进发。恰好这时天空挂着一轮皓月,万颗明星,映着浩浩荡荡的湖水,上下一色,纤洁无声。尤其是湖中银光闪闪,随渡隐耀,四周渔庄蟹舍,荻浩蓼陂,都涵罩在一片清光之中,有说不出的一种静穆幽丽之概。 王元超昂首四瞩,披襟当风,不觉兴致勃然,向黄九龙道:“他日有暇,同吾兄载酒湖上,赏此夜月,方算不负此山色湖光。” 黄九龙笑道:“这种雅趣,范公当已领略不少,双凤也非俗客,或者此时也自容与中流哩。”两人在舟中随意谈谈说说,不觉已近湖东,驾舟的湖勇请示堡主在湖东何处登岸?黄九龙道:“柳庄在何处?” 那湖勇遥指道:“那边叉港里面,沿岸密布着柳树老根桩,孤零零盖着十几间瓦房的就是柳庄,那房子是姓范的。”黄九龙道:“既然已近柳庄,我们就离柳庄里把将船靠岸好了。”湖勇遵令,摇入曲曲折折的芦苇内港,一忽儿船已靠岸,一个湖勇先跳上,把船系在一株白杨根上,然后黄九龙、王元超跳上岸去。 黄九龙四面一看,前面柳庄隐隐在望,此处恰满岸芦苇,船藏其中,最为稳妥,就嘱咐驾舟的湖勇道:“你们就在此地,候我们回来,不得擅自离开。”嘱咐已毕,即同王元超迎着月光,大踏步向柳庄走去。走了一程,迎面一片树林,这时秋深天气,只剩得轮囷盘曲的柳桩,间有几株老枝上还挂着疏疏的几根柳丝,随风披拂。穿过柳林,露出一片广场,这片广场就是范家门前的空地。广场正面靠湖,左右两面编着半人高竹篱,中间窄窄的开了一个小门。 黄九龙、王元超先不进去,从篱外向内一望,只见范家中间一座石库墙门面湖而立,广场靠湖地方,盖着一座不大不小的茶亭,亭畔堆着捉鱼的钓竿扳网之类,岸下锁着三四只小艇,景象幽寂,静静的听不到一点人声。正想从篱笆门进去,忽听得远远湖心水波上起了一种异样声音,宛如沙鸥野鹜,其行如驶,同陆地上施展飞行术一般无二。因为在水波上走得飞快,脚底拍着水波,相激成声,声声清澈,而且此人一路摄波飞行,显出身后一条很长的水漪,映着月光,好象汪洋浩渺之间,画成一条举目无尽的银线。 此人渐走渐近,已看清楚是个高颧大鼻,躯干伟岸的老头,光着头,跣着足,披一领宽薄短衫,长与膝齐,胸前一部银烂似的长髯,迎风飞舞,连两条浓眉也是纯白如雪。惟独头上牛山濯濯,秃而且亮,最奇秃顶上隆然高耸,颇象老寿星一般,手内还提了一个大鱼筐,直向柳庄飞来。在这涵虚一碧之中,突然现出一个凌波异人,气概又是异常,差不多都是作海神湖仙,可是黄九龙、王元超早已明白波上人就是范高头,只看他那个寿星秃顶也就明白其实了。 两人悄悄的看他作何举动,只见那人到了离岸丈许的时候,轻轻在水波上一晃,就象一只大水鸟掠波而起,一眨眼,已见他纹风不动的立在茅亭面前,似乎自己非常得意。昂头顾盼,神采飞扬,那庞眉底下,一双虎目一开一合,便如闪电一般。忽听他喃喃自语了几句,得意忘形,哈哈大笑起来,一回身,提着鱼筐,大踏步趋向石库,只听得呀的一声,已自推门而入。 王元超笑道:“此老偌大年纪,还有如此兴致,想见当年叱咤绿林,不可一世之概。” 黄九龙道:“就是这一路登萍渡水的功夫,也是现在几辈豪侠当中不可多得的,但是究竟年岁已高,轻身提气的功夫还差一点。” 王元超笑道:“何以见得呢?”黄九龙道:“你看广场上,此公留下的一路水淋淋的脚印就可知道。此公飞行水波上,两足尚在水平线以下,水波必定没及脚背,所以非赤足不可,跃上岸又留着淋淋漓满的足印了。” 王元超听得连连点头,笑道:“我自己没有游行水面过,没有十分把握,师兄的功夫我相信得过,但也没看见在水而上走过,哪一天,我们也来步一步此老后尘。” 黄九龙笑笑道:“且莫闲谈,我们作何进止呢?”王元超道:“既已到此,说不得做一次梁上君子了。”两人一笑,从篱门走进广场,毫不犹豫,一齐跃上范家墙头。向下一看,黑暗无光,只隐隐听得后院有男女谈笑之声,前院似乎是个敞厅,没有住人。 两人又从墙头跃过一座天井,爬在敞厅屋脊上。只见对面盖着五开间一排平屋,中堂双门敞露,透出灯火,又听得范高头的笑声中,杂着几个女人声音。不过厅屋较高,爬在屋脊上看不出堂内情形。恰巧下面天井里左右分列着两株丹桂,巨千杈枝,高出房檐,正值木樨犹有余香,枝叶非常茂盛,瓦上树影参差,正可隐蔽身子。 两人悄悄跨过房脊,全身贴着瓦背,蛇行到树影浓厚处,隐住身子,仔细向堂屋内窥探。 只见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上头坐着范老头子,两旁坐的正是舜华、瑶华两姊妹,下面坐着一个妇人,只见一个苗条的背影,大约就是范高头的女儿了。四人一桌,正在传杯递盏,高谈阔论,但是不见范高头的女婿金昆秀,其余进进出出的几个老媪,想必是范家的仆妇了。两人虽然把屋内情形一览无遗,可是距离尚远,堂内谈话的声音依然听不真切。两人悄悄咬了一回耳朵,得了一个主意,趁微风起处,树影摇摆时候,身子微动,一提气,就势平着身,象飞鱼一般,分向两株桂树窜去。这一手,非有真实功夫办不到,真比狸猫还轻,猿猴还快。一到树上,轻轻踏住老干,从叶缝里窥探堂内。此时相离也不过一二丈远,看也看得分明,听也听得真切,这一来,大得其势。可是屋内说话声音,头一句入耳,就大吃一惊。 你道为何,原来听得舜华向那范高头问道:“范老伯不是说两位贵客已在门外吗,怎么还不见光降呢?” 范老头子笑道:“也许是无意中经过,我当作纡尊降贵光临贱地了。可是我在门外时候看得月光湖光涵照可爱,偶然兴发,在水面游行了一程,偏偏被那两位贵客瞧见。这真应了一句俗话,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了,到此刻我还觉得老面皮上热烘烘呢。” 又听得坐在下面的少妇冷笑道:“你们枉自生了一双眼珠,我虽没有背后眼,但是我已明明看见两位贵客早已光降了!不过这两位贵客有点鬼鬼祟祟,而且还爱闻木樨香味,一进门便抱了两株桂树不肯放手呢。” 双凤听她说到木樨香味,知道她一语双关,又刁钻,又刻薄,只笑得花枝乱颤,用手乱指着少妇笑道:“你一天不耍贫嘴,不能过日子的。”范老头子忍住笑,喝道:“休得胡说!” 少妇又抢着说道:“吕家妹妹明知故问,故意用话挤兑我,还说我贫嘴薄舌呢。老头子怪我得罪了贵客,倒真有点后悔了,现在怎么办呢!嘿,有了,我来学一学古人倒屣迎宾,拥筛迓客的礼节,来一个飞箸迎宾客,就此将功折罪好了。”说了这,把手上两根箸子很迅速的两手一分,也不回头,只把两手手背朝上向肩后一扬,只听得嗤嗤两声,两只筷子“二龙出水”势,飞镖似的脱手向门外飞去,嘴上还轻轻娇喝道:“贵客仔细!” 不料喝声未绝,灯影一晃,突然屋内现出两个英姿飒飒的人来。两人一现身,立时向上座的范高头一躬到地,口内说道:“晚辈久仰老前辈雄名,万不料近在咫尺,幸承庞召,否则真要失之交臂了!又因为素知老前辈高蹈隐迹,不愿俗人知晓,所以特地夤夜轻装,秘密进谒。不恭之处,还希多多原谅。” 此时范高头同双风以及少妇,虽明知两人隐身树上,万不料飞箸刚刚出手,人已飞进屋内,身法之快,实也少见,不由得各自一愣!范老头子同黄九龙、王元超原也初次会面,抬头仔细一打量,一个是瘦小精悍,气概非凡,一个是温文俊伟,丰采轶群,虽都穿着一身夜行衣服,毫无江湖习气,不觉暗暗敬慕。又一眼看见两人手上,都捏着一只筷子,知道这一双筷子就是自己姑奶奶当镖发出去被他们接住的,倒显出不大合适,赶忙离座肃客,极力周旋。 那位少妇刚刚把筷子出手,喊了一句“贵客仔细”,怎么两人不先不后,就在此时飞进屋内呢?原来两人在树上听得屋内几人一吹一唱,嘲笑一阵,挤兑得下不了台。明知隐身门外篱边时,已被范高头窥破,等到翻屋进来,众人得到范老头子关照,自然早留了神,两人一举一动,屋内早已看得明明白白,可是事已至此,万难再呆在树上,好在动身当口,早已料到此着,两人暗地做个手势,打个招呼,就想飘身下去。忽见屋内坐在下首的少妇,举动有异,接着嗤嗤两声,飞出形似镖箭的东西来。幸而两人功夫深到,目光如炬,又从暗处窥明处,格外真切。未待暗器近前,先自双足一点,一齐飞身进屋,半途中顺手牵羊,各把迎面飞来的东西接在手中。等到飞进屋内,脚踏实地,先来个礼多人不怪,即向范高头一躬到地,顺眼一看手上,原来是只筷子,不觉暗暗好笑。 这时主客寒暄之间,那位少妇目光如电,早已看出来客手上,各捏着自己用的一只筷子,兀自不肯放手,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偏偏双凤姐妹从旁也看出破绽,舜华尤其捉挟,故意悄悄打趣道:“你这飞箸迎宾倒不错,不过变了个飞宾迎箸了。” 少妇暗暗的啐了一口,正想还嘴,黄九龙、王元超已掉身向双凤施礼,嘴上说道:“原来两位女英雄鱼轩驻此,愚兄弟正想打听两位尊寓,恐怕远道光临,起居多有不便,受了委屈。二则也想稍尽地主之谊,再请两位驾临敝堡,指教一切呢!” 舜华、瑶华一齐恭立笑道,“白天承堡主厚待’已是十分不安,怎敢再扰?倒是愚姐妹奉命向堡主磋商的那桩事,关系海上众好汉的生路。倘承堡主商个两便之法,愚姐妹已是感激不浅了。” 黄九龙还未答话,范老头子已呵呵大笑,抢着说道:“老夫托大,说句不知进退的话,黄堡主同这位王居士,虽然都是今天初会,可是一见就知道都是肝胆照人、胸襟阔大的豪杰,双方又都有很深的渊源,万事没有不可商着办的。不过也不是一句半句可以说得妥当的,现在姑且从缓商议。难得我这蜗居,承诸位看得起,英雄聚于一堂,又难得这样好的月色,古人说得好,人生几见月当头,老夫蛰伏十余年,再没有比此刻痛快的了。来,来,来,贵堡主、王居士,咱们从此扫除客套,先同老夫痛饮一场。”一面说一面把双袖一卷,露出蒲扇般的大手,把胸前银丝般的长须一理,侧着头静等两人回话。 黄九龙一看他这样神气,就知道他是个豪迈爽利的角色,对待这种人不能谦虚的,也就昂然笑道:“愚兄弟既然承老前辈抬爱,怎敢不遵?而且现在既然知道老前辈高隐于此,且喜近在咫尺,将来时时要向老前辈请教,还要求老前辈指导才好呢。” 大凡年老的人都爱戴高帽子,尤其是江湖上的老英雄,范老头子自然不能例外。当时被黄九龙一阵恭维,左一个老前辈,右一个老前辈,只乐得范高头咧着大嘴,满脸堆起笑纹,又把带着汉玉扳指似的一个大拇指,向两人一竖,大声道:“嘿,这才是谦恭虚己的大豪杰,从此老夫又多了两个好友了。”说罢,兀自大笑不止。 这时少妇倏的抬身而起,向范老头子笑道:“老爷子今天乐兴大发了,您不是请客吃酒吗,怎么一个劲儿大乐,还不让客坐地呢?”范老头子双手脆生生一拍,大笑道:“可真是的,我真乐糊涂了,怪不得我们姑奶奶又挑眼哩,当真我还没有向贵客介绍这位姑奶奶哩。喏喏,两位不要见笑,她就是我唯一无二的小女,年纪也快三十了,早年跟我在江湖上混饭吃,也有点小名气,称为红娘子的便是。现在我年迈无用,全仗她料理家务,也不让她出去了。可惜这几天小婿有事出门去了,否则也同两位亲近亲近。好在不久就回来,将来遇事两位看在老夫薄面,多多指导他才好。” 于是主客又谦逊了一阵,范高头亲自掇过两把椅子,硬把黄九龙、王元超纳在上首椅上,自己移在下首,同红娘子并座相陪。红娘子也指挥几个老妪添杯箸,亲自捧起酒壶,向各人面前斟了一巡,很殷勤的满台张罗。 两人细看红娘子蛾眉淡扫,脂粉不施,眉目之间隐含着一种英刚之气,比较双凤宜喜宜嗔之面,又自不同。两人又一看红娘子面前没有筷子,猛想到还在自己手上,赶忙各把手上筷子,送到红娘子面前,笑道:“姑奶奶这一扬手飞镖,真了不得,倘然真个用起飞镖来,愚兄弟休想接得住!” 红娘子面孔一红,格格笑道:“两位不要见罪,倘然知道是两位光临,怎敢献丑呢?” 范老头子大笑道:“算了吧,横竖今天我们父女都献过丑了。” 王元超笑道:“老前辈何必这样谦虚?象老前辈在这茫茫无边的湖面上,施展登萍渡水,恐非后辈所能及的。想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海,人人都以为佛法无边,其实也是登萍渡水的功夫。但是照晚辈的愚见,海水性咸质重,比湖水淡而质轻的大不相同,似乎在海面施展登萍渡水,比较容易些。象老前辈在轻飘飘的淡水湖面上,连一苇都不用,功夫何等高深!” 这时双凤同那位红娘子听他拿海水湖水比较,议论非常确当,都各暗暗佩服。可是范老头子似乎一脸诚惶诚恐之色,很诚挚的答道:“王居士话虽有理,但是老朽怎敢同祖师爷相提并论?这位祖师爷,非但我们少林的开山祖师,也是我们家礼至尊无上的鼻祖,这且不说。王居士虽然看到湖水淡,与海水咸性质不同,可是海上汹涛万丈,风波险恶,恐比湖面上施展登萍渡水,要难十倍。”此时双凤也插言道:“范老伯这话也有相当理由,倒不易轩轾呢。” 王元超又微微笑道:“晚辈对于这手功夫,未曾实地研究,原不敢妄下断言。但是平日跟随敝业师同几位师兄讨论些水面功夫,也曾谈到此点。据晚辈愚见,无论海水淡水,倘然施展登萍渡水时有了风涛,似乎反比一平如镜的水面来得容易,而且波涛愈高愈险,施展功夫也愈觉容易,愈显出巧妙。” 此言一出,一桌上只有黄九龙暗暗点头,双凤同红娘子露着疑讶之色,个个妙睐凝注,急待下文。尤其是范老头子,把手上酒杯一放,两手一扶桌沿,上身向前一探,急急问道:“王居士定有高见,快请赐教吧。” 王元超笑道:“无非晚辈一孔之见,说出来恐怕贻笑大方。因为晚辈愚见,登萍渡水这手功夫,内仗丹田上提之气,外借天地自然之力。人在水波上提着气,可以稳住重心,不使下沉,借着力可以向前飞行。波涛排空的时候,正是天地自然之力最厚的时候,浪波一起一伏,其力至宏,我们就可乘这股力量,借劲使劲,向前推行,似乎比较一平如镜的水面,反较省力些。这是晚辈乱谈,尚乞老前辈指教才是。” 范老头听到此处,呵呵大笑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了不得!王居士这番议论,足见功夫深奥,不愧陆地神仙的高徒。老夫在湖面起了风波的时候,曾也试验过,果然与王居士说的话相同。但是功夫练到能够借用天地自然之力,谈何容易?老夫年迈,恐怕望尘莫及的了。”此时双凤同那红娘子都各暗暗佩服,尤其双凤芳心格外垂青。 范老头子此时精神奕奕,豪气大发,把面前一大杯酒用手一举,脖子一仰,咯的一声喝下肚去,大声道:“老朽痛快已极!请黄堡主、王居士也要放量痛饮几杯。吕家两位贤侄女量虽不宏,也要陪饮几杯,不要忸忸怩怩作那淑女子态?藕谩!?br /> 双凤低嬛一笑,居然也举杯相照。于是彼此一阵畅叙,只把红娘子斟酒布菜,忙得不亦乐乎,百忙里还要诙谐逗笑,议论风生。 畅饮中间,黄九龙忽然想到了一事,停杯向范老头子笑道:“晚辈有桩事不大明白,要请教老前辈。先头老前辈不是说贵帮祖师爷也是达摩祖师?这样说起来,贵帮似乎从佛教而来。但是常听到帮里人自己称在家里,别人称帮中人又称为家里人。可是此刻听老前辈又自称为家里,音同字不同,其中想必有讲究的?” 范老头子听他问到此处,忽然把手中酒杯一放,长叹了一声,很严肃的说道:“想不到黄堡主心细如发,问到这筋节上去。要说到‘家礼’两字,恐怕现在安清后辈,能够对答得出来,还真不多见呢。讲到敝帮起源,从梁武帝好佛时代始,始祖达摩禅师降临中国,三度神光以后,由鹅头禅师口占二十四字,代代依字定名,一直传到翁、钱、潘三祖。于是吾道大兴,支派繁衍,分为一百二十八帮半,七十二个半码头。 “但是三祖以前几位祖师爷,差不多都是得道高僧,修成正果。三祖以后,为国出力,从事天庾,从此带发传道,在家礼佛,所以叫作家礼,现在帮内人,称为家里,又称家理,真所谓溯典忘祖了。而且其中还有一层最要紧的关系,自从满清入主中华,明室忠臣义士屡起屡仆,终难得志,只有敝帮卧薪尝胆,到底不懈,一天比一天势力宏厚起来。 “从前贵老师陆地神仙,同少林寺有志的大师,都同老朽推心剖腹的结过密约,不过时机不熟,留以有待罢了。就是贵老师差黄堡主整理太湖,同千手观音乘着吕老先生遗言,结交海上英雄,都有最大的用意在内,无非殊途同归罢了。在老朽这几年暗地留心,不出廿年天下定要大乱,那时全仗诸位少年英豪,为含恨地下的忠臣义士扬眉吐气哩。”说到此处,一阵凄惶,不觉掉下几滴老泪来。慌忙把面前一杯酒向嘴上一倾,勉强笑道:“老朽狂奴故态,诸位休得扫兴。” 话声未绝,忽听得砰然一声,只见黄九龙倏的立起身来,以拳抵桌,睁着两只睛光炯炯的眸子,大声道:“晚辈平日所受敝业师的熏陶,和平生所抱的志愿,都被老前辈一语道破,老前辈真是快人。晚辈此番奉师命除掉常杰,为江南英雄预备一席立足之地,不料师母千手观音不谅苦衷,偏要兴师问罪,真难索解?倘如海上英雄真有胸襟磊落、统率群英的人物,俺黄某情愿率领堡内好汉拱手听命,免得同室操戈。”言罢,两眼直注双凤。 舜华柳腰一挺,正想发言,范老头子已双手一摇,呵呵大笑道:“黄堡主这番话,老朽知道完全从肺腑中流露出来,可是其中还有曲折,诸位稍安毋躁,听老朽一言。说到此番纠葛,在座只有老朽肚内雪亮。如为杀常杰而起,老实说,象常杰这种人,死有余辜,千手观音何至于为这种人报仇?如为海上英雄立足地设法,千手观音也知道黄堡主是个义气深重的汉子,尽可双方婉商,这两桩都不是主要原因。说来说去,全在贵老师陆地神仙一人身上。诸位都知道双方老师,原是一对患难夫妻,而且都是武艺绝伦举世无双的人杰。讲到岁数,两人都修养到握固葆元,返老还童的地步,偏偏年轻的时候,种了一点孽因,到现在还芥蒂在心,事事掣肘,解不开这层恶果,你说奇不奇呢?” 红娘子从旁插言道:“究竟从前有什么海样深仇呢?” 范老头子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其中还关系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也是同他们两位差不多的一个神通广大的奇人。陆地神仙这几年忽东忽西,倏隐倏现,一半是物色豪杰,恢复河山,一半也因为专找这个人,想解脱自身的怨孽。据老朽旁观,象陆地神仙那副本领,何求不得?也许就在目前,可以把那层怨孽弄个水落石出了,诸位到了那时,自然会恍然大悟的。至于现在黄堡主身上,无端出了这个岔儿,在老朽看来,千手观音无非取瑟而歌,并非真同黄堡主为难。稍停几天,由老朽出头,从中做个和事佬,陪同吕侄女亲去见那千手观音疏通一下,定个折衷办法,大约总可赏个薄面。黄堡主同吕家两位贤侄女,都不必挂在心上,凭老朽是问好了。” 黄九龙听得喜出望外,赶忙离座向范老头兜头一揖,说道:“难得老前辈这样维护,使晚辈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可先代全堡湖勇,向老前辈致谢。”说罢又是深深一揖。范老头子也是谦逊不迭,连称不敢。 此时舜华也盈盈起立,春风满面的说道:“侄女初会黄堡主同王居士,就非常敬佩,无奈师命在身,又不测师尊真意所在,弄得左右为难。现在蒙老伯成全,免得双方意气从事,实在最好没有的了,就是侄女们也感恩不浅的。”说罢这句,似乎心有所触,不由向王元超飞了一眼,霎时红霞泛颊,依然默默的坐下来。 同时正襟端坐的王元超,耳朵里听得舜华一番话,目中看得舜华这番形态,也象触电似的,无缘无故微觉心内一动,情不自禁的双目一抬,眼光直射到双凤面上去。偏偏舜华也在此时妙睐遥注,眼光一碰,各人心头立刻突突一阵乱跳。赶忙收回眼光,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坐得象泥塑木雕一般。 这一幕活剧,黄九龙、范老头子满不理会,唯有红娘子剔透玲珑,暗暗瞧料几分,故意笑道:“老爷子这样一做和事佬,黄堡主、王居士同吕家姐妹都是一家人了,格外可以放怀畅饮几杯哩。”说罢,又一伸手提起酒壶,在各人面前满满斟了一巡。可是双凤姐妹听她说出一家人三字,非常刺心,幸而其中还夹着黄堡主,心里似乎略略宽松一点。忽然听得黄九龙向范老头子告辞道:“今天冒昧晋谒,蒙老前辈垂青招待,诸事关照,真真感激万分。但是此刻鱼更三跃,时已不早,晚辈等暂且别过,明天晚辈想请老前辈、姑奶奶同两位女英雄,一齐光降敝堡,彼此再畅叙一番,晚辈还有许多事要向前辈请教。明日就着舟勇迎迓,务请诸位不却为幸。” 范老头子笑道:“我们这姑奶奶最喜热闹,吕家两位贤侄女也是巾帼英雄,老朽爱的就是英雄美酒,一定叨扰就是。”于是两人离座,向诸人长揖告别,范老头子领着双风、红娘子一齐送至大门外。 忽然舜华咦的一声笑道:“两位且请留步,还有那册秘笈就请两位带回,几乎把这事忘掉了。”说罢,就要退身进内去取,两人一听大喜。无奈范老头儿用手一拦,止住舜华道:“何必心急,明天贤侄女带去,岂不格外显得郑重,何必此刻叫两个累赘的带在身边呢?” 舜华听得果然有理,也就嫣然笑道:“那就明天趋阶献上吧。”两人也只好拱手告别。正在穿过柳林的时候,微风起处,瞥见侧面几株衰柳上面,一个黑影翩然而逝。两人以为是夜猫子一类的禽鸟被两人足声惊起,也不在意。寻着系船所在,那两个驾舟湖勇正蹲在船上,在月光底下打盹。两人跳下船去,才把他们惊醒,赶忙揉揉眼,解开绳缆,拿起双桨,摇出苇港,疾驾而回。 两人回到堡内,已是夜静无声,仍从窗户跃入自己屋内。可笑痴虎儿抱着头,趴在桌上,呼呼的鼾声如雷。大约两人走的时候,嘱咐他看守屋内,他就不敢回到自己屋内去,实行坐夜了。 黄九龙走近他的身边,轻轻向他背上一拍,兀自沉睡如故。黄九龙笑着轻舒猿臂,挈着他的衣领,猛的向上一提,提得他挥手舞脚的怪嚷起来。两人大笑,他才睁开双眼,认清两人己径自归来,黄九龙放手笑问道:“我们走后有事么?” 痴虎儿眯着眼,思索了一回,猛的把自己的脑袋击了一下,道:“似乎有个头目进来,我回他明天再说,他就出去了,不知道他有什么事。” 黄九龙笑道:“兄弟,你去安睡吧,时候已是不早,我们也要休息休息了。”痴虎儿道:“你们究竟上哪儿去了,怎么去了这久才回来呢?” 王元超笑道:“一时对你也说不清,反正明天你自会明白。”说着把他一推,催他快回房去睡。痴虎儿也不寻根掘底,呵欠连连的出房去了。 黄九龙道:“我们今晚总算不虚此行,明天倒要好好接待他们才是。”王元超道:“可惜那册秘笈,今天没有带回来,好在明天总可快读的了。” 黄九龙道:“我对于那册秘笈,倒不十分注意,并不是自己满足的意思。因为纸上无论如何说得透彻奥妙,总须名师在旁指点,和自己肯用苦功。讲到我们老师所传这一派功夫,据我猜想,定与秘笈上大同小异,没有十分差别。不过在少林派同内家以外各派,看得这册秘笈,自然当作终南捷径,贵重异常。” 王元超道:“师兄的话,自是正理。但是这册秘笈万一落在匪人巨盗手上,大可助长恶焰,混淆内家的名头。这样看起来,这册小小秘笈,关系也非同小可呢!至于我们还夹着重视先辈手泽的一番意思在内,一半也因为单天爵无理取闹,又生出赤城山醉菩提一番纠葛,愈觉得要保全这册秘笈了。” 黄九龙笑道:“可是此刻书在双凤手上,毋须杞人忧天,我此刻正想着明天如何接待柳庄方面的人,那位范老英雄,将来也是一条好臂膀呢!” 王元超道:“我们明天何妨找几只大船,把酒席移上船去,容与中流,赏些湖光山色,岂不大妙。”黄九龙拍手道:“太妙太妙,准定如此,想必范老英雄同那吕家双凤也是赞同的。”两人又细细商量了一阵,各自归寝。可是王元超回到自己房内,惦记着范家席上一番旖旎风光,仔细回味,未免略存遐想,胡乱睡了一宵。 次日一早起来,听得窗外黄九龙吆喝声音,赶忙披衣出户,走到屋外,靠在台基朱红栏干向下一看。只见柏树底下围着一堆人,黄九龙正在连声吆喝。对面一个穿着军营号衣,满脸黑麻的兵勇,绑在一株柏树上,垂头搭脑,已是生气毫无。两旁立着几个湖勇,手上拿着藤鞭,两只眼望着黄九龙,似乎等待命令用刑。王元超看得有点不解,慢慢的走下台阶,挨进人丛,向黄九龙问道:“此人何来?” 黄九龙怒气勃勃道:“我们上赤城山的一幕趣剧,就是此人作的祟。此人就是从太湖堡逃走投入单天爵营内,献出那封书信,才有醉菩提自告奋勇,到宝幢铁佛寺盗走秘笈的一段纠葛。在他以为投入单天爵军营里,我奈何他不得,不料我硬要把他弄回来。昨天白天在厅上时候,我派去的人已有报告到来,遵照我的吩咐,已把他从荡湖军营里暗地捉来,不日解到此地。那时双凤突然到来,无暇对你细说。等到晚上我们从柳家庄回来,虎弟不是说有人进来报告吗?那就是解到此人的报告,所以我一早起来发落他。” 王元超听罢,这才明白前后情节,就袖手旁边一站,静看他们如何发落。只听得黄九龙厉声喝道:“泄漏秘密,暗地潜逃,按照我们太湖堡的定律,哪一桩也是死刑!你倘然从此立誓悔过,把单某最近举动从实招来,本堡主念你初犯,尚可从轻发落。” 说罢,两旁湖勇也和声喝道:“堡主的话听清楚没有?你也不想想堡主待我们何等仁爱,哪一桩事亏待过我们,偏你丧心病狂似的暗地逃走了。逃走不算,还要把堡主的信泄露到外边去,这不是找死吗?现在难得堡主天佛似的宽容你,你还不觉悟,等待何时呢?” 那几个湖勇一吹一唱的把话说完,只见树上绑着的兵勇,勉强把头一抬,两只眼眶里眼泪,象泉水一般流下来,呜咽着喊道:“众位老哥,我悔已来不及了。堡主啊,你赶快把我宰了吧,把我做个榜样,待我来生变牛变马,再来报答堡主的恩义。” 黄九龙喝道:“废话少说,单某究竟现在作何举动,快说。” 那兵勇垂泪道:“单天爵现在野心极大,各处天地会,哥老会,和各水陆码头绿林黑道都有来往,宛然是个坐地分赃的山大王。一面借着总兵的势力,手下爪牙到处鱼肉乡民,弄得芜湖一般百姓怨气冲天,偏那朝廷抬举他,说他才堪大任,新从总兵署了提督衔。又传说两江总督风闻太湖名气很大,长江会匪又闹得很凶,想调他到江苏去镇慑,不日就可真补提督实缺。据他几个亲随说出来,他自己也上了一本条陈,很吹一气,恐怕这个消息,不久就要实现的。至于内中细情,单天爵向来心计刻毒,不是心腹,不易知道,小的实在无法探听了。” 说到此处,已竟有声无气,大约一路捆绑,受罪不轻,已折磨得奄奄一息了。黄九龙看他这副狼狈神气,倒减去了几分怒气,厉声喝道:“暂时把他监禁起来,待他确实悔悟以后,再定处分。”说毕,把手一挥,左右几个湖勇把树上逃勇解下来,叉了出去。 第十六回 击楫歌清流 荻岸蓼洲一带江山如画 当筵恸往事 痴儿慈父此中血泪难分 黄九龙转身邀了王元超,回进卧室,只听得后面痴虎儿房内,呼呼奇响,好象舞弄棍棒的声音。两人过去一看,原来痴虎儿光着脊梁,站在当地,把那枝禅杖舞得风车一般。虽然没有家数,看他神气非常凝神注意,连黄九龙、王元超立在门外,毫不觉得。黄九龙大笑道:“快替我停止,不要白费气力了。” 不料这时他正舞得兴高采烈,那枝纯钢禅杖滴溜溜随身乱转,发出呼呼声响,被黄九龙在门外一声喊,猛一疏神,手上一松,一个收不住,那枝禅杖就在喊声中脱手而出,恰恰向门口飞来。黄九龙一伸手接住禅杖,跨进门去大笑道:“这一手算什么呢?换了别人,被你这一手就得脑浆迸裂,那才冤枉呢。”痴虎儿睁着一双环眼,一张蟹壳面,霎时染成一阵大红色,竟象熟蟹壳了。 王元超过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我知道你急于练功夫,可是练功夫不能乱来的,倘然自己胡来一气,使过了力,岔了气,不是玩的。这几天我们有事,停儿天我们自然一步步会教你的。” 黄九龙随手把禅杖倚在壁间,向痴虎儿笑道:“今天我们到湖心去喝酒,你可以跟我们去玩一天,有几个本领了得的人物,你也可见识见识。”痴虎儿一听有酒喝,立时把练功夫的心思放在一边,张着阔嘴道:“去去,就此跟你们去。” 黄九龙道:“你这样赤着脚去可不成,回头你把赤城山弥勒庵得来的衣服穿在身上,我们走的时候,一定通知你的。”说罢,同王元超回到自己房内,两人坐定,王元超道,“师兄预备好船只没有,我们何时下湖呢?” 黄九龙道:“我一早起来就派人布置一切了。”话犹未毕,门外进来两个湖勇,垂手说道:“游湖大船一只,伙食行厨船一只,都已备齐,请示堡主何时下船?” 黄九龙笑向王元超道:“此刻未免过早。”王元超道一“我们早点亲自去迎接范老英雄,作个竟日之游,也未始不可。” 黄九龙点首向湖勇道:“就此下船去,通知后房虎爷一声。”两个湖勇应声退出。王元超也回房更衣去,一忽儿,痴虎儿穿得很整齐进来,黄九龙也换了一件袍子,外罩四方大袖马挂,同痴虎儿走出房来,在王元超房门外喊道:“五弟,走吧。”王元超应声徐步而出,于是三人走向前厅,厅上几个头目向黄九龙问道:“堡主游湖,可以多派几个弟兄去?” 黄九龙道:“人多船上反而拥挤,可以不必。”边说边向门外走去,堡门外已备着三匹骏马,三人各自控鞍上马,丝鞭扬处,一忽儿已到渡口。王元超一看湖边停着一只丈余画舫,船篷尽去,只头尾擎着四根铁杆,支着遮阳布幔,四周垂着流苏,四角挂着几盏明角风灯,倒也雅致非凡。游船后面,还系着一只白篷巨艇,艇内刀勺之声,烹炙之味,扬溢出来,想必是游湖的行厨船。 三人弃鞍上船,黄九龙一看船内宽大,中间设了一张花梨桌子,四面围着小椅子,桌上摆着鲜花香茗点心盒水烟盘之类,色色俱全。不觉高兴异常,对王元超道:“我们堡内几个头目,同文案室几位先生,着实有点才性,我知道这样布置准对你的心思。” 王元超笑道:“真也亏他们。”又前后一看,船头船尾各立着两个精壮湖勇,分司橹篙,行厨船上也有几个湖勇。一数两船的人,连煮茗烧菜的厨役,共有十余名,足供支应,就吩咐开船,向柳庄进发。恰值天气晴爽,岚光隐隐,秋波叠叠,远处渺小的儿只渔舟,同掠波的水鸟出没天际,宛如图画,这样幽静的水面,近处只自己两只船上一路发出欸欸的橹声,和船头推波而进的接触声,偶然远远的几声渔歌从水面传来,景象清幽之至。 这样三人谈谈笑笑行了一程,忽然痴虎儿伸手指着水面远处,喊道:“咦,那红色的是什么?”黄九龙目力最好,朝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对面浩渺一碧之上,隐隐的露出一点红如赤血的东西,正对着船行方向推波而来。王元超也已看见,笑道:“古人用‘万绿丛中一点红’的诗句作画题,这不是绝妙的画稿吗?” 忽听黄九龙喊道:“我看出来了,那船上挤着一堆人,红颜色似乎是女人穿的衣服,看那来船方向正是柳庄所在,难道范老英雄也来得这样快么?”回头吩咐湖勇快迎上去,立时双橹如飞,船如疾箭。对方来船却是一叶扁舟,飞也似的驶来。相离还有半里多路时候,隐隐听得对船上有人击楫高歌,水面上一阵清风吹送,歌声非常悲壮激楚。 王元超伏在船栏上,借着水音,侧耳细听,听出唱的岳武穆满江红一阕,他听到:“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响遏行云,声裂金石,字字送到耳朵内,回头向黄九龙笑道:“听这歌声,范老无疑,此老豪气凌云,一腔热血,有心人听到这几句慷慨悲歌,就可知道他的为人了。又难得这样大年纪,一点没有颓败之态,真所谓得天独厚的了。” 话犹未毕,一阵微风,掠面而过,又隐隐听得一个又尖又脆的嗓子唱道:“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这几句唱得缠绵悱恻,抑扬顿挫,从风尾遥曳过来,若断若连,便象碧天尽处,有仙女从云中歌舞一般。王元超扶着船栏,听得神思迷离,不意远远一阵拍手欢呼,歌声便划然而止。原来两船愈趋愈近,一刹那,彼此都可望见,所以拍手欢笑。 这边黄九龙等仔细向前一看,可不是柳庄那般人?最醒目的是船头立着的红娘子,披了一件猩猩大红呢的一口钟,映着水面倒影,流波闪动浮着一片片的红光,照眼生缬。王元超笑道:“怪不得人称红娘子,原来爱穿红色衣服出了名的。” 再一看红娘子身后,范老头子头戴范阳毡笠,身披米色茧绸道袍,足登云头朱履,箕踞而坐,膝上搁着一片桨,鹤发童颜,神采奕奕,同昨晚见面时又是不同。范老头子身后,紧坐着吕氏双凤,也各外罩一件燕尾青羽线呢的风氅,越显得素面朱唇,珊珊秀骨。双凤身后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黑面矮汉却蹲在船尾,抡桨如飞的急驶而来。片时两船接近,黄九龙、王元超步出船头,一齐恭身迎迓,一面命湖勇点篙定船。 那小舟上范老头子首先起立,拱手大笑道:“有劳两位远迎。”语音未绝,已自跃过船来。红娘子同吕氏姐妹也含笑招呼,先后轻轻跃上船头。彼此一阵寒暄,步入舱中。范老头子先不就座,遥向小舟上的黑矮汉连连招手道:“老弟快上这边来,我给你引见两位少年英雄。” 那矮汉遥应了一声,慢慢放下双桨,立起身来,先向这边拱一拱手。就在这一拱手的工夫,也没有看他怎样动作,只一眨眼,他已从那边船尾一跃过船,竟象棉絮一般,毫无声息,连船身都没有晃动一点。黄九龙、王元超起初以为这黑矮汉一身灰扑扑的村装,定是范家的长工,此刻一听范老头子称呼老弟,身手又这样矫捷,才知道以貌取人未免小觑人家。正想上前同他答话,忽见他回头向外一看,喊声“不好”,顾不及同人周旋,急匆匆又转身走到船头,立时伸出两手,凭空向湖面一阵乱招。众人看得非常诧异,也一齐走近船头,顺着他招手的所在一看,不禁暗暗惊奇。 原来这位黑矮汉飞身上来时,两足不免向小船一点,那张小舟经他一点,舟上没人主持,自然直荡开去,偏又下水顺流,霎时飘离大船老远。这边船头上的湖勇,急想用竹篙带住,已是不及。等到黑矮汉走上船头,那只小舟已隔开二丈多远,不料经这黑矮汉立在船头双手远远一招,说也奇怪,那只小船好象懂得人性一般,立时在水面上打了个转身,定在水上不动了。 这时船上的黑矮汉两掌齐舒,五指勾屈,如鸟爪一般,朝着那只小船运气伸缩不定。一看他臂上虬筋枝枝突起,好象掌上挽着千百钧重的东西一样,再看那只小船,似已渐渐移动过来。一忽儿那黑矮汉猛的向后一退,两掌一拳,两臂往回一掣,一声猛喝,就见那只小舟霎时箭也似的飞射过来。众人看他有这样神奇手段,齐声喝起采来。船头湖勇见小船已自动回来,慌忙用篙点住,再用船上铁链搭在小船上,就不会再荡开去了。 黑矮汉回身进舱,笑向范老头子道:“俺真鲁莽,几乎把老大哥的宝舟,飘去得无影无踪。”范老头子笑道:“想不到我这破舟,也会同你开玩笑,急得你用出混元一炁功来。许久不见你练这手功夫,今天我们大开眼界,还要感谢那只破舟呢。”说罢,一船上的人都大笑起来。 黄九龙、王元超重新过来见礼,那黑矮汉衣服虽然村野,语言应对却非常彬彬有礼。这时范老头从中介绍道:“说起我们这位老弟,也是三湘七泽中一位无名英雄,姓滕单名一个巩字,现年五十有七,湖南麻阳人氏。因为中年遭了天灾弄得家破人亡,从此就单身浪游,没有家室。可是老天爷安排甚巧,这位老弟因只身浪游,反而遇到异人传授了一身好功夫,所以这位老弟的功夫,还是中年以后才练出来的。因为素性恬淡,不计名利,不遇知己,绝口不谈武技,人家看这副外表,宛然是个憨脑的庄稼人,谁知道他身怀绝技呢。生平同老朽最讲得投机,老朽从前许多好友当中,也要算这位老弟最忠实。自从老朽隐在湖滨,每年总来看望一次,盘桓几天。昨晚两位大驾刚才进门,这位老弟接踵而至,老朽同两位畅谈一番,正高兴得不得了,又遇老友临门,那份欢喜就不用提啦。我对他说起两位大名,他也钦佩得不得了,而且昨晚两位离开蜗居当口,这位老友已在暗地里依稀望见两位丰采,所以今天一同邀来聚会聚会。” 范老头子介绍已毕,彼此又道了几句仰慕的话,黄九龙又拉着痴虎儿替他向各人介绍一番,然后彼此纷纷就座。湖勇们依次献上香茗,大家就兴高采烈的开怀畅谈起来。这时大船带着范家的小船,后面跟着行厨船,在湖面缓缓而行。坐船上除去四个摇船的湖勇不算,中舱环坐着范老头子、滕巩、舜华、瑶华、红娘子、痴虎儿、王元超、黄九龙,宾主共八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天说地,热闹非凡,中间还夹着红娘子落落大方,诙谐百出,逗得一船上笑声不绝。 范老头子笑向黄九龙道:“黄堡主这样盛情接待,后面还携着行厨,想必爱这四面湖光山色,做个游湖的盛会,真是雅人胜致。老朽从此隐居湖上,不愁寂寞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到贵堡登堂拜谒,就在中途逗留,似乎太放肆了。” 黄九龙忙答道:“老前辈何必过谦,登堂的话,更不敢当,老前辈倘能莅临敝堡,指教一切,已是荣幸非凡了。” 这时,忽见红娘子眼光闪烁不定,东一溜西一溜的向滕巩、痴虎儿两人面上来回瞧个不住,瞧一回,同双凤嘁喳一阵,双凤也把明眸闪烁起来。黄九龙、王元超都看得有点诧异,暗地向滕巩面上一看。不料此时滕巩也是两眼直勾勾的瞅着痴虎儿,顺着他们的眼光,向痴虎儿一看,只见他懒洋洋的靠在船栏上,似乎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假装远眺,避开他们的目光。但是黄九龙、王元超这样仔细一留神,也看出他们的意思来了,原来他们看得滕巩长相同痴虎儿一模一样,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象,而且越看越相似,连滕巩自己也觉得了。 ” 两人再细细一打量,果然滕巩也是浓眉阔口,也是短身横面,甚至五官位置,皮肤颜色处处相同。不过痴虎儿正值青年,肌肤充盈,气色润泽,滕巩已留着一口花白短须,又是一脸风尘苍老之色,有点不同罢了。黄九龙、王元超这样一看破,也是暗暗纳罕,转念天下同貌的也有,不足为奇。再一看滕巩还是一瞬不瞬的看着痴虎儿的背影,眉头双锁,似乎满腔心事,露出一脸凄惶之色来。 黄九龙一看这副形状,勾起好奇心来,心想他自己也知道与人面目相同,但是何必这样愁容满面呢?猛然想起痴虎儿幼年的身世,顿有所触,正想同滕巩攀谈,忽见红娘子匆匆离座,走到范老头子跟前,低低嘁喳了一阵。范老头子一面点头,一面向滕巩、痴虎儿看了一回,登时笑容可掬的向黄九龙问道:“这位雅号痴虎儿的弟台,想必是贵堡新进的少年英雄,是否同出尊师门下?” 黄九龙听他忽然问到痴虎儿,知道是红娘子捣的鬼,趁势答道:“说起我们这位虎弟,幼年出世时候,非常奇特,也非常凄惨。最奇怪的,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知道父母是湖南人罢了。” 范老头子听到此处,两只眼珠乱转,满面诧异的说道:“呦,原来也是湖南人,想不到滕老弟在此地还碰着同乡人的。”边说边看了滕巩一眼,只见滕巩很惶急的问道:“现在这位堂上二老,都健在么?” 黄九龙道:“说也可怜,我们这位虎弟一离娘胎,慈母就撒手归天,父亲呢,又早已不知下落,一出世就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人。非但同父母没说过一句话,连自己的父母面长面短,都不得而知,又没有半个戚族,所以到现在自己究竟姓什么,还无从查考呢!” 此时痴虎儿脸虽朝外,两只耳朵听得非常清楚,听得黄九龙提到自己幼年身世,顿时触起悲肠,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这一来,益发不敢回头,等到黄九龙说出自己还没有姓,一阵难受,但看他肩背一起一伏,就知道他伤心已极,一船上都代为叹息不已。 不料这当口,滕巩微一跺脚,哎的一声,直立起来,瞪着泪汪汪的眼珠,伸着颤抖抖的手臂,意思之间,似乎想去抚慰痴虎儿,又象欲前又却的样子。红娘子正在他身后,倏的伸手一拉滕巩衣襟,悄悄说道:“滕叔,我们且听黄堡主细谈。”滕巩经这一拉,悚然一惊,一声长叹,仍复颓然就座。 范老头子笑道:“我们滕老弟心肠非常慈悲,自己又没有一男半女,所以一听黄堡主讲得凄楚就感动心曲了。但是老朽尚不明白,这位既然出世就没了父母,由何人抚养长大呢?” 黄九龙笑道:“晚辈说他出世奇特,就在这个地方。这位虎弟在五六岁以前,可以说没有经过人抚育。”此言一出,众人大为震动,尤其是舜华,忽然触起心机,想着一事,急急问道:“才出世小孩,不经人抚养,难道遇着奇异的兽类代为抚育么?”这一问,黄九龙、王元超同时吃了一惊,心想你怎么知道的?连痴虎儿也听得奇怪,一抹眼泪,回过头来瞧了舜华好几眼,依然回过头去,惘惘然的看那船舷的流水,红娘子以为舜华语言不检,说出兽类抚育的话,所以惹得痴虎儿心不乐,回头直瞧,暗地向舜华看了一眼。 黄九龙徐徐笑道:“吕女士所说的很有见地,并没说错。事不说不明,左右闲着无事,我把其中详细情形讲一讲,诸位就明白了。”于是把痴虎儿出世情节,一直到自己碰到痴虎儿,赶走醉菩提,带到太湖堡为止,原原本本巨细不遗的说了一番。每逢说到奇特惨痛之处,非但范老头子、红娘子听得拍案惊奇,连双凤也大声呼怪起来,惟独滕巩同痴虎儿一声不响的听着,只各人眼泪象瀑布一般直淌下来。等到黄九龙一口气说完,忽见滕巩面上眼泪,点滴都无,只瞪着一双巨眼,直勾勾的看住痴虎儿身上,额上满迸出一颗颗象黄豆般大的汗珠,形状非常可怕。 范老头子一看滕巩这副形态,喊声不好!正想立起身来,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得滕巩一声惨叫,张开两手,从座上向痴虎儿直扑过去,还未扑到跟前,两眼向上一翻,全身直挫下去,砰的一声巨震,整个儿跌在船板上,昏死过去了。 这一来,船上立时大乱,痴虎儿还莫名其妙,回头一看,以为这人发了疯,惊得直跳起来。范老头子同红娘子首先一跃而前,蹲下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滕巩,不住的掐穴摇背,范老头子也是老泪婆娑,两眼望着天空大声喊道:“难得,老天有眼!”把这几句话颠倒叨念不已。一忽儿滕巩转过一口气来,咯的一声吐出一口稠痰,悠悠的喊了一声:“我的天呀!”叫了这声,眼泪又直泻下来。 范老头子流着泪道:“好了,好了,老弟且休着急,愚兄自有办法。”复向黄九龙道:“诸位休慌,今天事出非常,难怪我们滕老弟一时急痛攻心,昏厥过去,待一会就好了。” 黄九龙和王元超心里已瞧料几分,心想真有这样天缘凑巧的事么?如果滕老头子没有误会,倒是我们虎弟的大造化。 黄九龙一面思索,一面倒了一杯热茶,送到滕巩口边,红娘子赶忙接过,连称不敢,滕巩呷了一杯茶,神色渐渐回复。范老头子同红娘子扶他起来,仍旧纳在座上,范老头子又回身向众人朗声道:“今天事非偶然,也许老天爷安排定当,故而鬼使神差使我们聚在一起。诸位不明白其中详情当然看得诧异,现在待老朽把滕老弟的身世对诸位一讲,然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说起我们滕老弟的家乡,在湖南麻阳县乡下,祖上务农为业,传到这位滕老弟也是半耕半读,家境也算小康人家。娶了一位姓金的夫人,荆钗布裙,非常贤慧。不料到了滕老弟三十余岁时候,祸从天降,忽然山洪暴发,秋雨连绵,湖南全省大水为灾。偏偏滕老弟的一乡地势格外低洼,一天晚上,忽听天崩地裂价一声巨震,全村众人俱从梦中惊醒。一刹时村外象千军万马一般的声浪,鼎沸而起,夹着男女呼号之声,天翻地覆般闹成一片。知道不好,定是江堤倒塌,大水来袭。急急穿衣下床,把门房一开,嘿,可不得了哇!立时一股洪流冲进门内。 “那时滕老弟无非是个安分守已的乡农,水性又未精练,一阵惊慌,早已随波逐流,飘得不知去向,等到被人救起苏醒过来,已在百里开外。想到自己那位金夫人,当然也被大水冲去,又是女流之辈,多半已是性命难保。最悲痛的自己夫人已经怀孕,从前又没有添过孩子,这一来岂不断宗绝根,那时滕老弟的悲痛,也就不用提呀。偏又祸不单行,自己刚从水里被人救起,又接着生了一场大病,几乎了此残生。幸而尚有救星,因为他从水里被人救起的地方,是座古庙的门前,救他的人就是庙内的和尚。 “可是那个和尚救他起来以后,不料他又生起大病来,病了许多日子,病势愈来愈重,弄得庙内和尚束手无策。正在病得奄奄一息的当口,幸而那庙里忽然来了一个远方挂单老和尚,系从四川峨嵋云游到此。看到滕老弟病倒僧房,自愿担任医药。果然那个挂单僧医术神通,连服几味丹药,居然起死回生,几天以后,就复了原。滕老弟自然感激得不知所云,但是他这一病,已耽误了几个月,病中人事不知,没有话说。病好以后,自然一心记挂着金夫人的存亡下落,和家乡水灾退后如何光景?立时想拜别寺僧,赶回家去。 “哪知那个挂单僧听他说出这份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向他说道:‘你卧病时候,老僧已替你到贵乡走过一遭了,你今生今世,休想见到你的家乡了。’滕老弟听得自然吃惊,忙问他此话怎讲?他说你们贵乡地势本属低洼,此次全省大水,又为前十年所未有,各路的水都聚在贵乡,所以田庐树木统统浸没,已变成众派所归的巨泽,地形也改了模样,正应了桑田沧海那句话了,你还想找得着你的家园吗?滕老弟知道这个挂单僧年高貌古,一脸慈祥,绝不会说谎,立时吓得只有哭泣的份儿。那老和尚蓦然一声猛喝,大声道:‘田园身外之物,何足恋惜?大明江山还要失掉,何况你这几亩田园!’ “滕老弟被他一喝,吃了一惊,哭丧着脸道:‘田园弃掉也罢,但是……’老和尚不待他出口,忽然大笑道:‘夫妻聚散,子孙有无,都有缘分。比如你明明已被大水漂去,到百里外,还被人救活,焉知你老婆肚中一块肉,不养个黑黑胖胖的好儿子,替你传宗扬名呢?’这几句话说得滕老弟毛骨悚然,心想我肚内的意思,怎样他知道得这样透彻呢?想必是个得道高僧,自己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跪在老和尚面前,求老和尚指点迷途。 “那老和尚也毫不客气,立起来,把全身骨骼一摸,用手一提,象提小鸡似的提了起来,只说一句‘跟我走!’从此滕老弟就拜老和尚为师,跟他海角天涯的跑了十几年,练成了一身好功夫。有一年师徒二人,走到峨嵋山最高峰一座石洞内,老和尚对他说,这座石洞是老和尚早年修行的地方,所以洞内石桌石床,和一切应用物件,都很完备,两人在石洞内又居住了许多日子。 “有一天,老和尚从洞底掘出一具石匣,打破石匣拿出两柄长剑来,说是这两柄剑还是当年百拙上人在云南莽歇崖铸成的八剑之二,一名奔雷,一名太甲。这柄奔雷,现在我赐你,以助积修外功。这柄太甲,你暂时一并带在身边,将来机缘凑巧,你或者尚能会着你亲生儿子,到了那时候,你把太甲剑转赐你的儿子佩用。那时滕老弟虽然知道自己师傅道行高深,玄机朗澈,所说定有道理,但是突如其来的儿子,实在听得莫名其妙,又不敢细细探问,只好恭恭敬敬的接受。 “老和尚把两柄剑交付完毕,又对他道:‘你跟我这几年,已经有点修养,论到本领,也可独自在江湖阅历一番,做点功德,尤其应该到浙江地方常常走走,自有你安身立命之所。你要知道,乡能变湖,湖亦能变乡,天下事没有一定的,而且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与你的缘份,也尽如此,我自己也要寻一个归宿之处。你明天就可独自下山,不必恋恋在此。’说完这番话,就面壁入定,不理会他了。 “从此滕老弟就拜别师尊,浪游天下,暗地做了许多侠义功德的事。因为记着师傅临别赠言,常常到江湖来游玩,所以同老朽结为知已朋友,这是滕老弟亲口对老朽说的从前经过。诸位请想,我们把滕老弟和痴虎儿两位的身世,互相对证起来,又看他们两位的面貌,同老和尚所说遇缘得子的话,各方面一凑合,此刻不是奇缘巧合,父子团聚么?” 黄九龙等静静的听他讲毕,人人感动得又惊又喜,心想果然有这种奇事,立时各个的眼光,都集中在滕巩、痴虎儿两人身上。这时滕巩抹着老泪立起身来,向众人罗圈一揖,未开言先自一声叹,然后岔着嗓音道:“象俺苦命的人,万料不到有今天一桩巧事,此刻俺好象在梦里一般,心里也乱得一点没有主意。究竟其中有没有错误的地方,还要请诸位代我们作主。倘然千真万确,确是这么一回事,也许老天爷可怜俺,设法补偿我一生惨痛。现在应该怎样确切证明,全仗黄堡主和诸位大德成全。非但俺感激得难以形容,就是俺地下的拙荆,也变牛变马报答不尽的。”一言未毕,嗓子一哑,眼泪像抛珠一般洒下来。 众人正想开口,忽听得痴虎儿一声大吼,抢过来伸出一只黑毛的巨手,擘胸把滕巩的衣襟扭住,瞪着一双怪眼,一头毛蓬似的乱发,根根上竖。面上又挂着一道道纵横的泪痕,象凶煞般对着滕巩,嘴上发出咻咻之声,只说不出话来。这一来,非但滕巩摸不着头脑,众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黄九龙慌忙喝道:“虎弟不得无礼,这是你的父亲。” 痴虎儿经过这一喝,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跳脚嚷道:“天啊,我娘死得好苦呀!”大嚷大闹只喊着这句话,依然扭着滕巩不放手,众人听他这句话,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经他沸天翻地的一闹,那只船东簸西荡,几乎翻了身。 众人正想近前劝阻,滕巩两手一摇,一跺脚,抱住痴虎儿,大哭道:“儿啊,为父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因为想到你娘死得凄惨,怨为父不早来寻访。儿啊,你要明白,咱们一乡的人被水溺死了十之八九,也不知道你娘怎样逃出命来。事后俺们家乡又被大水汇成巨泽,弄得无家可归,一村幸而逃出命来的人,都散在远处,想访查你娘的下落,也无从着手。为父离师以后,接二连三的到咱们家乡寻访,无奈好好一个村庄变了白茫茫的大湖,叫为父如何是好呢!儿啊!你不要哭坏了身子,天可怜我今天使我们父子相逢,又难得黄堡主在赤城山陌路相逢,把你提携到此,看待得象自己手足一般,这样的恩义,我们父子要时时记在心里,设法图报才是。” 痴虎儿听他父亲说得这样委婉,觉得自己太鲁莽了,初次碰着难得见而的父亲,不问皂白,就来了这一手,自己知道太不对了。心里一阵难过,卜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滕巩大腿,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已。滕巩也是悲喜交集,隐痛难言,索性父子拥抱着大哭一场。这一场大哭,只哭得一船的人个个叹息不已!尤其红娘子同舜华、瑶华虽是巾帼英雄,终究是儿女心怀,竟在旁边陪了许多眼泪。 等到他父子俩哭个尽兴,范老头子又再三劝慰一番,才停止悲声,由船上湖勇递上热手巾,一一擦过脸。滕巩又向众人很恳挚的道谢一番,尤其对于黄九龙、王元超表示出十分感激的意思。这时痴虎儿早已收起煞神般的凶态,变成了驯柔的乳羊,依依难舍的靠着滕巩,问长问短,流露出父子天性来。一船上的人,也依然开怀谈笑,扫尽愁云惨雾,又复充满了融融洽洽之象,可是谈话的资料,还是他们父子俩身上的事。 红娘子笑道:“我们这位虎弟,出世果然奇怪,但是那只哺乳的雌老虎,尤为奇怪,凭什么对于虎弟有这种情义,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 舜华忽然笑道:“讲到那只雌老虎,愚姐妹俩倒略知一二,而且我们姐妹俩小的时候,同那只雌老虎还天天在一块儿玩耍呢。”这几句话又是奇峰突起,引得众人又连声呼怪起来。 红娘子柳腰一摆,斜睨了舜华一眼,格格笑道:“怪不得刚才黄堡主还未说出虎弟的详情,你就说异兽抚育的话,难道说你也尝过那雌老虎的虎乳?”舜华轻轻啐了一口,娇嗔道:“狗嘴里会生象牙才怪呢。” 两人一打趣,引得众人大笑,滕巩急得想打听雌老虎的来源,笑向舜华道:“范姑奶奶一天不说笑话不过日子的,可是事情真奇怪,吕小姐怎么也知道那雌老虎呢?” 舜华道:“那只雌老虎从前在云居山深谷内憩息,无意中被舍亲千手观音瞧见,生生把它活捉回来,调养了几个月,驯服得象狸猫一般。平日舍亲同几位道友讲经说法,那只雌老虎总在身旁蹲着,竖着虎耳,痴痴的听道友们讲些修真养性的话,好象懂得一般。几年过来,野性全无,千手观音说的话,句句懂得,非但守门司守,衔柴代骑,可以指挥如意,而且忠心耿耿,一刻不离主人左右。 “那时愚姐妹年纪尚小,先父去世,蒙舍亲千手观音接到云居山教养,时常骑在虎背上,满山游玩。有一天忽然雌老虎引了一只雄老虎来,向舍亲摇尾乞怜,好象二虎原是一对夫妻,所以雌老虎引来恳求一起收录,从此一雌一雄两只老虎养在家里。又隔了一年多,那只雌虎忽然生出两只豹来,不料生下来的两只豹,不到几个月的工夫,野性大发,满屋乱窜,逢人就咬。幸愚姐妹逃避得快,几乎被两豹咬伤。可笑那雌雄两虎一看自己生出来的东西,闯了大祸,急得一阵乱啃乱咬,生生把两豹咬死。恰巧那天舍亲出门采药去了,等到回家,只见两虎一齐跪在门口,泪如雨下,面前还横着两只死豹。 舍亲非但懂得虎性,似乎她一言一动两虎也能略解,对那雌虎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雌虎立起身来,朝那雄虎呜呜一阵悲鸣,立时向山内跑得无影无踪。我们看得莫名其妙,向舍亲问起情由,才知那天千手观音路过赤城山,看见一个逃难的垂毙妇人,身旁还有一个初出胎的小儿子,情景非常凄惨。细看那妇人生命已无可挽回,对于初出胎的小孩,又一时没有妥当处置的法子,正想回家再设别法,恰巧未进门,就碰上两虎这么一段事,顿时触起妙策。先向两虎训斥一顿,然后当夜带着雌虎到赤城山去救初出胎的小孩,并将妇人尸首掩埋。在赤城山上找个洞穴,命雌虎用虎乳哺育初出胎的小孩,须哺乳到小孩自己会走,就近送与弥勒庵方丈以后,才准回来,把这桩事将功赎罪。倘然那小孩抚育得不得法,立时要把两虎一齐处死。 “那两只虎对于舍亲原是唯命是听,从来没有毫厘违背,或做错一点的。所以舍亲也很信任它,舍亲为这事,也奔走了一整夜。又据舍亲说,无论哪种禽兽都可以感化得同人类一样,不过感化的方法,各有不同罢了。愈是庞大厉害的禽兽,愈容易感化,一经感化,绝不至中途变心,倒是人类却不容易感化。因为禽兽脑筋究竟简单的,所以佛教有驯象伏狮的阿罗汉,儒教有懂得牛鸣鸟语的介葛卢公冶长,和百兽率舞的师旷。懂得此中奥妙,要驯服几只烈禽猛兽,原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那两只老虎根基颇厚,却与他兽不同,舍亲当时说了这番话,我们听得也有点领悟。想到普通人家养的鸡犬之类,同形体大一点的牛马,何尝不是禽兽?老虎处在深山偶然被人碰见,不是骇走,就是设法置它于死地,同人类一点没有接触情感的机会,自然而然变成一种可怕的兽类。果然,这事隔几年,那双痴虎突然回到云居山,向舍亲摇头摆尾的一阵乱吼,居然还落下几点虎泪。我们听舍亲说,知道痴虎已把那小孩养大,设法交与弥勒庵长老领养,而且那痴虎还表示非常爱惜那小孩,时常偷偷的到赤城山去探望那小孩在弥勒庵中的情形。却不敢跑进庵去,总在对山松林内暗暗守候那孩子出庵来。倘然见不着小孩的面,回来必定乖头搭脑,喂它食吃,也象吃不下去样子,到了第二天,还得跑去看望,待见着了小孩的面,才死心塌地地回来,所以我们都喊它痴虎婆。 “不料它有一次从赤城山探望小孩回来,跪在舍亲面前呜呜悲吼,仿佛哭诉一般。舍亲跟它到赤城山去了一趟,才明白究里。回来拿出一颗丹药同许多鹿腿,命我骑了痴虎去救那小孩的命。舍亲又把自己常用的一颗押忽大珠,教我拿着可以代灯夜行。可是从云居山到赤城山路确实不近,走的又是偏僻山道,亏那痴虎拚命驮着人飞跑一路窜高越矮,竟象腾云驾雾一般,没有多少时候,就到了赤城山。只见那痴虎从一块雪上,驮起一个冻毙的少年,驮进了一个黑暗深广的洞内,我拿着那颗押忽大珠照着,待它把丹药灌入少年口内,那痴虎抱着少年,活象母子一般。那时我闻不惯洞中的秽气,就立在洞口待了一忽儿,直等到那少年苏醒,才催那痴虎一同回转,这就是以前那只痴虎的历史。此刻碰上滕老丈父子巧遇,黄堡主说起痴虎哺乳的事,才明白滕老丈这位令郎就是从前雪地上的少年。” 这样经舜华补叙明白,众人格外惊叹,好象一船上的人都非偶然而聚,尤其是滕巩同痴虎儿,感念那只痴虎的恩情,称道不置。痴虎儿道:“怪不得两位女英雄昨天驾临湖堡的时候,我在席上看见这位女英雄仿佛而熟得很,原来在赤城山虎窝洞口,早已会过面的。” 滕巩也接口道:“不知现在那灵通的义虎仍旧在云居山上吗?将来小儿应该想法报答哺育之恩才是道理。” 舜华笑道:“现在那一公一母两虎,依然驯养在舍亲别墅内,比从前格外通灵了。报答的话,倒可不必,将来有机会,令郎再同那痴虎会面一场,那痴虎必定非常满足的了。” 这时船内众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时已近午,船也游行到太湖深处,两岸山岩陡削。王元超、黄九龙指挥湖勇泊船设筵,行厨船上就陆续献上山珍海味,美酒时馐,霎时宾主入座,开怀畅饮起来。大家吃到半酣时节,范老头子在首座忽然对王元超笑道:“老朽痴长了这么大,象滕老弟今天父子巧遇,倒是生平罕见罕闻的奇事。万一双方没有事实证明,或者双方经过的事实,模糊不足为据,明明是父子,当时没有确实法子来证明,这又如何是好?王居士满腹经纶,定必另有妙法,可否赐教一二,使老朽开开茅塞。” 此言一出,又引起众人注意。头一个滕巩,心想这话对呀,就是我们今天父子巧遇,也无非凭朋友居中一番传述,倘然另外还有确实证明法子,岂不格外完美。可是王元超一听范高头问到这句话,早已明白范老头子的意思,是明知故问的,当时不慌不忙放下酒杯,微笑道:“范老前辈见多识广,定然知道古人滴血为证的故事,照冤录上所载,不要说是活人,就是百年枯骨,也一样可以滴血的。” 滕巩不待范老头子答话,抢着道:“王居士说的滴血为证,不知如何滴法?我们父子俩何妨当场一试,也可长长见识。” 王元超笑道:“滴血法子非常简单,无非用一杯清水,双方各自刺一些血出来,同时滴在杯水内,倘然血滴下去,刹时凝结成一块,就可证明确是亲骨肉无疑,否则就不会凝结在一块的,但是现在两位何必多此一举呢?” 不料众人好奇心盛,都想见识一番。加以滕巩自己愿意,亲自立起来找了一只茶杯,在船头舀了一杯清水,匆匆回座,放在桌上。立时卷起左袖,露出虬筋密布的臂膀,抬头向各人一瞧,向红娘子道:“姑奶奶,你头上金钗借吾一用。” 红娘子笑道:“滕叔,你这一身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金钗软软的怎么能用,我倒有一宗法宝,可以权充一使。” 边说边向腰下解下一个很小的皮袋来,解开袋口掏出两枚金钱来,众人细看,原来是一种特制的金钱镖。这种金钱镖并非真个金钱,却是周围镶着尖利锋芒的钢边,发出时专取敌人要害,就是有铁布衫金钟罩功夫的人,遇上这种金钱镖也要担心。因为功夫练不到眼上,金钱镖却是专取双目的暗器,形式又小,一发就是连珠不绝,很不容易躲闪。红娘子是使用金钱镖的专家,尤其练得神出鬼没,遇着许多敌人时,能够满握金钱镖,漫天一撒,个个金钱镖不为落空。只用一枚时候,也能使出种种巧妙着数,令人防不胜防。 这时她拿出金钱镖,滕巩接过去向众人一扬笑道:“这是姑奶奶的看家法宝,当年在江湖江北不少好汉,败在这小小金钱镖上,绿林中还有人送她撒钱女刘海的雅号呢。”边说边把袖子向上一勒,又分了一枚给痴虎儿,教他照样划一个小口子,流出一点血来。 父子俩将要动手,范老头子猛然一拍身,笑道:“且慢,这样试验还不确当,我也来陪你们出点血,先试验一次不是亲骨肉的看看,诸位以为如何?” 红娘子首先抢着说道:“老爷子这么年纪,凭空想出点血,这是何苦呢?横竖我这镖内没有毒药煮炼过的,人人都可以试验,我就代替老爷子来玩他一下。” 范老头子笑道:“出点血有什么了不得,也罢,你就流点血试试看。” 红娘子立时又叫人另外舀水来,自己拿出一枚镖来,对痴虎儿道:“虎弟你先在膀上微微划一下。” 痴虎儿果然也掳起左袖,右手拈住金钱镖,在膀上轻轻一划。红娘子赶忙也在左指上划了一下,立时渗出一缕血来,流入杯中,把杯向痴虎儿面前一送,痴虎儿一俯身,也把膀上的血流在杯内。众人一起抬身细看杯内,只见水中两缕鲜红的血丝,荡漾开来,化为许多游丝一般的赤缕袅向杯底。范老头子催着痴虎儿道:“你不用再划第二个口子,趁势再向这杯水内流一点就好了。”痴虎儿依言再伸着臂膀,靠迎他父亲面前一杯水内,用手一挤创口,又浓浓的流了一大点血进去。滕巩一看他儿子满不在乎的左流一点血,右流一点血,看得有点心痛,慌忙从怀内掏出一瓶药来,递给红娘子道:“这是我师傅亲自制炼的名贵刀创药,略微上一点就可封口,请姑奶奶自己用后,交小儿也上一点就好了。” 红娘子接过药瓶后笑道:“滕叔,你快流血罢,不要耽误了众人吃酒呀!”滕巩听得,赶忙把左臂凑近杯口,右手用镖锋一勒,立时冒出血来,流入杯内。这时一席的眼光,个个注在杯内。说也奇怪,这回顿时不同,只见滕巩的血一流入杯内,立时同痴虎儿的血象吸铁石一般凝合在一处,直沉杯底,并不分散开来。许久,才被水化开,由浓而淡,由淡变成一杯淡淡的红水。 这时范老头子脆生生一拍手掌,呵呵大笑道:“王居士真是满腹经纶,这样一试验还有谁敢不信滕老弟今天的巧遇呢,我们应该大家恭贺一杯!” 这时众人也明白范老头子故意引逗王元超说出滴血的话来,重加一番证明,免得将来另生波折,没有不暗暗佩服范老头子思虑周到。于是大家收去两杯血水,又向滕巩父子举杯道贺,滕巩、痴虎儿也自高兴非凡,同众人谦让一番。这时黄九龙是东道主人,自然满席张罗,王元超也自殷勤招待。 等到酒阑席散日已过午,黄九龙想到滕氏父子一番巧遇已告一段落,自己也有许多话要同范老头子商量,心中略一盘算,就向范老头子笑道:“我们这位虎弟今天无意中逢着自己父亲,正是天大喜事,晚辈愚见想请滕老前辈暂息游踪,在敝堡盘桓几时,虎弟也可稍尽侍奉之道,滕老前辈也可及时传授家学。而且晚辈这次同虎弟回到敝堡,系奉敝老师的手谕行事。虎弟虽未正式列入门墙,回想敝老师在赤城山同虎弟一番周旋,也可算得门下,将来敝老师对于虎弟当另有后命。有这几层原因,所以晚辈想请滕老前辈暂居堡内,晚辈也可诸事叨教。” 范老头子听得这番话连连点头,正想开口答话,忽见痴虎儿倏的立起身来,向他父亲大声说道:“我今天得能重见着父亲,从此我也有了姓,也知道了自己的父母,好象另做一回人,这样大恩大德,都是那赤城山见着的老神仙和黄大哥所赐。现在儿子在堡内,黄大哥又看待得胜如手足,难得黄大哥知道我的心,请父亲一同住在堡内,这是最好没有的了。父亲横竖没有一定的家,尤其合适不过,父亲快答应我黄大哥吧。” 滕巩被他儿子象炒暴栗似的一阵叫喊,知道他儿子是个直心直眼的人,倒一时弄得不能开口。但是左右一想,也只可如此,就连连向黄九龙拱手道:“小儿承蒙热心照拂,已是过意不去,又添一个老朽去打扰,于心实在不安。” 黄九龙知道他心里已经愿意,不禁大笑道:“滕老前辈何必太谦?我们略去私情不讲,倘然滕老前辈对于敝老师的举动,和敝堡一切设施表示同意的话,只看在地下几位先朝志士面上,也应该当仁不让的了。” 这时范老头于也大笑道:“黄堡主真是快人快语,滕老弟虽然浪迹江湖,也是同道中人。今天气味相投,无庸多说,就此一言为定,准照黄堡主意思同归贵堡就是。”滕巩究是乡村本色,讷讷于言的总算默认了。 黄九龙笑道:“范老前辈,倘有余兴,和姑奶奶同两位吕女士就此光降敝堡,指教指教。” 范老头子未待说毕,拍手笑道:“好极了,本来老朽和黄堡主还有不少要紧话一谈,不知今天一见面,就发生滕老弟天大喜事,没有工夫细说。趁此酒醉饭饱,何妨就此掉船回堡,我们到了贵堡,也算不虚此行。” 黄九龙喜不自胜,正想吩咐启碇回堡,滕巩忽然向黄九龙拱手道:“承堡主盛情相邀,不敢推却,但是俺有随身一点行李和两柄宝剑,寄存范兄府上,似乎应该回去取来,方可进堡。” 黄九龙道:“不要紧,回头差一个妥当的湖勇,跟范老丈到柳庄取来就是。”滕巩连声道谢,黄九龙就命湖勇把大小三船一齐摇回堡,片刻到了近堡湖岸,众人弃舟就陆,联骑进堡。双凤是来过一次的,已略窥规模。范老头、滕巩、红娘子是初次观光,边走边四面观玩,看得布置精严,形势雄壮,各个赞不绝口。黄九龙、王元超又领导众人在堡内各处参观一周,然后在一间设备精雅的客厅内一齐落座。几个湖勇奔走供应,纷献芳茗,于是主客之间,又高谈阔论起来。 这时舜华、瑶华两人悄悄说了几句,瑶华转身从贴身取出一个小小的长方锦匣,交与舜华。舜华接到手,姗姗迈步,走到王元超面前,朱唇微启道:“这就是令先祖征南先生所著的那册内家秘笈,奉舍亲千手观音之命,从铁佛寺弥勒佛肚内取来,说是到太湖以后,乘便亲交王先生收藏。几乎被醉菩提捷足劫去,幸而半途又被愚姐妹略使巧计暗地收回。收回以后,愚姐妹细看封裹严密,知道尚未泄露内容,可告无罪,愚姐妹也未敢私自拆开,所以内外依然封固,从此请王先生什袭珍藏好了。” 王元超慌忙恭身双手接过,嘴上极力逊谢了几句,可是内心这份高兴,实在难以形容。想不到千回百折、费尽心血,还取不到的这册书,此刻容容易易有人双手奉献,而且出诸美人之手。接在手时,只觉匣上热香四溢,犹有温馨,想是瑶华贴身藏着,沾着玉体脂粉。舜华又婷婷的立在面前,口馥微度,莺语如簧,益觉心中怦怦,不知如何答复人家才好。等到舜华回身就座,王元超兀自捧着痴立出神。 红娘子格格笑道:“王先生这一喜,也同我们滕叔今天父子巧遇一样,这样一比,吕家两位妹妹,也是王先生的大恩人哩。”此言一出,双凤面孔一红,众人哄堂大笑。王元超从这笑声中,敛神就座,趁势向众人道:“姑奶奶这句话,确也不错,非但两位吕女士一番跋涉,应该感激,就是师母千手观音这番厚意,也应该铭诸五内的。不过她老人家居然有此一举,按照平日同我们师父落落难合的情形,实在难以索解。” 范老头子微微笑道:“此中自有道理,将来王居士自会明白。”这句话非但王元超不解,众人亦愕然不测其故。可是双凤似乎别有会心,现出脉脉拈衣娇羞不胜的样子来,王元超也不理会,又向众人道:“从前对于这册秘笈,曾经同敝师兄说过,倘然能够得到秘笈,有同道中人,绝不保守秘密,尽可公开研讨。何况现在得此秘笈,全仗两位吕女士的大力,应该先请吕女士过目才是。” 哪知舜华在这当口另有一点秘密的举动,一见王元超意思之间,想把这册书当众公开起来,急得柳眉微蹙,玉掌连挥,向王元超道:“愚姐妹曾听舍亲千手观音说过,这册秘笈文字深奥异常,还夹着许多籀文奇字,不要说愚姐妹浅薄难解,就是在座几位老少英雄,于此道也是门外汉。只有王先生文字高深,可以参透其中奥妙,所以舍亲特地吩咐送交王先生收存,也是此意。将来王先生慢慢研究出来,再赐教我们不是一样么?” 范老头子大笑道:“照这样一说,这册书在我手上,无异拿了一张白纸,就是让醉菩提得去,也未见得看得懂,无非白瞪眼罢了。老朽以为书上无论说得如何奥妙,总须从多年苦功中揣摩出来,旁边还须名师指点,这样才能有用,仅仅捧着书本,是没有用的。试看以前成名的几位英雄,一身绝艺都是从投师访友得来,何尝有什么秘笈呢?” 黄九龙道:“老前辈这番话,同晚辈所见相同,我们五师弟无非因为这册秘笈是先人手泽,所以格外重视的。”王元超被众人这样一说,只好把手上秘笈笼在袖里,且谈别的。 这时走进一个湖勇,向黄九龙低低说了几句话,黄九龙道:“命他进来就是。”湖勇转身出去,不多时,即见一个身躯高大的头目跨进厅来,先向众人略一为礼,即转身向黄九龙报告道:“今晨六七只挂帆江船,驶进湖内,直到此刻还逗留在近市镇的湖岸,每只船上都有十几个雄壮汉于,其中还夹着个相貌狰狞的出家人,船上插着天竺进香的旗子,但是现将冬令,并非香汛当口,而且船上的人络绎上岸,借购买食物为名,细细打听柳庄方向和范家的情形,又打听了我们堡内。镇上商铺看得形迹可疑,平日又有堡主命令,只随口敷衍,并没说出真话,一面暗地赶来报告。那时堡主正在游湖,先由堡内派几拨干练的弟兄扮作本湖渔舟,向那几只船上暗地巡查了一遍。窥得那几只船上并无货物眷口,只每只船上搁着长长的几捆蒲包,形式上看去,好象藏着火器兵刃一类的东西。确有可疑的地方,所以报告堡主请示办法。” 黄九龙听了头目的报告,仰头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此刻你先传令通知远近各要口弟兄,严密驻守,稽查出入,不准外人随意进来。湖面多派几批弟兄乔装着渔舟,不时巡弋监视那几只船上的举动,快去,快去。” 那头目领命出去之后,厅内众人都已听明头目的报告,尤其范老头子已疑心陡起,想不出那几只船打听柳庄的意思。正在沉思间,黄九龙笑道:“范老前辈想已听得敝堡头目的报告,这事可真透着奇怪。范老前辈多年隐迹,难道现在还有人知道踪迹不成,来船打听是善意还是恶意呢?” 范老头子笑道:“虽说天有不测风云,但是老朽多年不同外人来往,今天同黄堡主流连竟日,也是近几年稀有的事。据贵头目报告,那几只船确也可疑,打听到老朽住址,更是令人难以索解。” 众人都听得这番消息,立时议论纷纷,各有主张。当下黄九龙道:“今天晚晌,我们不管那几只船如何举动,敝堡和范老前辈的宝庄,总是谨慎一点的好。”这时红娘子听得自己父亲和黄九龙这样一说,未免心中忐忑不宁,立时闹着回去。 范老头子笑道:“你这妮子,总是遇着风便是雨,我同黄堡主自有安排的法子,何必焦急呢?”说罢,走到黄九龙跟前,微微笑道:“老朽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借一步同堡主谈谈。”黄九龙赶忙立起身,向王元超道:“五弟陪诸位随意谈谈,俺同范老前辈另谈几句,再来奉陪诸位。”说毕,同范老头子匆匆走出厅外。 这时红娘子第一个焦急起来,急急的道:“我们老爷子今天真奇怪,从来不曾这样妈妈蝎蝎的,竟然撇下众位拉着黄堡主另谈体己话起来,这不是显著不对吗?”王元超笑道:“姑奶奶这倒错怪了,也许范老前辈别有用意呢。” 滕巩也含笑道:“王居士说的一点不错,我只想贵头目报告的事,最好我们这几个人中,自己去探一个实在出来。倘然真有不利我们的地方不用等他们动手,先来个先发制人,使他们知难而退,免得大动干戈。”双凤同王元超齐声赞道:“好一个先发制人,滕老丈这句话,真真佩服。” 舜华却笑说道:“那几号江船既然形迹可疑,我们第一要探明是何路道,才能想对待的法子。”王元超连连点头。正说着,范老头子同黄九龙已大笑而进,黄九龙向众人拱手道:“失陪失陪。” 范老头子接口道:“彼此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此后堡主毋庸客气,倒是今晚我们恐怕都要费点手脚。将才黄堡主在厅外又得到案下几批报告,说是太湖靠近江苏震泽、吴江等水口,发现了几队水师游弋湖边,也是可疑。不过这种水师都是废物,就让他来了千万军马,也不足虑。惟独进湖的几只形迹可疑的船只,倘然真有窥觑太湖的意思,其中主持的人,不是没有耳朵的。岂不知太湖王的英名?既然敢来一试,定有恃而不恐的地方。而且自从黄堡主整理太湖以来,没有出过事,今天突如其来的发生此事,其中定有别情,我们不能不谨慎从事。老朽此刻同黄堡主细细商量,我们第一步先要探得来船真确的消息,才可想法对待。要这样去侦探,非从我们这般人内,推举几位亲自出去一趟不可。” 王元超抢着说道:“这真叫英雄所见略同,刚才滕老丈同吕大小姐也这样说来。” 黄九龙接口道:“既然所见相同,事不宜迟,晚辈就亲自出去一趟,请老前辈同诸位暂且安坐,待我探得确实消息回来,大家再妥商办法如何?” 黄九龙这样一说,王元超、滕巩都自告奋勇,也要前去。正在这样论议当口,忽听远远一阵吆喝声,霎时足声杂沓,跑进几个湖勇,变貌变色的向黄九龙禀道:“此刻堡外突然来了一个奇形异服的怪汉子,口口声声喊着堡主的名字,不待通报,径往内直闯。弟兄们阻挡不住,都被他破袖一甩,一个个滚跌开去。”话犹未了,又是一阵喧哗,夹杂着几个头目大嚷怪叫,响成一片,似乎那怪汉已进堡内。 黄九龙倏的双眉一扬,厉声喝道:“何人敢这样无礼?待我出去。”一言未毕,猛听得厅外霹雳般一声怪喝道:“嘿,老三如此无礼,难道藏着花不溜丢的小媳妇不敢见我吗?人生行乐耳,这又何妨,只要你舍得几瓶太湖佳酿,谁耐烦管这些些鸟事咧!” 这一阵胡喊,只把厅内几位女客臊得柳眉倒竖,满脸红霞。黄九龙面上益为挂不住,恨得牙痒痒的,也不细辨来人语音,一抬身,就想一个箭步窜上厅去。不料厅帘一扬,劈面吹进一阵浓厚的酒气,接着突的跳进一个黑蓬蓬的怪汉子,几乎同黄九龙撞个满怀。慌忙向后一退,定睛一看,黄九龙、王元超同时啊哟一声,趋前几步,向怪汉一躬到地齐声欢呼道:“真想不到是二师兄驾到,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那怪汉子脖子一挺,须发齐飞,仰面哈哈大笑道:“我算定老五也在此地,果然不出所料。闲话少说,这几位高朋面生得很,恕我来得鲁莽,担待担待。”说罢,向众人扫地一揖。他这一周旋不要紧,只把满身酒气都发散出来,象箭也似的射进众人鼻管。只把双凤同红娘子熏得恶心胀脑,连连后退,可是一看那怪汉情形,又乐得咬牙啮唇,几乎笑出声来。 第十七回 一夕起波澜 飘忽江帆难逃巨眼 片言传噩耗 郎当破袖惊碎芳心 原来那怪汉一头揉头狮子似的乱发,一嘴茅草窝似的连鬓胡,须发卷结,满脸蓬蓬松松,竟看不清五官位置,只露着一双威棱四射的虎眼。从远看怪汉这颗尊颅,活象一头猫头鹰。一身衣服尤其特别,披着一件硕大无朋的茧绸蓝衫,外罩枣红坎肩,襟袖之间,酒渍淋漓,斑驳陆离,自成五彩。腰间束着一条破汗巾,挂了一柄没鞘剑,剑穗上又系着一本破书,下面竟露出两条黑毛泥腿,套了一双七穿八洞的鹿皮靴。这副怪形,又活象名手画的写意钟馗。非但双凤同红娘子弄得欲笑不能,暗自揉肚,连范老头子等也看得呆了。经黄九龙、王元超一一介绍,才知道这怪汉就是早已闻名的甘疯子,也是陆地神仙第二位得意门徒。 当下众人同甘疯一阵寒暄,尤其范老头子谈得格外投契,不料甘疯子谈了几句话,忽然向众人面上细细一瞧以后,破袖乱舞,止住众人说话,向黄九龙呵呵笑道:“老三,你这样机警的人,怎么此刻还会高朋满座、这样暇豫,难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黄九龙听得悚然一惊,慌忙问道:“师兄这话不解。” 甘疯子面色一整,向范老头子一指道:“咦,你此刻同范老先生在一处谈话,难道范老先生家中新近发生不幸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这几句话黄九龙同众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范老头子同红娘子惊得一齐站起来,急急的问道:“甘兄所说,连老朽自己也不明白,未知甘兄所说舍间不幸的事,是哪一桩事?” 不料甘疯子听到范老头子这样一说,也诧异得跳起来,把手一拍桌子,连呼奇怪、奇怪,一指黄九龙道:“我进来的时候,满以为你们大会高朋,定是得着消息商量办法,原来你们都还蒙在鼓里。这样一来,我要埋怨老三,怎么你堡中几个头目,对于外边的事一点没有留意,未免太疏忽了。” 黄九龙急忙分辩道:“师兄如果说的就是今天湖面几只形迹可疑的船,部下早已报告,此刻我们正在商议办法。但是师兄说到范老前辈的家事,小弟实在不解。” 甘疯子一听这话,格外暴跳如雷,把桌子拍得震天价响,大声道:“你还说得着报告呢,你知道今天几只船来干什么的?你说,你说!” 黄九龙和王元超都知道今天师兄到来,定有重大事故,又明白这位师兄的性子,虽然诙谐百出,可是对于自己师弟辈做错一点事,都是不肯稍予假借的,慌忙一齐垂手肃立,唯唯认错。但是在众人眼光中,未免看得诧异,还以为甘疯子宿醉未醒,言语离奇。惟独范老头子究竟阅历深沉,知道这甘疯子不是常人,当时抱拳笑道:“这事不能怪罪堡主,连老朽自己家事,还不知道,真真惭愧,现在快请甘兄实言吧。” 甘疯子一跺脚大声道:“老先生,你真不知道今天几只形迹可疑的船,完全是为老先生而来的吗?又不知道令婿金昆秀已遭奸人毒手,早晚有性命之忧吗?” 甘疯子这句话不要紧,只把这位英迈豁达的老英雄,说得顿时耳边轰的一声灵魂出窍,那位袅娜倜傥的红娘子立时花容变色,珠泪纷抛。也顾不得男女嫌疑,也顾不得酒气扑鼻,两步并作一步,一把拉住甘疯子斑驳陆离的破袖,哀哀的哭道:“甘先生你快说拙夫遭了何人毒手?究竟怎么一回事?快说,快说!” 哪知真应了“急惊风偏遇着慢郎中”的一句俗语,这甘疯子口上虽然诙谐百出,可是男女大防非常讲究。一看自己一只袖子,被花朵般一个少妇拉住,心中一急,身子向后一退,随手一甩,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只破袖管立时宣告脱离,这一来红娘子猛然一怔,举着一只软郎当的破袖不知如何是好。哪知甘疯子满不理会,只把半截破袖向上一勒,走过去向范老头子肩上一拍,厉声叫道:“老先生休慌!老天生下甘疯子,专斩奸人头,专管不平事!现在我把内中情形先告诉你,然后我们再商议办法。” 这时范老头子被甘疯子肩上一拍,定了定神,一面拱手向甘疯子道谢,百慌里又极力安慰红娘子道:“女儿且不要急,我们且听甘兄说明究里,有了甘兄在此,和众位在座英雄,总有法子可想。” 这时滕巩、黄九龙、王元超、双凤各人面上都显出紧张的情绪,双凤又怕红娘子急坏,极力向她安慰,只有痴虎儿空睁着大眼,插不上话。其实此时红娘子哪有心情理会人?一颗心七上八落,只有在腔子里打转,怔怔的兀自提着一只破袖,含着两泡急泪,立在范老头肩下,等甘疯子说出话来。 甘疯子道:“俺因前奉师命,游历苏皖湘豫一带,侦察哥老会、天地会、东捻、西捻,以及各处秘密会党的行动,顺便在芜湖打听单天爵的劣迹。不料到了芜湖一打听,那厮新近被两江总督奏调,升充江宁提镇,业已兴高采烈的带着标兵上任去了。我又赶到金陵,暗地打听官场消息,而且在提镇衙门内暗地探过几次,才明白这次单天爵升调的原因,含有极大的作用,完全是单某自己运动出来。一面在总督方面自告奋勇,以肃清两江盗匪会党作题目,一面却又派自己党羽分赴各地联络会匪,暗地奉他为首领。借着提镇衙门作护身符,实行其官盗勾结,扩张自己的势力。 “有几处较为义烈的山寨首领、湖海英豪,看透他的野心,不服他的命令,他就假着剿抚为名,铲除异己。我暗地窥探他衙门内,三教九流,混杂得很,我探得这番真相,正想离开江南,再赴别处。忽听街上人纷纷传说:提镇衙门捉住了江洋大盗金昆秀,已从镇江解到,快去听审。 “我一听说这话,一时好奇,想去瞧一瞧这金昆秀是何等人物?虽然我在江湖上,从来未听过金昆秀这三个字,但是既然被单某捉来,定不是单某一党,也许是个有作为的好汉。我存着此心又耽搁下来,决意等到晚上去探看一番。因为白天街上纷纷传说听审,自知咱这副怪形怪状容易惹人起疑,不便混在百姓群里同去观审,只好等到晚上再作计较。 “哪知咱坐在一处僻静宿店,还未到晚,街上观审的人已陆续回来,连呼晦气。留神一听,原来这般游手好闲的百姓赶到提镇衙门,只见大堂上静悄悄的鬼也没一个,一打听才知那江洋大盗确已解到,单提镇恐怕白天走漏消息,不大稳便,要到晚上再从牢狱里提出来,亲自在花厅严密拷问。我一想这倒是个机会,何不乘他晚上亲自提审的时候,暗地去窥探一番,免得到牢中去瞎撞。 “等到日落西山,我草草饮了几盅酒,就阖门大睡,预料单某阴险机警,不到午夜不会提审,落得安睡片时。直到鱼更三跃,我起来略一结手,从窗户飞上屋,一口气到提镇衙门大堂上。向下面一看,却正凑巧!只见大堂下面一群兵勇提着两个气死风大灯笼,押着一个铁索啷噹的囚犯,一窝蜂拥向后堂。我也从屋上飞向后面。那下面押犯的兵勇,并不向内堂走去,却从一个角门走进。我亦步亦趋,翻墙越脊,一直跟到一座花园,满是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和几株高大的槐梧,假山前面一座敞厅,大约宴客之所,就是外面所称的内花厅了。 “这时厅内灯烛辉煌,厅外警卫森立,上上下下鸦雀无声,只几批胥吏亲兵屏息而趋,值应公事。我四面一打量,轻轻跳落假山上面,潜身在一块屏石后面,却正对厅内公案。好在这块丈余高的大屏石剔透玲珑,从石上窟洞望出去,格外清楚。哈着腰望了半天,还未见单天爵出来,正有点不耐烦起来。猛听得厅上厅下宰牛般一声狂吼,众人喊了这声堂威,才见公案两旁站列的兵勇胸脯一挺,齐喝了一声:‘大人到!’就见厅内屏门一开,许多亲兵拥出一个红顶花翎的单天爵来。 “那厮一坐下公案,提笔一点,立时两旁兵役扯开破锣般嗓子喊一声:‘带金昆秀!’霎时外面一阵铁索锵锵,前拉后拥,架进一个囚犯。这时咱借着厅内灯光一看囚犯面貌,立时吃了一惊!原来那囚犯脸上美秀而文,毫无绿林凶恶之态,只可惜两肩琵琶骨上,已被他们穿了两个窟洞,贯着一条铁索。无论何等好汉,一穿琵琶骨,一点能耐也施展不出来了。” 甘疯子说到此地,猛听得红娘子啊啊一声,立时滚到范老头子怀内大哭起来。范老头子也急得满头大汗,一手抱住红娘子,一手拉着甘疯子大声道:“甘兄,以后怎样?” 甘疯子急道:“老先生不要急,令嫒且慢哭,听我讲完,我们有这许多人在此,总可设法报此大仇。” 范老头子满脸凄惶的说道:“甘兄,老朽只有这一女一婿,倘有差错,老朽这条老命也豁出去了!” 甘疯子双手一摇,大声道:“老先生休得自乱方寸,且待我讲毕再作计谋。那晚我暗地一看金昆秀虽然被他们穿了琵琶骨,依然雄赳赳气昂昂不失好汉气概,被那般如狼似虎的兵卒拥进花厅以后,就笔直的挺立在公案下面。只听得单天爵惊堂一拍,大声吆喝道:‘好一个万恶的狗强盗!到了此地,还不与我跪下?’那金昆秀毫不惧怕,张目大喝道:‘休得多言!老子既然误中奸计,这颗脑袋就结识你们。快与我来个干脆,不要啰嗦惹厌!” “两旁亲兵胥吏看他出言顶撞,立时山摇地动的几声畏喝,奔进几个高大的悍卒,一齐动手想把金昆秀强制着推他跪下。哪知蜻蜓撼石柱,竟推他不动。忽然屏风后面一声冷笑,跑出一个长面黑须的道士来,走近金昆秀背后,冷不防举起右手骈指向他胁下一点,只听得金昆秀一声哎哟,立时瘫软在地上,只剩得破口大骂,再也挺立不起来。 “我知道那道士施了一手点穴,倒并不为奇,可是仔细打量那道士形貌,倒吃了一惊!原来我认识那道士,是湖南洞庭湖三十六寨的首领,江湖上称为洞庭君柳摩霄的便是。论到此人本领,却也十分了得,可算得湖南绿林的魁首,比单天爵又高得多多。湖南捻党几个主要首领,差不多都是他的门徒,可是心狠手辣,又可算得江南第一个恶魔。不知为何会跑到江宁来同单天爵在一起,物以类聚,单天爵从此益发如虎添翼了。 “那时柳摩霄一露面,我格外想探个水落石出,只见柳摩霄把金昆秀点翻以后,仍复飘然而入。那高坐堂皇的单天爵,一看金昆秀委顿在地上,哈哈大笑道:‘你这狗才到了本镇面前还敢倔强!你倘然知趣,从实招出你的丈人范高头现在何处,手下尚有几个党羽,一一从实招来。本镇念你并非首犯,可以笔下超生,从轻发落。’把惊堂一拍,连喝快招!哪知金昆秀坐在地上一味丑骂,单天爵大怒,喝声用刑!霎时下面抬上几件厉害的刑具,摆在公案下面,单天爵怒火中烧,连喝用刑。 “这当口,柳摩霄又从后面转出,在单天爵耳边下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单天爵连连点头,立时示意左右暂停用刑。一忽儿又从屏后走出一个衣冠华丽的大汉来,走到公案下面向上打了一躬,转身指着金昆秀喝道:‘金昆秀,你要明白!你弄到这种地步,都是范高头害你的,休怨我张海珊心狠。你要知道十几年前,你丈人弄得好一手金蝉脱壳之计,又心狠如狼的把插天飞害死,弄得咱们江北一支盐帮一落千丈,生计毫无。万不料此番你先来自投罗网,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要知道插天飞是柳公的高徒,岂容你们谋害?我们早已明查暗访了好几年,兀自探不出老鬼隐藏所在,一半也碍着本省诸大宪的面子。现在诸大宪远调的远调,致仕的致仕,连朝廷也换了皇上,可是我们报仇的机会倒一天比一天近了,最欣幸的是单大人荣升此地。当年你丈人耍鬼计,拥着巨资道遥法外,偏偏鬼使神差,你奉着老鬼的命令来打听江苏官场和盐帮的消息。以为诸大宪都已走开,又可出来独霸江苏,差你这开路先锋先来打探。哈哈,难得你们自来投到,倒出我意料之外。但是我们怨有头,债有主!你虽是老鬼的子婿,同我们却非真正怨家对头。我说金昆秀啊!大人既然有意开脱你,我们也不愿难为你,只要你把你丈人的地址从实招出,我们求一求大人,定可放你一条生路。再说你自己虽然拚死报答你丈人,情愿皮肉受苦,可是你跟来的从人同时被我们捉来,你不怕死他未见得不怕死哩。我说金昆秀啊!我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你要再思再想。,我听了人家这番话,才明白金昆秀就是老先生的爱婿,祸根还在十几年前事。” 不料甘疯子讲到此处,范老头子猛的把桌子一拍,大喊一声道:“此番完了!”说了这句,满头大汗,在屋中间来回大踱,急得走投无路。 那红娘子一见老父急得这样地步,格外愁肠百结,芳心寸碎!恨得金莲一跺,倏的举起手上那只破袖管一抹泪痕,随着向地上一摔,赶到老父身边,扶住范老头子哭道:“老爷子您千万保重,倘再生别故,叫女儿依靠何人?”说了这句不禁放声痛哭起来,哭得众人神情索然,难过万分。 黄九龙蓦然大声说道:“这不是哭泣的时候,在座诸位都与老前辈意气相投,当然都有分忧的责任。现在时间紧迫,不容虚费光阴,且听我们师兄说完了,我们再想法子。”便向甘疯子问道:“师兄,以后他们怎样处治金君呢?” 甘疯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冷笑道:“我们练功夫的人,第一要懂得养气,这样鸟乱,如何担当大事?虽说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要知道这句话是平常俗夫的恒情,我们怎能如此?而且我一夜奔驰,从江宁跑到此地,难道专为金君一人?要知道单天爵此番举动,表面上是访拿范老先生,骨子里尚有极大阴谋,而且祸在眉睫。不料我一肚皮的话还未说到分际,就被你们鸟乱得昏天黑地,真是笑话!” 这一番话词严义正,连范老头子都惶愧万分。王元超恐怕红娘子同双凤多心,众人面上也不好看,赶忙接口道:“时机紧迫,快请二师兄说明究里。” 甘疯子一声冷笑,又继续道:“那时自称张海珊的说完这套诱供,金昆秀双眼冒火,狗血喷头的大骂他一顿。这一骂,立时把金昆秀用起酷刑,死去活来的好几番,金昆秀已经是奄奄一息,依然没有一点儿口供。单天爵只好退堂,把金昆秀押入死牢。我一看花厅内散得一个不剩,在假山后面略一盘算,仍复飞身上屋,寻踪到单天爵签押房上。恰巧上面有个天窗,明瓦微有破损,可以窥见屋中情形,连讲话声音都听得仔细,只见屋内单天爵换了公服,和柳摩霄正谈着刑审的事。 “那柳摩霄说道:‘您在花厅刑审金昆秀的时候,我已把金昆秀从人提到另一座厅内细细拷问,可恨这个从人也是一块硬骨头,拚死也不肯说出所以然来。幸而把他身上仔细一搜查,搜出一张拳法歌诀,旁边注着某月某日家主口授,太湖柳庄铁桨冯义敬抄字样。我一猜度冯义就是这个从人名字,家主就是范高头,太湖柳庄就是范高头隐匿所在了。’ “单天爵拍手道:‘你所料不错,那范高头本来与太湖黄九龙的师父有点渊源,难免倚仗太湖帮作靠山。不过黄九龙到太湖没有几年,也许范高头新近从别处迁移到太湖去的。这样一来正合我们心思,索性趁此一网打尽,免得将来掣肘。我想趁他们羽翼未丰,立时假拿范高头和肃清太湖盗窟为名,调齐水师陆兵,由我自己亲自出马,一鼓荡平,公私两方都可如意了。” “柳摩霄微微摇头笑道:‘你这样一来,实际上没有多大益处,这样劳师动众,难免太湖方面没有侦探,反而打草惊蛇,使他们有了预备。再说江宁的水师我已闻名,是个摆饰品,没有实用的。我们既然想扩张自己势力,预备将来发展,最好借着剿匪名目,瞒起上峰,大大的开篇报销,暗地仍由我们嫡系部下乔装进去,把太湖几个主要人物一律除掉,把全湖夺过来,照洞庭一样重新布置一番,作为我们第二个根据地。至于官面上水师陆兵一样调动,无非叫他们在水口摆个样子,免得把我们行动落在他们眼里,那般饭桶干这种风流差使也是十二分满意的。你想想这法子如何?’ “那单天爵对于柳摩霄似乎非常服从的样子,满嘴恭维,连声答应。他们两人这样商定计策,我明白柳摩霄和单天爵野心极大,将来必定要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情来,看情形柳摩霄是他们一党的首领,单天爵还是副角。倘然他们这种举动,完全想推翻满清吊民伐罪,倒也罢了,然而柳摩霄、单天爵这种魔头,哪里有这种胸襟,无非荼毒百姓罢了! “当时我在屋上暗暗打算,知道他们说得出做得出,须得赶快通知你们,免得中了他们圈套。又一想柳摩霄口中说的冯义,虽然是个仆人倒也难得,金昆秀也是一条汉子,不如先救他们出来再说。主意打定,正想飞跃离屋,不料柳摩霄果然厉害,我身形略一转动,他在屋内似已觉得,突然大喝:‘好大胆的强徒,敢到我面前卖弄玄虚?’我正想既被窥破,何妨与他周旋一番,看看他究有多大能耐。不料我还未跳下去,同时从侧面墙头一阵风似的跳进一人,接口笑道:‘柳公好耳音,是贫僧并非歹人。’说了这句走进屋去。 “这样一巧混,我几乎笑出声来,乘机略一驻足,再向屋内一瞧来人形状。原来接口的人我也约略认识,也是单天爵一个臂膀,绰号飞天夜叉。原是少林寺出家僧人,同醉菩提、单天爵都是师兄弟。单天爵知道他本领不寻常,招来助纣为虐,索性蓄起头发,捏造一个姓名,补了一名守备,跟着单天爵形影不离。那时他一进门,单天爵、柳摩霄都认为屋上的人就是他,并不细细研究。三人笑了一阵,谈起调兵遣将到太湖去的事来。 “我救人心切,无意再听下去,就从屋上回到大堂上面,设法寻到死牢所在。好容易探着金昆秀关着的一间牢房,一看下面几个兵士来回梭巡,狱官奔进奔出,很是忙碌。暗听他们说话的口风知道,金昆秀备受酷刑,身带重伤,已经不省人事,因为上面吩咐下来金昆秀是个要犯,要留活口,所以狱官不敢怠慢,敷药灌汤,很是忙碌。 “我一听金昆秀病得这样沉重,心想如何救得出去?幸而从下面狱卒口中又听出:铁桨冯义就在金昆秀这间牢房的隔壁。我在屋上向间壁木栅内一瞧,果然有个黑面大汉反剪着手,在屋中来回急走,走一阵,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一阵。看他这样情形,定是冯义无疑。想必关心金昆秀伤重,所以时时窃听,我又看他行动自如,料是没有受伤。大约因为是个仆从,无关紧要,侥幸也没有穿琵琶骨,要救他尚非难事。 “我略等狱中人声稍静,守卒松懈时候,飞身下去,折断了几根木栅,一言不?3毂郯逊胍逡患校床患巴讼滦叹呔头缮砩衔荩豢谄沙鎏嵴蜓茫案銎Ь驳胤剑逊胍宸畔隆o却ざ鲜纸派狭皖恚悸愿嫠咚坏愦蟾牛胍辶6惫蛟诘厣希笪野呀鹄バ憔瘸隼础n矣指嫠咚芰丝嵝蹋耸虏皇。岩跃瘸觯掖耸痹倩厝ィ姓诓槭t臃福裢饽岩韵率郑≈豢闪够刈嘣技父鋈死淳人:迷谝话胩觳患糜行悦牵盟谟薪1314埠谩s谑欠胍甯伊乖匠嵌觯悴煌v沟南蛱芾矗搅舜说匾咽墙纭?br /> “因为冯义陆地飞行功夫差得太远,一路都由我半夹半扶的飞奔,累得我大费力气,否则早已到此了。我同冯义到了此地,就嘱咐他快回柳庄,请范老先生到湖堡会商办法,冯义应声去讫。我一看镇上有买酒招子,奔波了一晚,陡然酒瘾大发,身不由己的钻进酒店,姑且喝他几盅润润嗓子,浇浇脚板。还未喝得尽兴,忽然闯进几个劲装大汉,索酒甚急,满口都是江湖黑话,又向酒保接连打听柳庄和湖堡的道路。 “我听得吃了一惊,心想好厉害的柳摩霄,居然用出迅雷不及的手段。来得这样迅速,想是狱中发现失了从犯,恐怕太湖有了预备,所以连夜发动,咱一看事已紧急,赶忙放下酒杯,匆匆付了酒钱,假装醉汉,踉跄趋出。先在湖面暗暗巡视一番,果然湖中隐隐有不少可疑船只游弋湖面,有一只最大的船,泊在远处苇港里面。 “我从远远的岸上窥探船内,虽未能看得真切,似乎气派不小,也许柳摩霄和单天爵亲自到来。洞庭三十六寨各寨首领,和喽卒头目也到了不少。我无暇再探,慌忙进堡。初见范老先生在座,尚以为已得冯义报告呢,谁知诸位还毫不知情。现在时机紧迫,我们须赶快想法,一面退敌一面救人。料得柳摩霄现正派人四面探明路径,白天绝不会动手,趁此我们可以暗暗布置起来。” 甘疯子说罢这番话,向黄九龙道:“三弟事不宜迟,你先把全湖头目在一个时辰内秘密召集,听候指挥。快去,快去!” 黄九龙领命,立时从身边拿出几面尖角小龙旗掀帘而出,甘疯子又向双凤拱手道:“两位女英雄家学渊源,又得师母亲授绝艺,当然不同凡俗。今天凑巧不过,两位光降到此,未知能稍助一臂否?” 双凤赶忙敛衽答道:“愚姐妹同范老伯原属世交,同甘先生等又是异流同源,休戚相关,当然同舟共济,听甘先生指挥,不过愚姐妹功夫浅薄,不足当大任罢了。” 甘疯子呵呵大笑道:“两位何必这样谦抑?得蒙两位扶助,何愁强敌不克。”又回头向范老头、红娘子笑道:“老先生同令嫒现在权且安心,我们只要同心合力,定可报仇雪耻,救出令婿。” 这时范老头子已听明究里,知道事已到此,急死也是枉然,心神反而渐渐安定下来,只连连拈着长髯,盘算退敌救人的法子。惟独红娘子关心夫婿,听得甘疯子说明金昆秀刑伤病重,格外芳心粉碎,恨不得插翅飞向江宁,立刻手刃仇人救出丈夫。正想开口,忽听得自己父亲银髯乱拂,摇头长叹道: “甘兄,此番小婿陷身牢狱,受尽惨毒,都是老朽疏忽所致。从前老朽在江南江北盐枭堆里称雄尊霸,原想培植基业,待时而动。那时尊师陆地神仙和吕元先生那般老辈英雄,都与老朽暗地联络,互相策应。到后来死的死,散的散,老朽也遭挫折,隐迹湖滨,满以为我们一辈的抱负如电光泡影,不能振作有为的。不料现在我看得尊师几位门下,都是英才出众,大可有为,千手现音几位弟子和海上几位劫后英雄,都可以联盟团结,发扬先辈未了的志愿,因此老朽也死灰复燃,想收集旧部,助诸君一臂之力。恰巧前几天千手观音差两位吕侄女晋谒湖堡,顺道到舍下探望老朽,拿出千手观音的手书交与老朽一看,书内大意,说是清朝气数已衰,不久英雄辈出,天下大乱,劝我收集旧部,待时而动。老朽一看这封信意见与我相同,立时差小婿先到镇江一带,探看从前几个旧部情形,和近来官场有无变动。哪知忘恩负义的张海珊勾结了洞庭帮,不幸的小婿竟坠入他们的圈套。幸蒙甘兄探得内情,先救冯义,连夜赶到,不然的话,老朽和小女都被蒙在鼓中,今天敌人到来,难免措手不及,性命难保,甘兄这番恩德实在报答不尽。现在敌人在前,全仗甘兄主持一切。横竖老朽和小女两条性命,无异死里逃生,还不同他们一拚,更待何时?” 第十八回 看剑引杯长 借箸运筹有奇有正 伏兵乘月黑 弯弓盘马擒贼擒王 范老头子话刚说完,忽然走进一个湖勇报告道:“堡外来了一个汉子,自称是范府仆人冯义,有急事求见。”甘疯子喝道:“快叫他进来!”湖勇领命退出,片时奔进一个彪躯大汉,胁下夹着一支大银桨,一进门就向范老头子跪下大哭道:“姑爷陷身江宁狱内,熬刑受伤,眼看性命难保,快请主人搭救才是。” 范老头子一看到冯义,立时又心如刀割,一挥手道:“我已知道。” 红娘子在旁边哭道:“冯义呀,你好好的到了镇江,怎样着了他们道儿,快快说与我知道。” 冯义挺身站起,向甘疯子等一一致敬,然后答说:“姑爷到了镇江,想起有个张海珊从前受过老主人恩,听说现在盐帮中混得场面不小,盐帮中情形非常熟悉。姑爷从前也同他有一番交情,就顺便先到他家中问问情形。哪知万恶的张海珊把从前的恩谊忘得干干净净,新近投入洞庭帮内,姑爷当然毫不知情,同我到了那厮家内,那厮假装出殷勤接待的样子,留我们住在他的家中,设了盛筵,邀了许多绅士模样的人,陪姑爷喝酒,还叫了几个娼妓侑酒。 “第二天张海珊又照样请酒,张宅下人也拉我到外面吃酒。姑爷看得张海珊这样殷勤,毫无疑惑,命我出去自便。万不料万恶的张海珊就在这天晚上,酒内暗下了蒙汗药,我同姑爷都着了道儿,等到睁目醒转,已被他们捆进江宁,可怜姑爷一身本领,被柳道士乘昏迷时穿了琵琶骨,弄得没有法子脱身,现在只望主人和小姐快快搭救,迟一点恐怕性命难保。” 红娘子听得格外花容失色,琼牙咬碎,朝着范老头子哭道:“女儿此刻就同冯义到江宁救昆秀去,要死也情愿死在一块。” 范老头子急得拉住红娘子的手,顿足说道:“女儿啊,为父心里何尝不急,但事已至此,不能再冒失从事。好在甘兄在此,定有妙计,我们想定主意以后,为父同你一块儿到江宁去也不迟。” 甘疯子也接口道:“倘然金先生受刑不重,俺早已把他救回来了,他人已奄奄一息,再冒冒失失把他折腾一下,反面害他了。何况现在万不能一人再去冒险。老实说,俺当时救人心切,没有细想,把冯义救了出来,现在俺倒后悔了。”众人听了这句话,一时愕然不解,唯独范老头子恍然有悟,连连跺脚道:“甘兄此话,果然不错。万一……这又如何是好……” 甘疯子急向范老头子以目示意,止住他的口风,范老头子会意,赶忙缩住话头,掉转口风道:“现在且不管他,甘兄对于退敌救人两桩事定已胸有成竹了?” 甘疯子正要答话,王元超看他二师兄同范老头子说话吞吐情形,已明白其中究里,接口道:“师兄,小弟已想了一个计策在此。我想柳摩霄、单天爵今晚到此妄动干戈,棋胜不顾家,江宁提镇衙门定必警备薄弱,我们何妨将计就计,乘隙而进,来个双管齐下。一面在此同他们对敌,见个高下,一面派出几个人来,率领几个善于驾舟的湖勇,今夜赶到江宁,把金先生劫出来,连夜赶回太湖,使敌人两面得不到好处。单天爵、柳摩霄无论如何厉害,也料不到我们有这一着的。”众人连连点头,齐赞妙计。 甘疯子浓眉一皱道:“江宁虽空虚容易下手,但也有可虑的地方呢。” 王元超又抢着说道:“师兄说的可虑地方大约以为……”说到此处,向红娘子看了一眼,忽然掉文道:“大约师兄可虑的是对方,来个‘釜底抽薪’,但小弟细想不致于如此,敌人也知道冯义易救,金先生刑重难救,因此反而不虑劫狱了。” 甘疯子颔首道:“所见亦是,现在我们就按双管齐下的计策布置起来。不过敌人究竟来了几个主要首领,还未探听明白。我们要照顾柳庄、湖堡两处,又要分出几个人上江宁去,恐怕人数不易分配,回头且同三弟细商。” 正这样说着,黄九龙大踏步进来,向甘疯子道:“全堡头目已召集齐全,听得有敌人侵犯,个个磨掌擦拳,准备厮杀,请师兄发令就是。”甘疯子问明了头目人数,又把所定计划告诉了黄九龙。 黄九龙道:“这样对待最妥当,至于我们几位也足够分配。照小弟愚见,只要不使敌人近堡,也不用正式同他们开战。我们处处用奇兵暗袭,他们孤师深入,我们以逸待劳,地理上又没有我们熟悉,自然分出主客之势,可操胜利之券了。不过到江宁去劫狱的几位,必定要随机应变,谨慎从事。万一他们也料到这着,预设埋伏,我们也是孤军深入,接应不易,实在有点危险。”甘疯子、王元超都暗暗点头。 范老头子朗声道:“救小婿这一节,老朽同小女带着冯义也有三人。另外请黄堡主拨几个驾舟的湖勇,似乎足够应用。” 甘疯子沉思了一回,慢慢说道:“老先生威名犹在,智勇兼资,江宁又是旧游之地,道路自然熟悉。不过情切救婿,难免不顾一切勇往直前,易蹈危机。俺想再请滕老先生同往,作为接应,较为稳当。” 滕巩立时应道:“江宁地面我也来往过好几次,在下自然要陪范兄走一遭。”痴虎儿听得自己父亲要上江宁,也嚷着要同去。 滕巩道:“你武艺造诣未精,反添累赘,好好在此听黄堡主训诲才是,不要任意妄为,为父连夜就会赶回来的。”痴虎儿听得父亲不允同去,只好唯唯答应,不敢开口。 当下众人计议略定,甘疯子向大家说道:“我们此刻应该到前厅和众头目一见,宣布攻守的计划,免得晚上对敌的时候,自己人不认识自己人。”说罢,首先立起身来,由黄九龙领导,一齐向前厅走来。 甘疯子说道:“三弟,你是堡主,你把我们这般人的来历和今天发生的事,对众头目说明以后,就照我们所定的计划支配就是。” 黄九龙道:“师兄在此,小弟怎敢专擅?” 甘疯子道:“我是浪游无定的人,其余几位也不能反客为主,大敌在前,毋庸多让。”黄九龙只可领命而行。 众人到了敞厅,雄赳赳的头目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一见堡主领着老少英雄出来,立时肃然起敬。黄九龙先请众人在上面一排交椅上依次入座,自己立在中间先将甘疯子、范老头子、滕巩几位,向下面头目们一一介绍见面。然后高声说道:“单天爵联合洞庭帮想夺我们基业,己非一日,今天假扮进香船只暗暗到来,晚上必有举动,不过凭单天爵这点能耐,想夺我们太湖的基业,可谓太不自量。现在俺二师兄和几位威名赫赫的老少英雄,都来帮扶我们打退敌人,我们格外可以安心,同心协力地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使他们知道我们湖堡的厉害,免得再来窥觑。”黄九龙说到此处,下面各头目已攘臂大呼:愿同堡主齐心杀敌! 黄九龙举臂一挥,又大声说道:“现在我们退敌计划早已议定,诸位静听我的号令行事好了。”当时一路路又分派众头目防守埋伏的地点,挑了几个能为出众的,分守三道碉垒,又分配了许多弓箭手、火枪手,灰瓶滚木等类,一一布置妥当。回转身,向甘疯子道:“师兄,我们对于柳庄和湖堡两处,在我们几个人中,也应该指定各人的责任才是。” 甘疯子笑道:“这事我已算定了,现在你只要把湖堡严密守住。使敌人无懈可击,再派个得力的头目、几名火枪手,埋伏在柳庄左右,就可无误。至于我们这般人无非互相策应,倒不必指定地点,因为我们非但讲守,还要主攻。讲守是头目和湖勇的事,主攻全在我们几个人身上,此时毋庸明言,回头我自有妙计。现在时已不早,请范老先生预备赴江宁要守,倘然江宁得手,赶快回堡,再定行止。” 范老头子、红娘子、滕巩、冯义立时应声告别。黄九龙又挑选四个武艺了得的头目,拨了两只快艇,跟着范老头子到江宁去。甘疯子又在滕巩身边,低低说了几句话,众人也不知何意,只见滕巩连连点头。于是范老头子一行人别了众人,先回柳庄各人拿了自己的兵刃,又预备了随身应用物件。恰巧黄九龙分派保护柳庄的几十名火枪手,已由头目率领着,暗暗绕道到来,由范老头子指点在两旁柳林内埋伏,然后在自己庄内大家饱餐一顿。餐后,一看日已西斜,即率领着滕巩、红娘子、冯义和四个头目分坐两只快艇。 将要开船,滕巩忽然想起一事,把自己身上背着的两柄剑内,解下一柄太甲剑来,交与柳林内埋伏的头目,吩咐他差一个精细的湖勇,立时送到湖堡,交与堡主,不得有误。嘱咐已毕,然后跳上快艇,一同向江宁飞驶而去。 这且不提,再说湖堡内自范老头子一行人分别以后,厅上众头目立时遵命调齐各人部下,分头密密布置起来。黄九龙指挥众头目已讫,一想晚上厮杀,总要夜静时分,时间绰绰有余,二师兄难得降临,吕氏姐妹又系娇客,尚未正式设筵敬客,不如趁此畅叙一场。想妥主意,立时传令厨役,赶速预备盛筵,款待宾客。一声令下,湖勇们七手八脚早已在内厅布置好筵席。黄九龙又知道这位二师兄一生最喜美酒,特地从湖镇上收罗了几坛陈酿,摆在席前。片时日影西沉,内外掌灯,筵前又设了几支巨烛,照耀如同白昼。 甘疯子看见几坛美酒,早已呵呵大笑,兴高采烈,等到佳果纷呈,时馐初荐,黄九龙躬身肃客,双凤一敛衽让座,甘疯子已等得不耐烦起来,大笑道:“两位女英雄宾至如归,理应上座,俺老饕成性,不惯揖让,快请就座,回头我们还要同仇敌忾,一显身手哩。”双凤知道他们是师兄弟,今天这首座难以却让,只好道声有僭,盈盈就座。 食上数道,酒过三巡,甘疯子举杯向众人说道:“敌人此时必鬼鬼祟祟在湖岸商量进攻之策,满以为我们毫不觉察,手到擒来,哪知道我们瞭如观火,遐逸自如。但是话虽如此,我们也步步谨慎。第一,先要保护镇上商民不使惊扰。第二,我们抱定擒贼擒王的宗旨,须等他们上陆以后,我同三弟在第一道碉垒外面,先同他们几个主要人物,见个高下。两位女英雄同五弟游巡水陆各处,随时接应,尤其在柳庄方面,多多注意。等到敌人退去时,再在堡中放起信炮,各人指挥埋伏军队,袭击敌人归路,务必使敌人全军覆没受个重创,知道湖堡非易与之处。” 双凤听甘疯子说得井井有条,想不到这个醉汉,居然经纬在胸,一丝不乱,着实暗暗钦佩。又想到甘疯子偏教我们姊妹俩同王元超在一起,好象在有意无意之间,未免略现忸怩之态,可是两颗芳心内,又象非常痛快一般。这时走进一名湖勇,向黄九龙献上那太甲剑,略述滕巩临走吩咐的一番话。黄九龙抽剑细看,只觉莹如秋水,冷气袭人,端的是口好剑,众人也交口赞美。黄九龙便将滕巩得剑原委,和今天父子奇逢的经过,向甘疯子略述所以。 甘疯子听得眉飞色舞连酌巨觥,呵呵大笑道:“芝草无根,醴泉无源,痴虎儿可算得一块无瑕之璞,将来一经雕琢,必非凡品。就是滕老先生劫后得逢高人,意外又遇令子,从此蔗境弥甘,也未始不是老天爷报施善人。可惜那位老和尚不留法号,大约也是百拙上人之流。至于百拙上人的八口剑,将来定要应劫而出,在尘世中跟着英豪侠士磨炼一番。但是俺从前听到洞庭柳摩霄手中有两口宝剑,一名倚天,一名贯日,也是百拙上人八剑中的佼佼者,不知怎么会落在这魔头手中?未免明珠暗投了。” 这时舜华坐在首席上,一眼瞥见甘疯子腰间挂着破剑,笑向甘疯子道:“甘先生剑术绝伦,尊剑当非寻常之品。”甘疯子听她问到自己剑上,不禁哈哈大笑,连王元超、黄九龙也掩口胡芦。 甘疯子边笑边解下那柄破剑,递与舜华,笑道:“两位女英雄定是此中知音,且请品鉴俺这柄破剑,以博一笑。也许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哩。” 原来舜华、瑶华最爱的是宝剑,精于鉴赏,起初听得甘疯子大谈百拙上人遗剑,已经有点技痒,此刻甘疯子解下破剑请她赏鉴,恰恰投其所好,慌忙喜滋滋双手接过。坐在次位的瑶华,也自秋波直注,总以为乃姊手上这柄破剑,外表虽欠雅整,推人及物其中定是化龙之选。 哪知舜华接到手中,心中已是突突暗跳,心想今天要糟!以前赏鉴过宝剑不知多少,哪有象此剑轻如无物,宛如拿着空剑鞘一般,也许其中是古代奇珍非同小可。万一说不出此剑来历,岂不当场贻笑大方,但是人家已送到手中,只好郑重其事的左手执鞘,右手拿剑,原想慢慢抽看,不料仔细一看,几乎笑出声来。而且舜华、瑶华四只妙眼,直勾勾盯在那柄剑上,半晌做声不得。你道为何,原来甘疯子这把剑,谁也想不到竟是一根毛竹片,无非削成剑形而已,还比不上小孩玩的竹木刀来得精致。倘然不明白甘疯子师兄们的来历,还以为银样蜡枪头,故意装着唬人呢。怪不得吕氏姊妹目瞪口呆,做声不得。连痴虎儿也睁着一双大环眼,连呼奇怪。惟独黄九龙、王元超和甘疯子,一齐笑得打跌。 到底舜华机警,略一思索,如有所悟,笑向甘疯子道:“甘先生这把竹剑,大约游戏三昧,并无用意的,本来象甘先生这样武功绝世,原不在于利器的。”说罢,仍把剑插入剑鞘,双手送还。 甘疯子含笑接过,向腰间系好,然后面色一整,侃侃言道:“两位女英雄渊源家学,会心不远。要知道宝剑虽利,究竟是身外之物,俺们内家一派,讲究练神养气为主,到了炉火纯青金刚不坏时候,无论一丝一缕,竹头木屑,都可凭着自己内功运用如意,同宝刀利剑一般,就是赤手空拳,也可避实蹈虚,因敌为用。所以战国时代越女之术,能用一支小小竹枝,与三千铁甲军周旋进退,如入无人之境,这就是剑术至妙之境。 “这越女剑术久已失传,只有敝老师得到薪传,自己又用了一番参证苦功,已到神化不测的功候。可惜俺们一辈资质愚鲁,难得薪传,尚难神化。可是身上有无利器,倒也不足重轻,所以凡在敝老师门下的,很少不带有宝剑和暗器的。 “至于三师弟这柄白虹剑,敝老师赐的时候,别有用意,原来异数。可是这柄白虹剑,名虽为剑,其实可算得各种军器中最奇特最难使的一种兵器,非懂得越女剑术,绝难运用此剑。说到俺这柄竹剑,无非随身摆个样子,可是真要用它起来,倒也不亚于他的白虹剑。俺这番话未免过于夸大,好在两位女英雄不是外人,当可恕俺狂谬。再说不知进退的话,回头咱就凭这柄竹剑,同柳摩霄的倚天、贯日两口利剑周旋一番,试一试我这柄假剑敌得住他两柄真而且宝的利剑否?”说罢,仰天大笑,狂态可掬。双凤听了他这番狂语,倒也知并非大言,确有道理,着实恭维一番。 这时黄九龙按着那口太甲剑,忽然想起一事,向痴虎儿道:“你现在未懂剑术,暂时不能携带此剑,今夜权借别人一使。回头你只守咱们房后的山岗,那岗俺已派了几个头目率领百余名湖勇驻在那儿,帮你守卫堡后。你可仍用那枝纯钢禅杖,立在紧要处所,不要擅自走动,待俺们退敌以后,自会通知你的。”痴虎儿唯唯领命。 黄九龙又向双凤道:“两位女英雄如未带兵刃,这口太甲剑可以权充一使,敝堡还有几柄倭刀,倒也犀利,两位也可委屈敷用。” 舜华笑道:“愚姐妹已带着随身兵刃,倒是王居士秉承师教,想必尚无利器。虽说王居士绝艺惊人,可是与贼交手,何必多费精神,何妨权借这柄利剑一用呢?” 黄九龙原想让自己师弟应用,不过双凤是客,不能不虚让几句,既然她们自己说出带有兵刃,趁势把太甲剑交与王元超带在身边。王元超接剑在手,掂了一掂,尚可应用,就曳在腰间,依旧同众人且议且饮。 这时外边探报络绎而来,有的报称敌人有几只巨船扬帆而进,有的报说敌人船上,已在造饭快要发动。甘疯子听得满不理会,依然大杯的酒灌向喉内,众人只好耐着性陪他。等他吃尽兴,差不多已交二鼓,甘疯子才摩腹而起,呵呵大笑道:“是时候了。”说了这句,脚下一溜歪斜,划着之字步,冲到黄九龙身边,附耳说了几句。黄九龙频频颔首,立起身来匆匆出厅而去。 甘疯子又回头指着王元超道:“老五,我料定贼人先扰柳庄去捉范老先生,你先陪同两位女英雄到柳庄去。你们三位在柳庄退敌以后,但听堡中信炮放起,赶快回堡,掩袭敌人后面,不必在柳庄留恋,只要范老先生的府中不损一草一木就得。” 王元超领命,先自回到自己卧室略事结束,又把袖中那册秘笈收藏谨密,反身提了太甲剑,赶回客厅。一看甘疯子、痴虎儿已不知去向,只剩双凤姊妹俩正在并坐细语,身上风氅已经脱下挂向厅壁,露出前天交手时一套紧身利落的小打扮,不过各人腰间多了一个剑匣和一个镖囊。一见王元超进来,赶忙立起含笑相迎,两双妙目向他身上直注。原来王元超此时换了一套青绸夜行衣,越显得猿臂蜂腰,丰神玉照。王元超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笑问道:“他们先走了?” 舜华道:“甘先生将才又得到紧要探报,已同黄堡主到外面指挥一切,痴虎儿也跟着几个头目到后山去了,我们就此走吧。”王元超道:“好。”于是三人转身出厅。 一路行来,已到堡门,立在广场上,回头一看,两扇黑漆大门,已在三人出来时闭得严丝密缝,而且堡中灯火全无,声息顿寂,只剩一轮皓月当头高悬。月光罩在广场上,好象铺了一层银沙,四周静荡荡的,除掉三人的身影子平铺场上,其余一个人影都没有。三人正悚然诧异,忽见照壁旁龙爪槐底下鬼影似的走过一人,悄悄说道:“奉堡主命,请五爷同两位女英雄快赴柳庄,快艇已在渡口伺候了。”说罢,倏的向后一跃,立即隐入树影之内。 三人听得耸然四顾,偶然云破月出,隐隐见门楼上和四面林内,干戈森森,略约可辨,月光隐去,又见黑沉沉不见一点迹象了。三人不敢停留,一路钻程飞行,刹时趋过三座碉垒,果然停着一只八桨快艇,四个劲装湖勇,分坐首尾,都一声不响的扶桨而待。三人一跃下艇,立时八桨齐举,向东飞驰。此时王元超同吕氏姊妹在这小小艇内,也顾不得许多嫌疑,只有促膝相对。 舜华悄悄道:“甘先生和黄堡主真是非常人可及,你看我们一路行来,表面上好象刁斗无声,一点没有戒备,其实处处埋伏周密,正合战略上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的妙诀。” 王元超微微笑道:“二位熟谙韬略,也从这句谈吐内流露无遗了。”?椿椴蛔越泥偷囊簧α顺隼矗芽诘溃骸跋氩坏皆只股朴诖柿钅亍!蹦歉鲂肿郑椿芽诙觯坪跤械隳盐椋胧栈兀咽遣患啊?墒峭踉艹枞艟薏坏昧6被钩埔痪渌疵茫弈瓮蚰阉党隹诶矗炊卮鸬幕岸济挥辛恕?br /> 正在大僵特僵之际,那位瑶华忽然指着湖心,悄悄道:“莫出声,那远远几点桅灯下面,似乎人影幢幢,杂乱得很,定是敌船无疑。有几只似乎已经启碇,渐渐移动呢。”王元超道:“果然是敌船,看情形那移动的船,也是向东的。”王元超急回头向湖勇道:“我们快赶一程,早到一步才好。”湖勇应了一声,立时觉得船首浪花嗤嗤乱响,船身箭也似的飞驶而进,片时已到范宅门口,泊在那茅亭下面。 三人先后跃上,刚立定身,只见两旁竹篱上飕飕几声,跃过几个人来,王元超急抽剑迎上一步,喝问道:“来人通名。”那几个人急开口道:“五爷,我们奉命在此埋伏多时,顷得弟兄飞传堡主命令。”王元超这才明白是火枪手几个头目,那几个头目走近身向三人行礼,站在一旁。 王元超道:“咱们乘快艇到此,途中已见敌船发动,有几只向这面驶来,不久就到。诸位快去埋伏妥当,只看敌人退出范宅时候,诸位端正火枪,向敌人施放,可是事先千万不要打草惊蛇。”那几个头目领命,依然跃出篱外,自去埋伏。 这里王元超又对快艇上的湖勇,吩咐他们在近处隐藏,但听口哨为号,再摇出来,接应咱们回堡。吩咐已毕,同双凤跳进范宅内,看了一遍,只见范宅三个老女仆,瑟瑟的躲在炉灶下,一见双凤齐喊吕小姐救命。舜华急忙向她们摇手,不要作声,把几个老女仆曳在一间辟静小屋内,反锁起来,嘱咐她们无论听见外面有何声响,千万不要出声,否则会没命活。 三人一齐回到前庭两株丹桂下面,王元超笑道:“昨夕我同敞师兄到此同两位同席,不料此刻景象如昨,人事全非,真所谓不测风云,难以逆料的了。”不料舜华听他说了这句话,怔怔的痴想了片时,似乎朱唇微动,欲语又止,半晌,突然悄悄问道:“那册秘笈,王兄想已收藏隐密了?” 王元超以为她关心秘笈,慌忙答道:“已藏在我寝室内,想不致再失的。” 瑶华口快,抢着道:“将来王居士启看时,千万不要有第二个人在旁才好,因为……”舜华不等她说下去,急向王元超道:“敌人快到,且莫闲谈。咱们三人就在屋上寻个僻隐处埋伏起来,凭高看守,也可瞭望门外情形,且看敌人追来作何举动,那时咱们再见机行事。” 王元超连声说好,于是三人连翩跃上屋顶。恰好屋外两旁都紧贴着高的树木和几竿长竹,双凤姊妹俩首先挑了左面贴墙的两竿长竹,各自飞身而上,分据竿巅。