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之》 第一卷 第一章 梅下少年 景国,大陆东南之国。曾昌盛一时,而后衰,直至今时,乃有中兴之像。 景国都城,镜都。东南一角,靠近城墙,有一块破败城区,名曰“粗布巷”,虽是叫“巷”,却不是单指一处街巷,而是方圆三四里皆以此为名,里面阡陌纵横,小路弄堂,却再没有官方名称。只因为这是一处专供贫民居住的“贫民窟”,贫者,贱也。既是贫贱,难道还要京城都府的那些官老爷们耐着性子,一条破街、一处穷巷的到处奔走查访起名儿么?所以镜都人氏都统称这处为“粗布巷”,连官方记载之中都是这般写的。 就在这“粗布巷”中,不起眼的一角,有一处小院,不大不小,却是神秘的紧。与周遭的脏乱不同,这小院四周的街道却是干净异常,似乎这小院本就有奇怪的魔力一般,那些污水脏泥不能靠近。连“粗布巷”里最得劲的地头蛇,多方打探都弄不清楚这院子的底细。既是弄不清,那他们便打消些不该有的念头,各自安好,相安无事便好。所以直到今日,这小院周围才落得几分干净与清净。 小院有名,门口挂着一块不大不小匾额,上书:“梅园儿”。 本是普普通通的园名,就因为最后那个“儿”字,变得轻佻起来,又似有几分打趣。普通的小院,似乎变得不再普通,平添几分怪异。 “梅园儿”名如其园,是当真有梅的。尤其是在这寒冬之中,仍有几支红梅,不甘寂寞,强自伸出了头,越过高高的院墙,看向院外的景致。 几支红梅贪念墙外的风景,却不知一个少年郎站在院内梅下,静静的看着她们。 ...... 少年郎一身雪白的锦服,唇红齿白,俊逸非凡,似乎是从画中走出的神仙人物一般,世上再多的赞美之词,也无法形容少年的英俊,此人只应天上有,世间哪有几回见? 少年郎只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十分惹人怜爱,若再长大些,只怕到了这镜都的大街上走上一圈,便会引来无数少女、美妇的围观,生生给看杀了去。 若再是走进细看,尤其是那眉眼,当真是好看。 只不过此时......那两撇本本应是直冲云天的剑眉,此时却散懒的耷拉在双眼之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此时竟是透露出几分不合年纪的戏谑光芒,狡黠非常。薄细的双唇嘴角,似个地痞无赖一般,俏皮的向上微微弯起。少年郎微微斜着身子站在梅树之下,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流氓劲儿,与他那英气逼人、俊俏风流的外表完全搭不上边,说不出的别扭怪异。 就这么一个少年郎,站在梅树下,饶有兴趣的盯着那几支“红杏出墙”的梅花,似乎是在看一件有趣极了的事情一般,这场景,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沙沙沙” 少年郎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含笑回头,看见一女子拿着一个蓝色的包袱向他走来,女子手臂山还搭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 少年郎双眼一弯,笑得更加开心起来。 “好姐姐,你可让我好等。”少年声如清水润玉,说不出的温和好听。 再看那女子,瓜子脸,柳叶眉,身材高挑,身形婀娜,虽是一身下人打扮,举手投足之间,竟露出几分温婉大方的气质。 那女子也不回话,苦笑着将手中的包裹与破衣递给少年郎。 少年郎二话不说,先将包裹仍在一旁地上,然后竟然就在院中开始宽衣解带,准备将那破布衣裳换上。 温婉的女子似乎也是见多了这胡闹的场景,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神色有些犹疑。在少年郎换衣服的片刻功夫,便有三四次想出言劝说些什么,但终究都是忍了下来。 少年郎换完衣服,从地上拽起包裹,胡乱背在身上,将整齐的头发弄散,随意在头顶打了个结,又从地上抓了一把土,往自己白玉般的脸上胡乱一抹。他做完这些,有些得意的对着温婉的女子笑了笑,出声神秘兮兮地问道:“都准备好了?”。 温婉女子叹了口气,“嗯,都按少爷你吩咐的那样备好了。” “嘿嘿,那就成。她们那几个丫头呢?” “在内屋打牌,就是少爷你昨日教的那套新规则。” “码长城这种事,打发时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这几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少爷我都要走了,也不知道出来送送......” “不是少爷你要瞒着的么,要不我现在去把她们几个叫出来?” 少年郎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急忙连连摆手,“好姐姐,别别别,我就这么随口一说,要真让她们几个知道了,还不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我可遭不住......” 温婉女子想着内屋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姐妹,又看着少年郎这般敬若鬼神的模样,终是被逗得掩嘴笑了起来。 “你可算是笑了,见你刚才那模样,我真是怕你也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 温婉女子收了笑容,面露几分悲切。 少年郎“哎呦”了几声,“我这又没说啥,怎么又变回去了。” 忽然间,不知道士想起了什么,少年郎脸色难得严肃起来,“信,收好了么?” 似乎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连温婉女子都收了悲伤的神色,严肃认真说道:“嗯,在身上呢,贴身放着。” 少年郎往北边瞟了一眼睛,朝着温婉女子示意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我走之后,若事有不协,将信交给景老二,知道不?” 温婉女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身子微微一抖,虽然这么多年,也自己家少爷平日里胡闹惯了,但每次听到他私底下这么称呼那位,仍是忍不住心肝颤两颤。 少年郎却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然后突然抱住女子,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波”的一声发出了响。 “走了,袭人姐。” 少年郎跑进梅林深处,没了踪影。 那位叫袭人的温婉女子,红透了脸,几分羞恼,几分哀怨,望着少年消失在梅间的身影,一滴眼泪不经意间滑落红颜。 ...... 阳光如薄情寡义的浪子,躲闪着红颜未老的影子。 但这天却是阴沉,冬日未出。 “梅园儿”院子墙边一角有一狗洞,少年郎费力的从中爬了出来。 英俊少年爬出之后警觉的向周围看了两眼,街道上静悄悄的,连半个行人也没。 但少年只是靠在院墙,没有往前走一步。 狗洞这是个视线死角,遮掩住少年郎的单薄身影。 他也不着急,安静的靠在墙边,等待着什么。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小商贩的叫卖吆喝声,那是隔着两条街的“粗布巷”集市传来的。 甚至仔细听,似乎还能听到院内内宅,那几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打麻将子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梅园儿”里突然传来阵阵喧闹之声,渐渐由小变大。 “走水啦,走水啦!” 院内仆人惊呼连连。 少年郎抬头望去,刚好能看见那几支探头而出的红梅,在火光的照耀下,好似镀上了一层金边一般,越发红艳。 少年那抹着泥土的脸庞,早已经看不清原本英俊的样子,此刻确实开心的笑了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如同黑夜中的月牙儿一般。 “养了这么今年梅花,也就你们还算争口气,天天呆在园子里,给他人欣赏把玩,有啥意思,难得来这世间一遭,总得看看这园外的风光才是。”少年郎看着那几支出墙的红梅,感叹着说道。 园子对面的一片破屋内,射出的几道警惕目光已经悄悄敛去。只怕也是被这场大火吓的不轻,帮忙救火去了,哪还有功夫在这盯梢。 但是少年郎仍是没有抬起步子的意思,他皱着眉,似乎碰到了什么苦恼的问题,难以抉择。 “惟天不言,以象示人,锡羡垂光,景星庆云?呵,什么狗屁。” “少爷我看那红梅几支出墙来,却不知是我看梅来,还是梅望我。” “梅望晨。嘿嘿,秒极妙极。即是望,也是忘。” 少年郎在红梅墙下狗洞前,神经质的嘟囔了几句,然后大步走出了墙角阴影,往北方远远眺望,本是无赖的脸上,竟是显出几分肃穆的神情。 眼神之中,三分嘲弄,三分解脱,三分坚定,然后居然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着北方轻轻说了句,“少爷我不陪你玩了,走了,不送。” 说完傻笑三声,转身,大步流星朝着反方向走去。 …… 在镜都的最北边,是一片巨大而宏伟的宫殿群,那便是景王的王宫,而在王宫的最中心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台,越向上越窄,似一把利剑一般,想是要刺穿这片天地。 这便是“幕云台”,传说之中,景王室用来与天神对话,聆听天神的旨意的地方。 而此刻,在这“幕云台”的顶端,站着一位黑袍青年人。 他站在镜都的最高处,又或者说是整个景国的最高处,俯视着整个都城。黑袍青年的身影不如何高大、雄壮,也没有给人一种无法匹敌的霸气,但他就是那般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却让人觉得理所应当,似乎他本该站在那儿,站在这最高点之上,而他脚下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都应向他俯首。 黑袍青年眼神冷峻,远眺远方。而此刻镜都东南角泛起点点星火,映射在他的黑色眼眸之中,如同冬日里盛开的一朵红梅,在凛冽的寒风中傲然而立。 黑袍年轻人嘴角微微上扬,画出一条好看的弧线,细声呢喃道:“养了几年梅,便养出了这么一朵梅花?” 幕云台上并无他人,也不知道这黑袍年轻人到底是在跟谁说话,只是他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远处的火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镜都太大了,梅园儿到幕云台的距离太远了,所以在黑袍年轻人眼中,梅园儿的火光,如同一粒火星一般,忽明忽暗,似乎寒风轻轻一吹便要熄灭。 微微的星火实在让人提不出什么兴致,黑袍年轻人有些厌烦的皱了皱眉,便把目光转向别处。 镜都这么大,自然有看好戏的地方。 忽然一道黑影出现在幕云台之上,快速蹿到黑袍年轻人的背影之中,然后渐渐与其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缓慢的讲述着梅园儿今日发火前后的情景。 黑袍年轻人眼中自然而然的,浮现出那个无赖少年郎钻狗洞时狼狈模样。他竟难得的又笑了笑。 黑袍年轻人开口说话,声音沉稳而又平静,“他可有话留下?” 背影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封信递到了黑袍年轻人的手中。 黑袍年轻人沉默少许,打开信,只见信里只有一句话。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黑袍年轻人的神情冷了下来,幕云台上温度骤降,地上结起了白色的霜花,连他的背影似乎都在微微的颤抖不已,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 忽然这一切都消失了,黑袍青年人第三次笑了起来。 “倒也真是你的风格呢,呵。” “想看看便去看看吧,不过走可不一定回得来。” “走好,不送。” 远方梅园儿的那点火光,早已随风而去,再也见不到一点踪影了。 ...... 天道三千五百一十四年冬,景王三弟——辰庆,火烧梅园,发动叛变,未遂。 景王平乱,半月,诛杀参与叛变官员五百余人,获罪官眷、奴仆达三千之多。 天道三千五百一十五年春,景王立辰庆为罪王,以示羞辱,逐其离镜,赐东海伴州为其封地,令永居于此,无诏不得擅离。 此事在历史上称为——“梅园事变”,“罪王”被幽于封地不说,当时全力支持“罪王”的上国柱云浮天一党,被景王一手扑灭。景国多年的“王柱之争”正式画上句号,继承王位不足十年的第十三代景王——辰景完全把握了景国朝政,正式开始了景国的中兴之路。 所以后世,很多史学家都认为“梅园事变”是景中兴的开端。 这没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 在当时的人们可能有一些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过程和结果。谁都没有想到,景的中兴之路会完全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谁都没有想到,包括那个狼狈的爬出梅园儿墙角狗洞的少年郎。 ...... 第一卷 第二章 酒破青山 景国镜都,以西三千余里,有座小青山,山不高,亦无名。 山下有座青山镇,镇民善用山上独有的青梅酿酒,酒名破青山,在方圆百里倒是小有名气。青山镇虽然有些偏僻,但酒香哪怕巷子深,靠着一点“酒名”每年都吸引了不少旅客前来游玩,所以镇子倒也富庶,百姓衣食无忧。 ......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儿。” 青山镇口酒肆之中,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传来。 最后一个“儿”字说得辗转反侧,却咬字清晰,可见诵诗之人,酒刚好,不多不少,兴致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多一分,少许癫狂,少一分,又哪有对酒吟诗的兴致。 这少年郎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镜都梅园儿里的那位梅下少年——梅望晨。 他如今这模样,比之前在镜都的时候可惨多了,衣服到处都是破洞,批头散发,长发随意在背后打了个结,蓬头垢面,本是英俊的脸上黑一块、黄一块的,让人看不清真实面目。 若说之前从梅园儿里偷跑出来的时候,梅望晨是故意扮丑装惨,这如今可是真惨,哪里像一个从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梅哥儿,你这哼的是个啥,老头子我可听不懂,就觉得你这小酒一喝,再大声叫上这一两句,忒得劲!” 这说话的是这家小酒肆的老板,姓余五六十岁,头发花白,住在这青山镇一辈子,也酿了一辈子的酒,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啥见识。不过这几天可真是涨了见识了,一个十五六岁屁大点的穷酸少年,从外乡来,居然特地跑来买酒喝,喝也就算了,还特能喝,跟平日里来酒肆里买醉的成年人喝得一样多,性子也爽朗,出手阔绰,没个几天便跟那些个酒鬼打成一片,你说这事怪不怪。 “余老头,你懂什么,梅哥儿这读的可是诗句,是那些官老爷家的富家子才能学的东西,你个酿酒的当然不知道,是吧,梅哥儿?”有酒客开始起哄。 小酒肆里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其他酒客也纷纷开口打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喝酒本就是这么回事,若没事可闹,那还喝得啥味。 余老头骂了几句娘,眼巴巴的看着梅望晨,就希望他说句公道话,在这穷乡僻壤的青山镇,什么都能丢,面子可丢不得…… 梅望晨笑了几下,笑骂着说,“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什么穷小子,富家子,都是狗屁,就是喝了点酒,说几句酒话,装装样子,我若换一句,比如说……哎,刘老五你喝多了脱了裤子放屁,只要说得顺溜,那气势半点也不会差。” 小酒肆里又是一阵大笑,余老头得了脸面,甭提笑得有多开心,而之前那个开口挑事的刘老五反而面皮臊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方挖个坑钻进去。 有酒客稍微识得几个字的,大概听懂了梅望晨说的诗句的意思,说道:“梅哥儿,听你的意思,这是要回家去呗?” “回家?回啥家,我可刚从家里跑出来,鬼才回去呢!” “那你这在咱们这呆了这么多天,不会是准备留在咱们青山,娶老婆生孩子吧?” 又是一阵笑。 “青山虽好,却不是归处啊。” “又在这拽文,说句大家能听明白的!” 梅望晨只是笑,却不言语。 他往酒肆外面看去,远远的看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跪在路口。 梅望晨心里默算了一下天数,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只怕耽误了时间。如此想着,微微一笑,拿起酒杯,将杯中的破青山酒一口饮尽,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扔在桌上。 “老余头,今儿这酒我请了。” 众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穿得像乞丐一般的少年如此大方,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请客喝酒了。 周围响起酒客们赖皮的奉承声。 梅望晨却是不在意,对着众人微微一笑,大步走出酒肆,他却没有往平日里住的客栈方向走,而是径直走到路口,在那个跪着的孤零零身影旁蹲下,平静的看着对方。 那是一个瘦弱的少年,年纪应该比梅望晨略微小些,只是太过瘦弱,皮包骨头。若是只粗略看一眼身形,还以为是个孩童跪在地上。 瘦弱少年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从衣服破洞可以看到少年身上的青紫色伤痕。少年除了瘦弱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容貌也平常,只是额上那一双剑眉,由粗转细,似两把利剑,欲刺破这苍穹一般。 剑眉少年,自然有剑。 一把寻常铁剑,插在他身旁,没有剑柄,用不知哪来的破布缠了末端,以免伤敌的同时,却又伤己。 铁剑寻常,上面却有些不寻常的血迹。缠手破布,更是被血水浸变了颜色,不是血红,而是早已经变得乌黑。 铁剑一旁,拿草席盖着一物。草席上方十几只苍蝇胡乱飞舞,却不敢落在草席之上,更不敢去亲近铁剑上早已凝固的鲜美血液。也许连苍蝇都感觉到了那瘦弱剑眉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死气与不详。 但是哪怕感觉到了危险,苍蝇们仍是蠢蠢欲动,围着飞舞不止。原因很简单,因为草席底下是一具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尸体。 ...... “总不能这样一直放着。”不知过了多久,梅望晨才开口说道,他的眼睛还是平静的看着瘦弱的剑眉少年。 但是对方仍是跪着,没有看他一眼,微微低着头,眼睛藏在头发的阴影之中,叫人看不清楚。 梅望晨继续自顾自的说着:“打我第一天来这青山镇,你就已经在这了,算起来也有七八天了。我本来只是听说这破青山,酒不错,想着既然是顺道,就过来尝尝,倘若酒太醉人,就在这多住一晚,第二天就走。再好的酒也留不住我,因为我有点赶时间。” 既然是赶时间,为何却又住了这么多天?住便住了,哪又犯得着特地跑过来跟旁人交代? 那自然是酒不留人,人留人。 特地过来说这些话,自然是因为听到这些话的那个人。 瘦弱的剑眉少年仍是无动于衷,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梅望晨说话,又或是个聋的。 ...... 又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梅望晨蹲着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离瘦弱剑眉少年的脸更近了几分,有意无意的将身子压得与对面跪着的少年一般高。 突然间,梅望晨的眼中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有些温和,有些冷淡,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竟然出现在一个人的眼神之中,他声音也有些飘忽,似死神的诱惑,又有些神圣的味道,“我觉得你很有意思,要不......跟我走吧?” 瘦弱的剑眉少年,终于抬起了头,看向梅望晨。那是一双什么样子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生气,好像跪在地上的是一堵墙,一块石头,只不过是会说话的罢了。 少年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 “钱。” 梅望晨眼中的光芒忽然散去,苦笑着蹲直了身体,脸上神情渐渐变得无赖起来,似乎跟刚才那个平静认真说话的就不是一个人。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额......看在我等了你这么多天的份上,能不能打个折?” 瘦弱的剑眉少年又重新低下了头,右手抬起,食指伸出,比划了一个“一”字,便不再理会。 梅望晨那被尘土染黑的英俊脸上,神色从无赖变成了无奈。 隐隐约约听到他小声嘟囔了一句,“早知道......出门多带点银子了......” ...... 青山镇,大约一个多月之前,突然来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奇怪少年。 那少年,大清早的晕倒在镇子口,伤得太重,眼见就不活了。 少年腰间别了一把带血的铁剑,背上还背着个小女孩,可惜小女孩已经死了,而且看尸体的模样应该已经死了很久。 青山镇地处偏远,民风淳朴。镇上的人们见那重伤少年可怜,便稍加救治,本也没指望救活,只是尽个心意罢了。 谁成想,竟然真就救活了过来。少年不但活了,还好得及快,几乎近妖,刚过三、四天就可以自由走动、活动无碍。 镇上的人本是张家一口饭,李家一口粥的养着重伤少年,但哪里见过这等奇事,自少年好了的那天起,便断了粥饭。少年也不去讨要,只是每天入山半日,也不知靠什么东西为食,反正勉强活了下来。 其实人们不敢再去管少年的原因还有一个,便是因为少年总是带在身边的那把剑。 镇上自然有见多识广的,都说那把剑上沾的是人血,这少年时杀过人的! 少年刚好那几天,镇上总是人心惶惶,镇民私下商议着,要不要将少年赶出镇去。官府自然是不管的,又没有其他人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只能不了了之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少年也并没做出什么很出格的事情,只是每天从山里回来,会抱上小女孩的尸体,跪在镇口。 少年按市井里的规矩,拾个麦穗,拿快石头压在地上,“麦”音谐“卖”,这便是个卖身葬亲的意思。 青山镇上的人们,见少年懂市井规矩,连日来既不吵又不闹的,想必不疯不傻,也就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就由着他每日这般跪在镇口,总有些不好看,会吓着那些慕名破青山酒而来青山镇游玩的佳人学子,镇子上的收入肯定会受影响。但是看着少年手中那血迹斑斑的铁剑,还有那双毫无生气眼睛,也就随他跪着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活在在乱世之中大家都不容易......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少年仍然没有把自己给卖出去,那个小女孩的尸体仍是每天在镇子口摆着。不是没有外乡来的好心人去问过价,哪怕是镇上的热心肠见那少年实在可怜,也想去全了少年的那份心意。只是...... 只是少年要的价实在太高,高到让人觉得他根本就没想把自己卖出去,也根本就没想把身旁盖在草席下的那个已经死去的小女孩葬入土,哪怕有人打听出那个小女孩是他的亲妹妹。 纹银一百两。 纹银一百两? 一百两能干些什么? 一百两可以买上一百大坛上好的破青山,喝到醉生梦死。 一百两可以包下镇上最出名的青霞楼里所有的莺莺燕燕,连日欢歌,半月不止。 一百两可以买下镇子口老余头位置最好的酒肆,哪怕他总说自己家这店是百年老店。 一百两能干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但绝不包括买下奇怪少年的那条命,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值。 哪怕在方圆百里所有镇子中,稍显富余的青山镇,一百两仍然是笔巨款,不会有哪个傻子为了一点可笑的同情心出这笔钱,何况这少年看起来实在古怪的厉害,不爱说话,身边还总带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铁剑...... 于是乎奇怪少年成了青山镇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也成了往来游客眼中的神经病,偶有酒客会在喝多了之后骂上两句,但却再也无人问津,没人去管,渐渐的像是被人们遗忘了一样。 镇口的奇怪少年也许是被许多人给遗忘,但是老余头不会,因为他家的酒肆就在镇口,在最好的位置,这也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但往常有多得意,如今就有多失意,或者还带着几丝愤怒,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为那个可以从他家酒肆之中远远望见的跪着的瘦弱身影。 初春的天,不算热,但尸体放久了总会烂的,所以青山镇的镇子口每天都有一股腐烂的味道在蔓延,老余头的酒肆里自然也有淡淡的腐烂味道在发酵着,这让他最近的生意差了不少,没有哪个外地游客愿意往他店里走,游客都往镇子里面走,希望离镇子口越远越好,离这股腐烂的味道越远越好。 老余头愤怒着、愤怒着,却也不曾赶走那个跪着的少年,反而每日会端上一小碗破青山,仍给那个少年。青山这地界,寒气重,不然镇上也不会家家户户都会酿酒,破青山这酒,祖祖辈辈传下来,早前就是用来驱寒的。 那少年伤好了没多久,平日里也没个正经住的地儿,上山下山,风餐雨露,身子骨里估摸着寒意太重......要是再给弄病了,死在了镇子口,自己这生意到底是做还是不做了!老余头仍是像往日一样,端着一小碗破青山,出了酒肆的门往跪着的少年那边走去,他低着头生气的想着,脚下却是不停。 走到近前,小酒碗还没来得及仍在少年面前,却发现他旁边多出了一个蹲着的身影,看着背影竟然是那个同样有些奇怪的少年郎——梅哥儿。 老余头抬起手,用力的揉了揉自己有些发干的老眼,好确认自己不是眼花了,因为他看到那个自己酒肆中难得的阔主哥儿......正在地上数钱...... 第一卷 第三章 掘墓小剑 今天的青山镇子口真的很热闹,那些平日里只知道赖在酒肆之中醉生梦死的酒鬼们都走了出来,加上旁边的几户商铺里的掌柜、伙计,二三十来人竟是将镇子口围得满满当当。 