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尘霜》 第1章 煞凝荒烟 乌油篷布的一辆双辔后挡车,车便停在沙侵草衰,荒寒的一片野地上,有些被风吹积成的砂丘,缠着枯膝老葛,高高低低的坟起在周遭。这地方,泛着那样一种凄凉晦迷的意味…… 篷车停在这里,拖车的两匹马正在不安的刨着前蹄。 当然马儿会不安,因为一具尸首俯吊在车前座的掣杆旁边,尸首的脑袋在轻轻晃动,每在晃动的中间,一条粘稠的血丝便极缓极缓的往下坠滴,宛若吐自这死人心里胸里的一腔怨恨。 车子后面,还躺着一个断了气的,这人双臂伸展,一条腿搭在车踏板上,面孔因为那一刹过度的痛苦而扭曲得变了形──灰青中透着暗紫色,双目凸瞪,嘴巴半张,但这人的全身上下,以及左胸都浸染着那一团不大不小的血印。 沙土地上,另外跪着三位,尚还活着的,他们是一对中年夫妇及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 篷车的窗帘全已掀裂,两名彪形大汉在车上往下丢着物件──大包小包,捧着箱龙,不管什么,只要能丢出车外的,一概抛掷出来。 三个凶神恶煞似的人物,便仔细翻抄着这些丢弃地下的东西,他们搜查的相当详尽,然而,才刚搜查过的物件都肆意破坏,胡乱掷甩地下。 站在一堆砂土之前的,是个年岁很轻的俊俏后生,大概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肌肤白皙,身材修长,如玉般的面孔,配着一双朗朗星目,挺拔的鼻梁,唇红齿白,在一袭银袍的衬托下,更如玉树临风,潇洒惆傥之至、如果人们没见过什么是“美男子”,这一位就是了。 车上的两个,车下的三个,尚有监视在那跪于沙地上三个可怜羔羊旁边的一个,都穿戴得一式一样,黑色头巾,黑色劲装,黑我软靴,只有胸前的两排密扣是自己的,他们佩带的家伙亦无二致──肩后斜背“双刃斧”,腰板带上别着角柄短刀,显然,这是同一伙人,或者是,某一个江湖组合的属员。 跪在地下的那对中年夫妇,从外表上看得出都是出身于优裕环境里的人,两口子都胖敦敦的,富泰泰的,穿绸着缎,面色原该红润健朗──如果不是遭到眼前这档子横祸的话,如今,他们的形容却糟透了。 那个半桩子大小的娃娃,长得也颇灵巧惹爱,眉目神韵,与这对夫妇极为酷似,不消说,定是他们的儿子了。 微微拂动银闪的衣袖,俊美青年十分不耐的开了口:“怎么样?找着没有?” 正弯着腰东翻西抄的那个满脸横肉的黑大汉,闻言之下一边抹着汗,一边抬起头陪笑着道:“回禀少爷,还没有见到,小的再找找看──” 眉梢子一扬,这青年人缓步来到跪着的中年夫妇之前,他语气冷峭得不泛一点人味的道:“翁申义,你说老实话,那双‘鸳鸯镯’你究竟藏在哪里?” 略呈肥胖的面庞上沁着油汗,沾着灰沙,却更有那抹发自内心的惊恐与悚懔,这翁申义一边的脸颊肌肉在抽搐。他哆哆嗦嗦的道:“这位……英雄,我怎敢哄骗于你?的的确确是在我们临走前借出去了……借去观赏的人乃是我一位多年老友,我已向英雄说过,他就是世居在‘临安府’,开设‘大裕粮行’的潘崇德。英雄,有名有姓的人,我要说谎也不能……” 青年人含着恁般阴毒意味的一笑:“姓翁的,让我说予你听──这一趟,你乃是盘清了‘临安府’的生意,卖掉了房子,一心回老家乡下置田购地享晚福的,可是?” 连连点头,翁申义惶惑的道:“正是这样的打算,英雄都已知道了……” 青年人突然神色极厉的道:“我刚要告诉你,翁申义,在这种情形之下,你等于刨根迁移,不再有回归‘临安府’之意,而在你离开之前,岂会把这样一件稀罕宝贝轻易借人,纵然那人是你所说的‘多年老友’!” 翁申义急切的道:“千真万确,英雄,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潘崇德和我是二十多年的知交,情谊深厚,那只镯子再是珍贵,他要借着我又怎能不允?而且他业已表明,只待三月之后他的寿辰一过,便着专人给我送回,英雄,东西固然重要,却是身外之物,究竟不及人与人之间的情份可贵啊……” 青年人忽然笑了,伸手拂开飘至胸前的银包束发丝带──丝带飞越肩后,他的反掌也掴得翁申义鼻口喷血,仰滚于地! 跪在翁申义旁边的翁李氏惊悸的尖嚎起来,她不顾一切的扑在丈夫身边,悲恸的咽噎着吼叫:“你们……怎可如此毒打他?我……我丈夫说的全是……真话……你们不信……就算是他……活活打死……也不能……在这里找出那只……镯子来……” 青年人仍然微笑着,慢条斯理的道:“老虔婆,你没听到你那好丈夫方才在教训我?他认为我太过贪婪无知了,他认为我毫不明白物件同人心的比较,所以,他必须得到点惩罚。” 孩子也在呜咽,鸣呜吭吭的不知在呢喃些什么,显然已被惊吓得不轻。 目光一闪──宛若映着血影──青年人又道:“至于他说的话是真是伪,这要由我来决定,活活打死他么?倒很有可能,或许我有更好的法子,为了这件事,我已要了两条命,再要几条,亦不过是点缀点缀罢了……” 抹着满嘴猩赤的鲜血,翁申义的舌头大概也碰裂了,他僵混的,可悲的道:“英雄……英雄……我一生刻苦成家……但却并不吝啬……那只镯子……你要了……也罢……却不值得……不值得卖上两个人的生命……” 青年人笑笑,道:“我素来有个习惯──不喜欢被某些不相干的人看见我做某些不便让他们看见的事,不幸被他们看到了,我就只好让他们永无传扬出去的机会,这样的手法,我们叫做‘灭’。” 抖索着,翁申义道:“英雄……你开恩……镯子……我给你……” 摊开手心,青年人道:“拿来。” 全身都在颤,都在晃,翁申义呐呐的道:“镯子……在‘临安府’……真的……我可以修封书信……英雄你着人去取……” 猛一把抓住翁申义的前襟,青年人额际浮起了凸突的青筋,双目中杀气盈溢:“翁申义,你这老奴才,老混帐,老杂种,你把我看成哪一类的白痴?我岂会中你这个圈套?授人以柄,自陷囹圄?” 翁申义骇惧至极的分辩:“不,不,英雄……我全是一番真心真意……我……” 扬起的手掌是细长柔嫩的,但挥打在人脸上却是如此坚实有力,青年人挥手掴打着翁申义,血星子合着肉糜,随着翁申义脑袋的仰俯摆动而纷溅齐洒! “住手,住手,救命啊,打死人了……谁来救救命啊!” 翁李氏披头散发,形同疯狂般拉扯着青年人,她的孩子,一口一声“爹”,一口一声“娘”,趴在沙地上叩着头,连嗓调都变是不似人声了! 旁边那名粗壮汉子猛抢上来,飞起一脚便踢翻了翁李氏,怒叱连声里,又接二连三的将这妇人踢得满地打滚,曝叫若泣。 点点滴滴鲜赤的血洒染上沙地,便只是一星呈紫褐的,儒湿的小印痕,而很快便被沙尘吸引,留下斑斑不起眼的干瘀…… 重重将翁申义摔推出去,青年人满脸布着恁般邪酷暴戾的凶气,瞑目大吼:“朱三黑子,你们还没找着?” 原先回应的那个黑大汉,不由暗里打了个寒哗,他直起腰来,惶恐的道:“少爷,前后业已搜了四遍,没有放过任何一桩物件,连箱笼的里层,角摺都割开来查过了,一些衣裳被褥也通通拆了开来,却就是找不着那只镯子……” 青年人两眼透着赤光,脸色泛青:“篷车上下搜过没有?韩大头!” 被唤做韩大头的汉子赶紧回道:“连车底都看遍了,少爷,没有啊!” 另一个也苦着脸道:“拖扯两匹马的杠辙,皮套环也查验了两次,少爷,没见藏着啥!” 青年人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愤怒的咆哮:“饭桶,都是一群不中用的饭桶!” 车上车下的几个汉子,全都垂手肃立,噤若寒蝉,没有哪一个敢吭一声。 踢打翁李氏的这一位抨着袖子,还上来楞头楞脑在旁边插口道:“少爷,保不准这翁申义老小子是说的真话,要不这里怎会找不着东西?再说,人经过这样一顿狠打,少有不吐实的,不信叫姓翁的刨割他翁家祖坟,这阵子他都会爬着去!” 很突兀,青年人的表情又变为温柔了,他的声调也是温柔的:“赵大有,你的意思呢?” 这赵大有,笑道:“若依我呢?少爷,就不妨叫这老小子写封信,公子随便派个人到‘临安府’去找那姓潘的拿,他们只不过是些做生意的肉头,有几个胆敢唬弄我们?” 唇角噙着的那一抹笑意,率尔僵硬了,青年人闪雷似的一记大耳光,打得那赵大有鬼嚎一声,跌了个四仰八叉! 指着满脸的晕黑,牙掉血溢的赵大有,青年人恶狠的嚣骂:“你算什么东西?居然以你这种豆腐渣脑筋来替我出点子?狗奴才,你想到这件事只能在此地解决而不能延宕么?你想到翁申义可能在信函中搞花样设圈套么?你又曾顾虑到万一风声外泄对我们有何等影响么?真正白痴一个!” 捂着血淋淋的嘴脸爬了起来,赵大有哈腰垂头站在那里,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青年人烦躁的走来走去,双手十指的骨节也在“咯崩”“咯崩”按响不停,于是,他蓦地站住,斩钉截铁的,也是冷酷寡绝的开了口:“东西必然藏在翁申义身上,只是他不肯招供,这头咬牙的老狗,我们要看他能撑到几时!” 六名大汉,只是惶惊的站着,一个个都摆出那份“唯你是尊”的神色来,没有人敢表示一点不同的意见。 青年人一探手,叱道:“你们先去把那毛孩子给我抢过来!” 齐应一声,六个人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翁申义同他的老妻,经过方才那一顿毒打,这时也不过刚刚转过气来,甚至尚不能挣扎,那孩子已被朱三黑子一把抡开! 伸着那只血污颤抖的手,翁申义痛苦的呻吟:“求求……你们……放……放……过这……孩子……那……那是我……我……唯一的……命根……啊……” 划动着满地的黄土沙,翁李氏屠弱凄惨的哭泣声更断人肠:“英雄……好汉……你们……要……要什么……都可……可以拿去……甚至……我们……夫妻的两条命……就只有这孩子……我求你们……行行好……饶……饶了他吧……” 背负双手,青年人踱到翁申义夫妇二人面前,他淡淡的道:“姓翁的,我发觉你虽是个做生意的商人,却很有心机,很能熬,也豁得开,你比我预料中要难缠得多,也可恶得多!” 翁申义痉挛的,低哑哑的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青年人慢吞吞的道:“那只镯子,一定在你这里,但你却抵死不讲藏处,因为你清楚,镯子交出与否,你两口子及你们的儿子都是一样没命,所以你熬打熬刑,宁肯死,也不愿把锡子拿给我,翁申义,我说的不错吧?” 翁申义挣扎着抬头,脸上的裂口沾着沙土,青瘀紫肿的面颊在抽搐,血斑斑在被两行热泪洗花了:“听……听我说……英雄……我没有……没有骗你,我也……也决……不似你说的那种……那种想法……英雄……我没有理由……为了一只镯子……去赔上性命……” 青年人冷冷一笑:“你就是我说的那种想法,翁申义,不会错,从你一开头眼见我们宰了你那车夫,及你的亲随,你便明白你们的遭遇会是什么,因而你豁出去了,宰死也不交出镯子,但翁申义,或许我有方法使你改变主意。” 翁申义恐怖的嘶叫:“不……不……不……” 点点头,青年人道:“你猜对了,我先肢解你那宝贝独生儿子,却不会叫他即死,我会慢慢的来,做一点,再另开始割切你的老婆,你听到妻与子的哀号、惨叫,可能多少有些反应,因为我知道那种滋味十分难受,如果这一切会不生效,我再杀你,然后,算我命中注定是得不到那只镯子!” 全身似在裂炸,在沸腾,在遭到凌迟,翁申义扭曲着变了腔调:“求求你……开恩……做好事……求求你……积阴德……求求你……求求你……” 而翁李氏早已惊恐过度,吓昏了过去。 青年人生硬的道:“朱三黑子,动手吧。” 翁申义的一对眼珠子突出了眼眶,喉结在上下移动,他大张着嘴巴,宛似已不能透气……。 朱三黑子洪声道:“少爷,从哪里开始?” 青年人端详着那个木然僵立,宛似痴呆了的孩子──他无视于那孩子泪痕斑斑的小脸,无视于那孩子骇绝惨绝的迷惆神情,他只是端详着该从何处割切比较有趣,他在看,那瘦的双腿?盈握的两臂?或是,嗯!柔嫩的耳朵?于是,他道:“把那只左耳割下来吧!” 哧哧一笑,朱三黑子抽出腰间的角柄短刀,他一手抓着孩子后领,一手握着那柄锋利雪亮的短刀在比划着孩子左耳的位置。 青年人阴沉的道:“快!” 寒光倏闪,一沫血红映闪──那稚嫩的,却尖锐凄厉得不似出自孩童口中的惨叫蓦然刺向人们的耳膜,一双血淋淋的小耳朵,还带着一层牵连的颊肉,颤生生的坠落于地! 孩子倒在那里,细小的身子在剧烈抖动,半边头脸,全是鲜红的血! 翁申义全身扭曲,四肢蹬撑,侧过脸,啃了满嘴的黄沙! 漠然一笑,青年人道:“还不说?好,有种。” 朱三黑子阿谀的道:“少爷,下一刀朝这小王八蛋什么地方割?” 青年人狠毒的道:“蠢才,再割下去的话岂不割死了他?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们换个主儿,我看,该轮到翁申义的老婆了!” 那韩大头往前急跨,胁肩馅笑:“少爷,对付那老婆子,我来吧?” 青年人无可无不可的道:“下手要慢慢儿的,别太快了情调就不够啦。” 韩大头,一点那大脑袋:“少爷放心,我这也不是第一遭喽……” 过去一把拖起瘫软得像堆烂泥般的翁李氏,韩大头早已握刀在手:“什么所在,少爷?” 皱皱眉,青年人道:“一只右手。” 锋利的短刀口轻轻按在翁李氏的右腕上,韩大头的表情有如一头正在敌血的狗,满足、凶残,充满了原始的兽性,他冲着青年人毗牙一笑,猛用力,刀刃割进了肌肉,切在翁李氏的腕骨上。 “啊……啊……” 凄颤的惨号,架着噎咽的尾韵,翁李氏全身一挺,双眼圆睁,满口上排牙刹时啮人了下唇唇肉!翁申义抖索了一下,骤而喷出了一口鲜血。 韩大头哈哈大笑着,一边上下拉动──用他的刀当做锯子,在锯切一只人手,一只好端端的,毫无理由的被锯切下来的人手! 斜着眼脱视,青年人道:“怎么样?翁申义,说是不说?” “哇”的一声,翁申义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身体又开始猛烈的痉孪。 翁李氏又已晕绝了过去。 猛然暴吼一声,青年人挫着牙叫:“给我剜出姓翁的招子来!” 这一回,赵大有抢了先──似是要渲泄方才那一口怨气──他拔出短刀,狠狠的抓起翁申义的头发,任那一张变形的面孔对着自己,任那一双眼角迸裂的眸瞳瞪视自己,他举手扬刀,对准翁申义的一只眼睛便刺了下去──锋利的刀尖闪亮,只隔那只柔嫩的眼珠半分;自一堆沙上之后,“猝”声传来一溜锐响,而“当”的一下,赵大有手中的角柄短刀便被撬上半空,他的人也被震得打横摔了个跟头! 变化是这样奇突,以至在场的人们一包括那青年人──都在一刹间怔窒住了,他们又惊愕又疑惧的注视着那堆声响传来的沙土,须臾里竟没有想到要做什么。 不必他们做什么,沙土之后,一个人慢慢长身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人,深陷的眼眶透着疲乏的意韵,尖削的鼻准不偏的向前挺直,嘴唇紧抿着。形成唇角微向下垂的一条薄薄直线;他的腮颊上生满了青虚虚的胡茬子,双耳的耳坠削斜如刀,一袭洗得泛出斑白的青衫,一双磨损了帮子的软靴,看上去,竟是如此消沉,潦倒,并且仿佛厌倦了人生的这么一个人。 他的年纪大概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或许三十三四,也可能三十八九,一时倒令人判断不出。 他很削瘦,由于削瘦,身材便显得有些硕长了。 风吹拂着他蓬乱的头发──松松的青布带,不能完全牢扎结害于顶的发丝,有些发丝便脱出飘扬起来了。 肩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这人走了几步,将包裹往上提了提,然后,面无表情的望着这些人……站着的人,不是躺地的人。 于是,朱三黑子第一个吼叫起来:“他奶奶个熊,你算是从哪个鳖洞里钻出来的活王八?居然胆上生毛,插手这起我们的闲事来啦?你他娘是活腻味了不是?” 韩大头也捋袖捏拳,恶声恶气的咆哮:“好个愣头穷酸,你这模样,只配去唱‘莲花落’,敲起板子来上段‘数来宝’向人讨口剩茶残羹,却也摆起架势充人么?娘的,我看你是茅坑上搭凉棚──离死(屎)不远了!” 那人站着,仍然毫无表情的望着他们。 但是,这青年人却脸色有些不自然了──他已发觉到,刚才震脱赵大有短刀的东西,不是别的,只是一根枯草,一根干黄的,细弱的枯草! 而且,赵大有掉在地下的短刀,甚至已被震弯了! 青年人明白,仅这一手,业已表示出了来人乃具有何等精湛的功力! 其他三名大汉,这时仍在鼓嗓叫嚣,打算冲上去围攻那人,青年人微微摆手,僵硬的一笑道:“朋友,好本领!” 那人沉重的摇摇头,声音低沉,微带嘶哑:“这孩子,这妇人,还有那边躺着的一个,是什么道理要遭到如此残酷的虐杀?” 青年人表情僵木了一下,慢慢的道:“不关你的事,朋友!”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想问一问,因为我嗅着这股血腥,觉得作呕──大概是因为这般血的气息散发在不该散发的人身上……” 青年人忽然强笑道:“这几个人和我有点过节,今天我堵上了他们,朋友,就是如此!” 喃喃的,那人道:“这几个人?你是指的哪几个人?这小孩子,这妇人,还是那个被打得半死的男人?” 窒了窒,青年人的嗓音有些冷硬了:“不要自寻烦恼,朋友,我已对你容忍有加了。” 那人目光巡扫,低喟着:“那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妇人……还有那个男的,他们都不像会武功的样子,我想不出,他们与你结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使你这般毒辣的对待他们?” 青年人渐渐起了怒火:“你想怎么样?” 那人淡漠的道:“我要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冷一笑;青年人的凶性突发:“好,我告诉你──我有一个心上人,我想送她一件珍贵的东西,而这件东西我没有,躺在地下的那人却有,因此我先探查清楚了这一天他要携眷回乡,经过此地,所以便埋伏附近,加以拦截,可恨他不肯交出我要的那件东西,你所看见的情形,便是他不肯交出那件东西而遭到的惩罚!” 指了指篷车上下的两具尸体,那人道:“这两个呢?也是因为不肯交出你所要的东西而遭到的惩罚?” 神色凶狠,青年人厉烈的道:“这两个么?就算我高兴,宰着玩的吧!” 那人凝视着青年人,道:“你很暴戾,也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可悲的是,你的恶性已经根植了,要渡化你,应该在距离今天很久很久以前的辰光开始才对,现下你有如一段长硬了的树弯,待要扳直,怕是不可能了……” 青年人阴骛的道:“别在我的面前倚老卖老,你这一套唬不着我!” 那人徐缓的道:“任何一种危害善良的人或物,都该加以规正,若是无以规正了,就只有毁灭,你这模样,似是应加以毁灭的那一类!” 鄙夷的笑了,青年人道:“就凭你?” 那人平静的道:“如果我要,我便可以做到!” 青年人桀骛的道:“我也是一样──如果我要,我便可以做到!” 苍白的脸上又浮现了那种落落寡欢的神色,那人沙沙的道:“这样吧,你们走,躺在地下的人,由我来施救,你们算是做好事,我也可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待……” 青年人扬扬头,道:“你不想‘毁灭’我了?” 那人沉默了一会,道:“有时候,我憎厌杀人,纵然是杀像你这样不可救药的人,不过,设若你这暴虐凶残的心性不改,将来总会得到报应的!” “嗤”了一声,青年人道:“这就是你想说的话了?” 那人道:“这就是我想说的话了。” 踏上一步,青年人带着强烈的挑畔意味道:“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说的──这三个人决不能让他们活下去,杀必须杀绝,因为我不愿意有人把它传扬出去!” 有些讶异的望着青年人,那人道:“你的意思是──这妇孺三人你一定要置于死地,只为了你拿不到一样原属于人家的东西?但我在帮你行好事,你连我也要一起杀劫?” 青年人阴毒的,邪恶的笑着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人叹息的道:“人心是什么做的?” 青年人已不耐烦了,他大声道:“尽管你方才所露的一手显示你本领不弱,但我除了击杀你之外别无选择,是好是歹,我们就赌一次运气吧!” 那人静静的道:“你认为──你行么?” 青年人尖锐的道:“不一定,但你也并非准可胜我,生死之分,不只在于你先前所施展的那一招上,而我对我自己的修为,极有信心,眼前的情势,更迫得我必须加强我的信心一或者,你实际的功力高强,远逊于你所现露的那一手也未可言!” 那人意味悲悯的道:“不要冒险,这乃是赌命一你可知道,你若败了,会是个什么下场?” 青年人强悍的道:“我们的机会都差不多,但我不妨告诉你,我若败了,无论是怎么个败法,你也难有生望!” 捻着那如削的耳坠,那人道:“听你的口气──你似是颇有来头的人?” 青年人傲然的道:“‘长春山’‘金家楼’的少主就是我,金婆,是我亲娘,我是金少强,‘金玉公子’金少强!” 那人似是微微征仲俄顷,喃喃的道:“原来是‘金夜叉’金申寡妇的儿子……” 第2章 霜月断魂 金少强微扬着那张脸,大刺刺的道:“你含糊了么?畏惧了么?后悔了么?任凭你是三头六臂,谅你也开罪不起‘金家楼’的人,今天你晕头晕脑的楞充好汉,我便叫你收不了场!” 那人涩涩的一笑,道:“不错,‘金家楼’是江湖上若干深具势力的家族组合之一,是黑道里甚负威望及受人敬畏的巨孽巨柱之属,尤其在这辽北一带,更是遮顶的一块天;金少强,我只是一个天涯浪迹的过客,当然不足以与金家的庞大实力相抗衡,但是,我抗不得抗得过是一回事,敢不敢抗又是一回事,你抬出你的来历身份恫吓我,恐怕生不了什么效果!” 金少强冷锐的道:“我犯不着恫吓你:我会叫你知道你是死在谁的手里,叫你明白你这闲来管得宽的蠢虫又如何的可笑可悲!” 那人淡漠的道:“求个只是无愧于心罢了,金少强,在我伸手拦事之前,我唯一的问题是该不该管,至于对象是哪一种人物,或是具有何等样出身,却不是我所顾虑的了……” 金少强大声叱喝:“你是个疯子与白痴混合成的怪物,在这个地域里,你胆敢侵犯我行事的权力,就是自寻绝路,任凭你怎么自我标榜与吹嘘,你都注定一个‘死’字当头!” 那人叹息着道:“金少强,你真是被你家大人宠坏了,宠坏到不可救药了!” 金少强暴烈的道:“而你,免不了尝试一下我这,‘不可救药’的手段!” 一侧,那朱三黑子吼着道:“少爷,不用和他多缠,下手除掉才是正经,也不睁开那双狗眼看看清楚,找碴居然找到‘金家楼’的公子爷头上来,这不是他自己寻死是什么?” 韩大头又随着帮腔:“零碎片了这狗娘养的,也好叫他知道招惹‘金家楼’的后果如何一虎嘴皮上拔须不是?就看他受不受得了咱这头虎的播弄吧!” 深陷的双眸里漾闪着幽寂落寞的神韵,那等萧索与厌倦,那人低哑的道:“不要迷失于显赫或荣耀的家世中,有时候,在某些环境里,祖上的荫庇未见得能起什么作用──金少强,我再问你一次,你务必要杀害这三个奄奄一息的可怜人,务必不肯容我而去?” 金少强俊美的面孔上是一片狰狞又蛮横的凶暴之气,原本应该多么生动悦目的脸庞,这时竟呈现着那样可憎的杀机,他咬着牙道:“我要什么,便一定要得到什么,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昏庸与嚣张到什么程度,你竟敢破坏我的事,我就没有其他任何的考虑──这三个人,以及你,都必死已决!” 那人无声的形成几个字音的嘴型,仿佛对某个虚无冥渺的对象解释什么,然后,他平静的道:“那么,我就不耽搁时间了,地下的三个人,还极待施救。” 金少强狂笑道:“你就打算怎么先救你自己吧,大言不惭的鼠辈!” 一名金家手下悄悄掩进,猛的挥斧斩那陌生人的后脑,力劲势急,这一家伙恨不得把对方的脑壳也劈碎! 那人只是漫不经心的半转过身子──非常安闲自然的半转过身子,一点也不急,一点也不慌,更不似在运用什么武功,他只是半转过身子。 斧刃随便“呼”的一声,稍差一分的贴着那人背后劈空,但见斧刃击起黄沙如烟,执斧者的身形却于力道惯性的作用向前倾俯,并且,由此一直倾俯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名金家手下就趴倒不动,他侧搁着面孔在沙地上,双目圆睁,嘴已歪扯,舌头因为过度的痛苦刺激而半伸在唇外──这不像是一个活人的模样。 没有人看清这位朋友是怎么死的,他甚至连一声代表死亡的呼叫声也不曾发出! 于是,其他几位人高马大的汉子俱不禁骇然失色,顿时像石塑木雕般僵立着不会动了。 金少强注视着死者身体俯压下的左胸部位,开始缓缓浸散出的一滩血迹,新鲜的,猩赤的一滩血迹。 这位“金玉公子”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起来。 那人,仍旧半转着身子,背对死者,他两手空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金少强眼皮子突跳一跳,声音愤怒:“朱三黑子……” 抖了抖,朱三黑子的嗓眼里宛若掖进了一把沙:“在……小的在……” 金少强冷酷的道:“你们还在看什么戏?并肩子上!” 咽了口唾液,朱三黑子的黑脸上是一层绿:“是,并肩子上……” 答应着,他掂了掂早已握在手上的“双刃斧”,深深吸了口气,朝左右的伙伴们像哭丧似的咧咧嘴,色厉内荏的大吼:“兄弟们,一齐朝上扑,好歹把这杂种搁下再说!” 似是替自己壮胆,其他几位仁兄应声喝叫,五个人分从五个不同的角度疯牛一般冲向他们的目标。 斧刃在灰苍的虚空里闪动着寒光,带着破空的锐劲,又狠又快的劈落,那人蓦地左臂吞吐,宛如他的出手早就在事前经过精心的丈量与演练一样,那么准确的捉住了最炔的劈来的两柄斧杆,几乎在他抢着斧杆的同时,这两柄“双刃斧”已经改变了方向,它们闪电般反抡出去,深深的切进了执斧的两个同伴胸腔内! 热血滴洒,狂嚎中手执斧柄而膛目结舌的那韩大头与赵大有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已觉得左胸部倏然沁入一股冰凉,一股尖锐,太痛苦,他们想到全身的热能与活气,便在这般冰凉沁体的一刹被冷却了,黑暗来得多快,那永恒的黑暗……四个人全在尚未倒地之前,即已变成了四具尸体,他们侧跌的姿势怪异而可笑,但仅存的朱三黑子却不觉得可笑,他只是甫始挥斧劈去,而斧刃尚在半途,他的四周伙计都已横着瘫倒,强烈的恐惧袭击着他,朱三黑子不由自主的惊嚎着抽斧奔退。于是,他身体骤而侵入的那股冰寒是来自右臂,冰寒还挟着撞碰的力量,朱三黑子凄厉的狂曝着,连连打旋往外转,每一翻转,都洒起一蓬蓬的鲜血! 这些个“金家楼”的人们,在突然问交锋,瞬息里灭绝,然则,从开始到结束这微不足道的须臾的空隙中,都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如何送命,被什么东西所杀! 金少强也不知道杀死他六名手下的武器是什么,他仅比那些死了的人稍稍多看到一点……他曾看见有抹青森森的光芒掣映而已。 心腔子在收缩,沿着背脊往上升的是透自锥骨的寒气;金少强已经在惶惊不安了,他觉得喉咙里又苦又干,不知怎的,连一双手都沁出了粘粘的冷汗。 真正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人家在功力上的显示,竟然已达到不须显示便可制敌的境界,这种深厚精湛的造诣,绝对不是金少强自己可以比拟的,而论到杀人的技巧与手法,那人动作间的干净利落,更是点痕无着,炉火纯青,金少强和那人的招数一称量,就益发差得不能并提了。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一场赌斗,一场以生命为注的赌斗,眼下虽尚未到揭底见分晓的辰光,但金少强业已明白他自己距离大远,怕是凶多吉少。 忽然间,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他的家庭,他的亲人,他的以前种种值得追怀的某些往事,于是,他的表情在此时此刻竟然有些恍惚与迷离了,泛着悠悠的怔忡,微微的僵窒,仿佛他已不自觉随这件事情的开始,使其身份变成壁上观了,似乎他已和目前定铸的形势脱离了干系…… 那人并没有乘胜逼战,他只是默默的站着不动,然而,他的神色坚定又萧索,他站着不动;并无分毫就此罢手的意思。 猛的摇摇头,金少强像是从一个飘渺又幽远的梦幻中觉醒──不论那个梦幻中的内情是苦是甜,是悲是喜,至少他知道,他必须面对现实,不能永远幻隔于过去,那些情景串连成的只是持续的空间,而他早已越过了那段空间延伸至此,这里,才是决定他是否有幸享受未来时光的地方! 舐舐干燥的嘴唇,他紧紧捏着双拳道:“来吧,像你刚才所说的,不要耽搁辰光了。” 那人注视着他,目光平淡而生涩:“你愿意收回你的话么?” 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金少强倏然抖索;自尊的反应宛如一把火烧在他的胸隔,他激动的叫道:“你算什么东西?你又把我金少强看成什么样的窝囊废?这六个小角色的死亡你以为就能吓住我?论到杀人夺命的实绩,你金家公子断不会落在后头!” 那人无动于衷的道:“那好,可以开始了。” 金少强挽起衣袖,展露出紧扎的银色护腕来,他将长袍下摆掖上腰问,然后,伸手入襟,“挣”声轻响,一把镶珠嵌玉的华丽短剑已在他手中吞吐着莹莹寒光! 那人双臂整齐的下坠,安详自若的道:“兵刃的珍贵处在于使用它的人懂得如何来用,并不在于兵刃本身的价值与装饰上,金少强,你好自为之吧!” 俊俏的面孔,微微扭曲,金少强怨毒的道:“我已受够你了……” 那人气定如山,古并不波:“生死一搏之际,最戒嗔急,金少强。” 缓缓的,金少强开始游走,绕着那人游走,最初只是慢慢的错步,逐渐越来越快,越走越急,衣袖兜风,影像幻成了模糊的一团,似是一个飞速旋回的银球! 那人双目平视,两手下垂,恍同不闻不见,任由金少强在身边旋走奔转,他却连面颊上一块肌肉的扯动都没有! 金少强在这样耗力的游走回旋,并不是故意弄什么玄虚,耍什么花巧,这其实是一种极为诡异狠辣的身法──“大环扣命术”,“金家楼”独擅的特殊技术之一。这“大环扣命术”的精要处在于利用迅速的奔旋动作炫惑敌人使其无所适从,然后在围绕奔转中猝然袭击,由于自身的移动便于选择目标的下手位置,自然,如果敌人也跟着团团打转,在目眩神迷中,久经磨练的旋走者搏杀起来就越发方便了…… 可是,金少强却逐渐心惊胆颤起来,他的奋力的施为下,却察觉到对方的反应竟是“大环扣命术”最忌讳的一种静袭,一种既不迷乱,更不惶惑的静袭,仿若一座山般的深沉稳定! 咬牙横心,金少强决计拼为搏战──风声呼呼,人影旋飞里,一道冷电暴刺自侧,寒芒闪掣倏然又敛,站在中间的那人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右腕微带,“涮”声破空,青森森的红光隐现、金少强的刺戮已被撞回,甚至他奔旋中的身形也大大摇晃了几次! 眉于凝结,那人沉沉的道:“金少强,说到你金家的‘大环扣命术’,你真该惭愧,居然连你娘的十分之一神髓都没有得到!” 金少强焦雷般叱喝着,旋飞中,剑芒连连穿射,势疾劲强,打眼一看,像是一圈带着芒刺的光环朝内明灭不定的快速流泻着冷焰,虚实至换,轮番闪掣,隐隐然竟有些风啸涛乱之声! 而那人只是右手随身做着小幅度的移动──细细的动作,已似涵括了天地,他微圈的举手垂腕,青光便暴现暴缩,每在那一点青芒的隐现里,金少强贯以全力的刺戮就都被破解无余。 人家犹是半步未曾挪过! 骤然愤怒的狂吼,金少强冲天腾起,却在身形掠空的同时又倒射而回,身体急速滚动,挟着纵横四溢的剑光刃芒,兜头罩向敌人。 那人就在金少强扑落的同时暴起九尺──快的令人们的视线不及追摄,好像他本来便在腾起九尺的那个空间,也就是金少强的顶上。 目标突然失去踪影,金少强在惊恐之下努力扭身拧腰,反手二十六剑有如一面扇,往后反卷,那抹青莹莹的光晕便在这时炫目夺神的流转穿刺,金铁交集声宛如密集的花炮,扇弧形的剑幕立时波散破灭,金少强沉闷的噎窒一声、跄踉落地,他抢出几步,又摇摇摆摆的坐倒。 那人站在六尺之外,毫无表情的看着金少强,神色仍是那么落寞、萧索、带着一点厌倦…… 噎呕了几声,金少强随即呛咳起来,他的胸膛上是一片刺目的猩红──血是滚热的、浓稠的,每在他呛咳之际,便一阵一阵往外冒涌。 银袍很快就被血染透,顺着他的袍角往下滴,他坐着的地面四周,也就渐渐形成了一圈漉漉的湿痕,紫褐透赤的湿痕。 极力提住气,金少强的脸色透着蜡似的干黄──仿佛他原来的神采与容光全在这一刹里被抽尽吸跑了──他翁张着嘴唇,凸瞪着两只枯涩呆木的眼球:“看……看……你……你让我……看看……” 那人走近了些,低沉的道:“你是说,你要看那件取你性命的东西?” 微微颔首,金少强的面部肌肉在往上抽紧:“正……是……我……要看……看……” 那人伸出右手,陈;日阔大的袍袖轻轻一拂,就像魔法似的,他的手上已握着一柄刀,那是一柄长度只有一尺半的刀,宽度约是一掌,刀锋呈现极其均匀优美的弧线,而刃质的本身更是完善的无懈可击。它泛闪着那种单纯得毫无杂色的莹澈青光,光的来源是刀刃的表与里,看上去,似是半透明的一泓秋水,又似霜凝寒聚的月弧,不用探展,刀身的光波便已时时流动闪烁,看上去,这刀像是活的。 握着纯钢上反缠以褐色牛皮韧条的刀柄,那人柔和的道:“看见了?” 金少强的眉心紧结,似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一个他面曾记忆,此刻却有些恍惚迷乱的问题:“这……刀……我……好像有些……熟稔……我……我以前……没见过……但……我……我必曾听人……提起……” 那人叹了口气,道:“‘霜月刀’,金少强。” 