王元超看她们上竹竿时,连叶影子都没有动一动,知道轻身功夫已臻上乘,不禁暗暗点头。自己略向双凤举手示意,先不飞向树林,双足一点,竟向外飞过一重厅屋,立在门墙举目远望。 果然月光映处,湖面远远两艘巨艇逐浪而来,慌忙伏身细看,来船渐驶渐近,距岸里许光景,忽转舵向右隐入芦苇深处。王元超起初不解敌人用意,继而恍然大悟,明白敌人尚以为范老头子安处家中,想来迅雷不及掩耳,故而远远停泊。又一想前晚自己同三师兄来探柳庄,也是从右面柳林探道而入,那样敌人舍舟上陆,没有第二条道路。不过这样一来,右面埋伏的火枪手,难免不被敌人先行窥破,倒有点不大合适。 略一思索,倏的跳落门外,悄悄撮口作声,刹时几个头目闻声跃出。王元超一述所以,叫他们把右边埋伏的人,统统调到左边篱内,再调儿拨人庄后埋伏,防敌人在屋后纵火。吩咐妥贴,又回身跃上门墙,接连几跃,回到原处。先向左面竹竿上的双凤悄悄说明备细,然后趋向右而,捡了一株大槐树,双足一垫,一个黄莺织柳势,跃上树巅,隐身丛叶之中,恰与双凤成了个遥遥对峙之势。喜得树身高出屋面,门外情形依然望见,又喜此时天上云浮,月华格外明朗,月光照处,真同白昼一般。 在树上待了片时,倏见门外右边篱上,一阵风似的跃过好几条黑影,看身手颇为矫捷。又隔了许久,中厅屋脊上探出几个头来,渐渐露出全身。借着月光看出,厅屋上却只三人,其中一个身材瘦削,手提长剑的贼人,衣服非常特别,映着月色,似乎全身灼灼放光,异常灿烂。正觉得诧异,屋脊上鬼头鬼脑,忽聚忽散的捣了半天鬼,才见那身材瘦削的贼人,左手一扬,就听得庭心滴嗒一声,料是问路石子。这声响过,二贼立时飘身而下,两个身躯高大的,一伏身蹲在瓦上,并不下来。 王元超无暇顾及瓦上,急看庭心三贼时,倏已一个不见,料已蹑足进屋。半晌,忽听屋内一片喧哗,三贼大骂而出,一个青帕包头手持双刀的大汉,顿时暴跳如雷,毫无顾忌的大喊道:“老鬼也只有这点胆量,大约闻得风声,吓得弃家跑掉,连一个鬼影都没有了。” 瓦上两条大汉听得屋中无人,立时挺身而起,发出破竹般喉咙,向下面哈哈狂笑道:“喂,小凤,你爱的小寡妇呢,难道也溜了不成?这不是丧气么?”即见那身发异光瘦削的贼人,用剑向上一指,冷笑道:“今天老子们瓮中捉鳖,不怕他们逃上天去。依我看,老鬼同小寡妇逃走不久,无非躲入湖堡,这倒好,免得老子们多费手脚。我们快去报知柳道爷,早早动手,稍迟恐要漏网。”那屋上两个大汉又开口道:“且慢,老子们难道真白来一趟么?让老子下来赏他一把野火烧他个精光,你看怎样?” 王元超暗地里听得真切,心想这般亡命之徒说得出,做得出,不如就此下手吧。正想停当,已听得左面树上一声娇喝道:“贼人休得逞强,云中双凤在此!”喝声未绝,屋上两贼汉同时一声狂叫,骨碌碌连人带瓦滚下庭心,响成一片,庭中三贼齐吃一惊。顾不得滚下的两贼,飕飕飕地一声跳上厅屋,横刀遮面,厉声大喝道:“原来老鬼不知死活,还敢施用埋伏计,好好,藏头缩尾暗箭伤人算不得好汉,有胆量快出来受死。” 这时三个贼人听得是左面有人说话,全神贯注左面,却看不清敌人藏在何处,只得用话相激。不料话刚说完,又听得右侧屋角有人哈哈大笑道:“鼠辈也敢口出狂言,我来也。”话到人到,已见一片剑光,如银蛇乱窜从瓦面平铺过来。 原来王元超一见两贼已被双凤暗器所伤,趁众贼人全神贯注左面之际,自己悄悄从树上溜下,再就地一个旱地拔葱,从墙外直飞上前厅屋角,冷不防一声大笑,就向敌人右侧舞剑而上。这一手迅速无比,差一点的,人未认清,早已饮剑了账。可是这三个强徒也是久经大敌,颇也了得,一见右而也有埋伏,来势迅猛,无暇细看来人面目,齐喊一声风紧,各自舞起兵刃护住全身,几个溜步,各自散开迎敌。王元超一看敌人身手颇为老练,知是惯家,立时按剑卓立,厉声喝道:“范老先生父女早已远游他乡,现由我寄寓在此,你们夤夜到来,意欲何为?” 那三个贼人听得这句话半信半疑,也不答腔,即由一个手持九节鞭的猛汉,一声怪吼,窜上前来。一对面,立时抡起钢鞭拦腰便打,王元超喊声:“来得好!”微一退步,用太甲剑虚作勾拦,滴溜溜一转身形,敌人兵器顿时落空,却趁势身子一矮,一翻健腕,立时剑花错落,洒向敌身。那猛汉怪吼连连,也舞得满身鞭影,呼呼山响,霎时两人斗得难解难分。 王元超一面从容应付,一面留神余贼,却已不见,只听得下面庭心刀光乱闪,娇叱连连。原来双凤姊妹俩高据竹巅,听得厅上两个高大强徒出口不逊,芳心大怒,姊妹俩不约而同各自拿出一件暗器,舜华用的三棱金镖,瑶华用的莲子弹,随着几声娇叱,就向屋上强徒发去。那两贼正在得意忘形,胡嚷一气,哪里来得及躲闪?一中左目,一中额角,顿时痛极而号,滚向屋下。 双凤一见两贼受伤,三贼惊跳上屋,恰好王元超也在此际现身,趁势双双拔出身后利剑,一个飞燕辞巢直下庭心,本想先除掉受伤两贼再议。不料屋上三贼只让一人同王元超决战,尚有两贼知道埋伏不止一人,也许范高头、红娘子并未逃走,埋伏左近,四面狼顾,刻刻留神,不敢上前助战,果然看见斜刺飞下两个绰约女子,两贼一声狂吼,也自跳下。 双凤一看两贼下来,也来不及手刃伤寇,姊妹俩倏的向左右一分,微退几步,借着月光,先向两贼略略一打量。见那使剑贼人长眉星眼,粉面朱唇,宛如女子,却一脸凶淫猝悍之色,便知不是正经路道。最奇怪通体红如赤火,原来这人穿着一身猩红软缎衣裤,遍身织金镂彩,绣出百鸟朝凤,连腰巾快靴都是一色红缎金绣,所以远看去遍身光辉夺目。那使双刀的贼人,猬髯鹰鼻,蜂目豺声,却又丑恶异常。舜华首先按剑娇叱道:“强徒通名,姑娘剑下不斩无名之头。” 那诡装异服的贼人一跳下来,看得双凤姊妹俩丰姿绝世,已是色胆泼天,暗打主意,两只闪烁不定的贼眼,只在双凤身上来回看个不住。一听她娇艳艳的几声娇叱,格外百骨酥融,先不答言,向执刀的贼人一竖拇指扮个鬼脸,然后回头用剑一指,大笑道:“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长江盖赤凤便是。”又向执双刀的一指道:“这位非别,就是从前鼎鼎大名的飞天夜叉,现任江宁提镇衙门守备,更名沈奎标,奉命到此捉拿范高头、红娘子两个要犯归案。我看你们金莲窄窄弱不禁风,懂得什么利害?大约被范老鬼花言巧语,骗下混水来做他的替死鬼。我替你们想,实在死得不值,及早悔悟,我们尚可另眼相待,否则……” 双凤姊妹俩听他一派胡言,早已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不待他说下去,立刻喝道:“闭口,且识得云中双凤的宝剑!”一声喝罢,姊妹俩利剑一挥,刹时舞成一团白絮,满院寒光,只觉剑光如山,着着都刺向两贼要害,哪里还分得清姊妹俩身影。你想这姊妹俩剑术何等精妙,哪知盖赤凤一声狂笑,竟能从容应付,进退自如。那沈奎标也把双刀舞得风雨不透,同瑶华打得八两半斤,这时庭中翻翻滚滚,战得桂叶乱飞,月华惨淡,一时难分胜负。 屋上面王元超却是眼分两地,眼观八方,既要应付眼前猛汉,又要关心下面双凤,你道他为何如此关切?因为盖赤凤这套奇诡衣服,王元超早已看得诧异,等到盖赤凤同双凤觌面自报名姓,王元超在上面听得真切,不觉吃了一惊,知道这盖赤凤不是常人,恐怕双凤有个闪失,所以时时分神照顾。哪知道这样一分神,同他打在一起的猛汉,倒得了许多便宜,否则早已敌不住了。说了半天,这盖赤凤究系何如人呢?在下趁他们屋上屋下打得热闹,暂时不见胜负之际,百忙中抽出笔来,补叙几笔也好。 原来那时江南出了三个魔头,不要说平时百姓听到这三个魔头的名字,害怕得心惊肉跳,就是江湖上各水陆好汉,以及上三门下三门黑白两道的角色,碰到这三位魔头,也象耗子见了猫一般的害怕,下属见了上司一般的孝敬。这三位魔头本书已经出现了两位,只有最厉害的第一个魔头还没有出现。第二个魔头就是柳摩霄,第三个魔头就是盖赤凤。 这盖赤凤年纪最轻,只二十余岁,在江湖上出名也没有几年,他的师傅是谁?怎样出身?谁也摸不清他。出世以来,独来独往,从来没有一个党羽,也没有一定的巢穴,完全仗着本领惊人,做他独一无二的独脚强盗。而且穿着特别,满身红绫,遍体锦绣,衬着一张俊俏面庞,真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女子爱他象活宝一般。他所做的案子,都是长江一带富商巨官之家,盗的不是奇珍异宝,就是钜万金银。而且性喜采花,只有采了花不劫财,没有劫了财不采花的。他虽然最爱采花,却与别个采花大盗不同。他有三不采:非处女不采,非富商巨室的处女不采,富商巨室的处女而非美貌者也不采。他因为抱定这三不主义,在采花当口,最注意那一点处女之红。往往有不少假处女,被他试验并非原璧,立时死在他剑下的不知有多少。最可笑这般假处女死得还不敢伸怨,因为人人知道盖赤凤采花杀死的处女,都是假处女,这真处女从来没有被他杀死一个过,只有被采的处女自己含羞自尽的倒是有的。有这一层原因,假处女的父母,反而弄得不敢张扬,一张扬无异宣传自己闺女不贞,只有借着盗伤事主为名,请求官厅缉凶惩办。 但是盖赤凤依仗武艺,胆大包天,每做一案必定留下一张梅红大名帖,象穷翰林打秋风用的大名帖一样尺寸,中间印着盖赤凤三个正楷,这样才知道采花大盗的名字。可是捉拿采花大盗的风声,热闹了许久许久,结果还只是知道盖赤凤三个字,其余什么线索都得不到。倒是有一般聪明的读书朋友,从盖赤凤三个字上,推测这位采花独脚大盗命名的意义,和将来的志愿。人家问这般读书朋友怎样推测出来的呢? 据说从前汉朝有个最大的剧盗,叫做燕赤凤,非但在官宦人家采花劫财,甚至飞入汉宫,三宫六院的婕妤贵人以及宫女们,都被燕赤凤任意的奸污。后来索性被赵家姊妹飞燕、昭仪两位有名人物当作面首,出入禁宫,享尽人间艳福。这一段有趣的故事,凡熟悉汉史的无不知道。不料这位长江独脚大盗盖赤凤,居然也知道这桩故事。心想自己年轻貌美,本领无敌,恐怕汉朝的燕赤凤还比不上自己呢,所以他也取了赤凤两字做名字。恰巧自己本姓盖,盖赤凤三字联在一起,又象盖过汉朝燕赤凤的意思。 这样一推测,从此他这盖赤凤三字,一传十,十传百,名气格外大起来。长江一带的官府,听得非常担心,万一他真个仿照汉朝燕赤凤的老法子,到北京紫禁城内去胡闹起来,如何得了?可是想尽了计策,兀自捉他不住。后来两江总督想到芜湖单军门单天爵,知道他十分了得,手下奇材异能的也不少,就下了一道密札,命他相机剿抚。 在单天爵早已闻得长江出现了这位魔头,正想设法联络,助长自己的势力,恰巧接到这道密扎。暗暗一盘算,知道自己手下没有敌得过盖赤凤的,想到洞庭湖柳摩霄与自己素有来往,感情不恶,不如请柳摩霄出马,再用计以甘言厚币,打动盖赤凤的心,应许他将来种种利益,不怕不收为己用。果然单天爵这条计策一拍即合,盖赤凤天不怕、地不怕,只对于柳摩霄,知道本领胜过自己,手下党羽又多,却有几分畏服。又想利用单天爵官势,益发可以逍遥法外。古人说物以类聚,用在他们几个魔头身上,一点不错,这几个凶徒互相利用,结合起来,倒也不能轻视。所以这一次暗袭太湖,盖赤凤也是个主要人物,到柳庄这一路的强徒,盖赤凤还算是首领呢。话休絮烦,盖赤凤的历史,补叙既明,再回转笔头,接写柳庄交战的情形。 且说王元超一面同那猛汉交手,一面关心屋下。因为上面说过盖赤凤的历史,王元超略有所闻,知道这个魔头天生铜筋铁骨,功夫异众,恐怕双凤姊妹本领虽高,究系女流,万一被这个凶淫贼魔占点便宜,那还了得?但是他这样一分神,猛汉那条九节鞭格外得理不让人,以为王元超只有招架,不能还手。王元超一看猛汉情形,又好气,又好笑,一想何必同他歪缠,不如早早打发他回去,可以脱身帮助下面。主意打定,立时神志一凝,罡气内进,一声断喝,身法立变,使出几手内家奇门剑术。只见剑光如雪,虚实难分,刹时把那猛汉裹入一片剑影中,弄得猛汉狂喘如牛,手足无措。 王元超更不待慢,倏地全身一矮,用剑虚格来鞭,来了一手乌龙摆尾,横剑向下平扫。猛汉喊声不好,忙不迭提气上纵。哪知王元超这手也是虚招,等他提身跳起躲过这招,降身未定之际,不等他透过气来,立时侧身进步,左手掐着剑决,右腕一沉,太甲剑变成举火烧天势,剑锋直指敌喉,一上一下迎个正着。猛汉一声不好还未喊出,剑锋业已直透脑后。王元超未待尸身倒下趁势回肘一抽宝剑,同时飞起左腿着力扫去,只听得扑的一声,扫得尸身腾空面起,直落墙外去了。王元超除了猛汉,慌忙回头向屋下一瞧,这一瞧,儿乎把王元超吓得魂飞魄散。 第十九回 如火如荼 甘疯子乘醉却敌 十荡十决 黄九龙先声夺人 柳摩霄、盖赤凤等,奉江宁单天爵的使命,乔装香客,夜袭太湖,而且盖赤凤先同飞天夜叉等一般巨盗,先到柳庄,想一鼓而擒范高头父女二人。万不料湖堡早已得到密报,窥破阴谋,暗暗严密布置,早已派王元超和云中双凤埋伏多时。盖赤凤一到,立时应战,而且一交手,房上同王元超交手的猛汉,顿时丧命。王元超除掉了猛汉,空出身手,低头向庭心一看,却吓了一跳。 你道为何?原来双凤姊妹在庭心同两寇交手,瑶华战的是飞天夜叉沈奎标,飞天夜叉虽然双刀不弱,却敌不过身轻如燕的瑶华。瑶华正想乘隙蹈虚,使出绝招,手刃夜叉。不料庭畔桂花树影底下,突然一声狂吼,跳出一个满面血污形如活鬼的怪汉,抡着两柄板斧,发疯般向瑶华砍来。飞天夜叉得着这个帮手,立时鼓起勇气,拚命夹攻,这一来瑶华倒也吃惊不小!禁不住那怪汉凭着一股戾气,拼命的一路狂喊狂砍,一时倒有点不易对付,只能闪展腾挪,把一口剑舞得光华遍体,泼水不入,抱定暂时不求有功的主意。但是这个流血满面的怪汉怎样钻出来的呢? 原来这怪汉就是先时被双凤暗器所伤的两强徒之一。那一个镖中脑门,原已致命,滚下庭中,登时死掉。这一个左目吃了一颗小小莲子弹,当时虽痛得滚下屋面,因为尚非致命重伤,心头还有点清楚。一看身已滚下,赶紧两腿一拳,安然及地,趁势向树底下一滚,忍着痛略定心神。幸而那颗莲子弹并未陷入眶内,可是左眼已瞎,血流满面。咬着牙蹲了片时,仗着独目,一看庭心四人战了两对,自己相近飞天夜叉,眼看他手忙脚乱要败下来,急向身上一摸,幸喜两柄板斧尚在,咬牙忍痛一声狂喊,加入战圈,想报一弹之仇。两人双战瑶华,功夫一久,瑶华虽然不致落败,却也香汗沾鬓。不料这时舜华同盖赤凤一场大战,也正在万分吃紧的时候。 看不出盖赤凤这个淫魔,手上一口长剑施展开来,不亚于孽龙搅海,恶虎吼山,竟也有许多奇妙着数,而且羼着不少内功要诀。这一来,舜华暗暗称奇,步步当心。盖赤凤也觉得这女子不是常人,一把短剑使得宛如狂风骤雨一般,只得暂收淫念,使出全身本领抵敌。可是舜华究系女子,一双窄窄金莲,未免相形见绌,手上一柄剑已比盖赤凤的长剑要短尺许光景,虽名曰剑,其实就是古时的匕首。两人功力悉敌,禁不住兵器彼长我短,互相刺击之际,又未免显着吃力。 这样战了许久,舜华一看难以取胜,立时芳心一转,罡气潜运,索性短剑交与左手,右手骈指如戟,使出运气点穴功夫。一声娇叱,身法顿变,超距如风,进退莫测。倏而运剑隼击,倏而挥拳猱进,贴地流走,宛如珠滚玉盘,蹑足凌虚,几疑蝶舞花影,这一番大显身手,真有点触目惊心。 哪知偏碰上这位淫魔竟能识货,一跺脚,把长剑霍霍一挥,先来个撒花盖顶,护住全身,然后微一退步,双臂一振,霎时全身骨节格格山响,也自运起铁布衫功夫同舜华一起拳剑并用,抵隙蹈暇,嘴内哈哈大笑:“嘿,好俊的一套擒拿法,想不到美人儿真有几手,好,好,老子就陪你玩玩。”舜华听他口上还找便宜,气得面如冷霜,格外施展出厉害着数,恨不得立时把淫魔一挥两段。 盖赤凤看出舜华拚命相搏,故意略露破绽,身法稍缓,果然舜华中计,用了一手仙人指路,左剑一挥,右手戟指向盖赤凤肩穴点去,满以为这一手敌人吃亏不小。哪知道点到敌人身上,坚逾铁石,毫不理会。正在吃惊后退之际,盖赤凤何等狡猾,未等舜华抽身,早已一声大喝,枯树盘根,横腿平扫。好在舜华毕竟不弱,一声娇叱,凤翘微点腾空而起,未待落地,凭空两臂一分,一个大鹏展翅,又斜飞到丈许远才落下地来。还未立定,盖赤凤已恶狠狠的挥剑过来,舜华正想往后微退,再摇招迎敌,不防匆遽之间,未留神桂树老根微透土面,冷不防玉莲一绊,一个踏足不稳,嘤的一声,娇伶伶的芳躯直向后跌去。盖赤凤哈哈大笑之间,长剑一摆,趁势扑上前去。 说时迟,那时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恰值王元超除掉猛汉,回身下窥,一看舜华危急万分,急得连人带剑直向盖赤凤身后飞刺而下。这一手势如建瓴,疾如激箭,盖赤凤饶是厉害,万不料来人并未落地,凭空飞刺而下,等到骤觉脑后剑风飒飒然,喊声不好,顾不得前面跌翻的美人儿,慌忙就地一滚,向旁滚开丈许,就是这样剑锋已略略及身。不过他仗着铁布衫功夫,未中要害。这剑锋所及,就他一滚之势,嗤嗤几声,把淫魔身上一件大红织金短衣,割下一片来,背上皮肤也裂了一条口子。 盖赤凤生平未曾逢过敌手,这一点小亏,已引为大辱,而且自己一身铁布衫功夫,居然被人划破骨肉,料得敌人手上定是非同寻常的宝剑,幸而自己一滚避开,剑锋已偏,否则不堪设想!不禁又惊又恐,一声狂吼,一跃而起,挺着长剑恶狠狠直向王元超刺来。 王元超知道他不比常寇,早已蓄势而待。这两人交上手,一个是内家巨子,一个是混世魔头,旗鼓相当,各争先着。这时舜华惊魂已定,知道今天没有王元超飞身相救,定要吃亏不小,脸面无光,这一份感激真是难以形容。看得王元超使出全身本领同那恶魔力战,便想跃上助阵,又一看那边自己妹子,同两个凶徒也是苦苦恶战,很是吃力。眉头一皱,立生巧计,暗地拿出了一枝金镖,觑准一个贼人后背,用力打去,轻轻喊声:“着!”那边偏是瞎了一只眼的贼人倒楣,好象命里注定要死在暗器之下似的,那枝金镖从他背心射准,直贯前胸,立时一声狂叫,双斧一扬,倒在地上。 瑶华大喜,精神陡长,运剑如风,向飞天夜叉猛袭。飞天夜叉一看同伴又中暗器,只吓得心胆俱裂,哪里还敢恋战,觑个破绽,拚命向前一刀砍去。那瑶华闪身之际,赶忙奋身一跃,跳上屋面,一矮身,揭起一叠屋瓦,向下一撒,哗喇喇一阵乱响,把那边盖赤凤吓了一跳,一纵身出圈子。看清自己带来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自己一人,局面已是一败涂地,再拚命战下去,绝无好处!正想乘机脱身,哪知瑶华、舜华一见使双刀的贼人已逃得不知去向,这个恶魔也有逃走的意思,立时姊妹两人短剑一横,左右进攻,王元超也加入夹攻。这样把盖赤凤三面围住,饶他本领了得,也弄得只有招架,不能还手。 偏偏这时门外劈劈拍拍火枪声大起,一阵紧一阵,盖赤凤明白门外尚有火枪手埋伏,自己带来几十个喽啰,在门外被火枪手挡住,恐已死得一个不剩。此时再不逃走,自己也要性命难保!但是一看身前身后三柄利剑,象雨点般刺来,一时要想脱身也是不易。心里这样一盘算,手上招架未免较慢,嗤嗤几声,上下衣裤又被敌人剑锋划破几处。心里一急,顾不得身上有无受伤,钢牙一咬,一声大喝:“不是你,便是我!”把满身绝艺一齐施展出来! 只见他前架后挡,横剁竖劈,象疯狮一般,倒也不可轻视。这一场血战,真也非同小可,但见满院匹练般月光,风驰电掣,铮铮鏦鏦之声不绝于耳。王元超等三人见这个恶魔不顾死活,拚命的狂斗,三人各自看定自己的门户,车轮般同他接战,想等他力尽气绝再下煞手。哪知盖赤凤既毒且狡,故意做出不肯逃走,拚命凶斗的神气。这样战了片时,盖赤凤蓦地一声怪吼,全身一矮,把长剑骤地一掠,使出一套八卦游身剑,忽东忽西,忽高忽矮,一个身影象游鱼一般。 王元超等一看他另变招数格外用出以静制动的法子,只三人定守自己方向,从容接招,并不跟踪追击。这一来,完全中他的诡计,只见他向王元超面前剑锋一晃,倏地一个箭步退到中央,哈哈一声大笑!一跺脚,一个一鹤冲天,飞身上房,回身一抖手,便见三点寒心分向庭心三人射来。三人只好先顾眼前暗器,或用剑拨或用手接,一阵叮噹,三枝毒药钢镖,半枝也没有打着人,可是盖赤凤就趁敌人接镖的一刹那,潜地飞逃了。 等得王元超等飞身上房,哪还有盖赤凤影子?只听得前面火枪声还断断续续响个不住,三人一连几跃,立在门墙上一看,门外广场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尸首,埋伏的火抢手一个不见。王元超、舜华、瑶华一齐跳落广场,仔细一看地上尸首,一律头缠红帕,知道是凶徒带来的喽啰。王元超嘬唇作声,就听得右面柳林中也有人吹着口哨遥应,一忽儿足声杂响,从篱门内拥出许多火枪手,为首几个头目首先奔近王元超面前,报告道:“自从奉命埋伏左面及屋后经处,静待了片时,就见右面篱上跳进几条黑影,一霎时都上房进内。半晌,微听宅内厅屋上几声吆叱,就起了兵刃接击之声。片时我们埋伏之处,从半空中跌下一具贼尸,知道王爷几位业已得手。那时就见右面篱上又跳进许多人来,我们就觑准了那般贼徒,一阵火枪,立时倒了一地。只听得右边篱外还有许多贼人,不敢再跳进篱内,只乱喊绕向屋后,向后门攻进去。 “不料我们在屋后也有火枪手埋伏,又是劈劈拍拍一阵痛击,那般逃得命的一般贼人,就拔脚回身飞逃,宅内也逃出一个双刀的凶徒,率领着那般逃卒,亡命逃去。我们以为五爷已把余贼扫得一个不剩,定也赶出屋来,所以我们大胆率领弟兄们,越过左篱,追向前去。不料我们后面又追来一个长剑的凶徒,宛如飞鸟一般,窜入我们队内,长剑一挥,我们弟兄就伤了几个。幸面柳林广阔,散开得快,躲着树后向他攒击。那个贼人真也了得,一纵身就是好几丈,眨眨眼就不见他的影子。等得我们再奋勇追去,那两只贼船已离岸老远,飞也似的向湖心逃去。我们在岸上遥击一阵,因为太远,铅子不及,贼船没有多大损伤,已逃得看不见了。” 王元超也把宅内交手情形略述所以,吩咐他们把屋内外贼人尸首归在一起,自己方面的弟兄,或死或伤、点清人数,赶快运回堡内,又吩咐他们暂且看守宅外,恐防余贼再来搅扰,自己三人赶快到堡外接应。吩咐已毕,恰好快艇上的湖勇已听得口哨,从僻处驶出,仍旧泊在门前。舜华又跳入宅内,把关在小屋的几个老女仆放出来,交与门外几个头目好好保护,又嘱时时在范宅前后梭巡。一一嘱咐完毕,三人跳下快艇,又如飞的驶回堡来。 途中舜华悄悄说道:“盖赤凤这个凶徒,本领真可以,你看他临逃走的时候,发出只手连环分路毒药镖,没有内功,万难学习。今天幸而王兄飞身相救,否则……” 王元超忙截住话头道:“胜败乃常事,何况舜姊本领并不在盖赤凤之下,大约足下稍形不便罢了。”瑶华接口道:“想起来真可怕。我那时看得分明,无奈被两个恶徒绊住,分身不得,看到王兄飞身而下,才把这颗心从腔子里收转。没想到几个恶徒都有几手,回头尚有一番大战。除柳摩霄、盖赤凤,未知尚有几个能为出众的恶徒,我们倒也不能轻敌呢。”刚说完这句话,忽听船舷外哗哗一阵水响,簇起几尺高的浪花,从浪花中涌出一个浑身水滴的人来。 王元超等人大惊,以为敌人半途拦截,急急一齐拔剑在手准备迎敌。船上驾船的湖勇看的真切,慌忙喊道:“五爷且慢!是自己人。”那水波上的人,身子一扭,象鱼一般游近船来,悄悄道:“奉堡主命,请五爷同两位女英雄速去策应,因为洞庭帮的贼人已变计了。”说了几句,不待王元超答话,倏的身子向下一沉,踪迹全无。 王元超等全不知敌人如何变计,只好催舟飞回。片时,已近堡外渡口,只见堡楼上火烛燎天,刀光如雪,却又声息俱无,不象交战光景。再回头一看,距岸里许,敌舟如麻,一字并列,也是灯火通明,盛张兵备,好象预备待战交锋一般,王元超等摸不着头脑。等得快艇靠岸,三人急急向碉垒走去,四面一留神,一路都有湖勇哨巡,碉垒栅门大开,此数湖勇执着巨燎两旁壁立,直达第二道碉垒。一见王元超等三人回来,即有几个头目躬身肃禀道:“堡主在碉楼恭候已久,请五爷同两位女英雄上楼会面吧。”王元超略一颔首,即引双凤姊妹从侧面登道走上碉楼。 一跨进门,只见楼窗口甘疯子箕踞面坐,一手执壶,一手执杯,兀自流水般大喝其酒,好不从容暇逸。一见王元超等进去,立时把壶杯一放,脖子一挺,呵呵大笑道:“诸位杀贼而回,愚兄杯酒劳军,也算古人饮至策勋的盛典吧。” 这时黄九龙也匆匆掉臂而入,一见三人在室大喜道:“俺已得弟兄报告,知道两位英雄手刃巨寇,端的了得,不过今天无端要两位女英雄受累,心中实在不安。”舜华、瑶华慌忙谦逊不迭。王元超把交战情形细说一番,只把舜华受险一节隐去,多添几句双凤姊妹功夫如何了得的话,舜华、瑶华在旁边听得肚内明白,知道他体贴入微,故意极力推崇。王元超说完柳庄交战情形,急问敌人如何变计,怎么此刻还未到来?黄九龙也把其中原因匆匆一述。 你道为何?原来洞庭君柳摩霄和盖赤凤被江宁新任提衙单天爵奉为上宾,每天在密室中暗暗筹划一切非法的阴谋,柳摩霄又把湖南几个重要羽翼,也召集到江宁来,以便差遣。恰好不久就发生金昆秀的事,从金昆秀想到范高头,又垂涎到太湖。那天甘疯子窃听的晚上,甘疯子救了冯义没有多少时候,单天爵已得狱官报告,料得太湖定有能人暗探,顺手牵羊把冯义救去。立时闭城大搜,定了一个暗袭湖堡同时擒捉范高头的计划,星夜暗暗出发。单天爵这厮却遵从柳摩霄的话,恐怕狱中金昆秀再生别样事故,率领着几个凶徒私党,坐镇提衙,并未同去,只拔出枝令箭,当夜飞调几营水师,掩护柳摩霄一队凶徒,在太湖要口遥遥接应。 那柳摩霄本来打算暗袭湖堡,所以进湖船只乔装进香的行径。等到驶进太湖,泊住苇港,先打发几批手下,分头细探,未得要领,而且各人探报大都不相符合。略一思索,知道自己的人已露马脚,看来太湖黄九龙虽然到湖未久,已经很得人心,所以探不出实在消息。等到夕阳西下时交二鼓,先派了一拨人去擒范高头、红娘子,又亲自出马到几道堡垒外面勘察了许久,不觉暗暗吃惊。心想黄九龙怎地了得,非但形势险要,扼守得法,而且内外黑沉沉绝无声息。一看树林深处,堡垒垛口,却隐隐炮铳密布,戈头森森,知道已有准备。这一来把个眼高于天的柳摩霄凉了半截,赶忙折回自己座船,同几个心腹健将仔细的商量。这般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凶徒,哪有主见?逞着一股戾气,看得太湖肥美,仗着洞庭帮势力,只一味怂恿强夺碉堡,有进无退。 柳摩霄自己细细一琢磨,觉得既到此地,平白地空手回去,非但吃人笑话,于自己威名也大大有损。而且眼看太湖出产如此丰富,形势如此雄壮,比洞庭湖过无不及,实在舍不得让人占住。又想黄九龙虽是了得,未必是自己对手,而且早听得碉堡中只他一人主持,其余几个头目都是无名小卒,何足挂虑?自己带了这许多健将,后边还有水师接应,就算黄九龙有了准备,也是一人难敌四手。这样一盘算,似乎自己稳稳操着胜利。 不料正在踌躇满志之际,船头一阵喧哗,传来盖赤凤、沈奎标大呼跳骂声。柳摩霄急举目一看,登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只见盖赤凤一张俊俏面孔,已是满头油汗,竖眉瞪目,形象恶煞。身上一套锦绣花衫,己撕得一片上、一片下,随风飞舞,露出一身细皮白肉带着几道鲜红可爱的血口子。那沈奎标更有意思,包头黑帕已堆在脑后,只满头大汗,胁下夹着双刃,宛如一只斗败公鸡。这两人一进来,沈奎标是垂头丧气,默默无言,盖赤凤是一味言语无次的跳脚大骂,弄得柳摩霄插不上嘴。好容易把盖赤凤纳在一边,再细问沈奎标交战情形,沈奎标老实把丧兵折将情形一一报告。这一来,把柳摩霄一番打算化为云烟,又弄得进退维谷。 这时盖赤凤又从座上一跃而起,大喊道:“这一次丧兵折将,只怪探报不实,但是老子虽败犹荣。倘然我们带去几十个弟兄们手上都有火铳,也可同他们埋伏的火枪手对敌一下,倘然有几个后路接应,也不会吃这大亏。偏偏你们托大,咬定柳庄只范高头、红娘子,一无防备,手到擒来。现在事已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同黄九龙见个高下,老子不信我们这许多人敌不过他?否则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几位好汉,和几十个弟兄们?就是这样回去,从此江湖上也不用立足了!” 这样被盖赤凤一激,柳摩霄还是昂头思索,禁不住左右一般恶徒,个个怒发冲冠,大呼大嚷,非报仇雪耻不可。柳摩霄究是厉害角色,等这般草包斗过一阵,然后挺身而起,徐徐开言道:“想不到我们误中奸计,害了许多好汉,胜败虽系兵家常事,此仇岂容不报?据你们所说柳庄未见范高头、红娘子,只埋伏自称云中双凤的三个贼男女,同门外的火枪手,大概金昆秀被单大人捉住的消息,已被他们探悉。说不定就是劫狱的人赶在我们前头到此报告,所以吃范高头那厮做了手脚。那厮定是狗急跳墙,向就近黄九龙求救,这般埋伏的狗男女和火枪手定是黄九龙暗暗预先布置的,范高头和红娘子此刻也许没有躲入湖堡。据我猜想,定是看得我们多人到此,以为江宁全虚,可以乘机劫狱,救出爱婿,哼哼,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岂知我早已防到此着,管教他到了江宁城边就吓得半死,说不定单提镇就能不劳而获,捉住范高头和红娘子两人哩。 “现在咱们把范高头事且放在一边,黄九龙既然不知轻重来管闲事,真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了,不同他见个高下,也不知道我们洞庭帮的厉害咧!现既然露出我们的行藏,毋庸照暗袭的原计划行事,堂堂皇皇名正言顺的责问他:彼此河水不犯井水,为什么帮助范高头父女,用暗器杀害洞庭湖的好汉,破坏江湖上的义气?如果自知过错,绑出范高头父女和放暗器的凶手,偿抵我们几个好汉的性命便罢,如果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立时同他拚个你死我活。谅他羽毛未丰,真个要同我们正式交手,那何异以卵敌石。盖贤弟你看我这主见如何?” 盖赤凤眉毛一扬,哈哈大笑道:“这才是正主意,不要说大哥这样本领,手下各寨主个个英雄了得,何惧一般初出茅庐的后辈,就是我区区何尝把他们放在眼内!”说到此处,不由的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狼狈的模样,格外怒火万丈,一跺脚,连连大喊晦气道:“想不到我盖赤凤单枪匹马横行长江,今天误中奸计,会跌翻在阴沟里。如果不显一点威风,不杀他几个狂徒,真要把老子肚皮气破了。话又说回来,不要?次疑砩瞎易呕献樱奂家眨砸坏腥卧渌前胱爬矗课梗虼蟾纾闶乔籽勰慷玫模獠皇俏易郧米源蛋桑俊?br /> 柳摩霄不待沈奎标接话,慌忙笑道:“贤弟英雄无敌何待说得,回头咱们同黄九龙正式交手,有的是报仇出气的机会,此时正可养精蓄锐。待我先礼后兵,修书一封,投到湖堡,约期交手,显得我们光明磊落。贤弟且暂一旁安坐,回头愚兄还要和贤弟及众位好汉畅饮一番,再去杀敌哩。”说罢,剪灯抽毫,挥了一张八行信笺,装入封套,昂头四顾道:“谁愿到湖堡下书?”即听得身后焦雷般喊一声:“我可去得?”喊声未绝,从座后转出一个彪驱虎貌的大汉,向柳摩霄躬身道:“罗奇愿走一遭,顺便看看堡中有何许人物。” 柳摩霄抬头一看,是自己近身得力勇将——四大金刚之一,绰号大刀金刚,姓罗名奇。生得力大无穷,两臂足有千余斤力量,善使两柄二百余斤熟铜锤。柳摩霄看他愿去,大喜!即将书信交他收好,嘱咐他不要鲁莽,得了回书就回来,不得挫折我们洞庭湖威风,也不要任意使气。罗奇应声遵命,带好书信,提起两柄大西瓜般铜锤,大踏步走到船头,点手叫过一只江宁带来的飞划船,纵身跳下,直向湖心驶来,片时靠岸,一跃而上,直向堡垒走去。 罗奇边走边自留神,却四周见不到一点灯火和半个人影,幸而明月当空,路径可辨,那座雄壮的堡楼,黑巍巍的矗立在山脚要口。罗奇直趋堡下,只见堡垒下面有如城洞一般,既宽且深,却放着千斤闸,关得严丝密缝,罗奇无门可入。原来罗奇力气虽大,却不懂轻身纵跳之技,恨不得一铜锤把千斤闸打他一个大窟窿。但是记着柳摩霄的吩咐,不敢鲁莽,只得仰头,丹田提气,雳霹地一声大喝道:“洞庭湖下书人在此,快快开门,让我进去。”第一声喊毕,许久未见有人答话,弄得他暴跳如雷,接连一阵大喊,才听得堡楼上垛口有人有声无气的说了一句:“下书人少待,让我们通禀。” 半晌,堡楼垛口处垂下一条长绠来,绠头系着一个小筐,只听上面细声说道:“下书人毋庸进见,既有书信带来,投进筐内,我们吊上堡楼,代你送上去。倘有回信,自会吊下来叫你捎去,请你候一候好了。” 罗奇憋了一肚子气,摸出了那封信向筐内一掷,仰起头大喝道:“快回信,咱候着就是。”上面也不答话,只把那个小筐如飞的吊了上去。隔了顿饭时候,罗奇正望得脖子发酸,却见那个小筐又从空而下,奔过去伸手向筐内一摸,端端正正摸着一封信,大喜!慌揣向怀内,回身拔步就走,边走边连连大唾地恨恨道:“关着死牢门难道真个能挡住我吗?回头叫你们认得我大力金刚铜锤的厉害。” 不料他自言自语才说完这句话,忽地山脚一阵微风,眼前一黑,仿佛自己身子被什么东西一碰,脚底下不由的向前冲了几步。慌忙站稳身躯,定神四面一瞧,一点没有形迹,可是经这一碰,身上似乎轻了许多。急向腰上一摸,不好了,插在右边一柄铜锤竟好好的不知去向,这一来惊得他冷汗直流。疑神疑鬼仔细一想,定是眼前一黑身上一碰的时候,着了人家道儿,吓得他连铜锤也顾不得找寻,飞也似的奔回湖岸。一见自己来的那只飞划船,泊在原处,急急一跃而下。哪知他一跳下船,又惊得双目发直,作声不得,原来他失掉的一柄熟铜锤端端正正的搁在船中。 那两个撑划船的喽啰,看得这位大力金刚下得船来,真象泥塑木雕一般,知道他为了这两柄铜锤所以如此,不等他开口,争先告诉他:“我们俩正在此诧异呢,寨主刚下船以后没有多久,我们俩也没有离船一步,只觉无端一阵微风掠舟而过,风过去就见这柄铜锤在面前发现了。我们俩明知这铜锤是寨主带着上岸的,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自己会飞回来的呢,这不是透着新鲜么?”罗奇被两个喽啰一提,肚内已是明白,赶紧一声:“休得多言,快回去就是。”其实他此时已知堡中大有能人,怪不得盖赤凤这样能耐,也在柳庄失脚,看起来我们大寨主虽然了得,恐怕也不易占得便宜。可是自己没有碰见敌人,就容容易易的把兵器失去,实在有点说不出口,只好藏在肚内,回去不提为是。边想边在怀内一摸,幸喜一封信并未失去,总算没有白跑一趟,想大寨主面前可以交代得过去。思想了一阵,船已靠住大船,硬着头皮跳上大船,摸出回信,依然雄赳赳送到柳摩霄面前。 这时柳摩霄同盖赤凤等几个主要健将,已在围坐大饮,一见大力金刚不负使命持着复信回来,着实夸奖一阵,也叫他一同入席,以示优异。柳摩霄先不拆看回信,急急问他进堡情形,黄九龙有何话说?罗奇性虽憨直,自己失锤一事,当着许多人面前实在说不出口。可是自己并未进堡,在堡外得着回信的情形,却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柳摩霄和众人听他说完以后,面上都现出迟疑之色,猜不透敌人是何用意,独有盖赤凤卖弄聪明,大言不惭的说道:“何消忖度?定是黄九龙外强中干,恐被来人看破堡中空虚实情,故而不敢叫罗奇进去罢了。”柳摩霄也不置可否,略一点头,急把手上回信一看。只见信皮上写着回呈柳道长亲启字样,又抽出一张信笺来摊在桌上大家同看,信笺上却只寥寥十六个字:“劳师袭远,祸福莫测。玉帛干戈,惟君所择”,下面也没有署名。 柳摩霄勃然大怒道:“黄九龙以为负嵎自固,我们不能奈何他,反而讥笑我们,说这些摇撼人心的话。前事一字不提,显见同范高头结成死党,现在不除掉他,将来羽翼众多,大是可虑。而且这信上几句屁话,大有讥笑我们进退维谷的意思,更是可恨!我们就此直逼堡前,同他一决雌雄。另外打发一人坐着快艇,飞报外面驻泊的水师,叫他们摇旗呐喊驶进湖内,作为后应,免得黄九龙那厮在我们后路别生诡计。”盖赤凤同洞庭湖一般凶徒听得大喜,个个擦掌摩拳,大呼杀敌,倒也声势汹汹。独有大力金刚尝过滋味,暗暗担心,默不发言。柳摩霄也没有理会他,自顾调兵遣将,吩咐一齐驶向堡垒,又打发快艇飞报后面水师接应。 这时楼堡上甘疯子、黄九龙已得到埋伏湖底水巡队报告,知道柳摩霄得到回信恼羞成怒,要来决雌雄。当时发布命令,内堡外堡一齐点起灯笼火燎,耀同白昼,彻里彻外布置得铜墙铁壁一般。又通知各处埋伏人马但听信炮放起,一齐出动袭击敌人归路。布置妥贴,恰巧王元超、舜华。瑶华三人到来,黄九龙就把上而情形匆匆一述。 王元超道:“回头两阵对垒,讲起两面人数自然我众彼寡,劳逸主客之势,我已占了胜着。不过柳摩霄带来洞庭湖一般凶徒却也不少,又加以盖赤凤和单天爵部下的几个强人,虽然已除掉三人,尚有不少亡命之徒,我们只有五人似嫌不足。”黄九龙大笑道:“这般无知狂寇,就是洞庭湖倾巢而来,何足惧哉?”甘疯子离座而起,伸出蒲扇般大手向王元超肩上一拍笑道:“五弟所虑亦是,恐怕混战起来,彼此不易照应,但是俺早已防到此着。回头三弟对付盖赤凤,愚兄对付柳摩霄,擒贼擒王,余不足道。五弟同两位女英雄压住阵脚,对付那般亡命之徒,待愚兄先在阵前用言语相激,使他坠我计中,待他们锐气一挫,自然满盘皆输了。”王元超同双凤都点头称是。 舜华笑道:“下书人受惊而回,已是先声夺人,挫折敌人锐气不少,这样鬼神莫测的功夫,非甘老先生不能。”甘疯子大笑道:“此道却非所长,这是我们三弟同他开个小玩笑罢了。”黄九龙笑道:“下书人笨拙如牛,蛮力却也不小,两柄瓜锤足有千余斤重,倒也不能小觑他呢。”正这样说着,探报络绎而来,报称敌人已将近岸。 甘疯子脖子一挺破袖一甩,对黄九龙道:“照理我们应到镇外迎敌,但是,地形却是堡前有两座山脚环抱,中间一片广场,宛如玉蟹舒钳,从碉楼上俯看敌人举动,可以一览无遗。两旁山脚又可埋伏许多铙钩弓箭,正可以逸待劳,又显得我们毫不为意,让他们直叩碉垒。” 黄九龙、王元超齐声道:“这样最好,在市镇口交战,难免震惊市民,索性把市镇和田塍左右一带埋伏弟兄悉数调回,听凭敌人深入便了。”甘疯子摇首道:“这可不必,此处人手足够应用,毋庸再费周折,待敌人败退时,尚有用处。此刻再打发几个人快去通知,叫他们潜伏深林,让敌进来,不必迎击,只听号炮行事好了。”黄九龙立时差人持着令旗沿路飞报而去。 甘疯子又笑道:“我们索性同柳牛鼻子开个玩笑。五弟同两位女英雄在碉楼上等候,待相当时候再飞身下来。此时俺同三弟在碉垒前面百步开外,设一矮几两个凳子,上置杯箸酒肴,自顾饮酒赏月,越发表示从容暇逸之致,使得这般亡命之徒疑惑不定。” 黄九龙拍手大笑道:“妙,妙,这就是诸葛亮空城计的反而,深合兵家虚虚实实之理,待我立时吩咐几个头目照样安排起来。”片时甘疯子同黄九龙真个在碉前广场中,从容不迫的对酌起来。碉门仍旧紧闭,两旁山脚及碉上湖勇又把火燎藏起,隐身暗处,约定掷杯为号,再一齐显露军容。这样一来,碉前又静荡荡的一片月色,只听得两旁涛涛松声。王元超从碉楼上俯瞰广场,两位师兄举杯传盏这番闲情逸致,真有飘飘欲仙之概。 隔了片刻,啁啁唧唧飞过一群山鸟,王元超向舜华、瑶华道:“敌人转瞬就到,这阵飞鸟定是被那般亡命之徒经过树林,惊得高飞远走了。”瑶华遥指道:“王兄的话一点不错,你们看山脚那面火光闪烁,倏隐倏现,正是敌人来路,不是敌人还有哪个?” 三人仔细探望,忽见火光闪出市镇、田塍一带,火光宛如长蛇一般,疾驰面来,看去敌人倒也不少。一会儿火光没入丛林之间,被树梢山脚遮隔看不见了,又隔了时许。山脚下足声奔腾,火烛上燎,转出敌人来,看过去大约也有二三百人。只听一声吆喝,这般人在对面广场尽处一字排开。原来柳摩霄分派了几个健将率领着百余个喽卒看守船只,其余都由柳摩霄、盖赤凤率领上岸,长驱而进。一路行来并无阻挡,此刻转过山脚,碉堡在望,抬头一看碉上灯火无光,不见一个人影。不料低头一看,距自己人马一箭之遥,广场中有两个人一声不响对坐饮酒,好象不知道有许多人到来一样,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们一看。柳摩霄看得满腹狐疑,猜不透葫芦里卖些什么药,也看不出这两个是什么人?姑先发个号令,把自己人马一字排开,占住路口,将要派人到两人跟前探问。忽见对酌的两人哈哈大笑而起,那一个黑面虬髯的怪汉,似乎酒已喝醉,立起来脚底歪斜,身不由主,手上兀自颤抖抖的执着一个酒杯,笑声未绝,手上那只酒杯直掼下来,乒乓一声,在几面上砸得粉碎。 不料杯声一响,接着震天动地一声大喊,霎时碉楼上同左右山岗上面,举起无数火把灯笼,而且旗帜纷飞,刀光如雪,看过去好象有几万人马一般。此时把一片广场照耀得须眉毕现,显出一个须眉如戟的甘疯子,一个短小精悍的黄九龙。只见甘疯子当先呵呵大笑,一路跌跌冲冲向柳摩霄那边趋近几步,用手一指大声道:“哪一位是柳道长,请来叙话。” 柳摩霄同甘疯子、黄九龙都未见过面,盖赤凤等也只闻名,所以觌面都不认识。可是柳摩霄此时看得湖堡声势不小,已有点气馁,肚里已暗暗拿定主意,一听对面醉汉指名答话,也就高视阔步越队而出,向甘疯子拱手道:“在下就是洞庭柳摩霄,未识足下何人。” 甘疯子兀自醉态可掬,全身摇摇摆摆好象迎风欲倒一般,用手一指自己鼻梁,呵呵大笑道:“在下甘疯子。”又用手一指黄九龙道:“这就是太湖堡主敝师弟黄九龙,俺们久仰洞庭君威名,常恨无缘谋面,不料今天蒙纡尊远降,又蒙许多英豪一同前来,真真忻幸非常。所以俺们在此恭候,未知道长有何清诲?” 柳摩霄目光灼灼先向黄九龙、甘疯子打量一番,然后开言道:“在下也久仰两位大名,彼此云树遥阻,觌面无由,今天专诚拜谒的原因,业已先函达览,并蒙赐覆。说起来俺们洞庭湖与贵堡本是千里远隔,如风马牛不相及,就是今天来到贵地,也是因为探得范高头潜踪在此,特地寻他报当年杀徒之仇,与贵堡本无干涉。不意范高头躲入贵堡,黄堡主不念江湖义气,居然派人埋伏柳庄,杀死敝湖三位寨主和许多弟兄,这一来真出在下意料之外。 “敝湖从来没有开罪贵堡之处,竟忍心下此辣手,而且并非正式交战,只凭诡计袭杀,非但举动大欠光明,事实上亦属大大错误!现在敝湖三十六寨寨主个个义愤填胸,誓报此仇,但是在下念在彼此素无仇隙,又想到贵堡创业未久,人才缺乏,或系所任非人,铸此大错。所以在下仅带几位和众弟兄亲自前来,当面谈判。倘然贵堡幡然觉悟,立时把范高头父女同擅杀敝湖三位寨主的凶手,捆绑出来,听凭在下带回当众处治,聊解公愤,这样处理才算得最最公平,以后彼此仍旧不伤和气,贵堡名誉也不致丧失。自问这样苦心孤诣,全为贵堡前途着想,请贵堡主三思而行才好。” 柳摩霄这一番舌翻莲花,自以为妙不可言,可是黄九龙听在耳内,几乎把肚皮气破,立时双眉直竖,就要发作。偏甘疯子涵养到家,依然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等柳摩霄把话说尽,向黄九龙以目示意,自己脖子一挺,呵呵大笑道:“柳道长这番清诲妙不可言,佩服,佩服!但是敝堡今天的举动,可算得出于万不得已。不瞒柳道长说,在柳道长没有赐书之前,竟不知是道长率领各位英雄到此,以为无知狂寇妄想暗袭敝堡哩。柳道长,不是在下放肆,今天不幸的事情,完全道长一人之错。” 柳摩霄骤听得这句话,双目一瞪,大声道:“此话怎讲?” 甘疯子一亩冷笑道:“据道长所说这样大动干戈,乔装进湖,无非为范高头父女二人。可是道长明知敝堡统辖太湖,按照江湖规例,总须先行拜山,再办别事。倘然道长进湖时节,派众小卒到敝堡关照一声,那时候敝堡就算与范某有生死交情,也碍着道长面子,未便十分袒护。不料道长目中无人,率先下手,倘然下手时节,直言道长所派也就罢了,偏又报称江宁单天爵的部下,有一个又自称长江盖赤凤,绝不提洞庭湖只字。不但如此,那时柳庄范高头父女确已他去,早由敝堡几个朋友寄寓在那处多日,几个火枪手也非专为贵湖埋伏,原是先几日敝堡派去伺应寄寓的朋友的。等到敝堡几个朋友对跳进范宅去的人说明范某远去,偏又不信,大嚷放火烧屋。敝友看得无理可喻,绝不象光明磊落的汉子,才无法而诉诸兵刃。偏又本事不济,落得死的死逃的逃,实在可说咎由自取!俺所说没有一句虚言巧语,道长自己肚里原也明白,假使道长处在我们地位,恐怕早已大动干戈,把侵犯境界的船只驱逐出境了。所以俺说千错万错,全错在道长一人身上。 “至于道长责成敝堡把范高头父女和几个敝友捆绑出来,尤其笑话!不是早已说过范高头父女不在太湖,就算在太湖,范高头父女同敝友无非朋友关系,怎么可以任意捆绑?讲到几个敝友却在堡内,回头道长要处治的话,倒可以请他们出来的。不过俺代道长着想,贵湖这几年规模粗具,经营也颇不容易,遇事总要稳全一点才好,万一略有挫折,前途就不堪设想了。道长高明,当不以憨直之言见怪。”说罢,又呵呵大笑不止。 甘疯子这一番八面锋芒,连骂带损,却又词严义正,句句象箭也似的射进柳摩霄心内,只弄得柳摩霄目瞪口呆,无言可答。不料这时急于报仇的盖赤凤早已听得不耐,未待柳摩霄再开口,一声大喝,一个箭步窜到柳摩霄身边,大喝道:“大哥何必多费口舌?也毋庸大哥亲自出马,凭俺这柄利剑,就解决了!”盖赤凤这样一闯前阵,对面柳摩霄带来的一般凶徒也随声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叫起阵来。 甘疯子益发狂笑不止,向柳摩霄一声猛喝道:“既然如此,毋庸多费唇舌,倒也爽利。但是贵湖威名素著,不比毫无纪律的鸟合之众,如果彼此混战,老实说贵湖人数太少,显见敝堡以众欺寡。如果道长愿意,双方各凭武艺一个对一个较量,敝堡亦无不可,听凭道长选择就是。” 柳摩霄此时已成骑虎难下,略一盘算,就朗声道:“敝湖久仰陆地神仙门徒个个武艺出众,乘此见识一番,也可叨教几手内家绝艺。但是有话在先,倘然贵堡不是俺们弟兄对手,当场认输,那时俺所说几桩事要件件照办,不得支吾。” 甘疯子不待他说下去,鼻子冷笑一声连连挥手道:“废话少说,倘若敝堡落败,不要说道长所说几桩事不成问题,就是道长暗袭敝堡的大计划,也可如愿以偿了。可是空言无益,就请道长回阵指派贵湖好汉比较武艺就是。”柳摩霄不再发言,一拉盖赤凤臂膊道:“贤弟,割鸡焉用牛刀,我们姑先回阵,派几个寨主来同他们周旋一下,就可分出高下了。”说罢,两人大摇大摆走回自己队内。 柳摩霄回到队内,立定身先一看对面场上,依然静荡荡的只有甘疯子、黄九龙两人,心内大喜!虽料得这两人不是好惹的人物,可是自己带来的四大金刚和几位寨主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何况有盖赤凤一条好臂膀,即使这两人三头六臂,也不足惧,立时趾高气扬起来。正想指派一阵,还未出口,已有一个深目拗鼻蓬头尖嘴的大汉越众而出,大喊道:“待俺先去杀掉那边的醉鬼再说。”柳摩霄一看,原来是鬼面金刚雷洪,便低声吩咐道:“那醉鬼在江湖上很有名气,须小心注意,如果不敌,快快退回,免得挫折锐气。” 雷洪领命,一扬鬼头刀,正要趋向场心,忽听后面巨雷似的一声大喝:“雷兄慢行,咱也去发一回利市,把那瘦鬼交给俺,一块儿都打发他们回老家去便了,免得别人再费手脚。”雷洪停步回头一瞧,却是洞庭湖第八位寨主铁罗汉了尘,手中提着一根丈许镀金方便铲,雄赳赳大踏步奔向前来。 雷洪笑道:“八寨主来得正好,你看那瘦鬼身上只有四两肉,醉的脚底虚飘飘路也走不稳,何必多费手脚?咱们总寨主偏有这许多小心,岂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两人边说边走,已到场中,一看那醉鬼瘦鬼笑嘻嘻并肩而立,中间吃酒的短几凳子已搬过一边。一见他们气势虎虎的奔来,仍旧赤手空拳一动不动的立着,那醉鬼撕着嘴,用手一指两人道:“来人姑先通名。” 铁罗汉、鬼面金刚各人一报名姓,立时眼珠发直,舞动兵器就想放倒对方,甘疯子两手一摇道:“且慢,看你们神气大约打算同我们两人分头比试,但是你们全身能耐,一望而知,绝非我们敌手。现在这样办,你们两人一齐上来,先同我一人较量较量,我也不用兵刃,就凭一只破袖同你们玩一阵,这样便宜的事,怕不容易找吧?”黄九龙听得嗤的一笑,双足微点,倒退了好几丈,静观他师兄怎样捉弄金刚同罗汉。 最可笑鬼面金刚同铁罗汉听得甘疯子这样一说,还以为醉汉醉话,自己讨死!又冷眼看到黄九龙身子略动,就退了好几丈,这样矫捷,本领定不含糊,乐得舍难就易。铁罗汉更是急于邀功,先自一声不响一个箭步,抡起方铲便向甘疯子当头砸下。 甘疯子看他抡起铲来呼呼有声,知他力量不弱,等待铲临头顶不远,并不向后闪退,只侧身踏进一步,让过铲锋,举起右手破袖,向铁罗汉面上一拂,身已闪到敌人背后。铁罗汉以为这一方便铲准把那醉鬼砸得稀烂,哪知醉鬼向前一冲,铲却落空,可是这一铲势沉力猛,落到地上,把沙土震得满目飞扬。急切间铲未收回,陡然面前黑影一晃,同时劈拍一声,背上着了一掌,立时眼前金星乱迸,向前直冲过去。幸而方便铲尚未脱手,慌忙就势一拄,支住身体,一声怪吼提铲回身又赶上前来。一看鬼面金刚一把鬼头刀刀光霍霍已向醉汉劈头劈脸砍去。那醉汉一味嘻嘻哈哈舞动破袖,在刀光影中闪来闪去,却伤不着他半根毫毛。 铁罗汉觑个便宜,两手拦劲,平举方便铲,一阵风似的向醉汉背后搠将进去。醉汉又只身影一晃,便听咔嚓一声,恰巧鬼头刀砍在铲杆上。两人都用全力,只震得各人臂上酥麻,铁罗汉的方便铲差一点把鬼面金刚搠个透明窟窿。只恨得两人牙痒痒地,一声怪吼,霍地跳开,寻那醉汉时,却见他纹风不动的立在一边,静看他们两人的把戏。照说铁罗汉同鬼面金刚武艺在洞庭湖也是响噹噹的角色,不过到了甘疯子手内,自然差得太远,未免显得太难堪了。 当时两人在众目之下,羞愧难当,恼羞成怒,一个举起鬼头刀,一个抡着方便铲,恶狠狠地进力杀向前去。甘疯子大笑道:“你们两个人自己对自己耍狗熊似的耍了一阵还不知进退,真要讨死么?”语音未绝,刀光铲影已到面前。这一次鬼面金刚同铁罗汉不敢大意,左右夹攻,刀铲并举,哪知主意虽好,只恨本领相差太远。等到刀铲逼近醉鬼身子,也看不出对方用何种身法,只一晃两晃就把两人弄得昏头搭脑,自己对自己纠结在一起。这样折腾了几次,连甘疯子的衣角都没有摸着一下,反而两人喘息如牛,臭汗遍体。如果甘疯子想下毒手的话,早已没有命了。 可是当时两人这副丑态,对面柳摩霄、盖赤凤等一般人看得清清楚楚,个个羞怨难当,尤其柳摩霄面上实在有点挂不住了。知道铁罗汉、鬼面金刚在洞庭湖虽非上等角儿,也非弱者,不料到了醉鬼手上这样不济。但差别人出去,恐怕也是白搭,只有自己出马或者可以挣回面子过来。主意打定,也不知会别人,一反手从背上双剑当中拔出一柄倚天剑,正想移步趋向场心,忽觉有人牵掣后肘,附身道:“大哥且慢,小弟留神对方本领虽高,仅只两人,看那情形醉鬼似乎不敢遽下毒手,无非想卖弄本领,震慑我们。我们带来各位好汉,尽可用车轮战出去交手,不管胜败,把那醉鬼瘦鬼累乏了,然后俺同大哥出马,岂不事半功倍么?” 柳摩霄回头一看是盖赤凤,又一想所说计划倒也稳妥,不觉点头止步。恰巧这时人丛中有两位寨主一见柳摩霄要亲自动手,一齐大呼道:“何劳总寨主出马,象那醉鬼无非一点小巧之技,何足为奇?待俺们出去取那醉鬼瘦鬼的首级来便了。”说毕,双双一跃而出,直向场心奔来,边走边大呼道:“八寨主雷大哥权且回阵,让俺们来结果这厮。”铁罗汉、鬼面金刚此时已是昏天黑地只有喘气的份儿,听得有人叫他回阵,真不亚天上降下两位救命天尊,慌忙趁波收帆,红着脸,倒曳着兵刃,一言不发跑回本阵去了。 第二十回 弃甲曳兵 柳摩霄丧师忍辱 卧薪尝胆 东方杰切齿复仇 甘疯子看得呵呵大笑,再看对阵跑过来一高一矮两汉子,步趋如风,疾如奔马,一忽儿已到面前。那高的面如锅底,头裹蓝巾,倒也威武异常,手上挺着一支长家伙,形如蛇矛,锋芒雪亮。那矮的露着亮晶晶的秃顶,一身瘦骨满面邪容,手上横着一柄长剑,身上斜系着豹皮镖囊,举动之间颇为矫捷。甘疯子一看就知道这两人比铁罗汉鬼面金刚高明得多,依然笑嘻嘻的一指两人道:“你们两位大概看得先头两位太不露脸,所以出来想在众人面前露一露平生所学。也罢!现在我依然让你们占点便宜,你们两人依然一齐上来,我依然赤手对敌,这样你们定是乐意的了。” 那使长矛的高个子一声大喝道:“醉鬼也敢狂言,有本事尽量施展好了,凭俺六寨主的蛇矛,就足以结果你的老命。”那矮秃子却抱定先下手为强的主意,蓦地一声大喊:“且叫你识得俺常山蛇宝剑的厉害!”喊声未绝,连人带剑,已着地卷来,甘疯子看他来得凶猛,正要预备施为,忽见黄九龙一跃而前,口内喊一声:“这两人交与小弟吧!”人已迎上前去。 常山蛇一看黄九龙是赤手空拳,格外卖弄精神,一声大喝,凭空跃起丈许,恶狠狠挺剑向黄九龙当头刺下。黄九龙哈哈一笑,略一闪身,剑即落空。高个子看得常山蛇一击不中,赶忙把矛一挥,腾跃而上,双臂一振,舞起簸箩大圈的矛花,向黄九龙分心刺去。常山蛇也在这时霍地返身,合力夹攻,看他两臂一伸一缩,那柄剑就像蛇信一般,只在黄九龙身上来回般晃。 好个黄九龙,真是会家不忙!你看他施展开赤手入白刃的功夫,两条铁臂上下翻飞,贴地流走,如珠走盘,只在剑光矛影之中倏进倏退,宛如蛟龙戏水,蝴蝶穿花。两面观战的人,起初看得矛光耀月剑尖如山,只在黄九龙的身前后电也似的旋绕,个个瞪目吐舌,代黄九龙捏把汗。又时时看得矛剑交攻,相差只在毫发之间,似乎万难闪避!哪知一眨眼,黄九龙就在这毫发之间,滴溜溜身形一转,轻轻把矛剑一齐封闭出去。两人枉自使出许多巧妙着数,兀自奈何他不得。这一番交手,真是触目惊心,惹得两面观战的人忘其所以,高声喝起连环大采来。 在这喝采如雷的当口,三人品字式龙争虎斗又是战了几十回合。黄九龙忽地一声猛喝,跳出圈子,只身形一转,从腰间拿出紫鳞蟒皮软剑鞘来,却不退鞘露剑,拍的一声象懒蛇般委在地上。常山蛇同那高个子还以为黄九龙怯战情急,掣出军器,看那军器却是软郎当的皮鞭,何足挂虑!两人一声怪吼,又复火杂杂赶上前来。 这一次黄九龙不耐烦伺他们久作厮缠,见那长矛先到,故意直立不动,等得矛锋切近,喝一声来得好!微一侧身,只把右臂一振,那条七尺长的蟒鞭,直象活蟒一般,从地上夭矫而起,再一抖弄,恰正缠住近身矛杆,喝一声:“还不撒手?”说也奇怪,那高个子两手攒住的丈许长矛,立自凭空脱手飞去,直飞落好几丈开外,颤伶伶的斜插于地。那高个儿万不料这样软郎当的皮鞭,搭在矛上,竟有千钧之力,非但两臂酥麻,也吓得心胆俱裂!顾不得自己兵刃,便想拔脚飞逃。哪知黄九龙何等厉害,岂容他轻易跑掉,在他惊吓疏神之际,趁势一个怪蟒翻身,那条软鞭又象乌龙般向他下盘扫去。未待高个儿返身,早已扫个正着。啊呀一声,凭空把高个儿翻了一个风车筋斗。这时兔起鹘落原是迅捷无比,等到常山蛇接纵赶到,高个儿已吃了大苦。常山蛇看得黄九龙手上软鞭如此歹毒,顿时恶计横生,两足一点,倒退丈许,趁黄九龙舞鞭神注之际,将剑向地一插,从豹皮囊拿出暗器,一声不响两手齐发,直向黄九龙两眼打去。 谁知黄九龙是内家高徒,耳音眼神处处到家,一面打倒高个儿,一面早已留神常山蛇举动,看他既前又却,知道他别有歹意。看他两手一扬,故作不经意的样子,等到镖风飒然,暗器切近,只眼神略聚,把左手向空一掳,就把两枝竹叶钢镖掳在手内。不料眼前两支竹叶镖将将接住,常山蛇的钢镖连珠齐发,支支向上下要害飞射过来。 黄九龙勃然大怒,且不管地上跌翻的高个儿,右臂一挥,把蟒鞭舞成一团白气,索性连人带鞭,且舞且前,象一个大白球随风滚舞,十几支竹叶镖,都向四周激落。黄九龙更是歹毒,把左手接住的两镖,看准常山蛇,从一片鞭影内用力发出,这一来常山蛇万难防及,也因黄九龙把长鞭舞成一团白气,看不清举手发镖的动作,等他觉着暗器临门,已是躲不及。两枝竹叶一支都没落空,一中面颊,一中大腿。 常山蛇明白人家用自己的镖还敬自己。还敬犹可,但是自己的竹叶镖原是最厉害不过的毒药镖。南方有一种竹叶颜色的小蛇,形如壁虎,俗名叫作竹叶,其毒无比。湖南种竹地方最多,万一被这种毒蛇咬一口,七步就死。常山蛇专用这种毒蛇的毒汁制炼成这种毒药镖,形式也象竹叶一般,所以镖名也取竹叶,他常山蛇的绰号也从这镖上得来。万一中着竹叶镖,也象被毒蛇咬一口样子,七步就死,被他害死的人也不可数计。不料天网恢恢,因果不爽,常山蛇今天也死在自己的镖上。当时常山蛇腿、颊中镖,立时觉着遍体麻木,一声惨叫吾命休矣!登时倒在地上七孔流血而死。连黄九龙也瞧得惊心,暗想:好厉害的毒药镖,今天幸而遇着我,倘然稍一疏神,被他碰着,还当了得。回头再看那自称六寨主的高个儿,却已踪迹不见,只他师兄甘疯子卓然鹤立,目光直注对阵。 原来高个儿被黄九龙扫了一鞭,非但跌得昏头搭脑,而且两腿疼痛如折,倒在地上一时竟爬不起来。甘疯子在旁嘬口作声,向岗上湖勇打个暗号,立时两边山脚上一阵风似的卷上几十把铙钩,把地上高个儿象飞鹰攫雀似的搭向碉下,也不启闸,即由碉楼上飞下绳索,把高个儿象馄饨似的捆吊面上。这番情形,正当黄九龙对付常山蛇的时候,黄九龙自然没有见到。等他回身,那铙钩手早已迅速地退回岗上,一经甘疯子略略示意,也就明白了。 正待反身看那对阵有何举动,陡觉脑后金刃劈风,有人暗算!一声大喝,连人带鞭旋风般扫了过去。那人总算矫捷,一击不中,已霍地跳开。黄九龙一看来人咧嘴咬牙,满脸怒容,手上舞着一口长剑,一言不发,象饿虎般又扑上前来。究竟此人是谁,胜负如何?书中暗表。 原来六寨主被擒,常山蛇伤命的一刹那,碉楼和山岗上的湖勇果然眉飞色舞,勇气百倍。可是对阵的情形恰恰相反,个个怒火中烧惊惧交并,却还有不少倚恃匹夫之勇大呼杀敌的人。头一个盖赤凤自视不凡,一声怪吼,跃出阵前。接连几跃,已到场心,乘黄九龙背身之际,一个箭步,逼近身后举剑直刺。不料黄九龙真个厉害,挥鞭回扫迅逾风雷,盖赤凤赶忙撤身后退,躲过蟒鞭,再移步换招挥剑扑上。这两人一交手顿异从前,霎时翻翻滚滚,斗得难解难分。 这当口对阵又跳出几个人来,头一个长发披肩,形如恶煞,手使一支烂铜行者棍。此人原是江湖游脚僧,投入洞庭列入十二寨寨主,绰号伽蓝神,法名空空。又一个黑面黄髯,身如铁塔,怀抱着一柄金背大砍刀,颇有点威严气象。此人复姓东方,单名杰,系初入洞庭,只跟着柳摩霄后面吃碗闲饭,尚挨不到寨主身分。后面还有一个彪躯虎面的凶汉,绰号伏虎金刚,姓彭名寿,腕上悬着链子锤,那锤头约有碗面大小。 这三人刚一出阵,这边碉楼上一声娇叱,就象飞鸟一般,连翩飞下三个人来。头一个落地现身的是吕舜华,后面两位当然是瑶华和王元超了。原来三人在碉楼上隐身观战,本已技痒难熬,等到盖赤凤跃阵挑战,舜华想起柳庄一蹶之耻,就想飞下重决雌雄,恰好眨眼间对阵又跃出三个雄壮凶汉,急向王元超等说:“我们三人一同飞下助战!” 当时舜华短剑一挥,先已跃入场心,娇呼道:“堡主少憩,让我斩此贼魔。”盖赤凤认得柳庄交手的女子!仇人相对,分外眼红,大叫一声,撇下黄九龙来战舜华。黄九龙恐怕舜华有失,仍相助她一臂,一看王元超、瑶华按剑而来,也就放心。恰值对阵伽蓝神伏虎金刚东方杰三人一拥而来,慌忙奋起神威,飕飕飕把蟒鞭舞成一团白光,迎面拦住。那三人也把各人兵器挡前遮后围住那团自光厮杀起来。但是三人无论如何奋勇进攻,兀自敌不住黄九龙,白光所到,便象波分浪裂一般,谁也难以招架。 这时对阵上主脑柳摩霄看得自己方面着着失败,堡中个个英雄,只一男一女就敌住四件兵器。眼看得伽蓝神等步步退后,只盖赤凤尚是生龙活虎般同那女子杀得难解难分,看起来今天凶多吉少。事已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再率领着几个得力寨主,同那醉鬼决一雌雄。倘然能够杀败醉鬼,或者那旁观的一男一女结果一个,也可稍争洞庭湖的面子。当时派定大力金刚罗奇、鬼面金刚雷宏、铁罗汉了尘三人,率领二百多名喽卒,押住阵脚,扼定路口,预防两山岗上湖卒抄下来截断归路。又一看还剩四位寨主,是显道神莫峥、百脚蜈蚣刁二楞、钻云鹞子濮云鹏、活无常施圭等四人,当下柳摩霄安排停当,略自扎曳,当先仗着倚天剑率领四寨主趋向战场。 这方甘疯子早已看清他自己出马,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凶徒,知道他这是最后孤注一掷,便向王元超、瑶华一招手,先自大踏步迎上前去。王元超知道他师兄招手用意,叫他们对付柳摩霄身后几个凶徒。原王元超本意恐怕舜华同盖赤凤拚命相争,难免有疏忽失着之处,所以在旁监视想乘机助她一臂,这样一来,只好先顾自己师兄这边。于是回头向瑶华道:“令姊同盖赤凤久久相持,难免身乏,瑶妹依然在此可以帮助令姊,由弟一人迎柳道长身边的人好了。” 瑶华柳眉微蹙悄悄说道:“你一人去敌四凶,未免众寡悬殊,盖赤凤虽是了得,家姊敌他一人,总可应付。待我们二人并力杀退来人以后,再去接应家姊亦不算迟。”王元超还要分说,敌人业已逼近,只得由瑶华帮助自己。 这时甘疯子已同柳摩霄觌面,笑嘻嘻用手一指道:“柳道长一身绝艺,非同小可,尤其听得道长有贯日、倚天两口宝剑,威震洞庭,今天倒要见识见识。”此时柳摩霄一张长方面上,满布青霜,一脸煞气,用剑向甘疯子一指道:“谁耐烦同你多讲,快亮剑,俺不杀空手之人。” ‘ 甘疯子越发嘻皮笑脸慢腾腾把自己腰上的破竹剑掣了出来,大笑道:“你是总寨主身分,当然非有斩金截铁的宝剑,不足显出你的威风!我可拿不出这样的宝贝,只好用这竹片搪塞搪塞的了。” 柳摩霄定眼细看,果然是柄竹剑,心想:此人真有点疯疯癫癫,这样兵器经不得我宝剑微微一碰,强敌在前,还敢装疯作傻,真不愧人称疯子了。当时浓眉一扬,厉声大喝道:“管你什么兵器,今天定叫你难逃公道,不要走,看剑!”话到剑到,那柄倚天剑就象金蛇乱掣,紫电交驰,果然与众不同。 甘疯子微一退步,只破袖一扬之间,一声长啸,声如龙吟,便使出混身解数。最妙不过两人颉颃之间,甘疯子全身若迎若却,宛如一团棉絮,倏而折腰贴地,摇摇如迎风之柳,倏而飞足蹈虚,飘飘如断线之筝,远看去哪象性命相搏,竟似一街头醉汉,东摇西摆,迎风乱晃的样子。但是柳摩霄却能识货,知道甘疯子这一套功夫叫作醉八仙,非有内家的绝顶功夫,不能施展,心里着实吃惊,而且原想一交手先把他手上的竹剑削掉,哪知道剑柄轻飘飘,宛若游龙,翩如惊凤,竟难捉摸。 几十个回合以后,柳摩霄忽觉甘疯子剑法顿变,竹剑上好象有鳔胶一般,偶然两剑碰上,非但削不掉它,反而把倚天剑吸住,急切间竟难摆脱。幸而柳摩霄也是数一数二人物,换一个早已败落了。这一个柳摩霄明白甘疯子功夫大得骇人,立时变更招势,不敢鲁莽进攻,只兢兢看关定势,守住门户。甘疯子看他小心翼翼,一时倒也不易战胜他,两人这样一交手,时候未免略久了。 这时柳摩霄身后四位寨主,早已各挺兵刃,杀向场心。王元超接住显道神莫峥、活无常施圭,瑶华接住百脚蜈蚣刁二楞、钻云鹞子濮云鹏大战起来。霎时广场上分做五处厮杀满场,杀气重重,月华惨淡。 黄九龙力敌三人,杀得性起,一声大喝,把蟒鞭呼呼一抡,登时枪杆似的笔直,蛇也似一条长剑施展开未,满耳风声泼水难入。可是围住黄九龙厮杀的三人颇也了得,三人中尤其是伏虎金刚的链子锤,东方杰的金背大砍刀,最为出色,锤如流星,刀似雪片,兀自死战不退。忽然伏虎金刚使了一个流星赶月的招数,把长链一抛,那颗碗口粗的锤头,飞炮似的向黄九龙胸前打去。黄九龙一看锤势凶猛,登时计上心来,趁势假作惊惶样子,倒曳长鞭,跳出圈子。伏虎金刚认假作真,以为黄九龙逃走,先自一声怪叫,把健腕一翻,收回飞锤,一个箭步,追向前来。黄九龙回头一看,伏虎金刚果然中计,依然拖着长鞭落荒而走,这时伏虎金刚贪功心急,愈追愈近,却把伽蓝神、东方杰二人落在身后。看看追得不到一丈路,举手一扬,链子锤疾如激箭,向黄九龙腿上绕去。黄九龙早已防到此着,等锤飞到身后,猛一返身,只把蟒鞭一抖,那链子锤正把蟒鞭紧紧绕住。黄九龙大喜,暗把鞘口弹簧一按,脱去暗钩。恰巧伏虎金刚以为绕住软鞭,不难叫他撒手,他也不打听打听黄九龙平日用的什么兵器,只一味认软作鞭。 说时迟,那时快!他两臂一用劲,猛的往回一掣,只听砰然一响,果真连鞭带锤飞如掣而回。可是用力过猛,万不料对方撒手这样容易,一个收不住脚,一个后坐,象倒了一堵墙似的,墩在地上。而且鞭锤一齐反激回来,几乎把自己的脑袋砸破。尚算他功夫纯熟,慌忙就地一滚,避开锤头,一个鲤鱼打挺,托地跳起身来。一看黄九龙象无事人似的,屹然遥立,并不乘他跌翻时候赶来取巧。可是再一看黄九龙手上,顿时惊得心头突突乱跳,满以为敌人兵器既然被自己夺来,必定赤手空拳,哪知黄九龙手上依然拿着很长的一条软鞭,不过这条软鞭与前不同,像烂银似的闪闪放光,看不透是铜是铁。低头一看,自己足下夺过来的软鞭,却如蛇蜕般横在地上。 这时伽蓝神同东方杰也赶到身边,伏虎金刚胆气陡壮,一声大喝,三人又舞动兵器,恶狠狠围上前来。黄九龙白虹剑在手,越发不把这般人放在眼里,只身形一挫,丹田一运气,那柄软郎当的长剑,顿时发出锦钟之声,像象鼻般伸得笔直,略一施展使个旗鼓,就象几道白虹随身飞绕。 东方杰知道这兵器厉害,绝难讨好,只远远把自己一柄金背大砍刀舞得风雨不透,却未敢逼近前来。伏虎金刚和伽蓝神兀自不识风头,一个使出少林行者棍,一个仗着软硬兼全的链子锤,兀自山嚷怪叫冒冒失失的奋勇夹攻。哪知一碰上白虹剑,只听一阵叮噹克吱之声,伏虎金刚手上只剩半截断链,伽蓝神六尺长一条行者棍剩三尺了。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魂都飞掉,便想拔腿飞逃。 哪知白虹剑何等厉害,剑光散开来便有丈许开阔的大光圈,只在两人身前身后来回乱掣,却暂不伤他性命。只一声口哨,立时两面岗上飞下许多铙钩围住两人,伏虎金刚同伽蓝神被剑光耀得眼都睁不开来,只好闭目等死。等到铙钩一围,黄九龙一收剑,又象先头擒住六寨主高个儿的样子,横拖倒曳地把两人捆上碉楼去了。 最好笑那东方杰也不逃,也不战,眼睁睁看那两人束手就擒,也不害怕,依然远远的把一柄金背大砍刀舞得有声有色,好象自己在场中练功夫一般。黄九龙看得好笑,趋近几步,一声大喝道:“你这厮眼看同伴受缚,也不上前相救,兀自一个人在这儿卖弄几手刀法,难道吓疯了不成?”东方杰一听黄九龙发话,蓦然立定身,把一柄砍刀远远一抛,双手一背,哈哈大笑道:“今天才是我东方杰拨云见日之时,请黄堡主把我捆进去就是。”这一来,倒把黄九龙弄得莫明其妙。细看他虎头燕颔昂昂七尺,也是一表人才,脸上也无邪僻之气,许倒有意投降,但也人心难测,故意厉声喝道:“临危变节,见风使舵,非大丈夫所为。倘然你真心想弃暗投明,须当表示你的血诚出来,你懂得么?” 东方杰听得暗自哆嗦,略一犹疑,突然面色一整,毅然答道:“俺这样临阵投奔,难怪堡主疑惑,俺心中委屈,也非此时所能表白。既然堡主要俺当场表示心迹,也罢,俺此刻就仗堡主余威,同俺仇人一拚,倘然斩得仇人头来,就为进见之礼。如果被仇人所斩,务请堡主念俺一片赤心,代俺杀死仇人,俺死也瞑目的了。”说罢,一跺脚,纵过去拾起那柄金背大砍刀,头也不回直向舜华、盖赤凤两人交战所在,飞也似的抢了过去。黄九龙大愕,不知他仇人是谁,赶紧捡起蟒皮剑鞘围在腰上,也提剑追纵去。 再说这当口瑶华、王元超同显道神、活无常、百脚蜈蚣、钻云鹞子交战情形,恰应了无巧不成书的一句俗语,你道如何?原来瑶华战的百脚蜈蚣刁二楞,钻云鹞子濮云鹏,刁二楞手上一柄单刀,倒也平平,独有钻云鹞子的三节连环棍,招术精奇,猛厉无匹,却非常霸道。偏偏瑶华又因为宝剑太短招架颇为吃力,那三节棍盖天盘地,骤如风雨,只可腾挪闪展,纵跃如飞,虽然不致落败,还手总算吃力。 那王元超方面,显道神莫峥使着一柄长柄开山斧,倚恃十力降十会,一味横七竖八蛮战狠砍。活无常施圭竖着两道黄眉,圆睁了三角怪眼,貌虽奇丑,本领却强,手上一口丧门剑,舞得人与剑合剑与神凝,倒也有几分内家宗派,而且超距如凤,进退莫测,平心而论,也不在盖赤凤之下。王元超同这两人也只战得平平,一时倒也难以取胜,而且时时留神瑶华方面,见她显着吃力的样子,又未免略形焦急。那知道这当口凭空飞下一个意外帮手来,立时局面大变。 因为这时正是黄九龙剑削链子锤、行者棍的时候,本来黄九龙交战地方同王元超、瑶华处甚远,经黄九龙落荒诱敌,略一追逐,不觉得相距近些,但也有好几丈远。到伏虎金刚链子锤被白虹剑猛力一削,那个碗口粗的锤头,余势犹劲,带着几尺断链,象殒星移宿般凭空飞去。恰巧瑶华这边濮云鹏晦气星照命,正赶上他倚恃着三节棍霸道,步步向瑶华进逼,在那棍上铁环哗喇喇山响当口,万不料半天里飞下一个黑黯黯的东西来,壳托一声,正砸在濮云鹏天灵盖上,一声大叫,登时脑浆四射,扔棍倒地。最可笑那濮云鹏大约死得不甘心,把一枝三节联环棍扔出手去,哗喇喇一声怪响恰正扫在刁二楞脚背上,只打得刁二楞山鸡似的直跳,又眼看同伴死得凄惨,心胆俱落,恨不得背生双翅,冲天飞去。偏吃瑶华乘机逼近,剑光如雪着着刺向要害,弄得他手忙脚乱,臭汗直淋。瑶华乘势莲足一起,正点在他小腹上,哎唷一声,直蹲下去,再加一剑,登时了帐! 瑶华一转身,便向王元超这边奔来,边走边从镖囊内拿出几颗莲子弹来,觑准显道神莫峥、活无常施圭两人撒来。活无常却也了得,一面同王元超死命鏖战,一而兀自留神各方的战局,看得濮云鹏、刁二楞死子非命,暗自惊心!瞥见那女子仗剑过来,早已刻刻留神。又明知再战下去自己也要难逃公道,不等暗器近身,先自跳出圈子,一溜烟逃回本阵去了。那显道神却没有他机灵,兀自舞着开山斧呼呼山响,不料远远飞到几颗弹子,正打在他腿肚上,一个疏神,太甲剑又贯胸而入,一声惨叫,仰天倒下。 王元超抽剑向后一纵正与瑶华会面,两人按剑四面一看战场敌人,擒的擒,死的死,逃的逃,只剩柳摩霄同盖赤凤兀自死战不退。再一看同盖赤凤交手的人却不认识,舜华、黄九龙都凝神注意的在旁作壁上观,两人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一齐向那边走去,想看个究竟。 原来立志投降的东方杰,被黄九龙几句话一激,又想起自己血海深仇,顿时牙关一咬,拾起金背大砍刀,一阵乱奔到舜华盖赤凤交手所在,大呼道:“这位女英雄暂停贵手,让俺来斩这万恶淫贼。”舜华正战得吃紧当口,骤听有人大喊,还以为堡中帮手,赶紧虚晃一剑,托地跳出圈子,回头一看,来人却不认识。忽听盖赤凤喝道:“你这厮莫非发疯不成?怎么自己人也捣蛋起来。”来人把手上大砍刀一横,喝一声:“去,淫贼住口!谁是你自己人?万恶淫贼,你还记得两年前丹徒玄妙观进香的女子否?俺东方杰就是她的长兄。老实对你说,你还以为俺洞庭湖手下无名小卒,俺东方杰堂堂丈夫,岂肯与强徒为伍?都因为俺誓报杀妹之仇,不惜屈身降志,得着机会,与你这万恶淫贼算帐!今天就是你恶贯满盈之日,还不伸颈纳命,等待何时?” 盖赤凤被东方杰这样一骂,陡然记起前情,不禁大惊失色!又被他左一个淫贼,右一个淫贼,骂得心头怒火万丈,也不细看四面情形,依然丈着自己本领,毫无惧色,把手上长剑向东方杰一指,喝一声:“叛贼休得狂言,老子一生杀死女子不计其数,你这厮居然吃了豹子胆,敢替你妹子报仇!老子倒要看看你怎样报法?大约你这厮活得不耐烦了?” 话还未完,东方杰大砍刀一挥,喝一声:“不是你亡便是我死!”己火杂杂赶上前去。这两人一交手,真称得起性命相搏。东方杰本领虽较盖赤凤远逊,禁不得一夫拚命,万夫莫当,一把大砍刀勇往直前猛厉无匹,使得如狂风骤雨一般。又加盖赤凤已经同舜华剧战许久,力气未免稍乏,一时半时尚占不到便宜。 这时黄九龙也提剑赶到,同舜华立在一起,听东方杰一番大骂,便也推测到东方杰报仇的原因,尤其舜华身为女子,自然格外同情,便向黄九龙道:“看情形那人恐非淫贼对手,我们乘便助他一臂,了他报仇的宿愿。”黄九龙道:“这种凶徒不知害过多少好人家的女子,理应趁此除掉,免得再去为害民间,何况东方杰确是一条好汉,现已投降俺们,理应助他成功。不过我看东方杰这人志高心傲,自然以手刃仇人为快,再去助他成功。”刚说到此处,王元超、瑶华也飞步而至,一问所以,也就明白。 舜华忽遥指笑道:“你们看今天柳摩霄可算得遇上克星了。”众人随她所指一看,只见甘疯子一柄竹剑,不疾不徐,象开玩笑似的,一味死缠活绕象沾胶似的粘住柳摩霄那口倚天剑,使他脱不了身。柳摩霄使尽绝艺,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黄九龙道:“我们师兄这套太极玄门剑,真难窥测奥妙,远看去好象轻描谈写,若不经意,一交上手,就觉出轻如无物,重似泰山。而且随敌人进退,如珀吸芥,想逃跑都不能够的,柳摩霄居然还能勉强对付,尚算不愧洞庭之首哩。” 黄九龙正说到此处,忽然喊声不好。两足一点,人已到了盖赤凤面前,举剑一挥,就见匹练似的一道白光,向盖赤凤头上绕去。饶他缩颈低头躲闪很快,已把头上包巾削去,余锋所及顶上油皮也揭了一层,差一点没把他天灵盖齐根揭掉。原来东方杰志切报仇,初交上手一身大杀大砍,盖赤凤倒也无所使技。到了十几个回合以后,东方杰是一时勇气,锐气略退,盖赤凤便步步进逼,一口长剑指东击西,声势十倍。东方杰虽拚死奋斗,终因艺不如人,只转得招架之力。盖赤凤得理不让人,越战越勇,逼得东方杰步步后退,到后来连招架的力量都没有了。 盖赤凤凶睛一瞪,哈哈一笑之间,东方杰一个失着,便被他一腿踢倒,只有闭目待死。盖赤凤恶狠狠进一步,正想举剑刺下,说时迟,那时快,黄九龙已从十几丈外一纵而至,非但救了东方杰的命,而且一举手就伤了盖赤凤的头。盖赤凤这一吓正非同小可,想不到来人比飞鸟还快,吓得他连连后退。 黄九龙一声冷笑,喝道:“淫贼到此地步,还敢猖狂?趁早束手就擒,免俺多费手脚!”盖赤凤略定心神,向左右一留神,不好了!只见战场上人虽不多,却都是敌人,那一面柳摩霄同那醉汉兀自战个不休,看情形也讨不了好处。最惊心的,地上东一具西一具的尸首,全是洞庭寨主。而且王元超同那两个女子,此时已在他身前身后远远按剑卓立,意思是包围自己不让逃走的样子。再看广场尽处,自己方面押阵几个寨主只有两三个人,都象斗败公鸡的隐在阵后,不敢露面。这样四面一打量,知道今天凶多吉少,没奈何强自镇定,向黄九龙一指道:“那厮口口声声说报仇,你暗地飞剑袭人,算什么英雄?有胆量一个对一个交战,俺势不皱眉。” 黄九龙哈哈大笑道:“此是何地,你是何人,象你这种采花淫贼,人人得而诛之,还讲什么报仇?也罢,你既然说出一个对一个交手的话,俺愿再同你较量一下,好让你死而无怨。” 盖赤凤到此地步,也只有一死相拚,一声大吼,便提剑赶来。黄九龙举剑相迎,立时两下里战得龙争虎斗,有声有色。这次盖赤凤自知身入危境,性命相关,提起全副精神,拚命相搏。焉知第一次同黄九龙交手,黄九龙并不拔剑,只用蟒剑鞘应付,已够他极力支持,此次黄九龙用的鬼神不测的白虹剑,何等厉害!何况盖赤凤同他多人交手了好几次,人非铁铸,岂能持久?所以这次交手还不到四五十回合,已是汗透重襟,破绽迭出。 黄九龙看他不支,一紧手上白虹剑,使了一着拨草寻蛇的招式,向他下盘撩去。盖赤凤慌忙吸胸后退,使了一着霸王卸甲,避过剑锋。哪知白虹剑不比寻常,剑身既长,刚柔随意,他正想举剑相还,黄九龙进一步身形一矮,倏地变成仙猿献果,剑锋上指,疾如飙风。盖赤凤退身已是不及,慌忙单臂攒劲,横剑力格。哪知黄九龙并不抽剑换招,趁势微一侧身,把白虹剑向上一抬,只听得啷呛呛一声脆响,盖赤凤视同性命的一口长剑,断为两截。黄九龙更不怠慢,乘他吃惊一愕当口,再把白虹剑猛一抖弄,向他执断剑的右腕斜切过去,喝一声着!盖赤凤一声不好还未喊出,右手已齐腕截去,连那柄半截断剑,也掉落地上。盖赤凤一声大喊,登时全身跌倒,举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断臂痛得满地乱滚,一忽儿痛得晕了过去。这样痛澈心肠,倒不如一剑贯心来得痛快,大抵也是他采花的报应。当下黄九龙看他人已如此,倒不禁点头叹息。 忽见东方杰举着大砍刀奔过来,指着地上的盖赤凤道:“万恶淫贼,你也有今日!”说毕,就要举刀砍下。黄九龙慌忙喝一声:“且慢,这厮到此地步,还怕他逃上天去不成?回头须待俺师兄一起发落,那时你把报仇情节对众讲明,再让你手刃他就是。”东方杰此时看得黄九龙武艺出众,举动光明,佩服得五体投地,赶紧缩手敛刀,诺诺连声。两边岗上铙钩手,早已看得下面交战情形,不待吩咐,已奔下一拨人来,把地上盖赤凤捆进碉中去了。黄九龙看得别无出战凶徒,率着王元超、舜华、瑶华、东方杰都向柳摩霄这边过来,又向碉上举手连挥,发了一个暗号,然后指挥王元超等分在柳摩霄四面站定,静待战局结果。 这时柳摩霄这份难受,真也难以形容。一面被甘疯子苦苦缠住,脱不了身,一面眼看得连盖赤凤都被他们擒住,偌大广场,只剩他一人与敌支持。后面自己阵内几个寨主同二百多喽卒,又象塑定了似的,个个干瞪着眼,动弹不得,爱莫能助。照理说洞庭湖阵内还有大力金刚罗奇、鬼面金刚雷洪、八寨主铁罗汉了尘和战败逃回的活无常施圭,一共尚有四人,难道到此地步,还眼看自己总寨主独力支持,不出来混战一场,死里求生么? 原来他们不敢出来,也有他们不得已的缘故,倒并非一味贪生怕死。因为湖堡布置非常严密,恰巧地形又非常得势,洞庭湖列阵地点,正在两面山脚交叉之处,宛如一座虎口。两面山岗上埋伏的湖卒,遵照预定计划,等到广场中战到分际,弓箭手在前,火枪手在后,夹着不少铙钩缆索,二龙出水势从两面山岗渐渐移动到山脚松林之内。个个张弓搭箭,抬枪举钩,凭高临下,朝着洞庭湖阵上眈眈监视。倘然洞庭湖二百多个喽卒和几个押阵寨主略一动弹,就把火枪弓箭施放。 洞庭阵内大力金刚等四人,原是败阵而返,识得湖堡的厉害,又被两面山脚上麻林似的枪箭一镇慑,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而且柳摩霄未出阵以前,原看得两面山岗上刀枪如林,万一自己人马向前一攻,定必一齐包抄下来,截断归路,一败以后要想逃回去都不容易,所以吩咐大力金刚等守住阵脚,无论如何不得妄自擅动。这样一吩咐,倒便宜大力金刚等躲在阵内,不致当场就擒,还能逃出几个性命,所以这时明知柳摩霄独力难支,也不敢上前帮助。 柳摩霄也知满盘皆输,不堪设想,只想逃出虎口再作计较。无奈甘疯子这柄竹剑,同他的倚天剑象吸定了似的,用尽功夫也脱不了身。忽然情急智生,一翻左臂,飕的一声,把背上一口贯日剑也掣在手内,趁拔剑之势,向前劈去。在他以为甘疯子运用暗劲,全神贯注在右手竹剑上面,定难顾及左侧。哪知甘疯子早已料到他双剑齐施,等他左手剑劈下来,故作惊慌样子,喊声不得了,今番休也!边说边把脖子一挺,一颗乱草式的毛蓬头,往上一迎。只听得壳扑一声,如中败木,连毛发都没有掉下一根,反而把那柄贯日剑震起尺许高,震得柳摩霄左臂酥麻虎口生痛,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想不到甘疯子的头有这样的结实,就让他生铁铸就的脑袋,被我这柄削铁如泥的贯日剑一砍,也要劈为两半,难道他是鬼怪精灵不成? 哪知他也吓得心魂不定神慌疏懈当口,甘疯子趁势乘虚而进,右臂一伸,骈起两指,向他左肩穴点去。柳摩霄大惊,知道一经点上,定然致命!赶忙双肩一斜,回剑反截。哪知人家业已乘虚近逼,势难封闭,左右穴虽然未点上,却趁他闪避之势,健腕一转,顺臂而下,正点在他右腕关尺上面。陡觉右臂一阵酸麻,那柄倚天剑被竹剑一顿,不由的脱飞手。甘疯子同时左腿一起,又向他左腕飞来。总算柳摩霄功夫老练,双足一点,一个旱地拔葱,纵起丈许,吓得不敢着地,就势在半空里使了一招飞翮摩云,翻落在圈子外面,才敢脚踏实地。也是吓得面无人色,气如喘牛,不敢舒声。 柳摩霄惊魂未定,猛听得堡后山上似霹雷轰降一声炮响,接着又是咚咚两声。山谷回音,声震数里,连柳摩霄立着的地皮下面,也似乎岌岌欲动。炮声未绝,两面山岗和碉楼上面,又是天摇地动的一阵大喊,万口同声,只喊不要放走了柳摩霄。这一番声势,真也惊心动魄,饶他老奸巨猾,禁不住连连惊吓,只骇得魂不守舍,呆若木鸡。如果甘疯子此时要把他生擒活捉,易如反掌。 但是甘疯子老谋深算,成竹在胸,只一声呵呵大笑,用竹剑向他一指道:“柳道长不必惊慌,也怨不得湖堡主心狠手辣,千错万错只错在柳道长野心过大,有了洞庭,还想袭取太湖。照说此刻足下和那边几个部下,可算得网中之鱼,但是敝堡今天实迫处此,原系不得已而为之,绝不愿同处江湖,自相残杀。只要此后柳道长觉悟前非,彼此仍可携手,也可说不打不相识。大丈夫一言,就此为定,以后为凶为吉,全在足下了。时已不早,战了一夜,道长谅已疲乏,且请回步,如何善后,明日恭候好音便了。” 此时柳摩霄只要免落罗网,已算万幸,甘疯子一番谆谆忠告,何尝听入耳去?只有放他回去的意思,倒听得如奉纶音一般。也亏他机变过人,能够咬牙忍辱,当下满面生痛的朝甘疯子一拱手,说了一句:“俺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急忙忙回到自己阵内,率领着几位寨主、二百多喽卒,一阵风似的卷出山口去了。两面山脚上的火枪手弓箭手,早经甘疯子黄九龙吩咐过,在他们败退时放他们出去,不必动手,让他们到了湖岸,再吃苦头,所以柳摩霄得以平安走出虎口。不意走到近市镇田埂中间,两旁林内蓦地一阵锣响,左右箭如飞蝗,弹似雹雨,向他们一队人马攒射过来。前后都是山田,一无躲避之处,早有不少喽卒纷纷中箭中弹倒在地上。 正危急之际,忽听背后鸾铃响处,一马飞到。马上一个劲装大汉,高举一盏红灯,灯杆上缚着一张尖角小龙旗,立马在一座小土山上面,大声喊毕:“堡主有令,快快停止射击,放洞庭君过去。”一声喊霄,勒马便回。两面林内霎时弹止箭停,隐隐见旗帜飞扬矛光如雪,绕出林外去了。 柳摩霄暗暗喊声惭愧。检点人马已有几十个喽卒或伤或死倒在两面田内,幸而几个寨主尚未受伤,没法只好把死掉的喽卒弃在田内,捡得伤轻的扶掖同行。一路狼狈逃来,逃到湖边,恰正水天遥接之处已现鱼肚白的颜色,晓风习习,湖水滔滔,却把柳摩霄这般人吹得神志一清。谁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满以为到了湖边,有自己派定驻守船只的百余个喽卒,和飞天夜叉沈奎标、铁铸金刚唐凯两员健将,后面还有接应的水师,总算逃出天罗地网,可以喘口气了。不料柳摩霄首先飞跑到湖边四面一探,叫声苦不知高低。 只见一片白茫茫的湖光,水天一色,空阔无垠,湖面上静荡荡的,连一叶扁舟都找不出来,哪有自己江宁带来的半只船影?两个健将百余个喽卒也一样踪迹全无,再遥望接应的水师,望穷目力,也一点没有影子。这一急真把柳摩霄急得轰的一声魂魄出窍,大力金刚铁罗汉等一般人象热锅上蚂蚁,急得只在湖边团团乱转,面面厮看。 柳摩霄两眼望着湖心禁不住一声长叹,愁眉苦脸的向大力金刚等言道:“看起来沈奎标也遭毒手,想不到黄九龙这样歹毒,用出这样绝户计来。只恨俺一时大意,把多年英名丧于竖子之手,此恨此仇,没齿不忘。又可惜许多同心合意的好汉,因我一着走差,死的死,擒的擒,教俺有何面目再回洞庭?当年楚霸王无颜再见江东父老,自刎乌江,今天俺柳摩霄山穷水尽,也和当年楚霸王差不多。唉,俺柳摩霄只可步此公的后尘了。”说了这句,又自连连长叹了几声。这时左右一般人内要算活无常最机灵,一看总寨主颜色凄惨,路道不对,似乎想行拙志,正想走近一步,用言相劝,猛见柳摩霄一跺脚,把手上贯日剑一横,望自己头上便要勒去。活无常大惊,急忙一个箭步,用尽平生之力,双手齐施,拚命攀住柳摩霄右臂,大喊道:“总寨主怎么也会行此短见?这样一来,非但被擒弟兄们个个都是死数,连我等也只好束手回去送死的了。”众人也把柳摩霄团团围住,夺剑的夺剑,劝慰的劝慰,你一言我一语,弄得一团糟。 柳摩霄看得众人如此,眼泪夺眶而出,向活无常哭道:“你说我一死,被擒弟兄个个死数,难道我不死,被擒的还能回来吗?”活无常道:“胜败本是常事,总寨主平日英明勇敢,何致急得如此。你想黄九龙等今天得胜,也是一时侥幸。我们虽然惨败,洞庭湖基业仍然铜铸铁打一般,合洞庭之众,比此地草创基业要雄厚得多,黄九龙等岂无顾忌,何致赶尽杀绝,自惹巨祸?我们只要设法回去,暂时含耻忍辱,假意与他们修好,要求释回被擒的弟兄,谅他们不敢不答应。那时我们养精蓄锐,多约能人,再来扫平湖堡,雪此大辱,也未算晚,总寨主你这样沉住气一想,何致自走绝路呢?” 第二十一回 忍耻渡江 洞庭君羞见父老 悬头作饵 红娘子血战金陵 柳摩霄低头沉思了半天,果然有理,又想到甘疯子交手以后一番言语,已有点含着惧怕洞庭湖的实力,不敢十分为难的意思。越想越对,立时向活无常兜头一揖,大声道:“一向只知道施寨主武艺高强,今天才知道施寨主武艺既高,见识也胜我一倍,俺有施寨主计划一切,就不难报此大仇了。”这一顶高帽子,带在活无常头上,恰是名副其实,只把活无常恭维得黄眉一竖,双肩高耸,连自己的时辰八字几乎忘记了。 其实柳摩霄比他的鬼机灵要高的多,何尝真心自刎,无非山穷水尽一时下不了台,藉此做作一番,可以笼络人心,徐图后举呢。但是他这一番做作,于目前事实上毫无益处,湖面依然半只船影都没有,活无常也想不出鬼主意来。明知只有湖堡后山可以通陆,其余三面都是湖面,最狭之处也有好几十丈开阔,没有船只休想渡过。 说到柳摩霄带来的船只,大小也有二十几只,船上也有百多个人,究竟为什么一只不见呢?原来又是湖堡的埋伏计划。堡中三声炮响,就是信炮,湖底原埋伏几百个水巡队,一闻号炮放起,一齐从洞庭船只底下冒起,十几个人伏在一船,个个掏出斧凿钻锤,神不知鬼不觉的一阵钻凿,顿时只只船上都冒出水来。等得船上惊觉,一时哪里去找这许多塞漏补洞的东西?而且七穿八洞,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霎时满船都是水,冲向下沉。所有大小船只又因慎重起见,并非紧靠湖岸,离岸还有一箭之遥,一时没有法想,船上喽卒虽也识得水性,知道中了人家的道儿,一齐拔出军器,跳下水去同人家厮拚。但是地理生疏,众寡不敢,百把个喽卒济得甚事?湖底埋伏的湖勇早有预备,凿船的凿船,擒人的擒人,两人伏一个,把所有的喽卒,用油浸麻绳捆得一个不剩。 那沈奎标雅号飞天夜叉,却只能飞天不能入水,还有那位铁铸金刚唐凯,金刚虽是铁铸,可惜入水便沉。两人枉有一身本领,在水里却施展不得,只吃了两口水,便两眼泛白,束手就擒。这般湖勇大功告成,把沈奎标唐凯和百余个喽卒,捆得象端午粽子一样,一个个抛上湖岸。洞庭大小船只一齐随它沉入湖底,只把擒住的人,从便道悄悄解送堡中去了。 最可笑单天爵令箭调来的一营水师,当时开到太湖口外,接得柳摩霄通知,勉强乍着胆一步三摇的驶进湖来。离岸还有里把路,远远看见洞庭帮大小船只一只只向下沉没,船上喽卒象放汤圆似的,一个个跳下湖去,却如泥牛入海,只有跳下去没有跳上来的人。水师船上远远看得苗头不对,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偃旗息鼓逃得不知去向了。所以柳摩霄等一般人逃到湖岸只看到白茫茫一片湖水,弄得望洋兴叹,一筹莫展。 还是活无常施圭挤出一个没奈何的法子来,向柳摩霄道:“看情形想要只船渡过彼岸恐怕不易。黄九龙等心狠手辣,必定命令湖中大小船只,一齐藏向别处,想活活逼死我们。但是我们在洞庭湖也有不少水兵,精通水性的也有不少,即使俺也能泅得里把路,何况总寨主轻身功夫高人一等。事到如此,我们也不想安坐而渡,不如拣一湖面稍窄之处,泅了过去,到了那岸,就不怕没有法子了。” 柳摩霄顿足道:“这法子我何尝没想到,倘是只我一人早已过去了,无奈这许多人相随,未必人人都识水性。何况湖内难保没有埋伏,跳在湖中,越发难以抵敌了。” 铁罗汉了尘往前一阆,两手一摇道:“总寨主不必性急,俺颇通水性,在水底也能伏得几个时辰,水波上也能蹈水而行,不如由俺先蹈水过去,试一试湖底有埋伏没有?倘能达到彼岸,好歹搜着几只船来,再请总寨主同弟兄们安渡过去。” 柳摩霄心中大喜,而上却不显露,反而眉头一皱,道:“好虽好,我总有点不大放心,事已如此,只好照你的办法。但是你须小心在意,这儿许多弟兄的性命全在你一人身上了。”铁罗汉喜形于色一口答应下来,立时把身上扎曳一下,一提方便铲,不觉眉头也自一皱,自语道:“这长家伙在水中却要不得。” 活无常忙把自己一柄丧门剑递了过去,说道:“俺们暂时把家伙对换一下,你就方便得多了。”铁罗汉大喜,就把方便铲换了丧门剑,大踏步向湖岸行去。 忽听鬼面金刚雷洪带着二十几个喽卒在后面赶来,边赶边喊道:“八寨主慢行,俺们纠合得不少人,水内都可去得,也可助八寨主一臂之力。”铁罗汉道:“这样好极了,这儿湖面稍窄,我们就此下去吧。”一言方毕,猛听得岸上许多人一齐呼噪起来,个个向湖面伸臂乱指。 铁罗汉抬头向湖心一瞧,果见远远有两只无篷大船,一只船上两个人,摇着双橹如飞向这边驶来。鬼面金刚道:“来船也许来渡我们的,我们且不下水,看一看情形再说。”恰好柳摩霄也遥遥举手示意,似乎叫他们暂且不要下水。片刻两只船渐渐驶近,看清摇橹四个人一色青布包头,腰插短刀,却是湖堡的湖勇。 铁罗汉怒道:“他们怎肯渡我们过去?不知黄九龙又来捣什么鬼了。”正这样说着,忽见两船离岸丈许就停橹不进,忽听得内中一个摇橹的湖勇,向岸上一拱手,高声喊道:“敝堡主叫俺们解上贵湖寨主同各位好汉。敝堡主说,昨晚一场战争,原是出于无奈,倘蒙贵寨总寨主弃嫌修好,敝堡主极其欢迎,贵湖以后有商量事情,尽可派人到敝堡来彼此从善商酌办理,敝堡绝不会亏待来人。现在敝堡主知道贵湖一时找不出渡船,特地差俺们送两只大船来应用,务请不必疑虑,可是俺弟兄们因另有差遣,恕不远送,好在船上橹篙俱全,贵湖弟兄们也能使用的。”说罢,一拱手,四个湖勇一齐向船外翻了个空心觔斗,扎入水内不知去向。 柳摩霄这时也无可奈何,只好差几个识得水性的喽卒跳下去,把两只船拢近岸来,率领着百多个各满满的装了两船,渡了过去。等到驶出太湖范围,弃船登岸踏进江苏境地,大家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先寻了一个僻静的寺院暂行憩息片时,设法大家饱餐一顿。 柳摩霄这时先把部下检点一番,查明或死或擒或伤的共有多少?计柳庄方面战死的双尾蝎董威、九头鸟程猛、金钱豹子张铁鞭,三位寨主,湖堡方面战死的有常山蛇、钻云鹞子、百脚蜈蚣、显道神四位寨主,被擒生死不明的有盖赤凤、飞天夜叉沈奎标、铁铸金刚唐凯、伏虎金刚胡弼,以及伽蓝神空空、赛林冲乌虬(即使长矛的高个儿)共六人,投降的东方杰一人,其余喽卒等或擒或死去掉十分之五。这一场大败,柳摩霄做梦也没有想到,外加自己失掉一柄倚天剑,怎不又恨又痛!此时痛定思痛,咬牙切齿,指着太湖方面,顿足大骂。 活无常施奎向他说道:“事已如此,总寨主且请宽怀,如今之计,最要紧的我们赶快回到单提镇处,商量搭救被擒各位寨主。依我看来,黄九龙那厮着人送船来那一番话,大有用意,对于我们洞庭湖似乎还有点顾忌。大概被擒几位好汉,未必有性命之忧!我们从此速回江宁想万全办法便了。” 柳摩霄道:“照我们现在情形,实在没有面目再回江宁,可是失陷好汉有单兄派来的沈奎标在内,再说单兄也是主持此事的重要主子,又不能不同他商量一个办法。事到如此地步,我只可暂忍这口鸟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且顾全被擒儿位弟兄的性命要紧,报仇的话只可等到我们回洞庭湖再想法子了。”说毕,就在吴江顾了好几只快船,直向江宁进行。好在吴江距江宁没有多远,当天可到,现在且把柳摩霄这般人按下一边。 再说湖堡甘疯子等自从柳摩霄率领着败残人马退去以后,看他那份狼狈情形,彼此相顾大笑,甘疯子笑道:“今天这一战,湖堡的威名自然震动四方,但是柳摩霄定必恨如切骨,从此洞庭湖与太湖结下深仇。又加单天爵那厮官盗同流,诡计百出,将来定尚有几番恶战,还不知鹿死谁手呢。我们此后也当步步当心,事事周密才好。照今天本堡大胜,全靠地利人和,再加预备得迅速周密,真个要同洞庭湖实力相较,尚无全胜把握。以后本堡须赶快求老师设法培植雄厚实力不可,所以俺故意放走柳摩霄,缓和洞庭寻仇之举。还有一事我到此刻尚时挂虑,不知范老先生等到了江宁,能否如愿而回,万一江宁有备,岂非自投罗网?现在天已发晓,如果至午不回,那就不堪设想了。” 黄九龙道:“这层后果是可虑,不过有滕老先生一同前去,定能稳全持重,或者可以相机挽救。”这时王元超喜滋滋抱着两柄不同的宝剑趋近前来,甘疯子破袖一甩,指着他怀中宝剑笑道:“万事都是一个缘法,柳摩霄一柄倚天剑,脱手飞去的时候,不偏不倚恰恰落在老五面前,老五正没有趁手兵器,这一来仿佛鬼使神差送一柄无上宝剑与他。话虽如此,没有我,你也得不到,老五你自己肚里明白,应该怎样谢我,你且说与我听听。”说毕,呵呵大笑,连双凤姐妹同东方杰都纵声大笑起来。 王元超一听师兄这样说,明明把倚天剑送与自己,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来,笑说道:“小弟就此谢谢师兄,回头再敬备美酒一坛,恭请师兄畅饮如何?”边说边抱剑深深一躬。众人正在一片笑声之际,忽听远处一阵火枪声,黄九龙笑道:“柳摩霄半途又吃苦头了。” 甘疯子道:“适可而止,不如再送他一个人情,派一个得力头目骑匹快马,传令停止攻击,放他过去,横竖到了湖岸,还有使他难受的在后头哩。”黄九龙领命,立时飞步走向碉前,指挥头目照办去了。 这里甘疯子笑向双凤一拱手道:“今天蒙两位女英雄极力臂助,实在感激之至,将来师母方面,也全仗两位从中调和,倘能使两位老人家和好如初,两方面门下合为一体,共图大业,继述先辈遗志,岂不是天大喜事?两位英名将来谁不钦敬,可是今天带累两位闹了一整夜,愚兄弟们实在抱歉得很。” 舜华忙打躬为礼道:“甘先生这样一说,愚姊妹格外惶恐无地。象愚姊妹这点微末之技,真可算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至于双方联络的话,愚姊妹久有此心,倘有调和机缘,无不尽力而行。就是此番奉命而来,愚姊妹也抱定双方疏解的宗旨,幸而范老伯出头,同黄堡主一见如故,彼此消除隔阂,实在非常私幸。不料范老伯为我们的事,一露面就发生今天不幸的事,万一此去扛宁落入陷阱,如何是好?此刻愚姊妹已经商量一下,想在此刻赶到江宁去探消息,未知甘先生以为如何?” 王元超一听她们立刻要赴江宁,心里非常不安,却又说不出阻止的话,幸而甘疯子听她姊妹俩这样一说,把一双破袖乱摇,大声道:“两位此刻打算去接应已是迟了,何苦白跑一趟?不久定有消息来到,俺自有办法。两位一夜未得休息,且请到堡中憩息片时。” 刚说到此处,黄九龙已匆匆走到面前,道:“此刻小弟得到几批探报,柳摩霄在市口田埂之间,被我们埋伏夹击,等到传令停止,已死了不少喽卒。最后他们奔到湖岸,看得自己船只一只不剩,急得要拔剑自刎。现在我仍照师兄主意做去,索性派了几个湖勇驾两只大船渡他们出湖,乘便又派不少精通水性的弟兄,一路暗地跟踪探听柳摩霄的举动回报。” 甘疯子点头道:“甚好,现在我们一齐回堡去,静待范老先生消息便了。此地几具尸首,和柳庄市口死的人,赶快多派湖勇收拾干净。如死的是洞庭寨主,好好装殓,放置妥当处所,显得俺湖堡处事宽大。至于被擒的一般强徒,现在暂时软禁一边,只要多选几个干练头目问明各强徒姓名,开列清单,分别严加看管,好好看待。依我想柳摩霄不久定有说客到来,那时再看情形办事。”黄九龙、王元超同双凤都以为然。 大家正要一同回堡,忽见东方杰兀自到黄九龙面前悄悄说了几句,黄九龙微一颔首,就向甘疯子一指对东方杰道:“这就是俺门甘师兄。”东方杰立时紧趋几步到甘疯子面前,先自深深一躬,接着就要屈膝下去,甘疯子忙得一手扶住,连声道:“足下苦衷俺从旁也看得一点大概,既然蒙足下看得起敝师弟,肯屈身敝堡,此后同舟共济,无异手足,千万不要多礼。” 东方杰被甘疯子一手扶住,整个身子提了起来,想跪下去已是做不到,只好连连打恭,又向王元超、双凤一一施礼见过,然后向甘疯子说道:“在下江苏丹徒人氏,父亲原以保镖为业,膝下两男一女,在下居长。舍弟东方豪,自幼跟随先父好友河南少室山人练习武艺,终年跟着山人游历岭南云贵等处,到先父故去这一年,才回家来,先父葬事告竣,又跟着山人跑得无影无踪了。”甘疯子听到此处,忽然哈哈大笑道:“这样说起来,老夫要托大了,你那位令尊想就是著名江北的老镖师神刀东方百朋了?” 东方杰愕然道:“甘老英雄如何知道?”甘疯子笑道:“岂但知道,还是往年至交多年的好友呢。令尊故去那一年你年纪当已不小,可记得有一天晚上令尊灵帷面前忽然发现两只五十两重的银元宝,压着一封无名信,信内写明两只元宝作为丧葬之费,你可记得吗?” 东方杰一听此话,啊呀一声,立时跪倒在甘疯子面前大哭道:“原来你就是甘叔叔呀,不想今天会碰到叔父的面,想当年先父临死那一天,嘱咐侄辈道:‘我一生所交朋友,没有一个道义之交,只有一个小友,救过我性命,武艺学问,我自愧不及他千万分之一。可惜这位小友有着圣贤一般的胸襟,却有奇特古怪的脾气,只知道他姓甘,其余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死过以后,因为生平不善积蓄,死后连丧葬之费都没有,丧葬费没有却不关紧,只你们都已长大虽略懂得一点武艺,却与我一般不懂世故,如何是好?倘然能够碰着我那独一无二的小友,千万求他提拔一下,只说我临终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了。’ “先父至死把这句话颠来倒去说到断气为止。先父死后,生前朋友踪影全无,家中又是别无长物,正在不得了时候,忽然一天晚上发现老叔此刻说的奇事。那时侄辈看那信上所说,知道是先父好友,但是猜想起来,除非先父所说的小友,有这样深情厚意,又有这样来去莫测的本领,其余哪有这样的好人呢?那时侄辈见不着叔父的面无法叩谢,只有在先父灵前祷告一番,又望空拜谢叔父的大德,使侄辈得以安葬先人之骨,不料今天才见着叔父之面。啊呀甘叔呀,叫为侄的怎样报答你老的大恩呢?”东方杰边说边自叩头不已。 甘疯子这时倒并不阻止他叩头,居然半礼相还,让他叩丁几个头,才用手扶起,呵呵大笑道:“论起年岁,我比你痴长得没有几年,论我与你令尊交谊,虽是忘年之交却无泛泛。难得你志气刚毅,深明顺逆,从此你且安心同我师弟在一起。至于令弟师父少室山人与我也有一点交情,将来不难见面。现在你把令妹的事详细说来,这事俺也有不是,只恨俺浪游四方,致老友后人受人欺侮。总算老友有灵,今天我们无意中会面,又把仇人擒住,令尊同令妹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的了。”说罢,连连叹息。黄九龙等听得这层渊源,从此对待东方杰自然格外亲热。 当下东方杰就把自己妹子惨死的经过说了一遍。原来他的妹子名叫秋英,从小也跟父兄练成一点本领,虽不甚高,寻常练家子却不是她的对手。死的一年,已经十七岁,长得苗条流丽,婀娜多姿。因为父亲死去,家中贫困,赖她做得一手鲜活花绣,换钱帮渡。 有一天丹徒县城内玄妙观兴建罗天大醮,普渡亡魂,轰动四乡善男信女,都向玄妙观礼拜仙佛,顺便花点香烛,托观中住持立个纸牌位超度先魂。这位秋英姑娘也被左邻右舍女伴们说活了心,也想为自己亡父超度一番,就禀明兄长,随着邻家几个女伴同赴城中玄妙观追荐礼醮去了。不料这一去大祸惹身,在玄妙观中碰着淫魔盖赤凤,盯来盯去只跟着秋英姑娘脚跟转。 秋英一看身后一个俊秀华丽的少年不怀好意,屡次想避了开去,却因观中任人游览,没法躲避。一想在这万目之下,自己又有护身本领,也不怕他无礼,索性大大方方任他鬼鬼祟祟的跟着。等到打醮完毕,游人四散,那少年已无踪迹,便也放心同邻女们匆匆回来。不意出城不到二里路,经过一座山脚,山脚下有座破庙,颇为荒凉,那时日已落山,一条长长路上,只她们几个人。突由破庙中走出一个人来,一声不响跟在她们身后亦步亦趋起来,秋英一看,又是玄妙观中碰着的少年,心里顿犯怙惙。 那般邻女有老有少格外心慌起来,秋英究与常人不同,便挺身向那少年责问几句,哪知少年满不理会,只仰头自语道:“看不出这样村姑,居然看不起老子,要知老子这几天找不着可意人儿,无非饥不择食聊以充数而已,不想这样不中抬举哩。”当下秋英听他说出这一片轻薄话,登时柳眉倒竖,满面娇嗔,一声莺叱,就一个箭步,疾飞一掌打去。 盖赤凤万不料这样村姑身手这样矫捷,又是仰面看天,无意防备,只听得劈拍一声,正结结实实打在颊上。手势不轻,竟打得他身子一晃,满面红光,颊上顿时现出五道纤纤指影。 这一下打得盖赤凤恼羞成怒,一声大喝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竟敢出手伤人,原来你倚恃有几手三脚猫,好,老子不给你一个教训,你也不识得老子是何人。”一言方毕,凶睛四射,拳头捏得格格山响。这般邻家妇女等闲哪见过这样阵仗,只吓得两条腿象弹棉花一般,连喊一声都不能了。 秋英虽看得这凶徒不易对付,但已经动手,势难逃跑,又难弃了同伴不顾,只有把心一横,存了先发制人的主意。一声娇叱,玉臂一分,一纵身就来了一手双凤贯耳。这一招如果打上,原也厉害,但是遇上这位凶魔,何能幸免?只听得盖赤凤哈哈狂笑道:“这样本领也敢卖弄,既自讨死,也怨不得老子心狠手黑了。”边说边把两臂向上一串,霍地一测身,趁势戟指向秋英酥胸一点,喝声回老家去吧! 秋英经他一点,身子不由自主望后倒退了丈许,才立定娇躯,猛觉胸中一阵剧痛,嗓子立时发甜,喊声不好!极力咬牙忍住,一手握住心口,一手向盖赤凤一指,切齿喝道:“凶徒有胆量的通上名来!”盖赤凤哈哈大笑道:“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长江盖赤凤便是。明年今日吃你抓周的喜酒倒是正经,报仇今生休想!”说罢,一声狂笑,竟自扬长而去。 秋英自知内伤已重,已顾不得同伴,手握住心口提起金莲,一路狂奔回家。奔进家门,就咯的一口狂血吐了?隼矗鞘泵嫔喟祝∫∮埂6浇芸吹么缶厦Ψ鲎∷米幼叩酱采希坏瓜律恚豢诳诘难恿欢系耐铝顺隼础?br /> 东方杰急得手足无措,幸而秋英神志还清,勉强把路上遇到盖赤凤受伤的情形,呜咽着断断续续的道:“妹子已被长江盖赤凤打伤,绝难活命!看这凶徒的功夫非常厉害,兄长也不是他的对手,千万不要冒险代妹子报仇,将来二兄回来,或者可以替妹子雪此仇恨,也须请示少室山人才可动手,切记切记!可怜苦命的妹子,只有等两位兄长报仇以后再瞑目的了。”说完这番话,登时神色大变,一缕香魂,竟赴乌有之乡了。 东方杰新遭父丧,又逢惨变,弄得象疯狂一般,一个人进进出出只把盖赤凤三字颠倒地念不住口。好容易把妹子殓葬完竣,立志弃家离乡,走遍天涯寻弟访仇。果然有志竟成,弟虽未找到,盖赤凤这样凶徒,竟被他千方百计在今日湖堡寻着报仇机会。 当下东方杰把妹子惨死情形,向甘疯子等报告完毕,甘疯子连连向自己头上击了几下,说道:“该死该死,俺怎么在老友死后不去时时看望老友的后人,弄出这样不幸的事来。”黄九龙道:“过去的事且莫提,我们就此回堡把那凶魔提出来,让东方兄弟早雪杀妹之仇,也使令妹在地下早点瞑目便了。”于是众人一回齐转堡中,碉前断棍折剑以及几具尸首,自有湖勇们收拾。 只说甘疯子等回堡以后,就在大厅上依次就座,传令把盖赤凤单独提出,一忽儿十几个健壮湖勇,簇拥着五花大绑的盖赤凤到来。盖赤凤在截去右腕急痛晕倒的时候,自然人事不知,等到被湖勇抬进堡中,代他敷上金疮止痛药散,捆上坚实绳束。在地上捆了片时也自悠悠醒转,睁目四面一看,明白自己被擒入堡,再低头一看,全身捆绑,手脚一齐紧束,四肢麻木异常,到此地步,已是虎落平阳,无威可发。忍气一打听看守的湖勇,知道被擒的人不在少数,洞庭君也险被生擒,还是甘疯子手下留情,放他逃走的。盖赤凤打听得结果如此,只有一声长叹,闭目无言。 这样停了许久时光,忽然拥上许多湖勇,不由分说将他从地上拉起,匆匆解去脚上一道绳束,便簇拥着向里面行来。将拥上大厅台阶,盖赤凤抬头望上一看,甘疯子等高高在座,最注目的,下首座上东方杰向自己怒目圆睁按刀直注。盖赤凤猛然一惊,一想仇人在座,自己已成俎上之肉,转瞬就要被人剖心刮腹,趁此脚上绳束去掉,走了几步血脉也活动过来,还不乘此死中求活,等待何时?立法凝神聚气,潜运一股暗劲布满周身,未待湖勇们拥入厅内,双肩一摇,一声大吼!登时全身捆束纷纷寸断,落下地来。盖赤凤大喜,趁势左臂一指,推倒身旁儿个湖勇,一转身,双足一点,跃到院心,喊一声:“老子失陪了。”又一跃纵上屋檐。 不料两腿在檐上还未立定,猛见屋上人影一闪,喝一声:“下去!”顿觉自己腰上着了一腿,两脚一软,一个空心觔斗跌下庭来,还想挣扎跳起,哪知背上又被人家一足踏住,动弹不得。而且这样一番折腾,右腕赤疮迸裂,又复痛楚难当,越发无力反抗。踏住脚下,钢牙一咬,大喊道:“老子今天脑袋结识你们便了,快与我来个痛快,老子十八年后再与你们算帐。”盖赤凤这样急喊,背上踏住他的人满不理会,只向屋上拱手道:“滕老丈怎么从屋上回来,我们正盼望着呢!”屋上滕巩说了一句有劳等候,便自飘身而下。 这时厅内众人自从盖赤凤挣断绳束飞身逃命的一刹那,头一个黄九龙飞身追出,其余东方杰,王元超,双凤姐妹都要追赶,被甘疯子两手一拦,笑道:“不必,不必,这厮狗急跳墙,到了此地还想逃走,可谓太不自量力。他不知自己手腕折断筋骨俱伤,还想仗着练过几年铁布衫,逞着一时急劲,侥幸挣断绳束,可是这一来非但疮口迸裂,四肢筋络也要痉挛,逃不了多远,定必自己躺下,何必急急追他。”正这样说着,盖赤凤已从檐头跌下被黄九龙赶上一脚踏住。 甘疯子等以为盖赤凤如所言疮发跌下,忽听得黄九龙在庭心同屋上说话,似乎夹着滕巩口气,赶忙一起迎了出来。一见滕巩从檐上飘身下来,一身尘土,满脸大汁,双凤姐妹关心尤切,迎上一步,急急问道:“范老伯父女怎没有同来呢?”滕巩而现苦笑,岔着嗓音答道:“一言难尽,果然不出甘老英雄所料。” 甘疯子听得从旁悚然一惊,知道他临走当口,自己曾暗暗嘱咐他,此去范氏父女方寸己乱,定然救婿情切不顾一切勇往前进,万一中了敌计,千万赶回飞报,不要一同投入罗网,越发难以搭救。现在滕巩这样口气,当然事情不妙,浓眉一皱,未待他再发言,忙向他一递眼色,又用手向盖赤凤一指道:“滕老丈长途跋涉,身体疲乏,此地非谈话之所,快进厅内坐谈。” 滕巩会意,缩住话头,回头向黄九龙问道:“这厮装束想必是洞庭贼徒,为何这样狼狈?”黄九龙略述所以,便指挥湖勇重新把盖赤凤捆在一边。其实此时盖赤凤真被甘疯子料着,疮裂筋断,委顿不堪,非但挣扎不得,连倔强充硬汉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于是黄九龙等邀着滕巩一齐走进厅内落坐。 众人知道滕巩一夜奔波,劳苦非常,先让他盥洗一番稍进茶点,然后由甘疯子把堡前交战情形,匆匆说了一遍,又给东方杰引见一番。滕巩听得大获全胜不觉眉头略舒,举目四瞧,却不见他儿子踪影,只见王元超侧倚着两柄宝剑,一口正是临走时交给儿子的太甲剑,不禁脱口问道:“小儿何在?”黄九龙笑道:“虎弟年轻,未便叫他出阵与人交手,只差他看守堡后,一夜未曾交睫,也多亏他的了。”说毕,回头嘱咐湖勇速请虎爷出来。 滕巩忙拱手道:“堡主垂爱痴儿无微不至,叫小老儿如何报答?此刻又听得本堡全胜,实在可喜可贺,但是范老先生父女性命危在旦夕,如何是好?就是老朽也是死里逃生,惟一希望,全仗甘英雄同堡主们挽救了。”说着老泪婆娑,一睑凄惶之态。 甘疯子等大惊,黄九龙也同声急问道:“究竟怎样情形?快请讲明我们好想法搭救!”滕巩正想开口,忽听屏后脚步声响,痴虎儿提着禅杖雄赳赳大踏步趋向前来,向众人唱个大喏,转身见父亲在座,喊道:“爹,儿子在堡后枯守了一夜,兀自不见一个贼子到来,却听到湖勇飞报,堡前战得好不热闹。一忽儿报说杀得贼人一个不剩,弄得儿子心痒难熬,几次三番想赶到堡前,却顾着黄大哥将令不敢轻动,这份难受也就不用提咧。”这番话倒惹得众人大笑。 滕巩一见儿子的面,也是暂收愁容破涕为笑,笑喝道:“休得胡说!”黄九龙离座把痴虎儿拉在自己下首座上,笑道:“我们现在有要紧的事议论,你坐着不要打岔。”于是滕巩把范高头父女失陷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滕巩同范高头红娘子冯义和湖堡拨来的四个健壮湖勇,分坐两只快艇,由柳庄直向江宁进发。一路艇如激箭疾比快马,到了江宁境界,正交半夜子丑时间。范高头原是旧游之地,路境非常溜熟,就择了江宁城外僻静之所泊舟上岸,嘱咐四个湖勇好生看守船只,静候救人回来就要开船。 嘱咐已毕,四人拣着僻静道路,飞步而去。片时走近江宁城门,抬头一看,城楼两旁旗竿上挂着两盏半明不灭的灯笼,左边灯笼底下挂着一个四方小木笼,随风微晃,却因城高灯暗,看不清小木笼内装着什么东西。四个人中阅历世故要算范高头最深,眼光要算红娘子最尖,两人一看到这件东西,同时啊呀一声,吓得步步倒退,一颗心顿时突突乱跳,滕巩、冯义忙问何事。 范高头颤着声音向城上一指道:“这……不是装脑袋的头笼吗?”一语未毕,身后有人一声惨叫跌倒于地。众人急转身看时,却是红娘子晕倒于地,急得范高头连连跺脚。滕巩忙把两手乱摇,一俯身把红娘子上身扶起,两膝一盘,自己运用混元一炁功,舒开两掌,向红娘子背后督脉上自下而上按摩了三次,即听得她肚内咕噜噜一阵奇响,接着喉中咯的一声,吐出一口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声哭出来又把范高头急得无路可走,伸臂一夹,把红娘子夹在怀内,轻轻喊道:“此是何地,快不要哭!”这时红娘子已清醒过来,呜咽道:“女儿明明看清头笼中有个人头装着,叫女儿如何不急?” 滕巩忙接口道:“自从单天爵到此,时时杀人示众,原不足异,未必与我们有关,姑奶奶且自宽怀。况且已到了龙潭虎口,万万鲁莽不得,我们且想进城法子要紧。”红娘子被滕巩一语提醒,微微点头,但夫婿关情,兀自怀疑,呆呆的向城头细望。 范高头道:“事到如此,我们只可一步步做去,我们且翻上城,顺便把笼内人头看清后再说。但是江宁为古帝王建都之地,一定不比寻常。你看城墙如此高峻,老朽腰却不比往年,空手上去怕不容易,冯义益发不能了。” 冯义低声答道:“小的来时已预备下了。”说着从腰中解下一条很长的软索来,堆在地上道:“请小姐先带绳子上去,然后放下软索,我们就可上去了。” 滕巩道:“姑奶奶心神不宁,还是由我先上去吧。幸而时已夜半,城外没有行人,由着我们闹了一阵居然没有打草惊蛇,想是城上没有看守的兵卒,也许夜深睡熟了,总算不幸之幸。事不宜迟,我就此上去吧。”说罢,一俯身,把一堆绳束斜套在肩上,走近墙,一翻身,把背脊掌心一齐紧贴墙上,运用壁虎功把整个身子渐渐向上升去,片时爬到墙顶。两臂向上一翻,攀住垛齿缺口,腰上微一使劲,双足一举,翻上城头。四面一看,却喜寂静无人,一探身立在垛齿缺口,把软索吊下城来。 头一个范高头在墙根一手挽住索头,飕飕猱升而上。红娘子却急不待时,在范高头猱升时候,急退后几步,便使出燕子飞云纵天功夫,玉臂一分金莲一点,便纵起二丈多高,再用右足一蹈左足背,借劲使劲,又纵起丈许,再照样一纵,已飞上城头。待她立定,范高头已安立在垛口,接着冯义也夹着铁桨上来,四人一起走向旗竿所在。冯义把铁桨一放,抱住旗竿猱升上去,立时把头笼解下,提在手上,溜身下来。 四人一起围住头笼,借着星月之色,仔细辨认,却看清笼内装着一个瘦小枯干蓬头垢面的犯人头,绝不似金昆秀面目。红娘子范高头同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略微放下一寸愁肠,滕巩也是喊声侥幸,独有冯义朝着人头连连大唾,飕飕飕仍复系上旗竿。 系好下来,向着范高头等向城中遥指道:“那边一片黑压压的瓦当中,有一所气象威武的大厦,四角更楼,东西辕门,点着天灯的所在,就是提镇衙门。小的认识路境,当先领导便了。”说罢,四人一起从马道走下城来,转弯抹角,穿街过市,没有多大工夫,就走到提镇衙。一看大门不闭,望进门内一条长长甬道达到大堂台阶,甬道两旁营房,象蜂窝般列着,却寂无人声。 冯义道:“从大堂右侧通到花厅,厅前有座花园,监牢就在花园左近,我们不如绕到衙后越墙进去较为便捷。” 范高头正想依照冯义所说到大衙后,不料红娘子眼光尖锐,一眼看见大堂不远甬道旁,矗立着一人高竹竿,竿上又吊着一个四方木头笼。红娘子疑心陡起,也不知会众人,顺着甬道直向大堂奔去,范高头等恐怕有失,慌忙一起跟了进去。一进大门已见红娘子双手捧着头笼,在大堂台阶下愣愣的立着一动不动,宛如木雕一般。范高头等看得诧异,一起飞步过去,一看红娘子面如死灰,两眼直勾勾注在笼上,两臂簌簌的颤抖不已,亮晶晶的眼泪象潮水般直挂下来。连三人奔近身边,也似毫未觉得。范高头大惊,伸手夺过头笼,仔细一辨认,这番却是货真价实,的确是他的爱婿金昆秀的脑袋。而且龇牙咧嘴,目瞪发立,形相非常难看!好象最后一股悲愤怨戾之气,兀自表现在砍下的脑袋上,又象知道老丈爱妻都要赶来,特地口眼不闭,表示此仇不报难以瞑目。可是这一下,把他白发苍苍的泰山,不亚于万丈高楼失脚,只啊呀一声,登时整个身子也象红娘子般塑在那里动弹不得。冯义也已看清,赶紧扶住范高头,自己却也急泪滂沱,目眦欲裂,却又不敢高声叫唤。 ‘ 滕巩虽未见过金昆秀,看得这样情形,早已了然,救人一步计划完全失望。又见范高头急痛到此地步,万一惊动两旁营房内的标兵,益发难以收拾!情急智生,急向冯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想趁他们父女昏迷之际,暂且架扶出去,寻个僻静地方,大家定一定神,再作道理。两人商量停妥,冯义架着范高头,滕巩仗着上了岁数,到此也顾不得嫌疑,就去扶掖红娘子。 还未近身,忽见红娘子一动,也不哭叫,也不说话,一转身,突的向范高头跪下,斩钉截铁的说道:“爸爸,女儿今天不杀仇人之头,誓不生回!情愿从金郎于地下,求爸爸恕女儿不能奉养之罪。”说罢,也不等范高头回答,倏的立起,金莲一迈,又向滕巩哀哀说道:“侄女今天义孝不能两全,殉了丈夫,就不能再侍奉家父。侄女此刻无论报得了仇报不了仇,拚命一杀,杀一个是一个,立志了此残生,从丈夫于黄泉的了。