众人围成了一个大圈,而在圈内,一跪一蹲的两个身影隐约可见。人群中时不时响起低声的议论和惊呼,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正在发生。 而梅望晨身为这场大热闹的当事人,这个时候,他正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数钱。 一张大额由通财钱庄开出的五十两银票,银票上散落着两三锭或十两、或五两的大银锭子,而再看梅望晨,他正从一个流云荷包里往外掏着零碎银粒子,想来是没有大锭的银子了,正拿一些碎银子补最后的差数。 碎银粒子,一颗一颗,击打在银票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同时也在击打着周围旁观青山镇民的心。 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看这架势,难不成这个不明来历的穿得像个叫花子一样的阔主儿,还真准备拿出一百两白银,买下这个同样是不知来历冷漠异常的少年? 青山镇民大眼瞪小眼,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似乎生怕错过了些什么,回头醉酒吹水的时候,如果没办法完完整整的跟别人讲述这件大热闹,那可得多遗憾啊...... 碎银子越来越小,流云口袋越来越扁,地上的钱越来越多。 梅望晨扔出最后一粒碎银,叹了口气,“一百两,应该不差,你过过数?” 瘦弱的剑眉少年,一直低着头,在梅望晨数钱的时候,似乎他的头就有些微微偏斜,想来是跟着他一起数的。 少年的沙哑声音响起,“多了半两。” “一百两都出了,多了半两、一两的就算了,我可懒得再数一次。” 瘦弱剑眉少年不置可否,慢慢的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伸向梅望晨。 一口吐沫一颗钉,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便是要达成卖身的交易了。 旁边青山镇民微微惊呼了起来。他们经历着这样的历史时刻,想必也是激动兴奋的。 只有梅望晨却是出神的望着面前那只瘦弱的小手,看得及其认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间就在这奇怪的氛围中慢慢流逝,梅望晨的手不拍上去,事儿就没成。 一蹲一跪,两个差不多高的身影就像一副静止的油墨画,风景便停止在这一刻。 周围看热闹的青山镇民,惊呼方才出口,又急忙打着哈欠,掩饰尴尬,因为这场注定留名青史的交易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好像是那个阔绰的梅姓少年临时变了卦,正犹豫不决呢。 低声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 “想想?”瘦弱剑眉少年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平日里很多青山镇民都压根没听过这少年说过话,如今听到也就算了,但是今天他的话是不是有点多? “想想”两个字刚说完,少年瘦弱的手便开始往回缩,正是缩手的动作,让正在出神的梅望晨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来看着少年惘然说道:“想什么?” 瘦弱剑眉少年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梅望晨眼神渐渐聚焦,似乎终于记起来自己正在哪,正在干些什么,急忙微涩一笑,然后又变成那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抱歉抱歉,走神了,走神了,呵呵。” 他说完,便往自己手上也吐了口唾沫。 “啪”的一声,干脆利落的拍在了瘦弱少年那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上。 围着一圈的青山镇民却没了声,像是一群脖子伸得老长的呆头鹅,忽然被人捏住了脖子,想叫却叫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 过了好久,当瘦弱的剑眉少年用最底下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包住上面那些银锭子、碎银子站起身的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事儿居然真的成了! 他们叹息着,惊叹着,不可思议着,最后都化作一声大大的“哎”,似乎有点惋惜,这么有意思的大热闹,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瘦弱的剑眉少年没有再跟梅望晨多说一个字,拿着银子,别着铁剑,抱起草席尸体,往镇子里面走去。 梅望晨也没再多看瘦弱的剑眉少年一眼,只是低着头,面容藏进阴影里,叫人看不清面容。 “大部队”都跟着那个瘦弱的身影走掉了,远远看见,似乎规模越来越大。但梅望晨却是懒得看上一眼,似乎也不担心,那少年会拿了银子之后偷偷跑掉,仍是蹲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抬起头来。 这时才能看清,他那弯弯的嘴角,满是笑意,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中却是一丝笑意也无,眼中只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闪闪发光。 “真有意思呢,真是一双适合用剑的手哩。” 梅望晨淡淡的声音随风而起,顺着春风散落大地,又似乎这句话从来没从他的嘴里说出。 突然梅望晨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开始苦笑了起来,又重重的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却是一动不动,久久站立,如同青山镇口的一座人形雕像。 很久以后,才传来一句。 “妈的,腿蹲麻了......” ...... ...... 青山镇今日最大的热闹,不是镇东头的孙寡妇又去哪家门口骂了街,也不是某个外乡游客喝多了在大街上耍酒疯,更不是镇衙里的柳老爷在连生了八个闺女之后终于生出了一个带把的。 而是镇子口那个卖身葬妹的疯子真的以一百两的价把自己卖出去了,而买他的却是一个外来的傻子。 大半个镇子的人都惊动了,乌泱泱的跟在那个疯子少年身后,他们很好奇,一百两卖的身,这钱到底咋花呢?还是说那个疯子准备带着银子跑路?大家可得好好看着、盯着。 这可是不多见的大热闹,少不得又是以后佐酒的谈资。 ...... 日落青山,一切也就有了答案。 每个地方都有一个乱葬岗,是的,每个地方都有,如今这乱世道,死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要是死的是个没名没姓的,不知道来历的外乡客,总不是往乱葬岗胡乱一扔,好点的裹着破草席入了土,差的就随便扔在一旁,总有山里下来的土狗、疯狼。 而青山镇的乱葬岗,今日却热闹非常,不知道的以为是哪家大户忽然得了失心疯,不葬在自家风水宝地,却要葬在这乱葬岗里,不然哪里会有这么多人来送葬。 当然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犯了傻,只不过有一个疯子和一个傻子罢了。 梅望晨和瘦弱的剑眉少年并肩站着,少年不高,才刚到梅望晨的肩头。 两人前方,是几个雇来的苦力壮汉在挖着坑,坑旁有一口上好的阴沉木棺材,里面躺着的自然是那个已经有些腐烂的妹妹。 在棺材前方,却有一个更大的更深的大坑,看着坑旁堆积的土堆,想必也是刚刚挖好的。 坑前围着一圈人,自然都是青山镇里的百姓,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想送那个苦命的小女孩最后一程,只是大多数人的眼睛并不是看着最前方的一个疯子和一个傻子,而是盯着那个最大的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原因倒也简单,因为那个大坑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纸糊的精美异常的风筝,各式各样活灵活现的小糖人,几个扎着稻草的木棍上插满了糖葫芦,几屉刚蒸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馒头,烧鸡烧鸭什么的排成了排,还有小女孩穿的绣花裙子、碎玉首饰,当然还少不了几坛上好的破青山...... 大坑里就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各式各样的东西,层出不穷,堆成了一座小山,似乎整个青山镇里有意思的东西全部都被搬到了坑里。 远处人群中自然有被家里人带出门看热闹的小孩,看着坑里那些好吃的,口水止不住的往下流,他们不明白,那么好的一些东西,咋都扔进坑里干啥? 成人们却是一副心疼的模样,好像那些被扔进坑里的东西都是自家的一般,指指点点,唉声叹气,但却没有办法,谁叫别人是真金白银买的呢? 梅望晨不知道镇民们心里想的这些个心思,只是看着大坑里的那座“小山”,轻轻摇了摇头,问道:“都是她喜欢的?” 瘦弱的剑眉少年站在一旁,“嗯”了一声。 “酒,她可喝不了。” “身子冷,爱喝的,没钱买。” “嗯......都埋了有点可惜,大家虽说多数都是过来看热闹的,但总归还是送你妹最后一程,要不分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梅望晨出了钱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瘦弱的剑眉少年明显不在那么冷漠,能陪着梅望晨说上几句。 “钱......是我的,这些是我买的,给我妹的。” 梅望晨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随意的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就这么一说。 ...... 棺材下了地,瘦弱的剑眉少年抓起一把土,撒了,几个雇来的壮汉便开始填土,毕竟是专门做挖坟掘墓生意的,手艺还是好的,不一会儿,一个土馒头便出现在众人眼前,立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大理石碑,只是碑上没有字有些奇怪。 墓碑立好的时候,乱葬岗这里的气氛为之一变,没人再小声议论了,更加肃穆,有些悲凉。 那些看热闹的镇民,三三两两,或是一家,或是结伴,纷纷走到墓碑之前,躬身行礼。 这是送别,亦是礼。 热闹虽是要看的,但毕竟死者为大,青山到底是民风淳朴,总要拜祭一二,以示尊重。 既是拜祭,总要还礼的,但是那个瘦弱的剑眉少年却没有身为主人家的自觉,他只是默默站在碑前,拿剑的手此时轻轻的摩擦的碑面,似乎是在抚摸着自己妹妹的柔嫩脸颊,回忆着什么,思恋着什么,告别着什么。 人们都知道这孩子是个疯的,行事本就与众不同,倒也没怎么在意。 虽然梅望晨在镇民眼中也是个傻的,但毕竟他不是真的傻,见剑眉少年无动于衷,但又不能失了礼数,便无奈站在一旁,对着过来祭拜的人躬身还礼。 被买的下人在一旁发呆回忆,买下人的主人却在帮忙还礼,这么荒诞的一幕正在青山的乱葬岗前上演,全程就像一出默剧,荒诞可笑,却又无比真实。 ...... 月牙儿挂上树枝头,不知是对谁露齿微笑。 青山,乱葬岗,人已散尽。 只剩下,傻了的梅望晨和疯了的少年。 少年拿着铁锹,为大坑埋下最后一抷土,百两白银,就此入了土。 但是少年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心疼和可惜。 梅望晨站在一旁,望着直起身子的瘦弱少年,没来由的突然说道。 “我叫梅望晨,梅花的梅,希望的望,早晨的晨。” “小剑。” “啥?萧剑?肖剑?” “小剑。” “你......你妹妹不会是叫小燕子吧?” 叫小剑的少年,微微皱了皱眉,但是还是如实说道:“小花。” “哦,哦,那就好。” 小剑想了一会儿,不确定的沙哑问道:“少爷?” 梅望晨就像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别,别,别,我比你大点,你叫我梅哥儿就行,或者,额......我在家排行老三,你叫我梅三儿也行。” “三少爷?”小剑又皱了皱眉。 梅望晨一阵汗颜,“能不能把后面那两个字去掉。” “嗯,三少爷。” “......” 月儿弯弯照青山,月光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超远方走去,有一嘴没一嘴的说着话。 矮的身影从走出第一步开始就没有回头过,也没有再往墓碑再看过一眼。 他既然叫小剑,便如剑一般,一剑斩过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坟头有朵小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在傍晚掘墓中毁去,此刻正迎风而动,似乎依依不舍,又似在像某人告别。 第一卷 第四章 凤眼落山 安南郡,景国西南方最偏远的一个郡。 安南郡以西,是整个大陆上三大凶地之一的瘴雨群山,少有人踏足其中。以北是与如今大陆的第一强国——大齐帝国,以及北雪之国——凌国,三国交界之处,边境凶险,偶有摩擦。景国著名的西南玄甲军便驻扎在安南境内,以巩固西南边防。 安南郡多丘陵,温度高,湿气重,多雨水,森林广布,山路崎岖。 而梅望晨此时就如同一个叫花子一样,蹲在一条林间小路旁的树下,抱着一个窝窝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吃两口还往外吐一口,身上的衣服都破成了条状,像无数条柳枝一样挂在身上,随着他啃食的动作一荡一荡的,说不出的滑稽。小剑坐在他的身边,身上的衣服也是到处都破着洞,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他手中也拿着一个窝窝头,却吃得及为仔细,每一口都吃得很认真,以保证最大化吸收这个窝窝头的所有营养。好像在他的眼中,并不是在吃饭,而是在进行一场战斗。 “妈的,这饭没法吃了。”梅望晨将手中还剩下的大半个窝窝头,远远的扔了出去,砸在远处的树上,惊起几声鸟叫。 坐在一旁的小剑,低着头,微微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也没看梅望晨一眼。 梅少爷很生气,当然是因为吃了半个多月的窝窝头,嘴里淡出了个鸟来,不过最令他生气的却是其他的事情。 “当初想着去求学的路上,一个人有些无聊,就想找个伴,好歹入了学之后,就算与其他同学相处的不相宜,也能有个说话的,不至于闷死。” “然后不知咋的瞎了眼,就觉得你这家伙有些意思,便拉你入了伙。” “结果呢?结果呢?” “你看看你,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说上十句,你都不一定能回上一句。” “软的硬的,你都不吃,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 “不对说你是木头桩子都抬举你了,你就是一潭死水里面的一块朽木,都快烂掉了。” “吃个狗屁窝窝头,都要细嚼慢咽的,你以为你吃的是山珍海味啊,还要细细品味啊,每口还要固定嚼三十四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你他妈的是人,不是终日里转着不知道停歇的机器!” “哎呀,这以后不是要憋死个人!” ...... 梅望晨毫无风度的愤怒着,咆哮着,无助着。但是不管他怎么说,怎么闹,小剑都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过了好半天,林间回荡着的梅望晨的骂声还没有完全消散,梅望晨扶着身后的树干,狼狈的站了起来,揉了揉蹲麻了的大腿,喘着粗气。 他看了一眼小剑手上捧着的还没吃完的最后一点窝窝头,唉声叹气的说道,“你个臭小子也是的,要多少不好,非要要一百两,我本来也就没带多少钱出来,再加上之前在路上......咳咳......早知道会穷成这样,就应该从你埋的那些东西里面,偷偷藏些东西留下来,就算是偷只烧鸡也是好......” 梅望晨说着说着就没声了,因为正在跟窝窝头做艰苦战斗的小剑终于抬起了头,冷漠的看了他一眼。 梅少爷在小剑兄的这一眼之下,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刚才那股指点山河、慷慨激昂的气势全没了,尴尬的咳嗽了两声,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他自然是知道这位小剑兄的脾性,刚才小剑兄难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怕是生气了。梅望晨悲哀的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好好好,我不该说从你家小花的陪葬品里面偷东西出来吃,这下行了吧。” 小剑看着梅望晨痞里痞气的道歉,想了一会,然后又重新低下头去,继续忙着跟窝窝头进行战斗。 梅望晨看到又是这个结果,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拿手扶着额头,自言自语的说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好不容易跑出来,自以为重获自由,却碰着这么个克星......” “你不会是上天派下来惩罚的我吧?” ...... 梅望晨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哀叹,也没来得及深究小剑兄到底是不是老天爷派下来惩罚自己的神仙,一阵隐隐约约从小路远方传来的马蹄声打断了梅望晨单方面的对话。 两人走的并不是官道,一路上基本上也碰不到人,突如其来的马蹄声透露着一丝古怪。 小剑也放下了手中的窝窝头,单手放在地上,片刻之后,说道:“一辆马车,五匹马。” 梅望晨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你以为你是雷达啊?” 小剑兄似乎也早就习惯了梅望晨嘴里时不时吐出的古怪词语,虽然他基本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也不会多问。 梅望晨用这种小手段勾引可爱的小剑兄多说两句话的计划也以失败告终,不由得有点淡淡的失望。 自己怎么就碰到这么个会说话的哑巴...... 马蹄声很急,速度很快,说话间便到了两人身前,一辆黑色的华贵马车,被一只白马拉着,后面跟着四个骑马护卫。 拉车的白马身上一片纯白,没有一丝杂质,神俊非凡,脚力更是惊人,拉着一辆马车速度也丝毫不慢,如果不是被车夫隐隐压制着,只怕早就将身后那四匹驽货甩得连马尾巴都看不见了,就算不懂马的人也一定能一眼就看出这白马的不凡。 梅望晨还没来得及赞叹一声“好马”,便被疾驰而过的车队带起的湿腻腻的尘土呛到了喉咙。 梅望晨往旁边地上啐了一口带土的唾沫,插着腰对着已经走远的车队大声骂道:“哪来的狗屁东西,不看路的么?害你小爷我吃了一嘴土,有种的停下来,看我不喷你一脸口水!” 本是平平常常的萍水相逢,却不想那车队似乎真听从了梅望晨的心愿,在远处缓慢停了下来。 梅望晨大惊,哪里会料到对方真的停了下来。他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小剑兄,转头便跑,一边跑还一边叫,“不好,不好,风紧快溜。” 梅望晨才刚刚转身没跑出两三步,一块小石头就如同利箭一般飞来,打在他的右小退上,他龇牙咧嘴的怪叫了一声,却还是不停,一瘸一拐的拉着小剑继续往路旁树林深处跑去。 又一块石头飞来,精准的打在他的左腿之上。 “啪”梅望晨摔倒在地,小剑兄也被他拉得一个踉跄。 ...... 黑色的华贵马车转头回来,高贵的停在了正趴在地上吃土的梅望晨面前。 赶车的是个穿着黑衣的络腮胡壮汉,一瞥之间,壮汉眼中似乎有雷芒闪过。 小剑冷漠的站在原地,似乎对即将发生的这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是本是垂在腰旁的枯瘦右手,不经意间摸上了铁剑的破布剑柄。 “吱”。 马车的车门轻轻打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跟梅望晨年纪差不多大的丹凤眼贵公子来,那贵公子穿戴华贵异常,衣冠云集,好生贵气。只是身形瘦弱,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一双丹凤眼中只有冷漠与鄙夷,看着梅望晨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一般。 丹凤眼贵公子看了梅望晨两眼之后,挥了挥手,就像赶走身边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一般,冰冷的声音从他嘴里吐出,声音微微有些尖锐。 “杀了。” 赶车的络腮胡子壮汉,闻声沉默了片刻,才从驾车处起身,双脚稳稳的踩在小路上,缓慢的站了起来。 当络腮胡子壮汉双脚踩在地上的瞬间,马车周围的空气随之一沉。 小剑只觉得这个长相平凡的络腮胡壮汉突然变成了一座大山,双脚接地的那一下,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如同一声惊雷一般,压得小剑心脏一缩,慢了半拍。 很强,从未见过的强,令人绝望的强。 这是小剑对络腮胡子的评价。 小剑握在破布剑柄上的骨节开始苍白了起来,头也低了下去。 再锋利的铁剑,终归只是一把铁片,又如何能斩断整座大山,更何况卑微的铁剑钉在山脚下,却连峰顶的云雾都看不清,又何谈斩山? 强大如斯。 既然如此。 便剩下的便只有毁灭,或者臣服。 臣服便意味着:那把残破的铁剑应该乖巧的在山下瑟瑟发抖,平躺在地,剑锋收敛,剑身朝天,等着巨石碾过,祈祷着大山不屑于铁剑的卑微,希望着自己薄薄的剑身不会影响到大山前进的道路,而后大山顷身而过,铁剑被压进腥臭的泥土里,与脏水烂泥混为一体,岁月经年,铁锈斑斑,最后化为一抷黄土。 这是接下来应该发生的故事,这是为了活着应该走的路,但问题是这样的剑,还能称之为剑么? 青山镇口,一跪月余,铁剑本就已经被压弯了,打折了,但既然已经卖了这身剑骨,既然小花已经俏立坟头,那么作为一把剑的模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也算对得起那个蹲在地上数钱的身影。 于是。 小剑本已经底下的头颅重新抬起。 松开破布剑柄的手,毅然拔出了剑。 铁剑上干枯的血迹已然洗净。 但是尝过鲜血的剑,哪里还能抵御对嗜血的渴望? 如山般的络腮胡子壮汉有些意外,微微挑了挑浓墨般的眉,不过瞬间,便又沉了下去。 络腮胡那只长满老茧的手,微动,似乎下一刻就要抬起来了。 ...... 最终,络腮胡子的手没有抬起,因为有一只更秀气、更瘦弱的手,搭在了小剑的肩膀之上...... 梅望晨艰难的站了起来,双腿似乎还在因为疼痛微微颤抖,一只手扶着小剑的瘦弱肩膀,口中仍然是因为疼痛,忍不住的吸着冷气。 “阿剑啊,你看我摔了个狗吃屎,也不知道扶一把,没良心的臭小子。” 梅望晨不等小剑兄回答,转而又看向那位站在马车之上贵气的公子和下面那个如山般的络腮胡子,有些无赖的耸了耸肩,笑着说道:“抱歉,抱歉,今天的心情被这臭小子搞得有些不好,刚才正在骂他呢,骂顺嘴了,绝不是骂你们的,呵呵,别往心里去啊,呵呵。” 络腮胡子壮汉再次皱了皱浓眉,却出奇的并没有理会梅望晨,也没有抬手发出雷霆一击,反而是回身,向车上的丹凤眼贵公子恭敬说道:“小......公子,已经快到了,这些小事就别理会了,赶路要紧。”络腮胡子的声音,就如同沙漠古寺中的干裂大钟一般,嗡嗡作响,干巴巴的,没有丝毫清水般的柔顺和低微。 站在马车之上的丹凤眼贵公子面色稍冷,微微转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马车后另外四个护卫之中一个立马抽刀下马,朝着梅望晨和小剑走去。 丹凤眼贵公子心情不好,本来络腮胡子既然出言相劝,自己也懒得再对这两只蝼蚁再费些心思,随便教训一顿,打发走人也就算了。只是......刚才梅望晨说话的样子,他很不喜欢,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叫花子,居然没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祈求自己的宽恕,说话的字里行间里面也没有自称“小人”或是“奴才”,没有任何卑微的味道,他无赖的眼神中竟然没有绝望的惊恐而是略带笑意,这些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一切的一切还是源于梅望晨所表现出来的姿态或者说是态度,这个该死的小臭虫居然敢以一种对等的态度跟自己对话。 他凭什么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他居然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那么,他就要付出代价!所以哪怕络腮胡子开了口,他依旧坚持多花一点时间,碾死这两只卑微的虫子。 拿刀的护卫快要走到梅望晨和小剑身前了,梅望晨还是那般无赖的笑着,只是按在小剑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发白。 不知道是不是梅望晨捏的太用力了,小剑兄那颗倔强的头颅缓缓的低了下去,不再复起,手中的剑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插回了腰间,无力的垂着。 护卫来到两人身前,缓缓的举起了屠刀,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两人砍成四段。 “嗯?” 这声“嗯”如同一道奔雷,击得那个护卫身形微微一抖,举起的刀停在了半空中。 刀不曾落下,而是插回了刀鞘。 护卫也不敢再停留,急忙回身,上马低头,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变化得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全都是因为那个站在丹凤眼贵公子面前,低眉顺眼的络腮胡子唇齿之间,发出了一声略带疑问意味的“嗯”字。 坐在马上的护卫艰难的呼吸着。 站在马车上的丹凤眼贵公子居高临下的看着络腮胡子不可思议着。 他的那双丹凤眼努力的睁开,活活的将一双细柳般的眼角撑开。 他浑身颤抖着,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愤怒。 他气得浑身发抖,弯腰捡起络腮胡子放在车架上的马鞭。 “啪”,重重一鞭抽在了络腮胡子脸上。 “狗奴才,我说的话,你都敢驳,你想干什么?” 这一鞭子抽得及响,似乎不是抽在络腮胡子的脸上,而是抽在众人的心上,这样的一位高手,被如此的羞辱,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狗东西,忘了是谁,收留了你d?忘了是谁,赏赐给你修武的机会?你就是这么报答的么?” 说完,又是一鞭。 第二鞭更响,更狠。 络腮胡子并没有什么表示,平凡的面容仍是那么平静。