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天记 第一卷 恰同学少年》 第一卷 序 下山 世界是相对的。 中土大陆隔着海洋与大西洲遥遥相对。东方地势较高,那里的天空似乎也高了起来,云雾从海上陆地上升腾而起,不停向着那处飘去,最终汇聚在一起,终年不散。 这里便是云墓——世间所有云的坟墓。 云墓最深处隐隐有一座孤峰,峰顶直入虚空,不知通向何处。 传说中,世界由五片大陆组成,每个大陆都有不同的风景,只有那些进入神圣领域的强大生命,才能看到所有的风景。对于普通人来说,传说只是传说,他们不知道其余的大陆在哪里,不知道怎么去,不知道云墓里那座孤峰便是通往其它大陆的通道。 自然,也没有谁见过云端之上的风景。在这里,平静的云层像白色的丝绵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似乎没有尽头,上方的虚空镜面后是无尽的黑色深渊,里面有无数颗星辰。 忽然间,有两颗星星亮了起来,越来越明亮,原来是在向着镜面高速靠近。那两颗星星来到镜面的前面,才能看清楚,原来是两团神圣洁白的火焰。 隔绝真实世界与夜空之间的镜面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缝,然后瞬间修复。 那两团神圣的火焰,已经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出现在镜面这面的真实世界里,淡薄的空气,被灼烧的不停波动变形——那不是神火,只是它的眼睛。 整个世界,因为巨大的降临而不安,光线不停折射,云面上出现一道如山般的阴影,空间开始撑拱变形,似乎可能被挤裂。 一条黄金巨龙,出现在虚空与云层之间。 远方那轮红日,被它巨大的身躯完全遮蔽,云层上方数万公里的世界,因此而黯淡起来,四周的气温急剧地下降,云中开始有霜结晶,反射着无数缕光线,变成怪异的闪烁的水晶镜面一般。天地因之变色,这便是顶级生命的威严。 黄金巨龙俯瞰着这个世界,眼神漠然。 云端上的风景,它看过很多次。 黄金巨龙向着天边那座孤峰飞去,快要接近的时候,恐怖巨大的龙躯,向云雾深处沉入,就此湮没不见。无尽数量的雾气被恐怖而巨大的身躯破开。孤峰崖间乱石嶙峋,陡峭至极,没有植物,连苔藓都没有,死寂一片,就像是坟墓。 就这样向雾深处飞行,经过漫长的日夜,不知究竟飞了多远,却始终还是在雾中,没有遇到别的事物,只是隐隐能够看到崖间出现了青苔,云雾也比最上方要浓厚了很多,或许是自我挤压的关系,云雾里开始形成很多结晶,那便是水滴,于是空气也湿润了起来。 黄金巨龙对这些变化没有任何兴趣,继续向着下方飞行。 孤峰里的植物变的越来越多,云雾越来越湿,水滴落在崖上,渐渐变成无数道青叶粗细的水流。无数万道细细的水流,在崖间汩汩流淌着,落入雾里。 黄金巨龙看着孤峰间的万涓细流,眼瞳里的神情也变得凝重了很多,两团神火愈发幽然——这里是所有云的坟墓,也是所有水的源头。 无数道水流,从孤峰间落下,它只看其中一道。 黄金巨龙在雾中,随着那道溪水沉默下飞,经历无数日夜,似将永无止尽的重复,然而就在某个时刻……它面前的雾散了。 云雾之前,是地面。 云雾的下缘很平滑,完全依着地面的起伏,完美地保证云雾与地表之间,有五尺的距离,刚好是一个人类的高度,似乎来自造物主的设计。地表与云雾之间五尺的空间,通向遥远的地方,远处隐隐有光线,却看不到太阳,地表上,有无数道溪流。 雾气在巨大的龙首前消散,露出地面以及那条小溪。 溪水来自孤峰里的湿露,清澈平静冷冽,溪水里飘着一个木盆,盆里有几层麻布,麻布上有个婴儿——婴儿脸色微青,闭着眼睛,明显刚出生没有太长时间。 溪上的雾像花一般绽放,开出无数万朵瓣,拥挤、涌动、破散、嗤嗤声响,一颗比宫殿还要巨大的黄金龙头,缓缓探出云雾,来到溪面上。 溪面与雾之间的五尺距离,对它来说很窄——黄金巨龙的身躯隐藏在雾里,龙首也有部分隐藏在雾里,显得愈发威严、神秘、恐怖。 黄金巨龙静静看着溪面。 木盆还在溪水里微微起伏。 渺小的木盆中,是被抛弃的、闭着眼睛的、脸色发青的新生婴儿。 …… …… 雾渐流散,一切回复宁静。 然而,宁静只是暂时的……雾气深处,甚至直到孤峰附近,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无数凄厉、恐慌的啸声与嚎叫! 本以为静寂无生命的世界里,原来隐藏着那么多飞禽走兽,雾中到处是扑扇翅膀的声音,独角兽慌不择路撞断万年巨树的声音,甚至有一声极清亮的凤鸣! 一道神念形成的无形火线,从溪畔向着天际蔓延而去,湿漉的草地,顿时变得干燥无比,甚至就连溪里的水草,边缘都蜷缩了起来! 黄金巨龙眼瞳里依然没有什么情绪,高贵,漠然,君临天下。 云雾下方世界万兽奔逃,它不在意,即便是那只雏凤,它也不在意,它只是盯着眼前这条小溪,盯着溪上的木盆。孤峰落下数十万道溪流,它只盯着这道溪;时隔三万年,它再次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盆中这个婴儿,怎能挪开眼光? 一根很细的光丝缓缓落下,那根光丝外表是金色的,里面则是神圣的洁白,仿佛能够自行发光,光丝前端极细,后段渐粗,直至如儿臂一般,表面极为光滑完美,尤其是从深处透出的光泽,更添美丽。 这道光丝的材料如金似玉,给人感觉应该很沉重,实际上却很轻,随着溪面上的微风不停摇摆,仿佛在舞蹈,想要轻触那只木盆,却又瞬间收回。 那是黄金巨龙的龙须。 此时,黄金巨龙眼瞳里的神火,已经变得不再那般永恒稳定,漠然已经被思索所代替,似乎在犹豫些什么。两道龙须的前端,像轻柔的手指,在溪上木盆的边沿轻轻触碰,似在抚摸,实际上却并未真实的接触。 这条黄金巨龙已经度过了极为漫长的岁月,拥有难以想象的智慧,然而此时那只木盆,却似乎是它无法解开的难题——它眼瞳里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复杂,有渴望,也有警惕,犹豫,最后变成了挣扎,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是有意,小溪上方的风势微变,那道本应擦着木盆边沿掠过的龙须轻轻一颤,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到了木盆,甚至在盆中婴儿的耳下擦过! 就是这样轻微的接触,便产生了极为剧烈的变化——黄金巨龙眼瞳深处的两粒神火,轰的一声散开,变成万千星辰,那片星辰海洋里,赤·裸裸地流露出冷酷而贪婪的欲·望! 那份欲·望,是赞美,是动容。 是对生命的赞美,是因为生命而动容。 是生命最原始的渴望。 黄金巨龙看着溪上的木盆,张开了嘴,龙息如碎玉般倾渲而出。 盆里的婴儿依然闭着眼睛,根本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溪水被阴影笼罩。 龙息落在木盆的四周。 下一刻,木盆及盆里的婴儿,便会成为黄金巨龙的食物。 就在此时。 一只手落在木盆边缘,把木盆向溪畔拉去! 那是一只满是伤疤的手,有些瘦弱,很小。 哗哗水声里,溪水荡破,那只手拉着木盆,拼命地向溪畔跑去。 那只手的主人,是一名三四岁的小道僮。 小道僮把木盆拉到溪畔,藏在岸石和自己的身体之间,然后转身,抽出腰间的剑,望向溪面上那颗恐怖的、巨大的黄金龙首。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小道僮。 他瞎了一只眼睛,缺了一只耳朵,先前在溪里拼命奔跑时,看得出来腿也有些跛,看空荡荡的袖管,就连手也只有一只。 难怪他只能把木盆藏进身后,才能拔出剑来。 看着溪面上的巨大龙首,小道僮脸色苍白,牙齿格格作响,不是被冰寒溪水冻的,而是因为心中的恐惧。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实的龙。他甚至不知道龙是什么,他只知道害怕,但他却没有逃走,而是拿着那把单薄的木剑,把盆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黄金巨龙神情漠然地看着小道僮,只有同样晋入神圣领域的超级强者,才能看出它眼瞳最深处的愤怒与冷酷。 小道僮喊着什么,脸色苍白,恐惧异常,却没有松开手里的盆。 黄金巨龙愤怒起来,龙息笼罩了小溪两岸,死亡即将到来。 小道僮手里的木剑落到水中,他转身把木盆抱进怀里。 黄金巨龙身上的鳞片与雾气磨擦,溅起无数天火,溪水开始燃烧。 便在这时,一个中年道人出现在溪畔。 中年道人看着溪面上的黄金巨龙,神情宁静。 溪面上的天火,忽然间熄了。 黄金巨龙看着那名中年道人,发出一声龙吟! 龙吟极为悠长,仿佛永远不会停歇一般,那是极复杂的音节,听着就像是最复杂的乐曲,又像是自然界最恐怖的飓风的声音,挟杂着难以想象的威力! 中年道人看着黄金巨龙,说了一个字。 那是单音节的一个字,发音极为怪异难懂,似乎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语言,片段里便仿佛蕴藏着无穷的信息,古意盎然! 黄金巨龙听懂了,但它不同意。 于是溪面上的雾剧烈地涌动起来。 龙息到处喷吐,溪畔湿漉的草地与树林,瞬间变成恐怖的火场。 那名小道僮背对着小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惧地低着头,闭着眼睛,只是把怀里的木盆抱的紧紧的。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溪畔终于安静下来。 小道僮鼓起勇气,回头望去,只见溪水清澈,溪两岸的火也已经熄了,只有被烧焦的树木与烤裂的石头,在述说先前那场战斗的恐怖。 云雾深处传来一声龙啸。啸声里满是痛楚、不甘和怅悔,它在告诉整个世界五片大陆,自己先前的犹豫,带来了怎样沉痛的遗憾。 小道僮吓了一跳,单手抱着木盆,从溪里一瘸一拐地爬上岸,走到那名中年道人的身边,怯怯地望向云雾深处。 中年道人伸手掸熄肩头的火焰。 小道僮想起什么,有些困难地把木盆举起来。 中年道人接过木盆,把盆里那名婴儿轻轻抱起,右手指尖隔着麻布,落在婴儿的身体上,下一刻,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的命……真的很不好。”他看着被麻布裹着的婴儿,怜悯说道。 …… …… 东土大陆的东方,有个叫西宁的小镇,小镇外有条小溪,溪畔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却没有僧人,只有一名中年道人带着个两个徒儿在此修行悟道。 山是无名青山,庙是废弃佛庙,两名徒儿大的道号余人,小的叫陈长生。 西宁镇在周国境内。大周王朝自八百年前起立道教为国教,直至如今正统年间,国教一统天下,更是尊崇,按道理来说,师徒三人应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无奈西宁镇太过偏远,那座破庙更加偏远,平日里人烟罕见,所以只能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 道人,自然要修道。当今世间修行法门无数,那中年道人所授的道法,与别的宗派道法截然不同,不讲究修行体悟,不理会命星坐照,不关心神魂淬炼,只是一字记之曰:背。 余人自幼便开始背诵道门典籍,陈长生更是刚睁开眼睛便要被迫对着那些泛着黄的旧书发呆,他最开始认识的东西便是满屋子的道经典籍,学会说话后便开始学认字,然后便开始背诵那些道经典籍上的文字。 诵而时习之,以至能够熟背如流,这便是破庙里两个小道僮的生活。 清晨醒来,他们在背书,烈日炎火,他们在背书,暮钟破哑里,他们在背书。春暖花开,夏雷震震,秋风萧瑟,冬雪凄寒,他们在垄上,在溪畔,在树下,在梅边,捧着道经不停地读着,背着,不知时间之渐逝。 破庙里有整整一间屋堆满了道经书卷,余人七岁的时候曾经无聊数过,足足有三千卷,大道三千卷,一卷或数百字,或千余字,最短的神明经不过三百一十四字,最长的长生经却足足有两万余字,这便是他们要背下的所有。 师兄弟二人不停地背诵,只求记住,不求甚解,他们早就清楚,师父永远不会回答自己对道藏的任何疑问,只会说:“记住,自然就能明白。” 对于世间那些贪玩的启蒙孩童们来说,这样的生活实在是难以想象,好在青山荒僻,少见人烟,无外物萦怀,可以专心,两个小道僮性情特异,竟也不觉得枯燥乏味,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背着,不知不觉便过了数年。 某一天,数年没有停止的读书声停止。两个孩子坐在山石上,肩并肩,一本书搭在两人膝盖上,看一眼书,又相互对视,都有些神情茫然。 此时他们已经背到了最后一卷,却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因为他们看不懂,这卷道典上的文字很陌生——准确来说是很怪,那些偏旁部首和笔画明明都认识,组合起来,却成了完全古怪的东西,怎么读?什么意思? 二人回到庙里,寻到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说道:“大道三千,你们看的是最后一卷,这卷一千六百零一字,相传其间隐着天道终义,从来没有人能够完全领悟其中的意思,更何况你们?” 陈长生问道:“师父,你也不懂?” 中年道人摇头说道:“没有谁敢说自己真的懂,我也不能。” 师兄弟对视一眼,觉得有些遗憾,虽然还是小孩子,但把三千道藏背到今日,只差一卷未能竞全功,自然不会喜悦。但毕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从懵懂时便开始与道经相伴,性情也有些清淡,二人准备转身离开。 便在这时,中年道人继续说道:“……但是我能读。” 自那日起,中年道人开始讲授道典最后一卷的读法,逐字传授读音,那些发音特别怪异,很简单的单音节,却要利用喉咙里的某块肌肉,对声带也有特殊的要求,总之,不像是正常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陈长生完全不明白,只是像小鸭子般,老老实实按着师父教的发音模拟,余人却偶尔会想起很多年前在溪畔,师父对着那个恐怖生物说出的那个字。 余人和陈长生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掌握了那一千六百零一个字的读音,却依然不解其意,问中年道人也得不到解答,其时,他们已经在这最后一卷上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然后他们开始像以前那样,捧着最后一卷继续诵读,直到能够背下。 当他们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背道典的生活时,中年道人要求他们开始读第二遍,无奈的孩子们被迫再次开始重复,或者正是因为重复,这一遍对道藏的颂读,他们反而觉得辛苦许多,甚至觉得有些苦不堪言。 也正是到这时候,他们才开始生出不解,师父为什么要自己二人读这些道经?为什么不教自己修行?明明道经上面写过,道人应该修道,应该追求长生才是啊。 其时,余人十岁,陈长生六岁半,也正是在这年秋天,有白鹤破云而来,带来了远方故人的问候以及一封绢书,绢书上写着生辰八字还有一份婚书以及信物——某位曾经被中年道人所救的达官贵人,想要践行当年的承诺。 中年道人看着婚书微笑不语,然后望向两名徒儿。余人摆手,指着自己那只不能视物的眼睛,微笑拒绝,陈长生神情惘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糊里糊涂地接过婚书,从此便有了一个未婚妻。 其后数年间,每逢年节时,那只白鹤便会破云应期而至,带来京都那位贵人的问候,还会捎带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小礼物,送给陈长生。 陈长生渐渐明事,知道婚约意味着什么,每每在夜里,借着星光看着那封静静躺在抽屉里的婚书,他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想着那位听说与自己差不多大的未婚妻,有些宁静的喜悦,有些害羞,更多惘然。 平静的读书生涯,在陈长生十岁的时候,出现了一次意外。某夜,他第七十二次重新背诵完道藏最后一卷的一千六百零一字后,忽然觉得自己的意识飘离了身体,开始在青山里的树林里飘拂,他就此昏睡不起,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异香。 不是花香,不是叶香,也不是脂粉香。说淡,却在夜风吹拂下久久不散,说浓,飘入鼻端,却是那般的飘渺,不像是人间能够出现的香味,无法捉摸,极为诱人。 最先发现陈长生情况的是余人,闻着那道异香,他的神色变得极为严峻。 树叶遮蔽略幽暗的青山里,有狮吼虎啸,有鹤舞蛟突,有本应夏夜才会出现的如雷蛙鸣,青山东方那片无人敢进的云雾深处,隐隐出现一道巨大的阴影,不知是何生物,在无数生命贪婪敬畏眼光的注视下,陈长生散发着异香,闭着眼睛沉睡,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余人在榻旁拼命地扇着风,想要把陈长生身上的香味扇走,因为那道香味让他口齿生津,让他生出一种很古怪、很恐怖的念头,他必须扇风,把这个念头也扇走。 中年道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厢房里,他站在榻畔,看着紧闭双眼的陈长生,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因又在何处呢?” 一夜时间过去。 晨光洒落青山的那瞬间,陈长生身上的异香骤然敛没,再也闻不到丝毫,他回复了从前的模样,青山里的万千奇兽还有云后那道恐怖的身影,也不知何时离去。 余人看着沉睡中的师弟,终于不再惊慌,嘘了口气,想要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才发现肩膀因为拼命地摇了一夜的扇,而痛的无法动作。 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虽然沉睡一夜,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神情痛苦的师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问道:“师父,我这是怎么了?” 中年道人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有病。” 按照中年道人的说法,陈长生的病是因为先天体虚,身体里的九段经脉不能相连,昨夜的异香,便是神魂无法中继循环,只能被迫随着汗排出,那些汗水里面是人不可或缺的神魂精华,自然带着一种异香,这是一种怪病。 “那……您能治吗?” “不能,没有人能。” “不能治的病……那是命吧?” “是的,那就是你的命。” …… …… 自十岁生辰之后,那只白鹤便再也没有来过青山,京都那边断了消息,婚书的另一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陈长生偶尔站在溪畔,看着西方,会想起这件事情。 当然,他想的更多的事情,还是自己的病,或者说命……他没有变得虚弱,除了有些容易犯困之外,看着极为健康,根本不像个早夭之人,他甚至开始怀疑师父的判断。可如果师父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怎么办?陈长生决离开破庙,去繁华的人世间看看,趁自己还能看,他要去看看传说中的天书陵,还要去把那门婚事退掉。 “老师,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京都。” “为什么?” “因为我想活着。” “我说过,那不是病,是命。” “我想改命。” “八百年来,只有三个人改命成功过。” “那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是的。” “我不是,但我也想试试。” 京都,陈长生总是要去的,无论能不能治好自己的病,他总是要去的,不止是因为他要改命,也因为婚书的另一边在京都。 他收拾行李,接过余人师兄递过来的那把小剑,转身离开。 十四岁的少年道士,下山。 第一章 我改主意了 “那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沉稳,坐了半个时辰,姿式都没变过。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喝了一口茶,应该是出于礼貌,其后便没有再喝过……事实上,那第一口茶他也只沾了沾唇,不像是拘谨,更像是谨慎,心思深刻,戒备心很强,甚至隐有敌意。” “看来是个聪明人,至少有些小聪明……多大了?” “十四岁。” “我记得应该也是这般大。” “只是神情太沉稳,看着总觉着要更大些。” “就是个普通人?” “是的……气息寻常,明显连洗髓都没有经历,虽说看不出来潜质,但已经十四岁,就算重新开始修道,也没有太好的前途。” “就算有前途,难道还能和长生宗掌门弟子相提并论?” “夫人,难道那婚约是真的?” “信物是真的,婚约自然也是真的。” “老太爷当年怎么会……给小姐订下这么一门亲事?” “如果老太爷还没死,或者你能问出答案……开门,我去见见他。” 伴着一道吱呀声,房门缓缓开启。清丽的阳光,从院外洒进室内,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夫人明媚的容颜和她手里紧紧握着的半块玉佩。先前与她对话的那位老嬷嬷站在角落里,浑身被阴影遮掩,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很难发现。 夫人在老嬷嬷的搀扶下,向室外走去,如风拂弱柳一般缓步前行,头发插着的名贵金簪和身上的环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显得有些诡异。 庭院里树影斑驳,草坪间有十余株数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树,石径两侧没有任何仆役婢女的身影,远处隐隐可以看到很多人跪着,静寂的气氛里充满了肃杀的感觉,就像那些直挺挺向着天空的树木,又像是花厅里四处陈列着的寒冷兵器。 这座府邸的主人,是大周王朝战功赫赫的御东神将徐世绩。神将大人治府如治军,府里向来严肃安静,因为今天发生的那件事情,所有婢役都被赶到了偏园,此间的气氛自然更加压抑,那些院墙外吹来的春风,仿佛都要被冻凝一般。 徐夫人穿过庭院,来到偏厅前,停下脚步,望向厅里那名少年,双眉微挑。 那少年穿着件洗到发白的旧道衣,容颜稚嫩,眉眼端正,眼眸明亮,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仿佛能够看到很多事物里隐着的真相,就像镜子一般。 少年的脚边搁着行李,行李看着很普通,但被整理的极有条理,而且完全看不到旅途上的风尘,行李上面系着的那个笠帽,都被擦的干干净净。 令徐夫人挑眉的不是这些,而是桌上的茶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这名少年却依然神情平静,看不到丝毫厌烦的情绪,有着这个年龄很难拥有的平静与耐心。 这是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 好在,这种人往往也是很骄傲的。 …… …… 进入神将府后,与那名嬷嬷说了几句话,便再没有人理会过自己,在偏厅里坐了半个时辰,自然难免觉得有些无聊,但陈长生自幼便习惯了冷清,也不觉得如何难熬。 他一面默默背着华庭经第六卷经注篇的内容打发时间,一面等着对方赶紧来个人,他好把婚书退给对方,把这件事情解决后,他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案上的茶他确实只喝了一口,就沾了沾微干的嘴唇,却不是如那位嬷嬷猜想的那般谨慎或者说是戒备,而是他觉得在别人家做客,万一茶水喝多了想入厕,不免有些不礼貌,而且神将府里用的茶碗虽然都是极名贵的汝窑瓷器,他还是不习惯用别人的物器喝水。 在这方面,他有些洁癖。 他站起身来,向那位衣着华丽的夫人行晚辈礼,猜到对方大概便是神将府的徐夫人,心想终于可以把这件事情解决了,把手伸进怀里,准备把婚书拿出来。 徐夫人伸手示意不急,在主位上款款坐下,接过管事妇人端上来的茶,看着他神情平静说道:“天书陵还没有去逛过吧?奈何桥呢?或者去离宫看看长春藤,风景也是极好的。” 陈长生心想这便是寒喧了,他本觉得没有寒喧的必要,但既然是长辈发话,他自然不能缺了礼数,简短而恭敬应道:“还未曾,过些日子便去看。” 徐夫人端着碗盖的手停在半空,问道:“如此说来,你一到京都,便先来了将军府?” 陈长生老实应道:“不敢有所耽搁。” “原来如此。” 夫人抬起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心想从穷乡僻壤来的破落少年,居然不被京都盛景所吸引,直接来到府上谈婚事,心思如此热切,实在可笑。 陈长生不明白原来如此四字何解,站起身来,再次把手伸进怀里,准备取出婚书交还给对方,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他不准备考虑更多时间。 然而他的动作,再次产生了误会,夫人看着他,神情变得更加冷漠,说道:“我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就算你取出婚书,也没有意义。” 陈长生没有预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怔住了。 “老太爷多年前被你师父所救,然后定下了这门婚事……这似乎是一段佳话?” 徐夫人看着他,神情冷漠说道:“……但实际上那是戏文里才能有的佳话,不可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发生,除了那些痴呆文妇,谁会相信?” 陈长生想要解释,说自己的来意是想退婚,然而听着这段居高临下的话,看着徐夫人眉眼间毫不掩饰的轻蔑冷漠情绪,却发现很难开口——此时他的手还在怀里,已经触着微硬的纸张边缘,一张纸上是太宰亲笔写的婚书,还有张纸上写着某位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老太爷四年前仙逝,这门亲事便不再存在。” 徐夫人看着身前的少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聪明人,那么我们就应该像聪明人一样的谈话,你现在要考虑的事情不是继续这场亲事,而是要仔细考虑一下,能够获得怎样的补偿,你觉得我这个提议如何?” 陈长生把手从怀里取出,没有拿着婚书,垂至腰畔:问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这不是聪明人应该会问的问题。” 徐夫人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因为你老师医术不错,依然只是个普通的道人,而我这里是神将府,因为你只是一个只穿得起旧道衣的穷苦少年,而我女儿是神将府的小姐,因为你是个普通人,而神将府就不应该是普通人能够进来的地方。我的解释够不够清楚?” 陈长生的手微微握紧,声音却没有任何颤抖:“很清楚。” 徐夫人看着这张犹有稚气的脸,决定给他再施加一些压力,她很清楚,聪明而骄傲的少年最无法忍受的是什么,稍后,他一定会主动提出退婚。 她将茶碗放到案上,站起身来,说道:“你案上这杯茶是明前的蝴蝶茶,五两白银才能买一两,这茶碗出自汝窑,更是比黄金还贵,茶冷了,你不饮,说明你就没有喝这杯茶的命,你只是烂泥里的草根,你不是瓷器,只是瓦砾,想通过攀附我神将府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很抱歉,这或者能让你愉快,却让我很不高兴。” 夫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盛气凌人,却把人压到了地底,她没有刻意居高临下,却仿佛从天空看着地面的一只蝼蚁。 所有这些情绪,都准确地传达给了陈长生。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尤其是那句通过攀附神将府改为自己的人生,对于任何骄傲的少年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指责,为了能够昂起头、骄傲地离开,很多人大概都会选择愤怒地辩驳,然后取出婚书撕成两半,扔到夫人身前,甚至再吐上两口唾沫。 而这,也正是徐夫人想要看到的画面——如果不是那份婚书太过特殊,她没有太好的方法,何至于像今日这般,还要费上这些心神? 偏厅里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她冷冷地看着陈长生,等待着少年的愤怒。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陈长生看着徐夫人平静说道:“其实您误会了,我这次来神将府,就是想把婚书交还给府上,我本来就是来退婚的。” 满堂俱静。 风从园里来,吹拂的廊下的旧竹枝啪啪作响。 夫人微讶,问道:“你再说一遍?”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紧张,又有些放松,因为意外而难以想象,无论这少年是不愿意丢了颜面,故意这般说,还是真是来退婚的,都是她想看到的。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其实……我是来退婚的。” 偏厅角落里,那位仿佛消失了很长时间的嬷嬷脸色都有了变化。 徐夫人神情不变,手掌却轻轻落在了胸口。 整座神将府,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变得轻了很多。 陈长生的神情却忽然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说道:“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府里的春风再次变得寒冷起来,气氛再次变得极为压抑,偏厅阴暗角落里,那位嬷嬷脸上的皱纹,深的像是无数道沟壑,忽然间被洪水冲垮。 徐夫人忽然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强行压下心头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温和些,说道:“既然已经想通,何必负气说这种话?不如……” 然而她愕然发现,那少年根本没有继续听自己说话的意思。 陈长生从地上拾起行李背到身上,直接向厅外走去。 第二章 为什么 看着消失在偏厅处的少年身影,徐夫人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她想要举起茶杯喝口茶润润有些燥意的嗓子,却发现自己杯里的茶也已经凉了,她想要把茶杯掷到地上以渲泄情绪,自然不会在意汝窑瓷器有多贵,却不想让下人们听到声音,知道自己此时的情绪。 她现在情绪非常不好。她能够感受到少年想要传达给自己的意思——很抱歉,这或者让您不愉快,但至少可以让我高兴起来。或者是因为她先前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想通过攀附我神将府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很抱歉,这或者能让你愉快,却让我很不高兴。 事实上,那名少年始终表现的很有礼数,没有任何失态的地方,只用了意思截然不同的两句话以及最后转身就走这个动作,便成功地做到这点,这或者也是一种天赋。 那名嬷嬷的脸色也极为阴沉,走到夫人身旁,压低声音说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我原先以为只是个骄傲的少年,现在才知道,居然真是个阴险狡猾的小人,如果他是真想攀着我神将府寻好处,谨慎到连茶都不敢喝口,又哪里敢带着婚书进府?事实上,从开始到现在,有谁看到过那封婚书?” 徐夫人知道嬷嬷的意思,面色微沉说道:“不过既然是聪明人,便应该清楚,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最开始的时候,便不会把所有的事情做尽。” …… …… 陈长生很不理解今天发生的事情,明明自己是来退婚的,怎么最后却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他更想不明白,神将府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这场婚约,为什么看着就很精明的徐夫人却选择了这种最愚笨的法子? 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他不再继续去想,只是想着偏厅里徐夫人那些盛气凌人的话,他不禁对那位徐府小姐产生了很多好奇,她究竟生得什么模样?是否漂亮?当然,在这样的府里长大,想来性情也不可能太温柔善良…… 神将府极大,甚至比整个西宁镇都大,没有仆人接引带路,他很自然地走迷了路,待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正在一片清幽树林外,想着看过的那些书籍里记载着的破落女婿被无耻的老丈人暗中谋害的故事,有些不安,又因为自己这种想法觉得无趣。 便在这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转头望去,只见树畔石径尽头一座石拱门处站着位姑娘,才知道自己并不是迷路,而是被人刻意引到了这里。 那位姑娘约摸十三四岁,衣着华丽,身上随意一件饰物,便比他全身家业都要值钱,容颜秀丽,再长大些,绝对是个标致的美人,黑黑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很是可爱,只是目光显得格外大胆,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火辣辣的厉害。 陈长生微惊,心想难道这位便是徐府小姐? 他自幼读经不辍,耐性极好,任由对方这般打量着,也不发问。 最终,还是那位小姑娘说了第一句话。 “道士难道也可以成亲?” 陈长生注意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道髻上,解释道:““我不是道士。我虽然穿着道袍,结着道髻,但那只是平时的习惯,不代表我就是个道士。” 那位小姑娘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神情严肃问道:“你是普通人?”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普通人是什么意思,应道:“是的,我未曾修行。” 小姑娘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未曾修行,而不是不会修行,她盯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道:“你和小姐真的有婚约?”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才知道这位小姑娘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徐府小姐,略感放松之余,不知为何,却又有些小小的失望。 “姑娘是?” “我叫霜儿,是小姐的贴身丫环。” 陈长生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丫环能够穿如此华美的衣裳,联想到此时四周静寂无人,对这丫环以至那位小姐在神将府里的地位,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我和你家小姐确实有婚约。” 那名叫霜儿的丫环,看着他认真说道:“以后,再也不要说这句话。” “为什么?”陈长生认真反问道。 霜儿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便有些恼火,说道:“你只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和我家小姐在一起?赶紧把婚书交出来为好,不然对你也不是好事。” 陈长生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还是这三个字。 霜儿看着这名少年道士端正的眉眼,忽然有些同情对方,说道:“如果你想活下去,就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场婚约,不然谁都保不住你的性命。” 她觉得自己是真心为了这个乡下来的穷少年着想——虽然小姐不可能嫁给他,但看在曾经有过婚约,小姐也知道此人的前提下,总得让对方好好活着才是——但她完全没有想过,这句话落在对方耳中,更像是无耻的威胁。 陈长生沉默,心想难道神将府真的会对自己下黑手?他看过的书里,还有那些戏文里,都有类似的故事,但现在圣后在位,谁敢在京都里做这等事? 他说道:“神将府要我死,先前夫人就不会让我离开,如果我没有看错,那位老嬷嬷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吧,反正没几个下人见过我,直接把我杀了,埋在花下作肥料,谁也不会知道不是?既然我现在还活着,那么,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霜儿冷笑道:“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神将府,所以在府里,你反而是安全的,但如果到了府外,你还像先前那般瞎说,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不明白。” 霜儿说道:“如果让人知道你与小姐有婚约,长生宗会怎么想?秋山家会怎么想?就算是在神都,那些人想要杀死你,也没有人能够阻止。” 陈长生问道:“长生宗和秋山家?这是什么地方?” 霜儿像看白痴般看着他,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陈长生不解,问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 …… 有些事情,来自西宁镇的少年道士不知道,但那些事情,整个天下都知道,比如现在大周王朝是正统年间,比如御东神将徐世绩深受圣后信任,他的父亲是前朝太宰,而他的地位现在更主要却是来自他的女儿。 徐世绩只有一个女儿,徐有容,乃是天凤转世之身,拥有难以想象的天赋血脉,极幼时便洗髓成功,十二岁远赴南方圣女峰研习天书,据传现在已经突破坐照上境,声名远播世间,受万民敬爱,被认为是光明神教下一代圣女的不二人选。 无论身世、血脉还是师门背景都近乎完美的少女,爱慕者自然众多,据闻就连魔族那位传说中的嗜血少主,都是她的狂热崇拜者,然而每每谈及徐有容将来可能花落何方,人们往往只会提到一个名字,那是同样光彩夺目的一个名字。 秋山君。 秋山家是南方第一大族,这一代秋山家,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年轻子弟,名为秋山君,据说是神龙转世之身,乃是长生宗本代大弟子,神国七律之首,随南方教派长老修行,今年十八岁,被公认为是今后数百年,东土大陆最有可能成为最强者的人选。 天凤与神龙,秋山雪和徐有容这对同宗师兄妹,实在是年轻一代最光彩夺目的对象,根本再也找不出来第三个同等级数的年轻人。 全天下都知道,秋山雪一直爱慕徐有容,一直在默默等着她长大,长生宗的长辈弟子、大周朝和秋山家的人们,都以为这必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周皇宫里的莫言姑娘都曾经说过,就连圣后老人家,都看好这段人间佳话。 然而,忽然有一名少年道士拿着婚约来到将军府。 他说他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如果让这件事情流传出去…… 或者,整个大陆都会惊呆吧。 …… …… 庭园静寂,有竹叶被风吹过石拱门。 “现在你知道了。”霜儿看着陈长生说道:“你只是个普通人,和小姐的世界隔着浩瀚的星河,你永远没有办法越过,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忘记这件事情。” 陈长生确实没有想到,与自己订婚的那位姑娘居然是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想了想后问道:“为什么夫人先前没有告诉我。” 霜儿说道:“因为夫人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后提出更多的要求。”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霜儿说道:“因为小姐在信中提到过你,小姐是个心善之人,她虽然不会嫁给你,也不会愿意看着你莫名其妙地死去,而且……我觉得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些事情后,应该会有足够的自知之明,做出唯一正确的那个决定。”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拱门那面走去,鞋面踩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霜儿怔住了,心想这算是怎么回事? 陈长生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她。 霜儿松了口气,小手轻抚胸口,等着他的决定。 陈长生看着她问道:“我要出去,该走哪边?” 第三章 这是个俗气的名字,但,是我的名字 霜儿过了会儿才醒过神来。 她看得出来,这名少年道士,并不是刻意在嘲弄、戏耍自己,而是真的没有把自己说的那些话听进去,看着对方认真平静的神情,她不知为何,越发生气。 她恨恨说道:“你会死的。” 陈长生睁大眼睛,说道:“每个人都会死。” 霜儿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长生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霜儿面色很难看,说道:“夫人要退婚,你答应便是,自有回报,何必非要赌气,说自己是来退婚的?难道觉得这样才能挽回些颜面?若真这般倒也罢了,为何最后又改了主意?反复的模样,实在谈不上好看。” “其实……我真的是来退婚的,你们信不信并不重要,只是我现在确实不想退了。” “为什么?” 陈长生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稚嫩的脸上渐渐现出笑容,因为确认找到了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说道:“因为……你们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霜儿没有听明白。 “从进府到现在,无论夫人还是你,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我叫陈长生,我知道这个名字很俗气,但师父希望我能够长生不老,意头很好,所以一直用的这个。”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霜儿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道士,身上流露出某种光泽,大概是那种认真的气质?她懂了他的理由,莫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从走进神将府到现在,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愤怒、受羞辱的感觉,无论面对夫人还是霜儿,都表现的很有礼貌,不欠缺任何礼数,甚至显得有些沉闷,但很妙的是,那些让他不愉快的人,最终都比他更加不愉快。 不是他很擅长让人不愉快,而是他在认真地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无论退婚还是改变主意,他都认为那是正确的,无比地肯定,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难以否定的感觉,于是,那些让他不愉快的人,最终都会郁闷到无法愉快起来。 霜儿自幼生活在神将府里,因为小姐的缘故,地位极高,即便是神将大人和夫人都对她没有什么重话,她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陈长生这样的人,她很不习惯这种感觉,下意识里生出不安的情绪,不知道是为了说服陈长生还是说服自己,加强语气说道。 “整个大陆,只有我家小姐有真凤之血,她是独一无二的!” “我家师兄的笔记里有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很有道理,这时候送给你,希望你以后能够认真体会,他说:每个人在世间都是独一无二的。”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 …… …… 长街尽头有一处简陋的石拱桥。桥下不是洛河,而是条不起眼的小河沟。陈长生走到桥上,回头向将军府方向望去,只见那处一片清静,却不欠繁华,无数大宅美院,徐府是其中最显眼、最显赫的所在,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进京都后,没有去那些风景名胜,也没有急着去天书陵,而是在洛河边稍作梳洗后,便直接去了将军府——他要退婚。他真的很着急,如果他和将军府的小姐成婚,如果自己那病治不好,何必连累对方?就算能治,大概也要花很多年辰光吧。 他不想耽搁对方的青春年华,却没想到,会在徐府里对上那些白眼、那些轻蔑、那些嘲弄。现在回想起来,从十岁之后,庙里便再没有收到对方寄来的礼物,双方断了来往,说明对方早有悔婚之意。他今日来京都主动退婚,本是水到渠成、彼此心甘情愿的事情,却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阵仗,于是乎他当场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修行,也不是道士,但自幼读道藏,深受影响,加上本身命途黯淡,所以大道三千,他求的是顺心意——所谓顺心意,就是心安理得。万里迢迢来京都退婚,是顺心意。不退婚,也是顺心意——神将府无礼,他便不想让对方顺心意——因为那样,他的心意就难顺了。 当然,直到现在为止,陈长生只是想让那位将冷漠藏在和蔼面孔后面的将军夫人和那个眼睛只会看天的丫环着着急,过些天,他自然会把婚书退给对方。人命关天,那位徐小姐一生的幸福,总比自己遭受的这点冷遇和那些白眼要重要的多,他依然这样认为。 只是,终究还是令人很不愉快啊。有时候,陈长生自己都会忘记自己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但他终究是个少年,他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被羞辱了总会有情绪。 他走下石桥,在街边摊上买了两个烧饼,蹲到河沟畔的石板上,一面啃着烧饼,一面看着远处的神将府,心里有些微酸的情绪,他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更清楚如果任由这种情绪泛滥,会伤到身体,而且对解决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帮助。 远处的洛河水面上,帆影如云,河对面的长街上,有来自西方的狼骑,隔着极远,仿佛都能闻到那些巨狼嘴里的腐臭味道,有阴影在水面飘过,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匹生着雪白双翅的天马正拖着一辆华美的巨辇向北方飞去。远处城墙箭楼处,负责军事传讯的红色苍鹰不停起降,更远处的碧空里,有巡城司四方巡游的飞辇,看着就像庙外那些烦人的蜻蜓…… 这里就是大周王朝的京都,有无数乡野鄙民难以想象的神奇画面,陈长生啃着烧饼,睁大着眼睛,津津有味看着这些画面,与道藏上面的记载做着对比,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到传说中的那些神奇灵物,比如离宫里那只承着石柱三千多年的灵龟,不知道皇宫里还有没有那些传说中无比高贵威严的龙,据说最罕见也是最尊贵的黄金巨龙,更是已经数万年没有在人间出现过,自己将来可有机会看到?对了,还有传闻中的凤凰…… 烧饼很香,也很硬,吃起来很费神,陈长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在神将府里的遭遇尽数抛到脑后,成功地消解了那些微酸的情绪,然而想到凤凰二字,他很自然地想起今天才听说的真凤之血,想起那个拥有真凤之血的徐府小姐,又想起了多年前曾经收到的那些小玩意…… 他看着手指间最后那块烧饼,发了会儿呆,才送进唇里,仔细地咀嚼了三十二下再吞进腹中,从袖里取出手帕将手上的碎渣擦干净,起身背起行李,消失在人群中。 他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街角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车辕不起眼的某处,有一个色泽微黯的血凤徽记,当然,就算他看到,也不会知道这个徽记代表着东御神将府——徐家小姐出生后,圣后娘娘便将血凤赐给神将府做为新的徽记,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某种宣告。 车前的战马有独角兽的血脉,眼睛看着桥下的流水,显得很冷漠,车厢时那位老妇人的眼神也很冷漠,但其间也藏着些讶异与警惕不安。 从陈长生离开神将府后,她一直跟着他,她没有想到那少年在看到大周京都后,能够表现的如此平静,完全不像是没有见识的乡下孩子,那是因为她不知道那少年自幼看过无数卷书,在书里已经看过无数风景,行过无数里路。 …… …… 徐世绩坐在书房里,魁梧如山的身躯,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隔着窗,十余丈外树上的翠鸟,惊恐地把脑袋藏在翅下,不敢发出丝毫声音。那道带着血煞的强大气息,证明了这位大周神将恐怖的实力,也表明了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让他心情如此暴躁的,是书桌上那半块玉佩。 “当年父亲在太宰位上,深得神后信任,奉命远赴泰山主持告天式里的焚书,魔族为了破坏其事,派出公羊春暗中刺杀父亲,父亲身受重伤。教宗大人亲赴泰山也无法治好,直到有位游方的道人经过泰山县,才治好了父亲的伤势,于是便有了这个婚约。” 徐夫人低声说道:“如此看来,那道人确实有些本事。” 徐世绩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碧空说道:“大千世界,风虎云龙,强者无数,那道人在医之一道上可称圣手,当然不凡,不然父亲怎会将容儿许配给他的后人?” 徐夫人有些不安,问道:“现在最关键的是那份婚书……如果那道人没甚来历,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事情操持起来,也不至于束手束脚。” 徐世绩神情冷漠说道:“让那小道士清醒些。” 徐夫人声音变的更低,甚至如果不仔细,根本都听不清楚:“那小道士似乎不是随意好处便能打发的人,如果他死缠烂打怎么办?明年天书陵开园,南方诸圣肯定会派使团过来,到时候只怕便要正式向朝廷提亲,可不能出岔子。” 徐世绩微微眯眼,如猛虎将眠,说道:“那就把他烧成灰扔进洛河里去。” 再过些天就是雨季,洛河即将涨水,无论灰还是骨,落进河里,都会瞬间消失。 第四章 天道院 像过去十四年来每个清晨一样,陈长生五时醒来,即时睁眼,用五息时间静意,翻身起床,套鞋穿衣,铺床叠被,开始洗漱,在客栈前堂吃了一碗鸭肉粥、四个第一笼的热乎乎的肉包子,回到客房,用昨夜的陈茶再次漱嘴,对着铜镜整理衣着,然后走到小院。 ——现在不在西宁镇的小庙,不用砍柴挑水,他对着初生的晨雾与远处透来的天光,闭着眼睛开始静思,在脑海里默默颂读道卷,直至神清气爽,才算是完成功课,从侧门走到京都渐渐热闹的街道上,极不起眼地汇入人群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他手里有一张名单,上面是京都几座学院的名字,向坊市管事问清楚第一座学院的地址后,加快了脚步,没有留意到,后方有一辆马车跟着自己,没有发现那匹马有独角兽的血统,更不会注意到车辕上那个有些隐蔽的血凤标识。 无数年前,天书降世,民智开启,发展出无数学门,但万变不离其宗,追其源头,都包罗在道藏经典之中,农工商学,都是如此,而对这些进行评判的标准,现在公认最权威的,便是大周朝每年一度的大朝试。 大朝试由大周太祖皇帝始创,无论入朝为官还是入伍为将,或是入国教为神官,大朝试的成绩都是最重要的标准,最关键的是,太祖皇帝明令,只有大朝试列入三甲者,才有资格入天书陵观天书——因为这项规定,世间不知多少强者,每年初都会来到京都——当年第一场大朝试,太祖皇帝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大陆各宗门天才如鲫而入,笑着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也就此奠定了大朝试的地位。 南方诸国尤其是长生宗等世外宗门,对于这个规矩,自然极为不满。在他们看来,天书陵虽然在大周京都,但天书乃是神石降世,当然是全大陆的共有财富。为此,南方曾经数次抵制大朝试,双方关系闹的极僵。 只是天书陵对修行者太过重要,大周朝虽然强势,也没有办法冒天下之大不韪独占,南方诸势力,也根本没有办法抗拒进入天书陵观碑的诱·惑,即便魔族被击退后双方渐远的那段岁月里,南方明面上抵制,依然有很多南方宗派强者,以私人名义参加大朝试。 至圣后执政,大周朝终于与南方诸势力达成协议,南方诸国诸宗派,可以自行派出使团参加大周朝的大朝试,评判也以双方共同为准,并且南方学子可以不接受大周朝的封官赏爵,其余则是一视同仁,再就是,大朝试在这个新协议里有了全新的名字。 无数年来,大朝试选出了无数强者,据说如今大陆最巅峰的那些强者,都曾经有过来周朝京都参加大朝试的经历,更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当代国教教宗,南方圣女峰长老,都曾经是大朝试的佼佼者,更不要提西方妖族的某些天才曾经化身为人参加大朝试,就连魔族也曾经有位少君冒险前来京都,却被前代教宗识破行藏,以大神术直接镇为青烟。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现在人们更关心的是,明年的大朝试,长生宗的秋山君会不会参加,神国七律有几位能进一甲,徐有容会不会提前突破,离开圣女峰返回京都,那位在魔族荒野里以冷酷神秘著称的天才强者是会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是会继续与魔族强者血腥地彼此追逐?除了这些,京都的人们最关心的则是京都学院里,会出现哪些令人眼前一亮的天才。 是的,京都里有很多学院,圣后执政,政令严苛之下,吏治清明,民众生活渐好,这数十年,更是海晏河清,堪称盛世,各种学院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甚至几年前还出现了很多专门以大朝试为目标、由国教强者私下暗中授课的私人学院。当然,最出名也是最强大的学院,还是历史最悠久的那几间,其中有两家的历史,甚至要比大周朝的时间都要更长。 陈长生的名单上有六家学院,此时去的天道院排在首位,事实上,在整个大陆,天道院都有资格排在极前的位置——近两百年来,天道院的学生在大朝试里一共拿到过二十四次首榜首名,在这里求学的学子无一例外都天赋过人,这座学院为国教输送了很多地位重要的神官,为各宗门奉献了无数修行天才,最重要的是,当代国教教宗,便曾经是这座学院的学生。 天道院在大朝试的历史上成绩最好,自然也最难进入,但报考的人数依然最多。陈长生走到天道院门口,看着那座巍峨大气的墨玉院门,看着上面由太祖皇帝亲笔题写的院名,很自然地生出景仰向往的感觉,但紧接着,这种情绪便被院门如菜场般热闹的环境和刺鼻的汗臭味、墨臭味尽数消解,他下意识里低了低头。 离开西宁的时候,他已经算准了时间,抵达京都时,正是各大学院春季招生的日期,他也能想到,天道院必然报考的人数极多,却没想到,会多到如此恐怖的程度。尤其是院门口那群穿着神情惫赖,歪歪斜斜站着,对着人群指指点点的青年,让他有些不适应。 那些青年穿着的衣裳样式相近,大体黑色,腰缠金带,应该是天道院的院服,陈长生知道这些人应该是年初没有通过大朝试的旧年学生,这些人心高气傲,却又因为落榜而意气难平,对今日前来报考天道院的新生,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听着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看着那些青年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嘲弄,他下意识里把头更低了些。 低头不是害怕什么,而是因为他有些轻微的洁癖,无论生理还是心理,所以他不想闻到人群散发的汗臭味,也不想听到那些话。 “瞧瞧那个白痴,长的跟头猪似的,脸上还生着几个麻子,偏偏还要在脖子里插把扇子?以为自己是换羽公子?也不想想,丫脖子上那千层肉,都快把扇子给折断了。” “不错,看他脚步虚浮,最多也就是两个月内才刚刚洗髓,只怕筋骨都还没有打熬过,居然敢来报考我天道院?他以为我们这里是哪儿?国教学院?哈哈……都不明白这些白痴是怎么想的,难道以为凭那点微弱可怜的神识,也能通识道藏?” “通识道藏?读书如痴的苟寒食也不敢说这个话吧?你们同情那白痴呆会儿的遭遇,我倒同情他父母,呆会儿受辱倒是其次,之前花销的那些银钱,可是没办法再收回来了。我要是那白痴胖子的父母,倒不如拿那些钱去教坛求些丹药吃,减些肥肉,至少娶个老婆。” “娶了老婆又如何?哪怕是寒梅丹也只管了自己,将来他生十七八个儿子女儿,一样要如他般生的肥胖憨痴,养猪养一窝,难道是好事?” 那些学生哈哈大笑着,肆无忌惮地议论着那些报考者,言语难听之极,而且根本没有控制音量,甚至可能是刻意想让被议论的对象听着,极为可恶。那名被议论的胖子少年,满脸通红,却根本不敢反抗,因为那些学生说的是真话,他确实是十余日前才刚刚洗髓,想要考进天道院基本没有什么可能,最关键的是,就算他运气逆天进了学院,也不能得罪这些前辈。 陈长生从人群里穿过,听着那些污言秽语,眉头微微挑起,心想如果被议论的是自己,不知道自己能否忍住。好在他低着头,而且气息太过寻常,在人群里极不起眼,很难被注意到,于是幸运地避过了被嘲弄的境遇,很顺利地穿过了墨玉院门,走了进去。 因为在想着这些事情,又低着头,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天道院进入的石道两侧,有两面极大的石壁,上面雕刻着异花神怪,中间则是密密麻麻写着数百个名字,似乎是个什么榜单,有很多目光落在那些名字上,炙热而仰慕。 跟随报考新生一起来的家人仆役,都不准进入天道院,所以进得院内,环境顿时变得清静了些,陈长生从袖里取出洁白的手帕,将额上微细的汗珠擦掉,吐了口气,感觉轻松了些。跟着前面那名学生,排到了长长的队伍后方。 报考天道院的人数很多,队伍很长,看着就像是西方妖域里传说中的百丈歧蛇,从远处的建筑一直延到草地这面,中间甚至过了一条清澈的溪河,好些报考的新生都站在河面的木桥上,被初春的寒风吹着,脸色冻的有些铁青。 很快,便有人从那座建筑里走出来,都是些少年少女,他们的脸色就像桥上的同伴一样铁青,很是难看,既然不是冻的,肯定就是考试进行的极不顺利,还在排队的人们看着他们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紧张起来,再也没有闲聊的心情。 陈长生谁都不认识,自然没有闲聊,他看着远处那座建筑,显得有些好奇,他现在只关心天道院的招生考试,是不是像书上说过的那样,还是用的那种方法,这些没有通过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败下阵来?还是说天道院的考试真的变了? 人群不停向前移动,过了草地过了溪河,还没有靠近那座建筑,来到一列竹棚下。看着石桌后面那位脸色严肃的天道院老师,看着桌上那块像火山石一般黝黑的岩块,陈长生认出了那是什么,想起在道卷里见过的一桩旧年官司,微微一怔。 第五章 青衣少年三十六 参加天道院招生考试的少年们,在那名神情严肃的教习先生命令下,依次上前拿起那块石头,紧握三息时间。大多数时候,那块黑石在人们的手里都会微微发亮,明暗之间有些极细微的区别,只有少数人拿起那块石头时,石头没有任何变化。 那块黝黑的岩石,有个很普通的名字:感应石。道藏里有一卷经书,讲述的是山河海里的奇异出产,名为万物生经,陈长生在那卷典籍里曾经看过这种石头的画面,知道它的神奇之处——这种黑石里天然蕴有一种类似神念的能量,只要与人体相遇,便会分出一缕进入人体之内,激发人体自身的真元,然后就像钓鱼一般,把那人真元里的一缕带回到黑石之内。握住石头那人体内的真元越充沛,神识越强大,黑石所受补充越多,便会越明亮,经过很多年的尝试,人类已经总结出一套规则,可以通过黑石的明亮程度,判断那人的实力程度。 天道院每年报考的人数太多,所以才会加了这样一道入门考核的流程。不停有人伸手握住黑石,或明或亮,有的人继续向那座建筑前进,有的人则是被那名老师很冷漠地示意离开队伍,队伍的气氛显得格外压抑。 一名少年握住那块黑石,黑石却没有任何反应,被示意离开时,少年格外绝望,哭喊着请求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紧紧地握着石头不肯放手,马上被天道院的杂役拖走,除了惹来一阵嘲笑,没有任何意义。 考核依然在继续,能让黑石变亮的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没有让石头变亮的人,则是沮丧至极。 溪河那面隐隐传来老生们的耻笑声,负责感应石考核的老师脸色则是越来越难看。从清晨考核至今,已经有数百人握过感应石,虽然很多人都能让感应石变亮,证明他们已经洗髓成功,但与往年相比,今年这些应试者表现出来的水平太过寻常,前面只出现了一名洗髓三级,竟连一个洗髓境圆满的人都没有,至于年纪轻轻便能进入坐照境的天才,更是完全看不到,老师的情绪自然不怎么好。 人类修行与妖族、魔族有很多不同,最开始的时候,讲究学以开心智,悟以养神识,借智慧明天地之理,借神识借天地之力,以能量淬炼身体,由皮肤毛发而始,直至筋膜肌肉,直至深入骨髓,炼至强壮,力能举石,身康体健不畏普通疾病,故名洗髓。 魔族先天身躯坚若金石,如果人类没有通过洗髓的步骤,根本无法在战场上与对方厮杀,所以人类军队里,至少要初步洗髓成功,才有资格充担精锐野战士卒,除此之外,洗髓还有更关键的重要性,体现在别的方面——洗髓除了强化筋骨,也可以明目开窍,大幅提升记忆力与分析能力,用道藏总论里的话来总结,那就是见另一方天地! 大道三千,这只是一个大而论之的说法,世间典籍浩瀚如海,无数墨字代表着无数知识,如果不洗髓明智清心,怎敢蹈海求知?单凭勇气去闯,只怕会瞬间迷路,被万丈狂澜拍至筋骨尽碎而死,天道院这些年添加的这个考核步骤,从这方面来思考,其实是极有道理的事情,你连洗髓都没能成功,又有什么资格去修行那些精深的法门? 昨日在神将府里,陈长生曾经两次承认自己不曾修行,自然,他也没有洗髓成功,这也就意味着,稍后他握住那块黑石的时候,黑石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会被老师逐离报考的队伍,但奇怪的是,他的神情很平静,似乎不怎么担心。 这时候,他已经离那张桌子很近,在前面只有三个人。排在最前面的,是一名穿着单薄青衣的少年,那少年走到那张桌前,不待天道院老师发话,直接伸手,拾起了那块黝黑的感应石,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觉得有些紧张。 可能是因为那名青年少年显得太过平静的缘故。 初春京都云盛,太阳被遮在后方,天道院里清幽一片,忽然间,溪河两畔的草地变得极明亮,嫩绿新发的草枝,仿佛成了翡翠细枝,残留的露珠变成了明珠,清澈的溪水里,细细的游鱼瞪着眼睛看着天空,被突然到来的光明僵硬了身躯。 人们下意识里遮住了眼睛,以为是云破日出带来的光明,下一刻才反应过来,就算是最明媚的春日也不可能如此明亮,如果不是日光……那么这片光明来自何处? 明亮渐淡,眼睛也略微适应了些,人们放下遮目的手,看见天道院那位老师张大了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同时人们也看到了那片光明来自何处——来自那位青衣少年的掌心,那块黝黑的感应石,此时仿佛变成了火山口里最高温的石头,从指间里散发出无数光线,仿佛正在燃烧一般! “坐照境……居然是……坐照境?” 那名天道院的老师,声音颤抖着说道。此时他看着那名青衣少年,就像是看着一块宝玉,急急站起身来,走到对方身前,低着头贪婪地看着他的手掌,看着那些漏出来的光线。没有人觉得这位老师失态,要知道……那名青衣少年面容犹有稚意,明显没有超过十六岁,却已然是坐照境! 这意味着什么?什么是天才?这就是天才!溪河那头的老生们,早已停止了冷嘲热讽,他们像看鬼一般看着竹棚下面。先前说话最难听的那名老生,更是惊地坐石凳上滑落到地上,却完全感觉不到尾骨处传来的疼痛,颤着声音震惊说道:“怎么可能?关白师兄也是十六岁才进的坐照境……这小子……这小子是不是生的脸嫩?不然怎么可能!” 便在这时候,他们的身后传来一道苍老而冷漠的声音。 “既然他是唐三十六,那就没有不可能?” “唐三十六?他就是唐三十六?”众人听着这名字,更加震惊,有人说道:“他已经是青云榜三十六名……怎么会离开汶水来京都?为了明年的大朝试?但以他的能力,想进天书陵没有任何问题啊。” 有人解释道:“唐三十六最是孤傲,谁都不服,别说神国七律,便是连北方那个狼崽子都不服,他既然要参加明年大朝试,肯定是想把自己名字给改了,如此……自然要提前来京都,既然来京都,当然要入我们天道院。” 说到唐三十六的名字,诸生想到关于这名汶水天才少年的传闻,不由啧啧赞叹,又有人说道:“神国七律别的人可以不服,难道他还敢不服秋山君?” “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看先前黑石的明亮程度,只怕他还有所保留,就算没有初照圆满,只怕也差不了太远。” 众人议论纷纷,忽然想起先前那道苍老的声音,愕然回首,却发现来人是天道院最可怕的庄副院长,不由唬了一跳,连连揖首行礼,鸟兽而散。 …… …… 强者或者说天才,理所应当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参加天道院考核的少年少女们,没有认出那名青衣少年的来历,感受却更加震撼,看着他的背影,流露出惊恐敬骇的情绪。陈长生看着那青衣少年也好生佩服,他没有这样的天赋,实在是有些羡慕。 青衣少年神情冷漠向前行去,不多时便进入天道院深处那座建筑,而其余人的考核还要继续,不一会儿终于轮到了陈长生。他走到桌前,看着那块外表粗励,隐隐有无数细孔的黝黑岩石,犹豫了会儿,伸手握住黑石,举到眼前,开始细细打量。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清凉怡人的气息,从黑石的某个细孔里溢出,顺着自己的掌心进入身体,然后在经脉里高速流转,试图去往更深的位置:比如日海焚轮等处搜索自己的真元,那道清凉的气息很明显没有什么意识,自然也没有恶意,他没有作任何反抗,任由它四处寻找,当然,即便他想反抗,也没有什么能力,只是他很清楚,自己的经脉有些问题,在自己着手开始治病之前,那道气息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发现,既然没有真元回流,也没有神念感应,黑石自然也不会变得明亮起来。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黑石还是黑石,静静地躺在他的手掌里。 他把黑石搁回桌上,看着那名天道院老师说道:“没亮。” 在旁观人的眼中,他只是拿起石头然后放下,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却如此郑重其事的确认了一遍,未免显得有些可笑,奇怪的是,却没有人笑出声来,看着他端正的神情,人们总觉得有些怪异……先前那些没能让黑石变亮的少年们,都会觉得有些丢人,又因为失败而黯然神伤,甚至可能会像先前那个丢脸的少年一样痛哭流涕,他……却太平静了。 难道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看着又不像。 老师微微皱眉,他本应该直接挥手示意陈长生离开,却因为场间莫名的安静,莫名地多问了一句话:“你不会修行?” “我没有修行。” 陈长生说了一句昨天在神将府里重复了两次的话。 老师面无表情看着他,意思是那你为什么还不主动离开? 陈长生行礼致意,然后离开。 但他离开的方向不是天道院的正门,而是那座建筑。 那老师怔了怔,才明白他想做什么,大怒喝道:“站住!” 第六章 开卷有喜 陈长生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老师,有些不解,然后他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些画,才明白了对方的怒意来自何处——那些未能洗髓成功的应试者在这个环节之后都颓然退走,那名老师以为自己也应该如此,他却自行继续向前,想来这让对方有些不悦。 他不愿意让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口角与误会上,向那位正在起身的老师认真行了一礼,直接解释道:“老师,我并不是在捣乱。” 那名老师正准备喝斥他在这等庄严考场之上捣乱是何意图,忽然听着他抢先说出这句话,不由一滞,被憋的有些够呛,咳了两声,喝道:“那你还不速速退去!” 那些排在陈长生身后的待试少年们,等的本就有些焦虑心急,这时候见他不肯离开,以为他在耍无赖,很是生气,也跟着老师喝骂起来,又有人嘲笑他患了失心疯。 陈长生将那些话与笑声听在耳里,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看着实在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平静的令人有些无措,他看着那位老师,极有礼数地再施一礼,有条不紊说道:“我不曾修行,但我依然可以报考天道院。” 老师愣住了,不知道这少年想说些什么,既然你连洗髓都没能成功,哪里有资格继续参加考试?这些年来哪里有过特例?就算有,又凭什么轮到你身上? 陈长生说道:“依据天道院院规第十七章第四律第八条备注项,入院招生的试卷是唯一的标准,十一年前清吏司也曾经有过判例。” 看着他朴素的衣着,那名老师下意识里便准备训斥,不是嫌贫爱富,而是根本不相信,这个明显来自穷乡僻壤的少年,怎么可能比专司招考第一关数年之久的自己更清楚天道院的院规?什么备注项……院规里有这条吗?为什么自己没有任何印象? 然而就在他准备让人来将这名少年带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清吏司这个词,不由一惊,收回了将要出唇的话语。 清吏司本是大周朝吏部下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机构,随着圣后开始执政,由她老人家宠信的著名酷吏周通一手打理的清吏司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不知有多少忠于皇族的老臣旧将在那几幢外表寻常的建筑里莫名死去,渐渐的,这个名字令所有周朝官员权贵闻之丧胆…… 天道院虽然不在清吏司的管辖范围内,但难免有些忌惮,最令这名老师有些不安的是,清吏司为了洗去恶名,最讲究在民间的名声,遇着民众伸冤,最讲所谓“道理”,如果天道院院规里真有少年提到的那条,那只怕真会有麻烦了…… 看着陈长生平静的神情,这名老师忽然觉得有些不自信,犹豫了会儿,皱眉向队伍后方喝斥了几句,竟是转身就此离开,不知去了何处,人群的喝斥声、嘲弄声渐渐止歇,变成窃窃私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了好一阵时间,那名老师才回来,望向陈长生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陈长生知道对方先前大概应该是去查院规,而且看到了自己提的那条备注项——他自幼在庙里读书不辍,大道三千卷尽在脑海,无数典籍文章倒背如流,便是连诸国的规章制度与礼仪细节,都看过不知多少遍,自然不会记错。 ”就算你继续考试,也没有任何机会,何必浪费时间?“ 老师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神情很是严厉。 陈长生说道:”学生还是想试试。“ 老师道:”你没有洗髓成功,又怎能做出那些题来?而且你会伤神,确定要考?“ 这句话其实不假,洗髓清心之后,与普通人之间最大的差别,除了身体的强度便是神识的强度差距,这是先天际遇,无法凭人力改变,非洗髓肯定无法做出那些艰难的题目,甚至极有可能严重受创——于是竹棚这方小桌、桌上的黑色感应石成为了考核里必经的一关,只要无法让黑石变亮便被淘汰,这已经成为了惯例或者说常识,所以先前没有任何失败者提出异议,直到出现了陈长生这样一个异类。 陈长生行礼道:”学生确定要考。“ 老师的脸色有些难看,心想既然你只是因为不知道从哪里机缘巧合看到了那条规章制度便要浪费自己时间,也要耽搁所有人的时间,那便随你去吧,若真的神识被伤变成白痴,也是咎由自取。 ”那你去吧。“ 陈长生再施一礼,不复多言,走出竹棚,向着天道院深处那座建筑走去。 那名老师不再说什么,望向剩下的那些学生,面色如霜道:”下一个。“ …… …… 没能通过感应石考核,却继续参加天道院的入院考试,十余年来,陈长生是第一个人,那些看着他远远离开的待试少年们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知道些内情的人们,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一回事——钻空子终究只是钻空子,没能洗髓,无论记忆力还是分析计算能力都只是寻常,根本不可能做出天道院的入院试题,陈长生的行为顶多是件有趣的插曲罢了。 那座建筑是天道院的甲字号楼,看着走进楼里的陈长生,很多人不以为然,而提前结束考核,理所当然成功进入天道院的那位青衣少年唐三十六,却是深深地看了陈长生两眼。他也不认为陈长生可以通过考核,但他很欣赏对方那股子认真甚至执拗的劲儿,因为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自己。就在这时,天道院副院长出现在他身旁,微笑说道:”你以为那少年有机会?我不认为,上一个以普通人的身份考进天道院的是谁?那个人叫王策,而这片大陆,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过像王策那样的人了。” 王策,是这片大陆曾经的传奇人物,太祖末年,此人以十六弱龄考入天道院,便是位不曾修行的普通人,自天道院毕业后,一直在朝廷里做着普通的文书工作,直至四十岁时,忽而京都夜有长啸,王策一夜悟道,开始修行,短短数载时间,便直至巅峰,最后更是成为人类联军的副统帅,在大败魔族的战役里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直至今日,他的画像还挂在凌烟阁楼上。 人间不见王策久矣。 唐三十六说道:“我也不认为他能通过考核,更不认为他是下一个王策,但我想,如果想要成为王策那样了不起的人物,至少要像刚才那少年一样,拥有不言败的精神,而且活的足够严谨——我从来不认为天才有多么了不起,真正最可怕的人,是对自己最狠的那些人。” 副院长摇头说道:“当年王策在族学读书,冰天雪地食冻粥,手不释卷,那少年又能学得几分?” 唐三十六说道:“至少那少年要比其余庸碌之人强太多。” 副院长看了他一眼,说道:”果然是唐棠,看事看人就是这般与众不同。“ 唐三十六微微蹙眉,说道:”请叫我唐三十六。“ 副院长笑了起来,说道:”入我天道院,你这名字想来又会改了。“ 唐三十六正色说道:”那是必然之事。“ 副院长看了一眼那座楼,感受着窗间隐隐溢出的香意,问道:“你要继续等下去?” 唐三十六说道:“是的。” 副院长问道:“为何?” 唐三十六说道:“虽然他不可能通过,但我很想知道,他能得多少分。” …… …… 案上的试卷极厚,像座小山一般。陈长生不知道试卷的具体内容,难免有些紧张——众所周知,天道院之所以极难考进,是因为入院试题包罗万有,从道门真义到天书初辩再到兵法什么都有,甚至还经常会出现农稼方面的考题,即便是洗髓圆满境界,想要在香燃完之前,把如此多的试题全部答完,都是很难做到的事情,更何况他只是个普通人。 他坐在案前,闭目养神五息时间,然后睁开,伸手掀开了试卷的第一页。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情绪有些复杂,那是对未知的好奇以及不知从哪里来的不安,却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知原因的期待。 他的手指忽然僵住,明亮如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的神情。 都说天道院的试题很难,如果是考较教典精义,往往在最偏僻处寻最生涩篇章,可为什么……这第一页的第一道试题,自己看上去就这般眼熟?岑参子与第七代教宗辩析三十一参真义?自己是什么时候看过的?好像是三岁那年……那是南华经淮南注疏著上不起眼的一小段,但他确认自己看过,背过,而且在第五岁第十一岁时,都曾经再次看过背过。 何止眼熟,他对这些,已然烂熟于心。 陈长生有些不解,但毕竟还是少年,更多的是惊喜,不再多想什么,拾起墨笔,便开始将脑海里的那些篇章片段,那些前贤大能对此抒发的真知灼见往纸上抄写,然后他翻开了第二页,不出意外,看到的又是眼熟的篇章…… 大道包罗万有,天道院入院试的考题,几乎尽在三千卷里。 那三千卷,他都可以倒背如流。 这样的考试,又如何能够难得倒他? 第七章 陈唐相遇 香燃尽时,有金声响起,示意这一轮学生的考试结束。陈长生随着其余的待试学子走出楼出,并不理会那些望向自己的异样目光,按照指引前往湖后石坪发榜的地方,等着暮时最终的考试结果。 别的人大多数还留在楼前,互相对照答案,或是痛诉考试的困难,当他来到湖后时,石坪上还很清静,只有那名先前曾经大放光明的青衣少年站在湖畔,他想着天才难免孤傲,没有上前,没想到对方却走了过来。 “我叫唐三十六。”青衣少年说道。 陈长生有些惊讶,没有想到对方会主动前来攀谈,整理衣衫,礼貌应道:“耳东陈,陈长生。” 唐三十六怔了怔,似是没想到这名少年的名字会如此俗气,便是乡下的富家翁大概也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如此取名,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名字倒是朴实,我不好说差。” 陈长生心想你说话倒也老实,不过你的名字也挺奇怪。 “我叫陈长生……是因为小时候得过一场病,师父希望我能够长命百岁,你呢?你为以叫唐三十六?难道你在家里排行三十六?你家里怎么有这么多人?你家是哪儿的?兄弟姐妹这么多,背书的时候会不会太吵?” 唐三十六愣住了。 当面询问对方名字的来历,不是很礼貌的事情,更何况,他长着一张清冷、生人勿近的脸,那些不知道他名字来历的人,哪怕再如何好奇,在他面前也都忍着,不敢当面询问,却没想到,这个少年就这么随便地问了出来,还附赠了那么多话题。 其实陈长生想的很简单,在人生地不熟的京都,在满是嘲讽与冷眼的天道院里,对方明明是个天才人物,却主动前来亲近自己,那么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回赠更多的热情与善意,至少应该主动寒喧,聊些什么。 他自幼与师父和师兄在一起生活,师父很少说话,师兄更是不说话,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寒喧应该如何进行,显得有些别扭生硬,虽然是想把好的心意传达给对方,却很容易产生误会,就像昨天在神将府里那样。 然而有趣的是,唐三十六非但没有因此不喜,反而觉得陈长生这个人很诚实、很真切,唐三十六此生最想做的就是一个真人,在世间所遇却要莫是些庸碌之辈,要莫是些虚妄之徒,忽然遇到陈长生这样的人,他很满意。 “我族中同辈确实很多,背书都在各自家里,所以不吵。我之所以叫唐三十六,不是因为在家里排名三十六,而是因为我去年十五岁时第一次进青云榜,排名三十六,我觉得很丢人,尤其和那个女人和那个狼崽子比起来……所以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唐三十六,以此提醒自己现在的境界实力何其不堪,嗯,好像问题都回答完了,是的,都答完了。” 以上这段对话,便是陈长生离开西宁,来到繁华京都之后,开展的第一次交际,同时也是唐三十六离开汶水,来到京都后开展的第一次交际,当时陈长生十四岁,唐三十六将要满十六岁,在这方面都有些懵懂青涩,这场交际毫无疑问是生涩的,有趣而可笑的,但事后很多年的历史证明,这场交际极其成功,甚至可以说,这是自太宗皇帝与魔族族长那场盟约之后,最成功也是最重要的交际。 “你答了多少道题?” 唐三十六问道。他对这个答案确实有些兴趣,因为他总觉得陈长生虽然是个普通人,但……应该不是个普通的人。待他看到陈长生脸色有些苍白,才发现自己这个问题问的不妥,那些如海般的试题,便是他这样一个天才,都觉得有些吃力,很明显,陈长生的心神损耗的太过严重,看情形,结果也应该不会太好才是。 “有些修行方面的问题,实在是答不上来,神识、真元、还有聚星焚日……” 陈长生很诚实地说着,心里有些侥幸,他自幼通读道藏,那些看似艰深的学术问题,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难度,反而是修行方面的问题,他实在是没有答案,好在毕竟只是招生考试,那方面的内容不是太多。 唐三十六听着听着便觉出有些不对,答不上来的问题只有这些……难道其余的题目这小家伙居然全部答出来了?便在这时,他留意到湖那面,一名教师抱着厚厚的试卷,快步向某处走去,那老师似乎心情荡漾难持,上石阶时竟险些摔跤,他不由微怔,联想着陈长生先前的话,不禁生出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猜想,难道这小家伙真的要给所有人一次震撼? “其余的……你都确定自己答出来了?” “不敢说确定……太上清心咒有两个版本,国教初立那年做了一次编撰修订,后来大家一直用的都是编修后的版本,但那题目上说的年代在一五七三年之前,所以我不知道应该用哪个版本做答,最后只好把两个版本都答了上去,只怕会惹得老师不喜,扣分。” 唐三十六听着这话,不由沉默。 那道题他只知道一个版本,也只答了一个版本。 过了会儿时间,他看着陈长生说道:“我总以为我和那个家伙,是年轻一代里最嚣张的人物,没想到,你比我们更嚣张。” 陈长生不解,心想自己又哪里嚣张了? …… …… 榜单贴了出来。 上面并没有陈长生的名字。 陈长生站在榜下,沉默了很长时间。 人群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善,带着讥讽嘲弄与轻蔑,如果不是唐三十六与他并肩而立,大概此时已经有很多难听的话出现。 “我不明白。”陈长生说道。 唐三十六也不明白。他相信这个令自己感觉亲切诚恳的少年不会说谎,既然他说大部分题目都答出来了,就应该是答出来了,那么按照分数,就算不排在最前面,至少上榜应该是绰绰有余。 陈长生找到了最开始负责感应石考核的那名老师,说道:“我要查卷。” 那名老师整理着杂事,没有直视他平静而坚持的目光,说道:“既然你用规章制度,获得了考试的资格,就应该知道……我天道院的试卷向来不允许重查,这代表着对天道院的尊重,你没有考上便是没有考上。” 陈长生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转身离开。 …… ……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样一个怒而不出恶言的小家伙,真的很了不起。”唐三十六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湖那面,转身望着某人讥讽说道:”像这样的人才天道院都敢不收,果然了不起。“ “你比他只大两岁,说他是小家伙,实在是有趣。” 天道院副院长说道:“更有趣的是,你怎么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你们一定会后悔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如果我受到他这样的待遇,一定会把这句话说出口。” “天道院会因为拒绝一个普通学生而后悔?” “他不是普通学生,他是像我一样的天才。” 天谕院副院长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看过那少年的试卷,没有洗髓,便能博闻强识如此,确实可以说是天才,便是比起当年的王之策也差不了太多,若是往常,我绝对会招他入院,然后亲自教导,只可惜今次不行。” 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为什么不行?” “因为有人打了招呼。”副院长说道。 “谁?” “神将府。” “当今大陆,一独夫、五圣人、八方风雨,逍遥榜上无数变态,还不提魔族那些藏在荒野里的家伙,三十八神将固然强大……但天道院是什么地方?居然会听神将府的号令?” “你父亲将你托给我照看,所以这件事情我不瞒你,但你不得再往外说……区区神将府,自然无法影响到我天道院,但那座神将府不同,因为那是东御神将府,府里的主人叫徐世绩。” “徐世绩……即便圣后宠信,实力强大,终究只是个神将。” “但他家只有凤凰……” 唐三十六眉宇间的冷漠骄傲在听到凤凰二字后再难保持,瞬间消融,沉默了很长时间,喃喃说道:“……陈长生那家伙,居然会惹到那只凤凰?他究竟是什么人?” 副院长平静说道:“不用理会是什么人,他终究已经十四岁,就算再开悟也已经晚了,世间天才太多,他就算再有潜质,又能如何?先前拿他与王之策相比,如果他真有王之策的毅力与机缘,在不在天道院,又有什么关系?” …… …… 陈长生并不知道自己落榜与徐府有关。他以为自己大概是占了京都哪家权贵子弟的名额,所以被人使了手段。他虽然初涉红尘,但在道藏戏文里已经见过太多尔虞我诈、阴秽不堪之事,只能沉默。现在的他,除了沉默,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离开天道院向名单上第二间学院走去,依然没有留意到,那辆有着血凤暗徽的马车在远远地跟着自己。 第八章 摘星 当今世界,修行以国教玄门正宗为主,真元最主要的来源便是满天繁星——光明教讲究的就是光明二字,照亮夜穹的正是星光——破坐照入通幽,然后聚星,靠万千星辰洒落人间的能量,改造凡人的身躯神魄,这便是修行的最终目的,由此可以想见星之一字,在修行界的地位,各国各宗门都有观星台,名胜大川无数望星楼,却极少看见揽星夺星之类的名字,因为那会显得对星辰有些不敬。 但陈长生名单上的第二家学院,赫然就叫做摘星学院。 摘星——这家学院取了如此霸气十足的名字,国教却没有任何意见,这件事情本就很霸气。 全天下只有这家学院敢用、够资格用这个名字。 因为这家学院直属大周军方,无数年来培养出无数勇敢而坚毅的年轻人,走出的将领繁若群星。多年前与魔族的那场惊世大战,人类初期濒临绝境,摘星学院从院长到普通学生,纷纷奔赴战场,前仆后继,战死沙场者十有八九,大战之后,偌大的学院竟然凋蔽寂寥有如坟墓,凭此,摘星学院在人类世界里获得了无人能够企及的尊重,也拥有了难以想象的气势。 这样一间学院,别说摘星,就算想用焚星做名字,又有谁敢提出意见? 世间所有人都很了解摘星学院这段血腥残酷而荣耀的历史,陈长生也不例外,师父把摘星学院列在名单第二位,实际上在他的心目中,摘星学院则排在首位,所以没能考进天道院虽然让他有些郁闷,但他并不是太过在意。 他相信摘星学院,肯定不会像天道院那般徇私,至少不会做的那般过分。 就这般想着,他来到气息肃杀的摘星学院,开始准备第二场考试。 摘星学院与天道院果然不同,院门外虽然也围着黑压压的人群,但不知道是因为院门口那些全副武装的精锐士兵如鹰般的目光,还是学院院门那块写满了殉国将领姓名的石碑令人太过压抑,场间一片安静,没有任何杂声。 填写简单的报名表,领取号牌,在几名军官的带领下,六百余名待试少年走进了院门。 与天道院的考核类似,摘星学院也准备了一场提前考试,目的也是提前淘汰掉那些未能洗髓成功的普通少年,为随后的正式招生考试减轻压力,只不过摘星学院毕竟有军方性质,方法要比天道院简单、也直接的多——这里没有什么感应石,只有一块石盘。 那块石盘很大,很像一块磨盘——事实上,那本来就是摘星学院后厨外的石磨上临时卸下来的磨盘,重三百斤。能够举起这块磨盘,走上三十级石阶的考生,就算是通过第一关考核,有资格参加正式的招生考试。 三百斤的重量,除非洗髓成功,筋骨锻炼如松,普通人很难举起来,更何况还要走这么长一段石阶。有很多没能洗髓成功的少年看着那块磨盘,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很多人垂头丧气地退去,就连有些已经洗髓成功,但境界不稳的少年,判断出自己今年还无法做到,连连摇头,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放弃,当然,也有些普通少年勇敢地凭籍自身原本的力量,尝试进行了挑战,却没有一个成功的。 未能洗髓,便举起这块磨盘,在摘星学院的招生考试里,其实并不算少见,比如现在镇守伽蓝关的白虎神将,当年初入学院时便未能洗髓,但凭着天生神力,竟是极轻松地将那块磨盘直接扔到了湖那边…… 但终究这也不是太常见的事情。 教官有些遗憾,看了看天时,决定加快速度,让考生自行申报自身水平,然后由洗髓成功的考生先行考试,再让普通的少年进行尝试。 很遗憾,直到日过中天,依然没有一名普通少年创造奇迹。 就在人们觉得无趣,好些围观者准备离去的时候,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拿着号牌走进场内,极轻松地举起那块磨盘,蹬蹬蹬蹬,连上三十级石阶,气不喘脸不红,甚至还又把那块磨盘重新扛回了原处! 场间一片哗然。 那少年举手向四周示意,骄骄然地再次走上石阶,向学院深处走去,有趣的是,他生的太过憨厚老实,再如何想刻意表现出骄傲得意,在围观的人们眼中,也只是可爱,没有任何嘲弄,只有一片善意的笑声。 待那魁梧少年走后,很多人都开始猜测他的来历,直至有人忽然提到,这少年先前脚踝处隐隐可见的青色花纹,众人才愕然噤声,因为……那代表少年极有可能拥有妖族血统,甚至就有可能来自西方妖域! 数百年来,人族妖族因为曾经共同抵抗魔族的缘故,关系虽然谈不上融洽,但也算得上相安无事,有些能够化形的妖族贵族,甚至就在人类世界里生活着,大周京都里肯定也有——只不过毕竟人妖殊途,人类世界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对此事都不怎么提起,只要那些妖族不乱来就好。 那名被怀疑是妖族的魁梧少年,成功举起磨盘,仿佛推开了一扇门,紧接着,竟又有两名来自大老岭的猎户少年,也仅凭着自身的本原力量,就举起磨盘走上了石阶,虽然显得很是辛苦,还是赢来了阵阵喝彩。 在石阶上方拿着笔黑做统计的军官微微点头,看来很是满意今年的成绩。 时间流转,终于轮到了陈长生。围观的人群看着这名面有稚意的少年,善意地助了几声威,便不再如何关注,因为这少年明显年纪还小,没有发育完全,别说像那名妖族少年一样魁梧,就连那两名猎户少年的精壮也远远不如,怎么看也不可能举起那般重的磨盘。 在天道院,陈长生靠的是对院规律条的熟识直接跳过了洗髓挑选的那一关,此时在摘星学院,他或者还能想到别的方法,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学院肃杀却又热血激昂的气氛影响,又或者只是想试一下,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走到磨盘前缓缓蹲下,双手稳稳地把住磨盘两侧,平缓而深长地进行了五次呼吸吐纳,将全身气力尽数灌注到腰腹与双臂之间,低哼一声,骤然发力! 斜斜石阶前忽然变得一片安静,那些正在闲聊着什么的人们愕然忘了接话,张大嘴望向场间。 磨盘缓缓地上升,最终被陈长生举到了胸前,不多不少,刚刚超过考核标准一寸! 他的脸有些红,但神情还算平静,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慌乱和紧张的情绪。 轰!场间响起热烈地喝彩声,人们不停地替少年助威,用有节奏的喝声,想要帮他抬动脚步。 陈长生向前走了一步,只是一步,他的膝盖便有些颤抖。 把磨盘举起来是一回事,举着如此沉重的磨盘走上石阶,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气息变得有些乱,脸变得越来越红。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微微鼓起的脸颊处能够看到,他在用力地咬着牙。 他一步一步向石阶上走去。 …… …… 陈长生确实没有洗髓成功,他的筋骨肌肉强度,按道理只有普通少年的强度,甚至,因为他自幼患病的缘故,他理应比普通少年更加虚弱才是,但正是因为有病,还是很难治的病,所以西宁镇外那间破庙里的三个人、包括他自己最在意的便是他的身体。 刚刚懂事,他就开始被迫背诵破庙里的三千道藏,同时那位有些神神道道的道士师父挖来无数草药熬成药汤让他泡浴,余人师兄则是拿着棘条和木棍不停助他打熬身体,十余年来,他最熟悉人的是庙里的三个人,他最熟悉的味道,便是书籍的味道、药的味道以及棍棒的味道。 漫长时间的治疗与打熬,他的病没有治好,他没有办法变成妖族少年那样天赋神力,但本应无比虚弱的他,现在在身体方面已经不弱于普通人,甚至还要更好一些,虽然这只是表面的健康与强大,但也让他很高兴。 一个自幼患病,十岁后便被笼罩在黑暗阴影里的少年,会比别的人更在意身体方面的事情,会无比在意那些细节,所以,今天在摘星学院,他沉默地走到磨盘前,只想凭自己的力量来通过这场考核。 他想举起那块沉重的磨盘,向自己证明一些事情,同时向师父和师兄表达谢意。 …… ……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陈长生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脸色越来越难看,束的极紧的黑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但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平静肯定。 石阶两旁的助威声、喝彩声已经停止,所有人看着那名低着头,艰难前行的少年颤颤巍巍行走在石阶上,很是担心,又很是佩服,好几次那少年眼看着便要倒下,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居然支撑着他坚持住了! 教官在石阶上看着陈长生,眼中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 …… 七步,八步,九步。 陈长生的脚步越来越慢。 教官眼里的赞赏情绪越来越浓。他很意外于这名少年表现出来的水平——身为军人,他在意的是陈长生表现出来的毅力与勇气——他已经决定,就算陈长生没能把磨盘举到石阶上,也会让他通过这场初试。至于这会不会影响到学院和大周军方的声誉…… 教官看着紧张的人们,心情略安,暗想应该不会,看来绝大多数人都像自己一样认为。 认真而努力的孩子,值得特别的嘉赏。 …… …… 想着这些事情,教官有些走神,没有一直看着石阶上,直至某一刻,他醒过神来,忽然注意到人们脸上的神情忽然发生了变化。 他转头望去,只见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浑身湿透,疲惫至极的少年。 教官心想自己不用为难了,微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长生走到了石阶上方。 那方沉重的磨盘在他的脚下。 他成功了。 第九章 我有做错什么吗? 陈长生成功地进入摘星学院的正式招生考试之中,这一次,不像天道院里迎接他的是戏谑或是冷漠,等着他的是殷切的期望与温柔劝勉的眼神鼓励,为此他觉得很温暖,很有决心,状态可以说很好。 京都诸学院招生各有不同的侧重点,天道院偏重于国教教义与修行方面的天赋,摘星学院对修行却不是太过在意,大周军方总以为修行是入院之后才需要注意的事情,他们更在意那些考生的军事素养以及纪律性,所以摘星学院的试题数量不像天道院那般多,但对应对格式甚至姓名的书写方法都有极严格的要求,而试题的内容也基本上偏重于战场模拟以及战例分析。 如果说陈长生有什么天赋,自幼熟背如流的千万本书籍便是他最大的天赋,就像天道院考试一样,掀开试卷,他看到的第一道题又很眼熟,大道三千包罗万象,这句话真没有半点虚假,世间无数学门如星沙般的内容都在其间,自然也包括那些著名的兵法纪要以及历史上著名的战例,对于人类与魔族之间的战争,更是描述的极为翔尽,他记得那些,自然不会答错。 很顺利的,陈长生结束了考试,和其余的同伴们来到军纪楼前,等待着最后榜单的颁布。站在代表着大周军方森严军纪的神兽前,他回想了一下试卷的内容,确认自己考进摘星学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放松了些,看着那名面容苦涩的妖族少年,善意地踮脚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表示安慰——很明显,这位天赋神力的妖族少年对人类的兵法战例没有太多了解,考的有些糟糕。 夕阳快要落山,微红的光照耀在神兽与军纪楼冰冷的铁栅栏上,让环境产生了一种神妙诡魅的感觉,陈长生站在光影里,看着还是空空如野的石壁,稚嫩的脸上满是高兴的笑容与对未来的期待。 然而他并不知道,稍后自己迎来的依然是苦涩的失望。 …… …… “为什么?” 先前主持举磨盘初核的那名大周军官以及另外一名神情肃然的教官,站在书案之前,看着案后一名中年将军质问道,他脸上的神情铁青异常,很明显已经快要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 那名中年将军面无表情,眉若墨蚕,不怒而威,听着下属愤怒的质问,微微皱眉,说道:“你这是向上级询问的态度?” 两名教官闻言一窒,其中一人指着楼外的夕阳说道:“看到那封试卷的人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但关注那个叫陈长生的考生的同僚还有很多,我的态度或者不好,可如果让同僚们知道结局,一样也会提出相同的疑问。” 中年将军说道:“终究不过是个洗髓都未能成功的普通少年,你们为何如此看重?” 那名教官愤怒地上前一步,指着案后已经被揉成废纸的那张试卷,说道:“您也看了那份试卷,您应该很清楚,十几年来,入院招生考试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完美的试卷,无论是答题规范还是战例分析,没有任何漏洞,没有一个错别字,就连稍粗些的笔画都没有。是,那孩子可能无法成为像您这样英勇强大的神将,但他绝对可以成为最优秀的参谋军官!” 中年将军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来自宫中的命令,我不需要给你解释。” 那名教官闻言一怔,过了会儿才醒过神来,声音微沉说道:“但……我需要给那孩子一个解释。” 中年将军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让他过来,我给他解释。” …… …… 走进森严的楼阁,看着案上正在燃烧的烛火,陈长生沉默不语,垂在身畔的双拳渐渐握紧,脸有些苍白,不知道因为疲惫还是愤怒,或者兼而有之,当他看到石壁上依然没有自己名字的时候,他真的很愤怒,比昨天在神将府里遇到冷眼与轻蔑时还要愤怒无数倍。 因为他对进入摘星学院抱有极大的期望,他对摘星学院抱有极大期望,而所有的期望在看到榜单的那一刻,尽数变成了失望,他为之而付出的努力,现在看起来都成了笑话,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需要一个解释。 案后那名中年将军说要给他一个解释,他想知道会是什么。 “抱歉。” 中年将军站起身来,像猛兽盯着小白兔般冷漠盯着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抱歉两个字。 “身为一名大周军人,我要违背自己的行事原则,很抱歉。” “我的行为或者会让摘星学院声誉受损,很抱歉。” “你有才能,有前途,你只是个孩子,我却要暂时中止你的前途,抱歉。”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什么,抱歉。” “但我想你很快就会知道原因,所以,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陈长生听完这番话,沉默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 …… 第二天凌晨五时,陈长生如昨日如过去十四年里每一日那般准时醒来,洗漱穿衣,静思明心,然后离开客栈,继续自己的求学之路。 他按照名单上的顺序,去了另外两间学院。在天道院和摘星学院的遭遇,自然令他郁闷不悦,但他是世上最珍惜时间的人,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愤怒与悔怅里,只愿意把时间用在有价值的地方,这种表现有时候给人的感觉,便是百折不挠。 昨日的遭遇看上去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认真准备,谨慎应试,用脑海里的知识储备与坚韧的意志,成功地通过了这两间学院的入院考试——从试卷内容来看,他自己认为应该能够成功通过——然后又没有任何意外地落榜。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陈长生不再那般失望,或者说他已经麻木了。 他很清楚,肯定有人在暗中针对自己,至于是谁……那个答案也很清楚。 傍晚时分,他走出第四家学院,终于第一次看见了那辆神将府的马车,看见了车辕上那个有些旧淡却又让人觉得清晰的惊心动魄的血凤徽记,当然,那是因为对方专门把马车停在了院门前、就是要让他看见的缘故。 陈长生看着马车,知道答案将要揭晓。 虽然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但看到试卷的感觉终究有些不一样。 那名中年妇女从车厢里走了下来。 “你只是个孩子……根本没有任何资格让神将府做这么多事。” 中年妇人走到他身前,面无表情说道:“但我们还是做了这么多事,因为我们很担心你因为过于年轻而对局面无法有清楚的认识,所以我们很认真地展现实力让你看到,你现在应该很清楚,只要我们不同意,你在大周朝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陈长生记得她,在神将府里,自己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行礼致意,然后直身,没有说话。 中年妇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没有想到,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少年还能如此冷静,甚至没有忘了对自己行礼,这种表现实在是令人有些无措,甚至令人有些不安,但她必须把这件事情做完。 “我们想要什么,你很清楚……如果你同意,我们从你身上剥夺的所有一切,都可以回到你的身边,天道院、摘星学院、宗祀所……随便你挑,想要学什么,随便你挑,想要跟随哪位先生,随便你挑,学成之后,你是想进军队还是想进国教或者入朝为官……所有一切,都随便你挑。” 中年妇人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而如果你不同意,过去两日的经历,便将是你人生不停重复的画面。” 陈长生依旧沉默,没有说话。 中年妇人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很清楚该如何选。” 陈长生看着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师兄笔记里写过,聪明人会活的不快·活,所以做人要难得糊涂。” 中年妇人笑了笑,说道:“但你确实很乖,很聪明,没有把婚约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不然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陈长生现在终于确认,过去这两天东御神将府一直派人跟着自己。 中年妇人说道:“当然,你不要误会……我先前只是在说一种可能性,圣后在上,神将府向来遵纪守法,从来不会欺负人,只愿意帮助人,只是需要你付出一些……你本来就准备付出的东西,我们就可以帮助你获得很多。” 本来就准备付出的东西,自然就是那份婚书。 帮助你获得很多,可那些本就是自己能够获得的东西。 陈长生忽然觉得,和繁华的京都相比,旧庙后面满是凶兽的山林是那样的美好。 他看着那位中年妇人,忽然开口说道:“婆婆,我有做错什么吗?” 中年妇人怔住,一时语塞。 她在京都生活百余年,看着小姐嫁入徐府,看着姑爷拼杀出越来越好的前程,见惯了朝堂高官、世外强者,习惯了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这样……看似幼稚、却极难回答的话。 所以她答不出来。 第十章 何日上青云 “看来我没有做错什么。” 陈长生看着中年妇人说道:“既然我没有做错什么,那么我为什么要改变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没有什么改变,只有呼吸极难引人注意地变得粗重了些。 只有他师兄才知道,这个细节表示他已经非常生气。 中年妇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你不怕死吗?” “我……很怕死去。”陈长生声音像铁那样硬,“……所以我来京都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神将府退婚,就在昨天,我也准备考进天道院或摘星学院之后,择天再去退婚……但很抱歉,我现在真的改主意了。” 中年妇人盯着他,目光微冷。 陈长生静静回视着她,说道:“除非你们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记住我的名字。” 中年妇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其实我很欣赏你。” 她看着陈长生,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这几天我一直看着你的生活起居,我从来没有见过在这般年龄便如此自律的少年,还有这四场入院试,你表现出来的东西很少见,很值得赞赏……我甚至有时候在想,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把她嫁给你也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被赞扬,总要做出些回应,他想了想后说了两个字:“谢谢。” 这种时候说谢谢,有些可笑,有些可爱,有很多可敬。 中年妇人望向院门侧后方那道石壁,说道:“但遗憾的是,全世界都没有人会认为小姐应该嫁给你。” 陈长生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青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很多名字,这里是学院的正院门后,这不是入院试的榜单,那么是什么榜?他忽然想起,前日在天道院和摘星学院的院门后,似乎也看到过类似的石壁,上面都刻着很多名字。 青石壁的最上方刻着一行字——“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看到这行字,陈长生想起书里的记载,才知道青石壁上刻着的便是传说中的青云榜。 大陆强者无数,但天才总自少年始——青云榜便是二十岁以下强者的排行榜。能够登上青云榜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各国各宗门全力培养的内门核心弟子,或是天赋异禀的奇才,只要没有半途消陨,这些名字最终都会成为真正的强者。 京都以至别处的所有学院院门处都有青云榜,院方想以榜上那些光彩夺目的名字,激励学生们奋勇上进,增加学院同窗之间的凝聚力,只是效果并不怎么好——学生们很清楚自己想要进青云榜没有任何可能性,那些名字让他们仰慕敬畏,直至绝望。 青云榜不问学识不问境界、师门,不分男女,只问强弱。唯一的限制,就是上榜之人不得超过二十岁。曾经有好些次,有相对低境界的人偶尔战胜高境界的强者一次,便在榜单上排到了前面——这引来了很多不满。 当年天机阁设榜之初,这种评选标准便曾经被多次质疑,但天机阁的回答简单而有力——无论学识境界哪怕修养精神气质,最终集合在一起,才是综合实力,青云榜评的是综合实力,最好的判断方法最好就是、也只能是胜负。 陈长生的目光在青云榜上那些名字上移动。那些名字对他来说很陌生,里面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姓氏,可能是妖域的少年强者,也有可能是南方森林里的土族天才,忽然,他在第三十六的位置上看到了唐棠的名字,想到在天道院里,那位青衣少年说起自己唐三十六这个名字的来历,不由开心地笑了起来,很是替对方感到骄傲光彩。 最终,他的目光来到了石壁的最高处,看到了孤悬在那里的、高高在上而显得有些孤单、孤单而显得更加冷漠骄傲的那个名字,那个他知道的名字,那个他应该很熟悉的名字——徐有容。 “青云榜录尽世间少年天才,我大周朝人才济济,只是神都便有十余人在榜单上,天道院有四位,摘星学院有三位,但与南方长生宗、槐院等地相比,也算不得特别优异,直到我家小姐入榜后,南北胜负方分……” 中年妇人看着石壁,难掩骄傲,也不需要掩饰自己的骄傲,淡然说道:“……两年前小姐初次入榜,便直接列在首位,从那天起便再也没有下来过,后面的那些少年天才们不要说追赶,便是连接近都很困难。” 陈长生看着石壁最上面那个名字沉默无言。婚书这四年来都是由他自己保存,他看过很多次,他很清楚她的闺名,也很清楚她多大,如此算来,这位徐府小姐十二岁时便在青云榜上一望无敌……真凤之血果然很了不起啊。 中年妇人收回目光,望向陈长生肃然说道:“你确实很优秀,洗髓未成功,也有能力考进那些学院,但是,你和小姐之间的差距太大……这和奋斗无关,和天赋无关,和努力也没有关系。你在你的人生路上不停向上攀登,我相信你可以登到很高的山峰上,但小姐她早就已经离开了那里,如果你固执地想要跟随她,迎接你的必然是天上降落的雷霆。” 陈长生沉默,然后想起丫环霜儿提到的那位真龙转世,那位举世公认与徐有容是天生一对的天才人物。 “秋山君……” 中年妇人没有想到他知道秋山君的存在,面无表情说道:“秋山君两年前一直在青云榜的榜首。” 陈长生问道:“为什么他会出榜?因为不想输给徐小姐?” 中年妇人说道:“秋山君两年前提前突破坐照后境,现在是点金榜魁首。” 陈长生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很难在这件事情上面寻找到任何安慰,因为那些都是高高在上的人,而他自己,不要说登上青云榜……就连想要登上学院的招生榜都困难的不行,果然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啊。 他问道:“先前您说我与徐小姐之间的差距与天赋无关,与奋斗无关,那么,究竟会与什么有关呢?” 中年妇人说道:“……只与命运有关。你哪怕是最优秀的普通人,始终还是个普通人,而小姐她从出生开始,就不是个普通人,你生来是人,她生来是凤,双方之间的差距有若天地。” “原来……又是命运啊。” 陈长生感慨,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看着中年妇人认真说道:”您大概不相信,我来京都就是为了改命的……虽然和婚约无关,但命运两个字,对我真的没有什么说服力。“ 中年妇人微怔,没有想到已经把话说的如此清楚,他还是不肯放手。 夕阳西下,陈长生向街对面走去,随着人群走向更远处。 中年妇人注意到,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头有些低,身子有些微佝,显得有些落寞疲惫,然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的身子渐渐挺直,头也渐渐抬起,重新开始平视街上的人群与远处的落日。 暮晖照耀在少年的身上,仿佛在燃烧。 …… ……,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自律的少年,饮食起居自我控制的非常严厉完美,没有任何不良的嗜好或者娱乐,他很珍惜时间,太珍惜以至于我总觉得有谁在追赶他,又或是有鞭子在不停地抽打他,但他却又不会给身边人焦虑的感觉,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享受生活,或者说生命……就是有一些轻微的洁癖,第一天时我有数过,他一共洗了七次手,手帕应该也有五条以上。” 神将府里,中年妇人站在徐夫人身前,面无表情说道:“夫人,我必须要说,这个孩子很不错,如果给他机会,他一定会成长的很快,如果再有些好的机缘,或者能够有很好的前程。” 徐夫人没有想到,跟随自己数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这妇人,居然会替那个孩子说话,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中年妇人说道:“小姐当然不可能嫁给他……但像眼下这般打压羞辱,倒不如直接杀了,不然将来真给他机会翻身,府里即便不惧,也会有些麻烦,再者……我以为那少年为人不错,何必如此。” 这种逻辑,普通人大概很难明白,但徐夫人听明白了,没有想到妇人是真的欣赏陈长生,又想起徐世绩那夜在书房里说过的那句话,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有很多人盯着神将府……尤其是那些不肯死心的老家伙们,如果府里出了丑闻,即便影响不了大局,圣后她老人家也必然不喜,所以这事要办的小心谨慎些,能够用和平手段拿到婚书自然最好,如果到最后,那少年还是要坚持自己可怜的自尊,或是想要谋取更大的好处,那么只能让他悄无声息的死去,那也会带来一些麻烦,但把麻烦的源头除掉,也算是个法子。” …… …… 霜儿回到房间,在桌边发了半天呆,想着先前在夫人房门外听到的那番对话,觉得情绪有些躁乱不安,端起凉茶壶灌了半壶下去,也没能更冷静些,她知道自己能够偷听到这么多话,其实只是夫人想让自己听到……夫人知道她经常与小姐通信,故意让她听到这些话,自然是想通过她告诉小姐这件事情,算是通知。小姐当然不能嫁给那个叫陈长生的家伙,但真的用得着那样吗?小姐会同意吗? 她走到桌边,铺平纸张,提笔蘸墨,想了想后,开始写信。 第十一章 这两个家伙 明明还是初春,今天却有些燥热,陈长生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情绪的问题,总之,当他走回客栈,发现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打湿,粘着道上的尘土后变得有些脏,喜爱干净的他情绪变得更加低落,直到看到那个人。 那是个一身青衣的少年,站在客栈大堂正中间,微抬着下巴,神情漠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站在这里会给别人带去多少不便,骄傲的就像只野鹤,眼中根本没有那些正在抵头啄食的群鸡。 这间客栈地近天书陵,人流量极大,此时正是饭时,进出客栈的人更是如潮水一般,却没有人敢靠近他,青衣少年就像是洛渠里那些孤单的石柱,潮水遇之则分,画面有些诡异——陈长生认识这名青衣少年,但客栈里的人们并不认识,那么之所以会出现如此诡异的一幕画面,想必先前已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有些吃惊,为什么对方会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找自己,只是找自己做什么呢? 他走到青衣少年身前,与之见礼,然后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青衣少年正是在天道院招生试里与陈长生有过一面之缘的唐三十六,他的名字来自于在青云榜上的排名,有趣的是,他与陈长生一样,都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还礼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很快便冷了场。 客栈里鸦雀无声,不敢招惹唐三十六的人们低头吃着饭菜,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更不敢议论,只是很多双目光都落在这两名少年的身上,人们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冷场是很令人尴尬的一件事情,在万众瞩目之下冷场,是尴尬到无以复加程度,尤其是对于想要在陈长生面前表现出自己宽和、成熟一面的唐三十六来说。好在他的年龄终究比陈长生要大些,稍一思忖后,终于想到了破题的方法,说道:“来了客人,也不请我坐坐?” 陈长生这才醒过神来,将他领进自己的房间,掏了十几个大钱,请客栈里的茶先生泡了一壶好茶。不多时,茶便泡好,一张书桌一壶茶,两个茶杯斟至七分,陈长生道了声请,然后便又是例行的冷场。 长时间的沉默真的很尴尬,唐三十六实在难以忍受,开门见山说道:“是不是还没考取?” 陈长生诚实说道:“第四次落榜。”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是东御神将府做的手脚。” 陈长生抬头。他意外于对方居然知晓了此事的内情,却不知道对方知晓多少,带着疑问,目光便自然有些不同。 在唐三十六的印象里,陈长生就是一个天赋可期、气质可亲、精神可嘉的普通少年,此时他忽然发现这个家伙的目光竟然像雪亮的刀锋般锋利,不禁微异,眼睛微眯,对陈长生隐藏着的事情更感兴趣。 令唐三十六有些郁闷的是,他说出东御神将府五字后,陈长生明显有所震动,却没有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沉默的就像只没用的鹌鹑,他有些恼火,双眉如剑出鞘,喝道:“难道你不生气?不愤怒?”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w # l uo x i a # co m 陈长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翻了个白眼。 唐三十六正在喝茶,险些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古板甚至可以说死板的这个家伙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陈长生心想,自己郁闷的快要死了,但一定要让你知道? 就连婚约这件事情,他都不准备让别人知道,更何况是因为婚约引发的四场入院试落榜冤案? 婚约的事情,到现在为止还是他与东御神将府之间的秘密——东御神将府连番打压,再加中年妇人那番话让他已经很生气,他还是不准备把这件事情昭告天下。不是因为他害怕神将府的恐吓,更不是怕被神将府杀死。只因为他相信最终自己还会把婚书退给神将府,那么何必让此事闹至街知巷闻?徐家小姐可能高傲而冷漠,就像她父母一样可恶,既然神将府到时候已经道歉,何必让一个女孩子以后不好嫁人? 是的,他相信自己最终会退婚,因为他坚信神将府终有一天会向自己道歉,而且他不想让自己的名字是因为徐家小姐而被世人知道,或者是骄傲,或者是执拗,总之他想坚持一下。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依然还坚持走在名为天真的道路上。 …… …… 很有趣的是,明明陈长生什么都没说,唐三十六什么都不知道,他却大概明白了陈长生的意思,无来由生出更多欣赏,将杯中的温茶一饮而尽,伸手拍着陈长生的肩膀,说道:“我很欣赏你。” 虽然是青云榜上排三十六的少年天才,是站在人潮人海里像野鹤般无人敢招惹的存在,但终究还是个少年,所以唐三十六这个动作显得有些故作老成,而且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和姿态都显得有些居高临下。如果是别的人,大概会很不适应,甚至有的人会直接愤怒起来,陈长生却没有,他明白这个家伙是在向自己表示善意与安慰,只是很明显这个家伙很少做这种事情,所以显得有些笨拙。 他说道:“谢谢。” 唐三十六说道:“口头称谢不够,你请我吃饭。” 依然是很笨拙地善意及结交愿望的表达——陈长生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家伙,心想这家伙只怕一辈子都在修行,难怪如此年纪便境界如此深厚,为人处事真是糟糕的一塌糊涂,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办。 他想事情的时候向来很专注,看着便有些呆怔。唐三十六看着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很是同情这个家伙,心想这家伙只怕一辈子都在读书,难怪如此年纪便能记住那么多典籍教义,为人处事真是糟糕的一塌糊涂,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办。 总之,两个都没有资格同情对方的家伙,禀着同情对方的友善心理,开始了继天道院之后的又一次交际。 陈长生让店小二拿来菜单,估算着师父给自己的钱以及师兄私下塞给自己的钱,足够支撑自己在京都里过上几年好时光,便不再多想什么,把菜单推到唐三十六面前,说道:“随便点……嗯,这是我第一次请人吃饭。” 他完全没想到,这句话让唐三十六对他的同情愈浓,心想这家伙究竟是从哪个山旮旯里冒出来的? 第十二章 让人无话可说的朋友(上) 陈长生说随便点,在唐三十六看来,随便点这三个字,不管是随便点菜,还是相处随意些,意思都差不多,同情对方之余,点菜的时候却没有怎么在意菜价,拿着菜单,便随意点了几个客栈拿手的招牌菜,最开始两道便是飞雀熬的汤、清蒸的双头鱼……正点着,他瞥见陈长生的眉皱了皱,以为对方银钱不够、有些心疼,对小二说道:“双头鱼不要了,换成鲈鱼,再就是……飞雀汤换成莼菜汤。” 果不其然,陈长生的眉头舒展开来。 唐三十六微笑,心想自己果然观察入微,善解人意,随口说道:“再来一碗梅花铺底鹿脯团。” 陈长生皱眉。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说道:“换掉……来碗梅菜扣肉。” 陈长生依然皱着眉。 唐三十六有些不悦,心想一碗肥猪肉,平日在家自己吃都懒得去吃,你居然还舍不得出这钱? 他对店小二说道:“直接来盘凉拌折耳根!再加一盘红油顺风!” 陈长生还是那副模样,满脸的不赞同。 唐三十六真的有些烦,说道:“看在你第一次请客吃饭,不懂人情世故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说什么。” 陈长生微怔,问道:“我哪里不对?” 唐三十六喝道:“就算身上钱不够,也不能当着客人的面流露出这种神情,真真令人生厌!既然是男人,头可断,血可流,脸面不可丢!哪怕待会儿去把身上的裘皮大氅当了,又算得什么?” 他自以为这道理很是应当,教育同伴的感觉很好,陈长生却听着感觉有些怪,问道:“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吧?” 唐三十六微恼,说道:“这是哪里话?” “这是西宁的俗话。”陈长生认真地给出解释。 唐三十六怔住,心想自己问的是这个吗?正准备发飙,又听着陈长生平静而淡然的下一句话。 “……而且我也没有裘皮大氅。” 房间里忽然变得有些安静。 唐三十六忘了发飙的事情,觉得这件事情确实很苦恼。他只见过家族宗门里那些不如意潦倒的长辈和师兄们动不动拿着裘皮、蛟索去换酒吃,却没人告诉过他,如果有人真穷到连这些都没有,又该如何不失颜面地请客吃饭,至于他自己…… 首先他从来不缺钱,其次……他也没有请人吃过饭。 他看着陈长生正色说道:“那这顿饭我请你吃好了。” 陈长生微异,问道:“为什么?” 唐三十六看着他神情温和说道:“你没裘皮大氅,肯定也没旁的值钱的东西,怎么能让你请我?” 陈长生有些无辜,说道:“但是……我有钱啊。” …… …… 再次冷场。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问道:“那先前我点菜的时候,你为何脸色那般难看?” 陈长生想了想先前的场景,明白了些什么,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因为……你点的飞雀黄精汤,名为温补,实则燥意极大,在秋冬服用是极好的,现在是春天,那汤喝了容易生虚火,对身体不大好。” 唐三十六完全没想到,这家伙是在考虑这方面的问题,问道:“难道其余的菜也不好?那可都是招牌菜。” 陈长生用平静的语气解释说道:“双头鱼是深海鱼,以鱼虾海蛇为食,体内毒素沉积过多,若是水煮倒了罢了,去汤尚可食,但清蒸着吃身体是不好的,再加上我们只有两个人,肉食太多,对身体真的不好,梅菜扣肉用的是猪五花肉,油脂太高,最好别吃。”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红油顺风里的猪耳朵倒是好东西,可红油真不好,再就是那盘折耳根,吃多了会涩肠乱心,对身体也不好。” “停!”唐三十六听不下去了。 陈长生说了一长串的对身体不好,那些话就像苍蝇一样,在他的耳朵边转来转去,让他很不舒服——无论是谁,在高高兴兴地点完菜后听着这些话语,都不会高兴——食物当然不可能每样都健康,但谁吃饭的时候会去注意这些细节?而且还像他这般注意的简直严苛?如果陈长生是个注重养生的老者倒也罢了,可他明明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啊…… “对身体不好又如何?难道吃了会死不成?”唐三十六冷冷说道。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不会当场死,但肯定会早死。” 唐三十六无话可说,很是好奇,问道:“那你平时吃什么?” 陈长生应道:“二两肉,二斤菜,红薯杂粮随意,两日一条溪中白鱼,不饮汤。” 唐三十六问道:“如此吃了多久?” 陈长生说道:“自记事起都是这般吃的。” 这次轮到唐三十六皱眉。 他觉得这些菜,只听着都不好吃,真要吃上十四年,那该是何等样凄凉的人间? 他真的很同情这个家伙。 …… ……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沉默,唐三十六觉得菜式太普通,陈长生觉得菜太不健康,总之各有各的不满意,当然,这件事情根本无法调和,就像豆花与粽子一样,饮食口味与健康追求,始终是人类三观碰撞最激烈的领域。 陈长生人生第一次宴请就这样草草结束,两碗香茶斟了上来,二人随意聊了几句天道院考核的情形,唐三十六又问了问他在摘星和另外两家学院的遭遇细节,对大周军方竟然也被神将府影响到表示了自己的不解和疑惑,然后便又没有什么话可讲了。 ——新结识的朋友一般在最开始的几场聊天里,都会说说小时候的故事以及成长经历,寻求某些共同的爱好,但他们两个人小时候的故事实在是单调乏味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所以根本没有可能从这方面着手,为了避免大眼瞪小眼太过尴尬,唐三十六站起身来,端着茶碗在房间里随意走着,从厅室走到露台再走回来,想着这家伙能在天书陵外这等要地租这么大的套房,明显不差钱,自己先前的误会真的有些可笑。 走到厅室过博物架的时候,唐三十六的目光下意识落到架上,便再也无法离开——那里有一把剑。 那把剑很小巧,看着比正常的匕首也长不了多少,而且很细,看着非常秀气,剑鞘是普通的皮鞘,剑柄也很朴实,从里到外透着股寻常的气息,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也没有灰尘或血迹,总之这柄剑普通到了极点,却让他很想亲近。 唐三十六伸手去握剑柄。 陈长生的手却拦在了前面,他把剑柄抢先握在了手中。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这是我的。” 唐三十六端着茶杯,茶杯有热雾溢出,雾中他清俊冷傲的脸显得更加寒冷,“所以我不能碰?” 陈长生注意到他有些不高兴,有些不安,但依然坚持说道:“你应该先问我,我同意了,你再去拿。” 唐三十六收回右手,拂袖归座,把茶杯搁到面前的桌上。 陈长生有些尴尬,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好吧,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毕竟这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所以看着对方不悦便有些慌,走到桌前,把手里握着的短剑递了过去。 唐三十六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陈长生把剑举的更近了些。 唐三十六不肯接剑,说道:“做事一点都不大气。” 陈长生无奈,心想到底是谁不大气?是谁在像小孩子一样赌气?他没办法,走回博物架旁把剑搁好,转头问道:“你来找我有事?” “在京都我就认识你这么个人,听说了你的事情,自然来看看,不用客气,我就是这么热情宽厚的人。”唐三十六神情漠然说道:“当然,这建议在我比较欣赏你的基础上,你要知道,我欣赏的同龄人很少,你应该感到荣幸。” 陈长生愣了愣,说道:“那……谢谢?” “光谢谢就够了吗?” “刚刚不是才请你吃了顿饭?” 唐三十六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我决定收你做小弟。” 陈长生问道:“做小弟是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很认真地解释道:“就是你从此以后就跟着我混。” 陈长生认真地解释道:“不行啊,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办法把时间给你。” 唐三十六是个很傲气的少年,怜惜陈长生怀才不遇,才有这番客栈探访,既然对方没有接下,自然不再多说,只是有些不解:“什么事情?继续考学?你为什么一定要进些学院?你坚持的原因是什么?” 陈长生问道:“你呢?你来京都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参加大朝试,我要拿第一。” 唐三十六神情傲然说道。忽然,他想起现在在南方圣女峰的那只雏凤,如果她提前回来…… “我要拿大朝试的第二。” 他纠正道,忽然又想起秋山君,如果那人参加今次的大朝试…… “好吧,我的目标是大朝试第三。” “但总之,我要在天书陵前的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唐三十六最后确认道。 “果然志向远大,佩服佩服。” 陈长生看着他赞叹道,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情,问道:“那到时候你岂不是要改名叫唐三?” 唐三十六无语,转而问道:“你呢?你来京都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陈长生诚实说道:“我也要参加大朝试。” 唐三十六有些没想到,但也不怎么吃惊。 陈长生说道:“我没想过拿第二或者第三。” 唐三十六劝道:“人确实要有自知之明,但不能失了信心,不要忘了,只要大朝试能进三甲,都能进天书陵……”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陈长生又说话了。 “我要拿第一。”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我不能拿第二或者第三,我只能拿第一。” 一片安静。 唐三十六忽然很有转身离开的冲动。 他发现自己今天经常处于无话可说的境地。 因为这个家伙做的事、说的话,经常让人无话可说,只想吐血。 第十三章 让人无话可说的朋友(下)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应该是个……普通人!” “是的,我还未曾正式开始修行。” “大朝试……首榜首名?” “是的,我只能拿第一。” 唐三十六的问题很直接,很犀利,陈长生的回答很认真,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比如吃饭应该荤素搭配合合理,不要吃太咸太油,应该早睡早起,这样才能有一个健康的好身体——人生就是吃喝拉撒,这并不错,这种举重若轻、化雅为俗的态度也很不错——问题在于,大朝试拿首榜首名这种事情,真的不是普通的吃喝拉撒。 因为只能拿第一,所以会拿到第一,如此风清云淡、理所当然的述说,其实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说要把世界上最强大的黄金巨龙的龙须拔下来当剑,这是很美好的童话故事,但在现实里真有人这么说,只会被当作梦话。 那个人一定会被当作疯子或者白痴,当然,也有可能是绝世天才。 天才与白痴之间只有一线之隔,那道线就是可能性。 那么像陈长生这样,完全无视这道线、并且自己都深信不疑的人,究竟应该排进哪边? 唐三十六他很骄傲,很自恋,今天却发现了一个明明平静甚至有些木讷、天真甚至有些幼稚的家伙,可以在骄傲和自恋方面对自己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按道理来说,白痴的妄言根本不可能威胁到他这样真正的天才,可问题就在于——当陈长生用认真坚定的眼神说出如此荒唐事情的时候,他都无法去反驳或者嘲笑,他内心深处最总觉得那种不可能的可能,似乎真的可能存在! 这是为什么?他从未见过像陈长生这样的人——行事端正,所以理直,于是气壮——于是你根本无法找到回应他的方法,这就是无言以对,所以他无话可说,憋至内伤。如果他知道陈长生曾经让东御神将府的徐夫人和那位妇人以及丫环霜儿,都曾经有过无言以对的时刻,那么他可能会觉得安慰很多,会生出很多同病相怜的感觉。 香茶饮尽,唐三十六甚至将茶叶都下意识里嚼了,才从先前的震撼里醒过神来,看着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先前根本没有说出那句话的陈长生,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这家伙有趣的程度看来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估计。 “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我虽然很佩服你的野望,但从理智出发,实在没办法看好你,所以也不好给你说些什么祝福的话,那样会嫌得我这个人太虚伪,我只想提醒你,东御神将府那边不会轻易放手。” 唐三十六不知道陈长生与东御神将府之间有什么恩怨,在他想来,京都毕竟是圣后治下的首善之都,东御神将府即便在暗中施了些手段阻挠陈长生的前程,也不可能做出太过分的事情。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尽量躲着他们。” 唐三十六说道:“能躲的开吗?就连摘星都没有录取你。” 陈长生说道:“这也是我不懂的地方。” 唐三十六说道:“东御神将府,影响不了摘星学院,徐世绩没有那个能力,听说……是宫里有人说了话,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和东御神将府之间的问题,究竟还有什么隐密,居然会牵扯到宫里。” 陈长生这才知道摘星学院没有录取自己,背后还有这样的秘辛,很是惊讶,一时忘言,待醒过神来,反而觉得心情好了些——他所尊重的摘星学院面对着不可抗力,才会做出那些不值得尊重的事情。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为什么会有那道不可抗之力? 不提遥远而神秘的大西州,中土大陆上有很多高高在上、凡人勿近的地方,比如南方某些大宗派的山门,北方那座雪城……而随着大周领导着人类在与魔族之间的战争里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大周京都皇宫便成为了最了不起的地方。 传说那座皇宫里有无数通幽境的强者为侍,传说那座皇宫里有老太监是聚星境的高手,传说皇宫里有辆青竹小轿,传说中,那座皇宫里甚至有一条威武无双、忠诚千年的绝世巨龙! 在此前的十四年人生里,陈长生通过书籍对大周皇宫有很多认识,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和这种高远而神秘恐怖的地方发生联系,想着唐三十六说的那句话,他沉默无语,怎么也想不明白。 “圣后娘娘帘前跪着无数条狗,徐世绩是比较凶恶的一只,但也没有办法请动宫里那些人对摘星学院施压。就算能,他也没必要耗费如此大的代价,那么,不需要他付出太多代价,宫里的贵人却主动愿意去做……” 说到这里,唐三十六先前一直有些模糊的猜想,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但看着陈长生稚气未褪的脸,又觉得思绪有些乱——难道这个连请客吃饭都不会的家伙,真的……与那只凤凰有什么关系? 他真的很想问陈长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通过今日,他已经非常清楚陈长生的性情,知道对方既然不愿意说,那么就是怎样也不会说,所以最后他也只能说道:“……东御神将府真正重要的人一直都是她,你要清楚这一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陈长生的眼睛。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三十六神情不变,内心却已经掀起了惊天巨澜,通过陈长生这句话、还有他说话时细微处的神情变化,他可以很确定,陈长生和那只凤凰之间一定有问题,只是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问题。 “很难形容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传闻还是别人转述,她在性情方面没有太过特异的地方。” 唐三十六说到这里,发现真的很难解释,直到他看到陈长生的眼睛,才忽然间想明白了些什么。 “她……和你很像。” “她,也是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家伙。” “当然,你让人无话可说,是因为你的态度太平静,说话的口吻太讨厌,让人郁闷的想吐血……传闻里她不怎么说话,也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但她和你一样,都很容易让人郁闷的想吐血。” 陈长生有些疑惑不解。 “她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嘲讽,不需要轻蔑,不需要居高临下……她只要存在,只需要站在那里,便足够让很多人郁闷地想要吐血。我承认,那些人里也包括我,拥有天凤血脉,极小的时候便自主觉醒,修道无比顺利,偏偏悟性还极强,毅力亦强,什么都强……你不觉得这样的人很过分吗?连我这样的天才在她面前都会感到绝望,这种让人无话可说的家伙,真的很可恶。”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和她都是让人无话可说的朋友,只不过方法方式完全不一样,她真的……太特殊了。其实很多人都在想,大概也只有秋山君,面对这样的女孩子的时候,才能平静如常吧?” 说完这句话,见陈长生没有什么表示,他便告辞离开了客栈。 青衣少年走后,陈长生将桌子擦至纤尘不染,很少见地没有去洗澡,很罕见地没有看书,而是走到院中,搬了把竹躺椅身到树下,隔着疏离的花瓣与渐肥的青叶,看着夜穹里美丽的繁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再一次听到徐有容和秋山君的名字,他神情不变,情绪其实难免还是有所波动,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那种微酸微郁的情绪,是他过往非常排斥的情绪,入京都后却已经两次体会到了。 连续四次学院考试都因为东御神将府而失败,他很生气,皇宫出面压制摘星学院的意见,不是因为东御神将,必然是因为她,这让他更加生气,再加上此时的酸郁心情,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那个叫徐有容的小女生。 小时候在庙里,他对师兄说过,自己或者会恨人,但却学不会讨厌人。 现在他却开始讨厌那个小女生了。 是的,哪怕是让无数宗派天才、雪域少年噤声无语的天凤真女,在陈长生的意识里,只是个小女生。 他记的非常清楚,她生于十一月十一日,比自己小三天。 小一天也是小,更何况是三天。 那个叫徐有容的女人,真的很让人讨厌啊。 陈长生的情绪越来越糟糕,心想师父怎么给自己订了这么一门亲事?他从椅上翻身而起,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竹子做的小东西,放进了行李的最深处的匣子里,然后开始洗脸洗手,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心情终于好了很多。 那个匣子里有一封婚书,那个竹子做的小东西,是他十一岁那年京都寄过来的,他记得寄东西的那只白鹤,记得随东西到来的那封信,记得信里面的那些话,也记得很清楚,那天之后那只白鹤再也没有来过。 …… …… 今夜。 一只白鹤落到了南方圣女峰峰顶。 满天繁星下,崖畔坐着位少女。 第十五章 一只黑羊 (好嘛,现在天天写完择天记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改错别字,真心……讨厌自己的脑子和这个不好看的字体啊!我要微软雅黑!以上是瞎叫,以下是今天的第一章,陈长生同学崭新的生活,美妙的人生,就这样在我的唠叨里……开始了!) …… …… 陈长生走路很有特点,特点就是很没特点,抬膝总是那么高,一步总是那么远,平视,能够望远,也能注意到身前,挺胸,并不刻意挺拔,却自然有种青松劲儿,黑发束的极紧,不再梳道髻,只是用布巾随意扎着,便是一丝不苟。他的衣服也很普通,洗至发白,极为干净,就连鞋面上也没有一点污迹,很是讲究,随着行路,系在腰间的短剑微微摆荡,那把剑也很普通。 前几天他一直把短剑留在客栈里,今天是第一次带在身旁,普通的短剑代表着不普通的意思。在与那位中年妇人一番谈话后,如果东御神将府真的想要继续做些什么,这把短剑便是他的准备,只是那把短剑就像他的人一样,普通寻常,极难引起注意,不要说传闻里的“霜余”、“两断”、“逆鳞”,就连道畔行人腰间配着的兵器都很难比较,又能帮他些什么? 在客栈外,他并不意外地看到了东御神将府的那辆马车,在朝阳的照耀下,车辕上略显黯淡的血凤徽记变得清楚了很多,甚至仿佛正在燃烧一般,那头有着独角兽高贵血统的战马,高傲的抬着头,居高临下看着他。 走过那辆马车,他握住了短剑的剑柄,片刻后还是松开,在车窗外驻足,沉默行了一礼,然后继续向前,迎着朝阳走去。窗帘掀起,中年妇人看着晨光下少年的身影,情绪有些复杂。 陈长生向城北走去,名单上倒数第二间学院的地址在百花巷,待他用了很长时间走到后,有些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距离皇宫如此的近,站在巷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巍峨的皇家建筑,甚至仿佛能够闻到那些宫殿里历史的味道。 走进百花巷深处,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如此靠近皇宫的地方,居然真的藏着一家学院?可为什么会如此冷清?终于,在小巷尽头他看到了学院的正门,两侧的石壁被青藤覆盖,阳光穿过留下极淡的斑驳,没有名字。 就是这里吗?他想问问人,但巷子里极为冷清,根本不像天道院或摘星学院门外那般热闹,站了半晌都没有人经过,只有明显有些破落的院门默默地陪着他,这般闹中取静、地近皇宫,无比清贵的地方,现在竟像是片无人问津的废墟。 他走到院门旁的石壁下,伸手拉开密密的青藤枝叶,终于看到了下方壁上刻着的一个字,那是一个“国”字,深刻的字迹里曾经鲜艳的漆,早已被无数年的风雨侵蚀的淡去,便是石壁本身的表面也已经有了剥落的征兆。 想着名单上这家学院的名字,陈长生微怔,才确认真的是这里,不由生出更多困惑,师父给自己挑选的前几家学院都是京都乃至整个大陆最出名、最优秀的学院,为什么这间学院破落冷清到了这种程度?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手还握着青藤,又往下扯了扯,于是看到了第二个字,那是个“教”字,他来不及做更多感慨,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无人打理多年的青藤,簌啦啦向地面滑泻,惊起好些烟尘。 陈长生向后退了数步,以免被青藤尘砾沾着。 青藤落地,烟尘渐敛,不多时,那面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天日的石壁,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斑驳的石壁上,刻着四个字。 “国教学院” 深刻入石的字迹上已经没有太多漆色,只有积着的灰土,还有青藤去年留下的枯叶败絮,甚至边角处已经被风雨侵凌的有些残破,如果不仔细看,甚至都很难认出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 怔怔看着石壁,陈长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生出挫败低沉的情绪。一心问道的他,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情绪。是的,他现在很想转身就走——这样破败的学院,就算考进去,对自己的人生又能有什么帮助? 他抬头看了看天,确认还有些时间,决定进这家破落的学院先看看,如果不行再去名单上最后一家学院。 他的手落到门上,微微用力。 吱呀一声。 时隔多年,国教学院的院门终于再次开启了。 …… …… 东御神将府的马车停在百花巷外,那头骄傲的白马微昂着头,百无聊赖。车厢里,中年妇人的情绪则不像它那般平静,眼睛里满是浓浓的不解与疑惑,喃喃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来了这里?” 她很清楚,百花巷深处的那间学院早已凋蔽,只是想着那少年似乎很擅长给人带来意外,也不敢怠慢,手指轻击窗棂,示意白马拉车进去,然而就在这时,一辆车从斜后方驶了过来,直接拦在了前面。 百花巷很窄,仅能容一辆马车前行,此时被那辆车极不讲理地拦在前面,神将府的马车自然难再前进,中年妇人微微挑眉,有些不悦,只是想着此地与皇宫极近,所以并没有即刻喝斥对方让开。 那辆忽然出现的车很矮小,甚至显得有些简陋,青布为帷,前方拉车的牲畜也很矮小,毛色纯黑,似乎是头驴,中年妇人先是一怔,微微嘲弄想着,这京都城里居然还有人用驴车,实在可怜。 中年妇人尚未动怒,白马却忍不住了,有独角兽血统的它,怎么可能允许一头小黑驴拦在自己前面?它愤怒地昂起首来,便欲嘶啸恐吓,便在这时,那辆青布车前的牲畜缓缓转过头来,看了它一眼。 不是黑驴,那是一只通体幽黑的黑羊,毛发顺滑有如丝缎,明显不是凡物。 最难以想象的是它的眼神,竟是那样幽深冷漠,仿佛云上的某些神物。 如果说白马因为独角兽血统而高贵,那么这只黑羊的高贵完全来自于它自身的气度,在它的面前,白马完全就像是个易怒暴躁的顽劣孩童,而它却是宫殿里不染尘埃、高高在上的皇族。 那只黑羊转头看了白马一眼。 白马正欲暴怒嘶鸣,看着黑羊冷漠淡然的眼神,瞬间安静,眼中涌出无限恐惧,前蹄骤然发软,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沉重的身躯,膝屈身倾,重重地摔倒在地面,浑身颤栗不敢起,如对那只黑羊行臣子之礼。 中年妇人掠出车厢,看着跪在地面的白马,震撼无言,心想这马乃是神将大人座骑的独子,向来高傲霸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懦弱?待她转头望向那只黑羊时,才忽然间想起一些事情,再望向那辆青布车时,眼神变得极度惊怖。 她以最快的速度屈膝蹲下,对着青布车行礼,脸色苍白,根本不敢说话。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青布车里传出。 “我想先进去,花婆婆有没有意见?” 听见这道声音,中年妇人心情略安,原来来的不是那位姑娘,而是姑娘身边的婆婆。至于那位婆婆为什么知道自己姓花,在神将府里经常也被称为婆婆,她根本不需要思考,因为对方知道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青布车里也是一位婆婆,只不过与她这个神将府的婆婆比起来,那位婆婆必然是整个京都城最出名的婆婆,即便是令所有皇族、大臣、神将都闻风丧胆的周通大人,对着这位婆婆也要挤出几分笑容,她又算得什么? “婆婆说的哪里话,奴婢先前未认出来,心思多有不敬,望婆婆见谅。” 中年妇人声音微颤说道,她先前并未出言喝斥,此时不免觉得有些侥幸,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隐瞒心思里曾经出现的那些恶意,因为传闻中,在那只黑羊之前,任何隐瞒都是找死,而且她清楚,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位婆婆满意。 如果不是东御神将府与那位姑娘向来走的近,她此时连解释都不敢,只会断了自己的右臂,做为赔罪。 青布车里那位婆婆问道:“你来看那少年?” 中年妇人不敢抬头,恭谨应了声是,这时候才确认宫里那位姑娘确实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情。 那位婆婆说道:“从今天开始就不用看了。” 中年妇人有些吃惊,低头声音微颤问道:“请婆婆示下。” 婆婆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我做事需要向你解释吗?” 中年妇人以额触地,再不敢多言。 那只黑羊看了她一眼,回身拉着青布小车向百花巷深处走去。 直到很久以后,中年妇人才敢抬起头来,脸色依然苍白。 青布车里的婆婆做事,确实不需要向人解释,哪怕对方是神将府。 因为她是莫言姑娘身边的婆婆。 …… …… 学院里的建筑,隐约还能看到当年的盛景,只是都已破落,没有人气。 陈长生站在湖边,看着脚下疯长的野草,沉默无语。他先前之所以决定进来看看,是因为记得在道藏里曾经见过关于这家国教学院的记载。能够以国教为前缀,这学院的历史自然悠久,曾经无比强大,培养出过无数了不起的人物,只是……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湖水轻漾,静寂无声,建筑陈旧,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有很多疑惑,却不知去问谁。 便在这时,有声音在后方响起。 他回首,看见了一只黑羊。 那是只通体幽黑的羊,给人一种有些诡异的感觉。 一般人在这样死寂的环境里,看到这样一只黑羊,下意识都会有些害怕,至少也会躲开,但陈长生没有。他很喜欢这只黑羊。因为这只黑羊很干净,就像他一样。他从湖边摘了一些草,从袖里取出手帕将草上的露水擦干,递到黑羊前。 黑羊静静看着他,偏了偏头,显得有些困惑,似乎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喂过这只黑羊吃草。 无论是陈留郡王,还是太子,都不敢喂它吃草。 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它只吃莫言姑娘亲手摘的果子。 “吃啊,没露水,不会拉肚子。” 陈长生看着这只黑羊,摇晃着手里的青草,认真说道。 黑羊明白了这个少年的意思,眼神微变,像是看见了一个傻逼。 陈长生哪里懂得,依然举着手里的青草。 黑羊有些厌烦,但不知为何,又觉得这少年的气息有些让自己欢喜。 它犹豫了会儿,终于向前走了一步,试探着向前,微微低头,从陈长生的手里卷过几根青草,缓缓开始咀嚼。 不远处树下,一位手持黄杨木杖的老妇人,正看着这幕画面,脸上的皱纹微微颤抖,就像被风拂过的草。 即便是当年太子被前皇后捂死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震惊过。 第十六章 一间学院 那位老妇人之所以震惊异常,是因为她很清楚那只由莫言姑娘一手养大的黑羊性情高傲冷漠,而且异常喜爱洁净,甚至成了某种怪癖,只有人间罕见的独角兽才能与之相仿,不要说湖畔野生的青草,即便是京都里那些皇族国戚子弟精心调制的食物,它连看也不会看上一眼,然而此时此刻,它竟然从那个刚刚见面的少年手里接过青草,居然真的在吃! 接下来的画面,让老妇人更加吃惊,因为那只黑羊吃完那几根青草后,并未离开,而是将头抵到在那少年的掌心里轻轻蹭着,显得极为亲昵,神情也是极为享受,仿佛很喜欢与那少年接触。 这究竟是为什么?老妇人微微蹙眉,握着黄杨木杖缓步向湖畔走去,看着那名蹲在黑羊前的少年,注意到他寻常眉眼里那道天然的亲切气息,心情微宁,旋即生出极强的不安,能让她这样的人心神放松至此的人,必须警惕。 陈长生站起身来,看着老妇人问道:“婆婆,这是您养的羊?” 老妇人微微眯眼,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陈长生微讶,说道:“不知道。” 老妇人淡漠说道:“那你为何叫我婆婆?” 陈长生有些不明白,心想像您这么大年纪的妇人,不叫婆婆叫什么?神将府马车里那位是婆婆,客栈洗碗的是婆婆,来时路上船家负责煮饭的是婆婆,天下婆婆有很多,难道还有什么不同? 老妇人见他茫然神情,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对这少年的警惕有些多余,忍不住微微皱眉,愈发觉得不妥当,因为她很清楚,这几句对话里自己表现出来的警惕,完全来自对这少年的喜爱。 这少年如此寻常,却很容易让人产生想要亲近的感觉,无论黑羊还是自己,都是如此,到底这是为什么? 老妇人望向破旧的建筑,想着当年此间的盛景,想着那些血腥而阴森的故事,再想着这少年的特殊,心里的不安愈来愈浓,决意不再耽搁时间,直接说道:“你可以叫我宁婆婆。” 陈长生躬身行礼,说道:“宁婆婆好。” 宁婆婆说道:“如果让你知道,不让你进摘星学院的人就是我,你还会觉得我好吗?” 初春犹寒,湖风轻拂,茂密的野草,微微低下腰身,一片安静。 陈长生直起身,看着老妇人,很是吃惊。昨日唐三十六在客栈里说过,东御神将府影响不了摘星学院,应该是皇宫里某位大人物的意思,按这位宁婆婆的说法……难道她就是那位大人物? “拿着那份婚约,还敢在京都到处行走,我真不知道你这少年是愚蠢还是胆大。”宁婆婆面无表情说道。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除了神将府,没有人会理会我。” 宁婆婆说道:“如果让人知道你是凤凰儿的未婚夫,无数人都会来杀你。” 陈长生说道:“我还活着,证明神将府比我更不想别人知道这个婚约。” 宁婆婆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是神将府要杀你呢?”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圣后当朝,总要顾全一下大局。” 宁婆婆微微挑眉,似乎没有想到这名十四岁的少年,能够看明白这件事情里神将府表现的如此为难的真实原因:“时间拖的越久,压力越大,总有那么一天,神将府不会愿意再忍下去。” “那我会试着反抗。”陈长生握紧腰畔的剑柄说道。 宁婆婆看着他腰间那柄寻常无奇的短剑,微讽说道:“你不会修行,想要靠一把短剑就能对抗东御神将府里的强者?你以为你这把短剑是什么?传说里的神器?比得上太宗皇帝用的霜余长枪?还是秋山家那柄逆鳞?” 陈长生没有说话。 “即便你不交出婚书,你也可以活着。” 宁婆婆说道:“但不得把婚约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就算魔君亲至,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威胁的语气,因为不是威胁,只是在讲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魔君都保不住你的性命,全天下没有人能保住你的性命,因为宁婆婆代表的是大周皇宫的意志。 陈长生必须承认,虽然没有选择的能力有些令人不悦,但宁婆婆说的话,对他是好事。他只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前天考摘星学院的时候,对方会冷酷地碾碎自己的前程,现在却又会改变主意。 “有人要你活着,要你不受打扰,我家姑娘却很不喜欢看到所谓变数,所以她不喜欢你有前程有可能,本来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宁婆婆看着冷清破落的国教学院的建筑,忽然微笑起来,说道:“没想到你自己跳进了这口枯井,算是替我解决了这个麻烦。” 陈长生被这段话后面的内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于是错过了最前面那六个字。 前程?可能?枯井?麻烦? 他忽然生出强烈的不安,按照这位宁婆婆的话来推论,自己走进国教学院可能是犯了极大的错误。 他毫不犹豫说道:“我还没有决定进国教学院。” 宁婆婆看着他说道:“你必须进国教学院。” “为什么?” “你自己走到了这里,所以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忽然改主意了。” “抱歉,我不是徐夫人。” 宁婆婆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不介意杀死你。”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但却依然有些不满。 “我还没有考试,更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 “国教学院没有院长,连老师都没有,自然不会有考试,但可以招学生。” 宁婆婆从袖里取出一张薄纸,递到他身前,说道:“这是教宗大人亲笔写的荐书,你可以进所有学院。” 不待陈长生说什么,她面无表情说道:“但你只能进国教学院。” 陈长生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那个潦草的签名,以及盖在签名上那个繁复华美到了极点的大印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有机会亲眼看见教宗大人的笔迹,似乎应该激动,可眼下的场景实在让他无法激动起来。看签名和印泥的颜色浓淡,应该不是最近签的,那份荐书的学院名称倒是刚刚填好,应该正是这位宁婆婆的笔迹。 “一,不能告诉别人婚约的事情。二,你会活着。三,不再有人阻拦你的前程。” 宁婆婆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成交。” 说完这些话,她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湖畔再深的野草,也未能缠着她素色的裙·摆。 以她的身份,亲自前来与一名十四岁的少年谈话,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极无趣。 她先前说的都是真话,只要人死了,婚书还有什么重要?虽然她觉得那少年人不错,但京都每年要死多少不错的少年?如果不是昨夜那封信,或者他今天真的就死了。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猜到是谁让他活着,应该知道该怎样做。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对他来说或者并不是,但,谁会在乎呢? 这般想着,宁婆婆渐行渐远。 那只黑羊随她而去,在进入廊墙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陈长生。 陈长生站在湖畔,手里拿着那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那位宁婆婆是谁,但他已经被迫接受了一场交易, 他不知道这场交易幕后的真相,但隐约明白,如果自己接受,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他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在那些人看来这个选择只可能对他没有好处,但事实上他要的好处在他拿到那张纸的那一刻,就已经到手了。 所以他并不愤怒,只是有些微酸。 他来京都的目的本就不是婚约,也不是那个叫徐有容的女子,与神将府、皇宫、这些以前仿佛远在天边的名字更没有任何关联,他也不想和这些地方产生关联。他只想读书、修行,然后参加大朝试,拿到第一名。 大朝试之前是预科考试,就在下月举行。他不会修行,连洗髓都没能成功,肯定无法合格,连参加大朝试的资格都没有,如何拿到第一名?为此,他必须考进名单上那六座学院里任意一所。 那六座学院都是在京都历史最悠久、最好的学院,院门外都生着很多青藤,所以经常被称为青藤六院——只有青藤六院的学生,才有资格不参加预科考试,直接参加大朝试。 现在,他终于成为了青藤六院其中一院的学生,似乎得偿所愿了,只是……这间学院院门口的青藤生的太多了些。 这是离开西宁镇之前,师父和师兄帮他设计好的道路。 但很明显,他们没有想到曾经在历史上写下过无数瑰丽篇章的国教学院,现在已经破落到了这种程度。 陈长生站在湖畔,看着明丽阳光下依然冷清森冷如墓地的学院,无法不怀疑自己的将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在春风里醒来,做了五次极为深远绵长的呼吸吐纳,将胸腹间最后的那抹不适与酸涩尽数排出体外,将那张薄纸叠好收入怀里,顺着湖畔野草里隐约可见的旧道,向学院深处走去。 第十七章 国教学院的新生(上) 陈长生很珍惜时间。 发现婚约的那头是一只凤凰、连续承受大人物的羞辱与欺压、甚至出现了皇宫……如果是个普通少年,只怕早已郁闷憋屈到死,甚至快要精神崩溃,但他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没有愤怒的时间,他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所以一旦他看准目标,便会毫不犹豫地直线向前,不会彷徨、不需要呐喊,沉默执着,只争朝夕。 现在他的目标是要拿到明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对还没有洗髓成功的他来说,这个目标实在是太过遥远,昨日他在客栈里说出来后,便是最自恋骄傲的唐三十六都完全无语,但陈长生没有任何动摇,反而因为这个目标太过遥远,他越发珍惜钟表的每一次嘀嗒、壶里的每一颗流沙,石柱在地面留下的最细微的阴影笔画。 国教学院再破落又如何?建筑爬满了青藤,眼看着就要垮了又如何?他不理会,没时间理会,他专注而肯定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他离开湖畔、意气风发走进学院深处,准备找到人后马上开始自己的学习生涯…… 半个时辰后,他独立中庭,满地野草,隐有昆虫鸣叫,形单影只,四顾茫然。 他没能找到人,一个人都找不到。先前他以为国教学院就算再如何冷清破败,至少也要有些留守的教师或是看门的老头,谁能想到,他把整间学院都找了个遍,别说人影,就连最近有人来过的痕迹都没有。 国教学院中庭后方是曾经巍峨壮观的教学正楼,现在已然变成阴森的废墟,二楼以上的建筑都已经垮塌,曾经的石狮喷泉只剩下了半截身子,数株青色物植物从石狮的残身里生出,枝头开着紫色的小花,美丽而悲伤。 很明显不是风雨留下的痕迹,与时光也没有关系,应该是十余年前或者更早,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教学正楼受到了波及,才会变得如此凄惨,陈长生默然想着,摇了摇头,走向右方那幢保存尚算完好的建筑。 那幢建筑由石木混建,高约数丈,石壁上爬满了青藤与青苔,梁柱与门窗上漆皮剥落,看着极为破落,正门石阶上方挂着匾,他认了很长时间才认出了其中两个字,确认这幢楼应该与藏书有关。 他走到窗边向里望去,光线有些昏暗,但还能够看清楚,里面的书架上密密麻麻陈列着很多书籍,他有些吃惊,没想到衰败多年的国教学院里居然还有这么多藏书,教殿没有收走,朝廷难道也不理会? 书籍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先接触、也是最熟悉的事物,就像普通人对奶水的记忆差不多,先天亲近,能够给予精神上的无限慰藉——此时他隔窗看着这么多书,无来由,有些低落的情绪稍微变得昂扬起来。 他走到正门前,正欲推门而入,才看见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那把铜锁表面暗哑无光,与门接触的地方隐隐可见铜绿,陈旧至极,不知道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被打开过,更重要的是,铜锁里隐隐传出极强大的气息。 他觉得铜锁里应该隐藏着一个很强的阵法。 ——难怪国教学院荒废了这么多年,藏书还可以保存的如此完整,没有被那些雅贼和差酒钱的混子偷走。想着这点,他的情绪变得更好了些,却不知该如何开锁,因为他没有钥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钥匙,就算有钥匙,钥匙在哪里?在谁手里? 他连问都不知道该去问谁,因为这间学院里谁都没有。 不担心有谁会把里面的书偷走,既然暂时进不去,他并不是很着急,向着先前寻人时经过的宿舍楼里走去。国教学院的宿舍由数十幢小楼组成,占据了不小的面积,到处都是青树蔓藤,当年可以说是环境清幽,现在看着未免有些阴森。 他随意寻了一幢小楼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霉味,他看了看房间里的灰尘,和梁角的蛛网以及破损的窗户,确认很难打扫干净,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整理妥当,摇头离开,心想要从客栈搬过来,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站在小楼外的石道旁,看着遮蔽天光的茂密树林,看着林间的野草,看着被野草漫过只能隐现一角的石凳,听着昆虫发泄精力的鸣叫,感受着阴森里的时间气息,还有那些已然被时间掩埋的真相,陈长生缓缓闭上眼睛。 数十年前,无数天赋惊人的少男少女在石道上并肩行走,或者在石凳上并排而坐,林中偶有剑光掠过,到处都是颂读道藏的声音,他身后的小楼里不时会传出笑声,远处皇宫的钟声传来,同学们敲击着饭碗快乐地奔跑。 他睁开眼睛,那些画面都不存在,只有冷清孤寂的森林与破落的小楼群。 国教学院地处京都最中心,就在皇宫隔壁,却已经被整个世界遗忘。 曾经的辉煌与美好都已不复存在,欢声与笑语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他一个人孤伶伶地站着这里。 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便被他从心里驱走。 他忽然觉得这里不错,如果能够重新看到那些画面。 …… …… 能够看到数十年前国教学院热闹的景象,能够看到那些修行天赋惊人的少男少女,能够看到那些过去的画面,不是因为陈长生有某种特殊的能力,也不是他擅长脑补想象,而是因为他读过相关的书籍。 在院门外的石壁上扯下青藤,看到那国教学院四个字,道藏里很多相关记载便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泛起,变成切实的文字,转换成画面,深深地烙上,无比鲜明清楚,他才发现自己原来知道很多这间学院的历史和事情。 这并不是太难以理解的事情,他能够记得天道院的招生规则里最不起眼的旁注,能够记得摘星学院无比繁琐的军纪,他自然更应该记得国教学院的历史传承和相关的一些事情,三千卷道藏经典里,有太多东西。 现在国教学院可能只有他一名学生,甚至如那位宁婆婆所说,连老师都没有一个,但既然他开始在国教学院学习,那么总要做一些事情,比如他要去拿到图书馆的钥匙,比如他要去申请钱——他记得很清楚,大周朝廷对各学院都有相关的教育补贴,只要该学院存在,便会按年发放,摘星学院由军方发放,国教学院的补贴则是由神圣教育枢机处进行处理。 很凑巧的是,国教学院的钥匙和名册,应该也保存在那里。 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神圣教育枢机处——那是一幢极不显眼的建筑,正门前的石阶有三十余级,石柱极高,但依然很不显眼,因为建筑外种着数十株红杉,将所有一切都遮掩在了里面。 即便天光再盛,也很难照亮里面的一切。 枢机处的正门处很冷清,过很长时间,才会偶尔看到一名身穿黑袍的教士走过,陈长生顺着石阶向上走去,感觉有些怪异,又注意到建筑后方某处极为热闹,有很多人在那里聊着什么。 走进枢机处,找到相关的办事人员,他说道:“我要拿名册和钥匙。” “什么名册和钥匙?” 那名办事人员喃喃说道,眼睛微眯,满脸轻佻的横肉,不是在表示轻蔑,而是在春风里快要睡着,不知半梦着什么美事。 陈长生加大声音说道:“国教学院的名册和钥匙。” 办事人员缓缓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走到窗边洗了把脸,总算是清醒了些,走回桌前,有些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宗,一面拉开一面说道:“再说一遍你们学校的名字。” 这一次,陈长生很注意发音清晰与否,字正腔圆说道:“国教学院。” 那名办事人员想也未想,只觉得这名字完全陌生,停下拉动卷宗的手,抬起头业,看着陈长生皱眉说道:“什么时候京都里又多了一家学院?报备了吗?该交的税钱交了没?谁批准的?” “不是新学院,是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 那名办事人员皱着眉头想了会,觉得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却又记不起来,过去这十年里,他与京都各学院交了无数次交道,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国教学院……忽然间,他想起来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沉郁,仿佛要滴下水来。 陈长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名办事人员声音微寒说道:“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陈长生有些惘然,心想您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那名办事人员猛地站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大声吼道:“你觉得这里是开玩笑的地方吗!” 陈长生想说些什么。 那名办事人员怒喝道:“你是哪家学院的小兔崽子!居然敢来戏弄老师!” 陈长生无辜道:“我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那名办事人员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编,你继续编。” 第十八章 国教学院的新生(中) 国教在京都,不谈南方教派,只说此间,便有六座圣堂,其中英华堂负责教化、培养年轻人,下辖天道院、枢机总院、助祭学校、以及国教学院等数十座学院,负责对这些学院进行具体管理。这里与大周朝的教育机构实际上是一套班子,神圣教育枢机处,便是朝廷和民间的称呼,又名教枢处,神圣与权力融合在一起的压迫感,也因为师道尊严,这幢建筑向来异常安静。 陈长生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恰好被巨大石柱的阴影所覆盖,他回头望向后方不远处那个房间,想着先前那名教枢处办事人员的喝斥声,心想果然不愧是国教圣堂所在,建筑修的极好,隔音竟是如此完善,外面的人竟是一点都没有听到。 京都共有数万余学子,都由这座建筑里的官员及教士管理,事务繁多,在明亮可鉴的大理石地板上,无数双脚穿着各式各样的靴子走来走去,人潮如海般涌动下降,但除了脚步声依然一片安静。 根本没有人理会站在石柱阴影下的那名少年,也没有人主动前来问话,直到过了很长时间,日头转移,那道石柱阴影从他的身上挪到了更东方的位置,时间来到了下午,才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也或者是因为圣堂快要闭门的缘故,人们的情绪变得松散了些,建筑里的杂声多了起来,不复先前那般严肃死寂,一阵窃窃私语从陈长生的身后传来,那些声音因为压的极低,听上去就像老鼠在啃噬东西,让他的耳朵有些发痒,下意识把头更低了些。 “那少年站在那儿干嘛?我看他好像站了快一天了。” “噢,你说那个小家伙?午饭的时候打听了一下,说是被辛教士赶出来的……听说是来申请今年的教育补贴,还要拿什么东西?” “补贴?二月份的时候不是已经发完了?难道有哪家学院没拿到?不可能啊!以那些学院院长鼻孔朝天的气焰,若真欠了他们银钱,怎么可能会忍到今天?再说了,就算真欠了,又怎么会让一个学生来领?” “谁说不是呢?所以辛教士哪里会理他,直接把他赶了出来,但这少年不知为何,却不肯离开。” “这小家伙到底是哪家学院的?” “据说是国教学院。” “什么?” “国教学院。” 一片轻哗,然后是笑声。 “这玩笑真没什么意思,难怪辛教士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谁不知道国教学院早就没人了?连老师都没有,又哪里来的学生?我估摸着,又是那几家学院每年的迎新活动,那家伙很可怜的被师兄们选中,要来咱们这儿做些事情,拿些东西,不然不算过关。” “啧啧,这些学院的迎新弄的越来越不像话了。” “可不是,居然敢到教枢处来骗人。” “哎,你们说这少年到底是哪家学院的?这活动倒也挺有意思。” “应该是摘星。那少年站了整整一天,姿式都没怎么变,除了摘星谁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我看未见得。摘星军纪森严,往年迎新最多就是去守城司偷飞辇,哪里会来教枢处?我倒最有可能还是天道院,院里的那些孩子对咱们这熟,而且也不怕什么,真惹出麻烦来,那些孩子随便请些兄长亲人过来,教枢处难道还敢不给面子?” …… …… 在教枢处的官员教士们的眼中,那个低头站在走廊前的少年,应该是哪家学院可怜的、被前辈们戏弄欺侮的新生,议论的时候自然不会想着要避他,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低,还是准确地传到了少年的耳里。 陈长生低着头看着地面,他的影子在地面上不停地偏移,快要触到石阶的平行截面,想着自己浪费了半天时间,心情有些微郁,待听到这些议论后,才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人会发如此生气,台终不肯让自己再进屋。 怎样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是国教学院数年来的第一名新生?就算对方相信了,怎样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对方手里拿到图书馆的钥匙、学院工作人员的名录、学院的印章还有那些钱?他可不愿意为了这些事务,再像今天这样浪费时间。 有悠远的钟声从皇宫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天书陵方向传来的乐声,陈长生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向着先前被赶出来的那个房间走去,这个忽然的动作顿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他推门而入,走到桌前对桌后那人说道:“你好,我要拿国教学院的名录、钥匙还有钱。” 那人便是先前人们议论中提到的辛教士,见陈长生去而复返,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喝骂道:“我说过你不要再来烦我!居然还敢说这种话!你是不是要我喊人把你打上二十戒棍,再把你开除出学院?” 陈长生认真说道:“那您首先得让我成为学院的正式学生。” 辛教士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怒火,阴冷说道:“你到底是哪家学院的?” 陈长生说道:“国教学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不管东南西北风,我自抓着崖石不放松,不管你问什么,他总能面不改色、心平气和地重复那个答案:我是国教学院的新学生——无论你们信或不信,我就站在这里,我就是。 “不要说国教学院,还是天道院。” 辛教士觉得自己要疯了,阴冷说道:“哪怕你是陈留郡王的亲弟弟,我今天也会让你知道,无视师长的下场是什么。” “这是我的荐书。” 陈长生从怀里取出那张薄薄的纸,放到了桌上。 辛教士本打算把那张纸抓起揉成小团,然后塞进这个可恶少年的嘴里,但余光在纸上看到了有些眼熟的一个名字。他怔了怔,下意识里拿起了那张纸,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名字和字迹确实都有些眼熟。 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和这个字迹? 辛教士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内心深处隐隐有所不安。 就在下一瞬间,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确实没有看过纸上的字迹,也没有看过那个名字,之所以眼熟,是因为教枢处的名字,和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而那个名字每个国教信徒都知道、却不得谈及、不得写出,因为那个名字……已然神圣。 接下来,辛教士看清楚纸上那个殷红的印鉴内容。 他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双腿中间有些隐隐抽搐,他有恐高症,这是去学宫月殿参观时才会出现的症状。 辛教士想喝口茶,手却颤抖的有些厉害,直接把茶杯扫到了地上。 他望向陈长生,嘴唇微微颤抖,完全控制不住,声音更是如此。 这时候他才终于相信,陈长生是国教学院的新生。 因为没有人敢冒充纸上的那个名字,冒充那个字迹。 “其实……您一直没拿出来这封荐信……真是个风趣的孩子啊。” 他看着陈长生,极艰难地堆出笑容,想要伸手去拍拍对方的肩膀,却又不敢。 您这个字与孩子完全不搭,孩子更很难称风趣。 陈长生明白对方因何会失态,有些无奈,解释道:“先前就准备拿出来,但您一直没给机会。” “您请坐,稍后有茶,我去替您办事。” 辛教士拿起那张纸,对他热情地招呼了声,然后毫不犹豫转身出门,开始在空旷而严肃的大厅里狂奔。 那些跟随陈长生的目光,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画面,很是吃惊。 …… …… 教枢处最深处、也是最大的那个房间里,有很多植物,其中最多的是梅花,有腊梅,有照水梅,有龙游梅,有洒金梅……有正值花期的,有含苞待放的,更多的则是静默地等待着,仿佛世间所有梅花,都在这里一般。 在梅树深处,是一面刻着天书降世画面的大型壁画,画前是一方极大的书案。 辛教士站在书案前,神情有些焦虑,额上满是汗水,但很明显,不像先前在陈长生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只听他说道:“圣后娘娘在上……卑职对天发誓,我是真不知道……他能拿出这样一封荐书,不然……” “不然如何?不然不会让那个小家伙在走廊里等了整整半天?” 一位教士从书案后方站起来,看不出来多大年龄,眼神睿智而温和,从穿着的衣袍制式来看,应该是位枢机主教,这也就意味着,他是整个教枢处最大的那位,只是看他的神情与带着笑声的谈吐,很难体会到这一点。 “这封信上的印鉴与签名,都是真的。颜色浓淡,还有花押手法,最关键的是这纸……呵呵,教宗大人的字真是能够让人直接感受到人间的美好啊,我看这好些次了,再看一次依然欢喜,记得那还是十年前,教宗大人被圣后娘娘请去教导相王世子和莫言姑娘……” 教枢处主教梅里砂,看着自己的亲信辛教士,忽然敛了笑容,淡漠说道:“好了,这些旧事不需要再提,这位叫陈长生的小朋友是什么来历无所谓,能成为国教学院十年来的第一位学生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这件事情代表了什么?” “教宗大人准备重启国教学院吗?” “如果是真的,我们这些下属应该怎样配合呢?” “这些,你都要好好地领会。” “领会其精神。” 第十九章 国教学院的新生(下) 领会谁的精神?教宗大人的。什么样的精神?那就要往教宗大人的印鉴和签名的更深处去思考,要触碰以自己的灵魂最深处,大概才能稍微接近教宗大人如浩瀚星海一般的精神世界吧。 辛教士从枢机主教大人房间里离开的时候,想着最后那句话,脸色依然苍白,心神依然不宁。他做了很多种揣摩,却依然无法确定哪个更正确。难道教宗大人真的决意重新振兴国教学院?为什么京都里没有任何风声?为什么会挑选这样一个年轻的学生来做这件事情?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国教学院的历史问题没有解决,谁敢触碰这一块? 他走到陈长生面前时,所有思考必须结束,于是他用了十余步的时间,决定了自己该怎么做,堆起虚伪的笑容,说道:“这是名册和钥匙,不过你可能有些不清楚,国教学院的名册上就算还有人,我们也很难把他们找回来。” 陈长生接过名册翻了两页,发现书页已经很陈旧,上面的名字绝大多数后面都有注销二字,问道:“那怎么办?” 辛教士心想难道这也是自己的事情吗?想是这般想的,却绝对不会说出来,他已经拿定主意,只要自己不用亲自替国教学院呐喊助威,不需要牵涉及那些大人物们难懂的谋划里,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绝对要做到: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你觉得……在国教学院就读,现在还需要些什么?”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睛,试探着问道。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要什么都行?” “你要我把天道院的老师调到国教学院去……那恐怕不行。” 辛教士笑着说道,自己也知道这话并不风趣,反而显得有些无奈。 陈长生说道:“我想要人。” 辛教士笑容渐敛,正色说道:“要多少人?” 陈长生认真说道:“要很多人。” 辛教士神情不变,双手却渐寒冷,心想难道真如枢机大人猜测的那样,教宗大人重新启用国教学院的背后……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这个少年学生为何开口就要人,而且要的还是很多人?如果真要有什么犯忌讳的事情,那该怎么办? “我能请问一下……你要很多人的原因吗?” 他盯着陈长生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神情极为严肃,随时准备拒绝,然后转身逃走。 陈长生没有感觉到他的紧张,就算感觉到,也无法理解,说道:“国教学院面积不小,建筑大多年久失修,就算修缮工作可以慢慢来,但要在里面读书,总得打扫一下,如果人手不够,只怕要耽搁很多时间。” 辛教士听着这话,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害怕,只是没想到。担心陈长生会反悔,毫不犹豫说道:“该有的补贴会马上发下去,该调拔的人手也不会少,临时我再调些杂役过去,不,我亲自带着杂役送您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亲热地拍了拍陈长生的肩膀,虚扶着陈长生的胳膊,向教枢处大厅外走去。平日里严肃无比的辛教士,居然会对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如此亲热,这幕画面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目光,自然难够也引发了一些议论。 …… …… “陈长生真进了国教学院?” “是的……宁婆婆离开后,过了不久他去了教枢处。” 东御神将府的书房,在这样两句简单的对话后,迅速地陷入了沉默。 徐世绩神情淡漠,看着有些不安的花婆婆,说道:“既然是那边的意思,那暂时不要管了。” 徐夫人在一旁担心说道:“为何忽然会出这样的变化?” 徐世绩说道:“我请她出面解决摘星学院的问题,不是为了那个小子牺牲这么大的人情,本就是要把婚约这件事情告诉她,再通过她禀报给圣后娘娘,既然如此,她做些什么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徐夫人面有忧色说道:“问题在于宁婆婆说的那两句话,要那小子活着?宫里为什么会管这种小事?” 徐世绩看了花婆婆一眼。 花婆婆低头,轻声说道:“昨天夜里,霜儿姑娘进了一趟宫,据说是小姐有信寄回来了。” 徐夫人听着这话,有些不悦,说道:“这孩子,不给父母写信,给那些外人写信作甚?” 徐世绩微微皱眉,不想听这些话,说道:“婚姻大事,父母才能做主,即便圣后娘娘她老人家也不会理会,你担心那些事情作甚?给莫言姑娘些面子,暂时让那小子活着,若他依然不肯安份,再议不迟。” 徐夫人说道:“只担心那孩子将来若真的飞黄腾达,会记恨府里。” 徐世绩忽然笑了起来,颇有深意说道:“飞黄腾达?” 徐夫人看着自家夫君这种笑容便觉着有些害怕,不敢继续再问,挥手示意花婆婆退下,低声说道:“先前陈留郡王派人请老爷赴宴,到底去还是不去?虽说他颇得圣后娘娘欣赏,但他身份毕竟特殊,总觉得有不大妥当。” 自多年前,皇族最后一次试图将圣后娘娘从龙椅上请下来的举动被血腥的镇压之后,所有皇族三代以内的子弟,都被尽数请出京都,发往各州郡被监视居住,只有相王府的世子陈留因为年龄太小被留在了京都的王府里。 也正是因为年龄很小,所以圣后娘娘允他入宫和年龄相仿的平国公主殿下还有莫言姑娘一道学习,二人同居同饮同食,感情极深,他也等于是圣后娘娘看着长大的,所以圣后对他青眼有加,哪怕成年后也没有把他迁出京都,甚至直接让他做了郡王。 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圣后娘娘对陈留郡王如此好,除了多年的情份,以及陈留郡王如今在朝堂民间极好的名声之外,更重要的是,圣后娘娘看着他的脸时,应该很容易想起当年自己死去的那些亲生儿子们。 但无论如何,陈留郡王终究还是皇族里的一员,他身上流着的是皇室的血液,没有人相信圣后娘娘对他没有任何警惕,而徐世绩身为圣后娘娘器重的东御神将,饮宴这种事情确实有些不妥。 听着夫人的话,徐世绩沉默片刻,说道:“无妨,郡王已经再三传达善意,我若再自矜身份,郡王不喜,宫里也不见得对我会有什么印象,太孤耿寡清的臣子并不是好臣子,再说了,圣后娘娘心如明镜,知道陈留郡王只是想通过我与秋山家搭上关系,好照顾一下远在南方苦熬岁月的相王,事涉孝心,圣后娘娘胸怀如海,又怎么会在意?再说相王老实了一辈子,就算圣后直接把他召回京也很正常。” 徐夫人没有说话,心情却有些微紧,她比谁都清楚徐世绩的性情,平日里孤清寡言的他,此时竟说了这么多话来解释,自然不是解释给自己听,那是解释给谁听?只能说明他自己也无法确认这些话究竟有没有意义。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要去赴陈留郡王的宴请,这说明什么? 徐世绩说完这段话后,微微蹙眉,也发现自己表现的有些问题,微稳了稳心神,看着夫人微笑说道:“你也不要太担心……那个小子不可能再有任何前途,莫言姑娘让他进国教学院,本就是这个意思。” 国教学院的名字,听上去确实很了不起,能够以国教为前缀,怎么看也不可能比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要差,事实上,在过去的数百年乃至更长的历史当中,国教学院确实一直都是京都里最好、也最难进的学院。 但现在,国教学院早就已经衰败如秋草,被所有人遗忘,在国教内部没有任何地位,如果像过去数年一样悄无声息倒也罢了,但凡有一点声气,便会被无尽的羞辱,不然那些老师和学生,怎么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流散一空? 国教学院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便要说到数十年前的那桩往事,当年国教学院的院长兼任国教大主教,乃是教宗大人的同门师兄,在国教内部的地位仅次于教宗,极受尊崇,便是南方教派的圣女也要居于其下,可以说是国教历史里的一大另类。 按道理来说,到了国教学院院长这种地位,应该已经很满足才是,但人心就像夜空里的繁星一般,很难数清楚,更是无法看透,国教学院院长为了争夺教宗之位,但没有得到圣后支持,他竟与皇族里的遗老遗少相勾结,试图推翻圣后娘娘的统治,结果一夜惨败,国教学院院长被教宗大人亲手镇压成灰烬,而做为其最坚定后盾的国教学院自然也遭到了血洗。 那一夜后,也有人曾经试图恢复该学院的荣光,然而在圣后娘娘和当代教宗大人这两位人世间最顶尖的大人物的目光注视下,国教学院出来的学生不可能有任何前途,于是只用了两年时间,国教学院再也无法招到学生,老师自然也只有离开。 就这样,曾经无限荣耀的国教学院,变成了阴森的鬼园。 直至十余年后,国教学院才再一次迎来了新生。 那名新生的名字叫做陈长生。 “入学?” “不,那是流放。” “新生?” “不,那是永远都爬不出来的深渊。” 徐世绩面无表情做出结论。 第二十章 第一页 即便是无底的深渊,也不可能永远爬不出来,徐世绩之所以对陈长生的命运做出如此残忍而坚定的判断,是因为他很清楚,在国教学院这道深渊之上有两道没有任何人能突破的枷锁——圣后娘娘与教宗大人。 即便教宗大人宽仁慈爱,事隔多年后仇恨淡了,再次想起与当年那位国教学院院长的同门之谊,不忍国教学院真的成为历史,愿意闭着眼睛不去理会,那么圣后娘娘呢?当年国教学院是旧皇族反对她的最重要力量来源,她怎么可能允许国教学院重新散发光彩? 谁都知道,圣后娘娘的字典里向来没有宽恕这两个字,无数倒在血泊里的皇族子弟和那位可止婴儿夜啼的周通大人都是明证。国教学院想要获得新生?除非圣后娘娘退位或者死去,可是圣后娘娘会退位吗?有人能够杀死她吗?没有,那么深渊必将永远是深渊。 陈长生回到客栈,像往常一样用了一刻时间洗漱,然后将衣裳鞋袜清洗了一遍,用洁白的毛巾把湿漉的头发揉至将干未干,穿上清爽的干净衣裳,端着一壶极淡的绿茶,走到院里树下的竹椅上坐好,开始看星星。 做为一个最珍惜时间的人,满天繁星虽然美丽迷人,他也只允许自己看上几眼,从那些星星永恒不变的位置里再次获得某些精神力量之后,他从怀里取出有教宗大人签名的那封荐书,开始思考今天遇到的这些事情。 在教枢处走廊里站了半日,他才想起这封荐书,然后他才真正明白教宗大人的签名意味着什么,辛教士前倨后恭的反应太过明显,这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不可避免地也带来了很多疑问。 为什么那位宁婆婆会把这封荐书给自己?如果只是想要自己闭嘴,甚至交出婚约,他相信这些拥有自己难以想象的力量的大人物们会有无数种方法,偏偏只有这种方法很难理解,这封荐书……仿佛是在弥补什么亏欠。 对方想要弥补自己什么?对婚约之事沉默不言?还是国教学院真的不是什么好去处?他记得清楚,当时宁婆婆说过,这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对他是个例外,国教学院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了解国教学院以前那些光辉的历史,但国教学院变成鬼园的那件大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离现在太近,圣后当朝,那些事情自然也没有办法记入书籍道卷里,他只能通过辛教士的反应做些猜测——辛教士前倨后恭,但很明显还是想要和自己保持距离,教宗大人的荐书并没有完全发挥其作用,这说明国教学院的问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抵销教宗大人的威势。 想了想,没有想明白,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继续猜想,就算有什么问题,他也不怎么在乎,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本就不是那些大人物们不想给的,他不想要这门婚事,只想获得直接参加大朝试的资格,同时,他需要看很多书籍。 青藤六院里有很多书,关于这一点,师父没有骗他。 清晨五时醒来,按照过去十四年里每天那样的时间表洗漱吃饭准备,又多花了些时间整理行李,搬到昨夜便喊好的马车上,伴着右肩的朝阳,离开了生活了数日的客栈,向着城北皇宫附近的国教学院而去。 客栈的房间他没有退,因为他不差钱,也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还会再回来——等他再回来的那天,他不会站在客栈后面的露台上看着远方的天书陵发怔,而一定可以走进天书陵,近距离地去看那些传说中的石碑。 百花巷深处,与过去十余年里的冷清静寂不同,人声扰嚷,数百名杂役妇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正在忙碌,看草地里插着的火把残枝,这些人竟是从昨夜一直工作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过。 陈长生把行李搬到湖畔,发现辛教士果然没有出现,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想,好在辛教士昨天答应他的事情没有出任何问题,昨日看着还像陵园一般的学院,此时随着杂草渐除,蔓藤渐去,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那些半成废墟的楼台,自然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修好,但数百人昼夜不歇的工作,至少让那些建筑的外表重新拥有了些光彩,尤其是林子里的那几幢小楼,已经被打扫的相当干净,待霉味消除后,应该便能直接住人。 在学院里辛勤打扫的数百人,都是国教天德殿的底层职员,往年会负责天道院等学院的整体清扫工作,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来整理早已废弃的国教学院,但做起事来很是熟练,即便熬夜打扫也没有降低效率。 …… …… 日光缓移,小楼的打扫工作基本结束,陈长生背着行李,在杂役们好奇和敬畏的眼光中,走进最靠藏书馆的那幢,扑面而来的依然是霉味,虽然比昨日淡了不少,但还是能够清晰闻到,看来就算日晒风吹,或者也要过好几天才能完全消除。 对于霉味这种味道,他真的很不喜欢,把行李放好后未作任何停留,直接转身出了小楼,向着一墙之隔的藏书馆走去。 按照他昨日的请求,藏书馆不需要打扫——钥匙在他手里,别人也没办法进去打扫——此时天道殿的工作人员都在主楼和几个附楼周围忙碌着,藏书馆四周没有一个人,清静无声。 他走上石阶,来到门前,取出那把从教枢处拿到的钥匙,插入那把旧铜锁里,随着钥匙的插入,陈旧的微绿锈痕像刨花一样缓缓卷起,然后落在地上,终于,喀嗒一声响起,仿佛有块石头落地,刚好落进铺着细沙的小洞里,给人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 钥匙轻转,顺滑无声,陈长生清晰地感觉到,铜锁里有些机簧被触动激发,然后各归其位,同时他曾经感应到的那道气息,也随之缓缓尽数敛入铜锁的最深处,整个过程很是神奇。 他推门而入,迎而撞来的便是一排排书架,书架深入藏书馆阴影之中,不见其尾,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视觉刺激,书架上密密麻麻排满着书,他看着这画面便生出很多喜悦,待发现这里的灰尘不像昨日眼睛所见的那般多,更加高兴。 国教学院荒废多年,其余建筑里的桌椅,都不知道被谁偷走卖了,住宿小楼里的床板都没有剩下张,辛教士昨夜便开始让教枢处加紧修复和补充,只有这间藏书馆因为锁住的缘故,保存的相当完好。 陈长生拿来清洗工具,简单地清扫了一下四周近处,才发现地板光可鉴人,竟是用的名贵的油檀木,不由连连摇头,心想当年这间学院极盛之时,真是富丽堂皇到了极点,谁曾想一蒙尘便是这么多年? 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该修行了。 …… …… 陈长生从藏书馆侧室的抽屉里找到名录,然后走进幽长的书架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第一本书。 这本书叫《洗髓论》。 这本书名字很简单,一看便知讲的是洗髓相关的知识,正因为简单,所以也很常见。 为了对抗那些力量恐怖、战斗天赋无比强大的魔族,人类世界禁止把基础的、比如洗髓境的入门方法做当秘密——当然,各大宗派自然有自己更强大的方法——基础的修行法门就像天书陵的石碑一样,自由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本洗髓论便是大城小镇上都能买到的修行法门。 但陈长生真的没有看过,因为在过往的十四年里,师父总对他说没有必要学,到你该学的时候再开始也不迟,他问过什么时候才是该学的时候,师父却始终没有回答过他,直到这次离开西宁之前,他说要下山去京都,要去看天书陵与凌烟阁…… 那天,师父终于对他说了一句话:那么,你现在可以开始修行了。 他拿起那本洗髓论,走回门前,坐到被擦干净的地板上,借着门外洒下的天光,翻开了第一页。 按道理来说,这种时刻,他至少应该会表现出些兴奋或是紧张。 但他没有。 整个过程,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很平静,就像在做已经做过很多遍的事情一般。 如果有人看到这幕画面,绝对想不到,这是他第一次读修行方面的书籍。 在东御神将府和天道院里,他都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是不会修行,只是还没有修行。 他有过无数机会可以开始修行,只是时机未到。 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当这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或者是因为等的时间太久,他反而已经没有了兴奋的力气,只剩下平静。 他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只见那页上写着八个字。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第二十一章 读书的方法 第一页是扉页,空白如雪,只有八个浓墨大字,异常清晰,无论是谁掀开这本书,都不可能错过。 一般人看到这幕画面,肯定会先仔细思考其中隐藏着什么真义,然后带着对这八个字的认知,继续阅读。陈长生却与众不同。他没有继续翻开下一页,而是起身走到书架前,寻出数本与洗髓相关的书籍,快速翻动起来,发现这些书籍的扉页都有相同的八个字,才又坐回地板上继续阅读,心神落于书纸之上,再无旁物。 洗髓论的文字很简洁,他仔细读着,不多时便已经读完第一篇。这篇内容讲的是如何培养神识。他没有在此停下脚步,进行思考或者尝试,而是继续向后读去,随后数篇的内容也渐被他记在脑中——主要讲述的是主要是培养神识、寻找命星以及引星光入体这三方面的内容。 他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读完,然后合上书页,开始闭目静思。 过了十余息时间,他睁开眼睛,再次翻开书页进行重复阅读。 这一次他用的时间比第一次更短,只用了数柱香的时间便再次读完。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睛开始静思书上的内容。 数息后,他睁开眼睛,再一次开始阅读。 如此重复数次,从窗外洒下的阳光居然还是那般炽烈。 他最后一次合上洗髓论的书页,再没有打开。 他取出笔墨,不翻书卷,只凭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记录自己看书时的某些想法。 不多时,纸上便密密麻麻出现了很多字。 待他最终将笔搁到砚台上的那瞬间,整本洗髓论的内容,就像是刻石一般,被记在了脑海里。 最关键的是,这不是机械的记忆,而是真正的懂得。 这就是陈长生读书的方法。 这种方法很特殊,是他和师兄余人用了十余载辛苦读书生涯才获得的宝贵财富–西宁镇那间旧庙虽然不起眼,里面的藏书却是浩瀚如海,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背下这么多书,自然需要一些很特殊的能力。 在这种读书方法之前,一本书不需要先被读厚再被读薄最终再被读厚——事实上,西宁镇旧庙里的那些书绝大部分现在还是崭新如前,但书里的内容却已经被他们师兄弟二人完全记住。 这种方法里最重要的环节,是最后那步的笔记,无论是用笔记在纸上,还在记在自己的脑海里,都是对整个阅读过程的再次梳理与确认,也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才能说阅读者把书里的内容完全转化成了自己的知识。 读完洗髓论,合上书页,自然不是结束。学而时习之,可以在脑海与笔记本上进行,但阅读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是实践,他阅读洗髓论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洗髓成功,开始修行。 洗髓的第一步是凝练神识——神识便是人类的精神力量,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就是:“想”。只要想的念头足够强烈、足够专一,便会变成某种力量。 听上去这不难,仿佛只要拼命地把眉头挤成山川,便可以想象壮丽山河里自己在自由来往,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神识能否产生,完全依赖于神魂的强度,神魂强度是纯粹的天赋,与努力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一个普通人再如何努力,难道他的神魂强度能够比天凤转世的血脉更强? 陈长生准备修行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更准确地说,自从十岁那年身体出现异变之后,他一直在默默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知道自己的经脉有些问题,也就是师父说的自己有病——九段经脉无法相通,他的神魂无法在身躯内中继循环,只能被迫由汗排出——虽然在十岁之后,被师父用药物镇住,神魂精华没有再继续流失,但这依然是个问题,不然在天道院考核的时候,那块黑黑的感应石,不会在他体内感知不到任何神识。 神魂如果不够强,怎么凝结神识? 没有神识,又如何发散? 这洗髓的第一步,该如何迈出? 陈长生没有像那些刚发现自己无望修行的人们一样失落,更不会绝望。 他坚信无数年前,肯定有无数拥有大智慧的人们已经提前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有很多。在他曾经读过的那些道藏书籍里,也经常有类似于某位失意者寻找到了天才的方法从而变成绝世强者的记载,比如王之策。但他不准备那样去做,因为他的经脉问题在书籍里没有看到相同的案例——师父都说没办法治好,那就是命——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与命运搏斗,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想到新的天才的方法。他喜欢顺水而行,他认为自己按照世间既有的方法,也能凝结神识,开始修行,他比谁都更相信前人的智慧。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所有洗髓相关的书籍上面,都有这样醒目的八个字,很明显,这八个字便是洗髓最关键的部分,也是那些前人想要告诉后人的部分,只不过要读的是哪本书呢? 陈长生看着洗髓论封底密密麻麻的那些目录,看着那些或中正平和、或剑走偏锋的书名,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来到京都后,依然要继续在西宁镇上的日子。 如果是在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这样的地方,学生们如果需要突破洗髓这一关,自然有教师告诉他们,洗髓最关键的便是通过大量的阅读相关书籍,以达到增强神魂、从而一举凝结神识的目的。 洗髓论只是总纲,真正需要学习的对象,是封底的那四十九本书。 当然,这并不意味所有学生都必须把这四十九本书读完百遍,才能把神魂养炼到凝结神识的程度,绝大多数时候,只需要进行到途中,阅读者的神识便已经凝结如束,完成了这个过程。 这个过程并不是越早完成越好,如果只把一本书籍读完十遍,便凝结神识成功,那个人想必会是历史上神识最弱的修行者,相反,阅读书籍越多,遍数越多,神魂被养炼的越来越强大,却依然没有破开那层薄纸,直至最后终于凝结神识成功,这样的神识才真正强大。 如果有人能够把洗髓论目录里的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百遍之后,才最终凝结神识,那么他将来引星光洗髓才有可能做到最完美的境界,只是这种情况十分罕见,除了那些拥有天赋血脉的幸运儿,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做到。 这是一个很刺激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阅读书籍与遍数的逐次增加,你可以期待自己成为神识强大的天才,但也极有可能,最终你根本无法凝结神识,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希望与失望,将会随着阅读的过程不断被放大,终这会变成一个极大的赌局,没有人知道赌局的结果,只有当你读完这些书,读完百遍之后,结果便会自动出现。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便是这个意思。 …… …… 洗髓论读完一遍,陈长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变化,没有感觉到神魂,自然更感觉不到神识,他没有马上便去阅读封底抄录的那些书,而是开始做计算。 他相信自己阅读的效率要比普通人高,那么或者可能不需要真的读到百遍,二三十遍或者也就够了,注疏上一共有四十九本书,以他阅读的平均效率来算,最开始的那一轮,一天最多只能读完七本,七天看完第一遍,就算随着时间流逝,速度逐渐加快,要把这些书全部读完,至少也要花上半年时间。他有半年的时间吗?没有,那么该怎么做呢?来到京都后,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苦恼。 如果让别人知道他此时的苦恼,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因为在他的计算里,很明显是要把这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才会开始凝结神识,如果他能够凝结神识的话,换句话说——从始至终,哪怕是下意识里,他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是和那些天才相同等级、甚至要更高一些的人物。 难怪唐三十六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嚣张——他看上去沉默寡言,谨慎守礼,但事实上,他在很多方面无来由的绝对自信,导致了他会给人一种极其嚣张的感觉。 …… ……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有风轻拂,有影落下,遮住了封底上那些字。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一名俏丽的小姑娘,正冷笑看着自己。 他这时候坐在地板上,那小姑娘自然有些居高临下。 小姑娘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霜儿,她看着陈长生身旁书页上关于洗髓的文字,明白他想做什么,微嘲说道:“十四岁才开始洗髓,会不会晚了些?” 陈长生正色道:“闻道有先后,先发而后至,后发而先至。” 霜儿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怔了怔,然后轻蔑说道:“四十九卷书,一百遍,十天,这是我家小姐四岁凝神识时留下的数字,后发而先至?你能先到哪里?” 陈长生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二十二章 就这么简单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只是有人只需要十天,有人却需要半年,对于这种比较确实无话可说,就像唐三十六说过的那样,那名少女经常让人无话可说,陈长生自然只好不说话。 但不知为何,霜儿看着陈长生沉默以至木讷的样子便不高兴,或者是她总以为,既然你与小姐有婚约,那么即便实力相差甚远,至少也应该在意志或者雄心方面有所表现? 而且在她看来,如果不是小姐从南溪斋写来书信,陈长生现在只怕已经生死不知,哪里还有机会进入国教学院,坐在干净的地板上读书修行?不要你千恩万谢,也不该如此沉默,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吧? 霜儿看着他摇了摇头,从怀里取过一张薄薄的信纸递了过去。 “既然你现在有了难得的修行机会,就应该多加珍惜,从基础做起,脚踏实地,不要总想些什么歪门邪道,也不要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尤其是女人身上。”她不知想到什么,严厉说道:“修行,没那么简单,就算没有任何希望,我希望你也不要破罐子破摔,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长生接过那张纸,怔了怔,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想自己躲进这个像墓园一般的学院沉默地读书修行,难道神将府和那位徐小姐还觉得自己有些碍眼? 藏书馆外的日头正在高空,树叶哗哗然,将直落的光线散成很多光斑,幸好还是初春时节,天气不算太热,那张纸上带着女儿家的清香,却没有什么汗水。 陈长生看着纸上那四个字,沉默了很长时间。 “好自为之。” 纸上的字迹比较清秀,但谈不上多么惊人,而且笔画很直,看着有些憨稚可爱,他猜到这四个字应该是徐家那位小姐从遥远南方写给自己的,却怎样也无法把写出这样憨拙笔迹的少女与传闻里那个天才横溢的少女联系起来。 他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更是仿佛隐隐看到那位徐小姐在写出这四个字时的神情,想必她当时一定眼神淡漠,眉头微蹙,有些不耐,也有些不悦,更多的是无所谓。 她给他写了四个字,其实关键的就是那一个字,那个自字。 自,就是自己。 你自己生活。 你自己读书。 你自己修行。 你自己吃好喝好。 陈长生静静想了会,不再多想,将纸条收进袖中,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开始寻找洗髓论封底名录上的那四十九本书籍,一面寻着,一面想着先前霜儿丫环说的话,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手指在书册间移动的速度也变得慢了起来——真的只需要十天就能把这么多书看完一百遍?那究竟是怎么看的? 洗髓论是修行总论,封底的四十九本书才是真正的学习对象,学生要用这些书里的知识与智慧,开启自己的心智,固化对世界的认识,从而强大自身的神魂。 这是纯粹精神方面的修行——自天书降世,人类开始修行,最初凝神这一步都是采用这种方法,或者是因为无数前贤总结出来,这种方法最有效率,成功率最高,或者是因为文字是思想的唯一载体,那么想要用前人的思想来帮助自己的思想变成力量,那么自然也要通过文字这种桥梁。 既然用的是这种方法,那么洗髓论备注里的四十九本书,自然是人类社会公认最能够帮助凝结神识的四十九本书,自一五八二年国教审定具体书目后,便再也没有改变过。 陈长生在书架旁行走寻找,饶是他对藏书序列异常熟悉,也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那四十九本书全部找完,然后全部搬到了窗旁的地板上,按照顺序排好。 他没有马上开始阅读,而是在百花巷里去吃了顿菜汤泡饭,又在密树搭帘的湖畔草坪上休息了半个时辰,直到神满意足,才重新走回藏书馆,拾起第一本书开始阅读。 先前寻书的时候,他已经通过书名确定这些书籍自己没有看过,稍许有些遗憾之余,也很好奇,这些书籍究竟写的是什么内容,居然能够帮助人类凝结神识。 他拾起的第一本书叫做《朴门初解》,他确认自己没有看过这本书,所以当他掀开这本书,看见有些眼熟的那些语句后,他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就像在天道院考试里一样。 这本书很薄,他却觉得有些重。他怔怔地看着书上的那些内容,有些惘然地发现,自己早在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看过这些内容,更准确地说,这些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 只不过在西宁镇的旧庙里,这本书叫《抱朴经》 他有些意外,因为仿佛回到了天道院的考核现场,他本以为那样的好事,不可能一直出现,没有想到真的再次出现,这让他有些恍惚,过了段时间才醒过神来。 醒过神后,他很快翻开了第二本书。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天书陵赞赋合集》 像清风拂书一般快速掀动书页,他很快便确认这本书自己也看过,那些前贤观天书陵之后的赞美诗赋,都在自己的脑海里,只不过五岁的时候在西宁镇旧庙里读这些诗赋时,那个集子的名字叫做《诗华录》。 陈长生沉默片刻,翻开了第三本书。 依然如此。 这本书他同样也看过,只不过和小时候看的名字不同而已。 第四本书,第五本书……他把四十九本书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这些书自己都看过。 又这样吗? 这还算惊喜吗?陈长生重新拾起洗髓论,沉默了很长时间,在心里默默想着,唇角不知何时已经扬起,眼睛眯起像是星河在流泻,盈盈地满是笑意。 他想起霜儿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修行,没那么简单。” 他抬头望去,只见藏书馆门口光影斑驳,清风徐来,却已无人影,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如果那小姑娘还在,他真的很想告诉她,自己似乎真的可能比你家小姐更快凝聚神识。 但他马上又想到,徐有容将四十九卷书读百遍见真义,凝聚神识成功的时候才四岁,刚刚生出的那点骄傲心思顿时消散,自嘲一笑,心想真没有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用洗髓论上面的方法,将这四十九卷书刻在脑海里的文字以及文字附带的信息,尽数转化为自己强大神魂的养分,然后一举凝结神识。 换作任何人,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大概都会向下继续。但陈长生看了一眼天光,发现日头已然西移,暮色渐浓,竟将洗髓论放下,收拾好地板上那些书籍,走出了藏书馆。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 …… …… 因为要吃晚饭,所以可以无视眼前触手可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说这是自律,这自律未免也太严苛残酷了些,更像是某种自虐,但也可以说是某种自信,因为他相信那机会不会溜走。 从天道院的入院考核,到今天这四十九卷书籍在脑海里的再次发现,陈长生已经能够确定一些事情——师父早就已经为他打好了修行的所有基础,师父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道人。 修道之路漫漫修远,而他和余人师兄自幼苦读道藏,万卷书尽在胸臆,便等于他比别人已经提前出发了很久,他已经走了万里路,那么他理所当然地会比别人先到达彼岸。 陈长生向来很自信,现在确定了这些事情,更加自信,此时暮色渐浓,残阳渐没,但他更加开阔的心胸里,正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哪里还会担心前路黑暗? 吃完晚饭,他再次回到藏书馆里,烧了壶开水,冲了杯在百花巷里买的花茶,盘膝而坐,静心片刻,目光在那些排列整齐的四十九卷书籍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洗髓论上。 书里的那些文字,从他脑海的最深处浮起,从他幼年的记忆里回来,变得异常真切,然后渐渐释放出某种气息,依循着洗髓论第一篇的方法,在他的思想世界里不停交融。 很多年前在旧庙里,他已经完成了启智,此时他要做的事情是固识。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思考,然后渐渐忘记思考。 所谓明心见性,其实没有这么复杂。 只是融汇贯通四字罢了。 时间渐渐流逝,藏书馆外的湿地里,不知何时响起了蛙鸣。 明明还是早春。 夜色渐浓,繁星渐明,京都里人声喧哗。 一个人的国教学院还是那样安静。 藏书馆里的油灯很微弱,却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忽然间,馆里响起嗡的一声轻鸣。 这声音来自天地之间。 有风盈绕楼间。 陈长生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惘然,然后渐渐平静,最终被喜悦涂满。 一天一夜时间,他凝结神识成功。 修行,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第二十三章 星之海洋 陈长生顺利地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没有任何故事里常见的困难,如果让别人知道,一定会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己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尤其是在确认师父让自己背的三千道藏意味着什么之后。 当然,这终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能够凝神,便能够定星,能够定星,便能够引星光洗髓,能够洗髓便能够坐照自观,能够坐照自观,就能够心意通幽,明天地造化,能够通幽,便能够聚星于体,百病不侵,能够聚星便能够从圣而行,御风万里,最后方能神隐于天地之间,不在命轮之内,或者那时就不需要逆天改命了? 是的,对陈长生来说修行的目的永远是那样的明确,从来没有任何偏移,或者在修行的道路上可以顺便追求一些别的事物,比如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风景,体会一些普通人体会不到的感受,可以将受过的那些羞辱还赠给那些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目的。 只不过刚刚凝神,连修行第一步都算不上,就开始考虑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隐境界,就连陈长生自己都知道,这想的有些太多了,说出去很容易被人笑话,好在他永远不会对人说。 陈长生相对于同龄人来说,相对比较沉默寡言,处事更冷静,所以在西宁镇的时候,就时常被镇上的人们以为要比真实年龄大三四岁,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一天一夜凝神成功,最重要是因为师父自小就给自己打好了基础,做好了准备,但要说这样就远远超过了徐有容这样真正的天才,并不见得。 第二日清晨依然五时起床,洗漱整理吃饭,昨夜发生的事情没有对他的作息带来任何影响,只有微显疲惫的眼神证明他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应该不是小楼里霉味未除尽的原因,而是真的很高兴。 国教学院里依然热闹,工匠和杂役们在正楼那边紧张地进行着修缮与打扫工作,藏书馆这边依然安静,因为他的请求,没有人过来打扰,于是他可以继续自己的修行。 洗髓乃是修行第一境,可以简要地分成三个步骤,凝聚神识是第一步,也是所有的前提,第二步便是寻找命星,对于这听上去有些玄妙的步骤,陈长生并不怎么担心,他真正担心的是第三步,引星光入体洗髓……也只有到那一步,他才能最终确定自己的身体问题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 …… 所谓修行,便是将天地的力量借为人的力量,自天书降世后,人类开始修行,发展出无数种修行的方法,尝试过无数种手段,有的修行功法吸收天火,有的修行功法亲近自然,吸收田野的力量,而最终随着国教正式创立,也因为人类无数年的实践最终证明,人类修行渐渐开始以星辰为证。 火山口里高温炽烈的岩浆,确实可以转化成人体内的真元,帮助修行者变得极其强大,田野里那些清新的力量,也可以被修行者所利用,但所有的这些能量来源,都不如星辰。 星辰在夜空里,位置永恒不变,以肃穆的姿态照耀着大陆。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只要抬头望去,便能看到无限星光,从他们幼年直到垂垂老矣,那些星辰始终静静地陪伴着他们。对大陆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星辰是光明,是座标,是能量,也是时间,因为永恒。 人类最终选择化星光为真元,与这些带着文艺气息的形容关系不大,最重要的是星光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能量来源,没有任何杂质,而且要比阳光、地火等物要温和的多。 妖族同样能够吸收星光,而且他们的体质特殊,不需要任何修行功法,可以直接将星光纳入体内,变成他们的力量,所以但凡能够化身的妖族,总是力大无穷。 相对妖族而言,人类不能直接吸收星光,或者说,直接吸收星光的效率太低,为此,人类创造性地发明了一种修行功法,也正是从那天开始,人类才开始了称霸大陆的道路。 ——那就是点亮命星。 夜空里有无数颗星,浩瀚如海,难以计数,数量要远比人类的数量更多,人类当中的修行者,想要洗髓,便需要在那亿万颗星辰里,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那就是命星。 没有人能解释,命星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那颗星辰会与你之间形成牢不可破的关系,为什么隔着无数万里的距离,星辰可以与人类遥相呼应,即便是国教历史上最伟大的学者都无法做出解释。 ……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 w ~ lu ox i a ~ co m- ……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 但只有凝结神识成功的人,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从而形成某种难以言说的联系,最终用自己的神识将那颗星辰点亮,这便是点亮命星。 夜空繁星无数,只要你能发散神识,那么你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而且这种关系就像很多关系一样,是绝对排它的,只要你与自己的命星建立联系,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夺走。 那么这便有个问题,什么样的星辰最适合做为修行者的命星? 现在大陆基本上有公论,命星越远越好,因为国教无数代学者,对无数修行者进行了跟踪调查,在进行了翔尽的分析计算后,确认这个推论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修行者直接吸收命星的能量,岂不是应该那颗星辰距离地面越近越好? 为了解释这种现象,国教学者从客观倒推,建立了一种模型,在这种模型里,修行者并不是直接吸取命星的能量,还是把夜空当作一面墙壁,把命星当成自己钉在墙上的一根钉子,从而在自己与夜空之间系上了一根线,最终是用这根线来回摆荡,吸收夜空里飘逸的星光能量。 在这个模型里,那道无形的线就像是一条被打湿的棉线,夜空里的星光就像是深春时节漫天飞舞的柳絮,那根线在春风里慢慢地飘荡,便能蘸到越来越多的柳絮,最终落在执线人的手中,如果那根线足够长,从皇宫最高的建筑一直连到天书陵的顶端,那么甚至可以把整座京都的柳絮都搜刮干净。 魔族大学者通古斯对国教的这个理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为这是一种毫不经济、纯粹属于臆想的妄想,那一代的教宗大人对这种批评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反击,说道唯有能够成立的推论,才是最靠近真理的推论。 最终,魔族大学者通古斯向整个大陆发出一封书信,他在信中问道:那根线究竟在哪里? 如果修行者与命星之间真的有根线,那么国教的理论便可以成立,因为通过对自然界的观察,可以很容易发现,线越长,振幅越大,能够产生的能量自然也就越大,就如先前柳絮的说法。 问题在于,从来没有人看到过那根线。 教宗大人在京都对这个问题做出了简要的回答:“既然命星与修行者之间有联系,那么二者之间必然有根线,大陆上的生命之看不到摸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魔宗大学者通古斯又向整个大陆发出了一封书信,说道:“接触不到,对客观的世界没有任何影响,那么这样一根存在与否,没有意义,那么,它就应该是不存在的。” 对于这个直指根本的质问,教宗大人在思考数月时间后,做出了最著名的那个回答。 “那根线,就是命运。” 是的。 无法解释的联系,就是命运。 夜空里的星辰,反映着的,就是人间众生的命运。 …… …… 没有人教过陈长生怎么选择命星,他的师父肯定知道,但没有说过。 当然,他知道那位教宗大人说过的那句话,道藏三千卷,不会没有这段名垂青史的故事。 既然与命星之间的联系就是命运,所以他表现的很慎重——他十岁之后,最在乎的就是这两个字。 从清晨到日暮,他一直在熟悉神识的发散过程,他不知道十岁那年的异变后,神魂究竟还保留了多少,但让他有些欣慰的是,神识的发散过程与书上写的没有太多区别。 他闭着眼睛,任由神识离识海而出,在安静的藏书馆里飘拂着,明明没有看,脑海里却隐隐约约出现了四周的环境景象,有些模糊,而且光线有些迷幻,那是一种崭新的认知。 待夜色来临后,他没有像别的初学者那样,依然沉迷于神识对外界的感知之中,没有丝毫留恋,毫不犹豫调动神识越过窗户,向着夜空里飞去,越飞越高,穿越夜归的鸟的最细微的绒毛,穿越渐散的云的最细微的水汽微粒,穿越寒冷至极的风的絮流,终于来到了那无数明亮的光点之间。 那是星的海洋。 第二十四章 万千星辰,只取一颗 满天都是星辰,无限光明,其间蕴藏着无数能量,又有无数缕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玄妙的波动。 那就是所谓命运吗? 陈长生的神识向着更高处飘去,掠过无数星辰,与四周无比空旷的空间相比,和那些星辰里蕴藏着的磅礴能量相比,他的神识是那样的渺小,就像是狂风之中的羽毛,沙漠里一滴快要干涸的水珠,似乎下一刻便会被撕裂,会被蒸发成虚无,但奇妙的是,无论是那些星辰还是那些磅礴的能量,对他的神识都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他神识的左前方出现了一颗红色的星辰,星辰的表面正在猛烈地燃烧,向着四周喷吐出恐怖的火焰,他不知道那颗星离自己有多远,只能从那些火焰近乎凝固的形状判断,非常遥远,可这颗星辰在他的神识里又是如此近,那么只能说明这颗星辰无比巨大,快要把他神识能够感知的空间占满。 燃烧的红色星辰向着虚空里喷吐着无穷的能量,给人一种很恐怖的感觉,仿佛只要离的再近些,便会被焚烧成最纯净的能量,但又给人一种想要融化在其间的渴望。 陈长生有些不安,不是因为恐惧,因为他确定星的海洋里没有任何事物会对人类的神识形成伤害,这种不安更多的来自于他对这颗星辰形态以及气质的抵触,换句话说他不喜欢。 于是他的神识继续向更高的地方飘去,越过一团似乎是星尘碎片的云絮状物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颗蓝色的星辰,那颗星辰显得格外冷傲,格外冰冷,表层似乎还覆着浅浅的霜,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它拒绝任何事物接近,他的神识在那里飘浮片刻后,继续向更远处去。 修行者的神识离开身体,距离自然有局限,随着境界修为的增长,逐渐加大,但唯有最开始点亮命星的时候,在空间向上的范围内不受任何约束,这同样是个未解之谜。 陈长生的神识继续飘行而上,见到各种各样的星辰与风景,也曾经路过数颗显得格外沉默的星辰,他的神识想要靠近,便会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推开,于是他明白应该是别人的命星。 越往星空的深处去,星星的数量便越多,也渐渐出现了很多奇怪的、不符合人类普通概念的星星,那些星星在虚空里静静悬浮着,不停地溅射着星辉,有的仿佛生出了无数只旋臂,像孩子的玩具,有的星辉凝成了明亮的双翼,像是某种神奇的禽鸟,也有的星辰给人一种猛兽般的威严感。 整整一夜时间,他的神识在星的海洋里飘行着,慢慢感受,生出很多难以形容的触动,那些触动与星辰有关,更多的则是来自自身,这种脱离肉身束缚的绝对自由感,本身便是修行的原动力之一。 修行者的神识穿过夜空,飘游向星海的深处,这种情况在人间很常见,尤其是在藏龙卧虎的京都,每夜都有很多人尝试点亮命星,所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陈长生的神识。 忽然某一刻,他的神识看到了极明亮的光线,那与星辰洒落的光线不同,更为炽烈,更为浑厚,他生出想去看的更清楚的冲动,却又隐隐想起了些什么,知道到了该回去的时刻。 他睁开眼睛醒来,发现自己还盘膝坐在国教学院的藏书馆里,神识飘了很久才走到星海的深处,回来却只是一瞬间,转眼望去,只见窗外天色隐隐作白,原来天亮了。 …… …… 十四年来,陈长生的作息第一次被打乱,他白天的时候补充了一下睡眠,傍晚时分来到藏书馆里继续自己的星海漫游之路,第二次神识离体,更有经验,而且对夜空里的那片星海也更熟悉,最开始那段星海里的风景他没有再去仔细观看,而是直接向更深处飘去,想要看看究竟能够抵达哪里。 天将亮时,那片骤然明亮的光线让他再次醒来。 第三天夜里,他再次重复这个过程,直到第四天,第五天,他每天夜里神识都会走的比前一夜更远一些,能够看到更多的星辰,但他依然没有停留下来的想法。 修道之路漫长修远,他以为总想尽力走的更远些才好。 第六夜,他的神识来到了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他不知道,极少有人的神识能够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一方面或者与神识的强度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前面经过的那片星海,对修行者来说已经是足够大的诱·惑,很少有人能够压抑住点亮命星,马上开始洗髓的渴望,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抵抗诱·惑的能力确实很强。 ——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诱·惑是什么。 但他很快便确认这里确实很少有神识来过,因为在这里他的神识在这里飘游了很长时间,没有像前五夜那样,不时会遇到已经被他人神识点亮的星辰。 到处都是新的,空间是新的,星辰也是新的,等待着他随意挑选一颗。 陈长生的神识依然没有停下,因为他感觉自己还能去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 第七夜,他的神识终于遇到障碍,或者说,遇到了一堵墙,那是一堵无形的、透明的、甚至连存在感都没有的墙壁,但他知道那堵墙就在那里,他第一次产生了犹豫。 那这堵无形墙壁的那边是什么? 他不知道这面无形墙壁,是分割空间的晶壁,自然也不知道,只有黄金巨龙这种最顶级的强大生物,才能穿行自如,但他能猜到这面无形墙壁,应该很难穿过去。 但他还是想试试。 如果这是南墙,他已经到了墙根,总得把头触上去,才能甘心。 他想试,于是试了,没有抱任何希望,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神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 那这依然是一片星海。 但和此前经过的那片星海比较起来,他的神识反而觉得这边的星海比较熟悉,仿佛回到了家乡一般。 他的神识继续向上飘行,越来越淡渺,便是无心无物的状态里,他也知道,神识与自己本体的联系越来越弱,也许下一刻便会中断。 光线渐暗,星辰的数量渐渐变少。 陈长生感觉到,自己最远只能来到这里。 更远处,隐隐约约还有一片星海,像是万家灯火一般。 他看着那处,感觉有些遗憾,但知道,到了自己必须选择的时候。 他的神识向四周扫去,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 选择命星,对每个修行者来说,都是一个难题,因为可以选择的余地太大,而且没有一定之规,你可以因为喜欢那颗星辰的颜色而选,也可以闭着眼睛随便指上一颗。 陈长生没有遇到这种问题,因为他当想要选择的时候,那颗星辰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颗星星,于是他决定把这颗星星变成自己的星星。 那是一颗红色的小星星,与他最初看见的那颗相比,明显要小很多,表面也没有恐怖燃烧的火焰星辉,所有光线与能量仿佛,都被那颗星星收敛在了最深处。 那颗红色的星辰很圆,外表特别光滑,看着很像一颗小苹果。 很可爱,很漂亮,很令人想要亲近,让人很想啃上一口。 陈长生这样想着,神识便飘了过去。 …… …… 国教学院藏书馆里,夜风轻拂,窗外蛙声早停,一片静寂。 陈长生盘膝闭目坐在干净的地板上,神情平静。 忽然间,他张开嘴,然后合拢,就像是啃了一口什么。 隐约可以听到他喉咙响动的声音,似乎在吞咽。 忽然间,他汗出如浆,瞬间打湿了身下的地板。 在遥远的星空的那头,一颗红色的星星骤然间明亮起来。 他睁开眼睛,望向星空深处。 他看不到那颗星星,但他能够感觉到那颗星星。 因为,那是他的星星。 …… …… 正如魔族大学者通古斯所说,没有人能够看到那根线。 所以当陈长成功生点亮自己命星的时候,国教学院里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京都的夜空里更没有出现一道神圣的光柱,这片大陆依然像平时那样,平静而安宁。 而且他的那颗星星离地面太远,虽然有过一瞬间明亮,也无法被看到,是的,那颗星星太远了,远到京都西郊观星台的那些祭祀们都没有注意到。 但终究还是被人看到了。 因为圣后娘娘今夜正在观星。 这是很巧的一件事情。 只要天气适宜,圣后娘娘每夜都会在甘露台上看会儿星星。 今夜下过一场小雨,所以她出来的稍晚了些。 她刚好看到了那颗星星被点亮的过程。 但即便是她,也不知道点亮那颗星星的人是谁。 那个人在京都还是在南方? 难道是雪老城? 圣后娘娘看着夜空深处,如墨般的浓眉缓缓挑起,声音毫无情绪。 “有些意思。” 第二十五章 甘露台与百草园 莫雨姑娘的睫毛很长,因为先前那阵微雨,前端凝着极小的水珠,看着很是美丽。很可惜的是,在听到圣后娘娘这句话后,她的睫毛眨了眨,于是那滴雨珠落了下来,落入甘露台前仿佛深渊一般的黑夜里。 甘露台在皇宫正前方,高百丈,由纯铜铸造而成,极为壮观,台上镶嵌着数千颗夜明珠,隔着数十里,也能看到此间的光明,但今夜这些夜明珠却没有散发任何光彩。 莫雨望向甘露台边缘,黑羊站在那处的星辉里,抬首看着夜空里某处,她回首望向甘露台正前方,确认圣后娘娘也在看着夜空里那个地方,不禁有些疑惑。 “娘娘,您在看什么呢?”她问道。 莫雨姑娘在大周以至整个大陆都拥有极高的威望,因为她的家世,也因为她深不可测的实力,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与圣后娘娘的关系,能够与圣后娘娘如此随意说话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越来越少了。 星光洒落在甘露台上,只能看清楚那个女人的背影。 只是一个简单的背影,却仿佛让人看到了万千世界。 因为她是千万年来世界上第一位女皇帝,她是大周的主人。 “有人点亮了一颗星。” 圣后没有转身,淡然说道。 莫雨姑娘沉默,每天夜里都有修行者点亮命星,但她清楚,即便是圣后娘娘也很难看到,但今夜圣后娘娘看到了,并且静静看了这么长时间,这意味着什么? “那颗星离我们很远。” 听到圣后娘娘的下一句话,莫雨以为自己明白了。 她想了想后说道:“就算再远……也不见得就代表是真正的天才。 圣后没有说话。 莫雨像不被长辈重视意见的小女孩,有些不高兴地哼了两声,说道:“秋山家那位四岁时定的命星是龙骧星,已经可以在百年内排进前十,但就在那夜,百里溪有个小宗派的弟子开始洗髓,定的命星竟比龙骧星更远,可难道他能比得上秋山家那位……洗髓终究还是要看体内经脉强度,普通人又如何比得过真龙血脉?” 这是很有说明力的例证。秋山君十八岁之前一直都是青云榜榜首,是世所公认的天才,而百里溪那个小宗派的弟子早已泯然众人矣,如果不是莫雨这样见识渊广的人,哪里还记得那人? 圣后说道:“今夜点亮命星的那人,神识之强,意识之宁,极为少见,我看只怕是位苦读百年的老夫子,一朝明悟天地至理,才有此造化,便如当年的王之策,厚积薄发,自然不俗。” 莫雨说道:“之策先生当年一夜聚星,整个京都都有感应……和今夜哪里相同?而且地面没有星辰的投影出现,说明不是天赋血脉,即便再强,只怕也有限。” 圣后没有转身,却能让人感觉到她在微笑:“你这孩子,又懂什么修行?” 莫雨年纪轻轻便已是聚星境界的大强者,无论是周朝还是南方的修行宗派都视为异数,便是教宗大人也多有赞赏之语,然而在圣后看来,她依然只是一个不懂修行的孩子。 整个大陆,有资格这样评价她的人,能有几个? 圣后自然是其中一人。 所以莫雨没有生气,只是对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但依然可以可爱,因为她面对的是圣后。 圣后自然知道她在身后做怪,微笑不语。 莫雨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旁望向夜空里的繁星,静静看了会儿后,忽然问道:“娘娘,命星……真的代表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那我们能够看到将来的命运吗?” 圣后说道:“除了命运,或者还可以有别的解释。” 莫雨好奇问道:“什么解释?” 圣后看着夜空深处,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里有颗遥远的星辰,曾经明亮了一瞬,然后再也无法看到。 圣后说道:“也有可能是……命中的克星。” …… …… 陈长生点亮了自己的命星。 整个大陆只有极少数人机缘巧合看到了那个瞬间的画面。 因为那道无形的晶壁的缘故,那些人对这颗星辰与地面之间的距离判断,出现了偏差,但即便是这样,他的命星与地面之间的距离,也已经足以排进人类历史里最前的行列当中。 北方魔族的雪老城,南方的圣女峰、长生宗所在的离山,妖域深处的忘川,可能有人看到,也可能没有看到,只要看到了,必然会极为重视,试图发现是谁点亮了这颗星。 这些并不重要——夜空里有亿万颗星辰,与亿万人类之间的联系,始终是无法触及的世界,那根线永远没有人能够看到,只要陈长生自己不说,便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 但总会有意外发生,或者说有例外。 有的人修行境界并不高,按道理来说,连夜空里那颗星辰明亮的画面都看不到,更不可能依循着那条线寻找到陈长生,但机缘巧合的是,当陈长生点亮命星的那瞬间,那个人刚好看着夜空,就像圣后娘娘那样,更机缘巧合的是,当时她正在修行,神识散放到一墙之隔的那片废园里。 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与星光之间有一种先天的亲近联系,可以直觉地发现很多事情。 这是一种天赋,更准确地说,这是她的种族天赋。 国教学院残破院墙的那面,是百草园。 她那天夜里就在百草园中。 她清楚地感觉到,点亮命星的那道神识是多么的宁静而坚韧。 她很好奇那道神识的主人是谁。 她想找到他,然后问他一些问题,为此,她不介意送他一些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 因为她叫落落,她很大方。 第二十六章 厚积 如果当天夜里点亮命星之后,陈长生直接开始引星光入体洗髓的步骤,与国教学院一墙之隔的百草园里那位少女说不定可以凭借自己的天赋,追循着没有断绝的感受发现他的存在。如果他流淌在地板上的那些汗浆没有很奇怪地遇风而化,渗进地板里再也无法看到,她或者也能发现他。 问题在于,陈长生在这个时候再次表现出与普通人很不相同的气质或者说想法,他毫不犹豫地抵抗住了洗髓的诱·惑,直接回到小楼洗澡睡觉,而地板上早就已经连一丝汗渍都已看不到。 第二天,陈长生把洗髓论再次认真地看了一遍,尤其是最后引星光洗髓的部分,更是做了很多笔记,确认对那些内容已经完全掌握,便去湖畔草地上眯眼休息,直待斜阳落于城墙之下,夜色来临,他确认自己的身体状态和精神都处于很良好的状态,才推开藏书馆的大门,正式开始洗髓。 他的神识散发至空中,没有穿越藏书馆的屋顶直上夜穹,却知道自己与那颗遥远的红色小星辰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这种感受并不真切,更准确地来说,他与那颗星辰之间的联系没有在他的身体以及精神世界里下任何感知,但他非常确信,那颗星辰就在那里,谁也无法夺走。 就像当年那位教宗大人说过的一样:那根线真的存在。 陈长生闭上眼睛,宁静心神,敞开神魂,按照洗髓论上的方法,让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绝对放松的境界之中,静静地等待着星光凝结成的精华顺着那根线来到自己身前。 时间渐渐地流逝,夜风时而温柔,时而凝结。 藏书馆外的树林里一片安静,昨日这片树林被教枢处的工役进行了一番修理,很多赘枝都被砍断,那些断枝的茬口裸露在空中,散发着树木特有的香味,被夜风送至远处。 那些断枝的茬口散发的木香之所以如此浓烈,是因为那处正在向外渗透着近乎透明的胶状物,那便是树液,国教学院里的树木种类极杂,自然也少不得果木,味道很是好闻。 有棵很粗的槐树,靠近地面的粗枝都被砍断,其中一处看着极像伤疤,上面凝结出来的树胶已经很多,被夜风一拂便顺着树干缓缓向地面淌流,如果是那些嗜好杀戳的人看着这幕画面,会觉得槐树被砍断了臂膀正在流血,但实际上在银色的星辉下,正在流淌的树液更像是甜甜的糖蜜。 又过了很长时间,如蜜般的树液终于落到了地面,落在了一丛青草上,没能幸运或者说残忍地将某个昆虫变成琥珀的初形态,那么它最终将会成为那些昆虫的食物。 相似的画面,在藏书馆里也发生了。 无数星辰散发的光辉,落在那根无形、且无法察知的线上,被凝成略稠的精华,然后顺着那根线缓慢地向地面淌落,不知越过多少距离,无视藏书馆的屋顶,最终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上。 星辉柔润,陈长生脸上的肌肤仿佛变成了玉石一般。然而下一刻,那些星辉就像是穿过手指的沙与风一般渗了进去,再也无法看到,他的脸却一如先前,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还有很多星辉落在他的身上,那些星辉仿佛能够无视任何阻碍,轻而易举地穿透他的衣裳,落在他的身体表面,却依然未能停留,渗进身体深处,便不知去了哪里。 陈长生闭着眼睛,没有看到这些画面,也不知道发生的这些事情。 直至每一抹晨光落在京都,有雄鸡开始鸣唱,他才醒来。 他有些激动,十四年来很少这样激动过,因为如果洗髓成功,那么他便将踏上修行的道路,无论能不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对于自己的命运,他都将获得一些话语权。 这种情绪对身体不好,他对自己默默说道,用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意志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然后望向自己的双手,神情微变,眼里尽是惘然与不解。 他的双手没有任何变化,如昨夜那般干净。 他从怀里取出一面小圆镜,望向镜中自己的脸,沉默片刻后,放下小圆镜,拉起衣领望向自己的身体,发现都没有任何变化,就像过去这些年一样干净。 洗髓成功,不应该是这样的。 按照洗髓论里的说法,人类在世界上生存,饮食呼吸,汲取养分的同时,也同时将天地间的那些污浊之气也尽数带进了身体里,所以才要引星辉入体,是借助星辰最纯净最温和的力量,将那些事物尽数驱逐到体外。 按照前人的说法,洗髓成功后,人们的身体会排出大量的腥臭汗水,甚至可能还会发生严重的腹泻,只有这样才证明身体里的污浊之气被排泄了出来。 然而陈长生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 他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他很爱干净,但他此时竟无比想要看到自己的身体上能够出现那些污臭的黑泥,因为这件事情与干净无关,怎么看都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陈长生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然,他把手背贴到地板上,用力地磨了两下,待感到真切的痛楚后,他抬手一看,手背上出现了一大片红印,隐隐还可以看到血丝,于是他知道,自己洗髓确实没有成功。 星光降临,首先接触的是皮肤,所以洗髓最开始的时候,强化的便是皮肤。 他的皮肤与昨夜没有任何变化。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本以为自己经脉中断的问题,只会导致神魂容易流失,将来很难把星辉转化成真元留在体内,但以为至少可以完成洗髓这步,没有想到依然不行。 晨光渐明,他站起身来,向藏书馆外走去,因为盘膝坐了整整一夜的缘故,身体有些酸痛,行走有些缓慢,从背后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 走回小楼,看着火炉上冒着热汽的水壶,他有些难过——按照洗髓论里的记载,他以为自己回来时,必然浑身污秽,所以提前备好了热水,谁能想到自己竟是连一滴汗都没有流。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还是洗个澡。 不是因为在地板上坐了一夜,也不是因为学院里还有些灰尘。 他的身体有问题,这让他很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脏。 他洗漱很勤,很爱干净,有轻微洁癖,其实都是因为这一点。 他把热水倒进墙角的大桶,走了进去,用湿毛贴盖着脸,靠着桶沿张开双臂向后靠着,感觉好疲惫。 湿毛巾下面传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 便在这时。 院墙那面,隐隐约约也传来了一声叹气。 陈长生心想,原来难过的人到处都是。 …… …… 没有任何人知道陈长生尝试洗髓,即便那几位看到他点亮命星的人也不知道,因为洗髓是比定星更常见的事情,无论是洗髓境乃至聚星境界的大强者,只要他在修行,便需要夜复一夜地做这件事情,而且有能力看到命星被点视的人,也无法看到那根线,自然更不知道那根线的另一头握在谁的手里。 人类的自我强化没有上限。 洗髓从来不是一日之事。 夜里,陈长生再次走进藏书馆,坐在地板上继续尝试。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从挫败情绪里再次振奋起来,用的时间未免也太少了些,这些都要感谢他曾经经历以及将要经历的那些事情,当然他更应该怨恨那些事情。 他没有时间沮丧,只能不断尝试、努力。 不成功便成仁,这六个字用在他的身上最合适。 静心冥想,无数浓稠却看不见的星辉精华,顺着那根无形的命运线条,从高远的夜空里淌落,再次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春风一般缭绕不去。 那些星辉像昨夜一般,悄无声息地渗进他的身体,然后再也无法看见。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直至天色将白,他才再次醒来。 他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没有发现任何改变,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找到一滴汗水,身上的旧衣裳还是那般干爽,晨风从窗外飘来,可以轻松地拂动双袖。 他不明白,就算身体经脉断绝,皮肤毛发承受星辉,也应该有些变化才是。 那些星辉去了哪里? 他以为那些星辉都流散到了空中,化为了无形。 他并不知道,当自己闭目冥想静修的时候,那些星辉穿过了他的黑发与他的手,穿过了旧衣裳与腰间的那把短剑,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他的身体,没有一点流失。 就像雪片穿过风和树林落到了地面上。 没有一片树叶承接住了一片雪,这是很难发生的事情。 但真的发生了。 现在看来这片树林依然郁郁葱葱,没有一点白色。 事实上呢? 树林下方的地面上,积雪已然渐厚。 这便是厚积。 总有一天,将会薄发。 或者,暴发。 第二十七章 已多年 清晨五时,陈长生睁开双眼。他不是睡醒,而是从冥想的状态里醒来。确认自己的身体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摇了摇头,走回小楼开始洗澡,靠在木桶边缘,任由微烫的水浸着自己疲惫的身体与精神,叹息穿过湿透的毛巾后变成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方法呢?” 这只木桶约半人高,搁在楼后的院墙下,距离墙面很近。下一刻,他听到墙那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和一句满是苦恼意味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人呢?” 陈长生想起昨天清晨听到的那声叹息,将湿毛巾从脸上取下,转身望向院墙那面,入眼是一片青藤,院墙很高,看不到那面的风景,也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那个声音很稚嫩,应该是个女孩子——每个人的悲伤并不相同,但同样都是悲伤,陈长生忽然有些同情院墙那面的她,只是旋即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着实没有同情他人的资格。 接下来几天过的风平浪静。他每天在藏书馆里阅读,到了夜间便引星辉洗髓,洗髓的过程里他始终闭目冥想,自然不知道那些星辉都已经渗进了自己的身体——单从外表看来,确实没有任何变化,这结果未免有些令人失望,但他依然勤修不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就像他的修行一样,国教学院的修缮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继续着,教枢处的那位辛教士没有站到台前主持,但该拔付的资金没有短缺,并且相当及时,工匠和役夫们自然不敢懈怠。 既然年久失修的院墙连声音都无法隔绝,自然也有可能透风。 国教学院在进行修缮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传播开来,国教学院多了位学生的事情,也渐被人知晓,只是因为国教学院败落的真实原因,人们只敢在私下议论,哪里敢前来打探,最终只是在饭桌茶案之间增添了些谈资。 陈长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隐隐积蕴着风雨,他在百花巷深处的校园里沉默地读书修行,重复着相同的生活,根本不觉得这日子过的很是单调枯燥。 表面上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不再在意洗髓能否成功,事实上他的心神尽数系于此,藏书馆的地板已经有数日没有擦洗过,对好洁净的他来说这很罕见,这便是明证。 洗髓没能成功,不代表他在此间的学习生活没有任何收获。 他在藏书馆里看了很多书,大多数书籍都是他在西宁镇上已经看过的,有些关于修行的书籍则是第一次看见,两相对照,他有些吃惊地发现原来自己从小看的那些文字,很多与修行有关。 他小时候背那些道藏的时候,并不知道那些难懂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和师兄问师父也得不到具体的解答,以为是形而上的那些东西,没怎么细想。直到现在他来到京都,在国教学院里看到了洗髓论之类的修行入门书籍,他才知道,原来世间有所修行法门、那些前代强者留下的宝贵经验、些各大宗派不外传的功法甚至是魔族强者的一些不传之秘,都在西宁镇旧庙的三千卷道藏里! 这意味着什么? 谁说他不会修行?不,他只是还没有开始修行,这是他以前的想法。在,他知道这句话也是错的。谁说他还没有开始修行?不,他从开始说话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修行! 西宁镇旧庙的三千卷道藏,便是修行相关的无数知识碎片,以往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一片大雾,而现在他懂得的修行法门,便是极小的灰尘,在雾中成为核心,于是水汽开始结晶,下起了一场磅礴大雨! 陈长生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或者说旅程里,可以说是触类旁通,也可以说是醍醐灌顶,就像被当头棒喝,但其实最接近真相的形容还应该是那四个字:厚积薄发。 从计道人在溪畔拾到他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四年有余,他每日每夜读书不辍亦有十四年,这十四年的阅读生涯就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他已经打下了极为厚实的基础,最终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便能将这十四年里掌握的知识,尽数转换成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以及随后变成自己的力量。 就像是一坛火药被一颗火星点燃。 陈长生的精神世界发生了一次大爆炸,他贪婪地阅读着藏书馆里的所有书籍,掌握修行的规则,从而将西宁镇道藏上面的那些信息碎片重新组合,重新温习然后真正的掌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了解修行世界的秘密,掌握那些修行法门的细节,单以修行方面的知识而论,现在的世界上比他还要广博的人,恐怕已经极少! 没能洗髓成功,却忽然多出这样的大收获,对陈长生来说,这是惊喜,也是安慰,当他情绪平静下来后,又生出很多不解与不安,他走到藏书馆的窗边,望向西宁镇的方向,沉默想着,那间旧庙里的道藏并非凡物,师父自然也不是凡人,他为自己打下如此坚实的修行基础,为何却不肯直接教自己修行,非得让自己来到京都才开始?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身体的病不好治,想让自己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机缘? 时间流逝,转眼间又是十余日过去,东御神将府的人再没有出现,那名叫霜儿的小姑娘也没有来,平静的生活不被打扰,这让他很愉快,但唐三十六也一直没有出现,这让他有些不愉快——他在客栈里留下了地址,想来对方应该能够找到自己,好吧,那家伙可能也正在天道院里苦修吧。 国教学院只有陈长生一个人,这是他一个人的学院。 他静静的读书,默默地修行,渐渐要忘记外面的世界,他已经被外面的世界遗忘,有时候想起在教枢处时听到的那些闲谈,想起天道院和摘星学院迎新活动的热闹,他有些羡慕,但不是太在意,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枯燥调的生活——在西宁镇旧庙和师兄一起读书,也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只是洗髓已经很多天,他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他不会放弃,可终究还是变得淡然了些,他决定过些天如果还不行,就要去书籍里寻找些别的方法。 淡然有时候会让人失去一些锐气,但也会让人变得更加冷静——就是陈长生现在的精神状态,不能说回复本心,也算是回到最初,这时候再看着地板上蒙着的浅浅的灰尘,喜爱洁净的他眉头便蹙了起来,很是不喜。 这些不喜更多是对于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变得懒了很多。 他从井里打出清水,开始擦洗地板,灰尘渐净,地板上某块被水打湿擦净后,隐隐散发出一道极淡的香味,他忘了这是那天点亮命星时流出的汗水,有些疑惑。那道香味真的很淡,被夜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随意坐下,继续开始引星光洗髓。 国教学院里一片静寂,他闭眼静思,浑然忘记物我之分,自然没有听到窗外的树林里,本应休息的夜鸟忽然鸣叫起来,声音清脆动人,停了好些天的蛙鸣也重新响亮起来,无比喜悦。 一只蝴蝶从窗外飞来,落在他身旁的地板上,便再也不肯离去。 正是他刚刚擦干净的那块地板。 …… …… 百花巷是京都一条寻常巷陌,当然,它曾经很有名,因为巷子深处的国教学院曾经很有名,同时,在巷那头的百草园也曾经很有名,那里曾经是前朝的皇家园林。 大周朝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叛乱,也正是发生在百草园。当年还是亲王殿下的太宗皇帝,从王府向皇宫匆匆策马而去,便是在这里遇到了其余数位亲王殿下的伏击,其时太宗皇帝还穿着睡袍。 那次叛乱最终的结局,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太宗皇帝陛下惊险地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他的那几位亲兄弟当场被处死,同时被砍去头颅的还有数百名追随者。 因为这段血腥、或者说不光彩的历史,百草园被废去了皇家园林的地位,交由国教天德殿管理,用来种植药草与灵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百草园的土壤吸收了太多血水的养分,或者是埋在地底的尸体数理太多的缘故,这里的药草与灵果生的极好,重新被朝廷重视起来,看管极为森严。 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百草园之所以看守森严,除了那些药草灵果太过珍稀之外,还因为这里经常会有一些不方便露面的重要大人物来居住,比如当年圣皇娘娘第一次被逐出皇宫时,便在这里的庙里带发修行,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天道殿后来收获了极大的好处。 现在百草园里也住着一个贵人。 在爬满青藤的旧墙下方,有石制的桌椅,桌上有茶碗,碗里是极罕见珍贵的丛雨新茶。 一位小姑娘正在喝茶。 她面带稚意,眸如墨星,唇如红梅,长长的睫毛,白白的双颊上有两团淡淡的红晕,看着极为美丽。 那是一种非常健康的美丽,看着便让人身心愉快,而绝对不会有任何杂念。 小姑娘自己却不怎么愉快,神情很是愁苦,因为她还没找到那个人。 第二十八章 翻墙遇见黑袍 小姑娘叫落衡,小名叫落落,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她说话之前总习惯性地加些字,比如她喊苍鹰落到自己小手上时,比如她让河里的巨鳄赶紧搭自己到对岸去时,总是会说:“咯咯,快点啊!” 落落今年十四岁,年纪还很小,因为某些缘故,容貌体态看着比真实年龄还要更小一些,稚态可掬。就像天真的模样,她从出生开始便享尽荣华富贵,无忧无虑,即便远离家乡来到京都后也是如此。 她在京都百草园里已经生活了近一年时间,与外界极少接触,难免会有些孤单。 对此,她并不在意,因为她只关心怎么修行——在修行方面她有些问题无法解决,即便她那位似乎无所不能的父亲也解决不了,所以她才会千里迢迢来到京都。 她隐藏身份去天道院和摘星学院听过课,私下也请教过那些声名赫赫的教授,她甚至与大周皇宫里的供奉讨论过相关的问题,遗憾的是那些问题依然得不到解答。 就在她最失望的时候,一天夜里忽然感受到夜空深处一颗星辰被点亮,她不知道那颗星在哪里,但知道那道神识很强大、很宁静,而且与一般人类修行出来的神识明显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能够感受到这些,完全是因为她拥有一种很特殊的天赋,所以她确定自己感受到的是真的,于是她想找到那个人。 她想把困扰自己很多年的那几个问题放在那个人面前,希望能够得到解答。 然而二十天过去了,她依然没能找到那个人。那些被派出去的下属、甚至就连皇宫里的供奉高手都在帮忙找,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这让她更加失望。 落落情绪有些低落,茶碗里名贵的丛雨新茶也吸引不了她任何注意力。放在平常,擅于茶道的她,怎么会对那些清香怡人的茶水做出无视——这样无理的举动? 便在这个时候,她闻到了一股香味。 落落睁大了眼睛,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这股香味很淡,但进入鼻端后,却骤然间放大,变得极为清晰,仿佛美酒一般令人陶醉,百草园里有无数奇珍异果,入夜后散发着各种香味,却竟是压不住这股香味! 她小时候生活的那片山谷里有满山野花,在夏初朝阳下一瞬盛放的时刻,竟也没有这么香! 她敢向满天星辰发誓,自己这辈子绝对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 偏偏,这香味还这般淡。 这是什么香味?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 落落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发现那股香味消失了。只是瞬间,那股香味便不知去了何处,再也找不到丝毫残余,她有些怅然若失,总觉得错过了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 她顺着墙沿向西走了数十步,走到青藤里花盛处,发现香味不是来自于此,下意识里向满墙的青藤望去,隐约觉得那香味似乎是从墙那边传过来的。 墙那边是什么?好像是废弃的国教学院。她住进百草园里后,那边一直安静无声,就像墓园一样,只是从前些天开始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要过去看看吗? 隐约间,她觉得这股香味和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之间有关系, 落落的手在宽袖里微微握紧,心情变得有些紧张,没有转身,余光往夜色里望去。 远处吊篮花后的油灯散发着光线,落入夜色深处,消失之前有些变形。 说明那里有人,或者有某种力量存在。 她知道那些人是谁,那是负责保护她的族人,但同时,也是这些族人限制着她的行动,每次要去天谕院和摘星学院都要提前准备很长时间,更不会允许她深夜离开。 落落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好没用,好胆小。 她忽然笑了笑,摇摇头,从左襟上扯上一颗扣子,然后松开手掌。 那颗由犀牛角磨至浑圆的扣子,从她的小手里落到地面。 只听着啪的一声轻响。 烟雾笼罩着院墙下方,从青藤里钻进钻出。 嗖嗖嗖嗖,十余道身影从夜色各处如箭般射来。 为首一名中年男子伸掌一挥,将烟雾尽数驱散,却发现墙下什么都没有。 这十余人明显境界不凡,放在世间都应该是有数的强者,然而此时他们的脸色异常苍白,格外恐惧。 有人颤着声音说道:“殿……小姐……不见了。” 那名中年男人,神情阴沉至极,低声喝道:“赶紧报知宫里!” …… …… 落落没有走远,她只是到了墙的另一边。 她相信那些族人不会在短时间内找到自己——因为她刚才用的那颗看似普通的钮扣是千里钮。 千里钮是一种法器,可以让人瞬间之内走出极远的距离,就算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也可以凭此远离,极为珍贵,甚至可以说就等于一条命,就算是大周皇宫和长生宗这种地方,也没有几颗。 但她就这样随意用了,而且只翻越了一堵墙。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暴殄天物的做法,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肯定族人们绝对想不到自己用了一颗千里钮,居然只翻了一堵墙,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那股香味的来源。 只要能够找到那个人,耗费一颗千里钮又算什么? 她向来都是很大方的人。 大半年前住进百草园的时候,因为好奇和对十几年前那段旧事的兴趣,她曾经攀在墙头,向国教学院里看过一次,时隔数月她第一次真正进来,发现与当时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四周依然安静,但湖畔的野草被剪平成了草枰,透过星光可以看到湖水里的水藻也被清理了很多,最大的变化还是那些建筑,除了正楼残破的太过厉害,其余的楼阁都快要被修葺一新。 夜色深沉,只有藏书馆里有灯。 落落向那边走了两步,忽然有风拂面而至,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终于捕捉到了风里残存的那丝香味,脸上顿时露出陶醉的神情,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当她睁开眼时,陶醉的神情变成了警惕,稚美的眉眼间隐有寒意。 湖畔树后,有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那个人穿着件及膝的黑袍,双袖被裁至膝间,看着极为利落,头脸却被蒙在黑袍的帽子里,显得神秘十足。 落落看着那人微微一笑,右手悄悄伸到左襟,暗中用力,摘下一颗犀牛角做的钮扣。 那也是颗千里钮。 她不知道黑袍人是谁,但很明显对方一直等着自己出现,这就是问题。 她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把自己置身于任何危险之中。而且她很清楚地感知到,那个黑袍人……尤其是他手里紧紧握着的那个黝黑的物事,对自己会有很大的威胁。 所以她毫不犹豫准备动用第二颗千里钮。 她真的很大方,很败家,因为她有这个资格。 她松开手掌,钮扣向地面落下。 然而就在此时,那名浑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也松开了自己的手掌。 他的手掌里握着一把黝黑的事物,似乎是铁做的,两端很尖,中间微粗,表面光滑,看着像个梭子。 那个黝黑的铁器,比钮扣更快落到地面上,尖锐的尾端深深地插进了草坪松软的土壤里。 喀喀一阵碎响,光滑的铁器表面,以极快的速度生出细微的鳞片,然后鳞片瓣瓣乍裂,变成无数道细微的铁片,向着四周的夜空里悄无声息疾射。 随着那些铁片飞舞而去,一道强大的气息,瞬间笼罩住国教学院正中约数百丈方圆的位置。 烟雾渐散。 落落的身影赫然还在原地,唇角溢出一道鲜血! 千里钮竟没能帮助她离开! 她抬头望向夜空,只见落下的星光有些微微曲折。 不知道那个像梭子般的铁器是何法器,竟把如此大的空间都封锁了起来! 她的笑容已经敛去,看着树旁那名黑袍人,认真说道:“辛辛苦苦修到通幽上境……噢,我忘了……你们那边没有这种说法,但总之都是不容易的事情。你确定想要灰飞烟灭,而且你的家人族人都会被追杀一生一世,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这不是威胁,而是客观冷静的陈述,所以格外有力量。 任何试图对她不利的人,都必将承受八百里红河的无穷怒火。 “那么,首先必须得知道我是谁。” 那名黑袍人缓缓解下帽子,露出一张朴实无奇的面容。 这是一名中年男人,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往京都人群里一扔,绝对没有人能够记住他的模样。 尤其是当他梳起发髻的时候。 今夜,他没有做伪装,黑发披散在肩,于是,那两只黑色的恶魔角,在星光下是那样的清晰。 这名来自魔族的中年男人,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说道: “……而且如果能在人类的都城杀死殿下,不要说我的生命,便是灵魂,我也愿意奉献。” 第三十章 旧书换新天 紧接着,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依然是四个字,四颗星辰,一个方位。 “宿枢、檀卫。” 落落手里的落雨鞭,闻声循位而去,夜色里的雨滴与风尽数凝居一道直线,来自钟山的剑意,凝成风雨,仿佛无视时间,准确地刺中夜空里的那个点。 只有漆黑的夜色,什么都没有,当落雨鞭刺中时,却再次带出一道血水,与一声痛哼!与先前那声痛呼里带着的震惊与愤怒不同,这声痛哼里更多的是惘然,甚至隐隐还有些恐惧! 落落感觉着自己的真元在身体里高速地流转,明明没有按照剑诀里的要求流过那些经脉,却依然能够抵达握着鞭柄的手掌里,甚至要比平时练习的时候更加磅礴。 这让她很不解,但更多的还是惊喜。 接下来的时间里,那道声音不停响起,有时候说的是钟山风雨剑的剑诀,告诉她应该用哪一招,有时候说的是真元的运行方法,却明显和剑诀里说的不同,更多的时候说的是夜空里的星辰。 听着那道声音,落落仿佛回到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崖顶的石坪上,指着天边的流云教导自己战斗的方法,她的情绪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冷静,根本不作任何思考,神识随意而行,手里的落雨鞭呼啸而去,如一柄锋利至极的长剑,不停向着夜色里刺去! 啪啪啪啪,看似空无一物的夜色里,响起无数声撞击声,那是坚韧恐怖的落雨鞭落在人体上的声音,随之有数十块碎布随风飘舞,落到地面上,那些碎布都是黑色的。 嗤嗤嗤嗤,狂舞的落雨鞭前半段已经被染红,无数道鲜血从夜色里喷洒而出,却看不到受伤的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笔蘸着朱砂磨成的墨,正在写着狂草,画面看着极其诡异。 一声痛苦而愤怒地暴喝后,那名魔族强者终于无法再隐匿自己的行迹,从夜色里跌落出来,双脚刚刚触地,便贴着地面滚了十几圈,一直退到湖畔才敢停下。 这名魔族强者的身上到处都是落雨鞭刺出来的伤口,不停地淌着血,黑袍早已变成无数碎布,凌乱地挂在身上,看着异常狼狈凄惨,哪里还有先前的威势? 他从夜色里被逼出来的第一念头便是后退,要离那把落雨鞭越远越好,在狼狈后撤的过程里,还没有忘了抽出插在草坪里的那件法器,因为他这时候已经被打的魂魄俱丧。 他像条狗般蹲在湖畔,右手拿着法器死死地护住头,声音就像破了的风箱一般,沙哑难听之极,里面满满都是震惊愤怒怨毒以及恐惧的情绪,因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谁?是谁!给我出来!” 能够得到黑袍军师信任,承担如此重要的使命,因为这名魔族强者擅长的功法乃是雪老城的绝学,极为擅长隐匿,如此方能在在人类的世界里长期生存,同时也是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坚韧意志,绝对不会因为一时挫败而沮丧,但今夜发生的事情,完全超过了他能够接受的程度,已经快要摧毁他的意志。 因为他最擅长的隐匿行踪,竟被对方完全看破!那个始终没有现身的敌人,竟似乎对他的功法了若指掌,能够完全判断出他下一刻会出现在哪里,这怎么可能?! “你到底是谁!给我滚出来!” 这名魔族强者看着漆黑的国教学院四周,又望向藏书馆外昏暗的灯光,想起自己似乎忘记了些什么,满是鲜血的脸上流露出极度强烈的不安情绪,声音颤抖的非常厉害。 藏书馆外草坪上的光线变得明亮了些,因为门开了。 紧接着,四周的光线又变得暗了些,因为有人走了出来。 一位少年站在石阶上。 他穿着旧道袍,握着一把短剑。 他脸色微白,有些紧张,但眼神坚定,没有退缩的意思。 …… …… 陈长生一直在藏书馆里。 这些天的夜晚,他都在藏书馆里。 他在引星光洗髓。 之所以从冥想的状态里醒来,不是因为藏书馆外这场激烈的战斗,而是因为魔族强者用的那件法器,对自夜空里落下的星光造成了某种干扰。 他走到窗畔,才发现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在夜色下的国教学院里展开,他不知道那个小姑娘是谁,但看到了那名男子的魔鬼角,所以很自然地明白自己应该站在哪一方。 然后,那名魔族男子消失在夜色里。 那名小姑娘手里的长鞭,悄无声息地召来满天风雨。 他最开始的时候,根本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帮助那名小姑娘,因为他连洗髓都没能成功,而那名小姑娘和那名魔族男子明显都是很厉害的人物。 他站在窗边的角落里,默默地观看着战斗,为那名小姑娘加油,没有出声,因为他不想给这场战斗带来什么变数,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让那名小姑娘分神。 魔族自然不会在意一个普通人类的死活,但那个小姑娘可能会。 哪怕是这种细节,他也不会错过,他是个很细心的人。 但下一刻,他有些吃惊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改变这场战斗。 那个小姑娘手里提着的长鞭明显并非凡物,用的却不是鞭法,而是剑法。 钟山风雨剑。 在西宁镇旧庙,陈长生曾经看过这套剑诀,他记的很清楚,那是在驭华经注第四卷里。 当然,那些剑诀更多是以道家贤者问辩的形式存在,直到前些天,他在藏书馆里找到对应书籍,才明白原来那些字句都是运行真元的方法以及妙不可言的招式。 这套剑诀,他能倒背如流,加上这些天的重温,自然能够看出那名小姑娘运鞭之时暗藏的剑法,只有钟山风雨淅沥其形,却无凄寒其意,而且她催动真元的方式明显有些问题,不然不会如此生涩。 是的,他的身体里没有一滴真元,但他已经开始研究真元运行的方法。 这些天在藏书馆里与脑海里的修行知识相对照时,他尝试着突破经脉的限制来摧动真元,为此做了数种假设——他的九段经脉无法相连,他如果想要修行,便必须找到一种全新的方法。 他不知道这种方法有没有用,能不能驭使钟山风雨剑,因为他只是个没有真元的普通人,但那时候小姑娘已然浑身是伤,眼看着便要死去,他必须赌一把,希望能够帮到对方。 便是那句话。 “天星映腑,真元随意,平腕悬肩,风雨敛。” 幸运的是,小姑娘施展钟山风雨剑时遇到的真元运行问题,与他的状况非常相似。 更幸运的是,她不知道陈长生是谁,却下意识里听从了他的意见。 最根本的幸运是,陈长生做的那种假想,在她的身上成功了。 钟山风雨剑,终于发挥出了真正的威力。 …… …… “但你怎么能知道我在哪里?” 湖畔,那名浑身是血的魔族男子盯着陈长生,愤怒而惘然说道。 落雨鞭威力惊人,尤其是在小姑娘得到陈长生指点后,能够使用真元施展钟山风雨剑后,那么只要能够发现这名魔族强者的位置,便一定能够重伤到他。 问题就在于,陈长生为什么能够一言喝破他的行藏? “朔雪,梅步,三千余个方位,这些都需要硬背下来。” 陈长生走到小姑娘身旁,将短剑横在胸前,看着远处那名魔族强者,神色很是警惕,说话却很随意,“我以前不知道这就是耶识步,但我都背过。” 是的,这就是魔族最诡秘的身法——耶识步,借助这种步法,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来去自如,更关键的是,可以借由身法里藏着的风雪天机,隐藏自己的行踪。 即便在魔族内部,这种身法也是不传之秘。 但陈长生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三千多个方位还有其间的顺序,都全部背了下来。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在看一本叫做《京华迷烟录》的宣教小说。直到八天前,在藏书馆里他看到一本国教前辈记载着的与魔族强者对战的实录,两相对照,才明白这本小说,实际上一本功法秘笈。 “所以你在撒谎,你不是摩河人,你不姓摩河。” 陈长生看着那名魔族男子严肃说道:“你是耶识族人,你姓耶识。” 那名魔族强者怔住了,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很多。 他本以为藏书馆里那名少年,对今夜的计划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那少年洗髓都没能成功。 没想到,那少年竟然险些破掉黑袍大人布下的局。 他最没想到的是,那少年似乎更在意自己撒了个无关大局的小谎。 这让他很郁闷,很憋屈。 然后,他开始伤感起来,喃喃说道:“军师大人果然拥有无上的智慧,他算到我不想死,想用圣器护着自己离开……于是,他安排了这样一个奇怪的你出现。” 第三十一章 天塌下来的时候,他… 陈长生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往小姑娘身前挪了挪,尽量把她挡在身后。 那名魔族男子面带悲戚,继续说道:“因为你的出现,我无法杀死她,便只能启用圣器,所以我也要随着一起去死,这就是军师大人的意志,谁都无法抗拒。” 陈长生隐约有些不安,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魔族男子起身,看着陈长生感慨说道:“少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你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惜你今夜就要陪我去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手里那件铁制的法器。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极为恐怖的气息从天而降。无数细微的铁片,从夜色里飞回。那道隔绝世界的无形屏障消失一空。 一道如山般的黑色巨网向国教学院地面落下。 “烟罗?”落落脸色微白,喃喃说道。 百器榜第十九,烟罗。 魔族圣器。 传闻是第一代魔君狩猎时用的猎网。 一朝落下,天地皆困。 无物能破。 便是那些著名的神兵妖剑亦不能破。 按道理来说,如此强大的魔族法器,在百器榜上的排名应该更前一些,至少不应该在落雨鞭之后。但因为制作百器榜的是人类世界的天机阁,难免有些受打压,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烟罗曾经严重受损。 据说在遥远的过去,烟罗的真实名字应该叫阎罗,却被某位实力强大到难以想象程度的绝世强者重创,再也不复最初第一代魔君手里的强大,所以才被改名叫做烟罗。 如果还是完好状态的阎罗,一旦施展开来,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网下的人变成虚,现在受损严重的烟罗,亦可以隔绝天地,但如果要用来攻击,则需要施器者以自己的生命精血为祭! 这便是魔族男子最开始的时候一直不肯用这件法器进行攻击的原因。直到陈长生一言惊风雨,他身受重伤,知道再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杀死落落,才不得不启用这件法器。 被迫奔赴死亡,自然有些悲伤。 看着向地面落下的那道黑色大网,落落很震惊,脸色有些苍白,她认得这网是什么,知道烟罗就算不复遥远过去年代的恐怖威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挡的。 她的落雨鞭肯定无法挡住。 传说中的霜余神枪应该能破,但神枪在皇宫里,谁能来援? 她抬头望向夜空里那道黑网,手里的落雨鞭如电般刺出,带着风雨呼啸而去。 只听得一声闷响。 落雨鞭如被闪电击中的蛟蛇一般,骨碎成无数截,颓然折回。 一道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顺着鞭柄传到她娇小的身躯里。 噗的一声,她口吐鲜血,向后倒下。 今夜这场苦战,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来说,着实消耗太大,此时她再也无法支撑,眼前一片模糊,快要昏迷,最后看到的画面便是——那少年拔出短剑,刺向黑色的夜空。 那把剑很黯淡,很普通,而且有些短。 少年的手举的很高,向着如整片天空一般的黑色巨网迎去。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给人的感觉有些悲伤。 因为差距太大,感觉太自不量力,很令人绝望。 就像是螳臂想要挡住一辆狂奔的马车,就像一颗鸟蛋从甘露台落下,砸向坚实的地面。 落落很难过,很抱歉,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也不会死吧。 然后,她昏了过去。 …… …… 嗤啦一声响。 看似坚不可摧的黑色巨网,忽然从中间被撕开一道极大的裂缝,被隔绝很久的外界的夜风,向着网中央猛烈地灌入,随之到来的是真实的星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漫天星光深处忽然出现一团熊熊燃烧的云,那团红云不知何时出现,瞬间落到国教学院中央,草坪上青草微焦,槐树嫩叶枯卷,场间的温度不断地升高。 那是一只红云麟! 红云麟的前蹄重重地踏在那名魔族强者的胸前,只听得喀喇一声脆响,那魔族强者胸骨尽碎,鲜血狂喷,身体重重地陷进草地里,右手却依然死死握着那件法器。 又听得嗤的一声厉响! 一道极为炽烈的刀光照亮了国教学院的夜空。 那名魔族强者的右臂伴着血水高飞而起,远远落进了湖水里。 红云麟是名中年男子,浑身披甲,甲亦是殷红血色,神情肃杀,居高临下盯着此人。 那名魔族强者的眼中闪过一抹绝望的神情,喃喃说道:“原来是你,难怪能破了烟罗……” 大周御天神将薛醒川,以红云麟为座骑,持血光神刀! 他深得圣后信任,掌大周禁军多年, 大陆三十八神将,排名第二! “耶识檀律,你果然藏在京城里。” 薛醒川看着座骑脚下浑身是血的那人,面无表情说道:“当然,你没有资格让本将寻找这么长时间,但我很想知道,你被送进清吏司后,还能不能不说出黑袍的下落。” 那名魔族男子原来叫耶识檀律。他本来就已经绝望,听到这句话才知道人类一直准备着从自己身上找到军师大人,更加绝望,当他发现自己连自杀都做不到后,绝望透顶。 什么是真正的强者?薛醒川就是真正的强者! 在他的面前,你想死都死不成! 嗖嗖嗖嗖,国教学院里响起无数破空之声,夜空里隐约还可以看到数座飞辇正在高速靠近。 这场战斗发生的地方距离皇宫极近,当烟罗被破后,自然惊动了无数人。 薛醒川这等强者最先赶到,其余的禁军以及宫里的高手,也纷纷赶来。 夜色里,又有无数人影翻过院墙,出现,那些人看着场间的画面,震惊异常,根本没有理会那名被薛醒川制住的魔族男子,直接狂奔到落落身前,迅速将她带走。 薛醒川知道这些人的身份,没有阻止。能够在京都里找到魔族最擅长隐匿的耶识族人,而且还是生擒,由此或者可以更接近那名神秘的魔族军师,这让他很满意。 只是耶识檀律昏死之前说的那句话…… 薛醒川微微皱眉,他很清楚,自己赶到的时候,那道烟罗已经破了。 有禁军将那名魔族男子加上禁制,拖入夜色之中,等待此人的将是极其悲惨的下场。 红云麟缓缓踏步转身,他望向不远处那名少年,面无表情问道:“你又是谁?” 陈长生还紧紧握着那柄短剑,有些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这句话,他才醒过神来,将短剑收入鞘中,说道:“我是这里的学生。” 薛醒川神情微异,没有想到这名不起眼的少年,便是传闻里那个国教学院的新生。 他看一眼,便知道这名少年只是个普通人,那把剑也极寻常,知道今夜应该是受了池鱼之灾,对于这少年居然敢拿起短剑,拦在那名魔族之前,他有些欣赏。 但也只不过是欣赏罢了。 没有人愿意理会国教学院,这是个被诅咒过的地方。 他也不想理会。 有人上前核实陈长生的身份。 红云麟踏地而起,驭霞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皇宫里。 陈长生看着这幕画面,好生震撼。 …… …… 第二天清晨,很早的时候,落落就醒了过来。她的身体本来就与普通人不同,昨夜主要也是消耗太多,并没有真正受什么伤,精神早已恢复到十足。 但她没有马上起床,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床帷上那些繁美的绣花,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情,尤其是自己昏迷自己看到的最后那幕画面,有些发怔。 那道黑色的巨网落了下来,就像天塌了一样。 就在她以为下一刻便会死去的时候,她看到那名少年站在自己的身前,拿起短剑迎了过去。 父亲以前总说,天塌了会有高个子替你顶着,这句话让她很不高兴,因为她觉得这是父亲嘲弄自己长的太矮,但这时候她却忽然很庆幸自己长的很娇小。 那少年长的其实不是很高,但比她高。 所以当天塌的时候,他替自己挡着了。 落落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开心,格格地笑了起来。 然后她想起些什么,微惊起身,喊道:“人呢?” 十余名族人呼啸而至,其势侵掠如火。 她不安问道:“他没事吧?” 能够近身服侍她的族人,无论男女,都必然是冰雪聪明的人物,听着这话,便知道她问的是谁,有人禀道:“薛醒州神将昨夜及时赶到,那少年没有受伤。” 落落拍了拍胸口,有些后怕。 “那就好。” 她翻身起床,说道:“我去看看他。” 那些族人对视一眼,齐齐跪下,有的人甚至红了眼眶。 落落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抱歉,以后不会再出昨夜这样的事情了。” 族人们觉得好生安慰,小殿下终于要长大成人了吗? “但我真的要去看看他。” 落落看着族人们很认真地说道:“他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听完这句话,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联想到昨夜小殿下之所以会偷偷离开百草园,最后被魔族找到机会谋害,就是因为要去和那名少年夜半相见…… 族人们觉得好生惊恐,小殿下终于要长大成人了吗? 第三十二章 先生,你就收了我吧 “我知道昨夜是我行事不妥,我向大家再次道歉,但他对我真的很重要,你们拦不住我,也不要试图拦我,当然,我保证不会离开你们的视线。” 说完这句话,落落向屋外走去,一路自有婢女丫环递来香巾洗脸、水盂漱口,行走间,她对那些跟在身后的族人说道:“就算要跟着,也不要跟着太近,暴露了我的来历,把他吓着就不好了。” 在她身后,一名中年男人和一名美妇对视一眼,脸色微白——他们是陛下派来侍候殿下的长史与女官,此时听着小殿下的话,明显便是民间故事里千金小姐与穷困潦倒的少年书生相恋的节奏,自然不安。 “金长史,现在怎么办?”那美妇低声问道。 叫金长史的中年男人脸色铁青,难看到了极点:“你们这些近身服侍的妇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李女史,如果出了问题,你可是要全权负责的!” 落落在众人相送下出了百草园侧门,带着早令下属准备好的事物,登上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向诸人挥挥小手,便自己驾着马车驶向百花巷的那头,至于族里的那些高手,早已提前暗中过去。 小姑娘行事,真可以说是雷厉风行。 李女史看着渐渐消失的马车,抬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有些不安,却又有些欣慰,对身旁的金长史说道:“既然小殿下开始谈恋爱了,必须得尽快让陛下和娘娘知道。” 金长史脸上的神情更加难看,说道:“让陛下知道殿下和一个人类相亲相爱,你觉得我们还能活下去?” 李女史说道:“别忘了,陛下娶的不也是位人类的女子?” 金长史怒道:“娶与嫁,男与女,那是一回事吗?” 李女史冷笑说道:“有本事,这话你向娘娘说去。” 金长史闻言语塞,心亦塞。 …… …… 百草园与国教学院只隔着一堵旧墙,即便绕行百草巷,距离也极近,那辆马车没行多远,便驶进了青藤初理的学院旧门,来到依然冷清却已有新生之意的校园之内。 国教学院安静一片,密林深处隐有鸟语,露出檐角的小楼反射着阳光,如琉璃一般,正楼外的石狮喷泉被打扫干净,野草尽除,看着还是有些沧桑意,但终究不再有废弃的感觉。 落落牵着马走到湖畔,看着草坪上那些深刻的痕迹,看着湖畔那些被掀倒的树木,想着昨夜那场看似突如其来、实则是魔族暗中筹谋数年之久的暗杀,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国教学院安静异常,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实际上藏匿着很多高手,有她族人里的强者,也有皇宫派来的高手,她很确定自己的安全没有任何问题,心情才渐渐放松。 藏书馆的门紧紧地闭着,但那把铜锁没有锁上,她知道里面有人。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有些紧张,向那边走了过去。 …… …… 陈长生捧着一卷明华经在读,实际上,却是极罕见地在读书的时候开始走神,他也在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左手轻抚短剑的剑鞘,默然回想着那些画面,希望不会影响到自己在国教学院的学习——一名魔族高手居然在京都里潜伏了这么长时间,总要有人为这件事情负责的。 那个被魔族暗杀的小姑娘身份肯定非同一般,她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便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藏书馆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他站起身来,走到馆门将沉重的木门拉开,然后便看见了自己正在担心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很小,眼睛很明亮,很大,睫毛很长,嘴唇很红,很好看,睁着大眼睛,眨睫毛的样子很可爱。 他没有与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打过交道,一时有些发呆。 落落睁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看着少年像呆鹅般的样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心想母后教自己的手段果然有用。 “你好。”陈长生终于醒过神来,向后退了一步。 落落说道:“你好。” 陈长生认真说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落落微怔,心想昨夜才见过面,还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难道你不明白我来做什么?不知为何,看着陈长生认真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也认真了起来,认真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昨夜你救了我。” 小姑娘认真行礼的模样,有些笨拙,因为她真的很少需要给人行礼,尤其是离开家乡来到京都之后——但正所谓,认真的笨拙,配上好看的脸蛋,那就是绝对的可爱——她这时候真的很可爱。 陈长生不好与异性肌肤接触,虚扶的动作也有些笨拙,连声说道:“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是很常见的客套话,落落却不愿与他客套,直起身来,乌黑眼眸微转,问道:“为什么是应该做的?” 陈长生微怔,想了想后,认真解释道:“你比我小,而且他是魔族,我们都是人类,那么我当然应该保护你。” 落落听着那句我们都是人类,笑了笑,然后注意到这句话里的一个细节:他说的是保护你,而不是救你。 “但终究是你救了我。” 她看着陈长生说道:“我要拿什么回报你呢?” 陈长生认真说道:“你专程前来表达谢意,这就足够了。” 落落想了想,望着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向藏书馆外走去。 她转身的毫不拖泥带水,离开的毅然决然。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娇小的背影,很是感慨,我说够了就是够了,说走就走,京都人做事真是大气啊。 然而就在他重新坐回地板,准备继续读书的时候…… 小姑娘又回来了。 她从马车上搬了很多东西过来,然后一样一样摆在了陈长生身前的地板上。 …… …… 第一样是颗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很大,虽然没有脸盆那么大,但绝对有面碗那么大,而且很圆,光滑至极,没有任何瑕疵。 陈长生看着在身前地板上滚来滚去的夜明珠,有些发呆。 他连夜明珠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这么大的。 他听说过,皇宫的甘露台上有无数颗硕大的夜明珠,但他相信,那些夜明珠绝对没有这颗大。 …… …… 陈长生没有见过夜明珠,却知道那个像琉璃球似的东西是夜明珠,不是因为他在书籍上面看过相关记载与形容的原因,而是因为落落每拿出一样东西,都会稚声稚气地认真做番介绍。 落落很大方,但绝对不会让明珠暗投。 “这是离山剑法总诀……无论长生宗还是圣女峰,只要用剑的人,都要学这套剑诀,只不过那些南蛮子都很小家子气,不肯外传,我……我家为了弄到这套剑诀,真费了不少力气。” 她把一卷古意盎然的书卷递到陈长生手里,没忘了补充道:“这份才是原迹,现在离山剑堂里那卷是后来抄的。” 陈长生的精神有些恍惚,看着手里这卷书,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 自己正把离山剑法总诀拿在手里? 大陆上从来没有听说过,离山剑法总诀被人偷走的消息啊。 或者说,这是被小姑娘的家人抢的? 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 …… 啪的一声闷响。 落落将一个沉重的箱子放到陈长生身前,地板的缝隙里震出些许灰尘。 箱子被掀开,里面堆满了金叶子,但这不是全部,她用小手把金叶子像真正的落叶一般扫开,露出下面事物的真容,那是整整半箱极其珍贵罕见的晶石! “对了,我住百草园,就在隔壁。” 落落从身后像变戏法一样,提出一个竹篓,说道:“……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就让人每样都随便摘了些。” 陈长生已经被那颗夜明珠、那卷剑诀还有半箱晶石震撼的有些麻木,但这时候看着竹篓里那些世间难得一见的药草奇果被人像野菜一样胡乱堆放着,依然被再次震撼,完全说不出话来。 落落好奇地看着他,心想难道这还不够? 她想了想,小手伸到左襟,微微用力,便扯下了一颗钮扣。 昨夜她已经扯了两颗,这颗钮扣被扯落,左襟垂落,露出洁白的颈。 陈长生被那抹白晃的醒过神来,赶紧转过头去,吃惊问道:“你要做什么?” 落落把那颗犀牛角制成的钮扣递了过去,说道:“咯……我把这个也给你。” “这是什么?” “千里钮,你听说过没有?” 陈长生接过那颗钮扣,想着道藏里关于这个奇妙法器的记载,好生吃惊,举到空中对着阳光细细打量着。 过了会儿,他醒过神来,赶紧把钮扣放回小姑娘的手里。 “无功不受禄。” 他看着小姑娘认真说道:“昨夜的事情,主要还是那位将军过来救了我们二人,我真的没做什么,就算做了些小事情,但先前也说过,你专程过来致谢便够了,我哪里受得起这么贵重的礼物?” “你误会了,这些不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的。” 落落指着地板上那些事物,说道:“这些是拜师礼。” 陈长生有些没听明白,问道:“什么?” “拜师礼。” 落落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异常坚定:“先生,我要拜你为师,跟随你修行。” …… …… 藏书馆里一片安静。 有清风从窗外拂来。 夜明珠在乌黑的地板上缓缓滚动。 古旧的离山剑诀轻轻翻动书页,出现数十个执剑而立的人形画像。 竹篓里的药草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陈长生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看着那个小姑娘,不解问道:“为什么?” 落落说道:“六日那天夜里,是不是先生点亮了自己的命星?”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是的……不过,你看,我才刚刚点亮命星,洗髓都没能成功,昨夜我看过你和那个魔族战斗,你要比我强太多,怎么可能会找我来做你的老师?” 落落说道:“昨天夜里,我能击伤那个魔族,不都是先生您教的吗?” 陈长生说道:“首先,能不能不要叫我先生?” 落落甜甜一笑,说道:“好的,先生。” 陈长生很无奈,举起双手解释道:“那只是凑巧。” 落落依然笑意嫣然:“但先生您知道钟山风雨剑,知道耶识步,这不可能是凑巧。”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只是……看的书比一般人多些。” 落落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说道:“那真元的运行方法呢?钟山风雨剑的剑诀我早已熟记于心,但就是不知道怎么用真元驭剑,这个问题,即便是天道院和摘星学院里的教授都不知道,但先生……您却能一言点化。” 陈长生沉默,他很想解释这真的是凑巧,只不过他关于在经脉受阻情况下真元利用有数种近乎猜想的理想实验,昨夜情势危急的时候,被迫尝试着喊了出来,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真的成功了。 但昨夜的成功,不代表可以一直成功。 他也没办法把自己身体的问题解释给这个小姑娘听。 当然,他更不能真的收这个小姑娘当学生。 虽然夜明珠很美、剑诀很吸引人、那些药草真的很好…… 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藏书馆,却发现自己……迈不开脚步。 因为,他的腿被人抱住了。 落落侧身坐在地板上,身体前倾,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腿。 她的小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大腿上。 她看上去就像是被负心男子抛弃却不甘心的可怜小姑娘。 她的心里却充满着喜悦。 她默默想着:是的,就是这个味道! “先生,你就收了我吧。” 她抬起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陈长生,可怜兮兮说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第三十三章 拜师(上) 国教学院和百草园之间,就隔着一面旧墙,墙上爬满了青藤,墙脚满是青苔。 金长史和李女史踩着梯子,攀在墙头,偷听着远处藏书阁里的动静,二人境界高深,小殿下又没有刻意隐瞒,所以将那处发生的事情看的清清楚楚,当他们看到小殿下做出那个动作后,顿时从墙头掉落,摔的不轻。 远处院墙处传来的重物坠地声,没有影响到藏书阁,幽静的建筑里,乌黑明亮的地板上仿佛坚着一幅静止的画,在那幅面里,落落紧紧抱着陈长生的大腿,陈长生就像个雕塑般,丝毫不敢动弹。 “你放手,你先放手。” 陈长生很紧张,声音都有些颤抖,虽然这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来岁,但毕竟是个女孩子,被娇小的双手紧紧抱着大腿,已是极为尴尬的事情,他哪里敢动,只能不停喊着。 “我一放手,先生就要跑掉了。”落落很认真地说道。 陈长生无可奈何,赶紧承诺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跑掉,你先放手,放开手了再来说话。” 落落表现的很听话,很相信他说的话,把双手松开,然后指了指身前的地板,示意他坐下。 陈长生想了想先前这小姑娘动作的敏捷程度,确认自己无法从对方的小手里逃掉,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坐了下来。 看见他果然没有再次试图溜走,落落很开心。 藏书阁里寂静无声,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觉得有些尴尬,但很明显,落落不这样觉得。 她坐在他的面前,用手撑着下颌,很专心地看着他,带着笑意。 两个人隔的极近,陈长生能够看到她明亮的黑瞳里自己的脸,能够她发自内心的欢喜——那种极为单纯的欢喜,不知为何竟被感染,也觉得一种欢喜从内心深处里涌出来。 但他不可能因为欢喜,或者喜欢,就答应她的请求,因为怎么看,这都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他认真说道:“我真的就是个普通人。刚才你也说过,我才定命星,连洗髓都没能成功,你本来就比我强,怎么能拜我为师? 落落依然撑着下巴专心地看他,仿佛觉得他生的很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先生,如果你只是普通人,怎么能做到那些事情?而且,你是个好人呀。” 陈长生不明白二人讨论的事情与好人与否有什么关系,不解问道:“然后呢?” “昨夜我昏过去之前,看见先生你拿着剑拦在塌下来的天之前,所以,先生是好人。” 落落的笑容里忽然多出一抹别的意味,“但其实那不是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满天星辰,是真正的星辰,而那时候……御天神将薛醒川还没有到。” 陈长生这才知道被她看见了,有些无奈,说道:“那又如何?” “先生,你的剑能够破开烟罗,自然不是普通的剑,那你,自然也不是普通的人。” 落落的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那把看似很普通的短剑上。 陈长生望向窗外的天色,忽然惊讶说道:“啊!” 落落随他望向窗外,有些疑惑,心想怎么了? “天色不早了。” 陈长生指着窗外说道:“我得先去吃饭,以后再聊可好?” 落落脸颊微鼓,像包子一样,很可爱,又像小老虎般,还是可爱。 她作势欲扑。 陈长生声音微变,说道:“别上手!” 虽然相处时间极短,但落落已经大概了解了他的性格,知道逼的太紧不是好事,有些不甘心地收回手,看着已经悄无声息走到藏书阁门口的陈长生说道:“先生,你就收了我嘛。” 地板上,她的裙·摆如花散开,她坐在花中间,可怜兮兮,可爱无比。 陈长生哪里敢回头看,不然定然心软,连连摆手,逃也似地跑了。 …… …… 在百花巷里吃了碗菜泡饭,又去京都里逛了半天,估摸着那奇怪的小姑娘应该已经离开,陈长生才重新回到国教学院,走进藏书阁一看,果然没人,才总算放松下来。 夜色渐至,想着今天已经可耻地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他用最快的速度做完准备,开始静思冥想,准备再次引星光洗髓,然而还没有等他闭上眼睛,便看见星光下裙·摆微摇,那小姑娘走了进来。 陈长生无奈问道:“我都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落落就像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自顾自说道:“先生,我把那些事物都搬到你的卧房去了。那些小楼里就一幢里面有炉子,应该是您住的?那些药草搁在阁楼里吹风,其余的都收在你的床下面。” 陈长生刚才已经注意到,地板上的夜明珠和剑诀等物已经消失不见,他本以为是小姑娘把东西带走,谁曾想到,对方竟是帮自己收进了小楼里,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我要修行。” 他很无奈,又实在舍不得再浪费时间,错过夜晚引星光洗髓,只好当作那小姑娘不存在,紧紧闭上眼睛。 忽然间,他闻到一道极淡的香味,从脸颊右侧传来。 他微惊睁眼,只见那小姑娘已经坐到了自己的身旁,小脸距离自己不到一尺的距离,再近些,便要接触到。 他无奈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落落的眼睛瞬间明亮:“先生,我想拜你为师啊。” 陈长生无语,只好放弃,闭着眼睛,开始冥想。 不愧是自幼与道藏典籍枯躁相伴的家伙,在一个小姑娘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下,他居然还真的进入了冥想的过程。 天色渐白,有雄鸡唱响于民宅之间,传入国教学院。 陈长生睁开眼睛,缓缓醒来,忽然觉得右肩有些沉,还有些酸。 他回首望去,吓了一跳,然后叹了口气。 小姑娘抱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正在香甜的睡觉,看样子,竟似睡了一夜。 陈长生轻轻推醒她,说道:“回家吧。” “不要。”落落揉了揉眼睛,有些委屈说道。 陈长生叹息说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昨夜先生引星光洗髓的时候,我抱着先生闻了很长时间……我确认了,那个味道就是你身上的味道,那味道真的很好闻,我在先生身边便觉得舒服,就像是吃了长生果一样。” 落落想起昨夜,眼睛变得更加明亮,就像是晨光依然无法掩盖的那颗太白星,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没吃过长生果,但听母亲说过。” 陈长生再次无语,心想就因为味道好闻,所以要就要当对方的学生?只是为了能够天天闻对方的味道? “我的修行遇到了很麻烦的障碍,没有人能解决,便是天道院和摘星学院的教授都解决不了,但先生你能解决……钟山风雨诀的真元运行方法,我只能用您前夜说的那八个字,这就是证据。” 落落看着他认真说道:“所以,我一定要拜你为师。” 关于钟山风雨诀的真元运行方式,关系到陈长生身体里的秘密,当然,这并不是他拒绝这个小姑娘的主要原因:“我没有资格教你,而且我没有时间教你,我要读书,我要修行,我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落落看了他一天,自然知道他很珍惜时间,甚至显得有些过分,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是的,这种对时间的珍惜,甚至显得有些焦虑。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眼里真切的关怀,忽然觉得微温,他向来表现的很平静,很少有人能够看到那平静外表下隐藏着的焦虑不安,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说说话。 “我要参加大朝试,而且……我一定要拿首榜首名。”他看着她认真说道。 清晨的藏书馆是最安静的时候,没有蝉鸣也没有鸟叫,便是青蛙与昆虫都在睡觉。 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嘲弄,也没有吃惊的反问。 即便是唐三十六在听到陈长生这个目标的时候,情绪也会有些变化。 但落落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她认真看着陈长生,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陈长生问道:“你……你不觉得,这个目标很可笑吗?至少……有些吃惊?” “可笑?吃惊?为什么?” 落落听到这个问题,反而有些不解,说道:“先生参加大朝试,当然要拿首榜首名。” 藏书馆再次安静下来,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鸟鸣,但却更加安静。 陈长生怔住了。 她的语气,让他都觉得,自己如果拿不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没有吃过传说中长生果,但他想,就算吃上数百颗长生果,也不可能比这句话更令人身心舒畅。 “只是,先生为什么一定要参加大朝试?” 落落并不知道自己的反应,给陈长生带去了多少安慰,好奇问道:“想看天书陵吗?我可以带先生去的。” 陈长生没有留意她这句话的最后那段。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向不远处的皇宫,望向凌烟阁的方向。 大朝试三甲可进天书陵观碑悟道,这是他想要的。 但大朝试,只有首榜首名,才有机会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 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第三十四章 拜师(下) 从那条小溪畔被师父拾到开始,陈长生听的最多的那句话便是:你的命不好。尤其是在十岁那夜,他的身体溢出异香之后,这五个字便像是一道批注,始终留在他的心里。 如果想要改掉不好的命,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修行到神隐的境界,自然不在命轮之中——但神隐境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便是连那位曾经举世无敌的独夫有没有进入神隐境,都是个疑问。 第二种方法自然就是逆天改命。传闻中、同时师父也对他说过,大周王朝开国以来,只有三次逆天改命成功,那三个人都有不世之才,更有举世之力,他只是个区区普通人,如何能够做到? 无论做不做得到,终究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他要参加大朝试,他必须要拿到首榜首名,如此才有机会进入严禁任何人进出的凌烟阁,去看看那些画像上的人们,去看看他们留下了些什么。 凌烟阁里供着太宗年间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其后陆续又有别的名臣死后被绘像于此间,真正重要的还是最开始的二十四幅,那二十四幅画像里,可能便隐藏着大周王朝第二次逆天改命成功的证据与线索。 陈长生从沉思中醒来,视线从皇宫里某处收回地场间,回首望向坐在地板上的那名小姑娘。 ?? 落+霞-小+說+ ww w + l u ox i a - c o m +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但他不能收对方为学生——小姑娘住在百草园,前夜被魔族暗杀,来历必然非凡,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些被圣后娘娘发朽到外郡的皇族子孙,又被娘娘暗中接了回来,这种人物哪里能招惹。 而且他不想误人子弟。 “我要去洗漱,然后休息会儿,你先回家吧,不要跟着来了。” 陈长生说道,刻意让自己的语调和表情显得更冷漠些,不等小姑娘拒绝,便离开了藏书馆。 他只希望对方能够知难而退,到了夜晚,回到藏书馆,看见小姑娘不在,终于放松了下来,继续开始引星光洗髓,于冥想状态里不知不觉便等到了晨光的来临,又是一夜时间过去。 那些星辉尽数进入了他的身体,他依然不知道这一点,只知道自己的皮肤毛发依然没有任何改变,洗髓没有任何进展,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点,只是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右臂处有些空虚,有些不习惯。 他沉默了会儿,离开藏书馆回到小楼开始洗澡。 木桶里的热水散发着雾气,顺着墙上的青藤缓慢地上升,然后被切割成无数缕如烟般的丝,他泡在热水里,靠着桶壁,闭着眼睛,有些疲惫,清晨的校园如此安静,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就像先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右臂少了些什么。 没有那道清脆好听的声音,没有谁依恋地抱着他的手臂。 只不过数天时间,他便习惯了那个小姑娘的存在,想到这点,他觉得有些尴尬,脸有些发热,才明白自己再如何修道静心追究顺心意,终究还是没办法完全摆脱虚荣心和别的情绪的影响。 他把湿毛巾搭在脸上,不想微烫的脸被晨光看见。 忽然,木桶侧方的院墙上响起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大作,砖石纷纷垮塌。 陈长生将毛巾摘下,震惊望过去,只见烟尘之中,院墙上隐隐……多出了一个大洞。 烟尘渐敛,落落从院墙上的大洞里走了过来。 她转头便看见木桶里的陈长生,格外高兴,说道:“没算错位置,就是这里!” 这句话不是对陈长生说的,是对她身后那些拿着泥瓦匠工具的族人下属们说的。 一时间,安静的小楼后方,旧墙之下,响起密密麻麻的修砌声。 忙碌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望向木桶,仿佛看不到木桶里的少年。 看着这幕热火朝天的施工画面,陈长生觉得木桶里的水正在急剧变凉,他的身体也在变凉,他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像个傻子一样,微张着嘴,觉得这场景好生荒唐,自己在这个场景里面,更是荒唐至极。 没有过多长时间,一道崭新的木门便在院墙之间出现。 那些人如潮水一般退回百草园里,木门一关,国教学院一如先前安静。 好吧,多了一扇门,还有一个人。 “这下每天过来就方便多了,不用坐马车。” 落落双手扶着腰,看着那扇门,很是满意。 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她。 她回头望去,只见陈长生像只被冻僵了的鹌鹑一般,双手扶着木桶,模样看着很好玩。 落落正色说道:“先生,你请继续,不用管我。” 忽然,陈长生神情变得极为严肃,眼中有无限惊恐。 他望着她后方那片湛蓝的天空,声音微颤说道:“龙?!” 落落吃了一惊,回首看去,只见那片天空瓷蓝一片,哪有什么龙。 便在这时,她身后传来哗啦水声。 她转身望去,只见陈长生以极快的速度套好了外衣,翻出水桶,向着树林方向狂奔而去,一路奔跑,一路淌水,看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如落水狗,更像丧家犬。 看着这幕画面,落落忍不住笑出声来,对着他的背影挥着手,喊道:“先生,你总会回来的。” 陈长生的身影消失在树林边缘。 落落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显得有些伤心,轻声叹道:“先生,你怎么就不肯收了我呢?” …… …… 陈长生浑身湿透,黑发披散,脚上连鞋都没有,觉得好生狼狈,又不敢回国教学院去换衣裳,一座京都城,竟找不到地方去,因为无颜见人,也找不到人帮忙。 天书陵外那间客栈虽然还留着的,但要从城北走过去实在太远,他可不想被巡城司的士兵以衣衫不整、有碍皇城观瞻的罪名给逮起来,最终他只能迫不得已去了相对较近的天道院。 他成功地吸引了天道院学生的目光与嘲笑,对此他只能当作看不到听不到,直到他终于找到唐三十六的居所,毫不犹豫地一脚踹门而入,神情肃然说道:“借一套干净衣裳,我欠你一次人情。”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模样,先是一愣,然后大声笑了起来,只是前后的时间差距有些远,显得他有些木讷,或者说反应太慢,但这些笑声,对陈长生来说,依然还是那么刺耳。 “稀客……真是稀客……你这是怎么了?” “虽然我从来不愿意穿别人的衣服,但现在没办法,所以,请你快一些。” 陈长生的语气非常认真。 唐三十六能够感觉到,如果自己再慢点,这个家伙可能真的会生气,强行忍着笑意,起身给他找了一身干净衣裳,顺便扔了两块毛巾过去:“把头发和脚擦擦,放心,都是新毛巾。” “谢谢。” 陈长生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整理妥当,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发现这家伙果然不愧是青云榜上排三十六的天才,居然在天道院这种地方也能有自己单独的一幢小楼,只是看着满地的废纸团和不知哪天吃剩下来的饭食以及桌椅床上到处胡乱堆着的杂物,他发现小楼虽大,却没有自己能够坐的地方。 “坐啊。”唐三十六完全没有体会到他此时的痛苦。 “坐哪儿?”陈长生很认真地问道。 唐三十六才想起来这个家伙有些怪癖,无奈何起身,说道:“走,吃饭去。” 顺着天道院的道路向院外走去,陈长生再次引来不少目光注视,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狼狈的模样,而是因为他与唐三十六并肩而行,天道院的学生们很是诧异,心想这少年是谁,居然能与以高傲冷漠著称的唐三十六有说有笑? 在天道院外一间极清雅的食居坐下,唐三十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了皱眉,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去过客栈一次,看到你留的条子……你真进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点点头,说道:“你这些天在做什么?” 其实他想问唐三十六,为什么知道自己进了国教学院却不去找自己,要知道他在京都里就这么一个认识的人,虽然他向来信奉耐得寂寞百事可为,但如果可以不寂寞,也是不错。 只是以他的性情,实在很难直接问出口。 听他亲口承认进了国教学院,唐三十六的神情便有些凝重,但他看转了话题,以为这家伙不想谈自己的伤心事,应道:“青藤宴马上就要开了,我虽然不惧怕谁,但总要做些准备。” 陈长生心想青藤宴是什么? 唐三十六又道:“说起来你怎么弄成今天这副模样?大朝试时,我只想考个首榜前三,便天天熬的不行,你的目标既然是首榜首名,还有心情与人打水仗?还是说……遇到了什么事?” “国教学院那里……我是真呆不下去了。” 陈长生想着这几天的遭遇,想着无论睁眼闭眼、洗澡还是读书的时候,都能看到那个小姑娘,不够有些垂头丧气,对于他来说,这真是极难出现的情绪。 唐三十六以为是他在国教学院读书,受了无尽冷漠与轻蔑羞辱,不禁有些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实在不行,就从那里出来,我……写封信,让你去汶水读去。” 陈长生叹了口气。 唐三十六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便有些不悦,心想当初被天道院和摘星学院两番无情地淘汰,你都那般淡定从容,不然自己也不会看重你,为何现在却这般?难道那国教学院真是受诅咒的地方? “喝点酒,睡一觉就好了。” 他让老板送上两壶极烈的佳酿,把一壶推到陈长生身前。 陈长生看着酒壶,有些好奇,然后老实说道:“我没喝过。” 唐三十六替他将泥封拍开,说道:“今天喝过,那就是喝过了。” 陈长生有心事,唐三十六其实也有心事,而且说实话,两个少年真的不算太熟,对彼此没有太多了解,自然没有什么好聊的,于是只好端着酒碗沉默地喝着,这便是所谓闷酒。 闷酒最容易令人醉,尤其是陈长生这种初饮初乐的家伙。 当然,唐三十六的酒量也好不到哪里去。 “像我这种天才,哪里有那个时间去参加什么青藤宴,但那帮白痴京都学生,居然敢怀疑本公子的实力……” 唐三十六看着栏外那些穿着天道院院服的学生,冷笑说道:“这次我一定要去打打那些人的脸!” 陈长生两手端着酒碗,眼睛微眯,明显已有醉意,口齿不清问道:“青藤宴……到底是什么?……能……能有什么……好菜吃?……有酒不?” …… …… 京都有天道院、摘星学院、宗祀所……等六座历史最悠久、最受尊重的学院。 历史的沧桑尽数表现在这六座学院院门外的青藤上,所以这六座学院被称为青藤六院,只有青藤六院的学生,才可以不用参加预科考试,直接参加大朝试,由此可以想见这六座学院的地位。 大朝试预科考试一般都是在夏天举行,青藤六院不用参加预科考试,但不想学生们错过一次磨励自身的机会,所以当大朝试预科考试成绩公布之后,六院会邀请那些通过预科考试的学生,与六院自己的学生们,一起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 这场宴会因为有青藤六院学生的参与,要比预科考试激烈的多,历史也已证明,这场宴会得出的排名,基本上与大朝试的最终排名极为接近,所以渐被视为大朝试的风向标。 当然,这里的排名肯定不包括那些尚在南方的学子和那些不会轻易出手的修道天才。 这场宴会便是青藤宴。 以唐三十六的性情,根本不屑于参加青藤宴,但他与天道院副院长的关系,前些日子被人刻意揭破,很是承受了些风言风语,又有几名青藤六院同在青云榜上的少年强者对此流露出了不屑的态度,所以他决定去参加。 为此他在天道院里闭关苦修,便是知道陈长生去了国教学院,也没时间去看。 陈长生搁下酒碗,以手掩唇,打了个酒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歉,然后说道:“我祝你成功。” 既然青藤宴是那些的所谓天才们的较量,那么自然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是这样想的,却忘了自己现在就读的国教学院,也是青藤六院之一。 当然,整个世界似乎都遗忘了这一点。 第三十五章 淫贼?废物? 回到国教学院的时候,陈长生浑身酒气,醉意可掬,眯着眼睛,走路都已经有些走不稳,至于什么青藤宴的事情,更是早已经被他抛诸脑后,再也记不起来。 藏书馆里没有灯光,他不在,国教学院自然如以往一般冷清。他走到湖畔,周遭寂静无人,只有星星在清澈的水里沉浮,对岸树林的倒影在夜色里并不清晰,深春的风拂面清爽。 他站在湖畔的石块上,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星星,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湖水里的星星,也望了很长时间,然后他闭着眼睛沉默地站立了很长时间,忽然对着湖水大喊了几声仿佛脏话般的字句。 他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平静沉默,有着超越年龄的早熟,像这样的情泄渲泄极为少见,今夜趁着酒意做了做,才发现居然有些累,干脆坐到湖畔的草坪上,向后倒下,开始发呆。 藏书馆里一片漆黑,他没有去那里读书,也没有去星光洗髓,他只是躺在草坪上发呆,单纯的发呆,没有思考,这些年来、尤其是十岁那夜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放纵自己,第一次浪费时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草地上,双手触着的草叶上有微寒的露水,脸颊上也有些微湿,远处的天边隐隐有晨光洒落,应该是五时前后——即便是醉后想要放浪形骸,可他还是如此准时地醒来,那些严谨甚至有些古板的作息规律与处事方法,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变成了某种本能,这让他感到很无奈。 习惯是很强大的东西,即便洗髓也无法洗掉——陈长生回到小楼,在水桶旁用湿毛巾认真地擦洗着脸,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余光看到旧墙上那扇紧闭的新门,不知为何竟生出些期盼。 上天从来不会有求必应,但今天应了。只听得吱呀一声响,那扇木门被推开,小姑娘像过溪踩石一般,跳过门槛,然后蹦蹦跳跳来到他的身前,一对乌黑的马尾辫荡的很是可爱。 落落看着他开心说道:“咯,先生,你看是不是很方便?” 小姑娘笑的很开心,但实际上她很紧张,她害怕陈长生会像昨天那样跑掉。 陈长生没有跑,不知道是因为他今天没有赤身裸·体泡在木桶里,还是因为昨夜宿醉未醒,或者是因为他已经在小姑娘的纠缠之下放弃抵抗,还是说,其实他也蛮想看到这个小姑娘。 走出国教学院,买了两碗馄饨,他把其中一碗没有加辣椒的递给那个小姑娘,然后向藏书馆里走去,小姑娘端着馄饨碗,跟在他身后小碎步疾走,惊喜异常。 用完早餐,陈长生开始读书,极为熟练地在架上寻找到自己的目标,坐到地板沉默而专注地阅读,将那些更原初的文本资料与自己在西宁镇旧庙里看的三千道藏一一对照,他把这种方法叫做比较研究。 读书是件很枯燥的事情,而看别人读书更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陈长生安静地读着书,自然不会说话,落落最开始的时候很感兴趣,跟着他凑在一起看,看了会儿发现很多书看不懂,便开始觉得无趣,觉得早起真不是一件好事情,困意就像树底下的那些蚂蚁一样,前仆后继、源源不绝地杀将过来,让她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从阅读静思的忘我境界里醒过来,觉得右臂有些重,有些酸麻,顿时想到昨夜冥想洗髓醒来那刻的画面,转头一看,那小姑娘果然又抱着他的手臂在睡觉。 她的手其实没有环抱住他的右臂,只是轻轻地抓着他的袖子,她也没有靠在他的肩头——因为身体娇小的缘故,实际上是靠着他的上臂——这个姿式其实不怎么舒服,但她睡的很熟,甚至很香甜。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完全舒展开来的眉眼,看着眉眼间因为放松而展露无遗的稚意,笑了起来。 能够睡的如此熟,如此香甜,自然是因为她很放松。她之所以如此放松,是因为她很信任他。被一个人完全信任,这种感觉非常好,尤其是对于一个人在京都沉默前行的他来说。 忽然有道影子,落在了小姑娘的脸上。 一般人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光线,只喜欢黑暗,但小姑娘明显与众不同,那道影子让她的眉皱了起来,鼻子也微微皱起,有些不满意地哼哼了两声,可能下一刻便会醒来。 陈长生喜欢看这个小姑娘睡觉,被人打扰,自然不会太高兴,望向藏书馆门口,下意识里挑了挑眉。 出现在藏书馆门口的是霜儿,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挂着寒霜,目光冷淡到了极点。 …… …… 霜儿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白鹤再次从遥远的南方归来,又带来了小姐的一封信。 小姐不是那些被女驯女德之类的白痴书籍教昏了头的白痴,大周朝对女子也从来没有南方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很不明白,为什么小姐会关心那个不要脸的少年。 虽然有婚约,但那婚约终有一天是要被撕毁的,为什么小姐要关心那个家伙?好吧,小姐在信里只是说想知道一下那名少年的近况,算不得关心……但,为什么要知道呢? 霜儿其实很清楚,小姐只是不想那个少年因为婚约的事情,而变成京都河流里的灰尘,所以才要她去打听一下。 她很听话地打听了一下,知道陈长生现在成了国教学院多年来唯一的一名学生,而且看老爷和夫人的态度,那个少年虽然不可能再有什么前途,至少生命安全不会有问题。按照小姐在信里的吩咐,她今天专门来国教学院,想问问他还需要什么帮助,比如钱物方面,没想到,她走进藏书馆,竟然看到了这样一幕画面! 那个小姑娘是谁?为什么会和那个家伙抱在一起?这是在读书吗?国教学院虽然破落,但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这个家伙居然在藏书阁里和那个小姑娘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看到这幕画面,霜儿出离愤怒——你和小姐是有婚约的!虽然这婚约肯定不算数,但现在毕竟还没退婚,你的身份就是小姐的夫婚夫!不然小姐为何隔着万里还要关心你的安危,还要请宫里的大人物来保住你的小命?小姐虽然不会喜欢你,但对你依然照拂有加,你却与别的小姑娘勾勾搭搭!真是一对奸夫淫妇! 霜儿本想把这四个字说出来,但看着那个小姑娘稚美的模样,却有些不忍心,只好看着陈长生恨恨地喊了声:“淫·贼!” 说完这两个字,她哪里还有心情关心陈长生的近况,一拂衣袖,愤愤然转身而走。 国教学院幽静无人,湖畔的草坪绿茵喜人,霜儿小姑娘却是心情郁闷,越走越不高兴。 回到东御神将府,她开始给小姐写信,将打听到的事情……尤其是今天看到的这幕画面,仔仔细细地描绘了一番,虽然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照着所见所闻而书,但字里行间的贬斥之意却是藏之不住。 白鹤离开京都,飞向遥远南方的圣女峰。 傍晚时分,落日照耀着崖间的奇花异草,白鹤落在崖畔,少女伸手解下信封,略略一看,沉默良久。 白鹤再次衔来毛笔,蘸着恰到好处的墨,恰到好处地送进她的手里。 少女拈着墨笔,看着雪白的纸,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叹了口气,用笔端挠了挠头,看着白鹤苦恼说道:“还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按你以前形容的……那小道士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白鹤不会说话,自然不能帮她解答,轻轻用颈触碰她的手腕,示意她赶紧落笔。 …… …… 淫·贼?陈长生听到了霜儿转身离开之前说的那两个字。他知道她肯定误会了些什么,但他不在意,更不会追出藏书馆去解释什么——与神将府之间的婚约还没有撕毁,但在神将府做了那么多无耻的事情之后,他以为对方连误会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生气的资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有些生气起来。 落落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闻着空气里残留的脂粉味道,好奇问道:“先生,刚才谁来了?” 陈长生说道:“东御神将府的一个丫环。” 听到东御神将府四字,落落神情微变,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停下,向藏书馆外望去。 两名男子来到藏书馆外。 其中一人背着双手走进了藏书阁,不请而入,显得极为嚣张。 那人穿着天道院教谕专属的服饰。 陈长生注意到,此人神情极为冷漠,望向自己的眼神极为不善。 “荒唐!” 那名天道院教谕看了陈长生一眼,便转过身去,似乎多看两眼都会脏了他的眼,极蔑至极。 他看着旁边那人,严厉地训斥道:“国教学院已经废了,有什么资格还被列在青藤六院里?至于这人……一个连洗髓都没能成功的废物,又有什么资格参加青藤宴!” 第三十六章 谢谢 这句话很刻薄、很寒冷。 陈长生站起身来,看着那名天道院教谕,沉默不语。落落很生气,但看着他没有说话,只好一同沉默——先生没有说话,没有指示,她以为自己这个做弟子的自然不能擅作主张。 来人站在藏书馆门口,说了两句极为无礼的话,看似无头无尾,但陈长生听到了里面的青藤宴三字,联想到昨夜唐三十六说的话,便明白了这件事情的缘由。 他从来没有想过青藤宴会与自己有关,因为他像很多人一样忘记了国教学院也是青藤六院之一,然而很明显,并不是整个世界都遗忘了这个事实,尤其在国教学院多了他这个新生之后。 陈长生望向天道院教谕身旁那名穿着教袍的中年男子,发现自己认识对方,正是教枢处的辛教士,虽然已经有好些天没有相见,但国教学院的重新修整工作,都是这位教士负责打理。 辛教士感应到他的目光,点头致意,只是神情显得有些尴尬。 他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谕,劝说道:“以往国教学院没有学生,自然不用参加,现在既然有了学生,当然要参加,朝廷和国教都已经批准,彭教谕,还是赶紧把认证程序做完就走吧。” 天道院乃是国教这些年最重要的院校,地位极为重要,天道院教谕自然地位也极高,远不是他这个教枢处的普通教士可以抗衡,如果是别的情况,看见教谕大人如此表现,辛教士肯定会随之而舞,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身前这个看似普通寻常的少年,隐隐有极强硬的背景,他又哪里敢得罪,于是只好拼命地和着稀泥。 “你真的确认要这种废物参加青藤宴?”那名姓彭的天道院教谕神情阴寒说道。 辛教士无奈说道:“这是规矩,我也没办法不是?” “规矩?什么事情都要讲规矩?那我也来讲讲规矩!” 天道院教谕冷笑道:“按往年规矩,青藤宴拟大朝试规制,分作文试武试两场,各院学子并通过预科的学子择一参加,现在看来,这破烂学院只有这个废物一个学生,怎么参加?” 辛教士哑然无语,想起来青藤宴确实有这个规矩,只是来之前,他只是想着怎么让彭教谕和陈长生之间不要发生冲突,完全忘了这个条款,不禁有些着急,心想既然如此,你为何先前不说? “要参加青藤宴,至少需要两名学生……现在就这么一个废物,你要本官如何认证?” 天道院教谕面无表情说着,声音里却充满了嘲弄的意味,“教士大人,你以为本官是真的抵抗不住教枢处的压力才来走这一遭?不,我只是来想来看看,国教学院这个笑话究竟可以让我发笑到什么时候!” 他站在藏书馆门口,望向幽静无声、虽经修葺但依然有残破处的国教学院,寒声感慨道:“国教学院……当年真是好大的名气!但现在呢?不过是一座死坟罢了!” “再怎么修,这里就是一座坟!” 天道院教谕的声音越来越寒冷:“最近京都有些传言,说教宗大人要重启国教学院?莫说这说话如何荒唐,即便是真的,也要看看我们这些老人答不答应!” 他转身望向陈长生,眼眸里燃烧着幽幽的火,喝道:“我就是要告诉世人,妄言就是妄言!废了的国教学院就是废园!废物就是废物!谁也别想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 国教学院里一片寂静,楼后没有被清除干净的野草里,弥漫着荒凉的味道。 陈长生静静看着那名天道院教谕,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废物……笑话……废园……坟墓。 这些字眼还飘荡在安静的藏书馆里。 他不知道这名天道院教谕为什么对国教学院、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但他只知道一个事实——他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唯一的学生,他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因为唯一,这座国教学院就是他的,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石,都是他的,他看着这里重现生机,他在这里安静学生,这里是他的乐园,而不是废园。 他不喜欢被人羞辱,更不喜欢国教学院被人羞辱。 他想起进入京都之后遇到的那些羞辱,想起先前刚刚离开的霜儿,决定做些事情。 “我会参加青藤宴。” 他看着那名天道院教谕,说道:“我不知道先生您为什么对我以及我的学院有如此大的意见,但如果你想把我拦在青藤宴外,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不可能成功,因为您的态度非常不礼貌。” 天道院教谕神情漠然说道:“参加青藤宴需要两名学生,或者……两名废物,即便你有胆子去参加,我也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你不可能成功,因为整个大陆都没有人愿意进入国教学院,除了你这种白痴。” 辛教士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天道院教谕说的话是真的,没有人会愿意进国教学院——陈长生或者是被某些大人物流放至此,或者他承担着某些任何,但这样的人不会有第二个。 藏书馆里很安静。 陈长生看着身前乌黑明亮的地板,忽然问道:“你还坚持吗?” 一道稚嫩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我坚持。” “我教不了你什么。” “先生已经教了我很多。” “成为国教学院的学生,你可能会迎来很多白眼。” “先生,我很擅长翻白眼的。” “你可能……会承受很多羞辱与打压。” “先生,没有人敢羞辱我。” 这段对话结束。 陈长生笑了起来,望向身边,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落落眼睛明亮至极,左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很担心他会反悔,说道:“先生,我叫落衡。” 陈长生伸手握住她的左手,然后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谕说道:“你看,现在,我们有两个人了。” 落落有些害羞,靠着他的右臂,像学舌的鹦鹉般跟着重复道:“是啊,两个人了。” 辛教士怔住。 那名天道院的教谕愤怒至极,训斥道:“岂有此理!这破地方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学生!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说她是这里的学生,她就能算这里的学生!” 陈长生不理会他,示意落落从侧厢房里取出名册和笔墨。 他在名册上添上落落的名字,很凝重,很郑重。 落落举起,对着阳光,鼓起小脸,用力地吹着,希望快些吹干。 阳光下,名册被照的非常清楚,只有两个名字,但两个名字就够了。 “名册在我这里,我添上谁的名字,谁就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陈长生指着名册,看着天道院教谕说道:“就算你是教宗大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 …… 辛教士赶紧打圆场,拼命地说软话,给天道院教谕台阶下,同时请他认证陈长生二人参加青藤宴的资格。天道院教谕沉默了很长时间,在辛教士手里的卷宗上盖下自己的私人印鉴。 事情还没有完。 天道院教谕望向陈长生和落落,面无表情说道:“青藤之宴,但凡通过预科考试的学子都有资格参加,有很多人来自大陆各处,像你们这样的废物,准备去给我大周朝丢脸吗?” 陈长生想了想,准备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落落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怯生生地问道:“先生,我能说话吗?” 陈长生说道:“你现在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当然能。” 落落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谕,认真问道:“可是,那关你什么事呢?” 天道院教谕又不是国教学院的教谕,有什么资格管教国教学院的学生?落落看上去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说的认真,语带稚意,十分憨喜,这话却又直指本质,天道院教谕闻言一滞,恼怒至极,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好!好!” 他气极反笑,寒声喝道:“我倒要看看国教学院怎么翻身!来日青藤宴上,你们这些废园出来的废物被人羞辱,成为整个大陆的笑柄,不要怪本官今日没有提前警告过!’ 说完这句话,他拂袖而去。 辛教士没有随之离开,他走进藏书馆,压低声音对陈长生解释了数句。 陈长生才知晓,原来青藤宴由青藤六院轮流主持,今年恰好轮到天道院,由天道院教谕负责审定参加宴会的成员,国教学院已经多年没有学生参加青藤宴,渐被人遗忘,但今年情况有所不同,当然,这肯定不是那名天道院教谕态度如此恶劣,尤其对他如此羞辱的原因,原因主要在于大周朝的某项规定。 在那项规定中,一所院校若连续多年未能成功招募一名学生,便会被取消教学资格以及所有的政策保护。国教学院已经多年没有招生,如果再多一年,便会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然而谁能知道……偏偏就在最后一年,国教学院多了一名叫做陈长生的学生。 “就因为这点?”陈长生问道。 辛教士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国教学院出事……彭教谕的三位师兄,都是在这里死的。” 陈长生沉默,心想如果换作自己,肯定也会希望国教学院就此关门然后消失,对于自己这个忽然出现、改变了国教学院命运的学生,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恨不得对方赶紧离开。 “不过不用太过担心,反正青藤宴的时候只要不下场,彭教谕和当年那些老人,也拿你没办法。” 辛教士安慰了两句,看了眼安安静静站在他身边的落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可以啊。” …… ……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落落不是很懂,陈长生也不懂。 毕竟两个人都只有十四岁,而陈长生直到现在还以为落落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陈长生看着落落的小脸,忽然有些犹豫,因为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个小姑娘生的真是很好看。 落落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说道:“先生,你可不能后悔。” 陈长生无奈地挠挠头,想了半天,憋了一句话出来:“你……吃了吗?” 落落睁着大大的眼睛,有些困惑:“早上不是和先生一起吃的馄饨?” “嗯……这都中午了。” 陈长生看了眼窗外,说道:“该吃午饭了。” 落落闻言,把手并在身前,微蹲行礼,极温柔说:“我这就去给先生做饭。” “买吧。”陈长生说道。 落落请示道:“馄饨?”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巷子里除了馄饨还有家抻条面,味道不错,对了,少些豆芽,多放些花椒面儿。” 落落跑着去了,一路欢声笑语,马尾轻扬。 院墙上,金长史和李女史互视一眼。 “这样好吧? “我看挺好的。” …… …… 吃完面条,已是午后,深春的风像天然加着香,闻着直生醉意,欲眠。 陈长生看着落落,说道:“今天才问你的名字,不好意思。” 落落笑了笑,没说什么。 “把夜明珠和那些东西拿回去吧,我真受不起。” “先生,你不是又想反悔吧?” “当然……不是。” “那……怎么能退拜师礼。” “先前你不是给我买了碗面条?” 落落笑容微敛,轻提裙·摆,缓缓拜倒在乌黑的地板上。 陈长生沉默片刻,对着西宁镇方向拜倒,然后与她对拜。 春和景明,湖静如镜,偶有风穿堂而过,绕书架,落鬓间。 陈长生直起身体,将她扶起。 落落说道:“谢谢。” 陈长生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同样说道:“谢谢。” 第三十七章 第一堂课 陈长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对了,我叫陈长生。” “我知道了。”落落笑着应了声。 她当然知道先生叫做陈长生,虽然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但既然她想拜他为师,住在百草园里的族人早已通过各种方法,把陈长生查了个清清楚楚。她知道他来自一个叫做西宁的小镇,知道他认识唐三十六,甚至知道他是怎么进的国教学院,所以她愈发坚信,先生肯定不是个普通人。 她也想起一件事情,有些担心说道:“先生,我刚才对那位天道院教谕说话是不是不大妥当?”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嗯,确实有点,关你什么事,这句话其实可以说成,关你屁事。”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落落也笑了起来,很是开心,她觉得,跟先生在一起很容易开心,这真是很好的事情,然后她又想起那名天道院教谕来之前的那件事情。 “东御神将府的人为什么会来找先生?” “有些事情。” 陈长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着小姑娘好奇的模样,问道:“你知道东御神将府?” 落落说道:“传说中的凤巢,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谓凤巢,自然与徐有容的天赋血脉有关。 陈长生问道:“你认识徐有容?” “我倒蛮想认识她的。” 落落有些遗憾说道:“我来京都的时候,她已经去了南方,没有机会见面。” 陈长生想起唐三十六对徐有容的评价,劝说道:“落落,我知道你很强,但不要想着与她比,我们不见得一定要比谁强,只要我们自己在进步,那就是真的强。” 落落明白他误会了些什么,笑着说道:“她是真凤转世,举世无双,就连我家里人都很欣赏她,从小的时候,一直拿她激励我,但我真的没想过要和她比较什么,听说她人很好的,除了性情淡清了些,但要比南方的什么神国七律要好的多,我其实就是想认识她,我想和她做朋友,先生,你说这样好不好?”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和她……关系不大好。” 听着这话,落落有些吃惊,然后想到了些什么,说道:“先生果然喜欢骗人。”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 w ~ lu ox i a ~ co m- 陈长生有些讷闷,问道:“我哪里骗人了?” “先生总说自己是普通人。” “我就是个普通人。” 落落掩嘴而笑,说道:“普通人……怎么会与她关系不好?” 陈长生语塞,因为她说的有道理。如果真的是普通人,根本不可能与居于九霄云上的徐有容发生任何关系,如果没有任何关系,又怎么可能关系不好? 落落看着他的神情,不再继续发笑,认真说道:“先生,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喜欢她了,也不想和她做朋友了。” 陈长生微怔,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落落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先生和她关系不好,那她肯定不是好人。” 陈长生叹了口气,说道:“这也太没原则了吧?” 落落说道:“先生是师长,我当然什么都听你的,这不就是原则吗?” 陈长生对此无话可说,示意她坐下,然后伸出手去。 落落一定要拜他为师,是因为她在修行方面有些极难解决的问题。 任何修行法门都有相配套的真元运行方法,只有完全掌握,才能发挥出这门修行法门的真正的威力,她的问题,就在于她没有办法按照书籍上的记载运行体内的真元。 而在魔族强者暗杀她的那个夜晚,陈长生用八个字证明他能够解决这个问题,至少有这方面的可能性。 陈长生把她的名字写在了国教学院的名册上,他便要对她的修行负责,他大概知道她的问题是什么,那么给她上的第一堂课,自然也要从这方面着手,他首先便要确认她身体里的真元情况。 春风入窗,轻拂书页与裙·摆,陈长生和落落在黑亮的木地板上相对而坐,他闭目静思清心片刻,示意落落伸手自己的右臂,然后抬起自己的右手,缓缓落在她的腕间。 他的动作很随意,又很精确,并着的食指与中指就像是一柄开了锋的剑,寒光四射,准确至极地落在她的脉门上,然而真正落指那瞬间,又极柔和,就像是秋天的落木,不会让树下的泥土受到任何惊吓。 落落的眼睛睁的很大,看着他搭在自己腕间的手指,很是意外,她自幼锦衣玉食、见闻广博,不知道见过多少医生,自然知道这看似不起眼的搭脉动作是如何的了不起。 难道先生还是位名医? 她在吃惊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陈长生也很吃惊,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指腹处传来小姑娘的脉博是那样的强劲有力、清晰的就像是战鼓一般,问题是……这鼓声太过密集,脉博怎会如此之快! 他的手指像是被鼓皮弹起的雨点般,瞬间收回。 他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睛,看着那清亮平静的眼眸,确认她不是因为过于激动而导致脉博过速,思考片刻后,再次把两根手指重新搭到了她的手腕间,没想到指腹处传来的感觉依然如此。 落落的心跳频率要超过正常范围一倍以上! 如果是普通人,维持这么快的心跳频率,肯定会脸色潮红,头晕出汗,时间稍微长一些,说不定会直接暴血管而死! 但……落落却没有任何反应,看上去极为正常,就连脉征也极为平稳,这为什么? 陈长生没有收回手指,专心地体察着她的脉博,观察着她的脉象,眉头皱的越来越急,直到过去了很长时间,发现她的心跳次数非但没有随着时间而减缓,反而变得越来越快!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落落的脸,发现小姑娘的鬓间多了些汗珠,呼吸略微变急了些,知道这次她是真的紧张了。 落落确实很紧张,她没有想到先生第一堂课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替自己把脉,直到陈长生的手指落在她的腕间,她才想起来那个问题,想起自己的脉象与普通人有很大的差异……这可怎么办? 陈长生收回手指,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你的脉象……一直是这样吗?” 落落低着头,轻轻嗯了声,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从生下来就这样。” 陈长生继续沉默,似乎在思考一个极为麻烦的问题。 他隐约猜到了落落的来历。 任何人类,都不可能在这么快的心跳频率下生存很长时间,更不要说长到落落这么大。 这只能有一种解释,落落不是人类。 春风继续入窗,轻拂书页与小姑娘的裙·摆,还有她鬓间微湿的发。 藏书馆里一片安静。 落落低着头,很可怜的样子。 陈长生看着她,想要问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落落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鼓足勇气说道:“先生,你问我就说。” 陈长生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很英勇,想了想,说道:“那我还是不问了。” 落落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说道:“为什么,先生?难道……你不好奇吗?” 好奇是所有智慧生命最难止住的痒,是最大的诱·惑,比如她现在就很好奇,陈长生为什么不继续发问,明明她已经说了,只要他问,她就会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好奇,有时候不好。” “啊?” 陈长生叹气说道:“我是你的老师吧?” 落落很困惑,说道:“当然是啊,先生。” 陈长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道:“老师就要有老师的样子,如果真相太过惊人,你的来历太过惊人,以后我们怎么相处?师道尊严这种东西,我怎么维护?” “哎……” 落落完全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愣了愣,小心翼翼问道:“先生,那难道你不怕吗?” 陈长生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以前没有遇到过,有些不习惯罢了。” 落落听着这话很是开心,用头顶着他的掌心蹭了蹭,就像只可爱的小兽,含混说道:“先生最好了。” …… …… 可能是因为感觉陈长生从里到外,每根头发都是好的,落落对他本来极为坚定的信任,在这一刻后得到了难以想象的放大,就像是朝阳喷薄而出,所以虽然他不问,但她却想说些什么。 “先生,我体内的真元数量并不少。”她说道。 陈长生想着先前的脉象,确认如此,小姑娘的神魂强大至极,如果又是那种来历,那么体内的真元数量自然不会少,至少要比同龄的普通人类多上无数倍才应该。 “但我不知道怎么用。” 落落解释道:“家里自然也有修行的功法,但最顶端的功法只适合男性……我就算血脉觉醒,用那种功法也不能修到最强,顶多也就是聚星上境,进不了神圣领域。” 陈长生有些无言,心想如果能修到聚星上境,那就将是大陆有数的强者,然而自己这个小姑娘学生居然还不满足,由此可以想象她对自己的要求有多高,或者说她的来历有多惊人。 “如果我不能最强,将来就不能继承父亲的权杖,我就要嫁给他的继承人。” 落落看着他委屈说道:“可我不想嫁人。” “所以你想学习人类的修行功法,看看有没有办法突破这种限制。” 陈长生想了想,然后说道:“没问题,我们一定能成为大陆最强的一对师徒。” 落落睁大眼睛,虽然她对陈长生有近乎盲目的信任,但听着这句话,依然有些不敢相信。 陈长生想着自己的问题,望向窗外皇宫里凌烟阁的方向,有些感慨,他要做的那些事情,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痴心妄想,但他必须那样去想,并且为之而奋斗,因为命运没有给他留第二条道路。 “敢于去想,在梦想实现之前,永远不给自己提前设限,不给自己寻找任何退缩的借口、失败的理由,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把看似遥远的梦想,变成真正的现实。” “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 第三十八章 指点 关于理想或者梦想、坚持,用来做第一堂课的内容,自然非常合适。但简要两句话便能说明白的事情,很明显无法填满整整一堂课的内容,陈长生总要教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他从书架里取出由国教文华殿审定的经脉总览册,翻过前面那些初略的介绍,直接翻到最后那页彩色的图注上,指着图中人体里的红绿色线条,开始与落落的具体情况进行对照。 那些线条,代表的是人类的经脉,繁复至极,初略计算便有数十道,如果往更细微处去看,那数量甚至要翻倍,但按照落落自己的说法,她身体里根本没有这么多经脉。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经脉体系,一种繁复而脆弱,一种简单而强韧,从而让智慧生命走向了两条方向截然不同的道路,没办法判断哪种道路能够走的更远,至少在已知的岁月里,这场竞赛没有结果。 陈长生没有感慨另一种生命的奇特,只是震撼于造物主的神奇手段,也更加明白,如果两种生命想要越过中间那道界线,去学习对方的修行方法,那会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如果落落的种族能够轻松地学会人类的修行方法,那么她现在学的肯定不是钟山风雨剑,而是前天递给陈长生的那本离山剑诀——离山剑诀是人类最强大的功法之一,她的种族学起来自然也难如登天,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 人类的修行功法都是由招式与真元运行两方面组成,以钟山风雨剑为例,仅仅掌握剑诀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掌握这种剑法的真元运行方法,如此才能发挥出这种剑法的真正威力。 落落的身体里根本没有人类所拥有的那些经脉,如何能够掌握这种方法?剑诀里写着的桡脉转横随意而动,她倒是能看懂,问题是她没有桡脉,那么就算神魂再如何强大,又能到哪里去动? “只有那天夜里,按照先生说的那八个字,我试着摧动真元,发现真的能够像人类一样驭使风雨剑,这是模拟还是……说这是我的真元与剑诀配合的方法?” 落落很好学,认真地问着。 陈长生想了想,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转身走出藏书馆,在湖畔的树林里拣了一根前夜被折断的树枝,抽出短剑,将树皮削的干干净净,变成微白的细棍,没忘记把棍头用湖石磨圆。 他走回藏书阁,说道:“如果不愿意,你就说。” 落落看着他手里的细木棍,眼睛睁的极大,心想这刚拜师,难道就要挨棍子?难道先生信奉的是棍棒教育?但好不容易才拜到先生门下,她哪里肯说不愿意三个字,用力地点点头。 陈长生举起手里的细木棍,隔着衣裳,点到她腹间某个点上,然后说道:“将真元运至此处。” 人类有所谓丹田气海,却不知道落落有没有,这种身体方面的私秘,他不方便多问,但看落落的神情,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片刻后,他问道:“有什么感觉?” 落落认真地体会着细木棍接触那个地方回馈的感觉,说道:“有些发烫。” “阳火入虚亦能映表,既然有这种感觉,那么我想,这应该和桡脉的作用差别不是太大。” 陈长生一面说,一面开始记笔记。 那夜他只说了一句话,便让落落成功地摧动真元,第一次真正地开始驭使钟山风雨剑诀,但那毕竟只是一招,而且有运气成份,现在他要做的事情,是突破人类经脉的限制,自创一种体系,自然无比困难。 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如果他不是自幼通读道藏,久病成医,加上自己身体经脉与众不同的缘故,连可能性都没有。 做完笔记,他抬起头来,想了想,伸出细木棍轻戳落落颈间某个位置,当然,还是隔着衣裳。 “谨慎一些,慢一点。” “什么感觉?” “有些冷。” “嗯。” “这里呢?” …… …… 细木棍落在落落的身上,指,然后点,这便是指点。 陈长生得到反馈,记录笔记,然后继续。 时间,就在指点与交谈间快速的流逝。 暮色来临时,陈长生的手臂有此微酸,他放下木棍,望向窗外,只见黄瓦红墙,忽然笑了起来。 用了半天的时间,他确认了某种可能,找到了某个可能的途径,落落身体里的途径。 “试试?” 他收回望向夕阳下京都的目光,看着落落,抽出腰间的短剑递了过去。 落落接过短剑,深吸了口气,眼睛变得异常明亮,然后闭上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 就在夕阳被城墙吞没那刹那,她睁开眼睛,轻喝一声。 这声喝,很清脆,没有一点浊气,清透的仿佛春水,或者春风。 随着这声清喝,她手里握着的短剑,自腰间轻扬而上,如杨花,轻飏直上重霄九。 剑影无数,如雨,剑意无匹,如风。 这是风雨。 这便是风雨剑。 …… …… 没有人类的经脉,不可能学会钟山风雨剑里的真气运行方法,但最后施出的剑,却是真正的钟山风雨剑,这说明,施剑者用的真元运行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完全模拟人类的真气运行方法。 风雨渐落,斜阳残,夜色渐至,旧园静。 藏书馆里一片安静。 落落握着短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她望着陈长生,声音也有些微微颤抖:“先生,你真了不起。” 她很震惊,她觉得先生是从天上下来的仙人,不然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教会自己这么多东西? 惊为天人。 陈长生把细木棍搁到膝前,看着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这些天,不,准确地说,这些年,他一直在思考那个问题,怎样在经脉断绝的情况下修行,以前他未曾修行,所以所有思考都是在虚无的状态里摸黑前行,而现在,虽然他依然没有一丝真元,但他有了一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很优秀,可以完美地实现他所有的想法,并且用了半天的时间证明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落落说道:“谢谢先生指点。” 陈长生说道:“彼此,彼此。” 暮色并不如血,如馄饨摊的炉火,温暖至极。 第三十九章 从百草园到国教学院 落落回到了百草园。族人们知道她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因为她一路跳着过来,轻灵的脚步像是踩在云上,因为她哼着小曲,清脆的声音像是黄鹂鸟,因为她的眉儿似乎要飞起来一般。 金长史和李女史对视一眼,赶紧跟了过去,他们自然知道殿下心情好的原因,只不过他们看不到藏书馆里发生了什么,不免有些疑惑,拜师成功就值得这么高兴?那个国教学院的少年到底有什么好的? 落落简单地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清爽的衣裙,从侍女手里接过凉好的金眉喝了两口,走回前厅,望向二人说道:“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我今晚得早些睡,明天要早起去做功课,可不敢耽搁。” 金长史心想殿下你什么时候如此勤于功课了?当然,腹诽自然不能说出口,他陪笑着说道:“去的稍晚些也不算什么大事,难道那少年还敢对殿下您如何?” “那是我的先生,别那少年那少年的,以后……你们就称呼他陈先生吧。” 落落想着先生阅读修行时的严肃感觉,还有对时间近乎严苛的珍惜,看着二人可怜兮兮说道:“如果早课就去晚了,先生真的会生气的,我可不想第二天就要挨教鞭。” 金长史闻言微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那少年居然敢对自家殿下动鞭子!如果这让八百里红河两岸的人们知道,只怕京都城都要被掀翻! 他正准备把陈长生狠狠教训两句,忽然感觉衣袖被李女史轻不可觉地扯了两下,才注意到小殿下没有任何不高兴,可怜兮兮的样子更多是装出来的,里面竟有藏之不住的欢喜! 金长史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无法理解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完全想不明白,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好吧,那位陈先生,除了勇气与善良,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竟能让小殿下崇拜成这样! “先生不是普通人。” 落落自然知道族人们在想什么,看着金长史茫然的模样,看着李女史担心的神情,平静说道。 金长史不便开口,李女史与她更亲近些,忍不住咕哝道:“连洗髓都没成功……这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吧?” 落落说道:“你们觉得,一个洗髓都不能成功的普通人,可以解决我父亲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金长史有些犹豫,说道:“或者……是运气?” 落落想着下午的经历,骄傲说道:“不,先生最不需要的就是运气。” 李女史不解问道:“既然……这位陈先生不是普通人,那他为什么会进国教学院?他在隐藏什么?” “沉默地读书修行,不显山不露水,只在溪里做只无人闻津的游鱼,只待某朝风雨大动,那只鱼儿跃过龙门,变成真正的巨龙,俯瞰着整个大陆,名声显于天地之间……” 落落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声音也越来越大,“先生的想法,真的很帅啊!” 金长史苦笑无语,心想这是现实的世界,哪来这么多故事里的情节?殿下看着成长了很多,原来还是个孩子啊。 第二日清晨五时,落落准时醒来——当然,如果按照平时的作息习惯,贪睡的小姑娘肯定爬不起来,但侍女在她的命令下从四时三刻开始便不停地在院子里敲锣打鼓,她想不起来也不行。 她披着衣裳,揉着眼睛,推开房门,有些恼火地咕哝道:“吵死人了!” 那几名侍女强抑着恐惧与不安敲着锣鼓,脸色苍白,此时听着殿下发怒,更是吓的跪倒在地,连连请罪。 “我就是随便说说。” 落落打了个呵欠,示意她们起来,说道:“你们没有错,有功,呆会儿去李妈妈那里拿赏银……就按照昨夜定好的规矩,能在五时之前把我弄醒,就有赏,如果我醒不了,那你们当月的月钱就没了!” 侍女们彼此看了看,确认殿下是真没生气,这才心有余悸地站起身,赶紧端来各式用具,替殿下洗漱整理,又有人拿了十余套衣裙,请示殿下应该穿哪件。 落落挑了套最素雅、最简洁的裙子穿了,随意用了碗青稉粥,吃了块薰肉夹饼,然后掀开桌上已经备好的食盒,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拎起向院墙走去。 推开那扇崭新的木门,便从百草园来到了国教学院。 墙那边没有木桶,自然也没有洗澡的少年,昨日的遭遇让陈长生记忆太过深刻,用过晚饭后,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木桶搬进了小楼里,同时也没忘了给小楼装上锁,给厕所的窗子上拉了个帘。 国教学院悄然无声发生着变化。 因为这里现在不再只有陈长生一个人。 国教学院,现在有两个学生了。 …… …… 读书,然后修行。 这依然是国教学院主旋律。 除了不能在露天洗澡,如厕的时候可以放声歌唱……陈长生觉得现在生活最大的变化,是自己的饮食到了极大的改善,从落落拜师后的第二天开始,他便开始吃她从百草园带过来的早餐、午餐以及晚餐。 对于百草园做的三餐,他非常满意,无论是菜式的多样性、果蔬杂粮精肉的搭配、营养均衡还是口味,他觉得已经超过了自己最好的想象——西宁镇旧庙都是师兄做饭,营养没问题,口感真的很一般。 他很满意这些食物,更满意于落落的表现,本质上,这些食物以及用心就是她的表现,她的心意。 落落很亲近他,每时每刻都想呆在他的身边,他稍不留神,小姑娘就会抱着他的手臂,凑到他怀里不停嗅着,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而如果不是他坚决反对,她甚至不会回百草园去睡觉。 陈长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并不是很习惯落落表现出来的尊重与依赖,虽然他直到现在还误以为她只有十来岁,但和女孩子这样亲近,难免会尴尬,只是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好到他愿意忍受。 只不过他的修行依然没有任何突破,已经过去了很多天,引星光洗髓一直在做,他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变化,便是意志坚定如他,现在也开始怀疑自己,至少他觉得自己的运气似乎不大好。 他不知道落落曾经对她的族人说过,他是最不需要运气的人。 落落的运气则非常好,如果说有气运的话,她的气运所向披靡、无可阻挡! 从认识陈长生的那一夜开始,到拜他为师,再到现在不过数十天时间,暮春还未结束,陈长生便替她找出了三种真元运行线路,钟山风雨剑诀,她掌握了十七式! 暑意刚刚到来,大朝试的预科考试也结束了。 京都城的大街小巷上一片热闹,无数来自大陆各地的学子,或者狂喜或者悲痛,或者借酒庆祝或者借酒浇愁,酒楼处处生意暴满,还未入夜,那些出名的青楼便已经挂起了彩灯。 陈长生最近因为修行的问题,情绪有些低落,他知道弦一味绷紧不是好事,自己需要舒缓一下心神,于是,他终于走出了国教学院,拿出宝贵的半天时间,去看些风景,有趣或者说令人无语的是,他没有去离宫看长春藤,也没有去奈何桥数石头,而是……带着落落,走到百花巷口,坐在井边的檐下看着街上发呆。 落落一直对他言听计从,无论他做什么决定,她都毫无怨言,她认为他做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就算看着有些荒唐,但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些自己暂时还看不明白的深意,直到今天,她终于不高兴了。 “先生……” 她坐在石阶上,看着井口的青苔,嘟着小嘴,百无聊赖地踢着身前的一片小青叶,本想抱怨几句,却没有说出口,她总觉得既然难得出来一趟,总得走远些吧?和先生逛街,想着就很有意思呢。 “怎么了?” 陈长生拿着两根冰棍,说道:“不想吃?我一个人吃两根会闹肚子的。” 落落心想先生还是疼自己的,于是便高兴起来,从他手里接过冰棍,与他并排坐着,看着街上的人潮人海发呆。 她舔着冰棍,问道:“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陈长生喀嗒一声,把冰棍咬掉小半截,含混说道:“刚才买冰棍的时候,听人说,大朝试的预科考试结束了。” 落落睁大眼睛:“啊!” 陈长生回头望向她,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太凉?” 落落望向他,有些不确定说道:“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陈长生开始认真地回忆,眉头拧的越来越紧,然后某刻忽然放松。 “我想起来了,我们要代表国教学院去参加青藤宴。” 是的,大朝试的预科考试结束了,夏天来了。 青藤宴便要召开了。 落落问道:“我们要去吗?”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还是去吧。” 落落问道:“但好像没人来通知我们。” 陈长生说道:“如果教枢处忘了,我们刚好可以不去。” 落落美美地舔了口冰棍,说道:“嗯,听先生的。” 第四十章 第一夜 那日因为天道院教谕的言语和态度,陈长生确实很不高兴,但随着时间流走,早已消解,对他来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愤怒里,还不如用来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读书修行,修行读书。 他真的不怎么在意青藤宴,一朝成名天下知,从而让那些曾经看轻自己的人震惊无措、耳光响亮?首先他必须老实承认,现在连洗髓都没能成功的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而且即便能……他也不想。 获得虚名,得到虚荣,当然不是坏事,问题在于,真到了那一天,他平静的修行生涯肯定会被打扰,再想如最近这些天般,窗外万事不闻不思,将所有时间都用来修行读书,肯定不可能。 落落?首先陈长生怎么想,她都支持,虽然他没有带着她去逛街让她有些不高兴,但一根冰棍都能安抚,更何况这种正经的事情。至于借青藤宴成名……以她的身世来历,怎么会考虑这种事情。 这就是陈长生和落落对青藤宴的态度,他们真的很不在乎,即便被遗忘也无所谓。按照过去那些年的经验,国教学院被再次遗忘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今年有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辛教士的存在。 得到主教大人提醒,辛教士一直在默默体会教宗大人那个签名背后隐藏的精神,虽然直到现在也没有体会出什么,也没有看到京都因为国教学院那名新生发生什么变化,但至少他再也没办法忘记那名新生。 初夏的一天,一辆马车,驶进百花巷,进入了国教学院。傍晚时分,伴着玫瑰红的暮色,那辆马车驶出国教学院,驶出百花巷,顺着京都城的街道,来到了天道院,进入了那座墨玉石门。 落落掀起车窗一帘,望向道路两旁,看着那些建筑与亭台楼榭,眼睛睁的大大的,很是好奇。她以前来过天道院很多次,但都是被族人和皇宫里的供奉重重簇拥着,从天道院后门悄然而来,无声而去,除了那些教授与那些教授们亲自教导的优秀学生,便再也没有与谁打过交道,天道院的正门竟是第一次进来。 陈长生来过天道院两次,最初的报考是极为糟糕的经验,第二次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也谈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他对这座学院早已失去曾经的尊重敬慕,但他不否认这里的风景真的很好。 绿树成茵,溪水九曲,夏花灿烂,坐在车窗畔,看着这些美丽的画面,因为要参加青藤宴、要见那么多陌生人、要浪费整整一夜修行的时间所带来的郁闷,尽数消失一空,想着呆会能够碰到唐三十六,他心情更好了些。 辛教士不知道他的性格,见他一直沉默望着窗外,显得有些少年忧郁,不由误会了些什么,有些担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就是坐坐,不下场也无所谓。” 陈长生转过身来,点头表示明白,认真道谢。 辛教士沉默片刻,又说道:“教谕大人那天在国教学院里说的话,你不要太过在意……我真的建议你们不要落场参加比试,因为今年的青藤宴与往年可能有些不同,真的要小心些。” 陈长生知道他是好意,说道:“您放心,我已经做好坐一晚上的准备。” “嗯?一晚上?” 辛教士正安慰于自己的好意没有被误会,忽然发现他这句话里的问题,怔了怔后问道:“你不知道?” 陈长生有些茫然,问道:“什么?” 辛教士看了眼刚从窗外收回目光的落落。 落落也很茫然,问道:“我们应该知道什么?” “青藤宴……是诸院自发组织的活动,但实际上就是大朝试的试演,所有规制都与大朝试相同。大朝试要进行三天时间,青藤宴便要宴开三夜,你们真的不知道?那你们肯定也不知道这三夜不是连在一起的?” 辛教士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们二人,说道:“你们到底准备来做什么?” 陈长生完全没有注意他的问题,心思完全在他先前说的那句话里,感觉很是困扰,居然不是一夜,要三夜?那得耽搁多少时间啊?那得少看多少书啊?这太不合适了吧? 落落看他在发呆,对辛教士说道:“您放心吧,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了,午饭都没吃哩,今天晚上一定会吃的很好的。” 辛教士无语,心想这是怎样的一对怪人啊,看着陈长生说道:“总之今夜你们多小心,现在不能确定,只是传来了些消息,可能会有些想不到的人,也会参加青藤宴,但也许并不会发生。” 便在这时,马车已经驶抵今晚青藤宴的主会场。 辛教士说道:“我还有事务要去处理,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w # l uo x i a # co m 陈长生与落落向他致谢,下了马车,只见夜色已然来临,先前青翠的树林,现在已经变成影影绰绰、如恶魔影子般的存在,他微微一怔,觉得这座学院里,隐隐有股莫名的压力扑面而来。 “这边请。”一名穿着黑色院服的天道院学生很有礼貌地指路。 石路尽头是一座极大的建筑,楼外挂着三道约数百个红色的灯笼,向四周播洒着光线。不愧是整座大陆最负盛名的学院,这座建筑在天道院里并不出奇,却足够容纳数百甚至上千的宾客。 看着夜空里密密麻麻的红灯笼,陈长生的感觉没有变得更好,反而觉得那道压力变得更真实了些。 楼内幔布轻飘,横纹硬木制成的桌前,已经坐了数百名年轻的学生,这些都是前些天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成功者,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并不都是大周朝的子民,而且并不属于青藤六院,青藤六院的学生可以直接参加大朝试,拥有不参加预科的资格,仿佛天然就比这些年轻学生高出一截,他们此时坐在天道院里,难免有些拘谨紧张。 在这些散布在幔布之间的百余张食案之前,还有极大的地方,以黄花杏木为栅,隔出了若干个单独的区域,那是留给今夜的主持者、来宾以及青藤六院学生们的位置。 青藤宴名义上是这几座代表京都的学院,欢迎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学生的仪式,实际上是这几座学院展示自己实力的舞台,每年的青藤宴后,也会有些通过预科考试的学生被这几座学院吸收。 因为这些原因,青藤六院的学生自然与坐在场间的那些学生们的心态有极大的不同,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拘谨、紧张,只能看到不加掩饰的骄傲,或者冷漠,或者面无表情,看向场间那些同龄人的眼光里带着审视的意味。 今年最好的位置属于天道院,那些穿着黑色院服的年轻人神情淡然,并不刻意骄傲,却骄傲到了极点,在天道院的并排的区域里,坐着摘星学院的学生,神情泰然自如,坐姿稳重如山。 旁边还有三座学院:宗祀所、离宫附院,再加上青矅十三司。 天道院自不用多言,历史悠久,向来号称大陆最强,当代教宗以及前代南方教派的圣女,都出于此间,国教没有总坛或者总殿,教宗大人处理教务的居所便在离宫,离宫附院自然也极强大,宗祀所司祭祀,持国之重器,也自然不凡。 摘星学院是大周军方将星的摇篮,在人类击败魔族的战争里,做出过最大的贡献,地位非常特殊。 青矅十三司则更加特殊,这座学院专门修行青矅引十三经书,以女子为主,与南方圣女峰关系密切,经常交换学生,徐有容当年启蒙之初,便是这座学院里读书修行。 这便是传说中的青藤联盟。 离宫门前的常春藤,是京都最负盛名的景致,而在上述这些学院门口的石壁上,都结着无比茂密的常春藤,那是历史的证明,无数年来,除了南方那些宗派,其余的强者,基本上都有青藤联盟的背景。 青藤诸院,占据青藤宴最好的区域位置,怎么看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们早就习惯了这点,那些拘谨不安的普通学生通过前辈知道这些,所以并不意外,只是……今夜的青藤宴与往年在某个细节上,发生了变化。 已经有人注意到了那个变化。 在青藤诸院最好的位置旁边,看似不起眼的角落里,同样用黄花梨木隔出了一片区域。 那片区域很小,只有一张小桌子。 但那个位置,与青藤诸院的位置是平行的。 位置是很重要的事情。 这是传统。 望向那个区域,望向那张小桌子的目光越来越多。 有人想起来了,在青藤联盟之前,在青藤诸院之前,其实最常见的、直到现在还依然被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个称谓是: “青藤六院” 青藤六院自然有六座学院。 天道院、摘星学院等加起来,只有五座。 还有一座叫什么来着? 第四十一章 庄换羽 有人想起来,青藤六院里还有一家是国教学院,好像离皇宫不远,好像曾经很风光,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消息了,好像前些年的青藤宴上根本没有这家学院的座位,就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一座废弃多年、快要被世人遗忘的学院,居然还有资格列进青藤六院,而且今年在青藤宴上重新拥有了一席之地?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传言里,今年的国教学院终于招到了新生? 是的,原因就是这样简单,今年的国教学院有学生,所以有资格报名参加青藤宴,大周朝向来尊重传统,青藤宴就是传统,即便具体负责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谕,实际上恨不得国教学院被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就此退出历史的舞台,但他也没有资格拒绝国教学院参加青藤宴,哪怕国教学院只有两名学生。 幔布随着夜风轻摇,陈长生和落落走进楼内,按照那名天道院学生的指引,向着最前方走去。 楼内响起议论的声音,散坐在席间的数百名年轻学子不认识他们,被黄花梨栅隔开的区域里的人们也不认识他们。看着他们前进的方向,有人猜到了这对少年男女便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有些吃惊,更多的是好奇。 传闻里,国教学院的新生是个少年,所以大部分的目光都看着陈长生,也有人注意到跟着他亦步亦趋的落落,才发现这小姑娘生的极为漂亮,如琉璃一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在天道院的席上坐着位年轻男子,面容英俊,神情淡漠,虽然坐在青藤宴上,心神却不在此间,似根本不在意稍后的比试,没有刻意流露出骄傲,但自然骄傲。 十余名天道院准备参加明年大朝试的优秀学生,看似随意坐在这名年轻男子身周,却很明显以他为中心,便如一幅诸星拱宿的画面,能够让骄傲的天道院学生自然摆出这种姿态,愈发衬托出此人的不凡。 年轻男子正想着院长昨日叮嘱的那件事情,如果长生宗真的派人前来,自己做为天道院学生的代表,应该如何应对?今年的青藤宴由天道院主持,他可不能允许那些南方人抢去了大周的光彩。 忽然间,他的余光看见了陈长生和落落。 他的眼睛微亮,神情微变。 坐在他身旁的十余名天道院学生,看似沉默,实际上都一直注意着他,看他神情微变,不由大惊——楼间很多年轻学子看到落落,都感到惊艳,但他们依然无法接受这件事情发生在师兄身上。 是的,这名天道院年轻学生,便是传说中的庄换羽,青云榜第十!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小姑娘生的漂亮而动容? 这个小姑娘究竟是谁?天道院诸人望向陈长生与落落,其中数名与庄换羽同师承的学生,看着落落的脸,忽然想起来了些什么,低声惊呼说道:“这不是那位师妹吗?她怎么来了?” …… …… 天道院历史悠久,校园里有无数的古老传说,这里有很多优秀的少男少女在一起生活学习,所以校园里也有无数的青涩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有一个是最近两年才开始流传的。 在那个故事里,天道院后院的森林里,有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精灵,如惊鸿一般偶尔会出现在人们的面前,那个精灵看上去就像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只有最诚心的人,才能看到她。 故事自然不是真的,却有真实的基础,那个美丽的小精灵,正是偶尔会随族人前去天道院求学问道的落落。 庄换羽在天道院里地位特殊,自然不会相信这个故事,直到某一天,老师在给他和几名师弟私下授课时,他看到了一个小姑娘坐在窗边,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她美丽的像琉璃一样。 他痴心修道,根本不理会什么男欢女爱之事,他在校园里一直高高在上,对于那些女学生爱幕的眼光,连居高临下的俯视都不屑给予,但那一刻,他却再也无法移开眼光。 后来,在老师处他又遇见过几次她。 他的老师是天道院的院长,他听着那个小姑娘与老师讨论修行方面的问题,居然能够跟上老师的思考速度,这让他有些吃惊。然后他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近身护卫都是高手,这证明她来历不凡。 他有些动心,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值得自己喜欢。 然而,从那天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再也没有出现,仿佛以前根本就没有来过。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情,但因为她的忽然消失,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在想,是不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或者,错过的才会让人记忆深刻?不然为什么自己经常会想起她? 他希望她能够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为此,他愿放弃自己的骄傲,与她主动开口说第一句话。 这一刻,他觉得上天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在青藤宴上,她居然真的出现了! 而且,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她正向着自己走来! …… …… 庄换羽整理院服,站起身来,静静看着越来越近的落落。 四周的天道院学生,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会起身,除了见过落落的寥寥数人隐约猜到了些什么,都以为他是在代表天道院欢迎这一对年轻男女,不免惊讶,心想师兄何时理过这等俗事? 陈长生和落落走到了天道院的席前,正准备按照先前那名天道院学生的指引,走向角落那个区域,不料天道院席间,忽然齐唰唰站起了十几个人,让他有些无措,下意识停下脚步。 庄换羽的唇角缓缓扬起,含笑欲言。 他准备对落落说句好久不见。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消散在未起之时,他的眼神变得如以往一般淡漠,甚至更加淡漠 因为落落没有看见他。 落落在看着陈长生。 自从翻墙进入国教学院的那一夜开始,只要有陈长生在,她的眼光不是在书籍上,便是在陈长生的身上,无时无刻,每时每刻,此时也不例外。 她看着陈长生,眼神里满是仰慕。 仰慕与倾慕只有一字之差,很容易被看错。 庄换羽不知道有没有看错,但他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 我的眼中只有你,你有的眼中却只有别人,这本来就是人世间最令人愤怒的事情。 待他的余光看到落落的手竟牵着陈长生的衣袖时,这种愤怒到达了顶峰。 庄换羽什么都没有做。 他是青云榜第十的天才,是天道院的大师兄,他代表很多,承载很多。 所以他不能易怒,更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失态。 他看着陈长生,平静见礼。 手臂抬起的高度,袖口与手腕的距离,都是那样的完美。 只是他的眼神太过平静,太过淡漠。 陈长生微怔,平静回礼。 手臂抬起的高度,袖口与手腕的距离,都是那样的完美。 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困惑,有些不解。 场间极为安静。 庄换羽松开双手。 陈长生随之而行。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有人憋了很长时间的气,终于渲泄了出来。 都是最标准的礼数,但在众人眼中,庄换羽完美的潇洒,陈长生拘谨的木讷,高下立判。 其实,这只不过是因为他是庄换羽,而陈长生是无名之辈罢了。 庄换羽望向落落,说道:“师妹,好久不见。” 他说的很随意,但实际上很郑重,甚至要比当初第一次见到生父的时候更加郑重。 落落睁大眼睛,看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来了些什么,笑着说道:“啊,是你啊,好久不见。” 小姑娘的笑容很可爱。 庄换羽却觉得很可恶。 他宁肯她不记得自己是谁,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需要思考一段时间才记起来自己是谁。 我是谁?我是庄换羽。 任何见过我的人,都不可能忘记我。 你怎么可能忘记我? 你为什么要假装不记得我? 这是玩笑,还是玩弄? 庄换羽的心里掀起狂澜巨浪,神情却平静如常。 就在他准备再说些什么,比如如果不是如何,我也快要记不得师妹的样子……的时候,落落牵着陈长生的衣袖,离开了天道院的座席,向着角落而去,还与陈长生高兴地讨论着些什么。 只给庄换羽留下了一个背影。 庄换羽看着陈长生和落落的背影,沉默不语。 他先前没有注意到场间的议论,心想师妹你既然是天道院的学生,为何要离开? 当他看到陈长生和落落走进角落空着的那片区域,才知道,原来他们竟是代表国教学院而来。 他问道:“那个少年就是陈长生?” 先前负责指引方位的那名天道院学生不知何时赶了过来,低声应了声是。 “果然有些意思。” 庄换羽不再多言,轻掀前襟,重新坐回席间。 他依然神情淡然,真实情绪却不然。 第四十二章 笑声 国教学院的位置与青藤六院其余五家平齐,但在最角落里,很是偏僻,而且只有一张席,看着未免有些冷清寒酸,不过陈长生和落落都不在乎这些事情的人,随意坐了下来。 “你认识先前那个天道院的学生?”陈长生问道。 落落想了想,说道:“以前来天道院的时候,见过几次。” 陈长生想着先前众星拱宿般的画面,说道:“看起来应该很出名?” 落落这次没有用时间去想,说道:“庄换羽,很多人叫他换羽公子。” 陈长生想起来,自己在宗祀所的石壁上,似乎见过这个名字,在青云榜排名很靠前,想到落落不加思索便说出此人的名字,打趣说道:“没想到你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落落嘟着嘴说道:“先生,你刚才也说了,他很出名的。” 陈长生说道:“以你的性格,再出名的人也不见得认识。”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说道:“隔的太近,实在没办法不知道他的名字。” 陈长生没有真正听懂她的这句话,以为她说的是曾经在天道院求学的那段往事。他望向天道院的座席方向,确认先前没有看漏,有些不解说道:“那个家伙居然真的没来啊。” 落落知道他说的是谁,好奇问道:“先生,您真认识唐三十六?” 陈长生说道:“虽然我都不知道怎么会认识他的……但,确实认识。” 言谈间,青藤宴的准备工作已经完全就绪,幔布下方的座席全部坐满,青藤六院的教授与学生也均已到场,最后进来的,是主持今年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谕以及代表朝廷与国教的两位大人物。 国教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以及……东御神将徐世绩。 两位大人物入场的时候,楼内所有教授与学生起身参见,如潮水一般。 梅里砂主持教枢处多年,在京都诸学院里拥有极强的影响力,最关键的是,他是教宗大人的亲信,东御神将徐世绩的位秩不如主教,但这些年战功赫赫,颇受圣后信任器重,而且整个大陆都知道,他生了一位好女儿。 青藤宴乃是大周朝少年天才的盛会,满座皆是少年俊杰,但想着圣女峰上那位十四岁的少女,抬头仰望着青云榜上那个仿佛用刀刻进青铜里不可磨灭的名字,谁敢自称天才? 陈长生看着坐在最上方的徐世绩,神情平静,像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一般。只有落落注意到,他的呼吸声比平时急促了些,依然还是平缓,但终究还是急促了些。相处多日,她知道这代表着他的情绪有些不妥当。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看见徐世绩。 事实上,他今天愿意参加青藤宴,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辛教士告诉他,徐世绩会前来观礼。他想看看这个险些成为自己岳父,又险些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人长什么样子。 徐世绩看着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但当然不普通。陈长生远远看着他,感受着那道隐而不发的威严肃杀气息,还有那道极淡的血腥味道,清直的双眉缓缓挑起,鼻翼微翕——这不是他喜欢的味道。 他又想起在神将府里见过的那位徐夫人,想着来到京都后受到的那些羞辱与挫拍,双眉挑的更高,鼻翼微翕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同时呼吸也变得越来越重。 这样一对夫妇生的女儿,居然是真凤转世之身,天道果然难言公平。 落落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知道他这时候的情绪很不好,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小心翼翼低声问道:“先生,看起来你和徐有容的关系真的不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陈长生怔了怔,说道:“还以为你可以一直忍着不问。” 落落扯着他的衣袖,撒娇似地摇了摇,说道:“人家好奇嘛。” 陈长生无奈说道:“我答应别人了,这件事情真不能说。” 他们自然想不到,凑在一起低声闲聊的画面看上去有多亲热,更想不到已经尽数被庄换羽用余光看进了眼里。 庄换羽的神情还是像平日那般平静。 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陈长生和落落私下说话,他的神情却不那么平静。 天道院教谕收回望向角落的目光,脸色寒冷到了极点,但很奇怪的是,他没有训斥陈长生和落落,也没有借题发挥,把对国教学院的怨恨尽数发泄出来,而是冷静地继续主持。 青藤宴按照大朝试的一应规制,分作三场,文试、武试以及相战各一场,场次的顺序可以随意调整,但其中自然还有很多规矩,此时都从天道院教谕的嘴里一一道出。 坐在幔布下散席里的学生们,很认真地听着,他们不像青藤六院的学生,有老师和前辈可以详细介绍解释大朝试的流程规制,今天这场青藤宴等于是朝廷给他们的一次预演机会,自然要更加用心。 陈长生听的也很认真,没有错过一个字,虽然国教学院也是青藤六院一属,但他没有老师,一切都只能自己来,他来参加今天的青藤宴,除了想看看徐有容的父亲,最主要的便是这个原因。 青藤宴名义上是聚会,实际上是大朝试的预演,或者说风向标。除了南方那些宗派的天才子弟们,青藤宴最后的位次,基本上都与大朝试最后的位次相同,就算有些变化,也不会太大,修行靠的是岁月积累、时间打磨,从青藤宴到大朝试只有半年时间,哪里能够让一个人的实力境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今年青藤宴时,陈长生现在连洗髓都没能成功,还是个不会修行的普通人,却想着要在明年初的大朝试里拿首榜首名,难怪唐三十六会觉得他是个白痴或者自己是个白痴,除了落落,谁会相信他? 说回青藤宴,虽说参加预科考试的学生,偶尔也会给人类世界带来极大惊喜,但绝大多数时候,依然还是那些大学院的学生扮演着主角,最近十年的青藤宴,最后总会变成诸院之间的较量。 青藤宴宴开三日,今夜乃是第一夜,恰好便是对战,可以想见,稍后必然极为热闹,观战的人们包括徐世绩等官员也在想今年天道院身为主持,不知道会不会放下矜持,让庄换羽登场。 庄换羽在青云榜排名第十,看着已极了不起,但联想到天道院号称大陆最强学院,他又是天道院的代表,这便有些说不过去,就算他不可能超越徐有容这样的绝世血脉,这名次也太后了些。 只有像徐世绩这样的大人物们才知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庄换羽自从两年前与神国七律中某人一战,确定青云榜第十的位置后,便再也没有挑战过那些排名在自己之前的天才们。 这并不意味着他保守畏怯,只是因为两年前他已经十五岁,那时节秋山君已经离开青云榜,开始在点金榜向着榜首前进,他觉得在这样的情形下,青云榜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今夜,庄换羽会出场吗? …… …… 坐在散席里的学生,可以自愿报名参加今夜的对战,虽然明知极难胜过那些有名师教导的青藤六院学生,但想着青藤宴极少会有失手流血事件的发生,又是极难得的提高机会,所以报名还是很踊跃。随后,青藤六院其余的学院也把参加对战的学生报了上去,只是除了天道院教谕和那两位大人物,谁也不知道究竟谁报了名。 最后,便只剩下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从辛教士那里得到过确认,先前听天道院教谕讲规则也听的清楚,知道自己和落落符合参加青藤宴的规则,所以能够进场,但这不代表自己和落落一定要下场。 青藤宴毕竟不是大朝试。以陈长生现在的境界水平,下场……肯定就没好下场,所以他当然不会下场。 这是他的想法,然而有人就想逼着他下场,逼着他没有好下场。 天道院教谕看着角落,面无表情说道:“国教学院的名单呢?” 按青藤宴的旧年规矩,不报名便是自认不敌、认输,只不过换个相对有颜面的方法罢了。从来没有谁会点破这种事情,因为这涉及到一座学院的尊严,真把对方逼急了,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今夜,天道院的教谕这样做了,他不在乎国教学院的颜面,他更不在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只有两个小孩子的国教学院,在被羞辱之后,难道就能迸发出来什么惊人的力量?那是笑话。 天道院教谕的话回荡在楼内。 一片安静。 过了会儿时间,或者是看到国教学院寒酸的座席和那冷清的一对少年男女,或者是想起国教学院衰破的现实、悲惨的历史,还有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对这间学院的态度…… 楼内响起了一片笑声。 有失笑,也有嘲笑。 有的笑声是无意的,有的笑声是有意的。 但都是刺耳的。 第四十三章 宗祀所的小怪物 楼内参加青藤宴的官员、教授们很清楚,天道院教谕为什么对已然衰败的国教学院依然有如此深的恨意,明明国教学院只有两三只蚂蚱,他依然不肯罢手,直欲将对方压到尘埃里去。 他们都是京都旧人,也很清楚朝廷的规矩,如果不是那对少年男女,国教学院明年就会被除名。但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情如此简单,先前对陈长生说有事务需要处理的辛教士,不知何时出现在教枢处主教梅里砂的身后。 他压低声音说道:“看来有人想要逼陈长生出手。” 主教大人的脸上永远挂着睡意,似乎怎么睡都睡不够,听着这话,极为困难地睁开眼睛,随意说道:“那孩子会这么蠢吗?” 辛教士面有难色,说道:“蠢自然不蠢,但毕竟是年轻人,就担心血性太足。” 主教大人隔着眼帘,望向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看着陈长生身边那个面露愤愤不平之色的小姑娘,微微一怔。 隔着门缝看人,能把人看扁,隔着眼缝看人,却不能,因为主教大人认识那个小姑娘。 他叹息说道:“那么……就让我们替教谕大人祈祷吧。” …… …… 天道院教谕面无表情看着角落里的陈长生,没有刻意冷漠,释放威压,就像看着一只将要冻毙的小虫。 陈长生真的没有想过下场,如果他参加文试,落落参加武试,倒不是说一点机会都没有,但他清楚,既然有人刻意打压国教学院,那么肯定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 他的目标是凌烟阁,他要参加大朝试拿到首榜首名,在此之前,他不希望有任何事情干扰到这个过程,今夜如果真的下场应战,无论胜负,对他的计划来说都不是好事。 既然不会下场,何必还在楼内听这些刺耳的笑声,何必还要在天道院教谕毫无情绪的目光前强自镇定? 于是他做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决定。 “走。”他对身边的落落干净利落说道,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楼内那些满是嘲讽意味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动作,无法理解,这种对于轻蔑、羞辱、嘲笑以及白眼完全无视的态度,可以说是可耻的怯懦,但何尝不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勇气? 落落对他的吩咐向来别无二话,毫不犹豫起身随他向外走去。 看着那些嘲讽之意渐褪、惊愕之意渐生的人们,她抿着唇儿,心想先生果然非常人,坚毅沉默,能忍所有不能忍,自己要好生学习才是,不能被对方嘲笑几句,便想着要下场把这些家伙撕成碎片。 世界如此美好,自己何必如此暴躁? 便在这时,楼外传来一道声音:“你们以为青藤宴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道声音很清稚,说话的人年龄明显很小,但这声音里又毫不遮掩地散发着骄傲冷酷的味道,甚至显得有些疯狂,隐隐然满是血腥的味道,似乎说话的那人稍不如意,便要动手杀人。 同样是陈长生很不喜欢的味道。 他停下脚步,向楼门口望去。 青藤宴上数百人,同时转身,望向楼门口。 一名少年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冷戾,双唇腥红,明明年龄尚幼,只有十二三岁,却像是在酒色里打熬了无数年,尤其是他的神态,给人一种极其残忍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很多人不认识这名少年。 但像天道院和摘星学院的很多人,已经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正因为知道这名少年是谁,所以没有人说他迟到,一片沉默,只有庄换羽微微蹙眉,显得有些不喜。 天道院教谕的神情很平静,很明显,他提前便知道这名少年会出现。 他看着陈长生和落落,心想你们宁肯承受羞辱,也坚持不下场,便以为能够保住国教学院最后一口气? 因为身份以及一些更加复杂的原因,他不可能亲自对国教学院这对少年男女出手,也不便让天道院的学生出手,但他早在京都诸学院里,挑选出了一个最合适的人。 无论是身份来历还是实力境界,宗祀所的这个小怪物,都最适合把国教学院送上最后一程。 而且事后还不会有任何麻烦。 天道院教谕向教枢处主教的位置看了一眼。 …… …… 京都很多人都知道,宗祀所有个小怪物。 那个小怪物很强大,因为今年刚刚十二岁的缘故,还没有进入青云榜,但所有人都认定,他有进入青云榜前五十名的超强实力,因为传闻中,这个小怪物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不过他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也因为在传闻里,这个小怪物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杀死了好些坐照境的修行者,甚至包括一名进入青云榜的少年天才,当然,这件事情他也没有承认过。 小怪物没有如教宗大人当年一般在天道院求学,也没有追随教宗大人在离宫附院读书,而是去了院规最严、修行最残酷的宗祀所,据说是因为他不想和教宗大人走同一条道路的原因。 宗祀所严格的院规,无法阻止小怪物的嗜杀残暴,残酷的修行,却让他的实力变得越来越强,京都里没有多少人敢去招惹他,即便那些强者,见到他也要退避三舍。或者有那个传闻的原因——教宗大人的弟子总是与众不同,但更重要的不是那个传闻,而是众人皆知的那个事实——这个宗祀所有的小怪物叫做天海牙儿,他是天海家的人。 圣后娘娘姓天海。 这个宗祀所的小怪物,是她的侄孙。 …… ……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天海牙儿走进楼内,衣摆轻飞,说不出的嚣张,看似不健康而苍白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冷漠与鄙夷,那是对生命的冷漠,和对……所有人的鄙夷。 他今年刚满十二岁,与其说是少年,更像还处于男童的末段,但他已经杀过很多人,见过很多事情,强大的身世与实力,让他的思维与行事风格有些畸形怪异,是个真正的怪物。 陈长生看着那个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男童向自己走来,觉得传入鼻端的那股血腥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不喜欢。 天海牙儿却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看着身旁那些散席上的年轻学生,实际上眼中谁都没有,冷笑嘲讽说道:“一群白痴似的东西,以为参加这场宴会能得什么好处?最终不过是被羞辱的角色。” 那些坐在散席上的年轻学生,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成功地通过大朝试的预科考试,得到参加青藤宴的资格,虽然明知道,自己这些人只是给青藤六院的学生做背景,但难免还是会有所期望,此时听到这个男童刻薄无情的话语,顿时愤怒起来。 天海牙儿一翻眼睛,声音像寒冷的刀锋般透过牙缝,喝道:“想死?” 这个男童的身份来历还有实力强弱程度,已经在散席之间传开,年轻学生们虽然愤怒不平,却没有人敢站起来,不要说不是这个男童的对手,就算可以,难道他们还敢向他出手? “够了。”宗祀所主教微微皱眉,说道。 天海牙儿冷哼一声,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挑起的眉与不善的神情,表明他竟是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怎么尊敬。 有些奇怪的是,按道理来说,今夜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谕或者因为某些原因不想约束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但场间还有很多真正的大人物,比如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比如东御神将徐世绩,他们有足够的资格与能力镇慑住天海牙儿, 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或者是在思考这个小怪物出现的真实原因?这个小怪物只要出手便必然会有血腥残忍的事情发生,宗祀所不可能派他参加青藤宴才是,这是离宫的意思还是宫里的意思? 这个小怪物来参加青藤宴真的只是为了国教学院?很明显不是,已经衰破的国教学院,对他来说,并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他望向天道院座席的方向,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个人,有些失望,于是恼火,尖声说道:“唐三十六呢?这个乡下白痴不是说要废了我?他人呢?难道是怕了!” 除了那些大人物,终究还是有些人不怎么在意天海牙儿的来历与实力。 庄换羽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如果再乱来,稍后我不介意第一个挑战你。” 做为天道院的学生代表,青云榜第十的天才,他这句淡淡的话语,比散席上所有学生的愤怒加在一起都更有力量。 天海牙儿怪笑一声,伸出殷红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说道:“你可不能以大欺小。” 这句话语虽然有些近似无赖,却证明了这个看似嚣张暴戾的男童,其实很冷静,而且对庄换羽颇为忌惮。 便在这时,某个方向传来一声轻笑,明显是在嘲讽这个宗祀所的小怪物欺软怕硬,很是丢脸。 天海牙儿骤然敛了笑容,望向笑声起处。 很多人都随他望向笑声起处。 在教枢处主教与徐世绩保持沉默,天道院教谕明显放纵的局面下,除了庄换羽这样声名在外的青年强者,谁还敢耻笑这个小怪物?难道那人就不怕死? 笑声来自摘星学院的座席。 那是一名很魁梧的少年。 陈长生认识那名少年,那是在摘星学院入院考核的时候。 他有些担心这个少年。 因为天海牙儿的眼神变得很冷漠,不再暴虐,看着那名魁梧少年就像看着一名死人。 便在这时,摘星学院带队的军官,面无表情问道:“难道不能笑?” 即便是天海牙儿这样的小怪物,也知道摘星学院不好招惹,尤其是自己没有占着道理的情况下。他望向那名魁梧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就像是发疯之前异常冷静的幼兽。 …… …… 楼后的幕布缓缓拉开,满天繁星之下,是一大片石制的平台,四周有十余个铜炉,燃着宁神静心的清香,而在铜炉下方的地底深处则埋着防御类的法器,由天道院的教习维持禁制,确认战斗时的劲气不会传到平台之外。 青藤宴正式开始。陈长生和落落没有离开,因为落落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也因为他有些担心那名摘星学院的少年,也因为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提到了他的朋友唐三十六。 按照往年青藤宴的惯例,首先会由坐在散席里的各地学子与青藤诸院的学生进行指导性质的对战,双方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反而很容易控制,一般都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但今年的青藤宴发生了太多意外,国教学院居然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嗜血的小怪物居然被宗祀所放了出来,隐隐约约间,有股危险的暗流正在涌动,自然还会有意外接着继续发生。 不待天道院教谕报出手中的对战名单,一道身影便出现在平台上。 天海牙儿看着摘星学院的方向,笑了起来:“刚才有人问,不能笑吗?当然能笑,青藤宴这么无聊的事情,本来就很可笑,每个人都可以笑,你看,我也在笑。” 他是个男童,笑的很天真,但他脸色苍白,唇色血红,所以显得很残忍。 “只是……我现在准备打死你。” 天海牙儿像看着死人一样,看着那名魁梧的少年,认真问道:“你现在还能像刚才笑的那么开心吗?” 楼内楼外一片死寂,摘星学院的座席处,也没有任何声音。 庄换羽微微挑眉,说道:“你知道青藤宴的规矩,如果你不守规矩,我只好代表天道院出手。” “我打不过你,所以我不敢得罪你。但有人敢得罪我,那怎么办?” 天海牙儿看了他一眼,然后望向天道院教谕,问道:“我不会杀了他,够了没有?” 天道院教谕面无表情说道:“青藤宴重在交流,点到为止。” 天海牙儿重新望向摘星学院的方向。 那名魁梧的少年沉默片刻,摇头拒绝了教官的意思,缓缓走上平台。 他是今年摘星学院最出色的新生,但从不骄傲,憨厚可爱,很得教官们的喜爱,并且寄予厚望,指望他能够参加明年初的大朝试,所以专程带着他来参加青藤宴。 因为憨厚,于是鲁直,先前天海牙儿凶焰嚣张,震慑全场的时候,他本以为教官们会说话,不料教官们却那般沉默,这让他第一次对摘星学院感到了失望,于是,他笑了出来。 是的,他是刻意笑出声的。 这名魁梧的少年,想用这声笑,告诉所有人,摘星学院依然像从前一样,不懂得什么叫做畏惧。 从那声笑开始,他便开始准备稍后的对战。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名宗祀所小怪物的对手,但未战,不能先言退。 他来到石台上,与天海牙儿对立,身影在满天星光下,仿佛变得更加魁梧。 “我叫轩辕破,摘星学院一年级新生。” 天海牙儿微笑说道:“抢先说自己是一年级新生,是想让我手下留情?看你长的这傻大个的样子,只怕二十多岁了,我今年才十二岁,所以放心吧,我一定会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名叫做轩辕破的魁梧少年,老实说道:“我只是长的比较快,我今年只有十三岁,而且我确实是一年级的新生,当然,我确实比你大,所以你不需要手下留情。” “很好。”天海牙儿敛了笑容。 轩辕破沉腰凝神,握拳如石,说道:“请赐教。” 天海牙儿面无表情,很随意地一拳轰了过去! 一道极恐怖的飓风,在石台上升成,高速地旋转着。 他的拳头,便是这场飓风的中心! 石台四周的夜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 那道屏障竟有些微微变形,渗进来的星光,显得格外惨淡。 一片死寂。 无数人的眼光看着天海牙儿的那个拳头,震撼无言。 所有人都知道,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很强大,拥有天海家的血脉,再加上教宗大人的传授,如何能够不强? 但没人想到,他竟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只是简单的一拳,便能引动飓风之势,便能让天道院教习们合力构成的屏障变形! 人们看着台上那名露出残忍笑容的男童,想着他今年才十二岁,更是震惊。 如果他上了青云榜,会排在第几? 明年的大朝试上,他能进几甲? …… …… 没有人认为轩辕破能够挡住这一拳,哪怕是摘星学院的教官和学生。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海牙儿的拳头竟被挡住了! 双拳相交,发出一声轰然雷鸣,石台四周的屏障再次变形! 轩辕破的唇角溢出鲜血,眼神微显黯淡,双脚深陷进坚硬的石板,衣衫被天海牙儿的拳风撕的凌乱不堪,败象已现,但他至少没有倒下,没有向后退一步! 因为就在双拳相交的那瞬间,有异变发生! 这名少年生的极为魁梧,拳头也极大,而此时竟又变大了很多!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拳头表面出现了一层极厚的黑毛,便是连裸露出来的右臂上,也满满的尽是黑色的长毛! 他的右臂急剧地膨胀起来,瞬息之间,竟变得普通人的大腿还要更粗壮! 那些强健的肌肉,如道道钢柱,里面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惟如此,他才能正面抗住天海牙儿那恐怖的一拳! …… …… “兽化!” “居然是妖族!” 石台上响起无数惊呼,尤其是那些坐在散席的学生,很多人是平生第一次看见这种画面,震惊地连连叫嚷。 青藤六院的教习学生,也极为吃惊。 只有事先便知道内情的摘星学院的军官们沉默不语,但即便是他们,也想不到这名妖族新生,在天海牙儿恐怖的压力下,竟能借由兽化,发挥出远胜平时修行时的水平境界。 天海牙儿也没有想到,这个自己根本瞧不起的对手,竟然能够挡住自己的拳头。 这让他觉得有些羞辱。 这让他非常愤怒。 他近乎疯狂地尖叫起来,就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孩子。 宗祀所的教习听着啸声,神情骤变。 飓风再起! 数道闪电隐隐约约亮于其间! 天海牙儿的拳头继续向前,以碾压之势,突破轩辕破拥有强大力量的防御! “你再挡啊!” 石台上,那名男童疯狂地尖叫着。 轩辕破兽化的手臂上,升起青烟,瞬间被飓风吹散。 一道恐怖的力量,顺着他的手腕传到肩头。 他再难支撑,吐血向后退去。 天海牙儿像鬼影一般跟着,又是一拳轰下! 轩辕破咬牙怒喝一声,抬起受伤严重的右拳,勉强格挡。 “够了!” 台下响起庄换羽冷厉地喝斥声。 几乎同时,宗祀所的教习还有摘星学院的教官都站起身来,焦急地连声喝道:“快住手!” 只有拥有足够境界的人,才能看到轩辕破已然败了,而天海牙儿的这一拳,是为了废掉他的这只手臂! 妖族先天拥有强大的体魄,尤其是兽化之后,但如果兽化状态下被重伤,便再难以恢复! 天海牙儿,竟是要把这名妖族少年变成废人! 喀喇一声响。 轩辕破口吐鲜血,向后横飞,重重地摔倒在石台上,震起满地灰尘。 他倔强地想要重新爬起来,却已经无力起身。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右臂,曾经无比强壮的右臂,此时颓然垂着,已经废了。 场间一片死寂。 天海牙儿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青藤宴上向来极少流血,这画面,却是如此凄惨残忍。 天道院教谕走到台上,摇头说道:“你下手太重了。” 天海牙儿微微皱眉,说道:“我答应您不会杀他,可没说不会废了他。” “听说你们妖族力气都很大?” 天海牙儿看着他,轻蔑嘲笑说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轩辕破看着自己废掉的右臂,忽然痛哭起来。 他是魁梧而勇敢的妖族少年,但他终究只有十三岁。 场间一片沉默,纵使摘星学院的人们无比愤怒,也只有沉默。 国教学院所在的角落,也很沉默。 落落看着台上。 她看着那名男童滴血的右手。 她的右手在袖子里微微动了动。 她望向陈长生。 陈长生也在看着台上。 第四十五章 虎虎生风 天道院教谕,还是宗祀所的高手,站在石台四周,将落落围在中间,随便是谁,都可以轻易地制伏她,问题在于,她站在天海牙儿身前,只有数尺距离,小拳紧握,有风雷隐蕴。 只要她落拳,天海牙儿便会死,或者被废。 天道院教谕和宗祀所高手们的脸色很严峻,不敢上前一步,却也没有退开,保持着当前的局面,希望能够震慑住她,他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落落从战斗状态里出来后,必然会冷静很多。 一片安静,没有人愿意说话刺激到这个小姑娘,没有人愿意看到更血腥的画面出现。 天海牙儿自己却没有这种自觉,他看着落落,咳着血,带着颤音,哭泣着说道:“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真的好怕,好怕……哈哈哈哈!” 带着哭音的可怜的乞求忽然变成了嚣张的大笑! 满脸是血的男童,神情异常暴戾,显得格外狰狞,他恶狠狠地盯着落落,吼道:“你以为我真的会怕你吗!我只是逗你玩!因为你完了!国教学院也完了!看看这些不要脸的老家伙,他们满肚子的脏水,不管是我把你打成残废,还是像现在这样,你们都完了!因为没有人能这样对我!” 天道院教谕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落落微微皱眉,把拳头举的更高了些,明亮的光屑围绕着手指,很漂亮,也很恐怖。 天海牙儿神情骤变,尖声叫嚷起来,双脚乱蹬,神情癫狂至极,就像个被人抢了奶的孩子! “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还真敢动手!圣后娘娘是我的姑奶奶!这个大陆上谁敢对我动手!”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宗祀所的小怪物说的是真话,不要说传闻中他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说他有这样一位姑奶奶,那么便没有人能够为难他,想着事后可能会面临的疯狂报复,人们望向落落的眼神变得有些怜悯与同情。 被前辈强者们包围,被这个可恶的男童威胁,落落接下来会怎样做? 她望向台下某处角落,望向那名少年。 这是她下意识里或者说习惯性的行为,她不见得需要陈长生的意见,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听从陈长生的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望向角落,望向陈长生。 …… …… 陈长生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 他并不意外,也谈不上什么惊喜,这些天在国教学院指点落落修行****,他很清楚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虽然强大,但不可能是落落的对手,不然先前他肯定会阻止落落走上石台,但他没有想到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如此愚蠢,居然敢和落落直接比拼真元强度,最终败的如此凄惨,以至于现在需要落落来进行这个很重要的选择。 他知道落落想选择什么,因为前些天在湖畔落落的眼睛里进了一粒沙子后,小姑娘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非要把那粒沙弄出来才肯跟着他继续读书,最后她终于成功了,她红着眼睛高兴地在湖边不停地奔跪。 他知道落落为什么犹豫,为什么会望向自己,因为她担心会不会给他和国教学院惹什么麻烦,而且她习惯性地在做事情之前要征询他的意见,无论他怎么选她都会跟随。 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是落落击败的,落落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陈长生确认了这两件事情后,便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他决定很直接地给出自己意见,按照落落本来就想选择的路数。 这样很好。陈长生心想,这个承任应该由自己担起来,他起身望着台上的天道院教谕和四周屏息以待的人们,沉默了会儿,说道:“刚才他说要废了唐三十六。”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语气有些停顿,显得很是笨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说实话,今天青藤宴,见到这么多人,对他来说绝对是人生的第一次。 而且他做事情很硬,却不擅长说硬话。 他想了想,这个理由应该是充分的,说道:“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所以……” …… …… 落落懂了他的意思,然后忽然明白自己做错了——先前自己不该看先生,那一眼是习惯,是尊重,但也等于是把选择的权力以及随后需要承担的责任,都丢给了先生,这是非常不对的事情。 她收回目光,望向倒在身前的天海牙儿。 此时,陈长生正说到那句,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 天海牙儿看到她的眼神,读懂了她的意思,脸色骤然变得极度苍白,眼神变得极度惘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恐惧不安地尖声叫了起来:“快来救我!” 他的尖叫声音很大,掩住了陈长生的所以二字以及随后的那句话。 但掩不住恐怖的拳风以及噼啪作响的闪电声。 落落高贵而霸道的血脉,让她最厌恶怯懦的生命。 听着天海牙儿惶急的呼救声,她的双眉挑起,眼眸变得异常明亮。 一道残影,如雏虎跃涧! 她的拳头落在了天海牙儿的胸口! 啪的一声轻响,天海牙儿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静寂骤然被打破,场间响起无数惊呼与大叫。 天海牙狂昏倒在血泊里,肋骨尽碎,经脉尽断,已然被废。 落落收回拳头,狂风围绕着她娇小的身躯呼啸而起。 呼呼作响! 黑色的发丝在她美丽的小脸上掠过,如风中的柳丝。 不是柳丝,是草痕。 她望向四周的人群,神情凛静。 仿佛站在塞北的狂风里,微偃的野草中,时刻等着一击必杀的时机。 一股难以言说的威势,自然而生。 …… …… 鸦雀无声,人们震惊无比看着台上。 那个小姑娘……居然真的废了天海牙儿!她知道天海牙儿是谁吗?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陈长生很想告诉全世界,是我让她出手的,但这时候全世界的眼光,都注视着落落,没有人在看他。比如庄换羽,他现在的视线里只有落落娇小的身影,他生出无限欣赏与倾慕。 光线微摇,天道院教谕和几名宗祀所的强者,疾速掠至天海牙儿身前,探脉察息,确认他还活着,但……经脉尽碎,已经废的不能再废,终其一生都无法再修行。宗祀所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把天海牙儿抱下石台,然后送往皇宫,只希望宫中的供奉或者太医,能够保留最后的希望,实在不行,说不定真的要惊动圣后娘娘。 宗祀所主教和教习们随之离开,离开之前看了天道院教谕一眼,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这件事情是你瞒着宗祀所做的,是你在利用天海牙儿,那么你就必须对此事做出交待。 天道院教谕看着落落,面寒如霜,声如刀锋般刺人:“下手如此狠辣,你这小姑娘真是冷血到了极点。” 落落心想先前那个天海牙儿把轩辕破重伤残废的时候,他和这个天道院教谕是怎么说来着?她记起来了。当时天道院教谕说天海牙儿下手太重,天海牙儿说自己答应不会杀了轩辕破,又没说不会废了轩辕破。 “我可没答应你不杀他,更何况我只是废了他。” 落落觉得自己很有道理,理直气壮地转身向台下走去。 天道院教谕怔了怔,想起自己先前与天海牙儿的对话,以为落落是刻意讥讽自己,不由更加愤怒,长须在夜风时急速飘拂,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厉声喝道:“你想就这么走吗!” 落落停下脚步。 天道院教谕看着她的背影,毫无情绪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你真正的师门是谁,但你要弄清楚,这里是大周京都,这里是天道院,你当众行凶,难道还能跑掉?” 明着是这般说,真实意思其实大家都懂,不管落落如何神秘,但她重伤的天海牙儿是教宗的弟子,是圣后的侄孙,那么整个人类世界,都没有谁能够保得住她。 天道院教谕似笑非笑说道:“小姑娘,你真的……好大的胆子啊。” 落落有些不悦,问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 满场俱静,任谁都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小姑娘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如此强势。 只有极少数人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因为这个小姑娘流露出来的气息,真的很强大。 面对着天道院教谕,她就像一个面对臣属的领主一般。 什么样的家世或者师门,能够教出这样的女学生? 天道院教谕怔了怔,气极反笑,笑的极为寒冷。 他现在很确定,这个小姑娘的来历必然不凡,但正如先前他说的那样,她把天海牙儿废了……这便意味着,整个人类世界,没有几个人能够改变她的命运。 一声厉啸,他的右手随意一挥。 无风亦无雨,只有笔直成线的一道劲气,即便是陨石真铁,也挡不住的劲气! 这便是聚星境的强者的手段! 天道院教谕何等人物! 落落再强,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人们仿佛听见了死亡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说那个小姑娘死定了。 谁能改变这个局面? 有人望向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想看看那个小姑娘的同伴。 一张孤席,有菜有酒。 没有人。 第四十六章 茅秋雨 天道院教谕出手,场间除了徐世绩和教枢处主教大人,谁都不可能拦住。徐世绩身为圣后娘娘倚重的大将,自然不会阻止天道院教谕,而最有理由出手的教枢处主教大人,却仿佛睡着了一般。 庄换羽虽然是青云榜第十,但距离师长辈的强者还有极大的差距,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切,眼看着那位师妹便要香消玉陨,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却什么都做不了。 落落看着那记凌空而来的指意,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她的细眉微微挑起,神情却宁静如常,因为她知道,只要不是那天夜里在国教学院的极端局面,没有任何人能在京都里杀死自己。 她有这样的确信,别的人不可能有,场间一片惊呼。 忽然间,有个人站到了她的身前。 那个背影并不高大,但比她高大,所以把她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落落看着这个背影,自然想起那天夜里似乎也是相同的情况。 她再次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天塌下来,也会有高个子替你顶着。 她觉得很温暖,忽然觉得那个天道院教谕也不怎么可恶了。 当落落拳头落在天海牙儿胸口的那瞬间,陈长生便离开了国教学院的座席,他知道落落来历神秘,但他无法确信落落的族人能不能及时出现,自己做为落落的老师,必须在这种时候站在她的面前。 他来的很及时。 天道院教谕的杀意隔空袭来的时候,他终于来得及挡在了落落的身前。 他右手横握着短剑,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短剑能不能挡住天道院教谕的杀意,他没有考虑过挡不住该怎么办,因为那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好吧,他终究还是考虑了的。 他的左手在身后握着落落的手。 大手握着小手,掌心里有颗钮扣。 天道院教谕手指的前端溢出的杀意,凝作一道直线,凌厉而至。 陈长生以为下一刻自己便会从台上消失,不料,自己仍然站在原地。 他回头看了落落一眼,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还不发动千里钮,我们真的会死的。 …… …… 陈长生当然没有死,落落也没有死,她没有用千里钮,便是因为她很确认,在京都尤其是天道院里,没有人能杀死自己,因为这里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而那人是天道院最强大的人。 一阵清风拂来,那道凝作直线、看似坚不可摧的杀意,就像是农家灶台冒出的炊烟一般,被轻而易举地拂散。 这阵清风来自两只袖子。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台上,衣袖在夜风里微微轻颤。 全场肃穆,安静异常,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就连徐世绩和教枢处主教都不例外。 庄换羽等天道院学生,更是长揖及地,说不出的恭敬,又很是震惊。 “拜见院长!” “老师!” 是的,这位老人便是天道院院长,两袖清风茅秋雨。 紧接着,天道院庄副院长,也随之出现。 庄换羽看着庄副院长,神情微变。 场间一片哗然。 没有人想到,天道院最强大的两位院长居然会同时出现,尤其院长茅秋雨是大陆上都有数的强者,地位极其崇高,按道理来说,青藤宴第一夜,无论如何也惊动不了这种大人物。 天道院教谕神情微变,走到茅秋雨身前,恭谨行礼,然后讲了讲先前的情况,意图抢先把基调定下来。 他很清楚,茅秋雨既然出手护住那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情,肯定再也无法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但他不想这把火反而烧到自己的身上,所以准备灭火。 暴起伤人?冷血无情?恃强凌弱? 听着天道院教谕的报告,场间众人的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这说的究竟是天海牙儿,还是那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 茅秋雨忽然笑了起来。 教枢处主教大人也笑了起来。 天道院教谕忽然觉得心情有些微凉。 教枢处主教笑着起身,向楼外走去,有气无力地说道:“老曹啊,要点脸吧。” 天道院教谕姓曹,他呆立当场,觉得对方这句有气无力的话,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庄副院长面无表情地示意今夜青藤宴到此为止。 人群渐散,离开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望向石台上。 茅秋雨看着落落,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陈长生带着落落向他行礼,然后走下台去,回到角落里的位置,收拾先前落下的东西。 落落老老实实跟在他的身后,显得格外乖巧。 她想着先前在台上,自己表现的是不是太野蛮,太霸道了些?先生不会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吧?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仰着小脸,嘿嘿傻笑了两声。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可爱的虎牙,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 …… 宴去人空,楼内静寂无声,茅秋雨和曹教谕在台上相对而立,进行了一番谈话。 “为了打压国教学院,让宗祀所的那个小怪物来青藤宴发疯,你这件事情做的太疯狂了。” “不错,我就看不得国教学院,很多人和我一样,有错吗?” “仇恨?不,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 “教宗大人让你来天道院做教谕,一做便是十几年,谁都会生厌,可以理解。” “院长大人,我对您向来很尊敬。” “你是天道院教谕,只要再向上一步便是教枢处主教,谁能不动心?” 茅秋雨看着他平静说道:“但你做错了几件事情,首先你不应该把国教学院拖进来,其次你不该利用你不够资格利用的人,最后你应该弄清楚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天道院教谕的脸色极其难看,因为院长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的位置是教宗大人安排的,教谕便是离宫用来控制这些强大学院的人选,但他做了这么多年,确实有些厌了,他想成为教枢处的主教。只需要再往上走一步,便能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天空,谁能抵抗这种****? 但他自然不能承认,坚持说道:“国教里有人想借国教学院试探,我要替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解忧,何错之有?” 茅秋雨面无表情说道:“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知道这件事情吗?” 天道院教谕沉默片刻,说道:“天海牙儿变成了废人,国教学院……难道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如果国教学院出事,梅里砂自然要承担责任,怎么看也不算坏事。” “没有人是愚蠢的,就连天海牙儿自己都清楚,你是在利用他。” 茅秋雨说道:“可惜,你是愚蠢的。” 天道院教谕极不甘心地问道:“那名国教学院女学生究竟是谁?” 茅秋雨转身向楼外走去,说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主教大人执掌教枢处已经数十年时间,比教宗大人持杖的时间还要早,这样的人你以为是用阴谋诡计就能对付的吗?” 天道院教谕看着老人的背影,脸色铁青地说道:“我只知道圣后娘娘的侄孙被废了……这件事情总要有人给个交待,就算教宗大人不怪罪,娘娘的怒火总需要有人来承担?” 茅秋雨没有转身,说道:“你难道还不清楚应该谁来承担今夜的责任?” 天道院教谕如遭雷击,知道今夜大概便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夜了。 …… …… 落落不想被人围观,于是和陈长生商量之后,趁着夜色遁进林中,她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找到一条小道,推开两扇沉重的门,绕过一幢小楼,从天道院一个不为人知的后门走进了巷中。 陈长生听她说过以前曾经来天道院上过课,好奇问道:“一直走后门?” 落落说道:“不走后门,哪里能来天道院上课。” 陈长生有些猜想,问道:“当时给你上课的……就是天道院的院长茅秋雨?” 落落嗯了声。 陈长生感慨说道:“这还真是走后门。” 落落说道:“茅院长讲课的水平,可比先生要差多了。” 自己居然被落落拿来与传说中的天道院院长比较,这事儿太荒唐了。 “可不敢这样胡说,让人听见,会被耻笑的。” 陈长生正色说道,心情却是极好。 但当他看到巷口那辆马车后,好心情顿时消失一空。 那辆马车旁挂着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徐”字。 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马车。 第四十七章 剪影与青桔 神将府有人相请,礼貌而冷漠。陈长生让落落留在原地,走向巷口外那辆马车,当他走过去,才发现马车四周静寂无声,一个人都没有,便是先前请他前来的那名神将府随从也不知去了何处。 马车前的那匹战马雄壮高大,鬓毛在夜色里隐隐泛着殷红的颜色,明显不是凡种,不知混着何种异兽的血脉,极为吸引目光,陈长生却没有向它望上一眼,因为他要见的,是车里的人。 那个人没有下车,依然坐在车厢里,马车的那面也有盏红色的灯笼,光线照进窗内,再从这边透过来,把他的身影映在了窗帘上,就像刀剑刻出来一般清晰。 陈长生对车窗上的剪影行礼,剪影是清晰的,车里的人也是清晰的,那道威势与恐怖肃杀的气息更加清晰,他这才明白先前在青藤宴上前后两次感受到的压力来自何处——他参加青藤宴的一个目的,便是想亲眼见见对方,整场宴席,对方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原来对方也一直注视着他。 “从你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听到任何不想听到的风声,证明你是个聪明人,行事很稳妥,我很欣赏这一点。” 徐世绩的声音从车窗里传了出来,平静而冷漠,“进入国教学院之后,你居然学会了借势,我才发现原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不得不说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嘲讽也不是奚落,因为自己没有任何资格让堂堂东御神将嘲讽奚落,更不用说撒谎,但他没有因此而生出一丝喜悦,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喜欢徐世绩的味道。 味道不是苦辣酸甜,是一种很难言明的感觉,徐世绩此时对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一种味道。 平静而淡漠疏离,并不刻意却有着天然的居高临下,而且很像一位长辈。 陈长生很不喜欢这一点,如果没有这场婚约牵扯出来的那些事情,如果没有那些羞辱打压,如果对方真的以长辈的态度对待自己,倒也罢了,问题在于那些如果都不成立。 徐世绩沉默了会儿,不知道是因为陈长生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还是因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风轻拂关灯笼昏暗的光线,他问道:“她是谁?” 是的,这才是他真正关注的事情,当然,他之所以关心与陈长生身上的那份婚书无关,他不会在乎陈长生和任何异性接触,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把陈长生当作自己女儿的未婚夫。 从落落登上青藤宴的对战石台开始,东御神将府的下属,便开始暗中查探她的来历,然而直到青藤宴结束,徐世绩坐着马车离开天道院的时候,依然没有查到任何消息。 徐世绩很清楚自己麾下将士的能力,所以他有些吃惊。 那个小姑娘与陈长生是一起的,这件事情让他在吃惊之余,开始有些警惕。 陈长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回答对方的任何问题。 车窗上的剪影变得更加清晰,线条变得更加凌厉,应该是徐世绩向车窗边靠了靠。 那道威势也随之变得更加恐怖,压力仿佛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陈长生觉得胸口一阵烦恶,仿佛有山压顶而至。 “其实我有些后悔。”马车里传出徐世绩毫无情绪的声音。 “在你初入京都、无人知晓的时阵,我就应该直接杀死你,慈不掌兵这种道理,我自然很懂,但你师门毕竟与我徐府有旧,有人想你活着,所以我才让你活了下来。” 陈长生低头不语。 “盛夏的京都,是很容易死人的地方……汛期很难确定,但可以很确定的是,京都城里的那些河流必然会涨水,水势一大,无论是浮尸还是骨灰,都很容易被冲走。” 徐世绩隔着车窗,语气淡漠说道。 “比如天道院教谕曹先生,今夜之后,他或者变成数千里之外澜河平原岸边的一具浮尸,或者变成洛水里鲤鱼们的食物,但总而言之,再没有人会看到他。”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震惊抬头望向车窗,心想天道院教谕为什么会死? “那小怪物终究是天海家的人……无论事后会如何发展,但教谕大人他自作主张,娘娘会很不高兴,娘娘不高兴,周通大人便会很生气,周通大人生气……他会比死还惨。” “所以,教谕大人今天夜里一定会自杀。” “我确实很遗憾当初没有杀死你,现在再不方便直接动手,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生存下去的方式比死亡更加恐怖,教谕大人懂这个道理,希望你也能懂。” 灯笼微摇,光线昏暗,十余名部属裨将从夜色里现出身来,拱卫着马车缓缓驶离巷口,向东御神将府而去,那匹雄骏高大的战马离开前瞥了陈长生一眼,冷漠至极。 车厢里徐世绩沉默不语,眼眸深处有幽火无数,并不暴烈,一味寒意逼人,因为他发现有些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虽然因为那封来自圣女峰的信,他一直都没有真正控制好这件事情,但现在局势似乎变得更加诡异。 他很清楚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的前后因果,本以为此事没有什么深意,现在看来,就算最初如此,现在却有人在利用这件事情搞风搞雨,国教里依然忠于陈氏皇族的那些人,在沉默了这么多年之后,似乎终于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渐渐准备浮出水面,那么这件事情会对东御神将府造成什么影响? 这件事情太大,即便他是圣后娘娘最信任的神将,也不敢参与太深,他现在只初步确认了一件事情,如果陈长生真的被人拖进那摊浑水里,那么这场婚约更不能让人知道,至少要再隐瞒些天。 过些天,来自南方诸势力的联合使团便要抵达京都,参加明年大朝试的数十名学生,也在这个使团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年的青藤宴后两夜极有可能被推迟。 距离明年大朝试还有很长时间,南方人打破惯例,提前了数月时间前往京都,这件事情已经引发了很多议论与猜疑,但他很清楚,圣后娘娘很欢迎这个使团的到来。 整个大陆只有数人知晓,今年南方的使团提前到来,是因为他们准备在七夕的时候提亲。 徐世绩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南方使团提亲的对象是他的女儿。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这门婚事。 陈长生不能,那个来历神秘的小姑娘不能,谁都不能。 至于国教学院、天道院、还是说那些旧皇族或是京都里的暗潮,什么阴谋什么局,他都不想理会,如果有人威胁到这门婚事,他绝对不惮于杀人,哪怕是不能杀的人。 因为他有个好女儿,那么只要不背叛娘娘,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当然,如果能够有更好的方式解决那些不稳定的因素,比如陈长生和那个小姑娘,那自然是最好的事情,那么他首先必须确定一些事情,然后请某些人准备一些事情。 “去小桔园。”他说道。 东御神将府的马车在街上缓缓转向,沿着幽静的道路,无视京都严格的禁夜令,向皇宫方向驶去。 小桔园是离皇宫不远的一处庄园,面积不大,种着很多桔树,像是乡野。 在皇宫近处能有一处林园,种着不值钱的桔树,自然不是普通人。 那里是莫雨姑娘的居所。 …… …… 回到国教学院,站在湖畔的树下,想着先前车窗上那道剪影,陈长生的心情有些糟糕,想要冲着湖水大喊两声,又怕惊着院墙那头百草园里的人们,想要骂几句脏话,却发现打小师父和师兄都没教过,不知如何开口。 他悻悻转身向藏书馆走去,穿过湖畔树林时,看到一颗桔树,茂密的树枝上结着好些颗初生的小巧的青涩果子,下意识里伸手摘了颗送进嘴里,便被那种酸爽弄的眉眼都拧在了一起。 “连你都来欺负我?”他踹了那颗青桔树一脚,鼻息微粗。 小小的青桔果像雨点般簌簌落下,树后传来哎哟一声轻唤。 落落揉着小脑袋走了出来,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捂着嘴,满脸的惊讶,像是看到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陈长生也有些吃惊,问道:“不是回去睡觉了吗?” 落落说道:“李妈妈准备了宵夜,过来和先生一起吃。” 陈长生看着她的神情,不解问道:“吃惊什么?” 落落睁大眼睛,认真说道:“没想到,先生这样的人物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陈长生有些尴尬,向藏书馆走去。 一道低不可闻的声音在树林里飘着,被青桔渍的有些酸和委屈。 “还有几个月才满十五,我幼稚一下又怎么了……” 第四十八章 榕树上 窗外星光如水,陈长生和落落坐在地板上吃夜宵,几式精美的糕点,两碗不知是何物的药草粥,还有浅浅一碟肉脯,味道不错,师徒二人举箸而食,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粥尽糕无,落落有了说话的余暇,想着先前在天道院侧门巷口看到的那辆马车,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好奇,一面嚼着肉脯一面问道:“先生,你和东御神将府到底有什么恩怨?” 陈长生知道好奇这种事情很难长时间压制,对她的问题早有心理准备,随意说了两句,便想转话题——他的准备便是唬弄,凭师长的身份唬弄过去,想来不是太难的事情。 只是今夜星光太美,落落实在是有些忍不住,见他不肯回答,睁着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瞳溜溜地不停转,试探着问了好几种可能,大概不离故人之子、恩将仇报这些狗血的桥段。 陈长生对她的想象能力很是佩服,不知如何回答,干脆沉默不语。 落落望着国教学院上方的满天繁星,皱着眉头认真地想着,小手在身前拣起一颗先前从林子里带回来的小青桔,送进嘴里无滋无味地嚼着,忽然间,她收回眼光看着他惊叫了一声。 陈长生以为她是被小青桔的酸涩苦到了,摇头叹道:“我就说太酸,没法吃,而且对胃真的不好。” 落落将青桔咽入腹中,哪里有半点被酸到的模样,看着陈长生吃惊说道:“先生,你不会和徐有容是指腹为婚吧?” 陈长生微张着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佩服之余,很是无奈,便准备承认。 “诶……” 没等他做出反应,落落连连摆手,小脸上满是自嘲与尴尬,说道:“我真是糊涂了,居然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事情,那可是徐有容啊,怎么可能呢?” 陈长生越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有些微涩地闭嘴沉默不语,心想这事情确实太过荒唐,落落你平日那般尊敬我,居然也会这样想?自己和徐有容怎么就不可能了? “回去睡觉。”他想了想,对落落说道:“明天我有些事情,你晚些过来。” 落落有些紧张,不安问道:“先生,您不会是生气了吧?” 陈长生说道:“你今天有做什么事情让我生气吗?” 落落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确实没做什么让先生不悦的事情,先前在天道院青藤宴上,虽然表现的过于嚣张,不像平时那般乖巧顺从,但先生说过不怪自己,那么自然不会怪。 她哪里想到自己很随意的一句话,便伤到了陈长生的自尊心。 她确实是随意说的,所以伤的真的不轻啊。 …… …… 落落走后,陈长生把地板上的食盒与杂物收拾了番,又把堆在案上的书籍分门别类抱回书架上摆好,熄灯,走到藏书馆门口回头望了片刻,才借着夜色离开,仿佛告别。 回到小楼后,他开始收拾行李,把必须带走的事物收拢成一个箱子,然后他抽出腰间的短剑,坐在床边开始闭目养神,他不是在引星光洗髓,而是等着某些人的到来。 今夜青藤宴上,落落废了天海牙儿,必然会惹出极大的麻烦,那麻烦是对她的,也是对他的,更是对国教学院的,他不知道稍后来找麻烦的人会是谁,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很可怕。 他知道落落身世神秘,背景不凡,不然天道院院长茅秋雨不会在青藤宴上暗护于她,但她废的那个小怪物,毕竟是圣后娘娘的侄孙,是天海家的人——那是整个大陆最可怕的天海家。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陈长生还指望着落落的来历能够震慑住对方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乱来,但当徐世绩说天道院教谕今夜便会自杀之后,他对此已经不抱太大希望。 当今世间,就连陈氏皇族都要仰天海家的鼻息,天道院教谕,都要因为天海牙儿的残废去死,更何况是直接导致对方残废的落落和自己?更何况对方本来就想要废掉国教学院? 他等着那些人的到来,准备离开,虽然有些不舍国教学院,虽然极为遗憾要错过明年的大朝试,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再改变,那么他至少要让这件事情有个相对完整的结局。 在他的计划里,稍后国教学院会变成一片火海。 他自然有办法离开。 国教学院为天海牙儿的残废付出了代价,落落也非凡人,想来对方应该会满足了。 …… …… 这一个夜。 陈长生一个人。 独坐于室。 他的脚边,搁只一只破旧皮箱。 他沉默等待着人生再一次的转变。 他以远超自己年龄的冷静沉默等待着。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国教学院里等了整整一夜,直到无数年后,依然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夜是多么的漫长、多么的难熬,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勇气。 直到晨光照亮校园,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个夜晚,还有很多人在沉默关注着国教学院。 那些人像他一样,以为清吏司的酷吏们会带着夜色冲进国教学院,把他带到令无数大臣强者闻风丧胆的周狱之中,又或者离宫的高手会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这里,然后悄无声息地杀人放火,把这座被圣后娘娘厌憎的国教学院变成恐怖的火海。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晨光如蚱,百花巷里炊烟微作,不远处的皇宫里钟声大作。 陈长生睁开眼睛,走到窗畔望向安静的京都晨景,有些不解,然后明白。 因为他昨夜的交待,落落直到正午时分才从百草园来到国教学院,当然,没有忘记提着沉重的食盒。 陈长生请她去打听一些消息。 午饭还没有吃完,围墙那面传来一道笛声,落落微低着头,静静听了会儿。 “没人见过天道院教谕。” 她抬起头来,看着陈长生说道:“庄副院长收到了辞书,看着应该是请辞。” 陈长生沉默不语。看着他的神情,落落也明白了些什么。 请辞之后便消失无踪,是回原籍荣休,还是入深山静修,这是没有人知道的事情,短时间内,也无法查探。 不是请辞,而是辞世。 昨夜天道院教谕的府邸上,或者多了一根白绫,今晨的洛水里,或者有些骨灰已经沉到了水底的泥里。 像这样的大人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陈长生觉得有些冷,看着落落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是一场阴谋,一场针对国教学院的阴谋,或者说阳谋。 天道院教谕让那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出手,无论国教学院怎样应对,都会有事……因为他是圣后娘娘的侄孙,他若胜了,国教学院自然溃散,他若败了,国教学院也必将迎来宫里的怒火。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场阴谋最后的结局,却是天道院教谕承受了宫里的怒火,变成了一个死人。国教学院里的少年男女,却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为什么?因为落落很强大,因为落落的来历更加强大……总之,落落太强大了。 陈长生看着她感叹道:“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了不起。” 落落有些不解,说道:“先生,你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陈长生挠挠头,说道:“我们这样互相吹捧,合适吗?” …… …… 陈长生一直以为,人生在世数百载,光阴易逝,须珍惜,如果只有数十载,那就更应该如此,既然没事,那便应该继续读书修行,直至暮时,他和落落才放下书本,用完百草园送来的晚餐,开始沿着国教学院里那片湖散步。 散步,看上去也是很浪费时间的事情,但他不在意,因为他清楚这样做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 二人走到湖那面,来到一棵极高大的榕树下,陈长生忽然难得地动了顽心,提议爬上去看看风景,落落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更何况是这么好玩的事情,哪有不依的道理。 片刻后,二人爬到大树的中段,站着的那根树枝很粗壮,不担心会折断,离地面约十余丈的距离,视线可以放远,可以看到很远处的街巷,甚至隐隐可以看到离宫的轮廓。 斜阳下,京都的风景确实不错。 国教学院墙外的百花巷,更是一览无遗,如往常一般安静,但他和落落都知道,百花巷与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在那些阴影里,在井畔的檐下,不知有多少双目光注视着墙内。 “先生,对不起。” 落落轻声说道。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陈长生才会被拖进这摊浑水里,她知道他非常珍惜时间、非常重视平静的修行生活,所以她的歉意很深很真。 “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 陈长生说道:“那天如果我没有把你的名字写到名册上,你不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又怎么会遇到这些麻烦?虽然你不怕这些麻烦,但麻烦终究是麻烦。” …… …… 时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然陈长生身边的时间,肯定会像石头一样坚硬。 数日后,青藤宴第二夜如期而至。 看着地板上那张请柬,他有些意外,无论是徐世绩那夜说的话,还是辛教士事前的提醒,按道理来说,今年的青藤宴应该会与往年有些不同,而且在第一夜的血腥对战之后,他本以为第二夜会推后些时日。 落落问道:“先生,我们真的不去参加?”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不去了。” 青藤宴是京都诸学院自发组织的活动,不会影响到明年参加大朝试,他第一夜的时候去参加,主要是想弄清楚大朝试的规矩,也想看看徐世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何必再去? 而且青藤宴第二夜,肯定有无数人都会盯着国教学院,盯着他和落落,他不习惯那种感觉。 落落没有想到他真的说不去就不去,有些不解,又有些遗憾,说道:“如果去的话,或者真能拿到好名次吧。” 青藤宴剩下来的文试以及武试,如大朝试规制有具体的排名,而且肯定不会像第一夜的对战那般草草结束,如果落落继续参加武试,陈长生参加文试,说不定真的可以让国教学院重新焕发光彩。 陈长生说道:“意义不大。” 落落看着他仰慕说道:“先生视虚名如浮云,真是令人佩服。” 陈长生诚实说道:“主要是怕惹麻烦。” …… …… 青藤宴第二夜当天,天道院里想必热闹非凡,国教学院则是像往常一样安静,院外的百花巷也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安静,那些盯了国教学院好些天的人,都因为青藤宴的原因离开了。 每夜晚饭之后,便会绕着湖散步,湖光树影虽然美丽,看的次数多了,难免还是容易生厌,大榕树爬的次数多了,也没有太多意味,见着百花巷里那些碍眼的人少了很多,落落哪里愿意错过这个机会,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把陈长生从藏书馆的地板上拉了起来,二人走出满是青藤的院门,走出百花巷开始逛街。 离开百花巷不远,便是瓦弄巷著名的夜市,在圣后娘娘治下,京都承平日久,繁华富庶,夜市自然热闹非凡,行人摩肩擦踵,摊上各色食物香气扑鼻,很是诱人。 陈长生给落落买了一根糖葫芦,落落有些意外,然后很高兴地接了过来,完全没有客气——孝敬先生束修和三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先生给自己买些小吃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拿着糖葫芦小心翼翼地舔着,很担心一不留神便舔的只剩下一根木棍,吓着了先生。 小模样很可爱。 走到一家卖蚬仔剪的摊子前,她好奇地看着面糊里还在动的砚仔,正准备问陈长生能不能吃,忽然看到摊子后方,有个很魁梧的身影蹲在墙边正在洗碗,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小模样很严肃。 当然,还是很可爱。 第四十九章 教棍 那个人很魁梧,手很大,像脸盆一样,碗在他的手中便显得格外的小,看着有些滑稽,他的右手看上去有些笨拙不便,像是有些残疾,拿着碗沿微微颤抖,看着又有些辛酸可怜。 落落绕过蚬仔煎摊子,走到那人的身后,不知为何,小脸上满是生气的神情。陈长生跟着她走了过去,看见那人的侧脸,发现很是青稚,年龄很小,才最终确认他的身份。 蹲在墙角洗碗的正是在青藤宴上被天海牙儿重伤的那名妖族少年,轩辕破。 轩辕破看着墙上多出道影子,回头望去,发现是对少年男女,不解地挑了挑浓眉,发现并不识对方,便低头继续洗碗——洗碗这样简单的事情,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很有难度,他没有时间理会别的人。 “走出红河,不远万里来到人类的世界,历尽千辛万苦,最终却在京都街巷里洗碗,这就是你的人生目标? 轩辕破拿着碗的手微微一僵,再次回头望去,看着这个如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心里掀起狂澜,心想你是何人,为什么知道自己来自红河,知道自己不属于人类的世界? 看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不知为何,落落便觉得有些生气,声音微寒低声喝道:“如果让你部落里的人们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后悔当初给你凑那么多路费?” 轩辕破看着魁梧强壮,但真实年龄只有十三岁,眉眼稚嫩,人也稚嫩。 此时听着落落毫不客气地训斥,他的脸胀的通红,生气说道:“你是谁啊?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落落沉默片刻,说道:“我叫落落,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轩辕破再次怔住,这次受到的震撼更大,右手再也握不住满是油污、滑腻腻的碗。 啪的一声,他手里的碗落到了盆中的污水里,虽然没有摔破,溅起水沫,也惹来了蚬仔煎摊老板的破口大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白长了这么大个儿,连碗都不会洗吗?” 夜市极为热闹,行人如织,蚬仔煎生意很好,老板正忙的不行,拼命地挥动铁铲在铁板上翻动着食物,根本没有时间管别的事,即便骂人也没有转身向轩辕破看上一眼。 轩辕破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这些天在蚬仔煎摊上打工,已经被这老板骂习惯了,他只是震惊地看着身前的落落,清稚的眼神变得很是热切,充满了崇拜与敬慕。 青藤宴上他被天海牙儿重伤后,便被同窗抬回摘星学院疗伤,没有看到后面发生的事情,第二天通过同窗的讲述,他才知道天海牙儿被人废了,废掉天海牙儿的人……是个小姑娘。 听说那个小姑娘叫做落落,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这个小姑娘,刚才好像就是这么说的。 轩辕破一直很想见到那个小姑娘,不仅仅是因为她帮自己报了仇,他想说声谢谢,更是因为妖族尊敬强者,他很想看看那个小姑娘究竟长什么样子,想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尊敬。 “原来是你……” 轩辕破将粗大的双手在身上的旧衣裳上擦了擦,显得有些紧张,说道:“那你怎么说我都成,都是应该的。” 落落本想重新激起此人的斗志,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反应,不禁有些无奈。 陈长生却想着别的问题,有些不解,问道:“你……离开摘星学院了?” 他心想即便这名妖族少年被天海牙儿所废,很难继续修行,更不要说重新恢复曾经的强大,但青藤宴上他毕竟是以摘星学院学生的身份出战,难道摘星学院因为他残废便把他开除?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轩辕破不知道这个人类少年是谁,看他神情便知道误会了什么,有些慌乱,连连摆动蒲扇大小的双手,解释道:“学院没有把我开除,只是……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再也没法修行,不想留在学院里吃白饭,所以出来了。” 看着陈长生和落落有些不肯相信,他有些着急,说道:“是真的,院长和教官都来劝过我,只是我这个人性子有些笨,不肯听他们的,偷偷跑了出来,你们可不能错怪他们。” 真是憨厚可爱啊——陈长生和落落这样想着,无论是坚持离开摘星学院的理由,还是担心旁人误会摘星学院时表现出来的惶急,都证明这个妖族少年拥有一颗很干净的心。 落落神情微和,问道:“原来如此,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轩辕破憨笑说道:“准备攒些钱,凑够旅费就回家,既然不能修行了,干脆回家帮家里人多做些活……对了,你们不要怪老板,他虽然喜欢骂人,但其实人很好,这些天我摔烂了好多碗碟,他都没让我赔。” 正在铁板前挥汗翻动食物的老板听着这话,没有回身,笑着骂了两句什么。 看着妖族少年憨厚的笑容,发现他那张稚嫩的脸上竟找不到半点怨怼的情绪,落落不知为何觉得很是难过,看着他问道:“难道你就甘心这样回去?” 轩辕破沉默了会儿,说道:“就像您刚才说的,为了我来京都修行,部落里的人们凑了很多钱,很不容易,就这样回去当然不甘心……但学院里的教官们说了,我们妖族的体质与人类不同,废了的右臂真的很难治好,那还留下来做什么?” 他又道:“教官倒让我留在摘星学院做些粗活,可看着曾经的同窗步步向前,我可能会更不甘心。” 落落说道:“留在京都,总会有办法,何必急着离开摘星学院?” 轩辕破说道:“部落里的老人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要接受任何同情,尤其是人类的。” 落落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越来越欣赏他,说道:“跟我来。” 很简单的三个字,不是命令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得拒绝的意味,凛然不可侵犯。 轩辕破感觉有些异样,怔了怔,竟不知如何拒绝,和老板说了声后,便跟着她向街上走去。 直到快要走出长街,要看到百花巷口的井,落落才想起什么,望向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要做的事情,落落从来没有反对过,那么,落落要做的事情,他自然也不会怎么反对。至于轩辕破这名妖族少年会带来些什么,他也不怎么担心,他知道落落的族人一直远远缀着,保护着她。 …… …… 夜色下的国教学院一如往常安静,因为青藤宴第二夜的缘故,百花巷里窥视的目光少了很多,这让陈长生的心情更加放松,只是他没有想到,第一次来到国教学院的轩辕破居然比自己还要放松。 妖族少年扶着比树还要粗的腰,到处看着,不时还要摸一摸残旧的雕像,眼光里满是好奇,根本看不到任何紧张。 取出钥匙打开藏书馆的大门,陈长生没有进去,而是看着身边欲言又止的落落,说道:“想说些什么?”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先生,您帮帮他好不好,您知道的……他是我的族人。” 陈长生说道:“帮没问题,我只是好奇,摘星学院教官都认为治不好的伤势,为什么你认为我就一定能治好?” “先生又不是那些普通人。” 落落睁大眼睛看着他说道:“拜先生为师的第一天,您只是搭了搭脉,便知道了我的问题,而且马上便知道怎么解决我的问题,和这相比,治好那个家伙的伤势又算得了什么?” 小姑娘说的理所当然,仿佛世界上没有他不会的事情,迎着她绝对信任的眼光,陈长生觉得压力真的很大,挠挠头说道:“先看看再说,我可不敢保证。” 落落高兴地嗯了声,蹦蹦跳跳地便向湖边跑去,哪里相信他说的不敢保证四个字? 陈长生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落落跑到湖边,对用左手与那棵大榕树较劲的轩辕破说了几句话,轩辕破很吃惊,连连摇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紧接着不知道落落又说了些什么,轩辕破更加震惊,如果不是被落落拦着,只怕就要跪下去。 轩辕破跟着她走到藏书馆前时,依然有些晕,很明显落落的话给他带来了太大的震撼。陈长生猜到落落大概是把她的身份透露了些给这名妖族少年,示意二人跟着自己走进藏书馆,点燃油灯,然后在地板上坐下。 轩辕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直盯着落落,很是紧张,难抑激动。 落落则是看都没有他一眼,对陈长生说道:“辛苦先生了。” 此时在轩辕破的心里,落落比他的家人更重要,比部落长老更值得尊敬,然而她却对一个人类如此尊重,那人类竟也受之如素,不免觉得很是荒唐,然后便是愤怒,恨不得把那个人给撕了。 陈长生看着轩辕破仿佛要冒火的眼睛,有些不解,示意他伸出右臂。 轩辕破不解,嗡声嗡气,语气极不善问道:“你要做甚?” 陈长生说道:“我给你看看伤势。” “你?人类?你才多大点?” 轩辕破愈发觉得陈长生不是好人,肯定是个骗子,不然怎么能让殿下对他如此尊重,愤怒地大声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们部落来的人都老实好欺负,我可见过不少骗子!” 因为要对抗共同敌人魔族的原因,人类和妖族是天然同盟,而且在这数千年的历史里,这个同盟的牢固程度已经得到过无数次的证明,双方之间交流很多,至少,京都里出现妖族,绝对不会引起围观。 但人族和妖族之间依然有着难以消除的隔阂,主要是因为性情以及行事风格的关系,人类总觉得妖族太直鲁,太愚昧,与野兽之间的差异太少,太过暴力,而妖族总觉得人类太狡猾,又很善变,用来做朋友真是糟糕。 在轩辕破看来,陈长生明显就是个普通少年,只怕连人类的洗髓境都没有突破,居然敢说能治好自己身上连教官们都绝望了的伤势,这不是骗子又是什么? 啪的一声闷响。 落落握着教棍,看着他喝道:“你什么态度!” 国教学院是有教棍的。 那是陈长生亲手做的一根剥光了树皮的直树枝。 这根教棍最主要的作用,是陈长生用来指点落落的修行。 现在看来,这根教棍,或者真的要发挥它本来的作用了。 教棍,是用来教人、打人的。 教棍很硬,打在额头上很痛。 轩辕破捂着额头,眼圈微红,因为真的很痛,当然,更主要是因为他很委屈,心想殿下居然因为一个人类打我? “把手伸出来。”陈长生忍着笑说道。 轩辕破倔强地仰着头,不肯理他。 落落举起手里那根教棍,看着他说道:“把手伸出来。” 轩辕破悲伤地低下头,伸出了手。 陈长生敛了笑容,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脉关上,然后闭上眼睛。 不用落落求情,他也会试着看能不能治好这名妖族少年的伤,因为那天青藤宴上,当天海牙儿嚣张地羞辱着国教学院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沉默,只有这名妖族少年笑出声来。 那声笑就是鸣,鸣不平,这名妖族少年替国教学院鸣不平,那么国教学院自然要有所回服。 当然,所有一切都建立在他对治好妖族少年的伤有一定信心的基础上。 他的师父计道人,或者在修行世界里籍籍无名,但在医道方面绝对是大陆最强的数人之一,他和徐有容之间的婚约,正是因为当年计道人治好了教宗大人都治不好的太宰大人。 陈长生自幼通读道藏,随师学医,更关键的是,他一直都有病。 他虽然治不好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不会治别人的病。 他很想把轩辕破的伤治好。 时间缓慢流逝,夜空里的繁星随着云层的移动,时明时淡。 藏书馆里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睁开了双眼。 第五十章 铜针 陈长生望向身前的轩辕破,想了想后说道:“试着兽化右臂。” 轩辕破对他治好自己的伤,本就没有抱任何希望,在地板上枯坐这么长时间,早就有些不耐烦,此时听到他还要自己兽化已经残疾的右臂,脸色变得很是难看,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像是要把他活吞了一般。 “没听见先生说什么?”落落说道。 轩辕破气势顿时为之一委,老老实实开始尝试兽化。 虽然右臂已经残疾,但他在部落里早已修行到形随意动的程度,不一时,他的右臂便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不停地鼓胀,撑破了衣裳,手臂的表面生出无数茂密的黑毛,坚硬如铁刷一般。 陈长生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感受着那道强劲的心跳,感觉着已经明显扭曲的经脉,感受着那些拧作一团一团乱麻的真元,认真地感受着,分析着,同时与道藏上的相关记载做着对比。 时间渐渐流逝,轩辕破看着他凝重的神情,忽然生出些希望,于是紧张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长生松开了手。 落落问道:“先生,怎么样?” 陈长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从先前便让她从小楼里拿过来的行李中找到针匣,取一根铜针,极随意地刺下。 这根铜针是针匣里最粗的一根,主要用于行血,此时却被他用来做其余的用途。 铜针的表面泛着寒冷的光芒,针尖极为锋利,但轩辕破的手臂兽化后,皮肤极为坚韧,普通的兵器都无法割破,按道理来说根本无法行针,可谁能想到,他两根手指拈着的这根铜针,竟轻而易举地刺了进去。 “有什么感觉?”他看着轩辕破的眼睛问道。 轩辕破有些惘然,感受了会儿,说道:“有些……麻?” 陈长生指腹轻轻揉动针尾,又问道:“现在呢?” “有些酸。”轩辕破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 无论酸或是麻,有感觉便很好,哪怕是痛呢?总比受伤后这些天右臂像石头一般要好! 轩辕破看着陈长生,嘴唇微微颤抖,震惊佩服到了极点。 虽然只是很小的改变,但对方真的做到了摘星学院教官甚至是御医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看着他的神情,落落哼了两声,极为得意。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陈长生的能力,她坚持认为他只是基于某些原因,深藏不露。 从百草园来到国教学院后的这些天,发生的无数事情,都在证明她的看法。 现在就连她的族人,比如金长史和李女史,都快要被她说服了。 …… …… “要散掉那些真元,重新修复经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陈长生将针匣收好,望向落落说道:“可能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建议他离开京都回部落。” 落落说道:“都听先生的。” 陈长生看着轩辕破说道:“就留在国教学院吧,还空着很多地方。” 国教学院很大,现在只有他和落落两名学生,确实显得太空旷冷清,多一个不算什么。 轩辕破此时依然沉浸在震惊与狂喜当中,想着先前对陈长生不礼貌的态度,又有些不安,忽然听到这句话,脸胀的通红,紧紧闭着嘴不肯说话,不好意思接受这份施舍。 陈长生望向落落说道:“你解决。” 落落拿起教棍,看着轩辕破说道:“你自己说。” 轩辕破不说,那意思就是,您打死我,我也不说。 落落没办法了,望向陈长生,问道:“先生,这怎么办?” 陈长生问轩辕破:“不接受任何同情或者是帮助,有时候不是骄傲,是愚蠢。” 轩辕破很苦恼,挠了挠头,说道:“我知道,就是做不到。” 陈长生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落落有些恼火,问道:“你怎么才肯留下来?” 轩辕破为难说道:“我又不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落落眼睛微亮,说道:“这好办啊。” “啊?” “让你变成国教学院的学生就是了。” “啊?” “不用考试。” “啊?” “只需要登记一下。” 落落经过陈长生的同意,从抽屉里取出国教学院的名册,磨墨蘸笔,递到他的手里。 轩辕破张着嘴,拿着墨笔,看着名册上那两个名字,觉得这件事情太不严肃了。 国教学院就算已经衰败,但毕竟还是青藤六院之一,就这么随随便便写个名字,便能成为学生?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落了笔。 他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笔画有些生硬,运笔显得很笨拙。 落落说道:“恭喜你,成为了国教学院的第三名学生。” 轩辕破问道:“院规是什么?” “没有院规。” 落落说道:“先生说的话就是院规,先生说要你做啥你就做啥。” 轩辕破不解问道:“没有院长或者老师?” “先生就是院长。” “先生就是老师。” “当然,先生也是学生。” “三位一体,所以先生就是国教学院。” 落落完全不觉得自己这几句话像是国教的教士大人们在对信徒洗脑,因为她真是这样想的。 轩辕破有些惘然,问道:“那我跟着他学习?” 落落可不愿意陈长生的时间精力消耗在别人的身上,哪怕是她很欣赏的族中少年,摇头说道:“我教你。” 轩辕破听说要拜她为师,很是高兴,心想这要传回部落去,整个部落肯定都会欢腾起来。 落落又说道:“先生是我老师,那便是你的师祖。” 轩辕破再次惘然,心想忽然一下自己就多了个师祖? 陈长生也很惘然,心想忽然一下自己就多了个徒孙? 落落说道:“见过先生。” 轩辕破这时候已经被陈长生折服,再加上是落落的要求,他毫不犹豫地拜倒在地板上,对着陈长生磕了三个头,磕的极为用力,地板的缝隙里灰尘微起,被柔和的灯光染成星屑一般。 陈长生很是无语,对着窗外东面微作的晨光拜倒。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才十四岁就要当师祖了。 师父,你知道吗? 师兄,好像我们这门真要在国教学院开枝散叶了。 正自感慨着,窗外忽然响起破空声。 唐三十六的脸出现在窗口。 他看着拜倒在地的陈长生,微怔问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居然要行这么大的礼?” 陈长生看着他苍白的脸,微惊问道:“你受伤了?” 第五十一章 有些乱 藏书馆的门开着的,唐三十六却偏偏要从窗口翻进来,也不知道他是懒,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对平时的他而言,翻窗肯定是极简单的事,但今天有些困难,他坐到地板上,有些辛苦地喘着气,又咳了两声。 “你真的受伤了。”陈长生走到他身前蹲下,便要替他把脉。 唐三十六挡住他的手,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困。” 陈长生自然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但这个家伙似乎也确实很困,竟就这样靠着墙壁,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窗外晨光微熹,落在唐三十六的脸上,耀的更加苍白。 陈长生摇了摇头,从侧室里取出薄被,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天光渐明,时光渐移,落落带着轩辕破去了百草园,做为同族之人,有些事情需要交待。 唐三十六醒了过来,望向坐在地板上专心看书的陈长生,问道:“昨夜为什么没去?” 陈长生放下书卷,问道:“去哪里?” “天道院,昨夜是青藤宴的第二夜。” 唐三十六将身上的薄被扒到一旁,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精神显得好了很多,说道:“第一夜的时候,国教学院出了这么大的风头,昨夜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们。” 陈长生说道:“不想去所以就没去。”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你真是个怪人。” 像青藤宴这种场所,只凭想法说不去便不去,在正常人看来确实有些古怪。 “在我看来你更怪。” 陈长生想起上次去天道院时,这个家伙正在刻苦修行,说道:“你为了青藤宴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结果第一夜的时候根本没有出现,到底出什么事了?” 听到这个问题,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喜欢宗祀所的那个小怪物。” 陈长生说道:“所以?” 唐三十六说道:“所以我曾经放过话,如果有机会就要废了他。”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天海牙儿那天夜里说过。” 唐三十六的情绪有些不好,说道:“他既然敢在青藤宴上出现,我就真准备废了他,但……有些人不敢让我废他,所以那天夜里没让我去参加,让我留在了宿舍里。” 陈长生沉默不语,心想以这个家伙的性情,哪里是天道院的院规或者师道威严便能改变主意的?所谓没让他参加,只怕是天道院里的老师们直接出手,把他禁制住了。 他能够理解天道院的谨慎,因为天海牙儿的来历太过恐怖,除了落落这样来历更恐怖的,真的找不到好的方法应对,如果唐三十六真的在青藤宴上废了天海牙儿,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但他更能理解唐三十六的愤怒。 “昨天夜里什么情况?”他看着唐三十六微白的脸颊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昨夜是武试,最后拿了头名的是离宫附院的一名少年教士。” 陈长生不想他继续沉浸在负面情绪里才转的话题,对于青藤宴的事情并不真的关心,只是喔了一声表示了解。 唐三十六微微挑眉,问道:“你不准备问?” “问什么?” “为什么那名离宫附院的少年教士能拿到第一?” “离宫附院……那是教宗一脉的嫡系学生,拿第一有什么出奇的?” 唐三十六指着自己说道:“有人能胜过我,这不值得出奇?” 陈长生心想这个家伙还是这般自恋,无奈问道:“好吧,那么……为什么呢?” 唐三十六满意了,说道:“因为我没有参加。” 这次陈长生真的有些吃惊,不解问道:“为什么?” “庄换羽还有那些上了青云榜的家伙,都没有参加,大概是自矜身份,也是为了准备第三夜的事情,而我没有参加,则是因为院里依然不让我参加,让我留在宿舍里。”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 陈长生无法理解,如果说第一夜天道院不让唐三十六与天海牙儿对战,虽然有些过分,但毕竟是持重之举,可是第二夜这就毫地道理了,难道天道院就不担心唐三十六离心? “为什么?” “因为我要挑庄换羽。” 藏书馆里一片寂静。 陈长生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愈发觉得唐三十六是个怪人,或者说是个有趣的人。 他居然要挑战同一个学院的师兄,而且是自家学院的代表人物。 陈长生心想如果自己是天道院的老师,也不会同意。 而且青藤宴应该也没有这种规矩。 “为什么?” “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这个理由……” “这个理由如何?” “太强大了。” 陈长生无言以对。他知道唐三十六挑战庄换羽,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这个家伙既然不肯说,他也没办法。 “我用了半夜的时间,才突破学院里的禁制,赶到会场,但那时,青藤宴已经结束了。” 唐三十六想着昨夜的遭遇,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学院里的空气味道有些难闻,不想再呆着,只是我对京都不怎么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所以就来找你。” 陈长生确认他强行突破天道院教师们的禁制时受了伤。 天道院庄严肃穆,但并不适合唐三十六。 京都虽大,他竟找不着去的地方。 他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巷中,才发现自己只认识陈长生一人。 陈长生走到他身前,把那床薄被叠好,然后坐到他身边,靠着窗下的墙壁,没有说话。 没有相看,没有对谈,但唐三十六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要同情我,更不要怜悯……我可是青云榜上的天才。” “天才不代表就不需要同情。” “但你没资格同情我,整座京都,你也就认识我一个人。” 唐三十六嘲讽说着,想着这个事实,不知为何便高兴起来。 便在这时,落落和轩辕破从藏书馆的正门处走了进来。 轩辕破的手里提着明显比平日更大些的食盒。 落落走到陈长生身前,说道:“先生,该吃午饭了。” 陈长生看了唐三十六一眼,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 唐三十六一直认为陈长生的性格缺陷比自己要严重很多,这两个月他在天道院里一个朋友都没结识,这个家伙却认识了两个人,一个还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这让他很受打击。 然后他想起来庄副院长对自己说过的青藤宴第一夜的那些画面。 “就是你废了天海牙儿?”他看着落落问道。 以真元硬抗真元,生生把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废了,即便是他也很难做到,这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自然不凡,而事后国教学院居然能够安然无恙,证明这个小姑娘的来历更加不凡。 现在京都很多人都在猜测国教学院的背景,能够无事至今,有些人在怀疑陈长生的来历,但唐三十六清楚,这个家伙就是从西宁镇来的乡下少年,那么只能是这个小姑娘。 所以他问话时的神情很认真,很严肃。 落落没有理他,走到陈长生身边蹲下,把食盒打开,把筷子擦干净,递到陈长生的手里。 看着这幕画面,唐三十六的眉头忍不住抽了抽。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把手里的筷子递给他,介绍道:“他叫唐三十六。” “我知道的,先生。”落落应道。 她当然知道陈长生认识唐三十六,更准确地说,在她之前,他只认识唐三十六。 陈长生心想唐三十六是青云榜上的少年高手,落落也不是普通人,认识也不足为奇。 落落明白他在想什么,说道:“我知道他是谁,但不认识他。” 陈长生说道:“我以为你认识庄换羽,也会认识他。” 落落看了唐三十六一眼,说道:“庄换羽的位置就在我旁边,想不认识也难,他……隔的有些远。” 陈长生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句话,但还是听不懂,唐三十六也没听明白,但能听出来这个小姑娘的轻视,不由有些恼火,于是他拣着食盒里最贵的那几样菜吃,风卷残云一般。 落落很不高兴。 轩辕破在旁边老老实实吃饭,一声不吭。 用完午饭,唐三十六毫不客气地抢过落落递给陈长生的安西炒黑茶,喝了两口漱嘴。 落落看着他冷笑了两声。 陈长生很无奈,向唐三十六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第三夜我是一定要参加的,我不相信学院还会如此对我。” “为何如此笃定?” “这次神国七律要来四人,庄换羽一个人顶得住吗?” 陈长生不解,问道:“什么?” 唐三十六把黑茶搁到地板上,看着他说道:“你不知道?南方使团今年会提前到京都。” 陈长生想起辛教士那天说的所谓变数,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好奇问道:“往年不都是冬至之后才来?离大朝试还有这么长时间,他们来这么早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明白,但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了。” 陈长生问道:“什么原因?” 唐三十六说道:“南方使团想在七夕那天正式提亲。” “提亲?”陈长生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是的,徐有容……终于要嫁人了。” 陈长生怔了怔,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然,他起身向藏书馆外走去。 “先生,你去做什么?”落落问道。 陈长生没有回头,说道:“菜有些咸,我想去静静。” 今天的菜有些咸。 他的声音有些淡。 这句话有些乱。 因为他的心乱了。 第五十二章 赴宴 菜如果真的咸了,需要喝水,而不是去静静——陈长生短短一句话,九个字,便乱成这样,所以菜并不是真的咸,而他的心真的需要静静,如此才能不继续乱下去。 走到湖畔,站在大榕树下,他踩在地面微微隆起的树根,双手扶着腰,向院墙外的远处望去,只想望的越远越好,却不知道应该望向西宁镇的方向还是南方。 片刻后,他从腰间摘下一个竹子做的小东西,放进怀里,告诉自己以后不要再拿出来了——当初在客栈里,他把这个竹子做的小东西解下,放进了行李的最深处,但不知何时又拿出来了。 南方使团要到京都来提亲,徐有容要和秋山君订亲,就算短时间内还不会出嫁,但终究是要嫁人了。 陈长生一直以为情爱这种事情对自己没有什么吸引力,对徐有容更没有什么想法,他来京都便是想退婚,现在依然这样想,所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听到这件事情后,自己会变得如此烦闷,甚至有些难过。 这种情绪让他很不适应,很不喜欢,于是有些不悦。 或者不是因为她要嫁人,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陈长生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想到了某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自己和徐有容毕竟是有婚约的,无论从法理还是情理上来论,他是她的未婚夫,她是他的未婚妻,在还没有正式退婚的情况下,自己的未婚夫要与别的男人成亲,当然不对。 他当然应该不高兴。 是的,就是因为这样。 东御神将府和徐有容,在这件事情上,太不尊重自己,所以我很生气, 他在心里对自己默默说道。 唐三十六走到湖畔,站到他的身边说道:“东御神将府和你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那确实有些麻烦,圣后娘娘向来信任徐世绩,如果徐有容再嫁给秋山君,大周朝再没有谁能够动摇他的位置。” 落落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侧脸,说道:“先生,没事吧?” 陈长生先前的反应很奇怪,自然瞒不过落落和唐三十六的眼睛,而且他们都知道,陈长生和东御神将府之间有恩怨,只是无论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到他竟是徐有容的未婚夫,自然无从安慰开解。 就像霜儿当初在东御神将府里说过的那样,整个世界都认为徐有容和秋山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情侣,就连落落和唐三十六也只会这样想,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还有陈长生这样一个人物存在。 “没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些紧张。”陈长生转身看着他们两个人,说道:“听说南方那些宗派里有很多天才,不知道明年大朝试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局面。” 唐三十六知道他参加大朝试的目标,心想确实应该紧张,说道:“圣女峰、离山……南方教派那些宗派自然强大,如果神国七律这些年轻强者来参加大朝试,想胜过他们确实不容易。” 陈长生说道:“听说庄换羽排到青云榜第十,就是胜了神国七律之一?” “他胜的是七间,那是神国七律里最小、也是最弱的一个家伙。” 提到神国七律,便是骄傲的唐三十六,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这次神国七律里有四个人会来参加青藤宴、想必也会跟着参加大朝试,领队的应该是苟寒食,庄换羽敢向他出手吗?” “那个……秋山君呢?”陈长生问道。 “提亲自然是长辈主持,同门帮衬,秋山君怎么可能来京都?至于明年的大朝试他会不会参加,那就不清楚了。不过你可不要小看苟寒食,那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唐三十六是个很骄傲的人,这和他青云榜排名三十六无关,纯粹是性格问题,他进入天道后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把排名第十的庄换羽踩到脚下,虽然有些别的原因,但至少说明他并不怎么瞧得起庄换羽。 能让他瞧得起的人很少,比如徐有容、秋山君、比如魔族那个狼崽子,还有那个神秘的排在庄换羽前面的少女,再就是陈长生这个另类,现在他承认那个叫苟寒食的人很了不起,那么此人必定真的很了不起。 “神国七律第二,只在秋山君之下。” 落落知道陈长生对修行界没有什么了解,说明道:“听闻此人学识渊博,通读道藏,在离山年轻一代弟子甚至别的宗派年轻弟子心中的地位极高,算是大脑一般的角色。” 陈长生问道:“那么他了不起在哪里?” 唐三十六有些无语,说道:“通读道藏,难道还不够了不起?” 听着通读道藏四字,陈长生便很自然地想起师兄和自己,心想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这么说,落落大概无所谓,唐三十六肯定要嘲弄自己装腔作势,只好转了话题。 “神国七律还会来什么人?” “排第四的关飞白,在青云榜上恰好也排在第四,据说是个很骄傲的人。” 提到此人的名字,唐三十六的脸上没有任何佩服的情绪,眼神变得炽烈起来,说道:“这次青藤宴第三夜,庄换羽的目标肯定就是他,我得想办法抢过来。” 陈长生扳着指头数了数,说道:“他是第四,你是第三十六,中间差着三十二个人。” 唐三十六面色微沉,说道:“你什么意思?” 陈长生说道:“我的意思是,不要总想着一口吃个胖子,欲速则不达,做事应该循序渐进,方能有条不紊,切不可急功近利,那些揠苗助长的事情少做为妙,又有道是……” “继续。”唐三十六冷笑道:“词儿挺多啊。” 陈长生见他神情不善,笑着停下不说。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什么都靠名次说了算,青藤宴和大朝试还有什么意义?徐有容和秋山君这样的天赋血脉,我自然是打不过的,那个狼崽子和那个惹不起的少女,没有关飞白靠前,可你要问关飞白,他敢说自己比那两个人强?” 陈长生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那个听过数次的狼崽子究竟是谁?那个惹不起的少女又是谁? 唐三十六想起先前在藏书馆里看到的那个魁梧妖族少年,问道:“那个家伙也进了国教学院?” “嗯,他不想再留在摘星学院。” “我听说过了,青藤宴第一夜摘星学院表现的很恶心,除了那个家伙,居然没人敢站出来……不过,那个家伙被天海牙儿重伤成那样,只怕真的废了,你确认要拣回来?” “我连洗髓都没过,岂不更是废物?”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有哪个废物敢说自己要在大朝试上拿首榜首名?” 听到这句话,落落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她始终以为陈长生深藏不露,对他有绝对的信心,但是他始终不肯出手,做为学生的她难免会觉得有些憋闷,总觉得他应该表现的更潇洒豪迈些。 大朝试首榜首名,这才是先生应该在的位置啊! “先生,你也太沉得住气了。” 落落看着他说道,睁着大大的眼睛,满是仰慕。 唐三十六微怔,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知道落落不是普通人,先前看她对陈长生恭敬的模样,便觉得有些不解,此时见她称陈长生为先生,神态如此亲近崇拜,更是有些糊涂,不明白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落落很大方地介绍道:“我是先生的学生。” “啊?” 唐三十六很吃惊,看着陈长生说道:“你不是才十四?” 陈长生说道:“她非要拜师,我也没办法。” 唐三十六想了想,说道:“不过你老气横秋的,看着要比真实年龄大很多,倒也无妨。” 落落不悦说道:“先生这叫成熟稳重,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唐三十六不想和小姑娘斗嘴,拍拍衣裳,便准备离开,最后问了句:“最后一夜你要去吗?” 落落心想以先生性情,大概就和昨夜一样,应该是不会去的。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去看看也好。” …… …… 因为等南方使团的缘故,青藤宴最后一夜的时间被推迟了好些天,而且举办地点,也从天道院移到了未名宫中,未免宫乃是皇宫一属,从这个细节便可以看出朝廷对此事的重要程度。 如果南方使团提亲成功,人类南北方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徐有容有可能成为历史上第一位京都出身的南方教派圣女,大周朝对南方的影响力会得到极大加强,圣后娘娘自然乐见其成。 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人或势力能够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即便是最不愿意看到这门婚事成功的魔族,也没有任何办法。 整个世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门婚事存在着唯一的变数。 那个变数在破落的国教学院里。 是一名叫做陈长生的少年。 初秋,夜凉如水,却没有寒意。 今夜,京都城里灯火通明,正是七夕。 陈长生和落落走出国教学院,从百花巷深处走回繁华热闹的人间。 二人向不远处的未央宫走去。 直到这一刻为止,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当南方人向徐府提亲的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没有做决定,他只是想去看看。 他根本想不到,今夜会发生什么。 第五十三章 未央宫中 七夕夜的京都很美丽,街巷间的灯光与夜空里的繁星相映成趣,远处离宫射到夜空里的烟花,则无法分清究竟是人间的灯还是夜空里的星,到处都是光明的海洋,没有一丝阴晦可以存在。 京都城里的那些河流,更是明亮至极,无论商船还是花舫都灯火通明,更有数不胜数的小灯船,顺着河水向下游缓缓飘着,最著名的洛水更是近乎要被灯船覆盖。岸边青石板上站着很多少年男女们,他们看着自己亲手施放的灯船,或默默地祈愿,或喜悦地拍手,稚嫩的脸庞与华美的衣衫被灯光照耀,十分光彩。 这便是七夕——陈长生站在石桥上,看着那些相亲相爱的少年男女,看着河水与灯船之间缓缓无声流淌着的青春与萌动的爱念,沉默不语,落落本来很开心,因为他的沉默也安静下来。 青藤宴因为南方使团派人参与的原因,被推迟了很多天,到了今夜。此前的这些天里,陈长生和落落在国教学院里修行读书,依旧不理外物,令陈长生有些无奈的是,他依然没能洗髓成功,而与他相反,落落在他的指点与教导下,进步堪称神速。 ——百尺竿头,想要再进一步都很困难,更何况直接飞到九霄云上?如果那些知晓落落真实身份与境界实力的人,发现她能以这种速度提高,一定会对陈长生惊为天人。 落落觉得先生就是天人,因为自己的提升速度,也因为轩辕破的伤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陈长生做到太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所以她没有因为与他接触太多,越来越亲近,便失去敬畏之心,反而更加崇拜。 桥下河流里的灯船像荧火虫般飘远,微暗的光线映照在陈长生的脸上,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她看着他的侧脸,忽然问道:“先生,你将来准备找个什么样的师母啊?” 值此七夕良夜,京都乃至整个人类世界都沉浸在情爱二字当中,无数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或羞怯或勇敢地投入那个完全陌生的领域,看着那些令人脸热的画面,落落想到这些问题很正常。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没想过这些事情。” 落落心想,如果真的没想过,那先生答之前为何要先想这一想? …… …… 未央宫是大周皇宫前殿群里的一处主要宫殿,平日里主要负责国宴或是节礼祭典,宫殿规制极大,今夜京都城里灯火通明,做为青藤宴主会场的这座宫殿,更是被装饰的仿佛琉璃宫一般。 陈长生和落落来到未央宫外,取出请柬,审核身份,在一名太监的带领下向重重深宫里走去,隔着很远,便能看见那座宫殿向夜空散播的柔润光线,他认出来是夜明珠的光线。 能够照亮整座大殿,那得需要多少夜明珠?陈长生默默想着,很是震撼,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任何情绪,就像他现在内心的紧张,也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丝毫。 毫无疑问,大周皇宫是整个人类世界的中心,无论是国教所在的离宫还是南方的圣女峰、离山剑宗,都不可能与这座宫殿群相提并论,如果一定要找个与之对等的地方,那只能是雪老城里的魔殿。 行走在大周皇宫里,感受着每块青石、每块琉璃瓦里流露出来的庄严肃穆气息,和在国教学院里看到皇宫时的感觉完全不同,陈长生再如何稳重成熟,毕竟只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年,难免有些紧张。 落落一点都不紧张,依然像平时那般大方,脚步轻快。根本不需要那位小太监指引,她便会提前牵牵陈长生的衣袖,或是看他两眼,告诉他该怎么走,该注意些什么。 陈长生注意到后,低声问道:“你经常来这里?” 落落说道:“最开始在京都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陈长生知道她的来历不凡,但听着这话,还是有些吃惊。 顺着未央宫正殿长长的石阶,二人走了上去。 走进殿门,首先进入眼帘的,果然是好多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虽然没有一颗能够与落落孝敬给陈长生的那颗夜明珠相提并论,但这么多颗夜明珠在一起,还是很令人震撼。 夜明珠不是油灯也不是牛油烛,即便夜风再大,光线也不会有丝毫偏移,所以宫殿里的光线柔和而明亮,地面金砖之间的缝隙和梁柱上那些美丽的涂彩细节,都被照亮的清清楚楚。 而且根本没有一丝风。 未央宫正殿应该有某种阵法,秋风亦不能入。 殿内摆放着很多席位,摘星学院、宗祀所、天道院、离宫附院、青矅十三司的教习学生依然占据着最好的位置,那些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学子,分坐在散席之间。 已经有很多人到了,还有很多人陆续到来,有教枢处的教士以及朝廷礼部的官员在殿门处唱名,除了他们的声音,大殿里安静至极,偶有人起身与亲友故识见礼,大部分人都很沉默。 “国教学院到。” 随着教枢处教士的唱名声,大殿内忽然间变得更加安静,然后在下一刻被打破,无数窃窃私语声响起,无数议论声响起,无数双目光望向殿门处,落在那对少年男女的身上。 青藤六院里,国教学院最不出名,甚至已经快要被人遗忘,前些年的青藤宴上,便是连国教学院的位置都没有,但在今年青藤宴第一夜后,这间学院被很多人重新记起,再难忘记。 所有人都望着殿门处的陈长生和落落,眼光里没有好奇与同情,而是警惕与探究,其中绝大多数目光又是落在落落的身上,那些目光显得格外凝重,带着很多的深意与忌惮。 那夜之后,很多人都查过国教学院,从教枢处方面知晓了陈长生的大概来历,但依然没有人能够查到落落的身份,只知道这个小姑娘曾经在天道院和摘星学院里出现过,天道院院长茅秋雨知道这个小姑娘的来历,还有些人查到宫廷供奉曾经随这个小姑娘一起出现,御天神将薛醒川在神将府里对下代的族人警告过几句与这个小姑娘有关的事情。 但难道他们能够逼着这些大人物说些什么? 落落的来历依然神秘不知,但通过这些大人物,人们至少确认她的来历非凡,不然也不可能在废了天海家的那个小怪物,国教学院和她本人可以安然无事,天道院教谕反而消失无踪。 当然,让落落成为京都城最近数月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的原因,除了她神秘的来历以及与皇宫若隐若现的关系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她在那夜里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小姑娘年龄如此小便如此强大,或者只有徐有容能够胜过她,但徐有容有天赋真凤血脉,这个小姑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天才? 与落落相比,陈长生依然无人在意,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洗髓都未能成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人们虽然不理解落落为何对他如此尊敬,但总不至于因为她的尊敬便要对他另眼相看。 教枢处一位教士从侧方走到殿前,对青藤六院的师生及那些通过大朝试预科的学子们说道,南方使团今日抵京,会寄宿在离宫附院,接受教宗大人的洗礼祝福后便会入宫,会稍晚一些。 听到这个消息,殿内众人有些不悦,奇怪的是,殿内的氛围又为之一松,很明显,南方使团里以苟寒食为首的年轻天才们,给大周朝骄傲的年轻人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既然还要等些时间,自然不能枯坐,唱名之声继续,天道院等院校的师生纷纷起身,与相近或是相熟的别院师生打着招呼,各自见礼,议论着最近京都的趣事,说着稍后苟寒食可能会有怎样的表现,好不热闹。 国教学院的位置依然在角落里,依然冷清,依然无人问津。只不过以前国教学院是真的被整个世界遗忘,现在则是这个世界刻意疏忽国教学院的存在。其间的分别虽然细微但极重要。 当然这种刻意的遗忘,主要还是因为南方使团的到来,很多人不想旁生枝节——大周朝两种势力,似乎要借国教学院角力,如果是别的时候,绝对会有很多人向陈长生和落落发起试探——现在没有,是因为今夜的未央宫里会发生更重要的事情,要比国教学院新生甚至可能中的两种势力的对抗更加重要。 今夜的婚约,是人类世界当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徐有容拥有真凤天赋血脉,千年难遇,秋山君拥有龙之血脉,亦是惊世骇俗,而且圣女峰和离山都是南方教派的重镇,算起来他们是同门的师兄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天作之合。 大周王朝同样很愿意看到这门婚事成功——与人们都喜欢看到完美的事物更完美这个原因无关,只因为徐有容将会成为南方教派的圣女,那是历史上第一个京都少女担任这个神圣的职位,秋山君将会成为南方教派的山门护法,国教南北,人心南北,都将因为这门婚事而更加团结,对抗魔族的战争更有胜算。 整个人类世界都愿意看到徐有容与秋山君成亲。 谁要反对这门婚事,便是与整个世界作对。 第五十四章 一道春风入夜来 国教学院的座席在角落里,无人理会,很是冷清,就如青藤宴第一夜那般,陈长生一心想着稍后南方使团提亲的事情,哪有心情在意这些,落落更是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她注意着陈长生的神情,猜测着他在想些什么,偶尔拈颗果子喂他吃,对案上的茶却是看都不看一眼,皇宫的茶在普通人看来自然是极品,但在她的眼中粗劣至极,哪里能够入口。 一位中年宫女出现在国教学院的座席后方,脸上没有情绪,显得格外冷漠骄傲,看模样应该是宫里哪位贵人的近侍,只是在靠近落落的时候,这名宫女脸上的冷漠尽数变成恭谨与恰到好处的热情,声音也控制的极好,只让落落和陈长生能够听到。 平国公主有请?陈长生有些吃惊,望向落落,用眼神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落落望向大殿深处,在阴影里看到了金长史与李女史的身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陈长生说道:“先生,我好长时间没进宫了,可能需要过去看看。” 陈长生已经渐渐习惯落落给自己带来的惊奇,甚至有些麻木,说道:“既然是故人,那便去吧。” 落落看着大殿里那些不时飘向国教学院座席的目光,说道:“先生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陈长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也不觉得尴尬,笑着说道:“一定要回来才是。” 片刻后,又有一位宫廷近侍来请,这一次请的却是陈长生本人。他望向大殿侧门外夜色里那个巍峨如山的身影,沉默片刻,确认殿里的人没有注意自己的动静,起身向那处走去。 大殿侧门缓缓关闭,殿内夜明珠柔润的光线还是越窗而出,洒落在徐世绩的身上,把他的身体线条勾勒的越发清晰,陈长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却没有什么反应。 “青藤宴的第二夜你没有参加,我本以为今夜你也不会出现。” 徐世绩转身,看着他冷漠说道:“你为什么要来呢?” 陈长生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参加青藤宴的最后一夜,稍后当南方使团代表秋山君正式向徐有容提亲的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他知道徐世绩为什么要提前与自己在殿外私下相见。 那个原因让他有些生气,他看着徐世绩的眼睛说道:“世叔,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我有资格参加青藤宴。” 这个答案自然不能让徐世绩满意,更令他不满意的是,陈长生称自己为世叔,这种对待长辈的称谓,很明显是刻意的,其中隐藏着少年的某些意思,很深的意思。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看来,你不准备继续遵守你的承诺了。” 陈长生说道:“我从不奢望所有人能够遵守承诺,但我自己会做到。” 从他进入京都之后,东御神将府便对他多番打压,直至因为某些他到现在还不确认的原因,某些大人物出面,让他进了国教学院,试图换取某些承诺,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承诺过什么。 如果要说承诺,很多年前便定下的婚约,才是真正的承诺。 东御神将府没有履行这件承诺的意思,那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不遵守承诺? 徐世绩神情平静看着他,说道:“你以为就凭你这个小孩子能够改变什么?” 陈长生没有接话,转身准备向殿里走去。 徐世绩微笑说道:“真是个幼稚的孩子。” 陈长生停下脚步,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徐世绩简单的一句话,便让他的心脏骤然收紧,血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变得极其恐怖。 一道暴戾而血腥的气息,控制住了他的身心。 陈长生的脸上涌出极不健康的腥红色,非常难受,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确认,像徐世绩这等层级的强者,如果想要杀死自己这样一个普通人,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站在大殿侧门,看着殿里的光明。 虽已入夜,依然是光天。 没有人敢在皇宫里当众杀人,尤其是在这么重要的夜晚,哪怕徐世绩也不敢。但正因为今夜太过重要,徐世绩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坐在大殿里,随时可能站起来,破坏整个人类世界都在期待的这场盛宴、这门婚约。 徐世绩可以重伤他,甚至让他昏迷不醒,这样虽然肯定会有很多麻烦,但可以把所有变数都提前抹除。 陈长生很清楚徐世绩在想什么,如果换作是他,大概也会选择冒险,但他没有后悔没有留在殿内,而是来到殿外与徐世绩相见,因为就像在徐府、在宗祀所外那样,他问心无愧,所以无惧。 他右手握住落落缝在袖子里面的那颗犀牛角做的钮扣。 便让这一切,都袒露在夜明珠带来的光明之下吧。 便在这时,宫殿那面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无比温和,给人一种亲切而清爽的感觉。 就像是一道春风,扑面而来。 “徐神将,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从夜色里走出来的是位青年男子,穿着黄色的衣衫,梳着整齐的发髻,眉眼清俊,神情温和。 任谁看着场间,都能清楚徐世绩与陈长生之间有问题,但这位青年男子却依然平静问了,问的这般自然,仿佛他真的只是想与徐世绩打一个招呼,只是寒喧的开始。 一道春风入夜来。 那道血腥而暴戾的气息瞬间消失。 陈长生从危险中摆脱,脸色渐渐好转。 徐世绩看着那位青年男子,行礼道:“见过陈留王殿下,末将今夜观礼青藤宴,偶遇故人,所以闲聊数句。” 陈长生微惊,心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陈留王。 陈留王看着他,显得有些吃惊,说道:“原来是你?” 徐世绩微微皱眉,说道:“殿下识得他?” 陈留王微笑说道:“国教学院近些年来第一个学生,我想不识得也很难。” 自圣后娘娘登基以来,陈氏皇族尽数被遣往各州郡偏野之地,只有陈留王一人留在京都,并且在宫中长大。 陈留王是旧皇族在京都唯一的血脉,他代表着很多的意义。 前些日子,国教学院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在很多人看来,那也代表着很多的意义。 很巧的是,二者代表的那些意义,都是相同的意义。 第五十五章 人品问题 看着这名面容英俊、气度从容的青年男子,陈长生平静行礼,心情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陈留王拥有皇族血脉,自然天赋出众,只是自幼生长在深宫,身份太过尊贵,大朝试也不会参加,没有什么机会展现自己的水准,不过天道院院长和宫里的供奉都说过,以他的境界实力,当初要入青云榜是很轻松的事情,现在他已经过了二十岁,但只要他愿意,点金榜上肯定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但他能够得到像徐世绩这样的重臣神将的尊重,与皇族血脉和境界实力没有什么关系,只因为圣后娘娘待他与众不同,将他留在京都里,这件事情引发了无数猜想——难道说圣后娘娘属意他继任大周王朝的皇位? 这样想的人很多,可这些年天海家嚣张无比,陈留王毕竟姓陈,圣后娘娘一直没有明显的态度,谁也不知道他在今后的大周朝里会扮演怎样的角色,所以京都里的人们对待他的心情很复杂,敬重而不得不远之。 徐世绩身为大周王朝神将,深受圣后娘娘信任,因为当年清剿皇族叛乱一事,在朝中树敌太多,所以他对陈留王的态度更加谨慎,却也不得不尝试着做些事情,至少不能得罪对方。 他知道陈留王今夜代表圣后娘娘主持青藤宴,负责接待远道而来的南方使团,却没有想到,会在殿外与对方相见,而且言语间有意无意地在提醒着自己一些事情,回护着陈长生。 徐世绩确认陈长生与自家的婚约无人知晓,那么陈留王殿下的忽然出现以及回护之意,便只能落在国教学院上面,这让他联想起最近京都隐隐传着的那些风言风语,觉得有些不安。 陈留王看了徐世绩一眼,然后望向陈长生微笑问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本王帮忙吗?” 他的声音不急不徐,神态温和可亲,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一场春风,令人温暖惬意。 最开始的时候,陈长生并不明白这位殿下言语间对自己的回护之意,在听到那句话后便迎刃而解,此时听着对方温和殷切的话语,更是感激,说道:“多谢殿下关心。” “不用谢我。事实上,你这孩子受了池鱼之灾,我们这些在城门上看风景的无用家伙,应该说声抱歉才是。” 陈留王看着他微笑说道,说的很随意,语气却很真诚。 城门失火,才会殃及池鱼。 如果不是大周王朝新旧两种势力借国教学院重新招生一事搅风搅雨,陈长生只不过是个无人知晓的普通少年,又哪里会被整个京都里的人注视,又哪里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陈留王不知道陈长生与东御神将府之间的那些故事,以为徐世绩找他麻烦,也是上述言语里提到的那么多麻烦里的一椿,他身为皇族成员,对陈长生说声抱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一位郡王殿下能对陈长生这样的普通人道歉,证明他真的很平易近人,而且当着徐世绩的面,在皇宫之中,他并不讳言旧皇族与圣后娘娘之间的矛盾,更显大气潇洒。 “殿下客气。” 陈长生真的很喜欢这位郡王殿下,说道:“如果有事情需要麻烦殿下,我会与您说。” “很好,我就喜欢这种性情,而且我不怕麻烦。” 陈留王微笑拍了拍他的肩头,便向殿内走去,夜色里自有侍卫跟随,在离开之前,他看了徐世绩一眼,眼神平静温和,没有什么警告的意味,却警告之意十足。 夜明珠柔润的光线,穿过窗框间的明纸,变得有些不稳。 徐世绩的脸被光线照着,有些阴晴不定。 陈留王殿下走了,但他的话却留在了殿前的廊下,夜风吹之不散。 徐世绩不可能再对陈长生做些什么,面色如霜道:“你的运气很好。”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或者,是因为我人品不错的缘故。”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 在很多人眼中,陈长生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因为他向来表现的很平静,很少有大喜大悲的表现,与不怎么亲近的人相处,只是谨守礼数,便是连笑容也不怎么多。 但他这时候笑的很开心,因为是在徐世绩的身前。 徐世绩也在笑,似乎是觉得小孩子的回答很有趣,很幼稚,但他笑的很难看。 未央宫毕竟不是正殿,也不是圣后娘娘居住的内宫,稍远些的地方,还有些废园。此时夜色深沉,废园野草里缓缓行出一只浑体漆黑的羊,眼睛反耀着星光,幽森至极。 徐世绩看着夜色那处,微微挑眉,不再多说什么,拂袖进了大殿。 陈长生也看到了那只黑羊。 那只黑羊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向宫殿外的方向走去,行走的途中,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给他指路。 陈长生明白了这只黑羊的意思——它要他出宫。 虽然无法交谈,但他隐隐感觉到、并且很确信这只黑羊对自己有善意,那么这或者意味着,今夜的事情并没有结束,甚至有可能,真正的磨难或者说危险才刚刚开始。 但他没有随之而去,因为他想参加今天的青藤宴。 他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好,当南方使团提亲时自己应该怎么做,但他想亲眼看到。 或者看到的时候,自己就知道怎么做了。 …… …… 黑羊消失在夜色里。 陈长生站在殿外的光明里,想着先前徐世绩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知道先前很危险。 徐世绩说他运气不错,那是因为陈留王殿下的忽然出现。 他回答道:那或者是因为自己人品不错的缘故。 人品,便是道义无亏,无损。 得道者,必然多助。 这是他在三千卷道藏里读出来的道理。 离开西宁镇,来到京都,承受了很多打压、羞辱、试探,但同样也有很多人帮助他,比如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比如辛教士,比如陈留王殿下,包括消失在夜色里的那只黑羊。 这些人为什么要帮助自己?他很清醒,那与人品与道义没有任何关系,来京后的有些羞辱与压力自己不应该承担,这些帮助本来也不应该有,很多事情只是因为误会。 他和徐有容之间的婚约,只有东御神将府和宫里那位大人物知晓,别的人都不知道,他进入国教学院,以及东御神将府前数月对他的羞辱打击,便被很多人以为别有深意。 国教学院是一片无人前来相看的湖,里面生着很多野荷花。 他只是误入这片废湖的过客,想把小船划到湖对岸,起桨时,却惊起一滩鸥鹭。 正想着这些,远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然后隐隐有水花四溅的声音。 不知道是夜鸟在捕食,还是被捕食。 陈长生转身望向那处漆黑的夜色,心里生出些警兆。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声音来自夜色深处,却没有散于夜色里。 这声音来自宫殿深处,却没有散于殿群中。 这声音直接在他的耳中响起,然后直接落在了他的心上。 这声音很清脆,很动人,就像冬天的冰糖葫芦的味道,但更像冬天一样寒冷。 “你,就是陈长生?” 四周一片寂静,未央宫里的丝竹之声穿过窗纸后,很轻,远处秋风轻拂树叶的声音穿过宽阔的广场后,很轻,那个直接响在他心间的声音同样很轻,却像是惊雷一般。 如果是一般人,忽然听到一道声音在自己的心里响起来,肯定会惊悚难安,陈长生却没有什么反应,他看着夜色里的重重宫殿,试图找到那个说话的人的位置。 他通读道藏,知道有些聚星境的强者可以很轻松地把声音传到普通人的耳中。 “你比我想象中要更冷静,或者说,是木讷?”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我只希望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一些。” 皇宫中有一名女子,年纪轻轻便已经修到了聚星境,毫不在意陈留王先前留下的话语,权势地位可以想见何等样骇人,身份早已呼之欲出,正是陈长生先前想到的那位宫里的大人物。 他看着夜色里的重重宫殿,平静行礼道:“见过莫大姑娘。” 那声音消失了片刻,似乎没有想到陈长生能够马上想到她是谁,又或者是不习惯这个称谓。 声音的主人,便是传说中的莫雨姑娘。 大周王朝第二有权势的女人,甚至有可能是第二有权势的人。 “你可以叫我莫雨姑娘。” “是,莫大姑娘。” 不知为何,陈长生今夜显得有些执拗。 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莫雨忽然出现的原因。 “你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少年。” “客气。” “这些天京都风云隐动,你却一直在国教学院闭门不出,这便是我为什么说你聪明。” “客气。” “只是这聪明……未免显得有些无耻。” “请指教。” “你猜到了落落的身份,所以躲在她的身后,难道不是无耻?” “是你安排我进的国教学院,你知道我只想读书修行,我没有想这么多。” “但你到底还是在利用她。” “这是她的意思。” “但凡有些男子气魄,也不会欺骗一个如此天真纯良的小姑娘。” “我何曾欺骗过她?” “如果不是欺骗,像她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拜你为师?” 听到这个问题,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然后他望向夜色深处说道:“或者,是因为我人品不错的缘故。” 第五十六章 公平问题 陈长生真是这样想的,于是也这样说了,只是在旁人看来,这句话更多的是调侃,而且透着几分无耻。很明显,莫雨就是这样想的,她声音微沉说道:“谈谈婚约。” “那是我和东御神将府之间的事情。” “你很清楚这不是事实,这件事情总要解决。” 两个人说的都很平静,且不容置疑。 莫雨的声音像雪一般寒冷:“如果不是有人坚持你必须活着,其实你怀里的婚书,只不过是张废纸。” 对于像她这样的大人物来说,那份婚书上虽然有教宗大人的签名,很特殊,但她可以很轻松地让这份婚书失效,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杀死陈长生——人死了,婚书当然变成废纸。 陈长生望向夜色深处,说道:“很多人看见我进了宫。” 莫雨说道:“谁会在意你这样一个人的死活?” 陈长生说道:“我现在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所以会有很多人在乎……这些天,那些人没有出现,但不表示他们不存在,他们看着国教学院,看着我,也看着你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想起那名教枢处的主教大人。 时至今日,他都没有与对方说过一句话,但他知道国教学院改变的源头在哪里。 “杀死我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同时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说道:“你可以想办法让落落离开我的身边,但没有办法让那些落在国教学院的目光离开。” 莫雨的声音有些冷淡:“我要杀你与国教学院无关,我的眼中根本没有那些老家伙。” “是的,你要杀死我,与国教学院没有什么关系,可惜的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 陈长生最后说道:“除非你把我和徐有容的婚约昭告天下,那么我想,全世界的人或许都会支持你杀死我,可问题在于,那样又会生出新的麻烦,所以我很想知道,你能做些什么呢?” 他来到京都后、尤其是进入国教学院后,看似万事不用理会,只有风声雨声读书声,日子过的很是平静,实际上他以及国教学院一直都在风雨之中,很是飘摇。 这些天,他在国教学院读书苦修,不曾出院门一步,正如莫雨先前所说,就是要借落落的身世来历,震慑那些意图对自己不利的人物,虽然由落落主动提出,但他也表示了同意。同时,他借着国教学院的历史与复起的声势,指向无人知晓的婚约的那头,令东御神将府也不敢擅动,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来自偏远西宁的普通少年,面对京都里的高门大阀甚至是皇宫里的大人物,他已经做出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应对,感谢国教学院新生的身份,感谢所谓人品,让他坚持到了今夜。 “好个心机深刻的小人。” 莫雨姑娘的声音里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讽刺,“可惜小人物不曾见过沧海,如何懂得什么是壮阔?不曾摘下星辰,如何懂得什么是浩瀚?你终究是不懂冰雪为何物的夏虫罢了。” 陈长生骤然生出强烈的不安,右手握住袖里的犀角钮,左手握住了短剑的剑柄。 然而晚了。 他只觉心神一阵恍惚,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 夜色下的皇宫,景物本就不如何清晰,但眼下的模糊明显有异。 一道难以言说的气息,进入他的脑海中,他忽然间有些犯困。 下一刻,他心神微凛,清醒过来。 景物已然不同,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废园里,前方隐约可见一处寒潭在星光下散着森森水意,潭畔散生着数株梅树,尚在秋时,梅枝未开,连花苞也没有,看着很是孤清。 他震惊无语,明明前一刻还在未央宫殿外的廊下,为何下一刻便来到了此间? 对方施展了什么手段,竟弄出如此诡异的效果? 废园静寂无人,远处隐隐传来丝竹声。 他转身望去,只见数百丈外那座宫殿依然灯火通明,虽看不见,也能想见其间热闹非凡。 应该是南方使团到了。 站在废园,看着明殿,他的身影显得好生孤单。 莫雨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在他的心里,而是在废园的那头,来自夜色里的某处:“看看吧。今夜你只需要当个看客,那么所有的事情,就都可以轻松的解决。” 陈长生望向漆黑的夜,说道:“这不公平。” 莫雨说道:“这么幼稚的话,不应该从你这么阴险的人嘴里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陈长生说道:“这么幼稚的话,不应该从传说中的莫大姑娘嘴里说出来。” 莫雨认为他关心这整件事情公不公平是很幼稚的事情。 他认为莫雨这种看法才是真正幼稚的事情。 这不是语锋相对,而是对世界的看法不同。 莫雨的声音很冷漠:“公平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昭明学士在冤狱里被冻死的时候,应该不是这样想的。” 昭明学士莫文山,大周朝一代文宗,在先帝晚年时得罪宫中权贵,蒙冤下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被酷吏拖出囚房,泼水冻死,莫府男丁尽数被杀,唯有一个孙女侥幸活了下来。 莫雨,就是那个孙女。 夜色里骤然响起莫雨寒冷而愤怒的声音:“大胆小贼!” 陈长生说道:“天下人说天下事,何须胆大?” 听到这句话,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 “是的,这确实不公平,但你太渺小……和这座宫殿比起来。要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需要新血,为此,无论我大周还是南方诸派,都不遗余力,所以才会有青藤宴,才会有大朝试,才会有……她和秋山君的婚事。” 莫雨的声音渐渐平静,说道:“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喜欢徐有容,器重徐有容,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秋山君才能勉强配得上她,那么,她便只能嫁给他。” 陈长生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要离开这片废园,去未央宫。 他知道自己想在莫雨这种传说里的人物面前离开,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片看似孤寂无人亦无围墙的废园,想要出去肯定很难,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一直握在掌心里的那颗钮扣弹向地面。 这颗用犀牛角制成的钮扣,是极珍贵的法器——千里钮。 落落将千里钮孝敬给他之后,同时也教会了他使用千里钮的方法。 一道轻烟生起于废园,陈长生的身影消失无踪。 但下一刻,他的身影便重新回到了原地。 寒潭依旧,梅树未颤。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唇角有道鲜血缓缓淌落。 废园四周有道极其强大的屏障,甚至要比那夜在国教学院,那名魔族强者施展出来的烟罗更强大。 大周皇宫,果然非同寻常。 莫雨想他留下的地方,果然不普通。 哪怕看着只是片废园,依然离不得。 …… …… “你有什么,都在我的计算之中,所以,放弃吧。”莫雨的声音平静的令人心寒。 陈长生抬起头,举起右臂用袖子擦掉唇角的鲜血,望向夜色里的宫城,望向已经生活了数月却依然陌生、难以亲近的京都,看着生活在这里的看不到的所有人。 “其实,我真的是来退婚的。”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却如平常那般平静:“她是你们所有人、包括圣后娘娘都喜欢、看重的凤凰,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娶她,我……真的是来退婚的,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相信。” 夜色里一片死寂,废园依然清冷,像极了他此时的神情。 他是来京都退婚的,在东御神将府里,他说了两遍,今天,在皇宫废园了,他又说了两遍。 是啊,为什么始终就没有人相信呢? 就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真凤转世,而自己只是个没有修行的普通少年? “我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清楚,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件事情非常重要,比婚约重要,也比我来到京都后受到的这些羞辱挫折加起来都重要,所以我不在乎。” 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着寒潭对面的夜色,说道:“但你们做了很多无谓的事情,不断地提醒我,我有一个未婚妻,她要嫁给别人,直到先前这一刻,你们还在提醒我……” “好吧,我必须承认自己开始在乎了。” “就像在神将府里我对徐夫人说过的那样。” “这次,我真的改主意了。” “我不会娶徐有容,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但我也不会解除婚约,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这很公平。” “这样一来,只要我不同意,她就不能嫁给秋山君,或者别的什么人。” “我知道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但对我很公平。” 废园寂静无声。 寒潭冷意刺骨。 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 当初在东御神将府,徐夫人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但下一刻,她便笑了起来,有些自嘲,也是对少年这番话的嘲讽。 “那你必须让整个大陆都知道你和她之间有婚约。” “今夜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但首先,你得能够离开这里。” 第五十七章 桐宫之囚 大周皇宫寒光殿后方,缓缓驶来一辆青竹车,殿前帷幕轻扬,莫雨出现在石阶上,星光落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照亮纤细的眉、明亮的眼眸,还有眉眼之间那点动人的梅妆。 她看着车辇前方是两只浑体雪白的驯鹿,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问道:“黑玉呢?” 那只黑羊先前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不知所踪。 宁婆婆扶着她的手走下石阶,轻声说道:“那个小祖宗不知道去哪儿了。” 莫雨知道那只黑羊性情有些孤僻,从来不听皇宫里别人的话,摇了摇头,说道:“那就是个小孩子。” 宁婆婆向寒光殿后方的夜色里看了一眼,在心里想着,现在站在潭边无处可去的他,其实也是个小孩子。 莫雨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微嘲说道:“小孩子家家,说起赌气的狠话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有模有样,却不知道这落在旁人眼里,只是虚张声势,徒增可笑罢了。” 宁婆婆说道:“老奴倒觉得可笑之人,每多可爱。” 数月前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的事情,便是由宁婆婆一手操办,事后回话时,莫雨便知道她对陈长生青眼有加,此时见她坚持替陈长生说好话,也不以为忤,因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陈长生走不出那方废园,不能出现在未央宫众人眼前,便不能破坏徐有容与秋山君之间的婚约,到那时,他曾经说过再多的狠话,也只能变成笑话,他所有的愤怒,只能把他自己烧的更加痛苦。 青竹车,向着未央宫的方向驶去。 天道院教谕被周通的恶名生生逼的自尽身死,青藤宴终究需要人主持,更何况今夜要接待的南方使团里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教枢处主教大人和徐世绩负责观礼,陈留王殿下代表圣后娘娘临殿,莫雨也要亲自登场,以示郑重。 宁婆婆扶着青竹车的窗棂,左手扶着车窗,依然不时望向废园的方向,面有怜惜之色。 “婆婆,你就放心吧,那小家伙不会出事。” 莫雨的声音从青竹车里传出来:“黑龙潭的禁制无人能破,除非有人在外面开启园门,从来没有人能离开,他只不过留在园子里受些冷风吹,和他惹出的这些事情相比,又算得什么?” 宁婆婆想着那个传闻,担心说道:“万一他碰着忌讳了怎么办?” 莫雨说道:“既然是忌讳,哪里这么容易碰到?” 她说的随意,看似冷酷,宁婆婆却听出其间的疲惫,想着先前在殿前石阶上,看着星光下姑娘眉间的梅妆也掩不住的憔悴,她对姑娘不惜耗损真元也要施展秘法将陈长生困住有些不理解。 “姑娘您曾经答应过有容姑娘不会对那少年动手。” “今夜我动手了吗?我只是动了动嘴。” 莫雨想着数月前从南方来的那封信,恼火说道:“那死丫头又不想嫁他,偏还不准人动手,不得伤他,不得害他,给出这么些子规矩,不然何至于这般麻烦,要我花这么多心思。” 以她恐怖的境界修为,再加上在大周王朝里恐怖的权势地位,要对付像陈长生这样的少年,说不得有数万种方法,可以让他痛不欲生,生无可恋,偏生因为那封信却不得不这般麻烦。 她越想越不痛快,说道:“自家指了门破亲事,偏要我来费神费力,她躲在南边做好人,却要我来做这个恶人,你没听见那少年先前怎么骂我,若不是她,我早直接把他给杀了!” 宁婆婆微笑说道:“姑娘与有容姑娘情同姐妹,多费些心思也应该。” 莫雨冷笑说道:“都说黑玉是小祖宗,其实那只凤凰儿才是真正的小祖宗,整个大陆的人都觉着她冰清玉洁,冰雪聪明,冰雕玉琢,却不知道她是个小气鬼,谁都得罪不起,真要让她不高兴,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可不是顾着什么姐妹情谊才来帮她,只是担心她心意不顺,真不嫁秋山君,那可怎么办?” 宁婆婆宽慰道:“好在只要今夜过去,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用操心了。” 车帘微掀,莫雨望向寒光殿后那片废园,还有那片被秋林旧墙遮住不见的寒潭,想着陈长生说的话,心想今夜真的能顺利过去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关在这里?圣人究竟在想什么? …… …… 那几句满是嘲讽意味的话语过后,莫雨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陈长生一个人静静站在废园里,寒潭在前,梅树在侧,他的身影不再像先前那般孤单,仿佛身体重新注满了力量。 确认莫雨已经离开后,他向前开始行走,走过那些孤清的梅树,来到潭边,同时到来的是扑面的寒意。 废园明显比皇宫别的地方要寒冷很多,原因便应该是身前这片寒潭,他仔细地观察着寒潭的水面,任由寒意在自己的脸不停地一层层铺加,直至眉眼上都渐要生出一层寒霜。 不是自虐,而是想借助环境的帮助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愤怒等负面情绪里——先前他对莫雨说出的那几句话,真的很像满是孩子气的、无用的狠话,似乎和冷静完全相背,但他还是说了。 大道三千,他修的是顺心意。顺心意而行,顺心意而活,天地让他不得顺心意,他便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心意顺起来,只有顺心意,才能拥有真正的平静,而平静,正是冷静的最高境界。 当然,他也不想自己那些话变成笑话,他必须离开废园,赶到未央宫——在离开国教学院前,他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但既然那些大人物能够把落落骗离未央宫,他便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手里。 怎样才能离开这片废园?事实上,他现在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他先前还是对莫雨那样说了,就像他对唐三十六和落落说自己要参加大朝试、要拿首榜首名一样。 明明是没有任何道理,看着没有任何可能性的事情,他却能说的平静自然,理所当然,那种全无来由的自信,在亲近的人看来很令人震撼佩服,在外人看来自然是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自信来自于必须。明年初,他必须参加大朝试拿到首榜首名,那么他便一定能拿到,不然他会死。今夜,他必须离开废园出现在未央宫,那么他便一定能做到。 必须做到,所以一定能够做到,在此之前,他必须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如此心意方能顺明。 依然还是那句话:大道三千,他只修顺心意。 他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后做的一切,都和这三个字紧密相关。 因为只有顺心意,才能逆天命。 …… …… 废园四顾,旧墙秋树,潭上残荷早萎,梅树下旧年的花瓣成堆,竟未被风拂走。 风景不曾谙,却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没有行过万里路,哪里见过很多风景。 但他读过万卷书,在书里行过万里路,见过很多风景。 将废园四周的景物深深记在心里,他在潭畔盘膝坐下,闭上眼睛,静心宁神,开始回思过往看过的那些书籍。 有道藏,有游记,有前代文宗的散文,也有鬼神志怪的小说。 那是他在西宁镇旧庙里读过的书,也是他在国教学院藏书馆里读过的书。 他坐在潭畔,双眼紧闭,却有无数本书籍在他的眼前翻动。 寒风仿佛识字,不停翻动着书籍,然后停留在他想要看到的页面。 那些页面上有图画,也有注解的文字。 《南柯记》 《诸殿源候论》 《阵类本巢》 …… …… 陈长生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再次望向废园四周。 废园还是先前那园,寒潭还是先前那潭,但此时在他的眼里,却已经截然不同。 那十余株散落潭畔的梅,看似毫无关联,没有任何深意,但风景四季相同,每每不变,变的便只剩下了木。 寒潭边缘岸石嶙峋,中间并无断裂,更外围的废园旧墙,却在潭的南面断了,那里看着似乎有个进入夜色的出路,但他知道那不是出路,只是没有写完的一笔。 那十余株梅树,在这里隐约又站在了一列。 这便是个同字。 南柯记里写过一个故事,阵类本巢里有过一张图画,诸殿源候论里,讲过前代皇朝被焚毁的一座宫殿。 那座宫殿叫做桐宫。 一代帝王被生生囚死的桐宫。 也是某代教宗集毕生修为创造出来的阵法。 陈长生认出了这片废园、这面寒潭,又能做些什么? 除非到了传说中的从圣境界,才有可能强行突破这座桐宫。 当然,任何宫殿都是有门的,任何阵法都必须留一线生机。 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敢从桐宫的生门离开。 因为多年前那座被焚烧成灰的桐宫,门外守着死神,留在宫内还能苟延残喘,出去便必死无疑。 因为福祸相倚,所谓的一线生机,往往便是死地。 陈长生知道桐宫的生门在哪里。 风生,水起。 夜风生而未尽之处,水势敛而未起之地。 他看着身前的寒潭,沉默不语。 雍容庄肃的礼乐声,从废园外远处传来,来自未央宫。 南方使团已然就坐,双方宾客已然齐至。 他不再多想,直接向寒潭里走去。 第五十八章 独闯龙潭 认识桐宫,不代表能够破桐宫而出。找到桐宫的生门,更不代表便能逃出生天,事实上,从古至今无数年来,无数强者曾经被囚桐宫,没有一人敢踏进桐宫生门一步。 有资格被囚桐宫的人,自然不凡,他们很清楚生便是死的道理,确信当年建造桐宫的那位教宗大人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漏洞,一旦踏进桐宫生门一步,便等于是踏进了死域。 在绝望的深渊里不见得能够看见希望,谁敢真的向死而生?于其选择那条看似最简单直接却是最危险的道路,还不如尝试寻找别的方法,哪怕在孤坐等待,也是更好的选择。 陈长生应该是桐宫有史以来囚禁的最弱者,但是最特殊的那个人,他与曾经的那些桐宫之囚们不同,他始终都在绝望的深渊里寻找着希望,他每天每夜都在向死而生。 他是世间最珍惜时间的人,不愿意把时间用在挣扎这等无谓的事情上,与莫雨那番谈话确定了他曾经的一些猜想后,他很迅速地做了决断,毫不犹豫地踏进那片寒潭。 那时,他不知道即将进入的寒潭叫做黑龙潭——即便知道也无所谓——他要离开废园赶往未央宫去做那件事情,那么无论拦在前面的是虎穴还是龙潭,他都要去闯一闯。 废园冷冽严寒,便是因为这面寒潭,潭水自然更加寒冷,他的脚底落到潭水表面的瞬间,才发现潭面已经结了层极薄极透的冰,随着喀喀几声碎响,便被踩破,变成了冰屑。 陈长生没有感觉到潭水打湿鞋面,因为他的脚没有踏进水里,喀喀碎响的声音在持续,寒潭表面的薄冰裂开,冰下的潭水竟也随之裂开,出现了一条伸向潭底的石阶! 石阶从岸边向潭底渐渐下降,表面干燥至极,没有丝毫水痕,便是连青苔也没有。 潭水被无形力量分开,这画面看着很神奇,石阶深处的黑暗,其间似乎隐藏着无尽凶险,陈长生却像根本没有看到那幅神奇的画面,就像这条通道先前一直存在那般,神情平静沉稳。 十余步后,石阶便消失在潭水下方,通道尽数沉降到了潭底。 通道地面依然干燥,墙角却积着冰霜,此间的温度比岸边更加严寒,星空与远处未央宫传来的乐声渐渐远去,通道前方越来越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越往前走,仿佛便要远离真实的人间,随时便可能堕入深渊或是别的世界。 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放慢脚步,反而加快了脚步,直至最后竟跑了起来。 他向着黑暗的深渊里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跑到了通道尽头,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完全黑暗。 星空已经不见,京都七夕夜的花灯更是照不到这里,但通道后方还是有些微弱的光线,穿过那些清澈的潭水,落了下来,隐隐照亮了他的身前,照亮了一扇石门。 这面石门高约十丈,看着极为沉重,表面没有刻任何纹饰,就是由两块巨石简单地搭在了一起,看着就像是天神童年时的积木玩具,又很像某种神灵的棺木,阴森肃杀之极。 更令陈长生震撼不安的是,石门后方隐隐传来一道难以言说的威势。 在天道院侧门和未央宫偏殿处,他曾经两次感受过徐世绩刻意散发出来的威势气息,然而与石门后那道隐而不发的威势相比,徐世绩这位强大神将的气息就像是只蛐蛐,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是的,石门后的那道威势,陈长生从来没有感受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类似的形容,那是一种完全超出普通人想象的存在,靠近那个存在便会遭到绝对的碾压,便会迎来毫无意外的死亡。 别说他只是个十四岁的普通少年,即便是像莫雨那样的聚星境强者,也不可能正面抵御石门后这道气息,即便是从圣境界的绝世高人,甚至也会选择避而远走! 那道威势并不是石门后的那位恐怖存在刻意释放出来的,而是随着石门的缝隙溢散而出的残余气息,饶是如此,便已经碾压的陈长生身心俱寒,脸色苍白如雪,双脚仿佛被冻在地面上。 宁婆婆担心他会误入生门,遇着石门外传说中的那位,莫雨却不这样认为,因为她很确定,没有人在感受到石门后的威势后,还敢推开石门走进去,而像陈长生这样的普通少年,更是连站都不站不住,怎么进去? 谁也想不到,真实情况和莫雨的设想不同。 陈长生难受到了极点,却没有倒下,甚至还能保持神智清明。 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明明从未遇见过石门后那种无比威严的气息,可为什么身体与神识却自然生出某些极细微的反应变化,以至于竟能在那道威压之前清醒地站立。 他不知道自己刚出生、眼睛都还未睁开,便曾经遇到过与石门后的高级生命类似的存在。 那道威严的气息依然存在。 陈长生身体僵硬,没有倒下,却也无法离开。 下意识里,他把手里的短剑握的更紧了些,因为他感受到,自己把短剑握的越紧,那道石门后的威压便会变得越容易承受,自己会舒服很多,仿佛有一种力量正从剑柄里灌注进自己的身体,保护着自己。 他不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他以为是勇气。 短剑是他下山之前,余人师兄送给他的礼物。 他读遍三千道藏,都未曾发现过比余人师兄还有勇气的人。 所以他以为师兄的剑,便是勇气的来源。 他握着短剑,抬起脚向前踏出一步,手掌落在石门上,向前推出。 无声无息,沉重的石门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开启。 大周皇城地底深处,一面修成后再也没有开启过的石门,今夜被推开。 飘起些许尘埃,那是历史的尘埃。 这段历史,已经千年。 …… …… 石门后一片黑暗,绝对的黑暗。 陈长生一手握着短剑横在胸前,一手取出夜明珠举到半空中。 这颗夜明珠光华璀璨,浑圆如瓜,正是落落拜师时孝敬他的那颗,也不知道先前放在何处。 柔润的光线,从他手里的夜明珠散出,向着四面八方而去,然而过了很久,却依然没有照亮石壁之类的事物。 这是一片极为宽阔的空间,无比空旷,竟似能放下一座真正的宫殿。 陈长生完全想不到,在大周皇宫的地底,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地下空间,按照先前奔跑的时间计算距离,他此时站立的地方,只怕已经出了大周皇宫的城墙范围,在京都不知何处的地下。 夜明珠的光线渐往远处去,广阔无垠的空间渐渐变得真实起来。 远处隐隐闪烁着银色的光辉,密密麻麻,仿佛银屑铺了无数层,又像是夜空里所有的繁星都降临到了人间。 陈长生举着夜明珠向那边走去,来到那片银屑之前,才震撼无比地发现,原来那是满地的银锭! 无数银锭构成了一片银海。 在银海的正中央,有一座由金块砌成的金山。 那座金山的峰顶,生着一株殷红至极的珊瑚树。 在珊瑚树繁密的枝丫里,结着无数钻石、晶石雕成的果子。 金山银海红珊瑚,还有万千玉果。 这幅画面真的很俗气,因为太过富贵,富贵不可言。 陈长生震撼无言,便是连那道威压都快要忘记。 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准确地说,这片大陆上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多金银财宝。 由银锭组成的银海表面,覆着层浅浅的霜。 很多银锭表层已经开始剥落,像刨木花似地四处乱堆着,先前他看到的银屑,便是这些。 地底空间很寒冷,竟连银子都承受不住。 便在这时,忽然起了一阵寒风。 银海表面生起微澜,无数银屑哗哗拂动,霜色骤深,银海深处竟积起了雪。 这阵寒风吹拂了很长时间。 陈长生的身体表面结了一层冰霜,眉毛与睫毛已然被染白。 但他的内心更加寒冷。 因为这场持续很长时间的寒风,只是一次呼吸。 一次极其悠长而恐怖的呼吸。 黑暗的夜色里,忽然生出两团幽幽的光焰。 那两团光焰纯净而寒冷,没有一丝颜色。 仿佛是来自冥间被冰冷的火。 两团光焰缓缓靠近陈长生。 那道恐怖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地下空间。 陈长生再也承受不住,唇角开始溢出鲜血。 那两团光焰里忽然多出了一种叫做情绪的事物。 初始惘然,继而震惊,然后狂喜,接着好奇,最后尽数化为冰冷与残暴。 这自然不可能是真的冥火。那是一对冷酷的眼睛,比陈长生的身体还要大。 拥有这双眼睛的生物,又该是多么巨大? 夜明珠离开陈长生的手,飘了起来,最终落在了穹顶上。 忽然间,整个穹顶都亮了起来。因为穹顶上镶嵌着数千颗夜明珠。先前陈长生看着那片银海,以为是夜空里的繁星都降临到了人间,此时他才明白,这里本来就有夜空,也有繁星。 地底空间渐渐明亮。 一块黑色的岩石出现在半空中。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黑色岩石出现。 那些黑色的岩石吸噬着穹顶散落的光芒,没有溢出丝毫。 陈长生看清楚了,那不是岩石,是鳞。 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便是一片黑色的鳞片。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鳞片能如此巨大——龙鳞。 一头恐怖的黑色巨龙在夜空里缓缓出现。 它俯瞰着陈长生,双眼如幽冥的火,冷漠而残忍。 第六十章 推殿而入 小明宫在西,距离皇宫南阳门一千四百九四丈,从南阳门到外殿的未央宫,还有七百多丈,以自己的速度,在不惊动宫里供奉的情况下,从这里赶到未央宫需要多少时间?夜色里传来的乐声到了哪一章? 南方使团肯定已经到了,并且已经坐下,青藤宴即将开始,自己稍后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首先我得知道原因,落落想着这些事情,沉默不语,小脸上满是霜意,以至于整座宫殿都显得有些寒冷。 好在现在这座宫殿里除了一名女官,便只有她与那位宫殿的主人,没有人会指责她无礼。 小明宫是大周皇宫里最安静却也是最奢望的一座宫殿,因为这里居住着圣后娘娘最宠爱的唯一的那名女儿,平国公主——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少女容颜艳丽,年岁似乎不大,眉眼间却自然有抹挥不去的风情。 面对集大周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平国公主,普通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落落的态度却是毫不客气,言语间更是隐带指责之意:“平国,你把我骗到这里,不让我参加青藤宴,难道想不给个交待?” 先前那位女官代表平国公主请她来到小明宫,不料来到小明宫后,那位女官便不停拖延时间,等她反应过来后,平国公主才终于现身,而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很清楚,平国公主做这件事情是受人所托,肯定与青藤宴有关,但她只想到那些对国教学院虎视耽耽的圣后追随者,却没有想到,对方的目的始终都是在陈长生的身上。 平国公主听着落落的质问,也不生气,微笑说道:“只是数月时间不见,听说你在国教学院里装乖巧的女学生,所以有些好奇,对了,你拜的那位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落落不理她,盯着她的眼睛,继续问道:“为什么?” “莫雨知道我和你关系亲近,所以让我把你留一段时间,至于为什么……她可没对我说。” 平国公主说道,神情很是坦然,没有将这当成什么要紧的事情。 落落却从她的表现里看出了刻意——很多人都知道,平国公主殿下与莫雨姑娘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只是因为圣后娘娘的缘故,才维持着表面的热情与客套——她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她的说法。 平国公主说道:“不要想太多,莫雨奉母后之命主持最后一夜的青藤宴,最关心的便是那只凤凰与秋山家那孩子的婚约,她让我把你留在这里,还不是怕你到时候跳出来闹事。” 她明明容颜稚嫩,却把秋山君称作孩子,显得很是古怪。 落落最不适应她这副模样,微微皱眉,厌憎说道:“好好说话……我又不是你,我为什么要闹事。” 平国公主的眼睛微微明亮,有些羞涩,说道:“我为什么要闹事?落落你真是喜欢说笑话。” 落落说道:“你不喜欢徐有容……只要在皇宫里住过的人,谁不知道?” 平国公主笑容骤敛,寒声道:“母后喜欢她,我凭什么要喜欢她?再说了,秋山家那孩子完美无缺,如此优秀,就应该做我大周朝的驸马,凭什么要娶她这个浑身山野气的泥猴儿!” 落落微讽说道:“就算你把小时候和她打架打输的事情说上无数遍,也影响不了她在圣后娘娘和所有人心里的地位,不要说秋山君,就是我也更愿意娶她而不是娶你。” 平国公主很是生气,说道:“你到底站哪边的?” 落落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喜欢她——当然,如果你肯放我离开,我可以站到你这边。” 平国公主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她,忽然展颜一笑说道:“莫雨第一次求我办事,你觉得我会办砸吗?” 落落站起身来,说道:“这种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你不是从来都不会做?” 平国公主无奈叹道:“我毕竟是公主,总要替大周朝做些事情。” 落落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事情,应该便是与今夜南方使团提亲有关,却想不明白,自己在不在青藤宴现场,对这次提亲有什么影响,自己虽然佩服秋山君,但对他可没有什么想法。 她的手抬起,离腰带极近,只要动念,便能抽出惊雨鞭。 对方是大周朝的平国公主,极受圣后娘娘宠爱,即便是她,也不能做太过分的事情,但现在,落落忽然很想杀了她,因为她忽然间想到,对方只敢把自己骗到小明宫,但却有可能对先生出手! 平国公主知道她的性情,却不畏惧,微笑着说道:“前些天听说你在青藤宴上把我那个远房外侄打成了废人,果然不愧是落落,我可打不过你,但……我如果出事,你们家承担得起吗?” 落落看着她说道:“天海家都是一群疯子,我们确实承担不起……但你也清楚,我家也有很多疯子,如果我在京都出了事,就凭你,再加上莫雨,承担得起吗?” 平国公主无辜说道:“这里是大周皇宫,你怎么会出事呢?” 小明宫外的夜色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宫廷供奉与强者。 那些人自然不敢真的伤了落落,却可以把她困住。 就像因为某些原因,莫雨也无法真的伤了陈长生,所以必须想办法把他困住。 现在他们师徒二人,都面临着相同的困境。 “不要在我面前装蠢卖傻扮萌态,我也很擅长的。” 落落握住惊雨鞭缓缓抽出,看着她认真说道:“我自己要出事,谁能拦得住?” 平国神情微凛,因为她看出了落落的决然——如果落落真的在大周皇宫出事,她和莫雨加起来,也无法承受,最关键的是,今夜这件事情,娘娘并不知晓,八百里红河一怒,如何是好? “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究竟有什么好,竟然能够让你死心塌地成这样?”她看着落落,很是不解。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也不是你真关心的事情。” 落落右手轻动,惊雨鞭在金砖上缓缓移动,她看着平国公主说道:“我现在也不想关心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只要你命令殿外的那些人让开道路,我要去参加青藤宴了。” 平国公主沉默不语,看似犹豫挣扎,实际上却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待确认按照莫雨的说法,这时候那名少年应该已经被困在了桐宫中,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请。”她看着落落说道:“希望你还来得及。” …… …… 夜色深沉,宫殿亮若白昼,落落来到未央宫外,颊畔青丝微拂,眉间有粒汗珠。她望向殿后阴影处,看到了金长史和李女史的身影,侧头静听片刻,清秀的双眉微微挑起,隐有怒意。 陈长生不在殿内。先前那刻,他还在殿侧与东御神将徐世绩交谈,接着陈留王与他说了几句话,金长史和李女史不便靠近,不料下一刻,他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落落望向夜色里的大周皇宫,无数飞檐楼榭,沉默不语,她知道,要在这样的时间段、这样广阔的区域里找一个人是多么困难的事情,那么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大周皇族有些人不想先生和自己出现在青藤宴上,因为南方使团要来提亲,这又是为什么?她捏了捏袖子里的锦囊,想着离开国教学院之前先生的交待,双眉挑的更高,仿似要飞起一般。 对方不想自己做的事情,那么便去做。 落落不再多想,直接推开未央宫紧闭的殿门,迎着殿内的光明走进去。 殿内,南方使团已然到场,正与青藤诸院以及朝廷国教的大人物们见礼,有些未曾见过的人正在自我介绍,互道久仰之情,好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热闹非凡。 便在这时,哐的一声,殿门被人推开! 微寒的夜风虽然无法吹入,殿风的光线却为之一变,气氛也为之一变,因为推开殿门的那人显得很是无礼。 待看清楚站在殿门处的那名小姑娘是谁后,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先前已经有人注意到国教学院的座席上空无一人,正自讶异,此时终于看到了正主。 落落的目光在殿内拂过。 那名中年男人应该便是秋山家的族长,秋山源信。 那名须发皆白,案前只搁着一碗清水,一只青梨的老者,应该便是离山长老小松宫。 那名面笼白纱,气度清静的女子,既然穿着国教礼服,又与青矅十三引的那些女教授们坐的极近,应该便是当代圣女的同门。 那三名神情淡漠,剑横于膝的年轻人,应该便是传言里的神国七律。 青藤五院和那些通过大朝试预科的年轻学子们都见过。 殿内有很多人,就是没有陈长生。 落落的目光,最后落在最前方的一张座席上。 那张座席距离陈留王等人的主席极近,比秋山源信和小松宫的位置只差一点。 那张座席坐着的却是位年轻人。 那位年轻人神情温和,亲切至极,气息普通,但绝不普通。 因为他的眼睛里有光。 落落看着那人,知道他便一定是神国七律里的苟寒食。 传说中的苟寒食。 第六十一章 请让我对你说一个字 “这个小姑娘是谁?” 南方使团来到京都,是做客的身份,按道理来说不应该主动发问,但那位面蒙白纱的女子与青矅十三引的师生相熟,与徐世绩也是旧识,见殿内气氛有些怪异,便问了一句。 殿内大多数人都参加过青藤宴的第一夜,哪里会不认得这名把天海牙儿打成废人的小姑娘,听着客人发问,有人说道:“她是国教学院的学生,不知为何来晚了些。” 听到这句话,那位来自圣女峰的女子轻噫一声,似有些意外,那三名剑横于膝的年轻人更是同时抬头,望向落落,目光骤然变得极为锋利,便像是出鞘的宝剑。 远在南方,人们也知晓国教学院早已废弃,前段时间在路途上,他们听说了青藤宴第一夜发生的事情,才知道国教学院今年多了两位新生,这个小姑娘便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天才? 那三位来自离山的年轻人,便是传闻中的神国七律中的三人,在他们看来,击败天海牙儿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这个小姑娘如此年岁便如此强大,确实值得重视。 苟寒食也抬头看了落落一眼,但他只是温和笑了笑,显得不是太过在意。 落落没有理会那三名离山青年投来的眼光,神国七律自然了不起,她此时的精神都在苟寒食的身上,她感觉的很清楚,这个人真的很不简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先生呢?可否能胜过他? 场间一时安静,她站在殿门显得有些刺眼。 徐世绩神情冷漠道:“既然来迟,已是失礼,还不赶紧坐下,让客人们看了笑话!” 听着这番毫不客气的话,陈留王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心想徐世绩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猜到这小姑娘的身份,看来圣后娘娘对他再如何信任也是有限,要比薛醒川差的远了。 陈留王望向天道院院长茅秋雨,此时场间知道落落真实身份的,便是他们二人,只见茅秋雨神情肃穆,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他忽然心动微动,转身向梅里砂主教望去,却只见主教大人微闭着眼睛,似乎快要睡着。 “老人家们都真沉得住气……” 陈留王叹了口气,他很清楚主教大人深藏不露,只怕早就猜到了落落的身份。 落落看了徐世绩一眼,如果换成别的时候,有人敢如此喝斥自己,她哪里会善罢甘休,不要看她在陈长生面前乖巧可人,真发起狠来,没看见平国公主都怕? 但今夜情形特殊,她的手在袖中紧握着那只锦囊,想着陈长生先前的交待,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尽数压抑下来,也不与徐世绩说话,直接向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走去。 便在这时,礼乐声起,幔帘轻拂,在十余名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一身华丽宫装的女子缓缓走进殿内。 正是莫雨姑娘。 她在大周朝权势虽重,但毕竟没有明面上的身份,按道理来说,会更低调些,但此时是在皇宫前殿,众人皆知她代表的是圣后娘娘,哪还好静坐席间,纷纷起身相迎。 殿内数百人纷纷站起,南方使团的那几位大人物也不例外,在夜明珠的光明之下,仿似海浪。 有两个人没有起身。 一位是教枢处主教梅里砂,老人家闭着眼睛,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真的睡着了。 一位是角落里的落落,她静静直视莫雨的脸,显得有些无礼。 举场起立,却有两人未起,自然极为引人注目,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徐世绩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虽然明明知道那个叫落落的小姑娘来历不凡,但今夜南方使团前来提亲,他必须保证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以先前刻意喝斥了她几句,就想提前看看有没有什么变数。 此时变数似乎来了。 主教大人的身份不同,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愤怒,那么自然只有针对剩下的那个人。 他冷冷地看着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 如他的想法相同,没有人敢直视坐在上方的主教大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角落里,落在了落落的身上。 落落理都没有理这些目光,她盯着莫雨,眼神平静,神情严肃,警告之意十足。 众人心情微凛,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 徐世绩正准备沉声训斥两句,殿内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没事儿。” 莫雨微笑说道,平伸双臂,广袖微垂,示意众人坐下。 这句话似乎是对众人说的,对徐世绩说的,表现她宽仁的胸怀。 只有落落知道,她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对落落承诺,陈长生一定不会有事儿。 落落知道莫雨不会撒谎,尤其是此时此刻,她已经知道莫雨做过些什么,并且发出警告之后。 她的心情放松了些,但她没有放松。 她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莫雨,视线一刻不移。 就像一只潜伏在山林里的虎,正静静看着猎物,随时可能跳出来,将对方撕成碎片。 莫雨感受到远处角落里来的那道目光,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她和平国公主一样,都以为所谓国教学院求学,只不过是她在百草园呆的太无聊,和普通人玩的小游戏。 就算她与陈长生之间有些情谊,也不至于重视到这种程度才是。 莫雨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殿内还有很多高手,自然也注意到了。 尤其是国教学院四周的人们,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 …… 陈长生以为自己死了,但没有死。 黑色巨龙停在他身前的空中,没有继续向前。 二者相隔十余丈,因为黑色巨龙过于庞大,这个距离非常近,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龙牙根部积着的风雪。黑龙在缓慢悠长的呼吸,无尽数量的寒风呼啸而作,无数的雪粒与霜片,在风中翻滚着,飞舞着。 陈长生觉得自己正站在遥远北方的雪老城外。 让黑龙缓缓停下的,不是他的勇气,也不是他临死之前说的那些话,而是他手里的那把短剑。 那把看上去很普通的短剑。 看着他手里的短剑,黑龙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无数颗星辰逐次亮起,然后再次熄灭。 每颗星辰都是一种情绪。 惘然。 不解。 震惊。 不安。 怨毒。 别离。 相见。 亲切。 警惕。 愤怒。 壮阔。 淡然。 无法淡然。 想忘记。 难以忘记。 失望。 绝望。 希望。 还是希望。 …… …… 黑龙冷漠残酷的眼睛里出现了无数种复杂的情绪。 做为人类,很难理解,为什么一瞬间的眼神便能包容如此多的情绪。 陈长生无法理解,他满身风雪,紧握着剑,看着黑龙,沉默无语。 黑龙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黑龙忽然……发出一声低吼! 寒风呼啸,地底空间遥远的墙壁上积着的冰雪簌簌落下,银海表面的霜雪卷飞不定。 那声低吼是一个字,因为那有具体的意思。 那声低吼,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声音,因为那就是声音,而且是单音节。 极短促的一节声音,却极为复杂。 就像一场飓风,看似狂暴单调,其中里面有无数湍流,有无数方向。 这便是龙语。 已经在人类世界消失了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龙语。 时至今日,或者已经没有人听过龙语,至于会说龙语的人……更不知道到哪里找去。 龙是这个世界最高级的生命,拥有最完美的身体与灵魂,只有它那无比坚固与无比复杂的生物构造与无比强大的神魂意识相结合,才能用这种难以想象的方法进行交流。 至简者至繁,至高。 “这就是传说中的龙语吗?” 陈长生震撼想着。 即便没有被风雪所困,想必他此时也会浑身僵硬。 因为他真的很震撼。 他的震撼,与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听到龙吟后的震撼都不同,或者说,他的震撼要多出一个层次。 他听过这种声音。 在西宁镇旧庙,他和师兄看过三千道藏,最后一卷有一千六百零一字,相传其间隐着天道终义,他们不认识卷上的文字,于是去问师父,师父说他也不认识,但他……会读。 于是他和师兄开始学着去读那些字。 不知其义,但知其音。 他一直不知道那些古怪的文字是什么。 直到多年后在大周皇宫地底,在一条玄霜巨龙之前,他终于知道了。 那是龙语。 原来大道三千卷的最后一卷,是用龙语写的。 安静。 长时间的安静。 黑龙静静看着陈长生,似乎在等待什么。 陈长生不知道它在等待什么,所以只有沉默。 黑龙的眼睛里再次有无数颗星辰依次明亮,然后熄灭。 它沉默片刻,然后低啸了一声。 这声啸真的很低,没有寒风起,却有寂灭意。 陈长生的睫毛飘落。 他的道髻被吹散,黑发飘散在身后,然后飘落。 他的衣衫被吹破,然后飘落。 龙啸低沉,愤怒的最终尽是失望,然后是绝望。 陈长生知道自己又要死了——这个又字并不可笑,很可悲。 黑龙先前似乎对他有所希望,所以让他多活了片刻。 但现在那些希望没有了。 陈长生忽然很悲伤,不是因为没有希望,不是因为自己。 不知为何,听着黑龙的低啸,他悲伤的难以言语。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岁月,无穷孤寂。 黑暗的地底,欺骗与隐瞒,苦守与绝望。 那些他也曾经经历过。 死亡的阴影,就像漆黑的夜,苦苦折磨了他数年时间,每时每刻不停。 他无人去说,无处去述,孤单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他忽然想安慰一下这条黑龙。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 于是,他对着黑龙说出了一个字。 他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 那是小时候,他在大道三千最后一卷里学会的第一个字。 那是单音节的一个字,发音极为怪异。 片段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信息。 听到这个字,黑龙的双眼里忽然射出无数狂暴的光线! 整个世界却安静下来。 第六十二章 吱吱 安静,绝对的安静,极长的安静,没有风声,没有滴水声,没有呼息声,黑色巨龙和陈长生都屏着呼吸,沉默不语,似乎是因为紧张,这紧张似乎又来自于终于看到了希望。 黑色巨龙的希望不得而知,陈长生的希望自然是远离死亡,当他看到黑色巨龙的龙须缓缓飘起,悄然无声来到自己身前,轻轻抵住自己眉心,无法确定稍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那根龙须与龙颌相接的地方极粗,逐渐变细,最前端时人类的尾指粗细差不多,看上去有些锋利,表面幽黑如夜,却又透明如玉,里面隐隐有黑色的光尘在翻滚,如阴云一般。 龙须的尖端与他的眉心似触未触,相距极近,肉眼根本无法看清楚究竟有没有碰到,陈长生越来越紧张,刚从死亡边缘归来,更容易感受到恐惧,他握着剑柄的手流出很多汗水,然后迅速被环境低温冻成冰霜。 悄无声息,黑色的龙须在他眉心轻轻点落。 那种感觉很奇怪,并不粘腻恐怖,微凉微清,反而让他清醒过来,隐隐明白黑色巨龙的意思。 那是让他继续。 陈长生没有犹豫,说出了第二个字——依然是大道三千卷最后一卷里的文字。 这个字的发音还是非常怪异,想要发出来极为困难,纵使寒雪覆面,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涨的有些通红,嘴唇却有些发白,似乎说出这个字,耗损了他极大的心神。 黑色的龙须轻轻飘拂,幽黑的尖端在他的眉心前收缩轻弹,然后再次轻点他的眉心。 陈长生明白,于是说出了第三个字,然后是第四个字,第五个字…… 随着那种奇怪的音节从他的嘴唇里发出,他的心神迅速损耗,越来越虚弱,但同时,他感觉到四周的寒意正在渐渐消减,十余个字说完后,温暖终于再次回到自己的腑脏里。 黑色巨龙眼神依旧漠然,龙须却收缩弹回的越来越快,在夜明珠的光线下耀出无数道黑色的线条,最后仿佛要结出无数朵花来,那朵朵花都是心花,正在怒放。 陈长生感觉到了它的喜悦,有些余悸难消——他说的这十余个龙语音节,没有按照道藏三千最后一卷的顺序,只是从一千六百零一个字里随意挑选出来,应该无法组织成语句,没想到这龙竟还是听懂了。 他这样做是因为藏在骨子里的谨慎,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现在看来,应该问题不大。 黑色龙须渐渐静止,缓缓离开他的眉心,轻轻地触了触他握着短剑的手,没有敌意。 陈长生准确地接受到了对方发来的信号,终于完全放松。 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时刻,终于过去,长时间的恐怖压力,骤然消失,他的心意随环境而变,覆在身上的冰霜簌簌解体落下,不知从何处积来的灰尘,顺着衣裳的缝隙溅向空中。 推开石门后他便一直极度紧张,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一条黑色巨龙,却直到此时,才真正看清楚这条黑色巨龙的模样,更准确地说,直到此时,他才敢仔细地打量这条黑色巨龙。 这是一条玄霜巨龙。 即便在龙族里,这也是最高级的存在,属于传说级别的神物,与黄金巨龙、九天真龙地位相同。 然而,与神话或传说中玄霜巨龙残暴好杀却又性喜洁净、如黑夜一般幽魅美丽的形容不同,陈长生竟然在这条黑色巨龙的身体上看到了很多灰尘,甚至还看到了很多残破的龙鳞! 那些龙鳞将落未落,看上去极为难看,就像是死鱼肚。 陈长生很吃惊,如果道藏和传说里对玄霜巨龙的形容没有错,那它怎么会变成这样?帮一个有轻微洁癖的少年,他很清楚,无比看重洁净的生命,怎样都无法忍受这样的情况。 更令他吃惊的是,随着寒意渐退,光线渐远,他竟在黑色巨龙后方看到了两根极粗的铁链,那两根铁链紧紧地锁住了黑色巨龙的后面两只龙爪,深深地锲进龙鳞里,看着极为恐怖! 这只黑色巨龙原来……不是大周皇宫孤单的守护者,而是一名囚徒! 那两根铁链的表面覆着无数层冰霜,却不知是何材料制成,完全没有断裂的征兆,想来也是,能够把一只玄霜巨龙囚禁在地底,肯定不是普通的事物。 两根铁链的另一端在墙壁上。 那是一面高约数百丈的石壁,上面刻着一幅巨画,画上的粉彩已经被岁月侵蚀不见,但还可以看清楚画的是什么,那幅面上没有什么风景名物,只有两个人。 两个凶神恶煞的人。 石壁很高,画很大,画中的这两个人自然也极为高大,宛若天神一般,身上穿着盔甲,一人手持铁锏,一人手持长鞭,眉眼之间威严如神,顾盼之间豪情万丈。 陈长生认识这两个人,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类都认识这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现在还挂在所有家宅院府的正门上,这两个人便是门神。 门神不是神,是真的人,是当年大周太宗皇帝身边最强大的两名神将。 一位神将名叫秦重,一名神将名叫雨宫。 这两名神将追随太宗皇帝一生征战,从大周建国直到最后大败魔族,虽然不像王之策那般功高盖世,但威猛凶煞处犹有过之,实力深不可测,壮年时便已经进入从圣境界,乃是真正的绝世强者。 同样是神将,这两人可要比现在大陆上的这些神将强大无数倍。 缚住黑色巨龙的铁链,被拴在石壁上,正好被画面两名神将握在手里。 如此安排,自然有其道理。 看到这些画面,陈长生隐约确认,这只黑色巨龙应该是太宗年间被擒。 他想着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想着那些已经快要变成神话故事、甚至已经变成神话故事的当年的强者们,想着凌烟阁上那些画像,真的很同情这只黑色巨龙。 或者是因为魔族给予的羞辱及压力的缘故,人类在那个年代暴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光彩,无数强者层出不穷,即便是玄霜巨龙这样的存在,也寡不敌众,最终只能成为悲惨的囚徒。 从太宗年间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在这寒冷孤寂而黑暗的地底,这只黑龙怎样熬过这段漫长的岁月? “你想和我说说话,是吧?”陈长生问道。 黑色巨龙的龙须再次飘起,在他的唇角轻掠而过,如蜻蜓点水。 “我只会说,我不懂那些字的意思。” 陈长生看着它说道:“但,你可以教我。” 黑色巨龙的眼睛忽然间变得异常明亮,比穹顶数千颗夜明珠加在一起还要明亮。 陈长生心想,你果然能听懂人类的语言,那么如果要交流,只需要我学会龙族的语言,看着黑龙继续说道:“我知道龙语很难学,不过我是个很擅长学习的人,只要你耐心教我,我一定能学会。” 便在这时,黑龙忽然发出一声低啸。 陈长生微怔。 黑色的龙须无风而起,在他的眉心轻轻点了四下,快若闪电,轻若尘埃。 陈长生眉头微皱,想着这是什么意思。 黑色龙须在他的眉心再轻轻点了四下,同时黑龙再次发出一声低啸。 陈长生懂了。 先前最后一句话里,他说了四个我字。 这就是黑龙想要告诉他的意思。 “我?”陈长生指着自己问道。 龙语极为复杂,一个音节里的无数片段,可以进行无数种组合,不同的组合才是不同意思的表达,想要完全掌握,必然是个极漫长的过程。他知道那声龙啸里有我的意思,但肯定不止我,但……至少有我。 看着陈长生的动作,黑色巨龙先是一怔,忽然开始翻滚起来! 它庞大的身躯在地底空间里不停滚动,引起恐怖的飓风! 同时,一道古怪的声音从黑龙的嘴里不停响起。 从一千多年前出生开始,直到现在,它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啸声来迎接。 而且因为某些原因,它必须压抑着啸,压抑着笑。 “吱吱……吱吱……吱吱……” 听着很像老鼠在叫,很是滑稽可笑。 但有无比狂喜在里面。 陈长生不知道黑龙当年做过什么事情,犯过何等罪孽,才会被大周王朝囚禁,此时看着它仅仅因为有人类能够与它进行最简单的交流,便如此狂喜,不禁有些动容,更加同情对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龙终于停止了狂喜的翻滚,安静下来。 它静静看着陈长生,感受到他真切的同情,眼神渐渐温和。 黑色龙须再次飘起,悬在他的眉心之前。 它等着陈长生再次开口。 陈长生想了想,开口说的却不是黑龙想要听到的话。 “我知道你很想和人说说话……但现在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离开。” 黑龙的眼神重新变得冷漠起来。 陈长生神情凝重说道:“我答应你,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完,我会来找你,跟你学说话,和你说话。” 黑龙的眼神依然冷漠,更多了几丝戏谑之意。 做为一名高贵的玄霜巨龙,被人类囚禁了这么多年,它再也不会忘记父王当年对它说过的话。 如果人类可以相信,我们才应该是世界的统治者。 第六十三章 恰恰 黑龙想着,人类都是最无耻的骗子,不然自己也不会在这片深渊般的鬼地方煎熬了这么多年,虽然自己是黑色的,不代表自己喜欢黑暗,最开始的那些夜晚,真的好黑,妈妈…… 不对,我想到哪里了? 好吧,面前这个少年看上去很诚实,味道很好闻,不像是骗子,就和当年那个姓王的男人一样,不过那个姓王的男人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自己都还不知道,更何况这个少年? 你想骗自己放你离开,肯定再也不会回来,说什么把事情办完了就来陪我聊天?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也是被人骗到这个地方的,逃出去后怎么会回来?再说了,这上面是皇宫,你以为你想回来就能回来?说要回来的话,不过是安慰我罢了,不,就是在骗我,是的,人类都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我孤孤单单地在这地底熬了这么多年,除了那个恐怖的女人便再也没见过活物——那个恐怖的女人根本不能算人,相见争如不见——好不容易,终于遇着个能说话的人,我怎么可能放你离开? 你若离开,便是阴天! “我懂你的感受,你的不安,但你应该相信我。”陈长生看着它说道。 黑龙眼神冷漠,有些讥诮,似乎想说,你不过十余岁,哪里知道时间带给人的折磨。 陈长生知道先前黑龙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善意,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道藏上面记载过的那些龙,虽然强大,但都很反复无常,这只黑龙被人类囚禁了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怨恨。 “我真的知道,虽然肯定没你煎熬的时间长。但就像开始的时候,我说过的那样,我的命也不好,好吧,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但就算是一场赌博吧。你放我走,我可能会履行约定,今后想办法来看你。而如果你这时候杀了我,我相信很难再有人出现在你面前,怎么看,你都应该和我赌这一局。” 陈长生看着他诚恳而认真地说道:“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黑龙沉默不语,忽然,它抬头望向穹顶,目光落在数千颗夜明珠之间。 …… …… 未央宫里,青藤宴在继续,事实上,却已经结束。本应最后一夜进行的文试被推迟到稍后进行,但没有人在意结果,往年青藤诸院之间的竞争,哪里及得上稍后便要发生的那场盛事? 所有人矜持而温和,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是好事,是婚事,即便离山关飞白、这位神国七律里最骄傲冷漠的四律,此时脸上也添了些笑意,因为他知道这是大师兄的大事,也是师门以及整个南方的大事,最关键在于,便是他也觉得,大师兄能够娶到徐师妹,是件非常值得骄傲与庆祝的大事。 离山长老小松宫已然站起,正在说些什么,南方使团正式向大周王朝提出结亲的请求,有些流程已经开始,只需要再经过一些步骤,这场举世期待的婚事,便会从数年来无数人的议论变成现实。 主教大人闭着眼睛,仿佛又要睡着,陈留王神情温和,与小松宫搭着话,莫雨神情平静,看着殿外的夜色,落落看着这些人,右手在袖中紧紧握着那只锦囊,决定打开。 …… …… 又是长时间的安静,地底空间静寂的仿佛坟墓一般。 陈长生看着黑龙,紧张地等待着它的决定。 黑龙看了他一眼,忽然缓慢地向后倒飞而去。 穹顶的数千颗夜明珠同时熄灭,只剩下些余光,照着黑龙的前半段。 它渐渐要消失在夜色里。 陈长生懂了它那一眼的意思,它要他记得承诺,殷勤来探看。 进皇宫很困难,更何况还要突破桐宫,深入地底才能再次见到它,但他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他很感谢这条黑龙,想要最后再说些什么,对方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对方。 先生?他有师父。前辈?显得太不亲近。你?太不恭敬。喂?找死吗?……似乎都不合适。 陈长生想了想,对着渐要消失在夜色里的黑龙喊道:“龙……大爷。” 黑龙微僵,眼神微惘,明显被这个称呼震撼的不轻。 “龙大爷。”陈长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感谢的话说出来会显得太轻。他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指着穹顶说道:“上面那颗夜明珠我得带走……” 黑色巨龙低啸一声,显得极为愤怒,它根本没有想过,这小子居然敢得寸进尺。 陈长生很坚持,说道:“大爷,那是一个小姑娘的,我以后总得还给她。” …… …… 皇宫某处偏殿的园里有一个极小的池塘。 夜色深沉,殿内灯火已灭,塘畔站着位中年妇人,妇人容貌寻常,衣着也极朴素,明显不是宫里那些只会、也只能把时间花在打扮与妆容上的太妃,也不是那些正值青春的宫女。 她站在池塘畔,不知道是准备洗手,还是洗衣裳。 便在这时,池塘里响起哗哗水声,水花如倒瀑一般冲起,一名少年极狼狈地被冲了出来。 正是陈长生。 在地底空间里,他衣服上覆满冰霜,此时已经尽数被塘水冲走,浑身湿漉,看着极为狼狈。 那名中年妇人哪里想得到,深夜里会忽然出现一个人,似乎被吓着了,向后退了一步。 妇人穿着木屐,退的一步踩在池畔的青石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池畔的林子里有一颗松鼠正在吃夜食,被这声响唬了一跳,扔下两只前肢抱着的果子,从树上跳到偏殿二楼的栏杆上,快速地向着院外的方向奔跑,茸茸的尾巴乱舞着,恰恰碰着栏杆外摆着一盆花。 花盆微倾,便要跌落栏外。 恰恰,中年妇人便站在下方。 花盆落下肯定会砸在她的身上,受伤不说,甚至可能会有更危险的后果。 陈长生离开地底空间,回到地面,便落在了池塘里,脸上全是水,待他把脸上的水抹了抹,能够视物后,看到的第一幕画面,便是这样一幕巧到极点,也是不巧到极点的画面。 他想都没有想,便往那名中年妇人扑去。 他知道这里是皇宫深处,有无数强者,如果惊动了那些人,自己恐怕很难赶到未央宫。 他还是扑了过去,不是怕那花盆摔到地上惊动别人,只因为那名中年妇人有危险。 如果仔细想想,或者他能有更好的选择,对于怎样离开,然后及时赶到未央宫更好的选择,但他没有想。 他把那名中年妇人抱在了怀里,转了半个圈。 如果花盆落下,便会砸在他的背上。 但花盆没有落下。 于是这画面便有些尴尬,有些说不清。 没有听到意想中的响声,背后也没有传来疼痛,陈长生抬头望向栏上,只见那盆花好好地在那里。 他自然没有看到,中年妇人收回了一根手指。 陈长生看着中年妇人,有些慌乱……如果中年妇人叫唤起来,那便麻烦了,而深更半夜,被一个忽然从池塘里冒出来的少年抱了个满怀,任是谁,大概都会叫吧? 这种时候,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内把中年妇人打昏,就像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 但有个问题——他不知道怎样把人打昏。 所以,他现在面临着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夜色下的宫殿,池塘里的波浪与栏杆上的花盆对视。 他和中年妇人对视。 很无语。 沉默无语。 他是少年郎。 她是中年妇人。 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尴尬。 只有尴尬。 中年妇人微微皱眉,微微张嘴,却没说什么,双唇再闭。 陈长生微怔,心想不会吧? 他松开手,先行礼致歉,然后用手开始比划,手势很娴熟。 中年妇人看着他,也比划了一个手式。陈长生心想果然如此,再次用手势道歉,见对方没有追究的意思,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时间紧张,来不及多想,匆匆离去。 …… …… “龙语,哑语,会的还挺多。” 看着消失在夜色下的陈长生的背影,那名中年妇人微笑说道。 她自然不是真的哑巴,对着夜色里说道:“未央宫远,去送送他。” “真是个好孩子。” 中年妇人笑容渐敛,淡漠说道:“如果不姓陈,那就更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殿内走去。 先前漆黑一片、看似冷清无人的偏殿,骤然间灯火通明。 数十名太监宫女,还有数位宫廷供奉,跪在两旁相迎,无人敢抬头,屏息静气。 第六十四章 问世间 偏殿的地面上跪着很多人,如平静的海洋,中年妇人漠然走过,海水自然分开,掀起微澜,一位太监首领轻轻咳了两声,那些跪在地上的供奉、宫女和太监如蒙大赦,赶紧爬起身来,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去。 那名太监首领满脸皱纹,看着极为苍老,却小心翼翼扶着中年妇人的手,低声谦卑说道:“那少年的来历就算有些问题,但哪里值得娘娘您如此费心。” 中年妇人便是圣后娘娘,听着老太监的话,她神情淡漠说道:“如果只是个普通人,自然不需要费心。” 太监首领知道娘娘说的普通,自然不是指能否修行这种小事,略一沉吟后说道:“那封荐信查过,没有什么问题,确实是当年教宗大人留给莫雨姑娘和平国公主玩耍用的……离宫那边传来的消息,教宗大人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那少年应该是凑巧被卷入,虽然与徐府有婚约令人出乎意料,但老奴着实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圣后停下脚步,看着偏殿后方那片深沉的夜色,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见过不怕死的人吗?” 太监首领知道娘娘这句问话必然极有深意,开始认真思考。 都说世间英雄人物能轻生死淡别离,但只有真正经历过无数生死别离的人都懂得,那些轻与淡,只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战胜对死亡的恐惧,但那份恐惧其实一直都在。 这位太监首领在大周皇宫里生活了数百年时间,权势极高,近二十年前先帝驾崩后,皇族诸公反对娘娘登基,意图闯宫造反,娘娘能够轻而易举地稳定朝局,除了教宗大人旗帜鲜明的支持,他在其间也扮演了极关键的作用。 他是经历了无数生死别离的大人物,他很确定没有人不怕死,哪怕像太宗皇帝陛下那样伟大的男人,临死前在病榻上依然无法平静,双眼盯着夜空里的满天繁星,尽是不舍与畏惧。 他当时就在陛下的身旁,将那幕画面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不怕死。”他说道。 “先前有那么一瞬间,那少年真的不怕死,所以,他不是普通人。”圣后想着先前少年在黑色巨龙前说的那些话,说道:“我一直以为只有秋山家那孩子才能配得上那丫头,现在看来……却不见得。” 太监首领微凛,心想难道娘娘要改变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偏殿里再次安静下来。 夜风轻拂栏外的花盆,盆中的青枝微震作响,远处林子里,松鼠在树枝上跑的更快了些。 “今夜七夕,宫外肯定很热闹,我准备出去看看。” “娘娘……我以为您会在宫里等着青藤宴的结果。” “等什么?看哪家学院的学生最出息?我可没有这种兴趣。” 太监首领不解,说道:“难道您不想知道这门亲事究竟能不能成?” 圣后娘娘说道:“徐府是与秋山家联姻,还是履行当年的承诺招陈长生为婿,都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事。” 太监首领微微躬身,说道:“世间一切,都听从娘娘的意志。” 圣后平静说道:“你又错了,这件事情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太监首领微惊,心想除了您老人家,谁能决定这场婚事的走向? “要嫁人的是有容,那么,想不想嫁,要嫁谁,终究要看有容的态度。” 圣后说道:“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人,别人做再多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徒增笑谈罢了。” …… …… 皇宫南城外有一片街巷,与七夕夜灯火通明的别处不同,此间要显得稍微冷清些,或者是因为距离皇城太近,也可能是因为白天这里要运很多冰出去,夜晚道路上满是水痕,湿冷的厉害,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摆摊。 这个地方叫北新桥,却没有桥,更准确地说,那座由青石砌成的拱桥是假的——洛河绕过皇城的边缘,沿着七道柳的长堤缓缓在京都城里流淌,来到这里却绕行而过,桥下一滴水都没有。 离北新桥不远有口井,井里寒意四溢,仿佛里面不是水,而是万古不化的冰,此时夜深,皇城里的宫照不到此处,柳枝就像是蘸满了墨的枯笔,在井四周轻轻荡着。 圣后娘娘站在井口,手里拿着一颗从甘露台上摘下来的夜明珠,她把手伸到井口上方松开,夜明珠瞬间照亮井壁,然后迅速下堕,渐渐被井底的黑暗吞噬。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底深处传来一声嗡鸣,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声音并不大,更像是井水拍打井壁的回响,但她知道那不是水声,而是那只黑龙愤怒的低啸。 黑龙很愤怒,因为它觉得人类又欺骗了自己,明明说好了给一颗夜明珠,那少年拿走了一颗,你便应该给我两颗才对,你就算是我惹不起的女人,又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圣后娘娘有些不悦,道:“孽畜,那颗本来就是他的,你小时候老龙没教过你算术吗?” …… …… 陈长生的算术很好,更准确地说,只要与学习相关的能力,他都很强,但认路的本领不强,在离开那座偏殿、进入夜色下的沉沉深宫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迷路了。 繁星在天,灯火在前,他知道北在哪儿,自然能确定哪里是南方,甚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未央宫处的灯光,然而皇宫里花树繁多,道路百转千回,他担心遇着侍卫,不敢走大路,竟不知该如何才能走到那边。 这时,夜色下的御园里响起极轻微的声音。 一只黑羊从夜色里走了出来,悄然无声,仿佛它本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当初在国教学院,陈长生见过它,先前在未央宫外,他也见过它,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确定这只黑羊对自己没有任何恶意,他想了想,说道:“你……想帮我?” 那只黑羊静静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向夜色里走去。 陈长生不敢迟疑,赶紧跟了上去,离去之前,他向南方未央宫方向看了一眼,那处依然灯火通明,礼乐之声却已消失,南方使团的提亲到了哪一步?自己还来不来得及? …… …… 青藤宴已至中段,南方使团正式开始提亲。 未央宫殿内有很多大人物,比如离山长老小松宫、比如圣女峰那位女子,比如天道院院长茅秋雨,比如徐世绩,比如陈留王和莫雨,在提亲的流程里,他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有当事者,也有观礼者,也有见证者。 殿上曼妙的乐舞刚刚结束,醇酒佳肴尚未冷,没有人举箸进食,人们带着微笑注视着场间。 秋山家主起身开始赞礼,莫雨代表圣后娘娘表示感谢,表示大周王朝非常乐意看到这门婚事,并且希望人类能够借由这椿婚事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以更好地对抗魔族。 圣女峰那位女子是徐有容的师叔,她代表当代南方教派圣女,对此门亲事表示赞同。徐世绩随后起身,对南方诸位宾客的到来表示欢迎,对这门婚事矜持地表示了同意,当然,谁都知道他的矜持是故作矜持。 一门婚事如何算成功? 提亲为始,倾身为礼,缔约为书,这便是订婚。 天地君亲师。 现在,圣后娘娘同意这门婚事,徐世绩同意这门婚事,南方教派圣女同意这门婚事。 天地无言,如今君亲师,都同意这门婚事,在所有人看来,这门婚事自然便算是成了,从来没有人想过,徐有容自己对这门婚事是什么态度,当然,也没有人想过徐有容自己会反对。 做为大陆年轻一代最光彩夺目的一对男女,徐有容与秋山君之间的婚事,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天作之合,他们之间的故事早已经在世间流传了很长时间,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最美好的故事。 接下来,便是订亲仪式三问里的最后一问。 大周朝的礼节并不繁复,主要来自于国教的相关道典,随着国教日渐兴盛,周礼也随之推展到南方,南方使团今夜提亲,完全按照周礼进行,倒不纯粹是尊重女方,他们自己也是如此。 所谓三问,便是问天地,问亲族,问君师,可会反对这门婚事,最后一问,则是问世间。 之所以在周礼里会有这三问,尤其是最后一问,名义是给世人最后一次指出男方或者女方隐藏着的问题的机会,而实际上,极少会发生这种事情,而更像是给男方或者女方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一般情况下,订亲仪式上很少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因为那意味着同时得罪男方和女方,今夜很明显,婚事双方都不可能反悔,于是最后的问世间,自然便是个过场。 陈留王站在殿前,看着殿内的数百人,微笑问道:“秋山君欲与徐有容结为夫妻,可有人反对?” 殿内鸦雀无声,但气氛并不压抑,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在这样美好的时刻,人们只想着祝福,只想着等陈留王问完之后,便起身向婚事双方祝酒以为庆贺。 角落里国教学院的座席上,落落的小脸上没有笑容,只有震惊带来的苍白——她已经解开了袖子里的锦囊,看着那份已经有些发黄的婚书,看着婚书上的两个名字,她才知道,原来那天自己的戏言居然是真的,她才终于明白,先生与东御神将府之间的恩怨是什么,她才知道,为什么莫雨那些人想尽办法也要先生不在场…… 问世间要问三次。 陈留王温和而笑,再次问道:“有没有人反对?” 殿内依然安静,人们的脸上满是祝福的微笑,世界无比美好。 陈留王看了徐世绩一眼,微笑以示祝贺。 徐世绩轻捋短须,不再刻意矜持,点头致意。 陈留王又望向秋山家主,笑着点了点头。 秋山家主微笑不语,明显极为喜悦。 陈留王望向殿内,最后一次问道:“有谁反对吗?” 对于这门婚事,全世界都赞成,没有人反对。 于是,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很美好,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角落里,落落忽然站起身来。 没有人注意到她。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道声音。 “我反对。” 一名少年从殿门处走了进来。 他浑身湿漉,黑发散乱,衣衫尽破,看着尽为狼狈。 他看着大殿内的人们,眼神明亮,神情坚定。 殿内骤然安静。 第六十五章 她是我的未婚妻 没有刻意地提高声量,没有故意情绪激昂,那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显得特别清楚。那三个字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殿内的人们想说服自己是听错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于是,那三个字直接让整座未央宫都安静下来。 与先前带着美好期盼的安静不同,这时候的安静是真正的鸦雀无声,气氛异常诡异。 下一刻安静便被打破,场间一片哗然。 无数声音快要把大殿的穹顶震破! 有人反对? 居然有人反对这门婚事! 大殿深处,徐世绩霍然起身,看着殿门处的陈长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陈留王微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莫雨也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眉宇间霜色渐现。 南方使团的反应自然更大。秋山家主盯着殿门处的少年,不知对方是谁,强自深呼吸数次,才将怒意压了下去,而使团里那些参加明年大朝试的年轻人们,却没有他这般深的城府,怒意难遏,尤其是离山剑宗关飞白等三人,更是神情冷漠到了极点,看着陈长生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秋山君是他们最敬爱的大师兄,他们知道大师兄对这门婚事看重到什么程度,知道大师兄对徐有容珍惜呵护到什么程度,然而眼看着佳侣将成眷属,大师兄心愿即将达成的重要时刻,居然有人敢来捣乱!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如果换作别的地方,这三位神国七律的年轻强者,只怕早已经剑光微寒而起,便要把陈长生杀死,但这里毕竟是大周皇宫,他们身为南人,只能暂时隐忍,等着周人先行处理。 处理来的极快,徐世绩脸色阴沉,盯着殿门口的陈长生,寒声喝道:“哪里来的混帐东西!居然敢在宫内喧哗!来人啊,把此人给我押出去!” 从前线调回京都后,他因为圣后娘娘的信任,与薛醒川一内一外开始共同主持皇城防御,皇宫里的侍卫御军,都是他的嫡系部属,听得他这声喝,十余名侍卫便向陈长生围了过去。 徐世绩盯着陈长生,眼神极为不善,满是警告与毫不遮掩的杀意——他不会给陈长生任何说话的机会,如果真逼到了那一步,他会命令那些侍卫,直接把陈长生杀死。 殿内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的杀意,但没有联想到别的地方,因为他是徐有容的亲生父亲,换作自己,如果有人敢在自己女儿的订婚宴上闹场,大概一样也会有杀了那人的冲动。 那些侍卫没能制服陈长生,因为有人站在了陈长生的身前——落落不知何时离开了国教学院的位置,手执落雨鞭,看都没有看那些侍卫一眼,视线直接落在大殿深处莫雨的身上。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站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唐三十六。 先前陈长生和落落离殿之后,唐三十六才来到未央宫,所以他没有看到他们二人,而且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名神国七律第四律关飞白的身上,直到后来落落回到未央宫,却依然没有看到陈长生的身影,他才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他不知道陈长生为什么要反对徐府与秋山家的这门婚约,他只知道陈长生和徐府之间有恩怨,不过他也懒得去想那些问题,既然有人要对付陈长生,他当然要站出来。 徐世绩神情愈发阴冷,看着拦在陈长生身前的落落和唐三十六说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有什么来历,但今夜本将要捉拿钦犯,如果有人敢拦,休怪我下手无情。” “钦犯?”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在徐世绩身边响起,有些茫然的感觉。 说话的人是教枢处主教大人。 老人家刚刚睁开眼睛,确实很茫然,似乎刚刚醒睡。 他向四周望了望,然后问徐世绩:“哪里有钦犯?” 这句明知故问的话,让徐世绩脸色很难看, 主教大人顺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殿门,看到陈长生,仿佛才明白过来,说道:“这小家伙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我亲自签发的名册,不会错,现在即便迟到了,也不能算是钦犯吧?” 殿门处的侍卫们望向徐世绩。 徐世绩脸色更加难看,他终于确定了主教大人的立场。 陈留王有些无奈,向主教大人解释道:“先前他出言反对这门婚事。” 主教大人看着殿内的人们,微笑说道:“既然有问世人这一环,自然也要允许有人反对,如果说不允许有人反对,殿下先前何必发问?如果规矩都可以不用尊重,想订婚便订婚,那何必还来我大周提亲?” 从逻辑上来说,这话无可辩驳。 于是南方使团的人们更加愤怒,很多人向着主教大人怒目相向,但老人家却再次闭上眼睛,仿佛要继续睡觉,根本不在意地些锋利如剑、或是寒冷如冰的目光。 主教大人继续闭目养神,他说的话却为这件事情定了调子,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这代表着国教的态度。 有资格质疑他这番话的人不多,莫雨自然是一个,但她什么都没有做,缓缓坐回席间,神情微异,因为她先前注意到,陈长生走进殿门时,有只黑羊同时消失在殿外的夜色里。 她当然知道那只黑羊代表着什么。 那只黑羊带着陈长生来到未央宫,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陈留王没有想到她会保持沉默,不禁有些意外。 这时,离山长老小松宫起身说道:“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像徐有容与秋山君的婚事,早已不再是东御神将府与秋山家联姻这般简单,在今夜之前,大周朝廷与南方教派诸势力之间肯定进行过多次磋商,直到达成完全一致,南方使团才会前来提亲。 所谓提亲,只是尊重礼数规矩,只是必须的过程,没有人会想到有意外发生。小松宫的质问,自然有其道理,既然这是在大周皇宫,既然双方事先已经达成协议,那么周人当然要给出解释。 陈留王苦笑无语,心想圣后娘娘只是让自己来主持今夜之事,却没有说什么,你们找我要解释,我又去找谁问去?主教大人又在闭目养神,茅秋雨先生低头喝酒,这些老家伙……太过分了。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问当事人:“这……是什么情况?” 陈留王看着殿门处的陈长生,摊开双手,显得很是无辜。 从这个细节上便可以看出,他对陈长生确实保有几分善意,不然也不会让他先行解释。 “先前在殿外,我听见殿下说秋山君欲与徐有容结为夫妻,可有人反对。” 说到这里,陈长生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说,我反对。” 这个回答等于没有回答,只是重申。 他没有加重语气,但那三个字再次出现,依然让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他的态度很明确:我反对徐有容嫁给秋山君。 …… …… “你为什么反对?” “你凭什么反对!” 殿内同时响起两道声音。其中一道声音来自陈留王殿下,他皱着眉,有些不解,有些担心。另一道声音来自小松宫长老,他挑着眉,极为愤怒,非常强硬。 这两个问题,也是殿内所有人都想提出的问题。 徐有容是真凤血脉,秋山君是真龙血脉,二人拥有千年罕见的天赋与潜力,被人类世界视作日后抵抗魔族的领袖人选,又同在南方修行学习,份属同门,朝夕相处,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更不要说,这场婚事对于南北教派的统一进程的重要性,总之有无数个理由,他们应该在一起,却找不到一个理由,他们不应该在一起。 什么是神仙眷侣?这对青年男女便是世人眼的神仙眷侣。 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少年,居然反对这场婚事。 为什么?凭什么? 陈长生只用了一句话,便同时回答了这两个问题。 “我和徐有容有婚约。” 他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自然不能嫁给别人。” 殿内再次死寂一片。 婚约? 他说徐有容是他的未婚妻? 荒唐! 殿内的人们震惊无语,看着陈长生说不出话来,根本不敢相信,心想这一定是假的! 