但是家父在江湖上洗手已久,风烛残年,犯不上为儿女再冒大险。侄女只有这桩事放不下心,所以拜求滕叔可怜侄女一片苦心,设法劝家父回去。回去以后,黄堡主义气深重定有安置家父的办法。滕叔啊,你应许苦命的侄女吧。”说罢,跪在地上,仰着凄惨万状的泪脸,静等滕巩回话,不肯起来。 把滕巩急得手足无措,又怕被人听见,不敢高声,只低低喊道:“你且定一定神,千万不要胡来,大仇当然要报,绝不能象你这样办法,万一打草惊蛇,非但仇报不成,连你老父都要同归于尽了。快起来,听愚叔良言,你看你老父已急得这个模样,还能再出岔子么?” 正低声说着,猛见范高头一跺脚,两臂一振,冷不防把身旁冯义冲得一溜歪斜,儿乎跌倒。范高头似乎毫未理会,一弯身放下头笼,腰板一挺,一回身,呛啷啷一声怪响,从腰下拿出一柄多年不用吹毛断发的红毛宝刀。 这一来真把滕巩急坏了,明知他们父女俩,此时急痛攻心,神智昏迷,地上跪着一个还未开导明白,禁不住老的再来一手,如何得了!正想赶近身去,忽见范高头把宝刀向天一举,白发飘扬,仰面大喊道:“苍天啊苍天,范某一生光明磊落,怎么年迈苍苍,还要受此惨报!也罢,生有处,死有地,这条老命就在此地拚了吧。”这几声大喊,在这深夜人静之际,格外显得异常宏亮,可是这几声大喊不要紧,只把滕巩、冯义一齐急得魂飞魄散。 说时迟,那时快,在范高头一声大喊方毕,大家一愣之际,猛听得大堂屋上面象怪枭般一阵哈哈大笑,霎时大堂檐口现出几个手执兵器的人来。同时大堂后面噹噹一阵锣响,只听得四下里震天价齐声大喊,不要放走了太湖强盗,喊声四起。大堂的大门外以及两旁营房,象潮水般涌出无数头缠黑布披红心号衣的标兵来,登时四下里一围,灯笼火球耀如白昼,长枪大戟密如麻林。 大堂檐口几个人,个个象飞鸟般纵下地来,一色缺襟战袍,薄底快靴。为首一个体伟貌凶,当胸盘着一条大辫,赤着右臂,横着一柄三指宽三尺长双槽大马刀,大喝道:“你们这般杀不尽的狗强盗,也不打听打听俺们单大人厉害,竟敢太岁头上动土,深夜劫衙,自投罗网。哈哈,老实对你们说,俺们单大人早已料到你们这般狗强盗要来送死,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休想逃得一个出去,识趣的快快束手就缚,免得老爷们动手。” 这时红娘子早已从地上跳起,在背上拔出日月双刀,同她父亲都已视死如归,毫无惧色。冯义忠心耿耿,看得主人身临大难,义不独生,也预备拚却性命不要,打一个落花流水。 只有滕巩一面焦急,一面不断打算救他父女的法子,明知身入虎口,众寡悬殊,如果拚命力战,必定同归于尽。 虽然记得临别时甘疯子暗暗叮嘱的一番话,但是身处绝境,已无安全办法。范高头父女又都视死如归,劝他们逃去绝不肯听,何况此刻走也是不易,如果自己一人逃出重围,如何对得住老友?这喊声震天祸迫眉睫的一刹那,滕巩这颗心几乎粉碎,论起来比范高头父女还要难受几分。 正在他一颗心七上八落的当口,对方千强盗万强盗一阵骂完,范高头须发怒张,双眼如火,宝刀一指,呵呵大笑道:“老夫胆大包身,特来送死,但你们这般后辈小子,非老夫敌手,快叫单天爵自己出来。” 话还未毕,红娘子双刀向胁下一夹,腾出右手,暗地摸出一把金钱镖来,铁青着脸一声怒喝道:“你们这般无知东西,休得狗仗人势恃多为胜,先叫你们识得姑奶奶的厉害!”喝声未绝,身子一矮,金莲一点,一个燕子钻云,纵起一丈多高,半空里身子象旋风般一转,那右手金钱镖,就趁着旋转之势,哗啦啦向四周撒将开去。等到身子落地,又迅速地从镖囊中拿出满把金钱,照样纵起半空,撒向四面。 这样三起三落,名为“刘海三撒”,原是红娘子独门功夫。撒出去的金钱,虽非毒药制炼却也锋利非凡,发无不中,一中在身,轻则受伤,重则致命!经她这样三撒以后,不亚如十几张连珠弩箭,一齐向四面分射。登时四周大乱,致命的倒地声,受伤的呼痛声,刀枪灯燎撒手磕碰声,叫嚣惊窜,章法大乱。那屋上跳下几个为首人物,也有三个中镖倒地。执马刀的距离较近,一枚金钱镖贯胸而入,早已仰面跌倒,呜呼哀哉!其余未经吃着金钱镖的,看得一个女娘们这样厉害,个个吓得望后倒退,倘然这时范高头等乘机逃去,也许能够幸免。 第二十二回 怪杰孪生 祝双哑武功绝世 驰驱千里 尤一鹗巧计惊人 当时滕巩也是这样的心理,看得红娘子连发金钱镖打倒许多人,心中大喜,忙大呼道:“此时不走,等待何时?”哪知范高头怒气勃勃,满不在意,高声喊道:“老弟不必多虑,这般饭桶,多来几倍,也不在俺们心上,老夫今天不斩单天爵之头,难泄胸头之恨。”一语未毕,大堂上飕飕飕又纵出几个人来,为首一个浓眉蒜鼻,短髯如猬,穿着一身江湖夜行人装束,抱着一对虎头双钩,双足一点纵下台阶,厉声大喝道:“狂寇休得逞能,插翅虎鲍刚在此!”话到人到,双钩一晃,已向范高头分心扎去,范高头急忙以宝刀相迎。 红娘子看得大堂上尚有多人,双刀一抡,就想杀上前去。恰又从台阶上跳下两个短小精瘦汉子,一色纯青密扣贴身短衣裤,每人两手分持着两把锐利雪亮的短攮子,捏手处飘着一条尺许长的红绸。只见四条红绸一晃,两人霍地左右一分,拍的一跺脚,便见四道白光裹着两团黑影,着地滚来。 红娘子蓦地一惊,知道这两个家伙不好惹,尤其是这种小巧兵器,虽不登大雅之堂,却也不易施展,能用这样小的兵器同正式军器交手,其人必定别有所长。红娘子现在碰着这两个家伙,身形衣服兵器均一模一样,一见面又用的是地趟十八滚的功夫,把两柄短攮子施展得如闪电一般,就知道两人扎手。好个红娘子艺高胆大,却也不惧,未待两人近身,先自芳躯微矮,只几声娇叱之间,便把月双刀舞得漫天盖地遍体梨花,四柄攮子只在四周乱转,却近不得身来。 这时又听得大堂内豁啷啷一声,腾的跳出一个雄伟僧人,舞着一枝镔铁禅杖,杖上系着几个大铁环,一路呼呼声响打下台阶。后面还跟着三个彪形怪汉,各仗长短兵器,喊杀下来。滕巩一看,事已如此,尚有何说?把心一横,飕的拔出奔雷剑,一纵身就到了那僧人面前,宝剑一指,喝声:“妖僧通名!” 那僧人不防几丈路开外一个矮老头一纵就到面前,吃了一惊,忙一退步把铁杖一横,大声道:“俺少林醉菩提便是,尔是何人?报上名来,俺杖下不死无名小辈。” 滕巩冷笑一声道:“亏你不惶恐,出家人也在衙门鬼混,还敢大言不惭,俺也犯不着与你通名,送你到十八层地狱去就是了。”接着一声大喝,只右臂一振之间,那柄奔雷剑就向醉菩提胸间递进。 醉菩提忙把铁杖一抡,格开宝剑,哪知面前剑光一闪,敌人踪影全无。醉菩提大惊,喊声不好!忙向前一纵,霍地一转身,想趁势将铁杖横扫过去,不料滕巩如影随形,早已逼近身前,等他转身用杖横扫,只滴溜溜地身形一转,又到他身后。 这时滕巩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却记着自己恩师也是出家人,念在佛门弟子面上,不忍遽下辣手,只左手一起,骈指向他胁下一点,正点在麻穴上。醉菩提这回乐儿可大了,腰儿呵着,眼儿瞪着,镔铁杖举着,端着一个纹风不动的架子,好不怪相,而且口角流涎,额汗如雨,外加气喘如牛,活象古寺中名手塑的酒醉菩提,倒也名符其实了。 说到醉菩提自从赤城山被王元超吓跑,久不提及,怎么又在此地出现呢?原来醉菩提自从在单天爵面前夸下海口,想偷铁佛寺内家秘笈,落得空自一场忙,反而带累爱徒金毛吼一命呜呼,自己也差一点性命不保。单身逃离赤诚山,却一时没有脸面遽回单天爵那里去,弄得茫茫如丧家之犬。幸而仗着为人圆滑,平时绿林道中熟悉朋友不少,溜到浙东金衢严一带绿林道中鬼混了几天,却因此被他结识了几个厉害的角色。 一处是东关双哑。这东关就是严州最著名的严东关,在之江上游七里泷严子陵钓台相近,虽是小小县份,却靠山面水,风景清幽。距严东关不远有座山坞,叫做斗牛坞,其实该地俗喜斗牛,原名打牛坞,被该地读书人一绉文,变作斗牛坞,却好听得多了。坞内也有几百户人家,习俗尚武,不论老幼都会几手拳棒。其中却有两个特殊人物,是一家姓祝的孪生兄弟,天生是一对哑巴,却又天生钢筋铁骨武术架子。 祝姓本是武术世家,世传有一百零八手地趟拳驰名遐迩,到了这对哑吧弟兄二十几岁时候,长得一样短小精悍,武功独步。非但一百单八手祖传独专地趟拳,练得胜祖跨父,而且从小出门寻师访友,又练成一身轻身功夫,十几丈高楼,踩踩脚就上去,眨眨眼就下来,真可算得轻逾飞燕,捷胜灵猴。弟兄俩在外回来,因为家道小康,就安居家园,逍遥度日,早晚依然练习功夫,寒暑不间。 兄弟二人真还非常友爱,互相切磋,其乐融融。又因打熬气力,都不肯娶妻生子,古人说得好:业精于勤,熟能生巧,挡不住兄弟俩孜孜此道,几年下来,居然从祖传地趟拳内,悟化出许多绝妙招数。特地采选炼精钢,每人打成两柄尺许剸犀贯革锋利无比的匕首,俗名攮子。兄弟俩把这两柄匕首视同性命,逢到同人交手,无论来人用如何长枪大戟、阔斧关刀,他兄弟二人只用这两柄小小匕首,就可稳占胜利。 有人见到他兄弟俩同人交手时候,只见两把匕首上下翻飞,宛如千百条银梭,闪电般来回飞织,到后来愈舞愈紧,但见两道白光,如水银泻地,无从捉摸,哪有一些人影?因此兄弟俩声名非但威震严东关,四方好汉也多慕名来访,所以因友及友,碰着这位善于交际的醉菩提,被他抬出单天爵的官衔势派,说出自己是单某师兄,平日言听计从胜于手足,新近俺师弟单将军荣升江宁提镇,兵权在握,好不威风!我们那位师弟单将军虽然到此地位,却喜交英雄,广罗豪杰,贮为国家干城之选。此番特地请俺各处物色异材绝艺,聘到江宁,定必虚怀延揽,量材为用。 这一番鬼话,说得好不冠冕动听,却未料双哑兄弟俩虽然天生哑巴,也有一片雄心,正想把身上几年苦功到外面露几手,弄点事业做做,醉菩提一番鬼话正巧打动心肠,满腹奇痒,外带着弄个巧还有锦绣前程的希望,立时把醉菩提看得更象活宝一般。 你道醉菩提为何要说出这一大篇鬼话?原来他在金衢严一带混了几天,已被他打听得单天爵升任消息,心中一盘算,知道没有内家秘笈,空手怎能回见单天爵?即另编一套瞎话混蒙一时,单天爵也是个精明厉害角色,绝讨不了什么好处。好在单天爵一副野心,早已看透,不如投其所好,招几个能手同去投靠他的部下,显得自己不辞劳瘁,到处体贴他的心意,代为物色爪牙。这一着敲门砖十敲九稳,非但从此在单天爵面前站得住脚步,就在江湖上也显得自己广通声气,够得上响噹噹的角色。至于秘笈那档事,不妨全推在太湖黄九龙身上,只说被他赶在自己前头,抢先得去,藏入太湖,将来想法除掉黄九龙,剿入太湖,那册秘笈仍可稳稳到手。这样一说,单天爵格外恨他切骨,太湖又离江宁不远,或者单天爵一怒之下,大举进剿,岂不借此可以雪自己失杖之耻,报爱徒丧命一仇,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醉菩提鬼计定当,恰巧碰着东关双哑,忙把这套大江东吹得噹噹声响,不消一二日功夫,东关双哑已被他说得死心塌地,求他携带同到江宁。醉菩提却又装模作样,嘱咐双哑暂且在家静候,还有几路好汉也是求他携带,必须前去通知,然后方能一同前去。说罢,竟自扬长别去。 原来醉菩提还嫌双哑弟兄只有两人,似乎多携几个,格外好看。记起绿林道中朋友尚有金华三虎同衢州一鹗,本领非常了得,都是跺跺脚四城颤动的角儿,何妨凭三寸不烂之舌,象双哑弟兄般一同引到江宁,岂不大妙?这样心头一转,急急别了双哑,寻找几个熟悉朋友,居中一介绍,又照样向三虎一鹗大吹大擂起来。 说到金华三虎是三个异姓结义弟兄,原来是浙闽洋面的海盗,新近因海上买卖不大顺手,在金华葵花峪火并了一处无名强寇,占据了作为陆上寨基。为首的叫做飞虎头陀,第二个叫做插翅虎鲍刚,第三个叫做笑面虎周昂。插翅虎膂力过人,善使一对虎头双钩,笑面虎机警过人,善使两柄雁翎刀,这两虎虽亦有点功夫,尚不足奇。独有为首的飞虎头陀,却是个扎手货,倒颇厉害。 这飞虎头陀原是台湾生番种族,从小混入海盗,却被他炼得全身本领。曾经一度被官军截获,居然被他越狱逃走,从此改装披发头陀,依旧纠合党徒,横行海面。生得一副怪面目,蟹脸鱼睛,卷须拗鼻,却又身躯奇伟,遍体虬筋,披着一头黄灰卷发,束一道如意金箍,远看去便象山精鬼怪一般。据说他水陆功夫都异样惊人,尤其腰上束着一支丈许蛟筋藤蛇棍,施展开来,软硬兼全,好不霸道。 至于衢州一鹗的出身,又与三虎不同。一鹗姓尤,原是衢州城内破落户的子弟,少时也念过书,进过学,本是文质彬彬的人物。但自进学以后,便文运不济,接连几场,都名落孙山,弄得他心灰意懒,无意功名,父母又在二十岁以前相继去世,益发弄得衣衫褴褛,落拓不羁,有一天闲游郊外,无意中碰见一位衣冠整齐身表伟岸的老绅士,两眼如电,发声若雷,几句话说得尤一鹗五体投地,从那天起衢州不见了尤一鹗。有人说那老绅士不是本地口音,尤一鹗是跟老绅士到外乡去了(老绅士的来历后文自有交代)。 过几年后,尤一鹗突然从外乡回来,可与从前寒酸的尤一鹗大不相同了,体貌丰腴,衣冠华丽,俨然绅士态度。顿把旧日门庭焕然一新,婢仆之类,无非就地招应,供他使唤而已。有人问他这几年何处发财回来,怎么不娶一房媳妇,主持中馈呢?每逢有人这样问他,尤一鹗只微微一笑,谁也猜不透他发财的来历,也猜不透他不娶老婆,抱着什么主意。人家看他依然文质彬彬,也转不到别的念头上去,可是他回乡以后,一年之中总要独立出远门一趟。 有一年冬天,尤一鹗又出远门,隔了数个月快到除夕这天晚上,尤一鹗忽然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外乡回来。婢仆们一听主人回来过年了,个个精神抖擞,开门迎接。有几个男仆想格外讨好,一看主人别无行李,只一人一马,等主人跳下马来,忙拉住马缰想牵马进门。哪知尤一鹗一挥手让仆人不动手,自己挽住嚼环,轻轻牵进门来。一进门,第一句嘱咐男女下人,快把前厅打扫干净,多点灯烛,吩咐厨下赶快预备一桌丰盛酒席,愈快愈好,不得违误。 尤一鹗一面吩咐,一面自己把马肚带一松,轻舒右臂,夹起全副马鞍,然后把马交与仆人牵往厩中,自己胁下夹着马鞍大踏步走向厅内,把马鞍放在大厅正中红木大桌上。却听得马鞍放在桌上时,一张雕刻精致的红木镜面桌,无端格格两声怪响,似乎禁不起这副马鞍的样子。尤一鹗把马鞍放好,也不进内,就在大厅上略自盥洗拂拭,便指挥仆人们调椅抹桌布置酒席,好象立刻有贵友到来一般。这般仆人看得主人此番回来,与往常不同,言语离奇,举动特别,个个猜不透主人是何意思?但也不敢动问,只有遵照主人吩咐手忙脚乱的安排起来,一霎时安排定当。尤一鹗又指挥席上安设三副杯箸,自己居中一坐,提起酒壶,先自浅斟低酌起来。一面自斟自酌一面时时回转头去看看红木桌上的马鞍微微发笑,弄得两旁立着的男女仆人,惊疑不止,几乎疑惑主人在路上得着病病回来。 尤一鹗这样独饮了片时,已到鱼更三跃。这时正是严寒时节,虽然厅上炉火融融,兀自禁不住夜深风冷,两旁仆役只冻得拱肩缩颈,宛如两行鹭鸶。这当口忽听得一阵飒飒风响,厅上檐沿和庭前树梢落叶,都一阵阵奏起交响乐来,厅内却岑寂得地上掉下一根针都听得出来。尤一鹗端杯侧耳,仰面微笑,猛然手执酒杯冲外一举,哈哈大笑道:“在下早知道两位要光降敝厅,特地设席恭候。远道跋涉不易,快请进来,吃几杯薄酒,挡挡寒气。” 语音未绝,对面厅上霹雳般几声狂笑,喝一声:“尤先生真有你的,佩服佩服!”话到人到,厅上烛光一阵乱晃,就见席前立定两个劲装背剑竖眉努目的精壮汉子,一齐恭身卓立,抱拳当胸道:“俺们有眼无珠,枉自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竟看不出尤先生是大行家,惭愧惭愧。”尤一鹗微微一笑,离座面起,也向两人拱手道:“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原来共一家,咱们不见不识,不叙不亲。两位远道到此,兄弟理应稍尽东道之谊,快请坐下吃杯水酒,彼此可以畅谈。”说罢,亲自执起酒壶,向两边客座上斟了两杯,又指挥仆役把自己椅子移到下首相陪。 两人一听尤一鹗说的江湖门槛话,明白是行中高手,也就心照不宣,无庸客气,彼此拱手就座,畅饮起来。尤一鹗问起两人姓名,走的哪一条线,烧的哪几炷香,老大是谁?两人也就直言无隐,还把两人一路跟到此地的原因,也说得详详细细。 原来这两人是河南捻党首领张洛行的部下,一个叫做摘天星岳羽,一个叫做满天飞仇琳,专在河南一带阜道上劫掠过路富商巨宦,但非探得确确实实行囊有万金以上不轻易出手。凡过路的商宦行囊中金银珠宝除非没有遇上,一经他们两人过眼,不必细细打探,只要一看蹄痕车迹的深浅,就能知道行囊中是金是银,还是珠宝一类,连多少份量都能一望而知,百不爽一。 这一次尤一鹗从北方满载而回,骑着千里良驹经过河南,被摘天星满天飞遇见。一看尤一鹗人物轩昂,衣冠华丽,却是单人匹马,别无行囊,满以为没有多大油水,再一留意马后蹄痕,不觉吃了一惊。按照他们两人经验,这人身上所带黄金,足值数万两,单身匹马竟敢带这许多黄金,胆量真也不小。而且一无伴当,二无箱囊,只马后捎着一个薄薄的铺盖卷儿,轻飘飘的随着马屁股一颠一纵,看出也没有多大分量,那身上许多黄金藏在何处,竟看不出来,岂不奇怪?这人又一派斯文气象,外表竟似初出茅庐的雏儿,弄得两人越看越糊涂,一道暗号,直跟下来。到了宿店,只见这人一下马,自己牵着缰溜了几转,把马鞍松下,将着那个轻飘飘的铺盖卷,漫不经意的向房内一丢,却非常爱惜那匹马,再三叮咛店东,好好喂料,当心看守,似乎一身以外只有这匹马是宝贵的。两人一连跟了几天都是这样,总看不出如许黄金藏在何处,反而疑惑自己走眼,不敢冒昧下手,却也并不死心。因为这样白跟了几天,空手回去,岂不英名丧尽,还留个话柄与人。最奇怪两人锐利眼光,非但看不出黄金藏在何处,连这人是商是宦都有点看不透。越想越奇,一狠心索性跟他下去,非讨个水落石出绝不甘心,故而一直跟到浙江衢州。 眼看尤一鹗进了自己大门,两人还是莫名其妙,这样赔钱费时,送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直到千里以外,当然不肯罢休! 两人暗地一商量,决定当夜等到更深夜静,施展本领,进去探个实在。万不料尤一鹗一路回来,早已把两人举动看得雪亮,明知两人不甘心,非要进来不可,特地置酒相待。这时摘天星满天飞已看出尤一鹗也是江湖上的高手,索性直言不讳,又请教他黄金究藏何处。 当下尤一鹗微微一笑,先执起酒壶又替他们满满斟上两杯,然后徐徐开言道:“两位眼光却也惊人,所估黄金价值倒也不差多少,可惜两位一路心里只管疑惑,并没有细细研究,白白跟了千把里路。要知道两位既然看准兄弟带着许多黄金,总共一人一马,绝不会吃在肚里藏在马腹的。”边说边自离座走向上首红木桌边,从马鞍上解下两个踏镫来,拿着回座,把踏镫放在席上。一翻衣襟,从腰上掣出一柄争光耀目的解腕尖刀来,随手拿起一个踏镫一阵削刮,镫上漆片纷纷削落,霎时灿然放光,变成一个黄澄澄纯金打就的马踏镫。再把那个也照样削去外层髹漆,并置席上,看得两人倏的起立,拍跳大呼道:“噢,原来如此,这样说来,那马鞍同全套什件,当然都是金子的了,好计好计,佩服佩服!” 满天飞又道:“马鞍藏金,果然妙绝!俺最佩服一路行来每逢宿店当口,尤先生把马鞍随意轻轻一抛,却故意把那匹马看得宝贵得异常,使俺们万万注意不到这捞什子上去。”摘天星也笑道:“俺们当尤先生是斯文一流,倘然马鞍内藏着黄金何等沉重,岂是手无缚鸡之力所能提来携去的,故而益发想不到这上头去了。” 尤一鹗大笑道:“老实说,马上全副鞍件除嚼环外,纯用金子作底,内外敷上几道厚的油漆,重量真也不轻。两位说我故意声东击西注重那匹代步,这倒未必尽然。你想那种重量,要跋涉千里长途,岂是常马所能胜任?兄弟这匹王狮子,也可算是千里神驹呢,在兄弟方面如果失去这匹神驹,比失掉万两黄金还要心痛万倍,焉得不宝贵呢?再说半途真个要失掉这匹神驹,那许多黄金就要大费手脚了。”说毕,神采飞扬,呵呵大笑,把摘天星、满天飞弄得面面相看作声不得。 尤一鹗一看两人神气肚内暗笑,又徐徐笑道:“兄弟虽然不常出门,说起来同两位很有渊源,并非外人。两位回到河南拜上张洛行张老英雄,只说艾八太爷关门徒弟尤一鹗寄语请安,就可明白彼此不是外人。倘然半途中兄弟早知两位是张老英雄的门下,也绝不敢劳动两位跋涉长途了。现在既承两位光临,也是缘分,兄弟无物可表敬意,权将这一对马踏镫奉送两位,聊表薄忱,务请赏收。” 两人一看这对金镫分量非轻,何止千金?虽亦满心奇痒,垂涎三尺,但两人也是河南响噹噹的角色,江湖门槛烂熟胸中,听得尤一鹗说的一番话,表面异常动听,骨子里暗含着有点挖苦他们。而且尤一鹗抬出艾八太爷是江湖上最厉害的魔头,师徒一辙,尤一鹗的为人可想而知,绝不是容易招惹的。就是自己老大张洛行碰着他们,也要低头让步,何况自己?而且按江湖上规矩行不吃行,自己跟了人家这许多路明明显得道路不对,岂能轻收这份重礼?再说尤一鹗嘴上说得好听,未必真心慷慨,也许藏着毒门儿试试我们的心,倘然真个受下,定必另出花样弄得两人叫苦不迭为止。 当下两人以目示意,赶忙离席而起,连称万不敢当。满天飞嘴也来得,抢着说道:“俺两人正自恨有眼不识泰山,非常抱歉,尤先生不责备我们已经感德非浅,怎敢无功受赏?俺两人就此告辞,改日再正式登府道歉。”两人这样一说,还真不愧是老江湖,尤一鹗果然是个毒如蛇蝎的人物,何尝真心相赠,无非试试两人知罪不知罪罢了。万一两人见财眼眼,直受不辞,尤一鹗必定另有毒计,非但金镫拿不回去,连性命也难保了!两人既然极力谦让,彼此总算心照,尤一鹗也不能再为难他们,看在张洛行面上?硗饽贸黾甘揭铀陀肓饺俗魑贩眩饺送拼遣坏镁偷币贡鹑ゲ惶帷?br /> 尤一鹗经过这番举动,当时看到这事的仆人,难免不张扬开去,尤一鹗的为人,衢州人们也渐渐明白了。好在尤一鹗绝不在本地面作案,反而有尤一鹗在衢州,百里以内盗贼踪影全无,大家受恩不浅!尤一鹗的名头也渐渐大起来,居然又被醉菩提挖空心思结交得这个朋友,醉菩提一番花言巧语,尤一鹗也居然一口允许同到江宁,醉菩提乐得象得到活宝一般。 其实尤一鹗这样精灵人物,岂会被醉菩提利用,无非将计就计另有作用罢了。 这样衢州一鹗、东关双哑、金华三虎,都被醉菩提邀到江宁。自己又设法另打起一枝九环纯钢禅杖,比失掉那枝禅杖格外来得威武好看。果然单天爵正在收罗各处好汉,对于醉菩提引荐人物,非常优待,醉菩提面上顿时光采异常,恰巧醉菩提等到江宁这一天,正值柳摩霄率领群雄袭击太湖那一天,单天爵就把安排计划向醉菩提等一说,请新到几位人物保护衙门暗张罗网。金华三虎、东关双哑正想露几手给人瞧瞧,自然一口允诺,惟独尤一鹗文绉绉的不露声色。 等到晚上果然听得大堂前面杀声震天,双哑三虎跟着醉菩提挥动兵器杀将出去,单天爵自己也扎曳停当,率领手下也要出去督战,尤一鹗才始徐步而出。尤一鹗一出大堂向下一看,正看到醉菩提被一个矮老头点穴点得纹风不动,尤一鹗微微一笑,一跺脚就纵到醉菩提面前,一伸右掌向醉菩提肩上一拍,醉菩提哇的一声,如梦方觉。 当时滕巩一看尤一鹗丰神倜傥,朱履长袍,宛然是个绅士,却也有这样能耐。见他把醉菩提点转以后,即从袖内抽出一柄二尺长的折扇出来,笑嘻嘻对着滕巩向自己鼻梁一指道:“在下衢州尤一鹗,初到江宁,偶尔同朋友寄寓在此,谈不到怨仇两字。看得足下点得一手好穴道,不觉技痒,代敝友解了围,未知足下高姓大名、何路英雄?乞道其详,在下也可见识见识,” 滕巩听他吐语不俗,知是个特殊人物,只看他手上那柄折扇,定是精钢为骨,凡用这种铁扇子的,定是点穴专家,此人是个劲敌恐怕不易对付,凭自己本领倒也并不惧他。不过四面一看,堂上堂下已密密层层布满了官军,大门外又人喊马嘶人头簇簇,想已震动全城,各处兵马都已到来。而且这时范高头、红娘子、冯义对敌的都不止一人,只见一把红毛宝刀两把日月双刀一枝铁桨在人丛中左冲右突,滚来滚去,已是互相混战,看不见他们整个身子。自己左右前后也有不少人包围上来,在这危机一发五内如焚当口,哪有闲工夫同尤一鹗答话,心想先救出范高头再说。便不理会尤一鹗,只双足一跺,从几个人头上飞掠过去,一落地,还未看清范高头所在,猛觉脑后金刃劈风的声音,急从斜刺里一个箭步纵了开去。 回身一看,只见一个黑面大汉曳襟扎领,提着一柄双刀大步赶来。原来这人姓余绰号余二麻子,勇力绝伦,是单天爵部下的一名守备,正在指挥兵士,忽见人上面飞过一个矮老头来,满想乘人立身未定,抽冷子从后面劈去,不料劈了个空,气得哇哇乱叫。随复抡刀赶上,滕巩看他来势甚猛,未容近身,先自健腕一翻,使个怪蟒吐信,从侧面刺去。余二麻子仗着器长力猛,一味竖劈横扫,一把双刀连舞得呼呼山响。哪知刀剑才一接触,便听得呛啷啷一声怪响,余二麻子的双刀凭空削去了半截。余二麻子大惊,吓得拖刀而逃,滕巩并不追赶,一翻身向人丛中杀去,蓦见许多官军忽地分波裂浪般向两旁倒退,杀出一个满脸血污衣襟破碎的人来,那人迎面碰着滕巩,大呼道:“我主人何在?”滕巩看他手上铁桨才知是冯义,急答道:“我也正在找他们,几次被人绊住,此刻才得杀退。” 正说着,忽听大堂台阶相近喊声如潮,似乎夹着范高头大呼的声音。冯义一听声音,来不及说话,一声大吼,抡起铁桨,重又翻身杀向前去。滕巩正想跟踪杀人,不料有不少竖眉横目的标兵,挺着十几竿花枪,八下里向他攒刺过来。滕巩大怒一伏身,使个撒花盖顶,剑随身转,四面一绞,只听得一阵喀喇之声,把近身十几枝枪竿一齐削断。余锋所及,顿时断足折臂,倒下不少标兵。 滕巩正杀得兴起,猛听得人丛内喝声如雷,窜出一个披发的头陀,倒拖着蛟筋藤蛇棍,迎面赶来,喝一声:“飞虎头陀在此!”滕巩更不答话,奔雷剑一挥,两人就搭上手大战起来。这一交手滕巩才知道这莽头陀真有儿手,尤其手上那条藤蛇棍软硬兼全不怕宝剑,被他这样缠住,一时不易脱身,未免又耽搁不少工夫。哪知就在这当口,范高头、红娘子、冯义三人已成网中之鱼了。 原来范高头先同插翅虎鲍刚斗了几十回合,鲍刚渐渐不敌,却又添上飞虎头陀同玉面虎周昂,三人走马灯式把范高头围在核心。范高头一把红毛宝刀上下翻飞,兀自拚命力战,毫无惧色。那红娘子被东关双哑缠住也只能看关定势,不能杀上前去,工夫一久,未免香汗沾鬓,却又望见老父被一僧两俗围住大战,格外担心!忽然情急智生,觑个破绽,奋力向圈外一纵,急把双刀一并,右手向镖囊一摸,不好了!一囊金钱镖,在施展刘海三撒时,全部施展,用得一枚不剩。一咬牙,只可双刀一挥,重又奋勇向老父所在杀上前去,近得一步是一步,要死也要同老父死在一处。 这当口大堂内,又拥出许多抱刀弁勇,簇拥着一个体貌雄伟蓄着八字须,穿着一身官家便服,抱着一枝九节钢鞭的人来,立在台阶上高声喝道:“本提镇在此,贼徒还不就缚,等待何时?” 范高头离台阶甚近,一听这人语气势派,就知道是单天爵本人,立时双眼冒火,鼻窍生烟,大吼一声!用尽平生之力,把红毛宝刀一阵乱削,荡开近身兵刃,一纵身跳上台阶,连人连刀向单天爵当头砍下。单天爵并不惊慌,喝一声来得好!抡起钢鞭相迎,几个照面,单天爵就虚掩一鞭,回身纵入大堂。范高头报仇心急,不辨虚实,急提刀追进堂内。 此时红娘子也看清单天爵本人出来,老父已奋勇杀上前去,心里一急,恨不得立时手刃仇人。无奈兵刃象雨点般裹上身来,一时怎能杀出重围?不料远远几声呼哨,顿时四周兵刃象潮水般望后倒退下去,红娘子心无二用,不分青红皂白,趁此杀出重围,纵上台阶,居然毫无阻挡,被她杀进大堂。瞥见自己老父正提刀赶进大堂右侧一重门内,忙一个箭步,向侧门纵去。一进门,父女相差不过丈许远近,正想开口叫唤,不好了!一阵锣响,遍地绊索齐起,索上还附着无数倒须钩。范高头、红娘子从外面灯笼火球之下赶到侧门内,却是一片墨黑,眼光还未聚拢,脚下已被绊索绞住,一个措手不及,同时兵刃出手,一齐绊倒。还想挣扎跳起,可恨衣襟均被倒须钩挂住,愈滚愈多,越绊越紧,竟成了网中之鱼。 霎时假山背后跳出无数健勇,连人带索一齐按住,捆个结实。原来是单天爵预定计划,明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几只大虫一时不易擒捉,等外面战到分际,特地在花厅相近布置好绊索,然后亲自出来诱敌。故使手下呼哨为号,叫迎敌的人们散开让路,好引范高头父女赶来自投罗网。 在范高头父女接踵杀进大堂时,正值铁桨冯义碰见滕巩以后,重又杀入重围,宛如疯虎一般,抡着一柄铁桨左冲右夺,到处寻找主人。挡不住一人拚命,万夫莫当,竟也有不少标兵,死在铁桨之下,自己也受了几处枪伤,满身浴血一般,兀自大呼奋砍。正在舍死忘生当口,忽听得大堂有人大喊道:“范高头、红娘子已被提镇大人擒住,大人有命,把这两个亡命囚徒,或擒或杀,快快了结!” 这人喊毕,堂上堂下个个奋勇大呼,密层层裹上前来。滕巩同冯义虽是两处死战,却都听得清楚,只吓得心惊胆战!尤其冯义听得肝胆欲裂,怒发冲天,一声大吼,奋起神威,举桨一阵乱击,怎奈久战力尽,遍体创痕,一霎时乱刃交下死于非命。这边滕巩也是心慌意乱,禁不住飞虎头陀越战越勇,四下里又无数兵刃逼近前来,心想此番吾命休矣!正在危急一发当口,忽听大堂后锣声乱鸣。火光冲天,人声如潮,标兵大乱,大堂口有人大呼道:“大人有命,快分兵保护内宅搜捉奸细。” 这人一嚷,无数官兵向大堂乱拥,只剩飞虎头陀同插翅虎鲍刚,另外几个千总守备之类,兀自困住滕巩,想活捉献功,因此滕巩尚能支持。那醉菩提一听内宅有警,慌不迭的邀齐尤一鹗、东关双哑和笑面虎周昂,也飞进内堂去献殷勤去了。这一献殷勤,倒便宜滕巩不少,但力敌多人究难持久,已是气促汗淋,眼看就要落败,忽听得半空里霹雳般一声大喝:“老英雄休慌,俺们路见不平,助你一臂。” 喝声未绝,从大堂檐口飞下两人,却是一老一少。老的河目海口,白面黑髯,穿着一件宽博道袍长袖飘扬,颇有潇洒之概,也未携带兵刃。少的面如重枣,目如朗星,一身劲装,两把长剑。两人一落地,老的长袖就闯入围中,同飞虎头陀周旋起来。 说也奇怪,那老的虽是赤手空拳,一双长袖舞得猎猎有声,宛如摩空雕翩一般,那条蛟筋藤蛇棍,略一沾粘,被反激过去,震得飞虎头陀儿乎脱手。那使双剑的少年,也是一个箭步跟踪而入,脚方点地,即把双剑一分,使了一招孔雀展屏,便将滕巩面前许多兵器一齐挡住。紧接着又是一个怪蟒转身,把双剑向左右一撩一绞,只听得一阵叮噹喀嚓之声,削掉许多长兵短器。插翅虎飞虎头陀齐吃一惊,未免略望后退,那老者趁此机会,回头向滕巩道:“足下此时不走,等待何时?” 滕巩点头会意,忙托地跳出圈外,再两搏振,一个旱地拔葱,纵上大堂房檐。低头一看,正看到台阶下面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身旁放着一枝铁浆,面目虽看不清楚,看这身旁兵器当然冯义无疑。怜他忠心耿耿,竟能身殉其主,实在难得。又想到范高头父女被擒,性命危在旦夕,孤掌难鸣,如何是好?就算老少两人仗义臂助,也是众寡悬殊,绝难胜利。心里一阵伤感,竟迷迷糊糊立在尾上,忘记逃走。猛觉左右有人架住自己两条臂膊,全身腾空,一霎时脚不点地,被两人窜房越脊架出提镇衙门。 滕巩忙定神一看,已立在一家缙绅人家的花园亭榭上面,身边立着两人非别,就是拔刀相助的一老一少。打量园中,花木扶疏,颇是僻静,忙向两人一恭到地,诚恳的谢道:“承蒙两位相救,不啻死里逃生,此恩此德,没齿不忘,未知两位英雄贵姓大名,因何入衙救人?” 那老者摇手道:“且莫闲谈,此地离衙甚近,难免有人追搜到此。我们急速设法逃出城外,方算脱离虎口,事不宜迟,你们快随我来。”说罢,只见他道袍一撩,喝声走,就纵出四五丈远,一眨眼已远远的只见他一点很小的影子。滕巩知是高人,同那少年各自施展轻身夜行功夫,追踪前去。三人这样在屋脊上面一路地疾行,真是飞行绝迹,一尘不惊,眨眼就到了城墙脚下。幸喜所立之处离谯楼尚远,并无兵士看守。那老者已立在城墙上面,向两人招手,身影一晃,先已飞出城外去了。两人接纵飞上,向城外一看,老者已立在护城河对岸。原来此处是水城门相近,所以格外僻静。 滕巩同那少年一跃而下,又一纵跳过城河,三人一起又飞行出去好几里地,在一个路旁茅亭底下,权且少憩。那老者先开言道:“在下别号少室山人,率领敝徒东方豪到此寻访一个人,无意中碰见足下同几位老少英雄身入虎口,危险万分。又看到足下使的招数是峨嵋宗派,彼此都有渊源,故而使出调虎离山之计,在内衙放火,引诱他们分开兵力,得助足下脱险,可惜那几位贵友深入虎穴已遭毒手,但未知足下贵姓大名从何到此,与单提镇有何怨仇?统乞见告为幸。” 滕巩连连道谢,又把自己姓氏同范高头到江宁的大概情形,匆匆一讲。少室山人惊异道:“哦,原来如此,太湖王、范老英雄等久已闻名,甘疯子还见过几面,是个江湖上不可多得的人物。这样说起来,太湖方面有他主持,柳摩霄等绝难占得便宜!倒是此地范老英雄父女性命危在旦夕,足下一人孤掌难鸣,须赶快回转太湖,与甘疯子等儿位大英雄急速设法搭救才好。在下与敝徒因为访人未着,在此尚须逗留几天,倘能见机行事,暗中保护范氏父女,定必尽力而行,等足下请得救兵到来,也可从旁稍助一臂。时机危急,足下快去快回吧。” 滕巩听罢,连连向他二人作揖而别,务请暗中保护范高头父女。滕巩思前想后,顿然悟到单天爵早已埋伏周密,自己几个人泊舟时候有人尾探,早已泄风,所以城楼上也做出无戒备的气象,使俺们放心轻入,自投陷阱,连两个人头也是诱敌之计。这样一想,这两只快艇四个湖勇,定已同遭毒手无疑的了。到此地步,只可振作精神施展陆地飞行功夫,赶回太湖,幸而从江宁到太湖这条路,往常走过几次,不致迷路走错。而且一想到范氏父女两条性命,就象悬在自己手上一般,恨不能背生双翅,足具四腿,只可尽平生之技,拚命的一路飞行。 真是心无别注,目无旁瞩,足不沾尘,身如急箭,好容易赶到太湖,日已东升,来不及找寻渡船,仗着混元一炁,一口气半泅半蹈的飞渡而过,直叩碉前,一看碉栅严闭,纵身而上,便从碉侧土脊上越过土碉,再从堡外跳上墙头,越屋而进。他这一路不要命的奔驰,功夫虽高,究竟是上了岁数,难免神敝气促,在途中救友心切,顿忘辛苦。等到目的已达,彼此见面,又把范高头父女被擒、冯义殉主、自己遇救情形,滔滔不绝的讲完,坐在厅上,就觉心神摇晃头晕目眩起来。 第二十三回 虎穴龙潭 老英雄侥幸脱难 慧心瘦语 俏佳人永结同心 这时在座众人听他说毕,个个血脉偾张,同仇敌忾,都主张立时倾堡出发,与单天爵一决雌雄,救出范氏父女。尤其东方杰听得自己兄弟已到江寨,自告奋勇愿作向导,顺便可以会看同胞。独有甘疯子早已看得滕巩形神憔悴,坐立不安,知道他辛苦已极,有友如此,真是令人佩服,先不理会众人,忙向滕巩说道:“滕兄一夜奔波,气脱力竭,须安睡一回才好。俺现在已明白其中情形,一切自有俺们调度,尽我们力量誓必去救范老英雄出险,滕兄尽可放心,快到里边自管静心安睡去。要知我们练内功的人,最忌用力过度,万一气分受伤,其害不小。”黄九龙也说道:“滕老英雄果然面色有异,虎弟快快陪你令尊到我房内去,这里自有我师兄同我们商量搭救办法。”痴虎儿闻言,忙走向父亲身旁搀扶起来。滕巩被众人一说,也觉得实在难以支持,不禁眼中垂泪道:“我年迈无用,有负老友,全仗甘老英雄黄堡主同诸位搭救的了。但是单天爵那贼心狠手辣,也许我老友已……”说到此处,喉中呜咽着不忍再说下去。黄九龙不等他再说下去,振臂大呼道:“我们在今天一日内,好歹要救出范老英雄,你且宽怀进内去吧。”滕巩含泪点头,显着无可奈何的神气,被痴虎儿扶进去了。 滕巩一进去,甘疯子破袖一甩,拇指一竖,大声说道:“患难中才见得到朋友的生死之交谊,从江宁到此少说也有几百里路程,滕老丈血战以后,在几个时辰内一口气赶了这许多路,人非铁铸,无论内功如何高妙,身体也要大受损伤,滕老丈到此以后还能滔滔不绝的讲得一字不遗,足见平日内功何等精湛。虽然如此,也得休养多日才能复原,在这几天内万不能再叫他劳心的了。”瑶华闻言,心想救人如救火,如何禁得耽延时候。倏的盈盈而起,娇滴滴的说道:“时将近午,范老伯父女已成俎上肉盆中鱼,我们万一搭救不及竟遭毒手,那时候把单天爵碎尸万段,也难弥此缺恨。”王元超、黄九龙也随声附和,请甘疯子立刻调度齐赴江宁。哪知甘疯子巍然危座,一任众人焦急,只微微冷笑,态度好不从容。众人看得非常诧异,不知他葫芦里卖些什么药。黄九龙忍不住走近一步,悄悄问道:“事已紧急,师兄为何默不发言?”一言未毕,甘疯子呵呵大笑道:“范老英雄同我们休戚相关,岂容坐视?两天以内,在我身上,包管你们见到白发萧萧的范老丈、泪珠簌簌的红娘子就是了。不过其中还有一点转折,我正在默默筹划,被你们一阵捣乱扰得我心神不安,这是何苦呢?”黄九龙同众人听甘疯子说得离奇,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王元超仔细一咀嚼,恍然大悟,不觉喜动于色,拍手欢呼道:“我师兄所说果有道理,诸位且宽怀,不久定有好音到来。”他这样一说,舜华、瑶华秋波齐注,满脸疑惑之色。瑶华情不自禁的问道:“元超兄既然领悟玄机,何妨直接痛快的宣布出来,这样闷葫芦一个个套上去可不得了,真要把人活活的憋死了。”众人听她说得又爽利又俏皮,个个纵声大笑。瑶华被众人一笑,顿觉自己说得过于熟溜,未免娇靥微红浅窝带晕,连王元超面上也讪讪的不自然了。 正在一片笑声中,忽见厅外台基上匆匆趋上四名湖勇,一进厅垂手肃立,向上躬身施礼。黄九龙一看,认得这四人就是自己指派跟范高头等到江宁去的湖勇,忙大声问道:“听说你们失事被擒,怎能脱身回来,而且回来得这样快呢?”那四人听堡主问话,本来要报告许多话,就紧紧趋上几步朗声报告道:“小勇们奉命跟范老英雄等从柳庄出发,到了江宁,遵照范老英雄吩咐泊在城外僻静处所,等候范老英雄回船。不料范老英雄离舟没有多久,突然岸上一声口哨,搭下许多挠钩把两只快艇钩住。小勇们四人一看岸上人多不敌,想跳水扯滑。哪知水中也有伏兵,小勇们措手不及都被擒住,蒙住头脸绑进城内,关入一间黑屋,却隐隐听得远处有喊杀声音,不久又岑寂起来。关了许久,突又闯进无数号衣兵勇,执着火把军器把小勇们一齐拥进一座衙门大堂底下,堂上灯火烛天刀光耀目,公案上面坐着一个翎顶辉煌的官员,两旁雁翅般排列无数武装官弁,背后还立着不少服装奇诡人物,又一眼看到公案下面立着两个脚镣手铐的犯人,正是范老英雄父女两位。小勇们一看连范老英雄都被他们擒住,只吓得心惊胆战,定知凶多吉少!却又见范老英雄在堂内挺身不跪高声大骂。猛听得惊堂一拍,堂内众官弁震天价一声吆暍,登时足声杂沓。无数官弁拥出范老英雄父女两位在大堂台阶下面立定,背后都已插定两面标斩,每人身旁夹着两名手执鬼头斩刀的红差,甬道两面直到大门口无数号勇,密层层围住杀场。又把小勇们也拥入杀堂内,在范老英雄肩下一字排定。小勇们自分必死,倒也生死置诸度外,偷眼一看范老英雄父女两位,依然面不改色,屹立当场。范老英雄白须飘扬哈哈大笑,回顾左右红差喝道:‘你们这种无用烂铁,要服侍我这颗老头颅未必中用,快取我那柄红毛宝刀来送老子归天。’可是范老英雄虽这样高声大喊,并没有人理会。猛见台阶上红旗一展,焦雷般大喝一声,开刀!”那湖勇一口气讲到此处,略一停顿,预备换口气再讲。哪知座上瑶华、舜华啊呀一声,惊得直立起来,连甘疯子也有点忍不住气,暗想这事要糟!自己一番妙算,也要跟范老英雄的头颅一刀两段。急得破袖乱挥,指着报告的湖勇喝道:“以后怎样?快讲快讲!”那湖勇也看出众人着急的意思,急接着说道:“那时台阶上高喝一声开刀,几柄明晃晃的鬼头刀都已高举过顶,正待斩下。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得大堂屋上有人高声大呼道:‘太湖全体英雄在此,单小子快来纳命。’喝声起处哗喇喇砸下无数屋瓦,满天飞舞。这许多屋瓦竟象生眼睛似的,一大半都砸在高举鬼头刀的刽子手身上。只砸得几个刽子手头破血流,抱头乱窜,登时人声如沸法场大乱。小勇们原已闭目等死,这样一惊,心里以为堡主真个到来,急睁眼抬头一望四面屋上,何尝有半个人影?却见不少官弁同几个不僧不道的人飞身上屋四面搜寻,下面的法场依然围着铁桶相似。那时范老英雄也象小勇们一样总以为救兵到来,一声大吼,全身骨节格格山响,似乎想挣开镣铐的样子。后来飞了一阵瓦片毫无动静,只落得一声长叹。一忽儿见台阶上跑下几个怀抱长刀的凶汉,后面押着一个高举着令箭的武官,耀武扬威闯入法场,厉声喝道:‘大人有命,快快一齐开刀,不得违误。’一声喝毕,四面标兵又是震天价一声威喝。几个长刀手登时分开代替受伤的红差,两人服侍一个,夹住小勇们,拉辫的拉辫,举刀的举刀,这时除出引颈挨刀还有何说?那知生死有命,一毫勉强不得。刀还未下,耳边又听得远远有人连喊:‘刀下留人!’这一声大喊,居然几把雪亮的大刀停在半空,小勇们不由得又睁开眼来。只见大门口围住圈子的标兵纷纷向两旁让路,拥进黑压压的一堆人来。那时天光早已大亮,旭日高升,为首的一个长脸道装的人,背负着长剑,率领着许多高高矮矮装束不一的凶汉,个个手持兵器如飞的向大堂跑去,边跑边喊刀下留人,有几个喊着:‘柳道爷回来了,待道爷见过大人再斩未迟。’那般官兵似乎对于那个长脸道士非常的敬畏,一路过去,个个向他躬身为礼,那时小勇们几条性命,活似又从鬼门关上叫回来,心里迷迷糊糊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只见这般人进去以后,身边的长刀手把刀放下,同法场上的兵弁们交头接耳不知议论些什么。又一个个伸着脑袋,望着大堂上观看动静。这时范老英雄却又大骂起来,小勇们不敢向他老人家多言多语,只有让他骂不绝口。约隔了顿饭时光,从大堂内跑来几个兵弁指挥标兵又把范老英雄父女俩拥入大堂,另外一批标兵把小勇们拥进甬道旁一间小小的营房内看守,湖勇们几个标兵一齐退了出去。接着门外人影一闪,走进一个袍褂整齐的彪形汉子,倒提着一柄金背鬼头大砍刀,一进门把刀夹在肋下,代小勇们退去手脚上镣铐,很客气的对小勇们说道:‘我是洞庭柳寨主部下,鬼面金刚雷洪便是,柳总寨主在太湖已与你们黄堡主讲和,所以连夜赶回,把你们从刀头上救下性命。此刻我奉柳寨主同单大人的命令,当夜把你们四人先行放回,免伤和气。还叫我同你们到太湖去拜见你家堡主,面呈要信,外而已预备好五匹快马,我就此陪你们出去吧。’小勇们听得半信半疑,一想这几条命已是从鬼门关上追回,再世为人,怕他什么?立时同那鬼而金刚走出提镇衙门攀鞍上马,一只气跑出城门。鬼面金刚在前引路,连连加鞭拚命疾驰,似乎比小勇们还要心急,恨不得一鞭就到。幸而这几匹代步脚程真快,居然赶到堡前刚刚过午。现在鬼而金刚未敢擅入,在堡外候传,先叫小勇们进来报告一切,并请示堡主要不要传他们进来面递信件。”湖勇讲毕,头一个甘疯子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先自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突又呵呵大笑道:“如何,现在诸位可以明白了吧?”黄九龙笑道:“师兄说的时候真不易领会,等到一见他们四人安然回来,就已瞧料几分,现在据他们报告的情形,定是柳老道想走马换将无疑了。但是其中也许别有狡计,倒也不得不防。现且见过这鬼面金刚,看他信内怎样说法,再定主意,师兄以为何如?”甘疯子点头道:“好,叫他进来。” 四个湖勇领命转身出去,一忽儿领着鬼而金刚进来。黄九龙一看鬼面金刚居然也披着一身整齐袍褂,假充斯文,做出一步三摇的样子走来,神气非常可笑,同昨夜堡外交战时候截然地不同。鬼面金刚一脚跨进厅门,一双圆圆怪眼先自骨碌碌四面一打量,然后向上作了一个连环大揖,走近几步粗声粗气的说道:“在下鬼面金刚雷洪,奉洞庭柳总寨主的命,解上黄堡主暨各位英雄面递要信,顺便护送贵湖四位好汉回堡。江宁情形四位好汉定已详细报告,敝总寨主一番苦心当也蒙堡主明鉴了,现在还有敝总寨主一封亲笔要信,命雷洪当面投递。”说罢,从怀内掏出一封信来,双手献上。黄九龙一拱手接过信来,先不拆看,向雷洪笑道:“有劳雷寨主亲身到来未曾远迎,望乞恕罪。想雷寨主鞍马劳顿,且请外面客厅宽坐,不嫌简慢,务请在敝堡用过午饭再回。让在下同敝师兄们看明来信,如要复信的话,就顺便托雷寨主费神带回。”雷洪慌忙答道:“不敢叨扰,倒是回信务请见赏,以便回报。”黄九龙一面答应,一面指挥得力头目陪雷洪到外厢款待。雷洪出去以后,黄九龙把手上一封信送到甘疯子手中,笑道:“师兄且看这牛鼻子有何话说。”甘疯子一笑,把信拆开摊在桌上,同众人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太湖堡主九龙阁下,化干戈为玉帛,泯嫌隙以召祥和,宏谋远略,钦佩至深。讵意整旅旋宁,正值范高头等辕门投首,摩霄爱屋及乌不念旧恶力为挽救,几至舌敝唇焦,始获单将军首肯,并先释贵湖四健儿回报,借释远怀。耿耿于心,当可洞察。阁下英武轶群,烛微著,定能推己及人,当仁不让,以副区区之微忱焉。爰贡寸笺,敬俟后命。洞庭柳摩霄拜手。” 众人看罢,甘疯子先自呵呵大笑道:“取瑟而歌,音在弦外,果然不出俺所料。你们看他信内虽不明说走马换将,可是信内‘推己及人当仁不让’两句话已包括无遗,看不出这牛鼻子也有如许心计。在他以为有范老丈父女挟制我们,不怕我们不释放洞庭各寨主。哈哈,既然如此,俺倒偏要显个神通同他开个玩笑,非教他服输到底不可,才识得俺甘疯子的手段。”说罢退坐椅上脖子一仰,两眼望着屋梁只管出神,众人不知他有何用意,唯黄九龙、王元超深知这位师兄事事游戏一味独断独行,虽料他此时暗筹奇计,想折服柳摩霄,又犯着他怪僻好奇的性子了。但是在黄九龙等一般意思,只要顾全得范老头子父女两条命,也不顾再计较短长。当下向甘疯子笑道:“柳摩霄信内无非要求我们释放他几个部下,其实俺们并不愿与他固结深仇,只要范老丈父女安全回来,走马换将也未始不可。不过其中盖赤凤是东方兄弟的仇人,万难释放!好在盖赤凤也非洞庭嫡系,人已残废,柳摩霄心狠手辣未必再恋眷于他,只说当场格伤早已亡命,就可搪塞过去了。” 甘疯子微微点头,忽然一跃而起,一叠声喊侍立湖勇取过笔砚,提起笔来飕飕飕就在来信后面空白上龙飞凤舞的批了几行字,然后掷笔大笑道:“这样就可回复他们了。”众人看时,只见写着‘示悉。谨于明晚月上,陪同贵湖诸好汉候教柳庄。龙拜复’寥寥几个字。王元超道:“这样最好。柳庄在我范围,不怕他们另做手脚,又不怕他们不乖乖的送范氏父女来。”甘疯子笑道:“天下事逃不出一个‘理’字,一个‘势’字。柳摩霄起初妄想暗袭湖堡,是亏于理,现在要救自己几个羽翼,没奈何忍气吞声,情愿救下仇人的命来掉换被擒几个寨主,这是屈于势。所以凡做了理亏的事,到后来没有不屈于势的。话虽如是,俺听滕老丈所讲江宁情形,单天爵那边似乎添了几个能手,难保不另生鬼计。俺决定在今晚独自一人到江宁去探看一番,顺便会会少室山人,免得他久盼滕老丈的回音。倘然机会凑巧,也许能够行我密计。”甘疯子语音未绝,东方杰挺身而出向甘疯子道:“在下情愿跟甘老英雄走一趟,顺便叫俺舍弟一同来堡聚义,也可同斩仇人之头,稍泄心头之恨。”黄九龙大喜道:“倘蒙令弟光降,本堡又添一个得力臂膀,真是万分欢迎。不过俺师兄同东方兄都熬了一夜,怎又要远远的再跑一趟,未免太累了。”甘疯子微微一笑道:“你们恐不知道俺今夜前去的意思,为范老丈的事说不得只好多受点累了。东方兄既然愿意同去,也好,但是二人已足,你们千万谨守湖堡,静候俺的消息。无论俺到江宁顺利与否,在明天午前必定赶回便了。” 黄九龙、王元超听他口气,已有点明白他师兄前去的用意。其余云中双凤、东方杰听得甘疯子说话若明若昧,还以为无非暗地侦探一番便了。午后黄九龙独自走出外厢,敷衍了鬼面金刚一阵,把批好原信交他带回,又叮嘱几句,然后叫几个头目直送雷洪到三座碉外,珍重而别。雷洪走后,甘疯子、东方杰二人在堡中饱餐一顿,就别过众人也向江宁进发去了。厅上就只有云中双凤同王元超、黄九龙随意谈谈说说。黄九龙忽然想起云中双凤也熬了一夜,应该让她们休息休息才好。可是女流之辈,堡中并无侍应女仆,怎好留宿?如果请她们仍回柳庄去,那边主人不在供应难周,殊非待客之道。这一件小小琐事,倒有点为难起来。哪知黄九龙这样为难,有一个体贴入微的王元超,早已代他师兄布置妥贴了。他们正在厅上谈话,忽见一个湖勇领着两个年老女人,另一个湖勇扛着两副卷盖儿一同进来。黄九龙愕然,莫名其妙,王元超忙笑道:“这是小弟盏人到柳庄叫来侍候两位女英雄的。”黄九龙大喜,心中委决不下的事立时解决了。吕氏姊妹原认识这两个女仆是范宅的人,而且两副铺盖也是范宅用过的,忙向黄九龙致谢道:“堡主何必这样费心?愚姊妹仍到柳庄去寄宿也是一样的。”王元超接口道:“那边冷清清的如何使得?愚兄弟有事请教也觉不便。”黄九龙也笑道:“此间专为接待宾客的屋宇很多,两位不嫌简慢就是。”说罢立时指挥湖勇打扫一间精致客舍,领两个女仆先去布置起来。一会儿布置妥贴,吕氏姊妹也就不客气,道声打扰,同黄九龙王元超别过,走向客舍休息去了。黄九龙、王元超先到后面探看滕巩,一看滕巩鼻息沉沉,痴虎儿也守在床前枕臂而卧,不敢惊动他们,退出来回到监禁被擒各强徒处所查勘一遍,叮嘱各头目儿句,也就各自回房略事休息。 王元超一走进自己房内,猛想起那册秘笈同吕氏姊妹在柳庄闪烁的言语,急把藏好的秘笈拿出来,拆开外面密密的封裹,赫然露出两本古香古色的秘笈来。翻开书页,一行行的蝇头小楷还加上密层层朱批,中间又画着不少式。何是这时王元超无暇细细研究,只惦记着舜华、瑶华的轻颦浅笑,思索着她们对自己若有情若无情的举动,又想起自己在家中对兄嫂斩钉截铁的说过誓不再娶,未免一颗心突突发跳忐忑不宁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桌上摊着书,无意识的把两本秘笈一页页的翻过去,书上一行行蝇头小楷发誓也没有半个字看进眼里去。翻来翻去,一本书将要翻完,蓦地眼前一亮,似乎书内夹着一张姣艳的信笺,同时一阵非兰非麝的幽香也从书缝内透泄出来中人欲醉。忙把翻过去的几页又小心地翻过来,果然从书内抽出一张绯红的精致湘笺来。王元超见到这张湘笺,就想起在赤城山弥勒庵内那晚一阵微风,膝上发现一张信笺,同这张湘笺颜色尺寸一模一样,这样就可明白这张湘笺是谁夹在书内的了。王元超这一喜非同小可,先不细看笺上有字无字,忙迅速地跳起身来把房门砰的一声关好,再回到窗前坐下来把那张湘笺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簪花小字,题着一首小诗,低声吟哦道: 玉宇舞嫦娥,皇皇日月梭, 下有双侠女,英气渐消磨。 王元超把这首诗反复吟哦了十几遍,觉得诗中意思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虽然认得字迹确是云中双凤的手笔,但是看出语气无非平常寄感的意思,把王元超一颗滚热的心,霎时象抛在冰桶里一般。正想撂在一边,猛然又记起昨晚同双凤在柳庄候敌时际,双凤曾经叮嘱过如看秘笈时不要与人同看的一句话,又觉得事非偶然,这首诗定有深意。这样一想,把掉在冰桶里的一颗心,仍旧捞起来搁在火炉上去了。等他第二次把那首诗笺摊在桌上,聚精会神的把二十个字一个个推敲起来,总算亏他精诚所至上可格天,居然被他参透玄机豁然贯通,喜得他忘乎所以拍案惊呼。幸而门外无人,春光并未泄漏。 你道他怎样参透诗中暗藏机关?原来这首诗总共只二十个字,十字一行两行并写,不留意看去无非随意做的一首绝句,仔细一看,中间却嵌着方方正正四个字最要紧,与王元超最有关系的字,这字非别,就是“娥皇女英”四个字。娥皇女英是两个女人的名字,也是虞舜的一后一妃却又是同胞姊妹,云中双凤故意把四个字嵌在一首不相干的诗内,明明是说我们姊妹愿效古时娥皇女英共事你一人,这样天外飞来的喜事,又是一箭双雕,怪不得王元超惊喜欲狂了。但是王元超在这当口,两眼直勾勾的注在诗笺上,仿佛在梦里一般只管呆呆的出神,心里反弄得七上八落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样出神的时候忽然卜卜的敲门声一惊,忙把诗笺折叠起来贴胸藏好,再掩好秘笈,然后假装睡醒模样把门一开,却见黄九龙笑嘻嘻跨进门来,手上举着一支女人头上的凤钗笑道:“这就是吕舜华头上的东西,昨天交手时节拿了过来,现在倒后悔起来,一时又不便当面还她,现在已经转敌为友,益发不能现出一点轻视之态。这事只有请老弟费神,代愚兄想个婉转的法子交还她们吧。”哪知王元超见了这支凤钗,想到自己密藏着瑶华的鞋剑和诗上机关,三面一印证,好象是天赐良缘,这凤钗、鞋剑就是绝妙的文定之物。心里这样一琢磨,对黄九龙不免嗫嚅了半晌答不出话来。黄九龙倒并不疑惑,以为他代人送还这样东西也有为难之处,不等他开口又呵呵笑道:“你不必为难,你替我代还总比我自己还她们容易些。老五,你多多费神吧。”刚说到此处,恰好跑进一个湖勇,说外边头目有要事面禀。黄九龙一听外面有事,就把凤钗向王元超手上一塞,口内又说了一句费神,就匆匆出门而去。 王元超看黄九龙去远,一转身又坐在窗前椅上,手拿着凤钗默默的筹思了一回,暗自得了一个主意,把怀中藏着的鞋剑也拿出来,寻了一个精致的小盒,把凤钗、鞋剑一齐放了进去,那张诗笺折叠起来,却不放在盒内另外密藏起来。然后提起笔,在盒上面端端正正写了几个恭楷,是“永夜灯花结,同胞惬素心”十个字,原来这十个字里面也暗藏着紧要机关,只要把两句首尾四个字联接起来就发现“永结同心”四个字,这四个字正针对着云中双凤诗内嵌的“娥皇女英”四字,仿佛一问一答,一方问的是,我们姊妹俩情愿嫁你一人。一面答的是,好,从此我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这样就是让别人看见,无非以为是几句歪诗,罚咒也看不出藏着如许奥妙。最妙不过一男两女的婚姻大事,就在这几个字上轻轻的解决了。 闲话休提。当下王元超办完这件机密大事,自己看了又看,眉飞色舞得意非凡,又想怎样将这个盒子送去?暗自筹划停当,然后暂把盒子揣在怀内,顺手把桌上秘笈收起,也无心再看,一脸喜气,飘飘欲仙的走出房来,信步向痴虎儿屋内走去。刚走进房门正想掀帘而入,忽听得里边莺声呖呖,娇语如簧,洽正是吕氏姊妹也在房内同滕巩谈笑,顿觉心头突突乱跳而红耳热起来,忙连连倒退强自按定心神。一想她们定已料到他回房见过诗句看破机关,这样贸然进去,彼此见面何以为情,不如回去吧,但又舍不得离开。正在这样心口相商进退维谷当口,忽听得后面有人呼道:“五弟为何欲前又却?听说滕老丈精神已恢复过来,此刻并未安睡,不妨进去略谈片刻,愚兄也是来看他的。”这样一来王元超无法脱身,只得硬着头皮跟在黄九龙后面进去。一进门,滕巩、痴虎儿同舜华、瑶华一齐抬身相迎。在大家一阵寒暄欢笑之中,有六道奇异的眼光碰在一处,发出不可思议的神秘,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只觉各人心头突的一动,急各把眼光移开,面上格外庄重矜持起来。如果旁边没有人留意三人举动,也容易瞧料,因为三人面上变化竟是一个模样。幸而在这一刹那间,滕老丈正向黄九龙殷勤致谢无暇留神,痴虎儿烂漫天真领会不到。等到寒暄告毕,王元超同双凤已强自镇定不露痕迹了。虽然不露痕迹,三人坐在一屋内,各都怀着鬼胎不敢开口交谈,瑶华、舜华只向滕巩、黄九龙两人问长问短。恰好为时不久,日落西山灯烛交辉,黄九龙因吕氏姊妹是客,滕巩初到,复又盛张酒筵相待。这一席酒,王元超同云中双凤依然落落寡言,双凤也失掉从前活泼之态,黄九龙等以为正念范氏父女,也不在意。 等到酒阑人散各归卧室,王元超回到自己房内,先自和衣假寝,片时听到鱼更三跃,蹶然跃起,把外衣脱掉穿着一身夜行衣服,也不携带兵刃,只把那个盒子带在身边,从窗户一跃而出,一看无人,转身再跃上屋顶向客舍跑去。一忽儿到了云中双凤寄顿所在,仔细一打量,原来是个小小院落,并排着三间楼房,院内两株参天古柏高与楼齐,乱枝四出森森龙吟。王元超从墙头两脚一点,飞上左首柏树,立定身向楼上一望,只右首一间灯光外射窗户未闭,王元超料得云中双凤定宿这一间屋内,忙来了一个黄莺织柳又飞到右首柏树上,再一腾身钻上树巅,隐身在翠叶中向有灯光的楼内望去。却见房中罗帐高悬锦被山叠,并无吕氏姊妹踪影,只两个老妪坐着打盹。心想怪呀,这时候两姊妹还上何处去?这倒好,趁她们不在就把这件东西放入楼内便了。恰好这株柏树距楼甚近,立身的枝干逼近窗口,一纵身便轻轻飞入窗内,一看靠桌打盹的两个老妪兀自呼呼打鼾,毫未觉得。立在楼板上四而一打量,楼内琴棋书画位置楚楚,衬着锦枕香衾,倒也精雅非凡,堡内许多屋子真还比不上这间屋子,也算没有亏待两位俏佳人的了。王元超痴痴的鉴赏,竟也有室迩人遐之感,猛然想起万一此刻她们回来倒显得老大没趣,急拿出盒子四而一看,想寻一安放之处而且要容易注目的地方,灵机一动,蹑足近床,一俯身把盒子端端正正摆在褥上,位置妥当,猛可转身过来正预备向窗口飞出,万不料一抬头,窗前正悄悄的立着两个俏佳人,两双妙目水汪汪的注着他的身上,而且眉尖嘴角似喜似嗔。王元超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烘的彻耳通红,心里迷迷糊糊,四肢百骸如中了蒙汗药一般,两脚钉在楼板上可怜竟一步动弹不得。可是立在窗前的舜华、瑶华,起初回到楼上碰着王元超,心里原已预备了一番话,不料被王元超这样一来,两姊妹也象触了电似的喉咙内也象堵住了东西,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你道舜华、瑶华怎么回来得这样巧呢?原来白天她们俩在滕巩房内碰见王元超,看他面上那种尴尬神气,就瞧料秘笈内的机关已被他看破,但不知道他肚内打什么主意,女孩儿家这种终身大事何等重大?何况姊妹同心娥英一志,等到席散回房,姐妹俩暗一商量,越想越不安起来。结果想出一个侦探办法,等到夜阑人静,姊妹俩略一结束,向两个女仆推说游行堡外赏觅月景,竟自双双飞出窗外,窜房越脊向王元超卧室寻来,巧不过王元超不约而同,也在这时飞身上屋。不过舜华、瑶华初到,地面方向都不大清楚,堡中房屋又是依山为屋,高高低低与普通房屋不同,两方面一来一去,却非一条路线。可是舜华瑶华因为路径不熟,盘来盘去离自己住的所在还没有多远,忽见大厅屋脊上一条黑影,一溜烟似的向自己住的所在奔去。姊妹俩因为距离颇远看不清那条黑影是谁,反疑惑是刺客一流,姊妹俩急回身追来,将近自己住的楼房,已见一条黑影从这边树上飞到那边树上去了。姊妹俩一矮身伏在墙头,看这人如何举动?片时只见这人双足一点飞入楼内,却因此窗内灯光一晃照见这人身影,不觉又惊又喜,喜的是并非刺客原来是他,惊的是不知他来意如何。姐妹俩悄悄一打招呼,也照样飞上柏树暗窥他作何举动?却见他背身立在床前痴痴的出神,姊妹俩以为他特地乘夜静更深找她们当面商量。两人一想,彼此都是侠义英雄,原不应效世俗儿女羞涩之态,趁此机会何妨挺身而出,见他一见。姊妹俩同心以后,又故意施展一手绝学,乘他背身之际轻轻飞入窗内,真象两团棉花似的毫无声息。果然王元超神游角枕锦衾之间丝毫未觉,等到转身觌面,大家愣愣的相对当口,舜华、瑶华身不动眼光却已瞧到床上,看见了那个小盒子。姊妹俩都瞧料盒内藏着自己东西却又错会了意,以为王元超送回东西来,似乎好事不错,所以娇脸上带着几分薄嗔。偏碰着这位王元超并非怜香惜玉的行家,蓦地相见窘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这样僵局,无非片刻之间,王元超绝不能无言而别,到底还是他按定心神,向她们一躬到地,满面惶恐的说道:“深夜造访冒昧万分,望乞恕罪。”舜华瑶华齐声答道:“愚姊妹偶然外出有失迎迓,亦是不安。但未知王兄驾临,有何见教?”这一问已是单刀直入,王元超真有点不易回答。在他的本意,盒子暗地一送,让她们同自己一样在暗地猜想哑谜心照不宣,将来再请月老出头成其好事罢了。不料现在锣对锣、鼓对鼓,虽然彼此都是侠义英雄与平常世俗儿女偷偷摸摸不大相同,但是那时候礼教束缚何等谨严,越是响当当的好汉越不能胡来一起,因此王元超被她们一问又大僵而特僵。在舜华瑶华这方面,明知这一问人家不易回答,可是在这紧要关头,几句话就可定姊妹俩的终身的幸福,有不能不问之势。恰好在王元超嗫嚅难答之际,靠桌打盹的两个女仆闻声惊醒,眯着眼啊哟一声直立起来,口内叨念道:“该死该死!竟不知小姐们回来得这样快法。”一眼看见王元超一身劲装立在床前,悚然一惊手足不知所措。其实王元超幸亏她们一阵打岔,肚里已打定了主意,却又听得舜华向那女仆笑叱道:“不要啰嗦,快去沏点香茗来就是。”两女仆连声答应,迈开鲨鱼大脚蹒跚而去。这里姊妹俩重新施礼逊坐,彼此又一阵谦虚。王元超趁此一转身拿起床上小盒,恭恭敬敬的摆在近身桌上,然后微笑道:“小弟专为此盒而来,顺便向两位拜谢见赠秘笈的美意。”说了这句顿了一顿,又轻轻的说道:“小弟一片真诚尽在盒上。务请两位恕余唐突,现在时已不早就此告辞。”这几句辞不达意的话,在王元超已是搜尽枯肠,自谓要言不烦的了,而且相对如坐针毡,说了这几句话就想脱身。不料那两个女仆在这当口手托香茗分献主客,其势又不能不稍留,起初幸而女仆打岔,此刻又恨她们多事了。这时舜华却比他老辣十倍,一面逊茶一面眼波如流已把桌中盒子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那“永结同心”四个字的哑谜,也已深深嵌入芳心之中,登时娇靥含春情苗怒茁,尤其是翦水双瞳脉脉深注,恨不能挥退女仆一罄衷曲。王元超这时也窥破对方神情,知已哑谜揭晓佳人心许,顿觉心神交泰艳福无俦,却又恋恋不舍起来。正在彼此相喻无言领略温馨的当口,猛听得堡内暸台上警锣乱鸣、人声嘈杂,王元超同舜华、瑶华齐吃一惊,奔向窗口一望,只见厅前广坪上火烛冲天,声声大喊:“捉奸细!”三人一听,赶紧一齐跃出窗外,飞上屋顶四面一看,只见大厅屋脊上有几条黑影捉对儿混杀在一起。王元超来不及同双凤打招呼,双足一点飞出墙外,一落地直向前厅奔去,正转过屏风,正与一人撞个满怀,把那人撞得突突倒退几乎跌倒。定睛一看却是痴虎儿,赤着膊一手抱着一支精铁禅杖一手夹着两柄宝剑,一见王元超大喊道:“我的王老师教我找得好苦!我上不得屋急得没有法想,老师快上屋捉奸细去呀!”王元超无暇理会,一看他手上宝剑有一把正是自己新得的倚天剑,不由分说夺过自己宝剑,一纵身飞出厅外,再转身一个旱地拔葱直上厅屋。一看黄九龙白虹剑剑光滚滚,正与一个披发头陀大战,还有滕巩仗着奔雷剑敌住两个短小精瘦的汉子,都是一声不响哑声儿拚杀,下坪上却火球如笼,无数湖勇个个张弓搭箭大声嘶喊。王元超知道滕巩刚才休养片时精神还未复原,急急一声猛喝向两个短汉杀去。哪知他一上前,那个披发头陀一声口哨,同两个短汉一齐拔腿飞逃,滕巩大喊道:“这三个奸细是江宁的恶徒,不要放他们逃走!”那三个奸细本领却也不小,在屋面飞跑如履平地,后面黄九龙等也是一路飞追首尾相接。那披发头陀看得难以脱身,倏的左手向后一扬便见两个寒星迎面飞来。黄九龙哈哈一声狂笑,喝道:“贼头陀伎俩不过尔尔。”只双肩微斜,一举左手疾伸两指把迎而一点寒星钳住,一看却是一支三棱毒药钢镖,还有一镖擦身飞向后面,正回头叫声:“五弟仔细!”王元超已举剑一格,叮噹镖落瓦檐。这一来脚下未免少停,三个奸细已由厅屋跃过侧房。 黄九龙心里一急,就势把钳住钢镖向前一掷,镖去如风眼看中在头陀背上,却又听得叮噹一声响,钢镖滑落,那头陀没事人似的依旧没命飞逃。黄九龙倒也暗暗吃惊,知道他练就金钟罩一类功夫,故而皮坚逾铁。急忙脚步一紧,猎狗逐兔一般飞追过去。 第二十四回 了了恩仇 侠士肺肝原铁铸 依依惜别 佳人顾盼总情痴 前面逃的两个短汉在前头陀在后,窜房越脊已逃到堡门不远。不料前面远远一堵高墙上,现出两个俏佳人来各横短剑迎头拦住,一声娇喝道:“贼徒到此,还想逃命不成!”喝声未绝玉臂齐挥,镖弹交下。这样前后夹攻,三个奸细不由得魂飞胆落!前面两个短汉虽然矫捷非凡,禁不得镖发连珠弥如密雹,躲过了镖躲不了弹,一个心慌失措腿肚上各中了几颗莲子弹,两腿一软便一齐骨碌碌滚向下去,下面湖勇们一声呐喊,一窝蜂赶将过来便把两短汉四马攒蹄捆将起来。那屋上还剩一个披发头陀,看得伙伴被擒,急得一声怪吼,把手上一支蛟筋藤蛇棍舞得呼呼山响,没命的冲向前去,镖弹象雨点般打在身上,竟一点伤他不得,直被他纵上堡墙跳落堡外。黄九龙、王元超、滕巩、舜华、瑶华合在一处,一起追出堡外,眼看他翻山越岭捷逾猿猴,直追出三座碉堡将近湖岸,黄九龙首先追及,喝一声:“贼头陀还往哪里跑!”白虹剑电也似的向前扫去。那头陀却识得厉害,并不回头招架,只双足一点直窜出丈许远,已到湖岸茅亭底下,一转身屹然立住,瞪着一双圆彪彪的怪眼,把藤蛇棍拍的向地上一击大声喊道:“来来来!俺再与你战三百合,教你识得俺飞虎头陀的手段。”黄九龙大怒,一声厉喝,把白虹剑一挺,使个玉女穿梭的着数,连人带剑直搠将进去。飞虎头陀却也了得,一个滑步避将开去,一紧手中藤蛇棍,翻臂一撒,使个“乌龙扫地”缠将过来。顿时剑如银龙棍似怪蟒,一来一往斗将起来。 讲到这飞虎头陀本领原非小可,手上一支蛟筋滕蛇棍软硬兼全不惧宝剑,同黄九龙白虹剑足可支持一起。不过飞虎头陀仗的是全身刀枪不入同窜房越脊的轻身功夫,讲到剑术怎及得黄九龙内家精奇?十几招以后,就逼得他手忙脚乱只有招架,步步后退。却在这时,王元超、滕巩、舜华、瑶华率领着许多湖勇一齐赶到,四面散开包围过去。飞虎头陀一看不对,恰好被黄九龙剑光渐渐逼退到水边,那头陀看得明白,哈哈一声狂笑道:“俺要失陪了。”脚跟一垫劲并不转身,整个身子象箭也似的直向后面水波上平射过去,卜通一声浪花一涌一落,那头陀立时踪影全无。黄九龙道:“看不出这头陀还精通水性,此人在单天爵那边早晚是个祸根,慢慢想法总有一天要把他除掉。”王元超道:“今晚这三个奸细来得非常兀突,既然柳老道下书定约,怎么又做出这样冒昧的事来?令人有点难以索解了。”滕巩、舜华、瑶华都一起称怪。黄九龙笑道:“今天差一点着了这头陀的道路,说起来又要佩服我们大师兄的奇妙布置。因为各处山寨的更楼瞭台,差不多都设在门楼岩口左右,独有俺大师兄察看此地形势,教俺设在堡内最高处所,一直可望到十里开外,为全堡耳目。早晚更番守望,内设巨钲、号角、金锣三样器具,火警鸣钲聚兵鸣角,遇刺客、奸细鸣锣。火生何处兵来何方,刺客多少只要辨别声音细数几下,就可明白。别处山寨的更楼瞭台,往往设于寨岩前面,易为奸细所制,一进门先把更夫瞭卒捆缚起来便可为所欲为了。今晚这贼头陀同那两个猴儿般的汉子,一进堡就把看守门楼上的几个湖勇用鸡鸣香熏翻捆了手足。万不料俺后面瞭台上,正有一个头目带着四个湖勇上台替班,早已借着月光看清门楼上有三个鬼鬼祟祟的黑影直向厅屋奔来,立时鸣锣如雷惊醒大众,接着又是铛铛铛三下,俺就知道来了三个奸细,急急奔出,提剑跳上厅屋正把三个奸细截住,就杀起来。一忽儿滕老夫同你先后到来,把他们杀跑。可是没有两位女英雄赏他们几颗连珠弹,那两个瘦汉轻身功夫着实可以,恐怕同贼头陀一起跑掉了。俺总以为柳摩霄吃足苦头暂时定然无虞,哪知稍一疏忽几乎着了道儿。这三个奸细不言而喻,定是想劫夺被擒的几个洞庭寨主,不过细想起来,柳摩霄何至于这样冒昧?恐怕其中另有别情吧。”滕巩道:“好在我们已擒住两个,不难从这两人身上讨出口供来。”黄九龙、王元超齐声道:“对,俺们就此回堡审他一审。”说罢一起回转堡中,就在大厅屏风前点起两行臂膊粗的大烛,横列一张长桌,蒙着火红锦帏,上而设了一排虎皮交椅,黄九龙居中,滕巩、舜华、瑶华、王元超、痴虎儿依次坐下,后面侍立着一排头目,左右雁翅般排着几十个抱刀湖勇,倒也威风凛凛,不亚于森罗殿上。黄九龙喝一声:“带奸细!”阶下春雷价齐声答应,登时一阵吆喝,簇拥着两个反剪的短小精悍的汉子来到公桌下面。 两汉腿上虽然吃着莲子弹,依然精神奕奕挺立如山。黄九龙等仔细一打量,两汉身材面目长得一模一样,却无凶恶邪气,不禁暗暗称奇。黄九龙剑眉一挑,砰的一声,以拳抵桌,厉声喝道:“你们二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受何人指使,来此意欲何为?快快从实招来,如有半句虚言立时叫你们身首异处。”哪知这两人听得黄九龙一番叱问满不在乎,只各人瞪着两只黑漆似的眼珠,目光灼灼只管打量上面坐的几个人。看到滕巩,两人露着微笑互相目示,口中一阵咿咿哑哑不知说的是什么。滕巩早已看清这两人,在大战提镇衙门时候,同红娘子交手的就是这两人,忙向黄九龙耳边低说了几句。黄九龙微微点头,心里也打了一个主意,却又故作怒容一声大喝道:“该死的东西,既然被擒,还不俯首乞命从实招来,难道不怕死吗?”黄九龙一声喝毕,两人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脖子一伸,似乎表示伸颈就戮的意思,口内依然一声不响。黄九龙猛的一抬身铮的一声掣出那柄白虹剑来,右臂一伸闪电似的一道白光奔向两人中间,亮银似的剑锋倏卷倏舒,宛如怪蟒吐信一般,顿觉冷气飕飕逼人眉宇。两人初见这把奇异长剑,不由的脸上现出惊惶神气向两旁一躲,一忽儿又竖眉瞪目露出强项态度,各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向剑锋奔凑过来。黄九龙哈哈一声大笑,只一掣那把剑缩了回去,依旧盘在腰间。两人诧愕之间,黄九龙托地一跃隔桌跳将出来,亲自把两人捆索解去,向两人一竖大拇指呵呵大笑道:“两位端的英雄了得!俺们恨的是单天爵擅作威福居心叵测,柳摩霄无端侵犯情理难恕,同诸位有何怨仇可言。而且俺可以斗胆说一句,单天爵无非用势力、耍手腕来笼络江湖好汉,助他多行不义,柳摩霄也是一鼻孔出气,无非互相利用,讲不到义气两个字上去。两位一脸英雄气概,怎么也被他们利用?实在可惜之至!”说到此处连连叹息。 这时滕巩、王元超、云中双凤也一同下座同两短汉施礼,一面指挥湖勇撤去公案,请两短汉高坐。这一来把两汉弄得莫名其妙,苦于哑巴说不出话来,急得连连反手指口咿咿哑哑的一阵乱嚷。黄九龙等这才明白两人都是哑巴,未免肚里暗笑,却又一时想不出探他口气的法子,眉头一皱想了一个计,问两人能否以笔代口。哪知两人原是乡下老憨,只认得西瓜大的几个字,怎能笔谈?除却写出“严东关祝一郎祝二郎”几个字外,只急得两人双手乱摇。可是哑巴也有通谈的门道,只看他伸出两手东一指西一指,比划了半天,黄九龙等沉住气领会他比划的意思,居然也略略懂得一点大概。知道这两人同单天爵、柳摩霄认识得没有几天,对于单、柳两人行为一概不知,又从这两人面上神气看出对于自己非常钦服,又看得两人这种诚恳之态,武艺也算不差,颇有联络之意。恰好滕巩、王元超也有此心,说话之间把单天爵、柳摩霄恶劣行为,尽情说了一番,劝两人不要助纣为虐,玷污了自己的江湖名气。又从话里套话,劝他们在湖堡多盘桓几时,多结交几个朋友。这样三言两语,尤其是讲到彼此武功,说得两人五体投地,两人互相咿哑一阵倏的立起身来向黄九龙拜伏在地。黄九龙大喜,忙两手扶起极力安慰一番,又向两人说明白武功宗派,同座几个人的来历。两人格外心悦诚服高兴非凡,但是黄九龙想打听范高头父女情形同单天爵叫他们来堡是何主意?因为东关双哑初次见面,哑巴的手势不熟,双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难以完全了解,只有暂时罢休,等二师兄回来再定主意。当晚就请东关双哑在客馆睡了一宵。 第二天众人只盼望甘疯子到来,哪知望到日影过午还是消息沉沉,个个焦急非凡。黄九龙心想二师兄绝不致失陷在单柳二人手上,再细细向东关双哑打探,问他们在江宁有没有看到甘疯子这般模样的人?双哑一味摆头摇手,再问范高头父女是否关在监牢。双哑又把手乱摇?黄九龙索性一句句的探问,看双哑摇手不摇手来猜度江宁的消息。这个法子倒也不错,比较昨晚毫无头绪的进步得多了。果然从这样一问摇手里,探出惊人消息来了!黄九龙问到范高头父夂既然不关在监牢,难道柳摩霄因为要调换几个寨主待如上宾么?双哑又把头摇个不住,众人惊异起来。双哑看得众人惊异,肚内明白,恨不得剖腹相告,却苦于说不出来。祝一郎低头一想,忽然伸开左臂,竖着大拇指间小指,中间三指握得紧紧地,又把自己的头发揪下几根来,用右手拈了一根在大拇指上缠了几道,又在小指上照样缠了一道。缠毕把大拇指同小指向桌上一抵,两只眼却骨碌碌向众人乱转,口内大声咭咭吧吧的嚷了一阵,似乎叫众人注意他两个指头。黄九龙等不知他是何用意儿乎要笑出来,忍住笑看变戏法似的看他做出甚样把戏来。祝一郎却凝神望目的把左手两指抵在近身的桌边以后,突然伸长右臂,一俯身从右面桌边底下也昂起一个拇指,一个小指来。昂起以后,猛可里两指一跃而出,发疯似的把右手两指搭在左边桌上的两指上,一阵爬剔,钩去发丝,四指相合疾跃而起在桌面一蹦一跳,同向右边桌面跳下面没。祝一郎表演这番指头活剧以后,向众人又一阵咿哑,似乎问众人明白不明白?只你看我我看你,皱着纹瞪着眼,想不出所以然来。只笑倒了舜华、瑶华姊妹俩,背转身抿着嘴吃吃的笑个不止。这当口痴虎儿也坐在滕巩肩下,这位傻哥有时却比聪明的还聪明,蓦地跳起身来拍手大笑道:“俺明白了。”众人忙问:“你怎么明白?”痴虎儿大笑道:“妙,妙!范老丈父女已逃出江宁了。” 众人大惊忙问怎讲?痴虎儿笑着向祝一郎一指道:“这位起初用头发捆缚起来的意思大拇指是范老丈,小指是红娘子。后来右手两指也是一老一少的两位英雄,把范老丈父女救走了。”众人一想果然很象。祝一郎、祝二郎听得痴虎儿说得不错,满面欣悦之色,连连向痴虎儿翘着大拇指。众人看双哑情形,证明范老丈父女确已被人救走,个个惊喜非凡,滕巩说道:“这样说起来,救范老丈的老少英雄定是少室山人师徒二人了,但是甘老英雄同东方杰怎么还不见回来呢?就是少室山人救出范氏父女以后也应急速到堡才是,此刻都未到来,恐已另生枝节。”话还未了,急匆匆趋进几个湖勇大声说道:“范老英雄们回来了。”众人大喜忙一齐迎了出去。 将出厅门,已见一群人从广坪甬道上过来,为首一个白面长须道冠朱履,料是少室山人。紧跟着范高头父女,却都衣冠不整满面颓丧之象,最后却是东方杰陪着一个气概昂藏背负长剑的少年。众人迎下台阶恭身肃客,黄九龙首先趋上一步,向少室山人施礼道:“久仰道长盛名,今日得蒙光临,又蒙搭救范老英雄,实在感幸之至。”两人揖让之间,滕巩已一把抓住范老丈手臂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舜华、瑶华也握着红娘子的手互相对泣。范高头一跺脚大声说道:“老朽万不料死里逃生还能见众位一面,没有这位道长师徒二人相救,这几根老骨头早已同亡婿相见黄泉路上了。”说到亡婿两字,后面红娘子已顿足嚎啕起来,却又想起此地并非自己家中,忙又极力忍住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众人哀哀欲绝。舜华、瑶华一边一个把她挟上台阶,跟着众人一起走进厅内。湖勇们忙调椅添座分献香茗,众人又重新一一施礼依次落座。红娘子起初进来只顾哭泣并未留神,此时抹干眼泪四面一看,猛见痴虎儿肩旁坐着两个异样短瘦汉子,正是江宁血战时用两柄匕首绊住自己的凶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不问如何会坐在此地,倏的跃起戟指叱道:“这两个凶徒正是江宁一党,如何在此?快把他们捆起来!”范高头闻声惊视似乎也依稀认得,刚想启问,滕巩忙立起身来两手一摇,向范高头父女婉转说明情由。东关双哑有口难言,只向范高头、红娘子作揖谢罪,少室山人也从中解围,说了既往不咎不知不罪的话。红娘子无奈,只好把气压了下去。黄九龙向东方杰问道:“俺们二师兄怎的没有同回呢?” 少室山人不等东方杰答言,向众人微笑道:“其中详情,容贫道奉告吧。贫道师徒二人自从与滕老先生分别,依然回到提镇衙门暗地里探着。只见单天爵的一般狐群狗党,已经救熄后堂火苗,打扫净大堂前尸首,在大堂上设起公案桌,标兵胥吏排列得威武异常。我们知道要审范老先生了,果然一忽儿单天爵翎顶辉煌坐出堂来,后面拥着许多不三不四的江湖人物。这番情形,俺知道先回湖的四位贵堡好汉已报告得详细,毋庸多叙。那时范老丈临刑当口几乎把俺们急死,急得不管好歹先用屋瓦延宕一阵。万不料幸而这样一延宕,柳摩霄不先不后到来大喊刀下留人。俺门起初诧异非常,猜不透楚何用意?后来在单天爵秘室上面听得柳摩霄说出在太湖失败失陷了几个寨主,要彼此掉换的话,才明白他们的鬼计。那时俺师徒俩分头去寻找范老先生监禁所在,想看看有无下手机会。哪知踏遍牢狱一间间仔细探听,竟无范老先生的踪影。却在一间营房上面听出一个自称鬼面金刚的人同贵堡四位好汉说话,一忽儿五人出衙骑着快马走了。那时天已大亮,知道范老先生已无危险,可以暂时离开,于是俺师徒俩包好兵刃纵下屋来,仗着无人认识,大大方方走出城来。俺们寄寓所在,是城外一个破庙内的观音阁。这座破庙香火毫无,除了几个乞丐在大殿角落里煨狗肉、捉虱子以外,终年看不见人影的。尤其是庙后那座观音阁,因为设有楼梯,阁外人进不到,俺师徒二人寓在这种地方最好没有。哪知天下真有意想不到的事,俺师徒俩刚飞身入阁,突见范老先生父女两人垂头闭目盘膝而坐。俺们大惊!还未开口,范老先生父女已拱手起立悄悄呼出俺师徒贱名来,又递过一个纸条与俺。俺一看上面写着:‘别来无恙!匆匆未能谋一面,甚歉。范氏父女请携之回湖,甚感,甚感!瓢奉启’我一看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贵堡主的老师陆地神仙,不是他老人家哪有这样广大神通?还记得那年我云游云南,碰见他老人家一次,深蒙他殷殷循诱,时刻铭心,讲起来我也可算他老人家的私塾弟子,可惜他老人家不知为了何事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竟不能谋一面。当时我们问范老先生他老人家怎样能在青天白日救出两位来?……”少室山人说到此处,范高兴接着叹了一口气说道:“到现在我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象他老人家的本领才算得绝顶功夫。俺父女俩起初自问必死,想不到柳摩霄异想天开救下仇人的命来,弄得老朽如腾云一般。等到被他们推推拥拥关入后面一座地窖里,似乎地窖里面是条狭长的地道,却是漆黑一片看不分明,而且依然脚镣手铐转动不得。隔了不到顿饭时光,忽觉眼前白光一闪,一阵风拂面而过,就听到耳边有人道:‘我来救你们二人出去。’说了这句,就觉得那人用手在镣铐上一拂,立时寸断。但是俺父女手足都已麻木得不能动弹,寸步难移,那人似已知道,又替俺们略一按摩,立时四肢回复过来,跟着那人走出地窖。一看这人须眉奇古体貌清癯,真是一派仙风道貌令人肃然起敬。俺那时还神志未清,认不出就是令师,正想俯身下拜,他老人家向地窖口七倒八歪躺着的许多兵勇一指道:‘这般人暂时被我点了睡穴不久即醒,快跟我走,免得再妄动干戈。’说到此处远远有人声到来,他老人家不由分说,象拎小鸡似的一手一个把俺父女俩夹在胁下,立时腾身而起,只一起一落就飞出好几层屋脊出去,这种轻身功夫,不是目见谁也不信。俺一眨眼便在衙外僻道内,他老人家依然把俺父女俩夹在胁下飞出城外,直到观音阁上始放下俺们来。这一路飞行,俺只觉天风贯耳有眼难睁,宛如腾云驾雾般,片刻之间迷迷糊糊就到了阁上。那时晓日初升,衙内街上岂无人见?何以他老人家一路自在飞行毫无阻碍?现在俺还疑惑是仙人缩地之法,并非轻身功夫哩。”少室山人大笑道:“没有这种功夫还能称陆地神仙吗?可是功夫还是我们浅薄,未能窥其奥秘便疑为神仙一流。其实古时聂隐娘、空空儿、虬髯公、摩勒之类,都有这种功夫,大约身法步法快到极点,便似电掣云驰一般,即使有人看见,只见一道白烟而已。至于单天爵那边,他老人家能够在青天白日下出入自如,定有奇妙布置,一半慑于他老人家的威名,哪敢轻捋虎须咧!”范高头道:“可不是!那时他老人家在观音阁上把俺放下,俺才认清就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俺格外惊喜异常。他对俺们说道:‘我们在此相见也是事有凑巧,可惜俺有要事在身,未能送你回湖。好在少室山人师徒不久即至,请他们送你们回去好了。单天爵那儿俺已有警告,地窖里面也有布置,一时尚不致发现。此地又异常僻静,暂时可以无虞。你们等到今晚夜深人静时,再同少室山人回湖去好了。‘说罢掏出两颗丹药同一封信、一张纸条来,把两粒丹药赏俺父女俩每人一颗,说是:你们父女两人急痛伤肝,一夜苦战元气大伤,吃了丹药断免疾病。这一封信,嘱咐回湖后面交甘老英雄,一张纸条交与少室山人。吩咐清楚,俺父女正伏地拜谢,哪知一抬身已不见他老人家的踪影了。那时俺父女俩身体疲乏已极,困饿交攻,忙将丹药吞下盘膝定神。果然丹药如神,非但不知饥饿而且精神陡长。后来这位道长知道这种丹药名叫辟谷丸,是用深山千年黄精和茯苓、何首乌等宝贵药材造炼而成的我们吞下丸药没多久,这位道长同这位东方杰兄果然到了,我递过那张纸条,彼此就在阁下席地面坐,商量晚上依照陆地神仙指示一同回堡。又问起滕巩老弟,知道也蒙少室道长搭救才能脱险,只可怜那铁桨冯义碎身殉主尸骨无存!” 范高头边说边又老泪纵横仰天大哭,红娘子也伏身抽咽起来,众人又纷纷劝住,勉抑悲声。他又继续说道:“俺们四人在观音阁上商量定当,先由少室道长师徒二人重新翻身进城探看动静,顺便购买一点治饥食物,到了日落灯上回转阁来却多了两人。原来少室道长出城回来,凑巧路上碰着甘老英雄同这位东方杰兄,他们手足相逢果然喜出望外,就是道长同甘老英雄也是多年阔别,重逢旧雨,一同邀到阁上,见着老朽父女又是一番惊喜。据甘老英雄意思,想在走马换将以前出奇制胜独立救出老朽父女,使单天爵、柳摩霄无可挟制,失败到底。万不料令师略一举手,就把老朽父女救出来了。其实甘老英雄到江宁去的当口并不对诸位说明,正是他别存深意体贴入微之处。他完全因为老朽活了这么大,从前在江湖上也有点小名气,不幸在江宁跌翻在后生小辈手内,还同着一个青年孀女被人挟制着走马换将何等难堪!所以他立意要在事先把老朽父女搭救出来,这番深情厚意教老朽父女如何报答?但是这位甘老英雄当老朽掏出陆地神仙手札来,他接过拆开一看,猛可里把手上一封信向老朽一掷!匆匆说声请转交俺师弟们一看便知,此刻俺有要事恕不奉陪了。说着举手一拱,一跃身飞出阁外走得无影无踪。他这样一走真弄得俺们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信内有如何要紧事,使他走得这样慌忙。”范高头边说边把那封信拿出来送与黄九龙,黄九龙就把自己师父的手谕摊在桌上与众同观,只见上面写道:“余自雁岩来,湖堡近状甚悉。单、柳癣疥疾不戢将自焚,世事不可知,干戈将匝地。汝辈当务其大者远者毋负此大好湖山,使先贤先烈窃笑于地下焉。近有要图,需疯子速来宁,毋忽。来春雁岩之会举行于堡,汝师母将与会,事无巨细悉取决于是。范翁长者宜加优礼,少室翁功行精进宜劝求教,潜蛟谨厚,从龙湫甚勤,痴虎纯孝坚苦天生铁骨,汝辈加以启迪,当崭然露头角。双凤娓妩可喜,返命时元超当随行报使,师母有所命弗辞。余事九龙便宜行之,不赘。瓢字” 众人一同看罢,凡在信内提及的几个人各有不同表示:范高头自是感激,少室山人自然谦让,滕巩看得赞扬儿子也是暗暗欣喜。惟独舜华、瑶华、王元超三人心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触,心想我们三人的婚姻竟是鬼使神差一般,事事都如此巧的凑在一起,信内又单单差王元超同她们随行报命,并不顾虑到男女同行不便的一层,岂非怪事?但是众人倒也并不注意。当下黄九龙笑道:“我同五师弟回堡以后,原有专函到灵岩寺四师弟处通知一切,所以敝老师知道此地情形。可是敝老师到雁岩四师弟回信没有提起,想是新近的事。何以匆匆又到江宁?信内还说近有要图需二师兄相助,未知究系何事?忖度函内大意明年湖堡盛会师母也要驾临,这倒是一桩希罕事儿,难道两位老人家已和好如初了吗?”范高头摇头道:“这倒未必。据老朽猜想,此番令师匆匆赴宁,或者就因为多年没有解决的事已有眉目,不久就可解决。又预料此事解决以后夫妻定可和好,所以信内说明来年千手观音与会的话,看起来定是此事无疑的了。”舜华、黄九龙、王元超齐声问道:“此事日前老丈也曾提及,究竟其中有何纠葛,老丈可否见告?”范高头连连摇手道:“不能说,不能说!此事奇特得很,不到可说的时候万不能说。何况老朽所知也是一点影儿,何敢乱谈。据老朽所料,明年此地盛会,他们两位老人家必定会当众宣布圆满解决,那时诸位就可明白,现在且把这事放在一边,老朽此刻想和众位暂行告辞同小女回柳庄一行。亡婿不幸尸骨难回,小女也应设灵成服剪纸招魂,稍尽夫妻之义。”言罢又簌簌泪下,垂首无言。 红娘子倏的立起,一迈步趋向下面冲着黄九龙泪流满面的跪在地下,呜咽说道:“堡主大仁大义,可怜未亡人丈夫死得凄惨,不报此仇誓不做人。昨晚未亡人一时急痛神迷,几乎让老父同罹入难葬送恶贼手里,此刻想来兀自心惊肉跳。现在未亡人只求堡主善视老父,使他长受堡主爱护得保天年,未亡人来生定当变牛变马报答不尽。至于未亡人性命,早已置之度外,无论迟早,不计利害,誓必手刃仇人然后甘心。”这时黄九龙惊慌失措不便用手搀扶,只有遥遥地对跪,口中连连说道:“姑奶奶千万不要如是,一切事都包在黄某身上,快请起来。”恰好双凤已飞步近前把红娘子从地上扶起,众人又纷纷劝说一番。黄九龙立起身来略一沉思,便向身旁湖勇低低嘱咐了几句,几个湖勇领命趋出,然后向范高头说道:“老丈同姑奶奶回庄设灵自是正理,就是我们也要执绋告奠的。但是两位饱受虚惊精神太乏,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报仇有日,还请节哀保身为是。至于设灵招魂一切琐事我已着人预备去了,老丈同姑奶奶权且在敝堡屈居一宵,明晨我们一同陪老丈回庄便了。”范高头明白黄九龙这番厚意,恐怕他回去睹物伤情,尤其是女人心窄难免发生意外岔儿,堡中人多又有双凤劝慰,自然好得多了。范高头想到人家体贴周至,不觉感激涕零,只有连连拱手道谢。红娘子早由双凤扶入她们住的楼上,细细劝慰去了。 这里黄九龙又说起柳摩霄走马换将的事来,且看他今晚换不出来如何下台。少室山人笑道:“这事想起来还有点不明,昨晨贫道师徒同范老先生父女,后来又添上东方杰兄,为慎重起见在观音阁上足足守了一昼夜,直到今天丑时正才促程赶来。在阁上淹留时节,我师徒二人进城打探了几次,似乎提镇衙门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城门口也无兵弁盘诘,却因白天未便进衙,竟探不出实在消息。但是昨晚此地又闹奸细,难道单柳二人发现范老先生走后也派人到此,想依样画葫芦不成?”这时东关双哑在座从旁听得,连连摇手,表示所说不对,却又无法说出实情,众人只可一笑作罢。少室山人接着笑道:“柳摩霄今晚又是一个难题没有交卷,可是依贫道愚见正与尊师相合,罪止为首,似可不为已甚。”黄九龙连连点首道:“道长所见极是,且看他们来意如何便了。”这时东方杰正同他兄弟娓娓清谈,忽听少室山人说到这上头,二人突然计上心来,略一接耳,一起肃然起立由东方杰向黄九龙道:“堡主可否现刻就将淫贼盖赤凤赐与不才兄弟二人,稍泄多年之恨?”黄九龙方要开口,少室山人不明原因便问何事?东方豪便向他老师婉陈一番,他一听自己门徒尚有这段因果夹在中间倒有点不便开口了。黄九龙却说道:“论到这淫贼,罪恶滔天,与几个洞庭寨主不能一概而论,就算没有东方兄弟一段因果也当为天下人除害,所以在下早已允许东方兄手刃仇人,未知道长以为何如?”少室山人同他徒弟东方豪到江宁去探访东方杰本为此事,岂有不赞成之理?却因自己说过不为已甚,唯有黄九龙一段解说终觉有点碍口,只好说一句:“全凭堡主主持。”黄九龙一笑,从身边掏出一张尖角令旗交与东方杰悄悄吩咐道:“你们二人拿着我的令旗到监禁处所提出盖赤凤来,寻个僻静地方随你们怎样处治便了。却不要令红娘子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东方杰满心畅快连连答应,暗地招呼了东方豪带着令旗一同出去了。其实范高头在座上看得一清二楚,知道黄九龙恐怕自己同女儿伤感,所以叫东方杰弟兄暗地处治盖赤凤,用心何等周执,益发感激入骨。 当晚黄九龙在大厅上盛设宴席,一半为少室山人洗尘,一半替范高头父女压惊。首席自然是少室山人,次席范高头,东方豪新到坐了第三席,其余滕巩、红娘子、舜华、瑶华、东方杰、祝一郎、祝二郎、痴虎儿依次礼坐,下面黄九龙、王元超并坐相陪,执壶劝酒。这一席洒,英雄相聚,本应兴高采烈,无奈范氏父女兀自愁眉苦眼,连众人也提不起兴致来,幸而少室山人倜傥不凡,议论风生,谈些奇闻异俗,一席的人无不倾心侧耳,钦佩非常。正在杯酒谈心当口,左右忽报江宁下书人到来。黄九龙笑向众人道:“消息来了,诸位只管畅饮,我去周旋一下再来奉陪。”说毕即匆匆迈步出厅。隔了许久,笑嘻嘻提着一个长方包袱进来,呵呵笑道:“柳摩霄、单天爵也只有这点胆量,被我老师略施警戒,就吓得胆小如鼠了。” 一席的人听得突兀,个个停杯仰身齐问所以?黄九龙把包袱向旁条几上一放,依然入座,先向众人敬了一巡酒然后微笑道:“此刻江宁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先已来过的鬼面金刚,一个是单天爵手下的一名守备叫做余得胜,绰号余二麻子,口称他们两人奉命送回范老先生的红毛宝刀和红娘子的双刀同镖囊,说是本来预备在今天晚上送回范氏父女,不料昨晚夜深时节被少室山人师徒劫走,想是已回湖堡,所以范老先生父女的军器特地专程送来。彼此既然解除误会,从此无论江宁、洞庭,对于贵堡绝不会再生纠葛。希望贵堡看在江湖义气面上,将洞庭几位寨主交与他们两人带回。我一听他们口气,明白柳摩霄今晚难已践约,自己只好不露面,差这两人言甘辞卑的来乞情了。”少室山人笑道:“怎么救出范老先生牵在贫道身上?而且他们怎知贫道的贱号呢?”黄九龙笑道:“自然其中另有别情,我一听他们口吻就知道其中还有波折,因为来的二人是单、柳两人各自派了一个体己的人来的,象单天爵这种趾高气扬的人,不受极大的挫折不会低首下气的!我察看来的二人中,那余二麻子是个草包,比鬼面金刚笨得多。我故意恭维他一阵,设法把他一人调到别间屋内细细的套出江宁实情。果然那余二麻子被我几顶高帽子一套,口沫四喷直言无隐。原来敝老师在地穴内救范老先生当口在墙壁上写了‘救老英雄者少室山人’一行字,单天爵在内衙起火以后本已得着部下报告,大堂前飞下一道一俗救了使单剑的人,后来大堂上飞瓦也有见着道长及令徒的,自然深信不疑了。”少室山人笑道:“他老人家想是故意如此,让他们不知他亲自前往。”黄九龙笑道:“据余二麻子说,单天爵自从发现范老先生父女逃走,震怒异常!柳摩霄格外焦急得坐立不安,飞虎头陀自告奋勇同祝家弟兄直赶到湖堡来,这就是昨晚这儿捉奸细的事了。最好笑那飞虎头陀三人来湖以后,敝老师却仍隐身在提镇衙门,而同单天爵开一个大玩笑,据说飞虎头陀转身一刹那,单天爵在一角文书上想用一颗官印,哪知印匣内变了一块石头,一颗江宁提镇的官印踪影全无。这一下不亚于失掉单天爵的命根,做官没有印把子如何当得?吓得单天爵六神无主,连姨太太的马桶内都找,哪有印的影儿。柳摩霄、醉菩提这般人也是面面相觑爱莫能助,但已觉到失掉得蹊跷,定关系着范老先生的事。最苦的是单天爵失掉了官印,一面暗暗搜寻不敢声张,倘若被上司知道立时要参劾的,只有哑吧吃黄连,一面想法,一面暗暗搜寻。不意在全衙翻箱倒柜,单天爵坐在签押房长吁短叹五内如焚当口,忽然一抬头,屋顶天窗下而粘着一张纸条随风飘动。单天爵大惊,一纵身取下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欲寻回尔印,革面洗心,取尔首级,如擘一蝇!’下面又署着少室山人四字。单天爵看了这张纸条出了一身冷汗!明白外边能人很多,自己同柳摩霄这点本事也算说得过去,左右还有不少奇材异能之人,竟被那少室山人来无踪去无影的随意出入,假使要我脑袋真也容易,越想越怕,不觉气焰全无,知道太湖帮不易招惹,不如急急趁波收帆。恰好柳摩霄也是惊弓之鸟急想保全几个寨主性命,也顾不得平日威风,就各人派了一个心腹来此求和了。”黄九龙说到此地,少室山人大笑道:“这倒好!贫道本是一个默默无闻问人,这样张冠李戴大出风头,真是意料所不及的,就怕将来纸老虎戳穿倒难为情了。但是黄兄应许他们的要求没有呢?”黄九龙笑道:“应许是应许,可是有两桩事要他们照办:第一桩,江宁两陆兵弁同洞庭喽啰们此后不准踏进太湖地界窥探本湖动静,一经查出格杀不论。第二桩,金昆秀、冯义两人尸首急速改用上好棺木盘殓,克日运到柳庄。棺木哪一天到人哪一天放。我说了这番话,那两人没口的应许,就此得了回话,匆匆辞去了。”合席的人听得金昆秀尸骨能够运回来,齐声赞美,范高头、红娘子自然感谢异常,当席议定索性等棺木运到柳庄再举行吊奠。黄九龙又向范高头道:“老丈姑奶奶现在先顾办丧事,使死者稍可瞑目,至于报仇的事不必急急从事,也不怕单天爵逃上天去。我这样向他们一说,单天爵定以为我们从此不致与他为难,防卫自然渐渐松懈下来,那时我们想个别样稳妥法子暗地到江宁把单天爵脑袋拿来,岂不易如反掌?”此言一出,范高头、红娘子眉头立展连连点头,众人也附和着照此行事万无一失。这一席话,范高头、红娘子总算得到报仇机会,也不能不强作笑容同众人勉饮几杯。等到洒阑席散,黄九龙等送少室山人、范高头到厅旁客馆住宿,红娘子同双凤一起,东方豪自然同他老兄东方杰抵足联床,诸事停当,一宿无话。 第二天午后,江宁果真又派鬼面金刚余二麻子护送两口棺木来到。黄九龙早已指挥几个头目派好执事人等,在柳庄范宅内外搭起丧棚,设好灵幛,高僧高道梵乐喧天,门外鼓乐吹打迎送,倒也有一番哀荣之概。两口棺木到门,红娘子一身麻衣哭得死去活来,范高头哭了女婿,又抚着铁桨冯义的棺材捶胸大恸。堡中从黄九龙以次,全体更番吊奠。说也奇怪,两口棺材原是一东一西停放,众人虽然一样拜奠,可是全湖头目和湖勇们在冯义棺前格外虔诚哀肃。范高头抚棺痛哭当口,竟有不少湖勇暗洒同情之泪,大约因为冯义忠心为主捐躯殉身,格外难能可贵。等到纷纷祭奠告毕,黄九龙拜托少室山人、滕巩等在柳庄照顾,自己同王元超回堡把监禁的儿个洞庭寨主同那位守备沈奎标一齐释放,并将各人兵器也一一送还。当日把这般交与鬼面金刚余二麻子原船送回,只有把盖赤凤一人推说当场被杀,同战死几位的尸身业由本堡一齐在山后深埋安葬。两人也不敢深究,就此拜别下船扬帆回江宁去了。(后来待得这般人放回,当晚发现一颗官印仍旧好端端的放在印匣内。单天爵经过这回教训再也不敢得罪湖堡,连那册秘笈暂时也不敢妄想了。) 现在且说湖堡自范宅丧务告竣,少室山人在太湖各处名胜之地游览了儿天,把东方豪留在堡中,独自向黄九龙等告辞,依然天涯海角地云游去了。少室山人一走,云中双凤也想回去复命,暗地同王元超商量妥当,由王元超乘机向黄九龙说道:“现在江宁这桩事总算了结,师母那方面的事也应该早为取决。不过老师手谕命我陪双凤同去复命,在小弟想来,彼此男女有别,一路同行,殊嫌不妥,而且怎么复命老师又没有明白指示,如何向师母开口呢?”黄九龙呵呵笑道:“这事我早和范老丈商量好了,先头师母命双凤捎来的一封信盛气凌人,无非她老人家故意如此,并非真心要夺湖堡。至于要我收罗海上群雄,我们原是求之不得的事,只要海上好汉真心聚义共商大举,肯听约束,我们何乐不为?所难这般人出没海上,良莠不齐,万一引狼入室贻害我们根本,这就是可虑之处了。现且一步步去做,昨天为此事私下同范老丈商量了一个办法,由范老丈写好一封详函,把其中顾虑的所在一一写入交双凤去面交师母,且看师母怎样说法。至于五弟你顾虑到男女同行不便,吾辈磊落丈夫何虑小节?师命为重,大事要紧,何必拘节于此。” 黄九龙说出这番大道理,王元超听得满身舒服,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不料黄九龙边说边把两只精光炯炯的眼珠钉在他的面上,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王元超面上一红,急问师兄为何发笑?黄九龙支吾了半晌面色一整,低低说道:“吕氏姊妹武功着实了得,贤弟能够设法把她们留在堡中,我们岂不又多些臂膀,但是怎能留得住呢?”王元超一听,心想此话突然而来,何以先笑后说,难道我们的事已被师兄窥破,故意如此试探吗?想到此地不觉心头突突乱跳,满脸忸怩之色。黄九龙看他难以为情肚内暗笑,慌忙用话推宕开去,微笑道:“这无非随口说说,未必办得到。现在堡中多了东关双哑、东方弟兄同滕氏父子、范氏父女,都是将来好臂膀。愚兄想把全湖各山头划分几个山寨建筑分堡,水上也同样多添战船火器扩充起来。希望大师兄能够到来,就可向他讨教进行计划了。”两人说了一阵不要紧的话也就各自走开。 到了第二天,吕舜华、吕瑶华就向黄九龙告辞要返回云居山去,提起海上群雄安插的事来,黄九龙推心置腹的说出自己同范老丈商量的一番主意,舜华、瑶华非常赞成,情愿在千手观音面前极力疏通。正这样说着,范高头同红娘子从柳庄到来彼此谦让就坐。舜华看见红娘子一身缟素不觉笑道:“现在应该称白娘子,不应该再称红娘子了。”红娘子笑道:“是啊,红娘子三个字,应该送与两位了。”两人一听话中有话很不是味儿,狠狠地啐了一口正想反唇,范高头已回头向她们说道:“此刻听堡主所说,两位贤侄女就要回去复命,未便强留。那海上群雄的事,老朽同黄堡主已商量过几次,现在老朽备了一封信在此,托两位转陈千手观音。信内说明处理海上的事,仍请两位从中婉言疏通。”说罢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舜华接在手内,两面一看,里外封得结实,还盖上骑缝名章,好象信内有秘密要事恐怕寄书人私自拆看一般。舜华看得奇怪却又不便明问,只好收在身旁谈些离别的话。红娘子坐在一旁却不断暗揾泪珠,呜咽说道:“两妹要事在身愚姊未便相留,但是彼此相处几日气味相投,情胜手足,尤其这几天愚姊惨遭大故,若非两妹深情婉劝,正言开导,愚姊也许早行拙志做了不孝不义的人了。”边说边拉着双凤的玉手抽抽咽咽若不胜情,舜华、瑶华也是黯然强笑劝慰。范高头长叹一声道:“两位侄女此番来此没有好好款待,反而生出逆心的事来弄得人家少欢,真是从何说起?”黄九龙急用话岔开谈些别事,就在这天大设筵席饯行。 席散,双凤结束停当,外披风氅,仍旧用自己带来的两匹俊驴代步。王元超师命在身,也装束整齐,腰挂长剑,外披紫呢子,又从厩中选出一匹蓝筋竹耳、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交与湖勇系在屋外,与众人告别一番,同吕氏姊妹走出湖堡来。众人一齐送出堡外,独有红娘子牵着舜华、瑶华叮嘱再四,然后挥手扬鞭,两驴一马泼刺刺跑出三重碉垒。 第二十五回 花好月圆 有情人终成眷属 兰因絮果 让老僧脱却皮囊 却说王元超同吕氏姊妹辞别出来,三人两驴一马迤逦行来,已到湖岸,选了一只极大的渡船,连人带牲口一齐渡过湖去。弃船登岸复又上骑前进,王元超领头,舜华、瑶华紧随在后,一路行来彼此并未说话。照说在堡中人多碍口未便畅谈原毋庸说,此刻三人联骑长行没有局外人打扰,理应畅谈无忌的了。哪知三人出得堡来直到此刻已走了十几里路,各人骑在牲口上,除出几句客气关照的话以外谁也不好意思张口说到姻缘的事上去。只心里突突的跳得慌,心里越跳,喉咙里越堵住了,虽然这样哑声儿踱行,心里尽管跳得慌,回味却是甜津津的,身上十万八千个毛孔都活泼泼的满布着无穷快乐,脸上谁也矜持不住,自然而然的喜冲冲露着无穷笑意。王元超口虽讷讷头却一步一回,表示他关照殷勤。他一回头,姊妹俩情不自禁的嫣然低鬟回眸一笑,这一笑也就心心相印胜于千言万语了。而且在这山巅水涯、疏林夕照之间,宝马名姝鞭丝剑匣,闭目一想这段奇旅风光,那位王郎无俦艳福左右逢源,也就领略不尽哩。 三人行行重行行,向前望去,已看到浙江省的长兴县城。一轮赤血似的红日挂在城楼角上,照得一条长长官道变成满地黄金之色,四周却是暮霭苍苍炊烟四起。王元超心里一转,正想缓辔谈话,恰好舜华蛮靴一夹,驴蹄得得赶上前来,迎身笑道:“元超兄,敝乡云居山到过没有?”王元超笑道:“浙江沿海一带只游览过温、台两地,故乡较近的象山港三门湾等处反而足迹不至,岂不可笑!不过从小就晓得象山港里面有座极深的山峰叫做云居山,跨着奉化、宁海两县。每听得到过此山的人讲说端的峰峦奇秀仙灵福地,不亚于天台、普陀、雁荡等处咧!”舜华笑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山水之胜也是随人而异的。俺们姊妹俩生长在云居山上,天天在山中跑,觉得毫无引人入胜之处。这几天在太湖东西二山同湖心马迹山玩了几天便觉得耳目一新,处处都有恋恋不舍之象。”王元超听他赞扬太湖,心里有句话刚到喉头忽又咽了下去,忙改口东拉西扯细谈各处胜景。后面瑶华也听了出神,手上鞭缰都忘了控勒,一马二驴任它款款行去。 却不知行近城郊,官道上两头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看他们一男二女,气概装束迥自不凡,却看不出是何路数?路旁许多泥腿淘气小孩,看得三匹牲口快腾腾的驮着人走路非常好玩,一起哄,跳跳跃跃、指指点点的跟在牲口后面,而且越跟越多噪成一片。王元超回头一看,马后小孩子黑压压的结成了队,吃了一惊,忙一齐猛着一鞭泼剌剌跑离一箭之地,兀自听得马后小孩隐隐拍手欢呼之声。三人抬头一看已到城门,王元超正想扬鞭进城,忽听瑶华在后娇呼:“且慢!”王元超一回头,却见她们双双把丝缰一带,如飞的向左沿城跑去。王元超不解,忙扬鞭从后赶至问道:“两位为何不进城去?”舜华回头笑道:“此地到吴兴没有多远,我们不如到吴兴再寻宿头。此处地僻邑小居民少见多怪,把俺们当作稀罕,瞧热闹似的直瞪眼,实在讨厌。不如趁着斜阳未下新月初上,再赶一程。”说着扬鞭向远远迷茫的奚口一指。王元超顺着她的鞭梢一瞧,果见一钩新月已挂天边,却只淡淡的一痕蛾眉,于是疾挥几鞭,连辔并进。 没有多久,已遥见前面灯火万家,市声喧起,瑶华笑指道:“前面就是吴兴城外,城外市容已如此尘嚣甚杂,城内繁华可以想见,真不愧浙江首富之区,比较长兴真有天渊之别。但俺们却要闹中取静,因为此地九流三教甚多易招人眼,不如在城外市梢头觅一干净旅舍胡乱寄宿一宵便了。”王元超连声道好,首先下马缓缓带缰步入市来。恰好一进市口就有一所高大瓦房,一色水磨砖墙,砌着一座石库墙门,高挑着仕宦行台的大灯龙。王元超拉马近门,早有几个伙伴跑出门来含笑招呼,兜揽生意,后面吕氏姊妹也牵驴近前,三人随手将牲口交与宿店伙伴,一同走进墙门,转过照壁,宿店掌柜迎上殷殷招待,领到一小小院落,倒也花木扶疏幽雅宜人。上面一排列着两明一暗上等官房,室内桌椅周全床帐整齐,字画摆设也颇可观,双凤先自心喜,王元超自然更无话说,伙伴早从牲口上搬进铺盖,一面沏茶进水流水般供应上来,恭维之间却一声声老爷、太太的称呼着。落店簿时王元超报称王姓,跟着满耳王老爷,又接着太太上面也有了王字,还叫得震天价响!当他们三人是过路的家眷,也许带着妻妾进省,这样一恭维表面骨子都不算差,但已弄得三人啼笑皆非却又无法分说,只好姑妄听之了。等到宿店伙伴们同那位掌柜把应有的一套买卖经讲完,问明晚上应用酒菜躬身告退以后,才算心里略安耳根清静。王元超却因此占得不少便宜暗暗得意,未免用眼一瞟两人微微一笑。瑶华面嫩,红着脸深深啐了一口背过面去,舜华却不然了,一进宿店早已芳心自警,暗地观得王元超渐渐有点不老成起来,偏偏宿店伙伴把三人当作夫妇看待,牲口上的铺盖拿进来撂在一起。王元超居之不疑,也不说明分居别室,暗想他存着什么心呢?想到此处不由的一缕芳心象天空游丝般的飘飘荡荡没法摆布起来。再暗地一瞧王元超,却正见他兴致勃勃的掸靴盥面洗尽风尘,格外显得面如冠玉容光焕发,忙一低头也自背过身去,假作赏鉴壁上字画默默打算,却又听得耳边低唤道:“舜妹、瑶妹一路辛苦,此地酒肴甚佳,我们快去畅饮几杯略涤尘襟。”二女没法,回头一瞧,外间堂屋内红烛高烧,已不知何时摆好一桌热腾腾的上等酒肴,慌忙盈盈起立笑道:“王先生先请自便,让愚姊妹略自盥洗即来奉陪便了。”王元超吃了一惊,暗道口风不对,几时改了称呼?娇滴滴的一声:“王超兄”又降为“王先生”了!惊得倒退几步,诺诺连声道:“该死,该死!小弟一时冒昧忘记所以,竟自僭先盥洗过了。”边说边满屋张罗起来,注热水,拧香巾,找这样,觅那样,象掐头苍蝇似的乱撞乱递,不知如何是好!倒把舜华、瑶华招笑了,舜华忙遥遥拦阻道:“元超兄快休这样,让愚姊妹自己动手就是。”这一声:“元超兄”,立时听得他神定气旺满心畅快,忙又一叠声称是,束手恭立一边。两姊妹看得他如痴如癫十分可笑,存心捉弄他,款移莲步坐到梳妆台前,故意轻捻慢擦的消磨了不少工夫,让他站班似的鹄立一边。在王元超却另有心计,以为古人水晶帘下看梳头,还比不上他的艳福双修,身子虽笔的立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珠却只跟定四只玉藕般皓腕打转。好容易两人晚妆告罢兀自娇慵未起,却听得宿店伙伴在帘外高喊道:“王老爷,时光不早了,怎不请太太们出来用饭?酒肴都快凉了。”这一喊双凤听得又十分刺耳,只好假作不闻,一低头又向菱花小镜仔细端详。王元超一看双凤如是,也浑身不对劲儿,一时无话回答。那堂屋中伙伴喊了一声以后屋内悄悄的毫无动静,心里往邪处一钻,暗地舌头一吐,一扮鬼脸,摄足潜踪的溜了出去。他一转身,恰好王元超一掀帘向外一探头,一看帘外鬼影全无,整桌的菜却真个热气渐渐消灭了,忙举步跨出门来,索性起官腔提足中气高喊一声:“来呀!”那溜走的伙伴从半路闻声又没命飞腿跑回,垂手请示。王元超向桌上一指,叫他把凉的酒肴重新搬去整治,伙伴忙端起木盘一一掇拾出去,百忙里还想博宾客欢心,大骂厨房不善侍应,怎么把各样热菜一起端上,让老爷太太们吃了冷食不受用起来,那还了得!捧着菜盘一路胡说乱道的蹒跚而出。王元超再看桌上几样下酒的冷碟倒还精致,一转身正想回房请双凤出来,恰好另一伙伴急匆匆提进一壶新烫花雕,王元超接过手来向房内低喊道:“两妹快请出来吧。”一声喊毕似乎听得几声娇笑,接着一阵切切私语,然后帘子一晃双双携手款步而出。王元超忙举起酒壶在上首两座上各斟了一杯,舜华抿嘴一笑略一逊让,竟自趋向上座,瑶华却在右首坐下,王元超在左首相陪。三人一坐下,重行整治的菜肴已纷纷献上,这一席客中小酌无异家庭小宴,又可喜双凤落落大方,清谈妙语,语语解颐,却有一件,每逢王元超情不自禁略露轻薄当口,两姊妹登时不约而同的冷若冰霜正襟危坐起来。等到王元超自知失礼举措不安,却又回嗔作喜,依然春风满面深情款款。王元超肚内明白,想了一个计策,举起酒壶在她们杯内恭而敬之斟了一巡,自己杯内亦斟得满满的,然后而色一整道:“请两位贤妹各干一杯,愚兄有几句肺腑之言相告。”双凤一笑饮干,王元超也举杯相照。三人饮过这杯门而酒,王元超肃然开言道:“愚兄承两妹不弃永结白头之约,虽然如此,将来也需禀明双方师长依礼纳聘,方算百年大礼。现在我们长途相伴,惟凭一片光心侠胆不欺暗室,虽有儿女之情却无桑濮之耻,区区寸心,可矢明月。两妹红粉知己巾国英雄,当不致见疑为薄幸之流。”说毕呵呵大笑,眼光四射灿若亮电。双凤又惊又喜,知道话里有因,忙双双起立齐声说道:“人非太上谁能忘情?儿女英雄古多佳话。吾兄一片正言感人肺腑,正是情之出于正者。正为吾兄是深于情的人,才能体贴妾等一片痴情,妾等能够终身厮守善事君子,尚有何求!妾等葸葸堪虑,竟以小人之心度人,实在惭愧万分!此刻听吾兄剖腹相告,益发踧踖不安了。”这一席话推诚相见各抒衷肠,直吃到月移花墙鱼更三跃才兴尽席散。当夜双凤两姊妹一床安宿,王元超另在一间耳房安眠。 一宵易过,第二天清晨算清店饭钱匆匆上道,依然晓行夜宿,不日来到钱塘江边。恰喜朝潮初过江平如镜,连人带牲口一齐渡过钱塘江就到西兴地界。由西兴过萧山县、达曹娥江、进宁波府走上苏木岭,就离象山港不远了。倘然他们三人一出太湖从海道坐海船,遇着顺风两三天就可走到。现在他们走的是旱路,沿途随意游览各处胜境,又捡着人迹稀少的僻道,未免格外多耽搁些日子。其实三人心中迟早几天满不在乎,一路鹣鹣鲽鲽形影不离,虽不是同床共宿各人以礼自持,但是各人心中早已视为百年厮守的夫妇了。等到走上苏木岭已能望到海边的象山港,知道再翻过两重长岭就可到云居峰,这样已足足走了十几天,在三人心中却觉得没有多久的样子,这就应了“欢娱嫌日短,寂寞恨夜长”那句话了。 这三天走完了苏木岭,又是一重峻岭横亘马前,岭下一道弯弯曲曲的长溪象一条银龙蜿蜒岭脚,溪边错错落落满是土墙茅屋居然也有店铺,挑出几个红布招子随风飘荡。舜华笑道:“俺姊妹俩每从云居山下来走的都是沿海道路,此处也是第一回经过。从这儿到云居山,在岭上遥望似乎已在目前,但是此去一路都是山道,恐怕还要两天才能走到哩。过了此处不知前面有无寄宿之所,俺们何妨就在这下面溪边村店内吃点东西打听一声?”王元超、瑶华齐声应好。 鸾铃响处一马两驴霎时跑近溪镇,各人跳下牲口缓缓走进村市,仔细一打量,中间一条石子路足有里把路长,两边栉比着高高矮矮的草屋不下一二百户,却家家门口设着香案烧着高香,香烟缭绕把一条村市整个笼罩在浓烟香雾之中,路上人来人往个个形色匆匆好象有事一般,有几个年老村妪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拿着念佛数珠,边走边喃喃宣着佛号。三人看得诧异,走了一段路寻着一处较为干净的酒店,把牲口系在店门口一株歪脖黄桷树上,款步走进店来捡了一副临街座头坐下,即有一个老年店伙过来招呼,王元超问道:“你们可有可口酒菜,连米饭捡整齐一起拿来,俺们一齐算还你便是。”老店伙满面堆下笑来道:“不瞒客官说,这条横溪岭虽是个小村镇也是往来要道,俺这小小悦来酒店专供来往上等客官食宿,有的是上等酒菜哩。”王元超道:“原来此处还食宿两便。”老者又说道:“从此地横溪岭直到云居山足有百把里山路,一路并无宿头,这儿也只有小老儿一家供应客官寄宿。”王元超道:“呦,这样说起来俺们也要在此打扰了。”老者闻言益发高兴,忙不迭进内张罗酒饭去了。舜华笑道:“此地别有风味,倒有太平气象,可谓不知秦汉魏晋楚,俺们在这茅屋内寄宿一宵倒也有趣得很。”三人一面凭栏观看街上来往诸色人物,一面谈谈说说。一忽儿从内跑出两个年轻店伙,端出热腾腾的儿样酒菜放在桌上,布好杯箸,三人一看那几样酒菜是一碟白切嫩鸡、一碟活跳醉虾、一大碗红焖笋、一大盆风鸡拼腊肉,还有一海碗碧绿菠菜豆腐汤。三人大喜,想不到这山村小店有此佳品,正想举箸大嚼,那老者兴冲冲捧着一锡旋酒过来笑道:“小地方没有好菜供客,倒是这壶‘横溪春色’还可将就得。”三人不懂什么叫‘横溪春色’,那老者已把手上酒壶举起先向王元超面前杯中斟下,只闻得一股清醇浓郁的酒香扑上面来,一低头,杯中已注着碧艳艳玉胶似的一杯酒,最奇的是满满一杯酒似乎高出杯面分许却不涌溢出来,知是好酒,忙向老者笑道:“如此佳酿,老丈怎舍得供客?”老者大笑道:“俺这‘横溪春色’是俺独家祖上秘传,好处还在色香味之外,能够调和气血醉面不醉。怎叫做醉而不醉呢?因为别种酒,无论如何好法,吃多了于人身体绝不会有益处的。独有俺这‘横溪春色’与众不同,吃上嘴醇而不俗冽面不燥,一等一的大酒量,十杯以外便也醺醺欲睡,但再多饮些也无非倒头便睡,一睡散千愁,绝不至酗酒乱性误事害身的,所以叫作醉而不醉。做酒的时候总在每年秋后,用的前面横溪的山泉水。这泉水比西湖镜湖的水还要甘肥十倍,舀在碗内堆起老高象有粘胶一般。到第二年春初开瓮,日子虽然不久,却比绍兴陈十年的状元红要高十倍。有这几样好处,祖上就传下‘横溪春色’的酒名来,客官不信试尝便知。 王元超听得悠然神往,忙从老者手中取过酒旋子在双凤面前满满的斟了两杯。三人一尝果然名副其实,又配着这几样可口酒菜细细咀嚼,赞不绝口。老者大悦,刚要转身去照顾别个座头,舜华笑着问道:“老掌柜,贵村今天家家门口设有香案,大约近村有赛会迎神等事吧?”老者摇头道:“敝处赛会例不常有的,这几天前面岭上百佛寺内来了一个得道高僧,在寺内说了三天法,自己说就在这几天内在岭上示寂。一身积了许多财产,近年各处云游布施了不少。因为百佛寺的方丈是他的大徒弟,又说与此地有缘,才特地赶来此地示寂,遗留的财产一半布施在百佛寺,一半散给俺横溪镇上大小住户。俺小老头活了这么大,只听说和尚吃十方挨户募化,没见过和尚拿出财物布施的。俺小老头一世没发过横财,不料昨天偶然好奇到寺里去听说法,那高僧看见年老的就捧出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用大秤一包包称过平白地就分给上年岁的拿去享用,不管男的女的,只要上岁数去听说法的个个有份。俺做梦也想不到平白地得了五十两纹银,弄得一镇的人当那高僧作活菩萨看待,家家烧香念佛早晚礼祷。”王元超听得有点奇怪,忙问道:“那高僧怎样一个人呢?”老者两掌合胸口中念了几句佛,然后说道:“不瞒客官说,小老头这几天高兴得梦里都开着口大乐,合上眼就看得见百佛寺内的高僧。人家说他活菩萨活神仙,一点不错!只看那高僧一张通红的寿星脸,一部尺许长根根见肉的银须就是活菩萨的样儿。最奇怪的是两手的几根长指甲,一枝枝象小蛇似的蟠在腕上,有时候随意一弹却又伸得笔直,看去足有二尺多长。平常人哪有这样的奇相,也没有这许多银子。据寺内人说,高僧已转过两重花甲了。”王元超忽听他讲到后来,添了一句银子上去几乎失笑,却又问道:“现在还说法么?”