整个身体猛然痉孪,金少强的双眼凝定了一点──那陌生人的脸上──他剧烈的呛咳着,五官扯动:“是……是……‘霜月刀’……你……你……是‘屠手’……展若尘?” 唇角浮起一抹悲苦的笑,那人──“屠手”展若尘沙哑的道:“不错。” 金少强忽然噎着声笑了,他尽量想笑得响亮些,但他却办不到,发出的笑声窒闷幽凄得宛若在哭:“好……好……展……若……尘……我……我……我看你以后……怎生……来对抗……金家楼……全力报复吧……” 展若尘悒郁的道:“我已经说过,能不能是一回事,敢不敢又是一回事,金少强,你不要认为我会向‘金家楼’的势力屈服,就如同你也不曾向我屈服一样!” 脸孔又在一阵扭曲,金少强的两眼瞳孔开始扩散,逐渐变得空茫而呆滞了,他抽搐着,抖索着,逼下喉间呼噜呼咯的发响,挣扎道:“展……若……尘……我……有……一句话……要……要告……诉……你……” 又凑近些,展着尘轻轻的道:“你说吧,我在听。” 挺着上半身,昂起头,金少强的声音都已低得到了几乎是耳语:“我……要……说……的……是……你……你果然……是个……真正……的行家……杀人……的……行家……” 不待展若尘再讲什么,金少强已叹息似的吐了口气,歪着身子往一边侧倒,他的两眼,仍是睁着不闭的! 伸手抚合了金少强不瞑的双目,展若尘有些怔忡的呆立了一会,直到那边一声呻吟,才突然的惊醒了他。 于是,他赶忙上前探视翁申义夫妇及那孩子,又迅速掏出身上随带的金创药,先为这饱经折磨的一家老小敷抹包扎了,这才一个一个抱他们上了篷车。 孩子的伤虽说只是去了一只连着大片颊肉的耳朵,要不了命,但创痕尤深的却是孩子心灵上的,孩子在车上沉沉的晕迷着,好可怜。 翁申义好歹挨的是阵毒打,不轻,身架骨却完整无缺,他那老伴可不比他这么幸运,翁李氏的一只右手,齐腕切断,只剩下一丝筋肉还吊连着,人早晕了过去。 展若尘暂且为她止血上药,连着断手一同包扎起来,他明知翁李氏的这只手废了,却也想找个好郎中碰碰运气看。 把散弃四处的杂物收拾好堆上了车,展若尘赶着马儿上道。 篷车在路上不稳的颠簸着,车轮转动,“呼隆”震响,他才行出去没多远,隔着前座的窗帘布已被一只人手颤巍巍拉开,透出的是翁申义那嘶哑屠弱,却显得十分激动的声音:“恩公……恩公……你叫我们全家老小……如何来报答你所赐的恩德!” 没有回头,展若尘淡淡的道:“你躺着吧,我赶车到前面‘骆家口’,找个郎中替你们仔细疗治伤处,别的事你就不用再记挂了……” 攀紧了篷柱,翁申义喘着气道:“恩公……你是我们翁家再生的父母……重造的爹娘……恩公,往后的这半辈子……全是恩公的赐予……尤其令我夫妇感激涕零的是……你更成全了我们翁家的这条根……子秀这孩子……乃是我们唯一传继香烟的骨肉……” 眼睛望着路,展若尘道:“我并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在尽一个人的本份而已,你不要说的这么严重,除了我,别人遇上了也会像我这样,此事过后,你忘了吧……” 青紫浮肿的面孔上是一片虔诚的,发自肺腑的感激与崇敬,翁申义沙哑的道:“恩公……我们要用这一生,要翁家子子孙孙每一代延续的长子来供奉你的长生牌位……来报答你的恩德……恩公……请你多少接受我们一点心意……” 展若尘低吁了一声,道:“你别折磨我了,人与人之间原该有点同情心,这点同情心的,值不得如此小题大做……” 翁申义恳求着道:“不要推拒我们于千里之外……恩公……你就让我们稍稍心安一点吧……你不能再对我们施以如此浩荡的恩惠之后拂袖而去啊……那会使我们终生愧疚的……” 轻挽着缰绳,展若尘微皱着眉头道:“再说吧……” 透了口气,翁申义仍在支吾:“恩公,大德如天……好歹,也让我们侍奉你这一世 展若尘苦笑了:“我还没有老掉牙无以维生的时候,你别看我这副模样潦倒寒伦,这只是我不善穿着打扮,其实,我还不算太穷,至少混生活尚不成问题!” 翁申义赶忙解释:“不……不……是恩公,你千万别误会……我……我是……除此之外,不知尚有什么更适当的表达谢忱的方法……” 展若尘道:“有,不再提起,你就算报答我了。” 翁申义惶惑的急叫:“恩公!” 摆摆手,展若尘道:“路烂,车子颠的很,你身上不便,能不能先躺下?这些闲事以后再说,我又没有跑,你急什么呢?” 唯唯诺诺,翁申义只好放下窗帘布缩了回去,展若尘摇摇头,自己朝自己发出一声无奈的感喟—— 第3章 泣血诉恨 摆脱翁申义这一家人的苦苦挽留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但展若尘总算好歹挣了出来,不过却无奈的留下了后会的日期。 往往,挚诚与善意有时候也是一种莫大的负担。 展若尘杀过了许多人,也救过许多人,生死之间,在他看得极为平淡,他坚持的只有一点……生与死的内涵。 救人在于他的良知,正如杀人在于他的正义感,他救人不思人报恩,杀人也不惧人报仇,只是,他不得不承认,流血大多了,会兴起一种精神上的疲乏,一种情绪上的厌倦,阴阳两界的轮转是如此平易而迅速,时常使得他对于活着的感受也淡泊了。 “屠手”是人家对他的称呼,白骨上抹着鲜血往上叠架,他站在顶层,眩惑于那一片茫茫的将来及过往,多少年了、他总觉得人生竟是这般愚蠢、生硬,与虚幻……离开“孙家埠”,他是朝往南的方向走。 不是南方的繁华与秀丽吸引了他,表面上的理由,他是去探访一位老朋友,实际上,飘零的日子,永远就是那样游荡的,况且,这是他“受戒”三年期限的第二年,这三年中,他有着“积德修心”的承诺一对师门。 杀戮太重,在对神道的敬凛心理上说,是有违天和的,而某些人更出于慈悲本性更语为罪大莫焉了──不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理由下,生命不是遭到自然的死亡,便是许多讲求悯厚之德的人所不能忍受的。 展若尘的大师兄便是一位这样的人。 他的师父早逝,师门一脉相传,也只得他师兄弟二人。他的大师兄刚正不阿,严肃方直,尤其崇尚恕道,勤修忍德,最看不得动辄流血,起手夺命的行径;展若尘的作风,自然引得他大师兄痛心疾首,怒不可遏,于是,便以承位于师的掌门身份,严格责令展若尘受戒三年,在这三年中行善积功,以赎杀孽。 展若尘不得不遵,只是,观念不同,看法也即逊异。在展若尘认为,屠戮邪恶以全善良,也未尝不是一种“行善积功”的手段,是以这些时日来,他的“霜月刀”免不了仍沾血,不过,顾虑之下,次数就少得多了。 顺着官道,他一个人不紧不慢的往前走,步履安详而从容,肩上挂着的灰布小包袱,便也颇有韵律的轻轻摇动着。 天色有点阴沉,道路上也没有什么行旅来往,静荡荡的,透着几分寂寞的意味。 展若尘走着,不禁在想,他这一生,约莫就和这条路上的情况一样了吧、永远是孤伶伶的独个儿在倘祥流落。 不,并不是他一个人在放单,路后头,隐隐传来一阵铃当的清脆音响,这阵音响中还夹杂着悠悠的蹄踏声,越来越近的飘向背后。 展若尘向路边靠了靠,没有回头看。 有什么好看的呢,横竖也只是个人罢了。 铃当声从他身边响了过去,带着一股子香风──幽幽的,如兰似麝的香风。 展若尘本能的吸吸鼻子,移目注视,嗯,竟是个穿着桃红袄裤的大姑娘,大姑娘侧身骑在一匹青毛驴背上,悬在驴脖子下的一串铜铃儿沿路响着往下走;他瞧向人家,人家也回头瞥了他一眼,好个美人胚子,白白净净的一张清水脸,新月眉,剪水双瞳下是微微翘的小鼻子,那张嘴啊,宛若透蜜的一颗丰润娇红樱桃,看上去,会令人兴起吸吮一口的念头。 只有一样不对,这大姑娘的神色宛若寒霜,冷冰冰的不见一丝笑容。 展若尘直觉地感到那股子冷硬的味道,他暗忖,大概这位花不沾手的雌儿刚和她某位心上人闹过别扭吧!小毛驴绝尘而去,驴背上那一朵桃花,也便逐渐远淡,终于隐没在道路的弯角后。 没有多久,展若尘也来到弯角的地方,路的右边,是一片丛生杂木树的斜坡,左边,则是野草齐胯的荒地;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低着头往前走。 尚未走出八步,他突然站住了,因为已觉出四周的气氛不对,那是一种僵凝的、冷宁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气氛;展若尘熟悉这样的情况,他知道,这是麻烦开始前惯有的征兆。 于是,他又听到轻微的喷鼻声,以及偶而铃当被风吹动的细响、 缓缓,抬起头来,不远处的路边上,那位大姑娘正在注视着他,目光是这般酷厉恶毒的注视着他,毛驴便静静的在一旁刨着前蹄。 展若尘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停下来,有些迷惑的打量着路边的少女。 盯着展若尘的那双眼神,就宛如两柄尖厉的利剑,那少女的声音更是撤出的连串跳动的冰珠了…… “找着你真不容易,展若尘,但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找着你的。” 展若尘清了清嗓门,道:“我是展若尘不错,但我却不记得曾在哪里和姑娘你认识过……” 少女肃然的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我是如此的认识你,魂索梦缠的认识你,哪怕你挫骨扬灰,我也能一丁一点的把你拼凑起来。” 叹了口气,展若尘道:“听你说话的味道,好像对我颇有成见?” 那少女猛一扬头,咬着牙道:“成见?展若尘,你错了,这不是成见,这是仇恨,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展若尘思索俄顷摇头道:“大概您错了,姑娘,我和你素昧平生,在此时以前,甚至不曾见过你,又何来的仇恨?” 双眸中闪泛着血漓漓的光芒,那少女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抽搐着:“你不认识我,但你认识另一个人,另一个惨死在你‘霜月刀’之下的人!” 展若尘深沉的道:“谁?” 少女的腔调已带着咽噎:“飞绫落虹卢伏波!” 默然片刻,展若尘道:“你和卢伏波有什么关系?” 深深呼吸几次,那少女似是在努力控制自己过份激动的情绪,她闭闭眼,声韵中却仍有掩隐不住的颤抖:“卢伏波是我的未婚夫婿,我们是自小订的亲,在他死前三天,我们才决定了迎娶的日子,我们再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是永远不会来临的了……你,就是你杀了他,用你的‘霜月刀’在他身上戮刺了七刀……他的血浸透了全身的衣衫,他的双眼不闭……展若尘你这屠夫,你这刽子手,你是一头毫无人性的凶残野兽!” 展若尘毫无表情的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寻仇的?” 那少女悲愤的道:“这已足够令你得到碎尸万段的报应……展若尘,你杀的不只是一个人,你杀死了卢伏波,你也杀了他的孩子,毁了我……” 怔了怔,展若尘道:“怎么说?” 少女的额头上浮凸起青色的筋脉,两颊的肌肉阵阵痉挛,她的声音迸自齿缝:“我们……已有了孩子……才三个月大小的孩子……伏波惨死之后……我悲伤过度,痛不欲生……孩子……也流产了……你……展若尘……你毁灭了我们的幸福、远景……糟蹋了我们美满可期的未来……我……我死也不会饶恕你!” 展若尘感唱的摇摇头,道:“我当初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牵连,但是,我被迫得非如此施为不可,我实在没有选择余地!” 少女脸色在青白中透着激动的紫红一抹,她哆味着道:“展若尘……你双手染血,杀人如草……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残酷凶邪的豺狼……我这一生,早已心死如灰,万念俱寂……唯一在我魂魄中燃烧,精神上煎熬的一件事,就是杀你替他们报仇,如何剜了你的心肝至我夫儿墓前祭慰他们……展若尘,我要不顾一切,不惜一切的来达成我这今生最后的愿望……” 人的仇恨如此根深蒂固,沸腾在血液,凝结于肺腑间了,便会无形的透露着那种舍身的执着与奉献的疯狂,那是刚烈的,凛然的,不惧的,有若信仰上的狂热,从这人的思想本质上,便不会有任何犹豫迟疑的了。 展若尘看得出,这位被仇恨啮嚼中的少女,便正是如此! 润润嘴唇,他道:“杀戮本就是一桩悲惨的事,杀戮的过程及后果大其可叹,但在许多情形下,却只有以杀戮的手段来达到慈悲的目的──姑娘,你的怨恨,我很谅解,不过,你曾否想过卢伏波遭到不幸的原因?” 少女凄哀却冷硬的道:“这要看你是用哪种种事来污蔑他了,展若尘!” 展若尘平静的道:“我要告诉你的,只是唯一的一个事实,没有编造,没有虚假,没有渲染,只是一个事实!” 少女悲切的道:“我会等你说完,等你为自己的狠毒行为申辩!” 展若尘缓缓的,微带苍哑的道:“十六个月前,我记得那是个月圆的晚上,我由‘杏村’徒步,到清水沟去办件事,半途中经过‘卢家庄’,通向庄口的道路上忽然狂奔出一个人来,月光下,那是个满脸鲜血,粗实憨厚的小伙子,他拼命奔跑,后面有几十个庄里的人在追赶,领头追得最快的一个,就是你的未婚夫卢伏波!” 少女尖锐的叫:“他们追的是个贼,是个可恶可耻的偷鸡贼!” 点点头,展若尘道:“不错,那是个贼,请你让我说下去──那小伙子在慌张奔逃中,猛的看到了我站在路口,不由吓得失去了主张,正想转身往旁边庄稼地里窜,已被卢伏波用他的丈二长绞飞绕于脚,扯翻摔跌。” 咬咬牙,少女没有出声。 展若尘又接下去道:“于是,卢伏波带着庄里的人冲了上来,开始殴打那小伙子,他们掴他、踢他,用木棒砸他,打得那小伙子满地翻滚,死去活来,求饶声的凄厉与咒骂声的恶毒是个十分鲜明的对比,在双方的哀告与叱骂声中我明白了个大概──很简单的内情,挨打的是个偷鸡贼,为了他母亲想吃鸡肉而出来偷鸡,但经验与技巧欠佳,偏又偷上具有真材实料的,‘飞绫落虹’卢伏波,结果偷鸡未成,失风被擒,而看样子,恐怕他不止是失风被擒而已,‘卢家庄’的人显然还想要他的命!” 少女唇角抽搐了几次,仍未答腔。 展若尘安详的道:“鸡是美食,鸡肉滋补,但是,却不会比人命更珍贵。偷窃的行为可耻,却不至严重到以死相惩,因此,我上前调解,并表示愿意替那小伙子出钱赔偿,没有想到的是,‘卢家庄’的人居然坚不答应,甚至鼓噪起来,卢伏波更指我和这小伙子是一路的,而我一再解释,他们也悍不接受,竟群起向我围攻过来。” 少女突然悲愤的喊叫:“你就为了这贼杀了伏波!” 展若尘叹了口气,道:“不是这么鲁莽一我没有法子,只好击退那些村人,卢伏波也已看出我是江湖同源,可是,这不仅没有引发他‘红花绿叶是一家’的念头,反更激使他授我一试身手的想法,他向我盘道,咄咄相逼,非要我和他动手不可;我想,卢伏波大概是自觉空负一身本领,在这荒村陋庄里却难以施展,闲腻了,要磨磨手脚,试试锋头,我却没有与他消遣的必要,所以我再三不肯应战,想不到的是,他突然向我攻击,来势猛烈,显然要迫我对抗……” 少女神色晦涩凄暗,喃喃的道:“你终于杀了他……” 展若尘道:“我只是在无奈之下伤了他,我带着那小伙子匆匆离开,但我才走出几步,卢伏波竟骤而跃起,从我背后以‘白绫门’中最为狠毒的致命绝招‘白绫唳血’攻击于我一我一向有个习惯,每在遭到敌人致命的攻扑时,也皆以毒攻毒,反以辣手回敬,因此,卢伏波身中七刀,便铸下这段憾事。” 顿了顿,他疲乏的笑笑:“卢伏波太过桀骛自大,他以为报出他的师门名号会慑住我,这,当然不可能,但令我意外的是,当我说出了我是何人之后,他竟然也毫不退让妥协,他应该早就明白,凭‘白绫门’那几下子,是对付不了我的。” 少女窒了一下,阴冷的道:“你说完了?” 展若尘道:“还有一点──那个偷鸡的小伙子,我曾跟他到他家里,他说的是真实话,确实是为了他六十多岁的寡母才去干下这件偷窃的事,他们也是贫苦人家,买不起鸡吃,而他们左邻右舍的人也曾证明,这小伙子本性忠厚淳朴,在此以前,从未有过偷窃的行径……” 少女幽幽的道:“偷窃不能因为孝心而获得宽恕,为了惩罚宵小,更不该遭受杀身的报应,展若尘,你以为你有理?” 展若尘温和的道:“偷窃不能因为孝心而获得宽恕,但也不能因为偷窃而以死相惩,姑娘,卢伏波的身亡,表面是肇始于他的惩罚宵小的行为,实际上乃是他个人狂妄偏颇,起意过份恶毒的结果,造成如此下场的人不是我,是他自己!” 少女吸了口气,道:“现在,你说完了?” 展若尘道:“说完了。” 少女用双手十指抚压着两颊,慢慢向两侧舒展,似是要缓和面部肌肉的紧张,她沉痛的道:“你在杀害伏波的一刹间,我刚好得信从庄里赶到──你说的对,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月色很好,它映照着你的脸,你那一张冷漠、生硬、苍白得毫无表情的脸,只那一瞥,已经够了,我把这张脸印入脑里,烙上心版……我用伏波的鲜血起音,我要毁掉生看这张脸的人……” 展若尘轻轻的道:“姑娘,我很遗憾不能帮你的忙,我认为,只凭你个人的力量,恐怕不容易完成这个心愿……” 少女坚定的道:“你说的对,只凭我个人的力量,不容易完成这个心愿,但是,你该明白我必须完成它──” 低喟一声,展若尘知道了,他的目光缓缓回巡──山坡的杂木林中,道路边的草丛里,有幢幢的人影,宛著幽灵鬼硷般,悄无声息的飘然出现。 把挂在肩上的灰色小包袱往上挪了挪,他心里在呼叫:“大师兄,像这样的情势,又怪得了谁呢?” 两边围抄过来的人,大约有二十余个,其中,展若尘发觉有五名是右臂上缠以白绫的人物──“白绫门”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携带他们的武器“白绫带”,并借机表明身份!然而,这五个“白绫门”的人都不似是这批狙击者的主力,他们只是迫近到一定的距离,便停止不再向前。 走向少女身边的,是六个气质特异,举止沉稳的人,少女对这六个人,也有着一种流露于眉宇问的亲切与尊敬。 六人中,一个身材高大,脸膛朱赤的六旬老者,首先爱怜的过来轻轻拥抱了一下少女的肩头──展若尘发觉,这老者的面容神韵,竟与少女有某些相若之处! 第二位,是个五旬左右的精瘦的人物,面孔焦黄起皱,有若风干橘皮,两撇鼠须,更衬得他腮陷唇薄,只是一双眼中,却展出世故的深沉与老辣。 站在这人身边的,是一付矮胖如缸的身子,身子上顶着一颗红光脸面的秃头,看不出他的确实年龄,他的五官细小而挤迫的生长在脸孔上,宛如是被捏成了一堆,这人负着手,腆着肚皮站在那里,有种滑稽突梯的味道。 并肩排着的二位,一个黑袍黑中,双腕套着齐时的黑皮镶嵌银锥护腕,斜背的一柄无鞘大砍刀闪闪生寒,映着他那张漆黑冷酷的宽大面孔,越增悍野之气。另一个乱发蓬散,倒八眉,扁塌的鼻子配上一付掀唇獠牙,面目狰狞可怖,他的右手执着一只长逾五尺的黄布长卷,布卷上半部分较后半截粗上许多,像是裹着什么。 第六位,也是最靠边站着的那人,最令展若尘警惕──这人年纪不大,只在三十岁左右,面庞狭长,呈现着淡淡的青白,气质形色之间,是那样的深沉而冷肃,双目中不泛任何表示内心感受的反应,,他的那双眼,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潭,除了阴郁的寒凛,就再不见什么了,他的身材适度,但他站在那里,却能予人一座山的感觉,坚强,深厚,而且无以测断内蕴! 展若尘深知这类典型的人物,大多是在“气”与“意”的淬励上已达上界的强者,他们能够把自己的七情六欲收容于灵魂中,摒置于意识之外,不受形势的影响而左右心智,养成了无比专一及果断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为,只有这类的人才算具有或多或少的成就! 这时,朱赤脸膛的老者注视着展若尘,他的表情沉重而萧索,语声也带着不可掩隐的晦涩:“展若尘,我想,你还不太清楚我们是谁,以及我们与卢伏波的关系?” 点点头,展若尘道:“尚盼有以赐教。” 老者低沉的道:“我的名字叫黄渭,江湖上的朋友,都称我‘七步追风’,这个女娃子──也就是卢伏波尚未过门的寡妻──叫黄萱,她也是我唯一的女儿。” “七步追风”黄渭,是武林中的眷宿之一,极负名声,为人耿介,豪迈磊落,属于白道之流,他的“七连旋步掌”尤为一绝,甚为一般习武者所推崇,展若尘没有想到,竟在此时此地,此种形势之下和这位前辈朝上了面! 黄渭一指那脸若风干橘皮般的精瘦人物道:“这一位,‘驭云搏鹰’卢尊强,是卢伏波的嫡亲叔父,卢老弟也是鲁西一地骡马帮的总头领……” 展若尘对卢尊强亦有耳闻,但却不算太详尽,只是,能够混至独当一面的局势,便必然不会是泛泛之辈,他不由向卢尊强看了一眼,接触到的,却是卢尊强那一双充满愤恨的眼睛! 黄渭又指着矮胖如缸的秃头道:“‘卷地龙’上官卓才老弟,‘长山三龙’中的第二位。” “长山三龙”,乃是辽北江湖道上有名的大豪,也是“三龙会”的首脑人物,他们的人面广,手段活,不但在辽北一带,往中上去,一样兜得转,其潜力之雄厚,亦是头顶一块天的万儿。 展若尘自是不会不知道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端详着这位“卷地龙”上官卓才,上官卓才却笑呵呵的冲着他一毗牙。 黄渭目注着黑袍黑中,双腕上套着黑皮凸锥护腕的剽悍黑脸大汉,声音徐缓的道:“白山黑水间的十大高手之一,‘黑煞神’铁彪!” 展若尘暗里叹了口气,他不明白黄渭及黄萱父女是用什么法子请到这铁彪的,在关外,铁彪是出了名的“红胡子”,但却不是“抢股儿”靠着人多势大,他一向独来独往,单骑陷阵,双刀闯关,不论是上线开扒或者豁命拼斗,全是一个人独干,粗豪勇猛,是一条少见的硬汉! 黄渭又引见那位手执黄布长卷,狰狞有如厉鬼般的掀唇獠牙人物:“这一位也是来自白山黑水的十大高手之一,‘鬼展旗’郝大山,郝老弟和铁老弟是拜把子兄弟,平时却很少凑在一起,这一遭,难得他们赏给卢尊强卢老弟面子,双双莅临……” “双双莅临,干什么?” 展若尘不禁心中骂笑,溅血搏命的事,说起来倒好像赴宴听戏的味道…… 黄渭这时移出两步,走向那年纪在这些人之中最轻的冷肃人物拱拱手,态度上竟十分恭谨的道:“邢少兄……” 脸色狭长淡青,毫无表情的这人异常平淡的道:“展若尘,我是‘血魂’邢独影。” 展若尘的面庞上又浮起一抹疲乏的诡笑,他知道,今天这一关,乃是名符其实的“鬼门关”,能否过得去,实在没有把握;对方叫名唤姓的人物,一个比一个来得强硬,一个比一个来得难缠,前面五人,业已相当辣手,再加上这个“血魂”邢独影,他遭受的压力就沉重到使他难以负荷了;现在,他已明白为什么在甫始看到邢独影的时候,就有一种警惕的反应── 邢独影出身昆仑一派,却在艺成下山之后,不知为了什么又投到西陲邪派宗师“无极童子”焦二淳门下,他以昆仑的正宗心法,糅合了“无极童子”焦二淳诡异而独特的武功,便具就了一身别出一格、千变万化的本领;相传他最好寻访有名的高手挑战,而每次挑战的结果,他的对手除了俯首称臣之外,一条性命也同时献出,自江湖上有了“血魂”这夸人物后,还没有听说过有谁挫败过他,展若尘却猜不透,“血魂”邢独影出现在此,不知是受了黄渭的请托呢?抑或又是他的一惯作风,来向自己挑战比试?黄渭又稍稍提高了声音道:“那边的五位,是‘白绫门’卢伏波的五位师兄弟,‘白绫门’的掌门人因病卧榻;不克亲临,这五位,便是奉‘白绫门’掌门余尚武差遣而来,也是为他们的同门聊尽一番心意……” 叹息了一声,他又道:“另外的十九个后生,皆是我的徒弟,他们也不自量力,想来瞻仰一下你的风采,领教一番你的高招……” 展若尘明白,黄渭之所以有别常情,在这种不可并立的情势下竟先心平气和的为他──介绍所为客人,其目的只是要凭借这些助拳者的值赫声威来造成他心理上的威胁,从而挫折他的锐气,他不得不益加谨慎防范,因为,挫折他的锐气虽也未必,但至少他精神上的负担却真个沉重了…… 润湿微觉干燥的嘴唇,展若尘平静的道:“黄前辈,你的打算,也和令媛一样吧?” 黄渭苦笑道:“我势必如此,展若尘,你并没有留给我们圜转的后路!” 展若尘徐徐的道:“其中因果,我想前辈业已了然──” 点点头,黄渭道:“不错,我那准女媚惨死的原因,我已知道,你说的也是真话,尚无断章取义,是非颠倒之处。” 展若尘道:“前辈这样说,我很觉宽慰……” 黄渭涩涩的道:“但是,我们今天不是和你辩曲直,争道理来的,展若尘,我们只看到一个事实,那个事实是,卢伏波死了,是被你杀死的,至于他为何被杀,我们不愿再行探究。更不愿再作评断,我们要做的,只是替他报仇!” 展若尘静静的道:“这就是说,各位完全不论是非,单凭亲疏之情来以牙还牙了?” 黄渭竟毫不迟疑的道:“就是如此!” 深陷的双目中有一抹悲哀的神色闪动,展若尘道:“前辈在武林中德艺俱尊,声名不恶,却未料到也是这样感情用事,偏袒护短,人心人性,果是难以公正无私的……” 黄渭有些微微不安,他沉沉的道:“展若尘,不要忘记死在你刀下的人乃是我未来的女婿,被你毁掉终生幸福的人乃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也是人,有人的弱点,我不能忍受这样痛苦的现实,而不空口在道理上为是非曲直的辩论求解脱……” 展若尘沙哑的道:“前辈既然心意已决,看来这场流血豁命的争斗是难以避免的了……”—— 第4章 行刃残影 冷峭的,“驭云搏鹰”卢尊强接着道:“你早就该明白,展若尘,从伏波死在你刀下的那一刻起,这流血搏命的争斗便已不可避免,你将面临的下场,只怕要比你想像中的更要悲惨!” 展若尘有些倦怠意味的一笑,道:“这么多年的血海生涯,莽野风云,缀串着的是飘零的日子与那等卑贱又草率的幻灭,生与死原是桩平淡的事,卢总头领,我很看得透,像我们这类的人,有几个的下场会是预期中那般美满呢?” 卢尊强咬牙道:“你明白更好,如此,在那一刻到来之时,你至少会教某些人痛快些!” 展若尘道:“这你不必顾虑,卢总头领,我素来的习惯是——杀人或被杀,求的都是干脆利落!” 注视着展若尘很久的"血魂"邢独影,忽然语调萧条的道:“展兄,对于悟得透生死关的人,我有一种出自内心的敬意,这表示此人的意境业已升华到无我的上界,只是,这样恬淡的人实在不多,展兄,你真是么?” 笑笑,展若尘道:“各位很可能看得到!” 邢独影目光直视,光芒尖锐:“你这句话很有意思,展兄,你可是告诉我们,你已经预知我们要以众相凌了?” 展若尘坦率的道:“从各位现身的那一刹那开始,我便没有奢望过你们会按照江湖规矩来!” 古怪的一笑,邢独影道:“是这样么?” 接着,他扭头环顾,似是在询问其他的人:“展兄说我们要以众凌寡,群起围攻,各位朋友,我们真待如此施为?” 黄渭苦笑着没有回答,卢尊强却大声道:“我们是要这样做,但邢少兄,你却不是!” 点点头,邢独影道:“展兄,你听到了吧?他们有这个打算,我却不——自我在江湖上行道以来,尚未曾借助我个人之外的任何力量来制伏我的敌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只依赖自己,单挑单的对决是我自己,仇家环围之下的拼战亦是我自己,展兄,天下看得透生死,表得出气节来的人,并非只你一位!” 展若尘低沉的道:“这倒真个使我喜出望外了!” 邢独影阴沉的道:“不要把自己份量估计得太重,展兄,这会是个致命的弱点!” 展若尘道:“轻视本身的能耐,便是缺乏自信,邢兄,只怕更会是个致命的弱点!” 微微昂起脸来,邢独影道:“我先来向展兄你领教领教,至于他们有没有与展兄亲近的机会,便看我向展兄领教后的结果了,不过,我却希望不必再劳烦他们各位!” 展若尘唇角勾动了一下:“但我的想法却与邢兄正好相反!” 青白色的面孔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黑气,邢独影的神色便益发阴森酷厉了,他极轻极轻的仿若自语:“这一次,应该能够使我满足了……太长久的辰光,我未曾遇上过一个堪可匹敌的对手……” 低喟一声,展若尘道:“邢兄,你插手进这件事里来,原因是什么?可又是你一向的习惯,挑一个你认为虚有其名的人物加以挫辱及击杀?!” 邢独影的双眸中闪动着隐隐的血光,他的声音却是十分柔和的:“凡是人,便有他的嗜好,譬如,吃喝嫖赌,皆是人们嗜好的一般,当然我也不例外,我亦有我喜好的事;我酷爱刺激,刺激是一种享受,一种满足,一种心灵上的兴奋,及精神上的活力。而展兄,天下各般的刺激,还有胜过血腥的杀气与生死间争搏的么?那凄厉的号叫,突凸的双眼,委屈的面容,那鲜血的迸溅,肌肉的绽裂,肠脏的撕碎,该是多么令人激动鼓舞,百脉贲张?尤其是经历艰苦的拼斗之后,于汗水洋洋中获得如此的收获,在那一声对手濒亡前的尖长呼号里,一切的官感刺激便达到高潮了……” 展若尘摇摇头,心想:这不是个正常人,这是一个狂暴嗜血的疯子。 黑气在邢独影狭长的面孔上逐渐浓密,以至看上去他的脸容似罩在一片阴郁的雾层里,显得恁般恐怖,恁般狰狞,又恁般狰狞得幽远了;他的音调越来越轻细:“每在这一刻的到来,我就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那不是任何一桩乐趣可以比拟的,太丰美了,太充实了,也太舒畅了,似是一个饥懂获得一顿盛餐,一个疲累的行旅得到一张厚软的床铺,或是荒漠中的迷途者寻及了甘泉,当然,我也不否认,在意识里,自也会兴起一股荣耀及骄傲 展若尘喃喃的道:“你倒相当坦白!” 邢独影缓缓道:“为什么不呢?难道说,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忌惮么?我认为,这并不比一个赌徒,嫖客,或酒鬼的嗜好更违背常情……” 展若尘暗里冷笑:“这已不是违背‘常情’而已了,这样的‘嗜好’,乃是违背‘人性’;违背‘天理’!” 邢独影似以一种稍带渴望的韵调道:“展兄,你有‘屠手’之称,看来,我们或许是同路人。” 叹了口气,展若尘道:“我们不是‘同路人’,邢兄,你施行屠戮是为了‘嗜好’,我施行屠戮是求个平安一良知与道义上的充实,不愧于心!” “哦”了一声,邢独影爽然若失:“那倒是我想岔了!” 展若尘道:“今天我们的这个遇合,邢兄,恐怕不是凑巧,而是你早已存心安排的吧?” 邢独影道:“这次是你猜错了,展兄,我尚未打算到你的头上,除非我们碰巧相遇,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有现下的这个机会呢……” 怔了怔,展若尘有些意外的道:“莫非黄前辈与你有旧? 冷清的一笑,邢独影道:“黄渭”与我也配不上有旧,只是……” 一边,黄渭形色窘迫的道:“邢少兄!” 哼了哼,邢独影道:“阳光之下,没有不可说的事;明白讲了,也免得窝在心里难受!”。 站在那里的黄萱,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目光漠然,嘴唇紧抿,冷硬得宛若一尊石塑之像。 展若尘心中疑惑,看情形,他们这些入当中,似乎也有着某种并不和谐的矛盾在内。 这时,邢独影又微微提高了腔调:“今天我之所以会在场,展兄,这纯系一桩交易!” 展若尘不解的道:“交易?” 邢独影加重了语气:“是的,交易。” 展若尘猜测着:“约莫是黄前辈付了你一笔钱?” 左边的面颊突然痉孪了一下,邢独影仿佛被激怒了:“钱?我邢独影岂是可以用金钱或物质来役使的?没有人能用钱来收买我,何况,我自己也很有钱,天下的财富我皆可予取予求!” 展若尘迷惑的道:“那么,这会是一桩什么交易呢?” 神态更显得凶狠而暴戾了,邢独影道:“这是一桩人与人的交易——我来杀你,黄渭的女儿黄直跟我走!” 倒是简单明了! 展若尘略带讥消的道:“原来,邢兄的‘嗜好’除了杀人之外,尚另有一端!” 邢独影直视着展若尘道:“难道不公平?展兄,你是天下有名的高手,要杀你,亦必须冒着生命的危险,而我看上了黄萱,为了要得到她,我来替她完成她今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心愿,我若胜了你,她即是我的人,否则,她毫无损失,严格评论起来,我所付出的,已经超过她所付出的!” 展若尘望了黄董一眼——而黄萱冷木如故——他摇头道:“黄萱自己愿意么?” 得意的一笑,邢独影道:“她当然愿意,展兄,你且看她那一身桃红!” 展若尘道:“一身桃红?” 邢独影解释着道:“黄萱喜欢穿素色的衣裙,一直如此,但我却爱好鲜艳媚丽的桃红色,黄萱为了表示她的决心,今天,她特地换上这桃红的一袭来加强她的许诺,所以,展兄,你认为她愿意么?” 展若尘沉沉的道:“你真是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点点头,邢独影毫不掩饰的道:“不错,我是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而且,永远都会是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展若尘敌敌嘴唇,道:“就为了这个,你来狙杀我?” 邢独影颔首道:“这已是一个足够的理由,展兄。” 说着,他向着一侧的黄渭道:“对吗?黄渭,这是一个足够的理由?” 武林中声誉颇隆的“七步追风”黄渭,在邢独影的面前,竟是显得如此忍让,如此委屈,甚且已有些卑懦的意味。 他陪着一脸凄惶又酸涩的笑,呐呐的道:“是的,是的,邢少兄……” 邢独影又转向卢尊强道:“你也认为是如此么?” 卢尊强的态度比较硬挺,但他显然在竭力忍耐着邢独影的狂傲及专横;他冷冷的道:“话已说定了,邢兄,似乎不必再加反复强调!” 邢独影不似笑的一笑道:“很好,我只是要你们更明白这一点。”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黑煞神”铁彪,突然语声沉浑的道:“邢兄,我们都在等结果——但愿不需要我们在你之后接手!” 