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轮侠影》 第1章 伧夫遇侉兵 人前丢丑 美少逢雅客 座上联欢 去今廿年以前,约在五月初光景,一辆大火车头吐着蓬蓬黑烟,拖着一列急行客车,正从浦口起由甫而北。就中一辆三等客车近门第三排椅上对坐着两个行客。一个年已衰老,看去像个走背运的官场中人。另一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貌相白皙,颇为英俊,身穿一身重孝,看去年轻,行路却极在行,自从浦口上车便把茶房唤来,低声说了两句,茶房立即喜笑颜开,代他把行李安置停当,将一床呢毯铺在座位上面。这一趟车客人不算很多,少年一人占了两个座位。开车以后脱去长衣,取出茶叶,命茶房取来开水空壶,当面将茶泡好,回身取下暖瓶,灌满开水,放在座下角落里。由手提箱内取出一双漆皮拖鞋和大半筒绿锡包香烟,两本线装书,将脱下来的一件灰布长衫和脚底白帆布鞋依次包好放入箱内,推向座位底下。拖鞋放在面前,两脚一抬,大半身靠在车壁上面,点燃一支纸烟,取书看了几页看不下去,手按书本搭向胸前,望着车顶出神,面有忧戚之色,纸烟自从点燃吸了一口便夹在手里。 老头先到,自从少年落座,便不时留神看他动作。少年因是心中有事,只落座时互相点了个头,随对书想心事,没有交谈。这时老头见纸烟快要烧到少年指头,忍不住唤道:“喂,香烟快烧手了!”少年闻言方始警觉,将残烟掷向窗外,谢了关照,将茶倒了一杯相敬,重又拾起书似看似不着的翻了一会。车忽停住,少年往窗外一看,车已到了蚌埠,天气正热,车停以后上来许多乘客和好些白坐车的大兵,语言粗野,行动强横,越显得乌烟瘴气,平添了好些烦热。少年眼尖心灵,望见那些兵客都在乱挤乱骂抢座,情知自己不能安静下去,正在想法应付,忽见靠自己这面车门挤进一个乘客,手提一只半大皮箱,旧得皮都变了颜色,箱上横七竖八重重叠叠贴着好几十张栈条,地名多是徐州、蚌埠、南京等地,心中一喜,忙朝那人嚷道:“这里还有一个座位,前边就没有了。”那乘客是个胖子,看着神情像是久在外跑的商人,闻言刚道得一个“谢”字,及见少年年轻,穿着一身灰布裤褂,连件长衣都没有,把第二这“谢”字竟缩了回去,且不落座,先把那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皮箱横着往少年座上一放,且不坐下,踮着脚尖,仍在满处东张西望,少年斜对面第五车厢中坐着一对夫妻,另一孤身女客颇有几分姿色,也和少年一样占着两个位子,可是上面放有好些零星物件。胖子一见,立现喜色,朝那女客奔去,故意把脸一板,打着河北官话说道:“这是谁个的东西?一个大姑娘不能占两个座啦,赶快拿开,让我好坐。”言还未了,猛听一人倍声侉气的喝骂道:“你奶奶的,这是连长的太太,偏他奶奶一人占两个!快滚你龟孙,俺爷爷毁你!”胖子忙回头一看,原来那女的隔壁座上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干城之士,嘴里乱骂,已将腰间皮带解下。胖子吓得魂不附体,慌不迭喊:“老总爷,你老莫生气,我真该死,不知道她是你老太太。”说时情急,话连了宗,又犯了侉兵的忌,大骂:“驴毯的龟孙,是你祖奶奶! 俺爷爷他妈的非毁你不行!”说罢皮带一抡追打过来。胖子刚喊得一声“老总饶命”,那女的一口扬州土音,想是关顾同乡,己将侉兵喝住。无如侉兵皮带已自打下,吃女的伸手一拉一喝,胖子没打中,一下扫在邻座一个乘客脸上,疼得手捂住脸往后便躲,白挨冤枉打,竟不敢出言理论。侉兵连骂:“龟孙,不看他奶奶的分上,不把你奶奶的屎蛋砸出来才怪!”怒气冲冲回到原座,对于误打旁人竟如并无其事。女的见那挨打的穿着一身黄土布衣服,脸已肿起老高,反倒好笑起来。 胖子逃出两步,见垮兵未追,又走出几步,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位老大哥真爱吃醋,我要不为他是我老大哥、盟兄盟弟,到了徐州,非给他苦吃不可。”说时,已到少年座前。见箱子被少年横过,就势发作道:“你这小孩子真不懂事呀,本人不在,敢动我箱子什的!我箱子里尽是价值连城的珍珠古董,要是没上锁,车上人多被扒儿手偷啦去,你赔得起吗?”说罢,将箱往架上一搁,将脑后插着一把带漆臭的油纸旧扇取下,唰的一声打开,将长衣撩起,大腿一张,连扇不已。少年见他脸已吓发了黄,满头大汗,偏要装腔胡说,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本心因见皮箱所贴栈条多是徐州地名,到站必下,俗商可憎,总比大兵强多,不想更糟,想起昔年先人之诫,装没听见,车早开行,自在筒内取了一支烟点燃,靠窗外望,不去理他。 胖子惊魂乍定,觉着越扇越热,身更汗湿难过,正要解开胸前衣钮,忽然发觉长衣未脱,重又赶紧脱下,也不打什么招呼,径往对面老头座背上摊开。老头本是独坐,一边放着当枕头用的衣包,见胖子一件旧春绸衫汗湿污秽,正搭向衣包之上,只把眉头一皱,自将衣包取开,放向架上,没有说话。胖子好似看此老少二人可欺,越发放肆。人胖汗多,所穿茧绸裤褂俱已湿透,沾在身上,胖子先解开钮子狂扇一阵,后来索性赤背将上身脱去,隔着少年的腿伸向窗外一拧。车行本速,挤出来的臭汗顺凤一吹,雨点般往后飞洒。背阴一面车窗全开,胖子正把汗小褂抖开,想借风力吹干,猛听后面侍声暴喝:“奶奶的,俺说这大老太阳儿哪来雨呢,还是你这兔蛋干的!”此时军阀跋扈横行,尤其长江以北这些傍兵蛮野凶横,不可理喻,一言不合,张口“祖宗”“奶奶”乱骂,举手便打,人民乘客无不畏之如虎。胖子更是惊弓之鸟,吓得连忙缩退,慌不迭甩开便穿。本来还有干处,经此一拧,全衣尽湿,茧绸性粘,绸子贴成一片,心再一慌,更难穿好,惟恐后座挎兵追来,有衣在手,不好抵赖,情急力猛,豁的一声,台肩下挣裂了一个大口,身上臭汗是越出越多,好容易费了不少事勉强套上。那侉兵人性较好,只骂了两声,并未实行问罪。胖子还想再脱,因衣腋破一大洞,再穿更要费事,便任其紧贴身上,敞着前胸,一味狂扇不已。 少年见那胖子生得浓眉毛,小鼻子,小眼睛,一张猪嘴又厚又大,一脸横肉作猪肝色,身材不高,格外显得痴肥臃肿,脱衣以后露出一身黑肉,胸前一丛黑毛直到脐下,腆着一个大肚子,连脐眼也露在外面,深得至少塞进一枚鸽蛋。那胖子的腰围却用一根窄细线带松松将裤子系住,白裤腰已变成黄色,反卷向外三四寸,尽是皱褶,腿脚、袖口全被卷起,汗毛又密又黑,形态丑恶自不必说,最难受是臭汗淋漓,一屁股占了全座三分之二,与自己贴肩挨坐,臭汗中还夹着从未闻到过的怪味,熏人欲呕。胖子得尺进步,见人不说,明明外宽,偏往里挤。少年有心发作,继一想徐州不久便到,自己前途茫茫,不知要遇多少艰难险阻,怎这一点不能忍耐?后来实在熏得难受,只得取出八宝平安散抹了些鼻孔里,向老头打个招呼托代照看,走向车门外迎风闲眺了一会,问知茶房前站便是徐州,回座一看,胖子已枕着自己小提箱仰面朝天呼呼睡去,口中白沫直往下流,毯子 第2章 有志振门楣 佳儿任重 因嫌生间隙 恶妇使刁 正说之间,少年觉着一股蒜味刺鼻,有人挨坐,回看正是侉兵刘海山,只得强笑让开一些,刘海山已笑道:“俺瞅你二位怪好的,说两句话就走,你们别讨厌俺。”少年道:“四海之内皆是朋友,怎说这话?”刘海山看了老头一眼,笑道:“俺们奶奶的人性不好,也难怪你们讨厌,又是他奶奶跟人不一样,俺有话要跟你二位表一表。俺不是坏人,胖子钱包是那姓王他奶奶的龟孙偷的,与俺无干。他恨那胖子不得人心,顺手捞他钱包,俺钱可没要,也恨胖子欺负好人,和他一气,谁知道哇会被胖子看出来啦,俺跟老王都不好看。正要跟他发歪,你二位竟出了手,天下哪有这好的人啦,闹得我直烧盘,老兄弟还怕我挂不住,递我一根烟卷儿,俺越想越不过意。 “钱在俺手,早还出来啦。后来老王叫俺过去一说,真他奶奶的不是玩意,他奶奶心真狠,跟你二位还不怎的,因恨胖子差点没给抖出来,就是车警不敢搜,他奶奶人算丢定啦。他和俺说非毁这胖龟孙不行,打算停一班车再走。车到徐州,他也下去,把你们给的四十块大票硬给他弄来。俺劝他不听,想打架吧,又伤同棚弟兄和气,只得罢咧。 想起来,俺算上他奶奶的当啦,真闷得慌,怕老弟说俺跟他一伙闹鬼,瞅俺也不是玩意,特意来表一表,你信俺的话吗?”少年便随口夸了他两句。刘海山道:“你信服俺就好啦。俺叫刘海山,是个直性人,俺瞅你错不了,老兄弟,你说姓周,叫啥呀?”少年便说名叫元苏,刘海山又叫用铅笔写给他看,少年无法,只得给了他张名片。刘海山笑道: “好啦,俺和你后会有期吧。”说罢,手持名片,边看边往前走。归座之后,直到下车终未再来。 少年笑对老头道:“想不到那姓王的丘八如此狠毒贪心,这一个就强得多了。”老头道:“这些东西有什好人。那一个目带凶煞,怒看胖子,我给钱时,他忽向那女的咬耳朵,收拾行李,便已看出他不怀好意。胖子这类人死活无关,但也不愿便宜凶人,为此临时变计,花了一点小钱,叫车警将他领往前面守车,等过徐州,再在前车觅座。侉兵到了徐州尾随下去,必然扑空。如若细心一点,看准胖子行踪同在车上,一则他的行为车警和好些车中人俱已觉察,任他多么强横,众目之下,那羞恶之心终还有一二分,不曾丧尽,即便赶往前车,胖子对他又是惊弓之鸟,已怀戒心,他也常出门,如何还会被他偷了去?侉兵果然粗心,心以为胖子必要下车,终可寻到,强奔过来,急慌慌抢着下去,偏又带着妇人行李,诸须照顾,等搬运停当,找人不见,快车无多停留,车开才想起胖子许在车上未下,再赶原车,已无及了。适在站台上追车暴跳,便是为此。可笑他枉费心机,要等下班慢车,须到明早,那车三等乘客最多,十之七八是他同类,天热拥挤,不多受好些活罪么?” 少年笑道:“他虽受罪,到底还白得了三十块钱。我们受了他许多骚扰,未了老先生还白损失了四十元,才更冤枉呢。可见什事还是能忍的好,我如涵养到底,也不致累及老先生破此无妄之财了。”老头笑道:“钱财小事,藉此赶走厌物,可以畅谈,正是佳事。老弟台涵养之功也只到此而止,此与淮阴胯下不同,再如退让,便没丈夫气了。 只没料到老弟文质彬彬,明是世家子弟,却有这等身手,举重若轻,文武兼资,真令人可敬呢。”少年自是谦谢。老头随命茶房搭铺,茶房却将二人行李并一起填满当中空处,先取被褥铺好,加上两床毯子,老头早由箱中取了一床极细的台湾席子铺在上面,各把鞋子脱去,并排靠坐,这一来果然舒适凉爽。 老头笑道:“本来这辆车专为接待长途行旅,是茶房的外快,短程乘客每被支吾到别车去,本来一上车便可将铺打开。老弟不爱说话,我也是不大喜和外人交谈,又见乘客不多,想到傍黑看准老弟是否良伴再定,如其彼此情意不投,便就这座各铺各的也是一样。及至看出老弟一点行藏,胖子已来惹厌了,早知如此,上车便联合一起将床铺好,也省这气了。”少年笑道:“我虽随侍先君宦游江南诸省,北行尚是首次,只听人说大概,似是而非,才致闹此笑话。”二人又谈了一阵,这才渐渐各谈身世。 那周元苏本是湖北孝感县的望族富家。父名光甫,乃前清光绪戊子科举人,以名孝廉服官江南诸省,品学兼优,性情慷慨,交游遍于东南,从不把金钱放在眼下。乃兄益甫,是光绪癸酉拔贡,报捐浙江知县,有循能之名,当时称为浙省州县中第一等人才,历任繁剧,曾经三任乌程等肥缺,可是花起钱来比光甫还要豪纵。尤其益甫之子少章是个少年纨-,声色狗马无一不好,尤其爱赌如命,麻将牌九动辄一输万金无吝色。因此兄弟二人做了许多年阔州县,只是外表堂皇;不但没剩下钱,反把家中田产变卖了来填补亏空。周氏簪缨世族,尤其益甫、光甫这一房,有好几代俱是单传,在本族中最称富有,单是稻田就有好几百顷,果园山地尚不在内。固然弟兄二人服官清廉,性喜挥霍,可是一多半都糟在这位大少爷的身上。益甫家教本严,无如误信枕边之言,受了闺人挟持,每任都使大少爷当账房,自身又不善于持筹握算,只当是自己任内亏空,始终瞒在鼓里。光甫弟兄情重,又敬长兄,明明知道又不肯说,终于家业凋零一败涂地,已无可挽救了。 光甫先在江苏任了好些差缺,都因廉介好交,每任多少都有亏空。光绪未年,程雪楼任江苏巡抚,与光甫以前原是朋友,最佩服他人品学问,先聘在抚衙任了半年多文案,随和藩司商量,委了一任奔牛镇厘捐局长,彼时厘金陋规颇多,不必作弊,便有若干好处。奔牛在丹阳县境内,为全省水运要冲,与上海、大散关、浏河号称四大金刚,上峰专用以调剂属吏,考成比较多好,也不能久于其位。光甫这次卸任,总算剩了点钱,回省禀见,重就抚幕。不久便值辛亥革命。 本来革命党人数不多,器械更是缺乏,按说极难成事,无如政治腐败,当道昏庸,江南民智较为发达,受了革命党人报纸宣传,心早离叛,党军还没有一个到达苏城,早已谣言大作,一夕数惊。当谣言最盛这一天,共总只有四个革命党,年纪都在二三十岁之间,公然直入抚衙,要抚台率领全省独立,共举义旗。程雪楼和四人见面之后,匆匆没费多少唇舌便自成交,当时通电独立,自任江苏都督,响应民军。四人见电发出,方始离去。内一西装少年携一小木箱,人多说是炸弹,因是和平解决,也未开视,来人曾说民军已将压境,可是好些天还没见民军影子,后来渐有党人出入抚衙,又说因都督深明大义,无须用兵,现在大军都打南京去了。民心不附,固是致命大伤,然亦有数存焉。 光复以后,程雪楼不久辞职,隐居沪上。光甫闲了两年,家况日窘,仗着写得一笔好字,名满江南,每年只得两千元收入,手散好交,又喜收藏,仍不敷用。最后无法,考取了县知事,仍在江苏候补,兼着卖字生涯。总算江苏省长齐耀琳颇念年谊,先委了些短差,最后委署六合县知事,到任未满一年,便病故在六合任上。 元荪聪明 第3章 略施巧计 嫂氏竟低头 大掉花枪 小郎亦蹙额 周母父子御下宽厚,老主人虽死,男仆没找到事的,仍依;日主人吃闲饭,平日也帮着做点杂事,分点赏钱。年来经元荪弟兄四处设法,荐了好些出去,门房剩下的仍有六人,除张顺是多年老仆外,余者多是罗氏娘家远房亲故。元苏以前受父钟爱,言听计从,对于下人又是赏罚严明,恩威并用,无形中养成下人一种敬爱之心。早来罗氏有心找岔,传话门房,不令来客随便登门之后,下人们便纷纷议论,俱知此难于办到。罗氏待人刻薄,尽管这些人多是她罗家荐来,并不十分向她,一听元苏吩咐打扫客厅,料定有为而发,都愿意他叔嫂当时闹明,省得当下人的作难,纷纷持了箕帚毛标往客厅奔去。 厚成夫妇就住在客厅对过,中进房内罗氏自然听见,不由大怒,心想自己才头一次立规矩,就吃他碰了回来,不特叫人耻笑,以后这小鬼更没法制了,有心赶出与元称理论争吵,无如自忖理亏,元荪嘴极能说,精明强干,除却蛮来绝说不过,一被问住更是丢人。婆媳叔嫂不和只在心里,从未公然破脸,万一闹翻,小儿盘算前账,质问遗款用途,岂不更糟?想了又想,终是情虚内怯,不敢骤然发难。待了一会,隔着窗缝往外一看,下人们正在踊跃从事,随着元荪指挥忙进忙出,实忍不住忿恨,便令心腹丫头萍香去唤罗福进来,并令做作旁观,探听元苏辞色,对下人们有什话说。一会罗福走来,罗氏见他泥污着双手,脸上好些灰尘,不由怒道:“什么事要你跟人家这样效力,看你这鬼样子,你到底是吃哪个的饭?” 罗福原是罗氏远房族兄,见罗氏无故恶语相加,不由发了湖南人的赣性道:“我吃哪个的饭?我吃周家的饭!二少爷是小主人,他叫我做事,还有不做的吗?本来大客厅自上月起就没开过门,昨天来客还是在书房坐的,就没二少爷的话,我们今天也打算打扫了。莫非我们尽吃饭不做事倒好,这也怪么?”罗氏见他出言顶撞,越怒道:“我今天早晨怎么招呼你们的,老爷不在,大少爷出门,家是我当。客厅收拾完,把门跟我锁上。是客不见,传给他们,不听话都滚。”罗福年老性耐,只管罗氏援引,却不忿她近来行为,闻言越发大声答道:“二少爷自来客比大少爷还多,老爷在日通没说过一句,再说后面还有太大,你不许客登门,先跟他们说明了来,就这样悄悄嘱咐我们把客挡出去,当下人的没这道理。这里不吃饭,别家还要吃饭呢,不能坏良心,错了规矩。”罗氏给他这么一说,羞恼成怒,桌子一拍,刚要就势发作,萍香忽然飞步奔人道:“京里许总裁舅大人的二少爷来了。” 原来罗氏之父秋谷由前清起便经芝庭之父提携推举,在江苏任了好几次阔厘金。只为性情迂腐,不通世故,钱都为人中饱,并无余资,现在江苏候补许家是他惟一奥援,敬若神明。芝庭到前,乃父先有信来,秋谷还同了二子少谷、幼谷亲往浦口迎接。芝庭年少倜傥,不耐秋谷父子寒酸迂腐,一任殷勤留住,推说早有前约,坚持不肯在罗家下榻,却去住在钞库街一个父执家内,勉强到罗家吃了一次接风酒,便不再往。秋谷父子巴结不上,引为奇憾,只得把家藏一部明版《四书》和些文房四宝当着礼物送去,芝庭勉强收下,扔向一旁,看也未看。罗氏一听他来,不由大惊,暗忖昨晚兄弟幼谷来说芝庭应酬甚忙,今晚父亲请他吃饭都没工夫,偏生陪客都是官场中的红人,不能像上回一样,因他道谢打退堂,白花了许多冤枉钱,还在心痛,怎会有此闲空到这里来?芝庭小时本和自己见过,必是因亲及亲,不知丈夫出外,看老表姊来了。想不到他年纪轻轻这么周到,真是可感,请还请不到,哪有挡驾之理?可恨丈夫不在家,虽然便宜对头,也叫他见识我娘家也有阔亲戚。只顾惊喜交集,也没细想,口早忙着说道:“罗福,许总裁的表少大人来了,快招呼二少爷代我陪一陪,我换完衣服就出去。该死的东西,你们只顾尽吃闲饭,客厅闲着也不打扫,书房里尽是书,陈设都没有,多小家子气。”一面急喊:“王妈打洗脸水,把少爷们找来换衣服。萍香快到前头去招呼他们,叫少爷怕他见怪,京里来的,要叫大少爷,快端烟茶点心,外边没有的到我房里来拿。” 罗氏这里手忙脚乱,罗福已从窗缝里瞥见芝庭是与张凌沧同来,另还同有一个少年,由元荪迎向客厅以内,知是来访元荪的,因愤罗氏斥骂,也不说破,听她出尔反尔,本心还想还问她几句,罗氏忙着把话说完急步往里套间走去,只得气忿忿退向门房,告知下人们,俱都窃笑不置。其实元荪本意事先点破,将来客是谁说出,还没等到机会,罗氏便把罗福唤进,隔着天井发出恶声。元荪觉她太下不去,心想好在高、张二友总角至交,无话不说,今日留他吃饭,本欲以家事相托,无所用其避讳。芝庭虽然初交,总还投契,他正是罗氏的娘家亲戚,如来撞上,使知罗氏为人也好,索性等她对面锣鼓明闹出来再作计较,便把气沉下去。明见萍香在侧,下人们偷偷互使眼色,只装不听见,一言不发,依旧从容指挥群仆整理几案。 刚把客厅收拾完竣,忽然门房一个住闲的仆人持着名片跑进,恰巧萍香探看不出动静,又听上房主仆吵闹,正由厅房走出,迎头撞上。那仆人原是罗家荐来的,一见萍香忙道:“许总裁大人的二少爷来了,快跟少奶回一声。”张凌沧是来熟了的,高成基虽和元苏阔别了一年,但也是通家世好,自来不用通报,只芝庭是初次登门,萍香刁钻灵巧,颇认得几个字,见名片只有一张,名字又与主人连日所说相似,急于讨好,口问得一声“在哪里”,人早甩开大脚往上房跑去,报完喜信便领命跑出,里外传话,见人便说许少二大人来了,你们还不如何如何。见了周奶妈,把眼一斜,嘴一撇,仿佛主人来了阔亲戚,她也跟着光辉,长了身价似的。她这里得意忘形,正在厨房里向厨子传话,一面向后院中洗衣的女仆们照着平日所闻绘影绘声说得天花乱坠,又约定等少奶请客,进到内庭时,再去偷看二少大人穿什阔衣服,是和洋鬼子一样不是,谁知韦人罗氏业已啼笑皆非,说不出的苦。 原来罗氏一边忙着梳洗更衣,先想二表弟难得光降,理应备席款待,只不知他应酬那多,留得住不。又想还是一边挽留,一边着人雇一快车与娘家送信,将父亲兄弟找来。 留得住不特面有光辉,父亲也必夸赞自己能干,留不住他,也可和他说些话,求他写信与总裁表舅,请他给省长去信,催催父兄所求的差事早日发表,省得老要自己赔垫家用,只白便宜老二跟着白吃一顿席,有点美中不足。想到这里,忽想起心腹丫头传话未归,别的女仆又说不清,骂了一声“死丫头”,正要着人去找,忽然过厅一阵脚步之声,命所用杨妈:“看”,回报说是二少爷陪了许二少大人和常来的张大少爷,还有一位高大少爷,同往上房给太太请安去了。罗氏闻言又惊又怒,以为元荪先令打扫客厅,必有所约朋友,也在此时走来撞上,怒骂:“老二真该万死,来了狐朋狗友,不避开反倒拉拢在一起。二表弟是知礼的,不知堂上不是亲婆婆,按着京里规矩故意客气,说要登堂拜母,他拿人家屁股当脸,也不怕折他母子的寿,就实受了。