老者又道:“现在已停止说法了,这高僧说法与众不同,讲的并不是经,也没有劝人拜佛修行的话,却专讲读书人口头上说的孝悌忠信四个字,尤其是劝人不要犯那色字,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比杀猪的屠刀还难放下哩。”说到此地瞪着老眼向双凤姊妹一瞧,便停嘴不说了。 这一番话倒把三人听得呆了,这时恰好有人索要酒菜,那老者转身到别处去了。王元超转脸向双凤道:“这老和尚举动倒也奇怪,我们凑巧遇上,明晨横竖要过那岭的,何妨去瞻仰瞻仰。”双凤好奇,点头道:“好。”这晚三人就在这店内胡乱度了一宵,第二天一早就别了老者问明路径,向岭上走来。却喜山道并不陡峻,牲口一样可走。不到十里路,就望见岭上红墙缭绕隐藏着不少殿宇,那大雄宝殿琉璃耀彩气象庄严,后面矗起十三层玲珑八角琉璃塔,塔顶一个风磨铜铸的葫芦映着晓日闪闪放光,绮丽夺目,真象藏着舍利子放射出五彩宝光的样子。瑶华大笑道:“想不到这穷乡僻壤还有这样的大寺院,但看外表已装饰得如此灿烂,其中定必格外庄严的了。”舜华也笑道:“横溪镇上的老头儿发了横财,横溪岭上的百佛寺也发了横财,什么叫灿烂什么叫庄严,无非那老和尚的银子在那儿作怪罢了。依我猜想那老和尚到临死时候,散财结缘掷如粪土,其中定有不可告人之隐。”王元超脆生生一拍手掌道:“舜妹所见正合我意。我正在这儿忖度那老和尚散财散得忒奇,一个年老人给五十两雪花纹银,此地镇上几百户人家,少说也有百把个年老人,一个云游和尚哪里来这许多银子?何况还有一半布施在寺内呢。” 三人边走边谈,那老和尚越想越疑,急于想看个究竟。但走到半岭地势渐陡,中间一条羊肠磴道内旁尽有青松丹枫,山风一起,满山红叶象千万只蝴蝶飞舞上下,夹着松林上龙吟虎啸之声。回头一看,岭上镇上几百间茅屋顿时缩小得象画中一般,全镇一览无遗。三人流连了一会,因上岭路径地势仄陡不便驰骋,一齐跳下牲口背上,挽着丝缰,踏着寸许厚的落叶,一路脚底簌簌作响,缓缓走上岭巅。走了一程,百佛寺的山门巍然在望,看上去金碧辉煌焕然一新。未近山门,远远就有一股油漆气味顺风吹来,不问可知是那老和尚的钱装饰的了。三人走近山门,暂将三匹代步拴在山门口松树上,王元超当先跨进门去,忽听得山门内一阵咻咻之声,好象是巨兽打鼾一般。三人略一迟疑,猛的一阵腥风着地卷来,接着里边一声虎吼殷殷如雷。三人诧愕非常,回头一看,那一马二驴吓得瘫痪在地动弹不得。王元超大怒,拔剑在手便欲闯将进去看个究竟。舜华、瑶华跟在后边说道:“听去吼声甚熟,似乎就是俺家养的二虎。”边说边已转过弥勒佛龛走进第二重山门,抬头一看,赫然一只硕大无朋的黄斑巨虎缩爪蒙头睡在大银宝殿的台阶下。那虎听得有脚步声,昂起头来张开巨口打一个呵欠便又低下头去,忽然又把头一伸,虎目圆睁远远向三人瞧了半晌,倏的一长身,虎背一拱前爪一并,伸个懒龙似的尾巴着地拍拍鞭得山响,接着屁股望后一蹲,一声大吼,蓦地一纵便向三人扑了过来。王元超大喝一声,倚天剑一挥便要迎头刺去,舜华大喊:“王兄且慢!”边喊边金莲一点越过王元超,戟指娇喝道:“痴虎婆休得无礼,难道认不得我姊妹了吗?” 其实那虎扑过来并不想吃人,是认清进来三人中有双凤姊妹在内,喜得张牙舞爪的扑过来原是欢迎的意思,经舜华一喝,早已伏在莲足之下,一支尾巴乱摇乱甩,鼻尖又连连嗅着舜华足尖,瑶华也过去用纤纤玉手抚摩它的头顶。那虎立起身来,在她姊妹俩的身边盘旋不已,表示亲热,一面只管侧着虎头,眈眈向王元超注视,一面注视一面向舜华身上乱拂,似乎问他们姊妹俩身边怎么多出这个漂亮英雄的小伙子来。双凤从小同这虎玩耍,岂有不明白它的意思?”这时舜华被它尾巴扫得不好意思,重重的啐了一口,举起玉掌向虎头一击娇嗔道:“我姊妹俩出外几天怎的偷跑到此?殿上人影不见,想是被你这孽畜吓得躲起来了?那虎把头乱摇,表示舜华说的话不对。王元超从旁看得人虎周旋别有奇处,那虎摇尾巴献态比小猫还要驯良,哪里还是猛虎样子!想起双凤说过千手观音义养雌雄二虎,此刻舜华喊它痴虎婆,定是从前哺育痴虎儿的雌虎了。正这样想着,忽见瑶华童心未泯,在虎头上抚摩了一阵骑上虎背去,拍着虎项笑道:“你这痴虎婆好好的睡在这儿不安分,偏在我们来的当口怪吼起来,把我们一马二驴吓坏了代不得步,没得说,乖乖地驮我们三人回家去。”那虎知趣,昂头又向王元超看了一看竟自连连点头,三人大笑。王元超却看得丰姿绰约的瑶华骑在一只斑斓的猛虎身上,真是稀世奇景,猛想起从前见过唐六如画的“虎色图”,也是一个美女背着宝剑在虎上,同此刻瑶华骑虎的神情一样无二。还记得“虎色图”上题着:“猛虎不可近,美人不可亲,猛虎近膏吻,美人亲伤身。道险不在广,十步能摧轮,情爱不在多,一夕能伤神”一首诗。这首诗以猛虎喻美人,原是载道惊世之言,但是在王元超心里,这首诗为浅陋世俗之士说法则可,象我们一身侠骨重情不重色的人,似乎不能一概而论。只要看眼前这只猛虎象小猫一样驯良,何尝不可近?再以虎喻人,象舜华、瑶华这样美人又何尝不可亲?可见古人的话,只可为下愚说法罢了。谁知王元超此刻无意中的一番感触,到后来真个为了双凤姊妹,弄得志消神索几乎丧命!竟应了“虎色图”上的诗意,这是后话且不提。 且说王元超一旁看得双凤姊妹同那虎亲昵形状,痴痴呆看想入非非,忽听得殿上脚步声响,从佛座背后转出几个人来。瑶华看见有人出来急跳下虎背,王元超也把倚天剑还入鞘内,三人略整衣冠缓步向大殴走去。只见殿内几个僧衣整洁状貌魁梧的和尚向殿外走来,为首一个秃头老和尚方面大耳长髯过腹,真可称得颜如冠玉须如银丝,一手执了一支龙形藤杖,手腕上套着一串很长的数珠,手上却擎着一封函信,当先大步跨出殿门。一见王元超三人,双目一注,从两条庞眉底下射出闪电似的眼光,眼光一闪,立时又低眉垂目恭身打个问讯,声若洪钟的说道:“三位檀樾远道光临,大是有缘。待贫僧料理罢俗务,便来奉陪。”王元超看他伸出来的手丰润如玉,指上长甲象面条卷成一盘,便知是悦来酒店所说的老和尚了,急答礼道:“我们路过宝刹,闻名瞻仰,大师有事请便。”说罢并不举步进殿,故意立在一旁看那虎有何举动。老和尚似乎明白三人意思,不再逊让,就当阶立定同贴身一个黑面虬髯的僧人低低说了几句话,黑面僧人唯唯应命转身进厅,老和尚便举起藤杖遥遥向虎一招。那虎正跟在双凤背后,经那老和尚一招居然摇头摆尾的走了过去,到了老和尚身边,立定身仰着头似乎在等待命令一般。双凤看得奇怪,暗想老和尚怎与我家痴虎婆相熟,也许老和尚是她老人家的朋友有事接洽,差虎寄信来的。正这样想着,那老和尚伸出雪白的长爪向虎项轻轻一拍,朗声说道:“你主人的信我已看过,老僧现在五蕴皆空一无牵挂,就是这一桩怨孽没有解脱。打听得你主人在此相近云居山上,所以特地到此了一层因果,此事一了老僧便也解脱尘纲了。”说到此地把手上信一举,笑道:“本来这封回信叫你带回,现在恰好有便人在此,横竖你们是一路的,就改托这位便人捎去也是一样的。”说罢遥向双凤微笑。舜华、瑶华悚然一惊,暗想这老和尚不愧称为高僧,我们还没有与他通名道姓便知道我们远道到此,此刻几句话,当然指我姊妹二人而言,他对我姊妹俩的出身似乎洞若观火,也许真有未卜先知之能。一面思索一面格外注意老和尚的举动,只见这时先头进去的黑面僧人又匆匆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赤足沙弥,一个捧着一大盘黄米饭,盘中堆成小山一般,一个捧着满一大盘蔬菜之类,黑面僧人指挥着把两盘饭菜摆在老虎的面前。那老和尚笑向老虎道:“你这寄书人很能办事,可惜本寺拿不出兽肉之类,只有请你吃一顿素饭了。”痴虎前爪一屈便象半跪致谢,一低头就风卷残云般把两大盘菜饭刹那吃得精光。双凤在旁看得肚里暗笑,你这未卜先知的高僧原来也未必事事知道,你不知这痴虎婆在我们家中早已禁断腥荤的了。这时老和尚转身向王元超合掌道:“有劳三位檀樾久待,快请方丈坐地,贫道同诸檀樾虽是初见说起来并非外人,不嫌简慢略作清谈。”王元超急拱手道:“大师何必谦让,在下正要请教法音,俾开茅塞。”这样揖让进殿,三人同着老和尚和那黑面僧人穿过几处佛殿,便到方丈,然后宾主就坐。 三人仔细打量,方丈前面参差矗着几支石笋,花栏内种着各样秋花,阶前两旁陈列着是十盆异样各色菊花,点缀得非常幽雅。中间设着一个大蒲团,左右列着两排红木茶几太师椅,王元超、双凤三人就落坐在右边椅上,黑面僧人侧身坐在末椅上相陪,老和尚却不客气,竟向中间大蒲团上盘膝坐定。其余几个僧人都不敢跟进来,只有几个小沙弥献香茗敛手退出。那老和尚先开言道:“贫道初见三位檀樾一身行装,料得远道而来并非本地人氏,又见千手观音的家虎同那位女檀樾亲热异常。久闻千手观音膝下有两位女弟子是同胞姊妹,称为云中双凤,亲戚而兼师徒。看得两位姊妹一般,又与那虎这样厮热,就想到两位同千手观音定有关系了。但不知这位檀樾贵姓高名,从何到此?”王元超略把自己姓名从太湖到此说了几句,那老和尚两眼一闭连连点头。双凤姊妹并不发言,却肚内暗笑道:原来你这老和尚,凭这点鬼机灵被你瞎猜瞎撞猜着,我还以为你是未卜先知咧!不提双凤暗笑,却说王元超略道自己姓名同双凤来历,并不细说太湖方面情形同跟双凤到此原因,看那老和尚神气,却象明白他们来历的样子,不觉暗暗奇怪,趁势向老和尚道:“在下今天才到岭下横溪镇就听居民传扬大师广积功德,苦口说法,实在钦佩之至!可惜在下无缘,不及恭聆法音。此刻幸蒙大师接待,得瞻仰宝刹晋接仙踪,实在欣幸异常,但不敢动问大师法号同卓锡此地始末?又似乎大师与千手观音也有友谊,所以猛虎到此下书。倘蒙赐示一二,格外铭感。”那老和尚听他说罢并不答言,双眼一闭两条白眉一皱,似乎在心里默默盘算一般。半晌才双眼微睁一声长叹,开言道:“诸位今天来得非常凑巧,王檀樾不问,贫道也要通盘托出。因为三位来历贫僧已猜得十有八九,三位恐还未知贫僧与三位尊师有极大的关系呢。尊师陆地神仙这几年千方百计寻觅一个要紧人物,最近还叫他第二个徒弟甘疯子到江宁去,想从俺的关门徒弟尤一鹗口中探出那人消息。尤一鹗当然不是甘疯子的敌手,想已露出口风了。其实那人隐迹了许多年已够陆地神仙夫妻受的了,此番为那人自己不想露面结束这层怨孽,就是尤一鹗露出口风,也没有十分用处的。”王元超听他说了这几句隐隐约约的话兀自摸不着头脑,正想启问,忽见老和尚仰天打了个哈哈,一指自己鼻梁笑道:“三位知道陆地神仙找的是谁?不瞒诸位说,找的那人正是区区贫僧。”这句话一出口,王元超同双凤惊得直立起来。但各人对自己师傅多年结冤的事只晓得一点表面,不知道这老和尚说出这样惊人的话来有何作用?是恶意还是善意?一时却委决不下,不知怎样应付才好。那老和尚却神定气闲,只是微笑,向王元超等举手示意,叫王元超安心坐下。王元超问道:“大师此刻所说非常突兀,乞道其详以启茅塞。”老和尚微笑道:“总而言之,世界上大英雄大圣贤谁也逃不出一个情字,一切冤孽罪过都从这情字造出来。只有我佛如来不受这情字束缚,却是能善用这个情字,把情字用到普度大千世界众生上去,才可算得天地间第一个善用情字的人。贫僧因为这个情字,同千手观音陆地神仙结下许多仇恨,害得他们夫妻俩到老还仇深似海,自己也变或一怪僻畸零的人。现在想起来,这是何苦?而且这层怨孽一天不解除,贫僧良心痛苦也一日难以洗净,也难以脱却皮囊上登极乐。”说到此地老和尚的广颡上隐隐的起了一层汗珠,口内不断的长吁短叹。王元超同双凤听得益发骇然。那左边椅上坐的黑面僧人,本来一语不发的坐着,此刻却发出破锣般声音向老和尚道:“师傅近几年口上常说从前有层固结不解的怨孽,一提起便非常难过似的,究竟其中有何详情,徒弟们没有听师傅说过,徒弟也不敢多问。此刻听师傅口气,却愿意对这三位檀樾详细宣布出来,既然如此,徒弟也急于想听个明白,就请师傅直截宣布,何必自己这样难过呢?”老和尚向那黑面僧人微一点头道:“你哪里知道,老僧这桩事如果不提便罢,一提起来非三言两语所能了结,而且勾起少年时绮障,前程如梦未免伤心。现在你且去知会执事众僧预备一桌上等素席,腾出两间客房,布置好干净床铺,俺要款留三位檀樾在此屈居一宵作竟夕之谈。趁这一宵光阴,俺把多年宿孽尽情一吐,借三位檀樾金口转告千手观音同陆地神仙。他们夫妻听了三位檀樾转告的话仍可和好如初,俺亦可忏悔冤孽,从此涅盘一切脱却皮囊。至于俺同千手观音陆地神仙一层宿孽,究竟谁是谁非,任凭后人去评论好了。倒是候在殿阶那只老虎应否让它先行回去,请两位女檀樾作主好了。”舜华道:“大师有意赐教,事情又关系重要,俺们准备暂留宝刹恭聆清诲。那只老虎待咱去嘱咐几句,也让它在殿阶下露宿一宵,明晨由俺们带回去便了。”老和尚道:“这样甚好。”又回头向黑面僧人道:“你顺便去知会他们,不要委屈了那虎肚皮。”黑面僧人领命出去,一忽儿又回到方丈说已一切布置妥贴。舜华也出去在那痴虎婆耳边叮嘱一番,再回身进内静听老和尚演说旧事。 你道这老和尚是谁?就是第九回提起过衢州尤一鹗的师傅,十几年前南五省鼎鼎大名的艾八太爷,也就是第七回范高头在柳庄初见黄九龙王元超时说到陆地神仙夫妻到老还存芥蒂,其中关系着一个神通广大的奇人!这奇人就指的是艾八太爷,也就是此刻自己演说旧事的老和尚。原来这老和尚并非从小出家,年纪虽大,在他看破红尘落发为僧起到百佛寺遇见王元超时还不到十年哩。他俗家姓艾,双名天翮,祖籍扬州。本是书香门第,薄有家产,从小生得广颡丰颔玉面朱唇,性又倜傥不群,智慧绝人,经史以外,举凡品丝调竹走马斗鸡无所不好无一不精,甚至各样江湖杂技三教九流也要涉猎涉猎。却并不赶场赴考博取功名,只在家里一味挥金结客,目空一切。因此本乡正经绅士同年老父执看他不起,目为怪物,年轻的却崇拜他崇拜得了不得,不论事体大小,没有他在场便觉减色,所以扬州人没有不知道艾天翮的。那时他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家里这点祖传产业却被他挥金结客弄得精光。他却满不在意,依旧嘻嘻哈哈翩翩自赏。有一天他在乡下帮了一个绅士的忙,那绅士送他几十两银子谢仪,他老实赏收。带着银子喜孜孜的走回城来,预备邀集十位同游少年大乐一天。刚走到城门口吊桥边,看见桥脚下围着一堵人,他闯进人丛一看,一个乡下老头儿坐在桥脚下捶胸大哭,一问所以,围看的人说道:“这个老头是奚翰林奚大绅士的佃户,今年年成不好交不起佃租,被奚家几个如狼似虎的管家三番五次下乡迫逼,弄得鸡飞狗跳一村不宁。最后一次把他十六岁的独身女儿拉进城来,关在奚家作为抵押,限他三日以内措交出来。如果交不出来,就作为卖女的身价,休想领回去了。今天己是第三天,他老人家急得求神拜佛当尽买绝凑成十几两银子,还不到奚家佃租一半,想先交上去求奚绅士发个慈悲心把女儿放出来,再想法补交清楚。哪知到奚家钱是缴进去了,女儿依然不肯放出,被几个奚家管家推了出去,急得他无路可走,所以在此寻死觅活的痛哭了。”那人说罢,艾天翮气得剑眉倒竖,虎目圆睁,大声道:“岂有此理,青天白日,哪有强抢人家女儿的道理?”一迈步走近乡下老头儿身边,问道:“他们说的话可真?”那老头儿一边哭一边连连点头。艾天翮略一思索,又问道:“你已缴进去十几两银子,究竟还缺多少呢?”老头儿呜咽着说道:“还差十八两,可怜我这女儿是乌鸦巢里出凤凰,定被天杀的看中强抢去做偏房了。如果这样,我老两口儿是死路一条。”说罢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号哭起来。天翮喝道:“休哭,哭死济得甚事?跟我走,凭我艾天翮的,保管还你一个宝贝女儿来。走走走!”那老头儿被艾天翮这样一来倒怔住了,这时旁边有认得艾天翮的,低低说道:“艾少爷,你难道不知道奚老虎手眼通天,专做这一手儿的吗?何苦惹火烧身?我劝少爷自己招朋友高乐去,不要管这闲是非吧。”艾天翮鼻子哼了一声却不答言,只一伸手把地下老头儿扶了起来,拉着就走。围着看的人恐惹是非一哄而散,低低说话的人也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边说边走了开去。却有一个清癯老者,面上蓄着两撇紫须架着玳瑁阔边茶镜,身上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袍褂,手上提着三尺长的旱烟袋暗暗跟着艾天翮踱进城来。艾天翮一时豪气凌云,只顾扶着那乡下老头儿急匆匆向奚宅走去,并未顾到后面有人,不一时已到奚宅门口。 艾天翮是本地人,奚家情形当然熟悉,讲起来彼此还是世交。不过贫富悬殊,艾天翮又少年不羁,平日看得奚翰林气势熏天,时常使酒骂座,故而势若冰炭。此刻碰着这乡下老头儿想借此借题发挥,一到奚宅大门昂头直入,那老头儿是惊弓之鸟,吃过奚宅底下的苦头,吓得往后倒退。艾天翮一跺脚喝道:“这样脓包,如何讨得出你女儿来,更何况万事都有我呢!”不由分说,拉着老头儿望外直闯。忽见耳房内抢出两个人拦住问道:“尊驾拜会何人?”一言未毕,忽一眼溜见艾天翮身后的老头儿,顿时竖眉瞪目的喝道:“你这老家伙又是怎样,难道定要讨死吗?”艾天翮厉喝道:“胡说,这是我家亲戚,特地带他来见你主人,休得无礼!快通知奚景轩,说本城艾天翮有事见他,快去,快去。”两个人看得艾天翮气概不小,平日也闻得艾天翮的小名头,此时同那老佃户一块儿到来已经瞧料几分,一个赶忙进去通报,一个绊住艾天翮暂引到客厅等候。半晌走进一个獐头鼠目的人来,身后跟着两个一脸横肉的凶汉,那人一进门便开口道:“奚大人因本省制台请去商量要公,已进省去了,在下本宅账房,尊驾有事,不妨同在下说明。”艾天翮不待他再说下去,鼻孔先自一声冷笑,指着老头儿朗声说道:“这位是我亲戚也是贵宅佃户,已经来过一次缴过一点祖银,现在明人不必细说。他尚未缴清贵宅一点银子,此刻已如数带来,欠债还钱别无罪过,债能还清尚有何说?但是人家闺女也是十月怀胎娇生惯养,怎能随意掳人勒赎?这件事情如果传扬开了贵东如何犯法,恐怕有点不便。何况彼此都是本地有名的乡绅,其中利害何必明言?喏,喏,银子在此,快把他女儿送出来,人银两交不可再欺侮人了。”说罢从怀内拿出那封谢仪来,啪的一声掷在桌上。在艾天翮一厢情愿,以为这番话定可压倒对方,哪知那账房一双鼠眼骨碌碌一转,回头向身后两个凶汉一使眼色,便假作惊奇的神气向艾天翮道:“艾先生的大名素来钦佩,可是此刻说的一番话实在莫名其妙。这佃户没有偿清本宅租银倒是有的,至于掳人勒赎的事而且还是他的闺女,这不成笑话吗?不要说本宅是此地独一无二的大绅士,就是平常百姓在这清平世界也是做不出来的,这不是儿戏的事。艾先生是斯文中人年纪又轻,容易受人欺蒙,幸而奚大人不在此地,万一被他老人家知道,以为艾先生不安本分,故意串词污蔑别有作用。那时候他老人家只要一张名帖往县里一送,艾先生就要吃不消了!本来这种捕风捉影的话怎能信口乱说,不是自己惹祸招灾吗?我说艾先生,你年纪轻轻,彼此都是本地乡士,在下一番话都是金玉良言,千万息了这个念头。即使这个佃户是你令亲,本宅忠厚传家这点租银也不致难为他的,用得着艾先生出头了事么?艾先生依我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人家瓦上霜,比什么都强。”说罢身子一偏,一副送客走路的神态。这一来,艾天翮真有点犹豫不决起来,本来凭那老头儿单面之词无凭无证,一时意气想打个抱不平,现在被人家当头一罩反而弄得下不了台。正在为难,猛然那老头儿跳脚大哭起来,指着那账房身后一个凶汉大喊道:“你们丧尽良心竟这样推得干干净净,还要血口喷人!那天你们租船下乡来,你们三人都在场,动手抢我女儿的就是这个强盗胚。此刻你们这样说,存心要霸占我女儿了,我这条老命同你们拼吧。”说着一头向那账房胸前撞去。 还未近身,后面一个凶汉一言不发,一上步伸出巨灵般大手把他夹背抓住轻轻一掼,早把老头儿掼得四脚朝天满地哭滚。那账房立时面色一沉,厉声喝道:“这还了得!你们吃了豹子胆竟敢到此讹诈,快把他捆起来送县去!”这一嚷又奔进几名大汉,来势汹汹就要动手。艾天翮这时格外弄得手足无措,正在不可开交,猛听得头上一阵哈哈大笑,众人一抬头,个个惊得目定口呆。只见屋顶横梁上笑嘻嘻坐着一个干瘦老头儿,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手上拿着一根旱烟袋,面上还架着大茶镜,从茶镜内射出两道电闪般眼光注定了账房面上。把众人吓得鸦雀无声也不知是人是鬼,凭空会在屋梁上发现这个老头来,尤其是那账房,被梁上两道可怕的眼光射得毛骨森然魂灵出窍!一迷糊矮了半截,朝着梁上卜通卜通连叩响头,口中祝祷道:“大仙爷呀,你老人家怎么青天白日也高兴显出本身来,弟子可没有冲犯你老人家啊!”账房一叩头,几个大汉忙不迭也跪了一地各自喃喃祷告。一厅的人只有艾天翮没有跪下,却因事出非常也愣在一边。那佃户本来跌在地上。此刻逢着这样活灵活现的奇事,在他心里以为不是灶王爷就是土地爷,大约是来救他的,顾不得遍身痛苦,趴在门角落里连连哭告。那梁上老头儿忽然用旱烟袋管指着账房发话道:“你这黑心东西也狗仗人势欺侮乡下人,快叫奚景轩出来。你这番鬼话怎瞒得过本大仙?今天你们如果不好好放还他的女儿,我立时用仙火烧掉这所房子,把你们这群黑良心个个烧成焦炭。”这几句话,吓得账房同几个凶汉个个三十二颗牙齿象发三阴疟疾般上下厮打起来,连连叩头道:“不……不关小人们事,都……都是奚大人的主意。”梁上又喝道:“废话少说,快叫奚景轩放出人来!”账房连声应道:“我……我去,我去。”梁上喝道:“你敢动,叫一个狗腿去就是!”账房忙回头叫身后一个大汉起来,通知内房去。那大汉还未立起,恰好厅内怪事已震动了内房,奚景轩果然没出门,得知这件怪事兀自半信半疑,一般女眷都吓得走投无路,恐怕这位大仙爷真的放起火来。奚景轩终有点不信,想亲自出去看个明白,传齐护院的壮汉、全宅的男仆簇拥着走向大厅来。将到厅门,忽从门内跑出一个下人来,慌慌张张的说道:“怪事怪事!大仙爷明明坐在梁上,一晃身忽然隐身不见了。”奚景轩喝道:“胡说,怎么我一出来就会不见?哦,我明白了,我是堂堂翰林,朝廷清贵之巨,定是邪不胜正把他吓跑了。这且不管,那艾家小畜牲跑掉没有?”那人还未答话,上房一阵喧哗,登时跌跌冲冲奔出一群丫头仆妇面无人色的喊道:“啊哟,大人,不得了!大仙大马金刀的坐在三姨太太房中了。大仙吩咐立刻放出那佃户的女儿,如果牙缝进出半个不字,立时用仙火把全宅烧成白地。太太同三姨太太都跪在地上叩响头,求大仙手下留情,一面叫我们请大人快快把佃户女儿送回去吧。”这一来,真把奚景轩吓得四肢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因为三姨太太是他最宠爱的,所有重要家产契约钱庄存折同不能告人的秘密文件,一股脑儿都藏在三姨太太房内,万一大仙真个来一把无情的火,那还了得!这时也顾不得翰林公的清贵,也理会不到邪不胜正,只一叠声催下人们快把那佃户女儿放出来愈快愈好。奚景轩这样一吩咐,顿时由几个女仆进去扶出一个蓬头散发掩面娇啼的妙年女子来,奚景轩一见这女子,气得连连跺脚直喊:“不中抬举,臭丫头,快滚、快滚!”奚景轩骂了几句,一转身三步并作一步独自向内直跑。走到半路猛觉眼前一黑,拍的一声面颊上被人打了一掌,立时眼前金星乱进,痛得直矮下去,昏迷不起。那厅门口还拥着一大堆护院当差丫环仆妇之类,一看大人独自向内跑去,正想随后跟进,瞥见一阵风似的从内飘出一个清瘦老头儿。一晃眼,只见老头举起手上旱烟袋在人群内一阵乱舞,除那蓬头散发的女子之外,每人身上都着了旱烟袋一下,个个瞪着眼张着口立得纹风不动,象在地上生了根似的。那老头儿微微一笑,用旱烟袋朝厅内一指,对着那故发女子笑道:“你父亲在内等着你一同回家,还不进去相见。”那女子也不知这老者何人,一听父亲在内慌忙奔进厅门,只见地上跪着几个人,自己父亲也泪流满面瑟瑟的跪在角落里,兀自口中喃喃地祷告。那女子并不理会这些人跪在地上干甚,只见着父亲便象得着性命一样,立即抢过去,抱住那佃户大哭起来。佃户见着自己女儿,也相抱对哭,心里却明白父女两条性命是蒙大仙爷搭救的,忙又朝着横梁叩头不已。 这时厅内立着艾天翮益发弄得昏头搭脑,暗想他女儿果然出来了,但是青天白日竟会发生这样活灵活现的奇事,真是闻所未闻。就是我今天一时气愤闯了进来,倘若梁上不发现怪老头,我孤掌难鸣,非但救不出佃户的女儿,连自己也难免吃大亏。正暗暗筹划善后计策,猛一抬头,那怪老头已笑嘻嘻立在门内,一迈步举起旱烟袋向地上跪着的账房脊背上拍一下,顺手又在几个凶汉身上也照样各拍了一下,经他这样一拍,账房同几个凶汉好象断了颈骨一样,个个把脑挂在胸前抬不起来,却又跪得笔挺象西湖岳王坟前的铁像一样。艾天翮大惊,也以为是仙人的手段,忙向怪老头一躬到地正要开口,那怪老头旱烟袋一摆呵呵笑道:“年轻任性使气,往往把事情着得太容易,到了节骨眼儿,就难免虎头蛇尾了。”艾天翮面孔一红,竟一时答不上话,怪老头又回头向那佃户道:“女儿既已到手,还不快快回家,离开这是非之地?”那佃户战战兢兢朝着怪老头叩头象捣蒜一般,艾天翮却被怪老头提醒,忙走近前面那佃户道:“大仙吩咐一点都不错,我们快走为是。”说话当口,怪老头忽又飘身出厅。那佃户也听话,爬起身代他女儿把头发拢起,仍由艾天翮领路急急跟出厅来。只见门外男男女女一大堆,都张嘴瞪目立得象墓前翁仲一般看得非常害怕,三人一溜烟跑出大门。最奇从内到外,奚家的人或坐或立个个象木雕石刻动弹不得。三人以为是大仙的手段,一出门口都象做了一场恶梦。艾天翮正想同他们分路自己回家,那佃户忽然拉住艾天翮啊哟一声道:“我们走得匆忙,少爷摆在桌上的银子没有收起,小老头儿只要女儿能安然回来就很心满意足,怎好平白叫少爷花这许多银子?而且当时也没有交待清楚,此刻虽然逃出身来以后不知怎样,不如请少爷同俺女儿暂在门外稍等,俺再进去把银子收回,交还少爷吧。”说毕便要举步,艾天翮忙一把拉住道:“这点银子稀罕什么?先头已向奚家账房说明,如果取回银钱,你依然欠他们租银,难免再来啰嗦。这样人回来钱交清,便心安理得,至于以后如何结局,俺想那位大仙定有办法,我们不必担忧。只可惜我年轻识浅沉不住气,那大仙又倏隐倏现来去莫测,忘记求问仙人名号,不能够多谈几句,实在可惜得很。”正说着,一眼看见奚宅大门内走出那怪老头来,嘴上还含着那根旱烟袋,烟气蒙蒙呼呼直响,一跨出门顺手把大门掩上,慢慢踱下台阶笑向三人道:“此地事了,我好人做到底送你们父女出城去。”又朝艾天翮道:“为德不卒,古人所诫,你似乎也应送他们一程。”艾天翮巴不得同怪老头一路走,借此可以近乎近乎,闻言大喜,连声应是。怪老头却又吩咐道:“我却不许你们在城内同我说话,应该说的话到城外再说。”三人领命,怪老头在先,三人在后,一路步出城来。艾天翮一路暗暗留意怪老头的举动,除了两只眼睛在一副大茶镜内威光凌凌同常人有异,其余实在看不出是仙人来。而且初见怪老头时,听他的口音并非扬州,完全道地苏白,难道仙人也爱吴侬软语么?不多辰光已到城外,恰好依旧走到老佃户大哭的吊桥上,怪老头向前一指道:“那边有座土地庙,且都到那庙内去我有话说。”三人自然唯命是从一齐走进庙内,四而一看别无人影。怪老头向那佃户道:“奚家的事包在我身上,从此绝不敢再来欺侮你父女了。这位替你还的租银我也安排妥当,交与奚景轩自己手上。不过你是一个乡村穷苦人,为了这点事弄得当穷卖绝,女儿虽回度日不易。”说到此处放下旱烟袋,从怀内掏出一包银子,约莫也有二三十两送与佃户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只管拿着,可赎回当掉的东西,时已不早,你们就此回去吧。” 那佃户做梦也想不到仙人还送他出城来再与他银子,拉着他女儿又跪在地上哭谢一番,当而求仙人许他在家里立大仙爷神位,以便朝夕礼拜祐着无事。怪老头没法同这个乡农分辩,只挥手催他快走。那老佃户把额角叩成个大疙疸,兀自一步一回头,把大仙爷三字叫得震天价响。挈着那女子出庙去了。怪老头一见佃户父女出庙,呵呵大笑道:“天下哪有许多神仙来管这些事,不要说神仙,就是狐仙,在这种龌龊势利的奚宅,也不能一日居的。”艾天翮这时已有点明白,知道这怪老头虽不是神仙也是剑侠一流人物,赶忙向那怪老头屈膝下去,恭恭敬敬的说道:“老丈是世外高人,晚生今天无意中得遇老丈真是天下幸事。晚生无意功名,不入那龌龊势利的仕途,只落得心雄力薄落拓一隅。倘蒙老丈不吝教诲得侍左右,天高地厚终生感激。”说罢俯伏于地,不肯起来。怪老头面色一整,声若洪钟的发话道:“你且起来,我有话说。”艾天翮只好起来,垂手立在一边,怪老头道:“老夫就是苏州张长公,生平传授门徒寥寥无几。要知道我们这一道千门万户有邪有正,心正的人练得一身武艺,非但可以行侠仗义平人之不平为人之不敢为,也可以由艺而进入道,敛神凛志,返本还真以成不坏之身,优游于六合之外。但是心术不正的人想仗艺为非作恶,必定会玷辱师门,还落得尸骨无存。这一正一邪造端极微,全在平日师友之教训,自己理欲借以分辨。我看你一身傲骨,从小就知道仕途不良,未始没有根基。即如今天吊桥上见义勇为,不顾旁人劝之,虽然冒昧从事,也可算得侠义天性,未始不可受教。不过我看你聪明外露,锋芒不敛,是个病根。你如能够随时收束心神屏除一切专心从我三年,方能再授衣钵真传,如果你自问办不了,不如趁早各自分手。”这一番话说得艾天翮毛骨森然冷汗直流,而且语切中自己心病,好象怪老头天天在自己身后目睹平日一切行为一样。但是艾天翮也自缘法凑巧,怪老头虽说得凛若天神,其实也爱惜他是个可造之材,到奚宅去救佃户女儿的一幕怪剧还是为艾天翮起见,未始不愿收在门下。当下艾天翮福至心灵,第二次又跪在怪老头面前,就改口称师父道:“弟子愿一切遵从师傅训诲,务请师傅俯允吧。”经他这样哀哀跪求,张长公也就点头允许。好在艾天翮父母早故,只有一房兄嫂,无甚牵挂,从那天起艾天翮就弃家从师跟张长公到苏州学艺去了。 第二十六回 狭路逢仇 奇丐挥独臂 荒郊养疴 娇女慰亲心 那奚景轩家中上上下下原是被张长公点了穴道,过了几个时辰一个个如梦方觉。奚景轩醒来,身上兜着十几两银子,还附着一张大仙爷手谕,写明这是佃户缴还租银,如再设计啰嗦佃户父女,本仙定即严惩不贷。扬州人本来迷信很深,奚景轩又是色厉内荏的俗吏,谁也想不到是张老英雄做的手脚,反而诚惶诚恐的设起大仙爷牌位朝夕鲜花供养,再也不敢想那女子的计策了。 且说艾天翮负笈从师跟着张长公到了苏州。张长公家在苏州桃花坞,本是个幽胜之地,张长公自从江湖洗手以后隐居桃花坞已有十几个年头,老婆早已亡故,膝前只有一女,年已十九,芳名纫兰,就是后来的千手观音。那时正在妙年,长得端丽非凡智慧绝世,非但武功尽得乃父真传,文学上也是一个不栉进士。父女二人,因为不同外人交接,家中除出一个老苍头应门料理些俗务,便轻意没有闲杂人等进门。几间竹篱茅舍,几亩花畦药圃,打扫得明洁无尘,父女二人平日练功夫以外,灌药浇花吟诗敲棋,享些世间清福。可是张长公想到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未免平添了一桩心事,而且这位娇女是个巾帼英雄,又是志高气傲,目空一切的,物色夫婿却也不易。 那天张长公独自到扬州去访一个老朋友谈谈,无意中遇着艾天翮,略一打量便觉此子神俊气逸卓尔不群,又见他那番豪迈举动代那佃户打抱起不平来,益发对了自已脾胃。心里一转念就暗地跟进奚家,用游戏手段代他们轻易救出佃户女儿,又引了艾天翮到了城外旧庙细细盘问一番,才收入门墙,跟到苏州。在张长公认为,以为艾天翮文事有余,武事不足,好在年轻,破费自己几年陶熔,不难造就一个文武全才的英俊少年,那时门徒而兼子婿,赘在自己家中,可以了却平素之愿。自已百年之后武功血食都有嗣续之人,何等完美!不过目前暂可放在一边,且看这几年艾天翮心术如何再定进退。张长公打了这个大主意,把艾天翮带到桃花坞,早晚悉心传授武功,看待他如亲骨肉一般。这位纫兰小姐落落大方,同艾天翮便象亲姊弟一般,而且从旁指点,艾天翮武功格外进步神速。三年以后,艾天翮已前后判若两人。一半艾天翮立志甚高,聪明绝顶,闻一知十,一半张长公为着艾天翮存着另外主意,格外尽心传授。两下一凑,艾天翮武功自然进步飞快。非但各种兵刃件件精通,连张家独有的百步神拳也略得要领,不过百步神拳是内家一派,全仗平日水磨功夫,绝难躐等而进,艾天翮功候不到,较之纫兰小姐还差得多。 儿年下来,他把张长公父女脾性却都摸熟了,平日张长公看待自己的那份神气同言语之中时时鼓励的口吻,明白老人家对待自己,门徒以外还有进一步的希望。本来自己看得纫兰小姐同天上神仙一般,倘能真个蒙老人家青眼,得到这样神仙眷属,真比南面王还要快乐得多,因此在纫兰面前益发恭面有礼。纫兰小姐也看出老父的意思,自己暗地琢磨也有点芳心可可,三人这样心照不宣,平时相处也就无异家人父子。艾天翮居然还能以礼自持,虽然同纫兰朝夕相见,绝不露出轻薄之态,只一味拚命用功,果然有志竟成,再过了几年武功大进,差不多把张长公一身绝艺尽数得去。 但是练武的人学到了家还须外出访友阅历一番,张长公也教艾天翮到各省去游历一番,长点见识,结交几个成名的英雄。在艾天翮自己也要露一露一身能耐,做点侠义事情显显自己的名气,好博得纫兰的欢心。不过厮守已久,一日分离,实在不大好受,而且自己师傅尽管平日语气之中流露出招赘之意,却没有直接痛快说出来过,就是纫兰本人平日嘘寒问暖非常体贴,可是婚姻两字也绝口没有透露过,此番出来远别未免忐忑不宁。幸而临别这一天张长公、纫兰置酒饯行,当席叮咛了许多阅历江湖的门槛,又约定不准走远,无论如何,游历到一年光景必须回来,因为自己风烛残年有桩心愿等你回来举办,你须切记在心。艾天翮听了这句话心上一块石头顿时落地,细味老师这句话,明明是嘱咐自己游历回来举行入赘大典。偷眼一看纫兰似乎眉头紧锁大有惜别之意,刹时却又扬扬如平时,只举杯劝饮殷殷叮嘱一路小心,一年之后快快如约回来,免俺父女盼望。艾天翮听得喜虑交并,只好怏怏告别。 那知道一别情海中生出万丈风波来了,张长公父女自从艾天翮走后屋中缺少一个人顿觉冷清清的格外如世外桃源,张长公又非常钟爱艾天翮,一天到晚总要把艾天翮三字提几遍。纫兰小姐天性纯孝,知道老父记挂爱徒,悉心服劳奉养色笑承欢想尽法子替老父解闷。忽想起已经出嫁的阿姊纫秋来,住在太湖路并不远,何妨叫老苍头去接来盘桓几时,热闹热闹。张长公知道她的主意却连连阻止,因纫秋正帮她丈夫吕元整顿太湖基业事关重大,不可以私废公,纫兰只好作罢。幸而光阴飞快一年易过,父女二人屈指艾天翮出门到今已到一年之约,想必快要回来。每天张长公含着旱烟袋背着手到桃花坞外溜达一回,盼望那艾天翮到来,但是一天天这样盼望,总是长吁短叹地回家。转眼又是春尽夏来,艾天翮依然踪影全无。最奇自从艾天翮拜别远行,始终没有得到他一封平安信札,连一个便人口信都无,父女二人未免有点诧异起来,张长公放不下心,同纫兰一商量,决定到扬州向艾天翮兄嫂一探消息,顺便探望几个当年老友。主意打定立即动身,走扬州城内到了艾天翮兄嫂家中,却值天翮的阿哥经商远出只剩他嫂子守家。一问天翮消息,他嫂子说:天翮自从一年前回家探望一次,据说学艺已成要各处访友,只住了一夜就拔腿走了,直到现在信息全无。他的阿哥正想到苏州探望老师,打听他的消息呢。张长公问不出所以然,只有无精打采的转身就走。想起城外开元寺老方丈六指头陀多年不见,路又不远,何妨去同他谈谈。信步行来恰巧又经过奚翰林的大门,一想不好,万一被几个恶汉识破倒老大没味,忙一低头,脚步加紧如风走过,走到奚家门口时,隐约看见门口围着一堆人,人丛中似乎有个奇丑的老乞丐同奚宅家奴缠绕不休,自己走得快也没在意,霎时来到城外吊桥上,想起初见艾天翮,代他救了佃户父女一晃已是好几年。望到桥下河流中自己的倒影,头上须发皓然如雪,又想起壮年跃马横刀景象一幕幕映上心头,不禁愣愣立住,一搔头皮仰天长叹。叹声未绝,猛听得身背后哼哼一声冷笑,急转身一看不觉一愣,只见桥上远远立着一个奇丑的独臂老丐,两眼如火鼻孔撩天,面如瓜皮发似枯草,穿着一身七零八落腌臜难闻的破衣,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露出一身人腊似的干皮肤,紧包着一串骷髅骨,左臂自肩以下截如刀削,右臂伸出鸟爪般的瘦指握着一根乞棒向张长公一指,咧着满口巉牙的大嘴发出怪枭似的笑声道:“张老英雄幸会幸会,想不到在此地不期而遇,倒免了我一番跋涉了。”说罢又一阵(口桀)(口桀)怪笑,声尖而锐非常难听。张长公自隐居桃花坞以后,同江湖上人久已隔绝,除去几个老友也绝少有人来找他的,今天碰着这个怪乞丐,听他口气似乎认识自己,暗忖这人必非善类,找自己也绝没有好事。这样心里一转,面上依然一丝不露,笑问道:“恕老朽眼拙,记不起足下高姓大名,未知足下怎知老朽姓氏,想寻老朽有何见教?”那怪丐一声冷笑正想答言,忽听脚步声响有人走上桥来,怪丐一指前面林内一片乱坟堆低声说道:“张老英雄英名犹在胆量过人,请借一步奉告。”张长公这时益发瞧料来意不善,却也不惧,点头道:“好,请足下先行一步。”怪丐一拄乞棒,拖着一双烂草鞋踢塌踢塌跑下桥,向林中奔去。张长公随后跟来,暗自留神怪丐身法。只见他跑下桥以后一阵风似的奔去,并不脚踏实地。从桥下到那边树林还隔着一片绿油油的草地,怪丐两脚不沾点尘,脚跟提起脚尖微点草面一路飞行,竟是内家凌波蹑风的绝顶功夫,顿时大吃一惊,这才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来。 原来张长公看那怪丐一路飞行的功夫,猛然记起从前八侠之首了因和尚的门下都有这样能耐,有一个俗家徒弟天生是个独臂,江湖上称为独臂侠,其实他姓冷双名擎天,取一手擎天之意。这冷擎天虽是从小残废,却深得了因真传,一身功夫在了因门下首屈一指,后来了因多行不义,被吕四娘、白泰官、甘凤池、吕元等七个师弟大义灭亲合力除去,那时冷擎天恰恰不在跟前免了杀身之祸,却因此把吕四娘这般人恨如切骨!苦于力量不够没法替师傅报仇,设法投奔皇四子王邸,献了许多毒计,把江南七侠弄得死的死、遁的遁,终算替乃师报了仇。最奇他居然机变过人,看清雍正猜忌毒辣绝无好结果,未等雍正登基早已抽身出来,却被他收罗许多门徒,在福建武夷山内人迹罕至的一座峻阴山上开辟了一个寨基,派几个亲信徒弟守住山寨,自己化装成各色人等混迹通都大邑劫取富商巨宦的奇珍异宝,仗着一身出色的本领巧取豪夺,从未破案。几年下来,他山寨内聚结了无数珍宝,把山寨筑成许多隧道密室,装饰得不亚皇宫内苑一般。他却有一桩好处,只爱财不爱色,如果门下犯着采花,立刻伤在他宝剑之下。 有一年春天,正值张长公大女儿纫秋出阁这一天,那时吕元名头也同白泰官、甘凤池相访,官厅时常注意他们,哪敢明目张胆嫁娶!好在新郎新妇都是人杰倒不拘小节,只一叶扁舟就把新娘接去。那时吕元尚未开辟太湖基业,只在浙江上游严陵滩畔幽隐处所,背山面水筑了几间草庐,权为新婚洞房。张长公一时高兴,爱慕严陵滩风景绝佳,直送女儿到婿家来。每天同着爱女新婿钓游于山巅水涯,领略无边幽趣。一天独自短衣草履荷着钓竿到了江边,拣了突出的一块大石矶,矶旁钻出一株歪脖子高柳绿荫如盖,正把一轮红日挡住,张长公大乐,双足微点,带着钓丝跳上石矶盘膝坐下,看那滟滟碧波中游鱼啜喋自在游行,有几尾竟是尺许长的鲥鱼,这时活跳的鲥鱼本是钱江出名的珍品,忙慢慢放下钓丝凝神一志的静等鱼儿上钩。钓了半天,只钓得几尾细鳞白条鱼,鲥鱼竟不上钩。抬头一看日影近午,只好立起身来收拾起钓具,一伸手摘了一支柳枝把两尾鱼穿好,纵上岸来。忽听得头上山腰松林内,有一个怪声怪气的人说了一句:“此地便好,就此请教贤伉俪几手绝艺吧。”又听得纫秋娇喝道:“你这人太没分晓,人家不愿意同你交手,怎么这样缠绕不休!老实说,你这种残废乞丐,谁愿意与你较量?”张长公听得诧异,忽听那人哈哈一声怪笑大喝道:“不知死活的小辈,死在眼前还敢目中无人?”张长公大惊,把手上钓竿鱼儿一抛,飕飕飕接连几纵,已到山腰,两臂一分,一个孤鹤横空业已飞落林内,睁眼一看,自己女儿女婿都戴着竹笠提着土锸,立在一边,对面松树底下立着一个奇丑不堪的独臂乞丐,伸出一条焦炭似的长臂,鹰爪似的瘦指指着吕元夫妇喝道:“想不到太爷今天会碰着你这忘恩负义帮凶助恶的小子,更想不到你这小子逃在此地还娶了个娇滴滴的媳妇儿。看你这媳妇儿大约也有几手,来来来!你们一齐上,太爷一块儿打发你们回老家去。”怪乞丐正骂得高兴,冷不防林外又飞进一个体貌清癯半老年纪的人来,话锋略顿正想喝问,吕元已从对面慢条斯理的踱了过来,笑嘻嘻向怪丐拱手道:“足下素未谋面,无端辱骂未免可笑。”怪丐乱发,怪眼圆睁,不待吕元再说下去厉声喝道:“太爷就是武夷冷擎天,恨俺早离师门,被你们这般凶徒恃众欺寡谋害了俺了因师傅!别人犹可,你这小子不想想从前在祖师爷朝元和尚门下年纪最小,入门又晚,一点能耐完全你大师兄代师传授,你偏受恩不报,倒行逆施,俺今天如果把你轻轻放过,江湖上从此不用讲义气分尊卑了。”说罢一跺脚,独臂一扬,鹰爪似的五个手指一伸一缩,便象钢钩一般,同时一身骨节格格作响,臂上腿上登时突起一块块栗子肉,好象耗子般在黑皮肤里边周身乱钻,最奇瘦得象枯骨的一双臂膊刹时似乎比先前大了几倍长了几寸。 这时吕元夫妇同张长公都吃了一惊,虽然没有同他见过面,早听人说起了因门下有这么一个人,虽是独臂,功夫不在了因之下,此刻看他运用易筋经的功夫十分老练,便知不易对付。张长公恐怕爱婿吃亏,慌上前含笑说道:“在下苏州张长公,久仰老哥大名,今天幸会实在难得。老哥替尊师雪恨原也应该,但是从前朝元禅师留有遗嘱,吩咐八个门徒,如果日后八人中有一个不守师训贻害良民,不论长幼代师行罚把他除掉,这层老哥你也知道。那时小婿年纪辈份都小,几位师兄抬出先师遗训怎敢不从?事后小婿何尝不捶胸痛哭悔不欲生!可是话又说回来,尊师了因忒也凶残,就是几个师兄弟不自遵师规也难保着首领。现在事过境迁,怨仇宜解不宜结,何况彼此除去这点夙恨之外,平日闻名不见面,别气过不去的事。在下劝老哥留个人情把令师私仇消释开去,彼此以祖师爷遗规为重,依然大家是一家人,日后江湖上也都有照顾之处岂不是好?老哥是明白人,今天看在下薄面丢开手吧。”张长公说罢,冷擎天面色铁青,两条倒挂挂横眉一动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轻松的话!俺也知苏州有个张老前辈,端的功夫出众,令嫒当然也是家学渊源,这位吕小子更不用说,自己的大师兄都能够杀掉,俺这残废乞丐当然不在你们三位身上。闲话少说,是非嘴上是辩不清的。你们六条臂膊同咱一条臂膊交手,这样便宜事难道还要担心么?”他这样淋漓尽致的一阵挖苦,连铁石人也要动心,吕元虽然涵养到家也难忍受,把头上竹笠除下,向纫秋遥遥一掷,便向他老丈说道:“岳父且请远立一边,这位冷先生挤得小婿没法,只好同他周旋一下。”张长公默然后退。冷擎天更不怠慢,就在一声怪笑里,一个箭步纵将过来,单臂一起就是一个独劈华山的招势向吕元盖顶砍来,掌风飒然疾逾迅雷,如果被他砍上脑袋立刻分家。吕元功夫何等精深,等待掌风切近,一偏身左腕虚勾同右拳疾吐,用了一着挑互用避实蹈虚的手法朝冷擎天左肩穴击去。冷擎天接招还招全仗右边一只手,左肩当然空虚,交手时候,全身力量重心比较普通四肢完全的人似乎应该吃亏一点,哪知这怪物并非小可,一条瘦臂浑如铁铸,而且刚柔互用运用自如,比八臂哪吒还厉害几分。起初举掌下臂原来是试敌的虚招,吕元一应招,立时臂随身转,指东击西忽纵忽横变化万端,而且招数奇妙与众不同,掌风所到呼呼有声,尖风砭骨,远看去他身上满是臂影,非但看不出是个独臂,反而象满身都长着手臂似的。吕元应付之间竟瞧不透他用的是哪一路拳法,知是劲敌当前不敢疏忽,忙把自己的一套独门功夫五拳施展出来。这套拳法他自从华陀五禽数内揣摩出来,象的是龙、虎、豹、蛇、鹤,练的是神,骨、力、气、精,内外都是五个字所以名为五拳,兼有内外宗派之长,是吕元从小苦练出来的独门功夫,端的门户谨严无懈可击。冷擎天虽是毒辣,一时却也难以占得便宜。这样两人三条臂,勾拦封解由慢而紧各逞绝艺、已战到四五十回合兀自未分胜负。忽见冷擎天一声怪吼托地跳开丈许远,独臂一抡,钢钩似的五指向空忽拳忽舒来了几下,两只怪眼暴突出来象鸡卵一般大,淡淡如火直注吕元,身子却挺立不动。这时冷眼旁观的张长公看得来人不弱,原已代爱婿捏把汗,此时又见冷擎天无故跳出圈外现出这副怪相,正以为异。吕元却已杀得性起,几个连环进步逼近前去。冷擎天兀自象木鸡般卓立如山,等到吕元掌临切近,猛地一伏身身子一晃已到吕元身后,吕元急转身,冷擎天双足微点又从头上飞了过去。这样来了几次,吕元心头怒发,双臂齐挥,冷擎天却又步步后退,这功夫远观的张长公猛然省悟,惊喊一声:“不好,这厮用神功般禅掌的毒着门。”一言未毕,身旁纫秋一声娇叱金莲微顿纵向前去,说时迟那时快,冷擎天未待纫秋赶近,蓦地牙缝里起个霹雳大喊一声:“着!”同时疾伸独掌遥向吕元胸前一推,吕元正放步追去原自留神,不意经他猛然大声一喝,略一疏神,突觉胸前如中铁杵,胸口一痛两眼一模糊,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倒退,恰好纫秋从身后赶到,一伸手扶住吕元。冷擎天哈哈一声狂笑,转身拔步便走。纫秋大怒,一跺脚赶上前去,猛觉头上黑影一晃,自己老父用出当年绝艺,一个海燕掠波势凭空飞出去五六丈远,正落在松林口拦住冷擎天去路,双手一抱屹立如山,冷擎天看见他阻在路口,冷笑一声道:“难道张老英雄也要赐教么?但是冷某怨有头债有主,犯不着欺侮无怨无仇的人,恕冷某急于走路要失陪了。”言毕一跺脚,从张长公头上飞越过去。张长公一声不响,待他飞近头顶,一伏身连人带拳向上一冲,只听得冷擎天飞身落地时鼻子里哼了一声,回转头来恶狠狠的向张长公点头道:“好,再见。”说了这句,如飞地奔下山去了。张长公也不追赶,忙向吕元纫秋所在走来,只见吕元自己在地上盘腿坐定闭目调息,运用内功调理胸口内伤,纫秋蹲着帮着按摩丈夫周身血道。张长公一俯身细看吕元面上隐隐罩了一层青灰色,额上满布着一粒粒汗珠,忙喊道:“此地不妥,仔细山风,快回家去俺有法治。”吕元不住点头,却己无力起来。纫秋把丈夫拦腰抱起背在背上,却问道:“爹,这样轻轻地把凶徒放走,女儿真不甘心。”张长公在前边走边道:“这厮中了我的百步神拳,居然落地还能拔步如飞,实在不能轻敌,俺也未必准能胜他,虽然如是,听他落地时一声哼,也够他养几个月的伤。”三人一边说着走下山来。张长公一看山脚下自己抛掉的钓竿被人拗得粉碎,两尾白条鱼倒依然穿着柳条在草上乱跳,折断的钓竿,想是冷擎天恨极张长公的表示。张长公一笑,拾起柳条穿的鱼,护着女婿女儿回到草庐,百事不做,先把自己带来的一袋草药捡了几味浓浓的煎了一碗,教吕元吃下,再用许多丹药敷在吕元的胸口。隔了顿饭时光吕元呕出许多紫血出了一身大汗,顿觉清爽许多,可以坐起来讲话了,纫秋这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吕元却问道:“这厮手脚起初也不过如是,后来几番开闹,小婿也明白他定有毒计,也曾暗运内功小心防备,不料竟着了这厮手脚,而且这厮这一着竟同老丈百步神拳相仿。”张长公慌摇手道:“你元气未复不要多言,且听我告诉你,这厮剩了一只手,能够把神功般禅掌练到这个地步颇也不易。本来这种掌法同百步神拳差不多,相差在一个发掌开声一个是不必开声,照你这一身内功功候本来可以抵挡,因为冷擎天狡毒异常,看你内外如一沉着?φ讲灰坠ト。室馔阌文郑赶略僖阍对蹲啡ィ鼓闵袷杵1愠诵槎搿d阌质切禄橐院笃屏送庸Γ赶乱淮杖幢荒秦苏剂吮阋恕5腔涣斯Ψ虿钜坏愕娜耍裰拐獾隳谏耍缫岩幻睾袅恕!比仪镎稚夏米乓┱玖16诖脖撸鎏盖缀廖薰思傻乃党鲂禄槠仆庸Φ幕袄矗偈绷郊甄澈欤蛔矸刹蕉觥:罄绰涝餮烁霭言乱哺丛耍懦す涡艘丫。簿捅鹆伺龌刈罩荩牙淝嫣煺飧鋈艘簿徒ソサ辉谛纳狭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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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一段补叙的故事,就是张长公探听艾天翮消息,在扬州城外碰着怪乞丐,猛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现再接说张长公想起了这桩旧事,知道前面走的怪乞丐定是当年的冷擎天,想不到二十年之后,还会找来报仇。想到这许多年冷擎天必定格外厉害,自已年衰气薄恐怕不易抵敌,不觉心头乱跳冷汗直流,但是冤家路窄,既已碰上只好拚个死活。心里这样一盘算,两只脚已到林内。一抬头,怪乞丐已把手上乞棒丢在地上,独臂叉腰象凶神一般立在面前,一副怪象比二十年前还要丑恶十倍,心里又转念,这怪物无论如何厉害,年纪也快到五十,未必能够胜我,面上却依然笑嘻嘻道:“老哥有话,就请见教吧。”怪乞丐冷笑一声道:“张老头子你真个不认识我吗?当年你仗着百步神拳帮你女婿,乘我不备暗下毒手!在你以为冷某准死无疑,哪知俺百炼金刚,岂惧你这点微末之技。照理你这一拳之仇早应该同你算账,不过俺这人与众不同,你这一拳之仇,完全因为自己爱婿,平日在江湖上也没凌辱过人,何况俺当时并没受伤,所以俺并没有报复的心。你想真要报仇,岂待今日?就是当年俺惩诫吕小子,也是手下留情,你如果懂得神功般禅掌的奥妙定可明白的。这是以往的事,也不必提他。现在我要找你,在你定以为报仇来的,其实不然,却是另一桩事,因为我门下虽多,却没有一个可以传授我衣钵的,不料事有凑巧,新近我收了一个得意门徒,名叫艾天翮。”话方出口,张长公惊得咦的一声喊出口来。怪乞丐独手一摇道:“你且不要惊奇,听我告诉你,我知道艾天翮也是你的得意门徒,是艾天翮自己口中告诉我的,学武艺的人多拜几个师傅不算为奇。艾天翮虽然从此在我门下,你们师徒情分还依然存在,不过以后能否与你见面,要看你们缘份了。所以我特为此事,老远跑来通知你一声,免得你盼望他。”他这一番话,把张长公听得呆在一边作声不得,心中十分难过,比打他几拳还要难过。因为自己费尽心力把艾天翮教成一身功夫,眼看东床雁选子婿两兼,万不料一出门,平白地被这老怪物夺去。听他的口吻,从此相见一面都为难,最奇怪艾天翮未必不明白我对他的一番恩惠,怎肯轻轻抛却?就照他平日聪明高傲,岂肯平空拜这老怪物为师?其中必定另有别情。张长公这样一转念,向怪乞丐道:“天翮能够拜在老哥门下,这是他的福气。但不知现在天翮住在何处,老哥尊府在于何方?因天翻临别同老朽一年为约,有许多要紧的事必须同天翮当面讨个下落,请老哥赏个详细地址,老朽也可登门负荆。”怪乞丐不待他再说,鼻子里哼了一声高声道:“你要问我住址么?老实说,黄河以北凡我足迹所到,都是我的住址,也都是俺的门下,至于艾天翮,俺已叫他到云南贵州一带办事去了,你怎样能同他面谈要事呢?”张长公越问越惊奇,脱口问道:“老哥怎么把新收门下的爱徒就派去办这远道的事?而且老哥自己说各处都有高徒都有住址,想必老哥神通广大这几年定有非常事业,但是老朽却一点没有耳闻。老朽既蒙老哥谅解释去前嫌,老朽对于艾天翮二次拜师,也绝没有不满意的心思。不过艾天翮家中还有兄嫂,老朽处也有未了的事,所以盼望他回家料理一下。倘蒙老哥惠允让天翮先回来一次,老朽格外感激不尽了。”怪乞丐等张长公说完,呵呵笑道:“想不到张老英雄在家纳福了许多年,江湖上的勾当这样隔膜了。”说了这句,一俯身捡起地上乞棒,忽地一旋棒把飕的掣出一把漆黑铮亮的扇子来,向张长公一扬大笑道:“百言抄一总,你看到这把扇子,就明白这几年我做的事了。”张长公一看这把铁扇子领时又惊又怒!把双目精光四射,恨不得一口把面前怪乞丐吞下肚去,厉声喝道:“这几年我早耳闻长江一带沸沸扬扬说有铁扇帮出现,专用诡计骗取绅宦珍宝财产,爪牙甚多独树一帜,原来就是你这怪物作祟。你在长江一带害人与老朽无关,将来自有你的报应,你不应该把老朽门下诱入你无法无天的帮内。你要知道艾天翮是一个身世清白志向远大的青年,被你这样一来,岂不葬送他一生?这事老朽绝不能置身事外,依我良言相劝快把艾天翮送来还我,否则莫怪老朽反脸无情。”张长公愈说愈气,几根白胡子吹得直竖。怪乞丐冷擎天满不理会,冷笑道:“我好意解释前嫌特地通知你一声,不料你以耳为目,竟把铁骨侠肠的铁扇帮说得一文不值!你不知道艾天翮已五体投地的钦服铁扇帮,在我面前当众歃血立誓,将来还要传我的衣钵哩。我话已说尽信不信由你,照你这样不通世故应该立时叫你识得我的厉害,但是我看在艾天翮面上权且让你一次。时已不早,我要失陪了。”说罢把扇子依然向棒中一插,旋好棒把就要开步。这一来真把张长公气急了,一跺脚拦住去路,戟指喝道:“老贼,走向哪里去!今天你不还我艾天翮,休想活命!”冷擎天满面露着不屑神气,把手上乞棒向地上一插大声道:“我不还你艾天翮你待怎样,不知好歹的老东西真要找死吗?”这时张长公已是怒气填胸,拚出性命也要与他争个你死我活,但是劲敌在前,又不能不摄气凝神运用全身本领克敌致果。冷擎天大约也看出张长公今天要同他拚老命,也是提起全副精神对敌。这当口,两人相距五六尺远近,四只精光炯炯的眼珠象斗鸡般互相注射蓄势待发,又象两只负嵎猛虎一样。 这样对峙了半晌,张长公猛可里两臂一分,先是一个白鹤亮翅的招式,一纵身倏地变为分龙手向冷擎天拦腰击去。冷擎天一看张长公出手用的是少林宗派,喝一声来得好!一扭腰好象旋风般飘了开去,独臂一扬骈指一戟已向张长公脑后穴点来。张长公一矮身横腿疾扫,这招原是虚招,以为冷擎天必两足垫劲来个旱地拔葱,待他纵身空中再改用猴拳中最厉害的摘阴手攻他个措手不及。哪知冷擎天的家数非常真够厉害,一看横腿扫来,并不纵身逃避,一声厉喝掌锋疾下向腿上砍来。张长公喊声不好,知道他又用出神功般禅掌的辣手法来,如果被他砍上腿骨立断,腿中叠劲,一矮身趁势着地一滚托地跳起,暗运神功双掌一合,一个童子拜观音的招式远远向冷擎天一推。冷擎天在二十年前已领教过百步神拳的手法,也慌忙丹田提气大喝一声,猛的单拳攒劲向前一放。这样两人遥遥对立,各凭神功互相虚击。张长公这方面是双掌并出,每发一掌必用许多功夫,虽是遥击依然发一掌有一掌的招式,这一边冷擎天也是如此,两人虽是远立着一招一式此迎彼击,都与近身交手差不多。而且两人全神贯注目不旁瞧,比近身交手还要紧张万倍。尤其是冷擎天凶睛暴突须发怒张,一拳遥发狂喝如雷,形状象山精夜叉一般。 这样两人各出死力争斗多时,只见张长公额汗如淋渐渐喘气,似乎有点抵挡不住。这边冷擎天面如噀血虬筋密布,每发一拳必前进一步。每逢他前进一步,张长公连连后退。一面兀自拚命双掌齐登竭力支持,但已面色大变气促身颤,摇摇欲倒。冷擎天哈哈大笑道:“天堂不走,地狱自投,今天叫你识得我冷擎天的厉害。”言毕一声厉喝,握拳透爪,正待猛发一拳,忽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喝道:“狂徒敢尔!”冷擎天大惊,这一声竟象在自己耳边说的,吓得他不敢回头,一跺脚斜刺里纵出丈许远,猛转身睁眼看时,只见自己原立地方,一个白面朱唇的文弱书生背着手很潇洒的朝他立着。冷擎天暗想,这人到了我背后竟未觉得,但看他这样神气,无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便举步趋前,大喝道:“你这厮胆敢到此窥探,难道也来讨死吗?”书生微笑,指着张长公道:“这个讨死的人死得非常费事,象我这样文弱书生向你讨死,当然是很容易的。我倒要试一试讨死的滋味,你就干脆放出死人的手段好了。”其实此时张长公已经气尽力绝跌翻在地,同死的也差不多了。那书生故意开玩笑似的向冷擎天说了这几句话,冷擎天不免心里狐疑起来?照此书生这样的口吻定非常人,但一身弱不禁风的样子,又不象。冷擎天艺高胆大满不在意,伸出爪似的手指向那书生一指道:“你真活得不耐烦吗?你如果自以为学过几手三脚猫想充好汉、打不平,我劝你趁早回家抱书本子去。老实说,象你这种人,经不起我一个指头的。”那书生哈哈大笑道:“好大的口气,如果象你只剩了一只鹰爪的人也想横行天下,两手完全的人定可飞上天了。闲话少说,你这样残废的人我实在不愿同你交手,你不是懂得几手般禅掌么?现在咱们这样办,你也不用远远的发掌,你尽管在我面前击我三掌,我绝不还手。我试试你的般禅掌究竟有多大功夫,你就过来发掌吧。” 冷擎天一听暗暗吃惊!心想扬州除去六指头陀别无能人,如果这人不是吹大气,不要说六指头陀,谁也敌他不过了。这不值信,难道被他几句大话就吓倒不成?何况他说过不还手,就让他还手,这点年纪的功夫也未必在我老头之上,主意打定,大踏步近前去冷笑道:“拳脚无情不是儿戏,万一有性命之忧,岂不自己讨死?”那书生不待他再说,喝道:“混账的凶徒,在我面前还要称能,快发掌!”冷擎天被他骂得恶胆陡生,喝一声看掌,猛不防一掌向那书生胸前发去。这时冷擎天同书生还差四五步远,一掌发后,书生若无其事笑道:“你这就是看家本领的般禅掌么,这样也能把人打死吗?笑话笑话!也许你离得远,或者你不愿意叫我死手下留情。其实大可不必,现在你近一点再来几拳试试。”冷擎天这时真有点毛骨悚然,几乎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起来。一不做二不休,把全身暗劲贯在臂上,一纵身逼近书生身前大喝一声:“着!”连发两掌,只听得“拍壳”两声,打在书生胸前好象击在一段枯木上面,那书生兀自笑容满面的立得纹丝不动。冷擎天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遇上克星,喊声不好!慌忙一个箭步退去丈许远,便想拔脚逃走,却不料那只独一无二的右臂霎时红肿了起来,肿得象吊桶一般,比大腿还要粗,而且筋络痉挛痛彻心肺,把凶神一般的冷擎天痛得蹲在地上动弹不得。书生冷笑道:“剩了一只手还要逞凶,不如把这只手也废掉,倒可保全你一条狗命。”说罢忙赶到张长公身边,蹲下身把张长公扶起上身盘膝坐定。从怀中拿出一粒丹药纳在张长公口中,又替他遍身穴道按摩一番。无奈张长公年老气衰,用力过度气已大伤,虽是悠悠醒转,兀自立不起身,微微张眼一看知是书生救他的命。 本来书生在危急关头显身出来,张长公虽然跌翻在地两眼尚能望到,直到书生制住冷擎天,自己实在支持不住一时昏迷过去。此刻又被书生救醒,定了一定神,自己知道此番恶斗受伤过甚,没有书生搭救早已命丧冷擎天之手,但向前一看,冷擎天在地上痛得乱滚比自己还要难受几分,想不到这文弱书生有这样能耐,而且数未谋面,也从未听说扬州有这样能人,忙强振精神有声无气的说道:“老朽蒙足下再生之恩,一世报答不尽。但是老朽已是风烛残年从未得罪江湖,冷擎天逞强同老朽恶斗,虽然被他打伤依然毫无怨恨之意。现在冷某被足下制住,看来性命也在呼吸之间,将来怨仇固结从此不解实非所宜。老朽愿代他拜求足下赦他一命救他一救,老朽格外感恩不尽。”说罢,举着战战兢兢的双手连连向书生拱手。那书生微一点头,遥向冷擎天大喝道:“你听听张老先生这番大仁大义的举动,才是英雄本色。照说我与你无仇无恨,何必定要你命!因为从旁看你逞强欺老,才出来管此闲事。现在姑看张老先生面上饶你初犯,便宜你一条狗命了。”说罢慢慢地走到冷擎天身边,冷不防腾的一腿向冷擎天尾闾踢去,把冷擎天整个身体象肉球般踢起四五丈高。说也奇怪,冷擎天一落地顿时好好的立得笔直,痛楚消失手也不肿了,可是一脸凶焰万丈变为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之态,满面生痛的向书生拱手道:“足下本领委实佩服,可否请教大名,在下也可时时记在心上。”书生大笑道:“你问我姓名吗?我自己也不知道姓甚名谁,如果你想报复的话,你可以向几位老前辈打听打听游一瓢是何如人,你就能明白了。”冷擎天一听他就是游一瓢,一言不发向前拔起插在地上的乞棒,一转身飞也似的跑走了。 张长公从旁听出书生就是游一瓢心中大喜!前几时原听六指头陀说过,游一瓢是当今第一奇人,江湖上称为陆地神仙,一身鬼神不测的本领都从一册易经参悟出来,也无人能知道他身世同武功宗派,忽隐忽现捉摸不定,性情举动迥异常流。最奇数十年前游一瓢已经出世,到现在还是一个白面书生,因此有人疑他是剑仙一流,但六指头陀听他自己说无非懂得养生驻颜之术罢了。当下张长公知道这书生就是游一瓢惊为奇遇,高兴得连身上痛楚几乎忘记了,便想支持着立起身,无奈两腿象棉花一样,一声长叹又瘫在地上。游一瓢忙摇手道:“快不要动,此地离开元寺甚近,我背你到六指头陀那儿去休养一时再说。”张长公大喜道:“六指头陀与老朽也是老友,不过要尊驾背去如何当得?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游一瓢大笑道:“你又不是大闺女,我背你去碍甚事?就是大闺女,急难时也应从权。我只晓得做人应做的事,最恨人情虚伪说一种言不由衷毫无用处的话儿。”说罢一蹲身,反手轻轻把张长公兜在背上,如飞的向开元寺而去。张长公被他这样一抢白,面上虽然忸怩,心里亦发钦佩得了不得,知道这种人不能同常人一般看待,就是世俗号称英雄侠客之流也比拟不上,只有一声不响任他背去。 游一瓢把张长公背到开元寺,又一直背进寺内,恰好六指头陀率领僧众刚刚做完功课,一见游一瓢举步如飞背进一个老头儿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苏州张长公,一看神气就明白受了拳脚内伤,忙指挥几个门徒把张长公抬进方丈自己房内禅床上。张长公抬不起身,只好点头示谢,却由游一瓢说明所以。六指头陀一面听受伤经过,一面替张长公细细诊了脉,对游一瓢说道:“幸而你救得快,迟一步就无从救药了!虽然如此也要好好调养几个月才能起床,而且目前万不能再劳动身体。我们都是老友,索性在敝寺养好了身体再回苏州去好了。”张长公喘吁吁的说道:“承老友看待,自然感激入骨!大师又是精于医道,原是最好不过,但是小女纫兰一人在家必定早晚牵挂,只有回去再说。”六指头陀笑道:“这又何妨,我就打发人把纫兰侄女请来,就留在敝寺服侍你便了。而且这几天我正有一桩大事,想到苏州同你谈谈,万不料你被游兄无意救来,这也可以说天缘凑巧。好在敝寺有的是精致的客馆,打扫出来几间,足够你父女俩起居的了。便是游兄也寄寓在此。游兄大名我早日同你提过,游兄的本领你今天当也领教过了,我可以说一句,象游兄的本领人品,世上少有的,江湖上称他陆地神仙足可当得。我特地挽留他盘桓儿时,你在此养病也可同他亲近亲近,岂不好?”六指头陀是个胸无城府的人,说到那儿定要做到那儿,当下不由分说便打发人当天到苏州去把纫兰接来。张长公知道六指头陀脾气,只好由他。再说游一瓢这样本领这样人品实在举世无双,何况又有救命之恩,恨不得把游一瓢请到自己家中去才对心思。 不表张公肚内思索,且说苏州到扬州本来不远,纫兰在家得到开元寺去人通知,得知老父被冷擎天打伤,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匆匆吩咐了苍头几句话好好看守门户,自己料理一点应用衣服等件,当夜赶到开元寺。这时张长公已移到寺内后院一个精雅的书轩内,所有床榻药铛以及一切应用物品,六指头陀早已代为布置得妥妥贴贴,另外还拨了一个年老香火和尚承应。纫兰一脚赶到寺内,走进老父病室,恰好房内已点起明晃晃的红烛,六指头陀、游一瓢却坐在病榻旁谈心。纫兰走进屋内目无旁瞩,急泪莹莹直趋病榻,一看老父身倚高枕,面色苍白两眼深陷,只喊一声爹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张长公凄然伸出瘦指指着游一瓢说道:“儿呀,你不要急,为父没有这位游兄搭救,早已命丧冷贼之手,你且谢过游先生同六指大师再说。”纫兰忍住痛泪,回身一看,左边坐着六指头陀原是认识,那右边坐着一个神宇朗沏潇洒出尘的少年,想必是有救命之恩的游先生,粉面一红慌先福了一福,便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游一瓢大惊,赶紧一飘身远远避开连连说道:“女公子快请起,这是万不敢当。”边说边也远远跪下还拜。六指头陀白须乱拂呵呵大笑道:“好一位知礼的巾帼英雄,但是古人大德不谢何况救父之命,存在心中便了。”纫兰盈盈起立又向六指头陀福了一福,道:“承大师医治家父,还要玷污宝刹,实在心里不安。”六指头陀笑道:“且莫说这些话。你父不能多言,我来告诉你。”便将冷擎天如何收艾天翮为徒,自己如何与他理论,如何动武不敌,游一瓢如何来救,如何惩治冷擎天,天花乱坠的说了一番。 纫兰听得游一瓢如此本领,不免秋波电闪向游一瓢打量几眼,觉得此人神宇朗沏,不染一尘,端坐室内宛如春华秋月,令人油然起敬。不禁暗暗称奇,不敢正视,慌一转身低头向老父榻畔,絮絮问交手细情、身上痛楚。张长公长叹一声道:“古人说吉凶悔吝生乎动,一点不错。我迤迹多年,没来由收起徒来,费了儿年心血把艾天翮造就,想不到一离师门便改变心肠投入凶贼门下。细想起来,冷擎天对我说艾天翮已同他饮血为誓甘心与群贼为伍,也许真有其事。”六指头陀从旁大笑道:“据我所闻,冷贼这几年党羽密布胆子越来越大。他居在武夷山内富丽堂皇一呼百诺,好不兴头,但出来时候仍然扮着乞丐模样掩人耳目。艾天翮年纪轻轻意志不定,看得他贼巢内富埒王侯自然乐而忘返了。”纫兰看得老父满面怒容,思索了半天没有开口,等六指头陀话锋略止微微笑道:“艾天翮初到苏州,女儿就觉得此人聪明有余言过其实,绝难传授父亲衣钵。几年来别无外物引诱,倒也小心翼翼毫无过处。不料一出师门就走入魔道,这是他自己甘心堕落,父亲犯不上为他气苦。再说父亲为他被冷贼击伤,将来看他有何面目相见?”游一瓢笑道:“女公子说的话很有见地。老实说,冷擎天这人从此不敢再出现江湖,令徒艾天翮也许会迷途知返呢。”张长公父女都不解,愕然问道:“游兄此话怎讲?”游一瓢笑道:“事有凑巧,今天无意中救了张老先生,又无意中替长江一带除掉一个魔头。冷贼受了在下罡气反震性命本已难保,经老先生求情赏他一脚,虽则保全他一条命,那只独臂从此也就废掉了。这人刚愎自雄,无端成了废物如何忍耐得住,回到老巢也就羞愤自尽,休想作祟了。”张长公听得连连叹息,纫兰却心中大喜,以为报了伤父之仇。四人谈了一会,六指头陀同游一瓢告辞出来,走到前殿游一瓢悄悄说道:“我细察张老先生气色已神游墟墓之间,大约内脏受伤太甚。平日练的百步神拳虽是内家一派,究非正宗,全凭丹田蓄气,气分一耗伤过度,加以衰年,恢复决非容易!又加艾天翮一层忧伤攻心,元气格外斫伤,恐非药石所能奏效了。”六指头陀皱眉道:“我何尝不知,希望人力胜天而已。”两人叹息了一回也各自回房,一宿无话。 第二天张长公平无变象,依然同六指头陀、游一瓢随意闲谈,只不能起身罢了。这样过了十几天,纫兰同游一瓢、六指头陀在老父病榻旁时时相见混得厮熟,只觉游一瓢温文尔雅,一派书生气象,倘然不是自己老父说出救命时的功夫,真不信这样文弱书生有这样本领。偶然在病榻旁彼此谈到武功,游一瓢只微笑而已。有一天四人正在张长公病房闲谈,忽然那个承应的香火和尚从外面递进一封信来,说是专人送来,来人送到就走了,信面却写着纫兰女史芳启。纫兰接在手中非常诧异,随手交与张长公道:“父亲,你看,这封信外面没有写明寄信人姓名同地点,不知何人寄来的?” 第二十七回 雀选起风波 恩仇了了 龙吟惊海窟 奇事重重 张长公拆开信来一看,顿时面色大变!两只手捏着几张信笺瑟瑟乱抖,猛地把信笺向纫兰面前一塞仰面一倒,气得吁吁直喘。六指头陀、游一瓢大惊,慌近前询问。纫兰也顾不着看信,先替老父揉胸捶背,忙得手足无措,六指头陀慌说道:“事从信起,你且看明信内甚事。”纫兰拿起信纸一看,原来是艾天翮写来的。信内大意说是现遵冷师遗命为铁扇帮首领,凡铁扇帮的人都立誓替师报仇要游一瓢的命。拟且冷师死时也知张师不久人世,非常懊悔!且知张师雀选东床之意,命弟子报仇后择吉迎娶,本该亲自造谒一叙契阔,侦知仇人在室,与仇人相见为期不远,届期当知铁扇帮之天罗地网取仇人之头易如反掌也。纫兰看完也气得手足冰冷,半晌说不出话来。六指头陀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抢过信纸粗略一看,呵呵大笑道:“这小子忘恩负义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真真岂有此理!怪不得长公兄气得如是。”边说边向游一瓢一扬道:“其中还关系着你哩,你也应看看。”纫兰心里一急要想把信抢回,却不能造次,忽听游一瓢笑道:“不用看,铁扇帮的伎俩何足挂虑。”六指头陀诧异道:“你没有看到信,怎知是铁扇帮捎来的?”游一瓢遥指床前信封道:“只看信封后面一个扇形的戳记就明白了。”纫兰同六指头陀低头一看,果然。这时张长公已回过这口气来,长叹一声道:“这孩子完了,恨我两眼如盲枉费心机!看来我这病确也难以望好,只有这女孩子终身大事未了是桩心事,其余全无甚挂牵。”说罢又连连叹息。纫兰已嘤嘤哭泣起来,六指头陀、游一瓢也黯然相对一时无言可慰,大家静默了一回,六指头陀似乎张口要说出一句话来,忽然一看纫兰哀伤神气又缩了回去,却用别话安慰他们父女一番便同游一瓢辞出,让他们父女谈谈体己话。 这样又过了几天,张长公神气日见衰弱,瘦得皮包骨头,药吃下去如石投大海。有一天晚上游一瓢出外游览扬州胜境未归,纫兰也不在面前,只剩六指头陀坐在病榻边同张长公闲谈解闷。六指头陀心里本藏着一桩事,恰好张长公又说到纫兰终身,六指头陀单刀直入呵呵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而从贤侄女到来俺就心里存了一番主意。现在长话短说,我来做个媒人替你选无双奇士做乘龙之选何如?”张长公苦笑道:“天下哪有这现成无双奇士?”六指头陀大笑道:“此人非别,就是日日相见的救命恩人。”张长公大惊道:“游先生是震世奇人岂肯要我这庸俗的女儿?你故意逗笑罢了。”六指头陀面色一整道:“老实对你说,我们这位游兄现在正在物色佳偶,却与别人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通俗恒情大不相同。他所以要物色佳偶,是要求一个志同道合偕隐修道之侣,一不在貌二不在身世,只要他自己选择认可就能算数。这几天我同他言语之间探他口气,似乎对于贤侄女非常赞美,这倒是不可多得的良缘。”张长公听罢微微长叹一声道:“小女能够为游先生终生伴侣,尚有何求!但是俺平日言语之间确已透过口风,将艾天翮赘在家中。虽未正式定局,在艾天翮心中终以为我说话不算,这层怨孽如何了结?只恨我活到这样年纪还做这一桩荒唐事。”六指头陀不待他说下去大笑道:“我问你,照你这样意思依然想把自己好好的女儿匹配匪人不成?”张长公慌喘着气吁吁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一声未毕,忽然一阵风响,从窗户里穿进一个人,一身劲装背插长剑,一现身跪在榻前朗声说道:“徒弟该死!想不到冷师会同师傅决斗,害得师傅害病在此。但是冷师也被碎尸万段的游一瓢打伤,活活气死。既死不究,师傅也可稍息胸中之恨了。徒弟记挂师傅病体,特地前来探望请罪。”说罢站起身来四面一看,不见纫兰,只见一个童颜长须的老和尚在侧,慌一躬到地道:“这位想是六指大师,承蒙看待敝师,小子理应致谢。”说罢又是深深一躬。 这时张长公、六指头陀都怔住了,谁也料不到艾天翮会在这时飞进屋来,而且刚才说到艾天翮同纫兰婚姻的事也是艾天翮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事情亦发难办。张长公正想启口又不料纫兰正在这当口端进一碗药来,一跨进房猛见艾天翮立在床边,心里一惊把碗药叮噹一声碎在地上。艾天翮一回头看见了纫兰心中一喜,忙远远一躬道:“久不见师姊,心中时时记挂,尚乞恕小弟疏忽之罪。”说罢,又是一躬。纫兰被他这样一来一时无言可答,只可敛衽回礼。礼毕,一俯身拾起地上碎瓷片,又莲步匆匆退出门外。哪知一退出门几乎同一个人撞个满怀,那人身法极快,一闪身便退在一旁。纫兰一抬头顿时心头乱跳,原来事有凑巧,游一瓢正在这当口回寺又来看张长公了。这时同纫兰觑见,看她面色惊慌极不象平日沉静之态,错意会是张长公病症有变,忙问道:“令尊今日病象如何,六指大师在内吗?”纫兰忙连连摇手悄悄声道:“艾天翮来了。”游一瓢听得毫不惊疑,只略一思索便昂头直进。这一来纫兰大惊失色,把手上碎瓷片向阶前一抛身不由己的又跟了进去。哪知门外纫兰同游一瓢一问一答房中艾天翮都听在耳内,等到游一瓢跨进房门,艾天翮从未与游一瓢见过却认不得,只觉这人丰姿绝世容光照人,巧不过此时纫兰返身进房又紧跟在游一瓢身后,在艾天翮眼中心中顿时有点酸溜溜的不大好过。偏偏六指头陀捉狭不过一半也看不起艾天翮,故意朗声说道:“游兄来得巧!喏,喏,俺来替你引见引见,这位大英雄就是冷擎天的高足新任铁扇帮首领艾天翮艾英雄。”一言未毕,艾天翮只听得一个游字早已怒火十丈面赛青霜,霍的一退步,剑眉直竖虎目圆睁,厉声喝道:“你就是游一瓢吗?”游一瓢满不理会,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从容自若的向六指头陀道:“今天你寺里烧夜香的人忒多了,有二三十位铁扇帮的英雄夤夜前来,都在屋上游行随喜哩。”六指头陀一听肚内雪亮,正待开言,张长公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伸出细长瘦指指着艾天翮半晌才喝道:“你好,你好!你快把我刺死便了!”艾天翮大声道:“师傅休要误会,师姊切莫惊慌,俺们报了冷师之仇便迎养你老人家同师姊到徒弟那儿去,稍尽俺一点香火之情。”说毕一翻健腕掣出身后长剑,一跺脚一个飞燕钻云势穿窗而出。艾天翮一飞出窗外便听得天井里很尖锐的一声口哨,顿时四面的屋上都有口哨之声夹着刃剑叮噹乱响,把阖寺僧众吓得走投无路,以为大群强盗劫寺,躲在幽僻处所瑟瑟直抖。这时病房内张长公拍床大叫直喊:“小冤家你简直逼我老命,干脆你弄死我便报你恩师冷贼的大仇了。”纫兰也惊得花容失色,连喊怎好怎好!就是六指头陀也弄得手足无措,低声向游一瓢道:“这小子依仗人多蓄意同你拚命,你虽本领高强,究竟好汉挡不住势众。你又是赤手空拳,依我看犯不上同这般亡命一般见识,悄悄避开就是了。”游一瓢笑喝道:“胡说!亏你不惶恐当年总算经过大敌,竟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不是我游一瓢夸海口,这般强徒再多来几倍也不足惧!你也不用出去,只帮着女公子好好守在房内看护张老先生要紧,我自有办法打发他们。绝不叫他们损坏你寺中一草一木,你放心便了。”六指头陀被他一顿抢白弄得哑口无言。忽又听得艾天翮在屋上喝道:“游小子你也只有这点胆量,躲在房内想求俺师傅庇护不成?要知道报仇的不止俺一人,求俺师傅是没有用的!干脆你出来领死,免得惊了我师傅师姊。”游一瓢听得微微一笑,只一晃身便人影不见。六指头陀知他已飞身出去,到底放心不下,悄悄对纫兰道:“你仔细守在床边,待俺出去助他一阵。”说罢一回身从壁上摘下一把尘土厚积的宝剑来,铮的一声拔剑出鞘掠起僧袍,一纵身窜出房外,走出天井抬头四下一瞧,星月在天,绝无人影,正在惊疑,忽听得远远大殿上一阵呼啸之声便又寂然,心里疑惑,一跺脚纵上屋面凝神向大殿上一看,只见无数黑影一片刀光,在殿脊上象猿猴一般纵跃飞舞乱作一团,其中却有一道匹练似的白光闪电似的在无数黑影中穿来穿去,白光所到,黑影如波分浪裂四面乱窜。霎时,殿上黑影被那道白光扫得一个不剩,似乎无数黑影变成一溜烟似的从殿角奔向配殿又向寺外滚滚散去。那道白光激箭般在后追逐兀自紧追不舍,直到六指头陀看不见为止。六指头陀暗自吐了一回舌,喜气洋洋地跳下地来回进屋中啧啧称赞道:“痛快,痛快!俺活了偌大年纪见过多少英雄,却没见过游兄这样本领的人。俺同他相交多年,他平日恂恂不露,俺只知他内功深湛高逾我辈,万不料今天让俺开了眼。先头俺还代他葸葸过虑,真所谓蠡管窥测,反令我惭愧无地了。”张长公、纫兰听他一路大赞并没有说出真情来,同声问道:“究竟外面怎样了?”六指头陀大笑道:“说也惭愧,俺出去满心想助他一阵,哪知他恢弘有余,竟使我无从插手。连人影还没有辨清,已被他秋风扫落叶般扫净了。你们想,古人说的妙手空空聂隐娘一类的剑仙也不过如是罢了。”张长公听罢很惶急的问道:“这样说艾天翮性命也难保了?”六指头陀明白他依然痛惜艾天翮,故意大声道:“象艾小子这种微末之技,遇着游兄岂能幸免?想已寻那冷擎天去了。”张长公信以为真,一阵心酸凄然低叫道:“天翮天翮,真料不到你这样结果。”口中叨念了好几遍竟纷纷泪下。纫兰立在一旁,也花容惨淡默默无言,却把六指头陀气得火星冒顶,暗想张老头儿竟这样赏识艾天翮,自己为他吃了苦头还要护短,看来我这个媒人有点不妥。正想开口,忽听窗外大笑道:“你这老秃驴又信口胡说。”言语未绝游一瓢已笑容满面倒提着一把长剑从容跨进门来,笑向张长公道:“休听他胡说。我同艾天翮往日无冤无仇何必害他性命?非但艾天翮毫发无伤,就是同来的二三十个同党也一个没有伤害他,无非略施警诫把他们手上凶器夺下,赶出寺外便了。”说着把手上长剑一扬道:“这便是艾天翮的兵器,特地拿来交与张老先生,便时仍可还他。其余不少军器都击落在大殿下面,让几个香火和尚收在一边,免得张扬出去碍及本寺声誉。”张长公听得艾天翮安全逃走心里一宽,却由心坎里佩服游一瓢大度宽容,连声道谢。六指头陀却拉着游一瓢问道:“你究竟是人是鬼?”游一瓢诧异道:“此话怎讲?”六指头陀满面惭愧的笑道:“不瞒你说,我想出去助你一阵。立在屋上,只见大殿上匹练似的一道白光在群贼堆里穿来穿去,便知道就是你的手段。但是这种功夫实在骇人,不由人不疑心你是剑仙一流。现在你不许拿乔,须说出这种身法是何种功夫?何人传授?”游一瓢大笑道:“亏你练了一辈子,会问出这句话来。”六指头陀大声笑道:“别人这样挖苦俺定不饶他!唯独你这怪物俺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你,由你说得嘴响但俺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要说俺,就是我们这位张老兄同这位武功绝顶的贤侄女,也比你差得万倍。”游一瓢不待他说下去慌笑道:“算了,算了,你请看我身上穿着这身银灰色的衣服身法略微比别人快一点,在月光下远看去便似一道白光。至于我赤手空拳同那群亡命玩了一回,无非用了几着空手入白刃的拳法,这是在座诸位都是精而又精的何足为奇。话虽如是,在俺心中以为无论何派拳法练的不外身眼手腰步,只要持之有恒总可练得出人头地。但是这样苦练,无论练得如何神妙逃不出一个技字,如要由技而进入道必须练心,也不只武术一道,僧释道三教的圣贤都是练出来的。人的这颗心实在有不可思议的功用,只要你运用得法,真可以说遇千千敌遇万万敌,但非从内功入手不可。所谓内功又非仅仅懂得运气贯劲就算,必须达到心之所至百体从令,指顾之间皆可摧敌,才算内功正宗。可是练习内功却非人人可学,必须秉赋特殊得天独厚的人方可问津。此刻俺同艾天翮略一接触便知道这人倒是个可造之材,怪不得张老英雄巨眼赏识,可惜踏入歧途愈趋愈远了。” 这一番话听得三人连连点头,尤其纫兰如醍醐灌顶暗暗会心,不禁秋波凝注一往情深,恨不得立时拜他为师学习内功正宗。张长公却不理会这些,只听得游一瓢也称赞艾天翮资质不错,说自己老眼无花,顿时满心舒畅有道不出的一种舒服,因此格外把游一瓢当作神圣看待。只六指头陀心头横梗着作媒的成见,总不以游一瓢赞扬艾天翮为然,误会游一瓢故意这样说,宽慰张老头儿罢了,光头一摇长须乱飐正想开口,忽见游一瓢猛一转身面向窗外喝道:“败军之将还不心服又来作甚?”喝声未绝,飕飕几道白光从窗孔里直向游一瓢上中下三盘射来,游一瓢一动不动,只听得一阵叮噹声响,有二支争光耀目的钢镖一齐跌落地上,还有一支却正正插在游一瓢口中,六指头陀同张长公纫兰大吃一惊,以为游一瓢遭了毒手。六指头陀正想飞身出去,忽的又是一道镖光,直射进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游一瓢鼻孔里哼的一声霍的张嘴一吐,口中一支镖比电还疾向外射去,巧不过正迎着来镖,两镖一碰,铮的一声奇响火花四射把来镖反击过去,又是的答两声,两支镖并肩插在窗棂上。却听得窗外怪声喝道:“好厉害的镖!俺艾天翮也不是好惹的,终有一天洗此羞辱!”房内游一瓢大笑道:“好!俺希望你有此志气!此刻再宽容你一次便了。”游一瓢说罢,窗外声音寂然,知艾天翮已去远。回头一看,床上张长公已面色大变气息仅存,纫兰同六指头陀已趋近榻边极力叫唤,张长公兀自答不出声来。因为艾天翮一来一去,张长公原已十分痛苦万分难受,等到艾天翮二次暗箭伤人又被游一瓢吓退,张长公格外伤心到极点,一时逆痰上涌竟自气厥过去。好容易被六指头陀抚摩了一阵救活过来,更加奄奄一息病体重了十倍,纫兰看得老父如是,只哭得格外凄惨欲绝。六指头陀同游一瓢暗地一商量,知张长公人已绝望,不如送回桃花坞落个寿终正寝。一面打发急促,把大姑奶奶纫秋同大姑爷吕元接来料理身后。张长公经过气厥以后,自己也明白不久人世,急欲回转自己家中。第二天,六指头陀亲自把张长公纫兰护送到苏州桃花坞,游一瓢却又飘然云游别处去了。 张长公回到苏州,吕元同纫秋夫妇俩也从太湖闻信赶到,两女一婿,昼夜服侍几天,张长公竟自一瞑不视,临死的时候兀自把艾天翮三字叨念了几遍,看他神气到死还想见他一面,也算情有独钟了。等到丧事终了吕元先回太湖,纫秋恐怕妹子独处伤心,暂留桃花坞陪伴。 纫兰自从父亲死后芳心寸碎笑音全无,时时支颐深思眉头百结。在纫秋总以为妹子思念先父,只有百端劝慰。她们两姊妹本是一床同卧,有一天纫秋半夜醒来偶尔下床小解,忽见里床睡的纫兰不见,四面一看并无踪影,觉得奇怪,一眼瞥见几上灯盏底下压着一张字条,慌把灯花一弹,油灯骤亮,取出字条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字条上写着:“人生不过百年,学业却无止境,妹将浪迹天涯以遂素志,琐琐家务请姊决之。他日有缘当趋太湖一晤也。妹纫兰留言”表面上看好象外出访师求友的意思,但是何必深夜偷行弃家面去?纫秋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虽知道写着的几行字未必真意,却想不出其中奥妙,而且深知自己妹子平日贞烈谨慎绝不致走入邪途,此次不别而行必定另有用意。又想到纫兰武功比自己高强足可保身,倒也无用十分挂虑。只好把家中大小事务整理清楚,仍旧托那苍头看守。如果二小姐三年不回,再作道理。嘱咐已毕,便也自回太湖同吕元一商量,就面托江湖朋友随时留意纫兰行踪以便探访。 其实纫兰出走,却因为父亲丧葬当日六指头陀也赶来执绋,等父葬事告竣,六指头陀于无人处私下同纫兰说道:“贤侄女巾帼英雄天姿高超,应该扫除庸俗女子态度,求一终身归宿才好。游一瓢这入贤侄女也是钦服非凡,现在他在雁荡最高峰结庐修道,愿得终身伴侣之人。临走时曾托俺致意贤侄女,如有同志请贤侄女屈驾到雁荡相会,却须秘密行事,免得被人知道,妨碍两位偕隐之愿。”六指头陀说完这番话就回扬州开元寺。纫兰在当时也不置可否,等到葬务告毕,自己把这桩切身大事足足琢磨了许多天,才决定于深夜不别而行。故意留着几句寻师访友的话,让纫秋猜不出自己的行踪。自从半夜出走,只携带一包袱同几十两碎银昼夜不停赶到雁荡,居然被她在雁荡山最高峰顶的雁湖边寻着游一瓢,两人就在雁湖边结庐隐居起来。这样一男一女,在这入迹罕至处所高隐,真象世外桃源深山仙侣,而且两人只凭六指头陀一句话就此草草结合,在那时礼法束缚时代也是常人所办不到的。纫兰方面还是移樽就教,在世俗眼光看起来同私奔也差不多,可是讲起实际来,纫兰同游一瓢与其说他们是夫妻还不如说他们是师友比较为贴切,因为纫兰肯这里屈身相从离家别姊,完全为的是想跟游一瓢学内功正宗,作一个巾帼特出英雄。在游一瓢忽然同纫兰结合起来,却因为一见纫兰慧质天成一身秀骨,极可传授内功正宗的资格,既可作为修道良侣,将来也可帮助自己一派的道技,而且还存着待时而恢复汉室的深思,这几层一凑合,两人就缔结同心了。 果然纫兰教一知十,在雁荡仅居了十几年,非但武功大进迥异从前,而且竿头日进,渐窥练心养气之奥驻颜辟谷之术,几乎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两夫妻这样在雁荡隐居了十几年,游一瓢忽动游兴,想同纫兰云游四海物色几个佳徒,可以广大门户,纫兰也非常赞同。两人略事整束就飘然下山,游历天下。哪知这一下山,夫妻间生出极大风波,波谲云诡之际,竟将一对绝无仅有的情侣生生拆散。其实说来说去无非为一个情字!古今来让他一等一的英雄豪杰有几个能打破这情字的一关?游一瓢纫兰这样的超人也脱不了情字的束缚,所以连虚无缥缈的大罗神仙也尽有许多艳迹浓情,在人间传述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闲话休叙,且听在下慢慢道来。且说游一瓢同纫兰从雁荡天台转到浙江上流金华、衢州一带,每日游山玩水,渐渐走出浙江境界来到福建省的霞浦山福宁湾沿海一带。这一带大小岛屿星罗棋布,沿海居民都是渔户,无论男女,个个扬帆挂网象鱼一般在海涛起伏中随意出没,倒也别有乐趣。有一天夫妻二人从霞浦山走上望海岭,渐渐人烟稀少风景却渐渐优胜。这条长岭,横亘海岸,一面是海一面万嶂如屏,千岩竞秀,比较天台、雁荡别具一种空灵之胜。岭上万松夹道丘壑神奇,远眺南海空阔无边渔帆隐没翩如白羽。纫兰大乐,边走边摄口作声划然长啸响遏行云,隐隐与潮音和答。游一瓢一笑道:“你知道古人?12ゴ笥醒剩笏锏且恍ツ茏髁骰12ィ惺谴蔚裙Ψ颍罡叩哪芤恍シ缭票渖2u闪3涫狄彩谴恿纺诠x矗傻ぬ锞燮觯愦丝坛ばニ淠芄钠性叮次抻鼗厝屏褐簦缓舳觯10抻嘁簟!比依夹Φ溃骸罢庋道茨愣ㄈ坏毙谐錾牧耍畏烈皇阅兀俊庇我黄拔1014恍Σ2患词狈12ィ≈嫡馐绷饺艘炎呱献罡吡脶郏我黄八拿嬉豢矗醇嘟恢旰媳cに沈爸λ某鲆窦澳缎恚前倌暌陨现铮我黄耙话砹叫湟徽梗阆蟀缀滓话惴缮纤舍邸g『盟缮现Ω膳檀泶ψ憧扇萆恚阍谥i习沧吕矗依荚谙旅嬉布佳髌鹄矗鹆欢俚囊卜缮矶希窳艘恢η娉龅木薷砂胍邪胛缘耐我黄白笥蚁喽裕拿嬉豢矗蛏奖几耙焕牢抟牛椒缧炖唇篑怯桑鹑绮叫轷嬖破伞s我黄氨漳课w飨20衿鹄础0肷危黾齑轿6坪跆糜幸恢旨12牡纳粢∫范觯粝付澹鹑缬嗡眶量杖舳先粜r缓龆ジ呓ピ叮孟蟀肟罩蟹3鲶吓椭郑涂衫镎趴谝缓敉蛏较煊Γ瓜笄Ь暗型蚵肀继冢右运商闻鹂穹缰杵穑督铰次奘呵菝褪蘅翊芩囊荩对逗2ㄒ蚕笏孀耪鸬瓷巳缟健h依枷赶副嫒希髦舸涌诜4聪蟠犹於拢诓唤猓鲇痔酶髦稚艚ピ督ッ唬儆植ㄆ椒缰顾删采较衅鹄矗獾笨谡庵钟嘁粑淳氲赜痔皆洞i桔昴诎倌衿朊锕懿19啵淖派焦然叵煲斐t枚灰皇庇直湮г蛊嗑羧缙缢咂嗑斐#萌依忌裼舨谎铮我黄耙舶蛋挡镆臁:鲇痔蒙饔直湟慌擅衣簦娣缙促扛哔康停固怀錾雍未Ψ3觥s我黄巴依计靖咚奶靼肷危趴闯霾嗝嫔窖野胙锎堆碳嘎拼┝侄觯朴写迳崮q髦忠焐蚕笞云渲蟹3隼吹摹u獾笨谝焐偌牛戳碛幸徽笮《脑胫我黄靶Φ溃骸澳敲嫔窖卸ㄓ衅婢常颐呛畏凉ヒ豢础4笤家膊还咐锫罚潮阋部梢惶教降母髦稚舸雍味础!比依记∫埠闷妫胍惶骄烤梗饺艘馑枷嗤12匆黄肫硐率鳎硬嗝嫜虺π【蹲呦铝肜础?br /> 岭下面尽是一层层的山田,越过山田又是几层峥嵘石嶂,绕尽石嶂地稍平坦,露出一片松林。林外溪流潺潺,几只悠然鸭子在溪中浮拍自如。两人一看到鸭子,知已走近山村,忙穿过森林沿溪走去,曲曲折折走不到二里路,面前奇峰陡起层峦环抱,那支溪流,正从面前山脚底下汩汩流出,两人越过溪流,向一座岗峦脚下转去。不料绕出岗峦,景象大变。当前一座十余丈高的碉楼锁住山口,碉栅严闭寂无人影,两旁整整齐齐的砌着丈许高虎皮石的女墙,连山而起势如长龙。只望到碉后峰尖乱拥古木参天,却不知碉内是何景象。纫兰诧异道:“这儿还有这样雄壮的碉垒,却非意料所及,想必山中居民很是丰富哩!但是俺们在对面岭上,怎会见不到这座碉楼呢?”游一瓢笑道:“这何足奇,你此刻立在碉前也见不到那岭上,因为中间还隔着几层石嶂哩。看来此地藏风聚气形势天成,倒是个好所在。可借隐隐蕴藏着肃杀之气,其中虽有几个豪杰恐也非光明正大之辈,大约碉内并非良民。此地近海,或者是海盗首领占据之地也未可知。河水不犯并水,我们也不必流连了。”一言未毕,忽听得碉内角声大鸣夹着步履吆喝之音,游一瓢微一沉思,忽向岗脚几株合抱长松一指道:“俺们且到那树上暗探一下,碉栅内角声大起,定必有人出来,不是合围行猎就是操练娄卒,且看看是何人物再作道理。”说话之际碉内人声已渐近,似有无数人马涌出碉来。游一瓢一挥手,纫兰会意,两人同时略一飞腾,宛似一双点水蜻蜓,几个一起一伏便已到岗脚,直上松顶稳住身子,仔细向碉前窥探。半晌猛又听得噹噹锣响一阵吆喝,顿时碉栅大开,象潮水般涌出五颜六色一队队的人来。头一队排着十几个峥嵘壮汉,一色紫花布窄袖短衫红帕包头皂布裹腿,前面两个高举一对画角吹着呜呜怪响,其余荷着一对对的豹尾枪如风趋前。壮汉背后却涌出一队队尽是山精般的脚村婆,居然也包头扎腿腰挎蛮刀,鬓脚边还都插着一朵血红的山茶花,个个腆胸瞪目而出。远看去这群村婆足有二三十人,都不过二十左右。这当儿泼剌剌跑出四匹雕鞍鲜明的白马,骑着四个俏丽女郎,一律穿着一身菜绿的窄袖密扣裤袄,头上刘海齐眉,头发分梳两辫压着两个红绢蝴蝶大结,眉目如画。扬鞭出碉,同前队村婆相映成趣。 纫兰在树上正猜想这般不伦不类的人是何路道?忽见涌出碉外的一股人马倏的左右一分相对立住,中间让出一条甬道,猛的碉内又是一阵犬吠,呼的奔出无数凶猛高大的猎狗出来,后面紧跟着两匹赤炭似的骏马,头一匹却无人骑,只马背上踞着两只铁啄钢爪的巨鹰,后面一匹才驮着一个仪态非常、容光夺目的佳人,锦帕抹额翠当贴鬓,披一件紫缎贴金一口镜,微露窄窄蛮靴稳踏镫上,据鞍顾盼秋波流射,好不雍容气概。一出碉前略一指挥,便率领着四个俊俏女郎直趋队首,那群猛犬便在她马前马后摇尾追随等候号令一般。只见她樱唇微撮便发出一种尖锐峭利之音,余音未绝,丝缰一带,泼剌剌一马当先转过山脚,向溪边跑去。马后四个女郎带着鹰犬紧紧跟随,最后村婆壮汉轰雷似的一声激应又复合疾趋。霎时这一大队人马如卷残云般滚滚没入树烟岚影之中。 纫兰在树上看得出了神兀自猜不出是何路道,向游一瓢一招手先自飞身而下追向前去,游一瓢本想入碉一探,不料纫兰意在马上女子,只得也自飘身下来一同追去。两人脚下何等飞快,不一时已见前面人马左旋右转,趋入密林深谷之内,远望去丰草没胫怪石遮云形颇幽险,纫兰止步悄悄说道:“我们跟在后面易被他们觉察,不如从侧面岗上盘旋过去居高临下可以看个明白。”两人商量停当,一伏身从近身山脚飞越而上。可是并无路径,满山尽是荆棘,好在二人凭着绝顶轻身功夫,毫不犹豫裱襟一撩,飕,飕,飕!一口气飞出一片荆棘,才寻出一条窄窄的小径。从小径迂回曲折又越过几重岗峦,走上一座巉岩,岩上长松蔽日藤蔓引风,百鸟啾啁如隔尘世。两人流连一回向前一看,岩外一层峭壁拔地而起,不下二三十丈,与这边相离丈许,并不相连。走近岩边俯身一看,下临绝壑,形似夹巷,借着一线天光照向壑底,却正见那队人马宛如蚂蚁蠕蠕而动,又象一字长蛇蜿蜒走出。纫兰道:“这般人带着鹰犬,当然是出来合围打猎,但是到此绝壑里边是何意思?”游一瓢摇头道:“我们地理生疏不必妄猜,且看他们走向何处。” 两人一声不响看了半天,只见下面一群人马向绝壑深处走了一程,忽然向左一转,一个个连人带马竟从峭壁里面卷将进去。这一来把二人看得诧异非常!心想这般人是山精海怪不成,怎能穿壁而入?纫兰道:“我们既然到此,总须探个水落石出。不如我们飞渡到峭壁上面再看那边是何景象。”游一瓢抬头向壁顶上一打量,距离不过一丈远近,可是那边峭壁顶峰比这边还要高出好几丈,从顶至底天然如削,毫无借力攀援之处。两人沿着崖顶周围探了一遍,忽见对面壁上有一处倒挂着一株千年奇松,形如苍龙攫海丹凤朝阳,满身蟠着枝藤。藤梢枝枝下垂,又象龙髯凤尾随风飘拂竟荡漾到这边来。游一瓢大喜道:“有此飞梁便不必多费气力!”说罢略一整束,便腾身而起,直向那株崖松飞去,将近松树两手向上一撩便握住枝藤,即趁荡漾之势直上松背。两手一放身形一矮,恰正轻轻立住。再向上一看,距悬崖顶还整有两丈多高。游一瓢更不停留,两臂一分,双足点处一个旱地拔葱早已飘飘然立在崖上。低头一看,纫兰已按照自己的转法荡秋千似的荡上松背,转眼也飞到身边。 两人这样飞渡千仞绝壁,满以为居高临下可以俯瞰一切了。哪知一到崖顶,面前奇峰无数层层遮风蔽日,比立着的绝壁还要高过几倍,依然望不到碉内情形。两人一转身向崖上打量,尽是嵯峨怪石,除去那株奇松别无一草一木。两人从怪石上面飞越过去,却见里面崖下景象又是不同。层层的小山峰都是直上直下曲曲折折,仿佛重门垒户,半腰里都凿成盘旋登道钉着核桃粗的扶手铁链,向内的崖壁也一样凿着一级级的石凳。两人拾级而下,约到半崖忽听得崖下一片人声夹着山谷回响就象千军万马一般。两人慌缩住腿,俯身四面窥探。只见前面峰脚下现出一个天然巨洞,那般人马都从洞内飞奔出来,洞口满是倒挂藤萝,如果没有人马出现,不到洞口却不易看见。游一瓢低声说道:“俺们少见多怪。原来峭壁底下有这样深邃古洞可以出入,俺们初次从上看下竟疑心他们是山精海怪,岂不可笑。其实近海的山峰都有玲珑剔透的洞穴,俺们常游的天台黄岩一带都是如此。想必这种地方在上古都是海底,石质含沙易被海水穿透,到后来沧海桑田陵谷变迁,便成为绝壑古洞。许多海盗恶霸还借此聚赃亡命谋为不轨哩。”纫兰道:“俺们初在望海岭浏览四面景物还有点优胜之概,此刻一看这种穷山险谷实在一无可取。但是这般人不伦不类究系何等样人?而且此地亦非游猎之地,这般人到此又来干什么呢?”话犹未了游一瓢忽把纫兰衣襟一拉,低声道:“莫作声,你看他们演起阵法来了。” 纫兰急俯身举目看去,只见下面一群村婆一齐拔出腰刀,壮汉们拿着豹尾枪向四面散开,个个鹭行鹤伏分榛披莽,朝那重门垒户危岩砂石脚下步步走去。几十头巨犬也昂首四嗅如有所闻。这时那马上佳人已脱去外氅,露出一身艳丽俐落的行猎服装,腰中一条妃红色汗巾挂着一把长剑,背上又斜系一条皮制腰带插着十几把亮晶晶的柳叶飞刀,玉掌连挥东指西点,似乎命令那般壮汉村婆依令行事。还有四个俊俏女郎,一个个手挟弹弓卓立马背,紧紧护着马上佳人看风行事。这一大队人马除去马上佳人娇喉呖呖指挥一切,其余都鸦雀无声如临大敌。游一瓢、纫兰立的所在正在这般人背后,相距虽只一箭之路,高出约有十余丈,却看不透下面这般人嘴内捣着什么鬼?虽然是打猎光景,但除出前面怪峰脚下重门垒户的一条曲折窄径,其余四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危岩陡壁,有何野兽飞禽可猎?正在看得不懂,猛听得窄径上面半腰陡峭处突然一声巨震,一块砂砖般的磨盘巨石骨碌碌崩下一块来。一块方下,接着大块小块象冰雹般抛下山来,同时黄土如雨随石而下弥漫山谷,宛如石雨之中又起了一阵烟雾。下面一般村婆壮汉发声大喊,从烟雾中拼命向后奔逃。一时犬吠马嘶狂喊惊呼,夹着山石抛下轰隆不绝之声四面山谷回响,格外石破天惊地摇山动,便象前几座高峰一时崩陷一般,连游一瓢、纫兰也吃了一惊。却又听得对面山腰一阵(口桀)(口桀)怪笑声如裂帛绝非人音,便知有异。再低头一看,下面那卓立马背的四个女郎已发弹象雨点般向崩石象连珠打去,那马上佳人也从鞍上摘下硬弓羽箭帮同射击,顿时弦镝争鸣呼呼怪响。经这样一阵箭射弹打,对面山腰中怪音顿寂飞石亦止,崩土变成烟雾也渐渐清爽起来。却看清峰脚径口横七竖八鲜血淋漓被石子压死了好几个村婆壮汉,有一只巨犬奔避不迭,也被石块打得半死不活倒在榛棘丛中。马上佳人看得死了这许多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铮的一声掣剑在手,一马当先直趋窄径。不料同时窄径深暗处又是一声怪吼,突然现出一个身长丈余通体雪白的大怪物来,望见那怪物头有巴斗长发披肩,两只碧荧荧怪眼宛如两盏明灯青光四射,衬着血盆大嘴,啮牙一咧嘴奇凶极丑,竟高视阔步走将出来。这般村婆壮汉看到这样奇形怪物,只吓得往后倒躲,几十头猎犬、几匹骏马也吓得骨软筋酥动弹不得。那马上佳人一看情形不对,慌忙指挥四个女郎同自己一一跃离雕鞍跳在地上,一面口中命四女郎约束村婆壮汉退向原进洞口,一面早已把背上飞刀拔在手内。一看怪物却也狡猾,踱到山径路口便昂然立定负嵎自固,只两只碧绿怪眼荧荧注着吓软的犬马咧嘴傻笑,腥涎四垂形状非常难看。佳人恨极一声娇喝觑准怪物的胸腹飕的一飞刀掷将过去。哪知怪物真够凶恶,它也不识飞刀是何物,只伸出巨灵般的茸茸爪毛向空一抓,便把一把飞刀抓住。佳人大惊!慌一退步,使出全副本领把背上十几把飞刀左右开弓连珠并发,向怪物上下要害猛掷。不料怪物连连怪吼,两只雪白毛手一阵乱抓,竟把它一连抓住几把,有几把明明中在身上,无奈毛厚皮坚竟一齐滑落难伤分毫。最奇那怪物还善于模仿,它看得对方把一把争光耀目的东西流星似的掷将过来,非常好玩,竟也投桃报李,把手上抓的飞刀照样还掷过来。它这样一还掷虽没有准头,可是力大劲足,飒飒有声,万一被它掷中,立时一个透过窟窿。幸那佳人功夫不弱,施展纵跃巧小功夫一一用手接住。本来背上飞刀一齐发罄,万不料怪物会还发过来,趁此随接随发总想制住怪物。谁知她接得快发得忙,它也两爪不停接着便发,这样一来一往,一个佳人,一个怪物,在那穷山荒谷中耍起飞刀来,而且越来越疾,宛如两串银梭半空交织,倒是绝世难逢的奇景。非但后面村婆壮汉看得目瞪口呆,连崖上游一瓢、纫兰也看得几乎喝起采来。 纫兰仔细观察,佳人已有点身法散乱应接不暇起来,意欲下去助她一臂,却看不出那怪物究竟何种怪物?恰好游一瓢已明白夫人意思,回头悄悄嘱咐道:“那怪物是积年人熊一类。力大无穷,比狮象还凶猛百倍,只可智取不能力敌。”两人说话之间,那位佳人已象力尽神疲步步往后倒退。那怪物却一声大吼蹒跚而出,一出峰前便先把相近的一匹骏马攫在手中,两爪左右一分立刻鲜血淋漓撕成两片,张开血盆大口一阵大嚼啯啯有声,刹时把一匹千里良驹连鞍带骨吃在肚内。一抹大嘴昂首怪叫长毛飞立,便向那佳人追来。那般人吓得抱头乱窜,没命的往洞内钻去。那佳人同四个女郎也心胆俱裂勇气全无,只想寻路逃命。偏偏洞小人多,被那般村婆壮汉争先一挤,急切难以人洞,想飞上危崖栈道,怎奈距离尚远,怪物业已舞爪追来。正危急间,忽听得一阵风响半崖上飘然飞下两个人来,一落地现出丰姿绝世的一男一女正挡住怪物来路,那两人一落地竟赤手空拳迎上前去。怪物看见有人送上口来,一阵嗥嗥怪笑,两手乱舞便来拥抱。一男一女未等毛爪近身,霍的左右一分,一矮身各人拿住一只毛腿齐喝一声:“倒下!”只听得訇然一声巨响,怪物四爪临空倒在地上,怪物一倒两人早已远远跳开。那怪物这一跌跌得不轻,身体又笨重异常,扎手舞了好半晌才一骨碌滚过身来一跳而起,全身一抖,震天动地的一声大吼野性勃发,把身边磊磊大石手抛足踢满天飞舞。有几块磨盘巨石反跌下来打在怪物自己头上,益发震得它怒火千丈连连怪吼,竟把大小石块送到嘴上乱咬乱啃,经它巉巉獠牙一嚼立时粉碎!愈嚼愈怒乱蹦乱跳,沙石飞扬,立的所在跳成坑穴,兀自无休无息跳荡不止。这时一男一女又飞上岩腰含笑静观,一面向那佳人挥手示意叫她们远远避开,免被飞石击伤。那怪物自己跳荡得顿饭时光似乎也有倦意,渐渐两眼惺忪蹲在坑穴内休息起来。 第二十八回 海市蜃楼 扶余通秘道 荒岛绝壑 姽婳作元戎 这时岩腰上一男一女却又倏然飘飘的又飞下身来,各人捡起地上石块雨点般向怪物掷去。经这样一撩拨,怪物又蹶然跳起发起威来。此时身边石块已被它抛尽,却向地皮出气,四爪齐施,把斗大土块四面乱抛,霎时被它刨成极深极大的一个陷坑。这样长大的怪物,竟隐在坑中看不见了,而且坑内渐渐土块不飞,鼾声大起,原来怪物这番真个力尽精疲竟倦极而眠了。这一幕怪剧,只把那佳人同尚未钻进洞内一般人个个看得莫名其妙?那一男一女却缓步走向坑边点头微笑,然后走近前来。佳人慌裣衽施礼殷殷致谢,并展问邦族。纫兰看那佳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生的明眸皓齿体态轻盈煞是可爱,便说明白已同游一瓢姓名,夫妇游历到此偶然遇着怪物,很是危险,所以相助一臂。那佳人一听纫兰说出夫妻二人姓名似乎一愕,一对水汪汪的杏眼转了几转,顿时满脸春风向二人谢了又谢,说了许多佩服仰慕的话。 纫兰听她一副娇滴滴的喉咙并非福建本地抉舌之音,竟是江浙口音,便拉着她的手转问她姓氏和此地情形同那怪物缘由。那佳人含笑说道:“贱妾复姓司徒,小字筠娘,祖籍扬州。世代经营海外商业,薄有资产。到先父手上,看到此地是紧要海口可以屯积货物,地形也着实不错,便利用这百笏岩深邃峻险把周围几座山岗圈买下来,筑起碉堡房屋作个出口屯货之所。不幸父母在数年前相继去世,只剩贱妾兄妹两人继续先父商业,索性移家至此,以便就近管理经商海舶。这几天家兄同拙夫有事远出,只留贱妾一人料理诸务。不料家兄出门的第二天,就是前天,忽然管事人来报,说是锁龙峡粮食库突然失去了好几十包白米,连四个看守粮食库的人都失踪,却见峡口有一堆白骨同几件号衣几双破鞋,零零落落丢在独松崖下面。”筠娘边说边向怪物出现的那条窄径一指道:“这条山径本是碉后秘道,进去非常曲折,可以通到碉内,我们粮食库就在其中,两位下来的这座危岩,就叫独松崖。当时贱妾一听管事人报告,就知道此地出了猛兽。可是从先父手内直到现在,因为这峡内都是怪石,树木不生,四面又是几十丈的峭壁,连飞鸟都不敢飞下来,生兽益难存活,所以我们出去打猎,总不到这地方来。那粮食库还是先父亲手建筑的,藏进去各种粮食,从来也不去细细点查。那失去几十担白米,因为运到武夷山去,特地装好麻袋,放在库门口,所以一看就知道失去。照这样情形,库内各种积粮,恐怕失掉不止这一点呢。前天听到报告后,立刻率人从碉后寻来,谁知这怪物也有点机谋,不知何时它搬运许多碣碑大石把通碉内的一条秘道给堵死了。贱妾一看秘道堵死,就想到这怪物非同小可,不能不慎重一点,又想幸而秘道堵死,否则这怪物窜进碉内,老少几百口人岂不尽遭毒手?到了今天率领多人,决意把这怪物除掉。哪料这怪物竟这样厉害周身刀枪不入,伤了这许多人。如果没有两位相助,如何制得住它!两位这样惊人本领,实在令人感激又佩服。但是这怪物究系何种兽类,还要请两位赐教一二,以启茅塞。” 这一来,纫兰倒答不出所以然来,慌向游一瓢以目示意。游一瓢自从同筠娘觌面以后,始终没有开过口,这时正暗自琢磨筠娘自称经商的来历有点可疑,忽见纫兰被人难倒,要自己解围,微微笑道:“这种怪物愚夫妇也是第一次遇见到,据我猜想,就是古人所说‘木石之怪魍魈,的一类。后来因为古人有一怪字,便把它当作妖怪一类,其实便是人熊如狒狒一类猛兽的变种。凡是这一类猛兽,凶猛虽是凶猛到极点,可是性喜熟睡,一经睡熟轻易不会醒转。云贵一带猎取人熊猩猩一类的东西,法子甚巧,有时故意把上好的酒摆在它出来的路口。让它尽量吃醉,格外容易睡熟,便活捉过来。愚夫妇初见这怪物,一时也想不透是何种猛兽,不过看它形状宛似积年人熊,又看得诸位危机一发,只有仿照猎熊法子试它一试。故意撩拨得它怒性勃发,让它自己倦极而睡,便可无事了,这也是误打误撞,哪能算得本领呢?但是这类猛兽,都产在边塞苗疆一带,想它虽在深山密谷,若是内地,怎会生此猛兽,这倒有点不解哩。” 筠娘听了游一瓢这番话,沉思了半晌,点头道:“游先生的话一点不错,此刻贱妾被游先生一提,想起幼年的事来了。先父平生没有所好,只爱养猴子玩,因为足迹遍海外,各处搜罗来异样猿猴实在不少。有一年从外国携回来一个全体白毛猴儿,形状也不过象三岁那么大。还记得先父说,这猴儿与众不同,究竟属于何种,要养大以后才能分别。第二年先父故去,这白毛猴儿忽然在先父死后挣断锁链,逃得无影无踪。当时也不在心上,此刻想起来,也许这怪物就是逸去的白毛猴儿哩。”游一瓢随口答道:“也许是的。”心里却暗想这怪物养得这么大,当然是粮食库里的积粮吃大的,但是吃了这许多年,被怪物吃的粮食也不在少处,怎的一点不知道,用到现在才发现出来?这样就可想到这峡内粮食库积粮之多非同小可。一个漂海商人又非经纪米商,屯积这多粮食有何用处?还定要藏在这样深密峻险处所为何主意?又据她说的所失去的几十包白米,原想运往武夷山的,但武夷山非买卖之地,老远运去这许多米又是什么意思?这几层可疑地方,游一瓢暗自在肚内转了一转,益发瞧料几分了,却向筠娘说道:“现在怪物睡在坑内,一时不易醒觉,趁此可以设法处置。愚夫妇尚要赶路,就此拜别,改日尊夫令兄归来再来登门拜谒便了。”筠娘一听两人要走,慌一把拉住纫兰道:“两位且请少留,听贱妾奉告一言。此地虽是福建省管辖地面,我这自成村落的百笏岩也可算得一个化外扶馀,轻易不同外人来往,也没有佳宾贵客莅止,何况你两位神仙般的人物英雄般的本领,越发如空谷足音了。不要说承两位今天救危除怪一番恩德,就算没有这层,既蒙驾临总算有缘,岂容不尽地主之谊。何况日已沉西,沿海一带并无宿处,怎好敢忍心教两位露宿海滨呢?拙夫同家兄不久便回,倘然能够会着两位,不知怎样钦佩高兴哩!务请不要见外,暂在敝处盘桓几时让贱妾也可稍尽寸心。待贱妾把这怪物料理后,立刻陪两位到敝堡内赏鉴一下,务请两位赏个面子俯应吧。” 这一番话说得情深款款面面俱圆,头一个纫兰就愿意了,嘴里回答怎好叨扰,眼珠却向游一瓢飘去。恰好游一瓢面子上虽做出立刻要走的样子,心里却巴不得想进调去,好探个着落,就此趁波收帆略微谦逊几句答应下来。那知筠娘挽留他们也非好意,只有纫兰却是实心眼儿还把筠娘看得十分投契哩。当下筠娘听得两人应企暂留喜形于面,却向游一瓢道:“这怪物虽然睡在深坑内,周身刀枪不入,一时要制死它却也不易,不如就在这坑内把它活埋吧。”游一瓢微笑道:“活埋也不容易,土石抛下去就把它撼醒了,一撼醒就能跳出土坑,非但活埋不成,又要费一番手脚才能制死它。我留神看它时时用毛手遮掩脐眼,脐上毛也不多,定是它的致命之处,用宝剑对准脐眼刺进去定可成功。”筠娘一听便把手上宝剑一横,金莲一点纵向坑边,四个俊俏女郎也跟了过去。到了坑边低头一看,那怪物在坑底缩做一团抱头大睡。既然缩做一团,肚脐绝不会外露,何能下手刺入?弄得筠娘没做理会的,心想人家把怪物制住,我们依然不能置它死命,未免太让人家看不起。柳眉一挑,不管刺得进刺不进,提起宝剑单臂攒劲,用尽平生之力,觑准怪物脑袋猛的刺下喝一声着!说时迟那时快,一声着方出口,只听得啊哟……啊哟……卜通……几声,一个娇伶伶的身躯滚落坑内去了。 你猜这几声怪响是何缘故?原来筠娘寻不着怪物肚脐又恨又愧,猛可里用剑向下一刺。哪知怪物的头比铁还硬,宝剑刺在头上咔嚓一声,竟从怪物头顶滑向身后。这样一滑,筠娘上身本来探着,用力又猛,一失手身子往前一冲失了重心,一个收脚不住,嘴上啊哟一声,接着卜通一声响,整个身子掉下坑内。那怪物经她猛力一刺虽未刺进,却也觉着头上一阵剧痛吓得惊醒过来,未及睁眼便拚命一纵,纵出坑来,这样一个跌下一个纵上,来了个鸠鹊换巢。这当口,立在坑边的四个俊俏女郎吓得魂灵飞越大声娇喊起来。却见飕飕飞来两条人影比鸟还疾,一落地正在怪物左右,只在怪物面前一晃便又纵了开去。怪物被两人这样一撩拨,大吼一声飞步便追。怪物一离坑边,坑内飕的一声纵上一个人来。四个女郎惊魂乍定,一看筠娘纵上坑来,又是髻落发散泥土满身,兀自面红气喘心头乱跳,四个女郎慌趋前代她盘发拂土,一个又跳向坑内拾起宝剑交还与她。筠娘略按心神抬头一看,只见游一瓢、纫兰两人已把怪物引到前面峰脚下一块平地上面,两人在怪物前后左右纵跃如飞宛如穿花蝴蝶。那怪物连声怪吼,伸开两只大毛手团团乱转宛如小孩捉迷藏一般,只捞不着两人身子。猛见游一瓢身形一矮贴地如流,待怪物神注纫兰之际猛一进步,骈指如戟向怪物脐眼点去。蓦地一声惨叫,接着震天价一声响倒卞一堵山墙似的,怪物已扎手舞脚的倒在地下挣扎起不来。纫兰过去提起莲翘又向肚上一跺,怪物经她一跺突然一蹦几丈高落下来,一声惨叫直挺挺死在地上。筠娘又惊又喜,带着四个女郎奔近前去一看,怪物脐上激箭似的射出一股飞血来,齿牙外露巨眼暴突,眼角口边都沁沁流出血来,比活时还可怕。筠娘慌举手向那洞口一招,村婆壮汉连那逃出洞口去的一齐飞跑过来。筠娘立时派了一拨人,把峰脚下几具人尸犬尸合怪物尸首一齐抬出洞去埋葬,留下一拨人作为先队向重门垄户的窄径进去。 筠娘带着四个女郎同游一瓢、纫兰随后走入窄径,游一瓢边走边留神,窄径座落都是几十丈的峭壁,抬头一望只露崖顶一线天光,却又曲折异常,宛如走进八阵图中,一高一低走了半晌,忽地豁然开朗,露出一片广场,广场周围依然危崖环抱寸草不生,却在四周崖脚凿成蜂窝般的石室,一望过去不下百余间。每一石室都装着一寸厚的木板门,门上编着东西南北天地元黄的号数。筠娘指着石室笑道:“这就是先父手造的仓库。”游一瓢暗想这样天造地设的处所,就藏着千军万马也未始不可。说话之间已穿过广场,又走入一条长长的黑暗窄径,两面依然是危崖峭壁,却比进来的窄径宽了几倍。远远就听到先队的一拨村婆壮汉呼噪着搬运怪物堵塞的山口,许久才把石头搬尽。天光射入露出路口,似乎是个喇叭形越走越宽。游一瓢夫妇跟着筠娘走完山径,一出路口水声潺潺,一片溪水阻在眼前,溪那面两峰并峙形如两面大旗,中间一条坦道也筑着一座扼道碉楼同堡前相仿。 游一瓢正暗想当前数丈阔的一条山溪,溪上并无桥梁,这般人如何进出?筠娘已迈动金莲直趋溪边,从腰上解下一支银角呜呜的吹了几声。那碉楼上人影一晃也吹了几声画角遥遥相和,角声末绝便听得溪中哗喇喇山响隔着辘轳声,霎时从溪底绞起一座飞桥来,铺在水上宛似卧龙,仔细一看,原来是用最粗毛竹铁索穿成的。一般村婆壮汉早已一阵风似的牵着鹰犬马匹渡了过去,筠娘同游一瓢夫妇也款步渡过走入两峰之间回头一看,那座飞桥早已沉入水底无影无踪了。游一瓢暗暗点头,也不多问,渐渐走近碉楼猛听得又是一声画角几声吆喝!碉门大开涌出无数壮汉,同到碉的先队肃然站住分立两旁。 筠娘从百笏岩走入窄道早已弃马步行,此刻却向左右略一示意,便牵过三匹骏马。筠娘向纫兰、游一瓢道:“进碉以后地面平坦,到舍下还有几里路程,请上鞍代步罢。”夫妇二人也不谦逊,三匹马泼剌剌跑进碉中。碉内丹枫浴日苍松夹道,一派清幽之象,峰回路转屋脊如鳞,也有市镇也有桑麻。路上来来往往不论男女老幼,一律包头扎腿短衣佩刀,可算得一个武装桃源。三人迤逦行来走上一条铺沙坦道,两旁阡陌纵横四面峰峦环抱,坦道尽处矗立着一座青石牌楼,走近牌楼抬头一看,中间凿着六个斗方大字“鱼壳大王故里”。游一瓢吃了一惊,暗想当年鱼壳大王名震朝野的侠盗,人人传说他的巢穴筑在海底,官厅因此奈何他不得,怎的此地算他故里?忖度之间已越过牌楼,马前景象又变,一座奇峰高耸云霄,峰腰森森松林之间露出一层层重楼叠阁,辉煌映日富丽非凡。正想启问,筠娘丝缰一带已向峰脚转去,两人跟着又走了半里光景,忽然现出一所大厦,粉墙百仞密布蒺藜,中间一座门楼也是金碧辉煌景象万千,门楼下面开着两扇铁叶大门,左右排列着十几个挎刀大汉。 筠娘一到门口一跃下骑,后面跟着的村婆慌趋前替游一瓢、纫兰扣住马环,恭请下马。筠娘在先领导肃客入门,两旁挎刀大汉个个垂手唱喏。游一瓢夫妇走进门来便是一条长长甬道,甬道尽处一所巍巍高厦却把窗户关得严丝密缝。筠娘不向大厦走去,走到甬道中间一转身步入右边一座垂花门内,两人随后跟入,却是一个射圃。穿过射圃,假山玲珑,游廊曲折并到一所水榭,才打起软帘揖客入座。游一瓢略一打量室内,周鼎商彝奇珍宝器罗列满目,没有一件不价值连城,就是地毯窗衣也是饰玉缀珠锦绣夺目,两人暗暗惊奇。这当口筠娘却告罪进内更衣去了,另有几个垂发美婢献上香茗细点悄然侍立。两人四面鉴赏了一回正想讲几句话,忽又姗姗走上两个雏婢,手执纱灯请游一瓢夫妇入内室谈话。 这时天已昏黑,内外点起珠灯宝蜡明如白昼。两人随着雏婢走至一处,却是一所什锦排窗的抱厦,画檐雕栏映着五色角灯益形奇态异常。抬头一看,筠娘己非马上装束,换着轻裾长袖翠羽明亮,携着一位雪肤花貌娇艳绝伦的女郎停立阶前恭迎佳客,身后粉白黛绿的侍从不计其数。游一瓢尚未登阶已闻得异香触鼻如入花国,在纫兰原也是玉貌佳人,但十余年隐居以后,早已摒却铅华不御锦绣,此刻到了这等处所,自觉夫妇二人宛如野鹤闲云格格不入。可是主人情重又与筠娘契合无间,便也坦然登阶谦让入室。哪知一到室内,宝篆凝香画屏障目,早已罗列绮筵肃客入席。夫妇二人也无从逊谢,只好随遇而安。大家安席停当,筠娘敬过一巡酒,才指着同席女郎说道:“这位是先父义女、贱妾的闺伴,复姓上官小字湘魂。才十九,却学得一手簪花妙格,练得一身上乘剑术。贱妾钦仰两位,所以请我这位义妹作个陪客。”湘魂听这样一介绍满面娇羞,轻轻啐道:“座上两位是绝世英雄,我们正好求教一二,怎的自吹自擂起来,岂不令妹羞愧无地?” 纫兰细看湘魂神态虽比筠娘娇丽,但眉目之间带几分妖艳,只略微称扬几句便同筠娘畅谈起来。筠娘有问必答口似悬河,一派豪爽之概,却正投纫兰脾胃。她们两人这样一畅谈,把游一瓢生生冷搁一边,弄得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暗自打主意,偏偏那位湘魂不甘寂寞,找出一番求教武功的话来向游一瓢殷殷攀谈。游一瓢照着孔子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的古训也只有问一句答一句。 酒席间四个人谈了两对,纫兰忽然想起路上看到的牌楼便问筠娘道:“石牌楼敕着鱼壳大王故里,想必这百笏岩是当年鱼壳大王的巢穴了?”