邢独影脸上的黑气隐聚,他森冷的道:“似乎铁兄对我信心不够?” 铁彪强悍的道:“我对你的信心够与不够并非重要,邢兄,却要看你自己有多少把握!” 邢独影神态怪异的端详着铁彪,慢吞吞的道:“铁兄,我知道你是一条好汉,但我对任何人的忍耐限度都很浅,希望你和我说话,遣词用句宜多加斟酌。” 如刀的双眉倏竖,铁彪大声道:“便是天皇老子,我也是这样说话!” 邢独影两眼中血光突增,他的声音反倒温和了:“看来铁兄是有意展露一下你的威风了?” 狂笑一声,铁彪夷然不惧:“随你吧,天塌下我姓铁的也不怕一肩扛!” 站在铁彪身边的“鬼展旗”郝大山,这时已错开三步,双目如铃般瞪视着邢独影,但看他全身肌肉紧绷,弓背蹲身的模样,便知道这位来自白山黑水间的好手,业已聚集功力,蓄势待动,准备帮着他的拜把子兄弟“窝里翻”了! 邢独影视若不见,淡淡闲闲的道:“二位不必摆出这副架势,二位应该知道,我邢独影早已见惯经多了似二位这等外强中干的角色;眼前,我们先办正事,错开这一遭,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凑合,但二位如此坚持要和我印证,我也就只好舍本逐未了!” 此刻,“长山三龙”中的二爷“卷地龙”上官卓才连忙出来打圆场,他朝中间一拦,笑呵呵的道:“我们这是怎么啦?大水冲翻龙王庙不成?正点子还摆在那里消遥自在,窝里人反倒内讧起来了!不该不该,大家都是场面上混的角色,忍着点让着点嘛,大不了谁也小不了谁,别吵啦,真个是办正事要紧哩……” 黄渭也两边拱手作揖,苦笑着道:“且请看在老夫薄面上,彼此委屈一下、各位全是在帮老夫我的忙,云天高谊,永生难忘,但求各位看开一步,算作意气之争……” 铁彪哼了哼,终于不再说话,他的把兄弟郝大山也收势卸劲,退至一旁;邢独影微拂衣袖,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古并不波的道:“真是叫人为难,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卷地龙”上官卓才赶忙打着哈哈:“邢兄包涵,大家自己人,可别认真呀。” 冷眼旁观的展若尘,自是看得出对方这些人与邢独影之间的关系颇不和谐,他们甚至对邢独影有着相当程度的反感,但是,这种情势,跟展若尘目前的处境并无立即的牵连,他们彼此尽管处在矛盾之中,一致要杯葛的目标却仍只是展若尘一个,至少,目前只有他一个!看来,目前这一关,将是层层重重的艰险加上分分寸寸的危难了,展若尘委实不敢抱着一星半点的乐观! 黄渭踏前一步,向邢独影低声道:“邢少兄,辰光不早,是不是……?” 邢独影颔首道:“我省得。” 展若尘从肩上取下他的灰布小包袱,平静的道:“邢兄,你不再考虑考虑?” 脸上一片黑气;邢独影生硬的道:“若须考虑,我便不来了。” 闭闭眼,展若尘有些艰涩的道:“或许,你所获的代价与你所付的代价并不相称。” 邢独影双目凝聚,冷漠的道:“这是我的事,展兄。” 丢下那只灰布小包袱,展著尘无奈的道:“也对,这是你的事。” 于是,其余的人们便在这时往四边散开——采取的却是包围的阵势。 展若尘两手下垂,默然挺立,眼睛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散乱的发丝在风中飘拂,衣袍摆也在微微掀舞——模样在萧索中泛有孤寒的傲气! 邢独影站在展若尘五步之前,狭长的面孔上没有半点表情,他的目光专注又幽邃,薄薄的晶瞳便宛似遮上一层透明的黑玉,清冽到底,却一无所见。 空气中宛著已有血红的影像在不成形的、迷蒙的浮动,泛着那种铜锈般的隐隐腥味,它扣紧着人心,炫映着人们由于不瞬而干涩的双眼,四周,是一片死样的沉寂,甚至听不到呼吸换气声。 大概,这就是“屏息如寂”了吧! 邢独影的动作之快,和不动几乎没有分别一那真是山岳的宁峙与网电的掣掠最鲜明的比照,他身形宛若只在原处一晃,幢幢的影子便出现在敌人的四面,一对一的攻势便也凌厉至极的罩住全场! 展若尘挺立若鼎,毫不移走,他右手淬翻,一蓬青莹如冰的冷芒便以他的身体为中心,仿佛一颗炸碎了的光珠,带着点参差的焰苗流矢飞射迸溅,空气在撕裂,在尖啸,飙然里,一切又归向幻灭。 两个人依旧在原来的位置,以原来的姿态对峙着。 邢独影面孔上的黑气更盛,眉心中间,更有一股隐隐的黑雾向脑门方向聚升,他的视线却已缓缓移向展若尘的脚下…… 泛白的青衫角摆在微微飘扬,展若尘的表情是一片木然。 蓦地—— 邢独影暴起三丈有奇,而当人们的视线追摄及他拔高三丈之上的身影时,影子还在空中凝形,他的人已到了展若尘背后,整条右臂幻映成一股蓝汪汪的光华,猝指展若尘脊梁! 这是昆仑的不传心法。"心魔指路”。 展若尘的身形突然斜偏,但贝他的腰身一俯,人已反转到那邢独影的后面,九十九刀中连成九十九条纵横交织的芒雨流电,狂卷急泄! 那条裹容于透蓝寒光中的手臂,便在邢独影的贯力振挥中倏而幻作一面怪诞又不定形的光网,奇快无比的反兜上去。 于是,密集如正月花炮也似的金铁撞响,便恁般急骤的敲进人们的耳膜中。 邢独影再度跃腾半空,十六个跟头翻滚在十六个不同的角度上、跟头俯仰的过程问,蓝彩缤纷,锐气如啸,仿若囊括了天地般,将他翻滚的点与线相连成面,削割似的劲力凌空下庄! 现在,他施展的便是西陲“无极童子”焦二淳的独门奇学“大天罩"。 展若尘双臂伸展,原地旋回一顿时有如龙卷风也似幻成了一团游移激荡又强猛急速的淡青色螺影;一溜溜冷森的刃光便组合成一圈圈的弧环由大而小,宝塔般绕转着他的身手从四周往上层叠,精芒迸溅,碧焰闪掣,周遭的空气,全泛透着那样沁骨的阴寒! 掠阵的各人中、黄渭、上官卓才、卢尊强,铁彪与郝大山等,全是功力至高的能手,他们甫一睹及展若尘使用的这种招式,已俱不由脸上变色──广博的见闻与经验告诉他们,这样的技艺形态,乃是刀法中早已失传的绝活儿:“刃叠浮屠”。” 在二片炫闪的、灿亮的光华穿舞缤纷里,一蓬蓬的血点也同时飞扬洒抛,两条人影倏忽分开,却在分开的一刹那再度交合。 青莹翠碧的寒光陡然间宛若爆散开千万条闪掣的蛇电,弯曲的,扭折的,笔直的芒刺射弹喷飞,而蓝汪汪的那抹冷虹也奇快的凝成经天的浑厚匹练,当恁般锋利的光影,做着诡异凌厉的接触之前瞬息,出乎任何想象的,一柄似真似幻的刀刃,突兀自虚无中凝形──凝形在邢独影的背后,淬现又消,仿佛是一声恶魔的诅咒! 于是,邢独影猛然身子一挺,踉踉跄跄的退出几步。 狭长的面孔上染印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这位“血魂”脸上的五官却在那可怖的猩赤斑点衬托下扭曲了——他的左肩、右肋等部位,数处渗溢着殷红的鲜血。尤其他的背后,从颈下斜横至胯骨上端,更翻卷开一条尺半长的伤口,颤蠕的鹏裂扯着,隐露出乳白的皮脂与经络的细小叉管,一片狙糊淋漓,他的整个背部,便也完全浸染得赤红透溢了。 距离邢独影约有十余步远近的展若尘,亦并非是完整无缺的,他那袭陈旧的青衫,左肩、胸,及腰肋处绽裂开四条齐一的破口,破处的周遭、也一样沁透着团团湿漉漉的血印。而他的眉心正中。更有了条黏稠的鲜血缓缓沿着鼻梁往下淌,那一抹猩艳,便更显得他的脸庞苍白樵淬了 邢独影在急促的,也是痛苦的喘着气,全身更不时兴起一阵阵的痉挛,直到这时,人们才看清楚他所使用的兵刃——那是一样极为怪异的兵刃,像一只手套般套与时齐,通体闪亮着汪汪流灿的暗蓝,前端只有半尺长短,却形成削扁锋利的半圆刃口,这玩意全为薄钢打造,又犀利,又霸道,十足是桩要命的家伙! 很多人未曾亲眼目睹邢独影这件兵刃的实体,但很多人却知道它的名称:“镌命铲”! 然而,“镌命铲”,也有它无以镌镂敌人性命的时候,这一次,邢独影是裁了,栽得惨,栽得恁般血肉狼藉,栽掉了那一朵桃红! 在四周一片僵窒的寂静,展若尘干涩的咽了口唾液,沙哑的道:“邢兄,还要继续下去么?” 以邢独影的伤势来说,自然目前是无以为继了,他并不激怒,更不冲动,仅是痛苦的吸了口气,撑持着艰辛的同答:“你使我损失了许多……展兄,这不仅是一次挫败而已……血和肉的形体痛苦不算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看不见,触不到的东西……” 是的,那是名望、声誉,以及自尊,或者,犹得加上一样不得不履行的诺言吧?对黄萱,那朵桃红。 展若尘疲乏的道:“我很抱歉,邢兄,但主动的不是我,你并没有给我第二条可行的路。” 点点头,邢独影吃力的道:“你说得对。我并没有给你第二条可行的路……展兄,但你记住了,我会再来找你的,那时,我仍然不会给你第二条可行的路……” 展若尖笑道:“这个怨仇,我实在感觉结得太冤。” 邢独影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面孔又连连扭曲,他咬着牙,显然在竭力忍受着什么:“世上有很多事,……展兄……都不是我们所乐意的……可是我们都不能不做……你明白? 展若尘低沉的道:“是的,我明白。” 又吸了一口气,邢独影挣扎着道:“未了……我要告诉你……今天的挫败,我很甘服……因为我们彼此全是凭仗着真本事……没有取巧,没有虚诈……艺差一着,便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了……” 展若尘道:“你很大度,邢兄。” 缓缓摇头,邢独影道:“这不是大度,……这叫坦率……” 身子又在抽搐,他强忍着,声调是从齿缝中迸出的:“你……你的刀法……很不可思议……表面上……看似正统的刀法……实则……你练的是一种邪刀……尤其在旋展狠着的时候……对不?” 展若尘低徐的道:“我和你的经历差不多,邢兄,我练刀原是自正统刀门,但后来,我有一段遇合,刀法便有些偏异了,也真想改,但时日长久,铸定了型、便难了。” 喃喃的,邢独影道:“在我背后的这一刀,好像是来自幽冥中的诅咒……那么无可防范,那么险诡奇幻……展兄,假如我猜得不错,它称为‘天罡刃’?” 微微有些诧异的点点头,展若尘道:“不错,那一招是叫‘天罡刃’,想本到你竟能辨认得出……” 邢独影的面孔上浮起一抹茫茫的笑意,他极为艰苦的半转过身,对着表情惊愕又失望的黄渭,痛哑的道:“我不必说什么抱歉的话……黄渭,这只是一桩告吹的交易而已,要讲损失,损失的是我,不是你们任何人……” 黄渭搓着一双手,呐呐的道:“小兄伤得不轻,却令我倍觉歉疚……我这就着人护送小兄觅地疗治……” 邢独影昂头道:“不用,命是我自己的,我自己会设法调理……” 说着,他又转向一边神情依然麻木冷漠的黄萱:“打第一次看见你,黄萱,我就想得到你……我半生强横,却只对情感这样东西不愿用强,很不容易有了眼前的机会,纵然你心意并不甘愿,但至少是你自己首肯了的……无奈事与愿违,是我没有获取你的能力,大概,也是我们彼此没有这个缘份吧……我不得不说,真是憾然……” 黄萱似乎微微动容,她的嘴唇轻轻蠕颤了一下,却终于没有开口吐露一个字。 目光冷冷的投注钦彪与郝大山两张脸孔上,邢独影寻常惯有的生硬同粱骛又出现了,他孱弱但却强横的道:“你们两位,是另拣辰光抑是现在?” “鬼展旗”郝大山倏然怒火上冲,双目圆瞪,举步就待逼前,铁彪却一手拉住他,沉稳的道调:“如果你有意思,时间地点由你挑选,我们必然不远千里,舍命奉陪!” 邢独影呛咳着笑了:“很好,多少还算讲点道义——虽然‘道义’这玩意早就陈腐了。” 铁彪哼了哼,形容凛烈,却不再接腔。 “卷地龙”上官卓才圆滑的陪笑道:“邢兄,我看还是派人沿途侍候你一程吧!” 摆摆手,邢独影一言不发,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去,每一步,全滴沥殷红的鲜血在地下…… 片刻的沉寂之后,展若尘低哑的开口道:“我想,各位不会到此‘适可而止’吧!” 黄渭猛一跺脚,大声道:“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今天若不留下你的命来,我们是决不罢休!” “驭云搏鹰”卢尊强也冷峭的道:“展若尘,还有些不信邪的人在这里——如果你认为只凭挫败邢独影便能慑伏我们,那你就是大错特错了……”—— 第5章 两败俱伤 展若尘涩涩的一笑,道:“我知道你们是不会甘休的,很多次,当我遇上这样的情形,便差不多是相似的发展,而结果也往往和曾经一再形成的结果并无二致……总是有血腥、挣扎、哀号,以及,彼此在裂肌透骨中的痛楚……” 卢尊强粗厉的道:“不要以为你还有那样的侥幸机会,姓展的,今日此地,你最后的下场只是黄土三尺,孤魂一缕,我们决不会再容你张狂下去!” 展若尘道:“幸而我个人的感触,尚不似你所说的这般悲观法;卢总教头,杀人泄恨是桩易事,难的却是有没有能力来杀这个想杀的人……” 忽然冷冽的笑了,“黑鳅神”铁彪道:“展若尘,风闻你是一个真正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也是一个心硬如铁的冷血武士,据说你功力高,定力深,尤其是练气的修为更属炉火纯青,已达无我之境,对于你这等的强者,我素来就钦敬仰慕,心向往之,也更有着承领教益的渴切感,不敢说对招,展若尘,只算你点化点化我吧!” 展若尘道:“铁兄,这湾混水,你又何苦非舀不可?” 铁彪语声铿锵的道:“人在江湖,总得有点混下去的凭借,展若尘,这点凭借不是暴力,亦不是财势,乃是人与人之间的情义,今天我来,便是为的这一桩,你不必再加劝说入是非好歹,我分得清楚!” 卢尊强又尖锐的插口道:“姓展的,你不用再打这分化离间的主意,光棍点,眼下这几口子,你就全照应了吧:” 肩胸及腰肋处的伤口,鲜血浸溢范围更宽更广了,几已将青衫的前襟染连成了一片赤红,但展若尘的表情却仍然是那样平静又深沉,带着惯常的一抹疲倦的神色——他是恁般淡漠又无动于衷,宛如这伤是别人身上的血,也是流自别人身上一样…… 双手微微向两侧伸展,他的双瞳深处透着一种萧索的叹唱韵息,嗓门也是懒散低哑的:“一次又一次的搏杀,光景依旧是没什么新鲜处,仍是那种令人厌倦的轮回,怪的是有人却乐此不疲——虽则对象不同,但某些人像是永悟不透这血腥,该是桩多么作呕的事……" 卢尊强大声道:“别说得这么悲天悯人法,姓展的,你种下什么因,便该得到什么果,这样的轮回是由你推转的,这样的血腥也是你开的头,就是你,心狠手辣,杀人如草,你还扮的哪门子‘好生之德’?” 这时,“卷地龙”上官卓才皮笑肉不动的开口道:“我说卢兄,时辰也不早了,该送谁上道,我们也就赶紧一步少磨蹭啦!” 用力点头,铁彪道:“不错,我先上!” 上官卓才眯着一双肿泡眼道:“形势不同,铁兄,我们也就不必客气了,并肩子一起动手吧!” 铁彪略一犹豫,黄渭已干涩的道:“我们不能冒险,铁老弟,小女的血海深仇能否报得,全在此一举,若是单挑独斗,万一有失闪,不止对不住帮场的朋友,力量折损之下,我们的心愿只怕就更难周全了 “鬼展旗”郝大山也突然粗声哑气接口的道:“黄老爷子说得对,铁哥充英雄扮好汉不在这个节骨眼上,姓展的啃他娘本事太阴狠,连邢独影都在他手上栽了跟头,我们更犯不着担风险!” 咬咬牙,铁彪终于不大情愿的道:“好吧,我们但求能替黄姑娘报仇,其他的也就说不上了!” 展若尘冷清的道:“各位原是打定这个主意来的,无须再另找借口,你们说得明白,我也心里有数,大家不妨就这么卯上,不必再摆些场面话了!” 铁彪双眼圆睁,凛然道:“展若尘,你不错是条汉子,我姓铁的也不是孬种,莫以为只有你响当当的是个人物,我铁彪也一样挺得直脊骨,只要不牵扯上黄老爷子,何时何地,我豁了命也会单独奉陪,找人插进一根手指头,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展若尘笑笑,道:“如果还有此等机会,铁兄,我当忘不了你这番豪语!” 铁彪身形一偏,他那柄沉重锋利,寒光赛雪的无鞘大砍刀已握在手中,削薄的刀刃竖立上指,对着展若尘,一片森森的冷凛之气在流散溢动,刀未展,已使人的心腔颤惊,肌肤起惧…… 然而,第一个出手攻击展若尘的却不是铁彪,而是他的结拜兄弟郝大山。 不知什么时候,郝大山的那只粗大黄布裹卷早已扯开,内中,是一个以钢丝及人发混合编织成的软辫旗帜,旗端多出一截长有三寸的矛状尖锋,旗杆粗逾儿臂,也是纯钢打造,是一种极为怪异又霸道的兵器。而现在,这面闪闪软辫旗帜,便兜风挟劲,有如一片带着雷电泄光的灿烂流云,斜横着暴卷展若尘! 展若尘倏然身子飘起——宛若失去了重量的一朵棉絮,任由郝大山的银旗舒卷带扯,而在身形翻滚的一刹那,十九道青莹莹的芒彩便仿佛十九股冷焰,那么凌厉的散射而出! 郝大山狂吼半声,银旗突然手抖如毯,杆尾倒飞,似魔鬼般的影像连绵幻映,力截对方的刀芒! 大砍刀便在这时暴劈而落,由于刃锋破空的速度过于猛疾,空气中响起一阵裂帛似的刺耳豫啸,那已不是一柄刀的挥展,而一条凝结成形的匹练。 展若尘缩身扭腰——并不炫耀,却优美又准确至极的闪出三步,恰好避开了郝大山与铁彪的前后夹攻! 于是,卢尊强就在此刻跃空而起,身形腾掠问,那么矫捷又凶悍的自上扑下,一溜星点,随着他的动作连成晶闪的弧线,晃移不定的泄射而至。 目光凝聚而深沉,展若尘半步不退,右手猛挥,“霜月刀”的伸缩宛若洒出千百条掣映交错的蛇电,织成纵横飞舞的光之图案于瞬息,金铁撞响声刹时乱做一片,卢尊强弹滚侧翻,斜刺里“卷地龙”上官卓才的一对板斧已贴地削斩! 展若尘双脚倏起,同时七十六刀暴射,填卷进的上官卓才,刀锋若霜,青气蒙蒙,但见光华流灿,如真似幻,上官卓才尚未够上位置,业已怪吼着像来时那般快速的倒窜回去! 黄渭的一双铁掌便接在上官卓才退跃的空隙填补上来,掌势挟着沉猛的劲风,只一出手,即带起隐隐的呼轰之声,力道雄浑。招式在移时中却含蕴着莫测的变化——真正行家的手法! 展若尘倏忽左右晃动,而他晃动的身影还留存着好像在人们的眸瞳中,他本身的实体业已腾空五尺,自五尺的高度卷落,便也似掷落下漫天的光雨。 行云流水般畅快的移动,比不上这狂泄急罩的一蓬光雨来得更暴烈,黄渭试着以他所能施展的身法来做横的牵涉,但却抵不住那有逾寻常的密集光芒的凌压,陡然间,他也只能往后急退。 大砍刀又如怒涛惊浪般层层重重的涌向展若尘。沉刺的刀身割创着空气了,发出那种刺耳的裂帛般的响声,冷焰迸溅,威力万钩。 展若尘做着幅度极小,但速率极快的闪晃,每在一次避让锋锐,于分寸里回躲刀刃——表面上看,他的动作奇诡快捷,无懈可击,实际上,由于他所受数处创伤的影响,举手投足之间,伤口的扯裂炙痛,简直到了绞肠锥心的程度,尤其血流得大多,每一刻的迟滞,便增加上一分虚脱,但他却只有强忍着,竭力撑持下去;同时,他也非常明白,拼战的辰光越长,对他越为不利,眼下,他唯一能反制当前悍敌的方法,就是狠斩狠杀,速战速决! 铁彪的大砍刀在那等凌厉凶猛的攻击着,郝大山的银旗也挥展若风卷去起;而上官卓才不愧有“卷地龙”之称,矮胖如缸的身体贴地旋回,他那对板斧,便似涌起了遍地的雪花,打着大大小小的旋转流走绕窜;卢尊强则连连腾空下击,手中的一柄粗短“钩连枪”,吞吐如虎,寒星点点掣闪下,锐势逼人。 “七步追风”黄渭,全是游斗的路数,他的身法步态明快似飘风,纵掠进退迅捷无比,双掌劲力强深,寻隙钻缝,掌影成串飞舞,亦对展若尘形成莫大威胁。展若尘心里有数,对方此番大举狙袭于他,不论言谈上行动上,业已明摆明显是执意要取他性命,而这些人不是嘴里说,姿态上做作,就算了的,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死亡,永不予他翻身喘息的机会! 几处伤口全在抽搐,在扯绞,那种痛法,能把人的血气都搅混了,汗水自展若尘的额角上往下滴,毛孔中往外溢,血合着汗,浸扯透衣,黏沾成一团,逐渐的,他已感到呼吸粗浑,力道虚浮,甚至两眼朝外看,也有些朦胧晕翳了。 邢独影的失败并不是毫无补偿的,他已有了他所不曾预见的收获——这位“血魂”的“镌命铲”在展若尘身上所造成的伤害,远比实质的情形更为严重,他已大大的降低了展若尘在一般状况下能够发挥出的潜力! 受伤的地方宛若沾附着一种恶毒又邪异的诅咒,它们是那样的在啃啮着之纠缠着,不但阻碍展若尘本身功能的施展,更连他的心思也在如此的艰苦折磨下变得灰黯酷涩了。 看惯了生死,经多了血腥吧,人总有一口不甘的气存着,展若尘实在不情愿把一条命为了这么件事而送在这些人手里,他必须挣扎,必须反抗,哪怕是非要毁灭不可了,他至少也得求个“同归于尽”! 内心的感受与愤意,只是深蕴在内心,形色上,半点也未显露出来,他仍然在沉稳得近似冷酷及僵木的应战,目光萧煞,连面颊上一块肌肉的蠕动,一条筋络的抽卷都不见…… 犀利的光影翩飞,流闪的寒芒交织;人在死亡的明暗线条间闪掠腾跃,天地似一个上下交合的大圆,网着这些奔突的,真假难辨的身形——有点飞蛾扑火的悲悯意味 于是,那铁彪的大砍刀在一片半弧状的焰彩炫映中,刀锋偏斜,宛如石火淬闪,切向展若尘的后颈,几乎不分先后,郝大山的银旗也由下往上,暴卷猛兜! 高手之间的拼搏与激战便是如此,到了该分存亡的关头,到了势必溅血的辰光,总是有着一刹前的先兆——有如水流至渠,满溢间的过程分野即在须臾,那是无可避免的,时间到了,就会是这般情景。 展若尘突然弓背弯身,不朝任何尚有空隙的方向躲闪,反而快不可言的冲迎下扑,只见银光招展的旗帜卷扬,“呼”的一声,展若尘已被郝大山的银旗兜翻七尺,然而,铁彪那来似流江的一刀便也戳了个空! 够了,展若尘需要的就是这仅似一发的空间,他腾翻的身形猝侧狂旋,九刀合成一刀,寒电穿射中,铁彪庞大的躯体连连往前撞跌,一股透赤的鲜血四散标溅,而在同一时间,当郝大山尚未弄清楚事情的演变因由,正惊愕于瞬息之际,展若尘凌空泄落青衫飘飞澎涨,郝大山银旗才起,一只右手业已连着他的旗帜抛上了半天,又带着枭鹰般怪异的形象,“呼噜”坠入荒草地里。 “嗷——”悠长又凄怖的嚎叫声,郝大山痛得滚在地下翻滚,他的嚎叫声犹在血翳的空气中颤吟,“卷地龙”上官卓才的大板斧已“呱”声削落展若尘大腿上一块巴掌大小的血肉,那块赤红的肉向前抛射,展若尘的“霜月刀”已三次扎进上官卓才的肩背又拔了出来! “卷地龙”如今真叫“卷地龙”了,上官卓才混身血湿透染,双斧脱手,紧捂着肩背,贴地翻滚,血合着沙土,名符其实的一条卷地土龙! 展若尘在几次踉跄里,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脚步,一条人影闪自他的后上侧,冷芒碎映,他已被撞出三尺,背后由左肩至右肋,裂卷开一道那等怵目惊心的伤口! 不错,这是“驭云搏鹰”卢尊强的杰作!卢尊强的身形甫始掠过,黄渭又一鼓作气的扑了上来,双掌翻飞,劲力澎湃,展若尘竭力躲让,每在移动之间,俱是血同汗洒。 疲惫的面孔上是一片冷酷与厉烈,卢尊强手中的粗短“钩连枪”一探,狠毒的道:“是时候了,并肩子上!” 一声啸叫,五名“白绫门”的弟子加上黄渭的十多个徒弟,当时自四周拥扑过来,白绞如龙,矫飞卷掠,各式的兵刃也挥舞交合,恨不能一下子便将展若尘大卸八块,分他的尸! 青莹莹的刀锋在展若尘手上吞吐着电火也似的掣闪冷芒,它幻化为形形色色,向遇异的角度穿飞,这些围攻的人们,又在进逼的同时嚣叫着回散奔退。 陡然问,匹练似的一条白绫怪蛇般卷至,展若尘身形半旋,手抓处,青光似霜,”呱”“哦”连声里,白绫才断,飘荡着雪花缤纷卜 另四条白绫仿佛四股滚涌的云雾,刹时飞到,那么巧妙的分别缠绕上展若尘的双臂双腿,“七步追风”黄渭的掌势,便居中铁柠般撞来! 展若尘的脸庞扭曲着,满头的汗水釉合着血迹,发丝蓬乱披拂,牙齿紧挫,但是,他的那双眼却依旧深沉而冷漠,好像他的双眸与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是互无关连的,如像这双眼是长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当黄渭的沉浑掌劲快将沾触着展若尘肌体的一刹——而他的四肢乃是被四条白绫扯卷住的——他摹地张口。 一股血箭便由他嘴里赤漓漓的喷出! 那股血箭撞在近距离的黄渭胸腔上,蓬溅开一朵绚丽鲜艳的血花,黄渭的反应却似挨了一记锤棒,他双臂抛扬,大叫一声,整个人横着跌出,每一次翻滚,俱是满口呛血! “霜月刀”的冷焰紧随着黄渭的猝跌而翻飞,漫天的残绫白絮在飘舞,执绫的四个“白绫门”弟子也被兜顶的刀芒逼得遍地滚飘,狼狈不堪。 几个黄渭的门人慌忙抢前搀扶住他们脸色灰败、呼吸粗浊的师父,“驭云搏鹰”卢尊强目突心裂,他切齿如挫,横身挺枪,护住了黄渭,一边怨毒的盯着展若尘。 “好……姓展的,你使得好‘血腑箭’!” 展若尘的神色更见衰颓了,他用衣袖拭去唇角上的点点血渍,面庞上呈现着那样骇人的惨白,语声里宛如罩着蒙陇:“不用张牙舞爪……卢尊强,你到终场的时候,也不会是完整无缺的……” 面颊的肌肉不停抽搐着,卢尊强仇恨至极的道:“你今天必然会死在这里,展若尘,你已经到了强弩之未,油竭灯尽的时刻,你已挣扎不了多久,我们将把你分尸挫骨,散置荒野饲鹫喂狗,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展若尘疲乏的道:“卢尊强,这遍地狼藉的血肉,难道还搪不住你那张狂言肆语的嘴?” 卢尊强双瞳中血光隐隐,这位鲁西一带骡马帮的总头领,业已控制不住他激动的情绪,“钩连枪”颤晃晃的指着展若尘,他裂帛似的吼叫:“不知死活的跋扈东西,我即使拼却这条老命,也不会容你逃出去!” 点点头,展若尘身体有些摇摆的道:“我们都是一样的打算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幽幽地,黄萱从她父亲身边走了过来,脸颊上挂着泪痕、她硬咽着道:“二叔,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侄女身负的罪孽已是益深益重,侄女今天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只求能与这个恶魔同归于尽,用这条残喘苟活的生命向各位叔怕尊长谢罪吧……” 卢尊强悲昂的大叫:“萱儿一边站着,我这做二叔的还没有死,等我挺了尸你再豁命不迟,等着瞧吧,姓展的逃不了!” 肩、肋、腿连中九刀的铁彪,这时在地下撑起上半身,痛苦又倔强的道:“二哥……今天我们真算丢人丢回娘……家了……这是助的什么拳,帮的哪门子场,我们功夫不济,好歹也得落个有始有终……却不能让萱姑娘去替我们收场……二哥你务必得挺下来……我们虽说废了一半,还能替你缠绊缠绊那姓展的……” 右手齐腕断落的“鬼展旗”郝大山,伸直一只血肉模糊的时臂,一面倒吸着气,还挣扎着高叫:“总是留得一口气在……也得和这厮拼个了断……二哥……我哥俩全豁上了,你可不能羞死我们,叫我们连一缕冤魂也没脸回家啊……” 卢尊强咬牙道:“二位贤弟宽怀吧,我姓卢的定然和他耗到底,是福是祸,是生是死,我这做哥哥的亦必同你们一道!” 悲哀的摇着头,展若尘沙哑的道:“业已杀成这种光景了,奇怪各位的兴致仍然还有这么个大法……不知是你们‘杀得性起’,抑是我果真对于屠戮的把戏厌倦了……” 卢尊强气涌如山的叱叫着:“姓展的,少来这一套自命不凡的说教,你只是一头嗜血的野兽,一个残暴成性的屠夫,你凶狠又歹毒,好狡无比,偏还扮得清高:讲得悲悯,如果天下果有罪大恶极之徒,展若尘,那人则非你莫属!” 小心的,缓慢的作了几次较深的呼吸,展若尘目光平视——像是凝注着虚冥中的什么,他低沉的道:“卢尊强,你们还不就此收场,难道说非得等到死光死绝了才肯罢手?” “咯崩”一咬牙,卢尊强大吼道:“就算我们死光死绝,姓展的,你也必然不会是个活人了!” 郝大山在激愤的嘶叫:“展若尘,你他娘即便认了命也不叫冤,至少你已本利捞足,我们这多人伴你上道,莫非还会屈了你!” 铁彪也似横了心,奋力挣扎着挺立起来:“我姓铁的……几十年江湖,水里来,火里去,掉皮掉毛的事都不多,如今却叫你戳了个混身刀眼……展若尘,算你行,我这条残命,也就烦你一并收了去吧……… 展若尘喃喃的道:“看来我说得不错——这一道,的确是要玉石俱焚了。” “钩连枪”一摆,卢尊强凛烈的道:“你不怕死,我们还有什么怕的?” 坐在那里痛得一张红脸透黄的上官卓才,此刻提着一口气,龇牙咧嘴的搭上腔道:“我说卢兄,姓展的这条命,任是怎么摆弄也不能让他活着出去,但再次圈杀,可得谨慎点儿……姓展的业已是隔着打横那一步不远了,大伙瞧他吧,全身裂肉透骨的伤口,血流得似水流,就算他是铁打的金刚,也禁不住这般折腾法……” 身上的伤口突起了一阵痉孪,上官卓才强忍住那种撕裂般的痛楚,他光秃的脑袋上沁着油汗,又嘘着气往下说:“所以么……咱们再朝上圈的辰光,就得采用远攻游斗的法子,他使的是短家伙,但身手欠灵,便难以伤人,大伙别愣向上凑,远着点围着打,光是干耗,也包能将姓展的耗垮!” 微微颔首,卢尊强道:“对,上官老哥说得有理,我们就这么办!” 上官卓才的嘴巴翁张了几下,艰辛的挤出一丝笑颜:“只是……卢兄,在橹倒姓展的时候,可别太快结果他,总得留他一口气在,好让兄弟我也报报这一箭之仇……” 卢尊强冷峭的道:“我会记得,上官老哥。” “霜月刀”的刀锋在展若尘的手上闪烁着熠熠寒光,如秋水映漾,但是握刀的手却曾被浓稠的血渍沾染,刀的冷森,血的腥气,混合起来便形成一种让展若尘极为熟悉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他已闻嗅了许多年,无可否认的,他也并不喜欢这种气息,其中包含了大多的冷酷与残暴,尖锐与生硬,这和他的心性所悦未见相衬;然而,现在他却不由对这股气息有所眷恋了,因为他不敢确定,今天以后,他是否尚有机会再度体验刀和血的气味,那固然是冷残,是尖硬,可也表示着一个人的感觉一活着的人才会具有的感觉……—— 第6章 金家楼主 踏前一步,卢尊强一双眼死盯着展若尘,“钧连枪”斜指向地,嘴里低叱:“圈起来!” 于是,黄渭门下的十余名弟子立时又采取了包围的阵势,那五位白绫早化蝴蝶翩飞的仁兄;却纷纷自靴筒里拔出了银亮的匕首;一个个横眉竖目,看上去倒也虎虎生威,不似刚刚才翻过跟头的模样。 黄萱半跪在地下,挟持着受创甚重的老父,两只眸子却紧张又焦虑的注视着斗场,她十分明白,现在,可真是报仇的最后机会了…… “卷地龙”上官卓才咬着牙叫道:“小心,远着点,少朝近处凑,耗死这王八羔子……” 展若尘苍哑的一笑道:“上官二爷,你歇着吧,犯不上这么过份热心,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会晓得如何进退应对……” 上官卓才慢慢的道:“你不用俏皮,姓展的,待会就有你消受的了,且看我一板斧劈开你的脑穴!” 展若尘道:“我不会忘记,”留得一口气在’,让你来报这‘一箭之仇’——上官二爷,只要到时候你还有力气抡得动你的家伙就行了!” 上官卓才重重一哼,尚没有来得及回话,卢尊强已倏然发难——他的“钩连枪”凌空飞指,冷芒凝成一道半弧,又猝而蓬散为寒星碎瀑,罩卷敌人! 展若尘寸步不移,“霜月刀”的光焰连串迸射,疾猛冷锐,宛若炸开的一颗花炮的火树银花,金铁撞响之声震耳扬起,卢尊强的人已腾掠丈外。 闷不吭声的,三柄利刀加上一条三节棍,从展若尘身后挥到,展若尘反手抖腕,距离有七八尺,那片飞散的晶芒冷电已逼得四名偷袭者仓皇急退。 “霜月刀”的光华便这样一簇簇、一蓬蓬、一溜溜,或是群聚,或是单射,做着准确又狠厉的攻拒,包围着展若尘的十多个人,就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擅越雷池! 自然,展若尘也是极为痛苦,极为艰辛的,可是他却只有硬挺着斗下去,这场血战,谁先躺下谁就败了,而对方的失败,未必然是生命的终结,他却不同,一旦他倒下去,他就永远不能再站起,所以,他仅有熬着,耗着,一面竭力思索脱身之计,他何尝不清楚,像这样缠斗下去,便真会应了上官卓才的话一光是干耗也都耗垮了……团团打转,抽冷子出手的人们,又再经过片刻的胶着后,两名大汉突然滚地暴进,一条打节钢鞭,一对虎头钩,猛往展若尘的下盘招呼。 同时,四条人影腾起半空,鹰隼般由上扑落。 刹那间,展若尘心头涌起一股暖暖的欣慰感——到底,还是对方先“熬”不住了! 他仍然没有移动,只是右臂从下朝上,划过一条青森森的虹带,这条虹带由无数次的刀刃所形成,仿佛凝固了永恒,沟通了生至死的过程,于是,六声惨号便变为一团凄怖杂乱的血影,六个人分别摔跌向六个不同的方位。 瞬息前,这六个人是活的,瞬息后,这六个人已成为六具尸体一成长的艰难,与毁灭的简易,那是一种怎样可悲的对比! 更快的一条身影纵掠,寒芒一抹,在展若尘的努力侧翻下擦过他的额角,带起一溜血滴,而他似若不觉,刀尖“嗡”声颤荡,千百光练流曳交织,那掠出的身影在悬空中猛的摇摆,同样洒着热血落地! 跄踉不稳的抢着步子,那人是卢尊强一他背后纵横交错着七条血肉模糊的刀口,人未回身、已嘶哑疯在的吼叫:“冲上去扑敌——” 五名“白绫门’的弟子匕首闪动,矫健的跃扑上去,展若尘身形碎翻——鲜血也随着他的动作洒滴——而他身上的血尚未沾染于地,“霜月刀”的芒彩已幻异的透射进五名“白绫门”弟子中的三人胸膛! 斜刺里,一柄大砍刀如此凶猛又毫无征兆的劈下,展若尘噎着气回旋五步,当头一面银旗又已似一股狂风般卷到! “霜月刀”吞吐十一次,十一道青光汇为一抹,银旗连连扬荡歪斜,展若尘也摇摆着退出了五六尺! 是的,那是企图以残存之力作死击的铁彪与郝大山哥儿俩! 厉啸声宛著鬼位,卢尊强再度飞扑而来,粗短的“钩连枪”与他的形体成为一条直线,枪前身后,如虹贯日! 喘息着,展若尘并在急剧的呛咳,但他双目不瞬,“霜月刀”斜举向天,他已决定——这一次,不管自己会受到何种程度的伤害,也必然不让卢尊强幸免! 当两个人的距离在须臾间接近的时候,当人们似已预睹及血溅脏溢的辰光,那突兀的变化便宛如人间世上永不可测的异数般发生了——一道弯月形的森蓝弧光,猝而响着尖锐的声音出现,只在那“唆”声倏入人耳,只在那弧光才映的同时,它又已转旋着飞绕回去。 