脸上甚至连鞭痕都没来得及留下,浅浅的红印子便在脸上消散而去。 络腮胡子仍是那副干巴巴的模样,似乎被人用鞭子抽脸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他双唇微动,声音仍是嗡嗡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一般。 “公子,如今咱们已经算是进到了隐山的地界,在这杀人只怕不太好,只不过是两个微不足道的蝼蚁,莫让他们坏了公子的......正事。” 干巴巴的浑厚声音不急不缓的响起,只是在说道最后两个字——“正事”时,略微加上了些重音。 一会之后,丹凤眼贵公子身上的颤抖缓缓停止了下来,因为愤怒而格外扭曲的脸也逐渐平静下来。他自然知道络腮胡子所说的“正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若是以前的自己,只怕还是会强行宰了这两只不知死活的臭虫,因为自己不喜欢、不高兴,但是今日的自己又哪里还是曾经的那个自己......想到这里,他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自嘲,转瞬即逝,没有让人察觉。 “嗯,正事要紧。” 丹凤眼贵公子恢复了之前的冷漠从容,转身走回马车车厢,只是在关门的时候,轻声加上了一句,“也别太过分了,各断一手一脚吧。” 络腮胡子站在马车旁边沉默着微微躬身。 ...... 拉马车的神俊白马一阵悦耳的嘶鸣,自然有护卫代替了络腮胡子的驾车位置,赶着马车,跟着护卫,带着丹凤眼贵公子,远远离去。 而络腮胡子只是沉默的看着车队离去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梅望晨靠着小剑,此时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感觉到身边小剑的身体还有些紧绷,虽然小剑不曾抬头看着对方,但是梅望晨也知道他在警惕着谁。 梅望晨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蹲下身,龇牙咧嘴的揉着腿肚子,“没事,人都走了,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台阶下,不会真打断我们俩手脚的,毕竟我们在别人贵人眼中只是两只蝼蚁而已。”口中说着贵人,却听不出什么敬畏的意思,自称蝼蚁,语气里也没有低到尘土里的卑微。 小剑微微转头,不解的看着梅望晨,又看了络腮胡子一眼。 “没事,没事。”梅望晨似乎是知道小剑兄的担心,解释说道:“之前的石头都极有分寸的,既然当时我这腿没断,现在就更不会断了。”梅望晨说完,笑眯眯地望向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看着车队走远,直至看不到了,才回过头来,刚好听到梅望晨说的那句话,浓浓的眉毛扬了起来,一脸的络腮胡子也随着抖了抖,平凡的脸上因为浓密的络腮胡子的遮挡,让人看不清表情。 他根本不看梅望晨一眼,而是望着小剑说道“刚炼出来的剑还未成型,是很容易折断的,更何况......”,络腮胡子眼神飘向了小剑兄腰间的那把拿破布缠着的铁剑,“你这也算是剑么?”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多言,转身纵身而起,追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而去,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梅望晨一眼。 第一卷 第五章 林中觅诗 丹凤眼贵公子坐着华贵的马车施施然的走了,络腮胡子也随之而去。 小剑之前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了下来。 然而梅望晨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脸色变得阴沉下来,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着小剑,冷冷的声音似乎是从地底下的深渊传来,从那双薄薄的双唇之间传出。 “刚才你想做什么?送死么?” 小剑兄有些疑惑的看着梅望晨。 梅望晨嘶声冷笑起来,“怎么?在青山弯下的腰,屈起的膝盖,今天突然觉得对不住你那可笑的自尊心和骄傲了么?非要重新直起自己的剑,劈向身前的巨石,哪怕粉身碎骨,也能全了自己的心意,重新捡起早就洒落一地的骨头?”刻薄的言语,噼里啪啦的从梅望晨嘴巴里面说出,像铁锅里面油炸的绿豆,愈热愈跳,好像下一刻就要愤怒的飞出铁锅,砸向身前这把刚刚立起的破剑,重新将他砸回地上乖巧的匍匐着。 “你他妈的名字叫小剑,但你不是一把真正的剑,不需要那么直,那么硬,不用把自己身前的一切都斩断、切碎。呵,再说了,那个络腮胡子说的不错,你样这也能叫剑么?” 梅望晨莫名的愤怒,刻薄的言语,并没有能让小剑兄常年如同冰山的面容松动一丝一毫,他仍是那副冰冰冷冷、毫无生气的样子。 “命卖给你,不能死在你后面。”小剑兄难得一次说了这么多个字。 梅望晨心中一暖,随之微叹。 想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怎么就这么难呢? 湿风吹过,狗脸生毛。 梅望晨转眼由怒转笑,又变回了那副带着贱贱微笑的痞子模样。 “你说你卖给我了?那好,卖身契呢?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景国乃至整个大陆其他国家都并不禁止买卖人身,就连景国镜都都还有一处朝廷官方管理的奴仆买卖市场,下人、奴仆既然能够交易,自然也有相关的官方证明文书需要走走手续,贱籍书、卖身契、无风险生死论等等,若真是大户人家买奴仆,这些文书手续是一个也少不了的,但若是在市井之中就没有那么多规矩了,往往都是一锤子买卖,也不会去补办那些麻烦的手续。但哪有人又肯真心为奴呢?所以卖身契就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也是最基本的,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买下人,还是市井中的混混买奴隶,一份卖身契确保了主人的权利,同时也钉死了仆从永世不能翻身的地位。 但不知是梅望晨选择性的遗忘,还是他实在是怕麻烦,又或者是他实在不愿意出那一丁点可笑的开具卖身契的费用,反正从青山镇口两个少年的巴掌拍在一起,到如今已经深入到安南郡内,时隔两个多月,他们两人穿州过城,一直没有去路过的当地官府签卖身契。 以至于今日梅望晨才提了出来。 小剑稍稍沉默,然后默然说道:“签。” 梅望晨漂亮的眉眼弯成了两轮月牙儿,嘴巴一咧,露出了与满脸黑灰截然相反的两排白牙,他伸了个懒腰,笑得像只狐狸,“懒得去跑了,就这签吧。” ...... 荒山野岭,林间小道,又哪里去找官府的文书官来拟定卖身契的文书? 梅望晨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支残枝,就地蹲下,以树枝为笔,大地为纸,快速的写了起来。 唰唰唰。 龙飞凤舞,下笔丹青。 短短半盏茶的功夫,一篇洋洋洒洒百余字的行楷《卖身契文书》便已写成。 字是好字,笔力遒劲,活泼生动,光洁圆润,平淡间透露着些许清贵之意。 文并没有好与不好直说,毕竟只是一份卖身契罢了,哪能写出什么精彩辞藻,但是用词列句都很标准,标准便意味着官方,就像衙门里那些七老八十的老文书官才能写出的卖身契一般。 梅望晨望着自己写出来的东西,略微满意的点了点头,手上随意夹着树枝,在主方落款出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甚至还象征性的在泥土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然后微笑着将“笔”递给了小剑兄。 从古至今,哪里见过这般古怪的写在地上的卖身契,就算最后双方都签了,又有什么用,安南多暴雨,过两天雨水一冲,地上又还能留下些什么? 但小剑兄本就如同他那把奇怪的铁剑一般,不拘一格,又哪里会在意这些事情。 只是平常惯拿剑的手,此时握着“笔”,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踌躇不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笔”轻轻在地上划了一下,然后也学着梅望晨的模样,按上自己的手印。 横写一笔是为“一”,但小剑兄写出的却不像是个“一”字,书法“一”字讲究最后要收笔,要收得漂亮、俊逸,笔收不好,那么“一”字前面写得再好也是徒劳,但小剑兄的这个“一”字最后却如同一把刺破苍穹的利剑一般,拖了很长,剑意连绵,似乎要将这山河斩断。 梅望晨皱了皱眉,“不识字?” 小剑兄轻轻“嗯”了一下,声音极小,似乎唯恐惊到了地上在字里行间里面努力攀爬的那只蚂蚁。 梅望晨眼神略微柔和,拍了拍小剑兄的肩膀,安慰说道:“没事儿,以后慢慢教你。” ...... 这份古怪的卖身契终于写好了。 梅望晨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杰作,有些满意。 然后抬起脚,用破着洞的布鞋,在地上摩擦了起来。 安南郡湿气本来就重,地上的泥土自然是软的,没一会的功夫,刚刚写好的卖身契就跟湿润的泥土混在了一块,再也区分不开了,之前那洋洋洒洒的百余字的卖身契再也不见踪影。 就像小时候玩的游戏,大家一起在泥地里画画,一个调皮的小伙伴突然跳了出来,将朋友的杰作全部踩烂,踩得泥水四溅,染污了另一个孩子的新衣,然后两人开始赌气,然后和好,最后继续愉快的玩耍。 然而小剑兄并不是天真可爱的小孩,他并不会赌气,只是默默的看着梅望晨将自己刚才“签字”、画押的卖身契踩成了稀巴烂,眼神依旧冷漠,面容却微微松动,偏着头看着踩得兴高采烈的梅望晨,不知道心里在想写什么。 “你的卖身契已经被我毁了,你现在自由了。” 梅望晨踩得累了,停下来微微的喘着气,平日里痞里痞气的脸上突然呈现出难得的严肃与庄重,随之而来的是高声的朗读声。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呀,两者皆可抛啊!” 这一刻梅望晨扮演的是可笑的诗人,他声情并茂的对着小剑兄朗读着从这山林间觅来的小诗。 “生命和爱情这种东西,估计以你这木鱼脑袋是很难想清楚的了,但是从这一刻开始,你可以享受自由。” 梅望晨眨着眼睛望着小剑,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明亮的东西欲要飞出。 “只是这天底下,哪有什么绝对的自由,说道底,不过是谁的拳头大,谁就能更自由些。”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有些弱,就像刚才那样,我们的自由随时可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被终结。” “所以呢,要不要一起去变得强大?” 这一刻,梅望晨笑得像个幼儿园里哄骗小朋友乖乖午睡的万恶的老师。 第一卷 第六章 隐山小洞 安南,安南,便有安居偏南一隅的意思,除了多处茂密的原始森林之外,实在没有什么闻名于世的东西存在,若真要细究起来,倒是有一座学院在景国乃至整个大陆有享有盛名,那便是隐山学院。 隐山学院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那就要追溯到景国的开国时期,相传隐山学院的第一任院长,四百多年前辅佐初代景王结束大陆南部乱局,成就霸业,功成便身退,来到当时的南蛮之地也就是现在的安南郡,一手建立起了隐山学院。 初代景王念其功劳,对隐山学院多有恩奖照付,再加上隐山学院自创办之日起,惊艳之辈频频出现,志在社稷者入朝、从军,寄情山水者游历天下,不问世事。若将景国的历史从头到尾仔细看上一遍,便不难发现似乎到处都有隐山学院的影子。朝中自古便有隐山派一说,专指那些从隐山学院中毕业然后入朝的人,但是说来也怪,这些人从不因为出自同门而拉帮结派,自成党羽,反而都会刻意的保持着距离。而且似乎他们身上都有着隐山学院第一任院长的那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气质,每每建功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便急流勇退,或小隐隐于山水间,或大隐隐于市,不问世事。试问这样的臣子哪个帝王不喜欢呢?所以哪怕是景国最荒唐的那几代帝王在位期间,王室与隐山学院都极为紧密,甚至在当代景王广开言路,允当世者可辩议前朝之后,许多历史学家都推测在景国最黑暗的那一段时期,若无那几个从隐山学院出来惊艳之辈,只怕景国早已分崩离析。这也可见隐山学院对于景国,对于景王室意味着什么,何等重要。 然而有些令人尴尬的是,自从百年前景国最低谷的时期过去之后,隐山学院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什么声音了,景国渐渐恢复元气,景王室也连续出了几代贤王,国力日盛,景国的一切都在走向光明,这个时候隐山学院似乎真的要隐于山水之间了。 而梅望晨此行的目的便正是来者隐山学院求学。 隐山学院每五年招一届学生,只针对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少年或少女,所以若是想进隐山学院,每个人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倘若错过,便会超了年龄范围。除了年龄之外倒是没有其他的招生限制,可以说是及其宽松了,但是鼎鼎有名的隐山学院又哪里是那般好进的。若真能有幸进入隐山学院求学,那基本就走上了一条阳光大道,毕竟无论是景国的军方,还是朝廷都温暖的张开着怀抱等待着隐山学子的加入。 打上隐山这个标签,就如同人生描上了一道金边。 ...... 梅望晨与小剑兄自从在林间进行了一场关于自由诗句的讨论之后,便加紧了步伐,只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便走到了一处山脚下的村落。 鱼跃村,安南郡的一处偏远的破旧山村,本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只是每五年,这个村子都会重新焕发着自己的生机,因为隐山学院又要开山门招新生了,而历来招人的地点都会选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小山村中,每到这个时候,这个村落都会变得人满为患,形形色色的各种人充斥着整个村落。 梅望晨和小剑兄到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可以说是刚好赶上,隐山学院每五年的三月初三开山门,而今天已经是三月初二了,也就是说他们基本上是最后一天才赶到的。 村子里早已经住不下人了,能住在存在房屋之中的都要付出一笔不小的代价,所以能住上的非富即贵。 围着鱼跃村有许多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的帐篷,那些都是来求学的游子自己搭建的,倒是不用承担什么费用,所以帐篷的数量比房屋多了很多。 再往远点的地方看过去,有一个凸起的小山坡,山包之上停着零零星星的十几辆马车,这些马车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精美华贵,能停在那里才代表着真正的权贵,是景国云端上的人物,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暴发户能够停上去的。 山坡上的马车矜持着居高临下,哪怕是到了隐山学院这种有教无类的地方,他们依然冷漠的站在顶端,俯视着鱼跃村的草屋及其周围密密麻麻的帐篷。 隐隐约约能看到马车之中有几个稀疏的人影,似乎在对山坡下的鱼跃村指指点点。 在他们眼中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一掷千金能住上草屋的富户,又或是在最边缘的破烂帐篷中躲风雨的穷人,只不过是一群卑微的虫子,幻想能登上隐山这座高峰,期望着以后他们孩子的马车也能登山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山坡。这种卑微的念头真是可笑,世界太大了,大到他们所站的位置是这些虫子连在幻想中都不曾达到的地方。 当然他们不会表露出来这种轻蔑,因为他们与那些暴发户不同,他们讲究的是涵养,是底蕴,是千年世家立于狂风暴雨之中的处变不惊。 ...... 然而这些都跟梅望晨没什么关系,他好不容易准时赶到了鱼跃村,却遇到了些麻烦。 天色渐晚,日落西山。 天空中却朦朦胧胧的下起了雨,缠缠绵绵令人厌烦。 梅望晨和小剑兄就像两个傻子一样站在雨中,地上湿腻腻的没法坐,周围又很空旷,没有地方给他们躲雨,面前的那些帐篷里挤满了人,就算梅望晨死皮赖脸的想挤进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梅望晨带着小剑站在雨里,脸色很难看,就像两只站在风雨中的呆头鹅一样。 梅望晨也许是真的淋雨淋得有些傻了,以至于没有看到跑向自己的一位少年,那少年低着头双手举在头上遮着雨,自然也是没有看到梅望晨的。 “嘭!”两人撞了个满怀。 梅望晨跌坐在泥地里,揉着生疼的胸口。 转头刚想骂上几句,却发现撞到自己的圆脸少年,已经被他自己眼前的一把铁剑吓成了雨中第三只呆头鹅。 梅望晨觉得脑袋有些疼,这个笨蛋怎么动不动就拔剑啊,自己是不是考虑把他的破剑仍到山坳里去,让他再也捡不回来? 梅望晨是个无赖,但却也是个讲道理的无赖,只不过是不小心撞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就要被一把利剑斩成两段,这种事是真没什么道理。 所以他连忙站起来瞪了一眼站在旁边举剑耍帅的小剑兄,又扶起了跌在泥地里退都吓软了的圆脸呆头鹅少年,轻声说了几句表示歉意的话,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听进去,便带着小剑兄往旁边走去,看能不能运气好,找到个能挤进去的帐篷。 然而梅望晨他们两个的运气真的不太好,找了半天,除了遭了一圈白眼,他们一无所获。 雨越下越大,看样子有转成暴雨的趋势,梅望晨的心情也越来越糟...... “喂。”梅望晨似乎听见背后有人在喊自己。 回头看去正是刚才那个被小剑兄吓傻了的圆脸少年。 额......梅望晨的第一反应,不会是来碰瓷的吧...... 圆脸少年自然不是来碰瓷的,他有些畏惧的看了一眼站在梅望晨身旁的小剑兄,然后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你们是在找躲雨的地方?要不......跟我们挤挤?” ...... 不是梅望晨想象的那种充满着臭汗味的拥挤帐篷,也不是富人们才能住得起的村民房舍。 圆脸少年偷偷摸摸的将他们带进旁边的一片树林,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穿过树林,一个闪烁着微微火光的小山洞出现在他们面前。 圆脸少年对着梅望晨友善一笑,指了指那个山洞,笑着说道:“我们来得早些,便发现了这个山洞,虽然小了些,但是还是能够挡挡风雨的,也没什么人知道......” 圆脸少年撇了一眼小剑兄,见后者仍是那副冰冷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便逐渐消失,缩了缩脖子,止住了话头,带着两人朝里面走去。 就是一个十丈见方的溶洞,在安南郡的山林之中倒也常见。 洞里有一堆烧得正旺的火堆,在火堆旁围着坐着六个人,四男两女,都是跟梅望晨差不多大的年纪。 众人见圆脸少年突然带了两个陌生人回来,顿时有些紧张,纷纷停住正在做的事,望向洞口这边。 圆脸少年笑着对洞内众人解释了几句什么,无非是讲述了刚才雨中那次稀里糊涂的相撞偶遇,不过却不知是什么原因,没有提起那一道凌厉的剑光。 ...... 圆脸少年说完经过,洞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一个稍大一点的浓眉少年,率先笑着开口说道:“我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要不一同进来烤烤火吃点东西?既然都是来考隐山学院的,说不准了以后还是同学,入学了之后也好有个照应。”浓眉少年话说得很平和,语气很友善,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梅望晨自然也不是那等交融造作之人,大大咧咧的道了声谢,便拉着小剑兄找了个靠近火堆的地方坐下,自顾自的脱了鞋袜和外面那层布条一般的衣服,放在火堆旁的大石上烘烤。 梅望晨这些举动有些无礼,但洞里的其他倒也没说些什么,只是梅望晨对面的一个正拿着小刀雕木头的短发少女憋了憋嘴,冷哼了一声。 如沐春风的浓眉少年笑着开始跟梅望晨聊起天,似乎根本就没听到短发少女的冷哼。 李元从怀里到处几个不知从哪弄来的地瓜,直接扔进火堆里烤了。想必刚才他冒雨出去正是弄吃的去了,只是看样子吃的没弄到多少,才这几个地瓜,本就不够吃,却又多弄回来两个大活人...... 洞外的雨果然下大了,在洞中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哗啦啦的雨声。 ...... 天已经完全黑了,洞里却是火光明亮,别有洞天。 由于浓眉少年的热情,洞里的氛围也不像刚进来那般尴尬,一来二去,毕竟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女,戒备之意都只会写在脸上,哪里会到埋在心里,再被梅望晨说的几个无赖笑话一冲,自然完全消散了,不一会儿,地瓜也熟了,众人便开始分食,一人虽然都分不到一点,至少可以果腹,可能是吃饱了的关系,众人话匣子逐渐打开。 从聊天里,梅望晨也大致知道了他们的情况,带他们进洞的那个圆脸少年叫李元,跟年纪最大的浓眉少年赵峰春是一个村的同乡,两个人都一前一后过了乡试,却没有被镇子里的府衙推荐去城里上公学,没办法,便想走书院的路子,最后村里人思前想后一咬牙,给两个孩子凑了些盘缠,让他们来隐山学院碰碰运气。赵峰春在众人里面年纪最大,也最为沉稳,隐隐的有几分这个小团体的领头人的感觉,所以之前李元带着梅望晨他们进洞避雨,也是他最先开始说的话。 坐在梅望晨左手边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叫钱端,不爱说话,弟弟叫钱瑞,却是十分活泼,兄弟两人的长相就如同他们的名字一样,难以让人容易混淆,不过弟弟钱瑞右眼眉角上有一块伤疤,听说是小时候不小心摔的。不过梅望晨心里却在吐槽着,真的不是为了区分而故意摔的么?钱氏哥俩是安南本地人,家境稍微好些,听说家里小户清流人家,不过到他们这辈也衰败了,父母让他们来隐山学院试试,自然也抱着重现家族荣冠的期盼。 而此时梅望晨右手边坐着一个高高的少年,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经长得和普通的成人差不多高了,只是太瘦了,远远看上去就如同一个瘦竹竿一般。他叫孙笑,名字有笑,自然也是爱说笑的,稍一熟络之后,便拉着梅望晨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十分热情,也自来熟,刚才梅望晨和小剑兄走进来,就是他给让了个地儿,把位置好的上风口让给了他们俩。从聊天中得知他却从小就是个孤儿,年年岁岁在市井之中打着滚儿,稍大些偷摸蹭着一个大户人家的私塾听了几天课,识了几个字,又听那老夫子说全景国最好的便是隐山学院,便来屁颠屁颠跑来碰碰运气。 之后众人又多聊了几句,孙笑发现梅望晨其实也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热情便慢慢淡了下去,转而跟旁人说笑去了,尤其是对钱氏兄弟十分热情,对赵峰春也客气,对李元就冷淡了许多,不怎么搭理。梅望晨渐渐发现孙笑聊天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的往火堆的远角望去。 那儿坐着一个低头看书的少女,穿着普通,头发很长,拿着跟木棍随意盘起,不怎么说话,只有谁问到她头上的时候,才放下书,认真回答几句,声音微微清脆。 只是有一点,少女的皮肤真的很白,如同寒冬初雪一般,干净、纯粹,白得有些耀眼,再由洞里火光一照,似乎整个人都散发着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的光晕。少女五官容颜并不惊艳,却也是清秀,很是耐看,多看上几眼,越看越觉得舒心,犹如盛夏之中饮了一壶冰水,沁人心脾。 从赵峰春的小声介绍中梅望晨得知,这位皮肤雪白的少女叫做范寒酥,也是一位苦命人,早年父母遇海难双亡,被恶毒的姑母一家抚养长大,听说她家本也算是东海州那边大户人家,可惜她年岁渐大,又不愿意听从家里长辈安排的娃娃亲,便被家里安排来安南游学,说是游学只是为了顾全大户人家的脸面,其实就是变相的扫地出门。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身上既无半点金银,又无玉石点缀,穿着普普通通的粗布衣服,连盘头发的都只是一根木棍,可见确实落魄,有些可怜。 洞里最后一位,便是之前冷哼的那位短发少女,姓冷,单名珊,是安南郡深山之中一个大部落里出来的。 安南偏僻,早在千年以前,还未开化,很少有人踏足,本地居民多是以古老的部落形式聚居生存,一千多年过去了,安南也变成了安南郡,划入了景国的版图,但是这种原生态的生活形式仍然保留着他们原来的风貌,小一些的部落早已经在时间的长河中消亡,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大的部落,而景国朝廷虽然也在部落中设立了府衙机构,但权利有限,实际上还是默许着他们自行管理内部事务。 短发少女姓冷,但在梅望晨看来,性格却一点都不冷,甚至脾气有些火爆,直来直去,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明明不喜面上却要装做欢喜的模样,用冷珊的话说,这边是他们这些东边人的虚伪。 对此梅望晨深以为然,却又苦笑连连。因为在冷珊心中自己是不是虚伪的东边人,他并不知道,但是从冷珊只是瞪了他一眼却不跟他说一句话的这个举动来看,在她心里,自己一定是讨厌的。 ...... 夜已深,火堆旁的年轻人们,仍是聊得火热。 洞外的雨已经停了,既然大家已经相熟,自然也不会将梅望晨和小剑兄再赶出洞去,虽然冷珊对此十分不高兴。 聊了不少,梅望晨自然也知道了不少,比如这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少男、少女们只是在来隐山学院的路上萍水相逢的,大家皆有苦楚,亦无依靠,便结伴而行。又比如赵峰春、李元在东明城最早碰见了钱氏兄弟,而后便遇见了被家丁抛弃后仍宁静的坐在路边看书的范寒酥,在刚入安南郡的时候救下了因为交不起车钱而被商行老板毒打的孙笑,在原始森林中反而又被冷珊从饿虎口里救出,直至今夜,李元误撞了站在雨里发呆的梅望晨,转而被小剑兄的一道剑光吓软了腿,被火光驱散了湿冷的小洞中的九人,就靠着奇怪的缘分,天南地北的聚到了一起,谈天侃地,相互依偎,抱团取暖,虽然还是有少许清冷,但聊胜于无。 第一卷 第七章 洞中奔雷 从小小的洞口可以看到鱼跃村那边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熄,但洞中孙笑却是重新跟梅望晨聊得火热。 