筠娘秋波一转微微笑道:“两位是义气深重的大豪侠,贱妾不妨从实告诉,不瞒两位说,鱼壳大王便是贱妾的先父,也是湘魂妹子的义父。”纫兰游一瓢齐声道:“怪不得两位武学高强,原来渊源有自。最难得的是这奇险绝幽的百笏岩便藏千军万马也无人知道,不料令尊升天以后被两位一整理,倒成为世外桃源了。令兄想也是个了不得的英雄,还有尊夫定也是一位英雄,可惜远出不能一会。”筠娘慌接口道:“家兄同拙夫早已弃武从商,一点防身微技怎当得两位夸奖?”游一瓢又听她说到商业上去心里暗暗好笑,心想大盗子女会变计学商,倒是奇闻。况满室奇珍异宝富埒王侯,不做强盗也可吃着不尽,居然还要屯积居奇同市侩争利,愈不能不令人无疑了。纫兰同筠娘说得投机,却理会不到这些地方。 四人谈谈说说席酒吃完已经起更,筠娘却留住纫兰在自己卧室联床共宿,送游一瓢到外边一间书室安息。游一瓢走进书室,把侍候人等打发出去,自己掩门盘膝静坐了一回,忽的一运气把室内几盏明灯吹熄,放下帐幔假作安睡样子,却蹑足走近窗口向外探看。只见窗外一带万字走廊挂着几十盏垂苏八角风灯,照见廊外一层层的玲珑假山,种着几株桃花,天上一钩寒月笼罩着飞楼杰阁,恍疑广寒自居。游一瓢无心赏景,一看四面无人,推开一扇窗户,飞身而出,纵上假山顶上四面一看,进门当口见到那座宫殿式大厦兽环高耸,便在走廊左首。双足一点飞到廊顶,一垫足又从廊顶使了一手燕子钻云向那座大厦屋顶飞去。立定身四下一望,好大的一所房屋,楼台亭榭不计其数。 原来这所房屋整个建筑在一座高峰山腰之中,从山腰直达山顶都衔接着一层层的重楼密室,却把一条山溪引入作为池沼。十丈高的粉墙齐山根围住,宛如玉盘围腰。游一瓢正在细细打量,忽听鸾铃声处,大门口一阵呼喝,拥进许多高大汉子,有几个扬着火把,其余扛的抬的搬进许多箱笼物件。最后大踏步走进两个伟岸丈夫一色红呢风兜风氅。因在夜间距离又远看不清面貌,这般人从甬道直趋入大厦,只听得下面呀的一声门响,那般人直进大厦去了。游一瓢回头向内室望去,正看到许多丫环提着宫灯拥着两个佳人飞步而来,似乎就是筠娘和湘魂。却见她们从一条鹅卵石径,向大厦里面进去了。游一瓢一想,进来两个伟岸丈夫定是筠娘的哥子同丈夫回来了,怎的不进内室,反而筠娘同湘魂一齐出来也到下面大厦内呢?难道已知内室有女客留宿么?心想跳下去暗暗探看一番,却因大厦前后有人络绎来往,倒有点不便下去。半晌,又见筠娘湘魂挽手的率领着一般丫环仍回内室去,来往的婢仆们也各自散去。大厦前边依然静寂无声,却未见筠娘的哥子同丈夫出来。游一瓢看得疑惑,两臂一振从七八丈高的画檐上飘落大厦背后。侧耳一听,屋内一点声音也没。只从窗格孔内射出几缕淡黄灯光,几扇红漆贴金的落地屏门早已紧闭,当中门环上一具黄澄澄的头号大铜锁。游一瓢看到这具铜锁却诧异起来,明明她的哥子同丈夫在内,怎么锁了起来?游一瓢把大厦四面踏勘了一遍,越发称奇不止。原来这所大厦周围十余丈宛如一颗方印,与别房并不相接,左右两面也无侧门。最奇后面加锁还不算,前面也照样一具铜锁锁着,游一瓢不由满腹狐疑起来,回头一看大门门楼上似乎有守夜的更卒,慌又绕到屋后。抬头仔细一看,八扇落地屏门上面还有一排雕花门窗,顿时计上心来,一个旱地拔葱直向廊檐大花板顶纵去。左臂一举两指一钳,便把整个身子吊在上面,腾出右手轻轻把一扇小窗推开,探头一看,大厦内空洞无物,只见中间设着一座佛龛,面前从梁上吊下一盏镀金嵌宝缨络缤纷的长明灯放出一道淡淡的黄光,照出四根蟠龙舞凤的通天大柱,除此之外并无别物。游一瓢看得吃了一惊,明明看见她的哥子同丈夫还有扛抬箱笼的一般人走到此间,怎会无踪影?心想横竖屋内无人,何妨进去踏勘一番。主意打定,两足一起便穿进窗内,一提起背脊点壁顺势而下,一落地,脚尖点地鹭行鹤伏,把屋内四角勘了一遍,却看不出什么机关。再走到中央借着中间那盏长明灯光向佛龛望去,龛内供着一块二龙抢珠雕金朱漆牌位,写着鱼壳大王神位,神位前香炉烛台之外色色讲究。是很大的一所敞厅,除了佛龛长明灯之外别无余物,格外显得深奥空阔。而且那两个伟岸丈夫同许多大汉进来以后,何以绝无踪迹呢?游一瓢一个人静静地思索了一回,兀自想不出所以然来。偶一抬头看到中间四支抱柱粗大异常,大约两个人还抱不过来,心想这样木料倒也不易寻觅,如果是梓楠却值不赀。无意之间手指轻轻弹了几下发出橐橐之声,似乎柱心中空,猛然大悟!知道柱中定有机关,地下定有秘室隧道,回来的一般汉子定是绿林角色,或者分赃厅便在地下,而且柱上蟠龙舞凤定藏着启闭机关。正想伸手到雕刻的龙上摸索,蓦地听得身后屋角落里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真把游一瓢吓得不轻,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来。 照说象游一瓢这种人艺高胆大气定功深,何至于吓得如是?其实不然。俗语说做贼心虚,这句话包蕴很深的道理。无论做贼如何强悍事主如何软弱,做贼的总存着几分心虚。事主梦里说句梦话或者打个呵欠,往往把贼吓跑。因为心虚就是理亏,理亏的人总是提心吊胆容易受惊,从做贼推想到做人都是一条理。象游一瓢原来没有把这般人放在眼里,可是自己在碉内做客,人家诚惶诚恐的待以上宾之礼,只因一念好奇,半夜三更翻墙跳屋的来偷窥人家秘密,虽自问并非做贼,可是一经被人发觉,举动上便欠光明,理路上便说不过去。漫说人家是盗穴贼窟吹绉春水,干我屁事。所以游一瓢伸手摸索龙头当口,万不料屋里有着人而且卟哧的笑了出来,未免吓了一大跳,慌缩手转身一看,不觉又把智勇无双的游一瓢看呆了。你道为何?原来屋角的人并非别人,便是同席吃酒殷殷求教的上官湘魂。这时装束大异,脂粉不施蛾眉淡扫,益显得肌里莹澈绰约如仙,一道光可鉴人的青丝只松松的挽了个麻姑髻,身上穿着薄薄的一套银灰素缎紧身密扣夜行衣,下面穿着一双狭狭的鹿皮挖云小蛮靴,胸前斜系着百股五色丝绦打了一个蝴蝶双飞结,背住一把七宝攒嵌三尺有余的剑鞘,剑镦上一挂垂穗,跟着下面一双小蛮靴一晃一晃走近前来,长眉一展秋波欲活,喜孜孜的悄悄说道:“游先生兴致不浅,我的幸福也不浅。”突如其来的说了这两句,两只秋水如神的妙目贯注在游一瓢面上又嫣笑起来。游一瓢起初有点心里不安,看得湘魂并无恶意略自放心,但听她说了这两句一时愣愣的摸不着头脑,却暗想孤男寡女深夜相处暗室,实在不妙!一时却又难以脱身,转念凭自己这身功夫,怎么她跟踪进来竟会不觉?湘魂看他神情不属早已雪亮,瓠犀微露低声笑道:“游先生不必多疑,我本来秉一片至诚想来拜师的。不料走下室内台阶,远远望见这外而廊顶上挂着一个人,一转眼已飞入上面小窗内。我起初不知是游先生,心想这人本领实在了得,想是在外面露了马脚,有人聘请能人跟踪进来索取财宝的。慌回转寝室穿好夜行衣服带好兵器,开了侧面机关悄悄进来一看,却是游先生,便放心了。看您似乎知道底下有地室四处搜索不出摸到柱上,柱内无非安着地室千斤闸的几支铁链罢了。” 湘魂说到此处差不多已把碉内实情和盘托出,游一瓢猜想的一点不错,不用问,此地人当然承着鱼壳大王的衣钵了。游一瓢索性也把在百笏岩制住怪物时候就疑心不是巨商行径,进岩来步步留神格外明亮,一时好奇到此参观一下。照江湖规例,暗暗窥探实在不应该的,只有请上官小姐包涵一下,说罢便深深一躬。湘魂慌退在一边连连摇手道:“游先生千万不要多礼,我也是寄寓在此,就是此地主人对于游先生怎敢开罪?换了一个人我也不敢对游先生细说此中秘密的了,这层请你千万不要挂在心上。倒是我有一桩心愿,务请游先生俯允才好。”游一瓢慌问:“何事见教?如能为力,自应效劳。”湘魂抿嘴一笑道:“效劳是不敢当的,这事在游先生又是绰绰有余的,我不是说过想来拜师的话么?这且慢提,现在先把我的身世禀告一番。”游一瓢听她有拜师之意,而且想长谈起来,万一被人撞见岂非瓜田李下难脱嫌疑?正想设法脱身,哪知湘魂樱口一张已词锋汩汩而出。 她说自己父亲母亲是鱼壳大王生前的大臂膀,却死在鱼壳大王以前,那时湘魂只九岁。鱼壳大王感念旧交收为义女抚如己出,从小同筠娘友爱异常。等到鱼壳大王一死,所有部下由他大儿子即筠娘的哥子继承父志统率所部,人人称他为飞龙岛主。因从此处霞浦十余里海面上有座绝大的海岛叫做飞龙岛,岛内有一条极长的隧道从海底直通到此处,这条地道还是当年台湾郑芝龙进窥中原时候秘密建筑的!后来鱼壳大王占据飞龙岛作为基业,大兴土木,发现这条海底隧道,探出一直通到此处的百笏岩,又看得百笏岩是个形势极好的通陆要口,索性重新修砌一番。乘便把百笏岩也整理一下,建筑起许多房屋碉堡作为飞龙岛第二根据地,有家眷的部属分了一半到百笏岩驻守起来。表面上一样种田捉鱼是个安善良民,一经鱼壳大王传令下来便集成一支精兵,直到飞龙岛主手上还是如此。好在飞龙岛孤悬海外,百笏岩也幽险深藏,轻意没有外人涉足,官厅只求无事,益发不敢打草惊蛇,十几年来倒是一帆风顺。湘魂又说:“这位飞龙岛主野心极大,比鱼壳大王还凶狠十倍。结交了许多海陆各路英雄,遇着机会想效法郑芝龙大做一番事业。但据我愚见,满清已根深柢固,人心又耽于安逸,恐怕难以动摇。万一中道崩溃,连这点先人根基都难保全了。而且飞龙岛主还存着非份之想,时时对我露出轻薄之态,我又是寄人篱下别无骨肉,又恨自己武艺浅薄难以保全自身,时时心里存了不安的念头,却又不便说出来。今天难得义姊邀两位到此,席上恭聆高论,心里已佩服得无可言谕,临睡时候又从尊夫人口中得知先生是个绝世奇人,便是尊夫人本领也是先生教诲出来的,益发令我心折,便存了拜师之念。又恐怕两位明晨就要别去,急得我连夜偷偷出来拜求先生,可怜我一个寄身盗窟的孤女,念我一片至诚的心肠,收留我做个不才的弟子吧。”说罢不问游一瓢应允不应允,便盈盈的拜了下去。 游一瓢起初听她说出飞龙岛主预备火举的话很是留神,后来湘魂又说出婉转求师的一番苦志正在暗自盘算,不料她说出便做竟插足似的拜了下去,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竟跪在地抽抽噎噎哭得象带雨梨花,大有不允不起之势。哪知游一瓢面色一整并不避开,只悄声说道:“姑娘有志上进想拜我为师,也未始不可,不过要传授我内功正宗却须慎重其事,此刻姑娘且请回房,明天再作计议便了。”这一来,湘魂已听出口风是愿意收留这个弟子,不过拜师不能如此草率罢了。在湘魂想不到游一瓢竟毫无推却一口应允,倒出本人意料之外。而且词严义正已大有严师口吻,赶忙收泪立起,又拜了一拜道:“谢老师培植盛情,明天千万请老师暂留几天,待弟子诚心求教。”游一瓢微笑道:“明天且同此地主人见面后再说。”湘魂听了这句话低头沉思了半晌,便欣然走向屋角,只见她伸手在壁上一按,沙沙几声微响,屋角突然露出二尺宽一人高的窟窿射进天上霜月之光,湘魂悄声道:“老师随弟子来。”说罢便翩然走出。游一瓢跟着步走出壁洞外面细细审视,原来做成活槽砌成一人高的假壁,机关一按便吊了上去。湘魂在外面又寻着机关一按,假壁吊下依然是整堵墙壁,毫无痕迹可寻。游一瓢走出大厦外,湘魂又殷殷恳求再三,然后冉冉向内室而去,游一瓢也回转书室安睡。你道游一瓢被湘魂这样一恳求,为何爽爽快快的应允下来?原来游一瓢听得鱼壳大王儿子飞龙岛主有恢复中原之志,却与自己素志相合,又喜百笏岩飞龙岛是个天然极好形势,便存了收罗之意。至于湘魂不赞成飞龙岛主行为,恐怕事败玉石俱焚,又存着厌恶飞龙行为不正,想学成进退自如的本领,作个明哲保身,倒也无可厚非。又喜她秀外慧中大可造就,此行本想收几个得意徒弟,暂在此地勾留几天指导她一番,也未始不可。不过自已从未收过女弟子,一时却又不便应允,想同纫兰商量一下,由纫兰代收在门下,也同自己一样。哪知这一来竟入了她们的圈套,弄得夫妻反目还蒙了不白之冤,真应了“三十年的老娘,倒绷孩儿”那句俗语了。 当晚一宿无话,第二天游一瓢起来,猛见窗外彤云密布大有雪意。书室外面侍应的婢仆听得贵客下床,忙不迭进来侍候。游一瓢盥冼方毕,筠娘已打发人到内室叙话。一到内室,纫兰同筠娘、湘魂正促膝深谈,一见游一瓢进来,都盈盈起立相迎。筠娘首先开口道:“昨天贱妾初见老师,谎说寒舍是经商人家,实有欺骗长者之罪。昨晚已由我义妹据实报告,尚乞老师恕罪。”游一瓢口上不免谦虚一番,心里却想到昨晚的事定是湘魂已先向她们说明了,大约拜师的事也同我们这一位商妥了,所以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了,不禁向纫兰一看微微一笑,纫兰笑道:“师傅何等尊严,怎的深夜暗自窥探人家秘密呢?”说罢四人同声大笑。在这一片笑声中彼此揖让就坐,几个俊婢早已川流不息的献上参汤燕羹充作早点。湘魂亲自舀了两杯玫瑰银耳汤分,献游一瓢、纫兰两人,实行其有酒食先生馔。纫兰忙笑道:“湘魂妹子这样客气,实在于心不安。”湘魂方要开口,筠娘抢着说道:“今天就要实行拜师,师父师母都应一般尊重,怎的说出不安话来?非但湘魂妹子全仗两位教训,便是贱妾从旁也可叨教不少哩。”纫兰笑道:“你这张利嘴我实在说不过,我也不会虚套。”便向游一瓢道:“说起拜师的话,今天湘魂妹子起个大早跑到我们房间,把昨晚面求老师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们,求我留你在这儿盘桓几时,把内功正宗指点她一番,求我替你应允下来。还把湘魂妹子一桩可钦可佩的事说与我听。说起这桩事,实也难得。”说到此处湘魂似乎娇羞不胜,连连以目示意,阻止纫兰,纫兰微笑道:“这样光明正大的事,何必害羞。”游一瓢慌问何事,筠娘接口道:“湘魂妹子的父母都丧在一个南洋海盗手上,湘妹立志报仇,苦心从父练习武功,那时此地尚未开辟,都在海中飞龙岛居住,练武当口同先父许多门下弟子一块练习,有时跟先父到各处历练江湖上的智识。他们鱼龙混杂的合在一处,湘妹坚贞不拔,为日后表明心迹起见,当着先父同大众的面在臂上点了一粒守宫砂。不幸先父半途弃养,湘妹功夫虽巳不弱,自己总疑未臻上乘,前去报仇尚无十分把握,时常暗暗哭泣。昨天看见两位下降喜得什么似的,恐怕两位越宿即行,暗地同贱妾商量一下,恐不及时,便深夜来拜老师了。请老师可怜她一番苦心,勉为俯应吧。”游一瓢听了这番话,不禁点头道:“这样说来她是一位贞烈孝女,难得难得!”纫兰也接口道:“我从小就听得贞节女子点守宫砂的故事,却未亲眼目睹。今早湘魂妹子进来,筠妹讲到这桩事,强把她左袖掳起,果然雪白的藕臂上点着绿豆大血也似的一粒硃砂痣,令人又爱又敬,老实说,我早已替你把这女弟子收下了。”纫兰这样一说筠娘趁此笑道:“捡日不如撞日,湘妹快快实行拜师吧。”湘魂被她一提醒飞也似的走过,在游一瓢面前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这样八下里一齐,游一瓢也弄得难以推却,只好立在一边半礼相还。湘魂拜了四拜,立起身来又朝纫兰照样拜了四拜,还娇滴滴的叫了一声师母,把纫兰喜得合不拢嘴。在昨晚席上,纫兰看得湘魂艳面之中带着几分妖媚,尚有点不大许可,被筠娘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湘魂如何贞烈,又亲自验了守宫砂,顿时眼光改变亲热起来,此刻拜了师母,自然格外怜爱了。 第二十九回 华灯四照 玉女舞梨花 莲漏三更 佳人进醇酒 当下湘魂拜师已毕,筠娘又轻启朱唇道:“昨晚家兄同拙夫回来,因为夜深不敢惊动老师。又因飞龙岛上发生一桩极要紧的事不能不立刻去料理,也许从岛上漂海远行一趟,一时暂难返家,只嘱贱妾款留两位多盘桓几时。便是湘妹拜师的事也同家兄说明,家兄高兴得了不得,坚嘱贱妾不得稍有怠慢,待海上事务一了还想赶回来求教哩。”游一瓢笑道,愚夫妇四海浪游不惯拘束,诸位这样优待反而于心不安。好在令义妹天资夙慧,自幼经令尊一番陶熔,对于内功早有根底,再略为指点便可登堂入室,无须愚夫妇久留此地,二日内把内功要诀解说一番尽可按诀练习。此后应该指点的时候,愚夫妇自会登门拜谒的。”湘魂一听师父只应一二日耽搁,秋波向筠娘一溜笑道:“这样残年岁暮,师父何必仆仆道途?在这儿过了年去,弟子也可稍尽寸心。”说到此处抬头向外一望,拍手笑道:“好了,现在可以留住师父了。”一边说一边向帘外乱指。 大家向外一看,原来天上已降下雪来,鹅毛般的雪花满天飞舞愈下愈紧,对面屋脊上已皑然一白。筠娘笑道:“雨雪天留客,两位看在老天面上,还可多留几天了。此地一带又是山路,一下雪满地泥泞,两位何苦跋涉泥途?”游一瓢、纫兰同时微微一笑,纫兰却开口道:“两位盛情难却,勾留几天再看天色行事吧。”筠娘、湘魂大喜,立时命人抬进一座金雕银嵌炭盆掺上速檀降之类,满室生春异香袭座。其实福建地近南洋,虽然严寒下雪屋内并不寒冷。游一瓢夫妇内功精湛寒暑不侵,云游各处无非一领。此刻筠娘命人设起炭盆以后,谈谈说说,时已近午,又指挥俊婢摆起盛筵。 席间游一瓢提起筠娘丈夫姓名同武艺派别,筠娘面上迟疑了半晌,笑了一笑才答言道:“拙夫姓萧,字鹏飞,也是先父的门下,论到功夫还赶不上湘妹哩。”湘魂啐了一口道:“有你这贤内助,功夫还会错么?”说罢彼此一笑,游一瓢夫妇也不在意。湘魂却又说道:“师父从昨天降临直到此刻,弟子留神师父师母饮食之间只捡水果清淡一类的东西,师父连这点东西也方尝辄止,竟有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之概。大约两位老人家此时对于服气导引之术必有心得,所以能够驻颜不老。”纫兰笑道:“你师父整个月不进饮食,只吃点山泉清水就可充饥,我可不成,但看到厚味膏粱之品,便觉格外难以下咽,大约生成福薄罢了。据你师父说,服气导引并不是难学的事,也并不是学道求仙才服气导引。古人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佛家说锦绣败身膏粱败胃,孔氏又说蔬食淡水乐在其中,这都是养生要旨。我们练内功的尤须把五脏六腑表里清明,方才清沏。然后再吐故纳新内视反听,方可达到金刚不坏之身浩气长存之体。有一次你师父走到一所莽郊古庙,庙中寺僧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以为你师父是个赶考士子定必有点油水,故意殷情款留,把蒙汗药下在茶水当中送与你师父解渴。这点伎俩怎瞒得过你师父,他却故作不知,昂然把一碗清茶喝得点滴无存。那强盗和尚,满以为着了他道儿,拍着手喊道:‘倒也,倒也!’哪知你师父哈哈大笑道:‘秃驴休得张狂!还你一碗茶便是。’说毕举起右手向面前空碗一指,便见中指指甲缝内飞出一道急水直注碗内,须臾空碗内依然是满满的一碗清水,还是热气腾腾的。这一来,把那盗僧吓得魂灵出窍,以为碰着仙怪拔腿便跑。你师父看他这样狗一般的人不值得理会,也就一笑而出。后来我问你师父这是什么功夫,他说内功练到通体清明,无论何种毒物邪气绝难侵入,一点蒙汗药算得什么?那时故意吸入口内,却用丹田元气把它通入皮肤聚在中指,然后一泄而出。” 纫兰说罢,筠娘湘魂满面惊疑面面相觑,半晌筠娘才说道:“先严对于内功奥妙曾也讲解过,却未听到有这样神通。我湘魂妹子真是有福,竟拜着神仙师傅了。”游一瓢笑道:“世人都羡慕神仙,我却没有见过神仙是甚样子。我只晓得神仙人人可敬,人人都自己忽略做神仙的道理罢了。闲话少说,湘魂既然问道于盲,我只可做个识途老马。昨晚看她揹着一把长剑,又听得萧夫人(即筠娘)说她擅于此道,可否即席求教一下呢?”湘魂听得要她舞剑,知是考察她功夫深浅的意思,一时却不便回答,只把眼望着筠娘。筠娘抿嘴笑道:“不要害臊,快结束登场吧。可是此地过窄,不如移席到环翠轩去,那边又幽静又宽敞又可赏雪赏梅,定能合两位意思的。”筠娘说罢,帘外早已奔进几个俊婢领命而去。筠娘湘魂同游一瓢夫妇也一齐离席走出堂外。筠娘当先领路,从内室走廊左转走入一座船厅,下面泉流淙淙如鸣环佩,穿过船厅,又渡过一座朱栏小桥,桥那面一条小径两旁堆雪盈尺,中间却已扫出一条雪径。走完这条雪径便见玲珑剔透的假山,左穿右曲叠出龙蟠凤舞之形,被雪一罩晶莹夺目,宛如筑脂刻玉。走近假山一派幽馨袭人衣袂,原来一入假山丛中红梅争放别有洞天,几百株铁干老梅之中拥着一所敞轩,额题环翠,几个俊婢早已肃立帘侧,掀起毡帘相将而入。趋进一看,一座五开间的敞轩四周满是落地排窗嵌着四方大玻璃,雪光映照,一室通明。最有趣四周近窗梅花,娇枝屈干含蕊吐须,一枝枝窥窗似笑,低亚黛妍,远看象贴近玻窗外面的梅花异形殊态,又象天然图画各具章法。游一瓢看得雅兴大发连连喝采,筠娘却已执壶肃立请夫妇二人就席。 游一瓢、纫兰回头一看,轩中靠南窗边又设起一席精致小席,却留出一大片地方预备湘魂舞剑。两人略一谦逊款步入坐,却不见湘魂踪影。正想启问,一个垂髫女郎趋至筠娘身边,低低说几句便悄然出去,筠娘一笑只顾殷勤劝酒。一忽儿那个垂髫女郎双手捧着一把宝剑进来,却听得帘外莺声呖呖一阵笑语声,笑声未绝毡帘一掀,蓦地眼前一亮宛如拥进一朵红云,急看下,原来湘魂披了一件猩红呢雪氅,一进门几个春风俏步便来筵前,格格笑道:“弟子来迟一步,尚乞恕罪。”纫兰尚未答话,筠娘大笑道:“你师父点的红线盗盒,怎么扮起昭君出塞呢?”游一瓢、纫兰看她这样装束不禁也笑了。湘魂猛的两臂一扬把外面雪氅卸了下来,早有俊婢接过一边,却露出一身湖色紧身密扣短衣裤系着一条香色绣花汗巾,指着筠娘道:“你这油嘴薄舌且慢得意,我献过丑,你也逃不了。”筠娘舌头一吐笑道:“我的好妹妹,我这点丑功夫在独松岩早已献过了,如果再叫我来一遍,你师父师母的几颗门牙保管掉落得一颗不剩,这又何苦来呢?”游一瓢、纫兰大笑。湘魂赌气不答她,一扭身从垂髫丫环手中铮的一声抽出宝剑,便见一道寒光照耀满座。纫兰喝一声:“好剑!”便见湘魂向上一躬身,娇滴滴的喊了一声:“弟子献丑了。”语音正绝娇躯一退后滴溜溜一转身,顿时银光遍体紫电飞空,满身剑花错落,哪还分得出剑影人影。愈舞愈急,满室剑光忽东忽西忽聚忽散,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舞到后来,一团电光滚来滚去宛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四面窗棂飒飒作响,远远站立的几个俊婢被剑风遥得衣袂飘举双眼直睁。忽听得嗤的一声娇笑,倏已风定声寂,湘魂已盈盈挥剑早立席前,好不从容得意,只两个梨涡中微现出红晕,益显得娇酥欲滴。纫兰慌走下席来,亲自斟了一小杯酒递向湘魂手中,笑道:“这八八六十四手的万花剑舞得浑脱溜亮真不容易,不是舞得妙么,可是我还要罚你一杯。” 此言一出,非但湘魂直瞪杏眼不解所云,连玲珑剔透的筠娘也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游一瓢点头微笑。湘魂把一杯酒接在手中笑道:“弟子舞得不好,当然应该罚的。”纫兰笑道:“正因你舞得好才罚你这杯酒,你干了这杯酒我告诉你。”湘魂满肚委屈的把一杯酒一口气喝毕,却拉着纫兰道:“师母你快告诉我,弟子可糊涂死了。”纫兰笑了一笑说道:“我们要看的是你平日的真功夫,此刻你耍的万花剑是舞剑不是击剑,舞剑不是真功夫。”湘魂急问道:“舞剑击剑还有分别吗?舞剑不是真功夫吗?”纫兰笑道:“你听我说,我从前也同你一样,后来跟了你师父才明白的,舞剑是古人筵席歌场作乐娱宾用的,虽然也有许多身法解数,无非图个看不切实用,象古时公孙大娘舞剑器,便是舞剑最好的人。至于击剑古法久已失传,知道的人很少,几个击剑名家无非从单刀匕首的练法脱化出来,并非真剑法。差不多都把舞剑击剑混而为一,此刻你练的八八六十四手万花剑其实就是一套八卦刀的解数,加了许多花着数,又经你分花拂柳的一练,便成为舞剑不是击剑了。你虚心求师我才故意呕你一句,叫你喝一杯罚酒。其实你这副身手确已出类拔萃,前途正未可限量呢。”这一番话说得湘魂哑口无言,宛似兜头浇了一勺冷水,连筠娘也暗暗心惊。湘魂却说道:“弟子明白了,师母是循循善诱的美意,这样说起来师母的剑法定必与众不同,弟子斗胆想请师母赐教一二。”一言未毕,筠娘纤掌一拍道:“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今天叨湘妹的光又可开眼了。”说罢倏的立起身,执起玉壶在纫兰面前斟了一杯酒,笑道:“且请师母浇浇手。” 纫兰且不饮酒,先把湘魂手上宝剑接过用指弹了一弹,铿然发声清越异常。细看剑脊两面都刻了一个篆字合成“丽珠”两字,想是剑名了。纫兰把剑送与游一瓢手内道:“此剑确是上品,可惜刚多柔少。”游一瓢略一拂视仍旧送还纫兰,笑道:“且莫谈剑,既然作法自毙高谈舞剑击剑之分,当然没法推却的了。”纫兰微微一笑提剑离席,慢慢移步到湘魂舞剑所在,离席约有两丈许光景便卓然立定。这是非但湘魂筠娘四只妙目水汪汪的早已注定了纫兰全身,就是玻璃窗外也挤满了油头粉面的侍女,都听得消息赶来张望。哪知纫兰抱剑立定以后并未亮开架势,只闭目凝神兀立不动呆若木鸡,足足耗了半刻时光。湘魂、筠娘看得有点诧异暗暗抿嘴匿笑,猛见剑光电也似的一闪,纫兰凤目一睁直注剑锋,略一盘旋便觉剑尖似山剑光似练,直荡出四周丈许远近,但看她几个招式以后,一招慢似一招,到后来徐徐的东一指西一点迂缓得异乎寻常,好象手上挽着千百斤力量的东西。湘魂、筠娘明知道这种剑法定有无穷奥妙,可是表面上看去实在平淡无奇,暗想平日自己练的同耳闻目见的各派武术招数都是迅速无比,讲究各争先着以快胜人,照这样慢腾腾的,不要说进击敌人,就是招架封闭也是不易。正在暗地疑惑,游一瓢在座上立起身来把席上几碟瓜子、杏仁、青豆之类并在一处悄悄对湘魂说了几句。湘魂立时喜上眉梢,随手向左右侍立的几个丫环招到身边低低吩咐一番又向筠娘耳边说了几句。湘魂、筠娘同几个丫环立时各人在席上抓了一把瓜子、杏仁四面溜开,把纫兰围在中间。纫兰一面舞剑一面早已看清众人举动,越发把剑舞得慢而又慢,变招换式总不离原立方寸之地。筠娘看得有隙可乘,先自一声咳嗽,一递暗号,四周的人倏的一齐把满握的瓜子、杏仁远远向纫兰撒去。不料众人一撒手,猛听得沙沙一阵怪响夹着哔哔几声,声音未绝纫兰已抱剑在胸亭亭立在中央,游一瓢却呵呵大笑起来。湘魂、筠娘一看四周地上,顿时花容失色心头乱跳!勉强镇定心神一齐向纫兰施礼道:“师母真非常人可及。” 原来众人把瓜子、杏仁撒手时,满以为纫兰舞剑招式如此迂缓,瓜子、杏仁又是这样渺小的东西岂有撒不进去之理?湘魂、筠娘尤其恶作剧,暗使金钱镖的手法用足了劲撒去,想把瓜子、杏仁贴在纫兰面上,料她无法躲避。哪知撒出去的杏仁、青豆、瓜子在纫兰周围一丈以外整整在地上布成一个大圈,圈内半粒也寻不出来。非但如此,众人仔细一看,有几粒瓜子反击过来竟生生嵌在四面窗格上面。湘魂,筠娘鬓边衣襟上也贴着好几个。最好笑有几个俊俏丫环,几张滴粉搓酥的脸蛋上也嵌了一二粒,所以沙沙声中还夹着哔哔之声。虽然小小的一粒瓜子反击过来,嵌在吹弹欲破的面孔上却也隐隐生痛。哑巴吃黄连又惊又羞,只好各人偷偷去掉掩面而出。尤其是湘魂、筠娘总算上了游一瓢的当,却兀自想不出所以然来。笑在脸上恨在心头,假作钦佩恭维神气依然拥着纫兰入席,收回丽珠剑殷勤进酒,便向纫兰请教道:“弟子们用刀剑一类兵刃,舞到酣处泼水难入或者也能办到,但总要舞得栗疾如风才可挡住泼水。象此刻师母舞得四平八稳慢慢练来,剑光并不缭绕,竟将四周微小的瓜子、杏仁一粒不剩的搪出一丈开外,而且反击过去的力量还非常宏大,弟子们实在想不出其中所以然来。再说师母这趟剑的招式,初看似乎是太极玄门剑法,仔细留神又觉不象,益发难测高深。还乞两位老人家不吝赐教,以启茅塞。”纫兰微笑道:“俺练是练过了,要俺说出其中妙理倒有点为难。俺这笨嘴笨舌就勉强说了出来,也说不到筋节上去,不如请你师父说吧。”游一瓢笑道:“这趟剑你们既然看出是太极玄门的招数,何以又疑惑不决呢?大约因为这趟剑人人练的时候都以快捷为主,又加了许多花着儿,便与原传的古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其实太极玄门专讲究以静制动,恰恰与近人练习的手法相反,其中功用妙理也相差天渊。现在最简明的道理说来诸位就可明白。武功一道,无论练拳练剑以及练一切短兵刃都有一定的阶段,就是熟中生巧由巧入神八个字。比如两位说的刀剑练到纯熟可以泼水不入,这便是由熟生巧。又如达摩祖师面壁九年,听床下蚁斗宛如雷轰,纪昌视虱象车轮一般大,这便是由巧入神。练功夫到了由熟生巧的阶段还是手眼身法步的锻练功夫,只可称谓外功,到了由巧入神便可视于无形听于无声,非从练神练气入手难以达此神化境界,这便是内功。练内功的功候,非到炉火纯青却难运用如意,象你师母不疾不徐挡住四面乱飞的瓜子杏仁就从练神练气得来。神之所往气必随之,其中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如用言语来解释反觉落于言诠,象古籍所载声属苍冥手破崖壁,口吐碧火舌缔青烟种种奇幻的事迹并非妄谈。内功到神化绝顶之际确有这奇技,挡住一点瓜子、杏仁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番话湘魂、筠娘听得闻所未闻,兀自疑信参半。纫兰看她们面上神气暗暗好笑,一时高兴便笑道:“俺这点微末功夫无非内功的肤廓,现在俺再用一点小巧法子来证明你师父所说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两句话。俺们都到轩外雪地上去,你们两位召集五六位会打暗器的人来,俺立在雪地中央再舞一回剑。你们躲在四面假山背后,乘俺不防时一齐向俺打来,这不比撒瓜子、杏仁能看清,你们动手且看俺如何应付,也可以博诸位一笑。”筠娘、湘魂听得大喜,暗想咱们正无法摆布,这一来你们自投罗网,难道你们皮肉还厚似那独松崖怪物吗?原来筠娘、湘魂最精于各种歹毒的暗器,连手下不少俊婢都个个擅长此道。筠娘用的是见血封喉的十二把飞刀,湘魂用的是鸩羽梅花箭,这种暗器形如钢针,针尾附着鸩羽毒烈无比!一发就是九支,专找人身致命五穴专破金钟罩铁布衫,比筠娘的飞刀还要厉害十倍!她们两人对于游一瓢夫妇种种做作原是一派虚情假意,下文自有表明。此刻两人听得纫兰自愿一试叫她们用各种暗器攒击,不觉喜形于色,一齐离座去召集会打暗器的人。筠娘却又故意说道:“你老人家虽是艺高胆大,但我们暗器与众不同,不比瓜子、杏仁毫无危险,我们怎敢乱发呢?”这几句话非常歹毒意在反激,又明知自己各种暗器大半用毒药炼制的,一着身上就得废命!故意先埋一句根,万一纫兰受伤只有认命。哪知纫兰微微一笑道:“你几把毒药飞刀我见过,你放心好了。”筠娘面孔一红勉强笑了一笑,便向湘魂一使眼色,一同飞步进内预备暗器去了。筠娘、湘魂这一番举动未免略露马脚,纫兰是个好好先生,尚未察觉,游一瓢却有点疑虑了,一看室内只几个雇婢远远侍立,便悄悄向纫兰道:“我看此地终非善地,我们虽不怕她们,也应当心一二。”纫兰却不以为然笑道:“你忒也多疑了,彼此无怨无仇绝不致另生枝节,何况才拜老师难道便学逢蒙射羿吗?”游一瓢本来毫无成见,无非看得筠娘、湘魂词色之间有异略存猜疑,经纫兰一说,也就坦然。一忽儿筠娘独自进室,指着右边窗外笑向纫兰道:“布置好了,请师母在窗外一片雪地上赐教吧。”说了这句便飘身而出。 纫兰倏的抬身而起,游一瓢悄悄在纫兰耳边说了几句也一同离席。纫兰一伸手把丽珠剑提在手内,轻移莲步走近右首窗口向外一看,左右尽是高高低低的假山,中间长方形一块雪地约有五六尺开阔,四周都是梅花,拦着朱红短栏,似乎这块雪地是春秋蹴鞠之所。游一瓢立在背后,指着对面几间精室道:“对面就是我昨晚寄宿之地。”纫兰却向中间雪地一指道:“你看雪面上新印着无数莲瓣,两面假山背后埋伏的人真也不少呢!”说毕举剑拨开中间一扇窗户,微一退后,一个春燕穿帘早已连人带剑从窗孔直飞落雪地中央,复又退后几步背窗而立。这样后顾无忧,只要留神左右,对面几间精舍中间还隔了一条花篱,似乎没有埋伏。这时室内游一瓢却随意抓了一点杏仁,很悠闲的凭窗旁观且看她们做出什么把戏来。只见纫兰按剑高声说道:“诸位留神,我要练剑了。”说罢隐隐听得两面假山背后一阵嘁喳,同假山上积雪落地声音,却无一人答话。纫兰料得埋伏停当却也未敢大意,忙凝神一志目照全局,先自不疾不徐的练了一套秘传玉女梨花剑。这套剑法与室内所练大不相同,一举手一投足便觉剑光缭绕有风飒然,舞到沉酣淋漓之际万点银星从剑端飞舞而出,又象万朵梨花从空中撒下遍体笼罩,余势所及远近梅枝都随风颤动,把枝上凝雪梅花震得纷纷飞舞盘旋天空,一时红的梅花白的雪花银的剑花满空交织,幻成异彩。等到这套剑练毕,一片洁白雪地落红点点奇香扑鼻。纫兰自己也得意忘形,只顾偷看满地落梅。不料蓦地嗤嗤几声两面几道白光闪电似的射来,纫兰也吃了一惊,一矮身忙举剑一撩使个盘花盖顶,便见剑上火花乱射,叮噹一阵交响,两支柳叶飞刀几支蓝莹莹的钢镖一齐打落雪地。纫兰笑叱道:“好一个刁钻婢子,有本领尽量展出来吧。”边说边把一把丽珠剑澈上澈下舞得密不通风。哪知这样暗器发出以后,又复寂然。纫兰心想自己丈夫暗暗叮嘱的话果然不错,这般刁婢果然想出以逸待劳的毒着儿。也罢,我就露手给你们瞧瞧。主意打定顿时剑法大变,使出夫妻独出心裁的奇门剑法,远看去东一点西一指漫不经意,比先头室内太极玄门剑还要来得迁缓。这一来,果然左右暗器顿时乘隙而进发如飞?取w罾骱Φ囊阆婊甑酿灿鹈坊m渭刃⊥ㄌ宕亢冢薰馕奚枞缂庇辍f溆喾傻斗傻约案魇椒娠谕毕笥甑阋话隳榛鞴矗灰桓鋈伺虏槐凰巧涑纱题话恪k狄财婀郑依疾2挥媒;虻不蚋瘢窗岩槐鲋榻5瘟锪镂璩梢桓龃笕Γ鹑缫坏腊缀缧灰眩桓鐾ねで逵熬妥苛16诤缛x醒耄2灰贫氩健a矫嫔淅吹陌灯饕蔡怀霰唤w不鞯纳簦豢凑馕奘灯鞣山缛p闳缒嗯h牒w儆叭蕖0肷危矫姘灯髟嚼丛缴伲埔逊14。刺昧矫婕偕奖澈笃虢可簦庇砍龃┒探笠路郯作炻痰目n闻伞w笠欢恿煨涫窍婊辏乙欢恿煨涫求弈铮加械慊ㄈ菔愫雇付钜黄刖舻溃骸笆δ刚媸蔷牢匏奶烊耍颐谴哟税莘恕!闭馐比依家言诖扒按悍缏媸战w苛1v谌巳纯此<馍辖岢珊邝铟畹囊桓龃笄颍缚词保锤魅硕畏3龅母髦职灯鳎蟠攀氚阋恢p皇6嘉诮<馍稀h依嘉14煌缕├怖惨徽蠊窒欤<馍衔〉母髦职灯鞫偈倍嫉涞厣隙言谝黄穑吹弥谌四康煽诖糇錾坏谩?br /> 纫兰一笑,正想移步进室,猛听得对面花篱外霹雳般一声巨喝道:“且看我的!”喝声未绝,倏见两条黑影比电还疾,直向纫兰左右太阳穴射来。这一下突如其来出纫兰意料之外,一时不及运气收吸,正想伸手接住,猛觉自已左右耳边嗤的一声飞过两粒东西,接着面前叮噹一声怪响,飞来两个黑影往下一落正落在自己脚边,慌捡起一看,却是一对奇影飞镖,镖尖锐利如针,尾后附着两片极薄的蝶形铜翅迎风自展,从头到尾不到三寸。纫兰竟不识此镖何名,抬头向篱外一望并无动静,想已逃走。筠娘在旁却怒容满面,向对面高声喝道:“何人大胆敢向内室放镖?等我哥哥回来,定要查究重责。”游一瓢凭窗探身笑道:“不必动怒,想系令兄手下好汉一时技痒聊作游戏,何必追究?能够用这蝴蝶镖,功夫也是不弱哩。”筠娘顿改笑容道:“家兄好客外面闲汉甚多,不知哪一个冒失鬼看得我们练镖也来献丑。但师母并不挥剑也不动手,两只蝴蝶镖到了面前竟会自己跌落,这样功夫,比吸住我们暗器还来得骇人呢。”游一瓢微笑不答,纫兰却已知自己丈夫暗地相助,本想说明,转念这两只蝴蝶镖来得非常刁恶,而且湘魂、筠娘的歹毒暗器两面夹攻专找自己致命所在,未免令人可疑,当时不露声色依然谈笑自若,一同回进轩内重行洗杯更酌。 席间筠娘、湘魂把游一瓢、纫兰两人恭维得无孔不入,益发趋奉殷勤亲昵异常。纫兰被她们两人米汤一灌,一点疑心又搬到爪哇国去了。独有游一瓢益发证明白己所疑有因,但看不出筠娘、湘魂居心不善的原因所在,这时没有真凭实据倒也不易确定,而且筠娘的丈夫和哥子究是何种人物?通飞龙岛的地道同岛内如何景象,总想探个实在才能安心。有了这几层原因,游一瓢依旧不动声色,同湘魂、筠娘极力周旋,一面周旋,一面暗自打了一个主意。等到席散纫兰又被她们二人拥入内室,自己仍回那间书室,苦于无法同纫兰说明只好自己见机行事。这天晚上掌灯以后,忽然几个丫环在室内添了几盏珠灯,耀如白昼,兽炉上加了许多异香芬芳扑鼻。游一瓢正在诧异,又涌进几个健仆摆上几色精致珍肴两壶美酒!却摆设两副杯箸。游一瓢益发奇怪,心想今宵何以移席到此却只两副杯箸呢?正在疑惑,忽听得室外莲步细碎而至,室内几个健仆闻声慌忙趋出。一忽儿两个俊婢纱灯前导拥着湘魂进来,遍体珠光宝气妖艳绝伦,神态却端庄矜持不可言笑。一进室内即肃容敛祍道:“今夕碉内几个酷爱武功的闺秀闻得师母大名齐来进见,筠姊设席款待,师母自然首座,却不便请师父同席。又恐怕师父一人孤寂,特命弟子出来侍奉,弟子也趁此可以即席求教。”说罢容端端肃的敬了满满一大杯酒,便执壶肃立一旁。她这样一来,游一瓢倒难以婉却,一想师徒名分所关也无须过子拗执,便笑道:“既然如此,你是代作主人也应坐下,立在旁边我如何吃得下酒去。”湘魂闻言暗喜,便告罪坐在下席相陪。 这时室内宝灯四澈画烛高烧,几个俏丽丫环分立两旁,珍馐纷陈华装侍坐,一派雍容华贵气象,哪有盗窟气味。游一瓢对于这种景象虽然毫不在意,恰有一样东西投其所好,原来游一瓢生平最爱的是杯中物,却非旨酒佳酿不入口,没有好酒情愿点滴不沾,如有难得美酒定必兴会淋漓杯到酒干,虽然如此却不易沉醉,生平也没有碰到海量敌手。初到碉中在室内环翠轩饮了两场,因酒味平平一尝即止。哪知筠娘、湘魂已在纫兰口中,探出游一瓢生平所好,立时暗地想了一个妙计,当夜撒起天罗地网来。恰好鱼壳大王生前也酷嗜此物,地窖里尚深藏着十几坛世间难得的佳酿,有一坛叫做“郁金香”,色如琥珀液如琼浆外带清醇芬馥融血调神,确是名贵珍品。筠娘特地亲自把这坛酒取了出来,灌了满满四大壶又暗地放入秘制奇药,然后在湘魂耳边密授方略叮嘱一番。自己却又召集碉中许多能言善道的妇女把纫兰绊住,一面由湘魂带了几壶“郁金香”到外边书室来,按照筠娘密计一步步搬演起来。 古人说得好:“君子可欺以其方”!湘魂这样循规蹈矩的一做作,游一瓢饶煞机灵也落圈套。此时看得面前一杯琥珀玉液似的美酒,略一沾唇便觉生平嗜过许多佳酿都赶不上这郁金香,又经湘魂粲花妙舌旁敲侧击,把此酒好处说得天花乱坠,游一瓢不知不觉酒到杯干,一大壶酒足够十几斤片时早已灌入游一瓢肚中,湘魂却一点没有沾唇。暗窥游一瓢神色依然从容自若毫无醉意,不禁暗暗纳罕。慌又把第二壶拿上席来,流水般斟向游一瓢杯中。两人谈谈说说,第二壶又复告罄,游一瓢仍旧毫无动静,未免暗暗着急起来。这当口筠娘虽然身在内室,一颗心却惦记着他们二人身上,身边几个心腹早已川流不息把书室情形暗暗偷递,外面湘魂一着急,筠娘早已命人添上两壶酒来。游一瓢笑道:“这样美酒被我一人糟蹋,未免可惜。”湘魂抿嘴笑道:“自从我养父去世,便没有配吃这酒的人。幸面师父光降,此酒得逢知音,否则不知埋没到何年何时呢?”这几句话说得丝丝入扣,其甜如蜜,游一瓢也被她拍得身心俱畅放怀高饮,却见她毫未沾唇,不觉笑道:“主人点滴不入,未免使客难以为情。”湘魂慌笑道:“此酒力量不小,象弟子量窄实在不敢入口,既然老师赐饮弟子当另易薄酒奉陪。”说罢便命侍立丫环换了一小壶百花酿,斟了一小杯慢慢陪着。这样又耗了许久,暗窥游一瓢两颊起了两朵红云,益见丰仪明澈透逸绝尘。 湘魂看了几眼情不自禁的心中一动,暗想天地之间竟有这样人物,如照纫兰所说他已年逾花甲,怎能丰嫩象二十许人,难道竟是神仙滴世不成?便是纫兰也是少艾光景毫无徐娘半老之态,这一对美满姻缘,湘魂自己一阵胡想,倒有点春上眉梢心头鹿撞了。游一瓢却一边浅斟低酌,一边口讲指划说些武功精奥。湘魂哪有心思听这些话,只暗暗着急疑心酒力药力不济事下手不得。又隔了片时已吃到第四壶上,才觉游一瓢两眼微微惺忪似有半醉光景,却未现出放浪之态,湘魂没法只好流水般一杯杯斟上去。游一瓢来者不拒,一口气又吃喝了十几杯下去,半晌,猛见游一瓢微一皱眉,却又呵呵大笑道:“可惜,可惜,这样好酒,只让俺一人独酌,偏又在此地,饮此好酒,未免负此佳酿了。”说了这句,却又低低笑吟道:“千杯不辞醉,臣是酒中仙”又“我醉欲眠君且去”的吟着,笑嘻嘻眯着眼向湘魂直瞧。湘魂大喜以为药力发作时机已至,慌向左右一使眼色,几个俊婢立时退出室外向内飞递消息。湘魂倏的立了起来,轻移莲步,趋近游一瓢身边,把一张春风俏面贴在耳边悄悄媚语道:“老师醉了,弟子服侍老师安睡吧。”耳边娇声未绝,游一瓢蓦地双目一张神光四射,右臂一举骈指如戟,只向湘魂肩窝一点,湘魂喊声不好已躲闪不及,霎时全身麻木直立不动。游一瓢呵呵大笑而起,戟指叱道:“妖婢不知羞,竟敢在俺面前使这样诡计!”叱声未绝,窗外飕飕几声飞进两支镖来直射前胸,游一瓢迎上一步,两手一起便把两支镖接在手上,仔细一看又是两支蝴蝶镖。 第三十回 璇阁佳人 鸩醪布巧计 草堂逸士 蚁阵斗奇兵 上回所说的游一瓢夫妇在百笏岩被筠娘湘魂殷勤款留,暗地里却又千方百计布成陷阱,最后竟想尽法子在酒中下毒药,使出美人计来。究竟她们对于游一瓢夫妇有何深仇,要这样费神劳力的撒开天罗地网呢?你道为何?原来筠娘的丈夫并非别人,就是张长公的爱徒艾天翮,也就是游一瓢的情敌。经在下这样一点明,看官们把上面层层的线索回想一下,就可恍然了。艾天翮敌不过游一瓢,在扬州开元寺率领死党逃走以后,一时奈何游一瓢不得,又打听出张长公死后纫兰失踪,想必跟着游一瓢走了,这口气隐忍在心,一面极力扩张铁扇帮的势力,大本营仍设在福建武夷山上。恰好鱼壳大王儿子飞龙岛主慕名拜山,两人志同道合深相结纳,索性把自己妹子筠娘许配与艾天翮,飞龙岛百笏岩也作为铁扇帮的近海巢穴。所以游一瓢夫妇初见筠娘,在锁龙峡粮食库当口,筠娘说过失去十几担白米要想运到武夷山去的一句话,游一瓢当时就有点疑心了。而筠娘在独松崖初见游一瓢互通姓名时候便眼珠一转,费情一愕!也是因为游一瓢三个字常听丈夫说起是他的对头冤家,其中情节艾天翮也不瞒她,把开元寺一幕耻辱细细说过。万不料隔了半年会被她碰见,而且纫兰也在一起。筠娘又是一个心狠手辣机巧百出的女子,在独松崖把救命之恩搁在一边,想显点手段替丈夫报复以往的一场天字第一号耻辱,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把游一瓢夫妇款留碉内,又教丈夫哥子一齐回避护她独行的奇谋。哪知游一瓢夫妇武功绝顶,略显身手便把她们吓倒,想用蒙汗药的老法子也是不成。无可奈何,才借重这位义妹湘魂来做香饵用出美人计来。至于筠娘对游一瓢夫妇所说的百笏岩种种情形和湘魂的身世,倒是真话,只报说自己的丈夫姓名叫作肖鹏飞,却是艾天翮化名。其实肖鹏飞三个字顾名思义,明明藏着艾天翮三字,不过游一瓢究非神仙,一时怎能料到呢?这几层一经点明,便可通体透彻。 现在接说当晚书斋游一瓢虽然贪饮几杯,因内功纯熟一时不易醉倒,却也没有料到酒中还加入秘制毒药。只冷眼看湘魂突然把一本正经的而孔收起,向左右乱使眼色便知其中别有诡计,故作醉酒神气。果然湘魂单刀直入,立时耳鬓厮磨色授魂与起来,游一瓢这一气非同小可,趁势骈指向湘魂昏眩穴点去,湘魂顿失知觉。游一瓢点过后正想计较,不防窗外还有伏兵,飞进两支蝴蝶镖来,这点技艺岂在心上,双手一起早已接在手内,却听得窗外一人狂声狂气的大喊道:“大胆狂徒!咱们好心款待,竟敢恃强调戏闺秀,须知俺飞龙岛主不是好惹的。”这一报名,室内游一瓢呵呵大笑道:“幸会,幸会!原来一派谎言你并未远行,既然你是此地主人,倒不能不会你一会。”语音未绝早已带着两只飞镖穿窗而出,一看窗外人影全无。却又听得对面屋脊上有人大笑道:“人人说你本领盖世无双,在俺看来也不过尔尔。”游一瓢人还未看清,那人身子一晃又复不见。游一瓢也不回言,纵上对面屋脊四面一瞧,只见远远一个魁梧黑大汉,横着一把烂银似的长剑,立在大门门楼挑角上。游一瓢一笑,两臂一振,飞过几重屋脊直上门楼,仔细向那黑大汉一看,虎头燕颌河目海口,短须如戟颇有威风。这时黑大汉却提剑向游一瓢拱手道:“公如有胆请离俺远行几脚,在下有言奉告。”游一瓢冷笑一声道:“就是十面埋伏,何足惧哉!”语音未绝,那黑大汉哈哈一声狂笑,身子一转翩然飞落门外,一长身向上一招手便迈开虎步向东驰去。游一瓢艺高胆大,毫不思索也飘落门外飞步追去。前面大汉脚下虽也来得,怎及得游一瓢飞腾的捷速,翻过一座山岭早已赶上黑大汉,一回头看见游一瓢已在身后,慌立定身翻扑虎躯纳头便拜。 这一来倒出意料之外,游一瓢慌伸手扶起道:“岛主何必多礼。”黑大汉立起身把剑还匣,哈哈大笑道:“实不相瞒,俺非飞龙岛主,乃湖南醴陵县县令甘疯子是也。”这一句话游一瓢越发茫然,一个七品县令怎的扮作飞檐走壁角色,投在这强盗巢内?岂不是千古奇闻么?甘疯子笑道:“说来话长,当容慢慢禀告。只是今日白天无意间看到尊夫人剑术神奇,偶然飞镖献丑,已是钦佩万分。又从碉中听得先生比尊夫人还远胜十倍,苦于内外相隔无法拜见,只有等到上灯时节,偷偷到书斋窥探先生在与不在再行定止。恰巧从窗孔一看,正逢先生同一女郎对酌,却非尊夫人相貌,不敢冒然晋谒。后见那同席女郎自称弟子,先生口中滔滔不绝阐发武功秘奥,没有一句不是取精用宏道人所未道,又喜先生海量投俺所好,惹俺心痒难熬,倘无女郎在座,定次冒昧闯席作个不速之客。但细看女郎对于先生讲解武功似乎神情不属,后来索性神情大变,把初入席时一番恭敬态度一扫而空,前后截然不同。俺正看得惊异,猛见先生不欺暗室醉而不醉,竟忍心把女郎点穴制住。这种举动,虽古圣先贤也无以复加,越发令在下五体投地。心里一转念,象先生这样人杰岂可失之交臂?却恐其中耳目众多,自己要事尚未探着眉目,不便泄露行藏,故意使个狡狯引先生出来,一倾仰慕之情,尚乞恕其不恭之罪。”说罢又一躬到地。 游一瓢这才领悟,却皱眉道:“足下这样一来,误事却不小哩。”黑大汉慌问何故。游一瓢道:“俺夫妇偶然勾留碉内原是好奇之心,一到碉内已有看出此地大非善地!尤其女主人殷勤留客,在在都非真情。果然今晚那自称弟子的女郎,用出下流妖妇手段来,虽然未知她们用意所在,总是不利于俺夫妇的主意,此刻那女郎一番举动,大约也是有人主使,虽然被俺点住,但贱内还在内室不知底蕴。也许贱内被她们诡计蒙住,俺急须回去同贱内会面,把她们的诡计点破设法制住她们,问明是何用心,然后见机行事。不料被足下无端引到此地,那书室内点住的女郎想已被人发觉,情形定必大变。贱内虽然防身有余,应变之才却非擅长。现在闲话少说,俺就此别过,赶回去一看情形再说。” 甘疯子一听其中有许多纠葛,自恨做事鲁莽,大声道:“该死,该死!不瞒先生,在下弃掉七品前程远道到此,也是为暗探盗窝假扮前来,到此只有二日,设法投入碉内,现在听先生所说,此中大有线索。既如此,愿跟先生一同回去略尽犬马微劳,以赎误事之愆。”游一瓢看他一脸正气吐属不凡,倒也相信得过,两人便一齐回转碉内来。 不料走到一箭路程,忽听得游一瓢立定身顿足惊呼道:“不好,可恶,可恶!”甘疯子慌立住问道:“怎的?怎的?”游一瓢恨恨道:“俺中了这厮诡计了!只怪俺一时不该贪杯,又仗着自己内功不惧在酒内暗使蒙汗等药。哪知她们竟有这样奇药,使俺防不胜防。而且此刻俺虽觉着胸中受毒,同其它毒药大不相同,究不知她们用的何种毒物?这便如何是好!”这样一说甘疯子大惊失色,慌扶住游一瓢问道:“先生觉得如何?”游一瓢摇首不答,蓦地一矮身盘膝坐在地上,两手握固闭目凝神,自己暗暗运起内功,借着全身功力气劲,把酒力毒力逼聚在一处不令发散开来。甘疯子虽无此等大功夫,揣摩举动也明白一二,不敢惊扰,只按剑卓立在一旁尽保护之责。 这样耗了半个时辰,才见他慢慢起立,摇头道:“厉害!厉害!如果换了别人,怕不立时乱性胡为,性命丧掉。现在俺运用全身罡气封闭重要穴道,把误吃的毒药逼聚一起,不易化散,然而这样只可救急一时,过了五六个时辰,就不易封闭了。现在顾不得回碉处理盗窟,只有先急去寻觅高明医生治毒要紧。但此地左近都是沿海荒山,哪里找寻得名医出来?如何到远处求医?贱内还在碉中,不知如何结局?这一下倒把俺制住了。”象游一瓢这样的人,此刻也没法摆布,一味长吁短叹起来。 甘疯子听得其中细情,知道自己一逞高兴误了人家大事,心里比游一瓢还要慌张,急得背着手在原地来回踱着,猛然两手一拍大声道:“先生休息,俺有主意了。俺想尊夫人一身绝技,虽然独处魔穴,定能安然脱身,最要紧的是先生设法解救误饮的毒物。此刻俺想起距此百余里有座鸳鸯峰,隐居着一位震世奇人,此人姓钱名江,字东平,原系浙东人氏,因为恃才傲物得罪当地巨室,避居于此。年纪尚轻却无书不读,凡诸子百家、六韬七略以及五遁奇门无一不精,尤其精于歧黄,善治百毒。平日隐居深山,全凭奇妙医道供给高骘薪火。在下与此人颇有交谊,此番改装到此也是承他指点而来。先生倘能屈驾,才能手到病除。如果先生运气以后不便急行,在下情愿背负而往。”说罢竟蹲下身去,催游一瓢伏到身上。游一瓢看他一脸诚恳之态度,外带着一味豪爽率真不觉暗暗点头,却笑道:“才蒙足下指点名医心感之至,俺如自料难以支持理应从权,现闻路程不远却可无虑。事不宜迟,就此烦君领道便了。”甘疯子知他胸有成竹,便一矮身旋展陆地飞行当先驰去。两人一先一后,一眨眼已越过两座高岗。甘疯子便自仗飞行功夫向来高人一等,此刻同游一瓢一先一后赶了一程,便觉游一瓢本领实异寻常非同小可。自己无论如何快法,游一瓢如影随形,总是不即不离的跟着,而且举步安详行所无事,象平常缓步一般。现且不提两人赶路,且把百笏岩纫兰那而情形补叙明白,免得读者悬念。 当那甘疯子在书斋窗外冒名诱走游一瓢之后,不到一刻工夫窗外却飞进了一个大汉,生得浓眉大目广额隆准,衬着一张漆黑同字脸,倒也威风凛凛,穿着一身玄缎的夜行衣,倒提一枝核桃粗的钢胎金皮竹节单鞭,一进门,猛见湘魂闭着眼笔直的立在桌后,俏面还存着无边春意,席上杯箸楚楚余酒犹温,却并无一人侍候。那大汉脱口问道:“湘妹,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行的计策,那厮又上哪儿去了呢?”问了一遍,湘魂兀自闭着眼立得纹风不动。那大汉低喊道:“咦,这又奇了。”说了这句,趋近湘魂身边仔细一看,惊呼道:“可不得了,着了人家道儿了!”慌一伸手想用解点穴救治把她拍醒,一转念又缩住了,沉思了半晌,暗地扮了一个鬼脸自言自语道:“这丫头平日鬼灵精似的,撩得俺上了火时偏又躲躲闪闪不肯上俺的钩,恨得俺牙痒痒地奈何她不得。此刻误打误撞,撞在俺手内,倒是个难得机会。趁她人事不知,俺何不如此来个移花接木了却一桩心愿,就是将来被她明白过来,生米煮成熟饭,不怕她不乖乖的顺从俺。”大汉愈想愈对,顿时眉飞色舞丑态百出,伸着萝卜粗的黑毛指头轻轻在湘魂芳颊上一弹,笑道:“我的小宝贝,今天须偿了俺五百年风流孽怨。”说了这句把湘魂拦腰一抱,走到床边轻轻放下,然后把门关好,又把室内灯火一齐熄灭,竟为其所欲起来。可怜湘魂做梦也想不到仍旧落在飞龙岛主手中,此时人事不知,枉有一身功夫竟一丝抵抗不得。最巧不过筠娘这条妙计害不了游一瓢,却害了湘魂便宜了自己哥哥。当她在内室初得到湘魂暗递消息,已知游一瓢着了道儿,慌吩咐侍候书室的人一齐回避,让湘魂独自施展锦囊妙计。在筠娘本意无非教湘魂用点手段,多灌点酒,使游一瓢饱吃秘制毒药,明知这种毒药善迷人性,毒性一发作就是大罗神仙也要瘫软如泥,游一瓢虽内功精通也抵不住这种毒药。那时湘魂人不知鬼不觉把游一瓢任意一捆推入大厅地道,就算大功告成。哪知游一瓢非比寻常,五脏六腑宛似铁臂铜墙,药性还来发作已被他觑破诡计,反倒把湘魂制住,又被甘疯子无端的向外一诱,飞龙岛主无端的向内一闯,局面立时大变。而且这样李代桃僵的变化,因为书室内外的人已奉命回避,也没有被人觉察。筠娘在内室一面应酬席面,一面暗暗得意,还以为大功告成哩。 待了一忽儿,筠娘不放心,向纫兰同几个女客托词告个方便,偷偷飞步赶向外边溜到书室门外,悄悄从门缝内一瞧,满目漆黑看不出室内情形,却有几阵狂风骤雨之声送入耳来,听得又惊又羞面红耳赤,暗地啐了一口,急急回身便走。走离书室心头兀自突突乱跳,金莲向地一顿,恨恨道:“该死该死!湘魂这妮子平日对俺哥哥何等贞烈,怎的今天碰着游一瓢真个做了出来。就是游一瓢这匹夫假装着道貌岸然,原来也是纸做的老虎。但是这样一来章法大变,教俺如何着手呢?”心里这一打算,脚步就放慢只顾打她的主意,猛然一转念心里一惊,低低喊道:“不好,俺这药并非媚药,一吃下去四肢如泥,怎的还能如是?湘魂既肯从他,又难保不变了心。也许她已和盘托出,竟没有灌下药去,同游一瓢走上一条路,这便如何是好?”霎时心里更象辘轳一般。立定身沉思了片时,猛然计上心来,自言自语道:“我何不将计就计,一网打尽?”主意打定,慌两步并一步走进内室,假做无事人一般谈笑入席。恰好这当口已是酒阑席散,几个女客纷纷告辞,正中筠娘心怀。送客以后,即对纫兰笑道:“俺们席已散,外面师徒二人定然细细讲解内功奥妙,谈得津津有味,以为此刻还未散,俺们何妨偷偷过去窃听他们讲些什么,俺也可得些益处。”纫兰不防她另有深意,便欣然相从,手挽手的向书斋走来。将近书斋,筠娘故作吃惊道:“咦,窗内怎的熄了灯光,难道老师已高卧不成?”纫兰抬头一看果然室内墨黑,也以为异。恰好身后几个丫嬛掌灯赶来侍候,其中有一个垂髫的雏婢,原是侍候湘魂的。筠娘故意问她道:“你们小姐回去没有?”那雏婢愕了一愕,答道:“俺小姐陪老师饮酒,打发俺回内室等候。此刻内堂已散,尚未见小姐进来,所以又跟姐姐们出来探看。”筠娘听了这番话默不作声,纫兰却忍不住高声问道:“你已睡下吗?”连问数声,无人答应,心里有些咤异起来。筠娘却从旁说道:“老师也许醉了,不必惊动。俺们找湘魂去,不知她跑到哪儿去了?”纫兰犹疑道:“俺外子不致醉得如此,也许室内无人,到外面游览去了。”筠娘道:“人如出外,不会从内关门呀?”又有一个年纪大的丫嬛抢着说道:“室内酒席还未散去,婢子们也未见有人出来。”这人说了这句话,余人都众口同声说未见有人出来。这一来,纫兰也不禁惊疑起来。从一个丫嬛手内提过一盏纱灯提向窗口,看见一扇窗虚掩着。一推窗提灯向内一照,并无人影。中间桌上兀自摆着上下两副杯箸,肴馔也整整齐齐摆了一桌。此时身后筠娘已命一个丫嬛跳进窗去,从内开门出来。筠娘却止住众人立在门外,只同纫兰各提一盏纱灯走了进去。纫兰首先走向床前举灯一照,蓦地一惊!只见床内湘魂脸如朝霞,沉沉酣睡。枕边拖着乌云似的散发,几支凤钗也掉在枕头底下,一双雪白藕臂软绵绵的露在被外。上身只穿着紧身小衣,胸襟微露热香四溢,自胸以下却盖着棉被,被外乱堆着湘魂外面着的衫裙。这一番景象把纫兰看得心中突突乱跳,自己丈夫又不见面,不知去何处,竟猜不出是何缘故,猛然心里一转念,急提灯把湘魂两臂仔细一检视,顿时满腹狐疑,怔怔的立在床边开口不得。原来昨天早晨亲见湘魂臂上有一粒鲜明的守宫砂,此时已泯然无迹了。这当口筠娘已把室内灯烛点得雪亮,四面一看,瞥见窗口几上搁着一条玄绉腰巾,认得是自己哥子束腰的物件,顿时料得几分,慌伸手拿来藏在怀内。一回头看见纫兰呆立在床前。明知床内大有把戏,故意慢慢的走近床前。一眼看湘魂这样神情,游一瓢已踪影全无,也吃了一惊,慌向纫兰问道:“游老师怎的不在室内,倒是她睡在此地呢?”纫兰默然不答,两眼直注在湘魂面上看了半晌,忽向筠娘说道:“她无故这样沉睡,大有可疑。”说毕骈起右指,直向湘魂胁下点了儿点,猛听得湘魂一声娇喊蹶然立起,瞪着一对杏眼,怔怔的望着筠娘、纫兰两人,仿佛在梦里一般。筠娘向床边一坐,握着湘魂手道:“好妹子你告诉我,怎的竟在此地渴睡?你老师又到何处去了?” 湘魂听了这句话如梦方觉,一看纫兰一双精光炯炯的眼钉住了她,面孔一红,嗫嚅着答不出话来,心里一急,猛的把下身裹着的棉被一掀想跳下床来。哪知不掀棉被还好,一掀棉被时,才觉得自己下体一丝不挂,白羊似的裹在被中。湘魂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魂都冒掉,慌不迭重新把被盖严,前后情形一想,顿时两行急泪直挂下来。纫兰、筠娘也不防有此一着,各人心中都象十七八个吊桶来回上下,弄得说也说不出话来。在湘魂此时已觉得身体异样,被人占了便宜去,把前后情形一想,明明是游一瓢把自己点穴强奸,平心面论,原是自己凑上去的,也怨不得别人。只恨筠娘想得好计,使俺吃这哑巴亏,还当着纫兰的面败露出来,除了痛哭还有何法!在筠娘七窍玲珑的心中把前后情形一琢磨,已有点疑心到自己哥子身上,但此时正好将计就计一股脑儿推到游一瓢身上,却暂不开口,且看纫兰如何说法。其实这时最难受的是纫兰了。眼看湘魂这样狼狈情形,明明是被人点了穴道,在不知不觉中遭受了蹂躏,而且初看湘魂的昏睡情态明明点的是昏眩穴。想到游一瓢平时出手点人,往往点的是昏眩穴,室内又无别人,当然是他点的。既然是他把她点翻,以后情节不是他还有哪一个?但夫妻做了许多年,深知丈夫品行,绝不会做出这样下流事来,就使酒醉也是不致如此。这样两重心理一战,弄得纫兰如醉如痴。最难过自己丈夫踪迹全无,此刻无法对证,只希望丈夫立时回来可以当面证明,否则竟象畏罪逃避了。 可怜纫兰又急又恨了半天才开口道:“这事实在太蹊跷了,横竖俺外子总要回来,不难问个水落石出。”筠娘冷笑了一声道:“也不必问游先生,湘魂妹子肚内当然明白的。”说了这句顿了一顿,慌又改变口音,用福建鸩舌之音叽哩咕噜的向湘魂说了几句。湘魂用福建土音回了几句,原来筠娘看见自己哥子腰巾落在室内事有可疑,欺纫兰不懂她们乡谈,先向湘魂间了个明白再谈。哪知湘魂一口咬定是游一瓢,又听得游一瓢走得不知去向,益发毫无疑义。这时纫兰却看不惯她们鬼祟形状,愤然说道:“这桩事俺丈夫自然受了嫌疑,但俺信得过丈夫绝不会做出这样事来。湘魂妹子,事已如此,也勿须掩饰,究竟你们在此吃酒,怎会一个不见,一个被人点穴,你快对我说!”湘魂大哭,指着纫兰说道:“你丈夫做的好事,你还在俺们面前假充正经。”接着边哭边说,却把自己一番诡计瞒起,只说游一瓢乘醉调戏抗拒不从,竟被他点穴强奸。说罢寻死觅活在床上乱撞乱滚,索性大闹起来。 这一来面孔业已撕破,门外丫嬛们己闻声挤满室内,弄得纫兰无言可答,惭愧欲死。闹了半天,游一瓢却依然踪影全无,筠娘只在一旁冷笑,间或说出一言半句象箭也似的刺入纫兰心内,把纫兰一颗芳心激成粉碎的由羞变恨,由恨变怒!竟也相信游一瓢一时酒醉色迷,做出这种事来。事后懊悔,顾不得妻子,先自逃出碉外去。纫兰越想越对,越对越恨,把一腔怨恨都种在游一瓢一人身上了。金莲一顿地砖粉碎,咬着牙道:“此刻俺丈夫没有见面,无话可说。俺就在此且待他一宵,如果俺丈夫到明天还不转来,俺也认定是他做的。俺自己问心无愧,但也无法弥补此种缺憾。话虽如是,俺也有相当办法,如果游一瓢真个羞愧潜逃,或者见面以后无法证明这事真相,洗不了他的嫌疑,俺立誓从今天起同他一刀两断。湘魂妹子愿意跟他作为夫妇也好,不作夫妇设法报仇也好,与俺无涉。俺权借贵地等他一宵,如他到明天尚不回来,俺从此誓不与他见面,断绝夫妇之情,独自寻觅栖隐之所以了余年。”说毕铁青面孔,走向窗口椅上一坐,两行清泪不由得直挂下来,心中这分难过也就不用提哩。筠娘看他这样一来却暗暗欢喜,巴不能使他夫妻拆散替自己丈夫出口怨气,竟板着面孔全然不睬。这时湘魂已含羞穿好衣服,由贴身丫嬛服侍下床,筠娘忽然在湘魂耳边叽咕了一阵,不由分说拉着湘魂率着一群丫嬛大剌剌的一哄而出,连正眼也不看纫兰一看,霎时静悄悄的只剩纫兰一人冰在书室之内,纫兰一生哪受过这样羞辱?一人呆坐悲愤填胸,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一肚皮怨气都种在游一瓢身上,倘然游一瓢果真回来,纫兰必定同他拚命。哪知纫兰栖栖惶惶坐到天光大亮红日高升,游一瓢还是毫无消息。这一来纫兰益发心肠冰冷,怨气冲天!最可恨自从筠娘、湘魂进去以后鬼也不见一个,这样奚落比打还凶。纫兰只恨丈夫变心,自己命苦,如何发作得来?牙根一咬金莲一顿,飞出窗外窜上屋面,独自走得不知去向。 这边情形如是,那游一瓢同甘疯子当夜一路躜行,不到两个时辰已赶到鸳鸯峰境界。只见高峰插云山径封雪,鸡犬无声村舍不见。这时离天明还有不少时候,借着雪光走上峰腰,游一瓢问道:“此处并无人烟,未知贵友高隐之处尚有多远。”甘疯子道:“鸳鸯山脉四布,周围有五六十里宽广,此处尚非主峰,须盘过山腰再走一程才到。”当下甘疯子在前游一瓢在后,越溪渡涧又走了四五里山路,溪涧尽处一望尽是竹林,被积雪压得折腰低头。穿过竹坞才见迎面现出百丈奇峰,巉巉独立,四周高高低低的山峦朝揖拱卫,气象万千。主峰山脚茅屋鳞接场圃棋布,不下百余户人家,山腰松林之内隐隐露出一道红墙,料是山中古寺。山腰之上云烟明灭夜色凄迷,宛然与天相接,看不出峰岭景象。甘疯子指向山腰笑道:“敝友就寄迹在山腰寺内,俺们从村舍中直上山腰可也。” 两人走近山脚寻着上山路径,来到后寺门口抬头一看,寺宇并不宏壮,两扇破寺门敞着,门额上题着华岩古刹四个字,金漆已剥落只存模糊字样。门内一片雪地矗立着几株寒瘦可怜的古柏,衬着东倒西歪的三间大殿。中间一尊如来佛,已昂头在屋脊之上,殿上不堪景象可想而知。两人一声不响,进门直趋大殿,好在殿门只存半扇直进无阻。一进殿门尽是鸟粪秽气,四面空洞一无所有,只中间佛龛面前一具生根石香炉,还存着半段烧不尽的香头,想是山脚下村民求过佛的。甘疯子满不理会,领着游一瓢绕向佛龛背后。龛后也开着一重门,两人越门面出,却见一重峭壁象屏风般挡在门前,沿壁走去,忽然山壁中裂露出一条窄窄石径,因两面壁高天黑,走上石径昏然不辨东西。幸而游一瓢眼神充足黑夜可以辨物,倒不致东碰西撞,甘疯子两手摸索宛如瞽者一般,反是游一瓢领着他向前走去。幸而路径不过几丈光景,一忽儿窄径走尽,忽听得头上风涛澎湃宛如千军万马一片喊杀之声,两人慌回头向上一望,原来山腰口天生一座孤立峭壁,中间裂出一条窄径,壁上密布虬松,山风震荡发出奇音。游一瓢笑道:“这样天造地设的门户,足为高士生色。”游一瓢抬头贪看,移时,回转身来忽然不见甘疯子踪影。向前一看,只见松林底下盖着五六间干净草庐,庐外编着一道竹篱,篱外松林底下叠着东一堆西一垛高低不一的鹅卵溪石,一个人影急匆匆在松林石子堆内穿来穿去,忙得足不停趾。却愈走愈急发疯地乱绕,仔细一看,那人便是甘疯子。游一瓢看得奇怪,正想走进松林去唤他,猛然四面一看石子堆的步位恍然大悟,呵呵笑道:“难怪他绕不出去,原来这位高士还精于奇门阵法呢。”说罢改变路向,从斜刺里缓步跨入松林,只几转便到甘疯子身边笑道:“甘兄随我来。”又几转便到篱外。甘疯子笑道:“俺也略知诸葛武侯八阵图法,只不懂变化生克之道。俺未进松林,远看这几堆溪石已知敝友故意摆的阵图,想姑且一试,哪知竟难破他。先生安然进出,想必精于此道了。”游一瓢笑道:“这几堆石子并非八阵图,是一种奇门小法,愚弄小盗贼则可,若要谈到行军布阵是用不着的,这且不提。此时这位贵友想是高卧,如径往扣门未免不情,不如俺们在篱外等候天明再进谒不迟。”甘疯子大笑道:“先生何必太谦,象先生这样人杰肯枉驾到此是他所求不到的,何况先生本人急于解毒呢。”说罢两人走进篱门,直趋草堂。游一瓢借着对山雪光,一看堂内空无所有,只中间设着一张青石方桌,地上搁着四个石鼓墩,两面侧屋垂着草帘,甘疯子大喊道:“钱兄快起,佳客到了。”一声喊罢,左面侧屋草帘一掀烛光一闪,钻出一个披发小童来,两只骨碌碌小眼珠朝两人看了半天,咦的一声又钻了进去。半晌秉着一枝粗烛走进草堂,把手上烛台放在石桌上,又向两人打量了一回,然后两手乱舞,口中咿咿哑哑的嚷了一阵。两人知是哑巴,甘疯子大声道:“你只通知主人去便了。”一语未毕,右首侧屋内有人问道:“是甘兄吗?夤夜到此必有急事,请稍候,小弟就出来。”甘疯子在外面答道:“雁荡游一瓢先生在此。”一言方出,便听得右屋床响。一忽儿,一人扬帘而出,便向游一瓢兜头一揖肃然起敬道:“久慕盛名无缘拜谒,不意雪夜光降荣幸之至。”游一瓢一面谦逊应礼一面打量钱东平,却是个二十余三十不足的少年,体貌清癯长眉通发,穿着一身大布之衣颇有潇洒出尘之概。 第三十一回 偏邑屈奇才 折腰吏半生落拓 荒山斗怪兽 强项令千里驰驱 钱东平又向甘疯子寒暄几句,便请两人到自己卧室叙话。主客进卧室,室内一床二几,近窗设着一张琴台,上面横着一张焦尾古琴,一具博山香鼎,壁上悬着几具药囊一口宝剑,几帙书籍却叠在壁孔内,真可算得虚室生白一尘不染。几上两支素烛发出寒光来,照得四壁格外古香古色。当下钱东平请游一瓢甘疯子分坐竹椅上,自己走向室外,从草堂内掇进一个石鼓来摆在下首坐下相陪。别说一个石鼓,看上去也有二百斤,看不出他瘦弱书生竟能随意掇来,便知他也具身手。此时哑童己捧进几杯香茗献上,钱东平笑道:“萧斋无长物,惟有新烹山泉聊供清淡。但未知甘兄偕游公光降,有何赐谕?” 甘疯子性急,便把白笏岩误饮毒物,令自己介绍到来原因说了一遍。钱东平听罢吃了一惊,慌秉烛向游一瓢面上细细察看,却看不出受毒迹象。游一瓢说道:“普通毒物俺一尝便知,即误吃下去也有法可治。此番发作极慢,虽用内功把毒物逼聚,不致立时蔓延筋络,但已觉胸中毒物蠕蠕而动,究未知用的什么毒药?只好请钱兄设法消解。可是深夜惊扰,心实不安。”钱东平慌摇手道:“先生海内宗风,得瞻斗山已是万幸,何以谦抑乃尔。照先生道胸中蠕动形状,晚生已略有把握,一诊脉搏便知。”说罢便把游一瓢两手寸关尺细细诊过,吃惊道:“先生真非常人,即照脉象推测,先生遐龄已逾期颐上寿,而风度依然如三十许人,足见道法通玄内功妙用。”游一瓢笑道:“钱兄果然高明,诊脉能测寿算,非精于太素脉者不能。但俺误饮的究系何毒,足下能推测一二否?”钱东平道:“如果普通人受毒,面色脉象一诊便知。无奈先生是个金刚不坏之体,又用功夫逼聚毒物,外表依然如常,毫无受毒之象,然先生说出胸中蠕动,晚生已可推想而知。因为福建沿海不法之徒,向有放蛊害人之事。蛊有多种,大都由五毒虫制炼而成,散则布于四肢,不散的乃结成毒虫。放的是哪一种蛊结的便是哪一种虫,先生误饮的毒药定是这种蛊药无疑。凡蛊药无色无臭所以极难辨别,幸而是先生,换了别人早已不治了。现在毋庸晚生设法,先生只要运用丹田真火把它化炼消灭,然后运气吐出。便可无事。这种法子,别人无此功力,先生定能办到。如用药物引诱而出反而损伤元气,未知先生以为然否。”游一瓢点头道:“高见甚是。但俺运用这样功夫须要静坐内视,按周天之数经过三十六个时辰方能圆功,又需一间适宜静室,没有外物打扰方可。”钱东平大笑道:“这不难,蜗庐虽小人迹罕至,先生权在此屈居几日便了。”游一瓢犹豫半晌,甘疯子接口道:“游先生夫人尚在盗窟,恐难耽搁。”钱东平惊问道:“不知先生与鱼壳大王后人有何仇怨,致下此毒手,又尊阃为何也陷盗窟呢?”游一瓢把他们夫妇云游到百笏岩,无意之间碰见筠娘同湘魂拜师种种经过说了一遍,至于她们为甚这样用尽心计,连自己也推究不出。 钱东平侧着头思索了一回,也想不出所以然来。甘疯子却记挂着游一瓢肚内的毒物,催着钱东平立时布置一间静室起来。复劝游一瓢切勿牵虑,一心运用功夫消解毒物,等天亮日出,由俺再回去探听一个着落,便知内中详情,尊夫人情形也可探明报告。游一瓢大喜,拱手而谢。钱东平指挥哑童将左首侧屋打扫干净,请游一瓢进去。游一瓢一看房中设着一个大蒲团,四壁洁白颇为合用,一想自己治毒要紧,只好把别事暂放一边。当下向钱东平甘疯子逊谢几句,就坐向蒲团凝神摒虑运起内功来。钱东平、甘疯子退出室外谈了一回,天已发晓,甘疯子又动身赴百笏岩去了。到了晚上匆匆转来,已探得一点消息,却因游一瓢坐功还未圆满不敢惊动,只同钱东平在别室谈心。到了第三天清早才见游一瓢缓步而出,手内托着一件东西向钱东平笑道:“这种蛊药,未知何人开始想出这样的毒法来。你想这样毒物在人肚内作起祟来如何当得?”两人急向前一看,游一瓢手内托着一条五寸长乌焦干瘪的蜈蚣,两人看得骇然。游一瓢笑道:“万想不到俺也上了这大当,所以古人说:‘吉凶悔吝生乎动,一点不错。俺仗着不怕蒙汗等药,略一大意便误了事。现在诸事不说,毒物已消,就此赶去探个实在便了。”钱东平笑道:“先生毋须劳驾。甘兄早已探明来了。”甘疯子抢说道:“昨天俺赶到百笏岩,只见碉门大开任人出入。进去一看,偌大一所房屋一人也无。前后门口贴着飞龙岛主的封条。转向碉内几个老农夫探听,说是飞龙岛主和他妹夫艾天翮。领着家眷尽数迁入飞龙岛去了。”游一瓢听艾天翮三个字,把前后情形一回想恍然大悟!未待甘疯子说下去慌顿足道:“不好!拙荆孤掌难鸣。被俺耽误几天难保不落圈套。他们既已逃入飞龙岛,俺急须向岛赶去一探着落。”说毕便匆匆欲行。甘疯子慌拦住道:“先生休急,俺尚有消息探得在此。据几个碉中人传说,飞龙岛主突然迁移,全因那晚先后跑掉神通广大的一男一女,虽不知其中详情,据那碉中人猜想,大约飞龙岛主得罪了这一男一女,自知不敌,所以当夜从地道避入岛内。”这样说来,他们口中说的一男一女定是先生同尊夫人,尊夫人等候先生不至,先行离开是非之地,或竟先回雁荡去了。先生何必急于首途?俺们二人虽得奉教不忍便离,好歹请先生留几天,俾得稍聆教训启迪茅衷。”甘疯子说罢,钱东平又殷殷款留,诚敬之忱现于词色。游一瓢一想,纫兰功夫虽远逊自己,对付碉中人绰绰有余。也许久等无聊先回雁荡。又看得甘、钱二人资质不凡诚恪可感,便也应允下来。甘、钱二人大喜,便朝朝侍奉,执弟子礼。无论武功文事以及三教九流,游一瓢每一指陈奥义,二人均闻所未闻,无不心悦诚服,这样又耽搁了两天。 这天晚上游一瓢独自蹑登寺后峭壁,捡了一株虬蚣坐在枝上赏玩一轮皓月,偶然一低头,忽见下面壁缝狭道内走出一个光头和尚,背着一柄雨伞,伞上拴着一个包裹,急匆匆直向草庐走去,一颗亮晶晶的光头左旋右转,直入奇门石阵犹如走熟了一般,一转瞬间已见他隐入篱内。游一瓢见他步趋如风,便知也是行家,料是钱、甘方外之友,也不在意。自己玩个尽兴,便飞身下壁向草堂回来。方进篱门,忽听草堂中甘疯子大喊道:“这一支奇兵出其不意,可谓反客为主了。”又听得有一人声若洪钟徐徐笑道:“奇兵何足为奇?俺这八千子弟个个训练有素锐气甚旺,大可直捣中坚,虽十面埋伏何足惧哉!”游一瓢听得诧异,疑是下棋,却又不象,立定身侧耳听了半晌,里面三人一递一答,都是调度军旅冲锋陷阵之事,好象在这小小草堂内千军万马对垒一般。游一瓢越听越奇,不知他们捣什么鬼?一时好奇且不进去,一撩衣两脚轻轻一点飞上草堂屋脊,真象四两棉花一般毫无声息。一伏身,拨开屋顶草瓦,从一线椽缝内仔细一瞧不禁暗暗称奇。 原来草堂中石桌上围着三个人,钱东平同一个方面大耳的青年和尚左右对坐,甘疯子虎踞着上首揎拳掳臂,向桌面上一路大喊大嚷的乱指。再一看桌面上用白粉画着一条条纵横的线路,钱东平同和尚胸前都摆着一排光滑红肉色的竹筒,两面竹筒口纷纷驱出无数蚂蚁,钱东平的筒内出来的是红蚁,那和尚筒内出来的是白蚁。两边出来的无数红蚁白蚁,却象懂得人意一般,一队队都向白粉线走去,竟是行军布阵之法,那和尚摆的是四象两仪阵,钱东平画的是太乙无极阵。最奇两边白蚁红蚁一队队从每个竹筒出来,先后有序进退有方,哪处是中军、哪处是左右翼以及游击、哨探、斥候等等,无不按照线路分头进军。两面蚂蚁密层层的摆成阵势,何止十万!眼看两军接触,一场大战起来,屋上游一瓢看得暗暗点头,心想古人说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不料在这等穷乡僻壤埋没这等有用之才。这样蚂蚁为兵,比古人聚米之法又高出一头。肚内这样一转念,下面红白蚁兵已两军接触,认真鏖战起来,虽无金鼓之声,却听得那和尚同钱东平各自用指把面前竹筒得弹卜卜山乡,三人六眼眼光霍霍都直注在桌面上,万不料屋上还有一对慧眼凭高观战哩。 蚁兵交战许久,和尚的白蚁已被红蚁迫得步步退后,兵也比红蚁死得多,那和尚光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却一颗颗多了起来,急得从怀内又拿出一个大竹筒,拔去筒塞,把筒底一阵乱弹,霎时又奔出无数白蚁直趋垓心。果然这支生力军一到,立时挽回颓势,红蚁乘胜追奔逐北,禁不住这支生力军一味野战,红蚁纷纷向后逃回。不料钱东平布置得法,中间这支蚁兵虽然先胜后败,却尚有左右两翼起初并不加入,此时钱东平只轻轻向竹筒弹了两下,左右两翼仿佛奉到军令一般,立时二龙出水向石桌边两条白线包抄过来,顿时变为玉蟹舒钳势,把垓心一支白蚁生力军包围住了。和尚大急,也把先前所有竹筒一阵乱敲,个个竹筒内又如飞的奔出许多白蚁兵,依照线路分八面趋向垓心,夺入重围。这一来两下里旗鼓相当拚死肉博,好一场大厮杀,虽是一块小小石桌面,不亚于世界大战场,两面杀伤相当兀自不分胜负。 不料在要紧关头,上面游一瓢看得心畅意酣,略一疏神,草泥簌簌的掉落下来,正落在桌面一片战场土,宛如第三国际突然加入战团,无数飞机飞到,抛下许多无情达姆弹,傀儡式的蚁兵立时惊慌乱窜。钱东平同那和尚慌忙鸣金收兵驱蚁入洞,仰头一瞧却无迹象,以为草庐不结实被风吹落也是有的。正在检点桌面两军死伤数目,猛见游一瓢呵呵大喜,走将近来,三人起立相迎,游一瓢笑道:“诸位正在运筹决胜,被俺败兴,抱歉,抱歉!何妨重整军威,再决雌雄呢。”钱东平一怔,猛然觉悟道:“原来游老师早已居高临下饱览无遗了,晚生们无所事事,驱蚁消遣,不足当大雅之目,”游一瓢微微一笑道:“天下事无非如是,雄兵十万叱咤风云,也无非一场蚁战,现在诸位以此为消遣之品,当知将来不登坛拜帅,以万民为消遣呢。”话犹未毕,那青年和尚合掌当胸道:“钱檀樾胸罗韬略学富五车,将来定可大展抱负。至于小僧是方外人无此缘法,只可袖手作壁上观了。”游一瓢听他音若洪钟吐语不俗,正想通问,钱东平已代介绍道:“这位是天台龙湫僧,云游过此便道见访。听说先生在此渴欲拜见,以慰生平。”说毕龙湫僧已拜倒在地,彼此谦逊一番,就在草堂落坐。游一瓢方坐下,谈得没几句话,钱东平、甘疯子、龙湫僧忽又肃然起立一齐向游一瓢拜了下去。游一瓢还礼不迭,慌问何故多礼?钱东平恭敬答道:“晚生三人契合为友,平日彼此谈论都恨所学有限,志愿寻一异人为师,学点救人渡世的真实本领。无奈蓄志已久,却未遇着机缘。天幸日前甘兄引吾师下降,正是吾师静坐之际,晚生与甘兄早已商量妥贴,不料这位龙湫僧也不期到来,彼此一说,志同道合,便决计一同拜求老师收容,望乞老师垂怜晚生们一点真诚,俯允忝列门墙吧。”说罢,二人长跪不起,静待游一瓢答应下来。游一瓢听罢,却并不答言,只昂头思索了一回,微微笑道:“且请起来,俺有说话。”三人一同立起,分站左右静聆训诲。游一瓢笑道:“俺此番云游,原存有衣钵传人之想。三位气质虽各不同,却都是夙具慧根之人,萍踪相聚,洵亦前缘。不过俺以前未收过一个弟于,山巅水涯来去无定,此后你们既然从我,自应先择一人迹罕至幽险高深之所,以便朝夕琢磨。但是俺内子是否已回雁荡山尚无把握,师徒相聚之所,一时也难寻适宜之处。有这几层原因,诸位拜师之举似宜稍稍从缓。” 三人听他说完,钱、甘二人正在低头沉思,龙湫僧突然朗声说道:“老师所虑都易解决。弟子已从钱兄口中探得。老师同师母素来隐居雁荡山最高峰雁湖之滨,却与弟子出家的灵岩寺相距不远。雁荡山周围层峰叠嶂幽谷古壑游览不尽,幽深奇怪的洞府也不知多少,真是洞天仙府,凡夫俗子轻易不能到的地方。老师此番定回雁荡山,弟子们何妨就跟随老师一同前往。弟子们先在灵岩寺暂时寄迹,候老师同师母会面后,就请老师在雁荡山深处择一相处之所,然后通知弟子们伐木编苇,搭起几所草庐来,便够俺师徒们朝夕盘桓了。倘然老师嫌雁荡不妥,尚有相近天台,也是千古仙灵隐迹之处,不难寻出一个好地方来,未知老师意下为何知?”游一瓢本来最爱天台、雁荡两处雄奇瑰丽,当下深以为然,便允许俟择好地点后,再择日实行拜师。三人知已俯允,喜不自胜。却又听得游一瓢向甘疯子问道:“汝是湖南县令,何以亲自改装探盗,直到福建沿海,而且又想弃官从师呢?”甘疯子大笑道:“今天得蒙老师收列门墙,弟子宛如换了一个人,又如从火坑中跳到清凉世界。有生以来,此刻弟子这个七品前程,真是可怜而又可笑。长夜无聊,老师不厌絮聒,且听弟子从头奉告便了。”当下甘疯子叠着两根指头说出一番话来,原来甘疯子单名震字霆生,祖籍湖南,却世居湖北孝感县,以湖北籍登科甲。方弱冠即以进士分发湖北,即用知县,以善于治盗为上峰器重。因甘疯子姿禀异人自幼喜练拳棒,从过不少名师,一面却又不废诗书过目成诵,少年出仕文武全才,自然出人头地。却有一桩不合时宜,每逢酒醉便要骂座,不问长官同寅,一经看不入眼,便瞪眼吹胡,发言如雷,弄得满座不欢,因此同演中都叫他甘疯子。甘疯子三字因此出了名,好象江湖上绰号一般。可是他做了几任州县,不要钱、不怕死,境内大小盗贼,被他治得望风而逃,刁顽的讼师劣绅也被他治得销声匿迹。有这几样难能可贵的干才,虽然一肚皮不合宜,倒也着实蒙几个明理的上司青眼,无数百姓的爱戴。 这年上司因为醴陵县山深林密,时为巨盗据为巢穴,抢案迭出号称难治,特地调他实授醴陵县正堂。一般百姓听到他来上任,个个跪香迎接,上任这一天,着实风光异采。几个月下来,他一口剑、一张弓、一匹马,带了几个干练番役把全境踏勘了一遍。抚的抚剿的剿,顿时把境内剧盗赶得一个不剩,上峰也格外器重。一年以后,居然讼简刑清可以卧治了。甘疯子每日无事,便同几个幕僚击剑赋诗饮酒作乐,哪知有一天,突然在自己境内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事。你道为何?原来湖郴州、桂阳州同衡州府每年汇解漕银一次,这两州一府每年所解漕银数在七八万两以上,解银日期总在入冬以后,解到长沙省城藩库,必须经过醴陵县境。七八万两重的银子装入银鞘,分量真也不轻,每年由两州一府,会派几哨营兵随同押解委员沿路护运。往年漕银运到醴陵县境,虽知已近省城,因为醴陵多盗,山林险恶,格外提心吊胆却也从未出事。自从甘知县到任境内肃清,这次两州一府漕银到来,委员营兵们放大了胆走去,以为往年多盗尚未出事,今年甘知县剿抚得力,益发可以平安无事了,因此未免大意了一点。岂知无巧不成书,这一大意便出了骇人听闻的事来。这次漕银七万多两,选了许多精壮民夫长路挑解,前后护着五六十个带刀号勇,一个军官骑马领先,一个委员坐着长路轿子押后,一路大队人马,倒也威风十足。 这天经过醴陵城在城内打了尖,甘知县照例要应酬一番,又加派几个健役沿路照料。押银委员酒醉饭饱急想赶到省城卸了干系,不敢停留,当天起行。大队人马来到距县城五十余里枫林山地面,天色已晚。那押解委员知道再过去是九龙山,便到浏阳县了,一路尽是山道,不如在此息宿较为稳妥。就着随行健役会同当地地保绅董,寻了一所人家的祠堂息马。把银鞘堆在祠堂院内,前后门设人守卫,权宿一宵。一个山乡祠堂拥进这一大队人马,又是皇家银库,何等重大,当然轰动当地。那押解委员又呼来叱去官派十足,山民无知,格外携男带女探头探脑的来看热闹,直到祠内灯火通明关门大吉,才一哄而散。只有当地地保和几个绅董,提心吊胆的一同陪着委员在祠内侍候。哪知到了次日红日高升,邻近愚民又男男女女挤到祠堂门口来看热闹,却见两扇大门兀自关得严丝密缝,里面也鸦雀无声,好象人已走净一般。其中有几个略懂事的觉得有点诧异,向众人说,顿时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敢去敲门探问。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又耽延了好半晌,日头已照到祠门台基上,依然不见一个人出来,连地保绅董同县里健役都无声响。众人中有地保绅董的家属忍耐不住,乍着胆捡着一处坏墙缺口跳上去向内一望,只听他一声怪喊,顿时跌下地来。众人慌扶起来问所以,这人吓得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只伸着一只手望墙内乱指。有胆大的一齐跳上缺口向院内看去,只见院内一大堆银鞘踪迹全无,却见许多号勇夹着民夫健役横七竖八在院内躺了一地!个个都挺得象死了一般。只有院内一株桂树底下拴着一匹高头大马,倒很安详的自顾自啃那庭草。这几个人看情形不对,知道出了大事,急忙向下面众人一述所以,拚命的向内跳了进去,先把两扇前门开了,让众人一涌而入。不料男女老少刚山嚷怪叫的涌进门来,院内横七竖八躺着的勇卫等人已渐渐手脚舒展呵欠连连坐了起来。一张目,看见满院围住了各色的人,发声大喊都一骨碌跳了起来,一看庭心银鞘一个不见大惊失色。有几个跌跌撞撞赶入堂内,却见军官同绅士们也正被外人声惊醒,个个如梦方觉张开眼来,也有躺在地上的也有半倚半躺斜伏在几上的,姿态不一彼此互看说不出话来。这时醴陵县的健役也醒了过来,定了定神,明知失了事非同儿戏,脑袋也许会搬家,慌奔进堂内四面一看,却独不见委员老爷。众人四下里一找,却见他仍在自己坐的轿内,头钻在轿底,屁股却蹶得半天高露在外面,只瑟瑟的乱抖,两手兀自死命攀住轿内垫子不放。众人齐声大叫,又吓得他往里直钻一颗头碰得通通山响。健役们死拉活拉把他拉出轿来,哪里还有人样,满脸灰泥,额上一块青一块紫满是鹅卵般大泡象活鬼一般。众人扶住他纳在堂内中间椅上,兀自定着眼透不过一口气来。好不容易捶背搓胸把他收回了三魂六魄,才听得他哇的一声大哭道:“今番我死了。”接着顿足大哭起来,这一来益发弄得众人莫名其妙。最好笑看热闹的一般呆鸟直进无阻,越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直拥到堂内来了。 这时那个押解军官却是个老军务,知道这场大乱子没法弥缝,正在眉头百结满肚皮搜不出巧避的法子,一眼看见门内门外拥挤了这许多人,蓦地计上心来,慌凑近委员身旁附耳嘁喳了一阵,倏地又飞步而出,向手下几个哨长什长又低低嘱咐几句,一转身又跑进内堂,他这样一阵捣鬼,那委员仿佛下了一帖定心药,猛见他举着马蹄长袖向面上一抹,霎时滴泪俱无,铁青着面孔睁着两颗黄眼珠骨碌碌四下一转,放开破竹喉咙大喊道:“快把前后门看守起来,不准放走一人。”下面兵弁壮役早已得过军官知会,一声吆喝立时把前后关守得铁桶相似,又把堂上堂下闲看的人不论男女老幼一齐赶到院子角落里围禁起来。这般爱看热闹的呆鸟,此时懊悔不迭,只啼啼哭哭号成一片。却又听得委员同军官一叠声传地保,哪知地保同县里几个健役,早已如飞的奔向城内报告甘县令去了。那堂内几个绅董哭丧着脸躲在角落里,只瑟瑟的发抖。委员指着壁角落里绅董厉声喝道:“你们做的好事,竟敢串通剧盗故意把俺们诱到这祠堂内歇宿,暗地在茶水内下了蒙汗药,把俺们兵役都蒙了过去将皇上库银盗去,你们胆子真也不小!你们自以为这条计策千妥万妥,哪知俺们办这样差使也不止一次,你们这样无法无天的恶计岂能瞒住俺们。现在犯不着同你们多说,等甘知县到来,把你们押解进省便了。”此言一出,几个绅董同院子里围禁的男女老少,个个吓得魂飞天外,一齐叫起撞天屈来。 正在弄得不可开交,门外鸾铃响处大门敲得一片震天价响:“快开门来。”委员听得甘知县到来,大剌剌的并不动身,只吩咐小心开门不准放脱一人。大门开处,甘疯子扬鞭当先,身后跟着雄赳赳十几名健役大踏步走了进来。一进堂内,那委员同军官微一欠身便说道:“贵县盗匪早告肃清遐迩驰名,怎的七万多两库银只在此地摆了一宵便一齐失去。这个干系,却在贵县身上。”一言未毕,院子男女老幼大哭大喊道:“青天大老爷,快替小民作主呀。”堂内角落里几个绅董,也战兢兢的向甘知县遥拜道:“俺们好意来此奉陪委员大人,不意委员大人牵诬串通盗贼。公祖明鉴万里,快替治下昭雪吧。”这一来把一个智勇兼备的甘知县也吓了一大跳!暗想七万多两银鞘一夜工夫踪影全无,绝非平常强盗所能傲的,偏偏又在自己境内。未出县衙时,已据地保健役飞白,尚以为不致一齐失去。一到此地,非但全数被盗,委员老奸巨猾竟想赖在当地绅董百姓身上,明明故意如此,好把干系推到俺身上来。这样一阵思索尚未得到主意,那委员又开言道:“昨晚到此驻宿同茶水供给,都是这几个绅董出的主意。兵役们走得口渴,喝下茶水不到一个时辰,都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了,只有俺因在后面出恭,未喝茶水。等俺恭毕一脚跨入后堂屏门,猛见墙头跳进四五个手持刀剑的大汉,吓得俺三脚两步钻进轿内躲避,已被他们看见。只觉屁股后面被一个强盗手指一点,便也昏然动弹不得。直到此刻他们醒转扶俺出来,却见满院子站着不三不四的人,一查库银一两也无。察情度理,不是当地人民串通强盗,哪有这样凑巧?而且兵役们不喝绅董供给的茶水何致人事不知?这便是老大的凭证。” 甘知县一面听他絮聒,一面眼光如电向几个绅董同院子里围禁的百姓留神一看,便知都是安善良民,不等那委员再说下去,高声说道:“敝县境内既然出了这样大事,在甘某身上好歹要找个水落石出。但是这几位绅董同院子里老少百姓都系有家有业清白良民,不必凌辱他们。凭甘某一人说话便了。”说时浓眉直竖虎目圆睁,把委员军官吓了一哆嗦,慌忙满面生春连连拱手道:“贵县既然一力担当是最好没有,可是事关库金干系匪徒,全仗贵县一力担认。能够立时破案追回库银缉获盗魁,果然大家无事,万一银盗两无,省中耳目甚近如何遮掩得来?不但贵县前程危险,就是两州一府以及俺们上上下下没有活路!现在贵县庇护这般匪徒,我们也不愿多事,只要贵县负责到底便了。”说罢一阵冷笑,再不开言。 甘疯子此时虽受了一肚齷龊气,但知事体确实重大,一时不便发作,只得掉转身指摔带来健役先把围禁百姓一齐释放,绅董们也请他们依旧坐定,以备谘询。押行军役看得甘县令威风凛凛,委员又不发言,不敢阻挡,只好把大门开放让这般老少男女跌跌冲冲向门口涌去,一路齐声喊着:“甘青天公侯万代。”绅董们也拥着甘疯子连连叩谢。甘疯子一跺脚,大声说道:“到此地步还要酸酸溜溜闹此虚文,快去陪着押解委员。待我亲自踏勘一下,再从长计议。”说罢急匆匆带着几个健役,把一所祠堂前后左右细细勘察一遍,再转身回到堂内坐下,向几个绅董问道:“自我到任以来早已把境内几个出名盗魁轰走远飏。久已没有盗案发生。何以在此一夜之间会失掉七万多两库银?这一大堆银子连同银鞘分量不轻,没有大帮盗匪不能运走。未知这几天内左近有无奇形异服的人,逗留此地?如诸位有落在眼中的,快快说与我听。如照委员所说诸位供给的茶水中下有蒙汗药,我踏勘时已把隔夜剩余的冷茶仔细验过,並无迹象,却已从祠旁破墙缺口底下同后门台阶旁拾得几股烧剩的熏香。昨夜全祠的人定是受了熏香的毒昏迷过去,可惜这位委员侥幸未曾熏着,却又吓迷了心只顾钻在轿内,没有看清来盗几人以及面目服色,益发使我难以下手了。”那坐在上首的委员,听得面孔一红,正想开口掩饰,忽见绅董内一人说道:“公祖大人此刻问晚生们有无见到异路人等,晚生却记起一桩事来。记得库银未到的前一天,晚生偶然同几个亲友在附近南山脚下一座小村酒店内,这座酒店正在一条四通八达的官道边,往来商旅非常之多,外省人经过的也有不少。当晚生走进村店捡了一副临街座头坐下未久,忽见官道上尘土起处泼剌剌跑过一群长行健骡,背上都驮着几只空皮袋。前后两匹骏马骑着一黑一白的两个英气勃勃的壮汉,装束英武顾盼不群,真不象骡贩模样,一阵风似的便跑过去了。半晌又有几个恶脸汉子也骑着牲口赶去,是否同两个骡贩子一路,却不得而知。不过等晚生们喝罢出店,猛又听见马蹄声响,两匹马如飞的跑到店门口,马上两个魁梧大汉翻身下马挽臂而入。晚生回头一看,原来进去两汉就是跑过去的骡贩子,不知怎又翻回来吃酒了,那群骡子又不知赶向何处去了?当时晚生无非看得两个骡贩子颇为英武,多看了几眼,也没想到旁的地方去。此刻承公祖一问,便觉这两个骡贩子有点可疑,后侮当时不曾仔细留意了。”又有一个面目苍老的绅董接口道:“果然可疑,便是晚生在昨天掌灯时,听说委员大人到来,急急从寒舍赶来,经过对面山脚,隐隐听得远处山凹内现出烟火之光,当时也以为左近猎户们乘夜设阱陷兽生火御寒,并不起疑。这时回想,许是那话儿埋伏山凹内也未可知哩。”甘疯子听罢连连点头:“两位所说大有线索可寻,我已想得计较在此,事不宜迟,急须返县布置一切。这事非我亲自出马不可,另外多派健役购觅眼线分途拿缉。一面先动公文上详自请处分,这是本县分内应办的事,至于委员如何善后,不敢代谋。本县缉盗要紧,恕不奉陪了。”说罢向绅董们一使眼色,虚向委员一拱手,迳率领一般健役匆匆翻身而出。绅董们也明白甘知县意思,慌忙赶在身后走了出来。众人一出祠堂甘疯子便扬鞭上马,向绅董们吩咐道:“诸位且请回去-委员们如果尚欲在此勾留照旧供给,只差妥当的人按时送去,不必亲自陪伴他们,免得再生枝节。”说罢丝鞭一扬,纵马回衙去了。绅董们吃过委员的苦又头有知县吩咐,谁敢再去献殷勤!只把祠堂内委员一般军弁夫役先生搁在那儿,门口连一个鬼影都没有了。委员也自知举动未免鲁莽一点,又看得甘县令神威虎虎,不敢别生诡计,却又不敢到省去。当天想了个鬼主意,立时遣散民夫,率着军弁悄悄的沿旧途回去报告两州一府,设法到省城里打点,把大半责任都推到甘知县身上不提。再说醴陵县甘疯子当天飞马回衙,同幕宾略一商议,便召集城守捕厅快役人等面授方略,立时分头出发追缉。自己回到内室思索了一会儿,知道如果不能破案,非但前程难保,几年名声也一败涂地!平日得罪的人又多,清风两袖也赔不起这笔巨款。左思右想了一回,忽然哈哈大笑道:“这点小小前程,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又无家小牵挂,我何不如此如此,岂不痛快煞人。”当下意决,便振笔写了一篇字同一颗县印一起密封好,外面又题上“十日后拆看”五个字,交与幕宾收好,并不说明,只说自己亲身访缉去。幕宾们素知这位东家到任以来亲身缉盗不止一次,也不疑心。让他整束改装,带上硬弓、宝剑、碎银、干粮骑上快马,飞驰出城去了。 甘疯子出得城来先向那两个绅士说的酒店、山凹两处细细踏勘一遍,山内果然蹄印杂沓,尚留火燎余烬,酒店小二也说昨夜三更时分过去大帮骡马,驮着不少麻袋,向南绝尘而去。甘疯子闻言,知是盗匪无疑,跳上马飞也似的向南赶去。一路问明骡群去向昼夜飞行,不觉绕到湖南江西交界的罗霄山境。虽然一路问得一群骡贩过去路道,并未走错,却因走的都是偏僻山道,翻山越岭非常难行,明知盗匪在前一时总难追上。这天走入罗霄山,山势嵯峨人烟稀少,连日赶路精神也有点不济,只得觅了一处寄宿之所略事休息。随意向山民打听,知道穿过这座山峰,便可直到赣江,又探明果有一群长行骡马也向赣江而去。甘疯子打听明白,安息一宵。次日一早上马,晓行夜宿一直赶到赣江边。一看江边人烟稠密商贾茂盛,路旁也有几处宿店,跳下马来一打听地名,叫做樟树镇,于是牵马入市走进一家临江酒铺,打了一壶酒、几样菜,且自宽怀独酌。打量店堂内倒也宽绰整齐,吃酒各色人等倒也不少。忽见自己左首一桌上对坐着两个凶脸汉子吃得满脸通红,谈得兴高采烈。只见左首坐的凶汉大拇指一竖大声说道:“现在江湖天字等一号人物,要算咱们老大。你想这票买卖做得何等干净,别人哪有这样手段、这样魄力?就是咱们哥儿俩也不含糊。长江上流没有事便罢,有事咱们老大也少不了咱们。此番咱们哥儿插了一条腿,白花花的银、香喷喷的酒,也够咱们乐几天哩。”正说得口沫四喷醉语模糊,左首的汉子大嘴一咧鼻孔一掀,冷笑道:“替我少胡吹吧,象咱们这样码子替老大倒夜壶还赶不上哩。人家可怜咱们跟着跑了一趟眼,跟着骡子屁股出了点血汗才赏了这点星星儿。可是过了江,人家体己人儿到了老家,大秤大碗的高乐,皇宫般的屋子高卧,哪有我们的份儿?也想不到咱们两条臭腿哩。你倒知足,我可想着不是味儿咧。”两人这样一阵胡嚷,把甘疯子听得呆了,暗想这两块废料定与那案有关。正在默默思索,忽见两汉推桌而起,一路歪斜趋近酒柜,从怀中掏出整绽锭子噹的一声向天秤内丢去,大声道:“喂,大爷的银子是黑的是白的,今天让你开开眼吧。”说罢两人推推操操大笑而出。甘疯子一见两人出门,慌一跃而起奔进柜旁,劈手从店东手内夺过银子一看,却见烙印处刀迹纵横,已看不清原来字号戳记,心里益发瞧料几分,急把银子还与店东笑问道:“刚才付银出去的二人是何路道?”那店东一见甘疯子气概,音若洪钟,却摸不着是何路道,一时结结巴巴答不出话来。 甘疯子恨极,摸出一点散银匆匆付了酒饭钱,急忙抢出,解开马缰跳上鞍背,向两头一望,只见西头远远人丛内有两人悠悠晃晃的挤去,料是那两个人,慌一拉丝缰赶去。苦于街狭人多不便加鞭,只好跳下马来牵着走去,赶到市梢却不见了两人踪影。向前一看,路尽处一座山脚挡住,山脚上疏疏落落的排着几所瓦房,只好骑上马向前走去。过山脚一看,一面是江水、一面是山坡,坡上筑着一条长道,远远望去,一箭之路以外有座当路凉亭,亭内隐绰绰坐着两人,仿佛是酒店内凶汉。甘疯子大喜!两面一望别无人影,江面日落,只远远几点帆影出没在波光风影之中,别无近岸船只,正中心怀。慌加鞭赶到亭下,忙从鞍后包裹内抽出宝剑,一跃下地,一声大吼宛如晴天起个焦雷,大踏步提剑赶将过去。这一下只吓得亭内两人啊哟一声一齐矮了半截,连连叩头道:“下役们并未为非作歹,求大爷明鉴。可怜下役们奉大爷的命,拚命到四处探访盗案,昼夜奔波一刻也不敢偷闲躲懒,怎的提剑杀起下役们来呢。”甘疯子闻言大惊,喝声抬起头来!两人一抬头,甘疯子定睛一看,哪里是酒店凶汉,原来这两人是醴陵有名的捕快头儿。却不解他们没有海捕公文,何以缉访到隔省来,会在此地巧遇?正想启问,那两人已立起来垂手禀道:“下役们奉大爷命令在邻近各县访了几天,没有线索,回到衙门,报告大爷亲身改装出来。师爷们不放心,连夜叫下役两人跟踪前来,一路探问知道大爷经过罗霄山,一直寻踪到此,果然被下役们寻到。师爷们因为省里下来公事严厉得很,两州一府又把关系一齐推在大爷身上,风闻上面格外雷厉风行,将派委员下来摘印查办。本县绅士们却动了公愤,一齐联名向省城控告押解委员自己疏忽虐待乡绅,替大爷极力洗刷,所以叫下役们请大爷赶快回街再说。”甘疯子听罢,沉思了半晌,笑道:“你们不知俺已探得盗匪去路,再赶一程便可人赃俱获。失官事小捕盗事大,俺不做官也要把这般强盗处置一番,才平心头之恨。好在衙门俺一没有家小,二没有亏累,这样结果俺早已料到,已把官印封好留下手谕交与师爷们收管。现在俺出来已十多天,他们定已拆开密封,照俺手谕办理交代了。”说罢拿出了五六两碎银赏与两人道:“你们忒也辛苦,好好回去替我致意绅士们,说俺从此无意做官。失去库银一桩案子,俺好歹要弄个水落石出。凭我一人力量,定要同这般强盗决一雌雄。你们就把俺这番话转告他们便了。”两人一听,你看我我看你的看了一回,没法强他回去,只好叩谢一番快快而返。这里甘疯子一人坐在亭内,痴痴的想了一回,觉得无官一身轻,从此海阔天空脱然无累,倒比做官来得逍遥自在。又一转念现在要探盗窟,也不必心急,先去找几个生平好友叙叙契阔商量一番,探得了盗窟所在再慢慢同他们算帐便了。想起平生第一个好友是浙江归宁县钱东平,现闻隐居福建近海鸳鸯峰内,江西邻近福建,何不弃了马匹单身访他一下再说。 主意打定又从亭内出来,牵了座马仍回到镇内酒店,托店东把自已这匹马卖了几十两银子,即在店内寄宿一宵。次日便带好宝剑背上包裹辞了店东,大踏步走出镇来。刚走过路亭,蓦见前而山坡上立着一个大汉,穿着一件玄缎羔皮长袍,歪戴一顶红结小帽,敞着胸襟提着鸟笼,嘬着嘴正在调弄笼内一只八哥儿。甘疯子从坡下经过,无意之间抬头向他一瞧,似乎这人便是昨天自己追寻的两个凶汉之一,却因装束与昨天不同有点犹疑,不免多看了几眼。不料坡上那人看得甘疯子向他直瞧,勃然发怒道:“你不认识你的老子吗?向老子直瞧什么?惹得老子性起,一个小指头儿就把你撩到江心里去。”这一发话不要紧,甘疯子听得口音明明是昨天酒店内自吹自擂的那个醉汉,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一声大笑,便向坡上赶来。那汉子一见甘疯子气概威严,自己的几句话唬不倒人家,反惹得人家赶将上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禁心里有点发毛,却还想充个硬汉,把鸟笼向地上一放,双袖一撑凶睛一闪,喝问道:“难道你想太岁头上动土吗?小子且去镇上打听打听俺九头鸟王八爷的名头,再来送死不迟。”语音未绝甘疯子已立在面前笑道:“何必打听别人,只向你打听便好。”九头鸟看得甘疯子虽不动手,声势已足惊人,禁不住退了两步兀自瞪着眼喝道:“你向俺打听甚事?”甘疯子冷笑一声道:“俺想打听醴陵县七万多两库银一票买卖,你不是插了一条腿么?”一言未毕,九头鸟吓得一张猪肝脸霎时变成白里透青,连连向后倒躲,猛地一矮身,飕的一声从靴帮内拔出一柄尺许长牛耳尖刀,狂吼一声便向甘疯子胸前刺来,甘疯子喊声来得好!一偏身倏地飞起一腿,听得扑的一声响跌个正着,那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一道白光飞落坡下去了。九头鸟喊声不好,一转身向山上便跑。甘疯子岂容他跑掉,一个箭步过去把脖子一把抓住,顺势向地上一掼,一提足便把他踏住。九头鸟原是个镇上地痞,身子早已被酒色淘虚,怎禁得甘疯子神力,轻轻一掼已是跌得发昏!此时胸脯贴地背脊朝天,被甘疯子一足踏住,不用使劲,早已两眼上翻上气不接下气了。甘疯子看他这样不济,放下踏住的脚,用脚尖只一拨又把他象死尸般翻过身来。等了半晌才见他透过一口气,拚命般爬起身来,向甘疯子象鸡啄米似的叩着头哀求道:“老祖宗杀了俺宛如踏死一只蚂蚁,可怜俺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要俺养活,老祖宗赦了俺一条命,好比放生池里放了王八。” 这样一面直叩响头,一面乱七八糟的求饶,倒惹得甘疯子真的发起怒来,大喝道:“无耻狗才少说废话!要俺饶你狗命,快把醴陵县案子从实招来,有半句虚言立时砍下狗头来!”说罢铮的一声从身后拔出宝剑搁在九头鸟顶上,只吓得他三十六颗狗牙,捉对儿厮打起来,心里一急嘴上结结巴巴越说不出话来。甘疯子用剑只向他颈上一贴,九头鸟骤觉颈上一冷,惊得大喊道:“小的说,小的说!老祖宗这家伙动不得。”甘疯子喝声快说。九头鸟大哭道:“说我平日在樟树镇打降吃腥不算冤枉,说我做强盗打劫皇家库银可冤死我了,象我这样的乏货哪配做强盗。前几天从福建来了一大帮客商,也不知他们做的甚么买卖,一到樟树镇就出重价雇了一批长路健骡,买了百多只新的麻袋,不到几天就从湖南赶着骡子又回到镇上。我看得骡子上麻袋只只沉重非常,知是金银一类的东西,便红了眼,想讹点油水,纠集了几个同夥去寻是非。哪知那帮客商非但江湖上门槛精而又精,而且个个手上厉害非凡!但我们虽然碰了一鼻子灰,那帮客人却也讲究面子,居然拿出百多两碎银赏与我们算是遮羞钱。我们得了一点油水,越看得这帮客商不是正路,暗暗设法一探听,才知是武夷山铁扇帮的好汉。我们一听是铁扇帮,吓得远远躲避大气也不敢出。幸而这般人在路上并不多留,赣江边早已预备着十几号大船,把骡子退回改用水路运向福建去了。小的句句都是实话,如有半句虚言定遭天雷击顶。就是醴陵一起案子,直到这几天沸沸扬扬传到镇上,我们才疑心到铁扇帮去的。”说罢又连连叩头不已。甘疯子看他神情知无虚话,却喜此番本拟到福建去访友,这样一来不是一举两便吗。一看时光不早赶路要紧,便喝道:“象你这狗才也不足污我宝剑,权且寄下这颗狗头。”说罢不再理会地上的九头鸟,迳自匆匆赶下坡来,在江边觅了一只长路搭客船只,扬帆而进。从此甘疯子或水或陆晓行夜宿,一路游山玩水又从江西绕到福建。 讲到这福建省,四周群山环绕,奇山怪谷层出不穷,沿海一带岛屿星布山岭重叠,格外来得雄奇秀丽。甘疯子弃官云游,到了福建虽仍是游览各处胜境,却一心想到鸳鸯岭去访好友钱东平。所以一入福建省境,便细细向人探明到建宁府的路程慢慢走去。这天走入兴化府永春州交界地方,万山竞秀千壑争奇,几百虽路高高低低都是奇险绝幽的山道,幸而一路山林之内,都有一二所寺院可以寄宿。披霜戴月饱看奇山,倒也胸襟潇洒一无牵挂。有一天翻过重重高岭向前一望,十余里外笔直矗立着一座奇峰,左右群山如屏若奔若赴,峰顶烟云明灭变幻无方。最可爱岭下夹道的丹枫,一片红锦似的直铺到前面峰脚,衬着蔚蓝的天空,深碧的峰头以及白云黄土松壑鸣泉,宛如一幅工致绝伦的青绿山水。甘疯子痴痴的看了半天,真有飘飘欲仙之概。却记起昨晚山寺,从寺僧口内探明前面的奇峰叫做天柱峰,是著名胜境,还有四壁岭、大竹山、金龙嶂一路都是名山古迹。这几处游尽便是沿海的长乐县、连江县、罗源县、宁德县,然后才到福安县的鸳鸯岭。算计还有好几天路程,不敢再事留连只好奔下岭来。一忽儿走到天柱峰下,抬头一看,上面一片片白云像轧棉花般从半腰虽骨碌碌涌将而来,山脚巉巉岩壁里凿着一条窄窄的石磴,穿着核桃粗的一条扶手铁链,左盘右折直穿入白云深处,静荡荡的绝无人影。甘疯子只有从峰脚绕去,却看得云光岚影毓秀钟灵,不禁游兴勃发,爱不忍去,决意直上峰巅玩个尽兴再从峰后寻路下去。主意打定,把身上整理俐落,系好背上包裹便跃磴道,鹭行鹤伏攀扶而上。一个人循着窄窄磴道盘来盘去,不一时已到峰腰。回头向山脚一看,已不下二三十丈,山腰内地势却尚平坦,满是合抱长松,松藤上成千成万的松鼠东窜西跳迸跃如飞,看见人来也不逃避。走出松林一条浅浅山涧阻住去路,幸得并不深阔一跃而过,向溪涧上流寻去,却见一线银瀑从天飞下。走近一看,飞瀑从顶上一块突出的嵯峨岩石边飞舞而下,远看去那块岩石宛如一颗龙头张着大嘴从龙嘴喷出一道飞泉出来。到得半腰被松树回环激荡,散成濛濛的水雾,被太阳侧光反映,幻成五彩云霞,变化不测,蔚为奇观。甘疯子看得拍手惊呼,贪看多时,衣襟上都被飞瀑的水珠润湿。向峰顶望去,兀自云气笼罩,知道这样峻险平日人迹定必罕至,也许上有仙灵窟宅,格外动了好奇之心,却当前水雾迷漫,一时寻不着上山路径。甘疯子重又退后向侧面绕去,却见瀑布后面一座十几丈的峭壁,壁下亦有一条羊肠磴道,象螺旋接到壁顶。当面看去被飞瀑挡住固然看不出,就是侧面远望也一时难以觅着。因为这座峭壁并不截然如削,却系一层层危崖断石夹着虬松苍柏,把一条羊肠磴道隐在壁内,不逼近眼前万难找觅。甘疯子走上这条磴道,可不比上峰时一条磴道容易走,又陡又滑一失足便可粉骨碎身,好容易走上壁顶,也觉腿软腰酸。向下一望,一片云海迷了路径,连那条瀑布也看不见影子了,却隐隐听得泉声淙淙似在脚下。望上一看,距离最高峰头还有二三十丈,一个人好象立在云端里一般。四周远眺,除近山一片云海之外,远处川流山脉星罗棋布如在掌上。休息片时仍欲寻路上去时,却无上去磴道,想前人凿路探山,也只有凿到峭壁上面为止,只好从包裹内拔出宝剑斩莽披荆当作拄杖,向前走去。哪知这样一走,才知这座天柱峰非但高出云表,而且面积也非常广阔,越走越深迷了方向,走了半天依然走不到峰巅。只见前后左右全是奇形怪状的巨石和鬼气森森的古木。 这时已日影西斜,阳光斜照地上,布满了千奇百怪的木石阴影,好象前后左右一时现出许多魍魍鬼怪,又加上山风高寒吹得树木呼呼发啸,格外荒寒萧瑟。虽是甘疯子胆大气雄,也觉得毛骨森森。一想不好,天已不早,看来今天难以下山,早知峰顶并无出奇之处,何苦费此精神?事已如此,只有先觅个藏身宿夜之处,再作道理。正在这样思索,忽听得呼的一声,从怪石缝内窜出几只灰色野兔子没命的向身后跑去,接着又跑出一只细腿长颈的糜子来,都箭也似的向山下逃去。甘疯子以为糜追那野兔,并不在意,依然向前走去。正穿过一片松林,忽见当前一块洁白危石约有两三丈高,竖在当地。走近一看,下半截晶莹光滑浑如白玉,巨石边儿株长松下半截也光溜溜的不剩一片松皮,似乎附近有庞大野兽时常到此摩擦身体。细看松下果然落著许多黝黑坚锐的兽皮,却辨不出何种兽类,看松树摩擦痕迹,估量兽身比人要高出一倍。甘疯子格外提心吊胆,急于寻觅藏身处所。转过这块巨石,猛然一抬头,甘疯子几乎吓得心胆俱裂!只见前面露出一片茸茸草地,约七八亩地大小,草地尽处危崖倒挂布满藤蔓,崖上却有一个鬼怪似的巨人半身探在崖外,一只虬筋缠络粗逾牛腰的巨臂,五指向上象欲攫月拿云一般。深山孤客见此怪物,哪得不惊!但仔细定晴一看不禁连连自啐几乎失笑,原来满不相干,自己看见庞大兽迹以后弄得草木皆兵,这时又日影沉西,危崖又在阴面,崖上一株千年古树偏又生得古怪精灵,在这夜色苍茫中远看去真象巨人一般。 甘疯子虽然凭空吓了一跳却在树上得了主意,慌提剑连窜带跳越过草地奔上崖头,向这株怪树打量一番,暗暗心喜,原来这株枯树十人还抱不过来,树身藤葛紧绕葛蔓遍体,近根处却现出城门般的一个深洞,想是树老中枯,照外面树体这么大,树内的空洞定必宽广异常,望去黑黝黝的,恐有毒蟒等类在巢穴内未敢进去,只攀藤扶葛爬上树身立在分叉处。一打量横出崖面这支巨干宛如一座桥梁,干尽处五枝分出中如掌心,足容数人起卧。又喜枝上虽无一叶,纠结的藤蔓却象蛛网般结在顶上,宛如当空搭着一座大棚帐。甘疯子大喜,又从干上如飞的跳进枝条分出的掌窝内,脚下软软的衬着许多落叶,似乎有大鸟做过巢穴的样子,坐下来舒适异常。从枝叉内探头一看,离地足有十余丈,距生根的危崖也有五六丈。真是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天造地设的一个安身处所。这时甘疯子身安心稳,把背后包裹同手上长剑都搁在近身地方,从包裹内摸出干粮来吃了一顿,却觉得喉咙干渴,四下里一探,相近并无溪涧,记得那条飞瀑在前山峭壁下面,路途甚远。天又渐渐黑下,一轮明月已升上山来,照得下面一片枯草,象罩了一层浓霜,山前山后许多异鸟发出各种怪声,非常难听,不便再下树去寻水喝。而且走了一天,好不容易寻着栖身之所,也管不得山高地险口渴身寒,只觉眼皮下垂朦胧渴睡起来。不料睡梦未醒,耳边猛听得震天价一声怪吼,惊得他跳起身!四面一看,但见山风陡起,枝上倒垂的藤萝随风乱舞,下面坪上一片枯草也象波浪一般起伏不定,心想风从虎威,难道这声怪吼便是虎啸不成?思犹未了,崖头树根处呜呜之声大作,声如破锣震得耳边嗡嗡不绝。急向崖上望去,却未见一兽。再细听发声所在,竟象从地中发出一般。正在惊疑,又听得呼的一声,从树根大窟窿内窜出一个庞大怪物来,急定睛细看时,只见那东西身伟尾长斑斓满体,竟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虎。 那虎一出洞懒龙似的尾巴一阵摇摆,前爪一伸后腰一躬先伸了个懒腰,然后掉转身全身一抖弄,尾竖毛张两只荧荧虎目闪闪放光,朝着树洞伏地一声大吼,顿时呼呼几声怪响,又接连窜出一只大两只小的来,一共大小四只虎在崖上一阵盘旋,各自发一声吼向崖下奔去。甘疯子虽在树上也看得心惊,暗自喊声侥幸!万一寻不着这安身处所,或者冒冒失失的向树窟窿钻去,岂不危险异常。照这树窟窿内存得下四虎,想必大得异常直通地穴,所以初听虎吼象从地中发出来的一般。甘疯子一面思索,一面两只眼珠也跟着四只虎跑下危崖,却见大小四只虎一到崖下草坪,宛如小孩子放学一般一路欢舞迸跳在草上乱蹦乱跳此腾彼扑,忽而斗在一起,忽而追驰逐北绕坪疾驰,满耳虎啸之声。在甘疯子居高临下仿佛看了场虎戏,正看得热闹,猛听得草坪尽处那块晶莹大石旁边呼呼一阵腥风起处,现出一个庞大异常的黑影来。甘疯子尚未看清是什么东西,那草坪上面四只巨虎已悄悄拖着尾巴聚在一起,四对碧闪闪的虎目,一齐注着那边庞大的黑影,八条腿却一步步向崖前直退。甘疯子吃了一惊?南肽呛谟笆鞘裁炊鳎14灿械闩拢吭偻呛谟耙阎鸾ハ悦鳎侥强榫奘懊胬矗焙谟袄锓3霰搪坦饷3罅秸得鞯瓢阒鄙涞窖陆牛嵌饔致呃刖奘缛氩萜海徊讲较蚰撬闹焕匣7谧呃矗搅瞬萜褐屑淙碛肯帧8史枳咏枳旁律no缚矗嵌魍ㄌ逦谟凸夂冢m肥ㄎ渤嗯纾酝返轿渤ぴ家徽捎杏啵咭嘤邪司懦摺w钇嬉豢虐识反笈m啡粗灰唤谴佣钌铣こ觯咝沓ぃ羌馇烫炀Ч舛崮浚16诓萜褐屑洌降辣逃难酃庖廊恢弊7幕3亲有晷暧猩笳袅忝俺龉青洁桨灼8史枳涌戳税胩欤坪蹙褪恰盎1畛鲨浴钡馁钆!t倏囱陆畔滤闹换8龈鑫舶椭笔白岬兀趴罂诼冻雎鞄f牙,似乎蓄势待斗样子。两边这样对峙了半晌,猛见那兕牛把头向地一拱,震天价一声怪吼,放开四只铁蹄,擂鼓般向崖脚奔来。这边大的两只白额吊晴虎首先一声猛啸,平地纵起一丈多高,一左一右拦腰扑向前去。后面略小的两只虎,也接连儿纵窜到兕牛身边,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张开大嘴便咬,这样四只猛虎四下里把兕牛包围。那兕牛猛袭过来跑发了性,一时收不住腿,前后左右四只虎又已扑上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一颗硕大无朋的怪头一俯一昂,当前的一只虎被它凭空掀起半天高,撩在一边,同时四只铁蹄一阵盘旋,左右两面同身后三只虎一齐撞开老远。四只虎在地上一阵翻滚,重又发起虎威齐力扑上。这一来,四虎一兕在草坪上来回驰逐拚命狠斗,只听得吼声动地,沙石飞扬,连当头一轮明月也似藏影匿彩黯淡无光,只把树上甘疯子看得骇然失色。胆子小一点的,怕不魂飞骨酥跌落树下。 这样足足斗了半个时辰,眼看四只虎合力奋斗还占不到半点便宜。最可惊这几只锐利无比的虎爪明明看得扑在兕牛身上,却难伤它分毫,想见兕牛遍身毛劲革坚,只看它把头一觝身子一抖,近身的虎便跌出老远,更可见力大绝伦。正看得心惊目眩,忽见一虎狠命抓住兕牛钢刀鬣,张口向颈项一路猛啮,后边三虎也死命扑在身上乱咬乱啃。不料那兕牛后腿一掀向前一冲,便把附身三虎一齐甩落,前面那只兀自抓住颈项不放松,兕牛发怒,挂着挂在头上的虎乱颠乱纵绕坪奔去。被它甩开的三虎,在地上打了个滚,连声怪吼又向它屁股后面赶来。兕牛未待三虎近身,屹然立定身躯把头只一抡,尖锐的独角一闪立时听到一声惨叫,项上抓住的一只虎又被它头峰甩去丈余高,直摔到崖脚乱石堆中。急看时已是四脚朝天一动不动,肚上一片白毛地方血花象一股泉般飞射出来,想是被它那个独角角觝穿肚腹而死。 兕牛觝死一虎,两眼凶光远射,钢牙尽露,喷出许多白沫格外凶厉无比!把头向后一看,顿时掉转身躯向追它的三虎直冲过去。那三虎看得伙伴死掉似也气馁,一齐掉转身落荒而逃。兕牛格外气焰十足,鼻子里呼呼怪响,放开铁蹄向后直追。这时树上甘疯子把困睡也吓醒了,口渴也吓忘了,却看得兕牛这样凶狠,那三虎难免也要同归于尽,恨不得跳下去一顿拳脚把兕牛打死。但是四只虎拼力尚斗它不过,一个人如何有此力量。却想到此山有如此猛兽,明天自己下山也是非常危险,猛然记起自己从县衙出来原带着弹弓,一路行来藏在包裹内。自己这口铁制硬弓发得又远又准,力气也是不小,何妨取出来试它一试?侥幸把这凶猛兕牛除掉岂不大妙!思想定当,慌伸手拿过包裹打开来取出弹弓上好弓弦,又把满满一袋铁弹系在腰上。顺手又把包裹包好,身子移了一移昂起身半蹲半坐向下面细瞧。哪知他在上面解包裹取弹弓的一耽搁,下面三虎中又死掉一虎,尚余两虎似已精疲力尽勇气两无,正被兕牛追逐得无路可走,想逃上崖来,却又被兕牛在崖下堵住去路。甘疯子雄心勃发,摸出一把弹子,扯起弓弦觑得准确,轻轻喝声着!只听得兕牛身上卜卜几声毫无动静。原来兕牛遍体黑毛,非但光滑如油,而且根根钢针一般又厚又密,弹子哪里打得进去!只一颗颗滑落在地上。甘疯子不死心,用了十二分功劲一阵连珠的猛击,虽是弹无虚发,无奈兕牛毛革实坚韧,连虎牙虎爪急切里尚难伤它,何况几颗小小铁弹?反而撩拨得它昂头怒吼,两眼凶光直射到树上来。甘疯子吃了一惊,急中生智,慌叩上弹子用足功劲觑准兕牛两眼大喝两声着,着!事有凑巧,这时正值兕牛的头上仰,又在崖下相隔不远,两只闪闪放光鹅卵般的大眼又易于觑准,上面喝声未绝,下面两道绿光随声而灭。只听得崖下长长的一声狂嗥,兕牛旋风般一阵乱转,似乎双眼瞎掉痛楚非凡!却又野性勃发乱觝乱蹴。铁蹄起处怪石飞空如落冰雹,独角所至树木飞拔地陷成坑。这一来,顿时满坪飞沙直卷狂风怒号,连甘疯子的大树上也震撼不已。吓得斗乏的两虎远远儿偎在一起,象猫儿一般。这样奔腾了半刻光景,又见它呜呜几声猛吼,倏地头角向地一伏,放开铁蹄箭也似的直向对面冲出,一忽儿猛听得天崩地裂地一声巨震,那边矗立的一块晶莹大石哗啦啦四分五裂的塌了下来。原来兕牛两眼已瞎,只顾逞着野心猛力冲去,竟不防碰在石上把整块石屏撞塌。这兕牛蛮力实在大得骇人,可是兕牛系血肉之躯,这样一碰也自脑浆迸裂压死在碎石底下了。甘疯子远在树上,但见对面满空石屑四飞,一时还看不出死牛死与不死,却见草坪角两虎耸起身来,蓦地发声怒吼,连蹦带跳扑向前去,虎爪齐举,把塌下来的碎石块一阵乱扒便赫然现出硕大无朋的兕牛半卧在血泊之中。两虎似也知道泄恨,顿时牙爪齐施,连毛带肉一路大嚼。半晌,两虎舐嘴吮舌的回转身,各自衔着死虎拖上崖来,连死带活依然钻入洞内。 甘疯子眼看兕牛已死虎亦归洞,人亦疲倦得不可言喻,料想自己所在,就是再有怪兽出来也不致有碍,于是把弹弓扣在背上,宝剑系在腰上,竟自抱膝睡熟。等到睁开眼来,红日满山清霜遍体,一夜光阴早已过去。回想夜里光景,好象做了一场恶梦。立起身,向草坪那面一看,大吃一惊!再定睛一看时,只见那面无数碎石中间另有小山似的一堆东西金光闪闪,照人眼睛,看不清是何怪物,却不见兕牛尸骨何在。正诧异当口,猛听得头上嗤嗤怪响,一抬头,只见大树主干上蟠着一条锦鳞赤眼粗逾担桶巨蟒,下身紧绕枝梢,上身匹练般直挂下来,全身有十几丈,正对着甘疯子张着血盆大口,两支火苗般信舌满嘴游走腥涎直滴。这一吓非同小可,也顾不得离地高下,顺手捞起包裹一提气涌身向崖下跳去。照说崖上跳到崖下足有十几丈高,却因横出的枝干势向下坠,比较崖面低了不少,甘疯子又是善于轻身功夫,从枝叉上腾空般跳到草坪,幸喜没有损伤。也顾不得回头再看,脚落实地便飞步向前奔去。这一跑正向那座金光闪闪的小山奔去,在树上睡眼朦胧未及看清,忽遇当头怪蟒,一时逃命要紧,未曾虑及此处。此时飞步奔来相距不过五六丈路,已看是大大小小千百条金光灿灿的怪蛇,蟠住兕牛尸首蠕蠕而动,又把甘疯子吓得望后倒躲。回头一看树上,那条巨蟒已游身下来,甘疯子急得满身是汗!四面一瞧,看得前面草坪尽处,除出正面一堆怪蛇挡住前路,两旁尽是剑林般的怪石,高高低低犬牙相错,实在不易下脚。可是逃命要紧也顾不得许多,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几纵奔近石林,捡着略微方正一点的便奋身跳上,不暇细看,两臂一张,似飞鸟般从石尖上一块块纵了过去。