徐世绩盯着陈长生,脸色微显苍白,悬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 说出来了,这个该死的家伙真的……终于……说出来了! 他生出无限悔意,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应该应该杀死他,把他坐成灰,然后洒进洛河里! 今夜之后,东御神将府便会变成一个笑话! 南方使团的人像徐世绩一样愤怒,只不过他们并不以为陈长生说的话是真的,只以为这少年是受了某些势力的指使,故意来捣乱,羞辱离山剑宗以至整个南方教派。 秋山家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圣女峰的女弟子们蹙眉不语,离山剑宗的年轻人们怒意满脸,关飞白的脸色更是因为盛怒而变得有些苍白,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剑柄! “放肆!哪里来的无耻之徒,竟敢辱我离山!” 小松宫霍然转身,看着莫雨说道:“似这等狂徒,还不赶紧把他逐出宫去,周人究竟想做什么!” 那少年怎么可能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殿内很多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大怒起身,向着陈长生不停喝骂。 …… …… 第六十六章 白鹤为凭(上) “你们凭什么认定我说的话是假的?” 陈长生看着殿内的人们问道,神情很认真,因为他很生气。 “我从来没有听有容师侄说过,有你这样一个未婚夫。” 那位白纱蒙面的圣女峰女子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她看着那少年愤怒的神情,心情有些不安,回忆起师姐这数月来的安排,心想难道这少年说的话是真的? “你用什么证明?” 陈长生说道:“我有婚书为凭。” 小松宫面色如霜,厉声喝道:“你就算拿出天书为凭,也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 “我信。” 这时候殿里忽然响起一声极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两颗珍珠轻轻地撞击,美妙而坚定。 落落轻哼一声,说道:“我家先生娶谁都够资格。” 殿内一时安静,人们愕然无语,心想国教学院的这个小姑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少年是你家先生?他不就是一个洗髓境都没有过的废物?怎么在你口里,却像是徐有容嫁给他都是高攀一般?难道他比秋山君还要更优秀? 落落哪里在乎那些人在想什么,看着陈长生佩服说道:“先生,你真是太厉害了!” “我也信。”唐三十六看着殿内众人说道:“这个家伙是个真正的怪物,无论做出任何事情来都不出奇,不要说是徐有容的未婚夫,就算他说自己是魔君的小儿子,我都信。” 庄换羽见南方众人神情不善,微微皱眉,喝道:“你少说两句!” 唐三十六神情微寒,也不理他,望向陈长生说道:“难怪你这家伙比我还要自恋,原来藏着这么位未婚妻,这事儿……确实值得骄傲,实在是佩服佩服。” 落落和唐三十六说的都是真心话,他们真的很佩服陈长生,但在南方使团众人的眼中,他们偏在此时表示对陈长生的信任与支持,自然是对自己的刻意羞辱。 小松宫长老大怒喝道:“我离山在天南,世受万民景仰,太祖皇帝开国之初,曾亲书千世之宗匾额,太宗皇帝当年,亦在圣旨里称赞离山乃万民之师,如今圣后娘娘当朝,亦对我离山尊敬有加!没想到今夜一个小娃娃,便要毁我山门七千年清誉!大周朝廷若不管这几个黄口稚儿,便老夫说不得便要管教管教了!” 他虽然算不上离山剑宗里硕果仅存的老长,但在宗门里辈份极高,境界亦是极高,只差一步便要踏入从圣境界,今夜的未央宫里,他与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言便是最强的二人。 此时他大怒之下,纵情释出气势,瘦削的脸颊上青光隐现,一道磅礴至极的气息,从他干瘦的身躯里喷薄而出,瞬间越过数十丈的距离,来到殿门前,将陈长生围住! 一步从圣,这是何等样恐怖的境界,不要说洗髓都没能成功的陈长生,即便是像庄换羽这样的青云榜第十的少年强者,在小松宫长老的气息前,只怕也无法稳稳地站立,这与境界的差异无关,更多是强者天然的威势。 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陈长生便会跪倒在地,然而谁能想到,他除了脸色变得凝重了些,竟没有任何反应。 陈长生刚刚在地底空间里,承受过那头黑色巨龙的恐怖威压,便是龙威都不能让他倒下,小松宫又如何能做到?这位离山剑宗的长老再强,又哪里比得上那只黑龙分毫? 唐三十六不知道他的情况,感觉着那道恐怖的气息,有些担心,伸手推开围在四周的侍卫,盯着大殿深处瘦矮的小松宫,大声喊道:“长老这是要以大欺小吗?” 落落站在陈长生身前,对这道恐怖强大的气息感受最深,知道自己远不是小松宫的对手,她始终认为陈长生深藏不露,应该可以抵抗这种层次的攻击,但同样愤怒起来。 此人居然敢向先生施威! 她大怒喝道:“你这个死矮子,仗着自己年岁大就想欺负人吗!” 殿内再次安静,因为所有人都很吃惊,吃惊于听到了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句话。 小松宫自己也很意外,居然、竟然,有人敢骂自己? 数名离山剑宗弟子站起身来,冷冷望向殿门方向。 为首的关飞白神情漠然,便准备动手。 君辱臣死,师长受辱,弟子如何自处? 便在这最紧张的时刻,主教大人再次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带着倦意,看着场间剑拔弩张的双方,叹了口气说道:“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谁的声音大,谁就有道理?难道现在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先看看那个小家伙说的婚书?” 这句话就像他先前说的那句话一样,无可辩驳。 从陈长生进殿,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人提出要看他提过的婚书,是因为殿内所有人都想表明态度,他们根本不相信陈长生说的话,虽然他们都很清楚,看婚书才是最应该做的事情。 主教大人要看婚书,这便代表他已经做了好相信陈长生的准备。 联想到先前他对陈长生的回护,再联想到国教学院在今年重新回到世人眼前,以及最近这数月里京都暗潮涌动,人们终于确信,他果然便是国教学院的靠山! “有人辱及我离山师门长辈,难道就这么算了?”关飞白寒声道。 主教大人疲倦地笑了笑,说道:“先解决完婚约,你想和那小姑娘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人拦你。” 陈留王知道落落身份,自然不可能眼看着南方使团的人与她发生争执甚至冲突,和声安抚了南方使团数句,然后望向陈长生问道:“你说有婚书为凭,那婚书可在你身上?” “当然不在。”陈长生说道:“虽然这封婚书被毁了也不怕,因为离宫里有备份,但我不想那么麻烦。” 落落从袖子里取出那封婚书递给他。 陈长生把那封婚书交给内侍,向大殿深处传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封婚书上,随之移动。 “有些人为了不让这封婚书出现在世人眼前,做了很多事情,很遗憾,他们没能成功。” 他看着看着殿上的徐世绩和莫雨姑娘,说道:“其实我和那些人说过,我真的是来退婚的,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的发生,这封婚书现在应该在徐府,被你们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 …… 这封婚书,看上去和大周朝常见的婚书没有任何区别,简单的条款,明确的意思,但实际上,这封婚书很特殊,因为写明了只能由男方毁约,见证人是教宗大人! 就算离宫里没有婚书的备份,也没有人能够毁掉这封婚书,因为婚书上有教宗大人附着无上法力的印鉴,任何人毁掉婚书的同时,也会毁掉那个印鉴,那是对教宗大人极大的冒犯。 陈长生先前说徐世绩拿到婚书后会把它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没有说他会撕成碎片或烧成灰烬,从他进京之后到现在数月时间,东御神将府一直没有试图抢夺婚书再毁书灭迹,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样特殊的婚书,自然很好分辩真假。 大殿内一片死寂,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秋山家家长脸色铁青,南方使团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被骗的愤怒,即便参加青藤宴的诸院师生,脸色也极为难看。 这件事情的发展,违背了所有人的意愿,一场举世瞩目的佳话,变成闹剧,神仙眷侣的故事刚刚开始,便多了一个外来者,忽然没有人会高兴,人们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很复杂。 就像这个少年说的那样,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人们绝对不想听陈长生说些什么,这样的人,或者死了更好吧? 接下来怎么办?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明明是秋山家前来提亲,结果陈长生却拿出了婚书! 南方使团的人们,下意识里望向某个地方。 苟寒食坐在那里。 南方的人们看着他,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智慧无双,虽然有离山长老、有圣女峰的师叔,更有秋山家的家主,但人们还是习惯性把破局的希望寄托在此人的身上。 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的神情依然平静,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带着打量与趣味,却没有警惕和愤怒。 他一直没有说话。 关飞白看着他说道:“师兄?” 苟寒食站起身来,看着陈长生笑了笑,温和可亲。 “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手里拿着婚书,便占了后四字,前四字却在我们一方,不过……”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位以智慧闻名的离山天才,准备与陈长生认真辩论一番的时候,他忽然话锋一转,神情凝重说道:“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因为要订婚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写婚书的前人,而是他们二人自身。世人皆知,我师兄与徐师妹青梅竹马,情比金坚,便是你手里那封婚书是真的,难道我师妹便要嫁给你?”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连连点头。 徐有容是大周朝最美丽的一颗明珠,随便来个人,手里拿着婚书,便要她嫁人? 那岂不是明珠蒙尘? 便是教宗大人,也不会同意这种事情的发生吧? 婚书即便是真的,她要嫁给秋山君,难道别人还能强行阻止不成? 这种看法其实很没道理,但在苟寒食说来,却显得很有道理,因为殿内的人们需要这种道理。 苟寒食看着陈长生温和说道:“如果你真在意徐师妹,难道不应该尊重她的想法?身为男子,应该有这种气度才是。” 这句话看似温和诚挚,实际上很可怕。 陈长生看着此人,沉默不语。 殿内所有人都等待着他的回答。 便在这时,殿外的夜空里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啸。 一只白鹤翩翩而至。 第六十七章 白鹤为凭(下) 不愧是离山剑宗青年一代的领军人物,不愧是秋山君都要借重其智慧的第二律,一直没有说话的苟寒食,开口便让对手很难应答,因为他的话在有理无理之间,却又入情入理。 陈长生沉默片刻,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哪怕需要承受整个人世间给予的风雨,也要继续向前的时候,他和所有人一样,听到了殿外传来的那声鹤鸣。 鹤鸣,一般被称为鹤唳。 这声鹤唳清亮而强硬。 一只白鹤破夜而出,浑体洁白如雪,飘飘然落在了大殿的地面上,细颈微转,神情淡漠孤傲。 场间有不少人都识得这只鹤,比如徐世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比如圣女峰那位师叔和弟子,她们的心情有些紧张,比如苟寒食等离山弟子,他们曾在师兄的茅舍外见过这只白鹤数次。 陈长生也认识这只白鹤,只不过已经有数年时间未见,看着这只白鹤,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这只白鹤来自南方,带来了徐有容的一封信。 …… …… 莫雨看完那封信,望向殿内众人,只见场间一片安静,她轻叹一声,说道:“今夜就这样吧。” 殿内响起议论声,嗡嗡不停,有些烦扰,人们很是惊讶,不知道那封信里写着什么,为何莫雨姑娘要直接宣布青藤宴结束,小松宫脸色阴沉说道:“这封信的内容不便透露?” 莫雨微微挑眉,她自然支持南方使团提亲,但听着这位离山长老的话,不禁微怒,心想自己是给你们留些颜面,才想提前结束青藤宴,既然你们不识好歹,那便罢了。 她把信递给陈留王,不再理会此事。 陈留王看着那封信,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精彩。 然后他开始当众宣读这封信,这本来就是写信者的要求。 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十数行,要表明的意思却很清晰。 与殿内所有人想象的不同,这封信虽然来自南方,但并不是来自圣女峰,因为徐有容不在圣女峰,原来数十日前,她便去了南海苦修,算算时间,刚好在南方使团出发之前。 徐有容这封信的言语平静而淡然,对参加今夜之事的诸方尊敬有加,对师门长辈前往京都提亲表示感谢,因为那代表着师门长辈对她的亲切关怀,但对这件事情她有不同的看法。 这封信的前半段结束,她没有点明任何事情,但殿内很多人都明白了她想点明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南方使团来京都提亲的事情,换句话说,南方教派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没有征徇过她的意见。 很多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有的如释重负,总之各种精彩。 是的,婚姻终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地君亲师在上,与当事者没有太多关系,普通人家订婚确实不需要女子同意,但徐有容不是普通人,更何况先前有人还说过那样一番话。 人们望向苟寒食的眼光,有些复杂。 唐三十六嘲讽说道:“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尊重。” 苟寒食先前说陈长生应该尊重徐有容的想法,应该有男子的气度。 然而南方教派根本没有征求过徐有容的意见,便派人来京都提亲,这难道便是尊重? 苟寒食沉默不语,他并不知道提亲的事情居然徐师妹不知道,他很不理解圣女峰上的长辈们究竟在想什么,他更不理解徐师妹为什么会派白鹤送这样一封信过来,难道她……真的不想嫁给师兄? 不,应该不是这样的。 他想知道这封信的后半段写着什么内容。 殿内很多人也有如此想法,都看着陈留王手里那张薄纸。 在这封信的后半段,徐有容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或者恚憎的情绪,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师门长辈和家里的亲人替她操持婚事,无论怎么看,都可以理解为关心与爱护。 她是真凤转世,是下一代南方圣女的不二人选,拥有无数人羡慕敬畏的天赋与潜质,可以拥有更多的自由,值得更多的尊重,所以苟寒食才会说那样一番话,所以当她在信里隐隐点明自己不知道提亲之事后,殿内众人会有那样的反应。但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她首先依然还是东御神将府的小姐,圣女峰的弟子。 她可以对亲族和师门的安排提出自己的意见,但在世人面前她的态度必须平静而恭敬,这样才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她,当然,世人都以为她与秋山君情投意合,或者这也是她平静的原因。 然而这封信的下半段,直接告诉有人,他们都想错了。 徐有容在信里很明确地写道,她与秋山君之间只有同门之谊,兄妹之情。 她敬重师兄,却未想过要与他在一起。 她在信中又写道,不知道这封信来不来得及,但不管来不得及,总之…… 她是不会嫁的。 …… …… 很简单的十几行话,很明确的意思,只是还差了一点道理。 殿内的人们看着陈留王手里那张信纸,震撼无语。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说的如此平静,如此肯定? 这场婚事是南方教派与大周朝之间的联姻,这是圣后娘娘、教宗大人、南方圣女、离山剑宗的集体意志,在这样恐怖的意志面前,即便她是徐有容,又有什么理由表示拒绝? 徐有容用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对整个大陆做出了解释。 这个解释很简单,却无法辩驳。 和先前陈长生解释为什么要反对她和秋山君订亲的话很像。 “因为我已经有婚约了,我的未婚夫叫陈长生。” …… …… 殿内一片沉默,鸦雀无声。 先前没有人相信陈长生的话,即便证实他的婚书是真的,也没有人真心认同这件事情,直到白鹤带来了这封信,带来了徐有容的态度,这封信就像是在所有人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莫雨先前看过这封信,心里默默想着,这死丫头究竟想做什么? 落落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光,赞叹道:“果然不愧是徐有容……真帅。” 陈长生微低着头,看着殿内金砖上自己的倒影,先前陈留王当众颂读这封信的时候,随着那些话语,他的神情越来越平静,心情越来越轻松,最后却有抹说不明白的惘然。 你明明不想嫁给我,今夜却写封这样的信,这又到底是为什么? 便在这时,那只白鹤缓缓踱至他的身前,探颈与他亲热地碰了碰。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白鹤笑了笑,伸手把它的细颈揽在臂弯里,轻轻拍了拍。 看着这幕画面,殿内的人们更加沉默。 人们知道这只白鹤除了万里寄书,向来与徐有容形影不离,而且极为孤清高傲,此时竟然与陈长生如此亲近,那么只能说明陈长生与这只白鹤乃是旧识,而且极为熟悉。 鹤犹如此,更何况人? 原来那封信里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借口,也不是徐有容尊重祖父的遗愿,而被迫接受这门婚事。 她和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或者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情比金坚?” 唐三十六看着苟寒食和南方使团的人们说道。 这都是先前苟寒食用来形容秋山君与徐有容之间感情的词汇。 唐三十六看似淡然的笑容里,隐藏着很多讥讽与嘲笑。 “我看,是自作多情吧?” 第六十八章 白帝为姓(上)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或者被雁扇了脸,这句话和今夜的实际情况并不完全相符,但在徐有容的这封信和唐三十六的这两句话后,很多人却真的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痛。 徐世绩的脸色很难看,当然,从今天青藤宴开始,他的脸色似乎都没有好看过,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盯着陈长生,眼睛里有幽火在燃烧,到了此时此刻,为了挽回徐府的颜面,为了重新获得娘娘的信任,他必须做些事情——哪怕这里是皇宫,他依然想杀死陈长生。 不管什么婚书还是白鹤,还是祖辈之命,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为凭,只要那个少年死了。 围着陈长生和落落的宫廷侍内里,有他最忠诚的下属,也有所谓死士,那人紧握着刀柄,神情如同伴一般惘然无措,然而眼神却盯着陈长生的后颈,那人的眼光并不冰冷,以免引起它人的警惕,但非常专注。 只要徐世绩眯着眼睛,发出信号,陈长生的颈便可能被一把快刀砍断——那把刀真的很快。 但这幕血腥的画面没能发生,因为就在徐世绩心意微动之刻,两道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道来自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时常闭着眼睛似乎极为贪睡的老人家,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睁开眼睛说几句话,或者只是睁开眼睛——睁开眼睛是个极简单的动作,要比挥手快,比拔刀更快。另一道落在徐世绩身上的目光,则来自一个令他意相不到的人——莫雨姑娘。徐世绩神情变幻不定,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如果只是主教大人的警告,或者他还会搏命一击,但莫雨的眼神,则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殿内的情形现在紧张到了极点,也尴尬到了极点,于是也安静到了极点,在唐三十六嘲讽说出那两句话后,南人自然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应答,便在这时,散席间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先祖有命,自当尊重,只是……南北联姻乃是何等大事,为了抵抗魔族,个人做些牺牲,又算得什么?” 看座席位置,说话的人应该是位通过大朝试预科考的普通学子,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大概是个读书读迂了的青年,读书修行想的便是人类的存续将来,于是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比先前更加安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人们不是用沉默表示反对,而是明明知道这句话其实毫无道理,却又是这场婚事成功的最后希望,于是人们用沉默把自己置身事外,让说出这句话的那个热血青年站到了台前。 陈长生望向那处,只见说话的那名年轻人神情微惘认真,明白此人真是这样想的,念及此,他没有愤怒生气,只觉得有些悲哀——明明太宗皇帝陛下率领妖族与人类的联军,将魔族赶回了雪老城,人类却依然无法摆脱当年的阴影。 “人类原来真的很无耻。” 又有一道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响起,这句话看似寻常,实际上则是站在很高位置,或者很冷漠的对岸,对整个人类世界发出点评,令殿内的人类更加愤怒的是,因为先前那刻的沉默,他们竟然无法反驳这句话。 这场南北联姻,一开始的时候,看着便是人类世界的一场盛事,然而南人前来提亲,却瞒着徐有容,如果事后有问题,大概南方教派和大周朝廷会把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拿出来说事,当陈长生忽然出现,手里拿着婚书的时候,人们才想着要尊重徐有容自己的意见,而当那只白鹤翩然而至,带来了徐有容明确的态度后,居然又有人说要以全体人类的利益为重…… 你和这些人说利益,他们说情怀,你和他们说情怀,他们和你说道德,你和他们说道理,他们和你说国族,总之,当这些人说不过你的时候,当他们没有道理的时候,他们便会不停转进,直到事情按照他们的想法或者说想象进行。 这,真的很无耻。 揭破伪装、把所有人的无耻袒露在夜明珠的光线之下的人,是落落。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怒意,看着殿内的人们说道:“你们要脸吗?” 坐在殿首的南人们愤怒难抑,已经忍了很长时间的关飞白霍然起身,喝道:“放肆!” 落落看了此人一眼,想要回骂两句,又担心陈长生不喜,哼了两声。 陈长生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着说道:“何必和这些人做口舌之争。” 唐三十六在旁摇头说道:“既然要战,首先在骂人方面就不能输。”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也有道理,只是这方面我确实不擅长。” “你想学,我教你啊。”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然后转身望向南方使团所在的座席,目光落在关飞白的身上,骂道:“说的就是你们啦!连个小姑娘都知道你们做事无耻,你们自己难道没有感觉?放肆?放你妈的肆啊!” 关飞白怒到极点,眼神也冷到极点。 便在这时,那只白鹤轻轻用喙触了触陈长生的手掌。 陈长生微怔,看了它一眼,虽然已经数年时间未见,但毕竟曾经有过来往,隐约能明白它的意思,当然,那也肯定就是她的意思。他想了想,既然今夜目的已经达成,确实应该尽早离去,不然会让……有些人很为难吧。 “走吧。”他对落落和唐三十六说道。 “走?” 离山长老小松宫看着他们,神情冷漠说道:“你们这三个小东西,难道想就这么离开?” 听着这话,落落细眉微挑,陈长生要带着她和唐三十六离开,只是给南方使团一个台阶下,但在外人看起来,终究是他们先行退让一步,她本就有些不自在,此时对方竟似还不准备善罢甘休,她哪里肯示弱。 “你这个老东西,难道还敢拦我们不成?” 小松宫长老的脸色更加难看,每道皱纹都开始散发戾气,以他一步从圣的境界,在注意到落落的第一时间,便隐约知道了她不是人类,因为当年的某件往事,他对妖族向来就没有什么好感,更准确地说是充满了恶感。 以他的身份地位,哪里会在乎这等小妖,随手灭了又如何? 小松宫寒声说道:“闲事不提,先前你这个小丫头对老夫出言不逊,我说不得要替你家中尊长教训你一番。” 听着家中尊长四字,落落眉头一挑,微怒说道:“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惭!” 当初在青藤宴第一夜时,她对天道院教谕说过近乎一模一样的话。 青藤宴第三夜,她又说了这样一句话,只是小松宫乃是离山长老,远比天道院更加尊贵,但在她的眼中,这两人又有什么区别? 小松宫本想着毕竟是在大周皇宫里,总要给周人些颜面,尤其是万一惊动了圣后娘娘那便大为不妥,但今夜连续遭受羞辱,尤其是这个小姑娘对自己竟是毫不尊重,此时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暴喝一声! 殿内夜明珠的光线骤暗骤明,小松宫长老的人还留在原地,剑犹在鞘中,但一道极为凌厉的剑意,已然出鞘离身而去,袭向落落! 虽然在青藤宴第一夜时,落落便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强大,但她毕竟还是个稚龄少女,不要说她,即便是秋山君也不可能是一步从对的小松宫的对手,面对如此强大的剑意,她哪里有招架之力? 小松宫很明显还是有所忌惮,所以那道剑意静而不烈,应该不会危及落落的生命,但受伤在所难免。 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够一泄今夜的怨气,才能给这些小辈留下足够深刻的教训。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宽容,却没想到,有些人,是不能受伤的。 “不可!”陈留王面色微白,焦急喝道。 莫雨神情骤凛,柳眉如剑挑起,喝道:“住手!” 小松宫的境界实在太高,他们根本拦不住,只能希望对方能够听到自己的喊声,最后在悬崖之前把马勒住。 此时殿内,唯一能够与小松宫相提并论的强者,便是天道院院长茅秋雨,也只有他,能够挡住小松宫。 茅秋雨布袍轻飘,盯着那道破空而去的剑意,双眼如天神之目,里面有烟雨氤氲。 陈留王、莫雨、茅秋雨,是殿内对小松宫出手反应最快的人,但不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陈长生。 谁都没有留意到,他何时站在了落落的身前。 就像那个夜晚一样,就像又一个夜晚一样。 从落落拜他为师,他真地把落落看成自己的学生,便要保护她的安全。 这是责任,然后,变成本能。 陈长生出现在那道凌厉剑意之前。 小松宫面无表情看着他,既然在大周皇宫里不能杀人,只是想伤人立威,能够重伤这名少年,反而更好。 如果这一剑干脆把这少年废了,难道以后徐有容还真会嫁给他? 当然,如果这少年运气不好死了,那或者,才是最好的事情。 茅秋雨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他双袖轻拂,似将起舞于清风之中。 然而下一刻,他的双袖骤然静止。 不是因为他想看着陈长生去死,而是因为有人已经抢先出手。 一道身影,从殿角落的阴影里暴然掠至场间! 这道身影快到难以想象,其势暴烈如火,以至于空中响起刺耳的鸣啸声! 第六十九章 白帝为姓(下) 剑意,便是无形的剑。 此剑起于大殿深处,直刺殿门,离山长老数百年苦修的精深真元,尽在其间,无论天地有形无形,都将被这一剑劈成两断,无论落落还是不知何时横短剑于胸前的陈长生,都不可能拦住这把剑。 破空声起,一道身影如雷霆而至,来到那把剑前。 啪的一声轻响,小松宫那道看似锐不可挡的剑意,竟然就这样被挡住了! 更令殿内众人震惊的是,挡住这道剑意的,竟然只是一双手掌! 那双手掌被剑光笼罩,泛着淡淡的金色,就像是由黄金所铸一般! 一片死寂。 小松宫长老的剑意与那双手掌之间,发出一连串啪啪碎响。 再下一刻,未央宫殿外的夜色里,也随之发出一连串的啪啪碎响! 剑与手掌静止在众人的视线之前,四周的空气却似乎要碎了。 殿外的夜色似乎已经碎了。 轰的一声嗡鸣! 未央宫殿外那道令秋风不能入的阵法,瞬间破裂! 微寒的夜色从无数门窗里灌涌而入,吹得座席间的诸院师生的衣袍呼呼作响,便是夜明珠的光线,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些摇晃! 离殿门处稍近些的人,更是连连向跌倒,脸色苍白,无法呼吸,自然也无法喊出声来。 好强大的真元碰撞,好恐怖的撞击后果。 殿内依然死寂一片,只有夜风呼啸的声音。 剑意渐渐消弥。 那双手掌缓缓收回。 那双手掌的主人,是个面容寻常、气度普通的中年男人,这中年男人生的有些微胖,穿着件满是铜钱图案的绸衫,看上去就像是乡间最常见的土财主,哪有半点高人风范,站在宫殿里显得格外不协调。 这个寻常的中年男人,只凭一双肉掌,便轻描淡写地挡住了离山长老小松宫蕴着暴怒的一剑! 中年男人收回手掌,看着大殿深处的小松宫,脸上露出一丝颇有深意的笑容,然后退回到落落的身后。 他站在落落身前时,是个寻常富家翁,站到落落身后,也是个寻常富家翁,没有流露一丝宗师风范,也没有刻意敛没气息扮演管家。 因为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寻常富家翁,他只喜欢钱,尤其是金。 但殿内的人们肯定不会这样认为,人们看着这名中年男人的目光里,充满了震骇与困惑。 能与离山长老小松宫分庭抗礼的男人,至少也应该是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这种级别的人物,如何能是个寻常富家翁? 南方使团的人们更是震惊无语,尤其是离山的年轻弟子们,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即便师叔祖先前暴怒之下出剑有些随意,又因为身在大周皇宫的缘故未尽全力,可这个中年男人只凭一双肉掌,居然能够不落下风! 小松宫站在席后看着殿门处那个中年男人,情绪很是复杂,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事情,却又不敢确信。 一声极轻微的碎声响起。 这声音很轻,只有关飞白等离得最近的离山弟子才能听到。 也只有他们才能看清楚,小松宫长老腰间的佩剑剑鞘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身为离子弟子,他们哪里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不是分庭抗礼,也不是不落下风,那个看似寻常的中年男人,竟然在这次比拼里胜了小松宫长老! …… …… 殿内安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落落身后那个寻常中年男人的身上。 徐世绩面色铁青,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知道那名叫落落的国教学院女学生来历神秘,身世不凡,却没想到,她居然能够收服实力境如此恐怖的强者为下属,那个中年男人是谁?这个叫落落的小姑娘又是谁? 小松宫枯瘦的身躯上的袍子轻轻飘拂,那是被殿外的夜风吹动,也是因为他袖中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先前那次交锋,只是瞬间便分开,看似没有胜负,但他清楚自己败了,而且受了不轻的伤,经脉受震,真元外溢……但真正令他感到震撼的,不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强大,而是他隐约间想起的某件事,某个人。 当年的某件事,当年的某个人。 小松宫看着那名中年男人微微眯眼,有些犹疑不定,问道:“你是……” 那名中年男人站在落落身后,轻轻咳了两声,听得出来,先前的交手,他也受了些伤。 这咳声很轻,落在小松宫的耳中,却像是雷声一般。 中年男人说道:“不错,是我。” 小松宫骤然色变,苍老的脸颊如雪一般惨白,眼睛里涌出无穷怒火,却无法掩去最深处的那抹悸意。 “金玉律!” “你怎么会在这里!” …… …… 小松宫长老满是愤怒怨毒的喊声,回荡在未央宫里。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那名中年男人的目光里,不再有困惑,只剩下震骇,或者说敬畏。 苟寒食、关飞白等离山内门弟子,都听说过师叔祖此生最大的恨事,此时望向那名中年男人的眼光极为复杂。 便是骄傲冷漠的唐三十六,在听到金玉律这个名字后,也吓了一跳,看着那名中年男人,眼睛瞪的极大,似乎想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人。 陈长生他认识这名中年男人,他只知道这名中年男人是落落身边管家一样的人物,每天百草园送过来的餐食都是由此人精心安排,他与此人打过几次交道,没有看出任何特殊的地方,就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很罗嗦,很像个大妈。 中年男人便是百草园里的金长史。 陈长生哪里能想到,这个很像大妈的金管家,竟然是如此强大的男人。 但他没有听过金玉律这个名字,所以有些无法理解殿内的死寂和众人异样的目光。 金玉律,是这片大陆传说中的人物。 当年人族与妖族联手,与魔族连年大战,他一共出任了三次粮草官。 粮草官很重要,但凡失期,说不定便会造成毁灭性的惨痛后果。 他说粮草军械什么时候能送到什么地方,便一定能送到,一次意外都没有。 因为他说一不二。 任何质疑他的决定的人,都已经倒在了北方的风雪里。 金玉律,妖族四大神将之首。 大周太宗皇帝陛下,御笔亲赞:金科玉律! …… …… 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陈留王无可奈何,站起身来。 莫雨有些头痛,揉了揉眉心,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以金玉律的战功资历与德行,自然当得起这样的礼数,但对上述知晓百草园秘密的大人物来说,更重要的是,金玉律都已经亮明了身份,那么某人自然也要亮明身份,既然殿内所有人都要起身,那么他们不如先起身。 今夜的青藤宴,必然要记载在史书上了。 稍晚片刻,殿内其余的人们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从金长史的身上,移到了他身前那名小姑娘的身上,移的很缓慢,因为很沉重。 南方使团众人脸色微白,关飞白隐有不甘,呼吸都粗了数分。 苟寒食神情凝重,心想原来一直在京都。 天道院座席里,庄换羽缓缓起身,眼睛里满是痛苦,身形微摇,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 从青藤宴第一夜开始,无数人都在猜测,国教学院里那个小姑娘的身份。 人们只知道她来历必然不凡,身世神秘,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到。 准确地说,没有人敢往那个方向去猜。 今夜,金玉律安安静静站在了那个小姑娘的身后,小姑娘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唐三十六看着落落,神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片安静,无人出声。 终究需要有人来打破这片安静。 陈长生转身,静静看着落落。 落落低头,喃喃说道:“先生,我可不是故意要骗你。” 在国教学院里她曾经说过,只要陈长生问她就一定会说。 陈长生没有问。 现在不用问也知道了。 但似乎总少了一些什么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紧张的模样,笑了起来,温和问道:“你是谁?” 她想了想,说道:“我是落落。” 陈长生认真说道:“这不是坏事情,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是的,先生。” 落落抬起头来,望着殿内那些神情各异的目光,平静向前走了一步。 夜风入殿,青丝在颊畔轻飘。 她是个穿着学院裙的小姑娘,眉眼秀丽,犹有稚气,只是寻常。 但她向前走了一步,便站到了整个世界的面前,站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她的学院裙,仿佛变成了皇袍,一道贵意,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整座宫殿似乎真的明亮起来。 这是真正的贵气。 人们下意识里避开她的眼光,有的人甚至惶惶后退数步,更没有人敢与她的目光对视。 不是畏惧,而是太过明亮。 她就像是一轮初生的朝阳。 平静而红暖,但必须保持足够的敬畏与距离。 她看着殿内的人们平静而骄傲说道:“我姓白,白帝的白。” 西方万里妖域,域深处有大城,在忘川起源处,巍峨壮观,八百里红河绕城而过。 城名白帝城,因为白帝居于城中。 她是当代白帝独女。 八百里红河两岸,都是她的封土。 她是落落。 她是落落殿下。 第七十章 有一个少年 忘川尽头白帝城,八百里红河为封土……还能是谁? 妖族唯一的公主殿下,居然出现在这里! 殿内的人们神情震撼至极,伴着簌簌的衣衫磨擦声,尽数起身准备行礼。 “家母,大西洲长公主殿下。” 落落看着殿内众人,继续说道:“家父白行夜。” 随着这两个名字响起,大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紧张,沉默的仿佛死寂一般。 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无上的权威与力量,这两个名字都在五圣人的行列里。 白帝城里这对夫妇,都是与圣后娘娘、教宗大人平级的人物。 南方使团的人们沉默无语,待他们看着落落身后的陈长生,脸色更是变得异常难看。 人们先前便注意到落落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与众不同。 果不其然,落落看着南方使团众人说道:“家师陈长生。” 说完这句话,她回头看了陈长生一眼。 家父、家母、家师。 她是这样说的,便等若说,她把这三者放在相同的位置上。 和京都里有些人事先的想法不一样,落落进入国教学院并不是为了有趣的经历,而是真的要学习,她把陈长生视作家人和尊敬的长辈。 殿内的人们震愕无语,苟寒食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凝重。 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与白帝夫妇相提并论! “请问,我家先生有什么地方比不上秋山君?” 落落看着南方使团众人问道。 南方使团众人无言以对,因为没法回答。 秋山君再如何天才,单从身份地位上来论,又如何及得上帝女之师? 落落又望向散席里先前那个大发谬论的寒酸年轻学子,挑眉问道:“为了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南北需要合流,所以徐有容必须嫁给秋山君?就因为所谓大义,便要一个女子嫁给她不想嫁的人?” 那名年轻学子声音微颤说道:“难道不应该吗?” “当然不应该!” 落落看着那人嘲讽说道:“那是我家师娘,你居然要她嫁给别的男人,我真的很怀疑你是不是魔族的奸细。” 那名年轻学子满脸涨的通红,很是愤怒,却不敢说什么。 落落望向殿内众人,说道:“大义名份?本殿下就是大义,我家先生天然便有大义在手,你们居然想用大义来威胁他,真是笑话!” 那名年轻学子想要解释些什么,但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顿时汗出如浆。 殿内也没有任何人敢反对落落的这句话。 因为要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南方合流的进程应该加快,所以先前这名年轻学子才会说,徐有容应该嫁给秋山君。 但谁都知道,妖族与人类的联盟,才是对抗魔族的根本! 如果说对抗魔族是大义,那么维护妖族与人类之间的良好关系便是最大的大义! 按照这名年轻学子和某些无耻者的逻辑来看,既然落落肯定会代表妖族支持陈长生与徐有容之间的婚约,那么任何试图阻止这场婚约的人,都是在试图激怒妖族,都是想要破坏两族之间的联盟,那不是魔族的奸细又是什么! 难道为了人类南北合流的进程,便要得罪人类最坚定和最强大的盟友?荒唐! 没有人会这样选择。不要说此时殿内的人们,即便是教宗大人、南方教派的圣女,离山掌门,甚至是圣后娘娘,都不会承担这种责任。 大义?终究不过是利益,或者说权势,仔细想来,真的有些可笑。 那名年轻学子浑身被汗水打湿,直至此时,才看到自己隐藏在衣冠与大义名份下那些不得见人的心思。 他的脸依然通红一片,只不过现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羞耻。 殿内鸦雀无声,很多人如这名年轻学子一般羞愧,不知如何言语。 苟寒食看着落落,神情很是复杂。 “但凡要些脸,这时候便应该离开,还在这里拼命挣扎有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看着他嘲弄说道:“死心吧,你家大师兄秋山君娶不着老婆了……难不成,你现在还敢当众杀了陈长生不成?” 离山剑宗的弟子们都站着,听着这话,愤怒至极,纷纷握住剑柄,然后望向苟寒食。 苟寒食静静看着他,眼睛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不显锋利,却更坚定。 秋山家家主从陈长生拿出那封婚书后,便一直沉默,直至此时,再也无法忍了,盯着唐三十六寒声说道:“汶水先生可好?” 唐三十六神情微变,道:“想拿我家老爷子压我?要脸吗你?” 秋山家是南方真正的千世大族,最在意的便是颜面,他做为汶水唐家的子弟,当然明白这一点,却是毫不客气。 今夜青藤宴多番变故,其实有数次机会,双方可以暂时缓解对峙之势,寻找到各自的台阶离开,但因为某些原因或者说对局势的错判,南方使团在这几次时机前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以至现在进入如此尴尬的局面。 当前局面如此尴尬,除了上述原因,也要归功于唐三十六和落落连番的嘲弄与讥讽。 落落对小松宫长老等人奚落喝斥,是因为那些人对陈长生奚落喝斥在前,她最看不得这种事情,而且她的身份地位在这里,怎么做怎么有理。 唐三十六对小松宫和秋山家主这样的人物喝来骂去,却完全是因为他的性情。 无论按辈份还是别的方面,他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表现,这样会显得太荒唐,太浪荡,太不羁。 不羁的不见得都是浪子,更可能是纨绔或者败类。 在很多人眼里,唐三十六的表现都很粗俗,很放肆,很令人不喜,很混帐,完全不像世家子弟,更不像天道院的天才少年。 但他偏偏就这样做了,因为他不喜欢这些人。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就要骂。 这就是他的性情。 他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真正的少年,看着春风不喜,看着秋风不悲,看着冬雪不叹,看着夏蝉不烦,他看着喜欢的才喜,看着厌憎的便烦,看着不公平的便叹,看到夕阳下的壮烈背影才会悲。 他喜欢独处,喜欢睡觉,就是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他有些轻微自恋,非常骄傲自信,活的无比自在,人世间的蝇营狗苟和他没有关系,看见不高兴的便要骂,看见喜欢的便要去亲近。 他就是这样的少年,本性如此,就算他不是青云榜上的天才,只是个在墙角根晒太阳的少年乞丐,看着乘辇经过的漂亮郡主少女,也会吹两声口哨,看着欺男霸女的富家少爷,也会偷偷踹两记黑脚,才不会管会不会被侍耳揍出满头的青包。 所以他在京都里没有什么朋友,除了陈长生,所以他在天道院里得罪了很多同窗,包括庄换羽,所以他很早便放话,如果遇着那个喜欢残害普通人的宗祀所的小怪物,就一定要把他废了,所以才会有后来他参加不了青藤宴前两夜的故事。 唐三十六就是这样的人,喜欢就是真喜欢,不喜欢就是真不喜欢,所以喜欢他的人会非常喜欢他,比如汶川家族里的老爷子,比如天道院的庄副院长,不喜欢他的人是真不喜欢,比如此时南方使团里那些愤怒的年轻人们。 他不在乎。 但有人在乎。 “放肆!还不赶紧向前辈道歉!” 一道声音从天道院的座席里传出来。 这时候殿内所有人都站着的,所以看不清楚是谁,直到片刻后,人们才知道,说话的人竟是庄换羽。 人们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训斥唐三十六,更不明白,为什么说话的人是他。 即便唐三十六的言谈有些粗俗可鄙,对离山剑宗与秋山家的前辈不够尊敬,但要教训天道院的学生,自有院长茅秋雨,场间还有庄副院长,怎么也轮不到庄换羽出面,虽然他是青云榜排第十的天才,但毕竟只是个学生。 更何况在当前局势下,茅秋雨院长都一直保持着沉默,庄换羽又凭什么训斥唐三十六? 茅秋雨转身看了庄换羽一眼,神情平静。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庄换羽的身上。 庄换羽神情微变,他也不知道先前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那句话。 但话已出口,如何还能收得回来,他紧紧抿着嘴,面色有些铁青,却依然盯着唐三十六。 他以为自己显得铁面无私,却不知在旁人眼中,已经很是失态。 庄换羽忽然失态的原因很复杂——今夜青藤宴来了无数大人物,便是他只能静坐席间,不敢放言,但谁能想到,平日里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唐三十六,却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放肆的厉害,这让他下意识里生出很多厌恶。 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落落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天道院里的传说,落回到现实里,原来依然还是传说。 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与那位师妹的将来,在今夜骤然粉碎。 原来那位师妹……便是传说中的落落殿下! 那么无论他怎样奋斗,哪怕成为超越秋山君的天才,也不可能与她在一起了。 深深的失望与绝望,变成了愤怒——但那抹情愫,一直隐藏在他心底,从未告人,那么,今夜的失望与愤怒,自然也无处发泄。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唐三十六,那是他平日里可以随意训话的师弟。 于是,便有了那样一句话。 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唐三十六。 先前离山剑宗的关飞白曾经喝斥过唐三十六放肆,唐三十六回了他一句放你妈的肆。 这时候庄换羽喝斥他放肆,他又会怎么回? 南方使团有些人的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心想你们周人内部出现了问题,该怎么解决? 苟寒食看了庄换羽一眼,有些意外,微微挑眉。 关飞白看着庄换羽微微皱眉,有些不喜。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望着天道院的座席方向,那些同窗没有一人回应他的眼光,茅秋雨叹息一声,准备说些什么,庄副院长脸色有些苍白,看着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似乎很是为难。 他沉默片刻后微涩一笑,说道:“真没劲。” “确实挺没劲。” 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完全不像你平时的样子。” …… …… (有一个少年,他有一些叛逆,他还有一些嚣张……嘿嘿,忽然发现,作者的话,在手机和微信里,都看不到,所以,今后还是放在正文里面吧,前面有蛮多有趣的章末语,比如昨天晚上拍老婆马屁的……大家如果感兴趣,不妨去网页版的创世从头弄一遍吧。另外,今天就真的只有这一章了,因为后面的剧情非常牛逼强悍,我……还需要些信心,晚上要再弄一下细纲。) 第七十一章 第四个人 “平时的样子?那是怎样?” 见说话的人是陈长生,唐三十六的神情顿时活了过来,翻着白眼问道。 “就像先前那样,你会直接骂娘。”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待骂累了,你会倒头就睡。” 唐三十六看着天道院师生所在的座席,沉默片刻后声音微低说道:“终究有些人对我不错。” 天道院入院考核时,陈长生曾经远远瞥见一些画面,知道那位庄副院长对他极为照拂,此时看他的目光果然落在庄副院长身上,心想其间必然隐藏着一段故事,大概正是因为此人,唐三十六才会与平时表现的很不同。 “不过,做人首先确实应该做自己。”唐三十六看着天道院座席,想着这数月学院生活里隐藏着的霜风雪雨,想着被同窗针对,想着青藤宴前两夜自己的遭遇,唇角微翘,露出意味莫明的笑容。 如果是平时,陈长生不会对他的选择提供任何意见,哪怕是唯一的朋友,因为性情使然,但今夜遇着这样的事情,又像唐三十六在天道院里一样遇到了对手无耻的圈套,在黑色巨龙前艰难无比才逃出生天,很多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看着唐三十六,什么都没有说,但平静而肯定的眼神便代表了支持。 “居然要我向那些南人道歉?” 唐三十六看着庄换羽说道:“这件事情太没劲,你表现的也太没劲。” 殿内响起惊愕的议论声。 庄换羽是青云榜第十,乃是青藤诸院里年轻强者的领袖人物,与在南方呼风唤雨的神国七律齐名,虽然先前表现的有所失态,令人不悦甚至不耻,但他毕竟是天道院的招牌,唐三十六做为天道院学生如此直指其非,未免显得有些不敬。 “因为没劲,所以不好玩,既然不好玩,那我还继续在这里玩做什么?你们不要想着拿天道院同窗的情份来约束我,拿老师的身份来管制我,拿师兄的体面来让我闭嘴,因为我……决定退学。” 唐三十六看着曾经的同窗和老师们,神情平静说道:“我决定退出天道院。” 即便殿内众人,今夜已经经历太多震撼,此时听着他的这句话,依然是一片哗然! 天道院乃是大陆第一学院,不知培养出多少绝世强者,当代教宗大人便是出身于此,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也多落于此间,虽然这数年,天道院的年轻学生被南方的神国七律抢去了很多光彩,大周朝内部又出现徐有容这样一个绝世天才,但天道院毕竟还是天道院,没有任何人敢质疑这座学院的地位,所有人都以考进天道院为荣,多少人苦苦求索只为踏进天道院那座院门,今夜居然有人主动要求退出天道院! 殿内哗然之声持续,天道院师生们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庄副院长的脸色更是有些微微苍白。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天道院院长茅秋雨却没有什么反应,老人脸上的神情反而显得有些释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知道很多人会问我为什么。” 唐三十六看着众人面无表情说道:“天道院拥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学生,我必须承认自己也受了很多照顾,我就算受了些委屈,和这些相比,似乎也不足以让我做出退学的决定,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现在的天道院,真的很没劲。” “没劲,就不好玩,不好玩,我何必还在这里继续玩下去?” 这是先前他说过的一句话,很多人都想了起来。 “居然就因为我说过要废了天海牙儿,学院里的老师和一些师兄便会禁止我参加青藤宴!就因为我要挑战庄换羽,便有人把我用禁制困在藏书楼一夜!不要和我说什么大局为重,以往年间的天道院哪里用得着在乎什么别人的大局?现在的天道院呢?居然连天海家都怕!这算怎么回事?这根本不是我在书上看过的天道院,这样的天道院没劲透了,太不好玩了!” 唐三十六看着天道院师生说道,说的话很轻佻,神色却极为严肃,因为这是他临行前的真心话。 听着这番话,大殿内变得更加哗然骚动,因为这个来自汶水的少年提到了天海家。 这段话里有很多内容,但人们只听到了天海家。 居然连天海家都怕! 他居然用了居然两个字。 他居然认为天海家不应该怕! 陈留王微低着头,他身前的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两只酒杯,里面有酒水反耀着夜明珠的光线,很是美丽,他看的仿佛出神。 莫雨神情漠然看着唐三十六,右手轻轻握着茶杯,杯中的茶水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天海,是圣后娘娘的姓氏,天海家,便是圣后娘娘的母家,自十余年前那场残酷朝争之后,天海家已然代替陈氏,成为这片大陆上与西方白氏相类的最尊贵的几个姓氏之一,如果要从权势来论,更是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一。 当今大周,即便是教宗大人居住的离宫,面对天海家都会温和待之,即便无数人私底下把天海家恨的要死,却没有一个人敢在公众场所说这样的话,谁能像唐三十六这样,当着众人的面直斥其非? 人们看着唐三十六的眼神有些复杂。 佩服有之,怜惜有之,当然,更多的眼神是像在看一个白痴——今夜这少年打脸打上瘾了吗?居然连天海家也不放过? 唐三十六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这些视线,也根本没有去想自己这番话里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他看着庄换羽神情冷漠说道:“我知道你小时候过的苦,但那不是你可以指责任何人的理由,不要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人前摆出风清云淡的模样,内心里却一直在自怨自艾,明明已经排进青云榜前十却还是觉得命运不公,不然自己能够像秋山君那样强,你幽怨给谁看呢?我最受不了、也最厌憎这样的人,现在的天道院里就是像你这样的学生太多,所以才会变得越来越像个戏园子,整日里咿咿呀呀,唱些软绵绵的曲子,当然没劲!” 殿内渐渐安静,人们看着天道院的座席,看着庄换羽。 庄换羽沉默了很长时间,神情渐渐平静,看着唐三十六说道:“我先前确实有些失态,无论你做错什么,无论你是不是在意天道院的存续,也轮不到我来批评你,而且你说的这些话虽然难听,但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进天道院后,老师们还有我们这些人都不喜欢你?为什么如你感觉的那样在暗中排挤你?骄傲?不,天道院的学生理所当然应该骄傲,你是汶水唐家子弟,自幼含着金匙出生,入院便有大人物照拂,可以不上课,可以不守院里的规矩,该得到的却分毫不少,别的同窗呢?他们苦修苦读才能有所收获,自然瞧不起你这样只会走捷径的人。” 此时殿内散席上坐着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家的学生,南方使团里的数十名年轻学子,更是大多数都是贫寒子弟,神国七律里那三名年轻人听着庄换羽这番话神情微宁,众所周知出身苦寒的苟寒食亦是若有所思。 庄副院长的脸色很难看,因为他知道庄换羽说的照顾唐三十六的大人物就是自己。 “你说的或者也有道理,天道院有天道院的规矩,有传承千年的习惯,可能老师和你们都认为,唯历尽清苦磨难者,才能真正有出息,但……我家就是有很多钱,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让我去扮穷人,还是要我家老祖父把家财尽数散尽?那样圣后娘娘大概会很高兴。” 唐三十六摇了摇头,说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习惯,天道院有天道院的规矩,今夜我们不说对错,只是既然彼此不合适,那么这件事情便永远不可能变得好玩,所以,我退出天道院。” “你给我闭嘴!”庄副院长脸色难看喝道。 他年轻时受过汶水唐家恩德,与唐家之间有很多旧年情谊故事,他既然答应唐家长辈照顾唐三十六在京都里的生活,哪里会眼睁睁看着他乱来:“胡闹够了吧!你父亲把你交在我手里,你真当我不敢管教你!” 唐三十六看着他想了会儿,挠了挠头说道:“庄叔,你总说是我父亲把我托给你照看……其实来京都的路上,我早就把那封信拆开看了,我知道托你照看我的人是我母亲,所以你就不要再用那句话来压我了。” 庄副院长气的手指微颤,说道:“你这个家伙,怎么能把信……把信给拆了!” 不知为何,一旁的庄换羽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微白。 唐三十六说道:“总之,今夜我就要离开天道院。” 庄副院长苦涩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听话?预科已经结束,你要退学,明年的大朝试怎么办?” 唐三十六微微一怔,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这不是问题。” 陈长生微笑说道:“来我这里啊。” 唐三十六挑眉道:“来你这里?” 陈长生说道:“国教学院的学生,也有直接参加大朝试的资格。” 这条规矩他绝对不会弄错,初入京都后,他就是为了不参加预科考试,直接参加明年初大朝试,才千方百计想要进入青藤六院,只不过没有想到,命运最终让他成为了国教学院多年来的第一位新生。 唐三十六的墨眉挑了更高了些,似乎发现了什么很有趣、很好玩的事情。 “你们那儿现在有几个人?” “三个。” 陈长生指着自己和落落,说道:“还有一个今夜留在国教学院里,你见过的。” 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然后笑了起来,说道:“再算我一个。”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我们就有四个人了。” …… …… (陈长生集邮活动继续进行中,国教学院有四个人了,今天只有一章。) 第七十二章 请赐教 退学,是件大事,从天道院退学,这事儿就更大了。 庄副院长反应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他很清楚,一个离开天道院的学生,哪有别的学院敢再收进去?是的,宗祀所,离宫附宫、摘星学院、青矅十三引都各有背景,但在京都,天道院终究是特殊的…… 他哪里会想到,这件事情到最后竟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国教学院居然站了出来。 庄换羽看着庄副院长担忧的神情后,只觉嘴里一阵苦涩,看着陈长生说道:“他毕竟是我天道院的学生,就算国教学院现在没有院长老师,不清楚这些规矩,但总不能你说收便收了。” 正如庄换羽说的那样,陈长生不清楚那些不能言诸于众的规矩,根本没想过国教学院不能收唐三十六,对落落吩咐道:“回去后把他的名字加到名册了,别忘了让他按手印。” 听着这话唐三十六的神情有些怪异,总觉得这好像是卖身的节奏。 落落清脆地嗯了声,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 殿内的人们有些吃惊,尤其是离他们近些的座席上的师生,看的清楚,从开始到现在她陈长生的态度真的就像是学生对先生一般,人们越发震惊不解,这个姓陈的少年究竟何德何能,让落落殿下如此尊敬? “可惜有些晚了。” 既然已经说好加入国教学院,唐三十六自然不会反悔,只是看着落落对陈长生的态度,有些遗憾,心想,如果自己提前就进了国教学院,这件事情会更有趣,为朋友两肋插刀,去一个破败的学院撑场面,何其潇洒,而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落落殿下在国教学院求学,他这时候再加入国教学院,哪里能撑得起什么场面,反而容易给人一种抱大腿的感觉。 陈长生知道他在想什么,觉得他想的太多,说道:“这些细节不用在乎,他人的看法不用理会,现在学院里就我们几个人,胜在简单,把事情弄复杂了没有意思。” 唐三十六心想确实有道理,但觉得被他说教很是恼火,嘲讽道:“这就开始提前上课了?” 殿内的人们看着这陈长生三人旁若无人说着国教学院的事情,心情各异,感觉相当复杂,人们很清楚,今夜之后,破败了十余年的那个墓园将获得真正的新生,被遗忘多年的国教学院正式回到了世人的眼中。是的,现在的国教学院只有四个学生,没有院长也没有老师,连杂役也没有一个,依然冷清至极,但今夜之后,谁还敢像从前那般无视国教学院? 殿里忽然响起掌声,清脆而平稳,没有一点急促,不显敷衍,没有刻意拖缓,不是嘲讽。 掌声响起来,苟寒食的声音也响起来。 他看着陈长生三人,认真说道:“恭喜国教学院。” 众人神情微凝。 这是今夜青藤宴上,苟寒食说的第二句话。 先前陈长生拿出婚书,令整座大殿沉默无语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希望陈长生能够更多的考虑徐有容的意见,那句话平静恬淡而直指人心最柔最弱处,如果不是白鹤北来,今夜的局面会向何处发展都还说不准。 这时候,他再一次开始说话。 殿内的人们有些紧张,知道有事情即将发生。 莫雨姑娘曾经想过直接中断青藤宴,让这场已经变成闹剧的提亲赶紧结束,却因为小松宫的出手以及金玉律的震撼登场而被打断,那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唐三十六退出天道院的事情,是周人内部的争执,其后加入国教学院,也与南人无关,南方使团的沉默不代表他们就此接受了现实,青藤宴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 苟寒食的神情很淡然,看不到任何先前被陈长生等人连番打击的痕迹。 “在来京都的旅途上,便得知了国教学院重开的消息,我一直在想,十几年时间过去了,国教学院这样拥有非凡历史的地方,确实也到了复兴的时候,对此我很欢喜,只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承担这样的使命。” 他看着陈长生三人说道:“今夜才知道,原来落落殿下便在国教学院,才知道,原来殿下的授业先生,居然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如此看来,国教学院岂有不复盛的道理?” “很多人都想知道,国教学院现在究竟走到了哪一步,我也不例外……感谢圣后娘娘,允许我们南方所有宗派子弟参加大朝试,今年朝廷更是邀请我们前来参加青藤宴。” 说这句话的时候,苟寒食离开座席,向着阶下走了数步,明明离殿门处的陈长生等人只是稍近了些,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他正站在他们的身前,对他们温和而平静地说着话。 “今夜是青藤宴第三夜,也是青藤诸院及受邀请的诸位学子们竞技切磋的最后机会。” “我们从万里之外赶来,既然是来参加青藤宴,自然不能错过。” “离山剑宗,请国教学院赐教。” …… …… 殿内很安静,却不像先前那般死寂,很奇妙的是,对于苟寒食的话语与提议,人们并不惊讶,似乎所有人的内心深处早就已经猜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且隐隐期盼之。 只是在苟寒食说出这番话之前,人们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今夜是青藤宴。 对南方使团来说,苟寒食的提议是最好的选择。 他如果直接挑战陈长生,会被世人认为是离山不忿秋山君婚事被阻,愤而报复伤人,他也不担小松宫长老与金玉律之间的掌剑相交和久远过去的那个故事,不提落落殿下的身份,不提唐三十六辱及师门,只提青藤宴。 青藤宴上有规矩,学院之间可以互相挑战。 这个不是大周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与太宗皇帝也没有关系,青藤宴不是大朝试,但历史其实相差不了多少年,所以青藤宴的规矩依然值得尊重,难道周人准备自己破坏? 大殿安静无声,人们沉默无语。 便在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苟寒食再次开口。 他看着陈长生淡然说道:“是的,刚才我说的都是借口,或者说理由。” 陈长生微怔,落落微凛,唐三十六微惊,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样一句话。 殿内的人们更是有些愕然。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情,无论是与非,对我南人而言,对我离山宗门而言,都不是什么太过愉快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我家大师兄不在,对于此事,他的意见无人能够听见,我以为这是不公平的。” 苟寒食静静看着陈长生,说道:“做为离山弟子,我有责任维护师门声望,做为师弟,我要代表师兄展现一下态度,所以哪怕明知道青藤宴这个借口或者理由有些无趣,我也要做些事情,因为我们需要平静地离开这座宫殿。” 最后,他向着陈长生揖手说道:“请赐教。” 场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着陈长生三人。 陈长生看着苟寒食,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知道苟寒食的想法,离山剑宗想通过挑战国教学院挽回一些颜面,而且在这个过程里,可以证明自己远远不如秋山君,事实上苟寒食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将一切心思都放在了明处。 这就是磊落吗? 他看着苟寒食说道:“只是看似磊落罢了。” 苟寒食平静说道:“不是磊落,只是堂堂正正。” 是的,离山剑宗的心思并不磊落,但苟寒食将一切亮在明处的做法,直接挑战国教学院的提议,却是堂堂正正,没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地方,所以,非常不好应。 以陈长生的性情,今夜如果不是被东御神将府和皇宫里的大人物设计,对这门婚事,他都不会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态度,如果只有他自己,面对苟寒食的挑战,绝对会转身就离开。 但现在他不是自己,他代表着国教学院。 对于那座有棵大榕树,有面湖,有满楼藏书和断井颓垣的校园,他已经有了感情。 离山剑宗挑战的也不是他,而是国教学院。 那么,他就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 他望向落落和唐三十六,想知道他们的想法,却有些无奈地发现,落落和唐三十六的眼睛里都有着强烈的渴望,明亮异常,甚至有些灼人,令人无法直视。 这两个家伙对战斗的渴望,不怕事的心态,确实令人无法直视。 “嗯……打还是不打?”陈长生问道。 国教学院没有院长老师,只有他们这几个学生,这样的大事,自然只好商量着办。 落落依然乖巧,稚声稚气说道:“先生说打就打。”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别人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好意思不打?” 看似没有明确的答案,落落表示听他的话,唐三十六用的反问句,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两个人的意思。 打。 …… …… (章节名是蝴蝶帮着取的,然后,我们删了四百多字,这章……好多钱,就这么没了啊。) 第七十三章 意难平 除了天书陵前那面石壁,青云榜、点金榜这些由天机阁评选出来的榜单,最看重的是什么?自然是榜上强者之间的战斗,但凡上榜的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都会有战斗经验,再少也会有一次。 陈长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问道:“那么,怎么打?谁去打?” 落落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右手握住腰间落雨鞭的鞭柄,向前走了一步,说道:“师长有其事,弟子服其劳。” 唐三十六哪里会让她抢走这种机会,说道:“我是新来的……得让我表现一下。” 当今大陆,离山剑宗的地位特殊,因为他们的年轻一代很强。唐三十六确实是少年天才,依然没有办法和对方相提并论。不要说苟寒食,便是其余那三名离山年轻弟子,在人们看来,都可以轻松地战胜他。 神国七律,尽在离山……他们在青云榜上的排名都远远高过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却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他看着苟寒食,眼睛越来越亮,很是兴奋。 畏惧这种词语,从来不在他的字典里——他本想在青藤宴第二夜里挑战青云榜排第十的庄换羽,却被学院反对,今夜刚刚决定加入国教学院,便碰着能与神国七律战的好事,他哪里能错过。 是的,这是好事。 “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年青藤宴的第三夜……应该是文试。” 苟寒食没有看唐三十六,只是静静看着陈长生,说道:“你能被殿下拜为老师,自然有过人之处,学识必然渊博,只是听说你未能洗髓成功,那么我想,文试恰好是很好的选择。” 他没有把这句话完全说明白,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做为这场婚事的另一方——且不要提究竟是第二方还是第三方——秋山君未能到场,他做为秋山君最信任的同门,想要请教的对象,名义上是国教学院,实际上当然是陈长生。 离山剑宗挑战国教学院,便是他要挑战陈长生。 殿内很是安静,苟寒食这番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充分地表明了离山剑宗对弱者的同情,对公平的追求,虽然你没能洗髓成功,但恰好青藤宴第三夜是文试,那么你还有什么道理不下场? 但实际上这项提议没有任何同情,更谈不上公平。 苟寒食通读道藏,学贯南北,不要说殿内这些年轻学子,即便是离宫里那些终生与道藏打交道的老教士,也不可能在文试方面胜过他——这是整片大陆公认的事实,如果要论修为境界,苟寒食毕竟年轻,在那些苦修数百载的前辈强者面前算不得什么,但如果要说到学识的渊博程度,他却是真正的最强者。 他要与陈长生用文试一较高低,哪里公平?这完全是欺负人,这是强者对弱者无情而冷酷的碾压。 落落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盯着苟寒食,神情极为不善,喝道:“荒唐!” 苟寒食神情不变,对着她先施一礼,然后说道:“敢请教殿下,何处荒唐?”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整个大陆都知道你通读道藏,学识过人,能与你相较的人物到哪里去找?你居然要和那个家伙比试这些方面,好意思吗?你居然有此提议,难道不荒唐?” 苟寒食静静看着他说道:“我也是个普通人,不比旁人记忆力强,或者更有天赋,自幼家境贫寒,也不可能出娘胎便开始读书,我唯一会的便是苦读,读书就是我的修行,知识便是我的能力,就像力气是虎豹的能力,我代表离山挑战国教学院,难道要我放弃自己的能力?我用我自己的能力在世间行走,为什么需要不好意思?我用自己的能力战胜对手,哪里荒唐?” “谬论,我最擅长睡觉,那我要和你比谁睡觉的时间长,你也同意?”唐三十六道。 苟寒食微笑说道:“如果青藤宴的规矩里有比睡觉这一条,我与你比一番又何妨?” 唐三十六被这句话堵着了,半晌后冷笑说道:“那怎么文试?难道还要主教大人当场来出试卷?何必这么麻烦,恰好,青藤宴第二夜,我们大家都没有参加,直接打一场岂不直接。” 苟寒食平静说道:“如果你坚持如此,我也没有意见……你们可以决定方法,也可以决定人选。” 殿内众人微惊,唐三十六也有些没想到苟寒食态度的转变。 随着苟寒食这句话,关飞白等三名离山年轻弟子,面无表情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后。 看到这幕画面,人们才知道先前误会了苟寒食。 所谓文试,确实是离山的必胜之局,但如果想武试,陈长生更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南方使团里,离山剑宗的人数并不多,除了小松宫长老,便是四名年轻人。 神国七律里的四律。 便在这时,陈长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看着苟寒食说道:“我同意你的说法,只要是修行所得,便是自己的能力,就像吃进肚子里的饭变成的力气,用它来做任何事情都是我们的自由,很巧的是……我也是个普通人,刚好,我也看过一些书。” 都是普通人,都看过一些书,真的是刚好,刚好可以比一比。 “终究竟难平。” 主教大人看着陈长生笑了笑,带着若有若无的深意。 然后他望向殿外。 秋风微凉,七夕夜的灯火,只在民间,不在宫内,于是愈发寒凉。 老人紧了紧衣衫,说道:“不打这一场,秋山君日后知晓,定然意难平,唐三十六没能参加前两夜的青藤宴,也是意难平,你们南人恰好也没来得及参加前两夜,那就打吧,只是夜深了,快些便是。” …… …… 宫门开启,夜明珠的光线散落在夜色里,殿前的广场被照的极为明亮。 皇宫外,京都的街巷依然热闹,远处有人在放长明灯,西南角有一株火树正在燃烧。 数百人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分立在广场东西方的两派人,神情各异,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担心,就是看不到紧张。 往年的青藤宴,京都诸院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歇过,总会有些激烈的场面出现,今年的青藤宴,第一夜因为落落废了天海牙儿的缘故草草结束,第二夜也没有什么太激动人心的故事,第三夜,所有人都以为重头戏是南方使团提亲,最后也确实上演了一出大戏,但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战斗。 只可惜,这场战斗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分出了胜负,自然无法紧张。 苟寒食不会亲自落场比试——他的境界已经隐隐高出侪一大截,和秋山君一样,他也已经离开青云榜,成为点金榜中人,无论与落落还是唐三十六战斗,都有以强凌弱的嫌疑。 先前他提议与陈长生文试,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文试只动言语,不扰天地,有胜负,但不会有伤亡。 这场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之间的较量,由国教学院方面确定方式、挑选对手,离山剑宗的表现看似慷慨,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离山剑宗前来京都的弟子,都是神国七律中人,国教学院想胜谁都很困难。 “我本来想挑第四律……这个家伙以前就知道。” 唐三十六指着陈长生,对落落说道:“但既然今夜是学院宗派之间的战斗,我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第四律最强,自然只能交给你,我试着挑挑那个叫七间的家伙。” 落落说道:“我没意见。”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样胜算并不大。” 唐三十六看着他冷笑说道:“我倒是想用前贤赛马的法子,以下驷对上驷……问题是你这家伙实在太弱,根本没办法让你出场,只好试着看能不能连胜两场,免得你出去丢人现眼。” 落落对陈长生倒是有极强的信心,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信心从何而来。 便在这时,离山剑宗的人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少年,眉眼清稚,身形瘦弱,看着还未发育完全,竟似比落落看着还要小些。 正是神国七律排名最后也是最弱的七间。 七间是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年龄颇幼,却曾在青云榜上排进前十,直至去年某次聚会,被庄换羽胜了半招,才落到了第十一位,但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 因为他真的很小。 他身上的离山剑袍显得很宽松,被夜风吹着呼呼作响,有些可爱。 唐三十六看着这幕画面,感慨说道:“这怎么下得了手?” 陈长生感慨说道:“说的就像你能打过对方似的。” 唐三十六很是恼火,瞪了他一眼。 陈长生笑着不说话。 唐三十六忽然沉默了片刻,再道:“如果我们能侥幸赢了这两场,这个家伙就可以不出场,如果我输了,落落你也直接认输便是,连输两场,这个家伙也就不用打了。” 陈长生注意到他用的是侥幸二字。 虽然毫不畏惧,但不意味着热血已然冲昏头脑。 唐三十六很清楚对方的强大。 落落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输了,自己也就要认输。 难道先生不出场,比国教学院输掉更重要? “是的,国教学院就我们这几只麻雀,输给离山剑宗丢人吗?好吧,确实还是有些丢人,但那无所谓,只要你不出场就行……你不出场,他们便没办法把今天丢的面子找回来。” 唐三十六看着广场对面夜色里那个神情平静的家伙,冷笑说道:“憋死他们!” 说完这句话,他手扶剑柄,向对面走去。 第七十五章 崩云乱 汶水唐家的人都知道,自家的少爷不耐久战——这里的不耐,不是撑不住,没有耐力,而是不耐烦。 今夜唐三十六表现的就很不耐烦,他右脚向前踏出,那株野草随风而偃,手里的汶水剑耀着满天的星辰,向七间卷了过去,剑气撕裂夜空,其间隐隐有火光乍现。 “晚云收!” 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群里,有识得这剑法的人,惊呼出声。 唐三十六真元尽出,剑气纵横,竟仿佛真的在夜空下燃烧起来一般。 广场上空缓缓飘着的几抹云,被剑上的火光燎亮,也如同燃烧起来,就像是日落时分的火烧云。 更恐怖的是,那片燃烧的晚云里隐着无穷剑意,凌厉至极的剑意。 众人震撼,心想这少年骄傲放肆果然有骄傲放肆的道理。 苟寒食的神情也变得是凝重起来,他能够想到,唐三十六离开汶水,在京都天道院里修行数月,必然较诸以往有所进益,已然不再是当初青云榜上排名三十六位的实力,却没有想到他的实力进步如此之大,竟拥有了这般的水准。 夜穹上燃烧着晚云,剑意扑面而至,七间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小脸微白,却看不到惧意。 他轻喝一声,手中的铁尺剑横封于胸前,便像是江山两座山峰缓缓合拢,将所有斜阳的光辉,尽数挡在身外! 唐三十六继续向前,满野皆火,剑行于其间,霸道至极,渐行渐亮,剑首处,竟凝成了一团刺眼的白光! 漆黑的殿前广场,先被晚云照亮,忽而亮如白昼,仿佛朝阳提起升起,又仿佛落日重新被谁拉回到了人间! “夕阳挂!” 观战的人群里再次响起惊呼。 直至此时此刻,那些识货的强者们,才最终确认,唐三十六已经完全掌握了汶水唐家的剑法真义! 晚云收! 夕阳挂! 一川枫! 汶水三式! …… …… 汶水三式,就是汶水唐家最强大的剑法,这套剑法只有三招,却足以改天换日。 以唐三十六如今的修行境界,即便学会了这套剑法,肯定也不可能发全发挥出这套剑法的威力,但已经足够强大。 以他懒散的性情,为了这套剑法也专心修行了整整四年,再加上最近数月的苦修,终于修至纯熟。他本想用在青藤宴上,或者直接废了天海牙儿,或者在与庄换羽的战斗的最关键的时刻用出来,却一直没有机会,直到今夜对上七间。 殿前响起一片震惊的议论声。 陈长生有些不解,向落落问道:“怎么了?” “这三剑很厉害,是燃杀之剑。” 落落说道:“但大家之所以震惊,除了这一点,还因为没有人想到,唐三十六刚一上来便把最强的手段用出来了。” 陈长生沉默,心想这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有谁会一上来就发大招。” 落落知道先生没有修行和战斗方面的经验,想了想,说道:“这样……太不讲究。” 确实很不讲究。 殿前石阶上,无论宗祀所还是青矅十三引,以及圣女峰等南方宗派,那些师门长辈们正好整以瑕,准备给弟子们讲解一番这场战斗的细节,然而谁能想到,战斗刚开始,唐三十六便放了大招,胜负就在眼前。 那些宗派学院的老师长辈们,哪里还来得及说些什么,只能感慨数声,或者震撼无语。 修道者的战斗,很少会一上来便动用大招,当然不是因为潇洒或者气度的关系,与讲不讲究也没有什么关联,最重要是因为,大招皆是最强招,那便是胜负手,放出大招,那便意味着下一刻便会见到胜负。 只有那些强弱分明的战斗,才会出现这种场面。 无比自信的强者会选择这种方法,又或者是那些明知不敌的落下风者只能破罐子破摔。 唐三十六与七间的境界仿佛,这场战斗如果要按照寻常节奏进行,至少要过上数十招才能分出胜负。 他没有任何道理如此冒险,一出手便要定胜负。 …… …… 唐三十六没有不耐烦,也不是信心太强,更不是没有信心。 他知道七间的真元数量和精纯程度,要比自己稍胜一筹,如果要论及剑法的真义奥妙程度,离山剑宗只怕也在汶水唐家之上,如果战斗就这样持续下去,最后落败的依然还是自己。 他想赢,所以他必须抢到胜负的先手。 胜负的先手,便是谁先起势。 他毫不犹豫动用了压箱底的汶水三式,晚云收连着夕阳挂,两道威力极恐怖的剑招排山倒海而出,直接把七间笼住。 这便是所谓势。 他对两年前庄换羽与七间那场战斗,研究的很深入透彻,他知道七间的弱点是什么。 他相信虽然两年时间过去,七间必然更加强大,心志更加稳定,但那个弱点肯定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改掉。 因为十二岁的孩子,过了两年,依然是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 孩子终究是孩子。 …… …… 孩子们的年龄太小,经验太少,最关键的是,无法像成年人那样,承受那么多的压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陈长生那样,从十岁开始,便一直生活在人世间最恐怖的压力当中。 七间是离山剑宗最小的弟子,却也是整座离山承受最多压力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便是秋山君。 他十二岁不到,便能与天道院最强的学生正面交战,哪怕输了,也可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离山那位最传奇的师叔祖,云游四海的途中,偶然归山得知此事,曾经点评道:离山有此子,千年不坠。 这是何等高的评价,这又是何等沉重的压力。 七间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下修行读书,小小年纪,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个小大人。 但正如唐三十六想的那样,孩子毕竟是孩子。 唐三十六出手便是汶水三式,便是要将他承受的压力摧至极致。 只凭这压力,也要把七间压垮。 …… …… 除了茅秋雨等前辈高人,只有苟寒食在第一时间明白了唐三十六的用意。 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他知道小师弟天赋其才,却因为年龄的缘故,始终有弱点,两年前败在庄换羽的手下,世人都以为那是经验不足,修行年岁不足的原因,他却明白,小师弟最后输那一剑,便是输在不够果决。 之所以不够果决,是因为七间慌了,之所以慌,是因为压力太大。 果不其然,面对着如晚云一般燃烧的剑势,面对着唐三十六剑尖那落日般的白晖,七间的神情依然平静,铁尺剑依然沉着稳定,气息没有任何乱的迹象,两道无形山崖依然在缓缓闭关,但苟寒食看得出来……他开始慌了。 苟寒食的眉头微皱。 对于唐三十六隐在剑意里的那些心思,有些人或者会以为无耻,是欺负年幼者,但他不这样认为,就像他先前说的那样,只要是自身的能力,那都可以用,既然是战斗,那么无论心理还是承压的能力,都可以被攻击。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小师弟明明要比对手更强,却要因为心理上的原因落败。 唐三十六的身影已经来到七间身前。 汶水剑将夜穹里的云尽数点燃,殿前广场砖缝里的那些野草,也尽数变成了玉色。 四野皆火,落日笼罩大地。 七间神情坚毅,铁尺剑如山崖渐横,守着心中那道清涧,不肯干涸。 唐三十六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一声清啸,汶水剑剧烈地颤抖起来,剑身上如有万道溪水流淌,最终变成一道河流。 天空里燃烧的晚云,剑首那轮落日,地面上那些玉草,尽数落在剑身上,落在那道河流里,变成十余万枚金币。 剑意尽收尽敛,河水轻荡上岸,岸上那排青树熊熊燃烧起来,仿佛秋天的红枫。 汶水三式最后一式。 一川枫! …… …… 七间的小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 这时候有很多人都已经看出,他要败了。 这名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发挥离山剑决的精妙之处,便要如此憋屈地败了。 看着小师弟眼中的那丝惘然和痛苦,苟寒食终于无法再忍。 他望着场间喝道:“云去云来远近山!” 声音传入七间耳中,少年不明白,为何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师兄会说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是离山剑法里的一个偏门,是个很寻常的招式,更准确地说,是入门后弟子们都会学的清心剑谱。 但就像以往在离山练剑试招那样,七间很老实地按照师兄指点做了,没有任何犹豫。 他抬起右膝,手腕微挫,铁尺剑向后疾收,身形如风中残荷般,向后掠去。 这一撤,那两道正在倒下的山崖便停在了半空。 唐三十六的汶水剑顺势而入,于夜空里大放光明,瞬间来到七间的身前。 擦!擦!擦!擦! 七间衣袍断落数角,肩头出现一道鲜微的血口,看着极为狼狈,但竟从唐三十六的剑势里成功地摆脱! 没有人能想到这样的结局。 人们很确定,关键便在于七间那一退。 那一退究竟有何神奇?竟能避开汶水三式? 七间很清楚,避开汶水三式的是自己的身法与剑意。 但前提,是那一退。 必须先退,才能重新站住。 那一退,是自认不如,是顺势而行。 山峰究竟是远是近,有时候,只有天边那朵云是飘来还是离去。 苟寒食教他的,并不是具体的剑招,而是怎样正确地面对压力。 因为年龄的缘故,因为某些客观的原因,总有无法承受压力的那一刻。 硬撑固然是勇气,学会后退更是一种智慧。 苟寒食用自己的智慧,替七间消解了唐三十六的汶水三式带来的威压。 接下来,就轮到唐三十六来承受压力了。 七间神情微宁,剑势复起,凌厉如山峰间的崖石。 但与先前不同,他手里的铁尺剑,顺势而入,依云而上。 那两道山崖不再像先前那般缓缓合拢,而是直接……垮了! 夜风劲拂,衣衫猎猎作响,少年持剑而突,破开那轮落日,剑势如山崖骤倒! 山崖骤破,崩的晚云大乱! 唐三十六闷哼一声,收剑一格,双脚踏云而回,身法说不出的随意潇洒。 一声闷响,直至此时才响彻夜空。 那是汶水剑与铁尺剑相遇的声音。 只是瞬间,局势便已逆转。 一个照面,唐三十六的胸腹间便出现了一道血口。 他双脚落地,执剑于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已经处于劣势,心神却没有任何慌乱。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再退!” 唐三十六听出是陈长生的声音,心想什么玩意儿? 自己执剑而立,静待七间来攻,何其潇洒,再退一步,岂不狼狈? 想是这样想的,但他的脚却不知为何向后再退数步。 便在他刚刚离开,他原先立地的地面上,出现一道极深的裂缝! 唐三十六脸色微变,他这时候才知道,七间的那道剑意,竟然悄然无声地隐然至此! 直到此时,对方的剑意才用尽! 山崖骤倒,横断江水,毁了岸上的红枫,但那迸出的崖石,却比人们看到的更远! 如果不是陈长生的提醒,他只怕现在已经身受重伤! …… …… 苟寒食很意外,望向陈长生。 殿前石阶上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陈长生的身上。 唐三十六与七间的交锋不过数招,片刻时间,各遇极大凶险。 苟寒食能够识破汶水三式的真义,一声喝断,助七间以离山剑法里最普通的法门应对,逆而破之,这等见识,这等应对智慧,实在令人赞叹,但他是苟寒食,所以没有人会觉得太过震惊或者意外。 可是……陈长生为何能够看破七间那道剑势?他为何对离山剑法看上去无比熟悉? 难道他也像苟寒食一样,拥有无比广博的见识? 没有人能够相信这个推论。 小松宫也不相信,他想着数百年前那件旧事,望向广场对面的金玉律,眼神更加怨毒。 场间的沉默安静,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便再次被打破。 陈长生像是感受不到那数百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把目光从唐三十六身上收回,望向对面的苟寒食。 “倒金瓶!” “海气沉!” “窗影灯!” “挂剑长林!” 他连说四个词。 那是四个剑招的名字。 汶水唐家剑法里的四招。 第七十六章 不错的少年们 听到陈长生的声音,苟寒食的神情凝重起来。 “山鬼分岩!” “星钩横昼!” “露华零梧!” 他也连说三个词。 那是三招。 离山剑宗总诀里的三招。 他们二人没有看着场间的唐三十六和七间,没有看殿前石阶上那些神情莫名的人群。 他们只是看着彼此,说着招式。 实际上,当陈长生说出第一招时,苟寒食便开始应对。 陈长生的第二招,是对苟寒食应对的应对。 他们的声音飘荡在幽静的未央宫前,飘荡在广场上与夜色中。 他们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尤其在唐三十六和七间的耳中,更像是雷声一般,轰隆作响! 七间神情肃然,抱剑持道,清啸一声,瘦弱的身影在夜色里拖出道道裂影。 他手里黝黑的铁尺剑,破开夜风,悄无声息,仿佛魔神,把岩石当作糕点。 山鬼分岩! 唐三十六神情骤凛,提剑倒挂于身前——苟寒食说的第二招是星钩横昼,他不知道那招是什么,会不会像山鬼分岩这般强大,但隐隐能够感觉到,七间此时使出的三招剑式,乃是连环相套,以势进取,叠叠相加! 他如果用自己的方法,应该能接下最开始的两招,却无法确定能不能接下最后也是最强的那一击。 陈长生的声音还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着。 那四个词非常清晰,那四记剑招他非常熟悉。 此时此刻,他来不及思考陈长生为什么知道自家的剑法,下意识里便按照陈长生的话,举起了手中的剑。 在举起汶水剑的刹那,他才想起这件事情有些不对。 ……这四记剑招怎么能连着用! 倒金瓶是元丰剑诀的第七式,海气沉是开宗剑的第十一式,窗影灯是元丰剑诀的第三式,挂剑长林则是开宗剑的起手式! 明明是两套剑诀里的剑招,怎么能混在一起用?与剑招相配的真气运行方式都截然不同,怎么能强行相连?难道不怕真气逆转受伤?他自幼跟随师长练习唐氏宗剑,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家的剑法可以这样用! 再多困惑不解,此时也已经没有时间去想。 七间的剑已经来到他的身前,山鬼分岩的恐怖剑势之后,星钩横昼的架构已然隐隐成形! 唐三十六把心一横,剑出倒金瓶! 再转海气沉! 他的真元自经脉里运自腕间,然后骤然一沉,沿着一条从来没有尝试过的道路回转。 唯如此,才能从倒金瓶转到海气沉。 唐三十六已经做好了真气逆冲,受伤吐血的心理准备。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的真元轻轻松松地顺着腕间的寸关,沉入阳明经! 非但没有受伤,那种通畅无比的感受,让他欢喜地想要大叫起来! 唐三十六信心骤增,剑出如风,破开七间横于夜空之间的剑影,由海气沉再转窗影灯! 依然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真元运行的异常流畅,他甚至有种感觉,这两式剑招根本不是两个剑诀里的内容,而本就应该连在一起! 夜空里响起无数声清脆的剑鸣。 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们,只见唐三十六的身法变得极为诡异,像是断了线的傀儡,趋退之间,很是生硬,偏又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无论七间的剑势如何强大,却始终无法将他禁在其间。 无数剑鸣之后,七间的剑终于使到了露华零梧这一招。 这也正是苟寒食说出的最后一招。 这招是离山剑诀里的大招,取的是霜染群山,崖畔独梧孤寂之意。 华丽至极的剑意里,隐着萧索的夺命意。 铁尺剑仿佛覆着寒霜,自四面八方缓缓压迫而至。 如冬意入林一般,缓慢,却无法阻挡。 如果没有听到陈长生的声音,唐三十六此时大概会选择最暴烈的剑式,尝试与对手同归于尽,或者说,用玉石俱焚的方法再次试图击中七间的弱点。 但现在不用。 他只用了简单的一招。 “挂剑长林!” 这是唐家开宗剑的起手式。 换在别的时候,这招开宗剑的起手式,绝对没有任何用处。 但先前,唐三十六的剑式,已经成功地与七间的前两剑分庭抗礼,同时做好了最后一剑的准备。 无论角度、姿式、真元运行、以至精神,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 长林尽染,皆是霜。 他挂剑于孤梧之上。 他回腕横剑。 汶水剑在铁尺剑上横拖而过,带出一道火星。 剑没能伤到七间分毫,但带起了风。 夜风之后,他的肘击中了七间执剑的手。 干净利落,不差分毫。 啪的一声轻响。 铁尺剑呼啸破空而去,落在夜色深处。 …… …… 唐三十六向后退了两步,收剑入鞘。 七间低头望向自己空着的右手,有些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输了。 只是瞬间,他便湿了眼眶,很伤心很难过。 看着他这模样,唐三十六有些烦躁,说道:“有什么好伤心的?你还是比我强,我本来打不过你,只不过……国教学院没输罢了。” 他是个骄傲的人,一定要把话说分明——国教学院没输,不代表他赢了。 七间紧紧地抿着嘴,不肯哭出来,憋的小脸通红,带着哭腔说道:“多谢。” 然后他望向自己最信任尊重的师兄,想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苟寒食在看着陈长生。 场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看着陈长生。 很多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唐三十六自己都说不清楚。 此时众人回思起来,关键就在于最后的挥剑肘击,那一击真可谓妙到毫巅,莫名其妙。 但谁都知道,那一击的关键在于前面的那些剑招。 陈长生说出来的那些剑招。 茅秋雨看着陈长生,有些意外。陈留王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赞叹。徐世绩和秋山家主的脸色异常难看,而莫雨的神情则是非常复杂,她先前一直不解,为何陈长生能够离开桐宫,此时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个少年。 今夜,很多人第一次真正认识陈长生。 包括徐世绩和莫雨这些以前曾经见过他的人。 主教大人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说道:“不错不错。”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不错,不是指唐三十六,而是指陈长生。 …… …… (忽然发现强推,才想起来,再过几天就要上架了,诚恳地请求大家多投些推荐票,让我们把两个月的推荐票第一继续保持下去吧,感谢大家。) 第七十七章 四九城里说故事 殿前的沉默,被苟寒食打破,他看着陈长生问道:“这是归元道藏里记载的那段往事?” 陈长生点头说道:“第二卷尾注。” 苟寒食微微挑眉,说道:“这四记剑招的名字确实有记载,但著者没有言明顺序。” 陈长生说道:“西京杂记和酉阳地方志里,都提到过一个旁观的道人,按照转述道人的说法,实际发生的就是归元道藏里的顺序。” 苟寒食想了想,那两篇经书里确实有此记载,只是在陈长生提到之前,很少有人会联想到归元道藏里的那个故事,最主要的原因是,归元道藏并不是国教核定的经典,成书数百载之后,读过的人已经极少。 人们听的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和陈长生在说些什么。 便是见识渊博的诸学院老师甚至是秋山家主这样的人物,都觉得像是在听天书。 主教大人微微皱眉,问身边的陈留王:“他们说的是什么道藏?” 陈留王有些不确信,说道:“好像是什么归元道藏。” 主教大人有些恼火,说道:“我怎么没听过?” 只有苟寒食和陈长生记得,已经被人遗忘的归元道藏里记载过一个故事,遥远的过去,汶水唐家某位先祖,在新乡郡与一位魔族强者血战,在所有观战者都不看好的局面下,那位唐家先祖连出四记剑招,当场击杀那名魔族强者。 那四记剑招便是:倒金瓶、海气沉、窗影灯以及最后的挂剑长林。 这场战斗能够成为一个故事,被记载下来,并且流传至今,便是因为所有观战者都想不明白,这四记剑招为何能够连在一起用,明明看似生硬的转折变化,为何迎上那名魔族强者寒意十足的招式后,却忽然变得那般流畅随心。 “为什么会想到用这四招?”苟寒食问道。 “第一招用倒金瓶,是因为唐三十六的性情,他喜欢这种非主流的招数,但你马上应了一招山鬼分岩……太强硬。” 陈长生解释道:“你那三招起势落势尽在其间,最后繁华落尽,霜满山岭,肃杀二字在于力。” 苟寒食说道:“不错。” 陈长生说道:“我想不出来唐家哪些剑招,能够硬抗你这三剑,除非再把汶水三剑用一遍……但你也大概清楚唐三十六的性情,这种事情打死他他也是不会做的,而当时没有时间给我去说服他。”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性情呢?” 陈长生不理他,看着苟寒食继续说道:“说来真是巧,倒金瓶是我随便说的,但你应的如此强硬肃杀,没有给我太多选择,于是我很自然地想起归元道藏上那个故事,想起唐家先祖曾经用过的那四剑。” 苟寒食想了想,说道:“当年惨败在唐家先祖剑下那名魔族强者,走的确实也是肃杀一派,功法偏寒郁的路数,但毕竟与我离山剑法有异。我也记得归元道藏里那四剑,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用在先前那种局面下。” 陈长生说道:“我也不知道这四剑能不能奏效,只是……你来的太凶,七间执剑又太稳,我想不到别的方法可以破,只有试一试。” “知道归元道藏的人很少,记得那四剑的人更少,在先前那种局面下,能想起来,而且敢试的人更少。” 苟寒食看着他说道:“你很不错。” 陈长生说道:“我先出招,而且多一招,如果你先出招,也许结果不一样。” 苟寒食说道:“不错,好在这只是第一场。” 陈长生说道:“我听唐三十六说过,你通读道藏,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苟寒食想了想,在这方面确实无法自谦,说道:“先前说过,我只是多读了一些书。” 陈长生说道:“先前我也说过,刚好,我也读过一些书。” 苟寒食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看起来,你很有自信。” 陈长生神情平静,揖手为礼,说道:“请赐教。” 夜风轻拂,星光洒落在他的脸上。 先前在殿内,苟寒食对他说过这三个字。 现在,轮到他对苟寒食说出这三个字。 只是顺序变换,却代表着很多事情。 殿前石阶上的人群,在苟寒食与陈长生最开始对话的时候,还有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后来议论声越来越低,直至安静无声。 苟寒食和陈长生没有刻意上演惺惺相惜的画面。 但对众人来说,苟寒食把陈长生当成对手,这已经是很震撼的事情。 离山剑宗挑战国教学院的第二场比试,就在这样的气氛里,平静地开始了。 国教学院出场的,自然是落落殿下。 因为唐三十六胜了七间,那么为了让陈长生不用落场比试,她便需要赢这第二场。 对此,她充满信心。 但很明显,殿前没有任何人这样认为。 甚至就连金玉律的眉头也蹙了起来,不看好殿下能够胜过对方。 因为她的对手是关飞白。 神国七律的第四律。 同时,他也是青云榜第四。 关飞白走到场间,向落落行礼,然后微微挑眉,不是畏惧,而是有些郁闷。 落落明白此人在想些什么,说道:“是不是觉得和我打是件很恼火的事情?因为担心伤了我,所以无法全力出手,束手束脚,完全不符你骄傲霸道的性格,觉得我是在占你便宜?” “不敢。” 关飞白面无表情说道:“只是殿下应该很清楚,无论如何,我也是不敢伤你的。” “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你们离山剑宗既然要挑战国教学院,我理所当然要站出来,你能把我当作普通学生,全力出手最好,如果你做不到,出手之时颇多顾忌,最后被我打的像条狗一般,你也怪不得我。” 落落看着他说道:“因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小姑娘很娇小,被关飞白矮很多,但她仰着小脸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像是居高临下。 关飞白的眉间现出一抹寒意,说道:“殿下此言有理。” 神国七律里,他位次居于正中,性情却最偏狭,骄傲冷酷,暴躁易怒,即便面对的是落落,他也怒了起来。 “都说青云榜的位次时刻都会变化,但人们总容易忘记一点,在变化之前,天机阁绝对不会出错。” 他盯着落落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四就是四,九就是九,无论如何,九都越不过四去。” 第七十八章 东林野郡亦七星 众人听着这话没有反应,陈长生却有些吃惊——这句话里的四与九自然指的是青云榜排名——关飞白是榜上第四,难道落落便是青云榜第九?他只在宗祀所外的石壁上看过一次青云榜排名,却不记得排在第九的名字是谁。 “在天书陵外的客栈里,我对你说过,除了徐有容,青云榜上还有两个人我不想去招惹。” 唐三十六在他身旁说道:“一个是北方那个狼崽子,还有一个……神秘少女,当然,她对你来说从来都不神秘,所以……这事儿想起来挺没滋味的,话说,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在你面前也找找优越感?” 陈长生这才想起,唐三十六曾经提过,有个妖族的神秘少女,在青云榜上的排名犹在庄换羽之前——很多人早已经猜到,那位少女便应该是妖族的公主殿下。然后他又想起,在青藤宴第一夜的时候,他问落落为什么认识庄换羽,落落回答道,那是因为她和庄换羽的位置太近,想不认识也很难。 什么位置?现在想来,自然不是在说邻居——百草园的隔壁是国教学院,不是天道院。 位置,是青云榜上的位置。 落落就算再不关心世事,对于青云榜就在自己之下的那人,总会知道对方的姓名。 陈长生才明白,为何骄傲如唐三十六,也会把关飞白留给落落。 落落神情不变,右手握住落雨鞭的鞭柄,看着关飞白说道:“如果只看排名,青藤宴何必举行,大朝试又还有什么意义?谁强谁弱,终究还是要打过,不然唐三十六先前为何能胜过你家小师弟?” 关飞白漠然说道:“那是因为有人帮忙指点。” 唐三十六闻言大怒,说道:“说的像是你家师兄没张嘴似的!” 苟寒食伸手止住关飞白,看着落落平静说道:“殿下说的有理。” 然后他转向关飞白,说道:“师弟,此场较量须认真尽力,切不可堕了师门威风。” 关飞白不再多言,静思片刻后,伸手拔剑,望向落落说道:“请殿下指教。” 大周虽强,京都虽大,但看遍年轻一代,除了徐有容,根本没有人是此人的对手,如果只是骄傲,整日被怒火熏灼心神,他哪里有资格成为离山内门弟子,更哪里有资格成为神国七律里的一人? 当他执剑于手,神情顿时宁静,所有的骄傲都已消失不见。 那些骄傲,尽归于他手中的长剑。 那是一柄很普通的剑。 离山剑宗对关飞白这样天赋惊人的弟子自然看的极重,就算不会像对七间那般,赐下戒律堂的法剑,肯定也有极锋利的宝剑相赐,只是他不肯接受,他坚持用这把普通的剑,因为他曾经发过誓,在超过大师兄秋山君之前,绝不换剑。 世人皆知秋山君的佩剑名为逆鳞,只有他们这些亲近无间的同门师弟才知晓,大师兄平日里一直使用的那把剑非常普通,就是离山脚下镇上一处很寻常的铁铺里的工匠随意打造而成,只值三两银子。 他视大师兄秋山君为人生偶像、必须超越的目标,所以他也只肯用普通的剑。 剑普通,人不普通,殿前石阶上的人们,看着缓缓走向广场中央的关飞白,神情微异。 随着步履前行,骄傲冷漠的少年强者,气息渐宁渐淡,但他手里的剑,却变得越来越强大。 他把自己的心神,尽数寄在剑上。 “你不担心吗?”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的侧脸,发现他神情不变,有些吃惊,只看关飞白走进殿前广场这十余步,只看此人气息凝于剑的本事,他便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对方的对手,落落殿下虽然在青云榜上的排名比自己强,又如何能胜过此人? 陈长生看着场间说道:“落落肯定会胜,有什么好担心的?” 唐三十六无语,心想就因为她喊你一声先生?这个家伙看着木讷沉稳,这股子自恋自信的劲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所有人都像唐三十六一样,看着关飞白展露出来的强大气息和莫测境界,认为落落殿下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只有陈长生知道,落落在国教学院的数月里,学会了些什么。 青云榜第九?那是以前的事情,现在就连他都不能确定,落落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看着向广场中央走过去的落落,看着被夜风轻轻拂动的小姑娘的衣裙,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 这些天里,国教学院只有他和落落二人,落落学到的那些东西,获得的那些进步,都源自于他,他就算想谦虚,就算不想承其功劳,也无法做到——换句话说,落落真的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他很想知道,现在的落落和徐有容谁如果战上一场,谁会胜? 他洗髓未成,无法修行,眼下看起来似乎永远没有与那名少女正面对话的资格。 但落落是他的学生。 如果落落能够战胜她,是不是可以代表些什么事情? 这种想法忽然出现,便再难从脑海里抹掉。 说来说去,他终究是少年,正值青春,怎会没有争强好胜的情绪? …… …… 便在所有人都以为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的第二场比试就将这样开始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莫雨姑娘看着场间说道:“殿下是何等身份,哪怕只有半点危险,也不能接受。” 众人沉默不语,这是先前所有人都担心的问题,离山剑宗方面也已经提出过,落落自己并不在意,但那不代表大周朝廷可以不用在意,那这场比试怎么办? 苟寒食感受到殿上那些投来的目光,明白了这些大人物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只比招式,不动真元。” 关飞白闻言微微挑眉,却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清楚,妖族胜在悟性,落落殿下乃是白帝独女,天赋自然更非寻常,如果不是妖族不能修行人类功法,她的血脉天赋应与徐有容、秋山君相仿,怎会在青云榜上只排在第九? 如果她成年后修行白帝一氏的秘法成功,实力境界自然要另当别论,但眼下她尚未成年,无法用人类的修行功法运行真元,那么在真元数量以及精纯程度上,肯定不是修行玄功正法的离山剑宗弟子的对手。 此时苟寒食提议只比招式,便等于是舍弃了关飞白最大的优势。 莫雨那句话以及殿前那些大人物的目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公平的。 但苟寒食主动这样说了,关飞白用沉默表示了同意,离山剑宗果然自信,神国七律果然骄傲。 落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习惯性地转身望向陈长生。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知道苟寒食这个提议,是在那些人类强者的压力被迫的选择,这种比试方法看似偏向落落,但只有他知道,这对落落不利——因为落落因为妖族经脉特异无法运行真元的问题,早已经被他解决。 以白帝的血脉天赋,虽然只不过数月时间,落落体内的真元数量便已经积累到一种恐怖的程度,从综合实力来说,她现在只怕已经隐隐超过了关飞白,至少不会弱于对方,正因为这一点,他才很确信今夜的比试落落绝对不会输。 现在比试只用招式,不动真元,真正失去最大优势的人,不是关飞白,而是她。 落落看着陈长生。 所有人也都看着陈长生,有些不解,明明对国教学院有利的提议,为何他迟迟不肯同意。 苟寒食以为这个少年因为骄傲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说道:“你很清楚这提议还有一个意思。” 他说的不是胜负之势,不是优势劣势,而是说的他与陈长生。 只比招式,不动真元,如果按前一场的发展,他和陈长生都必然要开口说话。 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的后两场比试,就此合为一场。 苟寒食就要用这一场,把国教学院重新打回原形。 陈长生看着落落,点了点头。 落落平静行礼,然后转身。 此时看着这幕画面,人们已经不再像先前在大殿里那般震惊——她居然会对这个普通少年如此尊重听话——或者说那种情绪变得弱了些,因为在前一场唐三十六和七间的比试里,陈长生已经证明了很多。 落落走到广场上。 关飞白神情漠然举起手中长剑,横于胸前。 他的心已静如寒冰,眼里没有柔弱可爱的小姑娘,也没有干系大陆局势的妖族公主殿下,只有一个对手。 落落举起手中的落雨鞭,鞭首呼啸破空而起,然后静止在夜色里。 两人之间隔着十余丈距离,除非调动真元以剑气攻击,那么便不会有任何危险。 看着这幕画面,莫雨满意地点点头,殿前其余的大人物们也终于定下心来。 只要落落殿下不会受到任何损伤,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之间的胜负,没有人关心。 不,大人物们望向分别站在广场两端夜色里的苟寒食与陈长生,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胜负。 …… …… 落落举起落雨鞭,开局的人却不是她自己,而是站在她身后远处的陈长生。 如果是那些骄傲的少年少女,比如像唐三十六或者关飞白这样的人,或者有些不悦,至少会有些抵触心理,但落落不会,这数月在国教学院的生活让一种认识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先生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做什么事情都是对我好。 所以当她听到陈长生的声音后毫不犹豫地以鞭为剑,向着十余丈外的关飞白刺去。 “起苍黄。” 这是钟山风雨剑的第一式,也是起手式。 开局第一招便是这式剑招,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因为太不意外。 所有人都以为陈长生让落落出的第一招,必然是极为偏门,或者是那等惊风泣雨的大招。 谁能想到,他就出了这样寻常的一招。 钟山风雨起苍黄,风雨之势微作,哪里有惊,哪里闻得到泣声。 就像是下棋,他第一颗棋子落在了三三位上,不出奇,平庸的出奇。 有人甚至有些失望。 …… …… 落雨鞭破空而起,呼啸作响,看似威力惊人,实际上落落真元未动,这式剑招徒有其形,并无其神,隔着十余丈距离,自然无法伤到关飞白,但既然是比试,他自然要接招,殿前那么多前辈强者看着场间,胜负便在他们的眼睛里。 平日里若面对如此平庸常见的一记剑招,关飞白肯定自己随意便应了,但今夜的比试不是个人战,是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的较量——在大陆呼风唤雨的离山剑宗居然要与破落沉沦十余年的国教学院正面比试,这件事情本来就足以令离山弟子感到羞辱,更不要说第一场他们无比信任的小师弟竟败在了国教学院学生之后,这更令他们感到了极大的压力,所以他很慎重,他等着师兄的意见。 苟寒食的声音应期而至,在夜色里响起。 “东林七星剑第三式。” …… …… 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关飞白手里的长剑在夜空里划出道道剑影,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长生微微挑眉,他确定自己没有看过这套剑法。 道藏如海,记载或者说提到过的剑法亦如沧海,剑法名字里有星或星辰的难以计数,有七星二字的剑法亦有十余种。 但这套七星剑法,他真的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他说道:“最后一式。” 不提剑法名字,直接说最后一式,自然还是钟山风雨剑。 最后一式名为:揽雨入怀。 是收势亦是守势,是整套钟山风雨剑里防守最严密的一招。 陈长生没见过苟寒食说的东林七星剑,只能先但求无过。 …… …… “极妙。” 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轻捋长须,看着场间赞叹说道。 做为京都强者,他的点评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徐世绩问道:“院长见过这套剑法?” “没有。” 茅秋雨摇头说道:“所以极妙。” 人群里忽然个声音响起说道:“那是东林郡清江派的剑法。” 众人寻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是南方使团里一名不起眼的年轻学生。 有人问道:“清江派?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过?” 那名年轻学生被这么多人望着,有些紧张,讷讷解释道:“那是一个小门派,学生是清江人,所以知道。” 茅秋雨感慨说道:“果然极妙。” 第七十九章 由山野而庙堂 人们终于确认他赞的是苟寒食,而不是陈长生。 陈长生让落落用的第一招看似平庸,实际上是起势时最好的选择,先出招者待,后出招者破,所以先出招的人,应该保守为先,让对方无招可破。 在茅秋雨看来,这是很好的选择,但谁都能想得到,所以不能称妙。 苟寒食应的这招,谁都看得出来谈不上精妙——东林郡一个无人知晓的小门派,又能研发出什么精妙的剑法?——但在此时,却极妙,因为陈长生就像场间这些人一样,也没有看过这套剑法。 往雅了说,苟寒食的应对方法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往俗了说,他就是随意往田里洒了把稻谷,再不理会,至于明年这片稻田会生出什么模样,甚至会不会长出满地稗草,他自己都知道。 那陈长生怎么知道? …… …… 揽雨入怀,这就是陈长生的应对。 虽然只是演招,落落的神情依然专注,心神尽在鞭上,这一招使的是神满意足,已要接近完美。 苟寒食再道一招。 场间同样无人知晓这招剑法的来历,直到参加大朝试预科的某名乡下学生震惊的喊出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招剑法竟是汶水周边某个山中破庙的老道所创,在那片乡野倒有些名气。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心想自己从小在汶水长大,都没听过这套剑法,这苟寒食长年居住在离山,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妙极。”圣女峰那位白纱蒙面的师叔赞叹道。 陈长生让落落以钟山风雨剑第七式相应。 苟寒食随即再说出一个招式,同样是无人知晓的偏僻小门派的剑法。 陈长生再应。 …… …… 转眼之间,场间落落与关飞白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出了十余招,殿前石阶上的人群没有变得安静,反而议论的声音更大。 人们望向苟寒食的目光里充满了佩服,居然能够知晓如此多的偏门剑法,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徐世绩微微点头,秋家山主神情复宁,对现在的局面都很满意。 有些人看着陈长生,觉得这个少年也很了不起,因为在他的指导下,落落只用钟山风雨剑,便接下了苟寒食那些偏门至极的剑法,甚至其中有两次用的是完全相同的剑招,却能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而在某些人的眼中,了不起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神国四律关飞白。 苟寒食知道这么多偏门的剑法,可以说他见识渊博,世人皆知他通读道藏,博览群书,离山剑宗里更藏着无数剑法秘笈,虽然佩服但并不意外,可是他每说一记剑招,关飞白便能毫不犹豫地施展出来,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关飞白也知道这些偏门剑法,而且能够做到完全掌握! 世间道法万千,剑法不计其数,有的偏门剑法,人们听都没有听过,他却全部都会! 这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去练习?这需要怎样的毅力与耐心? “离山剑宗,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这些年涌现出如此多了不起的年轻人……” 茅秋雨看着关飞白,情绪复杂感慨着。 听着这话,石阶上观战的人群才醒过神来,青藤诸院的学生,尤其是天道院的学生,觉得好生惭愧。 便在这时,场间的战局忽然发生了变化。 随着苟寒食的声音,关飞白的剑法陡然一变,从那些偏门至极的剑法,变成了最常见的玄宗剑法。 这套剑法乃是南方教派的山门剑法,堂堂正正,光明无比。 这也正是关飞白最擅长的剑法,在当今大陆年轻一代的修道者里,单以这套剑法的修为造诣论,秋山君毫无疑问排在首位,他居于次席。 看着殿前广场上陡然变得壮阔起来的剑招,看着那柄在夜色里横直而进的长剑,人们终于沉默了下来。 知道这套剑法的人很多,练过这套剑法的人也不少,但能够把这套剑法练到这种境界,不动真元,却依然可以完美地展露剑意的人却没有几个。 今夜的关飞白做到了这一点,同时也是给殿前石阶上的那些年轻学子们好好地上了一课。 随着苟寒食的声音响起,关飞白以山门剑而进,落落的压力顿时变大了很多,犹有稚意的小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对手用的这套剑法并不稀奇,但随着那些偏门剑法而入,却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节奏。 先前她一直用的是山风雨剑,起苍黄而落东山,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然而随着对手变化,这种节奏却被打乱,更是隐隐要被带入对方的节奏。 她必须做出相应的改变,才能从对方的节奏里脱离出来。 应该怎么改变? 关飞白长剑以燎原之势问夜,面无表情看着她。 该她出招了。 …… …… 落落感受到了压力,陈长生感受到的压力更大,他没有想到苟寒食会在谁都想不到的时刻,忽然由野郡山林直归宗派山门,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看着广场对面神情平静的苟寒食,他不得不承认此人真的很了不起。 修道者之间的战斗,首重实势,实乃真元,势则是更加复杂的一种概念,可以是剑招,可以是法门,可以是法宝,也可以是心理状态,如同对弈,棋力厚薄如何,终究是要看棋盘上的局势变化。 由野郡山林七星剑之流直接转回山门剑,由偏狭之地归庙堂,这种节奏之间的变化,极为强硬而突然,更可怕的是,这种突然变化,无数倍地强化了山门剑的剑意,直至此时仿佛凝为实势,如何能够以剑破之? 很简单的变化,隐藏着苟寒食深不可测的智慧与经验。 陈长生便知道自己快输了——他也自幼通读道藏,在国教学院藏书楼里苦读不辍,但毕竟正式接触修行不过数月时间,无论是诸法门知识还是战斗经验上,都与苟寒食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他不想输,更不想落落因为自己而落败。 或者今夜很难战胜苟寒食这种仿佛掌握间一切法门的天才,但他想至少要求不败。 在这种时刻,依然能够保有这种信心,与他自幼修的道——顺心意——没有太多关系,因为他相信落落比关飞白更强。 那么首先在招式上,他不能输给苟寒食。 无数道藏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国教学院藏书馆里那些修行书籍、那些剑法纪要不停出现在他的眼前,被夜风以及场间越来越凛厉的剑风拂动,那些前贤强者们曾经用过的招式、经验变成画面快速地掠过。 该用哪一招? …… …… (今天真有些累,但还会写着,下一章可能会晚些,大家不用等。) 第八十章 当下的传世之战? 山野鄙夫很少走官道,钟山风雨剑恰好有官家气,庙堂中人爬山怕辛劳,也能找到对付的剑招,然则苟寒食轻道一声,关飞白剑折有神,瞬间便由山野而庙堂,长剑光明磊落,贵气堂堂,如何能破? 只是瞬间,陈长生的脑海里便闪掠过无数种可能,却无法找到一招能够破之,像汶水三式那般的燃杀强剑应该可以应对,但他没有教过落落,而他知道的有些奇门险剑,以落落现在的实力境界也无法施展出来。 直至此时,他终于体会到此生从未有过的那种感受,想起那句本以为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话——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看过无数道藏,在修行方面的认识却有极大欠缺,当然,大道三千包涵世间所有,只要给他两年时间,他便有绝对信心将道藏上记载的内容转换成修行方面的知识,即便面对苟寒食也敢言胜,但现在他还做不到。 书读的太少,终究还是时间太少。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能知道更多,也能教落落更多。 但现在,他找不到剑招帮助落落破掉关飞白的山门剑。 看着落落满是稚气的小脸,看着她眉间的专注,看着她眼中对自己绝对的信心,陈长生有些惭愧。 他没有去想,这是因为落落没有学会自己知道的所有剑法,因为那等于是把责任推给了她——那夜在国教学院,他和这个小姑娘第一次相遇,从那之后,她便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了他,他便要承担所有的责任。 如果可以,他愿意像那天夜里一样,站在她的身前,面对从天而降的网,或者剑。 但今夜他只能站在她的身后,帮助她面对敌人。 这时,陈长生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 他想起国教学院那夜,想起那名魔族强者,于是想到了方法。 无法破剑,那便暂避,就像先前苟寒食教七间的那样,只要能够避得开对方由山野转庙堂的第一剑,其后对方的剑势必然衰竭,再也无法像此时这般强大无匹,剑意完美磅礴到毫无漏洞。 落 + 霞 + 小 + 說 + lu ox i a ~ co m- 怎样避过这一剑,当然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找不到剑招破,那便用身法破之! “雪晴!” “冰壶!” “鱼旋!” 陈长生向场间踏进一步,连喝三声。 这是夜空里的三颗星辰,代表着三个方位,同时,也是三种趋避身段。 世间只有一种身法,能够如此简单却又无比精确地言明。 落落执剑,脚尖微动,身影微摇。 殿前广场上起了一道清风。 不知为何,她便出现在了数丈之外! 关飞白的剑,就此落空! 殿前石阶上,响起一声轻噫,显得很是吃惊。 茅秋雨抚着胡须的手微微一僵。 苟寒食神情变得极为凝重,下意识里向前踏了一步。 “耶识步?” 落落先前展现出来的身法,真的震惊了很多人。 因为看上去,有些像雪老城里魔族强者的耶识步! 直到下一刻,茅秋雨等大人物才看的清楚,那并不是真正的耶识步,而是某种简化版本,或者说改头换面的简单身法。 但已经足够避开关飞白的剑! 苟寒食的神情依然凝重,很是震惊。 即便只是简化版本,或者徒有其形,但能够做出简化或者说模仿,至少证明那人懂得耶识步! 耶识步是魔族某部的不传之秘! 这个少年从哪里知道的? “西出十三归!” 陈长生没有理会场间众人震惊的目光,也没有看苟寒食,毫不犹豫继续说道。 用似是而非的耶识步帮助落落避开关飞白蓄势已久的那记山门剑,接着便要反攻! 说出西出十三归这五个字时,他的眼神很清澈。 因为他的心神很平静。 他平静是因为很确信,下一刻落落便会获胜。 西出十三归是北方某个部落的剑法,那套剑法其实没有名字,如果非要给一个名字,在《北归记》的记载里,被国教某位前贤记录为塞上剑。 没有人知道这套剑法,就算是陈长生,也是在十岁那年,在西宁镇旧庙蒲团的下面,偶尔翻出来的这本书。 这本书不在三千道藏之中,只是一本游记,纯粹的游记。 先前苟寒食用东林七星剑等小宗派的偏门剑法,将他和落落陷入困境,此时他便要用更偏门的剑法胜了对方! 此时落落与关飞白相距十余丈,各在东星,星位相应,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画面。 二人的位置,最适合那记塞上剑迸发异彩、斩断草原狂风! 只要落落施出这记西出十三归,以她这数月苦修所得的本事,这场比试,国教学院便赢定了。 苟寒食一直看着陈长生。 他看到了陈长生眼神里的平静与信心。 他听到了陈长生报出来的剑招名字,却想不起来,这招剑诀来自何处。 世间竟有自己不知道的剑法? 苟寒食有些吃惊,盯着落落执剑的手,准备接下来的应对,却发现自己第一次在类似这种模式的较量里感到没有信心。 殿前一片安静,广场间风起无声。 很多人察觉到,这记剑招是陈长生放出来的胜负手。 所有人看着落落,等待着那记西出十三归究竟有何等样的威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落落终于动了。 她回头望向陈长生,可怜兮兮说道:“先生,我也不会……” 殿前响起茅秋雨的叹息声。 “西出十三归?……好久不见。” 他的脸上有些感慨,有些感怀,有些感伤,也有笑意。 “如果殿下会这招,国教学院,今夜大概便胜了吧。” …… …… 没有如果,落落没有使出那招传说中的西出十三归,所以战斗还要继续。 只是个插曲罢了。 陈长生有些微愕,却也没有什么挫败的情绪,反而因为这个小插曲完全摆脱了先前的紧张,他马上说出另一记剑招的名字。 又重新回到了钟山风雨剑。 苟寒食微微一笑,重以东林七星剑相应。 一应,或者说一和之间,场上的局势重新回到先前。 仿佛斜风细雨飘在青林之间,静美。 然而就在观战的人们稍觉平静之时,风雨骤然加速。 “第七式。” “山门剑十一。” “周宗剑落回。” “金乌剑起势。” “倒金乌!” “第三剑!” 陈长生和苟寒食的声音越来越快! 一人刚刚出招,另一个便马上相应,先前偶尔还会冷场、需要时间,现在二人出招之间已然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断绝! 观战的人们听都有些来不及,他们二人哪里还有什么思考的时间!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快,场上落落与关飞白出招的速度自然也越来越快。 片刻时间过去,二人便已经各出数十招。 离山剑宗诸法堂诸山门的剑法,关飞白以一剑展现。 国教学院藏书馆里那些黄纸上的往年故剑,今日在落落的手间重现。 没有停滞,没有休息。 陈长生和苟寒食继续出招。 落落和关飞白继续出剑。 剑意如风,激荡夜色,剑意如雨,滂沱而至! 随着时间的流逝,无数种剑法,无数种身法,都出现在未央宫前的广场上。 有些剑招明明各属不同剑法,但被陈长生和苟寒食一一道来,被落落和关飞白一一演来,竟能连贯如虹,仿佛天生! 有些剑招明明是著名的连击剑法,却被陈长生和苟寒食强行拆散,隔了十余招后续才在落落和关飞白的剑间出现,却更有奇效! 站在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众人瞠目结舌,不时发出惊呼。 “这样也行?” “这是什么招?” “老师,这招太没道理了吧?” “师叔,你知道这招吗?” 夜色深沉,繁星闪耀,剑光纵横。 今夜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之间这场别开生面的比试,看的京都诸院师生以及南方使团里的人们如痴如醉。 陈长生和苟寒食展现出来的渊博见识与能力令人震撼,而场间举剑相迎的两人,亦令众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从开始到现在,陈长生和苟寒食已经说了数百记剑招,除了那记西出十三归,落落和关飞白全部都使了出来,而且没有丝毫偏差,没有任何错误,堪称完美,这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先前茅秋雨院长的点评,已然令京都诸院学生惭愧不已,离山剑宗对弟子的培养果然已经超过大周朝,神国七律果然都是坚毅苦修的非凡之人,但那个小姑娘呢?身为无比尊贵的白帝独女,她又如何吃得了这么多苦,学会如此多剑法? 惊呼的声音渐渐低落,议论的声音渐渐消失。 夜殿前一片安静,那代表着敬意。 茅秋雨看着场间,忽然说道:“当年周****与太宗陛下在洛阳城那一战,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听着这话,离他稍近的那些大人物神情顿变。 徐世绩沉默不语,因为他这时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留王大惊道:“院长何出此语?” 周****是何许人?举世公认的大陆千年最强者!太宗皇帝陛下又是何等人物!今夜国教学院学生与离山剑宗弟子的这一战,固然精彩,又如何能与当年洛阳城那传世一战相提并论? “他们现在自然远远及不上周****与太宗陛下。” 茅秋雨感慨说道:“但当年洛阳一战时,周****与陛下正值盛年,而现在的他们又才多大?” …… …… (怪叫三声,这两天真他嘀的太难写了,累死本少年了!默,但我很满意,从择天记开书,我一直想写剧情流,想写非虚的情节,所有努力,都在大家看到的内容里,已尽全力。这时候去休息,胜利在明天等着我们!大家明天见!) 第八十一章 落落的剑 (重要通知,昨天的周叉叉,其实是周独|夫,这个人太重要了,结果打不出来,我这本择天记噢……痛苦,一独|夫,五圣人,八方风雨,拢共十四个最强者,这个还是最强的,总不能改吧,我很脑壳疼啊。另外,明天就要上架了……就吸引订阅而言,停在这章最合适了,但肯定会被骂死,所以,今天肯定还会有一章,把这段写完……上架之后的订阅,就真的拜托大家了,合什。) …… …… 听到茅秋雨这句话,人们才想起来场间四人的年岁。 最大的苟寒食,也不过二十岁。 关飞白十八。 陈长生和落落更小。 他们都还是些年轻人,他们有的是通幽境,有的坐照上境,有的像陈长生这样连洗髓都没能成功,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群里,随便一位前辈强者,便能轻松地击败他们,更不要说与当年的周独|夫及太宗皇帝陛下相比。 但他们真的很年轻,年轻到谁都无法确认他们的将来,今夜他们已经展现出令世人震惊的水平,谁又能断言他们日后究竟能走到哪步? 人们静静看着场间的剑风剑雨,听着那些招式的名称,沉默不语,情绪复杂,在他们看来,今夜这场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之间的比试,胜负其实已经不再重要,或者换个方式说——今夜不会有失败者。 但陈长生和苟寒食不这样认为,落落与关飞白也不会这样想,在场边比谁都紧张的唐三十六,以及脸色越来越怨毒的小松宫长老,作为当事方的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只想战胜对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真的不知道。 观战的数百人与场间的双方,都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陈长生和苟寒食说话的速度没有变慢,但声音已经渐渐沙哑。 落落与关飞白出招的速度也没有变慢,依然准确稳定,但呼吸已经渐渐急促。 终于到了某个时刻,陈长生和苟寒食同时收声。 所有的身法,所有的步法,所有的剑招都已去尽,水落而白石出。 不知何时,落落与关飞白之间十余丈的距离,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不见。 二人面对着面,落雨鞭与那柄普通长剑,在夜空里相遇,无声无息。 这场比试持续了很长时间,陈长生和苟寒食向场间分别踏前一步。 落落与关飞白用了数百记剑招,用了无数种身法与步法,越过了那十余丈的距离。 便在最后那刻,双方相遇,鞭剑相触。 这不是默契,而是浑然天成,于是很美。 试剑至此,终于相遇,不是油尽灯枯,而是夕阳落山,似乎便到了结束的时候。 落雨鞭与那柄长剑已然相遇,既然不能动用真元,自然无法继续。 如此激烈、甚至可以说华彩夺目的较量,到最后竟然平手,这真的很美,很符合修道者的美学。 殿前安静无声。 过了很长时间,依然安静。 然后忽然有掌声响起。 鼓掌的人是茅秋雨院长。 接着是陈留王,主教大人,然后是所有人,包括秋山家主与徐世绩,脸色再难看,也开始鼓掌。 掌声渐骤,如风雨般响起,中间夹杂着感慨与赞叹。 人们赞美落落与关飞白在这场试剑里面展现出来的风姿,更敬佩陈长生与苟寒食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渊博见识与能力,尤其是陈长生——很多人看着这个少年,震撼想着,此人果然值得落落殿下如此尊敬,如果能修行,岂不是会成为第二个苟寒食? 主教大人低声对身后的辛教士说了两句话。辛教士领命而去,带着下属,分别走到陈长生和苟寒食的身旁,送上离宫的养神丹药——很多人大概会以为落落和关飞白在这场试剑里消耗极巨,主教大人才懂得,陈长生和苟寒食的心神损耗才真正恐怖,尤其是陈长生不会修行,无法以真元培神,如果不及时服用丹药,说不得会严重受创,甚至可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出乎意料的是,陈长生和苟寒食没有服用丹药,甚至看都没有看丹药一眼。 他们依然看着场间,看着落落与关飞白。 殿前观战的人们这才注意到场间的异样。 落落和关飞白没有撤鞭,也没有撤剑,他们根本没有退场的意思。 人群再次安静,诧异看着这幕画面,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愿意接受平局? 难道这场比试还没有结束? …… …… 落落和关飞白没有理会那无数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因为他们都闭着眼睛。 落雨鞭与那柄长剑,在夜空里相遇,然后便没有分开。 他们闭着眼睛,凭着手掌里传回来的轻微颤动,感知着对方的意志与想法。 落落的衣裳已经被汗打湿,在秋夜微寒的空气间冒着白烟,看上去就像是个仙女。 关飞白闭着双眼,双眉如剑,眉眼之间有滴汗珠缓缓淌落,仿佛战场上最后的无双猛将。 陈长生和苟寒食静静看着场间,脸色有些苍白,却没有说话——他们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让落落与关飞白在前面的试剑里都没有失败,现在决定这场胜负的人不再是他们,而是战斗了很长时间的他们。 没有任何征兆,落落与关飞白同时睁眼。 长剑横掠而上,随意而去! 夜色里忽然出现数道白色的絮丝,那是剑锋切割开空气的湍流! 苟寒食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认得,这招剑法不属于离山剑宗,也不属于任何门派,只属于关飞白。 这是关飞白自创的一招剑法,以他自己的名字为名——飞白! 飞白乃是书法中的一种笔法,其势若飞举,枯丝相连,中有空白煞目! 这种笔法必须是干枯的笔触,是枯笔,取的便是个枯意! 这招剑法肯定不是关飞白最强大的一剑,却肯定是他自身体会最深的一剑! 从殿内到殿外,向来骄傲无双的关飞白,今夜受了太多羞辱,忍了太长时间,哪怕与落落这场漫长的试剑战斗,他也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怒意,冷静甚至可以说冷酷地完全按照师兄的指导行剑,直至此时此刻…… 今夜他压抑了太长时间。 是的,他还没有到油尽灯枯的最后关头,因为他始终未动真元,但他心里的怒火与骄傲,却已经被时间熬到快要干枯见底。 在最后的时刻,他终于把压抑了整整一夜的气势放了出来,这种气势很强大,于是能飞,亦有枯意! 不需要动用真元,只凭如此强大的剑意,他便能把任何对手击溃! …… …… 关飞白动剑的瞬间,落落也动了。 她要用怎样的剑招,才能应下对方这记飞白? 落雨鞭骤然紧绷,笔直无比,就像是一根被精心挑选的树枝。 她盯着关飞白的眼睛,看也不看、理也不理他的剑,握着鞭柄,毫不犹豫、毫不迟疑便向前刺了过去! 是的,没有什么招数,也没有什么变化,更没有什么剑意与蓄势。 她握鞭为剑,就这样简单地刺了过去。 落雨鞭如树枝,不需要起,直接向前,然后落下。 就像陈长生当初在国教学院藏书馆里,拿着那根树枝刺向她的身体。 这一刺,她当然没有动用真元,夜空里却响起空气被割烈的嗡嗡声响。 可以想象她的速度有多快。 可以想象,这一刺她练了多少次。 人们先前就很不理解,离山剑宗弟子大多出身苦寒,所以练剑不辍,勤勉过人,坚毅不凡,落落殿下身为白帝独女,为何也能吃得了这么多苦? 在白帝城时,没有人敢管教她,自然不是教出来的。 陈长生虽然敢管教她,但她这样乖巧懂事,哪里需要管? 国教学院里确实有根教棍,但他除了用来指导她运行真元之外,从来没有别的用途。 落落是自己练的。 因为某个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原因,她从懂事开始,便向往着强大。 所以她修行的很勤奋,练剑练的很苦。 …… …… 陈长生和苟寒食盯着场间,沉默不语。 落落与关飞白的最后一剑,看似和他们无关,实际上依然和他们有关。 他们平日在国教学院、在离山剑宗,对落落和关飞白的指导,便将在这最后一剑里体现。 落落和关飞白能够有机会施展出这最后一剑,事实上,也是他们费尽心神的结果。 既然不能接受平局,便一定会有胜负。 谁胜谁负?是剑更强还是鞭更快? 人们看着场间,神情紧张。 关飞白的剑,像道枯笔般画破夜空,又像是天神手里拿的鞭子。 落落的鞭,像根树枝般刺破夜空,又像是天神里手里拿着的剑。 …… …… 剑起。 鞭起。 剑落。 鞭未落。 …… …… 关飞白的眼睛里,出现一抹痛楚,然后被不可思议的情绪占据。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那处的衣衫已被破开,落雨鞭像剑般钉在那里,血水缓缓渗出。 他抬起头来望向落落,震惊而愤怒,想要问些什么,却问不出话来。 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 落雨鞭并未前进,落落已经停手。 他受的伤很轻,唇角溢出的鲜血,不是因为落落的鞭子,而是因为愤怒不甘等诸多情绪暴发,伤了他的心脉。 “承让。” 落落收回落雨鞭,揖手一礼,神情平静,转身向陈长生走去。 陈长生看着夜色里对面的苟寒食,微微躬身,揖手行礼。 苟寒食沉默片刻,揖手回礼。 陈长生望向落落,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看着他笑了,落落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场试剑,至此终于结束。 胜负已分。 落落胜了四律关飞白。 国教学院胜了离山剑宗。 人们事前哪里会想到这样的结果。 全场鸦雀无声。 忽然有道声音响起。 “如果可以用真元,你最后这一鞭根本刺不进来。” 关飞白看着落落的背影,脸色苍白说道,很是不服。 落落停下脚步。 第八十二章 鞭声响亮 做为神国七律一员,做为青云榜排名第四的年轻强者,他有足够的资格与底气骄傲,今夜这场试剑,在他看来是不公平的——最后居然输给落落,这种情绪变得更强烈——所以他觉得自己依然可以骄傲自信。 但输了便是输了,骄傲的他本来准备保持沉默,却看到了陈长生脸上的笑容,听到了落落的笑声,他觉得陈长生的笑容很可恶,他觉得落落殿下的笑声很刺耳,于是他忍不住把准备藏在心底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是的,他不服,他最后那剑名为飞白,枯笔连丝仿若铁线,如果能够动用真元,剑势初起之时,便自有一道铁帘拦在身前,落落最后那记直刺即便再快再简而凛冽,也不可能穿过他的剑势,伤到他的身体。 落落转身望向他,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挑眉说道:“如果……可以动用真元,先前第七十六剑时,我便已经破了你的剑防。” 这句话她说的淡然,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关飞白神情微变,回想先前的战局,殿前观战的人群也开始回忆,片刻沉默后,人们竟得出相同的结论——是的,如果可以动用真元,当时陈长生让落落用的那记钟山风雨剑应该可以直取中府,提前获得胜利。 “问题在于,就算可以动用真元,你也使不出来那一剑。” 关飞白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看着她寒声说道:“不要说那一剑,便是更开始的时候,有几式钟山风雨剑,以殿下你现在的修为境界,也用不出来,只不过徒有其形罢了!” 人群之中议论之声渐起,包括茅秋雨院长等前辈强者,都承认关飞白的这句话有道理。 妖族修行人类的功法有个最大的问题,因为双方经络构造有极大差别的缘故,很难突破通幽境那一关,所以现在大陆上的妖族强者,包括先前曾经出手的金玉律在内,在成年之前或者都接触过人类的修行功法,而成年之后学习的依然还是妖族自己的修行秘法。 今夜试剑,落落殿下施展的是人类的剑法,修行的也必然是人类的修行功法。 按照道理来说,她无法突破通幽境,钟山风雨剑里有几式威力极大的剑招,自然也无法施展出来。 先前没有人提到这件事情,是因为事先便已经确定双方不用真元,考较的更多的是陈长生和苟寒食,当然也有落落和关飞白的能力,但即便她用的那些剑招只是徒有其形,也符合比试的规矩,无人能够指责。 直到此时被关飞白一语点破,人们才感觉,这场比试对离山剑宗来说,比事先想的还要更不公平。 夜风轻拂夜宫,白鹤在殿顶埋首羽中,似已睡着。 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落落。 虽然没有指责,也没有批评,也没有人敢试图重新评定胜负,但那些视线里隐藏着的意思非常清楚。 苟寒食摇了摇头,示意关飞白回来。 落落看着那些人类的眼神,微微挑眉,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没有说什么,再次转身向场边走去。 关飞白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冷笑,同样转身。 二人相背而行,渐行渐远,直至将要回到各自的队伍,相距已有数十丈。 就在此时,落落忽然停下脚步。 然后,她做了一件事情。 她握着落雨鞭,很随意地向着地面抽去。 鞭起如风,鞭落如雨,正是钟山风雨剑里威力最大的那一招! 啪的一声脆响! 真元充盈的落雨鞭,如剑般击中厚重无比的大地! 殿前的地面似乎都颤抖了一瞬! 地面上顿时裂开一道大缝! 无数烟尘石砾从缝里迸射而出,在星光照耀下,仿佛万只飞蛾! 谁说妖族修行人类功法很难突破通幽? 此时落雨鞭展现出来的境界是什么! 谁说她无法驭使钟山风雨剑威力最强的那几记剑招? 这一鞭又是什么! …… …… 听到那道清脆的声音,关飞白霍然转身。 他没有看到落落起鞭的动作,但他看到了夜空里残留的真气痕迹,然后他听到了地面传来的喀喇碎响。 他望向地面,只见一道裂缝向着自己延伸而来,最终在他离约一尺的地方停止。 烟尘石砾,从地缝里喷涌而出,啪啪落下。 他眼瞳微缩,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能猜到落落用的钟山风雨剑里的哪一招——正是先前他说她使不出来的那记剑招。 当时在场间试剑对战时,他与她相隔十余丈,此时相隔已经数十丈。 此时,她的剑意能够来到他的身前,更何况先前? 他终于明白,原来对方不知为何,早已经突破了通幽境的门槛,完全地掌握了钟山风雨剑! 如此说来,先前试剑如果不是未动真元,而是真正战斗,自己竟然也会败? 短暂的瞬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推演了无数种可能,竟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胜利的可能性! 难道自己真的不如她? 落落的鞭声还在夜色里回荡,在安静的大周皇宫里飘向远方。 那声音很清脆。 就像是一记耳光。 关飞白想着先前自己骄傲冷漠的那番话,只觉脸颊一阵滚烫。 他苍白的脸颊上微红。 殿前观战的人们同样震撼,看着地面上那道裂缝,看着执鞭静立陈长生身旁的落落殿下,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他们同样觉得落落殿下的那记落雨鞭,仿佛是抽在自己的身上! 很少听闻,有未成年的妖族居然能够修行人类功法突破通幽境! 她是怎么做到的? 莫雨看着落落,峨眉微蹙,她要想的更多些——白帝一氏的血脉天赋,难道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 …… “没有想到,殿下居然能够越过那道难关。” 苟寒食看着落落,说道:“恭喜殿下,只是不知……” “是的。” 落落知道他的意思,转向陈长生恭敬行了一礼,说道:“感谢先生教诲。” 苟寒食望向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佩服。” 这声佩服,是真的佩服。 …… …… (十二点上架,肯定要更新一章……所以,这时候赶紧努力去写,争取大家到时候能够准时看到。) 第八十三章 夜车 在学识方面,没有人能胜过苟寒食,能让他佩服的人也很少,今夜,陈长生做到了这一点。 他看着苟寒食说道:“不敢当。” “你当得起。”苟寒食看着这个先前没有引起自己任何重视的少年,有些感慨。 他想起惊才绝艳的大师兄,想到这场婚事,竟发现悄无声息间,自己对师兄的信心竟有些动摇。 “刚才殿下最后那……”他有个问题想问陈长生,又不知道是否合适,欲言又止。 “还问什么问?还不赶紧走!难道要留在这儿继续丢人现眼!” 小松宫长老脸色铁青喝道,又怨毒地盯了眼对面的金玉律,怒拂道袖,转身而去。 苟寒食神情微涩,对陈长生揖手说道:“告辞。” 陈长生回礼道:“再见。” “确实会再见。” 苟寒食平静下来,看着他说道:“我很期待大朝试上你以及国教学院的表现,希望你能继续带来惊喜。”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没有说什么。 苟寒食转身,带着离山剑宗的师弟们,消失在皇宫的夜色中。 未央宫前一片沉默。 今夜的青藤宴,发生了太多事情,带给人们太多震撼。 整片大陆都期待着的秋山君与徐有容的婚事,被一个叫做陈长生的少年拿着婚书阻止了。 他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落落殿下表明身份。 她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汶水唐家的少爷退出天道院。 他成了国教学院的新学生。 所有的事情,都与国教学院这个名字有关。 于是,强大的离山剑宗依着青藤宴的规矩挑战衰败多年的国教学院。 最后,国教学院胜了。 而且是毫无争议的胜利。 跌宕起伏的过程,出乎意料的结局,一时间,有很多人竟无法相信。 人们看着国教学院方向,待重新留意到那三人还是少年少女,对今夜的事情,更是难以接受。 大多数目光都落在陈长生的身上,虽然论及身份地位,他自然要比落落差的很远,但他做为徐有容的未婚夫,做为落落的老师,做为当前国教学院的代言者,有太多理由吸引人们的目光。 人们很清楚,今夜之后,破败多年的国教学院可能将会重新走向新生,而国教学院的这名新生则将不再是那个无人知晓的普通少年,他将会成为整座京都甚至是整片大陆议论的中心。 人们看着陈长生。 陈长生只看着徐世绩。 徐世绩很清楚,少年为何看着自己,脸色一片铁青。 主教大人在旁边微笑说道:“这个女婿就算比不上秋君,其实也不错了。” 徐世绩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主教大人呵呵笑着,没有再说什么,就此离开。 殿前人群渐散。 茅秋雨院长走下石阶,把唐三十六唤到一旁,说了几句话。 莫雨走到陈长生身前,眉头微挑,想要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从桐宫里出来的,却看着落落像只小老虎般盯着自己,不由微涩苦笑说道:“我说殿下,您可千万别记恨今夜的事情,我也是没办法不是。” 夜空里忽然响起一声鹤唳。 人们抬头望去,只见那只白鹤翩然而去。 它今夜来到大周皇宫,就是为了送一封信,见一个人。 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它自然要离开。 看着白鹤渐渐消失在夜空里,陈长生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些什么事情。 他望向夜宫深处那片废园,点头致意。 …… …… 一行车队正向离宫方向驶去。 那是南方使团的车队。 与来时的喜气洋洋相比,此时车队寂静无声,气氛压抑低落到了极点。 车队里偶尔响起几声咳嗽。 苟寒食拿着手帕掩着嘴,皱着眉,脸色微白。 他不想自己的咳嗽声惊动太多人,尤其是前面那辆马车里的小松宫长老。 今夜一战,他虽然没有亲自落场,但与陈长生隔空而谈,不知消耗了多少心神,即便上车后,用了那颗主教大人赠的丹药,还是有些难受。 “没有想到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竟然如此了得。” 苟寒食伸手掀起窗帘,望向后方那座夜宫,感慨说道:“幸亏他不能修行,不然还真麻烦了。” 关飞白等三名师弟都在车厢里,听着这话,情绪有些异样。 他们知道二师兄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里面肯定有对大师兄的担心。 因为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是徐有容师妹的未婚夫。 “难道师妹真的要嫁给他?” 关飞白神情微沉说道:“大师兄这些年对徐师妹如何,整个南方都看在眼里,师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还专门让白鹤带了那封信过来!她有没有想过,这样让师兄如何自处?” “这事怎么能怪徐师妹呢?” 苟寒食叹气说道,却也没有说这件事情应该怪谁,毕竟师门长辈们的决定,他们这些做弟子的不便指责。 车厢很宽敞,苟寒食与关飞白还有五律坐在一排,七间一个人坐在对面,瘦弱的少年低着头,显得很可怜。 关飞白看着他微微皱眉,语气却变得温和了些,说道:“我输给落落殿下,那是真输,你输给唐三十六那个家伙则是意外,不要太伤心。” 七间抬起头来,小脸上满是羞愧与伤心。 苟寒食看着他微笑说道:“大朝试不远,不过数月时间,到时候把今夜输掉的,尽数拿回来便是。” 师弟们平静应下,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今夜青藤宴上,虽然离山剑宗最终输给了国教学院,但没有多少人真的认为国教学院就要比离山剑宗更强。 那些规矩不谈,落落殿下出乎意料的强大也可以不去想。 到大朝试那天,国教学院不会有任何机会。 因为规则不同,因为他们是神国七律,因为到时候,苟寒食会亲自落场。 苟寒食看着窗外的京都街巷,再次开始咳嗽,眉都皱了起来。 …… …… 今年的青藤宴,注定会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再难抹去,如果有恨,比如像南方使团里的某些人,比如满怀兴致而来、败兴而归的秋山家主,比如被陈长生用婚书狠狠扇了记耳光的徐世绩,那便是记恨。 陈长生不会记恨今夜的事情,虽然被困废园时,他真的很恨,比如在黑龙潭底,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他也很恨,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坐在前往国教学院的马车中,再难生出恨意,自然没有记恨。 这是百草园的马车。金玉律不肯坐进来,车厢里只有三名少男少女,他们坐在柔软的绣垫上,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沉默持续了很久,只有车轮碾压青石板的辘辘声,不时传入耳间,应该是到了洛河边的那条道路。 陈长生看着窗外,忽然嘿嘿笑出声来。 唐三十六正提着串葡萄在吃,看着他这模样,险些喷出来,嘲笑说道:“真傻。” 落落觉得他对先生有些无礼,有些不喜。 陈长生没有理他,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脸上带着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像苟寒食那样咳嗽。 今夜是七夕,情人相亲相爱的时辰,已然夜深,洛河两岸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热闹,河畔的柳枝终于得到了片刻歇息的时间,河面上飘浮着的那些灯船却显得更加明亮,像无数颗星星,光线进入车窗,照亮了少年的脸。 落落撑着下颌,看着陈长生的侧脸在灯船照耀下泛着明亮的色泽,心想先生今天晚上真好看。 唐三十六吃完了葡萄,拿起手巾擦了擦唇角,挪到他身边,望窗外看去,觉得没甚意思,远不如汶水的七夕风景迷人。 他看着陈长生很陶醉的模样,问道:“什么感觉?” 陈长生看着河面,沉默了很久,想了很长时间。 西宁镇外的旧庙,满墙满房的旧书,那只旧了的竹蜻蜓,那封旧了的婚书,京都神将府里的羞辱,天道院与青藤诸院里受到的打压,被流放到荒烟漫草的废园,被遗忘的国教学院……很多画面在他的眼前掠过,然后消失。 就像洛水河面上那些灯船拖出的光线。 最后只剩下一幅画面。 那是国教学院青藤尽除后古朴的院门,藏书馆黑到发亮的地板,池塘以及池塘边的榕树下有个小姑娘,还有朋友。 “很高兴。” 陈长生收回目光,望向唐三十六和落落,说道:“我很高兴。” 不算拙于言辞,但他确实不怎么爱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听的话。 他说高兴,那就是真高兴。 很高兴成为国教学院的学生,很高兴国教学院胜了离山剑宗,很高兴徐有容不能嫁给秋山君。 是的,婚约并不重要,但尊重很重要。 最后,很高兴能认识你们。 …… …… (真的很紧张……感言在后,希望操作不要失误……然后,谢谢你们。) 第八十四章 夜话 (感谢大家,再感谢大家,除了感谢,不知道说什么,继续去写,下一章争取十一点半前更新。) …… …… 洛水畔夜柳轻摇。 落落睁大眼睛,看着陈长生说道:“我也很高兴能认识您。” 唐三十六挠了挠头,觉得似乎到了需要自己表态的时候,说道:“好吧,我也很高兴认识大家。” 陈长生说的是真心话——在西宁镇旧庙决定来京都的时候,他哪里想到会遇到这么多事,认识这么些人,自己这个普通少年,居然能够结识汶水唐家的少爷、青云榜上的少年天才,更能认识白帝的独女、这片大陆身份最尊贵的妖族公主殿下。 “你不要总把自己当成普通的少年。”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在天道院入院考核的那天,我就很确定,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是个天才……为什么我能确定你是个天才?因为连我这样的天才都想和你亲近。” 陈长生想着在客栈里,这个家伙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看似在表扬自己,其实还是在赞美他自己。 落落觉得唐三十六说的很有道理,她一直认为陈长生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才的人。 “而且你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唐三十六看着他感慨说道:“就凭这点,这片大陆谁还敢认为你是个普通人?” 落落拍着小手,脸上满是赞叹,说道:“是啊,是啊。” 陈长生怔了怔,望着唐三十六说道:“我怎么觉得才是你要说的重点?” “我要说的重点是,像这么了不起的事情,以后要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唐三十六把手伸到他面前,说道:“拿出来看看。” “你要看什么?”陈长生不明白他的意思。 “当然是那封婚书。”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那可是徐有容的婚书!” 那封婚书在殿上宣示之后,已经回到了陈长生的怀里。看着唐三十六满怀期待的眼光,他说不出不让看的话,但想着婚书上有徐有容的生辰八字,他把婚书拿出来后没有掀开,表示看看外面便好。 对此,唐三十六没有异议,能够接触到徐有容的婚书,他已经很满足,便是落落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唐三十六用手抚摩着婚书表面,感慨万分,说道:“徐有容啊徐有容……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陈长生把婚书收回放进怀里,不解问道:“哪天?” 唐三十六说道:“嫁人的那天。” 陈长生不解,说道:“女孩子要嫁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唐三十六说道:“像徐有容这样的女人……总给人一种感觉,她一辈子都不会嫁人。” 陈长生有些无语,又想着那个时常与徐有容一道出现的名字,问道:“那……秋山君呢?” 唐三十六觉得这个家伙好生无趣,说道:“今夜本来极为开心,你为何非要说些不开心的事?” 落落问道:“就算她嫁人,你又为何开心?” 唐三十六正色说道:“我是替这些年在青云榜上被她镇压的苦不堪言的那些年轻人们开心。” 落落点点头,说道:“你也是那些年轻人当中的一员。” 唐三十六有些尴尬,说道:“那又如何?反正她要嫁人,到时候还好意思天天在外面打打杀杀吗?” 落落说道:“为何不可?谁说女子嫁人后便要大门不出?圣后娘娘可不会同意你的看法。” “只要某人同意我的看法即可。” 唐三十六望向陈长生说道:“好好管教你媳妇,别让她总出来让我们这些人闹心。”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 …… 回到国教学院时,夜已深沉,轩辕破被喊醒出来开门,灯笼映照下,妖族少年右臂打着绷带,左手拄着拐杖,看着就像是刚从战场上归来的退伍士卒,说不出的凄凉潦倒,很让人担心他能不能站稳。 “你不是在替他治伤?怎么越治越越糟糕了?”唐三十六有些吃惊,望向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如果你能让他老实两天,不要看着树便想去锤,看着石头便想去踢,或者他的伤能好的快些。” 轩辕破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说道:“以后不会了,不然再像今夜一样错过青藤宴,那太可惜。” 金玉律知道今夜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殿下肯定会与陈长生等人有话要说,留下几句话,便驾着马车先回了百草园。 四人从院门向藏书馆里走去,轩辕破问了几句今夜青藤宴上的事情,落落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唐三十六便说道:“是的,我们胜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神情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小事,挥了挥手,像在拂去一粒微尘,格外风清云淡。 轩辕破是憨厚的妖族少年,很难领会这种美学风范,老实问道:“胜了谁?” “离山剑宗要挑战我们国教学院,于是我们战而胜之。” 唐三十六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现在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你可以称我为唐师兄。” 轩辕破对这个家伙忽然变成自己的同窗并不怎么感兴趣,他虽然老实憨厚,也不会真的就老老实实喊这个家伙师兄,只是听他说国教学院胜了离山剑宗,忍不住说道:“大半夜把我吵醒,就要说这个笑话给我听?” “不是笑话。”落落看着他说道:“我们真的胜了离山剑宗。” 轩辕破愣了愣,依然觉得这是在说笑话,只是……说笑话的人是殿下,他不敢反驳。 直到坐到藏书馆乌黑的地板上,这位妖族少年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真的,想到自己因为前天一时脚痒,把湖边那颗石头踢碎,从而导致脚骨碎掉,继而无法参加青藤宴,他便很生自己的气,没能看到今夜这些画面,太可惜了。 长夜漫漫,年轻人们却无心睡眠,参加了青藤宴的三人已然极疲惫,精神却依然振奋,各有各的道理,唐三十六是因为自由,落落是因为胜利,陈长生是因为证明,总之他们很想继续聊聊,把这份愉快维持的时间更长些。 陈长生取出珍藏的炒麦茶,说道:“深夜饮这茶,非但不伤神,还有益脾胃。” 落落哪里会让他动手,接过茶便去冲泡。 不多时,茶便妥了。 “就算你去了,也只能当个看客,万一被那些南方人言语逼着下场,那我们最多只能和对方打成平手,因为你肯定会输,陈长生也一定会输。” 唐三十六接过落落递过来的茶,看着轩辕破随意说道。 然后他才想起来,这茶是落落殿下泡的,也是落落殿下亲自送到自己手里,顿时觉得手里的茶杯滚烫无比,险些没有端住。 妖族公主殿下亲自斟的茶,家里的老祖宗也没喝过吧。 陈长生这个家伙的运气真好,怎么随便拣个女学生,就是白帝的女儿呢? 想着想着,他看陈长生的眼光便有些异样。 恰在这时,轩辕破羡慕说道:“站远些看看你们的风光也很好啊。” 听着这话,唐三十六更加恼火,把茶杯放下,说道:“风光?那都让陈长生这家伙一个人占全了,我们就是两个木偶。” “先生让你退,你不也就退了?” 落落说道:“说是不要,身体倒是挺老实的。” 一片安静,有些冷场。 唐三十六有些生硬地转了话题:“那件事情你们真的不感兴趣吗?” “什么事情?” “为什么我要离开天道院。” 陈长生和落落没有接话,轩辕破低头喝着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不理他们,继续说道:“庄换羽是庄副院长的儿子,前妻所生,嗯,他妈很早就死了,他小时候在老家过的很苦……后来到京都才父子重逢,而很多年前,庄副院长和我母亲……总之,你们懂的。” 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家庭恩怨剧,没有太多狗血,他可以说是受了池鱼之殃。 陈长生没有接话,事涉他人私隐,知道个大概便是,他对金长史与离山长老小松宫之间的恩怨更感兴趣。 听着他的问题,唐三十六看着落落说道:“像金将军这样了不起的英雄人物,怎能做车夫管家一流?即便殿下身份尊贵,这事也不妥。” 落落说道:“金叔叔就愿意打理钱财一类的小事,连我父皇都拗不过他,我能怎么办。” 金玉律与小松宫之间的故事同样也并不复杂,只是要格外铁血一些。 很多年前,在那场与魔族的大战里,离山剑宗小松宫与其余几位师兄弟负责押送的粮草先后失期,以军法论当斩,当时小松宫与他几位师兄弟都是前途无量的年轻才俊,与当今神国七律的地位相仿,联军里的南人将领苦苦求情,负责后勤事务的金玉律则是坚决不允,连杀三人,终于杀到了离山最看重的小松宫,离山掌门恳请大周太宗陛下亲自出面,白帝连颁数道圣旨,金玉律才被迫答应。 为了这件事情,离山掌门将离山剑法总诀送给了白帝以为酬谢。但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与魔族的战争结束之后,金玉律坚决不肯接受白帝的赏赐封爵,在忘川东坡躬耕生活,直至落落出生,他才重新回到白帝城皇宫。 当年的故事都讲完了,重新回到当下。 开心的今夜将要过去,明天yin云密布。 藏书馆里的少年们开始思考,国教学院接下来面临的那些问题。 陈长生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想,肯定会有很大的麻烦。” 第八十五章 破院(上) 青藤宴上发生的事情,足够很多人回味很长时间,足够国教学院的人们扬眉吐气很长时间,但要不了太长时间,这件事情会引发的严重后果,便会来到百花巷处,不知道湖畔的那些大榕树,能不能禁得住那些风雨。 最重要事情并不是国教学院战胜了离山剑宗,那两场试剑很公平,没有任何人能说什么,问题是在引发这两场试剑的那件事情——陈长生拿着婚书出现在世人面前,证明了自己徐有容未婚夫的身份。 南方使团前来提亲之前,必然已经与大周朝廷达成共识,当事人比如徐有容甚至秋山君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但圣后娘娘知道——南北合流是大周建国以来尤其是圣后娘娘当政以来的头等大事,这件婚约便是这件大事最重要的象征。 却被陈长生破坏了。 国教学院重现出现在京都众人的眼前,这本来就已经被很多人视为对圣后娘娘的极大不敬或者说挑衅,或者那时候,圣后娘娘根本不知道这等小事,而在陈长生又做出这件事情之后,国教学院必然重新进入她老人家的视线。 圣后娘娘一定会很生气,那么后果一定会很严重。 这就是陈长生所说的麻烦,很大的麻烦。 “不要看我,像这种天大的麻烦,没有人承受得住。”唐三十六毫不犹豫说道。 陈长生说道:“先前在皇宫里,看你说话的语气,我以为你不怕天海家。”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娘娘与天海家是一回事吗?” 陈长生有些不解,说道:“难道不是吗?”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自己第几次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陈长生。 他很清楚,陈长生当然不是白痴,能够与苟寒食比较学识的人物,只能是天才,不能是白痴。 可有时候陈长生确实显得很幼稚,他明明知道那么多偏门知识,道藏里的经注,却像是完全不懂朝廷政局、天下大事,而且他把这当成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显得太过天真纯粹,于是便很白痴。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离宫附院的教授如果要解释清楚,也需要做好大一篇文章。” 唐三十六说道:“你只需要知道,圣后娘娘虽然姓天海,但她毕竟是我陈氏皇朝的执政者。” 陈长生听不懂,想了想说道:“似乎真的很复杂。” “先生,您不用担心什么。” 落落说道:“我见过娘娘好些次,娘娘是个很温和的人,而且……像这种事情,她真的不会在意。” 唐三十六心想娘娘或者不会在意,问题是像周通大人和天海家那些大人物们,万一认为娘娘在意,那么国教学院依然会迎来灭顶之灾,陈长生则想着,圣后娘娘能够以女子之身执政大周,又怎么可能是个温和的人?自己在这方面再白痴也不会这样认为,落落真是小姑娘心性…… 忽然间,他们清醒过来,能够与圣后娘娘经常见面……是啊,现在坐在他们身边的小姑娘,并不是普通的小姑娘! 国教学院现在有白帝之女,再大的麻烦又需要怕什么? “就算有天大的麻烦,落落殿下也能顶住。” 唐三十六看着她,眼神很是火热。 落落有些不适应,往陈长生的身后挪了挪。 最担心的事情、国教学院可能风雨飘摇的前景、哪怕天大的麻烦,随着他们想起落落的身份,都不需要去想了。 漆黑的夜空里繁星点点,像河像山像原野,也有些星迹相连仿佛笔画,似乎写着五个字。 “那么,我们接下来需要考虑的是大朝试的问题。” 唐三十六说道:“今夜快·活了,可不能大朝试的时候,让那些南人把脸打回来。”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想起苟寒食临去前留下的那句话——惊喜?是的,如果要参加大朝试,他必须给这个世界再带来一次震惊,如果依然像现在这样洗髓都不能成功,武试和对战无法落场,就算文试拿了满分,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他的目标是首榜首名。 落落说道:“我没问题。” 小姑娘神情平静,语气随意自然,自有威势与信心。 “殿下您当然没问题,但我有问题。” 唐三十六说道:“离大朝试还有数月,我再拼拼命,或者不需要这个家伙,到时候也有战胜七间的机会,但神国七律里其余的人……我不是对手。” 他说的也很平静自然,因为这是事实。 “这个家伙的问题最大。” 他望向陈长生,叹道:“明明应该是个天赋惊人的家伙,却因为不能修行,大朝试的时候只能成为废物,太可惜。” 这话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幸的意味。 陈长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自然也回答不了他的话。 他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睡觉。” “这话题转的何其生硬。”唐三十六恼火说道。 陈长生解释道:“我是真要去睡觉。” “值此良夜,为了庆贺青藤宴的胜利,为了欢迎本天才加入国教学院,难道不应该醉一场?” 唐三十六看着杯中溢着微焦味道的炒麦茶,说道:“喝点酒再睡。” “喝酒对身体不好。” 陈长生转身向藏书馆外面走去。 落落向来唯他马首是瞻,随之起身离开。 唐三十六看着轩辕破,举起杯中的炒麦茶,说道:“你知道哪儿有酒吗?” 轩辕破憨厚回答道:“我找了好些天……这里没有酒。” 唐三十六眼睛微转,准备继续问些什么。 轩辕破很及时地补充了一句:“厨房里没有黄酒,就连酒酿都没有。” …… …… 喝酒对身体不好,肥肉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大喜大悲对身体不好,早睡早起对身体好,鱼肉对身体好,青菜对身体好,青椒也对身体好,陈长生一直严格地按照对身体好与不好来决定自己做什么以及不做什么。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很多年,只有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放弃过这种生活准则。 那段时间就在不久之前,在大周皇宫那片废园的地底,在那只玄霜巨龙的面前,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有些遗憾自己这辈子没有放肆地生活过,所以决定最后时刻放肆一把,他冲着那只恐怖的黑龙大喊大叫,泪流满面,顺带着把自己刚开始没多少年的人生回顾了一遍。 结果却没有死,现在想来,他觉得当时自己的表现有些尴尬,然后很自然地重新回到曾经的轨道上,重新开始按照那些准则生活,当然,没有接受唐三十六的提议来睡觉,究竟有多少是因为觉得喝酒对身体不好还是觉得无法面对那个问题,他自己也不清楚。 躲进小楼成一统? 他躺在床上,隔着窗户看着渐渐发蓝的夜空,看着渐渐变暗的星星,看着星光森森的树林,发现自己竟然睡不着。 他很少失眠,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睡不着应该做什么,应该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应该想些事情,还是什么都不想只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 满山坡的白绵羊里,忽然出现了一只黑羊。 他想起把自己从重重深宫里带到未央宫的那只黑羊,想起那只让自己离去的黑龙,觉得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 他没有想起池塘边险些被花盆砸伤的中年妇人。 然后他又想起七间,想起苟寒食,没有得意,只有佩服。 他真的很佩服那些离山剑宗的弟子,尤其是苟寒食。 苟寒食通读道藏,修行境界亦高深莫测,为什么自己就做不到? 就像唐三十六说的那样,大朝试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他睁开眼睛。 微淡的星光从窗外洒落进来,落在他的手掌上。 他把手掌翻过来翻过去,看着那些星光落而渐散,不由叹了口气。 窗外传来一声晨鸟的鸣叫。 这让他想起那只从南方归来的白鹤。 这让他心情平静安宁很多。 于是他渐渐睡去。 …… …… 清晨时分,陈长生醒了过来。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发现时间尚早,虽然比平时晚了很多,但昨夜睡的太晚,又有些失眠,睡眠严重不足,困意难忍。 他还是爬了起来,不是因为那些生活铁律,而是因为窗外传来的声音实在太大。 他是被这些声音吵醒的。 他很不习惯这种睡眠不足的感觉,很是难受,用冷水洗漱完毕,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走下楼去。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也被院门外的声音吵醒,模样比他还要难看,看来昨夜睡的更晚。 “我牙都还没刷!” 唐三十六听着院外扰嚷的声音,脸色很是yin沉。 “怎么一大清早的就这么热闹?” 陈长生不解问道。 轩辕破想了想,说道:“因为昨夜赢了离山剑宗,所以今天很多人来咱们学院报名?” 陈长生微怔,心想倒真有这个可能。 唐三十六嘲讽道:“你以为京都里的人都像你这么憨,像他那么天真白痴?就像昨夜说过的那样,陈长生这家伙一气得罪了圣后娘娘、秋山家、离山剑宗、东御神将府,也不会让教宗大人高兴……这种鬼地方,谁家父母敢把孩子送来求学?那是送死。” 国教学院外的声音越来越大,只是听不清楚是什么。 一道无形的压力随着那些叫喊,开始在校园里弥漫。 陈长生回头看了一眼院墙上那扇紧闭的新门,有些奇怪。 按道理来说,就算落落起不了床,百草园那边的早餐这时候也应该送过来了才是。 他忽然间生出些不好的感觉。 …… …… (今天是上架第一天,24小时首订的成绩……非常好,据编辑大人说,应该是创世开站以来最高的……对此……我似乎应该说这远远超过最开始的想象或者说推算?我不会这样说,因为我有想过,没有算过,我是数学白痴,更是因为我知道,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这么啊……啊啊啊啊,感谢大家,鞠躬,感谢大家用这样的爱护回应我昨夜的单章,再次感谢,昨天的单章主要说的是订阅,今天更要麻烦大家投一下月票了,再次鞠躬,微信看书的朋友,可以在我的公众号下面看到一个投票的链接,直接点便可以投票,麻烦大家了。) 第八十六章 破院(中) 走到院门前,外面的声音终于清楚起来,有人在喊着什么,有人在嚷着什么,还有人在拍着院门,好在那些叫嚷喊话声音并不是太夸张,至少言辞听着是有礼数的,那些落在院门上的手掌也还算有分寸,不会给人太多砸门闹事的感觉……但,碍不住此时院门外人太多,那些声音扰嚷汇在一处,还是有些可怕。 唐三十六摇头阻止轩辕破开门,不知从哪里觅得一个木梯,搭到门边的院墙上,示意他爬上去看看。轩辕破很老实地依言爬了上去,往墙外一看,只见黑压压的人群,根本数不清,不由吓了一跳。 看见国教学院的院墙上探出一个人头,外面的人群愣了愣,然后迅速安静下来。看着这幕画面,轩辕破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的判断是正确的,看着人群最前方的数人喊道:“你们是来报考国教学院的吗?” 前方那些人对视数眼,心想这是哪里来的说法? 便在这时,轩辕破的身边多出一个头,原来是唐三十六忍不住好奇心,也顺着梯子爬了上来。只见那数人衣着低调却不贱,而且年齿颇长,明显是管事一流人物,再听轩辕破这话不禁觉得好生尴尬。 “咱们能别这么自恋吗?你觉得这些人看着能像是学生吗?” 他有些恼火地把轩辕破挤到一旁,用手扶着院墙,对那些人神情淡漠说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数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自我介绍,表明来意,紧接着,其余的人也开始叫嚷起来,声音纷乱不堪,让唐三十六有些头痛,只大概听清楚了一些府邸商会之类的名称。 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拜见……落落殿下的。 昨夜青藤宴后,京都人才知道原来白帝的独女居然就住在京都,自然要前来奉迎,要知道人族与妖族联盟,两族之间商贸往来频繁,即便这些都不提,能够见到殿下一面,那又是何等样的荣耀? 唐三十六能够想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如此热切,清晨时分便过来,先前也说过,轩辕破那些想法太过天真自恋,但当他发现这些人真是来寻落落殿下,对自己和国教学院没有任何关心,还是觉得有些不愉快。 “要拜见殿下,去百草园便是,来国教学院吵什么?”他的神情愈发冷淡。 “百草园无人应门,据说殿下昨夜便走了。”为首的一名亲王府管事苦着脸说道。其余人也纷纷应是,然后又道,殿下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既然不在百草园,肯定就在这里。 “殿下不在国教学院。” 听着这些人的话,唐三十六觉得有些诧异,心想殿下不在百草园,那是去了何处,站在梯上回头向国教学院里望去,却见陈长长站在一棵大榕树下,正望着墙那面的百草园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便在这时,百花巷入口处缓缓驶来一座辇,围在国教学院门口的人们纷纷行礼,然后避到两旁。唐三十六看着辇上那位中年人,发现竟是离宫附院的副院长来了, 离宫附院的副院长,这句话有些拗口。但他的身份地位很清楚,国教学院的院门自然要开启。 陈长生三人向这位副院长行礼。 副院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陈长生。 陈长生接过这封信,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先前不好的感觉,可能真的要落在实处,手指轻轻一搓,发现封口处的火漆还有些软,没有完全凝固,知道这封信刚写完不久。 信封上的笔迹很清秀,是落落的笔迹。 陈长生这才知道,昨夜落落和她的族人便搬离了百草园,悄无声息地离开,去了离宫附院,他没有拆信看,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副院长,问道:“为什么?” “昨夜青藤宴上殿下的身份曝光,再居住在百草园里多有不便……就算在国教学院也同样如此。” 副院长望向国教学院院门,说道:“你们也看到了先前的画面。” “不开门便是。”陈长生说道。 “最大的问题是安全。我昨夜才知晓,殿下曾经在国教学院被魔族强者行刺……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她在京都,无论魔族还是那些藏在暗中的危险,都会向殿下涌来。” “但她终究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以为我离宫附院会与国教学院抢人?” 副院长看着他神情冷漠说道:“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我们必须保证殿下的安全,殿下她依然算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只是暂时在离宫附院里居住,你们不用多心。” 轩辕破有些不忿,问道:“难道离宫附院就比国教学院更安全?”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也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离宫附院和离宫前后相邻,本就是一个建筑群,而且落落去离宫附院读书只是对外界的说法,她肯定会居住在离宫里。 教宗大人就住在离宫里。那里自然比国教学院安全,比百草园安全。 除了大周皇宫,京都里再也找不到更安全的地方。 从这方面说,落落离开百草园和国教学院,住到离宫,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根本无法争执。 离宫附院那位副院长,最后才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 “这是教宗大人的意思。” …… …… 副院长走了,落落和她的族人昨天夜里便搬走了。 陈长生爬到大榕树上,望向百草园方向,只见那片一边安静,和此前数月里的热闹景象完全不同。 他打开落落留下的信,静静读了一遍,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好好学习。”他在心里默默对那个小姑娘说道。 信纸最下方有些湿,应该是落落写信写到最后时,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因为不舍。 陈长生也很不舍,眼睛有些微湿。 怎么就这么突然地离开了呢?我还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他觉得心里面有些空,想着,难道这就是书里说的怅然若失? 他站在大榕树上,看着国教学院四周的街巷,发现百花巷里那些来拜见落落的人也走了,一片安静。 不管发生了多少事情,只要她不在,国教学院依然还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 落落是国教学院唯一的女学生,也是最大的背景与靠山。 国教学院能够撑到现在,陈长生能够平静地生活到现在,全部是因为她。 先前离宫附院的副院长让他不要多心,他又如何能不多心? 落落的安全自然是人类世界最重视的事情,这个理由非常强大,但数月前那名魔族耶识族的高手已经发动过一场暗杀,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安全,为什么当时教宗大人不让她搬去离宫。 为什么偏偏在青藤宴结束后的夜晚,便要让落落离开国教学院? 为什么这么急迫?这件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陈长生明白,唐三十六也懂,大概只有轩辕破还有些浑浑噩噩,依然沉浸在再也无法近距离服侍公主殿下的痛苦之中。 落落便是国教学院的招牌与护身符,那些大人物们想要破掉国教学院,便要想尽方法先请她离开。 她的离开,便是破院的第一步。 秋日的树林里隐隐弥起湿意,有风微作。 暴风雨就要来了。 “你做好心理准备没有?” 唐三十六看着树上的他喊道。 陈长生望着京都里的街巷,喊道:“没有啊。” 唐三十六愣了愣,大声喊道:“既然没有,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好傻!” 陈长生依然对着整座京都喊道:“声音喊大些,说不定会有人听到,然后来帮我们啊!” 唐三十六喊道:“你想的好美啊啊啊啊!” …… …… 京都午后真的下了一场雨,秋雨沥沥,没有带来太多寒意,国教学院的建筑被打湿,墙边的野草滴着水,显得很垂头丧气,断裂的雕像仿佛在哭泣,刚刚恢复了些的生气不知道去了哪里。 雨停后,国教学院迎来了第一个麻烦。 …… …… (下一章争取十二点半前更出来) 第八十七章 破院(下) 院门被敲响,轩辕破去问话,不多时便回来,少年的脸上虽然满是络腮胡,也无法完全掩住红色,那是紧张的,也是害羞的,因为一位打着油纸伞的少女跟着他走到了藏书馆前。 唐三十六看着那名清丽的少女,微异说道:“哪里来了位丁香般的姑娘? 轩辕破有些紧张地搓搓手,说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问了也没说。” 唐三十六说道:“那你就让她进来了?虽说昨夜才刚的七夕,何至于如此 轩辕破连忙解释道:“她说认识陈长生。” 陈长生正在看书,听着这话,放下书卷往槛外望去,发现还真认识——不是哪家府上的小姐,而是东御神将府的大丫环霜儿。 他自然不会对轩辕破说明,起身走到藏书馆外,对霜儿说道:“好久不见 确实很久不见,距离上次霜儿到国教学院来找他,已经过去了数月时间。 霜儿把油纸伞收拢,示意他跟着自己到了偏僻些的角落里。 “有什么事情吗?”他问道。 霜儿看着他,想着昨夜青藤宴的那些传闻,神情有些复杂,想了想后说道:“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我必须承认你确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夫人和我当初对你的评价并不正确。” 陈长生说道:“你有你的立场,所以不用道歉。” 他说的是真心话,一直以来,他都只会说真心话。 霜儿细眉微挑,说道:“你不要误会,我对你的看法或者有错,但不代表我就支持你和小姐在一起,就算你学识过人,但不会修行,终究还是个……” 她虽然不喜欢陈长生,但毕竟没有什么坏心肠,把废物两个字收了回去。 但谁都知道她的意思。 陈长生说道:“你支持与否,对这门婚事没有任何意义。” 霜儿有些生气,说道:“我和小姐情同姐妹,我比任何人都在意小姐的幸福,你在青藤宴上拿出婚书,扬眉吐气了一把,可你想过没有,小姐和秋山君之间本是良配,却被你这样破坏,于心何忍?” “所以,你是来替秋山君打抱不平?”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你应该知道,昨天夜里青藤宴上,你家小姐让白鹤带了封信,在信里她承认了这门婚事,而现在你似乎是对这门婚事有不一样的看法,甚至还替别的男子打抱不平?” “你这样做,你家小姐知道吗?” 霜儿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长生说道:“还有什么事?” “先前那句话确实不该我说。” 霜儿平静下来,抬起手臂,擦掉鬃间的水滴,说道:“小姐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你不要误会。” 听着这句话,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先前霜儿说过类似的话,很伤人,徐有容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问道:“误会什么?” “我不知道。”霜儿看着他的脸,说道:“你自己应该明白。” 昨夜白鹤带着那封信越万里而归京都,在信里徐有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虽然他很清楚,徐有容不可能真的想嫁给自己,她这样做一定隐着别的意思,但对她的厌恶感还是减轻了很多。 但此时听着霜儿转述的这句话,他的心情不可能太好。 “就这些?” 他看着霜儿说道,这是准备送客的意思。 霜儿说道:“小姐还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直接给她写信。” 一声鹤鸣,白鹤自天空落下,扑扇着双翅,落在藏书馆外,羽上的水珠缓缓淌下。 陈长生看着白鹤点点头。 白鹤踱到他身前,低下细颈,碰了碰他的右臂,显得有些亲热。 “这些年,你过的好吗?”他看着白鹤说道。 白鹤清鸣两声,仿佛在做回答。 看着这幕画面,霜儿很是吃惊。 昨夜白鹤飞走时,陈长生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当时以为是废园地底的黑龙,此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写封信,然后请白鹤带给徐有容,有很多事情,直接交流要好很多。 霜儿始终扮演着他与徐有容之间中间人的角色,他不喜欢这样。 来到京都后,徐有容只给他写了一封亲笔信,那个信里只有四个字,显得很是吝惜笔墨。 ——好自为之。 陈长生提笔想了会儿,应该写出怎样斩钉截铁、饱含深意、傲世不群的四个字,才能不落脸面地回复对方。 这也是十岁后他给她写的第一封信。 但他最终只是很平实地写了封信,字句寻常,说的也是寻常事。 他不怎么愿意和小女生赌气。 哪怕她是徐有容,哪怕她只比他小三天,依然还是个小女生。 京都南方万里之外,是圣女峰。 圣女峰下皆是禁地,直到三百里外,才有一座小镇。镇上生活的都是普通百姓,有铁铺,有酒铺,有肉铺,也有赌铺。铺一般玩的都是牌九、骰子,但这家赌铺最深处有个装修素朴的房间,摆着一张桌子。 这桌玩的是麻将。 坐在东手的是一名美丽的少女。 那少女十四五岁,眉眼如画,眸若点漆,好看的不似凡人。 桌旁三人知道她肯定不是凡人。 两年前,赌铺老板准备对当时年龄更小、看上去更怯柔,更容易激起人类犯罪**的她下手时,死的非常惨,荷官接了老板的位置,正是此时坐在桌西头的那名中年大汉。 从那天开始,每隔一段时间,这位少女便会来到小镇,打一场麻将,两一夜不准下桌。 那间装饰朴素的房间,每数月才开放一次,陪她打麻将的,便是最开始的三个人,从来没有换过,那三个人是普通人,真正的普通人,哪能想到会遇到这样不普通的事。 从最开始的恐惧不安到砌牌不会手抖,他们用了很长时间,但到现在,他们已经可以很自然地与那位小仙女相处,在牌局里不会放水,而是真刀真枪地比划着输赢,甚至有时候还敢抱怨几声。 能和这么漂亮的小仙女一起打牌,这是多大的福份? 而且有的时候,是真能赢钱啊。 窗外传来一声鹤唳,少女说道:“今夜有事,不打了。” 三人很吃惊,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情,今次居然提前这么久就结束?两天一夜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少女取出几片金叶子搁在桌上以作补偿,便转身离去。 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妇人担心说道:“小娘子不知发生甚事情,看着兴致不是很高哩。” 小镇外的野山崖畔,徐有容从白鹤腿上解下那封信,随意拆开。 漫天星光下,纸张被照很清楚,上面的语句寻常,笔迹于净,篇幅不长,她却看了很长时间。 在那些语句和字迹里,她看到了拘谨,却没有看到怨恨的情绪,甚至连一点负面的情绪都没有。 她很难想象,一个少年在京都经历了这么多难熬的日子后,还能平静如此 换作是她,她是肯定做不到的。 她记得他比自己只大三天。 她望向京都的方向,说道:“如果不是作伪,这个家伙不是君子,便是真人。” 白鹤引吭而鸣,明显不同意她的说法,这里的不同意,指的是作伪二字。 徐有容有些无奈,说道:“你为什么就喜欢那个家伙呢?我不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白鹤低鸣两声,提醒她先前关于君子和真人的说法。 “无论是君子还是圣人,都不是能相伴漫长修道岁月的人啊,那样会太无趣了。” 她看着白鹤说道:“我可不想过无趣的生活。” 白鹤微微偏颈,显得有些困惑,如果小姐你不想嫁给陈长生,为什么要写那封信,要在世人面前承认这门婚事? 徐有容没有解释什么,她自有想法,无论父母还是师长,教宗大人还是圣后娘娘,都不知道。 接着她打开霜儿的信开始看,然后她知道了昨夜青藤宴上发生的事情。 她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婚书既然已经昭告世间,那么至少可以平静一段时间吧? 只是那个家伙还真有些令人意外。 然后她看到霜儿转述的与陈长生之间的对话。 她背起双手,再次望向京都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忽然想起来……十一岁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写过一封信,让你带到西 白鹤细喙轻点,那是它最后一次去西宁,整个东御神将府里,没有人知道 “在那封信里我好像说过,我不会嫁给他。” “他没有回信反对,那么,他现在又是在坚持什么呢?” 陈长生坚持的事情从来都不是这门婚事。除了西宁镇旧庙的师父与师兄,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皇宫地底那条黑龙知道。当然,他不知道在池畔偶遇的那位中年妇人也知道。 为了那件事情,他甚至放弃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整个夜晚的时间,都被他用在冥想,用在引星光洗髓上,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进展,但在最后那刻到来之前,他永远不会停下努力。 清晨时分,他在藏书馆里醒来。 如昨天一样,依然是被吵醒的。 国教学院前方,传来一声恐怖的巨响。 他推开藏书馆的门,和唐三十六、轩辕破走了过去。 国教学院的门破了。 国教学院被人破门。 整理好不足数月的院门,被一辆马车撞塌了。 满地石砾与木块,看着很是可怜。 一匹马倒在微湿的地面上,睁着无神的眼睛,四蹄微微蹬动。 烟尘渐散。 十余骑出现在国教学院门外。 鲜衣怒马。 马非凡种。 那些骑士眉宇冷漠,明显也不是普通人。 一名青年骑士,看着残破的院门,面无表情说道:“这破院子还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吗?” (晚了些,因为有些难写,晚了些,还是要祝大家七夕快乐。) 第八十八章 国教学院少年们的反击 那名骑士二十余岁,眉眼细柔,却自有股冷漠贵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看着国教学院破落的院门,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匆匆赶来的陈长生三人,显得骄傲至极。 陈长生三人来的匆忙,唐三十六用手挽着发髻,看到眼前的画面,不由呆住,待听见那名骑士说的话,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看了一眼后,竟不发一言,转身便往国教学院里走去。 轩辕破没有看那些骑士,只是看着倒在积水里那匹奄奄一息的战马,他是妖族少年,伤势恢复的极快,右臂还需要陈长生治疗,左腿已经好了,不需要拐杖,慢慢地走了过去。 陈长生一个人站在国教学院的门口,看着那些骑士,还有那名冷漠骄傲的青年贵族。 破门砸锅是最暴烈的手段,如果不是有不可化解的怨仇,绝少使用,他不认识这名青年贵族,但能猜到对方为何而来,他缓缓握紧双拳,然后才想起自己把短剑忘在了小楼里。 轩辕破走到那匹战马的身前蹲下,看着这匹本应该雄骏的战马倒在雨水里奄奄一息的模样,看着战马唇处喷出的血沫,这名妖族少年的眼神渐渐冷了起来。 清晨再次微雨,雨点落在水里,激起很小的水花,落在那匹战马的身上,显得很寒冷,轩辕破低着头,摸着这匹战马渐渐变冷的身体,伸出右手按住马颈,微微用力。 喀喇一声闷响,雨继续下着,那匹战马闭上眼睛,得到了解脱。 轩辕破站起身来,望向马上那名青年贵族说道:“要破我们家院门,可以用石头砸,可以用树顶,为什么非要让它拉着车来撞?就因为你觉得这样会显得很强悍?不,这只能显得你更无耻。” 那名青年贵族没有理他,因为妖族少年虽然与那件事情也有一定关系,但不是他今日前来的主要目标,他居高临下看着陈长生,神情冷漠说道:“你就是陈长生?” 陈长生没有回答,因为一阵风自他的身侧掠过。 那阵风破开与晨光一道降临国教学院的微雨,向院门外那十余骑卷了过去! 那人是唐三十六,他先前和陈长生一样,把剑落在了小楼里,见着院门处的画面,他话也不说一句,便回到国教学院,不是畏惧也不是想去找援兵,而是要回去拿剑。 剑在手,才能杀敌。 没有任何言语,唐三十六握着剑从国教学院里冲了出来,毫不停顿时便向那名青年贵族和那十余骑杀将过去! 汶水剑泛起道道寒光,微暗的晨雨里,骤然出现一轮太阳,红色的光线向着四周散去,并不温暖,一味肃杀! 夕阳挂! 院门被人故意撞破,这是何等样令人愤怒的事情。 唐三十六很生气,出手便是威力最大的汶水三式! 晨雨中微暗的院门处,骤然间亮若正午。 那名青年贵族双眉微挑,座骑提前动了,向后退了数步。 两名骑士出现在他的身前,手腕一翻,两枝jing铁打铸的长枪,便出现在了风雨之中,迎向唐三十六的剑。 大周最强大的北军,才会配备这种铁枪。 看到这两枝铁枪破风雨而起,唐三十六知道,这十余名看着鲜衣怒马,如京都游侠儿般的人物,竟然都是自北方归来的军中好手,但他哪里会理会这些,汶水剑带着杀意凛然的血色,依然向前卷了过去。 剑锋所过之处,雨水嗤嗤化作白烟! 两声震耳欲聋的脆音,暴响于晨雨之中! 当!当! 两柄铁枪变作四截,横横向雨丝深处飞去,重重落在地面,溅起雨水,震破青石板,砸栏了街边一座建筑的外墙,铁枪断处隐隐发红,雨水落在上面,瞬间便被蒸发! 那两名骑士闷哼声中,被击下座骑,倒在雨水之中,胸前出现两道清晰的剑痕,鲜血汩汩而出! 这便是汶水三剑夕阳挂的真实威力! 前夜在未央宫殿前与七间那场战斗,考较的是胜负不是生死,又有陈长生在旁指导,唐三十六有些束手束脚,不得快意放肆,哪像今晨这般挟怒而出,真正地把实力尽情地释放出来。 当然,那两名骑士都是大周北军的强者,唐三十六暴怒而击,一剑斩断对方铁枪,将对方击落雨中,也付出了些代价,刚用手挽好的发髻松垮,黑发披散在肩,脸色有些微白。 他握着汶水剑,站在晨雨中,看着那些人,神情极为傲然,哪里有受伤的样子。 先前只是瞬间,他便把真元提至巅峰,经脉里如有岩浆流淌,汶水剑刚刚生出一轮太阳。此时雨水落在他的黑发上,他的身上,也落在剑锋上,尽数变成白烟。 他就像站在烟中。 那名青年贵族看着唐三十六,猜到他是谁,眼睛缓缓眯起,仿佛柳叶一般,眼光愈加锋利,寒冷的话语,从他薄而无情的双唇间逼将出来,也变得锋利了很多:“好大的胆子,居然敢……”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唐三十六喊了一声:“还等什么?别让他说完!” 他说还等什么的时候,轩辕破便已经从雨水里掀起了一大块木板的一角。 国教学院的院门是无数年前修的,前段时间教枢处整修时,也没有换掉,因为还足够结实,院门足足有两人高,厚约两掌,先前如果不是被那匹战马带着马车以生命为代价冲撞,很难被撞破。 院门现在破了,轩辕破现在掀起的便是院门破损后的残块,依然有两人高,厚约两掌,树起来就像是一座假山。 就算是洗髓很彻底的修行者,也很难凭本力把这片院门残板举起来。 轩辕破右臂有伤,左臂却能发力,凭着妖族的血脉天赋,硬是把这块板子举起来。 有数名骑士注意到他的动作,为了保证那名青年贵族的安全,他们向那边靠了过去。 这时候唐三十六说完了那句话。 轩辕破怒吼一声,凭着单臂举起小山般的院门板,向着那名青年贵族便砸了过去! 轰!一声恐怖的巨响,在晨雨里响起,无数烟尘破雨而起。 国教学院前的地面,微微震动,地上积着的雨水仿佛都要跳将出来! 两声闷哼! 两名骑士化作两道黑影,远远地落向晨雨深处,重重摔落在地。 他们依然握着铁枪,但铁枪已然弯了! 那名青年贵族的座骑见机极快,旁撤数步,他没有被轩辕破砸中,自然受伤,却被溅起的污水与烟尘,污了衣裳,先前冷漠的眉眼,再难保持住矜持的贵气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握着马缰的右手微微颤抖。 不是畏惧,而是愤怒。 他的目光落在国教学院院门外这三名少年的身上。 拿着剑站在烟里的唐三十六。 拿着门板站在雨里的轩辕破。 站在院门残破的雨檐下,没有出手,连衣服都没有怎么打湿的陈长生。 他真的很愤怒。 他付出一匹战马的代价,撞破了这座破院的院门,他觉得这很铁血,很符合自己高贵而强大的身份,待这座破院子里的人出来后,他准备出言训斥,立威,然后发飙。 结果,不要说发飙,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便有四名下属被打成重伤。 他把国教学院的院门给破了,结果对方竟扛着这扇破门,让自己如此狼狈! 晨雨破院的气势,至此严重受挫,这让他非常不舒服,非常生气!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他愤怒起来,会导致怎样恐怖的结果发生。 在他盛怒的时候,就算是周通,也要保持沉默! 他看着雨中的三名少年,就像看着三个死人。 “很好,很好……” 这名青年贵族怒极反笑,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一丝腥红的颜色,显得很不健康,又有些yin森。 …… …… 在青年贵族再次开口之前,唐三十六便对陈长生说道:“等会儿他说话的时候,不要让他说完。” 轩辕破也望着陈长生,他们俩先前已经出手,现在轮到这个家伙了。 陈长生看着他,不解问道:“为什么?” “不要给他发飙的机会,憋死他!” “就像前天夜时最开始你的安排?” “是的。” “这很重要,因为我很不高兴,所以他也别想高兴。” 唐三十六看着已经变成废墟的国教学院院门,面无表情说道。 陈长生看着破败的院门,沉默不语,发现自己也很不高兴。 就在这时候,那名青年贵族的声音在微雨里响起。“很好,很好……” 陈长生下定决心,抬头望向对方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时候有些迟疑,很不习惯,有些抵触。因为他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但除了这样,他不知道怎么打断对方的话。而且就像唐三十六说的那样,雨中国教学院的破门让他很愤怒。 “好……” 他看着那名青年贵族,认真又拘谨地说道:“……你姑奶奶的。” …… …… 从西宁镇到京都,他没怎么骂过人,脏话都很少说,所以他此时说的很生疏,甚至有些生硬的感觉,中间停顿了好几次,就像是孩童最开始学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按道理来说,对方有足够的时间打断他的话,但没有。 陈长生心想自己终于做到了,虽然显得有些笨拙。 他望向唐三十六,想要得到些表扬,却发现场间的气氛有些怪异。 晨雨中的国教学院院门一片安静,废墟里的烟尘都被雨水湿在了地面,不敢升起。 …… …… (第二章在夜里,另外月票现在排在第二,麻烦大家看看自己还有没有月票,如果喜欢择天记的话,烦请您投给本书,如果喜欢本猫的,烦请继续喜欢,拱手。) 第九十章 更快,更硬,更强 那只枯瘦的手带着天海胜雪的身体,骤然间离开马背,向着百花巷深处倒掠而去,其势急若羽箭,雨水被撞飞,青石板上出现一道清晰的痕迹,瞬间来到数十丈外,才显出身影。 那是一名瘦高个的老者,穿着寻常的家居服,双肩颇高,看着颇有古意,又有一股非常清楚的铁血味道,天海胜雪在他枯瘦手掌下,就像是一个孩子。 雨帘里的那些空白,向前破出,最终在那匹战马前停止,一道身影出现,直至此时,那些天上的雨才重新落下,那些被撞断的雨线才重新连起,那层层雨帘才重新密布。 从这些画面,可以推算出这道身影的速度有多快。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子,身上的绸衫上满是铜钱的图案,手指上带着数颗金戒指,浑身泛着金光与铜臭的味道,看上去就像是乡镇里常见的富翁或者说暴发户,只看外表,谁能想到他便是那个拳头的主人,突然出现在晨雨中,瞬间震飞十余骑,一拳轻易破掉天海胜雪的铁枪,逼得那名瘦高老者被迫现身。 他便是百草园里的金长史,前夜才在未央宫里表明身份的……金玉律。 瘦高老人看着金玉律,白眉微飞,雨珠沾而骤迸,显得很是凝重,嘴唇微张便准备说话。 金玉律现身,唐三十六确认国教学院今日肯定无事,正自惊喜,见那瘦高老人准备说话,大声喊道:“打了再说。” 这句话自然是对金玉律说的。以唐三十六的辈份年龄,对这位传奇人物如此喝来喝去,是极不礼貌的事情,但金玉律却没有什么不自在,说道:“此言有理。” 话音刚落,金玉律的身影便在晨雨里再次消失。 青石板的积水骤荡,百花巷的墙壁上出现脚印,重重雨帘里出现数十处空白,只是转瞬间,他便到了数十丈外! 看到这幕画面的人们震撼无语,心想世间怎么可能有这么快的身法? 瘦高老人双眼微眯,如剑出鞘一般,神情愈发凝重,做为当年参加过那场战争的老人,他当然知道金玉律多么可怕,尤其是对方的速度,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动了最强的手段。 他提起枯瘦的双掌向前推出,一道微寒而强大的气息瞬间笼罩百花巷,从天空落下的秋雨变得慢了些,在下降的过程里,那些雨珠的表面竟然结了冰霜,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像珍珠般摔裂! 雨帘变成了冰帘,重重雨帘便是道道防御!金玉律的身影出现在瘦高老者身前数丈外,数十粒被冰冻的水珠被他撞飞,嗤嗤****而出,巷边的墙壁上出现深不可底的黑洞! 便在身影显现的同时,金玉律的双手已然破袖而起,他盯着被冰霜封住的雨帘后那名瘦高老者,双眼微眯,眼中的瞳孔也眯了起来,隐隐发着寒冷的黑光,极为可怕。 擦擦擦擦!无数声细微的摩擦声响起,百花巷里的雨帘间,不知道出现多少一闪即逝的亮光,那些亮光带着弧度,乍现乍隐,锋锐至极,如果有人能够看清楚,应该会联想到某些妖兽的爪痕。 那名瘦高老人以极深厚真元布下强大的防御,雨帘被凝结成冰,确实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金玉律恐怖的速度,但他无法降低金玉律挥手的速度,而再强大的防御也无法顶住无休止的连绵进攻。 只是很短的瞬间,雨帘里的水珠只有数颗落地,金玉律便向雨帘进挥动了数百次手臂。当然,无论是唐三十六还是陈长生或者是那些倒在雨水里的骑士,根本都无法看见这些画面,这才是真正的强者。 嘶啦数声响起,重重雨帘被撕破,雨水微颤里,金玉律身影轻幻,来到瘦高老者的身前,一拳轰了过去。瘦高老人厉喝一声,一双枯瘦的双掌如刀般横立而出,硬生生挡了下来! 一声闷响,无数气浪掀起,震的满天落雨到处乱飞,巷边的院墙上喀喇响着出现数道裂缝。 被瘦高老人护在身后的天海胜雪,没有受到直接冲击,亦是心神受到重撼,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 那名瘦高老人首当其冲,金玉律拳头上恐怖的力量都是被他承住下来,脸色更加苍白,唇角溢出一道鲜血,双腿微微颤抖。 金玉律面无表情看着他,没有继续出手,而是把双手笼进袖子里,转身向国教学院方向走去。 他走路的姿式和笼着袖子的感觉,看着不再像是富家翁或是暴发户,而像是一个老农。 这场强者之间的战斗开始的很快,结束的更快,比所有旁观者想象的都要快,因为金玉律太快了,快到惊世骇俗,甚至要超过那些以速度著称的飞禽,在整个大陆,只怕都能排到最前! “你这个老农不在东坡种田,怎么会在这里!” 瘦高老人看着金玉律微微佝偻的背影,厉声喝道。 打完了便可以说话,而且毕竟是很多年前便认识的旧人,金玉律没有转身,继续袖着双手往前走着,说道:“费典,你不在北方扫雪,怎么会在这里?” 听着费典的名字,唐三十六微微色变,街巷深处隐隐有骚动。 那名瘦高老人竟是费典! 费典是大周辈份最老、也是实力最强的数名神将之一,是参加过当年与魔族战争的宿将,功勋极著,名声极大,即便现在最风光的御天神将薛醒川,遇着他也要执礼甚恭。 谁能想到,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出现在清晨的国教学院外,暗中替天海胜雪押阵。 更没有人能想到,这样的强者,居然会如此干脆地败在那名中年男子的手下。 大周军民皆知,费典修行的是寒鹰诀,行功起来最是迅猛快捷,而那中年男子竟然比他更快更强。 巷里那些不知道中年男子身份的人震撼无语,心想此人究竟是谁? 陈长生等人自然不会这样想。 “事隔这么多年,金玉律你还是只会凭力气和速度吃饭。” 费典看着他的背影嘲笑说道。 听着这话,巷子里那些人才知晓金玉律的身份,震撼无语。 前夜青藤宴之后,很多人才知道,原来金玉律随落落殿下一直居住在京都,这位太宗陛下都十分赏识的妖族骁将,在数百年后,早已成为活着的传奇,既然是他,那么这场战斗的结局自然不算意外。 费典再快,也不可能比他更快。 金玉律的速度,在整个大陆能够排进前五。 听着费典的话,金玉律依然没有转身,说道:“七百年前,你就是这句话,七百年后,你还是这句话……你最擅长的就是力气和速度,却样样都不如我,这有什么办法?” 真正有前途的世家子弟,都会有强者照拂,确保他能平安成长,由年轻天才变成真正的强者,比如唐三十六从汶水来到京都,庄副院长负责照看他,所以他家里才没有派人,只是他家里肯定想不到,他会离开天道院。 三百年来,费典一直与天海家交好,负责驻守北疆拥雪关,天海家把天海胜雪派到拥雪关磨练,费典便担当起照顾者的角色,在拥雪关时如此,回到京都后依然如此。 天海胜雪今晨来国教学院立威,费典没有说什么,却暗中跟着来了,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果不其然,国教学院里那三名学生很不寻常,最后竟出现了金玉律!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现在应该在离宫附院。” 费典接过天海胜雪递过来的手帕,轻轻擦拭掉唇角的鲜血。 金玉律此时已经走到国教学院门口,接过陈长生替过来的手帕,轻轻擦拭掉脸上的雨水,转过身来,望着那边说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在离宫附院?” “落落殿下暂居离宫附院,这是教宗大人的意思,也是娘娘的意思。” 费典隔着数十丈的雨帘,看着眯着眼睛说道。 金玉律笑了笑,问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费典微微皱眉,说道:“你应该很清楚,白帝陛下把殿下交给娘娘管,娘娘说的话便等于是白帝陛下的话,所以就连落落殿下都必须听话,你身为臣子,难道想要抗拒白帝陛下的旨意?” “白帝的旨意……几百年前我就已经不听了,我记得当时你也在现场,难道忘了?” 金玉律笑容骤敛,面无表情说道:“从陛下颁出乱命的那天开始,我就不再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说的话,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效力,殿下要听圣后娘娘的话,因为娘娘是长辈,因为白帝有命,我不用听圣后娘娘的话,因为我不是周人,娘娘也不是我的长辈,而且白帝他现在没法命令我。” “我是殿下的长史,我只听殿下的话。” “殿下要我来国教学院看看,我就来看看。” “有什么问题?” 费典看着他,情绪有些复杂。他知道金玉律所说的白帝乱命,指的是离山弟子失期当斩一事,当时那件事情在军中闹的极凶,分成两派,险些动摇了人类与妖族之间的联盟。 他叹了口气,说道:“几百年时间都过去了,你的性子还是这么硬,气势还是这么强。” 金玉律面无表情说道:“当年我负责军法,杀了无数人,白帝的话我不听,太宗皇帝陛下也拿我没办法,为什么?因为我没有错,那我凭什么不硬?气势凭什么不强?” 百花巷里一片安静,只有雨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无论国教学院院门前的十余人,还是隐藏在百花巷深处的更多人,都无人说话。 第九十一章 院门与人心 金玉律穿的像是个富家翁,袖着双手像是老农,看不出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直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听到这番话的人们感受不同,陈长生的感受最为强烈,尤其是最后那句——我没有错,那我凭什么不硬,胆子凭什么不大? 初入京都,在东御神将府,在宗祀所外,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因为外界的反应,其实他一直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太与众不同,或者说,自己坚持的那些,会不会在别人看来太执拗、太酸苦,是很奇怪的事情,直到他听到金玉律的话,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像自己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这让他有些高兴。 …… …… “难道前辈能一直守在国教学院?” 天海胜雪从费典身后走出来,盯着金玉律的眼神很是寒冷。 金玉律平静说道:“为什么不可以?” 天海胜雪说道:“前辈身为红河长史,难道不需要照顾殿下的生活起居,不需要理会殿下的安全?” 金玉律微微眯眼,说道:“你们周人说离宫里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才让殿下搬离百草园,住进去……既然如此,殿下的安全自然有你们周人负责,我还需要担心什么?” 天海家要对国教学院下手,首先便是用这个借口把落落请离国教学院。 现在金玉律却用这个理由,不用在离宫,而可以长时间留在国教学院。 天海胜雪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 便在这时,雨中的百花巷多了数辆马车。 天海胜雪带着下属来国教学院,选择清晨时分,是因为他很清楚,京都里有些人会保国教学院,他想趁着这场晨雨,在那些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直接以雷霆之势把国教学院碾平。 他没有想到国教学院里那三名少年的反抗如此强硬,没有想到金玉律的出现,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在百花巷里暗中窥视的人们把情况回报给各自主家,那些人自然赶了过来。 数辆马车冒雨而至,明显很是急迫。 陈留王从最前方那辆马车里下来时,甚至衣服前襟的钮扣都系错了一颗,可以想见他来的何其匆忙。 一名jing瘦的中年男子撑着伞,护着他走到国教学院门口。 陈留王看了看场间的情况,便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天海胜雪皱眉说道:“回去。” 按辈份论,陈留王与天海胜雪是一代人,天海胜雪的年龄比他还要更大些,但他毕竟是陈氏皇族的身份,最重要的是,圣后娘娘待他要比天海家的这些侄孙更亲近,所以他对天海胜雪说话的语气并不客气。 天海胜雪神情冷漠看了他一眼,说不出的嘲讽,却没有出言反对。 对于这位能够长期居住在皇宫的陈氏皇族成员,天海家的年轻人们既是羡慕又是嫉恨,前些年不是没有人试着对他下手,但随着圣后娘娘雷霆大怒,再没有人敢对他稍有不敬,至少表面上。 从第二辆马车里下来的是辛教士。 昨日整个京都都知道,教宗大人把落落殿下召到离宫附院去学习,国教学院已然风雨飘摇,他也心神摇晃,无法自安,惴惴想着,当初看着那封荐书,自己对陈长生和国教学院照拂有加,难道错了?所以今天清晨,在得知国教学院发生的事情后,他没有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而是去了主教大人的寓所,因为他担心自己再次领会错了教宗大人的意思。 主教大人笑而不语,这让他感到极为恐惧,难道主教大人的想法与教宗大人不同?难道主教大人真的准备替当年那件事情翻案?真准备站到教宗大人的对立面?国教真的会分裂? 辛教士很恐惧,但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后退,因为整个京都,整座离宫都知道,国教学院之所以获得新生的机会、被邀请参加青藤宴,都是由他一手操办,谁会相信他只是个执行者? 他现在只能站在国教学院一方,所以他必须站在国教学院一方。 这种被迫站队的恐慌感,往往会让站队者变得极为勇敢,因为他已然孤注一掷,所以辛教士表现的要比陈留王更加强硬,竟是毫不顾忌天海胜雪的颜面,厉声地训斥起来! 天海胜雪的脸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愤怒。 但陈留王和教枢处的人都到了,他失去了踏平国教学院的机会。 金玉律站在国教学院门前。 最关键的是,那三名国教学院学生的表现有些出人意料。 他看着陈长生三人,微微挑眉,然后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喝道:“走!” “走?” 相同的字,不同的音调,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两个意思。 唐三十六提着剑,看着他问道:“你想就这么走?” 今晨的这场战斗,国教学院的学生重伤了四名天海胜雪的亲卫,金玉律更是横扫千军,让费典受伤,便是天海胜雪自己也受不了轻的惊吓,国教学院方面却毫无损伤,怎么看都是他们占了便宜。 可唐三十六却依然不肯罢休——陈留王微微皱眉,望向这名汶水唐家的公子哥,想着前夜在未央宫里这少年的表现就极粗鲁无礼,有些不喜此子行事孟浪,不顾大局。 “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秋雨渐歇,陈长生向前走了两步,指着身后如废墟般的院门,说道。 天海胜雪为什么要来砸国教学院的门,甚至想着直接把国教学院给灭了?因为他要替自己的堂弟天海牙儿报仇,虽然他与天海牙儿平时不怎么亲近,但毕竟那是天海家的人,结果被国教学院变成了废人。 但那是青藤宴上的对战,公平决斗,输了便是输了,如何有理由来报复?更何况就算是报复,他也应该找落落才对,拿国教学院来撒气,这理由实在搬不上台面。 还有一个隐藏最深的意图,那便是替圣后娘娘解决一些烦心事,这个理由更不能宣诸于众。 至于最后那个理由,也不能提。 陈长生知道对方说不出理由,所以向对方要解释。 天海胜雪的神情有些难看。 费典叹了口气,看着越来越小的雨,指着巷子里的积水,说道:“天雨路滑,车毁人亡,这解释如何?” 撞破国教学院的马车,有最好的车厢,有最好的战马,不要说下了一场秋雨的京都街巷,就算是大雪纷飞,万里结冰的拥雪关前,也不可能因为滑倒,而造成如此惨重的后果。 这个解释自然很无赖,但正因为无赖,所以是服软。 无论陈长生还是唐三十六,都说不出什么。 “我还会再回来的。” 天海胜雪翻身上马,望着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你如果要来报考国教学院,我是不会收的。” 天海胜雪怒极反笑,不再说什么,自行离开 费曲看着金玉律摇头说道:“你不是周独|夫,你改变不了什么。” 金玉律袖着双手,不理他,不接话。 晨雨终歇,百花巷四周的人们渐渐散走。 从清晨时分到此时,国教学院门前发生的事情,落在了很多人的眼里。 表面上看,这是天海胜雪与国教学院之间的一次冲突,事实上,谁都知道,这是大周新势力与旧皇族之间、国教教宗大人与老人一派之间的斗争,只是国教学院所属的势力,明显要弱小太多。 对手只派出了刚刚自拥雪关归来的天海胜雪,这边陈留王和教枢处便必须到场,才能护住国教学院——你可以说这表明了陈留王和教枢处对国教学院的重视,但真实情况却是,国教学院一方,根本没有别的可以拿出手的人。 陈留王与国教学院三名学生见礼。 陈长生回礼,却没有道谢,说道:“在宫里,郡王您曾经说过,这是你们大人物之间的事情,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是被你们拖累的,所以我不会向您道谢。” “谢,确实不用。”陈留王看着他微笑说道:“只是……青藤宴后,整个大陆都知道你是徐有容的未婚夫,你不再是个普通少年,你不再是被我们拖累的,所以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歉意。” 陈长生默然,这才想起婚约曝光对自己的影响。 很多人不想让自己和徐有容成亲,天海家当然也不想。 今天清晨发生的事情,或者,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有事情,就通知我。” 陈留王说完这句话,没有刻意留下示好,很淡然地离开。 那名jing瘦的男子看了陈长生一眼,撑着雨伞跟了上去。 辛教士过来说了几句话,与唐三十六一道痛骂了番天海家的狂妄,然后离去。 直到此时,轩辕破才终于放下了怀里的门板。 沉重的院门门板被他抱了这么长时间,纵使妖族身体特异,他也觉得好生辛苦。 “我呆会去把这匹马葬了,什么时候修门?”他问道。 陈长生看着废墟般的院门,摇头说道:“不修。”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要天海家修门,先前就应该逼他们低头。” “万一他们真的低头修了怎么办?” 陈长生说道:“院门就这样破着挺好。” 轩辕破挠挠头,看着满地石砾木块,心想这哪里好了? “有进步。” 金玉律微笑说道:“知道怎么谋求最大的利益。” 国教学院的院门就这样残破着,每过一天,京都里的人们便越发会觉得天海家嚣张混帐。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前辈,我不喜欢这种进步。” “我也不喜欢。” 金玉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但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的混帐太多,除非你要跟我一样,躲到山里去种田,不然有些变化,总是需要接受的。” …… …… (今天周一,请大家把推荐票投给择天记,感谢不尽。) 第九十二章 门房,对话,床上的人 陈长生向金玉律道谢,如果没有他,唐三十六和轩辕破再如何悍勇,也不可能在陈留王及辛教士赶到之前,保住国教学院,金玉律看着他微笑说道:“你是殿下的老师,便是自己人。” 听着这话,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对方可是真正的传奇人物——金长史之所以会出现在国教学院,替他们三个少年出头,自然是落落的意思,落落的人离开了国教学院,心还在这里,这让他很高兴。 “您会留在国教学院吗?” 轩辕破看着金玉律,带着孺慕之情说道。陈长生和唐三十六想着,先前虽然金玉律对天海胜雪是这般说的,但他要照看落落,怎么可能真的一直留在这里,示意轩辕破不用多说。 “留下倒也不是不可以。”金玉律看着三个少年之间的眼神,呵呵笑了起来,说道:“我这辈子没犯过什么错,因为没有什么太喜欢的事物,不过我真的很喜欢钱。” 陈长生看着他身上绸衫上那些铜钱的图案,笑了起来,知道对方这便是准备留下了,揖手再谢。 唐三十六凑到金玉律身边,握着他有些粗糙的手,不停摇着,说道:“您肯定知道我家,我家别的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汶水唐家乃是著名大豪,千世积累,不知拥有多少财富,十余年前那场叛乱,旧皇族方第一时间找到唐家,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虽然最后没有成事,但可以想见唐家的豪阔程度。 “不算殿下,现在国教学院里已经有了我们三个学生,就还差个老师。” 陈长生看着金玉律拜请道:“请先生留下来教导我们。” 金玉律一身修为境界,稳稳压过离山长老小松宫,想来比天道院院长茅秋雨也差相仿佛,再加上他的资历以及修行方面的经验,在国教学院里做个老师,那是绰绰有余。 但他没有同意陈长生的请求,笑着摇头说道:“哪有学生请老师的道理?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国教学院里现在只有学生,也没有院长。” 金玉律看着他颇有深意说道:“主教大人既然把名册和钥匙全部都交给了你,自然有他的想法。” 陈长生不知道主教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只想着金玉律应该以怎样的身份留在国教学院,皱眉想着。 “依你的意思,我看院门短时间内都不会修,会这样很长时间。” 金玉律看着破落的院门,说道:“既然是学院,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读书,哪怕只有你们三个学生,正常的教学也不能被打扰,院门形同虚设,你们可能需要一个门房?” 陈长生听懂了他的意思,有些吃惊,哪里肯应。 “我在白帝城外的东坡种地种了几百年,做做门房又怕什么呢?” 金玉律笑着说道,没有给三名少年拒绝的机会,说道要去准备些材料,在院门侧修个小房子,便自行离开。 轩辕破很高兴,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对视无言,心想真的让金玉律这样的传奇人物当门房?这国教学院的规格未免也太高了些,从今往后还有谁敢来国教学院闹事? 秋雨已歇,晨雾渐落,轩辕破去西面的院墙下挖坑葬马,也不要陈长生帮手,他想了想,觉得睡眠确实有些不足,决定回小楼里再去睡个回笼觉,却被唐三十六拉到了藏书馆前。 “刚才天海胜雪和他那些亲随纵马冲锋的时候,我其实很害怕。”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 陈长生说道:“每个人都怕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要因此而自卑。 唐三十六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是的,每个人都怕死,所以面对那种情况,都会恐惧……但当时我余光看到了你,我在你脸上竟没有看到任何恐惧,这让我很震惊。”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你知道我这人有些木讷,也许是恐惧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表现。” “不。”唐三十六摇头,坚持说道:“我看得出来,你当时真的不怕。” 陈长生沉默片刻,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在那种局面下居然全无恐惧,只有两种可能,或者你猜到落落会把金玉律派来国教学院,那自然不用害怕,可是很明显,你也不知道金玉律会出手。” 陈长生问道:“还有一种可能是?” 唐三十六说道:“你根本不怕死……所以当然不会恐惧。” 陈长生挠挠头,说道:“刚说过,每个人都会怕死。” 唐三十六很担心,说道:“我也一直这样认为,所以我觉得你肯定有什么秘密,或者说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长生叹了口气,说道:“你看着我像心存死志的人吗?” 唐三十六说道:“确实不像,而且能娶徐有容当老婆,怎么看也不会想着去死。” 陈长生说道:“所以你在担心什么呢?”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没病吧?” 陈长生没有想到这个家伙居然聪明到了这种程度,只凭那般少的细节便能猜到这么多事情,当然,这也是因为这个家伙很关心自己的缘故,他心头微暖,脸色却是微寒,喝道:“你才有病。” 见他脸色难看,唐三十六才想起来自己这话问的确实有些不妥,自己想的事情太无稽,接着他又想起来另一件事情,看着他认真问道:“开始的时候,你真不知道天海胜雪是圣后娘娘的侄孙?”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知道。” 唐三十六心想这才对,哪怕你自幼在穷乡僻壤生活,来京都后也整日在国教学院里读书修行,但既然能猜到对方是天海家的人,看年龄气度也能猜到天海胜雪的身份。 “为什么?” 这问的是陈长生为什么故意装作不知道,在国教学院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候天海胜雪的姑奶奶。 “因为我想知道圣后娘娘她老人家对国教学院到底是什么态度。” 陈长生说道:“如果娘娘真的不想国教学院在京都里碍她的眼,只要一句话,国教学院便会被抹掉,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唐三十六说道:“他们是在猜娘娘的心意。” “他们可以猜,我不想猜。”陈长生说道:“我来京都是读书修行的,我要参加大朝试,时间很珍贵,国教学院迎来一轮又一轮的麻烦,那太麻烦。” 唐三十六双眉微挑,问道:“所以?” “我直接骂她,这句话肯定会传到宫里,没有人敢在中间拦着。” 陈长生停顿片刻后说道:“那么娘娘对国教学院到底是什么态度,我们应该很快便知道。” 唐三十六觉得有些寒冷,说道:“你想看那把刀落不落下来?这真是想死的不耐烦了。”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总比那把刀一直悬在头顶的感觉要好些。” “看来我开始说的没错,你这个家伙真的不怕死。” 唐三十六看着他震撼说道:“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我没病。” 陈长生笑着说道:“我会治病。” 有句话他依然藏在心底,不能治的病不是病,是命。 “虚伪,太虚伪。” 唐三十六啧啧叹道,说道:“快要超过那位郡王殿下了。” 陈长生没有想到他忽然提到陈留王,微怔问道:“陈留王又哪里得罪了你 唐三十六说道:“你注意到没有,先前从车上下来时,他的纽扣系错了一颗。” “然后?” “非如此,如何能表现他来的急迫,对国教学院的关切?” “……你想的太多了。” 陈长生很佩服这个家伙观察入微的本事,却不同意他的看法。 “总之,我不喜欢陈留王这个人,太伪。” “或者那是因为他也不怎么喜欢你的缘故?” “我如此真实,他不喜欢我,那就是虚伪。” “你可以把真实二字换作放浪。” “无所谓,他还是虚伪。” “如果不是你这种喜欢在针眼里看人的家伙,谁会注意到陈留王系错纽扣的细节?” “我家祖训丨有类似的话——在铜钱眼里看人,看的最准。” 陈长生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想着即便陈留王系错纽扣是故意的,做为留在京都唯一的皇族子弟,孤立少援,想要通过国教学院获得国教老人们的支持,多些心思也可以理解。 轩辕破把那匹马葬在西墙下后,回来听到了二人后来这番对话,连连摇头,面带憨意说道:“你们年纪这么小就想事情想的这么复杂,人类果然太狡猾,没法和你们处。” 回到小楼卧室里,陈长生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很是困倦。 他的心情也有些沉重,因为清楚平静的读书修行生涯,就此一去不复回,只怕今晨自己那句好你姑奶奶传到宫里后,圣后娘娘会表示出怎样的态度,但怎么看也不会有好事。 皇宫废园里,莫雨说他借势,说他算计yin险,其实都是落落教的他……毕竟是白帝的独女,虽然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经历过宫斗,但身为皇族,落落天生便会这些事情。 至于他自己?他擅长计算,但不擅长算计。 就像他对金玉律说的那样,他很不喜欢,这样让他很累。 他走到床边,准备再休息会儿,忽然停下脚步。 他走回窗边的柜旁,伸手取下短剑,然后再次走回床边。 没有停顿,非常自然。 以至于,那人没有任何反应。 陈长生看着床上,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有些微微发白。 有一个人藏在被子下面。 甲天要送外甥女回湖北,因为两段航班搭不上,所以只能先飞北京,然后火车回宜昌,清晨六点就要出门,夜里大概九点能到家,刚刚上架,自然不想断更,今天就一章了,我这时候去把明天的写些出来,再就是明天的更新,肯定是夜里的事情了,请大家多担待。) 第九十三章 怪一场秋雨 下一刻,陈长生的紧张消减了些,因为他看到了那片如瀑布般散着的黑发——不是因为那是名女子——如果是刺客,不会这般轻易露出行藏,更不会在别人的床上睡觉。 有残雨落在窗户上,发出极轻微的啪啪声响,那人转了个身,没有醒来,隐隐可见她耳里塞着最柔滑的苏绸,眉眼如平常那般娇艳,但不知道是不是熟睡闭着眼睛的缘故,没有了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和冷漠的感觉。 看着那张美丽的脸,陈长生很是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是莫雨。做为大周朝圣后娘娘最信任的人,她应该非常忙碌,怎么会出现在国教学院的小楼里,还在自己的床上酣睡? 莫雨是真的在睡觉,因为某些原因,她睡的很香甜,或者是在睡梦里不需要思考什么阴谋诡计,显得很放松,发出轻微的鼾声,不时伸出微湿的舌尖舔舔唇角,不是刻意诱·惑谁,只像孩子一般天真。 陈长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情,看着莫雨眉间没有褪尽的残妆痕迹,又有些惊讶于这个心如蛇蝎的美丽女子,竟还有如此天真而疲惫的一面。 短剑回鞘,如果莫雨是来杀他的,他就算拿着霜余神枪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伸手隔着被子轻轻推了推莫雨的身体,纵使隔着不薄的棉被,指尖传回来的触感还是非常清楚,那叫弹嫩。 他的手指仿佛刚刚落到被上,莫雨便睁开了眼睛。 清晨这觉她没有睡太长时间,但睡的非常好,比在皇宫里或者小桔园里的睡眠好很多,这让她感到相当满足,眼睛眯着,像湖边的柳叶,里面盈盈的都是笑意。 然后她看到了陈长生,想起自己在哪里,准备来做什么,为什么会睡着,眼瞳微冷,笑意就像是湖里的柳叶的影子,被顽童扔来的一颗顽石击散,再找不到丝毫痕迹。 她的神情变得非常严肃,凤眼妩媚之意尽去,冷漠无比。 她眨了眨眼,便完全清醒过来,平静如常,不笑不冷不媚,只是平静。 很短的时间,她从天真的小孩子变成冷漠的大人物再变成普通的女子,很是顺畅无碍。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有些感慨,心想戴着这么多张脸谱生活,到最后,还能记得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时辰了?”莫雨问道。 陈长生告诉了她。 莫雨望向窗外,看着被秋雨打湿的微黄树叶,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说道:“秋雨敲窗,果然好眠。”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走到窗边的铜镜前坐下,从袖中拿出木梳开始整理头发,动作很自然,没有任何尴尬或紧张,仿佛这里并不是国教学院,而是小桔园里她自己的寝宫。 陈长生的视线从她的宫裙腰间那道好看的系带上挪开,落在铜镜里她的脸上,看着她眉间的那抹残妆和无法抹去的那抹疲惫,说道:“你好像很累。” 只有真正身心疲惫的人,才会像她先前睡的那般香甜放松,他很确定。 莫雨握着梳子的手微僵,然后继续在黑发间顺滑地行走,微嘲说道:“小孩子懂什么。” 在她看来,陈长生就是个小孩子。 陈长生说道:“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跑到别人家里睡觉。” 莫雨握着梳子的手再次僵硬。 “听说国教学院今天有热闹,所以我过来看看,没有想到太无趣,竟然睡着了。” 她平静说着,其实难免有些尴尬,只是不能让陈长生知道自己的尴尬,那样会更加尴尬,就像先前她醒来后,第一时间把睡的如此香甜的原因,归功于这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事实上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睡着,还是在陈长生的床上,她只能想着,陈长生是个小孩子,而且和朝政里的事情没有什么纠葛,所以她很容易放松,而且这被子的味道……真的蛮好闻的。 那像是阳光的味道,但不烈,又像是秋雨的味道,但不潮,像是果子的味道,但不腻,总之,很好闻。 莫雨醒过神来,发现自己想的太多,微微蹙眉,有些不解,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又有些不喜,说道:“没想到你这个少年的房间里还放着这么大面铜镜,看你平日不敷脂粉,不像是这般在意外表的人。” “铜镜可以正衣冠,可以正心意。”陈长生解释道。 “有理。”莫雨顿了顿,继续梳发。 片刻后黑发柔顺如初,她把食指伸向窗外,明明隔着一段距离,指尖却凝出一团水珠。 这画面很美,如果是那些不懂修行的普通人看到,更会觉得神奇无比。 陈长生知道这便是聚星境强者对周遭环境的强大控制,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莫雨将指尖轻轻摁在自己的眉心,缓缓地揉着,残妆随水而落,像是花树被打落无数粉屑。 陈长生这才明白,她展露如此强大的境界和精微到完美的控制,竟只是为了洗妆容……他觉得女人真的很难以理解,对此他有非常不同的意见,但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有说。 “你知道娘娘是怎么说的?”莫雨卸着昨夜残留的妆,问道。 陈长生沉默,先前他对唐三十六说,想要知道圣后娘娘的态度,现在,娘娘的态度马上便会出现,他却忽然不想知道了。 “娘娘说,小孩子就喜欢胡闹。” 莫雨没有转身,继续说道:“你虽然也是小孩子,但娘娘说的当然不是你 陈长生明白,圣后娘娘或者直到今天都不知道自己,她说的小孩子自然是落落。 “白帝夫妇把落落殿下托付给娘娘,娘娘是长辈,她要管教,落落殿下必须听话,先前殿下在国教学院读书,拜你为师,都可以视为小孩子胡闹,娘娘不会理会,但青藤宴上,你们胡闹的太厉害。” 莫雨看着镜中的少年,说道:“娘娘不想殿下继续跟着你胡闹。” 陈长生低头看着地板,沉默不语。 “不要以为自己真的能借落落殿下的势,只需要一句话,你便会一无所有,你要清醒地认识这一点。” “我在京都本就一无所有,所以无所失去。” “生命呢?你这时候居然还能出现在我面前,这让我有些意外,看来天海胜雪比起当年在京都时要谨慎小意多了……对了,你不认识那个家伙,不要看着他像是个正常人,其实真要疯起来,天海牙儿给他提鞋都没资格,如果他没有去拥雪关打熬这数年,以他从前的脾气,今天清晨你肯定已经死在国教学院的门前。”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镜中的她,说道:“天海将军的脾气还是很不好,今天清晨他确实很想杀人,我之所能站在这里,不是他展现了自己的仁慈或怜悯,而是因为他没法杀我……” 他接着说道:“就像前夜我能出现在未央宫里拿出婚书,不是因为您的同情,而是因为您没法困住我。” 莫雨微微挑眉,有些不悦。 “忘了告诉您,金长史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门房……天海胜雪再没有机会踏进国教学院一步,如果您还想做些什么事情,可能需要您亲自出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在事后过来聊两句。” 莫雨的眉头皱的更紧。 “你平时好像没有这么多话。” “我也觉得奇怪,无论是在未央宫前,还是废园里,或者这时候,见着您,我的话就会变得很多。” 莫雨转过身来,静静看着陈长生,不知为何,摇了摇头。 她不明白,这个少年明明极为普通,为什么却能让落落殿下如此看重,便是徐有容,也专门给她来信说及此人,就算陈长生在青藤宴上的表现极为出众,她依然想不明白。 她最想不明白、最关心的的还是那件事情。 “你究竟是怎么从桐宫里走出来的?” 陈长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此时莫雨已经洗尽残妆,皮肤白嫩如新,眉清眼秀,看着更像是二八年岁的少女。 但她不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女,她是城府极深的大周第一女官。 从落落离开国教学院去离宫附院,再到天海家的人清晨来袭,这些事情的后方,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她是幕后的主使者,也是国教学院现在最大的敌人。 “有些人以为国教学院和你代表着什么,但你我都知道,这只是个误会。 她看着陈长生说道:“徐世绩当时求到了我的身前,他女儿偏又来了封信,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把你扔进国教学院,准备让你自生自灭,却没有想到,你居然在这里认识了落落殿下,从这片墓园里又爬了出来。 陈长生说道:“是的,事情就是这样。” 莫雨的神情渐渐变得寒冷,说道:“我随便做了一件事情,结果惹出了这些风波,但这又算得什么呢?国教学院能不能继续存在,我不在意,我只在意我的想法没有实现。” 陈长生问道:“你想做什么?” “一切事情的发展,最终往往都会回到最初,这件事情也同样如此……从那封婚书开始,就从那封婚书结束吧,拿出婚书,自行解除婚约,重新来过,是你最好的选择。” “徐有容她已经承认了这份婚约。”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承认这份婚约?难道你真以为她会喜欢你?你以为像她那样的女子,会真的因为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还是说,你以为她很在意承诺这种事情?” 莫雨看着他说道:“你能和苟寒食论道,自然是聪明人,前天夜里看到白鹤带来的那封信,你就应该已经想到她的用意,为什么要装作自己不知道?被当成一座牌坊,难道你不觉得羞耻?” (昨夜熬着困意写了一千字,今天在火车上怒瞪双眼写了两千字,看看,我勤奋起来,果然自己都怕啊明天恢复两更了,揖手,诸君,麻烦大家多投些票,给我加加油,推荐票和月票,都麻烦大家看一下手里有没有,谢谢。) 第九十四章 战一座京都(上)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和传闻中说的不一样,徐有容并不想嫁给秋山君,甚至根本不想嫁人,她婚约便是拒绝秋山君以及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的最好借口,可以完美地堵住天下众生悠悠之口。 那纸婚书将是她最好的理由,他便是她身后那座坚不可摧的牌坊。 是的,这种解释最符合现在的情况,也可以完美地呼应徐有容让霜儿专程带来的那句话——不要误会。但陈长生并不同意莫雨的说法,和道理无涉,只因为她说的有些难听。 “看起来,你和徐家小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 “这和关系亲近与否没有任何关系,魔族在北方休养生息已经数百年,人类世界需要保持与妖族之间的联盟关系,更需要保证内部的团结,南北合流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徐有容和秋山君的婚约,本质上不能改变这种大势,但却是一种象征……而且是整个大陆都看着的象征,她的想法和举动,非常不理智。” “但你拿她没有办法,所以故意说这样一番话来激怒我?” “难道你觉得这不是事实?” “任何事实,都要发生之后,才能确定为事实。” 陈长生想着在废园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可以不算,因为他不想耽搁任何人的青春与生命,但他在京都遇到了太多事情,所以无法轻信,至少有些话要当面说了才能算话。 “想要我主动解除这门婚事,其实不难,让徐家小姐自己来对我说。” 他看着莫雨说道:“都说她有天凤气度,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看到。” 莫雨忽然说道:“其实我很烦。” 陈长生说道:“这件事情让我也很烦恼。” 莫雨黑发渐散,细眉如剑,盯着他说道:“如果可以,我宁肯一指杀死你。” 她如此年纪便是聚星境的强者,得圣后娘娘信任,在大周朝里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真正了不起的大人物,被迫处理这门婚事,还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束手束脚,这让她真的很郁闷。 陈长生感觉到了危险,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身前这名美丽女子不是普通人,他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您今天来国教学院,让天海家的人做这些事情,娘娘知道吗?” 莫雨冷笑两声,没有说话。她能够深得圣后娘娘信任,能够在短短数年时间里,从一名普通的女官攀至权场的巅峰,除了自身的能力,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她能擅于体会娘娘的心意。 有很多事情,圣后娘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便表面态度,甚至就连心意都不能流露的时候,她都会默默地在暗中开始着手进行工作,替娘娘把那些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 就像这场事涉南北合流的婚约。 莫雨在这方面从来没有犯过错,她很清楚娘娘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教枢处那位主教大人,还有更多的在离宫、在别处的老家伙们……这些国教曾经风光无限的人们,看似对国教学院多有回护,实际上不过是在利用你,难道你连这都看不出来?” “我是被您安排进国教学院读书的。”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国教里那些老前辈们真的是想利用我,而且最终成功地利用了我,娘娘的怒火落在我头上之前,应该是先落在您的身上,难道就是因为害怕这点,所以您才如此急迫想要我退婚,以求立功弥补?” 莫雨神情微变,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说中了心事,然后她轻蔑地笑了起来:“娘娘待我的信任,大陆皆知,你这个小孩子,难道以为凭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能影响什么?” 陈长生说道:“是的,您安排我进国教学院只是机缘巧合,娘娘或者不会误会您有什么别的想法,但她会记得这件事情,是您一次随意的决定,让她老人家的尊严受到了挑战,现在娘娘依然喜欢信任您,所以没有任何问题,将来某天,如果娘娘不再继续喜欢您信任您,那么这件事情会给您带去很多的麻烦。” 莫雨微挑细眉,剑意更盛。 “国教学院现在的局面确实有些紧张,但您面临的局面其实也不是太好。” 陈长生说道:“就像那天在废园里说过的那样,我不会主动退婚的,除非她主动来和我商量,在这方面,您不会获得任何主动权或者主导权,请回府后再去想别的方法吧。” 莫雨觉得自己听到的话很有意思,细眉渐平,声音渐淡:“你这小孩子是在赶我离开?” 陈长生说道:“不敢,是请您离开。” 莫雨真的笑了起来,因为觉得太不可思议:“你居然敢这样对我?” 陈长生说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场谈话里,他表现的很像一个大人,但事实上他只是个少年,看似侃侃而谈,言辞锋利,配着他稚气犹存的脸还有那些生硬的挥臂动作,其实看着很可爱,也很笨拙。 唯可爱与笨拙是真实。所以莫雨也真的怒了,前面那些话,她可以理解为针锋相对的需要,直到最后,她才确信,原来陈长生是真的不在意自己,也真的不害怕自己。 自随侍圣后娘娘以来,再也没有人敢这样对待她,更没有人敢主动要求她离开——无论是宰相还是天海家的贵人,又或者是国教里的大人物,就连教宗大人对她都有几分宠溺,陈长生却这样做了。 “你真的不怕死吗?”她咬着嘴唇恨恨说道。 因为愤怒,故而失态,她这样子倒真有些像个憨直的少女。 陈长生诚实说道:“如果您可以杀我,前夜在黑龙潭边,我就已经死了,既然我没死,肯定是因为某些原因,您不能杀我,所以我怕死,但……不怕您。” 还是那句话,越真实越伤人,所以他这句话最伤人。 莫雨的眼神越来越冷。 “不错,我答应了某人,所以不能动你……但想要动你的人还有很多。就算有婚约又如何?你不可能娶徐有容,她也不可能嫁给你,因为她是这片大陆上独一无二的凤凰,她的地位无比圣洁,她和秋山君的婚约,是人们议论了多年的佳话——与她有关的一切,在人们的心目里,都应该是传奇,现在却多了你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泥点,你觉得人们会同意?” 她看着陈长生,微嘲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在毁掉所有人心中对美好的想象或者说期待,那些想象和期待自然幼稚可笑,但你成功地让全世界都不高兴了,你以为这个世界会怎么对待你?” …… …… 莫雨离开了国教学院,陈长生以国教学院的主人的身份相送,没有送到院门,而是送到学院深处,那片茂密森林的最深处,看着她穿过树林,消失无踪,他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 森林里有一道墙,那是国教学院与百草园之间的院墙,院墙伸向雾气与藤枝极深处,在那里隐约与一墙厚墙相接,那堵厚墙隐约可见斑驳痕迹,砖上青苔极厚,有一扇很久没有开过的门。 那是皇城的城墙,莫雨便是从那扇门回到的皇宫。 平日里,站在湖畔或是大榕树上,都能看到皇宫里的建筑在树梢时隐时现,他知道皇宫不远,但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国教学院的最深处竟有这扇门,原来皇宫这么近。 因为青藤宴,他进过一次皇宫。对于这座旷大的宫殿群,他记得池塘边那名中年妇人,当然更不会忘记黑龙潭底那只被铁链困禁了不知多少年的玄霜巨龙。 在地底他曾经答应那只黑龙,有时间就去看它,去陪它说说话,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进皇宫,今日看到那扇青苔覆着的旧门,他忽然发现真的有可能性。 只是皇宫里那么大,就算他冒着大风险偷偷溜进去,又怎么能找到那片废园?那夜能够找到未央宫,完全要感谢那只黑羊带路,现在他没有黑羊,可不敢瞎来。 …… …… 莫雨离去前留下的那句类似诅咒的话,很快便变成了现实。 这场秋雨确定停止后,数百名年轻人来到国教学院门前,有天道院的学生,有青矅十三引的杂役,有京都府的生员,更多的则是寻常百姓,闲杂人等,组成很复杂,但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很一致。 人们围着国教学院残破的院门,群情激愤,挥舞着手臂,不停地喊着什么。 “让那个姓陈的小子滚出来!” “狼心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算是什么东西!居然想娶徐有容!” “你以为你是秋山君吗!” “交出假婚书!” “哪里来的乡下佬,滚出京都去!” “癞蛤蟆也想吃凤凰肉!我呸!” 刺耳的喊骂声,回荡在国教学院的院门门前,声音越来越高,那说的话越来越难听,乡下佬、无耻小贼、最后变成更直接的污言秽语。越来越多人的来到了国教学院门前,无论加入喝骂还是幸灾乐祸的看热闹…… 总之,整座京都城,在此时此刻,对国教学院没有任何的善意。 …… …… 第九十五章 战一座京都(中) 整座京都城,对国教学院、更准确说,对国教学院里那名少年的恶意从何而来?自然是因为他身上的那封婚书。 在京都,徐有容是一个不能被亵渎的名字。 除去南方圣女继承人的身份、天凤转世的血脉天赋、圣后娘娘的宠爱,最关键的是,她还很美……所以至少在周人眼中,她是完美的。自然拥有无数倾慕她的少年,甚至少女。 但同样也是因为她太过完美,所以倾慕最后大多数都变成了敬慕或者说崇拜,人们只敢在夜深独处时幻想,在人前却不敢表露出任何想法,因为那只会惹来他人的嘲笑。那是一种亵渎。直到青藤宴那夜的事情传遍整座京都,这种情况才发生了极大的转变,爱慕徐有容的男子中,年龄大些的还能保持着镇定,那些年轻的男子却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情绪,他们决定去国教学院表达自己的愤怒。 前些年,没有人会去南方使团驻京都的府邸闹事,更不用说对秋山君喝骂不休,为什么?因为秋山君也很完美,光芒万丈,而且他和徐有容之间的关系得到了朝廷默认、民间认同。 这种心态有些复杂,有些不好解释,大概是因为陈长生和婚约的存在,让徐有容不再那么完美,秋山君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无可撼动,于是年轻的男子们开始借由愤怒,宣告自己的存在。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拿着婚书的那个少年叫陈长生,无人知晓,人们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因是国教学院的新生,很是普通,再一打听才知道居然不会修行,是个废物。 这怎么能忍?秋山君我们不能比,那个叫陈长生的家伙又算是什么东西。 往简单里说,其实就是那句话一道士都摸得,我凭什么摸不得? 西宁镇来的少年道士想娶徐家大小姐? 就像此时国教学院门外骂的最多的那句话:癞蛤蟆也想吃凤凰肉? 我呸!喝骂声与污言秽语声越来越高,从院门传到藏书馆中,依然清楚。 陈长生捧着卷法华道藏专静静看着,像是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也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情。 唐三十六哪里能像他这般冷静,汶水剑早已出鞘,被他握在手里,映照着秋日碧空的颜色,说不出的清冷寒人。 轩辕破也早已经走到了石阶下,准各把院门板再次抱起来。 看着陈长生始终没有什么反应,唐三十六恼火道:“这样还能忍?如果你不做点什么,今天之后,你就会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只癞蛤蟆!那国教学院算什么?养蛤蟆的池塘?” 轩辕破憨声说道:“是啊,难道我们也和你一样,都是蛤蟆?” 陈长生看着唐三十六说道:“难道因为他们骂我什么,我就会真的变成什么?那如果我骂你几句禽兽,你就真的会生出翅膀,嗖的一声飞到皇宫里去?” “这笑话并不好笑,而且如果被骂,我宁肯被骂禽兽,也不愿意被骂癞蛤蟆,禽兽总归做了些禽兽的事情,你呢?连徐有容的面都没见过,拿着婚书,还要被人这么骂?” 说完这句话,唐三十六懒得再理他,拎着汶水剑便往院门处走去。 轩辕破看着这情形,赶紧把高约两人的院门板抱了起来,吭哧吭哧地跟了过去。 陈长生怔子怔,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准各去院门处看看,这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情。 “把姓陈的交出来!” “把他赶出京都!” “居然敢伪造婚书,胆子也太大了!” “也不说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也不怕遭雷劈?” “东御神将府不与你这等小人计较,我们这些人激于公义,却要与你辩个黑白!” 国教学院院门处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午后,竟已经过了千人之数,黑压压的一片,看着声势很是浩大,污言秽语不断,喝骂斥责的声音不绝于耳,场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激烈。 清晨时分,天海家派人把院门撞破,阶上一片破败,根本无法拦人,而且国教学院方面任由那些人喊着,始终无人相应,有的年轻人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热血上头,喊道:“我们进去把那个小人揪出来!” 所谓群情激愤慨而慷,振臂一呼喊断肠,年轻人最容易身陷莫名其妙的热血,也最有破坏事物的冲动,借着这声喊,黑压压的人群轰的一声便向国教学院里冲了进去。 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 无数劲气在国教学院的院门口激射而出! 地面上残存着的雨水,受到气息牵引,离地而去,如无数道箭离弦而去,将巷旁的树叶射出干疮百孔。 那些正向国教学院里冲去的年轻男子们,痛呼着纷纷掉落在地,双手撑在地面上,划破很多血r7。跑的最快,已经冲进国教学院门内的数人,更是被震至了十余丈外,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生死不知。 在国教学院外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的叫骂声、喝斥声,戛然而止。 场间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那些年轻学子的呼痛声。 一身富贵绸衫的金玉律,缓缓从国教学院院门旁的一个小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的左手端着只名贵的宣郡泥壶,右手搓着两个玉球,神情说不出的放松随意。 他站在石阶上,抬头望天,赞了一声。 秋雨早歇,碧空如洗,确实很美丽。 然后他收回眼光,望向院门前黑压压的人群,神情微寒,说道:“想死吗?” 他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动用真元,所以场间的人们听着,没有春雷骤绽的感觉,但安静的院门前,依然仿佛像是炸开了一道春雷,因为有满地的惨状在他这三个字做注解。 至少有数十人头破血流,更有数人浑身是血昏迷不醒,一片惨烈。 “你……你是什么人?” 人群里有胆子稍大些的年轻人,颤着声音说道:“居然敢行凶……杀人●” 有人领头,跟着勇敢起来是相对比较轻松的事情,更多的声音响起,看着那些同伴的惨状,喝问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们越来越气愤,安静被打破,场间气氛重新变得激烈起来。 “凶手!” “赶紧去报官!” 百花巷今日早已被人群挤的水泄不通,听着前面传来的话,人群后方真的有十余人离开,应该是去京都府报案,然后又有热心的民众把那些伤者扶起,更有懂些医术的人开始治疗昏迷不醒的那数人。 如果不去想这些人围攻国教学院的原因,场间的画面倒有几分感人——京都何时如此团结过? 团结就是力量,有人已经去报案,稍后朝廷肯定会派人来惩治这个穿的像乡巴佬的凶徒,这种确认也是一种力量,人们不再像先前那般害怕,壮着胆子再次向院门涌来。 金玉律不知道从哪里搬了张竹椅,大刀阔马地坐下,拿着茶壶汲了口茶水,然后看了人群一眼。 有些人已经来到离石阶只有数丈的距离,被他这么随意看了一眼,吓的拼命地向后退去,踩着后面人的脚,也不顾不得那么多,黑压压的人群顿时掀起一片潮头。一眼之威,霸道如此。金玉律自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得意,看着众人面无表情说道:“我是国教学院的门房,国教学院乃是教书育人的重地,非请勿入,但凡有敢踏入门槛一步者,那些人就是榜样。” 人们这才想起,这名富家翁似的中年男子,先前便是从院门旁的那个小屋子里走出来的。 只是……哪家学院会有这么厉害的门房?天道院也不可能有啊! 从昨日到今晨,秋雨一直连绵下着,气温陡降,寒意渐重。 人们看着那些呻·吟的同伴,尤其是那几名昏死的同伴,再看石阶上那个自称门房的中年男子,顿觉寒意更甚,只有藏在人群深处的人敢喝骂两句,又哪有人敢上前一步? 便在这时,场间忽然袭来一阵暖风,极紧接着,便是极清晰的燥意。 那株探出院墙的秋树本就已经发黄的树叶,瞬间枯萎。 一片红云自天而降。 红云麟悄无声息落下,四蹄落在青石板上,周遭丈许方圆内的积水,瞬间蒸发成青烟。 麟背上坐着位中年男子,身着血甲,神情肃杀威严。 见着此人,金玉律站起身来,将茶壶放在竹椅扶手上,以示尊重。 人群见着此人,猜到其身份,更是纷纷拜倒,无比恭敬。 大周御天神将薛醒川,以红云麟为座骑,持血光神刀! 大陆三十八神将,排名第二! 此人深受圣后娘娘信任,掌大周禁军多年,这座京都城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有资格管,当然,他也有能力管。看着薛醒川到场,有人觉得有些意外,就算有人往京都府报案,也不可能来的这么快,而且京都府哪里有资格请动这位大人物? 但想着薛醒川神将素以刚正严谨著称,人们生出很多希望,纷纷喊了起来。“国教学院当众行凶杀人!”“请神将主持公道!”片刻后,一队禁军进入百花巷,将人群分开,来到国教学院门前。在逾千双耳光的注视下,薛醒川缓步走上石阶,来到金玉律的身前。便在这时,陈长生三人也到了。 第九十六章 战一座京都(下) “前辈,何必和这些小孩子一般见识?” 薛醒川看着金玉律面无表情说道。 这句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国教学院门间,顿时变得安静一片。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薛醒川虽然面无表情,看似冷漠,但那声前辈却是说的平心静气,没有任何犹豫——知道金玉律来历的人不会觉得奇怪,当今大陆三十八神将里资历最老的费典,对着他也不能以资历说事,薛醒川再是大周名将,称对方一声前辈理所当然——但国教学院门口的年轻人们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很是震惊。 金玉律笑了笑,说道:“有人要冲进来,我只好拦着。” 薛醒川转身,看着那些浑身是血的年轻京都男子,微微皱眉,说道:“下手未免重了些。” 金玉律摇头说道:“我从前是军人,有守土之责,魔族敢越国境一步,我便要把他们打回去,无所不用其极,我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门房,就有看大门的责任,有人想闯国教学院,我也要把他们打回去,不计后果。” 薛醒川沉默无语,他知道对方这句话的份量。 便在这时,一位青年副将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薛醒川微微挑眉,说道:“此事闹的太大,不怎么好看。” 金玉律指着场间又开始隐隐有骚动迹象、偶尔能听到污言秽语的人群,说道:“您看我们能怎么办?他们已经在院外喧哗了很长时间,朝廷不来维持秩序倒罢了,难道还要阻止我们维持秩序?” 薛醒川的眉头皱的愈发厉害,今日国教学院接连出事,尤其是此时这事,完全就是些破事儿,如果不是宫里传话让他来控制一下局面,避免影响太过恶劣,他哪里会到场。 那名青年副将说道:“大人,还是先在旁边看看,若有人再触犯周律,再问罪也不迟。” 薛醒川闻言很是欣慰,心想果然不愧为自己看重,这个建议很是妥当。 他毫不迟疑,向百花巷近处的一处酒楼走去,竟真是做好了旁观的准备。红云麟有些惘然地看了看四周,也跟了上去。那队禁军则是在国教学院门口列队,摆明了两不相帮,但谁也不要太过分的意思。 薛醒川很满意这种局面,国教学院门里门外的两群人则是非常不满意。 来闹事的人们觉得己方已经有好些人被打至重伤,薛醒川和禁军居然不捕拿凶手,不闻不问,这实在是太没道理,唐三十六则觉得那些人还在院前喧哗,你们居然不出面阻止,好没道理。 反正怎么都没有道理。 薛醒川觉得自己被迫要来处理这件事情,更没道理,所以他不想再讲道理,反正禁军在此,想必没有人再敢冲击国教学院,国教学院里的人也不会太不给自己面子继续伤人,自己能给一个交待便是。 需要他这样的大人物给交待的地方,不过就是那两座宫:皇宫和离宫。 只不过他想不到,国教学院里那三名少年,可能会给他面子,但更在意给自己一个交待。 见着禁军只是肃然列队站在国教学院前,来闹事的人们猜到,只要自己这些人不继续往国教学院里冲,朝廷便不会理会,有些胆子大的人,很快便开始继续骂了起来。 在院门要比在藏书馆里听的要清楚很多,听着乡下佬、癞蛤蟆之类的词语,听着那些人毫不讲理一口咬死婚书是假的,陈长生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唐三十六更是霜色上面,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 “你是不是聋了?这么大的声音都听不到?” 唐三十六对着那名禁军青年副将喊道。 那名青年副将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说道:“听的很清楚,怎么了?” 唐三十六说道:“既然听见他们在骂人,难道你们不阻止一下?” 青年副将沉默片刻,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为什么要阻止?” 唐三十六神情愈冷,看着他说道:“那我说我于你妹,是不是也可以?” 听着这话,那些禁军大怒,纷纷向他望来,此时神将大人在酒楼里暂歇,只要首领一声令下,他们就要冲上去把这个口出恶语的少年打翻在地,好生收拾一番。 那名青年副将很诡异地没有生气,反而很认真地说道:“你确定要做那件事情?” 唐三十六想起那姑娘小时候粗蛮的样子,打了个寒颤,强自镇定说道:“我只是说说,这么认真做什么。” “做又不敢做,说又不敢说,这时候被一千个人指着脸骂都不敢还嘴,真没出息。” 青年副将看着他嘲讽说道:“赶紧躲回汶水,在老太爷面前哭鼻子去吧。 唐三十六闻言大怒,指着院门外黑压压的人群说道:“一个人骂一千个,你当我傻啊。” 那名青年副将正色说道:“那我可没别的办法了,嘴是他们的,只是声音传到学院里面,谁能管?” 陈长生觉得这两人的对话有些问题,走到前面,低声问道:“你们认识? “把现在这些人打发了再和你说。”唐三十六说道。 有人看着陈长生,觉得和传闻里的形容挺像,确实普通至极,而唐三十六衣着华丽、容颜英美,应该不是那人,窃窃私语之声渐起,很快便确认了他是陈长生,如烈火烹油,喝骂之声顿时高涨,直欲掀开京都的天空一般。 唐三十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左手悄悄比了个手势。 清晨被打折的院门残板,这时候搁在后方,轩辕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按照唐三十六的吩咐,沿着院墙向西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然后搭着梯子翻了出去,又从百花巷那头挤进了人群里。 人群虽然很密集,但谁吃得住这名妖族少年的力气,就在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他便已经来到了距离院门约二十丈的地方,身边都是群情激愤的年轻人,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他的手里拿着一块石头。 当他看到唐三十六比划的那个手式,知道就是此时,但还是犹豫,直到看到唐三十六寒冷至极的眼神,想着如果不照办,日后在国教学院里面临什么,终于咬牙下了决心。 他举起石头,向着国教学院门口砸了过去,同时大声喊道:“砸死这个混帐东西” 充满污言秽语的人群,安静了极短暂的瞬间,所有人都听清楚了这句话,也看到了那块向国教学院门口飞去的石头,甚至看清楚了石头飞行的线路,有人准备喝彩,有人则是脸色变得苍白。 事情,真的要闹大了吗? 啪 随着一声闷响,那块石头重重地落在国教学院门前的石阶上,摔成了数块,然后震起,最后再次落下。 当时,那块石头距离陈长生的脚,只有数寸距离,溅起的残块,没有砸中他的腿,只能说他运气不错。 唐三十六赞叹想着,不愧是妖族,对力量的掌握果然高人一等,居然能扔的这么准。 人群里的轩辕破则有些后怕想着,力气怎么用大了点? 无论如何,一块石头落了地。 国教学院门前这件事情,瞬间从骂战变成了野战。 “居然敢用远程武器” 唐三十六大怒骂着,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向着对面的人群砸了过去。 只听得嗖的一声破空厉响,接着便是哎哟一声痛呼。 一名穿着文士服的男子捂着额头,便向后倒下,指间汩汩溢着鲜血。 紧接着,唐三十六的第二块石头又到了,啪的一声,一名京都男子的牙落了几颗,满口是血 院外的人群此时终于醒过神来,惊慌地喊着医生,有人愤怒地喊着反击,又有人冲到禁军前面,指着满身是血的那两名同伴指责着什么,要求禁军赶紧去捉拿凶徒,场面一片混乱。 终于有人开始反击,他们在地上拣起什么,便向国教学院门口扔去。 场面变成了混战,站在国教学院院墙下列队的禁军们,自然没办法再出面阻止什么。 早在人群拣石头的时候,唐三十六已经带着陈长生离开了院门,顺着早已搭好的梯子爬到墙头,示意陈长生从下面给他递石头,这片院墙下方种着梅花,铺着浅浅一层石块,应有尽有。 国教学院外面的情形则完全不一样,百花巷向来打扫的极为于净,青石地板上哪这么容易能拾到石块?想要把青石板撬起来?那还不如回家去菜刀来的快捷。 有人看着国教学院残破的院门,发现那里有不少碎石,还有些木块也可以将就着用,便想过去为同伴弄些弹药,然而金玉律还好端端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哪里有人进得去? 以有心对无主,以有备战无备,这场混战胜负之势太过分明。 唐三十六守在墙头,每掷出一块石头,便有一人倒下。 闷哼之声连绵不绝,数十人接连被石头击中 清晨时分,国教学院被天海家的马车撞破院门,到现在满城围骂国教学院,他已经憋了很长时间,此时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哪里有半点手软,石块带风呼啸而去,院墙下一片哀嚎痛呼之声 有人站的稍远一些,以为他掷不中自己,瞪圆眼睛拼命大骂,哪里想到,下一刻,便有石块从国教学院墙头破空而至,狠狠地砸到他的额头上,直接把他打翻了过去 ……当唐三十六用真元之力附在石块上打人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 “好过瘾” 他站在墙头,快意喊着,随意挥臂,每块石头呼啸而去,便有人倒下,真可谓挥洒自如。 青云榜上的天才少年,用真元来对付这些来闹事的普通民众,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他如今已经进入坐照上境,可以说是年轻一代里的巅峰强者,从他手里飞出去的石头,就算刻意不用真元,依然强若劲矢,巷子里的那些人哪里承受得住? 国教学院前的污言秽语,早已被痛呼取代,声声喝骂,也已经变成哭声连天。 院墙之前,人群东奔西走,四处躲避,鲜血横流,烟尘大起。 真可谓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 “过了过了” 那名禁军青年副将,看着场间民众惨状,终于生出些不忍,转身对着院墙上的唐三十六喊道。 说起来,唐三十六真是做事极不讲究,别的地方不站,就站在禁军队列上方的墙头,先前人群在四周终究还是拾到些石块,但反击的时候,至少有一半因为投鼠忌器,没有把握好准头。 唐三十六手下不停,问道:“哪里过了?” 那名青年副将无奈说道:“你都把人砸成这样了,还不为过?” “你先前说过,嘴是他们的,只是声音传到学院里,所以你没办法……现在这些石头是我的,手也是我的,只不过不巧飞到了学院外面,有什么区别?再说了,第一块石头可是他们扔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唐三十六向人群里扫了眼,确认轩辕破早已经趁乱溜走,完全放下心来,继续用石头砸人。 巷子里烟尘继续,哭声震天,人们互相搀扶着纷纷退走,场面极为凄惨,真如打了败仗的军队一般。 人群已如鸟兽散,唐三十六却有些未能尽性,眯着眼睛,拿着一块石片,瞄准拖在最后方的一人—他记得清楚,先前这人直接骂陈长生是吃软饭的,只被一块石头砸破了头,如何能够? 因为那封婚书的缘故,这座京都城,对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展现了集体的非善意。 唐三十六把那些非善意和郁闷,用这些石块尽数砸了出去。 陈长生没有做什么,只是在院墙下面不停地递石头,要换作往常,他或者会认为这是胡闹,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但今天他很开心,衣裳被梅枝划破了都不知道。 原来生命有很多种过法,或者说玩法。 也许没有意义,但真的很有意思。 而且,这样真的很容易快乐起来。 (写到最后两句话,大家知道的,肯定会联想到什么,我当时写完后,就准备删掉,或者说改,因为那是将夜的故事,是书院的宗旨,不想影响太多,但转念一想,我既然爱书院,就是认同其道理,既然是我以为正确的,多写写又何妨?事实上,有读者说这个章节名,很有将夜里我以长安战一人的感觉,是的,我就喜欢这种调调儿。揖手,感谢妹子们在群里发的照片,感谢因为妹子照片而飘红的读者们,请大家继续支持继续投票,我继续看照片去了……) 第九十七章 秋雨教院血案 便在这时,人影微动,那名青年副将掠至墙上,伸手拦住他,低声喝道:“差不多就行了如果真闹出人命,查出来谁都不好收场,那家伙那么大个块头,你真以为没人记得他?” 唐三十六摊手,把石片扔回院墙里的梅丛边,说道:“谢了。” 今日如果没有这名青年副将和禁军,他自然也不会让国教学院和陈长生继续受辱,只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痛快,而且不用理会事后的任何问题。 青年副将面无表情说道:“谢倒不用,只希望你能记得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唐三十六神情微变,说道:“我今天说过很多话。” 青年副将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说道:“你那句话提到我妹妹,辱及家门,总得给个交待吧?” 唐三十六毫不犹豫说道:“我一心修行破境,决定五十岁之前,不思男女之事。” 青年副将闻言色变,大怒说道:“去你奶奶的,那我妹怎么办?” 唐三十六赔笑道:“我奶奶不就是你外婆?这不合适吧,表哥。” 国教学院门前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石块和不多的血迹,还有几株梅枝,应该是先前陈长生运石头时太过匆忙,把梅枝混着石头都送到了院墙上方 他看着巷中整队准备离开的禁军,说道:“原来是这样。” 唐三十六无奈叹道:“你不知道,我家表妹很可怕的。” 这时候,薛醒川从酒楼里走了出来,骑上红云麟,便准备离去,看他的神情,对这个结果应该比较满意。 做为大陆排名第二的神将,薛醒川御下极严,对青年副将这样的重要部属,哪有不知道其身世来历的道理,自然知道他与唐三十六之间的亲戚关系,但他依然让青年副将处理这件事情,态度自然很清楚。 人去巷空,轩辕破不知何时也溜了回来,三名少年向金玉律道谢后,走回国教学院。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薛神将为什么要帮国教学院?” 唐三十六说道:“如此短的时间,聚集这么多人来闹事,虽然有你吸引仇恨的能力太强的缘故,但肯定需要人煽动。” 陈长生问道:“会是谁?” 唐三十六说道:“还能是谁?” 轩辕破都知道,肯定就是清晨来试图碾压国教学院却未能成功的天海家。 陈长生愈发不解,说道:“薛神将肯定是圣后娘娘最信任的人之一,不然不可能执掌禁军。” “前次就对你说过,圣后娘娘与天海家不是一回事。” “为什么呢?” “简单一点说,她是陈家的媳妇,她虽然姓天海,但她的儿子姓陈,孙子姓陈,子孙千代都会姓陈,传闻中教宗大人对圣后娘娘说过,从来没听说过有侄儿给姑母上坟的。” “可是传闻中,圣后娘娘并没有亲……” “收声。”唐三十六目视前方,说道:“有些事情,不能说,也不要说。 陈长生想了想,不再继续想这个问题,说道:“谢谢。” 他谢的先前的事情。 唐三十六说道:“不客气。” 除了国教学院里的两三人,还有因为落落的关系而有倾向的妖族,整个大陆没有人愿意看到徐有容嫁给陈长生,有很多大臣对此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忧和反对,他们的意见自然没有什么羡慕嫉妒恨的因素,只是从与魔族对抗的大局出发,从南北合流的大势出发——从太祖皇帝到当今执政的圣后娘娘,南北合流,人类真正统一,始终是大周最重要、排在首位的国策。 今日朝会上,因为陈长生与徐有容的这份婚约,发生了非常激烈的争吵,隐隐向着旧皇族的大臣们,虽然乐见其事,但在新派大臣拿着的国家大义面前,不得不步步败退,最终朝会得出了一个意见,这份婚约还是要从长计议。 ——当然,他们的意见并不重要,因为婚约是民宅私事,哪怕这些朝臣权柄再重,也不得于涉,只能表达一下态度。只要教宗大人的印鉴还在那封婚书上,圣后娘娘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谁都无法否定这门婚事。 紧接着,国教学院前发生的血案,很快便传遍了整座京都,有教授愤怒地拍案而起,有大臣yin酸地指责薛醒川主事不公,甚至有民众开始游行示威,聚集到教枢处前,要求主教大人开除陈长生的学籍,把他赶出京都。 一时间,京都城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教枢处前,人们很想知道,那位仿佛永远都睡不醒的主教大人,面临着如此棘手的局面、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难以揣忖的心意,他会怎么解决。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主教大人根本没有理会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的态度,没有像人们以为的那样会磨一段时间,直接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驱散了教枢处前的人群。 主教大人直接命令国教侍卫们纵马而去,教枢处前一片烟尘,惨嚎不绝于耳,不知多少人骨断流血,四散逃走,就仿佛国教学院前发生的那幕一般,只是要更加血腥恐怖一些。 所有关注着教枢前动静的人们震撼无语,直到此时才发现主教大人竟是如此强硬的人,有些人这件事情里看出了更多的一些东西——没有请示教宗,便能使动如此多的国教侍卫,主教大人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强大。 根据事后的统计,国教学院和教枢处前接连发生的两起血案中,死三人,伤三百余人,重伤者七十余人,与死伤人数相比,场面更血腥残忍,影响更为深远或者说恶劣。 那天落了一场秋雨,所以在后来的记载里,这次事件被称为秋雨教院血案 在这场秋雨教院血案的背后,很多人都看到了天海家若隐若现的身影。 京都西城有一处僻静的庄园,那里便是天海本家。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林畔的竹椅上,看着远处教枢处的方向,说道:“看,有些老人家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徐世绩站在他身侧,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难得,这么早就完成任务,真希望以后也能保持啊) 第九十八章 听一位娘娘 中年男人叫天海承武,自从二十年前,他的父亲天海佑国暴毙之后,他便成为了当代天海家的家主,在他的带领下,天海家越发兴盛,甚至有时候,人们会忘记他是圣后娘娘的侄儿。 在圣后娘娘执政的背景下,他能做到这一点,不得不说,这是极大的赞美 “老人家都是很有力量的,连我都不敢轻易地去撩拔他们……胜雪做的事情太幼稚,你身为世叔,非但不拦着,反而对他大开方便之门,你就是想让他看看最后会流多少血吗?” 徐世绩走到他身前的椅上坐下,神情漠然望向院墙外方,说道:“死了人,主教大人总要付出些代价。” 薛醒川管理大周禁军,做为圣后娘娘同样信任的下属,他从前线调回来后,便负责京都诸区的治安,今日教枢处前能聚集那么多闲杂人等,没有他的默许,根本不可能发生。 “什么代价呢?难道说他还会被赶出教枢处?你们都想错了,他与教宗大人之间的关系越糟糕,他的位置便越牢固,因为现在国教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在资历方面对抗教宗大人,所以姑母……需要他。” 天海承武说道:“姑母喜欢谁,谁便风光,比如徐有容和莫雨,姑母器重谁,谁便得意,比如你和薛醒川,但什么都比不上需要……因为这代表了唯一性,代表了某种平等的资格。” “不要再尝试去撩拔教枢处里那只睡狐狸。” 他盯着徐世绩说道:“梅里砂这人,我看了几十年都没有看透……胜雪这种年轻人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徐世绩沉默片刻,说道:“难道什么都不需要做。” 天海承武知道他关心的是什么,淡淡看他一眼,说道:“婚书已经昭告世间,这种试探弄的越多,越没意义,反而会变得越来越麻烦,因为事情弄大了,就不好杀人了。” 徐世绩微微皱眉,没有说什么。 “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个少年入京都已有数月时间,为什么你在最开始的时候直接杀了,反而忍到最后,直到青藤宴上,被他拿着婚书翻了盘?这不是你行事的风格。” 天海承武看着他,微恼说道。 徐世绩很少从他的脸上看到这种情绪,知道他是真的有些恼火。 天海家向来与南人交好,表面上来说是按照大周朝的即定国策办,大力推动南北合流,其实明眼人都清楚,这位天海家的主人最看重的是什么——南人的倾向对将来他争夺皇位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以此观之,无论国事家事还是那张皇椅的事情,东御神将府与秋山家的联姻都是其中很关键的一环,但现在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而那个麻烦本来应该很早便应该被徐世绩抹掉。 “有容来信,不让动他。”徐世绩沉默片刻后说道。 天海承武恼火地拍打着竹椅的扶手,啪啪作响:“那是你的女儿” 徐世绩神情微涩,说道:“她还写了信给莫雨,我不确定娘娘有没有看过 竹林畔顿时安静。 过了很长时间,天海承武幽幽叹息一声,说道:“都以为我天海家替牙儿那个小怪物出头只是借口,没有多少人明白,我是真的很想把那个叫陈长生的家伙给捏成碎片。” “不错,牙儿是外六房的,离长房远了些,但小家伙真的很有潜质……小小年纪便入了坐照上境,你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排进青云榜,小家伙可以很轻松地进前二十。” 关于天海牙儿的境界,京都里一直有很多种说法,直到青藤宴第一夜,才被看出了些端倪,但看出来的,与天海家主人亲口承认是两回事,徐世绩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 天海承武的眼睛里燃烧着幽火:“说到修行潜质,他比胜雪要强,比胜雪那三个兄弟更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如此年幼便入坐照上境,如果一切顺利,五年之内,他必然会走到通幽境的门槛前,如果他过境的时候幸而未死,那他就会比……秋山君通幽的年龄还要小,然而,他就这么被废了。” 徐世绩神情木然说道:“您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陈长生死。” 天海承武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落落殿下没有人能动,现在陈长生也不好动,但你不一样,你是他未来的岳父,你要对他做什么事情,要比旁人方便很多。” 听着这话,徐世绩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青藤宴后,他变成了京都城的笑话——所有人都知道他嫌贫爱富,虽然实情并非如此简单,也大概如此——那份婚书一直在不停地打着他的脸。 只要国教学院还在京都,陈长生还在世间存在一天,这份耻辱便会持续一天,他对陈长生没有丝毫好感,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想陈长生去死的人,但同时他也正是最不能动手的人。 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东御神将府,想看他会如何应对,尤其是国教里的那些老人,只怕等着的便是他出手,他如果真敢对陈长生下手,说不得便又是一场大风波,甚至可能会拖累到圣后娘娘。 徐世绩绝对不会冒这种风险,他盯着天海承武的眼睛,想要看出这名以霸道强悍著称的天海家主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如果是以前,杀便是杀了,但现在不行。” “难道神将大人不想替我天海家分忧?”天海承武站起身来,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 徐世绩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大人,我是圣后娘娘钦点的神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园外走去。 天海承武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是吗?那你和陈留王殿下上次见面,又聊了些什么呢?” 徐世绩脚步未顿,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落着秋雨的清晨,天海胜雪纵马而至,意欲破国教学院院门而碾压之,被陈长生三人阻住,又有金玉律横空出世,逼得对方无功而回,那之后又有民众围攻国教学院,教枢处前战马齐嘶,民众流血的惨景。 短短一天时间里,围绕着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大周朝内新旧两派势力,接连发生了数场冲突,虽然谈不上血流成河,也可以说是针锋相对,一时间京都气氛变得极为紧张,很多人想起了十余年前的那些日子。 好在冲突的规模和层级得到了严格的控制,新旧双方势力还比较冷静或者说理智,因为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始终没有表态,整个京都处于隐隐对峙之中,做为事件起因的国教学院的象征意义越发浓烈。 这座学院还能不能继续开下去,陈长生的命运会走向何处,那封婚书会不会被大人物们借着民心民意直接撕毁,终究要看圣后娘娘与教宗大人对整个局面的判断。 “先帝登基四百载,贵体多恙,又因为喜欢琴棋书画,不耐政事繁杂,娘娘便开始代君批奏,处理国事,如今细算起来,执政已有二百余年,朝政尽操其手,神将名臣多出于其门下,不然先帝驾崩后,娘娘怎能登基为圣后?皇族中人再如何愤怒,大臣也无法接受,一场血洗之后依然老实的像绵羊一样。” “圣后娘娘当然很了不起,至于究竟为什么了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爷爷这般狂妄放肆的老家伙,这些年呆在汶水不肯出山,把天海家的人骂成狗屎一般,但无论人前人后,厅堂还是暗室,都不敢说圣后娘娘一句坏话。” “关于大周的一切,最终都要看圣后娘娘的态度如今她老人家身体康健,但总要想想之后的事情,大周皇朝的皇位究竟交给谁?娘娘可以凭她的无上威望,震慑那些朝臣,便是教宗大人要保持沉默,但如果皇位最终没有交还陈氏皇族之手,那么无论是公认最优秀的天海承武还是最老辣的天海承文,都没有能力镇慑那些反对力量。可如果皇位交还陈氏皇族之后,圣后娘娘去后,天海家肯定会被清洗,她毕竟姓天海,又如何忍心看着这幕画面发生?” “所以娘娘现在肯定也很犹豫,新旧两派势力之间的斗争,就是因为娘娘的犹豫让双方都看到了机会,也看到了危险,很不幸的是,我们国教学院成为了这种交锋的象征。教宗大人把落落带到离宫附院,这已经表明了某种态度,圣后娘娘如果也是那种态度,那国教学院就危险了,不要说落落殿下,圣后娘娘真要杀的人,白帝也保不住。”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最后说道:“如果我是你,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找到圣后娘娘,然后跪到她的身前,抱住她的大腿,痛诉自己的委屈,然后要求她老人家主持公道。” 陈长生想了很长时间,说道:“那么,我怎么才能找到她老人家呢?” 唐三十六安静了会儿,忽然对着窗外恼火喊道:“饭还没有好吗?” (下一章在晚上) 第九十九章 修行,高于生死 轩辕破端着食盘走了进来,现在百草园已经人去园空,再没有人送饭,国教学院只好自己开伙,最开始这几天,不幸抽中负责煮饭的人,便是这位妖族少年。 星光从藏书馆的窗外漏进来,很是清淡,就像他今天做的饭菜。 中午的时候,金玉律尝了尝,便告诉他们,以后吃饭不用等自己。 唐三十六搁下筷子,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又忘记放盐了吗?” 陈长生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就像你经常说的,这话题转的太过生硬。 唐三十六面不改色说道:“那是因为你的要求太过分。” 没滋没味地吃完晚饭,三个人开始围着国教学院里的湖散步,隐隐可以看到院门处,有灯光从新修的小屋里透出来,随之出来的还有很香的烧鸡味道,还有几缕酒香。 闻着那些香味,对于金玉律的晚餐,唐三十六很是羡慕,提议从明天开始一律外卖,反正他和陈长生都不差钱,轩辕破再能吃也不可能把他们吃穷了,对此轩辕破有些心动,陈长生却明确表示了反对——外卖的食物重油重盐,对健康没有任何好处,轩辕破煮的饭菜虽然没什么味道,但营养没有任何缺失。 对于陈长生严谨甚至有些严苟的生活习惯,唐三十六和轩辕破都已习惯,除了摇头表示遗憾,懒得与他争论什么,三个人继续绕着湖散步,直到夜渐深沉,湖面上落下无数颗星。 大榕树的树枝伸向湖面,被夜风吹拂轻轻摇摆,像是要把那些星星摘起来 陈长生看着这幕画面,想起落落。 分离才两天时间,他就已经很想念她了,不知道她在离宫附院过的可开心,跟着谁在学习修行呢?左二桡脉的真气障碍有没有突破,可有……想起这片池塘和池塘边的大榕树?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闻着门房处飘来的香味,也想起了落落。 没有落落,百草园里没有人,没有各种佳肴美食,没有好看的小姑娘,看不到殿下令人怅然,要面对那么多麻烦很是麻烦,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你快回来,你家先生真的快撑不下来。 散步结束后,唐三十六准备去街上逛逛,却看见陈长生走进藏书馆,在地板上坐下,竟是准备开始冥想修行,轩辕破在湖边也开始和那几棵大树较劲,不免觉得有些惭愧。 他想了想,走到陈长生对面坐下,闭眼静息,双手随意搁在膝上,掌心向着星空,也开始冥想修行。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睁开眼睛,静静体味着经脉里的真元流动,以神识为视线,仔细地观察着内府里的情况,这便是坐照内观,随着内观的继续,隐隐可以看到他的眼眸里生出一层淡淡的莹光。 坐照内观能反诸于形,这证明他已经修行到了坐照上境。十六岁的坐照上境,无论是天道院还是离山剑宗或者是别的任何宗派里,都必然是会得到重点培养的对象,他现在却只能在国教学院里自修。 唐三十六自然不会后悔,只是没有老师指点,难免在修行进度上会受到一些影响,而且严重削弱他破境的信心。 便在这时,陈长生睁开了眼睛。唐三十六看着他,心想你能教落落殿下,我便屈尊降贵,请你来教教又何妨?还在想着,他的声音已经响起,问了数个困扰他多日的修行问题。 陈长生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不懂。”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妖族运行真元这么困难的课题,都被你搞定……如果不是落落殿下和金长史的缘故,我敢打赌你这时候已经被白帝陛下派人掳到红河去了,结果你居然说不懂我的问题?” “妖族体质特殊,落落殿下更是特殊,但正因为特殊,所以我能想些方法……因为,对经脉方面的研究我做了很多年,但你的那个问题,涉及到坐照内观的具体法门,我没办法坐照内观,如何入手?”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我倒觉着你不应该这么着急。你现在年纪这么小就已经走到坐照上境,离通幽境的门槛近在咫尺,只需要顺势而修,总有一天便能突破,最好不要乱了心态。” “和大朝试无关。”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神,便知道他误会了什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向夜空里的无数星辰,沉默片刻后说道:“修行是逆水行舟,越往前走越是艰难,我现在便修到坐照上境,怎么看也已经算不错,但……那道门槛太难迈。 陈长生沉默不语。 在西宁镇旧庙的时候,他对修行没有任何了解,现在他在国教学院已经学习了半年时间,他知道唐三十六想说什么,只不过他现在连洗髓都没能成功,离那天的到来还极遥远,所以从来没有认真想过。 修行越往后越困难,也越危险,由坐照自观而入通幽,那道门槛便是第一道高山,其后每次修行破境,都是在攀登越来越陡峭的山峰,而倒在第一道高山前的人最多,因为那时的修行者没有经验。 无数年前,天书降世,民智开启,人类开始修行,漫长的岁月里不知涌现出多少天才,在少年甚至是童年时期,能够轻而易举地洗髓以至坐照,最后却倒在了通幽境前,以生命作为了前进的代价。 那些曾经像唐三十六一样颇受关注的天才,或者说青云榜上的名字,没有越过那道门槛,身死法散之后,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大陆上的人们忘记,被新的少年们所取代。 为什么秋山君、徐有容、苟寒食以及更早的莫雨、天海胜雪等人,被视作真正的天才,甚至被那些前辈强者们另眼相看,与其余的修行者们截然不同,便是因为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便突破到了通幽境。 这些人已经迈过失败率最高同时也是死亡率最高的那道门槛,虽然在此后漫长的修行岁月里,他们依然可能倒在诸如聚星中境之类的高峰脚下,化作一缕魂魄,但他们成为真正强者的可能性已经比别人已经高了无数倍。 唐三十六不想死,更不想被人忘记,为了突破坐照境,为了能够在明年的大朝试中获胜,为了能够在青云榜上继续向前,他才会远离家乡,来到京都,进入天道院求学。 只有像天道院、离山剑宗这样底蕴深厚、真正强大的学院和宗派,才能最大幅度地提升弟子们破境时的成功率。 现在,他从天道院退学,来到了只有学生没有老师的国教学院,谁能帮助他? 金长史固然强大,但他修行的是妖族功法,很难帮到他。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你信任我,或者,我可以学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方法帮你。” 唐三十六强颜笑道:“你这是准备把我当实验品?” “不愿意接受?”陈长生笑着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我胆子很大的。” 陈长生说道:“我觉得是你对我很有信心。” 唐三十六无言以对,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连洗髓都还没能成功吧 这种事情不需要去记,只要看一眼便知道。 陈长生露在袖外的双手,还有头发都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如果拿把并不锋利的刀子在他的手腕上割一道,绝对会出现一道细细的红线,鲜血稍后便会流出来。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半年来夜夜冥想,引星光洗髓,明明所有步骤都没有出问题,却没有丝毫效果,饶是意志坚定如他,有时候也难免疲惫,他看着窗外的繁星,摇头说道:“可能真的是天赋问题。” 听他讲述完引星光洗髓的所有细节,唐三十六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闭着眼睛,用真元仔细地感知了一下他体内的情况,发现他的身体里查知不到任何星辉,不由也很是纳闷。 他始终认为陈长生是真正的天才,在得知陈长生和徐有容的婚约之后,这个看法更是无比坚定,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很确认的天才,怎么可能修行天赋有问题?怎么可能连洗髓都无法成功? “或者,是经脉的问题。” 藏书馆门口响起一道声音。金玉律走了进来,看了陈长生一眼,说道:“我们妖族修行也要浴星光,但因为经脉与人类不同的缘故,所以法门不同,不知道你的情况有没有可能相似。”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我的经脉有些问题。” 唐三十六微异,问道:“先前你还在说天赋。” “经脉是天生的,自然也是天赋的一种。” 陈长生没有解释的太具体,因为那牵涉到他最大的秘密,如果唐三十六问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道阴影带给人的压力太大,他非常清楚,不愿意让别人一同承受。 金玉律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天道真的从来都不公平。” 是的,天之道向来极为公平又极为不公平,损有余而补不足,七字道尽所有。 甲天开始择天记的第一次大工程,修改以及重新更新上传,前者基本上已经做完,因为这两个月都是边写边修的,后面这个残酷的任务,就交给老婆大人了,在此严肃地感谢jtaa同学,明天见,到时候继续感谢。章节名自然是来自足球界的那句名言,只是不想太热血,所以在行文里自我降温了很多。大家可不能冷啊,记得投票噢) 第一百章 满山野花盛开的年代 (择天记第一次修改工程正式结束在此严肃地感谢jtaa同学,在书评区帮忙捉虫的很多同学,感谢辛苦帮我重新上传所有章节的老婆大人,昨天晚上她真是辛苦极了……晚上出去吃个饭,下一章可能会晚些。) 妖族先天体魄强悍,不需要洗髓,经脉畅通简单,可以直接吸引星光化为真元,但也正因为如此,又多出一种缺陷,人类创造的很多强大修行法门,妖族根本无法使用,即便偶尔出现几位天才,也与陈长生教落落的法子相同,只能算是一种模拟,修行到极高境界后,会遇到很大困难。 人类的经脉繁复如星海,真元在其间运行,可以仿诸天地,可以施展出无数种高妙的法门,但人类的体质相对偏弱,需要长时间引星光洗髓,破境之时,又容易身消法灭。 至于魔族,无论体魄还是经脉抑或智力,都堪称完美,天先便是修行的好材质,但或者正因为太完美,连上天都有些妨嫉,这个种族的生育能力极为低下,而且也有些很麻烦的问题需要解决。 世间没有完美,遗憾到处都是,具体到陈长生的身上更加明显。 他自幼通读道藏,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于内,不知不觉间神识早已培炼的无比强大,如果他能够洗髓成功,毫无疑问便是第二个苟寒食,可惜的是,现在看起来,他连修行的第一道关口都很难突破。 “天道高远,难以评价,吾辈当上下求索,勤奋jing进。” 陈长生说道:“这是我师兄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牢记于心。” “你师兄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金玉律赞道,然后望向陈长生和唐三十六说道:“你们将来也一定会非常了不起。” 唐三十六是青云榜上有位置的天才少年,但能够得到他这样的传奇人物一声称赞,却是因为性情,金玉律非常欣赏他退出天道院时的决心,遇着事情时的心态,有此种心态,将来自然不凡。 即便是现在不在场的轩辕破,金玉律也很看好,因为妖族少年的天赋颇为优异,不然也不可能被摘星学院录取,如今在国教学院里遇着陈长生这样的明师,日后的进步想必会非常神速。 是的,他最看重的就是陈长生,因为他是落落殿下的老师,他很清楚殿下在国教学院的数月时间里进步了多少,而这些进步全部都来自于这名看似普通的少年。 最重要的是,这三个小家伙仿佛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气馁,他们对世界有自己的看法,而且坚定,心思像琉璃一样剔透,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会折射出更为艳丽夺目的光彩。 金玉律感慨想着,国教学院现在看似破败冷清,但现在有这样了不起的三名少年学生,只要不被外界的暴风雨突然湮灭,国教学院的复兴真可以说是指日可待。 听着前辈的称赞,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唐三十六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知何时却再次握住了金玉律满是老茧的双手不停地上下摇着,赞扬道:“前辈真是慧眼如炬。” 金玉律把手收回来,背到身后向藏书馆外走去,笑着留下了一句话。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是的,这片大陆的发展从来不是直线前进,强者从来不是按着年份陆续出现,有时候往往百余年里,都没有一位聚星上境的强者出现,而有时候十余年间,便会连接出现数位从圣境的至强者 就像是山坡里的野花一般,夏天没有,秋天没有,冬天也没有,直至春初,便忽然间全部生发出来,但花期与气候有关,强者出现的频率又与什么有关 这种现象很奇怪,没有任何规律,有任何道理,数百年长时间的平静,仿佛在休生养息,直至某刻,这片大陆觉得寂寞太久,需要这些强者出现,他们便出现了。 最近千余年里,中土大陆有过两次强者数量暴发——大周代前朝而威服四宇,后立国教,而在此之前的数百年里,天下大乱,大陆割据严重,无数强者各占一方,厮杀不休,然后纷纷逝去,如星辰陨落;数百年前,魔族入侵,太宗陛下与前任白帝联手,带着大陆无数强者,对抗魔族恐怖的力量,亦有无数星辰陨落,那些陨落的星辰都曾经在夜空里闪耀过。 那是两个群星闪烁的大时代。 圣后娘娘,教宗大人,现任白帝,离山掌门,南方圣女,包括金玉律自己,还有费典、小松宫……都是后一个大时代留下来的强者,那个年代距离现在已经数百年。 这片大陆也太平了数百年。 从数十年前开始,更准确地说,从圣后娘娘登基前后开始,这片大陆上的强者出现的频率明显加快了很多,当然,并不是说忽然间大陆便多了很多聚星上境甚至是从圣境的强者,而是说出现了很多有天赋的年轻人。 比如现在逍遥榜上最年轻的那数人,比如秋山君、莫雨、徐有容、苟寒食,北方那名狼崽子,落落……还有很多很多。 以修行者数百年的寿元来论,他们都是年轻人,或者现在他们还在通幽境,与前辈强者们比起来,不算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得到他们的潜质,看得到他们的将来,知道他们能够走很远。 这些年来,青云点金二榜,青藤宴以及诸宗派的试剑活动、以及大朝试越来越受重视,各宗派学院对年轻弟子的关注也越来越多,正是因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趋势。 金玉律相信,或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国教学院的这三名少年,可能不会像那些年轻人走的那般顺利,但他们将来一定也会绽发出属于自己的光彩,燃烧出自己的jing彩。 走出藏书馆,站在石阶上,这位经历了与魔族战争的老人,静静看着夜空里的满天繁星,想到了另一件事情,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按照周独夫当年的说法,大陆强者出现的频率与命运息息相关,与魔族战争结束后的这数百年,大陆风调雨顺,太平安乐,所以强者出现的数量极少,那么如今少年强者们开始暴发式地涌现,是不是意味着太平即将结束了? 