幸而他娘这 第4章 长安就食 泣辞白发母 津沽探亲 欣订忘年交 罗氏原因下人讨好,往罗家送信,恰值父兄外出,只乃弟幼谷得信赶来亲迎,芝庭已走。本就埋怨罗氏,芝庭既是白天到此,为何不与母家送信?罗氏说不出的苦,勉强支吾了一阵,幼谷终不死心,又间说众人在河下游船选色征歌,越发心痒,既想巴结阔亲,联络这些贵公子,又想沾点酒色便宜,也没和罗氏说明,急慌慌赶去。偏舍不得雇划子,瞪起一双近视眼,沿着秦淮河岸找去,由夫子庙到水关,跋来报往不下十几次,好容易发现一干阔少坐了一只头号花船,在水关一带河心宽处停泊,鬓丝帽影,笙歌细细,笑语如潮,热闹非常,隔河喊几十声“二表弟”,没有回应,急得没法,花了三个银角子,托一坐木盘卖零食的小贩把一张名片代递过去。 一会大船上有一随仆坐了小划子拿着原名片划来,幼谷还当来接他上船的,心正高兴,谁知来人却是驱逐他的,见面就呼斥说:“某少爷在此请客,不请的人概不接待,你乱喊些什的!眼亮趁早走开,再要瞎闹就不客气了。”幼谷仍忍着气分辩说:“许二少大人明在船上打牌,还有一个周元荪,俱是我的至亲,现有要事,非见这二人不可,要不用你们划子把我渡到船边,将他们请出船舱,我说句话便走如何?”来人把脸一板,答道:“你那么神嗥鬼叫,全船人差不多都听见了,我们主人说他不认得你,叫把你轰走。我不管你有亲没有,船上客多呢,我也没法跟你认亲去。王厅长的大少爷也在船上,他们正在高兴,你敢胡闹,一句话就把你押起来。漫说我的船不能借你坐,你就自雇划子,只划到大船边上一喊,立时就是乱子,不信你就试试。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好。” 说时,正赶一个少年同一雏妓手挽手走出舱面,幼谷瞥见,极像芝庭,如获救星,忙道:“这不就是京城来的许总裁的二少大人,我的血表兄弟?”边说边喊:“二表弟,我在这里,他不许我船上去呢。”少年闻言,头也不抬便退回舱去。幼谷还待狂呼,肩头早着来人推了一掌,怒喝道:“你活见鬼了,人家理你吗、好话不听,你再敢喊,我就捶你。”幼谷见来人气势汹汹,知道这等官场中的恶奴惯于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适见那人明似芝庭,也不知是因座有贵客不便接待生人,还是有心不理,闹下去更要吃亏,只得仙讪的涨着一张羞脸往旁走开。来人冷笑了一声,也就划船回去。 人一走,幼谷心又活动,意欲在岸上守候,只盼芝庭、元荪内中有一露面,仍可有望。眼望恶奴进舱,转了一转出来,船就开向远处停泊,那一带都是两岸人家的水阁,没有河岸可以隔水远望,这才觉出是有心见拒,死了热念,垂头丧气,一边往回走,边想心思,以为元荪一个穷娃子,居然能和这些阔人同坐花船游乐,自己和芝庭至亲,反倒不能,都是阿姊不好,她如早通知一声,必然赶上,既可联络出多少门道,还可尽情享受。并且警察厅长的儿子也在船上,这一交上,以后逛私门头,串小房子,都不会再受人欺,真个好处无穷。天底下哪有这好机会,竟被这丧尽天良的婆娘给错过,白便宜了周元荪这小穷鬼,越想越恨。连夜赶回周家,进门便朝罗氏大闹。 幼谷因适才罗氏没敢说日间受气丢人之事,平素又把元荪当作小孩,以为不知怎么巴结跟了芝庭、成基去的,石则芝庭目空一切,怎会看得起他?虽然嫉愤,并未想到别的。罗氏本就疑心元荪挟嫌使坏,及听乃弟一说,越认定元荪从中捣鬼,使给乃弟难堪尚在其次,只恐连父兄丈夫的坏活也向芝庭、成基二人面前说了不少,当时急怒交加,除大骂元荪既在船上为何不出招呼外,还不敢径向兄弟说明,强忍着忿怒,费了好些唇舌,又给了幼谷十块钱买口,叫他回家莫对父兄泄露,才行了事。幼谷走后,越想越气,先想到后院去和周母大闹,继一想,婆婆虽然讨厌,平日总压着她儿子,这类事还不像是母子同谋。老二居心狠毒,自己不过想给他一点难看,还手已这样辣法,再把他娘一伤,不知还要出什花样,芝庭、成基尚还未走,好些顾忌。如只和小鬼一人吵闹,一个闹他不过,还可到他娘那里告状挟制。全都成了明仇反而不好,只得忍着,立意要和元荪拼命,大闹一场,问个水落石出才罢。偏生这晚元苏竟未回来,自和萍香坐守,萍香自免不了又进许多谗言,主仆二人对说对骂,守到天亮,好一会人还未回,罗氏精神疲倦,便令萍香守候,等元苏一回,即速通报。 罗氏正要上床去睡,忽听元荪回转,这一把怒火立时点燃,追将出来,本欲和元荪破脸大闹,少有不合,就此连他母子数人分将出去另过,永去心头之病。不料气蒙了心,满肚皮质问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上来张口就错。昨晚所想的话还没说出百分之一,先为元荪从容端肃的神态所慑,心已又急又乱,再听所答的一番话不特简净爽利,无隙可乘,并且言中有物,暗藏锋芒,句句刺中心病,猛想起此时一闹破脸,元荪必要提议按照遗嘱分家,休说已吞没的那些钱不保纠葛,至少这些余款也要退出去一多半,娘家借用的那两间屋子陈设家具也要退将出来,仇人又和成基交好,他这封信明是叫丈夫回来清理家务,实是和送他忤逆一样,想到这里,不由心慌,气便馁了下去,急喊萍香:“决把这死鬼给我追回来。”萍香探头连喊:“快些回来,少奶喊你哩。”元荪连理也未理。 刚进后院,萍香便奉命赶来,拦在前面,叫道:“你不要走,少奶叫你回去,话还没说完呢。”元荪听她老是你呀你的,不禁有气,又见将路挡住,怒喝道:“狗丫头,越来越没有一点规矩!有话等大少爷回来再说。”萍香恃有主人之命,刚说得了句“不行”,元荪早忍不住,口中怒喝道:“快给我滚!”抬腿就是一脚。虽然未用什力,萍香已吃不住,哎呀一声跌倒一旁,高声哭道:“少奶救命,打死人了!”元荪见她撤泼,以为罗氏素来护短,定要藉此大闹,不肯甘休,心想事已至此,索性闹翻分将出去,前途虽然可虑,年余的光阴总可支持,免得走后母弟受气吃苦,自己在外担心也好。当时转身进屋,把长衣一脱,取了一根鸡毛掸子奔出,见两女仆连同打扫庭院的下人俱已闻言赶来,便喊道:“张兴去请大少奶来,徐妈拿鸡毛掸子跟我结实打这个狗丫头,就打死她,看怎么样?” 萍香早日专一播弄事非,巧嘴贫舌,全家男女仆役无不痛恨,这男女二仆应了一声,便各奔向前去。萍香见元荪动了真怒,知道不妙,主人连喊未至,再不见机便要吃眼前亏,不由气馁心慌,不等打到,口喊“我告少奶奶去”,慌不迭爬起便逃。元荪怒喝: “抓她回来!”徐妈正待追时,周母已由房中走出喝止。元荪请罢早安之后,不等周母发言,便大声说道:“妈,今天不用管,现在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连个黄毛丫头都这等放肆可恶,此时我什么话不说,先托高世哥把大哥请回来,叫周奶妈备一桌席,把所有亲戚以及各位年世谊的老前辈都请了来,那时再作计较。要不我一上北京,妈这日子还能过么?太气人了。儿子并非老实,不过祖宗累世孝友家规,不愿爸爸去世不久便闹笑话,处处忍让,实在哪一样不明白!既逼我闹,索性就闹个大的。”周母突 第5章 恭觐慈颜 侄儿拜伯父 无遗下体 野鹜作家鸡 一路无事。车至德州,因有兵车耽搁,直到第四日中午才到天津。伯坚只有两件随身行李,临时变计,不在新站转车,欲在天津住一天,看个朋友,明日再搭下午快车赴京,对元荪说:“夜来可到日租界德义楼相访,老弟与令伯大人多年未见,如无闲空,到京再见也可,不必勉强。”元荪随口应了。火车抵站,伯坚唤来脚夫,将二人行李搬出站去。元荪去取了行李牌子,伯坚雇来两辆马车,将钱开发,复与元荪殷殷握别,各乘一辆往租界中驶去。 元荪伯父益甫住在日租界平和里,元荪北上以前曾早有信禀告,并无回音。元荪因伯父对己素极器重,当是年高,懒得动笔,想起父亲在日二老友爱情景,只惜伯父服官多年,两袖清风,堂兄侄辈事情虽好,对于老人多是虚应故事,加以嗜好甚多,各人置有两三处外家,收入虽多,用得更多,依旧当年大少爷荒唐神气,老是亏空,以致伯父以七旬高年,犹在同乡亲友家中教馆,以充零用,使晚景充裕,自己何致辍学谋生?听说父亲去世时,伯父在津闻得噩耗,一恸几绝,此去见面不知如何伤心呢。一路悲思,也无心浏览街中景物。新站去旭街本远,马车走了个把钟头才行到达。 这时益甫所生诸子只长子少章一人存在,余均早死,孙男女却有十多个,全家住着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少章前清就捐了知县,人民国后,仗着一个同乡亲戚孙伯岳相助,保了县知事,分发山西,彼时山西巡按使是金道坚,后任督军是阎锡山,均与孙家有交情。少章连署了两次肥缺,均没弄好。少章长子雄飞虽也纨-出身,却比乃父能干,天性也还好,只是爱嫖,好色如命,饶有父风,常年红着一双色眼,年才三十多岁,已娶了一妻二妾。虽然荒唐,天性却厚,全家二十多口仰事俯蓄,俱他一人担负,不似乃父枉任肥缺,终年不寄分文。这时任着孙家独资开设的隆裕煤矿的经理,每日花天酒地,不常在家,亏空也不在小数。 平和里是个小弄堂,一边通着旭街,一边通着日本花园,马车开不进去。元荪知道伯父家在二号,没多少路,车一到便跳下来,正要进去唤人帮拿行李,忽见路北一家大门里连说带笑走出三个少年男女,定睛一看,正是少章的三子雄图、四女蓉仙和雄飞之妻黄氏,未即开口,雄图等已先叫应,齐喊“二叔”,上前请安,争问:“二叔几时来的?”“怎这时才到?”一面回向门里喊出仆人,将车上行李搬进。元荪又给了马车夫两角酒钱,打发自去,然后同往里走。进门问雄图:“爷爷在家么?”蓉仙刚抢口答说: “爷爷刚由孙家回来,前天还提起么奶奶和二叔呢。”语声才住,忽听头上有一老人口音唤着元荪的乳名道:“蜀生来了么?怎连信都不来一封?路上没受到热么?”元荪抬头一看,伯父益甫白发飘萧,手扶楼栏向下说话,未句尾音已带着一点哽咽,不禁心里一酸,忙喊一声“伯伯”,方要拜倒,益甫忙唤:“蜀生,快上楼来再说吧。”随即转身走进。元荪方想伯父怎会不知己来?难道信未接到?忽瞥见蓉仙和雄图低语了两句,雄图便跑近前来悄告道:“爷爷近来的脾气暴些,二叔两次来信说要北上,爹爹因爷爷一提起么爷爷就伤心,没敢给他。二叔见了爷爷莫说来信的话。”元苏觉着奇怪,随口含糊应了。 上到楼梯中间,益甫已在楼口扶梯下望,元荪抢步上走,刚一跪倒,未容开口,伯侄二人便相向痛哭起来。元荪叩了几个头,将益甫扶进房去。下人绞了手中,侄男女辈闻得元荪到来,齐来叩见,侍立于侧。益甫令元荪坐下,一面命人备饭,随问元荪父亲过世时情形以及目前家境,因何北上?事前怎无信来?元有不便明言嫂氏不良,只说父亲身后萧条,家累太重,长兄一人无力负担,预算最多只能支持三五个月,母亲见来日大难,常时愁急,恰值北京姊姊来信,令北上谋事,以便减轻家累,行前一月也曾有信禀告,许是途中遗落也未可知。益甫问:“信挂号也未?”元苏因上楼时雄图曾经嘱咐,又在伯父身后连使眼色,略微迟疑了一下,答说:“没有。”益甫虽然年老,最是明察,便问旁立孙男女辈:“你二叔有信来,哪个将它藏起,快说!”雄图知瞒不过,见弟妹们面面相觑,只得吞吞吐吐、恭身禀告道:“二叔来信那天,爷爷正想起么爷爷伤心,爹爹怕爷爷看信难过,打算过两天再拿上来,后来不知怎的就找不见了。”益甫立时把脸一沉,冷笑道:“多谢他的好意,只他不叫我伤心就够了。” 雄图已看出神色不妙,不敢答言,恰值下人端了蛋炒饭来与元荪用,正想抽空溜出,益甫突喝道:“图孙到哪里去?还不打个电话到孙家,把你那老子给我喊回来。你二叔远来,也不给他安排住处,守在这屋则甚?我还有多少话说,直在这里打岔,只留蓉儿一人,下余都给我走!”雄图诺诺连声,率众同退去讫。元荪草草吃完,伯侄二人重叙家常。益甫虽极期爱元荪,觉着年未及冠,不应辍了学业远出谋生,无如家境所迫,自身又无余力可以相助,只得把在外面处世接物以及世途中险诈倾乱情形详为指示,谈了一阵。 元荪问起堂兄侄辈近况,才知堂兄少章先因山西巡按使金道坚与益甫至交孙伯岳是把兄弟,仗着伯岳靠山,颇任了两次好差缺。及至阎锡山当政,虽有伯岳始终帮忙,交情却差得多。可是少章仍和先前一样放荡,丝毫不知敛迹。所署县缺离省城又近,三晋民风质朴,少章久居江浙,更在京、津、沪、汉等繁华之域常年来往游荡惯了的,太原省城都看不顺眼,外县如何能待得惯?于是常往省里跑。一年之中倒有多半年在太原大旅馆里住着,终日花天酒地,狂嫖滥赌。彼时阎锡山正以节俭清廉考查属下官吏,这等纨挎行径,又是前任一系,自然万不相容。不过阎锡山素来深沉谨慎,对于北京政府却是极力敷衍,又加新任不久,不敢得罪朝中大老,虽愤少章行为,因知他京中奥援颇多,只得姑且隐忍。 少章如知分际,稍微敛迹,也可无事,一则自恃身有后援,二则不忿阎锡山的吝啬忌刻,这日进见,恰又因公受了几句申斥,忽然发了少爷脾气,不但不知警惕,反在宴会场中大骂当道。因为阎锡山以六行新政标榜吏治,其中有一项是禁止妇女缠足,办法是始而责成地方官吏晓谕人民,劝导禁止,继则着为严罚,派出若干调查员实行查验,勒令解放。三晋民智闭塞,妇女以缠足为美成了千百年来陋习,女子生才数岁便遭折筋碎骨之痛,父母家人一任日夜哀哭,宛转呼号,不生丝毫怜悯,反以为这是爱她,不能稍微放纵,以致大来受婆母挑剔,丈夫厌憎。流毒所及,弄得三晋妇女十九成了残废,终年坐在临窗炕头上,不能躬亲力作。那缠得好的虽似弱柳轻风,摇摇欲倒,还能自由行走,有那摧残太过的直是终年膝行,不能举步。 这一行新政办得固是应该,不能说它不对,无如彼时民智未开,圃于旧习,多半阳奉阴违。主政的人既稍操切了些,而所派出的员役又是良莠不齐,好人大少,多以此为敲诈勒索的工具,同时自身又多是具有爱莲之癖的风人秀士,于是在严刑苛罚后盾之下,财色两贪,不是诛求无厌,便是狐假虎威,藉着查验为 第6章 献媚索头钱 贱妇现世 遭骗输巨款 墨吏倒霉 姓胡的随把手中两张牌推回原位,然后站起身来,一上一下两手掐紧,仿佛平身之力都运到了手上,使劲往两边一扯,口里喊一声“开”,自然仍是一张囚六。众人见他嘴里唠叨半天,使了那大的劲,结果竟自摸错了牌,配出一个大头一来,不由笑将起来。 姓胡的也似又愧又急,气忿忿道:“真他妈的丧气,我还当真是张人牌呢。是头一露红,至少也该是张么四,牌摸错了不说,怎么就没想到是张四六上,输钱还带丢人,你说气人不气?我认输,庄家牌我也不用看,怎么也不会比我小。”说时少章已摸出自己的牌,一张正是幺四,照理逼十已然断庄,照桌面配的牌不多,尤其下门更是包赢,即便点小,拿下门注来赔上门、天门也是足有富余,何况外面最大只得三点,照这情势焉有盖他不过之理?喜欢得连另一张也未看,便端了稳瓶。见姓胡的卖大方,站起要走,想起适才说话尖酸可恨,正想惜势还他两句,同桌~个翻戏人已先拦道:“胡大哥,你忙什么? 怨不得你常输呢,耍了半辈子的钱连路子都看不懂,还赌什牌九?上门和三,天门长二,下门短一,正是下活门。常言九点不算大,一点不为小,只有点子就能赢钱。你这大头一,焉知庄家不是逼十呢?要是三五对幺丁配出无名一来,你不是照样可以赢么?” 少章听那人帮着姓胡的,话又犯忌,气他不过,自期必胜,忙接口道:“这话说得对,我不过拿万把块钱玩玩,陪大家打个哈哈,并不限定翻本,胡先生人不舒服,只管回府,不过两三千下注,输赢好歹也该把牌看了再走。你又不是没有点子,固然以点子大小定输赢,走不走都是一样,万一庄上真个死门开,是个逼十,或是三五配幺丁无名一呢?你人一走,还要累我把赔的钱叫人送到你的府上,岂不多此麻烦么?”随说随将牌往桌上一翻,现出幺四,故意惊诧道:“我当真是三五配么丁呢,么倒有幺,只比么丁多了两点,逼十大概是不会是了,只不知道那一张是幺几。”众人见了,俱认庄家必赢,不论如何下门总是吃定,纷纷议论起来。先说话那人也跟着改了口风,直说庄家牌运要转,再推非大赢不可。只姓胡的好似自知输定,又忿少章说话带刺,心中生气,又没可奈何之状。少章自是得意洋洋。 及将第二张拿起,口中只喊得一个“么”字,手指已然触在牌面上,当时心中咚的一跳,再使劲往细一摸,更无差错,底下的话再也无法接说,简直做梦也想不到,头上轰的一下,当时两太阳直冒金星,双手乱战,虽已定局,心仍放它不下,颠巍巍把两张牌叉在一起,用手握紧,拿近眼前看了又看,一点也未摸错,谁说不是一张绝配?原来后摸这牌,正是一张二四,幺四先亮,重门只是短一,无论再配什牌都是包赢,独输这一张,偏和摸头彩一般摸了出来,短一专吃无名一,同是一点,只一短一杂之分,连半点都未冒过去,扣得紧紧。两门最大牌色才只三点,分明通吃的局面不料空欢喜一阵,连下门的短一都得赔。头张牌偏又亮出一张绝无逼十,十九包赢,重门的点子,高兴头上,竟忘了还有一张二四,满心以为非赢不可,突然遭此惨败,再一想到这是公款,连气带急,急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身往位上一落,心中不住暗念:“死了死了,这回倾家荡产,还吃官司,一定活不成了。” 众翻戏见他高高兴兴的摸牌,忽然面色骤变,由红转青,嘴唇皮发颤,额上汗珠直冒都有豆大,话也不说,牌也不看,呆在那里,知道牌已摸出,仍装不解,故意问道: “自来胜败常事,我们这把就输给你,下把照样可以赢回来,不算什么。下门虽吃,上门、天门还不见得包输,庄家看是通吃还是只吃上门,请亮牌呀。”姓胡的同时回日道: “天门反正输定,拿去吧,我不来了。”少章闻言,一想事已至此,莫如给他一个以烂为烂,先还吃了一条,赔完通庄,尚有一两千元,能够捞梢更好,不行再另打主意。心思一活,侥幸之念又生,一面把下门的注推回,强打精神苦笑道:“包吃什么,我这手气真背极了,通通照赔就是。赔完,我换一方再推,不过老胡你不许走。”姓胡的故作惊疑道:“照周县长这样说,难道连我这门也不输了?万无此理,我不信有这怪事,把牌亮出来我们看看。”少章道,“庄家通赔,还看什么牌,你赢钱不就完了?”姓胡的仍作不信神色,正故意查算配幺四的点子,旁立同党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庄上一定配的是张二四,说下活门你们还不信,果然下门点子就赢钱。可笑我们这些老赌客在自说长道短,共总三十二张牌都记不过来,问了半天,一人也未想起,真是笑话。我看以后谁也不要再吹牛皮了。” 说时,桌角帮少章做活的已照少章的话依次赔注。少章重又强作镇静笑道:“老胡,我怕你走,明是我赢的,都照赔你,这你不好意思走了吧。”姓胡的道:“其实我真是人不大舒服,说瞎话不是人。谁叫我是大赢家呢,只好再赔县长玩一会吧。我看你老坐这一方,手气太背了,换个好地方再推吧。要不你上我这旺地来也好。话可得说明,赌钱的事没有一定,有时大赢家会变成大输家。我这人向例赌赢不赌输,今天实在有点头痛,我要赢呢说不得舍命陪君子,只你推我就下注,只要一输,不论输多输少,我是站起就走,不能说我不讲交情,”众人闻言,齐说有理。可怜少章受人愚弄讥嘲,还当姓胡的人虽讨厌,赌钱却真大方,心想我的钱一多半被你赢去,只你能变输家,我就够本了,走不走有什关系,谁还拦你,随口答应之后,又想起赌钱输急仅,适才吃了性急胆寒的亏,今晚虽能胜不能败,但已成不了之局,反正是拼,何不定定心把气沉稳再来,也许有点指望,转祸为福,便出去小解了一回,正打算抽两口大烟,提起精神二次再上。 哪知这位爱宠阿细生自鸡族,积习难改。平日只管端起官太大的架子,一到少章赌钱,必定守在旁,无论主客,只是赢家,必定变方设计索讨红钱,稍微给少一点还要争执,有时更还要硬派一二成干份子。这般吃翻戏饭的人照例外场知道敷衍女太太最有用处,以前既拿少章当户,对于阿细格外手松,着实被她捞摸到了几个。上场起,阿细便守旁边忙茶忙烟,不亦乐乎。她和少章俱是多年老瘾,是来客也多瘾士,照例打好一瓶烟泡揣在怀里,遇到赢钱的人,哪怕不想抽,也得连灯送桌子角边,亲自看火,强劝人抽上一两口,输家却只装不看见。 当晚一见赢家都是这般大方朋友,只顾想得红钱,喜得心花怒放,也不想想这钱是赢谁的,由打麻将起便围着桌挨个给人装烟。等一推上牌九,知道外快更大,越发闹了个手忙脚乱。