就在刚才众人一直以为是哑巴的小剑兄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还叫了梅望晨一声“三少爷”,这可把洞中的众人震得不轻,试问哪家穷苦人家的孩子,出门求学,身边还会带着一个仆人?众人看梅望晨的眼神都有些怪异了起来。 虽然梅望晨急忙解释了几句,谎称小剑兄是自己的弟弟,“三少爷”只不过是平时兄弟两人游戏时的戏称,虽然勉强圆了过去,但是其实众人还是将信将疑,不过既然别人这么说了,其他人倒也没有细究。 只是孙笑毕竟是常年在市井江湖中摸爬滚打的,哪里看不出小剑兄不像是梅望晨的兄弟,更像是个仆人。于是乎,他的情绪重新热烈了起来,拉着梅望晨的手,便胡天黑地的乱聊了起来,寄希望于能旁敲侧击的了解一下梅望晨家世到底如何。 不过不管他怎么问,梅望晨只是说自己家里就是一个开小饭馆的,有两个兄长,一个妹妹,哦,对了,最后还有一个弟弟,也就是小剑兄,长辈都驾鹤西去了,没人管着,早前和家里管事的大哥闹了别扭,便带着最小的弟弟,跑出来溜达溜达,鬼使神差的跑道了安南郡隐山,那边顺便考考隐山学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套说辞说下来,不说孙笑不信,只怕其他人除了老实的李元,只怕没一个人是信的。 孙笑仍在笑着问东问西的,旁边的赵峰春微微皱起了眉。孙笑有些势利,嫌贫爱富,他是知道的,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梅望晨毕竟没有跟他们一路同行,共过患难,说不上太相熟,这么任由着孙笑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怕有些不太好,毕竟看梅望晨的样子,说话真真假假,让人分不清楚。只不过是露水相逢,洞居一夜罢了,明日入院考试之后,还不知道众人何去何从,也可能只是人生路途中短暂的擦肩而过罢了。 赵峰春刚准备出言阻止,坐在另一边的范寒酥却率先合上书,站了起来,平淡的声音响起,“明早还有入院考试,我有些倦了,先去睡了,你们慢聊。” 说完,她便走到洞中一角,收拾床被,躺下背身自顾自的去歇下了。 既然有人先睡了,众人自然也不好再聊,纷纷自顾自的收拾东西睡觉去了。 其实平日里他们也没这么多话,只是明日便要入院,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压力,自然是有些紧张,便只能在与同龄人的聊天中稍稍释放,如此今夜洞中才会如此热闹。 梅望晨自然不会紧张,只是觉得有趣,这肤白胜雪的女孩性情真是清远旷达、宁静致远,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免了尴尬,断了话头,又提醒了众人明日还有考试,不该紧张,却也不能放松,应要重视。 正是这般有趣的想着,赵峰春和李元却是走了过来。 赵峰春递给梅望晨两件粗布衣裳,笑着说道:“我看你们俩没有行李,只怕也没多的衣裳换,明日毕竟是入院考试,虽然不用穿得多么体面,但是还是稍微正式点好,我和李元这刚好多了两件衣服,都是洗干净了的,刚好我跟你身形相似,李元跟你弟弟又差不多高,应该穿得合身,若是不嫌弃,就换上明日应付应付。” 梅望晨呵呵一笑,也不推辞,道了声谢,说了句明日用过之后便还。 赵峰春、李元也去睡了,小剑兄抱着破布铁剑,靠在洞壁坐着睡觉,虽然梅望晨吐槽过无数次他的这种睡姿,但是还是拿他没有办法,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自己也在小剑兄旁躺下,地上有些湿冷,但也是没有办法,总比去外面睡泥地强。 篝火堆里火花时不时的噼里啪啦的响一下,梅望晨却没什么睡意,睁着眼睛看着洞顶,忽然有人影在墙壁上闪动了一下,转头望去,却是钱氏兄弟里的哥哥钱端还坐在火堆边,时不时的往里面加着干柴。 梅望晨以为钱端是特地留下来守夜的,本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余光发现他时不时的往自己这里瞟上两眼,心中就有些奇怪,他便留了个心眼,只是闭眼装睡,却没有真的睡着,就是想看看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钱端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洞里安静下来,只能隐约听到一些细微的呼吸声,这是钱端终于有了动静...... 簌簌簌。 应该是钱端站起身来时,衣服摩擦的声响, 咔嚓。 他不小心踩折了地上的树枝。 梅望晨仔细的听着,眼睛微微眯开一条缝,偷偷观察。 ...... 只是钱端并没有像之前预想的那样,往他这边走来,而是小心翼翼走到一旁的角落,挨着他弟弟钱瑞躺下,看样子似乎要去睡觉了。 这就有些奇怪了。 说他是守夜吧,也没见有人跟他换班。 说他是暗藏祸心、图谋不轨吧,但是他确实也什么都没做。 难不成,自己装睡的事被他给看穿了? 梅望晨正想着。 忽然洞里响起了一道惊雷,似乎这个山洞都随之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是第二声。 第三声。 第四声。 ...... 雷声有节奏的响起,又按时熄灭。 直到这时,梅望晨才终于明白自己的错误在哪。 晚上在大家都睡觉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守在火堆旁,不一定是守夜,也有可能是等大家先都睡着。 时不时的往自己这边偷瞄,不一定是暗怀鬼胎,也许是当时就自己一个人睁着眼睛没有睡觉,而钱端只不过想看看自己什么时候睡着。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今洞中的声声奔雷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因为钱端打起呼噜来,声音实在太大,犹如空中惊雷,久久不息。 晚睡觉,自然是让旁人先睡。 确认每个人都睡着,自然是因为在自己睡着后,很难有醒着的人能再睡着。 梅望晨痛苦的捂着自己的耳朵,在地上翻来覆去。 检讨着自己的错误,但是已经为时已晚。 洞中的阵阵惊雷,将梅望晨打得头皮发麻,惘然不知所措。 ...... 以后千万不要将他人想得太坏。 以后千万不要跟打鼾的人一起睡觉。 以后千万别信那些无良小说里的情节,晚上偷偷摸摸不睡觉偷瞄你的,可能不是坏人,而是个不想自己鼾声打扰你的好心人。 梅望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三句话,久久不肯睡去,又或是不能睡去。 第一卷 第八章 雾起石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洞里的众人便已经起来了。 简单梳洗一番,便结伴往鱼跃村方向走去,倒也不像昨夜那般热聊,毕竟今日是隐山学院的入学考试,难免会有些紧张。 梅望晨与李元两人都顶着大大的黑眼圈。 李元自然是因为紧张,昨晚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而梅望晨昨晚可是经受了一晚上钱端的惊雷洗礼,那一颗玲珑心肝早就被震得支离破碎。 范寒酥还是昨夜那一副清淡模样,只是看着梅望晨无精打采的模样,笑着说了句:“钱端一直都是这样,等大家睡了之后再睡的。” 梅望晨听了这句话,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少女倒是看得明白,一语中的...... 众人走到鱼跃村的时候,天上已经大亮,本是寂静的鱼跃村也开始热闹起来。 ...... 三月初三,隐山开。 鱼跃村往东一里地左右,有一座残破的石拱桥,看上去也是寻常,但桥下竟然无水而过,无沟,亦无河,只有一座石桥干巴巴的建在一片平地之上,十分怪异。 鱼跃村中前来求学的学子加上跟随而来的家人或是奴仆,估计也有上千人。乌泱泱的一片,此刻都聚集在这无水的石拱桥前。 隐山学院的开山之门,便传说是在这石桥之处。 ...... 忽然,雾起。 透过薄雾可以看到,石拱桥下的桥洞之中突然走出几十个人影来。 雾散,众人才看清那几十人都是些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女,身穿黑色、红色、青色三种长袍院服,各不相同,看样子似乎是隐山学院的学生。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院服的高个子书生,云浮高冠,柳眉杏眼,面上风轻云淡,嘴角似乎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高个子书生扫视了一下石拱桥前乌泱泱的人群,笑着说道:“今年的人倒是不多,我们也剩了些麻烦。” 他身后一个同样是穿着黑服的魁梧青年,粗声应道:“粗略看起来应该有千人左右,除去陪着一起来的,参加入学考试的只怕不到四百。” 魁梧青年刚刚说完,便有一声带着媚意的轻笑声传来,一个穿着红色院服的妩媚女子,施施然走到两人身边,女子身材苗条,一双长腿及其醒目,连红色严实的院服都遮拦不住,几丝白腻春光在里面若隐若现。 长腿的红衣女子对着高个子书生和魁梧青年福了一福,接话说道:“我们这届当年只怕来了有三四千人,听说两位师兄那届,更是来了上万人。我是听说十年前光是登记入册这项,就忙了有两三天。今年既然人不多,想必也没前两次那么麻烦。” 那魁梧青年闻言摇了摇头,“只怕是前几届,每次来的人又太多,收得人太少,这一来二去的,都觉得进咱们隐山学院无望,便一次来得比一次少了。哼,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红衣少女听了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她自然是知道自己的这位师兄就是这般直来直去的性格,倒不是在言语上针对自己,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高个子书生却是笑了笑,“轩辕,言之尚早,重质不重量,我看这届未必会差到哪去。” 叫做轩辕的魁梧青年似乎对高个子书生颇为尊敬,听了这话,心中未必服气,但也是躬身行礼受教。 这两男一女,远远的站在前面,至于其他隐山学院的学生,无论身穿何色院服,却是刻意的与他们保持着距离,明显可以看出,这三人的地位与众不同。 “时不我待,开始吧。”高个子书生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轻声说道。 ...... “求学者上前,无事者退走。”两句话不停的在石桥前面重复、回荡。 人群喧闹,却不慌乱,看来似乎每次隐山学院开山考试都是这般情形,自然有村民提前告知了来求学的学子和他们的家人。 石桥前面只剩下求学考试的少年、少女,而陪考的家人、奴仆都被请到鱼跃村口,只能远远的看着。 自有人搬来桌椅,拿来纸笔,放在石拱桥前的空地上,开始对参加隐山学院入学考试的学子进行基本信息的登记。 无论贫富贵贱,都要求自己去排队登记,一视同仁,这也让不少富贵人家的孩子心有怨言,但却是不敢表露出来,毕竟,这可是隐山学院啊,哪怕他们家世再好也不敢轻言得罪。 梅望晨本以为这隐山学院的入学肯定与众不同,但如今看来却也是普普通通、寻寻常常,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稍看了一会,梅望晨便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院服的颜色似乎代表着不同的含义,地位也是不同。比如说人数最少的黑服,一共就五、六个人,他们只是在一旁看着,并也不做事,或站或坐,云淡风轻,好像登记入册这些小事与他们并无多大关系。而红服与青服人数差不多,红服的学生也只是偶尔帮帮忙,看着像是在做事,其实只是做个样子罢了,心不在焉的。而青服的学生才是真正做事的人,或是管理秩序,或是询问登记,一概而全,事无巨细。 ...... 梅望晨带着小剑兄自然是跟昨夜洞中的那几个站在一起排队,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人本就是这样,在面对事情的时候,容易抱团。 等轮到梅望晨他们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登记也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姓名、籍贯、年龄等基本信息,还有一点便是查问户籍,毕竟是景国的隐山学院,自然不好让那些别国不明不白的人随意进来,当然学院之中也有别国学子,但是极少,而且多是些别国权贵,慕名而来,对于这些人,当然也是查得清清楚楚,留档备查。毕竟从隐山学院毕业出去的学生大多不是进军方,就是入朝堂,若是随随便便就混入别国的奸细,隐山学院这块金字招牌只怕早就砸了。 “姓名。” “梅望晨,梅花的梅,希望的望,早晨的晨。” “年龄。” “十四。” “籍贯。” “镜都人氏。” “官籍。” 梅望晨在怀里翻了半天,拿出一份破破烂烂的文书递了上去。 负责做登记的青服学生翻开文书看了一会,点了点头,便让人带他去一旁。 只是梅望晨哪里敢走,毕竟自己身后就是小剑兄,就他那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性子,怕是要惹恼了别人...... 这般想着,他自然是变成了未出阁的羞答答淑女一般,迈着小碎步,走得及其羞涩小意,三步一回头,用余光观察着小剑兄那边的情况,弄得那个帮他引路的隐山学生一顿皱眉。 果然...... “姓名。” “小剑。” “哪两个字?” “小剑。” 负责登记的青服学生皱眉,将手中的笔往前递了递,“你自己写?” “不会” 那负责登记的青服学生忍着脾气,“姓肖,还是姓萧?” 小剑兄抬起头,眼神冷漠,像个白痴一样看着对方,也不说话。 “......” 场面就这般僵着。 突然一个微冷的声音传来,“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么?” 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到了小剑面前,正是那个叫做轩辕的魁梧青年。 小剑仍是不说话。 叫轩辕的青年面色一沉,一股威压从他那魁梧的身形中喷薄而出。 小剑被那股气势一激,眯起了眼。 梅望晨本就不敢走远,见到这幅景象,连忙小跑回来。 “抱歉抱歉,不好意思,学长,我弟弟这而不太好使。”梅望晨指了指自己的头,然后急忙对着登记的那个青服学生说道,“梅小剑,梅花的梅,大小的小,刀剑的剑,十三岁,镜都人,这是官籍。”他又从怀中掏出一本破烂的官籍证明,递上。 青服学生拿着官籍仔细看了半响,才对着叫做轩辕的青年,点了点头,恭敬说道:“武师兄,官籍没问题。” 武轩辕见状,冷笑了一声:“脑子有毛病也敢来隐山学院,哼,当我隐山学院是什么,菜市场么?你们两个直接滚吧,我隐山不收你们这样的废物。” 众人皆惊,不想还没正式开始考试,竟已经有人要被赶走,各人心中都是一紧。 梅望晨却是无所谓的笑了笑,痞气横飞的说道:“隐山学院向来以有教无类闻名,既然是有教无类,傻子为什么不能考?还是说隐山学院所说的什么有教无类、广纳贤才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也懒得进什么劳子隐山学院、显山学院的,走了便是。” 这话说得有些毒了,竟是直接指责隐山学院的立院之本。 果不其然,武轩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似乎要滴出水来,周身威势一盛,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周围的少年、少女哪里见过这等气势,都被吓得脸色有些苍白,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微微发抖,牙齿“咔咔”作响。 赵峰春本就站在小剑兄后面,见梅望晨突然跟这个似乎在学院之中地位极高的武师兄顶撞了起来,急忙偷偷的从后面拉了拉梅望晨的衣角,示意他赶紧道歉,谁知梅望晨却是理也不理,仍是仰着脖子,抬着头,倔强的看着武轩辕。 武轩辕威势越来越浓,越来越沉,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将梅望晨与小剑兄碾成碎片。正在这时,一只清秀干净的手不知从哪儿伸了出来,从负责登记的青服学生手中将小剑兄的那本官籍文书抽了过去。 便是这简简单单的一拿、一抽,似乎有什么绝妙的节奏蕴含其中。 武轩辕的气势就如同一个胀大的气球,突然被人拿针刺破一个小洞。 “啪” 威势渐碎,消散于空气之中。 ...... 来人正是那位高个子黑服书生。 “易师兄!” “易师兄好!” 周围众位负责登记事宜的隐山学生,无论红服还是青服,都连忙起身行礼,就连面沉如水的武轩辕,也是略躬了躬身,退到一旁。 易师兄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然后翻开小剑兄的官籍证明,开始仔仔细细看了起来,短短十几个字,竟是看了半盏茶的时间有余,偏生旁边的隐山学院学生都恭恭敬敬,耐心等待,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那位易师兄终于看完了文书证明,轻轻合上,对着梅望晨微笑说道:“你弟弟的官籍没问题,若是等下能进得了石桥,那么年龄自然也不是问题。我隐山招学,本就没太多限制,若这两条满足了,你们两个自然有资格去考考看,至于是傻是呆,是贵是贱,都无所谓,只要机缘到了,便有机会。” “那敢问这位师兄,何谓机缘?”梅望晨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笑着问道。 既然有问,自然就是求教了。 无论是在小剑兄排在之后的赵峰春、李元等人,还是旁边的其他旁的考生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听着,能在考试之前得已经入学的学长指点两句,那自然是极好的,何况这位学长似乎地位很高,说话必定是管用的。 旁边站着的武轩辕看着梅望晨这般散漫无礼的模样,眼中寒芒微闪,但看着自己尊敬的师兄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这易师兄倒是不太在意梅望晨这无礼的样子,面带一丝古怪的笑着说道:“所谓机缘,简单点说便是运气。” “哎,这位师兄,你这说了跟没说可没什么两样......” “呵呵,我说的确实是实话。” “就不能多说些?” 易师兄笑着摇了摇头,“我说得多了,未免对没听到的那些人有些不公。” 梅望晨拿小拇指掏了掏耳朵,不以为然的说道:“那些家境好的,肯定能打探得到一些消息。千世之家,就更不用说了,隐山学院到底如何考核,他们肯定心里清楚。只有我们这些穷苦出生,一清二白的,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这难道就公平了?” 易师兄听了这话,神情微微严肃了起来,想了半响,叹息说道:“天道不公,这世上又哪里有绝对的公平?”像是在回答梅望晨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梅望晨冷笑了两声,“所以说,隐山学院所谓的有教无类,不分贵贱,广纳贤才,只是空谈罢了。” 听了这话,周围的人心里都有几分古怪,别人都准你们兄弟二人去考试了,哪里来的这满腹牢骚? 易师兄似乎永远都不会生气一般,他还是微笑以待,“你这么说的倒也没错,既然这样......公平起见,我稍微给你们一点建议,倒也无妨......” 旁边的学子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起来,万万没想到,居然还真的能问出一丁点消息,真是意外之喜。 武轩辕突然打断说道:“师兄,与规矩不合。” “无妨,入学与否,本就是看机缘,既然他们能在这儿听到我说的话,自然也是一种机缘。” 武轩辕见他如此说了,便不再多言。 “进去之后记得......多走多看。” 说完这话之后,那位易师兄便将小剑兄的官籍证明放到桌上,转身离去。 只留下旁边一群呆头鹅模样的学子们,脸上表情精彩非常。 多走多看?这算哪门子的建议?这不是逗人玩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 却没人看见,在易师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武轩辕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而远处,之前那位红服长腿女子此时正坐在一块青石之上晒着太阳,手中轻轻把玩着一朵不知从哪摘的红花,忽然她往梅望晨所在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自言自语说道:“登记入册这种小事,易师兄看看也就罢了,居然还多说了句话,嗯......看来今年这届,有些不简单呢,呵......” ...... 登记这种繁琐的工作,直到太阳西移,快要落山的时候才做完。 梅望晨跟昨夜山洞里的几人聚在一块,大家激烈的讨论着之前那句“多走多看”到底是什么意思。 梅望晨觉得讨论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无聊,加上昨夜拜钱端所赐,没有睡好,正打着哈欠,想着是不是先回山洞里补个觉。 正在此时,一个冷漠的声音在石桥前面响起,正是武轩辕的声音。 “登记入册已毕,入学者来石桥前面排成一排站好。” 石桥面前一片嘈杂,众人手忙脚乱,急忙排队站好。 武轩辕走到最前面,单手指了一下石桥,冷漠的对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少年,粗社说道:“你第一个,进去。” 那少年本就有些紧张,听到武轩辕的话,呆呆的看了眼石桥,却又不知道到底如何进去,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这在少年茫然无措的时候,白雾又起,石桥在雾中朦朦胧胧,桥洞底下似乎有微光闪烁不定。 那少年一咬牙,鼓起勇气朝着那处光源走了过去。 不多时便隐于雾中,再也看不到人影了。 武轩辕看了石桥那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又看着站在后面的少女说道,“你跟上去。” 既然有了前车之鉴,少女倒也干脆,直接朝着桥洞底下走去,顷刻间,也没了身影。 如是这般,第三个,第四个...... 前来隐山求学的少年们,一个接一个的走进雾中,消失不见。 ...... 大约走到二十多个的时候,站立一旁的武轩辕突然冷哼一声:“等等。” 他话刚说完,只听那在雾中若隐若现的石桥下方,似乎有流水的声音,“唰”的一声,一个人影被一道湍急的水流冲出,狼狈的跌坐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似乎刚水里捞出来。 那人影正是刚刚走进雾中的一位华服少年,此时少年面色惊恐,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一般,浑身发抖。 武轩辕看着华服少年,冷声说道:“我院有明言,满十而不过十五者可入,你居然敢谎报年龄!” 此话一出,武轩辕魁梧的身形,似乎又长大了几分,身上的黑色院服无风自动,杀气逼人,宛如一尊地狱归来的魔神一般。 石桥前面还没来得及进去的众人都噤若寒蝉,生怕下一刻,这魔神的爆裂一击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易师兄淡淡的声音从雾中传来:“轩辕,算了。” 武轩辕深吸了一口气,身形逐渐恢复正常,无风自动的衣角也缓缓落下,那道若有若无的杀气消散无影。 “这石桥朔水乃是家师所设,有辨骨认龄的功效,大家不要心存侥幸之心。” “道路千万条,隐山只不过是众多前路中的一条,朝廷公学取士是为正途,又或其他学院,各有所长,亦为佳途。各位芳华年纪,实在没有必要行这等不耻之事。后面若还有年纪不符者,现在可以自行离去,免得徒增烦劳。” 不知何时,那位易师兄慢慢从白雾之中走出,站在众人面前,宽心劝慰。 “吾辈求道,武道也罢,文道也罢,报效家国也罢,寄情山水也罢,总不过是将心中所念,通过自己的努力变为现实。在哪求学不是学,何处问道不是道?隐山路远不得入,那便去别处试试,路边酒肆,家中石桌,处处皆可求学问道。胸中有沟壑万千,自然能一展心中的抱负,心中若只有一抷黄土,便是入了隐山,终究也只是虚度光阴罢了。” 说话间,易师兄的身影又渐渐被白雾所侵,随着说话声,缓缓消失不见,只剩下飘忽的声音在石桥前回荡。 石桥前的众人,听了这话,或是低头沉思,或是瞠目结舌。 不多时,从人群中断断续续走出十来个人,想必都是年纪不符的,也不知道是真心将之前那话听了进去有所得,还是被逼无奈死了心,反正都对着白雾石桥,遥遥一礼,便向远处鱼跃村口走去。 不一会,从村口那边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怒骂责备,又或是悲声哭泣之声。 隐山路远不得入,只因身在此山中。 第一卷 第九章 一步亦景 星光点点,已经入夜。 梅望晨站到了白雾石桥之前,看着桥洞下的微光,拍了拍身后小剑兄的肩膀,又对着赵峰春等人点头致意,然后在武轩辕冷漠眼神的注视下,大摇大摆的走进了白雾之中。 越走雾越浓,前方的微光似乎越来越远,就像永远走不到头。 梅望晨走到大约五十步的时候,突然一股水汽扑面而来,眼前景色一变。 ...... 绿意葱葱。 梅望晨站在了一片林间小路之上。 明明刚才还是夜晚,现在却变成了艳阳高照。 明明刚才还在石桥之下,浓雾之中,此刻已经身处深山密林之中。林间的小路不甘的盘桓挣扎,但是仍是抵不过周围奋发图强的杂草、野花,即将被隐埋在无人知晓的山林之间。 梅望晨平日里嬉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之色。 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环绕一周,没有一个人影。 明明刚才走进来了那么多人,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绿竹有节,相逢默然。一步亦景,百态千缘。”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天空之中传来,在树林间回荡,久久没有停息。 梅望晨感觉到腰旁似乎有什么硬物,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腰带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绿竹。 绿竹不长,一尺有余,竹上多节,细数之下,共有九节。 梅望晨拿着莫名其妙多出的绿竹仔细看查了一番,也并未发现什么不同之处。 从他到了这处林间开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周围的一切栩栩如生,但又好像少了些什么,朦朦胧胧间感觉有些不太真切。 多想无益,既然之前那位易师兄说要多走多看,那自己便走走看看好了。 于是,他顺着林间小路,迈出左脚,走出了第一步...... 从他左脚踩到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不对,脚下软软的,微微陷了下去,却不是泥,是沙。 梅望晨抬眼望去,满目黄沙,他身处一片荒漠之中。 他低头默思,自己不过往前走了一步,但却瞬间来到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干、千里之外的地方,前一刻还在密林之间,下一刻却已经身陷沙漠。 