因为引星光洗髓始终没有成效,陈长生最近这些天已经不再整夜冥想,与气馁无关,更不是放弃,只是一种对时间更有效率的利用方式,他停止冥想的时候,轩辕破也结束了湖边的锻体。 轩辕破右臂受伤严重,现在暂时还无法修练,只能锻体,陈长生心疼湖畔那些大树的遭遇,自然不会放松对他的治疗,只是天海牙儿下手太狠,轩辕破右臂经脉骨骼尽碎,加上妖族身体特异,治疗起来很是困难,就连皇宫御医都束手无策,他虽然在旧医案里记起了几个法子,但想要治好他也需要很多时间,而且很累。 用温手净手,擦拭掉额上的汗水,陈长生让轩辕破去休息,他自己却因为太过疲累,无法马上静心入眠,看着今夜星光正好,便去了湖畔的林子里散步 他爬上那棵大榕树,望向院墙外的京都街巷。 站在树上看风景,已经变成他生活习惯里的一部分,也变成了国教学院的一道风景。 夜空里有无数繁星,京都城里有万家灯火,彼此交辉,看的久了,你竟很难分辨哪一面是天,哪一面是地。 他看了很长时间,想要确定万家灯火里那处是离宫的位置,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正望着国教学院。 落落离开不过数日,他爬树的次数多了很多次。 忽然间,他听见身后远处传来一道轻微的声音,转身望去,只见森林里漆黑一片,有一缕昏暗的灯光从很远的地方穿透过来,应该是百草园,似乎有人在哪里。 他有些吃惊,落落和她的族人都搬去了离宫,百草园里一个人都没有,黑了数夜,为何此时会忽然出现灯光与人声?他下意识里望向学院门口,只见那个新修的小木屋里灯光如前,金长史应该还在屋里,那么……谁在百草园中? 难道是落落? 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如果落落真的离开离宫,肯定会第一时间来国教学院——但他心里总存着万一的想法,从树枝上跳到地面,向远处的灯光走了过去。 从大榕树来到地面,那抹暗淡的灯光便再也看不见,应该被国教学院和百草园之间那道高高的院墙遮住,他按照记忆中的方向,继续前进,来到小楼后的院墙上,推开了那扇门。 那是落落打开的一扇门。 从这扇门出现的那天开始,国教学院和百草园本质上便连为了一体。 陈长生推开门,看着眼前的蔓藤石廊,沉默片刻,走了过去。 国教学院和百草园只有一墙之隔,有门相通,但因为某些原因——他不想过多的深入落落的生活,当时不想知道落落的真实身份,以免双方产生尴尬,所以这竟是他第一次走进百草园。 作为曾经的皇家园林、后来由国教天德殿管理的药草灵果养植园,百草园的看守自然森严,但都集中在靠近百花巷以及东南两个方向的院墙上,靠近国教学院这边没有任何人。 这片园林里种植着何止百种药草?借着星光望去,陈长生轻而易举地看到无数种药典上记载过的珍稀药草,还看到了像朱红果这样的奇效珍果在枝头随着夜风轻轻摆荡。 对这些药草与灵果,他并不陌生,这数月时间里,沾落落的福,他吃过不 秋林的地面积着落叶,沾着夜露有些微湿,踩在上面没有任何声音。 他顺着林间自然踩成的道路向前走去,离那抹昏暗的灯光越来越近。 终于他来到了那抹灯光前。 秋林间有张简陋的石桌,桌上搁着盏普通的油灯。 坐在桌畔的不是落落,是位中年妇人。 油灯照着她的脸,明明很普通的容颜,却给人很难看真切、很不普通的感 或者,因为秋林太密,灯光太昏暗的缘故? 第一百零一章 百草园怀旧 陈长生走到那名中年妇人身前,揖手施礼。 见到来人不是落落,他没有转身就走,是因为他认识这名中年妇人。 青藤宴那夜,他被莫雨送至黑龙潭底,最终极其艰难凶险才脱困,来到地面便是在一方池塘里,这名中年妇人当时便在池塘畔,不知是准备洗手还是洗衣裳,险些被一只顽劣的松鼠弄到受伤。 他很清楚百草园里的灯光不大可能是落落回来了,但见着真不是落落,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望向四周漆黑的秋林,他微怔想着,这位中年妇人既然是皇宫里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百草园?看年龄,这名中年妇人应该是皇宫里的女官,如果是先帝的妃子,那这件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他有些警惕,走到中年妇人身前,用手比划着问了两句,因为担心会惊吓到对方,他的神情尽量保持的平静些,比划手式说哑语的动作也很舒缓,避免刺激到对方。 他问她怎么从皇宫里出来的。 中年妇人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 陈长生怔了怔,再次比划起来,只是这一次速度更慢,他相信意思表达的足够清楚:您是怎么从皇宫到了这里? 中年妇人笑了笑,举起右手,指间有一把钥匙。 陈长生的眼力不错,百草园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也看清了钥匙上的锈迹,还有崭新的两道刮痕,或者便是才弄上去的,看起来这把旧钥匙在今夜之前已经很久没有用过。 莫雨那天离开国教学院时,他看到了宫墙上那道旧门,难道这把钥匙就是开那扇门的,难道这名中年妇人也有随意进出皇宫的权力?那她在皇宫里的身份地位肯定不低。 中年妇人指了指石桌前,示意他坐下。 陈长生想了想,依言坐下。 中年妇人转身望向百草园深处一处木屋,沉默了很长时间,左手忽然落在石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桌上有壶茶,在油灯的后面,还有两个茶杯。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端起茶壶,斟满一个茶杯,恭敬送到中年妇人身前 壶中的茶并不香,但很浓郁,应该是陈年的黑茶。 隔桌而坐,看的更加清楚,以中年妇人的容貌,应该不会是先帝的妃子,可能是圣后娘娘在宫里得用的那些女官,甚至是女官首领,但陈长生对她的尊敬,与她可能的身份地位无关,只是因为她年龄比自己大很多。 他认为生存的年岁长度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就像杯中的黑茶一样,越陈越香,越名贵,越能从里面品出更多,他遗憾于自己很难经历岁月的过程,所以格外尊敬年长者,注重辈份伦理。 中年妇人端起茶杯,递到唇边,轻轻饮了口。 陈长生注意到,与普通女性比起来,她的唇要显得厚实很多,显得很有力 盯着一位女性的嘴唇看,哪怕是年龄比自己大很多且容貌普通的女性,依然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他醒过神来,赶紧移开眼光,然后看到石桌上剩下的那只茶杯。 夜深人静秋园无人,为何会有两只茶杯? 他望向中年妇人,比划问道自己可不可以喝茶,先前替轩辕破治伤,流了很多汗,现在确实有些渴了。 中年妇人没有看他,微微点头,应该便是同意了。 陈长生端起茶杯饮了口,发现茶汤浓酽,润人心脾,竟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即便是前段时间落落孝敬给他的那些名茶,也无法与壶中这看似粗陋的黑茶相提并论。 茶味如何,除了茶叶本身的材质,最重要的便是煮茶的人。 能煮出这样一壶黑茶的人,自然不凡。 陈长生看着中年妇人的眼光,越发恭谨。 他放下茶杯,等着对方发问。 然而,星光都沉降到了杯底,中年妇人什么表示都没有。 她静静坐在桌边,看着百草园里的树枝花草,眼神里看似没有任何情绪,却又有万般情绪。 只是没有他这个人。 陈长生觉得有些尴尬,有些紧张,很不习惯这种对坐无言的场景。 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适应了这种气氛,不再想什么,替中年妇人和自己倒茶,然后饮茶,沉默不语,听着秋园里最后的昆虫鸣叫,心境渐渐安宁,甚至开始沉醉。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本来就很喜欢安静,习惯安静。 他不喜欢说话,从小就是如此。 但来到京都后,无论是在东御神将府还是皇宫废园,对着徐夫人、霜儿还有莫雨姑娘,因为一些原因,他了很多的话。唐三十六在来到国教学院之后,也不再像刚认识时那般惜字如金,曝露了其话痨的本质,他也不得不陪着说话 这让他觉得很辛苦。 没有谁规定,两个人坐在一起,便要说话。 就这样静静坐着,挺好。 如果偶尔有交流,也不用说话,只需要比比手式,这样也挺好。 他仿佛回到了西宁镇,在旧庙后的溪边,他和余人师兄借着星光,静静地读着道藏药经,看到不明白的地方,他和师兄比划着手式彼此参详,然后继续安静读书。 那时的溪边,就像此时的百草园,很安静,很舒服。 西宁镇极偏僻,入夜后便漆黑一片,星光则非常明亮,落在地面像是雪一般。他来到京都后,除了这里生活着的复杂的人,最不习惯的便是夜里的灯光以及似乎变得浑浊黯淡很多的星光。 连番数场秋雨,洗净了京都的天空。加上百草园里除了石桌上那盏灯光微弱的油灯,再也没有任何光线,不远处皇宫箭楼的灯笼,也被密林遮着,星光仿佛也变得明亮起来。 星光穿过秋林的梢头洒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他抬头望向满天繁星,想念西宁镇的旧庙还有师兄,却被星光刺的眯起了眼睛。 银辉般的星光映照下,他的眉眼是那样于净。 他眯着眼睛,平时藏着的稚气一下就显现了出来。 他还是像平日那般可亲,又多了些可爱。 恰在这时,中年妇人收回望向百草园的视线,望向了他。 她静静看着他。 他眯着眼睛,浑然不察,想念着,怀念着。 她怔怔看着他。 她的想念与怀念刚刚结束,而且只能想念与怀念。 她抬起右手,轻轻落在他的脸上,缓缓抚摸起来。 陈长生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望向那名中年妇人。 他很不习惯这种身体上的亲近,从小就没有什么经验,更何况这名中年妇人,他根本不认识,只是见过两面。 他下意识里想要避开,却看到了中年妇人的眼睛。 那双像星湖般的眼睛里,有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最后渐渐变成悲伤与哀弱 想着这名中年妇人不会说话,长年居住在深宫里,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恶悲伤的事情,他有些不忍离开,只好任由她的手掌轻轻在脸上移动,只是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妇人温热而宽厚的手掌,缓缓抚摩着他的脸,他的身体变得非常僵硬,直到很久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忽然间,中年妇人捏了捏他的脸颊,就像是长辈逗·弄婴儿一样。 陈长生再也无法安坐,赶紧起身,退后两步,行礼说道:“我得回去了。 话说出口,他才想起来对方是聋哑人,赶紧比划了两下。 中年妇人看着他反应如此激烈,大笑起来。 她的笑当然没有声音,但俯仰间自有一股豪迈之气,让看着的人都知道,她是在纵情大笑。(注) 没有等陈长生离开,中年妇人起身,便向百草园深处走去。 陈长生想了想,跟了上去。 夜风轻拂,落叶飘上石桌,围着茶壶与两个茶杯轻轻打转。 等了二十年,茶壶与茶杯还有桌畔的茶炉才迎来了曾经的主人,不知道下一次,又要等多少年。 让陈长生有些意外的是,中年妇人并没有去国教学院,而是直接往百草园深处走去,直到来到陈旧斑驳的宫墙之前,看着那扇旧门,他才知道,原来她和莫雨走的门不一样。 中年妇人没有理他,也并不在意他跟着,取出钥匙插入锁中,伴着喀喀两声轻响,锁被打开,又有吱呀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那扇旧木门被推开,她走了进去。 直到此时,陈长生才确认没有什么事情,放下心来,松开一直紧握着剑柄的手,看着中年妇人的背影,轻喊一声,想要说些什么,不料那扇门就在他的眼前迅速合拢。 就这样走了?他有些愕然,直到想起她听不到声音,才稍微释然了些。 合拢的木门,仿佛与宫墙融为一体。 他看着那扇门,有些惘然。 今夜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吗? 怎么和道藏里的那些鬼仙故事差不多? 但微涩复香的茶味,还在唇舌之间缭绕不去。 那份温暖的抚摸触感,还在他的脸上。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在陈长生看不到的门的那面,是一条幽长的通道。 通道的四周布满了青苔与藤蔓,藤蔓之下,至少有六种可以杀死聚星上境强者的阵法与机关。 通道地面是于燥的石砖。 中年妇人踏着石砖缓缓向前,神情渐渐转变。 只是十余步间,一道难以形容的威严便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 那张看似普通寻常的容颜,变得无比美丽。 不是那种柔弱的美,而是无比耀眼的美丽。 当她走出通道时,四周的风景也变了。 夜色下的皇宫,巍峨壮观。 (本来还有几句,挪到下章去了,因为断在这里,最有美感,我写东西总是控制不住对美型的要求啊,外貌协会真没办法,明天见,啊,明天就是星期一了,请大家不要忘记投推荐票,再看看还有月票吗?) 第一百零二章 甘露台抚今 薛醒川牵着火云麟,在通道出口处迎接。这位大陆三十八神将排名第二的强者,此时表现出来的态度恭顺到了极点。被他牵着的火云麟更是不堪,身体不停颤抖,根本无法站稳,如火锤般的麟尾不停摆动,看着很是可怜。 中年妇人微微挑眉。 薛醒川也不知为何座骑今夜的表现如此奇怪,起身后试着解释道:“娘娘圣威无边……” 中年妇人正是大周圣后,这个世界最尊贵的主人。 “和我没关系,你也不用紧张。”她想起先前在门那边,那名国教学院的少年手握剑柄的画面,走到火云麟前,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颈,片刻后,火云麟便平静下来。 “下次离得远些,不然它真有可能会脱力而死。”她看着薛醒川说道。 薛醒川闻言微凛,心想难道是因为那个叫陈长生的普通少年? “你以为他真的很普通?” 圣后仿佛能够看穿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淡然说道:“如果他真是个普通少年,青藤宴上又凭什么与苟寒食相抗而不落下风?没点本事,会被那些老家伙推出来落我的颜面?” 薛醒川沉默不语,因为这种时刻,他不便说话,尤其是今天娘娘明显流露出不喜国教学院的态度,那么白天的时候,他处理民众围攻国教学院一事,只怕已经犯了大错。 甘露台上的夜明珠只有一颗亮着的,那只名为黑玉的黑羊便站在那颗夜明珠旁边,低头在明珠上磨着并不存在的犄角,莫雨则是在书案前磨墨,高空的夜风吹拂着她颊畔的发丝,有些微乱。 听着声音,她转身望去,见是圣后娘娘登台,赶紧上前扶着。 “娘娘,秋雨把天空洗了数遍,今夜观星正好,您却是来晚了。” 圣后说道:“我今夜已经看过了。” 莫雨微怔,小意问道:“您在哪儿看的?” 圣后说道:“百草园。” 莫雨闻言微惊,心想宫里谁都知道,自从先帝归天之后,娘娘便再也没有去过百草园,为何今夜破了例? “你今天去了国教学院?”圣后看似随意问道。 她没有用听说你去了国教学院,因为她是圣后,不需要拐弯抹角。 莫雨心里寒意愈浓,哪敢隐瞒什么,轻声说道:“是。” 圣后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莫雨吹弹可破的脸颊,说道:“这些事情都是你做的?” 莫雨知道娘娘问的是今天连续发生的两场血案,以及天海家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 她不清楚娘娘的态度,哪里敢随便承认,轻声说道:“我可不敢。” “他们不问你,哪里敢随便出手?国教学院离皇宫这么近。” 圣后看着她淡淡说道,右手继续轻轻抚着她的脸。 莫雨注意到娘娘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心寒至极,觉得好生可怕。 她哪里知道,圣后此时只是想起先前那个少年,正在比较手感。 莫雨低头说道:“婚约的事情总要解决……徐有容用婚约当借口,不肯嫁给秋山君,南北合流……” “南北合流又如何?我说过,有容不想嫁便不嫁,只不过……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 圣后收回手,负手走到甘露台畔,望着夜色下的京都,声音显得有些寂寞,“你们总觉得我以天下为重,一些小儿女情长牺牲了又算什么?所以你不相信,就连有容都不相信,为此……用尽手段。” 莫雨沉默片刻后说道:“即便不理婚约的事情,我也觉得那少年有些奇怪,出现的时机太巧。” 她说的巧,指的是陈长生与徐有容有婚约对大周的即定国策产生极糟糕的影响,而他现在所在的国教学院又是京都里旧派势力用来与娘娘抗衡的某种象征。 圣后没有转身,语气淡然:“不是你让他进的国教学院吗?” 莫雨神情微凛,说道:“是的,但我在想暗中会不会有人在推波助澜,借着东御神将府打压与徐有容的那封信,误导我做出这个错误的决定,从而让陈长生出现在京都众人面前。” “出现又如何?” “他姓陈,我怀疑那些人刻意让京都百姓联想到皇族。” “……那你查的怎么样了?” “他的老师确实是计道人……然后便再也查不下去了,据西宁那边传来的消息,那间破庙还在,但一个人都没有。” 听到计道人这个名字,圣后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不要查了。” 莫雨有些惊讶,不明白为什么。 圣后静静看着星空,那里有命运,只是没有谁能看清楚自己的命运,她也不能。 但她有信心掌握自己的命运,天都不能扰。 那个少年是自己的克星? 可笑至极。 她说道:“京都很大。” 莫雨微异,不解此四字何意。 “大陆也很大,天空更大,但都比不上我的心胸。” 她缓声说道:“难道我还容不下一间学院?” 莫雨更是吃惊,哪怕娘娘不喜,她也准备反对。 圣后没有转身,举起右手,示意此事不用再议。 这是她第一次对国教学院表明态度,也是最后一次。 她对国教学院的态度,取决于对陈长生的态度,她知道陈长生的病,微生怜悯,不管他是被谁利用,还是如何,她都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活过的机会。 “不要再去打扰那个少年,至少在大朝试之前。” 莫雨余惊未消,便又听着娘娘的这句话,不解问道:“为何是大朝试?” 圣后说道:“一个到现在还不能修行的孩子,一心一意想着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难道你不觉得这个孩子很有趣?” 莫雨想着陈长生木讷的模样,心想哪里有趣了? 然后看着甘露台畔那道身影,她忽然觉得娘娘今天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却说不出来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那些人搬去离宫了,我以后不会再让人住进去,打扰那处的宁静,所以你不要再给我托梦……嗯,就算托梦,能不能聊些开心的事情,不要总是抱怨 圣后静静看着夜空,看着某个空无的位置,默默说道:“我今天去百草园喝了茶。” 夜空里那个位置现在只剩下一片虚无,但在二十年前,那里曾经有一颗无比明亮的星辰。 那是一颗帝星。 那颗星辰对她有很重要的意义,就像百草园一样。 数百年前,她被迫出宫,在百草园里带发修行,一住便是数年。 那数年里,先帝每夜便会从那门里出来,与她相会。 她是道姑,而且因为那些事情,不知被朝中多少人暗中窥视,就算身边最亲近的人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别人的耳目,就算敢与先帝相见,也不便做些太过的事情。 她与先帝在百草园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喝茶,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偶尔夜深人静,无人在侧,她与先帝做过的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摸摸脸,痴痴地望着彼此。 “今夜我看见一个和你很像的少年……” 圣后看着夜空微笑说道。 但下一刻,她的笑容骤然敛去,声音变得极冷漠,甚至冷酷:“刚好,他也姓陈。” 秋雨时落时歇,不像春雨那般缠绵,也yin冷的有些烦人。 明明秋意依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圣后娘娘没有对京都里的这场风波发表一个字的看法,但有资格知道她看法的人都知道了。 于是京都重新回复太平。 来自南方的使团,在离宫附院里仿佛与世隔绝般。 惊鸿偶现世间的落落殿下,再也没有了消息,听说也在离宫里。 天海家四处搜集奇珍异宝,据说是为了明年天海胜雪与平国公主的联姻做准备,而天海胜雪则是回到拥雪关。 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学子们,有的被诸大学院招进门庭,有的则是在客栈里刻苦地准备。 京都生活的重心以及议论的焦点,已经转到越来越近的大朝试上。 作为曾经的焦点——国教学院现在非常平静。 那场秋雨过后,再也没有人敢来国教学院闹事,国教学院也没有把院门重新修好的意思,破烂的院门在那里摆着,便是对天海家无声的嘲笑,这大概便是所谓摆烂。 京都里心念陈周盛景、厌憎天海家的人不计其数,渐渐的,国教学院破烂的院门,成为了一道著名的风景,每天都会有人来到这里参观,以此表达对天海家甚至是圣后娘娘的反对情绪。 国教学院那位门房,也是风景里的一部分——参加过上次对抗魔族的战争,而且是金玉律这样的传奇名人,在别的地方可不是想见便能见到的,更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 至于国教学院里的少年们……在国教学院院门外驻足参观的人们,议论着徐有容的未婚夫,脸上满是不屑与轻蔑的神情,只是议论的声音都小,而且没有任何人敢骂一句脏话。 因为现在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国教学院里有很多石头…… 国教学院的院门变成了一道风景,却少有人敢走进这道风景里。 当然,也有人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甚至可以在这道风景里睡觉。 窗外的秋林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颜色,很是美丽。 陈长生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着被边那道如瀑布般的黑发,有些无奈,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为了准备接下来的工作行程,我在尝试存稿,但在每天两更的基础上,还想存稿,真有些生不如死的感觉,下章大约八点二十发。) 第一百零三章 恋上你的床 薛醒川牵着火云麟,在通道出口处迎接。这位大陆三十八神将排名第二的强者,此时表现出来的态度恭顺到了极点。被他牵着的火云麟更是不堪,身体不停颤抖,根本无法站稳,如火锤般的麟尾不停摆动,看着很是可怜。 中年妇人微微挑眉。 薛醒川也不知为何座骑今夜的表现如此奇怪,起身后试着解释道:“娘娘圣威无边……” 中年妇人正是大周圣后,这个世界最尊贵的主人。 “和我没关系,你也不用紧张。”她想起先前在门那边,那名国教学院的少年手握剑柄的画面,走到火云麟前,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颈,片刻后,火云麟便平静下来。 “下次离得远些,不然它真有可能会脱力而死。”她看着薛醒川说道。 薛醒川闻言微凛,心想难道是因为那个叫陈长生的普通少年? “你以为他真的很普通?” 圣后仿佛能够看穿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淡然说道:“如果他真是个普通少年,青藤宴上又凭什么与苟寒食相抗而不落下风?没点本事,会被那些老家伙推出来落我的颜面?” 薛醒川沉默不语,因为这种时刻,他不便说话,尤其是今天娘娘明显流露出不喜国教学院的态度,那么白天的时候,他处理民众围攻国教学院一事,只怕已经犯了大错。 甘露台上的夜明珠只有一颗亮着的,那只名为黑玉的黑羊便站在那颗夜明珠旁边,低头在明珠上磨着并不存在的犄角,莫雨则是在书案前磨墨,高空的夜风吹拂着她颊畔的发丝,有些微乱。 听着声音,她转身望去,见是圣后娘娘登台,赶紧上前扶着。 “娘娘,秋雨把天空洗了数遍,今夜观星正好,您却是来晚了。” 圣后说道:“我今夜已经看过了。” 莫雨微怔,小意问道:“您在哪儿看的?” 圣后说道:“百草园。” 莫雨闻言微惊,心想宫里谁都知道,自从先帝归天之后,娘娘便再也没有去过百草园,为何今夜破了例? “你今天去了国教学院?”圣后看似随意问道。 她没有用听说你去了国教学院,因为她是圣后,不需要拐弯抹角。 莫雨心里寒意愈浓,哪敢隐瞒什么,轻声说道:“是。” 圣后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莫雨吹弹可破的脸颊,说道:“这些事情都是你做的?” 莫雨知道娘娘问的是今天连续发生的两场血案,以及天海家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 她不清楚娘娘的态度,哪里敢随便承认,轻声说道:“我可不敢。” “他们不问你,哪里敢随便出手?国教学院离皇宫这么近。” 圣后看着她淡淡说道,右手继续轻轻抚着她的脸。 莫雨注意到娘娘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心寒至极,觉得好生可怕。 她哪里知道,圣后此时只是想起先前那个少年,正在比较手感。 莫雨低头说道:“婚约的事情总要解决……徐有容用婚约当借口,不肯嫁给秋山君,南北合流……” “南北合流又如何?我说过,有容不想嫁便不嫁,只不过……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 圣后收回手,负手走到甘露台畔,望着夜色下的京都,声音显得有些寂寞,“你们总觉得我以天下为重,一些小儿女情长牺牲了又算什么?所以你不相信,就连有容都不相信,为此……用尽手段。” 莫雨沉默片刻后说道:“即便不理婚约的事情,我也觉得那少年有些奇怪,出现的时机太巧。” 她说的巧,指的是陈长生与徐有容有婚约对大周的即定国策产生极糟糕的影响,而他现在所在的国教学院又是京都里旧派势力用来与娘娘抗衡的某种象征。 圣后没有转身,语气淡然:“不是你让他进的国教学院吗?” 莫雨神情微凛,说道:“是的,但我在想暗中会不会有人在推波助澜,借着东御神将府打压与徐有容的那封信,误导我做出这个错误的决定,从而让陈长生出现在京都众人面前。” “出现又如何?” “他姓陈,我怀疑那些人刻意让京都百姓联想到皇族。” “……那你查的怎么样了?” “他的老师确实是计道人……然后便再也查不下去了,据西宁那边传来的消息,那间破庙还在,但一个人都没有。” 听到计道人这个名字,圣后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不要查了。” 莫雨有些惊讶,不明白为什么。 圣后静静看着星空,那里有命运,只是没有谁能看清楚自己的命运,她也不能。 但她有信心掌握自己的命运,天都不能扰。 那个少年是自己的克星? 可笑至极。 她说道:“京都很大。” 莫雨微异,不解此四字何意。 “大陆也很大,天空更大,但都比不上我的心胸。” 她缓声说道:“难道我还容不下一间学院?” 莫雨更是吃惊,哪怕娘娘不喜,她也准备反对。 圣后没有转身,举起右手,示意此事不用再议。 这是她第一次对国教学院表明态度,也是最后一次。 她对国教学院的态度,取决于对陈长生的态度,她知道陈长生的病,微生怜悯,不管他是被谁利用,还是如何,她都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活过的机会。 “不要再去打扰那个少年,至少在大朝试之前。” 莫雨余惊未消,便又听着娘娘的这句话,不解问道:“为何是大朝试?” 圣后说道:“一个到现在还不能修行的孩子,一心一意想着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难道你不觉得这个孩子很有趣?” 莫雨想着陈长生木讷的模样,心想哪里有趣了? 然后看着甘露台畔那道身影,她忽然觉得娘娘今天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却说不出来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那些人搬去离宫了,我以后不会再让人住进去,打扰那处的宁静,所以你不要再给我托梦……嗯,就算托梦,能不能聊些开心的事情,不要总是抱怨 圣后静静看着夜空,看着某个空无的位置,默默说道:“我今天去百草园喝了茶。” 夜空里那个位置现在只剩下一片虚无,但在二十年前,那里曾经有一颗无比明亮的星辰。 那是一颗帝星。 那颗星辰对她有很重要的意义,就像百草园一样。 数百年前,她被迫出宫,在百草园里带发修行,一住便是数年。 那数年里,先帝每夜便会从那门里出来,与她相会。 她是道姑,而且因为那些事情,不知被朝中多少人暗中窥视,就算身边最亲近的人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别人的耳目,就算敢与先帝相见,也不便做些太过的事情。 她与先帝在百草园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喝茶,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偶尔夜深人静,无人在侧,她与先帝做过的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摸摸脸,痴痴地望着彼此。 “今夜我看见一个和你很像的少年……” 圣后看着夜空微笑说道。 但下一刻,她的笑容骤然敛去,声音变得极冷漠,甚至冷酷:“刚好,他也姓陈。” 秋雨时落时歇,不像春雨那般缠绵,也yin冷的有些烦人。 明明秋意依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圣后娘娘没有对京都里的这场风波发表一个字的看法,但有资格知道她看法的人都知道了。 于是京都重新回复太平。 来自南方的使团,在离宫附院里仿佛与世隔绝般。 惊鸿偶现世间的落落殿下,再也没有了消息,听说也在离宫里。 天海家四处搜集奇珍异宝,据说是为了明年天海胜雪与平国公主的联姻做准备,而天海胜雪则是回到拥雪关。 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学子们,有的被诸大学院招进门庭,有的则是在客栈里刻苦地准备。 京都生活的重心以及议论的焦点,已经转到越来越近的大朝试上。 作为曾经的焦点——国教学院现在非常平静。 那场秋雨过后,再也没有人敢来国教学院闹事,国教学院也没有把院门重新修好的意思,破烂的院门在那里摆着,便是对天海家无声的嘲笑,这大概便是所谓摆烂。 京都里心念陈周盛景、厌憎天海家的人不计其数,渐渐的,国教学院破烂的院门,成为了一道著名的风景,每天都会有人来到这里参观,以此表达对天海家甚至是圣后娘娘的反对情绪。 国教学院那位门房,也是风景里的一部分——参加过上次对抗魔族的战争,而且是金玉律这样的传奇名人,在别的地方可不是想见便能见到的,更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 至于国教学院里的少年们……在国教学院院门外驻足参观的人们,议论着徐有容的未婚夫,脸上满是不屑与轻蔑的神情,只是议论的声音都小,而且没有任何人敢骂一句脏话。 因为现在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国教学院里有很多石头…… 国教学院的院门变成了一道风景,却少有人敢走进这道风景里。 当然,也有人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甚至可以在这道风景里睡觉。 窗外的秋林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颜色,很是美丽。 陈长生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着被边那道如瀑布般的黑发,有些无奈,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为了准备接下来的工作行程,我在尝试存稿,但在每天两更的基础上,还想存稿,真有些生不如死的感觉,下章大约八点二十发。) 第一百零五章 去离宫 落落身具白帝一氏的血脉天赋,真元极为充沛,在国教学院数月时间,按照他的指导修行,轻而易举地到了坐照上境一一如果妖族修行也按照人类修行来论的话,那么她也面临着那道极危险的关口。 想到这里,陈长生生出很多悔意和后怕,如果落落破关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他真的无法原谅自己,现在他对入通幽那关已经有所了解,更关键的是,他有药。 他哪里还坐得住,起身跑到院门旁的小木屋里,对金玉律问道:¨落落……殿下什么时候能出离宫一趟?” 金玉律正在饮酒,眯着眼睛,拿着白仁果往嘴里送,听着这话,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 陈长生见他神情,以为自己的想法太过简单,想了想说道:¨我有些事情要和她说,想见她一面,如果……实在是不方便,能不能麻烦长史您帮我送封信给她?” 金玉律把白仁果扔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含混不清说道:¨就这事儿?” 陈长生有些不解,心想什么叫做就这事儿? ¨你想见就去见啊,何必还要我送信?” 金玉律举起酒杯,滋的一声饮尽,辣的不停咋舌。 陈长生更不解,睁大眼睛问道:¨可以……见?” ¨殿下在离宫不便出来,那是为了安全起见,你是殿下老师,又不会害她,想见便去离宫见去,谁会拦你?” ¨长史……您怎么不早说?” ¨我见你从来不出国教学院一步,以为你要专心修行。” ¨长史……” ¨怎么了?” ¨我谢谢你了……” ¨我怎么一点谢意都没听出来。” 夜里无法进离宫,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五时未到,陈长生破天荒地提前起床,然后把唐三十六和轩辕破弄醒,又去门房里把醒神香凑到金玉律鼻下,唤醒宿醉未醒的他。 铁轮辗压着百花巷里的青石板,发出辘辘的声音,马车载着两人两妖向着离宫而去。 离宫是教宗大人的居所,也是国教的中心,向来与大周皇宫并称,地处京都西部,是一片极大的宫殿群,巍峨壮观之极,隔着十余里的距离,还在北新桥附近便能看见。 光明历一五七三年,国教初立,至今已有八百年时间,然而自天书降世,光明道门便盛行于大陆之上,底蕴何止万年?离宫做为国教的象征,自然非凡。 这片宫殿群占地广阔,仿佛无边无际,可容八辆马车并排前行的神道,贯通其间,教宗大人居住的真正离宫,在这片宫殿群的后方深处,前方散布在白石广垩场四周的数十座宫殿与庄严建筑,分属于国教的几大机构。 离宫附院自然便在这片宫殿群里,与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同为青藤六院的青曜十三司和宗祀所,也在这片宫殿群中,毗邻而处,仿佛一体,这里有时候被人称为学院城,便是这个道理。 京都著名胜景一一离宫青藤,一部分指的便是来这三座学院相连的围墙上仿佛无边无际的青藤,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宫殿群后方那片距离教宗大人最近的青意。 陈长生四人离升国教学院的时候,天还未亮,来到离宫前的时候,恰是清晨五时二刻,刚好是起匙的时间,金玉律想着这少年把时间算的如此精确,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离宫最外围有无数根石柱,那些石柱高约十丈,至少需要数人才能合围,每根石柱之间隔着百丈的距离,若从远处看,并不觉得如何特殊,但走到近处,石柱成列,顿生壮观之感。 走到石柱前,轩辕破才发现石柱上竟没有丝毫缝隙,不由震撼地张大了嘴,这些石柱竟然是由整块岩石雕刻打磨而成,也不知道当年修建离宫的时候,人们从哪里找到这么多、这么完整的岩石,又如何运到京都的。 晨风穿行其间,晨光照耀其上,石柱之间没有任何事物,石柱之上便是天空,到处都是空的,似乎什么都拦不住,偶有晨起的飞鸟飞翔而过,没有引发任何异状。 但这些石柱便是离宫的大门。 如果有人未经允许擅入,或是在落钥之后潜入,便会触发禁制。至于究竟会触发什么禁制,则无人知晓,因为已经有太多年,这道禁制没有被触发过,根本没有人敢闯离宫,禁制的真相渐被遗忘。 这道石柱没有拦住陈长生等人,他递上文书,很轻易地便通过了审核,只是那些人看着他们的眼神有些异样,因为文书上写的很清楚,他们来自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只看名字便知道与国教的关系何其密切,但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旧事,自从前任国教学院院长加入陈氏皇族起事,被教宗大人镇垩压之后,这种关系早已经断裂。 这是十余年来,国教学院第一次出现在离宫前。 国教学院的这三名少年现在已经是京都的名人,更不要提金玉律这位门房。 晨光照耀着石柱的上端,隐隐可以看到那里有什么图案。 陈长生曾经报考过宗祀所,但去的是负责招募新生的望江分院,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收回望向那处的视线,随着金玉律走上宽直的神道,向前方走去,神道东西两侧种着无数树木,纵使秋意肃寒,落叶渐多,因为树木太密的缘故,依然很难看清楚林间的画面。 五时二刻,离宫起匙,也正好是离宫附院、宗祀所、青曜十三司的学生们早修的时间。 远处院墙里隐隐传来朗朗读书声,神道两边的树林里,剑气纵横,惊起无数飞鸟,又有寒热不同的各种气息,在林间穿梭。 唐三十六看着那些剑光,感知着那些气息,双眉微挑,生出些兴趣,林间早修的学生们里有很多非凡之辈,他甚至分辨出几道不弱于自己的气息,只不知道是哪间学院的。 陈长生珍惜时间,热爱学习,对这种画面自然极有好感,甚至有些隐隐向往,但想着落落的事情,他没有驻足观看,而是加快了步伐,向着神道尽头那座雄伟的宫殿走去。 忽然间,他停下脚步。 金玉律和两名少年也随之停下脚步。 因为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神道两侧的树林里,与他们平行的位置,先前本来有很多剑气破空之声,那些声音忽然消失不见,变得异常安静。 陈长生向道边看了看,再次继续向前行走,金玉律等人也跟了上去。 随着他们的脚步,神道两侧的树林里的剑鸣气啸声,渐渐停止,他们走到哪里,安静便跟着来到哪里。 仿佛有风在林间穿行,带去了某个信息,又像是某种诡异的氛围在蔓延。 当他们走到神道中段,距离前方那座圆形宫殿还有一段距离时,神道两侧的树林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然后响起一阵沙沙的响声,那不是春蚕在啃食桑叶,而是密集的脚步声。 数百名青年男女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站在神道的两侧,望向陈长生一行人。 这些人是宗祀所、青曜十三司和离宫附院的学生。 夹道,自然不是欢迎,而是相看。 他们望向陈长生等人的目光情绪有些复杂,好奇、警惕、轻蔑、厌恶,不一而足。 青藤宴上,国教学院居然战胜了离山剑宗,更因为与徐有容的那份婚约,陈长生已经成为名人,诸学院里没有参加青藤宴的学子们,对他非常好奇。 只是国教学院无法进入,陈长生等人又从来不出院,所以无法接触,今天听闻国教学院的人来了离宫,里面便有陈长生,这样难得的机会,他们哪里会错过。 他们很想看看,陈长生长什么模样,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要娶徐有容 也有很多双目光落在唐三十六的身上,只不过和落在陈长生身上那些情绪复杂的目光不同,那些目光里满满的全部都是倾慕之意,而且大部分都来自于青曜十三司的少女学生们。 青云榜上的少年天才、世家子弟,容貌英俊,性情冷傲,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唐三十六都完全符合少女梦中情人的标准,如果再想想汶水唐家那令朝廷都嫉妒的豪富,他在少女们心中的地位甚至比苟寒食还要高。 唐三十六神情微寒,目不斜视,说不出的潇洒孤傲,偏这模样,又惹得几位少女险些尖叫出声,陈长生和轩辕破有些意外,平日里见惯了此人佻脱懒散的模样,早就忘记了他是个名人。 少女们满是爱慕的眼神,冲淡了神道两侧数百人对国教学院若有若无的敌意,陈长生静了静神,不去理会那些落在自己身上不善的视线,沉默前行,那些看不到的压力,只有他自己感受的异常真切。 最先经过的是宗祀所正院外的树林,这里的年轻学子们,看着陈长生等人的目光最为冷漠。 天海牙儿的人缘当然不可能太好,但他毕竟是宗祀所的学生,宗祀所的师生们都指望着他在明年的大朝试上一鸣惊人,结果现在却被落落打成了个废人,青藤宴后京都城的议论里,宗祀所往往被形容的极为不堪,与离山剑宗一样,是最失败的两方。 宗祀所的师生们没有人敢对落落如何,那些怨恨自然只能落在国教学院的头上,更准确地来说,落在陈长生三人的身上。 陈长生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从宗祀所正院前走过。 便在这时,神道旁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原来只是个洗髓都没有过的家伙。” (首先,热情地呼吁大家投出您手里推荐票。其次,存稿艰难进行中,发现太难,马上便要去上海完成一系列工作行程,会忙碌到死,我真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办,但我一定会尽量、拼命地不断更的好吧……真要断,我也一定会提前报告的。) 第一百零六章 过神道 (昨天的章节更新后,我用手机看了遍,顿时像陈长生一样汗湿衣裳,同时也有很多读者指出了错误,是的,我犯了个错,我忘记上次青藤宴的时候,写的太嗨,光顾着爽,把大纲里的限制都给破了……落落没有通幽,是的,这是原始设定,我已经把前文修改了,真是不好意思。看来写爽情节的时候,确实要更冷静才行。不过想来大家也理解,我虽然这些年一直很努力地在写升级和境界,而且比以前确实强多了,但我这方面的能力真的是体育老师教的啊……今天还有一章,我真是不管后几天了。) …… …… 因为少女学生们热切的眼神,唐三十六自然更要保持冷傲的模样,此时骤然听着那句话,面色更冷,眼神锐利,望向声音起处,确认应该是宗祀所一名学生喊的。 陈长生伸手拦住他,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今天来离宫,是要见落落有些重要的事情交待,不想耽搁时间。 他做不到唾面自干,但也不会因为旁人的一句话便暴跳如雷。愤怒、嫉妒、委屈、伤心、难过……这些负面情绪对身体不好,而且除了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唐三十六冷冷看了宗祀所人群一眼,跟了上去。 宗祀所的人群里响起嘘声,对他这带着警告意味的一眼极为不满,那人喊道:“本来如此,难道还不能说?国教学院不是今年才刚重新招生吗?难道就想和天道院学霸道?” 唐三十六想着陈长生的态度,深吸了口气,不再理会,心想今天就当自己是个聋子,稍后等办完事情,从离宫里出来的时候,如果还有人敢撩拔自己,那便再论。 前殿群里,宗祀所、离宫附院、青矅十三司院墙相连,钟声相闻,走过宗祀所不远,便来到了离宫附院门前,这里的神道旁种植的是青槐,在深秋时分也不落叶,郁郁青青,很是符合离宫附院的身份。 国教学院来访的消息,已经传遍三座学院,越来越多的人从学院里赶了出来,来到神道旁,好奇地望向陈长生等人,神道两旁,尤其是西面,黑压压站着好些人,很是壮观。 青槐下的离宫附院学生们人数最多,看着神道上平静行走的国教学院的人们,有些人忽然觉得有些佩服,要换作他们自己,很难在这么多双目光的注视下,还走的如此沉稳吧? “苏师兄来了!” 离宫附院的人群微微骚动,年轻学子们自动向两面让开,让开一条道路。 一名静雅贵气的青年教士,顺着那条道路,走到了神道前。 这名青年教士便是离宫附院这一代学生的代表人物,苏墨虞,他在离宫附院的地位,就和庄换羽在天道院里的相仿,在前不久的青藤宴第二场武试里,便是此人拿了首名。 在青藤宴武试里拿了首名,本是很荣耀的事情,奈何今年青藤宴第一场上,落落殿下一拳废了天海牙儿,第三场上更是上演了无数大戏,所有风头都被国教学院夺走,很少有人关心武试的事情。 苏墨虞虽然没有对此事发表什么评论,但毕竟是年轻人,想来也不会太高兴。 “苟寒食……居然奈何不了此人?” 他看着神道上那名普通的少年,有些不解,说道:“难道……天机阁对苟寒食的评价过高?” 为了准备坐照上境破关,他需要用自己的真元供老师炼制丹药,因此他错过了皇宫里的青藤宴第三夜,并没有看到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的较量,只是通过师长和同窗的转述知道了些情况。 虽然听很多人讲解过当时的情况,他始终想不明白国教学院凭什么能够胜过离山剑宗,尤其是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怎么可能在与苟寒食的对抗中不落下风。 今日他亲眼见到了陈长生,只一眼便看出这名少年确实洗髓都没能成功,洗髓没成功,心智再早熟,也无法明算天地,更谈不上什么神识强度,苟寒食居然胜不了他…… 他只能认为是苟寒食没有大陆评价的那般高。 “苏师兄此言有理,我看大朝试时,师兄若谨慎些,不见得不能胜过苟寒食。” 离宫附院有学生赞道,只是毕竟都是有见识的人,苟寒食能在神国七律里排第二,能跳出青云于碧空点金,自然极为不凡,所以即便是替苏墨虞鼓气,也很有分寸。 但对于国教学院的人,不需要分寸。 “那个陈长生连洗髓都不能,只怕青藤宴是误打误撞。” 那名离宫附院学生看着陈长生摇头说道。 待他看到青矅十三司的那些师妹、甚至就连离宫附院的一些女同窗,都看着青衣飘飘的国教学院少年露出花痴模样时,无来由一闷,恨恨说道:“我看那个唐三十六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 苏墨虞微微皱眉,极不赞同说道:“如果所料不差,国教学院这三人明年都要参加大朝试,都将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你们这等轻慢态度实不可取,唐棠此人更乃劲敌。” 那名离宫附院学生知道师兄向来行事一板一眼,赶紧说道:“师兄教训的是。” 苏墨虞见他神情,便知道他没听进去,摇头说道:“青藤宴上,国教学院能胜离山剑宗,没有人能想到……为什么?自然不是因为陈长生真的比苟寒食强,而是因为落落殿下太强,而唐三十六也很强。” “最关键的是,我相信青云榜的排名。” 他看着唐三十六说道:“天机阁把他排到三十六,他就一定配得上这个位置。” “就算再强也不过是三十六。” 那名离宫附院学生看着苏墨虞赞叹说道:“师兄可是排在三十三,他怎么也越不过您去。” 苏墨虞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 …… 陈长生急着去见落落,所以不想停留,唐三十六只好把自己装成聋子,免得惹事,但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你越不想惹事的时候,事情便越会过来找你。 明明他们已经走到了离宫附院,后方宗祀所的人群里却再次传来一句话。 “洗髓都没过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娶徐有容!” 啪的一声轻响,唐三十六停下脚步。 陈长生却是脚下未停,连落脚的节奏都没乱,说道:“道遇狗吠,你还要去和他讲道理?”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当然不会讲道理,我们得拣石头去砸。” 陈长生停下,转身看着他说道:“神道打扫的这么干净,就像百花巷一样,哪儿去找石头。” 唐三十六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想着那天与京都闲人们战,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叹气数声,走到他身边,说道:“我本以为那天之后,再也听不到有人敢对你说这种话。” “如果圣后娘娘说这话,你能怎么办?” 陈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所以都当听不见好了。” 唐三十六想了想,说道:“我怎么就没觉着有安慰的效果?” …… …… 发现国教学院的人没有什么反应,就连传闻中冷漠暴躁的唐三十六都是如此,宗祀所人群里的那道声音越来越大,嘲讽的意味越来越浓:“原来国教学院都是一群胆小鬼。” 陈长生自然不会理会,轩辕破听他的,唐三十六麻木了,金玉律在一旁看着他们笑。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笑容,再也没办法装作麻木,说道:“您也不管管?” 金玉律笑着说道:“我就是个门房,国教学院大门又不在这儿。” 宗祀所那名学生干脆走出人群,望着他们的背影喊道:“陈长生,你这个胆小鬼敢不敢和我打一场?” 唐三十六没有回头,摇着头,用只有自己数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什么破事儿?” “抱歉,抱歉。”陈长生很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背。 见国教学院的人始终没反应,那名宗祀所学生冷笑两声,这才没再继续说什么。 沿着神道,陈长生等人继续前行,离那座圆殿越来越近,已经能够看清楚那数百级石阶,此时道畔的植物由青槐变成了松柏,依然郁郁青青,只是多了些寒意。 青矅十三司便在这里——这座学院的地位并没有离宫附院重要,但因为学院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女子,所以被国教教枢处安排在相对更核心的区域,避免发生什么问题。 松柏下,青矅十三司的少女学生们看着他们——主要是看着唐三十六,神情很是激动,却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过分,刻意向两侧旁顾,那神态说不出的可爱,便是唐三十六心情被那名宗祀所学生弄的极为糟糕,此时脸色也稍好了些。 在青矅十三司的对面,是片安静的院宅,里面有十余幢小楼,不像殿群别的建筑那般庄严雄伟,却自有静美之感,正是离宫客院,参加大朝试的南方使团,现在便住在里面。 想着离山剑宗还有圣女峰的人,现在就在这院子里,陈长生下意识里转头望了过去,只见雪松下方站着十余名少女,应该是圣女峰的弟子,却没有看见离山剑宗的人。 离山剑宗乃是长生宗一属,圣女峰则以南溪斋为重,准确地说,南溪斋是内门,有资格选拔来京都参加朝试,这些少女应该大部分都是南溪斋的弟子,境界不俗。 想着这些少女应该是徐有容的真正同门,在圣女峰与她朝夕相处,陈长生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理——做为徐有容的未婚夫,是不是应该主动与对方打招呼,才算符合礼数? 他向那些圣女峰弟子望过去时,那些少女也正望着他。 作为徐有容的同门,她们当然对这个少年非常好奇。 第一百零七章 舌战 目光相接,那便不能再装作没有看见,陈长生点头示意。雪松下,一位年龄稍长些的圣女峰女弟子微微颔首,双方的动作虽然微小,也算是成了礼数,其余的十余名少女随之向陈长生回礼。 有一名面带稚气的少女却没有动作,小脸上满是霜意,看着陈长生的眼光极为冷淡。先前那名年龄稍长的女弟子应该是她师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少女微恼,说道:“有容师姐会嫁给他吗?既然不会,我凭什么向他行礼?” 听着这话,圣女峰弟子们的脸色微变,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那名师姐更是无奈,走到雪松那面,轻声劝了她几句,但那少女却无动于衷,看着陈长生冷笑说道:“癞蛤蟆想吃凤凰肉?这种痴心妄想之辈有什么好理的?师姐你也莫要理他。”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压低声量,刻意想让陈长生等人听到,最开始的时候,陈长生想着只是个小女生,何必理会,待听到她的第二句话时,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唐三十六不肯再走了。 那少女容颜稚丽,年龄极小,却不料说话竟是如此刻薄。她的声音传的极远,对面的青矅十三司的学生们还好,反而是更远处宗祀所和离宫附院的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 离宫神道宽直,也很长,唐三十六在诸院学生异样的目光里前行,听着那名宗祀所学生的话,已经忍了很长时间,这时候听着这少女的刻薄话语,再听着那些嘲笑声,哪里肯再忍? 听着神道两侧的笑声,那名少女不以为意,反而有些得意,看着陈长生,从鼻子里哼了声,对身旁的师姐们说道:“听见没有?连这些周人都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清晨的离宫很安静,那些笑声回荡在殿群与树林之间,很是刺耳。 离宫附院和宗祀所的学生们,之所以对这名少女刻薄的嘲讽反应如此之大,是因为癞蛤蟆想吃凤凰肉这句话,现在已经是京都城里最著名的笑话,说的便是陈长生与徐有容之间的婚约。 没有人敢在国教学院门口去说,自然也不无法当着陈长生这个当事人的面说,今日却被一个小姑娘说了出来,那些唯恐事情闹不大的学生,哪有不随之起哄的道理。 “我看……这句话只怕要被抄录进辞典,成为大陆通用的俗语吧?” 宗祀所的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嘲笑陈长生的那人,又引来一阵哄笑声。 陈长生望向雪松下那名少女,看着她稚气十足的容颜,心想大概就是十二岁,和落落差不多,有些犹豫。 那名圣女峰的师姐向着他抱以歉意一笑。 那名少女迎着陈长生的眼光,却是无动于衷,冷笑说道:“看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陈长生沉默片刻,说道:“你确实说错了。” 那名少女看着他鄙夷说道:“那你说,我到底哪里说错了?你有哪里配得上有容师姐?” “她或者真的是一只凤凰。”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但我肯定不是癞蛤蟆。” 他还想说,自己这只癞蛤蟆对凤凰肉也不感兴趣。 那名少女没有给他机会,嘲讽说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刚才那么大的笑声,都是在笑谁?” “我不知道他们在笑谁。” 陈长生忽然望向雪松深处,说道:“但我知道,有人绝对不会认为我是一只癞蛤蟆。” 别院的门不知何时开启,苟寒食带着离山剑宗三名师弟,穿过树林,走到了神道边。 苟寒食听到了先前他与那名少女的对话,知道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有些情绪难明地摇了摇头,说道:“你当然不是癞蛤蟆,如果你是,那我们又算是什么?” 前殿群里的笑声骤然消失,一片安静。 青藤宴上,国教学院胜离山剑宗,只要在场的人,都知道谁是关键人物。 虽然不能说陈长生比苟寒食强,但至少他没有落下风。 如果他是癞蛤蟆,苟寒食是什么?神国七律又是什么? 人们嘲笑陈长生,岂不是在打离山剑宗的脸? 再也无人敢说话,更没有人敢发出嘲笑声,那名圣女峰少女,看着苟寒食很是不安,想要解释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离宫附院的人群里,苏墨虞看着那边,微微蹙眉,有些想不明白,苟寒食为什么会出现,替陈长生说话? 只有陈长生和苟寒食清楚,除了离山剑宗要展现气度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因为秋山君——陈长生和徐有容是婚约的两方,秋山君便站在婚约的远处看着,这件事情不能弄得太难看。 雪松静美。 陈长生与苟寒食对揖而礼。 没有人理会那名少女,包括她的那些师姐,场间的安静,让她有些紧张,得罪长生宗的师兄,对她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她很是慌乱,带着哭腔说道:“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他……他又不会修行,总不就是个废物?” 听着这话,场间气氛再次为之一凝。 关飞白微微挑眉,很是不喜这个小姑娘的行事,第五律梁半湖摇了摇头,便是一心修道、不能世事的七间,都觉得这话太过分,望向苟寒食,希望师兄做些什么。 苟寒食神情微涩,什么都没有做,虽然南方教派诸山弟子,皆以同门相称,互道师兄师妹,但宗派之间依然各自独立,他是长生宗的二师兄,没办法管圣女峰的事情。 但有人早就想管了。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陈长生……虽然他有时候确实很讨厌。”唐三十六忽然说道。 那名少女恨恨看了陈长生一眼,没有回答。 “你再天才也不可能超过那只凤凰,暂且不谈你的性格问题,以你的年龄,你也没办法进南溪斋,那么,你会是圣女峰哪座山门的弟子呢?嗯,我猜……你应该是慈涧寺的。” 唐三十六说道。 因为他提到性格问题,少女很是羞怒,本想质问他,自己有什么性格问题,待听到他最后那句话后,顿时怔住,心想圣女峰十余座山门,你怎么能一下就猜到自己是慈涧寺的? “不错,我叫叶小涟,是慈涧寺小师妹,等明年年纪够了,我就要进南溪斋,怎么?” 她看着唐三十六说道,仰着小脸,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与敌意。 唐三十六忽然说道:“慈涧寺……和离山应该很近吧?” 听着这话,关飞白有些吃惊,心想这个家伙又不是南人,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长生宗数十峰,离山最高……偏在慈涧寺旁,我想,你应该经常能看到秋山君的风姿?” 唐三十六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似秋山君这等人物,见的多了,自然就喜欢上了,你虽然小小年纪,却已芳心暗许,你为什么讨厌陈长生?就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被陈长生比了下去。” “你胡说什么!”那名叫叶小涟的少女羞怒交加。 苟寒食也听不下去了,摇头说道:“此言大谬。” 叶小涟小脸微红,斥道:“我讨厌这个家伙,和大师兄有什么关系?我是替有容师姐不值。” 唐三十六说道:“不要撒谎,有的女子或者会有这般善良的心态,但你这小姑娘肯定不会,说不定想着你有容师姐马上要嫁给一个癞蛤蟆,你半夜睡着了都会偷偷笑醒。” 叶小涟微怔,说道:“我怎么可能会那样?” 到底是十二岁的小女生,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落在旁人眼中,已经是某种证明,那些圣女峰的少女们忍不住微微皱眉。 唐三十六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看上去极为严肃,但实际上,他说的话却与严肃二字没有任何关系,便显得更加刺耳:“只是,秋山君毕竟是你的偶像,居然抢女人输给了一个陈长生,换成我是你,我也要生气啊。” 听着这话,陈长生忍不住摇头,心想这是何必。 苟寒食四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有什么资格和大师兄比?” 叶小涟的声音变得极其愤怒,盯着唐三十六说道:“我只是不明白,有容师姐为什么要写那封信,居然让大师兄被迫要和这种废物相提并论,难道她不知道这对大师兄是一种侮辱吗?” “原来,你讨厌的不是陈长生,而是……你的有容师姐。” 唐三十六没有刻意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不屑于演那种戏,平静说道:“那你还说自己不喜欢秋山君?” 神道两侧一片安静,人们看着这个圣女峰的小师妹,眼神很是复杂。 叶小涟愣了愣,才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藏在心底的心思,一朝忽然被人揭穿,她的小脸顿时变得通红,眼眶微湿,竟似是要落下泪来,显得极为不安。 “你为什么要哭呢?像秋山君那样的人物,喜欢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因为你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去喜欢秋山君……人类世界这两年有个很奇怪的问题,似乎只有秋山君才有资格喜欢徐有容,徐有容才有资格喜欢秋山君。所以陈长生要被人嘲笑,而这时,所有人看你的眼神也不对劲。” 唐三十六望向众人,平静说道:“但其实,这不是你的错,因为喜欢人没有错,错的是这些人,凭什么不能喜欢?因为你们不敢喜欢,就准别人喜欢?莫名其妙。” “所以,你不应该恨陈长生,相反,你应该和他同病相怜才对。” 叶小涟抬起头来,擦掉眼泪,看着那些落在自己身上非善意的目光,懂了他的意思。 场间依然一片安静,因为唐三十六的话,虽然有些无礼,但很有道理。 陈长生心想其实是不一样的,自己不喜欢徐有容,但他当然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句话说出来,在青藤宴上,徐有容的信帮了他,他也要给她留些颜面。 晨风轻拂着青槐与雪松,把光线摇散,气温微升,秋意渐和。 学生们看着唐三十六,很是感慨,心想不愧是世家子弟,大有温煦平和之风,简简单单便解开了那位圣女峰小师妹的心结,那些青矅十三司的少女们望向他的眼光,更加热烈。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件事情将会就此结束,迎来一个完美结局的时候…… 唐三十六转过身来,再次望向叶小涟。 “但其实……你和陈长生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和徐有容有婚约,不要说喜欢,就算是拉手去看夕阳,也没人有资格说半个字,但秋山君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整个大陆都知道,他喜欢的是徐有容,你却因为喜欢他而去羞辱陈长生,有这个道理吗?” “如果他是废物……那你不就是个小贱人?” 他看着小姑娘平静说道,最后三个字说的非常字正腔圆,绝对没有人会听错。 全场俱静,然后一片哗然! 叶小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向树林深处的别院奔去。 圣女峰的少女们狠狠瞪了他两眼,随之而走,先前还热切望着他的青矅十三司的少女们,也神情大变。谁能想到,他前面那么长的话,那番情理动人的话,竟只是为了最后说出那三个字! 金玉律和轩辕破一直在旁听着,妖族一直认为人类阴险狡诈无耻,不可信任,经过先前那番风波,轩辕破更是下意识里向陈长生的那边移去,不想离唐三十六太近,金玉律则是叹道:“你这才是真贱。” 陈长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对苟寒食揖手告别。唐三十六说的话虽然刻薄难听,但没有涉及长生宗,苟寒食也只是摇了摇头,揖手回礼,便带着三名师弟回了客院。 没有人喜欢那位圣女峰小师妹行事,但她毕竟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看着她梨花带雨掩面奔走,很多年轻的男学生难免会生出些怜悯之意,替她有些不平,不平自然便有声音。 “也只会用言语欺负一下小孩子罢了。” 离宫附院的人群里,苏墨虞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失望,都说国教学院可能迎来复兴,今日观之,不过如此。 陈长生担心唐三十六再耽搁时间,说道:“走吧。” 唐三十六望向道旁那些年轻学生,言简意赅道:“办完事,我回来,你们有胆,别跑。” 场间一片哗然。年轻的学生们心想,这里是离宫,是我们的学院所在,可不是国教学院,这家伙先欺负哭了一个小姑娘,这时候还如此嚣张,这明显就是在邀请大家去把你扁成猪头嘛。 便在这时,树林深院的院墙里,响起清悠的钟声,夹着数声浑厚的喝斥。 …… …… (这是唐的舌战,想着金希澈退出节目的事情,忽然发现,其实唐三十六和他应该是一类人吧……明天就要出门,原本今天想只更新一章,确保后两天能不断更,但大家知道我就是贱……还是更了两章,而且居然是七千字啊!后几天怎么就都只能一章了吧!我会努力不断更的!十五号上海书展,应该是上午的时候有活动,大家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maoni1118,稍后我会发布相关的细节,再就是,后面几天应该没时间喊了:推荐票!月票!谢谢!) 第一百零八章 一花一世界 “算你运气有胆你别偷偷溜走” 听到钟声与老师的喝斥声,哪怕最愤怒、最热血的学生,也只得悻悻然停下准备去追陈长生数人的脚步,骂了几句后各回各院,因为……上课的时间到了。 笔直的神道尽头,是一道约千级的石阶,石阶由白玉铺成,光滑如镜,石阶上方便是先前在远处便能看到的那座圆形的宫殿,那座宫殿不是离宫的正殿,而是清贤殿。 站在石阶下望去,远处看着便已极为庄严巍峨的宫殿,显得更加高大。 “你最后加那句做什么?” 石阶漫长,在离宫里又不能使用能力,只好慢慢走着,陈长生想着最后群情汹涌的场面,忍不住说道:“办完事情后我们怎么走?难不成真的打出去? 轩辕破是个憨厚的妖族少年,也很勇敢,但绝对不傻,四处打量,问道:“谁知道后门在哪里?” “放心吧,你们不会打架,我可不怕。”唐三十六说道。 “苟寒食他们不出面,离宫附院、宗祀所里也有青云榜上的高手,而且就算你再能打,难道能一个打一千个?” “金长史也要回国教学院,虽然以大欺小不好,但难道他老人家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被人打死?” 金玉律笑了笑,没有接话。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金长史出手,对方学院的老师甚至院长难道不会出面?”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院长都出面了,你认为还打得起来?”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轩辕破说道:“你们人类果然狡猾狡猾的。” “说起来,你说那个小姑娘也太刻薄了。” “噫?我这是替谁出头来着?你这就过了啊” “好吧,我认错。” “我接受。” “不过我还是有些没弄明白,最开始在天道院认识你的时候,包括后来在客栈,你和现在真的很不一样,都说你出了名的冷傲孤僻,现在怎么成了个话痨?而且满口脏话……” “这你就不懂了。” 唐三十六站在石阶上,回首望京都,说不出的感慨:“就像天海胜雪冲院门那日,我站在雨中执剑而立,自然冷傲帅气,但模仿孤独、冒充绝望这种事情,做的久了其实是很累的。” 陈长生啊了一声,说道:“原来以前都是装的啊?” 唐三十六冷笑一声,说道:“废话,除了北方那个狼崽子,谁还能天生高冷?” “为什么不继续装了呢?” “在你们面前,我还需要装吗?” “那么……请至少……少说些脏话吧,那样真的不好。” “你们这些家伙,哪里懂得我们这种人的苦闷?从懂事开始,就要扮演高傲孤清,要不食人间烟火,憋了这么多年,就像洪水被长堤所束,一旦溃堤,那他妈的还不得好好泛滥些天?” “你的意思是,要么一直憋成内伤,要么就会变成流氓?” “不错,忍的越久,暴发的越可怕,就像你媳妇儿,那可是仙女般的人物,就连雪老城里那些魔族,都恨不得跪在她的裙子前面,但我非常确信,她经常有想要……”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稍作停顿,继续说道:“……骂娘的冲动”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他说的是徐有容,只好闭嘴。 “可刚才那些小姑娘看你的眼神都变了。”轩辕破很可惜地说道。 唐三十六说道:“我就不喜欢被那些小姑娘这么盯着看,在汶水的时候这样,在天道院也这样,如果现在还这样,我进国教学院做什么?我又不是天书陵,有什么好看的” 轩辕破想着先前青曜十三司那些漂亮的人类少女,向往道:“如果能这么看我该多好。” “大哥,你虽然长的老,不是才十三岁吗?这么早就准备开枝散叶?” “陈长生比我只大一岁,不都快要娶媳妇儿了?再说了,在我们那边,十三岁有孩子很正常。” “说起来,我真的很好奇,你们妖族一次最多能生几个?” 石阶上响起金玉律的咳嗽声。 唐三十六马上把话题拉了回去:“被人盯着看有什么好的?” “能有什么不好?” “看杀了怎么办?” “什么叫看杀?” “就是看到你死。” “啊……那得是从圣境才行吧。” “和你就没法聊天。” “你讲讲啊。” “当年周独夫的弟弟周玉人,乃是大陆最有名的美男子,他第一次进京都的时候,受到数万女子夹道欢迎,那些女子眼神热烈如火,恨不得端碗水来便把他吞了,周玉人身体本就虚弱,受了惊吓,险些厥死,这便是看杀的来历 “啊,我们妖族的身体比你们人类强很多,再怎么看都不会有事。” “和你果然没法聊天。” “三十六,我忽然想到,你也没好看到这种程度,是不是想太多了?” 老实人说诚实话,最有力量,最能打击人。 现在国教学院有陈长生和轩辕破两个这样的人。 唐三十六觉得很受伤。 千级石阶虽长,也顶不住陈长生脚步匆匆,闲聊得趣,没过多长时间,他们便来到了清贤殿前。 有金玉律带着,验明身份后,他们很顺利地便进入了清贤殿。 清贤殿正如其名,清风缭绕其间,看不到太多陈设,地面上纤尘不染,极为空旷幽冷,令陈长生不解的是,看来看去,都看不到任何有人起居的痕迹,不知道落落的寝宫在哪里。 金玉律也不说什么,带着三名少年跟着领路的教士继续向殿深处行去,清贤殿的地面由两尺的青砖铺就,当人踩在上面时,青砖便会发出淡淡的光芒,很是神奇,轩辕破低头看着这幕,觉得好生有趣。 陈长生也注意到了青砖的特殊之处,放眼望去,只见别处的青砖虽然没有像己等数人脚下的青砖一般发亮,却也是浓淡不一,他想着清贤殿的面积,青砖只怕有数万块,难道这是个图案? 只是在山中难睹山之全貌,就算有图案,站在青砖地面上,他也无法看到,只好不去想。 如果从清贤殿穹顶往下望去,便能看得清楚,浓淡不一的数万块青砖,拼接在一起后,正是一朵孤伶伶的青色树叶,陈长生等人现在正走在这片青叶的一根叶络里。 那名教士沉默寡言,只偶尔与金玉律说话,理也未理三名少年。 随着他们的脚步,依次变亮的青砖,便等于是让那根叶络亮了起来,仿佛有某种能量灌注了进去。 最终,那根叶络全部变得明亮起来,陈长生等人也在教士的带领下,走到了大殿的最深处。 然后,便是一片黑暗。 黑暗维系的时间非常短,以至于给陈长生的感觉,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眼睛一闭,一睁,一夜时间便过去了,这是所有人都有过的经验;眼前一黑,一明,便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种经验,却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看着眼前的景物,他微微张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轩辕破站在他的身旁,神情比他更要夸张。 瓷蓝色的天空里,飘浮着无数云朵,那些云朵的形状完美至极,就像是道藏上面描绘的祥云,云间有数百只仙鹤翱翔其间,鹤鸣声声,清人心魄,一座巍峨壮观的宫殿,便在他们眼前。 而在更远处,还有十余座同等规制的宫殿。 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无论祥云、仙鹤、宫殿、玉池,甚至是清新的空气,都是那样的完美,完美到仿佛并非真实,但他们身处其间,却知道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不要给学院丢人,赶紧跟上。” 唐三十六在他们两人旁边低声说道,然后向前走去,就像是不认识他们。 陈长生醒过神来,只见那名教士和金玉律已经走到了那座巍峨壮观的宫殿前,赶紧拍了拍轩辕破,带着他赶了上去。 来到唐三十六身前,他问道:“这是?” 唐三十六说道:“这就是小世界,你应该听说过才是。” 陈长生没有说话,他通读道藏,自然知道小世界,只是今日真正地来到小世界,才知道书中读来终觉浅。 相传天书降世,天空里神火相随,空间被撕裂,最后留下了无数空间的碎片,这些空间碎片,遍布整片大陆,有的空间碎片极不稳定,在出现瞬间之后便湮灭,有的则相对稳定,可以维持更长的时间。 随着时间流逝,无数年时间过去,大陆上的空间碎片越来越少,能够留存下来的空间碎片,自然都非常稳定,这便是那句名言的源头——时间,是检验世界的唯一标准。 稳定的空间碎片被人类找到,修行者以恐怖的大神通打开,修炼极高妙的法器为门,如此便能沟通空间碎片与真实的世界——所谓空间碎片,与名字相同,往往极大,可以有无数用途,这便是小世界。 汶水唐家便拥有一处小世界,虽然不大,但也足以令唐家在境界超出别的所谓豪富之家,唐三十六不如何吃惊,便是因为他自小便经常被老太爷带到那个小世界里玩耍。 “这就是一花一世界啊……” 陈长生看着眼前美丽的景物,壮阔的建筑,有些感慨,然后不知为何,低头看了眼腰间的短剑。 (是的,这是定时发布,这时候我应该在飞机上。是的,这是存稿。一花一世界自然不是真的,下章会解释,章节名叫这个,主要是想说人,国教学院这些少年,我现在已经完全确信唐三十六的原型是谁了,等完本的时候,大家记得问我这个问题,在完本之前,肯定是打死都不会说的。大家明天见。有的朋友,可能真的会在书展上见到吧,您好。) 第一百零九章 重逢 “一朵花里有一个世界,一片叶里也有一个世界,这都是形而上的说法,其实并不准确,难道我们还真的在花与叶中?所谓花叶都是先祖们用大神通炼制的法器,是通往空间碎片的门。” 唐三十六说道:“空间碎片越大,越稳定,想要开门便越难,需要真正的大神通,才能炼制法器成功,到了那一步,我们才能说,这是一个小世界,拥有了自己的主人。” 陈长生心想确实如此,这个道理很好理解。轩辕破自幼在山野部落里长大,没有这方面的见识,也没有相关知识,听着二人的对话,很是不解,挠着脑袋问道:“这里如此大,怎么能叫小世界?” 唐三十六没有说话,因为其实他也被眼前的这个世界震撼了,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和这个美丽的世界相比,汶水家中的那个小世界,连一间茅屋都算不上,完全是两种概念。 陈长生问道:“这个小世界如此大,不知道是谁的。” 唐三十六像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当然是教宗大人的。” 陈长生醒过神来,放眼整个大陆,有神通掌握这种小世界的人也屈指可数,既然这里是离宫,那还能是谁? “小世界的开启尽在拥有者的一念之间。” 唐三十六看着天上的仙鹤,感慨说道:“落落殿下在这里生活,那是最安全不过了。” 如果魔族现在还想刺杀落落,首先便需要杀死教宗大人,才能进入这座宫殿。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落落绝对安全。 陈长生明白,落落生活在这里,是最稳妥安全的选择,但想着这是教宗大人的世界,她能不能出去尽在他人的一念之间,便有些不舒服,觉得这和囚禁没有任何区别。 但想着数月前那夜,在国教学院发生的那场暗杀,他没有说话。 进入那座巍峨壮观的宫殿,顺着楼梯向上攀爬,越来越高,众人视线能看到的地方越来越远,然而直到上到二十几楼,依然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边界,陈长生很是震撼,心想教宗大人果然不愧是大陆最强者之一。 还有十余座宫殿在远方若隐若现。 陈长生看着那些宫殿,隐隐觉得有些问题,走到金玉律身边,低声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国教有很多功勋昭著的教士以及很多强者,都在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里修行。 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魔族如果想对殿下不利,直接打破这个世界确实做不到……可万一,以前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国教教士和修行者里面,本来就有魔族的奸细,那怎么防范?” “哪个魔族奸细能够瞒过教宗大人的法眼?就算是黑袍那个老贼也不敢。 那名领路的教士听到了陈长生的话,沉声说道。 陈长生不再说什么。 不一时,众人终于来到了宫殿的最上层,平阔如甲板的殿顶,有一座小院落,院墙内外种了些修竹,看着很是青翠喜人。 知道落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陈长生心里稍微舒服了些。 金玉律把三名少年送到院门,便不再往里去,看着陈长生微笑说道:“那名教士说的话,肯定无法解除你的担心,我只想告诉你,我无法走进这座小院一步,那么,你还担心吗?” 陈长生知道小世界有所谓承荷的说法,尤其是那些很小的空间碎片,如果进入空间的人拥有超过某个界限的真元数量,空间碎片便会崩裂,连同进入空间的人一道化作虚无。 但这座院落明明是在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之中。 金玉律为什么进不去? 而且如果这样的话,魔族想要暗杀落落岂不是更为方便,直接派个死士就可以了? 金玉律说道:“有的世界门槛太高,有的世界屋檐太低,有的世界门太窄 陈长生明白了,因为他想起来空无论里的那个说法。 有的小世界,如果进入其间的真元数量太多,便会湮灭,这便是屋檐太低 有的小世界,则是不到一定境界,根本无法进入,这便是门槛太高。 有的小世界,则是如果超过一定境界,便根本无法进入,这便是门太窄。 有的小世界,则有很多个房间。 空间,永远是最难以捉摸的事物,这方面的法则,永远最复杂玄妙。 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很明显应该是屋檐低的世界,只不过世界太大,屋檐再低,也足够容纳像金玉律这样的强者,只不过他们先前走过的地方,都只是院落。 而殿顶这座院落,才是这个青叶世界真正的房间,这间卧房的屋檐更低,金玉律便走不进去了。 “通幽境以下的人,才能进。”金玉律最后解释道。 至此,陈长生全然安心,作为落落的老师,他非常确信,通幽境以下,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她。 陈长生三人走进院落,绕过两丛青竹,还没来得及让行礼的婢女站起,便看到了落落。 落落正在窗边,拿着笔与纸认真地写着什么,不时拧拧细细的眉,或者咬咬笔尾,显得很可爱。 看着被风掀起的纸的一角,陈长生便知道,她是在按照自己以前的吩咐,写修行笔记,因为那纸还是当初他在藏书馆最深处的柜子里找到的纸,每张纸上都有国教学院的印鉴。 看着这幕画面,他心头微暖。 落落正把笔往嘴里送,忽然间感觉到什么,转头望去,笔便停在了唇边。 “啊” 她叫了一声,把笔一扔,便向陈长生冲了过来,白裙拖出一道残影,快如闪电,空气轰隆作响,气势惊人 唐三十六醒过神来,脸色骤变,赶紧把轩辕破一推,疾速闪开,只把陈长生留在场间。 只是眨眼的功法,落落便从窗边冲到了陈长生身前,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如果不把速度减下来,先生或者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死于拥抱的无辜受害者,小脸瞬间变得雪白。 “啊” 又是一声叫,只不过这一次是发力的清喝。 小姑娘一脚踏向地面,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坚硬的地面上出现了如蛛网般的裂纹,一道恐怖的力量向四面传播,整座宫殿仿佛都颤抖起来,烟尘大作 一片昏暗里,隐隐能够听到院落外有教士惊恐的询问声。 然后,是安静。 烟尘渐渐落下,屋内回复清明,只是墙边的青竹脏了些。 陈长生和落落相对而站。 她今天戴着一顶无沿的帽子,结着细辫,先前因为跑的太快,辫子都散了,黑发像野草般,被压在帽子下面,因为真元调用过猛,小脸红通通的,显得特别可爱。 过了很长时间。 “见过先生。” 她规规矩矩地以师礼拜见,一点细节都没有错。 她还是像在国教学院时那般小。 陈长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落落傻傻笑了两声,踮起脚,把脑袋顶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 陈长生伸手抹掉她脸上沾着的灰。 落落嘿嘿笑了两声,向前投进他怀里,把小脸在他的怀里蹭啊蹭,不一会儿就于净了。 轩辕破看惯了这等画面,虽然还是不习惯,但知道应该保持沉默。 唐三十六没见过,嘴巴张的非常非常非常大。 他对陈长生的佩服,已然如洛水滔滔,又如檀溪绵绵。 然后他开始替陈长生担忧,将来可怎么办? 小院门槛外,李女史的脸色有些难看 从落落扑进陈长生的怀里开始,她扶着院门的手便有些抖。 金玉律只是笑,不说话。 李女史向栏边走去,示意他跟过来。 金玉律看了眼院门,只见上面的指印非常清晰深刻。 这里是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宫殿的材质异常坚固,她居然能留下如此深的指印,说明先前的情绪已经到达了暴发的边缘。 “好不容易才把殿下从他身边带走,你怎么又把人带过来了?” 李长史看着他忧虑说道:“真的,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金玉律笑了笑,说道:“没事,都是好孩子。” 这里是殿顶,已在云深处。 院落最深处,便是落落的房间,门边摆着几株青苗,看不出来是什么树木,窗外便是流云。 落落坐在窗边,看着眼前的纸,墨已凝,但明显很新,应该是连夜写出来的,想着先生待自己如此好,不时间有些失神,连纸上写的是什么,都没有看仔细。 “专心些。” 陈长生还是像以往那样,他与落落年龄相近,而且本身就是个少年,自然不会端什么长辈架子,太过在意师道尊严,但在修行学习方面,他向来一丝不苟,甚至有时候会严厉。 仔细想来,这是青藤宴那夜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他现在知道落落是白帝的独女,但对她的态度还是一如从前。 落落很喜欢先生这样,嗯了一声,开始认真地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把纸上的文字看完了,抬起头来望向陈长生,准备听教诲。 “在藏书馆里,我一共找到了四百多个修行者破通幽境失败的例子,其中三百三十二人身死法消,剩下的或者发狂最终自杀,或者全身瘫痪,比死还难过,风险极大。我没办法真的帮你们什么,只是尽可能地把前人的经验总结归纳了一番,我们可以不知道如何成功破境,但至少要避免前人曾经犯过的错误,按照我的统计,失败的原因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九十七种……” 陈长生走到她身旁,指着纸上的那些文字,认真地解说着。落落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天光清淡,白云在窗外静流,绿植在门外轻摇,仿佛回到国教学院。 (打电话问了售后,说要三到五个工作日,顿时无语,晚上去同学家借个电脑使使,如果不行,可能真的就要又买新电脑了,因为得把在外面的这些天顶过去,但不管如何,我会处理妥的,大家放心。另外这章我是非常喜欢的,因为和落落重逢了,那些细节,是我所以为的美好。) 第一百一十章 教诲 又过了很长时间,陈长生才把纸上的内容讲解完毕,落落赶紧把凉好的茶水双手端过去。 他接过茶杯饮尽,接着说道:“你的情况与唐三十六不同,妖族修行人类功法冲境破关,这种情况很罕见,所以要格外谨慎。不过,如果真能把内丹模拟成幽府环境,倒不见得完全没有成算。” 落落点头,说道:“先生放心,完全准备好之后,您同意了,我才会尝试破境。”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你完全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做为妖族唯一的公主殿下,拥有太多,跟随在身边的都是像金玉律这样的传奇人物,落落确实没有必要在修行路上如此勤勉,更没必要修行人类的功法,非要在生死关头走那一遭。 “白帝一族的功法只适合男子,女子根本无法修炼到巅峰,父王母后只有我一个女儿”落落的声音越来越低,小脑袋也垂的越来越低,有些沮丧,忽然她抬起头来,坚定说道:“所以我一定要想些别的方法。” 陈长生沉默片刻,不再劝她,从怀里取出几张药方递了过去。 落落见他神情慎重,知道这些药方不普通,警惕地四周望了数眼,确认没有婢女敢靠近,才回身接过,不料却看到桌上堆满了药草与很多果子,还有很多根茎似的事物。 那些药草已经被分门别类整理好,系带上写着名字,那些根茎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有的果子上面甚至还有露水——她有些吃惊,不知道陈长生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带进来的,先前又是放在他身上何处。 陈长生没有解释,把那些药草与果子还有根茎的名称告诉她,还很简单讲了讲各自的药效,然后指着那几张方子说道:“离宫里应该有炼药的大师,如果有谁信得过,请他出手,火候什么的已经写清楚了。” 落落问道:“这些丹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主要是培本固元,现在我给唐三十六调理身体,用的便是这些药物,只是不便天天来离宫,而且炼成的丹药应该效果更好,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希望你破境的时候,能够有所帮助,至少也要把危险降低些。” 陈长生让她把方子收好,说道:“今天之后,我就要全神准备大朝试,可能不会常来看你,你自己保重。” 落落不清楚他为什么如此看重大朝试,但在国教学院的数月里,她对这一点感受的特别真切,想着先生在这种时候,还没忘记自己,待自己如此细心,不由好生感动。 然后她想起先前金玉律所说,陈长生在神道上所受到的嘲讽与羞辱,细眉挑起——先前那刻有多感动,她此刻便有多愤怒,沉声说道:“那些人居然敢对先生无礼,实在是太放肆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像只小老虎,依然可爱,但威势十足。 陈长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说道:“这才像白帝的女儿。” 落落吐了吐舌头,顿时威势尽消。 做完了要紧的事情,陈长生才有时间关心一下她的近况,问道:“在这里住着可好?” 听着这话,落落便嘟起了嘴,委屈说道:“无聊死了,想百草园,想国教学院,想先生。” 陈长生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名为青叶世界的空间,正式的名称叫做小离宫,与教宗大人神念相通,落落如果还想像以前那样偷偷溜出去,肯定做不到,小离宫虽然广阔,但不与外界相通,住久了难免有些憋闷的感觉。 “我想想办法。” 陈长生很自然地说出这句话,以他现在的身份与实力,按道理来说,根本不可能做什么,但他习惯了把落落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却没有想到这样显得狂妄而不自知。 好在现在房间里只有他和落落,落落绝对不会这样认为,说道:“大朝试马上便要到了,先生当好生休息准备,万不可为了我分心,要知道您可是要拿首榜首名的。” 她和唐三十六对陈长生的信心,现在已经近乎盲信,要远比他对自己的信心更强。对此,陈长生感动之余也很感谢,每当他快要丧失信心的时候,她和唐三十六总能用言语和态度帮他重拾信心。 “刚才看见你又在咬笔?”陈长生想到一件事情,看着她说道。 落落有些紧张,在国教学院里,陈长生便说过她几次,说笔不于净,咬在嘴里容易生病……好不容易她才把这个不好的习惯改了过来,到了小离宫后没有人管,她又开始习惯性地咬笔。 “这个……这个……” 她有些紧张地解释道:“先生,我最近在换牙,所以很痒,有时候忍不住 陈长生到现在为止,都以为她才十一二岁,但按道理来说,十一二岁也应该换牙结束了,听着这话,不禁有些紧张,用清水与药粉净手后,示意落落张开小嘴:“啊……” 落落很乖地啊了声,拖的很长。 陈长生把手指伸进她的嘴里,仔细地检查她的牙齿,发现竟是真的在换牙,不过没有什么大问题。 “先生,我换牙一直要换到十六岁,可麻烦了。” 因为张着嘴的缘故,落落说话含混不清,先生两个字说的像是生生,像是在喊陈长生的小名。 陈长生这才想起来,落落是妖族公主,很多地方与人类不同。 他把手洗净,又给她开了个方子,与治病无关,而是促进食欲的法子,还告诉她怎样做咬棒。 “那得铁树枝才行。” 落落拿起那枝笔,笔尾端有很多清晰的牙印:“这笔就是铁树做的,不然一咬就断了哩。” 陈长生想起白帝的血脉,要做个能承受得住的咬棒,材料确实有些麻烦,望向门外那几盆青植,问道:“那就是铁树的幼苗,和书上画的那些不大一样 落落说道:“那是榕树的苗,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大。” 国教学院有个湖,湖边有棵大榕树,她和陈长生经常站在榕树上看斜阳。 陈长生笑着说道:“一定会长大的。” 秋光经过很多檐窗,来到真正离宫最深处时,变得更加清淡,被最上方的水晶宝座反射,才重新变得灿烂起来,澄净的水晶雕成一朵莲花,莲花的中间有一座冕,冕分为黑白二色,两种色彩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线,却又没有混成灰色,而是以一种神奇的、难以理解的方式融为一体,完美至极,散发着神圣的气息。 在莲花座的侧方,有把由整棵黑花木雕出来的椅子,椅上坐着位老人,老人身上穿着件宽松的麻袍,花白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看上去就像是寒冬时将凝未凝的崖间瀑布。 那位老人正在读书。 在老人对面,还是一位老人。 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做为与教宗大人同辈份的寥寥数人之一,自然已经极老,离宫和教枢处的教士们,每次看见他脸上的老人斑,便会生出无限担忧,总担心老人家哪天便会归寂于星空。 梅里砂自己看不到脸上的皱纹与老人斑,因为从两百多年前长出第一根白头发开始,他便拒绝再照镜子,无论是寝宫里华贵的铜镜,还是用真元凝成的水镜,眼看着自己老去,是个很煎熬的过程,尤其像他们这样的人,老去将会是个漫长甚至长达数百年近千年的过程,那么更加难熬。 不看不代表不知道,把眼睛刺瞎星空依然在,梅里砂很清楚自己老了,因为自己变得越来越嗜睡——和别的那些凌晨三时便起床的正常老人不同,他越老便越喜欢睡觉,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在提前适应长眠。 现在的国教,他的资历最老,因为国教学院的事情被很多人认为是国教旧派势力的领袖、至少是象征,借着很多事情正在与教宗大人对抗——他常年居住在教枢处,已经很久没有踏足离宫一步,甚至连国教的例行光明会教不参加,这似乎证明了那些传言是真的——谁能想到他今天会在离宫出现,居然在这里还能睡着。 “啪” 一声轻响,殿内太过幽静,于是这声音很清楚。 梅里砂睁开眼睛,有些浑浊的眼神过了段时间,才渐渐恢复清明,他望向对面那名正在读书的麻袍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走了过去,微微佝身望向老人身旁那盆青植。 盆是淡灰色的陶盆,很普通,在京都街巷里大概一百钱能买三个,盆里植着的那株植物很怪异,青茎数枝,却只有一片树叶,那树叶很青,叶络非常清晰。 先前那声清脆的啪,便是从那片青叶上响起,叶络最前端似乎在微微颤抖——不是青叶在颤抖,而是叶络在颤抖,那种颤抖的幅度是如此的细微,整座离宫大概也只有他和那名麻袍老人能够看到。 “那位小殿下都生气成这样了,您居然还有心情捧着本书看?” 梅里砂望向那名麻袍老人,尊敬而又显得很亲近。 那名老人收起书卷,抬头望向那盆青植,只见他容貌寻常,最特异的地方便是眼窝极深,如果从侧方望去,极像深渊恐怖的入口,但从正面望去,便能看见如海洋般湛蓝宁静的眼眸。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教宗 老人眼中的海洋很宁静,给人一种无限仁慈的感觉……但那毕竟是一片海,很难想象,老人愤怒起来,那片海洋会掀起怎样的巨浪,浪花里会生出怎样的雷霆,那会是何等样威严神圣的画面。 “先前和你说着话,你竟就这么睡着了,我除了看看书还能做什么?”老人看着梅里砂笑着说道。 梅里砂依然看着盆里那片青叶,摇头说道:“我的来意您很清楚,您应该给孩子们指明道路了。” “道路都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 麻袍老人说道:“那孩子来到京都后,走的一向极稳,我不怎么担心,只是希望……他能够成熟的更快些。” 很明显,老人很关心这句话里提到的那个孩子。 听到成熟二字,梅里砂沉默了很长时间,清静的离宫深殿里,仿佛有道无形的压力渐渐生成。 “成熟需要雨水滋润,有时候更需要压力。” 麻袍老人说道:“天机阁的新榜单应该快到了。” 梅里砂明白了他的意思——名次便是压力。逍遥、点金、青云三榜,有无数强者与天才,无数人费尽心思,刻苦修行,只为在榜上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那些上了榜的人看着在自己前面的名次,便又会生出无限动力。大陆之所以有天机阁,之所以有这些榜单,便是要给人族与妖族的修行者提供压力,如此才能对抗魔族的强者们。 “那孩子可没机会上榜,而且他身世凄惨,命运多艰,对名利二字,只怕看的比你我还要更透澈。” 听着这话,麻袍老人叹息一声,说道:“那就只有看大朝试能不能帮助到他了。” 梅里砂想了想,对麻袍老人的看法表示赞同,因为星空之上有命运,星空之下只有生命值得敬畏,生命本身便是最大的压力,那个孩子在这种压力下,想必会快速地成熟起来。 “我走了。” 他站起身来,对麻袍老人行礼,然后转身向离宫外走去。 麻袍老人没有什么表示,拾起书卷继续开始看书。 时间缓慢而执拗地流逝着。 灰盆里的青叶很平静,因为没有风。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麻袍老人把视线从书卷上移开,望向离宫外的天空,脸上忽然露出羡慕的神色。 如果让离宫的教士们看到他此时脸上的神情,一定会震惊到极点。 这片大陆还有什么值得老人羡慕呢? 有清扬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不是离宫附院和宗祀所这些学校开始上课,而是每隔十天例行的光明会即将开始。 老人站起身来,解下身上的麻袍。 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袍教士,沉默地将一件神袍换到老人的身上。 老人向石阶上走去,露过由水晶雕成的莲花台时,伸手拿起那座冕,动作随意,就像拿起一块瓦砾。 那名跟随在老人身后的黑袍教士,在国教里向来是冷漠严峻著称,脸上的表情隔数十年也难有变化,但每每看到眼前这等画面时,眼角都会抽搐难止,因为他总在想,如果yin阳冕就这么摔碎了,那该怎么办? 石阶最上方有一幅壁画,浓墨无彩,肃杀至极。 老人站到壁画前,把冕戴到头顶。 壁画墙缓缓向两边分开,无限光明从墙那面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那些如潮的光明,围绕着老人的冕与神袍不停舞动,仿佛在庆祝,在朝拜 墙的那面,是一座无比高旷的教殿。 这便是离宫的中心,国教的中心,大陆信仰的中心——光明殿堂。 殿堂两侧有数十座高大的雕像,有大陆的传说,有先贤,有圣者,有十二护教骑士。 在光明的潮水里,有无数教士跪倒参拜。 这些教士们的额头触着手背,显得极为虔诚。 他们参拜的对象,便是那位老人。 国教第四代教宗大人。 陈长生一行人走出小离宫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他望向微斜的日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回首望向清旷如前的清贤殿,看着那些青砖,想着先前竟是去了别的空间,一时间竟有些惘然。 深秋时分的离宫并不一味肃杀,午后微暖的空气,让那些耐寒的青槐雪松似乎变得更加有生气,枝叶也变得更加青翠,往下方望去只见满眼春色,清丽无限,很有时光倒回之感。 他们顺着漫长的石阶向下方走去,隔着极远,已经隐隐能够看到,神道两侧渐渐出现了很多人,而有些人甚至直接走到了神道上,做好了拦阻他们的准 “我让他们有胆别走,那接下来怎么办?” 唐三十六看着那名神情冷漠的离宫教士,神情有些恼火。 这名离宫教士先前是在清贤殿接着他们,然后把他们带进了小离宫,现在看样子,则是一直要把他们送出离宫,唐三十六知道这是落落的要求,避免自己一行人与那些学生再次发生冲突。 对于落落殿下的安排,他不是很满意,因为那样会显得自己怕了事。金玉律对此则没有任何表示,并不觉得这是殿下对自己工作的不满意。陈长生没有任何不满意,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向落落提的要求。 嗡嗡嗡嗡便在这时,不知哪座宫殿或是学院里传出清亮的钟声,与先前上课钟的清悠悦耳不同,这道钟声中正平和,应该是要宣布某个消息或者是传递某种信息。 “难道这种事情也可以鸣钟集结?这里是离宫还是军营?”唐三十六以为这是离宫附院或宗祀所的学生,以钟声响起群架的讯号,见此阵势,便是他天不怕地不怕,脸色也有些微变。 便在这时,天边一片鸟群骤然散开,就像是人群让开道路一般,东面那片云层下方出现一个洞,一道黑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划破天空,然后顺着鸟群让开的空间,高速向离宫飞来。 轩辕破是妖族少年,自幼便在山野里生活,见过很多禽鸟,而且目力要比人类敏锐数倍,搭手遮光一望,便看出了那道黑影是什么,有些吃惊,说道:“居然是红雁” 与独角兽、万里鹿这些准神兽相比,红雁并没有太多特殊,但这种鸟类有一种好处,那就是快,这是目前大陆已知的最快的数种鸟类之一,仅次于军方用来传讯的红鹰,当然,这里没有算白鹤。 轩辕破说完这句话后,那道黑影便已经来到了离宫上方的天空里,地面有些境界深厚的教士,还有像唐三十六这样的人,都已经能够看到那只鸟拖着长长的红尾,果然是红雁。 那只红雁在秋空里留下一道残影,瞬间消失在离宫的重重深殿里,不知落去了何处。 “这是出什么事了?” 唐三十六心想既然不是红鹰,那便不可能是北方魔族有异动,而且也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不然先前的钟声不至于那般平稳,那么究竟什么事情,需要出动红雁?而且要知道现在应该是光明会的时辰,那钟声不怕打扰吗? 再怎么想也不可能平空猜到何事,陈长生等人在那名离宫教士的带领下,继续前行,没过多久便走到了下方,只见神道前方到处都是人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因为唐三十六清晨的那句话来了。 神道左手方的离宫别院依然大门紧闭,苟寒食没有出来,神国七律其余三人也没有出现,甚至就连圣女峰的女弟子还有其余宗派的南方年轻人,也都没有出现。 陈长生的视线穿过雪松,落在别院处,沉默不语。 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他来到京都后,从东御神将府开始,一路便在承受轻蔑、白眼、嘲笑甚至是羞辱,很自然地,他对那个叫秋山君的男子没有任何好感,连带着对他的师门也是如此。 青藤宴上,他与对方终于相遇。 但和曾经的想象不同,这两次接触下来,他发现对方表现的并不恶劣,无论苟寒食、关飞白还是七间,或大气、或有真正值得敬重的骄傲、或有令人心折的坚持,总之都颇有可取之处——他可以看得出来,苟寒食这些离山弟子,对秋山君的尊敬乃是发自内心,那么秋山君又怎么可能是什么欺世盗名之辈呢 秋风拂面不寒,吹醒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想的太多了,秋山君做为整个大陆都赏其才、美其德的偶像人物,本来就不见得是什么坏人,只不过因为立场的关系,他才会这般想。 第一百一十二章 青云榜上有新人(上) 走下石阶,来到神道上,除了南方使团所在的客院安静无声,别的学院门外已是人声鼎沸,道旁秋林里到处都是人影,还有很多人站到了神道上,离宫附院、青曜十三司以及宗祀所,都有老师出现,甚至还有离宫正殿的教士也赶了过来看热闹——之所以如此热闹,自然是因为唐三十六清晨去清贤殿前,留在场间的那句话。 那名带着陈长生等人从清贤殿出来的教士在离宫里的地位不低,他看着神道嘈乱的景象,皱眉不悦,沉声喝斥了数句,便有学院的老师赶紧出来维持秩序,把那些试图在神道上拦截陈长生等人的学生驱到道旁。 陈长生三人在神道上前行,数百甚至更多的年轻学生站在道旁的秋林里看着他们,和清晨时的画面很像,只不过现在,年轻学生们的眼光更多的是不屑与轻蔑,不知道是哪间学院里有人喊道:“唐棠,有胆你别走啊” 这句话是对唐三十六清晨那句话的还击,引来了一片哄笑声。以唐三十六的性格,必然是不肯再走,只是那位教士冷冷地看了他两眼,他也不想给国教学院惹太多麻烦,有些恼火说道:“我就不喜欢被人叫唐棠。” 见到唐三十六都忍气吞声了,年轻学生们更是情绪高昂,他们很清楚那名满脸冰霜色的教士大人处事何等严苛,没有人敢站到神道上来,却不肯在言语上放过打击国教学院的机会。 “陈长生,除了仗着落落殿下撑腰,你还有别的本事吗?” “是不是没有落落殿下的安排,你刚才连那些石阶都不敢下?” “也不见得,他还可以把婚书拿出来当护身符。” “是啊,徐有容的未婚夫……啧啧,谁敢得罪?” 神道两侧的秋林里不时响起酸言酸语、风言风语,满是讥诮与嘲弄,哪有不敢得罪的意思,直到开始有人起哄,他是个吃软饭的。 唐三十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长生微低着头,继续前行,却像是没有听到,双手也在袖中,看不到是何形状——和那场秋雨里国教学院被围攻一样,他很清楚这些敌意从何而来,不是因为清晨的言语冲突,与那名始终没有再出现的圣女峰小师妹也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她。 那个叫徐有容的她。 然而这件事情,偏偏还怪不得她,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他似乎只好沉默地承受着。 忽然间,那些嘲笑声像潮水一般退去。陈长生抬起头来,发现神道上站着一位文静贵气的年轻学生——在教士的喝斥声里,在老师们的压力下,神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宽直冷清,这学生却来到了神道之上。 离宫附院的苏墨虞。 苏墨虞先向那名教士行礼,然后向陈长生揖手,陈长生回礼。他在离宫附院的地位特殊,与庄换羽在天道院的地位相仿,即便是这位握着实权的教士也要给些颜面,所以教士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训丨斥。 “他们的言辞很是无礼,我代表离宫附院向你道歉。”苏墨虞说道。 陈长生说道:“不必。” 苏墨虞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依然站在神道上。 唐三十六微微挑眉,说道:“这就是要打的意思?” 苏墨虞摇头,对那名落落派来的教士又行一礼,说道:“霍神官在此,我们这些做学生的,难道还真的敢放肆?” 那名姓霍的教士神情微和,没有说话。 “不打又不让路,你什么意思?”唐三十六的眼睛眯了起来。 苏墨虞没有理他,看着陈长生说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陈长生说道:“请讲。” “你有没有想过,大家为何对你如此无礼?”苏墨虞问道。 陈长生没有回答,因为这个答案非常清晰。 “大家说的话虽然难听,有嫉妒的成分,很无礼,但……不代表无理。因为你现在拥有的,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你能拥有的。” 苏墨虞静静看着他,说道:“因为,你不够强。” 此言一出,唐三十六和轩辕破神情微变,即便是道旁那些离宫附院或宗祀所的老师,也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是的,在青藤宴上,你与苟寒食对而论道,看似助国教学院胜了离山剑宗……但我不这样认为,我只是觉得你运气好,拥有了很多强大的同伴。落落殿下拥有白帝一氏的血脉天赋,本身便是奇才,而你能结识她,除了运气没有别的任何解释,唐棠同样也是青云榜上的少年天才,如果他不是太过恃才自傲,与天道院决裂,又怎么会进国教学院?” 陈长生沉默不语。 “什么叫强?自己强,还要带着同伴一起强,这才是真正的强,这次大朝试,我不奢望自己能进首榜,可我希望离宫附院上榜的人数,能够超过天道院和摘星,成为青藤六院之首。但至少,我不会拖累离宫附院,而你呢?大朝试的时候,如果你落场考试,还能像青藤宴那样投机取巧吗?博览群书又如何?见识不逊于苟寒食又如何?如果苟寒食不是已然通幽,又凭什么排在神国七律的第二位,便是连秋山君对他也尊敬有加?” 苏墨虞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只读书篇不识用,这样的人在乡塾里能够找到很多,你以为你可以帮助同伴,不,是他们在帮助你,没有他们,你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你只会成为国教学院的负累。” 唐三十六嘲讽说道:“听起来你似乎比我们更关心国教学院的成绩。” “当然。” 苏墨虞微微仰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是一个很旧派的人,我像离宫和诸院里很多旧派的人一样,对国教学院辉煌的过往无限向往、无限追忆,我们都盼望着能够看到国教学院的复兴。所以我才会专门说这番话,我希望你能更努力一下,希望大朝试的时候你至少能够洗髓成功,就算还是国教学院的负累,但可以不用太难看。” 说完这句话,他便让开了道路。 陈长生很少看到这样认真严肃甚至有些木讷的人,感觉很憋闷,很无奈,忽然间想到自己,又开始同情唐三十六他们。 唐三十六并不认为苏墨虞和陈长生是一类人,虽然都看似木讷,有自己一整套观念并且坚持,但陈长生很少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 他知道陈长生的情绪有些低沉,看着苏墨虞便更不爽,心想你凭什么就能居高临下指点国教学院的未来? 他嘲笑说道:“胡扯这些,有意思吗?” 苏墨虞神情傲然说道:“什么时候你在青云榜上的排名超过我,你再来告诉我,我今日说的是错的。” 唐三十六整理青衫,傲然说道:“那便战一场。” 苏墨虞神情木讷说道:“我不和你打。” 唐三十六怔住,问道:“你不和我打,我怎么超过你?” 苏墨虞说道:“我答应过院长,大朝试之前守心养气,绝不出手。” 唐三十六大怒,说道:“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离宫附院的学生听着这话,纷纷出言喝斥,苏墨虞却是神情不变,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感觉,说道:“大朝试上便会相见,你急什么?” 唐三十六怒道:“那岂不是青云榜换榜之前,我就没法抽你脸?” 苏墨虞平静说道:“你可以这样以为。” 唐三十六快要憋闷疯了,决定不理会那位姓霍的教士,也不去理会道畔那些老师,手落在剑柄上,便要去砍苏墨虞两剑。 陈长生伸手按在他的手臂上,摇了摇头。 他看的清楚,苏墨虞这名离宫副院的天才少年,并不是喜欢羞辱对手,只是天生性格就是有些别扭,太过守规矩,或者说守旧,尊重权威,对青云榜之类的榜单看的极重,却又极守承诺,不要说此时神道两侧有很多离宫长辈不可能让唐三十六动手,就算唐三十六真的拿起剑砍过去,以苏墨虞此人的性格,说不定会就站在那里任他砍。 而且他这时候的情绪也有些总是,唐三十六就算把苏墨虞砍成一朵花,或者说出一朵花来,也没办法解决苏墨虞说的那个总是。 不能修行是他的硬伤,所以他说话便不够硬气,所以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吃软饭,他现在只有想办法解决洗髓的问题,才能够纠正世人对自己的偏见或者说成见,他才能在大朝试上证明自己。 当然,在证明自己之上,他参加大朝试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而那同样也要求他必须解决洗髓的问题,苏墨虞今日只是把这个问题挑明了而已。 场间还有个人也很不爽。轩辕破看着苏墨虞,憋半天憋了句话出来:“就你这小鸡身材,也好意思教我们什么是强?” “你?等你什么时候上了青云榜,再来与我谈。” 苏墨虞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离宫附院走去,场间响起对轩辕破的嘲笑声。 和妖族少年魁梧的身躯相比,苏墨虞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少年,看着当然要显得瘦弱很多,但他那句话却很有力。 强,终究与身材无关。 一个是青云榜上三十三位的天才,一个是刚刚从红河部落来到人类繁华京都、初学修行的妖族少年,二者如何能够比较? 轩辕破想了想,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对方。 陈长生看着他略带歉意一笑。 便在这时,轩辕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那声音很远,很小,但他听的清清楚楚,确实是有人在喊自己。 他转身望向离宫深处,有些茫然问道:“谁喊我?” 妖族的耳力眼力都比普通人类要强不少,他听到了声音,神道旁的人类学生没有听到,以为他在装疯卖傻想冲淡先前的尴尬,不由哄笑起来。 但片刻后,那声音便从离宫深处传到了场间。 那声音很清亮,说的很清楚。 没有人在喊轩辕破的名字。 有人在报轩辕破的名字。 “轩辕破,京都国教学院,青云一百四十八。” 秋风入林,黄叶沙沙,神道两侧一片安静。 轩辕破张着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数双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秋林里的年轻学生们震惊无语。 青云榜难道开始换榜了吗? 这怎么可能? 这个家伙又凭什么上榜? (2点半到家,洗澡,继续飞机上未完的工作,终于搞定了更新,我回到家了,一切都好了,明天就恢复两更了,断更的那天,我会补回来的,说起那天……明天再聊吧。李笑敏君,喜茶我和老婆正准备来泡,祝你们新婚愉快。小宝,麻烦转告,面膜也交付领导了,总之,这些天,辛苦大家感谢大家,在上海有很多朋友没有见到,确实蛮遗憾的,但我这几天确实忙到苦逼……除了醉的那夜,明天交待醉的那夜,再次感谢大家,最好的消息是,我昨天把择天记后面最有趣的一些东西,全部弄明白了,大家明天见。对了,由于被迫再次使用na这个五笔确实不好用,可能会有很多错误什么的,大家先担待一下,容后修改,我会尽快把原先的电脑完全搞定。)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青云榜上有新人(中) 那声音很清楚,很明亮,来自离宫深处,看方向最可能就是宣教殿,应该用的是传音阵法。 人们非常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于是神道两侧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片刻后,才有窃窃私语之声响起,然后轰的一声炸开直到这时,场间的人们才完全醒过神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先前那只红雁从远方带来的消息,竟然是青云榜的新榜单 “青云换榜”很多年轻学生震惊地失声喊道。 明明才是深秋时节,青云榜怎么就换榜了呢? 无数年前,魔族南侵,为了激励年轻强者勤奋修行,勇于争先,以国教为首的各方势力开始设立榜单,后来又加入妖族的修行者,由天机阁负责排榜发布,从来无人怀疑这些榜单的公正,因为每次榜单最终都是由天机老人亲自审定。 作为八方风雨之首,天机老人以无上的智慧与渊博的知识还有崇高的德行,受到所有人的尊敬。 在天机阁颁布的所有榜单里,以逍遥、点金、青云三榜最为出名,也正是民间传说里的天地人三榜。 为了保持当初创建这些强者榜单的原意,避免人类强者因声名之累自相残杀、反而削弱了对魔族的战斗力,从很多年前开始,逍遥榜便只在小范围内口头通报,点金榜也只贴榜,唯有青云榜——就是要激励少年天才们奋勇争先,才会昭告天下,才会出现在青藤六院以及长生宗等宗门外的石壁上。 青云榜的换榜时期没有一定之规,但无数年时间下来,早已形成某种惯例,每年都会在京都大朝试后进行一次换榜,除此便是会在每三年或五年一届的煮石大会后换榜,基本上可以认为是一年一榜,很少会有例外的情况。 尤其是最近二十年,青云榜只有两次提前换榜。 那两次提前换榜,都是特殊情况,因为那两名天才的出现太过突然,太过耀眼,如果榜单不及时更换,青云榜的公允力会受到极大的质疑,便是天机老人的权威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动摇,甚至那些原先在青云榜上的少年天才,都会觉得不名正言顺。 数年前那次青云榜提前换榜的原因,是秋山君,最近一次提前换榜的原因,则是徐有容……今年春初大朝试结束之后,青云榜已经换过一次榜单,今年又没有煮石大会,为什么会在深秋时节忽然换了新榜?难道说,今年又出现了像秋山君和徐有容这样的人? 神道两侧的惊呼声渐渐停息,人们依然诧异难抑,心想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青藤宴?不,青藤宴年年都会举办,而且只是大朝试的试演,从来没有听说过能够影响到青云榜单。有些人下意识望向轩辕破,心里的不解和困惑越来越深。 轩辕破这时候也很震惊,他是自幼在山野部落里长大的淳朴妖族少年,但再没有见识,也不可能知道青云榜——那是世间所有少年天才都渴望登上的榜单,也曾经是他奋斗的目标,只是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登上了青云榜。 虽然他只是排在青云榜的第一百四十八名,按照宣读顺序以及往年的惯例来看,大概便是这次榜单的最后一名,看似并不如何显眼,但要知道,除了魔族之外,人妖两族所有二十岁以下的少年强者,都有资格竞争青云榜上的位置,要登上青云榜,是件无比困难的事,在京都诸学院里,一直流传着想登青云榜,难以登青云的说法,能够上榜,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当然,像秋山君、苟寒食还有其余的几个真正怪物般的少年天才,在二十岁之前便提前进了点金榜,又要另当别论。 轩辕破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能够登上青云榜,别人自然更想不明白,很多学生都认识轩辕破,知道他是摘星学院极看重的新生,但他在青藤宴的第一夜上没有任何表现,便被天海牙儿废掉,就连御医和摘星学院里的教授都承认无法治好,怎么现在却忽然进了青云榜? 唐三十六踮起脚拍了拍轩辕破的肩膀,把依然处于震惊错愕傻愣状态里的少年惊醒,感慨说道:“可以啊,你最近做了什么事情?半夜的时候偷偷翻院墙出去和谁打过?难道你回摘星学院找场子去了?” 在场很多人都和唐三十六有相同的想法,看起来,轩辕破的伤势应该已经好了,并且私下与青云榜上的某位少年对战过,如此方能排进青云新榜之中,至于私下的事情天机阁为什么会知道?这不需要解释,有人类世界诸势力和白帝城的全力支持,天机阁知晓世间一切事。 唐三十六又望向陈长生,说道:“你什么时候把他伤治好的?怎么也没说一声,至少得喝些酒庆祝一下。” “喝酒对身体不好。”陈长生习惯性地解释了一句,然后醒过神来,摇头说道:“轩辕的伤势确实在好转当中,但还没有痊愈。” 唐三十六微微皱眉,对轩辕破说道:“既然伤势没有痊愈,就不要与人动手,争青云榜上一时的位置,没有意义。” 轩辕破摇头说道:“我天天和你们在国教学院里吃饭煮饭,根本没有出去过。” 唐三十六吃惊道:“那你怎么就进了青云榜?” 轩辕破老实说道:“我也不知道。” 唐三十六震惊无语,心想这个家伙刚从妖族万里迢迢来到人类世界不过半年时间,重伤未愈,连架都没有打过一场,就进了青云榜,难道是天机老人老糊涂了,还是说这个家伙是白帝的私生子?那他岂不成了落落同父异母的兄长,可是那夜看二人相处的模样,不像啊…… 他的思维无限发散,场间很多人的推想也已经偏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想事情总是快的,事实上没有用去多少时间,一阵嘈杂之后,神道两侧很快安静下来。 离宫宣教殿传音阵继续送来声音。 那道声音明亮清楚,如秋风一般清爽。 天机阁对轩辕破做的点评,很简单,听上去也很清爽。 “真元沛、力大,伤可愈,若能觅得秘法,可期,运极佳,于京都遇明师,故为榜末。” 青云榜最重要的作用是激励少年天才们奋勇向前,所以每次发布新榜单的时候,为了避免争论,都会给出点评,或者说是理由,那寥寥数句评语非常简单,却非常jing妙,而且所有人都会信服,因为那几句评句,是由天机老人亲自写的。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他的修行潜质非常可观,力量惊人,被天海牙儿废掉的右臂可以治好,伤愈后,如果能够修行适合自己的妖族强者秘法,未来可期,这句话里最重要的信息是,他在京都里遇到了非常好的老师。 轩辕破认真地听着,心想自己的老师是落落殿下,那自然是非常好非常好的,而殿下的老师他下意识里望向陈长生,就在这个时候,唐三十六也听懂了天机阁评语里的意思,望向了陈长生,忍不住感慨地摇了摇头。 只有国教学院的人清楚某些事情,别的人不清楚,想着轩辕破的老师是谁,在听到那句适合自己的妖族强者秘法后,有人注意到国教学院三名少年身旁的金玉律,顿时生出恍然大悟的感觉,以为明白了天机阁评语的意思。虽然还有很多人不明白天机阁为何会把轩辕破收进青云榜,但听着天机老人亲自写下的评语,即便有些不服不忿,也无人敢有胆量出声质疑,而且这时候他们哪还有心情理会轩辕破和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与青藤诸院之间的恩怨过往,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婚约,甚至是大周新旧两派势力的对峙与试探,今天都不会再是人们关心的重点,从京都到白帝城,从圣女峰到无涯谷、从离山到槐院,甚至就连遥远的雪老城,所有人都只会关心一件事情。 如过去每次一样,青云榜换新榜的那一天,整片大陆的所有目光都会被吸引到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只能听到榜单上那一个个的名字,更何况今年青云榜在深秋临时换新榜,必然会有大变化,人们自然更加关注。 神道两侧的秋林里一片安静,只有风拂林梢的沙沙声,只有鸟儿啄食的笃笃声,几座学院的老师和学生,包括那些来看热闹的离宫教士,都望着宣教殿的方向,无比认真地听着那里传来的声音,生怕错过一个字。 宣教殿处的声音不停响起,整个京都都能听到那一个个少年的名字。 那些名字里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有早已声名闻于世间的少年天才,也有像轩辕破这样不知道从哪处山野里冒出来的家伙,一位离宫附院的教授甚至听到了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后临时加入离宫附院的一名学生的名字,惊喜交加之下竟险些把自己的胡子扯掉。 除了这些名字,整个大陆都是安静的。 今天,在离宫,在槐院,在白帝城,在大陆无数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听着这些名字,紧张着,期盼着,有人为之哭泣,有人振臂,有人为之魂牵梦萦,有人为之走火入魔,没有人不想上榜,上过榜的人,再也无法承受落榜的结局。 这就是青云榜。 (下章会晚些,努力当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青云榜上有新人(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安静渐渐被打破,秋林里不时响起欢呼,似乎是宗祀所的一名学生上榜了,紧接着,却又传来少女的哭声,好像是青曜十三司的一名师姐从原先的九十余名落到了一百名开外。 在青云榜的中后段,如以往数年相同,出现最多的还是南方的少年们,以长生宗和槐院的人数最多,尤其是长生宗,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京都诸学院包括天道院和摘星学院以及在场的三座学院加在一起,也只比长生宗多一些而已。 很多人下意识里望向依然安静无声的客院,苟寒食等离山剑宗的弟子,还有南方使团的学生们,便住在那里——离山剑宗只是长生宗一属,所有人都知道,神国七律里除了秋山君和苟寒食,其余的人必然上榜,只是暂时还没有报到他们的名字——想到这里,离宫附院和宗祀所还有青曜十三司的学生们情绪便有些低落,甚至显得有些颓头丧气。 学院老师们很清楚,剑出离山,长生宗本来就以离山剑宗的青年弟子最强,但他们无法用这点来安慰学生,只好劝勉道,南方教派诸山门与国教正门的修行偏重不多,南方教派向来讲究起势颇急,但要修到真正的高深境界,并不见得比京都诸院强,就拿逍遥榜来论,便没有南强北弱的问题。 听着这些劝勉,京都诸院的学生们情绪稍好了些,却无法真正高兴起来——逍遥榜谈不上真正的秘密,但已经多年没有换榜,并不能准确说明当下的局面,要知道随着秋山君和苟寒食提前进入点金榜,南方教派已经领先了两个榜 因为情绪的关系,神道两侧的秋林里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当然,也有紧张的关系——青云榜的中后段已经宣名结束,现在已经开始公布前四十的名单,不要说那些年轻热血的学生,便是苏墨虞这样性情木讷的人,脸色也有些变化 只有陈长生不怎么关心青云榜,因为他很清楚,青云榜和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轩辕破,先天不需要洗髓,在没能洗髓成功的前提下,根本没有资格进入青云榜,哪怕他是天机老人的亲生儿子也不行。 但这是他第一次经历青云榜换榜,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觉得很新鲜,看着那些同龄人紧张的模样,渐渐的,他也变得紧张起来,觉得好生刺激,隐隐又生出很多别的情绪,只是那种情绪不足为外人道。 他看着唐三十六,安慰说道:“不要紧张,你刚才也对轩辕说过,虽然是青云榜,但争一时位置没有意义,要看的更长远些。” 年初青云榜颁布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时间,唐三十六除了在青藤宴上有过一次正式出战,便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战例,而且那场比赛,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实力其实远逊于七间,以天机老人的智慧,自然不可能看错。 如此说来,他在青云榜新榜上的位置,确实有些难以推测。 “争一时位置当然没意义,但我已经上榜了,这要跌几名,岂不是丢死人?怎么也得保着原来的位置” 唐三十六神情依然冷傲,薄薄的双唇却在快速翕动,以很低微的声音、很恼火的态度对他回答道。 陈长生无奈说道:“紧张成这个样子,难道你不觉得更丢人?” 唐三十六冷哼道:“我说过,冒充孤独是很累的一件事情,再说……” 他转身盯着陈长生,说道:“我什么时候紧张了?” 陈长生说道:“很容易看出来。” 唐三十六神情微变,有些紧张,压低声音说道:“难道我装的还不够镇定 陈长生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他微起涟漪的袖子上,低声说道:“你手抖的有些厉害。” “那是我闲的无聊我和苟寒食这样的人都能谈笑风生你懂什么” 唐三十六脸色有些难看,低声吼道,同时却悄无声息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便在言谈间,来自宣教殿的唱名声已经报完了第三十七名,接下来自然便是第三十六名,陈长生最熟悉的三十六,唐三十六的三十六。 那个人不姓唐,不叫唐棠,也与汶水没有关系。 神道旁的人们齐齐望向唐三十六,有些诧异,有些不解。 场间的气氛有些怪异。 陈长生看着唐三十六,有些担心说道:“不会有问题吧?” 唐三十六神情不变,只有隔得极近的陈长生和轩辕破能够看清楚,他的双眉微微抖动了一下。 “看来,这次进步了。” 他这话说的毫无底气——怎么看他都没有落榜的可能,那么,不是三十六便应该在更前面,可是他又想不明白,自己的位置凭什么在前面,就凭青藤宴上他自己都不怎么看得下去的表现? 宣教殿的唱名声很快来到第三十三位。 离宫附院处响起赞美声,甚至有些掌声,苏墨虞平静施礼,青藤宴第二夜武试第一的成绩,没能让他再进一步,这让他有些意外,不过能够与年初在榜单上的位置持平,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的目标始终在大朝试上。 他看了唐三十六一眼,微微蹙眉,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安。 “唐棠,国教学院,青云三十二。” 便在这时,来自宣教殿的唱名声,清楚地传到了秋林里,人群里响起一片轻哗,然后议论纷纷,有些吃惊。 唐三十六微微挑眉,说道:“我就不喜欢被人叫唐棠。” 话虽如此说着,他眉间的喜色却是掩之不住,除了喜色之外,还有些茫然,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前进四位。就像轩辕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进青云榜一样……不过他懒得去想这些事情,他首先要享受自己三十二位的荣光。 三十二真的很好,就比三十三高一位。 他望向苏墨虞,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说不出的讨厌。 苏墨虞想着先前自己与国教学院这数人言语交锋时说的话,便是以他的性情,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脸色很是难看。 当时他对唐三十六说:什么时候你在青云榜上的排名超过我,你再来告诉我,我今日说的是错的。他还对轩辕破说:什么时候你能上青云榜,再来与我谈。结果转眼间,轩辕破便上了青云榜,唐三十六……在青云榜上便超过了他 神道两侧一片安静,青曜十三司的少女们望着唐三十六的目光越发炙热,宗祀所的学生越发沉默,离宫附院的学生则是像苏墨虞一样脸色难看。 “轩辕破凭什么上榜?他又凭什么超过苏师兄?” 终于有学生忍不住,开始质疑今年青云新榜的合理性,以往青云榜的公平性所谓没有人敢质疑,是指没有人敢当着天机阁和天机老人的面质疑,私下总会有人觉得不甘心不服气,今日离宫附院学生们的脸,被青云新榜打的太过惨痛,才有人忍不住当众问出声来。 像这种少年学生赌气的话语,天机阁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在意,自然更不会专门做出解释。 但天机老人的点评,随后在场众人都听到了。 “此子太懒,不然早入前十,现在遇着机缘,不能再懒,甚妙。” 对青云榜上每人的点评,天机老人言简而意赅,所有人都能听懂那人排在那个位置的道理、强在何处,唯有轮到唐三十六时,没有说真元,也没有说悟性,只说懒与不懒,又说到机缘这般含糊的名词。 无数双目光落在唐三十六的身上。 唐三十六再如何擅长扮演冷漠孤傲,在被天机老人这等绝世高人做出如此点评后,也无法继续保持神情不变。 他有些尴尬说道:“现在不懒了,不就行了?” 他明白青云榜评语里说到的机缘,应该便是离开天道院,去往国教学院,再准确一点说,就是遇到了陈长生。 有陈长生这样的同伴在身边,谁好意思继续懒下去? 想到这里,他望向陈长生,认真地致谢:“机缘兄,你好。” 听到这句话、听懂这句话的人们神情微变。 陈长生没有接话,更好奇别的问题:“难道以后就要喊你唐三十二?” 唐三十六神情微变,心想这实在不如何好听,大朝试的时候得努力些,争取在明年春青云再换新榜的时候,占个好听些的名次。 只是……到底是二十八星宿的二十八还是十二骑士的十二呢?三自然是极好的,问题是难度太大,关飞白、梁半湖,还有北边那个狼崽子可不好超过,想着想着,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中止了思考。 他抬头望向苏墨虞,唇角微微掀起,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无声说了三个字。 “你错了。” 苏墨虞脸色微显铁青,却无话可说。 少年人之间的言语冲突,只是插曲。 今天,青云榜才是整个大陆最重要的事情。 轩辕破莫名其妙地上榜,唐三十六前进四位来到三十二,面临着被迫改名的问题,今日青云榜临时换榜,国教学院毫无疑问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这座曾经无比风光的学院,在沉寂了十余年后终于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谁能想到一出现便风光再现。 不过青云榜既然是临时换榜,那么肯定是有更重要的变动,就算不可能像秋山君和徐有容那样一朝天下惊,但也肯定足够令人震惊。这种变动自然只可能发生在青云榜的最前段——当宣教殿的唱名声来到第十一位时,出现了第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动。 (这五笔,各种不习惯……话说为了在电脑之间倒稿子,在邮箱里发择天记的时候,我随便看了两眼前面的,结果一发而不可收拾,这才注意到,择天记写的真符合我自己的口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十 出现在青云榜第十一位的名字,居然不是离山剑宗的七间,而是天道院的骄傲庄换羽对于庄换羽,天机阁没有做任何点评,这意味着在过去的大半年时间里,天机阁认为他的实力境界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顶替了庄换羽第十名位置的人,果然就是七间,这个位置互换让很多人都感到不可理解,明明过去庄换羽曾经胜过七间,七间在青藤宴上还输给了唐三十六,为什么他的位置没有后退,反而更进一步? 从宣教殿处传来了天机阁的点评,那寥寥数言的点评里,对七间在青藤宴上的表现做出了相当高的评价,神道旁的师生们神情专注地听着,陈长生没有听,他望向客院,心想到了这时那间院子里还会如此安静吗? 唱名正式进入最关键的阶段,来到了青云榜前十,能够在此时出现的名字,都是这片大陆最天才的少年或者少女。 有些出乎意料却又似乎理所当然的,紧跟着七间出现的那个名字不是落落,第九的位置属于槐院的一位少年天才。 陈长生没有听过那名少年天才的名字,想来在旧榜上应该排在更前,他这时候只关心落落最终会排在第几,会前进第几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正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青云榜第八不是落落,第七也不是,那个位置属于梁半湖——这名离山剑宗的高徒,神国七律第五律,过去两年一直排在青云榜第六的位置上,今日看来他和依序后退的那数名天才少年一样,都是被落落挤到了后方。 陈长生低头认真地听着,如果落落能够前进到青云榜前六,他已经非常满意,但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落落的位置应该更高些——他知道在国教学院的这数月里,落落有多大的进步,只希望天机阁的人也能知道。 神道两侧的秋林里响起抑之不住的惊呼声。至此时,很多人已经隐约猜到今日青云榜临时换榜的原因,因为……青云榜第六名依然不是落落。 陈长生根本没有听清楚那人是谁,袖中的双手微微握紧,有些紧张焦虑,他既希望落落继续前进,又知道这已经非常困难。 惊呼声后便是鸦雀无声,想必此时京都很多地方,比如天道院和摘星学院也同样安静,都在等待着落落的名字出现。 宣教殿处的传音阵没有受到任何紧张气氛的影响,有些单调甚至略枯燥地念出了青云榜第五的名字——关飞白 竟然是关飞白果然是关飞白神国七律第四律关飞白,居然真的被人取代了霸占三年之久的位置 无数双目光投向神道尽头右侧那片雪松林后的宅院,然而客院里依然安静无声。片刻后,那些目光落到神道上陈长生等国教学院学生的身上,异常复杂 人们很震惊,又有些不解。 按照现在青云榜公布的榜单来看,天机阁竟是完全承认了青藤宴上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那一战的结果,可是那两场对战和普通对战不同,如何能够看出彼此的高下?而且依照以往惯例,如果天机阁真的承认那一战的结果,也应该是关飞白直接落到青云榜第九的位置,落落殿下最多只会前进一两位而已,怎么可能关飞白只后退一位,落落殿下却直接来到前四? 要知道能够出现在青云榜前十名的榜单里,必然都是大陆最出色的年轻天才,彼此之间的差距很小,所以评判起来会更谨慎,想要前进一步都为困难 既然关飞白降到青云榜第五,第四位自然便是落落殿下,就在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听到她高贵的姓名的时候,意外再次发生 忽然间,神道两侧一片哗然,人们的议论声哄的一声散开,惊起了林里无数栖鸟,竟似要把深秋清淡的天空掀翻一般。 青云榜第四,居然还不是落落殿下,是另一个名字 陈长生有些神情恍惚,问道:“怎么了?这个人是谁?” 唐三十六这时候也是满脸震惊,半晌后才醒过神来,说道:“神国七律的第三律,秋山君和苟寒食去点金榜后,他便是离山剑宗在青云榜里的最强者。 然后他很严肃地补充说道:“他一直排在青云榜第三。” 陈长生用了点时间才完全听懂,更准确地说,他用了点时间才醒过神来,他的嘴角抽了抽,他想忍着不笑,却怎么忍都忍不住。 ……落落进了青云榜前三 作为落落的老师,在国教学院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不好用耳鬓厮磨四字,也是同席共树的情谊,他现在甚至觉得比自己进青云榜还要高兴 三这个数字对于人们来说向来具有某种不一样的意义,或者是因为三最稳定,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复杂的精神层面的原因,总之,三是不同的。 比如大朝试只取三甲,首榜只取三人。 所以,青云榜前十是一种感觉,前三则是另一种感觉。 落落能够排进青云榜前三,说明她已经站在了同龄者这个时代的最高峰上 从这一刻开始,她将不仅拥有无比高贵强大的血脉,也将拥有无比高贵强大的地位,而且后者是她自己苦苦修行而来,与她的姓氏无关。 这是何等样的荣耀 陈长生抬头望向漫漫石阶上方的清贤殿,不知道在教宗大人青叶世界里的落落现在有没有知道这个消息。 然而震惊并没有就此结束。 青云榜第三位依然不是落落。 神道畔的秋林里鸦雀无声,人们已经震惊的麻木了。 离宫的殿群里,则到处响起惊呼声。 唐三十六脸色微白,不可思议说道:“这怎么可能” 陈长生对于青云榜前十的这些天才们没有什么了解,所以感受反而不如他来的强烈,尤其是想到在国教学院那夜,看着落落在陈长生身前恭谨乖巧的模样,他实在很难接受,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能够胜过在北方风雪里靠着猎杀魔族落单者过日子的那个冷血的狼崽子 终于到了这一刻。 为了听到这个名字,人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在最开始的时候,想必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需要等这么长时间才能听到。 “国教学院,白帝落衡,青云第二。” 鸦雀无声的神道两侧依然鸦雀无声,惊呼阵阵的离宫殿群里惊呼之声大作,就连南方使团所在的安静客院里都隐隐传出些动静。 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陆此时想必都沉浸在震惊之中。 白帝落衡,妖族公主殿下,过往的青云榜第九,在短短数月时间之后,便进入到青云榜前三,最终位列次席 所有人都明白,要在青云榜这种越往前越艰难的榜单上,直接从第九来到第二,甚至要远远比从最后一位进入前十更加不可思议 这是何等样恐怖的进步速度? 在青云榜以往的历史里,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在最近的十余年里,更是只有秋山君和徐有容初次入榜的时候,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难道说在天机阁的眼中,落落现在已经快要接近秋山君和徐有容的层级? 很多人在想这个问题,尤其是想着青藤宴上,落落的表现虽然强大,但谈不上远远超出同侪,至少说服不了世人,她凭什么能胜过北方那个狼崽子。 想知道答案,人们自然不会错过天机阁的例行点评。 天机老人对落落的评语依然简洁,而且霸道直接,很像白帝一氏的风格——直接言明她现在已经越过妖族的修行障,那么凭借她无比霸道的血脉天赋,除了秋山君和徐有容这样的人物,谁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如此霸道的点评,令人们有些失神,以至于有很多人没有听到,在点评的最后天机老人隐约指出,她遇到明师才是所有这一切的关键。 有些人听到了这句话,比如苏墨虞和唐三十六。 苏墨虞望向陈长生,情绪极其复杂。 唐三十六看着他,情绪极其佩服。 陈长生性情再如何沉静,此时难免也会有些高兴,有些骄傲。 轩辕破的伤会被他治好,落落修行遇到的问题,也是他解决的,国教学院今天三人登上青云榜,这些都值得他骄傲。 但下一刻,他便迅速回复平静——真正的平静——宣教殿的声音还在持续,青云榜上还有最后一个名字将会出现。 那些让他骄傲的资本,在那个名字面前,并不足够强大。 此时场间的人们已经知道,青云榜临时换榜的原因是因为落落殿下实力境界的突飞猛进,所以这时候显得有些意趣寥寥。 不是因为他们敢不尊敬那个名字,也不是因为青云榜榜首不重要,而是因为自从两年前开始,连续三次换榜,那个名字始终排在榜首,早已没有新意。 没有人会认为青云榜榜首会出现别的名字,除非她自己想。 “徐有容,南溪斋,青云第一。” (今天是我和领导大人结婚四周年纪念日,感谢海棠丫头寄来的礼物,才提醒我和领导两个白痴想起了这个日子,然后,又想起了很多事情,四年前收到大家很多礼物,各种书籍,各种玩意儿,依然深深记在心间,希望大家一切都好,我们一切都好,感谢。虽然险些忘了,但既然被提醒,所以只好去吃个饭,逛了逛街,耽搁了些时间,更新的晚了些,至于下一章,肯定会更晚了……大家不用等,明天起床看也是一样,最后赶在十二点之前,麻烦大家把今天的推荐票投一下,推荐榜上要被超过了,麻烦大家。)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宣告 徐有容,这个名字举世皆知,但没有任何人比陈长生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感受更复杂。 当年在西宁镇旧庙第一次看到婚书上的这个名字时,他年纪还很小,不怎么省事,已经知道害羞,自然会生出很多对未来和她的想象——有这样名字的小女生会是什么模样?有没有一卷长发和一颗温柔漂亮的心房? 后来因为命运的关系,他不再去想这份婚约,这个名字也渐渐淡忘,直到来到京都,遇着这么多事情,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很多羞辱与艰难,开始让他讨厌,那是在客栈里;开始让他愤怒,那是在废园里;然而在未央宫最重要的那个时刻,这个名字却出现在他的身边。 他很清楚,她在来信里同意与自己的婚约,必然不像表面这般简单、另有隐情,或者他这个未婚夫真的只是个借口,但至少在那一刻,她帮助了他,于是这个名字不再那么讨厌,可也绝对无法让他生出任何喜欢的念头。 今晨和先前在神道上遭受的冷嘲热讽,都与这个名字有关,他的生活已经无法摆脱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压力或者说yin影。 难道他还要感谢她?不,他现在想的只有大朝试。在这个改变命运的奋斗过程里,如果能够超过她,把这个名字带来的所有情绪尽数碾碎,他当然也非常欢迎——虽然在几乎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落落已经接近你了,我离你还有多远? 陈长生的视线从清贤殿收回,望向遥远的南方,默默想着。 宣教殿的声音不再响起,青云榜有深秋的这次临时换榜全部结束,神道两侧的人群却没有散开,几座学院的老师也没有催促学生们尽快回课堂。 ——陈长生还站在神道上。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国教学院只有四名学生,而在今天的新青云榜上,便有三人登榜,最高的落落殿下更是由第九直接来到第二的位置无论是在院学生人数与登榜人数的比例和还是在榜上的位置,国教学院毫无疑问是此次青云榜的最大赢家,天道院、宗祀所这些青藤诸院没有一家能够比较,就连这些年风头正劲的槐院、南溪斋、甚至长生宗都不及国教学院风光 所有人都看着陈长生。 他是国教学院的第一个学生,在他出现之前,国教学院是一座冷清的墓园,甚至马上就要因为多年未能招生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而在他出现之后,国教学院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悄然无声的变化开始了。 是的,这个少年洗髓都无法成功,不能修行,根本没有资格进入青云榜,但天机阁在点评里说的清清楚楚——所谓机缘,所谓明师,那些指的是什么?国教学院能有今日的风光,全部都是因为他 这样的少年难道真的是众人先前嘲讽的废物吗?就像苟寒食清晨说的那样,他如果是癞蛤蟆,那么在场的这些学生又算是什么?这样的人会吃软饭?难道需要借落落殿下的势和那一纸婚书才能在世间立足? 先前苏墨虞说他算不得真正的强大,那么强大到底如何定义? 唐三十六看着宗祀所的人群,盯着清晨那名嘲讽国教学院最用力的学生,冷笑说道:“没眼光的人,就算爬到天书陵最上面那层,也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那名学生脸色苍白。 “……这才叫谚语,或者俗语。” 唐三十六看着人群,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他这句话针对的意味很清楚,从青藤宴后,京都很多人都在嘲笑陈长生是癞蛤蟆想吃凤凰肉,今晨便有人提过,甚至笑言这已经快要变成谚语。 神道旁鸦雀无声。 便在这时,陈长生忽然说话了。 “你刚才说怎样才是真正的强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苏墨虞。那些离宫附院的学生神情骤变,以为他是要像唐三十六嘲讽己等一般嘲讽苏墨虞。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没有这样做,他说道:“你说的其实有道理,我可以让同伴变得更强,但如果不想拖累他们,自己也确实变得更强,我希望大朝试的时候,我能够变得更强一些,到时候再见。” 说完这句话,他对苏墨虞揖了揖手,便转身向神道前方走去。 苏墨虞看着他的背影,神情里多了几分尊敬之意,揖手说道:“大朝试时见。” 见神道两侧无人出声,唐三十六只觉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大笑道:“大朝试上你想见也不容易,要知道他可是要拿……” 陈长生没有回头,说道:“轩辕,止住他。” 在轩辕破现在的心里,陈长生是同窗,更是老师和救命恩人,如果要从殿下处论起来,他更是自己的师祖,听着这话哪有半分犹豫,如蒲扇般的手掌伸过去,把唐三十六的脸整个包住,顺势把他扛了起来。 “嗯……嗯……嗯……” 以唐三十六的本事,自然可以轻松把轩辕破击倒,只是他怎么好下狠手,被轩辕一捂,顿时无法说话,只能呜呜叫着,想着没办法把那句魄力十足的宣言公诸于世,好生难受。 轩辕破不难受,他很高兴,登上青云榜这件事情让他喜不自胜,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一身jing力与喜悦无处发泄,扛着唐三十六跑的越来越快,不时还在他的背上拍打两下,很快便跑近了离宫的正门。 陈长生笑了笑,也随之跑了起来,金玉律笑着跟在身后。 阳光暖媚,秋意深深,离宫安静,三名少年奔跑在暮光里,不时大呼小叫 这幕画面落在了很多人的眼中,直到多年后还时常被提起。 没有人注意到,在漫长仿佛修道路的石阶上方、清贤殿最高处那层的栏杆旁,落落正看着他们,晚霞落在她的小脸上,她笑的无比开心。 国教学院的少年们离开了,神道两侧的人群也渐渐散开,除了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连议论都没有,因为很多人还处于震惊之中,很多人还在思考。 震惊于国教学院在青云榜上的风光的人大多是各学院的年轻学生,依然陷入在思考里的则是有些教师和离宫里的很多教士。作为成年人他们比那些少年想的多,所以生出很多不解,尤其是天机阁随着青云榜一道颁布的点评,让他们想不明白。 ——不是质疑,而是觉得天机老人对国教学院三位上榜者的点评有些怪异 比如像轩辕破,未经战斗而上榜,理由是对将来的预期,这肯定会引来无数议论,天机阁却毫不在意,又比如唐三十六和落落殿下的上榜理由,天机阁似乎就是想通过那些评语刻意点明陈长生在其间起到的作用。 有人甚至隐隐想到某种难以想象的可能。 ——今秋青云榜临时换榜,固然是因为落落殿下令人震惊的实力飞跃,但天机阁同时也想让整个大陆都知道陈长生的存在?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就在人群将散未散之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林间响起。 “你们想知道唐棠最后想说什么吗?他想告诉你们……” 听到这句话,正准备离开的人们停下了脚步。 那道苍老的声音接着说道:“……陈长生是注定要在大朝试里拿到首榜首名的男人。” 林间一片哗然 陈长生……要拿大朝试首榜首名? 人们愕然震惊望向声音起处。 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在辛教士的搀扶下从秋林深处走了出来。 这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人身躯已然佝偻,满脸的老人斑被同样满脸的皱纹遮掩了些,却无法遮掩眉眼间的那抹欣慰与喜悦。 这份欣慰与喜悦,自然是对陈长生的。 所有人赶紧大礼拜见,不敢有丝毫怠慢,脸上却还保留着先前听到主教大人那句话之后生出的震撼与荒唐神色。 就算国教学院今天在青云榜上风光无限都与陈长生有关,但正如苏墨虞所说、陈长生自己也承认的那样,大朝试终究是要自己下场的。陈长生现在都还没有洗髓成功,怎么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朝试?再怎么想,他进入三甲都没有任何可能性,更何况是首榜首名 霍教士面无表情,眼睛深处却现出一丝惊怖,还有些离宫教士与教师对视数眼,看出彼此的震惊。 他们先前的那些不解,现在似乎马上便要有答案——是的,有人觉得青藤宴上的表现、与徐有容的婚约给陈长生带去的压力还不够,那道一直默默涌动于京都地底的暗流,将要突破坚固的大地。 只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主教大人看着人群说道:“没有什么道理,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他既然说自己能够在大朝试上拿首榜首名,我便相信他能拿。” 神道两侧所有的人都不敢起身。 霍教士和那些离宫教士也已拜倒。 无论信或者不信,主教大人既然这般说,他们便只能听着。 当着主教大人的面,没有人敢发问,没有人敢质疑。 但这份主教大人代表国教学院以及陈长生发表的宣告,很快便会传遍整座离宫、整座京都以至整片大陆。到那时,一定会有很多人对这份宣告生出不屑、轻蔑、嘲讽以及愤怒,而这些最终都会落到国教学院和陈长生的身上。 还是那个问题。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转眼已是新的一天,又有新的推荐票产生了,大家看看,然后赶紧投掉,免得忘记了,多可惜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指间的星光(上) 主教大人没有再说什么,在辛教士的搀扶下缓缓离开,暮色里,老人佝偻的身影看着有些寂冷,与先前国教学院那三名少年在暮光里奔跑的画面不同,老人是真正的落日,谁也不知道下山之后还能不能再爬起来。 过了很久,场间的教士与师生才敢直起身来,看着暮色里主教大人的身影,人们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却没有一个人敢流露出丝毫不敬。 暮春之后,主教大人脸上的皱纹多了很多,老年斑也多了很多,急剧地苍老——人类的中年时间会维持很长时间,尤其是那些修道有成的高人,至少是数百载岁月——他仿佛只用了数月时间,便把这数百年的漫长岁月给度过了。 为什么主教大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老这么多?自然是因为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而在有些人看来,这也是在提醒国教以及大陆上的很多人,他是与教宗大人同时代的老人,是世间唯一资历与教宗大人可以相抗衡的教士。 在以往所有人的印象里,主教大人梅里砂,是教宗大人的绝对亲信,他所领导下的教枢处,虽然地位很高,但只是国教六圣堂之一,并不怎么突出,甚至很多普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现在所有一切都改变了。 国教学院重新在京都出现,国教里某些老人和某些教派,开始发出与教宗大人不同的声音,教枢处前落了一场秋雨,人群被烈马冲散,鲜血横飞,死伤无数,这些事情的背后,都有主教大人佝偻的身影。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国教内部竟然有无数人支持他,他现在能够调用的资源与力量,竟隐隐然快要威胁到教宗大人 今日他居然会出现在离宫,这让霍教士和其余的那些离宫教士震撼无言。是的,主教大人才是国教学院复兴的推动者,他便是陈长生等人最大的靠山,他看好国教学院,看好陈长生在大朝试里能够拿到首榜首名,并且替之宣诸于世,想必自然有他的道理,只是青藤宴上的风光,与徐有容的婚约,这些难道还不够让陈长生引人注目?说他一定要拿大朝试首榜首名,主教大人把如此大的压力搁到陈长生的身上,究竟是为什么? “压力便是动力。” 暮色下的离宫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厢里,主教大人看着坐在对面的辛教士,缓声说道:“青云榜只是前菜,大朝试才是正席,八方云集,万众瞩目,只有这样,才能够帮助他尽快成熟起来。” 辛教士沉吟片刻,说道:“就担心压力过大,陈长生承受不住。” 主教大人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告诉这名还算忠心的下属,与外界的想象不同,陈长生以及国教学院从来都不是他和国教里的那些老人反对教宗大人的武器,相反,关于陈长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他和教宗大人亲自确定的。 唯如此,才能让他尽快成熟,唯如此,才能让这个大陆都知道他的存在,让某人再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目光,至于这份压力会给陈长生带去什么,他和教宗大人都不怎么担心,因为他们都很清楚,那个少年这些年来一直生活在世间最可怕的压力或者说yin影之中。 天道院门口的石壁前围满了人。摘星学院里的教官拿着刻刀,在石壁上专注地刻着。青云榜换了新榜,各大学院院门口的石壁,便需要重新制作一次,当然最上面可以不用动,因为还是徐有容的名字,但终究还是发生了很多改变。今秋青云榜临时换榜,最大的赢家,自然便是国教学院,只有四名学生的国教学院,居然有三人上了青云榜,白帝落衡更是高居次席,这是何等样的风光 京都诸院院门处,人们抬头看着石壁上的名字,情绪有些复杂,尤其是那些曾经参加过围攻国教学院的年轻学生。紧随青云榜的新榜单,还有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也极快地传播开来,正是主教大人代表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向整个世界发出的那句宣告 大朝试上,陈长生要拿首榜首名。 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最开始的反应都觉着这应该是个笑话,哪里会相信,但随着这件事情被证实后,绝大多数人都震惊的无法言语,当然还是无法相信 如果落落殿下不是白帝之女,又或者她的身份依然无人知晓,那么她代表国教学院参加大朝试,也许与苟寒食还有别的宗派的强者们还有一战之力,但主教大人说的清清楚楚,要拿首榜首名的不是国教学院,而是……陈长生。 那个京都皆知、至今依然洗髓不能成功的陈长生? 因为国教学院在青云榜上的表现,更是因为天机阁的点评,现在没有人还敢认为他是个废物,但在人们看来……他始终不会修行,就算幸运忽然降临,他马上便洗髓成功,现在距离大朝试也只剩下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他怎么可能超过那么多同样天赋惊人、又比他修行早多年的同辈强者? 不,就算他是徐有容、秋山君这样的天赋血脉,也做不到——这完全违反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对于国教学院在青云榜上的风光,对于陈长生要拿首榜首名的宣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 天道院一处偏僻的院落内,庄换羽坐在一口废井边,浑身被冰冷的井水打湿,黑发披散在身上,滴滴答答向地面淌着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先前很热,之所以很热,是因为他很愤怒。他在青云榜上从第十落到了十一,被七间反超,这让他觉得很不公平。七间是他的手下败将,他的目标是秋山君,所以在进入青云榜前十后,便再也没有向任何人发起过挑战,凭什么?天机阁列榜的时候,不是向来以彼此间的胜负为直接判定标准吗? 湿透的黑发垂在他的眼前,将他锋利的目光切割开来,尤其是想到师妹……不,落落殿下现在排在青云榜次席,他便有种想要发狂的冲动,但他瞬间便冷静下来,只是眼睛有些微微发红,他曾经以为自己不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强大,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这是错的。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要拿首榜首名?师妹喊他先生?很好庄换羽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无比强烈地渴望大朝试快些到来。 在天海家的庄园里,当代家主天海承武与天海胜雪父子二人,就今天青云榜以及那份宣告的事情,进行了非常简单的两句对话。 “如果陈长生真的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那么,说不定他还真有可能把徐有容娶进家门……但是,这不可能。” “是的,这不可能。” 天海胜雪平静地回答了父亲的话语,白如玉石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波动,他根本不在乎陈长生能不能洗髓成功,哪怕陈长生连逢奇遇,他都不会在乎,他知道陈长生不可能成功——他远自拥雪关回到京都,目标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离宫前殿群,神道旁的雪松林后,南方使团所在的客院依然如白天一般安静。 苟寒食坐在廊边的长椅上,看着被院落天井分割出来的夜空,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想要从那些繁星里看出什么道理来。 梁半湖、关飞白和七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声聊着什么。小松宫长老走了,秋山家主也走了,那些为了婚约而来的长辈,已经踏上了南归的旅程,他们要参加大朝试,所以留了下来,没有长辈在侧,明显离山剑宗这几位年轻人放松了很多。 “有没有可能?”梁半湖皱着眉头,问道。 关飞白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怎么看都没有可能。” 七间有些拘谨地向前挪了挪位置,问道:“过去有过这样的事情吗?” 三名离山剑宗的少年,这时候谈论的事情,自然是陈长生能不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做为近些年来可以说以碾压之势横扫榜单的神国七律,居然会如此认真慎重地讨论一个尚未洗髓成功的少年,如果让旁人看见,必然会大感震惊,可以看出,从青藤宴到今日的天机阁的评语,陈长生给这些骄傲自信的年轻人们带来了怎样的压力。 七间问的是过往,探寻的是故事,所以师兄弟三人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苟寒食。 苟寒食收回望星的目光,看着三位师弟笑着摇摇头,说道:“从来没有过 他的语气很淡然,并没有刻意斩钉截铁,却给人一种无法反驳的感觉。 梁半湖和关飞白不知为何,同时松了一口气。 七间的细眉间却依然有担忧的神色,说道:“从来没有过,不代表以后也不可能出现。” “小师弟言之有理,但我想应该不会发生,短短三个月时间,从洗髓不能到通幽……这不可能有。” 苟寒食说道:“这不是修行问题,而是最简单的算学问题,不谈洗髓,也不谈坐照,只说想要推开幽府之门,便需要借星光之力百夜,除非世间真有传说中那等可以延缓时间的神器,陈长生到大朝试时,怎样都无法通幽。” 他读书万卷,深知唯算学不会骗人,所以很确定自己的判断。 其余三人听到这话,才明白二师兄为何如此肯定。 大朝试时,陈长生若不能通幽,便肯定拿不到首榜首名。 因为二师兄已经通幽。 还有几位可能会来大周京都参加大朝试的年轻学子,也已经通幽。 通幽乃是生死关,亦是一道高门槛,槛内槛外,真的是两个世界。 北方的风雪里,一名少年转身南下,指间染着的鲜血。 南方槐院外,数名青衣书生与同窗告别。 中土大陆各地,参加大朝试的年轻人们,纷纷动身。 与往年有些区别的是,他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那个名字叫做陈长生。 “只不过是造势罢了,不过……声势真的颇大。”圣后娘娘沿着池塘走到皇宫墙下,伸手摘下一棵野菊花,递到身旁,说道:“如果不是陈长生的年龄实在小了些,我都要怀疑那些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她身边没有人,只有那只黑羊。 黑羊微微侧头,避开她递过来的野菊花,表示对这个食物不感兴趣。 圣后摇摇头,伸手推开墙上那扇门,穿过幽长的通道,带着黑羊来到百草园中,说道:“你也好些年没来了,有什么想吃的,自己去吃吧。” 百草园里种着的都是极珍稀的药草奇果,用来做药不知能卖多少价钱,即便是京都里的贵人,想要弄到一份也极困难,而对于圣后娘娘来说,这些只不过是黑羊的零食,还不知道它愿不愿意吃。 宫外一直传说,拉青竹小车的那只黑羊是莫雨姑娘一手喂大的,其实不然……这只黑羊也不是圣后娘娘喂大的,相反,当年第一次被太宗陛下关进百草园冷厢房的时候,她时常忍饥捱饿,全亏这只黑羊时不时衔些果子来给她吃。 走到石桌前,圣后娘娘开始饮茶,明明没有人服侍,也不知道茶壶里何时有了茶水,倒进杯里,还冒着热雾。 黑羊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吃什么。 她的视线隔着热雾,落到秋林那面,落在那堵院墙上。 那是国教学院的院墙。 陈长生不在藏书馆,在小楼自己的房间里。他坐在窗边,一手拿着卷书,一手伸到窗外,接着自夜空降下的星光。 主教大人的宣告,在京都引发无数风言风语,尽数变成风雨,越过院墙来到了国教学院,即便他再如何两耳不听窗外事,奈何风雨声太大,想不入耳都很困难,所以他现在的情绪有些沉重——他不知道主教大人想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主教大人知道自己一定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他更不知道现在自己连洗髓都没能成功,参加大朝试又有什么意义。 星光落在他的掌心里,脉络清晰,却无变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夜空深处那颗属于自己的星辰的位置,那道若有若无的联系,渐渐让他平静下来。 他手里拿着的那卷书是坐照四经,这些天他一直在研究坐照境的诸多法门,为落落和唐三十六突破通幽这道生死关做准备,却也没有放松自己的修行,无数个夜晚他都在引星光洗髓,身体却没有任何变化,这让他有些疲惫,甚至有些绝望。 然而就在这时,坐照四经上面的一段话,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他五指微分,星辉透过指缝,落在了窗棂上。 (下章还是会比较深夜……肯定是十二点后了,今天的推荐票,还有同学忘记投的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指间的星光(下) 手指微微用力,攥在一起,便能握住东西,但有的东西很难握住,比如沙子,比如海风,比如阳光,比如星光,比如时间。 陈长生散开手指,星光便漏了过去。 从春天到深秋,这无数个夜晚里,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星光,会不会也是这样漏了过去? 修道之始是点亮命星,然后引星光洗髓,过去无数年里,无数修行者都在重复这个过程,那些从命星落下的星辉,悄然无声地改造着修行者们的身体,从毛发指甲皮肤,一直到骨骼肌肉乃至脏腑,从来没有听说过星光会从修行者的身体表面漏过去。 修行者的身体不是琉璃,也不是水做的。 陈长生通读道藏,也没有见过类似的例子,但他在坐照四经的附录里,看到了一段话,那段话说的是一个医案——百余年前,有名南方人莫名暴燃而死,事后官府与邻近的宗派调查他的死因,却找不到任何线索,只知道那人洗髓洗了整整十三年,始终没能成功。 他自幼跟随计道人学医,更注意那段医案里的细节,注意到作者提过那名暴燃而死的南方人,患有漏崩之症。 所谓漏崩之症指的是先天气血不足,以至惧风怕光,那和暴燃又有什么关系? 陈长生通过这段话、这个离奇的医案,以及自身遇到的奇怪局面,得出了一个大胆甚至荒唐的假设。 那名暴燃而死的南方人所患的漏崩之症,其实只是先天体质有些特殊,当他引星光洗髓的时候,自夜穹落下的星光,没有对他的毛发皮肤进行改造,而是直接穿透了他的皮肤,进入到他身体的最深处。 那人洗髓整整十三年,可想而知,最终有多少星辉积蓄在他的身体内,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某种陈长生此时已经隐约猜到的原因——那些积蓄多年的星辉,在那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瞬间暴发出来。 这种推想乍看上去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星光能够穿过皮肤?但仔细想想,修行者冥想修行之时,屋顶与衣服都隔绝不了命星与本人之间的联系,隔绝不了那些星光,那么,星光凭什么不能穿透皮肤,直接进入人的身体里面? 而且如果完全没有这种可能,那位数百年之前的国教先贤,为何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将那个医案记录在坐照四经的附注里? 陈长生做出如此大胆的假想,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在修行过程里遇到了很多难以解释的问题——能够点亮自己的命星,证明他的神识足够强大,按道理来说,接下来的修行应该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谁曾想,竟被迫停在了洗髓境的关口,一停便是半年时间。 就算是因为他经脉与众不同的原因,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洗髓,可是那些星光去了何处?难道真的就此散逸无踪? 不,他不相信。如此多个夜晚之后,他早就对此产生了怀疑,他认为这没有道理,如果说天道酬勤,世间哪还有比他更勤奋的人?当然,如果天道真的不公,那他也无话可说,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坚信引星光洗髓,自己至少做到了前面三个字。 可是,就连金玉律这样级别的强者,都在他的身体里感受不到任何真元的波动,如果说这些夜晚引来的星光都在他的身体里,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如何能够找到它们,然后开始使用它们? 就像寻找命星一样,想要知道身体的状况,只有自己是最好的观察者。 陈长生知道那是什么办法。 那就是坐照。 修道须先点亮命星,然后洗髓,再然后才是坐照自观。这种顺序绝对不能出错,因为一旦颠倒,修行者或者死或者重伤,绝无例外。无数年前,还有些修行者试图别出蹊径,但现在,早就没有人还敢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 人类修行者的身体强度,在魔妖人三族里是最弱的,如果没有洗髓成功,直至越过某个临界线,确保经脉的宽度以及强度可以容纳星光转换而成的真元流动,就试图坐照自观,以神识调动真元,那就是自寻死路。 河堤都还没有加固,就想引海水倒灌? 没有经过洗髓彻底强化身体的每根毛发,每块骨骼,就敢任由真元的力量在身体里开疆辟土,大肆改造? 想要坐照自观,洗髓大成是最基础的要求,陈长生不是妖族,就必须遵从这种铁律,如果他试图跳过洗髓这关,按照道藏里的学识直接坐照自观,就算让他找到藏在体内某处的那些星辉,一朝触发,等待他的极有可能是当场身死 如果他的推论没有错,坐照四经附注里那位暴燃而死的南方人,很明显就是这么糊里糊涂地送了性命。 但是如果不坐照自观,他根本找不到猜想中藏在体内的那些星辉,他便将终生停留在洗髓境的关口,永远无法向前一步,这何尝不令人绝望? 这是一个两难的命题。 即便是最珍惜时间的他,也必然要用很长时间去思考,去权衡利弊,犹豫难决。 只是大朝试已经不远,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天道,或者说命运,真的很不公平。 他的命真的不好,他不止有很难治的病,现在看起来,修行者极罕见会遇到的情况,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很郁闷,在这时候,偏听到轩辕破在远处喊着吃夜宵。 因为健康原因,他极少吃夜宵,所以这让他更郁闷。 他不想见他们,走下小楼,推开院墙上那扇新门,走到了百草园里。 秋林在夜风里轻摇,远处隐隐有灯光。 究竟怎么做?他依然犹豫不决,很自然地,想起皇宫地底那条黑龙,想起他在黑龙面前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想要活下去,似乎真的需要拼命。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答应黑龙要去看它,却一直没有机会。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只通体幽黑、仿似神物的存在。 不是那只黑龙。 是那只黑羊。 陈长生有些意外,走到黑羊身前蹲下,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呢?” (狂喷我上章写完后上传后,竟忘记发布这章写的超乎想象的快,正在得意,结果一看……我大家注意,今天是两章噢,前面还有一章,别看漏了,另外,关于陈长生的修行,我已经纠结了两天,今天和朋友讨论加争吵,应该是通了,但请大家明鉴,我写生活特别有生活,写打架大多数时候还行,写修行的时候确实想的太多,什么自洽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在从这一章开始,问题就要全部解决了。话说,我这不算虐主吧?他运气都好成这样了……) 第一百二十章 北新桥 夜风穿林,拂面生寒,他清醒过来,才明白先前问那名妇人有关黑龙的事情,是何等冒险的举措,不禁有些后怕。便在这时,秋林那面隐隐传来轩辕破愤怒的声音。应该是属于陈长生的那份夜宵被唐三十六偷偷吃了。他笑着摇摇头,不再想那些问题,向国教学院走去。 那名妇人在石桌上留下的冰字,便是陈长生找到黑龙唯一的线索,这似乎也是一种考验——黑龙是玄霜巨龙,本身就与冰雪有关。 问题在于,冰是很常见的一种东西。尤其秋末将冬时节,京都各大河渠靠在石壁的地方,偶尔都能看到冰碴儿,更北些的地方,只怕河面上已经出现了盘石大的冰块,就算是盛夏时节,那些王公贵人的府中也备着冰窖,存着不少冰块。 对于走寒功路数的修行者来说,冰更是随处可见的东西,随便准备一个水盆,把手伸在里面,过会儿便会有满盆冰出现,像离宫这种地方,更是有专门的阵法不停制冰,以供教宗大人及那些高级教士享用。 陈长生发现了一些问题,因为冰在京都……太常见了。 在西宁镇的时候,深冬他时常和师兄去山上的溪边拾冰块玩,来到京都后,接触冰的机会相对变少,现在想起来,最有印象的一次与冰的亲密接触,还是和落落走出国教学院逛街的时候,两个人买过冰棍吃。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是盛夏时分,街上游人如织,无论是小姐公子还是走卒贩夫,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一根冰棍,而在西宁镇、或是道藏里记载过的别的城市的夏天,都是极少看见的风景。 无论是修行者还是阵法,都可以很轻易地制出冰块,但绝对不可能把冰块变成如此廉价的事物,就算所有修行者放低身份、所有阵法全力开动,也不可能提供京都这么多人整个夏天的需要。 他走出国教学院,来到百花巷口井边的杂货铺里,问了问夏天的时候,他们的冰棍从哪里进的货,然后顺着这条线索,一直找到了新朝坊的一家甜品铺子,接着又找到了一家由朝廷严密管理的冰窖。 按照他调查所得,夏天时候,京都所有甜品铺子的冰块,都是从这家冰窖里买的。 这家冰窖位于西市胡同,院门看着极小,哪里看得出来,院中地底的冰窖里,竟能贮藏如此多数量的冰。 陈长生让唐三十六走了一遭,发现西市胡同这家冰窖里面没有隐藏什么阵法,同时也去四处打听了一下,确认这个冰窖确实是个天然的寒窖,据说通着京都地底的一条地下寒脉,所以才能源源不断提供冰块。 想尽办法把唐三十六赶回国教学院,陈长生在西市胡同里找了家简食铺坐下,拿着笔纸,开始做认真地绘图计算。 他当然不相信所谓地下寒脉的说法。按照水经注里的知识以及朝廷相关规制,以及唐三十六打探到的冰窖的大致方位,他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大致推算出来,冰窖最底处在哪里,那里有没有地下河,以及最关键的……寒意的来源在何处。 走出西市胡同,按照纸上的线条,他向前行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发现身旁的嘈杂声消失不见,愕然抬头,只见一堵高大的城墙出现在眼前,竟是到了皇宫前 果然到了皇宫前。 看着宫墙里隐隐可见的飞檐,分辨着那些建筑,又以国教学院的位置做为参照,他大概找到未央宫的位置,然后闭上眼睛。他在脑海里开始行走,像青藤宴那夜一样,走到废园,进入寒潭,开始奔跑,一路奔跑,最终推开那扇门 他睁开眼睛,向左后方一条道路拐过去,踏着满地金色的落叶,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宫城前的金秋,与离宫的青藤一般,都是京都著名的胜景,现在正是观景最好也是最后的时刻,虽然天气有些寒冷,游人还是很多。 他小心翼翼避开一个两手沾着泥巴的小孩子,礼貌地请一位老者先行,绕过几棵树,来到一口井前。 他知道这个地方叫北新桥,却是第一次知道这里有口井。 他探身向井里看了一眼,发现深不见底,但一丝潮意都没有,应该是口废井。 他抬头看了一眼高远的秋日天空,看着不远处游乐的民众,情绪非常震撼,相当复杂。 那条黑龙,居然被关在这里的地底?入口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北新桥不是桥,是一个地名。 为什么这里明明没有桥,却叫做北新桥? 关于这个事情,京都有一个很出名的传说。 相传很多年前,人族与妖族的联军与魔族在中原大地上血战,有一条强大的恶龙趁火打劫,来到京都作乱,残害生灵,滥杀无辜,无人能制,就在京都大乱之际,谁也没有想到,王之策从前线悄悄潜回京都,带领留守京都的诸位神将,联手击败了这条恶龙。 恶龙也是龙族,乃是世间最高级的神物,想要彻底杀死非常困难,而且据说这条恶龙身上流着龙王的血液,即便是像王之策这样的传奇人物,也担心杀死这条恶龙,会不会激怒隐世已久的龙族,又担心恶龙临死之前拼命给京都带来太大的灾难,所以决定给对方留一条活路——王之策要求那条恶龙接受人类的囚禁,以为赎罪,然后承诺那条恶龙,会在囚禁它的地面上修一座新桥,只要这座桥变旧,或者被洛水淹没,便把它放出来。 龙族的寿命漫长的难以想象,那条恶龙心想,一座新桥变旧,最多也不过数十年顶多百年时间,而且以它对京都水系的了解及天赋能力,很确定洛水每隔六十年便有一次大潮,再加上当时身受重伤,已然濒临死境,于是同意了这个条件。 恶龙投降,大周朝廷在皇宫之外设下极强大的禁制,把它囚禁在地底,却……根本没有在地面修桥。 洛水绕皇城而过,根本没有穿流此间,所谓的桥,不过是座假桥罢了。 王之策还做了一件事情,他把这里的地名,直接改成了北新桥。 这座桥,永远不会被洛水淹没。 这座桥,永远都是新的。 那条恶龙,永远都无法再出来。 宁缺坐在树下,目光落在书卷上,却完全看不进去。 树后,一位父亲正在给自己的孩子讲述这段传说。 那位父亲赞美着王神仙算无遗策,孩子们高兴地拍着手掌。有孩子问,这么说的话,那条恶龙现在就在我们脚下的地底?其余的几名孩子听着这话,有些害怕,大人们大笑起来,说道故事就是故事,难道还是真的吗? 陈长生也听过这段传说,却从来没有想过,传说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他望向不远处那口废井,情绪越来越复杂。 听过北新桥传说的人,都会痛恨那只恶龙的暴虐,赞美王之策的智慧,他却觉得那条恶龙好生可怜。 当然,传说既然有可能是真的,那条龙或者真的杀死过很多无辜的人,才会被王之策如此设计,他知道自己产生这种情绪,立场有些不稳,只是他毕竟见过那条龙现在的惨状,尤其是看着地面美丽的秋景,想着地底寒冷的石穴,难免有些同情。 白天的时候,北新桥的人还很多,远处宫墙下有禁军巡逻,宫墙上空,每隔一段时间,便有飞辇落下,偶尔还能看到远处的那抹火光,应该是薛醒川的座骑火云麟,他知道现在没有办法下到地底,必须再等一段时间。 他低头继续看书。 落叶离开枝头,落在他的肩上,黄灿灿仿佛金叶子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四周声音渐寂,暮色亦褪,夜色降临,他抬起头来,确认没有人注意着这边,走到那口废井边。 他知道不能有任何停顿犹豫,不然一定会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所以他直接纵身而下,那片黄金般的落叶,飘起然后落下,落在废井口的边缘。 废井根本没有底,自然也没有淤泥,仿佛要直入虚空。这里没有任何光线,只有黑暗,陈长生就在黑暗的虚空里越降越快。跳进井里的时候,他双手抱着头,自幼被师父和师兄用药汤棍棒打熬出来的筋骨,确保先前与井壁的撞击,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伤害。 通过井底来到这片黑暗之后,风声呼啸擦脸而过,他不担心会直接摔死,因为他知道那条黑龙肯定感知到了自己的到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离那条黑龙越近,他仿佛就离青藤宴那夜的情绪越近,对很多事情都不再畏惧,甚至包括死亡。 他的人还在半空里,便听到了那道悠长绵远的呼吸,然后听到呼吸声轻微的中断。 黑暗中出现两团幽幽的神火,那是它的眼睛。 那只黑龙醒了过来。 一道绵密仿佛实物的气垫,出现在陈长生的身下,帮助他很轻松地落在地面。 一道如山峦般的巨大身影,极其恐怖地缓慢移动到他的身前,巨大的地底空间里的气空,因为挤压而发出难听的撕裂声。 一道难以想象的寒意,瞬间笼罩他的全身,他的睫毛上出现无数冰霜,随时可能飘落。 “是我。”他取出夜明珠,照亮自己的脸。 随着他拿出夜明珠,黑暗地底空间穹顶那数千颗夜明珠,同时亮了起来。 那只黑龙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龙身如山峦起伏,看不到尽头,龙头就像一座宫殿,龙鳞如镜,其间隐着冰霜,上面蒙着灰尘,说不尽的沧桑,轻轻飘动的龙须,就像是真实的、凝固的闪电。 这是陈长生第二次看到黑龙的真面目,依然震撼,用了很长时间才醒过神 他把夜明珠收好,对着黑龙行礼,想着黑龙的年龄,自然行的是晚辈之礼,说道:“龙大爷,我来看你来了。” 看到陈长生真的来了,黑龙双眼里燃烧着的神火正在不停跃动,仿佛舞蹈,显得特别喜悦,听着这称谓后,那两团神火瞬间冻住,变成冰雪。 那道恐怖的龙威,再次出现在地底空间里。 陈长生非常难受,赶紧举起右手,说道:“我知道了” 龙威稍减,黑龙神情漠然看着他,等着他重新见礼。 陈长生想明白了,必然是大爷二字显得太过家常,而且按照龙的寿数来说,这条黑龙就算被囚禁了几百年,可能也还是个少年,最多算是个青年,而且就像西宁镇上那些妇人一样,不喜欢被喊大婶,只喜欢被喊嫂子…… 他对黑龙重新参拜见礼,亲热说道:“龙大哥,好久不见。” 啪的一声闷响,黑龙释放出极恐怖的龙威,陈长生直接重重地摔到地上,溅起冰屑无数。 黑龙缓慢飞到他的上方,龙须飘舞于空中,仿佛深渊里探出来的触手,很明显,已经出离愤怒。 陈长生趴在地上,艰难举起右手,说道:“前辈,前辈,不要动怒” 前辈这个称谓也不见得就完全妥当,但黑龙勉强接受了,当陈长生坐在地面的残雪里,想着先前那幕画面时,余悸难消,心想如果当时自己把吱吱二字脱口而出,会不会瞬间被恐怖的龙息吹散成满地冰屑? 按照那天夜里的承诺,陈长生来看黑龙,应该是要陪它说话,但此时一人一龙对坐无语,场间的气氛有些压抑,有些尴尬,黑龙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陈长生会龙语的一些发音,却不会龙语,双方如何交流? 忽然,陈长生想起先前自己跳进北新桥废井,指着穹顶那个隐约可见的小黑点,问道:“一直都是这样吗?这么多年肯定有人会误堕井底,那些人都死了?还是说被你救了?如果被你救了,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这确实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虽然在听到那个传说后,他对这条黑龙有些同情,也很感激对方上次让自己活着离开,可如果……那些落到地底空间的人,最后都成为了它的食物,他肯定没有办法继续坐在它的身前。 他不是害怕会被这条黑龙吃掉,而是无法接受与一条吃人的黑龙对话。 (应该是五月份的时候?在北京,和一位叫路汶的朋友坐在车上聊天,他问起新书择天记的事情,我说已经完全想好了,我想写一条龙,皇宫里有一条龙,一条真的龙,我非常想写一条龙。那时候应该是在张自忠路上。路汶看着我神秘兮兮地说道,其实,北新桥下面就有一条龙……在北京的时候,因为要吃饭什么的,大家懂的,会经常路过北新桥,但我真不知道桥在哪里,然后他告诉了我一个故事,一个北新桥的故事,原来,这里没有桥,或者说只有一座旱桥,还有一口井,这是北京的老故事了。我当时一听,那叫一个那啥啊,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好了,终于把它写到书里来了,很高兴。) 第一百二十一章 龙之患 终于出现宁缺的名字了……事实上,在写择天记的这三个月的过程里,他的名字已经出现了无数次,妄图取代陈长生在我心中的位置,每次都被我火眼金睛发现,然后杀死,没有想到他的生命力居然如此顽强,最终还是趁着我感冒以及得意的时候再次偷偷跑了出来,抱歉,你是过去了,这是陈长生的世界,以后再来和你玩啊,乖,陈长生,以后你不要也学他噢,一边擦鼻涕一边说,今天我还会努力再写一章的,什么时候更新不知道。) 黑龙漠然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情绪,或者说情绪很单调。但就像它发出的龙语一样,至简的形态里能够蕴藏着至为繁复的信息。陈长生与黑龙的目光接触只是瞬间,便仿佛看到无数星辰,接受到了它想表达的很多意思。 那口废井由王之策亲自督造,是囚禁黑龙的阵法里的生门,就像陈长生在废园里看到的黑龙潭是桐宫的生门一个道理,井底原本有三道由混金石构织而成的网,既可以保证阵法的生门贯通,又可以确保不会有京都百姓失足落入井中,变成黑龙的食物,只是不久前——陈长生没有看懂它想表达的不久有多不久,是数十年前还是数天前——皇宫里有人不知道为什么把那三道混金网给取走了。 黑龙只是淡淡一眼,便有无数信息涌入陈长生的脑海,他懂了很多,却还有很多信息来不及整理以及处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晰地懂得了黑龙最后想要表达的那个意念——人类真的很无聊。 一个被囚禁数百年,无法交流,孤寂寒冷度日的生命,居然说人类无聊,陈长生不是很能接受,心想如果你不是闲的太无聊,那夜为何始终不肯放自己离开,还非要自己答应过来陪你聊天?只是为什么那人要把三道混金网取走呢?难道就不担心有人跌落? 他望向黑龙身后的两道铁链,一直望到极远的地方,目光落在石壁上如山一般高的两位传奇神将的画像上,生出很多不解。 他没想过助黑龙脱困,一来他不清楚那个传说究竟有几分真假,如果黑龙离开地底空间,会不会给京都百姓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座囚禁黑龙的阵法,是王之策与太宗年间的那些绝世强者布置的,以他现在的能力,破阵?想想都是荒唐。 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黑龙既然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自己又能从它的眼神直接获得信息,那么自己与黑龙之间的交流便没有任何问题——说来也是,聚星境以上的修行强者,都能够短时间内用神念交流,更何况像玄霜巨龙这等层级的神圣生命? 陈长生望向黑龙的眼睛,想要对它说这件事情,不料黑龙竟似是提前预知了他的想法,用很快的速度把眼睛闭起来,冰霜四溅。看着它的反应,陈长生怔了怔,隐约猜到这只黑龙想要的不仅仅是交流,还想听听自己种族的语言?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想念? “那天夜里我答应尽快来看您,只是……皇宫很难进,想来一次不容易,要冒很大的风险,您知道的,我很怕死。但现在我面临一个问题,解决不好,我可能就要死,所以想着,在这之前应该来看您一次,所以,我来了。” 陈长生没有讲述那位中年妇人留在石桌上的字,也没有讲自己为了见到黑龙,耗费了多少心神与jing力。 “那天夜里与您第一次见面,我说了很多关于死亡的话,今天又在说,希望您不要烦。”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以龙族对天地星辰力量本源的先天掌握,以它们的智慧,应该对这方面有所了解才是,心里骤然生出无限希冀,把自己在修行里遇到的问题说了说,然后认真地等待着它睁开眼睛。 长时间的安静,黑龙缓缓睁开眼睛,雪屑簌簌落下。 它看着陈长生,眼神依然那般漠然,但陈长生看到了最细微的那丝变化,那是惘然与困惑。 在龙族血统最高贵、最强大的三个分支里,玄霜巨龙向来以智慧著称,连它都解决不了自己修行时遇到的问题,这让陈长生的情绪更加低沉。 便在这时,黑龙的龙须飘了起来,来到他身前,重重刺出,在他的眉心点了一下,让他醒过神来。 这个动作,表明它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一个人类少年的修行,和它有什么关系?它只关心如何能够让他尽快掌握龙语,然后去做某件事情。 陈长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情有些苦涩,他在西宁镇看道藏,因为记载里那些龙族的高傲暴虐而恐惧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自己这辈子会遇着一条真正的龙,而且还是一条好为人师的龙? 片刻后。 “嗷……” 陈长生发出一声近乎于低沉的咆哮,更像是风声,绝对不像是正常的发音——这个声音很简单,也很复杂,要动用咽喉部位很多极细微的肌肉群,甚至还需要对自主意识无法控制的某些络带进行微调,才能发出来,却不需要用到舌头。 这是那夜黑龙教会他的第一个字,他自幼在西宁镇旧庙便学过类似的发音,所以掌握起来很快,而且没有忘记。这个字的意思很复杂,如果用人类的语言来对比,至少包括了数十个信息,最复杂的信息可能需要整整一个段落来描述,最简单的信息就是:我。 黑龙对陈长生的表现非常满意,龙须轻飘,对自己教书育人的实力非常得意,不知何时,穹顶有两颗夜明珠落了下来,把它握在前爪里骨碌碌转着。如果夜明珠再大些,或者它的爪再小些,或者它会更像乡村教塾里的老先生。 它微微转动眼珠,望向陈长生身边的那颗夜明珠。 陈长生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这只贪婪的黑龙便试图霸占自己的夜明珠不还,赶紧把夜明珠收好。 黑龙的龙须轻轻飘落,显得有些无奈,然后它发出了一个声音。 那是它要教陈长生的第二个字。 夜明珠、琉璃、彩虹、湖面的金鳞、燃烧的晚云,或者说……光明。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了揉眉心,让自己变得更精神些,然后开始试图模仿黑龙的发音。对于人类来说,龙语实在是太难掌握,即便已经有很多经验的他,也是如此,而且对心神的损耗非常大,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 最关键的是时间。大朝试已经临近,洗髓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死亡的风险就在面前,时间对陈长生来说,是世间最宝贵的事物,按道理来说,怎么也不应该浪费在学习龙语上,要知道,这比学习屠龙术还更没有意义。 但他没有拒绝黑龙的要求,也没有离开,继续专注地学习着。因为他喜欢学习,更因为他答应过对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直到死为止。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不见得良好,但很强大。 与世隔绝的地底空间,虽然有无数颗夜明珠的照耀,依然寒冷寂清,空旷无比。 在地面,陈长生在巨大的黑龙面前,就像是一只蚂蚁。 他像个婴儿一样牙牙学语。 空旷的地底空间里,不时响起很奇怪的声音,那是他发错了音。 然后,便会有黑龙吱吱的笑声回荡不止。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估摸着应该到了清晨,站起身来,示意黑龙今夜的学习到此为止。 黑龙的情绪明显不是太高,但很仁慈地没有阻止他离去。 他抬头望向地底空间的穹顶,那口废井的井底在地面望过去,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黑点,没有晨光漏入。 怎么上去? 他想起上次离开地底空间的过程,神情微凝,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然后收好。他一心准备着稍后的事情,却没有注意到,在这个过程里,黑龙的眼中明显流露出厌憎与紧张的神情。 一道亮光闪过,陈长生的身体在地面消失。 黑龙抬头望向地面,龙须轻飘,不是告别,而是说你得快些再回来。 下一刻,陈长生回到了地面。 依然是皇宫里的那座偏殿,依然是那个池塘。 他从池子里走到岸边,看着四处无人,赶紧取出衣服穿好。 晨光熹微深秋寒,有风从殿侧拂过,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便把他冻的有些够呛,饶是他的筋骨被药汤打熬多年,也有些承受不住。 接下来该怎么走? 他抱着双臂,回忆着那天夜里的路线,忽然在池对岸看到了那只黑羊。 他微微怔住,双手渐渐松开——每当他不知去何处时,黑羊便会出现。今天在池畔没有遇到那名中年妇人,却依然看到了黑羊。他越来越觉得奇怪,总觉得这些事情之间,隐藏着什么联系。 但他不知道应该去问谁,问那只黑羊,也肯定得不到答案。 他走到水池对面。黑羊轻轻顶了顶他的膝盖,就像前几次那样,开始替他引路,不知道是因为时辰还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清晨的皇宫竟然没有什么人,连洒扫庭院的仆役都没有看到一个,一人一羊很顺利地走到了宫墙前。 宫墙上有青藤,青藤间隐着一道旧门,门上有锁。 黑羊的颈间挂着一把钥匙。 陈长生取下钥匙打开锁,推门走进那条幽静的通道,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回到了国教学院。 这不是那名中年妇人走过的门,是莫雨走的那道门。 陈长生想要把钥匙重新系回黑羊颈上,黑羊微微偏头,表示拒绝。 他沉默想了会儿,说了声谢谢,把钥匙郑重收好。 黑羊走回皇宫,那扇旧门重新关闭。 此后的一些天里,生活表面上很平静。圣后娘娘的交代,通过莫雨准确地传达给了京都诸方势力,国教学院院门依然未修,也没有人敢来闹事,金玉律替代了大门的作用,端着茶壶往竹椅上一倒,便代表着大门紧闭。 陈长生和过去一样,每天勤奋读书修行,只是为了准备大朝试,做了些相应的调整,比如看了些上次大朝试时的试卷,再就是他带着唐三十六和轩辕破去隔壁的百草园再次弄了很多药草。轩辕破右臂的伤势完全好了,陈长生找到一门适合他的功法,只是不知道到大朝试的时候,能够有多少进步。 作为汶水唐家最受宠的孙少爷,唐三十六参加大朝试,自然受到了家族的极大重视,虽然老太爷在信中对他擅自从天道院退学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但给他准备的物资却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还多了很多,看来唐家对京都最近发生的事情很清楚,知道国教学院现在是什么局面。 除此之外,教枢处也为国教学院参加大朝试提供了很多便利,辛教士亲自出面,办妥了所有的手续。当然,还是落落作的贡献最大,她把陈长生送过去的药草按照法子尽数炼成丹药,连同很多东西,全部都送到了国教学院。 万事已然俱备,似乎就等着大朝试的日期来临,只是在此其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初冬的某天清晨,陈长生结束了例行的引星光洗髓,从藏书馆回到小楼,再次看到了莫雨。莫雨姑娘如瀑布般的黑发依然披散在肩,但却没有熟睡,而是叉着腰站在床边,满脸幽怒,似极了想要吵架的怨妇。 这种神态陈长生最近见过很多次,每天喊唐三十六起床的时候,都会见一遍,他知道,这叫做起床气,或者叫做没睡好。 “怎么了?” 国教学院与莫雨虽然是敌对关系,但他还是很好奇,为什么她会这副模样,他记得很清楚,枕头里是新换的药草,对宁神极有帮助。 莫雨把他床上的被褥掀起,指着散落在床上的那些晶石,嗔怒说道:“你不想我来睡就明说,至于要放这么些石头来硌应我?” 硌,不是硌应,但在她看来,陈长生这么做就是想硌应自己。 陈长生很不理解,那些晶石是汶水唐家和落落送到国教学院来的,里面蕴藏着很多玉华美质,如果冥想时握着晶石,能够极大地加快吸收星辉的速度,所以他才会把这些晶石塞在被褥下面。 为了大朝试,他所有细节都不会放过。 “我已经多加了两层被褥,亲自试过,完全感觉不到。”他对莫雨解释道 莫雨不由无语,心想如果他知道平国隔着十床被褥,都能被最下面的一颗豌豆硌的无法入睡,肯定无法理解。 窗外忽然落下雪片,那是初雪。 窗内忽然安静,二人对视无语,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这时候莫雨才想明白自己的幽怨很没有道理,陈长生也才想起,自己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解释。 这是他的房间他的床,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情谊,相反是敌人。 莫雨离开了,直到大朝试,她再也没有来过国教学院,似乎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么做有多荒唐。 然而第二天,陈长生便发现自己的枕头和被褥都不见了。 难道这样也行?他抬起袖子,闻了闻,发现没有任何味道。 可为什么落落、黑羊都很喜欢闻自己?现在就连莫雨姑娘这样的人,都… 陈长生没办法生出任何得意的感觉,作为有轻微洁癖的人,想着莫雨会夜夜抱着自己的被褥睡觉,反而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时间流逝,初雪带来的惊喜已然不见,京都天天落着雪,早已看腻,秋去冬至寒意渐深,大朝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陈长生知道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所以他不再犹豫。 离大朝试还有数天的时候,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借着清晨风雪的遮掩,离开了国教学院,来到了北新桥。如金叶般的落叶,被积雪覆盖,京都著名的盛景,只能等待来年,游客踪迹全无,除了远处的禁军以及隐约可见的飞辇在雪空里留下的痕迹,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是什么都没有,远处有位穿着裘皮的宫人,牵着两只雪獒在遛。 雪獒不是狗,是敢与人类修行强者厮杀的强大妖兽,产自雪老城外的黑石山,喜寒恶热,也不知道如何能在京都存活的。当然,能够养雪獒的肯定就不是普通人。这两只雪獒并都不是白色,有只微微发黄。雪落的很大,那只黄獒渐渐变白,白獒渐渐变肿。 宫墙之前,白雪茫茫,江山一统,地上有个黑窟窿。 那是井口。 陈长生走到井前,看了一眼远处那名宫人和那两只雪獒,确认没有注意到自己,便纵身跳下。 地面风雪连天,地底始终风雪不断,那些风雪来自黑龙的每一次呼吸。 这些天陈长生来见过黑龙数次,再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便是连站都不知道怎么站,手都不知道怎么摆。 黑龙对他学习龙语的悟性很满意,对他来学习的频率极不满意,但即便它是一条龙,也知道大朝试对人类的意义,所以也不好对他要求太多。 龙须轻舞,把陈长生身前那片地面上的冰渣雪屑尽数扫于净。 陈长生很熟练地取出几个油纸包,还有几本市面常见的小说,搁到地面上 油纸解开,里面是烧羊、烧鸡、烧鹿尾,卤牛舌,还有一条清蒸的双头鱼 “把牛舌留给我。”他说道。 想着黑龙在地底被囚数百年,孤单可怜,好长时间都没吃过东西,陈长生每次来看它的时候,都会带些食物。 这些食物当然不可能让黑龙吃饱,聊解馋饥罢了。 最开始的时候,黑龙对此嗤之以鼻,一副老子当年在皇宫吃人肉也不眨眼的气势,但真吃的时候却是毫不客气。 “我决定了。” 陈长生以极强悍的耐心等黑龙把这些食物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品尝完之后,才开始说话。 黑龙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过去数次相见,它已经知道陈长生想做什么事情。 低贱的人类只能拥有孱弱的身体,在没能洗髓成功的情况下,先行坐照,那只有死路一条。 它当年跟随父王学习的时候虽然不怎么用心,但这般简单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其实陈长生也知道,这基本上不可能成功,因为他在三千道藏里,从来没有看到过成功的先例。 但他必须这样做,因为大朝试马上就要到来。 他一定要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只有这样,才能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 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接触到逆天改命的机会。 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活过二十岁。 如果不能,二十岁和十五岁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就在枯躁单调的修行学习里,他已经十五岁了。 二十岁减去十五岁,还有五年。 五百岁减去二十岁,还是差不多五百年。 他要拿五年赌五百年。 他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看着陈长生的神情,黑龙知道他这次是认真的。 黑龙的眼神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它准备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你若死了,谁陪我说话,谁替我去办那件事? 陈长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它,于是它知道自己阻止不了。 黑龙的眼神变得有些暴躁。 陈长生从腰间解下那柄短剑,看着它说道:“如果我死了……” 黑龙看着那柄短剑,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算了,死了就死了,留什么话都没有意义。” 黑龙的眼神从严肃,渐渐变成平静,最后只剩下敬佩。 任何能够平静迎接死亡、挑战死亡的生命,都值得敬佩。 不管是龙族、魔族、妖族还是人类,甚至就算是一只麻雀。 它记得父王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因为敬佩,它不再试图阻止陈长生,龙须轻飘,在他的眉心轻轻一触,然后收回。 陈长生坐下,拿起先前专门让黑龙留给自己的牛舌。 十岁那年,知道自己活过不二十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牛舌这样不健康却美味的食物。 他认真地吃着,品尝着,神情相当满足。 吃完牛舌,喝了些水,他从身旁捧起些雪,把手擦于净,又搓了搓脸,让自己更清醒。 做完所有这一切准备,他闭上双眼,开始坐照。 卩两条狗当然是因为张打油的关系,实在是画面太合适,我手油了一下,当然,出场是有道理的,转眼又是周一,烦请大家把手里的推荐票投给择天记,感谢,感谢。) 第一百二十三章 燎原 就像春天的那个夜晚一样,他闭目静心,物我两忘,神识离开识海,与身体分离,在寂静的地下空间里飘荡,四周的环境隐隐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些石壁与夜明珠的光线经过某种变形之后,在他的意识里重现。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天黑后,星星才会出来,如此才能找到夜空里那颗属于自己的命星,但现在他要做的事情不是定命星,而是坐照,所以他的神识没有继续向高处飘去,如雪一般缓缓飘落,回到自己的身上。 神识无量无形,轻而易举地穿透衣裳与皮肤,进入他身体最深处,然后将遇到的一切反馈回来,这便是内观或者说自观。 坐照境其实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只要能够凝练神识、自观如意的修行者,都可以说已经进入了坐照境,如果境界想要继续提高,便要涉及到神识与经脉之间的相互作用,但最根本的法门便是自观二字。、 所有宗派关于坐照的修行法门里,都会记载着这样一句话:观自身,方能见天地。 为何?因为修行者自己的身体,便是一方天地。与自然界的真正天地不同,修行者自身的天地更细微、更微妙,如果说修行的力量本源来自于自然的天地,那么想要让自身变得更强大,则需要不停地改造自己这个小天地。 洗髓,是修行者改造自身的第一步,但那比较粗略,坐照是观察,同样也是修行者对自身的改造,更加细微,而且,到了坐照境,修行者不再直接借用星辉的力量,而是开始学习使用星辉转成的真元。 星辉属于自然的大天地,真元则属于修者的小天地。 和普通的修行者相比,陈长生的情况特殊,他首先需要在这片小天地里,找到那些星辉,然后尝试着转换成属于自己的真元,真正危险的地方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的身体未经洗髓,能不能容纳星辉转换成真元的瞬间暴发出来的能量?会不会像坐照四经附注里记载的那个病人一样,直接自燃而死? 他没有去想这些问题,神识进入身体开始自观,开始寻找。 小天地依然是天地,当他坐照自观的时候,神识便变成了天地之间的一缕清风。今夜他在身体里寻找星辉,就像是那夜他在夜空里寻找命星,同样是要在广阔的天地间不停地寻找,这个过程非常漫长,漫长到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模糊的视野、变幻不停的光线,构织成无数奇怪的画面,隐隐约约,仿佛天地,似乎曾经熟识,却又是那样的陌生。 有隆起的地面,如同高险的山川,那或者是骨骼?可是开裂的地底深处,那些隐隐散发着气息的地脉又是什么?是经络? 清风在天地间缓缓前行,神识在身体里不停搜索,他渐渐适应这种感觉,意识里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然后他看到了断裂的山崖,坚硬的如同花岗岩般的山脉变形成了麻花,地脉残破,满目疮痍,令人心生悲凉之感。 这是他的身体,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体的真实模样,这让他感觉很悲伤,那些断裂的山崖、残破的地脉大概便是自己断掉的经脉?或者说截脉?这便是藏在自己身体里的死亡yin影? 只是……那道让山川变形断裂的恐怖力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清风飘过数万里的荒原,九道横断的山脉,来到一片覆着白雪的原野间。 他不知道此地是何地,只知道万里雪飘,寒冷无比,而且地面覆着极厚的雪层,于净的有些刺眼。 他不知道这片雪原是什么,更不知道如此厚的雪层、如此于净的雪原,对修行者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无论是离山剑宗那位传奇的小师叔还是别的绝世强者,如果知道他拥有如此完美的雪原,一定会想尽办法要他继承自己的传承。 最后,他看到了一片湖。 那是一片悬在天地之间的湖,碧蓝汪然,在神识的感觉里,方圆数百里。准确来说,这是一颗悬在天地之间的水珠。里面没有任何杂质,没有水草,没有泥土,更没有沉渣,只有于净透明的水,所以光线可以自然地穿行其间。 至此,他的神识已经在这片小天地里逡巡一遍,从修行本真的意思来说,他已经进入了坐照境,如果这个事实被人发现,绝对会震惊整个世间,因为这说明他拥有世间最纯净、最宁净的神识,甚至可以超越境界之间的门槛 问题在于,这没有任何意义。 神识再如何强大,没有真元,依然只是个普通人,最多能够帮助他感知的范围更广阔一些。 真元来自于星辉。 从春天到深冬,他夜夜引星光洗髓,洗髓未成,星辉又积蓄在何处? 到了这时候,陈长生开始紧张起来。 当他的神识找到星辉的那一刻,与之接触的那一刻,星辉便将尽数转成真元,他的身体未经洗髓,但被老师和师兄用药汤泡了这么多年,究竟能不能顶住如此恐怖的力量暴发? 他的神识在小天地里再次周游一遍,一息数万里。 最终,他望向那片雪原……白茫茫一片,真于净,真好看。 他的神识飘的更高了些,看清楚了,这片雪原正在渐渐融化,但因为不停有雪落下的缘故,所以雪原的面积没有缩小,反而在继续增大、变厚,只是在光线最炽烈的某些地方,出现了一些裂缝。 裂缝很少,却贯穿雪原,把整片雪原切割成了数十块。 是这里吗? 是这里。 他静静看着那片雪原,很开心。 那些雪,原来不是雪,是星辉凝结成的冰晶。 自己可以修行。 那些星辉都在。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他没有想太长时间,因为这件事情不需要他想,也由不得他想。 当神识确认那是星辉的瞬间,小天地便感知到了。 观察,然后做出判断,这就是接触。 从天空到地面,或者数万里,或者只是一根手指的距离,他的神识从天空落到地面,只用了一个闪念。 神识落在雪原东南角一块正在缓缓漂离的小雪原上。 他的那缕神识,就像是一根火把,落在了满山满野的枯叶间。 星辉凝结成的冰晶,瞬间放出无限光明,然后开始剧烈燃烧。 没有声音,也没有烟尘,只有暴燃起来的火焰。 小雪原的面积,至少也有数千倾之大,然而当他的神识落下后,只是瞬间,整个小雪原便燃烧起来。 于净透明的火焰,带着无数的高温,炙烤着天空。 冰晶一面燃烧,一面融化,变成岩浆一般,缓慢地向四处流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蔓延出了雪原的范围,来到了那片荒原上。那些岩浆都是星辉的jing华,蕴藏着难以想象的能量,散发着明亮的红光,显得格外恐怖,所过之处,无论黄草还是岩石,都纷纷燃烧起来。 岩浆流淌进断裂的山崖,山崖开始燃烧。 流淌进残破的地脉,地底开始燃烧。 整个小天地都开始燃烧起来。 冷寂的地底空间里,忽然出现一道温暖的气息。 黑龙看着紧闭双眼的陈长生,看着落在他身上的雪片瞬间融化,眼神里的漠然被一丝诧异所取代。 紧接着,它的眼神变得非常凝重。 陈长生的脸变得通红,口鼻处喷出的呼吸,遇着地底微寒的空间,瞬间变成白雾。 雪落在他的身上便融化,然后迅速被蒸发,他整个都被白雾笼罩。 他现在身体的温度究竟有多高? 黑龙的眼睛里流露出担心的神情,向他轻轻吹了口气。 夹杂着冰屑的龙息,落在陈长生的身上。 只是瞬间,陈长生身体表面便多出了一层透明的冰盔。 然而,片刻后,那些冰盔便迸裂、融化、蒸发 陈长生的脸变得越来越红,身体变得越来越热,颈间的血管变粗,然后突起,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血管开始变粗,开始突起于皮肤,青筋密布,看上去极为可怖,甚至隐隐可以看到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动。 安静的地底空间里,响起咚咚咚咚的密集鼓声,那是……他的心跳。 他的心脏快速地跳动,血管里的血液快速地流动,衣裳瞬间被汗打湿,然后再次蒸于。 他的身体已经自行做出了很多反应,想要解决他现在面临的问题。 然而此时由星辉转换成的真元,正在他的身体里肆虐乱跑,没有经历过洗髓,他的身体哪里承受得住? 更何况他的经脉先天断裂,比正常人能够容纳的真元数量要少很多,情况更是危险。 陈长生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血管不停跳动,眉头皱的极紧,显得非常痛苦。 他跳过洗髓直接坐照,因为他要看一眼那些星辉究竟在不在,如此才能平心意,不然让他就此放弃大朝试,他绝对无法甘心。 现在他看到了那片雪原,星辉开始燃烧,开始转换成真元,他便要死了,难道这样就能甘心吗? 看着神情痛苦的少年,黑龙眼睛里流露出怜悯的神情,却什么都没有做。 (感冒第五天,实在是烦人,本来想请假休息一天,后来感觉好了不少,所以写了这章,好在不算糊涂,把几个重要的点,都放进去了,今天就这一章了。另外有件重要的事情说一下,主要是向书城那边的读者报告一下,书城的评论都会同步到网站这边来,我一直有挑着在看——是的,我向来只看好评,大家会习惯我的无耻的——感谢大家的支持与关注,前些天一直有读者问在书城看书怎么投票,麻烦大家看到最末一章的时候,不要关掉页面,再点下一页,那就会跳到投票的页面了。麻烦大家帮忙投一下推荐票,有月票……嗯,明天再向大家伸手吧,我去休息了,另外,陈长生发烧不代表我发烧,我量了的,挺正常。)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无垢 黑龙什么都没有做,因为它清楚自己救不了陈长生,就算它的父王在场,也救不了这个少年——自然天地的星辉转换成修者天地的真元,这个过程以及随后真元运行,对修行者的身体强度有很高的要求——陈长生未经洗髓,肌肉、骨骼、脏腑的强度太低,根本无法承受,真元此时正由内而外暴发,像无数把最细小却又最锋利的刀刃一般,切割着他的身体,即便连幽府也在瞬间废掉,谁能救他? 陈长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红润,不是健康的红,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他浑身笼罩在蒸腾的水雾之中,眉头紧拧,面容扭曲,显得极为痛苦。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他眼角那根突出皮肤表面的血管,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直接迸裂开来。 鲜血像花朵一般溅起,离开他的脸,来到寒冷的空气里,带起热雾,然后骤然结晶,落到地上,仿佛一枝珊瑚。紧接着,他身体表面越来越多的血管迸裂,数十抹鲜血溅起,离开他的身体,带着滚烫的温度,稍微温暖一下寒冷的地下空间,然后迅速被冻凝。 陈长生四周的地面上,出现越来越多血红色的、仿佛珊瑚一般的东西,看着很美丽,却又是那般的血腥。 血管迸裂之后,紧接着裂开的便是皮肤,再是肌肉,无数鲜血在他的身上到处溢流,偶尔可以看到森然的白骨,他痛苦地闭着眼睛,再也无法保持端坐的姿式,倒在地面上开始抽搐,整个过程和画面惨不忍睹,恐怖异常。 黑龙抬起右前爪遮住自己的眼睛,不再继续去看,对此深表遗憾——这个还不错的人类少年就这样死了,没有办法帮自己完成那件事情——它本可以阻止这一切,但这是陈长生自己选择的死路,它看在烧羊的份上,对此没有于涉以示尊重。 在这一刻,黑龙没有去想脱困的事情,也没有想这数百年来的孤寂以及随后可能会重复的孤寂,只是默然祈盼,希望陈长生能死的更快些,不要承受这么多痛苦,痛苦只有快些结束,那才叫痛快,那才配得上陈长生平静赴死的勇 地底空间常年寒冷如冬,地面上积着雪屑与冰渣,陈长生倒在地同,肉绽骨断,滚烫的鲜血流到寒冷的冰雪里,嗤嗤作响,瞬间生出无数道白烟,他体内的星辉燃烧的过于猛烈,竟似乎让血液都已经沸腾了。 正如坐照四经附注里记载着的那个医案,如果今夜不是在寒冷的地底空间里,或者陈长生最终的结局,也就是自燃而死,现在依靠着黑龙带来的酷寒,他没有燃烧起来,但其实不过也就是换了个好看些的死法罢了。 时间缓慢地流逝。 很久之后,黑龙放下右前爪,准备向陈长生表示一下哀悼,毕竟这个人类少年是它被囚禁数百年来,真正意义上结识的第一个人。 想着这些事情,它决定哪怕陈长生的遗体可能会变成一摊恶心的熟肉泥,稍后自己也要捂着鼻子把他下葬。 望向满地血珊瑚的中间,黑龙的眼瞳骤然缩小,幽幽的瞳孔里涌现出无数震惊的情绪。 地面仍然在冒着白烟,那些冰雪里的血水还在沸腾,没有因为陈长生的死亡而迅速变冷。 因为……陈长生还没有死 他为什么还没有死?他怎么还没死? 黑龙当然不希望他死,但它震惊于眼前看到的一切,这一切已经超出了龙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谁都知道,龙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最广博的。 星辉从内而外燃烧,从心脏到肌肤都会被摧毁,这是一个无法阻止、更不可逆的过程。为什么他还能活着? 黑龙压抑住心头的震惊与莫名的恐惧,缓缓向前飘去。 随着它巨大身躯的移动,地底空间里掀起了一场寒冷的风。 那些风,把地面上那些血珊瑚吹拂的不停滚动,吹散了沸腾的血散出来的白烟,吹走了陈长生身体上那些凄惨的口子与血肉沫,露出了最里面的画面。 星辉的暴燃,确实是由里而外的,他的身体内部,绝大部分脏腑都已经损坏严重。 但在他的胸口里,依然有个事物在有力地跳动 他的心脏还在强劲的跳动着 黑龙眼瞳紧缩。 它当然知道人类的心脏是什么样子。 但它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于净、好看的心脏。 心脏表面的血污,随着每一次跳动,都被震到一旁,露出心脏的原来的模样。 那是颗于净的、仿佛琉璃一般的、粉红色的心脏,看上去没有任何恶心的感觉,更像是一颗被溪水洗了很长时间的果子。 黑龙的情绪很震撼,就像是……看见条荒漠骨龙一样。 陈长生的肌肉皮肤甚至骨骼都已经毁坏,现在随着时间,那些星辉还在不停地燃烧,他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溃烂,可为什么他身体的里面却是一点事情都没有,这颗心脏是什么材料做的?竟然完好无损 黑龙的目光落在散落地面的血珊瑚以及冒着热气的血水间,感觉越来越奇怪,明明是血肉模糊的场景,却无法让它生出恶心的感觉——真正高贵的龙族从来不会以智慧生命为食物——那些血肉仿佛不是血肉,而是别的一些什么。 是的,就是珊瑚,就是琉璃,就是于净的、透明的。 黑龙再次望向陈长生的心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星光洗髓,洗的是污垢,留的是于净,洗髓是修行者终其一生都在不停进行的事情,追求的最高境界,便是:无垢。 陈长生身体很特殊,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断成九截的经脉,那么或者,他的血肉骨骼也与众不同,甚至可能……先天无垢,就算后天因为食物与呼吸空气的原因,多了些世间的浊气,也极少,当他引星光洗髓时,只需要瞬间,便完成了那个过程。 那么星光洗髓还能洗什么? 星光落在有颜色的事物上,可以显现出颜色,但落在绝对透明的事物上,又能出现什么颜色? 透明,就没有颜色。 星光自然不停留。 从春天到现在,陈长生每夜引星光洗髓,那些星光没有作用在他的毛发与肌肤上,也没有与他肌肉、骨骼产生任何联系变化,而是直接穿体而过,引循着大天地与小天地之间的感应,来到了他的幽府之外。 曲径通幽处,有座府。 那就是幽府。 (咳的太难受了,下一章争取早些写出来,然后好好休息,下一章应该十点半前能更新。) 第一百二十五章 红妆 幽府就是心脏。 这些夜晚所有的星光,都落在他的幽府四周,渐渐沉积,渐渐沉默,无声无息。 想明白这一点,黑龙眼眸里的情绪变得更加震撼。 陈长生引星光洗髓没有任何效果,最后迫不得已,才决定冒着极大的危险,提前坐照自观。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夜夜引星光洗髓,那些星光都穿透了身体,来到了幽府之外,夜夜轻叩不止。 他不是在洗髓,甚至直接越过了坐照,他是在通幽 距离他点亮命星,到现在已经是多少个夜晚了? 黑龙看着倒在血泊里呼吸快要停止的少年,自己也紧张得快要忘记了呼吸 自天书降世以来,没有人像陈长生这样修行,因为他这种特殊的无垢体质非常少见,也因为很少有人像他一样,夜夜生活在死亡的yin影里,拥有难以想象的毅力与意志,即便这些都有,那些人也不会有他这样的机缘。 没有机缘,他依然会死去,哪怕他直接越过洗髓、坐照二境,通幽成功,也会死去——全体人类总结出来的修行境界,不会有任何问题,根本不可能随意跳过,没有洗髓成功的修行者,绝对无法承受星辉转换成真元那瞬间的能量 陈长生的心脏依然强劲有力地跳动着,但那些迸裂的血管里溢出的血水则越来越少,他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仿佛是个死人。 黑龙沉默看着他,龙眸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挣扎、犹豫,而且不甘。 它知道,自己就是陈长生的机缘。 陈长生此时已经濒临死亡,再珍稀的灵丹妙药也无法救活他,就算教宗大人这样的圣人亲自出手也不行,但它可以。 这个世界上,能够救活陈长生的方法,只有一种。 黑龙犹豫挣扎了很长时间,尤其当它想起自己被人类囚禁数百年的遭遇时,它只想转身离开,等着陈长生去死。 凭什么它要为一个人类少年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只是……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线生机。 而且,自己还需要他帮自己去办那件事。 而且,他真的是它数百年来真正意义上结识的第一个人。 他的一线生机,或者就是自己的一线生机? 黑龙默默想着,其实它并没有察觉到,它其实一直都在说服自己去救这个人类少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它终于做出了决定。 黑龙来到陈长生身前,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啸,随着啸声持续,龙眸间的一片鳞片瞬间变亮。 它抬起右前爪,缓缓靠近那片龙鳞。 嗤的一声轻响。 那片龙鳞破了。 一道血水从那道小裂口里喷将出来。 那是真龙之血。 哗的一声响。 那道龙血从夜空里洒落,落到地面,淋的陈长生满身都是。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便仿佛耗尽了黑龙的所有气力,那道龙血的数量足以把陈长生整个身体都泡在了里面,但相较于黑龙庞大的身躯体量来说,应该算不得什么,不知为何让它急剧虚弱起来。 黑龙缓缓向地面落下,龙须颓然无力地飘起,然后微曲,庞大的身躯,不再有任何活力,就像是一道沉睡的山脉。 紧接着,无比神奇的事情发生。 只听得龙鳞与寒冷地面冰雪摩擦,发出簌簌的声音,又有近乎于金石折断的声音。 黑龙正在慢慢变短慢慢变小 沉睡的黑色山脉,渐渐变成一道山梁 黑龙继续缩小 山梁最后变成地面上一个微微的突起。 那些蒙着冰霜与灰尘的龙鳞,变成了一件有些陈旧的黑色衣裙 片刻后,一只手从黑色衣裙里面缓缓伸出来,那只手很白嫩。 那只手落在地面,微微用力,把她的身体撑起来。 黑色衣裙下是一个小姑娘。 一个很美丽的小姑娘。 小姑娘面带寒霜,眼为竖瞳,天然妖魅之余,虽然明明看着还极小,却让人觉得她极冷酷。 她的眉心间,有一道红线,破坏了这种感觉。 那是一道伤口,难以愈合,但很美丽,就像是数百年前大周京都流行过的妆。 她没有能够站起身来,因为她这时候很虚弱,很疲惫,也因为她的脚踝处,拾着两根细长的铁链。 那两道铁链上面满是锈迹,伸向夜色里,被石壁画像上两名传奇神将死死攥在手里。 她望向身前血泊里的陈长生,神情冷酷说道:“你若负我,我必忍着恶心也要将你吃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淡然平静,却很笃定。 她用的是人类的语言,声音清脆好听,再配上她稚嫩的模样,怎么看,都只是个小女生。 其实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她本来也就是十三四岁而已。 陈长生破损严重的身体上到处都是血污。 只不过这时候已经分不清楚,哪些血是他自己的,哪些血是龙血。 他浸泡在她的血里。 那些真龙之血,正在缓慢地修补着他的身体。 那些裂开的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弥合,那些溃烂的肌肤,在夜明珠的光辉照耀下,慢慢地重新变得平滑起来,至于断掉的骨头与坏掉的腑脏,自然需要更多的时间,但明显可以看出,一切都在好转。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却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黑衣少女盯着他,盯了很长时间。 直到很久以后,确认陈长生能够活下来,自己那滴宝贵的龙血没有浪费,她再也无法支撑虚弱的身体,疲惫睡去。 陈长生在她对着的血泊里沉睡。 二人躺在寒冷的地底,相对而睡。 白烟缓缓飘拂,血珊瑚碎在各处。 明明到处都是血,却仿佛神国仙境。 风雪漫天,皇宫外寂静无人。 两只雪獒在寒冷的雪地上,欢快地玩耍着,互相扑着,只有獒眼里闪过的寒光,才会让人想起,这是何等样凶残可怕的动物。 那名宫女提着绳子站在一旁,显得有些百无聊赖,雪片在美丽的眉眼间飘过,隐约可以看眉心那点红妆的残留,竟然是莫雨——她本来就是宫女出身,如果不是得到圣后娘娘的赏识,作为犯官之后,她大概要在某个偏僻的冷宫里一直熬到死去。 一道身影在风雪里渐渐显现,莫雨微笑迎上前去。 圣后娘娘没有理会跪倒在雪地里表示谦卑与畏惧的雪獒,面无表情走到那口废井前。 片刻后,她的眉微微挑起,有些无语,这样都能活下来? (咳的太难受,今天两章字数少点,拱手,然后,要月票月末了要推荐票周初啊认真说句,看的喜欢就麻烦大家投投票,真心感谢。)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异变 绵密的风雪悄无声息地落着,废井四周一片安静,北新桥的树落尽了叶子,树于上承着雪,就像是拿着枪的哨兵。圣后负着双手,望向远处国教学院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大朝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有什么想法?” “教宗大人依您的意思把落落殿下接进了学宫,但再没有别的表态。” 莫雨看着娘娘的侧脸,轻声说道:“其实依我看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把陈长生杀了,哪里还会有这么多麻烦。” 国教学院引起的风波,在圣后娘娘表态后,很快便没有人再提起,但莫雨认为娘娘不是想借此事表示自己的宽容与气度,而是想等着隐藏在国教学院后面的那些人全部站出来——娘娘对世间所有事都了然于胸,此时来问她,想必只是想看看她的态度,那么她的态度一定要足够坚决。 出乎她的意料,圣后对她坚定甚至有些冷酷的态度没有流露出任何欣赏的神情,反而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有些嘲弄意味的笑容,说道:“如此行事何其无趣?再说把他杀了,你如何安睡?要知道枕头和被褥上的味道终究是会散的 莫雨闻言慌乱,心想该如何解释此事? 圣后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转身望向她,似笑非笑说道:“青藤宴那夜,是你把他关进桐宫的?” 莫雨忽然觉得今天的雪冷的有些透骨,哪里敢有半分犹豫,应道:“是。 圣后没有再看那口废井,说道:“那是个好地方。” 莫雨再也不敢说话,恭敬而谦卑地低着头,扶着她的手,向皇宫里走去。 青藤宴那夜把陈长生困在桐宫,是她按照某位大人物的要求做的事情,至于陈长生为什么能够脱困,是不是真的进入寒潭底,遇见了那位禁忌,莫雨并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因为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原因。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w # l uo x i a # co m 娘娘没有说对她的安排满意或者说不满意,但既然提起,便是警告。 大周朝野都知道,莫雨是世间权势第二的女人,拥有难以想象的荣华富贵和薰天的权势,她偶尔兴起在眉间点抹红妆,便能让已经沉寂数百年的风潮重新兴起,但她自己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来自于娘娘的赐予或者说同意。 一旦娘娘开始怀疑她,她将会失去所有,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今天的风雪真的特别寒冷,她扶着娘娘的手指节有些发白,嘴唇也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陈长生在国教学院的床上醒了过来。 他的脸色苍白无比,嘴唇也很苍白,看不到一点血色。 但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肩与胸还有手指甲里,都是凝固的血,与雪白的被褥对比显得格外刺眼恐怖。 看着屋顶,他睁着眼睛,沉默不语,直至五息时间过去,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后,他才缓缓侧身,左手撑着床沿,慢慢地坐起身来。 在床边,他又坐了五息时间,待心跳渐渐恢复正常,起身走到镜前。 他望着镜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沉默了很长时间。 自己还活着,这种感觉真好。 在死亡边缘走了一圈,然后重新回到人世间,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在地底空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当星辉开始燃烧之后,他的神识便坠入了一道深渊,在那道深渊里全部是燃烧的火焰、高温的烟尘、恐怖的撕裂以及难以承受的痛苦,还有绝望。 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但他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他现在还有些神思恍惚,下意识里抬起衣袖闻了闻,衣服上到处都是血渍,闻着虽然没有什么刺鼻的血腥味道,但对于性喜洁净的他来说,这是很难忍受的事情。 他以为那些都是自己的血,依然无法忍受,于是他开始洗澡,洗了很多遍,才确认把所有的血全部冲掉,拿着大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珠,走到镜前,准备把窗打开,放一些冬雪里于净的空气进来。 走过那面大镜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向镜里望去。 镜子里,那名少年赤·裸着上半身,看着很寻常。但他发现了一些很不寻常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了解的非常清楚——因为生病的缘故,他向来很注意这些方面——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的左臂上方,有师兄给自己针炙时错手留下的一道伤疤。但现在,那道伤疤没有了,左上臂一片光滑。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皮肤变得细滑了很多,就像是初生的婴儿。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上却找不到一道伤疤,就连以前留下的那些旧伤疤,也尽数消失不见,哪怕是最细微的也没有了。 难道,这就是洗髓?从春天到现在,从遥远的那颗命星汲取的星辉,在变成真元的过程里,有一部分顺便帮自己洗髓成功? 他的心里没有生出得偿所愿的狂喜,因为他这时候很茫然,还处于心神恍惚的阶段。 他看着镜中的少年,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着。 思考,是最能让人冷静清醒的事情。他越来越清醒,想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直至最后,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昏迷前的那一刻,应该是在寒冷的地底空间里,在黑龙前辈的身前,怎么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国教学院? 他看着微湿的毛巾,用手轻轻揉了揉,确认那些湿意是真实的。 他走到窗边,望向冬林深处的皇宫城墙,心想从地底空间出来就是那片池塘,如果不是黑羊想办法把自己送回国教学院,唯一有可能做这件事情的,便应该是那位中年妇人,那妇人究竟是谁? 先前在地底空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为什么还活着?难道自己真的洗髓成功了? 他站在窗边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做出决定,走回床边,将被褥尽数掀开,盘膝坐上去,闭上眼睛,开始坐照内观。 那道绝望而充满的深渊,就是起始于他开始坐照自观,现在他活了下来,却毫不犹豫地再次坐照自观,因为活着对于他固然非常重要,但他无法接受糊里糊涂的活着,他需要弄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 神识进入他的身体,再次开始漫游,只不过现在有了经验之后,这种漫游不再是无目的地观察,更像是巡视自己的领地,没有用多长时间,他的神识便来到了那片万里雪原,在高空里望着地面。 他闭着眼睛,睫毛微微眨动,脸色苍白如雪。 他很紧张,很担心神识会像上次那样,直接落到雪原上,再次燃起那般恐怖的大火。 即便意志坚毅如他,也绝对不想再次承受那样的痛苦。 幸运的是,这一次他的神识没有落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故发生。 万里雪原依然是万里雪原,他的神识注意到,角落里有一片雪原燃烧无踪,化作了数十道涓涓细流在流淌,向着南方流淌而去,一路滋润荒凉的原野,只是那些溪流太细,而且山脉断裂,根本无法构成所谓的水系。 那些细流应该便是真元,因为他经脉的特殊情况,而无法像普通修行者那样互相联通,只能在小区域里存在。 陈长生睁开眼睛,开始思考。 他现在的情况和落落看似有些相似,实际上差别非常大。 落落的体内真元充沛至极,只是妖族经脉与人类相比,非常简单,所以很难用来修行人类的功法。他的真元现在少的可怜,而且经脉尽断,想要修行功法,更是困难。不过二者之间隐隐有某种相通之理。 关于经脉的问题,他这些年一直在思考,所以才会在短短数月时间里,解决落落的问题,而解决落落问题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为他现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做准备,对于自己如何修行,他早有安排。 是的,现在他体内的真元数量确实不多,经脉确实断裂,但不代表他不能修行。 他走到窗边,看着湖畔那片冬林里最显眼的那颗云松,调息片刻,握住短剑的剑柄。 锃的一声清鸣,短剑脱鞘而出,一道形散实凝的剑意,从二层楼的窗畔,向着那处飘渺而去。 钟山风雨剑的第一式,起苍黄。 但他没有钟山风雨剑的真元运行方式,而是用的自己教落落的那种模拟方法。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使用真元,从这一刻开始,他开始称自己是位修行者,或者修道者。 任何人如果有他一样的经历,此时或者都应该喜悦万分,甚至激动的泪流满面,但他没有,就像刚才确认自己体内有真元流动时一样,他平静的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更像是个五百岁的修行前辈。 因为修行从来不是他的目的,只是他的手段,也因为他曾经无数次推想过现在的场景,想的次数太多,早已变得麻木。 随着剑意破空而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声轻哼,感觉有些痛苦。 远处那颗云松纹丝不动,窗外的石台破裂,数粒石块像劲矢一般射进屋内,噗噗闷响里射进墙壁,有一颗击中他的左臂。 按照教落落的那个方法,还是有些问题,要重新寻找通道,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长生摇摇头,回身准备取药粉来包扎左臂。 虽然他的真元微弱,难以真正地发挥出钟山风雨剑的威力,但毕竟是以真元驭剑,那些被溅起的石子,比普通羽箭的威力也差不到哪里去,能够深入墙壁,自然能够轻易地击伤他的左臂。 以后应该更小心谨慎些,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左臂根本没有受伤,连根寒毛都没有断。 (下一章争取十二点前写出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腰缠十万贯(上) 居然没有受伤?陈长生有些吃惊,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算如自己猜测的那样,星辉在转换成真元的过程里,顺便完成了一次洗髓,也不可能让自己的身体强度变的如此惊人,要知道那颗石头的杀伤力可不小。 他把手伸到窗外,借着被雪地反耀的更加明亮的天光,仔细地观察着所有的细节,先前他虽然表现的很平静,但真元在身体里流淌的事实,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直到此时,他才开始真正地审看自己的身体。 片刻后,他微微挑眉,除了肌肤变得更加紧实,更加白皙外和以前看不出任何分别,但此时全神贯注去体会,他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些似乎是某种力量,又像是一道气息。 他走到镜前,发现了一枝簪子。这簪子应该是前些天莫雨落下来的。他拾起簪子,看着锋利的簪头,想了想,毫不犹豫地向手臂上扎了下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物体的尖锐程度,能感受到簪尖与皮肤的接触,但刺痛的感觉被减弱了无数倍,更没有受伤,锋利的簪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随着他的力量逐渐增加,簪尖传来的刺痛感越来越清楚,但依然没有刺破他的皮肤,他的皮肤仿佛发生了某种神奇的变化,随着簪尖不停下陷,却根本没有会破开的感觉,就像是承载着露珠的荷叶。 陈长生放下簪子,握住那把短剑试了一试。 片刻后,看着左臂上那道清晰可见、但并不宽的血痕,他再次确认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神奇变化,强度得到了极大幅度的提升,就算是道藏里记载过的那些最完美的洗髓,都不见得能够有他现在这样的效果。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问题只能去问黑龙前辈。陈长生感受着体内隐隐流淌着的那道力量或者说气息,再也无压抑住心中的困惑,也无法压抑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突然旺盛起来的jing力,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鞋,跳出了窗外 鞋底踩破冰雪,碾平黄草,他站稳身体,神情有些茫然。他住的房间在二楼,离地面并不高,就算是平时,凭着被老师和师兄用药汤打熬出来的身体,也不会受伤,但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轻松,如此轻灵。 他沉默了会儿,隔着呼出的热雾,望向冬林那面的寒湖,他想再试一试。 膝盖微曲,腰腹发力,蹬。 嗖 楼前的雪地里出现一个小坑,残雪与草屑飘舞而起。 陈长生的身影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数十丈外的湖边。 寒风微作,落叶微起。 他的神情有些茫然,脸色有些微白。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拥有如此快的速度。 这一切都来自于他忽然变强无数倍的力量,以及提升无数倍的身体强度。 那道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这真的是洗髓的效果吗? 看起来,洗髓是唯一的解释,但他很难相信这个解释。 想到先前洗澡的时候,身体上凝固的血被水冲洗掉时那种奇怪的心理感受,他莫名不安起来。 他翻过院墙,离开国教学院,借着风雪的掩护,再次来到北新桥。 雪还是那样的大,地面的积雪还是那样的厚。 废井曾经留下的两行人类脚印与雪獒的足迹,早已被掩盖。 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这边,远处的侍卫正在换班,纵身跳进废井。 啪的一声轻响,他的双脚落到了实处,这让他很吃惊。 他已经做好了要落很长时间的理准备,没有想到,刚跳下去便见了底。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w # l uo x i a # co m 这口废井原本没有底,下面是近乎深渊的黑暗,可以一直落到地底空间,落到黑龙的身前。 现在,有了井底,井底是坚实的黄土,黄土上是一层浅浅的雪。 他抬头向井口望去,有雪花飘了下来,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蹲下,量了量井底积雪的厚度,确认这口井被封死还不到半日。 “你不会吧?” 唐三十六从陈长生的手里夺过菜刀,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最近这些天,轮到陈长生当值做饭,唐三十六嫌弃他做的饭菜比轩辕破做的还没有滋味,准备进来提醒他泡椒炒肉是一定要放泡椒的时候,正好看见陈长生拿着菜刀准备往自己的手指上砍的画面。 陈长生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说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哪种人?自然是承受不住外界的压力,从而自残以逃避挑战的人,或者是承受不住外界压力,从而精神失常,只欲引刀成一快的人,又或者是那些承受不住外界压力,忘了父母养育之恩,从楼上跳下来的那些人。 “你确实不是那种蠢货,但我很担心你发起狠来,想弄一出断指明志。” 唐三十六把菜刀递还回去,说道:“像我们这样洗髓圆满的天才,就不会让人产生这种误会。” 洗髓成功的修行者,身体强度会得到很大提升,想用普通的菜刀斫掉手指头,不是不可能,只是比较难。 “洗髓不怕菜刀,也没看你这两天帮着切切菜。”陈长生接过菜刀,继续切白萝卜 这些天,他去过北新桥两次,发现那口废井真的被封死了,他只能学着习惯身体的变化,用菜刀斫自己的手指,是他经常做的事情,只有习惯了身体的强度和力量,才能准确地利用这种强度和力量,并且凭之而战斗。 唐三十六担心他也很正常,因为大朝试马上就要到来。 参加大朝试的人们,已经从大陆各方来到了京都,无数目光都投向了国教学院,投向宣称一定要拿首榜首名的陈长生。虽然说,拿首榜首名这件事情,是由主教大人宣诸于众,他自己从来没有亲自承认过,但没有人会理会这点。 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青云榜,还有这份宣告,他现在变得非常有名,被推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上,问题在于,谁会服他?如果不是金玉律坐躺椅,赏风雪,饮热茶,国教学院那座破烂的院门,只怕早就已经被人踏平。 他现在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其实我一直不理解,国教旧派和忠于陈氏皇族的那些大臣们,如果想借国教学院复兴一事挑战圣后娘娘的威权,比起洗髓迟迟不能成功的你来说,我难道不应该是个更合适的对象?” 唐三十六拿了片青菜叶子,盛了些饭,搁了些酸辣椒与腌菜,一面包着一面说道。 陈长生把切好的白萝扔进炖了半晌的骨头汤里,说道:“我这种小人物可能比较好控制些。” 唐三十六美美地咬了口饭包,含糊不清说道:“我觉着吧,还是因为你和徐有容有婚约,这事儿比较重要。” 国教学院里的少年们很清楚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所以才会说着小人物之类的词语。但正是这种随意的心态,才表明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大人物,大人物们要做什么,和他们无关,他们只是过自己的日子,参加自己的大朝试,拿自己的首榜首名。 陈长生没有对唐三十六说自己身体的变化,星辉转换成真元的事情也没有说,他无法想象自己再经历一次燃烧与生不如死。 那片雪原就像二十岁一样,变成一个无法摆脱的yin影,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怎样才能确保那片雪原不受打扰?那就是别去打扰,别去坐照自观,便是想,都最好不要去想,做到真正彻底的遗忘。但完全不去想,真的很难做到,尤其是每每想到那片雪原全部都是最凝结的星辉,如果尽数转换成真元,那得有多少? 他感慨说道:“有钱的感觉,真的很好。” 唐三十六说道:“我没什么感觉。” 陈长生说道:“那是因为你从小都太有钱的缘故。” “也许。”唐三十六想了想,承认了这一点。 陈长生又说道:“但有钱没办法花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唐三十六同情说道:“真是个乡下孩子,等大朝试结束之后,我教你怎么花钱。” 雪原就是陈长生丰厚的积蓄,也是可怕的草谷堆,一个火星便有可能点燃,化作灰烬的同时,带着他一道离开这个世界。 在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不会选择再去添油,或是加草,但陈长生不这么想,他依然夜夜静思冥想,引星光入体,双手握着落落送过来的玉jing,身边堆满了汶水唐家送过来的晶石,显得毫无畏惧。 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看着这些画面,自然有些不同的感觉,唐三十六现在对他已经佩服得无以复加,心想洗髓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成功,换作任何人都只怕早已放弃,这个家伙却还在坚持,意志力实在惊人。 佩服归佩服,他对陈长生在大朝试拿首榜首名,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 再乐观的人,也会像他一样。 所以他……变得异常勤奋。 青云榜的点评、陈长生作表率,这些都是他勤奋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如果陈长生拿不到首榜首名,一定会成为万众耻笑的对象,他做为陈长生的朋友、国教学院的学生,必须得做些什么。 轩辕破同样勤奋。他右臂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在陈长生的指点下,正在修行一门功法,实力突飞猛进,jing力恢复无限,于是湖畔的大树开始遭殃,坚硬的青石就像湖面的冰块一样,不停地碎裂。 平静的学院生活,在某天清晨被一辆马车打破。 当时,唐三十六和轩辕破正在斗嘴,陈长生正在雪地里念念有词,不知道背着什么。 (紧写快写,还是晚了点,明天争取能早点更新,麻烦大家投一下票票噢。) 第一百二十八章 腰缠十万贯(下) 当时湖边的那场对话是这样的。 唐三十六看着轩辕破右臂隐隐可见的如铁般的黑毛,问道:“狗熊?” 轩辕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无恶意,说道:“熊。” 唐三十六喔了一声,说道:“果然是狗熊。” 轩辕破认真地想了想,狗熊和熊之间的区别,确认他是在嘲笑自己,说道:“唐三十二,你不是好人。” 唐三十六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说道:“我说过,不要叫我唐三十二。” 轩辕破很坚持:“唐三十二,不是你自己说在青云榜上排多少就怎么叫的吗?” “那是为了激励自己。” 唐三十六解释道,同时下定决心大朝试的时候一定要拼命,争取青云再换榜时能进前十。 轩辕破说道:“唐棠这个名字你也不喜欢。” 唐三十六说道:“太像女孩的名字。” 轩辕破的目光落在他胸口,说道:“像你这么尖酸刻薄的人,如果不是太平,真容易被怀疑成是女人。” 说完这句话,他扛着被砸断的半棵树向灶房走去,再也不理唐三十六。 这场无聊的谈话,最终以妖族少年胜利而告终。 他们对话的时候,陈长生就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疾走。 他走的很快,行走间有寒风相随,自然不是散步,也不是消食,是在修行——虽说有些莫名所以,但他应该算是过了洗髓这一关,体内开始有真元流动,只是经脉问题依然无法解决——好在他对这方面早有准备,落落和轩辕破的进步,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问题在于,他的真元数量实在是太稀少,大朝试之前,又不敢再冒险去点燃一片雪原,如果他想有所作为,便需要想些别的方法,比如充分地利用他身体发生的那些异变——他现在拥有超过普通妖族的力量,拥有难以想象的速度与强度。 最终他决定把希望寄托在身法上,所以他决定继续研究耶识步。 耶识步是魔族不传之秘,他通读道藏,对此有所了解,能够背下那几千个方位,甚至教过落落一些简化的版本,在青藤宴上震惊全场——但当时关飞白的剑上没有附着真元,如果他想在大朝试上战胜那些修行者,只靠简化版本的耶识步远远不够。 雪地上,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他的脚印,在再次被风雪掩盖之前,构织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有时简洁,有时复杂,如果天空里的雪云散去,人们抬头望向星空,大概能够找到这些图案与满天繁星之间的联系。 就在这时,教枢处的马车到了国教学院,辛教士前来拜访。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有些意外。大朝试的报名程序早已经做完,都是由辛教士帮忙一手处理,教枢处甚至暗中将其余报名者的资料,也往国教学院送了一份,按道理来说,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大朝试马上就要开始,他还来国教学院做什么?难道就不怕惹出些非议? 金玉律端着茶壶,看着两名少年摇摇头,心想果然都是些好孩子,这种事情都不懂。 辛教士道明来意,原来是报名资料里有所遗漏,需要陈长生拿出花名册和印章再做一次确认。 办完这件事情后,辛教士没有马上离开。 陈长生让轩辕破端来一杯好茶,以示感谢。 辛教士端着茶,却没有喝,走出藏书馆,站到湖边的雪地里,看着对岸,忽然说了一句话:“想抵达彼岸,真的需要无上的智慧啊。” 他感慨完毕,把茶放回轩辕破的手中,看着众人笑了笑,便坐着马车离开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三人有些糊涂,不知道辛教士弄这遭是什么意思。 彼岸是佛宗的说法,佛宗早已衰败万年,很少被人提起,辛教士这句话是纯粹的感慨,还是有什么深意? “这家伙,怎么忽然变得喜欢抒发幽思了?”唐三十六说道。 金玉律再也忍不住,骂道:“笨蛋,这么明显的漏题都看不出来?” “啊?”轩辕破张着嘴巴,心想题目在哪里?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对视一眼,心想大人们做事真的很不靠谱,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不能说的更明确些吗? 大朝试分为文试、武试以及对战三场,教枢处对国教学院的照顾,基本都是落在陈长生的身上,按照他的具体情况,文试完全不需要担心,对战凭的是实力,没有什么题目,那么辛教士专程前来漏的这道题应该便是会发生在武试里。 “过湖?” 唐三十六走到湖畔,站在被轩辕破砸碎的半颗湖石上,望向数十丈外的对岸,有些不解,说道:“这很简单啊。” “我自己过去挺难。”轩辕破回头望向陈长生,说道:“但要我把石头扔到对岸去,很简单。”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没有接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得想想。” 轩辕破砸断的那棵树太粗,很难被劈成柴火。金玉律难得来了兴趣,把那半截树整棵点燃,然后把落落从离宫送过来的一只黑鹿悬在了上面,烤鹿这种东西吃的就是一个霸气,油脂横流,国教学院里很快便被肉香笼罩。 轩辕破站在烤鹿旁等着鹿肉熟,眼睛都不眨一下,唐三十六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盘子,咽喉不时动两下,只有陈长生不在篝火旁,哪怕大朝试马上就要到来,他也没有丝毫放松,严格地执行着自己的原则,像烤肉这种不健康的食物,怎么能吃? 他还在湖畔的雪地里疾行,借助身体的记忆,把耶识步的步法变成自己的本能——辛教士泄的那道题,对于他来说并不难,他现在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过湖,只是那样会暴露他的底细,对最后的对战不利,所以他还在想别的方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鹿肉烤好了,轩辕破在对岸的雪地里对着他喊了几声,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真的不想吃,然后便看见轩辕破开始用手撕肉,唐三十六开始用刀割肉,金玉律抱出一瓮好酒,却不肯分给两名少年。 陈长生摇了摇头,心想酒肉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的……不过,牛舌倒确实很好吃,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他爬上大榕树,站在树枝前端,看着雪停后的京都中的白屋黑檐,扶着腰沉默了很长时间。 京都之外,此时应该已是万里雪原。 他的身体里也有万里雪原。 可能就在他的掌心之下。 那些雪原都是星辉,随时可以转换成无数真元。 虽然现在他不敢去触碰那些星辉,但知道那些星辉存在,便让他安心很多 他现在就像一个拥有无数家财的贵公子,身上只剩下几钱银子,却不敢解开存放有十万两银票的包裹,因为那个包裹里还有一只恶魔,当你打开包裹的同时,那只恶魔也会跑出来。 如果是普通人,处于这种境地里,只怕早就已经要发狂,他却很平静。 有,总比没有好。 腰缠十万贯,就算没办法花,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站在树枝上,看着雪中的京都城,很是开心。 只是北新桥的井被封了,让他有些担心。 便在这个时候,远处的雪云里忽然被带出一道白烟。 白烟的最前端,是一只浑体洁白的鹤。 数声清亮的鹤鸣,白鹤扇着如雪的翅膀,落在了树枝上,压的树枝微沉。 它从南方长生宗归来,带来了徐有容的回信。 陈长生记得自己给徐有容亲笔写的那封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些不解对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回信,又有些好奇,她会在信里说些什么,还是不要误会,或者好自为之,又或者是给自己一张银票? 好吧,他承认最后那个想象太过恶意,她应该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从白鹤身上解下那封信,他拆开开始阅读,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在信里,徐有容提到了青藤宴,向他表示祝贺,提到了大朝试,向他表示祝福,又说今年因为南溪斋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所以她不会回京都参加大朝试,陈长生在前封信里提到的想要面谈一次的要求,她没有办法满足。 最后她提到了白鹤,问他究竟是做过些什么,居然让白鹤对他如此亲近,又说不要误会,她只是对这件事情好奇,并没有别的意思,又说听闻你要拿大朝试首榜首名,对此她不方便评价什么,请他好自为之。 很好。 不要误会,好自为之。 两个词都有了。 陈长生摇了摇头,把那封信揉作纸团,准备扔到树下被轩辕破砸裂的冰缝里,不料白鹤紧紧盯着他,他只好把纸团放进了怀中。 想着徐有容在信中问到的事情,他对白鹤生出很多感激,亲热地摸了摸它的颈。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对白鹤说道:“你能不能在京都多停留几天?” 冬天刚过去,春意并未真正回归大地,京都街巷里探出墙头的依然是梅枝,不是桃花,树枝桠间只有初生的几抹茸绿,根本没有完整的青叶,就像晨时常有的雾气般,世界还绿的朦朦胧胧,大朝试便开始了。 (下章十点半前争取出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朝阳前的少年们 天书陵在京都,京都便是大周的中心,也是人类世界的中心,甚至可以说是大陆的中心——无论南方诸势力,还是与人类结盟的妖族,都不得不承认大周的中原王朝的正统地位,在诸多利益纠葛里做出很多让步。 只有通过大朝试的人以及极少数特别存在,才有进天书陵悟道的资格,所以大朝试是世间最重要的活动,比起三年或者五年才会举起一次的煮石大会,更加重要。今年的大朝试依然在离宫举行,清晨时分,离宫石柱之前,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民众,有卖瓜子水果的、有卖炊饼肉食的,也有卖板凳的,仔细望去竟是卖水的摊贩最多,京都百姓每年都能看一次大朝试,熟知规矩,大部分人都还在家里,现在聚拢的民众大部分都是来自大陆各地的观光者,可以想象当大朝试正式开始、所有人都来到离宫外时,那场面该是怎样的热闹。 参加大朝试的学生们自然要比看热闹的民众来的更早。离宫石柱前被隔离开了一片横直千余丈的区域,里面已经停满了各式车辆,熹微的晨光里,各学院的老师对着学生做着最后的提醒,还有些学生闭着眼睛在养神。 把这片区域与来看热闹的民众隔开的,是一条很长的黄色布缦,按道理来说,这条布缦绝对无法隔挡民众的热情,更无法阻挡摊贩们抢夺地盘的本能,但很奇怪的是,无论民众还是摊贩,绝对没有一个人敢越过布缦一步。 因为有数百名官员和禁军神情严肃地站在布缦外围,更因为这条布缦的尽头,有一辆黑色犀牛拉着的车,大陆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辆由黑犀拉着的车,那辆车里永远只会坐着一个人——清吏司的周通大人。 南方的学生们到的最早。长生宗所有山门都来了人,苟寒食等离山四子站在最前方,神情平静,仿佛今天只是寻常的一天,晨光落在他们的脸上,晨风轻拂着他们的衣袂,说不出的从容淡定,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圣女峰下辖的诸多宗派也都有弟子前来,虎涧寺那名被唐三十六骂哭的小师妹,站在人群里,看着晨光里的离宫殿群,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与惘然,一名师姐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着说了几句什么。 一名穿着南溪斋外门服饰的少女微微皱眉,似乎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南溪斋分为内外两门,内门只有徐有容一人,外门的人数却不少,她被师门挑选来参加大朝试,自然要担起某些责任。 忘川之南,宗派之多难以计数,大多可以归在长生宗与圣女峰两系之下,这两系都属于南方教派,也可以算作同门,年轻的男女们站在一处,偶尔低声说些什么,身在异乡的不安与大试将至的不安情绪,被冲淡了很多。 唯独有数名穿着褚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相对远些的地方,这些年轻书生,都来自传说中的槐院。 与南方学生相对,京都诸院、以及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年轻学生们,都站在广场的东面,离朝阳略近,又可以少承受些寒冷的西风,位置要好很多,人数也要比对面多很多,看着黑压压的一片,根本数不清楚有多少人。 庄换羽神情漠然地站在天道院学生们的最前方,天道院的位置又在所有人的最前方,其后便是摘星学院、宗祀所等青藤诸院,一片安静里,青曜十三司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少女们显得非常引人注目,其后则是那些通过预科考试的普通学生。 大朝试共取三甲,被看好的当然是那些学院及大宗派的弟子。比如天道院的庄换羽、离宫附院的苏墨虞、摘星学院的两名少年校尉、青曜十三司的一名师姐。这些年,南方宗派在年轻一代里独领风骚,自然更受关注,离山剑宗四子,槐院的那些年轻书生,被人们看作理所当然能够进入三甲。 人们更关心的是,谁能进入首榜。 就像人类修行历史一样,大朝试也分为大年和小年,今年很明显是个大年,竞争前所未有的激烈,要知道去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乃是神国七律的第三律,可如果他要来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只怕连首榜都进不了。 今年,神国七律一口气来了四人,槐院来了四人,圣女峰也派出了最有潜质的女弟子,京都方面,骄傲如庄换羽也终于决定不再继续等下去,更有像天海胜雪这样的强者也决定不再等下去,要在今年的大朝试上展现光彩。只有妖族的年轻修行者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落落殿下在京都的缘故,没有派人来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当然,这里没有算国教学院的那个憨厚老实的少年。 天海胜雪以前之没有参加大朝试,是因为他当时尚没有通幽,没有信心战胜传说中的秋山君,拿到首榜首名。 是的,秋山君不参加大朝试,他对大朝试便没有任何兴趣,庄换羽也同样如此,槐院的那些书生或者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直到今年才来到京都。 大陆所有骄傲的年轻天才,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秋山君。 可惜,今年秋山君依然没有出现。 但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等下去,天书陵在那里已经等了他们数年时间,再不进天书陵悟道,很有可能影响他们的修行生涯。 既然秋山君不会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在很多人看来,最有希望拿到今年大朝试首榜首名的人是两个,苟寒食和天海胜雪,大陆各大赌坊的赔率,也是这样认为,槐院的那几名年轻书生和庄换羽,则被看好能够冲击首榜。 那个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名字,被人们刻意遗忘,谈论大朝试的前景时,人们也很少会提到那间学院的名字。 仿佛是为了证明人们的这种态度是正确的,各大赌坊为大朝试开出的赔率名单里,那个名字始终排在最后,赔率高的匪夷所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夜里,大朝试首榜首名的赔率名单发生了剧烈的波动,那个名字的赔率不断下降,最后竟排到了第四位。 今年的大朝试强者云集,可以说是十年来竞争最激烈的一届,而且有无数谈资,比如那间学院和那个人,但依然有些遗憾。万众瞩目的秋山君和徐有容依然没有来参加,世人皆知他们绝对有资格破例随意进入天书陵悟道,可如果他们也来参加,今年就太震撼了。 没有人知道,秋山君为什么不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就连苟寒食这些与他最亲近的师弟都不知道。 按道理来说,以他的实力境界,前几次的大朝试都应该参加,以前人们一直以为他是想等着与师妹徐有容一同入天书陵参详悟道。人们本以为徐有容应该会参加今年的大朝试,没有想到却不来,所以秋山君也不来? 徐有容为什么不来?因为青藤宴上的提亲,还是因为祖父替她定下的那门婚约? 便在这时,一辆马车通过黄色缦布,来到场间。 离宫前的人群里响起议论之声,有人认出了从车上下来的那些人的身份。 那个走在最后面的少年,就是最近让京都风雨不安的陈长生? 那少年看着如此普通,居然就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就是这个少年,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无数双目光落在陈长生的身上。 他仿佛毫无察觉,按照辛教士提前告诉自己的那些规程,拿着名册与相关文书报名,然后站到划分给国教学院的位置上。 大朝试的事务工作,都是由教枢处负责处理,位置自然也是教枢处排的。 国教学院的位置……在最前面。 比天道院还要前。 迎着朝阳,无比显眼。 无论是看热闹的民众,还是对面的南方青年们,可以很方便地看到他们。 万众瞩目,很是方便。 场间出现了片刻安静,所有人都望向国教学院的那三名少年。 然后……哄的一声,无数议论声起。 听说那少年连洗髓都没能成功,居然要拿首榜首名?这是在说笑话吗?那个年轻人就是汶水唐家的独孙?唐老太爷在他身上砸了多少钱?那个蛮里蛮气的家伙是谁?才十三岁?原来是个妖族的夯货啊。 国教学院的位置被安排在最前面,最恼怒的自然是天道院的学生们,自从十余年前国教学完破败之后,天道院便是青藤诸院里毫无疑问的领袖,谁曾想往年的位置,今年居然被国教学院夺走。庄换羽没有说什么,一名天道院学生斥道:“今天居然也迟到?” 唐三十六今天刻意收拾打扮了一番,青衫飘飘,玉带系腰,手执纸扇,面无表情,说不出的冷傲。 他理都没有理那名曾经的同窗,轻摇纸扇,正觉潇洒之时,忽然听着旁边传来一声打嗝。 他有些恼火地转过身去,以扇掩鼻,望着轩辕破说道:“让你别吃这么多,你偏不听,剩鹿肉有啥好吃的?” 轩辕破揉了揉胸口,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听说大朝试有时候要考三天三夜,还不给东西吃,这多可怕,再说了,虽然最近天寒,但那些鹿肉已经放了两天,再放三天可不得放坏了?浪费了东西不大好。” 听着这番对话,近处的那些学生们脸色变得极其jing彩。 大朝试在即,国教学院的这两个家伙,居然还有心情讨论这些问题? 陈长生没有心情讨论这些。 此时被无数人看着,他却觉得有些孤单。 他想回西宁镇。 他这时候对目光特别敏感。 他发现有人没有看自己。 那是一名少年。 那个少年站在摘星学院的队伍里,却没有穿摘星学院像极了军服的院服。 天气如此寒冷,那少年却只穿了件单衣,甚至还把袖子都卷了起来,小臂露在寒风里。 此时,离宫前所有人都在看陈长生,那少年却看着远方正要跃出地平线的朝阳。 人海之中,那少年显得特别孤单。 陈长生忽然觉得,那少年和自己是一类人。 (择天记第一酷哥出场,比唐棠更酷,因为那是真酷,我喜欢这章。) 第一百三十章 文试开始 那名少年有些瘦,但绝对不瘦弱,单薄的衣裳下,仿佛隐藏着很多力量。 他眯着眼睛,看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有些向往,又有些畏惧,不敢接近,所以有些刻意的冷淡,就像陈长生对繁华人间的态度一般。 朝阳渐渐上行,突破天边那层薄云,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所有人依然看着陈长生,议论纷纷——听说他洗髓都没有成功,凭什么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苟寒食微微挑眉,觉得今日的陈长生比那天在神道上见着的时候有些不一样,都看不透发生了些什么变化。 茅秋雨自然不会与普通师生一般排队,坐在离宫里的观席台上,他看着远处的陈长生,微异想着,居然洗髓成功了,但怎么感觉有些奇怪? 陈长生正想问问唐三十六可否认得摘星学院队伍里那名孤独的少年,辛教士已经走了过来。 “一定要赢啊。”辛教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 陈长生有些不理解,前些天辛教士连着去了数次国教学院,都没有说出这样的话,只想着替他消解压力,为何今日大试在前,他却如此说。 “我把全副身家都买了你赢。”辛教士看着他说道:“如果你今天拿不到首榜首名,明天记得去洛水替我收尸。” 在当前局面下,陈长生如果拿不到首榜首名,最受影响的并不是国教学院,而是以国教学院背后的教枢处,教枢处如果撑不下去,辛教士自然再无前途可言,既然如此,他用全部家产买陈长生赢,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唐三十六说道:“难怪昨天夜里赔率的变化如此之大。” 金钱方面的活动,汶水唐家向来不甘人后,虽然说不在乎大朝试赌局这点小钱,盯的还是相当紧。 辛教士说道:“如果只是我这点身家,哪里能够影响到大盘的赔率?” 他们望向离宫里的观礼台,望向国教学院最大的靠山。 在那里,主教大人梅里砂微微眯着眼睛,根本看不出来是睡着还是醒着,没有人知道,他把多少钱押在陈长生身上。 同样没有人知道,坐在他身边的莫雨,押了多少钱在陈长生身上。 是的,莫雨姑娘认为陈长生能够拿到首榜首名,虽然没有任何道理,但莫名,她就觉得他能行。 大朝试分为文试、武试以及对战三场,没有先后顺序,每年临时决定。今年大朝试首先举行的是文试,五天前规程出来后,很多人都认为,这是教枢处对国教学院、准确来说,是对陈长生的照顾。 文试将在离宫昭文殿举行,在开始之前还有些时间,辛教士压低声音,抓紧时间给国教学院的三名少年介绍今天与他们同臣试是连着的,文试之后马上就是武试,文试成绩再好,过不了武试那关,就登不了对战场,最终没有任何成绩。” 轩辕破点点头,心想只能这么办了。陈长生知道唐三十六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在文试上耽搁太多时间——他能不能通过武试,是最值得担心的事情,至于文试的成绩,没有人会担心,看昭文殿前人们的目光就知道。 很多人此时依然在看着陈长生,只不过不像以前或者先前那样,眼光没有质疑甚至嘲笑,只有隐隐的嫉妒或者是复杂的佩服。 经过青藤宴上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一战,又有青云榜换榜时天机阁的点评为证,再没有人质疑陈长生在学识方面的能力,人们震惊地发现,在苟寒食之后,年轻一代里终于再次出现了一位通读道藏的怪物。 没有人相信陈长生能够拿到首榜首名,但所有人都承认,在文试这个环节,他绝对有能力向苟寒食发起挑战,拿到最好的名资,大陆各大赌坊为文试单独开出的赔率也证明了这一点,他的赔率现在只排在苟寒食之后,高居第二。 第二道钟声响起,考生入场。 昭文殿极大,数十道门同时开启,在国教教士与清吏司官员鹰隼般的目光注视下,数百名年轻人鱼贯而入,不知道稍后谁会化身为龙,谁会游进大周朝的渔篓,又是谁会凄惨地被鹰隼从水里叼走。 静音阵开启,昭文殿自带的避风廊垂下帷幕,只有清光可以入殿,风雨与嘈杂的躁音都不能。 殿内地面极阔,摆着数百张席案,依然不显拥挤,很是清旷,每张桌案之间隔得极远,即便洗髓之后目力再好,也很难不动声色偷窥临桌的答案,更不要说场间至少还有二十余名通幽境以上的教士不停巡示。 教士分发题卷,考生们开始翻阅,哗哗纸声响起,汇在一处,仿佛一场大雨落下。 有人没有翻阅题卷,而是开始磨墨静心,比如天海胜雪。 有人则是百无聊赖地发呆,比如落落,反正她的成绩不算数,自然懒得费神做那些题目,不一时,有位教士走到她案前,恭恭谨谨行礼,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她便起身,随那位教士离开,应该是去偏殿休息去了。 有人则是闭着眼睛开始养神,比如陈长生一直暗中注意着的那名单衣少年 有人则是该做什么做什么,想翻卷子看两眼就看两眼,想磨墨就磨墨,想看看自己感兴趣的人就看看,想闭眼养神就闭眼,觉得有些渴便伸手向教习向茶水,觉得有些困就揉揉眼睛,就像今天只是寻常的每一天,比如陈长生和苟寒食。 不刻意平静才是真正的平静,才代表着自信。 第三道钟声响起,考生开始动笔。 陈长生提笔,未落卷,看着卷上那些墨字,沉默了会儿。 从西宁旧庙来到繁华京都,从无人知晓的少年道士到万众瞩目,他用了十个月时间。 他落笔开始行卷。 不远处,苟寒食也开始了答题。 (今天是择天记开书以来精神状态最糟糕的一天,小黑屋锁了三千字,我写了整整六个小时,这种傻逼状态居然出现在最关键的月末……对此,我很有骂脏话的冲动,今天就这一章了,实在写不动,希望明天能好起来,但为了避免被认为是今天少更明后天多更假暴发以要月票——你看,我今天就是这么一个矫情敏感的人儿——趁着今天只有一章更新的大好时机,请大家把月票投给择天记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这些天的支持让择天记拿月票第一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最后交卷的两个人 笔在雪白的纸上行走,就像人在沙漠里行走,时而发出沙沙的声音,时而无声无息。 昭文殿里仿佛瞬间多了很多棵桑树,养了很多蚕。 陈长生握着笔,认真地解答着卷上的问题,他的笔在卷上未走龙蛇,认真地写着,一笔一画,认真到甚至有些拘谨。 因为拘谨,看着便有些紧张,实际上他的心神很放松,自幼读过的无数文章,像风里的落叶,在他的脑海里不停掠过,看着题目,他便从落叶里轻轻摘下一片,照着抄写便是,哪里需要做长时间的思考——需要思考才能得出结论的题目,暂时还没有出现,已见的数张试卷里,还没有超出道藏范围的知识考核,出题目的教士,暂时也还没有展现出超过无数前贤的智慧。 不远处的苟寒食,搁下笔揉揉手腕,然后继续行卷,神情平静放松,仿佛是在离山书斋里温书做笔记一般。 昭文殿内一片安静,只能听到翻阅试卷和书写的声音,偶尔会听到一两声咳嗽,那代表着紧张。 就在这个时候,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提前交卷。 当然不是苟寒食,也不是陈长生,他们的笔刚刚落到纸上开始书写,作为文试最被看好的人,至少得把所有的题卷全部做完吧? 最先交卷的也不是轩辕破——文试不存在淘汰,如果真的不擅长,于脆便直接放弃,唐三十六是这样对他说的,这也是很多学院老师或宗派长辈对弟子们说的话,这便是所谓经验——如果稍后武试和对战表现极好,哪怕完全没有文试的成绩,一样有希望进入三甲。 提前交卷在每年的大朝试里都很常见,但今年有人提前交卷,依然让人们感到非常吃惊,因为现在时间还太早。 最先交卷的人,正是陈长生一直留意的那名单衣少年。那少年连卷子都没有看,更准确地说,当题卷刚刚被发到他的桌子上,他便起身,拿着题卷向主考官的位置走去。这和弃考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弃考。 往年大朝试里,即便有很多像轩辕破这样的人,禀持着前辈和师长们传授的经验,会直接放弃文试,但总会想着要给朝廷和国教留些颜面,至少会在考场上熬过半个时辰之后再交卷。 那少年却是毫不犹豫,一开场便直接弃考,显得完全不懂人情世故,考生们看着他的背影,很是吃惊,也有人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想着考官对于这样的考生,就算不会当场发作,也不会留下任何好印象。 那少年走到主考官的座席前,将题卷放到桌上。 那叠厚厚的题卷,自然是空白的。 由朝廷和国教派出的数名主考官盯着这名少年,沉默不语,气氛有些怪异 一名教士打破沉默,寒声说道:“你确认要交卷?” 那少年容貌清秀,最大的特点便是一双眉毛很细,很平,看着就像是一条直线,偏偏并不难看,只是显得有些冷漠。 听着那名教士问话,少年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问道:“不行吗?” 说话的时候,他的细眉微微挑起,显得有些厌烦,似乎非常不喜欢和人进行交谈。 他的声音淡的像冰,语调平的像荒野,语速很慢,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就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一般。 那名教士微微皱眉,有些不悦说道:“按照大朝试的规矩,提前交卷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没有等教士把话说完,那名少年说道:“我交卷。” 语速依然很慢,语调依然很平,情绪依然很冷,表达的意思很清楚,意愿很坚定,那就是,没有什么不过。 那名教士看了眼空白的题卷,不再多说什么。另一名主考官厉声训丨斥道:“你现在已经进不了二甲,但凡有些羞耻心,也应该感到惭愧,居然还表现的如此得意,真不知道你的师长是怎么教的你” 那少年依然面无表情,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没有师长,他来参加大朝试,只是为了参加对战,他要打败所有人,尤其是那个白帝城的小姑娘,再次告诉自己,自己才是最强的,至于大周朝廷和国教评选的首榜首名,他根本不在乎。 稍后,有人带着少年离开昭文殿,去武试的场地。 殿内数百名考生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眼神有些复杂。 苟寒食隐隐猜到少年是谁,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庄换羽微微挑眉,神情依然平静,眼睛深处却有些不安。 半个时辰后,陆续有考生交卷。 那些考生被官员带离昭文殿,沿着离宫里的神道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便来到了武试的场所——朝阳园。 朝阳园是离宫东面一大片园林,春和景明之时,无数片草地绿的如茵如海,无数树木带着幽幽森意,晨闻鸟鸣,暮观曲水,风景极为美丽,此时寒冬刚过,春意初至,草地微黄,但景致依然很是迷人。 大朝试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替国教和朝廷选拔人才,为天书陵悟道设置门槛?是的,这些都是,但大朝试最终的目的,是要挑选然后培养出越来越多、真正具有天赋的年轻人,为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储备后续力量。 魔族的单体战斗力太过强大,人类和妖族只能靠着数量的优势,才能苦苦抗衡,从千年之前开始,人们便意识到,只有培养出更多的真正意义上的的绝世强者,才能在这场战争里,获得真正的、压倒性的优势。 在修行的漫漫道路里,通幽是最重要的那道门槛,只要过了这道门槛,便会成为人类世界关注的重点,但年龄也是非常重要的参考值,一个三十岁的坐照上境,对于人类世界的重要性,远远不如十三岁的坐照初境,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不然就算你八百岁的时候,终于进入了聚星境,却已然油尽灯枯,再也没有可能进入最高的那些境界,对这场与魔族之间的战争有什么意义? 所以,就像天机阁颁布的天地人榜一样,大朝试最看重考生的潜力与天赋,看的是将来。天赋与潜力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回事,只不过后者比前者要多一些主观能动性方面的因素,合在一起,表现出来的便是能力。 武试,便是大朝试实现自身目的的最直接的手段。 徐有容、落落这样的天才,她们拥有的血脉天赋是天生的,不需要也无从考查,但能力可以被考查。首先是神识强度,这决定了考生定命星的远近,决定单位时间内修行的效率。其次是真元数量,这关乎考生的勤奋程度以及对天地的感知效率。 考生们在官员的带领下,走过朝阳园,来到最东面也是最深处,他们没有看到最早交卷的那名少年,只看到了面前约两人高、被修剪的极为平整的冬青灌木丛,有些京都考生知道这片绿意盎然的树林的来历,才明白今年的武试竟然是这样的内容,不由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哀鸣。 不提准备参加武试的考生,面临着怎样艰难的局面,昭文殿里的文试还在继续,有的学生咬着笔尾,脸色苍白,仿佛随时可能昏倒,有的学生在寒冷的初春天气里,竟然汗流满面,身上冒着淡淡的热气,场间气氛格外压抑。 ——今年的文试题目太难,涉及的知识面太多而且太深,远远超过前些年。再如何绞尽脑汁,终究人力有时穷,不断有考生在与出题者的战斗里败下阵来,提前交卷,然后,昭文殿后不时会传来哭声。 主考官以及教士们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落在苟寒食和陈长生二人的身上,二人却仿佛无所察觉,继续做着题卷,手里的笔没有停顿过。 随着时间的流逝,昭文殿内只剩下了十余人,大部分席位已经被撤走,场间更加空旷冷清,就连剩下的人,也已经放弃了最后几页题卷的解答,开始认真地检查前面的答案,希望不要出现不应该的失误,苟寒食和陈长生还在答题 初春的太阳从地平线挪到正中,还在参加文试的人越来越少,就连天海胜雪和槐院那四位年轻书生都已经结束了答题,苟寒食和陈长生还在继续沉默地答题,他们这时候已经答到了最后一页。 殿内的主考官和教士们再也无法安坐,纷纷离开桌椅,端着茶水来到场间,因为担心影响二人答题,所以没有太靠近,隔着一段距离,观看着这幕大朝试里极难出现的画面,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脸上的神情越来越jing彩。 ——这些年的大朝试,从来没有人能够把文试的所有题目做完。因为文试出题的人,都是离宫里jing研道典的老教士,那些老教士或者修行境界普通,也没有什么权势,但一生埋首于故纸堆,知识渊博至极,他们习惯在最后几页题卷里写些最难的问题,来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些题卷,让这些学识渊博的老教士自己一人单独来答都极为困难,更不要说那些来参加文试的学生。 苟寒食号称通读道藏,陈长生现在也有了相同的赞誉,或者正是因为如此,离宫里那些博学的老教士被激怒了,今年大朝试的题目要比往年难很多,尤其是最后几页题卷,更是jing深偏门到了极点,就是想给苟寒食和陈长生难堪。 主考官和那些教士们很清楚今年文试的内幕,此时看着苟寒食和陈长生居然答到了最后一页,竟似乎能够把所有的题卷全部做完,自然震撼无比。 天海胜雪已经交卷,他站在殿门处,回首望向殿内依然在答题的苟寒食和和陈长生,皱眉不语,作为天海家最有前途的继承人,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但最后那几页题卷实在太难,他想不明白苟寒食和陈长生为什么还能继续答题,难道双方在学识方面的差距真的有这么大? 槐院书生倒数交卷,按道理应该足够骄傲,但看着场间依然在持笔静书的二人,他们无法生出这种情绪,对于学名在外的苟寒食能够坚持到现在,他们并不意外,可他们认为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肯定做不出最后几页题卷,定是虚荣心作祟,不肯离开,脸上不由露出嘲讽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安静的昭文殿里响起衣袂与桌椅磨擦的声音,议论声与隐隐的躁动,再也无法压抑,从偏东面的位置响起。 苟寒食结束了答题,站起身来。 几乎同时,西面也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整理题卷的声音。 人们向那边望去,只见陈长生把题卷抱在怀里,正准备交卷。 安静重新降临殿间。 苟寒食和陈长生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静静对视,然后微微躬身行礼。 从钟声响起,他们第一次看见彼此,当然,他们一直都知道彼此都在。 文试就此结束,昭文殿外的静音大阵撤去,如浪般的声音涌了进来。 来看大朝试的民众,被拦在很远的地方,即便如此,声音依然传到了场间,可以想象,此时那里该有多么热闹。 看热闹的民众,此时已经得知了文试的具体情况,知道苟寒食和陈长生竟然最后交卷,竟然把题卷所有题目都答完了,不由好生兴奋,纷纷喊将起来,两个通读道藏的年轻人,最后一起交卷,那画面想着便令人神往。 苟寒食名满天下,是文试首名大热,很受世人尊重,但毕竟是个来自南方的年轻人,陈长生虽然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以及那场秋雨的故事,得罪了京都所有年轻男子,但毕竟是周人,在这种时候,便成了京都百姓的代表、周人的骄傲,竟有大部分民众是在给他喝彩。 苟寒食和陈长生听不清楚远方的民众在喊些什么,接过执事们递来的手巾,在清水盆里打湿,洗了洗脸与手,整理了一番,在官员的带领下走出了昭文殿,很明显,这些是他们二人独有的待遇。 走到神道前的青树下,苟寒食向他问道:“周虽旧邦,其命唯故,这道题你怎么看?” (我有过很多的理想,其中有一个,就是当学霸,可惜没有那个能力,那么,便只能借故事完成心愿了,嘿嘿,下章十一点前争取出来,感谢大家今天投的月票,我会好好写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煮时林 陈长生微怔,无论道理还是情理,二人这时候谈话都不是太合适,但苟寒食就这样很随意的问了出来。他对苟寒食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恶感,此时对方表现出来的随意,更让他觉得很舒服。想了想,便把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 “我也认为应该是宋先生在濂溪讲学时提过的那个思路,但我记得的先后顺序,与你记的有些不同。” 苟寒食说出了自己答案。 二人对照了一番,发现就像青藤宴上一样,彼此所学内容的差异,还是在于国教于一五八一年前后进行的那次编修,陈长生学的道典是未经编修的旧版,苟寒食学的自然是编修之后的国教审定版,一者胜在原义不失,一者胜在意旨清晰,倒真说不准谁更准确。 哪怕还是初春,神道两畔已是绿树成荫,遮着阳光,很是清幽。 陈长生和苟寒食在树荫下,一面行走一面交流着先前的文试,声音不大,更没有什么激烈地争执,只是平静的讨论,哪里像人们想象当中两强对峙的感觉,却也没有那些矫情的惺惺相惜,只是两个寻常的求知者而已。 没走多远,在前方树后溪畔的凉亭里,出现了落落的身影。 苟寒食对着她行礼。 落落回礼,然后抱住陈长生的手臂,关心问道:“先生,你累不累?” 她没有问陈长生考的好不好,因为苟寒食在旁边,不怎么方便,更因为她相信他一定能考好。 “不累。” 陈长生揉了揉手腕,问道:“什么时候离开的昭文殿?一直没有看见你。 落落拉着他的手,说道:“我没做题,在这里喝茶。” 她不需要成绩,自然不会耗费精神去考什么文试,一直在殿外凉亭里,等着陈长生交卷出来。陈长生有些不理解,心想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专门请教宗大人同意你来参加大朝试? 苟寒食明白这是为什么,看了落落一眼,有些感慨陈长生的造化机缘,拱手先行告辞。 走进朝阳园,草坪广阔,树林在远处,再没有荫凉可以遮太阳。 落落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伞,撑开替陈长生挡太阳。 看着这幕画面,站在冬青灌木丛前的那些考生们,脸色很有些不自然。 被殿下如此服侍着,那个少年也不怕折寿吗?很多人这般想着。 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里习惯了被落落服侍,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看到那些考生的眼光,才醒过神来,把伞柄从落落手里接过来,带着她走到那片冬青灌木丛前,开始听宗祀所的教谕讲解武试的规矩。 文试里提前交卷的很多考生,此时已经进入那片广漫如海的冬青灌木林里,此时还留在外面的,只有二十余名考生,除了陈长生和落落、苟寒食、槐院的那四名年轻书生、天海胜雪,还有些人。 听着教谕的讲解,陈长生才知道这片冬青灌木林原来是片迷宫,被修剪的极为整齐的青林,就像是无数道屏障,隔出了无数条道路,武试考核的前半段内容,便是看谁能通过这片青林,如果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通过,便会被淘汰 看着那些考生们们脸上流露出来的凝重甚至是畏难神色,陈长生有些不理解,心想京都很多园林里都有类似的迷宫,小孩子都能走出去,就算朝阳园里这片青林广阔,里面道路复杂些,难道还能比文试的题目更难? “这片青林叫磨时林。” 落落知道他虽然通读道藏,但对很多普通人都知道的常识却不甚了解,低声解释道:“据说最开始的时候,是王之策在京都读书之余用来放松心神的游戏,当时他用的是笔与纸,后来图案被他做的越来越复杂,想要过关越来越难,又到很多年后,那时候的教宗大人觉得这个游戏很能磨励年轻人的心志,考验神识强度,于是在朝阳园里,按照那个图案种植了一大片冬青灌木。” “很难?”陈长生问道。 “王之策当年把这游戏叫做磨时,就是因为很难,可以把时间全部磨光。”落落说道。 能让王之策这样的传奇人物都觉得很难,自然是真的很难。 陈长生想了想,问道:“王之策的解法,应该流传下来不少,为什么我在书里没有看见过?” 落落说道:“王之策用的是笔和纸,靠的是计算能力,他认为这是游戏小道,不值得记在笔记里,所以现在没有人知道他的解法。” 陈长生望向一望无尽的树林,说道:“用笔在纸上画图,可以在短时间内画无数次,现在这图变得这般大,人走的再快也比不上笔在纸上的速度,要在一个时辰之内,找到通过的方法,确实很难。” “所以神识强度一定要够。” 落落看着他仔细说道:“把神识当作笔,越强便能感知到越远的地方,等于笔能画到更远,便能算的更快。” “原来考的是神识强度和感知能力,我想……没有问题。” 陈长生想着自己那颗遥远的命星,很有信心,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只有唯一正确的解法?” 如果只有一条正确的道路,那考生就算没办法用神识算出来,岂不是也可以跟着别人一起走? “按照教宗大人年轻时做的统计与推算,这片冬青灌木林一共有四千多个入口,有七百多个出口,至少有三百九十二万七千四百种解法或者说走法,如果前面有考生按照某条路线成功地通过奈何天,而你很不幸或者很无耻地走上了相同的那条路线,那么很抱歉,你必须重新再走一次。” 宗祀所的教谕看着考生们说道:“现在,各自挑选入口。” 这时,槐院一名年轻书生提问道:“只要路线不同便可以,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同一个入口进去,中间再分开?” 宗祀所教谕微微挑眉,说道:“不可以。” 按照今年武试的规程,只有通过朝阳园里这片冬青树林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最后的对战,走不出去的考生,会被直接淘汰,而最先通过的学生,将会在最后的对战里,获得极大的好处,还有特别重要的一个规则就是,武试必须是个人战——大朝试本就是要打碎学院及宗派之间的界线,把优秀的年轻修行者收为朝廷和国教而用,当然不会允许出现各学院、宗派的同窗考生一起进行,这一点与煮石大会形成极鲜明的对照。 槐院作为南方著名的学院,经常参加大朝试和煮石大会,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规矩。 那名年轻书生问的这句话,明显是针对某些人。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陈长生和落落,意思很清楚。 (都这日子了,得拼拼老命了,不拘多少,我再写点吧,不过……脖子有点不得劲儿,我先去按一下,那估计得凌晨多少点才能更新了,大家就不要等了,明天起床看吧,是一样一样一样的,继续大声要月票) 第一百三十三章 林海听涛(上) 那名槐院书生微胖,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看来平日里很少晒太阳。他对宗祀所教谕说话的时候,却看着陈长生和落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微微扬起的唇角里有着很多嘲弄与警告的意味。 陈长生心想这些人想的真多,摇头不予理会,拍了拍落落的手背,示意她去选入口。落落确实是想着要在武试环节里帮他做些事情,此时被人点破,不禁有些恼怒,冷冷看了那名槐院书生一眼。那名槐院书生想起落落殿下的身份,隐隐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哪里还能收回,只好背着双手,刻意扮出一副敢为万民请命的清高模样。 宗祀所教谕讲完规则,二十余名考生散开,顺着冬青灌木林边缘石径,去寻找入口,这片林海真的像海一般广袤,站在林畔哪里看得到全貌,自然也无法分辩哪个入口更好,只能凭感觉或者说运气来挑选。 陈长生从来不相信感觉或者说命运这种事情,挑了最近的一个入口,落落则是毫不犹豫挑选了他旁边那个,他挑的很随意,落落完全随他的意,别的考生看到这幕画面,难以抑止地再次心情复杂起来,生出很多嫉妒羡慕与怅惘。 没用多长时间,考生们便选好了各自的入口,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数十位离宫的教士,拿着笔与本子开始记录这些考生的学藉与姓名,然后在姓名的边上记下时间,这代表武试正式开始,计时也从此刻开始。 没有一名考生贸贸然便往煮时林里冲——王之策设计的迷宫不可能凭运气便能闯过去。考生们在冬青灌木林外停了下来,有人坐在道畔的石头上,有人靠着树于,有人于脆坐到地上,不论姿式有什么区别,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开始冥想,然后散发自己的神识。 只有两个人没有闭眼。 苟寒食和天海胜雪站在林外,静静看着林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十余道神识向着煮时林里飘去,或强或弱,隐隐间还有些气息上的细微差别,但神识之间的差别,只有聚星境以上的强者才能大概体味到,就连宗祀所教谕这样的人,都没有办法凭感知判断。 宗祀所教谕在看着陈长生,那些负责记录的离宫教士也有很多人看着陈长生,就像先前文试里的那些考官一样。 宣称要拿大朝试首榜首名的陈长生,在今天的考场上必然是所有目光的焦点。苟寒食和天海胜雪这样真正的大热门,反而没有太多人关注,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两名已经越过通幽境的年轻修行者很强,却没有人知道陈长生现在的情况。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至少在十余天前,陈长生还没有洗髓成功,那么他的神识强度呢?有没有定命星?如果定命星成功,为何迟迟不能洗髓?这是不是说明他的神识强度非常糟糕? 人们很好奇他究竟能在大朝试里走到哪一步。比如说,他能不能通过这片煮时林,至少不会在武试这个环节便被淘汰。 陈长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淘汰,尤其在知道今年武试的具体规程之后 他坐在冬青灌木林边缘的一颗垂云松下,闭眼盘膝,双掌微悬,神识已然离体而出,深入林海之中。 青树形成的屏障,屏障之间繁密的道路,通过神识的感知,变成他识海里模糊的图像,所有真实的风景在感知里都变了颜色、幻了光线,普通人看着肯定会觉得特别奇怪,但对修行者来说,把这些解构重组成真实的图景,并不是太困难。 尤其是对那些神识强大稳定的修行者来说。 陈长生的神识很强大很稳定,不然他的命星不会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不然落落不会从百草园翻墙到国教学院来找他。 他闭着眼睛,用神识感知着煮时林里的道路,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把入口内数顷的林海查探完毕。 不得不说,大朝试的设计非常jing妙,用神识感知这片林海的过程,和寻找命星以及坐照自观的过程非常相像,从出题者的角度倒推,或者说明,可能考生至少要修到坐照境,才有走出这片林海的可能。 陈长生忽然想到,王之策当年读书之余经常玩这个游戏,是不是想通过这种方法来训练自己的神识强度?大陆所有人都知道,王之策的神识并不强大,不然也不可能直到中年才开始修行。 他的神识飘荡在煮时林里。同时还有很多道神识也飘荡在林海之中。他隐约感受到了那些神识的存在,却无法与那些神识进行交流,随着神识不停深入林海,他甚至感知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原来有很多考生还被困在煮时林里。 槐院的书生们闭目静思,眉头紧锁,其余的考生亦紧闭双眼,神情有些痛苦——只有用神识查探完煮时林的所有区域,把这幅朝阳园里的大图记在心中,才能开始推算,找到可行的道路——对修行年头有限的这些年轻人来说,这是很难的事情。 便在这时,苟寒食抬步,向林海里走去,天海胜雪只晚了片刻,也开始抬步,不多时,二人便消失在初春新生的嫩芽里。 通幽境,果然与众不同。 昭文殿很安静。 文试结束之后,主教大人、莫雨以及陈留王,还有茅秋雨这样的大人物,都来到了殿内,不时有离宫教士前来通报武试的情况,苟寒食和天海胜走入林海的消息,没有引起任何波澜,通幽境本应如此。在他们看来,苟寒食和天海胜雪的表现还过于谨慎了些。 就在苟寒食和天海胜雪进入林海不久,有考生走出了煮时林,完成了武试的前半段。 那个人是梁半湖,神国七律第五律。 对此,殿内的大人物们也不觉意外,他们对今年参加大朝试的考生水准,自有认识,除了苟寒食,离山剑宗余下的三名少年本就实力突出,无论谁先走出煮时林,都很正常,只有陈留王好奇地问了一句:“关飞白呢?” 接着走出煮时林的也不是关飞白,而是……庄换羽。 这一次殿内的气氛终于有所变化,人们望向茅秋雨,陈留王笑着恭喜了数句。很明显,庄换羽当年胜了七间之后,并没有松懈修行,仅从神识强度方面来说,被天机阁降到青云榜第十一位的他,很明显有前十的实力。 “关飞白拿不到第一,便连第二也拿不到,不知道该气成什么模样。” 离宫附院的院长微讽说道,对于那些南方宗派的弟子,周人们的观感向来很复杂。 武试前半段的考核,并不是以谁先走出煮时林为第一,而是以通过煮时林的时间长短来排序,此时昭文殿里的人们已经拿到时间起始纪录,知道梁半湖、关飞白、庄换羽等人同时出发,此时庄换羽先走出煮时林,自然要排在关飞白的前面。 这时,文试主考官摇头说道:“梁半湖不是第一,庄换羽自然也不是第二,关飞白连前三都进不了。” 离宫附院院长微微皱眉,说道:“难道还要把苟寒食和天海公子算进去? 文试主考官说道:“你们进殿之前,便已经有人走出了煮时林,他用的时间比梁半湖要少三分之一。” 听着这话,众人很是震撼,纷纷投以询问的目光,只有坐在最中间的主教大人,依然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一般。 有人居然比梁半湖还要快,而且快如此多?那他的神识该有多强? “是谁?”离宫附院院长吃惊问道。 “登记的名字叫张听涛,当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谁。” 那名主考官望向摘星学院院长,打趣说道:“就算用假名,这名字未免也太普通了些。” 摘星学院院长禀承着大周军人的一贯作风,毫不遮掩,说道:“他肯代表摘星出战,想叫什么都行。” 众人心想这也对。 “愤怒的折袖……”陈留王感叹道:“我真的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长大的。” 离宫附院院长说道:“我更好奇的是,陈长生现在怎么样了。” 听着这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主教大人。 主考官说道:“陈长生的文试成绩定然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道与苟寒食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众人心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离宫附院院长看着仿佛睡着的主教大人,微讽说道:“文试成绩再好,如果连煮时林都过不去,又有什么意义?到时候直接被淘汰,连三甲都进不了,还说什么首榜首名?不知道到时候,有人还能不能继续睡的这么香。” 昭文殿内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 在京都以及国教内部,青藤六院的院长,地位很特殊,像茅秋雨以及离宫附院院长这样的大人物,不需要忌惮任何人。而殿内所有人都知道,离宫附院的院长属于国教里的新派,与宗祀所主教一样,与天海家向来关系亲近。 主教大人替陈长生做出的宣告,对他和离宫附院、以及天道院等学院来说,毫无疑问是很严重的挑衅。很明显,离宫附院的院长大人,已经开始准备反击了。只要陈长生拿不到首榜首名,教枢处以及主教大人,必然会受到极大的质疑甚至是直接的攻击。 正如先前说的那样,如果他连煮时林都过不去,还谈什么首榜首名? 时间缓慢的流逝,不知道多久之后,一名教士走进殿内,通报道:“国教学院陈长生,开始入林。” 众人闻言微惊,离宫附院院长的眉头挑的极高,仿佛要飞起来,眼里满是惊讶与质疑。 “他怎么能比槐院的那几人还要快?” (这章算补断更的那天,新书月的最后一天了,合什,麻烦大家投一下月票吧,请让择天记拿月票第一谢谢) 第一百三十五章 如履薄冰 穿林海,过青江,前者检验考生们的神识强度与感知能力,后者则是检验考生的真元数量以及运用技巧,看似简单甚至有些儿戏的考核,实际上指向清楚,标准清晰,大朝试果然就是大朝试。 走出煮时林,便来到离宫的东北区域,所谓彼岸,便是南岸,如何能够到江南? 陈长生看着曲江畔那些神情凝重的考生,听着身后林海里或远或近的脚步声,知道肯定有很多考生无法走出这片林海,还会有很多考生无法越过这条曲江,武试这个环节看来会淘汰很多人。 他没有理会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异样目光,静静站在江畔的一块岩石上,看着南岸那片草甸,看着更远处林间亭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梁半湖已经过江,庄换羽、关飞白、七间,这些人都已经过江,就在他走出林海的那一刻,刚好看见苟寒食和天海胜雪仿佛不分先后的落在江南的草地上,那名最先结束文试的单衣少年呢?是不是正在那片林中? 不借助法器,直接越过如此宽阔的江面,对于那些真元充沛,道法jing妙的人来说,并不是太难,但对那些普通的考生们来说,却是难到了极点,有自信能够过江的考生们,走出林海便直接掠了过去,此时留在江这边的考生都在犹豫。 便在这时,一名青曜十三司的少女考生走出林海,听考官讲完规则后,她想也未想,直接便向曲江里走去,只见一阵初春微寒的风从上游拂来,少女的裙·摆轻摇,如叶一般舞着,竟就这样寻寻常常的走了过去 留在岸边的考生们,看着这幕画面,发出羡慕的感叹声,青曜十三司除了圣法诀之外,最擅长轻身功法,但那些功法就像离山的剑法总诀一般,绝对不会外传,别的学院考生只能徒然羡慕,至于那些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高深功法的普通考生,更是无奈之极。 一名长生宗紫气崖的弟子有些恼火,说道:“各自修行功法不同,这等考核方式太不公平。” 考官说道:“只要能够过去,便算通过,最是公平。” 那名紫气崖弟子负气说道:“难道说我把本宗长老的座骑带过来,骑着飞过去也算是通过?” 考官神情漠然说道:“如果你带了,算你本事。” 紫气崖弟子语塞——有很多法器能够帮助修行者短距离内飞行,但是今日武试规则里言明禁止使用法器,至于那些能够载人的飞禽极为罕见,除了军方的红鹰之外,大多数都是各宗派长老们的座骑,哪里可能随便被一名弟子带着上路?最关键的是,大朝试的考试流程严格保密,今年与往年又有太多不同,哪有考生会想着,参加大朝试还需要带只飞禽在身边? 那名青曜十三司的少女轻松随意地过了江,这幕画面令人羡慕,也给犹豫不决的考生们增添了很多信心与勇气,一名来自西北雪山宗的考生开始了自己的尝试,只见他的右脚向曲江里落下,脚底与江水刚刚接触,江面便凝结出了一片冰面。 “雪山宗冰寒气果然不凡”有考生赞叹道。 那名雪山宗考生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向江里走去,左脚落在江面上,脚底再次凝出一片冰面。 他慢慢向曲江里走去,双脚之下,冰面渐结,仿佛生出朵朵雪莲,画面看着极美,却给人极为紧张的感觉,真真是如履薄冰——此时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生怕打扰。 片刻后,这名雪山宗考生走到了十余丈外,便在这时,忽然有阵恼人的江风从上游吹来,他的身体开始摇晃,勉力撑了片刻,发现无法撑住,清喝一声,提气一纵,便向对岸掠去,微起涟漪的水面上生出一道薄薄的冰屑。 遗憾的是,他的真元数量不足以支持太久,在离南岸还有约七丈的地方,终于落到了江水里。 “哎呀” 在岸边看到这幕画面的考生们大感惋惜,对自己通过武试的信心再次减弱不少。 哪怕稍后一名摘星学院的考生,直接驭剑过江,也没能让考生们的信心恢复,驭剑过江看似潇洒,实际上,对过江者的真元数量和功法有极高的要求,先前过江成功的那些考生中,只有离山四子和庄换羽用的这种方法。 曲江南岸,有摘星学院的考生还有与先前过江者相熟的京都考生在那里等着,纷纷上前祝贺。 随着时间流逝,不断有考生走出林海,听着考官讲述的过江规则,走出林海的喜悦顿时消失无踪。 便在这时,人群忽然散开,考生们纷纷行礼。 原来是落落来了。 落落走到陈长生身前,说道:“先生?” 她的目光里带着询问的意思。 陈长生说道:“等轩辕和唐出来了再说。” 片刻后,唐三十六从林海里走了出来,只见他青衫飘飘,未沾落叶,羽扇轻摇,说不出的潇洒孤傲,陈长生却看的清楚,他的眉间隐隐有抹躁意,很明显在林海里,遇着了些什么事情。 说来也是,文试的时候,唐三十六是倒数第二批离开昭文殿的考生,按道理来说,早就应该出来了。 “怎么了?”陈长生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在林子里遇着一个槐院的书生。” 陈长生有些吃惊,煮时林面积极大,有无数条道路,两名考生走上同一条道路的情况非常少见,像他在林子里就谁都没遇到。 “然后?不会因为争道打起来了吧?” 唐三十六面无表情说道:“打是自然不会打的,一是有考官看着,二来我不见得打得过那人,但既然敢和本少爷争道,说不得要在言语上辩论一番,你放心,吵架这种事情,我从来不会输。” 想着青藤宴上他和落落两个人羞辱小松宫时的画面,陈长生哪里会担心他骂不过对方,反而有些同情那名槐院书生,只是想着唐三十六居然自承不见得打得过那名槐院书生,不免有些警惕。 便在这时,一名槐院书生从林海里走了出来。 片刻后,其余的槐院书生也走了出来。 四名槐院书生们凑在一起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望向国教学院,一名槐院书生的脸上满是怒意。 很明显,这就是与唐三十六争道、然后被唐三十六言语教育了一番的那人 (昨天发的单章,原来客户端和书城的读者看不到,有读者等更等了很长时间,在这里再次道歉,别的话不多说了,首先是感谢,其次是抱歉,我从昨夜到此时,一直处于极糟糕的精神状态里,今天就是这两千字了。我在很努力地调整当中,不为别的,就为大家的喜爱,我就应该战胜所有的困难,看来必须动用我战胜人生最大困难的大杀器了。什么大杀器?老读者们很清楚,有些新读者可能不知道,以后您会经常看到的——人间究极武器:父亲大人的人格是的……明天三更。) 第一百三十六章 握手 争道,本来就是最容易发生争执冲突的事情,更何况是在紧张的大朝试中,规则又禁止考生走同一条道路,那么必然要有人重新改道——煮时林面积极为广阔,很难发生两名考生走上同一条路线的事情,只能说唐三十六或者说那名槐院书生的运气不好。 以陈长生等人对唐三十六的了解,运气不好的那个人肯定不会是他,事实也是如此,最终还是那名槐院书生被迫主动改道。那名槐院书生看着国教学院方向,脸上满是怒意,想要上前理论一番,被同窗拦住,这才注意到落落殿下的存在,不由冷笑数声。 槐院诸生从国教学院数人的身畔走过,施展手段,潇洒至极地过了曲江,在离开之前,有些嘲讽地看了陈长生等人一眼。 便在这时,苏墨虞也从林海里走了出来,来到陈长生等人的身旁。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这位离宫附院的少年强者今天的状态有些不佳,走过煮时林所用的时间比人们想象的要多很多,唐三十六不喜欢这个木讷执拗的家伙,陈长生对他倒没有太多恶感,看着他微显苍白的脸色,问道:“没事吧?” 苏墨虞说道:“昨夜忽然有破境的征兆,强行压了回去,真气倒逆,识海有些震荡。” 青云榜前五十的少年强者,基本上都已经修到了坐照上境,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尝试破境入通幽,只是那道门槛太高,破关之时太危险,所以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贸然选择破境。苏墨虞修行勤勉,很早以前便已经看到了那道门槛,只是因为大朝试的缘故,始终控制着,只是没有想到,眼看着大朝试即将开始,却出现了破境的征兆,好事反而变成了麻烦。 