井缘在禁烟新政之下,烟泡虽贵,比起现时自然便宜得多,何况县长烟土自有来路,无须钱置,不过费点打烟泡的手工。照那大的场面,赢家出手至少十块起码,再把手一伸,立即加倍,出手大的两位尚不止此,拿一两口烟泡去换,怎么都是一本万利。况除少章外差不多俱是赢家,自然人人有分,不再心疼了。这时见姓胡的一家最赢得多,听喊头疼,一面忙把自己终年常擦常贴的太阳膏薄荷锭取 第7章 允文允武 烟馆混鱼龙 亦捧亦吹 酒搂骋口舌 不久,这件事已是发作了。早有人将少章告发,上头主张严办,幸而少章闻信得早,不待他们来捉,已是溜回天津。当他临走之时,身无半文,如何便能成行?他知阿细手中颇有一点私房钱,因而连骗带哄的向阿细说了好半天,方把一部分的钱骗到手,这在阿细还在做着她的清秋大梦,以为少章这一回去,靠着孙伯岳的力量,不但可把官司撤销,再一运动之下依;日又可做官,她不又是一位官太太了么?谁知到得津门一打听,伯岳已往北京,少章忙又赶了去,匆匆一见之下不便说得什么,仗着身边还有阿细给他的那一点钱,竟是征歌选色在北京大玩特玩起来。尤其和他亲密的一个朋友叫作甄恭甫,有时在小班中玩得高兴,竟会打起对台戏来了。可是这一耽搁下来,不但山西方面派来捉他的侦探已是到了天津,连得阿细因为久无消息,在山西再也耽不住,也赶上来了。 但阿细这个人真是有趣得很,和少章可称得是一对糊涂虫,她到了天津之后,家中既不敢去,旅馆又不肯住,却住在一个烟馆中。可怜少章的长媳黄氏又哪里知道?听得她已到来,即慌忙找了去,一看是一家烟馆,怎肯进去?只在客房外面高喊着。偏偏阿细瘾未过足,死赖在烟铺上不肯出来,后来还是别的烟客看见黄氏和疯子一样,自言自语在客房外面乱喊,进屋笑说,阿细瘾也过了一半,才走将出去将她喊住。黄氏终觉此非住地,一任阿细劝说拉扯坚持不肯进门,只劝阿细另开客房。阿细说:“适已向人打听,客房无论何时随要随有,一则烟馆热闹,吃什么都有人买,枪又老,烟又好,立时还不必付小账,有那给的也只一毛小洋、一二十个铜板,公道便宜,规矩真好。我想你爹爹总在天津,你既怕生不愿进去,我就在此等你,可即速回家,叫老三出去打听。今天如若寻到,岂不把栈房钱省下?” 黄氏见劝不听,各屋客伙都出旁观,心中又急又跳,巴不得早些离开,匆匆别了阿细便往家跑。也没敢告知家中诸人,只偷偷和三弟雄图说了,命他往各亲友家以及侯家后各班子里寻找少章下落。雄图在少章诸子中最是荒唐无聊,嗜好甚多,又无能力,乘机向黄氏要了一块车钱。他知乃父到津,孙家不会不去,赶往一打听,说是从未去过,料定人未来津,也不给黄氏回信,拿了那块钱径往三等娼寮打茶围去讫。黄氏在家越等越没消息,既恐爹爹遭事,又恐爷爷知道生气,阿细尚在烟馆以内,孤身妇女,又是那样出身,万一受了流氓引诱,做些丑事给家门丢人,自己知情不举,岂不又要受气闹埋怨?早知她如此下作,还不如不和她说那些话,由她自去的好。这一好心,反给自己惹了乱子,十天八天不出一回门,出去就遇上这类事,又急又后悔,一会又去门前张望。 少章四女蓉仙见黄氏买东西去了一早晨,回来饭也没吃,时而上楼时而下楼,一听大门响,便问:“少爷回来了么”,满面愁急神志不宁之状,心中奇怪。拉到房内一问,黄氏知她和自己一样,懦弱忠厚,不会走嘴,偷偷说了。蓉仙胆子比她更小,一听父亲遭了官司,当时吓得手足冰冷,便埋怨黄氏道:“你回来时,爷爷吃完中饭刚要到孙家去,既然爹爹有这样事,何不早说,也好请爷爷往孙家托人想法,这岂是瞒得住的,细姨娘抽烟,也不想法叫她背着爷爷躲在你屋里抽,见了面好问爹爹到底为了什事,怎么不叫她回家,领去住旅馆,还容她到烟馆里去?我看这不是隐瞒的事,也不能只怕细姨娘一人给爷爷骂,你可速到那旅馆里去把她喊回来,我自请爷爷去,越快越好,到时就说她由北京来,不提烟馆好了。 黄氏原是个没主意的人,觉着只好如此,无如想起适才烟馆情形,便有胆去,实不愿去,如今旁人因是机密的事,惟恐走漏消息,想拖蓉仙同去,蓉仙自是不肯,两个兄弟又偏都外出不在,没奈何只得亲身寻去,行时再三嘱咐:须等将人唤回再去孙家请回爷爷,以免露出马脚。心里一急,竟把旅馆名称地址忘却,只知是在大街上有一大水果店,心想寻到水果店一过马路就是,及至到了地头,下车一看,水果店倒有,字号是祥顺合,对门却没有适才进去的旅馆。以为走过了头,又往回找,先当就在近处,及至快要退到日法交界秋山街口上,忽然想起过了自家门口,忙又雇车往日租界跑。不便和车夫说拉往卖鸦片的旅馆,只雇往日租界的水果店。偏那车夫是个坏种,拉不几步见一果店便则放下。黄氏又不惯和人争论,忍着气忿又往前找,往返两次始终没有找到。其实两次都由新旅社门前经过,只为把上下行人道颠倒,误左为右,一心记着招牌上好似有一德字的水果店,所以错过。后来走得腿酸脚痛,更因蓉仙曾说,如真阿细怕挨骂不肯回来,时候久了,便去孙家见爷爷,说阿细到后走出不再等了的话,惟恐不耐久候,心想还是拖了蓉仙同来寻找的好,只得赶了回来。到家一间,蓉仙刚走,心中好生惶急,正打算赶往孙家拦阻,忽听爹爹回转,直如皇恩大赦,连忙跑进,照实奉上。 少章一听,便知那地方是新旅社,不特不怪阿细下流,反到觉她委屈可怜,正好自己也想抽两口,家中无人抽烟,旧存烟具恐不受使,忙命黄氏、蓉仙将烟具取出,收拾好了藏起备用,爷爷如回,可说同来朋友夫妇请自己同阿细吃饭,吃完即回。说罢匆匆走出,赶往新旅社三楼。寻到那家烟馆一看,阿细和一个本地口音的大高个子对灯,边说边笑,正在有兴头上。见少章到来,连忙爬起,眼睛一红,颤声说道:“老爷,你怎么没回家?今天早上吓死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招弟娘对你说的么?我正着急呢。这是马二爷,他们说他天津官私两面都有朋友,很有面子,我正跟他打听租界里的行情呢。”少章体胖气虚,又是年将半百的人,走了两层楼梯,意欲稍加喘息再说,听阿细说这一大套,回脸一看,和阿细对灯,称做马二爷那人已然立起。 少章是个半吊子的老江湖,少有点眼力,见那人生得又高又大,一张紫黑脸膛,浓眉大眼,枣鼻阔口,两排牙齿却是刷得雪白,一边镶着一枚金牙。长衣已然脱掉,上身穿着一件天蓝素缎面,纽扣上盘蝴蝶的对襟小夹袄,却用紫酱色素缎做了夹里。胸前挂着一根黄得发出闪亮的金表链,也不知是真是假。两只小腌萝卜一般的无名指上各带着一枚戒指,看去足有三钱重一个,却是真金的。袖口卷着,露出雪也似白的绸小衣,下身一条与上衣同质的夹裤。两条缎带绑扎得又紧又整齐,一双千层底双脸缎鞋刷掸得一尘不染,底边却似穿日太久,磨去好些。一望而知是个混混一流人物,不能得罪,强笑着点了点头。 马二一见少章朝他招呼,一面点头答礼,龇着一嘴白牙,发出洪钟般的口音,笑问阿细道:“这位……”阿细道:“这就是我们老爷。”马二立即不熟充熟的把手一横道: “县长吗,你啦刚到,她啦刚念道你啦。快躺这边,先抽一口。”少章说了句“劳驾”,便就他原位躺下。马二笑道:“我可多嘴,你啦还是别见怪,县长你啦可不对呀,自个玩去,让你啦大大一个女子满世找你,在这儿真生气。我刚劝她半天。要说起来可得受罚呀。没什么说的,你先抽, 第8章 当场还席 举座齐掩鼻 背地骂人 一客独惊心 阿细南方土娼,只管身上白绸小衣穿成了土色,和少章二人对脏,十天半月不换一次,顺领口爬虱子,对于吃上却爱个假干净。又因和马二认识在先,谈最投机。先听马二吩咐柜上代候烟账,无形中加了许多好感。吃饭回来满拟黄七请吃,马二必要请抽,自己除往狠里足抽外,还另要了一两热膏,准备一客不烦二主,带回家去享受。吃黄七过来一说,把马二支向旁边,还说出两便的话,心中老大失望。本嫌黄七小气,马二这么一说正好对上,信以为真。由早起身连吃烟药带抽大烟,受用大多,早就过量,心头作恶。及听说起吃的是别屋酒客的剩菜,越想越翻胃,想用热茶压一压,刚喝了一口,胃里早忍不住,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闹得满床边都是,马二身上又溅了好些。 烟馆多是饱枪,阿细又是一口茶、一口烟的足灌,热气蒸发,吸了好些烟油子下去,与适才吃的肥腻汤汁一会合起了化学作用,变成黑黄颜色汗汁,马二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就这么一套随身法宝,全仗它在人前晃耀,唬吃套架,平日看得极重,每到烟馆先用布揩,上下里外一路足掸,明明铺上干净,也许用炕管帚扫过,看了又看才肯躺下,惟恐沾上一点灰迹。人虽粗俗,对于这身穿着却是仔细已极,本来整洁如新,一尘不染,不料说过了头,没防到阿细会吐,一看身上斑斑点点满是黑黄色迹印,心疼已极,急得起身一路乱抖,由伙计手上抓过手中便擦,刚说了一句“这是吗事”,忽想起这事还不能发作,只得忍住气忿,不再发话。 少章以为阿细劳累生病,早慌了手脚,忙要手中,要嗽口水,又令伙计去买仁丹豆寇,乱作一堆。赵四打心里看不起阿细这种娘们,面上却不显色,笑嘻嘻递上手中,拿了振布管帚过来且擦且扫道:“周太太吗不舒服,别是鸿宾楼做的菜不对胃口吧?”一言未了,阿细被他提起鸿宾楼,二次一恶心,又哇的一声。这次来得更凶,竟连隔夜食带胆水都呕了出来。赵四正隔得近,一见不好,仗着心灵手快,手中管帚先做了挡箭牌,跟着身子往后一纵,退势大急,正面攻击虽然躲开,忘了地方太狭,没有防到后面有一刚站起的烟座,两下一撞,一个跌向榻旁小方桌上,连茶壶带茶碗全都震翻,一个更好,先碰倒了榻前方凳,将大腿搁了一下重的,一负痛,嗳呀一声身子一歪正碰在别人烟铺上,烟灯连两半碗茶水全灭,整个击碎。当时一片-琅朴答之声,加上满地臭汁交流,那一股子又腥又馊的气味便久占官毛厕的哥们也耐不住,俱都纷纷掩鼻而出,互相一争路,这热闹就大发啦。 此事如要换上海、汉口等地人早骂出声来了,毕竟天津人有绅士之风,虽然起心里不愿意,因对方是个堂客,在屋不便深说,至多说了句“这是吗事”。赵四也跟着起哄: “你oo我这一身!”可是一到屋外,便骂了起来。别屋闻声出视,纷问吗事,有一刻薄朋友见金五恰不在屋,正好说句便宜的话,给他伤主顾,以报平日索账之仇,便冷笑道:“吗事。”这是本屋掌柜的财星照命。上了一位女财神爷,是县长太太,在任上跟着老爷受老百姓孝敬吃得太多,跑这儿还席来啦。你oo去,满屋金子银子都是这位大大给下的。我们走道碍脚,金银气大重,没法子出来躲一会。吃不了别吃,鸭子翅子死气白赖足啃,又没那大造化,哪儿不好吐,单上这儿呕来,这是吗事?一个堂客教我们说吗?” 且不说众人嘲笑,最难受的是赵四等伙计,不但不能出外避熏,还得赶紧拾掇,以防掌柜回来发作。少章明听众人在外笑骂,虽觉不是意思,但也无法,只得装未听见。 阿细本没什病,把满肚子烟油随着隔夜食呕出了些也就平复,重又倒在铺上装腔,指着马二说道:“都是他说方才吃的是剩菜,害我恶心,下次再也不吃鸿宾楼了。”少章知黄七是外场人,满屋都是耳目,恐他走来听见,把阿细一只与汉玉同色的纤手捏了一下,又递了个眼色道:“你自己受凉,胃口不好,怎么说人?我这顿饭就吃得很舒服,一点没有什么。如与那些人同桌,不是一样吃么?”阿细道:“你哪晓得,我曾见堂情撤菜时把人家咬剩的往盘里倒,还有满嘴黄沿牙齿用筷去剔的,什么脏人都有。”说到末句,胃不由己,又往上翻心。总算这次还好,没有吐出,只干呕了两口,把一张灰白花容掺上点猪肝颜色。 马二本忍着臭气,拿了毛巾水盆和一块打烟板,坐在门侧椅上加工细做,洗刮衣上痕迹,本来一肚子的冤气,反听阿细这一说,才知是为了自己的一席话引起来的呕吐,不由心中舒服,自觉黄七求荣反辱,把县长太太得罪,以后难再亲近,小夹袄裤虽有了污迹,成绩却是极佳,竟欲就势再加上几句坏话,立即接口道:“县长别那么说。咱们是男子,可以眼不见为净,好赖香臭都能凑合。大嫂那是一个温柔女子,千金大大之体,别瞧她有千斤重的分两,那只是一句古语,真要过秤,连五十斤也不准够。素日吃的都是好东西,哪受得了这个?满打我不说,回到公馆三层楼上也是准得还席,也就便宜我小子,刚花三十多块做这一身新库缎的夹袄裤能够保住。你别瞧黄七请人吃折罗,当时省钱,解馋穷摆谱,蒙事,跟着足啃,吃倒是好吃,他那一根枯柴插四根洋火棍的身子骨吃完喽也顶不住,他八十三天不上一回茅房,单今个急碴,管保也是打嘴里往外拉,冲金盆罩影子,朝他妈屎堆里吐去。你啦跟我是胃口好,不信你问大嫂,她早翻心啦。” 马二只顾连说带比,唾沫横飞,不料高兴得过了火,没留神立处地势较低,阿细吐的臭食虽经伙计扫起,那些臭汁连同打翻的痰桶茶水依然会合,顺流而上,别的伙计听他一说,全都笑得肚疼,没有觉察,赵四明见不说,等快流到马二脚旁才喊:“马二爷,少说闲话,留神底下!”马二正得意忘形,先听头一句,猛想起黄七不是好惹,先前低声向阿细卸底还不妨事,不该这么大声高嚷,他把少章看作财神,已然下本,如知道背后扒他,一翻脸立是一个苦子,何况伙计又和自己不对,少时非把话传过去不可。念头动处猛一着急,心神便乱,等想起赵四叫他留神,也没看清脚底,口应了一句“吗事”,随着脚底发阴,又一着急,本应左闪,反倒提脚顺着臭水来路纵去,蒲的一声踹在臭水汤上,溅得两旁裤单和夹裤上都是斑点,心里一慌往旁便闪,这次倒是将新黄河正道避开,可巧地下正放着洋铁簸箕,里面满是新扫积的秽物,又闹了一脚好的。赵四还说: “马二爷那么干净人,我们连喊留神脚底下,非往脏的地间踹,我们两张床单也给脏了。 客人躲在外边还没进屋,又得另拾掇,等一回擦不行,单这么心急,守在屋里头不出去,瞧这一脚,这是为吗许的?”马二低头一看,鞋已全污,裤腿上;日迹未净,新迹又添上了许多,急得恨不能要哭。赵四已打招呼,不能怪人,只得强忍心痛气忿,和赵四借了一双破鞋拖上,重又取水洗刷。 门外烟座还直说闲话,不时有人探头问:“赵四打扫完没有?天不早啦,我明儿还有事啦。要不截,劳驾把长衣服给摘下来,剩烟给我,先上别屋里抽去 第9章 失势避权门 权作西宾 乘机弄暗鬼 暗充侦探 那孙伯岳原是北方政商两界中最活跃的一个奇人。在前清只是一个阔候补道,项城当国时,知他善于理财,几次想要重用,都被婉言谢绝。一意经营商业,自身办有一家银行,资力颇为雄厚,交游极宽,又工心计,饶有权谋,北方屡次政局变动差不多都有他在幕后活跃参与,却不肯做官。历任财政总长十之八九都曾与他发生关系。他的来历家世以及有关民十七以前北方官场银行界的许多掌故趣闻留为后叙,暂且不提。少章到时,正赶伯岳送客出门。那客是个年过半百的胖子,清末曾任两广军界要职,人都称他李军门。人民国后迁到天津租界作寓公,闲中无事最喜欢捧坤角,民初北方稍微有一点名的女伶十有八九都是他的义女。新近又在法租界开办一个俱乐部,设有番摊牌九,起初只为一般熟朋友消遣聚会之地,后来人越聚越多,一般阔人趋之若鹜,京津要人、租界寓公、商业矩头群集其问,一掷矩万无吝色。此时官场中钱来得方便,市面金融也活动,往往一夜输赢达数十万之钜。伯岳便是那俱乐部中一位豪客。少章只见过两面,没什交情,又见二人神情似有什事商量,到了门口还在立谈,略微点首招呼,便先走往客厅等候。 伯岳豪侠好友,座客常满,又养着一些闲亲闲友和私人秘书、账房之类,当这快开午饭时期至少也有十多人在,平时开上两三桌客席那是常事。这些人寄生,和少章十九相熟,见面互道寒暄,问长问短,多当少章一行作吏,满载而归,俱议夜来接风,纷致谈辞。少章苦在心里,不便明言,敷衍了一阵。且已等有半点多钟,还没见伯岳进来,适才见时神情也颇落漠,与老父所说热心情形迥乎不类。虽知伯岳性情,每遇有不快意之事发生,一意构思,面上便无欢容,心终不放。正想向当差询问送客回来也未,忽见昨日同来的甄恭甫走进,将少章拉向一旁笑道:“你怎么连我也瞒?今早伯岳和我说起,才晓得事情闹得这大,亏你还有心思在庆余堂打连台。其实你到的第五天伯岳便到北京,此时阎老西的代表也在北京活动,伯岳有好些当道朋友都和他相熟,如早得信,岂不好办得多?就说不能便完,至多把你带回的钱吐些出来,也万无如此紧急之理。你明是找伯岳想法子去的,却只头两天派人去问过两次,以后便不再问,也不往天津去,却往班子里鬼混,又没给门房留话,你又说你往天津,这些当差又懒又坏你不是不知道,他们见你久不往问,只说人去天津,正赶伯岳那些日事忙,又在俱乐部输了不少的钱,心中不快,先以为你到津必来见面,并且北京也不会久住,就此忘却,也是该着。 “我因伯伯岳到京必要寻我,独单这次太忙,没叫人找,我们又是好友久违,每天陪你同玩吃花酒,连电话也没打过一个,以致迁延至今。你要对我说真话,也好给你想主意。我见你钱用得豪,还当是发财回来。哪知用的竟是公款。最荒唐是昨日同来,还说北京玩腻了,想找伯岳同玩,换换口味,看天津有什好人没有,闹得我一点不知道。 今早伯岳想起上次去京仿佛当差曾说你往他家去过,也没提你官事,先打听你在北京动静,问得甚是详细。我想大家常在一起嫖赌,这次本是寻他玩的,有什话不能说,便把在京情形实言奉上,他闻言啥了一声,说你真是荒唐,这等行为叫我如何帮法?我还笑他,向来喜欢朋友得意,大家都是嫖赌场中过来人,怎么说这样话?他才说起你这次遭官司的事详情虽不知道,看你在京行为,必是在任上看出老西难处,来个卷包大吉,挟款潜逃无疑。 “照昨日老伯和他所说,你如为公亏款,或是缺况清苦,自家手笔太大,用得大多,亏累下来,我们好朋友为你帮忙垫补都有可原。据金道老说,你前署的都是中上好缺,平日不曾往家寄过钱还不说了,最不该是本来没什亏空,临走卷上一票,回来还不想法子,先在北京花天酒地嫖一个够,等到事急,自把带回的钱藏起,却令朋友代还,这事情谁也不干。假如你要没有孙伯岳这个朋友又当如何?不过他素来说话算数,昨夜既对老伯说过,不能一点不管,叫我来问你亏空多少,到底带了多少钱回来,现在还剩多少? 你将来要用钱好说,这时却不能隐藏一个,也不能推说是你如夫人的私房,务要一齐交出,不够的全由他添补。一面托人疏通,能省多少都是你的,这样他才肯管。如再说虚的,只好另请高明。我听了非常替你着急,连劝说了好一阵,也无更改。适才他说你已来了,更叫我来问,你说糟不糟?” 少章闻言大惊失色,不禁把来时满腔热念一齐冰消,明知恭甫平日专以阿谈逢迎讨好伯岳等阔人,不论对方说得对不对,只连答两声“是个”,一般朋友因这两字成了他的口头语,每日相聚,少说也得二三十次开口便“是个”“是个”,“是”“四”谐声,给他公上雅号叫作“甄八个”。照例顺着阔人竿儿爬,尤其是对方如说起某人不好,他除连连答两“是个”之外,任是他的亲爷也永不肯代为分辩,说句把好活。此次在北京嫖赌伯岳本来不知,也因他嘴不好才没肯说出山西的事,谁想仍坏在他身上,自己也是该死,好端端约他同来作什?料定伯岳说时他必加了许多油盐,他和伯岳又是多年酒友,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此时还真不能得罪,自己分文俱无,北京所用乃阿细有限一点私房,伯岳却误会到有心挟款潜逃,并非真正亏累,否则如没有钱,怎会在京狂嫖滥赌? 每次俱有恭甫同场,业经尽情吐露,说破舌头伯岳也不会相信。日前拿他当好朋友,整日夜守在一起,请他吃喝嫖赌,连打对台的住局钱都是自己会钞,如今却请出来一个干证,越想越气,又悔又恨。 呆了一会,颤声说道:“这真是活天冤枉,说我荒唐爱嫖赌我认,我又不是不知利害轻重,公家款项岂有卷起一走就了事的?上有老亲,下有儿女,难道还不晓得利害轻重?王八蛋说假话。我“实实在在积年亏累一万三千多块钱,因公家追得急,又有赵子龙作对,万万无法弥补,才带内人逃到北京。因寻伯岳不在,偏又倒霉遇上该死的门房,说伯岳三两天就来,为恐家父得信忧急,内人抽鸦片烟又不方便,想等见过伯岳商量出一个办法再见家父,一天挨一天,实在心烦不过。冤不逢时,遇上黑老大这个老鸨拖我到班子里去坐了一会,也是在山西逛土窑子玩破鞋玩腻了,好久没到北京,觉得新鲜,又有你们几个老朋友一起哄,我也糊涂,心想在京等伯岳是一样,他如到京,你必头一个知道,所以后来连我家都没去打听。我只外场绷得阔,那是哄班子里姑娘的,你还看不出?不怕你笑,我真分文俱无,所花的钱俱是内人这几年月积下来的一点私存钱,共只不到两千元。我骗她说是托人运动差事,全骗过手,现只剩了二百多块。