好容易脚不停趾,绕过蛇堆越过石林跳下地,透了口气便拔腿向山下飞跑。一口气从磴道盘下峭壁,又到了昨天留连的峰腰,那条飞瀑兀自银龙般飞舞不已。这时甘疯子气喘汗流,喉中象火烧般,一见这瀑下淙淙清泉格外鼻口生烟,慌忙爬在瀑边用手掏着泉水尽量喝了十几口,才觉遍体清凉惊魂安定。却已无心赏鉴银瀑,也不敢再作直上峰巅之想,寻着下山磴道急急走下山来。到了山脚略事休息吃点干粮,便绕出天柱峰奔向前程,一路探幽寻险之兴,也减却不少。 不日便到了福安县鸳鸯峰会着钱东平,两人一叙契阔,甘疯子便把失银弃官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钱东平说道:“如果那批库银果是铁扇帮所为,你倒来得凑巧。因为铁扇帮老巢虽在武夷山内,新近恰与飞龙岛联姻,姓艾的首领常在岛内留连,不大到武夷山去,而且霞浦百笏岩也是他们的聚会之所。霞浦距这里甚近,甘兄想下侦探功夫,倒也容易入手。不过小弟隐居于此绝不与闻外事,上面所说,都是道听途说,究竟其中真相如何,甘兄慢慢细探便了。”甘疯子闻言大喜,钱东平又代他策划,乔装一个江湖剧盗模样,捏造了名姓来历,假充慕名拜山先投入百笏岩碉内,然后见机行事。不料初到头一天还未见着飞龙岛主,却巧遇上游一瓢了。以上便是甘疯子对游一瓢说明白己的来踪去迹,话已表明,又接着说游一瓢师徒四人商量同到雁荡的事。照钱东平意思,甘疯子虽然弃官如遣从师心切,可是七万多两库银一案,尚未探得水落石出。如果真是铁扇帮所为,岂不白白便宜他们。龙湫僧也主张好歹到飞龙岛去侦探一下,有老师在此怕他们怎的?游一瓢听他们议论纷纷,微微笑道:“如在库银本身讲,送进湖南藩库同搬入飞龙岛盗穴丝毫无异,现在世界,官盗有何分别?再说你目前已无职守,何苦为不相干之事操心?而且飞龙岛主同艾天翮已从海底地道,将百笏岩两家迁入飞龙岛,咱们一时也不易深入。至于俺这一档事却与飞岛主无关,完全是艾天翮夫妇的诡计,其中原因复杂,你我尚未了解内中详情,须待俺回雁荡问明俺夫人才能决定主意。不如暂且丢开手,待你们自身功夫到了炉火纯青地步,尚有比现在重要万倍的大事情待俺们同心去做哩。”三人一听此言,便跟着游一瓢直赴雁荡,先到灵岩寺住了一宵,次日一早又同上雁荡峰顶雁湖湖畔。寻着游一瓢夫妇偕隐的旧庐,进去一看却找不着纫兰影子,草庐内也不象有人住着的样子。 游一瓢暗暗疑惑,猛一抬头见壁上钉着一张颜色褪旧的信笺,取下一瞧,吃了一惊,顿足道:“岂有此理,相处这些年难道连俺为人还信不到底吗?总是她涵养未到,不能明心见性,了澈真如。可是俺也有疏忽之咎,如果不误中毒蛊,何致耽误日子,以致错过机会不能摘奸发伏当面解释。”说罢长叹一声,把手上信笺交与三人同看。三人一看笺上写着那晚百笏岩纫兰愤而出走的先后情节,后面另外一行还题着一首诗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清浊自殊途,一笑谢尘俗。” 第三十二回 孤岛起风波 女将军鸾刀追敌 莽夫泄隐秘 俏佳人鸩羽殪仇 游一瓢师徒回到雁荡绝顶的草庐内看到纫兰临走题诗,当下钱东平、甘疯子、龙湫僧三人揣摩诗内寓意,便知师父母起了绝大裂痕,虽是轻飘飘两句诗,却蕴藏着夫妇从此各行其是的意思。最厉害的把游老师比成浊水俗尘,仿佛说我们俩在雁荡居时你也是清的,出山后便成浊物,闹出百笏岩这一档把戏来了。三人中甘疯子心中格外难过,假使那晚没有他从中捣乱,老师不致离开书斋,湘魂这档事不致于难分皂白。可是老师的清白,也只有俺一人亲眼目睹的证人,有俺在场,目前钱东平、龙湫僧便不致疑惑俺老师。话虽如是,只俺们三人晓得老师受了冤枉,仍然无法破此疑团。玷污湘魂身体这人,究竟是谁?依然大海捞针无法查究。甘疯子心里这样思索,钱东平、龙湫僧也是这般地想,而且三人对于游一瓢夫妇以往的事并不知晓,铁扇帮飞龙岛何以用此诡计,也摸不着路道,又不便向老师细问。六只眼珠看定了那张信笺,倒没法摆布了。游一瓢却微微笑道:“这事关着十年以前的事,难怪你们茫然。前几天在鸳鸯峰破寺内俺听你们说及百笏岩艾天翮,已知这桩前因絮果成了一桩不可解脱的怨孽。现在俺这位夫人被他们诡计蒙住,素性又迂执冷僻,这一走愈弄愈僵,正落敌人的圈套。但是真金不怕火炼,是非总有大白之日,俺这位夫人将来定要后悔的。俺们师徒的事要紧,这种尘俗烦恼正应运用慧剑斩断,从此置诸度外可也。”这一番话从世俗眼光来看,只觉游一瓢夫妻之情似乎非常淡薄。 三人之中也只有钱东平已体会出游一瓢的意思,连连点头道:“老师道念坚定涵养功深,所以勘透尘网趁此解脱。一面推测这桩事不到水落石出之日,同师母见面也是无法解释。不如暂置度外使敌人疏于防范,将来不难见机行事。”甘疯子、龙湫僧被钱东平一点明,果然觉得有理。游一瓢笑道:“你们三人相处虽不多日子,各人气质已见一斑。东平器宇开展智略达到,可以传授我的阴符握奇之术、先天太乙之类。霆生(即甘疯子的原号)刚毅果敢豪气凌云,可以传给我的拳经剑术。龙湫僧心源澄澈世情恬淡,可以传授我的吐纳保身、炼丹寿世之秘。至于锻炼体魂陶熔天性,为人道之基,凡在我的门下,人人必须经过的第一步功夫,这种功夫便是内功正宗。世人练习武功的都是由外而内,俺却是由内而外。由外而内,无论练得如何惊人根基终是不固。比如身子虽是铁铸五脏六腑依然是一座琉璃,一震便要粉碎。如由内而外,先须练心、练气、练血、练精、练神,按五步做法把心气血精神运用如一稳如泰山,然后把五官、四肢、七窍同拳术的手眼身法步,十八般军刃的蹦、跳、砍、刺、(扌履)一一撮会拍合,便可触类旁通任意所使。然后取精用宏由博返约,各专其性之所近,以达于神化不测之境。如此内功正宗之秘奥已得其十之五六,出而济危扶困可以游刃有余。但是做到这样的功候,还只内功正宗之一半路程。象我所说传授东平的兵机术数、霆生的拳经剑术、龙湫的吐纳炼丹,途径虽不同,而探本穷源,都可以达到保命养元之金刚不坏地步,看各人自己功行如何便了。”这一番话,三人听得又惊又喜,一齐俯伏在地齐声说道:“从此弟子们长侍左右,全仗师傅训迪,但不知师傅在天台、雁荡两处择哪一处设立绛帐,弟子们可以亲自动手建筑起来。”游一瓢道:“就在此处旧庐中再添设几间,略一整理便足够用,不必多费手脚了。”三人闻言起立,于是师徒四人择定庐旁地址,由龙湫僧回到灵岩寺运上许多粮食蔬菜同炉火家俱等应用物件,连造房屋的动手家伙应有尽有,也不雇用木土工匠,三人亲自选材搬土动起手来。好在山上有的是木材,没有的东西再由下搬运,不到几天,居然添盖了儿间朴而不华的草庐。从此师徒四人在雁荡绝顶参究内功正宗,宛如世外桃源,每逢春秋二季,游一瓢依然下山云游四海。 三年以后钱东平等三人功夫大进,游一瓢下山时便于三人中带一个徒弟同游天下,于是尘寰中又有游一瓢师徒踪迹,顺便又做了许多惊人的侠义功德。江湖上因他来去无踪,不可捉摸,却又光明正大无人及得,他陆地神仙这个雅号便自此遐迩皆知。后来在云游时,又收了黄九龙、王元超两人。雁湖草庐中师徒六人,不但讲究武功,关于修道的炼丹内视、治世的救国安民、治军的兵机韬略,依照各人性情相近分别传授。这样又过了几年,游一瓢看得钱东平、甘疯子、龙湫僧却差不多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钱东平本是个智慧绝人学问渊博的才子,在雁荡从师几年益发成了大器,武功之外尤其长于布阵行军以及谶纬五遁之学。甘疯子素性豪迈却又饱学,此时从游一瓢又学成一身惊人的剑术。只有龙湫僧虽然也学得一身功夫,学问一道却比钱、甘二人略逊,只有一样是他人所不能及的,他参究吐纳辟谷之法,看得世情极淡,终日面壁参修,内功根基却非常深厚。 此次游一瓢命他们三人分途下山做些侠义功德,又说天下不久大乱刀兵四起,叫他们下山去见机行事,驱除鞑虏恢复山河。钱、甘二人便欣然领命下山,惟独龙湫僧却不愿重入红尘,一意在山深造,将来如果师兄们需他帮助时再从旁出力未迟。游一瓢见他淡泊无为,也很赞许。再说黄九龙、王元超入门未久,也需他代师指导,便也不叫他下山了。游一瓢自从钱、甘二人下山以后,自己依然分春秋二季下山云游,想起从前纫兰负气出走迄无消息,也时时暗地留意。有一次特地到福建百笏岩一带,先打听艾天翮消息,却从沿海的居民中探出飞龙岛内已无一人,飞龙岛主同湘魂、筠娘以及艾天翮都不知去向。起先不信,亲自走进岛去一看,果然变成一座荒岛。后来在洛阳听得江湖上盛传艾八太爷的大名,说是本领无人及得,再一打听,便是铁扇帮首领艾天翮。长江一带遍地都有铁扇帮党羽,比早年势力还要浓厚,却谁也不知道他的巢穴所在地,武夷山的老巢也只有一部分的党羽。艾天翮本人养尊处优深居秘密巢穴,只指挥手下在外鬼混,也无人识得他本来面目。游一瓢倒也无法找他,便又把他淡忘,连探寻纫兰的念头也渐渐淡了。 有一次偶然在相近天台黄岩沿海一带游觅,忽然听见象山港海口相近有一座极大的岛,岛中有个海盗首领叫作千手观音,是个神鬼不测的女剑侠,手下有两个小女孩本领也着实惊人。游一瓢一听这个消息,想起当年纫兰姊夫吕元不是从太湖归隐到象山港的岛上吗?这个女剑侠也许就是纫兰。便想到象山港一访,一转念,当年不白之冤尚未水落石出,纫兰又是迂僻成性万难解释,不如让她独行其是,留日后再作道理便了。从此游一瓢又把这事放在一边。但是飞龙岛是艾天翮夫妇的根据地又是飞龙岛主的发祥地,何以毅然弃掉走得无影无踪呢?这其中却有一桩惊人的事依然关系着游一瓢夫妇。原来纫兰在百笏岩出走的一天,筠娘诡计告成,立刻从地道走到飞龙岛同丈夫艾天翮、阿兄飞龙岛主会面,把详细情形一说。艾天翮自然高兴异常,总算把开元寺忍着的一口怨气在自己妻子手中报复过来。可是飞龙岛主却怀着鬼胎,幸而湘魂咬定是游一瓢所为,可以脱身事外。不过自己妹子一双眼珠非常厉害,一面对艾天翮说话一面只管用眼神盯他,而且在有意无意之间时时对他冷笑,看情形好象已被她识破机关,不禁机伶伶打个寒噤。正在心神不宁当口,筠娘忽然把他调到无人处从怀内拿出一条玄皱腰巾掷在他面前,劈面说了一句:你做得好事!就把飞龙岛主闹得面红耳赤做声不得。原来他们兄妹二人虽系同胞,性质却天差地远,飞龙岛主是个有勇无谋的角色,筠娘却机警绝人,便是武功也是筠娘比他强,所以对于这位妹子非常敬畏。岛中事务大半由筠娘主持,名为岛主,其实大权均在筠娘手中。自艾天翮入赘以后,武功智谋又比筠娘强了几倍,于是全岛悉在夫妇掌握之中,飞龙岛主不过坐享其成恭听号令罢了。此时被筠娘当头一罩,又拿出证据来,顿时心头突突乱跳,口中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筠娘看他如此,益发肚内雪亮,鼻子里冷笑一声道:“你做的好事,将来怎地?”说了这句,脚一跺一转头要走。飞龙岛主慌忙一把拉住,陪着笑脸千妹妹万妹妹的恳求道:“总怪俺一时糊涂做出这样事来,请妹妹替俺遮掩这个吧,妹夫面前也不要说才好。”筠娘用劲啐了一口道:“难道这事就这样遮掩过去不成?万一被湘魂知道,岂肯与你甘休!依我想,你还得下一番水磨功夫把湘魂名正言顺的弄到手才可无事。”正说着,艾天翮从外面进来,两人便闭了嘴。筠娘对丈夫说道:“俺想游一瓢夫妇是一对怪物,虽然被俺蒙住,难保两人之中有一人探出你的踪迹到百笏岩去捣乱。别人不怕,独有这对怪物实在扎手。而且前天有个会使蝴蝶镖的怪汉投到碉内,声称慕名而来想投入咱们帮内,因你不在留在客舍。不料游一瓢逃走的晚上,那怪汉也同时不知去向,有人似乎看见他们俩一块儿走的,这事大有可疑,俺们不能不防。不如将碉内的人归并到岛内,把地道堵塞,便可高枕无忧了。”艾天翮沉思半晌然后说道:“游一瓢这个怪东西,俺迟早要和他一决雌雄。当年俺师父临死当口对我说,般禅掌的功夫神秘不测,他老人家也只练到一半程度,所以吃了游一瓢的亏。坚嘱俺择一人迹不到的深山静心修练,再用十年深功便可把般禅掌融会贯通,无敌天下!非但报得当年师徒两次羞辱,也可长生不老。俺这些年时时存着这个主意,你此刻说归并到飞龙岛来,也非永久办法。你要知道,飞龙岛全仗着孤悬海中无人敢上岛来,可是近年海禁已开,外洋海轮时时横行岛外,俺们部下进出已是大大不便,将来定要出毛病。现且暂时把百笏岩的人迁来再说,慢慢另找妥当地方,再由海道迁移,倒是一个办法。不过湘魂这档事倒出俺意料之外,据俺猜想恐怕其中另有别情。游一瓢是个沽名钓誉老奸巨猾的人,未必做出这样荒谬的事来。” 艾天翮这样一说,旁边飞龙岛主不由的面孔一红心里一阵难受,幸而他这张尊脸又黑又紫,无论怎样变貌变色是看不出的。却听得筠娘说道:“这也难说,如果不是他何必一去不返呢?这且不提。湘魂妹子因咱们的事叫她受了委屈,难保她不怨恨咱们,这倒是可虑的事。现在俺且回碉去,立时派人收拾东西从地道搬来,晚上连湘魂妹子一齐到此。好在岛上原有俺们的闺房,你再派人收拾一番便了。”说罢又从地道回转碉内,却听得湘魂在自己房内嘤嘤啜泣,只好老着脸花言巧语的抚慰一阵,探着湘魂词色,却没有怨恨他们的样子,便放了一半心。当晚便把碉内搬得寸草不留,湘魂自然跟着她到飞龙岛了。 艾天翮等她们迁入飞龙岛以后,隔了几天,自己又束装离岛,指挥长江一带铁扇帮做他无法无天的事去了。这番出去却不带飞龙岛主同行,其中又是筠娘的密计,想把湘魂同阿哥联成一体,所以这几天对待湘魂格外无微不至,真可说得先意承旨奉命惟谨。其实湘魂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子,看他们兄妹鬼鬼祟祟的神气早已瞧料几分。无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且湘魂自从吃了哑巴亏,推原祸首不是筠娘是谁?没有筠娘的诡计,自己何致如此。不禁把筠娘恨如切骨,表面却不露出,心里暗暗打了一个主意。你知道她存了什么主意?原来她一直以为游一瓢爱她,所以奸污她的身体,存了个痴念,想遇到机会偷偷一走,天涯海角去找游一瓢,索性跟定了他,就是纫兰同游一瓢并不分离,也甘愿作个媵妾。所以飞龙岛主无论如何奉承,只是谈谈的不睬,可怜把浑浑噩噩的飞龙岛主弄得废寝忘食,夜不安枕,一个月以后兀自毫无成绩,真把飞龙岛主弄急了。有一天他走进内室不见妹子同湘魂的踪迹,一问丫环才知筠娘带了几个勇婢巡视全岛,湘魂一人无聊也独自到海滩边游赏去了。飞龙岛主一听,匆匆赶将出去,先在岛后瞭望台上四下一望,一眼看到台下海滩上一排榕树底下立着一个裹白狐凤氅的俊俏女子,细看身段正是湘魂,顿时如获至宝,看她拥裘独立,被海风吹得衣袂飘举,益显得凤鬟雾迷丰姿绝世。离湘魂百步之外,沙土上立着一块木牌,牌上画着一个五官四肢俱备的人形,便知她在此练习鸩羽梅花箭,那块木牌就是她的箭鹄,此刻想已练罢,在海滨徘徊休息。飞龙岛主恐怕她转身回去,慌一跃下台,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榕树底下。这当口,海边一轮血日宛如极大一面宝镜放出万道祥光,映得海面金光闪闪耀目生辉,连海滩上树木沙草都呈异彩。湘魂面对海日正看得出神,忽听后面沙沙步响,回头一看,只见飞龙岛主大踏步走近身来。一张黑而且紫的蟹壳脸罩着一阵油汗,被迎面日光一照宛如社庙中新塑的金脸黑判官,湘魂不禁心里一跳,却无法回避,只得微微地颔首。只见他嘻着一张阔嘴,露出满口黄牙,走近身大笑道:“原来湘妹在此高乐,教俺寻得好苦。”湘魂突然问道:“寻俺作甚?”飞龙岛主原是信口开河,被她凛然一问,一时倒弄得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半晌才嘻笑道:“俺听说湘妹携着镖囊独自匆匆走出,俺不知究里所以四处乱找,不意湘妹在此练镖。象湖妹这手梅花箭百发百中,谁人能及?尚自这样用功,真把我们男子愧煞了。”说着又接二连三瞎恭维一阵。 湘魂一句不睬,头昂得高高的两眼只顾看她的海日,两只脚却顺着榕荫底下一条沙道慢慢向前走去,飞龙岛主跟在身后,兀自无话找话同她攀谈。在湘魂以为他自知没趣,定必躲开,哪知今天飞龙岛主已忍无可忍,好容易得此机会,左右又无丫环们捣乱,好歹要把多日苦心,尽情一吐。恰好湘魂向前走去,正是全岛最幽静的地方,四面榕荫如幄入冬不凋,岛中渔民喽卒一个不见,只远远瀛海下泊着几艘渔船略有人影。湘魂走入榕林,回头一看飞龙岛主依然紧贴身后,不觉吃了一惊,便想转身回去。不意飞龙岛主四面一瞧,低低叫了一声:“湘妹,且请留步,俺有几句心腹话相告。”湘魂一看他满脸尴尬神气,忙正色道:“时已不早,有话回去再说吧。”飞龙岛主一看神色不对,又要前功尽弃,心里一急,顾不得前后有人无人噗通一声矮了半截,湘魂大惊,慌问道:“何故如此?”飞龙岛主满头大汗,结结巴巴的说道:“俺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俺这几年敬爱妹妹,怜惜妹妹,成日痴心妄想,弄得少魂失魄,妹妹何尝不知道?妹妹如果再不可怜愚兄,愚兄这条命也不长久了。今天俺也顾不得许多许多,心里有许多要紧话,非同妹妹直说不可,俺这条命不要紧,可是妹妹的终身大事要紧。俺如果再隐瞒下去,非但误了自己,也误了妹妹。妹妹不必疑惧,只几句话同妹妹一说罢了。”湘魂起初听得又怒又急,后来听出话中有话,不觉满腹狐疑起来。暗想自己主意已经打定,就算他存心无理自己也制得住他,心里这样一转,便假作笑容道:“快起来,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有话也无妨,快不要这般做怪相。”飞龙岛主以为这一番话己打动她的心了,便跃起身来又连连作了几个揖,口中嗫嚅了半晌满头急得大汗,却依然说不出话来,原来他这几天也不同筠娘商量,成日痴心妄想弄湘魂到手,费了许多心思依然打不动湘魂的心。急得没有法想,存下一个孤注一掷的呆主意,索性把那晚李代桃僵的情形尽说出来,或者湘魂木已成舟,除非跟从了他别无第二条路可以保全名节。自己越想越对,恰巧此刻旁边无人正是机会。所以逞着一股勇气,先跪在地上说了几句打动心肠的话,仿佛做文章似的先来个虚帽,然后一步步可以发挥议论。不料立起身来回想那晚偷营劫寨的手段,实在太欺侮她了太暧昧无礼了。良心一现,当面如何说得出口?欲待不说,非但上面几句话收不回来,以后机会难得益发难以启口。这样里天人交战理欲交攻,面上神气煞是难看。湘魂何等灵敏,已知其中大有关系,所以他一时难以出口,秋波一转,满面笑容悄悄说道:“俺两人从小在一起,论情也无异手足,你待我好俺也时时存在心内。只俺女孩儿们,遇事不能不慎重罢了,现在没有第三个人,你有心腹的话尽管说出来便了。”这几句甜蜜蜜的话出在湘魂口中,飞龙岛主可以说是第一回听到,顿时三万六千毛孔,孔孔酥融舒畅,嘻着嘴不知如何是好。湘魂娇嗔道:“你说呀!”飞龙岛主尚犹疑道:“俺说出来妹妹可不要动气才好。万事宽宥愚兄一点,待愚兄将来极力补报便了。”湘魂愈听愈疑,故作媚笑道:“你的心俺也明白,将来俺们日子长呢。你只把心腹话实说出来,俺绝对不怪你便是了。”飞龙岛主究是莽夫,禁不住被湘魂娇滴滴的一擒三纵早已酥了半边,又以为湘魂此刻口气似已千肯万肯,大功不久告成说也无妨,便凑近一步,壮着胆把那晚游一瓢不在书斋,自己掩了进去,看见妹妹被他点了穴道,一时不克自持怎长怎短,竟尽情说了出来。湘魂不听犹可,一听其中原来是他占了便宜,顿时花容失色,几乎气得晕倒,慌一咬牙勉强镇定心神,急问道:“此话可真?这是关系俺终身的事,你须对天设誓俺方能从你。”飞龙岛主不假思索,慌又指着天说道:“如有虚言,天诛地灭。”话犹未毕,湘魂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倏的退后一步喝一声:“好,俺从你!”喝声未绝,只见她狐氅一扬玉手一抬,哧的一声一枝鸩羽梅花箭直向飞龙岛主咽喉射来。飞龙岛主正在失魂落魂当口,万不料湘魂下此绝情,如何躲闪得过?咕咚一声顿时仰面跌倒,只两脚一蹬便已气绝,喉中一枝小小梅花箭兀自半截留在外面。湘魂急泪如雨,一俯身把梅花箭起下戟指叱道:“教你识得老娘厉害,杀死你这匹夫还去不了俺心头之恨。可恨筠娘这恶妇行得好毒计瞒得俺好苦!你们既然无情,俺也无义。”说到这句,杀气满面,腾的一腿把飞龙岛主死尸踢得凭空飞去跌入榕林深处,一跺脚急急奔回寨内一看,筠娘尚未回寨,料想飞龙岛主尸首一时不会发现,慌忙跑回自己香闺,定了一定神暗暗筹划了一下。 想定主意,把房内丫环统统指使开去,匆匆把身上里外结束停当洗尽了面上脂粉,从箱子里拿出十几副金镯分套在两臂上,贵重的珠宝细软也收拾了一小包斜拴在肩上,怀内又塞了十几两碎银,然后把鸩羽梅花箭一齐装入镖囊紧系腰上,从床边摘下一口心爱的百炼钢丽珠剑,也连鞘挎在腰下,仍复披上那件白狐风氅走出房来直向寨外走去。有几个丫环们看她脂粉不施一脸怒容,又独自走向寨外,摸不着道路,但谁也不敢多问。守寨门的头目喽卒们,?饺樟垡膊桓叶嗫匆谎郏娣10奕烁椅省k蝗思贝掖乙廊蛔叩降汉蠛l采希豢次髂辖巧虾烊找衙蝗胨较咭韵拢杏嗟耐碚毡涑缮钭涎丈苯巧系暮l踩匆盐砥致晃湃松患擞啊o婊瓴辉倭髁毕蚝1吒先ァr豢聪嘟t幸挥娲け腹曳珊#婊暝谄饺赵缫蚜粜模勒庵钟娲白虐滋熳降挠悖粢苟傻蕉园对け该魅找辉绺霞16械模闹写笙玻帕讲皆窘嬷邸v患凵弦欢岳戏蚋就桓鍪摺怂瓿嘟排钔返呐6ψ诺愀萁馑鳎阋o婊昙卑逊珉┮涣媒鹆坏惚阕萑氩漳冢嫖逃嫫糯缶nσ豢矗慈系檬钦谙婊晷〗悖浅嘟排6沟霉婊曛厣停偈币患依闲∮志窒玻胛拭魉裕婊暌岩∈值溃骸安槐囟辔剩丝贪秤屑笔拢炜桶车蕉苯堑亩园叮娇煸胶茫扯ㄓ兄厣汀!彼蛋沾踊衬谀贸鍪噶剿橐黄胫烙胗嫫牛愦呖4弦患依闲「咝说檬置怕遥黄攵郑阆蚨苯鞘蝗氩ㄐ摹?br /> 这时已离岛上渐远,海雾却愈来愈厚,一片弥漫已看不出岛上景象。湘魂暗喜,回头看东北的海岸,却渐渐露出一条黑线,又渐渐露出树木影子。原来此处水岸距飞龙岛最近,但也有七、八里路。行了一程,忽听得后面浓雾中隐隐有呼唤的声音,湘魂暗吃一惊!却看不见船影子,慌催着渔婆渔公用力快摇,其实顺风顺水浪花澎湃,已是驰如奔马无法再快,不料后面追来的船还要快,虽看不出来船形状,借着海面水音又是顺风贴耳,已听出水面拍桨的声音,正是岛上巡弋的八桨飞龙小舟。这种小舟虽不挂帆,却是挑选的岛勇,八桨齐施疾如激箭。湘魂料得既是岛上巡船定是来追自己的,岛中艾天翮不在飞龙岛主已死,又定是筠娘亲自追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与她一死相拚!向陆岸一看却已只二里光景。这时又隔了一顿饭时光,后面追船已冲出雾阵,虽两船相距尚有一箭之遥,已看清来舟八个岛勇,八支桨十六条臂膊如飞的冲浪而来,中间立着戎装窄袖的筠娘,身后跟着两个手持军器的丫环。这当口筠娘两手合拢凑在嘴上,顺风娇喊道:“前船有我们湘魂小姐么?快停下来,俺有话说。”原来两船虽已互相望见,却因渔船中舱有几扇矮篷把湘魂小姐身子遮住,又系夜色凄迷看不真切。湘魂任她们叫唤全然不睬,只紧催渔公渔婆着力驶近陆岸去,把渔船一家老小吓得心惊胆落。明知后面来船是岛主的妹子,平日雌威远播谁敢不遵?可是船中这一位也是半斤八两,又不敢不向岸驶去,又不知道其中有何缘故?渐渐迫近时,渔船离岸只两丈光景,湘魂牙根一咬倏的现出身来,看着追船还差百步远近,指着筠娘喝道:“筠姐不必追我,咱们后会有期。”筠娘不待她说下去大声道:“湘妹何故突然离我们远去?就是有心要走何必偷偷走掉,让外人听得于咱们面上都不好看。依我说,咱们且回家去从长计议好么?” 湘魂一听大疑,照筠娘口气似乎飞龙岛主尸身尚未发现,一转念又恍然大悟!这恶妇心狠手辣诡计百出,必定故作疑阵使人入她圈套,她们人多,一近身就不易脱身了。本来俺要一网打尽以泄心头之恨,既然亲来送死也怨不得俺心狠手辣,不如趁此先下手为强。这样盘算停当,湘魂赶快一伸手从镖囊中掏出两支梅花箭,将身隐在风帆背后,也不再答话,猛的两手一扬,嗤嗤几声便见两道黑光直向来船中心射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筠娘厉声喝道:“好狠心的贱婢,看你逃向哪儿去。”喝声未绝卜通卜通几声怪响,筠娘身后一个丫环同划桨的一个岛勇一齐中箭落水。原来筠娘看她半晌不答话早已防备,又加这边发出的梅花针是逆风,未免偏了一点,晦气了一个身后丫环同一个岛勇。二人一落水,筠娘大喝一声玉手一抬,即见两柄飞刀破空而至,前船前梢把舵的渔婆活该遭殃,啊哟一户还未出口,一柄雪亮的柳叶尖刀从后背直贯前心,咕咚一声栽倒船上。还有一柄却被中间风帆阻隔,在篷索上打了个转身飞落海中,却把篷索割断,一张风帆哗啦哗啦掉落下来。这时前船离岸已不到一丈光景,从船也追得头尾相接,可是前船渔婆一死,渔公同他女儿一齐大哭起来,哪有心情再来拢船近岸。后面筠娘又趁此机会掣出两柄雁翎刀,便要跃上前船追来。湘魂一看不好,两臂一振,一个飞燕投林从六七丈外的船舷上飞落海滩。一踏实地倏地一转身,掏出十几枝梅花箭左右开弓连珠般向追船射去。这时筠娘已跳上前船,后面一个丫环十来湖勇兀自奋勇驶近滩边,怎禁得见血封喉的梅花箭雨点般飞来,船小人多躲闪也是不易,霎时射倒了四五个。而且躲的躲倒的倒,一阵捣乱船失重心,顿时浪花一涌船底朝天。只有筠娘贴身的一个丫环武艺颇有功夫,在湘魂放箭之际奋身一跃跳过前船,跟着筠娘跳下沙滩来捉湘魂。 这时湘魂早已甩脱外面狐氅提出左手,右手掣出宝剑预备拚个你死我活。筠娘也是急怒攻心,恨不得一口把湘魂吞下肚去。两人相距还有丈许远近,筠娘狠狠用刀一指厉声喝道:“万恶的贱婢,俺家养你这许多年,你不知报恩,反而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竟冷不防下此毒手将俺哥哥害死,俺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今天俺如果不替哥哥报仇誓不为人。贱婢知趣,快快束手就擒,免俺们多费手脚。”说罢双刀一扬,便要火杂杂的动起手来。湘魂喝一声且慢,冷笑道:“你把我一生名节生生葬送,亏你还说得出知恩不报的话。你这禽兽般的哥哥,俺如果不把他除掉简直毫无天理了。现在俺已踏上陆地,你敢把我怎样。你有能为,你尽管施展出来。”说着又向身旁丫环一指道:“连她算上,一齐过来送死便了。”筠娘怒极,喝一声看刀,话到人到,两柄雁翎刀盖天漫地般扫将进来。湘魂看她来势凶猛,霍地一退步左臂一抡,那件狐氅便脱手飞去,宛如一只白毛怪兽向筠娘一片刀光上罩下。筠娘不防她来这一手,慌随手用刀一撂掉落沙滩,这样一滞手,湘魂皓腕一翻,一柄长剑象怪蟒出洞般绞将过去。筠娘虽然是功夫老练并不慌忙,只把双刀一分人随刀转,已轻轻避过剑峰,却又一矮身舞成一片刀山逼近身来。湘魂一柄剑也施展得密不通风,你来我往各出死力狠斗。霎时已有几十回合,论两人功夫可差不多,只湘魂的暗器却比筠娘的飞刀来得歹毒。筠娘一面交手,一面时时留神,在湘魂也留神旁边站着的丫环放冷箭,又顾忌着还有几个未死的岛勇,虽然船翻落水,这般岛勇个个精通水性,定必泅水上来帮助,自己处于孤立地位,天又昏黑,今晚落在何处尚无一定,不敢十分恋战,恨不得立时一剑把筠娘刺死。 可是两人功力悉敌一时难分胜负,这当口,立在旁边观战的丫环果然看得自己主母战不下湘魂,一声不响紧了紧手上鸾刀,冷不防一个箭步窜近湘魂背后举刀便扎。湘魂原是四面留神,猛觉脑后金刃劈风便知有人暗算,慌忙腰里一叠劲,斜刺里纵将过去,趁势再一跃跃上堤岸,向黑黝黝的树林便跑。一面跑一面暗暗掏出飞箭扭头向后一看,却因这时天已昏黑海上又起了风,涛声澎湃沙土掀天,只隐隐约约看见两个黑影于,在滚滚风沙中飞驰过来。湘魂知是筠娘同那丫环,一闪身躲在一株枯树背后,预备以逸待劳,等她们走近百步以内再发暗器。不料筠娘机警异常,相差百余步开外,两人霍地一分,筠娘向左丫环向右,两下里风驰电掣夹攻过来。湘魂吃了一惊,心里一思忖手上便略略慢了一步,自己暗器尚未发出,蓦地面前白光一闪,咔嚓一声,一柄柳叶飞刀已插在树上,同自己脑袋只差尺许光景,这一下,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不料一抬头又见一道白光向胸前射来,同时又听得左边脚步声响,已有人逼近身后。慌一跃避开飞刀,回身一抖手向右边发出一箭,未及看清中与不中,筠娘的飞刀,嗖嗖嗖!接二连三又向自已上中下三盘扫来。饶是用尽闪转腾挪,铮的一声左臂上中了一刀,这一吓非同小可!顾不得飞箭还敬,慌金莲一顿斜刺里飞出一丈开外,又接连一个箭步纵入树林。先自一摸左臂却喜毫无损伤,原来她臂上分套了好几副金镯,一柄飞刀恰巧中在镯上,所以发出铮的一声响,可是险也险到极处了。湘魂一咬牙从林中一探头观察动静,只见两个人影在林外四处窥探,却未敢追入林来。半晌,林外两人凑在一处,只听得筠娘说道:“那贱婢明明已中我飞刀,我这几柄飞刀与往常不同,都是毒药淬的。那贱婢想活命万万不能!此刻无非在林内挣命罢了。我们大胆进去,怕她怎的?”那丫嬛起初暗袭湘魂并未成功,自己险些着了一支飞箭,此刻不敢大意,阻止筠娘道:“我们千慎万重,万一她躲在林内暗放冷箭,我们防不胜防,不如死活让她去吧。”哪知她们两人在林外说话之际,湘魂屏息蹑踪鹭行鹤伏,从密杂杂的树后神不知鬼不觉绕到林口,在两人相近之处,一株树后躲定镇住心神,觑得准确,蓦地把两手梅花箭用足腕劲一齐发出,只听得啊哟一声,林外两人便倒了一个。湘魂大喜,挫剑一跃面出大喝道:“你也有今日。”不料喝声未绝,对面一人破口大骂道:“好狠心的毒妇,胆敢暗放冷箭,我不取你这毒妇人头誓不回岛。”听口音却是筠娘,才知那丫嬛做了替死鬼。湘魂怒火万丈,更不答话,长剑一摆重又大战起来。 这一番狠斗,两人都已豁出性命,刀光剑影纠结一团,无奈海风愈来愈大,天上又无星月,两人只在黑地里混杀。各人都杀得蓬头散发香汗直流,战了许久各人都已带伤。尤其筠娘左手一柄雁翎刀,着了湘魂一腿脱手飞去,双刀变了单刀,似乎湘魂略占上风。筠娘又支持了许久,渐渐不支起来,湘魂也是娇喘吁吁拚命奋斗。两人正在舍死忘生当口,海滩一阵呼噪,霎时灯笼火球象火龙般向这边驰来,筠娘知是接济的大队人马到来,顿时胆气陡壮,大呼奋砍。湘魂一看不好,虚掩一剑重又奔入密林,筠娘却也怕她毒箭,孤身不敢追入。等到大队人马赶到,分头向林内搜寻已无湘魂踪影,想又穿过树林,逃得不知去向。从此湘魂不知下落,直到下集才露面出来。 且说筠娘寻不着湘魂,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好拾起地上那柄雁翎刀挽上披散的头发,裹好几处创伤,跟着大队人马渡海回岛。当夜把飞龙岛主尸身盛殓,死在湘魂梅花箭下的丫嬛岛勇也一一从厚抚恤。等着艾天翮回转岛来知道岛中出了一场乱子,事已过去也无话可说。可是他此番回岛,却因在长江一带收罗不少党羽,并且另觅几处秘密巢穴,决计把这海岛弃据,将岛中喽卒遣散的遣散,带去的带去,把岛中精华装了几十艘海船,假充海外商人慢慢运入长江新辟巢穴。你道他为何如此?全因为海岛孤悬不易发展,最有关系的,是他这几年大大的做了儿票没本钱的买卖,足可一世吃着不尽。想把铁扇帮首领虚衔让与别人,自己躲在背后作个太上皇,又想一面享福,一面遵着师傅遗命重新研究般禅掌的功夫,可以长生不老。哪知主意虽好事不由人,他捡了长江几处山明水秀之处造了几所大厦,楼台池沼色色讲究,而且艳婢狡童一呼百喏宛然富商巨宦气派。这样居以气、养以体的一来,哪是练功夫的做法,早已大腹便便变成一个巨家翁了。便是筠娘也享了几年的福,不幸一病亡故。艾天翮却又广选娇姬,日在声色锦绣中过活,师傅的遗命、报仇的志愿一齐掉到爪哇国去了,长江一带都称为艾八太爷。你道他这八字排行从何而来?原来铁扇帮有这样一个规矩,一个人只准收八个徒弟,艾天翮从冷擎天为师时候是第八个关门徒弟,所以长江铁扇帮的徒子徒孙都尊他一声八太爷,后来不是帮中人也叫他八太爷了。艾天翮虽然享尽了福,对于铁扇帮的事务却依然在暗中操纵。他自已也有八个门徒,所有铁扇帮的事就叫八个门徒分头率领办理。所以他自己虽不露面,他的名头依然在江湖上威风十足。 这样过了二十多年,居然被他享尽庸福,论年纪也到五十开外,这时长江一带,哥老会、天地会、白莲教、盐枭种种江湖上的帮头各树一帜,铁扇帮盛极而衰已成过去。艾天翮手下几个嫡系门徒也各行其是不相统率,有几个且同别帮联合为一,没有往年的气概了,艾天翮也心灰意懒不愿再管闲事。可是他究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享了几十年的福,忽然大澈大悟,觉着几十年称雄道霸美人黄金都是一梦。自己在镜子里一照,白发苍苍,哪有当年翩翩风度?三寸气断,还不是转眼一具骷髅!悔不该忘掉先师遗言,不从般禅掌上面做功夫,倘然这二十多年用在般禅掌上,也许已到长生不老地步。艾天翮越想越悔,猛立定主意把狡童美妾立时分资遣散,把自己所有家财清理了一下,分存各处可靠地方,从此削发为僧不沾繁华尘土,寻到一所深山古寺修行起来。可是他修行的不是拜佛念经,却是借着修行为名暗自练他的般禅掌。这所古寺住着一位百万家资的怪物,一所破寺顿时改头换面金碧辉煌起来。 论艾天翮一生可分为三个时期,早年是绿林的怪杰,中年是百万家财的怪富翁,晚年是深山静修的怪和尚。平心而论,象他一生三怪,没有大智慧的人万难办到的。他深山静修了七八年的般禅掌的功夫很有可观,虽不能返老还童,却已具有几层根基,与从前的艾天翮又不同了。后来云游四海悟澈真如,特地卓锡在云居山相近横溪百佛寺内,想解脱夙孽上登极乐。所以本书前述之王元超同双凤路过百佛寺,无意中碰着千手观音家虎,由家虎引出一个得道高僧。当晚高僧留住王元超三人,由那高僧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历史统统说了出来。王元超等才知这高僧便是自己师父师母大有关系的艾天翮,师父师母固结不解的怨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可是在下把艾天翮历史从二十五回起,一直写到三十二回才写完。话又说回来,不是这么写,千手观音同陆地神仙早年的轶事诸位怎会明白呢?这便是做小说的挖云补月法,也可以说是女人的狡狯。闲话休提,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情魔孽海淡于烟 哪堪回首 春色横溪浓似酒 无限关情 上回已把艾天翮一生事迹表白清楚,陆地神仙同千手观音一段风流罪过也一一点明,又要接到第二十五回王元超、双凤三人在百佛寺同老和尚周旋的情形了。老和尚就是当年艾天翮的化身前已叙明,这几回演说许多故事,都是艾天翮对王元超等把自己一生经过情形一气讲完,时光也差不多到了半夜子时。王元超同舜华、瑶华听得入了神,把许多疑团焕然冰释。尤喜两家不解的嫌怨原来真相如此!无非受了人家牢笼,全是出于误会。这样由艾天翮自己嘴里说明,陆地神仙同千手观音定可和好如初,自己婚姻问题益发可以美满成功,情不自禁的三人互视一笑。不料三人相视一笑之间,艾天翮白须乱拂也自昂头哈哈大笑起来。三人不禁一愕,以为艾天翮也是此中过来人,三人情形定已被他窥破所以发笑。这样一想,舜华、瑶华顿觉忸怩于色俯颈含羞。 哪知艾天翮一笑以后,目光凛凛直注院外脸上也变为严肃之态,连左首陪坐的黑面僧人也突然起立,瞪着两只虎目向外面察看。王元超、舜华、瑶华大为诧异,也一齐伸颈外望。猛听得檐头铁马叮噹微响,即见天井石笋旁边人影一闪匆匆走进一个文士装束的人来。一进屋内便向艾天翮跪下,还未开口,艾天翮已朗声说道:“俺已知道,你且起来。”那人立起便向黑面僧人抱拳问候,眼光却向王元超等一溜面上现出惊疑之色。黑面僧人正想说明,蒲团上艾天翮凛然向屋顶一指道:“你想必被屋上人胁逼到此的。游某既然到此听俺说了大半天老帐,应该下来发泄多年怨闷之气才是。何以又不现身,只放你来见我呢?”那人一听艾天翮这番话,肃然答道:“徒弟在江宁按照师傅吩咐的话做去,不料未待徒弟去访他们,陆地神仙竟自己来到江宁。也不知从何处打听徒弟根底,特地叫甘疯子把徒弟诱出江宁城外,先两人动手互用擒拿点穴功夫比试。徒弟无能被甘某点了麻醉穴,将徒弟带到一所废园内,游一瓢现身出来逼着说出师傅行踪。其实徒弟早受师傅命令,本来想找他们到百佛寺来会面毋庸隐瞒,便从实说出。他们却半信半疑,便连夜监视着徒弟一同到此。将赶到此地,正值师傅演说往事。游一瓢、甘疯子嘱咐徒弟一窜登屋,同在屋上听了半天,待要飘身下屋时,忽见檐底窗棂上象燕子般贴着一人,游一瓢似乎认识此人,一打暗号那人倏地一转身跃上屋顶,却是一个女子。游一瓢同她悄悄说了几句话,便对徒弟说道你先下去通知你们师傅,俺们随后就到。说完这话,那女人同游一瓢、甘疯子一齐飞向大殿脊上去了。”艾天翮听得脸色似乎一变,鼻子冷哼了一声道:“俺早知屋上有人窃听料得你们到来,却不料檐口还有一人,难道千手观音也来了吗?这倒好免俺多费一番口舌。他们夫妻无端隔离了这些年,一朝冰释重续前欢,应该谢谢老僧成全之德才是哩。”说罢冷笑不止。   这时王元超等已知师父师母到来,二师兄也一同到此,暗暗心喜,却不知这艾天翮门徒何以同来?却又听艾天翮替自己介绍道:“这是贫僧关门弟子衢州尤一鹗。”又向黑面僧人一指道:“这是俺大弟子,此地住持,僧号天觉。以后你们两家门下希望彼此多亲多近,不要象俺门上一辈发生闲隙才好。可是你们令师游一瓢生平目中无人,不见得赞成呢。”一语未了,门外一人笑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说罢有两人飘然而入。王元超等急举目看时,却是自己师傅。后面跟着二师兄。舜华、瑶华虽未会过面,看甘疯子跟在身后,便知道是游一瓢,慌同王元超一齐垂手肃立,尤一鹗、天觉也俯身为礼。唯有艾天翮依然端坐蒲团,只两掌一合朝着游一瓢微微施礼,口中却笑道:“没有当初,哪有今日。兰因絮果,总是前缘。”游一瓢微微一笑冲着艾天翮也是一抱拳笑吟吟的说道:“大师勘破红尘潜心般若,真也难得。就是这手般禅掌,也着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你道游一瓢何以一见面就说到般禅掌上去?原来艾天翮这几年虽然皈依佛国,到底未能悟澈真如,平日一番恃强好胜的气质到老未能变化净尽。不见游一瓢则已,一见游一瓢便记起当年夙恨,自然不由得把这些年般禅掌的功夫卖弄出来。当他朝着游一瓢两掌合拢,连连和十当口,只见游一瓢身上薄薄的道袍宛如镜水春波,微微起了一层绉浪。其实两人还差着好几步远,足见艾天翮的般禅掌的功夫也算不小,所以游一瓢说了一句青出子蓝的话。可是游一瓢遥遥的一抱拳还礼,蓦看艾天翮胸前一部雪白长髯无风乱飐暗暗倒卷,连身上的僧袍、腕上的数珠一齐飘飘欲飞起来,艾天翮脸上也显出极力矜持的神气,似乎用力支持着身体深怕倒下的样子。好在这一幕戏剧,两人一合掌一抱拳转瞬即过,可是这一转瞬间,两人功夫高下却已显然表演出来。非但艾天翮自己明白枉用这几年工夫,同人家一比还差得很远,就是屋内两方面徒弟也个个肚内雪亮。 艾天翮却也机灵,慌一抬腿跨下蒲团重新施礼。尤一鹗、天觉也趋前致敬,然后让游一瓢坐右首椅上,自己仍盘膝坐在蒲团。王元超同舜华、瑶华也一一拜见,肃立左右。艾天翮这时心悦诚服,一开口就把从前年少负气的话约略一提,表示异常抱歉,又道:“此次来到百佛寺,完全因为贤伉俪尚未和合自己不久示寂,特地预先授意尤一鹗遇机寻着尊驾,邀到此地一会,借此当面忏悔互相释嫌。还有一桩大事,就是自己在江湖混了这些年,搜刮了许多不义之财,除去生平挥霍同近年云游各处布施寺观分给徒弟们,散了不少资财以外,在飞龙岛地道内尚密存着一大批金珠财宝,估计不下百余万金。久闻高足黄九龙等在太湖整理得颇有规模,将来碰着机会大可继述前贤恢复汉室江山,情愿把这笔秘藏统统赠送给他,助你们一臂之力,只希望将来令高足对待铁扇帮佛眼相看便了。倘然本帮徒子徒孙在江湖上有不义非礼行为,或者贪图爵禄作官家鹰犬,令高足等尽可替贫僧清理门户分别处理。贫僧言尽于此,两家门徒也有几个在此共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乞游檀樾俯纳为幸。”游一瓢一听这番话,知道艾天翮现在已是彻底觉悟,并非言不由衷,倒也暗暗钦佩,慌开言道:“大师明性见心,端的不凡,足见大乘妙悟,不难上证龙华。又蒙仗义疏财襄助义举,这番功德非同小可。本来我在扬州开元寺初见大师时,早已说过大师慧根夙具会心不远,可惜那时彼此尘缘牵羁难以结交。此刻大家置心剖腹夙孽尽除,实在畅快之至、佩服之至。那笔宝藏既承见赐却之不恭,只好铭诸心版代播功德的了。” 当下两人又说到各人功夫上去,艾天翮才知道自己练的般禅掌,游一瓢比他还了解,说到精奥之外,艾天翮真有相见恨晚之感,益发感觉年少胡闹。谈话中却又问起千手观音既然到此,何以吝于一面呢?游一瓢微笑不语。艾天翮哦了一声,低低叨念道:“筠娘可恶,湘魂可怜,孽海茫茫,回头是岸。”说罢双目微闭连连叹息。半晌,又微微启目射出两道电光向屋中诸人一扫,然后两掌一合向游一瓢、甘疯子、王元超、舜华、瑶华等一一为礼,朗声说道:“幸蒙诸檀樾不期光降,贫僧得借此尽情倾吐解脱尘俗,从此才算五蕴皆空毫无挂碍。这点功德便抵得面壁十年,贫僧这番感激,实在难以宣言,只好没齿不忘的了。”说罢双目紧闭,口中却喃喃宣诵佛号渐念渐低,面颊却渐渐红得象苹果一般。游一瓢看他这样形状便已瞧料,立起身肃然向蒲团一躬到地凄然说道:“大师尘关一破毅然撒手,实在难得。可是我们才一晤面便又永别,何以为情。”游一瓢说了这几句话,只见艾天翮长睫微动似又露出一线目光,不料目尚未开,猛听他口中霹雳般一声大喝道:“无不散的筵席,无不坏的皮囊,咄……”只一个咄字喝出以后便又寂无声息了。众人大惊,细看时,只见他一脸笑容别无异象,只口目紧闭玉柱双垂,竟端坐圆寂了。天觉同尤一鹗爬在蒲团底下号啕大哭,顿时震动全寺,大殿上撞钟擂鼓,众僧口宣佛号,响彻九霄,阖寺闹哄哄的做起法事来。 游一瓢向外一看,天上已现晓色,又禁不住法器喧天方丈内弄得乌烟瘴气,便向天觉、尤一鹗劝慰了几句,无非节哀尽礼继述薪传的话。慰勉以后便率着甘疯子、王元超、吕氏姐妹向艾天翮尸身行了吊礼,便一齐辞别出寺。刚出山门,一看岭下山道上火炬如龙,无数村男村女口宣佛号,像蚂蚁出洞一般向岭上奔来。游一瓢连连点头道:“想不到艾天翮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般村男女想是平日得过艾天翮好处,一闻他示寂消息赶来尽礼的了。”王元超便把初到此地,在岭下横溪镇听闻的情形说了出来。甘疯子却笑道:“这位天翮大师临死还有一番做作,师父好好的向他说了几句惜别的话,他无端的又大声疾呼起来,好象恐怕有人阻住死路一般,岂不可笑。”游一瓢正色道:“你们哪里知道,佛家讲的是寂灭,平日固然要扫除一些贪嗔痴爱,临死时尤须无人无我涅槃一切,略起妄念便堕轮回。所以他听我说了几句话心里未免一动,这一动吓得他慌忙咬定牙关当头一喝,这一喝便是佛经中的狮子吼。其实他这一喝是吓出来的,恐怕念头一动堕入轮回。无奈吓字便是恐惧心,恐惧从贪嗔念起,这样岂不仍难达涅槃一切么。如果他真个难以超脱轮回,这倒是俺害他的了。”甘疯子笑道:“严格讲起来,古今来号称得道的高僧,十有其九是矫揉造作,无非自欺欺人,逃不出异端两字罢了。怎及得俺夫子三教为一万汇朝宗,超于象外得其环中,皮囊不脱筵席不散,自有金刚不坏之体逍遥天地之间呢。”游一瓢微微笑道:“谈何容易,妙理无穷难执一是,你们尚未登堂说也无用。这且不去管他,昨晚你们师母到此所说的话霆生(甘疯子原号)已经记在心内,这事便叫霆生负责处理便了。”又指着双凤同王元超说道:“你们也毋庸再到云居山去了,一切听二师兄办理。俺尚有事要到天台走一趟,须先行一步,你们跟着二师兄走好了。”说罢,便转身向岭下走去,忽又回身向舜华、瑶华说道:“从此都是一家人,俺也不同你们客气。你们三人的事俺同你们师母千手观音都已知道,毋庸再去禀明,已命你们二师兄主持一切。此时俺尚有要事,将来俺自然到来替你们作主便了。”说罢又扬长下岭,一晃两晃,已见他挤进上岭的村民队内看不清踪迹了。可是舜华、瑶华听到这番话,知道说的是自己婚姻,弄得娇羞满面,连王元超也低着头答不出话。 直到游一瓢转身下岭,甘疯子朝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王元超才搭讪着笑道:“好容易见着师父面又这样匆匆的走了,师父叫俺们跟二师兄走,此刻走向何处去呢?”甘疯子破袖一扬,呵呵大笑道:“从今天起,俺非但奉师父的命令,她老人家(指千手观音)也谆谆嘱咐过,把你们三位的大事交与我了。现在百事不提,俺跟着师父跑了一夜,点水不沾喉咙出火,老五如果知趣,应该先好好的请俺痛饮一场。你应该明白,一切要事都在俺肚子里哩。”他这样一说,舜华、瑶华越发不好意思起来。王元超肚内明白,这位师兄嗜酒如命,没有酒也办不了事。看情形师父师母已同意俺们婚事,定已托他主持一切,他就是独一无二的大媒人。说不定两位老人家还有许多吩咐都在他肚里,第一先把他这一关打通才好。正想打叠起精神来应酬这位师兄,不料在他心口商量之际,甘疯子已是显着不耐烦打着哈哈道:“咦,看情形你还有点舍不得破钞。既然如此各人自便,我要失陪了。”说罢,便要转身,王元超虽明知他故意打趣,却也急得拉住衣袖连连告罪。这时双凤姊妹比王元超还要着急,舜华秋波一转双窝微现,低低笑道:“岭下村沽有一种酒叫做‘横溪春色,确是无上绝品,不嫌亵渎就请二师兄盘桓一下如何?”甘疯子一听到“横溪春色”的酒名,心内大乐,喉头先自啯的咽了一声,咧着大嘴呵呵大笑道:“酒名出色,其酒可知。”又向王元超一指道:“老五可恶,如此佳酿竟瞒得我实腾腾的,不是吕小姐提起,岂不失之交臂,没得说,老五快快将功折罪当先向导。”于是一叠声催着快走。王元超这时哪敢分辩半句,急匆匆便当先向岭下走去。 不料瑶华却又想起一桩事来,轻轻向舜华笑道:“我们的痴虎婆大约还在寺内,还有我们的代步一马二驴也拴在山门口,几具行囊也在鞍上哩。”王元超、舜华听得不由得立起身,啊哟一声道:“当真把我们牲口同包裹几乎忘记了。”两人话虽说出来,两眼却看着甘疯子不敢回身,甘疯子浓眉一皱道:“偏有这些啰嗦,昨晚知师母骑着虎走的,你们的牲口我却不知。现在这样办,二位吕小姐先同我到镇上,叫老五回寺去寻着牲口再到店家找我们便了。”说着不由分说,大踏步向岭下走去。舜华、瑶华无法,向王元超一丢眼色只有莲步细碎跟了下去。 王元超笑了笑摇摇头,独自又回到百佛寺,在山门内廊庑下寻着了牲口,却见双凤的两匹俊驴并着头伸着长长的颈正在槽内啃那草料。那匹马却垂头丧气的卧在一滩马溺当中直喘着气儿。想起昨天初进寺门被那痴虎吓得瘫软在地,今天兀自这个样儿,想已吓破了胆难以再骑。细看两驴倒还精神奕奕顾盼非常,两个小包裹也依然拴在驴鞍上,便过去把两驴牵出山门,套好环嚼紧了紧肚带,挽着缰绳赶下岭来。到了岭下坦道跳上驴背,带着一匹空鞍驴子一口气跑到镇上。寻着门口有株歪脖黄桷树的酒家,刚跳下驴已听得店内甘疯子同那老店东大谈怀中趣。慌把两驴拴在树上匆匆踏进店门,却见甘疯子同双凤坐在后窗靠湖的座头上,桌上已摆满了大盆小碗。他撑着大酒杯听那老店东数说“横溪春色”的好处,一见王元超进来,把杯一举大笑道:“这样溪山幽雅之境,配着这小小酒家上上佳酿,还有这位俗而不俗的酒家翁,只可惜没有桃花,否则何异桃源仙境。来,来,来!东道主人来迟一步,且罚一杯。”王元超笑道:“小弟奉命后到,怎的又要罚酒?”那老店东依稀认得是昨天酒客,亲自掇过一张凳子添了一副杯箸,双凤也一齐起立让坐。于是王元超坐向左首同甘疯子对面,双凤姊妹并肩打横面窗而坐,老店东自去张罗不提。这里王元超依言干了一杯,却听甘疯子笑说道:“我今天有三桩大大痛快的事,艾天翮临死天良发现,说出当年暖昧隐情,师父师母多年误会一扫而空。两位老人家已商量定当,集合两家门下及各处水旱两路同志,重新一体联盟,然后待时面动共图义举,此又一快也。自从单天爵、柳摩霄骚扰太湖以来,我尚未好好的痛饮一场。不料昨晚一夜奔波得了许多美满快事,恰又在此山明水秀之区,饮到难得的横溪春色,赏心乐事得未曾有,此又一快也。” 他每逢说完一快便喝一大杯,三快便是三大杯,三杯入肚格外兴高采烈声震屋瓦,一双破袖也随着他一双黄毛巨掌满桌飞舞。王元超有许多话想说,一时竟插不下嘴去,双凤姐妹益发难于启齿了。在他数说三桩快事当口,王元超满以为他三快之中定有一桩关着自己的事,看到眼前如此美眷一箭双雕,还算不得一桩快事吗?不料听他说完三快竟与自己无关,而且吃到此刻依然只字不提。师父师母叫他主持的事,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又碍着口不便启问,倒弄得王元超坐立不安起来。舜华、瑶华冷眼看得清楚,心头鹿撞也同王元超一样。舜华却比王元超来得机灵,用了一着抛砖引玉的法子,故意慢慢说道:“二师兄说的三桩快事,我们也叨沾余光同一快乐,只惜不是‘横溪春色’的知己罢了。”甘疯子微微笑道:“你们的快心乐事,比我‘横溪春色’又强得多了。”他这样一说,双凤面上虽略现羞涩,心里却暗暗得意,饶你卖关子,禁不得俺用心机只一餂便到本题了。这当口双凤自然不便接口,王元超慌乘机捉住话头老着脸笑道:“这事全仗师兄撮合,小弟虽尚有兄嫂,但我们婚姻一半是儿女私情,一半是我辈本色,何况师兄已奉两位老人家的命令,我们一切听师兄训诲便了。”这顶高帽子一扣果然扣住,甘疯子便呵呵大笑道:“我看在这杯‘横溪春色’面上,对你们实话实说吧。他们两位老人家虽然反目多年,究系没有真凭确据。师母虽然负气出走,这几年也打听得飞龙岛的消息,同前几年吕先生夫妇的百端劝解,心里也有点活动。不过湘魂已走得不知去向无法找个水落石出,弄成僵局便了。近两三年我们师父的举动同我们门下的人物以及太湖方面的事,师母未尝不暗暗关心。所以你同老三寻找铁佛寺的秘笈,师母特地命令两位师妹下山暗助一臂,其中却又关着两位师妹先人的遗嘱代为物色佳婿,故又暗弄玄虚差两位亲到太湖。其实我们老五早在师母夹袋之中,不料天从人愿,不劳她老人家来费手脚早已赤绳暗系。而且老三同范老丈红娘子都有此心,特地做成圈套一举两得,叫老五陪两位师妹一同到云居山叩见师母,其实就是特地送你去让师母东床雀选罢了。老五你不信,你且拿范老丈的信来一看就明白了。” 这一番话说得王元超目定口呆,舜华、瑶华两颊绯红,恨不能飞步逃出。暗想自己在太湖难免不露出马脚,也许那晚楼上打哑谜儿暗地落在他们眼中。尤其王元超想起黄九龙词色之间,当时听得不在意,现在回味起来似乎句句藏着讥讽,自己还以为三人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哩。三人正在想得难以为情,甘疯子却又举杯大笑道:“我们对此好山好水佳酿佳话,岂止三快,竟具四美。我要先贺你们一杯福慧双修姻缘美满!”说到此处,蓦地笑容一敛俨然正色道:“我还要祝你们体会两位老人家成全之德,扫却儿女私情显出英雄本色哩。”说到此处,一双虎目两道威光直射到三人面上。王元超同双凤觉得这几句话言简意赅,有千百斤重。王元超首先肃然起立端起酒杯,脖子一扬一口干饮,然后举杯一照低低说道:“敢不铭诸心腑。”边说边向双凤一使眼色。双凤无奈,欠了欠身,也各端起面前的杯子在香唇上沾了一沾,低着头悄悄说了一句感谢二师兄的金玉良言,说毕舜华皓腕轻举,娇羞不胜的捧起酒壶替甘疯子满斟了一杯,同时也替王元超斟满。甘疯子大乐,浓眉一轩呵呵笑道:“昨晚两位老人家会面,我以为多年阔别定有许多说不尽的话,我正想回避一下。哪知一见面,两人对面恭恭敬敬的深深一礼微微一笑,好象无数纠葛都在那一礼一笑中融化了。一笑以后百事不提,师母便把我叫住,问道:‘禅房内在我双凤上首坐的,便是王元超孩子吗?”甘疯子说到孩子两字,王元超同舜华、瑶华同时卟哧的笑出声来。甘疯子笑道:“你们以为师母称他孩子可笑吗?如果照师母面貌上看,诚然同两位不相上下,可是照她老人家的岁数讲,老五做她的孙子也赶得上,称他孩子何足为奇哩。当时我答应了一句‘是’。师母又向师父微笑道:‘你们定以为我来侦察艾天翮,其实艾天翮说的一番话我早已探听明白,不过那时将信将疑罢了。我隐居云居山,艾天翮不知从何打听清楚,早几天便差人下书约我同你到此会面,我实不愿意同他周旋,只差家虎捎来一信。不意我山内的人,无意间在岭下镇上碰着双凤同一个英俊少年坐在酒家,便回山报告与我。我料得便是那姓王的孩子了,所以特地赶到此地看看这孩子的品质究竟如何。老实对你说,你这些年收罗几个徒弟我暗地都察看过、监视过,连太湖堡内我也细细勘过好几次。你五个徒弟只有你大弟子钱东平没有见过面,其余经我留心考查。平心而论,这几个弟子绝不致辜负你一番苦心,将来风云际会也许在这几个弟子身上了却我们心愿。前次他们搜索那册秘笈,我特地差双凤暗助一臂,又差她们到太湖去故意折辱黄九龙一下,使他们奋发有为。乘便引出范高头替双凤执柯,不料范高头无端生出那桩拂逆事来,还牵涉了洞庭恶寇。这事居然被他们弄得清清楚楚面子十足,也算亏他们的了。最好笑我初意想把我双凤留在太湖,分配给黄九龙、王元超二人为妻,不料她们姊妹俩早有誓言,愿嫁一人。她们眼光倒也不错,此刻经我细看姓王的孩子,英芒不露劲气内敛,确是有为之才,就此我与你一言为定,就叫他们在太湖堡内举行婚礼便了。’我师父听她说完笑道:‘她们这一档事不料你比我还清楚。’又指着我笑道:‘我前日才听他说的,他也无非从范老头口中得来,范老头叫他来征求我同意的。现在既然你亲自看中,就此叫他们回湖准备婚礼便了。’” 甘疯子说到此处又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却把双凤臊得抬不起头来。王元超知道事已摆在面前归了明路,而且成亲在即,不禁踌躇满志,反弄得心中奇痒难搔了。沉思半晌他猛然记起一事,双手轻轻一拍道:“哦!现在我明白了。怪不得范老丈同红娘子初到湖堡的一天,两位姊妹送我秘笈说是师母主意,我正想得诧异,范老丈便说道:此中自有道理,将来自会明白。说了这句以后没有多少工夫,范老丈又鬼鬼祟祟的同三师兄在密室内谈了半天。此刻一印证起来,那时候师母定必另函嘱托,范老丈居中行事的了!但不知昨晚师母还有什么吩咐呢?”甘疯子说道:“当下两位老人家同意,便命我同三位先回湖等待后命。师父又问起海上群雄的事,师母便在怀中拿出一张名单交与师父,说是择定一个适宜地点同日期召集两方面门下人会一下,合为一体,并商定此后分途进行的事业,师父欣然。于是两位老人家暂再分手,俟师父先到天台雁荡,便道去看龙湫僧同尚未拜师的高潜蛟,然后再到云居山会同师母齐赴太湖替你们主婚。婚礼告毕,趁贺客盈门之际宣布海上群雄联合一体的消息,择定日期选定地点一齐赴会,举行联盟大典。这种联盟大典,在哥老会铁扇帮叫做开香堂,但是我们老师绝不愿做出这样举动,无非开诚布公指示一番大义罢了。计算你们婚礼便在一两个月之间,联盟的事也紧接着办理。时间虽匆促,好在你们婚事不比世俗婚姻有许多无谓的繁文缛节,我们到了太湖再同老三参酌便了。”甘疯子说罢,王元超同双凤姊妹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各人却格外矜持,格外装出落落大方的神气。 彼此酒醉饭饱,王元超付了钞,别过店东走出酒家,舜华、瑶华从黄桷树上解下缰绳各牵着一匹驴子,却因甘疯子王元超没有代步不肯上骑,偏偏横溪镇上雇不出牲口,甘疯子笑道:“我两条腿大约比四条腿还要快一点!你们两位不必拘泥尽管上驴先行,我们随后跟着便了。”双凤被甘疯子催着再四,只好告罪跳上驴背。四人晓行夜宿一路行来,不日渡过曹娥江走到钱塘江口的萧山县境。这时甘疯子、王元超依然徒步而行,因为江浙水道居多牲口极少,而且渡江过河有了牲口反而碍事,双凤也屡次要把两匹驴子弃掉,反是甘疯子看得这两匹驴子不凡弃掉可惜,劝她们勉强一路骑来,带到太湖或有用处。 这天迤逦行来,到了萧山县城外业已日落西山。四人一商量,走进城来想寻个干净宿店。甘疯子同双凤姐妹在前,王元超牵着两匹驴子在后,向着热闹处所信步走来,不觉走到县衙照壁底下。只见县衙门前拥着无数百姓,个个伸长脖子望着门内,衙门口做公的拿着皮鞭左吆右喝,兀自拥挤不动。甘疯子一行四人又加着两匹驴子,被这般人密密层层从衙门口直拥挤到照壁下整整把条街堵死,竟难过去。舜华、瑶华一时好奇,靠着照壁跳下驴背向大门内一看,只见门内直通大堂的一条甬道两旁也拥着无数看众,想是爱看热闹的人赶先涌进去的,后到的门内无法立足,只有挤在门外了。可是中间一条甬道倒清清楚楚的,从近大门一座破烂不堪的公生明牌坊下一直可以望到大堂上。堂上设着公案围着许多亲兵公役,似乎正在问案,却看不清犯人样子。大堂阶下摆着一具簇新的空木笼,双凤姐妹从小跟着千手观音虽曾走过几次江湖,却未见过官府问案,尤其未见过这样囚人的木笼,四朵窄窄金莲竟钉在驴鞍上不肯下来了。恰好甘疯子打着浙江口音向堂边一个老头子打听案情,这位王元超却又体贴两位未婚妻子,一手挽着驴缰一手当胸一横,便象下了一条铁门闩挡住前面看热闹的人。可是他身子虽挡在驴前,一颗脑袋两道眼光,却时时扭项注在两匹驴鞍上。人家以为他注意鞍上挂着的几件包裹,谁知道他趁此细细鉴赏鞍上的两对金莲,尤其瑶华那对锐利如钩的莲翘,触起前几天鞋剑触唇的一幕,不禁把那条铁门闩的手臂撤回来摸摸自己的嘴唇,想入非非,连四周闹哄哄的人声乱糟糟的人头,都付诸不闻不见了。 不料他那条铁门闩一撤,衙门口一阵吆喝皮鞭乱响,人如潮水般汹涌起来。王元超慌扭回头挺身向驴前一立两条铁臂膊一分,便象怒涛汹浪之中屹立着一支中流砥柱,纷纷退下来的人波分浪裂般向身后淌去,露出衙门口中间一片空地出来。王元超回头一找甘疯子踪影全无,心想二师兄何致被人挤散,或者不愿看热闹先在就近找宿店去了。忽听得头上舜华咦的一声,低低叫他道:“你看!你看!”王元超慌又举目向衙门内看去,只衙门内甬道上无数兵役各持刀棍铁尺,抬着一具木笼出来,笼中坐着一个女犯,那木笼却是新打就的,四面笼栅一根根足有碗口粗细。那女犯青帕包头额前打了一个蝴蝶结,穿着一身纯青的夜行衣服,纤纤玉手同瘦瘦的莲瓣上都带着头号镣铐,面上蛾眉淡扫脂粉不施,一个圆圆的面孔笑嘻嘻的坐在笼内,毫无忧色。王元超同舜华、瑶华正看得诧异,蓦地木笼抬出大门当口,人丛内挤出一个虬髯大汉,似乎是醉汉一般跌跌冲冲横里向军役队内穿过,军役一阵吆喝,那醉汉已在笼前擦身而过。王元超等三人早已看清那醉汉是甘疯子,而且看他走近木笼时似乎同那木笼内女犯暗暗说了一句话,便知其中有了文章,益发要看个究竟。果然那木笼抬到门口,前面一对兵勇正在驱逐闲人开道之时,只听得木笼内娇滴滴的喝一声:“且住!”喝声未绝,只见她身子一蜷一阵叮噹乱响,手脚镣铐如蝉蜕般一齐退了下来,接着猛一长身,两手向笼栅外一穿,两下里一分喝声开!便听得碗粗木栅咔喳咔喳几声怪响便已折断两根,一晃身人已窜出笼外。她这样退镣铐折木栅手段迅速异常,只在一转瞬间。这般兵役吓得手足无措,四处看热闹的人齐声大喊着:“不好了,女强盗跑了!”这一喊,衙内衙外的兵勇番役个个扬起军刃,鼓噪着把她包围起来。她却冷笑一声,从容不迫的两足一点从人堆里飞起身来,象燕子般直飞上照壁顶上,立定身转面向下一指道:“有那个糊涂知县便有你们一群糊涂百姓,我好好的人偏当作女强盗,真正女强盗你们偏让她轻易逃掉。现在好话对你们说,你们这般糊涂虫谅也不信。你们这个糊涂知县谅也没有能耐捉那女强盗,且待我同一个朋友商量一下,我来去光明,既然被你们误打误撞的拉在染缸里,好歹总要分个皂白出来。你们且通知那个糊涂知县,今夜三更时分我要与他面见,叫他不要怕,现在权且少陪,姑娘去也。”这一声去也刚刚出口,只见她娇伶伶的身躯一晃,便从照壁上飞上一家茶楼屋脊,再一晃踪影全无。人声鼎沸章法大乱,押解人犯的兵弁个个身上捏把汗,乖觉的早已飞跑进内报信,愣头愣脑的兀自嚷成一片。霎时间,大街小巷谣言百出,交头接耳。这时双凤姐妹俩早已跳下驴背,同王元超悄悄揣摩那女犯的路数,一时却也猜不透他临走时一番言语是真是假,看得四周的人渐渐散去,然仍未见甘疯子露面。 王元超恐怕衙门作公的看着生疑,把缰绳一带,同双凤一使眼色,也跟着散开的人走离衙门。慢慢向前走了一程,正向路人打听宿店,猛的胡同口趋过一个短打扮的人抱拳笑说道:“借问一声,尊驾们同一位姓甘的客官是一道来的么?如果不错,请到敝店歇马便了。”王元超诧异道:“姓甘的客官现在何处?”那人道:“姓甘的客官在敝店看好房子,说是尚有这样行装的三位在后就到,叫敝店差人拦迎,免得路途生疏找寻不着,所以小的奉敝店东的吩咐在此相候。看得尊官们的行色相符,特地冒昧请问一声。尊驾既然认识姓甘的客官,谅不会错误的了。”王元超仔细,又问明姓甘的相貌服色,果然是二师兄无疑,便欣然叫那人领路。那人拉过牲口折入路北胡同内,三人跟了进去。那人领到一所八字墙门的大厦门口,两旁粉墙上粉刷着“仕宦行台”“迎宾老店”八个大字,跨进门满是高厅大厦,宏壮异常,执事人等也是衣冠楚楚招待尽礼。引进甘疯子看定的两间屋子,是并排两间的厢房,房内色色精雅,双凤满心畅适,却未见甘疯子影子。向侍应的店伙一问,才知甘疯子看定房子,在屋内匆匆写了几个字吩咐了一番话,便出店去了。王元超等会意,也不多问,待店伙侍应茶水完毕遂挥手令退。舜华、瑶华从床侧一扇小门通入隔室,两室一样布置,桌上却多了一张纸,拿起一看,原来是甘疯子特地留下的,纸条上写着“有事先出,入晚便回”八个字。舜华笑道:“看来那话儿颇有道理,否则二师兄绝不至移樽就教的。”瑶华道:“我留意她退去镣铐时使的卸骨法,功夫颇为不小。便是运用软功以后,又使出排山分牛的真实功夫把两根碗口粗的竖木生生迸断,也算亏她的了。”舜华道:“这种功夫尚不足奇,倒是她临去的一番话大须注意。如果她句句是实,此地必另有一个女强盗为害间阎,但不知如何张冠李戴,把强盗头衔套在她身上?最奇象她这样身手,为何被作公的轻易捉住呢?”王元超听她议论不已慌摇手道:“我们初到此地人地生疏,究竟不知真相如何?此地又是个客栈,难免没有作公的耳目,还是谨慎一点的好。”瑶华笑了笑,便不作声。 第三十四回 扑朔迷离 女昆仑初献身手 希奇古怪 老官僚全无心肝 舜华却笑道:“怕他怎的?如果把俺们也当女强盗捉去这才是大笑话哩。”王元超、瑶华听她这样一说一齐大笑起来,笑声未绝,忽听得窗外一声咳嗽颇为洪亮。王元超等三人闻声,又复回到隔壁那间屋内,却见门外立着一个清瘦的小老头儿,一张高颧通鼻的脸蓄着两撇八字黑胡,戴着一顶翻沿韦陀金毡帽,帽沿前面缀着一颗比黄豆还大的明珠光芒四射。身上却又穿着灰布短袄,束上一条二蓝湖绉旧汗巾,巾上挂着一支短短的旱烟袋,下面高统粗布白袜套着一双寿字挖云双梁厚底鞋,一手提着几件包裹,一手盘着两枚通红光亮的雌雄核桃。未进门先自目光霍霍向王元超打量一番,然后慢吞吞的把手上包裹一举,笑嘻嘻的说道:“这几件包裹是客官们驴鞍上取下来的,恐客官们早晚要用特地送进来的。”王元超慌忙走到房门口接过包裹,却看得这老头气度不凡,不象店中杂役,便也含笑点头道:“老者无事,何妨请进来谈谈。”老者略一谦逊竟自昂然直入,一进房内向王元超、双凤抱拳为礼,便呵呵笑道:“怪道今天一早鹊来报喜,原来有三位这样豪杰下降。小老儿高兴已极,不嫌冒昧,借送包裹为由特地进来拜识拜识,还请三位宽宥为幸。”王元超等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吃了一惊,慌接口道:“在下到灵隐进香路过贵地,因过江不及暂宿一宵,老丈称为豪杰未免过奖了。”王元超一面答言,一面已把手上包裹搁在床下,回转身正想同那老者接谈,不料老者指着床下包裹又大笑道:“小老儿一生闯荡江湖自问双眸未瞎,竟也识得英雄。就是包裹内那口宝剑,也早已告诉俺哩。”原来双凤两口宝剑因为尺寸不长贴身带着,只有王元超新得的那柄倚天剑携带碍目,一路用包裹包好拴在鞍上,不料被这老者点破,王元超同双凤都吃了一惊。正想用话支吾,那老者又抢着说道:“诸位不必惊疑,容小老儿慢慢奉告。俺是本地人,姓来,贱名锦帆,早年江湖上曾送俺一个绰号叫瘦大虫,年轻当口也曾单身匹马走南闯北了十几年,洗手回乡以后承本县抬举,又做了十几年捕快头儿。仗着平日江湖上朋友多面子上兜得转,倒也没有失过脚。一直到了五年前将近望五当口,想法退了卯,把一生积蓄撑起了这个小小客栈,生意倒也说得过去。光阴如箭快,现在小老儿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腰脚也不比从前,只在这点小买卖上照管照管,绝不与闻外事。间或有几个四海英雄来此息足,攀点交情尽点地主之谊,便已心满意足了。今天最先那位甘老先生降临,小老儿暗中一留神着实吃了一惊,平时江湖上的英雄无论识与不识,一经落在俺的眼中,这人本领大小便可揣摩八九。独有那位甘老先生龙骧虎步,竟是生平未见的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正要乘机交谈,不料他已匆匆而出。等到三位随后光临,小老儿自然格外留神。不是小老儿故意当面乱诌,象三位同那甘老先生都是俺生平难遇的人物,岂是江湖上意气朋友所能及的,怎不教俺喜出望外。所以借着送包裹为名,急急进来拜望。哪知鞍上有个长长的包裹松了扣儿,溜出剑鞘来,小老儿对于宝剑略知一二,不禁随手抽出一看,又是大大的一惊!平常人哪有这样宝物,便是武艺略差一些的也使不了它,益发认定诸位是非常人了。”来老头一口气说明来意以后,便向王元超等探问帮族。 王元超虽然看出来老头并无他意,总是萍水相逢,只含糊其词的说了几句,连三人名姓也不敢实说,只张三李四的报了一阵。来老头何等精明,也不多问,只一味添茶添水的殷勤招待了一阵便也告辞而出。可是自从来老头出去以后,王元超这间房内顿时与众不同起来。店伙们不待王元超招呼,也不等到上灯时候,竟自动调开桌椅在房内摆设了一桌丰盛精致的筵席,霎时水陆并进珍错满案,说是本店店东替客官们洗尘的,王元超连连阻止,已是摆得整整齐齐。可是那位来店东却不进来陪客,意思之间,似乎有女眷在房不便奉陪,这一来王元超倒弄得没法摆布。舜华笑道:“这位来店东也是个有心人,既然如此不好十分峻却。倒是席无主人却不便叨扰,再说俺们二师兄尚未到来也须稍待。”正说间忽听得门外甘疯子呵呵大笑,已挽着来老头同跨进房来。王元超等慌向来老头逊谢道:“俺们萍水相逢,怎好如此厚扰。”一言方出,甘疯子破袖乱舞摇着手大声笑道:“有酒有肴理应叨扰!来老丈也是我辈中人,不要辜负他一番美意。来!来!来!坐下再说。”来老头大喜,一翘拇指大声道:“甘先生真是快人,三位万勿再谦,俺先敬诸位一杯。”说罢从身旁店伙手内夺过酒壶,向各人杯内一一斟满,使趋向主位,甘疯子也虎躯一矮,坐向首席。王元超、舜华,瑶华只得依次就座。甘疯子首先笑道:“此刻俺一进店门,这位来老丈便倒屣出迎一见如故,且说预设盛筵相待。恰恰碰着俺是个老饕,听得有酒忙不迭把主人拉将进来了。”来老头大笑,流水般斟过酒来。甘疯子猛的用手一接酒杯,微笑道:“且慢,俺们同来老丈萍水相逢竟蒙盛筵招待,足见老丈生平好客豪气凌云,可是俺还邀着一位佳客不久就到。这位佳客与老丈大有渊源,这一席酒倒真凑巧。不过俺这首座,还应让与这位佳客才是。”甘疯子这里一说,非但来老头捧着酒壶摸不着头脑,连王元超、双凤也是不解。来老头愣愣的问道:“这位佳客究竟是谁呢?”甘疯子微笑道:“客到就知,且虚左以待添好杯箸,静候光临便了。”说毕指挥店伙,在舜华上首添设了一座。 这时天已昏黑,来老头格外讨好,命店伙在房内点起十几支明晃晃巨烛,光辉满座格外精神。可是甘疯子并不吃酒,只同来老头谈些江湖上勾当,一面谈天一面时时留神天井外边。众人看他这样郑重其事,不知道这位佳客是何等人物,尤其是王元超暗想这位师兄平日眼高于顶从来不肯这样低首下人,何况连酒也不肯先吃非恭候那位佳客不可,这真是稀有的事了。各人胸头正在起了疙瘩当口,甘疯子忽向门外招手道:“佳客己到,快请进来。”语声未绝房内烛影一晃,门外飕的窜进一个人来。众人急看时,只见来人亭亭玉立却是一个女人,而且就是白日衙门木笼内逃走的女强盗,这时一身装束,还是白天所着的夜行衣着。王元超、双凤等虽然觉得突兀,料得甘疯子与她定是素识,倒也奇而不奇,独有那位设筵款客的来店东,一见进来的女子宛如逢了恶煞,倏的脸色大变!立起身就想退出房外。甘疯子一抬身两手一拦,呵呵大笑道:“老丈休惊,俺特地把她邀来替你们解释误会的。非但解释误会,说起她的身世同老丈也不是外人。哈哈,你道她是谁?她就是诸暨县村包天胆包老英雄的千金,芳名翩翩两字,从小生长深闺不谙江湖勾当,这几天因寻找她的胞兄包立身到杭州亲眷家耽搁几天,回来路过此地,不料你把自己世侄女,竟当作女强盗捉起来了。”话犹未毕,来老头额上青筋支支绽露,满头大汗粒粒显明,瞪着眼张着嘴,气吁吁的连声喊着:“啊哟!……,这,……”这了半天,伸着颤抖抖的手指着包翩翩说道:“你……你真是包天胆老哥的后人吗?”翩翩莲步轻移,走到来老头面前,先自福了一福微微笑道:“甘师伯说的一点不错。先父去世时侄女同家兄尚在年幼时代,几位先父的友好都隔绝多年。今天没有甘师伯提起,还不知来世叔也是先父的好友哩。尚乞世叔恕侄女失敬之罪。”说毕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来老头忙不迭哈腰还礼,一伸手扶起翩翩,把脚跺得震天价响喊道:“该死!该死!俺愈老愈糊涂,竟把自己人凌辱起来,教俺这张老脸往那里摆!罢了!罢了!这也是俺的报应到了。”一面说一面连连挥汗,真有无地自容之概。甘疯子看他急得这个样子心里暗乐,谁教你不安本分替官府作走狗?倒是包翩翩看得过意不去,劝说道:“世叔且自宽怀,好在侄女已自脱身出来。这事论情,侄女自己也感大意。现在事已过去,侄女已同甘师伯商量过,还要请来世叔帮忙替侄女洗刷不白之冤哩。”来老头满面惭惶说道:“姑娘你哪里知道?想当年俺同你们尊大人同门学艺,后来又在江湖上同事多年,承蒙天胆老哥看待得同手足一般,江湖上的勾当同身上一点薄艺,一半还是令尊大人指点的。俺饮水思源怎不惭愧!那时俺从江湖洗手回乡,尊大人业已去世,俺曾到府上痛哭一场。那时姑娘同你令兄都还年幼从令叔度日,俺看令叔一脸仁慈,家境也颇为富裕,所以俺也放心。一直到这些年,还时时惦记哩。不料姑娘已长得这样出色,却被俺误打误撞的弄出这档事来。再说俺这些年早已不问外事,偏逢着本县张公祖同俺有点交情,一时情面难却,应允帮他一臂之力捉那女强盗,万不料误把世侄女当作歹人!这事传扬开去,我一生名气也都付诸流水了。有这两层原因,教我如何不痛恨呢?姑娘此刻所说要我帮忙,只要能够洗清姑娘的声名,小老头就是粉骨碎身倾家荡产誓不皱眉。”甘疯子看他一脸诚惶诚恐之色暗暗点头,知道这人心地不恶尚是豪侠本色,便呵呵笑道:“我替你邀来这位佳客应该首座么?我有酒不喝,定要等这位佳客到来,教你这席盛筵师出有名。现在我可酒瘾大发,有点等不及了。”来老头慌向甘疯子一躬到地道:“甘老英雄你这番成全,教我终身不忘,包侄女是我自己人,还是您首座为是。时已不早,我还有许多事要向你请教,快请客坐吧。”甘疯子笑了一笑也不再谦让,便替包翩翩向王元超、舜华、瑶华三人引见,舜华、瑶华早已拉住翩翩的手问长问短亲热非凡。 来老头就让翩翩坐在瑶华肩下,同自己主位又恰好贴近,又吩咐店伙不准向外面透露风声,众人又重新把盏入席细斟浅酌起来。席间众人请来老头先说这事如何起因,究竟这女强盗做的何种案子?来老头一面替众人斟酒一面说道:“说起那女强盗并不在本县做案,系在对江杭州钱塘县做了十几起巨案,照杭州捕快所说,那女强盗做的案子非常离奇,每逢绅宦人家喜庆日子,女眷们争丽斗富一身珠光宝气当口,女强盗即大显神通来去无踪无影的满掠而归,而且总是捡着价值连城的宝物下手。这样做了几次,只把钱塘县一般捕快跑得腿烂兀自找不出一点线索,连那飞贼是男是女,是独脚还是合伙还不知哩。直到月前杭州巡抚的老太太做七十大寿,全省大小官员挖空心思想从寿礼上走一条捷径,各色珍贵寿礼络绎不绝的往巡抚衙门送了进去。外边的人都说这一次不比寻常,那飞贼恐怕也只有光瞪着眼不敢下手了。巡抚衙门内也知道外边飞贼闹得厉害,内宅贵重礼物堆积如山,不敢大意,从收礼这天起早已弓上弦刀出鞘,一般戈什哈同标营的兵勇彻里彻外昼夜梭巡起来,闲杂人等休想混得进去,这样总以为万无一失了。哪知到了寿庆正日的傍晚,正值翎顶辉煌笙歌迭奏之际,那位老太太把儿子孝敬的一副民脂民膏造成的八宝珈楠朝珠套在二品补服上面。这副朝珠各样什件都是一等的孩儿面的珊瑚、祖母绿的翡翠以及透水的红蓝宝石,这还不算,其中还镶着几颗樱桃大的真珠光芒四射,尤为稀世珍品。这位老太太挂着这副朝珠,被各大员的命妇众星捧月般捧在华堂中间受贺,颤巍巍仿佛在云端里一般。等到受贺已毕开筵听戏,众人恐怕老太太年高受累,一大群丫环女仆又扶进内室,预备吸几口芙蓉福寿膏长一长精神,好去听戏。不料她大马金刀的向烟榻上一坐,众人正要伸手替她卸下那挂八宝珈楠朝珠时,只听得齐喊一声哎呀!便没有了下文。那位老太太抬头向众人一看,个个面色慌张呆立在面前做声不得。她自己兀自不知,还怒叱道,无用的奴才,快替我宽了朝珠补服,好好的装口烟让我接接力。她这样一怒,众人没法隐瞒,才慌慌张张向她胸前一指道,老太太的朝珠上哪儿去了呢?她听得吃了一惊,慌低头一看,果然胸前光彩全无。这一吓非同小可,这串朝珠比自己这条老命还看得贵重十倍,登时手足冰冷急喘上涌,似乎便要寿终正寝。众人大惊,一面替她捶背揉胸,一面分人连爬带跌去见那位巡抚大人。等到巡抚急匆匆进内宅,已听得那位老太太捶胸顿足如丧考*的大哭起来,哭声一扬,内外顿时弄得沸天翻地。巡抚一面宽慰寿母,一面传谕属下,立时把全衙封锁不准一人出入。这时戏也停锣了筵席也吃不成了,内外大小男女贺客个个心惊肉跳,你看我我看你,哪敢放半句屁。可是事也奇怪,那串朝珠众人亲眼目睹在老太太出来受贺时节,明明挂在胸前闪闪放光,怎的一进上房不到半盏茶时就忽然不见了呢?而且接近老太太的人,不是自己的子女儿媳便是常来常往的人员眷属,下人们也只老太太贴身服侍的几个丫环仆妇,在这青天白日众目炯炯之下怎么一忽儿就会不翼而飞呢?再说内外账房堆积如山的礼物件件都是贵物,贺客中人员的眷属哪一个不珠翠满头,怎么一件不丢偏偏丢了寿母独一无二的八宝朝珠呢?众人口里虽不敢出声,肚子里个个都这样思索。这时捕厅标兵戈什哈全体动员,捧着大令,不管你何等人物挨个儿要搜查一下。那般女贺客看得苗头不对,一齐走进上房请老太太自己搜查以明心迹。这样把偌大的巡抚衙门整个儿翻了个身,哪有八宝朝珠的影子。可是好好的一场大寿,这一来弄得瓦解冰消。那位巡抚老太太果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个无止无休,那一般男女贺客也个个抱着一肚皮怨屈,碍着上官名分,只好垂头丧气等着解严令下鸦飞雀散。当夜巡抚大人只拿属下出气,个个骂得狗血喷头。尤其是钱塘县的县太爷,前几桩绅宦人家的案子还未找着影子,又出了这一场天字第一号血海关系,眼看得这个七品前程断送在这串八宝珠上面了,最痛心的是巡抚衙门内礼物当中有他一尊一尺多高赤金麻姑,送进去时在戈什哈手中还花了不少门包,满望借这尊麻姑的金面官升三级。这一来非但枉费心机,还要吃不下兜着走哩。可怜这位县太爷被巡抚结结实实申斥了一顿,还限他会同捕厅在三天内务须人赃并获。回到自己县厅同着那位捕头愁眉不展作了个楚囚对泣。那时节,咱们这位萧山太爷也正渡江祝寿,因为同那位钱塘县太爷同年兼同乡交情素厚,贺寿的一天寄宿在钱塘县衙门内,眼看得这位老同年,性命难保,便默然坐在一旁暗暗代为策划起来。说起咱们这位县太爷,同那位钱塘县却有天渊之别。她姓曾宫讳祥麟,字仁趾。少年登科,倒是个干练有为才智卓绝的人物。到了本县任上官声着实不错,上司也非常器重。来老头说到此处,甘疯子猛的酒杯一顿开口道:“嗯!原来是他。”来老头慌问道:“难道甘老英雄也认识他么?”甘疯子点头道:“且不打岔,你再说下去以后怎样呢?” 来老头提起酒壶又替阖席斟了一巡酒,接着说道:“当时这位曾太爷肚子里打了个底稿,向那钱塘县同捕头开口道:‘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出事当口我也在场,照我细想,在失事的前后一忽儿工夫接近老太太的都是女人,依我猜度,贼人大半是女的。发现以后立时内外严密封锁挨个儿细细搜查,那贼人就是有天大本事也难插翅飞去。那串朝珠累累垂垂的一大串,如果藏在身边哪有搜不出的道理,而竟搜查不出来?这样你们就可想到搜查的时候那贼人依然混在贺客里面,可是那串朝珠却早已藏在预定的秘密地方了。等到搜查完毕贺客退去,那贼人乘不备时又把赃物取出,跟贺客们混出衙门去了。’钱塘县同那捕厅听得果然有理,好象黑暗中放出一线光明。可是一转念,那女贼带着赃物已出巡抚衙门,此刻鸿飞冥冥,偌大一座杭州城哪里去找这女贼呢?岂不是依然大海捞针么?他口虽不言,面上惨淡慌张的神色,一望而知。那位萧山县微微笑道:‘老同年,俗语说得好,急事缓办,这样剧盗岂是一时半刻所能缉获的?依我说,你先权且宽怀,慢慢大家想个入手办法好了。?钱塘县额汗如流两手乱搓的说道:‘年兄说得好自在的话,抚宪这样雷厉风行定下三天期限,你岂不知?怎能缓办呢?’萧山县一抬身在他耳边低说了几句,这位钱塘县登时打拱作揖宛如遇着救命天尊一般。这当口忽然外边又传进话来,说是抚宪大人传谕叫钱塘县马上进去。这一下在钱塘县耳朵里又象是一道催命符,又吓得浑身筛糠般抖起来。萧山县皱眉道:‘事到如今,只有小弟陪你去走一趟再说。’于是房内那位捕头把两位县太爷送出衙门,兀自不敢回进花厅,捏着两把汗静候二人回来。直等到初更时分才见两位县太爷相将进来,一看钱塘县神色似乎眉头略展,一问所以,才知抚宪召见,因为贺客散尽以后又发现一桩希奇古怪的事。本日贺客女眷当中,有一位到任未久的藩台太太年纪很轻,生得花容月貌,是女客中最出色的人物,而且谈吐应酬件件来得。巡抚老太太虽是同她初见面,却爱她慧心美貌十分投契,送客时候老太太还纡尊降贵亲自送了几步,再三叮咛叫她常来走动。不料这位青年美貌的藩台太太坐上绿呢大轿前呼后拥的抬回藩台衙门,一群丫环仆妇早已在宅门口迎候,等到轿子落地一窝蜂争前打起轿帘,预备搀扶这位千娇百媚的阔太太时,只齐齐喊声啊哟!轿中却空空如也,哪有藩台太太的影子!这一下只把那位皤然白发的藩台大人宛如由万丈高楼失脚,一颗心直跳出腔子外去。问起这般轿夫差弁,却又咬定明明从巡抚衙门坐轿回来中途并未停轿,怎会凭空飞去?哪知祸不单行,偏偏这时管藩库几个吏目又慌慌张张的报称今天各县赋银上兑,点查藩库,忽然发觉失去库银万余两。这一来又把藩台吓得半死!几位细心的幕友,却觉得巡抚衙门刚丢了东西这边又丢了人,而且藩库又发现丢了银,三桩事同日发现实在太奇怪了。其中有知道东家底细的,说是藩台老夫少妻原非正配,这位太太新近从勾栏中物色来的。藩台看她口齿伶俐貌又动人,便叫她出来应酬,马马虎虎充起正太太来,哪知出了这一个大岔子,活象小说中的一阵风被妖怪摄去一般。据几个轿夫说,这位太太是一个娇小玲珑的身体,抬在肩上本来轻如无物,又加太太出门关防严密,轿窗轿帘下得密不通风,所以一路抬来毫未觉得,更不知抬到什么地方丢失的。且不提幕友们议论纷纷,这时那位藩台急得象热锅上蚂蚁一般,在自己太太房内细细一检查不料又发觉失了许多贵重首饰。这一来把前后情形一琢磨,似乎这位太太并非无端丢失,其中大有道理,说不定巡抚老太太那串八宝朝珠也是她做的手脚。他这样一琢磨,由惊转恨由恨转怒!而且丢失库银的关系也非同小可,硬着头皮立时坐轿赶到巡抚衙门自请处分,并请巡抚通饬全省?ㄒ┗裾馕惶幼叩奶沤庑耐分蕖q哺靡泊蟠蟮某粤艘痪氩坏秸庋Ы堪倜牡奶故歉雠簦】墒钦庖焕矗吮t樽芩阌懈鱿咚鳌a6贝颓料亟嬷耸拢幻娣滞反钏礁髀胪芳咏糇芳疵髋改昝不巴夹危钔ㄡ椋窕窬堪臁u獾笨谙羯较卦轺胍煌套叛哺厝樟硌巯啻媲料厮盗思妇浜没埃肭罂硐蕖r幻孀愿娣苡掳锿炖恚谋啬没衽粢员ㄖ觥q哺6仓勒庋羯衩还沓霾灰浊芑瘛k刂羯较卦罡闪罚训盟愿娣苡拢拖旅茉鞒执耸隆t轺敕钗吕椿氐较羯剑恍南肫苹翊税讣蒙纤荆韵宰约翰鸥伞>拖氲嚼蠢贤肥怯忻睦喜犊欤淙煌酥案胬希绻岳裣嗥赣妹孀泳惺慌滤挥t邢吕础u馕幌靥庋钔芬黄穑承±贤范牡姑苟裨司土偻妨恕!?br /> 来老头说到此处,用手向包翩翩一指道:“嘿,天下也没有这凑巧的事。咱们那位曾太爷亲自驾临敝店求俺暂时出来一趟,俺也不得不应承下来。不料县太爷前脚才出店门,正逢着这位贤侄女独自到此,巧不过曾县令在店门上轿时又一眼瞥见了我这位侄女。叫我到了轿前低低说了几句,说是这年轻女子很象那位藩台太太叫俺留神。俺送走了曾县令回进店来,包侄女已看得好一间上房闭门高卧起来。俺看得包侄女一个青年女子背着一个小小包裹只身独行,一进店门就自高卧,已经起疑,又打开曾太爷自己送来的女贼图形仔细一看,委实同侄女有几分相似,越发令俺起疑。当晚俺就在侄女隔壁黑屋内张看,只见侄女脱了外衫打开包裹,换上一套夜行人衣着,挂了镖囊插好一柄解腕尖刀,仍然把外衫罩上,开出门来呼唤茶水。那时俺一看这情形,不是那话儿是谁!心里还高兴的不得了,以为活该要露一次脸。曾太爷刚才来托我办理此案,竟不用吹灰之力自会送上门来。又看了房内情形,定是待到三更时分又要在本地做案了,怪不得一进门便高卧养神哩。我当时便想知会县衙下手,一转念,这样一来不免大动干戈惊吓了店中客人,妨碍了自己的买卖。默默想个计较,悄悄离开了黑屋子暗暗在茶水内下了蒙汗药,教店伙送进房去。这一来可苦了包侄女,神不知鬼不觉当夜捆送进县衙去了,我这张老脸儿也就此丢尽了。诸位请想,这一档事弄到这样结果,教我以后如何做人?可是我这位贤侄女,为什么在那个当口换起夜行服来呢?”包翩翩笑道:“那时老世叔只注意了我没有注意旁的客人,其实那位藩台太太也在老叔店内哩。侄女着了老叔的道儿糊里糊涂捆进县衙,怎不教那位真贼实犯的女飞贼从旁看得笑掉了大牙,却从此把她惊走了,这才冤枉哩。”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只有甘疯子已从翩翩口中探明,坐在一旁发笑。 这可把来老头愈弄得闷在鼓里一般,急向翩翩问道:“这事越来越奇,照侄女说那女飞贼也在小店内,怎的店内没有陌生的女客哩。”甘疯子大笑道:“这样你就知道那女飞贼非同小可了!老实对你说,女飞贼在你店中当口乔装成一个翩翩美少年,举动阔绰,你还对他殷勤招待哩。”来老头听得两掌一拍道:“该死,该死!果然记得有这样一个单身客人,还是在今天一早走的。但是贤侄女怎知她是案中要犯的呢?贤侄女换夜行衣,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包翩翩笑道:“家叔在杭州开设了一家绸庄,家兄便在庄内照料,写信来教侄女到杭州去玩几天,有几家近亲女眷也再三请侄女去玩几天,所以侄女在杭州亲眷家中一迳流连了个把月。杭州沸沸扬扬闹着飞贼,前几天又闹着巡抚衙门、藩台衙门几件奇事传在侄女耳朵内,也暗暗料那女飞贼本领不坏,可是与己无关也不在心上。不料在昨天早晨辞别了舍亲家兄渡过江来,渡江时节,侄女坐的是萧山两人抬的过江轿子,坐在轿内由轿夫抬在渡江船上,两面也是渡江的轿子贴近一排搁着。(早年钱塘江就是这样景象)侄女右首一乘轿子内被江风一吹,时时透来一阵异香,引得侄女侧身一看,却是一个一身华丽的美少年。见他耳根上贴枚小小的膏药当时也不在意,以为是纨袴子弟罢了。后来听他向轿夫问长问短嗓音很刺耳,好象故意放大了喉咙说话,可是尾音总是脱不了女人嗓音,而且不是浙江口音。那时侄女便有点疑惑起来,不免向他多看了几眼,看他眉梢鬓角越看越象女人。后来渡过了江先到西兴埠头打尖,恰巧这人轿子也是同行同止,细看他并无行李,只随手提着一只小箱子。打尖当口他也走出轿来向点心铺买点食物,留神他步履之间虽然矫捷,总觉异常。尤其是他一出轿子,看到他两面耳根都贴着膏药,哪有这样凑巧两耳都会同时有病?明明是遮瞒的勾当,那时侄女就有十分料他是女扮男装,却尚未想到那件案子上去。直到侄女离开西兴抬进城来,却见他轿子在前,飞也似的抬到世叔店门停下昂然直入。侄女来时亲眷们本来叮吁在迎宾客店歇宿较为清净,所以侄女也进店来了。一进店就拣了楼上当阳的一间屋子,无意间在窗口向下打量,蓦见天井下面对楼的一间大房内黑暗中光华闪闪,急定睛向那屋内望去,只见那假扮男子的人在床前低着头把一大串宝光闪闪的东西一颗颗拆卸下来,装进另外一个小口袋内,这当口侄女登时想起巡抚老太太八宝朝珠的新闻来,断定这人就是藩台太太无疑。侄女恐被他回头看见,慌忙轻轻把楼窗关好从窗根内向下张看,又看她拆好珠宝装了好几个口袋,脱去外面袍子马褂露出一身紧身排扣夜行衣,腰间解下一条亮晶晶的东西来,似乎是件军刃。她解下这条东西以后,很迅速的把床上几个口袋一一塞进怀内,重新束上这条东西,又加了一条妃色汗巾,巾上又挂上一个豹皮镖囊,罩上袍褂开门出来扬长而去。侄女不该年轻好奇,暗想这人本领胆量定必高人一等,既然明知她是个女子,不管好坏倒要会她一会。只要同她讲明并不干涉她行为,只求她较量较量武艺,大约她也不致于另生恶意的。侄女存了好奇心就也把夜行衣服换上,预备到夜静更深飞下楼去同她会面。万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换好衣服吃了几口茶水,顿时昏天黑地的躺下了,等到醒来,身已在县衙女牢。自己想得又好笑又好气,本来就要脱身出来,气不过倒要看看这知县再说。哪知这位曾太爷功名心太热,清早把侄女提上去,不由分说就关进木笼要押解上省,去博上官欢心。侄女其余不恨,只恨这糊涂知县并不问清来因去果就草菅人命起来。所以侄女定今晚三更时分飞进县衙同他理论一下,告诉他那女强盗确在此地,看他如何说法。而且侄女同甘师伯已经商量过,既然事情挤兑到侄女头上,不能不找出一个真贼实犯来洗刷侄女的清白。来世叔是老公事,还得替侄女大大的费神呢。” 来老头听到此处总算满盘清楚,心里也越发难受。而且包翩翩临了说出老公事三个字,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仅这三个字就把来老头挖苦得淋漓尽致,比骂他打他还凶十倍。甘疯子看得来老头红着脸只管出神,额上汗珠又一颗颗冒出来,微微笑道:“现在诸事不提,只要把女飞贼拿到就八下里都合适。凭俺们这几个人要拿她原不困难,可是有一节,她在杭州官场大显神通,同俺们本来无关,那般昏秃糊涂官僚也应该有这种人捣乱一下。现在关碍着包侄女名誉,不能不找出真犯来。但是包侄女这样李代桃僵,早已把她惊走。我们要找她,又从何处着手呢?”王元超答言道:“这样飞贼与众不同,既然眼见出了包小姐这档事,也许要看个水落石出,还逗留在此哩。”话犹未毕,外边一个店伙急匆匆进来,在来老头耳边嘁喳了几句,来老头眉头一皱道:“曾太爷又来找我,想是白天出了事又没有办法。”翩翩道:“侄女临走时已说明今晚三更去找这位曾知县,现在来世叔先去,侄女随后就到。有来世叔在旁,免得他惊吓。”甘疯子道:“说起这位曾祥麟,我同他是幼年窗友,在官僚中还算不错。回头我陪包侄女同走一趟,有我在场他不致再有误会。”来老头道:“这样太好了,他此刻差人来叫我立时进衙,说不得我先进来,同他说明这事底细好了。”于是诸人匆匆用过酒饭,来老头先自告辞进衙去了。到了二更时分,甘疯子陪着包翩翩跳上房去也飞向县衙,房门内只剩得王元超同双凤闲谈这档事,直等到四更敲过才见甘疯子来老头包翩翩走进房来。 甘疯子一进房内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这位藩台太太的手段真高。”王元超慌问所以。来老头笑道:“我先到衙内,满以为曾太爷为的白天走失人犯事。哪知出人意外,误拿包侄女的事他竟也知道了。你猜他如何知道?原来我们在此吃酒当口,那位曾知县正独坐在签押房内盘算这事,忽然眼前白光一闪,铮的一声响,一柄雪亮尖刀插在公事桌上,刀柄兀自颤动不已。这一下把曾太爷吓得直跳了起来,细看桌上时,却是刀上还穿着一张信笺。曾太爷究是个干员,按定心神一声不响拔下尖刀拿起信笺看时,只见笺上写道:‘侬惩治贪吏,为小民吐气耳,不意昏愚如汝张冠李戴误累好人,如再执迷将丧汝命,下面署着一个‘云’字。曾太爷一看笺上的话,想起白天包侄女衙前临走的几句话已觉得误捉了人,可是包侄女这身打扮同破笼飞行的功夫又觉事有可疑,所以慌着把我叫去问个仔细。我到衙内把包侄女身世详细说与他听,又把甘老英雄同包侄女随后就到的话也告诉他,他才弄清楚,而且非常抱歉。两人正说着甘老先生同包侄女已从屋上飘身而下,一会面,曾太爷来不及同甘兄叙阔先向包侄女连连作揖陪罪,还请到内房由他太太极力周旋了一阵,然后同甘兄细叙久别之情,临走时还说明天一早到店拜看咱们包侄女,表示负荆之意,百姓们也可知道包侄女并非飞贼,借此可以洗刷清白。然后再过江去,把寄刀留柬一层禀知巡抚请示。”王元超道:“这样说来那女飞贼果然没有远走,果是这样举动,也非常光明磊落。”包翩翩道:“我也这样想。我虽然为她受了一次累,总觉爱她这人。可惜她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法会她。”众人正这样谈论着,忽见店伙提着包袱扛着一副华丽的铺陈进来,说是曾太爷差人送包小姐的随身包裹,又恐店中被铺不洁,特地赠送一副干净被铺来,务请包小姐赏收。包翩翩道:“何必又要太爷费心。”来老头道:“这也可说前倨后恭,那包袱原是贤侄女的,昨晚还当赃物呈案,说起来惭愧死人!现在我替贤侄女另外打扫一间屋子,好让你早点安息。”舜华、瑶华道:“老丈不必如此,让我们联床共话吧。”翩翩也愿意三人聚在一起可以慢慢清谈。这晚翩翩便向双凤讲得十分投契,隔壁王元超、甘疯子也同宿一屋。 第三天清早瑶华首先下床,一眼瞥见梳妆台上砚台下压着一张信笺,过去一看,笺上写着:“薄命人辱承眷念,感何可言?鱼轩回湖当图晋谒。”下面又署着一个“云”字,细看字体非常娟秀,瑶华喜极,回头向翩翩喊道:“快来看,昨晚我们睡得真香,进来人还不知哩。”两人一听忙下床过去一看,知道那位藩台太太的把戏,四面一打量窗户依然好好的,只窗上一层花格短窗脱了闩,想是从上面进来的。三人一阵称道奇怪,隔壁甘疯子等也知道了。舜华道:“这人还要到太湖找咱们去哩!这一来,翩妹可以同我们一道到太湖了。” 第三十五回 重峦迭嶂 聚气藏风 云海松涛 探奇索隐 原来一夜工夫三人讲得分拆不开,双凤想邀翩翩到太湖去,翩翩听得太湖英雄聚会风景又好,心里也愿意。而且她大哥是少室山人徒弟,所以称甘疯子为师伯,太湖有她师兄弟,也趁此可以会会,此刻被飞笺一引,越发愿意同去了。甘疯子等听得翩翩同去,也非常欢喜。各人梳洗方毕,来老头已匆匆进来向翩翩道:“曾太爷今天起了大早,郑重其事的来拜会诸位了。此刻俺已让他在客厅等候,甘老先生陪着侄女俩出去见他一见好了。” 于是甘疯子同翩翩走出去敷衍了一阵,把曾知县送走后回到房内向王元超等笑道:“那位藩台太太真可以。据曾祥麟说,今天一早得前抚院消息,昨晚深夜巡抚床沿上插着明晃晃的一柄利刃,刃上附着一封信,警告他一切不许追究,否则就要他命。同时那位藩台枕旁也照样来了一手,信内还挖苦他老而无耻。巡抚同藩台果然不经吓,等不到天亮慌差干人过江来悄悄告知曾县令,叫他赶快罢手。连藩库缺少的银两也由藩台忍痛掏出腰包来弥缝了事。满天星斗竟被她弄得风消云散,这人真可说得巾帼英雄。可惜没有好好的师友导入正轨,弄得东荡西飘,自己称为薄命人,其中定有伤心之史。”众人听得都点头嗟叹,翩翩道:“你看她在昨晚掌灯时在县衙寄柬留刀,又过江去在抚院藩司两处做了手脚,还要回过江来到俺们房间留个条儿。一夜功夫,东奔西走如入无人之境,而且处处做得严丝密缝,真也不易。倘然她真能如约见而,俺们定要同她结为至友劝她不要走入邪途。”来老头听得暗暗点头却笑道:“贤侄女同到太湖,果然很好,可是令兄处顺便也要通知一声,免他记挂。再说俺好容易见到贤侄女,也要留你多玩几天。就是甘英雄几位,是俺小老头一生难逢的豪杰,也想求诸位委屈几天,让小老头尽点寸心。”甘疯子笑道:“既承相知后会有期,俺们都有事在身,实在不便久留。今天就要过江去直奔太湖,将来再叨扰好了。”来老头再三殷殷挽留,无奈看得甘疯子等确有要事,才不敢作声。却在当日又特设一桌盛大酒宴送行,酒罢告别,来老头直送到钱塘江边才依依分手。 甘疯子率领着王元超、舜华、瑶华、包翩翩一行五人带着两匹俊驴不日到了太湖堡内,自然又是一番热闹。包翩翩初到湖堡,看着许多豪杰,又看得堡内的雄壮形势同太湖的湖光山色,与浙东又是不同,就觉耳目一新胸襟大畅。尤其那位文君新寡的红娘子倜傥不群,句句合自己脾胃。还有同门的东方豪英气勃勃少年老成,也说得非常投机。黄九龙当天盛设酒宴为甘疯子等洗尘,这时在席的有甘疯子、范高头、滕巩、黄九龙、王元超、东方杰、东方豪、东关双哑、痴虎儿、舜华、瑶华、红娘子、包翩翩一共男女老少十四位,还有许多堡中的头目济济一堂,也可算得群英雅集。 席间甘疯子、王元超各说别后的事,并问太湖有何新闻?黄九龙大笑道:“柳摩霄、单天爵已成惊弓之鸟,大约不致于再兴风作浪的了,至于你们在百佛寺见着师父母同那艾天翮的事俺们也统统知道了。因为师父同你们分手后到了灵岩寺龙湫僧师弟处,已有详信寄来,还命俺选择一宽大幽险的地方,预备邀集海陆英雄大大的联盟一下,又命俺们设法把飞龙岛宝藏运回湖堡。日前俺同范老丈在山内打猎,无意中在万山重迭之处觅着了一处最相宜的山谷,此地人士因为形似葫芦就叫做葫芦谷,将来等两位老人家到来,亲自勘察过再来定夺。倒是飞龙岛的宝藏有点费事,要请二师兄筹划。还有俺同五弟在赤城山虎窝内留藏的一批军器,现在已经派人运到堡中了。”范老丈也说道:“这几天俺们无事在湖堡左右各处闲游,顺便察看全湖形势。据俺看,将来海陆联盟群英聚会,眼看湖堡气象隆隆日上,只凭现在堡中几十间房子是住不下的,不如在湖堡左右东洞庭山、西洞庭山建筑分堡,俺柳庄也是水路要口,略一改建也可充作分寨,这样就可容纳不少人,发号施令也容易些。一旦有事,便可作为独角之势。”范高头说罢,甘疯子首先拍掌道:“范老丈所见与俺相同,非这样办不可!将来禀明师父就可实行。倒是飞龙岛一桩事,要一个熟悉该处地道的作为向导才好。”于是大家传杯推盏各抒雄略,一席酒直吃到日落西山才尽兴散席。云中双凤同红娘子、包翩翩四位女杰就在双凤原住的一所院落内,联床抵足。原来范高头父女二人葬婿以后被黄九龙款留在堡内,免得他们回家睹物思人。 自双凤回来堡中越发地热闹,还多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包翩翩,非但范高头稍宽愁怀,连红娘子也渐渐有说有笑起来。大家聚了几天,有一天清早起来,舜华忽然想到堡后葫芦谷去游览一番,包翩翩静极思动头一个赞成,瑶华、红娘子自然助兴。翩翩道:“俺们悄悄出去不要被他们觉察,否则黄堡主又要劳师动众派人护从,反而不能尽兴了。”瑶华笑道:“这样也好,不过此地门卫森严,俺们四人出去,岂能瞒住他们耳目?”红娘子道:“这层毋须过虑,葫芦谷不必经过前面三重碉垒。听俺父亲说,他们是从堡后出去的。不过从堡后到葫芦谷也有四五十里,一路都是高高低低人迹罕至的山道,那天黄堡主同俺父亲还捉得一只花豹回来哩。”翩翩听得越发高兴,两只雪白玉掌脆生生的拍得山响,高声说道:“妹子在舍下时最喜出猎,俺们何妨备着家伙,乘便打了一回猎,岂不快煞人!”于是四人匆匆各自打扮得周身俐落,携着兵刃弹弓和随身干粮悄悄溜到后面。走过黄九龙、王元超卧室侧耳一听,甘疯子等正都在黄九龙房内高谈阔沦,轻轻蹑足走过,直走到最后一重通堡后山岗的栅门,恰喜栅门大开并不费事,鱼贯而出。哪知刚出栅门,猛见岗上一块平平的草地上有个人指东击西窜高度矮,把一柄剑舞得有色有声。翩翩等吃了一惊,慌停步仔细一看,原来是痴虎儿正在独自练习太甲剑。他新近磨着黄九龙教了几手达摩剑,就废寝忘食的拚命练习,此刻一早起来又在后而岗上练习了。他正练得高兴,忽然一转身看见红娘子等四人一齐出来,而且手上身上个个都齐带着家伙镖囊。他看得奇怪,收住招势迎上前来问道:“诸位从未到过此地,今天怎的有此雅兴?想是检着此地幽静,也来温习温习剑术的。”红娘子笑道:“你这几手达摩剑进步真快,练得已经很好。不信,咱们两人来对舞一下。”痴虎儿听得脖子一缩舌头一吐,笑道:“啊唷!我的姑太太,俺初学乍练怎好同您放对?倒是您几位练几手高着儿,我在旁看看也是好的。”舜华笑推红娘子道:“时已不早,不要同他斗趣了。”说着向痴虎儿一招手道:“兄弟,你认识葫芦谷这条道儿吗?”痴虎儿先不答话,怔怔的向她们看了半天才笑道:“这条道我虽没有走过,却听头目讲过,似乎很不易走,可是风景最佳,我也常想去玩一回,诸位可否挈着我一同去?”红娘子不待她说下去,向众人一使眼色,慌答道:“你要同去最好,不过此刻就得走。”痴虎儿大喜,连那道栅门也忘记关好,便当头放开脚步向岗下驰去。红娘子笑道:“这位小兄弟直心直眼,最讨人欢喜。她一同我们出去,堡内真没有人知道我们去向了。”一面走一面又把痴虎儿来历说与翩翩听,翩翩也称奇不止。 这样一路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走过好几重山岭,约莫已走了二十多里山道。忽听得痴虎儿在对面山腰松林内大声呼唤,却看不见人。红娘子等不知何故?一伏腰,各人提起金莲飞也似的抢入山腰奔入松林,却见痴虎儿使出幼年行径,爬上一株四五丈高的苍松,骑在一枝弩出的松干上左顾右盼纵声长啸,四山回响,就象有千百个痴虎儿歌唱一般。看他咧着一张阔嘴,好不快乐自在。红娘子在松荫下仰面喝道:“这么大的孩子还是这样顽皮!快下来,领咱们到葫芦谷去。”痴虎儿俯着身答道:“不瞒您说,我照着他们所说的方向走到此地转了几个弯,实在有点模糊了。没法才爬上高处,望个清楚再走。可是一上来,奇奇怪怪的山景一一显露出来,实在舍不得下来。您不信,上来瞧瞧就明白了。”众人经他这么一说,头一个包翩翩就忍不住,一伏身玉臂一张,飕的一声窜上近身一株长松,攀住横枝,一个鹞子翻身就亭亭立在枝上,四面一看,顿足娇声喊道:“妙哉!妙哉!”下面舜华、瑶华、红娘子被她一引也一齐纵了上去。四个劲装佳人,在一株龙蟠凤舞的巨松上各人占了一枝,松风谡谡衣带飘飘,宛如一片翠云拥着四个散花仙女,对面骑在松枝上的痴虎儿,又象遥拜观音的散财童子。在这晨光熹微山色苍茫之中,确是一幅奇妙图画。 痴虎儿看她们齐立在一株松树上,高兴得东一指西一点引她们观看。红娘子等上得树来纵目四眺,果见西北四、五里外奇岩怪壑内骨嘟冒起蒸笼般的白气,愈来愈厚,便铺成一片云海,把对面一座嵯峨高峙的主峰拦腰围成一个大圈,好象天空浮着一顶大箬笠。峰顶象个笠尖,围住的云气象玉色的帽圈。再看云海的下层又夹着一层紫气,这层紫气笼罩着一层层的松岗懈谷,陡壑鸣涧,却象海市蜃楼般里的濛濛雪雾之中看不清切。半晌,东南方朝暾高升金光四射,射进云海之内立时景象大变。一座云海幻成金光灿烂奇妙莫测的彩霞,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立时远近重峦迭嶂豁然呈露,森林悬瀑通体分明,而且岚翠欲滴清气扑人,各人都觉超尘出俗翩翩欲仙。红娘子向对面痴虎儿一指大笑道:“看不出他竟能够领略这番妙境。”舜华道:“这种云海只有日光上照或者天气闷郁山雨欲来的当口才有,可是象那黄山出名的云海以及雁荡、嵩岳等绝顶,却也常常可见。”红娘子笑道:“我们虽然赏览了云海,可是葫芦谷究往何处走呢?”话犹未了,对面树上痴虎儿忽又乱指乱嚷起来喊道:“你们看那边是谁?”众人向所指的对面山坳内极目望去,才认出对面两山交叉处有道银光闪闪的溪涧,涧旁松根一块磐石坐着两个人,因相距甚远,两个人小得象三岁小孩一般,其中一个穿着红衣服,恰合那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画意。这边红娘子等正看得诧异,忽见穿红的人昂头四眺,寻找东西的样子,倏的一跃身跳下磐石,两足一点,象飞鸟般穿入山脚下松林里去了。一忽儿,只见密杂杂碧沉沉的林梢上活象有只极大的红蝴蝶,张着双翅在林上游来游去飞旋不已。半晌翩然飞堕林外,飕的跳上磐石,依然现出一个穿红的人来。红娘子等看得那人轻身功夫很是可观,而且绝对是个女子,益发觉得奇怪。四人一商量决意赶过去探个实在,向痴虎儿一打招呼一齐跳下树来,痴虎儿也手足并用象猴儿般溜身下树,包翩翩最心急,首先施展飞腾功夫一溜烟似的向两人所在跑去,红娘子、舜华、瑶华也跟着赶去。这一来却苦了痴虎儿,虽然从小练就爬山越岭的脚步,总跟不上她们轻身提气的真实功夫,累得他跑得满身是汗兀自赶不上,一抬头不见她们的影子。 却说包翩翩、红娘子同双凤姊妹宛似弩箭离弦一路追逐,一忽儿已近两人所在的山脚,抬头一看,大石上两人已闻声立起跳下大石。看清那穿红的人是个丰姿绰约的年轻女子,上身穿着银红色窄袖对襟短衫,柳腰上束着玫瑰紫的绸巾挂着一具镖囊,下身兜档扎腿元缎中衣,两瓣金莲套着鹿皮小蛮靴,头上元帕抹额直压眉尖,益显得明眸皓齿玉面朱唇。还有一个却是女僧装束,戴着青布观兜披着茶色衲衣,下面虽然净袜雪鞋,依然显着两只窄生生的改造金莲,面上虽然鸡皮鹤发依稀还存着当年俊俏模型。两人一见红娘子走近,那女尼首先合掌当胸朗声说道:“我母女二人本当趋堡晋谒,不期诸位女菩萨雅兴出游在此相遇,也算缘分不浅了。”红娘子等看得两人丰姿不俗出语不凡,慌一齐敛衽答礼道:“此山颇为荒僻人迹罕至,当湖山口被堡垒封锁外人益难到此,不知两位从何道来?务望赐教一二。”穿红的女子听他们这样细问,立在女尼的背后只抿着嘴微笑,两只水汪汪的俊目只管向翩翩直瞧。女尼笑答道:“其中细情稍缓容略奉告,难得诸位驾临荒山,敝庐离此不远,且请驾临以光蓬荜,未知诸位肯俯应否?”红娘子等一听她还在此山内居住,益发莫名其妙。从来不闻山内有人进出,何以突然现出这等人物来?如果不是青天白日,真要疑是山灵花妖了。既然承她邀请,何妨探个实在!四人意见相同,便请她们母女二人领导,恰好这当口痴虎儿喘吁吁也赶到了,那女尼也邀他同往。 于是一行七人由那女尼领路向山门内走去,忽高忽低穿林度涧,一路尽是奇幽绝险的岩壑,往往走到好象无迹可通之处,那女尼轻车熟路,只在危崖石缝内略一转折便豁然开朗别有异境。她们母女二人攀藤附葛窜上纵下捷如猿猴,那穿红的女子尤喜同包翩翩手拉手的走在一起,格外显得亲热。包翩翩屡次想问她姓氏来历,却因走的都是荒僻险境脚下得步步留神,彼此都顾不到攀谈。这样曲曲折折走了四、五里山路,忽然走进一处山谷,两面千仞岩壁巍巍夹峙,中间黑沉沉一片松林,穿进林中,连日光都象遮起一层厚帐,只听得上面松涛怒吼怪鸟唧唧。度完这片松林,山势又分,显出数百亩广阔的一片荆棘之地。荆棘钩衣蔓藤碍足,竟无可走之路,又见那女尼先一撩僧袍,身子一起从一片荆棘上象星移电掣般走了过去,看她两只脚似乎没有沾着荆棘一样,转瞬间已越过一片荆棘。红娘子知是绝顶的轻身功夫,正待继续一试,又见穿红的女子却换了身法,两足一点,一个海燕掠波的式子从荆棘横身飞去,中途象蜻蜓点水般在荆棘上两足虚点,又飞出四五丈远,只几点便也飞过上十几丈开阔的一片荆棘。红娘子、舜华、瑶华胸有成竹岂肯落后,飕,飕,飕各展身手,宛似三只翠鸟掠波而过,这时却苦了包翩翩、痴虎儿二人。在包翩翩一身功夫,要飞越四五丈路并非难事,象这样十几丈开阔的面积却有点望尘莫及,可是瞪眼看着人家过去未免万分惭愧。回头一看痴虎儿,只见他哈哈一笑,一伸手从背后拔出太甲剑向对面一指道:“你们这样飞来飞去总是费事,不如我来替你们开辟一条坦道吧。”说罢一声大喝,抡起宝剑,不管三七二十一向荆棘丛中直舞过去。只见三四尺高的荆棘和遍地盘结藤蔓被他一路蛮砍乱削,宛如摧枯拉朽,断葛飘榛满空飞舞,一霎时竟被生生辟出一条窄道来。话虽如是,他一套衣服也被一路荆棘撕得七零八落,幸而皮厚肉粗尚未受伤。包翩翩只得从这条新辟道路红着脸奔了过去,向红娘子等说道:“诸位这样功夫,实在佩服之至。”红娘子知道她年轻好胜,谎笑说道:“我在妹子的年纪当口,还赶不上妹子哩,将来妹子多得名师益友,怕不日上竿头。”那女尼点头道:“这话一点不错,武功同文学一样,只怕你不肯用苦功。如果向上前进,是无止境的。”说罢又向痴虎儿道:“这位小哥手上的宝剑倒是宝物,这片荆棘中有许多古老藤葛,没有这样宝剑怎能挥砍如意呢。”痴虎儿听她称赞宝剑也自高兴,便把太甲剑双手献与女尼请她赏鉴。女尼接过剑来从头到尾细看了一回,忽见柄上镌着太甲二字,顿时大惊失色慌问痴虎儿道:“小哥尊剑何处得来,可否赐教一二。”痴虎儿道:“是我父亲所赐。”女尼又问道:“尊父是否姓滕名巩,用的是奔雷剑么?”此言一出,非但痴虎儿茫然,连红娘子等也听得诧异。却又见女尼向那穿红女子笑道:“人生聚散信有前缘。你老太师吩咐的话,万不料在此应验。”这时红娘子忍不住问道:“听你老人家的口气,似乎同我滕老叔有点渊源,所以识得此剑。”老尼笑道:“说来话长。敝庐不远,且请驾临容再奉告。此地已是葫芦谷口,敝庐就在谷上,诸位且随贫尼进谷。”说罢当先走去。 红娘子等听得已到葫芦口高兴非常,一面跟着老尼一面纵目四眺,只见当前谷口,危峰峭嶂摩云插天,中间一线羊肠蜿蜒曲折,都是天然路径迤逦行去如进迷宫。抬头一望,巉巉岩壁中奇奇怪怪的古松一株株从石缝倒挂下来,好象几百条怪蟒飞舞而来,森森可怖。这样走了一程,忽然危崖中裂上架石梁形如穹门,走出这座穹门豁然开朗,一片丰林长草愈望愈宽。如果把这片草木芟除净尽,足可纳千军万马,林外却依然陈嶂围拱,秀峦环抱。舜华笑道:“怪不得黄堡主说此地大有用处,果然是个天然胜境。”红娘子道:“便是把这一片树木研下来,也可以造厦千万间哩。”穿红的女子笑道:“越过这片丰林山势又合,再进去低洼处还有比此地大儿倍的一片湖水,系各处山头水道汇注之地。出口处依然通着太湖,恰是一所天然的船场。不过现在诸位光降敝庐毋庸深入,只可留作后游吧。”红娘子正想启问,忽见那老尼并不走进林去,身子一转两足一点,飕的跃上近身四五丈高的一个危坡。穿红的女子领着红娘子等跟纵而上,那女尼已经蹑壁而上。众人一打量这座崖壁虽有十余丈,却喜天然筑出一层层石磴,不过只容一人立足,远看去便象附壁而行一般。众人依次走上崖顶,猛见临崖盖着矮矮的两间茅屋,屋后兀自层崖高压酷若建瓴,那女尼至此便同红衣女子立在茅屋前笑容可掬的说道:“诸位不嫌卑陋,谨请屈尊一谈。”红娘子一看,两间茅屋靠着悬崖草草搭就,照外面察看只可容纳一、二人还要低头钻进,那容得室外这些人?可是从门外望去幽然深处,好象门内尚有不少房屋一般。既然主人殷殷肃客,只好姑且屈着身鱼贯而入。不料一进茅屋宽敞异常,而且四周珠光宝气眩耀一室,壁衣地毡尽是茸茸兽皮,兽皮满缀珍珠宝石,大的竟如鸡卵一般,小的如黄豆般,不计其数,四壁莹火放光耀如白昼。这一来把红娘子等吓得目瞪口呆如在梦里一般,几疑这老尼是妖怪化身。众人正在骇异当口,老尼同穿红女子掩好缝门回进来,向红娘子等笑道:“身居穷谷无法置备桌椅等物,只好屈就诸位坐谈的了。”说罢首先蹲下身去在兽皮上盘膝坐定。红娘子等一看地上五色斑斓的兽皮非常可爱,便也团团席地而坐。那穿红女子先不坐下,从黑暗处捧出许多鲜山果放在中间,然后靠着女尼坐下,笑向众人道:“不瞒诸位说连茶具都没有,只好请诸位吃些鲜果聊以解渴。”红娘子等暗想她们母女二人既然设备这样简陋,何以又有这许多奇珠异宝,岂不奇而又奇?各人都露着满脸惊异之色,惟独痴虎儿生平不知珍宝为何物倒也不诧异,只觉得目迷五色如入异境罢了。 那女尼一坐下就明白众人怀疑的神色,不等红娘子等开口微微笑道:“贫尼四大皆空,看得世界一切都如电光石火,这一洞珍宝并非贫尼所有,不过代他人在此看守罢了。”又一指穿红的女子向众人说道:“倘?簧肀呙挥姓饽葑樱赌嵩缫哑辉缎胁槐囟啻艘痪倭恕!彼档酱舜e嵘裆胰唬漳刻鞠5溃骸坝笆酪颍裆苷呤牵蠢垂衷谧髡呤恰!弊约旱偷湍盍思副椋鋈凰恳徽鐾鹑缫坏郎恋缭谥谌嗣媲吧艘槐椋缓蟪ぬ疽簧溃骸爸钗幌衷谟Ω弥狼止垡敉降厣裣啥嗄攴茨康囊徊阋蚬械闹鹘鞘前祠纾钗坏比恢馈?墒瞧渲胁g椒谌从止叵底乓桓鋈耍飧鋈宋薰急凰乔h脘鑫校芰巳耸雷畈彝吹男谭#涑闪耸澜缟献畋∶娜恕o衷诼降厣裣煞蚋居趾秃萌绯趿耍祠绶蚋疽脖涑慎槛昧耍钦馕槐∶说囊簇w陨钌畹目淘谛耐罚矣侄嗔艘桓錾硗庵怼?闪飧錾硗馍碛质潜∶还凑粗绾谓峋帜兀俊彼蛋账恳槐眨豢趴爬嶂槿创又逦频鸬难劢巧闲峁囟觯┖斓呐右驳妥磐肺匮势鹄础k椿肫鸢祠缌偎赖笨诘囊环录#唤芽诰暗溃骸澳先思夷训谰褪堑蹦攴闪旱南婊昝矗俊崩夏嵋坏阃罚课2簦劾岜阆笥咳话阒惫蚁吕矗┖斓呐右娣2怀缮嗖矣:炷镒影骠嬖缫汛铀锟谥刑舛问录#丝桃擦巳挥谛模唤黄肱懔诵矶嘌劾帷t骠嬖ぷ糯┖斓呐幼拢盘统鱿憬硖嫠美幔钋榭羁畹陌参恳环?br /> 这时各人都鼻酸眼涩的静默了一会儿,只有痴虎儿看得莫名其妙。忽见老尼一揾眼泪继续说道:“贫尼三十年前飞龙岛旧事诸位谅已明白。自从离开飞龙岛灰心到极点,茫茫四海孑然一身直飘荡到云贵一带,却也做了许多济危扶困的勾当。不料肚里一块孽根却渐渐大起来,幸而那时一家富厚的人家受过贫尼的微恩,就在那家生下这女儿来。生养以后回想旧事,越发心肠粉碎。便决计落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一生。生下的女儿就托那家代为抚养,预先替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幻云”。恰好距那家不远有个准提庵,就在庵中出家,有时仍回去看望幻云一次。这样过了半年光景,有一天随同庵中住持到相近山上一座古刹听远来高僧讲经说法。这位高僧年过古稀,是从四川峨嵋山云游到此,到处指点迷途积修功德。这天听经的僧尼同善男信女上下三四百人,但是年纪轻轻的却只贫尼一人。讲经当口,僧人中有一个凶脸高身的头陀眼光闪烁,时时向贫尼偷看。当时以为良莠不齐,这种不守清规的人亦所难免,也不放在心上。不料讲经完毕出寺下山,又觉凶僧不即不离的跟在身后。这时听经的人们都已分头四散,我同庵内住持走的却是僻径,那凶僧瞎了眼珠,以为一老一少两个女尼有何能为?便色胆包天放出下流手段说出不三不四的话来。贫尼那时还是年少气盛,因而声色俱厉的向他申斥了一顿。哪知他原是亡命强徒,无非借佛门遮蔽身子,看俺没有好意,仗着地僻人稀竟想恃强调戏起来,那时凶僧的情形便是个菩萨也要动气,不由俺不使出身手来。他却没有料到俺的武艺,正在嬉皮涎脸挨近身来当口,拍的一声脸上便着了俺一掌。这一掌把他跌出一丈开外,他居然还能挣扎起来恶狠狠地从袜统内拔出一柄解腕尖刀,泼风似的着地卷来。这时吓坏了俺庵内住持,两腿象棉花般地直瘫下去。俺一看凶僧也有几分功夫来势甚猛,便也顾不得住持,喝声来得好!待刀临切近,一偏身,右腿起处喝声着!便把手上尖刀踢飞,趁势旋风一转左腿又起,向他腰眼一点,饶他牛精似的凶猛也禁不起这一点,立时直矮下去蹲在地,只有喘气的分儿。正在这当口急觉身后人影一闪,飕的一拳向后打来,俺一个箭步斜刺里窜出五步远近,回身一看,嘿,可了不得!只见五六个魁梧凶僧分四面袭来,个个捏拳掳臂都象有几手似的。当面一个一拳落空,大吼一声势如奔马赶向前来。俺一转念独龙不斗地头蛇双拳难敌四手,就算被俺一个个都打胜俺也没趣,不如回到寺内向老和尚评理为是。主意打定,虚作应敌之势,三招两着便飞越重围直向山上跑去。这般凶僧似乎知道俺的意思,拚命向后追来。我刚到寺门口,后面追来的一般凶僧远远撮口作声发出鬼也似的怪叫,好象暗号一般,立时山门内奔出许多高高矮矮的僧徒,不问青红皂白,呼的一声便把我围了起来。我大怒,恨不得掏出当年的鸩羽梅花箭送他们个个归阴。可是皈依佛门以来早已撩在一边,这时想用也办不到。可是怒火攻心,也管不得许多,一咬牙,便指东击西同他们打得一个落花流水。他们虽然人多一时却也占不着一点便宜,有几个脓包早被我打得满地乱滚。可是人越打越多,山门口人声鼎沸嚷成一片。我打了不少工夫也难免汗淋气促,正在危急当口,那讲经的老和尚、寺内方丈闻声出来,满以为这两人替我解围,哪知讲经的老和尚吆喝了一阵众僧满不理会,大约以为他是远道客僧作不得主,又欺他年老。谁知可以作主的方丈,偏又贼秃嘻嘻一味袖手旁观,谅也不是好人。这一来我真危险万分,工夫一久,将不堪设想。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得山门口有人高喝一声:岂有此理!就在这一声大喝中,只觉耳边一阵呼呼风响,眼前一双香灰色的大袖大鹏展翅般向人圈内舞了几个转身,里三层外三层的秃驴个个鸦雀无声,立得纹风不动。我又惊又喜,一看原来就是那峨嵋老和尚显的手段,正想近前拜谢,忽又见飕的一声,人圈外面窜进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来,仔细一看是本寺方丈。只见他竖眉瞪目向老和尚戟指叱道:我们念你远道挂单,好意佛眼相看,不料你这老东西仗着几手邪法儿,帮那妖尼来太岁头上动土。你这老东西也许有个耳朵,打听打听我普光寺的人岂受你们外路东西欺辱的。 看情形你同这妖尼定是一党,也许借着讲经为名,想来谋占寺产。也许,老和尚不待他说下去大喝道:休得糊说!老僧云游天下,偶然在此息足,打听得你们平时为匪作恶全不象出家人样子,所以宣扬经义指点迷途。