烈风卷起一片黄沙,吹打在梅望晨的脸上,微微有些刺痛,他沉默半响,然后望向远方的沙丘眨了眨眼睛,鼻子也随之抽动了两下,伸出舌头舔了舔略带汗味的小拇指,然后将蘸着口水的小拇指钻进耳洞里狠狠的掏了两下。 一丝苦笑在梅望晨的嘴角绽放,轻轻吸了一口冷气,低声自言自语说道:“视听味嗅触,五感俱全......好厉害的幻阵啊......” 梅望晨思索片刻,却没有急着走出下一步,而是席地而坐,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景象,似乎是要把所有细节都记在脑中。 不知多久之后,他才缓缓起身,抬起脚,坚定地往前又迈出了一步。 与设想一般,当脚结石的踩在地面上时,梅望晨就已经不再沙漠之中了。 海浪不知疲倦的拍打在沙滩之上,白沫状的浪花在梅望晨身前凝结,然后久久不肯散去。他孤零零的站在一座海岛的岸边,望着周围的景致沉默不语,只是微微发亮的眼睛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有意思,真有意思。” 还是与之前一样,梅望晨没有急着走下一步,而是仔细的观察起周围的景致来。 看了一会,他确认大致已经记熟,便决定离开这里,于是他抬腿,然后放下。 林间小路,荒漠沙丘,海岛岸边,小溪石桥,飞檐宫殿...... 无数的景致在梅望晨眼前变换不停,他仍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耐心观察一番,然后再举步离开。 等到他走到第六步时,眼前的景象变成了一座雪山,他没有再看周围的事物,也没有继续向前走。 “不对,还是不对。位置都是相对的,既然不是我在动,那么便是景在走么?”他揉了揉发酸的眼角,立刻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想,“不,我和景都在动,但这也说不通啊,既然这里主观是在动的,客观事物也在动,那么到底如何找到需要我们找到的地方或者东西呢?总不能真的是乱走一通,全靠运气瞎碰吧。总有什么事恒定不动的......” 是石头,是砂砾,还是太阳? 但他已经走了六步了,并且很确认仔细观察了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七步七景,并没有什么特定的东西相互联系...... 雪山皑皑,偶有苍鹰飞过,鹰唳当空,在这雪山之前显得非常嘹亮。 梅望晨猛然一惊,皱着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 恒定的不是什么实物,而是声音,不管站在何处,所有的声音都是从一个方向传来的,可能是东方,也可能是西方,又或是南方、北方,但无论何方,总之所有的声音只从一个方向传,来。 林间的点点虫鸣,海滩上的浪花朵朵拍打在岸,沙漠里终日不止的烈风呼啸,石桥前的溪水湍湍,宫殿里的星空下的琴曲, 这一切所有的声音都只从一个方向传来。 人在动,景在动,方位自然也是在动的,前一步的东方,可能是这一步的北方,但其实声音的来源是不动的,所以只要朝着声音来的那个方向走去,就一定能找到些什么。 梅望晨摇头笑了笑,听着空中时不时传来的鹰唳,迈步向前走去。 ...... 待走到第十三步时,一个破旧的茅草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梅望晨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 欣喜于自己的判断得以佐证,失落于没有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发生,只不过是一座破草屋罢了。 嘚嘚嘚。 梅望晨轻叩门扉。 一个有些不耐烦的苍老声音从门内传出,“门又没关着,敲什么门,自己进来。” 梅望晨也不矫情,推门而入。 下一刻,梅望晨那漂亮的眼眸中瞳孔一阵收缩,因为他发现自己突然站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悬崖之上。 上一刻梅望晨推开了茅草屋的木门,下一刻他便站在了悬崖峭壁之间,再多往前面走上一步,就要坠入崖底,粉身碎骨,虽然他心里明白只怕这里所有的景象都只不过是幻境,但心脏仍是止不住的抽搐了两下。 第一卷 第十章 绿竹有节 “可别以为这是幻阵,傻啦吧唧的往下跳,老夫可没那个闲功夫救你。”正是刚才茅草屋外听到的那个苍老的声音在崖间响起。 梅望晨循声望去,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又忍不住抽动了两下。 悬崖之上,铺满了纸,而纸上写满了字。 纸堆中间坐着一个身穿黑色院服的枯瘦老者正在低头写字。 而最怪异的是,老者并不是用手在写字,而是翘着二郎腿坐在地上,用脚趾捏着笔在写字。 梅望晨又稍微看了一下,发现老者双手并无隐疾,愈发不明白这老者的古怪行径。 “傻站着做什么,竹子拿来。”老者未曾抬头,向着梅望晨摊了摊手,不耐烦的说道。 梅望晨笑着说道:“那我扔给您,您可要接好了。” “扔个屁,自己走过来给我,这又不是石桥洞天境,你小子多走几步又飞不了。” 梅望晨当然是故意用言语试探老者,看来在自己推开茅草屋木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出了幻境,这里应该是现实之中,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在隐山之中...... “你到底是考还是不考,磨磨蹭蹭的,不考就给老夫赶快滚蛋,别在这打扰老夫写字。” 梅望晨苦笑了两下,赶紧走上前去恭敬递上腰间绿竹。 用脚写字的老者一把接过绿竹,轻“咦”了一声。 “老夫居然是你找到的第一个,真是晦气。”老者没好气的说着,脚下仍是龙飞凤舞,右手却在身旁的笔架上捡起一只紫毫,随意在旁边的废纸上一划,问道:“这是个什么字?” 老者随手一划,似横又似捺,只有一笔,若硬说是个字,那便更像是个“一”字。 梅望晨却是轻轻一笑,不假思索直接说道:“这压根就不是个字。” 老者发出第二声轻“咦”,似乎觉得梅望晨的这个回答有些出乎他的预料,终于抬起头来皱眉看了梅望晨一眼。 “此话怎讲?” “心空道亦空,风静林还静。老先生既然无心写字,那么写出来的自然就不是个字咯。” 那用脚写字的老者微微一愣,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不错,不错,这个答案有些意思。”说完,老者从怀中摸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放于掌心之中,声音明显缓和了不少,“将手放在上面。” 梅望晨看了那鹅卵石一眼,眉头微微抬起,眼中狡黠光芒一闪,依老者之言,将手轻覆石上。 片刻之后,鹅卵石上竟发出朦朦胧胧的淡淡光芒。 “不咋地,刚摸着门槛。”老者似乎不太满意,吧嗒了两下嘴巴,将手中的紫毫递到梅望晨身前,“你写个字给我看看。” 梅望晨接过笔,略微一迟疑,便随便在地上找了张纸,觅了个空隙。竖、横折、横,写下一个“口”字。 老者瞟了一眼,没好气的说道:“看着有口,心中无口,你这小子口不对心,明明才刚来,却已有归意,真是没出息。” 梅望晨表面上仍是那副微笑模样,心中却是震惊,他刚才瞥见老者正在用脚写着个“来”字,便想着写个“回”字,相互呼应,只是刚写了外面那个“口”字,不知为何又变了心意,便只写了个“口”字便不再继续写,却不想着老者只是看了一眼,居然说破他的心事。 至于归意,他心中确有所想,出来本就是为了回去,再说若真到了时候自己想不回去都不成了...... 老者拿起绿竹,在最上一节,轻轻划了三下,口中还嘟囔着:“看在你小子刚才的回答还有些意思的份上,给你个三横算了。” 说完,把绿竹扔还给梅望晨,就懒得再说,自顾自的继续用脚写字去了。 ......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梅望晨仍是没有离去的意思,仍站在一旁沉默着看老者写字。 老者刚写完一篇文章,醒过神来,发现梅望晨还没有走,很是不高兴,“你还傻站在这做什么?” 梅望晨苦笑了一下,“我说......您老人家总得告诉我怎么离开这儿吧......” “砚台转三圈,快滚快滚,老夫难得的一点下笔神韵全给你闹没了。”老者看来已经是不耐烦到了极点。 梅望晨心里骂了句娘,但又不敢有所表露,便依拉着所言将地上的那块破砚转了三圈。 ...... 一阵风起。 下一刻,悬崖、老者、纸、字,全都不见了,梅望晨再次站在了破茅草屋门口。 他低头看了看绿竹,只见绿竹的第一节之上,被刻上了三条横线,呈黑色,隐隐散发着墨香。 看来这根绿竹便是这次隐山考核的凭证,那么这三条横线便算是第一场的成绩?看那拿脚写字老者刚才的模样,只怕三横可算不上什么好评定。 不过转念一想,管他好不好呢,不过,这幻阵着实有些意思,自己再走走看看。 如此想着,他便转身一脚踏出。 ...... 每一次落脚,周围的环境、景物都不经相同,天色气候也都不一,但总有些东西是恒定不变的,之前梅望晨循着声音找到了第一间茅屋,如今走到三十来步,他基本上又确定了一个方向。 气味。 无论是沙漠中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还是小城酒馆飘出的酒香,每步每处,总有一种气味隐隐约约的将他引向一个方向。 事物本质的规律往往都隐藏在其杂乱无章的外表之下,但只要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那么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 于是,没走多远,梅望晨又找到了第二间茅屋。 这次他没有敲门,直接将门推开。 一股热浪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咚咚咚”的硬物撞击声。 他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间铁匠铺之中。 一个壮实的大汉,光着膀子,正背对着梅望晨抡着锤子,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打着铁,只是这声音听起来又跟普通的打铁声有些不太一样,有些沉闷。 他顺着声音朝前看去,才发现原来那壮汉的手上拿着的并不是铁锤,而是一把木槌,与烧红热铁的撞击声自然是有些闷沉。 拿木槌打铁? 木头不会烧起来么? 再说这打得能有作用? 不过见识过拿脚写字的疯老头,再见到一个拿木槌打铁的傻汉子,在心理上,他倒是也能够接受的。 这隐山学院不会都是这么一群疯子吧...... 红铁入水,“滋溜”一声,激起一阵水雾。 拿木槌打铁的汉子,慢慢转过身来,看了梅望晨一眼,然后径直走到不远的桌子旁坐下,倒了一大碗清水,却不急着喝,倒是像抿酒一样,小心翼翼的,及其小意的小口酌着。 “竹子。”那壮汉长着一张国字脸,声音也很中正。 梅望晨有了一次经验,这次自然也是知道如何去做,走到桌旁,对着国字脸的壮汉行了一礼,将绿竹双手递上。 国字脸壮汉拿着绿竹,眼睛在第一竹节上墨色的三横上扫了一下,倒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从怀中拿出与刚才那个老者差不多的一颗鹅卵石放到桌子上。 梅望晨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手指轻点石上,不多时,鹅卵石在昏暗的打铁铺内,散发出淡淡的微光。 国字脸的壮汉眼中并无悲喜,收起鹅卵石没有任何情绪的说道:“你去那边随便挑一样武器,然后过来攻击我,用全力,你只有一次机会。”说完,壮汉也不理他,继续慢慢的喝着大碗中的清水。 梅望晨顺着国字脸所指的那个方向看去,只见地上、桌上、床上,零散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常见的刀剑枪戟棍棒,也有些不怎么常见的斧钺戟殳鞭锏等等,数量之多,种类之全,令人瞠目结舌。 梅望晨耸了耸肩,正要过去挑上一件趁手的兵器,忽然余光瞟见国字脸壮汉坐着的桌子一只桌脚下,压着一把铁剑,不知怎么的,这让他想起同样是腰间别着把破剑的小剑兄来,哎,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样了,以他那木鱼脑袋,只怕此刻还在瞎逛吧,哪像自己这么聪明,能窥出其中玄机...... 不过,虽然想起,但梅望晨倒也不怎么担心,毕竟剑胜在直,既然多歧路,那便一剑全斩了去,不就行了? 如此想着,看着那把被垫在桌腿下稳定桌子重心的铁剑,梅望晨心中有些不舒服,于是他蹲身,费力的抽出了那把铁剑。 剑在手中,梅望晨还不忘细细品评一番。 “这剑打的真不怎么样......” “这要是搁在外面不知道能不能卖得了半两银子。” “不过说道打铁这事,我来的这一路上,在重山郡浮诛镇上认识了一位打铁的朱老七,他那手艺真是不错,价格也很公道,就是脚臭的有些厉害,喝多了还爱哭,您若想提高一下锻造水平,我可以帮您引荐引荐。” 梅望晨站在国字脸身旁,滑稽的甚至有些无礼的,说着闲话,似乎在他眼里这个奇怪的国字脸汉子并不是隐山学院的某位高人,而是路边铁匠铺里一名普通的打铁工匠一般。 但是国字脸却面无表情,仍是不惊不慢的喝水,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专业技术搞好了,收入也能多点不是,钱多了就不用喝碗水还这么节约小心的,可以买上两壶好酒,一边打铁一边解解馋,那该多好啊,不过呢,你那把木槌真得换换,毕竟......” 梅望晨就像个啰嗦的小媳妇,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 “毕竟”这词,表示加强转折,后面的内容一般都会比较重要,既然重要就当然会引人注意,注意了其实也就代表着分神,所以这时梅望晨手中的剑光亮了起来。 这一剑刺出,没有半点市井中的那股子阴寒之气,走的居然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路子,直取国字脸的胸口门面,怎么看都与平日里梅望晨的无赖性子有些不符,但却又那般理所应当。 出剑的时机选择的很好,梅望晨此刻全身的精气神都汇聚在这一剑之上。 天时地利人和,已占其二,所以这一剑毫无疑问,很强,很快...... 然而这般强大的一剑最终还是没能碰到国字脸壮汉哪怕一片衣角。 “嘭”的一声闷响,梅望晨手中铁剑直直的插在屋顶天花之上,而他的人飞出去两三丈,在地上滚了几个滚儿,才勉强停下站起,鲜血从他口鼻中溢出,刚才拿着剑的右手,背在身后颤抖不止,但是他却还是那副有些无赖的模样,溢血的嘴角挂着淡淡的无耻笑容。 国字脸端着的水碗的手没有一丝颤抖,连碗中的水都不曾荡起一丝涟漪,“剑直而快,虽是偷袭,剑势却堂堂正正,不取弯歧,这很好。只是之前话有些多了,偷袭时间点有些刻意,容易被人瞧破......这些都是些小问题,不值得深究......但......” 国字脸壮汉轻轻放下水碗,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难得透出一丝寒气,眼神骤然明亮。 “我说过的吧,用,全力!” 梅望晨看着国字脸壮汉的脸上寒气越来越重,毕竟动了手,只怕对方看出了点什么,但他也不是很担心,扮猪吃老虎这种事儿,也算不上犯法吧,再说他就算有些骨子里所带的骄傲和自信,但是还没有狂妄自大到认为能吃掉对面这头大老虎的地步,在他们两人之间,自己不用拌猪,而是本来就是头猪罢了。 梅望晨抬起袖口擦了擦脸上的鲜血,像个无赖一样的朝着国字脸耸了耸肩,双手一摊,嬉笑说道:“你也说过,我只有一次机会,而且我现在已经用完了,总不能坏了规矩,让我再斩一吧。” 国字脸闻言慢慢沉默了下来,双眼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着绿竹,在第二竹节之上,竖着划了三下,仍还给梅望晨,看了眼门口,便转身回去继续拿起木槌打起铁来。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梅望晨只觉得这铁匠铺实在太热,倒也不愿多呆,朝着国字脸的背影行了个礼,然后就走了出去。 “您最好能找件衣服穿上,参加考试的可又不少小女孩,等下若真找到您这儿来了,如此见面总有些不太好......” 梅望晨没有看见最后国字脸脸上精彩的表情,因为他已经消失不见。 ...... 第三间茅草屋还没有找到,走了五十余步之后,梅望晨却在一片风雪之中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因为他碰见了一个熟人,一个曾经想要杀他的熟人。 在来隐山的林间小路上,他和小剑兄曾经碰到过的那个冷厉薄情的丹凤眼贵公子,此时就站在梅望晨身前五六丈开外的地方,完全没了当日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他脸色冻得青紫,身体微微发抖,眼神有些游历,时不时的掐指推算着什么,明明这儿极冷,他却犹疑不定不敢随意离开,似乎正在苦恼,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往那边走。 丹凤眼贵公子也看到了梅望晨,冻得发青的笑脸,更冷了几分,细柳般的眉头好看的微微皱起,朝着梅望晨冷厉的说了几句什么,但梅望晨却一个字也听不见,只能看见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 难不成...... “今儿天不错,吃了么?”梅望晨笑着说到。 果然......对面的丹凤眼儿,似乎也有些惘然,应该也是一样只能看见梅望晨这边动了动嘴,却什么都听不见。 “原来如此,这便叫做‘相逢默然’么,呵呵。”梅望晨嘟囔了两声,对着丹凤眼儿比划了几个手势,示意双方应该是互相听不见的。 那丹凤眼儿自然也不蠢,瞬间就明白了,冷冷一笑,对着梅望晨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便不再理会,自顾自的继续演算阵法出路。 梅望晨心中苦笑,看来从这出去之后,自己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风雪仍在呼啸着,两人都没有继续前行的意思,各自站想着心事。 梅望晨其实早就可以离开了,这片雪地只不过是前往下个茅屋的途中一站,他本准备随便看看而后便离开,只是没想到在这碰到了认识的人,更何况......还是她...... 梅望晨自然知道丹凤眼儿是她而不是他,那天在林间小路上,便瞧见了马车上被遮掩住的标志,联想到最近景国发生的那件大事,他便将车里坐的可能是谁,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不然也不会想着办法,装模做样的将马车骂停下来。 因为他想看看画着云浮印的车里坐的到底是谁...... 这些心思只不过片刻就在梅望晨的脑中闪过,他看着那个雪地里瑟瑟发抖却又踌躇不前的瘦弱身影,不知怎么地,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既然已经遇见便不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在林间是如此,在雪地上亦是如此。 ...... 一个雪球砸到了云惜柔的头上,打断了她阵法推演的思绪。 她有些恼怒的抬起头来,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流露出丝丝凉意,混着这片风雪,吹向对面那个令人厌恶的臭虫。 她虽然交横跋扈,娇惯冷漠,却不喜那些血污之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那个脸上常常带着贱笑的臭虫开始,自己就说不出的讨厌,甚至隐隐有些恨意,虽然她也不是很明白这莫名的恨意从何而来,但自己从这出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宰了他,哪怕是在隐山学院山门前杀人,哪怕是雷大山那个混账仆人阻止,自己也一定要杀了他,因为他居然敢拿雪球砸本小姐尊贵的头,这是何等的无礼! 哼! 那个混蛋居然还站在那儿手舞足蹈,这是在挑衅自己么?真是活腻了,到时候把他的手脚都砍下来,看他还能不能贱笑得出来。 咦?等等,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停的指向东北方?那儿有什么么?难不成是通往生门的路? 怎么可能,就连自小学习过五行八卦、奇幻阵法的她都觉得这个幻阵实在是太过繁杂、难以推演,区区一只臭虫居然能找到正确的道路? 云惜柔刚走进桥洞幻阵的时候,那叫一个信心满满,从小就对阵法有所研究的她自然是不怕迷路的,果然几步之内,她便靠心算推演,找到了一处茅屋,但是自那以后,她越走越是心惊,越走越是出错,隐隐的已经迷失在这幻阵之中,在烦躁的同时她甚至都感到了几分恐惧,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阵,简直就如同置身于真实的世界一般。 隐山学院果然是深不可测...... 从短暂的失神中醒来,那只臭虫仍在那儿比划着什么,看得云惜柔一阵皱眉。 那只臭虫的双手如波浪般上下摆动是什么意思?是水么? 不对......水性阴柔,绝对不是这一步的解法。 不是水,那么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呢? 嗯!? 是风!原来是风!那只臭虫刚才指的方向刚好是风来的方向! 云惜柔急忙蹲下,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姿,用手在雪地上写写画画,又重新推演了一遍。 不错,就是风!风来的方向确实是指向一处生门,虽然具体怎么走还需要再验算一下,但是毫无疑问,已经这已经让逐渐迷失的自己重新回到正确的路上。 哼!没想到这只臭虫居然运气这么好,在误打误撞中居然找到了生门,嗯,也罢,看在他谄媚的将生门双手奉上的份上,出去之后就饶他一条狗命算了,若等下真的能见到那位,然后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一好赏他几颗金豆子也未尝不可。 云惜柔正这般想着,再抬起头来时,眼前只有一片风雪,哪里还有梅望晨的影子? ...... 而此时的梅望晨呢? 他正站在一座山峰的峰顶,苦笑的看着山下的大好河山,欲哭无泪。 刚才比划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位大小姐到底有没有看懂,忽然有见她蹲下身去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的,以为她懒得理自己了,便一时有些心急,鬼使神差的往前踏了一步。这可倒好,自己非但没有往风来的方向走,却还朝着相反的方向多走了一步。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 站在这儿哪里还能感觉得到一丝一毫的空气流动,自己走了一半的路就此中断。 哎,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第一卷 第十一章 棋枰黑白 梅望晨兜兜转转在这石桥洞天境中又走了百余步,看了百种景色,终于又找回正途。 待走到一百五十三步的时候,第三座茅屋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准备推门进去,却发现门打不开 “里面有人,你在这等会。”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梅望晨转头看去,只见茅屋旁边的一块大青石之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穿青衣院服的胖子。 想必应该是隐山学院的学生,梅望晨对着那位微微一礼。 那青衣胖子自然是负责这个茅屋的学生,会处理一些突发情况,比如说现在这样的,里面还有人,外面的又进不去,就需要他出来说上两句。 青衣胖子见梅望晨态度恭敬,礼仪周全,心里微微有些满意,“嗯”了一声,脚在大青石上重重一踏,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 梅望晨心里赞了这幻阵一声“果然神奇”,便伸了个懒腰,看着正当头的太阳,有些高兴。天气正好,就站在茅屋前晒晒太阳也确实不错,这般想着,双眼微微眯起。 ...... 过了很久,久到梅望晨都快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站着睡着了,“吱呀”一声,茅屋的木门被人打开。 梅望晨这才惊醒,揉了揉眼睛,想那人看去。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从茅屋内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云惜柔。想必是之前她得了梅望晨的指点,才来到这里,而梅望晨却不小心走错了路,所以才比她晚上一步。 云惜柔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小巧的下巴抬得比天高,似乎在嘲笑梅望晨竟然比她还慢。 梅望晨心里那叫一个气啊,心想少爷我要不是为了你也不至于走错了路,自然也不可能来得这么晚。 云惜柔忽然脸色微微一肃,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一并,就像筷子一样似乎在空气中夹起了某物,然后前倾,往空中微微一按。 哎,下棋么?梅望晨的头有些疼了起来。 云惜柔做完动作,也不多做停留,一步走出,消失不见。 梅望晨望着身前紧闭的木门,微微叹了口气,下棋什么的实在太多麻烦了...... ...... 第三间茅屋没有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真的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茅屋,茅屋地上铺着草席,吸上放着一个矮茶几,茶几之上零星几件茶具,一个木制香炉缓缓的吹着青烟,然而这却不是全部,占了茶几最大部分位置的是一张棋盘。 阡陌纵横,黑白分明,这是一张围棋的棋盘。 棋盘的一边已经坐了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看不出实际年纪,只是表面上看上去已经很老很老了,老人的面容古朴无奇,身形也很普通,神态矍铄,最让人注意的地方,是他的一双眼睛。都说老眼昏花,但是这白发老人的眼睛正如同这棋盘上的棋子一般黑白分明,在那眼眸的最深处似乎是一潭清水,占地方许,却深万丈,深不见底。 梅望晨只是与那白发老人对视了一眼,就感觉自己的精神差点被老人那深邃的眼眸给吞噬掉了,那老人的眼睛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 “坐吧。” 白发老人和煦的声音响起。 梅望晨双手抱拳,躬身行礼,轻轻走到老人对面席地而坐。 老人从棋盘旁拿起两个木盒,放在梅望晨身前,打开盖子,原来是两盒哑光棋子,一白一黑,绝无混杂。 “楸木棋枰,云浮棋子。”老人盯着梅望晨微笑说道,“棋具是好的,下棋的人自然也不会差,那么,你欲择何色?” 老人眼中散发出让人很舒服的光芒,让人有种很亲近的感觉,似乎与老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如今经年再会,饮茶一杯,手谈一局。 但梅望晨却面色有些痛苦,苦笑说道:“能不下么?” “为何不下?” “棋路艰深,小子实在是难以驾驭。”