我那么爱面子的人,来时连嫖账都没开发,就可想而知了。不信你叫伯岳到我家搜去,不要多说,只够上三百块钱,任凭老西抓去枪毙,他不帮忙,决无怨言。你我多年好朋友,请你帮我洗刷,求他救我一救。我自己不好,上当认命,不过家父年老,怎经得起这类逆事? 我说如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 恭甫见 第一○章 无赖肆凶威 辱凌妇女 小人仗洋势 戏弄长官 二人正对抽间,先是西餐送到,紧跟着又进来一个警察,身材高大的警察进门便嚷: “周县长抽好啦吗?”少章心中有病,倒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马二。原来马二去和金五借衣服,因值天雨未来,赵四推托柜上没存有旧的,马二百般央告,才向别屋伙计借了身小褂裤,长衣仍是没有。正在转磨,恰巧门口有一警察和他相熟,身量也差不多,借了一身旧制服与他。马二一想少时更可唬事,匆匆穿好赶了来。少章认出是他才放了心,人家跑了一早晨,周身淋湿,老大过意不去,又没给叫饭,恐他不快,忙道: “黄七爷说你不喜吃西餐,等你来了再叫,要不先吃一点?看吃什么,另外叫去。”黄七见马二悄打手势,知道赵进财等人地不熟,不会办事,车还未来,一面坐向小桌上吃炒饭,喝牛尾汤,插口笑道:“你甭客气,咱吃咱的,让他先抽两口,让伙计给他叫去。 你是吃羊肉饺子,是吃火烧?”马二道:“都行,伙计,你让对过恩成玉来八十各馅饺子,一头大蒜,一大碗羊杂碎,外带二十火烧,多带咸菜,柜上再支两元钱给我买点酱肉。”黄七道:“时候不早啦,别摆谱啦,必得两样都吃,不许匀一顿晚上再装,填鸭子赛的干吗?”少章不知黄七疼钱,笑道:“马二爷食量大,伙计你快买去,少时一总算。”黄七把脸一沉便不再说。 一会饺子也叫到,三人躺下重抽。少章见马二出来进去好几次,心神好似不甚宁贴,也未在意,恨不能当时便走。黄七说:“你时候还未到,去了也是等着,忙吗?这雨下太大,我相好的有辆汽车,刚让马二打电话催去,一到我们就送你进医院,准错不了。” 少章觉租界路并不远,无须汽车,连说:“七爷何必费事。”黄七道:“不这样你不舒坦,相好的,你请好吧,管保事后你得想念咱的好处。”少章忙道:“那个自然。内人痊愈以后,必有微意酬谢。”一会饺子火烧等物全部送到,马二剥开蒜瓣,就着一路大吃。黄七躺在烟铺上,斜睨着一双小眼,边烧烟泡边说道:“你这归为叫属饿狗长的,真他妈的吃货,瞧这一大堆你准吃得了吗?”马二知他嫌吃大多疼钱,心中虽恨,不敢发作,只得脸抹稀泥假笑道:“七爷别改我啦,打昨黑啦到这时会天都几点啦,不就天亮那十几套烧饼果子吗?上头淋着底下淌着为吗?再不吃点吗,你说哪行去。”随说几句话的工夫,烧饼夹肉抛弹丸一般早了啦三个下肚,因要腾出一角口腔发音,说完,似觉那嘴受了委屈,左手刚送了~个烧饼到嘴里,还没咽完,跟着低下头去,就着九寸大盘的边沿使筷一拨弄,往口里一赶,丹田用力,呼嘻噜一声又是五六个羊肉饺子到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微一咀嚼,就手扔进一片蒜瓣,端起醋碗喝了一大口,全都咽下,喊声“味道真好”,照样又来一通。旁观众人见他这等吃法,都忍不住要笑,齐说:“二爷吃得真香,咱们在自口馋,就没这大造化。” 黄七听出马二语带双关,便改口道:“不是嫌你吃得多,好赖也局气着点,留神噎着。这会撑多啦,晚半晌还有一顿细的啦。”马二正嚼着满嘴烧饼,含混笑道:“依我说,晚半晌这一顿折干满好,那小子早上吃他妈烧饼果子都打算盘,间准啦数才买,这顿饭别瞧是细活,凭他那三块料准没有好,打算用人还不给人吃饱,这是哪儿的事。要不冲你啦,我要溺他才怪呢。”说时,两大盘饺子已剩下半个,又端起醋碗一吸而光。 黄七恐他走嘴,被少章听出生疑,虽说鱼已入网,就被警觉也跑不了,到底可虑,忙道: “小子你吃吧,那是醋,不是溺,这大堆吃的还堵不了嘴,哪有那么些说的。八百多天也没人找你一回,好容易遇上事,人家好赖花钱请你,又他妈装蒜啦。咱们不还没有送周爷进医院吗?你还要抽两口,不快点吃,待会又赶罗。”马二忙说:“怨我怨我,忘啦周爷还没送走吗。我今儿也是真饿。”说罢一阵狼吞狗咽,把残余食物一扫而光,合着八十饺子,一大碗羊杂碎,二十火烧,一大盘酱肉,连醋合蒜瓣都未剩下。少章虽觉黄七今日说话混混本相毕露,满口匪气,只顾盘算心事,低着头烧烟来抽,一点没有听出。马二吃完,便往别榻躺下,要了一块钱烟,才抽两口,黄七道:“你别紧子抽啦,到门口o睦去,看车来啦找不着地间。” 马二量并不大,闻言方要爬起,忽听门外有人打听三号在哪儿,马二一听是赵进财的口音,恐被少章听见,忙即赶出,见他还有一个中国地的便衣,忙即摆手,拉向一边,埋怨道:“你嚷吗,这儿不是中国地,你又说老小子认得你,他只在上车以前看出破绽,一叫巡捕,就侯景吃核桃,满砸。案办不成,你还吃不了兜着走。还有一节,事情是办圆全啦,今儿早上你瞅着的,别瞧黄七主意高,谁卖的力气,你单许我那一份先拿来吧,正项的你跟黄七说去。”赵进财见事已成,满心欢喜,便从身上取了五十元中交票递过,马二接过,冷笑道:“老西,你真可以,上头淋着,地下淌着,单糟的那身绸裤褂得多少钱?就五十中交票呀?咱要掉过头来跟老小子一句话,少说还不见个三头五百的?不是为交朋友吗,干脆,人在三号,你们办案去吧。”那中国便衣胆比赵进财还小,知道利害,忙向赵进财递眼色,和马二套交情,从中说和。赵进财也恐贪小愤事,只得添了三十中钞。马二恐再争执黄七出来又难实得,便嘱赵进财说:“这是今早赔偿湿衣的折干,如给黄七知道,别怪我不懂外面。”赵进财一一应了,马二才令赵进财先去别屋暂避,先把黄七调出接一个头,由中国便衣装跟车当差,把少章架上汽车,赵进财将雨帽遮脸坐向前面,自和黄七看差事,到中国地再露本相,两同伙去至东南角等候,不要露面。 议定,马二赶回屋去,黄七正等得着急,故意问:“谁找三号,车来了么?”马二骂道:“他妈的,楼上卖糖墩的老西真不开窍,昨儿抽他糖墩短了一毛钱,咱见天在这儿会不放心,也来要来,我不犯跟小人怄气,给他啦。车还没到,你打电话催一会吧。 要不是雨下太大,时候还早,咱们坐胶皮也行。”黄七一看少章正在烟迷,似未听见,悄取十元票吩咐算账找钱,和马二使了个眼色溜将出去,与来人相见。黄七却比马二高明得多,仗着中国地也有两人,先和同来便衣打招呼,套完交情,递了话,再向赵进财足这么一嘘,也不要现付,把条件全都讲妥,再照前议行事。固然反客为主,也仗着马、黄二人和少章先认识,不是原办案人,否则少章近虽年老昏聩,租界情形却是深悉,上车时发现车有生人,当时一喊巡捕便是乱子。最巧是黄七往回走时,正值阿细冒雨前来抽烟,黄七一见不好,惟恐阿细上楼,被赵四等人泄露真情,乘她未见,忙回三号,进门便喊:“汽车来啦,周爷醒醒。”少章迷糊中,觉着自己被山西侦探捉住,黄七连拉带喊势又猛些,当时吓了一身冷汗,惊醒过来一看,拉扯自己的却是黄七,才知是梦,忙间何事,黄七道:“车来好一会,天不早啦,快走吧。”少章初醒,还要抽一口,黄七随把自己抽剩的半口递过道:“则打电话,你 第一一章 叩头乞狗命 满口胡柴 俯首受酷刑 全身糜烂 杨以德也真能拿他开心;说时和众法警摆手,不令呼叱,口叼雪前眼望马二静听。 马二以为真个被己说服,认着死里逃生紧要关头,越发胆壮,咬牙忍痛,哑着嗓子说个不休。杨以德等他说完,笑问道:“你怎会有两个八十多岁老娘?”马二一听把话说漏,慌不迭脱口分辩道:“那一个是我后妈。”说完,见杨以德冷笑,一着急,又忙改口道: “厅长,你啦不明白,我妈生了我刚三天,老口口的改嫁,合着我随娘改嫁,当了三天油瓶。我爹刚给我娶了一个后妈,老口口又惦记回炉,赶啦回去,公母三打啦一通,合着连我亲妈后妈一齐留下,来啦个连床大会,这叫不分彼此一锅熟呀。早年两老娘们老是吃醋吗的,赶我爹一死,靠人没靠上,全吃上小子我啦,有吗法子?要不是老回回气的我那天多喝了两杯,还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冒犯厅长你啦。”这一席话,说得堂上下连杨以德带观审的本厅职员全忍不住好笑。马二说了这一大套,前不搭后的乱七八糟,见众人一笑,还自鸣得意,以为和说相声相似,拿父母官开心,招老爷们哈哈一笑钱就到手,即便杨以德手紧不开发,至不济还不将人放下。 正在搜索枯肠,想词接说下文,不卖关子,尽力报效,别招老爷们生气,杨以德已笑止问道:“你那三个未满周岁的儿子又是哪里来的?”马二忙道:“那更笑话啦。我小子不就养活一个媳妇吗?前几年两老寡妇老嫌我没给她添孙子,屋里头没孙子怪闷得慌的,满是靠人找种去。赶巧街坊有个在中国地当巡警的,身大力不亏,本是惦记我媳妇来着,两老寡妇给做引线拉马,又有一节,两老寡妇得先抽头,要不给,我媳妇就不叫摸。三方面一会议都讲好啦,乘小子不在家,来了个打麻将的老少付,合着我一家连老带小都让这小子给好啦。”说到这里,又觉身子在华警势力之下,不应说人小子,忙又改口道:“不对,那不是小子,那是后爹,你说这样巧劲,他们公母四个刚有事不到半年,就在八月十五晚上,每位给我生了一个白胖小子。单独我娘们生的一个叫吗?我想起来啦,叫二顺,耳朵大尖,长得不是人样。老寡妇生的都满好,别瞧是人家下的种,添人进口,不好事吗?合着我分三次一办满月,足这么一撒帖打网,单份子剩啦三百多块,美得我小子甭提。” 还要往下说时,杨以德好似乐大发,要开赏钱,喊声:“来呀,给我脱衣服。”马二一听有门,厅长听高兴了,身上发烧,也许连烟铺都搬了来躺着听,弄巧一高兴还赏我一口提神都不一定,方巴结道:“厅长别接,今儿阴天,留神招凉闪着,你啦叫人把我放下来吧。”不料说了半天都是笑的,这一句竟似不大中听,他这里喊“嗳呀”,哀声求告,对方连理也未理。等当差把衣服脱下,才笑问他道:“本厅长今天为了你,有好些公事都没有办,你知道么?”马二摸不着头脑,随口答了句:“小子知道,为我一个兔蛋,耽误厅长国家大事。那不是小子的错,怨送我来的三道跟翻译不好,临要动身还喝了两瓶子啤酒,让你啦受等。”杨以德倏地冷笑道:“你这该死的混蛋洋狗,那日威风往哪里去了?你不是倚仗洋人和我签得有字?本厅长为了国际信誉,不便违约失信么?这个容易,管教你心服口服就是。” 马二一听要糟,忙哀求道:“厅长你啦行好,小子那天是酒后无知,自己该死,早就心服口服了。”杨以德道:“你们这般倚仗外人庇护,狐假虎威,鱼肉良善,本厅长行文要人,还敢抗传不到,如不惩一儆百,给你们一个榜样,不知道要如何无法无天。 本厅长今日打你便是行好,为良善商民出气伸冤。适才他们打乃是为了执法,这时乃是亲手报仇,暂时决不要你的命,你等着受用。”随喊“拿来”,法警忙去水缸里捞了一物起来,马二战兢兢偷眼一看,乃是生麻结的鞭子,用水泡着,才知缸里东西虽然为他享受而设,但却不是鳝鱼,当时吓了个魂不附体,嘶声哀号:“厅长开恩,小子我胳膀已折,一身打得稀糟,受不了啦!”法警已将麻鞭上水微拧,湿淋淋递上,杨以德持鞭在手,一声断喝,便照马二身上打去。马二身上满是皮破痕印,肿有寸许来高,哪还禁得起浸湿了的麻鞭往上一盖斜十字花。杨以德打人更比法警识窍,抽到身上稍稍往回一带,烂肉皮立被揭去,二次鞭到,打在伤处,端的奇痛钻心,似这样打不几下,又蘸点水,伤皮肉不伤筋骨的打法,疼得马二闪也不好,挺也不是,先还似杀猪一般哀嗥,到了后来声嘶力竭,只剩了喉间惨哼,胸背血肉一片模糊,和烂疮腐肉一般颜色。杨以德打得手酸才命人放下,喷水上药,带上刑具好好收押。 马二这一晚上的折腾痛楚自不必说。一听传案,明是提别的犯人,便吓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去。有时看见开放别人,便羡慕得要死,这时只能放他出去,休说叫他不再作威作福,欺压善良,便叫他每见一人便跪下磕头,叫三声祖宗,也所甘心。无如平日造孽大多,报应临头,冥冥中知道此人生具劣根,放出去仍是故态复萌,恶性难移,也不容其改悔。那看守警更是“王道”,格外对他另眼相看,不许躺着养伤,也不许和同押的人说话,有什请求,如放毛喝水之类,水是不给,放毛是先叫忍一会,可是每一张口照例必定迎面啐上一口臭唾沫,骂上两句如“兔蛋”之类的秽语,再问吗事。等到经过几次之后,自己都觉做过了分,然后开恩,马上一串点头答应。可怜马二一身糜烂,臂又错环,肿起老高,行动都是痛楚,屎在门口憋不住,不能不拉,受上几句侮辱方始得允,却不许人搀扶,只好挨痛走出。马二也真能伸能屈,明知不行,仍然涎脸哀求,比谁的事都多,同押人看了都好笑,说他风魔。看守人也说得好:“你不是租界上人物吗?眼时这地界可不是你那狗窝子,我实情瞧你不是玩意,给你难看,你可认准喽,你只出去,有什么招你只管使去,二大爷曾听着,你到外国地一上班,咱还准去,绝不能含糊。你这块松骨头要在这儿散喽,只管到阎王爷那儿去告去,咱是阴阳两界,官私两面,四下里都由性儿挑,你老瞧我干吗?你兔蛋还别心里骂我,别瞧哑口,咱能瞧出来,就有你兔蛋受的。”马二吓得连头也不敢抬,低着头没口子分辩道:“二大爷你是我恩公,别瞧头一磨被押,这里头的事我满都知道,惜非遇见你啦行好,我这罪孽还不定怎么受啦,我小子哪能恩将仇报啦?”看守见他一味赔笑,逆来顺受,才骂骂咧咧走开。 马二自觉柔能克刚,为想讨好,又朝同押人唱隔壁戏道:“实话照说这位张二大爷还真行好,要比咱们那儿王四对待犯人,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强多啦。他对别位难友的好处先不用提,就说对我罢,那真叫是行好开恩,别瞧他嘴里骂骂咧咧,那是他的离戏,多会看他动真格打我啦吗,要换别人,厅长交派,那还了得?昨儿晚上早用一大枚手纸、两大枚烧酒给我小子跳加官送姥姥家去啦,哪能今儿还跟众位在一块。说他是我恩公那是不假,别说小子我忘不了人家好处,连带众位出去,要不好好弄桌鸿宾楼翅子席带扒鸡腿扒时子请请他,再送点吗,打我起全他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第一二章 报却一时仇 厅长快心 受尽千般苦 囚徒拼命 正在越想越高兴,忽听上面有人向看守说:“你快把地害子门打开伺候着,人一会就到,那锁已老没使了,省到时一个迟误。这位大爷性急,惹翻了不是玩的。”马二闻言心中大动,细砸滋味,极似外国人要来看人,否则过堂之时早过,如过夜堂应当把人提去,如何自来,叫把牢门打开伺候?又说大爷性子急怕惹翻了,越想越料前日看守之言应验,喜得心里乱跳,不住口暗中念佛,这就好了,到底还是外国人办事认真,够交情,连大礼拜晚上都不论,楞跟老杨要人,还得亲自查验到底优待没有,这样待人往后非跟他多卖力气不可。方自胡思乱想,皮靴声已自石梯走下,随听开锁之声,门仍扣住未开。如在往时,马二早已涎脸探询,因见看守正是昨晚打人的一个,又恨又怵,又以此事已然十拿九稳,反正少时便见分晓,何苦再去求他?暗骂看守兔蛋可恶,前黑啦狐假虎威,差点左手指头全折,如今伤还未好,少时外国人一来,我便当着面告上一状,弄巧就许叫我把这小子带回工部局去,由我拾掇,报仇泄恨。想到这里,不特没有打听,反假装着捉虱子,脱去小衣褂披在身上等着,想将身上伤痕现出与外国人观看。 刚打算少时见了来人如何表功告诉,猛听传呼“厅长到”,跟着一连串皮靴奔走之声由远而近,暗忖半夜三更,厅长万无光降囚牢之理,非他妈陪了鬼子来不可,我这还得装着一点,念头才转,刚哼了两三声,来人已自走下。门开处看守同了四个持手枪的卫士首先抢入,进门看守先喝了声:“兔蛋快滚起来,厅长来了!”马二暗骂:“兔蛋还要狐假虎威啦,待一会就要你好看,二太爷先装一回孙子再说。”半惊半喜,以为这就快要好了,假装害怕,刚应了一声站起,杨以德已同了一人走进、马二一看,随来的是个西装少年,却不认得,心还疑是工部局派来的高级职员,便朝来人分别鞠了一躬。 杨以德笑对那人道:“你看着点,药箱带来了没有?”少年笑答道:“药箱现在上面,昨天不知道厅长是什么意思,以为给寻常犯人治病,又赶出诊事忙不在家,现在说定,准按日期奉陪好了。” 马二才知少年是个西医,杨以德还是想将伤医好再行开放,不禁着起慌来,暗忖: “你这好意思我不能领,早点放出去多好。”心里想着,脱口叫了声“厅长”。杨以德笑问何事,马二道:“厅长待我天高地厚,不过小的那天虽然挨了几下,仗着这副身子骨,没吗。有这两天全养好啦。你啦请大夫给我治,还得花钱吗的,我看不用,倒是我家有八十多岁老娘,怪惦记的,再说我又是个孝子,不如你啦把我小子早点放回去满好,你啦这份意思我也满明白,见了外国人我一定美言几句,决不能提你啦打我的话,谁叫咱都是中国人啦。别说没吗,就把小子我打折胳膊掉腿的,也得向着你啦这一头,决不能给中国地找麻烦。你啦真要体恤我,赏点医药费吗的那倒领情。不赏也行,要叫我在这儿养伤,你啦花钱,我小子还难受。承你啦美意,前天还下命令改为优待,叫实噗还不如不优待啦,就吃的还凑合好一点,也不如在外头。瞧这地吝子里头有吗?连块板都没有,满地尽迸虱子,看守老爷们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满没照你啦意思办事,这要待长了,非折腾死不可。你啦又跟外国人签过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小子一条狗命死活没吗,可是话得说回来,人总死在警察厅里头,外国人不知道怎么死的,必要办照会交涉,一赔款就多少万,谁也了不了,别跟庚千年一样,岂不给你啦找啦麻烦。最好还是给两钱由我自己养伤去,再不放心我能给你啦起誓,我到家一忍,是人不见,多会把身上伤养好再见外国人,你瞧怎么样?”说时,旁立诸人两次想要呼斥,俱吃杨以德摆手止住。 马二见杨以德满脸笑容,以为说对了心思,自觉这样给他叫明倒好,便一个劲往下说去。说完,先听西医对杨以德笑道:“这人简直神经错乱,无怪那日敢对厅长无礼。” 马二接口道:“大夫你啦不知道,没告诉你那天多喝啦几杯早酒让鬼催的么。要不介厅长乃父母之官,比县长还大,宰啦我也不敢。咱是揭开这一磨再看下次,小子我出去对于厅长这份意思必有一份人心。”还待往下说时,杨以德笑间:“你还有什话说没有”? 马二道:“报告厅长,就请你啦放我出去,赏不赏的没吗,好在我跟外国人也能要个三头五百的,你给他给一个样。”可笑马二死在临头,还想乘机弄上一笔养伤费再走。杨以德笑道:“本厅长决不能失信于洋鬼子将你枪毙。可是你要回老家还得些日。这位王大夫便是本厅长专为请来给你长期治伤的,你少时有什伤痛可对他说。”马二也没听明语意,便忙争辩道:“我说不向外国人说,实实不假,厅长别不放心。”话未说完,杨以德倏地面色一沉道:“你这混蛋倒想得好,可知公事已完,我的私仇还未报呢,哪有如此容易!” 马二刚听出口风不妙,杨以德已将身上长衣脱去,喝声:“拿来,给我抓!”门外应得一声早奔进一人,手里持着和前日过堂一样用水浸了的麻鞭恭身递上,同时旁立卫士便如狼似虎赶将过来,抓住马二衣领恶狠狠往下一扯,随手扔向旁边。马二因想向外国人诉苦看那身上伤痕,将衣服脱下披在身上,这一来倒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否则衣服既要被人扯碎,还得挨上几下。话虽如此,杨以德依然没有省劲,该使多少力仍使多少力。马二因上来没有认清来意,话又不曾听出,见对方笑嘻嘻突然翻脸,摸不清是何原故,只当把话说错,刺中了对头心病,当着好些人面子挂不住惹下来的乱子,急喊: “厅长开恩,我说错啦,愿意伤养好了再走,你啦千万别打我。”话才脱口,杨以德早奔过来,骂声“王八蛋”,扬鞭就打。马二身上的伤还未愈,有那见血的也只刚结疤,如何禁得这一阵乱抽?一鞭挨上便痛彻心肺。十来下去过疼得满地打滚,急喊:“爷爷,打死我噗!”先还夹着几声“嗳呀”,到了后来,直似待杀的猪狗一般随着鞭声惨嗥不已,西医早已避出,室中只剩杨以德和四卫士,一个持着麻鞭准备换用。