不料你们罪孽深重,辜负老僧一片苦口婆心,此刻仗着人多势众竟侮辱一个孤身女子起来。你既然身为方丈不知约束,反而庇护恶徒,越发不象话了。照你们不守清规玷辱佛门,如果在早儿年碰在我峨嵋僧手上,个个都是死数,现在我已断绝杀戒从轻发落。如果以后再有这样事情,天下象老僧这种人不知多少,恐怕没有这样便宜了。说罢,隐在两道寿眉底下两道目光闪电似的直射方丈面上。原来这普光寺的僧人本是一般无赖出身,这方丈同几个凶僧还作过落草强盗,也懂得几手武艺,这时看见老和尚一出手便把众凶僧制住,知是点穴法,知这老和尚大有来历。可是平日威风撑着一时找不着台阶,想跳入人群用话唬一下。万不料唬不住人家,反而被人家正言厉色教训了一顿,越发下不了台。如果用武,自问这点功夫万不是人家对手,并且这许多人被他点住没有办法,个个都是死路。暗地一打算,只好脸皮一厚掉转锋头,满面生痛的说道:我道是谁,说了半天,原来您就是我们朝夕称颂的峨嵋老师傅,怪不得有这样**力。现在长话短说!万事都看在您老面上,请您老也看在菩萨面上抬抬手儿。好在双方都是误会,并没有真个闹出乱子来,以后小僧从严约束他们便了。说罢好象没事人似的扯天说地瞎恭维了一阵。峨嵋僧鼻子里一阵冷笑,过去在人堆中挨个儿拍了一巴掌,这般凶僧一个个活动起来,兀自觉得眼花手软头重脚轻,知道碰着克星,个个吓得倒抽冷气抱头窜去。峨嵋僧笑向方丈道;老僧在此已打扰了好几天,后会有期,就此告别。那方丈巴不得他离开此地,故意做出挽留神气。老和尚也不睬他,一回头向贫尼道:看女菩萨身法不是此地宗派,年纪轻轻何以也如此装束呢?那时贫尼对于那位峨嵋僧又钦佩又感激,听他问到此处,又引起一肚皮伤心,不免泪如雨下一时答不出话来。峨嵋僧又说道,此地不是谈话之所,且随老僧下山去。于是我跟老和尚走下山来,那方丈还假惺惺送了几步。两人一到山脚,我想起庵中住持,四方一找踪迹不见,想已逃回庵去了。老和尚一到山脚便立定身,盘问贫尼来历。我早已看得老和尚一脸慈祥武艺又这样惊人,定是世外高人。便恭恭敬敬的跪下身去,先拜谢解围之德,然后把我身世统统据实告诉,最后又长跪不起请求收列门墙指示迷途。老和尚看我非常志诚,也就点头应允。从那天起我回到庵中收拾一点随身行李,又把幻云拜托那家抚养,约定三年以后再去看望。布置妥贴,便跟老和尚到四川峨嵋山内,在老和尚听住深山团瓢相近之处盖了一间茅棚,朝夕求教。这样过了三年,非但天性禅悦略有所得,便是老和尚一身绝艺也传授不少。有一天我想起幻云,已过四载,当年有约应该去探望一下,当时禀明师父求他定夺。他老人家说道,你老在此地也非结局,趁此看望徒孙以后也可云游各处积点功德。你跟我这些年功夫也进步不少,江湖上独身云游也可去得,现在我再赐你一件防身器具,说罢从内取出一柄宝剑来。这柄宝剑却也奇特,从剑镦到剑锋不过三尺余长一寸多宽,统体发出紫莹莹的光华,而且柔可束腰,不用时围在腰间便似扣带一般,远行防身最便利没有,剑镦上刻着“紫霓”两个古篆。据他老人家说,从前百拙上人在莽歇山铸成八柄利剑,他老人家居然得到三柄。尚有两柄一名“太甲”一名“奔雷”,系传授一位姓滕名巩的弟子。所以贫尼看到这位小哥的“太甲”剑,惊奇起来。” 这时痴虎儿听到这位老尼姑是父亲的师弟,慌地一骨碌跳起身来卜通一声向尼姑叩下头去,大声道:“原来您老人家是我父亲同门,这几天我练了几手达摩剑总摸不着门儿,您老人家看在同门面上,可得提挈提挈。”说罢老母鸡啄米似的叩了一阵响头。那老尼突然被他横堵里一阵捣乱,也听不出他咕噜什么,慌扶他起身仍请安坐,笑道:“尊大人如果在此,正是幸会。现在且容贫尼讲完了话再说。”痴虎儿这样傻头傻脑一来,只把幻云、翩翩两人笑得肚痛。痴虎儿满不在乎,阔嘴一张还要嘟嚷,却见红娘子瞪了他一眼,才鼓着嘴象虾蟆哈气般不作声了。老尼又接着说道:“那时贫尼得了那柄紫霓剑,叩别师父又到云南去找女儿幻云。哪知一到那富厚人家,屋宇人物都变了形象,竟不知搬移到何处去了。一打听左右邻居,才知我离开幻云以后,那家被群盗明火执炬烧掠一空,大小人口被强盗杀死的杀死逃散的逃散,竟弄得风流云散。官厅也马马虎虎闹了一阵虚文公事,强盗至今未捉住一个。当时我听得吃了一惊,问强盗不过抢掠财物,何至下此绝手呢?那几个邻居变貌变色的叹了一声,四顾无人才悄悄说道,有人说普光寺内窝藏许多强盗,先用募化为名强勒那家捐笔巨款,那家一口回绝,便怀恨在心下此毒手了。我一听,想起那天普光寺众僧被我师父羞辱情形,难保不打听出我女儿在那家抚养,又加上那家不肯捐募,故而一举两得下此绝情!如果这样,我岂不生生害了这一家人?自己的女儿失了踪迹或者已被凶僧仇杀还是小事,这一家良善富厚人家弄得瓦解冰消,这份罪过岂不都在我一人身上。当时听在耳内,一个身子宛如浸在冰窟一般。一咬牙当夜寻到普光寺,跳进去先寻着那万恶的方丈,用紫霓剑搁在秃驴颈上逼他招出寻仇实情。那秃驴怕死,一五一十招出来,果然同邻居说的一样,不由我怒发冲冠,仗着锋利无比的紫霓剑,从方丈起,把全寺大小凶僧三十余口杀得一个不剩,最后一把野火普光专变成精光寺。这样虽然稍稍出了一口气,可是我的女儿究竟是死是活还是不明。因为逼那方丈招出实情时,据说当时他四下寻找幻云竟不知去向,就是那富家几个青年子弟同几个女主人也是不见,杀死的只几个壮男同老人。如果他所说是真,还有一线希望。我从那天起又浪迹江湖,暗地留神那家的子弟同我女儿的踪迹。云游了两年光景,居然在云南省被我找着那家主人。据说那晚祸起时幸而屋宇深沉,家中紧要人物统统从后门逃出,死难的是管账的几个先生同男仆之类。他们逃到省城,因省城也有祖传房产田地,索性在省城避祸。可是那晚我幻云系由乳母抱着逃出,一阵慌乱不及检点,等到逃离稍远点查人数,单单不见了乳娘同幻云,也曾四处打听迄无下落。贫尼听得那家劫后尚能团聚已是喜出望外,丢了自己女儿反觉有点漠然。可是从此云游四海也时时想起幻云,不免到处打听踪迹。这样又过了七八年,兀自大海捞针毫无消息。有一年春天,贫尼从普陀礼佛回到金陵,游览雨花台秦淮河诸胜,在秦淮河畔看见临河水阁上各家妓院都打起珠帘,妓女们嬝嬝婷婷靠在水槛上钓鱼的、度曲的、拨阮的,映得一片春波也处处五彩缤纷。那时贫尼看到几个美貌雏妓便又想起自己女儿来,倘然还在人间,屈指算起来整整也有十五岁了。我睹物伤情一阵难过,便怔怔的靠在一棵临河的垂杨干上痴痴的望着河心舍不得走开。正在出神当口,忽见对河桥洞内摇出一只富丽堂皇的花舫来,四周遮阳高高吊起,望见船内笙管迭奏,几个妖姬曼声度曲侍应着几个大腹贾取乐儿,恰恰船望这岸拢来,离我不远泊了船一窝蜂跳上岸。蓦见最后上岸一个瘦怯怯的雏妓一只手扶在老鸨臂上,一只手捏着一条香巾频频拭泪,蛾眉深锁泪光溶溶哭得梨花带雨一般,一步懒似一步的扶上岸来。那雏妓走上岸来恰好从我身边走过,我倒并未觉察。蓦见那老鸨走过身时向我看了一眼,不知怎的脱口喊声啊哟!刚喊出声慌又咽住,一低头死命拉着雏妓向一堆人里挤去。这一来我疑心陡起,仔细向老鸨一打量,似乎有点厮熟。猛一转念,她不是幻云的乳娘么?可是乳娘在那时还正二十岁,这老鸨虽然有点相似,看她满身绫罗一脸杀气,年纪大约也有四十开外,一时倒也难于肯定。而且江南人迷信很深,逢到尼姑便要大惊小怪,往往朝地吐口唾沫,算是解了晦气,这样一想又狐疑不定。不料这当口上岸的人还未走远,猛见那雏妓鬼也似的一声惨叫!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倏的一转身挣脱老鸨手臂,铁青着脸挂着两行清泪,一撩衣提起一对窄窄金莲,飞也似的向余跑来,那同船的一般人发声喊转身便追。最奇不过那老鸨,论理这时也应该一同追赶,她却不然,一见这样情形,也是一声怪叫,提起两只扁鱼大脚发疯地钻出人丛,一直向前跑去逃得无影无踪。说时迟,那时快!那雏妓已跑近贫尼身边,正要张口问她,万不料她头也不抬倏的掠身而过,两腿一蹬便向河心跳去。我喊声不好!一跺脚人已到了雏妓背后,虽然到了她背后两人都已凌空到了河心,我一提气,不等她落下身去,夹背一把抓住随手向空一撩,肉球似的直抛上天空五六丈高。我自己身子向下一沉,慌又一提气在水波上略一沾脚,重又凌空而起,恰好肉球从空跌下接个正着。单臂向胁下一夹,两人同时又往下一沉,堪堪又到水波上,二次里施了推云拿月的身法,身子旋风般一转,单掌一拍水波横身贴水,直飞到大树底下,一停身才脚踏实地放下雏妓,看时已两眼紧闭吓昏过去了。” 第三十六回 堕絮飘萍 勾栏怜薄命 帷灯匣剑 官舫隐奇踪 老尼讲到此处顿了一顿,她女儿面孔一红,推着老尼格格笑道:“娘啊,你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不怕客人笑话。把女儿说成雏妓哩,肉球哩,越说越好听了。”老尼笑道:“痴妮子,几位贵客都是巾帼英雄胸襟阔朗,将来都是你的益友,真个论起来你还是晚辈哩。(湘魂在百笏岩拜过纫兰为师)”母女这样一逗趣红娘子等已心下领悟,知道此刻讲的是母女重逢的一幕,却听她河心救女的一手功夫不免暗暗惊疑。包翩翩尤其闻所未闻,忍不住问道:“您老人家这样功夫实在惊人,但不解您救人时既已飞到河心抓住了她,何以又望空一撩,使这位姊姊在空中多翻几个觔斗呢?”包翩翩天真烂漫的一问,正中红娘子等心怀。幻云躲在老尼身后吃吃笑个不住,却听老尼微微笑道:“姑娘,你问得很有道理,足见平日用功精细。不瞒诸位说,贫尼对于水里功夫却是门外汉。从前曾听峨嵋老师父说过,北方有位老前辈,平日十几丈高楼跺跺脚随意上下,却也不识水性,有一天在黄河口摆渡,那时正值秋汛,水流既急风浪又大,距岸还有七八丈光景,渡船上把舵的人一个失手船便翻身,满渡船的人都被浪花卷去。独有那位老前辈在船翻身当口,双足一点便向岸上纵去,刚刚脚尖点沾岸边,哪知黄河沿岸都是松松的沙土,风浪不断的打击格外不坚实。那位老前辈脚方沽岸人未立定,便听得哗啦啦一阵怪响,十余丈土岸便坍塌下来,一个失足连人带土一齐卷进汹浪奔流中。只见从波心直窜上来有十余丈高,无奈是直上直下窜不到岸上去,接连窜了几十下愈窜愈低,终于力绝而死。因为人一落水内被水吸住,想横窜上岸很是不易。当时贫尼请问师傅,有何法子解救?师傅说,功夫真个到了绝顶也是不难,便把一手推云拿月的身法传授于我。这一手功夫筋节上便在推拿两字,这两字却以气功轻身为根底。我师傅又说从前练这手功夫,在长江上流用七片瓦渡过江面,由狭而宽,由七片减至一片都无,便可在水波上游行自在了。贫尼虽然得了这手功夫,苦于根基不深未能登峰造极。所以那年秦淮河救她时费了许多手脚,兀自两人身上沾着不少水珠儿。诸位请想,我跟纵飞到河心是背着岸过去的,一把抓住人想再转身飞回岸来实在没有这样大功夫。如果用燕子掠水直向那面飞去,对面却是一座很高的石桥,距河心少说也有十几丈开外,百忙里挟着一个人想飞越到桥上,实在不易。那时急中生智只好向空撩来,身子一轻,借着水波一点托力飞上去接住人,趁势在空中转了身,然后飞回柳树底下。那时她固然吓昏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也弄得一身是汗。秦淮河是热闹所在,我这样一显身手,两岸上的人霎时人山人海,家家水阁上也挤满了莺莺燕燕看新鲜儿。那时我还不能断定救的就是自己女儿,总以为妓女跳河也是常事。等到同船几个大腹贾以及一群看热闹的各色人等围拢身来,七嘴八舌的向我询问,我也无暇理会,一蹲身先把地上躺着的女子救醒过来问她何故轻生,她也只有哭泣的份儿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她同院的几个龟奴鸨妇闻讯赶来想把她背回妓院去。说也奇怪,她却死命拉住贫尼再也不肯撒手。其实她从小离开贫尼,何尝知道眼前便是亲娘?大约也是母女天性,一半也是天公安排定当使我母女重逢。我被她拉住不肯撒手,索性由我抱她回妓院去,一面走一面打量她面庞,越看越象自己,不禁心头乱跳,难道真个是母女巧遇不成。猛想起幻云从小左掌心有芝麻大二粒硃砂痣,慌腾出一只手把她左掌翻开,一看两颗鱼红小痣赫然在目部位也一点不错。贫尼这才断定怀中人是幻云无疑。那老鸨也必定就是乳娘,怪不得见着我喊出啊哟来。最后这妮子挣脱老鸨的手向我奔来,在老鸨想不到幻云是跳河,以为认着亲娘预先同贫尼约好的,又知贫尼大闹过普光寺,非易与者,所以吓得一溜烟逃去。四面一想豁然贯通,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恨,究不知那乳娘怎会当起老鸨把自己女儿充起摇钱树来?又不知今日幻云为何如此悲切轻生,心里暗暗筹划了一个主意,且不动声色到了妓院再说。那时一路上跟着许多人满耳议论纷纷,幸而没有几步路已到妓院。一进门,院中龟奴看得门口拥满了人,便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住,领我抱进幻云卧室把幻云放在榻上。这时我看这妮子楚楚可怜的神色,想起自己一生命苦,连一个女儿也落在这种火坑内,不由得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一回头见房门外有人进门慌极力忍住,用袖揾干泪痕。立起身却见几个忸忸怩怩的妖姬,陪着两个满脸伧气的大腹贾进来向我陪话道:今天幸亏大师傅有这样神通救花小莲一条小命,连我们也感激大师傅不浅。但是最奇不过,今天小莲的母亲看见小莲跳河非但不救,反而自己跑得无影无踪,到此刻还找不着她,这不是奇事么?我心里明白,表面上也连连称奇,却听他们所称花小莲,大约就是幻云勾栏中的混名,正想一步步用话打探,忽见这妮子一骨碌地从榻上跳起来,合掌向天拜道,谢天谢地,但愿如从此一去不回才称侬的心哩。她说了这句话,一个半老鸨妇用手向她一指道,小莲,你不要说出这样绝情话来。千不好万不好,总是你的母亲。你母女既然吃了这碗饭,岂能由你任意胡闹!今天没有这位师傅,你这条小命岂不白白闹丢么?我劝你以后乖乖的多听你娘几句话吧。此刻你娘大约看你这样绝情,赌着一口气避开去了,待一会儿想必会自己回来的。幻云听了这番话小眼儿一瞪,红着脸喝道:还说母亲,世界上有这样母亲把自己女儿送入火坑,丢了祖宗十八代的邪霉,还有脸充那一分子亲娘。横竖我咬定主意,一死相拚!今天死不了,还有明天哩。否则马上跟着这位师傅当姑子去,倒比在此禽兽不如的强胜万倍哩。这一番话倒也说得牙清口白,不亚并剪哀梨。那鸨妇脖子一缩舌尖一吐,向我说道,师傅,你听听小孩儿家赤口白舌说出这样话来。我们这门槛里都象你这般,只好一家子喝西北风了。说完这话也不等我答话,一扭屁股骚形骚气又向窗口立着一个肥头黑脸的大腹贾说道,金相公,不是我多说,看来小莲没有这分福气您也不必动气,算白疼她一场罢了。此刻她母亲还未回来,犯不着耗在此地受气,且到我阿媛屋内坐一会儿,待她妈来了再说吧。边说边挑起湘帘,让几个嫖客到对屋去了。这时我看情形已瞧料几分,知道幻云年纪虽小尚有志气,一看屋内已无别人,便向幻云打听跳河起因。原来幻云小时情形也记不清楚,只知道从小在勾栏中长大。近几年她假母亲看她渐渐长大,出落得水葱儿一般,心地又玲珑剔透,视为一株摇钱树,教了一点歌舞便悬牌应征,居然名噪秦淮博得不少缠头。新近有个姓金的富商,愿花千金替花小莲梳栊,那假母自然趋奉惟谨一口应企,却不料花小莲寻死觅活不肯屈从。这天姓金的又同几个嫖友在秦淮河坐在画船,飞笺召花小莲宥酒,当场又谈到梳栊的事。老鸨虽满口应承,怎奈得花小莲守身如玉。不料花小莲越不肯俯就,姓金的越想弄到手,逼得花小莲不敢回院,一上岸便咬牙跳起河来。她自己讲完这番原因,真个跪在我面前低声求我救出火坑,情愿当一辈子姑子。那时贫尼本想当场就认了母女,转念事出兀突并无佐证,不如顺她想当姑子的一条路设法。于是我假作应企,约她晚上更尽时分,再悄悄逃去同她远走高飞。又再三叮嘱她我走了以后,无论老鸨回来与否万不能在人面前泄露出来,否则不能救你出火坑了。花小莲点头答应,我便故意向院内龟奴、鸨妇等兜搭一回才告辞出院,一迳回到自己寓所。先赶早吃过晚饭,预先算清店饭钱,坐在房内暗暗盘算一番。店伙掌上灯来,灯光一照猛又触起心机,一想那乳娘当了多年老鸨,定必老奸巨猾,白天虽然已自惊走,定必躲在别处差人打听花小莲同贫尼消息。如果打听得我们母女相认机关尚未泄漏,定必暗暗侥幸。打听得我走出妓院又必溜回院去,或竟想毒计,趁我未窥破秘密之先偷偷把花小莲隐藏起来,也许连夜强逼她逃向别处,这一来我岂不白费心机。这样一想不敢再候到更尽夜深,慌慌略一整束背了随身包裹,推说当夜首途,匆匆走出宿店。幸而江宁虽然繁华,街道上商铺住家不比现在,一起更便熄灯闭户路少行人。我找了一处僻静地方飞身上房,窜房越脊一口气奔到花小莲院内,隐在对面房脊上向花小莲屋内一看,暗暗喊声侥幸。果然那老鸨已回,却同着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灯下收拾箱笼包裹忙得不亦乐乎,却不见花小莲在屋内。我心里一急,几乎要拔剑跳下房去。忽听院外叩门甚急,呀的一声跑进一个雄赳赳的人来,一进门大声喊道,喂,小莲的娘,我说你越老越糊涂了,这一点小事你就牵丝扳藤缠不清爽叫,我在船上干猴急。我说你……一言未毕,老鸨从屋内抢出低声喝道,杀胚,大惊小怪作甚?现在细软已收拾清楚,那手活儿劳你驾,你就进来动手吧,你一动手我就上船了。两人一面说一面便进屋内。我在房上沉住气,且看他们捣的什么鬼?忽见那人进屋四面一瞧,趋近侧首一张美人榻上把上面棉被一揭,我吓了一大跳。你道为何?原来榻上躺着花小莲,两手两脚被他们用绳捆住嘴上也绑着一条毛巾。借着灯光看她满脸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气,却苦于喊不出动不了,只两只挂着眼泪的眼珠时时向窗外远注。那时我又痛她又恨这凶妇心狠手辣,恨不得一下子挥剑斩绝。却想到秦淮河热闹所在妓院栉比,一时不便下手。听他们就要上船,果然不出所料,幸而早来一步不怕他们逃上天去。索性等她们下船以后一路跟踪,到了荒郊荒野再下手不迟。只可怜这妮子要多受一点凌辱,恨不得在房上通知她不必惊慌,为娘已经在此了。且说那人一揭开棉被,老鸨抢进门便喝道,快裹上,门外万一有人来问,推说小莲白天受惊病势不轻,到大夫家瞧病去的。你记住没有?那人一回头扮了一个鬼脸,哈哈笑道,真有你的,我就服你这点鬼机灵。可是今这天一捣乱,害我少灌半斤黄汤,便是今晚你那手满台飞的活儿也施展不舒齐了。一言未毕,脸上拍的一声早着了老鸨一掌,屋内的人一阵大笑。那人便在笑声中把棉被内花小莲全身一裹,一呵腰扛在肩头抢出屋来。老鸨左提右挟,几个龟奴相帮扛着箱笼等件一齐跟着出门,院中几个妓女也掩在背后悄悄相送。贫尼在屋脊上忙也一转身,注定那人肩上的花小莲一路跟去,没有几步路便到河岸。果见岸下泊着一只快艇,船桅上挑着一盏明角风灯。只见人跳下船钻进舱去,那老鸨龟奴也把手上物件一齐安置船内,老鸨跟着几个龟奴又跳上岸,悄悄嘁喳一阵,然后老鸨一人回舱内布置一番,船上几个舟子都已点篙离岸向下流驶去。贫尼在岸上不即不离跟了约有四五里路,四面一看,已到荒僻所在绝无人影,再跟下去便要驶进大江。一打量那船距岸不过五六丈远,两足一跺便窜上船尾。一起手先把两个掌橹的点翻,顺手抽出竹篙向船孔一插定住了船。呵腰推开通中舱的舢门,飕的窜进舱内。那两个老而无耻的狗男女止在对酌谈心,猛见余凭空跳进舱内,只把那老鸨吓得啊呀一声,全身象筛糠般直抖起来动弹不得。那男的已喝得酒气熏人,仗着酒胆麻着舌头想抬身而起,却挣扎了半天砰的又直坐下去。我一声冷笑,把中间篷窗推开一扇,提起醉汉卜通一声先掷向河心。又掩好篷窗,回身把地上花小莲脚上捆束、嘴上手巾替她解下,花小莲兀自手脚麻木,挣扎起不来。我一回身,那老鸨挣命似的直着嗓子喊了一句救命呀,却因为惊吓过度,只哑声儿惨叫了一声,第二声死命也喊不出来。我便用花小莲手脚上解下来的绳子,把老鸨连人带椅捆住,又回身替花小莲手足四肢按摩了一回,待她血脉流动立起身,才对她说道:她们怎样把你捆起来?花小莲哭道:师傅走后,我娘……贫尼笑道,孩子,难道你还认她是娘么?花小莲脚一跺哭道,她这样心狠哪里是娘?分明是吃人的大虫罢了!我笑道,你且说以后怎样?花小莲又说道,师傅走后,她便同她姘头掩进屋来,不分皂白便把我硬捆起来。我心里只望师傅早来一步救我的命,却偷听他们的话,好象怕师傅似的。想把我带到扬州去改名换姓暂避一时,也不知道她什么主意,不想师傅神仙一般赶来救我,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了。说罢,便跪在面前叩起头来。我不禁一阵心酸掉下泪来,顿足道,儿呀,你还在这儿做梦哩。你且起来,看我处治这个心狠手辣的泼妇,稍停你就明白了。回身向老鸨叱道,事已如此还有何说?这时老鸨性命要紧,结结巴巴说了许多哀求的话。我喝道,废话少说,快快从实招出拐逃经过或可从轻发落,如有半字虚言,立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老鸨身子动不了,只把头乱点道,我说,我说。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无非说是当初并非有意拐逃。那晚从富家避祸逃出,因被一个匪人诱骗,带着幻云在勾栏中好容易过了许多年才自己赎身出来。看得幻云长得秀丽人人称赞,才在幻云身上想起发财的主意。可是幻云挂牌应征才只两年光景,并未破身,求你老人家念在十几年抚养成人的一份情谊上,饶我一条狗命。 不料老鸨刚说到此处,花小莲霍的跳起身来一把扯住贫尼哭道,此刻听她讲的过去事实,原来你就是我的亲娘。娘!苦命的女儿此刻才做梦醒过来。说着抱住贫尼大腿跪在地下,相抱痛哭起来。我们母女哭了半天,那老鸨捆在椅子上似乎也良心发现,眼泪象瀑水般直淌下来。幻云一看她也哭着大怒,跳起身戟指喝道,你也有良心发现的日子,你想想我被你白占了十几年母亲身份,这且不提,你不该从小对我百般折辱。我这一身除掉面上手上你要在我身上发财不敢下毒手,除手面以外哪一处没有你的鞭创,象你们当老鸨的比吃人老虎还凶辣十倍!一边说一边把衣襟解开,让贫尼看。我一瞧雪白的皮肤上,处处都隐隐有深紫的鞭痕。我本来有从宽发落的心思,这一瞧怒从心起,喝一声好凶狠的恶妇!右手一起,骈起中食二指向她心窝一点,嗤的一声贯肤而入,只见她五官一挤双眼上翻,我一退身,手指往回一抽,立时鼻孔口角都流出血来,胸口一个小窟窿也嗤嗤的往外直漂血花,把幻云吓得躲在我身后直抖。我对她道,痴孩子,为娘在此,害怕什么?看娘把她丢下河去再说。我近前解下捆束,推开篷窗,把鸨妇尸身一提掷出窗外,咕咚一声到水晶宫找她的姘头去了。这一来,诸事都了。却想到后船上还有两个船夫躺着,时候一久便生危险,慌过去一一点醒,也不对他们说明所以,只叫他们连夜赶到扬州船资加倍与他。这两个糊涂虫也不敢探船中情形,不到天明已到扬州城外。我在船中向幻云细细一检点,老鸨积蓄珠宝财物真还不少,我也不客气,检着携带轻便的收拾了两个包裹母女分提着,其余便赏了舟子。从扬州起旱一路仍回到四川峨嵋山,却不知我师傅已云游四海去了。我母女二人从此就在峨嵋绝顶憩息,整整教了幻云四五年功夫。我一想幻云年已及笄,绝不能象自己蹉跎一生,于是我带她下山先在江湖上历炼了一番,却不料因此闹出一桩笑话来。原来幻云在峨嵋炼了四五年武艺己非常了得,一来是幻云天生慧质颖悟异常,二来由她母亲悉心传授与众不同,四五年功夫便抵得人家十几年的功候。虽然不能登峰造极,可是轻身飞跃功夫,己不亚云中双凤。尤其她母亲自己最得意的一柄紫霓剑也一股脑儿传授与她,还有早年擅长的一手梅花箭也教得百发百中。不过梅花箭上鸩毒,不准再用。那时幻云已不是从前弱不禁风的花小莲了,却长得圆姿替月修眉入鬓,比从前一味林黛玉式的娇丽还婀娜万分。母女下得山来,因为一个尼姑同一个丰姿绝世的少女走在路上未免惹人注目,便把幻云改装了一个少年哥儿,自己也把僧袍脱下乔装作老仆模样。恰喜幻云落落大方。举动步履之间竟装得十分相象。一路行来,幻云还是小孩脾气,忽想到江宁秦淮河去重游旧地,看看从前小时姐妹们有没有改变样子。那天晚上趁着月色,去到镇江对岸瓜州古渡口,夜色沉沉寒江渺渺颇为荒寒。我母女正在赶路之际,忽听前面一阵呼哨,露出一派火光。远远望去,火光所在有许多黑衣凶汉手执刀枪抢劫江岸一只官船,有几个似已跳上船去。贫尼早先云游四海,每逢这样事情往往拔刀相助救护行旅,一生也不知做了多少次数。这时又逢这样事情,岂肯袖手旁观?幻云年少无知,学了一点功夫也急想卖露卖露,不待贫尼吩咐,早已抢先从腰上解下紫霓剑便要飞步上去。我悄悄喝道,这几个毛贼何必大动干戈?你过去空手吓退他们便了,却不准伤害他们,幻云答应,一面仍旧裹好紫霓剑,一纵身便跳向前去。只见她一俯身在地上拾了几枚小石子,一声不响便向那般毛贼远远一撒,便听得几个毛贼一声狂喊个个抱头乱窜,有几个未着石子的知是有人暗算,居然破口大骂。幻云一个箭步窜进贼人堆里略一盘旋,那般毛贼都象吃灯草灰似的东倒西歪满地乱滚。我慌忙赶去喝住幻云,一看那般毛贼手上并无抢劫东西,知是尚未下手,却个个已吓跪在一边不住的求饶。再向船上一看,船头上也跪着三人,后边一个白胡须老头儿瑟瑟的抖个不住。我喝问道,你们没有损失东西吗?哪知这老头子吓昏了也不答话,只爬在船板上向我咚咚直叩响头。我又问了一回,才由前面跪着的两个人有声无气的答了没有两个字,我笑向这般毛贼道:今天算你们晦气,我们也不伤害你们,去吧,不要再现世了。那般毛贼有如皇恩大赦,一个个爬起身二溜烟逃得无影无踪。我们发放了强盗转身正想慰问船上的人,哪知世界上真有毫无心肝的人!我们一跳上船,忽见那个白须老头已俨然坐在中舱,两个当差模样的人收拾被强盗倒乱的箱箧。我们跳上船看他们似理不理的神情已是奇怪?忽见白胡老头向我们一指,撇着京腔大声喝道,亡命强盗抢劫国家大员万死犹轻,你们怎的不知轻重擅自纵放要犯,该当何罪?说到这儿霍的吐出一口稠痰,重又整顿喉咙拖长了嗓音,喊了一声来啊!快拿本宪衔片,传镇江县立刻进见,顺便把这两个纵盗要犯押送县衙。那般逃去的强徒,就在这两人身上着落。他神气十足的这样一吆喝,地上拾夺东西的两个长随腰板一挺双手一垂,直着嗓子喊了几声喳,喳,身子却不动弹。哪时贫尼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世间上竟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要看他们一个究竟。可是我身后幻云几乎气破了肚皮,哈哈一笑,大踏步走进中舱向老头一指笑道,我们经过此地好意替你把强盗赶走,保全你的性命和东西,哪知你这心肝同别人两样。既然如此算我们多管闲事,好在强盗走离不远,仍然把那般强盗叫回来让你自己发落好了。幻云这几句话本是有意开玩笑,哪知坐着的老头信以为真,以为我们赤手空拳能够把一群亡命吓退,要招回来也不是难事,顿时面孔失色全身又瑟瑟的颤抖起来。那两个长随似乎比他机灵一点,一呵腰在他耳边叽咕一阵,老头子忽然睁开一双母猪眼向幻云面上呆看了半天。幻云却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以为他看破女扮男装。哪知这人真是官场中的一个老怪物,幻云被他看得动了气正想喝问,蓦见他一抬身立时笑容可掬,当头向幻云一揖,接着又趋前一步半膝微屈,一蹲身又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这一进一退之间,非但姿势美妙宛如做戏一般,而且腰脚俐落竟不象白发苍苍的老头了。他蓦地这样一做作,连我都要笑出来。却听他又向幻云拱手齐眉,呵呵笑道,今天没有老哥救助定然不堪设想,兄弟实在感激不浅。先头有几句冲犯的话,因为朝廷体统所关出于无奈,不能不先公而后私,尚乞老哥包涵。其实兄弟本心非但感激,而又佩服。我们虽然萍水相逢云泥悬殊,可是兄弟最恨官僚习气,从此还要同老兄订个忘年之交求教一切哩。说毕又是两手虚拦,让幻云上坐。幻云究是孩子家脾气,朝贫尼一笑,也不谦逊朝上一坐,看他捣什么鬼,那老头子看得幻云并不介怀已自安坐,高兴非常,回头向我一指道,这位想是贵管家?幻云不好说什么,略一颔首,他慌向一个长随说道,那位管家好好看待,回头须重重犒赏。那长随答应一声便来与我周旋。我暗想这位老怪物倏忽之间已变了三变,逢着强盗时,在船头上吓成刺猬一般,强盗去后,搭起松香架子俨然一个方面大员,等到幻云几句话当头一击,顿时又前倨后恭,截然两人了。人说官场如戏场,大约他在这儿做戏了。一个国家怎禁得这般人如此胡来?我正在暗想,又听那老头子叫进后梢两个船夫,命他们快上岸传当地地保。船夫上岸不久,一忽儿鸣锣喝道的声音由远而近。原来地保得知消息不敢上船,先一溜烟到镇江县报信,知县听得大员过境在自己地面上遇上强盗,吓得屁滚尿流、慌从姨太太热被窝里跳出来赶到瓜州渡口来敷衍这位大员。一霎时岸上舆马喧腾热闹非凡,那船内的老头子,也改扮得羽顶煌煌神气十足。贫尼看不惯这种奥排场,便要抽身上岸。哪知老头子死命拉住说了无数好话,只求暂坐一回,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求教。下船来的官府看得大员这样纡尊降贵如此优待,也摸不着我们是何等人物,一齐过来殷殷款留,弄得幻云没法摆布只好暂坐一边。等到那个官府散去,船上渐渐清静起来,这时贫尼已从船头几个长随口内探出这老头子的官阶来了。原来这老头子是旗籍,官名荣寿,号庸庵。在宦海里钻营了许多年,也巴结到三品顶戴,虽然年逾花甲,兀自官兴甚浓。新近钻了一条门路,花了许多造孽钱居然外放浙江藩台,引见以后便带了两个亲随先自出京,一般幕友随后寻来。这天他路过江宁想玩玩秦淮河,便从镇江雇了一只官船向江宁进发,不料晚上泊在瓜州渡口遭着强盗。他一生哪里经过这等风浪,便是两个长随素来在京城内当差也未曾经过这等风险,所以都吓得半死。贫尼又问他现在盗去身安,为何苦苦留住我们呢?那长随笑了一笑嗫嚅了半天,似乎想说却又不敢张口,只笑道,你老不要心急,一会儿你就明白,好在我们大人完全是一番好意。贫尼听得疑惑,且不作声,看他闹什么花样儿出来。这时岸上却送下两桌丰盛酒宴来,说是府县孝敬替大人压惊的。荣藩台立时吩咐在船上摆起酒席请幻云上座吃酒,另外一席在船头叫两个长随陪我吃喝,可是两个长随却要侍候幻云席上,由贫尼一人吃个独桌。贫尼早已荤腥不动只好看看罢了,却留神看他们说出什么话来。里面一席酒到半酣,忽听荣藩台吩咐船上点篙离岸到河心停泊,以便机密谈心。有两位好汉在此,也不怕强人再来。幻云这时也起了疑便想发话,我远远一使眼色教幻云不要开口,且看他如何摆布。哪知船泊在河心,荣藩台又殷殷斟了一巡酒,才笑容满面的动问姓氏。幻云却也机灵,捏造一个假名姓,问他有何机密见教?哪知荣藩台虽然这样大年纪竟做得出来,倏的离席而起向幻云当头一揖,接着单膝点地直跪下来。幻云大惊,慌跳起身问他有何见教,何必行这样大礼!荣藩台一睑诚惶诚恐的神色,半晌才说道,兄弟此次出京,名目上虽然放的是浙江藩台,骨子里却奉有极机密的一道手谕,教兄弟暗地去办的。如果办不好,非但兄弟这藩台做不成,便是这条老命也要断送在这上头。天可怜神差鬼使逢着老弟这样的人才,又难得老弟有这样的身手;当老弟吓退那般亡命以后,我早已想借重老弟,故意用话恐吓几句,试试老弟临事的胆量。老弟试想,兄弟活了这么岁数在官场上也磨练了这许多年,难道连人情世故还不懂么?岂有老弟替我们吓退了强盗,反而有恩不报无端诬陷起老弟来。天下哪有这情理,无非兄弟故意一试罢了。可敬老弟年纪虽轻胆气甚壮,侃侃几句话说得我五体投地。这一来兄弟越发要借重老弟,求老弟救一救这条老命了。贫尼这时越想越奇却不便插口,幻云问道,你且把这事说出来,我们也要酌量一下。能够帮忙的当然效劳,不能也难以勉强。荣藩台笑道,老弟这样本领,岂有不能的道理?只要老弟肯答应,我这条老命就是老弟所赐,老弟要我水里火里去我也情愿。幻云一踩脚道,说了半天还是这几句废话,我们做事讲究干脆,我的大人你快说正经吧。荣藩台拇指一翘笑道,老弟真有你的。你请安坐,我对你说明便了。于是两人分宾主坐下,荣藩台迭指头说出一片话来。原来荣藩台在京城当差颇有干名,因为他是从龙旗籍,越发易得上面信任。这次他钻营了几条门路,本想外放个肥缺,万不料放了浙江藩台,比他希望的还要高几倍。这一喜非同小可,赶忙彻里彻外点缀得严丝密缝,然后办理引见请训的照例手续。哪知引见下来,一位炙手可热的王爷把他叫到王邸,亲手交下一纸手谕教他回去暗暗筹划,限他到任后一个月内立刻办妥,不准泄漏一点风声。而且很严厉的对他说,这次派他到浙江去完全因为他不是汉人,在本旗中有点干才,所以钦补了藩台一缺,照他官阶实在是个异数。可是上面注重还在这手谕上,你好好涓埃报称不要自暴自弃。他听了这番训话,捧着密谕诚惶诚恐回到家来,摒退从人把那手谕封皮折开一看,吓得他魂飞天外。慌忙重整衣冠关住房门,调开香案把手谕供在当中,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然后跪在地上捧着手谕仔细看了一遍。这一看,把他钦放藩台的风光冷了半截。你道如何?原来这道手谕的确是皇帝亲笔的朱谕,谕内写着两桩事,第一桩是“近据两江总督密奏,江浙连境的太湖内踞有大盗黄九龙密谋不轨,应敕剿抚以资防范事。该督所奏是否属实,特着该员就近密探湖盗巢穴,准予专折密奏便宜行事”。第二桩“近据内库总管太监奏报,失去先帝百宝攒龙珠冠一顶,上有冬珠一百二十颗。又先帝御用古代鸳鸯雌雄宝剑两柄,柄上用金丝嵌成“斫地”“凝霜”字样,两剑合际一鞘,鞘上百宝攒嵌价值连城。探报此项冠剑均系一女飞贼所为,现隐迹杭州缙绅家中。朕不欲遽兴大狱,仰该员上体朕意严密访查,如有迹兆,会同该管督抚,不动声色人赃并获,解京讯办”。这两桩事是天字第一号的难题目,而且那位赫赫王爷还要雷厉风行,限他一个月内办妥,这不是要他老命吗?却又不敢违命,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贴身亲随到浙江来,不期在瓜州渡口碰着幻云母女。他一看幻云母女有这样能耐,就想办那两桩事非求他们帮助不可,所以他死命留住幻云把皇上手谕也和盘托出,只望两人答应下来。” 第三十七回 幽谷迎宾 幻云结闺伴 画楼落月 飞燕逞奇能 老尼顿了一顿继道:“当下幻云听他讲毕还未开口,贫尼心中已打好主意,走进中舱在幻云背后一站代幻云说道,荣大人要我们帮忙,也未始不可,不过头一桩去探听太湖虚实倒还容易,只是第二桩有点可疑。上面既知道女飞贼藏匿杭州缙绅家,怎不派杭州县督抚搜剿,倒派荣大人文官来办这桩事,而且那缙绅人家怎会容留飞贼呢?荣藩台朝贫尼看了一看,似乎想说却又迟疑了一回。幻云知道他意思慌笑道,大人既然想我们帮忙,我们总要问个明白才好下手。至于我带来这位,不瞒大人说,名义上虽是主仆其实是我的师傅,我的本领便是这位师傅教的。你这几桩难题目,非我师傅出马办不了。荣藩台一听慌立起身呵呵大笑道:老弟你为何不早说?使兄弟慢待了这位老英雄,快请一同坐下可以畅谈。贫尼笑道,话虽如是,究竟主仆还是主仆,大人请安坐,我们不讲究这些。荣藩台也是官场中老奸巨猾,这时差不多升官发财全在我们身上,也顾不到体统攸关,过来竟自添设杯箸,便让贫尼坐在席上。幻云也因贫尼立着心里不安,趁势叫我坐在身旁。这样一来,贫尼也落得舒服。坐下以后荣藩台才开口道,尊师说的一层意思兄弟当时也曾想到,曾经在内廷走了许多门路,探出一点原委,原来大内丢失两件宝物当口,在宝库上飞贼留下一只白粉画的燕子。巧不过大内被窃以后不到一月,有一位王中堂是德州人,接到家信,知道家中也闹过儿次飞贼也留下白燕子记号,并不丢失东西的。凡丢失的都是希世奇珍,独一无二的宝贝。据德州几个有名捕快勘出飞贼脚影,说是三寸不到的余莲,所以知道是个女飞贼。最后有一家绅士丢失了一副难得的透水绿的翡翠镯,这回在墙上却留着两句诗:‘蕞尔德州难驻足,且向西湖款款飞’你听她诗意不是又飞杭州去了吗?这位王中堂想在皇上面前讨好,便把德州闹飞贼以及抄下诗句统统奏了一本,而且还上了条陈,说是这女飞贼专窃巨绅人家,只要杭州缙绅人家留意定可拿到手。他这几句话,便把我坑在里面了,这便是皇上叫兄弟密查飞贼的来因。现在我想了一个计较在此,不过有屈两位一点,倘蒙两位俯企,兄弟此后一切福命都是两位所赐。两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兄弟不敢说图报的话,将来请两位慢慢看我的心术便了。他这一套话虽然说得动人,焉能动咱们的心?无如贫尼那时别有作用,否则就是他的三品顶戴让与我们也是不能帮他的。当时贫尼问他究竟是何计较呢?他说:‘上面只给一个月期限如何办得成功?只有说公事里的老法门,来一个宕字诀。可是宕也要宕得很窍,皇上的朱谕岂是轻易宕得的。所以我把两桩事,只想在一个月内略办出一点眉目来,便可密奏一下,顺便用个请训法子。这一来就可宕个不少日子,我们也容易着手了。我想密查太湖同踩缉女贼来个双管齐下,两位先陪我到杭州,待我接了印请这位老师傅乔装乡农到太湖匪巢左右,先不用惊动他们,只要探出一点匪巢情形使我密奏内可以铺张便得。一面请这位老弟担任查缉飞贼,可是老弟是个青年男子,那女飞贼专门在缙绅女眷内宅中隐匿如何进得身来?因此我想了一条遮天瞒日的妙计,老弟救命救彻,暂时委屈一点乔装作兄弟的内眷,老弟面目韶秀,扮起女人来谁也看不出来。除去我带去的两个亲随以外谁也不让他知道。这样,老弟便可同官绅内眷来往,乘机可以察看有无女飞贼踪迹了。’他说到此处,我们母女二人几乎大笑起来。你想幻云本是女子乔装男子的,他却要把真女子乔装起假女子来,岂不可笑?照说想把幻云装成女子再容易没有,脱下乔装的衣服就成女子的真面目。可有一节,荣藩台认定他是真男子,如果真要再乔装起女子来,下面一双金莲怎样处置呢?绝不能把天巧地设的一双小脚显露出来。我只好对他说道,这事恐怕不易,他这双男子脚怎能装得成小小金莲呢?不料他主意来得很快,两手一拍呵呵大笑道,这事在你们汉人自是为难,我们旗妇哪一个不是同男子一样的呢。他这样一说,事情倒越说越真。幻云孩子脾气只笑得前仰后合,荣藩台摸不着她笑的缘故,以为教他改扮女人并不动气,十有其九是答应了,也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幻云忽然想起一事,正色问他道,你叫我改扮成女人模样跟你到衙门去,算你家什么人呢?荣藩台大笑道,老弟,我们这事如作戏一样,何必计较于此?只要能够同杭州官绅内眷应酬来往便了。老弟算可怜愚兄暂时屈尊几天,事情一有眉目就可脱却女装,那时愚兄悉听老弟吩咐,老弟要说东,愚兄绝不敢说一句西。可怜我这几十年宦海风波饱经忧患,只要这次老弟你助我一臂,以后早早退休,再下去这副老骨头要断送在这里面了。天可怜我一生没有缺过大德,今天遇难呈祥逢着老弟这颗救星,老弟你算积德吧。说罢老泪婆娑的又要跪下去,行起大礼来。我们慌把他止住,看他这样乞怜不禁也心软起来。幻云虽不大乐意,却知道我另有主意就也勉强答应。于是一路同行,未到杭州暗地又改扮成不旗不汉的女子,这就是我们下山来的一桩笑话,以后情形,诸位大约都已略知我俩的了。” 老尼讲到此处,红娘子等兀自有点不解。包翩翩第一个性急抢着问道:“你老人家不是说跟荣藩台去捉女贼,一面又到太湖侦探吗?怎的不到一个月工夫,幻云姊姊就在抚台老太太做寿那天跑出来呢?而且藩台到任以后,杭州缙绅人家正闹着飞贼,等到幻云姊姊一走人家都疑心到幻云姊姊。这样一看皇帝手谕上的女飞贼并没有发现,无非幻云姊姊显点神通罢了。”老尼笑道:“照表面上看来好象是她一人的手脚,其实张冠李戴,其中还有一个身外之身,说起来颇也奇特有趣。原来荣藩台这次奉命暗地察访皇宫丢失的两件宝物,确有其事。这两件宝物丢失的原因,可以说同那八宝朝珠是一个人做的案子,这人而且是一个小女孩子,是一个江湖上特殊人物。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性喜独来独往,武功不谈,就是她一身绝技足可当得神出鬼没四字。在众目炯炯之下窃取人家宝物毫不费事,非但被窃的看不出她的来踪去迹,连此道的老手也自愧不如。有内行的说她这一手功夫,是乾隆时候鼎鼎大名的方九麻子传下来的。相传这派功夫叫作插天飞,凡这一派传下来的人绰号都有一个飞字,所以她的绰号叫做飞燕。因为她所到的地方有白粉画的燕子,又叫她白飞燕。叫得顺口,人家遂以为她姓白名飞燕了。这人也是个奇特之才,贫尼也想会她一会,而且她这次居然在京城皇宫内院取来这两件宝,她定必另有深意,不过一个年轻女子这样胡闹,总不是事,贫尼一片痴心也想劝她一劝。有这两层心意,所以将计就计借此隐身,在藩台衙门内便是做点手脚,人家也看不出破绽来。我们母女正说得高兴,猛听窗外不远地方有人嗤的笑了一声,慌向窗外四面一瞧,忽见对面一株高垂杨顶上立着一个全身灰白的东西,仔细看去却是个瘦小女子。那女子一身夜行衣服实在特别,通体好象贴在肉上一般,偶然一看好象全身精赤似的。那女子立在树顶一枝软软的柳条上,人与柳条随风荡漾,虚飘飘的象风化去一般,即此一端,那人的轻身功夫也就可以窥得一二。我们一见那女子便料到是白飞燕了,也一晃身跳出窗外,走到柳树底下用江湖切口向她一打招呼,她便翩然飞下身来真象四两棉花一般。我们逼近细细一打量,才见她穿的不是夜行衣,是用整匹月灰银光贡缎将全身密缠紧裹宛如无缝天衣,头上也包着同样缎帕。看她脸上却同一身服色正正相反,身上白得似雪,脸上却黑得似墨漆一般。虽然黑得如此,眉目间依然英秀非常,尤其是一对剪水双瞳在一张小黑脸上灼灼放光,宛如嵌着两颗水晶明珠,就知与人不同是从小练出来的。脚下也套着一双白皮小蛮靴,背上斜拴着一个长形包袱,腰中也挂着一个白皮镖囊。一下地来就笑说道:‘两位谈话我已听明,据我猜想,江湖上传说的飞龙师太定是您老人家了。听两位口吻,这位姊姊是师太的千金,今天在此幸遇,真是想不到的。’(早年湘魂因为从飞龙岛出来,就改名飞龙,江湖上就称为飞龙师太。)俺答道,白小姐游戏人间贫尼母女也异常钦佩,这几天还是为着小姐才到杭州来的。接着贫尼便把荣藩台情形同自己意思说与她听,白飞燕笑了一笑说道:‘其实我到杭州来,想顺便玩一玩西湖再渡钱塘江去拜访一位老前辈的。既然如此倒要同他们开个玩笑,看他把我怎样?此刻来到此地,却因路过镇北瓜州地方,听人传说一个杭州上任去的藩台路过瓜州遇盗抢劫,幸而雇着两个大本领的保镖把强盗弄得落花流水。我一听这个消息便存在心中,打听藩台今天上任特地连夜赶来,想会一会那两个大本领的保镖,万不料就是两位在此,其中又藏着这许多转折倒出我意外了。’贫尼又问她道:‘白小姐想渡钱塘江拜访人,不知拜访的是哪一位老前辈?’白飞燕道:‘提起此人真是现在巾帼中独一无二的奇人,便是人人钦佩的千手观音。’贫尼听她说起千手观音,慌问她为何去拜访她?白飞燕道:‘我小时就知道这位了不起的人物,一直到现在屡次想投到她老人家的门下,总是没有机会。一半知道我这一派不大合她老人家的脾气,不敢冒犯去见她。两月前碰着洞庭帮内的人,谈起千手观音有两个得意女弟子外边称为云中双凤,非常了得。新近帮着太湖黄九龙把洞庭帮的寨主杀的杀擒的擒,只一战杀的洞庭帮不亦乐乎。现在洞庭帮首领柳摩霄正在卧薪尝胆想报此仇,几次邀我加入他们帮内,我假作应允,却偷偷溜出来一心想先会会那云中双凤,然后托云中双凤再引见千手观音。可是我离开湖南心里又变了一个主意,特地渊迹京城,从大内借了两件宝物再折回南来,想把那两件宝物作个贽见的礼物,聊表我一片仰慕之忱。半路听得荣藩台遇盗情形,今天赶到此地正值他接印的日子,不想此刻会遇上两位,这也是幸遇了。我母女二人听她说话非常爽直,心地也还光明,便请她上楼坐谈。不料她也同我们幻云一般,年轻好胜的心非常浓厚。她本来打听荣藩台有两位了得的镖师跟着才跳进来,想见个高下。不意碰着我们母女,虽经我们说出所以然了,兀是露着跃跃欲试的神气,一想却也不便出口。此刻我们请她上楼,她笑了一笑问道:‘此地有荣藩台的耳目否?’贫尼笑道:‘我们借着乔装的题目特地同荣藩台说明,在这清静地方住下,闲人倒是没有的。’她一听这话,又笑了一笑指着幻云道:‘这位姐姐得着您老人家亲传,定是了得,我斗胆想同这位姐姐玩一趟剑,您老人家可肯赏脸?’哪知她这一出口,正搔着幻云痒筋。初生之犊不畏虎,不分皂白竟满嘴应允下来,贫尼想阻止她们已是不及。幻云竟先解下紫霓剑来,她一看见紫霓剑喝声好剑!便向自己背后甩下一个长形包裹搁在一块太湖石上,解开结扣取出一件军器来,外面却裹着黄绫,一解黄绫立时宝光四射夺目耀睛,原来并非剑光,外面还套着剑鞘呢。贫尼一见剑鞘,便知她从大内宝库偷来的那柄雌雄剑了。就凭这八宝攒龙的剑鞘已是希世之宝。她右手一按崩簧,铮的一声奇响,立时满眼银光乱闪,好象从剑鞘内飞出两条玉龙一般。她却只取了一柄剑,那一柄依然插在鞘内放在太湖石上,贫尼一看她手上的剑,心里就犯了怙惙。因为她剑的尺寸光采却是古代神物,比紫霓剑强得多。倘然她剑术得过高人传授,配得上这柄神剑,两人冒冒失失的一比试,幻云落下风倒不要紧,我这柄紫霓剑就从此毁了。心里这样一转,慌对白飞燕说道:‘小女初学乍练,岂是姑娘对手?彼此又都是自家人,并不是真砍真杀,不如远远的对舞一番便了。’白飞燕笑道:‘您老人家方安,无非向这位姊姊讨教一点罢了。’说毕霍的一退步,剑交左手,一矮身右手掐着剑诀向眉际一横,笑嘻嘻的娇喊一声请。幻云嗤的笑了一声,也自微退一步吐了个门户,这时贫尼最注意的是白飞燕,一看她露出这样身法便放了心,只看她这个比剑姿势,就知她对于剑术没有受过真传,用的是普通剑法。这种剑法不是真的剑术,是用少林单刀法变化出来的。诸位都是高手,毋庸贫尼细说。” 这时双凤等急于听她下文,只笑了一笑并不掺言。飞龙师太又说道:“当时贫尼看得白飞燕没有受过剑术真传,以为幻云不致于十分落败。哪知天下事不可执一而论,你道如何?那时白飞燕嘴里喝声请,剑光象闪电似的一闪,人已到了幻云而前,身法之快实在出奇。幻云一生未曾经过大敌,起初也看得白飞燕剑术并不高明未免存了轻敌之心,等到觉着人家身法奇怪已踏进门户来,自然吃了一惊!慌使了一着流水行云的步法,一扭身剑随身转,斜刺里一个溜步,打算来个鸾凤换巢。哪知白飞燕并不用剑进攻,只把一个虚飘飘的身子象鳔胶似的贴在幻云身后,幻云使尽身法总是解脱不开,连想同她对一对面都不能够。我一看白飞燕这手功夫,是从八卦连环掌脱胎出来的,看她那柄剑依然抱定左手,只用右掌虚按着幻云脑后,让你横跳竖蹦只离不开她的掌心,象一块膏药贴定似的。这一来,幻云早已输到家了。白飞燕虽然好胜却也有点尺寸,倘然她要进一步的话,她那只右掌只要在幻云脑后一使劲,幻云便要好看了。可是她有好胜的心,并没有越礼逞强的心,即此一端贫尼又爱她又钦佩她。那时贫尼一见自已女儿没有法想,慌喝道,幻云住手!你不是白家姐姐敌手,得甘拜下风。白飞燕听余一喝,一转身到了前面,握住幻云的手笑道:‘妹子哪里抵得住姐姐的剑法?不过借此同姐姐游戏一下聊以藏拙罢了。姐姐不要见怪,妹子在此赔礼了。’说罢连连万福,其实她这几句倒是实话,幻云也明白了。这一来,她们两小姐妹倒一见如故格外亲热了。贫尼本来存心自己也同她玩一下,看她们一亲热倒不好出口了。哪知白飞燕又好胜又顽皮,同我们幻云活脱无二,忽然一掉脸又向贫尼笑道:‘伯母,现在我们姐妹俩订了交是自己人了,您老人家可否教训几手让侄女开开眼界呢?’贫尼心里暗想,这孩子实在淘气,得陇望蜀,竟想占老身的便宜了,顺口答道:‘白姑娘一身的绝艺,老身早已心服口服,也毋庸献丑了。’白飞燕认以为真,越发要比试一下。贫尼笑道:‘既然这样姑娘尽管用剑,老身老手陪姑娘玩玩,姑娘手下留神便了。’白飞燕心高气傲,一听贫尼空手对敌,慌忙把手上的一柄剑也插入鞘内,对我说道:‘在长者面前怎敢用兵器放肆?无非请伯母教训罢了。’说毕两掌虚合,下面左膝微屈吐出一个锦鸡步。贫尼一看她亮出童子拜观音的招式,神凝气闲形若木鸡,便知虽不懂剑术,对于拳术功夫已臻上乘一望而知,贫尼向她笑道:‘白姑娘出手吧。’白飞燕笑道:‘侄女不敢,预备接你老人家的招呢。’贫尼一笑,也不露出门儿,随便走近前去用了一着单撞掌试试她下盘功夫如何。白飞燕的轻身功夫是独一无二,她一看贫尼右掌到了左肩穴并不躲闪,却顺着我的掌风象一张纸一般飘了开去,贫尼一掌按下宛似按在棉花上而一般。贫尼掌往回一收的工夫,白飞燕已到了我身后,依然用出同幻云交手的老花样来。贫尼明白这是她们一派的独门功夫,也是她的看家本领,你越闪避得快她越贴得牢,因为她在你背后是以逸待劳,你想转身是以逆攻顺非落败不可。倘然贫尼未得峨嵋老师传授以前遇着她也是一样落败的,那时我一觉着她又用起老法子,并不疾闪转身,只向前一个箭步窜出丈许远,明知她如影随形的粘在身后,你若一转身,她又走在你先头绕到身后去了。贫尼却出其不意,在一个箭步窜出去以后,脚方点地倏的又来一个旱地拔葱,本想在空中一转身,用一只鹰隼下击的招数攻她不备。哪知白飞燕的轻身功夫真真与众不同,我窜起空中白飞燕一样离地而起,依然在余背后。可有一节,她好胜心盛,仗着轻身功夫出人头地窜起空中比我高了四五尺。她的本意想在落下来时把我头上一顶帽子摘在手中开个玩笑,好也趁此表示她胜利。哪知她不起这个好奇心我真还一时不易破解,她这一好胜比我窜高了四五尺,我就乘隙而入了。我一听脑后风声便知她也窜了上来,而且比我还高,顿时得计,霍的在空中一扭腰,身子象陀螺般一转双臂一圈,恰巧她身子从面前落下来趁势抱住她柳腰。她格格的笑道:‘生姜到底老的辣,想不到你老人家有这一手,侄女算被你制住了。’我一松手笑道:‘我们也不是比拳,差不多同小孩子捉迷藏一般,无非取个笑儿罢了。说起来白姑娘的轻身功夫真是无人比得,将来从这一手功夫里,再把纯正的剑术下一番苦功,怕不是唐朝聂隐娘再世吗?’不料她一听这话笑容一敛,突的向贫尼跪下凄然说道:‘侄女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父母早亡兄弟全无,恃着一点薄技在江湖上乱闯。想起年纪一年大似一年,左右一个亲人也没,象水上飘萍一般。别人最不济还有个师父或者有几个师兄弟,侄女因为父亲教出来的,所以连这些人都没有。孤鬼似的真真可惨,幸而今天遇着你老人家同这位姐姐,虽是初会,不知怎的心里好象会着亲人一般。现在侄女不揣冒昧想拜在你老人家门下求点教训,望你老人家可怜这个苦孩子吧。’说罢,跪在地下,眼泪象珠子似的抛下来。幻云同她也是天生缘分,被她这几句话早已说得心酸泪落了。贫尼也是恻然,想起自己年轻逃出飞龙岛时何尝不是这样?那时肚子里还怀着孕,女孩儿的苦处,有谁能知道呢?比眼前的白飞燕还要凄惨几倍哩。那时贫尼慌把白飞燕扶起笑说道:‘姑娘不要哭坏了身子,老身一见姑娘也非常爱惜,不过老身从来没收过徒弟。姑娘的本事已经家学渊源,老身这点能耐实在也不配做姑娘的师傅。何况姑娘已经存心去拜访千手观音,倘然能够如愿岂不强胜他人万倍。至于我们母女既承姑娘不弃,大家一见如故,也不必拘泥名义吧。’白飞燕听得半晌不作声,忽然一张小嘴一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立即出口,霍的跳过去拉住幻云的手,在幻云耳边唧唧了几句。幻云异常高兴,两人手拉手的走过来,由幻云开口道:‘白家姐姐诚心诚意的要给你做个义女同女儿做个干姐妹,以后彼此都有个照应,母亲你就应许吧。’贫尼方笑了一笑,白飞燕早已插烛似的拜了下去,两姐妹也对拜了一阵。论起年纪她还长幻云两岁,从此贫尼就收了这个义女了,三人回到楼上又商量了一阵办法。就从那天起,三人一到夜静更深,专门查察杭州几家为富不仁的官绅,由白飞燕显点神通搜罗了许多不义之财,在藩库里也做了几票。可是贫尼在荣藩台到任十天以后,借着探访太湖为名先离开了藩台衙门,同白飞燕隐身别处,到了晚上再跳进花园去会幻云。后来白飞燕说起云中双凤在太湖,一心想先去会一会,却想搜来这许多财产也要弄个妥当的存放地方,便叫幻云暂时在衙门安坐几天。贫尼同白飞燕到了太湖,一打听才知云中双凤先脚后步离开太湖了。一时不便进谒,却在四处游览之际无意中发现了这葫芦谷内的山洞。而且探明谷底有一条秘道直通浙江省境的长兴县,中间只隔了一道不十分宽的湖面。由这条秘道到杭州可以省却百余里路,两人一商量,便借这荒谷古洞作为藏宝之所。贫尼带着白飞燕把她历年得到的宝物统统运来,诸事妥贴两人再回到杭州。恰巧遇上巡抚的老太太做寿,同幻云想好一条计策,教幻云装作藩台夫人进去拜寿,一进巡抚衙门,白飞燕早已乔装成丫环模样躲在巡抚衙门内。趁人不留意时,便混在幻云身边,装作幻云带来的贴身丫环,略施手段就把那串八宝朝珠盗到手内,一隐身飞上屋顶先自出来。幻云也按照预先计划在半路里飞出轿子,三人会在一处。照贫尼意见想带着她们回到葫芦谷,白飞燕却一心一意要去拜谒千手观音,幻云也要陪她一道去。贫尼拗他们不过先自回到葫芦谷。不料昨天她们两人忽然又回来了,一打听,才知他们两人都改扮了男子渡过钱塘江,在迎宾老店内出了包小姐李代桃僵的冤事。她们两人一见包为了她们的事受了委屈,就想法子去救包小姐。还未下手,第二天包小姐自己已脱身出来。她们两人知道这桩事起因在迎宾老店的店东来锦帆身上,两人恨他不过,在第二天晚上飞进店内想把来老头子惩诫一番。不料来老头正在同鼎鼎大名的甘疯子还有一男两女在一桌上喝酒。两人伏在屋上不敢冒昧下手等了一会儿万不料包小姐也到了,沉住气留神一听,才知其中包含着许多曲折。最欣幸的从桌面上诸人口中听出两位女子就是早已渴想的云中双凤,那男的也是太湖有名人物王元超。白飞燕这一喜非同小可,同幻云格外留神细细偷听,听得一清二楚才离开客店。又知道席面上的人回太湖的消息,两人一商量暂先回转太湖,等候云中双凤到来会过面再定行止。又想到包小姐身上虽然脱身出来,官面上事情还是不了。于是又定了一个主意,两人分头去办。幻云写了几张纸条,两张交给白飞燕分给县衙,还有两张由幻云当夜回到杭州,飞进藩台及巡抚两衙门内寄柬留刀,把这般臭官僚给镇住。然后急急赶回葫芦谷来等候诸位到来,再正式求见。不料诸位倒先光降草庐,真也算天缘巧合了。” 飞龙师太这样把先后情形统统说明,红娘子、包翩翩、双凤、痴虎儿等才彻底明了。舜华又问道:“愚姐妹年轻技薄,承蒙白小姐谬采虚声实在惭愧之至。但是现在怎的不见白小姐呢?”飞龙师太笑了一笑说:“贫尼托她办理一桩要事不久就回。贫尼同小女本应该立即跟诸位到贵堡,因为这桩事尚未办妥只好稍待。今晚贫尼也要出外一趟,去帮白飞燕办理那事,大约一天便可。后天决计率领她们趋堡候教便了。”说毕又掉头向痴虎儿笑道:“老身同尊大人虽未谋面,却是嫡派同门,论年纪论入门先后,尊大人是我师兄。回去时烦先致意,后天再同尊大人面谈一切好了。”痴虎儿不惯谦让,只张着嘴连喊:“好,好。”逗得幻云、翩翩又格格的笑出声来。红娘子等知道飞龙师太母女另有要事,坐得工夫也不少了,就一齐立起身来告辞坚订后天之约。飞龙师太也不坚留,送出洞来,诸人退出草庐却不见包翩翩出来。半晌,才见幻云挽着翩翩的手笑着出来。翩翩向诸人笑道:“幻云姐因为她令堂今晚远出,留她一人在此看守,想留妹子在此陪她一夜可以谈谈解闷。妹子已经应允,请诸位姊姊先回步吧。回去在甘师伯、黄堡主面前替妹子回禀一声,后天妹子准邀她们三位到堡便了。” 红娘子等答应一声便飞身下崖,复沿旧路回转堡来。走出葫芦谷外日影已是过午,彼此一路谈着飞龙师太母女的事,不知不觉已走出许多路,距堡后约摸不过几里远了,忽见对面一座山岗上有个人象箭也似的飞下山来。眨眨眼那人已经窜出岗间树林迎上前来,双凤早已看清是王元超,两姊妹情不自禁的相视一笑。就在这一笑间,王元超已走到前面,眼光向双凤姊妹一溜,却对红娘子说道:“诸位大清早就来游山,教我们四处乱找。后来滕老丈一找痴虎儿也没有了踪影,却见堡后那座栅栏门大开,才知道痴虎儿跟着诸位从堡后进山去了,说不定还是痴虎儿的主意哩。”红娘子先不答言朝王元超面上一看,又向双凤脸上一扫微微笑道:“承你老远的迎出来,实在太不过意了。但是吕家两位妹子究竟不是小孩子,不见得便会丢失的,再说我还替你当心保护着呢。” 这几句俏皮话把双凤臊得抬不起头来,王元超知道红娘子这嘴说也说她不过,只好采取不抵抗主义,讪讪的笑道:“姑奶奶又说笑话了!小弟并不是关心诸位丢失,实在因为我师母驾临堡来,她老人家一到便问吕家两位妹子,我们一时答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推说踏勘葫芦谷去了。所以我急急溜到堡后,一路探望着迎上前来。”舜华、瑶华一听千手观音已经到来,慌拔步就走。红娘子也不敢再开玩笑,大家施展陆地飞腾之术,一男三女就象腾云般赶回去。这一来又苦了痴虎儿,把他一个人丢在后面。他越急越走不快,身子又生得短而阔,一路上山下岗好象滚着一个肉蛋一般,一抬头红娘子等早已踪影全无,其实她们早已到堡了。 在半路飞行时红娘子已把遇着飞龙师太母女的事向王元超大概一说,一进后堡一问湖勇们,知道黄九龙、甘疯子、滕巩、东方兄弟、双哑等都在前厅陪着千手观音谈话。各人慌把自己身上的土掸了一掸整了一整衣冠解下了兵刃镖囊,由王元超领着转到前厅。一进厅门,早见上面居中一把虎皮交椅上巍然坐着神如秋水清轶梅花的千手观音。只见她穿着一身粗布毛蓝衣服,如果不看面上只看一身装束活象一个乡村穷婆,谁知道是绝无仅有的奇人呢。一见双凤等一群人踏进厅门,微一抬头,一对老而不涸的秀目神光远注,便觉朗似秋月湛若春波,却于一股温和凤光中略带严肃之气。红娘子初见千手观音就觉此人与众不同,想不到偌大年纪还保持着这样清姿秀骨,本拟立即上前拜见,一想应该让双凤先去叩谒。恰好舜华、瑶华已紧趋几步盈盈下拜,千手观音微一抬手,姐妹俩双双起立分侍左右。只听千手观音朗然说道:“你们到百佛寺去的一节我已知道,此刻从葫芦谷勘视回来,你们看得怎样呢?”舜华垂手禀道:“那地已经甘、黄两师兄详细察看过确实合宜,此刻同范老伯的姑奶奶偶然从堡后闲游到葫芦谷,却不意碰着几位奇人。”此语一出,座上黄九龙、甘疯子等都诧异起来,暗想外人怎会进去?忙问吕师妹如何会在那谷里见着外人呢?千手观音也笑说道:“这样他们才称为奇人了。”舜华笑道:“那位奇人同咱们很有渊源,此事说来很长,容我慢慢细禀。此刻范老伯的姑奶奶一同进来,快请进来让姑奶奶先进见了再说。”边说边立起身来。红娘子袅袅婷婷走近前来,花枝招展的拜了下去。千手观音忙起立伸手扶住笑道:“姑奶奶不敢当,快请坐下细谈。”千手观音一起立,大家都也立了起来,范高头向千手观音笑道:“你怎同孩子们谦逊起来,以后诸事要请你多多照拂呢。”千手观音笑道:“范老英雄有这位孝顺的姑奶奶在身边,也足堪慰娱晚景了。”红娘子行过礼,一退步立在范高头椅后。千手观音笑道:“大家不要因我来了拘束起来,一齐坐下可以谈话,连舜华、瑶华也坐下免得姑奶奶不安。”千手观音问滕巩道:“令郎与敝庐痴虎很有一点渊源,听说也在此地,怎的不见呢?”王元超慌起立代答道:“滕老丈的世兄一同到葫芦谷去的,此刻大约也快回来了。”话犹未毕,痴虎儿已腾的跳进厅来,气喘吁吁的向红娘子等一指大喊道:“你们故意开玩笑,仗着本领飞也似的跑回来,累得我跑出一身臭汗。”原来王元超告诉她们千手观音驾临痴虎儿在后面没有听到,故而疑心她们同他开玩笑。这时滕巩坐在上面,看得自己儿子一进厅大呼大嚷忙喝道:“虎儿休得无礼!老前辈在此快来叩见。”痴虎儿睁着两只怪眼向上面翻了两翻,只见当中危坐着一个清秀异常的乡下婆子,他也没有留神平日人家的谈论兀自不知道上面坐的是谁。幸而黄九龙过去同他低低说了几句,他才一吐舌头忙不迭三脚两步走上前去,爬在地上老母鸡啄米似的叩了一阵响头,嘴里叨念道:“我的仙爷爷,你老人家今天才到快想死我了。”这一阵傻话,把一厅的人几乎笑得肚痛。千手观音却非常爱他,一伸手把他扶起,周身端详了一回向滕巩笑道:“令郎得天独厚,宛如一块无瑕美玉,只要武功没有走错路将来不可限量的。”滕巩听她夸奖自己儿子,心里这份快活也就不用提哩,忙接口道:“小儿愚蠢异常,倘蒙你老人家不惜教诲,真是他的天大幸运了。”千手观音略一谦逊,就掉头向舜华道:“你不是说葫芦谷逢着奇人,究竟是谁呢?”舜华就肃然立起身,把飞龙师太母女同白飞燕的事自始自终细细报告一番。千手观音等她讲毕,微笑道:“原来就是湘魂,想不到她能够走入正途,照你所说她们母女三人很有亲近咱们的意思。不过白飞燕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子这样胡闹,终非正道!如果想依附我们派下应先革面洗心,去掉鼠窃行为才好。”舜华等只有唯唯答应着,甘疯子却开口道:“师母的训示果然词正义严,倘然她们已知昨非今是,我们也与人为善可以不究既往。”千手观音道:“人才难得自然应该这样,不过使她们知道从此就我范围罢了。”黄九龙也说道:“现在人才济济日见兴旺,葫芦谷应该早点布置起来。师母要不要去踏勘一番?”千手观音道:“这事让你们师父来主持就是了。倒是海上一般人我已命他们几个首领造具花名、饷械、船只、清册以及几处水寨岛寨山寨的地图,统统预备完全随身带来交与你们重新安排一下,这桩事一弄清楚就没有我的事了。至于我住了许多年的云居山,是近海的一座深幽秀伟的高山,经我布置以后很可作为一个海口寨基,将来不妨派几个人驻在那边,可以管理海上群雄遥通声气。天下不久大乱,所以你们师父替你们安排一个可进可退的基业。现在支撑住这点根基,你们师父同你大师兄到来,大家再计划一下然后逐步做去,不愁不成大业。即使退一步说,我等志同道合在此自耕自读,做个海外扶余桃源隐窟,也未始不可呢。”千手观音说毕,众人唯唯称是。转瞬过了两天,红娘子、双凤正盼着飞龙师太母女到来,忽见王元超跑进房来笑道:“你们盼的人儿来了,师母师兄们已迎出去了,你们快去吧。”双凤、红娘子等大喜,慌忙掠一掠云鬓整一整衣角,赶到前厅。只见厅前广坪中男男女女围着一大堆的人,包翩翩已拜见了千手观音,给飞龙师太、幻云、白飞燕一一介绍。却见飞龙师太依然灰朴朴的僧装,肩上扛着一枝黝黑光亮的禅杖,杖头拴着一个大毡包。幻云披着一件玄色羽缎风氅,衬着俏生生的桃腮眼笑容脸益显得风流绝世,手上也提着一大一小两个毡包。幻云身后紧跟着一个装束特别的黑脸女子,比幻云还要瘦小一点,一副鹅蛋脸好象贴着黑金似的,从黑中生出光来,两条长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目精光夺目。虽然皮肤漆黑,却掩不住她珊珊秀骨奕奕英姿,头上包着一块杏黄生绢,把顶上乌云通通遮住,余绢垂在脑后打了一个燕尾结,另外齐眉勒着一条大红丝绦,当面丝绦中间压着一颗光芒四射的大珠子,身上披着猩红哆啰呢的风氅,露出里面短襟窄袖紧身银灰夜行衣,下面套着一双鹿皮小蛮靴,两手都提着一个毡包。包翩翩一见红娘子、双凤出来,忙又拉着白飞燕替红娘子等引见。她们正想叙谈,忽见飞龙师太一回头向红娘子等含笑点头道:“我们初到贵堡,诸位英雄还未见面,回头再同姑娘们细谈吧。”说罢,红娘子、双凤忙近前替她们各人手上的毡包禅杖代拿过来。飞龙师太首先抢步到千手观音面前,合掌叫声:“师傅,你可怜的弟子想不到还能同师傅见面。”说毕一脸凄惶,含着两泡痛泪就在草地上跪了下去。幻云、白飞燕看见自己母亲跪下,忙也在后面一齐跪下来。千手观音蓦面听她叫了一声师傅又这样惨惨地跪在地下,想起从前百笏岩的事来,本来也是筠娘的诡计,湘魂也是上她们的当,以后还因此受了终身之辱,想起前情也觉可怜。忙伸手把她搀起笑说道:“前尘如梦还提他什么?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你总算有根底有夙慧,能够跳出火坑。现在苦尽甘来,此后步步都是光明坦步。昨天我听她们说起你的事非常欣幸,以后彼此都是一家人。大家心同道合,不必稍存客气。堡中几个年轻的姑娘,都仰仗你辅导她们哩。” 第三十八回 飞蜂针紫霓剑 秘岛却敌 五禽戏化象拳 神功惊人 飞龙师太就是当年飞龙岛的湘魂,现在与千手观音重行见面,而且听得千手观音这番恳挚的话,大为感动,一齐跟着千手观音走进厅来,重新各人都见了礼。幻云、白飞燕却比众人矮了一辈,包翩翩也想挤在幻云一辈里,众人却因她现在还不能算本派的门下,只以客礼相待。可是包翩翩在葫芦谷同幻云谈了一夜,早已商量好,也想拜在飞龙师太门下,所以众人让坐时,她执意坐在白飞燕肩下,跟着幻云、白飞燕也尊一声千手观音为太师傅,在黄九龙、王元超面前也叫师伯师叔,众人因为甘疯子原是长她一辈,也就居之不疑。这时大厅内群雄济济依次列坐,好不威严肃穆。飞龙师太等众人坐定寒暄已毕,然后向幻云、白飞燕一使眼色,一齐肃然而立,把各人带来的大小毡包重又提在手中,聚在千手观音面前恭恭敬敬的又一齐向千手观音跪下,众人看她们这样郑重不知为了何事,大家都肃然起立。唯独千手观音并不动身,只微笑道:“你们又有何事呢?”飞龙师太跪在地下朗声说道:“徒弟自脱出火坑以后的几十年情形和两个徒孙来历,想已蒙师妹们代为禀白。今天徒弟率着徒孙晋谒,幸蒙师傅不弃和众位同门盛情招待,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感激。从此非但徒弟有了归宿,就是两个徒孙也有了依靠,了却徒弟一桩心愿。这都是师傅的恩赐,现在徒弟孙略有一点孝心,想请师傅容纳。”千手观音笑向双凤道:“你们过去把你们师姐扶起来,让她们坐下再说。”双凤姐妹奉命慌过去把飞龙师太和幻云、白飞燕都扶起纳在座上。飞龙师太感谢了几句又继续说道:“徒弟在葫芦谷隐居多日,打听得堡中几位师兄弟规律精严并不扰及平民,但是将来英雄聚会逐渐发展,饷粮一层也不能不预先筹划。恰巧徒孙白飞燕历年在恶绅劣宦家中以及满虏的秘藏财宝倒也搜罗不少,积起来估计不下百数十万,也可变成巨额的饷款,早几天业已聚在葫芦谷内,现在特地随身带来悉数奉献堡中,作为徒孙们孝心贡纳之意。此外还有一批是徒弟从前在飞龙岛时,知道铁扇党首领艾天翮夫妇在海底地道内藏有大批宝物,都是他们党中人诡计多端历年攫来的精华,价值数目比白徒孙贡纳的一批还要多几倍。前几天徒弟偶然想起这种不义之财,何妨移作正用?因此徒弟偕同白徒孙悄悄到了飞龙岛,费了两天功夫才从地道内找到这批宝藏。说也凑巧,幸而早到一步,否则这批宝物已落他人手中了。因白飞燕徒孙系照徒弟吩咐,先到飞龙岛察看地道进出之路同海底有无堵塞情形。因为白徒孙从小炼成异眼可以暗中视物并且可以透视海底,所以命她同办此事。不料等到徒弟随后赶到岛中时,正逢着白徒孙在岛上同一僧一俗舍死忘生的争斗。那一僧一俗本领颇了得,白徒孙全仗轻身功夫闪展腾挪,功夫一久定是不堪设想。徒弟赶上挡住一僧一俗问起原因来,才知那僧装的名叫天觉,俗装的叫做尤一鹗,原是艾天翮的徒弟。据他们自称奉艾天翮遗命保守此岛,并且艾天翮死的时候说明岛中有秘藏宝物归他们两人平分,所以特地赶来寻取,你们不自量力想来偷盗秘藏,须说着我们两人不死。那时徒弟听他们口吻支吾得很,即使他们真是艾天翮徒弟,这种不义之财也不能让他们取去。而且这一僧一俗满脸邪气绝不是正路人物,如果这些财宝落在他们手中越发助他们的凶焰。当时双方越说越僵,便又反脸争斗起来。那天觉僧使的两柄戒刀倒是宝物,施展开来发出荧荧的光华,功夫也着实不弱,尤一鹗用的还是他们铁扇党的老规矩,只用一柄二尺多长的钢骨折扇,专门用擒拿法取人穴道也很有点斤两。那时徒弟解下紫霓剑便同他们周旋起来,白徒孙仗着双股雌雄剑,远远替师弟押阵借此略略喘息。这样战了半天一僧一俗得不到半点便宜,自知宝物难以到手又急又恨!尤其是俗装的尤一鹗凶猾狠辣,忽的跳出圈去,一回身右手一扬便接连飞出两枝袖箭直取徒弟前胸。在徒弟本意原想赶走他们了事,不料他们拚命纠缠施出毒着儿来,说不得只好给点他们厉害瞧瞧。身子一闪避开袖箭,正想挥剑进取。恰好白飞燕徒孙远远看得明白,自己也还想过来,一看尤一鹗施出暗箭来正中心怀,慌把双剑向地上一插,暗从豹皮囊抓了一把鸟头半月飞蜂针,一个箭步窜近丈许远近,举手向二人一扬喝声着!徒弟一听脑后喝声便知白飞燕也用暗器,想阻止已是不及,只见天觉僧和尤一鹗同时喊声不好!叮噹一声怪响,两柄雪花似的戒刀掉在地下,捧着胸直蹲下去,那尤一鹗似也受了伤,连窜带跳没命的逃走了。徒弟却责怪徒孙不应该下此毒手,因为她这种鸟头半月飞蜂针是她们祖传下来最厉害无比的一种暗器,用纯钢打就小得象绣花针一般,不到半寸长,针尾附着一个很小的半月牙形也是锋利无比。成就以后必须把所有飞蜂针倒在贮鸟头毒药的铁锅内炼制三七二十一天,便可应用。打在身上一经逢着血道,针上毒气便可跟着气血流行,不到半月这人便废。如果打着致命穴道,这时毒血攻心难以救药,而且这种针顺风撒去,无论针头针尾碰在敌人身上都能受伤。那时徒弟一看天觉僧蹲在地上动弹不得,慌走近前去替他解开衣服一看,原来胸口同手腕脉上都中了一针,替他一一取下,立时命白徒孙身上带着的祖传独门解药倾出一点来用唾沫调和替他敷在创口,又舀了一点泉水和上散毒丹药灌下。沉了半晌才见天觉僧慢慢活动过来,兀自打不起精神,一声不响拚命似的一步一步向岛下沙滩边逃去。徒弟们远远一望,原来沙滩停着一叶小舟,只看见天觉僧爬上小舟立时飞也似的向海面驶去了。徒弟们回身一看,两柄戒刀留在地上,便同宝物一起带来。白徒孙在大内宝库中得来的一柄双股雌雄剑,比戒刀还要高出万倍,白徒孙因为自己不懂剑术留着无用,特地奉献两位吕家师妹,聊表她一片钦慕之忱。那两柄戒刀白徒孙爱它趁手留作自用,徒弟已应允了她,现在一齐请师傅过目,好请黄堡主王师兄等将宝物点收存库。”说毕把地上聚着的大小毡包一齐解开,那柄双股雌雄剑同蓝荧荧的两柄戒刀也放在旁边,顿时光华万道熊熊的照射满厅。千手观音向甘疯子等道:“艾天翮手下徒弟究竟没有正派的人,明明艾天翮遗言把这批宝藏送与咱们作为他的忏悔,尤一鹗、天觉僧竟想从中取功先下手为强起来,哪知天网恢恢,偏有她们不谋而同先一步赶到岛中,替俺取了来。可见万事都有定数,不能勉强的。”千手观音这番话,众人明白底蕴的自然知道,只有飞龙师太和包翩翩等听得不解,经双凤向飞龙师太低低说明所以才恍然大悟。知道这批宝物原是艾天翮遗言送与湖堡的算不得自已的功劳,不过有尤一鹗从中一捣乱却又显得不为无功了。 当下千手观音着实奖励飞龙师太一番,便命甘疯子、黄九龙、王元超等一一点收,编号存入库中,待众人到齐再定办法。那柄雌雄剑就连鞘赐与双凤姐妹,两柄戒刀,自归白飞燕佩用。这事料办清楚,黄九龙便遵命派了东方杰、东方豪、东关双哑四人由滕巩率领着,另外拨了二百多湖勇带往葫芦谷,斩荆伐木建造房屋作为内堡。一面把柳庄范高头原住的房屋也修葺一新,备作海上首领来堡的客馆。又在堡内布置几间净室,预备陆地神仙钱东平少室山人等住所,千手观音、飞龙师太、包翩翩、白飞燕、幻云等便在双凤、红娘子住的一所院落内憩息。 诸事就绪,不多几天陆地神仙率领着龙湫僧、高潜蛟到来,各人都来参见,自然又是一番热闹。这时高潜蛟却与拾蛟卵的高潜蛟不同了,经龙湫僧朝夕指导非但彬彬有礼,对于武功也已略具门径,比较痴虎儿尚胜一筹,只是天生的淳朴谨厚之态还是照旧,同王元超、黄九龙久别乍逢自然格外亲热,众人也爱他谨厚都也说得上来。而且据龙湫僧说,师傅也爱他,已行过拜师之礼,新近还亲自传授他几手绝艺。不过据师傅说高潜蛟不宜剑术,轻身功夫也难望到上乘,只可从拳术上下功夫。以后便叫他在堡中跟三师兄五师弟练习练习,几年下来也可自成一家。众人听他已列墙门越发亲热起来,便叫他六师弟。这样,堡中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只等大师兄同海上首领到来便要举行联盟大会。可是其中却急坏了一个人,众人都谈天说地非常兴高采烈,只有王元超面上一样有说有笑,肚子里却比别人多了一个鬼子。你道为何?原来他自从千佛寺回来,从甘疯子口中探出自己与双凤婚姻一事己是千妥万妥,师父师母一到,满望他们老人家对众人一提便挂灯结彩的举行大礼。哪知这几天都忙着大会的事,绝口不提此事。最可恨甘师兄装聋作哑象没事人一般,冷眼看双凤姐妹整天整夜的陪着幻云、白飞燕、包翩翩等不是游湖便是玩山,弄得说不上体己话,看情形大约要在大会以后的了。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他自己闷在肚里,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事。 有一天晚上,他在师父师母面前侍立了一回,等到他们两位老人家打坐入定,他悄悄的溜了出来,转过前厅并不回到自己房中,信步向厅前广坪中走去。恰好一钩新月挂在当头,广坪上寂无一人。正在举头望月痴痴的立着,忽听出身后莲步细琐,一回头心头蓦的一跳!原来是瑶华穿着一身便服一个人悄悄的急步而至,一见王元超回过头来也不作声,玉腕一扬便飞过一件东西来。王元超吓了一跳以为她无缘无故的放出莲子镖来,一闪身再呵腰拾起那件东西,一看原来是个纸团,正想开口问她,不料瑶华只微微一笑,一转身飞也似的跑向厅内去了。这当口又听得厅侧一堵矮墙的月洞内哈哈一阵大笑涌出许多人来,当头是甘疯子,跟着范老丈、黄九龙、痴虎儿等。王元超一见他们来了,忙把纸团塞在怀内迎上前去。甘疯子一见他一人在此,向王元超一拍呵呵笑道:“老五,我看你这几天有点精神恍惚说话也懒得说,大约有点心事吧。”说罢两道浓眉一扬向范高头一挤眼,惹得众人大笑。王元超无话可答,只好掩饰道:“二师兄不是神仙,怎知小弟有心事哩?”范高头也大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万事都有定数,一毫勉强不得。这其中我同甘兄也沾光不少可以多痛饮几场,说不定月下老人还有几条赤绳,不知系在哪一位有福郎君哩。”王元超听得话中有话,又见黄九龙昂首望天也有所思一般,心里未免疑惑。却不敢多问,恐怕自己露出马脚来。甘疯子笑道:“老五,你一个人在此痴想,不知此刻又发生一段美满姻缘,你还蒙在鼓里呢。”王元超急问道:“小弟才从师父房里出来一忽儿功夫,怎的又生出这档事呢?又是哪一位呢?”甘疯子笑道:“这叫做快的还有快的。你不用急,你的还是你的,绝没人夺你的。”范高头笑道:“我对你实说吧。飞龙师太对于你三师兄非常钦佩,看他没有家室,想把幻云匹配与他,却因辈份差了一辈不敢冒昧出口。哪知你们师母圣明不过,早已看出飞龙师太心事,暗地里早同你们师父商量妥当,你们三师兄也应该有个好帮手才好。倘然飞龙师太的女儿嫁与你三师兄,她也可安心住在堡中帮助一切。虽然她也算你师母门人,究竟不是正式拜师,无非一句话罢了,何况飞龙师太已上岁数,将来女眷住在堡中也少不了这么一个人。此刻你出来我们进去,你师父师母便把此事向你三师兄说明。你三师兄虽然素不主张娶妻,出于师命也不敢违背,何况幻云小姐品貌武功都不在云中双凤之下,足可配得上你三师兄,这一来这头亲事便又告成。而且我们师父师母说明,在联盟大会以后,两起婚礼同时举行,这也是你们师兄弟的一番佳话。俺们当然要多扰你们几坛喜酒的了。”说毕王元超大喜,忙转身向黄九龙一躬到地道:“小弟实在不知新近发生此事,理应替三师兄道喜。”黄九龙一面还礼一面皱眉道:“愚兄实在不作此想,自问年纪也比幻云小姐大了许多辜负了人家青春。不过师父师母主意愚兄也是明白,无非搜罗人才光大门户起见,使愚兄不能不仰体上意。我一辈子心都在救世济人上面,哪有闲情做这等儿女私情的勾当,希望她们将来也要体仰我们志向,做一个巾帼英雄才好哩。”黄九龙说罢,甘疯子、范高头一齐把手拍得山响大赞道:“老三毕竟高人一等,师父把全堡放在他一人肩上,毕竟巨眼识人。玩话是玩话正经是正经,我们可以说一句,老五也是这样胸襟,应该不会来个失足千古恨,愿两位跳出美人关头,步上英雄大道。”王元超一听这些话,明白甘疯子完全对自己说的,不禁剑眉微剔朗声说道:“二师兄、范老丈这番金玉良言自当永远铭勒,如有违言当如此月。”甘疯子破袖一扬拇指一竖,大喝一声道:“好!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听得非常痛快,走!我们一齐步月而行到湖头买酒,痛饮一场如何?”范高头、黄九龙、王元超齐声称好,便挈着痴虎儿迤逦出堡,直出三重碉垒向湖边行来。 走到市杪酒家检着一处靠湖水阁坐下,酒家内店东同伙计们本是堡中注过册入过湖勇队伍的,谁不认识这几位人物,而且知道绝不象别的山寨强赊硬欠,反面大把银子的犒赏。所以一逢甘疯子踏进门去连屁眼里都笑出来,不待吩咐捡着好酒好菜流水般送上桌来。众人一面喝酒一面凭栏望着湖上的月色,好不潇洒。忽见远远水面上露出几道帆影,渐渐的由小而大由隐而显,浮出三只张帆的外江船向这面驶来。范高头遥指道:“这种船式近地少见,定是海上几位首领得着你们师母的命令,赶来赴会了。”说话未了,一阵鸾铃响处,一个湖勇在店门口翻身下马,跑到众人面前垂手察道:“奉命请堡主们快回,说有贵客到来。” 黄九龙笑着向甘疯子道:“海上首领们的船只未靠岸,何来贵客?少不得我们回去一趟。只是二师兄同范老丈的酒兴打断,未免杀风景了。”甘疯子破袖一拂已自立起身来。范高头却掏出一锭银子,哦的一声掷在桌上呵呵大笑道:“走,明天再来找补酒兴便了。” 众人一阵大笑,便叫湖勇先回,众人一出酒店迈开大步,一会儿回到堡内。走到后院一看,原来大师兄同少室山人到了,正同陆地神仙、千手观音谈着。众人进去彼此寒暄一阵,范高头等未见过面的自有一番客套。大家依次坐定,只听钱东平向甘疯子等说道:“这几年奉师命游历两广等处,同众位师弟疏阔不少,此番得信赶回,得知堡中日见兴盛贤豪毕集,高兴之至。便是愚兄在两广也结识了许多俊杰,有几个英豪已经收服了许多人心屯集了许多兵马,只待羽翼一丰便要大举。看情形五六年后天下定必大乱,那时节我们遵着师父的教训,会合天下的英雄,合力驱除鞑子恢复汉室江山。万一不能如愿,弄成一个涂炭生灵无补实际的局面我们也要见机行事,犯不着玉石俱焚。愚兄这番话,因为此刻师父师母早已把天下大势从先天易数参究过一次,知道五六年后天下必定大乱,但是能否直捣黄龙扫除血腥,还在崛起的英雄能否收服全国人心的根基上,所以我们在这将乱未乱的当口,应该早早培植一个可进可守之基,才是万全之策。此地太湖在承平之际,自然是一处相宜的地方,可是到了大乱用兵之时,太湖四通八达易进难守,必须另外找一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深山陡壑,才可以开辟一个海外扶余,再不然作个世外桃源也未始不可。”甘疯子笑道:“大师兄计虑周密自然是万全之道,不过天下事虽是天数,亦在人为。也许满虏气数已尽,可以痛饮黄龙呢。”陆地神仙听他们师兄弟议论风生,不觉哑言笑道:“汝等且把目前的事安排妥当,人事不能不尽天命亦不能故违,我早已替你们安排好一个妥当处所了。天下可救则救,不能救,便跳出是非场做个自了汉,这也是古圣贤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道理。”钱东平笑道:“师父说早已安排一个好去处,究系何地呢?”陆地神仙笑道:“那地方我早已同你们说过,便是云贵两省交界万山层叠中的一座莽歇崖,到现在我收服的两只灵猿还照旧看守在崖上。那莽歇崖终年人迹不到,而一派钟灵毓秀之气,说它是个仙乡福境也未始不可。我同你们师母等到你们海陆联盟以后便要隐莽歇崖上,尘世间事付托你们,将来你们还照我的训论做去。如果命数难挽你们师兄弟便可联袂来崖,同作一个乱世逸民参究自己性命天人之理,何等快乐!我同你们师母先去几年算替你们预先安排,如果你们真个到来还要乐不思蜀哩!”陆地神仙这一番话,钱东平头一个喜容满脸,少室山人也连连点头。甘疯子、黄九龙、王元超却正在兴高采烈上头并不十分注意,范高头也是老当益壮,痴虎儿是不识不知,大家只知他们二老要远远的离开他们未免有点怅惘,却又不敢劝阻。 这天过去,第二天海上几位首领带着许多有能耐的头目果然到来,便由千手观音发令叫他们在柳庄客馆安息。又隔了几天,葫芦谷已经开辟竣工,陆地神仙、千手观音一同率领着门人去到谷内踏勘了一番。看得谷中辟出百十多亩一片大空场,上面搭起庐棚,预备作会场之用,谷底也盖起几十间大小房子,备作守谷湖勇们的驻所。陆地神仙看了很是满意,回到堡中择好一个黄道吉日举行此事,又授范高头,滕巩、飞龙师太三人先到谷中布置会场应用的东西,斟酌好仪式执事的单子,一布置停当只等吉日到来。 却说王元超自从得到幻云匹配三师兄的消息,益发高兴异常。晚上偷偷的把怀内瑶华的纸团拿出来一看,原来也是为黄九龙、幻云的喜信暗暗送递消息的。看完了纸团,扑的一口把灯吹熄正想上床,忽然窗外梧桐树上沙沙一阵风响,便蓦然一响一个鲤鱼打挺下床来。原来功夫到家的人,略微一点风声也分得出动静来。因为窗外这阵风由上而下并不是真风,是一个人由树上跳下的衣角风,连带着树叶也微微震动起来。当王元超跳下床悄没声息的一个箭步窜到窗口,一矮身探头向外一看,却又绝无动静。半晌,飕的一道黑影从窗前墙脚直窜上树顶上去,王元超急回身从枕边抽出倚天剑,把窗一推随势跳出。忽听树上有人低声喊道:“五弟,你上来。”王元超一听是黄九龙声音,一个旱地拔葱窜上树梢,只见黄九龙穿着睡衣蹲在枝叉上向他说道:“俺回到房中头刚着枕,便觉瓦上有人,趿着鞋慌出来上树一看却无踪影,难道我听错了么?照理也没有这样大胆的人,自来送死的。”王元超悄声道:“小弟听见的却不是屋上,是听出这株梧桐上有人扑下地,随后又看见一条黑影飞上树来,随后的飞影大约是师兄的身影,但是那奸细既然下地何以又不见呢?”黄九龙一听吃了一惊说道:“照你这样说,今晚定有奸细了,我们快下去搜寻。”说罢两人跳下地,黄九龙在先王元超在后,走下台阶向厅旁库房走去。这时库房不比从前,满贮着奇珍异宝,派了东方杰、东方豪两弟兄率着几个得力头目看管。不过这几天却因葫芦谷内也有他们两兄弟的执事,到晚上两人轮流着回一个来驻守,今天晚上却是东方杰宿在库房内,几个头目睡在门外廊下。黄九龙、王元超刚走进库房门口还差四五十步远近,猛然库房外面火光一闪一阵芳烈的香味迎面扑来,黄九龙大喝一声:“好贼子,敢到此地来施诡计。”喝声未绝,王元超早已右手仗剑左手掩着鼻子,一个箭步当先抢去。却见库门外院子中间飕,飕,飕,飞起两条黑影。王元超两足一点窜上墙头,便见两条黑影一溜烟似的飞上厅脊。王元超回头一看黄九龙没有追来,猜不出是何意思?恐怕奸细逃走,在厅屋上脚步一紧追向前去,直追出将近堡门前面兀自无人阻挡。可恨前两个贼人脚下也很有功夫,心里一急大喝一声,剑光舞成一大圈,用出内功正宗的玉女剑术,人随剑势象闪电似的连人带剑凭空飞起,强向两条黑影背后刺去。前面逃的两条黑影似也觉得难以抵挡,喊一声不好!随势一个筋斗翻下地面。哪知这两个奸细慌不择路,跳到下面脚未踏稳,忽听得身边巨雷地一声大喝!猛一吃惊便卜通卜通两声巨响,两人同时一阵麻木兵器撒手,一齐跌在地下,立时涌出许多人来,众手齐举捆个结实,灯笼火把霎时照得里外通明。王元超跳下屋来一看,原来下面黄九龙、甘疯子笑嘻嘻的依然赤手空拳的立着,十几个湖勇们却兵刃雪亮,看守两个在地上捆着的奸细。 王元超一看奸细面貌,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在千佛寺见过的艾天翮徒弟,一个是天觉僧,一个是尤一鹗。跳下屋时,被甘疯子、黄九龙出其不意一个服侍一个点了麻醉穴,已同死去差不多了。王元超笑向黄九龙说道:“我正疑惑三师兄怎的没有追上来,原来预料贼人必逃到此地,暗暗的从下面知会了二师兄在此邀袭个正着。这两个奸细大约还是为了那批财宝而来的,也可算得利令智昏,凭他们这点能耐也想深入虎口来捋虎须,真也太不自量了。”甘疯子大笑道:“犯不着为这两个奸细惊动师父师母,就把他们用蛟筋捆起来软禁着,天明后请师父发落便了。”黄九龙道:“我看这两个人的功夫也到了中乘,却做出这等下流事来,竟用起熏香把库门外几个湖勇熏了过去,大约库房内的东方杰也着了道儿。如果他们不到后院,也险些着了他们的诡计。依我看他们不但想偷库中宝物,不定还想行刺我们哩。照我说一剑一个,结果了干净,说不定师父师母念着艾天翮临死的嘱托轻轻的放了他们,再到各处去害人哩。”甘疯子道:“话虽如是,到底应该禀明师父才是。”于是湖勇把两个奸细换上了蛟绳,全是捆成馄饨一般。这种蛟绳坚韧异常,专门对付有功夫的人,想用气功象同平常绳子一般挣断是办不到的。湖勇们捆好以后,甘疯子过去各人踢了一脚尖,两人立时醒了过来。天觉僧一见自己捆得施展不得,便破口大骂起来,尤一鹗只一味冷笑。黄九龙喝声扛进牢去!顿时由十几个湖勇簇拥而去。 这里黄九龙等走进库房一看,果然东方杰兀自在床上睡得象西去一般,慌用冷水喷醒他,房内的湖勇们也照样治醒,个个如梦方觉。东方杰一听出了岔子面上讪讪的,心里却把两奸细恨得切骨,恨不得赶到牢内一刀一个截个透明窟窿,幸喜一检点库门内并未少东西,却因这一闹,全堡都已惊动,一个个从睡梦中跳起来,只有千手观音、陆地神仙没有出来,只打发一个湖勇知会黄九龙等不必难为奸细,问明有无别情劝导一番释放便了。黄九龙一面起身答应,一面却对甘疯子道:“师兄,你看这事怎么办?如果随便一放,难保他们不再来扰恼。尤其是那尤一鹗老奸巨猾,同金陵单天爵、醉菩提和洞庭湖柳摩霄已是一党,加上艾天翮一般徒弟徒孙正派的很少,难免不与他们合成一气同我们对敌。如果这样,想起来实在难以轻放,可是师父的命令又怎敢违背呢?”这时飞龙师太虽然在葫芦谷料理一切,幻云、双凤等却在堡内,此时也闻信赶来,一听黄九龙因释放奸细踌躇,不等甘疯子答话抢着道:“这也不难,遵着太师傅的意旨留他们两条活命,把他们的功夫废掉,教他们以后不能兴风作浪便了。”她这样一说众人都明白她的主意,是仿照江湖上处治穷凶极恶的法子,用利刃把受刑人的左右足跟后面的两条总筋挑断。这两条筋贯通全身,一经挑断,就是有天大本领也施展不出来,轻身飞越的功夫越发不能做到了。这刑罚虽弄不死人,却比砍头还要狠毒!把一个人活生生的变为废人,施于有功夫人的身上,一旦把多少年苦练出来的功夫轻轻废掉,岂不比死还难受?起初这种私刑只江湖上听得到,后来衙门内捕快也用这种刑罚来对待积案的盗贼,但是也因为这种刑罚主意太毒恐怕结怨遭忌,也不敢常用。此刻幻云一说却非常合黄九龙心思,连声赞成。幻云一听他在众人面前大声赞好,想起自己婚姻不觉面孔一红,姗姗的躲在双凤背后。红娘子从旁看得清楚,向双凤一推,彼此发出会心的微笑。却听甘疯子笑向黄九龙道:“你们这一位的主意高是高极了,但是被师父知道也要遭申斥的,明天我自有法子!保管释放以后不再扰恼便了。”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家谈了一阵也各自散去,依然归房安寝。 到了第二天,黄九龙到后院向陆地神仙、千手观音请示处置奸细的办法。千手观音道:“依我看这种人到后来终是恶贯满盈恶性终难更改,早除灭了他们百姓少受一点凌辱。”陆地神仙笑道:“你的话未尝不是,但是照他们目前的行为还不至于如此,就是叫官府去办也不至于要他们性命的。如果照放虎归山来讲,他们这点本领也显不出多少神通来,权饶他们一次初犯从轻释放便了。俺也懒得去问他们,你们商酌去办好了。”黄九龙应命出来同甘疯子、范高头、王元超等一商量,就聚集男女众英雄在大厅上依次列坐,喝命湖勇带奸细所审。厅下湖勇轰雷似的一声接应,霎时从监牢里捆上天觉僧、尤一鹗来,众人一看两人已折磨得如揉头狮子一般,四五个彪躯大汉喝一声:“进去!”便把两人脚不沾地的直拥到黄九龙面前,两旁齐喝一声跪下!天觉僧凶目一瞪,放开破竹般喉咙大喊道:“山野草寇休得擅作威福,要杀便杀,罗汉爷誓不皱眉。”黄九龙一声道:“亏你也称佛门弟子,你师父尸骨未寒便把你师父遗言置诸脑后。你们要知道,你们师父将这批财宝奉献我们完全是天良发现的举动,我们岂希罕这点财宝?无非替他赎罪罢了。至于我们在此的行为是不是山野草寇,外边自有公论。我们的抱负说与你们听,也是对牛弹琴。你们既然轻举妄动被人生擒,只怪你们自己太不量力。现在我们要你们两人性命无非举手之劳,但是我看你们,身的功夫也是不易,这样自己轻生未免太不值得!把你们死去师父的面子,也被你们丢尽了。我现在看你师父面上权饶你们一次初犯,放你们一条生路,如果你们还不知悔,放走以后再来无理取闹,那时擒住休怨俺们心狠手辣!”说毕便向左右喝一声:“松绑!”不料天觉僧发了牛性,瞋目大喝道:“老子生有处死有地,谁希罕你们假惺惺的释放?快快替老子送上西天,再过几十年老子再同你算账!” 他这一发牛性却急坏了旁边一声不哼的尤一鹗,慌连连向天觉僧使眼色叫他不要多嘴,免得送命。无奈天觉僧气得眼也红了,哪理会得到这些地方。可是他们两人这样情形,上面座上的甘疯子早已看得一清二楚,胸有成竹破袖一甩,向左右喝一声:“且慢松绑,把两人直搭出堡外去俺来替你们送行。”尤一鹗一听送行这句话立时脸色大变,向黄九龙道:“既承你们释放俺们当然感激,从此绝不再来便了。我们这位师兄生性鲁莽诸位请原谅一点,我来劝他出去便了。”黄九龙一声冷笑并不答理,一摆手,四五个湖勇喝声:“走”把两人直叉出去了。甘疯子倏的立起身向众人道:“我打发他们去了便来。”黄九龙会意笑道:“师兄辛苦了。”说毕甘疯子大踏步走了出去。走到堡外抬头一看,湖勇们簇拥着天觉僧、尤一鹗立在对面照壁底下。甘疯子笑嘻嘻过去,伸出蒲团般的巨掌,冷不防先从尤一鹗背后在腰眼里拍的一掌。尤一鹗手脚捆住焉能躲闪?猛的机伶伶一个寒噤已是实胚胚的着了一掌。这一掌不要紧,可把他一身点穴功夫都化得烟消云散了。这种功夫是内家独得之秘,陆地神仙门下也只有钱东平、甘疯子得此秘传。当时尤一鹗着了这一掌虽然不痛不痒,却已知道不好,只大喊一声:“罢了,罢了。”不料甘疯子又一转身举起掌来正待向天觉僧如法炮制,猛一转念此人无非是个莽夫,也没有什么大后患,便笑了一笑道:“便宜你吧!”向湖勇们喝声:“松绑”便七手八脚的把两人周身绑束解开,齐声笑喝道:“快走,快走,下次再来没有这样便宜了。”天觉僧兀自气咻咻的想破口大骂,忽然一眼看得尤一鹗垂头丧气簌簌的掉下泪来,天觉僧连连顿足道:“师弟,你把我们脸丢尽了!想不到你平日何等威风,怎么到了这儿变成这样脓包?简直小孩子般撒起酥来了。我算上你的当,悔不该同你来这一趟。”尤一鹗一听天觉僧说出这样话来,益发羞愧交并,一言不发一转身直向碉外走去。天觉僧也不禁不由得跟在后面,走出四重碉堡。甘疯子暗暗命几个湖勇监视在两人后面,自己立在堡外呆了半晌,差去的湖勇回来报道:“那两人一先一后走到湖边,那俗家装束的猛然向湖心便跳,却因身体软绵绵的跳得不远被后面的和尚夹脊抓住。只见他们两人抱头哭了一场,那和尚指着堡内大骂了一阵,才寻着一只渔舟一齐渡过去了。” 甘疯子呵呵一阵大笑正想回身进内,忽见照壁后面急匆匆转过一人,一身行装,扛着一柄雨伞一个包狱,一阵风似的向堡门赶来,后面还跟着许多看守碉堡的湖勇。甘疯子看得很诧异,立定身留神一瞧,不觉咦的一声呵呵大笑道:“幸会幸会,真想不到你会驾临,也不知哪一阵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那人一见甘疯子在堡门外,紧趋儿步一抹满头大汗喘吁吁的说道:“甘老英雄,多日不见小老儿浑想不已,所以特地来湖拜谒,顺便看看我那位包侄女。”原来此人就是萧山迎宾宿店的店东来锦帆,后面跟着的碉上湖勇看得甘疯子认识,也就不声不响地回身看守碉堡去了。当下甘疯子拉着来老头儿走进堡内,直领到厅上与众人相见。 黄九龙等一看来老头神色慌张无故到来,便觉得其中定有事故。大家寒暄一阵,请他坐下细细一谈,才知来锦帆到来果然不出所料,还是杭州抚台将军等一般官僚甩威权逼他到太湖来的。因为荣藩台弄巧成拙,事后觉悟知道上了幻云母女两人的当,在他揣测,还以为皇上特旨捉拿飞贼也许就是他们两人。杭州官绅们的窃案和自己藩库内的银两还不大要紧,只有特旨着他身上查缉的钦案如何弥缝得过去?只急得他在藩台衙门内废寝忘餐坐立不安。哪知有一天晚上又发现了床前留刀寄柬,巡抚衙门内也照样来了这一手,下把几个大官僚吓得屁滚尿流。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有几天功夫,杭州驻防的将军也奉到八百里加紧密旨,叫他会同荣藩台同巡抚各员办理此案。荣藩台也同时奉到偃王爷的密札大大训斥了一顿,如果再不破获立刻摘去顶戴,发充军台效力。这一来把荣藩台那条老命生生便要急死,幸而巡抚比他阅历略胜一筹,又去请到那位萧山县太爷来磋商办法。萧山县回来又去请教来锦帆。来锦帆一听题目越来越大,慌一口回绝。哪知萧山县秘密的在巡抚将军面前把来锦帆三字说了出来,还上了一条绝户计,说如果要他出力必须恩威并用。于是巡抚连夜用军令把来锦帆提过江去,却用好言抚慰。命他上太湖来探听幻云这般人的行动,倘然能够解获来省,非但重重厚赏还立时保举一个大小前程。一面却把来老头家小统统软禁起来,作为抵押。这一来,来老头只有硬着头皮到大湖来了。“俺明知上面官厅不怀好意,最可恨萧山那位县太爷只知自己巴结上司升官发财,把俺一家老小都卖掉了,看来做官的没有一个好人。可是俺生生葬在里而如何解脱得来?只有拜求甘老英雄同黄堡主救俺一家,非但俺至死不忘大恩大义,就是俺一家老小也感激不尽的。”来锦帆说罢眼泪儿簌簌下,突的伏下身爬在地上向众人直叩响头。 甘疯子呵呵大笑,一伸手把他扶起纳在座上,大笑道:“我的老掌柜,你这手黄盖苦肉计似乎用得不大合窍。你如果想俺们替你解这个死结保你平安无事,或者可以。如果凭官厅一条苦肉计想弄真赃实犯,好让萧山县官升三级,这就梦想了。”甘疯子这样一说,来老头霎时面色如灰全身筛糠般直抖起来。恰好这时包翩翩在后院闻来老头到来,同双凤、幻云、白飞燕、红娘子等走出厅来,刚走到屏风背后,听得来老头、甘疯子对答的话,明白来老头的来意。一挺身转过屏凤走到众人面前,向来锦帆说道:“侄女在屏后已听出老叔为难情形,这桩事细究起来都由侄女身上而起。侄女跟老叔上杭州见了官厅一口认住,便没有老叔的事了。” 包翩翩这番话原来是小孩子天真烂漫的主意,无非看得来老头愁眉苦脸一时心有不忍罢了。哪知这番话比打还凶,来老头益发受不住了。你道为何?包翩翩并非案中人,头一次已来了一手李代桃僵,在江湖义气上讲来,只怪来老头年老洗手的人什么又贪名图利起来。此刻包翩翩随意一说,不是明明又挖苦来老头吗?来老头一听包翩翩的话,简直难过得答不出话来。猛然包翩翩面前人影一闪,幻云、白飞燕立在中间笑向甘疯子说道:“看来这桩事俺们两人还得到杭州一趟才行,免得这位老先生从中为难。”来老头一听两人口吻急抬头向她们一看,却不认识,甘疯子冷笑一声道:“我的老掌柜你瞧清楚没有,这位便是内宫钦犯,这位便是荣藩台的假太太。两位要犯都在你而前,你是此中老手,应该怎样你想主意吧!”甘疯子的口锋越来越凶,只把来老头弄得置身无地。 黄九龙、王元超知道自己二师兄素来看不起这种人,来老头一进门又说出官厅押起家小的一番老调儿,越发不以为善,所以当面挖苦了一阵。黄九龙看得过意不去,笑道:“这小事一桩,何必焦急?来老丈远来不易,敝人应该稍尽东道之谊,如果来老丈真个甩开朋友交情专讲公事的话,俺们倒不便招待了。好在来老丈退职多年此番也是没法,我们也要原谅来老丈的苦衷。”黄九龙刚说到此处,陆地神仙同少室山人飘然出来,众人一齐离座起立。包翩翩在来老头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来老头吓得一身冷汗!一看陆地神仙这样神仪莹澈光华照人真象神仙一般,情不自禁的矮了半截捣蒜似的叩起头来。陆地神仙一摆手,王元超便把来老头从地上扶起代为禀白一番。陆地神仙回顾少室山人道:“你看这事应该怎样办才对?”少室山人笑道:“这种事江湖上早有例子,也用不着本人出马,随便派两位了事的人跟这位来掌柜报案去,销了来掌柜的差使,来掌柜脱了这层千斤千系,以后如果还乐意再管闲事的话那就自讨苦吃了,便是这层干系脱卸以后,在来掌柜自己也要想个退步才好。至于跟去的两个人如何回来那就不用管,我们自有法子的。我这话,不知道来掌柜意下如何?”来锦帆吃了多年江湖饭,岂有不懂这番话的意思,慌恭而敬之同少室山人作了个长揖然后说道:“承道长训论,小老儿感激异常!倘蒙诸位英雄赏个面子让俺脱了是非,以后小老儿自有办法绝不再出来现世,能够在家中了此余年已是诸位的恩赐了。”说毕又叩下头来。陆地神仙笑了一笑向甘疯子道:“你们酌量派两个人跟他去便了。”说毕便同少室山人扬长出厅,自去游山玩水去了。 第三十九回 葫芦谷 水陆联盟 莽歇崖 仙踪偕隐 这里甘疯子把来老头拉起来呵呵大笑道:“俺是个有话便说的人,老实对你说,只怪你自己枉活了这些年,竟上了萧山县的当。如果换了别的去处,不懂交情不念你年老,来到虎口还有你命在么?现在这话丢在一边,既然远道来此咱们且痛快喝一场再说。”来老头这时被众人说得一颗心七上八落,哪有闲情喝酒?却又不敢多说。包翩翩、幻云、白飞燕等人却暗地同黄九龙商量了一阵,黄九龙却不让她们去出头露脸,把东关双哑暗地叫来在一边低低吩咐了一番,双哑连连点头自去准备不提。等到甘疯子等款待了来老头一番酒饭之后,来老头起身告辞,却不知跟去到案的究是哪两位角色?又不便启问。黄九龙知道他的心意,大声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来老丈尽管独自先回去,俺们派去的人早已动身在杭州城外某客栈恭候老丈了。老丈到了那客栈只管用上刑具解去销案,其余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咱们本应该多留老丈盘桓几天,无奈老丈公事在身不便冒昧款留,只好改日再驾临的了。” 来老头将信将疑的走出堡来,别了众人急急赶回杭州来。一到杭州城外,远远便见那客栈门口立着两个短小精悍一身华服的人,一见来老头走近跟前,两人双手一抱便从手中递过一张字条,来老头一看,字条上只写着“二人便是”四字。来老头会意,慌一同走进客栈极力应酬了一下,那二人却只微笑终不答言。来老头不知他们是哑巴,还以为是黄九龙的命令,只好先将两人安置在客栈中,自己急匆匆走进城中,邀了许多精明干练的捕快备了刑具家伙赶出城来。先备了一桌丰盛酒肴请东关双哑大嚼一顿,酒毕,然后抖出刑具来,东关双哑彼此一笑伸手就刑,随随便便的由来老头同许多捕快拥进城来。这一来顿时哄动了满街的人,都说萧山有名的老捕快捉了江洋大盗回来了。男男女女扶老携幼谁也要见识江洋大盗是不是三头六臂,见识见识老捕头来老英雄怎样的人物。及至来老头簇拥着东关双哑过去,众人指指点点露着疑惑的脸色,都说凭这两个猴精似的人敢做出这样泼天的事来,这位来老英雄也不过是一个平常老头。 且不提满街纷纷议论,单说来老头这一面走一面却捏着两把汗,心里只卜登卜登的乱跳。冷眼看东关双哑当先带着脚铐手镣叮噹叮噹的一路乱响,两颗头博浪鼓似的两面乱瞧便象没事人一般。来老头心里明白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回头到了巡抚衙门不知做出什么把戏来,自己这层干系怎样才能平安脱卸?这条老命简直悬在他们两人手上。正在这样心口相问,忽然左边人堆里冲出一个人来往来老头身上一靠,向右边人堆里直闯进去,转眼就不见了踪迹。来老头被这人一冲几乎跌倒,正想破口大骂,猛觉手上被这人塞进一点东西,抬头一看却已不见这人去向。急向手中一看原来是个纸团,慌偷偷扯直纸团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寥寥几句话。来老头不看则已,一看到这几个字吓得两手冰冷,知道堡中另外还派人跟来,如果不照纸条写着去办自己性命定必难保,除出这条路确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保全自己的身家。一跺脚主意打定,向前走去。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大家走不到一箭路,猛然马蹄响处泼剌剌卷到一队人马,举着两盏气死风灯,当头一个军官捧着令箭大声吆喝道:“抚台大人有谕,速提要犯听审!”原来捕快中早已有人到抚衙报信,抚台一听大盗提到大喜!慌知会将军立时在大堂摆设两座公案,预备人犯一到连夜会审,拔了一枝令箭叫几个戈什哈飞马跑来,火速获解人犯投案听审。来老头恐怕当街决撒,慌向东关双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趁势迎上前去,同马上几个戈什哈招呼了一阵,然后一阵风似的簇拥着两个要犯直趋抚衙。 一进衙门,只见从衙门口直达大堂,亲兵番役刀枪雪亮,火燎灯笼耀如白昼,密层层摆得风雨不透,好不威武。来老头一进衙门,先教戈什哈到公案前禀明。自己趁这点工夫,百忙里三脚两步向就近杂货店买了一点东西塞在怀中,急匆匆回到东关双哑身旁。正听得大堂口暴雷似的喊了一声堂威,接着连喝带要犯上堂,一声一递传下来直到大门口。来老头这时宛如自临法场一般,慌掏出萧山县的密札,带着几个伙计跟着两个戈什哈拥着东关双哑,火杂杂抢到大堂口滴水檐前。来老头当先走进大堂双膝跪下,双手高举萧山县密札同自己缮就的禀单,口中高声报道:“萧山县退役捕头来锦帆奉谕捉到钦案大盗两名,投案缴差。”高唱毕,上面喝一起来,候赏!便有值堂的兵役走下来把来老头手中的密札禀单取去送到公案上,抚台朱笔一动,左右又齐喝一声带要犯,这一来便没有来老头的事。另有一拨番役忽的赶来推着东关双哑直趋公案,不料这一般番役象吃灯草灰般,蜻蜓撼石柱似的休想推动得分毫。东关双哑相顾一笑,冷不防带着脚镣呛啷呛啷直到公案前屹然立定。这一来把上面坐着的将军同抚台大惊失色,几乎惊得直立起来,勉强拿起惊堂木一拍喝声跪下!左右有几个亲兵恃着有几斤蛮力,一阵风分两边抢过来,冷不防一齐举腿分向东关双哑腿弯横扫过去。两个犯人头也不回,脚跟微一垫动大腿向后一绷,只听得拍挞卜通几声怪响,两个亲兵宛似肉弹般凭空飞了起来直滚落到大堂外滴水檐前,跌得筋断骨折躺在地上。立时大堂上一阵呼噪,个个吓得望后倒躲。来老头这时已担着心立在一边看两人的动静,满以为就要决撒,哪知跌了两个亲兵一阵骚动以后,两犯依然笑嘻嘻的卓立不动。但是上面巡抚将军两位大员哪见过这个阵仗,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却只伸着手向来老头乱招,意思之间,你捉来的大盗别人降不下,还是你来制伏。不料巡抚那只手还未放下,东关双哑掉头向外一瞧微一点头,两人就在这当口一蹲身一伸腰,咯噔咯噔几声怪响,两人脚镣手铐便一齐折成几段掉在公案下面,一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顺手向公案桌上一丢,拍的齐一跺脚,飕,飕,飕便象两只飞鸟般从人头上直飞出大堂外去。在甬道上一垫脚轻身又飞上大堂屋顶,一转瞬就不见了两人踪影。这一番动作何等骇疾,大堂上上下下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半晌那位将军同巡抚才惊魂还窍方要呼喊,忽又听得大堂旁边扑通一声巨响,大喊一声:“痛死我也!”这一来,又把将军巡抚吓得泥塑木雕一般。亲兵番役们急向喊处看时,只见大堂角落里白雾迷漫,一个人在那满地乱滚。乍着胆去一看,原来是萧山捕头来锦帆,不知何时被人用石灰撒瞎了两眼痛得满地乱滚、乱喊。这一来大堂上又骚扰得不成样子,连追捕逃走要犯几乎都忘记了。还是跟将军来的一个守备上堂禀道:“要犯逃走不远,赶快请抚宪下令,闭城兜拿要紧。”将军同巡抚如梦方醒,颤巍巍的掣出一枝令箭递与那位守备,结结巴巴的说道:“全仗老老哥大才,调调动标标营去搜查,赶快赶快,这是钦犯,非同儿戏。”那守备令箭在手立时长了威风,大踏步走下堂自去调兵,趁此借着搜查为名,又好向商民借题骚扰去了。 这里大堂上没有了要犯当然只有退堂,但是公案桌上还有要犯遗下的一封信,巡抚按定惊魂同将军一齐把信拆开来一看,登时又吓得瘫在座上。半晌才你看我我看你,连呼怎好?怎好?原来信内没有别话,只写着“如果再不知趣,立时取尔等首级不贷”。将军同巡抚彼此脑袋一缩连爬带滚退回花厅互商办法去了。只苦了来老头,由他伙计扶回萧山去,自去将息。萧山县得知这个消息慌来看视,据来老头自称,两犯逃走时候正想飞身上前捉拿,不料另有埋伏的凶盗用石灰撒瞎了他两眼,既然眼瞎此后无法再替公家帮忙了。萧山县虽然有点疑惑也无可奈何,只好放还他去极力抚慰他一番。从此来锦帆双目失明,算保全了身家性命。其实用石灰撒瞎了两眼虽然是自己动手,却是按照半路得到的纸团上所写的计策咬牙忍痛做的,接下去都是黄九龙、甘疯子等布置好的计划。表面上似乎毒辣一点,但是要保全来老头身家性命也只有这条道儿,否则要犯逃走官厅仍然要来老头去捉的。至于官厅方面以后有无别人出来同太湖作对替官厅出力,那又是另一问题了。 且说太湖黄九龙得到东关双哑回去的报告,已知杭州方面的一切情形,知道一时不会再生枝节,却也不甚放心,仍旧派了两个精明头目到杭州坐探官厅动静。这里却己到了水陆联盟的黄道吉日,这天葫芦谷内群雄聚会严肃异常,一切礼节虽然仿照山寨开大香堂的成规,骨子里却有点不同。在谷中幔天席棚内排着好几层大供桌,上一层设着天地神祗的牌位,中一层第一座牌位便是明室崇祯皇帝,两旁依次排着许多殉国的忠臣义士,下一层便是本门内家祖师张三丰的神位,两旁依次排列着本门前辈英雄如张松溪、王征南、王百家、单思南以及吕元、吕四娘、张长公等等都在其内。牌位前面供着大牢、少牢、清酌,时馐,然后宝鼎焚香莲炬托烛,好不威仪肃穆神光如在。大家鸦雀无声的肃候了一忽儿,猛听得赞礼的高唱一声:“排班就位,主祭者升堂。”唱毕,棚前乐声大作钟鼓齐鸣,便听得环佩锵锵,衣冠峨峨,主祭的陆地神仙穿着明代的深服玄裳峨冠朱履,雍容徐步而来。后面眼着陪祭的少室山人、范高头、滕巩和千手观音、飞龙师太,也一例穿着明代衣冠。最后分着男左女右,男的钱江为首,领着甘疯子,黄九龙、龙湫僧、王元超、高潜蛟、东方杰、东方豪、东关双哑、痴虎儿以及海上首领霍雕等等,女的红娘子为首,领着吕舜华、吕瑶华、幻云、白飞燕、包翩翩雁翅般走进棚来依次立定。再由几位纠仪的把与祭的水流大小头目都在后边一层层班班立定,然后鼓声再发钟声再起,三通鼓罢,司礼的又高唱起来,按着礼器程序举行过祭神之礼,一直到读毕祭文作乐送神以后,主祭的陆地神仙同陪祭的少室山人等转过身来面南而立。由陆地神仙朗声宣布水陆联盟的要旨,与此后在本门下同舟共济、驱除鞑靼、待机而动的一番慷慨陈词。说到精辟激越之处,个个举臂大呼声撼山岳。陆地神仙笑容满面微一举手,便又肃然静止。接着司礼的又捧起一卷纸来,写着本门的规约,从头到尾的读了一遍。读毕,下面春雷似的暴应了一声遵命!便有几个精细的湖勇赤着两条臂膊只披着一件旗子布的背心,火杂杂的抬着一具大盆进来摆在陆地神仙而前,盆内满贮着金黄艳艳、热气腾腾的美酒,盆边挂着许多椰瓢。又有几个湖勇左手各捉着一只喔喔乱啼的白羽冠大雄鸡,右手握着明晃晃牛耳尖刀,来到酒盆边一齐提起白鸡,刀光一闪各个了帐,都把鸡血滴在酒盆内,然后带着死鸡俯身退出。陆地神仙先自举手提起那椰瓢向酒盆内舀了一瓢,略一沾唇便放下退后。接着陪祭与祭的众人各各依次饮毕,这便是歃血为盟的大典。这一幕过去司礼的便高唱礼成,这才算大典完毕。接着就在谷内杀牛宰马大飨会盟与祭的各路英雄,霎时间满谷笑语如潮都是猜拳行令之声。也有当席舞剑弄枪各献绝艺的,也有酒酣耳热曼声高唱,各个披肝沥胆豪气凌云。唯有红娘子等一般女英雄却与众不同,悄没声的把一席酒筵移到飞龙师太母女栖息的崖上那座古洞内,开怀畅饮起来。 原来这时这座古洞与前不同了,已由飞龙师太、滕巩两位老同门趁着布置葫芦谷时节,乘便把这所洞穴也改造了一下。洞口原有的蓬庐拆去改建了一座扇形的玉石屏,洞口的藤蔓荆榛都已斩除干净,在洞上面一块镜面青石上刻着飞龙洞三个大篆字,纪念飞龙师太首先寻着此洞之意。恰巧黄九龙名字中也有龙字,仿佛象征着湖堡龙兴之象。洞口两旁还设着两个石鼓,玉石屏后环着洞口叉移植许多苍松翠柏,真有天仙洞府之概,洞内经双凤、白飞燕等也布置得明净幽雅可坐可卧。最奇这样深奥洞府并不十分黑暗,从前因被珠光宝器交映看不出天然光线,现在发现洞顶石钟乳累累倒垂之间却透射进日光来。起初一看不知从何来?仔细一搜查,才知洞顶玲珑剔透都是细孔,而且这种细孔直透洞外,日光空气都可曲折射入,如遇风雨吹不进来,也可算得天巧地设了。红娘子、双凤等早已把这座洞府看成宝贝一般,无事时大家常到此地聚谈,今天群雄大会便移席进洞,几位女英雄兴高采烈吃得好不兴头,正在推杯交盏之间,蓦地从洞口跳进一人大笑道:“你们躲在此地高乐,也不看看榜去。此刻听俺爹说,几位小姐派到什么飞龙岛、芙蓉岛还有什么山什么岩去,都是现成的仙府,偏俺没有这好福气去开一开眼,只有将来求诸位挈带挈带的了。”红娘子一看进来的人是痴虎儿,听他夹七夹八说了一大套摸不着头脑,其中只有幻云和双凤已知他说的意思,幻云便向众人笑道:“前几天祖师爷同黄堡主和家母等商量好,因为现在水陆英雄在堡中聚在一起不是办法,顶备在各省要紧所在设立分寨,湖堡算作发号施令的总机关。各处分寨分派主要人物驻守,无事时互通声气唇齿相辅,有事时秉承湖堡号令或聚或分步骤如一。这原是一个极好的办法,此刻想已分派停当张榜出来了,可惜飞龙岛这样好地方俺也没福跟去。”说到此处不禁面孔一红低下头去。 红娘子心中了然,知道她不久同黄堡主结婚当然不会派到外面,将来双凤当然也与王元超在一起,只有自己孤鬼似的不知派往何处。想起自已惨死的丈夫,何等痛心!眼看人家花团锦簇一对对的结婚,自己一个孀妇夹在中间未免老大没趣,反不如远远同老父派到别处去免得触目伤怀。想到此处一腔心事,哪有心情再吃下酒去?便立起身来推说看榜,同痴虎儿走了出去。席上她这一走,白飞燕、包翩翩好动不好静,也立了起来一齐出去了。红娘子同痴虎儿一齐跳下层崖到了葫芦谷内,一抬头便见棚前悬挂着一张黄榜,榜上标着几处地名同分派出去的主要人名及一般辅佐的名字,开首就写着: 太湖总堡黄九龙主之 幻云、东关双哑为辅 太湖柳庄分堡范高头主之 红娘子为辅 太湖葫芦谷分堡滕巩主之 子痴虎儿为辅 百笏岩甘疯子主之 东方杰、东方豪为辅 飞龙岛飞龙师太主之 包翩翩、白飞燕为辅 灵岩寺龙湫僧主之 高潜蛟、霍雕为辅 芙蓉岛王元超主之吕舜华、吕瑶华为辅 每一处又写明统率头目若干、喽卒若干,把海上各路头目喽卒分派匀妥,支配于飞龙师太驻守的飞龙岛、王元超管辖的象山港、芙蓉岛。这芙蓉岛原是双凤之祖吕元隐居之地,早已布置停停当当,此次千手观音把这芙蓉岛派王元超等驻守原是人地相宜,双凤自然格外欢迎。而象山港到云居山也非常相近,千手观音如果同陆地神仙远隐莽歇崖,这云居山只剩一对老虎同几个道婆当然也归双凤等管理。当下红娘子等看完了榜子,知道自己同老父仍居柳庄,均归旧主倒也相宜,而且常常可以到堡中同幻云谈天也不寂寞。看完了榜正想转身,只见双凤等也来了,大家看了一阵,心里都自暗喜。唯有包翩翩、白飞燕觉得这几天大家热辣辣的聚在一块好不兴头,忽然分散似乎依依不舍。 众人正在榜下纷纷谈笑,忽见范高头同甘疯子走来,见他们正在看榜,甘疯子笑道:“你们姐妹虽然暂时分别,每年太湖总堡照例定有一年聚会四次,大家依然可以见面,就是平时也可互相来往。俺的百笏岩与飞龙岛更是相近,地道再一打通就成一家一般。红娘子笑问道:“榜上怎的不见大师兄同少室山人的名字呢?”范高头道:“他们两位与众不同,责任也比别人来得大。大师兄是奉命到两广联络当地各路英雄待时而动,少室山人是云游北方,专门探听满廷举动以及洞庭湖单天爵各人的行为,随时与太湖总堡通消息,所以他们两位并不在榜上列名,一半也是机密之意。”范高头这样一说众人才明白。红娘子又笑道:“今天水陆联盟大会完毕,还有一场联婚大礼在何日举行呢?”甘疯子大笑道:“这联婚两字下得有趣。”此言一出,把在场的双凤同幻云说得面泛朝霞,一齐扭过脖颈远远走开了。虽然远远走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拉长了耳朵,想听甘疯子究竟说出哪一个日子来。无奈甘疯子同范高头等一味诙谐百出海阔天空的谈讲,并没有那句下文。一赌气索性走开了,却不见了幻云,只剩自己姐妹二人一面走一面喁喁私谈。走了几步正想转过山角,猛不防山角那面也转出一人,抬头一看恰恰是王元超独自款步走来。一见她们姐妹俩顿时笑容可掬躬身相迎,双凤一见是他面孔一红,立又不是走又不是,只有敛衽为礼。王元超看她们两人面上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知道刚才看了榜上的缘故,一看四面无人就低低说道:“三师兄婚礼即在后日举行。”在王元超说这句话一语双关,因为原定两批婚姻同日举行,说了三师兄一面就同说自己一般。不料双凤姐妹一听后日就要结婚,日子这样紧促,虽然与俗人不同,到底总要预备一点,这样晴天霹雳突如其来,姐妹未免愣愣的立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元超肚内雪亮慌忙接着说道:“小弟已蒙师父师母明谕,我们举行婚礼与众不同,所有习俗繁文缛节一扫而光。