它只这么一闪,便把两个正待作生死之搏的人隔开——卢尊强怒啸着侧滚丈许,展若尘也被生生逼退几步。 于是,大家的目光急忙望向那抹弧光归回之处,这一着,在场的每个人都顿时僵窒住了,极度的意外加上极度的惊疑,就像他们在大白天里见到了鬼门启开! 是的,真有点像鬼门启开的味道,连展若尘都不禁冷汗洋洋,背脊泛凉,一颗心猛往下沉……路旁的斜坡上,一字排开五个形象鸳猛魁梧的大汉,他们是一式黑中黑衣,肩后斜插“双刃斧”,腰板罩上别着“角柄短刀”,胸前两排密扣——“长春山”“金家楼”的人。 但是,令人恐惧又惊疑的不只是此情此景,突然来了“金家楼”的人,而是站在那五名彪形大汉前面的一位老妇人;这位妇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浓密却微显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软譬,簪髻的却是一根五寸长的蛇形黑木管;她的面庞清瘦而白皙,生着一双女人里少见的漆黑剑眉,丹凤眼,略前挺了些的鼻梁,一张两边嘴角徽微下垂的嘴唇,且穿着一袭纯白绣缕着金丝边的衣裙,双手空空,安详的交提胸前,形态雍容,气度高华,然而却有一种慑人魂魄的威仪。 是的。大凡在江湖上混过些时的人,极少会不知道她——金婆婆,“金家楼”的主子,黑道上的巨擘,辽北当头的一块天,她的姓名是金申无痕。 那五名模样剽悍的大汉,不消说,必是也乃鼎鼎大名的“飞龙十卫”,金婆婆金申无痕手下的贴身武士之属! 大家心里都明白,方才那一抹弯月形的蓝色弧光,乃叫做“上弦生”,是金申无痕用来警告她的对象之用,还有一枚叫“下弦死”,则光现血溅,横尸夺命在意念之间,木止霸道,更且狠酷无比! 这边的每一位,全皆暗里犯了嘀咕,又是不安,又是惶悚,黄渭一伙的人,都在惴惴猜疑着金申无痕这女煞星现身于此的用意;而展若尘更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绝,他未曾忘记,就在不久之前,金申无痕的独子”金玉公子”金少强便是死在他手里。 显然,这是“金家楼?报仇的来了,说什么公理,讲什么道义,全是白搭,江湖之中,讲究的只是冤冤相报,血债血偿。譬如黄萱的这段公案,无论他展若尘是如何理直气壮,或是委屈求全,到未了也只落得个洒血豁命——正如那黄渭所言,事实的既成、并非任何曲直是非的道理能够扭转的! 于是,他静静的等待着,在这种力竭气尽,血涸神虚的情景下,“金家楼”的精锐所指,蓄势而至,就算他在体力最佳的巅峰状态,也无获胜把握,何况眼前?他除了认命,剩下的也就只有认命了。 狼唇断魂,与虎吻惠生,在一个毫无周转余地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终归是一个死字,死在哪里又有什么两样?展若尘看得很开,他已准备好,这两边,随他们折腾也罢! 这时……… 背后衣衫被血浸得透湿的卢尊强,按捺下惊疑不安的心思,朝前走了几步,态度显得有些勉强的,向金申无痕抱拳起意:“‘黑龙簪’,‘白云里’,这一位想是‘金家楼’的楼主金婆婆了?” 金申无痕面无表情的道:“我是你所说的那个人,不管你如何称呼我都行——金婆婆,金夜叉、或是金老寡妇!” 一开口便语气不善! 卢尊强心头起火,但只有强行压制,他干笑着道:“在下‘驭云博鹰’卢尊强,于此向金楼主见礼——未经楼主允准,在贵宝地擅行寻仇操戈,实有不得已的若衷。尚乞楼主垂谅,且待此间事了,必赴‘长春山’向楼主负荆请罪……” 金申无痕冷冷的道:“天下人走天下路,这里又不是我金家私产,我管不着这一段!” 那你亮出“上弦生”却是管的哪一般,为的哪一桩?卢尊强心中在惊疑,嘴里却尽量婉转的道: 人楼主包涵,事起仓促,未及向楼主预先投拜求见,在下等实属不当,但却已邀得贵境同源’三龙会’上官二兄之诺许,并蒙躬亲助拳在此,楼主与上官二兄同为辽北巨镇,想能看在’三龙会’份上曲予谅解——” 好不容易挣扎站起,上官卓才歪歪斜斜走向前来少向金申无痕哈着腰,陪着笑,一派巴结的神情:“哦,大嫂子,好久不见了,可有两年多了吧?大嫂子容颜不减,益发显得年轻啦,这一向可好,兄弟我是无事穷忙,东奔西跑的总是安顿不下来,疏于向大嫂子请安,还望大嫂子恕过……” 金申无痕的两道剑眉微微一皱,语气却略见缓和了:“老远看好像是你,上官老二,我见此人这等狼狈,都不敢招呼,岂知果然是你?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尴尬的汀了个哈哈,却又扯动伤口,痛得上官卓才龇牙咧嘴:“倒叫大嫂子见笑了,今天是阴沟里翻了船,手下孩儿好不容易在‘孙家口’缀上了这个泼皮货,我们又拦在这里堵上了他,费了恁大功夫,不想却几乎收不得场、好在这发皮已是强弩之未,再饶上片刻,我们就能摆枝了他。” 金申无痕看了展若尘一眼,冷然道:“我对这个没有兴趣!” 上官卓才忙道:“当然,当然,大嫂子,兄弟我和’七步追风’黄渭与‘驭云博鹰’卢尊强都有交情,黄老哥也算是我们地头的人,大使子掌着这一亩三分地的‘武’字舵,原该由兄弟我先向大嫂子禀告一声再行动,但事情的确来得太急,一时抽不出空来,兄弟我一想,在辽北,兄弟我也是挂招牌混子号的,大小还有个虚名,再说,冲着与老嫂子今昔这段渊源,斗胆权宜作一遭主,大嫂子也不会见怪太甚……” 目光一闪,金申无痕不耐的道:“上官老二,你们是越说越岔了,我不管这个人和你们有什么过节,更不管你们在我的地盘里寻仇生享有没有间过我……” 呆了呆,上官卓才忐忑的问:“那……大嫂子却是为了什么半截腰里露出了‘上弦生’?” 金申无痕的视线又投向展若尘脸上,上官卓才才呵呵笑了,自作聪明的道:“我明白啦一大嫂子,敢情这姓展的也和你有仇?你要我们留着他由你亲手收拾他?” 展若尘沉默无语——他已打定主意,死活全无所谓,待宰的却是求个硬骨气! 令他意外的是,金申无痕竟然缓缓的摇头:“你别想歪了,上官老二,我和这人并无仇恨!” 上官卓才似是更加意外,他呐呐的道:“大嫂子,兄弟我不大明白,这话是怎么说……” 不似笑的一笑,金申无痕道:“我只是看不惯罢了,你在辽北混了这多年字号,该也晓得我的脾气,只要我看不惯的事,便必定伸手管上一管!” 大吃一惊之下,上官卓才急道:“你是说……大嫂子,你你……你要插手管这件事?” 毫不迟疑的点点头,金申无痕道:“不错,路不平,有人踩,上官老二,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上官卓才张口结舌的道:“大嫂子……你,呃,你的意思是……是……” 金申无痕爽脆的道:“这么多人围杀人家一个,又是车轮战,又是群体战,以众凌寡,以多压少,真正把武林的传规,江湖的道义全部糟蹋净尽了,你们不怕丢人,我却觉得无颜,列位堪称赖汉,那一位,才叫好汉,上官老二,我生平最敬的是硬气汉子,最厌的便是似你们这等恬不知耻的赖汉!” 脸红脖子粗的,上官卓才又急又气又惊的道:“大嫂子……这,这是什么话?你竟帮着毫无渊源的外地人来对付自家兄弟?”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不论是哪里人,只问行——得正不正,立得稳不稳?” 卢尊强也激动了,他红着眼叫:“金楼主,你不能如此独断专行,此人与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血债如河、正是死有余辜,我们——” 金申无痕的一双凤眼棱棱有威,她生硬的道:“你们与此人有过什么仇,结过什么怨,全不关我的事,此刻我也不想探究,我只管我所看到的这一节,而这一节乃是你们不顾武林传规,聚众凌寡,斩尽杀绝,卢朋友,眼见此等不平之事,我若管自装聋作哑,乡愿徇情,值‘金家楼’三个字还能在道上叫得响么?” 咬咬牙,卢尊强愤怒的道:“明说了吧,金楼主,你想怎么办?” 金申无痕寒凛凛的道:“很简单,人,我要下了,你们上道吧!” 面孔扭曲了一下,卢尊强的两边”太阳穴”也在迅速的”“突””突”跳动:“如果我们不肯呢?” 一旁,上官卓才闻言之下,心腔子不由猛然收缩,他口干舌燥的低呼:“卢兄,卢兄,你千万忍着点,‘冲’不得啊,一旦弄毛了她,咱们可全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不是闹着玩的。” 那边,金申无痕忽然淡淡的笑了——笑容浅浅的一抹,却透溢着恁等强烈的煞气:“各位若是不肯,只怕我就非得硬要不可;而且,我有信心必然能够如愿,卢朋友、我金寡妇这句话不但在这里摆得出,即使到了鲁西你的地盘内,也一样能够摆得出!” 卢尊强气得身上一阵阵的抖、声音里也似塞进了一把沙:“金……楼主,你不要这般大包大揽,欺人太甚——” 金申无痕木然道:“假设你不服气,卢朋友,尽管用你的方法来表示反对,你愿拿得出的,我便收得下来!” 连连拱手,上官卓才苦着脸道:“大嫂子,你这样做,卞是叫兄弟我下不了台么?你是道上朋友们素所尊重的一只鼎、是咱们江北一带的大霸天,只要交代一句话下来、兄弟们无不膺服遵从,但大嫂子,你可也得多少顾全我们的颜面,我们也是靠着这张脸盘混世的啊……” 金申无痕萧索的道:“上官老二,你少在那里吃里扒外,胳膊时朝外拐、我们都是一个地角的同道,以前又曾有过交往,所以我才对你特别客气,如著你愣要站在他们那边,和我‘金家楼’对着干,那也行,将来‘三龙会’的日子就会越过越热闹了!” 冷汗慢慢自额头下滴,上官卓才惶恐的道:“大嫂子言重了,兄弟我哪有这个胆子冒犯大嫂子?只是下情上禀,还望大嫂子看在我们老大曾与金大哥早年那段渊源上惠于成全……” 微微昂首,金申无痕峭锐的道:“你提那死鬼也没有用,他活着的辰光也一样是凭我作主,哪档事还会由得了他来?” 咽了口唾沫,上官卓才还待做最后努力:“可是……可是……大嫂子,我却怎生向我的朋友交待?” 金申无痕大声道:“这是你自己的事——上官老二,你爽快点,把态度表明,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上官卓才脸色立泛灰白,舌头发直:“我……我……我是左右为难啊……” 冷冷一哼,金申无痕道:“行了,你靠边站着,这里没你的事!” 透了口气,上官卓才挨到卢尊强身侧,压着嗓门道:“我说,卢兄,眼前的形势你全看得明白,不是我上官老二不尽力,实在是惹不起这老夜叉……我自己豁上一身剐倒无所谓,好歹也是为了朋友,但我却不能不为整个‘三龙会’着想,卢兄,在辽北,我们还抗不过‘金家楼’,一朝撕破脸,后果可就严重了;我,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卢尊强神色悲痛又冷啸,他苍哑的道:“上官二兄,你的意思是?” 抿抿嘴唇,上官卓才低促的道:“君子报仇,三年不迟,卢兄,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这老夜叉既已表明了要管这档子事,她就一定会管;如今我们损兵折将,元气大衰,若她硬要插手,我们实也敌她不过,只是徒增伤亡而已,依我看,现在不妨放手,由她将人带走,迟早,我们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额头上青筋浮动,卢尊强颈间的那颗喉结也在不停的上下移颤,他双目赤红,腔调枪楚:“真叫人恨死——多少天的追搜,多少天的奔波,费尽心血;历尽艰苦,更不易聚齐帮手,在一场接一场的浴血拼杀下快要达到目的时,却竟为山九仞,似功亏一赘,半途上出了这么一桩岔子……我好不甘!” 上官卓才充满同情,却无可奈何的道:“王八蛋才甘心,卢兄,这件事,我除了被那老夜叉弄得灰头土脸之外,在姓展的手里也一样翻了跟头,说我不恼不恨,我就和白痴没有分别了,但是眼卞我们却心余力纶,抗不过姓金的寡妇,何苦愣要硬到死绝卞不可?况且,即使叫人家杀横了一地,展若尘这灰孙子仍然消遥自在,反倒让他白拣了便宜。” 卢尊强痛苦的咬着下唇,呼吸粗浊,握着枪柄的上只右手,五指关节全因过于用力而泛了青白…… 坡地那边,金申无痕已有了杀机盈目的征兆,她的语声冰凉如霜,道:“上官老二,我金寡妇出口的话,你莫非当做东风过马耳?叫你一边站着,你还在磨蹭什么?” 上官卓才赶紧陪着笑道:“大嫂子,你且先莫急,兄弟我就正在和这几位老友商量,看看该如何遵行大嫂子的吩咐,这就快有话回禀了。” 金申无痕偶做的道:“随他们怎么来都行,文武场我全收,上官老二,你设若也想别别苗头,我也包叫你如愿就是!” 摆着手,上官卓才扮的那笑脸比哭丧还难看:“大嫂子这就叫兄弟我难过了,常言说得好,大树底下好遮荫,我们还得靠着大嫂子的掩盖在道上风光风光,又怎敢和大嫂子背着来?且请稍待,兄弟我马上就把大嫂子的交代办好……” 金申无痕淡漠的道:“希望你越快越好——我有的时候性子躁急了。” 上官卓才忙道:“是,是,我省得……” 此时,展若尘算是搞清楚金申无痕的突然出现乃是为了什么了,他有一种非常复杂又非常微妙的感受一怔忡、惊异、不安,与庆幸,当然,也有一些儿重获生命的喜悦,一些儿对上苍赐予如此奇迹的恩铭,同时,他免不了迷惆又优虑,天地之间,冥冥中果真有着那无形的牵引么?有着似是早在虚缈里安排定了的巧合?这种奇妙的扭转,玄异的遭遇,乃是意味着什么指示呢?他曾杀死了金申无痕的儿子;但是,服前解救他生命的人却是金申无痕,这样的遇合,不止是巧得令人心中惶惑与酸楚,更是巧得令人心中悸动同惊懔了…… 他木立着,任由情势在演变、身上的鲜血滴滴流着,却浑然似未所觉。 另一面,黄萱在噎着声悲咽,相如泣血,黄渭半靠在女儿肩侧气息微弱的缓缓摇头,向蹲在身边的卢尊强低哑的说话:“……时也……命也……这是上天注定……今朝不能替萱儿报仇,萱儿……但复仇路子却是尚未走尽……展若尘的气数大概也不到告终的辰光……尊强……罢了……眼下我们……我们就认了吧……” 卢尊强凄沧又悲愤的道:“大哥,我好恨,好不甘……” 闭上眼,黄渭艰涩的道:“时势不利……枝节横生……‘金家楼’所形成的迫力……非我们目前之能可做抗衡……与其全军尽没……不如另图再起……” “黑熬神”铁彪也低应的接上来道:“黄老哥说得对,与其全军尽没,不如另图再起!” 黯然颔首,卢尊强沙哑的道:“好吧,我们撤……” 步履蹒跚的走近几步,上官卓才着急的抑制住声调问:“卢兄,怎么样?谈好了吧?那边业已等毛啦,我们这阵子可别惹翻了她,否则她一横心,能叫我们一个活口都不留!” 卢尊强沉痛的道:“上官二兄,我们便依她的……” 顿时如释重负,上官卓才长长吁了口气。低声道:“别气馁,卢兄,咱们先且忍着,百忍能成金,往后时光还长远,我就不信好风水不朝咱们这边转,让这老婆子得意一阵,早晚,我们刨她的根!” 说着,他转身口来,提高了嗓门:“大嫂子,是你出头拿了言语,‘金家楼’的威名够,金婆婆的声望足,兄弟我还有什么说的?我这几位老友也全看在你的面上,同意交人撤兵。” 金申无痕冷森的道:“却耽搁了我好多辰光……” 上官卓才干笑道:“这原不是着急的事哪,大嫂子,兄弟我总得疏导疏导。” 唇角一撇,金申无痕轻蔑的道:“哪一个叫你多事?上官老二,你以为不经过你‘疏导’,我便收拾不下这个烂摊子?” 心里直在操金家的十八代租宗,上官卓才表面却忙堆着笑道:“兄弟我哪敢这么想?大嫂子气吞河岳,功高震天,岂有他人可为越阻代庖之事?只是兄弟我不愿劳动大嫂子玉驾,大嫂子传传话,申申令,水到渠成的现成光彩,兄弟我沾大嫂子的威望如命而行罢了……” 金申无痕没有表情的道:“够了,上官老二,你们请吧!” 上官卓才道:“是,大嫂子,哪天大嫂子有空,兄弟我再专程前来拜谒请罪……” 金申无痕哼了哼,没有回话。 于是,黄渭这边的人,匆匆将残局收拾,扶伤携死,就这么凄凄凉凉,狼狈颓唐的离去,行动开始至终,他们没有一个人再看金申无痕及展著尘一眼,但是,金申无痕知道,展若尘也明白,这恨,这怨,他们全部铺刻在心版上了。 当黄渭等人全部离开以后,金申无痕缓步自斜坡走下,她身后“飞龙十卫”中的那五位,亦步亦趋,跟着一起来到。 打量着展着尘,金申无痕平静的道:“你是‘屠手’展若尘?” 点点头,展若尘低哑的道:“我是,想不到楼主会认得我……” 笑笑,金申无痕道:“我从未见过你本人,但我听说过你的‘霜月刀’,使用‘霜月刀’的人姓展,除了是你,天下还会有第二个吗?”—— 第7章 愧承恩义 展若尘心中像是梗塞着什么。使他有种恁般不自在的感觉,此时,他嘴上强挤出一抹笑容,低哑的道:“楼主威名,日之中天,虽未有幸拜识,却仰之已久,今得谒及,楼主果然不愧女中英豪,一方霸才,气魄胆识,真个羡煞多少昂藏须眉……”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别尽给我戴高帽子,展若尘,你似乎不是个惯于阿谀奉承的人吧?” 展若尘坦然道:“我不是,但我不能不表达一下,我对楼主方才那种果断作为的钦佩。” 打量着展若尘,金申无痕道:“你伤得不轻,看样子,他们是存心要,你性命来的?” 苦笑着,展若尘道:“楼主自是明白。” 金申无痕道:“是很深的仇恨吗?” “他们认为不共戴天。” 金申无痕道:“你还另有说法?” 展若尘的双瞳有些凄茫,他道:“那是一种无奈,楼主,我不认为其咎在我。”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道:“每一个与对方结怨的人都会这么说,江湖上的纷争,尤其难得判个是非曲直,梁子结下了,便总有各执一词的两方,分别只在于赢字与输字,主动同被动而已,怨隙的内涵,往往变成次要的。” 展若尘听着金寡妇的话,同时,他感觉到,这位女中雄主,见解精辟,言论透彻,是个世故又老练的厉害人物。 金申无痕又道:“在两道上打了半辈子的人,邪魔鬼祟的事看多了,也看庆了,越是经得长久,便越是看不惯,我憎恶那些不讲道义的行径,纵然我明知该睁只眼闭只眼,朋知要管也管不完,但除非不被我遇上,否则,我就是难以抛手,至于要管的事其中是个什么原因,我倒懒得去探究,我只问我所看到的事实……” 点点头,展若尘道:“我却要告诉楼主,你并没有管错!” 金申无痕笑道:“是么?这样就更完美了。” 身子摇晃了一下,展若尘痛苦的道:“楼主,且容展某告辞……” 金申无痕安详的道:“你伤得很重,能撑下去吗?” 展若尘一心只想尽快避开这位“金夜叉”,他强挺着道:“我想没有问题……” 望了一眼展若尘脚下那一滩殷红的鲜血,金申无痕道:“展若尘,你不止有一身好功夫,更有一股不倔的傲气,很好,我生平最欣赏的就是你这种人,但似你这样的人也大多有同一个缺点——逞强好胜,不顾后果,看看你自己,你能走得出多远?” 展若尘舐了舐微裂的嘴唇,哑声道:“楼主的好意我心领,但我却不能继续麻烦楼主。” 金申无痕道:“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展若尘,这件事我既管了,便没有虎头蛇尾,半途而废的道理。我从鬼门关截下你来,怎能再由你爬回去?这岂不是失去我抱此不平的原意了?” 展若尘艰辛的道:“但是,楼主……” 打断了他的话,金申无痕道:“人人都有困窘的时候,受人的惠并不是一种耻辱、更不是一种负担,你放宽心,展若尘,我帮助你,只是我不能任由某些人倒行逆施,违背传规,对抗公义,更明确的说,是我要扫除阻碍我心意的事物,你并不欠我什么。” 苍白失血的面庞上浮漾着那等的酸涩及窘忧,展著尘呐呐的道:“我看,我还是不要为楼主添累赘的好……” 金申无痕笑了:“如果这样的事对我而言也叫‘累赘’,‘金家楼’的大小琐碎麻烦早就压垮我了,展若尘,我这老婆子还比你想像中的要坚强多了!” 展著尘倦乏的道:“楼主是要带我走了?” 金申无痕爽朗的道:“‘长春山’离此只有一百六十里路,快马趱赶,到半夜也就抵达了,展若尘,我叫他们先替你上药敷伤,然后,你到‘金家楼’去好好调养些日子,等你伤势痊愈了,天空任鸟飞,海阔由鱼跃,随你到哪儿去!“ 暗里叫着苦,展若尘犹豫的道:“这未免太过打扰楼主,我着实承担不起……” 金申无痕的一双凤眼倏然凛寒,她不悦的道:“展若尘,你在江湖上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闻说你本领强,志节高,做骨铁胆,敢作敢为,这样的人,原该豪迈豁达,不拘小节才是。怎的却如此婆婆妈妈,舔经迂气?你要搞清楚,我是爱才怜才,不忍你濒绝荒野,暴尸黄沙,一心救你的命,并非我向你要求什么,你可别不识好歹!” 展若尘心里叹息—— 这也是上天注定的因数吧?他吃力的道:“楼主既是这般爱护,我就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了一声,金申无痕颜色稍弄:“这才像话,你还活得不够长,难道就腻味这人世间了?年纪轻轻的,居然自己愣要枯死,岂不是愚蠢?” 展若尘提着一口气道:“楼主慈悲,永志不忘……” 摆摆手,金申无痕道:“你受抬举,知好歹就行了。” 说着,她头也不回的又道:“古自昂,传我的‘金凤软舆’来。” 后面站成一排的“飞龙十卫”五人中,那为首的一个环目大汉躬身回应,立时飞身奔掠向山坡疏林之内。 展若尘的身体这时已开始颤抖;不但脸色惨白如蜡,连嘴唇也泛了青,他的眼眶益见深陷,四周透着一圈灰黑,面颊的肌肉,不停痉挛。 金申无痕叹唱的道:“看你犹要逞能,这还像个活人样吗?严祥、易永宽,过来搀扶着展若尘。” 两位“飞龙十卫”的好手,当时抢向前来,左右扶住了展若尘;这上扶,而人手上全沾了满掌的血迹。 展若尘低微的道调:“二位兄台,多谢了。” 金申无痕不由笑了起来:“展若尘,我救了你的命,你还设吐半个谢字,这两个小子扶你一把,你倒客气得很: 努力呼吸着,展若尘道:“楼主,大德不言谢!” 怔了怔,金申无痕颔首道:“好,好一个大德不言谢!” 山坡的林丛里,此时已有一队行列快速走出,前面是牵着马匹的十名黑衣大汉,后面也跟着十名抬着轿于的黑衣大汉,中间,竟是一顶宽大华丽的软舆。软舆的顶部,呈现着四角飞钩的形式,舆顶镶嵌着一只精雕的凤凰,宽宽的缨络垂悬在盖顶四周,而那是一色的金光闪闪,无论舆顶、轿衣、缨络,皆是由金丝编织,那只馒嵌在上的凤凰,似也是纯金雕戍,甚至前后的六根杠杆,也发着金黄,由十八名身形特别粗旷的壮汉抬扶着,远远的,便是一片耀目的灿光! 这样的架势,说得上是扈从威武,仪仗煊赫了,和金申无痕的身份相衬,更烘托出她那一方独霸的不凡气概。 金申无痕道:“展若尘,你就坐我的轿子回去,这抬轿的十八个人,乃是我干扰万选拣出来的,他们都有一样特异的本领——气力悠长。劲道持久,腿脚稳健而快速,疾行起来似若奔马,连走上两三个时辰不用休歇,你坐上去就会知道,这是一种十分舒适的代步工具。” 展若尘哑声道:“竟得楼主如此殊宠,但……楼主却何以代步?” 忽然叹了口气,金申无痕道:“我还不能就此回去,待会我换乘马匹,犹得往前找寻一程,我那不肖子出来游荡业已三四天了,尚未见返家,我放心不下,特地带着几拨人马分头相寻,这小畜牲,越来越野,叫我伤透脑筋……” 全身起了一阵冷颤,展若尘只觉心腔在猛烈收缩,背脊泛凉,喉头干昔如焚,他眼蒙蒙的,模糊中,似又映现出金少强那张濒死前的蜡黄面孔,那不甘休的、怨毒的神情,而现在,他的寡母却正如天下任何一位慈母相同,这般忧心仲仲的牵挂着她的儿子,实际上她却永远失去她的儿子了—— 杀死她儿子的人就在面前,可悲的是生命与生命的衡量并非对等,其间不是交换,而是仇同恩的锗杂累叠,冥冥中的天意啊…… 金申无痕又在往下说:“……你且先到我那里安心住着,好好养伤,一切都会有人料理照拂,不必你费神,我交待十卫中的简叔宝和冯正渊一路护送你回‘金家楼’,简叔宝懂点医理,他会先给你止血包扎……” 喉咙哽塞着,展若尘痛苦的点着头,他不能再说出一句话。 金申无痕吁了口气,感喟的道:“少强这孩子……看我这次拉他回去不关上他三个月,煞煞他的野性才怪,我这把年岁了,还为了他四处奔波,真是个小没天良……” 展若尘逐渐晕沉了,他愿意晕沉,他并不后悔杀了金少强,愧对的却是一颗慈母的爱心。 于是,他觉得被人抬到一处温暖柔软的地方,他又感到在移动,一种有韵律的,平稳的起伏,有人似在他身上敷抹着什么,然后,他坠向黑暗,深沉却浮现看各种古怪影像的黑暗…… 那灵秀的,挺媚的“长春山”,一片翠绿蓊郁的松柏掩映下,是一片辽阔的亭台楼阁,飞檐重角、画栋雕梁、金碧辉煌中有着古拙的雅致,清幽淡远里蕴含着豪奢的气势,这样一处屋字贯衡,华厦连云的所在,只有一个名称来代表:“金家楼”。 展若尘住在“金家楼”范畴内的“如意轩”里。” “如意轩”是一幢小巧的精舍,靠着山脚下,在一条细细的银瀑之侧,非常舒适恬恰的一幢小房子。 他已来了三天。 金申无痕说得没有错。自他来到这里;便上点也不用操心,医伤吃药,生活起居,甚至连衣衫的洗换、被褥的整理都有专人服侍,而且皆是第一流的入选—— 无论是丫鬟或者司役。 他生活在如此恭谦的,尊仰的,诚挚又温暖的气氛里。享受着丰厚的可比帝王的招待,但他却并不快乐,更不眷恋,时时刻刻,他却想尽早离开,如果可能,在金申无痕回来之前离开。 于是,他发觉金申无痕在这里的权威乃是至高无上的,这位“金婆婆”的话似若圣旨,他被“金家楼”的人恳切又细心的照顾着,也被“金家楼”的人绾系着,这种绾系乃是一种善意—— 金申无痕曾经交待要等他的伤势痊愈之后才能离去,因此,“金家楼”的人就近乎监守似的日夜看护着他,使他难活动,当然,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刀伤牵扯,实在也无法随心所欲。 三天来,他的伤势已有了显著的起色。虽尚不能下地溜达,却已在床上坐得起来,日夜轮派陪侍他的,是伴他回来的,“飞龙十卫”中的两卫,简叔宝与冯正渊,以及“金家楼”“月”字级的一位三把头“蹦猴”玄小香。 “金家楼”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拿大鼎,在黑道里称柱名,于辽北顶起半片天,的确并非幸得,它的势力庞大,组织亦相当严密,上下之分,尊卑之间,真是一丝不苟,规矩沿传,便乃形成了“金家楼”。以金申无痕为主脑,她也是最高掌权者。她之下,除了横的亲族外,纵的任统乃是二、三、四、五四位当家,一位大司律,而“金家楼”的好手们通称为“把头”;“把头”分为“雷”“电”“月”“星’’四级,每级有六名列属,每级“把头”的为首者,便叫做“大把头”,按照顺序排下,层层节制,权责分明,由这些人率领着千余名属下,便形成了一股雄大的力量,金家的亲族,则是这股力量包围中的核心了。 在日常,“金家楼”并不是所有的人手全聚集在此,相反的,他们大多各有职司,分布于外。“金家楼”在辽北一带,掌握着许多大买卖,正道的、邪门的都有,他们拥有气派的酒楼、豪华的客栈、宏伟的绸缎庄、广阔的油坊,甚至好几家票号,他们也拥有奢侈的赌场,再加上八条大道上垄断生意的独家驴马行,“金家楼”的财力丰厚,和它的武力一样,都是令人注目的;也因此,他们不干道上一般的抢、骗、胁、窍的勾当,他们虽亦是绿林之后,招牌却十分硬朗。 平时;“金家楼”里除了金申无痕与她的亲族是经常坐镇之外,其他四位当家,只有三当家是留在这里,二、四、五三位当家常驻于外地。“雷”“电”“月”“星”各级的“把头”,也只各二人留守,仅有大司律和“飞龙十卫”是不动的,他们直接承受金申无痕的调遣及指挥,也是“金家楼”本身立时可以集聚的一股人马。 三天来,展若尘和这三个陪侍他的“金家楼”好手相处甚洽,谈话中,知道了不少他以前所不太明白的“金家“楼”内部情形,然而,也由此更加使他惊异于金申无痕的魄力与统御之术,敬慑于这位女霸天的英明果敢—— 以一个老年妇女,竟把这干剽悍桀骛又各具本领的武林人物治理得如此驯服忠耿,俯首听命,岂是一桩易事,更莫论犹要掌握这偌大的一片基业了! 这是午后,清静而略带凉意,展若尘则自一场短暂却酣畅的午睡中醒来,他才从床上坐起身子,那位有“蹦猴”之称的“月”字级三把头玄小香已连跳加跃的窜了进来,搔颈挠头冲着他龇牙咧嘴,十足一付猴相:“展爷,你睡醒啦?你这一觉睡得安逸,我却连来探视好几次了……” 展若尘轻轻打了个哈欠,笑道:“有事?” 玄小香挤挤眼,道:“我们三当家的交待,要亲来探访,吩咐在你醒过来时,马上就去向他禀报,我先知会你一声,这就去请驾啦。” 展若尘忙道:“这怎么敢当?玄兄,理该我先去拜访三当家的才是……” 嘻嘻一笑,玄小香道:“你就不用客气了,我说展爷,要不是你这几天身子不便,极须静养,我们三当家早就会过来探访啦……” 微微有些不安的昔笑着,展若尘道:、 “玄兄,老实说,我只是一个蒙恩于尊上,承楼主关爱送来此处疗伤的窝翼客人,各位如此善待于我,已令我颇觉惭愧,又哪能劳动三当家大驾,移玉相探?玄兄,还请你回报一声,就说我敬谢了……” 玄小香摇头道:“展爷,不知你是真谦呢,抑是椅不清楚自家的份量?你可是道上的大人物哪,‘屠手’之名,叱咤五岳,威凌四海,提起来若雷贯耳,能震得人心一跳;再说你在这里,乃是我们老夫人的贵宾;‘金家楼’上下,哪个胆敢对你不尊不敬?莫说三当家的应该前来探问,就算二当家的在,也一样得先过来问候,老夫人的宾客哪,谁也怠慢不得。” 展若尘道:“这样一样,就益发使我汗颜了……” 玄小香笑吟吟的道:“‘金家楼’的人,别说是我们听差跑腿的角儿了,就连后院‘九冒阁’金家本族的各位爹娘姑少,也对老夫人的贵宾尊敬有加,半点不曾失仪……” 展若尘道:“金家本族,还有不少人呢?” 玄小香扳着指头道:“也不多,老夫人娘家的一位哥哥、两位妹妹都住在这里,还有老爷子的一位嫡亲三叔,妹妹同姑爷。两口子及一位外甥,再加上我们少楼主,嗯,老夫人的义女也得算上,她用不了多久就变成少夫人啦……” 心弦紧了紧、展若尘表面上却极其平静:“楼主的义女?” 龇牙一笑,玄小香压着嗓门道:“不错,我们老夫人的义女,施嘉嘉施姑娘,老夫人疼她可疼得很哪,心头上的一块肉哩,少楼主对她也爱慕至深,百依百顺,亦只有她才能制得住少楼主那些毛病,老夫人早就盘算着日子啦,已不能尽快把他两位绾连同心,结成一体呐……” 金申无痕这个愿望,这辈子是不可能达到了,而令她愿望破灭的人,竟就是她从鬼门关上救回一命的人—— 展若尘觉得这是一个可悲的轮固,一个可怕的讽刺,他很难过,也很苦恼,叹了口气,他道:“是么?” 玄小香道:“一点不假,我们老夫人最盼望的就是这桩天大喜事,她常说,只要少楼主一旦成家,她这一辈子心愿就算了结,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少楼主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老夫人的话他也敢不听,却就是忌惮施姑娘、任什么事,施姑娘一句话,少楼主便乖乖俯首顺从,丝毫不敢拂逆,老夫人讲过得好好找个人管着少楼主,收收他的野性……” 展若尘低声道:“少楼主和这位施姑娘,感情很好么?” 略略犹豫了一下,玄小香才嘿嘿笑道:“似乎不错,但是,好像少楼主比施姑娘来得劲道灵活些……” 明白了些什么、展若尘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恬淡语气道:“男女间的关系发展,十分微妙,表面上往往令局外人体察不出其中的真正内涵来,确切的感受,只有直接承受的双方才能体会……” 玄小香笑道:“不管怎么说,施姑娘嫁定了少楼主乃是不会有错的。” 嫁定了么?展若尘又在心中叹气—— 幽明异途,阴阳两隔,这是一个业已褪了色的斑驳过去,浅黯得泛着哀郁的紫红,对金婆婆,对整个“金家楼”的人来说,幻灭得实在残酷,但是,他已不能补偿什么…… 玄小香突然跳了起来,大惊小怪的道:“展爷,只顾闲聊去啦,还没向三当家的回禀哩,我得赶紧去知会一声,三当家是出名的急躁性子,恼火了他,这顿生活我可受不了……” 展若尘平静的道:”那么,你就去口报三当家,说我展著尘创伤在身,不先前往拜谒,多承三当家关注,已是感怀不尽,劳驾来探,却万万担当不起,能否则否,我心领神受了……” 一步三蹋的跳向门外,玄小香的身影出去,老远,语音还在空气中飘漾:“别客气噗,展爷,你稍待,我们三当家的就来……” 微微摇头,展若尘靠在枕上,十分落寞,又十分怔忡的沉思着—— “金家楼”的上上下下,对他是如此友善,如此诚挚,给予他少有的关怀与温暖,他们都很恳切同直率,毫不保留的把他当成最亲密的对象来接待,在融洽中却又不失对他的尊敬和礼遇,能够和“金家楼”的这些人结交该有多好,现实上的利害倒在其次,只是这股于熟络劲儿,就足以令人向往了;然而,他却总觉得无形中像是横隔着一道什么在他心里,有一点尖锐的什么在刺戳着他的魂魄,他难以尽情的接受这份春意,他每每觉得不安与欠疚,每觉隐隐的痛楚在他体内扯绞…… 当然,他知道,这完全是为了金少强的缘故,金少强该杀,但是,他没想到,杀了一个该杀的金少强,却等于破碎了多少人的希望,抹煞了多少人的欢笑,更给多少人带来了漫天的愁云惨雾…… 这些受到牵连的人,却大多对他这么好,尤其是金申无痕,续命重生的恩德,更是他精神上一个难以言喻的负荷,她给予他最珍贵的未来,但他却夺去了她未来的希望。 寡妇死了独子,往后,还有什么指望?展若尘咬着下唇,双眸神色迷茫而悲哀,自瞳孔的晶幕向外看,原是一片灿丽的午后阳光,竟也变得恁般晦暗阴郁了…… 他已不敢确定,自己对金少强所做了,到底做对了没有?于是,有轻沉的脚步声自门外。 玄小香又蹦了进来,拉开嗓门道:“展爷,我们三当家来探望你啦。” 开门人影一晃,出现的是位四旬左右,模样清癯严肃的中年人,这中年人一袭黑袍,身形瘦削。最扎眼的是他额门正中一块赤红的斑痕,斑痕呈现着参差的略方形,形若一枚火印! 这人了进门,已低叱道:“不要大呼小叫,惊忧了展兄!” 床上,展若尘定下心神,朝着对方抱拳道:“尊驾想是‘金家楼’的三当家‘火印星君’潘得寿了?” 那人举止沉稳的还礼道,“我正是潘得寿,拜望来迟,尚请展兄恕过。” 