马二为了护痛闪打,在地上往来乱滚,四卫士一人把住一头,滚到跟前,便一脚踢一溜滚。杨以德双鞭交换了好几次,直打得马二急痛攻心,声嘶力竭,快要断气。打人的也自累极,才行掷鞭住手。当有随从由外走进,递上手中把,杨以德擦了,穿上长衣,将西医唤进房来令其验看,问要几日方愈。西医皱了皱眉头答说:“虽是浮伤,但肉多糜烂,如要通体见好,少说一星期。”杨以德随即含笑点头,率领卫士走出。西医忙命从人由上面取下药箱和方桌椅子、清水,令看守和助手将马二扶坐椅上,先给他消了毒,然后上药。 马二体气坚实,尽管身遭毒打,一息奄奄,一会便将气缓过,心还在盼仇人不会要命,日前受的是公法,如今私仇也被报过,想必伤好便可出去。见那西医与前日人性不同,见自己打得这重,大有怜悯之意,治得也极尽心,用药甚多,毫不模糊,不禁又生希冀,乘着看守外出,哀告道:“院长大夫,你啦积德治得大好了,我小儿这辈子也忘 第一三章 倚宠进谗言 长舌可畏 伺机尽孝意 小心堪嘉 伯坚引他到了大菜厅落座,先要了两瓶汽水,又问元荪饿不,元荪答说:“起来甚早,先吃一点也好。”伯坚道:“我昨晚打了一夜牌,三点才回饭店,刚起不多一会,只吃了一杯牛奶,肚子也发空,索性我们就吃吧。”随命伙计拿过菜单来看,二人都不吃牛肉,各将菜唤好,又要了白兰地,二人且谈且吃。伯坚看出元荪惜别情殷,笑道: “人生聚散原本无定,我和老弟一见如故,情如昆弟,老天故弄狡桧,才期长聚,又赋离歌,固然使人扫兴,但我二人此别也只三五月光阴,一晃便到,何足介意呢?”随又殷殷询问元荪昨日伯父家中情形和京津亲友状况,问得甚是详细。元荪随口照实说了,没提少章的事,只说他昨夜归迟,人还未见。伯坚笑道:“老弟人品学问俱不寻常,早晚出人头地,但是人情冷暖,能识真才的能有几人?愚兄稍知风鉴,仗着频年流转,阅人已多,颇有一点经验。此去京中如不得意,我住那家是我好友,不妨搬去。我就今日无暇,到了济南也必与他写通知,至迟不过三五天必有信到京。他即是我,老弟到时千万不可客气,不过此人虽然肝胆,却是一肚皮不合时宜,整日沉溺声色烟霞,懒到极点。 只有人上他家去,近年永不看望朋友,老弟不要嫌他简略好了。我预定秋初到京,至迟不过中秋重阳之间也就相见了。”元荪想要探他此外用意,刚一开口伯坚便先答道: “我的事本想告知老弟,只为昨晚答应人家不再转告第二人,过些日你看报就许能知道了。”元孙不便再问,改谈别的。 良友相聚,这顿饭直吃到下午两点,后来还是元荪听见钟声,才想起伯父家中该开午饭,不能不归,随起会账作别。伯坚也说有事,并未挽留,也不让账,只令少候,随出去转了一转,回来手中持有一大筒饼干,说:“自己今晚必走,已令人将行李送一朋友家中,晚来便由友家动身。”并嘱元荪:“此行机密,千万不可往送。老弟已有解意,现有朋友汽车等在门外,找顺便送老弟回家好了。”说罢,自持饼干筒同元苏走出。到了四面钟拐角,果有一辆新汽车在彼,二人一同登车,到了平和里口停住。元苏下车作别时,伯坚忽然笑道:“我真糊涂,只顾忙着走,把这大半筒饼干带去岂不叫人笑话? 请老弟代我吃了吧。里面还有我昨晚赠老弟的一首诗不可不看,你到家就看吧。”随说随将饼干筒递与元苏,一面招呼开车,风驰而去。元苏匆迫中接过饼干,正想此人真个热肠,只不知有何急事如此忙法。这是法国上等饼干,且拿去孝敬伯父也好。 刚要转身回去,忽听人唤:“三叔,到哪里去了一早晨?家中正开饭呢,爹爹都生气了。”元荪一看是雄图,所说早在料中,微应了一声。刚一进门,便听少章在房内大声怒说:“年轻娃娃真太荒唐,刚来半天就出游荡,亏得爹爹还夸他有出息。”招呼厨房过时不候,快些开饭来吃;同时又听阿细在旁帮腔。元荪心中有气,强忍着装不听见,本想将饼干分些与人,剩一半孝敬伯父,也懒得打开了。各自回到屋里,恰巧雄图在外没有同进,所有侄男女都在对过少章屋内。元荪坐定,暗忖堂兄如此无义,再住下去实在无味,明日藉词进京吧。又想起伯坚曾说饼干筒内有诗相赠,意欲取视,掀开筒盖一看,那饼干已被人取出了些,看神气取时甚是匆忙,零乱散置,迥非原样。刚拿出浮头几块,便见下面有一洋纸包,厚约寸许,仅有数寸见方,忙打开来一看,竟是十元一张的四叠钞票,内附一张纸条,字迹潦草,似是匆匆写就。元荪大为惊异,恐人进来看见,先把钞票包好,放人袋内,再看纸条,大意是说:伯坚昨晚到津往见某当局,谈得甚好,立照所计行事,请他次日即赴济南,事完留作竹游。赢了千余元,傥来之物,无意而得,并且此行对方所赠旅费颇丰,济南颇多旧友,也不愁没有钱用。老弟学识器度迥异恒流,定非池中之物,客途订交,幸为奇遇。但是世途险峨,人情淡薄,家况又复清寒,珠藏玉埋,一时恐难显达。长安不易居,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客边费用最不可缺,稍有困乏,不特行动不便,且易遭人轻视,累及营谋。本拟当面分润,因知老弟性情耿介,恐以推让之故损及清谈,故以诡道行之,不谋之愆,尚希鉴谅。白头倾盖之喻,古人已先我辈而言,吾弟达人,当不以此角尖小数为介介也。京中居停为十年老友,到京务祈望见。此公终日沉涸烟霞声色,中年哀乐,别有伤心,看似狂矫,实则性情中人,以后如有所需,不妨明告。明湖之行虽冀秋未能归,人事无常,成败运数实难逆料,此行无成,北京终须必到,惟时日久暂不能定耳。匆匆布臆,不尽愿言之怀,阅后付丙,前途珍重。 元荪看完,自己和伯坚虽只车中二三日之聚,深知他为人豁达大度、义侠肝胆,其意真诚,却之不恭,并且行踪无定,也无从还起,想不到一个邂逅相逢的人竟成了穷途知己,如此情深义厚,心中感激万分,不禁流下泪来。拿着那一张纸看了又看,不舍烧掉,刚郑重叠好放入小皮箱内锁起,便听对屋雄图对少章道:“三叔早回来了,我在门口亲眼见的。”少章道:“那就是自己知道错了,不敢见我,躲进房去了。跟我喊来,这非教训他几句不可,除非他自己有本事找事,不走孙家这条门路我就不管。”阿细又在旁做好做歹说些冷话。元荪先前只顾观看伯坚留字出神,想起自己有这四百元,过些日便可寄回家去,使老母安心,至少年内是不发愁了,对屋吵闹说闲话全未人耳。这时一听,越说越难听,以此例彼又气又伤心,决计孙伯岳也不想见,今晚禀明伯父,明早就走,现时先把礼节到堂,索性躲了出去,到晚再回。主意打好,便往堂屋走去。 这时外间正开午饭,少章一手持着水烟袋,一手拿着纸煤恰和阿细一同走出。元荪等阿细走向桌前,朝少章喊了声“大哥”,跪倒磕头,少章连手都未伸,只整着张脸指着阿细道:“老三,这是你新嫂嫂,和我共患难的夫妻。”一面手点阿细过来。元荪看出他是想就势叫自己给阿细叩头,忙装糊涂,站起道:“昨晚已听伯爹说过,先见面了。”阿细明白少章是想叫她过来一同受礼,等赶过来,元荪人已起立,把两片乌灰色的薄嘴唇皮一撇,冷笑道:“昨晚倒是见过,我也不知什么苦命,明明一夫一妻,家里头只我没有第二个,偏做人不得,自家人恨我不必说了,这位三老爷昨天晚上才到,我听说孝子头不值钱,见人就磕,我好不好总跟你一个被窝,就看不起我,也该看你面上叫我一声嫂嫂,不知道听了哪个小贼骨头的坏话,不要说是叩头,连个叫应都没有,这也是你们大家人的规矩,真个笑话。”少章闻言当时把脸一沉,刚喊得一声“老三”,元苏本就满心不愿意,又加喝了些早酒,气更粗些,闻唤知要发作,心想此人素来欺软,如不迎头堵住,等他发出话来再行回答情形更恶,便应了一声抢先答道:“大哥近况,昨日一到便听伯爹说起,并都吩咐过了。”少章呆得一呆,阿细一听越发气忿道:“我说有鬼不是,我跟这位老太爷也不知是七世冤家八世仇,老是熬我不得。”说时一边滴着眼泪赌气往房里走去。 第一四章 仆仆征途 千里见骨肉 茫茫尘海 广厦集闲人 此时行车较慢,元荪坐的是四点四十五分客车,到京已八点半,夏日天长,还未黑透。元荪姊夫章拙庵住宣武门外校场四条,家有七旬老母。前妻生有一女,因元荪二姊多年不育,过继了一个儿子,名叫孟兴,人甚好学忠厚,这一子一女均比元荪小两三岁。 那妾姓官,出身旗门,是周氏以己无子,强给拙庵娶的,入门才只四年,生有一子一女,俱在怀抱。元荪路上盘算,到时天晚,姊夫为人虽好,但是家有老母,姊姊素向婆家,好做面子,对异母弟又存歧视,孝服在身,夜往登门恐遭不快,不如在城外寻个小客店住上一夜,明早先通电话通知姊姊,听她一句,或是径直往见,或是请她到客店来见面,商量好了再走。并且带的礼物如何送法,也应照母亲所说请她作主分配。 主意打定,车快到时先照往日出门办法,将随身行李放在一旁,车票行李票捏在手里静坐等候。车一到站,各机房接客的同众脚行一拥而上,车客也纷纷搬运行李。有的亲友来接,有的乱喊茶房、脚夫、店伙,此喧彼嚷,都是抢着先下,仿佛下晚了就吃亏似的。各接客的和扒手便乘庸人自扰这个忙乱劲大行其道,一个用手,一个用口,或偷或讹,或抢或骗,方法各别,反正吃人一样。元荪守住行李坐在那里。接客的来问住店不住,只把头一摇。等客下净,才唤来一个半老脚夫肩了行李一同走下,迎头又遇见几个接客的,元荪见内中一个无什匪气,所持店牌是长发栈,知道这是老牌子,京、津、沪、汉通都口岸均有分号,不致讹人,足靠得住,便把店牌接过,同去取了行李,走出站外,雇了一辆骡车,同往骡马市赶去。房价等等、灯水客饭等项在接客时已先讲定,店伙见他年纪虽轻,是个常出门的内行客人,本京又有亲友,原是规矩买卖,既非空子,也就竭诚招待,没得话说。 元荪到店,略微洗漱,叫了一碗木犀饭吃罢,才往章宅打电话。果然元荪二姊瑞华对元荪北来本非全出诚意,不来写信去催,一听人到又觉日长是累,并且婆婆在堂,兄弟孝服在身,好些顾虑,接到电话问明是谁以后,开头先说:“你先不要来,等我想好主意再说。”元荪答说:“兄弟也因姻伯母在堂,深夜孝服没敢造次,现在长发栈后院暂住。今日已晚,姊姊明早能来么?”瑞华答说:“明天我还有两处应酬,哪有空来找你?还是先在栈房住两天,见面之后再商量吧。”说完便把电话挂上。元苏见自己骨肉也是如此冷淡,匆匆几句,不特南京家况、母亲安否不曾问及,连话都不容往下说神气,心中万分伤感,难受已极。人已到京,母亲还在期望,舍此他图,既无门路,母亲知道心更优疑,虽有一个穷途班荆、慷慨论交的好友陈伯坚,到底新交,人又偏往济南,不曾在此,自己曾说京中颇有戚友,到此全无照应,结果仍要求他,这太说不过去。并且伯坚行时赠了多金,情意极为殷厚,再有所求便是无厌难缠,只管行时力说此行如不得意可去寻他京中居停,或给转一封信,必为设法,人在外处世总以自重为是,难得交上这好朋友,务要珍惜交情,使其与日俱深才对,就真为了家计,万般无奈,也应等他秋后来京,相见处久,真个莫逆以后。伯父曾说贫贱忧戚,上天之所以玉我于成,此行越碰钉子越好,切忌心灰气短,以后外人的气尚且要受,她终是亲姊姊,久了自可以诚相感。父亲去世,同怀女兄仅此一人,妇女多是心小,何苦与她计较?既不令去,且守在店中看书,静俟她来见面之后看是如何再作打算便了。主意打定,略微歇息便即安心人睡。如换寻常少年,乃姊电话既说明无空,又无何时准来的话,一个人闲闷无事,又当初到首善之区,店中决坐不住。元荪却觉人情隐恶,来日大难,心存戒惧,又拿定主意,只用随身剩下来的盘川,伯坚所赠的钱全备日后寄家之用,知道京师繁华,一出门便须用钱,只在店中闲坐观书,步门不出。 次日早起,心料姊姊当日不会来晤,正拿着一本《龚定庵诗集》对窗闲看,忽听外面有一人向店伙询问:“九号是不是昨日夜车来的周老爷?”元荪赶忙放下书,探头出去一看,前面一个形似当差的北方人正和店伙说话,后面走来一个女太太正是瑞华,忙赶过去,喊声“姊姊”,请了一个安,同走房内。姊弟二人都想起去世的父亲掉下泪来。 元荪问道:“姊姊怎来这早?”瑞华道:“今天曾介白请客,他是我儿女亲家,我前房还有一个大女是他儿媳。这人好极了,前清内阁中书,现在内务部的职方司长。明天又是萧龙友请,他和拙庵最好,和我家也是老世交,科甲出身,天分极高,人品、诗文字都极好,医道更是精微,现在农商部,还兼任什么实业奖券的总办。这两家都是通家之好,本来我今明天都没有空,老太太在堂,你又穿有重孝,本想叫你在外住些日,打好安排主意再说,省得外人说我闲话。不想昨晚接完电话回去,你姊夫说,至亲至戚来了,哪有住在客店之理?又不是在百期以内,有什忌讳?姻伯母也直说。姊夫还要亲来接你。 是我因他法院连日大忙,再三劝阻。他力催我带了老尚将你接回家去,还叫添菜。因我不在家,特订下午七点钟在西交民巷东口内华美番菜馆请你吃晚饭。那番菜馆有名的价廉物美,用小洋算菜价,你姊夫法租界朋友多爱在那里吃。到了六点半,拙庵如不回来,必是事忙,你和外甥儿女们自去好了。”元苏觉拙庵颇念戚谊,心中稍慰,随又互谈别况,并把礼单取出,请瑞华支配。瑞华微笑道:“妈打算的都不对,李、王两家虽是老亲老友,一则现在他们都已过时,无什用处,二则和我们又不亲近,何苦专意拜他,还送些礼?曾介母和爹也认识,这也没有。拙庵的二弟全家在此,这位二老爷小心眼,你住他家哪能不稍敷衍呢!”元荪道:“妈说这单子能不能作准,等到京听姊姊吩咐,章二哥在京也不知道,所以未备,请姊姊作主,看送谁就送谁好了。”瑞华方喜欢道: “三弟现在果然年纪大些,脾气比小时要好多了。” 元荪觉着姊姊平日虽以异母之弟见外,只为嫁时自己年方七岁,嫁后只偶然归宁住上一两月,自己终日随父读书,往来各地,极少和她亲近,所以隔膜。到底自家骨肉,照当日情形看来,日子久了,也还不是无法相处,心中又是一宽,便答道:“来时妈再三说:‘爹爹故去,家中累重,幸得姊姊念骨肉之情,令你北上谋生。你年纪轻,什么不懂,此去务要听从姊姊、姊夫教导,好好为人。’哪有不听姊姊的话之理?”瑞华道: “其实我和你都是爸爸生的,你学问又好,昨晚姊夫还夸你呢。只要你以后能够好好做人,为父亲争光,给哥哥分点累,我还有不望你好的么?天已不早,我还要到大栅栏去扯料子送人,你不认路,我叫老尚领你回家,代运行李。你姊夫已上衙门,外甥上学,只老太太、官姨太和婉拎甥女在家,到后先到我屋,叫婉衿引去见老太太。二老爷住前院,等我回来再领你去好了。”元荪一想,姊家都是女眷,官姨太又是初见,觉着不便,笑问:“姊姊,买东西何时可回?”瑞华道:“也就个把钟点,中饭也在家吃。”元荪便说:“除外甥女外 第一五章 倚马能工 书记何翩翩 谈言微中 和尚亦卓卓 姓杨的见他一任怎样说不起,字又和描花也似写得极慢,最可恨是自己想拿那备充收发登记之用的几本空白簿子唬人,他却当众揭穿,越气得脸都发了青,手向桌子一拍,刚说得“你这是”三字,底下原想说:“你这是叫人话?你才岂有此理!给脸不要脸?” 一边发作,一边伸手夺笔,轰他离座。哪知肺病少年更鬼,用笔醮墨时,偷觑出神色不善,觉出形势严重,不是再敬一支烟卷可以了事,忙即许愿请客,竟没容他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这一下子竟自生效,那姓杨的本是内务部一个老茶房的亲戚,中学都未毕业,只在小机关里当过两日书记,因过开除,仍由那位老长亲向所侍候的几位司长参事求爷爷告奶奶般举荐过来,什事不懂,却染了一身京油子的习气,专喜卖假机灵,吹捧架弄,占人便宜。全屋的人多穿得正好,元荪又有孝服,只姓杨的头发光光,衣服是新的,材料也较细些,手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抽的烟卷也比别人贵些,一进门便认是个秧子,因要自居先进,绷着脸等机会,果然才一接谈便给了支小粉包,越认是个可扰之东,所以刚才过来时虽不高兴,说话还留了点情面。如换旁人早骂上了。 这时因见全屋的人都快写上,只自己一人落后,对方又死乞白赖,连急带气,刚动真火,忽听请他吃饭,又见肺病少年四句戏词已然写了三句半,仅剩“男儿大英雄”,五字未写,乐得就此收风,扰他一餐好饭,吃完再带上二十炸三角回家给书记太太,并且这一交上朋友日后还可长吃,正是三全其美,何苦得罪?‘忙把心里的话忍住,改口说道:“你这是欠罚呀,咱们哥俩过这个吗?反正得吃饭,谁花钱不一个样,你快写吧,‘儿’字写完该写‘大’字啦,你oo,我要不提拨你一声还看写错啦。有的是时候,也不知忙什么?老弟以后听哥哥我的,管保没错。不是我吹,吃衙门饭还真不是一回半回,你就请好得啦。”肺病少年也不理他,等到写完,倏的起身,照准姓杨的背上就是一拳,骂道:“小子,玩笑是怎么着?什么儿子儿子的,你是孙子!” 姓杨的挨了一拳,才想起适才说话没留神,提的恰是一个儿字,难怪多心,惟恐他就坡下,都一处炸三角要飞,一面忙着入座取纸,以歪就歪,假充熟和,顺口玩笑道: “你这一下子打得我直痒痒,棉花团一样,要谁的命啦?我媳妇老喜欢这样打我,你再打两下成不成?”那肺病少年出身纨-,家业已快败尽,由某父执向吕绶生力荐,才谋到一个书记,日常在票房中鬼混,学唱花旦,习性下流,最爱和人玩笑打闹,这等答话最对口胃,把两只昏沉无光的色眼一瞟道:“相你这块骨头,我说,劳驾你给你媳妇带个话,说我今儿晚上没工夫,你替我哄着点,叫她别哭成不成?”姓杨的正想起中学二年级读过的一篇文《卖柑者言》往纸上写,闻言答道:“那是我玩你,成好的相好的你还是别闹,我爱写错字,你自家写完啦搅和是怎么着?再捣乱我撕你,找别地方浪去吧,宝贝。”肺病少年笑道:“咱们是探亲家的说话,放着我的,搁着你的,咱们晚上见。” 说罢举起红格纸,口里哼着纸上定场诗,踅向-旁。 元荪见这般人不是寒酸小气,便是丑俗不堪,事情又十九是派个书记,几次想要曳白回家,俱恐姊姊不快,快快而止。一会候到众人写完,两老头在旁直招呼,又问贵姓,才勉强坐下,一边答话,随意写了两首旧作的《苏台怀古》七律,众人见他年纪最轻,迟不上前,还当初出学堂的中学生不会写小楷,再不便是腹内空虚,无词可写,俱想看个笑话。除姓杨的直写错字还未写完外,全围了过来;及见他不假思索,提笔便写,比先写两老头还好还快,啧喷称赞。有一个提头一问姓名,众人好似字样写完便有了位置,去了心事,有那未曾过话的也纷纷互询姓名谈论起来。 元荪才知那两老头似一名费谦,一名杨士达,肺病少年名叫金少云,姓杨的名叫润亭,余人一名鲍振庭,一名沈仲文,一名徐于修,一名陈文奎,只费、沈二人是江浙人,余者都是本京人。那姓林的少年乃北京出名的票旦林钧甫,《小放牛》和《小上坟》两出玩笑旦戏号称一绝,现在内务部当办事员,兼任奖券处办事员,又算是个书记头。姓杨的也只前天才到差,林钧甫在部中做过两年事,比较明白公事,见他小楷既写不好而又粗心爱掉字,偏向自己殷勤巴结讨事做,便叫他抄职员的住址单。共总二三百字,昨日下午交办,直到当日下午才写完,还打了一个补丁。掌收发的人姓赵,也是内部办事员,另有屋子,还没到差。林钧甫代领下簿子,不过交他代为保存,他便以收发自居,把后来诸人不看在眼里。费谦留着胡于,看去像个老头,实则年才四十,也是昨日到差,比姓杨的晚了半日,因是南方人,不爱和人说话;林钧甫初会,不知深浅,开办事忙,未得多谈,姓杨的又直往前抢,费谦有心看他笑话,两不理睬。因看出元苏器字不凡,又是南方人,直表示亲近。元苏也觉全屋诸人,只他和那名叫沈仲文的少年同是南方人,字也写得不差,还谈得来,随便谈了一阵。 林钧甫来问众人写好也未,见众纷纷交卷,姓杨的又在裁纸,想打补丁,便道: “这是样子,不在文章,是字就行,错了也不要紧。上边已问过两次,就这样交吧,打补丁反显不好。”姓杨的站起赔笑答道:“这儿纸笔座位共只三份,我是先来,总得让大伙先写,又怕写晚了交不上,一着急,刚巧头一行便错了一个字。既然补的不好,上边问起求你给美言几句,说说我这苦情吧。”林钧甫说了句“写错字,没关系”,接过一看,姓杨的所写乃是《朱子家训》,开头“黎明即起”的“即”字写成“不”字,好似朱老先生随着潮流也改了章程,每日睡得太晚,教人天亮别起来,以免不足八小时的睡眠,有碍卫生。心想别的字写错了还将就,这字错得大是无理,又是开头一句,总办见了必说这人粗心浮气,有心叫他打个补丁。再看底下错字还有三个,最可笑是把原文“当内外整洁”写成“内人不洁”,“既昏便息”写成“头昏便息”,一张字样打上四个补丁既不像话,如今重写,此君惯写错字,写得又慢,不知何时完卷,眼看下班,万等不及,皱了皱眉头,只得把姓杨的一张放在最后两页,本想把它夹在那些写得潦草歪斜的一起,一则好混过去,二则矮子里选将军,论字总比肺病少年稍强,反正人情货不会重用,只混过去能够用上便罢。 