到时戎装佩剑交拜天地和本门祖师神位就算了事,仪式非常简单,我们一切不用预备。而且因为他两位老人家急于同赴莽歇崖,所有派赴各处的人们也预备在我们婚礼后各归汛地,就是我们到象山港芙蓉岛也应急急前去整理一番,还有拨归我们管辖的一班海上人物也难从缓,所以我们婚礼非急急提前不可。”双凤听王元超彻底说明心里方始贴然,但怕有人撞来不好意思,匆匆立谈数语就各自走开。过了几日,黄九龙和幻云,王元超和双凤就举行婚礼,大飨士卒,而且奉着陆地神仙千手观音的命令,把库中许多银于犒赏水陆喽卒。虽然婚仪简单,可是上上下下欢声载道,全堡都是喜气洋洋。至于黄九龙、王元超两批夫妻当然可以用如胶似漆一语表过,种种琐碎情节无关大体,也可不必多费笔墨。 且说陆地神仙、千手观音两位老夫妇看得堡中大事告竣,就将众人召集重行叮嘱一番,就飘然远赴云贵交界的莽歇崖双双偕隐,参修道术做一对世外仙侣去了。这里堡中第一批钱东平和少室山人也同诸人分手,各自分途向南北云游。然后分派各处的飞龙师太、甘疯子、龙湫僧、王元超等也一批批的各归汛地,暗暗培植根基共卫太湖。这样过了几年,太湖的威名当然远闻四海。好在那时清廷正值暮气深沉,各处盗匪蜂起,一辈官厅只知保全禄位剥削百姓,哪敢到太湖去捋虎须,因此倒也相安无事。 这时候单说高潜蛟在灵岩寺跟着龙湫僧用了多年苦功,早已练成了全身武艺。龙湫僧喜他天性纯厚尽心传授,名虽是师兄弟,其实同师生一般。不过高潜蛟无论如何怎样用功,对于飞纵跳跃本领和内宗剑术却限于天赋未能深造,但是对于拳术却是得心应手,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有一年太湖湖堡召集各处岛寨分堡的首领大家照例聚会讨论几桩大事,高潜蛟当然也在其中。大家久别重逢杯酒联欢,当然兴高采烈!这时包翩翩也从飞龙师太学会了许多惊人功夫,同白飞燕等也在座上,听众人谈论起各人功夫来,不觉兴致勃勃离座而起,一撩衣裙拔出佩剑当筵舞起一套峨眉剑,端的宛若游龙翩如惊鸿,倏徐倏疾忽现忽隐,舞到后来满厅剑光灼灼寒风飕飕,座上众人看她初学能够如此已经难能可贵,不禁拍掌称好!包翩翩就在这一忽儿卓然抱剑立定,面不涌色气不发喘,笑容可掬的说了一声献丑,姗姗的依然入席。黄九龙笑向高潜蛟道:“六弟这几年大有功夫,何妨一露身手使我们一开眼界呢?”高潜蛟笑答道:“小弟这点毫末之技怎敢班门弄斧?大可不必献丑了。”甘疯子点头道:“善藏若虚,即此一点便见六弟功夫定已到家。”龙湫僧笑道:“彼此都是自己人你何妨一试?谁还笑话你不成呢。”高潜蛟兀自一味谦逊,禁不得众人齐声催促,没奈何立起身来慢慢走到席前,抱拳向席上众人拱了一拱笑说道:“小弟后学初进,蒙几位师兄赏赐了几手功夫,虽然也练了许多年,恐怕手笨心拙学得没有到家。趁此机会斗胆练几手,请诸位指教指教,也可长点能耐。”说罢略把前襟向上曳起退了几步,便屏息凝神不徐不疾的练出一套平生最得意的神功化象拳来。这套神功化象拳讲到初学时的架式只有三十六手,到了神而明之便可随心所欲变化无穷。据说从前汉朝华佗氏五禽戏是按照虎、鹿、熊、猿、鸟的一举一动创造的,所以有熊经鸟伸之说,后来少林宗派从五禽戏脱化出来变为一百七十三手的五拳。怎叫做五拳呢?便是龙拳练精,蛇拳练气,虎拳练力,豹拳练骨,鹤拳练神五种,这五拳是少林镇山之宝。但是一代代传下来,因为龙拳最难练,非从内功入手不可,没有相当的天才是练不到家的,因此便逐渐失传,五拳只剩四拳了。不料陆地神仙是天生奇才,从幼年时便已软硬兼工内外并绝,却把这最难练的龙拳也参悟出来,而且把武当的内功化而为一独创出这套神功化象拳。怎叫做化象呢?因为陆地神仙到了晚年学究天人神行超迹,悟出少林的五拳虽然很有道理,还嫌拘泥形迹,以为一个人自有万灵的本领何必去学禽兽的样子?华佗熊经鸟伸无非为下乘说法,如果功夫已臻上乘自有超于象外之妙,所以名谓神功化象拳。席上众人细看高潜蛟练这套拳真有周身夭矫如龙之妙,看他一气贯串约摸已练到二百多手以外,一手有一手的精妙确值得称奇赞美。席上除五师兄以外,真还看不透高潜蛟这几年已练到这样地步,便是五位同门虽然同一师傅,却各有所长,所学也是因人而施并不一致,这趟神功化象拳只有龙湫僧练过,却也料不到高潜蛟今天在众人面前整套的练来,比平日又高超了不少。可见他平时暗地里不知怎的苦心揣摩、昼夜苦练。听得众人齐声大赞,自已也觉得光辉异常,慌笑喊道:“吾弟,够了够了,快来喝一杯酒休息休息吧。”他这样一喊高潜蛟才慢慢的收住招式,依然卓立在原地方,面上笑嘻嘻的向众人作个连环大揖,然后还席坐下笑说道:“小弟献丑,务请各位包涵。”黄九龙执起酒壶向他杯上满满斟了一杯,亲自拿起酒杯送在他唇边笑说道:“我们大家都要恭贺一杯,这一杯是我特地敬你的。”高潜蛟推辞不得直着脖子喝了一杯,大家也举杯相照。王元超笑道:“我同六弟在宝幢铁佛寺初见时便知六弟姿质不凡定能造就,今日一看,果然两眼不瞎。可是话又说回来,没有四师兄替师父尽心指授也无法这样猛进的,我们也应该恭敬四师兄一杯才是。”此言一出大家又连声道是,各人吃了一杯举杯相照。龙湫僧笑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家人怎能吃这许多荤酒,不如免此一杯吧。”甘疯子大笑道:“你这酒肉和尚,这样的门面话谁来信你?快干了这一杯是正经。”龙湫僧无奈只好勉强陪了一杯。这时滕巩、范高头都在座,却不理会众人说话,两人只顾向席前地下指点,众人看得诧异一齐伸起头来跟着两人的指点看去。原来高潜蛟练拳过的几块二尺见方的地砖上印着许多清楚的脚印,滕巩指着脚印道:“高兄功夫真了不得,你们看在地砖上印几个脚印并不稀奇,难得的脚印并不多。虽然练了二百多手,进退之间还是丝毫不失尺寸,可见平日用功之深。”飞龙师太道:“这一来,把这留下的脚印不要毁掉。有人要练这手功夫,只要照这脚印去练,比拜师还要事半功倍哩!”大家一想各个抚掌称妙,第一个痴虎儿便嚷着要练。滕巩笑喝道:“你是贪多无得,百学难精,这是练功夫的大毛病。”黄九龙笑道:“这几年虎弟也练得大有可观,达摩剑同峨眉剑都有几层功候,尤其腿上功夫无人及得。”双凤笑问:“腿上功夫如何,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呢?”痴虎儿早已心痒难搔,巴不得有人让他露几手在众人面前风光风光。双凤这样一说,早已霍的跳起身来大踏步向门外走去,回头向众人一招手道:“是,是,是!且看我的。”众人大笑,离坐而起走出厅外,且看他怎样施展。 众人一到厅外,只见广坪四周种的松柏桃杏之类都已长大,绿荫满枝,树荫底下地上钉着整整齐齐的三十余根柏木桩,只有二尺许露出地而,每一根柏木桩足有碗口粗细,众人都以为他要跌桩了。哪知他一个箭步窜上第一枝桩上独足立定一足上翘,显出朝天一炷香的姿势,却见脚下的桩很快的向地下钻去,一霎时把上面二尺许长的桩头尽没入土中。他等到桩头没到同地而一样平,忽然又一跳跳上第二枝桩上去,却又换了一个姿势,只用足尖一点趁势一个翻车觔斗依然两只脚尖立在桩头上。可是经他这一个觔斗翻过来,那二尺长的桩头很快的也没入土中了。他这样一连跳了七八根柏木桩,每一根桩上必换一个花样,把七八根桩都没入土中。众人见他这手功夫很是不易,便知是他父亲教的先天一炁混元功,非从童子功入手不可,能够练到这样实在也不易了。众人自然齐声交赞一番,滕巩乐得嘴都合不拢来。 痴虎儿一听众人大赞,正想把其余的桩木再施展下去,猛见白飞燕在后面一声娇喊道:“虎弟稍息,俺也来陪你玩玩。”话到人到,众人只眼光一晃之间便见没入土中的几根桩上有一个人影象蝴蝶般飞来飞去的飞了几转,一根根没入地面的柏木桩依旧一根根透出土来,依然二尺多长露在地面。原来白飞燕看得痴虎儿在众人面前露脸,自己把主意打定,先用自己独到的轻身功夫在上面飞了一遍。然后在倏来倏往之间伸下玉臂,用鹰爪力把没入地而的木桩一根根拔了出来,而且拔得不长不短同原来一样。众人一见她出奇制胜慧心独运,也齐声道好。甘疯子道:“她在飞行之间用出鹰爪力来确是不易,我们有这样人才将来何愁大事不成?这几年大师兄偶然回来说起两广中已有许多豪杰,暗地收服民心招军买马屯积粮草待时而动,而且发动就在眼前。大师兄就在那边主持帷幄,一到长沙我们就起来响应,现在我们就要一步步预备起来。至于少室山人在这几年中也探得北方满廷虚实,其中空虚已极,所虑只在几个汉大臣死不要脸的还向满室尽忠,但是汉臣手中大都没有军权,也不足虑。现在少室山人从北方回来已到浙东诸暨包村,在他徒弟包立身家中勾留。”甘疯子说到此处,包翩翩也接着说道:“侄女昨天接到家兄包立身来信,说是少室师傅在寒舍大约要多耽搁几天。因为敝乡包村在万山重叠之中形势非常,是一个天然寨基。一村都是包姓也有八百多户,各户壮丁经先严指导拳棒各个都有几手防身本领。现因为各处山头都有强盗出没公举家兄为首,设立包村团练公所,倒也部署得法井井有条。家兄所以请少室师傅多留几天多传授几手绝艺,以便保卫乡村,信内还要侄女回去帮他哩。”甘疯子笑道:“你还不知其中实情呢!少室山人留在包村虽然为的是指导令兄,但还有一桩要紧的事,俺这里也有信来同俺商量。”黄九龙等齐声问道:“他究竟为了何事要同师兄商量呢?”甘疯子道:“你们都知道从前师父说过,百拙上人在莽歇崖铸炼八柄利剑带下山来,游踪所致捡着合宜地点分埋起来,以待后世有缘的人。照师父先天易数推算,这八柄剑都应该聚在太湖俺们这帮人手内。照现在算起来已有四柄剑在我们手上,便是滕老丈的奔雷、痴虎儿的太甲、五师弟的倚天、幻云弟妹的紫霓。尚有四柄未现,其中一柄贯日剑在洞庭湖柳摩霄手上,三柄尚未出现。”王元超说道:“三师兄的白虹剑是师父自己铸的,果然不算。不过弟妇舜华、瑶华分用两柄合股雌雄剑也是宝物,也许就是百拙上人八剑之一呢。”甘疯子笑道:“你哪里知道,她们的雌雄剑是宋元以上的古物,剑镦剑鞘是后人装饰献媚朝廷才加添上去的。便是这两柄剑名也是后人妄造,绝非那剑原名,也绝非百拙上人八剑之一。因为百拙上人所铸的剑都用细铁精华炼就,质地略有不同,可以辨得出来。前几天少室山人从包村差人赉函与我,说是他在浙东一带游历,偶然看到距包村几十里外绍兴山阴所管剑灶村山内,在星月光下透出几道剑气直冲霄汉,定有宝剑埋在山内。也许百拙上人未出现的三柄剑,要在该处出世了。且那剑灶便是战国时代欧冶子为越王勾践铸成干将、莫邪两剑之所,山川秀丽间气所钟,原是极好的藏宝之所。因此他写信来同俺商量,教俺派几位到剑灶村去暗地寻找埋剑之所,以符师父八剑聚会之言。便是俺们几个人内尚没有称手军器的,也可借此宝物相得益彰光大我们门户,想那剑气通灵也是应运而出的。”这一番话,没有宝剑的人各个跃跃欲试,头一个包翩翩抢着说道:“侄女原欲禀明诸位师伯师叔回去看一看家兄,趁此去寻剑也是一举两便,就请甘师伯派侄女去吧。”甘疯子点头道:“你去倒也人地相宜,还有哪一位愿去?” 高潜蛟想起剑灶村是生长的故里,先人坟墓多年没有祭扫,自从那年误打误撞出去打猎碰着四明山掘蛟的一档事,不期时遇着王、黄两位师兄学成一身本领。屈指一算,整整在外混了七八个年头,何妨趁此机会回去一躺看看父母坟墓。主意打定,便挺身出来向甘疯子说道:“小弟原是剑灶村的人,平日时时刻刻想回去看一看祖宗坟墓,因为自己正在用功头上不敢因此分心,现在既有这个机会,可否派小弟同去寻找一番?万一找着了宝剑,在小弟自己却用不着这样好剑。象小弟一知半解的剑术也委屈了这宝物,所以小弟心中并未想到。万一被小弟得到,决计拿回来送与咱们门下剑术高明的几位,这一层小弟可以预先声明的。”甘疯子知道他是心口如一的人,便说道:“一物一生各有前缘,丝毫勉强不得。你说的不愿意得此宝物,现在谈不到。既然你要去看看先人坟墓倒是正理,准定派你们两位去便了。不过你们两位对于剑气恐怕看不出来,就是看得出剑气而不知剑气从何处透出怎样挖掘出来,也是枉然!少室山人虽然懂得,一人也难下手。现在这样办,你们两位先分途进行,包侄女回到包府听少室山人指挥行事。六师弟回去权且隐身下来,随后俺亲自跟踪你们前往,来指导你们挖掘法子好了。”当下议定,高潜蛟同包翩翩便动身赴包村和剑灶村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曹娥江弹指惩凶 华严寺隐身戏敌 诸位总还记得本书第一回所说绍兴剑灶村吴壮猷中举的时候,有个管家长工高司务,从吴壮猷进秀才时已经到了他家,在吴家低首下声的做了两年长工。这个高司务,谁也知道便是高潜蛟了。但是象高潜蛟一身本领从太湖出来,原奉着甘疯子、黄九龙等命令来到剑灶村寻觅百拙上人的宝剑,乘便也看看自己父亲的坟墓,怎会在这家做起长工来而且做了两年多呢?这其中又包含着许多曲折在里而,不过作者在此先点明一事然后再从上回接写下去,使读者们可以回忆一下,便能一气贯串。 闲话少说,且讲高潜蛟、包翩翩在太湖一起动身时甘疯子叮嘱高潜蛟道:“包侄女虽系武艺在身究是女流,就烦你送她到了包村再回剑灶村去。”高潜蛟答应下来,两人便迈步起程。不日渡过钱塘江,走入萧山地界。包翩翩想起来锦帆来,同高潜蛟一商量,两人便向迎宾客栈走去。包翩翩原是在迎宾客栈住过依稀认得路径,没有多时便已找到。一进那条胡同便见客栈大门两旁还象从前一般写着迎宾老店四个大字。高潜蛟领着包翩翩昂然直入,柜上迎出人来,高潜蛟一问起来店东,那几人一齐摇头叹息道:“来店东早已故去了!”原来这店也换了东家,现在已不是来家买卖了。包翩翩想不到自己在飞龙岛学了几年武艺来世叔竟已作古,想是两眼瞎后心里又悔又闷活活悔死了。想起前情不免盈盈欲泪,一看日色还早,两人便又转身出来上路。正走之间,猛听得鸾铃交响,对面官道上尘起处泼喇喇跑来几匹高头大马。马上为首一个大汉斜顶着范阳毡笠披着敞襟玄缎夹袍,眉如漆帚目似鹰胆,一脸黑麻罩着一层腻滋滋的油光,后面几个也是凶眉脸的人物,一路放开辔头横冲直撞的冲来。高潜蛟、包翩翩一侧身便让在道旁。那马上为首的大汉一领丝缰向两人身前跑过的当口,忽然咦的一声目不转睛的向包翩翩直瞧,跑出几丈开外,兀自听着马上一般凶汉打着江湖黑话说了几句无礼的话。包翩翩虽然不懂黑话,可是神色之间岂有看不出之理,早已心头怒发,恨不得赶上前去给他们一个厉害尝尝。但是高潜蛟谨慎小心极力阻住,对她说道:“这种狗也似的人,我们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误了我们行程?”包翩翩经他一劝也就置之度外。 两人又走了一程已来到曹娥江岸,恰是个热闹市镇,距诸暨包村却还有百余里路程。两人一看天色已晚,就在市梢一家宿店捡了两间干净房子,憩息下来。这家宿店房屋只两进,店东唯有龙钟老叟,两幼孙供侍应。高潜蛟、包翩翩分住在对面两间屋内,中间一间是个过堂并无门户。高潜蛟嘱包翩翩在店守候,自己到镇上买点食物回来充饥。无奈包翩翩童心未退,定要陪高潜蛟一同出去到县市上游览一番,高潜蛟拗她不过,便把随身包裹搁在房内拽好房门,叮嘱了店东几句话,两人一齐出店向镇上款款走去。一到镇上业已灯火齐明,两旁酒楼商店排得密层层地,来往行人也是不少。高潜蛟随意买了些馍馍和肉物之类正想转身回店,猛见街上一群酒醉汉子敞着胸脯划着之字步,唱着村歌一路胡嚷冲近前来。为首一个醉汉一眼看见包翩翩,蓦地咦的一声瞪着一双鹰眼立住腿直瞧,后面两三个汉子鬼头鬼脑的一齐凑在那汉子左右,嘴里胡说八道的说出不中听的话来。包翩翩起先并不理会,忽见醉汉中头一个便是路上碰见的马上麻脸汉子,这时又做出这种情景来,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便要发作。高潜蛟一看情形不对劲,慌忙一手提着食物一手向前一拦,口内笑道:“妹子,我们回去吧。”包翩翩明白他的意思,是阻止她不要同这般无赖争气,心里一想,忍住气一低头也不答言,跟在后面便走。哪知那般醉汉兀该倒霉,一撮鸟嘴一声呼哨竟跟了上来,跟在后面兀自评论头足啾唧不已。这时非但包翩翩万分忍受不住,便是谨厚老成的高潜蛟也觉这般醉汉闹得太不象话,但是抬头一看已到了宿店门口,那老店东已在门口颤微微的迎上前来,高潜蛟趁势一拉包翩翩紧趋几步步进店门。却听得背后老店东向那般醉汉赶着大爷二爷一阵乱叫,接着就往里让,那般醉汉竟大模大样的直摆进来。这一来高潜蛟眉头一皱,暗地先向包翩翩一瞧,只见她铁青着脸小鼻管里不住的冷笑。高潜蛟肚里暗说,今天非糟不可!事情已挤兑到这地步,只可看事做事,慌向包翩翩一笑道:“包妹随我来。”说罢走进过堂,又一步跨进对面包翩翩屋内,先把手上东西向桌上一放,回头一看包翩翩已跟了进来,便悄悄说道:“贤妹且安坐在此充一充饥再说,万一这般无赖来讨死,自有愚兄打发他们。”一语未毕就听得院内脚步杂沓,那般醉汉已一路胡嚷着进来了。老店东赶着一个醉汉叫冯爷,哀求似的说道:“贵人不踏贱地,今天难得冯爷们光降,且请到老汉店堂内坐吧,待老汉奉献一杯茶水。”就听得庭心拍挞一声似乎一个无赖打了一个飞脚,却有一个粗粗声气的醉汉高声喝道:“谁爱喝你的苦水?俺们奉着老方丈的命,说你欠着寺里房租已拖欠了几个月下来,老说没有买卖进门。现在俺们亲眼看见一对狗男女钻进门来,还有何说?”老店东没命的哀求道:“冯爷明鉴,两位客人才进门还没看到银的颜色是白的还是黑的,教老汉怎样拿得出来呢?请诸位爷台上复老当家宽许老汉一天,明天好歹奉纳上去,求诸位可怜老汉这个吧。”老店东一面说,一面全身瑟瑟抖个不住。哪知这般无赖醉汉之意不在钱,满不听他这一套哈哈大笑道:“你真是死心眼儿的老头儿,那间屋子里的小娘们有的是银子。叫她出来,俺们替你向她多要些宿费,不是这个结儿解了么?”老店东听他说到女客身上去,顿时恍然大悟,明白这般无赖是借题发挥,並不是真来要房租。心里暗想,这般人无法无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时候已经不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这样一转念,比向他要房租还着急几倍,慌忙恳情赔揖说了无数好话,想把这般凶煞敷衍出去。哪知有几个醉汉绊住了老店东,有几个就想迈步往过堂内直闯。这当口忽听得堂内一声冷笑,人影一闪阶上便现出一个娇小玲珑的包翩翩来。 原来老店东在院子向一般无赖哀求的情形和哀求的话,句句都被高潜蛟、包翩翩听在耳内。那几个无赖一进院子说出一对狗男女的时候,早已把包翩翩气得火星直冒,禁不住谨慎小心的高潜蛟极力拦住,等到此刻几个无赖想往内直闯时,包翩翩哧的一个箭步窜出屋去。高潜蛟慌跟踪出来,却已见包翩翩立在阶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院子内几个无赖娇声娇气的喝道:“你们这般混帐东西,俺姑娘在路上早已瞧出你们不是好东西!象你们这般狗也似的人,俺姑娘也犯不着理你们,不想你们瞎了眼的混帐东西胆敢寻上门来讨死!现在姑娘在此,你们敢怎样?”这一番痛骂在包翩翩自己想来以为词严义正无以复加,哪知道这般醉汉平日本是无事生非打降讹财的混混儿,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连面皮也不会红一红的。何况眼前立着水葱似的人儿黄莺似的声儿,包翩翩越骂得厉害他们越听越高兴!个个斜甩着贼眼涎着鬼脸,越一步步凑近前来。只有其中为头一个老店东叫他冯大爷的这个人,绰号叫做冯铁头,是曹娥镇上出名的一个恶霸,江湖上结纳了几个亡命之徒镇上也有不少狐群狗党。不但懂得几手拳脚,尤其是头上练过几年油钟贯顶,能够把一块磨盘大石掼上天去掉下来用头迎个正着,壳托一声石块粉碎,头皮一点不伤。有许多无赖都被他这颗硬头降伏,因此都称他为冯铁头。镇上一提起冯铁头三字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而且冯铁头新近又得了一个靠山越发凶焰十丈,看见头面略整的女子就要惹起是非来。白天同几个无赖骑着几匹马到萧山去游玩,半路上碰着包翩翩,原已垂涎已滴,不料回到镇上又被撞见跟到寓所来。这时包翩翩一挺身出来侃侃的痛骂了几句,冯铁头心里也犯了一阵怙惙,暗想平常女子哪有这个气派?但是仔细一打量,娇滴滴小鸟似的一个人儿,瘦怯怯嫩藕似的臂,俏生生水红菱似的小脚儿,背后立着的汉子也是憨头憨脑的一个乡下人儿,也未见得有多大神通。象这样的外来雏儿还不是就口的馒头,难道被她三言两语就吓住了不成?这样心里一转,便两手一拦众人,仰天打了一个哈哈,凶睛一瞪,一迈步走近台阶儿狂笑一声道:“我的小姑娘,你也不打听打听曹娥镇上冯铁头的大名儿。依我说,你赶快趁风收帆叫你背后的傻哥儿脖子一缩夹着屁股滚得远远儿。你乖乖的陪大爷喝杯酒唱个小调儿,大爷一高兴也许赏个千儿八百,”下面的字还未说出,猛听得包翩翩背后焦雷价一声大喝:“狂奴休得无礼,看掌。”话到人到掌也到,只听得劈拍一声脆响,冯铁头的左颊上早已结结实实着了一掌。这一掌又把冯铁头打得一个发昏第十一章,铁塔似的一个身子突,突,突往后直掼过去。身后正有一个红眼歪鼻的同党首当其冲,被他身子一撞,啊呀一声往后便倒。不料后面还有一个晦气的老店东正急得象热锅上蚂蚁当口,冷不防被红眼汉子一个后仰,卜通一声压个正着。两人一倒,那冯铁头便扎手舞脚的压在他们两人上面,顿时象粪蛆一般纠结了一堆。阶下还有四五个无赖一看头儿吃了这个大亏,愣头愣脑的大喊一声直奔高潜蛟来。这时包翩翩正想出口闷气,不待高潜蛟出手,早已双足微点跳下台阶喝一声:“来得好!”玉臂一分两个无赖早已向左右直跌出去。迎面一个看得风头不对正想转身跑掉,包翩翩何等迅捷,金莲起处正踢在那个屁股上,拍的一声把他整个人象气球般踢得凭空飞上屋檐。巧不过破屋檐上正有一个晾东西的铁钩宕在外面,他跌上屋檐又骨碌碌滚下来,嗤的一声衣服裂开,恰恰被那具挂钩钩住整个身子就悬空横挂在屋檐口,只吓得他魂灵儿直冒没命的喊“我的妈呀!”两个平跌出去的无赖大约也跌得不轻,伏在地上只有哼哼的份儿了。唯有那冯铁头冷不防吃了一掌,虽然打得金星乱迸,恰喜跌在人堆上,挣扎起来把头象博浪鼓似的一阵乱摇,猛一抬头,凶睛一瞪大喊道:“暗箭算人算得了什么?今天冯大爷同你没有完。”说罢居然拍的一跺脚使了个旗鼓,指着高潜蛟喊道:“小子,你来,你来。”包翩翩闻声一回头猛见冯铁头这副怪相,几乎要笑出声来。 你道为何?因为这时冯铁头半边面孔黑里泛紫,肿得象猪尿泡一般。大约这一掌打得他半边麻木,自己兀自不觉得还要摆个纸老虎,惹得包翩翩又好气又好笑,就要赶过去收拾他。却已被高潜蛟抢在先头,立在冯铁头面前笑嘻嘻的说道:“你且看看你们几个同伙是什么光景?依我说你趁早不要现世,还不如乖乖的把你同伙扶回家去休养休养比什么都强。”原来冯铁头真个被一拳打昏了,闹了半天连屋檐挂着一个、地下躺着两个,还有被他压在底下的几个直到此刻被高潜蛟一提,才用一只没有打坏的眼四面探了一下。这一下看清,立时心里卜通一跳急得冷汗直流,知道今天碰到硬角儿扎手货了。最难受的自己兀自摆着一个纸老虎的架子,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收回来。而且平日冯铁头的威名镇上谁不知道?这样出去,以后只好遮着脸走路了。冯铁头这时心里那份难受也就不用提哩,而且他四面一弄清楚,半边肿的脸也同时又热又痛起来了,痛得他眼泪都要掉下来。高潜蛟看他这副怪相,忍不住笑道:“还想什么心事?快替我滚吧。”不料这一句话却把冯铁头平日的凶野性子又撩上来,心里一横喝一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猛的把头一扎两足一垫劲,疯牛似地向高潜蛟胸前撞来。这一手原是他的看家本领,以为手脚不如人家,这颗头也许可以保全一点面子,趁人家不防当口抽冷子一下扎去也许得手。哪知他主意虽妙,禁不住人家是个大行家,说时迟那时快,一颗铁头还没有到人家胸口,却被高潜蛟微一侧身,一转身左臂一舒,随势一圈正把这颗铁头夹在胁下,右手骈起两指略微运了一点内劲在他头顶上轻轻敲了那么两下,冯铁头杀猪般的喊了起来!高潜蛟笑道:“原来铁头也不过如此。”边说边又弹了一下。这一下冯铁头可真受不住了,只觉自己头顶迸裂似的满眼金星直冒,而且项颈夹在人家胁下,宛如一柄大铁钳把他钳住渐渐往里收缩,气都吸不过来,眼看就要送命。吓得他没命的求饶道:“我的祖宗,我的老祖宗,你手下超生吧,俺们也不敢了。”高潜蛟一眼看得老店东和两个醉汉兀自在地上喘着气乱滚,好容易挣扎起来,一看四面情形,又吓得一齐跪在地下向高潜蛟、包翩翩乱拜,替冯铁头等求情。照包翩翩意思还要惩治一下,高潜蛟却不愿做得忒狠,一松手卜通一声,冯铁头一个狗吃屎跌在地下,忍着痛满面含羞的爬起来便往外跑。高潜蛟笑喝道:“站住!”冯铁头已是惊弓之鸟,这一喝又吓得他一哆嗦,慌立定身转过来。高潜蛟笑道:“亏你做一个狐群狗党的头儿,自己得着命就想一溜了事,难道你不要伙计们吗?”冯铁头没法又回过身来,同那个没有跌坏的同伴把地下躺着的伤汉一人一个扶了起来。抬头一瞧屋檐上挂着的一个,却你看我我看你没有法想。包翩翩看了这种脓包相禁不住冷笑一声,一耸身便飞上屋檐,再一俯身轻舒玉臂,就把挂着的汉子用两指钳住衣领脱出钩来随手向庭心一撩。这一撩众人大惊,高潜蛟不慌不忙一迈步举手一托,便轻轻托住放在地上。老店东慌跑过去扶住那汉子,已是奄头搭脑面如白纸,这样三人扶着一个活似看病似的扶了出来。老店东好容易把这般凶汉抉出门外又向冯铁头讲了许多好话赔了许多不是,然后哭丧着脸回到院子内,一见高潜蛟、包翩翩便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这一来倒把他们二人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了何事这样伤心。高潜蛟再三问他,他遂说道:“客官们哪知道这曹娥镇上的事?这般凶煞今天虽然吃了客官们的亏怎肯甘休?况且这般凶煞新近还得撑腰子的人,此刻回去必定弄出事来。客官们强煞是个孤身汉子,俗语说得好,强龙不斗地头蛇!客官们不如赶快动身远离这是非之地。老汉已是望七的人,死在他们的手上也不算什么。”说罢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包翩翩一跺脚喝道:“老人家休得惊慌!既然如此俺们倒要多耽搁几天,会一会这曹娥镇上的人物了。万事有俺们替你作主,绝不教你吃亏便了。”高潜蛟问道:“你且不要哭啼,这般人究竟是何路数?替他们撑腰子的人究竟是谁,有多大势力?你且讲来俺们自有办法,绝不教你为难便了。”老店东抹着眼泪哭道:“客官们哪里知道,我们这曹娥镇从南到北也有三四里路长,镇上少说也有五六百户人家。在镇的南梢靠着曹娥江岸有一个极大的寺宇,叫做华严寺。据古老传说还是南宋时代敕建的,寺内有三百多间瓦房一百多位僧人。自从三年前来了三位大有来历的和尚到了华严寺内,不到一个月光景就做了寺内方丈。据人传说这和尚是江宁单军门的好友,本省的大官也常同他来往,因此势力煊赫。镇上商民谁也要当他佛爷看待,有几户官绅还时常到他寺里去同他称兄道弟巴结上司般巴结他,因此这和尚就做了曹娥镇上的天字第一号人物。还有人说这位方丈一身好功夫,寺内二百多位僧人现在也都换了他的亲信党羽,都有几手拳棒功夫。每待更静夜深江边一般渔户,常看到三山五岳的人物象飞鸟一般飞进庙去,也不知庙中干什么事。但是这位方丈面长面短我们也没有见过,只听人传说这位方丈并不是好路道,镇上许多恶霸流氓,象冯铁头等便投入寺内做了他们走狗。自从这位方丈到来,距镇四五十里以外时常听说官绅人家的小姐和民间有姿色的少妇无缘无故会把人丢失,隐隐约约听到是这寺里做的把戏,因为在镇北头也有一家宿店也是寺里的房屋。去年冬天,有一家路过的富商带着一家少眷,因为江中风雪太大就带着家眷到那宿店住了一宵,不知怎的,住了一宵就把那富商千娇百媚的一位姨太太丢失了!那富商人生地不熟,虽然在地面官府上递了一张禀帖也弄得毫无结果,只有认了哑巴亏垂头丧气的回去了。但是镇上一般多嘴的人都悄悄传说是冯铁头做的引线,被寺里的僧人做了手脚去了。”老店东说到此处猛然一个寒噤用手一掩嘴唇回头向后一看,好象背后有人似的吓得哆嗦起来。高潜蛟、包翩翩正听得有点意思,忽然看他做出这副神情出来不知为了何事?包翩翩忍不住问道:“怎又不说下去呢?”老店东颤巍巍的说道:“客官们哪里知道,今天老汉也是不得已尽情说了出来,只要客官们无事,老汉这个年纪死在他们手上也不足惜的了。”高潜蛟知道话中有话,越发催着他快说。老店东一跺脚唉的一声先叹了口气,忽然说道:“是非都为多开口,我也管不了许多了。那富商丢姨太太的一档事,镇上人便疑心到华严寺里的和尚。哪知头一天多嘴的人说了几句,是晚这人就被人杀死抛入江中去了。从此以后,镇上的人再也不敢提起这事,看见冯铁头等也越发敬如鬼神了。”高潜蛟、包翩翩听到此处一齐口中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这样我们倒真要多耽搁几天了。”老店东一听这话顿时急得满头大汗,连连哀求道:“客官们前程万里,何苦为了别人的事惹火烧身?再说老汉这条老命虽不值钱,还有两个小孙儿在面前教我怎放得下呢。”说罢竟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来。包翩翩不作声,一转身进房去拿出一锭元宝来约摸也有五十两重,立时递与老店东道:“你有了这些银子,也可以带着你两个孙子到别地方生活去。你如果害怕的话你先暗暗逃走,让我们在这儿住几天便了。”老店东手上捧着争光耀目的元宝几乎疑惑在做梦,半晌做声不得,猛然喜极而跪,扑通跪在地上朝着包翩翩老母鸡啄米似的叩了无数响头,手捧着元宝立起身来颤巍巍的说道:“老汉活了这大年纪,想不到世界上竟有两位这样的好人。老汉本是诸暨包村人,因老汉故去的妻房是此地人才入赘在此的。哪知到了现在非但老妻早已去世,连儿子媳妇都一病身亡,只剩下老汉同两个幼孙在此苦度光阴了。”包翩翩一听他是包村人,笑道:“你还想回包村吗?”老店东道:“说起来老汉在包村也有村支亲族,在包村最有名的包立身还是老汉的近房侄子哩。”包翩翩啊呀一声慌向老汉福了福道:“这样说起来真是一家人了,侄女就是立身的妹子呀!”老店东又惊又喜,立刻把两个孙子叫出来命他们叩见包翩翩。这时高潜蛟笑道:“现在时已不早,既然你们是一家人越发好办了。依我之见老丈也不必立刻逃避,有我们在此不必害怕。现在我们这样办,今晚三更时分我一人到华严寺内去探一个落实来,如果那方丈确是害人的凶物,我们就见机行事把他除掉,以免一方受害。如果没有这回事,我们依然走我们的,包老丈准定同我们一块儿走好了。横竖明天就可分晓,也无非多耽搁了一晚的功夫罢了。”包翩翩道:“好,我们准定如此。不过到了晚上,我也同你到寺里去看一看。”高潜蛟点头应允。 于是老店东在包翩翩房内点起灯火,又到街上买了饭米小菜回来整治好了端进房来。高潜蛟也把桌上馍馍熟食摊开来,老店东同他两个孙儿一起吃,老店东儿自不肯坐下,包翩翩道:“现在是一家人了,你又是我的长辈,何必如此?快坐下来,我们还要谈正事哩。”于是三人和两个小孩吃过了饭收拾好桌面,包翩翩、高潜蛟依然拉着老店东坐在房内细问那华严寺的情形。正谈得高兴,高潜蛟猛听得屋瓦上微微的一声响,倏的一抬身卟的一口把灯吹灭,包翩翩也把包裹内一柄宝剑抽出来,却回身在包店东耳边悄悄嘱咐道:“你不要害怕,尽管在此坐着不要作声。”包店东不知为了何事,只吓得全身发抖起来。这一忽儿工夫高潜蛟已赤手空拳飘身出房,在过堂暗处一矮身向对面屋上一看,便见一人浑身纯青背上插着亮晶晶的一把钢刀,狸猫似的伏在瓦脊上。一忽儿又见哧的一声从这边屋上又跳过去一个人,也是一身青,手上却提着一把鬼头刀,过去同那伏在对面瓦脊上的人附耳不知说了什么话。这时包翩翩已出来,一见屋上有人,忍不住霍的一个箭步窜至院内抬头喝道:“何方小辈敢来辱恼,快快滚下来领死!”喝声未绝,猛听得屋上巨雷似的喝一声:“看老爷的法宝!”便见哧哧两声两道自光向包翩翩面上射来。包翩翩剑交左手,身如旋风般一转,右手一起,奇巧地把两支钢镖一齐绰在手内。钢镖接住黑影一闪,屋上人早已跳下一人来举刀就剁。包翩翩一转身随势剑交右手向上一横逼住来刀,喝声:“贼子通名,姑娘剑下不死无名之鬼!”米人哈哈一笑道:“成亲时节通名未晚。”翩翩大怒,玉臂一翻一个顺手推舟直向来人脖子抹去。那人一退步运刀如风,便同包翩翩大战起来。高潜蛟看清包翩翩交手的人功夫颇也不弱,却因注意着屋上还埋伏着一个人不便过去帮助,正想窜上屋去先把那人制住再说。哪知心里刚一动念,屋檐口刀光一闪,哧的飞下一人来便举刀夹攻包翩翩起来。高潜蛟大怒,一跺脚从过堂中直窜院子内,一矮身双拳一摆就向最后飞下的人攻去。那人觉得脑后风声,霍地一回身,一看灰朴朴的一个村汉竟凭着赤手空拳打将入来,以为这人定是急得命都不顾了。那贼人看出便宜,把一柄雁翎刀一挺,一迈步便向高潜蛟分心刺来。高潜蛟哈哈一笑并不后退,待刀临切近霍地一闪身刀便落空,刀光向左胁外过去,就在这一刀刺空贼人身子望前一俯之际,高潜蛟骈起两指向贼人腰后只一点,就听得噹的一声响单刀落地,贼人一个狗吃屎跌在地下便起不来了。在这风驰电掣的一刹间,那边使鬼头刀的贼人原非包翩翩敌手,一看同伙遭擒格外心惊胆颤!不待高潜蛟近前,慌不迭虚掩一刀飞上屋檐逃走。包翩翩一纵身上屋便追,高潜蛟恐怕她一人有失也跟踪跳上。两人一上屋脊,贼人已不知去向。四面一看,这所宿店因为在市镇尽头,同别家的屋顶并不连接,而且一面是江两面是荒野荒田,就是靠市镇一面也在三四丈外才有房屋。高潜蛟道:“咱们人地生疏,还是不追为是。”包翩翩一想在市镇提刀追人也不是办法,说了一句便宜这个贼子!也就一同跳下屋来。一看地下躺着的贼兀自象死去一般,高潜蛟道:“这贼子被我点了晕穴一时不会醒转,我们且回房看一看包老丈,他们一老两小早已吓得半死了。”包翩翩一笑先自跳进中堂,还未进室先高叫道:“两位小弟弟不要怕,贼人已被我们赶跑了。”包翩翩这样一喊房内却静悄悄的无人答应,包翩翩高潜蛟都以为他们吓得做声不得。两人一迈步走进房内,猛的一股血腥气味冲入鼻管。包翩翩喊声不好!却因房中灯火先已吹灭,一时看不出所以然来。高潜蛟一抬头又见床后的一重后窗却已开着,吹进野风来,可是巧逢着这天晚上无月无星,窗外也是黑漆漆的透不进光来。高潜蛟慌三脚两步在四面寻摸火种,却不料脚下被一件东西一绊几乎直跌出去,忙俯身一摸着毛茸茸的胡子,而且还沾了一手湿哧哧的东西。高潜蛟吃了一惊明知出了事,却不料包翩翩也惊喊道:“不好了他们被贼人害死了!他们一老两小都杀死在地上了。”包翩翩惊喊之际高潜蛟已寻着火种,把桌上一盏油灯和一枝红蜡一齐点明,便见地下赫然倒着一个老店东两个孙儿。老店东喉上还插着血污的一柄牛耳尖刀,两个小孙子身上也是一人一个血窟窿,兀自汩汩的流出血水来流了一地。这一番惨状,高潜蛟包翩翩虽然见多识广一身本领,也是伤心怵目不忍再看。包翩翩掩面哭道:“这三人还是我的本族,却不料都被我一人害了。万事都从我身上起,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说罢又咬牙顿足道:“我不杀尽这般贼子替死者报仇,誓不回家。”高潜蛟双眉紧皱,叹了一口气道:“老的老小的小同贼人有何仇恨,竟忍心下这样毒手,世界上还有好人过的日子么?但是两个贼人一擒一逃并不见第三个贼人,到房内行凶的又是哪一个呢?”包翩翩含泪向后窗一指道:“来的贼人定不止一个,俺们地理不熟一时大意,没有顾到这窗外,却生生把这一老两小性命送掉了。”包翩翩猛然想起院子里还躺着一个贼人,柳眉一竖,倒提宝剑便向房外走去。高潜蛟慌忙把桌上烛台拿在手中也跟出门外,一见包翩翩正举剑向地下贼人刺去,高潜蛟心里一急大喊道:“包妹且馒,愚兄还要审问他哩!”包翩翩猛一转念也自觉悟,便收住剑,一俯身把贼人提进中堂来。高潜蛟先把手上烛台放在中堂破桌上,再从房内寻了一根粗绳把地下躺着的贼人反剪二臂连手带脚一齐捆缚停当,捆缚之际无意中把贼人头上包巾拂下,却露出一个受过戒的光头来,细看这贼人面目,獐头鼠目颧骨猴形一派奸凶之相。这时包翩翩也把院子里贼人掉的那一柄雁翎刀拿进堂来,指着贼人道:“看他这副贼相定是华严寺内的凶僧,逃走的一个当然也是贼秃无疑的了。”高潜蛟笑道:“且待我来问他一个仔细。”说罢一蹲身随手向贼人胁下一点,那贼人猛的手脚一动哎呀一声,睁开一双鼠目骨碌碌四面乱瞧。高潜蛟喝道:“做了出家人还不安本分,胆敢夤夜持刀行凶,谅你有多大能耐也想来此捣乱!现既被擒快从实招来,到此何为,何人所使,你们同党共有几人,杀死此地店东老小的是谁?快快招来我们或可放一线之恩,饶你一条狗命。如有半字虚言,立时叫你身首异处。”高潜蛟喝毕,包翩翩早已举起钢刀架在贼和尚脖上。那贼秃一看自己已被人绑在地上,房内一股血腥味儿直冲出来,肚内明白,同伙杀了店东逃走自己难逃公道,兀自硬着头皮喊道:“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小猢狲朦胧僧便是!要杀便杀不必多言。”高潜蛟冷笑一声道:“象你这种三分不象人七分不象鬼的无名小卒,也配口出狂言,真也太不自量了。”一面说一面平舒两指向贼秃寸关尺的脉上一钳,那贼秃顿时痛得腕臂欲折冷汗直流。咬着牙忍了一回,无奈手腕上愈掐愈紧全身筋络都痉挛起来,比死还难受万分。实在吃不消了,直着脖子大喊道:“我招了,我招。”高潜蛟手指一松喝道:“快讲!”那贼秃痛得全身麻木,半晌才说道:“俺们到此系奉华严寺的方丈所差,说是此地有一男一女两个过路客商,男的叫俺们当场刺死了,女的捆进寺去待方丈自己发落。俺们也不知道你们同俺们方丈有何怨仇,原是冯铁头到寺来报告的,便是俺们到此也是冯铁头做的引线。”包翩翩一跺脚道:“这样说来,从后窗掩进来杀死一老两小的定是那万恶的冯铁头。被俺拿住时定把他碎尸万段,才泄俺心头之恨。”不料包翩翩心里一恨一跺脚,那小猢狲朦胧僧可受不住了,原来包翩翩手上一柄雁翎刀还点在朦胧僧脖子上,而且刀锋正对咽喉,包翩翩心里一恨身子一动,那刀锋何等快利,自然而然的刺进小猢狲脖子里去了。小猢狲大喊一声饶命!包翩翩才觉得慌把刀提开,小猢狲咽喉上已刺进一寸多深嗤嗤的直冒鲜血。高潜蛟怕他立时就死,慌一俯身提着贼秃耳朵喝道:“你们方丈是谁?快说。”小猢狲朦胧僧业已两眼上翻堪堪待死,被高潜蛟一提耳朵一撼身子,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醉菩提”。这三个字的声音却不从口里出来,是从脖子下发出来的,而且声音小得象蚊虫一般。说出了这三字以后四肢两拳,喉头又嗡嗡的一声便真个死去了。 高潜蛟知道包翩翩无意中手上一动,刀锋深入刺破喉咙自然难活了。但是小猢狲临死说出方丈是醉菩提,不觉呵呵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当年俺奉三师兄五师兄的命,带着太湖号旗到灵岩寺寻得四师兄,经过赤城山被醉菩提狭路相逢受他凌辱。幸而三师兄、五师兄随后赶来,否则俺真要不堪设想了。不想经过这许多年,这贼秃驴又在这曹娥镇上胡作非为,既然这样我们倒要会他一会。可惜这位老店东己死,没有做向导的人。但是他说过那华严寺在市南梢尽头,也容易找得到的。现在我们且把这几具尸首料理停当再说。”包翩翩道:“我们没有掘土的家伙,一时怎能把这几具尸首埋起来呢?”高潜蛟一想确实有点为难,如果用兵器起砖掘土就在院内埋藏,这一耽搁天已快亮,也不用到华严寺去了,两人因此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妙法来。两人正在中堂商量之际,忽听对面屋上有人大声喝道:“深更半夜谋财害命,该当何罪?”喝声未绝飕的跳下一个人来。高潜蛟包翩翩大惊,一齐窜出堂外看时,只见一个虬髯大汉左臂夹着一人向他们呵呵大笑道:“你们商量的好主意,俺都听明白了。”两人仔细一瞧俱各喜出望外,原来甘疯子到了。他胁下夹着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从后厅掩进来刺死老店东祖孙的冯铁头,高潜蛟包翩翩慌躬身为礼笑问道:“二师兄怎的知道俺们在此,又把这贼徒拿住呢?”甘疯子一笑先不答言,左臂一松冯铁头扑通跌在地上。高潜蛟包翩翩俯身看时,冯铁头已七窍流血死在地上了。甘疯子笑道:“这样脓包,也来现世。”便向高潜蛟、包翩翩说道:“你们走后我也随后动身,一路慢慢行来。今天到了此地天色已晚,先在镇上一家酒店喝了几杯,沿路贪看江边夜景向这面市梢走来。我也不知道你们还勾留此地,无非想找一处干净宿店罢了。不料我看得江岸几只渔船灯火荧荧,一家老老小小都在船头传杯交盏吃得非常快乐,一股酒香兀的扑上岸来,引得我馋涎欲滴。我不管好歹,掏出一锭银子铛的掷进渔船,便跳下船去作个不速之客。不料这家渔船上一个老头子也是杯中同志,且个性豪爽非凡,赶开子女竟同俺在船头上痛饮起来。几杯入肚那老头子满腹牢骚便开了话匣,把镇上华严寺醉菩提怎长怎短讲与我听。我一想醉菩提怎也在此,想是单天爵那面没有他存身之地了,否则另有歹主意也未可知。当时我只听那渔翁信口开河,直吃到三更时分那渔翁醉得仰天合地,一头钻进舱中竟自呼呼大睡。俺觉得也非常有趣,便又掏出十几两碎银送与渔翁的子女们,纵身跳上岸来。不料月黑星稀竟走差了路,不知怎的绕到这屋后来了。猛见屋后竹园内跳出一个人来,俺一看神情不对,随手一撩便把他夹在胁下。正想问他,忽又听得屋中有兵器相击声音,便夹着人从竹园内纵上屋来,正看到你们两人追失了贼人跳下屋去。俺一见你们还逗留在此便知其中另有文章了,且不下来听你们讲些什么。万不料你们因为醉菩提而且累及了此地店东,再不料你们杀了人我也无意中把这人生生夹死了。”说罢呵呵大笑不止。 于是三人走进中堂,包翩翩从房内搬出几张破椅子来彼此坐下,高潜蛟便把冯铁头见了包翩翩起的祸因怎长怎短说了一遍。又说到几具尸首没有法想,预备到华严寺会会醉菩提的话也说个仔细。甘疯子略一思索,猛的一抬身说道:“好,我们一块儿上华严寺去。你们既然动了手又逃走了一个徒党,醉菩提一肚坏水定不甘休!准定我同你们去走一趟。此地几具尸首我有法子,你们且把随身行李收拾俐落在屋上等俺便了。”说罢从怀内取出一瓶药粉来,用指甲挑了一点分弹在房内屋外几具尸首上。包翩翩吃惊道:“甘师伯用的是化骨丹么,但是甘疯子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以为用化骨丹对待好人似乎惨一点,其实不然。一个人死了以后总要化为尘土的,好人与坏人的分别不在一具臭皮囊,完全在灵魂上。其中道理玄妙得很,你们还不到领悟的时候。”甘疯子这样一说,包翩翩自然不敢多说。但是在这说话之间,包翩翩、高潜蛟一看地上几具尸首已渐渐缩小,缩得象初生小孩子一般,最奇衣服并不变化活似蝉蜕一般铺在地上。包翩翩用剑一挑衣服轻如无物,一会儿连缩成小孩般的形体也模糊难辨了,最后地上毛发全无只剩了一滩黄水,到房内一看也一般无二,同时化掉。甘疯子拾起一柄雁翎刀,把几具化掉尸首上面的衣服挑在一起,再用火烧得一缕不剩。然后把化骨丹塞在怀内笑向高潜蛟道:“我从来不用这些东西。最近飞龙师太亲自制炼了十几瓶送到堡中。我看得此物也有用处便带一瓶在身上,不想来到此地就用着它了。”包翩翩笑道:“原来是我们师傅的东西。甘师伯不知道,这化骨丹也不是飞龙师傅的,原是白飞燕从北京大内中偷出来的。据白飞燕自己说还有许多奇怪的药物,连制造秘法的书都一齐拿来。据她说皇宫内苑的嫔妃和太监无恶不作常用这东西杀人的,所以侄女一见就认识。”高潜蛟笑道:“我正奇怪,这种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怎的你能一见就叫得出名呢?原来其中有这些曲折,这就无怪其然了。”甘疯子笑道:“时已不早,我们快走吧。”说罢,先自一纵,飞上屋面,高潜蛟也飞身而上。只有包翩翩立在房门口对着房内愣愣的出了一回神,暗暗的掉下几点眼泪,才走出中堂跳上屋来。 三人施展夜行飞腾之术向镇南华严寺奔去,一忽儿到了南头市梢,只见江面矗立着一座十三层的高塔,塔前便是巍峨大殿。大殿四周飞楼杰阁,一层层的建筑得辉煌异常,塔后又包围着几百间大小屋宇。从外面打量这所华严寺虽比不上天台灵岩寺的崇焕伟大,却与宝幢铁佛寺相仿,且比铁佛寺装饰得金碧华丽。大约醉菩提花言巧语,从远近官绅处捐募重修的了。甘疯子等三人纵上华严寺围墙,向内一看,正见大殿内灯烛辉煌,耀如白昼,拥出许多人来,因为相距太远看不清面目。只见许多光头中有十几个短衣扎袖青布包头的人,同已死的朦胧僧一般装束,却见这十几个人背上都插着明晃晃的兵刃火杂杂向山门外走出。高潜蛟低声道:“这般人定是得着逃回去秃驴的报告,又仗着人多赶到宿店去打回头阵的。”甘疯子道:“让他们去扑一个空,我们不要被他们望见,就此直捣巢穴找醉菩提去。”说毕甘疯子领头,三人又回身跳落墙外,鹭行鹤伏的沿着围墙走了一箭路,约摸已到大殿后面复又一齐跳上墙头,低头一看,下面一片漆黑,甘疯子眼光一拢用神细看,才分辨出大殿后面还套着两层殿宇,后面房屋都被殿屋遮低,所以看不出灯光来。甘疯子一伏身哧的飞上殿脊,高、包二人也跟踪飞入,又跃过几层屋脊才见下面高高低低的僧寮内一颗颗灯光象繁星般从门窗内映射出来,一道曲折的走廊都挂着一盏盏明角风灯。猛听走廊尽头托、托、托、铛、铛,铛敲着更锣,一声一声的从大殿面前敲过来。甘疯子道:“俺们不如飞上走廊跟敲更的进去,便可得着醉菩提所在。”不料甘疯子还未动身,又见走廊内火炬通明人声杂沓,从外一拥走进许多人来。高潜蛟远望过去,头一个身躯伟壮高视阔步的和尚便是醉菩提,后面跟着无数光头都是面目狰狞之辈。甘疯子、包翩翩未曾见过醉菩提,经高潜蛟暗地一通知,三人悄悄飞上廊顶一伏着身暗听下面人声渐走渐近,只听醉菩提高声说道:“想不到那两个外路雏儿竟也有几手,连朦胧僧也跌翻在他们手内。偏俺今晚有贵客到来,否则俺也要跟他们去看看那两个东西究竟是何路道。”后面有人抢着说道:“你老人家请安,割鸡焉用牛刀,就是他们铁打的金刚也禁不住俺们人多手众,何况去的十几位师兄都是俺们寺里数一数二的,保管手到擒来,朦胧僧定也一块儿回来的了。”下边的人一面说一面向内走了进去。上面甘疯子等三人也亦步亦趋跟着进去,只见下面一般人,长廊走尽醉菩提忽然叫他们立住吩咐道:“今天来的这位贵客非同小可,我们有许多机密要事商量,你们不听呼唤不要进来。你们去叮嘱今夜上班的当心一二,他们回来时在二殿内休息,等我出来主张便了。”他吩咐毕,一般秃驴个个诺诺连声向后退了出来。忽又听醉菩提回身说道:“你们叫一个人来,吩咐厨房预备好上等酒肴快送进俺的静室来。”下面又是喳喳的几声,却见醉菩提大袖一扬走进一重月洞门内去了。 第四十一回 宝剑化龙 翩翩诱敌 长篙点雪 步步凌空 第四十二回 莽头陀俏佳人 争强争弱 布奇门设巧计 擒贼擒王 高潜蛟这样一说,自以为软硬兼全可以打发他了。哪知凶僧一听这些话,猛一张目射出两道凶光向高潜蛟周身上下一打量,呵呵大笑道:“捡日不如撞日,走千家不如走一家,冲着你这几句话洒家在这门内募化定了。谁稀罕你这残羹冷饭!你也做不了主,快去通知你家主人出来,洒家特地到此要同这吴家结个大善缘。什么叫强龙,什么叫地头蛇,俺们出家人一概不懂!如果这门内有地头蛇的话,洒家倒要看看这条蛇能吃人不能吃人。”说罢一阵冷笑又闭着眼敲起木鱼来。原来这凶僧虽然眼光厉害却看不透高潜蛟,因为高潜蛟兀自穿着一身灰朴朴的工人衣服,虽然长得雄伟却又天生成一副忠实面目,凶僧哪里瞧得出来?但是高潜蛟被这凶僧冷言冷语的抢白了一顿不禁有点气恼,也是一声冷笑道:“听你这口气有点成心,我倒要问你个明白,你特地上这儿来,究竟要募化的是什么呢?再说你宝刹在哪里?法名叫什么?你对我说得明白,我也可以替你向上面去回。死敲那木鱼当得什么呢?”那凶僧突然凶睛一瞪大声道:“你问我吗?好,洒家非别人,就是湖南岳麓寺摩诃僧。千里迢迢专程到此。也不募化吴家黄的金白的银,也不募化稀罕的宝物,只募化吴家后园一口枯井,而且募化的是今天的枯井,到了明天就不稀罕了。现在对你实话实说,你快去通知你家主人便了。”凶僧这样一说,门外的高潜蛟、门内窃听的包翩翩、吴娟娟、吴壮猷齐吃了一惊,暗想少室山人所料非虚果然这凶僧道路不对。在场的吴家工人和门外挤着看热闹的老老少少却以为和尚疯了,天下哪有募化枯井的出家人。台阶下几个乡农忍不住笑喝道:“你这和尚不是成心捣乱吗?出家人募化一口枯井有什么用处,难道你能扛着一口枯井回湖南去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阵,凶僧全然不睬,格外使劲的把木鱼敲得震天响。这时高潜蛟已万分忍耐不住,暗自连用功劲,只一举步一伸臂把凶僧衣领提住,下面左手一托,喝一声:“出去!”那凶僧始终把高潜蛟当作吴家下人,没有防备他陡然来了这一手,经高潜蛟一提一托,禁不住整个身子象肉弹般从众人头上向门外空地上抛去。看热闹的众人也不防高司务做出这手把戏来,大家诧异喊了一声啊呀!慌又回过头去看那凶僧跌坏没有。不料凶僧真不含糊,被高司务从门内抛到门外足有好几丈远,落下来却依然好好立在地上。而且一落地地上好象有弹簧似的,飕的又从空场上飞进门内来,笑嘻嘻的立在高司务高潜蛟面前。 当时他飞回来时,众人一低头又是一声:“啊呀!”这声啊呀却表示出替高司务担心的神气来了。却见凶僧立在他面前仔细看了又看,猛的大笑道:“原来你也有点玩艺儿,洒家倒失敬了,冲着你把募化的事先搁在一边,咱们先请教你几手。来,来,来,外面有的是空场。”说罢一哈腰拾起斗大的铁木鱼,一迈步向门外走去。众人看他凶煞似的出来,早已波分浪裂的向两旁闪避,让他大摇大摆的走下台阶立在空场上,放下木鱼和那棒槌向门内招手道:“来,来,来,是好汉用不着藏头露尾。” 一语未毕,门内一声娇喝道:“野秃驴休得称能,俺来也。”众人一听不是高司务的声音,却见门内飞出一朵彩霞般的人来,落到空场现出身来,却是个丝鬓红颜锦衣绣带的少女。这一来非但众人眼花错乱,连耀武扬威的摩诃僧也愕然不解。原来高潜蛟同摩诃僧问答之间,门内窃听的包翩翩早已柳眉直竖玉牙咬碎。等到高潜蛟出手一抛摩诃僧依然飞回,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在门外大吹大擂起来。高潜蛟却涵养功深依然慢吞吞的不动声色,但是里边这位包小姐万分忍耐不住,一半是气傲志高一半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因此一鼓作气一声娇喊飞了出来。这时门外空场上一个凶煞似的莽头陀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眼看就要龙争虎斗起来。但这样奇事剑灶村可算是开天辟地的第一遭,顿时轰动了全村,呼的一声老老少少把吴家门口围成一把栲栳大圈。最奇的众人兀自不认识吴家有这么一位小姐,两只眼睛都钉在场中两人身上,嘴上又胡说八道的乱猜一阵。正在这众人嘁嘁喳喳当口,猛见门内又跳出一人,急急分开众人挤入场中高声说道:“包小姐金枝玉叶犯不上同这种人动手,再说割鸡焉用牛刀,还是让高某来打发他。”包翩翩尚未答言,那摩诃僧大笑道:“便是你们两人齐来何足惧哉?且住,既然明战交锋分个高下,且通上你们的姓名来。”高潜蛟笑道:“我是吴家的长工,人家叫我一声高司务就是我的名字了。至于这位小姐不是此地人,偶然在吴家作客,人家是大家小姐绝没有向你报名的道理。现在诸事休提,你吃的是十方我吃一家管一家,咱们平日无怨少仇,今天你无理取闹不由我不出来多事。现在咱们这样办,我是乡下老憨,无非略知一点怯拳棒,当然不是你的敌手,但是不见高下不死心。再说咱们这山乡僻村难得见着你这样高人,替你接接招也可以偷几手高招儿。”摩诃僧用手一指喝道:“你既然出来替你主人担当,应该有个着落的话,这样废话说他则甚?譬如交手以后你输了怎样?”高潜蛟大笑道:“这还用说么,我输了当然任凭你向吴家募化那口枯井便了。如果你输了呢?”摩诃僧道:“如果你赢得了我,俺非但不向吴家募化,从此不进剑灶村一步。”高潜蛟高声喝道:“好,在场的众位都是见证。”胆小的却又低声喊着;“高司务,你要小心啊!” 这时摩诃僧却把腰间一条布条解下,脱下了外面一领棉衲,露出短衣,随手把脱下衣服放在地上木鱼边,微一退步凶睛一瞪,单掌当胸现出少林派交手的规矩来。高潜蛟恐怕包翩翩争先下场慌也把衣襟曳起,却不吐露内家拳派的招式,只随意双手一拱道声:“请”。这一个请字方出口,猛听得霹雳般一声大吼,摩诃僧一个箭步早已挥动蒲扇般的铁掌如雨点般斫将进来。高潜蛟看他来势甚猛掌带风声知道不能轻敌,又预知他有铁布衫的功夫,默运内劲看关定势随势对解,只一味同他游斗井不进攻。转瞬之间两人你来我往,已走了一百多招,并未分出胜负来。看的人哪懂得这些功夫,只看得眼花缭乱口张气促,个个都替高司务捏一把冷汗。独有包翩翩立在一旁,冷眼看那凶僧愈战愈勇,擒拿点斫着着都向要害确也厉害非凡,不禁暗自喊声惭愧!幸而没有出头,万一稍微疏神失败在凶僧手上以后如何见人?却又替高潜蛟着急,虽看得高潜蛟尚能应付,却是保守的多进攻的少,如何胜得人家?一时却又不便帮助他,心里比交手的人还用神,两只杏眼直勾勾钉在四条臂膊上。这当口猛见摩诃僧霍的向后一纵丈许远,他两臂一振全身骨节格格一阵山响,两只出火似的凶睛突出象鸡卵般大斗鸡似的钉住高潜蛟,却一味蓄势窥机并不逼近身去。高潜蛟明白他是默运内劲预备用毒着儿,想一发制人。又转念这秃驴功夫不弱,在少林派中定是一等的角儿,如果这样斗下去一时不易制胜,非用绝招不能制住他,不觉存了个诱敌法子。故意一声断喝大踏步赶将近去,左手一晃他眼神,右掌一吐便是一个单撞掌的招式,向摩诃僧左肩穴推去。摩诃僧大喜,以为这一下便可置他死命,喝声:“来得好!”双肩一错两臂齐伸想用阴阳手锁住来掌,下面便同时抬起腿来向致命所在踢去。哪知高潜蛟一晃一推都是虚招,等他肩头一动霍的一侧身,步法一变便已转到摩诃僧身后。摩诃僧吃了一惊慌一退步转身迎敌,哪知高潜蛟迈开流水步法,一个身如风车似的绕着他乱转。一转瞬间摩诃僧身不由己的跟着高潜蛟的身子转了许多圈子,倏忽之间只觉眼光错乱,四面八方都是高潜蛟的身影,摩诃僧大惊!猛然悟出敌人走的是八卦方位使的是内家八卦拳,一转念间又转了几圈。摩诃僧心中一急蓦地心中一声怒吼,两足一跺凌空直上,半空身子一横一个飞鹰掠食的招势猛向高潜蛟当头扑下,这一下高潜蛟也暗暗吃惊,想不到这秃驴居然急中生智,能够脱出八卦拳的牢笼,慌一矮身使了一个乌龙扫地用腿平扫过去。摩诃僧真也可以,身正立定,只足尖一点向后纵出丈许远。高潜蛟性起,喝一声秃贼休走!话到掌到,又向摩诃僧斫去,摩诃僧也自怒火十丈铁臂一挥,两人又打在一起。这一次两人都使出全身本领,拚个你死我活。无奈高潜蛟的确不凡,使出内家绝艺,一个身子宛同棉花一般,使出来的掌劲却又似泰山一般,让他摩诃僧识得厉害,使尽铁布衫的功夫也沽不到半点便宜,眼看渐渐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就要失败,忽然人圈里一声吆喝,嗤的一道白光斜刺里向高潜蛟身后射去。说时迟那时快,白光离高潜蛟身子还有尺许光景,忽然噹的一声响白光消失,却见一支铮光耀眼的钢镖插在土内,镖尾还系着短短的一条白绸子。这时高潜蛟被这声响一惊早已跳出圈外,却见包翩翩已飞身跳出圈外搜寻放镖的人去了,摩诃僧趁此抓起棉衲木鱼,指着高潜蛟喝道:“时已不早权让你多活一刻,晚上再取你狗命。”说罢头也不回挤出人丛去了。高潜蛟心里记挂着包翩翩,又觉凶僧另有党羽事情叵测,只好让摩诃僧借着机会逃去。这时围住的人们一阵捣乱又纷纷议论起来,也有抓住高潜蛟打听凶僧路道的,也有问他哪里学来这手好拳脚。高潜蛟哪有心情理会,三言两语遣开众人,捡起地上的那支飞镖急匆匆来寻包翩翩。却见吴家一个工人近前来说道:“里面那位道爷请你回去有要事要商量,包小姐也已进内去了。”高潜蛟听得包翩翩并没追人放了心便匆匆进门。 回到客厅,一看厅上甘疯子少室道长包翩翩吴壮猷正在谈论凶僧的事,高潜蛟进去笑道:“小弟无能,竟被他轻易跑掉了。”甘疯子道:“这事且不提,倒是今晚有点麻烦了。”少室山人接口道:“这凶僧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柳摩霄派遣来的,来的且不止一人,可惜没有看清楚暗地发镖的是谁。”包翩翩道:“眼看那贼头陀不济了,却不妨飞出这支镖来救了他。当时我看高师叔无暇顾及背后,慌随手发了一弹把镖打落,接着跳出人圈去找发镖的人,可恨这些看热闹的人象掐了头的苍蝇般乱起哄。那贼子趁势一混乱,便找不着他踪影。”高潜蛟慌向包翩翩谢道:“原来包小姐暗助一臂,否则真有点难以兼顾,但是那凶僧临走说了一句晚上再来或者是真的,今晚我们要当心才好。第一不要耽误我们取剑的事,第二不要使吴宅担惊。”少室山人笑道:“你不用担忧,我同你师兄已商量妥当了。而且在摩诃僧走的当口,已暗派包村的几位壮士暗暗跟踪去了,不久定有回报。且看他们来了多少党羽再细细计较。”高潜蛟唯唯答应着,却用眼打量吴壮猷,见他面上虽极力矜持着却遮不住惊慌的神色。本来一个文弱书生哪经过这种阵仗,在门口看得高潜蛟同摩诃僧龙争虎斗已是惊心动魄,一听晚上尚有凶险的事情,哪得不担忧受怕,何况内里有年高的老太太娇滴滴的妹子呢。高潜蛟看他这样神色也是捏把汗,一时又想不出万全之计,不禁也眉头打结起来。甘疯子同少室山人看得暗暗好笑,却说道:“六弟你且把手上镖拿来我看。”高潜蛟因心中有事,真个把手上捏着的飞镖都忘记了,一听甘疯子问他慌把一支镖送过去。甘疯子一看镖尾一条绸子上写着天觉两字,呵呵大笑道:“原来他也来了,怪不得不敢露面呢。”少室山人包翩翩高潜蛟闻声都一齐凑近去一看,才知道这飞镖是艾天翮大徒弟天觉僧的。少室山人道:“这样看来,同流合污一齐同我们干上了。也好,来得越多越好,索性一网打尽他们来个总算账。” 说犹未毕,两个包村来的壮士跑得满头大汗走进厅来报告道:“我们四人分散开来盯那凶僧的梢,却见他飞也似的跑到金鸡山背后一所山神庙前,早有两个和尚等着他,其中一个瘦猴似的也同摩诃僧一样装束,也是个披发带箍的头陀,却比摩诃僧还要长得凶相。摩诃僧一见他们便大声嚷道:‘好他娘的晦气,洒家真不信吴家工人有这样好功夫,如果没有天觉师兄给他一镖真还有点招架不住。’那光头的大笑道:‘你还信他是工人哩,他这一路身法拳法我从旁看得清楚,明明是内家宗派,不是太湖的贼子是谁?那旁边立着的少女却不知是谁?如果没有她来一弹保管吃着我的镖,不死也得个透明窟窿!姑且让他们多活几刻,一忽儿柳道爷、单将军们到来再同他们算账。让他们再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咱们人多。’那猴儿精似的头陀也笑说道:‘照今天情形甘疯子等并不露面,也许真个已取了宝剑走了,留这一男一女替吴家壮胆便了。回头不管他怎样,先拿这两个狗男女出气。’”这人喘吁吁的报告到此处,包翩翩忍不住喝道:“休得胡说!谁教你把骂人的话也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少室山人笑道:“他照样说给我们听何必怪他,你且说下去以后还说什么呢?”那个包村壮士给包翩翩一喝,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说道:“以后那个光头的又说道:‘可惜今天俺师兄尤一鹗没有来,否则今晚也让他出口气稍泄飞龙岛之恨!’猴儿精的头陀问道:‘令师弟听说从飞龙岛回来就出家做道士入山隐去,可是真的?’光头的叹口气道:‘我这位师弟心高气傲精明强千,一生不曾吃过亏,自从受了那甘疯子的凌辱便赌气独自走得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在峨嵋隐身修练,不知是真是假?也许特地去练成绝技雪此大辱,也未可知。’三人说到此处便一齐走进庙内,以后就探不出情形来,便转身回来了。可是我们还有两位兄弟私下计议,从水路迎上去,探一探贼头陀口中说的人有无到来再来报告。”少室山人道:“这样很好,你们且去休息休息,今晚要撒网捉大鱼哩。”两人一笑退出。甘疯子呵呵大笑道:“今晚倒好耍了,想不到在此地同他们清算总账,最奇艾天翮、柳摩霄、单天爵三个魔头的党羽都合在一起,而且单天爵自己也来了。他们报说还有一个猴儿似的头陀,我猜不是别人,定是到太湖做奸细的飞头陀。只是摩诃僧三字却没有听到过,这秃驴是湖南人,也是洞庭帮无疑的了。”少室山人笑道:“我早已听到单天爵这几年在江宁因为靠山已倒,自己私通盐枭勒索民财种种劣迹,被一位御史狠狠的参了一本便倒了下来。幸而仗着钱可通神保全了性命,只落得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大约一肚皮的恶气没处发泄,也要同我们拚命了。这种人留在世上总是祸根,如果不来则已,来则保管他有来路无去路。”包翩翩、高潜蛟齐声问道:“听你两位口气好象成竹在胸,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似的,何妨说出来让我们也痛快痛快,让吴少爷也可以放心。”甘疯子同少室山人相视一笑只说:“少停,便对你们说,此刻天机不可泄露。” 吴壮猷也弄得莫名其妙却又不便多问,包翩翩最心急忍不住说道:“两位师伯功夫高深自然不惧他们。但是古人说得好‘投鼠忌器’,万一今天晚上一般亡命之徒成群而来,我们仅仅四人,连带了四个凑数也只八人,顾前顾不得后。内里那位老伯母还有我新交的娟娟妹子是受不住惊吓的,略有闪差,把那般亡命碎尸万段也抵不过来。”包翩翩这几句不客气的话,正是高潜蛟想说不敢说的。吴壮猷非但不敢说,而且不敢露在面上的。现在包翩翩和盘托出,两人好象喝了两杯透骨沁口的甘露,这一份痛快难于形容,直瞪着眼睛等着甘疯子少室山人回答出怎样的话来。哪知少室山人朝甘疯子微微一笑道:“如何?偏是他的心急。”说了这句笑向包翩翩道:“你所虑的难道我们想不到么?你要知道,今晚的局面是尚智不尚力,无论时间匆促万万来不及向太湖调人,就是调得人来,如果在吴府上能枪对枪刀对刀大战一场,你想想吴府上弄成怎样结果?连一村的安分乡农也要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我们在此造反哩!柳摩霄等一心夺宝剑报前仇,他们当然不顾一切,可是我们岂能胡乱来?所以我们要想个万全之策,只有智取不能力敌了。这样一说,你们就明白了。”包翩翩等一听这些话,肚里暗想道:“明白是明白,但是你们究竟用的怎样一条妙计,依然没有说出来呀。”他们肚里这样叨念却不便说出来,你看我我看你,依然是个闷葫芦。这当儿甘疯子大笑而起,向包翩翩、高潜蛟一招手道:“你们跟我来。”两人不知何事,跟他到了书房内,甘疯子便把预定计划悄悄说了一番,又吩咐他们两人照预定计划分头进行不得有误,两人唯唯应着一同又走了出来。吴壮猷一看高潜蛟面有喜色,尤其是包翩翩活泼泼喜孜孜的转向屏风向内房去了。高潜蛟走到吴壮猷面前笑道:“请你万安,师兄们已定下极妙的计策,用不着动刀执杖惊动府上,此刻因为机密起见不能同你细说,请你原谅我们。”又嘱咐他道:“今晚到内房同老太太小姐一房去睡,免得在此担惊。上上下下的人也早早熄灯睡觉,关严门户不要出来偷看。内房便由包翩翩在屋上巡护,外面由我查察。其余都是少室道长、甘师兄和四个包村壮士的事了。现在我要去预备应用的东西,暂时少陪。”说罢出厅去了。 吴壮猷虽然还疑惑不定,但是相信这位老师是靠得住的,而且也明白他们恐怕泄露机密所以坚不说明,也就略宽愁怀得便回到内房。老太太诸事不知还蒙在鼓中,又问了一句:“听说门前来了野和尚被高司务赶走了,可是有这事?”吴壮猷一看老太太全然不知,明白妹子娟娟不许下人声张没有给母亲知道,也就含糊着答应了一句便来寻他妹子。一到娟娟闺房外面,包小姐正在房内同他妹子谈得好不兴头,一见吴壮猷到来两人起立相迎。娟娟笑着问道:“妹子平日早说过咱们高司务不是平常人,今天果然真人露相了。那一位道长同甘年伯听说还要了得,便是这位包姐姐也是巾帼英雄,今天真是难得,蒙诸位英雄下降,妹子斗胆要拜这位姐姐做师傅,却被包姐姐推卸,答应将来替妹子介绍一位了得的女师傅。此刻我们叙年庚,包姐姐长我一岁,我们已结拜为干姐妹了。”吴壮猷听得口上连声道好肚里暗暗诧异,她明明知道今晚凶险得紧怎么一点不惊慌,却从容不迫的结拜姐妹起来。这时包翩翩笑道:“令妹对我们行径已略知大概,便是今晚的事她也略知一二,一到上灯当口,两位同伯母合住一房,早点熄灯闭户,由愚妹在屋上看守保管没事。令妹虽是琐琐裙钗,眼光见识胜人十倍。将来倘能得一明师传授武艺,比愚妹定强十倍哩。”吴壮猷谦逊一番退了出来,仍回到前厅来,却不见了甘疯子、少室山人。一问下人们,说是由高司务领着从夹巷同到后园去了。 原来大厅旁边有一道夹巷也可以通到,不必经过上房,吴壮猷匆匆赶?胶笤啊h醇懊沤舯眨用欧炖镪镒派偈疑饺肆熳鸥咔彬院土礁霭遄呈吭谝恢昊笔鞯紫挛e乓豢诳菥肝鞯悴恢敌┦裁矗史枳尤丛对兜奶诙悦媲酵飞媳匙派砉劭次庖蛔辽降氖髂尽0肷危史枳臃缮硐吕聪蛏偈疑饺瞬恢盗耸裁椿埃偈疑饺讼蚯酵馔辽浇鸥茉釉拥闹窳痔芬煌阃罚慵咔彬灾富恿礁霭遄呈堪纬鲅叮鸥史枳右黄胩銮酵馊チ恕n庾抽喑粤艘痪恢前蔚短銮饺ノ撕问拢吭倏丛澳谏偈疑饺硕雷砸蝗瞬蛔〉南蛩拿媲浇糯蛄浚缓龆诰钢芪6徊揭徊降娜聘鋈ψ樱焐相杂锊恢档氖裁础s执幽系奖贝佣轿鳎钏普闪空饪樵暗厮频睦椿赜肿吡思冈猓氲卦谇浇疟呤傲艘恢葜窀驮诘厣虾崞呤说幕龈餮咛趵础6铱此褡14猓幻嫣阶挪铰淖咭蛔撸阍诘厣匣坏篮奂#欢喙し颍崖巴恋厣匣汕壅廴袅舳系幕ㄎ疲言巴庹磐奈庾抽嗫吹媚涿睢t傧蛟澳诘厣系幕ㄎ谱邢敢豢矗坪醣榈鼗暮巯哂械阆笏凭槟谔殴螅僖豢慈从只ㄑ倍嘤从科鹄矗坎恢偈疑饺说返氖裁垂恚诘厣匣苏庑┯惺裁从靡狻?br /> 此时却听墙外竹林内了丁之声大作,又夹着一阵阵(口克)哧(口克)哧之声。原来墙外那座土山和山脚的竹林都是吴家的产业,吴壮猷听得伐竹的声音,兀自以为家中工人在那儿采竹竿用一时也不在意,只留神看那少室山人再捣出什么把戏来,却见他丢掉了手上竹竿不在地上画花样了。只见他拽起了道袍把长袖向上一挽,骑马势蹲在井边,两手扶住井口栏圈只一撼,便见井栏下四面泥土都拱了起来,再一换手把住井口一手托住井栏,轻轻喝声,便把约有千斤重的一个石井栏掀了起来搁在一旁。这一来,把吴壮猷吓得吐出舌头半晌缩不进去,这样神力如果不是亲眼目击,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的。吴壮猷一面惊奇一面呵着腰,一面张眼贴在门缝上越发要观个究竟。不料夹巷尽头处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工人引着两个包村壮士奔近前来。这两个壮士便是分途向水路去侦探消息的,这时想起已探得消息回来报告了。吴壮猷一看他们到来,只好直起腰让他们叩门。一忽儿少室山人咿呀的开门出来,一见吴壮猷向他微笑道:“我们无端惊扰反客为主,实在太显得不对了,此刻吴兄亲眼见着我们这种举动越发惊疑莫测。其实本应早早告诉足下,无非防着走漏风声。好在一到晚上吴兄自可明白,只有诸事请海涵的了。”说罢呵呵大笑。吴壮猷一听心里突的一跳,暗想听他口气明明知道我在门外偷看,我一声不响他怎会知道的呢?这种人实在神妙不测。我们这种书生真是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这样一转念,正想措词回话,却已见他向两个壮士问道:“你们探得消息没有?”只听两壮士答道:“俺们向水路走出村口五六里路,迎着一只外江飞沙红船,船内坐着三个异样装束的人,一个是长面道士,一个是魁梧老和尚,还有一个却是肥头肥脑黑胡倒卷衣裳华丽的官绅。另外三个舟子,一张风帆两支飞橹,箭也似的顺水驶来。俺们一看那船有异,翻身又跟踪回到村来,见那只船在村外,船上三个人一齐跃上岸,也不带从人也不进村,迳从村到一条山路匆匆走上去了。俺们一打听本村的人,敢情那条山路直通金鸡山顶,想到那破庙里与那同党会做一路去了。”少室山人点头道:“好,你们两人且进园去,跳出对面那座矮墙帮他们砍竹。”两个壮士答应了一声便奔进园去,后面立着一个工人正看得莫名奇妙,吴壮猷知趣,慌举手一挥叫那工人出去,复吩咐道:“外面有人打听咱们家里情形,谁也不准漏一点口风,你快去知会他们。”那工人答应着退出。少室山人笑道:“吴兄天分真高,将来也是我道中人,但是尊纪们可以放心,早已由高潜蛟预先叮嘱过了,现在请吴兄同进园去看我们做点把戏如何?” 吴壮猷巴不得有这一声,两人相将入园,却已见高潜蛟、甘疯子同几个壮士扛着一大捆青竹竿一个个跳进墙来。甘疯子一个人便肩两大捆,怕不有七八支长竹竿。竹梢上竹枝竹叶都已削得精光。甘疯子放下肩上竹竿,细看地上划的纹路连连点头,笑向少室山人道:“这玩意儿除去我们大师兄就要算你了。我虽粗知半解,其中正奇生克之理总有点弄不上来。今天用着这玩意儿,妙在一半是虚一半是实,让他鬼灵精的柳摩霄也逃不出俺们掌握。此刻据那后来的两人报告,照形状推测,长脸的是柳牛鼻子僧装的是醉菩提了,那官绅装束的人恐怕就是革职的单天爵。”少室山人道:“我也是这样猜想,他们既到势在必行,我们早点预备好,免得临时慌促。”说罢,在地上一捆的青竹竿抽出一支来,用手量定了尺寸向高潜蛟低低说了一番话,便同甘疯子、吴壮猷一齐走出园来,只留高潜蛟和四个壮士在园内不知做什么把戏出来。三人回到厅上,吴壮猷重又洗盏烹泉分敬香茶。正这样谈着,猛然吴家一个工人匆匆引进一个英武大汉背着一个包袱,一身急装满脸泥土,一见少室山人甘疯子倒了便拜。甘疯子急问道:“咦,你怎样来的?怎又知道我们在此呢?”那人拜罢起来,恭声答道:“侄徒奉九龙师叔的命特地先到包村,问明此处地点便即赶来。”说罢从怀内掏出一封信来,送与甘疯子。少室山人便指给吴壮猷道:“这是敝徒东方杰,才从太湖来。”两人慌互相见礼,寒暄一番。 一面甘疯子便把信笺取出来同少室山人并肩观看,原来黄九龙信内写着如果宝剑到手,急速邀集本派人马一齐回太湖商量要事。因为最近接到大师兄钱东平从两广来的密札,写明两广各路英雄已召集了十几万人马,不时兴师义举向北发动,从两广到长江一路水旱英雄都密谋响应。所有计划都是钱东平运筹帷幄,所以通知太湖人马早为预备,两广人马一到长江便可崛起等话。甘疯子同少室山人看毕相视点头,却把手上的信一团,丢入口中消灭痕迹了,却向东方杰笑道:“你来得正好,今晚这里还有一幕把戏,此事一了明日我们便一齐回湖便了。”东方杰慌问何事,少室山人略述所以,东方杰喜不自胜笑道:“徒弟长久没有发利市了,想不到今天误打误撞,到了此地又遇着这般恶魔。今番擒住他们捆到湖堡,正可预备着作祭旗的牲礼。”他这样一说少室山人慌视之以目,东方杰会意便不敢作声了。这时吴壮猷坐在一边听着他们的话看着他们的举动,真应了一句俗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在这时已到正午,里边吴娟娟指挥厨娘整治好一桌精致酒筵送出厅来,另外弄了几样可口小菜,自已陪包翩翩杯酒谈心。 吴壮猷在厅上,一见酒馔到来,忙指挥工人们在厅上调桌抹椅肃客入席,一面叫人到后园请高师傅入席。不一时高潜蛟进厅来,扛着一个乌油油四尺多长的一个扁长匣子放在地下,先和东方杰寒暄几句,后向甘疯子少室山人笑道:“小弟已遵命布置妥贴,在井底掘了四尺多深便发现了一个铁匣子,却是精铁打就,四面毫无开闭之处。也不知当年怎样铸就的,其中想是那话儿了。”少室山人、甘疯子都离席下来蹲在地上,用指在匣边扣了几下,铮铮然发出一种金石之音,其声清越余音悠远许久方止。甘疯子向吴壮猷道:“这就叫‘匣剑作龙吟’了。”吴壮猷这才知道匣内就是宝剑,忙也俯身细看,只见那匣子在井底埋了这许多年一点没有水锈痕迹,依然乌油油的耀目争光。少室山人道:“这个匣子也非凡铁所铸,定是百炼精钢。”吴壮猷道:“这样天衣无缝的铁匣如果击破撬开,未免可惜。”甘疯子笑道:“这是当年百拙上人的巧思,八剑铸成之后定是看炉内尚有余铁,特地铸成此匣留给后人。尽把这匣子再入炉熔化,也可铸成一柄上上的刀剑哩,就是把它撬破也没有关系的。现在事不宜迟,我们先设法取出宝剑来大家赏鉴赏鉴。这一席酒便可作为庆贺宝剑的喜酒,正合古人说的‘看剑引杯长’的那句话了。” 少室山人笑了一笑,从腰间摸出一件东西来,众人看时,却是六寸长亮晶晶白森森的一柄匕首,非金非石不知什么东西铸成的。少室山人举着那柄匕首,笑着对众人道:“我这柄匕首不是夸口,比那匣中宝剑还宝贵哩。不论精钢宝玉,切斫如腐。最奇的如果把它浸在清洁的山泉内,过了一昼夜却又软化如棉,可以随意捏成各种物件,原是唐猊犀麟一类异兽的角做成的,还是二十年前在昆仑山上得的,今天正用着它来开这匣子了。”众人称奇不止,少室山人便拿着匕首在匣子一头上划了几划。说也奇怪,那匣子一经匕首画上,便如纸糊一般在一头上裁下一块正方形的铁板来,这块铁板一裁下便见匣中水银似一道寒光,闪闪的射将出来,独有吴壮猷还觉着一股冷气中体欲噤。高潜蛟把匣子那边一掀,便似两泓秋水般流将出来。少室山人和甘疯子每人一柄拿在手中,却俯身再向匣内一望,口中咦的一声道:“只有两剑,八剑尚缺其一,又向何处物色呢?”少室山人笑道:“不必多虑,八柄已来了七柄。剑是灵物同气相感,不怕那柄不来。”说罢把两柄剑并放在席上。众人细看时,只见两柄剑长短参差都没有剑鞘配着。一柄脊高锷细,自镦至锋通体纯钢铸就拙朴无华,不过二尺多长,近镦处镌着“守拙”两字。一把通体二尺八寸长,平脊阔锋光可鉴发,剑镦镂就极细花纹,隐隐篆着“琼光”两字。甘疯子笑道:“你们且评一评两剑高下。”高潜蛟道:“同一冶炼铸就,同是一人所制,如何分得出优劣来?”少室山人笑道:“这倒不然,譬如一龙九子子子不同。一个胞内的弟兄尚且性质各别,何况一炉冶出的宝剑?依我看,这两柄剑斩金截铁果然同一犀利,但是在我们手上运展起来长不如短,“琼光”不如“守拙”。“琼光剑”锋芒外露刚多柔少,“守拙剑”英华内潜炉火纯青。诸位不信,只要留神两剑散发出来的光华便各自不同。“琼光”略微带一点闪蓝之光,“守拙”却同烂银一般毫无杂色,即此可以辨别炉中功候。”说罢又把两剑远远分开,指着“守拙”剑说道:“你们仔细看,一经分开,两剑的光采便分明不同了。”甘疯子拍手大笑道:“道兄高明所见甚是,但是今晚我们两人倒是试试看,借重这两剑哩。”少室山人笑道:“我细看这两柄剑尚未饮过人血,也没有经人施展过,便同新出炉的一般。照理新出炉的剑要饱饮人血的,我却希望今晚不要流血才好。”众人笑了一阵依然把两柄剑在席前,大家就座畅饮起来。饮至半酣,包翩翩在内室闻得宝剑出土,慌三脚两步跑到前厅来。瞥见东方杰在座略一询问,便把两柄剑捧住细细鉴赏一番。却听甘疯子道:“今天一过申刻,诸位都照预定计划各司其事。”又一指东方杰道:“加上你帮助他们两人作个游击巡回的职务,园内的事你们不用顾虑,由我们两人指挥包村四勇行事便了。”叮嘱毕,高潜蛟包翩翩东方杰唯唯答应。 大家吃完了饭,正预备各自休息休息养养精神,晚上好对付单天爵、柳摩霄那般人。忽听大门外面一阵喧哗,吴家工人引进两个白发农夫来向吴壮猷和众人唱个礼喏颤抖抖的说道:“启禀少爷得知,金鸡山山神庙内来了一般不三不四的人,其中也有绅士也有道士也有带发的头陀也有光头的和尚,都是凶眉凶目的人物。据那绅士说,是来游山带看地穴风水的,他们带着行厨就在山神庙内高饮起来。一忽儿一个猴子似的头陀带着一个外路船上人进村子打听得此地没有酒买,便挨家瞎闯要强买一坛好陈酒和几只肥鸡。村里人看他们不三不四,便没有好气应付他,有几个还知道上半天给高司务打走的恶头陀也是一帮人,越发不睬他们。那头陀讨了没趣,咬着牙恶狠狠的回山神庙去了。因此村子里几个年长的私自商议了一下,教俺俩来通知少爷一声,如果那般人真不是好路道,在俺村子里逗留着做出一点歹事来,便请少爷命高司务留神一点。万一有事俺们鸣锣为号,全村壮丁齐心出来帮着高司务捆住他们,送向县里去。也教他们知道,俺们剑灶村不是好欺侮的。”说罢垂着手,静等吴壮猷回话。这时厅上席散人未散,高潜蛟正在吴壮猷身旁,便接过来朗声说道:“难得诸位乡亲齐心,如果那厮门真个做出手脚来,只听俺们这里一有举动,诸位也不用真个上阵打仗,只要齐声呐喊着助一助胆气便好了。倘然那厮们没有事,诸位也不要去惹他们,免得生出是非来。”吴壮猷也说道:“这样最好,两位老乡长且吃杯水酒,坐坐去。”那两老者慌拱手作揖的告辞而去。 这里大家又谈了一阵剑灶村风俗淳朴犹有古人守望相助之义,如果有人组织一个团练公所,也不亚于包村哩。大家谈了一阵便各自散去。包翩翩回内宅,甘疯子、少室山人、东方杰回到书房盘膝打坐调息养神。只吴壮猷满腹狐疑,一心记挂着后园的把戏,趁此甘疯子等不在跟前,死命拉着高潜蛟,左一个师傅右一个师傅,非要引他到后园去看个明白才安心。高潜蛟被他弄得没法,只得同他到后园来。一进园门,便见四个包村壮士在门口蹲的蹲坐的坐,各人腰间挂着绿鲨皮的刀鞘,插着刃薄背宽的朴刀,一见高潜蛟都笑嘻嘻的站起来。高潜蛟道:“诸位辛苦,用过午饭没有!”众人齐应道:“已吃过了。”这时吴壮猷两只眼珠早已骨碌碌的向园中察看,只见遍地插着二三尺的青竹竿,竿端一律斜削成枪锋似的锐利,满园一望森森然刀山一般,竟一步也难插足。从竹竿缝内进去,望那口井依然好好的安上石井栏,看不出掏掘过的样子,再一细看,却见枪林似的竹竿内,东南西北四方都有几十支较长的竹竿对列着便象一重重门户似的,其余也没有异样的地方了。吴壮猷拉着高潜蛟悄悄问道:“有这样锐利的竹竿遍地插着,如果有人想从墙外跳进来,足未着地早已肚裂肠穿死在竹枪尖上了。”高潜蛟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有能耐的人,真是刀山也一样可以跳下来行所无事。这是少室道长高深独得之秘,不要说我是个一窍不通的人,便是学问深博武艺惊人的高手,对于这种巧侔造化的神技也是难测高深的。我听过俺师兄们研究此道叫做遁甲八阵图,汉朝诸葛武侯在四川瞿塘急湍奔流的中间留下几堆石子,一直到现在兀自屹立中流不受奔流冲荡。据说一到风雨晦暝的当口,那几堆石子间风云蓊起雷电交轰,真有千军万马之势。便是风清日朗的日子早晚也有烟云出没倏忽变幻之奇,这就是武侯遗留的八阵图,人人所知道的。但是据俺师傅陆地神仙说来,当年诸葛武侯的八阵图还没有学完全哩。”吴壮猷听得出神,慌问道:“难道这园内插着的竹竿,也就是八阵图吗?”高潜蛟笑道:“怎么不是?你看看这许多青竹竿毫不为奇,倘然把你摆在里边,包你左旋右转弄得头昏脑胀转一年也出不来。我也不知其中有何奥妙,只听他们说过,其中主门有八,一重门占着一个字,叫做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有极妙的作用和变化。摆阵图的人必定要预先斋戒沐浴,按四时、化五行、合三才、布九宫,算得停停当当,还要参用六丁遁甲算定生克奇门,然后方能下手设阵。”吴壮猷不信道:“照师傅这样说,不是仓卒之间所能摆设。何以少室道长在倏忽之间,便画下地线图样,叫师傅立时设立起来呢?”高潜蛟大笑道:“我的少爷,你还在鼓里呢。不瞒你说,我在府上两年,光在这园内守候剑气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哩。便是少室道长也时常从包村到此,来的时候都在深更半夜跳进园来同俺相会,把这块园地的四至八道丈量得清清楚楚。那时用意并不在对付洞庭帮上面,全因为开掘宝剑也须布置一下,宝剑通灵,每与地气吸引,可以在地中自在游行,古人延陵剑合就是这个道理。到了这几天恰巧洞庭帮到来,少室道长一举两用,重新更改一下,摆下这一座奇门颠倒八阵图。你我不懂得其中巧妙当然看不出所以然来,一到晚上贼人到来,自然有鬼神不测之机天地造化之巧。”吴壮猷疑信参半笑着说道:“这种虚无缥缈的道术古人虽然也有记载,我们儒家总当他是异端邪说不足为训的。”高潜蛟不禁面色一整道:“你是下帷苦读足不出户的书生,也难怪你不信,便是我初听师兄们说到神乎其神的当口俺也一百二十个不信。后来听到他们入情入理的细细譬解和几次亲眼目击,才知天地之大,绝不是你们坐井观天能够测度的。有一次四师兄对我说,这种学问同僧道及江湖术士专讲迎神役鬼拘魂摄物的一种左道邪门完全不同,全从一册易经上推演出来的,其中以精气神为主,运化到天地阴阳生克变化之中,然后发生出无穷妙用来。因为这种学问非尽人可学,自古到今传人无几,我们看不透其中奥妙,自然当作异端邪说了。孔老夫子也说过“假我数年以学易”,如果那册易经没有天地造化之理,阴阳开阖之奇,何致连孔老夫子都看得这样郑重呢?我一肚皮草包,又是笨嘴笨舌说不出一个大道理来,你是学有根底的人,将来有机会定可以了解的。” 第四十三回 虎啸龙吟 描写些英雄人物 墨枯笔秃 消磨了岁月闲情 吴壮猷听他说了一大篇暗暗称奇,想不到他也能说出这样话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当下连声答道:“老师的话一点不错,我一个株守家园的年轻人怎能推测天下之大?想不到我有这样奇遇能会着这样奇人,将来全仗师傅提携的了。”这时高潜蛟被他左一个师傅右一个老师连珠般奉承上来,也只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两人说了半天,园内既然无法进去只得转身回厅。高潜蛟道:“此刻无事,甘师兄等正在调息养神,无庸我们陪他们,你大可到内房休息一下。昨晚一夜没有睡好,趁此休养休养,我还要布置一下旁的事情哩。”说毕匆匆出厅去了。吴壮猷一夜未睡确也有点支持不住,便依言进内休息去了。他昨夜熬了一夜又讲了一夜的话,第二天强提精神勉作主人,又从清早到晌午周旋在甘疯子、少室山人之间,耳所闻目所见,都是稀奇古怪出生难遇的事。一颗心忽惊忽喜忽忧忽乐再不得闲,可算得出世以来没有比这天还劳苦还兴奋的了。所以不睡则已,一睡下来立时呼呼大睡人事不知。哪知等他一觉醒来霍的坐起张目一看,床前墨黑天日无光,吃了一惊自语道:“咦,奇了!难道我睡了这许多时候,已经入夜不成?”这话方出口,蓦地伸过软棉棉香馥馥的一只手把他的嘴掩住,一人悄悄说道:“快不要作声,他们正同贼人交上手哩。”吴壮猷一听是他妹子娟娟的声音,又听见贼人已经到来,吓得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方悄悄问道:“母亲睡了不曾?贼人又在何处?你怎的又在此地?”娟娟听他说话上句不搭下句颤抖抖的,连床帐都瑟瑟的晃动起来,知道他睡得迷迷糊糊,骤然一听吓成这个模样,忙低低笑慰道:“亏你是个男子汉,我还不怕呢。包姐姐仗着明晃晃的宝剑,天神似的立在咱们屋顶上,怕怎的?母亲被我哄得早已安睡,一点也不知道今晚的事,此刻大约正睡得香甜哩。我服侍母亲睡了以后,遵着包姐姐吩咐不回楼去,把内外灯火一齐熄灭,便到此坐着。也不想睡,也不知道贼人来与不来。刚才包姐姐跳下来,在窗外悄悄通知我说是洞庭帮贼人已到,叫我们不要作声。嘱咐完毕,哧的又飞上屋顶去了。”原来吴壮猷睡的所在便是他母亲的后房,只差一层板壁。当下吴壮猷听得娟娟这样一说,又悄悄问道:“此刻什么时候了?”娟娟答道:“大约已四更时分。”兄妹不敢再说话,恐怕惊醒隔壁睡着的母亲,只侧耳细听,初时静悄悄的听不出动静来,猛地远远一声呼叱顿时起了一种(口克)嚓叮噹之声,却又渐听渐远一时又静寂了。 且不提他们兄妹躲在房内暗自担心。却说高潜蛟、东方杰、包翩翩三人一到初更时分早已飞身上屋各守汛地静候贼人到来,甘疯子、少室山人却从容不迫依然在大厅上秉烛闲谈,直到二更敲过才一口吹熄烛光。甘疯子带了守拙剑,少室山人携了琼光剑到了后园,却不在园内憩足,只吩咐四个包村壮士如此如此,迳自跳出墙外走上土山,捡了两株最大的松树,各自携带宝剑飞身上了树巅隐身而坐。却喜一轮寒月照澈山沟,踞高四望一览无遗。直到四更时分,隐隐听得村中一阵犬吠,一霎时便见土山脚下几条黑影一溜烟似的奔近来。一到墙下,现出四个身穿纯青夜行衣各带兵刃的人来,却看不出其中有道装僧装。因为各人头上都包着黑帕,只见为首一个一俯身拾起一颗石子哧的掷进墙去,一忽儿四人都飞身上墙。半晌却没有跳进墙去,似乎现着迟疑之色。忽有一人发话道:“三位留意,这神鬼阵图却瞒不过我,何足为奇?这样看来,反可证明宝剑决计尚在井内,特地设此鬼阵以为无人敢进,连人也没留着一个,真真可笑。须知俺也是识货的,三位随俺来,此地得手再到前面同他们会合罢了。”说毕飕飕飕都跳进墙去了。甘疯子在树上听出发话的便是柳摩霄,心里暗笑,谅你老奸巨猾今天也难逃公道!你自以为识得八阵图,须知这八阵非同寻常,初看阵形虽同八阵图一般,那其中以奇门遁甲为主,八门含着八八六十四卦,腾挪颠倒变化万端。除非你不跃下去,一经跃入阵中,重门迭户随魔生障,休想出得阵来!便暗暗同少室山人一打招呼一齐跃下树,悄悄说道:“他们似分两路进来,白天探得共有六人,此地进圈的只有四人,听他们口吻定有两人到前而去了。”少室山人笑道:“此地进阵的四人,已在我们掌握之中,先让他们在阵中左旋右转绕个昏天黑地再说。甘兄可以到前面去助他们一臂,免得高潜蛟、东方杰等多费手脚,也免得惊动内房女眷。由我一人在此看守,回头再在园内会齐便了。”甘疯子说一声好,便飞步下房而去。 却说高潜蛟提着一根檀木齐肩棍,东方杰横着一柄金背大砍刀站立在大厅屋脊上四面瞭望,只等贼人到来。直等到四更时分,听得远远犬吠便觉有异。东方杰先自跃上大门屋顶,伏着身向来路探望。正一探头,不料背后飕的跃过一人举刀便砍,东方杰猛觉脑后金刃劈风,便知贼人暗算,忙趁势在瓦上向下一滚,一个鲤鱼打挺又立起身来。还未立定,一柄明晃的戒刀已向下三路砍来。东方杰大怒,喝声来得好!舞起金背大砍刀奋勇敌住,趁势细看敌人,只见他一身夜行装,青布包头玄绸裹体,身躯雄壮面目狰狞。两人也不答话,一味哑声儿厮杀起来。可是来人一柄泼风似的戒刀上下翻滚,刀法精奇刀沉力厚越战越勇,竟有点难以招架。只得步步向后倒退,在东方杰主意自忖难以力胜,想诱他到厅屋上同高潜蛟并力捉住。不料一进一退战到厅屋上面,只见高潜蛟也正同一个瘦小精悍的贼人打成一片。原来东方杰同人在门楼上交手时,高潜蛟早已看见,正想飞身去帮同交手,还未举步,瞥见哧的一道黑影从厅侧书房棚顶上纵了过来。高潜蛟倒提齐眉棍双足一点迎上前去,喝声:“贼子通名,好领死!”那人一声冷笑道:“小辈何人,难道还不识你家佛爷飞虎头陀的大名吗?”高潜蛟哈哈笑道:“原来就是太湖做奸细赴水逃命的贼头陀,不要走,吃吾一棍。”呼的一声一个枯树蟠根势,一枝棍向敌人脚踝横扫过去。飞虎头陀真也厉害,两足微点向上一纵便轻轻躲过,一扭腰,人象旋风般一转便从腰间掣出一条蛟筋藤蛇棍来,同时也到了高潜蛟侧面,呼呼一声怪响,那条藤蛇棍象怪蟒出洞般直奔过来。高潜蛟看他兵器特别不敢怠慢,施展开赵太祖三十六手洪门齐眉棍法,同飞虎头陀打在一起。但是飞虎头陀手上的蛟筋藤蛇棍也是棍法出众毫无破绽,又系硬中带软,有时随手一掣便当作软鞭使用。高潜蛟虽功夫精深,却因在屋面上下步未稳未免略形减色,因此两条棍你来我往战了多时,只打得个半斤八两难解难分。这时厅上四人打了两对,早已惊动了内楼上抱剑卓立的包翩翩,远远看得东方杰步步后退,只这着招架,再遮延一会儿定要落败!自己要保护内眷,恐怕尚有余党又不敢轻离楼面,心里焦急万分。正在忍耐不住,忽见前厅左角上蓦的起了一道电光,直奔东方杰与敌人之间,还未看清,蓦听得一声惨叫!两人中倒了一个,骨碌碌滚下厅檐去了。 包翩翩大惊,忍不住拔剑一纵飞到厅脊,却见东方杰高潜蛟夹攻一个披发头陀,兀自战不倒他,两条棍、一柄刀如风驰电掣绞在一处,那道电光却又不见。正想加入战团,帮助两人,猛地一道白光从庭心冲上屋檐。包翩翩急定睛细看才认出甘疯子,手上横着那柄守拙剑闪闪光华射出老远。甘疯子一现身便喝道:“你们闪开,今天是他们恶贯满盈之日,待我来送他回老家去。”飞虎头陀一见甘疯子便象耗子见了猫,急思逃遁,无奈被东方杰高潜蛟缠住,急切里脱不得身。心里一急,趁着甘疯子说话众人分神之际,大吼一声,使出全身功劲,把一枝蛟筋藤蛇棍用一个撒花盖顶的招数荡开了檀木棍斫开了大砍刀,斜刺里将身一纵便想翻过屋脊逃走。哪知身未立定,甘疯子烂银似剑光一挥似蛇信一般向身后刺来。喊声不好!慌一伏身,随手把藤蛇棍向后一甩,人随棍转,一个玉带围腰向甘疯子拦腰击去。甘疯子鼻子哼了一声,把剑向棍上只一撩,哧的一声,半截藤蛇棍直象飞蛇一般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一下,真把飞虎头陀吓得魂灵出窍,手上只捏着三尺不到二尺有余的一条断棍急转身向左一纵,不料忙不择路,未看清左边是包翩翩立的处所候个正着。未待他立定,一上步一紧手中宝剑向他上身平刺过去,这一下出其不意万难闪躲,好个飞虎头陀,一咬牙仗着全身金钟罩功夫猛一鼓气索性挺胸一迎,只听得嗤的一声,那柄剑竟未刺入,却向旁边滑了过去,把他上身黑绸密扣小褂划了一道大口子。这一来包翩翩大吃一惊!非但震得玉手微痛,而且剑锋滑过一边,一个留足不住身子向前一倾,几乎同他撞个满怀。凶恶的头陀还想逞强,乘包翩翩向前一倾之际举起断棍当头盖下。这一下却也险到万分,如果被他捞着一下立刻就会玉殒香消。说时迟那时快,高潜蛟一枝棍、东方杰一柄刀早已同时并举向左右里攻进来。飞虎头陀怎敢怠慢,急急掣回断棍左架右拦支吾应战。此时包翩翩安定惊魂,也奋力把他围住,恨不得一剑结果这个恶头陀。这时飞虎头陀手上只剩了半支断棍有本领也没处使用,两只眼又防着甘疯子,哪里还敢恋战。再一看同来的摩诃僧踪影全无,先时一声惨叫料定是着了道儿凶多吉少!想到这儿心胆俱裂,留神四处却喜甘疯子不知何处去了,暗念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无奈前后左右三件兵器裹得风雨不透,身上被剑刺、刀击、棍打,不知挨了多少下,上身下身的衣眼已撕成一条条的随风飞舞。如果不是金钟罩功夫早已变为肉泥,虽然如是也难持久,功劲一泄便要难逃公道!只急得他怒吼连连汗如雨下,象疯狗一般却只脱不了身。高潜蛟一面交手一面留神他汗流浃体气喘如牛,便知他精疲力尽,金钟罩的功夫已破去了大半。便暗自运动把棍法变化,乘包翩翩、东方杰攻他上盘之际,猛的把棍一收一吐棍棍蹈虚袭隙,点向要害所在。飞虎头陀略一疏神,高潜蛟只个怪蟒吐信向他裆下一挑喝声着!一听他牛也似的怪吼一声,一个身子随着棍头撩向半空,卜跶一声跌在庭心,便不动弹了。三人一齐跳下去,只见厅下阶前还有一个死尸仰天躺在血泊中,胸口一个小窟窿兀自汩汩的流出血水来。高潜蛟把他头上包巾去掉仔细一看说道:“这人便是白天的摩诃僧。”东方杰道:“这头陀武艺不亚于飞虎头陀,没有甘师伯出其不意的赏他一剑,真还敌不住他。”包翩翩道:“甘师伯游戏三昧,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此刻又不知何处去了。”高潜蛟道:“当然到后园去了。他看我们战了许久,没有发现第三个贼党,定然都困在八阵图内了,我们且到后园去看个究竟。” 东方杰、包翩翩称是。高潜蛟仔细又看了一看飞虎头陀的死尸,见他四脚八叉的躺着,连后脑都跌出脑浆来了。于是把两具尸首一起迭在墙角阴处,然后三人一齐上屋飞身到后园来。三人不敢造次,一到后园墙头且不现身,隐着身子伏在相连的屋角上往下细瞧,都暗暗称奇起来。原来此时天上一轮寒月照澈全园,只见园内满地竹竿森森矗立同白天一般,却不见一个人影。非但贼人不见,连少室山人、甘疯子以及四个包村壮士都踪影全无,三人看得奇怪,情不自禁的一齐跳入园内,信步走入竹竿门内。意思之间想穿过阵图跳上那边墙头,再看看墙外土山上有无人影。万不料三人步入阵图跨过几重门户以后,只觉满眼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三人一阵瞎摸只觉门户越走越多。明知是竹竿插成的阵势,东南西北也不过几丈方圆,无奈越走越糊涂,两手乱摸竟摸不着一支竹竿,好象走入一片荒野一般。最奇起初三人虽不能近身,互相问答还听得出声音,到后来高潜蛟一连问了几声,竟不见东方杰、包翩翩回答。独自瞎子一般乱摸不禁心慌起来,自己懊悔不迭!明知这阵图奥妙无穷,怎的忘记所以自己撞了进来。而且三个人一齐撞入其中,明天被人知道岂不笑死?真是作法自毙了。越急越没有法想,两只腿不停的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昏昏沉沉的不知经过多少时候,猛听得耳边一阵大笑,被人拉住一只手脚不点地的跑了几步,又听得耳边喝声站住!眼前陡然光亮一闪,便见少室山人站在自己面前。少室山人背后立着包翩翩、东方杰,四面一看,自己已立在阵图外面,许多青竹竿依然清清楚楚的直立着几乎同做梦一般。少室山人同包翩翩、东方杰你看我我看你都大笑起来,自己也禁不住哑然失笑。包翩翩金莲一顿道:“我今天算尝着这八阵图滋味了,我们贸然进去总以为自己人不要紧,哪知这玩意儿不认人。”包翩翩这样一说,少室山人跺足大笑不止。东方杰哭丧着脸道:“我才倒霉呢,三人失散以后,我满眼都是白茫茫的似云似雾的东西,苦的是脚底下又一脚高一脚低,好象在棉花上走路一般。心里一迷糊好象一脚踏入陷坑整个儿掉了下去,又象万丈深似的更起不来了。后来似乎有人在臂上轻轻一提,提上陷坑走了几步,便见着我师傅了。现在我明白定是跌入那口枯井了。”包翩翩道:“咦,这又奇了。我在阵内又同你不一样,起初你们两人说话我还听见,后来声音渐远,似乎隔开了好几丈。心里一急大声呼唤你们皆不理我,我又惊又恨!不管三七二十一向上一纵,以为这块园地,白天早已看清楚,不难从上而跳越阵外。这一跳,自以为跳得很高很远定然在阵外,哪知一落到地上,非但满眼漆黑不辨东西,而且满耳风涛澎湃之声好象一个身子飘浮海洋当中,这一下真吓得我寸步难移。幸而不多辰光有人暗中递过了一枝细竹竿,象瞎子弄明杖似的把我引出阵外,顿时天地晴朗,才知师傅来引我出阵的。我兀自头脑昏昏,一忽儿师傅又把师兄和师叔先后引出来了。”说罢各人大笑,高潜蛟也把自己情形一说,问少室山人道:“怎么三人在阵中所遇又不一样?”少室山人笑道:“现在无暇谈这些事,时候不早你们快跟我来。”说罢当先领路,又把他们三人引入阵中。 说也奇怪,这一次有少室山人领导,一入阵中毫无异样,只几转便上了那边墙根,少室山人又领他们跃出围墙向山上走去。一到山顶松林内,只见地上寒鸦浮水般捆着四个人,旁边堆着几件兵刃,由四个包村壮士围守着。甘疯子却在不远一块磨盘大石上盘膝而坐,一见少室山人领三人到来,指着高潜蛟等笑道:“那飞虎头陀经我削断了蛟筋藤蛇棍,我知你们三人定能制得住他,这件功劳让了你们,所以我脱身回到后面来了,此刻那凶头陀想已涅槃了。”高潜蛟一说所以,又问地上捆着的想是柳摩霄、单天爵等不知有漏网的没有?甘疯子指着少室山人大笑道:“到了渔翁手上还有漏网的吗?今天真可算得一网打尽了。我从前厅别了你们回到此地,便同他们上墙头,象看戏般看着柳摩霄等象掐头苍蝇似的在里面乱闯,横一迸竖一跳耍狗熊似的耍了一阵。醉菩提、天觉僧首先跌入井内,不知我们在枯井下早已埋伏着四个包村壮勇,预备好坚固的绳束好掉下去便捆个结实。只有柳摩霄、单天爵兀自在阵内瞎撞,由少室道长跳下去,容容易易的在两人身上捡着不致命的穴道一拍一点便也躺下,人事不知了。这才唤出井中壮勇,捆上了柳摩霄、单天爵,又把井中捆着的两人也提了上来也给他们点了穴道,一齐运出墙外提到山上。你们不看地上捆着的人都象死了一样吗?都给他们点了昏晕穴,到了明天此刻才能醒转哩。现在我同少室道长已商量妥当,柳摩霄等不是有一只飞沙外江船泊在江口吗?我同道长和东方杰带着四个包村壮勇连夜把四人运回太湖去,免得天明以后吴家合村中的人看得骇异。你同包侄女暂留吴家,再待后命。”说毕便吩咐四个包村壮士赶到吴家厅前把两具尸首搬来,在此掘坑埋葬灭了痕迹。一面又命高潜蛟、东方杰跳进墙去把园内摆阵的竹竿连夜拆去,索性弄得神鬼莫测不留一点痕迹。少室山人笑道:“果然这样巧妙,但是拆掉摆阵的竹竿还得我自己去才好。你且在此稍候,待我事毕一同上船不迟。”甘疯子点头应允,便指挥四个包村壮勇去讫,少室山人也领着高潜蛟急跳进内去。待了一忽儿,诸事办毕。甘疯子、少室山人、东方杰带着守拙、琼光两柄宝剑,督着四个壮勇分扛着四个俘虏,便下山寻着江口那只飞沙外江船跳了上去。船上几个舟子经东方杰轻轻几句话,便吓得屁滚尿流奉承不迭。高潜蛟、包翩翩送到江岸,少室山人吩咐道:“你们两人对吴宅主人善为致意,说我们不便久留的缘故,只好不别而去。我一到太湖是否再回包村,定然有信通知你们。” 当下彼此略一叮嘱便扬帆而去。高潜蛟、包翩翩两人又回到土山上,把地上堆着敌人留下的几件兵刃一齐捡起,回身纵进吴宅。在前厅台阶下细细查勘一番,却喜地上血迹已被包村壮勇打扫干净,只有两截藤蛇断棍、一柄戒刀还丢在地上。高潜蛟顺手也把两件兵器捡起放在厅角。这时大功告成,天也渐渐发晓,往时吴家的工人们这时也要起来做活,这天却内外阒静无声,你道为何?原来高潜蛟等奔前奔后闹了一夜,虽则仗了八阵图把六个魔头毫不费事的拿住,可是前厅同飞虎头陀摩诃僧一阵剧战岂无动静?在高潜蛟等虽不敢大声吆喝,而飞虎头陀、摩诃僧杀得兴起时免不了大声疾呼。尤其摩诃僧中剑时一声惨叫以及飞虎头陀被高潜蛟一棍撩起半空,从半空又跌落厅下时也够震天动地的了,何况在屋上棍来刀往(口克)哧叮噹之声响个不绝呢。吴家工人们在白天察言观声也有点怀着鬼胎,一到晚上经高潜蛟一一吩咐叫他们不要出来走动,越发提心吊胆。到了真个交手时节,各人躲在房内听得这种可怕声音胆战心惊,一夜何曾闭目?到了天色发晓外边没有动静,还自不敢出来。便是吴壮猷兄妹也是越听越怕,只有前而那位老太太倒睡得香甜甜适,天刚透亮,她老人家起身得早,却已咳了几声慢慢预备起床。这时包翩翩已到后房向吴壮猷兄妹悄悄说知一夜情形,现在风平浪静没有事了。吴壮猷听得母亲已睡醒欲起,慌忙出房通知下人们起来侍侯,自己便到前厅同高潜蛟相见。高潜蛟同他略说大概,把打死两个头陀的事隐瞒不提,已吓得他变貌变色,听得甘疯子等去得这般快,却出意料之外,恐怕高潜蛟也要别去便再三叮嘱不要远去。内里娟娟也把包翩翩死命留住,两人便权在吴家盘桓,静候太湖之命,趁此也把武术入手功夫教给吴壮猷兄妹,按下这边不提。 且说甘疯子、少室山人、东方杰一行人等押着四个俘虏,不日到了太湖。黄九龙等接进堡中,知道宝剑已得而且生擒柳摩霄等,皆大欢喜。先把柳摩霄等严密监禁起来,然后盛设庆功酒筵,替少室山人、甘疯子等洗尘。范高头、红娘子、滕巩、东方杰、东方豪、痴虎儿以及东关双哑等都一齐在座,开怀畅次。席间黄九龙谈起大师兄钱东平已辅佐两广英雄洪秀全、石达开等督率着十几万人马,已把广东广西几处要地占据,把清廷人马杀得落花流水,声势大振,不日分道北上。招讨满虏的檄文已驰布中外,清廷弄得手忙脚乱,各处山寨也都纷纷响应。这几天大师兄差几批心腹人到来,叫我们预备妥当到时揭竿而起,所以请少室道长二师兄回堡来大家商量个步骤,作好准备。甘疯子首先开言道:“我们师父师母两位老人家虽然深隐高蹈,可是临别时候一番话大家总还记得,非但替我们定了进取之策,还替我们留下了退步。他老人家这样深谋远虑,当然眼光远到。便是这次我们大师兄来信虽则叫我们预为布置,却叫我们暗暗进行,须等到他们军马到了长江时才可发动,即此一端,便可见大师兄谨慎从事的主意。因为兵革一动如火燎原有进无退,非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可,稍有蹉跎便成骑虎难下之势。因此现在我们先以庆贺八剑为名,聚集芙蓉岛飞龙岛灵岩寺等心腹同盟暗暗集议一下,定个妥当预备办法,把军火饷粮以及招添人马等等办法都一一想妥。然后散会分头进行,将来到两广义师直达江浙之际,只要此地总寨一发号令,立时可聚集起来编成一支劲旅,响应他们了。”甘疯子侃侃“谈众人无不称是,少室道长笑道:“甘兄主意果然不错,不过八剑只有其七,还有一柄尚无下落,要说庆贺八剑似乎美中不足。”滕巩道:“这也不难,我们无非借此名义遮掩外人耳目罢了,何妨选一柄别的宝剑充数呢?”红娘子忽然笑吟吟的说道:“事有凑巧,前几天我接到芙蓉岛云中双凤来信,说是新近得到一柄宝剑端的名贵非凡,剑名“绿萼”,却没有说出得剑缘由。何妨就用这柄剑凑成八剑,管他是谁铸的呢。”少室山人笑道:“也许便是百拙上人所铸八剑之一也未可知。那就差人知会他们,在聚会前早几天到来好了。” 当日便差干练头目分头到飞龙岛、芙蓉岛等处通知聚会日期,并请王元超夫妻速带“绿萼”剑先期来堡商量要事。不料差去的头目刚出门,第二天早晨王元超和云中双凤径自到来,另外还跟着一个白面黑须的道士,黄九龙等都不认识,只有滕巩、甘疯子、东方豪三人看得有点面熟却一时记不起来。经王元超介绍,才知这道士不是别人,原是艾天翮关门徒弟衢州尤一鹗,众人一听是他未免有点愕然。此时尤一鹗面上留着几绺长须一身青布道袍,同在江宁相见时截然不同,故而难以认了。尤一鹗看得众人疑惑,明白从前彼此水火,一旦相见一堂自然难免诧异,不等王元超解释,连连向众人稽首道:“贫道已是方外之人,从前种种已如隔世,此番拜谒诸位英雄系奉钱军师之命而来,从两广海道到此便道过象山港外,先行拜谒王居士说明底蕴,再请王居士一同晋谒,免得诸位误会。现在请诸位先看一看钱军师的信札,便知道了。”说罢,贴身取出一封信来交与甘疯子。甘疯子和众人细细一看,只见信札内写着尤一鹗种种情形。原来尤一鹗在峨眉山出了家几年,便云游四海到了广西,适值洪秀全兴兵起义。尤一鹗雄心勃发便也加入,恰好拨在钱东平帐下听候调遣。钱东平看他武功不错才可大用颇为信任,两人说得投机。尤一鹗把以往身世一字不瞒的说了出来,并且立时悔悟,从前误入漩涡同太湖生了嫌隙,请求钱东平替他代向甘疯子释嫌修好。钱东平看他确实一片诚心,便也应允。尤一鹗高兴异常,从行囊中取出一柄宝剑来献与钱东平,说是在峨眉山所得,剑名“绿萼”,系斩蛟辟邪的宝物。钱东平仔细一赏鉴却认得是百拙上人八剑之一,知道太湖正在力求八剑聚会便也收下。隔了几天洪家兵马发动,钱东平身为军师自然忝与帷幄为军中主要分子。所有各省响应埋伏的各路英雄都列名册,由军师设策指挥,偶然在名册中看到湖南洞庭湖首领柳摩霄、江宁单天爵都列在其中。仔细一想柳摩霄虽然同太湖仇视,可是义师北上首取湖南,洞庭帮一队人马正可作为内应。私斗事小举义事大,应该设法使洞庭帮同太湖和解才好。便想了个主意同主帅洪秀全一商量,由洪秀全填了几个密札,自己也备了一封详函,暗地叫尤一鹗带了“绿萼”剑由海道先到芙蓉岛见了王元超说明此事,再由王元超陪赴太湖,解释宿怨同心征讨满虏。王元超一听是大师兄手谕,连忙一同前来,连云中双凤也跟着到太湖了,这便是信札内容,并且叫甘疯子等好好招待等话。当下甘疯子黄九龙等把信看毕,不觉面面相看心里踌躇起来。因为新近柳摩霄等在剑灶村自投罗网,已经留在湖堡这一档事钱东平不知所以,大师兄虽是一番好意以举义为重,但是柳摩霄等受尽折辱未必甘休!如果按照信内所说放他们出来,万一他们私仇不解依然怨深似海,岂不放虎容易缚虎难吗?甘疯子、黄九龙一番为难情形,王元超初到也是不知底蕴,尤一鹗越发悯然,还是少室山人开言道:“尤道长初到,还不知此地近事,便是我们元超兄也尚不知哩。”接着便把剑灶村一夜的趣剧都说了出来。尤一鹗听得吃了一惊,暗想陆地神仙门下果然名不虚传竟有这样人才,难怪洞庭帮屡次受辱了。当下挺身而起,笑嘻嘻的说道:“既然柳摩霄、单天爵诸公都在此地,而且贫道的师兄天觉僧也在其中,这事只有贫道一力担当,且用三寸不烂之舌到监禁所在向他们把公私利害透彻解释了。好歹要把从前彼此怨结解开言归于好,大家同仇敌忾以举义为重,只不知诸位英雄信得及贫道否?”黄九龙正色说道:“本来我们毫无成见,都因柳道长、单天爵一再无理取闹,只好与他们周旋一二。现倘蒙尤兄从中调解,他们真个能够冰释前嫌我们无不乐从,何况大师兄手谕在此,尤兄又远涉南洋专程来此。”甘疯子破袖一甩浓眉一扬,大声说道:“我辈落落丈夫,一言既出绝无反悔!不然柳单等已在我们掌握之中,何必再废口舌呢。只望尤道兄善言调处好了。”尤一鹗察颜观色,看得黄九龙、甘疯子出言磊落举动光明,也自暗暗钦佩,不免赞扬几句,便欲请黄九龙派人陪赴监禁所在去见柳摩霄等。黄九龙又道:“尤道兄远来不易,且请薄饮几杯权当接风,饮后再去会面不迟。好在柳单诸位虽然被我们监禁起来,我们抱着宁人负我我不负人的宗旨,一日三餐依然好好供应他们,毫无痛苦,尤道长一见就知。”说罢举手一挥,早已设起一席盛宴请尤一鹗首座。尤一鹗抵死不肯,说是现在钱军师帐下早晚承钱军师指教不啻师生,诸位同钱军师既是兄弟便是贫道长辈焉敢僭越。甘疯子呵呵笑道:“尤道兄虽则虚衷谦抑,但你奉俺大师兄的命令而来又担着极大责任,我们敬你便是敬俺们大师兄一般。何况道兄远道初来,岂有不分主客之理。不要再谦,快请坐下吧。”经甘疯子这样一说理由充足,尤一鹗没法再逊只好告罪坐下。席间谈些义军发难情形和湖堡近事,王元超又把绿萼剑抽出来大家鉴赏一番。经少室山人鉴定,确是百拙上人所铸,在新得的守拙、琼光伯仲之间,想不到最后一柄宝剑从几千里外归来,彼此谈谈说说开怀畅饮。 等到席散以后,尤一鹗掏出几封密札,由黄九龙亲自陪到监禁柳单所在却不进去,由尤一鹗一人缓步走入。抬头一看,只见监牢外面是山石迭成的一所石窟里面点着一盏琉璃灯,迈步走进窟内却是一步步向下的石级,拾级而下又是一条隧道,四面也是山石垒成。隔十几步便有两个魁悟大汉挺矛对立,一种阴森之象连尤一鹗这种人都有点不寒而栗起来,知道湖堡的房子都是依山建筑,这座监牢是利用山洞筑起来的。走尽了这条百余步的隧道,才见当路竖着手臂粗的铁栅,当中锁着一具大铁锁,栅外有四个大汉也执长矛守着,栅内黑暗暗的却看不见什么。尤一鹗暗暗点头,心想这样坚固牢狱本领再大十倍也逃不了,无怪柳摩霄等束手无策了。正这样想着,栅外四个大汉似乎已得到堡主命令,不待尤一鹗开口便拿起钥匙开了大锁开了栅门,让尤一鹗进去。尤一鹗一进栅内,一看依然是一条短短的地道,却有一丈多宽,两面竟是天然的石壁上面支着木板。向前一看明亮非常,露出一重门来却关得严严的,这条地道内并无看守的人。尤一鹗走到门口一看,这座门外并不加锁,轻轻一推便推进去了。不料这一推,却出乎意料之外,只见里面很大的一间屋子光华灿烂铺设整齐,一排设着好几个床铺,有四个人或坐或卧很悠闲的住着。一见尤一鹗一齐跳起来,八只眼珠一齐钉在尤一鹗面上,一种惊奇忧喜兼有的神气都满布面上,又象迷路的小孩忽然碰着亲爹娘一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原来柳摩霄、单天爵、醉菩提、天觉僧四人自从在八阵图内迷迷糊糊被擒又加上点了穴道,被甘疯子等捆到湖堡推进这座地牢,把他们一个个解开绳束放在床上,又给他们在房内桌上预备好许多饮食以及起居动用的东西,然后一重重关闭出来派人守在栅外。等到他们张开眼来,各人都好好的睡在床上,而且都睡在一间屋内。这间屋内虽在地道的深处,四面石壁上都有通空气的小孔,却嵌着几盏油灯光线还非常充足,骤然一看好象四面壁上挂着一颗颗极大的夜明珠。因为这种油灯嵌在壁内,外面一层却用圆圆的一层琉璃罩住,宛似一颗明珠。柳摩霄等骤然醒来景象大异疑惑是在梦里,你看我我看你谁也猜不透这是什么缘故?也不知怎的四人都会在此地床上睡觉,只记得在剑灶村跳下吴家围墙就迷糊得人事不知了。柳摩霄把前后情形一琢磨不禁大惊失色!明知上了人家大当凶多吉少,却又奇怪四人手脚都无绳束捆绑,慌忙在屋内四面打量一下。四壁都是天生岩壁,竟似深山里的古洞石屋一般,一间窄窄的一重生铁门也不知有多厚,任你拳捶脚踢休想动得分毫!四人昏昏沉沉的还以为吴家有这样的地窟哩。大家商量了一阵竟无脱逃之法,而且各人又觉饥饿异常,一眼看见桌上堆着吃喝的东西,顾不得有毒无毒狼吞虎咽的吃了再说。大家吃饱了肚皮又钻隙寻缝的想丁一阵法子,实在无法可展,只好死心塌地的坐下来慢慢设法。最难受的是不见天日,分不出是白天还是晚上,只石壁上几盏琉璃灯昼夜不绝的亮着。每日那扇铁门中间露出一个小方洞有人送进饮食来,想问送饮食人几句话象哑子般睬也不睬。这样把柳摩霄等四人昏天黑地的困了几天,直到尤一鹗进去好象天上掉下宝贝似的,大家围住尤一鹗问他怎的也进来了?是不是也上了他们的当被他们捉住了?尤一鹗一面摇头一面打量四周,不住点头,知道黄九龙说的没有亏待他们确是真话。论理委实柳、单等自讨苦吃,便把自己来意和外面情形详细说与他们听,又把公私利害婉转恳切的说了一番,然后取出洪秀全密札交与柳摩霄、单天爵。尤一鹗苦口婆心的说了一阵,他们才明白竟被他们捉到太湖来了。这时柳摩霄听了尤一鹗的劝说,自己一想,这几天性命都在人家掌握之中,如果黄九龙要下毒手早已没有命在。看这几天饮食不断一点没有凌辱举动,可见黄九龙等存心不为己甚。而且洞庭帮同两广义军有密切关系,黄九龙的大师兄钱东平又掌握义师大权,将来自己都要听他调遣,如何再能同他们结下怨仇?但是自己在湖南也是一个魁尖人物,受了这种折辱将来如何见人?这两重心理交战许久竟委决不下。单天爵又是一般思想,不管如何办法,只要暂时能够逃出他们掌握将来终有复仇的机会撞在自己手上。醉菩提、天觉僧两人完全以柳、单意旨为进退,讲不到有一定主见。当下尤一鹗看柳摩霄等低头思量,一时回答不出话来,早已把四人心理洞如观火,料得柳摩霄尚有几分豪侠之气,只有单天爵在官场混了多年其心叵测,便是柳摩霄同太湖成仇也是他暗地挑拨出来的。这样各人沉寂一回,尤一鹗正想再开导几句,蓦地柳摩霄一跺脚毅然说道:“义军北指,专待我们洞庭帮助他们一臂之力,时机紧迫我也不能以私废公。现在既然钱军师出头了事,又蒙尤兄跋涉万里来替我们和解,我也不能一味固执,可是这就叫我出去是不行的,我情愿死在他们手上。”尤一鹗早已明白他的意思,不等他说下去慌抢着说道:“既然两家解释开夙怨自然相待以礼,彼此都是光明侠义的英雄,当然对于柳兄等有一番相当的礼貌。此刻小弟来此,无非先来充个调人罢了。”尤一鹗这样一说,柳摩霄才无话可说,却向单天爵问道:“单兄意下如何?”单天爵似乎露着极勉强的口气冷笑道:“全凭柳兄作主好了。”柳摩霄听他的口吻,昂头若有所思,猛地仰天打了一个哈哈朗声说道:“大义当前岂能顾全小节?尤兄你回复他们,我柳摩霄问心无愧,绝不记念前仇,其余俺就不能作主了。”这话一出忽然门外有人呵呵大笑道:“好一个问心无愧!柳道长果然名不虚传,英雄气概,佩服!佩服!”房内众人一愕之间,便见两人迈步进房,向柳摩霄兜头一揖哈哈笑道:“这几天冒犯道长特来请罪,便请众位出去好畅谈一切。”众人急看时,却是甘疯子同黄九龙。这一来非但柳摩霄愕然不知如何是好,便是尤一鹗也觉出于意外,不禁格外佩服起来。 当下柳摩霄只有趁此收帆说了谢罪的话,尤一鹗趁此从中调和,便觉和平之气充塞主客之间。由黄九龙甘疯子领路,便请柳摩霄等四人先到别室沐浴,然后同到厅上与少室山人等相见,而且立时摆设盛宴殷殷相待。从此洞庭帮与太湖帮总算暂释前嫌,互相和好了。当天柳摩霄等接了义师密札,别了黄九龙等回洞庭湖布置一切去了。尤一鹗的责任已了,事情紧急也告别回去向钱东平复命。这里甘疯子、黄九龙等到了各处分寨聚会这一天,把百拙上人八柄剑高拱在议事厅上,那八剑就是:倚天、贯日、奔雷、太甲、守拙、琼光、绿萼、紫霓。厅内外都满布一桌桌的酒宴,大家开怀畅饮共庆八剑聚会之喜。这时在剑灶村吴家的高潜蛟、包翩翩当然也回到太湖参与盛会。到了晚上,黄九龙却把几位重要首领集在密室商量响应义师的计划,商量妥当以后,某人主办军火,某人主办饷粮,也一一分派停当,第二天便各个领命而散。隔了几天,黄九龙派了两个头目把“倚天”、“贯日”两柄宝剑装在一个精致厘子,到洞庭湖送与柳摩霄。这一下柳摩霄喜出望外,格外敬畏黄九龙的气度,慌也派了两个分寨寨主督率着喽卒挑着许多贵重礼品同洞庭土产到太湖报礼。两边信使往还,比前又亲热了几分。后来洪秀全义军乘着破竹之势到了长江,柳摩霄率领了洞庭湖一支水军着实出力不少。黄九龙这边率领着养精蓄锐的一支人马,在钱东平麾下也建了不少奇功。 至于洪秀全到了定都金陵之后,却志骄意盈部下军纪荡然,百姓便不象初举义旗时的信服了。又加上内部自己残杀起来,钱东平一看难成大业,真被自己师傅料着,便暗地在军师府同甘疯子、黄九龙等商量一番,向洪秀全上了一个“兴王十策”。这十策句句金玉,宛如砺山带河的先决条件。无奈洪秀全被群小包围成了一个高拱的傀儡,虽有擎天玉柱的钱东平也弄得意懒心灰前功尽弃。兴王十策毕竟一策也没有见诸实行,钱东平重新详参河洛数理,知道满人气运未终犯不着玉石俱焚,暗暗地把太湖一支百战百胜千荡千决的劲旅调到远处给资遣散,自己同一般师兄弟飘然远隐去得不知踪迹。有人说是陆地神仙亲下莽歇崖把他们带到云南去了,从此军中便不见这般豪侠之士,在下这部《虎啸龙吟》到此也无事可写,就此宣告结束。 (全书完,感谢黄鹰武侠q群7649715 缺月梧桐提供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