展若尘道:“三当家高抬于我了,展某无才无能,只是一个蒙恩受惠,几死还生的落难之人,幸得楼主及各位关爱照拂,赐我以栖身疗伤之地,业已感念不尽入何敢再劳大驾来探?三当家如此多礼,倒令展某好生不安……” “火印星君”潘得寿淡淡的一笑道:“展兄名扬天下,威慑两道,我是仰慕已久,正苦无缘结识,幸利用此良机,怎能不来谒晤?更休论展兄此来,乃是敝上的贵客了……” 玄小香搬了一张椅子到床前,哈着腰道:“三当家,你老请坐。” 潘得寿坐下,端详着展若尘,道:“这几天来,展兄觉得身子还妥贴么?” 展若尘道:“多谢三当,家照应,已经好多了。” 点点头,潘得寿道:“展兄初来那天,我曾亲迎至此,唯展兄那时失血过多、虚脱太甚,正在晕迷之中,大概并不知晓,展兄的气色,确要比三天前好些了……” 连忙再度抱拳,展若尘道:“原来竟是三当家接我人庄的,若非三当家提起,我可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当时晕迷如死,只差一口气了,三当家,迷蒙中未曾见礼致谢,盼望三当家包涵……” 潘得寿笑笑,道:“好说,展兄不必客气,在这里一切都很方便,展兄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差他们办来就是,展兄眼下任什么事皆无须操心,以养好伤势最为重要。” 展若尘感激的道:“有劳三当家、自当谨记。” 潘得寿安详的道:“搂主大概这一两天就会回来,但愿展兄创伤痊愈神速,早日康复,也好叫楼主宽怀。 展若尘笑道:“托各位洪福,我想很炔就会好的……” 站起身来,这位,“金家楼”坐第三把交椅的大人物一拱手道:“展兄伤重宜多静养,我就不再打扰了!” 说着、他回首又道:“小香,好生侍候!” 一躬身,玄小香尊敬的道:“三当家放心,错不了。” 在展若尘的再三道谢中,潘得寿转身离去。玄小香送出门外,垂手哈腰,半晌,他走回来,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乖乖,我们这位三当家乃是最难招惹的了,只要他在的场合,我会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展若尘笑道:“他倒是蛮干脆的。” 玄小香一屁股坐在方才他端给潘得寿坐的那张椅子上,吁了口气:“可不是,他办什么事都一样爽快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我们楼主对他可赏识得很哩……” 展若尘若有所思的道:“楼主大约也快回来了……” 玄小香道:“方才三当家不是说过,就这一两天……” 无声的低喟,展若尘道:“我亏欠她的太多。” 玄小香自是听不出展若尘的“弦外之音”,他笑道:“这没有什么,我楼主为人行事一向讲究道义,钦佩节烈之士,尤其她看得顺眼顺心的人,就更加百般关照提携,爱护得紧,展爷以前与我们楼主虽然无渊源,但看她对你的这等顾惜法,显是器重十分……” 心胸间更觉沉重了,展若尘酸涩的道:“玄兄,承受大多,有时也是一种痛苦……” 怔了怔,玄小香不解的道:“这有什么不好呢?展爷,你可要知道,能得我们楼主着重的人,乃是少之又少,极有份量的角色,她老人家都不屑一顾,不提别人,就拿我们‘雷’‘电’‘月’‘星’四级的几位‘大把头’来说吧,莫以为他们已是这等身份,我们楼主照样经常不给好脸色看,她对你如此爱惜,简直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哪……” 展若尘苦笑道:“我是受之有愧。” 玄小香道:“不然,以我看,定是你有楼主特别赏识的地方,若是一个窝囊废,我们楼主才不会有这份闲心包揽此等与她无关的麻烦事……” 稍稍往下移动着身子,展若尘有些疲倦的道:“说真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我想,只是我运气好,命不该绝,才恰遇上楼主路过施援……” 玄小香老老实实的道:“这是你自谦了,展爷,不说别的,光凭你的‘万儿’就是天大的招牌,单是‘屠手’两个字,已值得我们楼主另眼相看了,何况你所具有的还不止这些!” 闭上眼,展若尘不由感到一阵冷颤通过全身,是的,他所具有的不止是他的名声,他血淋淋的过去,他更背负着那沉重的债—— 对那个救了他,更“另眼相看”的金申无痕而言!—— 第8章 漫天愁惨 又过了两天。 “金家楼”的楼主金申无痕回来了。 她是领着大队人马囱来的,但是,随她一起带回“金家楼”的却不是欢笑,不是快乐,竟是那一片浓重的悲哀,至极的苍凉,那种令人心悸的阴沉。 宛若迷蒙的黑雾笼罩着“金家楼”,恁般的窒,不仅映得人脸冷灰,也覆盖在人的心上,任什么事物,任什么情景,看上去也都那样凄冷愁惨了…… 金申无痕已经找到他的独生子金少强,当然,不是活的。 金少强的尸体也被带回“金家楼”,用一块黑绸包裹着,摆在一辆马车上。 没有人长哭,没有人嚣叫,但悲伤与愤怒却埋在人们心中,无声的泪滴和着无声的饮位,最是摧肝断肠。 很快的,金少强便被入土安葬,坟墓就在可以俯瞰“金家楼”的“长春山”上,其间,没有举行仪式,没有丝毫与众不同的铺张,只是和任何一个已死的人一样,永恒的消失在那一块坟土之中……。 送葬的行列很简单,只有金家的族人,连“金家楼”中最有地位的外姓首要们,都未曾获邀参加,以外的宾客,就更不见一个了…… 这样的结果,原在展若尘预料之中,这样的愁惨,也不出他的意料,然而,早先的肯定是一回事,亲身的感受又是一回事。 悲哀的气氛包围着他,阴冷的黑暗侵泡着他,最难承受的,是心中那种刀割般的惭疚,锥刺般的痛苦,他这一生,极少体验到这样的折磨—— 一种自我的煎熬、管羁,一种深刻的惶怵、不安…… 他想走,但是,他又不能走,他的伤势尚未痊愈,照顾他的人监守良殷,不过,这不是最大的理由,主要的,是他生恐这一走,会引起金申无痕的怀疑,他并不在乎被金申无痕得悉真相,他怕的是会伤害到这位恩人的心,怕的是对这种救命续生的行为的讽刺,他已做得够了,他不能再使活着的人诅咒命运,使活着的人怀疑因果的相当…… 他很苦恼,很沮丧,也很傍惶,多少年来,他从未如此忧闷无主过,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该怎么做,怎么来顺应魂梦中的颤慎…… 是一个落雨的天气。 的细雨,有若无尽的哀愁,灰黑的阴霾沉重的层叠着堆在天空,光度晕暗幽凄,人的心里也晦湿得紧,宛如这天气…… 算来,展若尘来到“金家楼”,这已是第十天了,而金申无痕,也已回来了五天了。 展若尘在金申无痕回来迄今,一直未曾和她见面过,当然,展若尘也不愿与金申无痕见面,他怕见她,怕见那种深深的哀伤,强制的悲恨,更怕见那种失子的孤独与绝望。 这五天里,看顾他的人已经调换,换成“星”字级的“四把头”“回手刀”鲍伯彦,“五把头”“双锤滚雷”东门武,这是两个性情冷癖,沉默寡言的人。 展若尘自这两人口中,只打听到极为简略的一点消息 有关金少强落葬及“金家楼”上下如何顺应的情形,鲍伯彦和东门武原本就不爱多话,在这种沉闷的心境里,就更少开口了。 窗外,是潇潇的雨。 倚在榻上,展若尘望着窗上雨飘的竹子发呆。 忽然,门外人影一闪,竟是睽违多日的“蹦猴”玄小香跳进屋来。 一见玄小香,展若尘顿时有着故旧重逢的欣喜感觉,他连忙自床上坐起身子,显得有些兴奋的喊着:“玄兄!” 拱拱手,玄小香凑到床前,端详着展若尘,一边连连点头。 “魏老头的那几手还真不赖,展爷,你可是越发神清气爽了,怎么样,这几天过得尚好吧?身上的伤处约莫也利落些了?” 展若尘笑道:“托福,我这身伤,业已十成好了啦,再过几天,我就下地溜达,不出半月,便可康复如常。” 玄小香道:“谢天谢地,但愿展爷早日痊愈,我们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拉起枕头来垫在背后,展若尘问道:“这几天,玄兄,你到哪里去了?老实说,不见你还怪思念的……” 玄小香有些宠幸的感受,他忙道:“我也不愿轻离这个侍候展爷的差事,无奈临时出了天大的纰漏,三当家口谕调遣,不遵不行,这几日无暇来向展爷请安,还请恕过!” 展若尘低声道:“你是说——少楼主的事?” 叹了口气,玄小香道:“可不是,真个做梦也没有想到,少楼主竟会遭人暗算,横死荒郊……” 展若尘沉沉的道:“我也听他们约略说起,实在太不幸了……” 拖了把椅子坐下,玄小香沙哑的道:“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暗算少楼主的人是谁!我们老夫人在寻及少楼主的时候,他业已死了好几天,尸身都有了虫啮兽吻的痕迹,且已开始腐烂,跟随少楼主一起出去的几个人,也没有一个活着,全死了个精光!” 展若尘喃喃的道:“是么?” 玄小香接着道:“展爷,我们少楼主的功力甚强,已得老夫人几分真传,等闲一般武林角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是以杀害少楼主的人,必然本领精绝,不是寻常之辈,而这个人的心狠手辣,也是与他的本领等量齐观的!” 展若尘苦涩的道:“只怕楼主受此打击,难以撑持?” 摇摇头,玄小香道:“从找到少楼主的尸首开始,一直到回来,落葬,老夫人是半滴眼泪也没掉,她变得冷漠、阴寒,也变得更为孤单,经常一个人独坐着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关上房门,老半天不出来,偶而一见,也总是面无表情,那张脸僵硬得像是用木头雕刻的……” 展若尘苍哑的道:“楼主是悲伤过度,才会有这种情形,一个万念俱灰,心寂如死的人,往往都以孤独来接续过往,用沉思来规避现实,只有如此,才能找到一个仅存的自我……” 玄小香道:“展爷,你后面的话说得对,前面儿句就猜岔了,我们老夫人的独子死了,哀痛当然是免不了的,但却不似你讲的那样‘万念俱灰’‘心寂如死’。这几天来,老夫人仍然照常处理事务,发号施令,而且条理分明,果断干脆一如往昔,就在今天大早,她老人家还有回二当家的话,交代即时筹设在‘大辽山’的伐木场呢,你想想,一个对人生感到乏味的人,还会有这大的兴致么?” 展若尘有些惊异的道:“真想不到,……楼主的定力竟然如此坚强,蕴于中而不形于外,这种修为及抑制的功夫,可谓到家了……” 玄小香压着嗓门道:“展爷,你最近可看出我们乃是外弛内张的情形?” 怔了怔,展若尘不解的道:“外弛内张?” 双手紧握着,玄小香道:“不错——为的是查出杀害少楼主的真凶来,‘金家楼’的整个力量都用上了,所有人手完全动员,侦骑四出,明查暗访,由各个不同的路线及迥异的层次分散聚合,细细探询,不论是悬赏、追迫、压制、求告等种种方法连贯用上,务求把那个杀胚给逼出来!” 展若尘内心叹喟—— 你们耗费恁般力气所要找寻的那个“杀胚”,不在天涯海角,未曾隐姓埋名,他就在你们的面前啊…… 玄小香又道:“暗地里,我们皆已用上全力,表面却尽量不动声色,展爷,你不是说这几天没见着我么?我才刚刚打外头回来,这数日,就兜了一个大圈子,跑了上千多里路啦……” 展若尘问:“可已有了什么可循的线索?” 吁了口气,玄小香的脸色阴黯下来:“唉,说来泄气,却是半点端倪不曾寻着,少楼主横尸的现场,另有两具无主的尸体,但那两具尸体上除了几块碎银,数枚制银,另加汗中一条,旱烟一管之外,什么可资证实身份来历的东西都没有,而尸身皆已被野狼野狗什么的啃咬过,又加上本身的腐烂,看上去紫黑发乌的两团,连个形貌俊丑都不能分辨了……” 展若尘道:“其他的人也毫无收获么?” 玄小香一摊手:“有什么收获?个个都苦着一张人脸回来,尚有几拨弟兄未曾归报,不过,看情形也是希望不大……… 目光微显凄迷,展若尘的话声也似自雾中传来:“是的,也是希望不大……” 玄小香恨恨的道:“那下手杀害少楼主的凶徒,乃是个祖传的屠夫,顶尖的行家,一丝半点的痕迹都没留下,干净利落,毫无破绽可寻,娘的,简直就是个天才!” 展若尘笑道:“他跑得快罢了……” 玄小香道:“这也是实话,他若有种,胆敢挺身而出,我包他铜铁浇铸的罗汉也能被老夫人融了!” 展若尘道:“但是,他会挺身而出么?” 叹息一声,玄小香无奈的道:“说得是嘛,天下岂有这类的白痴?” 展若尘已感到自己的呼吸在不觉中急促起来,他努力调匀着,一边尽量使全身的肌肉放松…… 玄小香望着他忽然问道:“展爷,你可是哪里不适?” 警惕的一笑,展若尘道:“没有呀,我觉得还好……” 玄小香关怀的道:“你的脑门上有汗渍,脸色也透着青灰,是不是哪处伤口又犯了?抑或说话耗精神觉得乏啦?” 展若尘忙道:“不,我没有事,我愿意和你聊聊,玄兄,你不知道,这几天来,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四周的气氛又这么个沉闷法,真能把人憋疯了……” 嘿嘿笑了,玄小香道:“展爷,我也想得到你这种情形,所以前脚才踏进庄,后脚就跟着赶来向你请安啦!” 展若尘道:“亏得你来,否则,我不知还得要闷上多久……” 眉毛一扬,玄小香道:“娘的,鲍伯颜和东门武这两个家伙,就和两块木头一样,呆板得连穿衣裳都从不改变顺序,个性又冷癣,大半天放不出一记响屁来,那两张盘儿成日里阴沉的不见阳光,枯燥无味之至,别说你了,展爷,我和他们搭档了这多年,也同样消受不了。” 展若尘道:“不过,他们二位对我还蛮好,只是不大爱讲话,偶而开口,亦仅廖廖数语,要言不繁……” 玄小香笑道:“这两块料,他们敢对展爷不敬?老夫人的宾客,给他们加上十付胆,他们也不敢稍有轻……” 展若尘低声道:“对了,玄兄,这楼主回未以后,问起过我么?” 搔搔头,玄小香道:“这却不甚清楚,老夫人一回来,我就被派出去了,直到现在,只见了她老人家一面,连句话还未说上……” 展若尘如释重负的道:“想是楼主心情慢郁之故,玄兄,你若得见楼主,尚烦代为请安……” 玄小香颔首道:“我记着了,展爷。” 略略犹豫了一下,展若尘出自于一种愧疚的心理,试探着问:“楼主遭此变故,其枪失之情不言可喻,玄兄,那位施嘉嘉,施姑娘,想必陪侍楼主左右,疏导愁怀,温言解忧吧!” 玄小香道:“听他们说,施姑娘倒是把持得住,反对老夫人劝慰有加,但他们老少两位最近却不常处在一起,我想大概是怕伤心人见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更增悲了气氛,老夫人看到施姑娘,自然会联想到儿子,施姑娘见着老夫人,又何尝不益增哀痛?两个人中系着的是一个人,这个人一旦不在了,给双方的惨重打击乃是不消说的,人活着,最怕就是没了个指望……” 咀嚼着玄小香最后这句话,展若尘又是冷汗涔涔…… “是的……人活着,最怕就是没了个指望……” 玄小香又接着道:“我已经好些天没见着施姑娘了,就算见着,又能说些什么呢?妇人丧子的哀痛,失夫的悲凉,都是没有法子用言语慰藉的……” 展若尘低哑的道:“设身此地,当能体验……” 玄小香在瘦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道:“你也累了吧?展爷,我看你该歇一会了……” 展若尘果真觉得有些疲乏,但是,他也知道这疲乏的原因不是由于身体的软弱,而是来自精神上的沉重压力,亦向玄小香报以微笑,他道:“我还好……” 站起身来,玄小香道:“展爷,你休息吧,我就不再扰你了,一得空,我便会过来相探,和你聊聊解闷……” 展若尘十分感激的道、 “多谢你的关怀,玄兄,随时欢迎莅临把晤。” 当玄小香走到房门,前脚尚未跨出去,一条身影已从斜里撞上来了,他反应极为迅速的暴退三尺,定睛望去,不由骂了起来:“鲍伯彦,你他娘是失了魂啦?这等六神无主法?连走路也跌跌撞撞的,不怕碰掉你那颗脑袋?” 来人正是身材高大,紫酱脆膛的“回手刀”鲍伯彦,这位一向木钠寡言的“星字级”“四把头”,竟然满额汗水,气喘吁吁,像有什么大事临头一样,恁般急切法,他猛的煞住势子,冲着玄小香干笑:“我道是谁,原来是香哥,香哥几时来的?我还真没见到!” 哼了哼,玄小香道:“不用他娘叫得这么个熟络法,香哥香哥,只怕你肚子里在操我十八代祖宗也未可定,至于我几时来的,怎么着,莫非还要预先向你请示方可?在‘金家楼’这一亩三分地,我玄小香哪里不能去?你他娘管得着这一段?” 抹着汗,陪着笑,鲍伯彦道:“香哥别生气,我可不是有意冒犯,实是方才奉到“大金楼’传谕,特来向展爷禀报……” “大金楼”乃是金申无痕居位之处,也便代表了“金家楼”的最高权威,一听“大金楼”这三个字,玄小香立时神色一凛,忙道:“你是快说呀,‘大金楼,传谕有什么要事?” 喘了口气,鲍伯彦道:“老夫人就要传见展爷……” 玄小香赶紧问:“什么辰光?什么地方?” 鲍伯彦道:“半个时辰之后,就在‘相意轩’前面的‘临风阁’,传谕交代,要我们以软兜好生抬着展爷过去,莫使展爷劳累着……” 点点头,玄小香道:“你快去准备,我来侍候展爷梳洗换衣,时间上得配合好,可别让老夫人先到‘临风阁’等着……” 鲍伯彦道:“那就有劳香哥了。” 挥挥手,玄小香三脚并作两步的转了回来,朝着半倚床上,表情怔仲的展若尘,龇牙一笑:“展爷,你都听到啦?” 似是微微一震,展若尘有些不安的道:“是的,我都听到了,楼主要传见我。” 玄小香来到榻前,催促着道:“还请展爷梳洗更衣,我就在这里侍候着,得赶点紧,老夫人行事一向准时,展爷先到比较合宜!” 展若尘点头道:“当然,岂有使楼主相候之理?” 端详着展若尘,玄小香轻声道:“展爷,你似是有点不大愿意和楼主朝面?” 展若尘坦然道:“我怕……” 睁大了眼,玄小香不解的道:“你怕?怕什么?楼主一向对你很好呀……” 叹了口气,展若尘道:“就是因为如此,才益增心头负担,玄兄,我怕见一个孤伶老人的绝望神情,怕见她那强制本身痛苦的关怀,也怕那染着凄枪的笑脸,她赐予我最宝贵的,我却在她遭至如此惨痛之际无以为报……” 感动的点着头,玄小香道:“展爷,你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老夫人若知道,也必会觉得慰藉,你就硬着心肠去吧,少楼主已经死了,不但你,神仙只怕也变不回一个同样的少楼主来,这是既成的事实,谁也没有法子,说不定老夫人见了你,和你聊聊,会多少消泄一点积在她心中的郁气……” 展若尘徐缓的道:“但愿如此吧……” 玄小香殷殷的道:“展爷,在老夫人面前,尽量少提少楼主的事,免得又勾起她的伤感,多陪老夫人扯些别的,好叫她心思转一转,舒畅一下……” 展若尘道:“我想是知道了。” 玄小香又道:“和老夫人说话,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吞吞吐吐,转弯抹角,她喜欢爽直干脆的人,最讨厌婆婆妈妈,黏缠磨蹭的一套……” 笑了笑,展若尘道:“我晓得她这个性。” 上来掀开被子,玄小香道:“那就快点起来收拾收拾吧,辰光业已不早啦。” 在玄小香的搀扶下离榻下地,展若尘试着走了几步,边道:“还好,运力使劲,尚不太感牵强……” 扶着展若尘坐在椅子上,玄小香一面为展若尘在橱里挑捡衣衫,一面道:“身子手脚不够灵便没关系,展爷,要紧的是精神得打点起来……” 是的,精神得打点起来,展若尘明白,他即将面对的,不仅是金申无痕那种慈悲下所加强的压力,更有本身来自灵魂深处的煎熬……—— 第9章 细说悲欢 “临风阁”名如其所,是一处爽洁明敞,又带着几分飘逸韵味的地方,建筑的格局也显得特别的古朴强浑,线条简单而有力,稚嫩中,含蕴着突出的拙实感—— 它是全用桧木原干叠架起来的一座正方形楼阁,分上下两层,下层只用合抱的四枝粗大木柱为支撑,没有隔问及墙壁,四周半垂着宽长阔大的竹帘,光洁润亮的地板泛着紫褐色,却仅有一张兽腿矮几摆在中间,一列特大特宽的原木楼梯延展上层。楼阁之上,也与地下一样简洁明净,只是地下铺了层锦毡,矮几改成八角檀木镶嵌云石面的高桌而已,在这里,掀帘眺望,可以看见“金家楼”绵亘逸逦的景色一角。 展若尘抵达“临风阁”的时候,金申无痕还没到。 陪伴他来此的鲍伯彦与东门武二人,双双垂手肃立在阁外正面的木阶两侧,另两名抬扛软兜的大汉,各自扶着软兜的一边木杠;远远的直挺挺卓立着—— “金家楼”规矩之严,只有这个小小的动作,便可显示一斑! 展若尘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在一张大师椅上,他觉得心跳得厉害,双手手心不时沁出黏湿的冷汗,连喉咙里也泛着那等的干苦了…… 金申无痕并没有令展若尘等得太久,她在约定的时间里准时来到; 十名黑衣大汉簇拥干她左右,一抵阶前,这十个人立即分散四周,由金申无痕独自拾级登阁。 扶着太师椅的靠手,展若尘有些吃力的起身相迎,他凝视着缓缓自阶梯上来至面前的金申无痕—— 这位江湖道上独一无二的女霸,辽北的巨鼎,“金家楼”的主子,仍然是如此的雍容、深沉,如此的威严、平静,若一定要在她的形色上寻找一点与往常不同的什么,那就是凭添了几分肃厚之气,眉字之间,业已透露着平时罕见的倦意,浮现着几不可察的老态了…… 蹒跚的走前几步,展若尘长揖为礼:“展若尘向楼主请安……” 雪白的衣袖轻拂,金申无痕的语音微见苍哑:“坐,你不必多礼。” 待到金申无痕落座之后,展若尘才打横坐下,金申无痕望着他,和祥的道:“来到‘金家楼’,有十几天了吧?” 展若尘恭谨的道:“正好十天了,楼主。” 点点头,金申无痕道:“他们照护得还周到吧?听说你的伤势已经大有起色。” 展若尘道:“承楼主德泽所被,各位贵属相待甚殷,巨细无遗,若非楼主意慈与‘金家楼’上下的一体关爱,只怕我早已魂幻飞鸿,尸与泥朽了……” 双眸中漾起一抹凄然,金申无痕宛如有所感触,她闭闭眼,低沉的道:“本来,一回来就想过去瞧瞧你的,但心情不好,也就暂且搁下了,希望你能够谅解……” 展若尘忙道:“楼主关怀,恩德如山,我该先向楼主叩谢,又怎敢劳驾来探?尤其楼主新遭切痛尚竟念顾于我,垂顾之情,更令我惶恐愧疚,无以复加……” 轻喟一声,金申无痕平静的道:“那件事,想来你也听说了?” 展若尘小心的道:“真是不测,楼主,还请节哀珍摄……” 金申无痕的笑颜苍白而勉强:“这样的话,我已经听得大多,不但烦,更且有些麻木了……展若尘,世上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乃是无法加以补偿的,也是难以用慰藉来宽释的,它就是那么实兀的消逝了,再也不会回来,再也没有相同的第二个,贯注了多少心血,多少情感,多少挚爱在上面,一下子,全化虚幻,有若南柯一梦,只是,梦醒后的那份空茫茫,却叫人好生难以承受……” 展若尘轻声道:“我了解,楼主……” 摇摇头,金申无痕道:“不,你不了解,除了我自己,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我的心情与我的感受,展若尘,这已远远超过了痛苦,超过了悲哀,超过了忧戚,这是一种诅咒,一种灭绝,一种灰白的迷茫,人活着,失去了寄托和希望,也就意义不大了……” 展若尘脸色显得青郁阴晦,他呐呐的道:“可是,楼主肩承半天,担负一方重荷……” 金申无痕苦涩的道:“不错、要不是我的责任未了,往后的日子,真个不再消磨也罢……” 舐舐嘴唇,展若尘道:“楼主,我知道徒托空言,干事无补,对你如今的悲楚及切痛毫无帮助,但……但我一片挚诚,出自肺腑,渴盼能在楼主这等凄哀的心境下略尽棉薄,若能为楼主稍解愁怀,也算聊报恩德于万一……” 往椅背上一靠,金申无痕吁了口气,温和的道:“展若尘,你的热诚可感,盛情可嘉,我都心领了,然而,事实上你帮不上忙,不但你,任何人都帮不上忙,这是一桩永远无法挽回的失落,我已说过,不能替补,不能充填,不能模仿,就像辰光,它过去了,再也不会转回,我们活在世间里,但这一刻的时间,却永不是方才那一刻的时间了……。 展若尘觉得胸隔间宛似塞窒着什么,他近乎挣扎般道:“楼主,我好惭愧……”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无须如此,我儿之死,和你毫无牵连,你不要为了难解我忧而滋生不安,这就过于自苦了,展若尘,我很欣赏你,我不愿你在情绪上受什么影响。” 展若尘沉重的道:“楼主,你是个慈悲的人,有时候,慈悲的令人痛苦。” 眼下的肌肉微微抽搐,金申无痕低徐的道:“像对我的孩子,……我爱他,宠他,护他,样样为他设想,端端依着他,……这也算是一种慈悲吧?也算是一种痛苦的慈悲吧?他死了,是不是我加诸于他大多的慈悲而害了他?” 展若尘的话,原是暗示他自己心中的矛盾与不安,但金申无痕却联想到另一方面去了,展若尘不能点破,也无法再接引下去……揉抚着面颊,金申无痕又道:“展若尘,你知道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背脊上浮起一阵冰寒,展若尘振作着道:“我听他们提过……”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那是我在上三十岁以后才生的一个儿子,是头胎,也是最后一胎……少强小的时候,身底子不够结实,多灾多病,有三个姑娘日夜照顾他,我还不放心,整天盯着打转。恨不能口里含着,眼皮子上供着,费了多少精力,耗了多少心血,孩子总算一天天的长大了……他小时候模样就逗人怜爱,长大之后更是又俊又俏,一表人才,谁见了都夸。在他十五岁那年,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好多名门大户的闺女,他都看不上眼,也难怪孩子聪明,出身不差,加上又生得俊,自视未免过高,我也由着他顺着他的个性发展,我一直相信,我的孩子有其独特的品质与超俗的观念,这孩子,比他老子可要强多了……” 展若尘没有作声,他很难过—— 金申无痕虽是女中之英,一方之豪,但在谈到她的儿子的时候,却如同天下任何一个溺爱的母亲相似,咦叨、娇宠、盲目、自味,更带着那样可笑可悲的做色,在母亲眼中,儿子总是完美无暇的,是没有不可原谅的过失,这种宽怀,这种大度,是深挚的爱,却也是相反的害,往往,母子间的亲情,便蒙蔽了孩子或许不值夸誉的另一面,而母亲的宽恕,却不是人人能够接受的,金少强就是一个惨酷的实例…… 于是,金申无痕又悠悠的说下去:“成长是一桩多么不易的事,用时光、爱心、关注,加上衣食的堆砌,才慢慢把一个人自襁褓中拉把大,可是,毁灭却大简单了,只须一刹,一刹的前后,那段辛苦的成长过程便会灰飞烟灭……有时候,我不相信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他原是如此熟稔又如此亲切的生活在我身边,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犹在耳际,他的呼唤,也仿佛又是方才的事……” 展若尘的感受极为复杂,但愧疚与惶惊的成分却无疑是最多的,他干涩的咽着唾沫,沙哑的道:“那个给予楼主这般创痛的人,在明白事实的因果相关之后,说不定也会深觉悔恨,自责不已……” 金申无痕冷冷一笑:“你是指那个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展若尘艰辛的道:“我是说,一位母亲在失子之后的悲哀与空虚,足以掩盖这桩不幸的起始因由,假如那个‘凶手’能够及早知道的话……”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这个借口,不能拿来当做那个天杀的屠夫脱罪的理由,他谋害了我的儿子,毁去了我这一生的指望与寄托,我就必须要他补偿,血债血还,他给予我的,我便给予他,这并不仅是他用生命可以抵偿得全的……” 怔了怔,展若尘道:“楼主是说……’’ 金申无痕幽冷的道:“一旦把那凶手找出来,我必灭其九族,诛其亲朋,我要他以最惨痛的代价,来补抵他的罪行!” 展若尘视线低垂,喉咙里宛似梗着什么:“怕又是一片惨愁……” 金申无痕忽然感喟的轻叹:“是一片惨愁,这原就是惨愁的事——打少强遇害的那一刻开始,但那个人并未替我设想,我又如何来为他包涵?他做下的,便必须承担,在任何情形之下,这皆是无可变易的铁则!” 咳了一声,展若尘道:“楼主,可有那人的下落?” 表情晦暗了,金申无痕沉沉的道:“还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杀害少强的凶手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以上?但我将一直查探下去,追索下去,我相信,迟早也会得悉真相,把那心狠手辣的恶毒东西给抓出来。” 展若尘低声道:“眼前是否掌握了某些线索?”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曾经有几个可疑的目标,但追查至最后,都证明这些人是无辜的,目前尚没有确切的线索,我已发动所有的力量,分别从各个阶层,相关的组合与可能的环境中去明查暗访……我的人手最多,在这里,我的话极有份量,各行各道也很尊敬我,照说,应该能找出点端倪来才对。” 展若尘喃喃的道:“这些天来,也真苦了楼主……” 金申无痕道:“我当然苦,但还有一个人怕比我更苦。” 展若尘道:“楼主是指施姑娘?” 望了展若尘一眼,金申无痕道:“你也听他们提过么?” 微微颔首,展若尘道:“听说,施姑娘是楼主的义女?” 金申无痕原本霜凝雪封的面容上,这时才浮现起一丝暖意,她双手互合,置于膝头,徐缓的道:“不错,嘉嘉是我的义女,说起来,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展若尘没有打岔,是一种倾耳聆听的模样。 金申无痕似是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说道:“嘉嘉是个私生女,她的母亲,早年和我是非常要好的结拜姐妹,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当然也有着一般少女的憧憬和幻想,那真是一段做梦的日子……后来,嘉嘉的母亲认识了一个男人,是个相当英俊出色的男人——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们由相识而相恋,好得不得了,嘉嘉的母亲便也和许多痴情的少女一样,终于奉献出她的贞操。可憾又可恨的是,这个男人对于她,并不似她对这个男人般的真心真意,等到嘉嘉的母亲有了身孕,尚在编织着另一个新的美梦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不告而别,从此音信俱无,遗弃了嘉嘉的母亲,以及未临人世的嘉嘉……” 展若尘道:“典型的负情故事,楼主,亘古以来,这样的错误便不曾停止,在夭涯海角的每一隅都循环反复的发生,值得惋叹的是,当局者往往沉迷不悟,待到猛省回头,却已悲恨铸成,无以为补了……” 点着头,金申无痕道:“正是如此,嘉嘉的母亲便也走上了这类结局中大多数爱害者所惯循的道路——自杀,她是服毒而死的,由我去收的尸。我永远忘不了她的那副惨状,尸体全身浮肿,肌肤透着乌紫,原本娟秀姣好的五官扭曲得整个变了形,七窍中全凝着血渍,连嘴里的舌头也都啮烂了,这证明她在临死前是受了多大的痛苦。那时,嘉嘉才刚满周岁,抱在一个奶娘怀中,见到我,便咧嘴憨笑,可怜的孩子,尚不知小小的年纪业已失估,她何从明白人间世上竟是这般辛酸与险恶呢!” 展若尘道:“那个男人,实在可恨!” 金申无痕道:“是可恨——我是接到我这位小义妹托专人送来的绝命信之后,方才知晓一切,当我专程赴去,则除了收尸入殓,任何什么忙也帮不上了,对于死去的人,我无力为助,但对活着的人,我却多少能以发挥作用。小嘉嘉的将来自然由我承担,那个负心汉,我也饶他不过,就在嘉嘉母亲死后的第三个月,那负心汉便被我手下的几个硬把子缀上圈住,却算他命大,只留下一条右臂,仍被他活出命去。” 展若尘道:“楼主是如何找着那人的?” 金申无痕恨声道:“这小子遗弃嘉嘉母女之后,独个儿潜到鲁边‘黄石镇’去消遥快活,他有名有姓,且属同道中人,加以不肯安份,要找他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我已说过,我的力量很大,执意要寻某一个主儿,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恨只恨我那小上七岁的义妹事先没有托我为力,否则,尽可在悲剧酿成之前将那人抢回,迫其就范,便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凄惨了……” 展若尘道:“事情发生的时候,楼主已是如今的身份?” 金申无痕道:“我比嘉嘉的母亲大七岁,在她出事的时候,我已嫁到金家有六年了,那辰光,当家的还是老头子,不过,老头子事事依我,也就和我自己当家差不多,我义妹的事,他全由着我的意思做,记得把嘉嘉抱回来的那年,少强也才只有一岁半,约莫大上嘉嘉六个月不到……” 展若尘道:“他们应是一对。” 金申无痕的表情再度黯然了:“少强与嘉嘉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的情感又好,配成夫妻,最是恰当不过,却不知是金家或申家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遭此大嫉,落得这般光景,好好的一个家,一段缘,就这么生生拆散了……” 展若尘低声道:“施姑娘必然伤痛逾恒……” 金申无痕道:“这孩子挺能撑,她有着她娘刚强的性子,也承得我儿分强傲的脾气,表面上颇为抑制,但我晓得,她内心的哀痛必是无以复加的……” 双手不觉得抽扭了几下,展若尘失手杀人无计,却甚少体会得到杀入之后被杀者那些身后凄楚的牵连,死了的人固己一瞑不视,有无俱空,但活着的人却情何以堪?