此举原是好意,姓杨的不特不领情,反党委屈了他,急争道:“林先生你把我这张搁头里得啦,我刚不说吗,我是陈人,他们刚来,总得等大伙写完啦才写,不信你问这位写定场诗的金先生,是不是我让地方给他写完啦才写的?怎么我会变了未一个啦?这可委屈我一点。没别的,我求你倒换倒换得啦。”林钧甫一边理纸,一边说道:“这个是论字体好坏,不在乎谁先谁后。”姓杨的仍涎着脸直央告,林钧甫知他不可理喻,赌气把他那张抽出,放在第一张上,说道:“这可是你的主意,上面可有错字,要混不过去,被上边看出来,却别怨我不帮忙。”姓杨的一听, 第一六章 好行小惠 同事起纠纷 爱进谗言 一家生间隙 “总督也不说如何试验,次日一早,在花厅内设下笔砚,亲自出去传来了明,由袖中拿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两张八字交给了明,说:‘这两张八字虽然同庚,日时不差分毫,但是贵贱不同。你既精星命之学,我便以此考你,以正午为限,算得准时我便信服,不但无罪,并还有赏,否则我为国家封疆大吏,不能任使妖僧在我境内招摇惑众,那只好照国法治罪。’并让随侍多年的老家人在旁等候,一面命巡捕传令,准备行刑。在午时以前仍按客礼相待,不得侮慢。说罢自去。了明等总督走后,拿起两张八字一看,都是龙的属相,年月日时一毫不差,再经细心推算,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两命相同,全是位极人臣大贵之相,怎么算也找不出丝毫破绽。按《一掌经》来断,都是一品封疆,怎会有一个是贱命?字是总督亲写,笔迹纸色式样无不相同,只本人知道贵贱之分,外人如何晓得?尤其是八字一样,既找不出败处,其势不能凭天撞,便可分别贵贱。了明虽早算出自己命中还有官禄,决不致受极刑。当此性命关头,已由不得心寒胆战,六神无主,将两张八字放在桌上苦苦推详,初意只寻出一点致贵致贱之由,想好答话,再碰运气,给他乱指一张交卷,死活听命,哪知用尽心机,依然茫无线索。 “眼看墙上鸣钟越过越快,已是正午相近,快要被绑就审,正在无计可施。心中忧急欲死,那等候回信的老家人心善,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天气又热,甚是可怜,便倒了杯茶过去,安慰他道:‘和尚不要着急,喝一碗茶慢慢再算罢。了明本在构思出神,忽听有人说话,误当差人来绑,猛吃一惊,手忙足乱,竟将茶杯几乎碰倒,洒了几点茶水在纸上,顿触灵机,忽然大悟,忙欢喜道:‘老人家,请你回复上边一声,说我已算出来了。’老人家道:‘和尚莫要自误,你一个字没写就算出来,这是性命交关,不是闹着玩的。’了明笑道:‘你只管回,决没有错。’老家人摇头叹气走到里面。 “总督见时已正午,众官绅又来求情,了明还未算出,正在发怒,待要翻脸行刑,闻言心自不信,立即传见。了明便拿湿的一张说:‘这是一品大贵之命。另一张于的却是穷苦终身极贱之命。’总督便问:‘都是一样的命。怎会贵贱悬殊?说不出理来,便是你拼着送死凑巧碰准,那仍不算。’了明立答:‘自己先算两命俱是大富大贵,实算不出他的缺点。又为严威所慑,将机滞住。眼看行刑时近,正在着急,老管家见僧民可怜,赏了一碗茶,因值出神,受惊手慌,将纸碰湿了一些,这才触动灵机,二次推详,居然算出破绽。制台大人不信,那是命该如此,僧民只斗胆请问一声,两造均是属龙,年月日时皆同,偏是一贵一贱,要是推断无差,湿的一张如若生自水中,官阶便应该到大人今日地位,而且现正鸿运当头,至少生时也应近水,才主有大富贵,否则官虽一品,有位无权,不能名实兼收,那便另有其人,不是大人八字。至于干的一张生时必在火中,或与火极近,否则便是西北沙漠无水之区,也还不至于一点官禄都没有。僧民蚁命只在大人一言,此里人如非生自火窟,与火相近而穷苦终身,甘受国法,死而无怨。’“总督人颇好名,因己出身寒微,对于幼年之事讳莫如深,连随他二三十年的老家人都只知他中举以后的事,铁匠同庚一节除父母外谁也不曾提及,铁匠更见人就怕,不会向人说过,所以一些属吏虽料总督这样格外恩遇必有原因,无一知道细底。事又隔了多年,谁也想不到会拿这个来试验了明。而那两张八字总督亲笔,自己暗打记号,未对人说过,连关接都无法递。听他如此回复,一想自己生自船上,果在水中,而那铁匠只一间茅屋,当中生着一炉大火,冬夏无间与火为邻,日受烟黛火烤,怎说不是生自火窟,与火相近?心渐信服。又问水火分别,了明见他面色转和,知已幸免,心神愈定,便答: ‘龙乃水中神物,自然得水才能飞腾变化,霖雨苍生。旱龙已有泥土之困,何况火烤烟董,如何行动得了?’ “总督这才省悟同命各殊之理。随令遍算老封翁和诸官眷,无不前知,推断如神,于是阶下待命之囚翻成座上之客,名望自是愈大。后来北京还俗,以算命结交权贵,居然得了陆军中将衔,孙伯岳、孙仲山、曾介白、萧秋恕、蒲伯英以及一班同乡全都经他算过。彼时仲山、介白都是中年乏子,他却断定他们都有好儿子,尤其仲山子女最多,有二三十,将来富逾五侯,越到晚年境遇越好,家财有好几千万。财上虽还未到大发之年,可是现在仲山、介白都有了好几个儿子,几是年年都添,将来知还要生多少。至于别人算得极灵的还多,说他不完。几时你也找他算上一回。”元苏颇喜星命之学,闻言便记在心里,准备暇时往访,遇机求教。 当夜归房安歇,次日天才刚亮,睡得正香,女仆杨妈便来叫了两次,元荪又好气又好笑,没奈何只得起床往院中洗漱,因听上房瑞华在床上唤人,问“舅老爷上衙门走了没有?”心中厌烦,连稀饭也懒得吃,便自穿衣出门。为省车钱,就便路上吃点东西,先用一吊钱雇车到前门,胡乱买点烧饼果子吃了,见天还早,打算步行走到霞公府,再雇车往礼士胡同,这样点心钱便可省出,就便留览天安门一带的御街景色。过了正阳桥,见沿途车马络绎,攘往熙来,热闹非常,有好些车上带有行李,俱是往东车站的旅客,心想何年月日才能趁这路车回南省亲,或是奉母北来?又想起伯坚久无音信,连通电话往所说居停处打听,俱问不出个所以来,几时还是亲自登门向主人访问,照他所说交情,决不能一点不知踪迹。一路感慨,思绪如潮,不觉信步走到长安街上。 元荪觉着全京城到处灰土纷起,扑面污衣,只长安街这条石板路干净,在天安门前走至华表下,翘首触棱,徘徊凭吊了半个时辰,一看表已八点半过去,便往前走到霞公府附近,正和车上讲价,忽见后面跑来一洋车,车上人高呼“周先生”,一面叫车停住,走了下来,开发车钱。元荪一看正是费谦,点头答礼,笑问何往,费谦答说:“上班。 因住南城,车作两段雇,今天打算雇到霞公府东口,日后渐把车程缩短,安步当车,免得每月了点钱都坐了车,不想路遇。好在相隔已不甚远,我们一路谈着走去如何?”元荪因他是南人,又无什讨厌地方,昨日那些同事只他比较投缘,便即应诺。先雇那车元荪还了一吊四(即七大枚双铜子),车夫不拉,及听二人说要步行忽说拉了。元苏知北京车夫良莠不齐,此是存心作闹,为免闲气,车不要,给了两大枚算是补他,车夫还不愿意,说拿穷人开心,直发闲气。费谦久居北京,知他狡猾,说:“人家一步未坐,先你不拉,这时见人不坐你又拉了,给你钱还不是好事?”车夫才未开口。二人于是且谈且行,由王府井,转金鱼胡同到东四南礼士胡同奖券处,进门九点刚过。 因新开办,大部有个热乎劲,来了不少,尤其是下级员司差不多到齐。元荪白起了个早,结果还是迟,笑道:“我们来晚了。”费谦道:“你不知道,官家的事都是如此,头三天热气,再过些日你看,各科股长当头的更不必说了,就我们这些书记 第一七章 目注美色 浪子动淫心 怒挥老拳 侠少发义愤 阿细气了一夜也没有睡,两人正躺在烟铺上一边对抽,一边生气,阿细不住口咒骂耀堂,又说:“家用钱只剩了五块钱,大烟快完,米还够吃两天的,偏遇着这该死的作对,单扣你的牌,当庄满贯没和,吃多大的亏,由此背下去。当时就不该再打,如今熬了一夜,钱更输多,真是冤枉。还不睡一会,中午起来到孙家借点钱来做家用。”少章道:“昨天钱便是朝账房借的,才隔一天如何又去开口?这还不说,今晚伯岳请客,打牌的都是好手,上次我赢二百多便有他们,家用慢一步无妨,赌本却少不得哩,又没地方借,真焦人。”阿细本还搜括有点私房,因想少章当晚赢回输的钱,闻言心又活动,方打算说代向别处转借,忽见元荪匆匆跑来,进房叫了一声“大哥”。 少章板着个脸问道:“你怎不上衙门,一早跑来作什?”阿细猛想起这是可扰之东,忙转笑脸,拿话点少章道:“三爷昨天大赢家,也许想请我们呢。幸亏他赢还想得过,要他也输,你输这二百块才更冤呢。”少章会意,方要开口,元荪已答道:“适才在路上遇见恭甫,说牌刚散,想起一件事来找大哥商量。”少章便问何事,元荪答道:“昨晚回去接到母亲快信,说就在今天动身,带了诸弟北上,行前把衣物家具变卖了四百多元,母亲留一百多元作盘川,汇了三百元来叫我找房子。我本心早就把母亲接来,因处里大忙,不能请多的假,正在盘算,不料来得这急,大约后天早上便到天津,我须到天津接去。这都不说,倒是房子不好弄。兄弟初出做事,朋友要紧,总得有个待客之所才行,大房子祖不起,并且房子一大样样都费,最好和人同住,急切间又没这巧。如在栈房住些日再找,费钱不说,饮食起居诸多不便。适赴衙门告假寻房子,路遇恭甫,谈到大哥这里空房有八九间,前院整个空着,劝我搬来同住。 “我想现在大哥光景不富裕,兄弟也只有个小差事,也不忍心累你,可是如与大哥同住却有几层便宜。第一省用一人看门,第二有客厅可用,第三省买好些家具,第四有灯水电话,实是两便。不过一家有一家的难处,越是自家人越应分出界限,我们弟兄自谈不到什别的,家人女子同住久了就许有个闲是非。如要长处免出情形起见,最好一切都要有个限度,我就占大哥一点便宜,也须有个贴补,大哥决不会计较,为的是别人。 母亲和兄弟们房中家具因要日常坐卧,容易损毁,仍由我买,客厅却借用大哥几件。大哥房钱每月四十元,电灯电话约十多元,我认五分之二,每月出二十四元房钱,先付半年,以免日后一时不便为难。如吃大哥的饭,上人每月贴六元,下人四元,有一个算一个,大哥也没钱垫,每月先付后吃,大哥也不必客气。如要对母亲尽子侄之心那是另外的事,平日最好作为外人来租大哥房子,房东房客两不客气,非此不能处长,愿意呢我就先交半年租费,一月饭钱;不愿我再另找房子。这是兄弟力量止此,不得不打算盘,将来事情真好,再多贴点也可。” 少章还自沉吟,阿细觉着便宜,先接口答道:“这样把话讲明倒好。”少章道: “其实自己人说不到钱不钱的,不过我也真紧,昨天又输一百多,今天正少钱用,你先借我用,将来有了再还你。”元苏笑道:“话要说明,自己弟兄本谈不到谁用谁的,不过我只这一点钱,只能供房饭钱,却没余力借与大哥。交钱以后,便净等接母亲来,房子我就不再找了。”阿细道:“你放心,一二百块钱我们不会骗你的。”元荪也不理她,随从身畔取出钞票,数了一百七十二元道:“这是半年房钱,另外四个上人、一个下人的伙食,如若添人再补,请大哥收下。”少章见元荪身边钱还多,大大落落说道:“今晚孙家请客打牌有我,偏偏昨天输大多了,把你的钱再借给我一百,明天就还你。”元荪笑道:“母亲寄了三百元来,我算计安家本来不够,恰巧昨天赢了七十元,一共四百二十元,现在只剩二百五十元,大哥再拿一百就不够了。我又没地方可以和人通融。” 少章道:“再拿五十元也好。”元荪无法,又数了五张十元票交过去,随到前院看房子。 正盘算问,校场四条忽来电话,一接却是瑞华打的,说南京又来快信,母亲因亲友饯行,并说元荪世交好友张凌沧日内北上,约定同行,现将行期改缓三日,恐元荪不放心,快函通知,内附凌沧一函,说:“先不知伯母走得这急,因值自己日内北上,正好护送,特地挽留同行。上车以前当电告到津时日,以免迎接有误。”元苏闻说宽心大放。 此来匀房本是瑞华主意,路遇恭甫也是如此主张,正好不提瑞华所教。接完电话,回到上房,见少章阿细正在交头私语,看惯情景,也未留意。因瑞华答应送一张床和几件零星家具,床还少着两张,且喜有几天闲空,暗中给了下人申才一块钱,叫他代为打扫,将卧室一间腾空,和少章略说几句便自辞出,到市上去购买。连走了好些家,最后用六十元买了一架铁床,一架木床,两副铺板,开了地点,由铺子雇人送去,再给申才打一电话命其照收。问知少章已睡,四点才起床往孙家去,心想现已下午两点,饭还未吃,姊姊这次倒还关切,也应回去和她说一声。如吃点东西再往马家庙,少章已走,何苦去看阿细脸嘴,听她闲话。 因昨天赢钱出于意外,跑了半日饿得难受,顺路往骡马市宾宴春吃了一顿。归途车上寻思:“初次安家迎养,手边的钱虽还富余,但是事小薪微,来日难料,老母在堂不能享儿子的福,再使为过日子着急更是该死。为想将来发展,所居过于简陋也不相宜,难得少章家有闲房,又在手紧之时,居然被这先付半年房租打动,自己反正一样,先付还省每月着急,虽然房钱多出几个,但是灯水电话样样方便,还少用一个男下人,到底一家人出门有个照应,再者门面颇好,客来也有坐处,实在花得还值。只是阿细可恶,但已言明在先,双方和房东房客一样,界限清楚,再和母亲弟弟说明,不到她里院去,有事只自己和少章见面,再不请他出见,日久成了习惯,不去沾他分毫,料可相安无事,不会再有闲话了。”想着想着,车已到了地头。 人内一看,瑞华面带喜容,见元荪进门,笑道:“刚才介白亲家来,听说娘要北来,嫌你事情大小,怕养不住,急切问又没机会,我下半年要回川,婉衿是他干女儿,想留在北京读书住两年,和我商量,打算请你到他家教馆,为他二三四五儿连婉拎下午补习中文,带教写大字,每月送二十元权当车钱,一有机会便给你找好事。你明天就去罢。” 元荪暗忖,介白这条路虽难望有发展,但是姊姊走后无什近人在京,同乡亲友虽多,决不相关,正愁薪水不够用,多二十块钱一月还可增加感情,岂不也好?便答应就,随把房子的事告知,并说少章不是只为受了贱妇的蛊惑,年纪一老钱也看得重些,适才交钱与他,他还不甚好意思接。看他此时心理必是不借房子,便是借房而不收这多的钱,这样很好,免却许多闲话闲气。瑞华道:“你莫喜欢,他为人耳软,又是见过大钱的人,你又始终不理那婆娘,今天他短了赌本,只 第一八章 青梅竹马 胜事忆当年 美酒佳肴 快聚在今日 元荪才知来了照应,怪不得一堂未审,稳占上风,只不知这位方处长是何许人,怎会派了科长来代自己作后盾?一边鞠躬还礼,随同走了进去,互相让礼落座。署员随朝署长耳语了几句,署长便转身笑向刘科长道:“适才张署员已然问过那小流氓,也是大家子弟,只为父母无教,整天和坏人打连连,刚才被周先生打了个头破血流,兄弟意思最好由敝区完案,将他们照章处罚,押上两天,令他具上甘结,永不许再游园扰闹也就成了。否则敝区警章不是盗匪小偷不便动刑,如送总局,解往法院,一则人证不全,必要狡展,至多判上几月徒刑,周先生还得为他跑好几趟法院。这小子再要狡猾一点,反告周先生伤害更麻烦啦。转不如由敝区一吓、一罚、一轰省事得多。” 那刘科长闻言略微沈吟,答道:“兄弟倒没什么,只为舍亲方处长知道这事直生气,非重办这两小子不可。依他脾气恨不能由办公处出面楞给要去,先揍一个半死再说,还是兄弟和两位女眷相劝,才叫兄弟到来看事而行。舍亲军人不懂什叫法律,如照阁下的话回复,必嫌太轻,不过阁下所说实在和平有理,等兄弟回去,就说这两流氓先被周先生打了一顿,因兄弟来此一说,又添了一通好打,并照警章从重罚办,必感盛情。不过周先生见了舍亲话要一样才好。”元苏自然不愿多事,连说“好好”,刘科长随邀元苏一同起立,向署长署员道谢作别,署长亲自送出。早有一辆簇新的汽车停在外面,随车一马弁开了车门相候。 元荪见那刘科长衣服华丽,白净面皮,目光昏暗,似有酒色淘虚,官派十足,因宾主说话匆忙,也不及请教发问,便同辞出。见天已十一点,方要开口作别,刘科长竟不容分说,一面朝署长扬帽辞别,一面拉着元荪手臂笑说:“舍亲方处长急等与周先生见面,务必辛苦一趟。”元荪到底年轻面嫩,又在候审室听守警说“照着常例,当晚十九不会发放,并且人又打伤,就是胜了官司也得交保”,此事如让兄姊等知道,必怪自己鲁莽,爱管闲事,不识大体,好些废活,忽然有人来接,先当曾介白所差,心还估掇,见面一听话因,未提介白一字,又觉不似,心虽奇怪,难得人家好心,不好意思坚拒,略一迟疑便被强拉进车。 车开以后,见刘科长取出烟卷分敬自己一支,点燃便倚车垫抽烟,不发一言。待了一会,实忍不住,问道:“适才匆匆,还未请教台甫?”刘科长笑道:“草字叔良。” 说时态颇谦和,说完又不作声,也不回问。待了一会,元苏又问:“令亲方处长大名是哪两个字?”刘叔良闻言似颇惊诧,面上立现做容,转问元荪道:“方处长名叫承德入适才打电话满处寻我,说有一位姓周的亲戚在城南公园因不忍流氓调戏妇女将流氓打伤,被警察带到区里头去,知我和外右二区署长有交情,请我前往保人,并令区里重办那两个流氓。你是他亲戚,怎会不认识?难道我弄错了么?”说时一面拿起座侧话筒,似想叫汽车停住,向元苏盘诘。不料车恰到达,喇叭一响,车外电灯忽亮,元荪隔车外看,车已停在一个朱门外面,由门内跑出几个马弁,一个开了车门先立了个正,说道:“处长正命令给科长打电话呢,人接来没有?”刘叔良道:“你先把这位引到外客厅坐一会,先别往上回,刚才电话许没听清,等我问明白了回来再说。”随令元荪下去,随那马弁往外客厅等候。 元荪见他辞色转做,心越不安,但事已至此,想走也不行,只好听之。那刘叔良说完话,便三步两步往里跑去。元荪随了马弁走进一看,那办公处房子甚是高大,所谓外客厅乃头层垂花门内的一排北屋,沙发、地毯陈列井井,院中仿佛花树甚多,那马弁倒还客气,送上烟茶便自退出。元苏见壁上大挂钟已近十二点,心方后悔,这都是管闲事惹出来的麻烦,卧忆亲友中和南方诸世交并无方承德其人,分明误认无疑?军人脾气不好的虽多,但他自己弄错,一句话未交谈,冒冒失失强迫引来此地,想也不能见怪? 元荪正靠在沙发上仰望屋角寻思,猛又闻到一般异香,回头寻视,瞥见窗外人影一闪而过,隐闻两三个妇女说话步履之声,绕着厅墙侧便道而过,吴依软语如听乡音,那芬芳气息犹自未散,心方一动,跟着又听皮鞋踏地,有几个人急步由内走出,当头一个正是那刘叔良,人还没转到前厅外面,便先高声说道:“难怪周先生想不起,原来是处长的内亲,从未见过,那如何能知道呢?”跟着又是一阵香风过处,眼前一亮,进来一男二女,齐向元荪含笑为礼。男的便是那刘叔良,另外一个少妇,一个少女。元荪连忙起立,方觉那两个女的面熟,内中一个梳着辫子。扎有缎花的少女已先开口,说道: “周三哥,不认得我姊妹了么?”元荪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笑道:“你不是筠姊和七阿妹么?”少女答道:“难得三哥还认得我姊妹,刘大哥,这是自家人,不用客气,有事请先回府吧,我们陪着见姊夫好了。”那刘叔良原是在别处有牌局未完,闻言笑道: “总算我没弄错,改日再请周先生一聚,就烦二嫂和林小姐陪进去见处长,恕不奉陪了。”说罢点首作别,往外走 少妇便说:“外子正复一封要电,我们正好先谈一会。”元苏便间:“筠姊家在杭州,几时于归方府?那年别后怎无音信?”少妇笑道:“说来话长,自从那年姑父去世,三弟前往吊唁,别后我回到杭州,不料家母不久去世,四阿叔主婚,当年强迫我嫁与方家,总算他虽军人,性情还好,对我也颇尊重,由此我便随他各处乱跑。前年底才听人说,寄父署理六合,去信也无回音。后告外子托人打听,才知病故任上,家眷业已扶枢回籍,始终不知三弟下落。今年我因七妹年纪渐长,之江中学已然毕业,孤身一人在外不便,命人接来聚了些日。日前有一刘太大请我姊妹往华美吃番菜,我因有病未去,回来说是遇见三弟,因分手时她先未看出,后来认准想要回身招呼,又以年轻面嫩不好意思,刘太太又在催她上车,未曾接谈便自回来。到家才想起忘问住址,北京这大地方如何寻找?后悔了好一阵。 “今日也是事有凑巧,方家二姑大太在城南公园包了两厢,请我姊妹还有几位女客同往听戏,戏完去撷英吃大菜,再接看夜场。