按道理来说,像这种涉及自己修行状态的紧要信息,绝对不应该透露给别人知道,更不要说国教学院和离宫附院是竞争的对手,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陈长生诚挚的神情,苏墨虞没有多想,很自然地说了出来。 唐三十六脸色微变,对他的观感忽然变得好了很多——被人信任,是感觉很好的事情。他看着苏墨虞说道:“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 强行镇压破境的征兆,稍有不妥便会对识海造成伤害,短时间内,神识会变得有些不稳,难怪苏墨虞根基如此深厚扎实,过煮时林却花了这么长时间。不过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冥想静心,这种状态应该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如果能够进入对战第二轮,应该就恢复了。” 苏墨虞对着国教学院数人揖手,又对陈长生说道:“我在江南等你。” 说完这句话,他走到江畔,身形微幻,施展离宫附院的踏波道法,飘飘摇摇向前掠去,不多时便抵达了对岸。 他的神识有些不稳,真元数量却没有变少,道法更是jing妙。 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考生走出林海,开始过江,有的考生艰难地到了南岸,有的考生落入江中,然后被离宫教士捞起,还站在岸边的考生越来越少,陈长生三人变得越来越显眼,相反,南岸草甸上的人变得越来越多,有些很早便结束了武试的人,比如苟寒食等离山四子,纷纷从林中的楼台亭榭里走出来,不知道他们准备看些什么,估计和国教学院有关。 约两人高的冬青灌木林里忽然飞出很多惊鸟,然后有树枝折断的声音,地面微微颤抖,即便是岸边的曲江江曲都生出波涛,烟尘起处,只见一个极为魁梧的身影从林海里狂奔而出,衣衫上到处都是被树枝撕开的裂口。 轩辕破终于走出了煮时林。 妖族少年的神识强度很不错,不然也不会被部落挑选送来京都学习,只是他很少接受神识感知方面的训练,性情又过于憨直,空间思维的推演能力相对较弱,要他去莽莽群山里寻找猎物很简单,要他走出这种智者刻意设计的迷宫,却真的很难。 陈长生等人很担心这一点,此时看到他走出林海,虽然模样有些狼狈,却很是高兴。 轩辕破向他们跑了过来。昨夜陈长生才替他把胡子刮于净,露出和年龄相符的稚嫩的脸,此时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什么原因,短短半天时间,又生出了一层浅浅的胡茬,又因为奔跑而满头大汗,眉眼间满是焦虑的神情。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轩辕破走到陈长生身前,显得很是着急,因为他怕耽搁了正事,伸手便准备去抓陈长生的手。 辛教士专程去国教学院泄题,便证明在他或者是主教大人看来,武试里的过江环节,对陈长生来说最为困难,对此陈长生没有说什么,但轩辕破和唐三十六私下已经做好了准备,牺牲自己的准备。 轩辕破准备抓住陈长生的手,直接把他扔到对岸。 悄无声息间,唐三十六脚步轻移,站到了陈长生的身后。他和轩辕破清楚,陈长生肯定不会同意这种做法,稍后一定会反抗,他的任务就是在陈长生反抗的时候,直接把他制住,然后把他捆起来。 陈长生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猜到他们想做些什么,说道:“不要乱来。” 这时候,唐三十六的手距离他的后背只有一尺的距离,随时可以出手制服他。 轩辕破看着陈长生说道:“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们都知道,你有一定要拿首榜首名的原因,但我无所谓,可以等下次大朝试。” 说这句话的时候,妖族少年的神情依然像平日那样憨厚,却格外坚定。 陈长生很感动,但他不会接受这份沉甸甸的情意,说道:“我有办法。”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唐三十六的手落到了他的肩上,轩辕破闪电般伸手向前——这两个非常了解陈长生性情的同窗,决定不给他任何说服自己的机会,然而下一刻他们发现自己的安排全盘落空,因为轩辕破没有握住陈长生的手。 一双小手从旁边伸来,握住了轩辕破的手。 那是落落的手。 (下一章十一点半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浅浅的江 今年的大朝试,武试这个环节就是用来淘汰考生的,煮时林和曲江对很多人来说,都是难以逾越的天堑。教枢处把这个环节,私下透露给了国教学院。唐三十六和轩辕破为此早就做好了准备,为了帮助陈长生进入到最后的对战环节,哪怕明知道他要拿首榜首名近乎虚无缥渺,他们依然愿意做些什么,付出些什么。只是在做这些准备的时候,他们像别人一样,都以为落落殿下不会参加这次大朝试。 所以他们没有预想到,落落殿下会横插一手,抓住了轩辕破的手。 “你们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参加大朝试?我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你们没有想到我可以做些事情,这让我有些失望。” 落落看着轩辕破和唐三十六说道,说是失望,小姑娘的眼睛如星辰般明亮,哪有失望的情绪。 说完这句话,她的袖子微颤,小手握着轩辕破的手,骤然发力。 只听得嗖的一声,轩辕破从原地消失,变成了空中的一道黑影。 由于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在空中慌乱地大叫起来,吸引了曲江两岸很多考生的视线。 在朝阳园里的曲江,江面最是宽阔,林海与对面的草甸疏林之间,至少隔着数十丈。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轩辕破呼啸破空而去,在空中手舞足蹈,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向着南岸的草地落下。 曲江两岸一片安静,只能听到他慌乱的喊叫声,隐约似乎听到他在喊妈妈 轰的一声。 曲江南岸的草地震动了一瞬,无数烟尘溅起,初春微黄的草被尽数掀翻,黑色的泥土像水花般向四面喷洒。 轩辕破像颗石头般,重重地落了下来。 片刻后,烟尘渐落,轩辕破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与草屑,神情惘然望向四周,看样子摔的有些糊涂,只是根本没有受伤。 看着这幕画面,两岸的离宫教士和考生们震撼无语,心想这个妖族少年的身体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居然结实到了这种程度? 苟寒食和庄换羽等人,则已经把目光投向对岸林畔,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神情异常复杂。 果然不愧是青云榜第二,落落殿下在这随意一掷里展现出来的力量,实在是太过神奇。 曲江北岸,落落望向唐三十六,细眉微挑,用眼神示意。 唐三十六赶紧离开陈长生,急忙说道:“我可不用帮忙。” 他可不想像轩辕破一样被扔过河去,会被摔出问题是一回事,关键是那样太难看。 “那我先走了。” 唐三十六对陈长生说道,他这时候才醒过神来,和轩辕破私下做的安排,忘记了落落殿下的存在,现在既然有落落殿下出手,哪里还需要自己担心什么,他只担心落落会不会扔人上瘾,不顾自己的反对也要来这么一手,像逃跑一般向着曲江里冲了过去。 虽然逃的有些狼狈,身影看着有些滑稽,但当他踏进曲江的那一瞬,便再次潇洒起来。 晚云收。 汶水剑依然在鞘中,在他的腰畔,他徒手施出了汶水三式。 一道炽热的气息,瞬间笼罩曲江北岸,明明天时尚早,却仿佛有晚霞出现 他的身影便在这片晚霞里,化为江面的一道金光,疾掠数十丈,瞬间便到了曲江南岸。 除了离山剑宗的四人,他是今天唯一一个直接用剑势过江的考生。 看着这幕画面,庄换羽的神色越发凝重,关飞白和梁半湖也有些意外。 青藤宴最后一夜到现在,没有多少天,唐三十六的实力却再次提升,超出很多人的想象。想着青云榜换榜时,天机阁对这名汶水少年做的点评,站在南岸草甸间的考生们,心情有些复杂,默然想着,难道说他一旦勤奋修行,真有进入青云榜前十的实力? “先生,失礼了。”落落走到陈长生的身前,行礼说道。 她不清楚陈长生洗髓成功之后的身体强度如何,想来远远不如轩辕破,但此时除了把他扔到对岸,再想不出别的方法,而且唐三十六已经提前过去,应该能够想些方法接住,只是她是学生却要把先生像孩子一样扔过去,不免有些担心陈长生会不会不高兴。 陈长生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因为一名考官匆匆走来,阻止了落落的举动。 那名离宫教士对落落有些紧张说道:“殿下,您这样做,违反了大朝试的规则,所以……” 落落注意到南岸草甸上,那几名槐院书生正在监考的身前说些什么,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微微挑眉,有些不悦说道:“先前我听了武试规则,没有这一条,再说我已经扔了一个人过去,难道还不算数?” 今年大朝试在设计流程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国教学院这种应对方法,考官们不敢得罪落落,却觉得这确实与大朝试历年来禁止同学院宗派互助的精神相抵触,再加上像那几名槐院书一样,有很多考生都提出了质疑,不禁有些为难。 没有用多长时间,从昭文殿处传来了最后的决断,轩辕破既然已经被落落殿下扔过曲江,考官没有明示规则在前,那么只好承认,但接下来,严禁任何考生互相帮助,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过江,尤其再次重申,禁止使用任何法器 很明显,昭文殿里像莫雨和离宫附院院长这样的人,都想到了落落殿下向来随身带着无数宝贝,万一她再给陈长生一颗千里钮,不要说过曲江,就算瞬间出现在忘川,也没有任何问题。 落落很生气,说道:“我倒要看看,谁敢管我。” 说完这句话,她便要去牵陈长生的手。 就在唐三十六一招晚云收潇洒渡江的时候,林海那头响起了一道钟声,意味着时辰已到,此时还在林海里的考生被尽数淘汰。随后,还停留在北岸的考生们,进行了最后的尝试,却都落进了幽绿的江水里。 江畔只剩下了陈长生和落落两个人。 除了他们,便是数十名离宫教士,那些教士不敢强行阻止她,只好在旁苦苦相劝。 陈长生也对她劝说道:“我有办法过江,你不用担心。” 没有人察觉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悄悄把一颗千里钮收进了袖子里。不过他也没有撒谎,辛教士提前便泄了题,他怎么会没有准备?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他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过江,只是有些底牌,他必须留到对战的时候再用。 落落睁大眼睛,看着他认真问道:“先生,您真的有信心吗?” 陈长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你不是向来对我最有信心?如果连这条江都过不去,我还怎么拿首榜首名?” 那些离宫教士,看着他与落落殿下之间的亲密的模样,很是震撼,待听着他这句话,更是无语,但见落落殿下似乎被说服,终于放下心来,离开江畔,回到各自的位置,等待着武试最后时刻的来临。 落落向来很听陈长生的话,既然他做了决定,她便不再多说什么,走到江畔的一颗石头上,双膝微曲,然后用力。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那颗下半截满是青苔的石头,从中间裂成两半。 碧空里响起刺耳的呼啸破空声。 曲江南岸的草甸上,仿佛有座无形的钟被敲响,嗡的一声。 那是空间被撞破的声音。 裙·摆轻扬,然后落下。 落落出现在草甸上,裙下两朵烟尘微作,仿佛是花。 离宫教士和考生们,看着这幕画面,微微张嘴,震撼的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太强了。 落落根本没有理会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震惊视线,第一时间转身望向对岸,眼睛里满是担心。 她向来很信任陈长生的实力,甚至可以说崇拜,她总觉得先生隐藏着很多东西,但她还是很担心,因为她想不出来,先生要用什么方法过来。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走到她身边,向对岸望去。 苟寒食、天海胜雪、庄换羽,七间……所有已经通过武试的考生,都出现在江畔,望向北岸。 陈长生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那里。 就连落落都很担心,更不要说其他人。 没有人能想明白,陈长生能用什么方法过江。 就算他已经洗髓成功,就算他神识强大,但他如果没有足够充沛的真元数量,便无法突破天地自然给予的限制。 有些考生的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那四名槐院书生神情冷漠,目光里却尽是鄙夷与嘲弄。 那名圣女峰虎涧寺的小师妹,笑的很开心。 整个大陆都知道,陈长生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如果他连这关都过不了,那真是一个笑话。 关飞白忽然说道:“我希望他能过来。” 七间和梁半湖点点头。 苟寒食说道:“我从来不担心他过不来。” 七间三人转身望向师兄,有些不解。 苟寒食说道:“真正志存高远者,不会忽视任何细节,他要拿首榜首名,又怎么会过不了这条浅浅的江?” 就在这时,陈长生终于动了。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他没有向曲江里走去,而是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 在初春的白云里,他仿佛要找些什么。 这时,远方传来一声鹤唳。 (晚了十几分钟,下一章不知道啥时候,反正会写出来,大家早些休息,明天看也行。) 第一百三十八章 骑鹤下江南 一条青江分两岸,所有考生在江南,只有陈长生在对岸,看着孤伶伶的,此情此景,与在整片大陆流传的那份宣告相比,更显悲壮,或者悲凉,人们或同情或鄙夷或冷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结束自己的大朝试,没有人想到,首先等来的是一声清亮的鹤鸣。 初春京都的上空飘着白云,忽然间云层下方涌出一道线,在那道线的最前端,是一只白鹤。 无数人的目光随着这只白鹤移动,看着这只白鹤飞过天空,飞到朝阳园里,落在江畔陈长生的身前,纷纷色变。 “不会吧?”苟寒食微怔想道。 关飞白向岸边走了数步,盯着对岸那只白鹤,惊道:“不会吧?” 七间微微张嘴,很艰难地把不会吧这三个字咽了下去。 岸边的草甸上,很多考生看着这幕画面,都忍不咨能飞的慢些,也没有过多长时间,便落到了对岸的草甸上。 陈长生从白鹤身上下来,就像对一位长辈般,揖手致谢。 落落迎了上去,很是喜悦,看着白鹤又有些好奇。 她父王说白鹤有仙意,而且同为白姓,所以白帝城向来不以白鹤驭人,她自幼见过很多妖兽,却与白鹤很少打交道,上次在青藤宴上见到时,便有些想与之亲近的念头,望向陈长生,用眼神询问能不能摸一下。 她知道这只白鹤不是先生的,但,她认为这只白鹤终究会是先生的,自己做为学生,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毕竟是妖族公主,白鹤对她身上的气息有些不适应,或者说忌惮,不待陈长生表态,发出一声清亮的鹤鸣,振翅而起,向高空飞去。 陈长生对着它挥手告别。 落落好生遗憾,但感谢白鹤今日帮先生渡江,亦是很认真地挥手表示谢意 鹤声渐逝终不闻。 曲江草甸上一片安静。 这算什么? 这是大朝试还是儿戏?为了掠过达数十丈的江面,来自各宗派学院的考生们各施手段,用尽所能,结果陈长生……居然骑着鹤就过来了 最关键的是,他居然骑的是这只白鹤 是的,这只白鹤很出名,很多人都识得,尤其是来自南方的年轻人。 这是徐有容的白鹤。 很多人都注意到,那只白鹤离开后,是向南飞的。 圣女峰就在南方。 人们望向陈长生,神情异常复杂。 尤其是圣女峰和长生宗的弟子们,脸色更是难看。 没有人知道这只白鹤数天前便已经到了京都,然后被陈长生留了下来。 人们难免会猜想,难道是徐有容让白鹤从万里之外的南方赶到京都,专程来大朝试助自己的未婚夫一臂之力? 落落攥着陈长生的衣袖,小脸上满是高兴的神情,不停称赞着他的智慧。 她的赞美非常真心,以至于连陈长生都开始觉得尴尬起来。 唐三十六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都没有说。 轩辕破看着他摇了摇头,想说这样不好,却想着他算是自己的师祖,只好有些沉闷地沉默。 苏墨虞走了过来,看着他再次问道:“这样也行?” 他问得很认真,绝对不是冷嘲热讽,而是真的在询问陈长生这么做有没有违反规则。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在场很多考生心中的疑问。 一名槐院书生找到监考官,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 考生们望着那处,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过了段时间,监考官走到国教学院数人身前,看着陈长生叹道:“这样不行啊。” 今日负责监考和相关事务的离宫教士,至少有一大半来自教枢处,对国教学院和陈长生自然处处照顾,只不过那些照顾都在细节处,比如茶水比如笔墨和座席的位置,此时无数双眼睛看着陈长生骑鹤过江,想要照顾也没办法。 陈长生自然有把握,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规则里没有说不能这样过江。” 他指着考生里一人说道:“先前他在对岸问过考官,说如果把本宗长老的座骑带过来,骑着飞过去是不是也能算通过,考官没有反对。” 那名长生宗紫气崖的弟子怔住,心想难道自己那句问话反而帮了你?但被众人眼光看着,他却没办法说没有这番对话。 监考官闻言微怔,然后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见着这场景,自然有考生言辞激烈地提出抗议,苟寒食等人,天海胜雪、庄换羽却都没有说话。 苏墨虞说道:“虽然……这确实有些投机取巧,但总之没有违反规则,我没意见。” 作为离宫附院的代表学生,他的话至少在京都诸院的学生里有一定威信,加上庄换羽和摘星学院的两名学生没有说话,反对的声音渐低,只有来自南方的一些年轻修行者依然不依不饶地想要考官剥夺陈长生的资格。 “噫?那几个人呢?” 忽然有人发现,在江边没有了陈长生等人的身影。 人们转身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国教学院数人已经离开,已经快要走进草甸上方那片疏林之中。 一名槐院书生看着那几个身影,冷声说道:“真是无耻至极。” 陈长生不觉得骑鹤过江是件多么无耻的事情,当然,他也不会觉得这值得自己骄傲,就像世人常说的小聪明一样,很难给以感情色彩明确的评价,只不过大朝试对他来说太过重要,对手的实力太强大,他要把所有优势都利用起来 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而且又不伤害别人,那么他人的看法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他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现在最大的优势便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实力境界究竟如何,就连落落都不知道,同时,有教枢处的帮助,他对其余考生的实力境界了解的非常清楚。 所以当他看到亭子里那名少年时,他生出很多不安。 那名少年太神秘,显得有些深不可测。 在微寒的春风里,那少年穿着单衣,袖子卷起,露出手臂,似乎毫不畏寒 在教枢处提供的资料里,这少年是摘星学院的考生,叫做张听涛。 陈长生相信那不是他的真名。 这名少年根本没有参加文试,最快穿过林海,最早越过曲江,来到林间,走进亭子,便再也没有动过。 无论是苟寒食还是天海胜雪过江,还是落落过江,又或是他骑鹤过江,江畔草甸上如何热闹,他都没有从亭子里出来。 这名少年甚至没有向江边望上一眼。 他孤独地站在亭间,于是亭子与这座山都孤独起来。 这样孤独的人,不可能叫取名听涛。 于岸边听涛,看似影单脱俗,实际上还是心向喧哗。 “如果我没有认错,他的真名应该叫折袖。” 唐三十六看着亭子里那名少年,神情非常严肃,“这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第一百三十九章 狼族少年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知道了亭子里那名少年是谁,从认识唐三十六开始,直到在国教学院里同窗的这段日子,他从唐三十六的嘴里,听到过太多次狼崽子这三个字,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原来那头小狼一直在北方。 狼不是狗,狼崽子自然也没有狗崽子那样的侮辱意味,唐三十六以及青云榜上的很多少年天才,都习惯用狼崽子这三个字来形容北方那个可怕的少年,实际上是刻意想让自己保持一种平行的视线,拉近某种距离,实际上隐藏着的意味是……敬畏。 陈长生第一次听唐三十六提到狼崽子三字,是在天书陵前的客栈里,当时他就觉得唐三十六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情绪有些复杂,带着忌惮甚至是某种尊敬,要知道像唐三十六这样骄傲的少年,即便秋山君和苟寒食这样的人物,也不可能让他发自内心尊敬。 他没有问唐三十六那个狼崽子究竟是谁,也没有打听过那名狼崽子的来历与师承,因为当时他的全部时间jing力都用在修行学习方面,而且按照唐三十六提起时的语气,那个狼崽子仿佛在遥远的天边,那么他自然不会去理会。 直到今天在离宫前,对着那轮朝阳,他的视线落在这名只穿着单衣的少年身上,便再难以移开。直到此时,他终于知道,这名少年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折袖,想必此后他想要忘记这个名字,也会变得非常困难。 “愤怒的折袖……”落落站在他身边,看着亭下那名少年,轻声说道:“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 陈长生听着她的声音有些微颤,微异低头望去,只见她看着那名少年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想,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是第一次看见他。” 唐三十六看着那名少年,神情复杂说道:“从出生到修行再到开始猎杀,他一直在北方那片寒冷的雪原里,从来没有离开过,连拥雪关的人都很少看到他的身影,更不要说我们这些活在太平盛世里的家伙。” 听着这番满怀感慨的言语,陈长生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妖人。” 唐三十六看了落落一眼,说道:“真正的妖人。” 妖族与人族之间是亲密的联盟关系,却极少通婚联姻,也没有什么凄美的爱情故事流传。 因为两族之间的通婚,容易产生一些不好的结果。 妖人,正是妖族与人族通婚后生出来的后代,混合了两族血脉的妖人,天资聪颖,但在修行方面经常会遇到一些难以克服的障碍。 落落的父亲是白帝,母亲是大西洲的人类公主,准确来说,她也是一位妖人。名义上,她因为是女性,所以不能修行白帝暴烈的功法,实际上,只有与白帝皇族最亲近的寥寥数人才知晓,她正是因为妖人的血脉原因,无法把白帝的功法修行到jing深处。 白帝夫妇感情极好,白帝根本不可能再娶妃子,夫妇对独女落落又是无比宠爱,不愿意再生孩子。落落无法把白帝一族的功法修到极致,便无法继承白帝的皇位,这便是现在万里妖域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之所以金玉律和李女史这样妖族大人物,待陈长生如同族人,不仅仅因为落落拜他为师,更是因为他们看到落落殿下在陈长生的帮助下,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前景。 那名叫折袖的少年和落落的情况很相似,父亲是狼族,母亲是人类。只是他父母的血脉不像落落的父母血脉那般强大高贵,父系一族的血脉占据了很大的优势,所以他的修行天赋保持的相对完整,遗憾的是,他遇到的问题也比落落的问题严重无数倍。 两年前大周朝议军功的时候,圣后娘娘与教宗大人有过一番谈话,谈话的内容后来泄露出去,于是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这名狼族少年有问题,有很难解决的大问题,那是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是没有人知道那个问题是什么。 最后有些隐秘的消息,反而是从雪老城里传到了中原。通过几名侥幸从狼族少年手下逃脱的魔族的叙述,大概可以确认,这名狼族少年面临的问题,应该是在精神方面。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在那片残酷的雪原上,他被魔族和人类军队称为愤怒的折袖。 听完这些话,陈长生再次望向亭下那名少年,忽然觉得他显得更加孤单。 +落-霞+小-說 ?? w ww· l uox i a· c om· 轩辕破说道:“他在我们那边的部落里也很有名。” 万里妖域里,大部分的部落依然以狩猎为生,最尊敬那些优秀的猎户。 愤怒的折袖,便是最优秀的猎户。 他不与人类世界打交道,也不与妖族打交道,他行走在雪原里,以猎杀魔族为生。 这几年,死在他手里的魔族难以计数。 无论有意无意,他替大周北军解决过很多麻烦,所以大周朝议军功的时候,从来不会遗漏掉他的名字,当他想用摘星学院学生的名义参加大朝试的时候,大周军方从上到下都表示了最热烈的欢迎。 便在这时,苏墨虞走了过来,望向远处亭中,问道:“你们也认出来了? 陈长生点点头。 “先前文试里,苟寒食和天海胜雪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我才想到会不会可能是他。”苏墨虞对落落行了一礼,又道:“听闻白帝陛下和圣后娘娘一样,都想争取他效力,只是没有人能够找到他,没想到他居然会来参加大朝试。 狼行千里吃肉。 向来离群索居的狼族少年,为何会离开雪原,来到繁华的京都参加大朝试 “他对天书感兴趣?”陈长生望向天书陵的方向。 唐三十六说道:“谁都会对天书陵感兴趣,但如果把他杀死的魔族尽数折成军功,绝对够他进天书陵好多次。” 没有人知道这名狼族少年参加大朝试的原因。 此时,所有考生都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没有人靠近那座亭子,更没有人试图与那名少年对话。 甚至包括考官在内,人们看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敬畏,根本不愿意靠近 即便是已经通幽,场间实力最强的苟寒食与天海胜雪,都没有走过去。 那少年站在那里,依然是孤单的,山与亭都因为他而孤单起来。 “他很强。”落落忽然说道。 狼族少年当然很强,一直在青云榜上排第二,直到今年临时换榜,才被落落超过。他过去两年里只在徐有容之下,很多人甚至认为,这是因为他很少现出踪迹的缘故,如果真的生死相搏,即便徐有容也不见得他的对手。 因为这名少年最擅长的就是杀戳。 此时曲江南岸所有人,包括考官和考生在内,收割掉的生命加起来,肯定都没有他多。 远处昭文殿方向传来清悠的钟声,代表大朝试的文试以及武试全部结束。 经过清点,到现在还没有被淘汰的考生,还剩下一百一十三人。 大朝试取前三甲,首甲三人,二甲十人,三甲三十人,共取四十三人。 每年皆是如此。 因为天书陵登陵,一共只有四十三条道路。 进入三甲,获得进入天书陵的资格,是绝大部分考生参加大朝试的目标。 观天书悟道,是所有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事情,而无数年来的事实早已证明,那也是成为真正强者的必由之路。 按照通过曲江的时间,考生们重新排序。 那名狼族少年自然排在一号。 人们看着他的眼光有些复杂,自然知道,张听涛这个名字是假的。 在离宫教士的带领下,百余位考生离开曲江南岸的草甸疏林,向着朝阳园的深处走去。 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一棵青树之前。 初春时节,京都街巷旁的树桠里,只生出些嫩绿的细芽,这棵树却是青叶无数,在微寒的风里不停摇摆,就像是个得意的家伙。 这颗青树有很多可以得意的地方,除了森森绿意,还有高大。 云雾微掩,遮着高处的树枝,竟是看不到树顶。 树于极粗,至少需要十数人才能合围。 在青树的下方,有一个树洞,看着黑洞洞的,有些yin森。 离宫教士们,竟是带着考生走进了树洞。 树洞之后,别有洞天。 那是一片瓷蓝的天空,竟比树外的天空更加完美。 蓝天上飘着数层薄薄的云。 远处隐隐可以看到几座宫殿。 陈长生觉得有些眼熟。 落落说道:“先生,你曾经来过。” 陈长生这才明白,原来大朝试对战的场所,竟是在小离宫或者说学宫里。 在修行界,这里拥有一个更出名的名字。 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 那些第一次来到小世界的考生们,微微张嘴,脸上满是震撼的神情。 就像陈长生和轩辕破当初第一次来到此间一样。 现在陈长生自然不会再次流露出曾经被唐三十六嘲弄过的乡下少年神情。 他很冷静,于是没有错过一些细节。 看着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很多考生都在啧啧称奇。 那名狼族少年没有看这个世界,他在看落落。 陈长生的心中忽然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今天就一章,我要准备一下明天对战的细节,有些地方还没有理顺,明天三章。) 第一百四十章 看不到的对战 下一刻,陈长生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明明那名狼族少年没有回头,孤单地走在人群的最前方,没有转身,又怎么可能看着落落?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即便身边的唐三十六和轩辕破都是如此,人们的注意力全部在这个完美的世界里,只有落落发现了他的异样,低声问了几句。<-》 “我总觉得今天有些问题,稍后的对战里,你要小心些。”陈长生没有说自己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也没有隐瞒自己的不安,说道:“如果有危险,就马上离开,或者听我的安排。” 落落不算成绩也要参加大朝试,苟寒食等人已经隐约猜到她的目的,反而是当事人陈长生自己没有想到那处。此时听着陈长生慎重的提醒,落落当然不会反对,说道:“都听先生安排。” 考生们随着离宫教士向远处走去,经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座圆形的建筑前。这座圆形建筑占地约有数百丈,高约十余丈,极为宏伟,建筑是石制的,石阶之上门窗紧闭,看不到建筑里的画面,只能看到上方那道黑檐。 碧蓝的天空里忽然飘来一片云,那片云来到圆形建筑之上,落下一场清雨,雨点淅淅沥沥,并不如何浩大,却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把檐上积着的灰尘尽数洗去,黑檐变得更加清亮,竟仿佛是玉石一般闪着光辉。 “洗尘楼,就是今年大朝试对战的场地。” 离宫教士转身对考生们说道,然后开始讲解对战的规则。 就像穿林海过青江一样,大朝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对战环节,规则亦是相当简单而清晰,很容易理解。 通过武试环节,有资格参加对战的考生共计一百一十三人,最先通过曲江的前十五名考生,在第一轮里轮空,余下的九十八人两两对战,胜者与前十五名考生进入下一轮,然后再次进入两两对战,直至最后。(注) 至于如何判定胜负,那就更简单了,两名考生进行对战,最后谁还能站着,谁就是胜者。 败者自然被淘汰,所以到了对战环节,每一轮都很重要,没有任何补救的可能,但因为大多数考生的目标是进入三甲,获得入天书陵的资格,所以对第一轮对战最为重视,只要能够通过第一轮,进入大朝试三甲的概念便超过了一半。 至于如何选择哪名考生和哪名考生对战,更是简单至极,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作为大朝试的组织方,大周朝廷和国教相当不负责任,因为按照规则,他们竟是把这种选择权利,交给了考生自己——除了首轮轮空的前十五位考生,前四十九名考生可以随意在后四十九名考生中挑选对手,而被选中的考生不得拒绝,否则便视为弃考,对手则是自行晋级下一轮。 到现在还没有被淘汰的考生,自然没有愚蠢之辈,刚听完离宫教士介绍的对战规则,便完全明白了意思,人群里响起很多议论声,但根本没有考生来得及表示反对或者说提出质疑,洗尘楼里便传来了一道清悠的钟声。 大朝试对战,正式开始。 钟声响起讯号,人群中排在第十六位的那名考生,顿时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那是来自摘星学院的一名学生,身材高大,神情肃然,气息敛而未露,给人一种低调却不怯懦的感觉,很有军人的味道。 如果是别的考生,或者会有些不适应这种局面,至少会觉得有些突然,但军人最讲究的便是令行禁止,以鸣金为命,所以那名年轻考生毫不犹豫走出人群,向着后半段那些考生望去。 他的视线在考生间缓慢而平静地移动。 面对着他的眼光,等待着被选择的后半段考生们神情各异,反应不同,有的神情平静,仿佛无所察觉,有的刻意无声冷笑,以为挑衅,有的考生则是低下头或是微微转身,避免与他对视,有的考生则是堆起勉强的笑容,看着有些令人心酸。 谁也没有想到,这名摘星学院的年轻考生挑选的对手,竟然是那名在曲江对岸曾经质疑过考生的紫气崖弟子,考生们抑制不住复杂的心情,纷纷议论起来,要知道紫气崖乃长生宗一属,这人肯定不是在场考生里最弱的,居然最先被选择,这是为什么? 那名紫气崖弟子怔了怔,才明白过来是自己被选中,他神情平静地走出人群,并没有什么受辱的感觉——按道理来说,最先被选择的,必然便是最弱的,但他认为神识强度和真元数量只是冰冷的数字或是层级,对战考较的事情更多,他有战胜对手的信心。 事实也是如此,此时场间除了首轮轮空的前十五名考生的境界实力确实隐隐高出众人一截,余下的近百名考生的实力境界相当接近,绝对不是说,序号排在前面的考生便一定能够战胜排在后面的考生。 首轮对战的考生已经确定,离宫教士没有给双方任何调息准备的时间,带着二人向洗尘楼走去,只见那座圆形建筑下方一扇木门缓缓开启,门后依然幽黑一片,仿佛是深渊一般令人心悸,教士示意二人走进去,然后马上把门关闭。 看着紧闭的木门,考生们很是意外,难道今年的大朝试竟然不允许观战? 那名离宫教士看着众人面无表情说道:“因为一些特殊情况,今年对战是关门试。” 听着这话,考生们议论纷纷,有些人直接望向国教学院数人,尤其是陈长生,大概是在怀疑,教枢处如此安排或者与他有关。如果是闭门试,无法知道对战的细节,不说做什么手脚,至少陈长生如果输了,教枢处在颜面上也会好看些。 陈长生当然知道与自己无关,他望着孤伶伶站在远处的那名狼族少年,默然想着,闭门式或者是此人的要求。 洗尘楼木门紧闭,黑檐边缘有残雨落下,嘀嗒嘀嗒。 看不到楼里的画面,不知道第一场对战打成什么情况,连声音都听不到,楼外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或者正是因为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能想象,所以考生们越来越紧张,有些考生干脆盘膝坐到地上,闭眼静心,不再理会。 没有过多长时间,洗尘楼的门开了。 考生们同时望了过去,那些盘膝坐在地上,仿佛万物不能扰怀的考生,也瞬间睁开眼睛。 走出来的是那名摘星学院的考生,只见他面色微白,院服前襟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隐隐还可以看到血迹,但神情依然从容镇定。 来自青矅十三司的女考官,上前开始替这名考生治疗,只见石阶上清光隐现,一道令所有人都感觉平静舒适的气息,笼罩全场。 如果是平时,能够看到像这位女教师般jing妙的疗伤圣光,考生们必然会赞叹不已,但此时,他们的心神都放在这场对战的结果上。 那名紫气崖弟子迟迟没有出来。 七间走到那名离宫教士身前,问道:“请问老师,我们那位师弟呢?” 长生宗诸崖同气连声,份属同门,七间作为离山剑宗的弟子,代为询问紫气崖弟子的情况,在很多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有陈长生看着这幕画面,生出些不解,不明白出面的为何是年龄颇幼、明显不擅俗务的七间而不是苟寒食。 师兄们都没有说话,离山的小师弟为何会首先发声? 陈长生注意到,苟寒食神情平静如常,关飞白和梁半湖也没有什么反应,似乎觉得七间出面很正常。 离宫教士说道:“败者不能留在场间,你问的那人已经被送出学宫,这时候应该在英华殿里接受治疗,不须担心。” 七间回头看了苟寒食一眼,见师兄没有什么表示,便退了回去。 离宫教士看了手里的名册两眼,然后望向考生里,说道:“十七号考生霍光在何处?” 话音甫落,一名年轻书生从人群里缓缓走了出来。 这名书生身着赭色长衫,眉眼之间仿佛蒙着层寒霜,神情漠然骄傲至极。 他有足够骄傲的资格。 见是此人出场,排在后半段的考生们神情微变,比先前摘星学院那名学生挑选时,更加紧张。 因为这名年轻书生来自槐院。 这名槐院书生,正是先前在煮时林里与唐三十六争道的那人。 场间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很少有考生敢于直视他的目光,更多的考生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被他挑中。 依照离宫教士的安排,后半段考生都站在洗尘楼前石枰的西面。 这名槐院书生的目光在场间掠过,望向某个方向。 那是林畔,有茂密的青林,可以遮太阳,只是离洗尘楼有些远,所以没有考生站在哪里。 落落不喜欢晒太阳,哪怕是教宗大人青叶世界里的假太阳。 所以陈长生带着大家站在那里。 国教学院数人,都站在林畔。 那名槐院书生的目光,也落在林畔,落在国教学院数人的身上。 陈长生神情平静。 轩辕破没有反应,看着脚下一只蚂蚁在发呆。 落落拿着手绢在替陈长生扇风。 只有唐三十六有所反应。 他微微挑眉,然后仰头,看着那名槐院书生,模样说不出的骄傲,仿佛在说,来选我啊,来选我啊。 …… …… (注:一百一十三名考生,怎么对战,怎么才能凑数成功,为这个我算了好多遍,至少花了半个小时,我的亲娘咧……咳咳,我的小学数学真不是体育老师教的,是我妈教的,我妈是小学数学老师。另外,今天写的比较慢,下一章争取一点半前出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林畔数人无人问 看着那名年轻的槐院书生,唐三十六的眉毛挑的很高,下巴抬的更高,来选我啊和来打我啊的感觉差不多,总之给人一种骄傲得瑟到了极点,异常欠抽的感觉,哪怕他的那张脸如此英俊,事实上,他的这张脸越英俊,在同性看来越是欠抽。 所有考生顺着那名槐院书生的目光望过去,都看懂了唐三十六这模样的潜台词:你不选我,你就是我孙子。 那名槐院书生根本没有想过选他,不管怎么说,唐三十六也是青云榜第三十二的少年强者,因为意气之争便选他做对手?哪怕艰难胜出,也肯定会影响到随后数轮的对战,影响到他大朝试最终的成绩。如此行事为智者不取。槐院修的便是心智,他当然不会这样做,目光刻意落在林畔国教学院数人的位置,只是想让对方紧张一下,哪想到唐三十六的反应竟是如此嚣张挑衅,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又想起先前在林海里争道时,唐三十六那些刻薄尖酸的言语,一时热血上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抬起右臂便要指向唐三十六。 便在这时,一只手从旁伸来,把这名槐院书生的手压了下去。阻止他的是一名同窗,那名少年书生眉眼间略有稚意,在槐院来参加大朝试的四人里,年龄看起来最小,但地位却隐约最高,先前在曲江北岸,也是他阻止同窗去向国教学院讨要公道。 那名叫霍光的槐院书生看着唐三十六冷笑了两声,在后半段的考生里随意点了一人,便向洗尘楼里走去。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有些讶异,心想南方果然与众不同,离山剑宗和槐院这种地方,居然都是年龄最小的弟子说话最有力量。 第二场对战比第一场结束的更快,没有过多长时间,仿佛那名叫霍光的槐院书生,只是走进洗尘楼里看了看,便重新推门出来,他的那名对手没有出来,自然是败了,然后被教士们送离了学宫。 先前武试过曲江的时候,四名槐院书生过江的时间基本一样,在霍光之后,接下来出场的自然便是他的那三名同窗,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一场对战比一场对战结束的更快,他们便取得了首轮对战的胜利,进入到了下一轮。 “槐院……原来真的这么强。”苏墨虞走到林畔感慨道。 唐三十六看着那四名槐院书生,神情渐趋凝重,他不喜欢这些槐院书生,在他看来,槐院书生太看重规矩与智识,其实便是喜欢打小报告和耍小手段,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槐院书生的实力真的很强。 “那名少年书生叫钟会,青云榜第九。” 他知道苏墨虞很清楚这些,但陈长生这个家伙不见得有印象,低声说道:“那两名槐院书生也都是青云榜中人,都进了前百,那个叫霍光的家伙不在青云榜里,但实力比那两人更强,这些年可能一直都躲在槐院里读书,准备今朝来一鸣惊人。” 三位青云榜中人再加上一名隐藏年轻强者,槐院的实力果然如人们猜想的那样深不可测,此时场间如果以学院宗派论,除了高高在上的离山剑宗,槐院、天道院以及国教学院,应该便算是最强的三方。 只不过有些意思的是,国教学院四人现在都落在后半段,只能等着被人挑选。 文试需要思考需要书写,武试需要用神识探知还可以准备,对战只需要选择对手然后动手,而且战斗这种事情,输赢向来只在数招之间,哪怕对战的双方境界实力相当接近,也用不了太长时间便能分出胜负。 洗尘楼的木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门轴里的油似乎因为频繁的关闭而变少,渐渐发出吱吱的声音,就在这些声音里,第一轮对战快速地推进,很快便结束了数十场比试,有的是排名靠前的考生获胜,但后段考生取胜的次数也不少。 排名靠前的考生有主动选择权,可以尽可能地挑选他所以为弱小的对手,但是为了大朝试,这片大陆上的年轻修行者们准备了整整一年时间,往常的资料或者说印象,早已不再准确,强弱很难判断,胜负自然难以预料。 前段时间青云榜临时换的新榜单,便成为了最可靠的参考资料,首先是青云榜足够权威,天机阁的判断值得信任,其次是因为青云榜刚刚换榜,榜中人的实力变化应该不会太大,像徐有容和落落殿下这样的情况,终究不可能经常出现。 所以没有考生选择苏墨虞作为挑战对象,青云榜三十三位,除了前十五名考生和桐院数人,在剩下的考生里他的实力完全可以排进前五,至于国教学院方面更是无人问津,只有发疯了,才会选择落落殿下,至于唐三十六……连槐院书生都没有选他,谁会白痴到让他下场? 就连轩辕破也没有人敢选为对手,虽然他只是青云榜的榜尾,但毕竟进了青云榜,而且妖族修行与人类截然不同,天赋难以预测,为了稳妥起见,有些前半段的考生宁肯选择在青云榜上排名更前的对手,也不愿意选他。 有些意思的是,或者说有些诡异的是,就连没有进入青云榜的陈长生,也始终无人选择。 所有考生明明都知道,在青云榜换榜的时候,陈长生还没有洗髓成功,就算其后有奇遇,运气极好的洗髓成功,短时间内的修行,绝对不足以让他的实力突飞猛进,他就应该是场间实力最弱的那个人,可是……就是没有人敢选他。 洗尘楼外很是热闹,林畔却很是冷清。 落落抱着陈长生的手臂,靠在他的身上,快要睡着了。 轩辕破打了个呵欠,嘴巴大的可以塞进整只鹿腿。 唐三十六不知道在和苏墨虞说什么,苏墨虞满脸的惊愕。 国教学院的少年们真的很无聊。 好在按照规则,无聊的等待总有结束的那一刻。 洗尘楼的木门吱呀一声再次开启,虎涧寺的那名稚龄少女走了出来,小脸上满是获胜后喜悦的泪水,她扑进师姐的怀里,正想撒撒娇,却发现四周的气氛有些怪异,下意识里擦掉眼泪,向场间望去。 一名考生脚步沉重走到场间,望向洗尘楼前石坪的西面,望向林畔,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那边只剩下五个人,现在,他要从这五个人里挑一个做自己的对手。 …… …… (下章鬼才晓得什么时候能写出来,反正睡之前会写出来,如果这时候居然还有等着看更新的盆友,我要说的是,我们先一起吃点霄夜吧!我去煮统一的老坛酸菜面,麻辣味!您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前进的拳头 那名考生忽然转身,望向那负责考试的离宫教士,指着自己身后的四名考生,问道:“我能不能挑战他们?” 那四名考生正是前六十四名通过曲江的考生里的最后四人,听着那人要挑战自己,非但不生气,反而露出喜色,连声说愿意。 那名离宫教士神情漠然说道:“你们以为大朝试是儿戏吗?我先前就说的清清楚楚,前四十九名考生可以随意在后四十九名考生中挑选对手,胜者晋级对战试的下一轮,难道你们没听明白?” 一片安静,那名考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这不公平!” 他望向那些本来排在后段却在对战里获胜的考生,愤怒地大声说道:“武试的成绩我比他们好,我比他们先过江,凭什么现在却要挑战更强的对手?大朝试当然不是儿戏,但难道您不认为这种规则太没道理?” 离宫教士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淡然说道:“这只能说明你的运气不好,谁让你刚好在六十名到六十四名之间过江?” 听着这话,场间一片哗然,心想运气这种事情,难道也是大朝试的考核内容,教士这话实在是毫无道理。 教士知道这些年轻的修行者们在想什么,看着众人神情微寒说道:“世间哪有绝对的公平?战场上,要你负责殿后,去拦截最强的魔族高手,你觉得这不公平就可以拒绝命令?想要活下来,运气永远是最重要的因素。” 考生们沉默不语,依然不赞同这种论调,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对。 那名考生无可奈何,只好接受了这个悲哀的事实,聊以安慰的是,他比最后剩下的那四名考生至少多些选择的余地。 他转身再次望向林畔,目光在陈长生等人脸上移来移去,始终无法下决心选择谁。 洗尘楼前一片寂静,空气都仿佛变得寒冷起来,数十名考生紧张地等待着他最后的决定。(平南文学网) 相反,本应最紧张的、只能被动等待挑选的林畔的那些家伙,表现的相当平静镇定。 那名离宫教士不知为何,没有像前面数次那般出言催促,或者他与别的考官也很好奇这名考生的选择。 最终,那名考生下定决心,指向轩辕破,说道:“就是你。” 场间的安静被打破,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如果换作别的考生,也不知道该选择谁做为对手。 轩辕破怔了怔,才醒过神来,对落落说道:“老师,那我去了。” 唐三十六在旁挑眉说道:“去了二字不吉利,换个。” 轩辕破不理他,对陈长生行礼说道:“我去了。”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称呼陈长生为师祖,只不过虽然他现在对陈长生非常佩服甚至尊敬,可还是没办法把这个称谓喊出来。 被无视后的唐三十六也不生气,把手伸到高处,拍了拍妖族少年宽厚的肩膀,低声说道:“昨天夜里说的事情都还记得吧?” 轩辕破嗯了声,说道:“不要给对方任何思考的机会,以最快的速度拉近彼此间的距离,然后直接击倒。”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发现唐三十六的表情有些不对,然后发现落落和陈长生的表情也变了,就连苏墨虞都张着嘴,显得极为惊讶。 “怎么了?”他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后脑勺,问道:“我说错了吗?” 唐三十六叹息着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有错,只是声音太大了些。” 这时候轩辕破才注意到,洗尘楼前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非常jing彩。 他的声音很洪亮,回答唐三十六的问题时很自然,根本没有想到控制声量。 于是,他把国教学院替他准备好的对战策略,告诉了所有人,包括他的对手。 那么,这个对战策略还能有效吗? 陈长生摇摇头,把两块晶石放进轩辕破的口袋,把水袋递到他的嘴边让他喝了两口。 唐三十六凑到轩辕破的身边,压低声音说着什么。 那名离宫教士看着国教学院数人,想笑却没有笑,说道:“快些。” 被催促后的辕破有些紧张,险些被水呛着,陈长生赶紧替他拍打后背,唐三十六更是加快了语速,提醒他注意对战时的事项,场间显得一片忙乱,苏墨虞看着这幕画面,忍不住摇头说道:“刚才那么长时间你们只顾着无聊发呆,这时候着急会不会晚了些。” “你不懂,说的早了怕他会忘记,再说那时候又不知道谁和他打,怎么教他?”唐三十六头也不回地说道。 落落走到轩辕破身前,说道:“既然赢定了,还紧张什么。” 轩辕破有些口吃,说道:“没……没……没办法。” 陈长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记着三十六的话,一定能赢。” 轩辕破用力地点点头。 唐三十六此时终于结束了战前的临时指导,在他的胸前捶了一拳,说道:“好好开场。” …… …… 轩辕破站在铺满黄沙的地面上,抬头望向围成一道圆的黑檐,和那片被割成圆形的碧蓝的天空,忽然想起了百草园里盛菜的瓷盘。 一声吱呀在他身后响起,洗尘楼的大门再次关闭。 他醒过神来,才发现刚才自己竟是走神了,他没有因此而慌乱,反而记起唐三十六前几夜里的说法,心想自己这应该算是不紧张了吧? 他望向对面,向对手揖手行礼。 此时洗尘楼里的地面上,只有他与那名考生两人,看不到任何考官,也听不到楼外的任何声音,似乎是有某种隔绝声音的阵法在起作用。 便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道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 “如果准备好了,就直接开始。” 轩辕破向楼上望去,没有看到人,而且也没有看到什么窗口,不禁有些好奇那些考官藏在哪里,忽然想起陈长生提醒自己的那件事情,赶紧问道:“如……如果打死人了怎么办?” 洗尘楼内一片安静,不知在哪里的考官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的对手脸色极其难看。 考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不死的。” 轩辕破喔了声,望向自己的对手,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对手是来自黄山谷的一名考生。 黄山谷在南方。 不是所有南方宗派的弟子都能参加大朝试,就像京都会举办大朝试预科考试一样,南方也会举办类似的考试,这名黄山谷的考生能够通过预试,就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更不要说他通过武试的时间比大多数人都要短,这表示他的神识强度和真元数量都非常不错。 先前他选择对手时显得很困难,那是因为国教学院最近的名气实在太大,不代表他对自己没有任何信心,而且他最终选择了轩辕破,便说明至少相对而言,他对战胜轩辕破有一定的把握,或者说一定对策。 从进入洗尘楼到此时,轩辕破先是看着天空发呆,然后问了那样的一句话,这名黄山谷弟子哪里知道他是天然憨厚老实,只觉得他是在刻意羞辱自己,情绪本就极为糟糕的他,顿时怒火大作,恨不得一剑便把这个家伙劈倒。 “听说你已经废了,那你准备好输了吗?” 黄山谷弟子看着轩辕破冷笑说道。 说着这样的话,他却没有抢先出剑。 因为在洗尘楼外,所有考生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名魁梧的妖族少年用打雷般的声音说自己要抢攻,要拉近与对手之间的距离。 他不知道轩辕破是故意这样说迷惑自己,还是真准备如此安排,但出于谨慎稳妥考虑,他当然首先要考虑退守,拉开距离,然后凭借jing妙的剑法,再来与这名妖族少年好生缠斗一番。 这名黄山谷弟子毫不犹豫飘然后退,一掠便是五丈。 同时他的剑离鞘而出,带着一道清风,缭绕于身前,守势骤成。 看着这幕画面,轩辕破怔了怔,心想怎么都让唐三十六算到了? 先前在楼外,唐三十六对他说,对战之始,他的对手一定会退,一定会用守势,所以他什么都不要想,从一开始便往前进,燃烧所有真元也要往前进,不管对方的剑如何舞,真元如何散发,看着如何铜墙铁壁,总之就是要进! 轩辕破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当他问对方准备好了没,对方开始后退的那瞬间,他就开始前进。 当他有些吃惊地想着唐三十六居然能算到一切,开始佩服那个家伙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十余丈。 唐三十六算的真的很正确,说的话近乎真理:后退,永远没有前进快。 没有人能想到,像轩辕破这样魁梧的大个子,速度能这么快。 因为没有人知道,轩辕破从小便在陡峭难行的山崖间穿行,捕猎那些快如闪电的红貂。 退守?缠斗?得到唐三十六指点的轩辕破,不会给对手这种机会。 黄山谷弟子退了五丈,他已经进了十余丈,来到黄山谷弟子的身前。 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手的脸色有些发白,甚至能够看清楚对后眼瞳里自己的倒影。 那名黄山谷弟子厉啸一声,剑如风起,向着他斩了下去,剑锋之前带出一道清丽的光芒! 轩辕破记着唐三十六的话,什么都没有想,只想着前进。 他燃烧着所有真元前进。 对手的剑织成了一片帘幕。 他不看也不理,继续前进。 他的拳头比身体前进的更快。 嗡的一声。 拳风带着无数闪烁的星辉,撕乱剑风,拂在黄山谷弟子的脸上。 他的眼中,映出无数星辉,还有无数震惊与不可思议。 轩辕破不是摘星学院的新生吗?不是进国教学院没几天吗?不是青云榜的榜尾吗?他的右臂不是残废了吗? 那他怎么能轰出这样一拳呢?那些星辉,不是坐照上境才能显现出来的迹象吗? 黄山谷弟子没有办法继续思考。 因为轩辕破的拳直接轰开了他的剑,落在他的身上。 轰! 那名黄山谷弟子像颗石头般,重重地砸向数十丈外的洗尘楼墙壁。 狂风大作,烟尘乱作。 黄山谷弟子仿佛陷进了墙壁里,衣衫破裂,浑身是血。 轩辕破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的拳头,神情有些惘然,心想他怎么不挡呢? 洗尘楼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十余名考官赶到场间,用最快的速度开始救治那名黄山谷弟子。 “你……” 一名考官走到轩辕破身前,指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轩辕破听出来这名考官便是先前说话的那人,望向正在被抢救的那名黄山谷弟子,有些不安,讷讷问道:“我没做错什么吧?您刚才说打不死人的,如果他……他出什么问题,可和我没什么关系。” …… …… (终于写完了,累毙,下章陈长生出场,他的人生的第一次打架,会是什么样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一战 听着轩辕破的话,考官的脸色瞬间变了,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轩辕破愣了愣,心想难道不用宣布我是胜利者?那么,这场对战到底算不算数呢?他看了眼墙壁下正在被抢救的对手,挠了挠头,有些糊涂地向洗尘楼外走去。 听着洗尘楼闭门的声音,考官摇头无语,心想才这少年才十三岁,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力气?就算妖族体质特殊,也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看着从石阶上走下来的轩辕破,众人没有觉得太过意外,毕竟他的名字在青云榜上,击败那名藉藉无名的黄山谷弟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考生们没有想到这场对战结束的如此之快,竟比先前四名槐院书生还要快些,还有那道如雷般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是的,洗尘楼的隔音阵法并不能隔绝所有的声音,当音量超过某种程度之后,声音便能传到楼外,先前轩辕破一拳击飞那名黄山谷弟子,恐怖的轰击声直接突破隔音阵法的限制,传进楼外考生们的耳中,引发无数猜想和议论。此时还留在场间的考生,绝大多数是在第一轮对战里的获胜者,稍后第二轮他们便可能遇到轩辕破,望向轩辕破的目光变得有些警惕。 “什么情况?”唐三十六看着走回林畔的轩辕破问道。 轩辕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先前在洗尘楼里的对战究竟是怎么回事,思考了很长时间后,比划说道:“他没有挡。” 老实憨厚的他弄不懂为什么唐三十六能够算到对战里的所有细节,以为唐三十六与那名黄山谷弟子相识,提前商量好了让自己获胜,所以此时的情绪并不如何激动高昂,反而有些惘然和不知所措。 唐三十六哪里想得到他在瞎想些什么,听着他的话便大概猜到了对战时的具体细节,冷笑说道:“哪里是不挡,是来不及挡,战斗首重气势,他本来实力境界就不如你,还妄想退守游斗,输是必然之事,只看快慢罢了。” 便在这时,洗尘楼前的议论声渐渐变小,因为一名考生走了出来,他排在第六十一位。这名考生来自天道院,庄换羽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话。这名天道院的考生身后系着一个布袋,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神情淡漠,听着庄换羽说话,视线却一直盯着国教学院的方向。 庄换羽说完话后,便退了回去。 那名天道院的考生看着林畔国教学院数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选择了陈长生。 是的,他选择了陈长生。 洗尘楼前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望向了林畔。 这个选择有些出人意料,但仔细分析,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苏墨虞和唐三十六分别在青云榜上排第三十三、三十二,落落更是高居第二,无论那名天道院考生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在对战里胜过这三人。陈长生名气虽然大,但相对来说肯定是最弱的一人,那名天道院考生选择他,至少可以保证自己有胜利的可能。 天道院考生看着陈长生说道:“我就不信你能胜得过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刻意平静,神情刻意淡然,但谁都听出了一股狠劲儿。之所以有狠劲儿,自然是因为信心并不是太足的缘故,只有发狠才能不去想那些事情,比如青藤宴,比如青云榜,比如名满京都四个字。 林畔很安静。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他没有像先前对轩辕破那样,不停地交待着对战里需要注意的细节,甚至提前把作战方案都做好,因为就连他也不知道陈长生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最终,他只问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能行吗?” 陈长生看着那名天道院考生,与辛教士前些天偷偷送到国教学院的资料作对照,记起这名考生叫做刘重山,今年十七岁,是天道院院长茅秋雨的亲传学生,境界实力不错,至少是坐照中境,而且极有可能带着强大的法器。 “应该没问题。”他想了想后,对唐三十六说道。 听到这句话,唐三十六的神情顿时放松起来,不再担心,他知道陈长生是个怎样谨慎冷静的家伙,既然说没问题,那就肯定没问题。 “先生,用千里钮吧。”落落在旁边低声说道。 她有些担心,即便平时对陈长生再有信心,甚至近乎盲信——这场对战对陈长生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以他文试的成绩,只要他能够胜了这名天道院考生,便极有可能进入大朝试的三甲,拥有入天书陵的资格。 唐三十六听到了她的话,心想这是什么人啊? 千里钮可以称得上是传奇级别的法器,哪怕面对着聚星上境的强者,都有可能保命,珍贵程度可想而知,所有修行强者再怎么想要也很难获得,落落居然要陈长生用在一场普通的比试里,这也太浪费了吧? 陈长生看着落落说道:“没事,我行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洗尘楼走去,在离宫教士的带领下,与那名天道院考生,一道走进门中。 看着重新紧闭的门,楼前的考生们沉默不语,神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 洗尘楼内,圆檐仿佛井口,碧空显得隔外遥远。 陈长生和那名叫刘重山的天道院学生隔的也很远,分别站在楼间平地的两端,遥遥相望。 “我承认在学识方面不如你,但战斗终究要靠真正的实力说话,我很想知道,你洗髓成功了吗?” 刘重山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似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实际上隐藏着淡淡的嘲弄。 就像先前他说话时隐藏极深的发狠一样,这也是他增强信心的方法。 陈长生没有像轩辕破那样看着碧空走神,也没有望向二楼寻找考官的身影,从走进洗尘楼开始,他便一直静静看着自己的对手,专注而冷静,神识缓缓释放,真元在经脉里流淌,无法贯通但能温暖胸腹。 他回答道:“成功了。” 今天大朝试,很多人隐约猜到或者是看出他已经洗髓成功,而且洗髓成功只是修行入门,根本无法作秘密武器,所以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刘重山说道:“是吗?我记的很清楚,青藤宴的时候,你还不能修行,即便洗髓成功,也没几天吧?”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是的,时间确实不长。” “洗髓成功都没几天,定然连如何坐照自观都不懂,我很想知道,这样的你如何能战胜我,实力不够,名气再大又如何?” 刘重山看着他微讽说道,右手伸到身后,解下那个布袋,从袋中取出一把伞,在身前撑开。 那把伞看上去是把普通的油纸伞,被撑开后,伞面却瞬间溢出无数光彩,看着就像是名贵的黄玉,其间隐隐有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在流转,明显不是普通法器,刘重山因为年龄太小的缘故,境界不足以发挥出这把伞的全部威力,但放到大朝试的环境里,却很少有考生能够凭借自己的实力破掉,这把伞本是他压箱底的手段,只是没有想到首轮对战便遇到了陈长生,为了稳妥起见,他毫不犹豫地施展了出来。 陈长生看了那把伞一眼,便不再关注,心神尽数收回自己的身体里。 断续的经脉里流淌着数量不多的真元,强大的神识催动着精神越来越亢奋、又诡异的越来越冷静,同时,一道难以形容的力量,从他的身体最深处的骨骼腑脏里生出,来到他身体的每个地方,带来一种强大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玄妙,难以言说,并不是因为力量的强大而感觉强大,仿佛就算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那种力量,也会给人带来无比强大的自信,更像是一种本能。 他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那天在地底空间里强行坐照昏死过去,醒来之后,他便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一道力量,一道气息,以及一种强大的自信的感觉。 因为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黑龙前辈,所以直至今日,他都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很匪夷所思的变化,他的速度与力量得到了恐怖的提升,即便是最完美的洗髓,也不过如此罢了。 最关键的是,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这种变化。 “来吧。”刘重山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那把油纸伞在他的身前散发着强大的气息。 他的来便是陈长生的去。 陈长生想了想应该怎么去,怎么去的更快些,然后他想起那天从楼上跳到雪地上,掠到湖畔。 他抬起右脚,踩向地面。 只听着一道声音响起,那声音有些难以形容,仿佛是被火炉烧红的铁砧,忽然被淋上了一盆清水。 嘶嘶啦啦。 陈长生的脚踩在了地面上。 坚硬的皮靴,瞬间破裂。 靴底的黄沙,像是逃命一般向四处飘散,露出下面真实的裸露的石质地面 数道裂痕,以他的右脚为中心,向着洗尘楼四周散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来不及眨眼的短暂时间内。 负责大朝试对战的,有很多离宫教士,这些教士当中,有人负责流程,有人负责监考,有人负责救治受伤的考生,有人负责杂务,不见得都需要留在楼内,先前便有很多人一直在楼外,但此时此刻,他们全部都在洗尘楼里。 他们站在二楼,沉默地观看着对战,他们很好奇,被主教大人寄予厚望的那名国教学院的少年,究竟拥有怎样的境界实力,是像传闻里说的那样根本不会修行,还是说像传说中的那些人物一样,会忽然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实力。 看着陈长生一脚踩向铺满黄沙的地面,看着随后发生的画面,二楼所有的离宫教士都神情骤变,因为这个国教学院少年展现出来的实力,超过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不是说他的真元数量有多么充沛,事实上,他们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陈长生的真元数量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少,但他居然能把教宗大人的小世界的地面踩裂他究竟是怎么洗髓的?怎么可能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无比恐怖的力量,从地面传回陈长生的身体,黄沙漫天而起 他的身影破沙而出,深色的国教学院院服,拖出一道清晰的残影,仿佛就是一条黑龙 离宫教士们再也压抑不住的惊呼在二楼接连响起 然后很快便被一道更加尖锐、甚至可以说凄厉的啸声压住 那是因为陈长生的速度太快,身体与空气高速磨擦,仿佛要把空间都撕开,发出的声音似极了龙啸 转瞬间,他便来到了刘重山的身前。 刘重山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连思考都来不及思考,因为心神震撼而要张嘴的动作都只做了一半。 陈长生的拳头便落在了那把伞上。 那把伞骤然间发出无数光线,生出一道强大的气息。 然而下一刻,伞面的光线骤然敛没,重新变得黯淡无光。 因为那道强大的气息,被一道更强大、更纯粹的力量生生压了下去 那道强大的力量,来自陈长生的拳头。 哗啦一声,那把伞随拳风而飘走。 拳头继续前进,准确地落在刘重山的胸口。 轰的一声,刘重山的身体像颗石头般弹起,急掠数十丈,重重地砸在洗尘楼坚固的石墙上 那面石墙上还留着些极细微的裂痕。 先前轩辕破把那名黄山谷弟子一拳击飞,那人便砸在此处。 此时,刘重山再次砸在同样的位置。 同样,只是一拳。 刘重山喷血昏死过去。 开战之始,他对陈长生轻蔑说了两个字:来吧。 于是陈长生来了。 然后他倒下了。 从开始到结束,他只说了那两个字。 他连一招都来不及发。 洗尘楼,一片死寂。 陈长生收拳,站直身体,然后望向二楼。 那些被震撼的有些失神的教士们,接触到他的目光,才醒过神来,赶紧下楼救人。 那名负责对战环节的离宫教士,走到陈长生身前,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陈长生神情平静向他揖手行礼,然后转身向楼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那名离宫教士情绪难宁,心想国教学院的学生们……怎么都这么简单粗暴呢? (这章四千字,今天就这一章了,想调一下生物钟,天天清晨五六点睡觉,有些顶不住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你上辈子做过些什么? 一拳,又是一拳,又只是一拳。没有什么招式,不理什么法器,也看不到真元的体现,只有力量以及速度,这是什么路数? 要知道以前的国教学院可不是这样的。当年的国教学院,无论师生皆道法jing深高妙,行事有出尘之意、道家风范。 今年国教学院重新招生,对国教很多老人来说,意味着很多事情,他们本以为十余年时间,只是漫长岁月里的一粒微尘,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只要国教学院复兴,便能重新看到当年的盛景,谁曾想,现在的国教学院已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国教学院,虽然轩辕破和陈长生连续获胜,国教学院曾经的风范却早已不再,一念及此,那名离宫教士和洗尘楼很多考官的心情难免都有些复杂 昭文殿的半空里,悬浮着一面光镜,镜面的右下角绘着数枝青叶,镜上显现的正是洗尘楼里的画面,殿内的人们看着走出楼去的陈长生的背影,看着那扇缓缓关闭的门,不由生出相同的感受。 陈留王和莫雨,主教大人梅里砂,京都青藤诸院的院长主教,代表军方前来的薛醒川以及徐世绩,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周通大人,还有几位南方宗派的代表,此时的昭文殿里有很多大人物,此时他们正看着天道院院长茅秋雨,他的学生刚刚惨败在陈长生的手下,有些人还认得把那油纸伞正是茅秋雨青年时期行走大陆的随身法器,心想他此时的心情一定非常糟糕才是。然而与人们想象的不同,茅秋雨的脸上没有什么怒容,神情平静如常。 人们没有在茅秋雨的脸上看到什么,下意识里转头望向主教大人,却发现这位老大人依然闭着眼睛,仿佛沉睡,这自然是对陈长生和国教学院极有信心的表现,先前有人以为这种信心会是笑话,然而谁能想到,陈长生居然在第一场对战里获得如此于净利落的胜利,不免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笑话。 ?? 落+霞-小+說+ ww w + l u ox i a - c o m + 无论洗尘楼里的考官还是昭文殿里通过光镜看着对战的大人物们,都被陈长生的表现震住了,人们很不理解,明明这名国教学院的少年才洗髓成功不久,真元数量很是一般,为什么却能拥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他的力量与真元数量没有任何关系,应该是洗髓相当完美,或者是这些天有何奇遇,那是纯粹的、绝对的力量。” 做为大陆排名第二的神将,薛醒川身经百战,对于力量的了解格外jing深,看着众人不解的神情,淡然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了主教大人一眼。完美程度的洗髓非常罕见,奇遇这种事情如果很多如何能够称奇,在他想来,陈长生无论是通过哪种方式获得如此纯粹绝对的力量,必然都是主教大人赐予的造化。 但陈长生能够接受并且很好地消化,亦是非常不容易。薛醒川望向左手边神情漠然、沉默不语的徐世绩,心想这样一个女婿,虽然及不上秋山君,但也算不错了。作为圣后娘娘在军方最信任的两名神将,他心想,稍后待方便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劝劝徐世绩? 陈长生出人意料的力量展现,让昭文殿变得安静起来,薛醒川说话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再说话,直到莫雨冷漠的声音打破了场间的沉默。 “只凭力量终究没有办法走太远。” 昭文殿里再次沉默,众人知道她这句话没有错——没有境界的支撑、没有足够数量的真元,再强大的力量也只能在低级别的战斗里发挥威力,一旦遇到更高的境界,便会被直接碾压,陈长生如果没有别的手段,那么在对战里肯定没有办法走到最后,甚至极有可能下一轮便会失败。 那声凄厉的啸声传出了洗尘楼。 考生们神情骤变,不知道楼内发生了什么事情,苟寒食和天海胜雪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很明显,这两名已经通幽的青年强者,感知到的更加清晰。 没有过多长时间,洗尘楼的门便再次打开,陈长生走了出来,只见他的右脚光着,靴子不知道去了何处,看着有些狼狈,但除此之外,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任何激烈战斗的痕迹,就像刚才只是进楼去逛了一圈。 洗尘楼外一片安静,没有一名考生说话,情绪复杂,视线随着他而移动,看着他从石阶上走下来,一直走到林畔。 “可以啊你”唐三十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 轩辕破看着他没有说话,目光里满是佩服。 苏墨虞心想,虽然那名天道院的学生境界普通,实国不算强,如果对战的是自己,应该也能很轻松地获胜,但很难做到像陈长生这般快,看来大朝试前有些同窗私下的猜测是对的,他果然一直隐藏着实力。 落落开心笑着,咯咯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小姑娘想替陈长生擦擦汗,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流汗,于是更加得意骄傲,心想先生果然不是普通人,就像自己数月前想的那样。 她很想知道陈长生是怎么击败自己的对手的,所以问了出来,陈长生简单地把先前的情形讲了一遍,没有解释太多。 轩辕破把那两块极品晶石递到陈长生身前,陈长生摇头表示不用,先前这场对试他根本没有消耗什么真元,哪里需要补充。 考生们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陈长生的身上。不久前,陈长生还是一个洗髓都无法成功的修行初学者,今天却如此轻松地战胜了天道院院长的亲传弟子。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表现的更加吃惊些才对,只不过从青藤宴到青云榜换榜,再到主教大人替陈长生做出那份宣告,陈长生已经被推到某个很高的位置上。人们虽然没有证据,却总觉得他肯定有什么隐藏实力,有了某种心理准备或者说预期,所以此时他们确实很吃惊,但不至于太过失态。 人们现在更关心他真实的实力境界层次,以及他究竟用什么方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战胜了那名天道院的学生,要知道像苟寒食这样有眼光的年轻修行者,早就已经看出来,那把伞是很强大的法器。 说到这里,陈长生很感谢今天的对战首轮是闭门试,败者会被直接送出学宫,无法向自己的同窗报知对战的细节,胜利者所用的手段始终无人知晓,这对他保守自己的秘密与手段有极大的好处。 大朝试继续进行,第六十二号考生很无奈地选择了苏墨虞,接下来那名考生选择了唐三十六,这两场对战进行的波澜不惊,没有任何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苏墨虞和唐三十六便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楼外的考生们只隐隐听到第二名落败的考生愤怒地喊了几声不公平。明明在武试里表现不错,排进了前半段,却遇到像苏墨虞、唐三十六这样的少年天才,确实难言公平,只能说这两名考生的运气差到了某种程度。 首轮对战终于来到了最后的时刻,最后那名考生看着主持考试的离宫教士,说道:“殿下的名次不计入成绩中,这怎么算?” 这名考生神情沮丧,看着便令人心生同情。 离宫教士面无表情说道:“那不是你们需要考虑的事情。” 那名考生无奈,转身望向落落,行礼说道:“请殿下赐教。” 人群里响起数道掌声,在这种时候,面对落落殿下这样的对手,这名考生没有直接放弃,没有认输,确实值得喝彩。 遗憾的是,无论是值得同情还是值得喝彩,都没有办法影响胜负。 洗尘楼内响起一道巨大的轰鸣声,仿佛一座山峰倒塌。 下一刻,落落从洗尘楼里走了出来,走到陈长生身前,小脸上满是高兴的神情,说道:“先生,我也只用了一拳。” 她不是在得意——青云榜第二,在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已经处于巅峰的位置,击败一名普通考生,确实没有什么好得意的地方。她如此高兴,是因为自己用了陈长生一样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战斗。 轩辕破、陈长生和落落,分别只出了一拳,便结束了各自的对战,洗尘楼外的考生们听到了三个声音:雷声、龙啸、大山倒。 唐三十六没有用拳头,他直接用了汶水三式里威力最大的那一式,当时听尘楼外的考生听到里面传来的剑声,以为江水漫堤了。 “至于吗?”关飞白看着林畔那三名少年和那名少女,挑眉说道。 他和离山剑宗其余三位师兄弟,先前如果需要落场比试,自然能像国教学院数人一样、甚至更快地结束战斗,弄出更大的动静,只是就像他说的那样,只是场普通对战,需要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来吗? 无论观感如何,想法如何,总之国教学院四人全部通过了大朝试对战首轮,至此进入对战次轮的六十四名考生全部选了出来。 有的考生对自己的文试成绩很有自信,综合考量,应该能够进入前四十三名,大朝试三甲的目标完成,自然放松下来,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有的考生自忖文试成绩一般,愈发沉默紧张,甚至有些焦虑,他们如果想要进入大朝试三甲,需要在对战里取得更好的成绩,至少还要再胜一轮才有希望,然而对战就像修行一样,越往后对手越强,想要前进一步越是困难。 首轮对战结束后,有短暂的休息时间,考生们在洗尘楼外席地而坐,吃起随着带的于粮,有的考生则是抓紧时间静思冥想恢复真元。 李女史带着数名婢女来到洗尘楼前,铺好餐布,摆上各式美食,她们本就随落落居住在学宫里,或者因为如此,没有教士阻止她们。 这是大朝试还是野炊?看着林畔那些画面,考生们觉得嘴里的于粮味道越来越淡,生出很多羡慕,尤其是当他们看到落落殿下半跪在陈长生身边,拿着乌木箸喂他吃烤肉时,这种羡慕很自然地升华成了嫉妒。 关飞白看着那边,感慨万分说道:“陈长生这个家伙上辈子肯定拯救了整个人类世界。” 苟寒食笑着说道:“那他应该最先拯救了白帝城。” (大家上辈子做过些什么事?我本想说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回头看了眼领导,摊手,这句话收回。今天就一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抽签 陈长生没有注意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落落来离宫后,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但一朝回到过去的那些辰光,他很快便适应而且很习惯,而且他正在思考某些事情,有些走神。 文试的成绩他有自信至少排进前三,问题在于苟寒食应该也能进前三,就连天海胜雪的文试成绩也不会太差,如此算来,他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便至少要在对战里进入最后一轮,那么还需要连续胜五轮。当然,如果苟寒食和天海胜雪以及文试最后交卷的那四名槐院书生,很快便被淘汰,那么他面临的压力很小很多,问题在于,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庄飞白、梁半湖、七间也是潜在的强敌,还有今天显得特别沉默的庄换羽,最令陈长生感到不安或者说警惕的,还是那名离群而立的单衣少年。 这名狼族少年没有文试成绩,那么无论对战成绩如何,都不可能拿到首榜首名,不会与他有直接的竞争关系,可万一他在前面数轮的对战里遇到这名少年那该怎么办?没有人想提前遇到这名少年,相信苟寒食和天海胜雪也是这样想的。 短暂的休息很快便结束了,李女史带着婢女收拾食盒,离开了场间,大朝试对战第二轮即将开始,洗尘楼外渐渐变得安静下来,与首轮对战之前的气氛相比,更加紧张压抑,因为前十五名考生也将加入到对战的行列里来。 武试里最先通过曲江的十五名考生都很强,有离山剑宗四人,摘星学院有两人,圣女峰一位师姐,天海胜雪神情冷漠地站在最前方,庄换羽平静地与一位同窗站在一处,那名叫折袖的狼族少年依然孤单地站在外围,只有一人谁都不认识。 大朝试对战第二轮与首轮相比,基本规则相同,只有两点比较大的差别,首先便是对战双方不再由序号靠前者指定,也与考官无关,而是采用抽签的方法,而且随后的数轮对战,每轮都会再重新进行一次抽签,考生会遇到怎样的对手,完全交给命运安排。 其次,从第二轮开始,对战的败方不会再被直接送出学宫,而是会留在场间,因为已经到了前六十四位,为了确定最后大朝试的名次与三甲人选,考官评分无法保证绝对的公平,败者极有可能需要进行加赛。 对战开始前,首先要进行抽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抽签甚至比对战本身更加重要。如果能够抽到一个相对较弱的对手,等于说提前通过一轮,可如果运气不好抽到了苟寒食这样的对手,又该怎么办? 数十双目光,随着主持抽签仪式的那位离宫教士的手离开签箱,落在那张写着考生姓名的纸条上。 “国教学院,轩辕破。”那位离宫教士接着抽出第二张纸条,看了一眼后说道:“对阵离山剑宗,苟寒食。” 洗尘楼前一片安静或者说死寂,过了很长时间,考生们才反应过来,发出无数声惊呼。 在所有人看来,既然秋山君出乎意料地没来参加大朝试,那么今年大朝试的最强者毫无疑问便是苟寒食,很自然地以为他的名字会很晚才会出现,谁能想到,第一轮抽签,考官便抽出了写着苟寒食名字的纸条。 那些惊呼里的情绪很复杂,除了震惊之外,还有很多喜悦,少数惊呼声里,能够听到幸灾乐祸的情绪。 就像没有人想对上那名狼族少年,更没有人想对上苟寒食。 现在人们不需要担心了,因为对上苟寒食的是轩辕破,国教学院的轩辕破 林畔很安静,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看着轩辕破,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询问的意思。 这种时候,同情没有任何意义。 轩辕破神情茫然问道:“怎么办?” 唐三十六说道:“你没看见我们都在等着你做决定?” 轩辕破望向落落,说道:“先生,我听您的。” 落落望向陈长生,说道:“先生,您怎么看?” 陈长生望向唐三十六,说道:“要不你拿个主意?” 唐三十六想都没想,直接举起手,对着负责抽签的那名离宫教士喊道:“我们弃权” 场间一片哗然,谁也没有想到,国教学院方面竟在签表刚出的时候,就直接选择了弃权,这未免也太于脆利落,或者说厚颜无耻了些吧?人群里传出嘲笑的声音,轩辕破低着头,模样有些沮丧。 陈长生安慰说道:“保留些实力,稍后加赛里也能占些便宜。” 唐三十六负责对外,看着那些嘲笑不止的考生,说道:“弃权就是投降?真有本事,我们把这个签让给你们,你们去和苟寒食去打?” 让签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发生,但他的话提醒了在场的很多考生,如果目标是进入大朝试三甲,那么在第二轮里遇到像苟寒食这样无法战胜的强者,弃权或者才是最好的选择,想着稍后可能自己也会弃权,考生们自然安静了下来 抽签继续进行,平静的场面,在离宫教士抽出唐三十六和梁半湖这两个名字后,再次被打破。 考生们望向林畔,没有人嘲笑国教学院,而是开始同情国教学院。 唐三十六神情平静如常,情绪却极为糟糕,用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妈的这叫什么运气?” 轩辕破遇上苟寒食,那是运气差到了极点,他对上梁半湖,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抽签才刚刚进行不久,国教学院的两个人,便对上了公认最强的神国七律里的两个人,无论怎么看,国教学院今天明显是在走背字。 国教学院的坏运气没有就此结束。 写着陈长生名字的纸条,被离宫教士抽了出来,紧接着,教士抽出了他的对手。 槐院霍光。 场间一片哗然,此时哪怕是对国教学院观感再差的考生,也没有心情去幸灾乐祸。 最震撼的事情,发生在最后。 落落的对手是……天海胜雪。 洗尘楼前一片安静,教士抽取签纸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 人们看着林畔国教学院数人,震惊无语。 国教学院数人,自己也很震惊无语。 至此时,人们可以确信,这样的抽签结果绝对与运气无关,而是对国教学院刻意打压,因为这种概率太小了。 轩辕破遇着苟寒食,只能弃权认输,唐三十六盛名在外,号称少年天才,但实力境界与梁半湖还有相当大的差距,应该也没有什么胜利的可能,至于第三场……那名叫霍光的槐院书生虽然没有入青云榜,但按照他在武试里表现出来的水准,应该是槐院四生里第二强,比两名已经进入青云榜的同窗更强,只在青云第九的钟会之下,陈长生就算再有奇遇,也不可能战胜对方。 最明显的证据是落落的抽签结果,青云榜第二的她,在今年的大朝试里唯一忌惮的便是已经通幽的苟寒食与天海胜雪,她偏偏就抽中了天海胜雪,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场所有考生里,只有天海胜雪的家世背景与她差相仿佛,至少可以在对战里相对自如地发挥自己的实力。 与洗尘楼前相同,昭文殿里也是鸦雀无声。 主教大人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有些浑浊的目光,落在光镜上显现的签表上,渐渐变得寒冷起来。 莫雨眼帘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留王微微挑眉,面有怒意。 薛醒川有些意外,转身看了徐世绩一眼。 徐世绩面无表情,保持着沉默。 殿内其余的大人物,也都保持着沉默。 昭文殿内的大人物们,没有愚笨之辈,哪里会看不出来,这次抽签是人为的结果?很明显,教枢处对国教学院的偏爱,最终引发了国教新派的不满,在隐忍多时后,终于在大朝试最后的对战环节,开始进行反击,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情有没有得到圣后娘娘或教宗大人的亲自授意。 “用南人来打国教学院,这模样真不好看啊。” 天道院院长茅秋雨叹道,起身向昭文殿外走去。 听着这句话,殿内有些人,比如离宫附院的院长还有两位国教主教的神情变得有些尴尬。 茅秋雨身份超然,他说便说了,走便走了,却也无法改变抽签的结果。 大朝试必须继续,抽签也在继续,最受关注的自然是与国教学院有关的那四场,关飞白、庄换羽等名声在外的青年高手,抽到的对手相对偏弱,只有苏墨虞的运气,竟似比陈长生等人还要更加糟糕,因为他的对手是……那名叫折袖的少年。 听着那名离宫教士的唱名声,在场的考生才第一次知道那名狼族少年的全 那名少年叫斡夫折袖。 斡夫这种姓氏极为少见,一听便不是中原人,应该是塞外的小部落。 唐三十六拍了拍苏墨虞的肩,说道:“认输吧,谁让你刚才和我们站在一起,坏运气这种事情,是会传染的。” 真的是运气吗?当然不是,洗尘楼前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然而就像首轮一样,找不到被操作的证据,你便没有办法反对。 你只能认输,或者尝试获得一场不可思议的胜利。 唐三十六建议苏墨虞选择前者,自己却准备选择后者。 落落和陈长生也是这么想的。 (今天一章,个人原因,这几天的更新少些,抱歉。) 第一百四十五章 论剑 不管唐三十六怎么说,苏墨虞自然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作为离宫附院学生的代表,他不可能直接认输,而且他执拗而木讷的性情决定了,哪怕对手是那位神秘而强大的狼族少年,他也不会失去信心。 他对着主持对战的考官行礼,然后走到了洗尘楼外的石阶上。 人群渐分,折袖走了过来,他的脚步没有停顿,直接走进了洗尘楼。 考生们看着这名少年略显瘦削的背影,神情各异,从清晨到现在,除了对考官说过一句话,再没有人听过此人的声音。人们很好奇,这名以神秘冷血著称的狼族少年实力究竟到了哪一步,是个什么样的人。至于这场对战的结果,反而没有太多人关心,因为在很多人看来,这场对战结局已经注定,青云榜三十三的苏墨虞当然并不弱小,然而他的对手实在是太强了。 陈长生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落落,想着先前进入学宫时,狼族少年回头那一瞬间给自己带来的精神冲击,心想落落稍后败给天海胜雪,或者还是件好事,至少不需要对上这名少年,不会有什么危险。 洗尘楼的木门缓缓关闭。 没有过多长时间,然后再次开启。 考生们有些愕然,虽然知道这场对战应该不会有任何意外,只是结束的如此之快,依然令人震撼。 先走出洗尘楼的,应该便是胜利者,是狼族少年折袖。 他站在石阶上,看着林畔国教学院的方向。 大朝试的过程里,这名少年始终站在人群之外,或者走在最前,留给人们的基本上都是背影,此时此刻,竟是很多人第一次看到他的正面。 他穿着件单薄的布衣,腰间系着根布带,双脚赤·裸,裤脚在踝上三寸,简练到了极致。 他的身上没有武器,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极其危险,就像是一把开了锋的刀,不,他就是刀的锋芒,是的,他的危险不在于实质的形状,而在于那种感觉,仿佛看他的时间稍久些,眼睛都会觉得刺痛。 很多考生下意识里收回视线,或者望向别处。 过了片刻后,洗尘楼的木门缓缓关闭,苏墨虞没有出来。 考生们有些意外,有人忍不住问道:“不是说败者可以留下来?” 那名离宫教士看了一眼折袖,微微皱眉,然后对考生们说道:“苏墨虞伤的太重,送出学宫救治去了。” 听着这话,洗尘楼外陷入一片死寂,考生们难以抑制复杂的情绪,再次把目光望向那名狼族少年。 考生们的目光里有震撼,更多的是畏惧。 苏墨虞是离宫附院最优秀的学生,是青云榜排名三十三位的天才少年,就算不是此人的对手,然则先前这场对战的时间如此之短,而且想必有很多考官在旁盯着,结果此人便让苏墨虞受了如此重的伤,这说明他强到什么样的程度 昭文殿内,离宫附院院长盯着光镜上的画面,脸色阴沉到极点。 此时洗尘楼里的对战早已经结束,光镜上只有一片黄沙,那是地面,在下缘有几片青叶图案,还有几处血渍。 苏墨虞受了极重的伤,在离宫里生命应该无虞,然而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将来的修行。 他是离宫附院院长,有足够多的理由愤怒,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愤怒。 折袖与苏墨虞的对战,开始的太快,结束的更快,不要说在二楼控制局面的那些离宫教士,就算他本人亲自在场,也没有办法阻止先前那幕惨烈的画面发生,除非他事先便到场间。 国教学院的四名考生在抽签里遇着的都是最强大的对手,那是人为的结果,他很清楚其中缘由,而苏墨虞作为离宫附院寄予厚望的学生,对战第二轮便遇到了折袖这样的怪物,只能说签运太差。 苏墨虞重伤退赛,即便他文试成绩再出色,最多也只能进入三甲,想要更进一步,再无可能。 大朝试至此,离宫附院的学生已经全部被淘汰,不要说和离山剑宗、槐院相比,摘星学院现在都还剩了四人,这让他情何以堪? 离宫附院院长脸色铁青站起身来,拂袖离开昭文殿,再无兴趣关注大朝试随后的进程。 天道院院长茅秋雨,因为对某些大人物暗中影响抽签,把国教学院逼进绝境不满,已然离开。 此时昭文殿里,青藤六院便只剩下三家的院长。 大朝试对战第二轮继续进行,拳风剑雨不停,真元激荡不安,不过那些都是洗尘楼内发生的事情,很少会有动静传到楼外。接下来的数场对战,庄换羽很轻松地战胜了自己的对手,离山剑宗的七间和关飞白,也没用多长时间便进入到对战的第三轮,接下来出场的是那名槐院少年书生。 今年参加大朝试的槐院四人里年龄最小的,也是实力最强的钟会。 站在洗尘楼前的石阶上,看着场间的画面,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以往在槐院里自然是焦点人物,即便大朝试里强者云集,按道理来说,轮到他出战,也应该吸引很多考生的目光,然而现在却没有人看他,这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考生们不是不重视他,青云榜第九的少年强者,有足够资格令人重视,只不过钟会的对手没有什么名气,恰好下一场对战又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所以此时人们的视线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落在两个地方。 国教学院数人所在的林畔,以及离山四子所在的溪边。 下一场对战便要轮到唐三十六登场,陈长生这时候蹲在地上,不停地与他说着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落落蹲在一旁,用手撑着下颌认真地听着,轩辕破站在上方,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挡住人群投来的视线。 陈长生正在讲解离山剑法总诀里的一些精要之处,这与临阵磨枪没有什么关系,而是针对性极强的指点,因为他是在拿离山剑法总诀里的精要与梁半湖的几个著名战例做比较讲解,树枝在地面上画出来的那些线条,都是剑势。 梁半湖便是唐三十六马上要面对的对手。 “你的真元数量和精纯程度肯定不如对方。” 陈长生放下树枝,看着唐三十六脸上不以为意的神情,认真说道:“就算来京都后你不像在汶水时那样懒,但离山弟子练剑有多苦你是知道的,所以这方面不用争论,你就是不如对方。” 唐三十六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陈长生向溪边望了一眼,继续说道:“你和他的境界差不多,只要没通过那道门槛,坐照上境之间的差别对于战斗来说,影响不会太大,所以如果你想战胜他,便只能在招式上下功夫,做文章。” 唐三十六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问道:“如何落笔?” 陈长生说道:“抢攻。” 唐三十六微微挑眉,说道:“那不是和首轮你与轩辕破的做法一样?” 陈长生说道:“不一样,因为所有抢攻都是佯攻,你至少要准备二十记剑招以为连贯手段,不给梁半湖任何思考的机会,争取让他的判断出现错误,然后当剑势将成之时,他一定以为你会用汶水三式,这时候便是我们的机会。” 说到此处,他重新拿起树枝,在林畔的地面上写了几个字。 “唐棠与师弟你的修为境界差不多,在国教学院跟着陈长生一道学习了这么长时间,想来在剑法精妙程度上也有所提升,不会比你我弱,但他的真元数量和精纯程度肯定不如你,意志也不如你。” 苟寒食伸手在溪里捧了些清水,洗了把脸,向林畔国教学院数人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说道:“唐棠最出色的地方其实是性情,他喜欢不走寻常路,而且发起狠来确实有些意思,如果我是陈长生,肯定会把唯一的胜机放在招式 七间在一旁听着,有些不解问道:“师兄,既然剑法差不多,如何凭招式获胜?” “剑招的顺序,时机,选择,以及以剑招成势。”苟寒食对他耐心讲解道 听着这句话,关飞白想起青藤宴上自己与落落殿下那次试剑,默默点头。 梁半湖望向林畔,带着些许稚嫩的脸上满是自信平静,说道:“陈长生这时候肯定在给他出主意。” “不错。” 苟寒食看着他说道:“陈长生一定会想办法让唐棠凭剑招凝势,最后再用出奇不意的方法,强行寻找胜机,先前说过,唐棠最了不起的地方便是那股疯狂的狠劲,所以我想,他凝势之后的那记剑招应该不会是汶水三式,因为那三招虽然强大,但不够狠。” 梁半湖若有所思,开始回忆在离山剑堂里看过的那些剑卷。 关飞白想了想,发现如果真如师兄猜想的这般,还真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应对,如果换作自己登场与唐棠战,大概只能凭借真元硬打。 “硬打吧。”苟寒食看着梁半湖说道。 梁半湖有些不解,关飞白更是吃惊,心想难道这不是最笨的法子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万万没想到 关飞白万万没想到师兄居然会建议硬打,这种自己都能想出来的对战策略好在何处? 苟寒食没有理他,看着梁半湖说道:“不要管他用的是真招还是假招,为我们不需要见招破招,你和他直接换招。” 关飞白jing于剑道,很明确所谓以招换招,最终便是以伤换伤,心想梁师弟明明比唐三十六那个家伙强,何至于要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法? 苟寒食看梁半湖低头不语,知道师弟们都有些不解,平静解释道:“唐棠不如你,所以陈长生要帮助他以奇制胜,而你比唐棠强,就不能走奇诡之道,就是应该用最简单甚至最愚笨的方法,去获得一场最寻常的胜利。” 他站起身来,接过七间递过来的手帕把脸擦于净,望向林畔剑眉将飞的唐三十六,说道:“为什么要硬打?因为这个家伙发起狠来真的有些过分,以招换招肯定会付出受伤的代价,但这应该是战胜他代价最小的一种方法。” 梁半湖想了想,说道:“师兄,我明白了。” 洗尘楼的门缓缓开启,槐院少年书生钟会轻而易举地战胜了自己的对手,走了出来。令他有些不愉快的是,楼外考生们的视线依然没有转向自己,还是看着那两个地方,甚至比先前更热切,因为梁半湖和唐三十六都已经站起身来 没有过多程序,梁半湖和唐三十六向那位离宫教士行礼后,便一前一后走进洗尘楼里。 看着紧闭的木门,考生们的神情非常专注,场间一片寂静。 大朝试对战第二轮至此已经举起了十余场,除了狼族少年折袖与苏墨虞那场,便是这场对战双方的实力最强,这场甚至比折袖苏墨虞那场更加受人关注,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参加这场对战的除了梁半湖和唐三十六,还有另外两个 那两个人不会登场,发挥的作用却不弱于亲自下场,就像青藤宴最后那夜一样。 世间有些人,可以通过学识以及思考能力,通过指导直接改变一场战斗的结局,这种人在与魔族对抗的前线就是军师,在绝大多数学院宗派里是那些德高望重的教授或是长老,只有离山剑宗和国教学院这两个地方,扮演这种角色的是两名学生。 今日大朝试,各宗派山门的师长都不能进行考场,很多人非常羡慕离山剑宗和国教学院的考生。正是因为他们有苟寒食和陈长生可以做现场指导,这两个人都有能力,现场解决很多问题,改变很多事情。 时间缓慢地流逝,洗尘楼内依然一片安静。 陈长生神情不变,双手却握的越来越紧,感觉越来越不好,因为太安静了 忽然间,碧蓝的天空里出现一道红火的颜色,这抹颜色来自于洗尘楼内剑光的投影,看着非常温暖,温暖的背后却又隐藏着炽烈的凶险。 红霞满天,美不胜收。 汶水三式,晚云收 楼外响起一片惊呼,唐三十六的剑势,竟然突破了学宫的禁制,出现在洗尘楼的上空,落入所有人的眼帘 苟寒食抬头看着那片晚霞,沉默不语,发现唐三十六在国教学院这些天的进步,竟比所有人想象的更要大。 陈长生的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因为按照事前的规划,今日不应该有红霞满天。 或者,是唐三十六发狠了,但这说明什么?此时依然沉默无声的梁半湖,竟能逼着他提前发狠,意味着梁半湖犹有余力,而且不知如何,竟是让唐三十六没有能够把前面的十余记剑招连贯成剑势 楼外再次响起一片惊呼与赞叹之声。 满天的红霞骤然变得明亮无比,小溪被照亮,水畔仿佛生出无数株红枫。 夕阳挂紧接着,一川枫 唐三十六的剑意,竟然播洒的如此之远,能够影响到楼外的环境,作为尚未通幽的少年郎,已经足够他骄傲。 然而,陈长生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因为直至此时,他还没有看到梁半湖的剑,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看到。 忽然间,晚霞骤敛,红枫虚化,一道极淡极柔,平和至极的剑意,在洗尘楼上空拂过。 剑意如水,就像清水,无数顷清澈的湖水,把天空洗了一遍。 无论晚霞还是落日或是红枫,尽数被洗的于于净净,提醒人们,先前那些颜色都不是真实的,是被人执剑为笔画上去,既然是画的,便用了颜料,只要是颜料,便能被水洗去,只要那些水足够多,足够清。 半湖清水,可以濯足,更可以濯缨,还能把这片天洗的于于净净,露出原本碧蓝的颜色。 洗尘楼外,无数考生仰首望天,没有惊呼,沉默不语。 无论晚霞还是洗天的湖水,都是楼内那两名少年的剑意在小世界里的反射 真的好强。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回复平静,望向远处溪边的苟寒食,点头致意。 苟寒食点头回礼。 洗尘楼的大门开启,梁半湖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一步,唐三十六也随之走了出来。 大概便是这一步的差距。 二人的身上都带着伤,衣衫上剑痕清晰。 考官赞赏看了两人一眼,说道:“离山剑宗,梁半湖胜。” 梁半湖与唐三十六对揖行礼,然后走下石阶,向林畔和溪边各自走去。 唐三十六很疲惫,可能是这个原因,所以他不想说话。 他走回林畔,坐到地面上,靠着一株白扬树,闭上了眼睛。 陈长生给他喂药的时候,他也只是张了张嘴,依然不肯睁开眼睛。 轩辕破走到他身边,蹲下看着他,满是淡青胡茬却又很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说道:“你说说话啊。” 唐三十六闭着眼睛,不肯理他。 轩辕破有些着急,望向陈长生说道:“他没事儿吧?” 陈长生说道:“可能被梁半湖伤的有些重,需要休息,我们不要打扰他了 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尤其是对于少年阶段的男人们来说,当很多人想关心你的时候,你会很抗拒这种关心,不想理会对方,而当那些关心你的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你便会开始提前感到孤单,有些不安。 唐三十六睁开眼睛,看着陈长生恼火说道:“什么叫伤的有些重?我哪儿伤了我?” 落落指着他院服上那些被剑撕开的裂口,又指了指他脸上那道浅浅的血线 “这就叫重吗?你没看梁半湖那家伙,腿都险些被我砍断了” 唐三十六羞恼说道:“我就是有些困我就是想靠着树躺会儿你们别来烦我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闭上眼睛。 陈长生知道这个家伙向来心高气傲,结果大朝试对战第二轮就输了,肯定非常不好受。 但他不能看着这个家伙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他一直认为这样是在浪费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所有负面情绪,都应该被瞬间击败或者说抛弃。 “你差钱吗?”他看着唐三十六问道。 唐三十六闭着眼睛,冷笑应道:“你见过比我更有钱的人?” 陈长生又问道:“文试成绩应该还行吧?综合起来能进三甲吗?” 唐三十六睁眼看着他,问道:“进三甲问题应该不大,问题是你问这个干嘛?”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能进三甲,就能观天书,而且你又不差钱,青曜十三司和圣女峰的那些师妹们都喜欢你,那你还想要什么呢?” 唐三十六觉得这个问题似乎隐有所指,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有些不确定地试探问道:“首榜首名?” 陈长生没好气说道:“那是我的。” 唐三十六笑骂道:“你可真不要脸。” 这时候他才确信,陈长生不是准备给自己上人生这堂大课,只是想开解一下自己,而且确实有效,至少他不想闭着眼睛装睡了。 “讲讲。”落落在旁边说道。 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万万没想到,梁半湖居然会打的这么蠢。” 落落和轩辕破没有听明白,陈长生却明白了。 梁半湖的实力本就在唐三十六之上,唐三十六和陈长生只能走出奇制胜的路数,试图用对方万万想不到的方法,给大朝试一个惊喜。 然而他们却没有想到,梁半湖竟是用了最简单的一种方法来应对,想不到?不,他根本什么都不想。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蠢笨的打法。”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你替我想的那些剑招,他根本没想着破,一个劲儿的对攻,傻不拉叽的,毫无美感……但我不得不承认,这很有用,前面的十几招用倒是用的,但完全连贯不起来,断断续续,弄的我非常不舒服,最后根本没机会用你想的那三记怪招,我只能用汶水三式搏一把。” “他撑住了,所以我输了。” 陈长生能够想到,参加大朝试的所有人都能想到,梁半湖的对战策略里肯定有苟寒食的很多智慧。 如果说青藤宴上,陈长生与苟寒食可以算是平分秋色,那么在今天唐三十六与梁半湖的对战中,他败的很彻底。 他对唐三十六说道:“抱歉。” 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说道:“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用道歉,如果我比梁半湖强,那么就该苟寒食头疼,你可以更从容地去破他,终究还是因为我实力不济的缘故,说起来,我让你头疼,我才应该是道歉的那个人。” 轩辕破在一旁诚实说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那就说些你能懂的。” 唐三十六笑了笑,然后看着陈长生平静说道:“输了两场了,不能再输了 他们对话的时候,对战还在继续进行,又结束了两场。 马上就要轮到陈长生登场比试。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场我能赢。”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向洗尘楼走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崖畔 大朝试对战第二轮已经进入到后半段,在最引人注目的离山剑宗与国教学院的两场对决中,国教学院一场弃权,一场败,离山剑宗可以说把在青藤宴上丢的颜面尽数找了回来,国教学院则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虽然说对战不是团队战,大朝试最终只会按照个人成绩排名,但年轻的考生们终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论是在世人的眼光还是自我的认知中,他们的成绩便代表着他们所属学院或宗派的荣誉。 国教学院第三个出场的是陈长生。因为国教学院公认最强的落落殿下,遇到了已经通幽的天海胜雪,被绝大多数人认为毫无胜算,那么国教学院如果不想在对战第二轮里全军覆没,便要看陈长生能不能过这一关。 虽然他在对战第一轮里胜了那名黄山谷弟子,依然没有人看好他,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国教学院四名学生当中实力最弱的那个,现在连唐三十六都输了,他又如何能够避免失败?奇迹?如果经常发生,那就不再是奇迹,而是有问题。 没有人看好陈长生的第二原因便是今天大朝试对战第二轮的抽签有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肯定有人在抽签里做了手脚。 陈长生这一轮的对手是槐院书生霍光。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最好的选择,不是陈长生最好的选择,而是那些想让陈长生失败的人的最好的选择。 从圣后娘娘到贩夫走卒,从远在妖域的白帝夫妇到京都里的说书艺人,中土大陆所有人都关注着京都举行的大朝试,随着青藤宴上与徐有容的婚约昭告天下,又随着主教大人替他发出要拿首榜首名的宣告,无数双目光都注视着陈长生。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打压国教学院和陈长生的那些人,便必须做的更加谨慎小心,至少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问题。如果第二轮就让陈长生抽签遇到苟寒食,谁都会知道有鬼,不说教枢处会不会把桌子掀翻,京都里的那些说书艺人桌上的响板,肯定会多响很多次。 槐院书生霍光,是最好的对象。 这名年轻书生一直在槐院里安心读书,没有出院历练,所以始终没有上青云榜,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似乎很弱。 事实上,槐院无弱者,霍光更是槐院的重点培养对象,准备在大朝试上一鸣惊人,陈长生又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林畔的气氛有些低沉。 唐三十六靠着白杨树,看着陈长生的背影,忽然说道:“打不赢就撤吧,别出事儿。” 先前他对陈长生说不能再输了,是因为他知道陈长生因为某种原因,一定要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既然如此,当然不能输,然而此时想着即便他再次莫名其妙地胜了那名槐院书生,最终也不可能是天海胜雪、苟寒食这些人的对手,便想收回刚说的话。 在他看来,陈长生还很年轻,还有很多岁月,以他的天赋与学识,不知道将来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如果现在拼命都拿不到首榜首名,何必拼命?为什么不把眼光放在以后,留待将来,何必对自己如此冷酷? 陈长生摆了摆手,没有回头,因为他没有办法解释,自己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没有太多岁月可以虚耗。 他对离宫教士行了一礼,然后走到石阶上。 第一轮对战时,他右脚的靴子碎了,这时候换了双新的靴子。 这双靴子是李女史从她的寝宫里拿来的,很新,但穿着很舒服,大小刚刚合适,应该是落落私下记着了他的尺码。 穿着这双靴子,他觉得脚踏实地,非常有信心。 林畔,轩辕破对唐三十六说道:“要不要歇会儿?” 唐三十六看着远处石阶上的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用,把晶石给我。” 正如天机老人在青云榜换榜时的点评,他被陈长生影响了很多,比如此时此刻,看着陈长生的身影,他很快便从先前的沮丧情绪里摆脱出来,准备开始冥想恢复真元,因为可能有加赛,他至少要进三甲,不然他真会觉得在陈长生的面前矮了一截。 与境界成绩无关,与心志有关。 洗尘楼开启,陈长生和那名叫霍光的槐院书生走了进去。 二人隔着十余丈,站在铺满黄沙的地面上,静静对视。 如果仔细看,或者能够看到他们脚边的黄沙下面,隐隐有些血迹,应该便是先前对战的考生留下的。 “我听说过你。”霍光打破沉默,看着他说道:“在来京都之前。” 这名槐院书生约摸十八九岁,神情冷漠,和他的那几位同窗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事实上,他们的容貌长的并不像,之所以会给人这种感觉,是因为槐院出来的年轻书生,都有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 陈长生没有接话,他觉得没有必要。 “我知道在大朝试上会遇到你。”霍光看着他平静说道:“在来京都之前 陈长生这才知道今天大朝试里对国教学院的打压,原来不仅仅是大周朝或者说国教内部有人出手,甚至牵扯到了遥远的南方。 但他依然没有说话,平静地调整着呼吸以及真元的运行。 “为了抵抗魔族入侵,人类世界需要团结,滔滔大势,无人可以阻止,任何人妄图阻挡,都只会被冲进历史的臭水沟中,而你……已经影响了南北合流的进程,所以,你不能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更不能和徐有容结婚。” 霍光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 陈长生终于明白了那种难以形容的味道是什么。 就像青藤宴最后一夜里,那名乡下书生说出的话给他的感觉一样。 这个世界上一直有些人,有些读书人,相信有些很奇怪的道理。 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以请你去死 铁肩担道义,你死后,家人我来照顾,这个世界也由我来照顾。 陈长生摇了摇头,如果只有前半段,那很值得尊敬,如果加上后面半句,那便不好。 他不喜欢这种味道。 比徐世绩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更让他不喜欢。 “放心,我不会用言语羞辱你,因为那没有意义,而且很无趣。” 霍光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只是眉梢微微挑动了一瞬。 或者在这一刻,他想起先前武试在煮时林里争道时,唐三十六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 “我会很简单地战胜你。” 他看着陈长生,居高临下说道:“抽出你的剑,迎接你的失败吧。” 陈长生依然沉默不语,没有接话,也没有抽出自己的剑。 于是霍光做的这些事情,显得很可笑,就像是对墙壁出剑,对星空颂读长篇抒情诗。 黄沙静铺于地。 霍光的脸色变得有些寒冷,看着他说道:“如果你不拔剑,你今天便再也没有拔剑的机会。” 随着这句话,一道清晰而强大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 陈长生静静看着他,缓缓抬起右手,离腰间短剑的剑柄很近,伸手便能握住。 最终,他没有握住剑柄。 他收回右手,五指合拢,便成了拳头。 “很好。” 霍光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受到了很大的羞辱,双眉缓缓挑起,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道极jing纯的真元外溢,穿过赭色的文士衫,在洗尘楼内带起一道风。 那道风围绕着霍光的身体,如同一道屏障。 他背着把大剑,他没有拔剑,而是像陈长生一样,握紧了拳头,然后一拳击出。 嗡的一声暴鸣。 围绕着他的那道风屏,瞬间出现一个空洞,一个泛着淡青色光泽、由真元凝成的拳头,从那个空洞里狂暴而出,瞬间穿过十余丈的距离,来到陈长生的身前,更令人震惊的是,那道风屏里又有拳意先后凝结,连接袭至陈长生身前 数十道真元拳意,就像是真正的拳头一般,四面八方,如风雨而来 昭文殿里那面十余丈方圆的巨形光镜,把洗尘楼里的对战画面,清晰地传到殿内大人物们的眼前。 从陈长生和霍光走进洗尘楼开始,大殿便变得异常安静。 主教大人没有继续睡觉,平静地看着镜中的陈长生,表情看不出是不是还像先前那样有信心。 光镜里忽然出现了数十道青光。 虽然不在现场,但只看画面,仿佛也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的威势。 薛醒川身体微微前倾,惊异说道:“破军拳?” 对于昭文殿里的这些大人物来说,那名叫霍光的槐院书生,不过坐照境界,施展出来的手段,自然不会令他们震撼,但想着霍光的年龄,居然能把最难练的破军拳修到这种境界,还是有些吃惊。 将要迎接这数十记破军拳的,是陈长生。 昭文殿里很多人,在心里默默宣布了他被淘汰。 主教大人的眼睛微眯,浑浊的眼光再次变得锋利起来。 莫雨神情淡然,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却有些微白。 陈留王看了她一眼,生出很多疑惑。 (中秋节快乐。) 第一百五十章 浴血、拔剑、纵云、落须 一道清风落在崖石上,自然散了。 这便是那记破军拳落在陈长生肩头给人的感觉。 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阵清风,所以他的院服破散,已然化作一道残影的身体,被迫滞了那么一瞬。 只是一瞬。 他左脚踏向地面,崭新的靴子毫无意外地碎裂成丝,坚硬的地面再次出现缝隙。 几乎同时,数记破军拳难分先后的接连落在他的身上,院服破损严重,在空中飘舞,他的身体表面出现几道清晰的拳印,却未能深入。 从这一刻的画面看,根本不像是破军拳落在他的身上,反而是他用身体主动撞上那些强劲的拳意。 啸声再起,陈长生再次化作一道残影,伴着令人耳震的恐怖撞击声,生生撞破由数十道破军拳组成的那片风雨,消失无踪。 只有一只碎靴留在裂开的地面,像石中生出的花,院服的残片,缓缓飘落,像空中飘下的絮。 昭文殿内再也无法保持安静,响起座椅挪动的声音。 莫雨站起,看着光镜上的画面,美丽的眼中满是震惊的情绪。 摘星学院的院长震撼无语,他身边的宗祀所主教难以控制情绪,惊呼出声 徐世绩神情依然漠然如石,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刚刚来到昭文殿的那两名主教大人,微微动容。 薛醒川身体再次前倾,盯着光镜,神情变得异常凝重。 再完美的洗髓,都不能让修行者的身体达到这种强度,哪怕是魔族也不行 为什么陈长生的防御能力如此恐怖?就算他再有奇遇,就算他把百草园里所有的珍稀药草全部炼化成丹药吃了,也做不到这样。 昭文殿里的人们都见多识广,那两位主教大人更是与梅里砂一样,都是国教六巨头中人,但他们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 陈长生的身体实在是强的难以想象,根本无法理解。 所以他们很吃惊。 是的,陈长生的防御当然不完美,相信无法抵挡住法器或是锋利兵器的攻击,但这种基础能力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薛醒川想的更多些,所以他的神情更凝重。 因为他想起了一个很长时间没有听到的名字。 周独夫。 千年以来,大陆公认的最强者。 无论是曾经那位发誓要统治整片大陆的魔君,还是如太阳般耀眼的太宗皇帝陛下,在个人武力方面,都无法与这个人相提并论。 即便从天书降世开始看,周独夫也至少能够排进前三。 很多年前,周独夫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远没有举世无敌的实力,但那时候,他便在大陆上非常有名气,因为他拥有比完美洗髓更强大的防御能力。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因为他婴儿时期,因为某次大机缘,曾经以龙血浴身 然而大陆承平多年,龙族已然消失,数百年来,连龙都看不到,陈长生又到哪里去取龙的jing血? 薛醒川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那种推想比陈长生展现出来的身体强度更加不可思议,也因为光镜上的画面,再次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看着陈长生如一道残影般直扑霍光,他明白了陈长生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中一直没有动。 防御能力再强,也不可能承受破军拳无休无止地轰击,就算他能承受住,也肯定会受伤,甚至可能会受很重的伤,那样,即便他战胜霍光,也无法在接下来必然更艰难的对战里继续获得胜利。 所以陈长生等,等着对手让破军拳成势,等着那片风雨从覆盖整座洗尘楼地面的范围,缩小到自己身周丈许。成势后的破军拳,必然威力更大,但他只需要突破一层,便能突破所有。他要用单位时间内承受破军拳的数量,来争取时间,从而在整场战斗里,少受几拳。 薛醒川神情再变,心想这是何等样自信的战法。 陈长生是大朝试的焦点人物,包括那两名圣堂主人在内的很多大人物,都对他投注了很多目光,很多人比如莫雨,都以为已经掌握了他所有的手段或者说底牌,但事实上,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拥有什么,就连主教大人,甚至落落都不知道。 槐院书生霍光的破军拳确实很恐怖,使用的时机也非常完美。 如果是人们印象里,哪怕是以最大期待来预测实力的他,面对这样强大而有准备的对手,想来也是必败无疑。但谁都想不到,他现在的实力,他所经历的奇遇,要比最奇瑰的想象更加夸张。 甚至就连他自己,此时都还不清楚自己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曾浴龙血,只能从身体的异变猜想一二,但他知道自己很强。 现在的他,至少有四种方法可以突破如狂风暴雨般的破军拳。 他选择了看起来最直接,也是最笨的一种方法。 因为没有人会想到这种方法。 就像唐三十六和梁半湖那一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苟寒食居然会让梁半湖打的那么蠢,唐三十六如何也都想不到,梁半湖竟然真的打的那样笨。 他可以用耶识步避开对手的破军拳,是的,哪怕破军拳已然成势,他依然可以避开,因为他掌握的耶识步谈不上完整,但也不是人们印象里,青藤宴上落落用过的耶识步,要比人们想象的更加难测高明。 但他没有用。 他也可以抽出腰畔的短剑,用钟山风雨剑的第一式起苍黄,直接与漫天的拳意正面交战。 但他也没有。 因为这才是大朝试对战的第二轮,他还没有遇到那些真正的强敌,他不能把自己最强的那些手段和底牌,露出来。 对面那名叫霍光的槐院书生,还不够资格让他用那些手段。 转眼之间,破军拳被破,局势逆转。 陈长生如一道残影,瞬间掠至霍光身前。 霍光很震惊,但他的境界要远在那名黄山谷弟子之上,加上槐院弟子最重守心静意,骤然遇到这种突变,竟是毫不慌张,一拳击出。 他没有拔剑,因为陈长生来的太快,这一拳是他先前施出破军拳的后续,连贯之间最是自然,所以最快。 他的这拳没有击向陈长生,而是击向地面,而且拳意极为空明。 只听得嗡的一声轻鸣,他脚前的黄沙飘舞而起,拳意幽然于其间。 借着拳意反震,他疾速后掠,赭色的文士衫,竟也拖出了数道袂影,可以想见他退的有多快,多么坚决。 在后掠的同时,他右手伸到肩后,准备抽剑。 他一直背着把剑。 那把剑很大,形状有些怪异,中间竟是弯的。 这把剑叫做正意,乃是槐院七把弟子规剑之一,极为锋利,内有乾坤,虽然无法排进神兵榜,但亦非凡物。 他坚信,只要自己执剑在手,陈长生的防御能力再如何恐怖,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他略有悔意,先前如果进洗尘楼后,他第一时间拔出正意剑,不理会那名教士的建议,何至于像现在这般退的如此狼狈。 正义明意剑前,群鬼辟易,只要一招,他便能把陈长生斩败。 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只需要极短的时间,便能把剑从鞘中抽出来。 抽剑的动作很简单,他练过无数遍,所需要的时间短到甚至可以认为,那段时间不存在。 可是,时间终究是无法毁灭的永恒存在。 再短,终究需要一段时间。 霍光的眼瞳骤然缩小。 陈长生没有给他这段时间。 霍光在洗尘楼外,便接到离宫教士的信息,知道陈长生在第一场对战里表现出了极惊人的速度,对此,他有所心理准备,对这场战斗进行设计时也做了充分的考虑,然而他没有想到,陈长生所谓惊人的速度,竟是……这样的惊人 陈长生太快了,快到他的手刚刚落在剑柄上,便到了他的身前。 正意剑出鞘半尺,陈长生的拳头离他的胸口也只剩下半尺。 霍光知道来不及了,脸色骤然微白,真元狂暴而出,化作一声厉啸,从唇间迸出 同时,他的右脚向地面轻轻踩落。 是的,不是重重踏下,而是轻轻踩落。 哪怕是如此紧张的时刻,他的脚步依然轻柔,仿佛要踩在一团云上。 先前他一拳空幽击向地面,身前地面飘起的黄沙,看着就像是一团云。 他的右脚,便轻轻踩在这团黄沙蕴成的云上。 很轻柔,很曼妙,很神奇。 他仿佛也变成了流云,向上方飘去。 “好一个纵云” 昭文殿里响起赞叹声。 不知道是宗祀所的主教大人还是谁,竟开始替南方槐院的学生喝彩,可以想象陈长生参加大朝试还有那份宣告,给这些人带来了多大的压力。至于那三名坐在客座上的南方宗派师长代表更是神情满足,捋须不语。 霍光的表现确实值得赞美。一名还没有通幽的年轻修行者,居然能够把槐院身法纵云施展的如此完美,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依然展现出风清云淡的气息,不得不说,槐院对弟子的培养,确实非常了不起。 更重要的是,这一式纵云身法,对这场战斗来说,可能带来极大的转折。 陈长生很快,所以不能停,他的拳头很强,所以不能弯。 直行的事物,想要陡然改变方向,速度越快,需要越大的力量,或者是极高级的驭使真元的法门。 那种法门很少见,览遍大陆各宗派学院,也不超过三数。 京都里,没有哪家学院有这种法门,白帝城一脉,也没有这种招数。 陈长生就算想学都不知道到哪里学去。 所以他的拳头只能落空。 而霍光已然纵云而起。 二人之间将成高低之势,霍光将执正意剑在手。 这场对战的胜负,或者,将会就此改变。 然而下一刻,那几句南方宗派师长代表的手陡然僵硬。 其中一位长老甚至把白须揪落了数根。 昭文殿内,惊呼之声大作。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天空 陈长生的速度确实很快,拳头确实很直。 按道理来说,他的拳头肯定会落空,无法击中以曼妙纵云身法飘起的霍光 他的拳头确实也落空了,落在了空中,发出一声嗡鸣,仿佛一座古钟被调响。 毫不承力的空气,似乎都被这一拳击破。 然而他的拳没有就此停下,而是继续前行。 被击破的空气里,仿佛出现了一条通道,那条通道无法用肉眼看见,给人的感觉却是真实存在。 昭文殿里的大人物们,看着光镜上的画面,也感觉到了那条通道的存在。 那条通道是陈长生用拳头击穿的,却不是直的,而是一条弧线,前端微微上翘。 这根无形的线,很平滑,很好看,有一种自然天成之美。 笔直的拳头,如何能够在空中击出一条弯曲的通道? 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的拳意,在最后散发的那一刻,改变了方向。 世间有哪种拳法可以做到这一点? 霍光向天空飘掠。 陈长生的拳头沿着那根无形的曲线,向着天空而去。 “燎天一剑” 昭文殿里响起薛醒川的惊呼声。 确实没有拳法可以做到在最后时刻改变拳意的走向。 昭文殿里的大人物们都是见多识广之辈,非常肯定绝对没有。 但有剑法可以做到,在剑招的最后改变剑意的走向。 先前昭文殿里的大人物们在心中默默数过,世间大概只有三种法门可以做到这一点,其中便有这种剑法。 离山剑法里的燎天剑 昭文殿里接连响起座椅与地面的摩擦声。 大人物们震惊起身,看着光镜上那个正在握拳轰天的少年,惊骇莫名。 国教学院的学生,怎么可能学会离山剑诀里的不传秘剑? 传闻里,离山剑法里的燎天剑,是那位传奇的离山小师叔自创的秘剑,向不示人,直到数百年前,他云游四海回到离山,才在当代掌门的苦苦请求下,把这记剑招记录进了离山剑法总诀里。 这记剑招很出名,但却极少有人学习,因为这剑招学起来太难,对神识的凝练程度要求太高。 这一代的离山剑宗弟子,据说只有秋山君和苟寒食学会了这一招。 现在,这一记剑招出现在陈长生的手中。 他没有用剑,用的是拳头。 燎天的一剑,自然变成了轰天的一拳。 在他的拳头与碧蓝的天空之间,是霍光。 于是他的拳头在轰破碧蓝天空之前,首先要落在霍光的身上。 轰的一声闷响。 那是拳头与身体接触发出的声音。 陈长生的拳头,轰在了霍光的胸腹之间。 简洁,准确,有力。 轰的第二声闷响。 那是身体与空气撞击发出的声音。 霍光的身体,骤然间离地而起,向着天空飞去,片刻后,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洗尘楼外,考生们聚在石阶前,等待着这场对战的结果。 便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连接两声轰鸣。 因为洗尘楼里的隔音阵法,他们先前一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更不像唐三十六和梁半湖战时那样,能够在碧蓝的天空里看到剑意的投影,对参加这场对战的霍光以及陈长生,不免有些看低。 直到这两记雷声般的轰鸣陡然响起,仿佛在他们的耳边炸开。 考生们震惊无比,随着轰鸣之声的嗖嗖破空声,视线上移,看到了那个向天空飞去的人影。 场间一片死寂,很多考生张着嘴,却没有人说话。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影飞到极高的地方,然后重新落下。 片刻后,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 考生们低头望向脚下,然后抬头望向洗尘楼,震撼的无法言语,觉得心都随之震动起来。 那道震动,应该便是那个人落到地面吧? 大多数考生都没有看清楚,那个被击飞到天空里的人影是谁,但不知道为什么,但所有人下意识里都认为,不会是陈长生。 洗尘楼内。 陈长生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像把弓。 他右臂微弯,举拳向天,像火把。 霍光被击飞。 他收拳,然后收回右脚,站直身体,向天空望去。 他的视线上移,然后下落,随着那道人影回到楼内。 一声闷响,烟尘微作,地面微微颤动。 烟尘渐敛,霍光倒在地上,不停喷着血,不知道骨头断了多少根。 从他离开地面那刻开始,二楼的考官们便冲了下来,做好了抢救的准备。 青曜十三司的女教士,不停地挥洒着清光,替他止血,确保生命无虞,然后才会把他转移到离宫。 躺在覆着黄沙的地面上,看着碧蓝的天空,霍光的神情很痛苦,眼神里满是不甘与愤怒,最多却还是惘然。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输掉这场对战。 要知道在进入京都之前,他就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 如果陈长生连武试都过不了,自然不能参加对战,如果他连对战首轮都无法通过,自然也不会遇到他,他所知道的就是,只要陈长生进入了第二轮,那么自己便会是他的对手,自己将会成为他无法逾越的一座大山,从而历史在这一刻得到纠正,南北合流再次回复正轨…… 然而,现在他躺在地上,受的伤太重,无法动弹,便是连转颈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想对陈长生说些什么,但他无法看陈长生,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那片碧蓝的天空。 学宫里的天空比外面的天空要低很多,刚才他甚至以为自己会摸到那片天空。 就像他进入洗尘楼前以为自己能够很轻松地战胜陈长生一样。 可事实上,天空是无法触及的。 他也没能战胜陈长生。 为什么? 陈长生能够想到霍光、以及霍光身后那些大人物们此时的心情是多么复杂,有多少感想,但他没有想。因为别人的感想与他无关,他人的砒霜不管是不是他的蜜糖,都和他没关系,他从来不会把时间消耗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他没有看躺在地上的霍光,向着那位主持对战的离宫教士行礼,然后向洗尘楼外走去。 那位离宫教士来自教枢处,看着少年的背影,赞赏地点了点头。 从进入洗尘楼到离开,陈长生一句话都没有说。 对战开始之前,霍光说不会用言语羞辱他,因为那样无聊而且无趣,只会简单的战胜他。 陈长生用事实告诉对方,说话本身就是无聊且无趣的事情,我是来战斗的,不是来聊天的,更何况我们不熟,甚至不认识。 同样是在对战开始前,霍光居高临下地对他说,如果不拔剑,就再也没有拔剑的机会。 陈长生用事实证明,真正需要拔剑的人,其实是霍光自己。 昭文殿内,再次回复安静。 人们用了很长时间,才压制住心头的震惊。 莫雨看着光镜里空荡荡的黄沙地面,唇角微微牵动,似乎想要笑,但终究还是保持住了冷漠的模样。 薛醒川望向主教大人梅里砂,对于陈长生展现出来的水准,他有很多困惑 人们这时候才发现,主教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再次开始入睡。 只是他脸上的皱纹,变得舒展了很多。 本有些刺眼的老人斑,也变得淡了很多。 他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择天记动画的人设图已经出了八张,我发在了微信中,大家去看看吧。八个人物分别是:陈长生,徐有容,唐三十六,落落,计道人,余人,魔君和圣后娘娘她老人家。回复人物名称就可以收到对应的图片,回复“择天记动画人设”就可以收到八张的集锦了。没有添加过关注的朋友,可以在公众账号中搜索“猫腻”或者“ll18”,后者更好找到一些,那就是微信公众号。友情提示:回复将夜中的人物名称也会有惊喜当然,公众号里应该还有很多大家感兴趣的东西。对了,我个人是觉得圣后娘娘那张画实在是瘦了些,某人的胸实在是小了些,不知道大家怎么以为的,咳咳。) 第一百五十二章 赤足的少年,坚决的少女 燎天剑是秘剑,即便是长生宗诸崖的长老都不会,只有离山的弟子们能够接触到,陈长生这辈子都没有去过离山,他怎么会这一剑?对普通人来说,这很难解释,甚至可能成为困扰他们终生的谜题,但此时在昭文殿里的大人物们,比普通人知道更多更久远的故事,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想起来了数百年前,对抗魔族的战争里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在波澜壮阔的战场上并不起眼,却有影响极为深远的后续发展。 那件事情之后,离山剑宗的剑法总诀,被送到了白帝城o。 “按照当年的约定,离山剑诀只能由白帝一族保存,严禁外传,陈长生凭什么能学?” “因为陈长生是落落殿下的老师。” “这样也行?那这般推展开来,岂不是国教学院以后的学生都能学离山剑法?” “殿下觉得行,那便行,如果离山剑宗不同意,去和白帝陛下讲道理好了。” “不说剑法……陈长生究竟是怎么洗髓的?身体强度怎么到了这种程度?不用法器和兵器,竟难破其防,他有何奇遇?” 昭文殿里很多目光落在了主教大人的身上,充满了探询之意,心想难道是教枢处动用了某种秘法。 主教大人没有说话,现在世间可能知道陈长生奇遇真相的人只有三位,他便是其中之一。 莫雨也在思考这件事情,就像先前她曾经想过的那样,她知道落落一直住在百草园里,陈长生肯定对园中的珍稀药草非常熟,她知道陈长生的老师计道人是大陆首屈一指的医者,擅于炼药,但这些都不足以让陈长生的身体变到如此之强。 薛醒川再次想起周独l夫,但下一刻他便摇了摇头,自我否决了这种猜想,因为这种猜想实在是太过荒唐,太不现实。 大朝试是大陆最重要的活动之一,但对大人物们来说,大朝试的主要目的是选拔人才,真正的意义是在将来,所以他们很平静,不用近观,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昭文殿里,那两位圣堂大主教更是姗姗来迟。 然而今年的大朝试给他们带来了太多震撼与意外。苟寒食和天海胜雪还没有出手,落落殿下首轮也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实力,折袖还潜伏在他自己的草原里,他们便已经没有办法稳稳地坐在椅间。莫雨起身说道:“我要进去看看。”薛醒川、徐世绩还有殿内很多大人物,都随之站起,离开昭文殿,向清贤殿走去,准备进入青叶世界近距离观看接下来的大朝试。人去殿空,只剩下梅里砂一个人。这位教枢处的主教大人、国教旧派的领袖人物,缓缓抬头,看着光镜里的满地黄沙,仿佛还在看着先前那名少年,沉默不语,面无表情,不知悲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给人一种特别沧桑的感觉。 数月前青藤宴最后一夜,陈长生被莫雨囚进废园,然后他自行进入黑龙潭底,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他甚至知道娘娘那夜也在看着,他只是不知道那夜在地底陈长生遇着那条黑龙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看来,真正的事情应该是不久前发生的。 浴龙血而新生吗?主教大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 那条黑龙居然愿意为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她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对陈长生拿首榜首名,他其实从来没有抱有任何希望,那份震惊整个大陆的宣告,只是他给陈长生再次施加的压力。 只有压力,才能让陈长生尽快成熟起来。 现在,他从陈长生的表现里,竟看到了希望,虽然只有极淡渺的一丝,可能性依然极小,但终究是有希望的。如何能不欣慰?洗尘楼开启,陈长生走了出来。首轮对战他走出来的时候,右脚的靴子尽碎,这一次,他两只脚上的靴子都碎了。 他赤着双足,站在石阶上,院服破烂,看上去就像是个小乞儿。 但没有人真把他当成一个小乞儿,这一次,人们是真的震惊了,尤其是随后离宫教士宣布霍光身受重伤,像苏墨虞一样,被送出学宫救治之后,震惊的情绪达到了某种顶点,先前只有折袖在离宫教士前辈的注视下,直接重伤对手,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也做到了。 问题在于,他是怎么做到的? 关飞白很是不解,异道:“这家伙青藤宴的时候还只是个普通人,这才多少天,就变得这么强了?”苟寒食说道:“我说过,他不是个普通人。”人们震惊的视线,随着他来到林畔。轩辕破憨笑着迎上前去。陈长生看着他勉强地笑了笑,说道:“麻烦扶一下。”落落在旁闻言神情微变,这才知道他表面看起来无事,原来还是受了不轻的伤,竟连行走都有些吃力,赶紧上前扶着。 来到那棵白杨树下,他坐了下来,坐在了唐三十六的身边,微微蹙眉,显得有些痛苦。 在洗尘楼里,他突破那些拳头凝成的风雨时,瞬间承受了七记破军拳。 纵使他的身体再强,也撑的有些辛苦,尤其是右胸受的那拳极重,肋骨没有折断,但应该已经有了些裂痕。 如果他用耶识步,或者直接拔剑,或者会胜的更轻松些,不至于如此辛苦。就像在场间他做决定的那瞬间想的一样,他的目标不是通过对战次轮,他的目标是大朝试的首榜首名,那么他便必须走到最后决战的时刻,便必须有所保留。 槐院确实在培养年轻弟子上很有一套,霍光至少有青云榜前五十的实力,但他太骄傲,没有经验,或者会轻敌。 为了最终的目标,冒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完了,这下在你面前真抬不起头来了。” 唐三十六与梁半湖对战时受了不轻的伤,一直靠着白杨树调息,看着身边的陈长生,想到这个家伙居然进了对战第三轮,比自己走的更远些,不免有些恼火,把手里握着的一颗晶石塞到他手里,说道:“你也就是运气好些。” 这话倒也确实,霍光如何能与梁半湖相提并论,陈长生笑了笑,没有理他,看着小脸上满是担心神情的落落,说道:“我没事,你放心吧。” 落落看着他满是泥土的双脚,赶紧转身取出一双新靴子,搁到了旁边,然后从袖中取出手帕。看她那意思,竟是准备替陈长生把脚擦干净。陈长生哪里敢让她这样做,这可不是在国教学院的藏书馆里,这是在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中,数十名考生还有更多数量的离宫教士前辈们正看着这边,他可不想被众人的怒火直接烧成灰烬,赶紧把手帕接了过来。 “殿下,按他这种打法,您可能需要多准备些靴子。” 唐三十六认真数着,说道:“到最后还有四轮,您至少要再准备三双新靴子。” 他说这话本是想嘲弄陈长生和落落这对师徒,没想到落落却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承你吉言。” 唐三十六怔了怔,这才想明白自己下意识里认为陈长生能够走到最后。 “不用准备靴子了,接下来这几轮,我争取不打光脚。” 没等唐三十六解释什么,陈长生说道,然后望向落落,说道:“这一轮弃权吧。” 师长有命,弟子从之,落落向来很听他的话,但这一次她没有听。 “不要。” 她的回答很干脆,很坚决,还带着些小姑娘的撒娇或者说傲娇意味。 “你打不过他。”陈长生望向远处的天海胜雪,沉默片刻后说道:“而且他今天给我的感觉也很危险。”林畔三人没有注意到他说的那个也字。今天的天海胜雪很沉默,特别低调,所以给人的感觉特别古怪。 因为他的家世背景决定了,他不可能低调。 今年参加大朝试的考生里,除了落落,便是他的背景最深厚可怕。 而且他的性情也从来与低调沉默无关,一个低调的人,绝对不会从拥雪关回到京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把国教学院的院门给砸了。 可是他今天真的很低调,从大朝试开始到现在,始终沉默不语,如一个寻常考生般站在人群里,便是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的沉默,陈长生也一样,他觉得这很危险。 如果说那名狼族少年折袖对落落的注视,给他最危险的感觉,天海胜雪便在其次。 因为这两个人都有战胜落落的实力。 尤其是天海胜雪。 作为圣后娘娘最看重的侄孙,他没有停留在繁华的京都里过纨绔的生活,而是远赴拥雪关与魔族战斗,因为他向往强大。 然后他真的在拥雪关外的战场上破了生死境,通幽成功。 今年大朝试,他和苟寒食是最强的两个人。 落落知道自己不是天海胜雪的对手,但她依然坚持要打这一场。 陈长生站起身来,目送她走到洗尘楼前,神情凝重,很是担心。 唐三十六从白杨树上抠下一块硬硬的树皮,准确地砸中他的脑袋,说道:“你真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参加大朝试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战 落落可以直接进入天书陵观碑,但她依然在教宗大人座前恳请一夜,还是要参加大朝试,哪怕不计名次。为什么?因为她要替自己的老师陈长生扫清障碍。在对战环节里,她每战胜一个对手,陈长生便会少一个对手。 从这个角度出发,她对战遇到的对手越强,越符合她的心意。尤其是公认最强的苟寒食和天海胜雪二人,就算她打不赢他们,她也要让对方消耗剧烈,至少要受不轻的伤,如此陈长生在对上他们的时候,才能保留那么一点机会。 所以当第二轮对战抽签她抽到天海胜雪时,全场震惊,只有她自己很平静,甚至有些高兴。 陈长生没有想过落落为什么要参加大朝试,这时候被唐三十六提醒,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因此他低下头看着脚上那双崭新的靴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起头来,对唐三十六说道:“我一定会赢的。”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这句话你不应该对我说,而要告诉她。” 陈长生说道:“我不用对她说,她也知道。”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洗尘楼门再次关闭。 今日大朝试对战在洗尘楼举行,注定了这座楼的门会关闭很多次,稍后还会关闭很多次,门枢处的吱呀声变得越来越刺耳,但没有哪一次关门比现在这一次关门更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这声吱呀最清楚。 这是今年大朝试开始以来最强的一战。一位是白帝城的公主,血脉天赋强大至极,能够让青云榜临时改榜的落落殿下。一位是圣后娘娘最看重的侄孙,在拥雪关前与魔族强者的血腥战斗中成功通幽的天海胜雪。 这样的对战自然万众瞩目。 一直站在人群外,背对着整个世界的孤单少年,都转身望向了洗尘楼。 斡夫折袖像冰一样的眼睛深处,隐隐有火焰正在升腾。 洗尘楼内很安静。 天海胜雪与落落相对而立,平静行礼,然后直起身体。 没有人出手。 青叶世界里的阳光,洒落在天海胜雪的脸上,肤色白皙胜雪。 落落安安静静地站着,如画的眉眼在这如画的世界里依然美丽如画。 天海胜雪静静听着楼间传来的声音,忽然笑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他的笑容有些迷人。 落落自然不会被迷住,但有些迷惑,为什么在楼外的时候,天海胜雪从来不笑,偏偏这时候笑了? “很多人想让我和殿下您打,因为大朝试对战里,能够胜过您的人,便只有我和苟寒食,而和苟寒食相比,我似乎更适合与您战斗,因为毕竟就算我真的伤了您,白帝夫妇看在娘娘的面子上,也不会对我太生气。” 天海胜雪看着她微笑说道:“是的,很多人想借我的手把殿下您这个国教学院的最强战力淘汰,至于您的用意我也非常清楚,不过是想替陈长生保驾护航罢了,只是我有些不解,就算您能够胜过所有人,又怎么保证他能不停地胜利呢?” 落落说道:“作为弟子,我必须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情,无论先生他能走多远。” “有些意思,不,是很有意思。” 天海胜雪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甚至有些淡漠地说道:“可惜的是,这场对战是国教里两位主教大人的意思,是我家里的意思,是宫里某些人的意思,还有很多人的意思,他们唯独没有考虑过我的意思。” 洗尘楼一个幽静的房间里,排着十余张座椅。 两位尊贵的国教圣堂主教大人分别坐在东西两头,莫雨与陈留王坐在正中,薛醒川、徐世绩,宗祀所主教和摘星学院的院长以及三名南方宗派代表还有其余的一些大人物,都分别坐在椅中。 今年大朝试,那些年轻的修行者带来了太多震惊与意外,这些大人物们想要在更近的地方观察,确保不会出问题,所以从昭文殿来到了洗尘楼内,他们将要看到的第一场对战,便是最强的一场对战,这也正是他们的目的之一。 落落殿下与天海胜雪的对战可以进行,可以分出胜负,但绝对不能像先前折袖对苏墨虞,或是陈长生对霍光那样,负责控场的考官措手不及、来不及反应让对战的考生身受重伤,这是他们分别向教宗大人和天海家给出的承诺。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场吸引了无数视线的对战,一开始便进入了出人意料的节奏。就像天海胜雪今天在大朝试上如此沉默低调一样出人意料。没有鞭落风雨,也没有雪拥北关,只有天海胜雪平静的声音在楼间不停地响着。 是的,没有人考虑过天海胜雪的意思,这是天海家集体的意志。 听着天海胜雪的这句话,那两名圣堂大主教还有些大人物的神情微微变化 “什么是意思?意思就是追求。我当然有我自己的人生追求,或者说目标 天海胜雪往二楼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望向落落继续平静留意道:“这些年来京都一直都在说我嫉妒陈留王,因为从小他可以留在皇宫,可以和平国莫雨一起学习,其实人们都说错了,我真正嫉妒的对象是莫雨。” “世人只看到娘娘对她的宠信,赐给她的权势与荣耀,却被那些光辉遮住了眼睛,看不到她这么年轻,就已经是聚星境了。聚星境啊…这些年所有人都在说徐有容、秋山君,前些年,所有人都在说王破,说肖张,却很少有人想到她究竟有多强。” 二楼那间幽暗的房间里,很多视线落在莫雨的身上,她神情淡漠,仿佛天海胜雪提到的根本不是她。 “不错,我是天海家在武道方面最有前途的人,所有人都以为,我从拥雪关万里归京参加大朝试,就是要拿首榜首名,然而……秋山君不来,我就算拿了这个首榜首名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就能证明我比莫雨强?” 天海胜雪忽然停住话语,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再次开口继续说道:“好吧,就算我战胜了秋山君,依然不能证明自己比她强,而且如果是以往的我,我大概真的会愿意为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而努力,因为那毕竟是荣耀。” 落落看着他不解问道:“难道现在你不这样认为?” “修行的目的是什么?是强大。强大的目的是什么?是活着,然后拥有更大的权势,获得更多。” 天海胜雪看着她平静说道:“以前的我会认为大朝试首榜首名很重要,那至少可以帮助我在面对莫雨的时候,增加一些自信,但现在大朝试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我会遇到殿下您,而您需要我的失败。”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望向二楼,略带傲意说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建议你们最好不要听到,不然对你们来说,也会是麻烦。” 甲天见。)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而胜 天海胜雪和落落站在洗尘楼下的黄沙间,二人的家世背景加起来,足以直接震慑住二楼里所有人。当然,二楼里的人也都是些大人物,但他的警告非常清楚,而且那些大人物各有阵营,分属不同势力,都在一个房间里,彼此看着彼此,所以想听也只能不听。 房间里很安静,很幽静,窗外透来的天光并不明亮,坐在中正间座椅上的莫雨,沉默了片刻,神情漠然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准备小歇片刻,实际上是用这个动作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她不准备听天海胜雪接下来的话。 薛醒川微微皱眉,两位圣堂主教也缓缓闭上了眼睛,随着数道轻微的声响,窗外的木栅翻动,天空骤淡,隔音阵法发动,再也无法听到楼下的声音,至于在别处的那些离宫教士,想必更没有胆量偷听,自想办法把自己变成一个聋 过了会儿时间,天海胜雪没有再去确认有没有偷听,也不理会这些事情,望向落落继续说道:“用大朝试首榜首名来证明我的强大,对我活着以及获得更大的权势,没有意义,所以我可以放弃。” 落落说道:“首榜首名是难得的荣耀,可以加重你在娘娘心里的地位。” “然后呢?”天海胜雪面无表情说道:“天海家第三代的年轻人里,我本来就是最出色的那个人,变得更出色,对我有什么好处?决定这个家族最终结局的人,还是我的父亲以及他的那些兄弟。” 落落看着他,问道:“所以你准备用首榜首名来换取你所需要的东西?” 天海胜雪说道:“不错,这便是我先前为什么说,大朝试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我会遇到殿下,殿下需要我的失败。” 落落想了想,问道:“你想要些什么?” 天海胜雪静静看着她,说道:“我希望能够换取殿下您的友谊。” 落落想都没有想,直接说道:“不可以。” 天海胜雪自嘲说道:“看来天海这个姓氏果然已经天怒人怨。” 落落说道:“不,我只是认为友谊这种事情不能交换,只能培养。” “有道理。”天海胜雪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说道:“那么我能不能有机会与殿下培养友谊?” 落落说道:“这件事情我不能作主,得听先生的。” 天海胜雪想了想,陈长生应该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好印象,又问道:“或者,殿下您有没有堂姐或者表姐?” 落落聪慧过人,哪里听不懂他的意思,不解说道:“我表姐都在大西州,但……如果我没记错,你明年就要娶平国了吧?” 天海胜说道:“您应该很清楚,平国喜欢秋山,我娶她有什么意思,再说了,娶她只能让我死的更快些。” 落落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后说道:“这件事情我不能作主,得听父母的 “那么,我能从殿下这里换取些什么呢?”天海胜雪眉头微挑问道。 落落也有些苦恼,说道:“我真的不知道。” 天海胜雪望向二楼紧闭的窗户,忽然说道:“一个承诺?” 落落神情微凛,说道:“到那时,我不见得有履行承诺的能力。” 天海胜雪平静说道:“我相信殿下的品德,只要到时候您真的尝试履行承诺,我便会承认。” 落落说道:“你这样太吃亏了。” 天海胜雪说道:“用未拥有去换最值得追求,哪怕是只存在于未来的可能,也是值得的。” 落落忽然有些同情他,问道:“何至于此?” 天海胜雪笑了笑,显得有些落寞,说道:“或者,这便是成熟的代价。”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洗尘楼外走去。 落落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感慨。 生在帝王家的人们,不是谁都像她一样幸运。 当然,她也有她的不幸或者说艰难,只不过尚未到来。 天海胜雪毫无疑问是聪明人。 他用大朝试的一场对战,换取了将来的某种保障。 正如他和落落最后说的那样。 何至于此。 必须如此。 木栅翻动,天光重入,声音也重新进入幽静的房间,那是天海胜雪离去的脚步声。 一片沉默。 没有人知道天海胜雪与落落殿下说了些什么,实际上就算听到了那番对话,也无法确定天海胜雪与落落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在场的都是大人物,都有足够的智慧,只是除了陈留王之外,其余的人没有落落和天海胜雪这样的家世背景,所以很难明白他们最大的恐惧。 人们只看到天海胜雪直接离开,放弃了这场对战。 莫雨看了眼那两位神情凝重的圣堂主教大人,心想天海胜雪毕竟姓天海,如何能被你们利用?即便是他的父亲也不行。 天海胜雪直接离开了学宫,没有继续参加大朝试,反正他的文试成绩至少前五,谁也不敢把他挤出三甲。 离宫教士站在石阶上,宣读道:“国教学院,落落殿下,不战胜。” 不战胜? 这场无比瞩目的强者对战,居然没有进行?天海胜雪居然直接退赛?洗尘楼外的考生们很吃惊,不知道先前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落落走回林畔。 陈长生看着她,不解问道:“怎么回事?” 落落小脸上的神情些惘然,不是那种未知的惘然,而是有所感触的惘然。 她看着陈长生说道:“先生,我答应他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和父皇母后,抱歉。” 陈长生怔了怔,说道:“没事,那便不要说好了。” 大朝试对战第二轮正式结束,接着便是第三轮进入前十六的比试。第三轮对战依然是抽签。但与第二轮不同,这一轮的抽签反而不那么紧张,进入第三轮的考生,基本上可以确认在大朝试里排进前三甲,只看最终的具体名次。能够进入三甲便心满意足的考生,自然不在乎接下来会抽到谁,其余的考生志向远大,想要进入首甲终究会遇到强敌,那么接下来会抽到谁也很无所谓。 输了第二轮对战的考生,除了苏墨虞、霍光身受重伤无力再战,还有天海胜雪诡异认输之外,都还留在场间准备稍后的加赛,洗尘楼外还有六十一名考生。考生们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林畔国教学院数人处。 国教里那些大人物会不会还在抽签里动手脚,给落落殿下和陈长生安排难以战胜的对手,是现在场间所有人唯一比较好奇的事情,天海胜雪离开之后,场间唯一有把握战胜落落殿下的,便只剩下苟寒食一人。 还有件事情,比较令考生们紧张,那就是谁会抽到那名狼族少年折袖,虽说到了第三轮,真的是抽到谁都无所谓,但绝对没有人想面对折袖,被难堪地击败倒还好说,关键是这个少年太过冷血暴戾,受重伤那便不好了。 离宫教士很快便把写着张听涛这个假名的纸条抽了出来,折袖的对手是关飞白。 折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显得格外冷漠,但从他平静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他对这个对手很满意。 关飞白没有说话,很是沉默,看不出来他此时的心情如何。 青云榜第三与第五战。来自雪原的嗜血狼族少年与离山剑宗的神国四律战,无论是哪个名头,都足以⊥这场对战变得刺激起来,以至于那些本来以为不再关心抽签的考生们,都发出了阵阵惊呼。 惊呼之声没有停歇,下一刻陡然更响。 因为梁半湖遇到了七间。 这是什么节奏? 苟寒食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下一刻,他抽到了摘星学院的一位少年强者。 考生们议论纷纷。 大朝试对战第二轮打压国教学院,第三轮便是要对离山剑宗动手了? 这一轮陈长生和落落的对手都相对较弱。 但在以大朝试首榜首名为目标的那些人里,他们的运气并不是最好的。 天道院庄换羽连续三轮遇到的对手,都相对偏弱。 与之相似的还有槐院的钟会。 苟寒食走进了洗尘楼。 这是大朝试对战开始以来,他第一次落场。 天海胜雪离开之后,在考生当中,他的实力境界最强。 这场对战自然也很吸引眼光。 然而这场对战却进行的很平静,很平常,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平淡。 没有过多长时间,洗尘楼的门开启。 苟寒食和那名摘星学院的少年考生,从楼内先后走了出来。无论是他的身上,还是那名摘星学院少年的身上,都看不到任何血渍,似乎都没有受伤,甚至连灰尘都没有,仿佛二人之间根本没有发生一场战斗。 胜者自然是苟寒食。 “我不是他的对手,差的太远。” 落落看着向溪畔走去的苟寒食,有些佩服,有些不安,说道:“就算我这时候通幽,机会也不大。” “瞎想些什么呢?”陈长生说道:“他是我的对手,不是你的。” 苟寒食的第一次出场,出人意料的平淡。 七间与梁半湖,这对离山剑宗弟子之间的同室操戈,却更加出人意料。 这场对战出人意料的激烈,洗尘楼的隔音阵法,根本没有办法遮掩住那些凄厉恐怖的剑鸣,碧蓝的天空上,出现无数道纵横相交的剑意,即便站在楼外,都能感觉到那两把剑的威力与危险。 最出人意料的是,最终的胜利者竟然不是梁半湖,而是七间。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日常 洗尘楼开启,梁半湖与七间走了出来,离宫教士宣布七间是胜者,引来场间一片哗然,他们自己却没有什么反应,低声说着什么,似根本不在意衣服上到处都是裂口,到处都是血迹,衣袂间还残留着圣光治疗后的残余。 他们走下石阶,向溪边走去,一路继续低声说着话。 有些考生离的近些,才听见原来这对师兄弟竟是在互相参讨先前的对战,这一招你用的不对,那一招师兄你出的太缓…… 这些年,神国七律是很多年轻一代修行者的偶像或者说目标,这七位离山剑宗弟子的战例,在世间流传,是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像当年七间输给庄换羽一招那场试剑,因为是神国七律罕见的败迹,更是被翻来覆去的研究评论 但很少有人看见过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战斗。 直到今天,人们才知道离山剑宗年轻一代为何如此强大,神国七律的光芒为何如此耀眼。 同门相战,竟是毫不留力,却不记恨负气,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只是寻常事。 日日行此寻常事,便是非同寻常,离山如何不强? 唐三十六看着溪畔那四名离山剑宗弟子,有些失落说道:“原来我输给梁半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七间也远比我强。” 这里的输与强指的不是境界实力,而是别的一些东西。 陈长生说道:“我们可以向他们学习。”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说道:“怎么学?你难道没有发现,梁半湖输了也很高兴,而且是真的高兴。” “嗯?” “大朝试上,他们可以尽情出剑,而不用担心残废或者死亡,这让他们很高兴。” “所以?” “我不是这种怪物,我学不了,我认输。” 从清晨进入离宫到随后进入青叶世界里的学宫,从昭文殿到洗尘楼,出现在考生们眼前的离宫教士并不多,但实际上,整座离宫,更准确地说是整个国教系统都在为大朝试服务,有很多考生看不到的教士做着各种各样的工作,在大朝试上想死是件很难的事情。 再次走进洗尘楼时,陈长生特意看了眼楼上,没有看到任何人,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对手。 对战第三轮,他的对手是个小姑娘,正是当日在神道侧对他嘲讽羞辱最终被唐三十六骂哭的那名圣女峰小师妹,叶小涟。 圣女峰和长生宗一样,都是南方国教体系里的两大宗系,下辖很多山门,叶小涟来自慈涧寺,在教枢处为国教学院提供的资料里,非常清晰地注明,这名小姑娘修行资质不错,待年龄到后,可能会直接进入南溪斋,当然,她只能进外门修行。 修行资质再好,叶小涟的年龄太小,作为大朝试年龄最小的参赛者之一,她的境界很不稳定,按道理来说,很难进入到对战的第三轮,但她的签运极好,第一轮便胜的极为顺利,第二轮的对手是一位通过预科考试才能参加大朝试的民间学子,她的境界与对手相仿,真元不及对手深厚,最后是依靠随身推带的山门法器,才侥幸赢下这场,她出了洗尘楼后便扑进师姐怀里哭了一场,惊喜难抑。 第三轮抽签,她听到了陈长生的名字,她知道自己的好运终于结束了。 叶小涟看着陈长生,稚嫩的小脸上满是紧张不安的神情,微微发白。 那日在神道上,她骂过陈长生是想吃凤凰肉的癞蛤蟆,她一直认为陈长生就是个没用的废物,然而谁能想到,陈长生竟是连接过了两轮,在上轮更是战胜了槐院的霍光,和她签运极好的情形不同,靠的当然是自己的实力。 叶小涟知道自己不是陈长生的对手,想着曾经得罪过此人,心情更加紧张 便在这时,二楼传来考官的声音:“准备好了,便开始吧。” 陈长生望向叶小涟,点头示意。 被他看了一眼,叶小涟竟是难以抑止地害怕起来,眼圈微红,衣裙微颤。 陈长生微怔,心想这是怎么了? 叶小涟真的很害怕,身体不停地颤抖,手腕上那串铃铛也随之颤抖起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清脆的铃铛声,让她清醒了些,她鼓起勇气,把手腕上的铃铛掷向了陈长生。 她与陈长生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那串铃铛竟是瞬间到了陈长生的面前。 这串铃铛是慈涧寺的山门法器梵音铃,与千里钮之类的传说级别法器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但也有极强的威力,比落落在首轮对战里遇到的天道院的那把伞弱不了太多,不然她也不可能在第二轮里凭借这个法器直接战胜对手。 这串铃铛不知道是由什么金属制成,系线里隐隐带着道凌厉的剑意,清脆的声音里隐藏着某种气息,可以于扰到修行者的真元运行,只是叶小涟的运气似乎真的在前几轮便用完了,她此时的对手陈长生最弱的便是真元数量,他也最不需要真元来战斗。 他右手化拳向前击出,然后手指在空中散开,就像朵花般绽放,准确至极地抓住了这串梵音铃。 梵音铃在他的手掌里不停地颤抖,看上去就像在挣扎,向四周传递着巨大的力量,同时那道于扰真元运行的气息也越来越凌厉。 陈长生体内的真元运行确实受到了极大的影响,问题在于,就算梵音铃什么都不做,他的真元运行本来就难以通畅,他的经脉本来就是断的。 他不用真元,只凭身体的力量,便把这串梵音铃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当当当 梵音铃剧烈地颤抖,挣扎,想要跳出他的掌握,却始终不能。 数息时间过后,梵音铃终于安静下来,停在了他的手掌里。 叶小涟看着这幕画面,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战斗,用手掩住嘴巴,惊讶至极。 梵音铃是慈涧寺的师长交给她的,她很清楚,这串梵音铃飞舞时带着多大的力量,很难被控制,她有想过陈长生能有很多方法,很轻松地让梵音铃失去功效,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陈长生竟直接用手掌把梵音铃握住了。 清脆的铃声消失,洗尘楼里一片安静。 叶小涟震惊无语,完全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陈长生也没有继续出手,握着那串铃铛,望向二楼。 二楼那个房间里依然幽静,不知道是震撼于陈长生非人的力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没有人说话。 莫雨神情漠然说道:“难道你们真以为他会羞辱一个小姑娘?他又不是唐棠。” 这句话揭破了某些隐秘的用意,也做了定断。 一名离宫教士出现在二楼栏畔,望向叶小涟问道:“认输?” 叶小涟点了点头,眼圈微红。 陈长生把梵音铃搁到脚边的黄沙上,转身向洗尘楼外走去。 他没有对这个曾经羞辱自己的小姑娘口出恶言,也没有理她。 叶小涟怔怔望着他的脚步,忽然觉得有些无助。 先前她已经做好了被陈长生击败,然后羞辱的准备,却没想到他没有这样做。 出了洗尘楼,陈长生走回林畔。 叶小涟走回师姐身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 “怜香惜玉啊?”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冷笑说道:“那我成了什么人?” 陈长生问道:“那如果换作你,会怎么做?” 唐三十六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没办法做什么。他不喜欢那个叫叶小涟的小姑娘,言语刻薄可以,因为吵架靠的是文字功法和肺活量以及不要脸的程度,但总不能说真把她打一顿吧?那岂不成了以强凌弱? 接下来出场的是落落。 参加大朝试的四名槐院书生,现在还剩下两人,她这场的对手便是除了钟会的另外那人。 她和那名槐院书生走进洗尘楼。 二楼里响起脚步声。 有些大人物走到窗边来观看这场对战。他们真的很好奇,落落殿下现在究竟到了什么程度,竟能让天机阁专门换了一次青云榜的榜单。第一轮的时候,落落遇到的对手太弱,第二轮天海胜雪直接弃权,那么这一轮总要打了吧? 落落从身畔解下落雨鞭,看着那名槐院书生说道:“你先出剑。” 她在国教学院里对着陈长生恭谨有礼,乖巧有加,偶尔会撒撒娇,对着别人时的气势则完全不同,当初在青藤宴上,无论是天道院教谕还是离山的小松宫长老,都完全不被她放在眼里,更何况这名槐院书生。 她并没有刻意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只是雍容平静,言语淡然,便自有一种贵气与威势。 那名槐院书生神情微变,缓缓自鞘中抽出长剑。 他的动作很缓慢,但长剑离鞘的声音却极于脆。 锃的一声 一道明亮的剑光,瞬间掠过十余丈的距离,来到落落的眼前 落落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丝。 起苍黄 她手里的落雨鞭狂舞而起。 钟山风雨剑挟着无比磅礴的真元,轻而易举地湮灭那道剑光,然后向着对面的那名槐院书生袭去。 学宫是个小世界,天地感应更加敏感,随着她施出钟山风雨剑,碧蓝的天空里异象出现。 不知何处飘来了一片乌云,笼罩住了整座洗尘楼。 然后开始下雨。 就像对战开始之前一样,洗尘楼的黑檐再次被洗了一遍。 她用的是落雨鞭,雨点便是鞭头。 雨点落在檐间,落在黄沙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就像是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雨势渐骤,暴雨倾盆,洗尘楼内雨帘密集,再也无法视物。 其间偶尔一道剑光闪起,瞬间便被暴雨吞噬。 片刻后,楼内响起一道极其清脆的声音,啪 暴雨骤停。 那名槐院书生无力地倒在墙角,浑身伤痕,血水与雨水混作一处。 他脸色苍白,有些发青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睛里满是绝望。 那是被绝对的强大碾压后的绝望。 (一,前几天把慈涧寺写成虎涧寺了,找时间来改。二,梵音铃当当当的时候,大家知道我想唱首怎样的歌。三,叶小涟怔怔望着陈长生的脚步,竟然是那样的无助,她是个小孩子,所以这当然就是那首歌。明天见。)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两名少年的连胜 暴雨骤停,清光重临,洗尘楼下的满地黄沙,被雨水冲出道道沟壑,看上去就像是西北临海处那片著名的高原。 那名槐院书生倒在墙角,长衫被雨水与血水打湿。 落落收鞭,静静站在原地,仿佛没有出手一般,贵气自显,霸气无双。 “殿下……今年才十四岁吧?” 摘星学院院长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这幕画面,感慨说道:“这也太夸张了 确实很夸张,不是说落落在这场对战里表现出来的手段有多么jing妙,相反,她的出手毫不jing妙,直接便是一场狂风暴雨,凭借绝对强大的实力直接碾压对手,简单至极,所谓王图霸业风雨中,便是如此。 如果落落遇到境界最高的对手,比如像苟寒食这样已经通幽的人,自然不能如此霸道地压制,但在同境界的修行者里,无论是真元数量还是jing纯程度,以及狂暴地输出能力方面的绝对优势,都让她近乎无敌。 白帝一氏的血脉天赋果然霸道到了极点——楼上观战的大人物们震撼无语,心想天机阁的点评确实没有错,年轻一代里,除了徐有容和秋山君能够与落落殿下相提并论,再没有谁的血脉天赋有资格与殿下做比较了。 大朝试对战至此,终于开始渐渐进入高·潮,好戏连接上演。 落落击败那名槐院书生之后,紧接着便是狼族少年折袖与关飞白之间的战斗。这场战斗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陈长生也不例外。他甚至比别的考生更加关注——天海胜雪已经退赛,令他感到警惕不安、可能对落落造成威胁带来伤害的人便只剩下折袖一人。 洗尘楼的门再次关闭,对战开始。 折袖与关飞白的这场战斗从一开始便进入了最激烈的阶段,洗尘楼的隔音阵法瞬间告破,楼外的考生们还没有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便听到了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声音,有些神识稍弱的考生,脸色瞬间变白,竟是险些被那些声音震伤识海。 那些响亮的声音不是拍打的声音,也不是撞击声,带着某种凌厉的意味,应该是剑锋切割开空气的声音。 南方使团在京都停留日久,离山剑宗四人又很受关注,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七间用的是传闻里的离山戒律堂法剑,关飞白用的却是一把很普通的、只值五两银子的剑,此时听到那些凄厉的剑声,楼外的人们很是震撼。能够用一把只值五两银子的普通长剑,便能发出如此明亮的剑啸,关飞白的真元何其雄浑更令人们感到震撼的还是狼族少年折袖,没有兵器的他是在用什么方法对抗那把恐怖的剑? 剑啸之声愈发凄厉,学宫世界里的天地生出感应,碧空之上的云层开始缓慢移动,不停变幻着形状,一时如山崖嶙峋,一时如浊浪拍岸,其间剑意纵横,肃杀至极,然而那些云朵的形状始终无法持久,仿佛原野间有风在啸,又似是狼群在咆哮。 洗尘楼外一片死寂,很多考生被看到的画面与听到的声音震撼的脸色苍白,他们无法想象,如果此时是自己在楼间,无论面对那些纵横入云的剑势还是那般恐怖凄厉的风啸,除了即刻认输投降,还能做些什么。 陈长生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 在青藤宴上,关飞白曾经和落落试过剑招,虽然当时没有动用真元,但他看得清楚,此人天赋极高,修行极苦,在剑之一道上的水准非常出色,传闻里说他在神国七律里,剑道水准仅次于秋山君,很有道理然而很明显,他始终没有办法压制住现在的对手。 那个叫折袖的狼族少年究竟强成了什么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剑啸之声渐渐消失,也不再有风啸,随之而起的是一声吱呀。 洗尘楼的门开了。 折袖从楼里走了出来,脸色微微苍白,神情依旧漠然如前,冰冷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看着根本不像人类。 他走下石阶,速度有些慢,每次抬膝似乎都会有些问题。 人们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膝处隐隐有抹血渍。 片刻后,一道血水顺着他的裤管流到了脚踝处。 他没有穿鞋,始终赤着足,所以这道血水看得非常清楚。 随后,关飞白也走出了洗尘楼,他的身姿依然挺拔,洗的微微发白的衣衫上没有裂口,更看不到血痕,竟似是没有受伤。 人们看着他向溪边走去,有些吃惊,心想难道关飞白就这样简单的胜了? 折袖走到人群外围的草地上,坐下开始调息,闭上眼睛,不理四周传来的议论声。 他的坐姿有些奇怪,不是盘膝而坐,而是坐在自己的脚踝上,看上去更像是蹲。 这时候关飞白走到了溪畔,他看着苟寒食,准备说些什么。 苟寒食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抬起右手,指出如风,闪电般在他胸口连点三下,输进一道真气。 关飞白脸色微微变红,然后变白,如是重复三次,然后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这口血洒落在溪畔的数株野草上,嗤啦声响里,那几株野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然后断落。 一片哗然,考生们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受了如此重的伤,只不过一直忍到此时,伤势才暴发出来。 他喷出的那口鲜血里没有毒,只是残留着折袖凌厉的真元劲意。如果不是苟寒食及时出手,那道劲意在关飞白体内隐藏下去,只怕会严重影响到他的修行。饶是如此,此时他也是脸色苍白,憔悴至极,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想着那名狼族少年下手如此yin毒,梁半湖望了过去,目光微寒,七间更是气的小脸涨红。 关飞白擦掉唇角的血水,说道:“技不如人,怪不得人。” 苟寒食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与赞赏。 这时,那名离宫教士出现在石阶上,宣布道:“摘星学院,张听涛胜。” 至此,对战第三轮结束。 洗尘楼外一片安静,没有人喝彩,连议论声都没有。 因为人们已经预见到,对战将会变得越来越激烈,自然也会越来越血腥残酷。 就在这种略显压抑与不安的气氛里,大朝试对战的十六强产生,紧接着举行的便是第四轮对战。 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折袖马上再次登场,而他的对手,是离山剑宗的另一位少年强者七间。 连接遇到两名强敌,而且两场对战之间,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虽然说这是抽签的结果,终究有些不公平,如果换作普通的考生,或者会请求考官再给自己一些调息的时间,但折袖依然没有说话,神情漠然走进了洗尘楼。 楼内很安静,战斗已止,折袖看着身前满地黄沙,仿佛回到了夏时的故乡,过了鹿鸣坡后有条江,那里种着大豆和高粱,可以不用狩猎,也能填饱肚子,只是高粱烤的再如何焦香,终究不如肉香。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狼行千里吃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虽然你还是个小孩子,但既然是对手,当然要毫不留情,为何你如此生气 他看着对面,漠然的脸上第一次有情绪显现,那种情绪很难形容,非常怪异。 七间站在对面,黑发在战斗中散开,披在肩上,显得更加瘦弱。 慈涧寺的叶小涟,国教学院的轩辕破,还有他,是参加今年大朝试年龄最小的三个人。 他的脸蛋很稚嫩,此时满是愤怒。 折袖很不理解七间的愤怒,想着先前自己近身战时用的那几招虽然有些yin险,但……战斗便是生死,yin险些又算什么?难道你离山剑宗的长辈没有教过你如何战斗?先前你师兄表现的可要比你潇洒多了。 先前他用了那几记yin险的招数后,七间不知为何勃然大怒,再不像从前那般谨慎,真元暴发,连着数十记剑招狂飙而出,像个疯子一般与折袖缠斗在一起,如果不是折袖在生死间行走多年,还真的险些被他生生拿剑劈死了。 如果让苟寒食知道小师弟有这样的表现,他一定会非常欣慰。 即便是折袖这样的怪物,想起先前七间如火暴发一般的剑招狂飙,也有些余悸。 愤怒有时候确实是种力量。 遗憾的是,愤怒这种力量很难持久,七间那轮剑招狂飙没有把折袖砍死,折袖还是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走出洗尘楼,七间走到苟寒食的身前,嘴唇微瘪,眼圈微红,显得极为委屈。 “出什么事了?”苟寒食微微挑眉,很明显他第一次动了真怒。 七间擦掉眼泪,说道:“没什么,师兄,你要帮我报仇。” 苟寒食看了一眼远处的折袖,说道:“好。” 狼族少年折袖连胜两场,连续淘汰了神国七律里的两人,这震惊了很多人 但真正令所有人震惊的事情是陈长生又赢了。 前三轮陈长生的对手当中,第一轮和第三轮都太弱,第二轮他遇到了槐院霍光,霍光虽然强,但毕竟没有进入青云榜,很多人并不能准确地判断出陈长生的水准,而这一轮,他的对手是来自霜城的一名青年高手。 这名霜城青年高手,在青云榜上高居二十余位。 就在所有人以为陈长生参加大朝试的故事将会就此结束的时候,他再一次震惊全场,战胜了自己的对手。 人们难以理解,他究竟是怎么胜的。 (太饿,先吃点再写,下章会晚些。)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就到这里吧 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青藤宴后,陈长生很自然地成为了京都的焦点,主教大人替他作出的那份宣告,就像是火上浇油,无数人在打听关于他的一切,他的年龄藉贯、与东御神将府的恩怨以及他的实力境界都不再是秘密,所以人们很震惊,很想知道这些天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的实力突飞猛进,竟能在大朝试对战里连胜四轮,进入到最后的名单里。 轩辕破看着陈长生,张大着嘴,就像看到了一个怪物,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究竟吃什么了?我们天天在国教学院里一起吃饭,难道你偷偷开了小灶?还是说你在百草园里偷了些好东西,没告诉我俩?” 洗尘楼内那间安静的房间里,大人物们也在讨论着陈长生今日的表现。 “难道他刚才用的是完整版的耶识步?”有人看着徐世绩问道。 如果费典或者说金玉律这样的老人在场,经历过与魔族那场大战的他们,可以很清楚地辩认出陈长生先前那种变幻莫测的身法究竟是什么,此时房间里的人则只有薛醒川和徐世绩这两名上过北方战场的人可能知道。 徐世绩神情漠然,说道:“我在前线没有遇到过耶识族人。” 根据情报,这数百年来雪老城里的耶识族人大部分都被那位神秘的黑袍大人征召进了情报机构,很少出现。 薛醒川的部队曾经捉到过两名耶识族的间谍,春天时那名试图暗杀落落殿下的耶识族人现在也被关押在禁军的大狱里,他想着先前陈长生的步法,摇头说道:“不是完整版的耶识步,但已经有了几分意思。” 人们明白了他的意思,完整版耶识步的几分意思,在大朝试这种年轻人层级的战斗里,足以发挥很重要的作用,薛醒川想了想,又道:“速度与身法做到了极致,加上签运不错,能进前八,也可以理解,但我不认为他还能继续前进了。” 大朝试对战的八强已经产生,有像苟寒食和庄换羽、钟会、折袖这样早已声名远播的年轻强者,也有些令人意外的人选,比如圣女峰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女,还有一名连教枢处都没有给予太多关注的摘星学院的学生。 最出乎意料的,还是陈长生。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被淘汰,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显得没有任何道理。 “这太没道理了怎么可能他凭什么还没被淘汰” 大朝试对战最后八强的名单,被送到了学宫外,写到了昭文殿的光镜外,也传到了离宫外的人群里。 此时天色已然将暮,夕阳微暖的光线,照耀在那些石柱上,也照在看热闹的京都民众以及自外地赶来的游客身上。 此时离宫外至少围着数千人,声音很是嘈杂,那些摊贩们呦喝的声音早就已经变得非常沙哑,然而此时人们都在说着同一件事情,抒发着相同的情绪,那件事情是陈长生连胜四场,那种情绪是震惊不解以及愤怒。 京都民众不喜欢陈长生,但和南方来的那些考生相比,他们也不会更讨厌陈长生,之所以对陈长生连胜四场震惊之余还如此愤怒,纯粹是因为陈长生的表现让他们输了很多钱,甚至有些人已经输红了双眼。 是的,除了首榜首名,关于大朝试还有很多种赌法,参加大朝试的考生们每轮都有胜利者,也会有失败者,同样,每轮过后,都会有很多民众变成胜利者或者失败者,因为陈长生的关系,今年绝大多数民众都是失败者。 大朝试每轮对战,外界开出的赔率都不相同,以方便民众临时下注,每轮里陈长生的赔率都极高,到现在,他的赔率依然最高——他今天让某些人狂喜,让更多人亏钱,但始终没有人相信他还能继续赢下去。 天海胜雪在离宫南面一座茶楼里,静静看着离宫前人头攒动的景象,忽然说道:“如果四大坊还愿意接,五千金押陈长生最终胜。” 站在他身旁的老管事怔住了,有些犹豫说道:“少爷,他不可能还赢吧? 天海胜雪说道:“第一轮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能赢,结果他赢了。第二轮依然没有人认为他能赢,然后他还是赢了,第三轮如此,第四轮同样,大朝试之前,谁想到他能进入前八?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押他?” 那位老管事连声称是。 天海胜雪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道:“如果他最后真拿了首榜首名,把赢的钱拿去把国教学院的门修好。” 老管事心想国教学院的院门不就是少爷您砸破的?而且国教学院一直没有修院门,全京都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您替国教学院修门,岂不是等于认输?他很是吃惊,但想着少爷行事必有深意,不敢多言,只是对细节有些疑惑 “如果……我是说如果陈长生真的赢了,那会是一大笔钱,就算替国教学院修院门,也花不了这么多钱。” 天海胜雪望着暮色下的离宫,淡然说道:“如果他真的能赢,我便送他一座白玉院门又何妨?” 老管事愈发不解,心想就算陈长生拿了首榜首名,但那少年是国教学院的招牌,是国教旧派势力用来挑战娘娘的符号人物,无论如何,天海家也不可能把他收到门下,您如此行事,究竟为的哪般? 天海胜雪没有解释,拿着茶杯喝了口,忽然觉得有些淡而无味。 秋山君没有来,莫雨依然在前,大朝试对他来说确实意义不大,但就此放弃,他的心情难免还是会有些复杂。 东御神将府,安静的花厅里,徐夫人看着身前的中年妇人,眉头微蹙问道:“花婆婆,你没有听错?他真的进了前八?” 花婆婆低声说道:“应该不会错,四大坊把下一轮的赔率已经挂了出来,上面确实有陈家少爷的名字。” 徐夫人震惊无语,觉得好生头痛,如果那个小子真拿了大朝试首榜首名,那该如何办? 她看着花厅里的椅子和空无一物的茶几,想起去年初春的时候,第一次看到陈长生时的画面。 那个少年道士有些拘谨,很于净。 他没有喝一口茶。 徐夫人忽然心头微动,想到某种可能。 东厢房里,刚刚收到消息的霜儿,也吃惊无比。 她想起了当初在后园里第一次见到陈长生时的画面。 她无法想象,那个拘谨的、乡下来的少年道士,那个不能修行的废物,居然进了大朝试对战的八强,按照传闻中青藤宴上的表现,他的文试成绩定然是极好的,这岂不是说,他现在只差一步便能进大朝试首榜? 是的,只要陈长生能够在对战里再胜一轮,进入前四,加上他文试成绩,便极有可能进入首榜。 问题在于,他还能继续前进吗?还是说,就到这里了? 皇宫深处有座并不大的偏殿,非常冷清,仿佛冷宫一般, 黑羊盯着石阶畔的树上结着的青果,犹豫了很长时间,要不要吃,它记得很清楚,上次在百草园里,那个少年喂自己的果子味道不错,只是它现在无法确认,那是果子本身的味道,还是因为果皮上有他的味道。 宁婆婆从它身边悄无声息走过,低声说道:“胜雪少爷弃权了。” 圣后娘娘拈着一块香木,香木边缘正在燃烧,缕缕香烟之上悬着颗丹药。 她的手指缓缓拈动香木,香木燃烧生出的烟轻转,催动着那颗丹药缓缓旋转。 听到这句话,她手指微顿,于是那颗丹药也静止悬停在了空中。 她神情微异,片刻后明白过来,感慨说道:“天海家的子弟,终究还是有出息的。” 这是好事情,也不是好事情。 天海家的子弟越有出息,她便越无法完全放手,那么大周朝便无法摆脱那个大问题。 但她终究还是有些欣慰。 宁婆婆犹豫片刻后继续说道:“国教学院的陈长生,进了前八。” 圣后娘娘的眉缓缓挑起。 宁婆婆有些紧张,她很喜欢陈长生那孩子,很担心娘娘不高兴。 圣后娘娘没有说什么。 下一刻,她出现在漆黑的地底。 她轻轻拂袖,穹顶数千颗夜明珠便亮了起来。 偏寒的白色光线,落在满是冰霜的地面上,照亮了所有画面。 一名黑衣雪面的小姑娘,虚弱地俯卧着。 圣后娘娘轻弹手指,那颗丹药落到了那名小姑娘的身前。 “陈长生还没有被淘汰,你的血还算是有些用处。” 那名黑衣小姑娘,艰难地抬起头来,盯着圣后娘娘,毫无畏惧,只有厌烦,说道:“这又是什么鬼药?” 圣后娘娘神情平静说道:“益母草膏。” 黑衣小姑娘知道像圣后这样可怕的人类,如果想整治自己,有无数方法,断不会在一颗药上做手脚,毫不犹豫把药咽了下去。 “陈长生他能拿首榜首名吗?”她看着圣后娘娘,有些好奇问道 “就到这里吧。”圣后娘娘淡然说道。 下一刻,她来到了北新桥那口废井旁,背着双手,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就到这里啦,想起一休了,又想起来了……大家明天见。)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煞孤星 学宫是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这个世界里也应该有日夜,在大朝试的时候却看不到日夜,考生们只能凭借感觉来猜测真实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时辰。他们不知道现在外面已经是深夜,但疲惫与困倦还是如期袭来。 大朝试对战第五轮之前首先是加赛,从第三十三名到第六十四名,除了天海胜雪和重伤无法继续参赛的数名考生,其余的二十余名考生还要为自己大朝试的最终名次做最后的努力,不过在这之前是一段休息时间。 离宫教士们向考生们分发食物清水以及丹药,国教学院有落落安排,自然更加丰盛,四人坐在林畔,一面吃着饭菜,一面低声讨论着稍后的对战,唐三十六和轩辕破的加赛没什么好说的,主要是在为陈长生分析对手。 苟寒食表现的风清云淡,给人一种强大到无法战胜的感觉。除了他,狼族少年折袖毫无疑问是最危险的对手,虽然他先后与关飞白和七间激战两场,损耗极大,还受了些不轻的伤,依然不可轻视。 陈长生想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这两个人便是他必须要越过的两座高峰 想到这里,唐三十六对这件事情忽然没了兴趣,因为怎么看,陈长生都不可能打赢这两个人。 他望向溪畔,忽然说道:“你们不觉得离山那四个人和我们四个人很像吗 离山剑宗四人在溪畔吃饭闲聊,气氛似乎不错。 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折袖也在吃饭。 他吃饭的时候很沉默,动作很缓慢,显得特别认真,仿佛离宫提供的普通食物是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唐三十六看着那处,微嘲说道:“我还以为这个狼崽子不会吃饭。” 轩辕破不解,说道:“怎么能不吃饭呢?” 唐三十六说道:“我以为他只吃冰雪,嚼肉于,或者喝鲜血什么的。” 陈长生说道:“那是怪物。” 唐三十六很认真地问道:“难道你们不觉得他就是个怪物?” 轩辕破想了想,摇头说道:“我觉得还好。” 唐三十六懒得理他,转头问道:“陈长生,你打不过他吧?”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也许吧。” 唐三十六望向远处的折袖,忽然说道:“我忽然有种冲动。” 陈长生好奇问道:“什么冲动?” 唐三十六说道:“和这个狼崽子交朋友的冲动。” 陈长生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确认他是认真的,不由很是吃惊,想了想后说道:“你看他像是个需要朋友的人?” 大朝试开始前,离宫外人山人海,折袖一人看朝阳,进了昭文殿,他直接离开了文试现场,一人走过那片林海,掠过那道青江,站在山上的亭子里,背对着所有考生,孤单地像是没有妈妈一样,这样的人会需要朋友? “你们难道不觉得他很孤?”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三人问道。 他这里说的是孤,不是孤单也不是孤独,只是孤伶伶的一个字,于是显得越发孤。 陈长生怔了怔,说道:“谁都看得出来,所以我不认为他需要朋友。” 唐三十六摇了摇手指,说道:“我与你的看法完全相反,我认为像他这样孤的人,最需要的就是朋友。” 轩辕破在旁好奇问道:“你想和折袖做朋友?” “不行吗?”唐三十六反问道。 陈长生的视线落在人群外围,看着那名低头沉默进食的狼族少年,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以为你不喜欢他这样的人。” 唐三十六的视线随他而去,也落在折袖身上,说道:“是的,模仿孤独,冒充绝望这种事情,我以前经常做……你们知道的,我很厌憎那样的自己,自然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他。” 陈长生收回视线,望向他问道:“那你还要坚持和他做朋友?”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他成了我们的朋友,还好意思对你和落落殿下太狠 轩辕破忍不住叹道:“部落里的长辈们说的没错,人类…果然都是坏人 “不是人类。”陈长生纠正道:“是一个叫唐棠的人类。” 唐三十六懒得与他争辩,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说道:“试试总没错,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给杀了。” 落落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才轻声说道:“先生说的没错,孤单的人不见得需要朋友,至少……斡夫折袖不会是这样的人。” 陈长生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唐三十六从席上拣起还没有怎么吃的半只烧鸡,又拿了两张油纸胡乱包了包,便向人群外围走了过去。 国教学院数人的谈话,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但他这时候忽然离开林畔,而且看方向,应该是要去斡夫折袖处,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考生们很是吃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青曜十三司和圣女峰的少女们脸上更是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在这些少女们看来,无论唐三十六说话再如何刻薄,行事再如何嚣张,始终都是飘然出尘的世子公子,而折袖再如何沉默,替人类与妖族立下多少功勋,始终都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冷血怪物,此时见他向折袖走去,自然难免担心 这个看脸的世界,确实不怎么公平。 正在溪畔吃饭闲聊的离山剑宗四人也有些吃惊。关飞白看着唐三十六神情微异问道:“这个家伙又准备发什么疯?” 青藤宴上,唐三十六对离山骂的太狠,他对此人殊无好感。七间望向人群外围那名狼族少年,鼻翼微微掀动,呼吸变粗,显得很是生气。苟寒食有些不解,心想先前小师弟与折袖那一战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他如此生气? 洗尘楼前石坪面积极大,有林木幽然,亦有小溪淙淙,折袖坐着的地方,则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平滑的岩石。 唐三十六走到那块岩石前,看着以那种怪异姿式跪在、或者说蹲在地面的折袖,忽然间有些犹豫。 折袖没有理他,沉默地进食。 唐三十六沉默看着他,过了段时间后,忽然说道:“如果别的人注意到你进食时的细节,一定会认为你很可怕。” 折袖饮了口离宫提供的果汁,然后抬起头来,望向他。 从大朝试开始到现在,唐三十六是第一个主动与他交谈的人。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你进食的速度很慢,很不大气,更像个闺房里的小姐,你咀嚼的时候很认真,嚼米饭时十二下,嚼牛肉时则是三十下……这并不有趣,只能证明你太自律,换句话说,你对待自己非常严苛。” 折袖静静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也没有低头继续进食,结束这场单方面的对话。 “或者是因为雪原上的食物太少,或者是因为那里缺医少药,更没有青曜十三司的女教士随时替你治疗伤势,所以你活的很辛苦,你珍惜能够获得的所有食物,却绝对不会暴食暴饮,以避免身体出现问题,在那种鬼地方,或者普通的胃疼,都能让人生不如死。” 唐三十六说道:“但我不会觉得这样的你很可怕,因为我见过和你很像的人,那个家伙也很注意生活里的所有细节,我时常在想,像你们这样的人、像你们这样怕死的人,真的很应该互相认识一下。” 他说的自然是陈长生。 折袖顺着他的手指望向林畔,沉默片刻后继续低头进食,不再理他。 唐三十六把纸包搁到他身前解开,问道:“你需要朋友吗?” 油纸包里是半只烧鸡,半只烧鸡只有一只鸡腿,先前已经被陈长生夹给了落落,有些残缺,而且搁了段时间,烧鸡有些冷了,鸡油凝在油糊糊的鸡皮表面,看像真的不是太好,最关键的问题在于,烧鸡真不是什么健康的食物。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只烧鸡后,折袖居然开口说话了。 大朝试开始以来,他只说过两句话,而且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听到,没有人知道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直到此时,唐三十六才知道他的声音并不沙哑难听,与传说中的狼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折袖的声音很清冷,语速很缓慢,字与字的间隔有些长,就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又或者是忽然能够说话的哑巴。 他看着唐三十六面无表情,缓慢至极说道:“我命犯天煞孤星,注定孤独终生,所以,我没有朋友。” 天上有无数颗星星,或者有颗星辰远离星海,在极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里,孤单至极。 或者那颗星真的名为天煞。 或者折袖点亮的命星,真的就是那颗天煞孤星。 但不管这些是不是真的,他言语里的冷漠意味非常清楚,他不需要朋友,他要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 如果是一般人,或者在此时便会知难而退。 但唐棠不是一般人,他是个话痨。 在和陈长生结识,尤其是正式进入国教学院之后,他这个隐藏属性得到了充分地释放。 “没有朋友,不代表不需要朋友,你看我怎么样?” 他看着折袖情真意切说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 那就这样吧 即便是折袖这样命犯天煞孤星的人,都被唐三十六情真意切的态度震住了 他看着唐三十六,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的眼神让唐三十六觉得有些受伤,因为他往常看庄换羽或者天道院里别的同窗的时候,眼神大概也是这样——他非常清楚,这种眼神是用来看白痴的眼神。 “如果你觉得我不行,陈长生怎么样?先前我便对你说过,这个家伙和你很像,同样怕死,吃东西也都特别挑剔,你米饭嚼十二下?嘿,他可是要嚼二十下的怪物,茫茫人海之中,能够找到与自己如此相似的人,何其不易,难道不应该珍惜?” 唐三十六挥舞着手臂,兴奋地说道。 折袖依然没有什么反应,继续吃着离宫提供的饭菜。 他有些无奈,指着林畔那个如小山般槐梧的妖族少年说道:“如果你是觉得人类不可信任,那我强烈推荐轩辕破,老实诚恳,世间第一等” 折袖依然不理他。 “你这是逼着我要使出最强大的法器啊?” 唐三十六说道:“好你名头也不算小,让落落殿下和你做朋友也算值当 怎么样?我想你再也挑不出更好的朋友对象了,你和她都是人妖,不,妖人,身世和遇到的问题相似,做朋友之后,不说从殿下那里能得多少好处,至少遇着困难时也能互相参讨不是?” 这时候的他哪里还有汶水少年公子的飘然出尘模样,完全就是个推销货物的优秀商人。 折袖在听到落落殿下的名字后,终于再次抬起头来,望向林畔,目光里的情绪有些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唐三十六觉得事有可为之时,折袖用缓慢的语速说道:“我不需要朋友,孤独者才能强大。” 听到这句话,唐三十六没有恼怒,反而敛神静气,变得严肃起来。 他盯着折袖的眼睛,说道:“狼,从来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是孤独的。 折袖回视着他,目光微显锐利。 唐三十六继续平静说道:“你之所以是孤独的,那是因为你不为族人所容 折袖的目光骤然寒冷,仿佛一把染了霜的刀。 唐三十六视若不见,说道:“狼族向来集体作战,不是吗?知道是你后,很多考生都在猜测你为什么会离开雪原,不远万里来京都参加大朝试,陈长生认为你是不甘心在青云榜上被落落殿下挤到第二,所以要在大朝试上战胜殿下为自己正名。” 听到这句话,折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意外国教学院对自己的警惕。 唐三十六继续说道:“苏墨虞在被你重伤之前也说过,他认为你就是单纯喜欢战斗,大朝试对战给你提供了这种机会。” 折袖看着他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唐三十六说道:“陈长生的担心有一定道理,但那不足够,不然这两年里你早就已经杀到圣女峰去找徐有容的麻烦了。” 折袖摇头说道:“我打不过她。” 唐三十六怔了怔,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继续说道:“我也不认为苏墨虞的猜测正确。你就算喜欢战斗,想在战斗中提升自己,也必然是要分出生死的那种战斗,大朝试对战在你眼中,应该和一场游戏没什么区别,对你能有多少吸引力?” 折袖用沉默表示同意。 “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来参加大朝试究竟为了什么?”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说出来,或者我能满足你。” “我……不要朋友。” 折袖的语速依然极其缓慢,听上去令人有些痛苦。他看着唐三十六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要……钱。” 一片安静,微风吹拂着油纸的边缘,发出簌簌的声音,烧鸡的油腻味道被吹淡了些。 唐三十六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因为他很震惊。 他离开林畔来与折袖说话,自然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无论折袖想要什么,哪怕是再古怪的东西,他都不会觉得意外,并且愿意替他去弄,陈长生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需要折袖做事,为此国教学院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值得。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折袖要钱。 大陆年轻一代里,折袖毫无疑问是最冷傲孤绝的那个少年,要的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俗气的东西。 唐三十六用很长时间才确认折袖不是在说笑话,说的是真心话,于是更加震惊。 “钱?” “是的,我要钱,很多的钱。” “为什么?” 折袖没有回答。 微风轻拂油纸,烧鸡渐冷。 唐三十六也冷静下来,看着他说道:“我很有钱。” 折袖说道:“我知道。” 唐三十六问道:“数目?” 折袖说道:“看具体情况。”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后说道:“成交。” 折袖望向他,神情淡然说道:“我还要一些东西,希望你们能给我。” 唐三十六微微皱眉,问道:“我们有那些东西?” 折袖说道:“有。”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原来……你参加大朝试的目的,从开始到现在,就是国教学院?” 折袖说道:“是的。” 唐三十六问道:“是殿下还是谁?” 折袖说道:“不是你。” 唐三十六明白了,折袖是冲着陈长生来的。 他想了想后说道:“他很想拿首榜首名,所以我想,只要你不是要他的命,那么什么都可以给你。” 折袖说道:“我不要他的命。” 唐三十六点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抽签结果出来后,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折袖没有接话,而是问道:“可以吃吗?” 他的目光落在那半只烧鸡上。 回到林畔,看着陈长生三人投来的目光,唐三十六顾不得说什么,先拿起茶壶连灌了三杯温茶。陈长生这才注意到,他的后背全部都被汗打湿了,额上也满是汗珠,赶紧从袖子里取出手帕递了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折袖出了名的冷血暴戾,但唐三十六是什么性情的人物,自然不可能被吓成这样。 “被吓的。”唐三十六用手帕把脸上的汗水擦掉,看着他们面带余悸说道 陈长生有些无语,心想折袖做了什么事情,竟把你也吓着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狼崽子居然是个……死要钱的。” 唐三十六看着他们说道,在死字上面专门加重了语气。 要钱不说,还是个死要钱的。 “怎么可能” 落落和轩辕破异口同声说道,他们来自妖域,那里关于折袖的传闻更多,怎么也不能相信唐三十六的说法。 “他真的就要钱”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不信等会儿你们看。” 陈长生想了想,问道:“除了钱他还要别的吗?” “嗯,他还想要你的一个东西。”唐三十六说道。 “你答应他了?”陈长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 唐三十六理所当然说道:“又不是要你的命,我凭什么不答应?这种机会我可不认为还有第二次。”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你连他要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替我答应?” 唐三十六反问道:“你想不想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陈长生想都不想,说道:“不是想拿,而是一定要拿。”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那个狼崽子不帮忙,你觉得自己有多少机会?” 陈长生向溪畔看了眼,苟寒食这时候正在与他的师弟们说着些什么,可能是在讨论先前关飞白、七间与折袖之间那两场战斗,看苟寒食的神情,应该是在对关飞白和七间做指导,而不是想从战情回顾里获得些什么。 他望向唐三十六,有些不确信回答道:“三成?” 唐三十六看着他冷笑说道:“你能再不要脸些吗?” “对我家先生尊重些。” 落落不悦道,然后转身望向陈长生,有些不安说道:“三成……是不是太多了些?” 唐三十六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很多考生纷纷侧目。 陈长生摊手说道:“好吧,如果现在对上苟寒食,我看不到自己的机会在哪里。” 落落说道:“如果我下轮能抽中他,或者先生的机会能大些。” 唐三十六摇头说道:“必须让折袖和他再战一场,这样才能说有些机会。 陈长生问道:“可是抽签不见得会按照我们的想法进行。” “折袖抽中别的人也无所谓,现在他就像殿下一样,要负责替你扫清对手 唐三十六说道:“他和殿下,就是你拿首榜首名的两尊门神。” 听到门神二字,陈长生想起地底那片漆黑的空间,想起石壁上那两位传奇的神将,想起被铁链束缚的那条黑龙,忽然生出很多担心。 “这种时候走神是不是不大合适?”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 陈长生说道:“你继续。” 唐三十六说道:“我想说的是,能够让折袖从最危险的敌人变成最强大的帮手,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有理。” 唐三十六又道:“所以你要感谢我。不是谁都能说服那个狼崽子,和他说话很费劲,更费神。” 陈长生说道:“谢谢。” “你们是不是想的太多了?”轩辕破看着他说道:“首先你得打败自己的对手,可能是庄换羽,可能是钟会,甚至下一轮你就可能遇到苟寒食,如果打不赢,就算折袖真的肯帮忙,和咱们也没啥关系了。” 林畔一片死寂。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太诚实的孩子,说的话总是容易令人生气。 轩辕破不服气说道:“那是因为诚实孩子说的都是真话。” 陈长生望向人群外远处,折袖正在岩石上沉默地吃鸡。 “那就这样吧,等抽签结果出来再说……另外,下次给他弄只整鸡吃吧,看着怪可怜的。” (一,陈长生打霍光那一拳,当然来自街霸,我这辈子会玩的游戏大概只有四个,双截龙,街霸,那个飞机和直升机可以选的,三角州……这寡淡的人生啊。二,微评赛的评选结果已经在书评区置顶公布了,目前还有四位获奖书友没法联系上,因为需要收货地址……所以,请您联系一下我们辛苦的副版吧,求求您啦三,大家都要好好的。四,这章是两首歌,除了动力火车那首,再就是疯狂石头里道哥的电话铃声,老狼请吃鸡……老狼是唐棠,小狼是折袖,烧鸡对我来说有意义,对折袖这个人的意义就更大了。五,明天见。) 第一百六十章 简单一剑 折袖究竟要什么,这是陈长生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经过认真回想,他确认没有看错,进入学宫的时候,折袖确实回头看了落落一眼。正是因为那一眼,让他觉得这个狼族少年非常危险。谁能想到,唐三十六提着一只烧鸡过去,便把对方收买成了国教学院的帮手。 这听起来确实太过荒谬,但真的发生了。 落落也在看着折袖,情绪有些复杂。 对绝大多数年轻修行者们来说,大朝试可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但对某些人来说,大朝试只是一个机会,一个用来换取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机会,换句话说,看似神圣庄严的大朝试其实就是一场拍卖会。 天海胜雪退赛,折袖答应了国教学院的交易,都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么陈长生呢?她很清楚他对名声没有任何追求,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她曾经问过他,唐三十六也问过,但他始终没有给出过答案。 对战加赛进行的波澜不惊,唐三十六轻松地战胜了自己的对手,轩辕破的签运不错,没有遇着青云榜上的强者,也很顺利地获得了胜利,与之前的文试成绩综合考虑,轩辕破能不能进三甲还不确定,唐三十六自然没什么问题。 接下来的八强战依然是抽签,只不过现在人数已经不多,所以直接分成了上下两区,一次抽剑便决定了稍后所有对战的顺序。 抽签的结果是落落对上了那名槐院少年钟会,苟寒食的对手是那位圣女峰的少女,折袖的对手是摘星学院那名考生,陈长生的对手则是庄换羽——四场对战里有两场内战,离山剑宗与圣女峰分属同门,折袖是以摘星学院考生的名义参赛。 这并不符合唐三十六的设计。 在他看来,最好的抽签结果应该是折袖对苟寒食、落落殿下对庄换羽,下半区则是钟会对那摘星学院的考生,陈长生对上圣女峰那名少女。这样苟寒食就算战胜折袖,接着还要与落落殿下硬拼,连续两场硬仗,苟寒食再强也得腿软。而陈长生皮糙肉厚,相对而言,赢圣女峰那名少女的可能性最大,如果他接下来能越过钟会这一关,说不定还真能拿个首榜首名。 而现在,苟寒食只需要胜了折袖那一场,便能进最后的决战——很明显,那位圣女峰的少女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当然,这样的抽签结果也有好处,那就是陈长生只需要战胜庄换羽,便能进入决赛,因为落落应该能战胜钟会,而当下一轮面对陈长生的时候,她肯定会弃权。 最先开始的,是陈长生对庄换羽这场对战。 今天大朝试,庄换羽像天海胜雪一样沉默低调,只不过天海胜雪的沉默低调是因为他早就已经做好了退赛的准备,庄换羽的沉默低调却是为了走的更远些,而且他在前面几轮里没有遇到需要他展露锋芒的对手。 庄换羽在大陆年轻一代强者里名声极响,在青云榜上排名十一,是京都青藤诸院排名最高的那个人,是天道院的骄傲——除了前三之外,青云榜前半段的这些人的实力都相差极小,他肯定是陈长生在对战里遇到的真正意义上的最强对手。 洗尘楼里很安静。 庄换羽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你今天的运气不错。” 从对战第一轮到现在,陈长生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便是霍光以及上轮那位来自霜城的青云榜排名二十余位的青年,听起来已经够强,然而今天参加大朝试的强者不知凡几,他没有遇到离山剑宗的人,也没有遇到折袖等人,从概率上来说,确实运气不错。 “你的运气也很好。”陈长生看着他说道。 这也是实话,对战开始至今,庄换羽连同等级别的对手都没有遇到过,如果要说签运,无论陈长生还是谁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这已经不再是运气的问题,而肯定是国教内部有人在抽签的环节做了手脚。 天道院作为国教下辖学院的领袖,无论茅秋雨和庄副院长如何想,国教都必然会推出一个代表性的学生出来,尤其是最近大半年国教学院隐隐已经有了复兴的征兆,国教自然不会允许天道院的风采被完全抢走。 “两个运气都很好的人相遇,我想,应该不能继续依靠运气了。”庄换羽看着他说道。 不能再依靠运气,自然只能依靠实力。 这时候,主持对战的离宫教士在楼上问道:“准备好了吗?” 庄换羽点了点头。 陈长生却摇了摇头,然后他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走回洗尘楼檐下,把脚下那双崭新的皮鞭脱了下来,然后放到了石阶下,摆放的非常整齐,就像是去别人家作客一般。 二楼那间幽暗的房间里,响起几声轻噫。莫雨的秀眉微微挑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深处却有一抹极淡的笑意。陈留王一直暗中注意着她的表情,尤其是每次陈长生出场的时候,此时见她有此反应,不禁更感疑惑。 陈长生赤着脚重新走回场间,脚掌的边缘带上了些许黄沙。 他抬起右手,握住腰畔短剑的剑柄。 随着这个动作,洗尘楼内变得更加安静,二楼那个房间里的大人物们没有说话,目光却变得明亮起来,神情微显凝重。 先前战胜那名霜城青年强者的时候,陈长生依然没有拔剑,靠的是诡异难测的耶识步,最终凭借的是速度与力量,但看起来,这一场他已经做好了拔剑的准备,看来,面对庄换羽这种级别的强敌,他不能再有任何保留。 依然没有人相信他能战胜庄换羽,虽然他在前几场的对战里,展现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与速度,更有那套奇诡的耶识步,但他洗髓成功的时间太短,真元数量与真正的强者比较起来太少,完全看不到胜机在何处。 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庄换羽真的很强。 “穿鞋的怕光脚的吗?” 庄换羽的视线落在陈长生沾着沙粒的赤脚上,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你不清楚,当初在乡下的时候,我也很少有机会穿鞋,更不要说新鞋了。” 陈长生没有说话,但他很清楚庄换羽想说什么。 庄换羽是庄副院长的儿子,但在乡间守着病母,熬了很多年才艰难出头,成为如今天道院的骄傲。 即便现在,他的脚上穿的也是一双普通的布鞋。 陈长生只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他看着自己时的眼神也是那般冷漠,隐有敌意,他想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此人。 庄换羽是国教新派重点培养的将来,与国教学院敌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于他与唐三十六之间的旧怨,其实和关飞白对唐三十六的态度一样,大概都是贫寒出身的穷小子对不珍惜生活的富家公子哥的天然厌憎,那么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开始吧?”庄换羽问道。 他的语气很寻常,就像平时在天道院修课时,对同窗们发问,可以开始上课了吧? 陈长生的回应也很寻常,点了点头。 庄换羽平举剑鞘,左手执鞘,右手执柄,静静看着他,说道:“请。” 陈长生右手握着腰畔短剑的剑柄,左手平伸向前,应道:“请。” 这场对战就这样寻常的开始了。 然而一开始就极不寻常。 锃的一声响,庄换羽抽剑出鞘,看似随意地向身前的空中挥出。 只是看似随意,实际上这一剑极为专注,剑锋割裂空气,留下一道笔直的线条,与地面绝对平行,没有任何偏差 不是所有的剑,都能斩出如此平直的线。 庄换羽的剑,斩出一条直线。 十余丈外,却生出了一道弧线。 那是一道微圆的弧光,非常明亮。 这道明亮的弧光,并没有出现在空中,也没有出现在沙地上,而是出现在陈长生的眼睛里。 陈长生的眼睛很透亮,眼瞳很黑,不似夜色深沉的那种黑,而是更于净的一种黑。 一抹微弧的剑光,出现在他的黑瞳里,非常清晰。 那是因为,庄换羽手中的剑,在空中挥出的那道直线,瞬间破空而至,无视十余丈的距离,来到了他的身前。 这道剑光距离他的眼睛,只有三尺不到。 那道剑光来的太快,以至于两端有些迟滞,起剑时平直的线条,来到陈长生身前后,竟变成了一条弧线 这是一道完美的弧线,无论陈长生如何应,都很难将其击破,因为弧线最为坚固,同时,他也很难防御,因为无论他击中这道剑弧的哪一处,这道剑弧线条其余的部分,便会依循着高速,变成一个圆圈,将他的身体包裹进来。 这场战斗很寻常的开始,开始的极不寻常。 庄换羽一出手便是天道院威力最大的剑招,临光剑。 二楼房间里响起微不可闻的赞叹声。 很简单的一剑,却能看出庄换羽的修为非常不简单。 即便放在整个大朝试里来看,他的这一剑,也可以排进前三。 陈长生如何破这一剑? 第一百六十一章 闭眼不见,百剑生 黄沙离地而起,仿佛沙暴,陈长生骤然消失不见。 只听得啪的一声碎响,洗尘楼的石壁上出现一道清晰的剑痕。 陈长生的身影再次出现,离原先站的位置,已有两丈之远。竟无法看清,他是如何到了此处。 他用余光看了眼,只见石壁上那道剑痕深约寸许,隐现白色的石质。 这里是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在虚实之间,建筑异常坚固,而且洗尘楼里本来就有防御阵法,庄换羽看似随意挥动的一剑,竟能在石壁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剑痕,可以想象如果先前落在他的身上,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即便他现在身体的防御能力强的难以想象,也不可能直接硬接这一剑。 幸运的是,他没有想过破庄换羽的这一剑,也没有想过挡,从一开始的时候,他想的就是先避开这一剑。 就在庄换羽抽剑的那一瞬间,他便动了,当那抹凛厉的剑光在他的眼中亮起的时候,他的右脚已经踩进了地面铺着的黄沙里,然后倏然而动。 如果满地黄沙可以映射真实的夜空,他最先站的位置便是参星所在的位置,此时在的位置,是亢星的位置。 他把黄沙拟作风雪,借的是风雪意,走的是星宿位,身法诡异难测,正是耶识步。 “这就是耶识步?” 庄换羽看着他平静说道,没有因为他避开自己的剑光而动容,很明显,陈长生在前几轮的表现,他已经完全知晓。 陈长生没有说话,右手依然紧握着剑柄,视线微低,落在庄换羽握剑的右手上。 庄换羽向前走了一步,平伸长剑,意态极为从容。 陈长生看得清楚,他握剑的右手微紧,指节微白,这便是发力的征兆。 数道剑光,无声无息越过十余丈的距离,来到他的身前。 陈长生依然动在剑光来临之先,神识凝为一线,身形陡然加速,看似向西踏了两步,变幻之间却来到了后方。 依然是耶识步,这一次他踏的是东方七宿之间的线路。 锃锃锃锃数声极为清晰的切割声,在他右后方的石壁上响起。 石屑簌簌落地,四道清晰的剑痕显现出来,凌厉至极。 庄换羽神情平静,向前再行一步,与陈长生的距离再近一步。 陈长生盯着他握剑的右手,神情凝重。 庄换羽的剑太快,太凌厉,战斗刚刚开始,只不过两次挥剑,他便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二楼上隐隐传来一声赞叹。 那是对庄换羽的赞叹。 大朝试对战前数轮,庄换羽没有遇到任何强敌,表现的很寻常,完全没有京都诸院年轻一代领袖的气质,竟有些被人忽视。 但他曾经胜过七间,随后一直在天道院里静修,所以青云榜的排名才始终在十位左右,那是因为他的目标是秋山君,而秋山君已经不在青云榜,事实上他认为自己有进入青云榜前三的实力,即便遇到折袖,他也毫无畏惧。 天道院的骄傲,自然有资格骄傲。 这样一个骄傲的青年强者,面对陈长生,竟一上来便施展天道院的绝学,说明他很看重陈长生,也说明他不想给陈长生任何机会。 陈长生的身法太快,太诡异莫测,如果他有与身法相配的攻击能力,那么说不定真的可以威胁到他。 所以庄换羽不给他任何攻击的机会,直接凭借凌厉的剑意把他压制在靠着石壁的范围内。 这便是境界与实力都处于绝对优势的强者的碾压,就像落落先前碾压那名槐院书生一样。 再次挥剑,又有数道剑光破空而去。 凄厉的破空声不停响起。 洗尘楼内黄沙渐起。 剑光在其间不停疾掠,有如闪电一般。 石壁上不停有剑痕出现,清晰,深刻,仿佛是匠人正在上面镌刻一幅书法 地面的黄沙上出现很多足迹,有些在西面,有些在东面,其间毫无规律。 嗤的一声轻响。 陈长生出现在靠近石壁的某处,他的右肩上出现一道很浅的伤口。 数十道剑光连接而至,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大多数,却最终在由柳井位转娄宿的过程里,真元运转出现了滞碍,慢了刹那,被剑光追及。 庄换羽执剑斜指地面,显得格外潇洒。 与他相比,陈长生的衣衫上到处都是沙粒,再浅的伤口也是伤口,所以有些狼狈。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看着庄换羽执剑的右手,非常专心。 临光剑是天道院绝学,极耗真元,耶识步这等层级的身法,对真元的损耗自然也极大。 庄换羽之所以如此自信,直接凭剑法压制陈长生,便是因为他修行勤勉,天赋又高,命星极远,真元数量在同龄人当中堪称巅峰,即便是这般耗下去,也能把陈长生直接耗废,而陈长生根本没有任何破解这种局面的方法。 “就是这种程度吗?” 他看着陈长生问道,神情很认真,没有嘲讽的意味,略显疲惫的双眉间有失望的情绪。为了准备大朝试,从青藤宴开始,他日夜修行不辍,就是为了今天这场对战,然而陈长生的表现虽然已经算是非常不错,却依然让他很不满意 陈长生的呼吸有些急促,连续使用耶识步以及把速度催至极致,他体内并就不多的真元消耗殆尽,神识因为要用来计算星位与步法也变得极为疲惫,最麻烦的是,庄换羽的剑太过凌厉,他勉强闪避,却无法攻击到对方,那么终究是个败局。 他不想失败,他必须展开攻击。 就在庄换羽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右脚再次踏向身前的黄沙,但这一次,他没有用耶识步,而是把力量尽数传输到脚底,那夜见黑龙之后奇异获得的恐怖力量,瞬间让地面裂开数道缝隙,他的身体拖出一道残影呼啸而去 嗤啦一声,庄换羽剑出无声,剑光破空的声音却极清晰。 陈长生此时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眼看着便要与那道剑光相遇,却忽然间消失无不见 他竟是把耶识步的身法隐藏在了冲锋之中 黄沙里身影微闪,倏乎间,陈长生便来到了庄换羽的身前 这是他第一次离庄换羽如此之近,近到终于可以攻击到对方。 他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握着剑柄,便要抽剑。 便在这时,庄换羽剑眉微挑,眼里流露出怜悯的神情,一拳便轰了过去。 他右手执剑,左手一直垂在身侧,竟是一直慢慢积蕴着真元。 看似随意的一拳,实际上蓄势了很长时间。 嗡的一声闷响,仿佛钟声。 一道雄浑的力量,随着他的拳头击向空中,气浪向着四面八方播散。 陈长生直接被震飞,在空中翻了很多圈,就像个石头般,向远处的地面落下。 啪的一声,他重重地落在地上,但不是摔落,因为他的赤足先落在了黄沙上,膝盖半蹲,竟稳稳地站住了。 短剑横在他的眼前,应该便是这把短剑,挡住了庄换羽隐忍已久的那一记拳。 他握着短剑两端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即便他的力量再大,对上蕴着如此数量真元的暴击,也有些吃亏。 “就是这种程度吗?” 庄换羽向他走来,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说道:“这真令我有些失望。 看看陈长生的水准,是他参加大朝试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当他在离宫外、在昭文殿里、在曲江畔、在洗尘楼外的林畔,看到落落与陈长生在一起的画面时,他便愤怒,然后平静,越愤怒越平静。 陈长生站起来,看着他说道:“击倒我再说。”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形再次消失。 洗尘楼内黄沙大作,仿佛风雪。 他把最后的真元尽数压榨出来,神识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计算着方位。 在风雪般的黄沙里,他的身影时隐时现,一时在东,一时在西。 只是瞬间,地面上便出现了无数个脚印,密密麻麻,仿佛夜空里的繁星。 他按照星宿的方位行走,步法诡异至极,极难捉摸,似乎下一刻,便会出现在庄换羽的身前,施出致命的一击。 临光剑再快,再凌厉,也无法追缀上这种状态下的陈长生。 他没有看庄换羽的剑,也没有理会周遭的环境,只是自顾自地走着耶识步 耶识步踏星而行,借风雪掩形,总有那么一刻,会走到庄换羽的身前。 看起来,这似乎真的是很jing妙的应对。 弧形的剑光,每每将要斩中他的身体的时候,却往往会擦肩而过。 庄换羽神情微凛,却不显紧张。 他看不清楚陈长生的方位,算不到下一刻陈长生会出现在哪里。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在用神识感知陈长生的位置,因为就算能感知到,他的剑也无法及时落下。 临光剑,从他的手里落下,插进地面的黄沙,微微颤抖。 他摊开双手,黑发狂飘,真元暴发。 临光剑的颤抖瞬间变得极为剧烈 嗤嗤嗤嗤 数百道剑影,脱离剑身而去,瞬间充斥洗尘楼内全部的空间 下一刻,数道剑影在楼内偏西北的方位,出现了一丝凝滞。 陈长生被那数道剑影斩了出来,他的身体重重地撞到石壁上,沿着石壁落到地上,激起数道烟尘。 他的身上出现三道伤口,鲜血渐溢。 “现在,我击倒你了。” 庄换羽睁开眼睛,看着他平静说道。 (闭眼不见,百剑,明天见,陈长生不玩剑。) 第一百六十二章 燃烧 临光剑是一套剑法,也是一把剑,是天道院的道剑,更准确来说,一直是庄副院长的佩剑。这把剑没有排进百器榜,但威力与榜上后段的那些武器也相差不远,如果一般人被临光剑连斩三记,哪怕洗髓再如何完美,也会身首分离,至少是身受重伤,不能便起,陈长生却用手扶着石壁站了起来。 只是终究还是受了不轻的伤,血水从他胸前的三道剑痕里溢出,看着有些恐怖。 “就是这种程度吗?” 庄换羽面无表情看着他,停顿片刻后加重语气说道:“就这种程度又怎么有资格做殿下的老师?” 他这句话里的殿下,自然不是平国公主,也不是陈留王,是落落殿下。 “如果你真的完全掌握了耶识步,或者能够让我有所忌惮,但你的耶识步终究是假的,或者说只是模仿品,似是而非,又如何能够用来战斗?不过是幻术罢了,只要闭上眼睛,你的身法便不能欺骗这个世界。” 庄换羽看着他继续说道:“就像你教殿下的那些真元运行法门一样,看似jing妙,实际上走的是不能登堂入室的邪路,耍的是小聪明,如果你真的愿意殿下能够有更美好的将来,你就应该让她继续留在天道院,通过研习玄派正宗功法来破解那个问题。” 是的,这便是他对陈长生怨念的由来,这便是为什么他对陈长生不满意,他希望陈长生能够更强些,证明给自己和世界有资格做殿下的老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轻松击败,原来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 “那是我们国教学院的事情,谢谢你的建议,但我不见得会接受。” 陈长生抬起右臂,用袖子擦掉下颌上沾着的血珠,看着庄换羽说道。 庄换羽剑眉微挑,看着他不悦喝道:“难道你还想执迷不悔?事实已经证明,就算你洗髓再完美,防御能力再强,终究不可能是真正强者的对手,因为你的真元数量太过稀薄,境界太糟糕。” 陈长生沉默不语,低头望向自己紧握的剑柄。 庄换羽见他没有反应,不知为何更加生气,寒声说道:“修行是大学问,战斗最终还是要靠真元打人。自古以来,修行以洗髓为先,其后方是坐照、通幽,每道关隘自有其道理,洗髓是坐照的前提,却不是战斗的手段,你真元如此稀薄,坐照不过初境,却想凭借着洗髓的能力战胜对手,何其狂妄无知,我说你走上了邪路难道有错?你自己走便罢了,难道还想把殿下带到这条不归路里?” 洗尘楼里一片安静,只有这名天道院年轻强者的声音寒冷而强悍地回荡着,落到铺满黄沙地上。 “境界太低,徒呼奈何,果然,陈长生只能走到这里了。” 二楼那间幽暗的房间里,响起摘星学院院长的声音,有些感慨,有些遗憾,也有些解脱。 这间房间很大,人们坐在各自的座椅上,沉默不语,听着窗外传来的庄换羽的声音,对于这场对战做出了相同的判断。 在前一轮的对战里,陈长生能够胜过霜城那名青云榜排名二十余位的青年强者,是因为他把身法速度发挥到了极致,而且忽然施展出的耶识步,让那名霜城高手有些措手不及,最终败在了他近身战时能够充分发挥的力量层面上。 但这一轮他的对手是庄换羽。 庄换羽是天道院最出色的学生,修行的是玄派正宗功法,修行的每一步都走的极为扎实稳定,从不冒进,又有学院师长的教诲提点,经验极为丰富,出手便凭借真元以及招式方面的绝对优势,直接碾压了陈长生,根本不给对手任何近身的机会,也自然杜绝了任何意外的发生。 “茅秋雨院长高足,果然不凡。”宗祀所主教大人感叹道。 房间里的大人物们观战已久,见过折袖与苟寒食出手,知道庄换羽并不是境界修为最强的那个人,但他却是最稳的那个人,换句话说,他或者很难暴发越境击败像苟寒食这样的强者,但只要比他修为弱的对手,也绝对没有办法战胜他。 尤其是在看过这场对战之后,人们甚至隐约觉得,庄换羽比传闻里的水准还要更高些,即便与落落殿下或者是折袖对上,只怕也有一战之力,胜负难以提前断定,他这场的对手陈长生,又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是的,观战的大人物们包括在其余房间里的离宫教士们,都已经宣判了陈长生的失败。 经过几场对战下来,人们已经确认,这名数月前还不能修行的国教学院学生确实已经洗髓成功,但不过是坐照初境,无论真元数量还是jing纯程度,又或是别的方面,与参加大朝试的真正强者,还有很大的一段差距。 陈长生能够走到现在,进入了大朝试对战八强,除了运气,完全依靠他难以想象的速度与力量。而到了现在,他的运气失去了意义,因为所有对手都是真正的强者,速度和力量再如何不可思议也没有意义,因为那些强者可以在境界与真元数量上直接碾压他,只要不像上轮那名霜城青年高手,在战术方面犯下大错,他便没有胜利的可能——境界方面的差距,不是靠努力或者勇气便能弥补的。 “果然还是真元数量最为重要吗?”陈长生看着手里紧握着的那柄短剑自言自语道。 庄换羽看着他微微皱眉,不知道他此时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长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有些木讷,没有人能看出来,他此时的内心正在挣扎,犹豫不决,究竟要不要冒险。 修行者的真元来自于夜空里的星辰,引星光洗髓的同时,那些蕴藏着奇异能量的星辉,也会进入修行者的身体,只待坐照之时,被修行者的神识触发或者说点燃,变成修行者可以驭用自如的真元。 陈长生的真元数量确实很少,而且很不jing纯,他的经脉都是断的,又如何能让真元运行如自?但他的身体里还藏着很多星辉,换句话说,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自己拥有更多的真元数量,只是那会是场极大的冒险。 在北新桥废井下的地底空间里,在那条黑龙之前,他不知为何,竟是跳过了洗髓那道关隘,直接坐照成功,他现在的身体强度比当时要强很多,但他依然很难下决心再次坐照,因为一旦失败极有可能便会死去。 坐照经附注上的那个医案以及他自身的遭遇,都证明了这一点。 顶着死亡的yin影进行第一次冒险,需要的只是勇气,第二次冒险,则需要更多的勇气。 好在青藤宴那夜、强行坐照那天,他在地底空间里,在那条黑龙之前,已经经历了两次生死,对于他已经思考了很多年的死亡进行了两次真正的思考,他想通了很多事情——面对死亡,他依然不会投降,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恐惧。 就像此时,面对着庄换羽这样的强敌,他不会投降,更不会恐惧。 他抬起头来,望向庄换羽,说道:“既然如此,那我试试。” 试什么?除了他,洗尘楼里没有人知道,猜都猜不到。 陈长生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尽数吐了出来。 仿佛有气泡汩汩自泉底冒出。 呼吸之间,他的肺里便几乎没有空气,骤然一空,连空气都没有的空。 他的识海醒了过来,海面上微澜轻漾。 一道凝练至极的神识,从他的识海里生成,飘摇而上,不知去往了碧蓝天空里的何处,仿佛将要离开这片天地。 又一瞬间,那道神识从碧空回到地面,自反而缩,自外而内,进入他的身体,来到那片小天地里。 他的神识化作一道清风,在那片天地里自由来回。 清风是他,他是清风。 他看到了那九道横断的山脉,看到了无边无垠的荒原,看到了那处那片悬在空中的湖水。 最后,他看到了那片雪原。 雪原被极深的裂缝,切割成了数十块。 比前些天他坐照内观的时候,这片雪原要厚了很多,即便此时,还有些雪花在不停飘落。 这些天他一直都没有停止引星光入体。 那些雪花都是极纯净的星辉,只要被神识触及点燃,便会变成滋润这方天地的清水,那些清水便是真元。 用庄换羽的话说,用很多人的话说,用道藏上的无数句话来说,对修行者来说,最重要的真元。 陈长生犹豫了很短的一瞬。 他现在真的不怎么怕死,但他不想再次承受那种痛苦,因为那种痛苦极有可能让他当场昏死过去,一旦出现那种情况,这场对战自然输了。 但终究是要做的事情。 犹豫归犹豫,那道清风并未静止,飘飘然向东南角的一块雪原落了下去。 仿佛一把野火,落在堆满枯叶的山间。 轰的一声,那片雪原猛烈地燃烧起来。 二楼的房间里很幽静,大人物们坐在各自的座椅上沉默不语,等待着陈长生认输,等待着这场对战结束,等待着今年的大朝试终于写下结局,国教旧派势力的企图或者说尝试,遭受到最沉重的打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洗尘楼内忽然生出一道气息。 那道气息有些狂暴,非常炽烈,就像是有人在楼下点燃了篝火,而且火势极大。 莫雨神情微凛,长身而起,宫裙在昏暗的房间里拖出一道残影,瞬间掠至窗前。 她的目光穿过窗上的纸花,望向楼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有异彩出现。 在场的大人物们都是境界高深的强者,哪里会感知不出来那道气息代表着什么,根本无人去理会莫雨在先前那瞬展现出来的实力境界,纷纷来到窗前,向楼下望去,随着视线所及,神情骤变,一时竟有些无语。 楼下石壁前方,陈长生闭着眼睛站在黄沙里,**的双脚旁边,是被他身上淌下的血水打湿的沙砾。 那道狂暴的、炽烈的的气息,便是来自他的身体。 人们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境界正在提升,他体内的真元正在变多,他的气息正在变强。 在神识感知中,他变得越来越明亮。 就像是一堆真正的篝火。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人们站在窗边,看着这幕画面,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古怪,震撼异常。 陈长生这时候竟开始坐照自观,是在将星辉转成真元 问题在于,除了最开始,由洗髓境转入坐照境之时,修行者将以前积累的所有星辉尽数燃烧成真元,会有如此强烈的气息外溢之外,其后修行者引星辉养真元都是涓滴之事,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动静? 陈长生这是第一次坐照自观? 不可能,通过前几轮的战斗,人们非常清楚,他现在已经完成了从洗髓到坐照的修行,不然身体里不可能有真元流动。 那么现在这画面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进行两次初坐照? 洗尘楼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震撼无语。 无论是窗边那些见多识广的大人物,还是那些离宫教士。 庄换羽更是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楼间的温度瞬间变高。 陈长生闭着眼睛,脚边的黄沙却飘了起来,那些被血水凝作一团的沙砾,经过无形高温的炙烤,纷纷于燥散裂。 那些血水,都尽数被化作青烟。 飘舞的黄沙里,陈长生的脸越来越红,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滚烫。 看着这幕画面,一名圣堂大主教微微敛眉,平静了些。 他不知道陈长生为什么能够二次初照,但他看得出来,这个少年没有办法控制住体内星辉的燃烧。 “这样下去,他就算不被烧死,神智也会被烧出问题。”陈留王担忧说道 只要洗髓成功,修行者的身体,便能承受住初照时,星辉转换成真元所带来的高温与力量。但陈长生此时的坐照明显有些诡异,他体内燃烧的星辉数量,似乎太多了些,身体的温度难以抑止不断升高。 洗尘楼变得越来越热,楼外忽然传来蝉声,仿佛夏天提前来临。 离宫深处有座宫殿。 宫殿的角落里有只灰色的陶盆。 盆中有株植物,青茎数枝,却只生着一片青叶。 青叶的片缘有些微萎,微微卷曲。 “老了记性果然变差了很多,居然又忘记浇水了。” 教宗大人走到陶盆旁,看着那片青叶叹道。 然后他拿起木瓢,伸向盆旁的水池。 (才想起来今天是周一,麻烦大家投一下推荐票啊,谢谢了,下一章争取十二点半前出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场新雨洗旧尘 清水从瓢中缓缓泻出,落入灰色的陶盆里,青叶被水流击打,不停弹动。 浇完水后,教宗大人把木瓢扔回水池里,背着手向殿外走去,就像做了件极寻常的事情。 陶盆里的土壤变得湿润起来,先前微萎的青叶回复如初,边缘不再卷曲,叶脉愈发清晰,一颗水珠如露珠般在水面轻轻滚动。 多日前,教宗大人和主教大人在这里曾经有过一番谈话,当时主教大人说,成熟需要雨水滋润,有时候更需要压力,现在,那片青叶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压力,或者正是需要雨水滋润的时候。 洗尘楼在青叶世界里。 陈长生的身体无比滚烫,脸色通红,衣服上的血水早已被蒸于。 他的气息越来越强,同时,楼里的那股燥意也越来越浓。 莫雨站在窗边,看着正在忍受着痛苦煎傲的少年,神情依旧漠然,袖中的双手却已经握在了一起。 “能不能让他停下?”陈留王不易察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问道。 莫雨沉默不语。陈长生此时正处于初照的关键时刻,不要说他闭着眼睛,不知身外事,即便能与外界交流,他也无法停止体内星辉的燃烧,如果他可以做到,又何至于现在进入如此危险的局面? 能够打断这个过程,把他从死亡边缘拯救回来的,只能是外界的力量,而且必须是非常强大、甚至必须是传奇级别的力量。 在京都,只有两个人拥有这种力量,教宗大人以及圣后娘娘。 问题在于,陈长生和国教学院正是忠于陈氏皇族的国教老人和那些旧派势力推出来挑战现有秩序的符号,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怎么可能出手? 洗尘楼里的温度变得越来越高,楼外的蝉声越来越响亮,这是青叶世界做出的反应。 陈长生终究还是低估了燃烧星辉的危险程度,因为他的身体情况与众不同,自天书降世以来,这片大陆便未曾出现过他这样的情况,哪怕三千道藏里也没有类似的记载,他真的有可能就此死去,或者被烧成一个傻子。 谁能改变这一切?谁能让熄灭他体内无形的火,让青叶世界的温度降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碧蓝的天空里,忽然落下了一滴雨。 然后,便是千滴雨,万滴雨,一场暴雨。 哗哗哗哗 磅礴的大雨,自天而降,落在洗尘楼的黑檐下,落在黄沙上,也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上。 除了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人们望向天空,看着那道雨柱,震撼无语,充满敬畏。 莫雨的眼中,忽然生出一抹悸意,还有些许惘然。 没有云,却下了一场雨。 这雨自然是从世界外来的。 一位圣堂主教看着这场自天而降的雨,脸上的神情不停变化。 作为国教六巨头之一,自然清楚这场雨来自何处。 但作为教宗大人的亲信,他很不理解,为何会有这场雨。 圣人为什么要出手帮助那个国教学院的少年? 雨水能洗掉世界的尘埃,也能带走温度。 雨水落在陈长生的身上,与他滚烫的肌肤接触,瞬间便蒸发成水汽,与此同时,他的体温也在急剧降低。 洗尘楼里的温度,也正在急速下降,先前仿佛还是盛夏,酷暑难当,一场雨后,便到了深秋,寒意渐起。 庄换羽忽然觉得有些冷。 就在先前那刻,他听到了二楼传来的一声咳。 他不知道是谁在咳,但知道,那个人在提醒自己,必须在这场秋雨结束之前,抢先出手。 虽然不清楚陈长生的身上究竟在发生什么,但不要给任何意外发生的机会 但他没有动。 因为这场秋雨太过磅礴,在黄沙上冲出道道沟壑,让他生出敬畏之心,不敢逾越。 不过,那也无所谓。 因为他是天道院的骄傲,他很骄傲。 他本就是想证明给整个大陆和落落殿下看,陈长生不如自己,那么在陈长生最强的时候战胜他,是最好的事情。 一场秋雨一场凉。 楼内渐渐变得清冷起来。 暴雨渐疏,变得淅淅沥沥。 陈长生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透亮,就像是雨珠,可以看清楚这个世界隐藏着的画面。 身周飘着的黄沙已经落下,外溢的真元尽数敛入体内。 再次初照,从而成功越境的他,此时正处于最巅峰的时刻。 他举起手中的短剑。 一道剑意如秋雨般笼罩整座洗尘楼,瞬间来到庄换羽的面前。 钟山风雨剑第一式,起苍黄 庄换羽的脸色瞬间苍白。 他没有想到,只过去如此短暂的一段时间,仿佛只是落了场暴雨,陈长生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他便变得如此之强 那道如秋雨般的剑意,凝练到了极点,所蕴藏的真元亦是强大到了极点。 他心神微凛之下,竟没有做出应对,便处于了绝对的劣势。 那道凝而未发的剑意,就像是将落未落的秋雨,离他的眉心,只有一尺不到的距离。 滴答滴答,黑檐上的雨水缓缓落下,击打在地面上。 黄沙已被雨水冲走,露出下面的青石板。 雨水敲打着青石板,单调的声音,令场间的气氛异常紧张。 陈长生没有继续出剑。 他这一剑是破境后的第一剑,精神剑势正在巅峰状态,庄换羽一时失神,极有可能被一剑击败。 但他没有。 他等着庄换羽醒过神来。 因为先前他坐照闭眼的时候,庄换羽给了他时间。 无论是因为那场秋雨在黄沙间冲出的沟壑,让庄换羽不敢上前,还是因为骄傲,总之,他给了陈长生机会。 所以,现在陈长生要把这个机会还给他。 洗尘楼里一片安静。 “少年的战斗,果然不一样。” 二楼有人感慨说道。 如果是成年人,在大朝试这样重要的比试中,绝对不会给自己的对手任何机会。 只有年轻人,才会这样做。 可能是因为他们经历的事情比较少,身上没有染太多尘埃,又或者是因为这场秋雨洗去了他们身上的尘埃,总之,和成年人相比,他们依然相信公平这种事情,也许这很天真幼稚,但也代表着某种朝气和自信。 “现在,你打不过我了。” 陈长生看着庄换羽说道:“认输吧。” (今天就到这里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提靴 剑无鞘,便锋芒毕露。 庄换羽的剑破风而起,再无任何保留,挟着雄浑的真元,刺向陈长生的身体,剑首喷着青光,嗤嗤作响。 地面残沙再起,飞舞于场间。 陈长生使出耶识步,身影骤虚,带着道道残影,围着庄换羽,手里的短剑如棍般不停击落。 依然是快打。 庄换羽丝毫不惧,剑招jing妙,因为愤怒而格外狂放的攻击,在防御方面却也做的极为完美,可以看出他的心神根本没有乱一丝。 陈长生的步法再快,短剑落的再直接强硬,也无法找到他的漏洞,更没有办法破出漏洞。相反,庄换羽的剑意却变得越来越平静。无数剑光就像是无形的网,让陈长生的步法变得越来越凝重,就算想要脱离,也不再那么容易。 陈长生算到了他的意图——庄换羽想用这种剑法抹掉他在身法速度上的优势,最终进入纯粹招式和真元的较量——他毫不犹豫做出了决定,身法骤变,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向右侧连踏三步,却最终出现在庄换羽的另一面。 庄换羽翻腕斜刺,一记妙不可言的道剑,直接荡开他手里的短剑,然后趁势刺向他的咽喉。 陈长生陡然遇险,却神情不变,因为他已经来到了庄换羽的剑光里面。 现在,谁都别想再避开了。 他侧身任由临光剑刺破自己的肩头,手里的短剑直接拍向庄换羽的面门。 庄换羽倒提临光剑,以剑柄相迎,同时错步,横着剑锋再次割向他的咽喉。 转瞬之间,战局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洗尘楼里再次响起密集的撞击声,那是两剑相遇的声音,只是与第一轮相比,这次的剑鸣声连绵不绝,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白色的气团不断生出,然后炸开,然后再次湮灭,无论陈长生还是庄换羽,都决定就在决出胜负。 擦擦擦,三道裂开的声音响起 迸迸,两记砸实的声音响起 细雨已歇,湿沙落于地,陈长生和庄换羽骤然分开,向后掠出十余丈外,然后站定。 陈长生被刺了三剑,加上先前的剑伤,六道剑伤纵横相交于胸前,鲜血淋漓,不忍直视。 庄换羽被他的短剑砸中两次,右肩微微塌陷,血水溢流而出,脸色异常苍白。 剑锋无匹,棍乃钝器,三剑换两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最后的这轮对剑,也应该是庄换羽占了大便宜。 换作任何人是庄换羽的对手,在这三剑之下,都必将身受重伤,无力再战。 陈长生没有倒下。 庄换羽要和他以招对招,以剑对剑,以真元对真元,他的应对更加强硬,直接以招换招,以剑换剑,以伤换伤。 这是梁半湖打唐三十六的办法,是苟寒食拟定的策略。 被他用在了与庄换羽这的场关键对战里。 陈长生向来是个愿意学习、擅长学习的人,而且他敢用这种办法,说明他对自己的真元与防御能力有绝对的自信,至少要比庄换羽更强。 庄换羽也没有倒下,虽然脸色已经极为苍白。 他们的身上都是血,隔着十余丈的距离,沉默对视。 洗尘楼内一片安静。 二楼窗边的大人物们也保持着沉默,这场战斗对他们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但陈长生和庄换羽在这场战斗里所展现出来的远超年龄的冷静与勇气,却让他们有些动容,此时的沉默,或者代表着一份尊重。 沉默,也代表着紧张。 究竟谁胜了? 洗尘楼外亦是一片安静。 楼外的考生们甚至比楼内的人更加紧张,更加想要知道谁获得了这场对战的胜利。 从陈长生和庄换羽进楼之后,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就像之前那么多场对战一样,考生们看不到楼内的画面,只能通过楼内的声音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洗尘楼的隔音阵法,在第二轮之后,便经常失效,因为参加对战的考生越来越强,战斗越来越激烈。 这场对战也是如此,楼门关闭不久后,考生们便听到了一道凄厉的破空声,他们知道那是剑声,只是不知道是庄换羽的剑还是陈长生的剑。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声闷响,仿佛有谁在楼里敲钟,有人猜到那应该是拳挟真元击出的声音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的有些诡异。 因为洗尘楼里忽然安静下来,楼外却响起了阵阵蝉鸣,甚至就连温度都升了些许,仿佛来到夏天,然后万里无云的碧空里忽然下了一场雨,那场雨没有打湿楼外一寸土地,只是落在楼内,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瀑布。 然后剑鸣再作,再未停歇,直至最后,一切安静下来。 这场对战应该结束了,谁胜谁负? 国教学院三人最紧张,林畔的气氛一片压抑。 轩辕破瞪圆了眼睛,看着紧闭的楼门,不停地搓着手,额头上满是汗珠。 落落闭着眼睛,小手在身前抱成拳头,默默地替陈长生祈祷着。 唐三十六背着双手不停地踱着步,嘴唇微动,念念有辞。他没有问陈长生的底牌究竟是什么,信心来自何处,他知道陈长生对这场对战肯定有所准备,但他更知道庄换羽有多强——庄换羽是他在天道院的师兄,也是他一直想要超越的对象。隔得近些,才能听清楚他在低声自言自语些什么:“太乐观了……太乐观了,我们太相信他了,这怎么可能赢呢?这怎么可能赢呢?你这个家伙可一定要赢啊,但是,怎么可能赢呢?” 便在这时,洗尘楼的门被推开了。 所有考生同时望了过去。 落落睁开了眼睛,满是希冀与担心。 唐三十六不再踱步,也停止了自言自语,却没有望过去,因为他不敢看。 先走出洗尘楼的人是陈长生。 他浑身是血,光着双脚,衣衫破烂,满身风沙,比起前几轮来,更像一个乞儿。 石坪四周依然一片安静,因为现在还不能确定这场对战的胜利者是谁。 关飞白在与折袖那场同样惨烈的战斗后,先走出了洗尘楼,但他是失败者。 就在这样紧张的时刻,陈长生忽然转身走进楼内。 对战已经结束,他已经出楼,为何又要转去?所有人都怔住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再次走了出来,这一次他的手里多了一双靴子。 一双崭新的靴子。 场间忽然响起一声怪叫,那是唐三十六的怪叫。 他表面上没有看,实际上余光一直看着那处。 他怪叫着,向陈长生冲了过去。 落落长长地出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胸脯,脸上满是后怕与高兴。 轩辕破不明白,挠着头问道:“怎么了?” 落落说道:“先生赢了。” 甲天清早要去接岳父岳母,所以争取能早些睡,大家晚安,祝好梦。)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这样也行 这种时候,还没有忘记自己先前掉的靴子,自然说明陈长生赢了。 果然,随后庄换羽没有出现,出现的是离宫教士,宣布了这场对战的结果。 在考生们震惊的目光注视下,陈长生提着靴子、光着脚,从石阶上慢慢地走了下来。 唐三十六此时已经跑到了他的身前,扶住了他,同时伸手把他手里的那双新靴子接了过来。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太客气了。” 说着不好意思,他却没有拒绝唐三十六的搀扶,因为他受了不轻的伤,虽然在洗尘楼里,接受了圣光治疗,依然还是很虚弱。 唐三十六叹道:“从今天开始,我大概只有给你提鞋的资格了,还不得赶紧巴结着?” 这是大周著名的谚语。 唐三十六叹息着,感伤着,眼睛里却满是喜意。 轩辕破和落落这时候也迎了过来。 洗尘楼里。 庄换羽躺在担架上,右肩微塌,半身皆血,闭着眼睛,灰白的双唇微微颤抖,拳头紧紧地握着。 二楼那个房间也很安静,大人物们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场对战。 大朝试已经结束了很多场对战,陈长生和庄换羽不是最强的,他们之间也不是最激烈的,如果要说激烈甚至惨烈,还是折袖与关飞白的那场沉默之战,同样,这场对战也不是最jing彩的,七间与梁半湖的那场离山对战才至为jing彩。 但这场对战一波三折,陈长生竟然再次初照,当场破境,同时破了庄换羽无比稳定的发挥,非常值得回味。 洗尘楼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林畔,寂静一片。 人们不知道陈长生怎么赢的,生出很多猜测,于是更加震撼。 庄换羽是天道院的骄傲、京都诸院的最强者,连他都无法让陈长生的脚步停下,难道主教大人那日在离宫做的宣告,真的会变成现实?难道陈长生真的有可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流水淙淙,溪畔的离山剑宗弟子们安静了很长时间。 关飞白看着被落落扶到白杨树处坐下的陈长生,感慨说道:“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在修行与战斗方面,陈长生并无盛名,更无侥幸之名,所以,这才显得他更加了不起。” 苟寒食看着靠在白杨树上闭目休息的陈长生,默然想着,一个不会修行不会战斗的少年,只用了数月时间,便成长到如此程度,他为此付出了多少时间与jing力,说是燃烧生命想来也不为过,只是为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这样值得吗? 洗尘楼外的静寂,被林畔传来的咳嗽声打破。 陈长生靠在白杨树上,不停地咳嗽着,显得极为痛苦,随着每声咳嗽,胸前的剑伤便会再次迸裂,溢出血来。 凭着对死亡的漠然,他艰难地战胜了庄换羽,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很明显,在大朝试结束之前,他的伤不可能好。 落落有些手忙脚乱地替他进行着包扎,唐三十六依着他的指点,在包裹里寻找着药物。 轩辕破端来一大碗清水,唐三十六也找到了陈长生需要的药丸。 陈长生借着清水,把一大把药丸吞了下去,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继续调息。 落落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些不忍,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以陈长生现在的伤势与状态,不要说随后可能会遇到的苟寒食,就算是随便一名参加大朝试的考生,都可以随意击败他。 但她没有办法让自己说出劝他不要继续战斗的话。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也说不出来。 就连先前在洗尘楼里,那些离宫教士看着他身上的伤,也不忍劝他退赛。 是的,这里的不忍,是不忍看到他身受重伤还要继续战斗,而是不忍看着他坚持到了这种时候,却要停止战斗。 陈长生不会停止战斗,大朝试对战也不会因为他的伤势而暂停。 对战进行继续,苟寒食进入洗尘楼,如前几轮一般,平静如春雨润物一般战胜了这一轮的对手,那位圣女峰的少女。 令国教学院数人越发觉得不安的是,即便到了最后阶段,苟寒食的对手依然没有受伤。 这种完美的控制代表着绝对的强势,天海胜雪退赛之后,苟寒食与别的考生之间的实力差距,大的令人有些绝望 国教学院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随后出场的折袖身上。 青云榜第三的狼族少年,按照先前的抽签,如果战胜这一轮的对手,便会遇到苟寒食。事实上,在场的考生当中,大概也只有他和落落能够对苟寒食造成一定威胁,落落无法与苟寒食相遇,他便是唯一的选择。 折袖这一轮的对手,是摘星学院的一位青年军官。 他没有直接走进洗尘楼,而是向林畔走去。 看到这幕画面的考生们有些吃惊,联想到先前唐三十六曾经去找过折袖,不由很是好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折袖走到林畔,看着唐三十六面无表情说道:“给钱。” 听着这两个字,落落和轩辕破的神情微变,这才确信唐三十六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就连陈长生都睁开了眼睛。 原来,以冷血孤独著称的狼族少年,居然真是个死要钱的? 唐三十六对此感受格外强烈,压低声音愤怒地说道:“这种对手你也要钱?” 折袖依然面无表情,看着甚至有些呆滞,问道:“为什么不能要?” “你稳胜好不好?”唐三十六恼火说道:“我不给你钱,难道你就赢不了那个家伙?” 折袖想了想,说道:“但你要我打苟寒食。” 唐三十六说道:“下场我们再谈价。” 折袖摇头说道:“要打苟寒食,我先要赢这场,所以这场你也要给钱。” 唐三十六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他,发现他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认输,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折袖看了看银票,上面的数字让他非常满意,于是他很难得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好好打的。” 说完这句话,他离开林畔,向洗尘楼走去。 落落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唐三十六问道:“这样也行?” 轩辕破看着折袖有些孤单的背影,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这样也行?” (今天事情比较多,所以工作开始的比较晚,下章会更晚,明天要起床的同学就不要等了,我继续认真写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两场漫长的战斗 有人看见唐三十六递了张纸给折袖,但没有人联系到,那会是一张银票,因为狼族少年留给世人的印象,怎么都无法与金钱这种事物联系起来,就像落落和轩辕破,哪怕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发生,依然难以相信。 折袖走进了洗尘楼,折袖走出了洗尘楼,他的对手没有走出洗尘楼,和苟寒食一样,他再次迎来一场毫无争议的胜利,但除了结果之外,过程却比苟寒食要多了很多争议,因为他的对手再次重伤难起,被直接送出了学宫。 考生们的目光随着他走下石阶,来到林畔国教学院数人前。 唐三十六有些无语,说道:“你是用摘星学院的学生身份报名,现在还顶着张听涛的假名字,那位仁兄算是你的同窗,你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折袖沉默了会儿,似乎不怎么理解他为什么关心这种事情,然后说道:“我说过会好好打。” 唐三十六的银票让他很满意,所以他先前难得地对人点头示意,并且承诺会好好地打,对不怎么理解、也懒得理解所谓人情世故的狼族少年来说,好好打便是用尽全力去打,那么他的对手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了。 “那你现在来做什么?” 考生们的目光集中在林畔,这让唐三十六感觉到了一些压力,他不想让国教学院与折袖之间的交易被人知晓,倒与荣誉之类的事情无关,纯粹是他想保守这个秘密,折袖是可以用金钱收买的秘密。 折袖现在等于是国教学院的雇佣兵,如此强大的雇佣兵,当然最好没有人知道。 “来谈价。”折袖说道。 唐三十六明白他指的是下一场。 没有任何意外,折袖对上了苟寒食。 落落和轩辕破低头看着地上的草枝,不说话,以此掩饰自己的尴尬。 陈长生没有,因为这是他的事情,如果事后会被人耻笑,他认为被耻笑的对象也应该是自己,而不是唐三十六。 “你要的东西,我不能保证……我有没有,但我会尽量争取给你。”他看着折袖说道。 折袖盯着他的眼睛,神情漠然说道:“你一定要有。” 陈长生说道:“如果有,就给你。” 折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可以。” 然后他望向唐三十六,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三倍?” 唐三十六怔了怔,然后才醒过神来,强行压抑住狂喜,平静说道:“没问题。” 折袖再次对他点头示意,转身向人群外走去。 “看来这个家伙只会杀人,完全不会谈价啊。”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背影,感慨说道。 打苟寒食,比打那名摘星学院考生的价钱只翻了三倍,折袖的开价,让他实在有些意外。 然后他想起一件事情,回头望向陈长生,皱眉问道:“你知道他想要什么?” 很明显,狼族少年非常缺钱,只是他愿意帮助国教学院的一部分理由,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从陈长生这里得到些什么。 陈长生看了落落一眼,说道:“我大概能猜到他想要什么,只是不确定能不能帮到他。” 八强战最后一场对战,发生在落落与那名槐院少年书生钟会之间。 不愧是青云榜排名第九的少年天才,在洗尘楼里,钟会表现出了极强大的真元修为和剑法,成功地……坚持了半柱香的时间。 离宫教士宣布结果后,钟会沉默地离开了洗尘楼。 看着这名槐院少年书生略显落寞的背影,落落没有什么感觉,静静看着门口,等待着下一位对手的到来。 她没有离开洗尘楼,她要求打四强战的第一场,二楼里的那些大人物总要给她这点面子。 洗尘楼的门关闭,过了会儿时间后,再次开启。 听着那声吱呀,落落走了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对手搀了进来。 她这轮的对手是陈长生。 被那场雨水洗过的地面,残着些微湿的沙,靠着圆楼四壁的石阶,还算于净,也比较于燥。 落落扶着陈长生坐到石阶上,递过清水,喂他喝了口,说道:“药力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发散?” 陈长生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缠着的那圈金线,说道:“已经好些了,你不用担心,如果稍后还不行,我再想办法。 落落说道:“先生,那你就先多歇会儿。” 陈长生望向二楼,心想这样合适吗? 洗尘楼是大朝试对战的场所,考生进楼之后,心神都在战斗之上,很少有机会打量这座楼的模样。 他这时候倒可以好好看看。 只是,终究有些不安。 “会被人说吧?”他看着落落问道。 落落本想说,自己可不怕别人说闲话,但想着他谨慎的性格,眼珠微转,说道:“那我们聊聊天也好。” 聊些什么呢?国教学院里的大榕树有没有变得更粗?站在树臂上还能不能看到百花巷口那家杂货铺?去年冬天国教学院里的雪积的厚不厚? “先生,你是怎么打赢庄换羽的?”落落问了一个所有人都很关心的问题。 陈长生想了想,把先前那场对战仔细讲了一遍,绝大部分细节都没有遗漏。 落落自然很吃惊,犹有余悸说道:“幸亏有那场雨……” 陈长生点了点头,此时回想起来,如果没有那场寒冷的雨自天而降,他就算不被星辉烧死,也会因为高温而身受重伤。 那场雨,是从哪里来的? “学宫在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里,能够让这里下雨,只有教宗大人。” 落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先生,这件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陈长生沉默不语,如果落下那场秋雨的人真的是教宗,如何解释? 他和国教学院是国教旧派势力重点培养的对象。 谁都知道,国教旧派势力或者说,那些忠于陈氏皇族的大人物们,针对的对象,便是圣后娘娘与教宗大人。 教宗大人为什么要帮助自己?更准确地说,拯救自己? 整个大陆都知道,国教学院的新生,主教大人的那份宣告,都隐藏着很多问题。 陈长生作为当事人,当然更清楚,只不过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 一是因为他不愿意去想,他的目标始终是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京都的大人物们要做什么事情,和他无关。 二是他想不明白,那些大人物们的思,不是像他这样的少年能够猜透的。 “至少,现在看起来,对我是有好处的。”陈长生看着神情凝重的落落,宽慰道。 落落说道:“我想,或者可以借势。”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怎么借势?” 落落的目光落在他胸腹上的那几道剑伤上,说道:“稍后决战的时候,尽量行险。” 陈长生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按照落落的本意,绝对不会建议他那样做,但既然陈长生一定要拿首榜首名,那么便不得不做。 她和陈长生都不知道那些大人物们在想些什么,但知道那些大人物们已经做过些什么。 有很多大人物想陈长生失败,也有很多大人物不想陈长生死。 教宗大人能让学宫下一场雨,便能下更多场雨。 那么陈长生就应该行险,向死里求生,如此,才能借到那些大人物的势,或者再借教宗大人几场雨。 所谓借势,便是顺势。 落落有些不安说道:“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陈长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落落神情有些低落,说道:“抱歉,今天没能帮到先生什么忙。” 她在教宗大人前恳请一夜,才能参加大朝试,名次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要做的事情,就是给陈长生保驾护航,比如她前一轮战胜了钟会,这时候陈长生才能坐在石阶上休息,而不需要以重伤的身体,面对槐院的绝学。 只是在她看来,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的目标是天海胜雪和苟寒食。 天海胜雪因为她退赛了,可还剩下一个苟寒食。 洗尘楼里很安静。 洗尘楼外却很热闹,因为没有人关心楼内那场对战的胜负,所有人都知道,落落殿下会做什么。考生们三两成群,讨论着先前的对战,说着可能的排名,猜测着陈长生的实力究竟有多强,能在苟寒食手中撑过几招。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洗尘楼依然安静,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考生们等的有些无聊起来,有些人甚至开始犯困。 关飞白望向洗尘楼紧闭的大门,生气说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梁半湖望向林畔,摇头叹道:“连唐棠这样的人都觉得丢脸,殿下她怎么好意思?” 苟寒食沉默不语,想着国教学院为了让陈长生拿首榜首名,无所不用其极,最后那战,只怕不会太简单。 林畔,轩辕破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先前与他一道蹲着的落落,这时候已经换成了唐三十六,无数道视线落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备感压力,不好意思抬头,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只能哼哼唧唧地唱着歌。 “这算什么?” 洗尘楼内,二楼窗畔,圣堂大主教看着台阶上那对少年男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陈长生和落落在聊天,师徒二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画面其实很好看,很青涩动人。 问题在于,这里是洗尘楼,是大朝试对战的庄严会场,不是国教学院的池塘边,也不是百草园的瓜架下。 薛醒川微微皱眉,说道:“这……不合适吧?” 陈留王很想笑,但为了场间这些人的心情着想,忍着没有笑出来。 莫雨面无表情,静静看着陈长生和落落殿下二人,眉间却隐有燥意。 所有人都知道落落殿下的意图是什么,她是想把这场对战变成陈长生的休息养伤的时间,自然时间越长越好。然而现在整个大陆都紧张地等待着大朝试的最终排名,难道她和陈长生想休息多长时间,这个世界便要等多长时间? 最麻烦的问题在于,大朝试里并没有这方面的规则约束。谁说对战双方就必须一上来便生死相向?谁说对手之间不能惺惺相惜聊两句?落落与陈长生有无数种理由或者说借口,来拖延时间,把对战变成聊天。 那名圣堂大主教恼火说道:“请殿下快些,如果再不动手,就判二人消极,直接出局。” 离宫教士将大主教的意思准确地转达给了石阶上聊天的那对少年男女。 落落很生气,说道:“没看到我们在蓄势?谁敢判我们出局?” 那名离宫教士很想撇嘴,很想说殿下您当全世界都是瞎子吗?有蓄势一蓄就是半个时辰,两个人蓄到肩靠着肩?但他什么都不敢说。 吱呀一声轻响,二楼那间房间的窗终于第一次被推开了。 薛醒川来到场间,走到落落身前,微笑着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落落依然不肯起身离开。 陈长生说道:“歇的差不多了,一起出去吧,不要让大人难办。” 落落最听他的话,而且也知道不可能长时间的霸占洗尘楼,扶着他站起身来,向楼外走去。 薛醒川看着这对少年男女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无奈。 就这样,大朝试四强战的第一场结束了。 落落殿下如所有人想象的那样,直接弃权,同时为陈长生争取到极珍贵的休息与养伤时间。 陈长生进入了大朝试决战。 他距离那个曾经被全大陆耻笑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只是这个过程显得有些荒唐。 不过,他不在乎。 落落也不在乎。 大朝试对战越到后面,进行的越快。因为对战双方的实力越来越强,哪怕差距只在一线之间,分出胜负也只在数招之间。过了第二轮后,每场对战所需要的时间极短,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快便走到最后的时刻。 陈长生与落落这场对战,足足耗去了半个时辰,比前面十场对战加起来的时间都要长,当然,所有人都清楚,这是特殊情况,也只有落落殿下这种身份特殊的人,才能如此做。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大概便是今年大朝试耗时最长的一场对战的时候,苟寒食和折袖之间进行的第二场四强战,再次给所有人带来了无穷的震惊,因为这场对战持续了很长时间,而且看情形,似乎还将继续持续下去,极有可能超过半个时辰。 听着洗尘楼里不时响起的恐怖声音,唐三十六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眼神里的敬意越来越浓。 他转身望向陈长生,严肃说道:“除了命,那个狼崽子找你要什么,你就给吧。” (真心累塌实了,向您要几张推荐票,您就给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打出自己的价钱 时间不断流逝,楼外的考生们神情越来越凝重,眼睛里的惊色越来越浓,不知道这场对战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分出胜负——天海胜雪离开之后,苟寒食和折袖毫无疑问便是在场考生里最强的两个人,无论怎么看,这场对战都不应该持续这么长时间。 这场对战耗时如此之长,和陈长生与落落的那场对战不是一回事。洗尘楼里传出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止,有时如雷有时如巨浪拍空,碧蓝的天空里不时出现艳丽的云絮,那是小世界被真元对冲于扰的画面,这些声音和画面,都证明了此时楼内的战斗进行的如何激烈。 洗尘楼外一片安静,所有人看着紧闭的大门,听着里面传出的声音,心情非常紧张,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当时间终于超过半个时辰后,就连离山剑宗三子的脸上也都开始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唐三十六对陈长生说过那句话后,便再也没有开口,神情越来越凝重,眼神越来越认真,站的越来越直,似乎要以此来表示对某人的尊重。 半个时辰过去了,战斗依然在继续,轩辕破望向唐三十六,问道:“你知道些什么?不会有事吧?”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个狼崽子在拼命。” 前一轮对战,折袖拿了银票,满意地点头,表示自己会好好打,于是他便把那名摘星学院名义上的同窗打出了学宫,这一轮对战前他什么都没有说,但事实证明了他在拼命。 战斗有很多种方式,好好打是一种,拼命打是另一种。 折袖再强大,终究与已经通幽的苟寒食在境界修为上有难以逾越的一段差距,如果不尽全力去战,如何能够坚持这么长时间? 陈长生一直没有说话。 他很明白唐三十六为什么忽然对自己那样说。 折袖表现出来的战斗意志以及付出的代价,当然不是那张轻飘飘的银票就能买到的,雇佣兵开始拼命,证明他真的很想要那个东西。 “狼是世间最有毅力也最能忍的一种动物。” 落落听着洗尘楼里不时响起的声音,小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说道:“折袖当年第一次猎杀魔族战士的时候才十一岁,那一次他在寒冬的雪原上追那了那个魔族战士追了三个月时间,直到最后那名魔族筋疲力尽、虚弱不堪的时候,他才成功地完成猎杀。” 陈长生心想狼族的耐心与耐力果然强悍至极。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只是那个故事最表面的光彩部分。 片刻沉默后,落落继续说道:“但没有谁知道,那时候他身体里的隐疾忽然暴发,加上十余天没有进食,只喝过些雪水,真可以说离死亡只差一步,如果不是那名魔族战士崩溃放弃,或者先死的人是他。” 林畔一片安静。 唐三十六看着洗尘楼紧闭的大门,情绪复杂说道:“狼崽子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和仁慈这两个词,如果不是洗尘楼空间有限,对战形式受限制,让他和苟寒食在真实世界里生死相搏一场,还真不知谁能坚持到最后。” 陈长生望向洗尘楼,沉默不语。 在那座圆楼的上方,碧蓝的天空里云层被撕成碎絮,不时有凄厉的鸣啸声响起,不知道是风在哮,还是狼在嚎,声声惊心。 视线落在门上,他却仿佛看到了楼里,看到面无表情的折袖与苟寒食沉默地战斗着,手指上的血水缓缓流淌到地 站在大朝试的现场,他却仿佛看到了从前,一名瘦弱的少年沉默地潜行在风雪里,因为重病而虚弱至极的身体摇摇欲坠。 但在少年稚嫩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与退缩的意思,他盯着前方那个魁梧的魔族战士的背影,等待着对方比自己更早倒下,眼睛里满是仇恨与坚忍,看着就像是一匹狼,因为他就是狼族的少年。 正如唐三十六说的那样,如果让折袖和苟寒食在真实世界里生死相搏,真不知谁能坚持到最后,然而,学宫是小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所以坚持到最后的依然还是苟寒食,这位贫寒出自却通读道藏的离山弟子。 嘎吱一声有些刺耳,洗尘楼紧闭的门缓缓开启,苟寒食从楼里缓缓走了出来,来到石阶上,他痛苦地咳了两声,脸色有些苍白,脚步有些缓慢,关飞白和梁半湖迎了上去,七间则是在行囊里紧张地寻找着药物。 折袖也出了洗尘楼。但他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被人抬出来的,血水顺着担架的边缘不停地往下滴,看着有些触目惊心。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很平静,双眼紧闭,也无法看出他此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像只狼一样,缀着苟寒食沉默而坚毅地缠斗了大半个时辰,让苟寒食受了不轻的伤,但他也为之付出了很大代价。以他现在的伤势,断无可能再继续战斗,甚至有生命危险,本应被送出学宫接受治疗,然而先前在洗尘楼里,主持对战的离宫教士正想做出如此安排的时候,便被少年眼中漠然的情绪与坚持逼了回来,只好把他抬出洗尘楼外。 能够把苟寒食逼至如此境地,折袖赢得了场间所有考生的敬畏,但敬畏二字最终要落在畏字上,人们看着淌血的担架以及担架里的他,沉默不语,更没有人上前表示关切以及安慰,他是以摘星学院学生的身份参赛,前一轮却把摘星学院的同窗直接废掉,现在摘星学院也顾不得他。离宫教士们提着担架,看着洗尘楼外的考生们,不知道应该把他送到何处。 便在这个时候,陈长生扶着白杨树艰难地站了起来。 落落明白了他的意思,拍了拍轩辕破的后背,示意他上前把那个担架接回来,轩辕破不敢有任何反对意见,依言上前,单手接过了担架。 担架到来到林畔,折袖静静躺在上面,脸色苍白,浑身是血,不能动亦不能言,但他睁开了眼睛,显得很平静。 嘶啦声起,轩辕破开始替他包扎。陈长生替他喂药。落落看着他情绪有些复杂。唐三十六叹道:“何至于打的如此苦?” 折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加钱。” (这里的折袖,自然就是黑社会里的郑浩南,酷……今天就两千字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文试榜单以及登山的杖 青叶世界里的学宫,不知日夜,里面的人们也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外面的真实世界已经来到第二天。 时近正午,摊贩们抓紧机会拼命地吆喝,以那些石柱为线,线外热闹到了极点,桂花糕的香味在食物的味道里最为清晰。 来看大朝试的民众围在离宫的外围,议论着不时从宫里传出的最新消息,人们无法看到大朝试现场那些激动人心的画面,情绪却没有受到影响,气氛依然很热烈,必须要说,这也有那些说书先生的功劳。 离宫外的街道上,隔着数十丈距离,便会有个茶铺,铺子前总会摆着张普通的桌子,穿着长衫或夹棉袄的说书先生站在各自的桌前,唾沫四溅,手舞足蹈,不停讲述着此时学宫里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这些说书先生以及他们背后的老板是与离宫里的谁有关系,前一刻大朝试现场才发生的事情,下一刻便成为了说书的内容,而且竟没有太多偏差 西南角有幢相对清静的茶楼,装饰颇为清雅,但今日这茶楼也不能脱俗,专门请了位说书先生在堂里坐着,而且还花了大价钱从离宫买了最新的消息,只见那位容貌清矍的中年说书先生一拍响木,说道:“话说曲江幽幽清能照人,诸位考生施展各自本事,或踏水渡江,或身化流云,便将那位国教学院的少年落在了最后,一时间两岸鸦雀无声,都想看看那少年如何过江,谁曾响,只闻天边传来一声鹤唳,白鹤归来” 说到此节,这位说书人又是一拍惊木,将那些凝神贯注的茶客惊了一遭,才缓缓叙道:“当时曲江两岸近百考生,皆如诸位一般目瞪口呆,诸位是被小老儿惊着,那些考生却是被那只白鹤惊着了。为甚?因为下一刻,那位国教学院的少年竟是二话不说,一掀前襟,便坐上白鹤后背,腾云而上,向着对岸而去,真真是骑鹤下江南,此景何其奇也 茶楼里响起一片喧哗的议论声。 那位说书人笑道:“诸位不须议论,要知道参加大朝试的那些考生,无论是在宗派里还是在学院中,想必都见过仙禽异兽,但他们为何如此惊讶?因为没有人想到,居然可以用这种法子过江,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那只白鹤可不是普通的白鹤,是我大周京都东御神将府的白鹤” 楼间议论之声更盛,很多京都民众都知道,东御神将府里养着白鹤,只是这些年见的次数少了,又有人想起了那件传得沸沸扬扬的婚约,不由很是好奇为何那只白鹤会愿意驮了那位国教学院少年过去。” “诸位若还没有忘记,便该知晓,那只白鹤已然随着徐小姐远赴南方圣女峰,为何会忽然出现在万里之外的京都?莫非徐小姐真的认了那位国教学院少年作未婚夫?那在场的离山剑宗四位高足又会有何等反应?” 说到此处,这位说书先生轻咳两声,端起茶杯饮了口温茶。楼中茶客明白这是何意,虽然有一两位茶官恼火说道,这已是昨日的故事,怎好今日还说来骗钱,大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地随了茶钱。 说书先生见着茶盘里的铜钱数量,很是满意,清了清嗓子,便开始继续讲述大朝试的故事,茶馆们专心致志地听着,没有人注意到,一位戴着笠帽的中年人将杯中残茶饮尽后,走出了茶楼。这名中年人的笠帽压的极低,看不清楚眉眼,出楼后混进街巷里的人群,不一时便消失不见。 过了段时间,这名中年人出现在离宫南四里外的一间客栈,他从怀里掏出两颗殷红色的药丸服下,痛苦地咳嗽了好一阵子,终于压制住体内的伤势,走到床上躺下,笠帽被推到一旁,黑发里隐隐有两处突起。 正午过后,所有茶楼茶铺的生意都变得更好,只是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则显得不再那么吸引人,因为大朝试文试的成绩正式颂布了出来,各茶楼茶铺的掌柜或伙计去离宫前抄了回来,开始对茶客们进行讲解。 文试榜的最后一名是摘星学院叫张听涛的考生,民众们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自然也没有太多议论,只是嘲笑了数句,又对摘星学院的办学宗旨攻击了一番便告罢了。轩辕破的名次很靠后,唐三十六排在第七,庄换羽在第六,槐院四名书生的成绩极好,竟是全部进了前十,当然,人们最关注的还是最前面那两个名字——苟寒食和陈长生分别排在首位和第二名,而且两个人的名字旁都有备注:优异。 看着大朝试文试的最终榜单,看客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对着苟寒食和陈长生的名字指指点点,赞叹不已。有外郡专程来京都看大朝试的游客对此很是不解,心想即便排在前位,何至于被如此盛赞? 有京都民众对这些人解释,大朝试文试向来只排位次,只有极为优秀的考卷才会特意注明优异,这里所说的极为优秀一般指的就是全对。苟寒食和陈长生的名字旁都注有优异,那么说明他们的答卷堪称完美。要知道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已经有好些年,大朝试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 那些外郡来的游客这才明白其中道理,却又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两名考生的文试成绩都如此优异,应该是全部正确,那么又是如何分出的高低?为什么苟寒食便要排在首位,陈长生却只得到了第二名?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解释,那些见多识广的京都民众,对此也很是好奇,同样不解的,还有离宫里负责复核的那些考官。 文试主考官看着那个神情微寒、明显是来找麻烦的教士,心想教枢处就算不忿陈长生没拿到第一,又何至于表现的如此明显? 但教枢处在梅里砂主教大人的统驭之下,一年来强势异常,即便文试主考官的位秩要高过对方,依然不得不谨慎解释。 “用语规范问题。” 他看着那几名教枢处负责文试成绩复核的教士,神情严肃说道:“别的方面都分不出来高低,但苟寒食的用语非常严谨规范,尤其是典籍相关的专用词汇,就连避讳的叠笔都没有错误,陈长生虽然答的没有任何问题,但他的用词过于古旧,按照大编修之后的标准来看,当然应该扣分。” 文试的成绩已然送出离宫,公告天下,自然没有再更改。得到优异评价的苟寒食和陈长生二人,成为所有人赞叹的对象,当稍后一些时间,进行对战最后一轮的人选确认后,人们更是震撼异常,议论连连,因为那两个人依然还是苟寒食与陈长生,这也就意味着,今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必然要从这两个人当中产生。 一位是举世闻名的神国七律第二律,离山剑宗的少年智者,通读道藏的苟寒食。一位是国教学院多年来的第一位新生,国教旧派重点培养的对象,徐有容的未婚夫陈长生,从名声来说二人不相上下,能走到这步也证明他们各自的学识与实力,只是看好陈长生的人依然不多。 四大坊开出了最新的赔率,苟寒食是一又三分之一,陈长生则是七,相差非常巨大,甚至可以说是苟寒食稳胜的局面。 听着楼下传来的喧闹声,天海胜雪的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虽然先前他买了陈长生很多银子,却没有想到那个国教学院的少年真能走到这一步,不过即便是他,也无法看好陈长生能够继续获胜。 之所以到了最后也没有人看好陈长生,是因为人们包括天海胜雪在内都知道,在苟寒食和陈长生之间横亘着一道门槛。 那道门槛很高。 那道门槛与生死相关,更高于生死。 昭文殿里,主教大人梅里砂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光镜上显示的文试成绩榜单,静静地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笑了起来,在辛教士的搀扶下艰难地站直身体,出殿向着清贤殿而去。他本只是想着借大朝试让陈长生尽快成熟,却没有想到陈长生真地有可能摘下这颗丰美多汁的果实,没有希望便罢了,既然希望在前,他自然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谁都不行。 离宫深处,神冕在桌上承受着殿上落下的天空,泛耀着夺目的光辉,神杖在台上反映着水池的倒影,仿佛是在深海之中,和这两样神器相比较,瓦盆里的那株青叶未免显得有些寒酸,但教宗大人没有看神冕,也没有看神杖,而是静静看着那片青叶,沉默不语,有些出神。 他背着双手,就像个年迈的花农。 不远处便是那片清水池,木瓢在水里轻轻起伏,仿佛扁舟,随时可以盛水,那些水可以用来浇青叶,也可以用来落一场雨。 在离京都最遥远的地方,有片莽荒的山岭,岭间森林绵延不绝,白雾缭绕,山路湿滑难行,而且异常安静,如果不是山道间不时响起的笃笃声,或者会显得更加yin森可怕。 那些笃笃的声音是木杖落在山道湿石上的声音。 余人撑着拐杖,艰难地向山道上行走。他和陈长生的师父,那位神秘的计道人正负着双手行走在前方,似乎根本不担心他跟不上来。 笃笃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幽静森林里的云雾越来越浓,里面隐隐传出很多细碎的声音,仿佛有很多生物被杖声吸引到了此间。 第一百七十章 八方候此一战 来到雾前,计道人停下脚步。余人一只腿有些瘸,但如果不是攀爬陡峭的山道,平时他很少用杖。他有些不习惯地用左腋夹着拐杖,双手在身前比划着问道:“大朝试应该有结果了吧?不知道师弟现在怎么样了。” 计道人神情清逸脱尘,眉眼一如当年那般,看不到苍老的痕迹,看着余人眉间隐约可见的担心神情,他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什么。 余人比划问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京都?” 计道人说道:“需要你回京都的时候,自然就去。” 余人没有留意到他说去京都的时候用的是回字。 这里是东土大陆最偏僻的蛮荒山岭,妖兽横行,人迹罕至,比西宁镇后那座大山更要荒凉,云雾湿重,行于其间不知何处,甚至仿佛已经离开人间,莫雨派出的人,哪里可能找到这对师徒? 雾里那些细碎的声音响起的频率越来越高,隐隐更有异动,接着便是十余道威势十足的气息出现,应该是些极强大的妖兽。 计道人不愿与那些腌膜的丑物朝面,微微皱眉说道:“开道。” 余人依言上前,对着山道尽头的那片浓雾喊了一声。 他的舌头断了半截,所以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说话,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发出声音,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啸声从他的唇间迸将出来。 似啸,实际上那是一个字,一个蕴藏着无穷信息的单音节的字,也正是陈长生在地底空间与黑龙交流时用的那种字:龙语。 余人一声清啸,啸声破空而去,入云雾而无踪,没有掀起半点涟漪,然而下一刻,啸声里蕴藏着的碾压性的威压,顺着云雾传向山岭的四面八方,那些隐藏在云雾深上的妖兽,发出恐惧不安地低鸣,表示自己的臣服以及请罪,伴着摩擦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云中恢复了安静。 在最京都更加遥远的地方,有一片白色的荒漠,在荒漠的正中央,有座由石头砌成的城市,城墙方圆数十公里,看着非常壮观。 数百万人跪在石头城外的荒漠里,他们的膝头与额头与被九个太阳晒到滚烫的白色沙砾长时间的接触,发出淡淡的焦糊味,但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的神情,只有绝对的平静,也听不到他们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绝对的沉默,便像是一片宁静而恐怖的海洋,人海。 在人群的最前方有座木头搭成的高台,木台的边缘竟还有无数青色的树叶,与四周荒凉炽热单调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木台正中间竖着一个正字形的、带着浓烈宗教意味的符号,随着数百万信徒的沉默祈祷,正在散发着淡淡的圣光 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那个宗教符号前,静静看着跪在身前的数百万人,看他的衣着应该是位宗教僧侣,年已中年的他,眼角有淡淡几道纹路,却难损其完美的容颜,最为迷人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宁静湛然的眼睛里有无穷的悲悯与爱,仿佛能够看到无限远的地方,仿佛能够看见所有。 他举起了手中的法杖,对微笑面对这个险恶的世界。 白色荒漠上的数百万人站起身来,山呼道:“莫不为家园” 京都是初春,还很寒冷。雪老城的初春,更是酷寒无比,风雪如泣如诉在城中的街巷里刮拂着,就像是风沙一般,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魔族喜欢夜色,喜欢宁静,喜欢鲜血,喜欢杀戳,后者是内心,所以魔族的艺术家以及那些王族的隐密寓所里,总能看到大色块的绘画或是奇怪扭曲的线条,而整座雪老城的色调则是灰暗的、令人宁静甚至麻木的,行走在城市里的人们也都喜欢穿黑袍,远远看着很难分辨是谁。 一个魔族穿着黑袍行走在风雪里,他身上的那件黑袍很普通,有些旧了,下摆边缘甚至已经出现了破口,但至少这是不一样的黑袍。 黑袍在狂暴的风雪里时隐时现,哪怕用眼睛盯着,也很难一直确定位置,直到他走出雪老城,站在了南面的冰川 寒风大作,掀起檐帽一角,露出那名魔族的侧脸,那片脸异常苍白,仿佛多年没有照过阳光,仿佛刚刚重病一场,仿佛没有温度,更像是完全没有生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亡意味。 那名魔族看着南方京都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唇角微微咧起,冷漠的声音里有隐之不住的快意:“你终究不能继续无视他的存在。” 落落搬去离宫后,百草园便再没有人居住。国教学院的少年们都去参加大朝试,此间也没有人,墙上那扇新门被推开,自然无人发现。 黑羊从门内走了出来,向着湖畔走去,湖畔的草地上还有残雪,草枝黄败,它有些疑惑,想着半年前那少年喂自己吃的草并不是这种味道。 圣后娘娘也来到了国教学院。 这是十余年来,她第一次来国教学院。 先前在百草园里,她想起太宗陛下在那里对皇族的屠杀,此时站在国教学院里,她想起了自己对国教旧派的屠杀 太宗陛下归天后,她杀了很多人,因为有很多人反对她,从她开始代陛下批阅奏章开始,那些人就开始反对她,一直到十几年前,陛下在病榻之上痛苦不堪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想着反对她。 敢反对她的人,最终都会被她杀死,她杀了几百年,直到十几年前在国教学院里杀了那么多人,终于没有人再敢站出来反对她了。 她知道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但她不在乎。只是事隔多年来到国教学院,看着不再荒败的旧园,她很自然地想着不停杀人的那些日子。 这种回忆不会令她感到不快,但也没有什么快乐。 尤其是那些被她杀死的人当中,有很多是她很欣赏的人,那些人勇敢、廉洁、能于、出色、优秀、坚毅、高洁,她曾经给过那些人很多机会,然而那些人却不给她机会,甚至逼着她杀死自己。 因为那些人要证明给这个世界看,她是个残暴的统治者。 圣后娘娘望向离宫方向,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觉得有些微寒,心寒。 一场秋雨一场寒。 教宗居然出手了。 她曾经以为陈长生就到这里了,此时才明白,并不是如此,那么她很想问问那些人,你们想走到哪里呢?又要开始逼我杀人了吗?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考虑,小人物不需要去考虑大人物的考虑,陈长生不在乎有多少人在关注着大朝试,关注着自己,就像他和落落说过的那样,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拿到首榜首名,能不能进凌烟阁。 在这件事情之前,魔族入侵都是小事,何况其它。所以他非常耐心地准备着最后一场战斗,沉默而专心地听着唐三十六替自己布置的战术。 唐三十六看着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说道:“先以情动人,然后以理服人,最后以势压人,最后才是打人。三句话,三个手段,顺序很重要,希望能够起到一定作用,当然,如果那个穷书生始终油盐不进,我还是建议你要考虑一下,用什么样的方式认输会显得比较光彩。” 落落在一边低声说道:“先生,试着收买他。”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那是苟寒食,道德君子自居的书生,怎么可能被收买?他又不是折袖这种没见过钱的穷小子。” 折袖在白杨树旁的担架上,身上的血渐渐止了,精神也稍微振作了些,听着唐三十六这句话,他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落落凑到陈长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陈长生有些吃惊,不想接受,却没办法阻止她把东西塞了过来。 唐三十六看着落落塞进他怀里的那样事物,唇角忍不住轻轻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发现竟找不到同等档次的东西,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间的汶水剑递了过去。 “我自己有剑,要你的做什么?”陈长生不解说道。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唐家的宗剑,就像七间拿那把戒律堂法剑一样,不合适上百器榜,但不代表就弱了,你拿在身边,关键时刻可以替你挡一记,就算用不着,又没多重,难道还会累着你了?” 陈长生知道他的意思,心意难拒,想了想便接了过来。 “有道理。”落落被唐三十六提醒,毫不犹豫解下腰间缠着的落雨鞭,递到了陈长生的手里。 轩辕破用宽厚的手掌摸遍全身,也没找出什么好玩意儿来,就连代表平安的符都没一个,不由有些沮丧。 陈长生拍了拍他的上臂,笑着说道:“晚上你做饭。” 轩辕破憨憨一笑,说道:“如果你胜了,格外多加两勺盐。” 陈长生想了想,如果真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就一顿多吃些油盐,再喝两三盅小酒,似乎倒也无妨。 他准备离开林畔,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回头望向担架上的折袖说道:“不管胜负,我尽量把那个东西给你。” 折袖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你要胜。” 陈长生走进了洗尘楼。 苟寒食已经在场间,静静站着,身上的布衫被水洗的有些发白,腰畔的剑看不出名贵与否,就像他的人一样。 第一百七十一章 渔歌三剑 二人相对行礼。 即将开始的战斗,将是最后一场对战,也是决定大朝试首榜首名的战斗,与之前的对战相比,气氛自然有些不一样。 二楼的窗开着,那些大人物们来到了窗畔,那些负责考试的离宫教士也来到了栏边,不是要看热闹,而是对参加这场对战的两名考生表示尊重。 陈长生和苟寒食对二楼的人们再次行礼。 便在这时,楼间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然后便见着那些离宫教士纷纷行礼避让,那些大人物们神情微变,向声音响处迎了过去。 国教旧派的领袖人物——教枢处主教梅里砂亲自到场。 因为年龄与资历,更因为这半年来与教宗之间的对峙,主教大人在国教内部地位愈隆,陈留王和薛醒川先行请安,徐世绩行礼,便是那两位与他分属不同派别的圣堂大主教也欠身问礼。 主教大人看着莫雨点了点头。 莫雨知道这位老人家亲自到场的意思,脸色变得越发寒冷,却没有说话。 二楼有些热闹,大人物们纷纷见礼,然后重新安排座次,又要泡茶拿果子,一时间,苟寒食和陈长生二人这两个主角都有些被遗忘的感觉。 一时不会便打,他们两个人也说起话来。 苟寒食说道:“你给了很多人意外。” 陈长生说道:“我的签运不错。” 这是老实话,不是谦虚,更不是以谦虚为掩饰的得瑟。 苟寒食静静看着他,说道:“以你的能力,你在京都这大半年时间实在是太过安静,你不应该这么沉默,你有资格活的更自在一些。” 陈长生说道:“我没想到是你劝我。” 苟寒食微笑说道:“都是喜欢读书的人,确实不怎么爱出门,只不过这句话是师兄当年劝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转送给你。” 他的师兄自然是秋山君。 陈长生想了想,没有接话,而是回答苟寒食最开始的那个建议,说道:“我必须谨小慎微地活着,所以习惯了谨小慎微的活着。” 苟寒食不赞同说道:“严谨与谨小慎微是两个词。” 陈长生摇头,对此很坚持,说道:“就是谨小慎微。” 苟寒食沉默片刻,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这是人们所不了解的事,也是我无法解释的事。”陈长生说道。 苟寒食说道:“谨小慎微地活着,绝对不包括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陈长生看了眼二楼,说道:“当日你也在场,知道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苟寒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是你说的,那是不是你要做的?” 陈长生沉默不语,承认了这一点。 苟寒食说道:“所以我才会觉得这很矛盾。”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这是人们所不了解的事,也是我无法解释的事,但这并不矛盾,因为没有人喜欢谨小慎微的活着。” 便在这时,二楼传来离宫教士的问话声。 还是那句在今天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 “你们……准备好了吗?” 在战斗开始之前,陈长生向苟寒食说了声抱歉。 “我一定要拿首榜首名,为了这个目的,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折袖……收了国教学院的钱,我和他做了一场交易,他答应我尽可能地战胜你、至少是消耗你,如果遇到我,他则会直接弃权。” 苟寒食有些吃惊,沉默了会儿,说道:“难怪他那么拼命。” 说完这句话,他咳了起来,眉头微皱,显得有些痛苦,然后他看着陈长生问道:“你不是一个在意虚名的人,为什么对大朝试如此看重?”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很多事情不能解释。” 苟寒食没有再说什么。 陈长生的话却没有说完,他看着苟寒食腰畔那把剑,有些犹豫说道:“剑法总诀,能换取些什么吗?” 离山剑法总诀,能换取很多东西,尤其对于离山剑宗的弟子们来说,不要说大朝试首榜首名,就算是更重要的东西,他们也愿意舍弃。 苟寒食知道离山剑法总诀以前在白帝城,现在在国教学院,怎么也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会有这样的提议。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摇头说道:“我是离山弟子,所以不能接受,既然是我离山的剑法,将来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一定会凭借自己的力量请回离山,而不能用来做交易。” 听着他拒绝了落落的提议,陈长生没有失望,反而放松了些。 “那就来吧。” 陈长生右手拿起落雨鞭,真元微运,鞭首微起,于风中轻摆。 这是今年大朝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开始的很平静,也很突然。 苟寒食抽剑出鞘,随意振臂,剑在空中轻轻颤抖,发出嗡鸣。 他向陈长生走去,脚步平稳而缓慢,却有一种无法避开的感觉。 苟寒食出剑,剑意宁和而去,洗尘楼里,没有响起剑啸,楼外远处的碧空下方却响起一道极清亮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里引吭而歌。 渔歌互答,声入耳时曲已至。 剑来的太快,而且太过平和,甚至隐隐带着一抹剑遇对手的喜悦,面对着这看似寻常的一剑,陈长生竟生出避无可避的感觉,无论耶识步还是速度,都已经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生效。 他将真元数尽灌注到落雨鞭里,以鞭为剑,横挡在身前。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落雨鞭剧烈地颤抖起来。 落雨鞭上显现出一道金色的光泽,生出一道雄浑的力量,强硬的把苟寒食的剑意挡住,然而却无法阻止他的剑意顺着鞭柄侵入陈长生的手腕。 他的手随之颤抖,接着便是小臂,清晰的痛楚顺势而上,直至肩部,他再也无法握住鞭柄,伴着破空声起,落雨鞭呜呜脱手而去。 便在这时,苟寒食的第二剑随之而至。随着这一剑的现世,洗尘楼外的远处天空下再次响起歌声,晚霞骤然漫天 落雨鞭飞走了,陈长生还有汶水剑。他握着剑柄,向外一拉,只听得锃的一声鸣啸,汶水剑离鞘而出,明亮的剑身反耀着楼外的晚霞,同时生出更多的晚霞,把洗尘楼的所有窗户与门都涂成了红暖的颜色。 汶水三式里的晚云收。 两抹晚霞在洗尘楼间相遇,黑色的檐片变成了黄金。 一道jing纯至极的气息,顺着晚霞里的那道剑意,破开了陈长生的防守,袭向他的胸腹,如果不是最后那一瞬间,汶水剑骤然鸣啸,凭借剑身本身的强大气息,替他挡住了绝大部分攻势,他必然身受重伤。 汶水剑拯救了他,却也被苟寒食的剑震向了高空,呼啸盘旋着,远远地飞出了洗尘楼,不知落到了何处。 陈长生毫不犹豫向后急掠,想要动用耶识步,同时右手已经握住了短剑的剑柄,左手握住了袖中落下的一个小东西。 果不其然,苟寒食的第三剑再次到来。 连续三剑,中间竟是没有任何间隔,没有给陈长生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歌声自天边来,晚霞自空中生,然后有渔舟自晚霞里出。 渔歌三唱,便是三剑。 这便是苟寒食用的剑法,也是他最强大的剑法。 他第一剑便击落了陈长生的落雨鞭,第二剑击飞了汶水剑,第三剑如夕阳的光辉一般耀目而至,陈长生能如何应对? 三剑之间连贯自如,完美至极,他根本连动用耶识步的可能都没有。 洗尘楼内响起啪的一声轻响。 苟寒食的剑前,已经没有陈长生的身影。 陈长生出现在他身后二十余丈外的墙边,因为这看似欢娱安宁、实则惊心动魄的渔歌三剑而身体苍白,甚至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 一道白烟从他紧握成拳的左手指缝里缓缓溢出。 苟寒食收剑静立,看着他微异问道:“千里钮?” 是的,陈长生用来避开渔歌三剑最后一剑的方法,正是千里钮。也只有千里钮,才能帮助他避开苟寒食蓄势已久,志在必得的这三剑。 他和落落等人在林畔思考如何打这一场的时候,苟寒食又怎么可能不想? 洗尘楼内一片死寂,片刻后,二楼里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为了避开一剑,陈长生居然舍得动用无比珍贵、对修道者而言有若性命的千里钮,这让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惊,同时再次确认落落殿下对这位少年老师是何等样的尊敬爱护,但最让楼内众人震惊的,还是苟寒食的那三剑。 那三剑看似普通,没有风雨相伴,晚霞也自宁静,然而不愧是苟寒食最强的三道剑,竟给人一种不想抵抗的感觉 如果陈长生不是有落雨鞭、汶水剑以及千里钮,他必然已经输了。 苟寒食真的很强。 人们有些惊讶,就算是上一轮打折袖,苟寒食也没有一上来便动用这样的密剑,为何此时对上陈长生,他却是毫不留手? 陈长生看着落在地面上的落雨鞭,想着不知落到何处的汶水剑,相着在掌心化为虚无的千里钮,沉默不语,知道自己距离苟寒食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要比折袖和对方的差距大很多很多。 如果苟寒食还有第四剑,他怎么挡?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再燃雪原 渔歌三剑,没有第四剑。 莫雨站在窗畔,沉默不语。很多离宫教士只看到了苟寒食这渔歌三剑的潇洒与强大,却没有像她一样看出,苟寒食正是因为在上场与折袖的对战里消耗太大,所以决战时才会上来便是最强的三剑,他求的便是速胜。 当然,虽然苟寒食的渔歌三剑被陈长生运气极好地避了过去,她依然不认为这个少年有任何获胜的机会,因为境界的差距不是法器便能完全弥补的,更与勇气那些廉价的事物无关,那道门槛既然在,便不可能跨过去。 那道门槛叫做通幽。 苟寒食已经通幽,陈长生离通幽还有无比遥远的距离,那么这便注定了这场对战的结局,无论苟寒食受了多重的伤,多么疲惫。 什么是通幽?通幽就是以幽府通天地,只要能够修到这个境界,体内经脉便完全贯通,真元运行其间生生不息,而且到了那时,天地与修者同理,举手投足之间自生感应,真元更加凝纯和强劲,如果说坐照境修行者的真元像是一块石头,那么洞幽境的真元就像是一把铁钎,要强大无数倍。 修行越往后越难越危险,通幽这个关隘更是特殊,死亡率非常高,所以这道关隘往往会被年轻的修行者们带着畏怯又向往的心情称为生死关。之所以通幽时的死亡率会如此之高,是因为幽府……就是心脏。 心脏太过脆弱,一旦受伤,便很难抢救,所以通幽必须徐徐图之,待修至坐照上境后,以极纤微的自观法门控制神识,引星光入体轻叩幽府之门,直至最终心意与天地至理相同,幽府之门方始缓缓开启。所以也有一种说法,通幽就是修心意,极为困难,最少也需要百夜星辉叩门,稍有不慎,修行者便会幽府破损,轻则重伤瘫痪,最常见的就是直接死亡。 自天书降世,人类开始修行以来,不知道多少修行者就倒在了这道门槛前,不知多少天赋聪颖的少年天才令人扼腕地殒落于此。