想着,他又感到背脊泛寒…… 金申无痕生硬的笑了笑,道:“往后的日子,可难打发了,我已五十有多、大半截人土的人,世问的悲欢离合,也经得不少,好歹,看得淡些,没了指望的岁月固是过得兴味索然,但想想来日无多,也就心怀顺畅些了,我担心的却是嘉嘉这孩子,才双十年华,正是大好青春的光景,将来她可怎生消磨啊广 展若尘问道:“他们可已有了正式名份?” 金申无痕道:“还没有,我倒愿意嘉嘉能够再遇上一个投情合意的人,也好托个将来,像这样伴着我这孤老婆过下去,冷冷清清的虚掷光阴又算什么?我自己的儿子死了,却不能耽搁人家姑娘的青春,不说嘉嘉,也对不住我那九泉之下的老妹子……” 展若尘道:“但,这是不能勉强的事……” 金申无痕道:“嘉嘉业已向我再三表明,她愿终生侍奉于我左右,孩子的孝心我晓得,也很领情,可是我还不至于糊涂自私到这步田地,我无权,也不忍剥夺孩子的未来,占据她眼前的美好辰光。莫说嘉嘉是我的义女就算亲生女儿,我亦不会答应像这样的愚孝行为……待过了这段天愁地惨的日子,我再替她挑拣挑拣着,我的儿子够条件,我相信比我儿子条件更好的也大有人在,问题是,如何来撮合,如何来培养双方的情感……” 展若尘颇有感触的道:“楼主,你真是一位忠厚长者……” 笑笑,金申无痕道:“对于我喜爱的人,是的,但对某些人来说,我是个最可憎可怖的孤老太婆……” 展若尘道:“那些人不了解你……” 金申无痕道:“不,就因为他们太了解我,才会对我订下这样的断论。” 想起一件事,展若尘问道:“方才,楼主说到施姑娘的父亲曾被楼主属下围杀,斩其一臂之后吃他突脱逃去,后来有否再获此人消息?… 金申无痕道:“这小子滑溜得很,那次被他逃脱之后,至今二十余年了,就再也不见此人踪迹,说不定早已客死异乡亦未可言。” 展若尘叹喟的道:“不知施姑娘对她这位生身之父有何感觉?” 金申无痕气忿的道:“打我那小义妹有了身孕的事被那人得悉,这负心汉找机会走了后,开始直到孩子生下来,满了周岁,到我那妹子死了心,服了毒,嘉嘉从未和她这可恶的生身之父见过面,她长大之后虽然明白此中梗概,却又从来不问不提,我想她纵有父女之情,却也不会少了对她父亲的怨恨!” 展若尘接着道:“人与人之间的恩怨纠缠,错杂关系,真是难以明阐曲直……” 望着展若尘,金申无痕道:“你是个明白人,展若尘,我也很看得起你,希望你伤势大好之后,能在这里多盘桓些时日,我们多聚聚聊聊,可别急着就走,尤其在我如今的心境下,你该委屈点顺着我,少拗着头,嗯?” 展若尘心里叫苦,不免的嗫嚅着:“这个……” 金申无痕顿时不快的道:“什么这个那个?刚才还说你是个明白人,怎么马上就犯毛病了?展若尘,我高着于你,你也得叫我顺顺心!” 咬咬牙,展若尘道:“是,楼主,只怕打扰大多……”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道:“找一个看得起,又谈得来的角儿还真不容易;展若尘,我觉得你很多地方都合我的脾胃,是条汉子,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你便久住些时陪陪我,至于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话今后不要再提,别说你一个人,就算三千二千,我也照样大鱼大肉承担得起。” 展若尘忙道:“多谢楼主高情,我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挥挥手,金申无痕站了起来,和蔼的道:“好生养伤,过些日等你身子痊愈了,陪我四处走走,‘金家楼’景色不错,‘长春山’更是明媚钟秀,有许多地方颇堪一瞧……” 起身站向一边,展若尘道:“是,楼主。” 于是,金申无痕缓步离去,望着她那沉稳坚定的背影,展若尘不禁在惶愧中更生迷惆—— 将来,会是怎样一个发展呢?果真如他所言,人与人之间恩怨的纠缠,关系的惜杂,乃是难以阐明的么?—— 第10章 翠峰雅秀 当展若尘的创伤完全痊愈,已是他来“金家楼”一个半月以后了。 自从在“临风阁”与金申无痕见过一面,他迄今未再晤及这位“金家楼”的主子,但是,养伤期间,金申无痕却多次遣人送来一些珍罕补品,丰美吃食,处处表露出她对展若尘的关怀与爱护。然而,展若尘感激在表面,痛苦在心中,越承受金申无痕的关注,他便越加深一层愧疚,有时候,他甚至怀疑——金申无痕是否业已知道内情,而却以这种破格的德泽来折磨他? 日子就像流水一样过去,展若尘的日子就是吃与喝缀连起来的,呼啸临头、很烦闷,可是他却无可奈何,因为金申无痕不让他离开,照这位“金家楼”主子的话说,展若尘的伤势虽已痊愈,仍须有一个时期的调养,目前,他就正在调养期间。 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梳洗过后,换上一袭干净素雅的淡青长衫,想独自到外面溜达,散散心。 也只是方才跨出门口,“蹦猴”玄小香便鬼灵精般一下子跳到他的面前。 展若尘微笑道:“玄兄,你今天好早!” 玄小香笑得龇牙道:“越早过来侍候,便越见我对展爷的一片心意哪!” 展若尘道:“实在闷得慌,玄兄,陪我走走如何?” 玄小香道:“自是遵命,展爷,你说吧,去哪里?” 伸手朝后面的“长春山”一点,展若尘道:“上山去看看,怎么样?” 玄小香道:“我是主随客便,但是展爷,你身子才利落了没几天,往山上攀,自忖吃得消?” 展若尘莞尔道:“别把我看得这般弱不禁风,休说我那旧伤业已康复,体气更胜往昔,便在疗伤期间,若拿鸭子上架,也一样攀得上这座山去!” 玄小香拍手道:“成,展爷,我们开路!” 两人由“金家楼”的边沿,抄小道直趋“长春山”脚,一面走,展若尘一面浏览“金家楼”的建筑格局,不由赞叹着道:“这地方的亭台楼阁,池树园谢,配搭得真好,无论形式、格调、风味,或位置、角度、地势,真是匠心独具,有恰到好处的美妙;尤其气派恢宏,明雅互见,真如世外桃源,人间仙土,住在这里的人,真是有福了。” 玄小香走在前面引路,他回头一笑道:“展爷果有这样的感觉么?” 展若尘道:“当然,难道你没有?” 玄小香轻声道:“如果展爷有意长住于此,乃是我们老夫人最欢迎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才,挑着灯笼都不好找,怕只怕我们主子,留不住你这座大菩萨呢……” 心头微震,展若尘忙道:“玄兄说笑了。” 玄小香正色:“一点也不是说笑之词,展爷,据我所知,者夫人对你实是另眼相看,就算对那些她极为赏识的人,也甚少如此关注礼遇过;展爷,你一定有什么与众不同或某些符合者夫人脾胃的长处,她人前人后,一再表露出对你的好感,设若你稍稍示意,老夫人绝对会有所安排……” 展若尘苦笑道:“不瞒你说,玄兄,我一介草莽,半生孤寒,玩刀之外,只落了两手血腥,满肩恩怨,朋不朋,友不友,前程后路,皆乃茫茫一片,又哪来什么与众不同的长处?幸得楼主救命施德,授我于濒绝之间,楼主相待甚厚,仅是慈悲天性,仁厚存心所使然,我是何人,岂敢得寸进尺,再生非份之想!” 连连摇头,玄小香道:“你错了,展爷,可别妄自菲薄,自己小看了!真的,我们老夫人对人不差是真的,但若只是搭救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断不会这般殷殷垂怜,关怀有加,她对你如此爱护,则必然有着某项特异的原因在内,至少,原因之一是她欣赏你,老夫人向来喜欢把她欣赏的人留在身边。” 展若尘低沉的道:“玄兄好意,我是心领神会;但我天涯飘泊已惯,养浪荡不羁的个性,长长局处一地,恐怕不能适应,老夫人关爱之情,也只好另谋补报了……” 玄小香恳切的道:“展爷,咱们也算机缘,能够处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再说老夫人对你这样礼遇,你若留下,将来在‘金家楼’还怕没有发展?有根有业的日子,总比长年在外飘零来得安稳呀……” 叹喟着,展若尘道:“我实有苦衷,玄兄……” 玄小香忍道:“该不是为了你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吧?” 展若尘道:“我以前说过什么话?” 玄小香道:“你曾说,承受大多,也是一种负担及痛苦……” 展若尘默然片刻,道:“若你处在我这样的境遇中,玄兄,你也会深有感触的。” 搔搔头,玄小香道:“不是我斗胆说你,展爷,你有时候委实讳莫如深,城府幽深,叫人弄不清楚你心里的想法……” 展若尘平静的道:“也不尽然,常常,我是很坦率的,大约近些日来,心情的沉闷,令我多少变得内向些……” 他们不徐不缓的向山脚下走着,山里的空气十分新鲜,在一股凉沁中带着淡淡的甘甜味道,每吸一口,仿佛连五脏六腑都熨贴多了…… 走着,展若尘问道:“有个把月未谒及楼主了,玄兄,希望她不会在今天传见我才好。” 玄小香笑道:“放心吧,展爷,老夫人不但今天不会找你,这三五日内也都不会找你一她老人家昨晚上出门去啦!” “哦”了一声,展若尘道:“可是有什么事?” 玄小香道:“听说‘南岭’那边我们一家票号短缺了不少存金,不知是亏损还是溢支,老夫人亲自前去查算,这一去,那边的人可有得瞧啦。” 展若尘道:“像这类的事,还得楼主躬亲?” 放低了声音,玄小香道:“我说与你听,展爷,你放在心里就好——‘南岭’那家票号,是我们一十六家票号里最大的几家之一。闻得他们暗里传说,这次短少的存金数目极大,约莫在十万两银子上下,而且,这家票号的主事人物,乃是二当家手下的红人,‘雷’字级三把头‘九手金刚’赵双福,这样的情势之下,老夫人若不亲去料理,换了其他人员,只怕搞不出个名堂来……” 展若尘道:“原来如此,但愿是没有事情,否则,只怕影响所及,贵楼二当家的颜面就不好看了……” 龇牙一笑,玄小香道:“这是他们的事,谁叫二当家不派我主理‘南岭’的票号?” 展若尘道:“是呀,玄兄,怎么不派你出去当掌柜的哪?” 耸耸肩,玄小香道:“老实说,我的份量还不足以掌理太大的买卖,年前,三当家有意调我往鲁边带领一支驴马队,我考虑了半天,还是敬谢辞掉了。” 展若尘道:“为什么?” 玄小香颤着一双疏眉道:“太苦了,整天奔波在外,日晒雨淋,饮露吃灰不说,还得担待风险,一个弄不好,就会脱层皮,俸支是加了一倍,但想想还是不划算。” 展若尘问道:“‘金家楼’的人手调遣,都是由谁总司其责?” 玄小香道:“各级兄弟都有划分出来的地盘及职司,人手的调遣,由各家行的大把头向三当家禀报,经三当家转禀二当家,再由二当家禀呈老夫人指示列册……” 点点头,展着尘道:“如此说来,还是楼主掌握着最后的权力,这样层次分明,上下节制,倒也是行使组合群体力量的不二手段。” 侧脸望着展若尘,玄小香道:“展爷,设若你也能加入‘金家楼”我们就更是阵容坚强,如虎添翼了。” 笑笑,展若尘道:“玄兄高抬我了,凭我一己之力,对‘金家楼’这样一个庞大雄厚的组织来说,参予与否,其影响都是微乎其微的……” 玄小香忙道:“不然,展爷你是砥柱之材,庙石之用,怎么同一般寻常角色相提并论?” 展若尘微晒道:“玄兄,我真有点怀疑,你是否受到什么人的示意前来游说于我?” 玄小香嘻嘻笑道:“倒还没有,只是我能仰体者夫人的一片心意罢了。” 拍拍玄小香肩头,展若尘道:“玄兄,人与人相处,重要的是个‘诚’字,至于是否能够就近厮混,倒无关紧要,你的盛情我很感激,我会真心真意的交你这个朋友……” 玄小香真挚的道:“能得展爷垂顾,真是玄小香的造化了……” 展若尘道:“玄兄无须如此客气。” 现在,他们已来在山脚下,由玄小香领着,沿一条显见是经过人工刻意修筑的道路往山上行去,这条山道已算是相当宽阔平整了,路面宽有四尺,铺设着漆绵的青石板,青石板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晨雾。而松柏夹道,翠绿掩映,那一股爽逸之气袭人心脾,在凉沁中,泛着那等出世脱尘的幽雅韵味,人在其中,有种逐步攀向清明之境的禅意…… 走着走着,便不觉山路之曲折及盘升,没有多久,他们业已信步来至半山腰上了。 展若尘深深呼吸着道:“玄兄,你叫这样的散步是‘攀山’么?” 嘿嘿一笑,玄小香道:“不叫攀山又叫什么呢?我们总是越走越高了呀!” 展若尘赞叹的道:“这地方真好,景色好,建筑好,设备也好,连上山的道路也开辟得如此宽敞平整,原是崎岖荒寒的所在,因此便成为一幅赏心悦目的美景了……” 玄小香得意的道:“‘长春山’本来灵秀雅奇,乃天然景致,这条登山之路一开,不但没有破坏山色的淳朴风味,反而更增它的幽深古拙情调……” 笑笑,展若尘道:“是玄兄设计的吗?” 打了个哈哈,玄小香道:“我哪来这等的眼光?是我们老夫人的指示,施姑娘的构想。” 点点头,展若尘道:“果然不凡。” 玄小香兴致极高的道:“再往上去,一处断崖边缘,筑有‘楼凤亭’,山顶上,还盖着‘卧云轩’,都是颇堪一游,格调甚高的地方……” 展若尘道:“你都去过?” 玄小香笑道:“少说也去过百十来次了,‘卧云轩’乃是老夫人常到静慈的所在,平素有人留住,负看守清扫之责,一般人是不准无故擅入的,但‘楼凤亭’却谁都可以去,展爷,我们登临一游如何?” 展若尘无所谓的道:“只要你有兴趣。” 搓搓手,玄小香道:“这样吧,展爷,想你尚未进过早膳,我也有点肚子饿了,待我回去弄包吃食来,再拿上一壶好茶,我们便在‘楼凤亭’享受一番这大好晨光!” 展若尘道:“是不是太麻烦了——” 玄小香忙道:“一占也不麻烦,我一溜腿便到啦,来回至多半个时辰,展爷,有吃有喝,这光景欣赏起来才越发堪瞧。” 展若尘颔首道:“你这一说,我倒真觉饿了;这样吧,你下去拿吃喝的,我独自往上逛,先到‘楼凤亭’去等你。” 玄小香道:“就这么决定,展爷,你顺着山路往上走,只拐个弯,便可看到‘双心崖’亭子便筑在崖边,是用雪白大理石砌造的,一眼分明……” 展若尘道:“我找得着,你快去快回。” 拱拱手,玄小香返身飞奔而去——一路走一路蹦,果真有几分“猴味”。 于是,展若尘管自顺着山道往上走,他的步履悠闲,神态安详,似这样平静的心情,他已经有好久不曾有过了…… 到了山道拐弯的地方,不用细寻,他的视线已被眼前一幅奇秀景色吸引过去——左边,青翠的树木突然向两侧分开,展露出一片灰黑色的岩面来,岩面向高升处,形成斜坡,坡顶却似刀削斧凿般急泻向下,造成绝壁悬崖,而一座洁白如玉雕冰砌也似的亭台便筑在崖顶上;那座亭台是伞形的圆顶,中间以一只粗大的支柱为中心撑着圆顶,四周围绕着浮搂凸花的上下双重栏干,亭内一圈环状的石桌,内外两圈环状的石凳;亭台的整体,便隐隐散发着那种如雾般的柔和莹白,有着那种孤挺的、倔做的,但然以承的美感。 吸了口气,展若尘不由加快步伐走了过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山道通向亭台,也有着一条铺满石板的小路——只是石板的颜色已从青黑改成了淡白。 正当他迫切的想要领略一下处身亭中的风味时,亭台的右侧,在视线被遮的右下方,忽然有一声惊窒的喊叫声传来。 那是出自一个年轻女人口中的叫声,窒迫而惊恐,似是在突然间遭受到某种意外时的本能呼喊! 怔了怔,展若尘的反应比他的意念更侠,他的身形猛起,青衫迎风儿飞,人在空中急速斜旋,似一头鹰隼般凌虚泄落。 亭台的右下方,是六级大理石台阶,台阶向前不及十步,便是雾气轻浮,蒙蒙幽幽的绝崖,此刻,一个身材窈窕,长发挽结垂肩的女人,正歪倒最下层的一级石阶上,距离她三四步,赫然是一条粗逾儿臂,通体暗赤并泛着丑恶黑色斑点的毒蛇。这条蛇的整个胴体业已高高昂立,三角形的头部微微摇晃,鲜红的舌信伸缩不定,发出那种可怖的“嘘”“嘘”怪声来,它的一双细小又冷漠的碧绿眼睛,也在闪射着恁般恶毒的寒酷光芒——种仿佛戏弄又满足的寒酷光芒。 蛇在采取这样的姿势时,便是它咬啮猎物之前的最后准备动作了,自准备到攻击,其过程仅有电光石火般的一刹! 歪倒在石阶上的女人,似乎被吓呆了,她斜倚在那里,以手捂嘴,竟连呼吸都已忘记—— 空中的身形不及沾地,展若尘右臂暴探,一抹冷电射自他的袍袖之中,猝闪于瞬息,那条毒蛇陡然间紫血喷溅,翻撞于侧,整个身子扭曲扑腾,却再也挣扎不开——“霜月刀”自蛇的七寸部位穿人,透钉于岩面之内,只露出一截刀柄! 落在石阶的一边,展若尘默默的注视着这个受惊的女人,同时,他也暗中惊讶于这个女人的美艳——这是一个年轻的少女,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二三岁,眉目如画,肌肤似雪,周身呈现着那种炫目的冷洁神韵,那种深沉的迫人气质,虽然,她尚在余悸未消的情况之下! 半晌。 少女长长透了一口气,目光缓缓移到一侧展若尘的面庞上。 那是一双多么清澈又柔媚的丹凤眼,能令人甘心死在这样盈盈一泓的双眸中! 展若尘凝注着少女的眼睛,没有出声。 轻轻的,少女开了口:“我该如何向你道谢?” 展若尘静静的道:“不必客气。” 少女望了那条蛇尸一眼,悸怖仍在:“这位——壮士,你知道,你救了我一命!” 展若尘平淡的道:“我只是杀了一条蛇而已,或许,那条蛇正打算袭击你?” 少女苦笑道:“打算袭击我?它已经在袭击我了,若非你适时相救,这条蛇的毒液此刻已经大半渗进我的血液之中——你可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蛇?” 也望了蛇尸一眼,展若尘道:“好像是一种毒蛇……… 少女吸着气道:“这是一种本地最毒的蛇类,它名叫‘乌赤斑蛇’,其毒无比,只要被它咬上一口,人畜都不会活过半个时辰,而且,死得很痛苦,那是属于窒息性的死亡;这种蛇出现的机会并不很多,想不到我竟会遇上,更想不到的是,在生死一发间有你来救我……” 展若尘微微一笑:“世上有些很凑巧的事,只是,有些巧得很完美,有些巧得很遗憾,而完美的巧事比较容易为人所欢迎,嗯?” 少女轻抛秀发,站起身来:“我却不能只为了事情的凑巧,说厂声完美便作罢,壮士,希望我能报答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一条报答你的途径?” 展若尘摇头道:“这是无须报答的。” 少女看着展若尘,道:“我不愿读亵你……或者我可以送你一点钱?” 笑了,展若尘道:“我不要钱。” 想了想,少女又道:“那么,你是否需要做点生意?只要在辽北一带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给你机会——定包赚钱的生意。” 展若尘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姑娘。” 少女喃喃的道:“你到底需要什么呢?我总不能白受你的恩惠……” 展若尘低沉的道:“我什么也不要,姑娘,希望你了解,我对你所做的,不是一件物物相易的事,我只尽了一点本份,人与人之间互助的本份。” 白嫩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红晕,那少女歉然道:“请你原谅我,我太唐突了……” 展著尘道:“没有什么,你原是一番善意。” 少女轻轻的道:“我以前好像未曾见过你,你也是‘金家楼’的人吗?” 展若尘道:“不是。” 似乎微觉讶异,少女道:“‘长春山’是‘金家楼’的私产,不是‘金家楼’的人,极少有进入的机会,你是从哪儿来的呢?” 展若尘一笑道:“‘金家楼’。” 怔了怔,少女不解的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并非‘金家楼’的人,怎么又会从‘金家楼’来?” 展若尘道:“听起来似乎矛盾,其实内情十分简单,我不是属于‘金家楼’的组合,但是,我可算‘金家楼’的客人……” “哦”了一声,少女道:“请问壮士名讳?” 展若尘道:“我姓展,展若尘。” 于是,少女含蓄的笑了:“真巧,原来你就是展若尘呀!那个称号‘屠手’的人?” 展若尘有些意外的道:“姑娘是如何知道我的?” 少女笑得更甜美了:“我义母救了你的命,更带你口来疗伤,‘金家楼’上下谁不知道?” 恍然大悟,展若尘拱手为礼:“姑娘是施嘉嘉施姑娘?” 少女点头道:“我是施嘉嘉。” 心中有种复杂的感觉涌起,展若尘面对这位金少强生前的爱侣,不由显得局促起来:“不知是施姑娘,冒犯之处,尚请恕过。” 施嘉嘉忙道:“别这么说,展——展大哥,如此岂不见外?” 展若尘低声道:“楼主对我救命之恩,施医之德,姑娘与楼主谊为至亲,情乃母女,屋乌相连,敢不同感德惠?” 笑了,施嘉嘉道:“展大哥,我娘救了你,又不是我,你何必说得这么严重?你我之间,蒙受恩德的人,该是我才对……” 展若尘轻咳了一声,道:“施姑娘怎会独自来到此处?” 施嘉嘉道:“这原是我常来的地方,最近心情不好,来的时候更多;一个人坐坐,想想,多少也能排除一点郁闷……” 展若尘敏感的道:“少楼主遇害,还请施姑娘节哀顺变……” 沉默了一会,施嘉嘉幽幽的道:“少强的死,我很难过,但更哀痛的却是娘,我心情不好,主要全为了娘所遭到的痛苦……” 似有所悟,展若尘谨慎的道:“但愿楼主能够早日恢复平静……” 施嘉嘉叹了口气:“娘只有少强一个儿子,也难怪她老人家伤心……” 顿了顿,她忽道:“对了,展大哥,娘对你的印象很好呢,在我面前就不知夸了你多少次,说你有骨气,有胆识,有魄力,傲而不骄,实而不华,平淡中见精奇,冷肃里现抱负,娘说,你是一块上好的材料……” 展若尘道:“上好的材料?” 点点头,施嘉嘉道:“娘的意思是,你天生就是那种出人头地,独当一面的人。” 展若尘笑笑,道:“楼主谬誉于我了,江湖过客,孤伶草莽,实不知何以为终,哪里谈得上这般的雄才大略?” 施嘉嘉道:“你是自谦了,展大哥,娘的眼光从来高人一等,她的观察,是不会错的……”—— 第11章 凤亭表诚 展若尘沉默了一会,有感而发:“对于楼主的关爱与赏识,我深觉惭愧,我实在不值得她如此嘉许……” 微微一怔,施嘉嘉道:“为什么?” 展若尘苦笑道:“在我而言,这是一种负担,精神上的负担,沉重又痛菩……” 施嘉嘉迷惑的道:“怎么会呢?我娘向来极少夸奖人家,像对你这样器重的情形更为难得,展大哥,你应该觉得高兴才是,我不明白,如何会使你生起相反的感觉来?” 搓搓手,展若尘道:“施姑娘,承受的恩德大多,并不是一桩惬意的事,那总会令人觉得站在一种不均衡的地位上,想什么,做什么,都不能以平等的立场为原则,现在,你是否多少明白了一点?” 思索了片刻,施嘉嘉笑了起来:“我想我大概能够体会一些,但我却认为大可不必,展大哥,我娘对你这么好,绝不是只为了曾经施恩于你的原故,此中,缘份占了很大的比重,我娘说,她一见你就觉得你顺她的眼,怎么看怎么合意,就是对少强,她老人家还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呢……” 展若尘感动的道:“楼主待我,实在情深义重,我不知要如何来报答楼主,才能略尽对她的感怀于万一……” 睬视着展若尘,施嘉嘉轻轻的道:“我娘不是告诉过你吗,只要你顺着娘点,就比什么报答都使她满意了……” 展若尘喃喃的道:“是的……楼主曾经这样说过……” 施嘉嘉诚恳的道:“展大哥,我娘是个很孤单,很寂寞的老人,你别看她是‘金家楼’的主宰,是辽北的巨镇,平时威严冷肃,高高在上,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是前呼后拥,气势十足,但她内心却是异常落寞的。她要维护她的尊严,顾及她的身份,她必须和四周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或是发号施令,或是运筹帷幄,她总是那么凛然,那么刚毅,又那么果决,她不能随便接近哪一个,别人更不敢随便接近她,久而久之,她就被她的权威与地位铸成了一尊偶像,供人敬仰、畏惧的偶像,然而,却也隔绝了她与人们之间正常关系的发展;她是高踞尊位的,她也是最孤寂的……” 点点头,展若尘道:“我可以想像得到,位高权重的人,往往倍觉寥落,因为尊严与权势必须要以表面上的威仪来强化或衬托,然则,也就因此而孤独了……” 施嘉嘉道:“展大哥,所以娘希望能有个合她心意的人多陪陪她,让她悒郁的情绪多少得以渲泄些,娘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 展若尘不解的道:“但,你不是很合宜么?” 轻喟着,施嘉嘉道:“我是,展大哥,然而你不要忘了,我只是她老人家的义女,辈份上有差,渊源上有别,她有许多活,也不便和我说,况且有些需要对她提供意见或是帮她拿定主意的事,我就无能为力了……” 展若尘道:“楼主手下谋士如云,悍将如雨——” 施嘉嘉道:“你错了,展大哥,娘从来对于她的手下们只是发号施令,当她决定了,她就吩咐下去执行,极少征询过他们有什么意见,‘金家楼’一贯的传统皆是如此,娘的话,便是最后的断论。” 展若尘低沉的道:“这是楼主的个性使然?” 施嘉嘉道:“是她的个性,也是贯彻权力和威信的必要手段,娘不喜欢主张分歧的场面,也厌恶意见杂沓的商议,她一向只往下传谕施令,而不容许下面的人,另生枝节——纵然那将比她原案更为完美!” 展若尘道:“这是一位霸主乏所以能够成为地方之雄的要诀——独断专行,铁腕执掌,但是,这样的人,也就兔不了离群孤单了……” 施嘉嘉道:“娘需要有个身份立场上比较超然的人陪伴她,而这个人又要是她所赏识的,展大哥,譬如你,娘最近的心情极坏,少强的死,对她是个很重的打击,我已不能给予老人家什么慰藉,展大哥,全靠你了……” 话已说到这种程度,展若尘还能再表示什么呢?他舐舐唇,嗓音略微有些沙哑的道:“既然楼主这么看得起我,任何可使楼主稍稍解忧法郁的方法,我无不乐意全为遵从……” 施嘉嘉满意的道:“展大哥,相信我娘十分高兴听到这样的话,等她老人家回来,我会马上去向她禀告……” 展若尘强笑道:“只怕打扰过甚……” 施嘉嘉笑了:“这算得了什么呢?展大哥,我们欢迎还来不及……” 于是,展若尘走到蛇尸那边,伸手拔回透过蛇身,钉入岩石之内的“霜月刀”,当刀刃扬起,蛇尸也被挑挪向绝崖之下,“霜月刀”浮亮莹寒的锋刃上,却是半抹血污不沾! 收妥家伙,展若尘方始转回身来,亭子的另一侧,已传来“蹦猴”玄小香的呼叫声:“展爷、展爷,你在哪里?我业已将吃的喝的都带上来啦……” 望着展若尘,施嘉嘉小声问:“这是谁?” 展若尘走上前来,边道:“贵‘金家楼’的人,玄小香玄兄。” 施嘉嘉笑道:“原来是这只‘猿猴’呀!” 展若尘提高嗓门道:“玄兄,我们在亭了前面——” 一条身影跃腾而至——果然正是玄小香,他左手挽着一只上覆着罩的紫竹篮,右手提着一把中长铜壶,壶嘴里,犹还冒着热气哩。 脚未沾地,玄小香已喘吁吁的咧嘴嚷嚷开来:“这一阵好跑,来回我皆是全力奔走,生怕展爷你等久了,厨下的热食都还现成,只这冲茶的开水得耐住性子等它烧沸,耽搁了些时——” 说着,他一面转脸打量那头的施嘉嘉,施嘉嘉对他嫣然一笑,静静的道:“玄小香,看你跑得满头大汗,歇会吧。” 玄小香赶紧向前跨近几步,躬身哈腰,堆起满脸的笑:“小姐,玄小香这厢向你请安,方才只顾着和展爷说话,一时竟未察觉是小姐在此了。” 施嘉嘉肃雅的道:“没关系,你是和展大哥一起上来的?” 玄小香仍然哈腰道:“是的,展爷来到咱们‘金家楼’老久了,咱们这‘金家楼’第一风景‘长春山’他却尚未游过,今晨展爷游兴勃发,我便陪同展爷上来走走……” 施嘉嘉微笑道:“展大哥的伤势痊愈了吗?” 玄小香忙道:“都好了、起先我也生怕展爷身子尚弱,太过吃力,但展爷看来似乎相当利落,健朗一如常人。” 展若尘笑道:“玄兄,恐怕你流的汗比我还要多呢?” 玄小香打着哈哈道:“本来嘛,论体气之厚,我就远不如展爷来得扎实哪。” 施嘉嘉道:“玄小香,你都带来些什么吃喝的?” 双手的物件微微上举,玄小香笑道:“篮子里盛的是油炸春卷,玫瑰酥糕、鲜肉包子,铜壶中是冲好的极品‘铁观音’香茗,瓷杯两件,便在竹篮杆罩下面……” 施嘉嘉芜尔道:“你倒设想得颇为周全,不过,经你这一说,我也觉得饿了。” 玄小香立道:“这样正好,小姐,我便将吃食在亭中摆整舒齐,侍候小姐与展爷进用——” 施嘉嘉道:“不,我们一起来。” 咧咧嘴,玄小香有些局促的道:“这……小姐,玄小香岂敢如此冒失?… 施嘉嘉落落大方的道:“不要过于拘泥戒规,这里不是堂口之内,大家随便点,自然愉快得多,再说,是我打扰二位,并非你们沾我的光,哪有强宾压主的道理?玄小香,你若不吃不喝,叫我如何下咽?” 玄小香呐呐的道:“小姐,我看还是……” 打断了他的话,施嘉嘉道:“好了,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一起来吧……” 展若尘也笑道:“施姑娘说得对,玄兄,礼数体制自当遵行,但也要看环境时地,施姑娘已经请你一同用膳,你若再加推托,反倒成为抗命啦。” 玄小香躬身道:“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三人来至亭中,在那别致的,形同环状的石桌上,玄小香将素竹篮里的食物一一取出摆好,焦黄浅红与柔白的三式点心,尚衬以纹边的精细瓷盘,香喷喷热腾腾,别说吃了,光是看着闻着,已令人食指大动,再来饮上两杯滚烫芬芳的热茶,那等光景,就越发诱得人唾沫暗吞,迫不及待了。 施嘉嘉先坐下之后,展若尘于旁落坐,玄小香到底还是觉得拘束,只挨着凳边沾靠半截屁股,微欠着身,模样的确受罪。 深深吸了一口气,施嘉嘉笑道:“晨间山景,原已爽气沁心,清氢盈怀,再加上这样的口腹享受,真可说得上是十全十美了……” 展若尘道:“如此十全十美,施姑娘,还得感谢我们玄小香玄兄的一番往来辛苦呢!” 玄小香忙道:“理该效劳,嘿嘿,理该效劳……” 点心的滋味丰美可口,茶水香醇,吸饮之下自是更加甘饴,只是,只有两只茶杯,只好分开来用,施嘉嘉是女孩子,自然独占一只,剩下的一只,便由展若尘与玄小香合用了。 在这样的环境,如此的情调里,原该是多么和祥安逸,宁静满足,但展若尘内心的感受却酸涩又迷茫,有一股说不出的怔忡,难以言喻的怅失,以及,隐隐的刺痛…… 这已形成了怎样的一个形势,造成了怎样的一个局面?世问事难道果真像此般变幻无常又不可预料么?他用双手抹遍了血腥,以锋刃铸炼出一桩惨祸,但是,报应却竟然是恁般的亲切又仁厚,和悦又真挚,他完全不似一个仇敌,不似一个与这些人结怨的对头,他所受的款待,即使是这些人的恩人,也不过如此的了——“金家楼”固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同真相,而越因其不明白之下的厚待,就越令展若尘困窘不安,以德报怨的滋味,却也这等的苦涩! 咽下去一小块玫瑰糕,施嘉嘉诧异的望着展若尘:“你怎么不吃呀?展大侠,我看你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展若尘吸了口茶,顺手拈起一条春卷咬了一半:“我会有什么心事?我向来是个很豁达的人,肚里难得隐藏一点东西……” 施嘉嘉笑道:“那就多塞一点东西进肚里吧,展大哥,我看你吃得很少。” 展若尘道:“怕我胃口太大,连你的一份也装到肚子里去啦。” 施嘉嘉柔和的道:“展大哥,最好你多吃些,我已经差不多饱了。” 扭过头来,展若尘道: “我看玄兄倒是在和我们客气呢,他吃得这等斯文法。” 玄小香正在用牙齿咬下一个鲜肉包子的外皮,闻言之下,不由笑了起来:“展爷,你就别逼我的架子了,这可不是同伙计们在一道,容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小姐面前,真假总得扮个样子不是?” 施嘉嘉轻笑道:“不要紧,玄小香,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吃相好看与否无须顾虑,我先前已告诉过你,眼前并非正式场合,用不着太过拘礼。” 玄小香道。 “是,小姐。” 施嘉嘉又向展若尘道:“展大哥,平日在下面,你都做些什么消遣呀?” 展若尘道:“我?睡觉,吃饭而已,偶而在住处四周溜溜腿,小香兄倒是陪着我消磨了不少辰光,若非他时常过来与我聊聊,日子可真不好打发……” 施嘉嘉皱着眉道:“这怎么成?娘回来我得禀告一下,叫他们多陪你到外面走走。” 玄小香接口道:“小姐,展爷在咱们这里大概也住不长啦,他说过,伤势一好,便待向老夫人告辞离开……” 笑笑,施嘉嘉道:“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玄小香道:“今天大早,我们一齐朝山上来的时候展爷半路还提过。” 轻轻呷了口茶,施嘉嘉道:“展大哥已经改变主意了,就在你到来之前。” 意外的一怔,玄小香问:“展爷,当真?” 展著尘无奈的道:“方才,施姑娘给我说了许多事,我觉得就这样离开似乎大不近情理,尤其楼主对我的关爱与厚望更不可拂逆,再三斟酌,决定暂时住下,等过一段时期始行辞别比较合宜。” 一拍手,玄小香兴奋的道:“好极了,展爷,我可是巴不得你能留下,哪怕只多住十天半个月也是好的,这样一来,我们老夫人就更会欣慰啦……… 展若尘道:“怕只怕不能帮助楼主什么,反倒为楼主及各位凭添累赘。” 施嘉嘉道:“你又来了,展大哥,希望你留下来,是我娘的意思,她赏识你,看重你,你在我娘的身边,至少能使她老人家心绪开朗些,这已是莫大的功德,怎么谈得上累赘不累赘上面去?” 玄小香也道:“而且我们大家也都和老夫人一样的心意,欢迎展爷能够留下来。” 展若尘道:“楼主及各位盛情可感,我再不答应,就是不识抬举了,玄兄,刚才我已向施姑娘表明,自将陪侍楼主一个时期。” 哈哈一笑,玄小香道:“这才像话;能够挽留展爷住下来,全是小姐的功劳,我磨破了嘴皮子,展爷也硬是不肯答允呢……” 施嘉嘉平静的道:“我也费了不少唇舌,展大哥并不是一位容易妥协的人。” 