方二姑大大是戏迷,七妹和内中两位姓何的女客却不听戏,坐在那里无趣,便出闲逛,在园内转了一圈,走过杂耍场,见里面人多热闹,何三太太在上海大世界听过大鼓书,想进去听一听,刚坐下便遇见那个流氓,先是挤眉眼做些怪相,后来嘴里又互相说些瞎话,她们气得坐不住,见时候快到便走出来。其实这几位太大的老爷军界中人居多,以前出门常带有马弁护兵跟随,因我搬来北京不喜欢这样招摇,出门只一个便衣当差跟车,当时又爱向姊妹淘里劝说,带了他们出门,除会惹气生事外一无用处,并且车沿上一边站一两个人又遮眼睛,又气闷。大家信服我的多,轻易出门都不带了,虽有当差汽车夫,都站在包厢后面,有的另外找了座在听戏,没有跟着。依了何二太太,回到包厢便叫当差去寻那流氓晦气,三太太和阿妹都怕大庭广众闹起来丢人,出笑话, 第一九章 鬓影钗光 联欢同看竹 珠香玉笑 斗韵各生妍 少妇一面请元荪明日准时到来,随唤刘耀山:“你送舅老爷回去,把地名记好,仍照我的规矩。”一个中年马弁立即应声走过立正,连声应是。元荪忍不住笑问道:“筠姊不是说不喜武夫排场么,怎还要叫马弁送我,有什么规矩?”少妇笑道:“你不知道,明天再对你说,请上车吧。”元荪说:“筠姊、阿妹请回。”径自登车,旁立马弁关上车门,退过一旁,刘耀山便带他跟车坐上前面,车随开行,往校场四条驶去。 元荪坐在车内寻思,小时和筠清同学,彼此感情甚好,依着梅老师的心意,本想和两家父母提说亲事,一则女的年纪大了四五岁,二则女家富有,父母钟爱太甚,选择太苛,父亲又正当不得意之时,双方虽是多年同官至好,互结有儿女干亲,人情终不免有势利之见,一方钟爱女儿,既嫌男家无什家业,岁数又小,又是外省人,惟恐将来受苦,心中不愿;一方又是中落的诗礼世族,把爱子前途看得颇重,觉着年纪太轻,婚姻一层尚谈不到,自来家规又是媳妇年纪至少得比儿子小四五岁,女婿年纪至少得比女儿大四五岁,见女的反比男的大了五岁,就是一切中选也都碍难。何况两家交情甚厚,来往颇密,深知女家富厚,人又生得秀气,自幼父母娇惯,惟恐将来境遇日非,新妇过门不耐操持家务。梅老师一探男女两家口气俱不愿意,便不再提。 过不两年,先是筠清丧父,在日豪奢,以致身后又留下不少亏空,父亲还为他受了好些累。因他平日专顾虚面,不肯实说,迹近欺友,闹得父亲几乎不了,未免气忿。乃母又不通人情,由此渐渐疏远。跟着梅老师病故,只吊丧时与她姊妹见了几面。自己年已渐长,因避男女之嫌,已不似同学读书时亲切,不久她全家回杭,便没再通过音问。 心虽当时惦念,也为避嫌,没有写信,想不到她那样的家世人品会嫁给一个武人,适听口气和些称谓,其中似有难言之隐。方承德人品谈吐虽比寻常所见军人要强得多,气质终非纯正一流。照适初见倨傲情形,对他还须留意自重,万承他情不得。看她姊妹相待情分,仍是当年同学时亲密神气,以后定要常时邀约,不去既觉寡情,不好意思,常去又必添上许多应酬的费用了。思潮起伏,车已进了校场四条。元苏本想令在胡同口外停车,步行入内,以免夜深惊动姊家人等,明日又许多盘诘,姊姊与这两妹性情言语又是决不相投,能不见最好。谁知沿途想心事,“忘了招呼,车到门口方始警觉,只得令汽车停住,车夫便将喇叭连按,马弁先跳下去打门,元荪无法,只得任之。跟着章家大门开放,随车马弁开了车门,元荪早取两个钱递过,马弁和车夫执意不受,恭敬答说: “奉有命令,不敢领赏,请舅老爷收回吧。”元荪怎么说也是不收,只得罢了。 车夫自去,门房老尚自从拙庵死后,便不见汽车上门,忽见元苏半夜乘车回转,随车还有马弁,忙着把门关上,笑嘻嘻抢前开灯,与往日懒散情形迥乎不类。开完灯又赶回来赔笑悄声问道:“这是舅老爷朋友的车么?至少总也是位师长。舅老爷交上阔朋友,准得大阔起来。刚见大太问了您好几次,叫我往李家打电话,问在那里没有。我说在大舅老爷那里,因为外老太太快到,拾掇屋子,天晚住那儿啦。您明儿见太太就说打李家让这位师长的汽车接走的得啦。”元荪知他见主人病故,主母又有回川之讯,终日无精打采,必是姊姊叫他打电话,躲懒没打,这时反向自己卖好,随口答应了两声。走到里院,上房漆黑,知人早睡,悄悄溜进房去,开了灯,正脱衣准备安歇,老尚又献殷勤,打来脸水,又拿茶壶要去泡茶,真连拙庵在日也未见有如此巴结,元苏看着好笑,忙拦道:“我不渴,你先去睡吧,留神把老太太、大太们吵醒。”老尚又说:“舅老爷有什事,按两下电铃我就进来伺候。这是暗令子,省得他们偷懒,你唤人不到有气。”元荪点了点头,老尚方始退出。 元荪人已疲极,关灯奄门,倒床便自睡熟。次早枕上闻得窗外鸟声关关,醒来起身一看表,天已九点过去,红日满室,花影横斜,朝来好似下过微雨,院中土地润洁,海棠树上群鸟绕树飞鸣,似在噪晴欢翔,天机活泼,令人见了平添好些生意。隔窗侧望,上房竹帘低垂,悄无人声,方想姊姊又带甥女出去了么?怎的上房如此清静?忽见小丫头秋红由厨房那面急奔出来,过时瞥见元荪闲立窗前,便折进来问道:“舅老爷起床了么?我给你打洗脸水去。”元荪笑问:“太太小姐出门了么?”秋红答道:“太太今天到三条拜寿去,昨晚牌散得晚,起来还要去买送礼的东西,洗完脸就走了。出门时想起什事,想往周家去电话,因为老尚说舅老爷昨晚后半夜业已回来,交了阔朋友,是个督军省长,还有什么长,就要得好事,人家还派崭新的大汽车送,带盒子炮的副官送来。 又说舅老爷昨天公事太忙,请太太不要叫醒,有什话吩咐他就行。这东西已准来看过三趟,鬼头鬼脑,逢人遍告说舅老爷二天要当什谋亭长,是真的么?”元荪听了老大不悦,便道:“听他胡说,哪有此事,你打水去吧。”话刚说完,老尚已由外走来,在门外探头,见元荪已醒,忙赶追来喊了声“舅老爷”,回顾秋红持盆要走,忙即抢过,口说“我去”。到了门口又复转身,问:“舅老爷吃什点心,我叫厨子预备。”元荪答说: “不用。”一会脸“水打来。元称洗完,见老尚仍是侍立不走,屡做出欲言又止之状,心实烦厌,又不便说他,只得支他道:“独桌上有铜子票,你给我买包烟卷去,我和老太太谈天。等你太太回来,你把烟卷搁在桌上好了。”说完,不俟答言便往外走,老尚也连应声持钱赶出。 元荪走往上房一看,走进中间,章老太太独自一人坐在堂前椅上,一手拿着一串佛珠,一手捏数,正在低声念佛。元荪等她念完一整遍,过去请了一安,叫了一声“姻伯”,章老太太道:“你起来了,请坐,吃点心没有?秋红快给舅老爷倒茶,问厨房稀饭还有没有,看是买烧饼豆浆,还是做点别的点心?”秋红已由外跟进,应道:“老尚给舅老爷买烧饼果子走了。”元荪本想答说不要,闻言只得罢了。正想陪谈几句,忽见东上房门帘启处,走出外甥女婉衿,笑叫了一声“三舅”。元荪应声间道:“昨晚你娘在董家打牌没有,什时回来?介白可曾提我的事?”婉拎笑道:“牌倒散得不甚晚,娘一家赢,干爹直夸三舅人好,有本事,只等外婆到京,便看日子开学,接三舅去教书。 本来高高兴兴的,临快走时却怄了一肚子气。”元荪惊问:“你娘在外面最是随和,能吃亏,怎会和人怄气?”婉拎道:“还不是为了三舅,不怕三舅聪明,也万想不到是为了何事。”元苏道:“果然难想,你快说吧。”婉拎道:“这位大舅舅真叫岂有此理,不知又听阿细说些什么小话,三舅租他的房子又变了卦,要叫你和外婆另外找房,他不借了。” 元荪闻言又气又急,忙即追问详情,婉衿道:“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昨天干爹请得有他的四小姐,到临走时她才和我娘偷偷说起。四表姊胆子大小,说时还害怕,吞吞吐吐也没说清楚 第二○章 隔座送秋波 深情款款 对榻吐香雾 蜜意绵绵 那办事处是在石驸马大街西头,相隔南城不远,一会车便开到。马弁领了元荪直走进去。那宴客之处在最后一进上房,乃是五开间打通成一座敞厅,右边一间是女主人的卧室,左边一间是书房,各有一小套间,甚是容丽,地毯沙发以及一切陈设无不华美讲究。元荪刚进里院,女主人林筠清和乃妹绿华已自窗中望见,含笑出迎,接了进去。这时厅中已来了十来位女客,只有两位年纪稍长,余者都在芳年,穿着极华贵的衣饰,见元荪进去全都走了过来,筠清便给双方一一引见。除昨晚游园所遇何家两位太太外,那两个年纪稍长的一个姓扬,一个姓郑,另外两个少妇一姓刘,一姓王,都是现任军、师。 旅长的妻妾。还有一个唐小姐,貌仅中姿,打扮最是时髦,双方见礼落座之后,筠清说起承德有应酬早走,今日乃何大大借地方请客,男客除元苏外还有何太大的表弟李静生尚还未到。元苏自然逊谢不迭。因亲丧未满,衣服虽是朴素,仗着少年英俊,神采焕发,女主人又说是自己惟一的娘家人,再加昨晚这一来,除那唐小姐神情落漠外,余下女大太们全都十分看重,尤其刘太大显得殷勤。桌上本没有什糖果,不住代主人劝用。 隔了一会,刘太太提议打牌,强要元荪同桌。元荪本因在座俱是年轻少妇,言动拘束,又推谢不掉,只得应了。筠清随命女仆摆好两桌牌,将人配好,便即搬庄人座。杨、郑、何三位太大加上女主人的妹子绿华一局,这边小何太太、刘太太、王太太同了元荪一桌。唐小姐推说当晚要去文明园看戏,筠清自作主人,已和元荪合伙,均未上场。元荪先只觉出刘太太比别的女客大方,及至对面一看,才知众女客中以她为最美,不特玉润珠辉,稚纤合度,媚目流波,风韵天然,那一双玉手更是细腻丰盈,柔若无骨,偏又生得纤小美观,也不似另两位阔女客戴上好些戒指,只左手中指上戴着一个玻璃翠的马鞍戒,颜色碧绿,宝光浮泛,与玉肤互相辉焕,越显得雅净华贵,加上一口好北京话圆润娱耳,格外令人心生美感,由不得乐与亲近。 元荪先因同桌皆是女客,还在拘束,洗牌时只把牌翻转向前一推,不怎和洗。等四圈打过,换在刘太大的下家,见这三位女客全都大方随便,刘太大更是笑语生春,毫无拘忌,自己因为处处小心拘束,输了几圈大牌,暗忖:“你们既然如此大方,我又何必乃尔?”于是稍微随便了些。第二副洗牌时,刘太太当庄,因拾对家给的筹码,元荪正用手翻牌没有避开,刘太太手腕恰在元荪手背上擦过。元荪起初好几次和她手指接触,已觉指肤柔嫩,从来未见,再经手腕一擦,觉得又凉又滑又细腻,不禁心神欲荡,面孔通红,忙自镇静,连看也不敢看她。刘太太却不在乎,仍然筑着洗牌和元荪说笑不已。 元荪先是输家,搬庄过来也无什起色,因上场时小何太太说照旧日规矩,估量这类阔太太牌底必大,虽有筠清合伙,输多了总是不好,筠清又作主人,不肯换人接打,心正犯愁,忽起了一副万字,一八万碰出在地,手有对三万、对四万、六七万,一上一听,上家刘大太打出四筒,一张绝八万已摸到手,心方一喜,不料对门小何太太喊碰,只得放下,上家已先摸进一张七万,自己又一张万字不曾发出,再一被人看出,上家八万又是齐用,决无打出之理,果然换了一张闲牌打出。一会下家听张,发出三万一碰,恰好三副落地,谁放谁包,否则这张绝八万如不被上家摸去正好满贯,五万又见过三张,心方可惜,料无和理,刘大大忽自言自语道:“这牌真讨厌,非打这张听叫,我不信周先生和一绝张,包你一副。”说时对家正喊:“这张牌打不得!”刘大大牌已发出。元荪方要摊牌喊和,一想和女大太们打牌,又是初见,让人包庄上一个满贯,未免不好意思,自己全仗这一副翻本,不和又觉不舍,方一迟疑,忽听筠清在背后说道:“刘太太打好牌的人今天却吃包子了。”元荪只得把牌摊下,笑说了句:“真对不住。”刘太太佯嗔道:“包就包,不就是输吗?没关系。”小何太大忙道:“我看你什么牌,怎会打出这张八万来?”言还未毕,刘太太已将手里牌推掉和乱,笑说:“牌要绕着弯挤我有什法子?替你们两家会钞,省他自摸,不是好么?”随数筹码照包。 元荪想和筠清说话,侧顾人已走向对面,乘人不见,嘴朝刘太太一歪,微笑了笑便自走开。元荪以为是笑刘太太牌打得臭,自己和得便宜,也没想到别的。自这一副转了手兴,牌风大顺,接着又连三庄,翻本之外还出赢钱。转到刘太太庄上,又和了个龙风双碰,杠上开花,由此逢庄必连,常和大牌,最奇是每到刘太太庄上必和三番。刘太太佯嗔道:“我吃了包子,周先生还要老敲我的庄,好意思么?”小何大太笑道:“你这叫自作自受。本来周先生输家,如今他一家独赢,都是你一张八万作成,我们不和你算账还说呢,有什不好意思?周先生,你尽管敲她,越大越解恨,有本事再包一副我们看看。”元荪虽不便插言,因这一张八万对刘太太无形中生了好感,加以人又极美,少年人终是多情,由不得便多看了她几眼。两下目光常时相对,越觉出她丽质天生,宜嗔宜喜,虽还未生遐想,心已有了爱好之念。 八圈没打完,主人来请人席,天已九点,众女客坚让元荪首座,后元荪无法坚拒只得坐了。这些年轻女客俱都豪放不羁,尤其后到的一位朱小姐打扮得分外妖艳,浪漫风流。元荪见都随便说笑,毫无禁忌,也就不再拘束。再一听大家互询输赢,才知打的竟是每家五百筹码,百元丢二二,暗中一算自己筹码,竟赢了九百余元,照此时数分一半与筠清还将近五百元之多,好不惊喜交集。暗忖:“这大的牌凭自己打的起,当时不好意思问,恃筠清合伙,冒冒失失坐下,幸而是赢,如输怎了?这定是老母福庇,才有这类飞来之财,就是饭后手背,已有近两底赢到了手,至多吐出一半,也有二三百元可分,何况手气正旺,只要打得谨慎,还要再赢,不致倒出。可是全家在此,不比以前孤身一人,这次已是侥幸,这类大牌可一而不可再,万不能打了。” 这时大家都在豁拳赌酒,元荪酒量颇好,已和全席豁过,因想都是那张八万的好处,加上刚打完通关,有了两分酒意,心中一高兴,便给刘太太斟满一杯道:“刘太太酒喝得最少,我敬您一杯如何?”哪知刘太太在牌桌上和元荪有说有笑,入席便自落漠,元荪斟酒,手都没抬,等元荪举杯相让时,才冷冷的说道:“我不会喝,你自请吧。”元荪觉着颇僵,又瞥见筠清姊妹各睁着一双清如澄波的妙目正在相看微笑,越发不是意思,尚幸刘太太坐在邻近,彼此语声均低,旁的女客正在劝酒争论,言笑方欢,无人理会,方想并无开罪之处,怎么忽然冷淡起来?忽听大何太太道:“你们只管闹酒,少时醉了这牌还打不打?”刘太太接口道:“主人叫添饭吧,我们又不会喝酒,白坐在这里做什? 我跟何二阿姊还要抽烟呢。”筠清笑道:“今天承德不在家,却无人给你烧烟呢。叫当差给你二位打好烟泡,你自己装吧。还是得请到花园里抽去,我那床上却不破这例哩。” 刘太太笑道: 第二一章 将差就错 喜结鸳鸯侣 由浅及深 畅谈闺房情 果然女仆刚退到外间,便见筠清走进。元荪已把烟上好递与刘太太,见筠清进门,觉着不好意思,忙坐起道:“刘太太不会烧烟,何太太叫我代烧一口,筠姊来烧,我到前厅看妹妹打牌去。”筠清见他脸红,语声也不自然,心中暗笑,方要开口,何太太道: “我们请你来话还没有说呢。打牌有什看头,就在这里谈天多好。”又对筠清道:“你这位弟弟人真好,刘家阿姊今天又想起心里难过,我们烟又烧不好,因听三弟常代老太太烧烟,想请他帮帮忙,哪知他和小姐一样面嫩,好容易才烦他烧了一口又要走了。我知他最听阿姊的话,请你说句话吧。”筠清便对元荪道:“她二位都是我好姊妹,人都极好,我们向来大方惯了的,不似北方妇女遇见男人便多拘束,你只管躺你的好了。” 元荪一则和年轻女太太对躺不好意思,又想不见可欲则心不乱,意欲乘机退出去,往女客厅践绿华之约,以免长久在此心情受窘,闻言不便坚拒,只得重又卧倒。 元荪和筠清本是幼时情侣,只以家庭年龄种种关系未得如愿双栖。如今异地重逢,虽然罗敷有夫,双方又都是诗礼世族,不会再有别的想头,但是青年情深爱重,筠清姊妹又是幼遭孤露,母族无人,所嫁丈夫又系恶族诱迫而成,情非得已,尽管相待甚优,终非本怀,每一想起身世遭逢便自伤心,无可告语。忽与元荪天涯相遇,看着亲人一样,昨晚匆匆语对,为防耳目,未敢明言,但已各有会心。此时已由儿女之私变作骨肉之情,比起早年反倒更外亲切,双方都有一肚皮的心腹之言不曾倾吐,只为元苏事忙,到得太晚,见面时女客甚多,难布心曲。跟着一打牌,又遇见刘太太和林绿华两个绝代佳人,都是一见投缘,若有情愫。尽管幼习礼教,自知警惕,毕竟年少多情,由不得自然爱好,心有旁注,连筠清也暂时忘掉,偏生这两个又是秋菊春兰,各擅胜场。一个是丽质天生,秀美如仙,明珠美玉自然流照,天真纯洁,不带丝毫烟酒之气,笑语称谓虽颇温婉之亲近,神态却是庄而不浮,介乎有情无情之间,令人如对天上神仙,只管爱极,不容妄起逻思。另一个是秋纤合度,通体美艳入骨,少妇风华,仪态万方,本就令人倾倒,况又柔情款款自然流露,益发魂销魄融,几难自制,心虽以为不合亲近,人却不舍离开。 后听女仆说客厅打牌先散,想起绿华之约,正打算走,筠清忙又走进,一是旧好,一是新知,同时软语留住,人非太上,自然不忍拂逆,又想筠清有夫之妇,本是干亲,忽为同气,昨日匆匆言晤,只照她姊妹二人称谓口气随机应变,也不知和乃夫怎么说的,所以见方承德时连话都未敢多说。他家耳目众多,就是再来相见,也未必能够冒言无忌。 虽然发情止礼,自信无他,但形迹亲密,说话稍不对头便启人疑,看看刘、何二人与她交厚,转不如此时相机行事谈上几句到底好些。念头一转,便借烧烟为由躺在下手,相随谈笑起来。刘太太早把腿往里微侧,让筠清坐在身侧长沙发上,把元荪打好的烟抽了两口,含笑相谢,又换何太太到上首去抽,仍请元荪代烧,自往榻前小沙发上坐下,向元荪问些南中光景,并说向苏州、上海三处友人写信,打听一个姓杨名少梅的下落,元荪自是极口应允,记在心里。筠清又把和乃夫所说的话借着闲谈说了大概。 元荪听出是把自己认作姑表姊弟,一面清,又是从小便过继与父亲的过房女儿。并知方承德以筠清貌美多才,深为眷恋,过门以后,有重要军书文件均出其手,承德益发敬爱。因见筠清时有身世之悲,以为先有正室所致,为博筠清欢心,几次想将元配遗弃,不知这样行为,筠清见他全无糟糠情分,转生反感,执意不允,反逼着将元配接了出来。 那元配也是好好人家之女,人颇老实,知道丈夫薄幸,全仗筠清维让始免秋扇见捐,非常感激,对于筠清十分礼重,一点不以嫡室自居,一切家务全推筠清作主。住了些日,并令子女视若亲母,便带子女回乡另过。筠清挽留不住,只得力劝承德在家乡多置田产,常时寄钱为子女教育之费。承德见她如此,自然分外敬佩,只不知她何事伤感,屡次盘问,筠清无法,只得说是娘家门庭衰薄,无什亲人,想起难过。承德恐人忧闷成疾,便把乃妹绿华接来。 筠清姊妹自母死后,家中产业俱被经管的堂叔林文泉侵吞盗卖,未了还胁迫筠清嫁与当地有势的军人,筠清原有才智,见事已至此,不允结亲,立有祸事,悲愤之极,先作一文,去至父母坟前当着文泉祭奠哭告,把文泉骂了个无地自容,然后说婚事可允,须先与男方见面商谈。文泉金王,既贪且愚,先以筠清姊妹年纪渐长,常受欺蒙,已然明白尚有几处田产契纸在手,任怎夸说,视作求学养命之源,不肯交出,佃农与林家相交年久,人均忠直,不受勾串。知道方承德在驻军中最有势力,现正物色佳丽,以弱女无告可欺,既想侵吞余产,又想借此结交权贵,也不探问一下口风,径把筠清相片偷去,展转托人献与承德。承德好色之徒,一见相片自然中意,立即应诺。文泉觉着好谋已成,高兴已极,哪知回家才一提说,便给筠清大骂无良,坚决不允,并还以死自誓。文泉已自答应对方,不想筠清平日温婉,性情如此坚烈,偏生对方人又急性,催迫不已,一日数次,为难了好几天,对于筠清势迫利诱,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筠清终不为动。 人怕拼命,文泉没奈何才去回复对方,哪知方承德已然看中,竟是非要不可,并说是你自来请求,非我倚势强迫,如今一切条件全都应允,为何食言中变?常当我好欺,休怪无礼。 文泉震于威势,当时吓退回来,又向筠清哭求,力说利害,并还下了一跪。一面更恐筠清被迫寻了短见,日夕防闲,好容易得她吐口,宛如皇恩大赦,喜出望外,不知筠清别有深心,妄忖:“少女胆小,恐军人粗野,不愿下嫁,又不信自己的话,承德少年英俊,只一见面还能中意。”忙去男家送信。承德正是渴想见面,闻报即来,筠清素服出见,侃侃而谈。承德最喜这等有才女子,一见倾心,惊为天人,比起相片还好得多,心醉神迷,求得之念更急,极意矜持将顺,惟恐女方不快。筠清见他不如预料之恶,意始稍转,便和承德约法三章,令其以礼迎娶,一面当着文泉痛陈姊妹孤弱无依,受人侵占欺凌。文泉本是穷人,父母在日念在同宗之谊给他谋事,并令代管家业始得温饱。父母一死便昧天良。自己身世悲苦,要为作主。承德已是爱极,见她姊妹玉容惨戚,声泪俱下,既想为之出气,讨她喜欢,又忿文泉非人,当时一口应承,必为设法,更不再理文泉,便自别去,表面女家仍由文泉主婚,如约迎你过去。