所以大陆也一直有种说法。只有通幽了的天才,才是真正的天才。 苟守食未满二十便已通幽,当然是天才,更是奇才。 陈长生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渔歌三剑,看似自然恬淡,实际上消耗真元极剧,即便以苟寒食之能,在连施三剑之后,也要暂缓片刻,而且他对某些事情产生了疑惑。 陈长生用落雨鞭和汶水剑接了前两剑,主要是靠这两样神兵本身的强大,但接触的时候,苟寒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真元的有些问题,不像、或者说不应该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强大,应该更加普通一些。 “你的经脉……”他看着陈长生微微挑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陈长生靠着墙壁,握着短剑,警惕地盯着他,神情异常凝重专注,待确认没有第四剑后,他才稍微轻松了些,用最快的速度反掌弹指。 他轻弹左手无名指,那根缠在手指末端的金线锃的一声崩直,变成一根金针,前端锋利至极,闪着幽寒的光芒。 他把这根金针闪电般扎进颈部,深入只剩一个末端。 随着这个动作,金针入窍,不停微颤,帮助着他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稳定神识,同时刺激着上半身那三条断裂的经脉扭曲起来,隔着一段距离无形地摩擦,自然不可能让经脉贯通,却给真元的运行留出了更宽阔的通道。 落落和轩辕破的身体与他不同,但通过给他们指导以及治病,陈长生对经脉方面的研究越发深刻,虽不可能治好自己的病,可以做些补救。 苟寒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以为这是一种激发潜力的方法,对于离山剑宗这等玄门正派来说,这种方法毫无疑问是邪门功法,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陈长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顾不得他会想什么,用短剑在上衣切下一道布条,把右手与剑柄紧紧地绑在一处,用牙咬死。 苟寒食眉头微蹙,握剑的手紧了三分,因为感觉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在他指间微紧的时候,陈长生动了,由角宿而至牛宿,于东方变天,于瞬间之间,身影消失,再次出现时,已到了苟寒食的身前。 短剑破空而落,然而,却遇上了苟寒食的剑。 苟寒食不知道耶识步那繁密莫名的所有方位,却知道耶识步,不然也不会在青藤宴上一言道破落落的步法,他不能做到料敌于先机,却能做好迎接陈长生手中剑的准备,身周所有方位,无一遗漏。 两剑相交,并未相交,隔着极细微的距离,以剑上附着的真元相遇,气漩生而复生,然后湮灭不见,被迫分离。 当的一声脆响,陈长生飘掠向后。 他本想用胜庄换羽的方法,也正是苟寒食指导梁半湖如何胜唐三十六的方法,以剑换剑,以伤换伤,凭自己强大的身躯强度谋求胜机,哪里想到,两剑尚未真的相遇,便被苟寒食轻描淡写的一剑逼退。 最可怖的是,两剑已然分离,他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一道如丝如缕的凝练真元顺着剑身,再过脉门,直袭自己的幽府 一声闷哼,陈长生心神被剑意所伤,唇角溢血,脚步落于地面,无法站稳,连退再退,直至退至石壁之前,才勉强站稳。 剑锋破空,他横剑于身前,以为守势,脸色微白,血水从唇角淌落,看着有些惨淡,更惨淡的是他此时的心境。 苟寒食真的很强,比庄换羽强太多,他想以伤换伤,竟然都做不到。 洗尘楼里的空气再次响起凄厉的声音,苟寒食的剑再次到来,这一次他用的是倒星十三剑,剑出如星,看似恒定,却难以捉摸。 啪啪啪啪十余声脆响连绵响起。 陈长生无法守住脚下这片区域,被迫向左转身,一退再退连退,脚步错乱,蹭起微湿的沙粒,连退十余丈。当他终于站稳脚步的时候,再也无法抑住胸口的烦恶意,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苟寒食执剑,静立场间,看着陈长生的眼神没有任何嘲弄轻蔑或奚落,反而却有淡淡的欣赏意味与佩服。 从渔歌三剑到倒星十三剑,他用的都是自己最熟、威力最大的剑招,凭着十余年来的苦修,这些剑招连绵不断,急若闪电,式式相应,无论换作任何对手,在这一连串攻势下,都必然手忙脚乱,败象呈现。 陈长生挡不住这些剑,退的很是狼狈,被真元所震,不断吐血,但他的脚步却依然站得很稳,心神平静如常。 因为他知道应该怎样应对这些剑。 陈长生在剑道方面的修行,囿于时间的原因,无法修至巅峰,知其道而不能尽施,但他在剑道方面的学识很广博,尤其是对离山剑宗的剑法非常熟稔,别人的根本不知道怎么破苟寒食的剑招,他却能找到最合适的剑招相应,如果不是双方之间的境界相差太远,或者他会接的更加轻松。 遗憾的是,境界之间依然有难以逾越的差距。 陈长生看着苟寒食,没有说话,握着剑的右手微微颤抖,真切地体会到了通幽境的强大,感受着依然在经脉里穿行攻击着的那缕真元,非常确信,如果不是用布系把剑柄与手掌系在一处,剑或者已经再次脱手。 这种境界之间的差距,最明显的表现便是真元凝练程度或者说强度之间的差距,他很清楚,这种差距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拉近,那么他只能想别的办法,尝试在数量上把这种差距拉近一些。 我有的都是白银,你拥有的是黄金,白银贱而黄金贵,那么想要让在家产上压倒你,只能指望我拥有超过你多少倍的白银,是的,就是这么简单。 心意即定,陈长生毫不犹豫开始坐照内观,神识自外而内,瞬间万里,来到那片洁白一片的雪原,神识如一道清风,落到了东南角的一片雪原上。 在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某个声音,那个声音是枯积数年的落叶被点燃,是有人放篝火上拔了一盆油,是最烈的酒与最美的姑娘之间的相遇。 哗的一声,簌簌作响,然后是一阵欢呼。 清风如火,向下落去,东南角那片雪原瞬间被点燃,平静了数月时间的那些星辉,变成狂暴的火焰,灼烧着四周的一切。 陈长生的身体瞬间变得无比滚烫,身周的空气都变热。 恐怖的高温占据了他的心神与肉体,水分化作汗珠急剧地流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肌肉脱水,生出类似撕裂的痛楚。 更大的痛楚来自感觉,他本能里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唇角,抵抗着唇舌之间那道难以忍受的于渴感觉。 他真的很渴,很想喝水,很想冲进冰冷的雨里。 观战的人们一直沉默,直到此时看着陈长生横剑于前,洗尘楼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异常炽热,他们才反应过来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他又在初照?” “这怎么可能?” “他体内究竟有多少星辉?” “那些星辉藏在哪里?” 洗尘楼二楼里,响起无数震惊的询问声。 (最后这章真的是写的太累了,好几个小时才搞定……距离明天完成任务,还有三千多字,摊手,我就是这么强,怎样?) 第一百七十三章 暴雨前的宁静 洗尘楼里的温度明显上升,楼外的蝉声再起,已经有过经验的人们,很忆便想到,这是陈长生再次燃烧星辉导致的异象,不由很是吃惊,仔细算来,这已经是人们看到他的第三次初照,这完全违背了修行典籍上的那些说法。至于第一次看到这幕画面的苟寒食,更是震撼无语,他完全无法理解,明明已经进入坐照境的陈长生为什么能够再次初照 当然初照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虽然不像通幽那样动辄生死,然而陈长生的经脉与众不同,命星与众不同,吸收的星辉数量与能级也有很多特殊的地方,一朝燃烧起来,火势燎天,即便是他被龙血洗后无比强大的身躯,都依然会难荷其热,迅速便进入危险的局面里。 因为已经有过经验,而且这场对战的对手太强,陈长生强行振奋神识,竟是在再次坐照的过程里也没有闭上眼睛,盯着对面的苟寒食,浑身不觉自己的脸色已然通红,身体滚烫一片,衣衫里的汗水瞬间被蒸发殆尽,只留下一道道的盐渍在上面残留着,看着很是惨淡。 如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就像前两次初照一样,他就算不被恐怖奇高的体温烧死,也会被烧成白痴。但他既然敢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他期待着某些事情的发生,就像在与庄换羽那场对战里他想过的那样,有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按道理来说便应该继续发生,比如落雨。 淅淅沥沥形容的是声音,雨丝穿过空气的声音。洗尘楼外霁空一片,楼的正上方却落下一场雨来,雨声轻柔,令人直欲眠去。 雨落到陈长生手中紧握的短剑上,水珠与剑身甫一接触,便被蒸发一空,消失无踪,看上去就像是渗进了坚硬的剑身里。更多的雨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上,渗进衣服,触着肌肤便被蒸发,似乎也渗进了他的身体里。 伴着这场突兀到来的雨,洗尘楼里的闷热被一洗而空,温度显著下降,陈长生的身体在湿漉与于燥之间交替,无数热量随着水雾散走,体温渐渐降低,只觉风来清凉,拂面如美人的手,好生舒服喜悦。 舒服是生理上的感受,喜悦上精神上的认知。 这场雨便是他期待着的事情,这场雨证明了确实有很多人不想他死去,就像先前与落落讨论过的那样,教宗大人正在看着这场对战。 雪原燃烧,化作涓流,变成真元滋润着他的身体,为他提供更强大的力量,他握着短剑,向苟寒食走了过去,行走的过程里,无数白烟从他的身上冒出,画面显得极为诡异。 向前踏出不过三步,便换作了耶识步,他身周那些白色的水雾骤然一凝,然后渐散,雾中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一道狂暴的剑风,从苟寒食身后的石壁处生起,里面蕴藏着极为磅礴、澎湃的真元气息,陈长生握着的剑也再次出现,沉默而坚定地刺向苟寒食的后背,然后在途中变成千万把剑。 落雨仍在持续,陈长生的剑尖幻成无数,竟似比雨点还要更加密集。他用的剑招,正是钟山风雨剑里最强大的一式:天翻地覆。 这记剑招首重气势,如暴雨一般,直欲令天地翻覆。 此时洗尘楼里正下着雨。 陈长生要借这场雨的势,首先借到的自然便是气势。 无数狂风从洗尘楼外涌入楼里,二楼开着的那些门窗被吹拂的不停拍打,发出令人有些烦躁的声音,又像是无人居住多年的幽宅。 风雨骤且狂,陈长生的剑亦如此,从四面八方亮起,刺向苟寒食。 钟山风雨剑威力最大的一式,加上陈长生三次初照所收获的丰沛真元,即便是苟寒食也很难应对,便是想避开也极困难。 苟寒食没有闪避,沉默站在真实的风雨以及陈长生的剑风剑雨里,平静握站剑柄,横剑于胸前,眉间没有任何畏惧,只有平静所代表的自信。 他的剑就像是离山剑宗登山前最后那步石阶。 他的人就像是离山剑宗山门前那颗不知名的青树。 那棵青树在离山已经存活了数百年时间,在很多人的眼中,这青树之所以能够活着,是因为它的运气特别好,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棵青树不言不语,不动不摇,却遮蔽了多少离山弟子不受风雨之困。 苟寒食就是这棵青树。 他举剑迎向陈长生的风雨剑,神情宁静平和。 他用的是致远剑。 二楼里响起圣堂主教大人的感叹声:“通幽境便能把这套剑法施展到如此程度,离山了不起,苟寒食更了不起。 能够得到圣堂主教赞赏的剑法,自然极不普通。 陈长生如风雨般的剑影,尽数落空,没有一剑刺中苟寒食的身体。 不知道是对他手中那把短剑有种天然上的忌惮,还是对陈长生的剑法有所防范,苟寒食并没有用剑直接相格,则是用的推挡拍击的法子,剑声如松涛围着他的身体向远处传播,把陈长生的剑意尽数挡在了外围。 松涛不是离山剑宗剑法,而是长生宗某崖的掌法,苟寒食把这套掌法的掌意用在剑法里,剑势浑厚,无锋自强,陈长生的剑,根本无法威胁到他。 啪的一声闷响。陈长生的胸口被苟寒食一剑击中,喷血倒掠,重重地砸在石壁上,然后如滩烂泥般滑下,一时无法站起。 下一刻,他艰难地扶着墙站起身来,看着对面的苟寒食,沉默不语,脸色有些苍白,前一刻才重新拥有的信心,迅速地消失。 他没有想到苟寒食的剑如他的人一样,宁静以致远,淡泊而清旷,看似没有什么力量,却又令人难以抵挡。 燃烧了一片雪原,依然没有什么胜机,那该怎么办? 他伸出左手,把脸上的雨水抹掉,提着剑再次上前。 就在他的右脚落在水泊里的那一刻,他的神识同时点燃了十片雪原,那些落在他身上的雨水瞬间蒸发,变成烟雾 自天而降的雨水仿佛感应到了些什么,忽然间变得更加暴烈。 第一百七十四章 闭眼之际见湖山 雪原很厚实,不知深几许,每朵雪花或者雪屑,都是一缕星辉,蕴藏着很多能量,一片雪原,方圆数百丈,不知有多少万朵雪花与雪屑,不知藏着多少能量,一朝被神识点燃,瞬间迸射出无数光与热。当初在地底空间黑龙的身前,陈长生跳过洗髓,直接坐照,险些瞬间被那些光与热点燃,如果不是龙血浇注,或者他早就已经死了,在此前与庄换羽的战斗里,他再次点燃了一片雪原,虽然浴过龙血的身体较诸以前要强韧无数倍,但依然难以承受,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或者他也死了。 一片雪原迸发出来的光与热便是如此恐怖,令他无法承受,更何况是同时点燃十片雪原,他根本承受不住,完全是拼命的做法。 他必须要战胜苟寒食拿到首榜首名,如此才能进入凌烟阁去发现逆天改命的秘密,正如他说过的那样,他必须拼命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瞬息之间,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滚烫,体温高的难以想象,落在身上雨水迅速被蒸发,淅淅沥沥的雨,竟无法让他的身体有丝毫湿意,相反,他开始不停地出汗,汗出如浆,在涌出身体表面后又迅速被蒸发。 他整个人都被包裹在白色的蒸汽里,有雨也有汗,味道很是怪异,同时,隔着雾汽看到的他的脸有些变形,也很怪异。 只是片刻功法,他的衣裳便湿了十余遍,又于了十余道,衣裳的布料再如何结实,也无法承受这种来回的折腾,当洗尘楼上空落下的雨丝骤然变粗,雨势变大之后,衣裳顿时被冲裂,变成十余道布条挂在他赤·裸的上半身上,看着有些滑稽,但在二层楼上的那些人们看来,却格外触目惊心。 是的,洗尘楼上空落下的雨变得非常暴烈,仿佛是知道他正处于生死边缘,雨水拼命地落下,哗哗声响里,仿佛有人戳开了天湖的底部。而且那些雨水非常冰冷,仿佛是秋末雪前的最后一场雨。 纵然如此,寒冷的暴雨淋在他的身上,也无法阻止他的体温上升,道道白色的蒸汽里,他的眉眼间满是痛苦的神情。 洗尘楼外的蝉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 楼内楼外仿佛两个世界,两个季节。 陈长生的肌肉无比酸痛,仿佛撕裂一般,皮肤变得极为敏感,每滴雨珠,都让他有被剥破揎草的痛感,他的人竟似真的燃烧起来一般,虽然看不到有形的火焰,身周的空气已经有些轻微的变形,画面很是诡异。 如此恐怖数量的星辉燃烧,如此难以承受的痛苦,却不能让他闭上双眼,他紧紧盯着苟寒食的眼睛,被布带系在剑柄上的右手苍白无比,脚步开始缓慢而坚定地移动,试图继续寻找胜利的可能。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痛昏过去,又什么时候可能直接被烧死,他必须忍着痛楚,趁着真元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时候,战胜对手。 苟寒食看着他带着白雾缓缓而来,眼中的神情无比的凝重,轻振右臂,长剑破空而起,宁柔却格外坚定地斩向陈长生。 暴雨之中身影骤疾,陈长生用恐怖的速度与耶识步,躲避着那道中正平和却强大的剑意,手里的短剑借雨势而出,向苟寒食落下。 极短暂的时间里,两个人便对了十六记剑招。 苟寒食的离山剑法自然jing妙强大,陈长生的应对却也是无比jing彩,时而将落山棍化作剑法,又有无数各宗派学院的剑法被他信手拈来,加上他对离山剑法本就极为熟悉,竟是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番攻势。 战局紧张,二楼观战的人们沉默不语,内心却已经掀起无数波澜,尤其是对陈长生再多赞叹,看着这轮对剑,纷纷想着庄换羽输的着实不冤。 在这场对战里,陈长生展现了自己堪称可怕的战斗意志,也展现了无比优秀的学习能力,要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面对庄换羽他在剑道方面也殊无信心,此时与剑法公认极强的苟寒食战了这段时间,他的剑法竟越来越犀利,真正地把修行书籍上的知识转换成了战斗力。 可惜的是,国教学院有门槛,离宫有门槛,洗尘楼也有门槛,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门槛,拦着了无数人,苟寒食的身前也有一道门槛,陈长生再如何优秀,意志再如何坚强,也不可能迈过去,毕竟他正式开始修行不到一年时间,如果以洗髓成功开始算起,更是不足数月。 一声清响,洗尘楼内暴雨骤停。 暴雨之所以停止,是因为陈长生的体温已经回复如初。 很幸运的是,他没有死去,造成这种幸运的却是一种不幸运——他体内的真元已经在战斗中消耗殆尽。 洗尘楼内一片死寂。 苟寒食静立原地,右袖微垂,面色微白。 陈长生站在对面,破烂的衣裳如丝如缕,赤·裸的身上不停地淌着血。 这场战斗终于来到了最后,他失去所有胜利的可能,然而出乎很多人意料,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没有生出太多沮丧的情绪,更没有什么悲愤不甘痛苦的想法,他非常平静。 因为他已经尽了力。 为了活下去,他已经拼了命。 如果这样还不能成功,只能说明天道或者说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没有接受,尝试挑战,然后失败,如此而已 十片雪原之后,他又连续点燃了两次雪原,最后那次把所有的雪原都点燃了,他真的是不要命地在努力,只是没有成功。 他有资格平静,甚至可以骄傲。 他低头看了眼右手,短剑被布条绑在手里。 这场对战从始到终,他与苟寒食的剑一直没有真正相遇过,一方面是苟寒食有所忌惮,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的实力确实还差很多。 应该可以平静的,为什么还是有些不甘心? 陈长生看着手里的剑,默默地想着。 然后他抬起头来,举剑向苟寒食走去。 他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举剑了。 确实如此。 苟寒食振臂,他倒掠而回,向石壁而去。 在空中飘行,他觉得有些疲惫,有些安乐,因为终于可以不用想了,终于可以不用不甘心了,然后他觉得碧蓝的天空有些刺眼。 他闭上了眼睛。 却没有天黑。 他看到了那些燃烧殆尽、仿佛焦土的雪原。 看到了原野间残留的涓涓细水。 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里的天空里,悬着一座湖。 今天他才看清楚,那座湖里,竟然有座山峰。 (月初说二十号之前更新十二万字,做到了,虽然这两天真的是,累成了渣子,今天写的时候,几次都睡着了,加上用的是笔记本,输入法不习惯,有不少错漏,以后来改。因为一直在外,更新很难保证,明天会没有更新,此后十几天的更新会比较少,如果没时间写的时候,会提前请假,大家晚安。)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眼通幽 在陈长生的身体里有座湖。 是的,一定要说是有座湖,而不是一面湖,因为这湖是悬在空中的,并没有吝啬地只给观者一个平面欣赏。 陈长生初次坐照的时候,曾经见过这座湖,只是当时他的绝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雪原上,观湖那瞬,被震撼无语,暂时未理,结果下一刻,他便因为燃烧的雪原直接昏死过去,没有仔细观望那座湖的机会。 此时他的神识如一道清风瞬间万里,掠过那片雪原,来到这座湖前,终于看清楚了这座湖的模样,却很难形容。这座湖仿佛是颗无比巨大的琉璃,透明剔透,表面却有水波荡漾,又像是一滴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水珠,却能够悬停在天地之间,给人异常神奇的感受。 无数光线从这座悬湖的四面八方射入,然后在透明清亮的湖水深相处遇,紧接着,那些光线彼此相融,或者互相折射,散发出更多、颜色更丰富的光线,画面格外瑰奇雄丽,初初观之,仿佛神话里描写过的神国,细细辩之,却能看到那些光线或直或屈,在湖水里构筑成了一座山。 那座山没有峰,也没有山顶,因为每个方向都有一座山峰,无论你从哪个方向开始攀登,你面对的地方便可以被认为是山顶。 没有峰顶,但这座山同样有崖有涧,有嶙峋的怪石,山间生着无数仿佛珊瑚的树木,其长不知多少丈,无比高大,树木与石崖间隐约可以看到道路,那些道路繁复莫名,极为狭窄陡峭。 陈长生的神识化作的清风,进入湖水之后,速度变得稍微慢了些,围绕着这座奇怪的山峰,有些惘然地观看着。 他看到山道最深处,隐隐有座门。 门后不知是洞府还是如学宫这样的小世界。 至此时,他依然无法准确判断出自己面临着什么,但已经能够确定某些事情,那些湖水和已经燃烧殆尽的雪原来自相同的地方,拥有着相同的属性——是的,这无数万顷的湖水都来自真实世界的夜空,它们叫做星辉。 那座被湖水包裹着的山峰,便是他的心脏。 清水循湖水的流势自然而入,他的神识到到那座山峰里,在崖石与璀璨夺目的树木间无声地缭绕,下意识里,他明白一切的关键都在于山道尽头那扇门,他想要找到那扇门,然而崖石遮蔽,又没有上下左右的方向可言,那扇门时隐时现,他连位置都确认不了,更不要说接近。 湖水轻荡,清风破水而去,带着一串如同珍珠般的气泡,落在了山峰间一块岩石上,啪的一声轻响,他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脚踩弯了一株野草。 没有任何犹豫,陈长生顺着山间那条狭窄陡峭的山道,开始向前行走,他此时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精神状态,无感无识,甚至忘了自己来自何处,要去何地,只知道不停前行,想要找到那扇门。 山路弯弯,随意一眼便能看到十八个弯,山路漫漫,无论他走多长时间,却依然还在此山中,没有云也看不到尽头,他开始感到疲惫,但不曾停下歇息,他的脚被磨破,但不曾理会,他在山道上奔跑、行走、观察、折回、奔跑、再次折回,如此往复,上下而求索。 时间不停地流逝,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山峰里行走、寻找了多长时间,也忘了自己用了多长时间,终于在某一刻,找到了那条道路。 山是被湖包围的,没有峰顶,没有上下,于是没有方位,山道就像是蛛网一般,根本无法算清,但山峰里面有水,有很多水。 山峰里的水并不像四周的湖水那样是静止的,而是在不停地流动,遇着某些陡崖,便会摔落,水砸进湖水里,溅起很多浪与白沫。 水的走势,原来才是真正的道路。 陈长生寻着一道细细的瀑布,没有理会沿途所见那些水与水相撞的奇诡画面,无比专注攀登,逆流而上三千里,终于来到了山间所有瀑布的尽头。 那个尽头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源头。 山穷水尽处,水落而石出。 满山满谷的纯白石块里,有一扇门。 正是他苦苦寻觅的那扇门。 他走到门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停下了脚步,此时他已经衣衫褴缕,满脸水锈,鞋破踝伤,看着极其狼狈,不知走了多长时间。 那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座门。就像,这不是一面湖,而是一座湖。后者,是因为湖是立体的,前者,则是因为这门实在是太大。 这座门高约数十丈,材质似金似玉,但细细观之,又像是最常见的石头,只是有些发白,与四周随意堆砌的山石很像。 石门的表面散发着淡而柔和的光泽,给人一种温润安全的感觉,吸引着看到它的所有人,都想在第一时间内把手掌落在门上,然后用力推开。 陈长生却有些犹豫,因为他感觉到了危险。 他此时已经知道了这座山是什么,自然猜到了这座门是什么。 更奇怪的是,明明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一点他非常确认——但不知为何,这座门却给他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仿佛他已经看了这座门很长时间,换个方向说,这座门仿佛已经等待了他很长时间。 他的犹豫其实只花了极短的一段时间。 危险无法令他驻足,为了能够活下去,他已经拼了好几次命,那么又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止他再拼一次命呢? 他的手掌落了在那座门上,微微用力向前一推。这座石门高约数十丈,从外表看厚度也应该很夸张,按道理来说,肯定沉重的仿佛一座池城一般,然而奇怪的是,随着他轻轻一推,这座石门便被推开了。 陈长生收回手,警惕地准备着。 石门缓缓开启,无数光线从里面散发出来,落在他的脸上与身上,他的眉眼被照耀的都有些模糊了,破烂的衣服无比明亮,仿佛要燃烧起来。 出乎他的意料,这些光线里没有什么危险,反而充满了正面的能量,让他瞬间觉得伤势好了很多,疲惫消失不见,舒泰难言,感觉自己很是强大,对于很多事物的控制都变得自如起来,甚至有了一种叫做自由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好,这种诱·惑很强烈,再如何未知的将来与危险,都压抑不住那种渴望,陈长生向石门里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片光明的世界,无数道光线,占据着天地,充盈他的眼眶,让他无法视物,更无法分辨方向,他只能惘然而紧张地向前行走着。 这一次,他没有走多长时间。 光线渐渐散开,变得宁和起来,浓淡之间分作黑白,然后有了更多的颜色,比如代表着生命与热情的红,以及广阔及神秘的蓝。 这片蓝色应该是代表广阔的。 陈长生看着这片蓝色,在心里默默想着。 然后他看到了几缕白云,和正上方缓缓收敛的乌云。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看到的蓝是什么蓝,那是天空的蓝。 接下来,他看到了黑色的屋檐,二楼的窗阁,还有一个站在窗边看着自己的宫装丽人,他认识她,他不明白为何她的眉间写着担忧,但他至少确认了一个事实,自己的神识回到了学宫里。 他回到了洗尘楼。 他的身体依然在半空里倒掠。 他的神识在身体里苦苦求索,寻觅了无比漫长的时间,对于身体所处的真实世界来说,却只是极短的一瞬。 甚至在别人看来,他只是闭了闭眼睛,然后重新睁开眼睛。谁能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便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再回到原来的地方?谁能想到,他已经不再是先前的他,他已经来到了一片崭新的世界里? 他的神识推开了那扇石门,却回到了洗尘楼,这证明他的小天地与真实世界的大天地已然相通,他的幽府之门已然开启,虽然他的经脉依然断裂难行,但现在他的真元不再会落入深渊不见,雪原残留下来的涓涓溪流和那些湖水,不停地灌注进他的幽府里,帮助他与天地不停地感应。 暴雨已然停歇,变成如帘的雨丝,陈长生的身体在雨中穿行,他闭着的眼睛睁开,眼眸如漆般明亮,神情无比平静。 他重新握紧手中的短剑,以重新丰沛的真元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两膝微收,腰腹骤紧,调整姿式落在地面上,脚掌骤松然后微紧,如一块落在水里的石头,伴着声轻响便站稳在地面上。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掏出一大把用百草园药草炼成的丹药,塞进嘴里,用最快的速度咀嚼吞下,然后望向对面的苟寒食。 苟寒食不会低估任何对手,尤其是在青藤宴上见识过其水准的陈长生,更不要提陈长生能够杀进大朝试对战的最后决战,已经能够说明太多。但战斗开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没有对陈长生做出正确的判断。 陈长生燃烧了一片雪原、十片雪原以及最后燃烧了所有雪原,如果不是经脉有问题,会表现的更加强大,即便是现在的水准,也已经让苟寒食感到了震撼——十五岁的年龄,只修行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引星光洗髓的时间更短,居然便能拥有如此丰厚的真元,苟寒食这辈子只见过师兄秋山君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迹,没想到陈长生竟然也做到了。 但正如在离山客院里,他曾经对七间等三位师弟说过的那样,他坚信陈长生不可能胜过自己和天海胜雪,因为陈长生无法通幽。 通幽,需要至少百夜时间,夜夜引星光诚心叩府。 哪怕是当年的周独夫,也不能例外。 陈长生洗髓成功都不足百夜,谈何通幽? 然而,此时却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苟寒食看着陈长生,觉得自己被世人赞叹的通读道藏……忽然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翻遍三千道藏,也没有这样的事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他一直在通幽 苟寒食一剑破雨而去,打的陈长生倒掠疾飞,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再次重重摔倒在雨水中,而这一次没有办法再次站起,谁能想到……他确实没有再次站起,因为他根本没有摔倒,他的衣衫破烂,脸色苍白,看着很狼狈,但他落地很不狼狈,脚步稳定至极,仿佛还有无穷的力量。 激烈紧张的战局,不可能留下太多感慨震惊的时间,陈长生身体前倾,靴底踏破水泊,由狼突而转西天一线,耶识步出,瞬间来到苟寒食的侧后方,剑挟钟山风雨狂暴而至。 苟寒食剑在身周,如松涛万顷,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空当,仿佛雨中松涛轻漾,他的剑准确地拍打在了陈长生的短剑横面上,嗡的一声清鸣,从两把剑剑身相遇的地方迸发出来,仿佛一道悠远的钟声。 恐怖的真元冲撞让二人身体间的那些雨帘骤然拱起,变成一道中空的雨圈,数百滴雨珠像利箭般往四周散射。 陈长生如箭般被倒震而飞,身体撞破无数层雨帘,双脚在青石地板上的积水里拖出两道极直的水花,直至来到石壁前才停下。 但这一次他也没有摔倒,没有砸到石壁上,按照自己的意志平稳地停了下来,他握着剑的手很稳定,就算腕间没有系着带布,想必短剑也不会离手而去,与最开始接苟寒食渔歌三剑的惨淡情形已经完全不同。 现在,他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从容。 苟寒食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看着对面的陈长生,神情越来凝重,眼中的不解与震惊怀绪越来越浓,因为通过这一次对剑,他终于确认先前的猜想是真的,那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他的手握的那样紧,指节有些微白,悬在腿侧的剑尖,却有些微微颤抖,因为陈长生在这一次对剑里展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力量层次,更是因为他现在很震惊——这是三千道藏里没有记载过的事情,这是人类世界漫长的修行历史里前所未有的奇迹,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次对剑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却是一种宣告。 陈长生告诉所有人,他还没有输,他在继续提升。 洗尘楼外的蝉声早已经停歇,随着他的这一剑,忽然重新出现,仿佛市井里的、离宫外的民众在放声高歌,无比鼓躁,令人心烦意乱。 学宫上方那片碧蓝的天空里,有白云数抹,还有一片未完全褪色的雨云,本来刚刚有放晴的征兆,谁曾想随着陈长生施出这一剑,雨云深处隐隐有雷声响起,远处天边忽然生出一道美丽的晚霞。 洗尘楼内一片死寂。 包括苟寒食在内的人们,有人震惊地望着陈长生,有人神怀微惘地看着天空,甚至有人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心想这怎么可能? 陈长生,居然就这么通幽了? 是的,陈长生已经通幽成功。 所有人只知道他在青藤宴的时候还没有洗髓成功,那么他洗髓以至坐照的时间必然极短,最多便是坐照初境,连通幽的门槛肯定都无法看到,更不用说通幽成功,在参加今年大朝试的考生里很普通。 但没有人知道,陈长生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成功定了命星,然后便开始引星光洗髓,距今已有近三百个日夜,他引星光洗髓一直没有成功,那些星辉却没有逸散,而是穿过他的肌肤毛发以及肌肉,直接沉积在了他的身体最深处,他当初在地底空间里初次坐照时,曾经以为那片厚厚的雪原,便是这数百个日夜引到体内的星辉,却没有注意到那片湖水。 那座湖里的无数清水才是他引星光洗髓的真正成果。 在地底空间里,他在洗髓没有成功的前提下,冒险强行初次坐照,身体绽裂,血液燃烧,即便是黑龙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但无论那些星辉之火再如何可怕,那片血泊里他的心脏却始终晶莹如果,未曾崩坏,为什么? 因为这数百个夜晚里,他引来的星光根本没有洗髓,而是他每夜轻触他的幽府,浸润不离而成碧湖,洗髓?他一直练的就是通幽 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那颗源自遥远的红色星辰的星辉,不停进入他的身体,夜夜于那座山峰里觅道前行,于那座石门前对望——何止如苟寒食强调过的那般百夜叩门,而是专注坚定地敲了数百个夜晚 所以先前他在幽府门前根本没有发力,只是轻轻一推,便把幽府的门给推开了。因为他天才?是的,他确实很有修行的天赋,但更重要的是,那座石门他已经推了太多夜,本来就只差最后带着自主意识的轻轻一推 他用了无数时间与jing力挑土堆山,做了一个和甘露台等高的土丘,只需要再往上面倒最后一筐土,便可以站到京都的最高处。 最后那筐土不重,倒下去很轻松,可能看着很从容,与京都最高这四个字相比,肯定会显得太过轻描淡写,但谁还记得在那之前他付出了多少? 是的,这就是陈长生的修行。 因为经脉截断的缘故,因为体质特殊无法洗髓的缘故,他凭借自己的奇异想象与运气,误打误撞走了一个与别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洗髓,坐照,然后通幽? 不,他在洗髓之前,便开始坐照。 更过分的是,他在坐照之前,便已经开始通幽。 如果说这个世界水往低处流是真理。 在陈长生的世界里,水真的一直在往高处流淌。 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情况,知道他遇到过些什么,付出了些什么,所以没有人能想到他现在的情况,自然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通幽。而且要知道,通幽向来被视为漫漫修行路里第一个真正的高门槛,是与生死攸息相关的生死关,无数被宗派学院重点培养的少年天才,都倒在了这道门槛之前,无数不甘顺命的普通修行者纷纷陨命,以至于现在大陆上的人类修行者至少有一半的人根本不敢尝试通幽,即便那些成功的人——比如苟寒食、比如当年的莫雨姑娘,他们在通幽的时候何其谨慎小意,在正式破境之前,必然要经历很长时间的准备,宗派学院会提供非常多的丹药与经验助其静神培念,破境之时,更是至少会由三位神通强大的长辈师长在旁看护,稍有不慎便要出手解救,而陈长生……他在大朝试的决战时刻通幽。 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便通幽。 给很多观战者的感受是,对这名国教学院的少年来说,通幽就像是吃早餐一样简单,他说要吃清粥,然后煮了一碗粥吃,先前那刻,他确认自己不是苟寒食的对手,决定通幽了,于是,他就通了幽。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自己当年受的那些煎熬,那些苦苦等待的岁月又算什么o苟寒食没有想这些。但二楼窗畔震撼无语的那些大人物们,却忍不住这样想着。 暴雨变成了细雨,淅淅沥沥,但看起来,一时不会便停。 陈长生站在石壁前,略带稚意的脸上神情平静,仔细去看或者能看出与之前的某些细微差别,拘谨少了些,眼睛变得明亮了些。 以往的他过于沉稳安静,给人一种早熟的感觉,仿佛要比真实年龄大上四五岁,而此时此刻的他,就像雨洗过后的天空里的初生的朝阳。 清新,明丽,充满了一种在他身上很少见到的生命力。 苟寒食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只觉得此时的陈长生有些可怕,甚至已经超过了上一轮折袖带给他的危险感觉。 莫雨看着楼下雨中的陈长生,漠然的眉眼间生出几抹复杂的情绪,握着窗楼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不知在想着什么 因为某些原因,她不想陈长生输掉大朝试,但她很清楚,娘娘不想陈长生赢这场大朝试,虽然娘娘从来没有明确地表明过这一点,可还是有很多人默默地行动起来,确保陈长生不会走到最后。 但还有很多人站在了娘娘的对面。 教枢处不用说,天海胜雪明显也有与家族完全不同的看法,折袖替国教学院拼命,最关键的则是不时会落到洗尘楼里的那些秋雨。 那些秋雨,代表的是教宗大人的态度。 她以为陈长生依然不可能走到最后,因为他实力不够。可是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在她以为陈长生已经给场间众人带来太多震惊,那么随便无论什么震惊都只会让她麻木的时候,他再一次震惊了她以及场间所有人。 莫雨再次想起那个夜晚,下意识里望向碧空边缘那抹晚霞,心想难道世间真有命运这种事情?难道真有天赐的福缘? 其实就连陈长生自己,现在都还不能完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自己忽然就晋入了通幽境。 但他握着短剑,迎着细雨,再次向苟寒食走过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这会不会是天赐的福缘,因为天只赐给过他苦难,从来无福,他也没有想到命运,因为命运对他向来不公,他从不敬畏,相反,他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向命运挑战,然后胜之。 他只记得自己这已经是第四十七次握着短剑向苟寒食走去。 前四十五次,他都输的很惨,摔的很重,浑身雨水与血水,但他倒了,却不曾倒下。 他每次都会爬起来,继续战斗,认真而严肃地向往着胜利。 终于,他还没有胜利,但最后两次,他不曾摔倒。 那么,如果一定要说命运的话,这也不可能是上天的恩赐,而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对他前四十五次的奖赏。 第一百七十八章 秘之一剑 如果不是上天的恩赐,也不是命运的突然转折,而是对自己的奖励,那么自然会有信心,只是这种信心只属于陈长生自己。 莫雨不会这样认为,对他依然没有任何信心。 陈长生已经给了她太多惊奇,在今年的大朝试里创造了太多奇迹,甚至在如此激烈的战斗里、睁眼闭眼间便通幽,她依然不认为陈长生能够胜过苟寒食,因为奇迹这种事情,她这二十几年来看过太多,比如奇迹般崛起的周通,比如当年不顾皇族及大臣们激烈反对也要坚持尝试通幽的陈留王,她很清楚,奇迹能够解决一些问题,但绝对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修行时间长短有差距,功法有差别,就算现在陈长生已经追上了苟寒食的境界,却一样没有办法追上这方面的差距。 来自南方宗派的那三个代表,从大朝试开始到现在一直都表现的比较沉默,这种沉默可能是一种礼貌,也代表着他们对南方考生的信心,尤其是对苟寒食的信心,陈长生出乎众人意料地忽然通幽,让他们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但下一刻便回复了平静,因为他们和莫雨一样,依然不认为陈长生有太多机会,他们对苟寒食的信心没有丝毫减退。 忽然通幽的陈长生,可以说在大陆的同龄人里堪称最强,甚至有可能超越排在青云榜首的徐有容,但他没有办法与苟寒食及秋山君二人相提并论,同样是通幽,即便双方剑道造诣和修行知识在纸面上彼此相当,离山弟子练剑何其辛苦,陈长生如何在这方面越过他们? 二位圣堂大主教也很沉默,因为震撼,更因为更早些时间落下的那场秋雨,自从那场秋雨之后,这两位国教巨头便很少说话,即便是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亲自到场,也没能让他们的神情多些变化。 秋雨来自青叶世界之外,代表着教宗大人的意志。 他们是教宗大人的亲信,是所有信徒和朝廷大臣们眼中国教新派的代表人物,所以他们才会不遗余力地压制陈长生,谁曾想到,教宗大人却用那数场秋雨表明了对陈长生的态度,他们如何能不震惊?至于此时楼下陈长生与苟寒食的这场对战,他们不知该持何等立场,只觉得陈长生既然已经创造出了如此多奇迹,或者,他真可能有希望做到些什 二楼窗畔的大人物们情绪各异,沉默不语,唯有刚刚来到场间不久的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神情依旧平静——老人家也因为陈长生的突然通幽而震撼继而精神微振,但他没有动容,因为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薛醒川的眉挑的越来越高,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徐世绩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似乎看到了特别突然而无趣的事情。 无论楼上的人们怎么想,战斗终究是在继续。 陈长生第三次向苟寒食冲了过去,脚步变幻难测,耶识破破雨帘而入细微,自星域而印实地,悄无声息间便来到了苟寒食的身前。 他一剑斩落,短剑上附着的真元极其雄浑,洗尘楼外的蝉声骤然提高,碧空雨云之间的那道隐雷轰隆而落,威力无穷。 通幽之后,他的实力果然提到了极大幅度地提升。 面对这一剑,苟寒食依然平静,先前陈长生通幽带给他的震撼,此时在他朴实寻常的脸庞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他握着那柄不知多少两银子打铸成的剑,翻腕轻撩,破空而去,只见剑首瞬间升起一轮太阳,光照楼间四壁 剑锋之前,仿佛真的升起一轮太阳。 那不是带着残血味道的夕阳,也不是清新无比的朝阳,而是正午最烈、最炽白、最明亮、根本无法直视的裂阳 苟寒食最强的便是渔歌三剑?不,作为离山剑宗弟子,怎么可能在浩瀚如海的剑道里只有一舟可栖?这一剑才是他真正最强的一剑 看着这轮剑首的太阳,陈长生神情凝重,步法却没有任何凝滞。反而是二楼窗畔响起数声惊呼,那些呼喊声里充满了震惊与疑惑。 “金乌这怎么可能” “金乌归离山,难道那人回来了” 苟寒食的这一剑,便是离山剑宗已经断了传承数百年的金乌秘剑,据闻只有那位传奇般的离山小师叔才会这种剑法,谁曾想到,这种威力强大、能燃尽四野的剑法,竟在今年的大朝试里重现于世 随着苟寒食剑首那轮太阳出现,天地顿时变色,洗尘楼内亮若白昼,自天而降的雨丝变成了玉线,楼外远处碧空下的晚霞瞬间尽散,那轮斜挂在天空里的太阳仿佛回到了中天,散发出无数炽烈的光线。整座洗尘楼,包括楼外的树与楼内的雨仿佛都同时燃烧起来,如镀了层黄金。 毫无疑问,这一剑是离山剑宗的绝学,最强大的手段。 同样境界里,哪里能找到方法能够破之? 即便是国教学院全盛时期,那些学识渊博、境界高深的院长与教师,也找不到任何办法破掉那位离山小师叔的这套秘剑,更何况现在的陈长生? 没有人认为能陈长生能够破掉苟寒食的这一剑。 但他依然执剑而进,沉默而专注,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天空里那轮明日,苟寒食剑首那轮太阳,也没有看到洗尘楼已然镀了一层金色。 他略带稚气的脸上,有不容置疑的坚决与肯定。看到他神情的那些大人物们,莫名生出一种感觉,似乎他真的有办法破掉这一剑。 而且他似乎觉得自己能够很轻易地破掉这一剑。 苟寒食也看到了他的神情,他眉眼之间的坚定,看着那名执剑飘然而至的少年,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君临天下的气魄。 如果是平时的时候,他应该会非常欣赏陈长生的强大意志与精神力。 但此时此刻,他很愤怒。 因为陈长生不可能破掉这一剑。 陈长生的态度,更像是对离山剑宗以及那位传奇小师叔的羞辱。 (今天状态不行,就两千字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靠着楼墙,断了过往 陈长生会怎么破金乌秘剑?为什么他表现的如此有信心?就因为离山剑法总诀现在在国教学院里,他对离山剑法了若指掌?不,金乌秘剑属于那位传奇小师叔的传承,以那人与离山剑宗以至整个长生宗复杂的关系,这套剑法根本没有录入离山剑法总诀,陈长生肯定没有看过。苟寒食微怒之余,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更加不解,二楼窗畔观战的那些大人物也同样不解,神情莫名。 陈长生确实破不了这记威力强大的金乌秘剑,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但这不代表他就要认输,因为除了破剑之外,还有很多的应对方法。 他手腕如落叶婉转一翻,短剑破雨帘而去,化作一道细细的雨线,从右下方向上斜斜割向苟寒食的身体。 他没有想过要破苟寒食的这一剑,也没有想过如何去挡,去格,更没有想着去避,他理都不理这一剑,沉默着自顾自的挥剑。 烈日当空,洗尘楼内的残雨变成无数道密密的金线。有数道金线落在陈长生的脸上,却没能让他的眼睛眯一眯。他盯着苟寒食的脸,继续前行,速度骤然再升,如闪电一般来到苟寒食的身前。 他用的是钟山风雨剑,不是威力最大的那招天翻地覆,而是最绝然、最义无反顾的第七式——慷慨一剑。 慷慨是吝啬的反义词,也可以用在更壮阔的场合里,比如慷慨赴死,这个词在某些时候,代表着某种气度,视生死如无物的气度。 陈长生的人以及他的剑,就禀承着这样的气度,完全无视苟寒食剑首那轮太阳,无视离山剑宗最神秘强大的剑法,来了。 如果苟寒食不变招,毫无疑问,下一刻,陈长生便会被金乌秘剑直接斩成两截,而同时,他的剑也会切开苟寒食的胸腹。钟山风雨剑第七式有慷慨气魄,威力上却不及金乌秘剑,苟寒食中了这一剑,可能会死,也有可能身受重伤,问题在于,谁都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二楼窗畔的大人物们看出了陈长生的用意,惊呼出声。苟寒食更是感觉的异常清楚,转瞬之间生出无数念头——陈长生要和他同生共死,拼生死之间的运气,他自然不会接受,因为他更强,本就处于胜势。 离山剑横摆而出,金乌剑势瞬间转作守势。 两柄剑依然没有相遇,松涛再起,周密无比。 陈长生的慷慨一剑,根本没有办法靠近苟寒食的要害。 只听得洗尘楼里响起嗡的一声鸣响,劲意四溅,陈长生倒掠而退,在空中翻了一个圈,落回地面,靴底踏出数道水花。 楼内一片安静。二楼的人们看着陈长生,神情很是复杂,如此强大恐怖的金乌秘剑,居然被陈长生用这么简单的方法便给破了 当然,这实际上非常不简单。如果不是陈长生信手拈来,便是钟山风雨剑最凌厉、最不讲后路的一招,给苟寒食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而且没有流露出任何软弱的情绪,如何能够逼得苟寒食放弃如此大好的局面? 陈长生再次疾掠向前,短剑带着嗤的一声厉响,隔空刺向苟寒食。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先前曾经出现的那些朝气鲜活感觉,仿佛只是错觉,重新变得沉默而木讷,却依然坚定 这是什么剑?观战的人们不停猜着。 苟寒食举剑破空而起,带着恐怖的真元劲意,直接拂散了楼内缓缓落着无数层雨帘,剑意自四面八方而至,袭向陈长生。 陈长生依然神情不变,就像先前那样,看都不看,理都不理,全部心神都在自己的剑上,以专注到恐怖的程度,一剑刺了过去。 洗尘楼里响起一道凄厉的剑啸。 他的剑法不及苟寒食的剑法jing妙,但他的剑更简单,想法也更简单,看似先发,实则后起,然而最终却是两剑同至,呼啸相交。 两剑依然没有相遇的机会。 依然是同生共死、同归于尽的局面。 苟寒食一声清啸,啸声里充满了愤怒与极淡的一抹无奈。 他手里的离山剑仿佛繁花散开 “繁花似锦”二楼传来惊呼。 在最后时刻,苟寒食临时变剑,却是顺势而行,将雨花尽数转换成繁花,一招开放,瞬间便在陈长生的肩上留下数道剑伤。 这式变剑无比jing妙,可以说完美地展现了离山剑宗的底蕴与水准,只是毕竟是临时变剑,终究要稍微欠缺些精神气魄。 他这招繁华似锦虽然伤了陈长生,却没有办法击败陈长生,同时,他的左上臂也被陈长生的剑割出了一道血口。 陈长生晋入通幽境后,与苟寒食两次对剑,最终都是这般结束,他用的都是同归于尽的凌厉剑招,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能战胜对方。 二人站在洗尘楼两头,平静无视,沉默不语,之间有无数层雨帘,仿佛遮住了很多事情,也模糊了彼此的容颜。 苟寒食神情冷峻,因为他已经确定陈长生想做什么。 陈长生握着手中的短剑,向远处的他点头致意,表示抱歉。 是的,他不如苟寒食,修行再如何刻苦,天赋再如何高,看过再多道藏,他依然不如苟寒食,因为苟寒食的修行也很刻苦,天赋也很高,同样通读道藏,而苟寒食比他年龄大,他比修行的时间长。 就算他苦苦求索,在大朝试里凭借对战不停提升,直至先前以震撼世间的姿态成功通幽,依然不可能是苟寒食的对手。 洗髓,不成功,然后继续洗髓、冒着生命危险初照、然后继续不停初照,直至最后莫名通幽,却依然没有办法在修行境界上胜过强大的对手,这感觉似乎有些辛酸,但陈长生不这样想。 他没有失望,更没有绝望,相反,他对自己获得这场对战的胜利,充满了绝对的信心,因为他现在获得了与苟寒食同生共死的资格。 在获得这些提升之前,在通幽之前,他和苟寒食差距更大,想要和对方一起去死都做不到,他现在至少获得了这种资格。 这就够了。 因为没有人在面对死亡上比他更有经验。 换句话说,没有人比他更怕死,以及更不怕死。 苟寒食不能理解陈长生在这方面的强大,但他能感觉到这种强大,那么他想要战胜陈长生,便也必须拿出自己最强大的方面。 “你试试我的这一剑。” 他对陈长生说道,然后平静向前走去,脚步很稳定而缓慢,眼神变得越来越明亮,仿佛回到当年还是乡塾孩童的那几年。 苟寒食的这一剑很简单,从上至下,便斩了下来。 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但这一剑非常不简单,上仿佛可以至碧空,下仿佛可以深至黄泉,天地之间便是这道剑,这道剑属于真实而细碎的人间。 不过,这一剑是真的很寒酸。 看到这道剑,感知到这道剑的剑意的人,都有些心头微酸。 每个人都看到了自己曾经艰难的过去。 苟寒食看见的更多,因为这本就是他自创的剑。 他看到了幼年时家中一贫如洗,母亲替族中亲戚洗衣为生,自己没有钱入乡塾,在那个有三角胡的先生门前跪了整整一夜时间。 进乡塾后可以读书,但没有钱置暖炉,窗外的寒风很刺骨,这便是寒窗,他更没有吃饭,只能每天清晨煮锅冷稀饭,冻凝后用刀切成两块,一顿一块,这便是寒食,寒窗十年,寒食又是几年? 挥动这一剑的时候,苟寒食真的想了很多。 贫寒,真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他为什么能够坚持到进入离山剑宗?坚持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这场对战吗? 是的,他的这一剑就是当年切冷粥时的那一刀。 苟寒食起剑的那一瞬,陈长生的神情便变了。 还没有看到这一剑的时候,他便感受到了这一剑的浑然天成,不,更准确地说是,这一剑是避无可避的人间事。 苟寒食已经用了两道非常jing妙强大的剑招,他用了两次死亡冲锋来化解,而现在面对这一剑,他竟生出难以冲破的念头。 因为这一剑越不过去,想要同归于尽,首先便要两剑相遇。 陈长生不想手里的短剑与苟寒食的离山剑相遇,因为一朝相遇,便会有变化,这种剑道方面的考较,他无法做到比苟寒食更准确。 开始的时候,是苟寒食不想与他两剑相遇,现在则倒转了过来。 怎么办? 二楼窗畔观战的人们,正自震惊于苟寒食孤苦一剑的绝妙,紧接着,便被陈长生的剑招震慑住了心神,惊呼连连响起 陈长生侧踏,踏破青石上的积水,曲肘带起一道雨水,依然直刺,短剑的剑锋带着淡淡的金光,向着苟寒食刺了过去。 一道淡淡的血腥味出现在洗尘楼里。 这味道来自他与苟寒食身上的伤口,也来自先前那些参加对战的考生们流的血,但更多则是来自他的这招剑法。 “这是国教真剑吗……”一名圣堂大主教神情骤凛,喃喃说道。 徐世绩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厉声喝道:“这招不是已经被禁了?” 摘星学院院长说道:“应该还留在国教学院的藏书馆里。” 陈长生正在用的这招国教真剑,还有个更出名的名字,叫做杀戮之剑,乃是国教学院某位前任院长的秘剑,据说多年前那位堕入杀戳之道的院长被教宗大人强行镇压的时候,竟用这式剑法重伤了教宗大人。 如果说苟寒食的那一剑在于孤寒,在于坚持。 那么陈长生用的这一剑,则在于杀戳,在于疯狂。 如此两剑相遇,谁会占得上风? 洗尘楼里的残雨骤然消散,湿漉地面残着的些微黄沙却跃离而起。 两道剑风缭绕不绝,劲意四处逸散,黑色的楼檐被风吹的不停轻响。 苟寒食和陈长生已经分开,流了更多的血,受了更多的伤。 没有人看清楚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两剑应该还是没有相遇。 莫雨的视线下移,落在苟寒食身前的脚印上,确认竟是他先退了,不由有些震惊,细眉微挑,眼中生出复杂的意味,唇角却扬了起来。 楼内一片死寂,人们震惊不断。 秋山君和徐有容没有来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很多人都以认为大朝试难免会有些失色,然而谁能想到,这场大朝试的决战竟打到了这种程度? 从开始到现在,陈长生和苟寒食对剑已近半百次,然而他们的剑却始终未曾真的相遇过,再然而,他们已经受了无数剑伤,甚至好几次距离死亡只有瞬间,这等心志手段,这等剑道修为,实在是令人赞叹无语。 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修行的?他们怎么能掌握如此多近乎失传的秘剑?苟寒食甚至自创出如此完美的剑法 当然,他们可以凭借境界和修为方面的优势,无视苟寒食和陈长生的这些剑招,直接凭实力碾压,然而如果是境界相同的情况呢?要知道苟寒食和陈长生都不足二十岁,便能知道如此多的剑法,知道何时该选择何招,做出近乎完美的选择,这种能力实在有些令人瞠目结舌。 陈长生更是掌握了那么强势惨烈、只为同归于尽而生的剑招,连接不断地施展出来,更可怖的是,所有人都从他的选择和剑意里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少年就是想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为此他连死都不怕 “这样下去是会死人的。”陈留王看着场间诸人说道。 人们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有些担心。他们当然可以阻止这场疯狂的战斗继续发进行,但是大朝试的首名还没有决出,苟寒食和陈长生怎么可能同意,如果要评定胜负,陈长生一直在靠死亡在寻觅胜机,如何判他负? 好强大的一剑。 陈长生想着先前苟寒食由天而地的那道寒酸剑,默然想着,如果最后关头苟寒食没有收招,或者此时自己真的就败了。 “为什么你最后退了?”他看着苟寒食认真问道。 苟寒食想了想,说道:“我这一剑是用来切冷粥的。”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问道:“然后?” “当年的冷粥都是我母亲熬的。” “然后?” 苟寒食说道:“她还活着,所以我必须活着。”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抱歉。”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苟寒食看着他问道:“大朝试首榜首名,对你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比生死更重要 陈长生反问道:“你呢?对你来说重要吗?” 苟寒食说道:“对每个修行者来说,这种荣耀都是重要的,而且我离山剑宗已经连拿了两届首榜首名,总不能在我这个二师兄处断了。” “原来如此。” 陈长生想了想后说道:“抱歉,大朝试首榜首名对我来说更重要,所以我不能退,我没有退路,你有退路,所以这对你本身就不公平。” 苟寒食说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隐约能感觉出来。” 陈长生举起手里的短剑,斜指向地,说道:“前面对战里,庄换羽曾经对我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想来,他说对了。” 黄沙轻飞,楼外蝉鸣更躁,天空里流云不安。看着他的姿式,感受着他的剑意,苟寒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神情微变。 陈长生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真的没有退路,也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所以我哪怕穿着鞋,我始终还是个打赤脚的小子。” 苟寒食说道:“鞋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本来就很奢侈。” “所以我要向你说抱歉。”陈长生说道。 在洗尘楼外,唐三十六给他交待过很清晰的战略,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胜之以力,首重攻心,然后才是试剑。陈长生没有这样做,直到此时才开始认真地与苟寒食交流,因为这代表着尊重,之所以这时候开始说,是因为他能感觉到胜负便在下一剑里。 苟寒食问道:“下一剑,我准备用夫子剑,你呢?” 陈长生说道:“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 苟寒食知道原来自己没有猜错。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望向楼外的碧空,觉得有些饿,想吃些稀饭。 过了很长时间后,他摇了摇头,把剑收回鞘中,转身离开了洗尘楼。 楼里只剩下了陈长生一个人。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场间,看着对面灰白的石壁,微微偏头,似乎有些惘然。 非常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看了很长时间,才醒过神来,觉得有些累,想要休息会儿。 他向后退了几步,靠着墙壁,慢慢地把短剑鞘中。然后他坐了下来,擦了擦额头,却分不清袖子上的是血还是汗。 (二十号的时候,提前说了后面更新会很少,有读者问做什么去?我在陪老婆旅游,准备去广州参加漫展,和大家见面,同时,很不巧地病着哩。有人问是不是为了月底三天月票双倍攒稿啊?礼貌地回答你,不是哩,这里没有不礼貌的回答。 关于广州漫展的事宜,活动是10月l日到6日在广州举办的cicp动漫游戏展,我应该会在10。2ll∶6-ll∶456号馆腾讯展台82签售择天记礼包10。213∶6-14∶66号馆大舞台现场演出互动10-ll∶15-2∶66号馆签售舞台签售择天记礼包,大家如果感兴趣就来玩啊,更仔细的活动流程大家可以关注一下我的微信公众号:ll18。) 第一百八十一章 榜首慢走 照耀世间,带来生命需要的光与热,又不刺眼炽热,晚霞与朝霞真的没有什么差别,后者出现的时间要晚些,但一样灿烂。陈长生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后才开始修行,眼看着日落西山还未踏上山径,最终却超越了很多前行者、甚至是像苟寒食这样的人,最先登上山顶。 “他就是今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真的是那个叫陈长生的?” “会不会哪里弄错了?” 离宫外的人们看着神道余晖里缓缓走来的国教学院少年们,议论纷纷,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更多人则是震惊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青藤宴后,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陈长生成为了京都的名人,那时候的他是被京都民众敌视嘲弄的对象,甚至专门为他出现了一句谚语——癞蛤蟆想吃凤凰肉,异想天开。 青云榜换榜那日,主教大人替陈长生发出要拿大朝试首榜首名的宣告,没有人把这当成一回事,反而生出更多嘲笑与不耻,没有人相信他真能做到这一点,只等着看大朝试结束后,陈长生一无所获时的表情。 今年的大朝试很热闹,民众最关心的却是结束之后,怎样向异想天开、痴心妄想的陈长生,尽情地渲泄自己的嘲弄。然而谁能想到,痴心妄想居然变成了现实,异想之后居然天真的开了,那个数月前还不会修行的国教学院少年,居然真的拿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是的,今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不是苟寒食,不是神国七律里的任意一人,不是天海胜雪,不是折袖,不是庄换羽,也不是槐院少年书生。 而是,陈长生。 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结果,但这是事实。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大朝试前不停耻笑陈长生的人,都觉得自己的脸有些滚烫,甚至有些疼痛。 哪怕是事实,人们依然无法接受,想不通,离宫内外的寂静被议论声打破,大朝试对战的具体过程快速地流传开来。 下一刻,神道两侧及离宫内外瞬间变得更加寂静,然后轰的一声炸开。 陈长生居然在大朝试对战的过程里通幽?而且还是在与苟寒食的决战当中?这怎么可能以陈长生之前表现出来的水准,今天能够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已经有太多传奇色彩,他居然在大朝试里通幽,则是让这抹色彩浓到极致 十五岁通幽?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几乎已经快要及得上大朝试首榜首名本身 夕阳斜斜地照在神道上,把陈长生的影子拖的很长。 在神道的两边,有离宫直属的数家学院,在更前方的石柱外,有千万名民众,在树荫下,还隐藏着很多大人物。 无论是谁,看着神道上那名少年,都难掩面上的震惊神色。 苏墨虞坐在轮椅上,被离宫附院的同窗推着,正在道畔的林下。 他看着陈长生,想着前些日子在这里自己说的那番话,情绪有些复杂。 陈长生望向他,点头致意,万众瞩目时,不便谈话,用眼神询问他的伤情如何,苏墨虞表示没有太大问题,然后认真行礼。 陈长生停下脚步,平静还礼。 很多结束了大朝试的考生,还没有离去,也在看着陈长生。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苏墨虞这样的风度,他们的脸色有些难看。 庄换羽坐在天道院的马车里,掀起窗帘一角,望向那个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缓缓向离宫外走去的少年身影,苍白的脸上露出不甘的情绪。 以钟会为首的四名槐院书生,站在离宫西北角的碑堂处,看着远处的陈长生,脸上流露出愤怒而惘然的情绪。 是的,无论他们看着陈长生如何愤怒和不甘,终究只能归于惘然,因为从今天开始,这些曾经在青云榜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在陈长生的面前都将变得黯淡无不,而且他们甚至失去了和陈长生比较的资格。 他们的名字,都曾刻在青云榜的高处,今后想必也会继续留在那里,而陈长生的名字,从来没有在青云榜上出现过,以后也不会再出现。 落落从青云榜第九到第二,徐有容入青云榜便夺了首位,秋山君同样如此,直接让青云榜的三次临时换榜,震惊整个大陆。 陈长生做到的事情,却更加不可思议。 他没有进过青云榜,今年也不需要再进青云榜,因为他已经通幽,就算要进榜,也只能进点金榜,就像如今的秋山君和苟寒食那样。 换句话来说,他的修行直接跳过了青云榜这个阶段。 从不会修行的普通人,开始修行,从来没有进过青云榜,一朝出现在世人眼前,便直接上了点金榜,世间可曾有过这样的人? 离宫内外的人们,震惊地想着,不停地议论着。 有人隐约想起来,很多年前,王之策似乎也做过相似的事情。 陈长生三人走出离宫,人群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一道强大的气息平空而生,将那些人挡在了外面。 金玉律牵着缰绳,面无表情看着那些不停呼喊着陈长生名字的民众,态度非常明确,谁敢再靠近些,那便是个死 晚霞下的离宫,因为陈长生而变得异常嘈杂,金玉律的威名,能够震慑住那些民众不敢靠近,却无法挡住那些视线与声音。 数千双震惊、好奇、探究的眼光,汇在一处,比阳光还要更加炽烈,陈长生甚至觉得自己的衣服都燃烧了起来,脸颊一阵刺痛。 “陈榜首陈榜首” “请陈榜首在我家茶楼稍歇片刻。” “陈榜首,大好时刻,当须饮酒,我家主人有黄州醉奉上” “唐少爷,你好久都没去看我家女儿了,值此良夜,怎能虚度……” 无数声音在人群里响起,不停穿进陈长生三人的耳中,随着场面越来越热闹,甚至有些人顾不得金玉律冷若寒霜的眼神,便要凑近前来,有些胆大些的姑娘,则是不停伸手摸向唐三十六的身上,一片混乱。 陈长生拿到大朝试首榜首名,当然谈不上是什么喜闻乐见的事,更不知多少京都民众因为他输了钱,只是那些情绪早就已经被看到奇迹发生的震撼所取代,而且与魔族战争千年,人类世界向来只承认强者,追捧天才,来看大朝试的民众哪里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幸亏此时离宫教士、尤其是负责维持秩序的清吏司官员们赶了过来,在周通大人的威名之下,人群终于安静了些 陈长生走到马车前,和唐三十六及轩辕破,对金玉律认真行礼。 金玉律轻捋疏须,微笑不语,很是满足。 缰绳轻摆,车轮缓动,围在四周的人群自行分一条道路,就如先前涌过来时一样,都是潮水,都代表了某种态度 当然,人群里热切的喊声始终都没有停止过。 陈长生在车厢后面,掀起后窗的帘布,回首望向来时路,只见最后的余晖下,神道尽头、长阶上方的清贤殿仿佛正在燃烧,楼上栏杆处隐约有个人影,他猜到应该是落落,笑了起来,然后他看见神道旁一棵老树下,主教大人站在那处,微微佝偻,老态毕现,无人靠近,很是孤单,于是刚刚扬起的唇角松开,笑意也渐渐敛没。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四周的声音未曾减弱,京都民众似准备把这辆马车直接送回国教学院,车里的人自然不敢再掀开窗帘。 “那谁家的女儿是怎么回事?”陈长生看着唐三十六问道。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喝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陈长生见他这模样,自然不会再问,想着先前在离宫外的阵势,感叹道:“今日才明白,为何周独夫的弟弟会被人看杀……这么多人盯着看,合在一处竟似比苟寒食的金乌秘剑还要可怕些。” 唐三十六嘲笑说道:“你这算是运气好的,放在前些年,你刚出离宫只怕就要被京都里的贵人绑走,我们也能跟着占些便宜。” 陈长生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唐三十六说道:“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当然是佳婿人选,那些贵人怎么可能错过这种机会?那些发春的少女又怎会放过你?” 陈长生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着先前人潮涌动时那些悄悄伸向唐三十六的充满爱慕占有欲·望的纤纤玉手,笑着说道:“要抢也应该是抢你。” 唐三十六恼火道:“就不爱和你聊天。” 陈长生问道:“你也说是前些年,为何今年不同?”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没好气说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现在和徐有容有婚约,谁敢从她手里抢人? 徐世绩从离宫回到了东御神将府,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被初春的寒风冻凝一般,让人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情。 在花厅里被暖风围裹了片刻,他的心情与身体一般,稍微松泛了些。然则想到先前在离宫偏殿里大臣与主教们的话,他的脸色变得更加寒冷。 大朝试已经列出榜单,但正式放榜要在后天,所以朝廷官员和国教大人物们不需要出面,只是在偏殿里茶叙闲聊等待,对战结束后,他也去坐了会儿,却不料竟听到了不下十余声恭喜。 恭喜,恭喜……恭喜什么?自然是恭喜陈长生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东御神将府得此佳婿,有什么道理不开心?o 徐世绩当然不喜,那些恭喜自然是嘲讽,那么他的脸色怎么可能好看? 他坐在椅中,闭着眼睛,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时已入夜,厅内烛火轻摇,忽然间,院子里落下一场微雨,初春的微雨往往比冬雪还要凄寒,他的神情却变得温和起来。 因为这场雨,他想起了洗尘楼里的那数场雨,望向夫人说道:“放榜那日,准备一桌席,不需要太丰盛,家常便好。” 徐夫人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微惊无语。 家常之宴,自然便是家宴。 第一百八十二章 院门重修 陈长生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让东御神将府开始准备家宴,却让很多家里的宴席消失,就算还保留也降了规制,因为很多人都输了钱。 根据事后的统计,与大朝试相关的赌局,四大坊一共开出了三百多场,其中投注数额最大的一百多场,基本上都是与大朝试的排名有关,因为陈长生的出现,也因为天海胜雪退赛等意外状况的发生,冷门迭出,很少有人能够在今年的赌局里获胜。 按道理来说,赌客输了,庄家也该赢便是,然而今年四大坊也没有从大朝试里挣得什么银钱,因为就在大朝试开始之前的那几个夜晚,连续有几笔数目极大的资金,砸在了国教学院和陈长生的身上。 第一笔自然是国教学院那几个家伙自己的行为,陈长生基于大朝试便是人生最后一搏的态度,直接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自己的身上,轩辕破没什么钱,也把积攒下来的十七两银子随之投了进来,真正让这笔钱数目变大的是唐三十六和落落两个人,他们虽然只拿了身边的银钱投了进去,但身家豪富,就那些银钱的数目便已经不小,更何况那时赔率还极高。 第二笔押陈长生的银子,来自教枢处,出面的是辛教士,代表的却是那位苍老而令人心生畏意的主教大人,这笔银子数量很大,听闻除了主教大人之外,教枢处很多教士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也往里面扔了不少。 第三笔银子的数量更大,甚至可以说有些惊人,这笔银子来自汶水。 四大坊因为这三笔押中冷门的银子,赔的非常凄惨,尤其是第三笔银子,直接让四大坊里资本稍弱的天香坊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能主持这等赌局,四大坊自然极有背景,虽说赌局生意做的就是信誉,但如果真到了生死存亡的那一刻,说不得也要赖赖帐,至少拖延一段时间。 但这一次他们不敢做任何手脚,连请人说情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们再有背景,也不敢得罪有落落殿下的国教学院,不敢得罪敢和教宗大人对着于的教枢处,他们更不敢得罪第三笔银子的主人。 那笔银子来自汶水,自然是唐家出的。 汶水只有一个唐家,大陆也只有一个唐家,世间只有那个唐家才有钱到可以随便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去买陈长生胜只为哄自家少爷开心…… 任何事情到极致处都会变得非常可怕,像汶水唐家这种太过有钱的家族,那就不是普通的可怕,而是非常可怕。 只不过唐家老太爷大概也没有想到,纯粹是为了给自己的乖孙在京都涨涨声势,同时对那些京都人翻翻白眼,竟有了笔不小的收获,甚至可以说,今年大朝试的最大赢家,除了陈长生和国教学院,就是唐家。 再过些天便是春明节,教枢处的节礼相必会非常丰厚,那些教士府上的宴席一定会加不少菜,国教学院里的有钱人会变得更有钱,唯一没钱的轩辕破大概也不需要担心没钱,而大陆著名的赌坊天香坊,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清盘,卖给了一家经营珠宝生意的南商。 这些都是大朝试带来的影响。 当然,这些影响只在表面,真正的影响还潜伏在水底,等待着发挥威力的时刻到来,或者大朝试正式放榜的时候,会显现出一二。 陈长生不知道这些事情,不知道自己的钱已经翻了数倍,足够自己在京都再舒服地活上十年,当然,首先他要能再活上十年。 唐三十六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或者说不关心,他下注的银钱数量在外人看来已经算是极大,实际上只是他数月的零花,这种程度的赌局实在很难让他一直记在心上,至于汶水那边做了些什么,他更是完全不清楚。 马车回到国教学院。 无数民众也随之来到百花巷深处,场面一片热闹,不时听到有人在喊恭喜陈榜首之类的话,又有很多惊奇的议论 那些议论声不是针对陈长生,而是针对此时的国教学院院门。 陈长生等人走下马车,看着院门,有些怔然,心想这是怎么了? 去年那场落着秋雨的清晨里,天海家一匹血统优良的战马,倒在水泊里奄奄一息,不停喷着血沫,国教学院的院门被撞的残破不堪,如同废墟。 从那天开始,国教学院的院门便一直保持着这个模样,没有修理,就连最基本的清理工作都没有作,越发荒败,如果不是金玉律每天抱着茶壶,躺在竹椅上,谁都看不出来,这里原来竟有一座院门。 这是主教大人看重的国教学院与以教宗大人为首的国教新派势力的较量,也是忠于陈氏皇族的旧人们与天海家之间的较量,这种较量的层次很高,最终落于地面,却是一场带着孩子气的争斗。 大概是因为国教学院里的三个少年都还很小,而且他们没有把这件事情想的太复杂,他们只知道院门是被天海家撞破的,那么就该你们修。 天海家自然不会修,那代表着认输与低头。国教学院也没有修,就让这座破烂的院门杵在全京都人的眼前,直至让破院门变成了京都著名的新风景——争的便是这口气,自然谁都不会先咽下去。 然而此时,原本破烂的院门处围着十余名穿着朝廷常服的匠师,还有很多名贵的梁木与看着便知不凡的玉石材料被堆放在门侧的空地上,看情形竟似有人准备修院门,难怪民众们议论纷纷,很是吃惊。 负责主持修理院门工作的那位老管事,没有与陈长生等人朝面,而是按照吩咐,对围观的民众大声说着自己这些人要做些什么。 天海家要替国教学院修院门? 还是一座白玉院门 难道天海家真的认输了?这怎么可能? 在无数民众的目光相送下,陈长生等人走进了国教学院,金玉律如以往那般,在门房里烧火煮茶,然后端了把竹躺椅,在院门前靠好,对那些正在紧张地进行测量工作的匠师们说了声不要打扰自己,便开始享受夜色。 池塘边的榕树下,草坪才被初春染绿了一点点,陈长生三人向藏书馆方向走去,轩辕破问晚上吃什么,虽说盐肉好吃,会不会太咸?唐三十六说这是什么日子,还管得那么多,这些天我嘴都快淡出只鸟来了。说话音,林里扑棱朴棱飞数一群野鸟,向百草园方向飞去。 藏书馆的灯被点亮了,有些昏黄,非常温暖,国教学院一如往常,有些单调,非常平静,哪怕刚刚大朝试结束,他们遇到了那么多事,做成了那么多事,无论是这座学院还是三个少年,都没有什么变化。 陈长生望向唐三十六,说出回到国教学院后的第一句话:“折袖到哪里去了?汶水剑你有没有拣回来?” “你不问我还险些忘了,你和苟寒食这场是怎么打的?怎么把我的剑给弄飞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不要老盯着我的腰看好吗?这么清楚,就是没有……辛教士说落到一处禁制里了,过两天给我送回来。” 唐三十六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头,说道:“折袖伤好了些就爬了起来,不顾我和落落殿下的劝说,直接离开了学宫,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按他的性格,肯定会来找你,只是不知道何时。” 他接着望向陈长生问道:“你和苟寒食究竟是怎么打的?你真的通幽了?就算通幽了,你也没道理能赢啊话说,你真的通幽了?” 一句话里问了两遍通幽。 唐三十六盯着陈长生,眼睛亮的像是星星一样,通幽这件事情对他来说,要比陈长生拿了大朝试首榜首名,更令他震撼和羡慕。 不止是他,但凡在青云榜前列的那些少年天才,最想做的事情,便是尽早而且平安地迈过那道门槛。 陈长生想说自己也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忽听着藏书馆外的院门方向传来响声,不由神情微异。 轩辕破推门而出,去看情况,过了会儿时间回到藏书馆,摸着脑袋,有些不解说道:“他们开始修门了。” “这么着急?”唐三十六挑眉说道:“天海家那家伙究竟想做什么?” 被这么一打岔,陈长生也忘了要说些什么,想着在学宫里,天海胜雪对上落落时主动认输,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有自己不知道的原因。 窗外忽然落下一场雨。 淅淅沥沥的初春寒雨,落在窗户上,没有声音,只有湿意。 陈长生想起今日洗尘楼落的那数场秋雨,更加沉默。 那些秋雨,是教宗大人的手段。 只是,教宗大人为什么会救自己?不要说自己只是个小人物,就算不是,教宗大人当年亲手覆灭国教学院,为何现在却要为国教学院出手? 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因为发现事情越来越复杂。 大朝试结束的晚,回到国教学院晚,轩辕破做的晚饭难免有些简单,就着三片糖渍的盐肉,吃了三碗茶水泡饭,陈长生便觉得饱了,然后便觉得困意与倦意难以抑止地占据全副身躯,再难安坐。 “早些歇了吧。”他起身说道。 唐三十六对今夜的伙食极不满意,一面吃着一面不停地叨咕着什么,见他准备离开,更加不满意,说道:“就这样?”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不然要怎样?” “拜托你今天刚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把所有看不起你的人的脸都抽了个痛快,能不能表现的不要这么平静 唐三十六喊道:“不是提前就说好了,今夜咱们吃些不如何养生的食物,然后再大醉一场?如果要舞伎,我喊一声便给你凑十几个班子” 陈长生有些为难。他明白在这样的时候,确实应该做些事情庆贺一番,如此才算正常人,只是刚刚吃了三片糖渍盐肉,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大醉这种事情,实在是还没有办法接受。 他看了看窗外,只见寒雪渐散,星辰渐显,天时已晚,回头望向唐三十六说道:“后天,不,应该是明天,陪你……喝两杯?” 那是大朝试正式放榜的日子。 (今天就窝在酒店里,没去啥景点,居然这时候就写出来了,这感觉真是有些陌生啊……今天感觉不像前几天那么累了,呆会儿吃完饭后,看要不要去市区逛逛,大家明天见,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旅游开心。)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夜之间,万人之前 “后天?因为那天放榜?我可不认为那有多么重要,谁还能把你的首榜首名夺了不成?”唐三十六看着他嘲笑说道。 忽然间,他因为话里那四个字沉默了下来,看着陈长生说道:“是啊,你现在已经是首榜首名了……我承认,最开始的时候真的没有办法看好你,哪怕你和苟寒食最后一起走进洗尘楼,我依然不认为你真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没想到你最后却真的做到了。” 他伸出右手,落在陈长生的肩上,微微用力,说道:“了不起。”藏书馆里一片安静,轩辕破没有说话,看着陈长生的眼神,却在说着一样的话。 “辛苦你了。” 陈长生看着唐三十六认真说道,转头望向轩辕破说道:“辛苦大家了。” 这个大家包括轩辕破,包括金玉律,自然也少不了落落。没有这些人,他就算再如何努力,又如何能够创造这样的奇迹? 离开藏书馆,回到小楼——唐三十六和轩辕破应该在喝米酒,陈长生躺在木桶里,一边享受着热水的滚烫,一面想着那边的热闹。 落落和她的族人搬离百草园后,这扇新修的木门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开启过,他把洗澡用的木桶重新搬了回来。 无论初春还是寒冬落雪,在露天的环境下泡澡,总是很美的享受,也是他在西宁镇旧庙外的温泉里养成的生活习惯。 他双手搁在桶沿,视线越过小楼的小楼顶,落在夜穹上,看着那片浩瀚的星海,感知着那颗遥远的小红星,觉得非常宁静愉悦。 天上有无数颗星星,知道其中有一颗完全地、平静地、沉默而肯定地属于自己,和自己是唯一的彼此,这让他感觉很好。 在绝望的深渊里沉默地前行,没有同伴,没有手杖,看不到阳光,却不曾停下脚步,终于走出迷雾,看到了希望,这让他感觉更好。 在星光下,陈长生犹有稚意的脸上,露出真挚的微笑。 同样在星光下,在国教学院院墙的那边,在树林的梢头,在皇城的深处,有座孤远清旷的楼阁,仿佛离世而存,正是凌烟阁。 看着遥远的凌烟阁,陈长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回复平静,在心里默默说道,马上就要见到你了,希望能够相见愉快。 至此时,洗尘楼里那数场秋意背后隐藏的意味,国教新旧两派势力的对峙与国教学完的关系,苍老的主教大人究竟在想什么,对于他来说,都变成了非常不重要的事情,他不再考虑那些,甚至没有再想那些事。 生死之外皆是寻常事,或者小事。 第二天清晨,陈长生依然五时准点醒来,按照既定的生活规律作息,起床后不顾宿醉的唐三十六连呼头疼,也不理轩辕破鼾声如雷,把两个人从床上拖起来拉到餐桌上,从锅里盛出小米粥和咸菜,搁到两人身前的碗里。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昨夜饮乐之后,此时很是困顿不堪,然则闻到咸菜的香味,看着澄黄的小米粥,食欲忽然回来了,埋首呼噜噜地吃着。 没多时,金玉律走了进来。 陈长生三人有些吃惊,要知道这几个月里,金长史向来自己在门房处吃香的喝辣地,极少参加国教学院的三餐。 “不要误会,我对没肉的吃食依然不感兴趣。” 金玉律笑呵呵说道。轩辕破闻言连连点头,同为妖族,他对长史大人这句话极有同感,只是对着陈长生敢怒而不敢言。 陈长生起身,盛了碗小米粥送到金玉律手里,问道:“出什么事了?” 金玉律把手里的一叠东西递给他,端起小米粥一气饮尽,然后说道:“打清早开始,就没消停过,你自己看看该怎么处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院门处走去。 陈长生接过那叠东西,随意翻了翻,看着上面那些字迹与人名,神情变得有些凝重,接着又生出很多疑惑不解。 那厚厚一叠全部是名帖和礼单——有陈留王送来的礼单,有教枢处几位红衣教士的礼物,辛教士甚至私人送了份厚重的礼物过来,有数位朝中大臣送来了名帖,其中一份名帖竟然是薛醒川的,当陈长生翻到最下面的时候,甚至还看到了除了教枢处之外其余几座圣堂的礼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长生很是不解,唐三十六在看过那叠名帖与礼单后,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三人走到院门处,想要请教一下金玉律,却只见院门处人声鼎沸,无数工匠不停忙碌,不过短短一夜时间,一座玉石为质的院门,便已经初见雏形,不由无语。 陈长生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远不足以带来这些变化,一夜之间,京都对国教学院的态度便截然不同,必然有些问题。 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陈长生三人没有离开国教学院,像以往一样,坐在藏书馆里读书修行,讨论回顾了一番大朝试里的细节。 ——尤其是最后与苟寒食对战的细节。 如何通幽?陈长生不知所以然,但还是想把自己的经验告诉唐三十六和轩辕破,希望为他们将来破境入通幽提供一些帮助。 除此之外,这一天的生活没有任何特殊,只是陈长生偶尔会望向院门或者池塘那边安静的院墙,以为下一刻折袖会出现,但始终没有。 一天过去,再过一夜,便到了大朝试正式放榜的时候。 大朝试放榜不在离宫,而是在大明宫前的广场上,今日碧空万里无云,阳光不停洒落,将初春的寒意尽数驱数,气温就如场间的气氛一般热烈。 外围卖板凳与瓜子茶水的摊贩,自然还是最忙碌的人,维持秩序的军士与衙役,依然还是最辛苦的人,只有嗑着瓜子,不时还与相熟的军士聊两句的民众是最幸福的人,能看热闹而不用操心什么,当然是幸福的事。 大明宫前人山人海,成千上万的京都民众和自外郡赶来的游客们,黑压压的到处都是,脸上写满了兴奋的神情。 一名穿着朱红色朝服的礼官,站在广场北面的石阶上,手里捧着一卷帛书,高声宣读着今年大朝试三甲的名单。 在他的身前身后,共有十六位黑衣力士,拿着响鞭随侍。每当这名礼官报出一个名字,十六位力士便会整齐划一地挥动皮鞭,让脆亮的破空声响彻整座广场,压倒人群的议论声,趁着那片刻的安静,石阶上方廊后的宫廷乐师会演奏一段乐曲,以为庆贺。 很简单甚至有些单调的程序,但因为大朝试的特殊地位以及场间气氛使然而显得特别热闹,宣榜一人后是鞭声,鞭声之后是乐声,最终响彻大明宫前广场的,依然还是如雷般的喝彩声。 礼官报一人名,便有喝彩声冲天而起,在殿侧待着的考生,整理衣衫,依足礼数,来到殿前,接受民众的祝贺与大周朝廷的嘉奖。 大朝试共取四十三人,那些考生依次来到殿前,神情各异,大部分考生喜不自胜,有的考生神情傲然,一脸的理所当然的,有的考生平静如常,有的考生紧张不安,有的考生则显得有些落寞,对自己的名次大为不满。 苏墨虞虽然在对战里早早便被折袖淘汰,但他的文试成绩非常好,最后是险之又险地进入了大朝试三甲,极幸运地排在了三甲的榜尾,对此他有些感慨,但没有表现出什么,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像他这样声名在外的考生,绝大多数都进入了三甲,很少有意外发生,除了折袖文试没有成绩,所以未入三甲。随着那名红衣礼官不停唱名,人们陆续听到了槐院三名少年书生的名字,摘星学院有三人,圣女峰有两人,天道院有一人,宗祀所有两人,离山剑宗那三名少年强者自然在内。 民众们听着算着,发现今年如同前几年一样,还是南人占着上风,喝彩的声音渐渐变得有气无力起来,却也愈发期待首榜的颁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因为唐三十六太受京都女子欢迎的缘故,礼官报出他名字的时候,大明宫前的喝彩声竟最是响亮。 终于到了大朝试首榜颁布的时刻,虽然座次早已排定,人们依然翘首期待,显得特别兴奋,议论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今年大朝试首榜第三名是槐院书生钟会。钟会是著名的少年天才,在青云榜上排第九位,但按道理来说,他要进入首榜,应该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只是此次大朝试,落落的成绩不计入排名,天海胜雪提前退赛,梁半湖输给了自家小师弟七间,七间和关飞白却又先后输给了折袖,庄换羽又出乎意料地败了,综合文试成绩,他竟极幸运地进了首榜 钟会很清楚自己能够在大朝试里进入首榜,主要是运气的原因,脸上殊无喜色,但接过代表第三名的那柄绘金如意的时候,却不敢流露出丝毫不在意的情绪,因为进入首榜后,负责颁奖的人不再是那位礼官,而是真正的大人物——大周宰相大人宇文静。 接着,苟寒食从殿旁走到了殿前,未满二十岁的他,一身朴素的布衣,神情平静从容,任由宰相大人替自己在腰上围好玉带,礼貌致谢,便退到一旁,只有在京都民众不吝惜地送上掌声与喝彩声时,才笑了笑。 下一刻,大明宫前变得异常安静,那些执鞭力士的喘息声,甚至就连人群里衣衫的摩擦声,都显得有些刺耳。 一名少年顺着石阶向殿前走去。 无数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今天终于到广州了,大家后天见,至于如何相见,呆会儿我会在微信里再弄一下,发出来给大家看,明天在章节里也说一下。另外,我和领导天天去的那家肯德基,今天发生了伤人事件,很严重的那种,看新闻是伤了十二个人,希望伤者早忆痊愈,祝福,默。)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低头,方能承其冠 万众瞩目下,那少年沉默前行,看姿态似乎有些拘谨,但控制的不错,没有显得太紧张,脚步稳定,国教学院院服在风里轻摆,不如何光彩夺目,但很于净,就像他给人们的感觉一样。 “这就是陈长生吗?” 大明宫前广场上的人群里,响起很多议论声与问询声。 陈长生早已是京都名人,很多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的来历与那份婚约,今日却是很多人第一次看见他。 直到此时,很多京都民众才对他有了真正的印象,发现他不是唐三十六那样的翩翩佳公子,更不是美少年,却给人一种可亲近的感觉。 陈长生走上石阶,来到殿前,转身望向广场上的人海。 在他的身边有方乌木案,案上搁着一个荆棘花环,阳光从云层的边缘漏下来,落在花环上,散射出淡淡的光线。 荆棘花环里没有金也没有玉,看着很不起眼,但代表着修道路上的艰辛与荣耀,在国教传统里极有意义,亦是大朝试首榜首名的象征。 大明宫前渐渐变得安静下来,人们等待着那一刻。 站在殿前的考生与朝臣、主教们,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陈长生的背影,情绪各异,有的欣慰,有的平静,有的嫉妒,有的冷漠。但无论是何种情绪,此时此刻他们只能等着陈长生收获这份沉甸甸的荣誉。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负责为大朝试首榜三人授赏的宰相大人,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人群里,并不在殿前,那么谁来颁奖? 便在这时,从天空里落到荆棘花环上的阳光,骤然散开,变成无数丝缕,在殿前凝成一团光,那是圣洁的白色的光团。 大明宫前响起惊呼声。 圣光渐敛,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出现。 那是一位穿着神袍的老者,头戴神冕,手持法杖。 圣乐齐奏,一道神圣庄严的气息,笼罩全场。 惊呼声不停响起,然后极迅速地回复成寂静。 无数人对着那位老人拜倒行礼,广场上人潮如浪,尽皆低伏。 拜见教宗大人。 近几年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教宗大人,居然亲自到场,这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震撼难言,这是为什么? 陈长生不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吗?国教学院不正是教宗大人当年亲手覆灭的吗?国教最近不正处于新旧两派对峙抗争的紧张时刻吗? 出现在大明宫殿前的,除了教宗大人还有一位老人——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神情平静接过教宗大人递过来的法杖,退到一旁。 教宗大人用双手从乌木案上取起荆棘花环,走到陈长生身前。 陈长生这时候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下意识里向旁边的主教大人望去,主教大人笑着点了点头。 教宗大人看着陈长生笑着说道:“你若不肯低头,谁能为你戴上桂冠?” 这句话似乎只是在说明当前的情况,又似乎极有深意。只是陈长生哪里还有时间想这些事情,赶紧微微屈膝,把头低了下来。 教宗大人把荆棘花环戴到他的头顶,又仔细地调整了一下方向,才觉得满意,说道:“我一直都觉得这根树枝不怎么好看,也不知道以前的人是怎么想的,不过戴在你头上,倒觉得很是精神,不错。” 陈长生此时依然处于震惊的状态中,无法体会到教宗大人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但至少听到了教宗大人对自己的表扬。 不错?能被教宗大人评价不错的年轻人有几个?他只知道莫雨和陈留王曾经得到过这种评价,现在轮到自己了吗 “起来吧。”教宗大人说道。 陈长生依言站起身来,下意识里抬起头摸了摸头顶的荆棘花环,凭着硬锐的触感确认这一切是真实的,这才稍微冷静了些。 看着他的动作,教宗大人笑了起来。 陈长生这时候才看清楚了教宗大人的脸。 教宗是位老人,有一张苍老的脸。 这张脸很寻常,最特殊的地方,便是他的眼窝极深,仿佛深渊,却不可怖,因为里面有碧海蓝天,还有阳光。 教宗眼里的海洋在阳光的照耀下平静如镜,碧蓝无垠,不知其深几许,其阔几许,如果阳光敛没,飓风骤起,自然是惊涛骇浪,雷霆无限,但现在只有阳光,没有风雨,所以只有慈祥包容以及平和。 陈长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目光,只是瞬间,便觉得身体变得暖洋洋的,下意识里,便想跃进那片温暖的海水里,或者畅游或者休憩。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 醒过来后,通过手指传来的的荆刺花环的触感,他才知道,只过去了极短暂的片刻,自己连手都还没有放下来。 如此庄严神圣广博的精神世界,真是令人赞叹敬畏。 陈长生这时候才真正的清醒过来,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这位老人,是人类世界最巅峰的存在,已然进入神圣领域,是真正的圣人。 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忽然间想起洗尘楼里那几场秋雨,虽然不知道教宗大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帮助自己,但他毕竟接受了这份帮助。 “谢谢您。”陈长生对着教宗大人认真行礼。 教宗大人用怜爱的眼神看着他,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说道:“可怜的孩子……好孩子……过些天来见我。 说完这句话,他示意陈长生转过身去。 陈长生有些茫然,依言转身,面对着大明宫前成千上万的民众。 教宗大人握住他的右手,缓缓举向天空。 场间骤然安静,然后如雷般的喝彩声炸响,仿佛要把天空掀开。 教宗大人离开了,主教大人也离开了。 殿前的朝臣与红衣主教们纷纷来到陈长生的身边,看着他满是怜爱说着恭喜与提醒,又有人言若国教学院有什么问题,只管去找他,仿佛真是他的长辈,甚至就连宰相大人宇文静都过来与他说了三句话。 昨日国教学院收了很多名帖与礼单,便是因为这些大人物们得知了大朝试里的某些细节,比如那几场秋雨——他们看不清楚局势,但要提前做些布置——今日教宗大人居然亲自到场,而且与陈长生表现的如此亲近,他们哪里还不明白,至少要明面上要示好一番。 其余的考生自然没有陈长生这种待遇,他们在外面看着被大人物们围在中间的陈长生,有的人面露羡慕的神情,有的人则很同情,唐三十六对关飞白说道:“如果首榜首名就必须得这样,我宁肯不拿。” “我也宁肯不要”关飞白说道,忽然醒过神来,说道:“不过,我们很熟吗?再说了,就凭你也能拿到首榜首名?” “都已经打完了,至于还这么势不两立,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时候应该多同情一下陈长生那个可怜人?” 唐三十六说是这么说,却没有上前替陈长生解围的意思,那些都是真正的大人物,他爷爷来还差不多,他的身份地位可差得远了。 陈长生很不适应这种场面,尤其不适应这些大人物身上的熏香味道,但他心境保持的极好,礼数方面挑不出来任何问题。 便在这时,殿前忽然安静下来,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们纷纷散开,让开一条道路,只见徐世绩从人群外走了过来 徐世绩是深受圣后娘娘信任的东御神将,加上有个好女儿,在朝中的地位向来不一般,但此时朝中同僚与那些主教大人给他让路,却不是基于这些原因,而是因为知道他与陈长生之间复杂的关系。 这些大人物们先前像长辈一样与陈长生说着话,但真要说长辈,京都里也只有徐世绩夫妇能算他的长辈,最重要的是,那场婚约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们很想知道徐世绩这时候和陈长生见面会说些什么,有很多人已经做好看徐世绩笑话的心理准备。 殿前变得有些安静。 徐世绩从人群外缓步走来,站到陈长生的身前,神情淡漠,居高临下。 陈长生行礼,却没有说话。 “大朝试上的表现……不错。”徐世绩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明显的长辈口吻,落在众人耳中,却有些生硬。 陈长生想了想,没有接话。 徐世绩的眉头微微挑起,忽然说道:“晚上来家里吃饭。” 听着这话,场间一片哗然。 没有人说什么,但很多人都忍不住腹诽连连,尤其是那些旧派大臣,更是不停暗骂此人脸皮竟似比宫墙还要厚,怎生如此无耻? 出乎所有人意料,陈长生想了会儿后说道:“好的。” 徐世绩盯着他的眼睛,确认他是真的听懂了自己的邀请并且同意,神情微和,不再多说什么,向他点点头便转身离开。 大朝试放榜之后,是例行的游街。 以陈长生为首,考生们登上特制的辇车,在民众的包围中,顺着京都城洛水边的官道行走,绕行一圈,至少需要两个时辰的时间。 整座都城都陷入了狂欢的气氛里。 不时有鲜花与瓜果被民众掷到辇车上。陈长生、苟寒食、关飞白、唐三十六四人的辇车上,被扔的鲜花瓜果最多,如果不是朝廷早有经验,派了很多军士不停往外取,只怕他们这几人真要被花果活埋了。 绕到皇城西南角,陈长生觉着有些渴了,没有想太多,从身边摸了个香瓜咬了口,只觉入口香甜脆生,很是舒服,却没想到自己这个动作,竟惹来了一阵香瓜雨,打的他抱头无语。 视线从香瓜雨里落到皇宫,看到了凌烟阁,也看到了甘露台。他总觉得看到甘露台边有个小黑点,他认为那是黑羊。 他向那边挥了挥手。然后他在人群里看到神情复杂的霜儿姑娘,想起今晚那顿饭,挥动的手变得有些沉重。 咽喉疼的要命,希望明后两天能说出话来……默,祝大家节日快乐,今天算是早中之早了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曾经的事情 无数鲜花从空中落到车里,陈长生收回视线,摘掉衣襟上的花瓣,向四周的人群点头示意,感谢他们的慷慨与热情。 皇宫深处某片废园里,亦有花落下,那些耐寒的倒春梅被风轻拂,落下粉色细小的花蕊,在潭畔的地面浅浅铺了一层,看着很是美丽。 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站在这片碎梅间,看着面前的黑龙潭。 “前天他在学宫里参加大朝试,应该是进了前十六吧?我当时说就到了这里了……结果没有想到,这孩子居然没有停下脚步。” 圣后娘娘看着潭畔那些花树,静静感知着桐宫的历史味道,缓声说着话。她不想让陈长生拿大朝试首榜首名,有无数种方法,比如其时在对战现场的莫雨按道理应该做些什么,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望向教宗微微挑眉说道:“现在想来,青藤宴那夜,莫雨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意图用桐宫囚他,也应该是你的意思?” 教宗平静说道:“在莫雨那孩子看来,我与娘娘你无甚差别,她敬我便如敬娘娘一样,事后即便察觉些不妥,也无法说。” “梅里砂已经安静了两百多年,从去年陈长生入京开始,忽然如变了个人般,我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 圣后娘娘负着双手走到潭畔,看着潭水里倒映的宫檐碧空流云,淡然说道:“我当然知道陈长生和国教学院是某些老人不甘心的具体呈现,对此有所安排,只是未曾太过在意,便如某夜我对莫雨说过的那样,我的胸怀可以容纳整个天下,又如何容不下区区一座国教学院和一个少年?” 说到此处,她转过身来,静静看着教宗的眼睛,说道:“但你却忽然表了态,而且是连续两次表态,这就不得不让我有所警惕了。” 教宗大人没有说话。 大周两百余年来、以至整个世界两百余年来的平静与强大,主要归功于五圣人之间的信任与友谊,其中最关键的自然是圣后娘娘与教宗大人之间的友谊。自很多年前先帝不视政事,圣后代批奏折、代理国事,直至垂帘听政,不知引来多少愤怒的反对与攻击,那些圣后的反对者之所以始终无法成功,最重要的原因便在于,每当斗争激烈的时刻,教宗大人总会还着他的国教,坚定地站到圣后娘娘的身旁。 十余年前,先帝病重,国教里很多大人物以及陈氏皇族,为了避免大周真地被一个女人所统治,极其决然、也可以说有些仓促地发动了叛变,国教学院就是在那一天被血洗,院长被教宗大人亲手打死。 所有人都认为,国教学院的覆灭,是教宗大人与圣后娘娘之间友谊的见证以及力量的展现,那些在国教内部胆敢反对教宗的、那些旧皇族里胆敢造反的,都在国教学院里死了,死的于于净净。 那么,为什么教宗大人现在改变了态度? “陈长生……是我的师侄。”教宗看着圣后平静说道。o 废园里更加寂静,黑龙潭寒意扑面,粉梅如雪屑一般。 圣后娘娘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计道人?” 教宗大人说道:“既然他就是计道人,那夜自然没死。”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但那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和你师兄论同门之谊?不要忘了,当年我们决意杀他的原因是什么。” 圣后指向潭边某处,一只黑色的乌鸦栖在寒枝上。 “这十余年里,黑袍活动的痕迹一直都在雪老城周遭,不在西宁镇,前些天秋山家那孩子做的事情,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教宗看着她叹息说道:“或者,那一年我们真的杀错了。” 圣后面无表情,说道:“既便你师兄不是黑袍,难道就不该死?” 教宗没有接这句话,说道:“无论如何,上一辈的事情与下一代没有关系,陈长生终究是我师侄,而且那孩子根本不知道以前的事情,另外,现在再没有人还敢反对你,你又何必还要记着以前的事情?” 听着这话,圣后娘娘安静了会儿,忽然朗声而笑,说道:“如此也好。” 教宗大人没有因为她的大笑而有丝毫动容,脸上看不出来真实的情绪,说道:“周园之事,你怎么看?” 圣后娘娘沿着黑龙潭的潭边向对岸走去,说道:“聚星以下,通幽以上,仲夏之时,十年之期,又无甚变化。” 教宗大人随之而行,说道:“还是要看天书陵悟道的结果,今年是大年,谁能知道有多少考生能够通幽。” 圣后停下脚步,说道:“这件事情就要劳您费心了。” 当夜,皇宫里那位苍老的太监首领,按照圣后娘娘私下的旨意,开始调查一件旧案,低调而沉默地开始调动卷宗旧档。这件事情圣后娘娘没有交给莫雨去办,与信任没有关系,主要是这件事情太过久远,那时候莫雨年龄还小,而且此事太惨烈,莫雨既然不知道,那便一直不要知道为好。 这件旧案便是十余年前国教学院被血洗一事的引发源头。 当年先帝缠绵病榻,圣后娘娘心急如焚,又忙于政务,一时间心力交瘁、憔悴不堪,便在这时,有旧皇族意图绑架当时她唯一的皇子。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是,那些旧皇族的意图居然成功了,那位皇子就此消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因为此事,圣后娘娘直接失控,暴怒之下,将牵涉此案的一于人等、包括两位郡王都直接处死,国教学院更是满院抄斩。现在,教宗大人确认国教学院的院长还活着,他就是计道人。那么,那个皇子还活着吗? 如果不是陈长生年龄不对,圣后或者会想更多。 傍晚时分,陈长生结束了大朝试放榜的所有活动,回到国教学院换了身于净衣裳,离开百花巷,走过京都街巷里隐藏着的座座小桥,越过三次洛水和更多次不知名的水渠,来到了东御神将府前。 去年春天他来过一次东御神将府,那也是唯一的一次,距离那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也有很多事情依然未变,比如那座神将府的肃穆幽静,还有那座石桥下流水的淙淙声。 收回望向水渠尽头的视线,陈长生走下石桥,来到东御神将府前,向府外的亲兵报明自己的身份,马上被迎了进去。 (今天在广州参加漫展,晚上和读者们见面,聚餐,饮酒……很累,尤其是腰和嗓,但也很开心,只能写出这些,明天争取能够写出来,总之,大家都是努力地生活着,享受着不是吗?谢谢大家。)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家宴 东御神将府里很安静。厅内厅外,除了轻微的脚步声与衣物的磨擦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便是咳声也没有,这大概便是所谓家风。 铺在道上的石块如此,院里的树也如此,粗长且直,相隔甚远,枝丫间却没有太多绿色的叶子,沉默不语,肃杀冷漠。 陈长生坐在桌旁,看着面前颇有年月味道的瓷质餐具,不知该说些什么——从入府到现在,暂时还没有什么有意义的对话发生。 徐世绩与夫人坐在上首,他坐在客位,花婆婆在旁敛声静气地侍候,布菜的竟是霜儿这个傲娇到极点的丫头。 厅内就这五人,厅外服侍的人却不少,数名管事妇人脸色冷峻盯着四周,丫环们端着案盘不停进出,石榴裙越过高高的门槛时,是那样的轻松。 那些丫环端的案盘上有青桔水,有冷热二种的湿毛巾,有象牙箸与盛箸的红木雕小虎蹲,相较而言,盛菜的案盘要少很多。 今夜东御神将府的晚宴相对简单,有薰的四方肉,有葱姜蒸的河鲜鱼,有上汤焯的青豆苗,菜色美味,却极寻常,没有京都权贵府邸宴客常见的珍稀海鱼,更没有什么妖兽髓汁熬成的羹,就连盘数都很少。 说是家宴便真是寻常家宴。 陈长生大致明白徐府摆出这种姿态的用意是什么,只能以沉默待之,低头吃菜,却注意到,徐府的宴席除了没有珍禽,就连最寻常的鸡肉都没有,就连十余味调味酱里,也没有最常见的鸭胗酱。 他有些好奇,但没有问。 菜上齐后,徐夫人开始与他说话,就像这场家宴一样,说的都是不咸不淡的话,谈也未谈曾经的油盐不进。 一顿饭无滋无味地进行到了尾声,东御神将府里依然安静如先。 徐夫人看了徐世绩一眼,拎起酒壶,给陈长生把杯中的酒斟满。 这是陈长生今夜的第二杯酒。 他道了声谢。 徐世绩举起酒杯,看了看他,然后饮尽。 陈长生饮尽。 徐夫人倒酒。 徐世绩再饮。 陈长生陪饮。 徐夫人再倒酒。 徐世绩端着酒杯,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承认,从始至终,对你都没有任何善意。” 陈长生沉默不语。 徐世绩漠然说道:“但谁都必须承认,我对你也没有恶意,不然,你根本不可能在京都里活到现在,还能坐在我的对面。” 陈长生还是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封,搁到桌上。 那个纸封有些厚,明显是新的,虽然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的事物必然是旧的。 徐夫人神情骤变,花婆婆亦是微显焦虑,只有霜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世绩眯着眼睛看着他,脸色渐寒,手里的酒杯缓缓落下,速度虽慢,杯底与桌面接触的瞬间,却发出一声极沉闷的撞击声。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做完这件事情。本来这件事情一年前就应该做完了,因为一些误会,所以一直没有成事……” 陈长生望向徐夫人和花婆婆,还有霜儿,认真说道:“当初我没有说谎,我进京就是来退婚的,只不过你们一直都不相信。” 听着这句话,看着桌上那个沉甸甸的纸封,徐夫人的脸色骤然变得异常难看,花婆婆眉间的焦虑越来越重,霜儿则很明显非常震撼。 “误会?”徐世绩盯着陈长生的眼睛,面色如霜说道:“整整一年时间,京都满城风雨,大陆扰攘不断,难道就是因为一个误会?” 陈长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望向徐夫人,先行一礼再说道:“夫人,您曾经说过一些话,我并不是一年之后专程来证明您的那些话是错的,我只是想,现在您大概不会认为我是一个通过攀附神将军而改变人生的乡下少年道士了,那么,或者就到了我做完这件事情的时候。” 厅里一片安静,青橙水反射着灯光,像烈酒一样,就如此时的气氛,没有人说话,槛外夜风轻拂,却是那般的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徐世绩看着陈长生微带嘲弄之意说道:“你做了这么些事,甚至不惮于一头投入你根本没有资格触及的狂澜里,原来竟只是为了我夫人的一番话,因为那可怜而可笑的自尊心?” 陈长生用了些时间很仔细地想了想,确认自己做的事情没有太多问题,回答道:“自尊心确实是原因,但我不认为可笑,更不可怜。” 徐世绩缓缓站起身来,负起双手,魁梧如山的身躯微微前倾,带着一道极难承受的压力,盯着陈长生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拿了大朝试首榜首名,入了教宗大人的眼,你觉得……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比秋山君更优秀?可以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故作潇洒地退出?” 陈长生微怔,心想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想要解释两句,却发现这种太过私人的事情不知该如何解说,正想着,徐世绩转身离开酒席,片刻后拿着道卷宗回来,直接扔在了他的面前。 “自己看看吧。” 徐世绩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已经不是秘密,明天整个大陆都将知道秋山君为什么没有参加今年的大朝试。 花婆婆和霜儿已然悄悄退下。 陈长生想了想,从桌上拾起那份卷宗打开。随着阅读,他的脸色渐渐变化,变得有些复杂,明白了徐世绩为何会那样说。 今年大朝试是近十年来最热闹的一次,是毫无争议的大年,如果说有什么遗憾,大概便是秋山君和徐有容没有出现。 以秋山君和徐有容的血脉天赋及潜质,当然可以不通过大朝试,便直接获得天书陵的观看资格,只是人们总想在大朝试里看到他们。 很多人都以为秋山君今年会参加大朝试,之所以没有出现,或者是因为徐有容不参加,更大的可能却是徐有容与陈长生的婚约。 现在看了这封刚刚整理出来的卷宗,陈长生才知道秋山君没有参加大朝试的真正原因,默默想来,竟发现自己不得不说声佩服。 (白天一直有事务,晚饭在广州塔顶,木恩请呷饭,自助餐,在据说是世界最高的旋转餐厅,他们开心吃饭的时候,我在桌上默默写了一千字,然后,各种奔波,回酒店,拼命再写了一千字,然后马上再出门,大家知道,我一向都是懒的,但最近这些天,虽然更新数量很一般,但我自己很清楚,我没懒。我勤奋的所有知道我行程的编辑和读者们都会默默流泪吧,明天六点多去机场,早班飞机,落地,再数小时长途车,到县城,参加亲爱的侄女的婚礼,看路途情况,看看工作情况。向大家问安。请大家体谅。) 第一百八十七章 开园人 秋山君没有参加今年的大朝试,不是因为陈长生搁到桌上的那份婚约,不是因为青藤宴上徐有容的那封信,不是因为世人们的议论,他的原因里没有任何小儿女情绪,只是因为他要去做一件大事情。 秋山君不在世人眼前出现,已有数月时间,就连苟寒食等离山剑宗的弟子,都不知道自家的大师兄去了哪里,因为那件大事需要绝对保密,世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世间正在发生什么——南北联姻、秋山家与离山剑宗随南方使团来京都向东御神将府提亲——徐有容不知道这件事情是被圣女峰有意无意瞒着,他却是真的不知道。 看着卷宗,陈长生越来越沉默。 秋山君去了一个叫做周园的地方。 陈长生不知道周园是什么地方,只能通过卷宗上的叙述猜测,周园应该是一处小世界,或者说遗址,就像教宗大人青叶世界里的那座宫殿一样,周园对进入者的境界也有严格的限制,必须在聚星境以下。 因为某些原因,周园非常重要,是人类世界与魔族必争的要地,但除了前代拥有者之外,周园从来没有被第二个人真正控制过。 好在周园的前代拥有者很多年前消失后,周园并没有就此封死,而是按照设定好的节奏,每隔十年开启一次。 周园正式开启之前,天地间会有异象产生,最外围的那道石壁会虚化,在这段时间里,无论人类还是魔族,只要能够找到前代拥有者留下的大门,并且把那道大门的钥匙带出来,便能控制周园十年时间。 当然,如果人类和魔族都做不到这一点,周园便会再次关闭,消失在永远无法探清的空间乱流里,静静等待下一个十年的到来。 周园已经有很多年时间,没有被人类或者魔族所控制。 上一次周园被打开,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 今年便是周园再开之期,五圣人一直关注着这件事情,他们和雪老城里的那数位恐怖魔王,最先察觉到了天地的异象,迅速派出了开园者。 数百年来,周园的定期开启,没有对世界的格局造成任何影响,但真正了解周园来历以及里面有什么的大人物们,绝对不敢有所轻视,谁也不敢确信,万一真有人在周园里找到了那几样东西,会给世界带来些什么。 因为这些原因,周园开启、以及大概方位的消息,自然要绝对保密,除了五圣人、长生宗掌门这等级别的大人物,便只有当事人知道。 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亿万人则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当时的京都还在等待着青藤宴的召开,当时的陈长生还在头痛院墙上忽然出现了一扇新门。 周园既然重要,大陆敌对的两方势力派去的开园者自然不凡,魔族派去了很多少年强者,而五圣人一番商议之后,却只派出了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人类世界与妖域公认的聚星境以下第一人,秋山君。 五圣人算无遗策,秋山君也果然再一次没有令人失望,他成功地抢在魔族之前找到了周园的大门,带出了钥匙,确保了今后十年周园都属于人类。 这就是秋山君没能参加大朝试的原因。 徐世绩给陈长生看的卷宗上,对周园的描述自然没有这么翔尽仔细,但陈长生能很清晰地认识到周园的重要性。只是现在他并不知道,人类世界能够抢在魔族之前找到周园取回钥匙,除了秋山君实在太过优秀强大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而那个原因竟与他也有关。 数月时间前,有名魔族高手在国教学院刺杀落落,被陈长生挡住,那名魔族被薛醒川生擒之后,承受不住周通大人的酷刑折磨,透露了一些消息,让大周朝挖出了一个黑袍麾下的谍报组织,同时找了一条关于周园的线索,秋山君正是顺着这条线索,最终抢在雪老城那些人的前面。 陈长生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秋山君经历了怎样的艰险与考验,他只能通过卷宗字里行间那些简单的信息,平空想象着秋山君做过些什么,越想越沉默,对这个素未谋面却一直远远望着的家伙生出佩服的情绪。 “放弃了大朝试,为的是给整个人类谋福祉,当明天这个消息传遍大陆,你觉得你的大朝试首榜首名,在他的面前,还能有几分光彩?” 徐世绩冷漠的声音打破了场间的沉默。 陈长生把卷宗放回桌上,默然想着,既然如此,为何又会有这场家宴。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比秋山君更优秀,而且无论是或不是,我都不会因为自己比他更优秀,才会来退婚。” 他看着徐世绩和徐夫人说道:“我退婚,真的就只是想退婚,只不过一开始就没有人相信,现在依然不相信。” 无论相不相信,事情总是要做的。 陈长生对徐世绩夫妇行礼,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被新纸封住的旧婚书,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前园石门畔,霜儿站在竹下,看着他的背影,伸手想要把他喊住问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手慢慢落下。 令陈长生感到震惊的是,当他回到国教学院的时候,赫然发现那份婚书正躺在藏书馆的桌子上,竟比他回来的还要快些。 “这……是怎么回事?”他接过唐三十六递过来的婚书,有些茫然。 唐三十六说道:“难道不应该是你向我们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东御神将府把婚书送了回来?难道你还真想退婚?”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今晚就是去退婚的。” 唐三十六微讶问道:“为什么要退婚?难道徐有容还配不上你?”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拿着婚书转身向外走去。 他准备去一趟离宫。 既然东御神将府不肯解除婚约,那么便只好去麻烦教宗大人了。 解婚人,终须系婚人。 (凌晨六点离开酒店,晚上十点住进酒店,别的不多说了,默,只是最近如果质量有波动,还请担待,我回家后会修改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徐氏佳人,周郎故园 唐三十六直接伸手,把他拉了回来,摇头说道:“不用去了。” 陈长生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 唐三十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个叫霜儿的丫头把婚书送回来时,还替徐世绩带了一番话给你,我相信你听完这番话后,应该不会再想着退婚,就算要退婚,也不会去找教宗大人。” “什么话?”陈长生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徐世绩说,听闻你当初曾经对神将府里的人说过,除非徐有容当面来见你表示退婚的意思,你才会同意。那么从今夜开始,你与徐有容之间的婚约,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再插手,不再理会,但你如果想要退婚,也要当面见到徐有容,亲口对她说不要这门婚事。” 陈长生闻言微怔。他只是个少年,哪里及得上徐世绩这种大人物老辣油滑或者说不要脸,全然未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他不喜欢徐有容,没有任何好感,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更是连当年那抹好奇与向往都全然无存,可是她在青藤宴上送来了那封信,就因为这封信,无论她的真实用意是什么,他都很感谢她,不愿意再做什么可能有损于她的事情。 “难道徐世绩就是这样想的?”他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唐三十六,然后皱着眉、忧心忡忡地问道。 唐三十六冷笑道:“别和徐世绩这种人比城府,你今年才十五,眉头再皱也不会显得深沉,只有故作深沉的可笑 陈长生问道:“那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徐世绩的意思这么清楚,你居然就看不出来?他现在既然不想退婚,找借口推回你这边,要你当着徐有容的面退婚才算数,很明显,他就是断定了你一旦和徐有容见面,看到他那个宝贝儿女儿后,绝对说不出退婚的话来” 陈长生不解,问道:“为什么?”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确认他真是到现在还不明白,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没有人见到徐有容真人后,还不想和她在一起。” 陈长生依然不解,继续问道:“为什么?” 唐三十六气极,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所有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半晌后憋出了几个字:“因为她漂亮” 自然不是这么简单的原因,但这是唐三十六一时之间能够想到的最简单直接、大概也最能说服陈长生这个呆子的原因。当然,这让他产生了某种与审美或者相关的挫败感,于是他很恼火,声音自然变大,恰好漂亮的漂字是爆破音,于是乎藏书馆前的夜色里多出了一道瀑布。 片刻安静。陈长生取出手帕,仔细地把脸擦了一遍,然后向小楼走去,背影很是萧索,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再次出现。 唐三十六想起他的洁癖,很认真地道歉。 陈长生沐浴完毕,神清气爽,心不存垢,挥手示意无事,神情却显得有些犹疑,低声问道:“她……真的很漂亮 当天夜里,国教学院的少年们还认真讨论了一番,东御神将府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主意,同意与陈长生的婚约。陈长生以为,或者是因为自己在大朝试里表现的太过惊艳,被唐三十六冷笑着地否定掉。唐三十六认为徐世绩态度的转变应该与时局以及此人对时局的判断有关。 如今大周朝的局势与数年前已经有很多不同,无论圣后娘娘愿不愿意,她终究要开始考虑把皇位传给谁的问题,眼下看来,散布天下诸郡的那些王爷们都有机会,陈留王也有可能,天海家却没有任何希望。 还是那句话,大周臣民能够接受娘娘的统治,却绝对不愿意接受她那些亲人继续统治下去,很多人都在等待着陈这个姓氏的回归。尤其是陈长生在大朝试里拿到首榜首名的过程里,教宗大人已经表现出来了某种态度。 徐世绩是圣后娘娘的亲信,但他也必须替神将府考虑将来——陈长生和国教学院明显已经得到了教宗大人的认可,可以通过这门亲事,来获得更长远的支持,即便不成,他也不希望陈长生对自己保留太多敌意。 听完唐三十六的分析,陈长生觉得很有道理,心想世家子弟果然与自己不同,又转头准备问些轩辕破的意见,却见妖族少年已如大山般睡去。 第二天清晨五时,陈长生准时醒来,叫醒唐三十六和轩辕破,来到门房里开始烤肉,这是前天说好的,与金玉律一起的庆祝。 礼单和名帖都在学院的库房里,暂时没有人来打扰国教学院的安静,直至春日渐悬高空,那个在长安城里流传半日的消息才来到此间。 一整只云雾獠猪被吃得只剩下了骨架和两只长长的獠牙,挂在篝火堆上,模样显得极为难看,油滴顺着残着的肉丝下滴,落入将熄的炭火里,发出滋滋的响声,把震撼无语的唐三十六惊醒过来。 “秋山君做的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居然国教南北两坛、大周朝廷和白帝城同颁诏书以示嘉奖?你的首榜首名还没拿热,这可就被比下去了。” 他望向陈长生同情说道,却发现陈长生沉默不语,神情却明显是已经早知此事,不由微异:“你知道这件事?” 陈长生说道:“昨夜在东御神将府便知道了。” “那你昨夜为何不对我们说?” “忘了。” 国教学院的门房里一片安静,只有油滴灰下火的声音。 “消声匿迹半年,原来竟是隐姓埋名,顺着黑袍在人间留下的组织,反追到周园的下落,这等本事功绩,确实了不起。” 金玉律回到房间里,他把刚刚从离宫那边收到的消息说了说,其中的内幕自然要比京都流传的内容多很多,很有些感慨。 唐三十六站在陈长生一边,听着这话当然有些不舒服,却无法反驳——秋山君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与那些残暴强悍至极的魔族年轻强者们周旋多日,最终成功抢先打开周园,可以想象经历过怎样的凶险战斗甚至是生死的考验,大朝试看似激烈、实则被严格监控着的对战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那个组织?”陈长生向金玉律看了眼。 金玉律点头,至此他才明白原来此事竟与落落被刺一事有关,那名被薛醒川擒获的魔族刺客,应该便是那个组织里的一员。 “周园到底是什么?” 这是国教学院三名少年此时最大的疑问。 陈长生和轩辕破自幼生长在乡野山林里,道藏里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而唐三十六这个世家子,竟也从来没有听过周园,在他的回忆中,小时候老太爷把自己抱在膝上喝酒追忆往昔时,也没有说过这两个字。 “学宫、或者说青叶世界是教宗大人的小世界。” 金玉律想到那个人的名字,脸上的神情下意识里变得凝重起来,甚至有些敬畏:“周园,就是周独夫的小世界。 周独夫,这一千年里,整个大陆最强者。 无论人族、魔族还是妖族,或是那些生存在禁地险林里的神秘部落,全部加在一起,他都是最强者。 很多年前,他飘然远去,再无消息,很多人认为他死了,很多人认为他去了别的世界,总之他离开了,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只留下了一个小世界。 那个小世界,便是周园。 继续坚·挺中。) 第一百八十九章 拾阶而上 “周园里有什么?宝藏?” “应该会有当年被周独夫战胜的绝世强者的兵器或者功法秘笈,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传承也可能留在周园里。” “进入周园后找到的东西都归自己?不用交给朝廷?” “按功行赏是基本原则,当然,周园虽好,想要深入其中却是很危险的事情,更何况还会有那么多相同境界的对手。所以周园更重要的意义在于,这是对年轻修行者们最合适的试炼之地。” “那些前辈强者难道不会进周园抢宝?” “那些散人或者是那些老怪物们的亲传弟子会行险入园,但他们也要顾忌五位圣人的态度,想来不会做的太过分 很多年前,在洛阳传世一战中,周独夫战胜了大周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肯定输给了他些什么。在更早的时候,他在雪老城外,战胜了曾经号称最强的那位魔君,魔君手里那展无比强大的天罗被严重损伤,在百器榜上的位置不断跌落,最终只能用来在国教学院里掩盖一场刺杀。 从这一点便可以看出,周独夫对这个大陆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多深远以及多具体,他这一生,不知道战胜过多少绝世强者,如果那些绝世强者的兵器或者功法,都在周园之中,那便是最大的宝藏。 更何况,正如金玉律所说,周独夫已经数百年不显踪迹,或者死了,或者破碎虚空,无论哪种情况,他的传承都有可能留在周园里。 大陆第一强者的传承……只想一想便令人心神摇晃,无法自安。 听完金玉律的讲述,陈长生三人终于对这件事情有了真切的感知,门房里变得更加安静,獠牙尖端上积着的油滴越来越大。 如此周园,谁不想进? 过去的很多年里,周园依时开启,震动大陆,却不是每次都能被发现它的具体位置,今年周园的位置终于再次被确认,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大周朝一定会派出很多人进入周园探索,试图寻找到那些真正的宝藏。 秋山君做的事情,只是找到了周园的大门,拿到了周园的钥匙,周园之外的那场大雾渐渐散去,里面的世界依然神秘。 但这个十年开启一次的小世界,对想要进入这个世界的修行者境界,有非常严苛、亦无难以理解如何运作的标准——只有通幽境才能在其间生存。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下意识里望向陈长生。在大朝试的最后决战里,陈长生难以解释地成功通幽,那么,他自然有资格进入周园。 陈长生摇了摇头,他很肯定日后能进入周园的年轻修行者的数量,绝对要比现在多,因为明天就是天书陵悟道之期。 “明天把药与晶石都备好,争取能够在天书陵里悟道破境。”他看着唐三十六和轩辕破说道:“到时候我们一起进周园。” 金玉律说道:“殿下明日也会进天书陵。” 陈长生说道:“那就四个人一起去。” 其实陈长生并不是很关心周园的事情,因为那太遥远……其实以时间来算,那并不是太远,只是他的心思都在眼前,就在今夜。 今夜他要入宫去做自己必须做、并且必须做好的那件事情,只有这样,世间别的事物比如宝藏与传奇对他来说才有意义。 傍晚时分,暮色正浓,一辆马车缓缓停在皇宫前。唐三十六率先跳下,接着是轩辕破让地面微微震动,然后陈长生从车里走了下来。 皇宫之前到处都是人。近处是各学院及宗派的年轻弟子,远处是看热闹的民众,京都人对热闹的追求向来不受天时与天气的影响。 看着国教学院三人尤其是陈长生,民众的议论声顿时大了起来,那些年轻考生们的神情也有些变动。 今夜,大朝试三榜共计四十二名学生,都将参加圣后娘娘在明堂举办的盛筵,歌舞畅饮以为庆贺,然后于宫中留宿,第二夜直接前往天书陵。 唯有拿到首榜首名的陈长生不能参加这场盛筵,而要独自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因为这是规矩。 民众的议论和考生们的神情变化,便是来自于此。凌烟阁乃是神圣之阁,亦是森严禁地,大祭或国朝有大事时,陛下才会入阁,除此之外,便只有每年的大朝试首榜首名,能够在里面静思一夜,表面上看起来,这自然是难得的殊荣,但事实上,没有人认为这是好事。 凌烟阁里肯定没有寝具,静思一夜只怕要盘膝而坐,别说睡觉,便是想要小憩片刻都极困难,如此一夜折腾,清晨时必然极疲惫困倦,进入天书陵观碑悟道,肯定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没有人理解,为什么当年太宗皇帝会定下这个规矩,只能将之归结位那位雄主想要通过这种手段,加强每届大朝试首榜首名对国朝的忠诚。 只不过随着年月流逝,这种规矩已经变得只是个规矩,被很多人淡忘直至视若无睹,只有对陈长生来说,这个规矩不是规矩这般简单,而是最重要的事情,是他离开西宁、来到京都,进入国教学院,参加大朝试,经历这么多风雨,冒了那么多危险……的唯一原因。 在无数双目光相送下,他走进了昏暗幽冷的宫门。 在一名太监首领的指引下,向着重重深宫的最深处走去,经过含光殿,经过废园,那都是他曾经去过的地方,然后他看到了西面那堵高高的宫墙以及墙上攀着的青藤,知道那边便是国教学院和百草园。 越往皇宫深处去越是安静,甚至可以说冷清,先前偶尔还能看到的宫女太监再也看不到一人,远处明堂处的礼乐声也变得越来越淡渺,仿佛变成了别的世界的声音,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一片静寂。 那名太监首领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只剩下陈长生一个人和一座楼。 那座高楼孤伶伶在前,不可能认错,这就是凌烟阁。 不需要指引,他也不会迷路,因为通往凌烟阁的路只有一条。 凌烟阁很高,那条路很直,由无数道石阶组成。 夜色已然笼罩京都,繁星重临人间。 星光洒落在石阶上,为其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晖,由下往上看,石阶仿佛没有尽头,直似要通往夜空的最高处。 陈长生未作犹豫,顺着石阶,向夜空里的凌烟阁走去。他的脚步很稳定,却不慢,落在身侧的双手微握成拳,代表着他的紧张与期待。 一阵夜风袭来,他的衣衫飘起,猎猎作响。 第一百八十九章 凌烟阁里的第八幅画像 石阶平宽,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不是图案,只是为了防滑,虽然石阶漫漫,两侧无栏无索,如临深渊,走在上面却极踏实,仿佛永远不会行差踏错,或者,这正是当年修建这条石阶的人给后来者的庇护。 看着漫无止尽的石阶,终究有走完的那一刻,陈长生沉默平静地行走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来到了夜空之上。 石阶尽头是平地,中间是座由木梁石砖筑成的楼阁,这座楼占地极广,亦极高大,只是因为远离地面与人世,所以显得非常孤单。 往远处的夜色里望去,平行的视野里只有甘露台的身影,那些传说中的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辉,看着就像是一盏灯。 整个皇宫甚至是整座京都里,除了甘露台,便是他所在的位置最高,可以看到京都所有的街巷,如果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的灞柳,但陈长生没有远眺四野赏景,因为现在夜色深沉,看不清楚地面的风景,更因为他现在没有看风景的心情。 他的视线从甘露台处收回后,便落在那座孤伶伶的楼阁上,再也没有移开过,神情不变,心里的情绪却已然微起波澜。 从西宁来到京都,千万里风雨。 他终于到了凌烟阁前。 凌烟阁没有匾,没有悬着灯笼,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带着天然庄严气息的梁木与青石墙,没有一丝光线,显得格外沉默。 大门也没有锁,似乎只要伸手便能推开。 陈长生站在门前,沉默片刻,调整心情,直至呼吸变得绝对平缓,才举起双手落到门上,微微用力向前推出。 没有吱呀的声音,柔滑仿佛树叶落水,凌烟阁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道光线从门缝里溢了出来,随着门缝的扩宽,光线溢出的更多,落在他的身上,把他脸上的微惊神情照耀的清清楚楚。 凌烟阁里溢出的光线是白色的,把他的微有稚意的脸照耀的有如玉石,他的双眉因为对比而显得更加黑,像极了笔直墨线。 陈长生不理解,为什么门内会如此明亮,有如此多的光线,为何先前在外面看不到丝毫,难道那些窗都是假的?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动作没有变慢,门被推开约一尺,他举步迈过那道门槛走了进去,走进了凌烟阁里。 当在他的左脚刚刚落地,那扇门便在他的身后重新关闭。他下意识里回头望去,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沉默片刻,隐约猜到,自己和楼内的这些炽白光线一样,都再也无法被楼外的人看到,换个角度去想,从推开这扇门,走进凌烟阁的这一瞬间开始,他便与真实的世界隔离了。 思考只是片刻,他回过头来,向前方望去,只见一片光明 凌烟阁里没有灯,也没有牛油烛,没有夜明珠。如果那些门窗上附着某种阵法,可以完全屏蔽太阳与风与声音,那么此时本应是漆黑一片,那么先前溢出门外的那些光线来自何处? 他眯着眼睛,迎着那片炽白的光线走过去,因为光线太过刺眼,他根本看不清楚楼内有些什么,更看不到传说中的那些功臣画像,他就像是只投奔灯火的飞蛾,只能依循着最本能或最简单的感知,向前行走。 然而,他只向前走了一步,便被迫停下。 因为他感到了一道极为恐怖的气息,那道气息来自楼里的所有地方,来自光线里的每一丝,那道气息肃杀、神圣、血腥、暴虐,有着无数种味道,却有着同一种本质,那就是强大,难以想象的强大。 那道强大的气息落在他的衣衫上,落在他的眉眼上,钻进他的肌肤,流淌过他的血管,直入他的腑脏深处,只是瞬间便走了一遭。 陈长生根本无法抵抗这道气息,在这道气息面前他就像是最卑小的蚂蚁,根本反应过来,甚至就连抵抗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那道气息在他的身体内外流转数周,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伤害,但只是这种接触,便让他的神识开始剧烈地不稳定起来,如果时间持续的再长些,他的识海便会崩溃,会被这道气息直接碾碎成粉末。 好在这道气息并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将倾的巨厦在快要接触地面的时候,忽然变成了一缕清风,轻轻柔柔地离开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只是瞬间,陈长生的衣衫已然全部被汗水打湿。 他定了定神,继续抬步行走,好在第二步落下时,再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不像先前那样,仿佛置身于惨烈的战场之中。 光线依然炽烈,他眯着眼睛往最明亮处、最热烈处走去,隐约在视野里看到一束如花般怒放的光线,明白这大概便是源头。 他伸手向那束怒火的光花伸去,指尖触及,却并热烫,而是冰凉一片,很是舒服,手指顺之而上,最终用手紧紧握住。 一握之下,光线骤敛,白炽一片的楼阁渐渐变暗,他眯着眼睛,勉强能够看清楚一些画面,直到最后,一切变得正常。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枝火把。 火把的材质非金非玉,更像是琉璃,却不透明,乳白色的表面里有无数晶晶亮的微粒,那些微粒里仿佛蕴藏着很多能量。 这枝火把便是先前那束怒放的光花,被他握住之后,光线渐敛渐集,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只剩下顶端还有一道白色火焰。 那道火焰不旺盛,却很美丽,就像白日里的焰火,不容易看清楚,却能给灰暗的天空多出一道于脆又凛厉的击破感。 陈长生看着火把,隐约想起自己曾经在道藏里看过一些记载,很久以前的百器榜里,魔族有件神器就叫做白日焰火。难道这枝火把,那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神器?当年战争的时候,被太宗皇帝的将领们取回了京都? 一念及此,他觉得手里的火把变得非常沉重,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站在了凌烟阁里,站在了人类最荣耀的历史之中。 他下意识里向四周望去,只见阁内空无一物,无桌无椅,只有最中间有个蒲团,显得格外空旷,甚至有些冷清。 这座楼不像是给人来居住的。事实上,凌烟阁也不是用来给人住的,而是用来供奉画像的——灰白色墙壁上的那数十幅画像。 陈长生举着火把向墙边走去,站到第一幅画像的前面。 那幅画像是位中年贵族,三络浓须,眉眼间满是笑意,眉眼相距却有些稍远,给人一种淡漠的感觉,正是英冠人杰赵国公。 看着这名声名赫赫的太宗皇帝的妻兄,陈长生沉默片刻,行了一礼,却没有停留太长时间,继续向下看去。 第二幅画像是河间王陈恭。第三幅画像是莱国公杜如雨。第四幅画像是大名鼎鼎的魏国公,第五幅画像是夫人更出名的郑国公…… 在这些画像前,陈长生分别尊敬行礼,却没有停下脚步,直到他来到第八幅画像之前,他脸上的神情终于发生了些变化。 第一百九十章 历史里的那抹光亮 凌烟阁第八幅画像是王之策。 对历史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很清楚王之策是真正的传奇,他出身贫寒,全无修行资质,却能成功地进入天道院学习,在太祖年间一直在朝中担任普通书吏,直至四十余岁忽然一夜悟道,星光投影落在整座长安城上,直接由洗髓而通幽,继而成为一代强者。 更令人赞叹的是,王之策学贯南北,犹擅军事筹谋布阵之学,跟随太宗陛下数次北征,最终成为联军的副统帅,率领大军连破魔族主力,甚至带着一只jing骑突破雪原,杀到了距离雪老城不足八百里的贺兰山下 如果只计算军功,或者只考虑对当年那场战争的重要性,王之策是那些璀璨群星里最耀眼的一颗,唯一能够与太宗皇帝陛下并列的那人。以他的赫赫功勋,当然有资格排在凌烟阁功臣画像第八,甚至按照民间的看法,他应该排的更前,至少也要进入前三才是。 他在凌烟阁里排在第八,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战功和在民间的地位太高,甚至已经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更关键的是,在太祖陛下晚年的那场百草园之变里,他并没有像赵国公、陈恭、秦重、雨宫等这些人一样及时表明自己的态度,坚定地站到太宗陛下一方,就因为如此,他哪怕立下再多的功勋,依然无法得到太宗陛下的绝对信任,他的忠诚始终被有所猜疑,为此大战结束之后,他便告老归府,从此不问政事。 站在画像前,看着那个手执玉尺、神情宁静的中年男子,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继续向下面的画像看去。 接下来,他看到了秦重和雨宫的画像,这两位当年太宗陛下身旁随侍的神将,拥有不世之威,现如今也拥有不世之名,因为现在无论宫中还是民间的大门上都会贴着他们的画像,那画像与凌烟阁里的画像一模一样。 这两位神将就像凌烟阁里这些前贤一般,依然是人,已经成神。 陈长生的脚步缓缓移动,视线缓缓移动,玉般的火把在手中紧紧握着,灰色的墙壁上光暗微变,画像里的人们仿佛多了很多情绪。 这些画像里的人就像王之策一样,都是当年的传奇,各有各的传奇——凌烟阁里的气氛很肃穆庄严,画像里的人们却并不如此,各自不同,有的人显得很轻佻,比如神将程明节,有的人异常严肃冷峻,比如郑国公。 没有用多长时间,陈长生便把东面墙上的二十四幅画像看完了,这些便是当年太宗皇帝立凌烟阁时,最先受此嘉赏的功臣们。随后还有数十幅画像,那些分别是先帝与圣后娘娘执政期间,陆续进入凌烟阁的功臣。 陈长生越来越沉默。从太祖逆前朝到太宗定江山再到圣后娘娘登基,漫漫千年的历史里发生了很多大事,凌烟阁里的这些人都是当事者,他们是真正的存在于历史里的大人物,换句话来说,他们就是历史。 行走在凌烟阁中,就是行走在历史的长河里。那些画像有历史的沧桑,更有历史的沉重,无数秘密随着逝者无踪,沉默无言,但那些秘密就在其间,承载着无数惊天动地的过往。如果画像里的那些前贤能够活过来,或者说留下了什么信息被后人读懂,研究历史的学者们想必再无遗憾。 把凌烟阁里的所有画像看完,大约用了半个时辰,陈长生走回楼中那个蒲团前,站在原地,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片刻后,有钟声响起,那钟声来自地面,有些遥远,所以显得格外清幽,却只让他从沉思中醒来,无法静心。 随着这道钟声,他一直握在手里的火把瞬间熄灭,凌烟阁里顿时变得漆黑一片,那些门窗的缝隙里,没有一丝光线渗进来。 陈长生望向黑暗的四周,明白了些什么。大朝试首榜首名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首先要做到的是静字。凌烟阁里无外物扰怀,钟声清幽,此时更是难以视物,除了静坐蒲团思悟,再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大周朝希望凌烟阁里的这些画像与最开始那道气息能够与入阁静坐的人气息亲近直至同调,坚定为朝廷皇族、为圣后娘娘效命的精神理念。 前几年的大朝试首榜首名,不是离山剑宗的弟子也是南人,对大周朝本就没有太多归属感,而且入得阁来,对那道强大的气息自生抵触,自然很难如最早设计这个规矩的那人所想,固化自己的精神。 陈长生是周人,倒真有可能完成大朝试制度设计者的初衷,只是他入得凌烟阁来,根本无法静心,他的想法无法落在国族的前途、人类世界的统一上,而只能落在更细微或者说更私人的地方。 时间缓慢地流逝,悄然无声,依然没有一丝光线出现。 陈长生没有像以往的那些首榜首名一样,坐到蒲团上静静度过这一夜,他从腰畔解下短剑,左手握着剑鞘,伸到面前的空中。漆黑如夜的凌烟阁里,伸手不见五指,短剑也看不见,但自离开西宁镇后,这柄短剑很少离开他的身边,他非常熟悉,抬起右手,准确地握住了剑柄。 两只手缓缓分离,短剑却没有与剑鞘分离,他抽出来的不是剑,而是一团光明,就如朝阳初升一般,凌烟阁里被瞬间照亮。 一颗浑圆的夜明珠,出现在他的右手掌心里。 柔和的光线照亮灰色的墙,也透过指缝照亮了地板,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随着夜明珠变亮,影子渐渐谈去。 他确认凌烟阁的门窗缝不会透出光线,所以并不担心。 他举着夜明珠,向那些画像走去。 行走在寂静无声的凌烟阁里,夜色被他掌心的那抹光亮驱散,渐要露出真相。他看着画像上的那些人,又觉得画像里的人们在看着自己。 他压制住这种怪异的感觉,再次来到王之策的画像前。 他握着短剑,把锋利的剑尖刺进画像旁的青砖缝里,缓慢而小心地向前递进,握着剑柄的双手微微颤抖,指间发白。 第一百九十一章 命运的盒子 夜明珠搁在他的脚前,靠着墙边,光线由下而上,刺在墙里的短剑被映出一道极长的影子,直至屋顶,仿佛黑梁 一寸一寸,短剑缓慢地向墙壁里刺入,渐泊被吞噬,陈长生握着剑柄,盯着剑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呼吸越来越急促,神情越来越紧张。 他的心神附在剑上,仿佛在没有灯光的夜路上前行,不知前方将会遇到什么,这种完全未知的感觉,期待之余更多的是不安。 终于,短剑传回来清晰的感觉,锋尖深入墙壁约半尺后,抵到了某样硬物,陈长生盯着面前的墙壁,安静片刻再次用力,确认短剑很难再往里面刺入,微感惊异,不知那里面的事物是什么材质做成的,竟然连自己的剑都很难刺破,同时,他也确定了这就是自己寻找的东西。 他松开左手,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重新握住剑柄,这一次不再试图继续深入,而是开始在平面上移动,纯粹依靠手感,短剑慢慢地切割着坚硬的青石墙,除了微微飘舞的石屑,竟没有一丝声音。 短剑悄无声息地切割着,在青石墙里行走着,游走不停,终于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在墙壁上割出一个完整的图案,陈长生看着这个图案,觉得有些眼熟,然后才想起,煮时林的外廓似乎便是这个模样。 他抽出短剑,与青石墙靠的更近一些,用锋利的剑首探进稍宽些的横缝里,小心翼翼地开始向外拔弄,不停地撬着。 此处是王之策画像右侧方的墙壁,随着他的动作,一整块青石以每次数根发丝的距离,慢慢地向外移动,直至肉眼可见的突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块被切割出来的青石与青石墙之间已经有了半掌的距离,陈长生把剑收回鞘中,双手扶住青石平滑整齐的两端,深深吸了口气,真元缓缓散布至身躯各处,把力量传至臂间。 极低沉细微的摩擦声响起,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里,石屑飞舞更急,一块模样极不规整的青石块,被他从墙里缓慢地取了出来。 青石墙被切割开一个口子,里面深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镶嵌在石墙里,看着便知道难以分离,但盒盖应该可以打开。 凌烟阁这种地方的墙里,居然有这样的机关,居然藏着一个神秘的盒子,当年修建的时候,是谁做的手脚?谁能做这样的手脚? 如果这幕画面被人看到,一定会引发大周朝的大地震,甚至可能要追溯到数百年之前,有些名门望族只怕要迎来灭顶之灾。 陈长生不知道这盒子是谁放在凌烟阁里的、当年建造凌烟阁里,白天夜里都有无数工匠官员盯着,那人又是如何能够瞒过无数人的眼睛以及最后太宗陛下的神目——他只知道凌烟阁的墙里有个他需要的盒子。 藏在墙里的盒子颜色颇深,最外一层盒盖很轻易便被取下,露出里面真正的盒盖,只见那盖子上面有很多铜线,线之间又有许多jing致的铜按钮,看着复杂至极,最中间才是开启盒子的机关。 京都里的孩童看着这些铜钮与铜线,也都能猜到是什么,正是大周最为流行的九连环,只不过要复杂无数倍,竟似是十七套连环。 九连环和煮时林里的迷宫一样,都是王之策当年苦读之余用来打发时间消散精神的游戏,虽然只是游戏,但对锻炼神识强度和算学能力极有好处,只是九连环常见,十七套连环则非常少见,破解的难度更是相差极大。 陈长生没有任何犹豫,盯着那些复杂至极的铜线便开始计算,目光不时落在某个小铜钮上,然后便开始动手搭线,手指在铜线间不停拔弹,仿佛操琴一般,把铜线与铜钮不停联在一处。 这个过程用了他很长时间,直到很久以后,他看着盒盖西南角的一处空白,深深吸了口气,左手无名指离开铜线,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被他编织好的铜线开始自行移动,图案不停解开重组,向着最中间而去。 这就是解环的过程,要过很长时间,才能知道最终能不能解开,也有可能到最后,才发现解错了,那便只能重新开始。 除了等待,没有别的事情好处,陈长生这才注意到头上已经冒出了很多汗,待抬臂去擦,看着袖上先前留下的那些汗渍,不由怔了怔,苦笑摇头,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地将脸上的汗水擦试于净。 看着那些不停变化的图案,那些铜线与铜钮,他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这是谁做的机关,王之策还是别的什么人,就像知道青石墙里有个盒子一样,他只知道这些的存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存在。 这些事情,都是计道人告诉他的。 在来京都之前,陈长生一直以为自己的师父计道人就是个普通的道人,最多也就是医术jing湛罢了,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自然知道,师父肯定不是一般人,甚至应该另有身份。 西宁旧庙里的那些道卷典籍,都是大编修之前的古籍,要论藏书之丰富,甚至可以与离宫相提并论,一般人怎么可能收藏如此多的道藏? 他握着短剑,望向墙上那些前贤功臣的画像,摇了摇头。一般人怎么可能知道凌烟阁里藏着这么多秘密?便是这把短剑也极不普通。 也正是计道人对他说过,想要逆天改命,便要进入凌烟阁,找到与之相关的秘密。所以从西宁到京都,他的目标就是要进凌烟阁。 他的命不好,想要活过二十岁,只有两个方法——修到神隐境界,或者逆天改命。这两个方法听上去都很不靠谱,因为基本不可能,但相对而言,后者还有那么点可行性,因为民间一直都有逆天改命的传说。 如何才能逆天改命?首先,要知道什么是命运。他看着正在解开的铜连环图案,默然想着,难道自己的命运就藏在这里面? (注:磨时林和煮时林两个名字,最终还是决定用后者,因为看着比较美型一些,另外,终于到家了,出门二十天,走了八个省或直辖市,我也是佩服我自己了,明天还是一章,从后天开始努力写了,谢谢大家体谅。) 第一百九十二章 曾经的三个人(上) (今天把外出写的这些章节检查了一遍,发现前面还好,最近这数章确实质量有些一般,向大家报告过,广州漫展前后,身体确实有些没顶住,当时看到我的读者,大概清楚情况,不过现在回家了,身体也挺好的,那么接下来肯定就要棒棒哒才行啦,明天会有两章更新。) 什么是命运?这个词语有无数种解释:贫富、遭遇、生命的历程,那些飘渺不定的轨迹、难以捉摸的起伏,还是玄妙不可知的天意? 如果命运真是不可知、亦不可改变的存在,这种存在便没有任何意义。天书降世,大陆上的生命开始修行,开始向星空借力,改造自然,修行者天然不会接受这种论断。他们会思考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会以大无畏的精神去面对命运,并勇于做出改变。 每个修行者与世界发生关联的最初,便是确定命星的那个夜晚,于是人们对命运的认识,最终也落到了夜空里的浩瀚星海之中。 自古以来,夜空里的星辰,无论位置还是亮度,都是衡定不变的,肃穆而永恒地照耀着人间,无数颗星辰之间的联线自然也无限复杂,根本无法完全描绘出来,那些线条组成的图案更是如此。 仰望星空,人们便会看到那些美丽到令人心悸、复杂到令人心悸的图案,会很自然地认为那些图案里隐藏着极深远的意义。 无数年前,国教里的前贤大能,隐隐观察到某种天人之间的感应,推测星空里有种力量,在冥冥之中影响着整个大陆的气运。 而对每个单独的生命来说,他的命星以及命星周遭的星域,以及与整个星空之间的互相联系,或者便是这个生命个体的命运。 ——这种说法,刚好符合道典里关于命运最哲学、也是最难以理解的一种解释:命运是人与人的运动轨迹的总论 无限的星空里可以容纳无数的人生,可以容纳无数的寄托与希望,哪怕对于个人来说再如何玄妙的命运,也一定能够在其间找到相对应的描述。 可以说,在一个人出生之后,他的命运轨迹会在星空里找到相应的描述,也可以说,在一个人出生之前,他的命运便已经已经存在于那片星空之中,或者是一条短短的线条,或者是一幅气势恢宏的星图。 修行者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便要改变那些描述自己命运的线条或者图案,首先便要改变自己命星的位置或者亮度。而如果真的能够让命星位置与亮度发生符合自己意愿的改变,那么与周遭别的星辰之间的联线自然也要随之发生变化,换而言之,会有很多人的命运随之而改变。 命运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每个人的命运都与他人的命运息息相关,依旧是道典上的那种解释:命运,是人与人的动运轨迹的总论。 只是亿万年来,大陆无数观星者留下的纪录说明,夜空里星辰不移,无论位置还是亮度,从来没有变化,想要通过移动自己的命星来修改命运,听着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谁有能力站在地面影响天陵?谁能身处人间伸手摘星?道典总论的最后一卷里,与命运相关的章节共约六百余字,也只在第二段里简单提出某种可能,当修行者进入真正的大自由境界后,或者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然而那种大自由境界,要比传说中的神隐境界更加玄妙,从来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如神话一般,如何能当真? 那么,究竟有没有人逆天改命成功过?按照道藏里的记载或者官方的说法,从天书降世以来,大陆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就算真的发生过,因为没有证据,也因为影响太大,根本没有人敢公开议论。 事实上,民间一直流传着某种说法,或者说猜测,在过去的一千年时间里,应该发生过三次逆天改命。 唯有那三次被怀疑逆天改命的当事者,才有能力把钦天监与诸多观星阁里的所有纪录完全抹除,才有威权让整个人类世界都不敢讨论这件事情,因为那三次逆天改命的当事者,都是大陆的帝王。 那三个人分别是大周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以及……圣后娘娘。 千年之前,前国朝吏治腐坏,民不聊生,北有魔族虎视耽耽,南有诸世家离心背德,无数义军起兵,征战连连,江山已要崩坏。 在这连绵的战火里,大陆上涌现出无数强者,甚至连续出现了数位从圣境的大强者,这也正是修行界的第一次暴发期。 一时间,洛阳城头变幻王旗,今日某位大将军带着废帝杀入东丘,明日南方萧家的二公子摇身一变,便自封司马,拿着圣女峰的诰书,带着诸宗派的强者,便要去清君侧,谁也不知道最后究竟谁来收拾这片残破山河。 太祖当年是天水郡郡守,因为与废帝某宠妃有亲,故而颇受信任,奉命守城,可以说他低调,也可以说他就是很平庸,总之,占着天水郡这样的地方,竟连着数年不敢出歧山一步,在世人眼中庸碌无为至极,与当时那些光彩照人的雄主相比,何其黯淡无光,根本没有人认为他有可能夺得天下,指点江山的时候,往往都不会提到他的名字,人们只是认为天水郡的地理位置不错,而且太祖生了几名英慧的儿子,应该能够在这风云际会的年代里凭隐忍二字自保,最终看天下大势再择明主而投。 谁曾想到,数年时间过去,大陆风云突变,群雄交战不休,各势力损失惨重,太祖在天水郡休养生息,渐趋强大,某一日,率着三万大军东出歧山,竟一举连克十七城,与南方诸世家联盟,又得到道门信徒的全力支持,竟在洛阳城外大胜以悍勇著称的虎丘义军,成功杀进洛阳城,第二年又直取京都,在天书陵前正式登基,真的一统江山 事后再来看大周立国这段历史,有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有很多按道理来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当初那些雄主,稍微往天凉郡看一眼,只怕便会抢先捻死还很弱小的太祖;太祖出岐山之后的前三场血战,每次眼看局势危殆之时,却总能逢凶化吉;洛阳城外连着数十场惨烈战斗,太祖早就应该死了,偏偏却没有死,似乎冥冥中有种力量一直在保佑他。 如果说是运气,这等大运气、持续这么长时间的运气,那便是气运。 太祖于京都登基后,诸子带着无数名将四处征讨,南方诸世家宗派名义称臣,那些不服的各方雄主纷纷被清剿,一时间,天下英雄人物或死或被俘,纷纷送往京都,那些强者哪里甘心服气,在刑场上呵天骂地不休。 有种说法便是从那时起开始流传。太祖皇帝之所以能够一洗庸碌之气,于举世强者环峙之中杀将出来,因为他在十余年前便与道门之主、亦即是那一代的教宗结盟,用了某种秘法逆天改命,将他的命星变成了帝星 第一百九十三章 曾经的三个人(下) 第二个疑似逆天改命成功的人,是太宗皇帝陛下。 太宗皇帝有很多称号,比如千古明君,一代雄主,往前面的历史里望去,很少有君王像他这般出色,而在他一生的功绩里,最突出、最被万民传颂的,自然是率领人类与妖族联军,战胜了强大的魔族。 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大周朝廷的刻意操作,人们只记得在太宗皇帝陛下的率领下,两族联军数次北征,打的魔族大兵四处逃散,除了那些立心学史的人们,很少还有人记得大周立国之初,在魔族兵锋之前屈辱求和、苟延残喘的模样,人们记忆中那份著名的落柳之盟,也早已与当初盟约的真实内容完全不同。 太祖皇帝在天书陵前登基后的第三年,魔族大军悍然南侵,其时中原战火方歇,民生凋蔽,国力衰弱,根本无法抵挡,太祖皇帝只得被迫称臣,称臣纳贡,其后大周国力渐复,试图真正将南疆纳入疆土之内,太祖三子领兵在南征战,只留下当时还是齐王的太宗皇帝镇守京都,魔族趁此时机,再次南侵,一举拿下天水郡,前锋将抵洛阳,威胁到整个人类世界。太宗皇帝被迫设疑兵之计,亲率齐王府诸将与谋士赴洛阳北方的落柳原与魔君会面,据说是魔君见周军军容整齐威武,又据说是周独夫悄然现身于五棵柳下,总之大战未起,太宗皇帝奉上大量财物、再次表示臣服,双方以纯白色的以独角兽为祭,缔结盟约,魔族大军方始北归。 落柳之盟,是屈辱的城下之盟。 在史书上,太宗皇帝堪称完人,任人唯贤,虚心纳谏,然而注定是一代雄主的他当然有自己的骄傲,怎能忘记这段屈辱的历史?百草园之变后三年,太宗皇帝与那些传奇的名臣神将,终于开始准备向魔族取回自己的荣耀与人类的尊严,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就此开始。 大周在两代明君的治理下,奋发图强,国力已然强盛,恰好又逢着千年来修行界的第二次暴发,无数像王之策一样的传奇人物不停涌现,再加上太宗皇帝与妖族结盟,得此强援,联军第一次北伐便取得了可喜的战果。 随后的数十年里,北方草原上的战火一直没有真正熄灭过,太宗皇帝陛下与他麾下那些了不起的传奇强者们,不停向魔族发起攻击,到第三次北征之后,双方终于分出胜负,魔族惨败,退回雪老城,再不敢南下一步 人类战胜魔族,可以找到无数理由,比如前面提到过的君明国强,强者辈出,但如果仔细看这段历史,再多的理由,也很难解释,为什么在短短的数十年时间里,曾经雄霸大陆北方、不可一世的魔族,就这样被击败了,为什么双方的强弱之势倒转的如此决然,就像冥冥中有种力量保佑着太祖皇帝一样,当时似乎冥冥中也有一种力量护持着大周的国运,不停消减着魔族的士气。 冥冥之中的那种力量,究竟是什么?那就是命运的力量吗?太宗皇帝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人类世界的命运? 第三个疑似逆天改命成功的人还活着。 她就是当今人类世界的主人,圣后娘娘。 或者正是因为还活着,所以关于圣后娘娘逆天改命成功的传闻最少,没有多少人敢说这件事情,即便是在自家床上都不敢。 但很多人都在这样猜测。 以女子之身统治世界、成为皇椅上的一代君王,圣后娘娘非逆天改命,如何能成此千古未有之大变局? 太祖、太宗以及圣后娘娘,便是传闻里,疑似逆天改命成功的三个人,也是这片大陆千年以来,最成功的三个人。在陈长生的判断里,甚至没有疑似这两个字,因为离开西宁镇旧庙之前,师父计道人曾经很明确地说过,只有三个人改命成功过。 虽然用的是只有,却是肯定的叙述。 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要改变自己的命星在夜空里的位置,陈长生来京都,参加大朝试,进入凌烟阁,便是要找到改变命星位置的方法。那个方法应该便是传闻中,第一代国教教宗与太祖皇帝暗中动用的秘法,太宗皇帝和圣后娘娘也应该用的便是那种方法。 陈长生有些不解的是,既然是国教的秘法,为什么师父没有让自己想办法进入离宫打听,而是让自己想尽办法进入凌烟阁,来到王之策的画像前,王之策再如何传奇,也不见得逆天改命这种事情。 便在这时,青石墙里响起喀的一声轻响。 他醒过神来,向墙里望去,只见盒子表面那些复杂难言的铜线,已经变成了和最开始完全不一样的图案,那些jing致的小铜钮的位置也已经发生了改变,最中间的机簧向两边退去,盒子竟是被打开了。 十七双套连环的解法非常复杂,不到最后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对的,他只用了一次便解开,不得不说这是很幸运的事情。 他从袖中取出手帕把额头上的汗水擦于,伸舌舔了舔有些发于的双唇,把手伸到盒上,却忽然发现,那些铜柱与铜线……其实和夜空里星星还有那些星星之间看不到的线条,是一回事,只不过要简单些。 只是偶尔动念,他没有继续思考,伸手把盒子里的那本书拿了出来。凌烟阁隔绝声音阳光,这本书又是深藏在青石墙里,数百年后,只是边缘有些微微发脆,书页本身还是雪白如新,墨字亦像是刚写上去的一般。 这本书的封面上没有字,陈长生最先看到的字写在第一页上,那字迹毫无锋芒,却圆劲古拙,仿佛山中老石,自有风味。 “位置是相对的。” 看着这六个字,陈长生怔住,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认真地想了想发现没有什么头绪,便继续向下翻阅。第二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笔迹清俊飘逸却绝不轻佻,亦未刻意追求灵动,看到这一页,他才最终确认这本书果然是王之策的笔记。 (下一章五点前。) 第一百九十五章 没有命运这回事 “现在想起来,陛下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他以冷血且强大的姿态,走到了命运的前面,他没有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是开始决定他人的命运,他没有等被太祖选择,而是代替太祖做出了选择,他杀光了所有的人,只给太祖留下自己这么一个儿子,那么无论是皇椅还是那个逆天改命的血腥传闻,都不需要再讨论,如果单从效果来说,无论大周还是整个人类世界,都需要这种极富效率的决断。当年在天凉郡,他的骑兵曾经多次被魔族的狼骑收拾的极惨,后来在洛阳城里,他惨败于大兄的手底,但综合起来看,无论是魔君还是大兄,都不如他,他确实是这个年代最强大的男人,所以这个天下最终落在了他的手中,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当然,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实在也没办法让我替他高兴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依然不出所料,陛下开始勤勉执政,jing心治国,大陆渐渐平静,大周的国力日渐兴盛,太祖陛下终于不耐烦再与牌桌以及美貌的侍女打交道,双眼一闭便归了星空,或者是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陛下也没有让我继续在深宫里呆着,让我去了摘星学院教书。教书的同时可以读书,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很是感激,而且我也很清楚陛下让我去摘星学院的真实用意,北征魔族的日子看来应该不远了。” “百草园那夜之后,我与陛下便不再是朋友,而是君臣,虽然有很多事情我不愿意做,但对魔族做战这种事情,我愿意参与。陛下要一洗落柳之盟的耻辱,君臣军民皆用心,没有用几年时间,便做好了北征的准备,陛下直接点我做了副帅,惹来了朝堂上很多议论,程胖子最是愤怒,大家都是熟人,都觉得我只会在纸上谈兵,从来没有真正领过兵,我何德何能能够担当如此重要的角色?” “对此我没有做任何解释,我很清楚,陛下要我做副帅,除了要用我在摘星学院里这几年的准备,也是想我自己决定日后的出路,或者死在与魔族的战场上,或者在战场飘然远离,去找她或者去找大兄但我没有,因为与魔族的战争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既然我决定了要做这件事情,那么无论死或者走,都需要在人类世界摆脱魔族的威胁之后再去做。” “很幸运的,我们胜利了。” 看到笔记这处,陈长生深深吸了口气,虽然他关心的是逆天改命的秘密,但看着当年与魔族那场大战的名将自述,依然难免心潮澎湃,王之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不知有多少血雨腥风,艰难困苦。 幸运的是,人类终究胜利了。 “胜利之后便是论功,陛下决定要修一座凌烟阁,把那些有功的家伙的画像都挂在上面,我知道自己的画像肯定也会被挂在上面,感觉有些怪异,因为我总觉得,挂画像这种事情,很像是祭堂,应该是死之后再做的事情。” 陈长生看到王之策的这句话,下意识里望向四周,借着夜明珠的光辉,看着那数十幅功臣名将的画像,心里生出相同的感觉,柔和的光线里,画像里的那些人们静静地看着他,让他觉得有些寒冷。 “凌烟阁修成之后,吴道子开始替我们画像,没有过太长时间,长孙便死了,郑国公死了,魏国公也死了……挂在凌烟阁里的这些画像里的家伙们,慢慢地死去,也就是在这时候,有个说法开始在我们这些老家伙之间流传。据说陛下当初为了战胜魔族,像他的父亲一样,与教宗联手献祭于星空,最终逆天改命成功,而陛下献给星空的祭品,便是凌烟阁里的二十四位大臣将领的灵魂。” “杜如雨下葬后的第六天,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吴道子从宫里出来,暗中来见我,当初在洛阳城里意气风发的画圣,现在已经是满头白发,眼睛里满是惊恐,他对我说,等把你们二十四个人画完之后,他也就会死了。我知道他也听到了陛下逆天改命的传言,猜到了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想办法把他暗中送出了京都,据说后来他去了伽蓝寺。之所以我没有说话,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逆天改命这种事情,包括太祖皇帝当初在深宫里酒醉后点头,还有临死前说的那些话,我以为都是老人家不甘寂寞的妄语,试图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权威与力量,从而想给自己的生命历程加持很多神秘的气息。” “我真正开始直面命运二字,开始思考太祖皇帝和陛下是不是真的用了某种秘法献祭星空从而逆天改命,那是数月后的事情,那时候秦重因为旧年的伤患卧病在床,我难得出门去看他,恰好计道人领旨替他治病,看着计道人的神情,我才最终确认这件事情有问题。” 看到这段话,陈长生拿着笔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王之策的叙述到此时,终于开始触及这件事情的核心。让他反应如此强烈的却不是此事,这本笔记里提到过太多传奇的名字,比如那位大兄,应该便是在洛阳一战里胜了太宗皇帝陛下的周丨独夫,此时竟又出现了他师父的姓名。 “我在纸上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凌烟阁里的所谓二十四功臣,已经死了十七人,或者很快便会轮到我。这些年,我按照陛下的意愿,一直没有在朝中任职,只在摘星学院里教书,想要查些东西有些困难,只好在秦重死之前,直接问他。我相信,就算陛下真的用这些忠诚的部属的生命献祭于星空,他也不会隐瞒像秦重,果不其然,不止秦重,还有雨宫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那天夜里,我看着比真实年龄要苍老无数倍的秦重,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不理解他们既然知道,既然陛下事先便对他们明言,为什么他们还能如此坦然地接受,秦重对我说,陛下以国士待我,救我数次,他把这条命还给陛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像秦重、雨宫这样心甘情愿为了陛下的王图霸业牺牲的人有很多,但不包括我,我不愿意。” “君要臣死,臣不想死。” “陛下猜忌我多年,我对陛下亦难言忠诚。” “秦重临死前那夜说的对,我从来没有摆正过自己的位置,我从来没有把陛下当成自己的君主,我还是当年洛阳城里那个贪看花色、忘了旅途目的地的年轻书生,我始终以为陛下还是当年那个潇洒的年轻公子,以为他还是我的友人。” “最关键的是,我可以为很多事情去死,甚至就在陛下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也愿意为他牺牲,为了战胜魔族,为了国族能够太平万年,我也愿意去死,事实上当初在雪原里,我很多次都已经快要死了,但我不愿意为了这种事情去死。” “因为我不相信这种事情。” “我不相信逆天改命。” “大周能够立国,太祖能连破洛阳、京都,最终在天书陵前登基,不是因为他真的拿诸子的生命献祭于星空,从而点亮自己的帝星,而是因为他极其幸运地拥有这些优秀的儿子,在某种难言的压力下,这些优秀的儿子们彼此竞争,在偏僻的天凉郡以及随后的大陆舞台上,都迸发出了耀眼的光辉,齐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隐忍狠厉,大局观其强,堪称完美,没有这些儿子,天凉郡陈氏如何能够有今日的风光?” “至于所谓气运,更是不知内情的民众们的胡乱猜测,太祖带三万大军东出歧山,连克十七城,最开始的三场战斗最为惨烈,也最为危险,但他能够于绝处逢生,从来靠的都不是什么气运,而是楚王与齐王从魔族借的三千狼骑,至于最后解洛阳之围,用了些什么手段,瞒得过敌人,瞒得过天下众生,又如何瞒得过亲近的臣属,大兄当夜在洛阳城里大开杀戒,别人不知道,我又如何不知?” “人类之所以能够战胜魔族,在于国势,在于明君,在于准备,在于群策群力,在于与妖域结盟,在于万民用命,亦在于连续六年,北方暴雪,又在于魔族内乱,魔君为了镇压叛乱部落,狼骑损伤惨重,这和逆天改命又有什么关系?凌烟阁上二十四功臣献祭星空?他们的死因确实有问题,但在我看来,不过是陛下的帝王手段,与君休戚,一同去死罢了……” 在这本笔记的最后一页,王之策是这样说的。 “人间本没有路,路只是在我们的脚下,看你怎么走,怎么选择自己的位置。” “位置是相对的,我视君为君,我便是臣,我眼中无君,我便不是臣。” “所以,没有命运,只有选择。” (居然中午有更新如果没有意外,深夜还会有一章更新然后明天应该只有一章更新世间果然没有规律,也没有命运文章里有关路、没有命运,前面陈长生进凌烟阁刺剑入墙那句,这些都是终结者二,相信绝大多数人都看过了,但如果有年龄小些的朋友没看过,强烈推荐,我坚持认为,这就是卡麦隆最好的电影,之后拍的都是狗屎。)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八方风雨,起于黑石 没有的,自然无法改变。 没有命运这种东西,那么自然也就没有逆天改命这种事情。 陈长生看着笔记上最后这段话,沉默了很长时间,心情难以言说,有些欣慰,更多的却是惘然。王之策的话语,就像是一道雷,在他的识海里炸响,然而遗憾的是,那并不是春雷,没法带来滋润大地的春雨,相反,更像是一记钟声,让他从虚妄的希望里清醒过来。 这段话确实很有力量,对他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不,不会只有这本笔记——凭借着这几年来与生死对抗而养成的强大意志力,陈长生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平静下来,确认这并不是凌烟阁一夜的全部。 当初修建凌烟阁的时候,他的师父计道人便已经是京都里的重要人物,那些功臣重病将死的时候,都是师父替他们看病,那么必然知道更多的秘密,让他历经千辛万苦进入凌烟阁,绝对不仅是看看王之策的这些话语。 他把看完的笔记塞进短剑的剑柄里,望向青石墙上的那个盒盖,看着那些繁复莫名的铜线与密密麻麻的铜柱,越发觉得这画面与夜空里浩瀚的星海非常相似,他没有沉醉于这片海里,伸手拿起盒盖,也塞进了剑柄里。 笔记与盒盖不小,怎么看都不能塞进剑柄里,但就这么被他硬塞了进去,就像是一株大树被不足一尺方圆的流沙吞噬,又像是一座大山被一个小小的黑洞吸进了别的世界,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照耀下,画面有些诡异。 做完这两件事情后,他把手伸进青石墙里,在盒中仔细地摸索,果不其然,片刻后,他在里面找了一块黑色的石 这块黑石约摸半指长短,微显细长,只凭肉眼望去,便能感觉到它的坚硬,从他指尖传回的触觉也证明了这一点 陈长生坐到墙角下,把这块黑石举到夜明珠前,仔细地观察——这块黑石能够与那本笔记一道,被王之策藏进凌烟阁里,肯定不是凡物。 黑石表面光滑,带着如雾般的水色,上面没有任何裂纹,通体黝黑,看着就像是墨一般,但更像是没有星星的夜里的海,黑石表面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得久了,却仿佛有如墨般的海浪起伏,生出无数种浓浅不一的黑来。 陈长生的目光落在黑石上,如落黑色的海洋。 黑色的海洋,就是夜空。 他的意识来到了夜空里。 本来漆黑一片的夜空里,忽然亮起了无数颗星辰。 他此时就像是定命星的那夜一样,进入了某种无物无我的状态,任由意识在夜空里飘浮,在那些星辰之间自由穿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看到了极遥远的夜空某处,出现了一颗红色的小星星。 陈长生平静地看着那颗星星,觉得很舒服,因为那是他的命星。 那颗星辰平静健康,生机盎然,向夜空里不停散播着明亮而纯净的光线,根本不像是将要熄灭的样子。 他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就算五年后自己真的死了,这颗星星却会依然亮着。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安慰,接下来,却生出更多怅然和酸楚。 在这颗红色星辰的四周空间里,还有无数颗星星。 他望向那些星辰,发现那些悬在夜空里的星辰也正平静冷漠地看着自己,或者说,看着属于自己的那颗红色小星星。 他忽然不安起来,生起强烈的恐惧情绪。就像在凌烟阁里一样,他望向那些画像的时候,总觉得画像里的那些人们正在看着自己。 那些人已经死了,却仿佛还活着。 这些星辰无言,却仿佛要诉说些什么。 他的意识并不知道,他的身体这时候还在凌烟阁里,靠着青石墙壁坐着,无比僵硬,就像是一座雕像。 被他两根手指捏着那颗黑石,忽然间变得明亮无比,生出无限光热,那些光无法穿透凌烟阁的门窗,那些热也只有他的身体能够感知到。 凌烟阁里的陈长生,开始不停地出汗,那些汗水瞬间便被再次蒸发,最终变成一团白雾,围绕在他的身边。 一道难以形容的奇异香味,也在那团白雾之中,幸运地被雾的边缘封锁,没有传出去一丝。 一道难以言说的奇妙气息,从黑石的深处生出,顺着他的手指,进入他的身体,穿过他的幽府,最终落在了他的识海里。 陈长生的脑海里响起轰的一声巨响与先前读王之策笔记最后一段时的感觉不同,这记雷声更像是真实的雷声 他的识海里掀起无数惊涛骇浪,仿佛要把穹顶都掀开 靠着青石墙壁的他,眼帘不停颤动,越来越快,汗水也流的越来越多,身周的白雾越来越浓,直至掩去了他的容颜。 在这团白雾的深处,他紧紧闭着眼睛,眼帘还在高速的颤抖,那道响彻识海的春雷过后,无数画面出现。 那是一座宏伟的教殿里,到处都是光明,无数教士跪倒在地,教殿两侧的数百座雕像,在光明里仿佛也显得谦卑起来。 如潮的光明深处,一位穿着神袍、戴着神冕的老人手里紧紧握着神杖,对着教殿上方的满天繁星,大声地说着祷文,在神座的前面,跪着一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随着献祭仪式的进行,星光的投影落在他的身上,同时一道异常磅礴的气息,从他的身体回到星空里面。 在星空的最深处,有变化发生,那些变化是如此的细微,有的星辰变得稍暗了些,却只是飞蛾伸出翅膀挡了挡太阳,有的星辰稍微偏离了些位置,却只是洛水涨了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哪怕是人间历史最悠久的观星台,也很难观察到这种变化,就算是天机阁也不能。 在那片夜空里,星辰微移,或暗或淡,无数细微的变化合在一处,其间无形的力量结构也在发生着变化,最中间有颗淡紫色的星辰渐渐变浓,浓至艳丽,紫到了极处,然后骤然间暴发出极大光明 紫微帝星,就这样出现,而在人间,天凉郡兵马东出歧山,连克十七城,解洛阳之围,夺京都之陵,太祖皇帝正式登基。 若于年后,京都百草园内响起惨烈的厮杀声,寂静的夜被打破,夜空被撕破,那些曾经改变过位置与亮度的星辰渐渐黯淡,血流成河,兄弟相残,太祖皇帝那么多优秀出色的儿子,最终只活下来了一人。 数年后,一场牌局结束,与数名美貌的侍女胡混结束,太祖皇帝来到结满结藤的棚下,看着夜空里的那些星星,脸上露出惨痛的笑容。 夜空里的那颗紫微星依然耀眼夺目,只是已经不再属于他,而属于他的儿子,那位以仁孝著称的齐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宗陛下。 星河继续发生着变化,占据中野之地的二十四星宿,依次闪耀,似乎要将千古以来蕴集的能量,在这短短的数十年时间里全部释放出来。 二十四星宿的光明是那样的夺目,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被这些星宿围拱在正中间的紫微帝星,已然悄然改变了身姿,在地面望去只是稍移一丝,实际上已然北趋,直侵那片黑暗的夜空之中。 魔族大军惨败归北,人类世界一片太平,京都修建了一座凌烟阁,一个枯瘦的画师,伏在地面上不停地作画,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癫狂。 太宗皇帝陛下最疼爱敬重的皇后娘娘病死了,娘娘的兄长、那位在凌烟阁功臣画像里排名第一的赵国公被赐死,但在史书上,他的死因与他的妹妹一样,都是因为洛溪川最常见的那种病,紧接着,世间唯一敢与太宗陛下对骂的郑国公病死了,对太宗陛下最忠诚的秦重和雨宫不知因何原因而死,但他们死的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高兴,没有任何怨言。 大周正在盛世,那些名臣神将们却在逐渐凋零。 某个深秋,王之策参加完一位同僚的葬礼,默然走进皇宫,来到凌烟阁里,看着墙上那些画像,最后走到自己的画像前,他静静看着画像中的自己,仿佛在提前参加自己的葬礼,还笑着说了音容宛在四个字。 他把一个盒子藏在了画像旁边的青石墙里,然后转身离去。 画像上的王之策,看着走出凌烟阁的王之策,微笑不语。 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一直包围着他的那团浓雾骤然收敛,就像是塌陷一般,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落在他的身上,穿过院服,经由皮肤上的那些毛孔,进入他的身体。 那些雾气本就是他流出的汗,此时回到他的身体里,也变成了水般的事物,化作无数条小溪,开始滋润那些在大朝试里于涸的河谷,然后向着断裂的山脉尽头的深渊坠下,没有回声响起。 与苟寒食一战燃烧殆尽的雪原上空又落下雪来,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鹅毛般的雪片,看似缓慢却极迅速地让整片荒原重新变成白茫茫一片。 然后有八方风雨,自四面而来,或横或竖,或起于碧空,或起于地面,簌簌作响,淅淅沥沥,向着空中那片湖水袭去,画面无比壮丽。 甲天的一章更新会在极深夜,因为白天要跑长途,另外,今天看到有些人指责我只会抄袭唐史,对此我表示无语……看到现在才看出来我在写唐吗?摊手,笑笑。想到我这个回答可能导致那些人会问我为什么不于脆直接写唐好了,我建议他去问一下那些规定不准改变历史,也不准戏说的有关部门。我是要写玄幻好吗?切)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了无生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醒了过来,只觉神清气爽,坐照内观,才发现大朝试时留下的那些伤势,已然尽数痊愈,但他看着掌心那块黑色的石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情绪并不如何高昂。 他隐隐明白这块黑色石头才是自己寻找的东西。计道人让他进凌烟阁,王之策的笔记之外,黑石才是关键。按照王之策的说法,这块黑石有可能是太祖皇帝临死之前交给他的,说不定与逆天改命的秘密有极大关系。 黑石很重要,但他依然只想着王之策的笔记。 那道春雷过后,识海掀起无数风雨,他看到了无数画面,与王之策的记录相对照,让他懂了很多,虽然还是无法给出结论。 逆天改命,就是要改变命星在夜空里的位置或者亮度,从而改变人在世界里的位置和扮演的角色,而……位置是相对的。 如果无法改变自己的位置或者亮度,那么改变四周夜空里那些星星的位置与亮度,同样可以造成相同的效果。相同的道理,如果你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你首先应该去改变那些在你的生命里的那些人的命运,那些人与你的关系越紧密,他们的命运改变越能影响到你自己的命运改变。 比如父子。 比如兄弟。 比如君臣。 这个事实很冰冷。 陈长生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那些画面是真实的过去还是想象,整整一夜时间,他的身体被汗水打湿然后再于,醒来后觉得很是冰冷。 如果那些血腥而yin冷的画面才是历史的真相,大周两代雄主,难道全部都是这样冷血的人?为了逆天改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值得吗?紧接着他又想到,如果圣后娘娘是第三个逆天改命成功的人,那么她为之付出过怎样沉重的代价? 民间那些流传已久的血腥而残忍的传闻是真的吗?当年她的第一个儿子究竟是被前皇后派人毒死还是如传闻中说的那样是被圣后娘娘亲手捂死的?她生下来的那些孩子绝大多数都没有能够活过六岁,究竟是当年皇宫里的环境太险恶,还是说这有可能是某种献祭?对星空的献祭? 陈长生的身体越来越寒冷,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因为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面对死亡的yin影,他都可以平静,但对于那些隐藏在阳光背后的世界的真实,十五岁的他依然不敢太过靠近,他想要离开这里了。 凌烟阁里依然漆黑一片,门窗处看不到丝毫天光,无法确定时间,但他很清楚,这时候已经五时,正是他每天起床的时间。 他起身把青石墙弄好,凌烟阁乃是深宫禁地,一年最多也就会开启两三次,想来短时间内,青石墙上那条短剑割出来的缝隙会不会被人发现,而且此时的他实在没有任何精神去理会这件事情。 凌烟阁按道理能够完全隔绝光线,那么更应该隔绝所有声音,然而下一刻,就像昨天夜里一样,一道清远的钟声从地面传来,仿佛一个使者从遥远的地方匆匆赶来,想要唤醒阁里静思的人儿。 一道清风随钟声而至,凌烟阁的大门缓缓开启,淡渺的晨光洒落在青石板上,也落在墙上那数十幅画像上。画像上的人们为大周立下无数功勋,然而如今一年也只有数次时间能够看眼天日。 陈长生迎着晨光与风走出了凌烟阁,走进了钟声里,心却无法静下来,清风入怀,也没能让他清醒,反而更添寒 站在凌烟阁前的高台上,他看了一眼远处地平线上刚刚探出头的朝阳,然后望向渐被晨光唤醒的京都,无数条街巷像棋盘上的线条,洛水与无数条河渠,就像是散落在棋盘上的丝线,无数坊市无数格,无数民宅府邸都被困在那些格子里,而无数人就生活在里面。 通过改变他人的命运来改命自己的命运?这种事情真的可以做吗?哪怕那些街巷尽数变成颓垣?哪怕那些民宅尽数变成废墟?哪怕千万人流离失所?哪怕战火连连,洪水滔天?还是要这样做吗? 他再次想起王之策在笔记里最后的那句话——没有命运,只有选择。 是的,这个世界的强者分成两种,一种通过改变他人的命运来完美自己的命运,还有一种人则是根本无视命运,坚信自己能够掌握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哪怕最后命运证明了它的强大,他依然要高昂着头。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父子是前者,王之策是后者,那么他呢?他现在还很弱小,可如果将来他强大到面临这道选择题的时候,他会怎样决断? 看着晨光下的京都街巷与无数宅院,陈长生对自己发问:我应该做个什么样的人?完整的生命和完整的生命究竟哪个更重要? 这句话里的两个完整与两个生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意思。 想着这个问题,他离开了凌烟阁,顺着那条极其漫长的石阶走了下去,直到走到皇宫的地面上,依然没有得出答案。 京都里绝大多数人还在沉睡,皇宫里的绝大多数人已经醒来,有些考生的精神很是困顿,眼圈有些发黑,很明显没有睡好,有些考生因为紧张甚至一夜未睡,但大多数考生休息的都不错。 对于这些来自各学院宗派的年轻考生们来说,参加大朝试的最重要目的就是入前三甲,获得进入天书陵观碑的资格,自然要做好准备,务必不能让任何情况、比如精神不足影响到稍后在天书陵里的参悟。 数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在宫门外待命,神骏的马儿不耐烦地轻轻蹬着蹄,考生们站在车旁等待着出发,看着慢慢向宫外走来的陈长生,有人也觉得有些不耐烦,比如槐院的那几名年轻书生。 考生们注意到陈长生的头发有些乱,神情疲惫,很是困纯,甚至显得有些憔悴,知道他昨夜在凌烟阁里肯定没有休息好,甚至可能根本没有睡,不禁有些不解,心想即便静坐一夜,也不至于弄的如此辛苦。 唐三十六看出的东西更多,有些担心,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陈长生摇头说道。 他不会把昨夜经历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唐三十六,或者是落落——他走进了一段残酷的历史真相里,虽然距离发现那个秘密还很远,但他已经看到了那扇门,甚至可能已经拿到了钥匙。 无论考生还是官员的注意力,都在陈长生的身上。 周园被发现的消息已经正式公布,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朝廷上层以及各学院宗派内部公布,昨夜的大朝试庆功宴上,莫雨姑娘代表圣后娘娘正式宣布,周园将在一个月时间之后开启。 谁不想进周园?谁不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接触到大陆最强者的传承?然而只有通幽境的修行者,才能够进入周园。 天书陵观碑悟道,对修行来说本就最为重要,如今更成为了考生们进入周园的最后机会,他们必须在这一个月里获得突破,进入通幽。 双重压力下,考生们自然很紧张,知道自己必须非常努力,甚至在天书陵里拼命才行,想到这一点,看着陈长生的眼光自然有些复杂。 陈长生今年才十五岁,除了七间、叶小涟等寥寥数人,他要比大朝试三甲的大多数人都要小,但他现在和苟寒食、天海胜雪一样,已经通幽。换句话说,哪怕他在天书陵里再无寸进,一个月后也可以轻松地进入周园。 如此年纪便通幽,甚至直接越过了青云榜,仔细想想,他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超越了徐有容,如何能够不令人羡慕?如果不是秋山君在周园一事上表现的太过耀眼,或者人们会觉得他的表现更加震撼。 现在的陈长生,毫无疑问是整座京都的焦点,但他没有这种自觉,坐在车窗旁,看着晨光下的街巷,有些沉默,似乎在走神。 唐三十六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挑眉说道:“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是的,你现在不需要在天书陵里再得造化,便已经能够直接进周园,但你要清楚一点,对我们这些修道者来说,天书陵本身便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大朝试重要,比周园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陈长生没有说话,依然看着窗外。 唐三十六继续说道:“在天书陵得到的确实不见得能马上看到,并但最终我们能走多远,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看我们在天书陵里参悟到多少,无数年来无数人,早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没有任何例外。” 陈长生明白唐三十六的意思,他当然清楚天书陵对修道者的重要性,问题在于,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有极大的问题 修道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修到神隐,他便可以重续经脉,再不用担心死亡的yin影,如果修到大自由境界,伸手便可摘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有可能长生不老,更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 问题在于,神隐这种传说中的境界,当年周丨独夫都不见得触及到,更何况他?现在他已经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开始接触逆天改命的秘密,既然修不到神隐境,修行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思?向来自律勤奋的他莫名地懈怠下来,甚至觉得生活也没有了什么意思。 晨光渐盛,十五岁的陈长生忽然间失去了对修行的所有兴趣,就在这时,他来到了修行者心目中唯一的圣地:天书陵。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天书陵 在京都城南有条河,河北是一条直道,站在道畔向南望去,能够看到郁郁葱葱一大片园林,在园林深处隐隐有座青丘,那座青丘便是传说中的天书陵——车队在道上停下,考生们掀起窗帘,望向那座青丘,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陈长生来到京都后的最开始那些天,一直就住在天书陵外的李子园客栈,现在在客栈里还留着一个房间,曾经很多次远观过天书陵,所以没有像那些考生、尤其是南方来的同龄人一样那般激动。 离宫的青藤、奈何桥、天书陵都是京都名胜,天书陵更是所有游客都想来的地方。与离宫一样,这里也很热闹,河畔的官道两旁到处都是商铺,摊贩不停地呦喝着,虽然还是清晨,却已经人流如织,在稍北些的正街上,还能看到很多朝廷的官衙,以及很多各学院宗派的驻事所。 车队没有在官道上停留太长时间,便在官员教士们的带领下,通过河上那道宽阔的木桥,来到天书陵外的青园,在这里也未作停留,而是直接穿过苍翠古柏之间的神道,在一百零八座前贤雕像的注视下,向着那座青丘继续驶去。 天书陵的外园里已经有很多游客,还有很多遛鸟散步的京都民众,此时看着这列车队直接向天书陵而去,人们很快便猜到了车队里那些人的身份,知道肯定是今年大朝试名列三甲的考生,脸上不由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古树成荫,遮着朝阳,显得非常清幽,愈往深处去,越是安静,只能听见车轮碾压神道青石的声音,考生们透过车窗,看着两侧的风景,望着远处明明越来近、却依然无法看清真容的那座青丘,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幽暗的神道尽头是一道石门,车队在石门前停了下来,负责今年天书陵观碑具体事宜的官员与教士,拿着相关的文书走到门前,与天书陵的禁卫官兵进入交接,考生们纷纷从车里下来,排队等待进入。 没有过多长时间,那道石门缓缓开启,考生们觉察到地面传来的微微颤抖,不由很是震惊,心想这道看似不起眼的石门究竟有多沉重,居然能够让地面为之震动,如此沉重的石门又是用什么阵法才能开启随意? 伴着一声低沉的响声,沉重的石门停止移动,那座青丘完整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天书陵,就这样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陵,一般指的就是墓,皇帝或者那些圣人的墓,才有资格被称为陵。 天书陵真的很像一座墓,陵基无比方正,只是陵上生着无数棵青树,所以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青山。因为那些青树的遮掩,考生们看不到传说中的那些石碑,不知道天书藏在何处,但他们知道,天书便在其间,一时间,神道上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虔诚的情绪。 陈长生现在的心境有些问题,思绪杂乱难宁,自然不可能像初入京都,在客栈里第一次远眺到这座青丘时那般激动,但真正来到天书陵前,依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情绪,看着天书陵上的那些青树,非常安静。 京都,一直都是大陆的中心。 无论朝代更迭,战火连绵还是太平盛世,这里都是中心,南方那些宗派世家也这样认为,即便是白帝城里的妖族甚至是远在大西州的人类,都承认这一点。因为国教总坛离宫就在这里,而离宫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天书陵在这里 无数万年前,无数流火自域外而来,天书降世,那是上苍赐给这片大陆的福祉,从那一天开始,人类的智慧被天书开启,学会了用火,学会了制作和使用工具,学会了结绳记事,发明了文字,然后才有了文明,直至人们开始探寻自然的秘密,开始追问自身与天地之间的关系,开始仰望星空,开始引星光洗髓,正式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所有的一切的源头,都是这座青丘。 什么是天书陵?这里的陵不是陵墓的意思,而是平的意思。 天书出,四方平。有天书的地方便是天书陵。天书陵在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人类王朝必须在京都建国,才能称得上正统,南方教派与北人相争多年,实际上自行其政,但依然要奉大周为主,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等待的过程里,清幽的园林渐渐变得嘈杂起来,很多游客和京都民众跟着车队来到了这里,如果是平日,他们根本无法靠近天书陵便会被军士拦住,今天情况特殊,他们才有机会靠近天书陵的正门,看着那些准备进陵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满是羡慕与向往。 游客以及京都民众可以自由进出天书陵的外园,但却没有办法进入天书陵里面。 据说无数年前,天书陵是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天书陵参观、在那些石碑前驻足,每日里天书陵都是人满为患,青山被人海覆盖,根本难承其荷。数千年前曾经有位皇帝陛下,想通过进出天书陵的资格发放而令天下,颁布诏书,只有服从他的人才能进入天书陵。此举得罪了大陆所有宗派学院,那位皇帝陛下很快便被天下人的怒火所推翻。就此,大陆达成了一个共识,天书乃是天人的共物,谁都不能独占。 虽然没有听说过天书石碑损坏,但基于某些方面的考虑,大陆上的强者们决定,为天书陵的进出设置一些规矩,在前朝时期,只有经过特别允许的修行者才能有机会进入天书陵,只是条件非常含糊。大周立国之后,入天书陵的规则得到了简化,也可以说得到了强化,只有能过大朝试的考生以及有功勋在身的人,才能被允许进入,而随着与白帝城结盟对抗魔族,妖族以及大西州的人们也获得了相同的资格——所谓规矩,其实也就是妥协,当然,因为天书陵就在大周京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自然会占些便宜,南方那些宗派世家,每每提起此事,总会有很多怨言。 教士和官员把年轻的考生们送到石门外,便留在了原地,因为他们也没有资格进入天书陵。禁卫官兵检查完考生的身份后,让考生们依次进入,地面再次传来清晰的震动声,有人回首望去,只见石门缓缓合拢。 一声沉闷的轻响,天书陵与外面的世界再次隔绝开来。 四十余名年轻学子看着眼前的天书陵,神情各异,有的很紧张,有的很期待,有的很沉默,有的人跃跃欲试,所有人的眼睛都睁的极大——此时他们到了天书陵前,却依然无法看清天书陵的真容,因为青树实在太多,这道风景遮住了太多风景。 便在这时,数名身着白袍的男子出现在他们的身前,这数人神情淡然,眉眼之间看不到太多情绪,说话的声音也很平静,语速很是缓慢,就像平时缺少说话的机会一样,看着他们,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叫折袖的狼族少年。 唐三十六说道:“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碑侍。” 陈长生问道:“碑侍?” 唐三十六说道:“就像南方圣女峰的那几名解碑者一样,一辈子都在试图破解天书的秘密,而且他们发过血誓,终生不出天书陵一步。” 陈长生有些吃惊,心想就在天书陵里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这未免也太孤寂清苦了些,再望向那些白袍男子的目光里,自然多了些怜悯。 唐三十六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微微嘲讽说道:“他们心甘情愿把生命奉献给天书陵,哪里需要你的同情?再说了,世间不知多少修道者恨不得像他们一样能够有机会随时看到天书,羡慕都来不及。” 陈长生依然无法理解,他很喜欢读书,很喜欢探究道典真义,但生命难道不应该是自由而喜悦的吗?怎么能尽数放在这片青山中? 那数名碑侍,或者是因为常年在天书陵里研究学问的缘故,不怎么擅长和人交流,留下寥寥数句交待,给年轻学子们讲明天书陵四周的一些设施,便准备转身离去,一名碑侍想起一件事情,说道:“周园一个月后开启,不要忘记 说完这句话,数名碑侍便飘然离去。 场间一片安静,年轻的考生们对视无语,都觉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这样就完了?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一个月后周园开启,不要忘了这件事情就行。” 关飞白对南方那些宗派弟子们面无表情说道,然后加快脚步,跟着苟寒食向青山里走去。 离山剑宗的四名弟子最先离开,以他们为榜样,考生们渐渐散去,在人前的时候,这些考生的脚步还算沉稳,偶尔有些人脚步匆匆,也属正常,但当他们进入山林之后,顿时有无数破空声响起,竟是动用起了身法。 听着青山里响起的这些声音,陈长生不解,问道:“为何大家都这么着急?” “没听见关飞白刚才说的?周园一个月后开启,如果想要去周园,便要破境通幽,一步慢则步步慢,晚一刻看到石碑,便有可能在未来的修行路上比同行者慢上数十年,自然人人奋勇争先。”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奇怪的反而是你,你怎么这么不着急?” (这两天和择天记的游戏在对接,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发现择天记的总人气排到第一了,作为一个开书数月时间,更新一如既往地这样……这都是大家的功劳,非常感谢大家,今年的最后两个月我是绝对不会出门了,会在家里面好好地写故事给大家看,希望能够给大家的生活增添一些愉悦,明天会有两章,后天是一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守陵人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难道要告诉他,自己忽然对修行失去了所有兴趣?想了想后说道:“我已经通幽,自然不用太着急。()” 唐三十六盯着他,问道:“很得意?” 陈长生微怔,说道:“这个真没有。” 唐三十六指着林子里说道:“路上就和你说过,对我们这些修道者而言,天书陵本身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周园要重要无数倍,只有那些视力不好,只能看到身前数尺之地的家伙,才会把在天书陵观碑问道当作破境通幽的条件,你看看人苟寒食早已通幽,可没浪费半点时间。” 陈长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青林里的山道上人影闪动,破空之声持续,离山剑宗四人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他转身望着唐三十六说道:“你不也还站在这里?” “我觉得你今天有些问题,所以决定跟着你。”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机会难得,不要耽搁了时间。” 唐三十六说道:“反正至少还有一个月时间,不着急。”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确实不应该着急。” 来人是苏墨虞。这名离宫附院的少年教士,在今年大朝试里的运气实在有些糟糕,对战第一轮便遇着了折袖这等强大的对手,好在他的文试成绩非常优秀,最后综合评判,险之又险地进入了三甲的行列。 看着他,唐三十六不解问道:“陈长生不着急是因为他今天脑子有问题,而我是要盯着他,你这又是为哪般?” 苏墨虞说道:“民间有俗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天书碑哪里这般好解,心态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越急越容易出问题。” 唐三十六提醒道:“周园一个月后就要开启,时间可不会等人。” 苏墨虞平静说道:“我不准备去周园。” 唐三十六神情微异,陈长生也觉得有些奇怪,谁能对周独夫的传承不动心? 苏墨虞说道:“经过大朝试,我才知道自己的底子有些薄弱,当初的那些骄狂现在想来何其可笑,所以准备在天书陵里多留些时间。” 陈长生问道:“我们可以在天书陵里随便留多长时间?” 苏墨虞微异道:“刚才碑侍说的话你都没听?”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应道:“嗯,我先前在想别的事情。” 唐三十六觉得他这样的表现有些丢脸,抢着说道:“天书陵观碑的规矩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变过,你只要能够进来便随便停留多长时间,但如果你要离开,之后想再次进天书陵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陈长生看着苏墨虞问道:“你决定为了天书陵放弃周园?” 苏墨虞说道:“周园虽好非吾乡。” 青翠的山林里不时响起惊鸟扑扇翅膀的声音。 唐三十六说道:“很明显,别的那些家伙都不这么想。” “周园如何能与天书陵相提比论?就算那里真有周独夫的传承,也不可能比山间的这些石碑更重要,前者乃是捷径,后者才是正道。” 苏墨虞看着沉默的青丘,感慨说道。 陈长生沉默着,没有说话。 唐三十六嘲笑说道:“哪里来这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两点之间直线最近,所以最正的正道,本身就是最快捷的途径。” 正道便是捷径?陈长生和苏墨虞闻言微怔,发现竟无法反驳。 “你可以啊。”陈长生看着他赞叹道。 “我说不过你,我先走了。”苏墨虞摇摇头,背着手向天书陵里走去。 “我很担心苏墨虞的将来。”唐三十六看着渐要消失在青林里的少年教士的背影,微微挑眉,说道:“以前曾经有很多例子,包括现在也还有很多人被困在天书陵里,无法离开,希望他不会。” 陈长生有些吃惊,问道:“被困在天书陵里?” “从不愿意离开到最后根本不敢离开,那些人在天书陵里观碑,一坐便是数十年,和囚徒有甚区别?” 唐三十六说道:“那些人舍不得外面的繁华世界,不愿意发血誓成为碑侍,又舍得天书石碑带来的感悟造化,离开,或者留下,都是极大的诱·惑,面对这些诱·惑,如何选择,什么时候才能做出选择,本身就是天书陵对所有人的考验。” 陈长生说道:“我不认为这种选择有多么困难。”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还没有看到天书。”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当然,就算看到,我相信你也有能力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最想要什么,就像苟寒食一样,他肯定已经提前想好了,如果连这一道关隘都过不去,哪有资格在修道路上继续前行。” 陈长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如果可以在天书陵里一直看下去,那么,有饭吃吗?” 听着这话,唐三十六很有些无语,心想你又不是轩辕那个吃货,没好气说道:“当然有饭吃,你要看到死,就能吃到死。”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比较重要。” 唐三十六懒得理他,指着满是青树的山丘说道:“天书陵里只有一条路,那些石碑都在道旁,看完下一层,才能去看上一层。” 陈长生问道:“天书陵有几层?” 这个问题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按道理来说,道藏三千卷里有不少对天书陵的描述,但他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天书陵究竟有几层。 “我不知道……嗯,准确来说,没有人知道天书陵有几层。”唐三十六说道。 陈长生闻言很是不解,说道:“据我所知,虽然天书陵登顶极难,但还是有些人曾经做到过,怎么会不知道层数 唐三十六说道:“老太爷曾经对我说过,真进天书陵的那一天,我便能知道为什么天书陵没有层数。” “为什么?”陈长生依然不解。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第一,我不是碑侍,第二,我不是导游,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问我这么多为什么?反正你只需要知道,那些石碑只能一座座看过去,最终能看懂多少块碑,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陈长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有些糟糕,本想控制住不再继续发问,但实在压抑不住好奇,试探着说道:“最后一个问题?” 唐三十六深吸一口气,说道:“说。” 陈长生说道:“按照道典里的说法,祭天的时候,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都会从传说中的神道登临天书陵顶,就是你说的那条道路?” “不是。”唐三十六说道:“神道是另外的一条道路。” “可你才说过,天书陵只有一条路。” “那是对进天书陵观碑悟道的人来说。” “如果要登顶,哪条道路更近些?我觉着应该是神道吧。” “神道乃是南麓正道,并不是登陵的捷径,你不是那等畏难怕险的人,应该很清楚,书山无捷径,只能努力登攀 “可你才对苏墨虞说过,正道就是捷径。” 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首先,那是我在和他斗嘴,其次,不管那是正道还是捷径,反正你不可能从那条道路直接登临天书陵顶,你不用问我为什么,我直接告诉你,因为那条神道上有人看守,从来没有人能从那里强行登陵成功。” “你不要生气。”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第二遍,不要有第三次。” 陈长生知道他这时候情绪已经到了暴发的边缘,心想还是不要继续烦他,说道:“我随便去逛逛。” 此时,进入大朝试三甲的年轻考生们都已经进入了天书陵,身影消失在青林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还留在外面。 唐三十六的音调微高,问道:“你真要随便去逛逛?” 陈长生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陵园里的风景不错,我想四处走走看看。”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心想历尽千辛万苦,大家才成功进入大朝试三甲,得到进入天书陵观碑悟道的机会,你不想着去那些石碑前静思求学,居然只想随便看看风景?你真当自己是游客吗?游客可进不了天书陵 不理唐三十六如何吃惊恼火,陈长生把他留在原地,围着天书陵开始散步,初春的天书陵绿意喜人,陵下的园子里花树繁多,风景确实不错,他在其间停停走走,负着双手到处赏看,真像极了一名乡下来的游客。 因为繁茂青树的遮掩,天书陵外的人很难看清楚陵里的画面,而陵上的人却能清晰地看到外面,那些行走在山道上的考生们,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发现他竟然没有登陵,而是在外面游览,不由好生震惊。 陈长生居然没有登陵,众人震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接着生出的情绪则是各自不同。有的考生觉得他故作淡然,真真令人不耻到了极点,比如槐院的书生以及圣女峰那名叫叶小涟的小师妹,有的人则觉得以他现在的境界以及在大朝试里表现出来的水准,明明天书陵在前却不入,实在是太过不自爱,比如关飞白和梁半湖都如此想,苟寒食接过七间递过来的清水饮了口,看着山下坐在池畔石上发呆的陈长生,却生出与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想法。 他觉得今天的陈长生有些问题,应该是精神层面出了问题,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距离大朝试对战不过数日时间,在他看来,陈长生的意志坚毅甚至有些可怕,怎么也不应该在短短数日之内,发生太大的变化才是。 天书陵是一座青山,面积很大,想要沿着陵下的道路完整地走一圈,不是很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像陈长生这样停停走走,看着花树便停停,看着池塘便去发发呆,一路走着一路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事情,更是走了两个时辰,才来到了陵南。 陈长生正在看道路上的那些五色石子拼成的图案,忽听着有轰轰水声从空中传来,他下意识里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银色的瀑布,从青山崖壁里某处倾泻而出,化作一道白练,落在数十丈高的崖壁间,四散流溢,变成数十道更细小的水线,穿行于嶙峋山石之间,最终落到地面。 看着这幕美丽的画面,他的第一反应是,天书陵南崖真的很陡,没有太多树木,怎么也看不到一座石碑?然后他的视线顺着那数十道流水,向下移动,只见道前有片极为宽大的黑色石坪,坪间有人工挖凿而成的浅渠,天书陵上流泻下来的清水,顺着那些渠向前方流去。 他沿渠而行,只见渠中的水无比清澈,渠底那些白色的石头仿佛珍珠一般闪耀着光芒。不多时,他便来到了天书陵的正南处,瀑布的声音渐隐,石坪上的水渠则更加密集,他不禁想到,如果从天书陵的顶处往下看,这些浅渠会构成一幅怎样的图案? 然后,他看到了传说中的神道。 那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从石坪直接通向天书陵顶。正如唐三十六所说,想要登上天书陵,这条神道是最近的道路。但这条神道禁止任何人通行,只有祭天大典的时候,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才能行走于其上。 神道上没有任何事物,两侧连树也没有,只有崖石。 任何人,想着这条神道尽头的天书陵顶,大概都会生出走上去的强烈欲·望。 但没有人成功过。 因为在神道起始处,在无数条浅渠清水之间,有座凉亭。 亭子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盔甲,胸甲上到处都是锈迹,盔甲遮住了全身,从头脸到手,没有一处露在外面。 那个人的手里握着一把破旧的剑,剑锋上有很多缺口,剑抵在地面。 从远处望过去,这个全身盔甲的人,就像是一座雕像。 甚至有时候,会让人怀疑,盔甲里究竟有没有人。 但陈长生知道那是一个人。 整个大陆都知道这个人。 这个人在这座凉亭里,已经坐了数百年。 很多人都在说,如果不是在天书陵前枯坐了数百年,这个人或者早就已经进入了八方风雨。 因为数百年前,他就已经是大陆第一神将。 他就是天书陵这一代的守陵人,汗青。 第二百章 游客 一身旧盔,满身灰尘,坐守书陵数百载。 陈长生远远看着那座凉亭,看着亭下那位传奇神将,沉默不语。 偶尔有山风起,带来瀑布里的水星,飘进凉亭里,落在那身破旧的盔甲上,没有办法洗去甲上的灰尘,大概反而会让那身盔甲锈蚀的更快些,盔甲里的人没有动,坐在石上,低着头、拄着剑,似乎睡着了一般。 数百年来,大陆第一神将汗青一直担任着天书陵的守陵人,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极大的荣耀,然而无论风雨还是飘雪,日夜枯守陵前,直至把自己也守成了天书陵的一部分,这又是何等样孤寂的人生?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金玉律。国教学院的院门破后,金玉律在竹椅上一坐,便是院门,只不过与凉亭下的这位传奇神将相比,坐姿大不相同,然后他想起数百年前那场大战,心想金玉律或者与此人还真的认识。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隔着十余道浅浅的水渠,静静看着凉亭下,沉默了很长时间,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偶生感慨、心头飘过复杂的情绪,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更多的还是敬畏与震撼。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对着凉亭恭敬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继续在天书陵四周的风景里行走。 学宫里的风景,其实要比天书陵的风景更加美丽,只是那种美丽总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虚假感,或者是因为那些湛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层太过完美的关系,看的时间稍长些,便很容易发腻,让人有种想要远离的冲动。 落落站在大殿最上方的栏畔,看着远处那些如丝如绸的云絮,漂亮的小脸上神情微厌,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去天书陵?”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去了天书陵,金玉律离开皇宫后便来到学宫里看她,听着这话,苦恼说道:“殿下,您当然可以进天书陵,只要您愿意,随时都可以进天书陵,但不是现在,因为您……大朝试不是没成绩吗?” “那折袖为什么能进?”落落转过身来问道。 “斡夫折袖只是一只孤魂野鬼。”金玉律看着她,神情严肃说道:“周朝首重军功,所以从娘娘到摘星学院,所有人都对他不错,但他毕竟是只孤魂野鬼,人类不会对他太过警惕,也不会太过重视。” “希望先生能帮到这个可怜的孩子。”落落微怜说道。她比折袖的年龄要更小些,但她是妖族的公主殿下,在她眼里,所有妖族的少年少女都是孩子,而且折袖的身世血脉很让她同情,她是真的希望陈长生能够帮助折袖。 金玉律叹息说道:“斡夫折袖的问题比殿下您的问题棘手太多,如果不是不好解决,您的母亲或者早就已经派人把他带回白帝城,怎么会让他在雪原里流浪这么多年,靠着猎杀那些落单的魔族生活。” 落落知道金玉律说的是实情,轻轻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天书陵不便进,那周园呢?” 只有通幽境才能进入周园,但她相信自己能够在一个月之内破境,哪怕不去天书陵观碑。 “就算殿下您真的破境成功,陛下也不会同意您进周园的。” 金玉律说道:“甚至就算陛下默许,京都里的这两位圣人也不会让您去冒险。” 教枢处前的石阶上,教士和官员们不停地忙碌着,或上或下,看上去就像是四处觅食的蚂蚁。此时天色微暗,斜阳的光辉照耀在石阶上,把他们的影子拉的极长,石阶上又像是燃起了火,人们在其间穿行着。 建筑最深处那个到处都是梅花的房间里,主教大人梅里砂睁开眼睛,有些疲惫问道:“那孩子在做什么?” 辛教士在一旁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说道:“他……在到处逛,似乎在看风景。” “看风景?” 梅里砂大人望向窗外燃烧的晚霞,浑浊的眼神被艳光洗的清澈了些许,神情微异问道:“难道从清晨到现在,他就做了这么一件事?” “是的。”辛教士有些紧张,低声应道:“他已经绕着天书陵逛了整整一圈。” 梅里砂微微皱眉,房间里无比安静,气氛瞬间变得格外压抑。 就在辛教士以为会迎来一场怒火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道笑声。 老人家的笑声有些沙哑,但听得出来,是真正愉悦开心地笑,没有别的什么情绪。 “在天书陵里,不看天书只看风景?” 梅里砂扶着椅扶手,缓慢地站起身来,然后在辛教士的搀扶下,走到窗边,望向南方那座仿佛在暮色里燃烧的青丘,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缓声说道:“我很好奇,他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大明宫偏殿里,莫雨搁下刚刚批完的奏章,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殿前将要落下的太阳,想起今天是大朝试考生进天书陵观碑的第一天,望向身旁的女官问道:“情况如何?” 女官将那些年轻考生们从离开皇宫到进入天书陵的过程汇报了一遍,详略得宜,重要的事情没有任何遗漏。 莫雨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被遗漏了,微微蹙眉问道:“陈长生做了些什么?看到第几座碑了?” 那名女官没有想到莫雨姑娘居然会关心单独一名考生,微怔之后,赶紧去找到记录呈了上去。 莫雨翻开记录随便扫了一眼,神情骤变,细眉微挑,霜意上面,说道:“这个家伙,他究竟想做什么在这等紧要关头,居然还要浪费时间” 相同的情报,在正午的时候,便已经被送进了天海家。 国教六巨头里,留在京都的三位圣堂大主教,坐在离宫正殿里,看着天书陵处传回来的消息,完全不知道该说些 今天,整座京都城都在关注着陈长生在天书陵里的动静,因为他是今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因为他如此年轻便已经通幽,更因为教宗大人已经两次通过某种方法表达了对这名少年的善意与爱护,人们很想知道他在天书陵观碑悟道,会不会再次带来什么震惊。 陈长生做到了,他再次震惊了京都。 整整一天时间,他什么都没有做。观碑悟道?他一座石碑都没有看,他甚至都没有真正走进天书陵里,他只是围着天书陵逛了一圈,看了很多风景,发了很多呆,就像是一名真正的游客,还是最有闲的那种游客。 …… 第二百零一章 篱笆墙畔两小儿 进了天书陵却不看天书只看风景,没有人知道陈长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不肯向天书陵里踏进一步,不肯去看那些石碑,只肯在陵下的园林里到处行走观望。 看着远处将要落山的夕阳,他的手落在短剑的剑柄上,神识轻轻拂过那颗黑色的石头,感受着那股温润的气息,才清醒了些,明白原来观望代表着犹豫,而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下意识里不想继续修行。 修行使人成长、使人强大,只有变成真正的强者,他才有可能按照凌烟阁告诉他的那些方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是……他还没有真正上路,却已经看到了长路尽头那些血腥的画面,以至于脚步无比沉重,难以迈动。 以前他不会思考这些问题,在生死的面前,一切都非常简单,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去思考,现在他离解决问题还远,却开始想这些,不得不说这显得有些矫情,当然换个角度,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幸福。 暮色渐浓,青丘仿佛在晚霞里燃烧,他已经绕着天书陵走了一圈多,来到了西南角一片林园里,看到了一间草舍 草舍修建的很简陋,梁木上甚至还看得到树皮,显得极为粗糙,檐上铺着的草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换过,黑黑灰灰很是难看。 在天书陵里或者要停留很长时间,那么便需要寻找住宿休息的地方,陈长生不打算和那些考生们一道接受安排,下意识里不想太靠近青丘里那些至今没有见到的石碑,准备看看这里能不能留宿。 他对着草舍礼貌地唤了两声,却无人相应,想了想后走上石阶,推门而入,发现草舍里只有一些简单的陈设,桌面蒙着层浅浅的灰,摆在侧门后的水缸快要于涸,米桶里的米倒还很多。 应该有人在这里居住,只是那人住的极其不用心。陈长生有些洁癖,看着屋里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却没有离开,想了想后,竟是在房间角落里找到水桶与抹布,开始打扫起来。 从西宁镇到京都,从旧庙到国教学院,他最擅长的事情不是读书,而是打扫庭院,洗衣净面,没有用多长时间,草舍内外便被打扫的于净无比,水缸里清水荡漾,檐下蛛网没有踪迹,虽不敢说与先前完全换了模样,但至少算是达到他的标准,可以住人了。 把米饭在锅里焖好,把房梁上系着的那根咸鱼切了三分之一蒸在上面,去园子里拔了些小白菜洗净待炒,做完这些事情后,他认真地洗了遍手,用手帕擦的于于净净,然后坐到石阶上再次看着风景发呆。 暮色渐退,天书陵渐渐变暗,风景不似先前那般美丽,却给人一种更加神秘的感觉,山上那些青树变成墨团,仿佛是些文字。 数千年前,曾经有位魔君在天书陵里学道十年,周独夫当年,只用了三天三夜时间便悟透所有石碑,登上天书陵峰顶。像这样的故事,在天书陵的历史上比比皆是,数不胜数,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传奇的圣地。 想着那些故事或者传闻,想着神道前那位枯坐亭下数百载的大陆第一神将,陈长生的心神微荡,眼瞳因为夜色变得越来越黑。 “向往,或者敬畏,都很正常,但……你只是这么看着,什么都不做,在我看来,是非常愚蠢的……浪费生命。 一道声音在草舍破烂的篱笆外响起,那人的语速很慢,语调没有什么明显的起伏,听上去就像是一首无趣的曲子 陈长生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年站在篱笆墙外,那少年很瘦,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看着很是漠然,就像他那双淡眉一样。 正是狼族少年夫折袖。 陈长生知道以折袖在北疆立下的军功,可以很轻易地折算成进入天书陵的资格,只是他在国教学院等了对方数日对方都没有出现,此时却和大朝试三甲的考生们一道来到天书陵,不免还是有些意外。 他对着篱笆墙外的少年揖手,想了想后说道:“听曲子看戏看小说,其实很多人不都在浪费生命?我也很想想这种感觉。” “但你……不是这种人。”折袖隔着篱笆墙看着他说道,声音依然有些于涩别扭,却非常肯定,不容质疑。 陈长生默然,过了会儿后说道:“我有些事情始终想不明白,在那之前我暂时不想做什么,至少今天不想做什么 他和折袖只是在大朝试里见过,并不熟悉,而且他对这个狼族少年的第一印象便是此人极其危险,非常警惕,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在夜色笼罩天书陵的时刻,他忽然觉得这个狼族少年或者能够理解自己的困惑,或者是因为漫天风雪的残酷或者是与这名少年相关的传闻。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吗?”他看着折袖认真问道。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向同龄人询问有关生死、似乎显得很哲学的问题,在京都那些学院里,他绝对会被人嘲笑一番。 折袖不是普通少年,所以他没有嘲笑陈长生,而是沉默了很长时间,经过一番非常认真的思考之后,才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活着,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风雪漫天的北疆,活着是很艰难的事情,一个自幼便被逐出部落的杂血狼崽子,想要活下去更是困难,折袖拼命地活了下来,为了生存做了无数冷血的事情,但他却不认为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 这个答案有些令人吃惊。 陈长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谢谢。” 折袖在篱笆墙外说道:“不客气。” 陈长生问道:“那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呢?” 折袖说道:“清醒的活着,或者清醒的死去。” 便在这时,草舍前方响起一声吱呀,篱笆墙被推开一道口子,一名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蓬头垢面,衣衫破旧,竟看不出多大年龄,垂落的头发里隐约能够看到一双明亮而于净的眼睛。那男人看着站在篱笆墙两边的这两名少年,似乎想要问些什么,但最终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有问出口。 篱笆墙内外一片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两小儿没辩日,非要辩死活……拼死拼活,终于把这章写出来了,陈长生丫这算是青春期心理问题。) 第二百零二章 心血来潮 那男人转身进了草屋,看着被打扫于净的地面与桌椅,沉默了片刻,然后闻着香味,找到了刚刚蒸熟的米饭和咸鱼,然后看到了摆在灶台上的那盆青菜,他用手撩起眼前的乱发,回头望向陈长生,却没有说话。 陈长生猜到这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应该便是这间草屋的主人,走上前去,拿起先前便已经准备好的一块猪皮,在烧热的铁锅上抹了抹,便把青菜倒了进去,挥动锅铲,随着滋拉拉的一阵碎响,不多时菜便炒熟了。 青菜盛进盘里,因为没有什么油,闻着不如何香,看着也没有什么好卖相,不过陈长生吃饭向来讲究少油少盐,在西宁镇的时候经常白水煮菜,所以并不觉得不妥,接着,他把蒸熟的咸鱼切成段,搁了些葱丝,又开始盛饭。 冒着热气的白米饭搁到桌上,那名男子毫不客气拿起筷子便开始吃饭,陈长生又给自己盛了碗饭,回头却发现桌边又多了一个人,折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篱笆那边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 陈长生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把碗搁到他的身前,又开始去盛第三碗米饭。 青菜不多,三两筷子便挑完了,咸鱼真的很咸,非常下饭,只不过就像唐三十六在大朝试时对折袖说过的那样,陈长生和折袖吃饭的速度都很缓慢,他们还在吃第一碗饭的时候,那名男子已经吃完了四碗米饭,搁了筷子。 陈长生泡了杯茶,递给此人。 折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那名男子喝了口茶,满意地揉了揉肚子,发出一声很不雅的饱嗝。 三个人始终没有说话,这顿饭吃的很是安静,气氛很是诡异。 陈长生和折袖几乎同时吃完,折袖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碗筷,烧水洗碗,陈长生看着这幕画面,想了想,没有与他去争,又去倒了两碗茶。 折袖洗完碗后,把湿了的手在衣服前襟上随意擦了擦,坐回桌边,端起自己的茶碗,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望着陈长生说道:“你还欠我东西。”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看那名正在闭目养神的男人一眼,仿佛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这几天一直在国教学院等着你过来拿。” “钱已经够了,唐棠出的价很大方。” 折袖看着碗里的最后那点残茶,沉默片刻后,说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陈长生说道:“你说,如果能帮我肯定帮。” 大朝试对战的时候,唐三十六代表国教学院与这名狼族少年搭成了一个合作的协议,在其后的对战过程中,折袖很坚定地执行了那个协议,尤其是与苟寒食的那一场战斗打的快要天荒地老,陈长生能够拿到首榜首名,有他的很大贡献。 折袖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我的经脉有些问题。” 陈长生其实已经猜到折袖要自己帮他做些什么,闻言并不吃惊,问道:“你确认我可以帮你?” “你能帮落落殿下,便有可能帮到我,虽然只是可能。”折袖说道。 妖族与人类联姻生出的后代,血脉融合往往会出现问题,有可能会生出一个天才,也有很大机率会生出废物,而即便是那些血脉天赋不错的后代,身体里往往也隐藏着些很凶险的问题,落落因为父母两系的血脉太强大,所以问题比较好解决,而折袖却没有这么幸运。 他的经脉问题不仅会影响到修行,最可怕的是,会影响到他的心志,甚至威胁到生命。 “发病的时候,会很痛苦,最严重的时候,会让我失去理智,准确来说,就是会发疯。我不知道自己发疯后会做什么,可能会到处乱杀人,不然部落也不会在我那么小的时候,便把我赶走。” 折袖神情漠然说着,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陈长生这才明白,为什么先前在篱笆那头折袖会说,清醒的活着或者死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想了很长时间,说道:“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与识海相连的经脉出了问题,有些畸形。” 因为自身经脉断裂的缘故,他一直在道藏典籍里寻找相关的知识,对此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研究,说起经脉相关的问题,很少有人比他这方面的学识更丰富,后来在国教学院里对落落和轩辕破进行指导,实际经验也变得非常丰富,此时听折袖说完自己的情况,他很快便确认了问题所在。 折袖没有看到希望后的激动,面无表情说道:“天机阁也是这么说的。” 陈长生看着他,想了想后问道:“你想治成什么样?” “能活的久些,当然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要保证自己一直清醒,清醒的活着或者死去,只要清醒就行。” 折袖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道自己活着地活着,像条狗一样地活着。” 他是孤单而骄傲的狼,行千里吃肉,不肯吃屎。 “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会努力想些办法。” 陈长生说道,然后伸手开始替折袖把脉。 他的食指与中指并列,如两把长短不一的剑,轻轻地搁在折袖的脉关上,就像搁在陈列兵器的架子上,似乎很随意,实际上很稳定。 嘭嘭嘭嘭,清楚的脉象从指腹处传回,陈长生发现这个狼族少年就像落落一样,心跳的频率非常快,就像是战鼓不停地被敲响,而且脉博异常强劲有力,皮肤表面就像紧绷的鼓皮不停微颤,让他的手指有些发麻。 忽然间,一道力量从折袖的脉关处迸发,那道力量并不如何犀利,雄浑如潮水漫涨,然而却无比突然,仿佛瞬间,潮水便淹没了所有礁石,陈长生对此毫无准备,两根手指被猛地弹了起来 他吃惊地望向折袖,折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很是漠然,但有个细节变化——眼瞳里的光亮变得黯淡了很 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终于处理的差不多了,明天恢复两章。) 第二百零三章 踏雪荀梅 折袖经脉里传来那道力量很强大,就像是一道洪水冲破了堵塞河道的石堆,呼啸而下,喷薄而出。陈长生能够想象到这道力量会给折袖带来怎样的伤害与痛苦。折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说明他常年、甚至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承受这种痛苦,甚至已经麻木,然而他的眼光依然变得黯淡了起来,说明哪怕已经习以为常,依然没有办法完全无视这种痛苦,这种痛苦看来真的很可怕。 陈长生沉默了片刻,再次把手指搭到折袖的脉关上,这一次更是缓缓地度了一道真元进去——他有些拿不准自己的判断,折袖的经脉是不是这么严重的问题,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可能承受着这样的痛苦还活了这么多年。 夜色下的草屋非常寂静,油灯没有点燃,他专注地观察着折袖的脸色,只能看到那双充满了倔强坚忍意味的眼睛,他认真地等待着,没有放过任何一瞬脉象的变化,然而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依然让他措手不及。 啪的一声轻响,陈长生的手指再次被震到空中。 这一次在真元与神识的双重感知下,他对折袖经脉里的异动有了更准确的认识,脑海里隐约有了些画面,情于是随之变得愈发沉重,两道眉毛不知不觉得紧紧地皱了起来,那道如汹涌潮水般的震动,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收回右手,看着折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折袖的脸色依然一如平常,只是隔得近了,才能看到他的发间隐隐有些水渍,反射着草屋外的星光,点点发亮。初春微寒,意志如此强大的少年,哪怕天书陵崩于眼前也会面不改色,此时却流了这么多的汗,可以想象那种痛苦何其难以忍受。 折袖这时候开口了,看着陈长生说道:“我没想到,你的真元居然这么弱。” 陈长生完全没想到,这种时候他最关心的事情不是自己的病,而是这种事情。 “是的,太弱了。” 桌旁响起一道声音,来自那位陈长生和折袖快要忘记的男人。 那名男人把脏乱的头发别到耳后,目光从陈长生身上转到折袖处,道:“心血来潮,居然还没死?”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知道道藏上曾经记载过的这四个字,便是折袖的问题。 折袖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四年前,天机老人替他看病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我不会死。”他看着那名中年男人说道。 少年缓慢的声音异常用力,就像石头与石头摩擦,又像剑锋切断骨头,非常肯定。 那名男人摇摇头,不再理会,从桌旁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直接倒下。 陈长生本想对他说说借宿的事情,没想到下一刻,便听到床上响起了鼾声,自然无法再开口。 如雷般的鼻声响彻草屋,他不理解,那个男人白天做了些什么事情,居然会累成这样,示意折袖跟自己走出屋去,来到被疏散的篱笆围住的小院里,借着星光,看着折袖,欲言又止。 “天机阁都治不好,但你有可能治好我。” 折袖看着他缓声说道,语气不算无礼,说的内容其实却相当无理。 陈长生想说的话,被这句话全部挡了回来,只好沉默不语,望向远处如黑山般的天书陵,轻声感慨道:“命运,果然都不公平。” 折袖说道:“命运给了我强大的血脉天赋,附带难以忍受的痛苦与黯淡的前景,在我看来,这很公平。” 陈长生说道:“但你不能做出选择,不能不要强大的血脉,同时不要这种痛苦,所以,我还是认为不公平。”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从来就没有公平。” 可能是因为有极为相似的境遇,同病相怜,陈长生对折袖的观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知道这个狼族少年看似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很多痛苦与不甘,不愿意他的心境继续这般继续寒冷下去,说道:“但可以有相对的公平,比如我们进天书陵观碑,能悟出什么全看自己。” “天书陵就是最不公平的事情。” 折袖看着星光下的天书陵,面无表情说道:“凭什么人类能够决定进入天书陵的规矩?凭什么魔族就不能看天书 陈长生没有想到,不知杀死过多少魔族的他,竟然会替魔族鸣不平,不禁怔住。 “我不是替魔族鸣不平,只是讲道理。”折袖说道:“天书陵里的这些石碑,其实和雪原里一块被啃剩的鹿腿没有任何区别,都是肉,所有人都想吃这块肉,都有贪欲,但只有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分配这块肉。” 陈长生问道:“所以你想更强。” 折袖说道:“不,我要变强,不是想分肉,我只想吃肉。” 陈长生想了想,准备说些什么,这时,远处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 “你在哪里?陈长生你丫在哪里?” 听着那个声音,陈长生忍不住叹了口气,就连折袖的神情都有些变化——大朝试上,这个声音的主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我在这里,三十六,我就在这里。”陈长生对着夜林喊道。 天书陵乃是圣地,非常神圣庄严,行走在其间的人们往往下意识里都会敛声静气,平日里陵园里非常安静,今夜却被两名少年的大呼小叫声所充斥,陈长生喊完之后才醒过神来,不禁觉得好生丢脸。 伴着一阵衣衫与草枝的摩擦声,唐三十六找了过来,一把推倒了六七尺宽的旧篱笆,来到陈长生身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余悸难消说道:“我真担心你脑子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直接出了天书陵,还好没有。”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能不能不要喊的声音这么大?渔歌互答,那是离山剑宗的剑法。” 唐三十六理直气壮说道:“这么大的地方,朝廷又没设个传音阵,那些碑侍又不是下人,不好使唤,除了喊,还能怎么找人?” 这话很有道理,陈长生竟无言以对。 便在这时,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所有人进天书陵之后,都只会想着抓紧时间观碑悟道,谁会像你一样不忘呼朋唤友?” “噫,居然是你?” 唐三十六这才注意到折袖,微微一怔后,热情上前,把臂问道:“你终于来了,来要债的?” 折袖很不适应这种亲近的表示,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 唐三十六的手很自然地收了回去,又重重拍了拍陈长生的肩头,说道:“能解决就赶紧解决一下。” 陈长生揉了揉肩,心想如果不是在黑龙潭底莫名其妙地完美洗髓,今天还真要被拍坏,说道:“我会试试,但没信心。” 便在这时,那名男子从草屋里走了出来,潦乱的散发遮住他脸上的倦容。 陈长生行礼问道:“前辈您不再休息会儿?” 那名男子看着唐三十六,说道:“太吵。”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找了过来,他有些高兴。”陈长生抱歉说道,又对唐三十六介绍道:“这位前辈便是这间草屋的主人,我想着既然要在天书陵呆上一个月,总不能餐风露宿,那样对身体不好,所以想要借宿……” 他自顾自说着,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唐三十六根本没有听自己说话,而是怔怔地看着那名男子。 那名男子把脏乱的头发绑到了后面,露出了脸,这也是陈长生和折袖第一次看见他的真容,只见此人容颜清俊,眉眼之间自有一抹寒意,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冷酷,反而给人一种于净的感觉,虽然明明并不如何于净。 唐三十六看着这名男子的脸,神情微异,显得有些困惑,接着想起些什么,眼睛忽然变亮,惊愕说道:“你……你是……你是荀梅” 那名男子微怔,看着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长时间,淡淡说道:“不错,我就是荀梅,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听着荀梅二字,折袖微微挑眉,明显也想起了此人的来历,只有陈长生依然不知道。 “踏雪荀梅怎么可能没有人记得前辈?”唐三十六看着这个名叫荀梅的中年男子,惊叹说道:“传闻里说前辈自那年大朝试之后,便一直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没有想到竟然是真的。” 荀梅看着天书陵里隐隐能见的光点,微显惘然说道:“原来今年大朝试已经结束,难怪今天多了这么多人。” “是的,前辈,今天是今年这届大朝试三甲入天书陵的第一天。” 唐三十六想到一件事情,把陈长生扯到身前,得意说道:“他是我的朋友陈长生,和前辈当年一样,拿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喔?你们是哪座学院的?”荀梅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国教学院。” 荀梅点头说道:“榕树下出人才,倒也正常。” 陈长生闻言微怔,心想一般人听着国教学院复兴,总会有些吃惊,怎么这位前辈……转念间,他才忽然想明白,这位前辈竟是根本不知道国教学院十几年前那场大劫,岂不是说此人已经在天书陵里观碑至少十几年时间,从来没有出去过? 唐三十六对他说道:“荀梅前辈是三十七年前那届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陈长生很是吃惊,心想这岂不是说这位前辈在天书陵里已经停留了三十七年? 第二百零四章 天凉王破 荀梅看着陈长生摇头说道:“只是你真元如此弱,居然能拿到首榜首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大朝试乃是大年,要比前些年的竞争激烈的多,陈长生没什么反应,唐三十六却不依了。 “即便让天机阁来点评,今年大朝试也要比前辈那一年强些。”他说道。 荀梅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寂寥,说道:“我不知道今年有什么人参加,但我那年……有两个人没参加。” 唐三十六微怔,想起曾经与荀梅齐名的那两个名字,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如果那两人参加了那一届的大朝试,那么即便秋山君和徐有容来了,今年的大朝试也无法与那一年相提并论。 说完这句话后,荀梅的情绪明显有些波动,不再理会三名少年,走到院间一块石头上坐下,看着天书陵开始发呆 陈长生看着这位前辈的背影,略生感慨。白天的时候,唐三十六对他说过,有些修道者会在天书陵里观碑很多年,没想到这么快便亲眼见到一个,只是此人在天书陵观碑三十七年,一步不出,必然有所隐情。 一念及此,他觉得这位前辈的身影愈发显得凄凉,不忍心再打扰他,伸手阻止想要继续发问的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微异问道:“怎么了?”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问道:“吃了吗?” 唐三十六这才想起这件最重要的事情,觉得饥饿感如潮水一般袭来,捧腹虚弱说道:“没。” 陈长生把他带进屋内,把吃剩的咸鱼端了出来,又用热茶泡了一碗剩饭,说道:“青菜没了,将就着吃点。” “这能吃吗?这能吃吗?什么叫将就啊?青菜没了,你让我用茶叶冒充?那能是一个味儿吗?” 唐三十六拿筷子挑出一片被泡至发黑的茶叶,恼火说道。 陈长生没有理他,借着星光找到油灯,仔细地擦了擦后,点燃了灯绳,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屋内。 桌旁也被照亮,唐三十六把头埋在碗里,不停地吃着,碗前已经多了好些鱼刺。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忍不住想到,如果让京都学院里那些爱慕唐三十六的少女们看到他的吃像,会怎么想? 折袖自然不会看唐三十六吃饭,他看着屋外坐在石头上的荀梅,说道:“没想到传闻是真的。” 陈长生说道:“听唐三十六说,天书陵里应该还有不少这样的人。” ?? 落+霞-小+說 l u ox i a - c o m + 唐三十六忙中偷空,抬头说了一句话:“但像荀梅这么出名的人可不多。” 折袖说道:“很多人以为他早就死了……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几年,真是难以想象。” 唐三十六在陈长生的眼光注视下,有些不习惯地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嘴,说道:“他舍不得出去。” 折袖想着当年的那些故事,摇头说道:“我倒觉得他是不敢出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摇头说道:“如此说不妥,最多也就是不好意思出去。” 舍不得、不敢、不好意思,这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词。 陈长生有些讶异,心想那位叫荀梅的前辈既然是三十七年前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必然不凡,何至于得到这样的评价? “荀梅前辈最出名的就是修行意志极坚毅,当年他七岁的时候,在云山先生门前雪地里站了三天三夜,才得以被收入门下。” 唐三十六说道:“踏雪荀梅这四个字就是这么来的。” 陈长生问道:“云山先生?” “云山先生是茅秋雨院长的老师。”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说道:“你没算错,荀梅就是茅院长的小师弟。” 茅秋雨是当今大陆有数的强者,他的小师弟可以想象是什么层级的人物。而且小师弟里的小字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意义——小师弟必然是关门弟子,而只有那些天赋极其优异的人,才会被一个宗派或者学院派系收为关门弟子。 比如离山那位传奇的小师叔,又比如现在的七间。 “荀梅就是当年天道院最出色的学生,比庄换羽现如今在天道院里的地位不知高出多少,哎,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进天书陵把庄换羽喊过来?荀梅是他的天道院大前辈,看看他给荀梅磕头,真是极好的事情,又说回来,如果我不是进了国教学院,刚才岂不是也要磕头?真是极险的事情。”唐三十六大笑说道,却发现陈长生和折袖都没有接话的意思,不由微恼说道:“像你们这般无趣的家伙,世间有一个便足够憋闷,怎么偏偏出了两个?怎么偏偏你们两个还遇在了一起?真是令人憋闷” 陈长生不理他,对折袖问道:“荀梅为什么不敢出天书陵?” 折袖没有来得及说话,唐三十六抢着说道:“这你算是问对人了,怎么说我也在天道院里呆过半年时间,这段往事最是清楚不过。当年荀梅是天道院的骄傲,天赋很是惊人,但不幸的是,在同龄人当中,有人比他的天赋更好,更优秀。” 唐三十六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荀梅这一生最不幸的事情,就是和天凉王破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从十二岁时开始,他们便经常在各种宗派聚会里遇见,切磋比试不下百次,而每次都是荀梅输,而在某年的煮石大会上,荀梅竟是连输三场。” 经过一年的京都生活,陈长生还是有些孤陋寡闻,但他知道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响亮。 在秋山君之前,那是整个大陆最响亮的名字,直到现在为止,这个名字还在逍遥榜上,高高在上。 天凉郡的王破。 然后他注意到,唐三十六在提到这个名字时,神情非常凝重,很是警惕。他有些不理解,即便秋山君现在已经是点金榜的榜首,与王破这种成名已久的逍遥榜中人都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怎么看,唐三十六也不可能与王破之间有任何问题。 “像荀梅这样天赋过人、意志坚毅,又肩负天道院重望的人,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生活在王破的yin影之下?他进天书陵观碑悟道三十七年,始终不肯出去,就是想在这里悟到真正的天道之义,然后战胜王破。” 唐三十六看了一眼屋外,说道:“现在想来,天凉王破已经成了他的心障,他一天不能确信自己能够战胜对方,便一天不会离开天书陵,不舍不敢不好意思……都是对的,因为他很清楚,当他走出天书陵的那一天,王破一定就在外面。” 陈长生起身走到门口,看着星光下那个落拓的中年男人,心情有些复杂。 无法走出天书陵,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陵外的世界或者说那个人吗?他不这样认为,曾经骄傲的天道院少年,不可能缺少勇气,至少面对他的一生之敌王破时不会缺乏勇气,不然当年也不可能连战百余场,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不敢走出天书陵? 离开有时候便意味着永别,荀梅不敢离开天书陵是因为他害怕失去天书陵。从正值青春到落魄潦倒,整整三十七的岁月,尽数付予此间,天书陵让他变得更强,而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敢离开。 如唐三十六白天说过的那样,对修道者来说,天书陵就像一壶美酒,越喝越醉,越醉越想喝,面对这样一壶美酒,究竟喝多少为宜,是长醉不愿醒,还是浅尝辄止,是对每个人的考验,而对荀梅来说,因为那道来自天凉郡的yin影,这种选择更加艰难。 只是荀梅天赋过人,又在天书陵里观碑苦修三十七年,现在的实力境界该强到什么程度?他已经这般强大,却依然没有自信能够战胜天书陵外的对手,那么天凉王破又强到了什么程度? 可是,这终究是要解决的问题。唐三十六说,当他走出天书陵的那一天,王破一定就在外面,并不是说王破真的会在天书陵外等他,而是说他出了天书陵便必须去找王破,如此才能给自己的人生、给这三十七年的观碑生涯一个交待。 天书陵外的树林里生出一场清风,卷起地面的草屑,拂动树上的青翠嫩叶,发出哗哗如雨的声音。只有一场清风,却起于两个方向,那些草屑嫩叶被卷至林间,渐旋而起,像倒起的瀑布,将夜空降下的星空切成无数碎片。 两袖清风茅秋雨,出现在场间,他望向一株槐树下,神情复杂说道:“二十年前我曾经请你来京都劝他出来,但你没有来。” 槐树下站着一个人,看着还很年轻,眉间却有些霜意,衣衫洗的很于净,黑发也束的极紧,但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寒酸的感觉,就像是一位曾经的少年公子因为家道中落,然后在客栈里做了三年时间的算帐先生。 “他自己不想出来,那么谁都没办法劝他出来。”那人看着夜色里的天书陵说道。 茅秋雨说道:“那为何今天你来了?” 那人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今夜会出来,所以我来等他。” (这名字是开书的时候就取好了的,嘿嘿……) 第二百零五章 去陵南 篱笆被推倒了,夜风能更痛快地进出,草屋四周的温度变得更低了些,和洒落庭院的星光相比,屋里那盏油灯显得格外黯淡,陈长生走到院子里,看着石上那名中年男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荀梅当年便是天赋惊人的强者,如今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余载,一身修为不知增长到什么程度,自然知晓这几名少年来到了自己的身后,说道:“不是不敢,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我知道现在还不如他,那么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折袖自幼被逐出部落,便是在战斗中生存成长,虽然知道这个中年男子实力境界极高,依然无法接受这种态度,沉声说道:“没有打过,又怎么知道不如对方?把自己困在天书陵里,难道就有什么意义?” 荀梅的声音变得有些寂寥:“我在天书陵里已经三十七年,不与外界交流,放弃了少年时最爱的书画,吃饭只求填饱肚子,睡觉只求保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观碑悟道、修行冥想,但我依然没有办法追上他,我也很想知道,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王破现在的境界水准?”唐三十六有些意外,说道:“我还以为山中不知岁月,你会问我们。” “每年大朝试结束之后,天书陵都会来新人,隔一段时间,师兄也会派人来看看我,我对别的世事不怎么关心,不在乎谁当皇帝,但我很想知道王破的现状,所以我知道他的现状,每一年的现状。” 荀梅站起身来,望向天书陵外的夜色和隐约可见的京都灯火,说道:“我进天书陵那一年,他是青云榜榜首,接着我知道他进了点金榜,排在第二,后来他进了逍遥榜,再次排到了肖张的前面,我想那一刻他应该很高兴才是。” 天凉王破,画甲肖张,那是比陈长生他们更早一个时代的名人,和如今秋山君地位仿佛,已然是当今大陆的真正强者,荀梅本来也应该和他们一样拥有赫赫之名,却因为在天书陵里观碑,从未出去,从而渐渐被大陆遗忘,至少陈长生这样的人就不知道。 “如果你不是一直留在天书陵里,逍遥榜上肯定有你的名字,而且极有可能会排进前五。”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 荀梅转过身来,看着三名少年说道:“前五……确实也已经很风光了,但终究不是第一,终究要排在他的后面不是吗?” 唐三十六有些无法理解这种心态,说道:“那难道继续留在天书陵里,被世人遗忘,你才能得到平静?” “天书陵是可能,是我超越王破唯一的可能。” 荀梅眉间的那抹寒意越来越浓,却并不令人畏惧,只是显得愈发坚定:“只要我留在天书陵里,继续观碑悟道,总有一天,我能成功地走到天书陵顶,彻悟天道真义,到那一天,王破如何还能是我的对手?” 庭院里一片安静,不知道什么小动物从倒下的篱笆处钻了出去,发出沙沙的声音,似是在对这段话表示反对。 “前辈,您这三十七年看了多少块碑?”陈长生忽然问道。 听着这个问题,荀梅微微皱眉,低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最开始那一年,我用了三个月看懂了十七座碑,那年夏天下了好大一场暴雨,那之后速度就降了下来,到冬天的时候,又看了五六座?” 在天书陵里三十七年,这段岁月实在太过漫长,以至于最早的那些时间里的细节,他已经忘记了很多,需要很认真地回忆才能够想起来。他认真地回想着曾经的雪与雨,说道:“第二年好像看了四座碑,第三年是三座?有些记不清了。” 他摇了摇头,望向陈长生说道:“真的记不清总数了。” “但很明显,前辈您观碑的速度越来越慢。”陈长生犹豫片刻后说道:“恕我无礼,也许您记不清这三十七年一共看了几座碑,但您应该能记住,已经有多少年没能再读出一座碑上的碑文来。” 荀梅身体微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满是油污的旧衣随之在夜风里轻颤。 “只用三个月的时间,便能读出十七座石碑上的碑文,这种天赋悟性,实在是令人敬佩,非常了不起,相信如果那座石庐如果没有被太宗陛下毁掉,我们应该会在上面看到前辈您的名字,可是……” 唐三十六摇头说道:“既然以您的天赋悟性,只能走到这一步,为何还非要继续在这里煎熬呢?我记得很清楚,王破当年在天书陵只看了一年时间,看了三十一座石碑便离开。” 荀梅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就像是急着表现自己的小孩子般,连声说道:“我虽然记不住一共读懂了多少座石碑,但我很肯定,绝对要超过三十一座我比他看的石碑多” “那又如何呢?” 唐三十六曾经是天道院的学生,看着这位落拓的中年男人,下意识里想要帮助对方,听着这话不禁有些伤感,叹道:“以王破的天赋悟性,如果他也继续在天书陵里多留几年,肯定也能再多读几座石碑,可他为什么坚决地离开?就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极限在那里,继续留在这里,就算能再看几座石碑,与在天书陵里消磨的岁月也不成正比,那是一种浪费。” 荀梅听着这话有些生气,然而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一时间不由怔住了,草屋前的庭院再次变得安静无比。 “你是说……我在天书陵里的这些年都是在浪费生命?” 他摇了摇头,声音微颤说道:“不他的天赋与悟性都远胜于我,除了天书陵,还有什么能帮助我超过他?是的,现在他依然在我之上,可如果我在天书陵里都没办法超越在陵外的他,我离开天书陵又还能有什么希望?” “天书陵里的石碑可以帮助我们修行,但在天书陵之外也有很多事情能够帮助我们修行,不然王破为何会变得如此强大?”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折袖忽然开口说道。 荀梅紧蹙着眉头,说道:“天书陵外能有什么比那些含着无上妙意的石碑更能帮助我们修行?” “有很多。” 折袖神情漠然说道:“战斗,风雨,天地自身,还有贫穷苦寒,最重要的是,天书陵外有生死。” 荀梅微微张嘴,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的心里多出很多感慨,明明折袖只是个少年,实力境界更是比荀梅差的太远,此时却像老师教育小孩子一样对荀梅说话——在雪原上艰难长大的狼崽子比起在天书陵里三十七年的修道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更真实,也更准确。 “但……这是三十七年啊……” 荀梅转身望向夜色里的天书陵,神情有些惘然,自言自语道:“那上面还有很多座石碑我看不懂,不知道怎么读,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能登上陵顶,读懂那些碑,掌握天道真义,便肯定能够胜过王破,要我这样离开,如何能够甘心呢?” 说完这句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向庭院外走去。 星光洒落在庭院里,也落在他的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陈长生总觉得看到了几络白发,一时间,夜风仿佛又凉了几分。、 “他要去哪里?” 看着荀梅有些萧索的背影,略显踉跄的脚步,陈长生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 唐三十六有些怜悯说道:“应该是去天书陵看碑……三十七年来,也许每个夜晚他都是这样过的。” 星光很明亮,用来写字或者有些困难,但用来观碑还可以,而且天书陵里隐约有灯光,想来有很多观碑的人也在挑灯夜观。 “他不是去观碑。” 折袖脸上的神情忽然发生了些变化,看着渐要消失在夜林里的荀梅,说道:“去观碑的那条路在陵北,他在往南面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说道:“难道是气糊涂了,竟走错了路?” 陈长生有些后悔,道:“前辈身在陵中,或者有些不清,但情况不同,我们觉得正确的道理,对他来说不见得有道理。而且我们毕竟是晚辈,先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错就是错,浪费生命就是浪费生命,和前辈后辈没关系。”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嗯……我想跟着去看看,希望不要出什么事。” 陈长生向篱笆外走去,唐三十六也跟了上去,折袖看着倒在地上的篱笆发了会儿呆,也离开了草屋。 这间草屋在天书陵的西南方,过了林子向南走不远,便能听到陵南那数十道瀑布发出的轰鸣响声。 夜色里,隐约可以看到荀梅的身影,三名少年跟着行走,穿过如春雨般的水沫,便来到了那片满是浅渠的石坪前 星光洒落在石坪上,渠里的清水轻轻摇晃,画面很是美丽。 荀梅踏过那些浅渠,踩出水花,打湿了衣裳,却浑然不顾,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他来到神道前,抬头望向天书陵顶,神情微惘。 三十七年,无数日夜,他只想去到那里,只可惜却始终去不得。 虽然这条神道直通天书陵顶,他却没有办法走上去。 因为那人一身盔甲,静坐在神道前的凉亭里。 (今天状态不好,就这一章了,明天写个八千字,争取接下来的情节一气呵成,接下来这段是我自己特别喜欢的一场戏,去陵南自然不是去打篮球的,但这时候忽然想到,其实核里的东西是一样的。) 第二百零六章 闯神道 天书陵远处隐隐有灯光,也能听得到瀑布的声音,但在陵南的神道周遭,很安静,也没有任何灯光,只是星辉照耀着这里的山崖与直道,浅渠与石坪,只是那些星辉无法完全驱逐夜色,渠里的清水漆黑如墨。 荀梅把视线从陵顶收回,望向神道,然后逐渐下移,来到凉亭,直至最后,落在亭下那人的盔甲上。 片刻后,他向凉亭走去,踏破渠里的清水,仿佛搅动墨汁,溅起的水花却是银色的。 他要做什么?难道他要闯神道?陈长生、唐三十六和折袖看着这幕画面,心情变得紧张起来。 “前辈”陈长生冲着荀梅道。 先前在草屋外的园里,借着星光,他看到了荀梅鬓间多了很多白发,同情之余,又多了很多担忧。 荀梅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站在石坪外的那三名少年。 与陈长生三人想象的不同,荀梅的神情很平静,没有什么惘然,更不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可怜人,微笑问道:“年轻人,有什么事?” 陈长生看了眼凉亭,发现那位传奇神将仿佛依然在沉睡,稍一犹豫后问道:“您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登陵。”荀梅指着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说道。 他没有回头,手指的方向却没有一点偏差,他的语气很寻常,就像在说自己要回家,给人的感觉是,这条神道他已经走过了千百遍。 是登陵还是登临,陈长生没有听清楚,但无论是哪个词,意思都相同,这让他和唐三十六、折袖都变得更加紧张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陈长生总觉得在荀梅说出这句话后,夜空里的星海仿佛变亮了一瞬,落在天书陵南石坪浅渠上的星辉变得浓了一分,凉亭下覆盖着灰尘、看着很破旧的那件盔甲,也因此而亮了起来更令他感到悸的是,凉亭下的守陵人一直低着头,盔甲的yin影遮住了他的脸,但在星光变亮的那一瞬,头盔下方却有一阵清风徐起,带出了些许灰尘 陈长生不敢再往那边看一眼,哪怕是余光,望着荀梅问道:“为什么?” 如果荀梅能够战胜凉亭下的守陵人,通过神道直接登上天书陵顶,那么怎么会在天书陵里苦熬了整整三十七年?只怕早就已经来闯神道来,既然他始终没有来,说明他自己很清楚根本没有什么胜算。 是的,荀梅就算境界再如何深厚,又如何能够过得了凉亭那一关?如果那人能够被轻易战胜,盔甲上如何会积了数百年的灰尘?哪怕荀梅曾经与王破、肖张齐名,又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七载,境界更加深不可测,可依然很难战胜凉亭下的那人。 大陆三十八神将,汗青居于首位,这位在亭下坐了数百年的强者,只在五圣人与八方风雨之人,逍遥榜中人固然境界高深莫测,但无论是天凉王破还是画甲肖张,也不敢说自己有资格挑战他。 听着陈长生的话,荀梅安静了会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说道:“谢谢你们。” 道谢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三个少年的脸上拂过。 折袖自出生经脉与识海都有问题,无时无刻都要忍受心血来潮的痛苦,如果是一般人,只怕早就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但他没有,这种少年的勇气实在少见。陈长生炒青菜,煮饭蒸咸鱼,这种平静心境他很向往,唐三十六在天书陵这样神圣的地方大呼小叫,让他看到了久违的青春的热血。 荀梅没有说什么,但这便是他为什么要去登陵的答案。 今夜遇到的这三个少年,用勇气、心志、青春,让他醒了过来。 三十七年的天书陵观碑岁月,就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总要做些事情。 “你们让我醒了过来,我要去见真实,所以我要去登陵。” 荀梅再次指向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平静而坚定。 “如果您真的醒了……难道不应该是出天书陵去找王破一决高低?”唐三十六不解问道。 荀梅闻言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石坪上,让渠里那些如墨般的清水都微微颤抖。 笑声渐低。他看着三名少年平静说道:“我的敌人真的是王破吗?” 陈长生和折袖隐有所悟,唐三十六也渐渐皱了眉头。 “不,三十七年之后,我修道生涯的yin影,早就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它。” 荀梅继续指着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微笑说道。 陈长生三人闻言微怔,然后沉默。无数年前,天书化作流火,落在这片大陆上,开启民智,直至教会了人类修行,毫无疑问,这座天书陵对人类来说具有无法替代的作用与地位,但对无数修道者而言,这座天书陵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那些石碑上难以理解的文字或者说图画,是他们必须翻越的高山,是他们必须战胜的对手,然而天书陵看着并不如何高险,实际上却将抵苍穹,单凭人力极难攀越,甚至击溃了无数修道者的勇气与精神气魄。 荀梅醒了过来,见到了真实,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对手是谁。 所以他没有选择离开天书陵去找王破,而是选择来闯神道。 天书陵外的那片树林里,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陵南神道前的那番对话,按道理来说,根本传不到这里,但树林里的两个人,却明白了荀梅的心意,茅秋雨的双袖微微颤抖,很是动容,槐树下的那名男子双眉微挑,如倒八字一般,眼睛无比明亮,直欲夺人心神。 天书陵南,三名少年也明白了荀梅的心意,一时之间却依然难以接受——刚刚从一场长达三十七年的梦中醒来,回到真实的世界,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然后去挑战,这自然是很有勇气的行为,只是如果失败,便会进入一场更漫长的黑梦里,这未免太惨烈了些。 陈长生与荀梅今日初见,话都没有说几句,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有任何感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此人给自己一种亲近的感觉,他很同情这个人,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不愿意他刚刚醒来便要死去,说道:“请小心。” 荀梅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向凉亭走去,一路踏水而行,水花四油,旧衫渐湿。 来到凉亭前约百丈处,他停下了脚步。 天书陵南这片石坪是黑色的,凉亭前一大片地面却是白色的,与神道的颜色一样,浑然如一体。 黑色石坪,白色神道,这里便是分界线,或者,也是生与死的分界线。 凉亭下那人的脸被盔甲的yin影笼罩着,根本无法看清。 忽然间,头盔的yin影里有灰尘飞舞而出,在星光下,看着就像是极微小的萤虫。 一道声音也随之从头盔下的yin影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很低沉,很浑厚,浅渠里的水跳跃不安,似喜又似惧,天书陵南的山崖里,到处都是回响。 仿佛那人沉睡了数百年,直至此时才醒过来。 于是天书陵也醒了。 天书陵北面那些隐约可见的灯火,随着这道响彻山崖的声音,微微有些摇晃,然后有些凌厉的破空之声响起,嗤嗤嗤嗤。 夜风微作,衣衫带风,苟寒食最快来到石坪边,紧接着,梁半湖、关飞白和七间也先后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关飞白向前踏了一步,看着场间微惊问道。 唐三十六微讽说道:“这都看不懂?有人要闯神道。” “居然有人敢闯神道?是谁?” 茗寒食猜到凉亭下应该便是传说中的守陵人,大陆第一神将汗青,那么此时与他对峙的那个落拓中年男子又是谁 “荀梅。”陈长生说道。 “踏雪荀梅?”苟寒食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 七间吃惊说道:“荀梅居然还活着?难道传闻是真的,他一直藏在天书陵里观碑?” 折袖在旁面无表情说道:“同样的话,我们已经说过了。” 七间这才发现是他,小脸上顿时流露出愤恨的神情,握住了剑柄。 折袖看都没有看他,只是看着神道之前。 “怎么就你们离山剑宗的四个人来了?刚才动静这么大,那些家伙难道没听到?”唐三十六有些不解问道。 苟寒食说道:“那些人在观碑,不舍得离开。” 如此深夜居然还在看那些石碑,陈长生有些难以理解,心想难道天书的诱·惑真的有这么大?再想着荀梅这样天资纵横的人物,也被那些石碑困了整整三十七年时间,再望向夜色里的天书陵时,忽然觉得有些yin森起来。 “逾线者,死。”凉亭里传出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起于那件破旧盔甲的yin影里,很是平淡,却带着一股沧桑的意味,仿佛古老的城墙,表面上看着已经密布青苔,斑驳无比,甚至表面都已经开始酥松剥落,但实际上依然无比坚固,再强大的攻击,也无法损害其丝毫。 荀梅站在那道无形的线前,看着凉亭说道:“我不想退,总不能一直这么站下去,那么总要试着看能不能越过这道线。” “数十年前,王破也是这么说的,但最终,他在这里站了一夜,也没有向前踏一步。” 破旧的盔甲覆盖着凉亭下那位传奇神将的全身,他的声音也要通过盔甲才能传出来,显得有些低沉,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锋利的刀刃,更像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刀刃,微甜的铁腥与血腥味便混在了一起。 (下一章十点前争取更新。另外向大家通报一件事情,。cm这个是择天记端游的官网,大家进去瞄瞄,看看有什么意见,再就是一定要忽略网页右上角那张照片,其实真人真不那样。) 第二百零七章 战风雪 听着这话,石坪四周变得安静无比。 众人明白,那必然是王破当初在天书陵里观碑一年,确认再留在这里是浪费生命,却如很多人一样不舍离去,于是他也尝试着想要走捷径,然而最终他只是在这道线前站了一夜,晨光起时,便转身离开。 天书陵外,茅秋雨望向槐树下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沉默不语。 荀梅沉默片刻,明白了汗青神将身为守陵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句话:“原来前辈您知道我是谁。” 亭下的盔甲依然纹丝不动,那道沧桑的声音从yin影里传出:“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数十年前,大陆修行界开始迎来最近的一场野花盛开,天惊王破、画甲肖张、不动如山、踏雪荀梅……你们的资质最好,最有前途,与魔族对抗的希望,本就在你们身上……你在天书陵里看石碑看了三十七年,我便看你看了三十七年,你真的不错,今夜既然破了心障,为何不离开,却偏要来一试歧路?” “不,我的心障就在眼前,只是看到,并未破去,至于歧路,未必不是正道。” 荀梅的目光掠过凉亭,再次落在天书陵上。 汗青的声音安静片刻后再次响起:“王破是聪明人,你既然以他为目标,至少也要表现出相同的智慧。” “不错,我这辈子就想超过他,现在看来,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如我。”荀梅说道。 汗青淡然说道:“他不如你蠢?” 荀梅想了想,说道:“他不如我笨。” 汗青沉默片刻,说道:“有理。” 天书陵外的树林里,那个男人的手落在身前的槐树上,依然沉默。 “一百多年来,你是第一个闯神道的人。”天书陵南的凉亭里,汗青继续说道。 荀梅说道:“我比较笨。” 蠢和笨这两个字的意思似乎相同,其实有很大的区别。 “笨人可能有福报。” 汗青说道:“我这个守陵人,本身就是天书陵里的一部分,胜了我,你便可以上神道。” 荀梅神情平静,揖手为礼。 这就是天书陵的规矩,也是应有之义,能够胜过大陆第一神将,必然是五圣人或八方风雨这种层级的强者,这种大人物要看天书,难道还要依足大周朝的规矩?只是陈长生总觉得,汗青神将这名话是对坪外这些少年说的。 荀梅看了眼脚下,石坪在那里结束,神道在那里开始,黑的尽头便是圣洁的白。 然后他抬膝。 凉亭下,汗青依然没有抬头,容颜尽在盔甲yin影之中,声音也变得冷漠起来:“荀梅,虽然你活着对人类来说更有意义,但我是守陵人,守的便是天陵的规矩,所以我不会留手,你也可以尽情出手,不要有任何犹豫。” 三十七载长梦醒来,要去陵顶见一眼真实,荀梅哪里会犹豫,就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般,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他走的很寻常,脚落在地面上,很随意,没有什么声音。 凉亭前的声音,依然是水声,西面山崖里的瀑布落石声,以及坪上浅渠里的清水叮咚。 荀梅的脚,越过了那道线。 夜色笼罩下的天书陵,忽然变得明亮了些。 深夜时分,灯火微渺,能够把整座天书陵照亮的光源,只可能来自天空,来自那些繁星。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夜空里的繁星无比灿烂,下意识里眯了眯眼睛。 事实上,满天星辰并没有真的变亮,就算有,肉眼也不可能分辨出来,这纯粹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神识的感知 石坪旁的人们都有感应,却没有谁比陈长生的感应更清晰,因为没有谁比他的神识更宁静厚远。 他甚至隐隐感知到,夜空里的无数颗星辰中,究竟是哪颗在先前变得明亮了起来。 那颗星辰远在东南星域的深处,或者便是荀梅的命星。 向前踏出一步,去见真实,命星有所感应,骤然明亮,荀梅……究竟修到了什么境界? 陈长生想着在凌烟阁中静思时看到的那片星空,生出震撼的感觉。 明亮的星光,将天书陵的山野变成了银色的世界。 荀梅站在凉亭前,先前在庭院里束起的发,不知何时重新披散,那些污垢竟似瞬间被星光洗去,长发飘柔,那几络银白的发丝格外醒目。 他站在神道与石坪之间,身体留在原地,明明没有向凉亭走去……但已经向凉亭走去 神道上清晰地出现了一个脚印 神道由白石铺成,那脚印是湿的,自然无比清楚。 荀梅踏水而来,他的鞋自然是湿的。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睁大双眼,折袖也愣在原地,他们在西宁镇旧庙和苦寒雪原里长大,很少见到这种真正强者之间的战斗,无法理解,不知如何解释这些脚印,相对而言,离山剑宗四子和唐三十六则要显得平静些。 湿漉的脚印在神道地面不停出现,便像是个隐形的人正在行走。 荀梅静静地看着凉亭下。 没有用多长时间,脚印已经向凉亭方向延伸了十余丈。 锃的一声厉响 凉亭下,夜风乍起。 汗青依然低着头,未曾拔剑,然而身畔鞘中的剑,却已然跃跃欲试,离鞘半寸。 只是半寸,却已似完全出鞘。 数道灰尘,从剑鞘的边缘处迸发而出,弥漫在凉亭间。 随着这些剑尘的弥漫,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息,从凉亭间生出,横亘于神道之上。 这道气息,依然如铁,依然有血,肃严方正,如一道古旧的、染着无数军士血迹的城墙。 没有人能看到这堵城墙,但所有人都知道,城墙就在这里,就在神道之上。 荀梅的脚步停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湿漉的脚印,没有在神道上再次出现。 他的视线穿过凉亭和亭下那个强大的人,落在远处的天书陵上,就像是火绳触到了炭火,嗤啦碎响里,便开始猛烈地燃烧。 视线开始燃烧,目光开始燃烧,眼睛开始燃烧。 荀梅的眼睛变得无比明亮,就像是新生的星辰。 他的身体缓慢地前倾。 神道上再次出现一个湿漉的脚印。 一剑为城,他便要把这堵城墙直接撞碎 神道上,水迹渐显,脚印继续,那就是他的路。 他要走神道,走到凉亭下,直至走到天书陵顶。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痛苦,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 生命,就是要痛苦才真实。 他要见的便是真实。 随着时间的流逝,神道上的足迹不停向前,快要接近凉亭。 荀梅与凉亭之间依然隔着百余丈,但他已经能够看到,盔甲下那片幽暗里的那双眼睛 两道极其强大的气息,在天书陵南沉默地对抗着。 浅渠里那些清水惊恐地翻滚着,然后逐渐向四方流去,柔顺无形的水,竟渐渐有了形状。 甚至就连坚硬的黑色石坪地面,都开始变形,被那两道气息碾压的微微下陷,变成一道曲线。 仿佛有个无比巨大沉重的、无形的石球,落在了地上 石屑迸飞,水渠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 陈长生等人不停向后退去,才避免了被波及,看着眼前破裂下陷的地面,再望向神道上那两人,眼中满是敬畏。 两道气息的对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荀梅盯着凉亭下,清啸一声 这一声清啸仿佛是戏台上的咿呀,一声为令,便有人在上方洒下纸片。那些纸片是假的雪,而此时,居然有真的雪落了下来 不,那不是雪,而是星光是被切割成屑的星光 星光成屑,簌簌落下,与雪没有任何分别。 荀梅站在雪中,仿佛回到当年。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在先生门前站了三天三夜,直至积雪没膝。 当年是哪一年?是三十七年前,是更早的那一年。 将近五十年的苦修,三十七年观碑,他早已不是当年弱不禁风,被风雪冻至重病的孩童。 他已经是快要抵达从圣境的真正强者 坪外观战的那些少年,直至此时,才知道荀梅的境界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不由震惊无语。 到了此时,凉亭下的守陵人抬起了头。 始终被盔甲笼罩着的幽暗,终于被照亮。 那是一张苍老而漠然的脸。 一声断喝 无数灰尘,从盔甲的无数缝隙里迸散而出 他在神道前坐了数百年。 这些灰尘便是数百年。 数百年前,人类与魔族的战争已经进入到了末期。 他是王之策的最后一任裨将。 他终于抬头,望向荀梅,目光便是最锋利的剑。 而他的剑,也终于真正地离鞘而出 星光被切碎成屑,缓缓落下。 汗青神将的剑,在风雪之中纵横,如金戈,如铁马。 凉亭之前,已是雪原 对荀梅来说,被切碎的星光,是当年先生门前的雪。 对汗青来说,被切碎的星光,是当年战场上的雪。 不同的雪,代表着不同的坚持,各有各的坚持。 隔着百余丈的距离,荀梅看着那张苍老的容颜,仿佛就在眼前。 这场战斗,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到了要分出胜负的时刻,两名强者,都释放出了自己最恐怖的手段,在石坪外观战的那些少年们,再也无法支撑,哪怕一退再退,依然被这场暴烈的风雪吹的东倒西歪,随时可能倒下。 便在这时,苟寒食伸手握住了陈长生的左臂,陈长生会过意来,用力地抓住梁半湖的胳膊,彼此紧紧把臂而立,总算是稳住了身形,就像是风雪里那些看着并不如何坚韧的小树,紧紧地并作一排,努力地抵抗着大自然的威力。 在远处观战便已经如此辛苦,可以想见战局中的那两个正承受着什么。 百战将军与寒门书生这场风雪之战,究竟谁胜谁负? (累累,下一章……争取十二点前能写出来。) 第二百零八章 谢谢你,不客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碎如雪片的星屑,在天书陵前的夜空里悬浮着。 荀梅与汗青静静地对视。 一片雪花,从凉亭的檐上落下,落在汗青的盔甲上,迅速融化成水,紧接着,蒸发为汽。 时间重新开始运行。 苟寒食神情微变,毫不犹豫松开把着陈长生的手,握住七间腰间铁尺剑的剑柄,闪电一般把剑抽了出来。 陈长生的反应也极为迅速,呛啷一声,从旁抽出唐三十六腰间的汶水剑。 两把剑刺破少年们身前飘着的微雪,横挡于前。 轰的一声巨响,在神道前响起 紧接着是无数声碎响,无数冰块裂开,再接着是呼啸的风雪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场间才重新变得安静。 星屑不是真的雪,凉亭前的神道上,自然也没有积雪。 荀梅在神道上留下了数十道足迹,最前方的那个脚印里,却积起了雪。 那个脚印本来是湿的,带着浅渠里的清水,此时却被冻成了雪屑。 那些足迹,从最前方开始,逐渐变成雪色。 步步成雪,足迹也随之变得模糊。 仿佛就像先前走在神道上的那个人,开始后退。 那些脚印不停化成雪,不停消失,不停后退,直至退到那道线。 荀梅的意志,退了回来,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前倾的身体,如遭重击,变得挺直。 轰荀梅离开地面,向夜空后方掠去,黑发飘舞,其间隐着的几络白发在星光下依然醒目。 但更鲜艳的,却是他嘴里喷出来的那道鲜血。 啪的一声,他重重地摔倒在那些扭曲的水渠上,溅起一大片水花。 看着这幕,陈长生不顾依然危险的气息余波,向着那边跑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荀梅很亲近。 石坪上的夜空与地面一样,到处都是裂缝,非常恐怖,只是数十丈距离,陈长生的衣衫便被切出了无数道极细密的口子,同时皮肤上也出现了很多道白色的痕迹,如果不是完美洗髓,肯定会鲜血淋漓,甚至可能都没办法跑到荀梅的身前。 夜风渐静,雪屑尽数化为星辉,天书陵回复了安宁,苟寒食这才放下手中的铁尺剑。 先前最后那刻,场间响起无数碎响,便是两位强者气息对撞产生的锋利气流,横扫四方的声音。如果不是苟寒食和陈长生见机极快,以剑势相抗,少年们肯定都会受伤。好在这场战斗虽然恐怖,但那些气息冲撞到了他们的身前只剩下了些余波,而铁尺剑是离山剑宗戒律堂的法剑,在百器榜上都有位置,并没有什么损伤,只是苟寒食的手背上却出现了很多道细密的伤口,正在向外溢着血水。 他把铁尺剑递给七间,也向场间跑去。 陈长生已经把荀梅从水渠里抱了出来,正在替他把脉。 荀梅躺在地上,喷到衣服上的血水被渠水冲洗掉,也看不到什么伤口。 苟寒食和陈长生一样,不知为何就觉得荀梅很亲近,先前荀梅闯神道时,都在默默替荀梅加油,自然不想他有事,问道:“怎么样?” 陈长生把手指从荀梅的脉关处收回,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 两个聚星上境、甚至可以说快要接近从圣境的强者之间的战斗,要比先前神道前的那些呈现出来的异象更可怕,荀梅的身体表面没有伤口,但实际上身体里的经脉都已经完全断裂,幽府已破,虽然识海未损,却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这和陈长生自己的身体情况完全不同。 苟寒食默然无语。 唐三十六等人这时候也赶了过来。 凉亭里,汗青神将低头,苍老的容颜再次被盔甲所覆盖,幽暗一片,除了依然在飞舞的灰尘,仿佛根本没有动过 没有人留意到,那处响起隐隐一声叹息。 “麻烦送我出陵。” 荀梅看着少年们,虚弱地说道:“我在这里呆了三十七年,实在是有些腻了,可不想最后还要死在这里。” 虽然虚弱,但他的神情很平静,对修道者来说,求道而能得道,哪里会有什么不甘。 苟寒食想了想,问道:“您……有什么想交待的吗?” “我还有力气说遗言,不着急这一时。” 荀梅艰难地笑了笑,然后看着他们,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们这些孩子。”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郑重道谢。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我们没有做什么。” 荀梅看着他说道:“我最终能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全因为你那句要清醒地死,怎么能不谢谢你?” 陈长生看着他欲言又止。 荀梅微笑说道:“是不是想说借宿的事情?” 陈长生心想您都要死了,我怎么会问这个。 荀梅说道:“就一间破屋子,你们想住就住吧,我在这里面呆了三十七年,每年大朝试后,总会看到有些孩子风餐露宿好些天后才醒过神来,到处都找住处……不过我喜欢清静,你们住便是,别的人就不要了。” 这句话隐隐有些别的意思,只是陈长生他们此时哪里会注意到这点。 苟寒食把荀梅抱了起来,搁到关飞白的背上,少年们送着荀梅向天书陵外走去。 那些碑侍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出现。 来到天书陵正门,没有等唐三十六开口喊人,石门自行缓缓开启。 地面微微颤抖,陵外的灯光也变得有些摇晃,守陵的军士已经在外等着了。 荀梅示意关飞白把自己放下来,向天书陵外走去。 陈长生等人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异常复杂。 这位曾经的天道院骄子,在天书陵里读碑三十七载,今夜终于可以出去了。 只是,大概也只有今夜了吧。 荀梅自己却似乎没有什么感慨,很随意地走了出去。 进天书陵,出天书陵,三十七年不过是石门一关一闭之间,生死也不过一关一闭之间。 天书陵外,有两个人一直在等荀梅。 陈长生等人认得天道院院长茅秋雨,站在门内纷纷行礼,又有些好奇,另外那人是谁? 如果换作平时,茅秋雨看见陈长生和苟寒食这些年轻人,肯定会劝勉数句,但此时他的眼中除了荀梅,哪里还可能有别人。他急走两步,上前扶住荀梅,嘴唇微抖,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荀梅强行退后两步,行礼,然后声音微颤道:“师兄,我让你失望了。” 茅秋雨听着这声师兄,老泪顿时纵横,说道:“这是何苦来,这又是何苦来” 见着师兄流泪,荀梅再也忍不住,眼眶微湿说道:“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已算幸运。” 然后他望向另外那人,说道:“真没想到,你会在陵外等着我。” 那人的情绪很复杂,说道:“我总觉得你今天会出陵,却没想到,你会这样出陵。” 荀梅有些惭愧说道:“这些年也让你失望了。” 那人神情骤肃,极不赞同说道:“何来失望一说?今夜一战,你化星为雪,已窥神圣大道,如果汗青神将不是守陵人,不是穿着那身盔甲,未必能胜过你,若以境界修为论,你已经超过了我。” 荀梅闻言微怔,有些不自信说道:“你是说,我已经超过了你?” 那人说道:“你知道我从不说假话,即便是此时。” 荀梅愣了愣,说道:“从十二岁开始,我和你交手一百二十七次,我从来没有赢过,没想到,最后却让我赢了一场。” 说完这句话,他开心地笑了起来,极其开心,如天真的孩子,眉间那抹寒意也尽数消散不见。 听到此时,陈长生等人才知道那人是谁,不由好生吃惊。 只见那人一身布衫洗的极为于净,眉与眼之间的距离却有些近,所以显得很是愁苦,难道他就是那人? 是的,这个明明已经握有槐院半数财富,却依然让人觉得无比穷酸的男人,便是当今世间最著名的强者之一,天凉王破。 王破看着荀梅,认真说道:“待将来,我修至从圣,代你登陵顶一观。” 荀梅笑着说道:“那也是你,不是我,到最后了,你还要气我?” 王破说道:“那最后应该说些什么?” 荀梅对这个问题明显也很感兴趣,好奇问道:“你最想对我说什么?” 王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谢谢你。” 他说谢谢的时候,神情非常真挚,没有丝毫虚假,也不是安慰。 是的,没有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天凉王破,荀梅何至于自困天书陵三十七载。 没有那个坚毅不肯认输不停追赶的踏雪荀梅,又如何有现在的天凉王破? 荀梅静静看着他,说道:“不客气。” 石门缓缓关闭。 陈长生等人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荀梅在茅秋雨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回到草屋里,少年们或坐在门槛上,或踩着篱笆,或看着天书陵,都沉默不语。 苟寒食年龄最大,境界最高,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也没有。 大朝试获胜,进入天书陵,对年轻人们来说,这是他们最应该意气风发的时候,谁曾想第一夜便见着这样的事情 将来他们这些人中,谁会对谁说谢谢,又是谁会对谁说不客气? (估算果然不是太准,昨天说八千字把这段我非常喜欢的情节写完,今天努力写着,发现写了九千五百字,不过效果达成,最后这章我自己很满意,状态越来越好了,希望能够保持更长的时间。) 第二百一十章 照晴碑 碑庐四周很安静,只有陈长生一个人。昨天的情形却完全不同。当时数十名考生围在在这座碑庐前。场间很是安静,但人数太多,难免还是会显得有些拥挤,衣衫磨擦与走动的声音始终没有断绝过,甚至到了夜里,人们也没有离开,而是点起了庐前的灯笼。但毕竟天书陵在这个大陆上已经存在无数年头,很多宗派学院,都有人进天书陵看过石碑,早已总结出很多经验,在大朝试之前便做过交待,考生们在最初的激动之后,醒过神来,想明白观碑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必须要好生保重身体,于是按照师门的吩咐,去陵下寻找休息的居所,此时应该都还在熟睡之中。 陈长生不知道这些过程,认真地看着石碑。 石碑的碑面是黑色的,上面有无数道或粗或细、或深或浅的线条,那些线条不知道是用什么锐物雕凿而成,转折之间颇为随意,布满了整个碑面,其间有无数次交汇,显得繁复莫名,如果以带感情的眼光去看,或者说把那些历史的意义附加其上,或者可以从在这些线条里看出古拙的意味,但如果冷静下来,把那些情绪以及对天书的敬畏尽数去除,这些线条其实没有任何规律,更没有什么意味,就像是小孩子胡乱写的东西。很多学者甚至觉得这些线条真有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这本来就是多年前曾经流行过的一种解碑流派。 陈长生今天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天书碑,自然没有能力作出任何判断,之所以当目光落在碑面上,心跳便开始加快,不是因为一眼便看懂了什么,也不是因为发现自己看过些线条而震撼,只是传说出现在眼前自然带来的情绪波动 是的,他看过这座天书碑上的这些痕迹,或者说碑文。 没有什么机缘巧合,也不是什么奇迹,很多人都看过天书碑上的这些难以理解的碑文——天书陵外那条正道两旁的所有小摊上都有碑文拓本贩卖,外郡来天书陵参观的游客几乎人手一份,要知道,这些拓本向来是天书陵卖的最好的纪念品。 无数年前,便有天书碑的拓本在世间流传,当人类王朝阶层渐趋森严之后,曾经有帝王试图禁止天书陵里的碑文拓本流出,然而本就已经有很多拓本在外,而且这种诱·惑太大,根本无法禁止,所以只能不了了之。 尤其是天书陵前陵的十七座石碑的碑文拓本,在前皇朝时期,甚至进行过三次公开发卖,拓印了十几种官方版本,至少印了数百万份,在为内库换回一大笔财富的同时,也为民间很多家里垫牌桌提供了很多柔软合宜的纸张。 天书碑拓本能够广为流传,除了实在无法禁止,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两点。首先,看天书碑拓本和直接观碑是两个概念,无数年来,无数修道者早已证明,只有在天书陵里,亲眼看着石碑,才能明悟碑文里隐藏着的天道真义。其次,能够流传到民间的天书碑文拓本终究数量有限,大部分都是前陵的这些石碑碑文,要知道能够接触到更多石碑的人,必然都是修道有成的强者,哪里会贪图这些名利,比如,像天凉王破这等天赋惊人的强者,当年在天书陵里也只看了三十一座石碑,那么即便利令智昏,他也没办法把后面的那些天书碑文拓印下来,然后带出天书陵去。 陈长生到京都后,在天书陵外的李子园客栈里住过一段时间,每天都会看到摊上摆着的那些天书碑拓本,自然也随手买过好些,那些拓本刚拿到手里的时候,他还是非常兴奋,直到发现那些没有任何意义,才扔到了一旁。 但站在天书碑,亲眼看到碑上的那些线条,则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情。 千万年来,这座石碑在庐下沉默无言,依然神秘。 黑色石碑上的那些线条,在陈长生的眼里浮了起来,碑面右下方那道本来深陷石质里的刻痕,忽然间变成了一道隆起,附在其边缘的数十道细线,也随之离开了石面,竟给人一种飘浮的感觉。 陈长生知道这是错觉,这是神识与天书陵发生联系之后,对真实视界的一种于扰。小时候在西宁镇旧庙里读道藏的时候,他看过很多国教前辈对观碑的记载,所以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并未感到吃惊,而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所谓变化其实没有任何变化,那只是光影的改变,客观真实还在那里。 无论yin晦还是暴雨,无论石碑上方有没有这座庐,无论碑面是湿还是于,看着是幽暗的,还是刺眼的,碑始终还是碑,碑上的那些线条,始终还是那些线条。然而碑文与民间流传的那些拓本相比,最大的区别不正在于这种变化吗 位置是相对的,外显也是相对的。 位置随参照物的位置变化,外显随环境而变化。 想要确定位置,便需要确定所有参照物的位置。 想要观察到不变的客观真实,是不是首先便要看懂环境对客观真实的改变? 观碑者需要读懂的信息,需要明悟的道理,是不是就隐藏在这种变化里? 站在庐前,陈长生看着碑文,保持着相同的姿式,很长时间都没有动。 朝阳已然全部跃出地平线,朝霞远看着天书陵,送来一片暖意,晨林里的寒意渐渐被驱散,天书碑的侧面被染红,很是美丽。 看着石碑边缘的那抹红,陈长生闭上眼睛,静了会儿,然后转身。 他不再看碑,而是望向碑庐四周。 林梢已经被尽数染红,仿佛将要燃烧,远处那些若隐若现的碑庐,更难确认方位。他从陵下走来,到了这第一座天书碑前,路便到了尽头,再没有路通往别的那些天书碑,然而都说天书陵只有一条路,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朝阳燃烧了林梢,红艳的光辉照亮了庐侧先前一片幽晦的山崖,这时他才看到,崖上刻着几行字。 与难以理解的天书碑不同,那块崖间的文字很好明白,因为用的是所有人都看得懂的文字。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淡荷丛一段秋光,卷香风十里珠帘。”(注) 这首诗是两千年前的道门之主,初次入天书陵观碑时心有所感而写。 天书陵的第一座碑,也从此有了自己的名字:照晴碑。 从来到碑庐前到离开,他只看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转身离开,而且没有犹豫。 离开照晴碑,顺着山道向下方走去,转过一处山坳的时候,他看到了折袖,看时间,折袖应该在这里已经站了会 折袖微微挑眉,明显没有想到他这么快便要离开。 “我不喜欢热闹,不想和人挤在一起看碑。”陈长生给出一个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解释,看着山下远处林里隐隐飘起的炊烟,提醒道:“大家都已经醒了,如果你想观碑的时候没人打扰,最好快些。” 折袖点点头,向山道上方走去。 陈长生看着他的身影,犹豫了会儿,说道:“我觉得不用看太长时间,没有什么用处,而且可能有坏处。” 折袖没有理他。 陈长生继续向山下走去,又在山道上遇到一个穿着白衣的中年男子。 他认出中年男子便是昨日给众人讲解天书陵规矩的碑侍们中的一位。 想着这些碑侍将青春与生命都奉献给了天书陵,众人都有些敬意,他也不例外,恭敬行礼。 那位中年男子没有还礼,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却也没有离开,而是神情漠然看着他。 陈长生觉得有些不安,问道:“前辈有什么吩咐?” “你就是陈长生?”那名中年男子看着他问道,语气很冷漠。 陈长生怔了怔,没有想到从不离开天书陵的对方,居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谨慎回答道:“正是。” “你就是今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那名中年男子继续问道,这一次的语气不止冷漠,更带上了几分严厉的意味 陈长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也越发不解,应道:“不错。” 那名中年男子沉声道:“从你登陵到离开,不过一刻时间,难道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看懂了照晴碑?” 陈长生解释道:“并不曾,我……” 不待他把话说完,那名中年男子寒声训丨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懂照晴碑,难道你以为自己真有那般卓异的悟性?我说的就是你的态度如此不端,何其愚蠢在天书陵外,大朝试首榜首名或者有些份量,但你要弄清楚,这里是天书陵这里是无数圣贤谦卑悟道的地方我不知见过多少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不要以为凭这个名头便能放肆” 听着这番披头盖脸的训丨话,陈长生怔住了,如果真是前辈对后辈的指点倒也罢了,可是很明显对方只是想要羞辱自己,奇怪的是,对方既然是不能离开天书陵的碑侍,又为何对自己有如此多的敌意? 那名中年男子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反感,说道:“我警告你,天书陵乃是圣地,就算你背景再大,也要心存敬畏,更不要想着把陵外浊世里的那些腌膜事带进来,这话你尽可以转告陵前来找你的那人” (注:这首用的张养浩的水仙子里的几句,瞎凑的。另外,在写到天书陵外拓本卖的最好的时候,差点手滑写成是卖的最好的周边了……观碑这段情节我把开书之前想的全部推翻了,因为觉得不够有趣,而且太复杂,前几天煎熬着思考,终于想出我比较满意的解决方法,有趣而且简单有力,但说真的,这几天脑力有些压榨过度,今天就一章了,我先养养神,把后面再理理,另外明天要开始存稿了,默……) 第二百一十章 万种解碑法(上) 中年男子说完这句话便离开。陈长生站在山道上,很是莫名其妙,自然也有些恼火。过了阵,他才想起来那人最后提到陵前有人来找自己。来到陵前,只见石门依然紧闭,想起昨夜荀梅从这里走出去的画面,正有些感伤之时,忽听着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循着声音走到石门侧面,只见墙上有道小窗,辛教士正在那面对自己招手。他有些吃惊,对着小窗行礼,问道:“您怎么来了?” 辛教士从石窗里递了些东西过来,说道:“主教大人要我来看看你。” 陈长生接过那些东西,问道:“行李都在车上,昨天没让我们带进来。” 辛教士说道:“这是天书陵的规矩,待检查完后就会给你们送进去,应该不会迟过今天。” 陈长生想起草屋里那几床酸臭难闻的被褥,试着问道:“能不能麻烦您给我们多送几床于净的被褥?” 辛教士怔了怔,说道:“这倒不难。” “既然行李会归还我们,那就没什么需要的了。” 陈长生翻了翻辛教士送过来的东西,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袋煮熟的鸡蛋,忍不住好奇问道:“在天书陵里的三餐都要自己解决?” 辛教士解释说道:“各学院宗派都有预备,每天都会送进来,至于那些民间的学子,朝廷会供应生活物资,就是质量要差些。国教学院现在百废待兴,你和唐三十六肯定没有准备,主教大人已经做了安排,不用担心。” 隔着小小的石窗对话,陈长生觉得有些怪异,感觉就像是探监一样。 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辛教士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天书陵是圣地,亦是大牢。” 陈长生微怔,想起荀梅的遭遇,说道:“很有道理,多谢您出言提醒。” 辛教士说道:“这么有道理的话,哪里是我能说得出来的,这是前代教宗大人的话,主教大人让我转告给你。” 陈长生说道:“明白。” 辛教士隔着石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总之你要记住,一个月后周园开启,你必须在那之前出来。” 陈长生没有答复这句话,而是把先前在山道上遇到那位盛气凌人的碑侍的事情说了说。 “这怎么可能?” 辛教士皱着眉头,说道:“那些学院宗派为了弟子在天书陵里观碑行事方便,或者会想办法交结讨好这些碑侍,加上他们身份特殊,所以确实会有些清高傲人,但他们都是由国教供养,又怎么敢得罪你?” 陈长生没有理解这句话里的逻辑,不解问道:“不敢得罪我?” 见他神情茫然的模样,辛教士微笑说道:“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你是教宗大人和主教看中的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国教。” 那名碑侍教训丨他的时候说过,就算他背景再大,在天书陵这种圣地也要心存敬畏。陈长生听完辛教士的话后,再想到这句话,自然有了新的理解,暗自猜测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的国教背景,反而让这些天书陵的碑侍先天反感。 想着这些事情,他走回了草屋。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少年们应该已经去天书陵观碑。