展若尘道:“施姑娘言重了。” 舒了口气,施嘉嘉道:“只要娘能顺心,就比什么都好……” 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玄小香道:“小姐,你也是一大早上山来散心的?” 点点头,施嘉嘉道:“最近我常来。” 玄小香道:“小姐都是独自上山么?” 施嘉嘉道:“只有我一个人。” 咽了口唾沫,玄小香道:“小姐未曾练过功夫,单身来去,大有不妥,最好能有人陪侍左右,也免得老夫人知道了挂心。” 施嘉嘉道:“说真的,这是‘金家楼’的产业之内,我倒不怕有什么歹人出现,没有料到的却是歹人虽然没有,竟然遇上了另外的凶险。” 吃了一惊,玄小香愕然问:“遇上了另外的凶险?小姐,在哪里?是什么等样的凶险!” 施嘉嘉似是一想起来就有余悸,她指指亭前阶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就在那儿,我碰上了一条‘乌赤斑蛇’,本来我是站在崖边眺望的,一直没发现那条毒蛇就盘踞在阶前附近,直等我走回阶下,才猛的闻及‘嘘’‘嘘’怪声而察觉。当时,我吓呆了,一定是失声惊呼出口,方始引来了展大哥、正在那条蛇作势噬扑我之前,被展大哥及时斩杀了,好险啊。” 玄小香连道侥幸,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可不是险!小姐,那‘乌赤斑蛇’毒得很哪,万一被它咬上一口,半个时辰也活不到,据我所知,几乎就没有解药可救,小姐,这还真叫巧,若展爷晚来一步,事情就不得了啦……” 施嘉嘉道:“假如不是展大哥自蛇口下相救,我这条命早完了,玄小香,你到来的时候,正好替我收尸。” 抹了把额头沁出的冷汗,玄小香笑得有点吃力:“小姐吉人天相,自当逢凶化吉,冥冥中有神佛庇佑,便遭灾难,亦是有惊无险,但话又说回来,小姐如果真个遇上了什么不测,我们可都惨了……” “噗哧”笑出声来,施嘉嘉道:“看你这付紧张样子,事情已经过了,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玄小香又向展若尘沙着嗓子道:“我的展爷,你倒沉得住气,发生了恁大的事情,居然只字不提,你可知道这是一桩多大的功德哪?你不只是救了小姐,也救了我们一大帮子人啊……” 展若尘淡淡的道:“适逢其会罢了,玄兄,何足挂齿?” 玄小香忽然又变得形态兴奋,眉飞色舞:“这一来更好了,展爷,看你往哪里走吧,你以后留住下来,岂不益发名正言顺啦?” 名正言顺么?展著尘不由苦笑起来—— 第12章 猎杀指令 深夜。 无星无月。 展若尘饮尽盏中残茶,刚想熄灯就寝,门扉上已响起儿下轻轻的叩击声。 怔了怔,展若尘有些迷惑的行向门边,略微提高了声音问:“是哪一位?” 外头,传来一个沉厚低促的嗓调:“‘飞龙十卫’易永宽,展爷,尚请启门,在下奉有上谕面禀。” “飞龙十卫”乃是金申无痕的贴身死士,也是这位金家楼主的心腹,十卫中的人奉有“上谕”,则必然来自金申无痕;展若尘不禁诧异,在这等深宵夜暗辰光里,金申无痕派人来找他会有什么事呢? 心头猜疑看,更有着一种惶怵不安的感觉,展若尘匆匆拔栓启门,易永宛那魁梧伟岸的身影业已一闪而入,并且顺势反手将门掩上。 展若尘轻声道:“易兄赁夜莅临,可是奉有楼主什么指示?” 点点头,易永宽棕色的脸膛上是一片严肃慎重的表情,他压着声音道:“就是现在,老夫人请展爷过去一趟。” 展若尘颇觉意外的道:“楼主此刻传见我?” 易永宽道:“正是,如今老夫人已在‘白石精舍’相候,还请展爷移驾一行。” 展若尘道:“易兄可知为了何事?” 易永宽道:“展爷到了自会知晓,老夫人腹深莫测,在下不敢妄加猜臆。” 于是,展若尘不再多问,吹熄灯火,随着易永宽出门。 两人一路疾行,在“金家楼”广大幽深的地域里迅速穿走,展若尘却已发觉,易永宽专拣阴暗隐蔽的所在移动,尽量避免灯光能够映照着的地方,行迹上甚至有些闪闪躲躲的意味。 他心中十分纳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金申无痕深夜相召,已是有离常规,而来传谕的人却又如此举止诡异,像是生怕被什么人看到一样,以金申无痕的立场来说,大可不必弄这些玄虚,可是实际上偏又叫人琢磨不透,难以判明这位煊赫一方的女中霸主葫芦里是在卖的什么药。 “白石精舍”到了。 那只是一幢小小的,全以乳白长条巨石砌造的房屋;石面粗糙未经打磨,然而凸凹不平的原石,”却更增古雅朴拙的风味。 石屋四周植有千竿青竹,籁籁于夜风之中,有天籁之音,石屋的一扇窗口透出晕沉的灯火,暗朦朦的,黄惨惨的,似乎凝臀在窗纸上了。 易永宽才到屋前,黑暗中一条人影闪出,低声问。 “来了?” 朝后一指,易永宽轻轻的道:“来到”。 闪出的这人,乃是“飞龙十卫’中的严祥。 展若尘抢前几步,拱手道:“严兄,楼主到了么?” 躬身为礼,严祥道: “老夫人业已候驾多时,展爷,请。” 不再客气,展若尘趋前推开那道厚实的桧木门,一间陈设简单的小厅中,金申无痕正盘膝坐在一张雕花矮脚的长几之前,除了她坐着的一面苇蒲席垫之外,长几的对面,亦已摆着另一面苇蒲席垫。 小厅中再没有其他的人,显然,那面苇蒲席垫是为展若尘预备的,而且是个面对面谈话的局势。 晕黄的灯光,便自墙角一座莲花灯罩上散映出来,静静的,沉沉的,宛如浮漾起一片淡黄的雾氲。 在沉暗的光晕映照下,金申无痕的神色显得平静中带着阴森,他垂眉低目,连语调也是冷漠又萧索的:“关上门,展若尘。” 回身把门掩好,展若尘上前施礼:“是楼主相召于我?” 金申无痕道:“坐下。” 隔着长几,展若尘在金申无痕对面坐了下来,他望着金申无痕,静候这位辽北黑道上的巨霸有所嘱咐。 沉默半晌,金申无痕缓缓的开了口:“你身子康复了吗?” 展若尘道:。 “承楼主垂顾,业已痊愈如常。” 金申无痕颔首道:“这就好。” 展若尘等待着,没有接腔,他当然明白,金申无痕此时此地召了他来,不会只是为了问这几句话。 注视着展若尘,金申无痕开门见山的道:“有件事,我想托你替我办一下,不知你能否答应?” 展若尘冷静的道:“但请示下,无不从命!”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道:“很好,你非常慷慨。” 展若尘道:“比起楼主所赐续命重生之德,实不堪并论。” 金申无痕道:“展若尘,我且把话言明;我请你帮忙办事,并非为了曾经施恩于你而期以补报,只是为了我赏识你,信任你,希望你表现一下给我看看,自然,你是办这种事的适当入选亦乃原因之一。” 展若尘道: 楼主明示,须我如何效劳?” 沉吟了一会,金申无痕道:“说起来,这是一桩家丑,家丑固不可外扬,但是,家丑却也该有家法制裁,否则规矩就乱了,体统便难存。” 展若尘谨慎的问:“楼主是指——?” 金申无痕低沉的道:“昨天我才从‘南岭’回来,你可知道我这趟出去一是为了什么事?” 展若尘记起了玄小香私下告诉他的那件事——有关“南岭”一家属于“金家楼”的票号发生巨额亏空的事,但他却不好说出来,只有摇头道:“我不大清楚。” 金申无痕道:“在‘南岭’,我有一家票号,前几日经我派人抽查帐目,与库存核对之下,竟然短少了十一万两银子之多,那家票号的负责人‘九手金刚’赵双福,在我亲自赶到追究之前,便已隐匿起来,不敢朝面,这是很明白的事,短少的银钱,是被他侵吞或挪用了。” 展若尘道、 “这赵双福胆量不小!” 冷冷一笑,金申无痕道:“是的,他胆量不小,但他所要受到的惩罚更会不小,展若尘,你也是在江湖上打滚的人,该知道侵占卷逃,贪污欺上的行为是如何不可原谅;银钱事小,规矩却坏不得!” 展若尘道:“楼主说得是。” 金申无痕又道:“赵双福真正是可恶可恨,无行无德之极,他在‘金家楼’,由一个小小的头目,逐步爬升到‘雷字级’三把头的地位,再越两级,便是把头群中的大阿哥,‘金家楼’待他还能说不宽不厚?孰知这厮忘恩负义到这种地步,居然营私舞弊,搞起我的鬼来,像这等毫无心肝的畜类,岂能任他逍遥于报应之外?” 展若尘道:“原是不能。” 金申无痕道:“对,原是不能,所以他必须受到惩罚!” 展若尘道:“楼主的意思,可是要我去执行这个‘惩罚’的任务?” 金申无痕一笑道:“不错,我深夜叫了你来,便正是托附你这件事。” 有些迷惑的望着金申无痕,展若尘道:“但是,我不了解——” 摆摆手,金申无痕道:“我知你这心里猜疑的是什么,展若尘,你想问‘金家楼’有明列的规律,有设定的掌法,而我又是‘金家楼’的楼主,似这等大逆不道的惩奸行为,原可光明正大的办理,却为何要暗中进行,更且委你一个组织外的人来代劳,是吗?” 展若尘道:“楼主圣明。” 忽然叹了口气,金申无痕道:“此中自有原由,也是我不得已的苦衷,说于你听,你便会明白我之所以出此策略的无奈处了;赵双福在‘金家楼’节节高升,攀得如此顺利,主要是我们老二对他的赏识和提拔,赵双福蒙受老二这般恩泽,自然一力巴结,全心仰承,久而久之,便成了老二的心腹死党,也是老二的得力臂助,他对老二事事顺从,老二对他便越加关照,依恃益甚,换句话说,他乃是老二面前的人。” 展若法静静的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楼主。” 金申无痕苦笑道:“那是朝庭用以治国的法则,江湖上的组合,却难以适应,尤其黑道帮会,最重人和,赵双福的靠山是老二——我们的二当家,=而老二又是我手下的头号人物,‘金家楼’的柱石之材。所谓打狗看主人,我要处置赵双福;却不能不顾着老二的颜面,至少,外表上总要使他圆转得过来,我不希望为了一个赵双福,搞得我和老二彼此心里存下芥蒂。” 展若尘道:“那么,赵双福的事,二当家知不知道?” 金申无痕道:“他是总管大计的首要人物,出了这等纰漏,他怎会不知道!” 展若尘道:“二当家有什么表示呢?” 又叹了口气,金申无痕道:“他告诉我,要我无须顾虑,一切按照规律处断!” 展若尘扬着双眉道:” “难道二当家深明大义,公私分论,楼主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摇摇头,金申无痕的双眸中隐闪着冷峭的寒芒,她带着讽刺意味的淡淡的一笑,慢吞吞的道:“你相信他的话?” 展若尘笑笑,道:“这不是二当家亲自向楼主表示的态度么?莫非他是言不由衷?” 金申无痕的语气有些僵硬:“一点不错,他是言不由衷!” 展若尘习惯性的揉捻着自己如削的耳坠,轻声道:“以楼主看来,二当家的真意是什么呢?” 唇角撇了撇,金申无痕道:“老二当然是想庇护赵双福,但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尤其以他的立场及与赵双福的关系而言,他更不便有所表示,他明晃晃的摆了这么几句话过来,骨子里的意思我岂会不知?” 展若尘小心的道:“但赵双福业已畏罪潜逃了。” 眯着眼端洋着展若尘,金申无痕似笑非笑的道:“你的思考很细密,反应亦相当敏锐,展若尘,你是否想问间赵双福的潜逃过程,内中有无其他的隐情?” 展若尘道:“会有么?” 低喟一声,金申无痕道:“表面上看,赵双福出了纰漏,无以弥补,自然是以走为上策,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发展,但我当时即曾想到,以赵双福与老二的渊源来说,他出这种祸事,怎会不向老二求援?以情理说,老二应该替他遮拦,并且,也有这个力量帮他过关,经我暗里探查,果然发现了两桩耐人寻味的迹象。” 顿了顿,她接着道:“其一,就在我派人抽查过‘南岭’票号的帐目后第三天,‘窑缸口’我属下的一家粮行即奉到指令火速调借十一万两现银押解到‘南岭’的票号去,但银车甫动,又接到通知转头运回——算时间,正是我亲自赶赴‘南岭’追究此事的同一天,后来,我知道赵双福也就是当天失踪的。” 展若尘问:“楼主,‘窑缸口’距离‘南岭’有多远?” 金申无痕道:“两百余里,平时骑马,昼行夜宿的话,得走上将近三天,若是银车前往,只怕三天还不一定到得了” 展若尘又道:“从这里往‘南岭’又有多远?” 笑了,金申无痕道:“也差不多两百里路,但我这次是轻骑前往,未曾乘舆,而且半途极少歇息,因此一天多点辰光便赶到了!” 展若尘道:“赵双福倒是走得快!” 金申无痕道:“我发现的第二件可疑之事——赵双福如今匿藏的地方,竟是一个不在道上的皮货商人家中,那个商人日常与老二在暗里颇有往来,生意上,老二曾给了他不少好处。” 展若尘意外的道:“原来楼主早已将赵双福的下落查出来了!”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不要小看了我,展若尘,我的办法大得很,在辽北这块地面上,我一伸手可以遮得半边天,赵双福玩的几手小把戏,算得了什么!” 展若尘不解的道:“楼主又是如何查出那赵双福行踪来的?” 金申无痕双手平放几面之上,那是一双柔软又修长的手,白皙而纤细,一双属于养尊处优的女人手,她望着自己的双手,平静的道:“一种慑迫,以及一种恐惧,展若尘,你明白不?” 展若尘思量着道:“我想,大约我能够体会……” 赞许的点头,金申无痕道:“那个商人非常清楚‘金家楼’的潜势,也更知晓我这老太婆的手段,当他获得赵双福匿藏到他家的原因之后,他骇怕了,他怕一旦东窗事后发,‘金家楼’将会抄他的窝,甚至连‘金家楼’的二当家也保护不了他,于是,他再三斟酌,反复衡量之下,还是审明了因果利害,悄然向我举发……这是今天下午的事。” 展若尘笑道:“这个商人挺识时务。” 金申无痕正色道。 “不要看不起这个告密的人,他要活下去,一家老小也都要活下去,而他并没有替赵双福舍上全家性命的义务!” 展若尘问道:“赵双福躲到这商人家里,可是二当家示意?” 金申无痕道:“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是老二示意——这商人与赵双福也有交情,赵双福出事前后,老二从未和这商人见过面。” 展若尘道:“或者是赵双福自行前往那商人家躲藏……” 金申无痕沉重的道:“但愿是如此!” 展若尘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楼主,‘窑缸口’粮行的那笔银两,是贵组合哪一位下的谕令借调?能够支配如此巨额银钱的主儿,想亦是极有份量的人物!” 金申无痕凝声道:“是我。” 吃了一惊,展若尘道:“是楼主自己?”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我专用的‘雪香笺’,上面印得有我的菱形铃记,封笺对折。暗号相符,一切形迹,俱是我惯常行令的格式,唯一不同寻常的是,我本人都不知此事!” 展若尘愕然道:“如此说来,是被什么人盗用了楼主的信谕之物?” 金申无痕道:“除了这样的说法,还能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 沉吟片刻,展若尘道:“楼主曾否想过,贵组合之中,有谁能够接近楼主这些信喻之物?有哪些人知道行令时的各种暗记格式?” 金申无痕苦笑道:“可以接近我书房的人,少说也有十余个以上,我的亲人,组合中的首要们,甚至负责洒扫清理的下人,至于熟悉暗记格式的就更多了,经年行令,何止千百?受令者无不知晓暗记的对合,格式的编排……” 展若尘道:“笔迹如何?” 金申无痕摇头道:“我亲笔行令的时间不多,他们注意的只是我的批条及铃印,笔迹变换,反倒不足为异了。” 展若尘喃喃的道:“这就不好追查了……” 金申无痕道:“不管是谁,总是有人假借我的名义,妄囱调借银两为赵双福掩饰,但他们的动作尚不够快,等他们进行此项诡计之际,我已起程赶往查究,银车的脚程比不上我轻骑的便捷,时间上、他们已不及再作假弄伪,才又有通知银车回头的第二道偷示……” 展若尘道:“不过,帐目不清在前,对方调借银两搪塞于后,我怀疑他们这样的做法是否对事情有所补益!” 金申无痕道:“这一点,你就不明内里了,展若尘,此举乃是大事化小的做法,可将侵吞改为挪用,充其量,赵双福只是个保管不当,擅自支配的罪,犯不了什么大过,落个调遣的处分也就到头了,但若营利侵占,中饱贪没,则一朝事发,便是死罪坐实,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的打算不过如此!” “哦”了一声;展若尘道:“原来其中还有这等说法,楼主、赵双福既敢侵吞公银,难道事先他就没想到用什么方法来防范掩饰?” 金申无痕道:“他没想到的是我会突然派人前往抽查他的帐目,而且派的人不是例常大帐房的事,是我的嫡亲外甥端吾雄!” 展若尘道:“楼主怎会突然想到派人去抽查赵双福的帐目?” 微微一晒,金申无痕道:“我接到密告,指出赵双福有营利舞弊之端——展若尘,你总不会天真到以为我将偌大一片生意托附于人,而便放任到毫不关心的程度吧?” 展若尘道:“当然,楼主自会另遣密线监视左右。” 金申无痕吁了口气,道:“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我总不能事事兼顾,桩桩考查,对不?” 展若尘道:“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楼主,对二当家,楼主怎么说?” 表情阴沉了好一会,金申无痕的语声有些涩重:“老二多少会有点牵扯,但是,一来没有证据证实,二来他既有心为赵双福遮拦,自己提拔的心腹嘛,也是人之常情。对‘金家楼’而言,老二多年辛勤。流血流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攀到如今的地位,也是拿半生的辰光换来的,我不能为了这桩事亏待他,更得维护他的颜面,无论怎么做,都能使他下得了台为原则。” 展著尘道:“楼主之意,就是不让二当家卷人这个是非漩涡之内,惩处的手段,人在暗中进行?” 金申无痕道:“不错,如此好佞反叛且受到制裁,可做效尤,且组合成员,牵涉者彼此心照不宣,我希望的就是这么一个微妙的结局!” 展若尘点头道:“我会尽量办得使楼主满意。”—— 第13章 血幡隐扬 室中的灯光,原本就颇为幽暗,那一抹晕晕的苍黄,反映得金申无痕背光的这边面颊益发显得森冷而阴寒,她低沉的道:“展若尘,这件事我就完全交托给你了,记得要干净利落,半点蛛丝马迹不能留在旁人眼里。” 展若尘道:“我很汗颜的向楼主禀告——半生以来,我一事无成,只就这类性质的行当,还堪可称上是我的老本行……” 阴森的面容上绽现出一丝笑意,金申无痕道:“你的长处很多,不止是这一样,但无疑的是,我烦你去办的这档子事,却乃你最大的长处之一,我不令圈子里的人去动手,一则怕走了消息,二则,在经验及技巧上,他们也极少有比你更高明的了……” 展若尘静静的道:“是楼主抬举。” 金申无痕道:“不必客气了,展若尘,这件事你费心去办,千万要办妥了它……” 微微俯欠上身,展著尘尊重的道:“若然事败,便以性命向楼主谢罪!” 双目的光芒闪亮,金申无痕凛烈的道:“用不着,赵双福的这条狗命还不值得拖累上你,总之,你尽力就得了!” 展若尘道:“是,楼主,姓赵的跑不了。” 金申无痕道:“那个皮货商人名叫石宗和,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胖子,左下巴上有颗毛病,很好认,但你知道此人的外貌之后,用来辨识他则可,却别叫他看清了你;石宗和住在离此来去四百余里处的‘九槐庄’,很偏僻的一个所在、他是那里最大的一户人家,只有他的宅居前砌有石阶雕座,门上有兽环镶嵌,赵双福便住在他家西侧的厢房里,你一旦潜入,便会寻及……” 点点头,展若尘道:“楼主,那赵双福是个什么生像?” 金申无痕道:“黑得透亮的一条壮汉,四十一岁,突额吊眼,狮鼻厚唇,一眼就能认出。” 默记了一下,展若尘又问:“这姓赵的武功修为如何?” 淡然笑笑,金申无痕道:“能够攀到‘金家楼’‘雷字级’的三把头了,本事会差吗?不过,这也要看由谁的眼光来判定,他比你,大概仍然逊上一截,但你最好全力施为,莫存轻敌之念,以免疏失之下,弄了个不可收拾。” 展若尘道:“我不会轻敌,楼主,一向不会,那就是我所以还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金申无痕道:“这样最好;赵双福擅使一条‘白链锥锤’,动作纯熟而快捷,拳腿方面的火候也不弱,你都要记着了……” 展若尘道:“事完之后,可要带回点什么来做证物?” 摆摆手,金申无痕道:“不必,石宗和会详细告诉我的。” 展若尘似有所思的道:“楼主,如今只有赵双福独自一人匿居在石宗和那里?” 金申无痕沉吟着道:“照石宗和所说,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否会临时起了变化,却未能逆料,我们希望在你进行此事的时间、不会有第三者在场。” 展若尘道:“如果另外有人和赵双福搅混在一处呢?” 金申无痕不似笑的一笑,道:“一并灭口。” 展若尘道:“是,一并灭口。” 注视着对面的这位金家霸主,他又道:“请示楼主,我该何时起程?” 金申无痕早已成竹在胸般爽落的道:“今晚,就在离开这里之后。” 展若尘道:“我回去收拾妥了,即使上道。” 金申无痕道:“不用再回住处了,你的衣物及一应物件,皆已为你备妥,随时可以启程;我想,你的兵刃是随时携带不离的吧?” 展若尘道:“正在身上。” 双手互叠于几面,金申无痕带着几分歉然意味的道:“展若尘,但愿你不会埋怨我。” 微微昂脸,展若尘道:“楼主为何忽出此言?” 金申无痕道:“我是说,叫你走得这么急迫……” 展若尘坦率的道:“我认为这是应该的,楼主,因为这不是一桩适于延宕的事。” 金申无痕又道:“还有一我在未曾征得你同意之前,便已预先做了各项似已承你允诺的准备,你会不会把我看得太霸道,大专横?” 笑了,展若尘道:“楼主和我同样明白,但有所用,我是断不推辞的!” 宽慰的连连颔首,金申无痕道:“你能如此了解我的心意,我就一切释然了,展若尘,我没有白赏识你!” 展若尘严肃的道:“多承楼主垂爱,展若尘万死不辞!” 金申无痕沉稳的道:“很好;等一会,你从北角的密径出去,易永宽会为你引路,离开‘金家楼’十里之外,再行登骑——” 展若尘点点头,没有接腔。 金申无痕解释的道、 “我们必须隐密,不露任何痕迹,展若尘,你回来的时候也要一样隐藏形踪,你和我都明白,‘金家楼’里有着赵双福的同路人,也就是包庇他,袒护他的那些人!” 展若尘道:“我知道,否则楼主前往查究那赵双福的劣迹时,他的措施及行动就不会如此快速灵便了。” 叹喟一声,金申无痕道:“待此事过去之后,‘金家楼’内外上下,少不得要整顿一番,几十年来积习大深,该要彻底振作了。” 展若尘又沉默着没有回答,涉及人家组合内部的问题时,他一个局外人最佳的态度就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当然,那是说如果他不曾受到委托的话。 金申无痕抚抚额角,轻轻揉了几下,表情转变得十分慈祥亲切,似一位母亲在向儿子说话:“这次在我回来之后,嘉嘉告诉了我一件事——展若尘,你曾在山上救了她的命?” 展若尘忙道:“没有这么严重,楼主,那只是一条蛇……” 金申无痕道:“我知道那只是一条蛇、一条本地最毒的‘乌赤斑蛇’,而嘉嘉又未习武功,在蛇吻之前,毫无自保的能力,这样一来,展若尘,情形就完全不同了,碰着那条毒蛇的不是我,不是你,也不是‘金家楼’任何一个艺业在身的人,却是我可怜的小嘉嘉,而那条毒蛇乃是毒得足以致命的。” 展若尘搓着手,道:“楼主,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当时只是适逢其会。” 凝视着他,金申无痕缓缓的道:“施恩不望报吗,你?” 展若尘正色道:“然则楼主续命重生之德我又该如何?” 金申无痕感动的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展若尘,我不会亏待你的……” 展若尘恳切的道:“楼主对我恩重如山,有生之年,皆楼主所赐,实不敢再有奢求……” 金申无痕道:“嘉嘉说,你已愿意留在我身边了!” 咽了口唾沫,展若尘显得有些吃力的道:“我的意思是……楼主,我是说,既蒙楼主高看,复承关爱有加,我愿尽量多做盘桓,奉侍左右,待楼主心情开朗之后,再行辞别——” 金申无痕“哦”了一声,语气颇为失望:“迟早之间,你还是要走的了?” 舐润着嘴唇,展若尘小心的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楼主,哪怕一生相聚,也总是要走的,差别的只是个早走与晚走……” 金申无痕重重的道:“那你就给我晚走,越晚越好,最好莫过于我先走了你再走,届时,海阔天空,就再也不会有人强留你,唠叨你了!” 展若尘惶然不安的道:“楼主言重——” 金申无痕似也发觉自己稍嫌激动了点,她吸了口气,态度较为和悦的道:“我只是觉得你特别顺我的心,如我的意,怎么看怎么好……这,大概也是一种缘分吧?似乎,在你身上,能够找到我业已失落的一些什么……” 展若尘噤声不语,他怕又说错了什么。 片刻,金申无痕沉沉的道:“可惜我的儿子已经死了一我那可怜的孩子…他如活着,一定会和你相处得很好,你们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都那么孤傲、倔强,也都那么刚毅、洒脱,一付天塌下来也能使脑袋顶住的不在乎劲……” 只有一样不同,展若尘想着——那颗明辩是非,分论善恶的心! 默然良久,金申无痕抬起头来,笑得十分凄凉:“我说得大多了,展著尘,你去吧。” 展若尘谨慎的道:“楼主没有什么不适吧?” 双目是迷茫的,浮着一层薄薄的,盈盈的晶幕,金申无痕似是异常疲倦的再度缓缓垂下头脸,一边沉重的朝外挥了挥手。于是—— 展若尘轻轻站起,向金申无痕抱拳施礼,微欠着身,蹑着脚步悄无声息的走向门扉之外。 中宵的风,吹得有些萧索,夜根深,透着寒意,一种令人感到落寞又孤寂的寒意……。 景况又似恢复昔往的岁月了,独自飘零于莽莽大荒中,天穹是帐幕,沙尘是席垫,追着落月,迎着朝阳,那种消遥却无定的日子,很苦,也很自在,但隐隐里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骑在这匹高大强健的骏马上,不徐不缓的往前奔驰着,缺了些什么呢?展若尘在想——一条根,一个窝么?抑或是精神上无所依托的空虚感?半生业已浪掷在江湖上了,现在才顾虑到这些、是不是嫌迟了点? 以往,他很少有过这等近乎伤感的想法,慕孺亲情;天伦之欢,似是隔着他十分遥远,好像不是他这辈子应该企盼的事,然而,为什么又会生有恁般的感触呢?莫非是居住在“金家楼”这段辰光以来所受的影响! 摇摇头,他不禁自嘲的笑了,这算什么呢?尽管金申无痕对他这么好,实际上““金家楼”又岂是宜乎他久居之处? 迎着夜风,他深长的吸了口气,决定不再去寻思这个问题,他目前需要全神贯注的乃是金申无良交付给他的这个任务——暗中狙杀那赵双福的任务。 按说,他接受了这桩委托,便等于卷进了“金家楼”内部的争斗漩涡里去了,他的本意是极不愿涉人他人是非目的,然而,这件事却不容他推拒,甚至稍有迟疑;因为委托他的人,乃是曾施大恩干他的人,天下再没有比救命之恩更浩大的了,生死的扭转,何啻性命的重造?活着的一切,也就该因循图报,何况,他对施恩者还负有如此深沉的歉疚? 仰着脸、展若尘向漆黑的夜空呢喃:“大师兄,这一次,不知你认为我是在积德还是作孽?” 幽冥的旷野里,似是对他的呢喃有了回应一展若尘听到一种不属于寂寥大地的音响,隐隐约约的向这边传了过来! 嗯,马蹄声,是他的坐骑驰行之外的马蹄声。 回头望了望,来路上一片黑暗,看不见什么,但是,他可以断定是两乘健骑,正在以全力奔跑,仿佛在追赶着前面的什么。 莫非追的是自己么?他摇摇头,自己没有被人追赶的理由,至少,目前是没有。 将马儿侧行靠边,展若尘心中坦然,他有意让路,好叫后面的奔骑抢道先走。 于是,来骑近了,果然是两匹马,两匹毛色深暗的骏马,鞍上骑士,约略看得出身形也都相当高大魁梧。 展若尘只瞥了一眼,便将视线收口,他不想招惹什么麻烦,而盯着不相识的人注视太久,在江湖上的习惯来说,往往便是轻蔑挑畔的表现,他有什么理由去无端生事呢? 他将坐骑让向一边,但是,后面的双骑竟不超越,不但不超越,更且把奔速缓了下来——极为突兀的缓了下来。 心里有些纳闷,也立即生起警惕,展若尘没有回头,依旧以原来的速度不快不慢的靠边前行,他已觉得情势不对了! 后面的两骑眼缀了一会,蓦的略微逼近,其中有个沉浑稳定的声音响了起来:“展朋友,且请稍住。” 轻勒缰绳停在路边,展若尘扭过身体,夜暗里、那两匹马也停了下来,约莫和展若尘相距十步,同时,展若尘亦发现那两个不速之客只这须臾功夫,竟已俱皆以头巾蒙住了半张面孔! 静静的一笑,展若尘道:“是在叫我么?” 马头较前的一位骑士拱拱手道:“正是招呼尊驾。” 展若尘端详着对方,道:“我们曾是相识的么?” 那人摇摇头道:“不曾相识。” “哦”了一声,展若尘道:“以前不曾相识,往后可能有见面的机会,否则,二位何昔如此顾忌。不肯以本来面目相示?只怕二位心怀有异吧?” 那人沉声道:“我们宴有难言之隐,失礼之处,尚盼尊驾包涵。” 展若尘淡淡的道:“二位找我,有何见教?” 对方缓缓的道:“请问尊驾,夜来金婆婆秘密相召尊驾至‘白石精舍’,所谈何事?” 不觉暗自吃惊,展若尘表面上却极为安洋的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道:“我们的底蕴不便泄知于尊驾,祈能见谅;方才请教的事——” 展若尘忽道:“二位也是‘金家楼’所属么?” 两个骑士互望一眼,仍由那原先说话的人回答:“不,我们不是!” 笑笑,展若尘道:“二位并非‘金家楼’所属,却对‘金家楼’的事了若指掌,神机妙算,倒令我佩服之至!” 那人的语调不禁透着尴尬:“展朋友,我们此来并无恶意,只是要向尊驾询问一桩对尊驾毫无损失的身外之事,但求能以赐告,则感激不尽!” 摇摇头,展若尘道:“非常抱歉,金楼主与我谈话的内容我在道义上有保密的责任,不能告诉二位,违命之处,也请二位多多体谅。” 两人又互视一眼,仍由这一个说道:“希望尊驾再加考虑——” 展若尘温和但却坚决的道。 “不用再考虑了,我是无可奉告!” 僵窒了半晌,那人低沉的道:“展朋友,尊驾既不愿相示,也就罢了,但我们斗胆,却有几句忠言要向尊驾奉告……” 展若尘道:“我在洗耳恭听。” 那人清了清喉咙,神色显得极其凝重的道:“尊驾与‘金家楼’毫无渊源可言,这次因为金婆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施恩于尊驾,并延至‘金家楼’盘桓一时,关系仅此而已,身体上,尊驾仍属局外之人,我们敢请尊驾以局外之人,切莫涉入‘金家楼’内部的是非之内,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展若尘故作迷惘的道:“我不大懂你的话,这位兄台,在‘金家楼’我也住了将近两个月,这段辰光里,我似乎并未觉得‘金家楼’有什么‘是非’在酝酿,或者有什么‘暗潮’在滋长,而我整日赋闲疗养,更不曾涉入某项‘金家楼’的私务之内,兄台忽作此言,实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眼神中似乎掠过一抹愤怒的光焰,但那人却忍耐着道:“尊驾如能置身事外,不牵扯于‘金家楼’某些纠纷之内,自是最好不过,但是这尚不属上佳之策——” 展若尘道:“什么才是你所谓的‘上佳之策’呢?” 那人略略提高了声音道:“为求尊驾彻底脱离牵连或避免可能遭受牵连,我们诚恳的向尊驾建议——请尊驾即时离开”金家楼’,永莫返回——” 笑了,展若尘道:“兄台是以什么立场来向我作这种‘建议’?‘金家楼’的一份子呢,抑或‘金家楼’的敌对者!” 那人窒了窒,嗓门已有些生硬:“我是以什么立场来忠告尊驾,尊驾不必深问!总之,我们是一番好意,尊驾四海消遥,五岳飞鹤,实不须凭空自招烦恼!” 展若尘颔首道:“当然,我记住就是。” 另一个从头开始就未曾启言的朋友,蓦地出了声——火辣而暴烈:“展若尘,你现在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展若尘不温不怒的道:“去拜访一位朋友,向他查问一件事;这个答复,你还满意么?” 这一位的火性不小,他厉声道:“去看谁?查问什么事?” 盯视着对方的眼睛,展若尘似笑非笑的以左手拇指点点自己的脑门,故意慢条斯理的道:“你要问的一切内涵,都蕴藏在我的脑子里,这位兄台,你有兴趣,何妨设法剖开来看看?” 那人双目倏睁如铃,煞气毕露:“你当我不敢?” 展若尘一晒:“不是不敢,怕你是不能!” “咯崩”咬牙,那人悍野的叫:“给你抬举你不爱,展若尘,你以为凭你就能横过辽北这块地面?” 展若尘心平气和的道:“也横过这许多年了,仍然活到如今,可不是?” 那人叱喝:“他娘的——” 他的同伴急忙伸手拦阻,边向展若尘陪笑道:“尊驾见谅,尊驾见谅,我这伴当就是心直口快,脾气急躁了些,尚请尊驾莫予计较……” 展若尘安详的道:“好说,二位肯抬高手放我一马,业已感激不尽,我又哪里敢向二位有所计较呢?” 这比较深沉的一位忙道:“尊驾言重了,好在我早经表明在先,我们此来,丝毫未存恶意……” 点点头,展若尘道:“我相信,否则二位早就把我放倒了,严刑逼供,还怕我隐讳不招么?” 那人干笑一声,道:“展朋友,言尽于此,取舍之间,尚请善自斟酌——” 展若尘和悦的道:“且慢,二位。” 对方眼神一硬,形色狐疑,虽仍在笑,却笑得有些牵强了:“什么意思,展朋友?” 展若尘道:“在二位到来之前,我曾聆听蹄声,知道只有双骑,换句话说,似乎除了二位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人了——当然我是指二位的同党而言!” 