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慢慢说道:“只不过是让你选个颜色,又没说一定得下。” “择色不就是为了落子么。” “你择色而不落子,谁又能说你什么呢?” 梅望晨难得肃穆起来,盯着棋盘似乎在考虑一个非常艰难的问题,“一定要选么,我不喜欢选择,既然又没人逼着我选,那么我为什么要选?”梅望晨说完有些无礼的抬起头,倔强的看着棋盘对面的老人,老人的双眸微微发亮,而在梅望晨看来,似乎黑暗从那双苍老而深邃的眸子中溢出,将自己包围、挤压,呼吸艰难...... 一声轻笑从老人嘴里蹦出,梅望晨周身的黑暗退去,他也终于得以暂时解脱。就这么片刻的功夫,他身上衣衫就被汗湿透了,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呵,你说你讨厌选择,但是其实你今日坐在这里,何尝不是一种选择,你其实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梅望晨沉默了下来,游历的目光在黑白两色的棋子中来回盘旋,许久之后,一声叹息,一枚棋子被他蘸起。 “啪嗒” 棋子被梅望晨放在了棋盘正中的天元。 老人看着那枚棋子竟然也开始沉默起来,许久之后,笑容才在他嘴角绽放,那笑容中有七分好奇,两分疑惑,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呵呵,没想到你居然会选白子。”老人一声长叹。 “心若深渊血似黑,揽衣长歌天下白。” “原来如此。” “既然你让我执黑,那你为何还要先下。”老人笑容越来越盛,看着梅望晨的眼睛越来越亮。 梅望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解释说道:“先前不是骗您的,我虽然略懂棋,但是棋路极差,也懒得在棋枰上耗费精神,要不......我们来下五子棋吧。” “五子棋?老夫一生下棋,从未听说过......”老人眉头微微皱起。 “没事,很简单,我教您。”梅望晨心想五子棋是原来那个世界的产物,这个世界上有人知道才有鬼了。 “你......教我?”老人深邃的眼睛缓缓睁大,直至瞪得滚圆,露出几分娇憨,多少年没有听到过有人要教他下棋了。 ...... 一道水,二道茶,三道四道是精华,五道六道也不差,七道有余香,八道有余味,九道十道仍回味。 茅屋内茶过四泡,正是浓香之时,棋局却已经下完了七八局了,毕竟只是下五子棋,每盘棋局都结束得很快。 “这种下法,倒也有些趣味,只是思虑甚简,偶尔游戏之举,尚可,若真要下上一天,就有些乏味了。” 梅望晨听了这话,苦笑连连,“您倒是觉得简单,可我这个教您下棋的,可是一局都还没赢呢。” 老人呵呵直笑,又蘸起一枚黑子,轻点在棋盘之上。 “哎呀......又输了......您这么大年纪了,也稍微让着我一点吧......” 老人摇了摇头,刚准备说话,却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 那敲门声及其轻柔小意,似乎生怕屋里的人不高兴似的。老人叹了口气,“进来吧。” 第一卷 第十二章 书阁白老 谷华是一个胖子,一个颇有才气的胖子。 他肥硕的脸颊可爱、憨厚,那双偶尔闪过狡黠目光的小眼睛透露出他其实并非纯良、不谙世事,反而是带着几分特有的机灵,就这么一个人在隐山学院文杂堂众多学生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不然也不可能刚进院中读书,便得到助教的资格。 但是可惜的是他家世实在平常,所以虽然当上助教,然而那些炽手可热又或者说是油水很多、前途很好的职位基本上是跟他无缘的,他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 所以当被告知要他去“协助”一位年纪很大却毫无声名在外的耆老时,他其实并不意外,只是略微有点失落,所谓的“协助”说简单点就是平日里打打杂,跑跑腿,类似文秘一样的职能。 而“年纪大”和“无声名”这两个词结合起来用在一位隐山学院的老师先生身上,其实就意味着归隐,后半辈子都会老老实实呆在隐山的一处阴冷山洞中,孤独的做着常人看不懂的研究。然后,最后,毫无声息的老去、死去。 跟着这样的先生,注定不会有成就,所以这样看似美丽但其实形如鸡肋的差事才会轮到谷华的头上。 谷华就这样带着淡淡的失落,开始负责“协助”那位姓白的老先生,那位白老先生真的很老很老了,以至于谷华常常担心他突然哪天就会死去,而且在学院里几乎都没什么人知道文杂堂里还藏着这样一位年迈的先生,若说他手上还有的唯一一点权力,那便是隐山学院的书阁全权由他来打理。 书阁便是用来放书的,很多很多书,新的旧的,全的残的,多到那位白老先生都不知道这书阁之内到底有多少藏书,但是有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呢?学院的一切事务自然不可能翻两本书就能解决。都说书阁是个“清水衙门”,但在谷华看来,这书阁之中只怕连“水”都没有...... 白老先生每日里也不管俗务,只喜在书阁二楼的窗前自己跟自己下棋,摆弄着他收藏的那些数不清的棋谱,他没有公开授课,亦没有私下的研究,也没有听说过他有收过内门弟子。总之这位白老先生是一个孤苦无依的怪人。 干到第四个月的时候,当初一起被分到白老先生身边的六个人,就跑得只剩下两个人了,其中的一个是谷华的师弟,那是个痴傻的老实人,至于另外一个便是谷华这个胖子了,他自然也是想走的,可惜没有这个门路,再加上每次看到白老先生孤零零下棋的身影,都觉得他有些可怜,所以就算是谷华心中多有抱怨,但是一应大小事务,他还是办得及其认真负责,从来不敢有半点马虎。 他对白老先生也是尽心尽力,尊敬有加,他总认为虽然这位老先生从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是也从没为难过自己,哪怕只是出于对于年长者的尊敬,自己也应该多多尽些心力。 然而好景不长,谷华最终还是没能经受住一个关系颇好的师兄的诱惑,偷偷从书阁中拿出几本难得的孤本委托师兄去卖。却不想,东窗事发,被那个师兄卖得一干二净,他被捉进了执法院中关了起来,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没几日就要被强行逐出学院。 谷华五雷轰顶,茫然无措,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自己的父母亲人...... 然而就在这时,那位从来没有为某事发表过自己意见的白老先生,居然让自己那个痴傻的学弟去执法院中带了句话,直至今日他仍记得那日执法院中,那些执事们嘲讽的笑声以及执法院院判所说的那些冷漠言语,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事滑稽得很,简直可笑。 然而......更可笑的是,当天下午院长唯一的亲传弟子,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地位超然的易师兄居然亲自来执法院中将他接出,并非常严肃的传达了院长大人的意思——谷华无罪,孤本已被寻回,那个陷害谷华的师兄被逐出院门,永不录用,执法院惩戒不当,令其自省等等。 这一条条院令直接将执法院中的所有人包括谷华自己劈得是外焦里嫩,惶恐不安。 谷华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还真的是白老先生先前递过来的那句话起了作用?不过再想起白老先生平日里那副不通世事的样子,他又马上否认了自己的猜想。 ...... 当谷华再见到白老先生的时候,老先生只是淡淡说了句“下不为例”便再无他话。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谷华被允许作为白老先生的近侍,处理他私人的一些日常事宜。 渐渐的,谷华发现事情似乎正朝着自己最不敢相信的那个方向发展着,而白老先生也绝对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 比如院长大人竟然每月都会去白老先生的住处喝上一壶好茶、下上两三盘棋。 比如曾任景国西台中书令的文杂堂的堂主,会时不时的亲自送来两罐上好的新茶。 再比如隐山学院中的一些新的政务、学务变革条例都会准时送到白老先生的案头,虽然白老先生从不对此发表自己的意见。 一晃五年过去,今日的谷华知道的、看到的越来越多,自然不会再将白老先生简简单单看做是一个书阁的阁主。 白老先生从未对谷华如何严厉,但他的态度却愈发恭敬、愈发小意,各种细微动作之中还隐隐带着几分畏惧。他甚至有时候在想如果有一天白老先生让院长把隐山学院给拆了,只怕院长都会好好的考虑考虑...... 就拿今日来说,之前进去的那个看起来寻常普通、人畜无害的少年已经在屋内呆了很久,只等得谷华身上冷汗直流,院长那边已经派人来催过两次了,茅屋前等待考评的学生也站着七八个之多,但是茅屋的木门仍是没有打开的意思。 按理来说难得白老先生今日兴致真么好,自己真的不应该进去打扰,但是这么一直拖下去,考试还考不考了......若再等一会,谷华只怕这茅草屋前会站满惶恐不安的少年、少女。 谷华咬了咬牙,举起胖胖的手胡乱的擦了擦肥脸上的冷汗,终于鼓起勇气从大青石上走到木门前,他冷着脸无视那些等在屋外少年们的讨好笑容,微微躬身,屈起食指,手臂稳稳的前后摆动,确保自己敲的每一下声音都一般大小,间隔都是一样长。 “咚咚咚咚” 不多不少正好四下,节奏稳定一致,没有一丝不同,声音不大不小,如泣如诉,活生生将敲门这事变成了一场高尚的乐器演奏会。 “进来吧。”门内白老先生的声音传来,谷华心里大大的送了口气,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转头把那些准备暗中往里窥视的眼神都瞪了回去,这才推门而入。 ...... 谷华进屋,关门,低头,连瞟都没有瞟一下梅望晨,就像梅望晨完全不存在一样。 “先生,那边来人催了两次了,门外还等着七八个考生,所以我便想进来问问您的意思,不知何时能够终盘?”他说完才拿余光看了一眼矮几上的棋盘,发现棋盘上面并没有落很多字,而且怎么全部都挤成一团?这是什么奇怪的下法? 难道这个少年的棋艺居然高到了这种地步,连中盘都还没到便已经让白老先生开始长考了......还是说着已经下到第二盘了? 白老先生此时似乎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你看看我,光顾着下棋了,怎么倒把这事给忘了,呵呵,我看看啊。”说完,便从梅望晨那接过绿竹看了一眼。 “嗯......抄书小子给了你三横,军武堂的那个打铁的小娃娃给了你三纵,不错不错......”说完之后,他便从木盒中轻取了一枚黑子在手中把玩,似乎在想到底给梅望晨怎样的一个评分比较公允。 梅望晨笑了笑,有些无赖的说道:“您不拿个鹅卵石出来让我测测么?我看之前的两位可都是这么做的。” 白老先生有些不以为意,摇头说道:“有什么好测的,天天只知道以先天的天赋来给学生们打标签,能有什么出息,我十几年前便说过这样不好,可他们还偏生不听,时间一长,我也懒得管了。”梅望晨听了一乐,心想这位白老先生还真是一位妙人,刚准备开口打趣两句,却又听到白老先生以一种古怪语气说道,“再说了,你脖子上挂这那块玉,走这些形式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呵,还是说你觉得捉弄我们这些可怜的教书匠很有意思?” 梅望晨无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原来对方早已经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知道到底看清到了哪一步。 谷华跟随老先生有五年了,他何时见过哪个学生以这样一种平起平坐的语气跟老先生说话?偏生看老先生的模样似乎还及其喜欢这种感觉。他极力压抑着自己抬头好好看看那个嬉皮笑脸少年的冲动,仍是低头看着自己圆圆滚滚的肚子。 可是,当他听到白老先生笑着说出的下一句话时,他的头再也不受控制的抬了起来,直愣愣看着那个坐在草席上俊美似妖的少年,觉得这只怕真的是个妖怪吧...... “我没什么大的本事,只是比他人多活了几年,有些微末的学问,你若不嫌弃,要不要跟着我学点东西?” 这是......要收内门弟子的意思么? 谷华只感觉自己的心肝在微微的颤抖,他不知道白老先生以前到底有没有收过弟子,他只是在一次偶然倒茶的时候,听到正在跟白老先生下棋的院长大人说过这么一件往事,一件他至今从来也没敢跟旁人说起过的往事...... 那位院长视若珍宝的易师兄,当年本是准备拜在白老先生门下的,只是白老先生在考虑了一天之后婉言拒绝了,所以易师兄才会拜在院长门下,成为了院长大人唯一一个内门弟子。 要知道那位易师兄可是被称为隐山学院百年以来最惊艳的天才人物,就这样一个学生,白老先生都出言婉拒。 五年以来,他也从没见过白老先生有任何收内门弟子的意思,虽然曾有几名学生私下来拜访过,也透露出拜师的意思,但白老先生一直没有点头。而那几名学生在谷华看来,也都是才情武功惊艳之辈,日后必定不是池中之物,但......白老先生却都看不上眼。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下棋闲聊忘了时间也就罢了,白老先生居然动了收内门弟子的意思,而且还是主动提出的,这个“妖物”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何过人之处? 谷华这个胖子此刻真恨不得狠狠掐自己两下,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但这些都不是令他最在意的,他最后悔的是自己真的不该进来,哪怕等会院长亲来催促,自己都不该进来,因为很明显的白老先生与这名俊美的不像话的少年之间的对话是被自己强行打断的,这才迫使白老先生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若是这个少年再脑子一抽,婉拒了白老先生诚心的邀请,这让白老先生如何下的来台?如果白老先生下不来台......那自己也只好一辈子都在台上陪着白老先生站着...... “先前有位姓易的师兄跟我说,进来之后要多走多看,我也觉得这幻阵实在是有些意思,还想再多看上几眼。”梅望晨说得很得体,这便算是婉拒了,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充分的体现出某个无赖的无耻程度,“当然要是到最后我没考进学院,您可得大发慈悲的收留我,我到时候可一定会哭天抢地的投入您温暖的怀抱!” 白老先生有些遗憾的笑了笑,却再没提收徒之事,“既然如此,那你以后没事的时候来找我下下棋吧。” ...... 景国建国之初,有位前贤曾经说过:不要总想着事情会变成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那是因为最坏的结果往往比自己预想的来得更快,与其祈祷不要发生,不如现在赶快补救。 不知道谷华这个胖子到底有没有聆听过那位前贤的谆谆教诲,但他此刻肯定深有体会。 谷华按照白老先生的吩咐,伸手在前引路,将梅望晨“送”出茅屋,客气中带着几分小意和讨好。 这绝不是一个已经入学五年的青衣学生对一个刚来参加入院考试的少年应有的态度。但这一切却又那般真实。 说来好笑,从屋内草席到木门门口距离很短。 就算如同一个初次约会的羞涩少女那般,婀娜步伐,步步生莲,顶多也就十步左右的距离。就这么短的距离,虽然梅望晨一再推辞,但白老先生却坚持让谷华送自己出门。 可见白老先生对梅望晨是及其喜爱与重视的...... 尽管谷华此时心里在痛苦流涕,但面上仍是保持着和善的笑容。 这么多年来,他只替白老先生送过一次人。 某日院长被繁事所扰,心思不静,连续三盘被白老先生杀得片甲不留,直杀得院长手指微抖、胡须乱颤,最后白老先生笑着让自己代他送院长出去的时候,院长的脸色仍有些发青,那是谷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替白老先生送人。 万万没想到,今日便会有第二次,而且轮到自己脸色发青。 木门在两人身后关上,谷华笑得像只温顺的浣熊,有意无意的低声对着梅望晨说了一句: “师弟今后一定要常来书阁陪先生下棋,也好让先生多高兴高兴。当然啦,若些许小事就不用去劳烦先生了,师兄厚颜,在学院多厮混两年,学无所成,但事若不大,总能一两句的建议能入耳。” 梅望晨呵呵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瞧师兄这话说的,我考不考得上还得二说呢,莫要到时候还要师兄你看了笑话,额呵呵” 谷华被这无耻的言语,酸得眉头轻轻一皱,在他看来这个“妖物”说的这句话才是真正的笑话。 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各怀鬼胎,在茅屋前众多少年的好奇目光中,相互躬身一礼,就此别过。 风起。 门前已经没有了梅望晨的影子,谷华揉了揉自己笑得有些发酸的脸,重新冷漠起来,扫了屋前那些少年一眼,眯了眯眼,毫无情绪波动的说道:“下一个......” 第一卷 第十三章 两半算签 一间茅屋突如其来的出现在梅望晨的眼前。 梅望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太确定自己眼前看见的一切。 他刚刚才从与白老先生下棋的第三件茅屋中出来,只不过走了一步而已,竟然就找到了第四间茅屋。 没有千回百转,没有百般寻觅,第四间茅屋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梅望晨有些不自信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想:自己的运气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么? 抬手,推门。 门轻轻打开。 梅望晨眼前的景物在那一瞬间流光溢彩,随后如砂砾般粉碎,随风飘散,转瞬之间又重新组合在一起,一副新的景象出现了在他面前。 第四间茅屋里没有什么香肩玉足、粉妆玉琢的香艳景象,也没有阴气环绕、鸮啼鬼啸的可怖画面。 只是一间平平常常的道观。 而道观之中自然只能是站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道士,老道士背身而站,看不清楚面容。 梅望晨从看见老道士的第一眼开始,嘴角便现出一丝怎么也挥散不去的苦笑。 如果说他到隐山有那么几个人是他不愿意见到的,除了之前云家的那个跋扈丫头,这老道士绝对是其中之一,而且可能还要加上一个最字。 周两仪,景国王室终生名誉供奉,景国现任国师,当今景王启蒙恩师,拜一等公,号“台辅”。 如果说没有多少人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只要说出“算天人”这三个字,只怕小到六七岁的孩童,大到八九十的老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景国军政两界有多少将军、官员见到他都要恭敬的叫上一句“先生”,就连景国之主当代景王都会尊称一句“太傅”。在景国百姓眼中,他是国之柱石;在别国眼中,他是欲除之而后快的邪魅。 但是在梅望晨此刻眼中,他只有一个身份——隐山学院当代院长。 ...... “看你刚才的神情,想必是记得我的,这倒是让我有些吃惊,毕竟我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很小,应该是不记事的才对。”悦耳的男声传来,完全没有苍老之感。 梅望晨嘴角的苦笑更浓,看来对方没有准备跟他玩心照不宣、虚与委蛇这一套,一开口居然就是开门见山。 “台辅公这等仙人之姿,即便是我这等浊物也是钦慕、瞻仰,既然见过一面,哪里能随便忘记?”梅望晨有些无耻的说道。 周两仪呵呵一笑,转过身来。 那是怎么样才能形容的一张脸呢?“英俊”、“俊美”这等词语很少来形容年老长者,但是用在周两仪的身上,却是相宜。风霜之下,脸上微有褶皱,却又平添几分沧桑的意味。 若说梅望晨是一个俊美似妖的小白脸,那么周两仪就是一个沉静风雅的老大叔了。若时间再往前推个几十年,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谁更俊俏一些。 “三殿......梅公子说笑了,而且你用不着拍我的马屁,虽然仙人之姿形容我也不算差,但是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不太喜欢台辅公这个称号。” 梅望晨抓了抓头发,笑道:“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看来我是真的没什么这方面的天分,院长大人您见谅,见谅。” 周两仪却不再继续就这个问题说些什么了,而是手臂微抬,道袖翻飞,手掌往旁边一座茶台遥遥一顺。 “请。” 请有很多种说法,比如请您喝茶,请您吃饭,请您节哀,请您忘怀等等。 但周两仪的请,却是旁的意思。 一筒卦签出现在两人所坐的茶台之上。 这里是道观,道观里有卦签,那么之前周两仪的那个“请”字,自然以为着“请您算命”的意思。 镜都里专门有条鸿运巷,在街面上讨生活的江湖方士不胜繁数,测字、取名、算吉凶、破财运,只要是能挣钱的,那些个江湖骗子......不,江湖名士什么都做,梅望晨前两年也觉得有趣,曾专程去游历过一番,在他大手大脚抛出几十两白银之后,那些所谓的名士就如同闻着屎味的苍蝇一般蜂拥而至,都称自己是什么什么半仙,上达天听,愿折寿十年,泄露天机,以供梅望晨逢凶化吉......最后梅望晨只能抛头鼠窜、落荒而逃...... 而今天,在隐山学院入院考试的第四间茅屋之内,如果不是梅望晨事先知道了对面这个老道士的真实身份,他还会以为自己又误入了鸿运巷之中。 但是哪怕事先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他还是觉得此时周两仪看着他的眼神跟之前那些江湖半仙的,没有什么区别,就像是一只饿极黄鼠狼看见了香喷喷的兔子肉一般。 梅望晨叹了口气,“能不算么?” 周两仪似笑非笑,答非所问,“你最终还是下了棋。” “下棋和算命,这是一回事么?” “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区别。” “我在鸿运巷上可被您那些孝子徒孙给忽悠的够呛的。” “他们和周某并不是师出同门,而且那些可都是江湖名士,咳咳,梅公子还请慎言。” “总之我就是不想算,您还是考点别的吧。” 周两仪沉默少许,呵呵笑道:“虽然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但是你就不怕不让我算,我公报私仇不要你入学?要知道我在隐山学院还是能说得上两句话的。” 梅望晨满是笑意的眼睛微眯,“这算是威逼?” “不,不,不,只是利诱罢了。” 梅望晨却不接话,而是望向道观外的阴云,笑着说道:“今儿天真不错!” 聊天止于智者,智者,智障者也。 周两仪却并不意外梅望晨的装疯卖傻,两人沉默少许,他却突然毫无征兆的提了一句旁的话,“云家那个丫头之前来过了。” “......”梅望晨盯着茶台上的签筒沉默不语。 “你就不想知道,她问了些什么?” “一卦算天命,一问知千秋。她能问您一个问题,看来此次隐山一行,她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嗯......要不签我也不摇了,我干脆也问您一个问题,您胡乱的答两句,如何?” 周两仪缓缓的摇了摇头,仍是轻笑着说道:“这世上很多问题我是答不了的,毕竟我只是个算命的,并不是真正的神仙,比如云家丫头的问题我答不出,你的问题我自然更是无能为力,不过嘛,你可以心里想着问题,然后我帮你算一算......” 自从梅望晨走进这座道观,这已经是周两仪第三次提出要帮他算命了,或威逼,或利诱、或正大、或唬骗。 一个景国国师、帝王之师、一等公爵、一院之长,这等身份的老人,以这种近乎于耍赖的方式,只愿为梅望晨算上一命,看来这位隐山学院的院长是真的很想很想帮他算一下,哪怕只有区区一支竹签而已。 再一再二不再三,梅望晨神情逐渐凝重了起来,知道再拒绝只怕有些难了,“您在我小时候,不是特地去看过我一眼么?” 周两仪轻轻拨弄了两下本就稀疏不多的胡须,笑得像个终于看到油腥的狐狸,“就是因为太好看了,所以还想再看看。” 因为好看所以想再看看,这是初坠爱河的少年对自己所爱慕的姑娘才会说的话,周两仪乃是隐山学院院长成名于天下数十年,当然不是什么少年,而梅望晨虽然长得好看,但终究不是少女。 所以周两仪所说的这话,梅望晨自然是不信的。 不信归不信,他还是抬起手,轻握签筒。 唰唰唰唰。 安静的道观里,只身下竹签在竹筒中互相撞击所发出的声音。 少许,一支竹签掉落在地。 梅望晨弯腰捡起,看着竹签上繁杂的符文图案,怔怔出神。 他自然是看不懂的,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解签自然是需要执签人。 周两仪正要用手接过竹签。 “啪”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道观之中却显得声音如此之大。 梅望晨大拇指、食指、中指突然用力,竹签应声而断。 “签我求了,只是这支竹签实在不是我喜欢的样式,所以掰了。” 周两仪看着地上的两半断签,沉默了一会,笑得有些勉强,“没事,那就再来求过......” 梅望晨打断说道:“我可只答应了您求一次,再说了这种事,有一无二的,再求一次未必会准吧,您只怕也未必看得清楚。”说完便将自己腰间的绿竹递给周两仪,“这幻阵不错,我再走走。” 周两仪拿着绿竹看着上面已经被刻上的前三节,分别是三横、三纵、四横,“既然已经跟白老下过棋,又到我这来算了半支签,其他地方不去也罢。”说完,抬起手指,在绿竹之上横竖各划两下,形成一个符号,有些类似“井”字。 然后他从第四竹节处将绿竹掰断,将有横纵标记的那部分递还给梅望晨。 梅望晨的眼中难得出现了恼怒的情绪,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支残竹。 周两仪看着梅望晨恼怒的模样,嘴角微微轻扬。 道理很简单,既然一个不让另一个算命,那么另一个自然也不会让这一个多走多看,这实在是很公平的事。 “院长大人果然很记仇呢......” “老道士隐山学院最公平、最公正的院长,从来不会记仇,我只是觉得梅公子走到这也差不多了。” 梅望晨的细柳眉微微一颤,自嘲一笑,伸手去接残竹,在手就要碰到残竹的那一刻,他突然脸色一变,坏笑着说道:“我刚跟那位姓白的老先生下完棋,您就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的这座茅屋送到了我的面前,院长大人不但记仇,而且还有些无耻呢......” 周两仪听到这话,拿残竹的手在空中停住,“呵呵,当院长总得有些便利,你若是喜欢,我死之后你来当当?” “狗才当!” “不当就不当,何必骂人呢,要知道景国建国五百余年之间,曾有一代景王,无心权势,假死退位到隐山学院当过几年院长,那你刚才可是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第五代景王——辰瑟葵那个读书读迂了的老家伙么?” “哎呀!”周两仪瞪大了老眼,有些惊奇于梅望晨胆大妄为,然后他低声笑了两下,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便得有些复杂。 周两仪似乎没了与梅望晨闲聊的雅兴,直接将残竹拍在他的手中。 梅望晨眼前一黑,就此昏了过去,只是在昏之前,似乎听见周两仪在低声叹息,“去找白老下下棋是可以的,但是你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这是我对......您的忠告......” ...... 