黎明前煮好的那一大锅白粥全部被吃光,锅碗瓢盆都已经洗于净摆好,便是缸里的水也被重新添满,虽然没有看见是谁做的,但不知为何,他很肯定是苟寒意的安排。 虽然会有新的被褥,陈长生还是把荀梅留下的三床被褥折掉,认真仔细地洗了几遍,直到确认三十七年的汗酸味尽数被洗于净,才晾在了庭院里的绳上,然后他穿过桔园,来到远处的那片菜地里。现在是初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辰,菜地里没有什么新鲜蔬菜,能看到的绿色,都是葱蒜与韭,他取了几指小葱,又在地里挖了几块地薯,回到院子里开始准备中饭。 在大铁锅里把水烧开,把辛教士送过来的一条腊肉切成两半扔了进去,然后在上面开始蒸米饭。米里混进被切成指甲盖大小的薯粒,小葱洗净切好,摆在灶沿,熟鸡蛋也被拿了出来,随时可以搁到蒸锅旁,做完这一切后,他满意地点点头,便去洗手。 咸鱼腊肉固然好吃,而且很下饭,但不怎么健康,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辛教士说主教大人有安排,离山剑宗也应该会想办法送东西进来,不知道以后每天的新鲜肉与蔬菜能不能得到保证,他坐在门槛上想着这些事情。昨天做了一天的游客,难道今天要做一天的厨子?在天书陵里不去观碑,不去苦苦思索,却想着这些事情,如果让别人看到他在门槛上发呆的情形,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陈长生坐在门槛上,看着草屋外的庭院,看着倒掉一半的篱笆,看着不远处桔园里那些不怎么好看的青树,很是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姿式,饮食这种事情自然不需要想这么长时间,男女之事和他从来无关,那么他在想什么 看着倒掉的篱笆与树林里渐被阳光驱散的雾气,他的神情无比专注,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昨日留在天书陵外的行李被送到了庭院里。 咕咕几声鸟鸣让他从沉思中醒来,这才注意到侧方堆成小山一般的行李。他走上前去,从中找到自己的包裹,取出笔墨纸砚,重新坐回门槛上,继续看着那些倒掉的篱笆与青林,只是现在的手里多了一只笔,身旁的石砚中墨已化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渐渐升高,光线落在庭院上的角度也随之发生着改变。 篱笆很疏,而且摇摇欲坠,但其间还是有几根比较粗的木桩。 随着光线的变化,那几根木桩在地面上的影子也随之发生着变化,桔园里那青树梢头的树枝也发生着变化,木桩开始变短,旁边的细竹片却开始变宽,青树枝头有些细枝快要消失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里,有些树枝却因为光影的对照显得越来越清楚。 陈长生静静看着这幕画面,看着这些变化,意识再次回到清晨时分的碑庐前,当时朝阳初升,石碑表面的那些线条,随着红暖的霞光而发生着变化,仿佛要活过来一般,深刻的线条边缘被照亮,于是细了,浅显的线条却反而变宽了。 石碑上那些繁复莫名的线条,便是碑文,无数年来承受无数风雨的那些碑文,不曾有任何变化,但何尝不是时刻都在发生变化?那些碑文里隐藏着的信息如果是确定的,为什么解碑者却会解出完全不同的意思?是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些变化。 陈长生把手里的笔在砚里蘸了些墨,翻开本子,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他没有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所思所得,只是很严谨地按照眼前所见以及大致的推演,开始描绘照晴碑上的那些线条,笔端在纸上行走的格外沉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停下笔来,竟是把照晴碑右下角重新在本子上画了一遍。然后他取出当初在客栈外卖的天书碑拓本,找到照晴碑那页,开始与自己新画的做比较,发现二者之间有非常大的差别。和照晴碑上的碑文相比,他画在本子上的那些图案,明显要更加生动,如果他的笔力再好些的话,或者可以如此形容——那些图案仿佛要跃然纸上,活过来一般。 树林里雾气尽散,篱笆上的竹片变得更于,庭院里的光线无比明亮,原来不知不觉间,竟是已经到了正午。 陈长生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闭着眼睛休息了会儿,起身准备午饭,这时候才发现,竟是没有一个人回来。草屋四周一片安静,因为气温升高,便是树林里的鸟都懒得再鸣叫,他一个人站在门槛前,觉得好生孤单。 米饭早就已经蒸熟,搁在一旁镇着,地薯粒的清香混着腊肉的油脂香味,变成一种很奇怪,但非常诱人的味道,他从锅里捞出半条腊肉,想了想后用刀只切了一小截,切成细块,倒进饭碗里,又剥了个熟鸡蛋,就着一碗淡茶,草草结束了自己的午餐。 吃完饭后,他沿着庭院随意散了散步,回屋里床上闭着眼睛休息了会儿,然后重新坐回门槛上,左手拿着本子,右手拿着笔,继续看着庭院四周的风景开始发呆,光线无时无刻不在随着时间变化,他就必须无时无刻地观察。 随着太阳逐渐西沉,落在庭院里的光线颜色渐渐浓了起来,篱笆里的木桩与竹片,树梢上不同方位的细树枝,也随之发生着变化。静静看了很长时间的陈长生,终于再次开始落笔,把整整一个下午观察到的变化,尽数寄于笔端,变成纸上并不jing准、只代表着某种趋执的线条。 傍晚时分,照晴碑上大部分的碑文,被他重新画在了纸上。 他知道自己距离读懂这些碑文,已经不远了。 此时,借宿在草屋里的人们也陆续回到了庭院里。 最先回来的是梁半湖。陈长生向他点头致意。他却仿佛根本都没有看到,直接进到灶房里,盛了一大瓢清水饮尽,然后走回庭院里,踩着昨天傍晚被唐三十六推倒的那段篱笆上,看着西方渐要落山的太阳,面色似悲似喜。 七间随后也回到了庭院里,少年的神情有些浑浑噩噩,虽没忘记与陈长生行礼见过,进屋的时候,却险些一头撞在门上,过了会儿,他从屋里走了出来,不知为何,低着头便开始围着庭院行走,嘴里念念有辞,不知在说些什么。 (下一章十一点前出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万种解碑法(中) 一个人踩着破篱笆,看着远方的落日,一脸悲喜。[]一个人围着破茅屋疾走,口里疾疾如律令,浑身痴意。这画面看上去确实有些古怪,谁能想到,这两个少年居然是名动天下的离山剑宗弟子、神国七律中人? 陈长生一开始也有些吃惊,旋即想到梁半湖和七间应该是看完石碑之后,有所感悟,此时正在消化,所以没有去打扰。 暮色越来越浓,回到草屋的人越来越多,苟寒食神情平静如常,看来解碑并没有对他的心神造成什么损耗,被他强行带回来的关飞白,则比梁半湖和七间还要夸张,像喝醉了酒一般,不停地喊着:“我还能再撑会儿我还能再撑会儿” 陈长生问道:“没事儿吧?” “没事,只是神识消耗过多,碑文对识海的震荡太大。” 苟寒食为师弟的失态道歉,指尖轻点,让关飞白睡去,然后将他扔进了屋里。 陈长生观碑的时候刻意没有动用神识,此时看着关飞白的模样,心想小心些果然有道理。 唐三十六回来了,满脸倦容,什么话都懒得说,和陈长生挥挥手,便去了里屋睡觉。最后回来的是折袖,其时天色已然漆黑一片,繁星在空,映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很明显也是神识消耗过剧。 没了落日,梁半湖清醒过来,七间也走累了,擦着汗走回庭院,记起先前做了些什么,不禁好生尴尬,小脸通红 陈长生去灶房准备晚饭,苟寒食带着七间去帮手,没过多长时间,房间里便开始弥漫二道蒸饭的水汽香,还有别的香味。七间去喊关飞白和唐三十六起床吃饭,苟寒食和梁半湖则对着桌上的两盘腊肉沉默不语。 “怎么了?”陈长生问道。 煮好的腊肉被他切片后分成两盘,一盘用葱油炒,另一盘则是用糖渍着。 苟寒食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腊肉也可以放糖。” 梁半湖脸上露出畏难的情绪,说道:“能好吃吗?” “我十岁前吃过两次,味道很好。”陈长生把筷子递给苟寒食。 苟寒食挟了一筷子糖渍腊肉,皱着眉头放进嘴里,咀嚼片旋后,眉头舒展开来。 看着师兄的神情,梁半湖哪里不明白,兴高采烈地夹了几片糖渍腊肉到自己的饭碗里,然后蹲到门槛外呼噜噜的吃了起来。 吃过晚饭后,七间去洗碗,关飞白坐在桌旁,脸色依然yin沉,对苟寒食把自己从天书碑前带走很是不满。 “不高兴?”苟寒食平静问道。 关飞白神情骤凛,赶紧起身行礼,说道:“师弟不敢。” 苟寒食摇头说道:“你还是不愿意离开照晴碑。” 关飞白有些无奈说道:“那些境界修为远不如我的,还在碑前坚持,我明明可以再多看会儿。” 苟寒食说道:“天书碑是何物?读碑解碑岂能是一日之功?何必要争朝夕?” 关飞白有些苦恼说道:“周园一个月后便要开启,时间太紧张……王破当初用一年时间才解了三十一座碑,我现在的境界修为远不如他当年,只有一个月时间,我能解几座碑?师兄,我只能靠时间来争取。” “周园虽好,又如何能及天书陵万一?临行前掌门交待过,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在天书陵里参透那些石碑……掌门肯定知道师兄开启周园,那么说的应该便是这点。当然,修道全在个人,自己选择吧。” 苟寒食望向洗碗的七间和梁半湖,又看了眼里屋紧闭的门,说道:“你们也都仔细想想。” “你也听到了,就连离山剑宗的掌门也是这样想的。” 陈长生看着脸色苍白的折袖摇了摇头。他从针匣里取出细针,手指轻轻摁住他肩胛骨的位置,缓慢而稳定地将针尖扎了进去,指腹轻搓,揉捻看似随意却有某种节奏,继续说道:“这才第一座碑,着什么急?”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就是因为这才是第一座碑,所以着急。” 陈长生将真元经由铜针渡进他的身体里,仔细地察看着他的经脉情况,说道:“这是什么道理?” 折袖看着窗外,说道:“天书陵前有块碑,上面曾经写着很多名字,后来被砍掉了。”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那座碑,那座碑上曾经有一个类似于青云榜的榜单,按照观碑者的解碑速度进行排列,一百多年前,圣后娘娘代陛下登神道祭天之后,看到此碑,认为观碑乃窥天道,这等榜单对天道不敬,故而令人毁掉。 “那座碑上榜单虽然没了,但谁都不会忘记那些名字。” 折袖说道:“有二十三人,只用了一天时间便解开了照晴碑,周独夫当年,更是只看了一眼碑面,便去了第二座碑。” 想着那些修道天赋强大到难以理解程度的传奇人物,陈长生只能沉默。 唐三十六把裘皮卷在怀里,侧卧在床上,看着陈长生给折袖治病,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恼火:“你第一天解碑没能成功,所以觉得很丢脸?那我们这些已经看了两天的家伙算什么?” 折袖不能转头,静静看着窗外,说道:“白痴?” 唐三十六大怒,说道:“如果不是看你是个病人,我整死你。”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不是要陈长生给我治病,大朝试的时候我就整死你了。” 陈长生从他颈间抽出铜针,说道:“你与识海相联的主督脉夹层有些问题,所以每当识海隐潮涌动时,都会心血来潮,以往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撑着,可如果心神消耗过剧,一旦压制不住,经脉里的问题极有可能暴发,到时候谁能救你?” 折袖明白他是劝自己不要像今天这样观碑时间太长,太过专注,但没有接话。 陈长生说道:“你说过,比起变强,清醒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折袖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但在我生活的地方,如果不够强,也没办法活太久。” 就像苟寒食说的那样,修道在个人,这种事情陈长生也没有办法硬劝。他望向唐三十六问道:“你今天解碑解的如何?” 唐三十六随意说道:“把碑上的线条与自身经脉相对应,然后调动真元……从古至今,照晴碑都是这样解,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 关飞白带着讥讽意味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都已经几千年了,你们这些北人还是只知道用这种傻乎乎的办法,难怪有本事的人越来越少。天书碑的碑文怎么可能是真元运行的线路?那明明是神识感知的方法好吗” (有同学要游戏的账号激活码,我找游戏厂商那边拿了几十个,待会儿在微信上发给大家,大家想玩的,就发个消息,然后……这个就真只能挑着随便给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给……明天见。)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万种解碑法(下) 解碑,不是破解天书碑上的谜题,因为碑上那些复杂的线条或者图案,并不是问题,而是一些信息。解碑,就是要理解天书碑上的那些信息。那么,既然天书碑不是题目,那么很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标准答案。 就像星照百川一般,同样的星光落在不同的河流上,会有各自不同的美丽——天书碑的碑文不变,如何理解是观碑者自己的事情,根据观碑者的学识素养、修行境界乃至人生阅历,相同的碑文理所当然会得到不同的理解。那么哪种理解才是正确的?还是先前那句话,没有标准答案,天书碑不会说话,只会用最简单也是最神奇的方法做出辨别。 天书碑落在这片大陆多少年,人类便尝试着解碑了多少年,已经发展出无数种解碑的方法或者说流派,现在还经常被用到或者说被提及的流派都还有数十种之多,其中有三种解碑的方法最被推崇,可以说是主流。 对天书碑的解读拥有最高权威的国教离宫派,解碑的方法偏重于固守其形,认为应该按图而行真元。南方教派即是圣女峰一系,解碑方法则偏重妙取其意,认为天书碑的碑文不应该刻板地理解,而应该用神识与其一道参悟。第三种主流解碑方法,表面上是兼顾了国教南北两派的特点,实际上却无比坚定地认为天书碑上的那些碑文,明显都应该是剑意剑势以及剑招,这一派被称为术派。 如何理解天书碑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国教当年之所以分裂成南北两系,便与此有关,直至今日,南方圣女峰一派的修道者,依然对离宫把持着天书碑的权利耿耿于怀。按照解碑方法的偏重不同,不同的修道者自然从天书碑上悟到的东西不同,奇妙的是,无论是离宫的解碑方法还是圣女峰一派的解碑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行得通的,修道者入得天书陵来,必然有所得,而有所得的修道者,反过来愈发坚定自己所用的解碑方法才是绝对正确的方法,别的流派只是投机取巧,即便一时能够解碑成功,终究会离大道越来越远。 唐三十六身为周人,理所当然认为离宫的解碑方法才是正统。关飞白是离山剑宗弟子,当然会认为只有神识解碑才是唯一的正道,听着唐三十六那句话的口气,哪里还忍得住,隔着门便嘲讽起来,唐三十六那性情,即便你不来撩拔我,我也要问候一番你家亲人,更何况被人如此嘲讽,脸色骤变,拍案而起,便是一连串脏话出唇而去,一时间,草屋里变得好生热闹,对战不休。 过了会儿时间,唐三十六和关飞白终于累了,屋里变得安静了些,然后以门为线,里屋外屋出现其为相似的两个场面——外面关飞白、梁半湖和七间望向师兄苟寒食,里面唐三十六和折袖则是盯着陈长生沉默不语。 从青藤宴到大朝试,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一直敌对,无论是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婚约,还是连续数场比试,双方之间的恩怨数不胜数,折袖虽然是后来者,但他在大朝试对战里为了给陈长生开路,痛下狠手连续击败七间和关飞白,在离山剑宗看来亦是相当可恨。在苟寒食和陈长生的控制下,这种对立情绪并没有失控,昨夜双方更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睡了一觉,但这不代表恩怨已了,此时关飞白和唐三十六的论战或者说骂架发展到此时,已经难以为继,自然需要有人站出来一决胜负。 被寄予重望的,当然还是通读道藏的苟寒食与陈长生。 一阵夜风拂来,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离山剑宗四子与国教学院三人互相看着彼此,一片死寂。 苟寒食忽然看着陈长生问道:“你觉得哪种解碑方法更可行?” 他没有问哪种是对的,因为此事难言对错。 陈长生想了想,没有马上做出回答。 道藏里对很多种解碑流派都有阐述,至于这三种主流的解碑方法更是记述的非常翔尽,他既然通读道藏,自然对这些解碑方法稔熟于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解读那座照晴碑时,竟是刻意没有用这三种方法,而是走了一条有些怪异、必然艰难的新路。 “我认为……这三种方法都不见得是正确的。” 陈长生给出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答案,而且他用了正确两个字,说明他认为此事有对错。 听到他的话后,草屋里的人们很是吃惊,包括唐三十六。 苟寒食微微皱眉,说道:“难道你持天书不可解观?” 大陆上流传着很多种解碑的方法,也有很多人甚至包括国教里的一些教士都认为天书不可解,所有试图解读天书碑文的行为都是荒谬可笑的,即便是身具大智慧之人,也只能理解那些碑文想要给人类看到的某些信息,根本不可能看到天道真义的全貌。 “不,我只是认为现在世间常见的这些解碑流派,都已经偏离了天书碑的原本意思。” 陈长生用平实的语气说道:“无论守其形还是取其意或是仿其术,对天书碑文的解读,目的都是用在修道上,但事实上,最早看到天书碑的那些人类,或者说第一个读懂天书碑的那个人,并不会修行……所以我认为这三种解碑方法都不正确。” 草屋里变得更加安静,因为众人忽然发现陈长生的这种说法很有道理。苟寒食却摇了摇头,说道:“不会修行,自然解不出来修行方面的妙义,但我们会修行……就像一个不会识字的孩子,永远无法读出人类诗词歌赋里的美,但我们却能。按照你的说法,难道我们要把自己学会的知识尽数忘却,变成懵懂无知的孩童,才能明白到天书碑的本义 唐三十六有些不确信说道:“怀赤子心,天真烂漫,如此才能近大道,道典上一直是这般说的……说不定真是这么回事?” “弃圣绝智,不是让我们真的变成傻瓜。”七间清声应道。 苟寒食举手示意先不讨论这个问题,看着陈长生问道:“那你今日解碑用的什么方法。” 陈长生没有任何隐瞒,把自己观朝霞之前的石碑偶有所感的事情说了出来,同时也说了自己在庭院里观察到的那些景物变化,说道:“碑文若是不可变的参悟对象,为何大家解读出来的信息完全不同?所以我认为碑文的意思,就应该在变化之中。” 苟寒食回想了片刻,说道:“七百年前,汝阳郡王陈子瞻入天书陵观碑,曾作文以记其事,似乎便是你这种看法 “是的。”陈长生说道:“汝阳郡王最后用一年时间参透了十七座石碑,在皇室当中,可以排进前十。” 苟寒食说道:“我认为此法依然不可行。” 陈长生认真问道:“为何?” 苟寒食说道:“因为前陵天书碑的碑文本就极繁,清风繁星烈日晦雪,光影变化更是难以计数,根本不可能进行整体观察,一个人的观察画面样本数量太少,即便不理这些,你要找到其间的变化,总要挑选一个对象,你怎么挑?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凭感觉。” 苟寒食不再说什么。 草屋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天书不可解,天书也可随意解,如果只是听上去,今夜众人说的解碑方法都有道理。 不同的修道者用不同的解碑法,这种事情进行交流,没有任何意义。 七间犹豫了会儿,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这种方法?……太离经叛道了。” 陈长生笑了笑,说道:“世间万种解碑法,我只问一句,好用吗。” “有道理,就像你先前做的腊肉,管是糖渍还是葱炒或蒜苗炒,只需要问一句,好吃吗。” 苟寒食微笑说道,然后笑意渐敛,看着他正色说道:“但我建议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一点。” 陈长生闻言一怔,然后才醒过神来。 如果他还是那个从西宁镇来京都的乡下少年道士,那么不管他用什么方法解碑,都没有人懒得理会,但他现在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被离宫选中的人,他的很多行为在世人看来,或者都代表着国教的意志。 一直没有说话的折袖忽然开口,看着离山剑宗四人面无表情说道:“那要看你们是什么想法。” 苟寒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虽然他性情温和,但自有他的骄傲。 众人不再讨论这件事情,开始洗漱准备睡觉。 陈长生收拾笔记的时候,忽然心头一动,走到外屋,把笔记递给苟寒食,说道:“你帮我看看,这是我凭感觉挑的一瞬画面。” 苟寒食有些意外,先前的辩论是一回事,把自己理解出来的碑文给别人看又是另一回事。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说道:“为进天书陵观碑,我这些年做了些准备,这小册子上面是我摘录的一些笔记。” 陈长生笑了笑,苟寒食也笑了笑,两个人的视线相对,忽然间安静下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的神情。 在屋外洗漱完毕的少年们,回到屋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 “应该在屋子里。”苟寒食说道。 陈长生说道:“不在被褥里,我白天拆的时候没看到什么笔记,纸片都没发现一张。” 唐三十六揉搓着湿漉漉的头发,不解问道:“在说什么呢?” “荀梅的笔记。”陈长生和苟寒食异口同声说道。 然后他们同时转身,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说存稿,存了个锤子,今天一章,我再去把明天的那章写出来,五个小时飞机……真是……对了,昨天说游戏激活码,没想到微信里收到那么多回复,我再去找游戏公司要点激活码,如果要到了,明天还是通过微信发给大家哈。) 第二百二十三章 薄册动人心 梁半湖和七间也很快反应过来,跟着陈长生和苟寒食开始找东西。草屋并不大,很短的时间内,便被众人翻了个遍,就连灶台和水缸都没有漏过,一时间,屋内到处都是灰尘在飞舞。 唐三十六却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想着陈长生先前说的那句话,追在他的身后不停问道:“你把被子都拆了,那咱们待会儿睡什么?虽然说荀梅前辈留下的那些被子确实酸臭的难以忍受,但至少有个盖的啊,我和你说,我今天晚上怎么都不会盖那个破皮子,那家伙热的。” 众人心想,汶水唐家的少爷果然自幼锦衣玉食,与众不同,在这种时候也只担心能不能睡得舒服,离山剑宗的弟子大多出身苦寒,本就不喜欢唐三十六平日的作派,这时候更是心生怒意,哪里会理他。 陈长生刚找完炕下,脸上满是灰土,听着身后唐三十六的碎碎念,有些无奈地停下动作,说道:“新被褥稍后就会送过来,你稍安毋躁。” 唐三十六这才稍微放心了些,好奇问道:“你们这是在找什么呢?” 陈长生说道:“不是才对你说过,荀梅前辈的笔记。” “什么笔记?”唐三十六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解读天书碑的笔记。”陈长生走到屋外,看着篱笆,心想会不会藏在地里,如果真是那样,那可难得找到了 唐三十六这才明白为何众人的反应如此之大,赶紧卷起袖子,说道:“这可是要紧东西,可得赶快找出来。” 草屋安静下来,只剩下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敲击墙壁的声音,只是安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唐三十六的声音再次令人头疼地响了起来:“我说,如果真有笔记,那笔记归谁啊?” 关飞白正站在灶台上看挂着腊肉的梁后,闻言没好气说道:“谁先找到就归谁。” 唐三十六不依,说道:“凭什么?明明是我们先住进来的。” 七间擦了擦脸上汗珠,很认真地分说道:“荀梅前辈昨夜在神道前重伤时说过把这间草屋留给我们所有人。”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谁先找到就归谁。” 唐三十六眼珠一转,心想离山剑宗有四个人,而且看他们现在找的如此用心,只怕会先被他们找到,便定了主意 “我们让一步,不拘谁先找到,一起看便是。” 灰尘飞舞,庭院里的篱笆倒了更多,檐上的草被掀开,就连井边的地面都被掀开,整间草屋都快要被众人拆散,终于听到了一声惊喜的呼喊。 “找到了” 众人大喜,循着声音赶回屋内,只见唐三十六的手里多了一本薄册。唐三十六的神情有些复杂,能够找到荀梅留下来的笔记自然很高兴,问题在于他自己事先已经提议,不管谁找到,众人都一起看…… “还不如让你们找到,或者我能更开心些。”他把那本薄册搁到桌上,带着悔意说道:“怎么就让我找着着了呢 “在那儿找着的?”陈长生好奇问道。 唐三十六指着身前的方桌,说道:“就垫在桌脚下面,你们都没瞧见?” 一片安静,众人已经在灶房里的这个小方桌上吃了两顿饭,只是谁会想到,荀梅竟会把如此重要的一本笔记就这么垫在桌脚下面,所谓灯下黑或者便是这个道理,想着自己险些把屋子都拆了,不禁觉得有些尴尬。 梁半湖看着唐三十六说道:“没想到,你找东西有一套。” 唐三十六说道:“汶水家中,老太爷牌房里的桌脚下垫着银票,我小时候就经常去偷,所以习惯性瞥了眼,谁想到真的就在桌脚下。” 依然一片安静。包括陈长生在内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和他说话的兴趣,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真的很难愉快且通顺地进行交流啊。 灰尘渐敛,重新擦拭桌椅,收拾屋居,一切完事后,七人围在小方桌旁,借着油灯微暗的光线,怔怔地看着桌上 陈长生和苟寒食抬起头来,对视一眼,想起荀梅临死前专门提到把这间草屋留给他们住,并且言明他喜欢清静,不想更多的人住进来,当时他们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才明白其间隐藏着这等深意。 荀梅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七年,留下来的最重要的遗产,当然不应该是这间草屋,或者是那三床酸臭难闻的被褥,而是桌上那本薄薄的旧册。 苟寒食掀开那本薄册的第一页,便有六个脑袋探了过来。这本薄册是荀梅的笔记,上面记载着他观碑所悟,更多的则是他在解碑之前的各种设想与尝试,密密麻麻的小字里,是整整三十七年的岁月。 荀梅在天书陵里三十七年,解了数十座天书碑,自然不可能把解读每座碑的过程都无一遗漏地记述下来,但就像对所有观碑者一样,前陵的第一座石碑、照晴碑的意义格外不同,数十年前,他初见这座石碑时的感受,以及随后试图解碑时的方法选择和心理变化,都记载的非常清楚。 天书碑万古不变,观碑者却各不相同,前人解碑的方法,后人自然不可能拿来就用,不然像离山剑宗的师门长辈们早就把自己当年的解碑手段教给苟寒食这些弟子,但是前人解碑的过程和宝贵的经验,可以为后来者提供思路,少走几次弯路,荀梅观碑三十七年,除了一生不能出陵的碑侍还有那些可以随意观看天书的圣人及八方风雨,还有几个人能比他观碑的经验更加丰富?这本薄册如果流传出去,必然会成为无数势力争夺的目标。 围桌而坐的少年们很清楚,这是何等样的机缘,自然无比珍惜,盯着薄册上的那些文字,随着苟寒食的手指翻动,不停地思考着,吸收着。 草屋里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苟寒食把薄册盖上。唐三十六正看得入神,起身惊道:“这是怎么了?赶紧打开再看看。 陈长生说道:“时间还多,慢慢再看,总要有个消化的时间,而且我们现在连第一座碑都没有过,把这一段看完就够了。” 听到这话,唐三十六才安静坐下。 苟寒食看着身前的笔记,叹道:“前辈果然是前辈。” 大家心里也有相同的感慨。 笔记里写的清清楚楚,荀梅解开照晴碑,只用了两天时间,而更令他们感到震撼敬佩的是,最开始的那两天,荀梅只尝试了两种解碑方法,而在后来漫长的观碑岁月里,或者因为无聊或者因为后面的天书碑太难破解,他闲来无事时曾经再次解读照晴碑,最后竟是找到了七种方法可以解开照晴碑,七种成功的解碑方法,这是什么概念? 折袖、关飞白等五人,因为白天的时候在天书陵里观碑时间太长,心神损耗太多,又要体会吸收荀梅笔记里的那些经验,已然各自沉沉睡去。陈长生和苟寒食因为观碑时间有限,而且已至通幽境,精神还不错,站在庭院里看着夜空里的满天繁星,没有去休息的想法。 “我想再去看看。” 陈长生看着夜空里的那些星星,想着笔记上面荀梅所用的第六种方法,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去看看星光下那些碑文的变化。 苟寒食说道:“我正有此意。” 说走就走,二人穿过桔园,向天书陵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了陵前,陵间唯一的那条道路,在星光的照耀下仿佛玉带,很是美丽。 正要登陵,陈长生忽然停下脚步,望向他问道:“你已经看了两天碑,应该已经看懂了,不然不合道理。” 不是不合情理,是不合道理,因为从青藤宴到大朝试,他与苟寒食对战三场,很清楚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虽然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是他,但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比对方更不怕死,或者说更怕死而已,要论起真正的修为境界以至学识,自己比苟寒食都还要差不少。 下午的时候,陈长生便确定自己离解碑只差一步,在看到荀梅的笔记后更是坚定了这种想法,苟寒食已经看了两天,没有道理还悟不透那些碑文。 苟寒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想等等师弟们。” 只要他愿意,那么他现在随时可以解开照晴碑,去往第二座天书碑,关于这一点,他不想隐瞒陈长生。 天书碑对修道者的吸引力究竟有多大,看看折袖苍白的脸,还有七间、梁半湖先前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道。为了等同门故意放缓解碑的速度?如果别人这样说,陈长生绝对不会相信,但他是苟寒食。 陈长生不喜欢徐有容,对那份婚约也毫不看重,但因为这些事情,他对秋山君和离山剑宗毫无疑问不可能有任何好感,但他是苟寒食。 苟寒食说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在等一个人,如果不出意外,过两天你应该就能看到他,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你难道不好奇第二座天书碑的碑文是什么样的吗?”陈长生问道。 苟寒食说道:“当然想知道,不过就像荀梅前辈在笔记里写的一样,不同的解碑法代表着不同的乐趣,多留两日无妨。” 继续登陵,不多时便来到照晴碑前,夜色的碑庐很是幽清,林间的石坪上散落坐着十几个人,陈长生和苟寒食的到来引起一片骚动,碑庐前两名年轻书生,脸色瞬间变冷,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哇哈哈哈哈,我还是写出来了,至少今天。)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里挑灯看碑(上) 夜色已深。 与昨天不同,没有那么多人还沉醉碑前,迟迟不肯离去,还留在天书碑前的人,神识强度相对不错,如此才能支撑到现在。陈长生放眼望去,看到了摘星学院的两名考生,圣女峰那位师姐还有那个叫叶小涟的小姑娘,还有数名在大朝试上见过但没有记住名字来历的考生,最显眼的则是离石碑最近的三名槐院书生,在夜色里,他们的素色长衫很是显眼。 随意看一眼,便能看出场间的问题——离碑庐越近的人,境界实力越强,不知道这是隐性的规则,还是已经发生过争执。 三名槐院书生离碑庐最近。 钟会站在庐前,观碑沉默不语,他的两名同窗则是警惕地盯着陈长生。陈长生对此并不意外,在大朝试对战里,钟会败在落落手下,霍光更是被他打成重伤,无法继续坚持,槐院对国教学院的敌意,理所当然。 苟寒食和他是看了荀梅的笔记隐有所感,前来借着星光观碑,自然向碑庐走去,不料二人举步便再次引起四周的一片骚动,十余双目光随着他们的脚步而移动,情绪各异——他们要走到天书碑前,便必然要占了槐院三人的位置 那两名槐院书生没有让路,看着苟寒食和陈长生神情冷淡说道:“先来后到。” 这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碑庐外的人群里却响起一声冷笑:“先前你们说你家师兄是大朝试首甲,所以要我们让路,那时候怎么不说什么先来后到?现在大朝试首名和第二名来了,你们难道就能不让?” 那两名槐院书生闻言大怒。 苟寒食和陈长生这才知晓先前场间发生过这些事情,对槐院书生们的行事很是不以为然,继续向前走去,走过那两名槐院书生时看都没有看对方一眼,直接来到碑庐最前方,站在了钟会的身后。 那两名槐院书生更是恼怒,想要说些什么,想着先前人群里那个声音说的话,却根本无法分说,至于动手更是不敢。 钟会的视线从碑面上收回来,转身对苟寒食认真行了一礼,望向站在苟寒食身旁的陈长生时,眼光里却没有任何尊重。 像他这样久负盛名的青年才俊,对陈长生的印象都不怎么好,哪怕陈长生在大朝试里通幽,境界已经超过了他们,他们依然认为陈长生只是幸运,或者是受到了国教里那些大人物的照拂。 “这两天一直没有看见过你,难道你对解碑这么有自信?还是说你发现自己的幸运已经用尽,于脆破罐子破摔? 钟会看着他神情淡漠说道:“过往年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最迟五天时间也能解开这第一座天书碑,你是我们这一届的首榜首名,如果时间用的太久,只会让我们也跟着丢脸。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陈长生正在看着星光下的石碑,心思都在那些繁复线条的变化之中,听着这话很是不解,很随意地问道:“我们并不熟,就算我解不开这座天书碑,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又要失望?” 钟会闻言怔住,深深地吸了口气,忍怒说道:“好生牙尖嘴利。” 陈长生没有接话,直接走到他身旁,说道:“麻烦让让。” 钟会现在站的地方是碑庐前视线最好的位置,离石碑最近,而且不会挡住星光,听着这话,他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怒意,握住了拳头。 在所有人看来,陈长生的第一句话是明显的无视,第二句话是看似有礼的强硬,哪怕是先前出言叽嘲槐院书生的那人,也认为他是在羞辱对方,只有苟寒食看着陈长生的神情,猜到他并不是,就只是想请钟会让让。 他摇了摇头,跟着陈长生向钟会身前走去。 长衫在夜风里轻颤,钟会已然愤怒到了极点,另外两名槐院同窗也同样如此,三人随时可能向陈长生出手,然而苟寒食站在了他们与陈长生之间,这让他们不得不冷静下来,想起了坐照境与通幽境之间的差别……他们不是苟寒食的对手,换句话说,他们也打不过陈长生。 打不过,愤怒便会没有任何力量。两名槐院书生依然愤愤不平,钟会则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后退了数步,给苟寒食和陈长生让开道路,看着陈长生背影不再说话,唇角微扬露出一丝冷笑。——正如他先前所说,这两天陈长生很少在碑庐前出现,在他看来肯定是故作姿态,他根本不相信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还有大朝试时的好运,难道你还能把这座碑看出花来? 星光落在照晴碑上,那些繁复的线条仿佛镀上了一层银,又像是有水银在里面缓慢流淌,一种难以言说的生动感觉,出现在陈长生的眼前他没有调动神识,没有让经脉里的真元随那些线条而动,也没有试图从那些线条的走向里去悟出什么剑势,只是静静地看着、感知着、体会着。他再次确认自己清晨时看到的那些画面是真的,下午在庭院里凭神识空想出来的那些画面也是真实的,笑意渐渐浮现。 “有所得?”苟寒食看着他的神情变化,微惊问道。 陈长生点头,说道:“我本有些犹疑,因为觉得太过简单,但笔记里有几句话提醒了我。” 苟寒食说道:“你还是坚持用最原始的这种解法?” 陈长生说道:“或者笨些,慢些,但最适合我。” 碑庐四周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着,包括钟会在内。陈长生和苟寒食是世间公认的两个通读道藏的人,他们对解读天书碑的讨论,怎么可以错过,只是陈长生提到的笔记是什么? “什么是最原始的解法?化线为数?”圣女峰那位师姐与苟寒食相熟,上前两步好奇问道。 苟寒食看了陈长生一眼。 “我们以为最原始的解法就是把真元神识和招数尽数不去想,不是化线为数,而是……”陈长生转身看着那名圣女峰的少女,认真解释道,正准备把自己的感悟说出来,讲明自己的看法,认为天书的真义应该隐藏在碑文的变化中,却不料…… 夜色里传来一道冷咧的喝斥。 “荒谬至极” 一名中年男人不知何时来到场间,脸上的神情异常冷漠。 钟会等三名槐院书生见得此人,面露喜色,急急上前行礼。:见过师叔。” 陈长生发现这名中年男人正是清晨时对自己严厉训丨斥的那名碑侍,此时才知晓,原来此人竟是槐院的长辈。 那名中年男人走到碑庐前,看着苟寒食和陈长生,厉声喝道:“据说你们两个小辈通读道藏,没想到却是两个无知小儿,只会大放厥词” (昨天上午出得门,深夜到的上海,今天忙了一天,明天清晨就要去机场,下午到大庆,行程真的是很拼的,除了工作见到些读者,竟是一个朋友都没机会见,虽然写的少些,但没有断更噢,好吧,不能叫苦,因为都是自己的事情,影响到写作速度,那是我需要反省和总结的事情,好消息是,到年底似乎真的不用出门了,哇哈哈哈……呃,不过如果创世要开年会的话,那我就没办法了。另外关于择天记的端游,应该是三十一号开始不删档内测,有新的情况,我会及时向大家报告,明天见。)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里挑灯看碑(中) 中年男人到场,一名槐院书生骄态复现,对着碑庐四周的人介绍道:“我槐院师叔纪晋,奉道于天书陵,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听着这话,年轻的考生们很是吃惊,纷纷上前行礼,要知道纪晋乃是当年南方著名的才子,天赋优异,没想到竟是做了碑侍。 这名叫纪晋的槐院师叔,理都未理这些晚辈的行礼与请安,走到苟寒食与陈长生二人身前,尤其是盯着陈长生的目光异常冷淡。 “取其形而炼真元,取其意而动神识,取其势而拟剑招,世间唯一有这三种解法才是正宗解法,其余的那些解法,无论看着如何稀奇古怪,均是以此为根基发展而来,你如果真敢尽数抛却不用,我倒很想知道,那你还有何种解法可用?过往年间,不知多少自恃聪慧过人之辈,总以为前人不过碌碌,自己可以轻易超越,那些人哪里明白,有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便已经走上了一条死路” 他盯着陈长生声色俱厉道:“不要以为你拿了一个大朝试首榜首名,便有资格看低前代圣贤天书陵里的大朝试首榜首名何其多也,又有谁敢像你这般狂妄尽早醒悟,不然你绝对会在这里撞的头破血流” 碑庐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此人寒冷而充满压迫感的话语不停响起,在圣女峰那位师姐以及摘星学院两名考生还有其余的年轻人们看来,纪晋前辈是极受修道者尊重的碑侍,对天书碑的了解远胜陵外之人,这番话有些过于严厉,但确实有道理。陈长生和苟寒食虽说通读道藏、堪称学识渊博,但毕竟年轻,尤其是在天书碑领域,面对这番严厉而言之有物的指责,除了虚心受教,还能做什么?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碑庐前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因为陈长生和苟寒食没有说话,但也很明显没有认错的意思。 教枢处的建筑并不起眼,被四周那数十株高大的红杉完全遮蔽,只是夜空无法遮蔽,于是数十级石阶被星光照亮,仿佛覆着一层雪。 主教大人梅里砂站在窗前,看着白色的石阶,负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捻动着一枝寒梅,现在明明是初春,不知为何却还有寒梅开着。 “娘娘心胸宽广,可怀天下,所以她可以不在乎国教学院,不在乎陈长生那个孩子会发展到哪一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娘娘太强大,就算那孩子连逢奇遇,在娘娘看来也不过是只蚂蚁罢了,想要捏死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捏死,但还有很多人不像娘娘这般强大,自然也无法拥有相同的胸怀,所以他们会恐惧,会害怕当年的那些事情,比如国教学院会翻案。” 梅里砂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说道:“无论是天海家的人还是娘娘座前那些咬死过很多人的狗,随着教宗大人的表态,他们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强烈,对国教学院和陈长生也自然越来越警惕,自然不会愿意看着他再继续散发光彩,自己不便出手,请动与他们交好多年的南人,倒也是正常之事,只是没想到纪晋这样的人物也愿意屈尊出手。” 辛教士白天在天书陵石门处与陈长生一番交谈后,他才发现情形有些蹊跷,查明情形后赶紧来汇报,先前一直站着,听着这话心头微震,脸上的横肉也微微颤抖起来,吃惊说道:“谁敢在天书陵里乱来?” “天书陵观碑悟道,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心境。那些人不需要出手对付陈长生,只需要坏其心境,便能影响到他的修行,要知道初次入天书陵观碑的经历,对一个人的修行来说,是不可替代也无法逆转的。” 梅里砂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神情冷漠说道:“就算不说长远,只说当下,陈长生的修行如果被影响,在天书陵里无法得到足够多的提升,就算一个月后进了周园,也不可能有任何收获,反而会非常危险。” 辛教士这才明白,天书陵里某些人对陈长生看似不起眼的敌意与嘲讽,竟隐藏着如此的凶险,倒吸一口凉气,微急说道:“我马上派人传话进去,请年光先生盯着纪晋和别的人。” “年光啊……他也不见得喜欢陈长生。” 梅里砂微微皱眉,微涩说道:“当年如果不是被国教学院逼迫的太狠,他这个宗祀所最优秀的学生,如何会甘心在天书陵里呆一辈子?” 辛教士不安问道:“那怎么办?” 梅里砂说道:“依然传话给年光,但我想,终究还是要陈长生自己解决这件事情,其实……我真的有些好奇,那孩子在凌烟阁里呆了一天,做了一天的游客,又做了一天的饭,此时在天书碑前,能看出些什么呢?” 富丽堂皇的府邸里到处都是乐声与嬉笑声,这里不是天海家的正宅,而是天海胜雪自己的家,所以也没有什么长辈会理会。 明日,天海胜雪便要再次启程回拥雪关,京都里与他交好的王公子弟,都来到这里替他送行,酒宴之上,难免会提及刚刚结束的大朝试,以及刚刚进入天书陵的那批年轻人,最开始的时候,那些王公子弟想着天海胜雪离奇退出大朝试,说的还有些小心翼翼,待酒过三巡,醉意渐重的人们再也控制不住,言谈间对陈长生甚至是离宫都颇多嘲笑与不耻。 天海胜雪不言不语,只是微笑听着,宴至半途,他向身旁宇文静宰相的儿子告了声罪,起身向后宅走去。在后宅里,有人在等他。那人比他年轻,身份血脉更加尊贵,但平时他绝对不会请那人来参加自己的酒宴,甚至尽可能地避免与对方见面。 “家里的这些人已经快要疯了,难道你以为我也是疯的?”天海胜雪看着陈留王微微皱眉说道:“你担心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被打压,纯属多余担心,娘娘没有说话,教宗大人表了态,谁敢动他?他又没得罪周通。” 陈留王英俊的眉眼间满是忧虑,说道:“你没说错,有人在天书陵里试图影响陈长生观碑,而周通真的在陵外等着他。” (今天实在太累,状态太糟糕了,怎么写都觉得不对……我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会有三更,而且一定是很好看的三更。)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夜里挑灯看碑(下) 先前天海胜雪说家里的这些人已经快要疯了,指的不是酒宴上那些大放厥词的王公子弟,而是那些人的父辈以及他自己的父辈——那些人请动南人,试图影响陈长生观碑悟道——天书陵对修道者而言太过重要,一步慢步步慢的道理,谁都明白。 但他对此没有投注太多关心。因为在大朝试里,他已经通过落落殿下暗中压了一注筹码在陈长生的身上,也因为,虽然无人知晓陈长生为何得到教宗大人的看重,但这种看重必然有其道理,一个能在战里通幽的家伙,只要不从肉体上消灭他,那么几乎没有可能在精神层面上消灭他,这是天海胜雪的看法。然而听到陈留王的这句话,听到周通这个名字,他才知道自己依然低估了父辈们的行动力。 世人都说周通是圣后娘娘养的一条狗,但他不是一条普通的狗,而是有史以来最凶的一条狗,在国教以前的裁判处被清吏司兼管之后,他的权势堪称滔天,不知整死了多少大臣名将,要说依然心向旧皇族的那些大臣和国教里的老人们最恨的是谁,并不是圣后娘娘,而是他。数十年来。 不知有多少强者不惜搏却自己的性命也要暗杀此人,然而却没有一次成功,因为周通的身边始终都有数十名yin森恐怖的铁卫,更因为周通本人就是一个聚星境的修行强者,按道理来说,像这种境界的强者往往心性明静,视线不在俗世之内,更不会去做那些刑讯逼供杀人抄家的血污秽事,但周通却是个奇人,他的兴趣甚至说人生志向从来不在修行上,而在这些事情之上。 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被天海家使动,他如果真的在天书陵外等着对陈长生动手,必然是圣后娘娘的意思。天海胜雪沉默想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心想以圣后娘娘的潇洒清旷气度,既便要对陈长生以及以陈长生为代表的那股逆流动手,也应该要等到他从周园归来之后才对。 一念及此,他抬起头来,看着陈留王眉头微皱,心想你故意把周通动手的时间提前,究竟是想做什么? 大朝试的余波还未散尽,京都城里不知有多少势力都在注视着天书陵,街巷客栈与酒家里,也有无数民众在议论着此事,很好奇今年的考生在天书陵里的表现,尤其是陈长生。却没有人想到,在天书陵里,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的弟子们因为一些原因,竟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陈长生和苟寒食竟是相携前来观碑。就像碑庐四周的考生们没有想到,纪晋前辈说完那番话后,陈长生和苟寒食没有任何虚心受教的表现,也没有认错。 碑庐在夜色里略显yin森,场间气氛略显压抑紧张,年轻的修道者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钟会以及另外两名槐院书生脸上的怒意愈来愈浓,纪晋的神情始终寒冷如冰,就在这时,陈长生打破了场间的沉默,说了一句谁都没有想到的话。 他看着纪晋说道:“前辈,你错了。” 碑庐四周一片哗然。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竟然直指一个在天书陵里观碑早已超过十五年的碑侍,在解碑方面的认识是错的哪怕他是今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但正如先前所说,天书陵里每年都会迎来一位大朝试首榜首名,在这里,他如何能与纪晋相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令观碑的人们感到震惊,因为苟寒食沉默片刻后,对纪晋也说了一句话:“前辈,你确实错了。” 夜色已深,虽有星光落下,想要看清楚碑上那些繁复的线条,还是有些吃力,先前不知何时有人悄悄点燃了庐外树上挑着的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与星光混在一起,落在陈长生和苟寒食年轻的脸上,一片平静坚定。 他们知道纪晋先前的说法其实很有道理,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世间常见的那些解碑流派,究其根源,总是跳不出取形、取意、取势这三种最主流最正宗的解碑方法,但是他们通读道藏,先前又刚看过荀梅的笔记,更加坚定了自己开创一条新路的信心。 “天书碑前,没有一定之法一定之规。” 苟寒食看着围在四周的年轻考生们说道:“不错,现在我们能够瞬间想起来的那些解碑套路,都是三种主流解法的变形,但切不可以为,万种解碑法,都已经被前人想明白,如果这般想,我们如何能够超越前人?” 在离山剑宗,他在同门师弟之前经常扮演师长的角色,很自然地说了这番话。 听着这番话,纪晋的脸色越来越沉郁,觉得这是晚辈强硬的挑衅,寒声说道:“现在的晚辈,果然越来越嚣张,动不动便要超越前贤,就像那个只会画甲的疯子一样,只是不要忘记,狂妄如他,最终也不过是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修道只看贤愚,不分先后。” 苟寒食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后人连超越前人的勇气都没有,如何能够一代更比一代强?” 纪晋收到师门传话,加上本身对陈长生极为鄙夷厌憎,所以才会从清晨到深夜,两次对陈长生出言打压羞辱,却没有想到苟寒食却来与自己辩难。槐院虽然在南方根深脉长,但终究比不上离山剑宗这个长生宗的第一山门,他不想和苟寒食对上,然而此时怒火中烧,又被那么多晚辈看着,哪里还顾得那些,厉声训丨斥道:“天书之道在碑文之间,你们入陵不过二日,又懂得什么道?又能修出什么道理?非要走歧途不成?” 陈长生说道:“万溪风光不同,终究同入大海。” 纪晋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冷酷说道:“听闻你在大朝试里一朝通幽,震动整座京都,想必你也自诩为一条淙淙清溪,但不要忘记,很多溪流看着水量极为充沛,最终出山不过数日便在荒原间于涸,你凭什么就能逃脱如此下场” 言争至此,敌意已经变成毫不掩饰的针对,甚至是诅咒,碑庐四周的人们闻言失色,树枝上挑着的那盏油灯,仿佛也暗了数分。 陈长生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摇头说道:“听闻前辈当年乃是南方著名才子,甘愿入天书陵奉道终生,更是令人敬佩,没想到前辈竟是这样人,说不通道理便来危言恐吓,哪里有半点当年的风采。” 他不是在与纪晋互嘲,而是真的这般想,言谈间的神情自然有些感慨失落,落在众人眼中,却是对纪晋更深的嘲讽。 纪晋闻言大怒,指着他喝道:“你要讲道理,我便来与你讲道理,从古至今,照晴碑无数解法里,有哪一条离了沧海正道?有谁能不取形、不取意、不取势便解开了这座碑?是周独夫还是太宗陛下?是前代圣女还是教宗大人,又或者是离山苏某人还是你国教学院那个院长?” 他的语速越来越疾,提到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时,更是像疾风暴雨一般,披头盖脸地涌了过来,最后那两个名字是苟寒食和陈长生的师门长辈,尤其是最后提到国教学院那位院长时,更是隐隐有所指。 碑庐四周一片寂静,苟寒食和陈长生沉默不语,纪晋提到的这些传奇人物当年究竟如何解的天书碑,细节根本没有人知道,根据道藏和朝廷官方文件的记载,用的都是最传统、也就是最正统的解法,周独夫当年一眼解碑,事后与太宗闲聊时曾经提过,用的是形意俱备的高妙手段,但还是在这范围之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苟寒食和陈长生,面对这些铁一般的事实,只能无言以对时,陈长生再次说话了。 树枝上挑着的那盏油灯,被夜风轻轻拂动,光线不停摇晃,映入他的眼中,仿佛有星辰闪耀。 “一千一百六十一年前,太宗陛下从天凉郡来到京都观碑,当时还是郡府文书的魏国公随之入陵,太宗陛下用一天的时间,便看了三座石碑,魏国公却是直到两个月之后,才读懂了这座照晴碑,当然,谁都知道魏国公不会修行,按道理来说,他根本没有可能看懂天书碑才对。所以太宗陛下不曾嘲笑他,反而很奇怪他如何解的碑,问魏国公究竟在这座照晴碑上看到了些什么。魏国公说他没有看到真元的流动、神识痕迹,更没有看到什么剑招剑势……” 陈长生指着碑庐里那座沉默无言的石碑,述说着一个久远的、早已被人忘记的故事。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纪晋的目光都随之而去,落在了那座石碑的碑文之上,想知道魏国公当年究竟看到了什么,难道真有三种解法之外的可能? “他看到的是一根根被强行扭曲的直线,他看到了那些曾经笔直的线条被外力强行扭曲之后的痛苦与无奈,他看到了那些变折里蕴藏着的直的力量。在他的眼里,照晴碑上的这些线条,与修行无关,更高于修行,这些线条是律,是规矩。” 碑庐前一片安静,只有陈长生的声音在响着。 “魏国公以此解天书碑。” (下一章,十一点半争取能写出来,反正三章更新是肯定有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往事知多少(上) 陈长生讲完了这个故事。 片刻安静后,碑庐四周议论声起,人们望向纪晋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先前这位前辈厉声喝问,从古至今,照晴碑无数解法里,有哪一条离了沧海正道,如今看来,魏国公当年解天书碑的方法和玄门正宗的解法完全无涉,这该如何应? 纪晋此时也想起来了魏国公观碑的传说,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没有办法否认这个传说的存在,史书上虽然没有记载,天书陵里却有实录,他身为碑侍曾经亲眼看过,魏国正是解天书碑为律,所以其后才会终其一生守奉周律,苦谏君王,终成一代诤臣只是他如何愿意被一个晚辈说服,沉声说道:“魏国公当年见碑文线条而明正律,依然是观其形而取其意,观其意而动神识” 众人闻言微有骚动,几名站在后方的年轻考生摇了摇头,心想玄门正宗三种主流解碑法门里的形意二字,与这句话里的形意二字并不相同,魏国公终生不曾修行,只有胆识,哪里有什么神识,纪晋前辈此言未免太过强辞夺理。 见着人们的反应,纪晋更是恼怒,然而不待他再分说些什么,苟寒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也想起来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记在归元小述中,不在道藏名录之内,我还是小时候读过一次,如果不是陈长生提到魏国公观碑,我大概很难想起来,那个故事里说的是首代道门之主,曾经问道于一位樵夫。” 众人怔住,道门之主居然会问道于樵夫?怎么己等从来没有听说过? 苟寒食继续说道:“其时天下纷争不断,道门尚未诞生,更不是国教,但初代道门之主已是极高境界的大强者,曾经数次入天书陵观碑,以求得悟天道真义,然而每次观碑虽有所得,想要登临陵顶,却还差着极远距离。某日,道门之主在抚碑望陵顶感慨修道生涯之有限,此生可能极难再进一步,不料却见着一位樵夫从陵上背着柴走了下来。道门之主震撼异常,心想自己无法登临陵顶,大陆与自己境界相仿的数位最强者亦不能够,为何这名樵夫明明不能修行,而且年老体衰,却能在天书陵里行走自如?” 碑庐前再次安静,人们的心神都被这个从未听过的故事所吸引,心想莫非那樵夫才是真正的天道强者,甚至进入了传说中的大自由境? 道门之主诚恳求教,那位樵夫说道自己从祖辈开始便在这座山里砍柴为生,从未迷路,道门之主苦苦寻问,如何能够在陵间找到道路,樵夫犹豫很长时间后,将道门之主带至碑前,说道陵间道路尽在石碑之上,你照着行走便是……说完这句话后,樵夫便下山而去。” 苟寒食稍顿,说道:“道门之主在那座石碑之前苦苦思索了数十日夜,却始终无法在碑上线条里找出什么道路,某夜忽有所感,大笑三声,拂袖而飞,直落陵顶,就此得悟天道,开创道门,然而直至晚年归于星海之时,他依然念念不忘,为何那名樵夫能在天书碑上看到道路,自己却看不到……” 这个故事也讲完了。 碑庐四周一片沉寂。 纪晋脸色难看说道:“且不说那樵夫在碑文里看到的道路用的是什么方法,只说这故事记在归元小述中……归元小述为何书,既然不在道藏名录里,又如何能信?难道你混乱编造一个故事,就想证明我是错的?” 陈长生摇头说道:“归元小述乃是首代道门之主归星海前百日谈话的整理,之所以不在道藏名录里,那是因为一五七三年国教初立时,首代道门之主的后代曾经试图分裂道门,被定了大逆之罪,反溯其祖,故而不列道藏名录之中,但依然是正典,现在原本应该就在离宫里,随时可以查阅。” 苟寒食表示确实如此,与陈长生对视一眼,微微点头。都是通读道藏的年轻人,可以彼此回应,这种感觉真的很好。陈长生与离山剑宗有难以解开的麻烦甚至是恩怨,苟寒食对他却没有什么敌意,陈长生也看他越来越顺眼,很大程度便是这些原因。 世人皆知苟寒食通读道藏,青藤宴一夜后,陈长生同样通读道藏的名声也传播极广,此时前者讲述,后者补充,更是说明原本在离宫里,随时可以查阅,在场的人们自然深信不疑,只有纪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甚至有些铁青起来。 “够了。”伴着一道冷冽的声音,一名身着白衫的碑侍来到场间。 这名碑侍鬓间满是白发,看着年岁颇长,有识得他的年轻考生惊呼说道:“年光先生” 陈长生问了苟寒食才知晓,这位年光先生是宗祀所出身,自幼苦修,在修行界颇有名望,只是不知为何,在某年大朝试拿了次席后,进入天书陵便宣誓成了一名碑侍,再也没有出过天书陵。 年光看着苟寒食与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无论魏国公还是樵夫,都不是修行者,而你们是修行者,观碑为的是问天道,不在律法与真实道路之上,纪晋先生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当然,你们若要坚持开创一条新路,也是有勇气的行为,并无不当。” 听到这句话,众人才知晓原来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是来打圆场的。 苟寒食和陈长生向年光先生行礼,没有再说什么。 年光又望向纪晋,微微皱眉,带着些怜惜与生气说道:“当初你只用了数年时间,便解完了前陵十七座碑,都赞你心静如水,如今却是怎么了?就算师门供奉着咱们的修行,又怎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陵外俗事之上?” 纪晋羞辱陈长生并不是完全因为陵外的请托,还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有些情绪,见着年光亲自出面,他纵有不甘,也知道无法在言语上找回场面,漠然说道:“国教看来真的很重视这个年轻人,居然让与国教学院有怨的你出面。” 年光微微皱眉。 纪晋望向陈长生和苟寒食,面无表情说道:“言语之争终究无甚意义,说的天花乱坠,终究也有可能只是狗屎一堆,今年大朝试入陵四十四人,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先解开这座照晴碑,谁能解开更多座碑。” 苟寒食和陈长生今夜是来挑灯看碑的,本就不是来作口舌之争的,二人对谁能最先解读天书碑也不怎么感兴趣,没有回应纪晋这句带着明显轻蔑挑衅意味的话语,但他们不说话,不代表别的同伴都有这么好的脾气。 山道上传来一道清亮却又格外轻佻的声音。 “一百年前,圣后娘娘代先帝登神道祭天,见天书陵前石碑上刻着有史以来观碑悟道最快的那些名字,极为不喜,以为观天书碑本就是上窥天道,定先后、写榜单,庸俗不堪,故命周通大人亲自执斧,将那碑上刻着的名字尽数凿去。不想今夜天书陵中,竟然有人依然念念不忘当年这等俗举,大放厥词,难道是对娘娘当年的旨意不满?还是愚顽不堪,不知道此举是在亵渎天书陵?” 世人都知道这段往事。但说实话,那块碑上的排行榜虽然已经被毁掉,但在所有修行者的心里,那块石碑依然存在,没有人能忘记曾经高悬其上的那些名字,比如周独夫、比如教宗大人,比如王之策,纪晋先前所说,本就是很多人在意的事情,只是山道上行来的那人,根本不理会这些,把圣后娘娘的旨意高高举起,说的无比冠冕堂皇,竟是让人无言以对,更不要提出面驳斥,谁敢? 听着那道声音,陈长生摇了摇头,苟寒食也听了出来,笑容微涩。二人退到旁边,知道既然那个家伙到了,若要骂战,哪里还轮得到自己。 纪晋不知来人是谁,脸色yin沉至极,仿似要滴下水来,钟会等三名槐院书生亦是愤怒无比。 树枝上的油灯散发出的昏暗光线,随着那名年轻人到场,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因为那名年轻人的腰带上镶着数十粒名贵的宝石,因为他腰畔的剑柄上也镶着颗宝石,不停闪闪发光,就像他那张英俊的脸庞一样。 圣女峰那位师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唐三十六到了,看着脸色yin沉的纪晋挑眉说道:“难道你觉得我说的没道理?那你要不要去大明宫问问圣后娘娘是怎么想的?” 年光微微皱眉,有些不悦斥道:“够了。” 这位德高望重的碑侍前辈,先前说了一句够了,苟寒食和陈长生便不再说话,唐三十六却不是这种人,反而双眉挑的更高了些,说道:“您也不要想着和稀泥,也不要在我面前摆什么辈份,这里是天书陵,不能打架,那我怕你什么?” 年光闻言一窒。 唐三十六再次望向纪晋,说道:“同样,你不能打我,更不能杀我,我嘲笑你两句,你又能拿我怎样?要来对骂一场?我可不是陈长生那种闷葫芦,也不是苟寒食这种讲究风度的伪君子,说到骂人,你还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不甘心,等我明天观碑悟道的时候,你可以⊥你的徒子徒孙在我身边敲锣打鼓,看看能不能影响到我丝毫,你真当我没准备绒乎乎很舒服的耳塞吗?” (第三章不晓得啥时候能写出来,争取一点半之前?另外就是前阵子,择天记游戏项目组请大师开光了一批游戏典藏包,是真的去庙里开光了的。虽然大家知道我不信神佛,但肯定有很多朋友比我有信仰……有10份长生念珠会送给大家,待会儿我会在微博和微信两处搞一个转发抽奖活动,麻烦大家移步关注一下。新浪微博的id是猫腻太强大了,微信号是zetianjixiaoshuoll18。活动只有两天,有需要的盆友,莫错过噢。当然,这是广告,咳咳。) 第二百二十八章 往事知多少(下) 这段话很糙,理也很糙,就像石头一样,却很结实,没办法反对,天书陵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如果你不去管辈份,不畏惧任何人,那么在这里你便不需要畏惧任何人,因为在天书碑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纪晋气的浑身发抖,颤声说道:“很好很好,你是哪家的弟子,竟敢……” “想打听我来历,然后让人在天书陵外收拾我?” 唐三十六一脸不在乎说道:“我是汶水唐家的独孙,槐院如果愿意得罪我家老太爷,那便请。” 没有人愿意得罪汶水唐家,就连圣后娘娘对那个孤耿的老头子也以怀柔为主,最多就是骂他几句食古不化、冥顽不灵,因为唐家有千秋底蕴,唐家有令人畏惧的机关术,最关键的是,唐家有钱,有很多钱。 纪晋这才知道唐三十六的身份,脸色铁青,袍袖急颤,却真没什么办法。当然,他也可以不顾天书陵里的规矩,直接出手把唐三十六教训丨一顿,可那样他便不能再继续留在天书陵中,因为碑侍的身份,更要受到极严厉的惩罚。 自从进入国教学院之后,唐三十六经常表现的很粗野,满口脏话,其实那只不过是少年人的一种逆反,也是对太过沉稳的陈长生做一些补充,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怎会缺少智慧,见好就收四字,他比谁都修练的好。他来到碑庐前,未作停留,伸手拉着陈长生便往天书陵下走去,一路走一路碎碎念道:“瞧你这点出息,连吵架都吵不过个人,真给我们国教学院丢脸。” 苟寒食苦笑着摇摇头,对年光先生行礼告辞,跟着两名少年向山下走去。 碑庐四周的人们面面相觑,树上挂着的那盏油灯变得越来越暗,仿佛先前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从山道走出天书林,跳过正道旁的水渠,便进了桔园,夜色里的树林显得有些yin沉,好在今夜星光极盛,冲淡了些这种感觉,陈长生看着唐三十六那条闪闪发光的腰带,问道:“怎么今夜如此珠光宝气?” “宝气在汶水是骂人的话,以后请不要这样形容我”唐三十六正色说道,然后解释道:“半夜醒来发现你们两个人不在,所以出来寻你们,走的有些急,在包裹里随便抓了条腰带,哪里来得及看是什么风格。” 陈长生认真说道:“幸亏你没胡乱抓着那块裘皮出来,不然登场的时候会被人误认成一头熊。” 唐三十六啧啧两声,说道:“原来你会冷嘲热讽,先前怎么像只鹌鹑一样?还是说只会对自己人出招?” 陈长生摇了摇头,实在没办法再接下去,想着今日从清晨到夜里发生的事情,不解问道:“为什么纪晋前辈如此行事?” “以前人们认为主教大人等老人想借你重新复兴国教学院,大朝试之后才知道原来教宗大人也很看重你。忠于圣后娘娘的那些人自然开始紧张起来,南方教派向来不服离宫,被他们说动来打压你,是很正常的事情。” 唐三十六说到南方教派的时候,看了苟寒食一眼。 苟寒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或者有这方面的原因,但纪晋前辈的情绪明显不对。” 唐三十六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是所有碑侍都能够做到心如止水,就算最开始入天书陵的时候能够做到,随着时间流逝,修行进度停滞不前,有些碑侍难免会生出悔意,然而却囿于当年所发的血誓与天书陵的规矩,不敢离开,心理上确实很容易出现问题。 苟寒食在旁说道:“而且在我看来,纪晋或者认为荀梅前辈或者极有可能成为碑侍,不料昨夜却做出了那等决然壮烈之举,魂归星海,也算是离了天书陵,虽然与我们关系并不大,他却认为和我们有关,难免会把怨气发泄到你我身上。” 陈长生本想问,纪晋不想继续留在天书陵里做碑侍,那么荀梅前辈离开天书陵,不能成为碑侍,他应该高兴才是,为何会生出如此浓烈的怨恨意味,忽然间想明白,依然还是那些令人感慨的人性问题,忍不住摇了摇头。 唐三十六说道:“一直都有种说法,天书陵里的碑侍都有些变态,不招人喜欢,不过细想起来,这种规矩本身就很变态。” 陈长生说道:“确实有些不人道,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苟寒食说道:“天书碑对修道者的诱·惑实在太大,而且碑侍在天书陵里地位特殊,每年新进陵的宗派弟子,可以得到他们的照顾。那位年光先生,很明显也是受了国教里哪些大人物的请托,先前才会出场替你缓颊一二。” 唐三十六说道:“应该如此,但我信不过年光。” 陈长生想着先前他对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确实极不尊重,不解问道:“为何?” 唐三十六说道:“年光先生是宗祀所出身,当年被国教学院里的那批天才打压的很是惨烈,他一怒之下才立下血誓成为碑侍,而你是国教学院复兴的希望,他怎么可能对你真心照拂?” 对陈长生来说,国教学院是衰破的旧园、冷清的废墟,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历史画面。 “国教学院当年很嚣张的好吗?” 唐三十六看了苟寒食一眼,说道:“比现在的离山剑宗还要嚣张。” 苟寒食没有说话,他不认为离山剑宗嚣张,但对相近的意思表示了默认。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又说道:“不过曾经无比嚣张的那些天才们,都已经死光了。” 听着这话,陈长生神情微惘,片刻后想起一事,望向苟寒食问道:“天书陵里没有离山出身的碑侍?” “以前曾经有过。”苟寒食说道:“后来师叔祖闯了一次天书陵,把那两位前辈臭骂了一番,带回了离山。” 陈长生很吃惊,心想居然有人敢无视天书陵的规矩,他说的师叔祖便是那位传说中的离山小师叔? 唐三十六神情不变,明显听过这段往事。 陈长生好奇问道:“那两位前辈现在呢?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苟寒食说道:“那两位前辈都是我离山戒律堂的长老。” 唐三十六说道:“听见没,谁的剑最快,谁就是规矩。” 陈长生更感兴趣的是,那位离山小师叔在天书陵里是怎么骂那两名同门的。 苟寒食说道:“师叔祖说,不能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无限的破事上。” 陈长生异道:“破事?” 苟寒食说道:“是的,师叔祖一直认为,修道是一件破事。” 陈长生沉默不语。 想着那位传奇的离山小师叔,他忽然觉得肩上变得沉重了很多,星空仿佛被yin影所覆盖。 在天书陵里他们与离山剑宗共一片屋檐,但双方不可能真的化敌为友,苟寒食的平静温和不能代表什么,像关飞白和七间明显对国教学院存有敌意,因为秋山君这个名字,依然横亘在双方之间,看不到任何和解的希望。 到了草屋,走过篱笆的时候,苟寒食忽然对唐三十六说道:“我不是君子。” 陈长生微怔,唐三十六挑眉,摊手说道:“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苟寒食平静而坚定地说道:“所以,我不可能是伪君子。”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说道:“然后?” 苟寒食微笑说道:“如果以后你再喊我伪君子,我会打你。” 第二日清晨五时,陈长生准时醒来,到灶房里煮了一大锅粥,吃了两碗,却没有去观碑,而是拿出了荀梅的笔记,借着晨光开始阅读,右手则是拿着笔,在纸上不停地写写画画,却不知道是在写些什么,反正不是文字。 草屋里的少年们陆续起床,吃过粥后便向天书陵而去,苟寒食离开的时候和他打了个招呼,关飞白离开的时候说,不要以为你天天给我们做饭吃,我便会承你的情,七间有些紧张地说,我会承你的情,但是我不会和你成为朋友,陈长生笑着问为什么,七间说因为大师兄不会喜欢你。唐三十六明明已经醒了,却拖到最后才离开,迎着陈长生不解的眼光,他很严肃地回答道,绝对不是怕苟寒食打自己的原因。 令陈长生有些意外的是,没有过多长时间,唐三十六回到了草屋,脸色严峻,把他拖着便往外走。 “怎么了?” “钟会……在破境。” 碑庐之前已经围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陈长生粗略一看,便知道至少过了百人,其中四十余人是今年大朝试三甲的考生,五名身着白衣的碑侍站在外围,其余的数十人应该是以前的观碑者,一直留在天书陵里没有出去,前两天,这些以往的观碑者在不同的碑庐前各自修行,没有与今年的新人朝面,此时竟是全部来到了照晴碑前,不想便知肯定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钟会盘膝坐在碑庐前的地面上,双眼紧闭,身周弥漫着一道雾气。 纪晋面无表情站在他的身后,明显是在替他护法,只是不知为何,这位境界高深的槐院前辈,今日的脸色异常苍白,似乎消耗了极多真元。 陈长生的眉头微挑,隐隐猜到某种可能。 碑庐前忽然响起汩汩的水声。 这里没有瀑布,也没有清泉,这道声音来自钟会的身体。 水声越来越响,仿佛将要沸腾。 大朝试时,陈长生在洗尘楼里有过类似的经历,知道这正是破境通幽的前兆。 他没有看钟会,而是望向了纪晋。 一夜时间,钟会便要越过通幽的门槛,其中必有缘由,纪晋苍白的脸色,或者便是由此而来。 便在这时,纪晋也望向了他,眼神很是冷淡不屑。 (三章打完收功,明天两章保底,俺喜欢的高·潮要来鸟。) 第二百二十九章 第一个解碑者 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是修行者提升境界最快的途径,无数年来这一点早已得到了证明,然也不会有大朝试三甲在任官、入教之前先进天书陵的规矩。在这座青林覆盖的山陵里,观碑者破境是很常见的事情,破境入聚星都偶尔会发生,更不要说破境通幽。 按道理来说,钟会就算一夜破境,也不至于引起如此大的动静。然而除了像苏墨虞、叶小涟这样的新入陵的观碑者,就连那些天书陵里的旧人、甚至人群外那数名前辈碑侍的神情都很认真——钟会如果成功,便是今年新入陵者里第一个破境的人,也因为,虽然有别的原因,但他只看了天书陵的第一座碑,境界实力便能得到如此大提升,说明他的悟性天赋着实非常优异。 陈长生没有与纪晋对视太长时间,望向碑庐前盘膝而坐的钟会,看着缭绕在他身周的雾气,听着他身体里响起的越来越急的沸水声,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夜钟会还没有找到解碑的方法,更不要说看到破境的可能,为何一夜时间过去,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昨夜钟会在碑前坐了一夜,听闻……纪晋前辈也守了他一夜。”苏墨虞从林畔走到他和唐三十六的身边说道。 陈长生微微蹙眉,想起荀梅前辈笔记里提到过的一件往事。二十余年前,曾经有位出身天道院的碑侍,用了某种方法帮助一名入陵观碑的天道院学生成功破境。他望向纪晋苍白的脸,心想难道昨夜此人竟是不惜耗损极大真元与心神,强行传功给了钟会? “我也想到那种可能,只是未免太浪费了些。”苟寒食走了过来,看着他的神情便知道在想些什么,说道:“纪晋前辈至少损耗了一半的真元,但钟会只能维持半日时间,时辰到后,那些真元便要散于天地。” 陈长生说道:“但有些感悟可以留下来,不同境界时,眼中的碑文自然不一样。” 苟寒食点头说道:“如果只是强求解碑的速度,这般做倒确实有些道理。” 碑庐前有些人注意到陈长生的到来,看着他与苟寒食交谈,神情微变。 在旁人眼中,他们这番讨论过于平静甚至冷静,根本没有着急的感觉。有人则开始替他们急了起来。唐三十六和折袖静静看着陈长生,关飞白三人静静看着苟寒食,都没有说话,表达的意思却非常清楚——你们两个人得抓紧些了 苏墨虞说道:“破境通幽后再成功解碑,如果钟会真做到了这一点,你们草屋七子难免会有些尴尬。” 陈长生怔了怔,不解问道:“什么草屋七子?” 苏墨虞看着他们七人说道:“你们七人在今年考生中最受人瞩目,入得天书陵后便一直住在草屋里,有人总觉得你们刻意与众人分开,有人觉得你们清傲难以接近,不知道谁开始这么叫,已经渐渐流传开了。” 唐三十六微傲说道:“让他们嫉妒去。” 关飞白面无表情说道:“不遭人嫉是庸才。”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觉得不对劲,转过脸去,同声说道:“但我们可不是一路的。” 可笑的争执并没有改变碑庐四周的气氛,那些望向他们七人的目光依然情绪复杂。 陈长生清楚,纪晋用一夜时间,强行护持钟会破境,就是要让他比自己和苟寒食更快解碑。唐三十六昨夜引用的圣后娘娘的那些话,本质上没有任何意义。谁能成为今年考生当中第一个解碑的人,那就是最大的荣耀。 便在这时,碑庐前又有变化发生,纪晋轻掠来到钟会的声音,断喝一声令他醒来,将一颗药丸塞进他的嘴里,右手化掌而落拍在他的背上。 苟寒食神情微凛,说道:“槐院的济天丸?” 陈长生不知道济天丸是什么,但碑庐前的大多数人都知道,听到苟寒食的话后,不禁微微色变,心想槐院居然将如此珍贵的灵药用来助钟会破境,可以看出槐院对这名少年书生如何重视,而纪晋想要陈长生等人受挫的渴望又是多么强烈。 钟会服下那颗药丸,又得纪晋以真元相助化药,不过瞬间,脸色便变得通红一片,下一刻,脸色又回复如常,弥漫在他身周的那团雾气也随之浓淡,然后如烟归山岫一般,缓缓地回到他的身体里 一道纯净至极的气息,在碑庐之间出现。 树梢上挂着的那盏油灯早已熄灭,此时忽然上下摇摆起来,不知何处来了一场清风,照晴碑四周的花草随之而偃 钟会睁开眼睛,站起身来,缓缓转身,望向碑庐四周的人群,只见他的目光幽静一片,比起平日里不知添了多少深意。 一名槐院书生大喜说道:“恭喜师兄破境” 旧年入天书陵观碑的人群里也响起议论声,有人说道:“槐院底蕴果然深厚,佩服佩服。” 钟会很平静,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的神情,也没有一丝骄容,他向着碑庐四周的人群揖手行礼,举止之间,意态从容。 有旧年观碑者赞道:“虽有外力,终是自己的境界,观首碑而体悟破境,确实不俗。” “多谢师叔成全。”钟会转身对着纪晋长揖及地,诚挚说道。 纪晋苍白的脸色上现出一丝潮红,轻捋短须不语,很是满意。 正如人群议论的那样,如果钟会不是自身天赋悟性极佳,那么就算他损耗真元,也无法做到眼下这幕。 碑庐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因为钟会望向了山道来处,陈长生和苟寒食正站在那里。 今年大朝试首榜三人里,陈长生居首,苟寒食次席,钟会则是排在第三。这个结果出来后,有知晓对战细节的人,为苟寒食而感到遗憾,更多人震撼于陈长生不可思议地实力提升,却很少有人会提到钟会,就算偶尔提起,也只会带着几抹嘲讽意味,说此人运气真是极好。 钟会在大朝试里的运气确实很好,在对战抽签中,除了最后败给落落那一场,竟是没有遇到任何强敌,至于像关飞白、梁半湖、七间、庄换羽这些实力境界不弱于他,甚至明显比他更强的折袖,或者败在了彼此的手中,或者被苟寒食和陈长生击败,不然他很难进入最后的三甲。 当然,人们认为他无法与陈长生和苟寒食相提并论,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境界差异,陈长生和苟寒食都是通幽境,他只是坐照后境,就算一步通幽,依然还差着最重要、最遥远的那步距离,他理所当然只能被无视。 而今天,他终于成功通幽。 大朝试首榜三甲,至少在境界上已经平齐。 碑庐前的人们,看着他望向陈长生和苟寒食,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 “大朝试后,天机阁的青云榜和点金榜都不会改榜。因为大朝试三甲的考生都会进入天书陵,在这座山陵里,会有无数造化,也会有无数挫折,有的考生在大朝试里名次极后,入得天书陵后,却能如龙一般直上青天,有的考生在大朝试里表现极好,入得天书陵后,却只能枯坐庐前,对着这些石碑长吁短叹,空耗时日却无半点增益,曾经的位次不再有任何意义,一切只看现在,所以天机阁会在人们离开天书陵之后,再做改榜。” 钟会看着陈长生与苟寒食说道:“入天书陵前,世人皆道我不如你二人,幸运的是,我终究觅到了自己的造化。昨夜你对我说,能不能解碑与我无关,我与你不熟,为何失望,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再不跟上来,出天书陵后,你或者连成为我对手的资格都没有,那真的会很让我失望。” 陈长生沉默不语,苟寒食平静如常。 唐三十六冷嘲说道:“不就是破境通幽,他们两个早就已经通幽,说的这般傲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聚星成功了。” 这话确实极有道理,钟会即便破境通幽,也不过刚刚追上苟寒食与陈长生,哪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钟会没有理唐三十六,最后看了陈长生一眼,说道:“说不得,我要先走了一步了。” 那两名槐院书生闻言,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兴奋不已,大声说道:“恭送师兄” 纪晋依然轻捋短须不语,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盛。 即便是人群外围那几名碑侍,都点了点头,以示赞许。 说完这句话后,钟会便向碑庐里走去,直到来到碑前,伸出右手,落在了石碑表面的那些线条上。 一道清光出现,一阵清风徐来,梢头青叶簌簌作响。 钟会的身影消失不见。 见着这幕画面,今年才进入天书陵观碑的新人们忍不住惊呼连连。 以前便进入天书陵观碑的人则是对此视若无睹。 是的,天书碑被解开了。 今年入陵的大朝试考生里,第一个解读天书碑成功的人出现了。 不是苟寒食,也不是陈长生,是槐院钟会。 他此时应该已经站在了第二座碑庐的前面。 清风渐静,照晴碑前亦静,场间一片安静。 人们下意识里再次望向苟寒食和陈长生,尤其是望向陈长生的那些目光里,有着很多情绪。 正如唐三十六和关飞白先前说的那样,很多人都在嫉妒所谓的草屋七子,当然最被嫉妒的对象,还是以往曾经藉藉无名,却在大朝试里突发光彩、甚至可能以后会迎娶徐有容的陈长生,看着他,谁不会暗中酸涩不甘? 这些人以往对他有多嫉妒,多酸涩,此时望向他的目光里便有多解气,满是刻意的同情与怜悯。 (今天择天记游戏开始不删档抢先测试,大家有玩咩?领导玩的时候,我在旁边看了眼,正想说画面很是jing致,招式很是帅气……以下省去若于广告语,然后就看到了一只叫做小黑的猫出场,顿时喷了,这时候继续写下章去,争取十二点半前能更新。另外,陈长生当然不可能做第一个解碑的人,事实上,已经有读者猜到了……默,我真是一个写不出新意的写手啊,但,我能写出很多趣意来) 第二百三十章 众妙之门 钟会解碑成功后便无踪而去,只留下句先走一步以及站在山道上的陈长生。在人们眼中,陈长生此时的身影未免显得有些落寞,虽然他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人们看着他微嘲想到,天书陵的石碑果然是公平的,没有人能够永远幸 有人这样还不足够,还想在陈长生的伤口上撒把盐,碑庐前那名槐院书生望向他,冷笑说道:“师兄离开前那句话说的淡然,在我看来却是有些过于自谦,虽只是先走了一步,但这一步迈过去,相差何止千里?” 这句话是在嘲讽陈长生,却也带到了苟寒食,关飞白剑眉微挑,便要发作,不料还是没有抢过唐三十六。他看着那名槐院书生嘲弄说道:“说不得先走一步?他准备走去哪儿?去投胎吗?这么着急。” 那名槐院书生闻言大怒,纪晋的脸色也瞬间yin沉起来,手指微僵,险些扯掉一根胡须。 年光先生和其余几名碑侍从人群外走过来,看着唐三十六沉声喝道:“休得无礼若再如此,谁也护不住你。” 唐三十六看着他冷笑道:“昨天夜里便说过,打又不能打,你能拿我怎样?” 年光先生肃容道:“我等碑侍,有维持观碑秩序之责,如果你再胡闹,我自会传书学院,提请国教把你逐出天书陵去”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指着身旁的陈长生说道:“真是一群看碑看糊涂的老家伙,你知道他是谁吗?皇宫之上,万众之前,教宗大人牵过他的手早前京都无数人怀疑他是主教大人的私生子提请国教?离宫会听你的,我把脑袋割了给你” 年光先生闻言大怒,喝道:“离宫若真如此护短,我定要让学院去问个道理” 唐三十六亦怒,大声喝道:“你们学院?你该去问问那些主教,宗祀所每年三分之一的钱是谁给的你能在天书陵里混吃等死这么多年,全赖有我家供养你不依国教吩咐护着陈长生,不依宗祀所的利益护着我,却要替南人出头,还来吓我,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年光先生气的浑身发抖,指着他想要训丨斥几句,最终却是怒拂双袖,就此离去。 碑庐四周一片安静,无论是今年入陵的新人,还是往年入陵的旧人,都怔怔地看着唐三十六,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因为钟会率先解碑,唐三十六的心情极为不好,看着众人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有钱的人啊” “汶水唐家……真的这么有钱吗?” 关飞白三人对视无言,他们都是苦寒出身,离山剑宗的修行岁月又极为清苦,即便七间是备受宠爱的关门弟子,自幼被掌门养大,也没有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实在是很难想象世间真有这种人。在金钱方面,离山的少年们真的很没见识。 “说起来,唐棠这么有钱,而且气焰向来很嚣张,为什么却不是特别让人讨厌?”七间有些不解问道。 关飞白想起当初在离宫,青曜十三司和圣女峰的少女们看着唐三十六那般狂热,或者便是道理,只是当着小师弟的面却不便说。 此时,一名少年向他们走了过来,关飞白三人行礼见过,脸上露出笑容,明显与对方相熟,尤其是梁半湖,平日里非常木讷沉闷的他,居然主动迎上前去,还拍了拍那个少年的肩膀,显得很是亲热。 苟寒食向陈长生介绍道:“这是我三师弟,梁笑晓。” 陈长生这才知道这位少年原来便是神国七律里的第三律梁笑晓。梁笑晓在青云榜里一直排在第三位,直至今年临时换榜才被落落挤到了第四,而陈长生知道他的名字,则是因为此人是去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想到先前此人站在人群里,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越发觉得纪晋和钟会昨夜说的有道理,在天书陵这种群英云集的地方,大朝试首榜首名,确实难言特殊。 梁笑晓与陈长生见礼,神情淡漠,似乎不怎么喜欢说话。 然后他望向苟寒食说道:“师兄,前两日我在东亭碑前入定,所以没有来得及找你们。” 苟寒食说道:“当然是观碑修行重要,既然来到天书陵,总有相见的时候。” 陈长生想起来,昨日苟寒食说过,会介绍某人给自己认识,现在想来,应该便是这名少年。 七间在旁听到东亭碑三字,吃惊说道:“东亭碑,那是第六座碑了,三师兄你真了不起。” 梁笑晓微微点头,虽然他的名字里有个笑字,脸上却是半点笑容也欠奉,竟似比关飞白还要冷傲几分。 苟寒食看着他微笑说道:“既然已经看到东亭碑,想必破境不是最近的事情。” 梁笑晓对苟寒食恭谨说道:“半年前通幽,然后再无进步,很是惭愧,所以没有传书回去。” 梁半湖在旁憨厚笑道:“可以了,可以了。” 苟寒食对陈长生说道:“三师弟和五师弟是同胞兄弟。” 唐三十六的目光在梁笑晓和梁半湖脸上来回数次,不解问道:“老五怎么生的比老三还要老些?” 梁笑晓闻言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唐三十六瞪了回去。 七间说道:“三师兄,他就是这样的人,别理他便是。” 梁笑晓真的不再理唐三十六,转过身去。 折袖看了七间一眼,眼神有些奇怪。 七间感应到他的目光,像被蝎子蛰了一般,赶紧躲到了梁半湖的身后。 苟寒食解释了两句,陈长生才知道,原来五律梁半湖是兄长,排名更高的梁笑晓反而是家中幼弟。然后他想起梁笑晓先前说半年前破境,这才明白原来此人竟已经通幽,如此说来,当他出天书陵后,就会离开青云榜,进入点金榜了?” “麻烦转告落落殿下,青云榜第四,我是不会做的。” 梁笑晓看着陈长生神情漠然说道。然后不等陈长生有所反应,也不待唐三十六开口,他转身望向苟寒食正色说道:“师兄,虽然我们与槐院都来自南方,但离山终究是离山,岂能落于人后?” 苟寒食说道:“我自有分数,你且静心观碑,只有一月时间便要出陵,当珍惜时光。” 梁笑晓不再多言。 正如他说的那样,虽然天书陵前那块石碑上的排行榜,早已被圣后娘娘派周通毁掉,但争强好胜或者说荣耀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可能从人心里被强行抹除,观碑悟道的快慢以及最终解读天书碑的数量,在人们的心里依然有个无形的榜单。 今年没有出现第一天便解开照晴碑的绝世天才,也没有人能够在第二天解碑成功,但钟会在第三天清晨便成功解碑,已经算是相当不错,此时那些往年进入天书陵的观碑者,已经知道陈长生和苟寒食的身份,知道他们便是今年大朝试的首名与第二名,而且陵外的议论早已传到此间,二人通读道藏的名声极响,自然极为引人注意,二人到此时还没有办法解开第一座天书碑,难免引来了一些议论。 “王之策后,敢称通读道藏的便是这二人了,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一名槐院书生比了下去。” “传闻每多不实,什么通读道藏,年幼通幽,此时看来,只怕有些言过其实了。” 观碑者们去各自的碑前参悟,梁笑晓也已离去,照晴碑碑庐前人群渐散,山林渐静。陈长生走到碑庐前,看着那座黑色的石碑,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他是怎么就消失不见了呢?难道天书碑的后面是个小世界?” 唐三十六等人看他观碑不语,以为他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哪里想到竟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不由无语。 苟寒食说道:“据说天书碑是某个小世界的碎片,如今散落在真实的世界里,空间已然湮灭,这些碎片之间却能相通,也可以理解为,一座碑都是一扇门,但这扇门无法通往别的地方,只能通往别的门,也就是别的天书碑,而且碑与碑之间的顺序永恒不变。” 陈长生说道:“原来如此,难怪都说天书陵只有一条路,可是,天书碑怎么判断观碑者手里的钥匙是对的?” 道藏里没有记载如何从一座天书碑到下一座天书碑,那些曾经观碑悟道的前贤们在记录天书陵里的日子时,也没有提到过这些细节,因为在修道者看来,这些都是常识,根本没有必要讲述。 陈长生知道三千道藏里无数冷僻的知识,关于世界和修道的常识却有些欠缺,因为他是自学成才。 苟寒食说道:“天书不能解,天书碑本身就有很多神奇或者难以理解的地方,如何判断对碑文的解读是否正确,这一点永远不能由修道者自己判断,观碑者或是旁观者都不行,只能由天书碑自己判断。” “自己判断?”陈长生不解,重复了一遍。 苟寒食说道:“观碑者与天书碑接触,若天书碑觉得你懂了,你便是真的懂了。” 陈长生想起道藏里那句关于天道的著名描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天书碑如果是门,门后会有一个怎样的众妙世界呢? 见他在碑前若有所思的模样,唐三十六等人继续无语。 钟会已然解开了第一座天书碑,他感兴趣的却还是这些旁枝末节,难道他不着急吗? “啊”陈长生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情,说道:“我得赶紧回去。” 唐三十六吃惊问道:“什么事?” 陈长生有些着急,说道:“你急急把我拖了出来,我都忘了灶上还烧着水,这要烧于了可怎么办?” 第二百三十一章 抱碑的少年们 看着山道上陈长生的匆匆身影,唐三十六有些莫明所以,折袖同样如此,惯常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多了些疑惑,默然想着,莫非陈长生是想逃避些什么?只是想着这一年来国教学院的风风雨雨,陈长生怎么也不像这样的人。 苟寒食收回望向山道下方的目光,不再想陈长生的打算,对七间等三位师弟说道:“昨夜只让你们看了荀梅前辈的笔记一段,因为不想你们分神。看过笔记后,你们就应该知道,可以从很多角度解读天书碑,那么你们是怎么想的 关飞白略一思忖后说道:“荀梅前辈笔记里,仅照晴碑便留下了十余种思路,仔细琢磨,其实都极有道理,只是我离山剑宗地处天南,我还是习惯取碑意而动神识,再给我些时间,应该便能解读完这座碑。” 七间与梁半湖也是相似的说法,苟寒食却说道:“如果你们什么时候能够把荀梅前辈笔记里的那些思路或者说经验尽数忘却,或者便可以解碑。” 说完这句话,他很自然地想起昨夜与陈长生的交谈,在他看来,陈长生分明很清楚这其中的道理,才会选择于变化之中寻真义的崭新思路,只是这种解碑的方法未免也太新了些,想要开创新路,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关飞白等人听着他这句话,有些吃惊,静下心神后才隐约明白师兄的意思,走到碑庐前,各自寻着稍平些的地面坐下,看着檐下那座幽黑的石碑,开始静默不语,将荀梅笔记里的那些字句尽数落于碑上,然后渐渐驱出脑海。折袖与唐三十六对视一眼,跟着走了过去。数十名今年才进入天书陵观碑的大朝试三甲学子,也都盘膝坐在了碑庐前,只有苟寒食站在远处,看着远山平静无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缓慢地流逝,碑庐前始终寂静无声,庐畔树上挂着的那盏油灯,不知何时被人收走了,重新变得轻松起来的树枝,在春风里轻轻摆荡,不时向碧空里微弹数分,偶尔有青叶从枝头掉落,随风飘至庐前。 七间忽然睁开眼睛,拾起落在瘦削肩头的一片青叶,然后站起身来,犹豫片刻后,向碑庐里走了过去。 住在荀梅留下的草屋里的他们,是观碑学子们最关注的对象,不然也不会有草屋七子的称号,先前那片寂静的时光里,不知有多少双目光不时落在他们的身上,见着七间似乎有解碑的意思,安静的庐前不禁微有骚动。 钟会是第一个解碑者,所有人都很想知道,谁会第二个解碑,绝大部分人都认为那个人会是苟寒食,因为陈长生不在场间,那么再往下数应该便是折袖,又或者是修道岁月相对更长些的关飞白和梁半湖,没有人想到,竟然会是年龄尚幼的七间。 七间走到照晴碑前,回头向碑庐外望了一眼,稚嫩的小脸全是不确信的神情。 苟寒食站在远处一棵松树下,没有说话,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于是,七间也笑了起来,不确信的神情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喜悦。 他向着照晴碑再走一步,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放在了碑石的边缘上,没有触到碑面上任何线条。 一阵清风自碑后崖下拂来,拂得七间脸畔的发丝轻轻飘扬,横掠过清稚秀美的眉眼,然后他便从原地消失。 碑庐前一片死寂,先前刚刚响起的那些议论声,就像七间瘦小的身影一般消失无踪,第二个通过照晴碑的人,就这么随意地出现了。 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从这种震撼里醒来,便只见关飞白站起身来,向碑庐里走去。 和七间相比,这位以冷傲著称的神国四律,才是真正的随意,哪怕他面对的是神圣的天书碑。 他的右手便落在了照晴碑上,根本看都没有看一眼手落在什么位置,就像是很随便地拍了拍栏杆,准备聊聊今天的天气。 又是清风起,清光乍现,然后不见,他的身影也自消失不见。 令碑庐前那些还在苦苦思索碑文真义的人们感到无比震撼,甚至是有些无奈的是,梁半湖也站起身来,向碑庐里走了过去,这位神国七律里最低调也是最沉默的农家子弟,先仔细地整理衣着,然后恭谨行礼,这才非常认真地把手放在了石碑上。 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间隔,离山剑宗的三名弟子,就这样先后解开了照晴碑,去往了第二座天书碑。 片刻沉默后,碑庐前响起数声叹息,叹息声里充满了羡慕,却又有些绝望。 修道者的天赋,果然不同。 离山剑宗,果然了得。 和清晨钟会通过照晴碑相比,离山剑宗三人解碑,根本没有那么大的阵仗,也没有师门前辈在旁护法,更没有破境通幽,只是这样寻寻常常地站起身来,走进庐去,然后便从大家的眼前消失,这才叫真正的挥洒如意。 进入离山剑宗的四人,现在只剩下苟寒食还在原地,很多人下意识里望向他,觉得有些奇怪,他的境界修为以至学识,都要远远胜过他的三名师弟,为何他解碑的速度却要比三名师弟更慢,有些人猜到了些什么,看着苟寒食终于离开那棵松树向碑前走来,确定自己猜的没有错。 苟寒食走到照晴碑前,没有闭目静思,也没有看碑上的线条,依然看着远山,然后右手落下。 清风再起,林中鸟儿振翅而飞,庐下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至此,众人才明白,苟寒食早就已经解开了这座照晴碑,只是在等三位师弟。 如此说来,只要他愿意,他岂不是可以很轻松地成为今年天书陵的第一个解碑者?人们回想清晨时钟会成功解碑时,槐院诸人的那份激动与得意,不禁觉得那些画面有些令人尴尬,此时还留在庐前的两名槐院少年书生,脸色真的变得尴尬了起来。 苟寒食能够解碑而不去,是因为要等同门,那么陈长生呢?人们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个问题。他是不是像苟寒食一样,早就已经解开了这座天书碑?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在等谁?还是如钟会所说,他真的没有足够的天赋解碑? 议论声渐起,然后渐止。 没有过多长时间,庄换羽来到了碑庐前,作为天道院今年最强的学生,很多人都认识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进入天书陵后,他便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就连清晨钟会破境解碑的时候都没有出现,此时看到他,人们不禁有些讶异。 庄换羽的衣衫上到处都是草屑树叶,竟似在山林里过了两夜一般,有些狼狈,但他的神情却极平静,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自信的意味。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你没有去青林小筑?” 青藤六院本来就在京都,与天书陵极近,容易获得很多便利,天道院作为近些年来大周最风光的学院,自然会为观碑的本院学生做好安排,青林小筑便是天道院在天书陵下的宿舍,其余的像宗祀所或者摘星学院,也都有类似的布置。 “我没有去青林小筑,因为我没有时间。” 庄换羽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与草屑,直接向碑庐里走去。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就算你现在解碑成功,也只能排在第六,何必弄的这般辛苦?” 庄换羽的右手停在石碑上方,说道:“但至少在陈长生前面,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他的右手落了下来。 没有过多长时间,苏墨虞站起身来,向碑庐里走去,成为今年第七个解碑成功的人。 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解碑成功,唐三十六这般骄傲的人哪里会不着急,尤其苏墨虞在青云榜上的排名,现在已经在他之后,这更让他急迫。 然而下一刻,他便醒过神来,微微皱眉,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神游物外,不在碑上,有会儿竟似要真的睡着了一般。 当他醒来的时候,暮色已至,晚霞满天,天书陵里的春林正在燃烧。 他站起身来,向碑庐里走去,路过折袖的时候,说道:“告诉陈长生,今天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 走到石碑前,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张开双臂给了这座冰凉的石碑一个大大的拥抱。 读懂天书碑,会获得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一些感悟,那种感悟对修道者来说,要比龙髓更加美味,比星辰更加迷人,会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正所谓食髓知味,绝大多数人解开第一座天书碑,然后来到第二座天书碑前时,不会沉迷于其间,不知时光之渐逝。 唐三十六很清楚自己没有办法抵抗这种醉人的感觉,今夜肯定要伴着星光与第二座天书碑相拥而眠,所以才会让折袖带话给陈长生,不用等他吃饭,和他一样,钟会、庄换羽还有七间等人,都在第二座碑庐前忘记了归去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但世间总有些与众不同、天赋卓异却意志惊人的家伙,不会被任何外物所惑。 苟寒食伴着晚霞,回到了草屋里。 闻着灶房里飘出来的蛋羹的香味,看着坐在门槛上看着落日发呆的陈长生,他问道:“你究竟在等什么?” (还有一章。) 第二百三十二章 雁鸣(上) 陈长生揉了揉被晚霞灼的有些酸的眼睛,从门槛上站起身来,说道:“我没有等什么。” 苟寒食说道:“虽说你想走的是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用你自己的话说,那个方法有些笨,但你自己还说过,那个法子应该是可行的,那么按道理来说,你不可能到现在还无法读懂第一座天书碑,因为我知道你的领悟能力比很多人想象的还要强。” 作为世间唯一敢称通读道藏的两个人,他和陈长生当然是对手,从青藤宴到大朝试,相争而前,但正因为是对手,所以才会真正了解,他看着陈长生从一个不会修行的普通少年,只用了数月时间,便在学宫里的那场雨中通幽,没有极强的领悟能力,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陈长生想了想后说道:“我觉得前夜和你讨论过的那个方法不对。” 苟寒食微微挑眉,问道:“哪里不对?” 陈长生说道:“哪里不对说不出来,如果按照观碑文变化的思路解下去,应该能够解开天书碑,可我感觉总有些怪,总觉得哪里差了些什么,如果在还没有想透彻的时候依然继续解读下去,我很难说服自己,因为我修的就是顺心意。” 苟寒食说道:“难道你想重新再想一个解碑的方法?” 陈长生说道:“有这种想法,但还没能下决心。” 苟寒食皱眉,心想半途改辙乃是观碑大忌,说道:“你知道这是很危险的想法。”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再这样犹豫下去,解开那些天书碑的希望会越来越小。 他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真解不开,也就算了。” “无论如何想,切不可想迂了。”苟寒食说完这句话,向屋里走去。 陈长生看着他的背影说道:“鸡蛋羹还差些火候,你不要急着揭盖子。” 他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苟寒食却品出了些别的意思,心想也许他现在的等待是有道理的。 过了会儿后,折袖也回到了草屋。住在草屋的七个人,现在就只剩下他和陈长生还没能解碑成功,看着与昨夜比起来冷清很多的庭院,他的脸上流露出几丝对自己的厌弃,对陈长生问道:“为何我始终不行?难道我的天赋有问题 陈长生心想,一个无门无派、完全自修的狼族少年,能在残酷的雪原里,令很多魔族闻名丧胆,能够稳稳胜过关飞白等青云榜上的少年高手,他的血脉天赋非但没有任何问题,反而是强大的有些不像话。 “与天赋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勤勉还是专注?” “和那些都没关系,只是因为……”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你读书太少。” 折袖有些生气,他自幼在雪原里颠沛流离,哪有什么机会读书。 陈长生从怀里取出荀梅留下的笔记,递给他说道:“读书少也罢了,最麻烦的是,我观察过你,发现你真的很不喜欢读书,前辈留下的笔记,你只看过两遍,昨天晚上甚至看着看着还睡着了,这如何能行?” 折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不是受伤后的苍白,而是恼怒,接过那本笔记,直接进了草屋。 第二天清晨五时,陈长生睁开眼睛,用五息时间静神,然后起床,发现唐三十六摊着手脚睡在一旁,鼾声如雷,走出屋外,只见七间等人也在酣睡中,才知道昨天深夜不知何时,他们从天书陵里回来了。 洗漱完毕后,他像前两天一样开始烧水做饭,接着开始洒扫庭院,修理那些破落的篱笆,直到唐三十六等人吃完早饭,再去天书陵观碑,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焦虑,甚至显得有些享受现在的生活。 人去院空,他坐回门槛上,翻开荀梅的笔记再次开始阅读,渐渐入神,收获也越来越多。 整整一天,除了做饭打扫,他都没有离开过门槛,自然也没有去看照晴碑一眼。 傍晚时分,唐三十六等人陆续回到草屋,吃过饭后,围在桌旁开始讨论第二座天书碑上的那些碑文,气氛非常热烈。 陈长生把折袖喊到里屋,从针匣里取出铜针,开始替他治病,现在还只是在确定经脉畸形的初步阶段,想要解决折磨了折袖十几年的那个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过了很长时间,围桌论碑的他们才发现少了两个人。七间望向紧闭的屋门,清稚的小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苟寒食皱着眉头,摇了摇头,现在连他都开始觉得奇怪。 不想刺激到里屋的二人,桌旁的讨论就此终止。 唐三十六忽然站起身来,推开屋门看着陈长生说道:“今天又有三个人过了。” 陈长生专注地捻动着指间的铜针,低声与折袖说着什么,没有理他。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今年大朝试的考生们进入天书陵,已经到了第七天。 在第五天的时候,折袖终于通过了照晴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夜他一直在看书的缘故。 陈长生却还没能解碑成功,至此,他创下了一个新的纪录。 以前,他在修行界曾经有过一个无比光辉灿烂的纪录,那就是最年轻的通幽者之一。 现在这个纪录,则不是那么光彩。 历届大朝试的首榜首名里,解读第一座天书碑的时间,他用的最长,而且有可能更长。 转眼前,入陵的时间来到了第十天。 清晨五时后,陈长生终于离开了草屋,来到了碑庐前,看着那座黑色的石碑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晨光渐盛,观碑者陆续进入天书陵,来到碑庐前,看着盘膝坐在树下的他,先是有些吃惊,然后生出更多情绪。 在那些人的眼光里,可以看到同情,可以看到怜悯,还有嘲弄以及幸灾乐祸。 有些人远远地躲着他,走进碑庐里,有的人刻意擦着他的身边走过,脚步显得格外轻松,然后伴着那些缭绕庐檐的清风,消失于碑前。 草屋里的人们用完早饭后,也来了。 看到这幕画面,关飞白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抚碑而去。 唐三十六站到他身前,问道:“要不要陪陪你?” 陈长生抬起头来,望向他认真说道:“天书碑里,再短暂的时光都极为珍贵,你要珍惜才是。” 唐三十六很是无言,心想你这个家伙在天书陵里当了十天游客和伙夫,居然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折袖没有说话,直接在陈长生的身旁坐下。 陈长生也没有说话。 晨风轻拂树梢,青叶落于檐上。 “谢谢,时间差不多了。”陈长生诚恳说道。 折袖站起身来,走进了碑庐。 这里的差不多,不是说他看到了解碑的希望,而是说折袖陪他的时间。 第十二天的中午,春日有些灼人,陈长生坐在碑庐里,借檐遮光。 清风微动,两个年轻人出现在碑庐前。其中一人叫郭恩,乃是南方圣女峰下辖的慈涧寺高徒,前年大朝试的第三名,另一人叫做木怒,是天道院在庄换羽之前最强的一名学生,已经在天书陵里观碑四年有余。 这二人都曾经是青云榜上的天才少年,随着时间流逝,观碑日久,破境通幽,现在他们早已经进入了点金榜。南北教派向来不和,在天书陵外已有盛名的二人,最开始的时候势同水火,现在的关系却已经变得相当不错。 “你就是陈长生?”木怒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 十几天前,钟会解碑成功的时候,他们两人在场,但陈长生不认识他们,只知道应该是往年的观碑者:“正是,两位有何指教?” 木怒唇角微微扯动,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郭恩看着陈长生摇了摇头,叹道:“师门来信,说今年大朝试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看来,真的是夸大其辞了。” 木怒说道:“不然,能以十五之龄通幽,确实了不起,只是初时修行如利刃破竹,其后凝滞如沙石难前,历史上这种人太多了,,须知天书陵才是真正的考验,此人连照晴碑都过不去,只怕也是那类人,着实可叹可惜。” 他们明明看着陈长生,却是在自行说话,仿佛陈长生不存在一般,又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陈长生怎么反应。 陈长生沉默片刻,重新坐回石碑前。 郭恩与木怒二人笑了笑,转身并肩向天书陵下走去,交谈却在继续。 “徐有容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嫁给他。” “这就是国教学院复兴的希望?真是可笑至极。”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楚,不停传进陈长生的耳中。 接着,山道上传来一阵笑声。 陈长生静静看着石碑,像是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春意渐深。 天空里有数百只雪雁,自遥远的地方归来。 它们来自温暖的大西州,跨海而归,将要去往天柱峰,度过漫长的夏天。 雁鸣声声,有些疲惫,依然清亮。 碑庐四周的树林里,随之响起雀鸟们的鸣叫,仿佛是在嘲笑那些雪雁自找苦吃,愚笨不堪。 陈长生抬头望向碧空里那两道美丽的白线,想起当年在西宁镇后的山上骑鹤追着雪雁群玩耍的时光,笑了起来。 (这章我觉得写的很好,当然,明天会更好。好几个月都没要过月票了,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一天,在这里很诚恳地召唤一下,麻烦大家把保底月票投给择天记,之所以敢要月票,是因为这个月不会再有事出门,我蠢蠢欲动啊,每天几更真不敢保证,只能保证,这个月的更新一定会超过十五万字。最后,请允许我向大家热情地推荐,我的好友,亦是老友,胜己大大在创世中文网的新书,战胜无敌,书号是:43-10链接在下:uttn∶/cuaut。nn。cbk43-10utmi)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日看尽前陵碑 陈长生在石碑上看到的二十八个字,合起来便是一首诗。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淡荷丛一段秋光,卷香风十里珠帘。” 这首诗是两千年前,道门之主入天书陵观碑时写下的。天书陵里的第一座天书碑名为照晴,也正是由此而来。 陈长生用的解碑方法,是取碑文片段而自成其义。 这种解碑方法其实很简单,很原始。 无数年前,天书落在大陆上,依然懵懂的先民们,终于战胜了自己的畏怯,小心翼翼来到这座石碑前。 第一个看懂这座石碑的那位先民,用的也是类似的方法,只不过他看到的可能是一幅简单的图画。那幅图画,可以是牛,可以是羊,也可以是龙。然后,有人在天书碑上看到了更复杂的图画,有数字,有更多的信息,于是,有了文字。 这种方法也最于净,因为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附于其上。 先民们最开始的时候,肯定不会认为这些奇怪的石头上隐藏着什么迷团需要破解,不会认为那些线条里面有什么真元流动。 就像他以前和苟寒食讨论过的那样。 两千年前的道门之主,在这座天书碑上看到的是一首诗,他以为那首诗是一道题目。其后无数年间,无数修道者,都曾经想从那首诗里寻找到真正的答案,却始终一无所获。 陈长生今日也看到了这首诗,但并不意味他与两千年前的那位绝世强者,用的是完全相同的解碑方法。因为他不认为那首诗是题目,他认为那就是天书碑想说的话。 天光晦暗不同,线条或显或隐,无比繁复的线条,可以显现出无数个字。 这些字可以组合成无数可能,可以是一首诗,也可以是一篇大赋。 石碑无言,自成文章。 他在这座石碑前坐了二十余日,不知看出了多少个字。他现在随时可以从那些线条里找到无数篇已然存在于人世间的诗词曲赋。但他很清醒地认识到,那些诗词曲赋本来就在天书碑的碑文里。 观碑者只需要找到,看到,懂得,不需要别的多余的想法。 世间万种解碑法,无论取意取形还是取势,都是对碑文信息的破解、学习、模仿。 但天书碑从来没有等着谁来破解、学习、模仿。 天书碑一直在等着有人来理解自己。 陈长生试图证明这一点,最终天书陵证明他的理解是正确的。 于是,他便解开了自己的第一座天书碑,然后看到了第二座天书碑。 郁郁葱葱的树林深处,庐中有碑,碑旁也刻着一首诗,乃某位大学者所题,诗名贯云石。 第二座天书碑,便是贯云碑。 碑庐外围坐着二十余人,那些人看着庐下一座显得有些扁宽的石碑,有的人皱眉苦思,有的人喃喃自言自语。 陈长生走到庐前,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那位叫叶小涟的圣女峰小师妹听着脚步声抬头望去,见来人是他,不由怔住。 有人也发现了陈长生的到来,如她一般怔住。这些天来,天书陵观碑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会在照晴碑庐外看到陈长生的身影,今日忽然看到他出现在贯云碑前,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下一刻,众人才明白,原来陈长生终于解开了第一座天书碑。 碑庐外的人群隐隐有些骚动,然后响起了些嘲讽的议论。 “到现在才能解开第一座碑,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错。我一直以为自己明悟经义的资质不佳,如今看来,至少还是要比某人强些。” 陈长生没有得意。只不过他的出现,给碑庐外的人们带来了一种莫名的压力。就像本来一直成绩极好的学生,忽然间在某一科上落在了倒数第一名,那些后半段的学生们幸灾乐祸了好些天,忽然间发现,那名学生竟慢慢追了上来,如何能够不紧张? 尤其是想着前些天对他的嘲笑,有些人难免有些慌。 为了化解这种压力,把慌乱的情绪抹掉,那么,更加过份的嘲笑理所当然地出现了。 陈长生没有理会这些议论,继续向前走去,走进碑庐,来到那座贯云碑前,抬起右手。 碑庐外响起一片惊呼。 陈长生解开了照晴碑,这个消息像风一般,极其迅速地传出天书陵,传进京都各座府邸里,也传进了皇宫与离宫 听到这个消息,有人终于松了口气,比如主教大人梅里砂,郡王府里响起陈留王愉快的笑声,莫雨握着笔正在蘸朱砂,听着下属的回报,微微怔住,然后微嘲说道:“这时候才解开第一座碑,还能有什么前途?” 数名天道院学生在酒楼里聚宴,酒至酣处,自然难免说起天书陵解碑,正在嘲笑陈长生和国教学院的时候,收到了这个消息,席间顿时安静,片刻后,一名学生嘲笑说道:“以这个速度,陈长生今年能不能看懂第二座天书碑还是问题,庄师兄前天便已经到了第三座碑前,如何能相提并论?” 另一名学生感叹说道:“还是苟寒食可怕,能排进十年里的前三了吧?” 先前那名学生听到苟寒食的名字,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他能保持现在的解碑速度,只怕要排进百年榜。” 便在这时,一名天道院同窗匆匆奔到楼上,满脸汗水都掩不住惊惶的神情,声音颤抖说道:“陈长生……刚刚解开了第二座碑。” 这数名天道院学生闻言大惊,急急站起身来,竟把桌上的酒菜撞翻了好几盘。 他们看着那名同窗,不可思议地连声询问。 “什么” “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才解开第一座碑,怎么可能马上就解开了第二座?”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问题。 酒楼里顿时变得一片死寂。 天书陵前陵十七座碑,第三座碑名为折桂。与贯云碑相比,这里的碑庐四周的人要少了很多。除了数名旧年的观碑者,参加过今年大朝试的只有圣女峰那位师姐、摘星学院一人、钟会和庄换羽,再就是草屋里的四个家伙。要知道天书碑越到后面越难解,他们入陵不过二十余日,便来到了第三座石碑前,已经可以说是非常了不起。 看到陈长生出现,人们很震惊,因为清晨的时候,他们明明还看着他在第一座碑庐外,这岂不是说,他只用了半日时间,便连续解开了两座碑?唐三十六直接从地面弹了起来,走到他身前瞪圆双眼说道:“我说你这是怎么搞的? 看着有些恶形恶状,实际上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神里全是惊喜。 陈长生不知如何解释。 折袖的脸上依然一片漠然,眼神却隐隐变得灼热起来,问道:“总要有个道理。”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天书,首先应该是书。” 听到这句话,碑庐外有些人若有所思,庄换羽则是冷哼一声。 陈长生对唐三十六说道:“我先走了。” “你这就要回去?也对,好好歇一下。” 唐三十六下意识里说道,在他想来,陈长生用了半日时间便解开了两座天书碑,必然心神损耗极大,确实应该回草屋休息静神。 陈长生怔了怔,指着碑庐说道:“我是说去那里。” 唐三十六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走到石碑前,伸手落下。 看着这幕画面,庄换羽脸色骤变。 坐在庐畔一直沉默不语的钟会,更是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第四座天书碑,名为引江碑,这座碑刚好在一处断崖边,地势有些险要。 这座碑庐前的人不少,去年进入大朝试三甲,从而进入天书陵观碑,然后一直没有离开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 七间坐在碑庐最外面,瘦弱的身体在崖畔被风吹着,总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陈长生有些意外,这个离山剑宗的小师弟居然比关飞白和梁半湖解碑的速度更快。 当然,更意外的还是七间和场间的人们。 看到他走到七间身旁坐下,人们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与前三座天书碑相比,引江碑上的碑文要变得简单了些,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说碑面上那些线条依然繁复,但隐隐间似乎已经有了某种规律。有规律,对观碑者而言不见得是好事,因为心神反而容易受到扰乱,或者是束缚。 陈长生与七间说了两句话后,把目光投向石碑,开始认真地观察。 “当年你我走到引江碑前,用了多少天?” 离宫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圣堂大主教的声音。他看着那数十座前贤的雕像,神情有些惘然,眼中还残留着一些震惊。 同样是国教六巨头之一,另一位圣堂大主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后说道:“虽然前陵碑易解,但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或者在有些人看来,陈长生用了二十余天才走到了第四座天书碑前,但像他们这样的国教大人物,自然知道不应该这样算。从开始解碑到现在,陈长生只用了半天的时间,那么就是半天。 “修行一年至通幽,观碑半日见引江……不愧教宗大人看重的孩子。” 像这样的谈话,在京都各处发生着,如此方能化解陈长生带来的震惊。 当陈长生不再像前面那般,直接解碑而过,而是在引江碑前坐下的消息传来时,有很多人同时松了口气。那些人对陈长生并没有敌意,比如陈留王和辛教士,只不过他们觉得这一切太过不真实,此时陈长生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反而让他们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了实感。苟寒食这些日子在天书陵里的表现,已经震动了整座京都,陈长生今日的表现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如果他还要继续,谁能顶得住? 然而就像常说的那样,现实往往比想象更加不可思议,没有过多长时间,京都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消息。 陈长生从崖畔站起来了。 陈长生走进了碑庐。 陈长生解开了引江碑。 紧接着,陈长生解开了第五座天书碑——鸡语碑。 陈长生到了第六座天书碑前。 这座碑叫东亭碑。 去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神国三律梁笑晓,这数月时间,一直试图解开这座碑。 当他看到陈长生的身影时,冷傲的神情顿时消失无踪,只剩下震惊与强烈的不解。 陈长生向他点头致意,脚下却未作停留。 第七座天书碑前,只有苟寒食一个人。 他正在望着远山,听到脚步声,回头才发现竟是陈长生来了,不由微微挑眉。 陈长生走到苟寒食身旁。 苟寒食沉默片刻后说道:“了不起。” 陈长生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没有说。 看着他,苟寒食感慨渐生,说道:“我第一次觉得,你有可能成为师兄的对手。” 他的师兄是秋山君,哪怕直到此时,他还是只认为陈长生有这种可能。 陈长生沉默片刻,说道:“解碑方法还是有问题,只是时间来不及了,只能先走走看。” 苟寒食叹道:“先走走看?如果让别人听见这四个字,除了羞恼,还能有什么情绪?” 陈长生看了眼石碑,说道:“我准备走了。” 苟寒食没有像唐三十六那样误会,看着他说道:“看来你决定要去周园。”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先走走看。” 依然是这四个字。 天书陵对很多观碑者来说,想要向前一步,都难如登天。 对今日的他来说,却仿佛只是随意走走。 第八座天书碑前有两个人。 他见过这两个人,前些天,这两个人曾经专门去照晴碑庐前看过他,说过一些话。 当天晚上,唐三十六便把这两个人的姓名来历告诉了他。 看到陈长生,那两个人像看见了魔君一般,满脸震惊。 陈长生向碑庐里走去,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们问道:“你们就是郭恩和木怒?” 那天在碑庐前,他们曾经问过他:“你就是陈长生?” 陈长生毕竟不是卖包子的小姑娘,而是个正值青春的少年郎,怎么可能全无脾气。 所以在离开之前,他也问了一句话。 在碑庐四周缭绕的清风里,郭恩与木怒的脸无比通红,一片潮热。 来到第十一座天书碑前,终于清静,庐外不远处有条清澈的小溪,水声淙淙很是好听。 以陈长生的修为境界,并不知道数名天书陵碑侍正在远处注视着自己。 纪晋的脸色极为难看,那夜为了帮助钟会破境解碑,他的损耗极大,很难恢复。 年光看着陈长生向溪边走去,沉默不语,心情极为复杂。 国教吩咐他在天书陵里照拂陈长生,他没有做什么,因为无论之前还是今日,都用不着他做什么。 很多年前,他是宗祀所重点培养的学生,却被国教学院里的那帮天才们压制的艰于呼吸,最后万念俱灰,才决意入天书陵为碑侍,今日看到陈长生连解十座天书碑,他很自然地想到当年国教学院的那些故人,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有些恼怒才对,但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欣慰。就像十余年前,他知道国教学院里那些曾经压制的自己无法喘息的天才们尽数被杀死之后并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有些伤感。 一名碑侍说道:“他是十年来最快的,甚至比王破和肖张当年都要快。” 年光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是都要快,而是快很多,快到惊世骇俗。” 陈长生走到溪畔,洗了把脸,觉得清爽了些,然后继续解碑。 看着碑庐清风再起,碑侍们沉默无语。 天书陵里现在自然还有很多人比陈长生走的更远,不要说像荀梅那样的观碑者,传闻第七陵里都还有观碑数百年的修道者。 但……陈长生只用了一天时间。 纪晋回想当年,自己来到第十一座碑时,用了整整七年时间,一时间不禁有些恍惚,对自己的修道生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神识振荡不安,前些天损耗造成的伤势暗中发作,扶着身边一棵老树,摇晃欲倒,泫然欲泣。 年光等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因为他们也还沉浸在震撼之中。 “如果他不是姓周,我真要怀疑是不是那人的后代……” 晚霞满天,他终于感到了一丝疲惫。 他向远处望去,只见暮色中的京都无比壮丽。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然后转身,迎着夕阳,走进了碑庐。 天书陵前陵一共只有十七座碑,这是最后一座。 前有周独夫,今有陈长生。 一日看尽前陵碑。 (月初请投月票,周一请投推荐票,谢谢大家,麻烦大家多投两张,感谢感谢。另外前几章我就对大家说过,解碑这段肯定是没新意的,光是设计方法就累死我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新意,咱要的就是爽快……只是……口胡难道你们真以为一点新意都没有吗?我能被你们猜到吗太低估我了唐牛是怎么说的来着明后两天大家看好了那叫一个崭新的未来,少年请继续创造奇迹吧) 第二百三十五章 断碑 “十四年不修行,只读书,一年通幽。二十日不解碑,只静坐……一日看尽前陵碑。” 教宗大人知晓今日天书陵里发生的事情后,对陈长生做了这样两句点评。随着某些国教大人物刻意的传扬,这两句话就像晚霞一般,迅速地在京都流传开来,震撼中的人们,再次望向南方那座天书陵,生出各种情绪。 无数年来,一日看尽前陵碑,只有周独夫曾经做到过,今天陈长生也做到了,难道他会是第二个周独夫?然而已经有些人注意到了一些难以理解之地方,据天书陵里传出的消息,陈长生的境界气息并没有随着解碑而发生变化,依然还是通幽初境。要知道当年周独夫漫步天书陵间,眼落碑文,步踏庐间,境界气息无时无刻不变,就拿今年初入天书陵里的那些人来说,槐院钟会已然破境通幽,还有很多人如唐三十六也已经看到了破境的可能,按道理来说,陈长生看完十七座天书碑,理所当然应该有所参悟,就算没有当场破境,也应该有所提升才对。 辛教士搀扶着主教大人梅里砂来到了离宫,对着教宗大人参拜后,他提到了京都此时的议论,犹豫片刻后又说道:“很多人都在怀疑,陈长生是不是用了什么取巧的法子,甚至是不是我们国教在天书陵里做了什么手脚。” “参悟便是参悟,解碑永远是修道者自己的修行,谁也没有办法真的改变什么。” 教宗大人拿着木勺,向青叶盆栽里浇着水,说道:“我不认为那孩子有机会追上当年的周独夫,毕竟那需要极大的魄力,而且与性情有关。他表现的如此出色,已经让我相当满意,甚至可以说相当意外。” 梅里砂说道:“我现在最想知道他看到最后那座碑时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像我们今天被他折腾的这般意外与吃惊。” 教宗大人的木勺停在了青叶的上方,微微倾斜,似乎因为想到什么而有些出神,神奇的是,勺中的清水竟然没有淌落。 辛教士在一旁怔住,不解想道,天书前陵十七座碑,已经被陈长生尽数解开,怎么还有最后一座碑? 教宗大人摇了摇头,继续浇水,说道:“就算看到,难道还能解开不成?” 梅里砂微笑说道:“那孩子已经带来了这么多惊奇,再多一桩,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甘露台在最浓郁的暮色里燃烧着,就像一个巨大的火把。圣后娘娘负着双手站在台边,看着天书陵的方向,冷漠的眉眼间出现一抹微讽的神情:“同样是一日看尽前陵碑,但周独夫当年是真的看懂了,陈长生他还差的远。” 现如今大陆还活着的人当中,她和教宗大人是极少数曾经与周独夫有过接触、甚至可以称得上熟悉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那位大陆最强者究竟强大恐怖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他们根本不认为陈长生能够与那个人相提并论。 莫雨站在她的身后,一时没忍住,说道:“但一天时间就看了十七座碑,已经很了不起,至少比我当年强多了。 圣后没有转身,看着天书陵,想着古往今来,那些在天书陵里皓首观碑的修道者们,眉眼间的嘲讽神情变得越来越浓:“观碑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有些人始终就想不明白,观碑从来都不应该是修道的目的,而是修道的手段。 “娘娘当年毁榜,便是想教诲世人,不要误入歧途,只可惜,无人知晓娘娘的苦心。”莫雨轻声说道。 “不错,如果对境界道义没有任何帮助,就算把陵上的那些石碑全部读懂,又有什么用?当年我让周通去把陵下那块碑毁了,国教里好些老人痛哭流涕,说我不遵祖制,现在想来,真应该把这群老糊涂蛋全部杀了才是。” 圣后淡然说道:“天书碑即便是圣物,也要为人所用,才有意义。陈长生解碑的速度确实比你快很多,但你当年可是在天书陵里聚星成功,他呢?就算他把所有天书碑全部看懂,对境界却没有任何增益,又有个屁用。” 同样的意思,在两句话里出现了两次,前一句针对世间所有修道者说,后一句则是直接指向了陈长生。 莫雨先是微惊,然后笑了起来,心想娘娘居然也会说粗话,看来陈长生在天书陵里的表现,还是让娘娘有所警惕 当然,她警惕的不是陈长生本人,而是他身后的国教。 莫雨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也是她这些年始终能够得到娘娘宠爱信任的根本原因。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问道:“那您看……陈长生有机会吗?” 圣后看着天书陵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他或者能够看到最后那座碑,只是……他太过沉稳、年纪轻轻,却一身令人不喜的酸腐味道,哪像周独夫当年,灿烂如朝阳,气势狂飙,呵天骂地,就要问个究竟。” 莫雨微微蹙眉,总觉得娘娘每次提到那名绝世强者时,情绪似乎都有些波动。 “修道,修的是心。性格决定命运,也会决定修道者能够走多远。” 圣后做出了最后的判断:“陈长生……不行。” 解开第十七座碑,陈长生来到一片青青的草甸上。 暮色里,整座天书陵仿佛都在燃烧,这片草甸自然也不例外,无形的野火在草叶上传播滚动,画面极为美艳。 草甸下方的崖间传来轰鸣的水声,他这才知道,原来竟是到了天书陵西南麓的那道瀑布上方。 崖风卷着瀑布摔碎后溅起的水沫飘了上来,落在他的脸上,微湿微凉,洗去了疲惫。 他想着今日解碑的过程,虽然还有些不满足,但难免还是有些喜悦,觉得自己还行。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些什么,眉间的喜色渐渐退去,显得有些困惑。 他回首望去,只见草甸上方的白崖下,有一座碑庐。 前陵的十七座天书碑已然尽数解开,按照道藏上的记载,他现在应该出现在下一陵里。 但这里还是前陵。 那座碑庐的形制,与照晴碑庐、引江碑庐,没有任何区别。 陈长生很吃惊,心想难道前陵还有一座天书碑? 天书前陵十七座碑,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除非有人掩盖了这个事实。但谁能掩盖住?陈长生忽然想起来,他在西宁镇读的道典里,以至世间流传的说法当中,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天书陵并没有什么前陵和后陵的说法。这种说法应该是在八百年前后出现的,这意味着什么? 站在燃烧的草甸里,他没有犹豫太长时间,抬步向那座碑庐走去,一路破开野草,就像是蹈火而行,又像是渔舟划开了万道鳞光的河面。 走到那座碑庐前,他停下脚步,向庐下望去,看到了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幅画面,不由怔住了。 这座碑庐里没有天书碑。更准确地说,这座碑庐里曾经有过一座天书碑,但现在那座天书碑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碑座,碑座上有道略微突出、约半掌宽的残石,这道残石只有浅浅一截,或者便是那座天书碑的残余? 陈长生的身体变得无比僵硬,先前的喜悦与放松早已被震撼所取代。 天书陵前陵居然有十八座天书碑,这已经让他足够震惊,然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真正的最后一座碑,竟然是座断碑 他在碑庐前怔怔站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压制住心中强烈的震撼与不安,走到了那座断碑之前,发现断碑只剩下很小的一截,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与线条,如此说来,碑文都应该在断掉的碑上。 他伸手摸了摸断碑的截面,感觉着碑石的坚硬,与那些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雨、却依然锋利的石茬,神情变得越来越惘然。 这座石碑,竟似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打断的 太始元年,天书碑落于地面,碑底自然生根,与大地最深处相连。 三千道藏,无数民间故事里,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书碑可以被折断,可以被带走天书陵。 是何处来的力量打断了这座天书碑? 如果是人,那人是谁? 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块天书碑,被他带去了哪里? 陈长生望向庐外燃烧的四野,惘然四顾。 暮色渐深,便是夜色将至时,山风渐渐变凉。 他觉得有些寒冷。 先前的喜悦与满足早已不见,看到断碑后的震惊,也已经消失无踪。 他的神思已经变得有些麻木。 他的心中生出无限敬畏甚至是恐惧。 这就是真正的强大吗? 夜色笼罩着天书陵。 随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消失,繁星再一次占据了天空与人们的视野。 陈长生站在碑庐外,抬头看着星空,一动不动。 他保持这个姿式已经很长时间。 与那抹yin影相伴多年,他毕竟不是普通的少年。 虽然还做不到在死亡之前谈笑风生,但用了这么长时间,再如何强大的力量,都已经无法再影响到他的心神。 他转身再次向碑庐里走去,站在了断碑之前。 (下一章十点半前。) 第二百三十六章 应作如是观(上) 站在断碑前,陈长生却没有想断碑的事,也没有试图从中找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而是在想着自己的问题。 他知道,不是所有的观碑者,都能看到自己身前的断碑。 那么,他很想知道,看到这座断碑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像京都有些人已经发现的那样,也就像圣后娘娘在甘露上对莫雨说的那样,他一日看尽前陵碑,确实是有些问题,那些碑文,他看到了并且懂了,却没有试图从中获得更多的信息,于是自然也没有领悟到什么碑文之外的真义。 他很容易便读懂了天书碑,却似乎没有获得什么好处。 但这不是问题,至少不是他现在思考和担心的问题。 他之所以不用取形、取意、取势这三种最常见、也是最正统的解碑流派,除了一些比较深层次的原因,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因为他的经脉有问题,真元无法在断开的经脉里流动来回,那么再如何丰沛都没有意义,所以他必须找到一种新的方法。 看起来,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成为继周独夫之后第二个一日看尽前陵碑的人,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就像在决定开始解碑之前,心里的那抹遗憾与无奈一样。 他用的解碑方法很巧妙,但依然还是取意这种解碑法的变形。 他本以为,在连续解开十七座天书碑后,自己应该不会再在乎这件事情,但此时看着这座断碑,他才明白,不完满便是不完满,你可以欺天欺地,欺君欺圣人,欺父欺母,欺师欺友,就是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天书陵前陵本来就应该有十八座碑,如今少了一座。 所以哪怕解开了十七座碑,依然还有残缺。 这种残缺的感觉,落在心灵上,非常不舒服。 就像他用的解碑法,确实很强大,但终究是一种妥协。 为了去周园,他想尽快解开这些石碑,于是放弃了前面二十余日的苦苦求索。 一日看尽前陵碑,着实风光,但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因为他修的是顺心意,终究意难平。 在断碑前站了很长时间,终究什么都没有想明白,陈长生向山下走去。 沿途那些碑庐,在夜色里非常幽静,没有一个人。 伴着星光,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走过了十七座碑庐,回到了照晴碑前。 照晴碑的碑庐外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片。 原来,平时夜里那些碑庐前的观碑者,今夜都来到了这里。 他们在等陈长生。 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碑庐外,人群骚动不安起来。 唐三十六迎上前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十七座?” 陈长生点点头。 唐三十六开心地笑了起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众人大声重复道:“十七座” 议论声戛然而止,碑庐四周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陈长生,震撼无语。 叶小涟睁着眼睛,看着陈长生,觉得心情有些奇怪,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有人能够和秋师兄相提并论?十七座天书碑,只怕秋师兄……也很难做到吧?她想着当日在离宫神道畔对陈长生的羞辱,不禁觉得好生丢脸,低下头去。 陈长生没有说什么,与唐三十六一道向山下走去。 无数双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些目光里满是羡慕的意味,甚至还有敬畏。 任何人在这样的目光下,都会有些旷然沉醉。 如果他就此离开,那些洒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与星光,都会是荣耀。 然而下一刻,他停下了脚步。 唐三十六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站了会儿,忽然转身向碑庐走去。 “怎么了?你在里面落了什么东西?”唐三十六看着他不解问道。 陈长生没有说话,直接走到碑庐外的树林边,掀起衣衫的前襟,就这样坐了下来。 就像前面二十余天那样,他再次开始观碑,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那块青石很于净,已经变得光滑。 “你这是在做什么?”唐三十六走到他身前,吃惊问道。 折袖和苟寒食等人也走了过来。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觉得解碑的方法不对,打算重新再解一次。” 此言一出,碑庐四周一片哗然。 人们很诧异,很震惊,很不解,很茫然。 陈长生究竟要做什么? 苏墨虞问道:“为什么?” 陈长生没有回答。 关飞白神情微寒问道:“到底为什么?” 他还是没有回答。 苟寒食没有问,应该是隐约明白了。 庄换羽在远处微讽说道:“矫情。” 钟会没有说话,身旁一名槐院少年书生冷笑说道:“装什么装?就算你了不起,何至于非要坐在这里羞辱大家? 陈长生没有理会这些议论,对唐三十六等人说道:“今天的晚饭,看来要你们自己做了。” 就像圣后娘娘说的那样,一日看尽前陵碑,只有周独夫真正地看懂了那些碑。除了天赋与悟性,最重要的是性情。周独夫狂傲嚣张,为了问个究竟,哪怕把天穹掀开又如何?陈长生哪有这样的气魄? 然而她不知道,陈长生的性情虽然平稳,但非常在意顺心意。他想要问个究竟的渴望,或许表现出来的很淡然,实际上同样强烈,如野火一般。 当他在照晴碑前再次坐下的消息传到京都后,所有人都傻了。 圣后娘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有人想看看陈长生到底在弄什么玄虚,却被年光逐走,不让他们打扰。 唐三十六提着食盒,给他送来了晚饭。 陈长生继续观碑。 他看星光洒落,石碑如覆雪一般。 他想起荀梅笔记里的一句话,又想起入天书陵之初,苟寒食说过的一句话。 天书碑是某个世界的碎片。 既然这些天书碑曾经是一体的,那么单独去解每一座碑,是不是错的? 是不是应该,把这十七座碑联系在一起理解? 他静静看着庐下的照晴碑,却仿佛同时看着折桂碑、引江碑…… 十七座石碑,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用担心又要解碑好多天,我家长生昨天是秒懂,明天就是秒暴今天章节名略屙。另外昨天那章,姓周那句话是有错误的,有时候写嗨了,确实容易手滑。另外就是择天记ol的游戏,有朋友说登录不进去……这个,现在是内测,开的服务器比较少,七号才会正式开始上线,大家不要恼火,不要着急哈。) 第二百三十七章应作如是观(下) 千年之前,世间本没有前陵十七碑的说法,后来忽然出现,自然有其意义,陈长生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这个意义。当然他也想过,这个意义极有可能随着那块遗失的天书碑消失,再也无法找到,但如果他现在明明已经知道自己解开天书碑的过程并不完满,却连试着寻找失去的那一部分的举动都没有,那么他的心意上的残缺将永远无法补足,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照晴碑、贯云碑、折桂碑、引江碑、鸡语碑、东亭碑……前陵十七碑,同时出现在他的眼里。 他的视野正中是照晴碑,其余十六座天书碑在四周,不停地移动,试图组合在一起。只是那些碑文是如此的玄妙复杂,那些线条是如此的繁复难解,线与线之间没有任何天然存在的线,痕迹与痕迹之间没有任何可以寻找到的痕迹,无论他如何组合,都看不到任何这些碑文原本一体的证据。 他甚至有种感觉,就算那块断碑复原如初,然后让自己看到上面的碑文,依然无法将所有碑文拼起来。 数百年来,始终没有人发现前陵十七碑的玄机,或者已经说明他的尝试必然徒劳,他静静地坐在碑庐外,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十七座天书碑依然在他的识海里不停快速移动组合,没有一刻停止,这让他的神识消耗的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苍白。 天书陵外的世界同样安静,京都里的万家灯火已然熄灭大半,只有那些王公贵族的府邸以及皇宫、离宫这两处最重要的地方还灯火通明,陈长生决意重解前陵碑的消息,让很多人无比吃惊,即生嘲弄,也让有些人彻夜难眠。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夜空里灿烂的繁星渐渐隐去,黎明前的黑暗过后,晨光重临大地,不知不觉间,陈长生已经在碑庐前坐了整整一夜,天书陵里以及天书陵外有很多人也等了他整整一夜。 晨光熹微,观碑者陆续从山道上行来,看着坐在树前闭目不语的陈长生,神情各异,或者佩服,或者嘲弄,或者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解脱感。昨夜情形特异,年光可以将所有的观碑者逐走,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做。于是林间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有人看着陈长生摇摇头便去了自己的碑前,有的人则是专门留在碑庐周围,就想看看陈长生最后能悟出些什么,他们幸灾乐祸地想着,陈长生昨日解尽前陵碑,明明可以潇洒离去,却偏要再次留下,极有可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注) 草屋里的人们也来到了碑庐前。唐三十六端着一锅稀饭。这位含着金匙出生的汶水贵公子明显没有做过任何家务,粥水一路泼洒,鞋上都淋着不少,看着有些狼狈不堪,折袖提着小菜与馒头,七间则是拿着碗筷。 陈长生睁开眼睛,接过粥食,向七间道了声谢,然后开始吃饭。 两碗稀粥,就着白腐乳吃了一个馒头,他觉得有了七分饱,便停下了筷子。 唐三十六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担心说道:“不多吃些怎么顶得住?” 陈长生说道:“吃得太饱容易犯困。” 唐三十六皱眉说道:“虽然不明白你究竟想解出些什么玩意,但既然你坚持,我知道也没办法劝,可难道你真准备不眠不休?” 苟寒食在旁没有说话,他知道陈长生为什么如此着急,因为离周园开启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折袖把湿毛巾递到陈长生身前。 毛巾是用溪水打湿的,很是冰凉,陈长生用力地搓了搓脸,觉得精神恢复了些许,对众人说道:“你们不用管我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虽然他闭着眼,但苟寒食等人都知道,他还是在观碑,或者不会太伤眼,但这种观碑法,实在是太过伤神。 晨鸟迎着朝阳飞走,去晒翅羽间的湿意,碑庐前重新恢复安静,人们似乎都离开了。 陈长生盘膝闭目,坐在庐前继续解碑。 时间继续流淌,悄无声息间,便来到了正午,然后来到了傍晚,暮色很浓。 今天的京都,就像天书陵一样安静,离宫里的大主教们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下属的报告,朝廷里的大臣们根本没有心思处理政务,莫雨批阅奏章的速度严重下降,圣后娘娘带着黑羊在大明宫里漫步,不知在想些什么,教宗大人一天里给那盆青叶浇了七次水。 不知道、不懂得的人,只把陈长生的举动视为哗众取宠,或是某种谈资。 知道当年周独夫解碑、懂得天书陵内情的人,则在紧张地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或者无法发生。 至少到现在为止,那件事情还没有发生。 十七座天书碑,在陈长生的视野或者说识海里重新组合了无数次,虽然不能说穷尽变化,但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损耗了无数心神,遗憾的是,依然没能找到他想找到的东西,世界对他来说依然残缺的。 忽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抹光亮。他不再试图把这十七座天书碑组合在一起,更准确地说,他不再试图把十七座天书碑在同一个平面上组合在一起,而是让十七座天书碑在他的识海里排成了一条直线。 在他身前的是照晴碑,贯云碑在照晴碑的后面,再后面是折挂碑,依次排列成一条直线。 然后他对自己说,只要碑文。 于是十七座石碑的碑体消失不见,只剩下碑面上那些繁复至极的线条。 十七层碑文,由近及远,在他的身前飘浮着。 视线穿过照晴碑的碑文,可以看到后面十六座碑的碑文。 这些碑文叠加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崭新的、陈长生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图案。 他看着这个图案,心神微震。 前陵十七碑,越到后面看似越简单,越有规律,线条的叠加,也就意味着规律的叠加,他要找的东西是不是隐藏在里面? 然而照晴碑上的线条,本来就已经极为繁复难解,后面那些碑的线条相对简单些,依然复杂难解,如此叠加起来组成的图案,更是复杂了无数倍级,凭借人类的精神力,永远无法解开,甚至只要试图去解,便会出问题。 陈长生看了一眼,神识微动,便难受到了极点,识海振荡不安,胸口一阵剧痛。 一口鲜血被他喷了出来,湿了衣衫。 始终一片安静,仿佛无人的碑庐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只是似乎担心影响到陈长生,所以那些人强行把惊呼声压的极低。 陈长生闭着双眼,看不到碑庐外的情形,心神也尽在那幅无限复杂的图案上,没有注意到这些。 只是看了一眼,他便知道这幅图案非人力可以解。 他在心里无声说道:简单些。 这三个字不是对那幅图说的,而是对自己说的。 在修道者的识海里,你如何看待世界,世界便会变成你想要看到的模样。 他强行收敛心神,凭借着远远超过年龄的沉稳心境与当初连圣后娘娘都微微动容的宁柔神识,再次望向那幅图案 他不再试图去整理、计算那些线条,只是简单的去看,于是那幅图案也变得简单了些。 在那幅图案里,他看到了无数如稚童涂鸦般的简单图案,看到了无数文字,看到了无数诗词歌赋,看到无数水墨丹青,看到了离宫美仑美奂的建筑,看到了国教院学的大榕树,看到了高山流云,也看到了三千道藏。 这个世界已经存在的所有,都在这幅图里。 可是依然不够,因为还是太多,太复杂。 陈长生默默对自己说道:再简单些。 他忘记了自己从小苦读才能记住的三千道藏,忘记看过的诗词歌赋,忘记自己曾经去过离宫,忘记自己曾经爬上过那棵大榕树,和落落并肩对着落日下的京都一脸满足,忘记自己学过的所有文字,忘记了所有的所有。 这种忘记当然不是真的忘记,只是一种精神方面的自我隔离。 只有这样,他才能问自己一个问题。 如果自己是个不识字的孩童,看到图上的这些线条,会想到什么? 是痕迹。 是水流的痕迹。 是云动的痕迹。 是雁群飞过,在青天之上留下的痕迹。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不,那是文章家虚妄而微酸的自我安慰。 雪雁飞过青天,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迹,所谓的雪线,其实只是眼中的残影。 这些线条指向、说明的对象究竟的是什么? 雪线指向和说明的对象,是线最前端的那些雪雁。 这些线条指向和说明的对象,是线头。 如果没有线头,那便是线条相交处。 简单些。 陈长生盯着那幅无比复杂的图案,再次对自己说道。 十七座碑叠加在他的眼前。 碑体最先消失。 现在消失的是线条。 越来越多的线条,在他的眼前缓慢地消失,不停地消失。 越来越多的空白,在他的眼前缓慢地出现,不停地出现。 十七座碑消失了,碑上的线条也消失了,新的图案产生了。 ——那是无数个孤立的点。 陈长生很确定自己没有看过这幅图案。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眼熟。 (注:那句话我想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其实最传神的,应该是那些人觉得陈长生是:装逼装成了傻逼,但总不能这么写不是?之所以专门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我经常被人说这句话,嗯,可我还是喜欢陈长生这样的强迫症,这是qq糖同学总结的,应作如是观,大家也都明白这个章节名的意思,不仅仅是指观碑,也指观念,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观念,这很重要。另外插播一条广告。据闻,择天记游戏将于ll月7日17时整正式启动内测。没错,就是三天之后啦,时间过的真是快……最后,这章写的有些苦,下一章会稍晚些。) 第二百三十八章 初见真实 十七座碑,成千上万道线条,无数个点,没有任何规律,看上去就像是墨如雨落白纸上,谁都不可能看过的图案。()那么为什么会觉得眼熟?陈长生默然想着,总觉得这幅图给自己的感觉,就像是经常见到,但却从来不曾真的仔细看过,究竟是什么呢? 碑文已经简化成了无数个点,识海里那张无形的纸上只有无数个点,怎么看都只有点。 点,点,点点……繁星点点? 即便还在自观,他都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唇变得有些于。 因为紧张。 前陵天书碑组成的这幅图……有可能是星空吗? 下一刻,他对自己的推测生出强烈的不自信与怀疑。因为他此时眼前的点数量太多,甚至要比夜空里的星辰数量还要多。如果说,前陵的天书陵真的与星空之间有某种联系,那么反而是星空要比碑上的图案更加单调。 按照最简单的逻辑去推论,没道理用一个更复杂的图案去描述更简单的事物。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果前陵天书碑真的是在描述星空,再没有办法进行简化。除非,这些天书碑描绘的是很多片星空。 可是,世间只有一片星空。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把思绪向前倒推了片刻,一些线条缓慢地重新在那些点之间显现。如果那些线条用来描述点的运行轨迹,图案上看似无数的点,实际上是一些点在不同时刻的位置,那么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是的,应该是这样。 可现在他又面临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是如此的难以解决,甚至让局面变得更加险峻。 因为,星辰是不会移动的 星辰的明暗或者会有极细微的变化,但它在夜空里的位置永恒不变,这是无数年来早已得到证明的事实,大陆无数观星台,绘制出来的星图基本上没有任何区别,观察的重点也完全集中于明暗之间。 从来没有人敢质疑这种观点,因为这是无数人无数年亲眼看到的真实,就像太阳永远从西边落下,就像月亮永远在极遥远的地方,只能被魔鬼看见,就像水永远往低处流淌,这是真理,永远不可能被推翻。 在凌烟阁里看到王之策的笔记时,陈长生对改变星辰的位置从而逆天改命一事有极大的不理解与质疑,便是来源于此,即便在其后的幻境里,他亲眼看到那颗紫微帝星让周遭的几颗星辰位置微移,他依然不相信,因为那是幻境,不是亲眼看到的真实。 只是……荀梅笔记里曾经提过数次,观碑见真实,但他在天书陵里观碑数十年始终未曾见到。最后为了登陵顶见真实,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么他究竟要见什么真实?什么才是真实?亲眼看见的,就是真实吗? 陈长生不再自观。 他睁开眼睛,望向那座真实存在的石碑。 夜已深,碑庐还有很多人。与陈长生先前以为的不同,唐三十六、折袖、苟寒食等人,一直没有离开。他们一直在这里注视着陈长生解碑的过程,从清晨到日暮,直至此时夜深星现。 暮时,他们看见陈长生喷了一口血,很是担心。 然后,他们看见陈长生握紧了双拳,挑起了眉头,仿佛发现了些什么,显得有些激动。 现在,他们终于看见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唐三十六松了口气,准备上前,下一刻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发现陈长生并没有看到自己。 陈长生还是在看碑,还是在解碑,神情专注地令人心悸,令人不忍打扰。 这座碑,陈长生已经看了二十几天。 晨光与晚霞,微雨与晴空,不同环境里,这座碑的碑文变化,尽数在他心间。 他也曾在星光下看过这座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 今夜星光依然灿烂,与前些天似乎无甚区别。 但,他的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 那抹亮光,来自石碑左下角一道很细的、很不引人注意的线条。 这道线条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位置与角度刚好合适,把夜空里落下来的星光,反射到了他的眼里。 所以他的眼睛亮了。 二十余日的专注观察与思索,已经让他快要接近真实。今夜的这抹亮光,终于让他想明白了一切。 如果石碑上的线条随着自然光而或显或隐,可以变成无数文字或图画。那么星辰的明暗变化又是从何而来?那是因为,星辰在动。只是,如果星辰的位置可以移动,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观察到过? 十七座天书碑,再次出现在他的眼中。 那些碑文叠加在一起,最后一座碑上的线条,与第一座碑上的线条,有很多地方都连在了一起。 至少在他的眼中如此。 可事实上,那些线条之间,还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之所以他眼中所见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他的视线与碑面是垂直的。 碑面便是星空。 人们站在地面上仰望星空,因为星辰与地面的相对距离太过遥远,可以认为,观星时的视线永远垂直于星辰所在的平面。那么当星辰向前,或者向后移动的时候,站在地面上的人自然无法观察到,只是有时候能够观察到变暗或者变亮。 是的,就是这样。 陈长生把视线从石碑上收回,然后才发现碑庐四周有很多人。 唐三十六看着他,有些担心说道:“没事吧?”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位置是相对的。” 这是他在凌烟阁里翻开王之策笔记时,看到的的第一句话,直到此时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不明白他为什么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下意识里应道:“然后?” 陈长生想了想,指着天书陵上空的满天繁星,说道:“你造吗?星星是可以动的。” 碑庐四周一片安静,鸦雀无声。所有人认为陈长生观碑时间太长,心神损耗过剧,现在神智有些不清。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说话时认真的表情,人们隐约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纪晋对着他厉声喝斥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可是,它们真的在动啊。” 陈长生平静说道,语气和神情无比确定。 因为这就是真实。 这才是真实。 (更新前去首页看了眼,择天记总推荐第一了,真诚感谢,请继续这样忠厚地支持忠厚的我吧,月票推荐票,给啥要啥,谢谢啊。) 第二百四十章 今夜星光灿烂 碑庐外一片哗然。陈长生的话是在试图推翻人们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一个真理,问题是星辰怎么可能移动?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根本没有人相信,苟寒食也只是挑了挑眉头,人们心里某一刻曾经出现的不安消失无踪,开始嘲笑起来 对于人们的反应,陈长生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第一个发现星辰可以移动的人,至少留下那本笔记的王之策肯定早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想法,那为什么无论道藏还是日常的讨论中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因为这件事情无法证明。修道者定命星神识看到的一切不能成为证据,除非能够飞到无比高远的星空里去,并且把看到的一切画面都让地面上的人们看到。 陈长生没有办法证明星辰可以移动,所以发现二字其实并不准确,这只是他通过前陵十七座天书碑推测出来的结果,也可以说是他观碑所悟——推测无法说服世人,但却能说服他自己,因为这符合他的美学和对这个世界的根本看法。 至少在当前,他自己能够相信星辰可以移动这就足够了,至于别的人能不能相信,他并不在乎。 他抬头望向那片繁星灿烂的夜空,不再说话。 夜空里的星辰看似万古不动,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移动,或者前进或者后退,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时而变长时而变短,星辰与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及角度也在不断改变,只是地面上的观察者距离这片星空实在太过遥远,很难查觉到那些角度之间的细微变化。 如果前陵十七座天书碑描述的是无数星辰的位置以及它们移动的轨迹,那么如何把这些画面与真实的星空对照起来? 他低头闭眼,继续在识海里观察那些碑文。 十七座天书碑在他的眼前排列成一道直线,碑文在空间里重叠相连,无数线条相会变成无数点,他用意识将那些画面重新拆解,然后组合,渐渐的,那些点顺着那些线条移动了起来,缓慢而平顺,依循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规律。 那些图案就是星图,无数张不同时刻的星图,在他的眼前一一掠过。 无比繁多的星辰以时间为轴,在他的眼前不停移动。 星辰在夜空里行走,留下的痕迹,刻在石碑上,便是前陵天书碑的碑文。 从地面望过去,星辰的前进后退,永远都在固定的位置,那么这些变化的星图,必然是从别的角度观察所得。 时间缓慢地流走,实际上已经翻过了无数万年,来到了最后一张星图。 按道理来说,这张星图应该描述的便是此时真实夜空里星辰的位置。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张星图里星辰的位置却和真实的星空截然不同——在最后时刻忽然发现结果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很多人的精神会受到极大冲击,甚至可能开始怀疑先前的所思所想,但陈长生的心意一旦确定,便再也不会摇摆 他看着最后那张星图,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举起右手,轻轻地拨了拨那张星图的边缘。 星图是真实的映照,所以不可能是平面的,而是一个立方体。 随着陈长生手指轻拨,悄无声息地,那张星图缓慢地旋转,侧面变成了正面。 那又是一幅新的图案,上面依然有无数颗星辰,却比先前多了些肃穆恒定的意味。 陈长生睁开眼睛,再次抬头望向夜色里。 那里有一片灿烂的星空。 他识海里那张最新的星图,落在了真实的星空上,与东南一隅的那片星域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没有一颗星星的位置有所偏差,所有的星辰都在那张星图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种感觉很美,很令人震撼。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说话。 然后他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王之策曾经在凌烟阁的那本笔记里,对这片星空提出过一个问题。 在历史的长河里,无数前贤都曾经提出过类似的疑问。 如果人类的命运真的隐藏在这片星空里,星辰的位置永恒不变不移,命运自然无法改变,那么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什么还要奋斗和努力? 在人类的认识里,星空永远是那样的肃穆,那样的完美,就像天道命运一般,不容窥视,高高在上。 今夜,陈长生认识到肃穆并不代表着僵化,真正的完美并不是永远不变。 因为星辰是可以移动的,位置是可以改变的,自己的命星与别的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及角度自然也在改变。 如果说那些联系便是命运的痕迹,那么,岂不是说命运可以改变? 王之策在笔记最后力透纸背写了四个字:没有命运。 是的,根本没有确定的命运 轰的一声巨响,在陈长生的识海里炸开 他破解了困扰自己数年之久、最难以释怀的精神层面的苦恼。 他破解了自己的天书碑。 他从十七座天书碑里参悟到的精神力量,开始影响客观的实质 遥遥晚空,点点星光,息息相关 在他的识海里,那些碑文叠加形成的星图上,所有的点都亮了起来 几乎同时,天书陵上的夜空里,那些星辰仿佛也明亮了数分 而在更加遥远的星海深处,哪怕是从圣境强者的神识都无法感知到的近乎彼岸的地方,一颗红色的星辰开始释放无穷的光辉 那是真正的星辉,是肉眼无法看到的星辉,与可以看到的星光一道,洒落在天书陵上 碑庐四周的人们很是吃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他们震撼无比地发现,陈长生从碑庐前消失了 如一道清风,如一缕星光,悄然无声,来去无碍。 陈长生从照晴碑前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贯云碑前。 在贯云碑前,停留刹那,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又出现在折桂碑前。 紧接着,他出现在引江碑前、鸡语碑前、东亭碑前。 只是瞬间,他在前陵十七座天书碑前出现,然后消失,最后来到那座断碑之前 他依然闭着双眼,物我两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夜,天有异象。 夜空里的繁星,用肉眼观察,似乎没有变亮,但很多人知道那些星辰变亮了,稍晚些时间后,就连普通民众也都发现了这个令人惊奇的事实。 一颗星辰微微变亮,不容易被看到,但如果东南星域里千万颗星辰同时微微变亮,那会是怎样的画面? 星光照亮了天书陵,也照亮了整座京都。 深夜时分的街巷,仿佛回到了白昼。 甘露台离夜空最近,更是被照耀的纤毫毕现,铜台边缘那些夜明珠,被衬得有些黯淡。 圣后娘娘站在高台边缘,看着浩瀚的星空,神情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凝重。 她没有想到以陈长生的性情,居然会再次坐回碑庐前解碑,她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真的能够像那个人当年一样,解开前陵的这些碑,引来无数星光,但直至此时,她依然不相信陈长生能够做到那人当年做到的事情。 因为今时已非往日,天书陵也已经不是那时的天书陵。 星空从窗外洒落桌上,被烛光照的微微发黄的奏折,变得白了数分,上面的字迹也变得清晰了数分。 莫雨微微挑眉,望着窗外,震惊想着,难道他真的看懂了那些天书碑? 南城苦雨巷里,有一处官衙,官衙门面很朴素,在人们的眼中却显得格外yin森,因为这里是大周清吏司。 今夜,衙门里的yin森意味被皎洁的星光驱散了数分。 周通走到院子里,伸手放下帽前的黑纱,遮住有些耀眼的星光,微微皱眉,有些不喜。 陈留王对天海胜雪说的不确,他根本没有在天书陵外等陈长生。 即便陈长生拿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在他的眼中,依然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然而此时,看着满天星光,他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或者说,这满天星光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那个少年了。 星光满人间,照亮屋宇与庭院,自然也照亮了北新桥的井。 井底的泥土前两日被重新挖开,一缕星光有些凄惨而倔强地透进了地底那片黑暗的世界里。 星光照亮了小姑娘眉心那粒红痣,却无法驱散她眉间的冷漠。 落落站在学宫殿顶的栏畔,忽然抬头望向穹顶。 这里的夜空里假的,星辰永恒不变,却没有生气。 她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陈长生应该正在做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对金玉律说道:“我要出去。” 金玉律沉默片刻后说道:“您帮不了他。” “先生不需要我帮。”落落满是信心说道:“我要去国教学院等他,替他庆贺。” 星光照亮了天书陵,也照亮了京都。 离宫沐浴在圣洁的星光里。 数千名教士与各学院的学生来到广场和神道上,对着满天繁星拜祷不停,神情虔诚无比。 最深处的那座殿内。 教宗大人看着殿上漏下的星光照亮了盆中的青叶,苍老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主教大人梅里砂,望着殿外如雪般的星光,感慨说道:“仿佛当年。” 教宗大人知道他说的是王之策当年悟道破境时的情形,那一夜,整座京都都亮了起来。 今夜,当年画面又重现。 这样的画面,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梅里砂忽然微微皱眉,不解说道:“这是在聚星?” 教宗大人说道:“不,他还是通幽境。” 梅里砂问道:“那星空为何如此明亮?” 教宗大人想了想,有些犹豫说道:“或者,他是在用聚星的手段继续通幽?” (这章里面有句是校长的歌词,章节名是晚会范儿,我很喜欢,因为特别灿烂,特别继往开来,特别符合陈长生,今天就一章,但大家如果看的开心,麻烦多投几张票吧,月票推荐票都是极好的。刚才更新前,在择天记的书页上看到了择天记在ll月7日开启内测的广告……哎,真的只有两天了,制作人紧张的要命,我脸皮这么厚居然也被他影响了,希望大家到时候玩的能开心。) 第二百四十一章 神秘的黑石,完美的星空 连教宗大人这样的圣人,都无法确定陈长生现在的情形,那是因为陈长生的修行从开始就与众不同,走的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道路,已经多次违背了修行的常识或者说规则,颇多离奇不可信之处。 在他还没有洗髓成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坐照自观,从而险些身死、魂归星空,当他得到黑龙的帮助,度过这道险关之后,又在大朝试里面临绝境,于秋雨之中一朝通幽,原来他以为自己在引星光洗髓的时候,实际上一直是在通幽。 他始终在用超出自己真实境界的法门修行。 就像是一个婴儿,在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试图奔跑,还没有牙牙学语却开始背诵道藏,连剑都没有力气举起来的时候,已经开始试图学习如何战斗,这肯定是非常凶险的事情,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不是连逢奇遇,他早就已经死了。 星光洒落在天书陵上,将那片草甸照耀的如雪白的毡子,陈长生坐在那截断碑前,紧闭着双眼,识海与星空互相辉映,天地与自身不停融合,夜空里的无数颗星俯瞰着他,俯瞰着通幽境的他提前开始聚星。 他散发出来的气息不停上涨,不停向四周的天地里探去,就像断碑的断茬如剑一般刺向夜空,无法看见的星辉伴着那些明亮的星光落在檐上,落在碑上,落在他的身体上,不停地涌进他的身体,带起一道道微寒的夜风。 如果他能够冲破这道关隘,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随着微寒的夜风,很多人来到了天书陵外。 国教六巨头来了,梅里砂站在最前面。 天海家的家主来了。 金玉律来了。 茅秋雨来了。 莫雨也来了。 他们没有进陵,凭借着强大的神识,沉默地注视着断碑前发生的事情。 陈长生距离突破那道关隘,还有一线距离。 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突破成功,就算成功,又能够突破到什么程度。 在他的身体里,幽府的门已经缓缓开启,包裹着灵山的无数清澈的水,正在不停地流动着,水势越来越急,生出了很多个漩涡,带着山道上的落叶到处飘舞,不停拍打着门前那道石阶,虽悄然无声,却惊心动魄。 幽府在灵山中,灵山则在星辉化成的湖水里。 涌入他身体的星辉越来越多,那片湖水越来越恣意,渐要变成汪洋一般。 随时有可能决堤,虽然这片悬在空中的湖,没有湖堤。 无数光线在湖水里折射往复,随着湖水的波动,渐趋凝纯,渐渐相聚,变成了闪耀的光点,仿佛星辰一般。 夜空里的繁星,出现在陈长生的意识里,然后出现在湖水里,每颗星辰的位置,都不差分毫。 只是这片星空总给人一种不够完整的感觉,似乎哪里差了些什么。 这片星空是前陵十七座天书碑。 但前陵原本有十八座碑。 最后那座碑断了,碑文自然也不复存在。 陈长生没有看到那些碑文,他心灵上的那片星图自然也就少了一块。 如果这片星空无法填满,那么,一切休提。 离宫广场上,教宗大人看着天书陵的方向,伸手承着自夜空而落下的星光,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那块碑还在就好了。” 甘露台上,圣后娘娘看着夜空,神情漠然想着,少了那些碑,今日天书陵如何还是往年的天书陵? 很多年前,周独夫一日看尽十八碑,然后因为一些原因,不想别人如他一样,所以他带走了一块碑。 从那天开始,才有了前陵十七碑的说法。 很多年来,陈长生是最接近完全解读前陵碑的那个人。 问题在于,他没有办法看到那座失落的碑,那么他极有可能永远只能无限地接近真实,却无法触碰到真实。 看着湖水里渐渐成形的星空,陈长生本能里察觉到,这片星空是残缺的。 他知道缺少的,便是断碑的碑文。 他沉默思索,不得其解,神游万里,不见其碑。 渐渐的,他的心神变得越来越混乱,直至有些浑浑噩噩。 就在此时,他腰畔那柄短剑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块黑石出现在荒原上。 荒原上覆盖着雪,那些雪亦是星辉。 陈长生此时已然物我两忘,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变化。 那片清澈的湖,在天空里吸收着无数光线,凝聚着无数道光线,无比透亮。 如果从湖水的上方望下去,这片湖水,就像一个很大的玻璃珠。 弧形的水面极为光滑,可以放大景物。 湖水下方那块黑石,被放大了无数倍。 在凌烟阁里,陈长生触到这块黑石的时候,有过一次神游物外的体验,他知道这块黑石决非凡物,甚至有可能是逆天改命的关键,他曾经进行过仔细地观察,却始终没有在黑石上找到任何特别的地方。 那块黑石不大,可以一手握住,温润光滑,表面连丝最细的裂纹都没有。 他这时候睁开眼睛,一定会非常吃惊。 原来只有放大无数倍,才能看到黑石上原来有无数道极细的纹路。 那些纹路非常复杂,繁如水痕,没有任何的规则,绝对不可能是人工雕刻而成。 如果仔细望去,或者可以发现那些线条,就像是天书碑上的碑文 黑石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就像在凌烟阁时那样。 黑石表面那些细密的线条,也随之明亮起来。 投影到湖水中,变成明亮的光线。 然后,这些光线就像别的天书碑碑文一般,不断凝聚收缩,变成无数个光点。 每个光点都是一颗星辰,无数个光点合在一处便是一小片星空。 残缺的星空,就这样被补满了。 嗡的一声 陈长生识海剧震。 湖水里的无数颗星辰,同时大放光明,最后凝聚成一道极粗的光柱,落在了幽府的大门上 前些天在洗尘楼里,他的幽府之门被推开半扇,今夜在星辉光柱的冲击下终于完全开启 (昨天在微博说了,为了固定更新时间,让大家看书能轻松些,我决定存稿,所以,我就能存下一章我已经写完了,我去修改一下,大概半个小时后就能更新出来,绝对不需要大家等到深夜) 第二百四十二章 烟花盛景不夜天 洒落天书陵的星光与此时向陈长生幽府里灌涌的星光互相辉映。星光落在他的身上和断碑上,如雪一般,他的神识顺风雪而遁,不知去了何处。星光也落在别处,比如照晴碑上,碑面上的那些线条越来明亮,不时闪耀,仿佛有水银在里面流动。 不见照晴碑,却能见碑文,无知无觉间,陈长生的真元像那些水银在碑文上流动一般,在经脉里开始流动,那些本有些枯萎的河流溪涧,随着真元的滋润,逐渐变得生机盎然起来,最终,那些清水向着断崖下方的深渊里坠落,看似与以往相同,隐约间却似乎多出了某种希望。 深渊再如何深不见底,只要水流永远不竭地倾泻而下,那么想必总有一天会被填满吧? 星光也落在第二座天书碑上,线条显现而明暗不定,仿佛神识飘于虚空之间,难测其方位。陈长生的神识随之而动,去了万里之外的某条江畔,倏然再归引江碑前,来回之间,一种难以言说的规则已经烙印在他的心灵里。 星光落在前陵十七座天书碑上,无数前贤曾经发现的无数种解碑的方法,如雪一般落下,如叶一般飘零,在他识海里一一呈现,然后开始在身体里开始发挥作用,他的经脉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润,他的神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他的气息在不断提升。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在断碑前闭着眼睛,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星光照亮京都,甘露台依然在燃烧,只是散发的光线是寒冷的,仿佛是冰焰一般。 圣后娘娘站在美丽到难以形容的冰焰之中,看着天书陵方向沉默不语,那块碑早就已经不在天书陵里,为什么陈长生却还能把那片星空填满? 天书陵笼罩在雪般的星光里,碑庐四周一片安静,苟寒食、庄换羽、唐三十六等年轻的观碑者,看着碑面上那些在线条里流动的水银,神情各异,他们并不能确定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与陈长生有关。 苟寒食忽然抬头,望向东南隅那片繁复的星域,片刻后抬步向碑庐里走去。折袖紧随其后向碑庐里走了过去。随后,唐三十六、七间等人未作犹豫,也随之进了碑庐,然后消失,去往属于自己的天书碑前。 他们不知今夜天书陵为何会亮若白昼,但知道很多年前王之策破境时京都的异象。 他们清晰地察觉到,今夜的星光要比平日浓郁很多,即便是他们自己的命星,都要比往常要活跃很多,仿佛在等待着自己。对于修道者来说,怎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尤其是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在观碑二十余日之后,都已经到了破境的关键时刻,必须抓住所有的机会与天时。 就在荀寒食等人走进碑庐,在照晴碑前消失之后没有多久,山陵里忽然响起一声极为清亮的长啸 这声清啸,来自东亭碑前。 神国三律梁笑晓站在碑庐前,神情如平日一般冷傲,只是微微颤抖的右手,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的激动,数月前破境后,他的境界一直停滞不前,连带着观碑也停了下来,而今夜,他借着这片星光,竟一举突破到了通幽中境 另一座碑庐前。 唐三十六从怀中取出陈长生前些天交给他的药匣,从匣中取出药丸,递给身旁的折袖一旁,然后把剩下的药丸尽数吞进了腹中,然后闭上双眼。 折袖看了他一眼,依样吞进腹内。 苟寒食看了二人一眼,把离山剑宗准备好的药物,分给关飞白和梁半湖,不再停留,去往下一座碑庐,将剩下的药丸交给七间,这才施施然离开。 这里是第三座天书碑,折桂碑。 现在尚是春日,山间没有桂花,看不到那些碎金,也闻不到唐三十六最厌憎的香腻的桂花香。 但此时不知为何,折桂碑庐四周,忽然生出一股极浓郁的花香。 不知道是不是碑庐外这些天赋惊人的少年们,正在摧动真元运化药丸所散发出来的香气。 啪啪啪啪。 一阵极细碎、却有些惊心动魄的声音,从折袖的身体里响起 那些声音,仿佛是他的所有骨头都被打碎了一般。 紧接着,有水沸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响起。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水沸声在碑庐四周响起,盘膝坐在庐外闭目破境的少年们,身体渐被白色的雾气所包裹。 沸腾,那是星辉真元燃烧的声音,那些灵山幽府被不停轻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唐三十六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里平日里常见的戏谑意味早已不见,只剩下肃然与平静,幽静无比。 在他的黑眸最深处,仿佛还有星辉燃烧的余光 这证明他的幽府已经开启。 唐三十六通幽 关飞白随后睁开了双眼,轻吐一口浊气,有热雾自唇角飘散。 梁半湖睁开双眼,望向碑庐四周,脸上露出一丝憨喜,显得极为安乐。 离山剑宗二子通幽 紧接着,苏墨虚通幽 圣女峰那位师姐通幽 摘星学院的学生通幽 槐院两名少年书生通幽 折桂碑庐外,不停通幽 引江碑前,七间通幽 天书前陵,人人通幽 星光落在天书陵上,如雪一般。 有人破境通幽之时,碑庐外气机受扰,那些雪般的星光,会微有折散,如花一般散开,份外美丽。 唐三十六站在折桂碑前,轻轻搓着手指,闻着那股香腻的花香,忽然觉得桂花并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物。 星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水一般溅射开来,向夜空里散去。 不远处,梁半湖与关飞白站立的地方,也有星光溅射向夜空而去。 折桂碑庐外,十余道星光溅射,人影站在其间。 相同的画面,还出现在天书前陵的很多座碑庐前。 夜色下的天书陵,树木森茂,即便被星光笼罩,也有些幽暗。 此时的山陵间,数十道星光溅射,银花处处,美不胜收。 唐三十六望向折袖。 雪白的星光把他的脸照的更加苍白,偶现潮红,正是心血来潮的征兆。 他的真元被陈长生用铜针控制着,先前又吃了很多药物,异常凶险。 这也是为什么和别的观碑者比起来,他迟迟没能通幽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妖异的天赋血脉。 忽然间,碑庐前只听到数道凄厉的风声。 檐上出现数道深刻的刀痕。 折袖的手指前端,探出锋利至极的爪甲,泛着金属一般的光泽。 他的脸上生出很多灰色的毛发,眼睛变得无比艳红,给人一种血腥的感觉。 忽然间,一道强大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迸发而出。 他仰起头,发出了一声嚎叫 嗷 这声凄厉的嚎叫里,充满了不甘与愤怒,充满了轻蔑与骄傲。 他的这声厉嚎,是对夜空里的满天星辰、更是对着北方极远处那团明亮在说:我赢了 在天书陵里,星光落在破境通幽的少年们身上,溅射而离,仿佛火树银花,很是美丽。 如果从陵外望过去,却更像是整座天书陵正在不停地放着烟花。 画面依然美丽,却更加震撼人心。 天书陵神道最前方有座凉亭。 凉亭四周到处都是浅渠,渠里流淌着清水。 今夜这些清澈的渠水,先是落了薄薄的一层雪霜,然后被山陵里的无数烟花照亮。 凉亭下,那件满是灰尘的盔甲,也被烟花照亮。 带着锈迹的头盔上,明亮一闪一现。 盔甲里的人醒了过来。 一道沧桑至极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显得有些沉闷。 “果然到了野花盛开的季节了。” 作为大陆第一神将,老人离开与魔族战争的最前线,守陵数百年,守的便是人类的将来,当他看到今夜天书陵上的烟火后,自然欣慰,然后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两个人。一个人叫荀梅,一个人叫陈长生。 那些在天书陵外的大人物们,是来看陈长生的,根本没有想到会看到如此震撼人心的画面。 一夜之间,数十名观碑者集体通幽 这样的画面,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陵外的园林里一片静寂,偶尔会响起几声长叹。 烟花渐静,星辉渐暗,天书陵渐渐回复寻常。 国教、朝廷以及各学院宗派的大人物们,破例进入了天书陵,在陵下等待。 今夜破境的年轻修道者太多,有人破境通幽,有人进入了通幽中境,还有人聚星成功对人类来说,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丰收的夜晚。他们必须亲自处理后续的事情,绝不允许在这种时候出现任何问题。 陈长生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盘膝坐在断碑前,看了眼天色,想了想,确认还是五时。 正是黎明之前。 他站起身来,顺着草甸走到崖边。 崖下的瀑布依然发着惊心动魄的声音。 他没有出汗,没有疲惫的感觉,没有酸痛,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知道,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黎明前最是黑暗,星光不足以照亮远处的京都。 但在他眼中,京都是这样的清楚,每条街巷,甚至是国教学院里的大榕树仿佛都在身前。 晨光渐渐来临,一线一线地隐没星空。 但他知道那些星辰都还在头顶。 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那颗命星。 这是他第一次在白昼的时候,感知到自己的命星。 朝阳跃出了地平线。 红暖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 他并不知道昨夜天书陵发生了那般壮观的画面。 他不知道自己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通幽上境。 但他就是觉得很感动。 (今天这章我写的很喜悦,希望大家也看的喜悦,如果大家把月票和推荐票多投些给我,那就更是喜不自胜了另外,还有朋友在各种渠道上问我要择天记游戏的激活码,其实明天正式内测是不需要激活码的,注册之后就可以直接登录游戏玩耍了,是的,明天五点) 第二百四十三章 出陵 面对着红色的朝阳,陈长生摊开双手,做了一件完全违背修行规律的举动。事后回想起来,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就像那份仿佛毫无来由的感动一般。他想做,于是便做了——他摊开双手,在正由灰暗向碧蓝过度的天空里寻找到命星,然后开始引星光。 这是他第一次在白昼里尝试引星光洗髓。 或者,这也是无数年来,第一次有普通的修行者试图在白昼里引星光洗髓。 可能是因为幸运,他没有死,也没有被烧成灰烬,反而清晰地感觉到,幽府之门完全开启后,自己引星光的速度要比以前快了数百倍。 是的,他的经脉依然有很多断裂的地方,尤其是最重要的七道经脉的中段,万丈悬崖依然存在,但在那些断成无数截的经脉里,尤其是在幽府四周的脏腑里,星辉化作的真元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甚至似乎把经脉的伤势也修补好了些。 这难道便是天书碑的神奇之处?他转身望向庐下那座断碑默然想着。 此时他站在崖畔,两处隔的有些远,看不真切,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座遗失的石碑,而且不是眼花。 至此,陈长生真正地解开了前陵的所有天书碑,做到了周独夫当年做到的事情。 如果他继续前行,应该便会进入别的山陵,看到那些更神奇的天书碑。但他看了眼天色,没有继续,就此离去。 清晨的天书陵很安静,昨夜的烟花盛景已然不再,十七座碑庐前没有人,通往陵下的山道上也没有人。 很多人都在沉睡,没有醒来,或者要到很多天后才能醒来。 破境,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陈长生这般,看似随意便迈过了那道门槛,连疲惫都没有感受到一丝。当然,对有些人来说,破境也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比如苟寒食。 苟寒食站在山道尽头,静静地等着他。 陈长生走到他身前,揖手为礼,看着他眼中的淡淡莹光,知道他的境界也得到了提升。 从青藤宴到大朝试再到天书陵,他们两个人的境界,终于完全一致,都到了通幽上境。 陈长生向他告别,说道:“我要走了。” 苟寒食说道:“离周园开启还有数日,时间应该够。” 陈长生说道:“在京都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准备。” 苟寒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准备去周园,路上多保重。”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至少要把前陵的十七座碑看完。”苟寒食微笑说道。 陈长生诚恳说道:“祝你顺利。” 苟寒食看着他说道:“这届大朝试的所有考生,都应该感谢你。” 陈长生不解,苟寒食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他想了想后说道:“不用谢,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 苟寒食知道他不是在谦虚,因为他确实只是想自己解碑,至于那片照亮京都和天书陵的星光,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二人并肩向草屋走去。 越过刚刚修好没两天的篱笆,陈长生走进屋里开始收拾行李,看着鼾声如雷的唐三十六摇了摇头,却发现折袖不在屋里,不禁有些讷闷。 扛着行李走出门外,他对苟寒食说道:“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唐棠。” 苟寒食说道:“没问题,只是你要清楚,出了天书陵,我们依然会是对手。” 陈长生说道:“明白。” 苟寒食又道:“三师弟和小师弟会去周园,到时候在里面,你帮着照顾一下。” 陈长生有些不解,说道:“你才说过,我们是对手。” 苟寒食说道:“对手不代表不能彼此照顾。”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有道理……但我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照顾他们。” 梁笑晓和七间名列神国七律,是离山剑宗剑法惊人的弟子,陈长生现在虽然是通幽上境,真元很充沛,但因为经脉的缘故,能够使用的真元数量依然很少,如果真的生死相搏,他不见得能够战胜对方,更不要说照顾。 苟寒食笑了笑,说道:“我看重的是你在别的方面的能力。” 离开草屋,来到天书陵石门前,苟寒食一路相送。 地面微微颤抖,石门缓缓开启。 对修道者来说,天书陵是至高且唯一的圣地,无论是谁,在离开天书陵的时候,想必都会有些不舍,或者是更复杂的情绪,陈长生的神情却很平静,就这样随意地走出了石门,连回头看都没有看一眼。 苟寒食和闻讯而来的碑侍们,看着这幕画面,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就像很多人曾经说过的那样,陈长生面对任何事都表现的太过沉稳平静,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那是因为,他很珍惜时间,而且现在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自然要更加珍惜。而且他相信自己肯定有一天能够进入从圣境,到那天他会再次回到天书陵,无论闯神道,还是走旧路,都没问题,那么现在何必依依不舍。如果说没有那一天,那么数年后他便会回到星空之上,再如何不舍又有什么意义? 观碑二十余日,尤其是从前天开始,不眠不休地观碑,最终让他成功突破到了通幽上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收获,那就是他明白了王之策在笔记上写下最后那句话—没有命运。 星辰既然是可以移动的,自然没有固定不变的命运。或者,他的师父计道人让他进凌烟阁找到王之策的笔记,是想让他学会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逆改改命的秘法,只是计道人没有想到,他在天书陵里参悟到的这些,会让他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他前所未有地坚信,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需要通过改命他人的命运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要在二十岁之前,进入神隐的境界。 是的,世上没有人做到过。 但谁说他就一定不能做到呢? 树林里,茅秋雨和摘星学院的院长,看着陈长生的身影,情绪有些复杂。 摘星学院院长说道:“他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通幽上境?” 茅秋雨点点头,说道:“比莫雨还要早两年。” 大朝试后,陈长生成为最年轻的通幽境之一。 天书陵观碑后,他成为最年轻的通幽上境,没有之一。 以此观之,他似乎真的很擅长把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走进清幽的晨林,看到站在树下的少年,陈长生不由微怔。 有人竟比他更早离开了天书陵。 (出陵后是新的世界,一直要出现未出现的人,就像咱们的世界一样,因为某些原因,有几位朋友一直没办法在创世更新,最近陆续回来了,老友小刀锋利的傲剑天穹,在近三百万字之后,再次回到创世更新,真是替他高兴,书已经很肥了,在这里替他热情推荐一下。另外,择天记ol今天正式内测,大家发现什么问题,就赶紧说,我好让厂商去修改修改,辛苦大家了,下一章争取十点半前更新出来,是的,昨天说好的存稿,现在手里一个字都木有了,我们一起继续努力吧,陈长生也要去陵外努力了,看谁过的更好) 第二百四十四章 春眠不觉晓 树下的少年是折袖。陈长生看着他苍白的脸、唇角的血渍,不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周园。” 陈长生有些意想不到,安静了会儿后说道:“可能会有危险。” 折袖依然面无表情,说道:“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周园。” 陈长生问道:“为什么?” “唐棠已经出了钱。”折袖说道:“所以我会跟着你,保证你的安全。” 陈长生微异说道:“你准备给我当保镖?” “是的。”折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如果周园里太凶险,事后要加钱。” 陈长生直到现在,依然不是很适应这名狼族少年的思维模式,摊手无奈说道:“可我不需要保镖。” 折袖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现在虽然已经是通幽上境,但如果我们两个人被关进同一片森林,最后活下来的肯定是我,事实上,大朝试对战的时候如果不是有那么多限制,不方便太狠,苟寒食就算能胜过我,也杀不死我,那么最后还是他会被我杀死。”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 w ~ lu ox i a ~ co m- 听着这话,陈长生有些不自在,因为他知道折袖说的话是对的。 折袖接下来的话,终于让他下了决心:“而且你还要替我治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么……一起走吧。” 折袖很自然地伸手从他肩上取下行囊,向林外走去。 陈长生赶紧跟了上去,不安说道:“保镖倒也罢了,怎么能让你做这种粗活。” 折袖依然面无表情,没有理他。 陈长生说道:“那我可不会给你加钱。” 折袖停下脚步,想了想后说道:“这算赠送。” 他们二人都不怎么喜欢说话,在同龄的少年里显得很沉默。 一路无话,走出树林。 金玉律驾着马车,在桥那头等着他们。 车轮碾压着坚硬的青石板路,发出喀喀的声音,国教学院崭新的院门被人猛地从里面推开。轩辕破从里面跑了出来,魁悟的身躯像小山一般,震的地面不停颤动,石阶的缝隙里烟尘四溅。 陈长生和折袖从车里走了下来。 轩辕破憨厚笑着说道:“这么早就出来了,看来观碑没观出个所以然?” 折袖微微皱眉,看了陈长生一些。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他就是有口无心,倒不是故意要嘲弄谁。” “我又不是唐三十六。”轩辕破有些不高兴说道,然后才注意到折袖的存在,微惊说道:“居然是你?难道你讨债居然讨到天书陵里去了?我说你至于这般着急吗?我国教学院什么时候欠钱不给过?” 金玉律在旁一脸严肃问道:“什么时候给我发钱?门房也要养家的。” 三名少年望向他,没有说话。 金玉律有些尴尬,说道:“我知道了,我不适合幽默这两个字,那你们继续。” “折袖不是来要债的。” 陈长生对轩辕破说道,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折袖的身份,想了想后说道:“他就是来国教学院看看。” 狼族少年折袖,在妖域里的名气非常大,轩辕破知道他不是来要钱的,自然回到了妖族少年的心理立场上,看着折袖满脸倾慕说道:“听部落里的老人们说,你三岁的时候就可以猎杀魔蛇?” 折袖没有理他。 轩辕破跟着他向国教学院里走去,继续问道:“听说你七岁的时候,就杀过魔族?” 折袖依然不理他。 轩辕破热情不减,说道:“看样子你不准备马上回雪原,那要不然你于脆进我们国教学院好了。” 折袖停下了脚步。 陈长生也停下了脚步,望向他。 折袖想了想,看着轩辕破说道:“跟你这头狗熊在一起,我怕自己会变笨。” 同为妖族,他自然看得出来轩辕破的本体是什么。 轩辕破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认真说道:“把前面一个字去掉,不然我会生气的。” 折袖说道:“好的,狗熊。” 轩辕破大怒,嚷道:“你这人怎么跟唐三十六一样讨厌。” 陈长生回到小楼,简单洗漱后,便上了床开始睡觉。昨夜他一直没有休息,很是疲惫,此时心神也已经平静下来,不再激荡,只剩下满足与温暖,所以这一觉睡的非常香甜,以至于有人来到房间里也没有发觉。 莫雨坐在床边,看着少年于净清秀的眉眼,微微挑眉,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闻着房间里重新变得真切起来的气息与味道,她的心情不知为何变得好了很多,把陈长生的被褥掀起一角,就这样钻了进去。 很快她便睡着了,即便在睡梦里,也笑的眉眼如花。 如果让皇宫里的那些太监或是朝中的大臣们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窗外淅淅沥沥落了场春雨,莫雨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极慵懒地伸展着腰肢,一转身便看见陈长生正贴着自己的腰臀在熟睡,这才觉得有些害羞,秀美的脸庞上现出两抹红晕,急急起身离开,消失在窗外的春雨里。 没有过多长时间,房门被推开,落落走了进来。 看着熟睡中的陈长生,她高兴地奔了过来,正准备扑到床上,却闻到了一道淡淡的脂粉味道。 她蹙着细细的眉尖,凑到床上陈长生的脖颈处,认真地嗅了嗅,顿时生起气来,跺了跺脚,鬓间那些像珍珠般的雨滴,簌簌落下。 即便因为生气跺脚,也没有真的跺实,因为她不想吵醒了陈长生。 她看着窗外的春雨,恨恨骂道:“莫雨,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把窗户关上,把温柔的春雨与风尽数挡在外面,小楼便自成了一统,她觉得再也不会有不要脸的女人来骚扰自家先生,这才放下心来,搬着凳子走到床边,笑眯眯看着陈长生的脸,也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就这么静静看着,觉得好生满足。 陈长生醒了过来,感觉着左臂被紧紧地抱着,听着平缓而放松的气息,不用睁眼,便知道是谁来了,笑了起来,手臂被抱的时间长了,总是有些辛苦,那酸爽是如此熟悉的味道,又怎么会不知道是谁? 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落落坐在床边,她不知道来了多久,大概是坐的累了的缘故,就像以往那样,双手习惯性地抱住他的手臂,挂在了他的身上,只是她还依然坐在凳子上,这姿式不够看着有些别扭,当然也是相当可爱。 睫毛微微颤动,落落醒了过来,有些糊涂地揉了揉眼睛,看着陈长生正看着自己,才清醒过来,有些微羞,更是开心,脆声喊道:“先生。” “乖。”陈长生摸了摸她的小脸。 二人离开小楼,去藏书馆里坐了会儿,等轩辕破和折袖过来,说说了天书陵里的事情。中午的时候,金玉律做好了饭食,用过饭后,陈长生和落落在国教学院里逛了逛,春雨如粉,不用打伞,只是爬到大榕树上的时候,脚下有些滑。 看着细雨中的京都,落落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他问道:“先生,您要去周园?” 在国教学院里相处这么长时间,她可以说是世间最了解陈长生的人,很清楚如果不是有一定要离开天书陵的道理,像先生这样珍惜时间与机遇的人,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地便离开天书陵,离开那些天书碑。 陈长生说道:“是的。” 落落睁大眼睛,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不等陈长生回答,她低下头,看着榕树下的池塘里被雨丝惊出的圈圈涟漪,轻声说道:“是因为师娘也要去周园吗?”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她口中的师娘指的是徐有容。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徐有容,落落这样称呼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尴尬,说道:“和她有什么关系?只有通幽境才能进周园,她虽然天赋惊人,但不是一直没有破境通幽。” 昨夜天书陵被星光照耀了一夜,数十人破境通幽,现在想来,徐有容这个青云榜榜首就有些相形失色了。 “师娘她前些天已经通幽了。” 落落不知想明白了些什么,重新回复平时那样天真活泼的模样,开心笑着说道:“她的身体里流淌着的可是真凤的血脉,那么骄傲的人,就算不在意被师父你超过去,又怎么可能被那些庸人抢在前面?” 陈长生微怔,用了些时间才消化掉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他最先想到的却是,青云榜应该会马上换榜了。 “恭喜你。”他望向落落笑着说道。 落落咕哝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徐有容破境通幽,自然离开青云榜。昨夜那么多人破境通幽,如果出了天书陵,也要离开青云榜。 现在的青云榜榜首,含金量变得差了很多。 陈长生伸手替她听了听脉,说道:“妖族与人族的血脉差别有些大,尤其是你们白帝一氏,天赋血脉太过霸道强大,所以即便坐照境的你,也可以战胜很多通幽境的对手,所以不要太过在意,只是如果你要通幽,难度就有些大了 想及此,他不禁有些好奇,昨夜折袖究竟是如何破境通幽的,在那个过程里禁受了些什么。 落落忽然看着他认真说道:“先生,去了周园之后,见着师娘了,你可不能心软。” 陈长生这才想起来,先前她便说过徐有容会去周园。 白鹤传书已经过去了好些年,他对徐有容没有什么感情,也不如何在意,甚至曾经的反感与厌恶都还没有完全消解,但想着真的可能遇到她,不知为何却有些莫名的紧张,只是不明白落落为何会这样说。 (一写落落就神清气爽,比想象中快,徐有容要登场了,陈的紧张便是我的紧张,以后更新争取尽量都在十一点前完成,以免影响大家休息,我这时候就去写明天的稿子,明天见。) 第二百四十五章 拜见教宗大人 陈长生看着落落不解问道:“心软是什么意思?” 落落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徐有容是圣女峰传人,深受娘娘的宠爱,甚至福荫其父,而大朝试后,所有人都知道先生您是教宗大人选择的人,在当前局势下,你和她理所当然是对手。” 陈长生依然不明白,心想离开天书陵的时候,苟寒食还说过,对手不见得不能彼此照顾,何来心软一说? 落落继续说道:“周园里无论有没有周独夫的传承,或是别的神兵功法,最终落在谁的手里,还是要看谁下手更快,实力更强。” 陈长生心想如果唐三十六在场,或者会回一句难道不是有德者居之,想着那家伙的神态,忍不住笑了起来。 落落小脸肃然,说道:“先生,您认真些好吗?我这不是在说笑话。” 陈长生赶紧道歉,问道:“难道在周园里面可以彼此抢夺?” 落落说道:“只要不闹出人命,谁都没话可说,所以说不能心软。”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接着问道:“然后?” “先生你很念旧情,而且遇着女孩子便有些手足无措。”落落看着他认真说道:“师娘与你有旧,生的又那般漂亮,我就担心在周园里,你遇见她后,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柔声说句话,你便会完全听她的。” 陈长生心想自己连徐有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而且哪里有什么旧情,有些不甘应道:“你形容的那等男子如此令人恼火,怎会是我?” 落落心想自己当初不过是随便撒了撒娇,你便拿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这时候倒是嘴硬。只是想着师道尊严,她没有直接戳穿陈长生并不坚固的防备,语重心长说道:“反正您要记住了,越是漂亮的小姑娘越会骗人。” 陈长生看着她笑着说道:“你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从来没有骗过我?” 落落先是一怔,然后格格笑了起来,捶了他一下,开心说道:“先生,您和唐棠在一起呆久了,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她看着很开心,其实有些心虚,心想如果让先生知道自己和他其实是同岁,会不会认为自己一直在骗他? 因为心虚,撒娇的拳头难免有些没有控制好力量,雨后的树于很是湿滑,陈长生险些摔了下去。 落落赶紧把他抓住,眼珠微转,很快转开话题,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说道:“先生,我也想要通幽。” 陈长生最受不了这种局面,有些慌神,赶紧劝慰道:“先前不是说过,很多通幽境不见得打得过你,比如我。” 落落想着他马上又要远行,短时间内再也听不到这样温暖的安慰,竟真的委屈起来,说道:“问题是不能通幽,就不能和先生你一起去周园。”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就算你通幽了,难道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就能允许你去周园冒险?金长史也不会肯啊。 落落叹道:“先生,您这话可真不像安慰。” 陈长生有些惭愧,说道:“我确实不擅长这个。” “先生,如果不是为了去见师娘,那您为什么要去周园呢?” 落落忽然认真问道。她知道陈长生是个很珍惜时间的人,但向来讲究心意自然,离开天书陵去周园,这个选择怎么看都透着股急迫的味道。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给出解释。 落落也没有再问。 春雨如线,被湖风吹的四处飘摇,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微有湿意,却不狼狈。陈长生伸手,把她眼前的一缕湿发拨到一旁。 落落看着他笑了笑。 陈长生也笑了笑。 落落说道:“先生,一会儿和我一起回离宫,教宗大人要见你。” 陈长生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驶出百花巷,来到了离宫之前。 落落在十余名妖族强者和国教教士的保护下,沿着宗祀所和离宫附院外的那条神道,继续坐着马车向清贤殿去。 陈长生则是在两名主教的引领下,顺着从未踏足过的一条神道,向着离宫正殿而去。 残阳如血,却没有什么金戈铁马的意味,只是庄肃。 在神道上行走的教士与学者们,认出了他的身份,纷纷避让在旁。 时至今日,整个大陆都已经知道,这位去年在京都闹的沸沸扬扬的国教学院新生,是教宗大人选择的人。 当然,他本身就是名人。徐有容的未婚夫、大朝试首榜首名,无论哪个名头,都有资格迎来万众瞩目。更不要说就在不久之前,他在天书陵里一日观尽前陵碑,昨夜更是让整座京都沐浴在星光之中。 数百道目光看着神道上的陈长生,那些目光里的情绪很复杂——震撼、佩服、羡慕,甚至有敬畏。 是的,现在的他,终于有资格让人感到敬畏了。 不在于境界与实力,而在于他展现出来的天赋与背景。 陈长生此时的心情也很复杂。 从大朝试颁榜开始,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被教宗大人召见的那一天。 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一天到来的如此快,刚出天书陵,便来到离宫,这让他有些准备不足。他有些紧张地想着,稍后应该问哪些问题才能确保得到答案,然后不会被教杖打死。 在无数双目光里行走,这让神道显得很漫长,他先前有些不适应,现在却很感谢,因为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组织那些问题。 再长的神道总有走完的时候。一道道门被推开,暮色越来越深,离宫也越来越深,直至来到那座恢宏无比的主殿 站在数十座前代圣者与骑士的雕像之间,感受着那种庄严的光明味道,陈长生震撼无语。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体味更多,他便被带到了主殿侧方的一座偏殿里。这里的殿檐向前延展的距离比普通殿宇要长很多,于是天光被遮蔽很多,不要说现在是夜色将至的暮时,想来就算是正午时分,这里也应该很清幽。 那两名主教悄无声息间退走,只留下陈长生一个人站在石阶前。 这座教殿里没有任何别的人,所以他一眼便看到了教宗大人。 教宗大人是位老人,没有戴冕,也没有执杖,穿着一身麻袍,正在给一盆青叶浇水。 这位瘦高的老人无法用权高位重这种词语来形容,因为他早已经超越了权势这种俗世的概念。 (下章十点半前。) 第二百四十六章 继承者 教宗是圣人。 只要他说一句话,便会有千万国教信徒,为之赴死。 陈长生不知道教宗大人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有些紧张。 然后他听到了三个字。 “来……来……来。” 教宗大人对他召手说道,示意他走进殿来。 就像是农夫唤鸡雏,又像是祖父逗幼孙。 陈长生愣了愣,然后顺着石阶走进殿去,站到了教宗大人的身侧。 教宗大人就在他的眼前,这个事实让他无比紧张。 虽然来到京都后,见过很多大人物,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经是传奇,但他依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毕竟,这位瘦高的老人是教宗。 教宗大人一面给青叶盆栽浇水,一面指着一把椅子,说道:“坐。” 他的声音很温和,神态很随意。 陈长生坐进椅中,如坐针毡,觉得浑身不舒服,却偏生不敢动一下。 “随意些。”教宗看着他的模样,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为了节约一些时间,我先讲,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或者想要问的,你可以直接问我,方便回答的,我自然会答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离开了木瓢,微笑说道:“我先讲加随后的回答,大概二百息时间,想来你还能忍得住。” 陈长生知道教宗大人说的是自己此时的坐姿很辛苦,不禁有些窘迫,恭谨地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开场白,也没有任何铺垫,教宗大人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你的老师叫计道人,他还有个身份,是曾经的国教学院院长,也就是我的师兄。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很确信,他只有这两个身份,因为最有可能的第三个身份,在前段时间已经被我和娘娘排除了。” “换句话说,你是我的师侄。离宫外一直有说法,说天海牙儿是我的传人,其实不确,我并没有真正的传人,所以再换句话说,你就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那么我当然要照看着你。” “我和你的师父有仇,有大仇,我曾经杀过他一次,没想到他活了下来,我现在年龄这么大了,也懒得再去杀他一次,再说他犯了错,不代表你也有错,更不应该由你来承担责任。” “他同意你进京退婚,没有刻意隐瞒计道人这个名字,也就是没有想过要瞒住我们,甚至我想他就是要我照看你。但你进国教学院,确实只是巧合,让你进桐宫,才是我让莫雨带你去的。” “为什么我能使动她?因为我是教宗。” “在桐宫里留一夜,可以避避青藤宴上的风雨,有教枢处看着,在大朝试里进入三甲也不是太困难的事。但我没有想到你会结识落落殿下,更变成了她的老师,我没有想到一潭死水的国教学院居然被你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我没有想到你能够从桐宫里离开,在青藤宴上直面离山剑宗的风雨,在大朝试上居然能够破境通幽,真的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说到这里,教宗大人停顿了片刻,看着他怜爱说道:“我最没有想到也最应该想到的是,你既然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又哪里需要我的照看,需要我的安排?不错,你这个孩子真的很不错。” 殿里一片安静。 从教宗大人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开始,陈长生的嘴就因为震惊而张开,然后再也没有合拢过。 国教学院一直颇受教枢处的照顾,最开始的时候,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国教旧派势力对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无声的抗议,以及某种带有象征意义的宣告,直到大朝试对战时,洗尘楼落了数场秋雨,教宗大人亲自替他戴上桂冠的那一刻,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国教内部的事情,而是国教向圣后娘娘以及大周朝廷做的一次宣告。 从那时候起,陈长生有过很多猜测,为什么教宗大人会对自己如此看重。他很确定,这种看重肯定与师父有关系,可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到,西宁镇旧庙里那个极不起眼的中年道人,竟然会是教宗大人的师兄,就是那位十余年前被变作废墟的国教学院的最后一任院长 “有什么想问的,就开始问吧。” 教宗大人从桌上拿起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随意说道。 在这场谈话开始前,按照陈长生的想象,像教宗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说话必然是云山雾罩,言语晦涩深奥,隐藏着无数深意需要被认真仔细琢磨,才能悟出真相。谁曾想教宗大人竟是如此简单利落地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明月清风好不爽快,在神道上想的那些问题竟全部得到了解答。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要问的,直到想起教宗大人这番话里的几个细节,神情认真说道:“您说我师父犯了错,什么错?” 教宗大人说道:“当年他违背国教大光明会的决意,支持陈氏皇族对抗圣后,把整座国教学院甚至更多人都带进了那道深渊。” 大周子民支持陈氏皇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错之有?陈长生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不是错。” “当时,只有圣后登上皇位才能稳定朝政,不然大周必然分裂,战火连绵,魔族必将趁势南侵,无论一个选择的出发点和目的是否正确,在我们这些老人看来,只要影响到人类对抗魔族大局,那就错。”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静而不容质疑说道:“距离当年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像你这般大的孩子,已经很少有人亲眼见过魔族,更无法想象当年大陆的惨烈景象,如果知道,那么你便会认为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 陈长生年纪小,但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直接问道:“那么现在呢?您与圣后娘娘渐行渐远,难道就不怕影响对抗魔族的大局?” “我与圣后相识数百年,我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由她统治大周朝,我没有任何意见,问题在于,没有人能够永生不老,整个大陆都必须考虑她之后的人类世界究竟如何自安。” 教宗大人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有些感慨,缓声说道:“如果天海家再再出第二个圣后,就此替了陈氏皇族又何妨?问题在于,天海家不可能再出第二个圣后,那么陈氏皇族始终都必须归位才是。” 陈长生听着这段话,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就算如此,我还是不理解,为何师父他能猜到您会改变主意。” “你师父同意你来京都退婚,就是想通过你的存在告诉我他还活着,同时提醒我,你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 教宗大人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说道:“无论我会不会改变主意,我都必须照看你,不然岂不是要断了传承?你师父是世间最了解我的人,所以关于这一点,你师父想的比谁都明白。” 陈长生的神情有些茫然,直到此时他依然无法把西宁镇旧庙里那个中年道人与那位著名的国教学院院长联系起来。然后他想到一件事情,教宗大人说照看自己是因为要延续他们这一门的传承,可他是天道院出身,师父则是国教学院出身,怎么就成了同门?他们这一门究竟是哪一门? 他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 “天道院、宗祀所、国教学院、青曜十三司、离宫附院……除了摘星,京都青藤六院就是国教培养下一代的地方,而当年修国教正统的人只有我和你的师父,所谓传承,自然指的就是国教的传承。”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静说道:“当年你师父险些让国教断了传承,如今你就有责任把这个传承重新接续起来。”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的脸色瞬间苍白,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 这并不代表他的心理素质太差,主要是这个消息太过惊人。 国教唯一的继承者? 无论是谁,骤然间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下一代教宗,都会震撼的无法言语,就算是最疯狂的画甲肖张,也不可能例外。 更不要说陈长生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殿里一片安静,木瓢在空中悬浮着,微微倾斜,向盆中不停倾注着水,水线如银,盆中的青叶微颤,上面有几颗晶莹的水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震惊里醒过神来,望向教宗大人,问道:“这应该不会是最近就需要我考虑的事情吧 他的声音很于涩沙哑,有些难听,明显是紧张所致。 “我与梅里砂还曾经担心给你的压力会不会太大,你在成熟之前就有可能崩溃,现在看来却是多虑了。” 教宗大人静静看着他,双眼宁和深幽,仿佛能够看穿一切。陈长生觉得自己身体与心灵上的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好在下一刻,教宗大人移开视线,伸手到空中握住了那把水瓢。 两百息的时间已到,瓢中水尽,问答环节结束。 陈长生到了离开的时候,但他不想离开,先前他发现自己没有问题可问,这时候却想起,还有很多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比如天书陵,比如周园,比如星辰。 比如……国教。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少年院长 最开始以为没有什么可问的,后来发现还有无数问题得不到答案,面对着教宗大人仿佛能够看透世间一切事物的双眼,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虽然年纪小,但不代表不懂事,知道有些问题自己不能提,比如西宁镇比如师兄比如国教,那么只能问些可以问的事情。 比如周园? 教宗大人听到他的问题后微微一笑,说道:“周园里有些很重要的东西,你必须要确保拿到,因为此行你代表的是离宫。” 陈长生直接问道:“谁会和我争?” 这话听上去有些嚣张,实际上很实在,在大周朝里,谁敢与离宫争锋?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需要得到确认。 教宗大人说道:“国教分为南北两派,你既然代表离宫去周园,那么敢与你争、必与你争的自然是南人。” 教宗大人没有对他明说在周园里必须要找到的重要事物是什么,只说当陈长生看到那件事物的时候,就会知道那是他要找的东西。其实陈长生已经猜到了那件事物是什么,只是教宗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言明,他自然也不便主动提起 想起下午在大榕树上落落说过的那些话,他知道自己在周园里的对手,大概便是圣女峰、长生宗、槐院的那些通幽境强者。 还有那个女子。 “徐有容确定会进周园?”他问道。 教宗大人似乎知晓他的心情,微笑说道:“就在你进天书陵的那天,南方传来消息,徐有容在某座小镇上破境通幽,更是直入上境,也就是说她现在的境界和你完全相同,你和她若在周园相遇,一定极有意思。” 陈长生默然,心想境界如果相同,那自己是绝对打不过她了。因为这个事实,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继续问道:“秋山君呢?按照世间传闻,他对徐有容深情款款,照拂有加,如果徐有容进周园,他应该会跟着才是。”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如常,但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语气总有些怪异,尤其是在说出深情款款四字时。 教宗大人闻着殿里飘着的淡淡酸涩味道,笑容愈盛,说道:“所以我说这件事情很有意思,秋山君十日前聚星成功,他没办法进周园,所以无论你和徐有容在周园里做些什么,他都没有办法打扰。” 这话里有种与教宗大人身份完全不相符的促狭甚至是讨嫌,陈长生怔了怔后才醒过神来。 忽然间,他明白了教宗大人这句话的重点,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情。 “秋山君……聚星成功了?” “之前与魔族强者抢夺周园钥匙的时候,他身受重伤,反而由此引来了一番造化,以此为契机,成功破境。” 陈长生沉默无语,如果没有记错,秋山君现在应该还不满二十岁,还没有参加过大朝试,没有进过天书陵,然而,他已经聚星。徐有容比自己小三天,也还没有进天书陵观碑悟道,便已经成了真正的通幽上境。 他默然感慨想着,这才是真正的天才吧。 他修是顺心意,讲究心境恬静,而且他对徐有容确实没有任何情意,可是不知为何,每每提到她以及那个叫秋山君的男子时,总会有些别扭,更令他不舒服的是,哪怕他已经创造了那么多奇迹,秋山君却始终要稳稳压过自己一线 他大朝试里拿了首榜首名,秋山君拿到了周园的钥匙,他进天书陵里观碑进了洞幽直境,秋山君不用看天书碑便聚星成功,国族大事与自家修小事,需要外物与不需要外物,怎么看都是后者为强。 “我认为你比秋山君强。” 教宗大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别人就算不这样认为,也不敢说你比秋山君弱。”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不如他。” 教宗大人平静说道:“你比他小四岁。” 陈长生怔了怔,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教宗大人继续说道:“至于徐有容……她毕竟是徐世绩的女儿。” 陈长生默然,徐世绩既然是圣后娘娘的狗,徐有容自然要站在圣后娘娘与南人一方,换句话说,要站在国教的对面。 他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圣后娘娘知道我的来历?” 教宗大人点点头,说道:“莫雨早就派人去西宁镇查证你的来历,这件事情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大朝试后我便与圣后言明。”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问道:“娘娘会不会……” “不会。”教宗大人看着他微笑说道:“如果娘娘不想撕裂,那就不会、至少表面上不会对你动手,因为那等于是把我的离宫完全推向她的敌人,没有谁想面临这样的局面,哪怕她是天海圣后。” 什么是自信与底气?这就是。 “周园里的事物自然重要,但不要忘记,真正的敌人始终还在北方。今次周园的钥匙落在了我们的手中,但魔族肯定不会甘心就这样放弃,如果黑袍还活着,他一定会做些事情,无论在周园里还是出了周园,只要未返京都,你都要足够谨慎小心。” “多谢圣人指点。”陈长生说道。 教宗大人说道:“还要喊我圣人吗?” 陈长生有些不习惯地说道:“是的,师叔。” 教宗大人满意地笑了笑。 在谈话结束之前,陈长生提出了一个要求。 先前教宗大人曾经说过,当初青藤宴最后一夜,是让他莫雨把陈长生带进桐宫,那么他应该很清楚那片寒潭下面有什么。 “我想见见那条黑龙。”陈长生看着教宗大人很诚恳地说道。 教宗大人没有想到,他向自己提出的唯一请求竟是这个,微笑问道:“听起来你似乎与那条黑龙朝过面?” 陈长生把与潭底那条黑龙的见面说了说,但略了很多细节,也没有说曾经在那处坐照,险些自燃而死的事情,只说曾经答应过对方,如果对方愿意放自己离开,自己会找时间去看他,这便是所谓承诺。 “虽然那是一条恶龙,但承诺就是承诺。”教宗大人似乎很满意他重诺的行为,说道:“王之策当年把它骗囚在潭底,确实有失厚道。” 陈长生问道:“那我怎么见它?” “北新桥的井,已经开了。” 说完这句话,教宗大人从怀里取出一块木牌递给了他。 陈长生接过那块牌子,只见牌子上用阳文写着四个字:国教学院。 “这是……”陈长生看着那块木牌,有些不明白 教宗大人微笑说道:“这是国教学院的院牌。” 陈长生依然不明白。 教宗大人说道:“只有国教学院院长才有资格拿着这块牌子。” 陈长生还是不明白,或者说隐约明白了,却无法相信。 教宗大人看着他微笑说道:“第一次正式见面,我这个做师叔的,总要给个见面礼,只挖开北新桥的井怎么看也太小气,这个牌子怎么样?” 陈长生不知道这块牌子怎么样,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又有多少年的历史,只知道这块牌子忽然变得非常沉重。 “从西宁来到京都,误打误撞进入国教学院,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预示,国教学院是在你师父手里覆灭的,就应该在你的手中重获新生。” 教宗大人看着他感慨说道。 陈长生这才知道,从接过这块牌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为了国教学院最新一任的院长,只是……国教学院院长是什么身份?虽然说这十余年里,国教学院衰破如墓园,但毕竟是京都青藤六院之一,以往更是与天道院并肩的、最古老的学院,而下午的时候他才听落落说过,上月折冲殿的圣堂大主教病逝,天道院院长茅秋雨晋升国教六巨头之列 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居然就要做国教学院的院长?他忽然觉得手里的这块院牌不止沉重,更变得烫手起来 出殿不远,听到道旁传来咳嗽声,陈长生望去,只见是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梅里砂,赶紧上前行礼。 梅里砂看着他笑了笑,示意一道走,缓声说道:“现在什么都清楚了?”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差不多都清楚了。” 梅里砂望向夜空里的繁星,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知道我很老了吧?” 陈长生还没有来得及接话,梅里砂继续淡然说道:“现在的国教,只有我与教宗大人最老,老是件很好的事情,可以看到很多事情,但老也是件很不好的事情,因为会记住太多事情,这样活着有些辛苦。” “国教当年的那些事情,我到现在都还能很清晰地记住。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十余年前国教学院发生的事情,我却有些忘记了。” 梅里砂咳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和你的老师关系很好,所以最先发现你身份的人是我,我当时其实并不明确教宗大人的意思,所以隔了段时间才让他知晓,当然,你老师的谨慎也可以理解。” 陈长生直到现在还是无法完全理解这件事情,所以沉默,夜色下的离宫很是安静,在殿与殿之间的石道间行走,远处神道旁的辉煌灯火隐约可见。 有个问题,他在教宗大人面前没有敢直接问,这时候,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担心,不安说道:“我有些担心师父 “莫雨早就派人去了西宁镇,但你不用担心,当年大周朝所有强者围攻国教学院,娘娘和教宗大人亲自出手,你老师都能活下来,何况现在。” 陈长生看着老人家眯着的眼睛,认真说道:“感谢您这一年来的照顾。” 梅里砂眯着眼睛,像老狐狸一般笑着:“京都居,其实很容易,因为在这里想死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里生活着的人们都有旧,都很念旧。” 陈长生认真地体会着这句话所指。 梅里砂望向他,说道:“但出了京都便不再如此,尤其是我大周境外,尽是险恶风雨,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陈长生想着教宗大人先前说的话,有些不安说道:“黑袍……难道真的还活着?魔族对周园开启会安排什么yin谋 梅里砂说道:“周园钥匙既然在人类手里,魔族再如何不甘,也没办法掌握先机,所以不需要太担心,相反,你不要忘记我大周有些人智谋当然远远不及黑袍,心狠手辣、无耻卑鄙之处却要远胜之,这种人你要警惕。”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周通。 来到正殿前的神道旁,梅里砂停下脚步,说道:“就送你到这里了。” 陈长生恭敬行礼,说道:“从周园回来后,晚辈再来看您。” 梅里砂摇头说道:“太低。” 陈长生微怔,不解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你躬身太低。” 梅里砂看着他微笑说道:“你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有资格受你全礼的只有教宗和圣后,除此之外,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 陈长生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 教枢处大主教,现在与他也不过是平级。 幽静的离宫深处,忽然响起悠远明亮的钟声。钟声代表着的不是归家的讯号,而是一封极正式的国教诏书。这份诏书里的内容,以比夜风更快的速度传遍诸殿,向大陆各郡各国而去。 “从今天开始,你不需要再低头。” 梅里砂看着他微笑说道,然后转身离开。 陈长生站在神道旁,有些恍惚,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 两名主教在神道上等着送他出宫,如果说先前送他入宫的时候,这两位主教表现的沉稳有礼,现在则是恭谨有加 国教的位序非常清晰严整,离宫里的阶层分野向来森严。他现在不是国教学院的新生,而是国教学院的院长,自然会享受到不一样的敬畏目光。 高悬的明灯照亮了笔直的神道。 陈长生在两名主教的护送下,顺着神道向宫外走去。 一路遇着的教士纷纷向神道两旁避让。 先前入离宫里,也遇着相似的画面。 只不过那时候教士避让后,只需要以目光相送,这时候却不能如此,因为曾经的礼在此时便是无礼,他们需要向陈长生行礼。 少年所过之处,数百名教士纷纷拜见,神情谦卑,声音此起彼伏。 “见过陈院长。” “拜见陈院长。” “陈院长好。” (忽然想起老狗,沉默许久,这章是四千字,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见。) 第二百四十八章 眉心上的一颗朱砂痣(上) 梅里砂走回殿内,对教宗大人说道:“你们聊了些什么?” 教宗大人想了想,说道:“什么都聊了,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聊到。” 说完这句话,他摇了摇头,说道:“那孩子问了些事情,都是与他自己无关的事情,我本以为会听到的问题一个都没有听到,他没有问国教,没有问星辰,没有问天书碑,也没有问所谓心意。” 整个大陆,解读天书碑方面最权威的,便是这位身着麻袍的老者,即便是南方教派的圣女也不能逾越他,陈长生在天书陵观碑有所悟,亦有很多疑问,但今日在离宫里却一字未提。 “还是缺少信任。”梅里砂缓声说道。 “那孩子虽然话不多,但并不愚笨,忽然遇着这么大的事情,哪里便能全盘信了。” 教宗大人不以为意,微笑说道:“以后他自然会清楚,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听到这句话,梅里砂沉默了会儿,说道:“以前我很忧虑他成熟的太慢,现在看来,他的成长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是不是应该控制一下?” 教宗大人没有说话。 走出离宫,陈长生觉得腰有些酸。先前在神道上数百名教士向依次他行礼,他虽然只是微微欠身回礼,还是有些辛苦。 从万众瞩目回到一人独处,他竟有些不适应,转身望向夜色里的离宫,看着那些沉默无言的石柱,他也自沉默无言,他在这座宫殿里享受了无尽的风光,但不知为何,他隐隐不安,甚至有些畏惧。 他早就已经猜到自己的师父不是普通人,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不普通,而且过去这一年他的心神尽在修行与大朝试上,根本没有空闲去想,结果今夜所有的真相在离宫里一朝展开,震撼的他身体无比寒冷。 就像教宗大人和梅里砂在他走后的那番对话,他在离宫里确实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问题没有问,比如他没有提到自己还有一位师兄,如果说国教正统需要一个继承者,师兄才应该是继承者,他也没有提到自己身体的特殊情况。教宗大人的双眼深若沧海,仿佛什么都可以看透,或者知道他的所有事情,比如西宁镇旧庙里有两个少年道士,比如他在天书陵观碑参悟到的那些知识,比如他身体里的经脉都是断裂的,但他没有说。 教宗大人和梅里砂都说西宁镇不会有事,但这怎么可能?圣后娘娘一定会派人追杀师父和余人师兄,不知道师父和师兄能不能成功地逃走,而且十余年前,国教学院就是被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覆灭的,教宗大人亲自出手,为什么现在却对自己照拂有加,就是那些理由?就因为年岁渐长,开始怀旧?这样的理由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没有办法完全信任教宗大人,虽然教宗大人看上去是那样的慈爱,那样的值得信任。 像绕口令一样的词语在他的脑海里不停来回,信任还是不信任,为什么以及为什么,让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惘然,恍惚间想着,如果教宗大人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从今夜开始,自己的人生似乎就要迎来完全不一样的一段了。 从西宁镇到京都,从旧庙到国教学院,被动或者主动,他头顶的最大一片yin影,就是圣后娘娘。 圣后娘娘本身就是从圣境的绝世强者,依靠三十余名神将掌握着大周百万大军,又有宇文静、周通、莫雨以及天海等家族的效忠,更有普通民众的敬畏爱戴,毫无疑问,她是这个大陆最强大的人类。 如果是别的人,处于陈长生的境地,早就于脆自杀了。 但就像教宗大人说过的那样,即便是圣后娘娘,也愿意与国教正面冲突,因为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能力与她分庭抗礼的,就是国教。国教乃是大周立国之教,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与千万名教士,所以才有这种底气与自信。 而他,现在是国教的继承人。 就像梅里砂在神道上说的那样,他可以不再向任何人低头。 只是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如何能够相信? 依然还是要回到信任和原因。 为什么。 这些事情太复杂,陈长生虽说通读道藏,哪怕是最玄奥难懂的经文都能倒背如流,却很不擅长这些。 因为这些都是人心。 他想找个人商量一下,然而唐三十六还在天书陵里,就算在场,肯定也是他说什么唐三十六便会反着说。落落的身份地位太过特殊敏感,就算不理会这些,陈长生怎么说,她肯定是言听计从,哪里可能有商有量? 京都如此之大,竟找不到一个人说说今夜发生的事情,这让他感觉有些孤单。 夜色深沉,离宫里的灯火依旧明亮,陈长生转过身来,望向幽静的街巷,右手落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上。 他体内真气微转,气息渐宁。 隐约间,仿佛有呛啷之声响起,剑却并未出鞘,只有剑势。 钟山风雨剑里的起剑势。 借着剑势,耶识步起,于微凉的风里,他的身影骤然消失,虚晃数下之后,遁进夜色之中,不知去了何处。 片刻后,幽静的街巷四处,陆续走出数人。 这些人的眼中还残留着震撼的神色。 他们对视一眼,知道彼此来历,也没有打招呼,各自散去。 陈长生离开时所用的手段,看似简单,其实极不简单。 这些京都各大势力派来监视他的人,竟没有一方能够跟住他的踪迹。 现在的陈长生,终于初入强者之境。 离宫响起钟声,向整个大陆宣告陈长生就任新的国教学院院长,这个消息再一次震惊了所有人。 从皇宫到天海家再到东御神将府,很多人都因为这个消息无法入睡,不停分析着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作为被议论揣测的对象,陈长生这时候却在京都南城一片繁华的夜市里闲逛。 他先去街头那家著名的曲元烤羊坊订了一只烤全羊,然后在街边的摊位上开始不停采买。 半个时辰后,他出现在北新桥外的一棵树下。 春夜已深,气温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冷,草上没有多少露珠。 远方的皇城上,角楼里的灯光洒落地面,把树上新生的嫩芽照的格外翠绿,看着就像是新茶一般。 这里离宫墙很近,戒备森严,尤其是城墙上那几只负责夜间监察的夜鹗更是双眼如夜明珠一般明亮。 陈长生把身体隐藏在大树的yin影下,静静感知着四周的环境,当一队巡逻的禁军远去,当皇城东南角那只夜鹗按照时间规律扭头望向左侧时,他突然间动了,只听得一声极低的闷响,树下震起两团烟尘,留下两个清晰的脚印,他已经消失无踪。 片刻后,烟尘渐渐飘落,恰好把那两个脚印掩住。 在这之前,他的身体在夜空里画出一道残影,来到那口废井的上空。 从那棵树下跳到井中,他只用了一步。 当时他只来得及想到,教宗大人如果是在说谎,自己肯定会摔的极其狼狈,那么这也算是对信任的一种考验? 嗖的一声。 他准确无比的落进了废井里,连衣衫都没有与井壁发生任何摩擦。 这种准度确实有些骇人听闻。 废井的井底确实被再次挖开了。 陈长生从井底直接落进那个如深渊般的地底空间之中。 无尽的漆黑瞬间包围了他,只能看到上方那缕极淡的星光,只能听到耳畔越来越厉的风啸。 不知下落了多长时间,四周的空气忽然间变得粘稠起来,他下落的速度也自然变慢。 最终,他像片叶子般飘落在地面上,脚下发出啪的一声碎响,应该是踩碎了一块冰。 来这里,他已经有数次经验,并不惊慌,取出夜明珠,向四周照去。 随着夜明珠的光线照耀,地底空间穹顶的数千颗夜明珠缓缓亮了起来,漆黑的世界变成了白昼。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那是空间扭曲的声音。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那条如山般巨大的黑龙,缓缓地飘了过来。 黑龙的身躯实在太过庞大,随着它的移动,地底空间里的寒冽风声变得越来越凄厉。 黑龙在他身前停下,如宫殿般的巨大龙首,占满了他全部的视野。 陈长生开心地笑了起来,摆手说道:“吱吱,我来看你了。” 黑龙的眼神很是漠然,龙须轻摆。 随着这个动作,无数雪霜从它身上落下,被风一吹,洒的他满身满脸都是。 陈长生伸手把霜雪抹掉,好不狼狈。 他看见黑龙眼神里的促狭意味,才知道它是在捉弄自己,又或者是惩罚自己这么久没有来。 然后,他看见了黑龙两眼之间的那道伤口。 和黑龙巨大的头颅相比,这道伤口很细小。 但在陈长生看来,这道伤口却很狰狞恐怖。 他记得很清楚,以前黑龙的眉间没有这道伤口。 “是谁做的?”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即便黑龙被缚囚于大周皇宫地底,也不是随便能够被凌辱折磨的对象。 能在它眉间留下如此一道恐怖的伤口,可以想象那个人是多么的强大。 但陈长生不管这些,他只想着要去替黑龙讨个公道。 因为他这时候很生气。 (今天没有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不一样的灵魂 寒风骤静,夜明珠骤亮。圣后娘娘出现在她的身前,瞥了眼她脚踝间的那两道铁链,说道:“茶不错,人如何? 小姑娘警惕地盯着她,没有说话。 圣后娘娘看着她说道:“宁肯舍了眉心间的真龙之血也要帮陈长生,你想做的事情难道真以为能瞒过谁去?” 小姑娘放下茶杯,神情漠然说道:“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圣后娘娘平静说道:“无论你是想让他去帮你取什么,还是帮你传话回龙族,或者想办法破了王之策的囚阵,都不可能,因为他年纪太小,想要满足你的要求,至少还要过两百多年。” 小姑娘直到此时才知晓原来自己所有的安排都在这个恐怖的女人掌握之中,神情愈发冷淡,说道:“那又如何? “陈长生在你面前说过很多话,你既然听过,便应该知道,他很难活过二十岁,所以你的计划基本上成功性等于零。” 圣后娘娘说道:“如果你帮我做件事情,我十年之后就放你出来。” 小姑娘竖瞳微缩,更显妖异,说道:“什么事情?” 圣后娘娘负手望向上方那道幽暗难见的光线,沉默片刻后说道:“帮我弄清楚陈长生究竟是什么人。” 小姑娘怔住,有些不理解自己听到的话。 陈长生不就是陈长生,他还能是什么人? “我要知道他究竟多大,身体里的病是怎么回事,计道人为什么会收养他,教宗和他在离宫里说的那些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圣后娘娘收回目光,静静看着小姑娘,一道难以形容的恐怖威压,瞬间笼罩无比旷大的地下空间,地面上的雪霜渐成粉末。 小姑娘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说道:“我怎么能知道这些?” “因为他很信任你,这非常重要。”圣后娘娘看着她说道。 小姑娘像是要解释些什么,急声说道:“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信任我” 圣后娘娘平静说道:“或者是因为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他已经说了太多,所以现在他不在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小姑娘沉默片刻,说道:“这没道理。” 圣后娘娘静静看着她说道:“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小姑娘不解,问道:“什么原因?” 圣后娘娘淡然说道:“你不是人。” 小姑娘眉头紧蹙,有些不悦。 “如果……魔君和教宗在我面前,你说我会相信谁的话呢?” 圣后娘娘看着她问道,神情似笑非笑。 小姑娘很是不解。 最大的敌人和最可靠的伙伴,这需要考虑吗? 圣后娘娘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说道:“如何?” 小姑娘望向油纸包里的鸡骨头和杯中的残茶,眨了眨眼睛,说道:“好,我答应你,你放了我,我会跟着他,把他所有行踪都报告给你。” 她伸手到身后,把铁链拉了出来,看着圣后娘娘,认真说道:“您得先帮我把这个东西弄断,谢谢啊。” 圣后看着她平静说道:“何至于如此麻烦。” 说完这句话,她走到了小姑娘的身前,举起右手,伸向眉心,似想要去轻抚那道血线。 小姑娘的竖瞳骤缩,感觉到极大的危险。 先前那刻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恐惧不安。 她的黑发飘了起来,在空中嗤嗤作响。 她的唇微微张开,将要怒啸。 然而她什么没办法做,甚至连躲开圣后的手掌都做不到。 圣后的右手看似很随意地落下,却像是天地相合,避无可避。 啪的一声轻响。 圣后的右手落在了她的眉心,覆在了那道血线上。 小姑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竖瞳渐涣,显得极为痛苦。 片刻后,圣后缓缓收回手掌。 随着她的动作,一道黑色的龙影从小姑娘眉心的血线里被抽了出来 那道黑色龙影长约半尺,手指粗细,拼命地挣扎着,却根本无法脱离圣后的手掌,一寸一寸地离开了小姑娘的眉 这道黑色龙影若实若虚,仿佛有生命,却又明显不是某种生物。 那不是黑龙的缩影,而是龙魂 圣后竟是活生生地把龙魂从黑龙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最终,这道黑色龙魂完全被抽了出来。 小姑娘眉心间的那道血线变得越来越殷红,表面渐渐凝出一颗饱满的血珠,真的仿佛变成了一颗朱砂痣。 随着龙影被抽出,小姑娘变得异常疲惫,虚弱地瘫软在地面上。 圣后娘娘从腰间取下一方玉如意。 世人皆知,圣后娘娘有两件饰物从不离身。 她的鬓间有枝乌木簪,顶端一点嫣红,似饮尽鲜血,尾部有处破损,已经极为陈旧,却从未换过,因为那是百器榜第三的又一簪 还有一样饰物,便是她常年系在腰间的如意,只是以往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块如意有何妙用,竟能与乌木簪一般。 下一刻,圣后娘娘把黑龙的魂魄灌进了如意,这个看似简单、甚至像是江湖术士的动作,实际上是世间最顶级的大神通 玉如意顿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只小黑龙。 那只小黑龙在圣后的手掌里静静躺着,看似很虚弱,但它的眼神很强烈,无尽的怨毒,盯着圣后的眼睛。 “你是龙族,血脉先天凝练,离魂夺魄,只要时间不长,对你没有任何损害,再说如果不是你自行舍了真龙之血,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夺了你三缕龙魂里的一缕,所以要怨恨,你似乎应该先怨恨自己。” 圣后看着掌心里的小黑龙,平静说道:“离魂不能归,最终是怎样酷烈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所以此去周园,你好自为之。” 春夜如日间一般明媚,星光下的青树甚至显得更加生机勃勃,圣后离开井畔,在北新桥处浓郁的春意里随意行走,意甚闲适。 不远处有辆车,随着她走近,拉车的那只黑犀牛谦卑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敬畏万分地屈膝跪下,同时跪下的还有一名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 历史的长河还在流淌,有些人还没有死,他们的名字还没有消失,但就已经注定会成为这条长河里最难以忘记的风景,比如周通,现在就已经可以确认,他肯定会是数万年来最出名的酷吏以及奸臣,无论是以刑囚手段的残酷还是罗织罪名杀死的大臣数量来论,他都毫无疑问能排在首位。 在官员们以及普通民众的印象里,周通是个很神秘的人,除了像大朝试这样重要的场合,他一般都呆在南城那个幽静yin森的清吏司衙门里,偶尔出行也会有无数强者随行护卫,极少见人,即便在朝堂上与同僚相见或是审问犯人的时候,他也习惯性的戴着一幅黑色的面纱。 一般而言,只有女子尤其是美貌的女子才会戴黑色面纱,周通的这个怪癖为他惹来了很多嘲笑,很多人认为这位酷吏是手段太过毒辣,行事太过无耻,觉得无颜见家乡父老,无颜见天地,所以常年遮着容颜,当然这种嘲笑或者说诅咒只会在暗中流行,绝对不会传到他的耳中。 人们大概想不到,周通只是一个容颜普通的中年人,只不过因为常年呆在大狱,也因为常年戴着那张黑色面纱,所以脸色有些苍白。 “陛下,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陈长生。” 周通低声说道:“考虑到与离宫之间的关系,无法用刑。” 圣后娘娘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整个大陆都知道,周通大人是圣后娘娘最忠诚、也是最疯狂的一条狗,在很多人想来,那必然是极听话的一条狗 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周通很了解狗。 主人让狗不叫狗就不叫,这并不叫听话,相反,主人让狗不叫,狗依然听着门外的动静便狂吠不止,主人即便当着客人的面会骂你几句,作势要打你,但其实心里依然高兴,觉得你乖。 这种不听话才是真正的听话。 周通很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叫,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扑上前去大厮咬,又是什么时候该把陛下的敌人咽喉直接咬断。 圣后娘娘对他一直很满意,哪怕他作了那么多恶事,已经成为大周朝正统盛世里无法抹掉的污点,她都从来没有想过把这条狗扔进锅里烹熟,再让那些深受其害的人吃掉,因为她很满意这条忠犬不会像徐世绩那样养不熟,而且她连史书上的评价都不在乎,哪里会在意世人的议论? “你觉得朕很想从陈长生处知道些什么?” 圣后娘娘淡然问道。 说来很奇怪,哪怕当朝执政后,她也很少以朕自称,只有在周通面前如此。大臣们也习惯称她为圣后娘娘,只有周通坚持称她为陛下。 周通说道:“陛下既然让他活到现在,那么是想让他说些什么。” 世间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圣后娘娘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确实想知道一些事情。” 周通低声说道:“不能用刑,或者……用死?” 圣后娘娘闻言大笑,朗声说道:“我曾经问过莫雨一个问题,现在这个问题也可以问你了。” 周通说道:“请娘娘示下。” 圣后娘娘说道:“你相信世上真的有人不怕死吗?” 周通很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说道:“不信。” 圣后娘娘微笑说道:“我以前也不信,但后来发现有人真的不怕死。” 不等周通说话,她接着说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周通苦思不得其解,问道:“陈长生为何能不畏死?” “因为他是真人,是真心人,是真性情人。” 圣后娘娘负手望向国教学院方向,还有个原因没有说明——那少年一直在与死亡相伴——她默然想着,如此真情真性且不怕死,如果陈长生能够活过二十岁,会不会真的成为第二个周独夫? 第二百四十章 杂物间的大老鼠 离开北新桥,黑犀牛拉着那辆车去了桔园。 清吏司的下属叩开了桔园的大门。正准备休息莫雨看着站在堂间的周通,微微蹙眉说道:“你不用参加朝会,我可得早起。” 周通看着墙上那幅传世的名画,说道:“先前我与陛下在北新桥。” 这句话说的无头无尾,很是突然。 莫雨的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很害怕。” 周通平静说道,苍白的脸上哪里有半分惧意,但不知为何,有阵法护持的桔园建筑本应温暖如春,现在又是春意,却忽然间寒冷了数分。 莫雨盯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的惨白的眼仁里布满了血丝,显得有些恐怖,问道:“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周通看着她吃吃笑了起来,说道:“你难道不害怕?” 莫雨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时间陪大人您发疯。” 周通敛了笑容,面无表情说道:“整个大陆都知道人类世界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那就是我大周的皇位。陛下就算想把皇位交还给陈氏皇族,也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因为天海家到时候一定会被满门抄斩,虽然都说天海家不等于陛下,但陛下终究姓天海,她怎么忍心看到这幕画面?” 莫雨蹙眉说道:“你也说了,整个大陆都知道这件事情。” 周通说道:“所以陛下一直在犹豫,天海家认为她的犹豫是机会,在陈留王和诸郡里的那些王爷看来,这份犹豫是死亡的yin影,而之所以陛下会一直犹豫,还有一个原因,是离宫始终没有明确表态。” 莫雨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周通面无表情说道:“我想说的是,教宗大人今夜终于正式表态,他不同意,国教不同意,那么陛下还会不会继续犹豫?” 莫雨没有接话。 大朝试后,很多人都知道了陈长生的师门来历,那是教宗大人亲口承认的——陈长生的老师正是前任国教学院院长,最坚定的保皇派,十余年前与皇族联手试图推翻圣后娘娘的统治。 而今夜,教宗大人让陈长生当了国教学院的院长。 这个决定表露的态度非常明确。 如果圣后娘娘坚持让天海家继承国祚,教宗大人和离宫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站在她的一边,而会变成当年的国教学院。 莫雨问道:“你觉得……娘娘已经下定决心?” 周通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可以主动退位,换取天海家的存续。” “荒唐”莫雨怒道:“娘娘怎么能退位?而且皇族的承诺如果可信,娘娘何至于犹豫这么多年?” “如果是教宗大人作保呢?”周通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觉得就算是陈留王登上皇位,难道就敢无视国教?” 莫雨闻言微怔,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真这样……” 她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是好事啊。” “大周皇位平稳传承,对人类世界来说当然是好事。天海家如果能够保住存续,就算不像当前这般风光,也算不错。” 周通看着她似笑非笑说道:“但对我们二人来说,好在何处?” 莫雨平静说道:“娘娘自然会对我们有所安排。” 周通说道:“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总有乘槎游星海的那一日,若真到了那一日,你我如何自处?” 莫雨沉默不语。 周通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你听教宗大人的话做了很多事,娘娘为什么不怪你?因为娘娘很清楚你心里的不安,就像我先前说的害怕一样……离宫里的人们从来都不喜欢你我,所以你想缓和与那边之间的关系。” 莫雨迎着他的目光平静说道:“那又如何?真到了那天,你肯定没办法再继续活下去,要你死的人太多,而我……只要活着,别的都无所谓。” 周通看着她似笑非笑说道:“是吗?到时候无论陈家谁当皇帝,你或者死,或者成为他的女人,你真的愿意?那我也就无所谓了。” 莫雨神情微变,有些烦躁喝道:“你究竟想怎么办?” 周通说道:“首先,我们至少要保证陛下不这么快下决定。” 莫雨若有所思说道:“你想打破娘娘与教宗大人之间的默契?” 周通说道:“不敢,我只想让教宗大人的表态失去效用。” 莫雨摇头说道:“你不能杀他,娘娘也绝对不会同意,因为他对大周有功,至少现在不行。” 周通面无表情说道:“功臣良将,我杀的多了。” 莫雨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但他立的是大功。” 由坐照境至通幽境,是修道路上最难的三道关隘之一,因为那是修道者第一次经历生死的考验,稍有不慎,轻则走火入魔、神智不清,重则当场身死,死亡的比例太高,以至于无数年来,竟有很多修道者明明看到了通幽境的门槛,却不敢向那边迈一步。 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解开前陵十七碑,引发星光异象,间接帮助了数十名观碑者破境,只是一夜时间,人类世界便多了如此多的通幽境年轻修道者,青藤诸院加上槐院离山圣女峰,每年加起来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弟子通幽。 而将来这些人里又有多少人能够聚星,成为真正的强者? 就像苟寒食说的那样,所有人都应该感谢陈长生,各学院宗派应该感谢,大周以及整个人类世界都应该感谢他,今夜教宗大人直接任命他为国教学院院长,国教内部竟是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想必明日国教外部也没有人敢反对,便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这是酬其功劳。 周通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陛下刚才说他是真人。” 莫雨闻言微惊,没有想到娘娘对陈长生的评价竟是如此之高。 “有功,不能杀,真人,杀不得,但总得做些事情吧。” 周通摇了摇头,向桔园外走去,不停咕哝着,就像个碎嘴的老婆婆。 莫雨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安。 国教学院的小楼里,那床温暖的被褥真的很好闻。 她不希望以后闻不到。 被褥再如何温暖,也无法让陈长生多停留片刻。 清晨五时,他准时醒来,睁眼,洗漱,然后和轩辕破一起去了天书陵。 负责看守天书陵的军士,应该还不知道国教的最新任命,一应如常。 陆续有人从天书陵里走出来,有旧年的观碑者,更多的是今年大朝试的三甲考生,这些人都和陈长生一样,准备去周园。看着站在石门外的陈长生,人们像那些军士一样,并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国教学院的院长,但都极认真地与他见礼,哪怕有些人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苟寒食送七间和梁笑晓出来,陈长生这才知道,唐三十六依然处于破境后的神游状态之中,只好转身离开,虽说有些遗憾。 当天夜里,折袖扎完针后去藏书馆冥想,陈长生和轩辕破一道开始收拾厨房——唐三十六一时半会不会离开天书陵,他们也可能要在周园里停留够百日时间,厨房长时间无人用,有很多东西需要清理收好。 “我又去不了,真是没用。” 轩辕破背对着他,坐在盆边洗锅,闷声闷气说道。 周园只有通幽境的修行者才能进入。 陈长生看着妖族少年魁梧的背影,想起去年在夜市上看到他时的情形,安慰说道:“没事,只是需要些时间。” 是的,轩辕破的血脉天赋其实很优异,不然当初也不会成为摘星学院的重点培养对象,只不过在青藤宴第一夜上,他被天海牙儿伤的太重,整只右臂完全废掉,虽然在陈长生的治疗下渐渐复原,但需要重新修炼,不过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必然会恢复如初,再加上陈长生对妖族经脉修行人类功法的研究,他肯定会迎来一次极为强劲有力的暴发 紧接着,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天海牙儿,那个曾经令很多人都感到紧张的小怪物,忍不住摇了摇头,总是没有办法驱散那种厌恶感。就像很多女子永远没有办法消除对老鼠的恐惧感一样,无论是见多识广的还是久在闺阁的,即便是聚星境的女强者,都有被老鼠吓到尖声惊叫的传闻。 厨房角落里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响起数声吱吱的叫声,那声音很微弱,如果不是轩辕破和陈长生都是修道者,只怕还听不真切。 “噫?我前天才清过一次,居然又有老鼠?” 轩辕破站起身来,把湿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从灶台里随便抽出根烧焦一半的粗柴,便向角落里走了过去。 角落的杂物堆里,隐约有个东西微微动着。 “挺大啊” 轩辕破瞪圆了眼睛,握紧了烧焦的粗柴,用足全身气力砸了下去。 陈长生心想何至于这般用力,只怕大老鼠被打死,地面也得打出好几道裂缝……忽然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觉得先前那声音有些熟,他张嘴伸手想要阻止轩辕破的动作,却哪里还来得及。 啪的一声闷响,杂物尽数被砸成粉末,烧焦的粗柴前半部分骤然间失踪,恐怖的力量撞击之下,到处都是灰尘飞舞。 烟尘渐敛,轩辕盯着那个还在地上弹动的黑色的细长生物,很是吃惊,大声说道:“这是什么玩意?居然还没死 那条黑色的生物飞了起来,来到了轩辕破的眼前。 轩辕破觉得应该是蛇,或者是无肢壁虎。但……它怎么能飞? 啪的一声脆响,那只黑色生物甩动尾巴,在他的脸上抽了记耳光。 轩辕破愣住了,看着眼前的画面,嘴巴越张越大,舌头越来越笨,惊慌失措喊道:“龙……龙……龙……龙……龙” 然后,他直接昏死了过去。 (大老鼠这三个字对我是有很大意义的,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早三更?摊手,真记不清楚了,明天见,我要去睡觉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同行 轩辕破发现眼前居然是一条真龙的时候,确实很受惊吓,但这并不足以把他吓昏,真正让他昏死过去的原因,是黑龙暴怒之下释放了一些龙威,对于身为妖族的轩辕破来说,根本无法抵御这种古老而恐怖的气息。 一阵风起,金玉律出现在场间,衣衫在空中发出轻微的振鸣声,警惕地望向四周。他在门房里感到了那道恐怖的气息,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离宫任命陈长生为国教学院的院长,难道真的引来了一位绝世强者? 然而当他来到厨房后,却什么发现都没有,只看到昏倒在地上的轩辕破,沉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陈长生说道:“刚才给他疏通经脉的时候,真元有些逆冲,歇会儿就好。” 金玉律微微皱眉,觉得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但确实没有感知到那道恐怖的气息,查看了一番便离去。 陈长生以手抚胸,松了口气,蹲下来把轩辕破弄醒。 轩辕破满脸惊恐,望向四周,脸色很是苍白。 在青藤宴上,面对凶名在外的天海牙儿,这位妖族少年可以展现出过人的胆魄和勇气,但先前看到的画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对于妖族而言,龙威具有先天的、碾压般的恐怖。 “你有没有看到……一条……黑龙?” 轩辕破没有看到那个让他恐惧至极的存在,反而更加不安,声音颤抖的非常厉害。 陈长生本想说他眼花了,但知道这无法说服对方,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是来找我的,你不要说出去。” 轩辕破指着他,嘴唇不停地哆嗦,根本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憋出了一句:“我的妈呀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很多人都想知道,陈长生到底是什么人,他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因为在他看来这本来就不是一个问题,他就是一个来自西宁镇旧庙的少年道士,他的师父计道人或者有很多秘密,但不代表他也有很多秘密。 当然,他现在有了一个秘密,那就是这条黑龙。 回到小楼里,他把短剑搁到陈物架上,转身走到桌旁,看着那条小小的黑龙,用了很长时间,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不是幻觉,直到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黑龙的身体,指尖传回来的冰凉感觉,才最终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小黑龙明显很不喜欢他的触碰,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掌打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长生紧张地问道。 小黑龙没有说话,飞到桌旁,在砚台里蘸了些残墨,用自己的身体当作笔,在纸上写了些话。 这个画面很可爱,但陈长生这时候哪里顾得上这些。 他拿起那张纸一看,才知道,原来这是一种名为离魄的秘法。 这种秘法可以⊥龙族的魂魄暂时脱离庞大的本体,变成别的模样,源自于龙族最初的人形变化,只不过更加玄妙困难。但用这种方法,龙魂不能离开龙躯太远,时间也有限制,而且必须要回到本来的身躯,不然会逐渐虚化。 而且处于这种状态下的龙族非常弱小,不及本初力量的万分之一,甚至需要人的保护。 看着眼前这条小小的黑龙,陈长生怎样也无法把它与地底空间那条如山脉般的玄霜巨龙联系在一起。 “你昨天才学会这种秘法,今天就要跟我出京都逛逛?” 他看着小黑龙,无比震惊说道:“还要我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小黑龙飘在他的眼前,点了点头。 陈长生捂额无语,半晌后艰难说道:“我要去周园,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麻烦,万一出事怎么办?” 小黑龙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陈长生的眼光与它的目光相接,注意到小黑龙眸中的神情看似漠然,深处却隐着一抹炙热。 他这才想到,这条黑龙已经在京都地底被囚禁了数百年,还是第一次来到地面。 虽然不是真的离开,但终究是离开。 而它离开地底,第一时间就来找他。 他想了很长时间,说道:“好的,吱吱。” 听到他的话,小黑龙的眼神依旧冷漠高贵,却吱吱叫了两声。 陈长生知道,这是它的笑声,也笑了起来。 观碑者们陆续离开天书陵,加上各学院宗派的通幽境修行者以及师长,共计百余人在离宫石柱前集结,准备踏上前往周园的旅程。 有更多的修行者已经从大陆各地提前出发,或者已经提前到了。 一辆由天马拉着的辇车沿着神道缓缓地驶了出来,车里应该是位国教的大人物,负责此次的周园之行。 陈长生看着那辆辇车,猜想着那位大人物究竟是谁,为何教宗大人和主教大人都没有派人告诉自己。 他看着辇车,有很多人在看着他,因为他现在也已经是国教的大人物。陈长生没有这种自觉,当宗祀所的主教带着此次前往周园的三名宗祀所学生前来拜见的时候,他愣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紧接着,天道院和离宫附院的师生也纷纷前来见礼,自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行礼,但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此处又恰是在离宫之前,作为国教体系里的一员,没有谁敢在这方面有任何缺失。 对于这些事情,陈长生没有任何经验,只能一一回礼,还好记得主教大人那夜说的话,现在除了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之外,没有谁当得起他的全礼,他不用低头,只是动作难免有些僵硬,显得格外拘谨,哪有大人物的气度。 折袖面无表情站在他的身边,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擅长这些,帮不了他。 梁笑晓和七间,还有十余名参加今年大朝试的南方考生,站在对面沉默看着。 前往周园的队伍离开京都的时候,离宫深处响起悠扬的钟声。 更早些时候,有红雁自远方飞来。 今年的青云榜,正式换榜了。 在青云榜首数年时间的徐有容,终于不在榜单之中。 落落成了新的青云榜首。 梁笑晓和七间也离开了青云榜。 天机阁同时更新了点金榜。 秋山君绝无意外的还在榜首。 榜单上,出现了梁笑晓和七间,还有很多在天书陵里观碑入通幽的年轻修行者。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徐有容不在点金榜内,陈长生也不在。苟寒食和唐三十六等还停留在天书陵里的修行者,按照往年惯例,天机阁不会提前做出评判,可是陈长生已经出了天书陵,徐有容也一直在世间,为何他们没有入榜? (趁着昨天的劲儿调生物钟,这叫一个神智恍惚,今天就这些,明天争取多写点。) 第二百四十二章 黄纸伞 天机阁每次颁榜都会附加简短的点评,此次换榜,天机阁大概已经想到会引来世间很多议论,在最后对徐有容和陈长生二人未入点金榜也做出了解释,表明这是因为天机老人非常期待二人的周园之行。 至此,整个大陆都知道了陈长生和徐有容要进周园。 从去年青藤宴开始,陈长生和徐有容的婚约传遍了整个世界,这个故事里充满了各种恩怨情仇、青梅竹马、逆袭与等待,纷纷扰扰,难以道尽,现在,故事的男女主角终于要在周园里相遇了,这自然引来了无数人的关注。 作为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主角,秋山君没有出现,但他的师弟在场。梁笑晓看着陈长生的目光愈发冷淡。因为在天书陵的那些时光,七间对陈长生的观感有所改变,此时听着议论声,小脸上也露出了愤愤不平之色。 “就算他在周园里再有奇遇,难道便能在点金榜上夺了魁首?难道就能与秋山君相提并论?” “为何不能?虽说秋山君已然聚星成功,但不要忘记,秋山君要比他大四岁。” 这些议论里并没有提到陈长生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说的就是他。 叶小涟跟着师姐站在人群中,看着前方的陈长生的背影,不像当初那般,眼中只有厌憎与愤怒,只是有些好奇。 陈长生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南人的神情明显有些不善,感觉压力很大,又微感惘然,在世人眼中,他与徐有容可能是青梅竹马,可能爱恨相交,却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不知道徐有容长什么模样,相信徐有容对他也没有任何印象。 行出京都南门,队伍稍作停歇。辛教士从最前面那辆由天马拉着的车里走了下来,来到陈长生身前。 陈长生有些意外,问道:“难道是主教大人带队?” 辛教士摇头说道:“老大人最近身体有些不好。” 陈长生看着最前面方那辆车辇,好奇问道:“那车中是哪位国教的大人物?” 辛教士看着他笑着说道:“我正是来请您登车。” 陈长生怔住,半晌后才醒过神来,有些不敢确认说道:“你是说……此次往周园,由我带队?” 辛教士正色说道:“是的,教宗大人把事情都交付给您了。” 陈长生想着先前宗祀所和天道院的那些教士、老师前来请安问礼的画面,无语想着,自己或者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离开京都,来到汶水城,十余辆车辇陆续通过城门,这些车辇的辕上都有离宫的徽记,前数日城中的教殿便收到了消息,做了安排,城门守军哪里敢做盘查,早早便把城门打开,官道两侧更是挤满了闻讯前来围观的民众。 “谁是陈长生?” “神国七律来了几个?” “徐凤凰直接从南溪斋走,不会在队伍里吧?” “陈长生在哪辆车里?会不会是第一辆?哟,你瞧瞧那天马的翅膀雪白的……和咱家的床纱差不多。” 民众们热情地议论着,对着队伍里的那些车辇指指点点,那匹骏美神奇的白色天马自然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当人们知道陈长生就在第一辆车辇时,更是向前方涌了过去,街道上顿时变得嘈杂混起来,甚至不断听到有人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一个来自西宁镇的少年道士,通读道藏,拿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在天书陵里一日观尽前陵十七碑,成为国教学院的院长。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段传奇,他就是传奇。 无数双目光落在那辆车上,灼热无比,仿佛要把窗纱都燎破。 虽然有大朝试后在京都游街的经验,陈长生还是有些不习惯这种待遇,只觉得脸面滚烫无比。 倒是坐在他对面的折袖,依然面无表情,丝毫不受车外传来的声音与那些炙热目光的影响。 前往周园的队伍直接去了汶水城的教殿,自有辛教士带着下属教士去打理一应具体事务,陈长生这个国教学院的院长,名义是此行的带队者,又哪里需要去做这些事情,换句话来说,他和房门上贴着的门神意义相仿。 教殿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房间,各学院宗派的修行者分批入住,离山剑宗最近这些年名头太过响亮,七间和梁笑晓住进了东院,圣女峰的两名少女住在他们隔壁,陈长生自然住的最好,汶水城的主教热情地把他请进了主殿,折袖也老实不客气地跟着。 简单清洗整理过后,还未来得及休息,便有教士来报,说有人前来拜访陈院长。 陈长生怔了怔,猜到来人是谁,赶紧换了身于净衣裳,走到殿前。 一名管事模样的男人站在殿前,只见此人衣着朴素,腰间系着的一块玉快却绝非凡物。 见着陈长生,那名管事拜倒见礼,显得极为恭敬。 见着这幕画面,汶水城当地的教士们很是吃惊。 汶水唐家向来倨傲,即便是天海家和秋山家也不怎么瞧得起,这位大管事平日里连主教大人的面子都很少给,为何此时表现的如此谦卑?要知道国教学院院长只是个虚职,位秩只在国教内部起作用,就算陈长生与唐家那位独孙交好,也不至于有这般大的面子。 陈长生对那位唐家管事抱歉说道:“按道理,我这个做晚辈的,怎么也应该去拜访一下老太爷,只是此行周园时间急迫,而且教宗大人让我负责带队,所以不便离开,还请管事代我向老太爷请安。” 说完这句话,他取出在京都时候就已经备好的一个小匣子递了过去。 这匣子里是药。当初他和唐三十六在百草园里偷了无数药草奇果,再加上落落送过来的那些人类世界极少见到的红河特产,由离宫教士炼制成了好些丹药,除了破境通幽的时候服用了些,还剩下很多,用来帮助修行效果不显,但用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则是最好不过。 那名管事接过小匣子,连声致谢,然后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匣子,神情谦恭双手奉上,说是唐老太爷给陈院长的见面礼,便告辞而去。 回到主殿幽静的房间里,陈长生把那个匣子搁到桌上打开,只见匣子里是一个圆形的金属球。这个金属球约拳头大小,显得极为沉重,表面非常光滑,却有一些如鳞片般的线条,将这个金属球分割成了三个部分。 折袖走到桌畔看了一眼,神情微变,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陈长生看着他问道:“怎么了?看你很吃惊的样子。” 折袖看着他说道:“你究竟和唐三十六是什么关系?” 陈长生不解说道:“我和他就是朋友。” 是的,唐三十六是他进京都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如果只是朋友,唐家怎么会把这个宝贝送给你?”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陈长生伸手从匣中取出那个看似寻常无奇的金属球,仔细地打量着,没有看出任何特殊的地方。 “这是什么东西?” 折袖走到他身前,看着那颗金属球,向来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眼中,也多了些异样的情绪。 人类世界各国的城防阵法,都是由唐家设计制造,最好的兵器军械也是由唐家设计制造,大陆三十八神将的盔甲也全部是由唐家设计制造,就连红河围绕着的白帝城,据说都是由唐家先祖亲自设计督造的。 这个在汶水畔传承千世的家族,有钱到连圣后娘娘都有些忌惮,无法下手。 汶水唐家的宝贝,当然不是普通的宝贝。 折袖说道:“百器榜上的那些神器,至少有十七样出自唐家。现在唐家依然能制造出一些非凡的兵器,虽然因为那些珍稀的矿石已然枯竭,无法及得上当年百器榜上的那些神兵,但在设计jing巧方面犹有过之。百器榜上的神器现在大多都被那些宗派学院藏着,就像霜余神枪一直被供奉在大周皇宫中一样,当世强者最想得到的当然就是唐家生产的兵器,所以哪怕是肖张这么疯癫的家伙,也不敢得罪唐家。” 陈长生忽然觉得掌中的那颗金属球变得沉重起来。 折袖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手里的这个金属球应该就是黄纸伞。” 陈长生微异重复道:“黄纸伞?” 他隐约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不错,当年离山剑宗那位苏小师叔,向唐家订制了一个法器,唐家把他的原初设计进行了一些修改,最后用了三十年时间才制造成功,那个法器就是你现在手里拿着的金属球,名字就叫做黄纸伞。” “苟寒食他们常提到的那位师叔祖?……既然是那位传奇强者订制的法器,为什么现在还在唐家?” “因为最后那位苏小师叔没有来取。” “为什么?” “因为……他出不起钱。” 房间里一片安静。 陈长生觉得掌心里的金属球又沉重了数分,声音都变得紧了起来:“这东西……很贵?” 折袖说道:“黄纸伞是唐老太爷亲自取的名字。” 陈长生噫了声,表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黄纸就是纸钱。”折袖看着他说道。 陈长生想明白了,纸钱与世间流通的银票不同,面额可以随便写。 如果把纸钱上的数目变成真实的,那该是多少钱? 世间除了唐家,还有人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吗? 难怪那位传奇的离山小师叔,明明亲自设计了这个法器,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放弃。 这把黄纸伞,令世间所有人囊中羞涩。 现在却落在了他的手中。 第二百四十三章 周园外有风雨来(上) “虽然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黄纸伞,但因为这件事情,这把伞非常出名,天机阁里有人甚至说过,如果哪天真的重修百器榜,在当代的著名兵器与法器当中,这把伞应该最有资格入榜。” 折袖看着他继续说道:“不要说你和唐三十六只是朋友……就算因为你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唐三十六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唐家为了巴结你,也用不着拿出这把伞来,更何况……唐家向来只收买人,不巴结人。” 陈长生想着在天书陵里唐三十六发飙时说的那些话,知道这话不错。无论天道院还是宗祀所,每年的经费都有三分之一由汶水唐家提供,那位老太爷确实不需要对国教学院特殊看待,哪怕他最疼爱的孙子现在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但他这时候想的是别的事情。 “如果那位离山小师叔看见他投注无限心血的法器,出现在我这样一个晚辈的手里,会不会不高兴?” “如果是你,你会不高兴吗?” “当然会。” “所以,他也当然会。” “那他……会不会来抢,甚至杀人夺宝?” “不要把前辈高人都想的这般下作,再说了,先前那些教士谁敢想到,唐老太爷送你的见面礼是黄纸伞?只要唐家不说,你不说,谁知道?” “你知道。” “好吧,但既然是很强大的法器,将来总有用的时候。” “用的时候再说。” “我就担心将来用的那一天,会不会刺激到离山剑宗?” “青藤宴,大朝试,与徐有容的婚约……你刺激他们还少吗? “说来也是。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这把……黄纸伞怎么用?” 折袖想了想,对他说道:“你试着把真元灌进去试试。” 这是法器最常见的施展方法。 陈长生依言而行,释出一道真元,缓慢地度进那颗金属球里。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随着真元进入金属球,反馈到他的识海之中。 他在那颗金属球里,感觉到了无数起伏如丘陵般的面。 用眼睛看着,金属球的表面是绝对光滑的,那么这些起伏,应该便是在球面内侧。 他的真元顺着那些起伏的面缓慢地向前行走,终于来到了最中心的某个点。 一道亮光在那处闪起,仿佛雷电,又仿佛是一颗星辰诞生。 殿内拂起一阵清风,他掌心的金属球微微颤动起来,金属球表面那道仿佛鳞片般的线条向两边裂开。 伴着一阵细碎的机簧声与轻微的金属撞击声,裂开的金属球不断发生着变化,不停地重新组合。 数道薄膜般的金属伞面,出现。 紧接着是伞骨,再然后是伞柄。 没有过多长时间,一把伞便出现在陈长生的手中。 这把伞从伞面到伞柄,全部由金属制成,明亮无比,仿佛刚从炉中取出的银块。 清风继续在殿内缭绕着。 紧接着,令陈长生和折袖感到不安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明亮的金属面,遇着清风,便开始发生变化,有的地方不断变黑,有的地方不断变暗,不过数息时间,原本明亮无比的伞面,便变得斑驳无比,看上去就像是用了很多年的普通油纸伞,蒙着厚厚的灰尘,看着极脏。 “这是怎么了?”陈长生紧张问道。 他注意到就连自己握着的伞柄,此时也已经变的黑旧无比,仿佛是木头一般。 “先不要慌。” 看着这把金属伞的变化,折袖先是有些吃惊,然后平静下面,眼神却显得越发灼热。 他伸手对陈长生说道:“把你的剑给我用用。” 陈长生看了眼腰畔的短剑,摇了摇头,心想既然是唐老太爷送自己的宝贝,可不能一下就划烂了。 “就算是秋山君的龙鳞剑,也不见得能攻破这把黄纸伞。” 折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没有继续坚持,举起右手说道:“你把伞握紧,我准备全力一击。” 陈长生赶紧双手握住伞柄,刚做好动作,便看到折袖挥拳砸了过来。 在天书陵观碑破境入通幽,现在的折袖要比大朝试对战的时候更加强大。 只见数道笔直的线条撕破空气,直接从伞下袭向陈长生的脸。 陈长生在某一瞬间,隐约看到了线条前端锋利的爪。 他甚至有种感觉,折袖是真的很想杀死自己。 但这时候,就算再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他只有紧紧地握着伞柄。 嗤拉 伞柄微颤。 他眼前的空中出现五道清晰的划痕,然后那些划痕渐渐消失。 他隐约能够感知到,折袖指间的恐怖力量,尽数被伞面边缘垂下的某种气息波动吸收消弥,然后不知道是用何种方法,通过何种渠道,传进了伞下的地面里,以至于他连力量的余波都没有感受到分毫。 果然不愧是离山小师叔都买不起的法器。 这把黄纸伞的防御能力,实在是太强了。 折袖看着消失在伞面边缘垂直平面里的爪痕,沉默了片刻。 陈长生看着他问道:“就这样?” 折袖神情漠然说道:“这样还不够?” 陈长生说道:“这把伞如此出名……我本以为会表现的非常了不起。” 折袖说道:“单论防御,这把伞可以承受聚星境强者的一击,已经很了不起。” 陈长生心想你就算血脉天赋异常,不能等同于普通的通幽境,但把自己的攻击等同于聚星境的强者,会不会过分了些? 想是这样想的,说自然不会说出来。 他想了想后说道:“你说这把伞是不是应该还有别的什么效用?” 折袖说道:“我不知道。” 陈长生说道:“或者,我应该去问问唐老太爷?” 这把伞此时已经变得非常普通,就像一把真的脏旧的伞。 折袖看着他手中的伞,沉默片刻后说道:“很明显,这把伞自制作成功以后,今天是第一次被撑开,我想……唐老太爷都不见得清楚这把伞的所有功能,如果你想弄明白,大概只能去问那位离山小师叔。” 陈长生不再多说,心意微动将真元从伞柄上收了回来,只听得数声碎响,黄纸伞在空中留下数道残影,极其迅速地收拢回来,最终变回他掌心的一颗金属球,只是球面已经不再光滑明亮,看着就像一颗刚从沙里挖出来的鹅卵石。 离汶水城,往西北去,便是秦岭。 秦岭延脉千余里,东北麓有大河贯穿,两岸沃土不断,正是天凉郡。 陈长生一行人要去的地方,离天凉郡郡城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但现在,天凉郡城里的世家早已经派出无数强者,把这里围了起来。 因为今年,周园便在此间的汉秋城。 周园是个小世界,每十年开启一次,每次出现的地方各不相同,有时候在江南,有时候在东山,有时候在雪原,有时候在京都周边,有时候在雪老城外,还有两次甚至在大陆与大西洲之间的汪洋大海上。 来自京都的车队,抵达汉秋城的时候,已是傍晚,距离周园正式开启,只剩下一夜的时间。 从大陆各地赶来的通幽境修行者,加上他们的师门长辈,至少数百人,都在汉秋城里等待着。 最后的一夜,对很多人来说,都显得格外漫长,有很多年轻强者,不耐在客栈里久候,早已出城,来到了那片树林外。 树林后远处可见白了头的雪峰,在暮色里燃烧,并没有别的事物。 那些年轻强者们,看着那片暮色低声地议着什么,但没有人敢靠近树林。 因为那片树林外,有数座草庐,庐下坐着几位大人物。 坐于庐中,镇慑霄小,这便是坐镇。 今年坐镇周园的有一位国教圣堂大主教,两位大周神将,长生宗一位长老。 但真正让那些年轻强者们不敢靠近的人,在最前方那座草庐里。 那是一名中年男人,长发披肩,气态潇洒,顾盼间冷漠至极。 从汉秋城里出来的修行者,远远对着那座草庐行礼,很是恭敬,那中年男人却是理都不理。 对此没有任何人有意见。 因为那位中年男人是绝世宗宗主,也是天凉朱家的家主。 天凉郡第一世家,理所当然是大周皇族陈氏。 但陈氏皇族现在居于京都,当王破所在的王家衰败之后,朱家便成为了天凉郡实际上的第一世家。 当然,他在修行界的身份更为惊世骇俗。 因为他就是八方风雨里的朱洛。 月下独酌,朱洛。 五圣人、八方风雨,逍遥榜中人,都是大陆真正的巅峰强者。 与五圣人相比,八方风雨没有那么大的俗世权力,但从修行境界而论,并不稍弱。 这位强者被世人尊为月下独酌,不是因为他好酒,而是因为三百年前,他曾远赴极北雪原,在雪老城外,亲眼观月而成一诗,于诗成之后,展露从圣境界,一举斩杀第二魔将,震惊世间 绝世宗修的就是绝情灭性。 他在雪老城月下写的那首诗里有一句,独酌不相亲。 谁都知道,这位大陆强者的脾气不怎么好。 所以,没有人敢靠近那座草庐。 就连天马仿佛也感觉到那座草庐里传来的恐怖威压与冷漠意味,低头表示臣服。 陈长生轻抚它的羽翅安慰,望向草庐里那个瘦削而霸道无比的身躯,沉默不语。 有人注意到这行人车辕上的离宫徽记,猜到了他们的来历,安静的场间微有骚动,隐隐听见有人低声在问谁是陈长生。黄昏时分,景物暗淡,雪白的天马很是醒目,很多人望了过来,心想难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便是那人? 这时,一道冷淡的声音在草庐下响起:“你就是陈长生?” 终于写到这种级别的强者了,哈哈……教宗和圣后当然不算在内……明天见。) 第二百四十三章 周园外有风雨来(中) 你就是陈长生?他就是陈长生?谁是陈长生?从青藤宴后,准确地说,从与徐有容的婚约传遍整个大陆之后,这便是陈长生听到的最多的三句话,随着时间,这种情况没有得到任何好转,反而随着他的名声出现的越来越多,以至于有些时候他自己都快要弄不明白,究竟自己是谁。 人类的好奇心与猫没有太大差别,圣后娘娘也没办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从最开始听到那些议论、看到那些目光时的紧张拘谨到微有抵触,直到现在,陈长生已经沉默麻木,不过此时无法照旧例处理,因为问出这句话的是人是月下独酌朱洛,是离宫都必须礼遇有加的前辈高人。 他往前方走出数步,对着远处林外那座草庐躬身行礼,端庄有序。 安静的晚林外,微有骚动,无数双目光投了过来,落在了他的身上。 陈长生神情平静,却哪里能真的平静,想着入汶水城时的场景,想着一路上某些人的刻意逢迎或刻意冷眼,很是无奈,莫名想着做名人真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徐有容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和京都与汶水城的骚动热闹相比,晚林外的人群很快便安静下来,因为此时是朱洛在向陈长生问话,谁敢打扰? 八方风雨是人类世界最顶尖的强者,单以实力境界论并不在五圣人之下,周园开启之事虽然重要,但由朱洛一人坐镇足矣,有这位世间至强者之一看着,除非魔君或黑袍亲至,不然根本不会出任何问题。 朱洛没有望向陈长生,而是看着林后的雪山高峰,披散在肩上的长发与远处的雪峰一道燃烧着,给人一种格外狂野的感觉。 “梅里砂老糊涂了?居然让你这么一个小孩子做国教学院的院长。” 听着这句话,林外变得愈发安静,很多人望向陈长生,眼光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有同情怜悯,自然也有嘲讽与幸灾乐祸。 虽然有那夜召唤天书陵星光的功绩,但陈长生毕竟才十五岁,如此年龄便做了国教学院的院长,一时间不知惹来世间多少议论与责难,只不过没有谁敢在公开场合下对教宗大人的决定提出质疑。 朱洛虽是八方风雨,也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战教宗大人的意志,所以他说的是梅里砂,当然谁都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谁。 梅里砂是教枢处大主教,国教六巨头之一,与朱洛的身份地位刚好相仿,朱洛语带嘲讽说上两句,谈不上挑衅国教,也不是欺凌弱小。 辛教士走到陈长生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陈长生这才知晓,朱洛作为天凉郡第二世家的家主,自数百年前起,便与起于天凉郡的陈氏皇族相近相亲。因为圣后当朝执政、镇压皇族,这位绝世强者向来与京都关系恶劣,与离宫也极为冷淡,反而与梅里砂代表的国教旧势力非常亲近,与梅里砂更是老友。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对陈长生照拂有加才 为何这位绝世强者会出言为难自己?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才明白朱洛嘲讽的是主教大人,并不是自己,无论年龄还是辈份实力,在朱洛眼里,他当然就是个小孩子。 在世人眼中,国教学院早已衰败,陈长生做这个院长,也只是徒有其名,没见百花巷深处那座学院现在只有三两个学生?但对于朱洛这种前辈高人来说,国教学院的意义却远非如此,想当年国教学院在那位院长的领导下真可谓是无限风光,即便是最近数年的离山剑宗也无法完全比拟,想着这样一座学院居然让陈长生这样一个少年做了院长,朱洛自然会有些感慨或者说不舒服的情绪。像他这样的大人物,自然也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会给陈长生带来多大的压力,会给那些看客带来怎样的期待。 晚林外一片安静,人们看着陈长生,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朱洛的质疑,或嘲弄或怜悯,担心他的人极少。就在这时,陈长生想起在大朝试颁榜时,教宗大人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低头,方能承其冠。 于是他微微躬身,然后低头。 他向草庐下的朱洛再行一礼,没有说话,转身走回马车。 这是什么?这是无视?场间再次发生微微的骚动,心想陈长生这下只怕要把朱洛得罪惨了,世人皆知,在大陆所有的巅峰强者里,朱洛的性情最是冷厉,他会怎样教训丨陈长生?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朱洛并未生气,也没有再说什么,用两根手指拾起酒囊凑到唇边长饮一口,然后望着山上渐显的星辰沉默不语。 他那句话是对离宫说的,是对梅里砂说的,也是对教宗大人说的,是要清晰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意,却唯独不是对陈长生说的。 陈长生自然不需要回答。 不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辛教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着陈长生低声说道:“进城歇息?” 陈长生摇摇头,说道:“不进汉秋城,就在车上等着吧。” 看似漫长的一夜,波澜不惊地过去,随着晨光的到来,陆续有人从官道上不停前来,更多的人则是从汉秋城里赶到场间。 梅里砂在数十位教士的拱卫下来到场间。陈长生才知道原来今年主持周园开启一事的是他老人家,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何没有与自己一行人同道而行,别的宗派学院的修道者看着这位主教大人,反应各不相同,有人想着昨夜朱洛说的那句话,下意识里望向草庐下。 浓春的微风在草庐里外穿行,带着轻薄的衣袂,朱洛闭着眼睛,半倚在栏畔,仿佛已经醉死了过去,不愿醒来。 梅里砂看着那边,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示意入园仪式开始。 每隔十年,周园开启一次,开园时间为百日,百日之后,所有人都必须出来,不然会被周园里变化的空间乱流直接撕成碎片,这是很多年前,已经被证明了数次的铁律。周园里可能有周独夫的传承,也有很多当年曾经败在他手下的强者的传承,这也是已经被证明了的事实。 进入周园可以说是探险,也可以说是试炼,人类世界为此定下的规矩非常简单,无论是谁在周园里拾到什么宝物或者功法,只要能够成功地带出周园,那么便归属于那名修行者所在的宗派或学院,在周园里可以彼此抢夺,除了严禁杀死竞争对手,不限制使用任何手段。 当年曾经有人质疑过,这样的规则会不会太过残酷血腥,受圣人所托制订规则的天机阁解释道,如果不能在周园里直面惨淡的遭遇及淋漓的鲜血,将来面对冷酷嗜杀的魔族强者,终究也是死,那么何必浪费资源?人类想要在这片大陆上存续下去,便必须对承载将来重任的年轻人们狠心一些。 讲解规则的教士向入园的修行者们进行着严肃的警告,更多的教士则是在向登记在册的入园者分发事物,装在布袋里的是两个东西,一个是负责计算时间的流水瓶,还有一个是灰线引。 有些人不理解为什么需要专门的流水瓶计时,就算周园里的日星无法计算真实世界里的日期,但身为通幽境修道者,总不可能把日子还数错。至于灰线引的作用则很清楚,如果有人在周园里遇到无法克服的危险,或者是觉得自己的收获已经满足,或者不敢再继续深入探险,只需要点燃这根灰线引,便会被直接传送到周园的园门处。 朱洛在周园外守着——人类世界里没有月亮,他只能在星空下独酌,但无论他喝的再如何烂醉,只要人们看到他的那一刻,便安全了。 陈长生听着教士讲解着规则,接过辛教士帮忙递过来的布袋,心思却在别的地方,视线在林外的人群间来回移动,微微紧张。 圣女峰的那位师姐和他一道从京都到来到汉秋城,同行的还是叶小涟,此时她们二人和数名女子站在一处,应该是圣女峰的同门,他很认真看了看,却没有发现有人长的像她——他没有见过她,但听说她生的极为美丽,那么应该只需要看一眼便能认出来。 徐有容到底来了没有?如果来了,这时候是在哪里呢? 晨光渐盛,雾却没有散开的征兆,树林与山峰之间,雾气反而变得越来越浓,朝阳的光线在其间折射散开,变成各种各样奇怪的线条。 忽然人群里响起一声惊呼。 人们望向那片云雾里,只见其间隐隐出现一座小桥,桥下是流水,看见转廊,转角便是一株旧梅,幽静美丽,一方园林。 就是周园吗? 雾中的这片静园仿佛是虚假的,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如海市蜃楼一般。 周园出现的那一刹那,朱洛便睁开了眼睛。 他望向山林后雾里的静园,眼中涌出复杂的情绪,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的手落在了栏上,轻拍不断。 梅里砂也睁开了眼睛,缓声说道:“去吧,莫要贪而忘时。” (今天三章,这是第一章,虽然肯定会写出来,但肯定会特别慢,因为牙疼不是病……第二章争取十二点半前出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周园外有风雨来(下) 梅里砂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准备进入周园的数百名修行者,这些修行全部拥有通幽境界,在普遍意义上已经算是强者,年岁都不是太大,可以说这数百名通幽境的修行者,便是人类世界的将来。 陈长生便在这数百人中,他知道主教大人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便随着人群向树林里走去。 清晨的树林非常清幽安静,或者是因为远处雾里周园隐现的缘故,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只有人们踩在林中旧叶上的簌簌声。 没有走多长时间,数百名修行者便来到了雾浓处,那座在雾中若隐若现的静园变得更加清楚,仿佛就在眼前,却似乎还在天边。 很多修行者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这片云雾里充盈着浓郁的元气,那是与星辉类似、更像是晶石里拥有的某种能量,修行者无法直接吸收,但也有极大好处,在静神宁意方面有很大的帮助。 但云雾深处则蕴藏着极大的凶险,有些目力好的修行者,甚至看到了在那座如真似幻的静园外,雾里隐隐有极短促的闪电不停亮起,然后消失。 主持周园开启的国教教士以及各宗派学院的师长前辈,都留在了雾外,没有向前再进一步,或者雾里的那些闪电,对超过通幽境的修行者会生出某种感应,会带来某些极恐怖的后果。 这里已经是周园的外园。 数百名修行者以南北教派为分野而立,加上数十名没有归属的散修以及荒野之地的巫门修行者,雾林里却很是安静,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周园开启。 周园每十年会在大陆出现一次,每次会开启整整百日,但并不见得每次都能被人发现,过去的数十年里便没有出现过一次。 今年周园会出现在汉秋城外,也不是人类先发现的,而是魔族那位神秘莫测的军师黑袍作出的确认。极幸运的是,黑袍一位下属在京都国教学院里尝试刺杀落落失败,因为贪恋生存而没有当场自杀,被薛醒川生擒,最后周勇用举世无双的逼供手段,竟找到了一个黑袍深植在人类社会里的谍报组织,继而通过这条线索,发现了周园开启地点及时间的消息。 要控制周园,开启地点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掌握周园的钥匙,在那段不为世人知晓的时间里,魔族派出了数位通幽上境强者,在周园尚未飘临汉秋城之前,意图先行抢到钥匙,已经收到相关信息的人类世界,表面上佯作不知,实际上也派了人悄然潜入周园外园。因为要瞒过魔族的眼睛,要于悄无声息之间抢得先手,所以只去了一个人。 这个重要的决定是由五圣人集体做出的,他们派去的是秋山君——无论是人类还是魔族还是妖族,在通幽境的阶段,离山大师兄是无敌的。 秋山君看似惊险、实际上毫无意外地成功了,他为之付出了重伤的代价,不过也以此为契机,成为了世间最年轻的聚星境强者。 世间已经开始承认陈长生有资格与秋山君进行正面的比较,然而陈长生拿到首榜首名的大朝试一年一次,秋山君拿到周园的钥匙却是十年一次的大事,不提聚星与通幽之间的差距,更重要的是,秋山君是与魔族战斗中获得的荣耀,陈长生在大朝试上的表现再如何惊世骇俗,毕竟是人类世界自身的事情,二者的意义完全不同,如果不是前些天陈长生在天书陵一日观尽前陵碑,又继任了国教学院的院长,只怕他的形象会更黯淡些。 在等待着周园开启的这段短暂时光里,很多人下意识里望向陈长生。 陈长生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还在想着徐有容的事情,确认徐有容不在这数百人中,不知为何觉得轻松了很多。按照道典上的记载,往年也有些修行者会稍晚数日才进入周园,徐有容大概也会这样,只是她为什么要刻意晚些?是不想迎接人群炙热的爱慕眼光,还是不想看见自己? 再就是,周园会怎么开启? 秋山君拿到的周园钥匙,应该是交给了离山,但今天来到周园的前辈强者当中只有长生宗的一位长老,并没有离山的人。 陈长生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看着雾里的那些闪电与空间撕裂形成的湍流,看着那座时近时远的静园,心里想着这些事情。 便在这时,一道彩虹落了下来。 这道彩虹不知起于何处,从高空落下,贯穿浓雾,落于众人的眼前。 浓雾里的那些闪电与空间撕裂形成的湍流,在与这道彩虹接触的瞬间,纷纷融解散化,就此消失不见。 雾也随之变得淡了很多,雾后的景致变得清楚了些。 小桥流水,转廊花树之前,隐隐有道粉墙显现。 粉墙之间,也就是在数百名修行者的身前,出现了一道圆形的拱门。 拱门上的匾额里写着两个字:通幽。 拱门后是一条青石砌成的石径,上面覆着浅浅的青苔,向前方弯曲延伸至雾深处,那里有飞檐相连,有更多的风 站在林间,无法一眼览尽所有的风景。 风景尽在墙后。 曲径通幽处,谁人曾把周园顾。 雾渐散,景渐实,水汽渐凝,淅淅沥沥间,落下一场雨来。 春风拂雨,打湿了陈长生的脸庞。 他在原地静静站了会儿,向那道名为通幽的拱门后走去。 数百名修行者,随着他走进了周园。 春雨,同样在林外落下。 淅淅沥沥,如丝如线。 数名穿着白服的女子,在微雨里,从汉秋城方向行来。 在林前,国教教士确认了她们青曜十三司中人的身份。 南方某地有瘟疫,她们领了教宗大人的旨意,带着朝廷医官在那处治病救人,所以来的晚了些。 看着向林中走去的数名女子,朱洛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 其中一名女子穿着青曜十三司特有的白色祭服,容颜还算清秀,气质寻常。 感受到朱洛的目光,那女子平静施了一礼,然后继续向前。 朱洛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下一章两点半前。) 第二百四十五章 雨至,所以撑伞 那道开启周园的彩虹,起于万里之外的离山。 长生宗由十余山宗组成,离山剑宗最强,最硬,专事杀伐,不在群山之中,而在最北,仿佛剑锋的最前端,直刺北方。 清晨的离山主峰被云雾围绕着,山腰处向四面望去,尽是平坦的云层,仿佛是浮在云海里的一座孤岛。 那道彩虹,是从离山主峰最高处的一处洞府里射出来的。 石阶两侧,数百株古松肃静侍立,小松宫盘膝坐在石阶最上方,另有三名戒律堂长老执剑,守在洞府外。 看着这等阵势,在石道下方的离山弟子们忍不住议论起来。 “那道光华便是周园的钥匙?” “那钥匙究竟是什么?居然能够生成一道彩虹,居然能够隔着万里开启周园?大师兄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难道魔族还敢来我离山夺宝不成?” “不错,掌门在洞府里替大师兄护法,四位长老剑阵相守,再加上我离山万剑大阵,就算魔君亲至,又能如何? “也不知道三师兄和七师兄现在进了周园没有。说起来,我真的很好奇周园里有什么,如果我能进去看看就好了 “那你得抓紧时间修行,不然总在坐照中境停滞不前,一辈子也别想进周园,更别想着追上那几位师兄。” “七位师兄都是耀眼无比的天才,我们哪里及得上?” “说起来,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难道真的洞幽上境了?” “谁知道呢?北人行事向来荒诞不堪,言语也每多浮夸,国教学院虽然已经衰败,居然让这样一个小孩子当院长,真是荒唐至极。” “师弟慎言,那是教宗大人的安排。” “本来就荒唐不堪,还不能说?长老平日议论时不也这样说的?” “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能在短短一年之内便修行到如此境界,必然有了不起的地方,不然二师兄也不会在信里对他评价如此之高。” “那又如何?难道那个家伙还能和大师兄相提并论?大师兄如果没有聚星成功,进周园,我就不信陈长生还能抢得到什么,也不知道徐师姐到底是怎么想的,真龙在前,难道就看不出谁更强更好?” 