文泉当时虽然惭恐无地,心中惴惴,及见承德仍令自己出名为女家结婚,以为事已过去。双方正式结婚,承德至多不给日前所要千金谢仪,必念献美功劳,不致便听枕边之言与己为难,弄巧引水思源,还许位置一个好差事。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想以后作为亲戚走动。 第三天,承德忽命一副官送来千元谢仪,以践前约,文泉越发以为承德有心回报。 正在 第二二章 众美呈眼前 消我壮志 多金入囊底 助尔豪情 众人听出了神,都在静听,各想自己处境,闻言也各要稀饭,旁立男女下人立将稀饭盛上。承德问:“刘太太、何太太可要再抽两口?”刘、何两人俱答无须。承德道: “那我也不抽了,陪诸位打几圈吧。”刘大太道:“天已不早,周家阿弟明日还要到天津去,回去晚了人吃力,就打两转吧。”承德问筠清:“我两人打一脚,我打前四圈如何?”筠清道:“刘太太不叫你躲懒,两位何太太例不同场,加上元弟,你我五人做梦,你各人打吧。”承德笑道:“刘太太当我真个八圈牌都打不下去么?我是近年享家庭之乐日子大舒服了,对打牌无什兴趣罢了。以前我还不是整天整夜的打着?”刘太大道: “姊夫少说现成活,今天因为周家阿弟明早要走,只打两转,便宜了你;要不服气,两转打完,我们四个人再加十六圈,不许人替,看你阿吃得住?” 承德笑道:“我就吃得住,也不犯把大好精神这样糟蹋,我还是认输,跟七妹合股,我打完一转睡觉去,听凭刘大太高兴,要打多少打多少,没我的事。”大何太太笑道: “无怪我老爷说姊夫是小诸葛,算来还是他凶,软硬不吃,口头情愿吃亏,怎么也得合他的式。”筠清道:“大阿姊你不知道,他那脾气才强呢。这是在家里头仿佛性情非常和善,无不可以商量,对外不论公私都是冰冷铁硬,说到便做,决无通融,胆子又大,心又凶,又能受累。那年时局生变,他连累了三日三夜,忙进忙出,不是打电话开会,便是提笔起草,未了还到前线去跑了两天,每天至多抽空睡两个钟头,还是我强逼着,烟只我自破例,给他打过几口才高兴抽的,我又烧不好,第二口还是下人打泡,我亲自给他拿去在桌上抽的,等于没抽一样。抽完便上汽车,一去又是两天没睡。事完回来,一身成了泥人,看去都可怜,他却照样精神,只不过没事时贪安逸,看去懒得出奇罢了。” 说时牌已摆好,搬庄人座,元荪恰是头梦,承德、筠清坐了对家,一边砌牌一边说道:“诸位听听内人的话,我并非她理想中丈夫,只是夫妻情分,并非真纯之爱,尚且如此关切。如若再有真爱之情,我是什么福气?不过人贵知足,即此已是难得,够我消受,请想彼时我在军事旁午成败关头,有这么好的爱妻在旁温语柔情,安慰关切,一面相助翻发密电,一面想些简而不繁的话来鼓励我的勇气,怎会没有精神做事?我因数日夜眠食均乖,到底每日还能抽空睡上两个时辰,她又要照护我的饮食起居,又要为我分劳代作,只空头三天连眼皮都不曾合,而家务事仍是安然有绪,一丝不乱,别位做得到么? “同时有那两位同事的太太,一个是老爷在前线拼命,她却终日照样听戏打牌,妙在是她老爷和我一路同回省城,同在督署,报告完了军事,我连接风宴都推病谢掉,带着一身泥土便赶急回家。他却先去澡堂洗澡理发,耽延了半日,回家一看,太太正出门买衣料未回啦,两个成衣还在号房等着,说是预备老爷打败逃往上海去穿的。当时还请女客打牌。男人危急关头,还有心肠置办衣服已是笑话,老爷等了一阵无聊,只得重去督署寻人闲谈,候到吃完贺捷酒席二次回家,推门便见客厅上摆了三桌,麻将牌九全有,见了丈夫第一句便说今天听说你打了胜仗,彩头一定不少,方才我已打电报,托朋友到上海代买一副钻镯,一个钻表,还有今天买的一千块钱衣料,快给我一万块钱拉倒,男人的安危眠食都一概不问。另一个呢,因听别人都回,丈夫晚回了好几天,一天好几次急电催回,明明丈夫是在前线收编军队,她偏疑心纳妾,进门便碰头哭闹,寻死寻活,这类无知识而愚昧骄悍的妇女也不知是何居心,多好多孝顺的丈夫遇上她也不免心寒气短吧。 “而我太太呢,当我一到家后,是我平日所享受的早已全都备齐相候,也有二三通电报,均系谈正事报平安的发电,尤可感是当时成败难知,我打仗又喜身先士卒,各同事朋友都在暗中为家属自身打算退步,我曾劝她作一准备,她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如有什不测,一个青年少妇孤身一人,叫她往何处去?就说有钱也没意思,还是听天安命,省得庸人自扰的好。可是像别人那么向丈夫以死自誓的话头一句没有,也无一毫悲戚忧虑神情,依然和平日一样从容安娴,除尽心看顾我、安慰我、鼓励我外,不作一分儿女子态。我原奉督军电召,为了收编之事匆匆赶回,行时连电报也没顾得往家打,到家一看,自我走后,她步门未出。那两天省城谣言甚多,皆是不利消息,人心十分浮动,如换旁人,丈夫在家说得好听,走后自然又是一样,就说怕我心乱,故作镇静,走后仍自打点,也是极对的处置,她仍安静如常,全未安排一点行意。我不忍心说别的话,只如定力见识,又岂寻常妇女所能梦见?拿先说那两位作比,不是相差天地么?这等妻子,多么情薄的丈夫也不忍心负她了。本来夫妻恩爱不在口头,我和诸位相识数年,几时听我这样说过?只为近日见朋友们都在谈说家里太太不好对付,而诸位女太太们又都怪丈夫情薄,好些难过,所以我说出来,请诸位作个参考。” 刘太太先还听得有兴,及听到未两句上,只微微的笑了笑,意似不服。小何太太道: “方处长,你们男人多偏向男人。”底下话未出口,承德已抢答道:“我这人公平已极,我只是泛论,向我诉苦的也并非在座三位的老爷,他们才一说完,我就数说了他们一顿,并说他们,此时你们人在窑子以内,各抱着两三个有交情的姑娘,姨太太还不在内,如何能埋怨自己太太?他们才没有话说。”筠清笑道:“不要说了,打牌吧。我固不像你说得那好,你也不怕难为情么?”说着说着发了一张七筒。 承德且谈且打,本已连了两庄,这时正是中东两碰,手里一坎一筒,七筒双对倒,承德心狠,非做对对和四番,连摸三六八筒都随手打去。筠清手里只剩七筒麻将,五六条两张,俱是生张,又摸了张生发财来,因承德的打四条听张,又连打筒万子,只条字最生,发财更不能,想了想,对方买和,三番已差不多满贯,连打六八筒,当无和七筒之理,发财却是危险,便拆七筒对,等摸进四六条,再吊发财。大何太太在后看牌,见筠清打七筒,方说:“妹妹牌打得真好,如换别人,自己也是大两番,决不舍拆,妹夫定被扣住了。”承德笑道:“是真的么?内人放炮,本来不想和的,这一说倒非和不可了。”说罢将牌放倒。小何太太见庄家满贯,笑道:“怪不得直夸大太好呢,会拆对子给你和满贯。”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承德笑道:“不是我夸,这也是她的好处,她已暗杠西风,明杠一筒,又碰白板,听四七条好张了,她摸发财来,见我除条子外什牌都打,发财自然可疑,我又打过六八筒,手里五张生张,只七筒最隐,不料我上手便起好牌,打筒子还要筒子,暗藏春色,依然放炮,她这两番比三番都大,换了别人谁肯牺牲,发财放炮,丈夫和,不放炮,夫妻两副大牌全都有望,万一发财,真是放张,这一扣不是两误么?何况自己大牌,听好张,放了也无话说,她便为了夫妻同场, 第二三章 暗赠兼金 彼姝真仗义 遽悔前约 伯氏太无良 这时章家自老尚由办公处送信回去添枝加叶一说,全家上下俱为轰动。瑞华由李家回来闻说此事,知道元荪幼随父亲出门,江南世交好友虽多,这门亲戚却未听说起过,老尚又说得那么声势煊赫,好生惊疑,心忿元荪口紧,有了这类好事一字未提,又听说在办公处打牌,有两三千输赢,元荪哪有钱输?对方是个军人,有什情理可言?元荪住在自己家中,万一输了,对方寻上门来要人要钱。如何是了?闻言非但不喜欢,反倒又急又气,大骂元荪荒唐鬼,不安分,自己才挣多少钱一月,眼看老太太来了,老小一家都养不活,还敢交结阔人,将来惹出乱子如何得了,这不是该死?就是没事,老太太来了,我也只把人情做到,要叫我和别人一样拿婆家钱去顾娘家简直休想。 婉衿却代元荪心喜,听她胡吵乱骂,知道当晚在李家输了钱,气上加气,后来实听不过,便劝道:“娘何必多担心,好在三舅也就住个三两天就走了,那家如非深交怎会待他这好,连女眷都在一起打牌?再说三舅在我家住了这久,永没开口要过一回钱,爹在日给他都不肯要。就悦在人家输了大钱,我们又不认得,怎会和我家要呢?三舅本来昨天才和姓方的相遇,晚上头一次派汽车送回来,因娘未见着,没顾得说,怎能说他隐瞒?我看三舅决不是荒唐人,外公在日交朋友那等大方,终年帮人的忙,焉知那家没受过外公的好处?如无极深渊源,以三舅的性情决不会无故受人好处。再说人家也不肯呀。 等三舅回来一问就知道了。”瑞华气仍不消,一边数说,一边吩咐下人:“三舅老爷回来,不问多晚,都把我喊起来,省得明天不等我起来又走了。他还要到天津去接外老太太,管他是好是坏,我也不想沾光,只问个明白,但求不给我找麻烦就是好的。” 瑞华当晚牌散得晚,回家已近两点,母女二人再一说话,吃点心耽延,又是一个多钟头过去,容到嘱咐完了下人,刚刚洗脸上床,便听墙外汽车喇叭连响。婉衿服侍完了母亲正往外走,闻声回说道:“三舅回来了。”瑞华道:“晓得是不是,莫非人家还每天专备一个汽车送他?你不听汽车已开走了么?”婉拎道:“是的,昨晚汽车就是这个声音。”瑞华道:“是又该怎么样,还不睡去?”婉衿二次要走,忽听隔壁通往前院的花园甬道上老尚在喊:“舅老爷慢点走,我到前面开灯去,廊子底下没有月亮,挺黑的,留神碰着。”婉衿停步笑道:“我说三舅回来了不是?”瑞华把脸色一沉道:“你去喊他上来,我有话说。”婉衿应声,未及走出,随见廊子上电灯一亮,老尚跑将进来,打着帘子喊道:“舅老爷请进来吧,大大还没睡呢,灯还亮着。”随听元荪在外屋低唤“姊姊”,婉衿在里面接口道:“三舅请进来吧。” 元荪掀帘走人,见瑞华沉着一张脸睡在床上,眼中忍着泪水,知她始终存着异母隔膜的心意。见自己光景不好,恐怕累她以及和她同母的大兄弟,心中不快。如见自己光景好,虽也有点欢喜,一面却有点不忿气。平日相待反不如姊夫姻伯母等亲切,最恨是怕失了长姊身分,事事都得秉承她的意旨。连日奇遇,因未得便告知,自然心中不快,适才推门,老尚之言一定不假,最好不等发作迎头便堵,忙请了一个安,先开口道: “天下事真怪,简直叫人想不到。昨晚回来就想和姊姊说,不料睡太晚了。今早起来,姊姊已到李家,当着人又不便说。姊姊还没睡再好没有。大哥真太气人,房子竟会变卦,简直叫人没法子办,幸而今晚运气真好,会被大家逼上桌子,赢了很多钱,先孝敬姊姊四十块钱,再送甥女二十块,姨嫂二十块,分点彩头,再说这两天的事吧。”说时,官姨太在里间也闻声穿衣走出,笑说:“舅老爷发财了,说出来我们大家喜欢。”元荪随把备就的钱分交各人面前桌上,官姨太和婉衿均说:“外婆就来,三舅要钱用的时候,给我们做什么?心领好了。”瑞华最喜娘家人给她做面于,忙道:“老尚说方家上千的局面,舅老爷一定赢得多,你们先收下,听他说话。” 元荪随把自己和筠清姊妹的世交同学至好,并是父亲义女,此次在京重逢,以及相待如何优厚一一说了,只把游园仗义和人打架归区的话略微改变,钱也只说赢了五百,牌底只二三百元输赢,因是连胜两场,手气奇旺,才赢此数。并说房子是方家代为主办布置,并在东方饭店开好房间,母亲来了先住饭店,等一切停当再行进宅,怎么推也推不掉,大约连一应家具陈设都是他夫妻买,还派一马弁同到天津招呼,如今诸事不用操心等语全数告知。元荪上来,先没头没脑说些话,引起瑞华好奇之心,再拿点钱为她一做面子,话又说得甚巧,这一来果将瑞华稳住,怒火全消,深觉元荪遇合太奇,运气太好,妒念未消外满肚皮的气话已打发回去,那四十块钱也未肯要,说是留给老太太买东西。元苏只得收回。见夜已深,明日还须早起,便即辞了出来。 元荪回到房中想睡一会,哪知道精神兴奋过甚,又回忆起方家诸人相待情景,筠清虽是儿时青梅竹马之交,彼此情分深厚,一则睽别数年,自经父丧以来日以事蓄进取为念,原无室家之想,乍相见时虽不免情怀怅触,但一想到罗敷有夫,不容再生他念,稍微感慨也就拉倒。惟独绿华和刘太太两人影子深深印在心头。其实心中并无他念,明知一个是贫富悬殊,齐大非偶。另一个更和筠清一样,名花有主,难与亲近,一堕情网,不特行止有亏,错己错人,甚或连累筠清姊妹背上许多恶名都说不定,心中警惕,如临冰渊,不知怎的,在方家牌桌上与她相对时,只管明波送媚,芳泽微闻,蜜意关切,深情款款,还能强自镇慑心神,不使稍涉遐想,这一回家反倒放她不下,一合眼便思潮起伏不已,故意想别事刚刚岔开,隔不一会,这两人的影子又复涌上心头,怎么也睡不着。 连日熬夜,又动了虚火,身上直出冷汗,赌气起身下床。 元荪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在家时睡得甚早,偶然晚归,进门便脱衣上床,关灯就寝。时又深夜,恐惊动上房诸人,也未开灯,想到窗前就着斜射进来的月光将身上钞票细数一遍,就此岔出心中杂念。起初在牌桌上收钱时本未点数,接过揣起后在汽车中也只伸手入怀,暗中查点,约计两场所得约有两千余元,连同旧存余款、奖券彩金共计三千未到。但经他仔细一点,忽多了五百元。最奇怪的有一叠钞票,只上面三张是十元的,此下都是五十元大钞。细一忖时,第二场所收的钱,三家俱是花旗钞票十元五十元两种,曾把大票分开,另放在里层袋内,暗中记数,也未差错,这一叠应该是十元一张十三张,怎会变了五十元一张十张,外面却夹着三张十元票,岂不多出四百元来?先颇心喜,继一想,也许给钱的人因上面盖有三张十元票,取钱时疏忽所致,事后必然想起,散票乃自己车中数误,回忆赢数正对,这叠五十元大票且等天津回来问明筠清,托她还给原主好了。不过事前打一电话才好,省失主疑心,错怪下人,或疑自己认为便宜默受。 方自盘算,猛想起这叠钞票乃刘太太所付输账。记得付钱时,刘太太因自己客气谢了两句,乃先 第二四章 板舆就养 慈母喜平安 佳朕纷来 全书得归结 元荪从小随宦便在外跑,深悉人情,从不自大,饮食起坐俱拉杨成功一起。杨成功先守规矩,自是不肯,经不住再四劝说只得允了。元荪见他人甚精干,言动稳练,相熟以后拿话一套问,才知是个老行伍,某督军还是他的直辖排长,因运气不佳,改业为商数年,大同腾达,某督后任旅长,始往相投,为了见面时戏骂了几句,山东人直性,负气去往江甫投效,得另一旧同事援引,由排长升到连长。承德适任师部参谋长,偶因细故犯规开革,承德喜他干练,给在师部补了一个少尉副官,随在身侧办公,甚为得用。 就要提拔他改任军官,不料师长升了督军,杨成功同朋友往酒楼吃酒,大醉出来,正值督军宠妾之兄在街上行凶,毒打商民,路见不平,上前解劝反吃打骂,一时怒起,开枪将对方打伤,当时擒往军法处,眼看枪决,被筠清知道,一面强着承德解救,一面又亲自遍托与那宠妾交好的女友设法力劝,这才打了三百军棍,判了三年徒刑,将命保住。 因有承德托情,受刑虚应故事,到第三月上便设法保出。筠清怜他无辜,恐宠妾记仇,不敢留用,给了百元川资,令其别处谋事。成功感恩入骨,到北京谋事将成,忽闻承德来京设办公处,往见力求,愿随恩主为奴,不愿离京。承德夫妻知他忠实,力遣不去,只得改了个名字,暂令相随,名为马弁,实与副官一般待遇,和那马副官俱是承德手下得力亲信。 元荪又探出自己和筠清的关系,筠清似已明言,承德也颇赏识自己,日后还要代为营谋差事,暗忖承德为人虽非霸气太重,照此行径分明爱极筠清,凡事将顺,看筠清初意似想隐瞒,不知怎的又自说出,回忆承德对己亲切,是在昨晚由外回来以后,彼时筠清曾去花园静室,真情必是此时吐露,承德竟能如此厚待,委实难得,所派两人俱是他的亲信,且喜不曾怠慢了他,自己虽决不想由筠清身上起来,对方如此盛意优厚,总是让人赞成的好。二人谈到子夜才自安歇。 次早起来,成功正由外赶回,言说火车下午两点才到,三人吃完午饭去正好。元芬因他是山东人,特意同往三不管松竹楼饱餐了一顿,成功算计时刻,雇好一辆汽车驶往新站,因车误点,又候了一个多时辰火车才缓缓驶来。才进月台,便听二等车中有人高呼“元荪”。元荪听出是张凌沧的口音,忙即应声,追过一看,凌沧正探首窗外,挥手相唤,周母就在凌沧身侧偏脸外视,面有喜容,只是头发比在家时又白了许多,知是家况不佳,思子忧劳所致,心中一酸,不禁流下泪来。这时车上人多,成功看明老太太,便要上抢,元荪知道车上人多,正忙着挤下,不愿武弁恃强往上硬挤,忙道:“车已到站,先不用忙,我们等人下完从容上去好了。”成功口里应是,仍去车门前等候。元荪便由人丛中挤过,隔窗先向周母请安,又与凌沧握手,忽听第二窗高唤“三哥”,一看正是两个兄弟,一边应声一边招呼:“先不要忙,一会人下完了再下。”周母看见爱子越发成长,神采焕发,悲喜交集,眼泪直转,强力忍着。元荪问道:“娘,奶妈呢?” 周母道:“没有来,少时再和你细说。” 元苏最关心乳母周氏,觉着今日除兄长外一家团聚,只缺她一人,未免美中不足,并且母亲年老,代主家务全仗此人,怎会没来,见母亲说时老眼已有泪珠,知有难言之隐,恐惹伤心,又不便问,正在眼望老母欲言不得,忽听身侧有人低语道:“好姆妈和嫂嫂吵了两次架,大哥生气,须赶她走,她也气极,恰好她儿子在四川做生意发了点财,硬接她回家养老去了。走时,我们该她的钱一个不要,只因大哥赶她,非要算清工钱不走,还有大哥昔年借她的五十块,母亲劝也不听。大哥大嫂赌气给了她一半,一半让娘出,好容易说应了,其实她不要,连那一半也送了娘,娘不要,她说娘此时手边没钱,作为借她的,等三哥发了财,再加十倍百倍还她。三哥走时留的钱还剩四十三也交了出来,和她儿子回四川去了。走已三月,娘怕你担心,所以信上没说。”这说话的正是三弟和卿。元苏听完,心料老母此来,一半也为乳母逼走,日子益发艰难之故,心方悲愤,忽见凌沧和老母回转身去向人答活,原来人已下得差不多,成功挤了上去,弟兄二人忙即上车,扶着老母和凌沧走下,成功向凌沧要过行李票,另叫脚行拿了随身包裹小皮箱一同出站。 凌沧问道:“往北京的车再隔一点钟就到,出站作什么?”元苏道:“娘和大哥一路辛苦,也该歇息歇息,并且天津难得来,反正北京房子刚租到手,还在托朋友帮忙布置,就到北京也须住几天栈房,看好日子才能搬进去,想请大哥陪娘在天津玩一两天舒散舒散再走。”周母深知爱子用钱有分寸,就要博母欢心,也不会做那力不能及的事。 前因每次来信均未明言所任何事,职小薪微已在意中。又听媳妇背后对人说,元荪在京,只奖券处一名书记,但所寄钱数又觉比书记收入好些,恐其忧急,也未函诘。这次北来实非得已,来时担心爱子力薄难养,这时见他气象堂皇,人又白胖了些,还要请我在津游玩,不是近来有了发展,便是手边宽裕,当人不便询问,一切听之。凌沧深知元荪底细,见他景况与来信不类,心中惊奇,连要问时,元荪忙使眼色止住。 元荪两个兄弟也是觉着三哥在京不知如何省吃俭用,奉母到京不过少受闲气,希望将来,目前新安家一定为难,这次如非凌沧盛意,说伯母年高,两弟尚幼,未出过远门,坚执代买车票,三哥又曾来电,宁多花钱,不能使老母受苦,直连二等车都不肯坐。老母那么大方的人,路上一钱不舍妄费,一切多是凌沧请客,心还悬念,哪知竟有这气派,还有随行马弁,又听说在天津还要玩两天,高兴已极,惟恐凌沧阻止,悄告元荪道: “这半年来全亏张大哥呢。”元荪方想起忘了致谢,正欲开口,已然行到站外,成功抢前将手一招,一辆大新汽车驰来,成功说道:“先因误点,那汽车己然开发,新旅社房间已然订好,这是另雇的新车,请三爷陪老太太先去。那行李票是天津提的,如不取什东西不用提了,就存在站上,一半天走时转北京再提吧。”元荪笑答“好、好”,一行五人坐上汽车,成功挂沿,风驰开去。 到了日租界新旅社,订的是二楼五十四五两号,俱是特等大房。周母和幼子住一间,元荪、凌沧三人同住一间,各加一铺,分别洗漱完毕。元荪等老母坐定,成功退出,便喊茶房拿烟具,周母拦道:“南京烟不好买,我已忌了半年多了。”元荪闻言心又一酸,答道:“娘本恨这东西,因病抽的,爹在日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