道观之中有风起,但是再无梅望晨的身影,周两仪走到茶台旁,捡起被梅望晨掰断的两半竹签,看着上面的符文图案,沉吟少许,最后化作一声低叹:“终究还是看不清啊,不知道四象又看出了多少......” 第一卷 第十四章 姑娘矮子 不知昏了多久,梅望晨悠悠转醒,脑袋一阵疼痛,四肢有些疲乏无力,就像是昨夜对月饮酒胜,隔天宿醉时的感觉有几分相似。 梅望晨迷迷糊糊的坐在地上,忽然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仰头一看,却是赵峰春正在笑着望着他。往赵峰春身后看去,李元、钱氏兄弟,还有那个短发的冷珊都在一旁站着,却不见“瘦竹竿”孙笑和那个肤白文静的范寒酥。 梅望晨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望四周打量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并非是在进来之前的石桥之下,而是在一个陌生的广场之上,脚下踩的是一格一格错落有致的青石砖,目光所能及的远方云雾缭绕、白云轻飘,不知山高几许。原来众人已经身处在一个半山腰的平台上面,在那零散的几个石桌石椅处,还有广场正中间一眼喷泉周围都已经站满了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虽众人极力压低着说话的声音,但还是隐约透露着几分异样的兴奋。 “刚出来就这样,过会就好了。”赵峰春温和的声音传来,他本是山洞里那几人中最稳重的一个,此刻声音中竟也带着几丝激动和惘然。 再看钱氏兄弟,哥哥钱端倒还与平时无异,弟弟钱瑞却是燥红了脸,拉着有些愁眉苦脸的李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冷珊双臂环胸,一个人站在一旁,冷笑这看着梅望晨,似乎在嘲笑着他此刻昏头搭脑的模样。 梅望晨抓了抓头,似乎努力的回忆着之前的情景,“我们这是在哪?其他人在......”话说道一半,他终于想起了昏过去之前在最后一间茅屋内的情景,突然手舞足蹈,破声骂道:“好你个老骗子!小爷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老骗子把我弄晕的,我......” 不等梅望晨更过分的话说出口,赵峰春急忙从一旁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嘘,嘘,虽然不知道你碰到的是哪位师长,但我听说能在茅屋中当考官的无一不是学院的先生,可骂不得!” 梅望晨忍着怒气,闭上了嘴,环顾周围一圈,看着几人皱眉问道:“怎么人少了这么多?是都还在幻境里面没出来么?” “幻境里应该还有些人,你算是出来得比较晚的,至于为什么少了这么多,嗯......我偷听那些富贵家少爷们的意思,能到这个山间平台上的人都已经过了,没有通过考试的会直接送到之前的那座石桥底下,也就是说......咱们都进了隐山学院了!”赵峰春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兴奋,自矜有度,但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喜笑颜开,声音微微发颤。 毕竟这里可是隐山学院,整个景国的第一学院,多少少年郎梦寐以求考取的学府,诸侯将相家的高门子弟都不一定能进,更何况是他这么一个没有任何依仗的穷苦小子。 其他人有的不善言语,紧张的搓着手,有的继续强装淡定双手抱在身前,一股子拨开云雾见天明的发自内心的喜悦氛围在这个小团体之间蔓延开来。 “哦。”梅望晨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然后皱起眉头左右打量了起来。 “哦?”众人中最是兴奋的钱瑞不可置信的看着梅望晨,一双眼珠子似乎下一刻就要从眼窝里蹦跶出来,“梅哥儿,这可是隐山学院啊,你进了隐山学院耶,你不会是太高兴了,人都傻了吧?”平台上的众人本是低声私语,突然钱瑞这高声的一嗓子,把在众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往他们投来目光,有不解的,有不悦的,有无奈的,有有趣的,但大多数的目光却是带着淡淡嘲讽意味的。 呵,这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各式各样的目光如同利剑一般射来,钱是兄弟里的哥哥——钱端见状,不经意的将弟弟钱瑞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而赵峰春却是无奈的笑了笑,连忙拱手作揖,四下躬身行礼,示意刚才乃是无心之失。 目光被主人们收回,山洞小团体之间终于又恢复平静,梅望晨有些不在意的吧嗒了下嘴,笑着对躲在哥哥身后的钱瑞说道:“我既然来隐山,那自然是要考进来的,不然我跑这么老远来干嘛?”他说这话可没有收着声音,只怕山间平台上的人十有八九都听到了,立马有人噗嗤笑出了声,随之变成了一阵哄笑,久久不息。 梅望晨身旁的赵峰春、李元等人,脸臊得通红,纷纷低下头去,不敢抬头迎向众人的目光,就连性子直爽的冷珊都脸色有些微红,往地上轻啐了一口,然后偏过头去。 而身为焦点的梅望晨,却没有当主人翁的自觉,他像是完全没听到别人的笑声一般,脸不红心不跳的自顾自的伸着懒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正准备问赵峰春等人,却不料被一声冷笑给拦了下来。 不知何时,一个金服云纹的俊俏少年走到了梅望晨身边不远处,伴随着冷笑声传来的还有金服少年那高冷清贵的声音。 “一只天生的虫子,也不知道哪辈子踩到了狗屎,居然能跟本少爷一起读书,有点薄福就好好珍惜,要知道狗屎不是那么好踩的,毕竟不能总是走路踩着自己,呵。” 金服少年说完“啪”的一声,打开了别在腰间的折扇,风轻云淡的扇着。他身后跟着五六个年纪相仿的高门子弟,一听这话,都及其夸张的大笑起来。 场间大笑声起,旁边却是立马安静了下来,众人里自然有认出这金服少年身份的,早就止了笑声,低眉顺眼的看向这边,目光中带着几分讨好,不过可不敢随便笑了,若是让这位金二少爷误会了自己是在笑他可就不好了。毕竟能跟着金二少爷一起打别人脸的,那可都是真正的权贵子弟。 梅望晨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心里想着自己小时候最大的梦想便是装成阔少爷打别人的脸,不想儿时的梦想一直没有实现,如今却变成了被打脸的那个人。如是想着,却也懒得理那金服少年,直接扭头向站在一旁尴尬不已的赵峰春问道:“我家那把蠢剑人呢,一直没见出来么?” 赵峰春大惊,他虽然并不知道眼前这金服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从旁边那些权贵子弟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这金服少年只怕不是一般的权贵,而梅望晨这样直接选择无视,只怕要惹出祸端来...... 赵峰春偷瞄了金服少年一眼,之间后者青俊的脸上神色已经沉了下来,不由得看向梅望晨欲言又止,只得偷偷地递了个眼色。 梅望晨看着赵峰春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却看见他身后的李元等人也不敢吭声,觉得好生无趣,便准备自己去找找小剑,不料还没来得及抬步子,金服少年已经挡在了他的身前,面沉似水,手中的折扇也越扇越快,他身后的那几个高门子弟也渐渐围了过来。 梅望晨似乎被这情形怕吓傻了一般,盯着金服少年半天,也没有开口说话。 山间平台之上也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就在金服少年终于忍不住要发作之时,梅望晨犹犹豫豫的声音终于传来,“额,这位少爷,天转了凉,你还这么使劲扇扇子,不......冷么?” 又是一阵更为尴尬的沉默,然后“噗嗤”,不知识哪个不长眼的,没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也是一阵哄笑。 众怒不可犯,这位金二少爷似乎也没有指天喝地骂众生的气度,只能燥红了脸,死死的盯着梅望晨那可恶的漂亮脸蛋,又是“啪”的一声将折扇收起,正准备别回腰间,突然又想起刚才梅望晨的那句话,这收起来也不是,拿在手上也不是,一狠心一咬牙,也顾不得这扇子是去年他过生辰的时候母亲大人送的,直接将手一甩,将扇子抛下了山间,堕入云雾之中不见。 梅望晨看着那扇子在云雾前最后的影子,咋舌不已,“可惜了把好扇子。” 金服少年的脸色随着扇子的抛出,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目光中的阴冷怎么也掩饰不了,看着梅望晨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一般。 ...... 好好的走在大路上,总能杀出个程咬金;曹操正准备挥师南下,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个编草鞋的皇叔;武大郎和潘金莲正和和美美过着小日子,偏偏街上路过了个西门......咳咳,总之,每次主次矛盾将要爆发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个搅局者。 一阵更夸张的嘶哑笑声从金服少年背后传来,只见一个身高比周围的人矮了一个头的小个子少年,身边围着七八个权贵子弟不怀好意的走了过来,嘴里还发出做作而又夸张的大笑。 “哎呦,我们家金姑娘这是受谁欺负了,快跟我说说,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矮个子嘶哑的声音在平台上回荡。 旁边一个识趣的权贵子弟接话说道:“金二少爷可是一跺脚镜都都得抖三抖的人物,谁欺负得了他呀,贾爷您可定是看花了眼,只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个有趣的事,刚刚好像有只武老虎打了个盹,却被一只文虫子给反咬了一口,还疼的哇哇叫呢,听说气得连扇子都给仍了......” 话还没说完,“哈哈哈哈......”,姓贾的矮个公子,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他周围的跟班也开始大笑着附和。 刚才接话的那个谄媚权贵子弟,看矮个子公子高兴,正准备再拍几句马屁,谁想山间平台上,一阵黄色金光亮起,那个谄媚的权贵子弟,被“嘭”的一声打飞了出去,在空中转了两个圈,然后落到地上,吐了一口血,牙掉了几粒,直接昏死了过去。 矮个公子脸色一变,大怒喝道:“金姑娘,你敢打我的人?” 金服公子站在刚才那个昏死过去的权贵子弟站着的地方,满脸煞气,冰冷的声音从嘴里逼了出来,“贾矮子,你知道本少爷打人向来不问是谁。” “哼,被一只文臭虫扫了脸面,还在这连个屁都不敢放,真爷们,呵。” “金姑娘”脸色一变,阴着脸看向梅望晨,正准备动手,突然却不知为什么有些犹豫起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脸色数变之后,才自言自语说道:“真是他妈的晦气,骂得,打不得,算你小子运气好。” 说完,“金姑娘”竟然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闷着头跑开,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第一卷 第十五章 头不点地 “哼,长得一副男人的脸皮,性子软的像个娘们,雷声大雨点小......”那个被叫做“贾矮子”的矮个少年,说着嘲笑的话,背着手,施施然走到梅望晨的面前,却正眼也不瞧他。片刻后,立马有人从旁边搬来一个石墩椅子,放在“贾矮子”的面前。“贾矮子”搭着那人的手,站上石墩,比梅望晨还略微高出一点,他这才看向梅望晨,“本少爷不喜欢有人低着头看着我。”不知是解释给谁听的,他继续说道:“不过今儿少爷我心情好,你打了金姑娘的脸,总要给点赏赐,权当给狗赏根骨头吃吃。”说完,轻抬右脚,朝着梅望晨伸了出去,停在半空之中。 周围响起几声权贵们的轻笑,而那些寒门子弟见状,也是脸色一变,脸色有些悲戚,但眼中却又好像有几分羡慕。 赵峰春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李元那胖乎乎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忿和一丝不忍,哥哥钱端微微摇了摇头,弟弟钱瑞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贾矮子”那悬在空中的脚尖,冷珊早已经放在了环抱在胸前的双手,有些厌恶的看着这一切。 历史总是这样,不管身处何时,不管身处何地。 贫贱的人总要跪在地上,祈求着站在高处人施舍一点人间的暖意,哪怕那人原本比自己更矮一些。 ...... 梅望晨毕竟是镜都出来的,不是那不明世事的野山沟里的穷小子,他自然是知道“贾矮子”这一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天下诸国之间,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定,当权贵们看中某个奴仆的时候,自然不会掉价的去问什么“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仆人?”之类的愚蠢话语,毕竟在权贵们眼中,这样问太掉价,不够自矜,不够清贵。所以每当这时,他们都会惬意的伸出自己的右脚脚尖,让那些被看中的、卑微的穷人跪下,拿额头轻触自己的脚尖,这便算达成了主仆协议。 虽然人跪在地上,却不用额头磕地,这很符合权贵们的审美,既能展现出他们仁慈的形象、宽广的心胸,同时又能满足他们那高高在上的地位。 这种行为还有个诨名,叫“头不点地”,像是一种仪式,或者又称为一种契约。 是贵族们对贫民的恩赐,是位高者低位的超然。 而一般贫民却乐于接受这种赏赐,因为一个位高权重的主人,意味着自己身份的变化,意味着与穷苦生活的告别。 “贾矮子”明显不是一般的权贵之后,他的地位在这山间平台之上隐约更加超然,在他人看来梅望晨能攀上这样一颗高枝,意味着太多太多,别的暂且不说,知道在这隐山学院之中,他可以比其他寒门子弟好得太多太多,何况他日后若是能从隐山学院成功毕业出来,那么他的地位自然不是一般奴仆可以比拟的,“贾矮子”身后的家族,必定会给与一些的支持,而就是这么一丁点的资源,可能就意味着腾云驾雾,直上云天。 广场上的人,无论是权贵,亦或是寒门,所有人都等着梅望晨弯下自己的膝盖,低下自己的额头,去轻轻接触那高贵的脚尖,然后走向属于他自己的光明未来。 而梅望晨并没有让他们失望,他盯着那悬空的脚尖看了半响,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走向那个站在石墩上才能与自己平视的豪门子弟身前,在着周围寒门同胞略带艳羡的目光中,在其他权贵冷漠不齿的目光中,他轻轻弯下了自己的腰,朝着那悬在半空中贵不可言的脚尖,低下了自己的头...... 一切都在按着正常的剧本发展着,落魄的穷小子向清贵的高门子弟低下了头,这再正常不过了,不过显然今天的事注定不会这么平淡收场。 ...... 空气中传来了一声类似于炮竹的轻响。 “啪。” 一个白色的人影凭空出现在贾矮子的斜上方,这一切来的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贾矮子还没来得及收回自己悬在空中的右脚便被那道人影一起带着飞了出去。 “哎呦!”那是贾矮子的惨叫声。 “唔......”那是那道白色人影痛苦的捂着自己的头。 梅望晨微微无语,看着自己手上那只绘着金边的靴子,心想着:自己明明是准备弯腰提起这臭矮子的右脚,摔他个狗吃屎,怎么最后却不小心捞了只鞋子回来? 再看那个白色人影的模样,他的无语顺变成了无奈,摇了摇头,怎么哪哪都有你,以前在镜都就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到了隐山就不能消停会? 一时间,山间平台上闹腾了起来。 贾矮子的跟班里自有人慌忙上去扶起了他,另外几个跟班对着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怒目而视,没有当场上去给那人两耳光,全是因为不知道是这个时候直接上去打脸,还是等贾矮子开了口之后上去打脸,更能帮自己丢了脸的主子把那张掉在地上的脸给找回来。 贾矮子刚支起自己的小短腿站起来,就开始蹦得没点高的骂娘,前一刻自己还削了金姑娘的脸面,高高在上地站在石墩子上,云淡风轻的准备收条狗。多么完美的节奏,多么高贵的形象,但是万万没想到下一刻就被个不长眼的东西给打断了,还是以这么丢脸的方式被人给撞飞了。就像酷暑之中,刚喝了口冰镇的酸梅汤,还没试着凉气呢,却又紧接着被人给捂上了被子,还他娘的,关上了透气的窗,你说他如何不躁怒。 “他娘的......给我往死里削......” 话音未落,他那些跃跃欲试的跟班们早已经围了上去。 “等会......”贾矮子终于清醒了些,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 等他揉了揉眼睛,将那个还坐在地上之前把他撞飞的人影看清楚的时候,他那本就不高的身板突然一个激灵,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回......全给我......回来!” 贾矮子那惯常嚣张跋扈的脸上隐隐有几分畏惧之色。以他的家门身份,在整个景国同龄一辈中,他基本上就不需要怕谁,也不会怕谁,只是万事总有一两个意外,而不巧的是眼前这个就是其中一个。 ...... 第一卷 第十六章 有云惜柔 云惜柔。 一个柔弱得有些令人怜惜的名字。 但它的主人却并不如名字这般温柔。 她所代表的含义也绝非字眼上那般简单。 在景国权利的云峰之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带着几分江南候国所独有的温软气息的名字,而且隐隐有些畏惧。 明明是字眼上是小桥流水人家的软糯,但是在旁人看来,却有一股凌驾众人、舍我其谁的气势。让人不得不畏,不得不畏。而这种畏惧却不是给云惜柔这个名字的,权贵们所有的畏惧都来自于一个姓氏。 一个“云”字。 云浮天的云。 ...... 云惜柔,上国柱云浮天独女。 古语龙生九子。 传言云浮天乃是景国这方天地间难得一见的真龙,但他毕竟不是景国之主,不曾坐上象征着天南之“景”最高权力的那方王座。 也许曾经世人都觉得他终有一天,他必将坐上王座。 也许还有些人觉得,他已经是景国隐藏在幕后的君王。 但...... 终究他并非天命之子,并非真正的真龙。 所以龙有九子,而他云浮天却只有八子一女,稍逊一筹。 按理来说,虽有稍许遗憾,但也算得子女满堂。但可惜的是,云浮天的八个儿子皆战死于沙场,唯独只留下了一个最小的、唯一的女儿,也就是云惜柔,所以云浮天对她是分外宠爱,视为逆鳞。 虽然云惜柔连个县主都不是,但镜都的年轻一代私下里都称云惜柔为“云公主”,因为若论在镜都之中的权势地位,就连真正的公主只怕也不能与她相提并论。毕竟景国往前二十年,云浮天虽不能说是只手遮天,但起码也能遮住这景国的半面天空。 镜都之中权贵众多,高门弟子多不胜数,就如“金姑娘”、“贾矮子”这般的权贵子弟,基本上已经是最顶级的豪门子弟了,若排个名,至少也能排进前十,但从小到大,却总被云惜柔在上头压得死死的,再加上“云公主”从小性情乖张,行事霸道,所以像他们这样眼高于顶的豪门权贵子弟没少被云惜柔教训,还敢怒不敢言。 可能是以往的阴影太过于刻骨铭心,所以“贾矮子”第一眼认出那个把自己撞飞不长眼的王八蛋是叱咤镜都十余年,见者伤心闻着流泪的“云公主”时,第一反应是转过屁股赶快跑,就算被她踹两脚屁股也认了,若是跑的慢了,只怕不是踹两脚这么简单,他可不想招惹这个女混世魔王。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突然醒悟了过来。 自己在怕什么? 今日不同往昔。 全景国都知道,就在两个月前,镜都“梅园事变”之中,上国柱云浮天及其党羽被景王陛下连根拔起,树倒猢狲散,似景王这等雷霆手段,不动则已,一动必是斩草除根,一网打尽。而在月前,上国柱云浮天已被赐死于渊狱之中,其家人、宗族多被赐死,或是流放千里,只听说景王仁慈,仍念云浮天当年战功劳苦,所以仍保留其上国柱的称号,并收其独女云惜柔为义妹,赐封郡主,号曰“惜福”。 “贾矮子”近几日每每想到“惜福”的这个称号,都忍不住痛快大笑。景王这意思也很明显,让云惜柔要珍惜眼前这天赐的福气,不要再想些不该想的东西,不然云氏一族中那些她的亲族的下场,便是她的下场。 假公主变成了真公主,可惜已是物是人非,从天上的凤凰,变成了地下披着孔雀羽毛的山鸡,被人圈养,能不能有口吃的还得看主人家的心情,对于云惜柔来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然而云惜柔的悲哀,正是“贾矮子”的快乐。 ...... “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高高在上的‘惜福’公主殿下么?咳咳,景中玄龙军左偏军御风团骑校尉——贾郑惊拜见‘惜福’公主殿下,您老万安。” “贾矮子”阴阳怪气的说着一本正经的话,说是拜见,却不见他有任何动作,本是矮小的身板却站得格外的直,戏谑的看着云惜柔。 云惜柔已经揉着胳膊从地上站了起来,好看的丹凤眼看着“贾矮子”微微眯了起来,正准备如同往常一样,先骂再打,却突然听到了“贾矮子”那阴阳怪气的几句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微微颤抖,却又说不出一句话,丹凤眼中隐隐有泪水打转。 “贾矮子”见状越发得意,便又开始冷嘲热讽起来,似乎要将这么多年来的怨气全部挥发出来,越说越是起劲,时不时还有旁边的跟班们适宜的笑声传来。 “你们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公主殿下?” “真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那可是我们景国的上国柱云浮天大人的掌上明珠啊。” “不过可惜,嘿嘿,咱们这位云国柱运气不佳,上个月翘辫子了,不过也没关系,我们这位‘惜福’公主可是仍得陛下宠爱的了,你看看,连孝期都还没过,就让我们的公主殿下来隐山学院学习,可见对我们这位公主殿下的期盼啊,哈哈哈......” 平台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边给吸引过来了,知道内幕的高门子弟,或是幸灾乐祸,或是目露怜悯,但却少有人出来跟着“贾矮子”一起来打云惜柔的脸,原因也很简单。虽都是权贵,但也分上下九等,就算云惜柔真是一只落地的凤凰,毕竟还有个公主的名分在那,也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也只有像“贾矮子”这般超级豪门子弟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打她的脸面。 而那些不知情的寒门众人,见这“贾矮子”竟然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心中早已经是惊涛骇浪,看着他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敬畏。 赵峰春是山洞众人中,最老成持重的一个,见这场面已经难以收拾,两边都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角色,便早已萌生退意,正好趁着两边大人物起冲突,就偷偷伸手准备将梅望晨给拽回来,赶紧躲去一边...... 却没想到,他抓了个空。 梅望晨手上拿着“贾矮子”的金头虎靴,站到了浑身发抖还死死咬住嘴唇的云惜柔身前,不经意间将她挡在了身后。 “贾矮子”本是说得兴起,突然瞟到梅望晨手上的靴子,才想起自己竟是一只脚没穿鞋,站在地上说了许久,本是高兴的心情微微有些不快。 “那个谁,还不赶快跪下帮本少爷把靴子穿上,本少爷今天心情好,头不点地的礼也就算了,看你长得眉清目秀的,也算看得过去,以后就呆在本少爷身边当个人马镫吧......” 众人这才注意到梅望晨的样貌,他脸上有灰,不注意去看倒也不太注目,如今被“贾矮子”一提,众人这才惊讶于梅望晨这俊美的样貌。 “贾矮子”身边一个娇小华贵的姑娘眼睛微微一亮,看着梅望晨的样貌越看越是喜欢,忽然嘻嘻一笑,嗲声说道:“好表哥,这只文虫子长得也还算可以,妹妹我这刚入学院,连个小猫小狗的宠物都没带,不如叫他来我这当个猫儿狗儿的也好,就算不会说话,能摇个尾巴,叫唤两声也好。” “贾矮子”自然知道自己这远房表妹是个什么货色,心中冷笑了两声,不过别人软话都说到自己心头了,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 他沉吟少许,假做大方,“嗯......也好,如今想来,表哥我这亲随倒是有点多了,不过这奴我先收了,毕竟金口玉言,不能反悔,日后再转送给贤淑妹妹,只要不出人命,表妹随意玩耍......” 贾贤淑眼睛盯着梅望晨微微放光,如同看着一直可爱的宠物一般,她掩嘴一笑,冲着“贾矮子”福了一礼,道了声谢,再无他话。 平台上的寒门子弟心中微微发冷,一个人的性命在这些真正的权贵眼中就如同猫狗一般,随意让来让去,也许在他们心中自己这些人连猫狗都不如。 梅望晨一手托着“贾矮子”的虎头金靴,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贾氏兄妹两人一唱一和,便定了自己的归属,听到最后嘴角情不自禁的微微扬了起来,那三分痞气,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贾矮子”被他盯着不善,不知道为什么尤其讨厌眼前这个长得好看的虫子的笑容,“还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赶快把鞋给我穿上!”说完便伸出了脚。 “这个?”梅望晨摇了摇手上的靴子,“刚才正准备拽起你的脚,让你摔个狗吃屎的,没想到被这女扮男装的丫头一闹,竟然不小心把你的靴子给拽下来了......额,别说,还真有点臭。”梅望晨痞里痞气的说完这些话,然后随手往旁边一抛,只见那只精雕细琢的虎头金靴,越过山间平台的石栅栏,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雾,落入山低,云深不知处,转瞬间便已经看不见了。 如果说刚才山间平台上是安静,那么自从那只虎头金靴落入山底的那一刻开始,平台上变成了死寂,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住了,旁边无论是高门贵族的子弟,亦或是寒门学子,都不可思议的看着梅望晨,似乎在看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怪物一般。 忽然一阵微风起,山间有云飘上平台,微微拂面,怜惜轻柔。 第一卷 第十七章 雷龙凤落 贾矮子阴厉地看着梅望晨,就像看着一个死人,或者说当他讲那支虎头金靴扔下平台的时候,在大多数的人眼中,他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看来你是活腻了......”,贾矮子话音未落,旁边的几个跟班早已经是摩拳擦掌,准备一拥而上教训一下这个不懂规矩文虫子。 梅望晨见势不妙,正准备溜之大吉,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拍了拍。 “哼,我看是你活腻歪了!”