最近这数月时间,离山剑宗外门弟子们的讨论只要说到在京都游学的数位师兄或是大师兄的那段著名情事,便会很自然地提到陈长生的名字,然后进入鄙薄、慎言、再鄙薄的无聊循环之中。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一道清晰的震动传遍了整座离山主峰幅度并不大,四周的云海依然平静,身处山间的人们却是脸色瞬间变得很是惶恐不安,因为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云海外围有清光乍现,无数挟着恐怖威势的剑影穿梭于云层之中,时而如朝阳跃升,时而入瀑布入涧般消失,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剑影,在空中发出凄厉的鸣啸,就像是海中那些成群的箭鱼在疯狂地寻找食物。 这便是传说中著名的离山万剑大阵。 片刻时光过后,万剑大阵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自行按照阵法归位,重新隐藏进了山峰里的无数剑穴之中。 离山弟子们惊慌地抬头向峰顶望去,只见那道彩虹依然如前,却感觉里面似乎多了些东西,或者说里面的缕缕光线变得有些紊乱。 盘膝坐在石阶最上方的小松宫长老霍然睁开双眼,望向远方彩虹落处,厉声喝道:“出了何事?” 三名戒律堂长老神情更是凝重,转身望向彩虹起处的洞府。 一声极为悠长的清啸,从洞府里迸将出来 变得有些紊乱的彩虹光线,随着这声清啸,极快地重新稳定。 小松宫等离山长老的神色却没有变得轻松。 居然需要掌门大人用真剑长啸压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离山掌门平静而充满威严感的声音响了起来。 “传书离宫,汉秋城有变,或者魔族有异动。” 离汉秋城数万里之外的地方有一片雪原,有很多雪,到处都是雪。虽然现在是春天,这里的雪依然落的很大,像孔雀的尾翎一样,如果雪停了或者小些,大概能够看到远处那座唯一能与大周京都并列的雄伟魔城。 一个浑身罩在黑袍里的魔族男子,孤单地行走在风雪里,他背对着那座著名的雪老城走了很远,直到风雪完全掩盖了那座城市的轮廓,才停了下来,望向遥远的南方,唇角露出一丝迷人的笑容。 从行走速度和微佝的身躯来看,这名魔族男子应该很老了——要知道魔族向来以无比强大的身躯和近乎完美的运动能力著称——当他望向南方的时候,黑袍微掀,能够看到他的脸色很苍白,皮肤下泛着一股令人厌憎且恐惧的、有太多死亡意味的青色,但他唇角的笑容依然还是那般迷人,因为他的英俊已经超过了语言的范畴,甚至能够战胜死神 他在风雪中坐了下来,取出一块黑色的方盘。 这块黑色的方盘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仿佛本身就有某种热度,雪片落在上面便瞬间融化,然后蒸发成水汽。 水汽便是云雾。 黑色的方盘被云雾笼罩,魔族男子的脸也被云雾笼罩,看不真切,只有那双明亮至极的眼睛,无法被遮掩。 云雾之中的黑盘上,出现了很多景物,与真实的景物相比,黑盘上的景物自然缩小了无数倍,隐约可以看见数道山川,一片草原,还有数片园林,那些园林与雪老城里的华美风格完全不同,更像是人类世界南方的园林。 魔族男子闭眼静思良久,然后抬头再次望向南方。 天空里有无数风雪,按道理来说,什么都看不到。 但他看到了一道彩虹。 他的情绪微生变化,感慨说道:“数十年未见,依然如故。” 说完这句话,魔族男子再次平静下来,神情漠然,伸手向空中一揽。 魔族有水中捞月的谚语。 他现在的行为与这个谚语很像,有些荒唐无稽。 然而当他收回手时,指间竟出现了一絮彩虹 他在天空里,把那道通往周园的彩虹撷了一丝 下一刻,他把那絮彩虹轻轻地放在了黑色方盘的东北位置上。 黑色方盘上的云雾,遇着那絮彩虹,骤然虚化,露出一条通道。 离汉秋城数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一片茶陵,有很多茶,到处都是茶。既然是春天,这里的茶树自然生的极好,像孔雀的羽毛一样,如果风吹过或者太阳晒的久了,便能闻到扑鼻的阵阵茶香。 清晨的茶陵深处有雾缭绕,雾间隐约有条道路,通往一片青翠的山野,一名抱着琴的老者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顺着那条道路向雾中走去,小姑娘一脸稚气,眉眼如画,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抱琴的老者与小姑娘消失在云雾中,前方隐约还有数道人影,其后不久,一对男女也走进了茶陵,看神态应该是对夫妇,面容憨厚老实,丈夫挑着担子,女人拎着铁锅,如果说是在道旁卖饭食的,这锅未免也太大了些。 没有人知道,这片茶陵里的云雾遮掩着怎样的真相。没有人知道,那条通往雾深处的道路,去往的地方叫做周园 因为无论是谁都想不到,周园,居然还能开出第二个门。 风雪如怒。 那名魔族男子强行打开周园,明显也耗损了极大的心力,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充满死寂意味的青色则变得更浓了 他看着黑色方盘默默祷念,盘上的那些景物越发清晰,甚至能够看到数百名刚刚走进周园的人类修行者。 在数百名人类修行者里,他很轻易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伸出手指,在七间和折袖的头顶打了个响指,点燃两道命火,然后将命火搁进两盏青铜壶中,任其悬浮在风雪之中,寒风怒雪也无法将那两团命火吹熄。 魔族男子静静看着黑色方盘,又寻找了片刻,目光落在刚刚走进周园的数名穿着青曜十三司白色祭服的女子身上 第三只青铜壶,飘浮在了风雪中。 最后,他望向了陈长生。 他看着陈长生的身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笑。 他把七间、折袖和那名青曜十三司少女的位置,传给了自己的那些下属,那些刚刚从茶陵进入周园的人们。 “我认为你应该要继续活着,至少要活到二十岁,所以我不会让你轻易地去死,所以我会一直看着你。”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一身黑袍在风雪里是那样的醒目。 周园的拱门上写着通幽二字,这也代表了此间的规则。只有通幽境的修行者,才能够进到这里,才不会被这个小世界以规则湮灭。 数百名修行者依次通过拱门来到这片幽静的园林里,然后各自散去,国教一系的修行者离开前大多都会专程前来向陈长生告辞,而南方诸宗派学院的人们,则只会对梁笑晓说一声。 没有过多长时间,园林便再次变得幽静起来。 陈长生站在小桥上,看着桥下的流水,忽然觉得有些不适应。 折袖站在他的身后,说道:“这不是应该伤春悲秋的时候,你也不应该是个伤春悲秋的人。” 陈长生笑了笑,也准备离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诡异的感觉,似乎有谁在窥视着自己。 他向园林四周望去,没有见到任何人,但那种感觉依然存在。 他修的是顺心意,所以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桥上站了很长时间。 忽然间,周园里下起了微雨,桥上水痕点点,水面涟漪圈圈。 他望向天空,沉默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把伞撑开。 那把伞看着有些破旧,又有些沉重。 正是黄纸伞。 就在撑开伞的那一瞬间,那种感觉消失了。 他望向折袖,说道:“走吧。” 甲天两章保底。) 第二百四十六章 小小苏 折袖走上前来,看着他手中的黄纸伞,问道:“怎么了?” 陈长生不知该怎么解释,想了想后说道:“心血来潮?”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是病。” 陈长生笑了起来,说道:“这病我应该能治。” 二人走下石桥,撑着黄纸伞,消失在了烟雨里。 片刻后,那数名后至周园的青曜十三司的女子也来到了石桥上。 其中一名少女容颜清秀、气质很普通,就像是修行宗派里常见的普通弟子。 那少女站在桥头,抬头望向天空里落下的雨丝,便有些不寻常。 一名年龄稍大些的青曜十三司女子,看着这名少女的侧脸,眼中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又一名女子看着那少女鼓起勇气问道:“师姐,您就这么不想见他?” 那名少女平静说道:“见或不见,并无两样,那么何必相见,我最不喜欢麻烦了。” 离汉秋城数万里之外的风雪之中,浑身笼罩在黑袍里的魔族男子,看着黑色方盘,眉头微皱。 就在先前那刻,陈长生的身影消失不见,紧接着,折袖也消失不见。 他并不知道陈长生撑开了汶水唐老太爷相赠的那柄伞,默然想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今世间,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周园,也没有谁比他的谋划更深远,他自认为可以完美地操控周园的局面,如果这张黑色方盘是棋盘,周园里的那些人都是他的棋子,此时却忽然发现,有棋子从棋盘上消失了,这让他很意外。 悬浮在风雪里的三只青铜壶,点燃了折袖等三人的命火,已经被他与潜入周园的那些下属相联,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处理陈长生,他只能等着陈长生再次现出踪迹,也不知道周园里的那场微雨何时才会停歇。 风雪忽然停了。 不是普通的停,而是真正的停。 风静无声,孔雀尾翎般的雪片,静止地悬浮在空中,散布在魔族男子四周的天地里。 魔族男子抬起头来,望向雪片深处某个地方,神情依旧漠然,双眼微眯,显得细长而秀气,却是那般的死气沉沉 一道清晰的剑痕,在那处缓缓显现,仿佛要把雪空切开。 这是从何处来的一剑,居然能够止住魔域的风雪? “为了谋害一些后辈,便暴露了本门的功法,难道你不觉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些?” 一道声音在雪空里响起,这声音很清冽,又透着股散漫的味道。 “说实话,我们这些人查了数百年时间,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魔族军师居然是个烛yin巫。” 魔族男子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原来他便是传说中最神秘、最可怕的魔族军师黑袍。 难怪他一身黑袍,在风雪之中如此醒目。 那么这道清冽声音的主人又是谁? 面对深不可测的魔族军师黑袍,那人竟没有丝毫惧意,甚至显得有些蛮不在乎。 伴着恐怖的空间撕裂声,雪空里的那道剑痕缓缓扩张,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走过剑痕,那人仿佛被镀了一层锋芒,衣衫四周与眉眼之间,尽是明亮的光泽。 直到那人在雪地上走了数步,那道锋芒才渐渐敛去。 那是一名人类男子,不知多大年龄,如果只看眉眼间的散漫神态,似乎还是年轻人,但看他眼瞳里的宁静深意,却仿佛已经修行千年。 那男子负手站在雪地上,腰间系着柄剑,轻轻摆荡,显得很随意,所以很潇洒。 “要做成一些事情,总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黑袍看着那名男子平静说道:“苏离,你在世间流浪了数百年,难道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 姓苏,并且让魔族军师黑袍有兴趣与之交谈,世间只有一个人。 离山小师叔,苏离。 对于人类世界而言,魔族军师黑袍是最大的噩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魔君更恐怖。 那么离山小师叔苏离,便是最离奇的传说,最恣意的一片汪洋。 因为周园,他们相遇,那么稍后谁能离开? 苏离对黑袍的话不感兴趣。 从数百年前开始,他对掌门师兄、圣女、教宗、太宗陛下那些大人物们玄妙至极的谈话便非常不感兴趣。 他的兴趣在于剑,在于旅途,在于流云与星空。 他直接问道:“你派了多少下属潜进周园?烛yin巫还有族人为你所用?” 黑袍挥了挥手,黑色方盘上云雾再起,湮灭了周园里的景物与人踪。 他望向苏离,眯着眼睛,微笑说道:“怎么?担心你女儿?” 听着这句话,苏离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黑袍眯眼的时候,眼睛细长而秀气,但却满是死意,很是可怕。 苏离眯眼的时候,笑眯眯的仿佛发自内心的高兴,此时却仿佛是剑上夺目的锋芒。 他感慨说道:“不愧是传说中的黑袍,确实很可怕,你居然连这件事情都知道。” 黑袍平静说道:“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少。” 苏离笑容渐敛,神情认真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发起疯来的时候,有多可怕?” 黑袍笑的更加真挚,说道:“当年你第一次发疯的时候,离山的万剑大阵险些就被你毁了。你第二次发疯的时候,长生宗一夜死了十七位长老,于是直到现在都还无法推选出一位宗主,六圣人就这样少了一位。你们人类都说画甲肖张是个疯子,却哪里知道,他连你的一根脚趾头都及不上,只不过你发疯的时候做的那些事,疯狂到没有人敢提而已。” 苏离认真地解释道:“第二件事情和我没关系,至少我是不会承认的。” 黑袍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苏离说道:“既然你知道我发起疯来很可怕,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黑袍敛了笑容,看着他非常认真地说道:“这说明,我有信心掌握所有的事情。” 苏离挑眉说道:“我最无法理解的事情,是你凭什么掌握周园,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会不会是王之策大人。” 黑袍平静说道:“数百年来,你一直在世间游历,想必就是在找我,想问个究竟?” 苏离静静看着他,右手落在剑柄上,说道:“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既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我就不想再放过你。” 魔族军师黑袍,毫无疑问是人类世界最诡秘最可怕的敌人。 当年如果不是他,或者太宗陛下麾下的联军,早已经攻克了雪老城,魔族已然成为历史里的名词。 数百年来,人类世界的强者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找到黑袍,然后杀死黑袍。 问题在于,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人知道黑袍的真实身份,更不要说找到他的踪迹。 直到今日,黑袍在天空里撷了一丝彩虹,为周园开了一道门,惊动了离山,从而让正在北地游历的苏离,找到了他。 “找到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杀死我,问题在于,你杀得了我吗?” 黑袍看着苏离平静说道:“我动周园,泄出一丝踪迹,被你所趁,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也有可能是对你的一场伏击,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你找了我数百年都没有找到,那么,如果我不是想让你找到我,你又怎么可能找到我?” 苏离的眼睛眯的更加厉害,笑意盈然,锋芒渐起。 黑袍仿佛并无察觉,淡然说道:“最初我让那名耶识族人去京都刺杀妖族的小公主,就是为了让你们人类先找到周园,为了取信于你们,我甚至把陛下的天罗都借了过来。当然,秋山君那个小家伙在外园的表现,有些超出我的想象,我原本准备的一些手段,无法落在实处,只好动用备选的方案。” 苏离说道:“你要在园内杀人?” 黑袍说道:“不错。” 苏离说道:“如果你真的这等手段,为何这数百年来,你一直没有在周园里动手?” 黑袍看着他微笑说道:“因为你十几年前才有一个视若珍宝的女儿,因为你女儿今年才能进周园,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有能力伤害到你的女儿,所以你才会一定来找我,这样,我才能把你杀死。” 苏离仿佛恍然,说道:“原来最终还是为了杀死我?” 黑袍说道:“费了这么多心思布局,总要拿到足够的好处。” 苏离有些尴尬说道:“我不是圣人,也不掌一方风雨,对人类来说,我并不重要。” “你这不是谦虚,而是在嘲笑我的眼光。” 黑袍摇头,正色说道:“所谓五圣人,八方风雨,在我眼中都不足惧,因为他们已然老朽,不思进取,但你不同,你不为世俗所羁,孤身一人,敢杀能杀好杀善杀甚至不惜滥杀,我族要战胜人类,像你这样的人必须死去。” 苏离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有些苦恼说道:“为什么我觉得这话听着很开心?” 黑袍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拿起黑色方盘轻轻一抖,只见云雾收敛,一切似乎如前。 苏离却神情微寒,说道:“你把周园关了?” 黑袍说道:“这是周先生的世界,我虽然有所了解,却也无法完全关闭,但暂时关几天还是能做到的。” 苏离微微挑眉,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黑袍说道:“我说过,费这么多心思布局,总要拿到足够的好处,除了你,我还想杀很多人。” 苏离寒声说道:“只有通幽境才能进周园,就算你早有谋划,但潜进去的下属再强也有限,几个魔崽子就想打赢数百人?魔族得天道眷顾,天生便能修行,身躯堪称完美,但为何始终打不赢我们人类?因为我们就是靠人多,欺负你们魔少”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们人类始终无法战胜我们?因为你们人类越多,便越容易内讧,除了食腐豺,我在这片大陆上还真没见过,像你们人类这样喜欢自相残杀的种族。当然,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在周园开一道侧门,便能埋葬数百个通幽境人类修行者,我只是要杀死几个人而已,这并不困难。” 苏离问道:“你想杀谁?” 黑袍微笑说道:“折袖太像当年的你,所以是一定要杀的。包括你女儿在内的两个小姑娘,也是一定要死的,那个国教学院的少年院长叫陈长生?就这四个人吧,我很遗憾苟寒食没有进周园,不然差不多齐了。为什么要杀这四个人?因为他们是人类的将来,而你是人类的现在。周园重现,助我毁掉人类的现在与将来,想来它的主人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也会很欣慰才是。” 苏离沉默片刻后问道:“秋山君呢?” “真龙血脉,不满二十便聚星成功……确实是真正的天才。” 黑袍看着他微笑说道:“可惜你那个晚辈是个情痴,当他知道,开启周园等于是给那四人开启了通往深渊的大门,当他知道徐有容是因他而死,他便必定会追悔终生,对付这等情痴,不杀他要比杀了他更残忍。” 苏离说道:“王破,肖张,梁王孙。” 这三个名字,都在逍遥榜上。 他说出来,是疑问,也是挑战。 黑袍想了想,说道:“就像你说的那样,人类这么能生,我总需要多些耐心,慢慢来吧,慢慢杀吧,我想,总有一天能杀于净。” 说完这句话,他咳嗽了起来,英俊的脸庞变得愈发苍白,皮肤下的青色也越发浓郁,显得格外妖异,唇角甚至溢出了一道鲜血。 苏离的身影也微微摇晃了起来,眼神微显黯淡。 直至此时,静止的雪空里,才出现了数百道纵横交错的剑痕。 有些剑痕深入雪中数里,甚至仿佛要把天空破开。 但终究未能破开,因为在雪空之外,还有飘舞的大雪。 原来谈话的同时,这两名世间最强者,一直在战斗。 随着黑袍的咳嗽声,静止的雪空逐渐松动,雪片重新落下。 数道如山般的身影,在雪原四周缓缓显现,威压恐怖至极。 数位魔族大将出现在场间 一道yin影从远处的雪老城里生出,遮蔽半片天空,落在了雪原之上。 苏离怔了怔,转身望向南方,眯着双眼,神情微怅,仿佛有所感慨。 然后,他暴喝道:“快来人啊” (忽然非常期待百万字后,陈长生上离山大战小小苏的画面……下一章十一点前。) 第二百四十七章 逆流而……(上) 离山的万剑大阵再次启动,朝阳之下的万道剑光,如流金一般。 白鹤一声清鸣,离开了圣女峰。 京都皇宫里的甘露台上,没有圣后娘娘的身影。 离宫里的钟声,全无预兆地响了起来,虽然不显急促,却连绵不绝,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汉秋城外的草庐下,朱洛猛地睁开眼睛,只有无限警惕与震惊,哪里能看到半分醉意, 车厢里,梅里砂也睁开了双眼,略显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 他们不知道遥远的北方,雪老城外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也还暂时不知道离山的震动、听不到离宫的钟声,但就在先前那一刻,他们感知到了一个极为意外震惊的事情——周园重新关闭了 树林里一片嘈乱,长生宗的长老、国教教士、诸学院宗派的师长,纷纷涌到那片不散的云雾之前。 雾中的闪电依然如蛇般狰狞,清晨时分被彩虹打开的那条通道,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重新被雾气占据。 彩虹犹在,但在不停地移动位置,无法准确地辟开道路,只能让雾气不停翻滚。 朱洛和梅里砂站在最前方,神情严肃看着眼前的画面,以他们的眼力,能够看到那条通幽曲径在雾中若隐若现,确认通道并没有被完全消失,只是受到了某种于扰,暂时无法通行。 “小世界自有其运行的规则,除了拥有者,谁都无法改变。” 梅里砂缓声说道:“除非周独夫复生,没有人能提前关闭周园,想必过些天,园门应该会重新开启。” 说是这样说,林间的气氛却没有办法变得轻松起来。 是谁在影响周园开启的进程?他想做些什么? 朱洛和梅里砂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肯定是魔族做的手脚。 他们甚至直接想到了那个人的名字——黑袍。 梅里砂想到的事情更多些,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浓。 周园的门何时重新开启? 在这些天里,园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些人会面临什么? 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有谁能够控制住局面? 朱洛忽然说道:“她进去了。” 梅里砂沉默了会儿,说道:“得看他。” 周园里的人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长生和折袖撑着伞,行走在微雨中。 离开小桥流水的静园,便来到青色满眼的山陵间。 站在一处崖前,看着脚下被雨水打湿的森林,还有远处沐浴在阳光下的草原,陈长生只觉心神一片开阔。 周园,哪里只是一方园林,这里是一个真正的小世界。 周独夫,果然不愧是千年以来大陆的最强者,他留下的这个小世界,要比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还要得到很多倍。 顺着山道来到森林里,再到走出森林,二人来到一条河前,往远处望去,只见那片草原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距离没有拉近些许。 陈长生拿出流水瓶看了看,发现走到这里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与默数的时间作对照,确认时间的流速没有变快或者变慢。 “听到在那片草原深处,一月方是园外一日,用来修行最好不过。”折袖说道:“不过已经有百余年,没有入园者能够走到草原最深处,没有人知道周独夫的传承是不是在那里,只知道那片草原里隐藏着很多凶险,有些特别凶猛的妖兽。” 陈长生在道典里也读过相关的记载,听着妖兽二字,下意识看了折袖一眼。 狼族少年自幼生活在雪原上,最擅长的应该便是猎兽。 “能在那片草原里繁衍生息的妖兽,不是通幽境能够对抗的。”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不要想的太多。” 看着远方那片草原,陈长生没有办法不去想,下意识里摸了摸剑柄。 河畔的水声有些大,或者是在他的识海里,总之,折袖没有听到微弱的两声吱吱。 “我们去哪里?”折袖问道。 周园里一共有五片区域,除了远方那片看似平静、实际上非常凶险的草原,其余四片区域,数百年来已经基本上被人族修行者和魔族探查完毕,很多当年曾经叱咤风云的大陆强者的遗物被寻获,重续传承,也有很多法器重见天日。数百年时间过去,谁也不知道周园里还有什么,但各宗派学院都有共识,现在想要在这里面获得一些法器或传承,必然要比前代修行者付出更多的努力,冒更多险。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你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看看?” 在天书陵观碑的时候,他便已经想好了进周园后要做些什么。 他想看些风景,寻些遗迹,在那夜之后,旅行的目的地稍微作了些修正,但草原肯定是最后才会去。 折袖说道:“我想去剑池。” 然后他补充说道:“如果真有剑池的话。” 陈长生说道:“剑池只是传说,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数百年来,那么多前辈修行者,都没有找到,我不认为我们也能找到。” “没有剑。”折袖看着他认真说道。 陈长生沉默想了会儿,确实如此,数百年来,周园开启多次,进园探险的修行者们,发现过很多法器、珍宝以及最珍贵的传承,却惟独没有发现过剑,无论是松涛如怒的山峦里,还是碧波如镜的大湖畔,都没有剑。 当年那么多大陆强者败在周独夫手中,他们的剑去了哪里? 剑池的传说,确实很有几分道理。 “就算我们运气好真的找到剑池,那些剑肯定都断了,灵气全无,还不如去山崖间的洞窟里找找,说不定能遇着件趁手的法器。” “我没有剑。” 折袖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可以,我想找把剑用,而且,我不喜欢法器。” 陈长生这才想起来折袖一直都是徒手作战,想了想后说道:“我记得前人笔记里说过,顺着这条河流往上游去,十余里处右手方有道山涧,有人曾经在涧下拾到只剑鞘。如果周园里真的有剑池,那么应该在那附近。” 雨不知何时停了。 陈长生收好伞,和折袖逆流而上。 未行多时,忽听着前方河岸上传来数声凄厉的剑鸣。 绕过滩石,只见一名少女靠着棵树坐着,左肩上满是鲜血,正是那位与陈长生从京都一道过来的圣女峰师姐。 那个叫叶小涟的小姑娘横剑守在她的身前,小脸上满是愤怒。 (向大家通报几点事宜:一、书评区举办了一个小活动,活动时间是明天,也就是ll月18日。活动主题是xxxx,明天我会写的比较少,因为会喝酒。有些小礼品送给大家,都是副版们在操劳,详情请移步书评区置顶帖。二、稍晚些我会在微博上搞一个转发抽奖,纯粹瞎玩……但奖品应该蛮好。三、同样是稍晚些,微信上会放出周园入口的原型,于九月份“采风”所得,采风……无限回音中。) 第二百四十八章 逆流而……(上还是不上) 呛啷一声,河畔剑光骤敛,一道飞剑归鞘。 陈长生和折袖望过去,只见出手的是位中年修行者,一身麻衣,双眼湛然有神,身旁还有个年轻道人,应该是此人的同伴。 进入周园的数百名修行者,都已经进入通幽境,大多是各学院宗派的中坚力量,像这样能够一眼瞧出年岁的人不多,在陈长生想来,如果不是散修,那么便应该出身于一些小的宗派。 他想的不错,这位中年修行者名叫伏千松,乃是天南一个叫做清虚观的修行者,甚至是清虚观的观主,一身修为已然通幽中境,放在离宫或者长生宗这种地方,或者并不特殊,但在寻常宗派里已经算是了不得的高手,那名年轻人则是他的大弟子,刚刚进入通幽境。 看着陈长生和折袖忽然出现,那名清虚观的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右手微微颤抖,似乎随时准备召出飞剑。 那名中年修行者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陈长生的身份,举手将弟子拦下,然后向陈长生揖手,说道:“见过陈院长。” 清虚观这个不为人知的小宗派属于国教体系,按照周园里的规矩,这名中年修行者对圣女峰的弟子动手,毫无心理障碍,面对陈长生却变得恭谨起来,因为他毕竟还要在周园外生活,哪里敢对陈长生无礼。 听完这名中年修行者的自我介绍,陈长生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对方手中那块残缺的法器,心想都说周园里的宝贝与传承都已经被发现的差不多了,为什么圣女峰的这两位少女却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找到? “那是我慈涧寺前辈八十年前便在周园里找到的法器,只不过当时离开的匆忙,不及带走,所以藏在了河畔树下。” 叶小涟看着那名中年修行者愤怒说道:“这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你居然偷袭强抢,要不要脸?” 中年修行者神情微显尴尬,他今年五十余岁,入通幽境多年,对两名刚入通幽境不久的少女居然还要用出偷袭的手段,传出去难免有些不好听。 清虚观作为国教的旁支,并不怕南人事后报复,哪怕是传说中的圣女峰,因为周园的规矩是圣人们定的,既然已经撕破脸,当然要尽早让对方退出周园,但陈长生和折袖出现,他只好把剑收了回来。 八十年前慈涧寺的前辈道姑,进入周园探秘,找到了一样残缺的法器,却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带走,而是藏在树下,出园后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后代弟子,让他们进入周园后去取出来,可以想象得到,这个久远的故事后面肯定还隐藏着很多秘密,甚至有些令人感慨。 陈长生望向那名负伤的圣女峰少女,问道:“童师姐,你没事吧?” 和长生宗相仿,圣女峰也辖着很多宗派山门,比如叶小涟便是慈涧寺的,小姑娘修道天赋颇佳,或者明年便能进入南溪斋。南溪斋并没有世人传说的内门外门之分,只不过徐有容是指定的下一代南方圣女才会有些特殊,按入门位序来说,徐有容应该称这位童姓少女为师姐,陈长生不知为何很自然地也称她为师姐,从天书陵一直叫到了此间。 那位童师姐在叶小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捂着左肩的手指间溢着鲜血,脸色有些苍白,摇头说道:“应该无碍。” 在天书陵里,她能够在一个月时间里观碑参悟破境通幽,修道天赋可以说是非常出色,叶小涟居然也能破境通幽,则是运气真的很好,但真正重要的原因,还是陈长生那夜引来的星光。 今年大朝试的考生们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像摘星学院、离宫附院、宗祀所的那些弟子,对陈长生羡嫉之余有几分真心感激,而像她们这两名圣女峰女弟子和南方其余宗派的弟子,对陈长生的情绪则要复杂的多。 没有南人喜欢陈长生,但必须承他的情。 叶小涟只是个小女孩,想事情要幼稚的多,也直接的多,当初在神道上羞辱陈长生,其后态度渐渐改变,在天书陵那夜之后,便只剩下敬畏与感激,此时看着陈长生的背影,她觉得心情安定了很多,仿佛找到了靠山。 她扶着师姐站在陈长生身后,盯着那对清虚观的师徒。 中年修行者自然不在意她眼中的愤怒,只在意陈长生的态度,他相信以自己通幽中境的修为,陈长生再如何天赋过人,就算他身边那个气息冷漠的少年可能便是传说中的狼崽子,也不可能胜过自己,但他作为国教旁系一员,怎能不忌惮陈长生的离宫背景。 趁着陈长生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当机立断说道:“周园极大,我师徒二人还要多番寻找,陈院长,这便告辞了。” 那名童师姐望向陈长生,带着歉意说道:“周园取宝,各凭本领,我本无颜请陈师兄相帮,只是那件法器,乃是寺中一位前辈心爱之物,此行之前专程托人带话,请我们帮她拿回去,还请……” 话至此处便止,因为她也觉得这番请托有些没道理。 陈长生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做。那对清虚观师徒偷袭夺物,自然算不上光彩,但周园规则便是如此,而且对方乃是国教一属,对自己丝毫不缺礼数,相反,他虽与徐有容有婚约,但与圣女峰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南北本就殊途,难道他还能帮南人对北人动手?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麻烦的选择题。 只觉得,当年替周园定下这些规则的圣人,真是令人讨厌。 便在这时,一道肃杀至极的剑意,从远处的山林里传了过来。 那名中年修行者神情微变,对陈长生揖手为礼,便准备带着弟子离开。 童师姐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叶小涟却睁大眼睛看着陈长生,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就这样让人走了,心想你是圣女峰的女婿啊,却浑然没有想到,自己这般想,那已是让陈长生取代了秋山君在她心中曾经仿佛不可取代的地位。 陈长生看着向河对岸涉水而去的那对师徒,终于做出了决定。 然而就在这时,树叶微摇,庄换羽出现在河滩上。 他看着陈长生,神情冷漠,没有说话,意思却很清楚。 他会看着陈长生究竟会怎么做。 …… …… (谢谢大家,我去喝酒去了,会少喝点,身体确实不如当年了,但是,人生还是要找欢娱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 青烟烟传警讯 一路上,庄换羽一直在自己的马车里,很少露面,不知道是不是在刻意避着陈长生。陈长生对此人并不在意,甚至都不知道他也离开了天书陵,来到汉秋城,直至进入了周园。但他很清楚,庄换羽此时为何会出现,而且看着自己 他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无论是离宫的态度,还是入园之前主教大人的交待,北方教派的修行者理应以他为首,处理事情当然要公允,问题在于,此时此刻,怎样的处理才算得上是公允? 他向前走了一步,却被折袖拦在了身后。 庄换羽眼中现出嘲弄的意味。 折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缓慢地说道:“这件事情用不着你管。” 不是说陈长生不能管,而是有人会管。 先前那道来自远方林中的肃杀剑意,并不属于庄换羽,另有其人。 那对清虚观的师徒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急着离开。 便在这时,那道肃杀剑意来到了河滩上,直接破开岸上的树林,强横至极地斩至那名清虚观观主的身前。 清虚观观主神情骤然,一声厉喝,双手执剑横于胸前。 只听得一声极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河滩上气浪狂喷,水面哗哗而乱,露出河底的鹅卵石。 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楚从林里飞出来的那道剑。 那道剑眼看着要被清虚观观主的剑格住,却陡然间大放光华,威力陡然再升,仿佛要把整道河斩开一般 轰的一声巨响,河里流淌着的水尽数被震的飞了起来,无数鹅卵石骨碌碌到处乱滚,河滩上更是烟尘四起 清虚观观主一声闷哼,胸口如遭重击,双膝微屈,如断线的纸鸢般便向河的那头飞去,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直至退出十余丈,他才停了下来,脸色苍白至极,胸口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剑痕,唇角亦是血溢不止。 震到天空里的河水,便在此时落了下来,哗哗作响,清虚观观主浑身湿透,看着好生狼狈。 那名年轻道人急急向河对面跑了过去。 “好霸道的山鬼分岩。” 陈长生看着这幕画面,在心里默默想着,当初在青藤宴上,七间对唐三十六曾经用过这一记离山剑招,但其时七间尚未通幽,距离此人使出来的山鬼分岩,完全是两种概念。 他和折袖转身向树林里望去,只见梁笑晓和七间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想往哪里走?” 河水重新开始流淌,水声却遮不住梁笑晓冷漠的声音。 对岸,清虚观师徒相互搀扶着,正准备离开。同是通幽中境,离山的剑法要比清虚观的剑法强太多,一个藉藉无名的清虚观观主,又如何能与神国七律相提并论?除了认输别无它法。 听着这声,清虚观观主转身望了过来,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愤怒的情绪,说道:“你想怎样?” 梁笑晓面无表情说道:“把东西留下。” 清虚观观主一咬牙,把手里那块残缺的法器扔了过来。 梁笑晓依然没有让他们离开的意思,继续说道:“然后过来赔罪。” 清虚观观主喝道:“休要欺人不甚莫要仗着离山势大,便如此过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陈长生。周园规则便是如此,圣女峰那对师姐妹打不过他,法器自然归他,他打不过梁笑晓,自然留不住法器,所以他自问也没有什么需要向南人赔罪的地方。 梁笑晓仿佛不知道他的意思,接住法器,毫不犹豫便给了那位圣女峰的童师姐。 南方大陆,胜在有长生宗与圣女峰守望相助,如此才能在大周与国教的威势之下,保有了这么多年的相对独立,两大宗的弟子平日里也互以师兄妹相称,说是同门也不为过。 梁笑晓握着剑,继续向河对岸行去。 陈长生说道:“他受的伤很重,无力再战。” 这句话里没有说行了的意思,但就是行了、够了的意思。 梁笑晓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陈长生,眼神微寒。离山剑宗与国教学院有无数难解的纠葛,梁笑晓又不像苟寒食等人与陈长生有同檐共食的经历,在他的眼中,陈长生此人本就极其讨厌。 折袖依然站在陈长生的身前,面无表情。 虽然他现在是通幽初境,比梁笑晓要整整差了一个层次,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意,连紧张都看不到。 就像在天书陵外的树林里,他曾经对陈长生说过的那样,当初在大朝试对战时如果能生死相搏,他连苟寒食都不惧,更何况梁笑晓在神国七律里只排在第三。 这就是见惯生死、杀过无数魔族所培养出来的底气。 七间看着折袖,蹙了蹙眉,走到梁笑晓身边。 梁笑晓看着陈长生微讽说道:“先前你不说话,这时候来装公道?” 陈长生想了想,没有解释自己先前准备做什么。 圣女峰那位童师姐不想双方因为自己而冲突起来,柔声劝解了两句。 梁笑晓没有说话,脸上的嘲浓神情却越来越浓。 “从天书陵开始,你对我似乎一直都有敌意。”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问道:“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梁笑晓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我是离山剑宗弟子,对你有敌意,不是很应该的事情?” 陈长生想了想,指着树下的庄换羽说道:“那他是天道院的学生,为何对我也一直有敌意?” 梁笑晓说道:“或者你应该考虑一下,当整个世界都对你保有敌意的时候,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发现也有可能是这个世界错了。” 七间轻轻扯了扯梁笑晓的衣袖。 梁笑晓神情漠然,不再多言。 陈长生摇了摇头,趟水过河,来到那对清虚观师徒的身边。 看着那名清虚观观主胸口恐怖的剑伤,他说道:“伤势太重,你们得离开了。” 那名年轻道士心想刚刚进周园不到半日,什么都没有获得便要离开,脸上顿时流露出不甘的神情。 陈长生说道:“先前你师父也说过,这就是周园的规则。” 年轻道士看着他,愤愤不平说道:“你是国教大人物,为什么不帮我们?” 陈长生没有接话,继续替清虚观观主搭脉,低着头说道:“必须抓紧时间。” 清虚观观主有些虚弱地点点头,他与徒弟的阅历见识自不一样,知道先前虽然陈长生没有出手相助,但如果不是他在场,自己绝对会被那两名离山剑宗的少年强者伤的更重。 他从腰间取出入园前拿到的灰线引,颤颤巍巍地点燃。 淡渺的青烟,从燃烧的线端升起,缓缓飘到河水上空,然后渐渐消失在周园的天空里。 陈长生隐约能够感觉到,这道青烟融入天空之中,将周园与真实世界隔绝开来的空间壁开始做出反应。 按道理来说,空间法门是至高的妙境,一根灰线燃烧,断不足以将一个人运至数十里之外的周园园门,那么这些灰线引利用的应该是周园世界的自身规则,甚至极有可能是很多年前周园自身的产物。 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湿漉的滩岸重新变于。 年轻的道士虽然依然心有不甘,却没有别的办法,他知道,师父离开之后,自己肯定也要跟着离开周园,不然以自己的境界和剑术,根本没办法与园里的这些强者对抗。 时间缓慢地流逝,清虚观观主手中的灰线渐渐烧尽。 河水依然流淌,水草依然飘浮不定。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清虚观观主依然躺在河滩上。 陈长生有些吃惊,不解问道:“难道灰线引失效了?” 折袖微微挑眉,望向那名年轻道士。 那名年轻道士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从腰间取出自己的灰线引点燃,因为紧张,手有些哆嗦。 片刻后,年轻道士的灰线引也燃烧完毕,但依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他捏着烧剩下来的线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清虚观观主的脸色更加苍白。 梁笑晓的那记山鬼分岩太过霸道,只是两式相交,他的胸口便多出了一道恐怖的剑伤,鲜血这时候还在不停地向外溢流,如果不能及时地回到园门,出去请国教的教士治疗,只怕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名年轻道士慌乱问道,下意识里向四周望去。 河畔的森林一片幽静,这时候忽然显得有些yin森起来。 这边发生的事情,终于也惊动了对岸的那些人。 七间和梁笑晓和圣女峰那对师姐妹走了过来,便是庄换羽也走了过来。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我师父……师父他怎么办?他还在流血,不会死吧?” 年轻道士看着陈长生,满脸的不安与期盼。 梁笑晓看着清虚观观主胸上的剑伤,微微皱眉。 进入周园的通幽境修行者,都是人类与魔族对抗的希望,圣人们怎么可能看着他们随意死去,当年给入周园定下的规则,之所以看上去有些残酷冷血,正是因为无论如何惨烈的战斗、险恶的人心,到了最后关头,总能用灰线引直接离开周园。 而现在灰线引失效了。 陈长生取出针匣,先替那名清虚观观主简单地止了血,然后站起身来,望向溪河下流的远方。 (今天就这一章,明天三章。) 第二百五十章 两地医(上) 溪河下游是丘陵,蜿蜒而去,隐约可见远处那片原野,一切与先前他们来时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但陈长生知道这个世界肯定出了些问题。 就在他看着这个世界沉默不语的时候,庄换羽准备离开。 “最好不要自己一个人离开。” 陈长生转过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灰线引失效,应该是出了事,还是先查清楚为好,不然我担心会出问题。 庄换羽停下脚步,微微挑眉说道:“周日开启只有百日,在里面的每一刻都是珍贵的,难道你要我就因为这种小事耽搁时间?” 陈长生说道:“你先前观战就已经花了时间,何必在乎再多花一点。” “好吧。”庄换羽看着他说道:“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当然是要去园门处查看,我们在的地方距离园门至少有数十里的距离,谁去?” 正如他先前所说,周园里的每一刻时间,对入园的修行者们来说都是无比珍贵的,由众人所在的河畔去园门,一去一回,哪怕耗费真元急掠,也至少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谁会愿意为了这种事情,浪费这么多时间? 七间看着有些意动,准备说些什么,梁笑晓却在旁摇了摇头。他想着师门交付的重任,只好沉默不语。 河畔很是安静,无人应声,庄换羽看着陈长生微嘲说道:“你看,根本没有人愿意去,既然是你提的主意,何不如你去?” 陈长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望向身受重伤的清虚观观主。 七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我来看吧。” 然后他望向梁笑晓,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态度很坚决。 “好。我想你们可以在林子里找,但最好不要走远。” 陈长生很清楚,这些宗派弟子进入周园,就像圣女峰那位师姐一样,大多都带着师门的任务。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溪河下方走去,折袖没有说话,跟在他的身后。 到溪河下方转弯处,确认河畔的人看不到自己,陈长生对折袖说道:“我进林去一趟,你在这里等会儿我。” 折袖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也不想打探他的秘密,神情漠然地点了点头。 进入幽静的密林,向山上攀爬了一段,陈长生停下脚步,望向远方那片在阳光下燃烧的草原,和那道伸向草原深处的山陵,右手握住了腰间短剑的剑柄,低声说道:“帮我个忙去园门处看看?” 黑龙不知何时落在他的肩头上,望着远方那道山陵,龙眸里泛起一道异光,感觉有些困惑,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自己。 “我有一种预感,只怕园门关了,无法和外界联系,所以我去你去都一样,只是路上要小心些,不要被人看到。 陈长生转头,望着肩上的黑龙,认真地拜托道。 黑龙收回望向那道山陵的目光,看着他吱吱了两声。 陈长生有些苦恼说道:“我有的东西你都看不上眼,这把剑是我师兄送给我的,可不能给你。” 黑龙冷漠地看着他,那意思很清楚,你什么代价都不付,居然也敢请我办事。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答应你一个要求……你知道的,我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以后可能会弄到很多奇珍异宝。” 黑龙的竖瞳微微眯起,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林间清风骤起,伴着一道刺耳的空气撕裂声,黑龙化作一道虚影,瞬间破空而去。 没有过多长时间,陈长生从山林里走了出来,看着折袖神情凝重说道:“园门关闭了。” 折袖微微挑眉,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他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知道了园门的情况。 回到先前那片河滩,其余的几个人对陈长生如此快便确认消息则有很多疑问,庄换羽漠然的眉眼间微显嘲讽,梁笑晓直接问道:“你说关了就关了?” 陈长生也不解释,说道:“你如果信就信。” 不待梁笑晓和庄换羽继续发问,他蹲下来继续替那位清虚观的观主疗伤。 七间说道:“我信。” 梁笑晓看着他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解小师弟为何对陈长生这个离山剑宗的对手如此信任。 “二师兄说了,如果在周园里遇着什么事情,陈长生是最可以信任的人。”七间说道。 陈长生正在替清虚观观主诊脉,手指微僵。 离开天书陵的时候,苟寒食曾经请他代为照顾离山的弟子,当时他以为这只是客气随意说说,没有想到苟寒食竟是真的这样想,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双肩变得重了些,心里却变得轻松了很多,那种感觉很舒服。 确认清虚观观主的伤势不会太快恶化,他站起身来,请折袖准备治疗的用具,向梁笑晓等人说道:“我确认过,周园自身的规则没有受到破坏,只是受了某种外部力量的于扰,百日之内园门应该会重新开启,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 梁笑晓微微皱眉,说道:“有什么力量能够于扰到一个小世界?” 七间想了想,说道:“或者是力量足够强大,或者是使出这种力量的人对周园非常了解。” 陈长生点头说道:“我认为是后者。” 叶小涟睁着眼睛,好奇问道:“会是谁呢?” 陈长生等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有数百名人类修行者进入了周园,想要动手脚的,当然是人类的敌人。 人类的敌人,就是魔族。 “必须要小心些。” 七间望向溪河下方的原野,忧心说道:“必须想办法赶紧通知其他的人。” 他们并不确定、或者说根本没有想到,会有魔族潜入周园,但既然周园有变,灰线引失效,为了避免人类修行者动手夺宝的时候下手太狠,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那么就必须尽快把周园关闭的消息传播开来。 只是周园实在是太过辽阔,数百名人类修行者看着数量不少,散落在其间,那便显得非常稀疏,而且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进周园寻宝,很多人想必会潜踪匿迹,在这种情况下,偶尔相遇的情况都很少会发生。 之所以他们这些人会在河畔相遇,是因为他们都有想法,关于剑池的想法——无论国教学院还是离山剑宗或者天道院,大概都留下了关于剑池踪迹的一些记载,所以他们才会逆流而上,来到这里,对于这一点,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至于清虚观的这对师徒,则是从入园开始,便一直盯着圣女峰的这对师姐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真是够老谋深算了。 周园世界辽阔,由三道山脉分割成三个大区域,那片著名而从来无人敢于深入的草原位于正中,山脉丘陵的边缘,也就是周园的边缘有数座园林,那些园林传闻都是周当年的住所,起居之处藏宝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一般修行者入园,大多会首先在这些地方搜寻一番。 梁笑晓对七间说道:“要去那些地方太远,太耗时间。” 他的话没有说尽,七间明白意思,其实在场的人也大概都明白了意思。 看来,离山剑宗对剑池的相关消息非常确信,或者说在这数十年里,离山长辈们分析出了一些东西,梁笑晓和七间当然急着离开。 在天书陵里,陈长生时常替折袖诊治,对那个匣子,折袖非常熟悉,没用多长时间,便把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陈长生没有理会离山剑宗这对师兄弟想些什么,接过那些事物,蹲到地上开始正式给清虚观观主治伤。 铜针入体,清虚观观主的血已经止了,他这时候要做的是缝合伤口。 叶小涟在旁看了一眼,脸色便忍不住变得苍白起来。 就连清虚观那名年轻道士扶着师父的手都有些颤抖。 作为修行者,无论是门内的切磋还是行走世间的战斗,当然都见过血,但却很少见到,一根金属针在人类的肉上穿来扎去的画面。 将清虚观观主胸口那道剑伤缝好,再用于净的布块包扎完毕,陈长生并没有结束自己的治疗,而是开始用铜针清通他胸腹间被梁笑晓剑意伤及的经脉。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的神情微异,尤其是那位圣女峰的童师姐。 圣女峰南溪斋,以及京都的青曜十三司,乃是修行世界里最擅长治疗的门派,千年以来,人类与魔族的惨烈战争里,总能看到穿着白色祭服的女子身影,她们在这场战争里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她没有想到,今日在周园里居然能够看到如此jing湛的医术,而且陈长生明显没有修过国教的圣光术。 河畔一片安静,只有流水发出的淙淙声以及清虚观观主偶尔发出的闷哼声。 所有人都看着陈长生,不敢打扰。 庄换羽不喜欢这种场面,微微挑眉,对梁笑晓点了点头,便向上游的树林里走去。 陈长生余光里看到了这幕画面,没有再次劝阻。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确认清虚观观主的伤情应无大碍,站起身来,看着七间说道:“我也要走了。我得想办法去找到别的人,就像你担心的那样,他们还不见得知道周园关闭的事情,一旦争执起来,下手肯定不留后路,狠辣无比,那会出问题,说不定会死人。” 梁笑晓神情微变,觉得他这番话是针对自己,却不明白陈长生只是就事论事。 七间有些为难,说道:“我们也有必须离开的原因。” “明白。”陈长生望向圣女峰那对师姐妹,说道:“能不能麻烦你们在这里暂时照看了一下他们?我大概中夜之前应该能赶回来。” 童师姐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居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想了想后应了下来。 先前被偷袭,现在却要照顾对方,如果她不是圣女峰的弟子,还真无法接受。 陈长生感激地笑了笑,便和折袖再次往溪河下游走去。 阳光明媚,森林里的yin森意味被驱散了很多。 在周园东南,有片园林依山而建,传闻中,这片园林乃是周中年之后,喜静却悦于鸟鸣,故而修建,名为畔山林语。 畔山林语并不是周园入口处那片园林,但与园门最近。 园门处那片园林,因为每次进园的修行者,首先都会经过那里,所以早已被翻检了无数遍,后来的修行者,想要捡漏都没有什么可能,所以今年的修行者入园后,有很多人首先来到的便是畔山林语。 山间鸟语如乐,园间流水无声,转廊飞檐,粉墙扇窗,按照人类修行界定下的铁律,周园里除了法器与传承,其余原有陈设一律不准擅动,所以哪怕隔了数百年,这里依然保有着当年的七分清幽、九分贵气。 只是在这片园林深处的某个房间里,此时却只有惊恐与不安,清幽和贵气早已被血腥味冲的不知去了何处。 十余名修行者围着场间,脸色非常难看。 一名修行者倒在地上,腹部被一柄剑贯穿,割开了一道约五指宽的口子,他的左手捂在上面,却止不住血水不停地溢流,甚至已经能够看到肠子被挤了出来,已然奄奄一息,而他的右手握着的灰线引早已燃烧完毕,只留下了些灰 另一名修行者脸色苍白,不停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那招栖桐,最多也就是让他受伤,哪里想到,他那一刻真气凝滞,剑竟是没有抬起来,我真不是故意的,而且……这灰线引烧了没用啊” 那名受伤的修行者,腹部被贯穿,血流水止,眼看着便要死去。围在四周的修行者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最令他们感到不安的是,为什么灰线引会失去了效果?难道自己这些人,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死? 便在这时,数名身着白色祭服的女子来到了畔山林语,园中响起惊喜的喊声与请安声。 有一名女子没有进屋,她站在廊桥之上,望向远处渐向草原坠下的那轮太阳,沉默不语,似乎发现了什么。 (下一章争取十一点前出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两地医(中) 阳光落在少女的脸上,清秀但谈不上美丽的容颜,顿时变得明媚了数分。 她静静看着远方的太阳,想着今日入园后遇到的这些事情,心里大概有了分数。 便在这时,一名青曜十三司的白衣少女急急走了过来,来到她身后,低声说道:“那人受的伤太重,师姐……” 少女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去,自己随后便来。 那名青曜十三司的少女走回屋里,不顾那名伤者同门的反对,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这时,那名少女才走进屋中。两名青曜十三司女子正在替那名伤者治疗,只是那人受的伤着实太重,离宫里常见的治疗法门,很难起作用,无论她们如何努力,依然无法止住那人腹中创口继续流血。 见到她到来,青曜十三司的女子们顿时松了口气,赶紧让开位置。 少女走到那名伤者身前,看了两眼举起右手放在了伤者腹部上方的空中。 只见一道淡淡的青光从她的掌心落下,就像流水一般,却比流水更加轻柔,不停地落到伤者的身体上。 那名伤者伤口正在不停流溢的鲜血,忽然间就停了。 紧接着,少女掌心落下的光束变了颜色,从令人心生愉悦清新之感的青色,变成了圣洁庄严的乳白色。 洁白的光线照拂着伤者的腹部,那道恐怖的创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愈合 “周园……出了问题,我怀疑园门已经关闭,稍后你们让那些修行者里选一个速度最快的去园门看看。” 那名少女站起身来,对众女说道:“我走后,你们点燃两道烟花,相信山野溪河间的人们应该能看到。” 无论是圣女峰还是青曜十三司,在战场上向来以烟花为讯,对修行者和人类军队来说,这两道烟花便是希望。此时虽然是在周园里,相信那些在对战里受伤、却又无法通过灰线引出园的修行者,看到这两道烟花后,应该会想办法来畔山林语。 青曜十三司一位年龄略大些的女子,看着她担心说道:“师姐,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做些事情。”少女平静说道,然后转身离开。 看着消失在园林深处的少女背影,青曜十三司的数名女子默然无语。 片刻后,才有人想起来先前看到的那幕神奇画面。 一名少女敬慕说道:“那是圣光术吧,真没想到师姐年龄不大,居然把圣光术修到了这种境界,要我看,老师也不见得能做到。” “后面才是圣光术,最开始应该是圣女峰的自然光。” 那名年龄略大些的女子微笑说道:“师姐她先在咱们学院学习,然后去圣女峰修行,身兼南北之长,自然不凡。 夜色渐渐来临,周园变得微凉,尤其是山麓之中,更是有些寒意。 青曜十三司的白色祭服有些厚,能够挡风御寒,少女并不担心这些,看似随意地在山野间行走,实际上是在寻找先前入园的修行者。 她和陈长生、七间的看法一样,再强大的力量也不可能真正改变周园这个小世界的规则,园门关闭应该只是暂时的事情,问题在于,周园忽然关闭,会给里面的数百名修行者带来很多危险,那些危险来自于人类修行者内部自身,也来自于别的地方。 在前面那座山崖前,她遇到了一名摘星学院的学生,那学生不是与人争斗受伤,而是施展身法时真元运行出了问题,从崖上摔了下来,洗髓后的身体也没能顶住那段高度带来的冲击力,骨折了好些处,如果不是遇到她,或者真的只能等死。 夜渐渐的深了,山林变得有些yin森,远处隐约可以见到篝火散发出来的光线,看来已经有不少修行者发现了异样,不在乎会引来什么竞争者,只想尽可能地找到同伴,此时周园里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们的同伴。 少女向最近处的那团篝火走去,白色祭服在夜色里微微飘动。 夜色下的周园,最醒目的便是那些点点篝火,只是有些篝火或者因为距离太远,很难被看见。 陈长生和折袖走出山林。他看着不远处一座丘陵上的篝火,说道:“先从近处开始,不要着急。” 折袖没有说话,作为狼族的后代,他最不缺乏的便是耐心。 陈长生很快便想到这点,有些不好意思,又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周园里应该还遗落着不少法器,你就这么跟着我,不觉得很吃亏?” 折袖说道:“你呢?难道你不在乎吃亏?” 陈长生说道:“一想到离山剑宗可能有剑池的确切位置,梁笑晓和七间这时候正在往那边去,甚至庄换羽也可能找到,当然……还是会有些在乎,但今夜肯定会有很多人受伤,甚至要死,我总不能放着不管。” 折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为什么不能放着不管?” 对在残酷雪原里长大的狼族少年来说,任何仁慈都是致命的弱点,他是真的不理解人类和有的妖族为什么……不能放着不管。 “有些妇人之仁?”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就是有些不忍心。”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强者的责任,是让自己变得更强,这样才能保护更多的弱者。” 陈长生老实说道:“……可能我没有什么强者的自觉?再说了,既然离宫让我领着这些人,我总要承担些责任,而且好像这里面也只有我会治病。” 折袖没有再说什么。 陈长生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 折袖说道:“唐棠出过钱,我就是你的保镖。” 陈长生想着那个还在天书陵里的朋友,想着那把黄纸伞,感慨说道:“有钱真好。” 折袖最后说道:“而且我总觉得,跟着你,我不会吃亏。” 说话的时候,二人没有减慢速度,没有过多长时间,便来到了那座丘陵之上,看到了篝火,也看到了篝火旁的人 看衣饰,应该是两名南方的修行者,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彼此出剑争斗,结果两败俱伤,身上各有数道伤口。 令陈长生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两名南方修行者正在酣睡,身上的伤口已然愈合,如果不是衣服上的斑驳血迹,竟根本看不出来受了伤。 他走到那两名南方修行者身前,伸手搭了搭脉,又掀开眼帘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最后掀起他们的衣裳,看了看伤口的情况。 二人的伤口虽然谈不上平滑如初,但明显已无大碍,而此时的沉睡应该是闻了宁神香的后果,有助于恢复。 “是青曜十三司的师姐,给他们用了断念香。” 陈长生站起身来,对折袖说道:“有人帮着四处救人,我们应该能轻松了些了。” 折袖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青曜十三司。” 陈长生神情微异,心想自己通读道藏,对青曜十三司的手段非常了解,这两名南方修行者的伤口能复原的如此之快,伤口边缘还残留着些许神圣气息,明明就应该是国教的圣光术,为何折袖会说不是青曜十三司? 国教圣光术极难修行,像他此时看到的这种境界的圣光术,就算是离宫里,也只有十余位主教能够施展,所以他认为给这两名南方修行者救治的人应该年龄颇大,是位师姐,甚至更大的可能是位女教授,只不过入园之时,自己没有留意到罢了。 “愈合伤口用的确实是圣光术,但这宁神香的味道不对,不是青曜十三司的断念香,而是圣女峰炼成最少的无垢 折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前一种香我都闻过很多次,后一种我闻过一次,再不会忘,所以不会认错。” 陈长生这才想起来,他在北方雪原里猎杀魔族,也经常替大周军方做一些极危险的任务,不知在生死边缘徘徊过多少次,要说起对青曜十三司和圣女峰这两大疗伤圣地的了解,还真没有多少人比他更强。 “既会圣光术,身边又带着无垢尘……这是谁呢?” 他自言自语道,心想能够兼通南北教派之长,想来应该是位很了不起的前辈,只是这样的前辈难道还停留在通幽境? 折袖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陈长生微异问道:“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折袖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陈长生怔了怔,然后明白了,一时间,不由再次怔住。 他进周园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要去见那位少女,然后把婚书亲手退给她。 只不过入园之后便发生了这么多事,以至于他竟然忘了这件事情,忘记了她也在周园里。 兼通南北教派之长,能在通幽境便把圣光术修到这种境界,还随身带着珍贵的无垢尘这些年来,大陆好像就她一个人? 他看着折袖有些无措说道:“不会吧?” 折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就会。” 陈长生不再说什么,望向夜色里的山野,想着先前她也曾经站在这里,站在相同的一座篝火旁,不知为何,觉得心情有些怪异。 “走?”折袖问道。 陈长生忽然转身走到那两名南方修行者的身边,取出铜针开始治疗。 折袖有些不解,心想既然徐有容都已经治过了,你何必还多此一举? (下一章更快,我已经写了几百字了,每写到陈徐的内容,我就莫名的喜悦……) 第二百五十三章 琴声呜咽一人死 看着少女消失在夜林里,叶小涟侧头着想了会儿,终究压抑不住心头那个疑问,轻声问道:“徐师姐到底喜欢谁啊?” 童师姐看着她笑着问道:“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如果是以前,我当然选秋山师兄,但现在……”叶小涟很认真地说道,然后不知为何觉得好难过。 陈长生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一个小姑娘的人生观和爱情观带来了怎样的冲击,他和折袖还在夜色里的山林里间行走,寻找着那些在战斗中受伤的修行者,替他们治伤,在这个过程里,他没有表现出来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折袖还是发现了,当遇到被徐有容治过的伤者,陈长生停留的时间明显要长些,治疗时明显要用心很多。同样,那个少女也在夜色里行走寻找替人治伤,同样不知为何,见着被陈长生治过的伤者,她反而显得格外不放心,要停留更长的时间。 夜色里的周园很是安静,夜穹里没有繁星,地面上的点点篝火却冲淡了其间的单调,少年和少女在地面的繁星间来回行走,不知是刻意相避还是命运的安排,遇见了很多被对方治过的伤者,却没有遇见过一次。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情,他们没有见到对方,但知道对方是谁,伤者腿上缠着的绷带、经脉里残留的真元、伤口边缘的神圣气息,仿佛就是书信或者是更简单的字条,传达着某种信息,告诉彼此做了些什么,隐隐较着劲儿,赌着气。 同样,不知为何。 中夜时分,陈长生依照承诺回到了溪河畔,看着沉睡中的清溪观观主,确认她曾经来过,沉默了片刻,隐隐生出些佩服,那些内腑的伤势,他没有办法处理,只能让伤者挺着,然后慢慢养,确实不如她的手段有效。 只是,今夜他已经治了二十余位伤者,她治的伤者应该也不会少,甚至可能更多一些,无论国教的圣光术还是圣女峰的那些手段,都极为耗损真元,她这样不惜体力地连续治疗,还能够顶得住吗? 人类修行者进入周园夺宝,依照圣人定下的规则,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哪怕只是第一天,便已经发生了很多场战斗,残酷的战斗带来惨烈的后果,灰线引失效,让那些伤势显得更加可怕,幸亏陈长生和她还有青曜十三司的数位女子,连续救治了数十人,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死人。没有死亡的情形发生,所以修行者之间的气氛还算平静,不然仇怨不可解,尤其是在南北对峙的大背景下,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混乱的情况。 进入周园后的第一个夜晚,就在微显紧张而沉默的气氛里慢慢过去。 晨光熹微,照耀着草原与那座深入其间的山脉。 周园的清晨与外间的清晨别无两样,朝阳与落日也并无两样,伸入草原的山脉,在红暖的光芒下,就像一头巨龙骄傲地仰着头颅。 这里便是传说中的暮峪。 在暮峪峰顶,一位老者对着朝阳正在拉琴,琴声呜咽,仿佛是在凭吊什么。 在弹琴老者的侧后方,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抱着双膝,对着新生的朝阳发呆。 她是真的发呆,淡漠的眉眼间没有任何情绪,看着有些令人怜惜,然而有些神奇的是,朝阳的光线再如何柔和,也必刺眼,她却就睁着眼睛这样看着,不要说刺痛发酸的反应,就连眯都没有眯一下。 “陈长生的医术jing湛,徐有容更不用说,而且他们的反应太及时,昨夜周园竟没有乱起来。” 弹琴老者走到她的身前,和声说道:“大人,小狼和陈长生正在一起,先把他们杀了吧。” 老者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他说想把陈长生和折袖一道杀死,便一定能杀死一般。 只有通幽境才能进周园,如此说来,这位老者再如何强,也不过是通幽巅峰境,而陈长生已经是通幽上境,折袖虽然是通幽初境,但奇异的血脉天赋和在雪原里磨砺出来的战斗能力,绝对远非于此,他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那名小姑娘依然抱着双膝,盯着红暖的朝阳发呆,没有回答弹琴老者的话。 没有回答便是不认可,沉默从来不代表默认,大人做事,向来很直接。弹琴老者很明白这一点,劝谏说道:“在军师的计划里,趁着昨夜周园人类修行者内乱,我们趁乱杀人,如果周园未乱,便应依序行事。” 小姑娘神情漠然,目光甚至显得有些呆滞,盯着朝阳说道:“我要杀她。” 弹琴老者知道大人说的她是谁,大人以千金之躯入周园犯险,就是想要杀死那名人类少女,继续劝谏道:“徐有容不是普通人……” 他险些说出这名小姑娘最忌讳听到的那四个字,不禁有些后怕,定了定神后,才继续说道:“……就算昨夜她连续施展圣光术,耗损了很多真元,依然不好杀。按军师的安排,我们应该先把其余的人杀了,然后合力杀徐,如此才不会有任何意外。” 听着军师二字,小姑娘沉默了会儿,但半晌后还是摇了摇头,重复说道:“我要杀她。” 她要杀徐有容,她想杀徐有容,她只想杀徐有容,其余的那些人类修行者,在她眼里都废物,哪里值得她看一眼 伴着水声醒来,陈长生觉得身体一阵酸痛,昨夜在夜色里,来回救人,至少奔走了数百里的距离,即便他的身躯现在无比强悍,也有些撑不住了,最主要的还是精神上的疲惫感,如潮水般不停地袭来,实在有些难以负荷。 晨光已然大作,居然早已过了五时。 陈长生起身,走到河边捧起微寒的清水洗了把脸,稍微清醒了些,接过折袖递过来的于粮开始沉默地进食。 昨夜陆续有受伤或者落单的修行者,按照他的话,来到河畔汇集,此时那些人陆续醒来,场间顿时变得有些热闹 陈长生吃完于粮,喝了些清水,又坐了会儿,消散一下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疲惫,这才站起身来。 童师姐肩上的剑伤,昨夜被他治过,现在已经基本好了,清虚观观主的精神也恢复了些,虽然还不能自行走路,生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其余的那些修行者受的伤或重或轻,但都还好,休息了一夜之后,应该可以撑得住回到园门那片园林里。 陈长生走到童师姐身前,低声说了一下今日的安排。 童师姐点了点头。 陈长生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问道:“她……昨夜过来有没有说我什么?或者给我留什么话?” 童师姐想着她昨夜在溪河畔那番带着恼意的自言自语,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没有特意留话。” 不知为何,陈长生有些放松,又有些失望。 便在这时,河畔的林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 陈长生和折袖还有十余名修行者,闻声掠去,很快便赶到了惊呼响起的地方。 只见一名天赐宗的高手,脸色惨白站在林间,在他的脚下,一名中年男子脸色死青,已然没有了呼吸。 死了。 有人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费宗主他没有撑住?” “难道昨夜有人进过这片树林,趁着费宗主受伤的时候下了毒手?” 林中响起众人愤怒又有些慌乱的议论声。作为行走世间的修行者,在场的人不说见惯生死,至少死亡也不会带来太大的精神冲击,但周园关闭已经在所有人的心上蒙了一层yin影,更何况死的这名中年男子是天赐宗的宗主,天赐宗是个不知名的南派小宗,但宗主的身份在这里,而且……昨夜这位姓费的宗主受伤并不重,以他通幽中境的修为,应该能很轻松地撑过去,怎么却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陈长生走到死去的费宗主身前蹲下,接过折袖递过来的手套戴上,掀开死者的眼睛,又看了看鼻腔与口腔,用铜针刺入颈后,取出来抬到阳光下观察了片刻,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说道:“是毒。” 听到他的话,众人顿时变得更加紧张,是谁用的毒?那人居然能够瞒过这么多人,悄悄进入林中毒死费宗主,那岂不是意味,只要那人愿意,随时可以毒死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原因,那人为什么要毒死费宗主? “肯定是巫门的人。”一名南方修行者恨恨说道:“昨天入园的时候,我看见了几个巫师,也不知道离宫和圣女峰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这些喜欢用巫术和毒物的怪物们也进了周园。”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虽然用的确实是草毒,但毒素不像是南边的植物。” “那你是说是谁下的毒?” 那名天赐宗的高手,因为伤心而愤怒无比,竟不顾陈长生的身份,盯着他大声喝斥起来:“昨夜师兄说不用你诊治,你非要治,还让我们来这里,结果他却死了,谁知道是不是你在治伤的时候动了手脚” 听到这番话,林间忽然安静下来。 甲天见。)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于潭中知剑意 (关于铜针探毒,当然不是因为血,铜针他向来是用在经脉穴位方面的,此世界和咱们的世界不是一个世界,当然,我承认我写的时候根本没想这事儿……) 林中之所以忽然变得如此安静,不是因为那名天赐宗的高手,一语点破了众人心中的想法。 没有人认为陈长生会借着治伤的机会暗中下毒,因为这没有任何道理,讲不出任何所以然,谁都知道,陈长生深得教宗大人的宠爱、教枢处的支持,小小年纪便令世间震撼地成为国教学院,怎么看都是前途无量,与这份前途相比,周园里的任何利益,都不可能驱使他做出这种事情来。 安静是因为人们很想知道,面对着这样无理的指责,陈长生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陈长生没有任何反应,那名天赐宗高手微红的眼眶,因为悲痛而近乎扭曲的容颜,都在他的眼中。 他和折袖转身向林外走去,童师姐和叶小涟迎了过来,脸上都有忧色。 陈长生把林中的情况解释了几句,便和折袖离开了溪畔,再次走进周园这片辽阔的世界里。 他们离开后没有多长时间,童师姐和另外两位名望在外的修行者,带着修行者们,彼此搀扶着,向园门处那片园林走去,队伍中间多了一副担架,那名死去的费宗主闭着眼睛躺在上面,溪畔不时响起几声哭声。 站在山崖间一块巨石上,看着河畔向下游走去的队伍,陈长生放下心来。 “你这样处理有问题。”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当队伍里面出现分歧的时候,无论用任何手段,都应该压制下去,想要生存,服从是最重要的事情。” 陈长生没有说话,转身进入了茂密的森林里。 寻找与救治不断进行,越来越多的人类修行者被集中起来,分别在三片园林之中,而且彼此之间也已经取得了联系。问题在于,周园一日不能开启,难道众人便要始终停留在这些看似美丽、但没有任何宝藏的园林之中?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陆续又有数名修行者离奇死去,依然是中毒,但无论是同行的人,还是事后查看,都无法找到原因。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有的人可能会崩溃,有的人可能会麻木,更多的修行者极有可能再次离开这三座园林,深入周园世界里去寻找那些对修行者来说无比珍贵的法器与传承,因为在他们看来,和别的人呆在一起反而更加危险。 是的,很多修行者已经开始怀疑所有这一切都是魔族的yin谋,但直到此时此刻,依然没有人相信魔族能够潜入周园,要知道园门处有月下独酌朱洛坐镇,有主教大人梅里砂带着国教一于教士审核身份,就算是最神秘的魔族军师黑袍,都不可能有能力混进来。 既然周园里没有魔族,那么危险当然来自于人类本身,在彼此的中间。 陈长生把脚伸进微凉的溪水里,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 两天之内奔掠近千里,对他来说,也是非常辛苦的事情,衣服上满是灰尘,眉眼间尽是疲惫。 与他相比,折袖则要显得强悍很多,似乎这个狼族少年根本不知道累是什么。 陈长生看着溪水深处的几只小白鱼,说道:“我还是不相信会有内奸。” 折袖说道:“已经有四个人被毒死,既然我们确定周园里没有魔族,那么下毒的人肯定就是内奸。” 这是非常简单而清晰的推论。 但陈长生还是很难接受。 人类与妖族的联盟对抗魔族,这场战争是场灭族之战,双方都极少会出现叛变者。 “虽然战争其实一直在雪原边缘继续,但对大陆绝大多数生命来说,已经很多年没有战争,很多生命早就忘记了魔族的恐怖,忘记了这是场灭族之战。”折神情情漠然说道:“在雪原里,我曾经见过很多次给魔族做向导的鹿人,周园里的人类修行者当中有魔族收买的内奸也不足为奇。”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一直不想承认有内奸存在,是因为现在大家都已经开始怀疑彼此,这种不信任我认为更加危险。” 折袖承认,玩弄人心向来就是魔族最可怕的地方。 魔族根本不需要进周园,只需要断绝园里与园外的联系,再让内奸在其中扇风点火,做些险恶的事情,那么人类修行者之间便会乱起来。 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 陈长生继续说道:“这数百名通幽境修行者,是人类的将来,里面有很多优秀而强大的人,魔族能够收买的内奸,数量不可能太多,所以只要这数百名修行者不要彼此猜疑、警惕,甚至对峙,只要人心不散,魔族便什么都做不成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能够做到这点,你们人类早就一统大陆了。” 陈长生沉默无语。 根据这两天,尤其今天在畔山林语里的观察,他可以确认的是,数百名修行者的人心已经散了。 他是离宫赋予重任的领队,那么国教北派的修行者就有责任看顾,苟寒食的器重,则让他的责任感变得更重。 可是,人心散了,队伍还怎么带? “只要停留在园林里,应该便无事,被毒死的人,都是死在山野里,所以先不要管这些人,得抓紧时间把其余的人找到。” 陈长生把脚从溪水里抽出,湿答答地站在石上,望向天际下隐约可见的另两道山麓。 已经数过,此时被找到、然后聚集在园林里的修行者,距离入园的总人数,还差着一百余人。 “有些人是不想被你找到,那你怎么找?”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像梁笑晓和七间、庄换羽,还有那些通幽上境的各宗派强者,一个都没有见着。” 陈长生抖了抖脚,穿上鞋,把头发重新束紧,说道:“就算魔族真的买通了一些奸细,也不敢对这些人下手。” 折袖说道:“但他们肯定在暗中窥视着。” 陈长生想着苟寒食在天书陵里的请托,说道:“我们去剑池看看。” 就算没能与七间和梁笑晓会合,如果能找到剑池,也是很好的事情。 在辛苦奔波了两天两夜之后,他觉得有资格为自己考虑一下了。 陈长生和折袖离开溪畔,向山林里走去。 他们会替别的修行者考虑那些隐藏在山野里的危险,却似乎根本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安全。 因为他们都是少年人,虽然表面看不到什么热血,自信却从不欠缺,一起踏上征程,当然无惧。 而就在他们穿山越岭的另一边,那个穿着白色祭服的少女,也在行走。 她单身一人,依然无惧,神情平静,不知何时,肩上多了一张弓。 来到最先抵达的那条溪河,走的依然是老路,逆流而上,经过前日清虚观观主与圣女峰童师姐战斗的地方,陈长生和折袖看都没有看一眼河滩上残留的乌色血渍,沉默着继续前行,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说话。 他们两个人都不擅言谈,也不怎么喜欢说话,这两天在周园里的交谈,已经算是交流频繁。 幽静的森林里,偶尔响起鸟鸣,那是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醒的生灵。 陈长生在道藏里看到过记载,很多年前,有人在这片森林里找到过一柄古剑的剑鞘。 梁笑晓和七间,还有庄换羽都是消失在这条溪河的上游,更是坚定了他的判断。 如果周园里真的有剑池,剑池便应该在这个方向。 离山剑宗想要找到传说中的剑池,这是太过自然的事情。 陈长生和折袖这时候并不知道,都说从来没有人在周园里看到过一柄剑,这个说法是错的。 很多年前,离山那位姓苏的小师叔,曾经在这里找到过一柄剑,并且带出了周园。 只不过,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件事情没有流传开来。 这条溪河的水量并不是太充沛,尤其是往上游去,路过几条支流之后,更是水势变缓,清浅如镜。 但这条溪河很长,他们二人从清晨开始行走,直到日上中天,才终于走到尽头。 如很多溪河一般,这条溪河的尽头,也是一片山崖,崖上泻一条如银练般的瀑布。 瀑布下是一座幽潭,落水入潭,不停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折袖抬头眯眼,望向瀑布上方,只见炽烈的阳光下,崖畔那层浅浅的水,仿佛琉璃一般透明,确认这里已经是山巅。 “我上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不待陈长生反应,他便向山崖里急掠而去。尚在途中,他的身体忽然低了下来,嗖的一声,化作一道灰影,便跳到了十余丈高的崖壁上,锃锃锃锃,在崖壁间不停快速奔掠,竟只用了瞬间,便去到了崖上。 陈长生在下面看着,隐约能够看到他趋纵之间,双手仿佛散出了寒光。 折袖的身影消失在瀑布上方,应该是去真正的山水起处查看。 陈长生收回视线,望向瀑布下的水潭,心头微动。 此地已是峰顶,青山出泉,水量也不可能太大,他和折袖看到的画面也如此。 瀑布很细,水量很小,为何下方这座水潭,却如此之深? 他走到潭边,向水里望去,只见一片幽暗,根本看不到底。 他静神宁意,缓缓释出神识,向潭底探去。 神识潜入不知多远,忽然间,他觉得眼睛微痛,仿佛被片细叶刮了一下。 他闭上眼睛,开始流泪。 那是一道剑意。 虽然飘渺难以捉摸,但他很确认,那就是一道剑意。 (这几天都是一更,2号回来后快马扬鞭。) 第二百五十五章 那边是湖 站在潭畔,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睛里的那道剑意始终缠绵不去,酸痛难褪,让他不停流泪。 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对着潭影顾盼自怜的白痴少年。 潭水深处的那道剑意,让他很震撼,很吃惊,也有些惘然。 难道这片看上去寻常无奇的瀑布与水潭,便是传说中的剑池?不然潭水深处怎么传有剑意传来?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何数百年来始终没有人发现过?要知道这道剑意虽然飘渺难以捉摸,但却是那样的清晰 他的惘然来源于无知,对自己的无知。 来自潭水深处的那道剑意,其实极其淡渺,难以感知,就算是通幽境巅峰的修行者,也无法捕捉到它存在的痕迹 而只有通幽境的修行者,才能进入周园。 所以无数年来,这道剑意始终都没有被人发现过,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位天赋异禀、与剑天生亲近的修行者,站在潭畔,被这道剑意触着眼目,惊着心神,就此揭开了剑池传说的第一层幕布。 那个人便是离山小师叔苏离。 陈长生为什么能够感知到这道剑意?因为他的身心皆净,神识之强虽不敢说举世无双,但静柔稳实之处绝非普通修行者能够比拟,当初在国教学院藏书阁里定命星的那一夜,即便是在甘露台上的圣后娘娘也为之沉默不语。 所以他成为了数百年来进入周园的修行者中,第二个感知到潭水深处这道剑意的人。 只是这道剑意来自何处? 陈长生控制着神识不停向潭水深处潜去,却发现这池潭水有些古怪,深处仿佛有某种实质般的压力,竟阻止了神识的继续向前。 站在潭畔,他轻抚剑柄,看着不知何时又趴在自己肩上的小黑龙,说道:“要不然……” 黑龙看着他,眼眸里全是冷漠和微嘲的情绪,意思很清楚,我又不是你的下属,凭什么帮你做这么多事? 陈长生忍不住说道:“你怎么和折袖一样,做什么事都不忘了要好处。” 黑龙闻言大怒,细尾轻摆,便准备回去,心想何其大胆,居然敢把自己和一头破狼相提并论。 “好吧好吧,我再答应你一个要求。”陈长生很是无奈说道。 黑龙这才满意,细尾再摆,化作一道黑色的细影,嗤的一声,便消失在了微寒的潭水中。 片刻后,黑龙破水而出,带出一道水花,在阳光下灿烂仿佛碎裂的晶石。 陈长生抬起右臂,让它停在了小臂上。 溪水从小黑龙的鳞片上淌落,打湿了了他的袖子,有些凉,感觉有些怪。 通过黑龙的信息传送,陈长生知道,原来这片水潭底部有个洞穴,应该是通往山崖后面的某个地方,只是这片寒潭确实有些古怪,越到下面压力越大,而且是不符合真实世界情况的巨大威压,黑龙现在是离魂附体的状态,不及真实力量的百分之一,所以它也没有办法通过那个洞穴。 黑龙能够找到那个洞穴,已经算是相当不容易,换作通幽境的人类修行者,基本上没有可能,陈长生站在潭边,感知着那道依然淡渺的剑意,思考很长时间,然后抬头望向瀑布上方,计算着距离,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他让黑龙自去歇息,走到瀑布边,开始向山崖上方攀爬,动作不像折袖那般狂放肆意,但很稳定,很准确,展现了极强悍的力量。 穿过瀑布的水星,来到崖上,他取出手巾把脸上的水沫擦净,发现眼前是一片清澈的水池,池底是黄色的石头,水面一直平铺向前,应该会在数百丈外的另一面山崖处落下,中间隐约有水面起伏,应该是山泉起处,画面看着很是美丽。 折袖此时结束了在远处的察探,走了回来,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什么发现。 “潭水深处有个洞穴,应该是通向山里某个地方,我怀疑……剑池就在里面。” 陈长生站在瀑布的边缘,指着脚下已经变成拳头大小的水潭说道。 折袖走到他身旁,向下方的水潭看了眼,说道:“我对此表示怀疑。” 陈长生说道:“那你说那边会是什么?” 折袖说道:“故事中,遇着绝境,忽然寻着通道,进入新世界的第一个画面往往是美女出浴。” “你想多了。”陈长生很是无语,转而说道:“倒是水潭有些古怪,应该没办法潜下去,得想办法。” 折袖又看了眼下方那个遥远的水潭,说道:“看起来,你已经想到了方法。” “从这里跳下去,借着落势,说不定可以直接落到那条洞穴的位置。” 陈长生没有说,借着黑龙的帮助,他已经知道洞穴离潭面的距离,经过大致计算,应该没有问题。 折袖又看了眼水潭,微微皱眉,说道:“是要搏命吗?” 这座山崖太高,即便是他,都觉得没什么把握,不会被潭水直接拍昏过去。 陈长生说道:“我应该撑得住,不知道你行不行。” 他不知道自己浴过黑龙的真龙之血,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强度甚至胜过完美洗髓的修行者,所以并不担心。 折袖的血脉天赋特殊,洗髓非常成功,而且自幼在雪原里残酷战斗,真可以说是筋骨若石,但对这个高度还确实没有太多信心,说道:“如果梁笑晓和七间是从这座水潭到了那边,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陈长生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挠了挠头,说道:“也许离山剑宗有什么奇怪的方法?” “那庄换羽呢?”折袖继续问道。 陈长生微怔,说道:“天道院也有秘法?” 折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以你现在国教里的身份地位,你觉得天道院有剑池相关的线索,茅秋雨会不告诉你 陈长生被他问的无话可说,甚至有些急了,问道:“反正我能过去,你就说你行不行吧。” 作为男人,虽然是还没有完全成年的男人,也不可能说出不行两个字。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那边见。” 说完这句话,他走到瀑布边,毫不停顿地跳了下去。 山崖间,他的身影快速下降,瀑布被击碎,泻玉数缕。 陈长生看着这画面,不由怔住了,默默想着,这么于脆实在是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啊。 只听得轰的一声 潭面上溅起极大的水花,水花中间,潭面深陷向下,变成一条通道,折袖便在里面继续向下。 陈长生摇了摇头,解下外衣收好,确认时间差应该差不多了,便向崖下跳了下去。 山风拂面而至,被拍碎,水花扑面而至,被拍碎,呼啸的声音来不及灌入耳中,便被甩到了身后。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不过瞬间,便见寒潭已然近在眼前。 没有声音响起,只有并不清晰的撞击感,以及脸部颈部传来的微麻感。 过了片刻,他才感受到四周潭水的压力以及湿意。 借着山崖的高度带来的落势,他的身体自行向下,冲破潭水深处一层又一层的力量障碍。 潭水的压力越来越大,与深度相比,大的有些难以想象,但还在他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直到此时,他才睁开眼睛,看到了前方,或者说深处折袖的身影。 折袖在轻轻摆动小腿,看来应该没有什么事。 然后他看到折袖的更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光亮。 没过多长时间,他和折袖先后来到那点光亮处,并没有发现黑龙所说的洞穴。 但此时,他们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只能借着残余的落势,继续向下游去,直至落势渐尽,他们开始用手划水。 不知道游了多长时间,忽然间,他们觉得身周传来的潭水压力正在渐渐变小。 然后他们发现那片光亮正在逐渐变大,越来越大,渐渐要占据整个视野。 直至此时,他们才感知到真正的变化。 他们不再是在往下游,而是在往上游。 水声哗啦。 他们终于游了出来。 依然是在水中。 他们破水而出。 这里是一面平湖,湖面极大,四周的山林郁郁青青,岸边的石头里生长着不知名的花。 他们这是在湖水的中心。 原来那片水潭的深处,竟然是一座湖。 最神奇的是,湖与潭底部相联,上下却是颠倒的,天地易位 陈长生和折袖很是吃惊。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一幕画面,更加吃惊,以至于张着嘴,竟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片湖水的中间,有块岩石。 就在他们的眼前。 岩石上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容颜媚丽,应该也是刚刚从湖水里出来,浑身湿透,轻柔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体上,曲线毕露,成熟而诱人的身躯展露无遗。 这位美媚至极的女子,正在梳着湿漉的黑发。 她的动作很柔软,她的身体很柔软,她的眉眼很柔软,她的眼波很柔软。 她像刚熟透的果子,像南方巫族祭拜的山jing,像京都壁画里的美人儿。 对少年来说,她正在最诱人的时节,这是最诱人的画面。 陈长生想着先前折袖说过的那番话,完全不知该作如何想法。 山崖的那一边,居然真的有湖。 湖里居然真有位美人刚刚出浴。 这算什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 比湖水更绿的绿 看似过去很长时间,其实只是瞬间。 陈长生和折袖二人破湖水而出,看着湖心岩石上梳发的出浴女子,看着有些傻乎乎的。 但在那个女子眼中看来,湖面上忽然多出两个脑袋,自然是无比恐怖的画面。 伴着一声惊声尖叫,那名女子惊慌失措,从石上落进了水中,被湖水呛着,时浮时沉,媚丽的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 湖水缭绕着她身上的轻薄衣衫,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如玉般的颜色。 陈长生看似不及细想,挥动手臂,向她落水的地方游了过去。 折袖没有说什么,跟在了他的身后。 游到女子落水的地方,陈长生向湖下潜去,这时候自然不能闭眼,只见清澈的湖水里,那女子身上衣衫轻飘,随着她不停地挣扎,衣衫很是凌乱,能够看到颈间的白皙,甚至隐隐能够看到些更诱人的地方。 陈长生没有任何反应,伸手便把她抓住。 那女子陡然遇到救助,本能里便缠了过来,像抱树的小熊般,紧紧地抱住了他。 陈长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埋进了一片丰软的所在,腰则被两条极为紧实的大腿夹住。 这个姿式很销魂,哪怕是如此紧急的时候。 如果是普通人,只怕根本没办法救人,自己都会跟着沉下去。 陈长生不会,他的右拳已经握紧,随时准备落下,不知道是准备把这慌乱的女子砸晕,还是想做些别的什么。 他抱着那女子向湖面游去,那女子稍微清醒了些,惧意稍去,也知道陈长生没有恶意,是来救自己的,因为害羞调整了一下姿式。 她双臂环着他的颈,侧着脸。 于是二人的脸便贴着了。 纵使是在微凉的湖水里,陈长生也能感觉到她唇间吐出的微暖的气息,能够感受到她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息。 折袖游在陈长生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女子,先前出湖一眼间,他便看清楚,这女子腰带上的徽记,应该是东方某个隐世宗派的弟子。 但这不能说明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不知道究竟想要看到什么。 终于离开了湖水,来到了湖面,那名女子揽着陈长生的脖颈,看着后方的折袖,眼神不再慌乱,也没有异色。 这种平静便是问题。 紧接着,折袖在她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抹笑意。 姑娘,你因何发笑? 折袖想问她,但没有问,也来不及问。 那女子的双臂揽着陈长生的颈,手指很自然地抵着他的耳垂下方。 那里有最重要的血管,也有直通识海的经脉。 只要那里被刺断,便是教宗大人亲至,也无法把他救回来。 无声无息间,那女子的指尖生出一抹妖魅的绿意。 青绿色的湖水,也无法掩住那抹绿意。 湖畔的青色山林,在这抹绿之前,顿时失去所有颜色。 那女子的指尖,轻轻地刺进了进去。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女子指尖的那抹绿,没能刺进陈长生的颈间。 陈长生仿佛没有任何察觉,游到湖心那块岩石,似乎准备上去。 那名女子眼波微流,似有些诧异,有些震惊,手指微微用力,再次刺下。 ……依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那名女子的心里生起无数震惊,因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 她指尖藏着的那抹绿,是世间最锋利的法器之一,只要没有聚星成功,哪怕是完美洗髓的修行者,一刺之下,也必然肌肤破损。 而那抹绿本身,蕴藏着世间最可怕的毒素,即便是最强大的妖兽,一旦感染这种毒素,也无法支撑太长时间。 可是……怎么却刺不进陈长生的皮肤? 便在这时,陈长生终于回头了。 他与那名女子隔的极近,甚至能闻到彼此的呼吸声,能看到彼此眼瞳里的自己。 他的眼睛很明亮。 明亮的令人有些心慌。 那名女子看着他的眼睛,看着这双明亮如镜的眼睛,看着其中自己的微显苍白的容颜,极为罕见地心慌起来。 在雪老城里,她把无数魔将玩弄于掌心之间,遇着何等样的变故,也都不会心慌。 但她这时候很心慌。 陈长生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嘲讽。 她却觉得他在嘲讽自己,那双眼睛全部是奚落的意味。 她很生气,很不甘,于是眼波流转,顿时变得楚楚可怜起来。 秀丽的容颜,委屈的神情,熟软的身躯,加上天生的魅惑魔功法,合在一起,那便是无比强大的诱·惑。 哪怕是再心如铁石的男子,想来也会生出些怜惜,至少不会马上下杀手,更何况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只要争取到片刻转还的时机,那么便还有机会,她是这样想的。 可惜的是,世事向来无法尽如人意,也不能尽随魔意。 陈长生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没有看到她的脸,没有受到丝毫魔功影响。 他抱着她的双臂微紧,坚若铁条。 那女子微微色变,一声厉啸从红唇里迸发而出,身上的衣衫如蛛网般裂开,一道极强大的气息陡然出现 如果换作人类修行者的境界,她释放出来的气息至少是通幽上境和陈长生相同,而真元数量更是丰沛十余倍 陈长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但他没有松手。 他紧紧地抱着她,破湖而出,跳向湛蓝的天空 这一跳便是数十丈高 然后向湖心那座岩石落下。 在这极短暂的过程里,他用了耶识步的一道身法,让下落之势变得更加急剧 他抱着她,就像石头一般,砸向了那块岩石 轰的一声巨响 湖心那块坚硬的岩石,骤然间迸裂,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石面垮塌,落进了湖水里。 如此巨大的力量,陈长生再也无法锁紧双手,重新震飞到湖水里。 那名女子更是凄惨,堪称完美的魔躯,在恐怖的撞击之下,不知骨折了几处,脸色苍白,唇角溢出两道鲜血。 便在此时,又有一片yin影袭来。 来的是折袖。 刷刷刷数声厉响,湖心岩上的空中暴出几抹亮光。 然后响起饱贪愤怒与痛苦的喊声。 那名女子境界再高,真元再强,被陈长生砸的识海震荡,猝不及防之下,未能封住折袖的袭击。 那几抹亮光来自折袖的指间。 他的手指前端,探出极锋利的、泛着金属色的爪,在那名女子的身躯上留下数道极深刻的血痕。 折袖行走世间,猎杀魔族,从来都不需要兵器,他的兵器就是他的双手,他比谁都清楚,魔族身躯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里。 湖心岩上劲气溅射,那女子怒啸一声,左手翻卷而出,将折袖逼下岩石,然而在那瞬间,她的尾指被折袖的爪锋削断了一截 此时,陈长生又来了 青绿色的湖水,骤然间变得红火一片,仿佛落日降临此间。 暮时的晚云,笼罩着湖心岩。 汶水三剑之夕阳挂 借着剑势,陈长生瞬间从湖水里掠至岩石上,双脚落地,剑势凝实,呛啷一声,短剑离鞘而出 这是他腰间的短剑,第一次真正出鞘 擦的一声脆响 晚霞满天,湖心岩一片红暖。 那名女子运起魔功,右手距离陈长生的咽喉还有半尺距离,便再也无法前进。 因为她的右手断了,向着天空飞去 那名女子惨呼一声,身形骤虚,踏着湖水,向后急急倒掠,几个起伏便来到了岸边的沙滩上。 谁曾想到,折袖在水面上早已提前到来。 只见水花四溅,折袖挥臂而出,亮光一闪,那女子脚踝上多了一道血线,倒在了沙地上。 陈长生的剑破空而至,那女子极为艰难地侧身避开,却被折袖翻身骑在了身上。 折袖的指尖抵着他的咽喉,前端的锋利爪尖,已经刺破了她喉间一块极不容易找到的软骨。 只要他微微用力,她的颈便会被刺穿。 那名女子眼瞳微缩,不敢再动。 直至此时,她的那只断手才落到了湖中。 她倒掠时带出的那条血线,也才落在了湖中。 清澈的湖水,被血染的更加绿意深幽。 沙滩上的点点血痕,看上去就像是青苔。 她的血,竟是绿色的。 陈长生从湖里走了上来,拾起短剑,走到二人的身边。 那名女子不着寸缕,被折袖骑在身下,似乎很香艳,其实不然,因为折袖的指尖,还插在她的咽喉里。 看着女子断腕间淌出的绿色的血,陈长生微怔,他不记得在国教学院里看到的那名耶识族人的血是什么颜色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战斗,但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惨烈的、真正与生死相关的战斗。 他见过血,但很少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 最关键的是,这场战斗是他的战斗,这些画面有他的原因。 他毕竟还是个少年,看着这幕画面,有些不适应,所以沉默不语。 折袖很适应,所以很平静。 那名女子的脸色很苍白,神情柔弱,配上媚丽的容颜,很惹人怜惜。 折袖的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女子确认这两名人类少年不是自己能够魅惑的,终于放弃,望向湛蓝的天空,胸脯微微起伏,美丽的脸颊苍白一片。 湖面上的晚霞早已消失,日头还在中天,湖风拂来,有些微凉,岸上的树林微微晃动,生起波涛无数。 第二百五十七章 你挑着担,我提着锅的夫妇 那女子的衣衫早已在战斗里碎落于湖水里,浑身,如绸缎般的肌肤上满是水珠,微凉的湖风吹过,细细的微粒在那些水珠下栗起,配着那起伏柔媚的曲线,画面极其诱人——一名女人平躺在河滩上,在两名少年的面前,这是很羞耻、很尴尬的事情,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想法,不是因为断掉的骨头、喉骨里的爪锋,而是因为别的。 这场暗杀开始的太快,结束的更快,其间的转折变化更是快到仿佛没有任何转折变化,仿佛从一开始,陈长生和折袖便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于是随后发生的事情显得那般理所当然,只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两名人类少年能够识破自己这个局?为什么孔雀翎无法刺破陈长生的皮肤?为什么这两年少年下手如此狠辣冷漠,甚至比自己还要狠? 狼爪依然深在喉骨中,她无法转头,只能转动眼眸,从近在咫尺的折袖的脸望向一旁陈长生的脸,眼中的惘然情绪越发浓重,明明就是两个眉眼间稚气都尚未全褪的少年,为何会拥有超越年龄的成熟,甚至是狡诈? 她无法发声,自然也没有办法把这些疑问说出口,只能通过眼神有所表示。作为胜利者一方,看到这种眼神,往往会用很平缓的语气做一番事后的梳理与解释,这是胜利者的权利与荣耀,但陈长生和折袖什么都没有说,注视着湖岸四周,依然警惕——他们都不擅长解释,而且解释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只是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就是谋杀生命,更何况,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 “你坐在湖心梳头的画面确实很美丽,但谁都知道有问题。最关键的是,我们没有掌握到,陈院长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身体强度竟比完美洗髓还要强大,孔雀翎可以刺穿普通聚星境强者的肌肤,却不能刺穿他的颈,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你的失败。” 湖畔林中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很稳定,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就像是一位邻家的大姐姐,在给街坊们解释这锅火红肉是怎么做出来的。然而折袖脸色骤变,盯着树林边缘,插在那名女子咽喉的右手指节微微发白,随时准备发力把她杀死,显得有些紧张。 他的紧张来自于这道声音的主人,更来自于那道声音提到了孔雀翎三个字,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陈长生知道折袖对危险有某种天生的敏感,对魔族更是无比了解,很自然地跟着紧张起来。 “他们两人出湖之后,陈院长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了那个狼崽子,让你动手,然后趁你不备反击,从而掌握先机,把自己最擅长的速度与力量发挥的淋漓尽致,折袖则是潜在后方,伺机准备出手……要知道,狼这种生物最擅长的便是隐忍,然后一击致命,你想要伏杀他们二人,其实却是被他们二人伏杀。” “为什么那把剑如此之快,能直接把你的手砍断了?是因为是附在上面的真元太雄浑。你的魔媚功能法无法奏效,他能不受魅惑,是因为他有千卷道藏守心,至于那个狼崽子,他的眼里向来只有敌人,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别。” 那个声音继续说着话,充满了真诚的赞美意味:“你的境界实力在他们之上,却被他们处处压制……真是很了不起的孩子,竟连我都有些心生畏惧,不愧是军师大人要求必杀的人类将来,如果让他们继续成长下去,数十年之后,雪老城还有谁是他们的对手?” 簌簌草响叶落,说话的那个女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但她不是一个人,身旁还有一名中年男子。 那女子容颜端庄,神情温和,身着布衣,手里提着一个极大的铁锅,缓缓走来,言语不停,真的就像一位邻家的大姐姐,哪怕是再谨慎小心的人,也很难对这种人心生恶感,或者太过警惕。 那名中年男子面相极为平庸,看着极为老实,始终一言一发,肩上挑着担子,那扁担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弯到一个极其夸张的程度居然也没有断裂,同时这也证明了他担子里的东西有多沉重。 看着这对男女,折袖的眼瞳骤缩,双脚蹬地,极其迅速地站起身来,躲在了陈长生的身后。整个过程里,他的指爪依然深深地插在那名女子的咽喉里。他不是要把陈长生拿来做盾牌,而是要阻止对方暴起抢人。 这说明,即便他只要一动便能杀死那名女子,但面对着这对男女,他依然没有信心,不被对方把人抢走。 这对男女究竟是什么人? 陈长生看着那名中年男子头顶的两只角,握着剑柄的手有些微湿。除了皇族,所有魔族在成年后,都会生出一双魔角,而魔角会随着年龄和实力的增长而变长,这名中年男子的魔角居然如此之长,那么,此人究竟有多强? “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夫妇。” 那名妇人看着陈长生温和一笑,轻声细语说道:“我叫刘婉儿,宝瓶座,善隐忍,有耐心,行事善良细心,他是我的爱人,叫腾小明,青牛座,性子有些慢,往好了说叫沉稳,成天就喜欢在家里呆着,实在是没什么出息。” 说着没有什么出息,仿佛是埋怨,但她看着中年男子的目光里却充满了爱意与敬慕。 那名中年男子憨厚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陈长生警惕地盯着这对夫妇,嘴唇微动,用极微弱的声音问身后的折袖:“什么宝瓶青牛?” 他的声音虽然小,却尽数落在那位叫刘婉儿的魔族妇人耳中。 折袖脸色有些苍白,说道:“星域之间联系,便成图座,魔族相信每个人分属不同星域,命运和性格会受到限制 陈长生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 刘婉儿微笑说道:“物以稀为贵,我们能够看到的星星很少,所以世俗文化里,反而对星域寄予更多神秘的含义,这方面我一直觉得你们人类的表现有些欠妥,你们总恨不得这个世界没有圣月一般。” 陈长生心想如果不是通读道藏,自己大概也会和大陆上的绝大多数人类一样,不知道在魔族生活的雪原尽头,有月之一物的存在。 刘婉儿的视线掠过他的肩头,落在了折袖的脸上,笑意渐敛,认真说道:“你就是那个狼崽子?” 陈长生余光注意到,折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禁有些诧异,心想这对夫妇究竟是什么人,竟让他有此反应? “二十三魔将,二十四魔将……”折袖的声音有些于涩:“你们怎么能进周园?” 在魔族里,有一对很出名的夫妇,夫妻二人都是魔将大人,实力霸道至极,而且在传闻里极为残忍。 正是此时他们面前这对夫妇。 折袖这些年杀的魔族很多,但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游走于雪原,隐匿多日后,袭杀那些魔族的落单军人。 魔将,不是他能够战胜的对象。 哪怕是实力突发猛进、破境通幽后的他,依然不指望能够战胜这对夫妇。 他不明白,如此强大的一对魔将夫妇,怎么能够进入周园,要知道周园,只允许通幽境在其间存在。 陈长生没有想到这对夫妇竟然都是魔将。 这对夫妇布衣草鞋,一人挑担,一人提锅,怎么看就像是一对贩卖食物的小夫妻,哪里有丝毫魔族大将的风范? 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那名中年男子挑着的担子里,放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外衣已经被除掉,穿着一身白色的亵衣,但很是密实,没有露出任何不该露的地方,女子很美丽,紧紧闭着双眼,睫毛不眨,应该已经昏迷。 陈长生想起一件事情,被自己和折袖重伤的那名女子在湖心石上梳头时,穿的是东方某隐世宗派的衣裙……这名昏迷在挑担里的美丽女子,应该便是那名东方隐世宗派的女弟子。 湖光山色本来清丽无比,那对夫妇看着很温和甚至憨厚,然而随着他们的出现,整个世界都仿佛变得yin森起来,尤其是跹缩在挑担里的那名昏迷女子和被折袖穿喉的女子,更是给这幅画面添了一些诡异的色彩。 魔族受到上天眷顾,身体堪称完美,极少会生病,经脉也是完美的,可以修行各种法门手段,他们和人类不同,修行时吸收的不是星光,而是更凝纯的某种能量,在同等境界里,魔族先天比人类更强,更何况他们面对的这对魔将夫妇,在境界方面都应该能碾压他们。 “喊人。”折袖在他身后低声说道。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从瀑布上跳下,是为了寻找剑池,同时也是因为知道梁笑晓、七间以及庄换羽有可能在这里面。 二对二,他们肯定必败无疑,如果这时候梁笑晓三人能够及时出现,或者还有胜机。 只是该怎么喊?对着静寂无声的湖水山林大声喊快来人吧? 正在他很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折袖的手从肩后伸了过来,给了一个事物。 那是大周军方最常用的穿云箭,需要双手施放。 陈长生接过穿云箭,微微用力。 嗖的一声响,一道烟花在湛蓝的天空里散开,极为响亮的声音向着四面八方传播而去。 (下一章,争取八点半前写出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魔吃着人,人吃着龙的天理 一枝穿云箭。 然后,湖畔重新回复安静。 那名叫刘婉的魔族妇人,看着被折袖刺在指间的那名女子,叹息说道:¨大人,虽说你一意孤行,轻敌被伤,但我们总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死。” 她望向陈长生,温和的笑容重新在脸上浮现,真诚说道:¨小朋友,你看,我们换人如何?” 随着她的声音,那名叫腾小明的魔族中年男子缓缓转身,把原本在后面的挑担挪到了前面。 陈长生和折袖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名昏迷的人类女子的脸上,隐约还有些泪痕。 折袖面无表情,以他的习惯,从来不会在战场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更不会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 无论此时他指尖插着的这名魔族美女是何身份,但只要她先前用的真是孔雀翎,那么便有资格成为他们的护身符。 至于那名昏迷中的人类女子,或者是东方那个隐世宗派的女弟子,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陈长生也不会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但他和折袖的想法区别在于,他认为,如果能让那个人类女子活着,这件事情有一定意义。 只是他更清楚,无论是战斗,还是与魔族打交道,自己远没有折袖有经验,所以他保持着沉默,不去干扰折袖的决断。 ¨换了人,你们就可以杀死我们。”折袖看着那对魔族夫妇说道。 刘婉儿看着他非常认真地说道:¨你是一定要死在周园里的,我会以祖辈的名义发誓,但同样我也可以发誓,只要你同意换人,我会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先行离升,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折袖依然神情不变:¨魔族的誓言和人类的誓言一样,都是。” 刘婉儿平静说道:¨如何才能让你相信?” 折袖说道:¨首先,你要让我们相信,被我们制住的这个女人有让你们尊重誓言的资格。” 刘婉儿看了眼自己的丈夫,然后说道:¨她是南客大人……” ¨我不信。”折袖不等她把话说完,直接截道:¨如果她是南客,我和陈长生就算准备的再充分,刚才在湖里也就死了。” 话是这般说,心里也确实如此肯定,但他还有些不解,因为先前他已经查过怀里这名女子的头发,确认没有魔角一一如此强大骄傲以至于面对他和陈长生还敢轻敌的魔族女子,又没有魔角,除了传说中的南客,还能是谁呢? 陈长生不知道南客是谁,他发现提到这个名字时,那对魔将夫妇的神情很恭谨,而身后折袖的呼吸变得有些乱。 ¨周园里那些人类修行者,看来是被你们毒死的?” 他看着刘婉儿手里拎着的大铁锅和腾小明肩上的挑担,忽然想到了这件事情。 刘婉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看着他温和而恳切地说道:¨从你们进周园的那一刻升始,我们就一直知道你们的位置,我们要杀的,也就是你们,杀死你们之后,我们就会离升,如果你想少死些人,不妨配合一下。” 配合?怎么配合?配合你来杀我?还是说自尽?明明是很荒唐的事情,被她这般认真而恳切地说着,竟多了些无法理解的说服力。陈长生怔了怔,问道:¨你们潜入周园,要杀多少人?只是我们两个?” 刘婉儿给人感觉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军师大人说,你们是人类的将来,所以必须死。除了你们两人之外,还有些目标,只是不便告知。” 陈长生说道:¨神国七律来了两个……梁笑晓和七间,你们肯定要杀的。” 刘婉儿微笑说道:¨有理。” 陈长生继续说道:¨虽说有些通幽上境的前辈也入了周园,但他们年岁已大,破境希望反而不大。” 刘婉儿点头说道:¨不错,这些老朽无能之辈,军师大人哪里会理会。” 通幽上境,在修行界里,无论怎么看都应该算是高手,哪怕修到此境的年月用的久些,何至于就被称为老朽无能?陈长生有些无言,说道:¨既然目标集中在年轻人,今年参加大朝试的考生肯定是你们观察的重点……庄换羽?” 钟会和苏墨虞留在了天书陵,他只想得到庄换羽这个名字。 ¨庄换羽是谁?”刘婉儿蹙着眉尖,望向身旁的丈夫。 腾小明老实应道:¨天道院茅秋雨的学生,还不错。” 刘婉儿笑着摇了摇头,望向陈长生说道:¨我都记不住的名字,军师大人怎么可能记得住。” 陈长生说道:¨能被传说中的黑袍大人记住……我不知道应该感到荣幸还是害怕。” 刘婉儿微笑说道:¨军师大人要杀落落殿下,结果被你从中破坏,他又怎能忘记你?” 陈长生沉默无语。 ¨我们还是赶紧把人换了吧。”刘婉儿看着他神情真挚劝道:¨多半个时辰逃离,至少能多活半个时辰,如果我们在追你们的路上,遇着离山那两个小孩,说不定你们还能活更长时间。” ¨如果……她真的是南客。” 折袖看了眼怀里奄奄一息的魔族美人,面无表情说道:¨那不管你们担子里的女子是谁,又有什么资格换南客?” 刘婉儿说道:¨你们应该也猜到了,这名小姑娘是东方那个隐世宗派的弟子,要论起辈份来,和教宗是同辈,难道不够资格?” 陈长生没有说话,折实现漠然说道:¨我不信教,教宗与我无关,换人,我只管公不公平。” 刘婉儿正色说道:¨公平?有道理……你们把她的衣服都撕了,这小姑娘自然也不能带着衣服给你们。” 话音落处,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听得嗤嗤一阵声响,挑担里那名昏迷中的美丽女子身上的亵衣如蝴蝶般裂升,飞舞到空中。 只是瞬间,那名女子便身无寸缕,露出青春白嫩的身体,仿佛是只白色的羊儿。 她抱着双膝,缩在筐子里,这画面有种难以言说的诱·惑感。 陈长生微微侧身,不去直视。 折袖则没有任何反应,盯着眼前的画面,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相同点在于,他们都很冷静,没有丝毫慌乱。 刘婉儿依然微笑着,神情温和,心里却有些讶异,片刻后缓声继续说道:¨只是没了衣裳……依然还是不公平。” 陈长生想到一件事情,神情微变,准备出言阻止,却没有来得及。 只见一道艳丽至极的刀光,在湖畔出现。 一道鲜红的血水飙洒而出 担子里那名美丽女子的右手,齐腕而断 啪的一声,断手落在地上。 腾小明缓步蹲下拾起,对刘小婉说道:¨晚上煮来吃还是炸着吃?” 这是这名魔将今日说的第二句话。 说的是吃人肉。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依旧憨厚老实,仿佛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刘小婉想了想后说道:¨还是白水煮,比较香。” 她也很平静,很随意,就像先前在林间,说着红烧肉应该怎么做,手把肉又该如何做。 陈长生的脸变得有些苍白,身体有些僵硬。 折袖依然平静,他知道传闻里,这对以憨厚老实朴素著称的魔将夫妇更著名的残忍事迹。 而且在雪原上,他也吃过某些不能吃的肉。 刘小婉微笑说道:¨你们看,现在是不是公平了?” 陈长生和折袖砍断了那名魔族美女的一只手。 现在这对魔将夫妇砍断了那名人类美女的一只手。 似乎很公平。 在陈长生的眼中,这名魔族妇人本来有些亲切诚恳的笑容,忽然间变得非常可怕。 他看着她,沉默了会儿,然后非常认真地说道:¨能不能不吃人肉?” 刘小婉怔住了。她想过很多,这两名人类少年会怎样应对这一幕,或者色厉内茬地说不怕,或者恶心地呕吐,或者冷血地视而不见,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陈长生会用如此认真地神情,来劝自己……不要吃人肉。 她看出来,陈长生是认真的,所以她也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 世间有些认真,很值得佩服。 她看着陈长生问道:¨你们吃肉吗?” 陈长生说道:¨吃。” 她说道:¨鸡鸭何辜?” 折袖忽然说道:¨弱肉强食。” 刘小婉微笑:¨我们比你们人类强,为何不能把你们当食物?” 陈长生说道:¨我们都有智慧,能言语,可以交流。” 刘小婉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但你们人类曾经吃过龙。” 陈长生默然,他确实不知道有人曾经吃过龙。 便在这时,他感觉到短剑的剑柄有些微微颤抖。 ¨我是人,所以我要劝您不要吃人肉。” 他沉默了会儿,说道:¨就像如果我是龙,当然也要阻止人类吃龙肉。” ¨所以终究还是立场问题。”刘小婉微笑说道。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不会吃能说话的龙,哪怕有再多好处……我想,吃龙的那个人,或者不能算是人……至少在我看来。” 听着这话,刘小婉沉默了会儿,叹道:¨那人,确实已经不是人了。” 便在这位看似如家庭妇女般的二十三魔将抚今追昔之时,陈长生和折袖对了一下眼神。 然后,陈长生向后退了一步。 两名少年并肩。 再然后,陈长生右手握着短剑,挪到了腰后。 一道极细的黑影,从他的虎口间生了出来。 (第三章争取十点半前出来。) 第二百五十九章 隐形的翅膀 这是陈长生与黑龙认识之后,黑龙第一次没有事先谈定好处,便同意帮他做事,因为那名魔族让她想起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往事,尤其是那口大铁锅,让她看着就很厌烦,而且那名魔妇提到了那个吃龙的人,这让她更烦。 黑龙离开陈长生的手,化作一道肉眼根本看不见的虚影,向着湖心急掠,然后像片落叶一般,悄无声息沉入湖底,轻而易举地顺着那条天地倒穿的通道,回到山崖那边的寒潭中,破水而出,向着某片园林急掠。 她现在的实力境界,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影响到这场战斗,陈长生要她做的事情是去示警,寻找帮手,在陈长生想来,如果能找到那些通幽上境的各宗派前辈最好不过,但她却不这样想,她很清楚现在这片园林里,哪个人类修行者最强。周园的世界很辽阔,但她的运气不错,没用多长时间,便看到了在山崖上独自行走的那名白衣少女,只是看着那名白衣少女身上的弓箭,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寒冷和恐惧。 便在这时,腾小明微微挑眉,向远方看了一眼,作为二十四魔将,他的境界极其强大,黑龙虽然来去如电,悄无声息,却让他感知到了些动静,只不过黑龙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他什么都无法看到。 “既然梁笑晓和七间都是你们要杀的人,那我就明白了。”陈长生看着刘小婉说道。先前他施发穿云箭的时候,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他就觉得有些蹊跷,现在看来,这对魔将夫妇竟是刻意放任自己求援,好把梁笑晓和七间都引过来,准备一网打尽。 刘小婉看着他微笑说道:“如果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所有问题,当然最好。” 陈长生看了被折袖穿着咽喉、奄奄一息的那名魔族美女,依然有些疑惑无法得到解决。 “我很不明白你们从哪里来的这份自信,可以以二敌四。”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在周园外,以二十三、二十四魔将的赫赫凶名,我这时候肯定已经逃了。但既然你们通过某种方法强行压制实力境界进入周园,那么你们就只能用这种境界战斗,你们最强也就是通幽上境。” 刘小婉看着他平静说道:“自信,是强者的基础。” “但是你知道吗?陈长生和我一样,都是话不多的人。”折袖看着她忽然说道。 刘小婉秀眉微挑,有些兴趣,问道:“这可看不出来。” 折袖说道:“他和你们说这么多话,包括我现在和你说话,其实和你们的目的一样……都是在拖时间。” 刘小婉的眉挑的更高了些,问道:“为什么?” “你说的很对。自信,是强者的基础。” 折袖说道:“陈长生很自信,他比你们想象中的陈长生更强,巧的是,我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便在这时,树林里响起一道清冽而骄傲的声音。 “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话音落处,两名身着素色剑服的少年,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离山弟子,终于登场。 他们已经做了战斗的准备,带着一身剑意而来。 他们望向那对魔将夫妇,清爽剑气,夺目而出。 在稍远处的山林里,隐隐有衣影显现,应该是庄换羽也快到了。 至此,场间局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五个人类少年里的天才,对上两名魔族强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得打,而且胜算颇大。 正如折袖先前说的那样,无论这对魔将夫妇在周园外的实力如何霸道,在周园里,他们最强也只能展现出通幽上境的实力。 陈长生没能完全解决的困惑,便在于,他们为何如此自信? 刘小婉的神情依然温和,完全不像梁笑晓和七间那般如临大敌,看着陈长生说道:“就算要战,似乎也应该先换人。” 她把握着那名东方隐世宗派女弟子的生死。 那名魔族美女的生死,则在折袖的指尖。 “你是国教学院的院长,虽然这么小,连我都觉得教宗在胡闹……” 刘小婉看着他笑着说道:“但既然是离宫的人,想必不会看着同类死去,长生宗是玄门正宗,离山虽说好杀,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同类去死,斡夫折袖是狼崽子,光吃肉就能活着,但你们做不到。” 听完这番话,折袖看了陈长生一眼。 在雪原里,他是谁的面子都不会给的狼族少年,什么离宫,什么离山,都和他无关,他只要活着,然后杀死敌人,但京都一行后,他便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正,在周园里,他就是陈长生的保镖。 陈长生看了七间一眼,七间看了梁笑晓一眼。 “换。”陈长生和梁笑晓同声说道。 七间点头,表示理应如此。折袖没有说话。 刘小婉轻轻挥袖,不知做了些什么,腾小明挑着的筐中那位、即便被斩断了右手,依然昏迷不醒的美丽女子醒了过来。 骤然醒来,首先感觉到的便是疼痛。 那名女子的脸色骤然间变得苍白无比,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但她咬着牙,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哼了一声,竟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这幕画面,就连折袖都有些动容,似乎生出些怜惜与敬意。 七间用极快的速度解下外衣,振臂而出,将她包裹了起来。 这时候,那名女子才发现自己竟是浑身,微惊之后,恨恨地盯了刘小婉两眼。 刘小婉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请不要慌张。”梁笑晓用最简洁的语言,把此时的情况解释了一番。 “多谢几位同道相救。” 那名女子微微下蹲行礼,略有些紧的衣袍,裹着不着寸缕的身体,谁都会有些尴尬,洁白的双足,踩在满是沙砾的地面上,谁都会有些无措,但她美丽的眉眼间,竟没有任何慌乱,就像是个大家闺秀,还穿着家居的常服。 折袖眼中的欣赏神情越来越浓了。 七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哼了一声。 那位大家闺秀般的东方隐派女弟子,向陈长生等人走了过来。 刘小婉夫妇未作任何阻拦。 河滩地面难行,她刚刚断手,流了很多血,正是虚弱的时节,但她走的很稳,大概是不想再带来任何变数。 片刻后,她走到了陈长生等人的身前。 七间向前走了两步,伸手准备去搀扶。 那名女子美丽的眉眼间现出一丝羞意与抗拒。 七间这才醒过神来,有些讷讷地收回手,侧了侧身体。 陈长生对折袖点了点头。 折袖收回锋利的指爪,抓住那名魔族美女的肩头,准备掷还给刘小婉夫妇。 变化。 绝对会出现的变化。 已经被人们默默等待了很长时间的变化。 终于,在这一刻发生了。 最先发生的变化,在折袖处,当他把那名魔族美女抛向空中时,看上去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死去的她,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两道的腿,就像是两道泛着寒光的剑,斩向折袖的咽喉。 她的咽喉上,那个破洞还在流血,她的断腕处,还在淌血。 从被制住开始,她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无力再战。 谁都没有想到,她等待的只是折袖的指尖离开自己咽喉的那瞬间。 紧接着的变化,发生在七间的身前。 就在他讷讷然转身的那一刻,那名东方隐世宗派女弟子脸上的羞意骤然消失一空,只剩下一片漠然。 一道寒冷的剑锋破开衣袍,带着一股恐怖的气息,刺向七间的咽喉。 这件衣袍,本就是七间的。 她利用的,就是七间的善良与守礼。 变化既然开始,自然不止如此。 七间没有转身,看似全无准备,眼看着便要死在那名女子的偷袭之下,然而却一道清亮的剑光亮起。 离山法剑 中正,但绝对不平和,满是肃杀之意 瘦小的七间,他的剑,却有绝对的大气 那道诡魅偷袭而来的剑,哪里敌得过他蓄势已久,无心无愧的剑 只听得一声脆响,七间手中的离山法剑直接挑飞了那名女子手中的剑,擦的一声,在她的左颈处留下一道血痕 如果不是那女子身法太过诡异,如果不是七间战斗经验算不得太过丰富,只怕这一剑,他就要把那女子的头颅斩下来 七间对偷袭都有准备,更不要说折袖。 在那名魔族美人紧直的双腿如两把剑一般绞过来时,折袖的双手已经等在了半空中。 仿佛刀锋刺进腐朽的木板,噗噗数声闷响 折袖的十个手指,全部深深地刺进了那名魔族美人的脚踝,鲜血顿时迸流。 那名魔族美人发出一声愤怒地惨号 折袖神情漠然,手指抽出,身影骤虚,双手破空而落,准备直接把此女撕成碎片。 就在这时,腾小明神情漠然解下扁担,拿着系筐的两根绳索,舞了起来。 那两根绳索,仿佛活过来一般,分别系住那两名女子。 嗖嗖声中,那两名女子险之又险地脱离了七间和折袖的攻击范围。 那名冒充东方隐世宗派的女子,神情依旧凛然端庄,仿佛大家闺秀,只是染透了半片胸腹的鲜血,则让她显得有些狼狈。 那名魔族美人更是凄惨,从湖心石梳头到现在,连续受到重伤,再也无法支撑,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锃的一声,陈长生短剑归鞘。 梁笑晓的剑,亦已出鞘,握在手中。 先前这幕偷袭与反制,发生的太快,他们虽然有准备,竟还是没有来得及出剑。 不得不说,腾小明不愧是二十四魔将,眼光见识阅历经验和境界实力,稳稳地比在场这些人类高出一筹。 湖畔再次变得安静。 那名坐在地上的魔族女子,不停地喘息着,根本不在意自己未着丝缕,恨恨地盯着陈长生等人,说道:“我不服 那名穿着七间衣袍的女子微微挑眉,脸上亦是流露出不悦的神情,问道:“她这个蠢物也就罢了,你们凭什么看穿我?” 那名魔族美人恼火说道:“什么叫我这个蠢物?” 那名女子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意理她,看着七间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会袭击你?” 七间看了折袖一眼,说道:“我不知道,他告诉我的。” 那名女子望向折袖,微微挑眉说道:“那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我就是南客?” 听着南客的名字,折袖的神情变得凝重了很多,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再次做了确认,摇头说道:“你不是南客……我说过,如果是南客,根本没必要做这么多事情,直接走出来就把我们杀了,哪里需要这么罗嗦,这么麻烦。” 那名女子微微蹙眉说道:“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没有魔角,而且我的血是红的。” 那名魔族美人的恢复力极其可怕,受了这么重的伤,竟只是坐了会儿,便再次站起身来,一脸怒意说道:“是啊我的血是绿的倒也罢了,我前些天做了新发型,剪的多了些,没办法完全遮住魔角让你们看出破绽倒也罢了,那这个丫头呢?她明明血是红的,角都没有,你怎么能看出来她是我们族人?” 陈长生等人也望向折袖,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折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们做的太刻意,像是故意让我们看到,她的血是红的。” 这说的是魔将夫妇二话不说,便把那名女子的手砍断一事。 刘小婉看了眼那名女子,笑着说道:“看看,我就说你那个法子是多此一举。” 那名女子看着折袖,很是不解,问道:“就这么一个理由?没别的证据了?” “生死之间,一个理由就够了。”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那名女子闻言更加不悦,心想自己辛辛苦苦想出来的计策,怎么在这些人类之前全无用处? 那名魔族美人看着她嘲笑说道:“看看,我就说你的脑袋不大灵光,却偏偏天天喜欢骂我是蠢物。” 那名女子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不是蠢物,就不会想着一个人偷偷溜走,妄图想一个人杀死这两个人。” 陈长生等人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名魔族美人生的极为魅惑诱人,一身熟媚风情,那名女子则是神情端庄,容貌妍丽,仿佛自幼被严格培养长大的大家闺秀,但看着这二人互相嘲弄、彼此争执的时候,却觉得二女无比相似,竟仿佛是同一个人那般。 七间的感觉更加怪异,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魔族,和魔族战斗,发现这些魔族原来也会斗嘴吵架,就像宗门里的那些师兄师姐一样,但下一刻,他便醒过神来,明白自己这种想法太过危险。 让他醒过来神的,是那两名魔族女子身体的变化。 她们先前明明被斩断了的手,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不是重新愈合,生张出肌肉骨骼组织那般恐怖的画面,而是她们的手腕上多出了一个半透明的、淡青色的手。 然而那个仿佛灵体的手,正在逐渐的变成真正的手。 陈长生很是吃惊,魔族的**复原能力虽然强悍,但除非是那些极纯血的皇族,也没有谁能够断肢重生。 更何况,这明显不是断肢重生之类的绝世魔功。 折袖终于想起来了些什么,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这两个魔女,确实不是南客,她们是……南客的双翼。 “你们玩够了吧?”刘小婉看着二女,有些无奈说道:“如果不是你们事事争先,处处争先,今日的事情只怕早就处理完了。仔细大人杀死那只凤凰后,知道这件事情,对你们再施三年惩罚,看你们怎么办。” 听到这话,两名魔女的脸上流露出畏怯的神情,再不多言。 刘小婉望向陈长生,带着歉意笑了笑,然后说道:“动手吧。” 黑发飘舞,衣袂狂动。 这一次不是偷袭,只凭实力而战,反而却给陈长生等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七间凛然无惧,执剑而上。 折袖面无表情,带着金属色的锋芒,已然探出指尖,向着那名魔女再次攻去。 湖畔气息一阵大乱,剑气与魔息彼此冲突。 陈长生看着刘小婉,神情凝重。 梁笑晓盯着腾小明,面色微白。 以境界论他们比折袖和七间高,所以理所当然,这两名魔将是他们的。 这一战,年轻的人类们还有得打,有得打,便不见得会输。 或者,能够撑到黑龙带着别的人类高手赶过来? 这就是陈长生的计划,但,他弄错了一件事情。 刘小婉刚才看着他说动手吧,实际上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另一个人说的。 飞沙走石之间,一把剑来到了折袖的身后。 这把剑很强,这把剑很yin险。 折袖再如何警惕小心,也没想到,有剑会从身后刺来。 噗哧一声,这把剑刺进了他的腰部。 鲜血,就这样喷了出来。 几乎同时,那名魔女飞到他的身前。 她的双手泛着惨绿,刺进了他的肩头 她的黑发散如钢针,直刺他的眼瞳 在生死关头,折袖发出一声暴戾至极的厉啸 狼族少年的眼瞳,变得血红一片 (副版在书评区弄了一个帖子,征集问题,大家对我,对择天记这本书,有什么感兴趣,好奇,或者是不解的地方,都可以在里面跟帖提问,过些天,我来集中回答大家一下,嗯,没有别的任何源头,就是想和大家交流一下,么么嗒……明天的更新不会太多,另外,今天这章的章节名真是耗了我不少脑细胞。) 第二百六十章 伤心一剑(上) (创世的技术出现了些问题,昨天说的那个帖子,到今天才显现出来,对此向大家表示歉意,大家有啥想提的问题,麻烦大家去跟一下帖,尽请赞美,不需客气。今天写的不多,明天会多的。) 眼瞳变红,颊畔毛发骤生,正是妖族变身 只是片刻,折袖的力量便大了数倍,身体的强度也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那名魔女的双手,把他的肩撕的血肉模糊,却没有办法,担碎他的骨头,最关键的是,那柄yin险刺入他腰间的剑,没有办法继续前进。 那把剑嗖的一声拔出,向着折袖的后颈斩落,以那把剑上附着的气息,就算折袖已经完全变身,都没有办法抵抗 七间的余光看到了这幕画面,震惊无比,但他的剑此时正与那名女子纠缠在一起,根本无法相救,他左手握住剑鞘,便向折袖身后横打而去,用的是犀利至极的离山剑法,想要拦住那把剑。 然而,那把剑像灵蛇一般泛动起来,仿佛对七间的剑法熟稔到了极点,于空白之中斜掠而去,竟是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七间的剑势那把剑的第二刺,本来就不是向着折袖而去,目标本来就是七间 湖滩上再次响起噗的一声轻响 七间的小腹,把那柄yin险却又强大至极的剑直接刺中,鲜血狂飙 瞬间,那把剑闪电般抽离七间的小腹,再次斜向而前,刺向陈长生 那个人的第一剑重伤折袖,第二剑重伤七间,于悄然无声之间,于措手不及之处,带来了极惨痛的后果,陈长生能否避开? 折袖和七间先后中剑,陈长生终于反应了过来,脚下幻起耶识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道从侧后方刺来的剑锋。 然而此时,那对魔将夫妇的攻击也到了。 腾小明面无表情,拎起两个挑担,向着陈长生掷了过来。 陈长生此时被那柄yin险的剑逼至前方,根本没有余力再次避开。 那两个担子,仿佛两座小山一般,砸向他的头顶。 陈长生真元疾出,短剑出鞘,施出极巧妙的一记花开两枝,于看似不可能的境地里,准确地先后刺中那两个挑担 只听得嘶啦之声连续响起,那两个挑担纷纷碎裂,化作两团烟尘。 腾小明手中的扁担,照着他的头顶砸了下去 如果说先前那两个挑担,像是两座小山,那么这名二十四魔将的扁担,就像是真正的山,带着无比森严的yin影,直接笼罩了陈长生的身体。 轰的一声巨响 湖岸上的滩地,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土坑 烟尘狂暴地到处飞舞,不远处的树林,伴着喀喇的响声,不停地倒下,片刻间,竟是有数亩的树林被震翻在地 那名魔族美人厉啸一声,趁着折袖腰间重创的机会,魔功尽展,手指泛着奇异的绿芒,不停地向折袖袭去。 那名容颜端庄的女子,下手也没有丝毫温柔,身上的衣袖在劲风中轻摆,隐约间,仿佛出现了无数根羽毛,无数道劲气,袭向七间的面门。 折袖眼眸血红一片,看着异常狰狞,双手在空中闪出数道灰影,极其强悍地挡住了那名魔族美人的强攻,然而七间小腹被那把剑贯穿,伤的太重,再无余力战斗,被那名女子生生击倒在地,脸色苍白,神情委顿。 至此,三名人类少年都已经被逼入了绝境。 一直没有出手的刘小婉终于出手。 她拎着手里那只大铁锅,带着恐怖的破空声,来到三名人类少年的身前,手腕一翻,大铁锅便向他们的头顶罩了下去。 那口铁锅真的很大,大到可以覆盖头顶的天空,仿佛yin云一般,如果让这口大铁锅落下,陈长生三人绝对再无幸理。 就在此时,湖岸滩地上那个深坑里,那个满是烟尘的空间里,忽然迸起一道亮光紧接着,响起如战鼓一般的脚步声 湖风骤破,凄厉啸鸣 陈长生握着短剑,跃出深坑,拦在折袖和七间身前,一剑刺了过去 他向着那个遮蔽天空的铁锅刺了过去 锃的一声响,铁锅的中间破开一个洞紧接着,令人耳酸的金属磨擦声响起,陈长生握着的短剑,刺穿了铁锅,然后继续向前 铁锅如黑云般覆下,此时多了一片光亮。陈长生的剑,在那片光亮里前行,同时带来更多的光亮,仿佛在yin晦的雨云里,垂下的一道天光 擦擦擦擦 那是剑的步伐 擦擦擦擦 那是折袖的爪牙 嗤的一声轻响,刘小婉面色微白,急掠而后,颈间多了一道血丝。 那名魔族美人闷哼一声,颓然后坠,的胸前,多出数道血痕。 七间终于支撑不住,捂着小腹,跪到了地上,指间满是鲜血。 但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陈长生和折袖也都还活着。 战局骤分。 湖畔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刘小婉轻轻摸了摸颈间的血痕,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变得凝重了很多,依然如先前一般温和,却不再有什么亲切的感觉。 她怎么都想不到,陈长生手里那把短剑,竟是如此的锋利,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刺破自己的法器,这把剑究竟是什么材质做成的? 陈长生回头望向折袖,他受了很重的伤,只能希望折袖还有再战之力。 折袖的上半身到处都是血,但还能站着,颊畔的灰毛还未完全收回,正在不停地喘息,显得格外辛苦,眼神亦是寒冷异常。 看着折袖的眼神,陈长生的心也冷了起来。 刘小婉和腾小明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异色。 这三个人类少年居然能够撑过这一轮真正的攻击,实在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要知道在进入周园之前,就连他们也不知道那把剑的存在。 “如果你肯听我走之前的一起上,那狼崽子早就死了”那名魔族美人被折袖的指锋再次重伤,看着身旁的女子恼怒说道。 那名女子看着陈长生二人沉默了会儿,然后平静说道:“就我们两个人,还真不见得能打赢这两个少年郎。” 陈长生没有理会她们在说什么。 折袖也不再关心谁是南客。 七间也同样如此。 因为他们更关心的事情是那把剑,那把yin险的剑。 他们看着梁笑晓,神情各异。 七间脸色苍白,神情震撼,很伤心,以至于有些失神,看着梁笑晓喃喃问道:“为什么?” 梁笑晓的脸色甚至比七间更苍白。但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哪怕他手中的剑正在淌着同伴的血。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明白人 没人能想到,那把yin险而毒辣的剑来自于己方,偷袭的人是梁笑晓。 折袖有无比丰富的战斗经验,而且向来性情冷漠,极少信任人,陈长生因为成长环境和遭遇的缘故,向来处事也极为小心谨慎,所以无论那两名魔族女子如何魅惑可怜,都没有办法骗到他们,然而,就连他们两个人也没有想到梁笑晓会忽然发难。 从天书陵到周园,陈长生一直注意到梁笑晓对自己隐隐有敌意,但他接触过的神国七律里,苟寒食是厚道稳重的君子,关飞白是暴烈的剑客,或者是对手,是敌人,但他从来没有认为这些离山剑宗的弟子会是yin险的小人,更想不到梁笑晓居然会与魔族勾结 人类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已经绵延了近千年时间,无论是北方的大周还是南方的长生宗等宗派,有多少前辈和同门前赴后继的死去?作为修行者,更应该清楚这是一场灭族之战,为何梁笑晓却心甘情愿为魔族所驭使? 最震惊的人,当然还是七间。他的小腹被梁笑晓的剑锋贯穿,受了极重的伤,但更伤的还是心。他看着梁笑晓,脸色苍白,神情惘然,直至此时,依然无法理解,自幼一起长大、平日里对自己照拂有加的三师兄,为何会下此毒手 梁笑晓没有说话,脸色同样苍白,眼眸深处隐隐有挣扎,但更深处却有道近乎癫狂的痛快之意。 那是痛意,也是快意。 陈长生三人想了很多事情,想了很多种可能,事实上,只用去了很短暂的片刻时光。 魔族向来冷酷无情,眼看着布局终于成功,梁笑晓偷袭得手,哪里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说道理的时间。 腾小明面无表情提着扁担再次掠到三人身前,双手前后相握,毫不怜惜地当头再次砸下 湖畔的风骤然间碎成无数细缕,近处的所有树木尽数被摧折而倒,那根恐怖至极的扁担,像座山一般压了下来。 就算陈长生三人没有受伤,也极难正面挡住凶名赫赫的二十四魔将的全力一击,更何况他们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 折袖的双肩血肉模糊,有些杂乱未曾消退的狼毛间,隐隐可以看到森然的白骨。更可怕的是,造成这些伤势的,是那名魔族女子藏在手指里的孔雀翎——狼族少年的眼瞳深处,已然能够看到一抹极小的绿意。 传说中的孔雀翎,有能够毒死强大妖兽的毒素,现在那些毒素,已经开始在他的身体里肆虐。 七间更是凄惨,腹部汩汩地溢着鲜血,哪怕逼出最后的气力,也只能勉强握住离山法剑,连站都无法站起,又如何能够战斗? 陈长生看着稍好一些。从坑底执剑疾冲而出的他,浑身灰土,无比狼狈,身体表面没有什么伤口,衣服上也没有血渍。 事实上,也只是看着好些。 先前他在坑底硬接了腾小明的第一记扁担,哪怕身体浴过龙血,也无法完全撑住,左臂的骨头已经出现了裂痕,更有几根肋骨已然断裂,更麻烦的是,他的识海受到了极大的震荡,无比烦恶难受,胸口极闷,随时可能吐出血来。 身受重伤的三名少年,如何能够面对这记如山般的扁担? 梁笑晓先前偷袭成功后,飘然后掠,隔着数十丈的距离,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 那名魔族美人,笑颜如花。 那名端庄闺秀,神情平静。 刘小婉同情着,然后等待着。 等待陈长生三人,没有任何意外地死去。 陈长生当然不想死。 可以毫无疑问地说,从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想死的那个人。 为了不死,他做了很多努力,自然也有很多准备。 当谁都认为他们必死无疑,包括七间,甚至是在生死间走过无数遭的折袖都在心里默默说那就这样吧的时候,他再一次开始努力,拿出了准备好的东西。 那是一个金属球,表面有些鳞片般的线条。 陈长生把自己的真元灌进金属球里,金属球的表面闪起一道亮光,然后快速颤动起来,那些鳞片不断裂开。 细碎的机簧声与金属磨擦声,密集响起。 裂开的金属球,瞬间变化,生出数道薄面般的伞面,然后是伞骨,伞柄。 这些变化用去的时间非常短,那柄挟着魔将雄浑力量的扁担还没有落下。 一把有些旧的油纸伞,出现在陈长生的手里。 这把伞看似寻常无奇,就像他的人一样。 轰的一声巨响 湖畔的滩地上,没有再次多出一个巨坑,而是多出了数十道深约数尺的裂痕 劲气四溅,击打着坚硬的鹅卵石,在上面留下清晰的痕迹。 恐怖的冲撞溅出的气息,有的掠进树林深处,在那些树皮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不知多少没有来得及逃离的鸟儿,凄惨地被击落在地。 烟尘渐敛,湖后山崖里的回响也渐渐远去。 陈长生没有死。 因为那记扁担,被他手里那把寻常无奇的伞,挡了下来。 那把伞的边缘,垂落下淡淡的黄光,如帘幕一般,把陈长生罩在了里面。 他站在折袖和七间的身前。 看着眼前的这幕画面,那名魔族美人伸手掩嘴,震惊无语。 梁笑晓微微挑眉,面露凝重之色。 刘小婉微微皱眉,露出思考的神情,仿佛想起了些什么。 只有腾小明依然神情木讷,右脚向前再踏一步,双手举着扁担,再次击下 湖上的风云,被那条扁担携来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黄纸伞再一次挡住了。 但陈长生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在汶水城里,唐家老太爷把这把传说中的法器赠予了他,折袖曾经说过,这把伞,可以抵抗聚星境强者的全力一击。 同样是折袖说过,既然魔族用某种方法把两名聚星境的魔将,强行压制境界送入周园,那么腾小明和刘小婉现在最多也就是通幽巅峰。 按道理来说,他手中的这把伞,当然可以抵抗住对方的攻势。 问题在于,能够挡住多少记这名魔将的全力一击? 使用法器,也需要真元辅助,他的真元数量比同境界的修行者本来就要少很多,又能撑住多久? 最关键的问题是,这把黄纸伞的面积并不大,如何这些魔族强者群起而攻之,他怎么才能保护住折袖和七间? 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能够保护好同伴,再撑下去,依然困境难解,那么,他只能把同伴送走。 就在黄纸伞防御住那记扁担的同时,他的右手闪电般探出,将数颗药丸,塞进了身后折袖的嘴里,同时把一个小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那些药丸是离宫教士按照他的方子炼制的解毒丹药。他的医术承自计道人,计道人是整个大陆医术方面的最强者,由此可以想象这些药丸的功效,或者不能化解孔雀翎的毒,但至少可以帮助折袖压制一段时间。 至于那个微凉小事物,则是一颗钮扣。 离开京都的时候,他只带了一颗钮扣,本想着在周园里遇到什么危险,可以帮助自己保命。 但现在,似乎要给别人用了。 当初在国教学院,落落把钮扣送给他的时候,说的很清楚,这钮扣最多只能带两个人离开。 陈长生举着伞,看着正在高速掠来的数名魔族强者,没有转身,对身后的折袖平静说道:“带他走。” 魔族在周园里布的局,肯定不止于此,但湖畔连续发生的事情,已经足以帮助他们确认,在他们三人中,魔族首位的目标是七间。不然,魔族完全可以集全力,先把他和折袖杀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到等到七间进入必死之局,刘小婉才说出那三个字,梁笑晓终于出剑。 折袖明白这一点,虽然他不明白,七间就算是离山掌门的关门弟子,又凭什么让魔族如此重视。 他也明白,陈长生把那颗钮扣给了自己,便等于是把生的希望给了自己,而陈长生留下来,便要直面死亡。 他还明白,陈长生不会自己带七间走,也不会扔下七间,那么在排列组合里,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他同时明白,自己这时候中了剧毒,无力再战,留下来帮不了陈长生,还不如带着七间离开。 他最明白的是,陈长生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么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没有意义,只能是浪费时间。 折袖毫不犹豫,把七间抱了起来,同时激发了掌心里的那颗钮扣。 在他怀中,七间的小脸异常苍白,蹙着眉尖,闭着眼睛,睫毛微眨,看着非常可怜,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道青烟,在黄伞下生起。 在最后的时刻,折袖看着陈长生的后背,面无表情想着,到底谁是谁的保镖?今天如果自己能活下来,好像真的要欠某人一条命了。 几乎同时,魔将的第三记扁担落了下来。 地面剧烈地震动,无数烟尘弥漫,遮住了那道青烟。 无数道裂缝出现,新鲜的泥土翻滚而出,仿佛春耕时的田地。 烟尘静敛。 陈长生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左手撑着伞。 他右手握着短剑。 他的神情极为认真,准备着最后的战斗。 (这章节名比伤心一剑要酷,所以改用这个,下一章争取十一点前出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条名为勇气的路 “那是千里钮?”刘小婉看着陈长生左手里的伞,微诧问道:“难道这是苏离都买不起的那把伞?” 人类与魔族之间的战争格外残酷,在雪原的分界线上,暗杀之类的事情从来没有停止过。为了赢得这场灭族之战的最终胜利,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有机会,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对方阵营里,有机会成长起来的那些年轻天才们,折袖之所以年纪这么小、还在坐照境时,便在大陆上拥有了如此大的名声,便是因为,他孤身一人,却能在最残酷、最危险的地方生存了下来。 为了保护己方的年轻天才,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人类世界的宗派学院会在最器重的晚辈弟子们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派出强者暗中保护,或者赠予一些保命的法器,比如天海胜雪在拥雪关战斗的时候,神将费典时常隐匿在旁,像神国七律、庄换羽、苏墨虞、钟会这样的年轻天才,都有这样的待遇。魔族之所以会选择周园里进行暗杀,正是因为周园很特殊,人类的前辈强者无法进入,年轻的人类修行者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当然,那些年轻的人类修行者肯定会有保命的法器,像陈长生这样深受教宗宠爱的人更是如此,只是……陈长生的法器实在是太多了些,而且都是那样的罕见强大。无论是传说中的黄纸伞,还是被修行者珍视若命的千里钮,放在大陆上,都是最高等级的法器 至于他手中那把看似普通的短剑,拥有着难以想象的锋利程度,更是令刘小婉都感觉有些惧意。 按照他们原先的安排,潜进周园的魔族强者,以剑池传闻为引,集中在湖畔,加上隐藏在人类里的那个奸细,暴起发难,应该能够很轻易地杀死陈长生、折袖和七间三人,如此便算是完成了任务的四分之三,然后再去与大人会合,杀死徐有容。 谁能想到,如此周密的安排,最终竟被陈长生一个人给破坏了。 折袖中了孔雀翎的毒,七间的小腹被剑贯穿,想来腑脏经脉也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但终究是离开了湖畔,暂时还没有死。 刘小婉望向梁笑晓,目光落在他左手腕那道云纹丝带上,点了点头。 她并不认识这名离山剑宗的弟子,只知道他是在南方声名颇盛的神国三律,是入园之前军师说过的那个会帮助他们的人类。 梁笑晓的脸色依然苍白,声音也有些轻微的颤抖,但语气很坚定:“必须确认七间死……来到这边的所有人都必须死。” 陈长生用一颗珍贵的千里钮送折袖和七间离开,如果是在真实的世界,这些魔族高手再如何强大,也没有办法追上他们,遗憾的是,这里是周园,有天然的空间壁垒,折袖和七间不可能真的去了千里之外,必然还在园内。 最关键的是,刘小婉可以随时掌握到他们的行踪。 “不用杀你,我很满意,因为我很喜欢你。” 她看着陈长生神情温和说道:“我很难得会喜欢一个人类,因为刚才你很认真地劝我不要吃人肉,别的人类,包括我的很多族人,知晓关于我们夫妻的传闻之后,只会厌憎或者害怕,没有谁会像你一样认真地劝说,你是个很不一样的孩子。” “可惜的是,你不能活下来,因为这是军师的要求。” 说完这句话,她拎起那个破了洞的大铁锅,身影骤虚,向着湖面上飘了过去,腾小明把两个筐子重新系到扁担上,也随之而去。 湖畔只剩下了那名魔族美人、端庄女子,以及梁笑晓。 陈长生看着梁笑晓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 这是他很想知道的事,也是七间最想知道的事——数百年来,很少出现人类为魔族效力的事情,更何况梁笑晓身为神国七律,前途无比光明远大,魔族根本不可能给予他更多的好处和前途,怎么想,他的叛变也没有任何道理。 梁笑晓没有回答,缓缓举起手中的剑,眉眼之间尽是霜意。 “留下我们三个,你会不会觉得这低估了你?要知道我都很好奇,你身上还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宝贝。” 那名魔族美人,看着他媚声说道。 那对夫妇去追杀七间和折袖,似乎确实是一种轻视,但陈长生不会这样想,这个yin谋幕后是那位神秘而可怕的黑袍大人,无数年来的无数事迹早已证明,那位魔族军师向来算无遗策。魔族留下三个人杀他,那便说明,他们三个人一定能够杀死他。 “人类历史上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连我都觉得有些怅然。”那名魔族美人看着他叹息说道。 那名神态端庄的美丽女子,与她的气息截然相反,然而当她们站在一起,却真的很像,就像一对双胞胎般。 隐隐约约间,陈长生甚至看到她们两个人的身后,生出一道清光凝成的羽翼,就像先前她们断手重生时的画面一样。 一道强大而寒冷的气息,从这两名女子身后的光翼里散发出来。 陈长生的神识感知非常敏锐,他非常确定,这种强大不是自己能够对抗的。 更何况,梁笑晓那柄卑鄙yin险、但确实强大的剑,还在一旁。 他的肋骨已经断了数根,臂骨的表面不知道有多少道裂纹,先前他数次险些喷出鲜血,都被他强行咽了回去,识海受震严重,本来就不通畅的经脉,此时真元的运行更加凝滞——虽然表面看着没有伤,但他的伤已经非常重。 很明显,他的敌人们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哪怕他有很强大的法器,很锋利的短剑。 如果战斗再持续片刻,他连伞都快要举不起来,他连剑柄都会握不住,又能有什么用? 但陈长生根本没有这种自觉。 他一手拿伞,一手拿剑,神情依然认真专注。 绝望?不,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有希望。 远方的山林里,那个人影似乎有些犹豫。 如果他能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意志与能力,或者可以帮助那个人获得更多的勇气。 而且,他一直在等待着黑龙回来的好消息。 白色祭服在山风里轻轻摇摆,少女在山脊上沉默地向前行走,有些孤单,所以疲惫,但神情依然宁静。 看着少女背着的那把长弓,黑龙心生警惧之意,明明她就是来找她的,可忽然间,她不想靠近她。 黑龙的视线,顺着白衣少女的足迹望向远方,看到了伸向草原深处的那座山峰。 此时太阳再一次向西方落下,那片神秘的草原再次开始燃烧,那座山峰也变得血红一片。 前日看到那座山峰时生出的异样感觉,再次出现在黑龙的神识里。 她想去那边看看,那里仿佛有什么事物,正在遥遥地呼唤着她。 但她不敢过去。 因为此时此刻,暮峪的顶峰,万丈霞光里,坐着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弹琴的老者。 黑龙的视力非常好,她甚至能够看清楚,那个小姑娘眉眼间的稚气。 她非常清楚,先前心里生出的警惧不安,一半来自白衣少女的长弓,一半便来自这个小姑娘的眉眼间。 作为世间血统最高贵、最骄傲的玄霜巨龙,她因为这种警惧不安而感到万分羞耻。 如果是真实本体的她,无论是那个白衣少女,还是那个小姑娘与弹琴老者,她可以轻而易举地一口吞了,连水都不用喝一口。 但现在,她只是一缕附着在玉如意上的龙魂。 她没有能力参与到陈长生与那些魔族强者的战斗之中。 至于现在,即将开始的这场战斗,她更是连靠近都不能。 穿着白色祭服的少女,继续沉默地翻山越岭。 眉眼漠然的小姑娘,继续在山的那头等待。 无论要过多长时间,她们总会相遇。 满山的野草间,忽然出现一道陷痕,向着山下不停蔓延,仿佛有块大石头在向下滚落。 从山上滚下来的不是石头,是折袖和七间。 草叶锋利,山石坚硬,没有在折袖的脸上留下任何伤痕。 七间颓然无力地伏在他的肩上,黑发散乱,小脸苍白。 折袖背起七间,向着落日的方向狂奔,鲜血不停淌落。 此时,他们已经穿过了那片天地倒错的湖,来到了山崖这边的世界。 他不知道那对魔将夫妇正在身后追过来,更不知道对方能够随时掌握自己的行踪,但本能里对危险的敏锐嗅觉,让他异常警惕,他仿佛能够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甚至能够听到那口破了的铁锅发出的怪声。 他必须更快些。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七间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那条笔直的道路,虚弱地问道:“怎么了?” 折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路,问道:“接下来怎么走?” 七间声音微弱说道:“我怎么知道。” 因为大朝试对战里的一些事情,他一直很厌憎这个狼族少年,根本不想和对方有任何交集。现在,他却被对方背在了身上,这已经让他很委屈难过,谁知道,这个家伙居然还要问自己这个重伤之人如何走,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我看不见了,所以从现在开始,由你指路。” 折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晚霞映照着他的眼睛,不是红色的,而是深沉的绿。 孔雀翎的毒终于发了。 晚霞同样映照着山道,更加幽静,也更加漫长。 (勇敢的少年和少女们,明天见。) 第二百六十三章 狼突 因为失血过多,七间有些迷糊,听到折袖的话,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瞬间清醒了很多,脸色更加苍白,艰难转头望向折袖的侧脸,看着他依然面无表情的脸上,那双明显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身体顿时僵硬无比。 “你……看不见了?”七间声音颤抖说道,便要从他的身上下来。 折袖没有让他下来的意思,两只手像铁条一般抓着他的腿弯,让他无法离开。 感受着腿上传来的温度与力量,七间又羞又急,用尽力气想要离开。任由他如何挣扎,折袖都毫无反应,就这般站着,像座雕像一样。七间的力气越来越小,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终于放弃了,无力地重新伏到了他的肩上。 这时候再望向折袖,平日里那张面无表情、令他无比厌憎,只想远离的死人脸,忽然间,多了一些说不清楚的味道。 是的,真的很像一座雕像,像一只站在山崖上,望着远方的狼,或者是少年。 不知不觉间,七间的心底变得柔软了很多,眼底也柔软了下来,看着折袖的脸,苍白的小脸上流露出敬佩的神情,然而不知为何,他又觉得特别难过,尤其是看着折袖的眼睛时,于是他哭了起来,哭的很是伤心。 折袖的神情依旧漠然,似乎根本没有受到不能视物的影响,说道:“如果哭能解决问题,我绝对是世界上最擅长哭的那个人。” 在雪原上,在与魔族的战斗当中,有无数需要解决的、与生死相关的问题。 七间觉得很丢脸,抬起手臂用袖子去擦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于净,因为泪水不停地在流。 折袖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或者……你……” 然后他沉默了会儿,又说道:“不要哭了,没事儿。” 很明显,他不擅长安慰人,更不擅长哄人,所以语气显得有些生硬,但因此更显真挚。 七间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地嗯了声,也不知道这份委屈是对谁的,然后低声说道:“那……咱们走吧。” 折袖看着眼前的黑暗,定了定神后说道:“还是往畔山林语的方向。” 七间扶着他的肩,有些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二人身前那条笔直的山道,说道:“一直向前,四百丈后右转,我会说。” 折袖毫不犹豫,抱紧他的腿弯,便向前走去,竟对他的话没有任何怀疑。 这让七间有些感动,也有些不解。 山风吹拂着折袖的脸,他已经于脆闭上了眼睛。 然后,山风才落到七间的小脸上。 那风,仿佛带着某种温度。 七间觉得有些温暖,有些安心。 周园的山野里,不停地响着脚步声和七间清稚虚弱的指路声,还有折袖依然沉稳冷漠的应答声。 “慢点,前面有坎。” “一条小溪,两丈,对面是沙地。” “你没事儿吧?” “再快点儿。” “可是……” “没有可是。” “小心,别撞树上了。” 按照折袖的想法,他们必须尽快地找到周园里的那些人类修行者,然而奔跑了数十里地,竟是一个人都没有遇到。绝大多数人类修行者,昨夜已经按照陈长生或者那个白衣少女的安排,集中在了那几处园林。 现在想来,这应该也是魔族那位传奇军师早就算到了的事情。 周园与外界隔绝,人类修行者为了争夺法器或者传承之类的事物,必然会内讧。就算有人成功地阻止了混乱,那么入园的人类修行者,肯定也会被集中到几个区域,而像折袖、离山剑宗弟子,这些魔族必杀的目标,反而更可能自行其事。 折袖和七间在某片山崖处停了下来,距离最近的人类修行者聚集地畔山林语,还有数十里的路程。 在他们侧后方的那道山坡上,已经能够看到两道被落日映照的极长的身影。 那对魔将夫妇已经追了上来,依然挑着担,拎着大铁锅,看似像搬家一样,实际上速度快的有些骇人。 七间痛苦地咳了两声,小脸变得更加苍白,报告道:“西南,圭轸星位,大约……六里,不,五里。” 对他们来说,远方山坡上那对魔将夫妇的影子,就像死亡的yin影,必须要想办法摆脱。 “他们停下来了。”七间有些吃惊。 折袖说道:“他们在看我们会往哪边走。” 他现在虽然看不见任何景物,但前两天他随陈长生在周园外围的这些山野里走了很多遍,把地理环境都记在了心里。如果他们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去畔山林语与人类修行者会合,那对魔将夫妇只需要往斜里一插,穿过一片山林,便能拦截住他们。 折袖沉默片刻,计算了一下双方的距离与位置关系,知道没有办法赶到畔山林语。 他隐约记得在湖畔似乎听谁说过,魔族能够随时掌握他们的位置。 就算对方不能掌握自己的位置,现在看来,那对夫妇不愧是魔将,明明是两个人对两个人的追杀,竟是用上了兵法与布阵——追杀与逃亡已经持续了数刻时间,他们竟是根本没有办法靠近畔山林语一步,反而被逼的越来越远。 折袖背着七间,感受着落在脸上的最后的余晖,沉默片刻后,转身望向西南方向。 他看不见,但他想看看那对想杀自己的魔将。 远处的那片山坡,被晚霞笼罩,正在燃烧。 刘小婉和腾小明站在火烧一般的草甸里,也在看着他们。 彼此遥遥相望。 “我要开始跑了。” 折袖忽然说道,平静而坚定。 看不见路,却要奔跑? 七间很吃惊,抓着他肩头的手,下意识里攥紧了些。 折袖说道:“你随时报告他们的位置,同时替我指路,现在……你首先告诉我,面前这座山崖,有多陡。” 七间的声音很虚弱,这时候更加颤抖,因为紧张,看了会儿后说道:“大概是四三分角……你真的可以吗?” “肯定会经常跌倒,只要爬起来再跑。”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会摔的很痛,你不要哭。” 七间轻轻嗯了声。 折袖又沉默了会儿,说道:“抱紧点。” 七间又轻轻嗯了声,然后双手向前紧紧地搂住他的颈,头靠着他的肩。 做好了所有准备,折袖深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的真元狂暴地运转起来,将那些试图从眼底向更多地方散去的孔雀翎毒素尽数压制,然后向下蹲去。 随着他的动作,他的双膝,以一种超出人类想象的方式,奇异地弯折起来。 他脚上的靴子前端破裂开来,锋利的爪锋从深色的狼毛里探出,刺进坚硬的崖石里,发出锃的声音。 同时,他的脸颊边缘和颈上,生出无数坚硬粗糙的毛发。 他的眼瞳因为妖化而变得血红一片,又与眼瞳深处的绿色毒素一混,变成了一种很奇怪的颜色。 看着就像是新结的柠檬果,酸的很有力量,可以刺激出来无数精神。 “怕吗?”他问道。 七间没有回答,手搂的更紧了些,靠的也更紧了些。 折袖似乎有些意外,安静片刻后,唇角微微扬起,应该是笑了。 如果陈长生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非常吃惊,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见折袖笑过。 遗憾的是,七间这时候把脸埋在他的颈间,没有看到。 折袖不再多说什么,抱紧七间的双腿,便向崖下陡峭无比的岩壁冲了下去。 沙石四溅,岩屑乱飞。 折袖背着七间在山野间狂奔,他的脚每一次落下,都会深深地刺进坚硬的山崖,抓地的效果极好。 孔雀翎的毒素,损害到他的眼睛,却没有影响到他别的能力。 妖化之后的狼族少年,拥有近乎完美的平衡能力与速度,在奔跑中对力量的运用,以及对环境的本能适应,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只是片刻时间,他便背着七间,冲到了山崖的下方。 数里外那片山坡上的魔将夫妇,明显没有想到他们会选择这种方式,这个方向突围,停顿了会儿才开始再次追击 伴着轰隆隆的声音,山崖微微震动,两道尘龙紧随而来。 “南野,轸星位,四里。” 七间收回视线,用虚弱的声音尽可能清楚地说道:“三百,二百四,二百,一百七,石阶,斜四一角,准备……跳” 折袖如同一只真的年轻公狼,背着他在山野间狂奔着,化作一道灰影,向前方纵跃十余丈,直接跳到了石阶上方 七间感受着下方传来的剧震,小腹剧痛,却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虚弱说道:“直行四百丈,入林?” 折袖此时全部的心神都用在奔跑上,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七间重新把头搁到他的肩上,感受着不停传来的震动,看着越来越近的那片树林,双手更紧,心情也更加紧张。 看不见路,背着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却依然要以最快的速度奔跑。 而且是在山野间。 这很疯狂。 折袖做的就是这么疯狂的事情。 疯狂必然要付出代价。 哪怕他已经妖化,七间用尽所有努力计算着,不停地给他指着路,依然难免跌倒,而且是重重的跌倒。 但就像在山崖上,他说过的那样,每次跌倒,他都会毫不停顿地再次爬起,然后继续奔跑。 因为只有这般疯狂不要命的突奔,才能活下来。 最开始数次摔倒的时候,七间总会下意识里闭上眼睛,但后来他不再闭眼,因为每次摔倒的时候,折袖总会在落地之前,用强悍的身体协调能力调整姿式,确保承受最多冲击的是自己,尽可能地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无论他们摔倒的地方是泥地,还是沙地,是柔软的溪水,还是坚硬甚至锋利的山崖。 七间不再闭眼,不是因为折袖的保护让他不再害怕,而是他想尽可能地把前路看的更清楚一些,希望他能少摔几次。 折袖的身上已经满是伤口,鲜血不停地流着。 他闭着眼睛,低着头,沉默着,继续狂奔着。 七间紧紧地抱着他,眼圈早就红了。 她想哭。 但他说不要哭。 她听话。 所以她不哭。 一路追杀逃亡。 看着暮峪,却无法靠近,只能平行而前。 最终,无路可走。 折袖背着七间来到了那片草原的外围,终于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刘小婉和腾小明,也停下了追击的脚步。 这对魔将夫妇,看着远处将要落下的太阳,和那半片太阳之前那对少年的身影,眼中生出佩服的神情。 折袖低着头,不停地喘息着。 汗水与血水在他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让那些深色的毛发纠结在一起,显得格外潦乱。 七间靠在他的肩上,贴着那些很硬很刺的毛发,明明应该很不舒服,但她却觉得很柔软。 “对不起。”他抱歉说道:“我指路没有指好。”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是我跑的不够快。” 远方的落日,始终还悬在天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完全被地平线吞没。 无边辽阔的草原,在晚霞下泛着金光,仿佛神国的广场。 这里便是周园最中心、最神秘,也是最凶险的地方——传说中的日不落草原。 数百年来,曾经有很多修行者试图进入这片草原,然而进去的人,再也没能活着回来过,只留下了一些传闻。 说来也很奇怪,如果真的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片草原,那么这些传闻又是如何留下来的?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七间轻声问道。 向前走便是这片草原,是死亡。 转身,便是战斗,也是死亡。 就像在青藤宴上,唐三十六和陈长生说过的那样,七间是个很柔弱的孩子。 但他毕竟是离山剑宗的弟子,而且他是离山掌门的关门弟子,他的腰间系着的是离山的法剑。 在他看来,如果要死,那么当然要转身做最后的战斗。 折袖没有转身,也没有询问他的意见,背着他,便向那片约一人多高的草原里走了进去。 “没有人能活着从这片草原里出来。”七间紧张说道。 “我不是人,我是狼。” 折袖说道:“草原是我的家,我不相信有什么草原能困住我。” 七间不再多说什么,抱着他,有些舒服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草原里到处都是一样的野草,再也不需要他指路了。 那么,随便走吧,走多远都行,走多久都行。 哪怕是一条死路,有人陪着,也要走到尽头去看一看。 野草,擦着他们的衣衫,发出沙沙的声响。 远方的太阳,依然没有落下。 就像他们一样倔强。 (中间那几句,实在是不能允许自己写他,所以写的她,今天还会再写一章,可能会晚些,我一直等着写这章……很高兴能写出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想走进黑夜的人们 腾小明和刘小婉夫妇站在草原外围,看着远在天边、悬在地上的那轮太阳。刘小婉说道:“听说草原里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所以才会叫做日不落草原……不过我更不明白的是,如果没有人能活着从草原里出来,那么不落的太阳又是谁看到的?” 腾小明憨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知道妻子并不是真地询问什么,而只是心情有些不好。 “居然让那个狼崽子背着人跑进了草原……就算他会死在里面,那我们怎么办?难道要一直等下去?怎么才能确定他死了?” 刘小婉望了腾小明一眼,心想以自家夫君的霸道修为,如果是在周园外面,何至于追了这么长时间,都追不上一个中了毒的狼族少年,当然,更早些时候,陈长生他们肯定早就被杀死了,为了进入周园,他们夫妻二人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重了些。 腾小明知道妻子在想些什么,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安慰说道:“我是愿意的。” 谁也不知道,这次魔族潜入周园的任务,是这对凶名在外的魔将夫妇自己要求的,因为……他们厌倦了无休无止与人类的战争,想要离开军队,归老田园。然而他们很清楚,魔君陛下肯定不会同意自己的要求,整个魔域,只有军师大人能够帮助他们达成心愿。 所以他们找到了军师,然后军师要求他们进周园办好这件事情——为此,他们强行降境,至少要损失两百年的寿元,但如果说能够完成这件事情,携手归于田园,那么就像腾小明说的那样,他们愿意。 他们是聚星中境的强大魔将,哪怕降境到了通幽,依然拥有通幽境修行者难以比拟的战斗能力,曾经攀上高峰的人,再在丘陵间漫步,自然行走随心,按道理来说,在周园里的这些人类修行者,除了徐有容之外,他们都可以轻松杀死。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南客大人的那对侍女,会因为争功而弄出那么多麻烦事,更没有想到,那个叫陈长生的人类少年身上居然带着那么多珍贵的法器,甚至就连折袖表现出来的强悍能力与意志也超过了他们的预算,居然成功地跑进了日不落草原。 虽然进入草原肯定也是死路一条,但毕竟不是被他们杀死的。 这里是草原外围的边缘,那轮红日看似永远不会落下,其实只是落的慢了些,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分之二的日面被眼中一望无尽的野草吞食,天色变得更加暗淡,刘小婉说道:“等段时间看看情况,先吃饭吧。” 腾小明很老实地嗯了声,放下肩上沉重的担子,取出于柴与砖石开始砌炉生火。刘小婉从担子取出今年的新稻与玉泉山上取的清泉,开始准备淘米煮饭,然而看着清水从锅底汩汩流淌而出,才想起来,先前在湖畔的时候,这口大铁锅被陈长生的剑刺穿了。 刘小婉怔了怔,始终都很温和亲切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恼意:“陈长生这个小家伙难道不知道砸锅毁灶,是大陆最重的仇怨?” 腾小明憨厚地笑了笑,说道:“咱们要杀他,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刘小婉像少女般哼了哼,不悦说道:“总之这个仇我记住了,如果那两个丫头还杀不死他,我可不会让他好过。 腾小明安慰说道:“回老家后,咱们也不会再和人打架,砸锅卖铁,能得些钱也不错。” 说完这句话,他从筐子里取出另一口锅,接过她手里的米开始淘洗,准备蒸饭。 “晚上吃什么菜?”刘小婉问道。 腾小明望向草原里,听着隐约传来的一些啸声,犹豫说道:“里面应该有不少妖兽,我进去逮两只?不走太远,应该没事。” “为了饭菜冒险……我们不是鸟,也不是人类。”刘小婉没好气说道,然后走到筐边,翻拣了半天,找到了一个东西,拿起来说道:“刚才走的时候,我把左侍的左手带过来了,搁饭锅上蒸熟,蘸着自贡辣椒水吃?” 先前在湖畔,以公平的名义,她斩断了那名端庄女子的一只手。 那只手,现在被她拿在手里,断处还残着些血迹。 腾小明接过那只断手,用泉水冲洗于净,揭开锅盖,加了一层蒸屉,又找了个瓷盘,放了进去。 “双侍近乎灵体,这手里的灵气太足,只怕不好消化。”他想了想,说道:“还是不要用辣椒水了,呆会儿配些杏草。” 家里向来是他做饭,刘小婉对这些不怎么擅长,自然没有意见。 锅的水还没有开,草原里的那两个少年不知道死没死。 刘小婉和腾小明并肩坐在草原外的一颗石头上,看着以极缓慢速度下沉的落日。 “好久没有这样了。” “嗯。” “七十三年前,你还是个小兵,怎么就有胆子请我一起去看落日呢?” “嗯……和同僚打赌输了。” 刘小婉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腾小明想了想,老实说道:“我已经承认了四百四十一次。” 刘小婉不再理他,靠在他的肩上,看着远处那轮落日,满足说道:“真好看。” 腾小明想了想,决定此处应该撒谎,说道:“嗯。” 刘小婉面露向往的神色,说道:“回老家后,我们可以天天这样坐着看夕阳。” 腾小明想了想,觉得不能再继续撒谎,不然将来会有些辛苦,老实说道:“会腻的。” 刘小婉微微挑眉,说道:“看我看久了,也会腻。” 腾小明不用想,也没有撒谎,诚恳说道:“不会。” 再美的人儿,如果只是看她的美,那么总有一天会看腻。 陈长生还没有这种生活经验,但他对看太阳这种事情很有发言权,因为他从来都看不腻。每天清晨五时醒来的时候,天都还没有亮,洗漱清理完毕,站在梅下或是庙旁或是湖边或是大榕树上,看着太阳照常升起,是他最开心的事情。 晚上他基本都在睡觉,对黑夜很陌生,而且因为那个原因,他不喜欢黑夜, 无论是良夜还是寒夜,什么夜他都不喜欢,无论是温和地走,还是愤怒地进,他都不要。 他怕死,因为他不想死。 他不怕死,因为他想过无数次死。 所以在死亡之前,他总能绽放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 黑龙曾经看见过。 圣后娘娘看见过。 苟寒食看见过。 现在,轮到他的敌人们看见那种力量。 梁笑晓的肩头多了一道剑伤,鲜血淋漓。 那两名强大的魔族美人,身上到处都是剑痕,脸上早已没有笑容,只剩下严肃与认真。 陈长生左手执伞,右手执剑,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真元已然消耗殆尽。 但他的神情依然认真。 从开始到现在,他始终这样认真。 在这种时候,他更要认真地活着,活给死亡看。 (月底了,非常认真地请大家把月票和推荐票投给择天记,谢谢大家。另外,星际穿越用的那首诗,我总觉得特别绝望……) 第二百六十五章 光之翼 陈长生神情认真专注,但不潇洒,因为他这时候的姿式有些怪。 如果他举着伞以为盾,执剑向前,那么便是英武登上战场的勇士,但现在,他手里的伞没有举起来,而是拖在滩地上,短剑倒执于腕间,膝盖微弯,身体微微前倾,似乎随时准备跳起逃走,那么看着就像个小贼,准备拼命的小贼 因为他已经快要不行了,体力枯竭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办法长时间把黄纸伞撑开,只能任由它拖在地上,直到攻击到来才举起来挡一下攻击,那把锋利至极的短剑同样如此,残存的真元不足以⊥他施展出那些威力极大的飞驭剑法,连劈刺这些较为费力的动作都很困难。 短剑倒执于腕间,施展出来的剑法自然不可能大开大阖,只能在细微处下功夫,那两名魔女连续遇着几次危险之后才认出来,他用的竟是圣女峰的破冰剑,不由震惊异常——这套剑法向来只有圣女峰的女弟子练,他又是从哪里学会的? 无论是那名浑身不着寸缕的魔族美人,还是那名穿着七间剑袍的端庄女子,她们现在的神情都很凝重,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异常严肃。这名人类少年居然在这种境况下支撑了如此长时间,实在是让她们有些难以理解,甚至隐隐有些佩服。 但战斗终将持续,胜利永远归于神族 她们身后有两道约丈许方圆的光翼,下一刻,光翼振动的度骤然加快,沙滩只闻得嗖的一声,她们在原地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后,双手泛着诡异而可怕的绿芒,刺向他的面门 如此可怕的度,近乎光电,诡魅如烟,完全已经出了大多数人的想象能力。陈长生如此能够撑这么长的时间 他是怎么应下来的?就在那两道光翼在他身后显现的瞬间,他动了,真元在截脉里涌动,脚步看似自然、实际上异常jing确地向左前方一踏,身影骤然一虚,便来到了数丈之外。 那两道光翼再次疾动,带动着那两名女子来到陈长生的身后,拦在了他与湖水之间。 陈长生举伞格挡,只听得嘶啦的一声响,在极短的瞬间内,双方不知道互相出了多少招,然后再次分开。 两名女子的身上再次出现数道剑痕,然后渐渐敛没,就像她们身后光翼上那些被陈长生割破的裂缝一般。 那名魔族美人盯着陈长生,脸色苍白说道:“果然是耶识步” 先前她们便震惊于陈长生的诡异身法,几番试探下来,终于做了确认。 她们是南客的侍女,也是南客的双翼,而且身躯并非凡质,所以拥有极其可怕的度天赋,单以短距离内的趋跃度或者冲刺能力,真的可以说是骤若光电,不要说通幽境修行者,就算是聚星境的真正强者,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跟得上她们的度。 陈长生的身体浴过黑龙的真血之后,力量和度都可以说达到了通幽境的巅峰,也没有办法比她们的度更快,但……他会耶识步 是的,他的耶识步虽然不完整,是他自己做的简化版的,但足以帮助他在最危险的时刻,避开对方快若闪电的攻击。 这就是他能够活到现在的最重要原因。 梁笑晓握着剑,站在山林之间,看着这幕画面,听着那名魔族女子的声音,神情微变。 至于与陈长生比拼度与反应多次的那两名女子,神情则是变得更加凝重。 魔族在周园里的布置,之所以到此时还没能完全成功,就是因为陈长生过了她们的想象,无论是他身上的诸多强**器,还是他的身法剑法,又或是坚韧如石的意志,但她们真正紧张的原因在于,陈长生的这些情况,包括那柄锋利的剑,那把坚固至极的伞,还是那颗珍稀至极的千里钮,以及他掌握的耶识步,军师大人肯定非常清楚,可为什么进入周园之前,军师大人没有做出过任何警示? 军师大人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 不要说那是陈长生的秘密,军师大人都不知道,军师大人无所不知,这是所有魔族人最坚定的信仰……那么大人他究竟想做什么?难道这场生在周园里的yin谋,有她们都不知道的更多的内容?会不会与主人有关?她们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所以不安。事实上,不要说她们,就是她们的主人,甚至伟大的魔君陛下,都从来弄不清楚那个神秘的黑袍中人的真正想法。 她们忽然觉得湖面上吹来的风有些寒冷,这才注意到太阳快要落山了。 但她们没有接到军师的新命令,那么便必须把命海里的那四盏灯火全部熄灭,把那四个人全部杀死。 陈长生忽然向湖畔的树林里疾掠而去。 梁笑晓神色凝重,横剑于胸,毫不犹豫,便是离山剑宗威力最大的剑招。 先前,他和陈长生有过数次对剑,无论他的剑法如何强大,剑势如何森然,都没有办法刺中施展出耶识步的对方,偶有两次,陈长生被那两名南客的侍女用光电般的度缠住,他伺机出剑,却又被陈长生的剑招轻易破掉。 梁笑晓拿陈长生没有任何办法,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变招,仿佛都会被这名少年提前猜到,而且对方总能使出最合适的剑招破之。 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非常糟糕。 这一次也不例外,陈长生贴着手臂的短剑,于满天剑风之中,轻易地找到他剑势的最终落处,伴着一声脆响,用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格住,然后微暗的湖畔林间亮起一抹剑光,梁笑晓被迫急掠而后,才避了开来。 离山剑法总诀,现在就在国教学院里。 梁笑晓的正宗离山剑法学的再好,再如何娴熟强大,又如何奈何得了陈长生? 他的法器多,奇遇多,最多的还是知识,通读道藏是一件事,国教学院藏书馆里与修行相关的书籍,在短短一年时间之内,绝大部分也都变成了他识海里的养分,无数剑谱尽归于心,除了苟寒食和关飞白,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谁敢说会的剑法比他更多? 如果是在周园里面对别的魔族强者,哪怕以一敌三,陈长生有诸宝诸法护身,说不定还真的能杀将出去,甚至有可能获得胜利,就像此时……他破了梁笑晓的离山剑,假意要投林而归,实际上却是将体内残余的真元尽数燃烧,把全部的力量都灌注到了短剑之中,翻腕一振,化作一道凄厉至极的寒芒,斩向眼前看似虚空一片的林梢 擦的一声锐响。 那两名女子扇动着光翼,刚好就在那处出现 只见一道血水飙起,两名女子的颈前,出现了一道深刻的剑痕,如果再深一些,只怕能够看到里面的骨头 夕阳照着湖畔的树林,风拂着湖面,涛声微作。 陈长生一手执剑,一手握着伞柄,胸口微微起伏,喘息渐止。 他的眼中出现一抹遗憾的神色。 这一剑,虽然重伤了那两名女子,却没能一剑割喉,所以,没有任何意义。 她们被斩断的手,都能重新复生,更何况是身上的那些伤口。 为什么那名容颜端庄的女子没有角?为什么她的血是红色的?为什么那名不着寸缕的魔族美人,动用魅功时,头顶的魔角便会自动消失?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们不是人,也不是魔。 她们是巫,更准确地说,她们是巫灵,她们的身体介于真实的存在与灵体之间。 她们站在一起,明明眉眼、神态截然不同,却给人一种双生子的感觉,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双生的,她们是一双翅膀。 就像此时她们身后的那对光翼。 那对光翼和近乎灵体的身躯,让她们拥有难以想象的度,就算陈长生动用耶识步,也没办法逃离。 如果只有一只翅膀,那么永远无法飞翔,就像她们如果分开,其实只是普通的通幽上境强者,所以在湖心里,在湖畔,才会被陈长生等人接连重伤,可如果她们站在一起,那么便能直上青天,比单独的战力强上十倍有余 实力最强的刘小婉和腾小明这对魔将夫妇之所以离开去追杀折袖和七间,除了七间是他们要杀的要目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对夫妇看得很清楚,陈长生因为真元或者修行功法的问题,瞬杀强度不够,那么怎么都是一个死字 清光凝成的双翼,在那两名女子身后轻轻摇摆,很是美丽。 在陈长生眼中,这对光之翼却是如此的可怕,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用力,试图找到脱困的可能,却找不到。 那两名女子低头望向颈间的伤口,却看不见,于是侧目,望向对方的颈间,动作极为同步。 妖绿色的鲜血和艳红的鲜血,从那两道剑伤里不停流出。 她们清晰地感觉到痛楚,和先前那一刻死亡的yin影,她们真的愤怒了,神情却愈平静而严肃。 那对光翼忽然疾地振动起来。 湖畔起了一场大风。 暮色里,多了一道艳丽的流光。 (有点饿,我先去煮碗面吃,下一章可能稍晚些,我尽量争取还是十一点半前能更出来,免得影响大家睡觉。) 第二百六十六章 坠入落日的倒影 最后的时刻到了,再隐藏后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陈长生毫不犹豫坐照自观,点燃了最后那片残存的雪原。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让神识去触动幽府之外的那片湖水。 雪原瞬间猛烈地燃烧,源源不断地补充着他的真元。 耶识步动。 他的身影骤然在林前消失,倏乎间出现在远处,然后再次消失,再次出现,时隐时现,如魅似烟。 但那道流光的速度实在太快,无论他出现在何处,下一刻便会迎头遇上那道流光。 剑锋破空之声,不停响起,湖畔的风和湖上传来的涛声,被切割成无数碎絮。 不时有鲜血在空中溅射而出,像花朵一般,然而当血花落到地上的时候,先前战斗的人,已经出现在了数十丈外的地方。 那些血花,有时是绿色的,有时是红色的。 陈长生的身体浴过龙血之后,果然强大无比,战斗到此时,表面竟还没有任何伤口。只是,虽然有黄纸伞的保护,他还是被那两名女子带着剧毒的孔雀翎击中了数次,那道yin险而森然的力量,穿透了他的肌肤,深入他的腑脏,带来了极其严重的内伤,有两次他险些吐血,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但这一下他试图行险,真元尽数在剑中,黄纸伞的防御出现了漏洞,挨了一记重击,没有办法再完全忍住,一道极细的血水从他的唇角流了下来。 已经无力再握紧伞柄,黄纸伞失去意义,他可不想把这样宝贵的法器留给敌人,心意微动,只听得一阵细碎的金属撞击声与摩擦声,黄纸伞瞬间收拢,变回原先那个带着鳞片的金属球,然后消失在他的掌心里。 他也不再翻腕执剑,就这般随意地提着,看上去就像个提酒回家去大人喝的少年。 太阳越来越低,温度也越来越低,远处草原方向的落日余晖,给湖水带来最后的温暖,为风带来最后的驱使,拂在他的脸上。 他从袖子里取出手帕仔细地将唇角流出的那道血水擦于净,然后收回,那块手帕也不知去了何处。 就在这般短暂的时间里,风还是与那道血发生了亲密的接触,带出了一些味道。 那不是血腥味,而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梁笑晓站在山林前,横剑严守以待,防止陈长生凭借耶识步遁入林中,隔得稍远些。 那两名女子是巫灵,五识非常敏锐,而且就在陈长生的身前,很近,所以闻到了这个味道。 真的不是血腥味,也不是甜味,更不是深冬的生铁味,而是一种……香味。 这香味很淡,像深谷里的幽兰,却又极香,仿佛那株幽兰就在她们的眼前。 那香味是某种晶莹剔透的果子在缓缓成熟的过程里,释放出来的气息,又像是山风在万壑松谷间吹拂一夜带出的清新,又似乎是朝阳起时照着海滩上的石头蒸出来的咸意,这道香味无比复杂,却又无比单纯,醇美到了极点,却又于净到了极点。 数年前的那个夜晚,这种味道曾经让西宁镇后面那片大雾里,无数神奇的生命因之而不安。 一年前,这种味道曾经让国教学院隔壁那个小姑娘逾墙而至。 除了定命星的那一夜,这种味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陈长生的身上出现过,哪怕他在大朝试对战里流血,或是在地底空间里血肉模糊之时,然而,在天书陵那夜观碑之后,这种味道重新出现了,就在他的血液里。 越亲近自然,越清灵的生命越能闻到这种味道,而且越无法拒绝,越想亲近。 拥有白帝一氏血脉天赋的落落,都会有那般表现,这两名身为灵体的女子又哪里能够禁受得住? 只是瞬间,她们便醉了,痴了,仿佛回到了出生时的那片花海。 她们身后那对光翼振动的速度渐渐变缓,显得无比清柔,哪还有半点力量,更像是在扇风。 陈长生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这是自己逃走的最后机会。 梁笑晓闻不到那个味道,所以他很清醒,一直警惕,很快便发现了湖畔的异样,神情骤凛,寒剑脱手而出,离山法剑里最威严、也是防御力量最强的铁崖三式连结续出手,在陈长生与湖水之间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他希望借此一阻,能够等到那两名女子恢复正常。 他很确信,就算陈长生对离山剑法再如何了解,耶识步再如何变幻莫测,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穿过铁崖三式。 但陈长生没有用耶识步。 湖畔剑风大作,剑势大起 汶水三式之夕阳挂 他倒转剑招,以剑为人,以人为剑,直接把自己从湖畔掷向了空中。 其时,夕阳红艳,正在西面的天空里挂着。 已经变得有些幽沉的湖面上,还有一轮落日。 陈长生破空而起,越过梁笑晓的剑势,高高飞向天上,然后落向湖面。 他落在了湖面上那轮落日的倒影里 水花四溅 那两名女子惊醒过来,眼睛里依然残留着微惘的神情,不知道先前那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下一刻,微惘尽数转成了怒意 眼看着,终于要把那个难缠的少年杀死,怎么能让他逃走 光翼疾速地振动起来,湖畔响起令人耳疼的嗡鸣声。 一道流光直射湖水中心,然后在空中陡然转折,射进了湖水里。 天色已暗,湖面上那轮落日的倒影,根本没有办法照亮太大的范围。白天的时候清澈透明的湖水,现在已经变得有些幽暗,尤其是湖水深处更是晦沉一片,极难视物,就仿佛是墨水一般,唯如此,远处那抹光亮显得越来醒目。 陈长生弹动双腿,拼命地向那抹光亮游去,他记得很清楚,那里便是他和折袖过来的通道。 然而还没有游出去十余丈,他身后的湖水里便传来了一道巨大的压力。 他不用回头,便知道是那两个女子追了过来。 光翼在湖水深处急剧地振动,仿佛两道永远不会累的桨,带动着那两名女子的身体,破开一条清晰的水线,向他射了过来。 湖水被搅动的一片大乱,仿佛沸腾一般。 陈长生知道来不及游到那片光亮处,在水中一个转身,短剑再次握在手里,双腿快速地弹动,保持着倒游的姿式,同时准备着对手的到来。 微弱的光线在湖水里散开,那两名女子一人浑身裸着,一人的剑袍紧紧裹着身躯,看着就像两条白鱼,身后的光翼照亮了周遭的空间,泛着幽蓝的光芒,非常美丽,即便是在这种时刻,他都心生赞叹之意。 那道水线不断向前延伸,很快便来到了他的身前。 陈长生握着剑向前刺去,不料那名神情端庄的女子竟是动了真怒,不躲不避,任由他把剑刺进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胸脯间,同时双手像锁一般抓住了他的手,几乎同时,另一名女子也缠了上来,是真正地缠了上来,双手抱住他的左臂,紧实的双腿绞住了他的腰。 那两面光翼缓缓合拢,就像贝壳一般。 陈长生被封在了光翼里,与那两名女子紧紧地靠在一起。 如果不是生死搏斗,或者用依偎,是对此时画面更好的形容。 近在咫尺。 他们看着彼此的脸,在湖水中微有变形的眉眼。 那名神情端庄的女子,神情漠然。 那名熟媚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一丝调笑之意与歉意。 湖水深处越来越黑,湖底更是如此,仿佛深渊,仿佛夜色。 他最陌生也是最不想进入的夜色。 只有那对光翼依然散发着光线。 在冰冷的湖水里,向死亡的夜色落下,陈长生的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他知道不得不冒险去做那件事情了,不然等到意识也模糊的时候,后悔都会来不及。 他现在就有些后悔,不该让黑龙离开,它虽然不能帮自己战斗,但在这片湖中肯定有些别的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了一道剑意。 那道剑意很微渺,但很清新。 他想起来,在来到这边之前,站在那片潭水旁的时候,他也感知到了一道剑意。 就是这道剑意吗? 湖畔的三层铁崖剑意渐渐消散。 看着已然回复平静的湖面,梁笑晓沉默了很长时间。 从进入离山剑宗到现在,他的人生毫无疑问是非常成功的。 但最成功的那瞬间,在他想来,应该是不久前,自己的剑刺穿七间小腹时的那一刻。 当然,那也是他最难过的一刻。 什么时候最失败? 他以前认为是上离山后,遇到大师兄的那一刻。 因为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追上大师兄。 但现在,他不再这么想。 他的人生最失败的那一刻,或者,便是遇见陈长生的每一刻。 好在那个人死了。 梁笑晓收剑回鞘,转身向湖后的山林里走去,默然想着,只要把来到湖这边的所有人都杀死,那么这次周园之行便是成功的。 山林里的那道身影,已经离开了很久,速度很快,是名副其实的逃跑,不过湖这边的世界和辽阔的周园相比很小,他能逃到哪里去? 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找到了那个人。 庄换羽从来都不以英俊潇洒著称,在京都里的名声大多来自他的修道天赋,在青藤六院的学生中,他也向来被认为是极朴素的一人,但他毕竟是天道院的骄傲,衣着虽然简单,但很于净,而且不会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这时候的他,却很狼狈,衣衫上到处都是树枝挂出来的破口,脸上还有草屑,鞋都跑丢了一只。 而且,他也很失礼。 (书评区的问题还在征集中,今天晚上找时间,先把大家在微信上的问题回答一部分,再就是,这个月承诺的十五万字只差六千了,真好,明天肯定能完成,大家手里还有月票的话,麻烦投给择天记吧,谢谢大家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过去和现在的命运(中) 琴音缭绕在她的身周。 她看不到弹琴的人,只听得到琴声,却不知道从何而起。 弹琴的人,在哪里? 一曲罢了。 她取出一张方盘,搁在身前的地面上。 那张方盘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本体黝黑仿佛生铁,却比铁多了一份温润,像是墨玉,却比玉石要多了一份坚强。 ?? 落+霞-小+說+ ww w + l u ox i a - c o m + 黑色方盘的表面上绘着很复杂的图案与线条,如果有懂得的人看到那些图案,大概会联想起来离宫外面那些算命骗钱的假道人。 是的,这是一张用来推演命数的命星盘。 那些线条相交的地方,都是星辰的位置,而整个大陆,只有她和很少的一些强者,才明白那些线条是星辰移动的轨迹。 她的双手落在命星盘上,然后开始移动,动作非常自然流畅,就像是在崖间唤云的风,海畔浴翅的凤。 随着她的动作,命星盘上那些图案和线条也随之开始运转起来,无数道圆环的旋转速度并不一样,有的快有的慢,看上去无比复杂,如果盯的时间长些,只怕会眼花甚至直接晕过去。但她没有。她静静看着命星盘,睫毛不颤,没有错过那些图案线条哪怕最细微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结束了自己的推演计算,收起命星盘,向树外走去数步,解下长弓,挽弓搭箭,向着山道尽头的某处射了过去。 嗖的一声响,夜晚的山崖被惊醒。 弓弦的振动更是让那棵孤树摇摆不定,竟似有断掉的迹象。 然后,又过去了很长时间。 没有任何异变发生,那枝箭仿佛消失在了虚空里,她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某处——箭逝的那处——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 这是她的箭,无论面对再如何强大的敌人,哪怕是聚星境的强者,也不可能如此悄然无声,至少应该会有回响。 没有回响,只能说明两种可能,今夜她的敌人比她的实力强大太多,或者她推演计算出来的位置有问题。 前者不可能,因为这里是周园,而且如果是魔将那种水准的魔族强者,根本不需要等到现在,对方早就应该出手 那么便是计算出来的位置有问题。她对自己的推演之术非常有信心,如果真是算错,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位置本身出现了问题。 在这一刻,她像陈长生在天书陵前观碑时一样,想到了一句话。 位置是相对的。 这里的相对,指的是空间里的相对,是遥遥相对。如果空间本身并不真实,无法计算,那么在这个空间里的位置,自然也无法计算。 这条孤寂的山道,原来是通向一个虚假的空间吗?那道清扬的琴声,是在欢迎她走进这个死地,所以才会那般欢愉? 她负手走到崖畔,望向远处那片草原,开始思考。 如果黑龙能够看到这幕画面,一定能够想明白,为什么圣后娘娘会无比宠爱这名白衣少女,因为她这时候的模样,真的很像年轻时的圣后。 但黑龙看不到。 在她的眼中,那名白衣少女走到那棵孤树下后,便再也没有动过,没有拿出命星盘推演,更没有挽弓向夜空里射出那一箭。 周园的世界也已经来到了夜里。 但这里也看不到满天繁星,不是因为雪花飞舞的太疾,雪云积的太厚,而是因为那片从雪老城里漫过来的yin影遮蔽了整片天空。 这里离雪老城太近了,恐怖的魔君不需要出城,便可以把自己的意志推进到此间,化作一片yin影,漠然地注视着那个人类。 如果是普通的人类,在这片yin影来临的那瞬间,便会被冻成冰柱,神识尽毁,最后化作雪原上的烟尘,但苏离没有,因为他不是普通人。 他的左肩上有一道清晰的伤口,却看不到鲜红的血,只能看到漆黑浓稠如墨汁一般的东西,而且那些黑水还在汨汨的沸腾着。 这是什么毒,竟如此可怕? 苏离看着远处那座如小山般的魔将,微嘲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只知道弄这些小家子气的毒,难怪一辈子都只能添老大的脚背。” 那名魔将在魔族大军里排位第二,正是无比恐怖强大的海笛大人。 先前不知道发生了怎样激烈的战斗,第二魔将海笛在苏离的肩上留下这道恐怖的伤口,却付出了更惨痛的代价。 他的右臂被苏离的剑斩了下来。 但在海笛的脸上看不到太多痛苦和愤怒,只有一片漠然。 他看着苏离无所谓说道:“一百多年前就被你斩过一次,养上十来年就能养好,至于老大的脚背,她如果愿意给我舔,我早就跪了。” 苏离啧啧称奇,说道:“也就你们魔族才能无耻到这般理直气壮的程度,不过就算你把老大舔舒服了,现在被我斩了一臂,难道就不怕老三趁虚而入,取了你的性命,然后把你撕来吃了?” 魔族以实力为尊,他说的这幕画面还真有可能发生。 一道声音在夜雪里响了起来,那是黑袍的声音:“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因为我不允许,陛下也不允许。” 海笛望着苏离点点头,拾着自己的手臂向远方退去,每一步脚步落下,雪原上便会出现一道深约数丈的裂痕。这是他伤后难以控制气息的结果,真难想象他完好无损时拥有怎样可怕的力量。当然,更难想象的是,一剑把他的手臂斩下来的苏离,究竟强到了什么程度。 苏离虽然胜了一场,却没有任何机会。 因为又有两座如山般的魔影缓缓靠近。 那是第四魔将和第七魔将。 为了杀死这位离山小师叔,魔族出动了太多强者。 那都是真正的强者。 自数百年前,那场天昏地暗的大战结束之后,这种阵势还是第一次出现。 苏离往身前吐了口血唾沫,搓了搓有些冷的脸颊,说道:“一场一场又一场,你们烦是不烦?能不能于脆些?” 黑袍笑了起来。虽然有帽子的遮掩,看不到他的脸,但他宛如深海般的眼睛里流露的笑意却是那样的清晰,夜色掩之不住。 他看着苏离微笑说道:“你开始慌了。” 苏离微嘲说道:“只有真正心慌的人才会慌着用这种心理战。” 黑袍平静说道:“时间慢慢地流逝,你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能撑多长时间,怎么可能不心慌呢?” 听到这句话,苏离沉默无语。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唇角始终微扬,哪怕与海笛血战之时也如此,对魔族的yin谋和这片冰雪天雪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轻蔑与不屑。 这时,那抹笑意终于敛没。 (鞠躬,谢谢大家投出来的每张票,我会继续好好地把这个故事写好的,虽然是老话套话,也是真话,虽然这还是套话,祝大家周一上班愉快。) 说好的微信(猫腻)答疑(全) q:有容是女主吗……?嗯,然后是只有一个女主吗? a:理所当然的陈太,第二个问题真不好回答,我蛮喜欢落落的。 q:我想知道现在的大陆第一强者是谁啊!较之那头黄金巨龙谁厉害一点啊! a:黄金巨龙在序章里就败了,所以它虽然强大,但在这个大陆肯定不是最强大,现在大陆,如果周还活着,肯定是最强大的,如果他死了,那么我一直认为女人很强。 q:巨龙是西方的大蜥蜴吗?龙女是东方的龙还是西方的龙? a:当然不是西方的龙,虽然会用一些西方龙的概念,但形象和气质上还是东方龙。 q:龙女啥时候在长生面前现真身? a:应该不会太久了。 q:我就是奇怪黑龙为什么会被关在哪里?它的父王呢?或者说它们那些个龙族同胞呢?为什么没来救它? a:父王马上就要登场,比较悲凉……龙族早就散了,队伍不好带啊,没见黄金龙都跑别的地方逍遥去了?有不负责任、自私的领导,就是这样。 q:余人师兄在书里的角色重要吗? a:中后期会非常重要。 q:余人师兄是不是圣后儿子?武力值多高? a:剧透是不允许的,武力值反正比陈长生高。 q:36最后会和皮皮一样有自己的伴侣么? a:让他孤老终生也是选项之一。 q:猫大,黑袍是现在书里出现过的人物之一么?(包括仅提过名字那些) a:黑袍就是黑袍,他不是已经出现过两次了吗?至于真实身份……这真是秘密。 q:计道人是反派吗?还是说是像封余那样亦正亦邪的存在? a:这个也没法回答,涉及剧透。 q:计道人什么境界,活了多久了? a:非常牛逼,肯定从圣了,活了估计得有千岁了? q:长生的兵器只是短剑? a:还有很多,比如xx,比如xx,很多剑,再比如落落和唐三十六的钱,还有折袖…… q:陈留王是李隆基么? a:素的…… q:怎么理解陈长生和落落的关系? a:师徒,朋友,同窗,兄妹,彼此信任。 q:为毛升邪的离山还有小师叔都跑出来了! a:因为我喜欢豆子啊……好吧,主要是我有小师叔情结,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这样,从将夜到择天记,其实庆余年里也有,让若若去当小师姑。 q:我很喜欢你塑造的人物 言情的地方也恰好搔到痒处 你真是伟大的言情作家!这部书画面感很惊艳!赞一个 陈长生性情气质也很正面 每天看你的书的时候最开心!希望老猫不要熬夜太多影响健康 少更点没事 关键是可持续发展。 另 也谈不上是问题 当然小说归小说 但是生活中能有主人公那么逆天的人太少 多数人都是路人甲一般的存在 如果没有那般强大的力量和意志 普通人又该怎么面对命运 怎么背负着自己的局限缺陷好好生活 过好生活 你会在书里讨论这个问题吗 谢谢! a:首先,真的没有命运这种东西。其次,如果真的遇到一些很难熬的时间段和坎,我想终究还是要凭自己的努力去突,学习,反省,毅力,兴趣,思考,这些是我以为比较重要的手段,书里写的这些人物的优秀特质,其实就是我以为现实里的优秀特质,把天赋这种东西除开,其余的我们是可以做到的,与您共勉,最后,谢谢你称我为言情作家,我非常喜欢。 q:择天记不分卷了? a:会分的,马上就会开始第二卷,因为现在基本还是同学的事,所以第一卷一直不能结。 q:为什么没有月亮? a:有月亮,在很北很远的地方。 q:陈长生会上战场吗? a:因为我不会写战争,所以还在犹豫,是不是侧面带过。 q:猫大,这本书你究竟想写什么,逆天改命么?我看不像啊,猫大,这个问题你可得好好回答我啊,我可疑问了老长时间了 a:请详见最后一版简介,其实要说的还是那句老话。 q:“顺心意”是否太过牵强?有书友说过这个词强行解释了所有的不合理。 a:设身处地想想他的精神压力,便知道不牵强,有书友这样认为,那大概是他的心意难顺,这个没办法,因为我写东西,首先就是要顺我的心意。 q:结局是he还是be? a:我永远只写he。 q:择天记预计会写多长时间? a:一年半到两年。 q:请问猫大哥,陈长生叫长生是因为长生不老,白帝落衡叫落落是因为落落大方,那徐有容叫有容是不是因为有容乃大? a:最不喜欢你们拿这些明知道答案的事情来问我,多不好意思的…… q:猫大,你有多喜伞啊!庆余年里就有,还有桑桑宁缺的大黑伞,长生的黄纸伞! a:是的,我特别喜欢这个,没办法。 q:那个……择天记是三部曲之一吗? a:绝对不是。 q:择天记里的基本世界构成及历史是否和庆余年间客的作品相关? a:绝对无关。 q:懒猫,很喜欢君陌这个名字,想问下您,这个名字有什么典故吗?有甚来源吗?求解惑。 a:有几种解释,君子陌路,还有君子不行陌路,其实这是没有典故来源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我自己弄的一点小意思,字面意思很好理解,但根本还是冲子路去的。 q:我还是要问怀草诗这个名字的由来。 a:怀念是一行潦草的诗……很早便解释过,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喜欢,所以用了。 q:择天记存了70多章了。因为最近在复习将夜。择天记等养肥了再看,也快看完了。那么问题来了,间客外传开始动笔了吗?不然没书看了。 a:间客番外,争取明年三月开始动。 q:庆余年、间客、将夜简体的问题。 a:统一答复一下。间客暂时不想出版,因为准备修改。庆余年和将夜再版商议中…… q:泽天记里的动画片剧情和小说剧情是一样的吗? 其实动画版剧情和小说里的一样的话,那就更好了,小说剧情写得那么好,变成动画片和小说剧情一样拿就更多人关注。 不知道泽天记动画片明年多少月份上映那日出, 我支持动画片剧情和小说剧情是一样的比较好。 因为我非常满意小说的剧情,才支持动画片剧情和小说剧情是一样的才好看。 a:肯定会做修改,动画片的剧本,现在还在调整中,暂时未到我手里,我会认真看的,具体上映日期也还没有完全定,谢谢你的支持,我就是说剧情方面的,只是请理解,影视化动画化和小说确实不可能完全一样,有些画面没办法做,这个我们也要尊重创作规律,没办法不是。 第二百六十九章 过去和现在的命运(下) 黑袍看着他说道,声音从帽中透出来,就像是深渊下吹来的一道寒风:“你准备疯?” 苏离沉默了会儿,笑意重新显现在脸上,说道:“担心有什么用?疯又有什么用?我现在得想办法活着离开才是,我只要活着,她就一定能活着,如果不能,那么到时候再来疯也不迟。” 黑袍平静无言,他很清楚,这句话不是威胁,而只是冷静陈述的客观事实,如果苏离今夜能够从魔族筹划已久的这次围杀中逃走,那么如果他的女儿在周园里丧生,他必然会一次大疯,就算是魔君陛下,也不会愿意看到那样的混乱景象。 “所以我不用担心什么。”苏离举目望向深沉的夜色里,说道:“只要我不死,你们谁敢杀她?” 黑袍笑了起来,说道:“按照道理来说,确实如此,但你知道,我偶尔也会做些没有道理的事情。” 苏离收回视线,静静望向他,说道:“你是世间最神秘的人物,也是最理智的人物,我不相信你会做这么不理智的事。” 黑袍平静解释道:“因为我已经承诺了别人,你的女儿一定要死,所以她一定会死。” 苏离注意到,他的这句话里说的是别人,是一个人。 “谁?” 黑袍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缓声说道:“当年长生宗把你挚爱之人浸在寒水潭里生生淹死,你自南海归来后,得知此事,一怒拔剑闯进长生宗,一夜之间斩了十七名长生宗的长老……这件事情谁都知道,但无论是你们离山剑宗的掌门,南方圣女或教宗,以至天海娘娘,都不能说你什么,因为你怒的有道理,而且你起疯来,他们也拿你没办法,只能当作这件事情没有生过。” 苏离想着当年那件往事,神情不变,眉眼间却现出一抹寂寥。 黑袍继续说道:“但你想过没有,这些真正的强者没有说话,刻意忘记那件事情,却有些很弱小的人不会忘记这件事情,一直想着要出自己的声音?那些被你杀死的人,他们也有后代,那些人也是被别的人所挚爱的对象。” 苏离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你没有必要信守承诺,尤其是对一个人类。” 此言一出,雪原之上的温度陡然变得再寒冷了数分。 寒冷,意味着运动的停滞,代表着那柄行于夜空之间的剑,度缓了数分。 也代表着,在女儿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苏离有了谈判甚至是妥协的想法。 对于狂名在外的离山小师叔而言,这种态度便意味着妥协,是很大的让步。 然而,对方不准备与他进行谈判。 “作为一名yin谋家,我比谁都懂得信守承诺的重要性,尤其是对人类的承诺。唯如此,我才能让越来越多的人类相信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承诺非常珍贵,因为必然会实现,而且那代表着雪老城对整个天下出的邀请。” 黑袍看着他平静说道:“当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杀死你,死人,是没有办法疯的。”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 w ~ lu ox i a ~ co m- 雪花继续飘落,寒夜恢复正常,如道如小山般的魔将身影,缓缓停在了外围。 夜空里传来一道极为清锐的剑啸。 苏离伸手一拍剑鞘,衣袖轻振,只闻剑啸自天边而来,锃的一声,剑归于鞘,说不出的潇洒如意。 外围一个黑色身影微微摇晃,似将要垮塌的山陵,然而最终撑住了,只是他手里拿着的那柄寒铁长矛,喀的一声,从中断成两截。 苏离自夜空里收剑,顺势断了第七魔将的兵器,真可谓强的无法形容。 但那位魔将大人并未流露出任何惊惶的神色,也不显愤怒,冷漠至极说道:“苏离,你今天死定了。” 苏离望向黑袍,非常认真地问道:“我今天真的死定了?” 黑袍说道:“是的,我们推演了三十七次,你必死无疑。” 听到这句话,苏离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想要听到黑袍的答案,因为他相信黑袍的答案,但这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无论是人类的至圣强者,还是白帝城那对夫妇,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都必须承认一件事情。 在王之策消逝之后,整个大6最擅谋划推演计算的人,便是这位把身体藏在黑袍里的魔族军师。 黑袍做出来的计划,极少有失败的时候,他亲自参与的谋划,更是从来没有出过问题。 想当年,太宗皇帝陛下带着无数强者、百万铁骑,北伐魔域,最终却在雪老城外无功而返,此人便是魔族最大的功臣。 已经有数百年时间,黑袍没有专门布局来杀一名人类强者,直到现在。 他要杀苏离。 他推演了三十七次,苏离都必死无疑。 那么,苏离或者真的就该死了。 苏离自己也这样认为,但他认为并不见得会死:“为了杀我,你们做了这么多事,到底哪件是真,哪件是假?你们究竟是要杀死周园里那些小孩子,还是要借这件事情引我出来杀死?如果你自己都弄不清楚,或者我还有机会。” “都是真有,也有可能是假的,但杀你是最真的一件事,就像先前说过,那些年轻人是人类的将来,你是人类的现在,我是一个活在当下的庸俗之人,所以最先做的事情,当然是要把你杀死。” 黑袍平静说道:“天海和教宗还有圣女,为了人类的将来,试图推动南北合流,为何直到现在都没能成功能?南方为何可以撑到现在?原因不在长生宗,不在槐院,而在离山小师叔苏离你,所以,我如何能不杀你?” 苏离说道:“如果我死了,人类南北合流,对你们魔族半分好处也没有。” 黑袍摇头说道:“不想被周国吞并,这是很多南人的想法,你只不过是南人最锋利、最强大的一柄剑,就算这柄剑折了,那些南人的想法也不会改变,相反,改变想法的会是天海,以那个女人的雄心,如果世间从此没有你这个人,那些世家再试图抗拒南北合流,那么她必然会带领大军南下,将整个人类的版图纳入她的统治之中,只不过其时的南北合流,靠的不再是大势,而是大周的铁骑。” 苏离沉默不语,那是一幕极可能生的画面,甚至他此时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 “到了那天,人类世界定然大乱,天海带领大军南下,陛下再带领大军南下,南下呵南下……不停地南下,从冰天雪地的世界,去往温暖的阳光普照之地,那将是布遍尸骸与鲜血的旅程,我不清楚谁会获得最终的胜利,但这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黑袍看着他平静说道:“所以,请你去星空里与家人团聚吧,数年后,当你俯瞰这个兵荒龙死人灭绝的世界时,请记得与我打声招呼。” 站在崖畔,负手看着那些如丝缕般的云雾,寒风如刀,无法刮掉白衣少女眉眼间的疲惫。 连续两天未眠未休,在周园里奔波救人,连续使用消耗极大的圣光术,即便是她也该觉得累了。 疲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底深处的那抹警意。 那道琴声,身后的这株孤树,还有这个笼罩着山道的虚境,让她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自童时修道、血脉觉醒以后,这是她隐隐感知到的最大危险。 她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不知道山道的那头是谁在等着自己,不知道对手耗费如此大的心神,设置这个虚境把自己与周园隔绝开来,究竟有何用意。 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把这片虚境破开。 这没有什么道理,不需要道理,既然对方设局困住自己,自己当然要破局,对方的虚境,自己当然要毁掉。 她把手指伸到唇边,轻轻咬了一下,然后现没有咬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然后她再次用力咬下,细眉微拧,现出痛意。 她看着指尖渗出的那抹血珠,蹙眉不喜。 她不喜欢痛,更不喜欢伤害自己。 她把手伸向山道边的深渊上方。 那滴殷红的血珠,脱离她的指腹,向崖壁间那些如烟似缕的云雾里落下。 随着坠落,那滴血珠的颜色生着变化,越来越红,越来越艳,越来越明亮,直至最后,变成了金色。 就像是一滴融化的金子,里面蕴藏着难以想象的能量。 山道四周的温度急剧升高,石板上刚刚覆上的那层浅浅的霜骤然汽化,那株孤树变得更加萎顿。 崖壁石缝里极艰难才生出来的数棵野草,瞬间燃烧成灰。 如金子般的血珠,落到了云雾里。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 云雾之中光明大作,那些云雾就像是棉絮一般,被瞬间点燃。 莽莽的山脉间,忽然生起了一场大火,把深沉的夜,照亮的有若白昼。 一滴血,便带来了了如此壮观的画面。 这便是天凤真血的威力吗? 看着重新明亮清晰起来的山脉,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然而下一刻,眉头又蹙了起来。 把手指头咬破,真的有点痛。 她把手指伸到唇前,轻轻地吹着,显得极为认真专注。 同时她轻声自言自语,像哄孩子一样对自己说道:“不痛……不痛……不痛啊,乖。” 从进入离山学剑的那一天开始,苏离的命运便确定了,他要守护那座山峰,还要守护整个南方,所以哪怕他这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四海里云游,但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回离山一趟,向京都里的那位娘娘和更北方的魔族证明,铁剑依然在。 从血脉觉醒的那一天开始,她的命运也已经确定了,她要守护青曜十三司、守护东御神将府、皇宫以及离宫,现在又加上了一座圣女峰,她要守护的东西实在有些太多,事实上最后指向的毫无疑问会是全体人类。 如何守护?凭什么要她去守护?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当然是她身体里流淌着的天凤血,所有人都因为这一点,对她或者宠爱、或者敬畏,投以无尽的期待与希冀,却没有人知道有时候她真很不喜欢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那些血。 那些血太纯净,太圣洁,于是在所有人眼中,她便是纯净的、圣洁的,所以她这个生于京都的周人,居然成为了南方圣女峰的继承者,可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纯洁、圣洁的少女,就像整个大6都称她为凤凰,她却觉得这个称谓俗不可耐。 她皱着眉尖,吹着指尖,看着燃烧的云雾里若隐若现的魔鬼的角尖,心想如果自己不是怕痛,说不定真会想办法把身体里的这些血全部流光算了。但是血可以流光吗?不可以,所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怕痛,如果这就是她的命运,那么,先往前走走再说吧。 云雾燃烧于净,只剩一片清明,山崖重新回复黑暗之中,却比先前明亮时,反而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 她顺着山道继续向前走去。 有人的命运,则并不是从出生的时候、或者血脉觉醒、或者拜入某强者门下的时候确定的。 说来有些悲哀,而且容易令人莫名愤怒的是,他们的命运要随着别人的命运确定而确定。 山道尽头的峰顶,便是传说中的暮峪,真正的暮峪。 坐在这里,可以看到草原里那种神奇的悬光图案。 小姑娘坐在崖畔,静静看着峰下的草原,漠然或者说木讷的双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她叫南客。 她是魔君的第三十七个女儿。 她出生的时候,魔君非常高兴,因为她身具孔雀的血脉天赋,所以给她取名为南客。 南客就是孔雀。 那时候,她的命运应该是受到父王的宠爱,然后成为整个魔族的骄傲。 然而在她一岁的时候,南方那个女童的血脉觉醒,正式开始修道。 有比较,便有落差。 更何况,她是皇族。 于是,骄傲便成为了尴尬,甚至是耻辱。 从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终于确定了。 战胜那个她,或者杀死那个她。 (今天会在微信里放张图片,大概就是徐有容和南客打架的这条山道,我对这种山道有特别的爱,以前看谁写的叫九yin九阳吧?在华山上锄石阶那本书,啧啧,另外有重要事项向大家交待,这个月因为大家都知道的作者峰会的原因要出门,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我比绝大多数作者花的时间要多……我这几天尽量争取弄点存稿,避免断更,实在断更,也没办法,所以这个月对更新数量有要求的同学们就不要投择天记月票了,更新肯定不会太给力,嗯,还是给个底线吧,虽然我这个人没啥底限,这个月更新数量保证在十四万字以上,今天是一号也是周一,推荐票还是要猛烈地要啊明天见。) 第二百七十章 草屑 黑暗的山崖,孤独的山道,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只有迎面吹来的风,带着脸颊畔的青丝与衣摆。 越深的黑夜,白色的祭服越是醒目。暮峪峰顶,弹琴老者缓缓抚摸着琴弦上新刮弄出来的絮毛,默然想着,一曲断肠,两曲断魂,三曲终了,这幻境竟还是困不住你?难道真有道心纤尘不染的人类? 他是南方某个巫族遗落在外的长老,他最擅长精神攻击,他的琴声可以营造出难以辩别真假虚实的幻境,尤其是今夜借助周园暮峪之势,他营造出来的这片幻境,可以让进入其间的智慧生命看到回忆溪河上游最遥远、最模糊也是最难忘记的那些片段,从而不想回去,直到渐渐沉醉或者说沉沦于其中,最后便是长时间的沉睡,再也无法离去…… 弹琴老者不知道在暮峪上方的高空里,有只黑龙的离魂正关注着这一切,从而被自己的琴音拖进了这片幻境。 黑龙看到了数百年前的很多画面那是她的血脉才能感知到的龙族的气息残留,那是她才能辩识出来的暮峪的本体带给她的精神冲击,当初和陈长生站在山野间望向暮峪时,她便心有所感,觉得谁在召唤着自己,直到此时她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为何会让自己如此悲伤周园原来不仅仅是那个人类的家园,也是她父亲,那条千年以来最强大的玄霜巨龙的墓园。 弹琴老者不知道这些事情,他的琴音幻境想要困住的人是那名白衣少女,他关注的对象自然也是她。白衣少女在琴音幻境里看到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她没有片刻动摇,更没有沉醉沉沦于其间,只在崖上那株孤树下静静站了会儿,便看穿了这片幻境,并且轻松破境。 她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向琴音来自的天地洒落了一滴血珠。那泛着金黄色的、庄严圣洁却又无比暴烈,仿佛蕴藏着无数能量的血……轻而易举地烧融了云雾,摧毁了琴音构织的幻境,那血就是传说中的天凤真血吗? 弹琴老者望着夜色里的山道微微动容想着,却没有说什么,整个雪老城都知道一个忌讳,绝对不要在南客公主殿下面前提到凤字。 “生命的本征是**和混乱,没有绝对透明的灵魂,修道也不可能把道心修的纤尘不染,相反,她的精神世界比你想的更加复杂,她在自己的道心之外布了很多道伪装,你的琴声只触及她最浅显的数层,又如何能够打动她?连打动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够迷惑她?” 小姑娘神情漠然说道:“其实我很好奇,像她这样伪装下去,一时圣女一时平凡,会不会将来某一天她都会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若真如此,她将来会遇到极大的问题。” 弹琴老者若有所思,轻拔琴弦,一道凝而不散的气息随着琴音而去,继续将这片山岭与真实的周园世界隔离开来。 小姑娘从来没有想过单凭琴音幻境便能困住对方,那名白衣少女用血轻易破境,但虚境犹存,要离开便必须来相见。 来相见。 命运的相逢,就在今夜。 她看着夜色下的山道,面无表情说道:“凤凰这种癫物,向来最终都会**而死。但我一定会让她在**之前,先死在我的手中。” …… …… 夜风在孤寂的山道上吹拂,祭服飘起如大氅,白衣少女看似极慢,实则极快,如鹤般翩然而至,来到暮峪的峰顶。 周园的夜空里没有星星,山下的草原深处却悬着一抹昏暗的光团,那是什么?她想着这些事情,望向崖畔坐着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站起身来,转身说道:“你来了。” 白衣少女怔住了。看到小姑娘的第一刻,她便猜到或者说最终确认了对手是谁,如此小年龄却如此强大,自然是那位传说着中的魔族公主殿下南客她之所以此时如此吃惊,是因为她没有想到南客居然长这个样子。 南客年龄约摸十岁左右,眉眼其实很清秀,稚意未褪,可以说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但她两眼之间的距离稍微有些宽,乌黑而冷淡的眼瞳有些向眉心偏,眼瞳里的情绪也很木然,于是……看着有些呆。 她就像个在村子里长大的女童,每天要做的事情便是到后山去打一大筐猪草,然后吃饭睡觉等着明天天亮再去打一大筐猪草。 是的,她就是个村里的女童,她的生活就每天打猪草。 不知道为什么,白衣少女就这样认为,虽然她没有在乡村里生活过,更没有打过猪草,甚至都不知道猪草长什么模样,但她就这样认为。 如果这是命运的相逢,南客肯定想过很多次,她也想过很多次。 她以为自己看到的南客会是一只孤傲的孔雀。在所有的传说里,凤凰能够号令百鸟,就只有孔雀永远那样的冷漠高傲,孤独地飞翔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南客就像一个每天打猪草的小姑娘,看着有些呆,有些木讷,有些可怜,无来由让人有些心疼,每天不停地打猪草。 这个让她也不期然地显得有些呆怔。 暮峪上的夜风轻轻地拂着,时间缓慢地流淌着。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不明所以的紧张。她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叫南客的小姑娘,于是望向了那名弹琴的老者。 她是天命真凤,只需要一眼便能看到真实。 她看出来那名弹琴老者是烛阴巫的长老,战力或者只在通幽境巅峰,但在精神层面上的力量却远远超过这种程度,用在周园里杀害人类修行者最是适合不过,魔族军师黑袍果然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只是,有些可惜。 她看着老者膝上那段古琴,看着微微起絮的琴弦,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是烛阴巫部流失多年的祖传圣器瑶琴。 如果这把瑶琴不是用来设置幻虚二重境,而是配合南客一道来攻,说不定她真的会非常危险,甚至有可能死去。 南客说道:“我要杀你,任何人都不能插手。” 说话的时候,小姑娘的黑发在夜风里飘舞,仿佛有草屑落下。 …… …… (**的时候忽然停下来,确实极不爽,这两天病的着实有些顶不住,不好意思,请大家多体谅一下,但我写这段的时候,是真的很那啥的,不想说用心这种话,应该是动情?此后的这些章,会是择天记开书以来最大的**了吧,请容许我慢慢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流星 南客的神情凛然而骄傲,眼神专注而认真,看着徐有容,就像两道锋利的锥子,她说话的语速并不慢,但音调没有什么起伏,显得格外漠然,明明是个小女童的模样,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感觉,透着强大的自信。 人族与魔族年轻一代里最尊贵也是最强大的两种天赋血脉,终于在周园暮峪的峰顶相遇,可以说这是宿命,也可以说是彼此意愿的呈现,这场注定将会记载在史册里的战斗,开始之前,当然要有与之相应的仪式感,南客行礼,白衣少女回礼,然后开始对话。 “你就是徐有容。” 山顶的夜风有些大,没能听清楚那名白衣少女有没有回答是的这两个字,但……是的,她就是徐有容。 她就是那只转世的天凤,当今大陆最有前途的年轻强者,下一代的南方圣女,天海圣后最喜爱的晚辈,秋山君最爱慕尊重的师妹。而现在,她还多出了一个世人皆知的身份——国教学院院长陈长生的未婚妻。 南客看着她打量着,细眉缓缓地挑了起来,漠然的小脸上流露出不喜与失望的神情:“那些庸碌无知之辈,经常拿你来与本殿下比较,我对你难免也有些好奇,不想今日见着,却是如此令人失望。” 徐有容睫毛微眨,眼睛明亮,有些好奇问道:“哪里让你失望了?” 南客举起手指着她说道:“就你现在这好奇的模样,便很令人失望,举止形容一点都不大气,像个小媳妇儿似的,个子也不高……真不知道人类究竟佩服你什么,就连我那位兄长也视你为珍宝。” 魔族少主喜欢天凤徐有容,在整个大陆都不是什么秘密,虽然那位魔族少主肯定没有见过她。有趣的是,人类虽然骂那位魔族少主骂的厉害,却并不怎么真的生气,反而有些莫名的骄傲与喜悦,而这,也正是南客所不耻的。 被形容为小媳妇,徐有容并不生气,只觉得有些新鲜,又想着,你这个天天打猪草的乡村小丫头,又哪里像传闻里yin森可怕的南客? 不过南客话里的有些内容,让她很不悦——南客说她个子不高。因为她的身材确实不怎么高挑,尤其是穿着宽大的白色祭服,看着便更小了些,可爱居多。 徐有容想了想,看着南客微笑说道:“但我比你高。” 虽然这句话是笑着说的,但她的语气非常认真。 听到这句话,南客的神情也更加认真起来,眼神里的呆漠被愤怒取代。 尤其是徐有容微微仰着头,显得很骄傲。 确实值得骄傲,哪里不大气了? 南客的视线从她的脸上向下移动,落在她的胸前,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知羞耻,也不怕玷污了你身体里的血 徐有容微羞而笑,并不接话。 南客更加生气,说道:“你太让我失望了,凭什么与我齐名” 说话的时候,她的黑发狂舞于夜色之中,竟把夜的黑都压了过去。 在人类世界里,南客这个名字很陌生,只有像教宗大人、圣后娘娘这样的大人物才知道她是谁,又或者是像折袖这样经常与魔族打交道的年轻人,但在魔域里,这个名字则代表着强大与霸道。 南客是魔君最小的几名女儿之一,但这并不是关键,因为魔君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拥有过太多的伴侣,有籍可查的子女便有数十名之多,她的名字之所以能够在雪老城里如此可怕,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她的天赋血脉很强大,而且她是黑袍大人唯一的弟子。 “你今年才破境通幽,我去年便已经成功,而且我年龄比你要小,所以很明显,我比你强。”南客看着徐有容面无表情说道:“来吧,让我们公平地战一场,让我证明你的弱小,让整个大陆知道,我们之间,究竟谁能飞的最高。 徐有容平静不语,作为被挑战的一方,自然流露出来某种气度与自信。 弹琴老者始终在一旁沉默旁观,南客殿下的要求他不敢反对,看到此时,便是活了数百年的他,也觉得有些愕然,注定会惊动整个大陆的这场宿命之战,怎么从开始到现在,就像是两个不省世事的小姑娘在斗气? 当然,这不可能便是这场战斗的全貌,战斗终究要靠战来分出生死,然后见到胜负。 暮峪峰顶,骤然风起,夜色乍乱,南客飘然而起,借风而掠,剑已在手,隔空刺向徐有容 南客的剑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但事实上非常特异。 这把剑非常细,但绝对不秀气,因为这把剑非常长,长的异常夸张,甚至要比山下那些古槐还要长 南客用的剑法,也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仿佛就是直刺而出,但因其简洁,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威力。 夜风瞬间狂暴起来,绕着崖坪发出恐怖的轰鸣。 峰顶上方约数百丈的空中,忽然出现一道明亮的弧线。 崖下数十丈下方的深渊里,也出现了一道相对黯淡的弧线。 那是弹琴老者用琴声构强出来的虚境边缘。 如此高妙、即便是徐有容也不得不暂留其间的虚境,竟被她这看似简单的一剑直接用剑意逼了出来 这是何等样霸道的剑势 一剑隔着数百丈而起、却迎面而至 看着这一剑,徐有容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震惊神情,也没有任何警惕的意味,反而觉得很理所当然。 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多强,那么便知道南客应该有多强,对这一剑早有心理准备。 就在南客出剑的那瞬间,她从身后解下长弓,立于身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剑来的太快的缘故,她没有来得及从箭匣里抽出箭来,于是弓弦上空无一物。 她两根秀气的手指并拢,温柔而坚定地拉动弓弦,然后松开。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却又异常简洁清楚,仿佛能够让你看到每个分解开来的画面。 弹琴老者早已停止了拨弦的动作,崖间琴音已止。 此时,她拨动了弓弦,于是崖间再次出现一道琴声。 清鸣而悠长的一声……嗡 隔着数百丈,徐有容挽弓射南客 然而,弓弦上没有箭,怎么射? 弦动之声刚起,夜空里便响起了一道箭鸣。 这声箭鸣很清亮,更悠长,仿佛已经在夜空里无声无息地响了很长时间,直至此时,才给世界听见 一道箭,自夜空深处而来,如闪电一般,射向南客的双眼之间 这是哪里来的箭? 这便是先前,徐有容在孤树畔,推算良久之后射出的那一箭 都以为因为虚境的于扰,这枝箭消逝于山崖之间,谁能想到,这一箭竟一直在夜空里飞行,直至此时,才给世界看见 孤树旁一箭,起于数刻之前,落于此时 轰的一声巨响 暮峪峰顶沙砾疾滚,劲气四溅,昏暗的夜色都无法遮住那些冲撞产生的空气湍流。 坚硬的崖石表面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裂缝。 那些裂缝,都来自于南客脚下。 她的脚很小,穿着两只蛟皮靴,踩着那些向崖畔蔓延而去的裂缝,画面看着很是震撼。 那些裂缝代表着无比恐怖的力量冲撞。 南客没有想到这一箭,但她挡住了这一箭。 两道清晰至极的剑意,在她的身前十字相交,将那枝来自夜空深处的箭,挡在了外面。 箭尾高速地颤抖,那两道十字相交的剑意,也随之而颤抖,崖坪上的空间,竟也随之颤抖起来,光线折射变形 四溅的气息画面后,是南客的脸,她的神情依然漠然,眼神依然呆滞。 啪的一声轻响,徐有容的那枝箭被震成无数粉絮,那两道霸道至极的剑意,也随之消散。 同时消失的,还有二人之间的一道透明屏障,却不知道那是虚境,还是什么。 这一刻,南客的裙·摆轻摇,然后化作虚无。 下一刻,她便出现在崖坪的另一处,距离徐有容近了数十丈,手里的剑直刺过去。 然而,徐有容的速度更快。 她没有移动,而是再次举起手里的长弓,拨动了弓弦。 这一次,弦上有箭。 箭鸣起于夜山。 南客裙·摆再摇,身形再次虚化,瞬间出现在崖坪的另一处。 嗖的一声。 就在她身形出现的同一刻,徐有容的第三枝箭便射了过来。 这一箭依然没能射中南客,只射中了夜风,然后消失在了遥远的夜空里。 看着南客那奇诡难言的身法,徐有容的脸上,终于第一次流露出慎重的神色。 但她挽弓射箭的速度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动作还是那样的简洁而自然,自然到不像是在战斗。 南客的身法太快。 徐有容的箭法,却拥有与南客同等的速度境界。 如果普通人旁观这场战斗,只会看到南客在原地消失,然后下一刻在某处出现。同样,他们也无法看明白徐有容在做什么,在他们的视线里,大概只能看到夜空里的箭簇在微微颤抖,看到无数徐有容挽弓的画面,却无法看到她在做什么。 只有把这些画面都组合起来,才能看到真实的世界。 只属于她们的真实世界。 而如果让陈长生看到这场战斗,他则能很轻易地看明白。 徐有容是把圣女峰的破冰剑,当作……箭法在用 而南客用的是整个大陆最诡异难测的……耶识步 而且她用的不是陈长生凭借难以想象的记忆力与毅力学会的简化版的耶识步,是完整版的耶识步,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版的耶识步,较诸当初在国教学院里刺杀落落的那名魔族高手,她的身法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 按道理来说,不是耶识族人,便没有办法学会完整版的耶识步,更不要说完美版的,但南客是皇族,所以她天然拥有魔域各族的血脉天赋,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修行从来都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 徐有容的境界修为都不逊于南客,极少展露在世间的箭法更是jing妙无双,契合自然之理,面对着南客诡妙难言的步法,她平静不语,毫不慌张,伴着声声弦响,送出道道箭鸣,竟让南客没有办法靠近自己的身前 但是……箭匣里的箭,数量是有限的,终有射完的那一刻。 这是现实,而现实便意味着在某一刻肯定会发生,也许就在下一刻。 就在下一刻,徐有容的箭匣空了。 她再也没有办法影响到南客的诡异身法。 破空声起,南客的身影在夜色里虚实交幻,便来到她身前数丈之外。 一声霸道至极的厉喝,从南客娇小的身躯里暴发出来。 同时暴发的还有一道明亮至极的剑芒 那道宽约数尺的剑芒,来自她紧握着的那把长剑之上。 剑芒在夜空里画出一道圆弧,无比狂暴地斩向徐有容的身体 这道剑芒带着霸道无双的剑势,直接封住了徐有容身周的所有方位中,竟给人一种避无可避的感觉 暮峪峰顶夜风狂拂,剑芒明亮仿佛闪电。 徐有容的发带,被剑意所侵,悄无声息地断开,黑发泻落于肩。 如果被这道剑芒斩中,她必死无疑。 她会如何接这一剑? 她向着那道剑芒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只手很白皙,很秀气。 和狂暴恐怖的剑芒相比,显得那般渺小而脆弱。 但她的神情依然那样的宁静,自信。 隔着明亮的剑芒,她平静地看着南客的眼睛。 她的黑发在剑风里轻轻飘舞。 一道无形的气息,从她的手散发至夜色里。 那道气息很温和,没有任何杀伤力,仿佛像是在召唤什么。 忽然间……嗡嗡嗡嗡嗡 暮峪峰顶四周的夜空里,忽然响起无数道凄厉至极的箭鸣 十余枝箭破夜色而出,自四面八方而来 这些箭都是她先前射出的箭,看似消失于夜空之中,却如在山道上射出的第一箭那般,根本未曾远离,只是在等待着她的召唤 她向夜空里伸出了手。 夜空里便多出了十余道流光,仿佛流星自天而降,向南客轰去 (横横,我这些年最大的进步就是写打斗了,那画面,啧啧,美的……横横。最近这些天就只能尽量保证一更了,后天就要出门了,善哉善哉,反正,我承诺的是一个月的总数不是,大家明天见。) 第二百七十二章 梧桐 十余道流星自天而降,夜空被照耀的微显明亮,能够看清楚最前端,那些仿佛燃烧的箭簇。 南客的脸依然漠然木讷,眼瞳却急剧地收缩起来,双手紧握着剑柄,来不及把长剑斩向徐有容,而是刺向了夜空里。 刺向夜空是一个动作,如果静止,那也只会是一个画面,但她的这一剑,却像是向夜空里刺了无数记,同时,也是无数个静止画面的组合。 南客高举着剑,垂直于头顶的夜空,眼睛盯着数丈外的徐有容,却有无数道剑光,在她的身周闪耀而起,变成了一道完美至极的光球。 光球的表面有无数道细痕,那些都是剑。 十余道箭化作的流星,轰在了那道剑间光团之上 沉闷如雷般的巨响在暮峪峰顶不停中炸开 南客那双蛟皮靴下的坚硬崖石表面,再次出现无数道裂缝,而且比先前要更加深。 那些箭被她的剑尽数挡下,震飞而走,但这一次却没有再次消逝于夜色之中,而是如有灵性一般,伴着清亮的箭鸣再次袭来 十余道箭化作了满天箭雨,接连不断地轰向南客 啪啪啪啪,峰顶响起无比密集的声音。 那些声音是金属撞击的清脆鸣响,是锋利与坚硬刮弄的令人耳酸的异响。 崖顶出现无数火星,甚至是线状的火花,那些都是箭与剑相交的结果。 但没有一道箭能够接近南客的身体,就连那些须臾即逝、飘渺不定的火花,都无法飘进她的剑组成的光球之中。 峰顶地面上,到处都是箭刻出来的痕迹,或深或浅,密密麻麻,仿佛暴雨在沙面上留下的痕迹。 她盯着剑光外的徐有容,高举着长剑,似乎根本没有动。 但每一瞬间,她便出了无数道剑。 从徐有容处望过去,那些细长的剑影,在南客的身后,变成了一道扇形。 仿佛孔雀开屏。 看着暮峪峰顶火花四溅,听着那些细碎的声音,弹琴老者动容无言。 此时南客的精神尽在长剑之间,徐有容的神识再如何强大,在控制漫天箭雨之外,也很难再发起攻击,局面似乎僵持住了。 令弹琴老者真正动容的,是南客的长剑开出来的屏。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原来公主殿下居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果然不愧是魔族皇族年轻一代里的最强者。 修到聚星境的修行者,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拥有自己的领域——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名为星域。 在星域里,没有人能伤害到他们,除非对手在境界上拥有压倒性的实力优势,强行击破。 在魔族里有类似的说法,但皇族的强者们拥有的自我领域并不叫星域,而被称为月环。 南客因为年龄的缘故,实力境界尚有不足,没有办法召唤出完整的月环,但她竟用完美至极、没有一点漏洞的剑法,完美地补足了境界上的残缺。 那道盛开于暮峪峰顶的剑屏,便是她的月环 至此,弹琴老者终于不再担心这场战斗。 因为就算徐有容的血脉天赋再强,依然要受限于自身的境界,那么只要她还停留在通幽境内,那么她便永远无法伤害到南客。 这意味着,这场发生在周园里的战斗,南客立于不败之地 弹琴老者震撼想着,军师大人必然是知晓此事,才会把杀死徐有容的重任,毫不犹豫地交给了殿下。 大人果然算无遗策。 弹琴老者不再担心,但他忘记了一件事情,不败不等于胜利。 面对着用剑法模拟月环的南客,徐有容的表现堪称完美,这里说的完美是指绝对的完美。 无论是漫天箭雨落下的频率,还是每一道箭光的角度,都非常完美。 南客展开剑屏,也只能支撑,而无法找到任何机会反击。 对于骄傲的她而言,这是不能接受的事实。 她来到周园的目的,就是要击败徐有容,杀死徐有容。 清鸣不停,箭雨不止,崖顶的火花持续不断地闪耀着,更外围的夜色里,那些流光就像是伤痕一般,随时间渐渐隐去,转瞬间,却又多了很多痕迹。 难听至极的摩擦声与恐怖至极的撞击声,回荡在南客的耳边。 她盯着徐有容,神情木然,呆滞的眼神渐渐变得锋利起来。 忽然间,她闭上眼睛,带着几丝疯狂意味,大喊了一声 “啊” 伴着这声呐喊,她身周的剑光变得更加明亮,剑势陡然再涨三分 啪啪啪啪一阵乱响,她的身影骤然一虚,然后再实,便从自己的剑屏里穿了出来,一剑直刺徐有容 她竟是不顾漫天箭雨,将全身修为凝作一剑,便要斩徐有容于剑下 就算她这一剑斩实,那些流光般的箭,也必然会刺进她的身体,这场战斗,竟如此之快便来到了最凶险的时刻 弹琴老者神情骤变,霍然从琴畔站起身来。 以魔族公主之尊,舍生忘死的一剑,该有如何强大的威力? 南客的这一道剑,有两道清光。 两道剑光相交,斩向徐有容的面门 弹琴老者脸色微白,震撼喊道:“南十字剑” 在人类的世界里看不到魔族的月亮。 在魔域里,能够看到人类头顶的星空,但因为位置或者别的什么的缘故,魔族眼中的星空并不是满天繁星,而是两条像银河一般的星带。 那两条星河在夜空里相交,就像一个十字。 相对雪老城,星空在南方,所以魔族称之为南十字。 南客这时候斩向徐有容的这一剑,分作两道星光,正是在魔域极为著名的南十字剑。 弹琴老者更知道,南客殿下的那把长剑,便是著名的南十字剑。 一剑乃剑法,一剑乃剑身。 南客,用南十字剑施南十字剑 强大的剑意破空而起,尚未来到徐有容的身前,只听得极远处的夜空里,响起无数声细碎的破裂声 弹琴老者微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痛楚,身体摇晃。 那是虚境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暮峪脚下遥远的草原深处,那团奇异的悬光也开始闪耀起来,投向此间的光线有些轻微的变形,那证明了空间正在扭曲。 南客的这一剑……已经达到了周园规则允许的峰值,甚至已经快越过那道界线 十余道箭化作的流光,在夜色里高速穿刺,以至于肉眼望去,仿佛一片磅礴的箭雨。 南客解开月环,将剑屏化为一剑,便等于把自己坦露在了这片恐怖的箭雨之中。 如果徐有容能够接下她这道恐怖的南十字剑,那么接下来,便轮到南客面临极大的危险。 问题在于,这道南十字剑的威力如此恐怖,南客手中的南十字剑亦是魔域威名赫赫的兵器,如果在人类世界里,完全有资格排进百器榜中。 徐有容的手中只有一把木弓,如何能够接得住? 一声琴音,原来弦断。 弓弦从尾部断开,像花蕊一般卷曲而起,落在了徐有容的手腕上。 她握着弓身插进身前的崖石里。 啪的一声闷响,崖石骤碎,长弓入地,迎夜风而飘摇,仿佛变成一株树。 轰的一声巨响 威力无比恐怖的南十字剑,斩在了长弓之上 这把弓很长,所以感觉并不是太结实,而且明显是木制的,然而却挡住了这道剑 只有光滑崖石的峰顶,这株树必然是孤单的,就像先前她在山道上看见的那株树。 山道是幻境,她看见的那株树,本就是她想看见的树。 她当时在山道上看到的那株树是梧桐树。 此时这把长弓,同样是梧桐。 这把弓,本就是百器榜上的神兵 梧桐,圣女峰的强大法器,在百器榜中,排名三十一和三十二 为什么一件法器有两个排名?因为梧桐并不是一件法器,而是两件。 在夜空里呼啸攻击的的那些箭,便是梧桐树飘落的叶,名为梧箭。 此时她手中握着的长弓,便是梧桐树坚·挺的树于,名为孤桐。 梧箭与孤桐。 吾的剑,孤的桐。 这是一件王者之器,非圣人或帝王,不能用之。 但徐有容可以用,甚至只有她,才有能力把这件法器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就像为什么在山道上,她看见的那株孤伶伶的树是梧桐一个道理。 她是凤凰,栖于梧桐。 她是天生的王者。 清光如海浪砸上礁石一般散开,四处飞溅。 两道强大气息的冲撞,照亮了暮峪的峰顶,也照亮了她们彼此的眼睛。 徐有容看着南客,神情宁静,不言而自强大。 孤桐挡住了南十字剑,梧箭何在? 夜色中破空之声大作,无数箭雨向南客落下。 南客的剑,与徐有容的长弓对抗着,如何避开这片箭雨?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她未能一剑结束这场战斗,便轮到她面对绝对的危险。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画面出现了。 南客握着剑柄的双手交错分开,一剑敌住徐有容的长弓,另一手挥剑而出,剑屏再生,将那十余枝梧箭尽数格开 南十字剑,原来是两把剑 就像梧桐是两件法器一样 暮峪峰顶,今夜流光溢彩,清鸣不断。 这是一场难以想象的战斗,要论激烈程度,肯定比不上周园外那场百年难遇的惊天伏杀之局,却更加令人痴迷。 就像传闻中那样,无论修为境界还是心志,她们都极为相近,就连兵器与法门,竟也如此相似。就像想象中那样,她们终于相遇,然后战斗,凤凰与孔雀,梧桐与南十字剑,谁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如果有命运,那么她们就是宿命的对手,任何看到今夜这场战斗的人,都会坚信不疑。 如果这场战斗没有人看到,那会是整个大陆的遗憾。 好在,这场战斗有位旁观者。 弹琴老者脸上的每根皱纹都在抒发着震撼与赞美。 不止是对南客的,也是对徐有容的。 他没有见过如此强大的血脉天赋与战斗能力。 更不要说她们还如此的年轻。 梧箭遇着剑屏,南十字剑遇着孤桐,现在悬崖上的战局再次进入僵持阶段,就要看谁能够撑到最后。 弹琴老者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赞美着站起身来。 公平的战斗?就像魔族从来不相信人类的眼泪一样,那是很虚伪的词汇,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南客此时看了他一眼,虽然只是余光,依然寒冷胜雪。 魔族从来不信奉什么公平正义,但她信奉骄傲。 于是,弹琴老者收回了脚步。 暮峪峰顶始终明亮一片,那来自于箭与剑的摩擦带出的火花,来自于剑与弓之间的气息对撞形成的流光。 在火花与流光之间,徐有容普通清秀的脸上,光泽越来越亮,越来越平静,那代表着自信。 一道堂堂正正的气息,从她的白色祭服上散发出来,无比光明。 南客的眼神依然有些呆,却越来越厉,因为越来越专注,越来越寒冷。 忽然间,她的唇间迸出一道清啸 那声音有些稚嫩,却无比骄傲,象征着不羁与高傲。 那是一只在沼泽深处独自静立的孔雀,看着向远方飞去的百鸟投以轻蔑的一眼。 无声无息间,一道鲜血从她的双手间流出来,涂满了南十字剑的剑柄 她流出来的血,不是红色的,因为她不是人类,但也不是普通魔族血液的绿色,她的血异彩纷呈,斑澜无比 这血不恶心,相反有一种很妖异的美丽。 那道血仿佛很冷,就像是流动的冰一般,缓缓地覆盖了南客的手与剑柄,然后开始燃烧,然而那火焰竟似乎也是冷的 冰一般的火苗,在南十字剑上猛烈地燃烧起来 只是瞬间,梧桐弓身上便覆上了一层冰雪,片刻后,竟是生出了数道冰刺 弓身与崖面相连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出了数道裂缝,竟似乎有承受不住的迹象 这就是越鸟的真血吗?徐有容默然想着。 然后,她的眉尖微微皱起。 不是警惕不安,更不是恐惧,而是提前开始怕痛。 流血,真的有些痛。 她不喜欢痛,所以她不喜欢这种战斗方式。 但南客既然已经向她发出了邀请,她没有办法拒绝,因为她更不喜欢失败和死亡。 因为痛楚,她的眉尖蹙的越来越紧,看着有些可怜,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神情越来越平静。 一道鲜血从她指间缓缓流出,淌到她紧握着的弓身上。 那道血是红色的,因为她是人类,然而与夜风接触一瞬后,那血便变成了金色。 那血仿佛是流动的黄金,无比庄严,无比圣洁,里面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与温度。 梧桐长弓,就这样燃烧了起来。 那些冰霜与雪刺,瞬间净化成青烟。 (这两天都是四千字,因为剧情断在这里要比三千漂亮合适,嗯,那么问题就来了,没有存稿怎么办……明天就要飞深圳丨了,清晨六点多出来,希望晚上六点多能到酒店,中国就是这么大,我们这些东北居民就是这么任性我先去写点,后几天的更新情况随时调整,还是那句话,这个月总数不会少,但由于事务和身体原因,有些时间段可能会糟糕一下,请大家谅解。最后,这章的画面也很漂亮。再补一句吧,在我的细纲里,后面的这些章,画面都是很漂亮的,必须要拍成画面,不然亏啊。) 第二百七十三章 血战到底 孔雀名南客,又名越鸟,描述天赋血脉时一般用后者。 南客的身体里流淌着的,便是越鸟的真血。这种血寒冷透骨,遇风而成冰霜,较诸西北雪山派的功法不知道要天然强大多数倍,除了玄霜巨龙的血,世间再难寻觅如此至寒的物质,而越鸟之血更可怕的地方在于,这种血有剧毒,即便是最强大的妖兽也无法抵抗。 斑澜色的血水从南客的手腕流到剑柄上,再染上梧桐长弓,如果是一般的人早在先前那一刻便死了,但徐有容没有,她没有被南客的血冻成冰雕,也没有感染血里的那些毒素,因为她是天凤转世,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天凤的真血,她的血拥有无穷光热,可以燃烧一切。 暮峪峰顶的战斗来到了最后的阶段,徐有容和南客终于开始了天赋血脉之间的较量,在前面的战斗里,她们已经证明,无论修为境界、意志神识的强度还是剑招箭法方面,水准都几乎完全相同,那么就看谁的血能够燃烧这个世界或是冰冻这个世界吧。 在魔域在人类的世界以及红河畔的白帝城里,无数传说中,凤凰都是百鸟之王,按道理来说,徐有容在这场天赋血脉的较量中似乎必然会取得最后的胜利,然而不要忘记,在那无数传说里,总有一只骄傲冷漠地看着百鸟世界的孔雀,那只孔雀从来不听从凤凰的旨意。 如果凤凰真的能够轻易胜过孔雀,孔雀如何敢不听命,还能拥有自己的冷傲与自由?这说明了一个很浅显的事实,孔雀与凤凰之间最大的差距是气质和世界观不同带来的选择不同,而血脉的强大程度其实很接近。 徐有容和南客的血继续流淌,染遍涂抹了剑柄与剑身还有弓身,然后落在了二人之间的崖面上,那些坚硬的石头也迅猛地燃烧起来。 整个暮峪峰顶都开始燃烧,无论是金黄色的光明的圣火,还是斑澜的幽暗的寒冷的冰火,都是真正的火焰,仿佛能够把灵魂都烤焦。 两道无比强大的气息,随着两种高贵而冷傲的血脉对抗而不断提升,弹琴老者布置的虚境再也无法支撑,伴着无数密集的噼啪碎响,变成了无数片透明的琉璃,然后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一道光浪从徐有容和南客的身间,向着四面八方散去,瞬间便到了数百里外!夜色里的暮峪山岭被照亮的有若白昼,峰前那片广阔的草原陡然明亮了起来,尤其是外围,那些野草仿佛也开始真正的燃烧,草原深处那些细碎而阴森可怕的声音骤然消失,无数隐身其间的强大妖兽,感知到了这来自峰顶的这道光浪里蕴藏着的两道无比高贵强大的气息,不敢有任何妄动。 “真的很了不起。”刘小婉望着暮峪方向震撼说道。 这对魔将夫妇在草原外围防止折袖和七间逃出来,用过晚饭之后正在洗碗,没有想到远处的峰顶正在发生如此可怕的一场战斗。 腾小明把碗放进筐中,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帮忙?” 以他们的神识强度,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暮峪峰顶那场战斗的激烈程度,那抹来自天凤真血的金黄色火焰,实在是太过明亮。 “来不及。”刘小婉摇头说道:“而且殿下不会喜欢我们多此一举,军师大人既然说徐有容死定了,那么她便必然死定了。” 把暮峪峰顶及那道孤清山道与周园世界隔绝开的虚境破了,飘飞在极高夜空里的黑龙,这才第一次真正看到下面的景象。她这才知道原来徐有容早就已经离开,那场宿命的战斗已经开始。 此时周园里有很多人已经注意到暮峪峰顶的这场战斗,虽然看不清楚细节,不知道是谁在与谁战,但峰顶那片狂暴燃烧着的火以及火焰里隐隐传出来的恐怖强大气息,足以令他们动容而震撼。 黑龙没有。她俯视着峰间那两名少女,竖眸里的神情很冷漠淡然,甚至隐隐有些不屑,如果她现在不是一缕离魂,而是真身前来,不要说峰顶二女战的如此激烈热闹,她随便吐口龙息,只怕那片火便会熄灭。 “小小世界,两只小鸟玩火,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她微嘲想着这些辞句,但下一刻忽然发现,暮峪峰顶燃烧的那些血与火,流露出来的气息竟让她都有些警惕……原来,那两个少女不是普通的小鸟,如果她们的血脉完全觉醒,和她竟是同一个等级的。 …… …… 暮峪峰顶,两道高贵但气息绝然不同的鲜血混在了一起,两道明亮幽暗不定的火焰也混在了一起,所谓血火交融,便是如此。越过重重火焰与剑弓之上的光面,徐有容和南客的视线相遇,精神世界隐隐相通。 只是瞬间,徐有容便看到了很多画面,那是雪老城里的画面,魔宫里的画面,以及那个像打猪草的女童成长里的幕幕画面。 相反,南客看到的画面却很少,只看到了东御神将府外那座小石桥,桥下的柳絮,以及青矅十三司的校园。 南客未作任何掩饰,她冷漠而孤傲,不惮于被任何人、哪怕是徐有容这样的对手看到自己的真实内心,而不知为何,理应更加光明的徐有容却在这些年的修行里,有意无意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外蒙了很多道纱。 “凤凰果然是最虚伪的生物,要成为腐朽王座上的主宰,就要像你这样小家子气地活着吗?那还不如干脆去死。” 南客看着她的眼睛,在相通的精神世界里冷漠说道。 徐有容没有接话,平静问道:“你想与我同归于尽吗?” 南客神情漠然说道:“我不怕死,你怕死,所以如果一起去死,先死的肯定是你。” 徐有容微微挑眉,她不喜欢这种战斗的方式,也不喜欢南客说话的方式,她认为生死是值得敬畏的对象,不应该如此轻慢地提及。 南客盯着她说道:“你们人类总相信那句废话:能力越强,责任越重,既然如此,你就越不敢去死,因为你的肩上还有很多责任。” 徐有容平静问道:“那你呢?身为魔族公主,难道不需要背负责任?” 南客眼神漠然说道:“我有数十名兄弟姐妹,我需要背负的责任极少,除了自己的渴望和老师的期望。” 徐有容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的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吗?如果你今天死在周园里,你老师和你父亲之间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很简单的对话,说的是生死与责任,却没有辩什么道理,只是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如何的不怕死,而对方必然应该有怕死的理由。 这番对话发生在相通的精神世界里,攻击的也是精神。 很明显,徐有容这段经过思考之后的话语,没有取得任何意想中的效果,南客神情依然漠然,对自己的生死和魔族的将来毫不在意。 “神族需要的是强大的后代与胜利的荣耀,只要我能够杀死你,证明神族的血脉永远是最高贵的,父皇他又怎么会悲伤失望?他只会高兴地做几首长诗刻在我的墓碑上。” 说完这句话,南客向前踏了一步,漠然的眼神无比坚定,握着剑柄的双手间,血流出的速度陡然加快。 随着她踏出这一步,数百丈外的山崖某处出现了一道裂缝,一块数丈方圆的崖石向深渊里崩落。 南十字剑更加明亮,一道在她身前,仿佛真正的星河,一道在她身后,如孔雀开屏,挡住四面八方袭来的箭雨。 寒冷而斑澜的血,化作无数的火焰,在崖上猛烈地燃烧着。她的神情依旧漠然,仿佛感觉不到痛,也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 她看着徐有容的眼睛,在精神世界里最后说道:“你确实很强,要杀你,当然要多流些血。” 徐有容的神情依然宁静,看不到一丝疲惫,但连续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奔波于山野间用圣光救伤,她其实已经很疲惫。 怎样才能战胜已然疯狂的南客? 只能以血换血。 意念微动,她握着长弓的手掌间,鲜血仿佛泉水一般汨汨流出。圣洁的金色火焰猛烈地燃烧,让急剧寒冷的崖顶重新温暖起来。 那道圣洁而强大的气息,从她的身躯里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 两道强大的气息对冲着,从暮峪峰顶向着夜穹冲去。 只听得遥远的某处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夜空深处一片仿佛透明的曲面,忽然间出现一道裂痕,然后有一道流星坠落。 这里是周园,那道流星应该也不是真的流星,但也不是梧箭。那道流星坠落在暮峪周边某处,只闻得轰的一声巨响,整座山岭都开始摇撼起来——暮峪侧面的一片山崖完全塌了。 徐有容和南客看着彼此,没有理会。 她们的鲜血不停地流淌,气息不断地提升。 夜空里响起越来越多噼啪碎响,生出越来越多的流星,向着暮峪落下。 …… …… (这章是昨天夜里写出来的,定时更新。今天一天都在飞机和彩排现场,肯定没办法写,大家对有容射箭的画面很感兴趣,提过一些问题,真是搔到了我的痒处,我会在微信公众号里发张图,是的,坐下!另外章节名就是那个意思,我好长时间没打过麻将了,其实很喜欢,但颈椎……大家都知道的,这职业病哟,最后,摸摸。) 第二百七十四章 凤殒 周园的空间壁垒开始出现崩碎的征兆。 这是这场战斗必然会带来的影响。徐有容和南客,她们的血脉本源太过强大,此时燃烧生命摧发到极致,释放出来的气息早已超越了通幽境巅峰,达到了周园规则允许的上限。 当然,周园不会毁灭,因为负责维持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会直接毁灭所有的威胁,也就是徐有容和南客的存在。 周园世界所使用的武器,便是那些碎裂的空间壁垒残片。 那些空间壁垒残片,离开夜空,化作流星,轰向暮峪峰顶 如果徐有容和南客不停止战斗,继续提升自己的气息,那么她们肯定会死,会随着这座暮峪一道,被无数颗流星变成粉末 她们会死。 南客很清楚这一点,先前她向徐有容刺出那道南十字剑时,便已经造成周园里的空间开始扭曲,这让她最终确认周园世界能够容纳的极限是什么。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实力境界提升至极限,逼着徐有容同时提升至极限,然后超越周园能够容纳的极限 这就是她的战法。 这代表着她绝然的战意 为什么她的老师,那位算无遗策的魔族军师黑袍,会把杀死徐有容的重任交付给她?就是因为黑袍非常清楚她愿意与徐有容一道去死。 她的命运因为徐有容而确定,那么她便邀请对方一起走向命运的终点,欢欣愉悦,因为这代表着她也可以确定对方的命运。 所以,徐有容今夜在周园里便一定会死。虽然人类少女肯定不想接受,但没有办法。如果她继续燃烧天凤真血,周园的世界便会降下无数道流星,带来死亡,如果她停止,便会更快被南客杀死。 这是一场宿命的战斗,这是一场无法逃避的战斗,战斗的结局已经提前注定,是那样的悲伤而令人心生惘然。 似乎没有谁能够改变这一切了。 但暮峪峰顶,一直都有位旁观者。 弹琴老者沉默无言,观战到了此时,终于没有办法再忍下去。 他非常确定,南客殿下的战法肯定得到了黑袍大人的同意,但他同时更加确定,这件事情魔君陛下毫不知情。 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南客殿下在自己眼前死去,因为他不想事后承受魔君的万丈怒火,更不想在雪老城里艰难生存至今的部落遗族,被魔君的怒火打进深渊里,永世沉沦无法翻身。 于是他的手指落在了琴弦上,非常认真严肃地拨出了一个音。 听着这声琴音,南客漠然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怒意,片刻后,才渐渐回复寻常漠然——她与徐有容之间的这场战斗,不容他人插手。但此时她的所有精神与意志,都在徐有容处,没有办法阻止那名弹琴老者来帮助自己。 改变不了的事情,就只能接受。 让她平静的是,今夜还有件改变不了的事情,那就是徐有容一定会死。 琴声淙淙响起,很温和,然后却暗含杀机。 琴声入耳,徐有容脸色更加雪白,识海里掀起无数惊涛骇浪,竟险些无法握住孤桐长弓,让南客的剑锋斩到自己的身上。 那名来自烛yin巫部落的长老,精神力的攻击非常强大可怕,她的心神要用来对抗更加可怕的南客,竟被一击重伤 一道鲜血从她的唇角缓缓淌下。 与她握着长弓的手指溢出的鲜血不同,这道血不是来自于她的意志,并不是主动地燃烧生命,而受伤的后果。 她的眼神依然宁静,神情依然专注,静静看着南客,看都没有看那名弹琴老者一眼,左手破夜风而起,向着夜色里落下。 不是隔空也能伤敌于无形的神奇道术,她只是把手拍向了夜色里。 夜色里什么都没有,她拍什么? 下一刻,夜色里忽然多了一张黑色的方盘。那张黑色方盘静静悬浮在她身旁的空中,仿佛一直都在这里,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 这是徐有容的命星盘。 她的左手落在了命星盘的正中央。 没有手指轻拨,这样时刻,没有时间去推演去计算自己的命运究竟什么。 她要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只能是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把自己默默积蓄了很长时间、准备觅机给南客致命一击的雄浑真元,尽数通过这一拍,灌进了命星盘中 一声沉闷的声响 这声响很像是铜锣,更像是破锣,声音并不好听,有些沉闷。 但依然响亮。 这是命星盘发出的声音。 这是命运发出的强音。 峰顶劲风狂吹,命星盘闪耀光芒,那些除了她自己根本无人能够看懂的星轨命线疾速地转动起来,变成无数道令人眼晕的光丝。 淙淙如流水的琴声,直接被这记破锣声打断。 古琴上数根琴弦啪啪断开。 弹琴老者脸色苍白,如遭重击,连连吐血。 将命运拍乱,将强敌重伤,徐有容这一记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强大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但为此她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南客稚声再起,南十字剑再近三分 徐有容握着孤桐长弓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依然宁静,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明亮,显得有些黯淡。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唇角溢出的鲜血变得越来越多。 弹琴老者催动雄浑至极的神识,强行压制住识海里受的重创,把经脉里狂暴的真元瞬间平伏,不顾伤势,伴着一声长啸,再次出手 他从古琴畔飘离,双手直落徐有容的头顶,夜色里,只见他的十指泛着幽幽的白光,竟似像是没有了血肉,只剩下白骨一般。 徐有容的左手拍击命星盘发出那声强音后,顺势握住了命星盘的一角。 她不知道这名巫族长老的双手有什么古怪,想来肯定也有剧毒。她想也未想,手腕一翻,握着命星盘便向对方迎面砸了下去。 这一记砸看似简单,就像是小孩子打架,但其实非常不简单。 这是天道院的临光剑,最后一式。 天道院的临光剑以快速犀利著称,而这最后一式则是快到难以想象的程度,唯因其快,所以观之简单至极。 徐有容的临光剑,要比天道院任何一名学生都要学的更好。 她的这一拍比天道院任何学生的最后一式临光剑都要快。 快到弹琴老者也没能避开。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弹琴老者没能避开,直接用双手与她手里的命星盘直接对上,瞬间指断骨裂,连退十余丈,呕血不止 徐有容同样受到了这次撞击的反震,眼神变得更加黯淡。 南客的眼神依然那般木讷漠然,但却前所未有的明亮起来。 弹琴老者一招惨败,但给她争取到今夜最好的机会。 清稚的啸声再次响彻山崖。 南客的身形骤然虚化,剑屏收敛,理也不理那十余枝梧箭,双手相合,将南十字剑合为一体,刺向徐有容 嗖嗖嗖嗖,梧箭破夜空而至 噗噗噗噗,十余枝箭尽深射进她的身体 南客神情不变,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楚。 两道明亮至极的剑光,仿佛两道星河,斩向徐有容的面门。 摩擦声响起,那是桐弓底端破开崖石的声音。 最终,桐弓没能抵御住南十字剑的威力,离开了地面 离开地面的长弓,就像是没有根的梧桐树,瞬间微现萎态。 明亮的剑光破弓而入,斩在徐有容的左胸,暴出一道鲜血 纵然已经到了这样的紧急关头,徐有容的眼神依然宁静,手腕一翻,横执长弓将南客的剑格开,飘然向后急掠。白色祭服在夜风里展开,上面染着鲜血,仿佛受伤的白鹤,依然清逸脱尘。 南客哪里会给她离开的机会,随之前掠,便如影子一般。 桐弓与南十字剑相交,在夜空里斩出无数道湍流 南客浑身是血,眼睛却更加明亮,双手离开剑柄,闪电般向前探出 她的指尖泛着幽幽的绿芒 孔雀有一枝尾羽,世间最毒,最锋利,最快。 这便是孔雀翎,真正的孔雀翎 南客的十指插进了徐有容的双肩,深刻入骨 鲜血四溅,金色的光明却仿佛多了很多黑色的斑痕 痛,好痛,真的很痛。 徐有容从来没有这般痛过。 所以她很生气,前所未有的生气。 白色祭服伴着嘶啦声响,碎成无数碎片。 无数道金光,随着她手指的方向,击打在了南客的身上。 沉闷的撞击声,密集地响起。 南客的身上出现了无数道指洞,斑澜的鲜血不停喷涌 孔雀有翎。 凤凰有羽。 这便是徐有容的万道羽 所有的修为都施展了。 所有的神器魔兵都用了。 所有的保命本领都用了。 所有的真元都消耗了。 所有的血都快流尽了。 这场战斗是这样的惨烈,这样的绝然。 暮峪峰顶一片安静,崖间烟尘渐敛,那些洒落的鲜血却还在燃烧着,炽烈的高温与寒冷不停交融消弥,明亮至极 徐有容站在崖畔,脸色微白,衣上血点斑斑。 南客看着更惨,浑身都是伤口,血水不停地流着。 但她胜了。 一声清啸,在暮峪峰顶连绵不绝响起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稚嫩,却又是那般的冷酷。 这声清啸寒冷骄傲霸道最后竟给人一种癫狂的感觉 虽然有些遗憾,但胜利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虽然有强者帮助,但死亡才是胜负最公平的裁判。 她和徐有容都已经油尽灯枯,但下一刻,徐有容便会死去。 今夜,她终于战胜了宿命的对手。 这意味着她战胜了自己的命运。 越鸟之啸,渐渐变低,然后停止。 南客回复先前那般漠然的模样,木讷说道:“我的血在你的身体里,你的身后是万丈深渊,所以你死定了。” 徐有容站在崖畔,夜风轻拂脸畔的发丝。 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在想应该用怎样的姿式来迎接死亡吗? “请把这份荣耀赐予我。” 南客看着她认真说道。 徐有容抬头望向她,眼中出现一抹解脱与戏弄的意味,像看透世事,可以平静迎接死亡的老人,又像是调皮的小女孩。 “为什么要让你高兴呢?” 她微笑着说完这句话,转身走进悬崖里的夜色中。 看着空无一人的崖畔,南客的眼里出现了一抹惘然,愣愣说道:“你是个白痴吗?以为自己真是凤凰?” 徐有容是天凤转世,并不是真正的凤凰。 她没有双翼,也没有到修行到从圣境界,自然不能自由飞翔。 她走进悬崖里的夜中,自然要坠进死亡的深渊。 一片安静,无论是崖上还是别处。 徐有容……天凤转世,即便在最近这十余年野花盛开的年代,都是毫无疑问最美丽的那朵鲜花,被人类视为将来的领袖,被魔族视为将来最大威胁的少女就这样在周园里安安静静地死了吗? 南客走到崖畔,看着下方漆黑的深渊,默然想着,就算死也不肯死在自己的手里,这算是你最后的骄傲还是回归真我? 黑龙在云端沉默无言,她不喜欢人类,大概就陈长生是个例外……尤其在周园里感知到父亲的英魂讲述的那段往事之后,她对人类强者更是充满了敌意,自然也包括徐有容这个有可能成为最强者的人类少女。按道理来说,她不应该对徐有容的死亡有任何同情和悲伤的感觉,而且她记得很清楚,陈长生说过很多次,他并不喜欢这个未婚妻,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些惘然,甚至有些不安,如果让陈长生知道自己亲眼止睹了徐有容死亡的画面,却没有做任何事情,会不会怪自己? 徐有容在死亡的深渊里坠落,双眼紧闭着,耳畔的风声是那样的遥远,鲜血再次从唇角溢出,遇着夜风便开始燃烧,变成一串明亮的火浆向后方飘去,却只能照亮身边很小的地方,不足以照亮前路。 地面越来越近了吧?死亡也越来越近,只是周园里的这座山怎么如此之高,究竟要落多久,才会获得最后的安宁 不,死亡是终结,并不是安宁,那不是她修道追寻的彼岸星海 她从崖畔跃出,并不是去投奔死亡,只是不想死在那个打猪草的小姑娘手里 只是怎么才能不死呢? 她闭着眼睛,想着这个问题,又哪里能有答案。 她坠落的越来越快,风越来越疾。 于是她越想越觉得寒冷,惘然无助。 忽然,她想起多年前离开京都的时候,圣后娘娘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凤凰儿,怕疼可以,但不要怕死,尤其……是你。” 然后,她的眼睛睁开了。 (有存稿,就是这么自信,写的这么平静而有力。) 第二百七十五章凤鸣 阴影覆盖着周园内外。 深夜的雪原,夜空里只有无数雪花,看不到星星,却能清晰地看到,那片从雪老城延伸出来的阴影。 那片阴影比黑夜还要更黑,比死亡还要加寒冷,代表着魔君的意志,无论那道穿行于其间的剑光再如何耀眼,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破开。 不过那道剑光已经足够强大,甚至已经拥有与那片阴影相对抗的能力,剑光无法斩开阴影,却能轻松地斩落别的很多事物。 比如恐怖的第三魔将的臂膀,以及第七魔将的咽喉。 第七魔将捂着咽喉,像一座山般,缓缓倾塌。 那道剑光再次归来,进入鞘中,收敛气息。 然而无论是将死的第七魔将,还是别的魔族强者,都没有因为这幕画面而有任何情绪变化,这场必死的杀局充满了令人生畏的淡漠意味。 苏离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右手握着剑柄,黑发已然披散在肩,随着夜里的寒风,轻轻飘舞,如魔如神。 黑袍的目光穿透深幽的海洋,落在他的身上,淡然说道:“你的女儿就要死了,你也马上就要死了,这会是怎样的感觉?” 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心理攻势,甚至可以说是很粗陋、简单的心理攻势,但简单不代表没有力量,黑袍就是要用这句话破他的心境。 苏离抬起头来,看着黑袍平静说道:“既然是要杀我,为何非要让这些家伙轮流来战?往火堆里不停添柴,只会不停被烧成灰烬。” “只要添的柴足够多,总有一刻会把火堆压熄。”黑袍淡然说道:“这种战法或者会付出更多的代价,但可以保证你一定会死。” 苏离默然,因为他知道黑袍说的是对的。 来自雪老城的那片阴影隔绝了他与人类世界之间的联系,而且魔族还有很多真正的强者没有出手,比如那位传奇的魔帅,比如黑袍始终只是静静坐着。为了杀死离山小师叔,魔族做了很周密的安排。 这个安排涉及周园内外以及遥远的南方大陆。 无论白帝城或是人类世界里的那些强者有什么对策,都已经来不及了,魔君的威压在准备着,雪老城里的魔族元老会也在等待着。 这种杀法是磨杀,黑袍要用足够数量的魔族强者,生生磨掉苏离的剑意与气势,就这样简单甚至有些枯躁地杀死对方。 因为只有这种方法才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你是大战之后人类世界最夺目的一颗星辰,你已经给这片大陆带来过太多意外,而你知道我最不喜欢意外。” 黑袍看着他说道。 苏离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我不会死。” 黑袍的声音微微扬起,显得有些感兴趣,问道:“噢?为什么呢?” 苏离看着他平静说道:“没有道理,也没有原因,我就是认为自己不会死,同样,我相信丫头,还有那些代表人类将来的孩子也都不会死。” 黑袍说道:“我很欣赏你临死前还有保有如此没有道理的自信。” 苏离再次笑了起来,眼瞳里映着雪空,仿佛将要燃烧。 …… …… 可以怕疼,但不能怕死,尤其是你……为什么?难道死亡还不如疼痛可怕阴森?而且为什么要说尤其二字?为什么自己不能怕死? 在向死亡深渊坠落的过程里,徐有容想着这句话以及由此发散开来的很多事情,忽然间明白了一些道理,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她最不能怕死?因为她是凤凰,她的命运注定了,就是要不停地在死亡与痛苦之间淬炼自己的灵魂,直至某朝某刻,她能够宁静地迎接死亡,这样才能迎来真正的新生! 这就是向死而生的意思吗?娘娘,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一点吗?只是瞬间,徐有容觉得眼前无尽的深渊忽然间变得光明起来。 此时的她身受重伤,真元枯竭,剧毒正在侵蚀着她的身体与精神,然而她明悟到的道理,却让她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 不停地坠落,崖间的风拂着唇角的血像火线一般后掠。 她的眼中也有无数珍珠般的光点生出。 向着深渊底而去,她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平静是一种无畏的态度,但不是无知,她感知着死亡的阴森寒冷,体会着死亡的真义,然后再次开始恐惧起来。 这种恐惧并不意味着她离开了无畏的心境,依然还是一种感知,一种清晰而明确的、深深烙进精神世界里的感知。 只有这种死亡带来的大恐惧,才能在她的精神世界内核最深处激发出难以想象的能量,那些隐藏在她血脉里的能量! 那种磅礴的能量开始燃烧,开始让她进入一种清醒与恍惚交杂的奇异状态之中,随着死亡的逐渐来临,她身体深处的一个灵魂苏醒了过来。 那是凤凰的魂,也是她自己的魂。 那是她以往从来没有直视过、甚至没有发现过的自己。 她睁着眼睛,看着漆黑不见五指的深渊与看不见却寒冷的如此真实的夜风,真正地明白了息的命运。 命运让她离开圣女峰,来到周园。 但命运并不是她与南客相遇,而是与自己相遇。 与另一个自己、最真实的那个自己相遇。 不虚此行啊! 在向死亡坠落的过程里,她生出无限感慨。 死寂一片的深渊里,寂静的山崖里,高绝的暮峪上,周园里的广阔世界中,忽然响起一声清鸣。 那声音并不成熟,带着些稚意,却无比清越。 与这声清鸣相比,先前南客的清啸,顿时显得不够大气。 这声清鸣,乃是雏凤之鸣。 王者之气,在这场凤鸣里展露无遗! …… …… 南客在崖畔静静站立,不知道是祭奠那个宿命对手的死去,还是感慨于自己的生命从此刻开始便将归于寂寞。 过了片刻,她转身向着崖间的石坪里走去。 斯人已逝,虽然有些意料之中的怅然与空虚,但更多的终究还是满足,从今夜开始,再没有人能够与她飞翔在同一片天空里,这很值得高兴。 然后,凤鸣响彻山崖。 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崖外的夜空,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一双火翼出现在夜色里,照亮崖壁,带着徐有容向远方飞去。 第二百七十六章狼哮 一双火翼在夜空中展开,向着远方飞翔而去,仿佛一颗移动的星辰,照亮了周遭的视野,分外醒目。 南客站在崖畔,沉默看着这幕画面,小脸异常苍白。万道羽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势,已经被她强行镇压住,但却怎样也镇压不住心头那抹愤怒不甘的情绪。 一声清丽却又异常暴戾的雀啸,从她的唇间迸发而出,向着远方传去,似乎在召唤什么。弹琴老者闻声神情骤变,伸手想要阻止,却因为伤势的缘故无法起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下一刻,南客向崖外跳了下去 雏风清鸣响彻周园。周园边缘地带的三座园林里,有很多人类修行者在此聚集,先前暮峪峰顶那场血战产生的天地异象,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自然,他们也没有错过那声凤鸣。 在更幽静的山野中,还有些通幽上境的人类强者在暗自探险寻宝,陈长生和徐有容用了两天两夜时间都没能找到,青曜十三司的烟花警讯也没能让这些人现出行踪,其中有位三百岁的南方散修,这时候正在一颗古槐畔,依据前人笔记里的一段记述,试图找到南方巫族遗落在周园里的一件威力极强的法器,忽然间听到了这声凤鸣,愕然转头望去,苍老的面容被夜空里的那双火翼照亮,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的神情,然后转为无尽的贪婪。 折袖背着七间在草原里行走,他的眼睛已经不能视物,听力却依然敏锐,当那声凤鸣响起时,他停下了脚步,七间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西方的夜空,有些惘然说道:“是徐师姐吗?她也进了周园?” “应该是她。”折袖侧耳听着那声凤鸣在草原上空的回响,确认道。 今年周园开启后发生的这些事情都是魔族的yin谋,魔族拟定必杀的对象里,肯定有徐有容的名字,七念虚弱说道:“不知道魔族派谁去对付她,不过……应该没事吧。” 徐有容和秋山君不是普通的年轻天才,他们的天赋血脉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在周园这样一个有上限的小世界里,按道理来说,魔族应该拿徐有容没有任何办法才是,但想着湖畔的那个杀局和三师兄的忽然叛变,七间还是很担心。 折袖想着湖畔那两名气质截然不同、却仿佛双生的美女,那两个美女泛着绿色幽芒的指尖,还是自己眼睛深处不停蠢蠢欲动的剧毒,心知那二女肯定就是南客的双翼,说道:“南客来了。和徐有容对战的肯定是她,只不知谁胜谁负。” 整个大陆,无论人族还是魔族,同样是通幽境,却能够威胁到徐有容的,只有南客一人。 听到南客的名字,七间的脸色更加苍白,沉默了会儿说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时间已经入夜,日不落草原里的太阳却没有落下,如果说悬浮在地平线上的那团神奇的、模糊的光团就是太阳的话。那对强大的魔将夫妇在草原外守着,他们不能出去,只能在草原里行走,那么,该往哪里去?都说日不落草原里隐藏着极为可怕的凶险,只要进来的人都无法出去,那么,凶险在哪里? 折袖说道:“取流水瓶。” 七间依言取出流水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道:“我们已经进来三个时辰了?” 那轮红暖而模糊的太阳,悬在草原边缘、天与地的分界线上,不停地转动着,光线没有任何变化,时间感觉确实容易出问题,但让七间如此吃惊的原因并不仅止于此。折袖受了很重的伤,但移动的速度从来没有降下来过,三个时辰,至少可以走出百余里,然而,先前暮峪峰顶的火,他们看的如此清楚,那声凤鸣也仿佛就在耳边,这时候回头望去,山……还在那里。 在草原里走了三个时辰,他们竟像是才刚刚进来一般。 听到七间的描述,折袖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片传说中的草原,终于开始向这两名少年展露自己诡异yin森的一面。 忽然间,前方的深草里忽然响起荸荸的声音,仿佛是有什么野兽正在里面穿行。 下一刻,那些声音尽数消失不见,但那不代表着危险的离去。 七间有些不安,总觉得草丛里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窥视着自己。 折袖低着头,侧着脸,听着前方野草里传出的声响,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难看。 他自幼生活在雪原上,以猎杀妖兽为生,自然听得清楚,那些声响都是妖兽的行走声、低飞声、锋利的獠牙磨擦的声音,甚至还有唾液淌下的声音,而且最可怕的是,只是短短片刻,他便听到了至少七种妖兽的声音,而且那些妖兽都是雪原上很罕见的强大妖兽。 在雪原上他是猎人,然而在这片周园的草原里,那些妖兽却似乎把他和身上的七间当作了猎物,这让他感觉到强烈的不适应与愤怒,而且他很清楚,如果就这样停留下去,是很危险的事情。 他抬起头来,望向草原深处。 他的眼睛看不见,眼瞳无法聚焦,显得很漠然,而且那抹妖异的绿色已经占据了整个瞳孔,看上去异常恐怖。 七间靠在他的肩上,看着他的侧脸,下意识里觉得有些寒冷畏怯,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不要怕。”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话音方落,一连串密集的摩擦声,在他的身体里响起,那是骨骼肌肉磨擦甚至是重新组合的声音,无数粗硬的狼毫从他的颊畔生出,他的双膝再次诡异地向后屈折,他的牙齿逐渐变长,变成锋利无比的獠牙,探出了唇……妖族变身 随着折袖身体的变化,气息也陡然一变,一道冷血而冷酷的意味,向着道路前方的野草里弥漫了过去。 安静的野草深处,忽然间再次响起的声音,紧接着,有踏地声响起,却又有狂傲的、带着挑衅意味的低吼声。 对狼族少年的变身,这些草原妖兽极为敏感,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折袖变身之后,眼瞳腥红一片,此时混着孔雀翎的剧毒,再次变成那种柠檬一般的黄色。 他明明看不见任何事物,却静静直视着前方,仿佛正盯着那些妖兽的眼睛。 嗷一声冷酷至极、强大至极、暴戾至极的狼哮,从他的唇间迸发而出,在草原里急速扩散开来 微寒的风吹拂着野草,无数草枝偃倒,隐约可以看到很多妖兽的身影。 那些妖兽从这声狼哮里听出了强大与拼命的决心,伴着再次响起的摩擦声,终于四散离开。 七间靠在折袖的肩头,确实有些害怕他现在的模样,虽然他已经提前说过不要怕。 于是,他把折袖抱得更紧了些,脸贴的更近了些,他对自己说,这样看不到,就可以不用怕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动作,还是妖兽们离开时回顾的贪婪眼光,折袖的身体有些僵硬,说话的声音也有些不自然:“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不然那些真正强大的妖兽,听着声音,会过来巡视。” 七间嗯了声,心想你怎么说就怎么是了。 狼族少年的狂哮,在日不落草原里回荡,却没有传到草原外,周园这个小世界,本来就有很多奇异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像先前暮峪峰下,那场响彻天地的凤鸣,也没有真正地传到周园的每一处角落,因为有些地方仿佛是这个世界里的另一个世界。 在溪河尽头那片瀑布下方有座寒潭,潭的那边有片湖,湖畔就是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的人们没有听到凤鸣,梁笑晓和庄换羽已经不在山林中,不知去了何处,表面平静的湖水深处,依然仿佛沸腾一般,无数细密的气泡,从那两扇光翼之中喷射出来,然后以很快的速度消失无踪。 陈长生被那两名美丽却又可怕的女子用光翼包裹了起来,他当然听不到那声凤鸣,而且就算凤鸣传到他的耳中,也不会让他有任何反应,因为这时候他已经快要被那对光翼变成一颗明亮却死气沉沉的珍珠,仿佛被蛛网缚住的蚊虫,随时可能死去,他的所有心神都用在寻找活路上。 活路在何方?如果真的没有路,那么便要用剑斩开一条道路。问题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握住自己的短剑,更不要说斩开这对光翼。活路是湖水里那道飘渺却无比真实的剑意?但他想要随那道剑意而去,又如何能做到? 在被光翼缚住之前,他尝试着点燃了幽府外的湖水,却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他最开始的挣扎与弹动那样,只显得有些可笑。他的咽喉被那名魔族美人扼住,他的身体被那名端庄女子制住,那两道光翼带来无穷无尽的恐怖压力,压制着他最后的真元与最细微的动作,他没有办法动一根手指头,甚至连眨眼都不能,只能感受着微寒湖水在眼珠上的拂动,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这一对女子,在合体之后,终于显露了自己拥有多么可怕的力量与境界。他的气息越来越弱,神思越来越恍惚,看着被光翼照视的湖水里那两张美丽的脸庞,觉得好生yin森,心想难道这就是死神的模样? 此时此刻,就连真元运行都被光翼威压镇住的他,唯一还能调动的,就是神识。在死亡真正到来之前,陈长生永远不会投降放弃,他当然要尝试着用神识脱困,问题在于,他没有修行到意念杀人的高妙境界,神识再如何宁和稳定强大,也没有办法用在战斗中。 神识可以用来做什么?在他还没有想清楚这件事情之前,神识便已经落在了短剑上。 悄无声息间,数个箱子出现在那双光翼隔绝的世界里。 (下一章争取八点半前。) 第二百七十七章 剑唤 那些箱子很重,刚一出现,陈长生和二女向湖底沉落的速度便快了起来。 二女眼中露出异色,她们不知道这些箱子是怎么出现的,里面又装的是什么。 箱子没有上锁,在湖水的冲击下,被掀开了盖子,在光翼的柔和美丽光芒照耀下,箱子里的东西,也开始散发另一种柔和美丽的光芒。 那是近乎圣洁的白光,拥有难以想象的魔力,至少对人类来说。 如果不是这样紧张的搏命时刻,或者那两名女子也会这样认为。 箱子里的东西是银子,散发出来的光泽叫银光,比星光更真实,更诱·惑,于是更美丽。 这些银子里有陈长生离开西宁镇之前,师父和师兄赠予的盘缠和生活费,有落落送给他的一部分拜师礼,有唐三十六慷慨的分享,还有些是离宫教士们的厚赠,具体多少数量,他从来没有数过,只是想办法换成了银锭,然后带在了身边。 现在,在他生命最危险的时刻,他把这些银子一次性全部用了。 光翼的空间里,无数银两被湖水冲的激荡翻滚,像石头一样,砸在他和那两名女子的身上和脸上。 但这还不够,不足以把这一对光翼破开。 还需要更多的东西。 于是,陈长生的神识继续向短剑的剑柄深处而去。 接下来出现的是一颗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很圆,很大,比甘露台边缘镶嵌的夜明珠更大更圆,甚至比黑龙居住的地下洞穴顶部的那些夜明珠也要更大更圆,这颗夜明珠是落落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看上去更像个脸盆。当然,对那两名常年生活在雪老城里的女子来说,或者更愿意用圣月来形容这颗大到出奇的夜明珠。 不过她们没有办法像普通女子那般震撼感动,然后狂热,一方面是因为现在是在战斗,另一方面是因为那颗夜明珠直接砸到了那名魔族女子的脸上,即便是在湖水里,那道啪的一声闷响都是那样的清楚,下一刻,那名魔族女子的鼻子里流出绿色的鲜血。 那名魔族女子很愤怒,也很慌乱,她完全不明白这颗夜明珠又是从哪里平空冒出来的,而且被砸的确实不轻。 但这依然还不够,不足以帮助陈长生脱离这一对光翼的束缚。 于是陈长生的神识继续向剑柄里去,取出一样又一样事物。 接下来出现的……是半只烤全羊。 仿佛还冒着热气的半扇烤全羊,就这样出现在光翼里,直接轰在了那名端庄女子的身上。 很明显,那名女子有些洁癖,与半扇满是油汁的烤全羊拥抱着,让她快要发疯了。 但这并不是所有。 一只烧鸡,两只烧鸡,三只烧鸡…十几只烧鸡,就像投石器里的石头一般,出现在光翼里,不停向着她砸了过去。 还有辽北郡的烧鹿尾、万州郡的烤鱼、汶水的香辣十三碟、南海的清蒸双头鱼…… 陈长生神识连动,无数食物接连出现,光翼里的空间瞬间便被填满。 这些都是离开京都前,黑龙要求他准备的食物,然而,现在的黑龙只是一道附在玉如意上的离魂,再如何也吃不了这么多。 于是这些食物都留了下来,极新鲜,很热辣,非常生猛,保留着原味。 光翼里,烧鸡共鸭翅齐飞,红汤共柿果一色。 一片混乱,乱七八糟。 无数食物与汁液,混在一起,极为恶心。 “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魔族女子从银钩焖玉菜里挤出一个头来,恼火地喊道,眼神很是慌乱。 陈长生最后取出来的,是他这辈子拥有最多的事物——书。 从来没有人知道,西宁镇旧庙里的三千道藏,早已不在旧庙里,而是在他的身边。 他把三千道藏放了出来,以三千道藏打人。 轰的一声 无数书籍,填满了那对光翼形成的空间。 那对光翼再也无法合拢。 伴着那两名女子震惊甚至有些荒谬的惊呼声,光翼就此散开。 书籍与食物,化作无数劲矢,向着湖水四周疾射而去,然后渐渐减速。 遗憾的是,光翼虽然被破开,那两名女子却没有放开陈长生。他依然在向湖水深处沉去。 那些书籍与食物、夜明珠与银箱,就在四周的湖水里,与他一道向下沉去,画面显得异常奇异。 那颗夜明珠,在他的身旁不远处,照亮了漆黑的湖水,照亮了那些一起下落的事物,让他可以看的很清楚。 那些书籍与食物、夜明珠与银箱,各种药材,是他的生活,是他的回忆,或者说,就是他的人生。 看着这些事物,他很轻易地想起来,十几年前在西宁镇旧庙外的溪边和师兄一道背道经的日子,想起来从百草园翻墙到国教学院的小姑娘,在向湖水沉去的过程里,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很多人。 有钱的唐三十六,没钱的轩辕破,坐在国教学院门口喝茶的金玉律,教宗大人,梅里砂,师父,师兄你还好吗? 然后他看到了一封信和一个小玩意,这让他想起来了那只白鹤。 继续向湖水深处去,越来越冷,死亡越来越近,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虽然依然睁着眼睛,看着很平静。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于净,哪怕是在湖水里,依然给人感觉就像一片清澈的湖,可以照见人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种平静与于净,让那两名女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仿佛当年拥有生命的第一天,看见还是女童的南客大人眉眼间的漠然一般。 伴着陈长生向湖底飘落的那些事物当中,最明亮的当然是那颗夜明珠,她们没有注意到,在夜明珠的光芒背后,隐藏着一颗金属球,湖水轻荡,金属球缓缓落在他的手掌里,他下意识里收拢手指,握紧了它。 那道极淡而飘渺的剑意,还在湖底的最深处,仿佛在召唤着他,去斩开那条活路,然而他的血已经快要流尽,气息快要消失,就算感知到了,又能如何?就算他握住了金属球,也没有办法展开黄纸伞,又能如何? 忽然间,金属球在他手掌里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开始高速地转动 哗金属球表面那些鳞状的线条裂开,伴着清晰的金属磨擦声与机簧撞击声,瞬间绽放成一把伞在湖水深处暴出一片水花 黄纸伞重新出现在陈长生的手里 两名女子这时才注意到,却已经来不及了。 黄纸伞高速地转动起来,激起无数水花,看似并不锋利的伞缘,在两名女子的身上留下数道深刻见骨的血痕 痛哼声起,二女被强大的力量震开。 湖底水浪大动,仿佛再次沸腾一般,黄纸伞带着终于昏迷过去的陈长生,化作一道水龙,轰开湖水,破开一条通道,向着数里外的某处高速掠去 那道飘渺的剑意,就在那里 原来,那道剑意从始至终都不是在召唤陈长生,而是在召唤这把伞 (有奖竞猜,那道剑意和黄纸伞的关系是啥?稍后会在微信公众号里发问题,大家抢答,答对的前三名有奖啦嗯嗯,每次搞竞猜的时候,就是我得意高兴的时候,写故事这种事情,最高兴的不就是在于此?) 第二百七十八章 于夜空里相遇 冰冷的湖水击打在脸庞上,就像是无数锋利的小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终于醒了过来,试图睁开眼睛,却被迎面扑来的湖水打的无法生痛,只好再次闭上,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只知道自己是在湖水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前行,并且通过手中传来的感觉,确认是黄纸伞救了自己一命。 黄纸伞是死物,为何可以自行其事?对他来说,这是非常难以理解的一个问题。前方某处隐隐传来的那道剑意,让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办法把那道剑意与黄纸伞联系在一起——那道剑意应该属于传说中的剑池,在周园里已经消失了数百年之久,而黄纸伞是当年离山小师叔苏离请汶水唐家制造的新物,二者之间有年代差,按道理不可能有任何关联才对。 又过了段时间,他更清醒了些,艰难地调整姿式,让眼睛眯开了一条缝,看到身后不远处那对光翼,才知道危险并未远离,同时身体里那些看不见的伤势开始清晰地把痛楚传到他的识海里,让他难受到了极点。 黄纸伞在前方不停地高速旋转,就像大西州人制造大船所用的螺旋桨一般,带动着他,高速地向前方奔掠,黑暗冰冷的湖水,不停地冲击着他的身体,带来更多的痛苦,究竟要奔掠到什么时候?黄纸伞要带自己去哪里? 忽然间,他发现湖水消失了,同时很多声音传进自己的耳里。 那是湖水破开的声音,是湖畔草中昆虫的鸣叫,那声清稚却又有些暴唳的啸声,应该来自很远,为何却又像是近在耳边? 眼前这片黑暗的幕布,是真正的湖底吗?不,那是夜空,之所以如此黑暗,是因为周园里没有星星。 这里是暮峪前方十余里外的一片小湖。 今夜这片小湖看到了峰顶那场血火连天的战斗,听到了凤鸣,被火翼照亮,此时又闻雀啸,刚刚试图平静,便被再次打破。 黄纸伞转动着,带着陈长生破湖而出 湖水从伞上和他的身体上淌落,向着四面八方洒去,形成一道垂落的水帘。 陈长生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终于离开了yin森可怕的湖水,回到了湖上的世界里,只是不知道是在周园中,还是在寒潭那边。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夜空里,小湖在脚下变成了一面镜子,离地至少有数十丈高。 陡然间,从湖水深处来到了夜空高处,任是谁,都会有些错愕失神。 便在这时,湖水再次破开,那对光翼化作流光,追到了他的身下,翼尖合拢,化作一道锋利的刺,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胸腹间 一声闷响 陈长生心血翻涌,险些吐出血来,强行咽下,却不代表没有受伤。 本就已经重伤的他,再遭重击,再也无法却撑下去。 握着黄纸伞的他,就像一只断线的纸鸢,颓然向夜空更高处飞去。 待飞到最高处,再次落到地面,便是死期? 想着这些事情,他再次昏迷过去,在昏迷之前的最后那瞬间,他忽然觉得夜空变得明亮了些。 那不是濒死的错觉,而是夜空真的被照亮了。 把夜空照亮的,是一双火翼。 不是那两名追杀他的女子身后的光翼,而是……一双火翼。 那双火翼在夜空里舒展开来,很大,散发着温暖而圣洁的火焰。 于是,那双火翼里的少女看着便有些娇小。 火翼破夜空而至,就在陈长生快要坠落死亡的那一刻,抓住了他,然后继续向远空飞去。 追杀陈长生来到此间的那两名女子,莫名感到一种极强烈的畏惧,光翼疾振,向后方避开,然后想起先前在湖水里听到的那声雀啸,心里的畏惧更加浓烈,想也不想,以近乎燃烧生命的方式、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啸声起处急飞而去。 南客从崖畔跳了下来,如一个石头般越来越快,呼啸的风声吹拂着她的头发,却吹不散她眉眼间的漠然,至于越来越近的地面与死亡,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看得很清楚,自己的两名侍女已经来到了暮峪峰前的崖下等着 悄然无声,那两名女子接住南客娇小的身躯,然后转瞬之间化作一团光影,融化在光翼之中,就像是融进碧空里的一抹云,先前追杀陈长生时那双明亮的光翼忽然间变得有了颜色,光翼的边缘涂上了一抹妖异的绿,仿佛从灵体变成了实体。 绿色的羽翼在南客背后缓缓摆动,她神情漠然看着夜空里远处,待确认那抹已经变成光点的火翼方位后,毫不犹豫振动双翼,向着那边追了过去,数丈长的绿翼在崖前掀起两道飓风,夜里响起恐怖的呼啸破空声,就此消失不见。 人类或魔族的天赋血脉,与妖族的变身看着有些相似,实际上区别很大,天赋血脉的觉醒一般分为四个阶段,最初的觉醒在于血脉本身,第二次觉醒则是灵魂的觉醒,用更简单的话来说,这一次觉醒之后,修行者和她的天赋血脉就此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真正地明白了自己是什么。 连续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最终不敌南客与弹琴老者联手,平静地走进绝望的深渊,在死亡的大恐惧之前,徐有容成功地完成了第二次觉醒,她身体最深处的凤凰灵魂就这样苏醒了过来,她的血脉与身体相融相生,神识动念之间,便有火翼展于夜空。 但这并不代表她忽然间拥有了焚毁整个世界的能力,此时的她依然身受重伤,南客的毒血还在她的身体里不停肆虐,这让她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所以她没有飞回崖顶与南客再决生死,而是向夜空里的远方飞去,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治疗与梳羽。 然而她没有想到,离开暮峪不过数刻,在十余里外那片看似平静的小湖里,居然会遇着另一场战斗,她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两名破湖水而出,身体相连,背有光翼的女子便是凶名在外的南客双翼,那么被她们追杀的是谁? (下章八点半前。) 第二百七十九章 比翼 不管是谁——在一瞬时光里也不可能看清楚对方的模样——但肯定是进入周园的人类修行者。这个理由便足够了。足够徐有容在飞离暮峪的过程里,不惜再次耗损真元,调整方向,在那名人类修行者重伤昏迷、眼看着便要从夜空坠落然后摔死的关键时刻,把对方抓住,带着一起飞向远方。 她没有飞翔的经验,但有很多骑白鹤游青天的经验,在夜空里飞翔,没有想象中的不安与惶恐,可毕竟是初学者,难免会有些生涩笨拙,尤其是已经重伤,很是虚弱,现在手里还要拎一个人,难免有些摇晃,看着就像喝醉了般。 没有过多长时间,南客便追到了她的身后数里外,隔着这段距离,她都仿佛能感觉到对方的杀意。她没有回头,专注而认真地学习着如何飞行,火翼摆动的频率越来越慢,姿态却越来越稳定,速度越来越快,渐要变成夜空里的一道火线。 凤凰之魂的觉醒,让她明悟了很多道理,获得了很多天赋的能力,单以速度而论,她现在是毫无疑问的大陆第一,无论是大周军方用的红鹰或是大西州的信天鸟,甚至南客和速度最快的银龙,都不可能比她更快。 问题是她现在受伤了。更大的问题是,她现在手里还拎着一个人,那个人昏迷不醒,就像打湿了的面粉袋一样沉重。如果她把这个人丢了,南客也很难追上她,她可以回到人类修行者聚集的园林里,向魔族的yin谋发起反击,也可以觅地暂避,待养好伤治好毒后,再来与南客战,相信必定能战而胜之。 可是她不能,所以没有如果。 在整个过程里,她都没有看手中那人一眼——无论是谁,都没有什么分别,就算再重,也没办法丢下,就像在暮峪峰顶,南客说的那样,她始终背负着沉重的责任二字在生存,很多选择已经变成了她的某种本能,不需要思考对错与利弊,只是去做。 两道流光,在草原边缘的树林与湿地里疾掠,只是颜色有些差异,所经之处,草屑乱飞,树叶被震成絮丝。 她始终没有办法摆脱南客,她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那是孔雀毒血渐渐要侵蚀识海的迹象,她一直用天凤真血压制着,经历这番追逐,血水渐沸,竟有些压制不住了,或者,她可以燃烧天凤真血以获得更快的速度,可是中的毒怎么办? 南客的身影越来越近,夜色里的草原外围被重新染成了绿色。来不及思考,事实上,她也没有思考便做了决定,在这一刻,她终于低头看了手中那人一眼,有些无奈地想着,大家都是修道中人,讲究餐清风食星光,你每天究竟吃什么,怎么就重成这样? 然后她点燃了身体里残留不多的天凤真血。 轰的一声闷响,草原外围开始燃烧起来,隐约可以看到草下有水光。 徐有容化作一道火线,消失于天陵。 片刻后,南客来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远方那道火线,神情漠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绿色的雀翎轻轻摇摆,寒意向四周蔓延,那些燃烧的野草与芦苇,渐渐熄灭,焦土一片。 天凤燃烧真血获得的速度,快到她都没有办法追上。 “妇人之仁,不识大体,小家子气……” 南客对徐有容的评价很冷淡不屑:“即便你这次能活下来,又如何还能成为我的对手?” 她很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徐有容体内的天凤之魂苏醒,也很难再活下去。 绿色雀翎缓缓敛回,光线微变,那两名女子出现在她的两侧,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奴婢参见主人,奴婢无能 南客没有理会自己的这两名侍女,对她们因为恐惧而惨白的脸色更是看都没有看一眼,若有所思问道:“那人……就是陈长生?” 两名侍女急忙将那边发生的事情简要讲述了一番。南客的小脸上第一次出现笑意,但那抹笑意依然很冷漠:“原来不是妇人之仁,也不是不识大体,而是关心辄乱……你们两人死在一起,倒有些意思。” 夜风吹拂着脸,本应寒冷,但因为血液正在沸腾燃烧,于是那风也变成了温的。徐有容想去畔山林语,天凤真血却已经燃烧殆尽,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她向身后看了一眼,确认南客没有跟上来,向西北方向折去数里,落到了地面 她一直沿着日不落的草原边缘在飞,理由很简单,南客也很清楚,也只有这样,最开始的时候,才能坚持那么长的时间,她此时落下的地方,自然还是草原边缘,那是一大片湿地,里面生长着一望无尽的芦苇。 芦苇如一座小岛,四周的苇枝很高,刚好可以遮从外界投来的视线,仿佛是与世隔绝的一方天地。 周园的夜空里没有星星,芦苇丛之间的水面反映着的光线,来自那双火翼,如无数面镜子,看着很是美丽。 徐有容神念微动,金黄色的火焰缓缓熄灭,双翼的本体竟是洁白如雪。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显得有些难受,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深处隐隐有抹令人不安的绿意,绿意的四周有些金色的火星正在不停灼烧,只是非常黯淡,似乎随时可能会熄灭,然后她再次望向那名被自己救下来的人类修行者。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人看着有些眼熟,虽然视线因为毒素而有些模糊,连此人的五官都无法看清楚,只隐约看到他的脸色很苍白,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人虽然在昏迷中,依然给她一种沉稳可亲的感觉。 因为这种感觉,她怔了怔。 然后疲倦袭来。 她盘膝坐下,开始闭目调息,洁白的羽翼缓缓收敛,像神将府里温暖的棉被一般,把身体裹了起来。 羽翼成双。 另一只洁白的羽翼缓缓落下,轻柔地盖在了陈长生的身上。 (第一卷恰同学少年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