云惜柔从梅望晨身后走出,她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初,对着梅望晨满意的点了点头,“嗯嗯,你很不错,越看越顺眼,本小姐决定收了你。” 梅望晨苦笑连连,自己就这么受欢迎么?怎么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权贵子弟们都对自己这么情有独钟?都对收自己当仆人这么有兴趣? 他无赖地耸了耸肩,“抱歉,我可不想当谁的仆人......”,他话音未落,只见云惜柔那双柳叶般的丹凤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梅望晨暗道不好,刚准备离这个一向不按套路出牌的小祖宗远点,可惜已经晚了...... 只见云惜柔突然抬起自己的右脚,像是没有骨头一般,柔软异常,脚尖与她的头顶同高,“啪”地一声,点在了梅望晨的额头之上。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见过不少用“头不点地”方式收仆役的权贵,但从没见过这么奇葩的方式。 这......也能行? 这......也算数? 云惜柔收回右脚,看着有些呆涩的梅望晨,丹凤眼笑得弯了起来,露出了洁白软糯的牙齿。 “嗯,从今往后,没人敢再欺负你了,你是本小姐的人了,记得别丢了我的脸面。”说着又踮起脚尖,拍了两下梅望晨的头,一副主人家的架势。 梅望晨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刚准备严词拒绝她,可惜云惜柔已经转过身去,冷冷的看着贾矮子那边。 瘦死的老虎比猫大,云惜柔常年横行与镜都,积威犹在。贾矮子被云惜柔盯着不善,有些不自然的缩了缩脖子,虽然心里有些打鼓,却也不能在众人面前丢了自己的面子,不然以后这隐山学院新生之中,还有谁会怕他。 贾矮子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开口再讥讽两句,刚刚泛起讽刺意味的嘴角,还没来得及弯成一个完美的弧度,便凝固在了脸上,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嘴角微微颤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了,他“哇”地一声大叫,转身便准备跑。 只因为,就在刚才,云惜柔当着贾矮子的面,从自己的右手食指上褪下一枚样式古朴的银色戒指,戒指刚被取下,便隐隐有雷光闪动。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下来,就在贾矮子艰难转身并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本是清朗的天空忽然变得乌云密布,一股可怕的威压从天而降,瞬间来到这山间平台之上,空气凝固,在一旁的众人似乎连呼吸都突然变得异常艰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你......你个这个疯婆娘,居然用雷龙戒,你真是疯了!”贾矮子的尖叫声断断续续的响起,声音尖锐,惊恐万分。 天空中深黑色的乌云之中,雷光闪动,转眼之间便汇聚成一条恐怖的雷电之龙,在天空之中,俯视着山间平台之上的众人,然后巨大的龙头慢慢顺着云惜柔的目光锁定在瑟瑟发抖的贾矮子身上。 再看此时云惜柔,一只手死死的握住那枚银色的古朴戒指,,整个身体竟然都凌空飘了起来,虽是穿着男装,头发却已经随风散开,在空中飘舞灵动,此时的云惜柔面容冷峻,丹凤眼中已经看不到本来的眼瞳了,只剩下雷光闪动,而雷光的中心却是聚焦在贾矮子的身上。 此时的贾矮子,已经半跪在地上,有些绝望的看着天空中那只雷龙,身体止不住的发抖,他知道自己绝对扛不住这雷龙的一击,他没想到这个疯女人竟然会身藏雷龙戒这种异宝,更没想到的是这个疯丫头居然会疯到这种地步。不过也是云氏一族已经没落了,之前云家藏的那些好东西,除了少数几件被皇室没收,只怕大多数都落到了云惜柔这个云家独苗的手中,自己也是脑子锈了,没事惹这个疯丫头干嘛......对方可是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但是后悔已经没有用了,关键是得在这绝命一击中活下来。 贾矮子恐慌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一丝决然之意,他快速从怀中掏出一朵血红色的小花,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一口咬下,鼓起腮帮子用力嚼了起来。这朵滴血花是离开镜都之前,他父亲特地留给他的保命之物,珍贵异常,本是应对可能突发的危机情况,没想到入这隐山学院第一天,就被逼得用掉。 “嗡!” 贾矮子身上边空气,一阵扭曲,隐隐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了一个空气护盾,贾矮子口中溢血,大喝一声,身上泛起橙色光芒,空气中的护盾越发凝实。 “橙犬境!居然是橙犬境!” 周围众人中有人惊声大叫。 然而不等给众人更多惊讶的机会,天上乌云之中的雷龙突然纵身而下,化作一道粗壮的雷光,直直朝着贾矮子劈下。 “凌空之云不可欺!” 云惜柔高傲冷峻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山间平台之上。 ...... 炫目的雷光刺得众人睁不开眼,而就在雷光就要接触到山间平台的那一刻,不知从哪儿蹿出一个灰色的身影,挡在了贾矮子身体周围的空气护盾与那道巨大的雷光之间。 “轰!”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这声巨响。 山间平台云雾许久才缓慢散尽。 贾矮子倒在地上,身上到处都是细小的伤口,眼中还有些后怕,但总算是保住了姓名。 云惜柔仍是站在梅望晨身前不远,脸色微白,满身大汗,急促的喘息着,手中的戒指已经失去了光泽,被山间清风一吹,便化为青烟随风而逝。 但是山间众人的眼光此时,并没有聚焦在这两个人身上,而是都汇聚在站在贾矮子身边的一个灰色身影之上,那身影如此高大,傲立于山间,不可一世。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梅望晨在第二间茅屋之中见到的那个光着膀子,拿木槌打铁的国字脸壮汉,不知是不是梅望晨离开前说的那句话真的起了作用,这次国字脸没有再光着上半身,而是穿着一件灰黑色背心,手中仍是握着那支木槌,似乎木槌在手,他便能傲立于这天地之间。 国字脸将手中木槌插在腰间,整个人的气势便立马弱了下去,似乎真的只是一个乡野之间普通的打铁匠,跟刚才那个不可一世的人影完全没有关系。 山间众人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国字脸中正的声音便已经响起,“这种手段可不应该哪来对付自己的同学。” 国字脸转过身来,皱眉望向云惜柔,“云家的丫头?有些胡闹过头了,刚才要不是我路过,这个小矮子只怕已经被轰得粉碎了,嗯......” 云惜柔喘息已毕,只是脸上有些疲惫之色,“谁让他乱放狗屁,我云家人可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 贾矮子坐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疼痛,在脸上轻轻一擦,却是满手鲜血,看着国字脸的身影,终于恢复了些勇气,破口大骂道:“你......你这个疯丫头,他娘的,云家都是一群疯子,你......” 贾矮子的骂声忽然戛然而止,就像是突然被人给掐住了喉咙,满脸恐惧的看着云惜柔,半句脏话也说不出口。 云惜柔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根金色的发钗,晶莹剔透,似乎有金光环绕。 众人虽不知道那发钗是什么,但从贾矮子的模样也能猜出,只怕又是一件了不得的异宝。 国字脸看着云惜柔手上的发钗,本是中正的脸上,竟然也露出一丝无奈神色,微微摇头说道:“落凤钗?没想到这东西竟然也落在云家手里,哎......收了吧,这东西可不是雷龙戒那种级别,以你此时的境界冒冒然用处,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云惜柔脸上出现几分傲然神色,抬起漂亮的下巴,傲然说道:“我只是想告诉这个死矮子,别再惹本小姐,我可有不止一种方法,让他生不如死,哼......哎呀!” 云惜柔话没说完,突然感到手上一空,那只金色的发钗不知何时,被人抢了过去。 梅望晨一脸痞气,手上捏着那只金钗,坏笑说道:“呵呵,这支金钗不错,我挺喜欢,那我就拿走了,权当今天帮你出头的彩头,嗯......不知拿出去当了,能不能多换几两银子买酒喝。” 在这种时刻,突然被梅望晨这么一搅和,平台上的众人只觉得梅望晨那俊美脸上的痞里痞气的坏笑真是让人讨厌,恨不得让人上次踩上两脚才舒坦。 “你......你......你放屁,这可是......快还给我!”云惜柔哪里想到梅望晨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连声尖叫。 梅望晨却是不管,将金钗揣进怀中,转头走就。 云惜柔那比梅望晨矮上一头的小身板,追着梅望晨抢着,却是怎么也摸不到金钗的半个角。 一场惊星动魄的大热闹,就在梅望晨这般胡闹之中,烟消云散。 第一卷 第十八章 隐山教习 梅望晨最终还是没有拧过云惜柔,落凤钗最终还是被云惜柔取了回去。 突然“啪啪”几声轻响,从幻境中又出来了三四人,孙笑竟在其中。 各有相熟的人上去想迎,低声说了如今的情况。赵峰春、李元几人也拉着孙笑说了两句,孙笑激动得脸色通红,好半天只知道痴痴的笑,忽然看见梅望晨站在不远处,正准备过来打个招呼,却被旁边的赵峰春和钱端给拉住了,两人眼神不经意间往站在梅望晨身旁的云惜柔身上瞟去。李元偷偷跟孙笑解释了两句,孙笑双眼一亮,偷偷瞧了梅望晨两眼,眼中尽是艳羡之色。 自此,山洞中的偶遇少年,便只有范寒酥和肖建雄没有见到人影。 国字脸站在平台中间,四顾望了几眼,微微点了点头,“差不多了,就这么多吧,都跟我来。”说完他便领着众人往山间绝壁处走去,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的的云雾之中出现了一条小路,之前倒是没人发现。 众人三五成群的随着国字脸顺着小路,往山上走去。 梅望晨皱了皱眉,那把蠢剑怎么还没出来,落选了?开什么玩笑,他可从来没担心过小剑兄会落选,除非这隐山学院名不副实,里面这些教书的先生都是些瞎子。 正想着,旁边云惜柔高傲微尖的声音传来,梅望晨微微皱着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了,怎么忘记了身边还跟着这么个小祖宗...... “看在你在迷阵之中帮我指路的份上,还有刚才丢了那个死矮子的面子,本小姐勉为其难的收下你这个下人了,以后你可以要好好服侍本小姐......” 梅望晨有些无奈的走在山路上,云惜柔背着手,跟在他身后,就像走在自己家的后花园里一样,“喂,臭无赖,你到底有没有听本小姐说话啊!” 梅望晨抿着嘴一言不发的往前走,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疯丫头还是个话痨,他心里那叫一个后悔,早知道刚才就不帮她出头了。 “喂喂,你是个哑巴么?不对啊,你之前在来隐山的那条小路上,可能说了。” “喂喂,你叫什么名字啊......等等,刚才那个长得有些老气的穷小子叫你梅兄弟,你姓梅?以前的名字也就算了,估计不是什么梅狗子,就是什么梅猫儿的,难听得要死,嗯......既然我是你的主子了,那名字也得本小姐,重新取一个,梅......梅......梅花脸,嗯嗯,这名字不错,看你那小脸长得......啧啧,漂亮的像个姑娘家家的......” 梅望晨看都不敢再看这小姑奶奶一眼,举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 众人来到一个巨大的石碑之前,石碑如同一把利剑一般,拔地而起,直插云霄。 而石碑前的这些人如同蝼蚁一般,稀稀拉拉站在碑前。 石碑不知多少年月,上面满是斑驳和绿苔,粗略一看,一个巨大的“急”字,刻在石碑上,再细细一看,原来旁边隐隐约约还有一个双耳旁,不知被风吹雨打了多少年,双耳旁渐渐淡去,所以只剩一个“急”字。 众人看着石碑,只感觉震撼不已,一股淡淡的威压从石碑处传来。 国字脸就站在石碑之前,默默的看着石碑,也不说话,似乎在等着什么。 众人无法,只得随着一起等待。 忽然,一声大笑传来,“程铁匠,今儿这接人的活儿,怎么轮到你的头上?哈哈,我知道了,听说前两天,你把院长心爱的那把铁算筹给打坏了,这不,被穿小鞋了吧!” 说话间,之间石碑一处泛起波纹,一个人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梅望晨在环境之中第一间茅屋内见到的那个用脚写字的老者。 国字脸微微摇了摇头,“今年学生有些闹腾,我特地去看看,与院长大人无关。” “嘿,狗才信!” 国字脸也不多反驳,微微转身,不再搭理用脚写字的老者。 老者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在意,走到一旁,潇洒的脱下草鞋,从地上随便捡了个枯枝,拿脚夹着,自顾自的在一旁地上,写写画画起来,时而高兴得眉飞色舞,时而又悲伤的痛哭流涕。 众学生哪里见过这般古怪的事情,都是纷纷投来目光,却又不敢多言语。 “刘大脚,别疯疯癫癫的,小心吓着这些孩子,这届别又一个亲传弟子都找不到。” 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从石碑一处阴影处走了出来,那女子看着那老者,微微有些不高兴似得嗔怒说道。 叫刘大脚的老者,从写字的意境中醒来,拿脏袖子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不在意的说道:“这些小兔崽子,没几个有意思的,老夫我可都看不上。”忽然又呵呵傻笑了一下,“媳妇别说哥,大家差不多,萱妹子,你不也是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亲传弟子么?” 中年女子柳眉倒竖,啐了一口,生气说道:“狗嘴吐不出象牙,谁是你媳妇?” “哎呦,失言失言,你就当我放了个狗屁。”刘大脚似乎对着中年女子颇为害怕,急忙摆手解释了两句,然后躲到一边,不敢再多言语,似乎又忍不住想捡起刚才那根树枝写字,但又不敢当着中年女子的面去写,只能偷偷瞄着中年女子的面容,说不出的滑稽小意。 虽是滑稽,可众人却没人敢笑出声,大家心中都明白,只怕国字脸、怪老者还有这雍容华贵的女子都是隐山学院中的教习先生,都是一方大能,他们之间闹归闹,其余这些个学生哪里敢多说半个字。 中年女子冷哼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又眉目舒展看来,似乎极为开心,“呵,你要当孤家寡人,你自己去当去,我可是不奉陪,这次我机缘已到,见着个不错的孩子。嗯......寒酥,你来,等会就跟在我身后,不要多理会学院中这些疯疯癫癫的老不修。” 说话间,从石碑阴影处,走出一个皮肤雪白的娴静少女。 站在人群中的李元看见那人,忍不住“哇”的惊叫一声。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范寒酥。 没想到之前在山间平台上没见她出来,原来竟是被这雍容的中年女子带在身边。 听着女子的意思,是要收范寒酥为亲传弟子,梅望晨等人虽不知这亲传弟子在隐山学院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但光听着刘大脚这么多年都没收到一个亲传弟子,也可以推测出肯定是极为难得的机缘,对于范寒酥这样的寒门少女来说,几乎是一步登天。 众人听得李元的尖叫,都纷纷向他望去,李元突然被这么多人注目,早已经涨红了脸,赶紧低头不语。 中年女子看着李元微微皱眉,“朋友?” 范寒酥望向李元,微微对他一笑,然后安静的点了点头,“嗯,来学院之前曾结伴同行。” 雍容女子轻轻一笑,“‘曾’字用得好,曾经同行,只怕以后陌路。” 范寒酥仍是那副娴静模样,轻轻摇了摇头,“老师,既已同行,必也同心,不到真正分道扬镳之时,弟子仍想着能再结伴同行一段路。” 雍容女子不以为意的抿了抿嘴,“哎,你这孩子,看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内里也是个倔性子,不知以后到底是好是坏。” “萱妹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刘大脚好不容易凑上来搭了一句白,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白了一眼,赶忙把后面的话吞进肚中。 雍容女子往新生人群中环视了一圈,也不再说什么,带着范寒酥走到一旁。 范寒酥跟在老师身后,望向人群,逐一看见了山洞里的那些少年都在新生的人群之中,微微笑了起来,朝着伙伴们笑着点头致意。 ...... 梅望晨终于摆脱了云惜柔那个小姑奶奶,与赵峰春等人站在了一处。如不出意外,山洞这个小团体已然渐渐形成,但梅望晨却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与这几个少年呆在一起,有些久违的安心之感。 赵峰春等人见他来了,自然是喜不自胜,毕竟大家有山洞中的露水缘分,又全部都幸运的入了隐山学院,又都是寒门子弟,以后再这隐山学院之中,抱起团来,也多分照应。 几人低声兴奋的说着话,都在为范寒酥感到高兴,她身世孤苦,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 正说话间,石碑之中又陆陆续续走出十余个形态各异的教习先生。有穿着斗笠像渔夫的,有身形肥胖像富商的,甚至还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童,看年纪竟然似乎比他们还小。 总之形形色色,古怪异常,完全不像众人想象中的学院教书先生的模样。 各位教习,偶有互相打招呼的,但大多只是向其他人点头致意,便静立一旁不多言语,最后看来竟是刘大脚算是最为活跃,话最多的,在人群中高呼低喝,骂骂咧咧,好不热闹。 不过梅望晨倒是没有见到之前曾一起下棋的白老先生,当然自然也没见到那位摆了他一道的隐山学院院长。 第一卷 第十九章 有竹无痕 渐渐从碑中出来的教习越来越多,梅望晨发现偶尔会有教习身后会带一两个学生,想必是在幻境之中挑中了自己的亲传学生,不过可惜的是,在这些人中梅望晨并没有看到小剑兄的身影。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最后石碑前大约站了三十余位教习,而后再没有人从碑中出来。 梅望晨仍然是没见到小剑兄,但似乎仍然不是太担心的样子,在和一旁的李元有说有笑的。 “喂喂,小胖子,你都进隐山学院了,还这么愁眉哭脸的干嘛?来来,给小爷我笑一个。” “梅哥儿,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在那个环境里面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茅屋,结果没说两句话,就被扔出来了......我能在这,估计是学院老师弄错了,我肯定是被淘汰了的......”可怜李元这个小胖子,说道最后都快哭出来了。 梅望晨“咦”了一声,也有些意外,“你碰到的是哪个教习?” 李元小心翼翼的往教习们那边望了一眼,然后马上快速收回目光,“就......就是那个,靠着石碑站着的,拄拐的老先生。” 梅望晨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一个秃顶老者安安静静的靠在石碑旁,裤子的左边裤管空空荡荡的随风而飘,竟然是个断脚的脖子。 在断脚老者周围竟然是一个其他的教习都没有,似乎所有的教习都有意无意的避着断脚老者。 呵,有些意思,梅望晨嘴角微微一扬。 正在此时,断腿老者目光竟然往梅望晨和李元这边瞟来,老者明明目光平静,但两人却是突然如临冰窟,冷汗顿时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转瞬之间,断脚老者目光移开,两人才松了口气。 梅望晨嘴角的微笑化作苦笑,“咳咳,喂,我说小胖子,你在里面跟这断脚的老家伙说了些啥?他可似乎还记着你呢!这老家伙......可不好惹呢......” 李元现在眼泪已经再眼眶里打转了,带着哭腔说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我真不该平白无故的冒犯了这位老先生,哎呀,等等,梅哥儿,你怎么能说老先生是断脚的老......老......那个呢,这可不太好。” 梅望晨恨铁不成钢的敲了李元那圆圆的脑袋一个板栗,“我是不明白,就你这软不拉几的性子,还能得罪人?说说,你到底做了啥?” 李元犹豫再三,似乎接下来说的话真的很难启齿,但最终还是在梅望晨无赖的逼问下,小声说道:“我进茅屋的时候,老先生正在吃饭,我自然是不好打扰,便站在一旁等待,但是......你也知道,老先生有......有点缺陷,我呢,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时不时的总往那儿瞟,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越是告诫自己不能看,就越想去看,嗯......等老先生把饭吃饭,我大概瞟了又五六次吧......” “谁问你这些有用没用的了?说重点!”又是一粒板栗。 李元捂着自己生疼的头,继续说道:“额......等老先生吃完饭,喝了一口茶,才转过头来看向我,抬起自己的左腿就问我,‘好看么?’我当时人都懵了,想着自己偷看被老先生发现了,特不好意思,就像找个地洞钻进去,本来准备脱口而出说不好看,但转念一想,老先生本就有些残疾,再说不好,未免有些不近人情,那是断然不能说的,于是就准备说好看,但如若说老先生残疾之处好看,那不是故意冒犯老先生么,也是决然不能的,于是乎,在那里犹犹豫豫......” 梅望晨哪里想到李元这胖小子能蠢到这种地步,还蠢得这么多道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元不敢再多说,赶快闭口不言。 “最后呢?你到底说了什么?” “我说......我说......还行......” 梅望晨听得这话,差点没一口气岔晕过去,好不容易忍住没敲李元板栗,又听李元在那说道:“我就知道,我说得不对,不然老先生也不会骂我蠢如猪,连马屁都不会拍,别人再不济也能拍到马屁股上去,我是直接拍到马嘴上了......骂完之后,老先生又问我,‘每个来隐山求学的人,总有个希望或是梦想,你以后想干些什么呢?随便说说都成,说的不好不要紧,关键是说实话。’我一听当然是立马点头,拍着胸脯说自己诀不骗人,只不过没想到,我一说完,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眉毛地举起拐杖,就把我给打晕了,我一觉醒来,莫名其妙的就到刚才那个山间平台上去了,竹子也折了......”李元举着自己没有一道刻痕的竹子,惨然欲泣。 “所以,你到底说了啥......” “我说......我说我想当个大将军,你......你可别笑,这可是我一直的梦想,真的,是真的,我可不骗人。”李元奋力力争,随后又垂头丧气起来,“我是真傻,真的,早知道就应该胡乱编个梦想糊弄过去。” “这老家......老先生叫什么?” “在茅屋里提过一句,好像叫王峰。” “......” “怎么了?梅哥儿认识?” “不认识,但他问你梦想,这事没毛病。” 李元不知道梅望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以为他也料定自己肯定没有通过,能到这来完全是因为隐山学院那边弄错了,所以在这逗自己开心,便愈发难过起来。 梅望晨一看李元神情便知道这胖小子会错了意,刚准备解释两句。 忽然,地面微微震动起来,巨大的石碑里面,居然想起来金石之声。 一个冷漠的苍老声音,从石碑中传来。 “隐山入试,横文竖武。” “竹节满八者,过。” “竹痕过十者,过。” “上述有其一,皆过。” “五横五竖,是为亲传,亦过!” 竹痕,便是说每间茅屋之内的教习给考生们打的分数,竹节,便指的是找到茅屋的数量。 梅望晨只找到四间茅屋,所以有四节竹节,并不满足第一个条件。当然,这必须要感谢某位记仇的院长大人。 但是,竹痕数量却是满足第二个条件了。第一间茅屋,刘大脚给梅望晨划了三横;第二间茅屋,木槌铁匠给他划了三竖;第三间茅屋内,梅望晨虽然婉拒了爱下五子棋的白老先生收他为亲传弟子的好意,但是白老先生还是毫不吝啬的给了梅望晨,仅次于亲传弟子的四横,这便已经有十横了。再加上周两仪在最后第四间茅屋中,划上的两横两竖,共是十四道刻痕,已然过十之数。 ...... 此时,能站在石碑前的自然都是满足条件的学生,大家听到这一席话,终于确认自己等人已稳入隐山学院,自然是喜不自胜,有淡淡微笑的,自然也有激动不已,对着石碑大声吼叫的,各型各色,好似人间百态。 梅望晨看着这些神色不一的日后同窗,倒没什么欣喜的感觉,我早知道自从周两仪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以这老狐狸的狡猾,自然是不会放他走的。 只是......那把破剑呢? 正在学生们欣喜不已的时候,石碑突然又起波澜,一个鹰钩鼻银发老者,从里面毫无声息的飘出,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冷哼。 “哼!” 这一声冷哼似乎回荡在天地之间,震得众学生耳朵生疼。听声音,这鹰钩鼻老者正是刚才宣布入选条件之人。 “聒噪,隐山山门之处,谁敢喧哗?” 鹰钩鼻老者声音毫无情绪,冷气森然。 他默然环视一周,继续说道:“共一百三十八人,有些少了,这景国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哼,也罢,若无事,那便分院吧。谁再敢吵闹,本院便将他仍下山去。” 众人自然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正在这时,突然一只肥胖的下手颤颤巍巍举了起来,李元颤抖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有点......事......” 众人齐刷刷的往向李元。 赵峰春等几个山洞里的小伙伴皆是一惊,想上去把李元的手拉下来,但话已经说了,为时已晚,他们几个皆是眉头冒汗,有些心急。 “何事?”鹰钩鼻老者声音更冷了。 “我......我好像没过......” “嗯?” 鹰钩鼻老者银眉一扬,目光如电,扫像李元手中那已经折断,但没有刻痕的一节绿竹。 “这是怎么回事?一节且无痕,他怎么到这来的?” 鹰钩鼻老者的声音像是冰块一样砸在众学生心头。 李元吓得已经哭了出来,“我......我也不知道啊,可......可能是有些误会,误把我传到了这儿......” 其实之前在山间平台之上,赵峰春、钱氏兄弟等人就曾告诫过李元要将自己的竹子藏好,不管是何原因,万万不可自己的竹子给别人看,尤其是这隐山学院的教习。若是不是误会,倒也罢了,若真是隐山学院的失误,也可以趁机利用,先混进学院再说。 鹰钩鼻老者眉头越皱越高,然后突然往下一落,那些个熟悉他的教习都在一旁暗道不好,这便是要发脾气的前兆。 正在这时,一声叹息,从石碑前一角传来。 “哎,真是个蠢猪。” “干嘛要拿出来呢?” “你不说,我不说,你不就可以踏进这梦寐以求的隐山学院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