那人吸了口气,道:“你想干什么?” 展若尘道:“老实说,我在考虑,能不能把二位大驾留下来?” 另一个勃然大怒:“你试试看!” 摆摆手,这一位冷森的道:“以你的本领来说,展朋友,或许可能——虽然你将经过一番周折,但我劝你不必尝试,因为你会发觉此举只是徒劳无功。” 展若尘道:“怎么说?” 那人阴幽幽的道:“来此之前,我们业已考虑到这一层上,固然我们的目的不是狙击于你,但我们对你的各项可能仍做了周详的防备;第一,我们二人的坐骑都是从千百良驹中挑拣出来的,脚力极健,起步的冲势尤为猛捷,我想你已注意到我们与你之间的空隙,那是十步,待你稍有动作,我们会在你扑临以前奔出两倍于此的距离,尽你全力追赶,你亦将发现越迫越远,永不可能有接近的机会——” 展若尘道:“不见得,我的马儿或许不及你们的快,但我个人的动作却相当迅速——” 那人冷笑道:“我们相信你很快,展朋友,然而你不要忘记,当你可以接触到我们的时候,却难保证一击奏效,我们只要有一次招架的余地,便有足够的机会远逸——我想,至少我们能够招架一次!” 想了想,展若尘道:“不知你们的坐骑是否有你说的那样神骏法?” 那人凛然道:“我们会让你看到——其二,我们两人此来,都有着不可被俘的誓言,所以,我们全在事先预服了一种潜延性的剧毒,只要天亮之前不能返回服下解药,便将毒发身死;展朋友,我们也是道上称字号的人物,万一落入你手,不敢说是如何硬朗的英雄,起码熬上一两个时辰的自信还有!” 展若尘慢慢的道:“二位倒挺看得开,豁得上,听你如此一说,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悲烈得紧……” 那人僵木的道:“现在,你可以照照你的心意行事了!” 沉吟片刻,展若尘道:“也罢,二位请回一但我要预先声明,如果二位的坐骑不似你们形容的那般快法——也就是我可以追得上的话,我即将截留二位,而且不再相信二位预服毒药之说,因为你们在第一项对策上骗我,我就没有理由再相信二位那第二项对策——” 两人猛的唿哨出声,齐齐带缰,他们胯下的坐骑倏而人立长嘶,但人立之后并不似平常的马儿那样再行落地,却借着前蹄扬抬之势,旋风般回转冲刺,但见双骑昂啸,业已消失在黑暗中——蹄声狂骤,仿若连串的密雷一路响去! 不错,他们并没有夸大,这的确是两匹其快如飚,其疾似箭的好马!展若尘没有追,以他的坐骑性能而言,是决然追不上人家那匹马的,而他本人也不见得有把握一招之内摆平对方——设若对方要逃,不错,他只有一招的下手机会。 怔忡了片刻,他终于叹了口气,策骑上道。 一路上他在想:这两个不速之和会是什么身份的人物!他们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又是受了谁的指使而来?他们的确实目的何在? 不管怎么样,展若尘至少体会到一点——从此,“金家楼”怕是要动荡不宁了……—— 第14章 叛逆者死 一路上,展若尘有了警觉,行动之间异常小心,他不但时刻注意周遭的情况,尽量掩隐本身的行迹,更且常常绕着圈子走路。东弯西拐,倏前倏后,以他所能做到的各种方式来回避可能的追踪者。 终于,他到了“九槐庄”,只是比他预定的日期迟了一天。 找不着“九槐庄”那九株交叠或者穿插的槐树——这大概已是一个湮远的故事了,但展若尘却相当容易的找到了石宗和的家。 金申无痕告诉他的很详细,几乎没有说错一点:“九槐庄”里最大的一座宅院,宽大的石阶两侧有着雕镂狮头的石座,而且,黑漆的大门上镶嵌着浮亮的铜质兽环。 展若尘先把马匹拴藏在附近一片疏林之中,这拴马的所在,也是他离去时最便捷到达的地方;然后,他默默审度着石宗和和这座宅居的形势及格局,把西厢房的位置牢牢记在心里。 一般进行袭杀计划的人,大多喜欢在夜幕深垂之后下手,但展若尘却没有这样的习惯,同时,他有他自己独特的看法与见解,在他认为,夜暗之中狙击目标,固然可以借夜色掩护本身,然而,对方亦可同样借夜色的掩护来反抗或逃遁,得失利弊乃是相等的,并不见得有什么绝对的便宜,而白昼动手,固然形迹不易掩蔽,至少却增加了成功的机会——光天化日下的猎物,要想遁迹乃是大大不易的。 这一次的行动,他主要讲求的便是成功,其他因素,他不打算多做考虑,他更不在乎对方有什么人看到自己,因为看到他的人,他都不会再让对方活着出去。 “霜月刀”贴在他的右时上,宽大的袍袖便遮隐着刀刃,那种冰寒冷硬的感触,在他来说是熟悉又亲切的,乃仿佛有脉博,有呼吸,有灵性,他体会得到刀身的蠕动与轻颤,也竟会得到刀身的诉说与思维,这是他最真挚的伙伴,忠诚不欺,全心效命,无论何时何地,都与他生死与共,患难相随,他知道,当全世界的人都遗弃他时,他的刀仍然会形影不离,伴他至终,而这么好的伙伴,却永远对他无所祈求。 日正中天时。 展若尘用一块青色的布帕,蒙住口鼻的部分,他选择自石宗和宅院的左后侧潜入;煌煌阳光照射之下,他凌空的身形,似一抹掠空的阴影。 西厢房是一连三间,两明一暗横向大门的格局,前头是连接正堂的一方天井,旁边便是一片园圃,索落的季节,园圃中也是一片凋零。 天井中没有人迹,园圃里也是一片沉寂,展若尘来到厢房门前,他没有敲门,猛的将门推开,其实不必这么用力,门在里面并未下闩。 屋皇,一张八仙桌两侧,有两个人正在面对面的细声交谈着,门扉突然开启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两张脸迅速扭了过来,那是两张充满了讶异神情的脸。 展若尘很快的认出了其中的一张脸:黑中透亮的肤色,突额吊眼,狮鼻厚唇——不是“九手金刚”赵双福是谁? 另一个的面孔却是苍白的,属于阴沉的那种苍白,尤其一双眼睛,透着蛇似的冷漠光芒,年纪和赵双福近似,约莫也在四十上下。 反手掩上门,展若尘首先验明正身: “你是赵双福?” 那黑汉早已跳到一边,他怒瞪着展若尘,恶狠狠的道: “我是赵双福,你又是什么人?” 那阴沉的人突然表情大变,他急促的道。 “不好,双福,这人可能是那边派来的刺客!” 赵双福退后一步,粗浊的呼吸着,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惊悸,却也流露出极度的愤怒: “你,你是那边派来的么?” 展若尘平静的道: “‘那边’是什么意思?” “咯崩”一咬牙,赵双福厉烈的道: “金申无痕那老虔婆!” 展若尘摇摇头,道: “金楼主原是你的主子,如此称呼她,不嫌逾份?” 赵双福怨毒的道: “什么主子?我恨不能食其内,寝其皮,将她挫骨扬灰,这个专横霸道,赶尽杀绝的暴君!” 展若尘冷冷的道: “看来,也不必留给你仟悔的时间了,你是不会仟悔的,因为你把你的错失归罪在那不肯姑息你的人身上,把你的忘恩负义抹煞于叫嚣之中—— 赵双福,你认命了吧!” 面孔苍白的那人缓缓的道: “我说得不错,双福,他是那边派来的刺客!” 展若尘萧索的道: “不是‘刺客’,朋友,是执刑者!” 额头上已冒出汗珠,赵双福嘶哑的咆哮道: “好一个忠实走狗,无耻爪牙,仰承金夜叉鼻息的奴才,我就看你今天能不能得遂所愿!” 苍白面孔的那人阴沉的道: “‘金家楼’中并没有见过你这号人物,你是金申无痕从何处召来的?” 展若尘双目平视,生硬的道: “这你不用管,你们只要明白我是来干什么的就行了!” 那人瞅着展若尘道: “金申无痕许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如此替她卖命?” 展若尘道: “无尽德泽,无尽恩惠,这还不够向她尽全忠、效死命?” 赵双福猛挫身,就在一只立柜之后探手一摸,一条银光闪闪的长链业已在手,银链的两端上,一头系连着拳大的三角形尖锥,另一头则是同样大小的一枚圆锤,锥链互映,显示着这是一种极为凶狠的兵器! 面色苍白的那人走到八仙桌的一边,双目冷锐,神情凝重的道。 “双福小心,金夜叉向来老谋深算,稳扎稳打,不干没把握的事,她既遣来此人,而且又是独自一个,足见来者不善,早有计较,我们不必贪功,尤戒激动,和他耗着干,时光拖下去,他就难以得逞了……” 赵双福咬着牙道: “我省得,便是拼上一死,好歹也得拖着这奴才垫背!” 展若尘古并不波的道: “你们都说妥了吧?” “了”字宛似一颗冰珠儿弹碎于空气中,冷冽的尾韵有如冰屑的飞散,展若尘上身微倾,两抹芒电在同一时间分别暴刺赵双福及他的伴当! 赵双福猛侧急斜,手中锥锤并出,仿佛抖起了两团闪掣的流星。 面色苍白的那人足尖倏钩、人和桌“呼”的倒翻,“砰”“砰”连响,那明明是一抹刃光,却陡然在翻起的桌面上穿透七道裂痕! 展若尘的袍袖飞挥,寒芒吞吐“挫骼”两响,赵双福的锥锤立时荡向左右。 凌空人影倏旋,那人双腿横旋,快不可言的扫卷过来。 展若尘身形倏偏两尺,“霜月刀”脱袖而出,一片轮形的光华猛然滚回,空气立时激涌呼啸,那人跟着连连倒翻,血同雨洒! “好畜牲!” 赵双福狂吼一声,双臂挥舞交穿,人在屋角,锥锤飞闪,如雷火劈豺,似流矢纵横,朵朵银花,便密急无匹的绽映于展若尘四周! 展若尘不动不移,出手准确快疾,伸缩之间,刃芒弹掠舒卷,指顾来回,宛如可罩天地。 于是,金铁的交击声盈耳不绝,任是赵双福动作如电,有似九手齐展,却也仿佛骤雨打油伞,滴滴也浸不进去! 那面色苍白的人,全身受了五处刀伤,俱是刀刀见骨,肌翻肉绽,他的脸孔更形惨白了,但他却一声不吭,咬牙挣扎起来,抽冷子淬然由后扑进——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两尺长短,粗若拇指,顶端罩有倒钩的“穿心刺”! 展若尘就在刺尖将要沾身的瞬息,贴着尖头回转,身形甫动,右手刀刃暴翻,那人已闷曝半声,一头撞出几步之外,略微抽搐之后即已寂然不动。 怪叫着,赵双福长身扑来,锥锤交织翻飞,像煞狂风暴雨,强有力的锥锤回射旋舞,砸得满屋子的东西碎裂迸溅,歪塌倒斜! 展若尘快逾石火倏忽闪掣腾挪,身影流走,似是一抹有形无质的幽灵。 左回右旋,赵双福扭动着姿势,锥锤暴烈的追击着敌人,他满头大汗,喘息如牛,模样真似发了疯! 倏然—— 展若尘不再躲避,他流虹也似暴迎当面而来的锥锤,“霜月刀”却在锥锤近身的刹那偏出,“呛啷”声响,他的人已掠过赵双福肩头。 “嗷……晤……” 赵双福结棍的身体猛然一僵,他直挺挺的站着,凸瞪着眼珠,闭嘴吸气,却忍不住那窒息的呻吟,他的面孔已经扯歪了,黝黑的光亮在迅速减退——减退成那种可怕的灰黄色…… 展若尘背对赵双福,缓缓抽回右手,他的“霜月刀”,便也缓缓自赵双福厚实的背脊中拔出,刀刃依旧晶莹清澈,宛若秋水一汛。 当刀尖离开了赵双福的身体,他才叹息般吐了口气,一堆烂泥般软软倒了下去。 很快的,展若尘扑向里间,那是一间卧房,空荡荡的并没有人,他毫不犹豫,又迅速撞进另外一个房间,也只是刚刚把门踢开,面对着他,一个女人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下! 展若尘意外的怔了怔,一怔之后,不禁又为难起来,他不喜欢杀戮女人,尤其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正在向他下跪的女人! 那女人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细皮嫩肉的,生得十分妖媚,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属于良家妇女的那一类型! 现在,这个女人正在全身发抖,满眼含泪,那张原本媚气十足的脸庞也因为过度的恐惧而走了形,她跪在那里,哆嗦得几不成声: “饶……命……英雄……求你饶命……” 展若尘皱着双眉,冷冷的道: 于你是赵双福的什么人?” 那女人抽搐着,筛糠似的抖: “我……我……我是……他……他的……他的……… 展若尘大声道: “是他的老婆?” 那女人惊惊的哭出声道: “不……不,我不是……不是他的……老婆……” 展若尘暴烈的道: “不是赵双福的老婆,你却躲在他的卧室之中做什么?” 几乎要吓瘫了,那女人连跪都已跪不稳,她匍匐在地,噎着声哭: “英雄饶命……我真的不是赵双福……老婆……我……我是暂时在这里……在这里侍候他……” 展著尘重重的道: “这话怎么说?” 满面的泪痕浸融着脂粉,女人的那张脸就花糊糊的益发不中看了,她颤凛的抽着气道: “我们……曾经言明……他出八百两银子……让我陪他一年……” 展若尘哼了哼,道: “原来你是赵双福的姘头,还是临时性的姘头!” 话说得很不好听,但这女人岂敢顶撞一个字?根本她也没有想到要顶撞或辩解。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而她深切明白,站在当门的这个主儿,乃是存心来宰人的,对方业已血淋淋的活杀了一双,决不在乎再缀上她一个江湖上的纷争与纠葛,大多带着赤漓漓的色彩,由始至终,全是拼命断魂的事,一旦沾着边,至少也得脱层皮,她知道自己已经卷进来了,而且窥及了这场杀戮的隐密,照说,保命的希望实在不大…… 冷汗并着热泪,这女人哭得好冤…… 展若尘阴沉的道: “你陪着赵双福有多久啦?” 抖索着,女人咽着声道: “才才……两个多月……” 展若尘目光冷硬的道: “有关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猛的打了个哆嗦,女人悸怖的申辩: “英雄……明鉴……我只是一个……出身贫贱……的苦命寡妇……由于日子过不去……才经人说合……以一年为期……暂时来赵大爷身边侍候……他的事,又哪里会向我说?” 展若尘道: “你会一点都不知道?你甚至不间他为什么要潜逃,要匿藏,不怀疑他为什么放着‘南岭’一家大钱庄的老板不做,却跑来此处终日惶惶的寄人篱下?” 那女人抽噎着道: “我不敢问啊……他也没向我说……但……但是我也猜想得到他是出了事……这些日来,他的情绪十分紧张……脾气也极暴躁……一天到晚疑神疑鬼,连个风吹草动都能把他惊得一跳……我明知不妥,他不说,我半个字也不敢提……” 展若尘沉默了一下,道: “你的名字?” 女人窒着声道: “我姓季,季月美。” 展若尘道: “方才你说的都是真话?” 季月美叩了个头,位声道: “英雄,求你可怜我,我决没有半句谎言……” 展若尘道: “和赵双福在一起的那个白脸汉子,他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 摇摇头,季月美道: “那人是干什么的我不晓得,他只是这两三天里才常常来,赵大爷从来也没给我引见过;他们每次会面便聚在一起密谈,谈些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到时候给他们泡茶、做饭……” 展若尘低咱一声,道: “连那人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 回思着,季月美忽道: “对了,我好像记得赵大爷称呼他‘老游’,至于他是不是姓游,或者乃是他的绰号,我就不敢确定了……” 展若尘凝视着这季月美,好半天没有说话,季月美不禁又抑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她泪如泉涌,哀恳着道: “英雄……请你不要杀我……我是无辜的……我对你毫无害处,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英雄,我与你们之间的恩怨全然无关……” 双眸的光芒冰寒而木然,展若尘在酌量着,他站在那里,就宛若一座山! 季月美吸位着道: “我可以向你发誓,向你赌咒……英雄,我永不会泄露今天的秘密,永不会向人诉说一个字……。我会忘了这件事,就当我从未见过经过……” 展若尘萧煞的道: “季月美,天底下有许多营生,许多行业,有的正常,有的反常,我想,你大概是专门靠着同人姘居来维持生活的吧?” 呆了呆,季月美突然痛哭起来,她一面哭,一面吸着气道: “既是……英雄早知我的底细……我也就不必……瞒着英雄了……不错……我,我是像这样过活的……但我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我是个女人……无才无识的女人……我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娘俩都得活下去……我没有别的本事,只好出卖我的身体……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除了身子,也就再没有其他的了……” 沉吟着,展若尘道: “在这一方打滚久了,你的眼皮子也应该相当活络,季月美,江湖上的传统,想你也多少知道一点?” 季月美咽噎着道: “我听过些……” 点点头,展若尘道: “眼前的事,是一桩不能留活口的事,你明白?” 全身都似要瘫了,季月美挣扎着道: “我是无辜的……英雄……我发誓不泄漏今日之事……求你放过我,看在老天份上……也看在我那嗷嗷待哺的孩子份上……英雄,我求你,我求你啊……” 展若尘静静的道: “你运气太不好。” 季月美绝望的颤着声道: “英雄……求你……求求你……” 展若尘视线下垂,徐缓的道: “你运道欠佳,我的运道尤蹩——但我宁愿自己承担责任,也不乐意向你下手——” 季月美瞪大了那双红肿的泪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唇抽搐着,嘴巴连连翕张: “你……你是说?英……雄……你是说?” 展若尘低沉的道: “我是说,季月美,我要和你赌一次。” 迷惘又惊疑的,季月美呐呐的道: “赌一次?和我?和我赌一次?” 展著尘异常稳重的道: “不错,赌一次——你的模样,你的神态,你的央告,你的祈求,尤其是你在此事中的立场,全使我不能下手斩杀,然而,或许你是故意装扮的,或许你骨子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更可能你表面的反应与你的实际内蕴截然迥异!” 凄哀的落着泪,季月美道: “英雄,你不要这样怀疑我……我没有骗你……我一切正如我所说… …我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出卖灵肉的可怜虫……” 展若尘道: “但愿我没有错,你的情形正如你所说的这样,是以我的理智才要与我的仁恕之念赌一赌,也要以我的猜疑同你的诚实与否赌一赌;季月美,我在江湖上厮混已经够长久,试过了各式各样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好狡之徒,也遇多了做工十足,见风转舵的刁滑之辈,因此对人心,对人性,早已失去了那种直党的天真和浮面的信赖,但我不希望重蹈覆辙,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季月美泪流满面,感激零涕的啜泣着: “我明白……我明白…英雄……你放心吧……你不会输的,你永不会输的……好人必有好报……英雄,你的仁慈,你的宽恕……老天一定会补偿你……” 无声的苦笑着,展若尘道: “把细软收拾好,你去吧。” 诚诚敬敬的对着展若尘叩了三个响头,宛如再世为人的季月美咽着声道: “英雄,我知道不能问你的名姓,但我却会终生记得你…铭谢你,请接受我与我那孩子的祈福,真挚的感戴……” 挥挥手,展若尘道: “去吧,但谨记三缄其口!” 季月美抹着泪站立起来,沙哑的道: “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英雄,正如同我向你所保证的……” 当这个死里逃生的女人匆忙收拾妥当,又再次向展若尘叩别之后,展若尘在房中略略抄查了一遍,却没有其他发现,他不再逗留,径自推窗而出,沿着屋脊飞离这幢宅院。 从他开始行动,一直到他离去,过程中并非是毫无声息的,而某些音响的传扬应该能使宅子里其他的人察觉,然则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一切静寂无声,这座宅院就仿佛是幢废弃已久的空屋一般;展若尘明白,宅子的主人石宗和必已知晓这是怎么回事了,石宗和默契在心,当然不会,也不敢自找麻烦。 归途上,展若尘思量着一件事——他义释季月美的事;心头多少有些疑郁的感觉,他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了还是惜了? 正如他曾向季月美所说,他没有杀戮对方灭口,实际上担负的责任极大,秘密的泄漏,内情的宣扬,他本人的身份,加上金申无痕的立场与嘱托,俱将难以收拾,真个到了那步田地,他就不啻自陷困境,进退维谷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冒这次险,他不愿再干后悔的事,尤其这样的后悔乃是无以补偿的,与其将来可能痛苦,莫如眼下先行承受疑虑的煎熬,正确的答案,他不须多久便会知道了…… 杀戮同仁义,往往是两个极端,可是在某些情形之下,却又是浑然一体的连结,生死之中若有分径,那便在于一个“理”字上了。 展若尘沿着大道,策骑往前路奔去,他业已在来时耽搁了一天,他想回程中尽量加快过赶,将这延误的一天弥补过来……—— 第15章 生死陷阶 清晨。 空气中有一股寒冽的透凉,深吸一口,肺腑之间都被那种凉沁刺激得微微颤慎,但却是一种舒适又熨贴的颤凛。有薄雾,太阳尚未露面,这显然会是一个不错的天气。 展若尘业已奔行在路上,打东方泛白之前,他早就开始登程了。 沿途行来,都很顺利,他预料可以照他的计划赶回“金家楼”,并且,那耽搁的一天也能弥补过来。 蹄声激扬着,一路向前滚去,展若尘想着心事,在周遭轻纱似的雾气飘渺中,他的心境也似同雾氢相融,变得有些迷迷蒙蒙的了。 忽然,他把奔速缓了下来,眯起双眼向路前的一片蒙陇里注视一一那里似有一团黑影在蠕动,极其缓慢的蠕动,而这团黑影比诸一个人的体积要来得庞大。 更谨慎的使坐骑换成了小碎步,展若尘戒备着朝前接近;本来,道路上发现其他的人迹乃是一桩极为平凡的事,展若尘大可不必如此慎重,然而,令他起疑的是这类似“人迹”的黑影却来得如此庞大,更且移动得反常的缓慢。世道已经够艰险了,江湖中的诡异变化却益为离奇,什么样的花巧,什么样千奇百怪的名堂都有可能发生,展若尘从不对“反常”的事掉以轻心,经验是辰光岁月的累集,也是血与泪的结晶,他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加意审慎,那就是他所以尚能活到现在的最大原因。 于是,他已接近到可以看清楚那团黑影的距离之内,他停下马来,微微有些迷惑,但是他表面上的神情却一片木然,冷凛的木然。 那团黑影果然是“人”的影子,为什么又比一般的人影来得庞大呢?说穿了有点可笑,因为那是商个人合在一起的影像。 两个人,一个白发苍苍,身腰佝偻的老头子,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而大姑娘却是背在老头子背上,薄雾迷蒙中,看上去自然便显得怪诞了。 不过,这却又解开了一项疑窦——为什么这团影子移动得如此缓慢。 展若尘早就练成了一种定力,掩藏内心实际感受的定力,如果他认为需要,他便永远可以使表面的反应截然分断……他冷冷的凝视着这幅出现在大清早的怪异图案——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如此吃力的背负着大姑娘,犹在拖着蜗步,气喘吁吁的往前挣扎。 老头子似也看见他了,在俄顷的惊愕之后,老人那张皱褶深刻的枯干面孔立时浮漾起欣喜又祈盼的表情,朝着这边瞒珊走近几步,老人喘息着沙哑的开了口:“这蒙蒙亮的一大早,遇上个人可真不容易……这位,呕,老弟,你是待往哪里去呀?” 展若尘静静的道:“我去的地方,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两个相反的方向,老丈。” 老人的神色暗了暗,又忙道:“老弟,我想求你帮我老头子一个忙,我实在撑不住啦。” 展若尘看了看脸孔侧搁在老人肩上的那个少女,她有一头浓黑的秀发,发丝正散乱的披垂在老人的颈肩四周,这位少女的双目紧合,面色出奇的苍白,呼吸很微弱,似乎有些不妥,若不是她的背部还在隐隐的起伏,便会令人怀疑她到底是死的抑是活的! 双眉皱了皱,展若尘道:“什么事,老丈?” 又喘了口气,老人疲累的道:“你也看见了,老弟,我背上背的是我的孙女,昨夜里,她忽然得了急病,人就这么晕晕沉沉的委顿着……我好不容易挨到天光,赶紧背着她往前面的‘三合埠’去找郎中诊治,这一路下来,业已背她走了十多里地……咳,我真是不行了,就这十来里地,几几乎已累散了我这一把老骨头……” 展若尘没有答腔,但他已经知道老人希望他帮忙的是什么事。 露出一脸乞恳的神情,老人可怜兮兮的道:“老弟,我不敢指望你像我这样承力背负我的孙女,但至少你还有匹大马,求你用你的马载乘着我祖孙两个,赶早到‘三合埠’去,找个郎中给她瞧瞧……” 展若尘道:“那‘三合埠’离此多远路途?”。 老人赶紧道:“不远,老弟,只有十五六里……” 展若尘未免作难,他重任在身,急着回去复命,这是丝毫也不能耽延的事,何况实际上他业已耽延了,然而眼前这一老一少,却又正处困境,少女更在重病之中,模样透着十分严重,他若拒绝了人家的要求,不啻见死不救,休说江湖上的道义传统不容如此,便他自己的心性为人也做不出来……他正在迟疑着,那老人又踉跄的挪动两步,央告着道:“老弟,求求你行行好,帮我一把……我是真个挺不下去啦,小孙女的病又误不得,你这是在救两条人命啊,几步疏远,只要你一拨马就到……” 吁了口气,展若尘道:“好吧,但话说在前面,老丈,一待送二位到了地头,我可不能再行耽搁,立时就得往回赶……” 连连点头,老人感激无限的道:“这个当然,这个当然,老弟你一片好心,压下自己的事不办,先耗时光帮着我们一老一少,既到了地头,哪能再拖累你?就这么说,一抵‘三合埠’,我们就下马,老弟你尽管上路……” 展若尘抛橙落地,往旁边一站:“老丈,你同这位姑娘先上去坐好!” 来到马儿跟前,老人稍一使劲,便差点跌倒,他勉强站稳后扭过头来:涨得老脸泛赤,颇为窘迫的喘着气道:“老弟……我委实力乏了……全身又酸又痛,我这小孙女背在背上,活像就是一座山……对不住,请你劳驾帮我扶她上去……” 展若尘只好走了过来,从老人背上抱下了那个少女,少女体形窈窕纤细,并不算沉,而老人却如释重负般,长长嘘了口气,伸展着四肢:“我的老天,这小丫头平时看着她瘦伶伶的轻飘得很,怎的一背上身却这么个压人法?这一路上来,我连气都差点透不出一口……” 漠然看了臂弯中仰躺着的少女一眼,展若尘发觉这少女长得相当秀丽,纵然在大病晕沉之中,面已苍白得近乎透青,但依旧有着那一种灵逸姣俏的韵味,他挑挑双眉,问道:“你家里没有别人在了么?老丈,为何不请个较为壮健的人前来送她?比如她的父兄之类。” 老人停止了松散筋骨的动作,凄然摇了摇头:“如果她的父母还在,哪里用得着我老头子来拼这个命?死了,早死了五年多喽,可怜她爹娘就只生下她这一个女儿,独胎之后便双双撒手归天……我们祖孙是相依为命,我业已六十多岁,一辈子受够了孤苦贫困的折磨,这人世间的种种光景,对我来说,早腻味了,我宁肯一根绳子上吊,也不能再让我的小孙女走在我前头……” 展若尘默然半晌,道:“上马吧,老丈。” 点点头,老人往橙前一靠,马儿受惊,已突的昂首立蹄,轻嘶起来,老人似乎比马儿更怕,他急忙往后缩退,一付手足失措样子。 展若尘轻轻出声,安抚着坐骑,边道:“老丈,你从未骑过马吗?” 尴尬的搓着手,老人赦然道:“老实说,不曾骑过,在乡间,驴倒骑得不少……” 展若尘道:“我先上吧,我坐妥之后,你再上来坐在我后面,你的孙女我只有打横抱在前头了。” 老人哈着腰道:“你怎么说怎么好,老弟,麻烦你啦。” 于是,展若尘微一偏身,怀中还抱着个人,竟已腾空而起,漂亮利落之极的稳坐鞍上,他侧首对着老人,同时伸出右手道:“来,老丈,我扶你一把!” 老人道声谢,双手抓紧展若尘伸出来的右手,一只脚堪堪踏向马镣——变化便在这时发生了。 老人看上极其笨拙乏力的动作,竟突然转为矫健迅疾,他抓紧展若尘右手的那双手立时坚硬有如铁钧,身形暴飞而起,将展若尘的手臂绕头极绞,似欲生生折断! 几乎不分先后,抱在展若尘怀里,那个原本处在晕迷状态中的少女,也骤而缩曲,一只左手折向展若尘后领,右手翻摔,猛插展若尘胸膛——她的右手在极短的距离里划过一抹弧光——敢情她的右手食中二指上套着两枚蓝闪闪的三角形钢锥,而这两枚钢锥之上,显然还淬了奇毒! 变异是如此突兀,又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其情势之险恶无言可喻,供给展若尘思考对策的时间可以说完全没有,在刹那间的惊愕里,反应纯凭直觉——种经验累集的直觉,与一种心和神的连锁动作。 展若尘的右臂已被扭绞至颈后,老人正狠命折紧往下猛带,少女的纤纤玉手扯着他的后领,把他骑在马上的身体拉扯成倒仰的角度,而那两枚套在食中二指上的淬毒钢锥,业已眼看着插向胸来,对方这一举动,十足表露着是要置他于死地! 双目暴睁,展若尘在千钧一发中叱喝如霹雳,他右臂倏抖,袍袖中寒芒炫闪,老人首先怪叫着抛洒两溜赤漓漓的鲜血倒翻出去,他的双脚脱橙扬并,在少女的淬毒钢锥将要沾衣之前,“啪”声夹住了对方的手腕上、但是,那少女拖扯住他后领的左手倏松,五指斜插,居然生生透及展若尘的肩胛五分! 如果少女不是由于姿势受到限制的话,她这挥指插戳的动作,只怕就要将半只手掌全送进展若尘的背脊之内了! 挫牙切齿的展若尘并挟住少女手腕的双脚狠力搓扭,于是,那少女尖叫之声,颤长的尾韵渗杂在骨骼碎裂的刺耳音响中,少女白里透着灰的一张面孔,这一下真正涌出了灰黄! 猛向斜翻,展若尘头下脚上的打横滚动,少女被扯带空中七尺,她挣扎着的身体尚未朝下坠落,展若尘双脚闪弹,“吭”“吭”两响,又将少女踢得凌空兜转,窒闷的呻吟着手舞足蹈摔跌出老远。 挺立地下的展若尘面容酷厉,深陷的双目中煞气毕露,他注视着刚从地下爬起的老人——老人双臂之上,自腕至时,全被豁开了近尺长的血口子,皮肉卷裂,深可见骨! 歪歪斜斜的拿稳了身形,老人夜果般碟碟怪笑,满脸狰狞恶毒之色,先前那种忠厚老实而可怜可悯的模样,那受命运拨弄的枪然,那迷茫于一片灰黯前程中的乡气,全已荡然不存,如若彻头彻尾改换了一个人! 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一个人,居然在须臾之间便产生了这般极端相反的变化,该是多么可怕,又多么可惊——那颗心蕴藏的内涵,竟是恁般左右着人的形象,善与恶的形象! 展若尘觉得有些悲哀,也有些自嘲的悔恨,这算什么呢?一番好意,竟换来了一场灾难,又是几乎要了他生命的灾难。 好人真的是不能做吗?老天。 这就是人心,这就是人性,苍穹包括着的大地与万物啊,还有比这更不易捉摸的东西么?老人笑得呼了口气,他咳着一指展若尘,模样古怪的道:“姓展的……好小子,算你命大!” 展若尘冷冷的道:“我的命大,老朋友,只怕你的命就不长了?” 老人蓦而表情阴鸷下来,他峭锐的道:“今天既然接上了你,姓展的,我们早就有了最坏的打算,你不必得意,我们便拼了,你的命也长不久了,至多是快一点慢一步的区别而已,你这条命业已有人要买定了!” 展若尘低沉的道:“谁对我这么有兴趣?” 老人凛然的道:“这个你不用间,问了我们也不会说!” 点点头,展若尘道:“那么,告诉我为了什么?” 老人狂笑一声,道:“糊涂哪真糊涂,展若尘,你闯了这么大的祸事,弄出如此令人痛恨的纰漏,而你自己居然尚不明白?” 展若尘平静的道:“我是不明白。” 老人暴厉的道:“你便做个冤死鬼也罢!” 不似笑的一笑,展若尘道:“未必见得!” 老人老脸上的皱纹更深刻了,榴线与榴线的间隙里,积叠着阴影,凝固着狠毒,一双泛赤的眸瞳透露着那等近似疯狂的执着——他像是献身前的信徒,带着奉献肉体与灵魂的痴迷和冲动:“过来杀我,展若尘,除了杀我之外,你不可能获得你想知道的任何什么!” 展若尘注视着老人,缓缓的道:“老朋友,或许你可以不死。…古怪的笑了,老人道:“想以我的生命来做某一桩交易,你是这样打算的么?” 展若尘阴沉的道:“不错!” 老人大惊道:“你犯一个大毛病,展若尘,就是你以为每一个都惧怖于死亡,是的,很多人都不愿意死,却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比如我!” 嗅,笑着,他又接下去道:“我已活过这一大把年纪,死不为惜,大半截入土的人,对于未来还能有多少指望?生命的诱惑,对我不及你想像中那般重要,展若尘,你无须胁迫我来交换什么,因为我不在乎生命!” 眉睫之间飘现着隐隐的讥讽,展若尘淡淡的道:“不过,老朋友、有些死亡的方式相当痛苦,不及寿终正寝来得安详而较自然!” 老人的喉结颤移了几下,他狠狠的道:“姓展的,你吓不着我!” 往前走近了两步,展若尘道:“你不再考虑考虑?” 老人也迎上两步:“毫无必要!” 展若尘道:“雁去留声,人死留名,至少,老朋友,你的尊万露一露?也好叫我瞻仰一番,知道这一慷慨赴难的人是谁?” 老人道:“不用,迟早你总会知道。” 展若尘微喟着道:“老朋友,你不只是‘慷慨赴难’,‘视死如归’,更有着对某一个人,或某一个集团的赤诚忠心,如果这都不是,便乃你的报酬收够数了!” 碟碟怪笑,老人道:“别想套我的口风,你将听不到你想知道的一个字,一句话!” 展若尘目光冷漠语声也是冷漠的:“从开始,我源自一片善心,但我这片善心却落入你们早已布下的生命陷饼中,你们利用我的慈悲来图谋我,暗算我,你们否决了人性的美好,污蔑了互助的本意,你们竟然拿着我的慈悲行为来做你们反制于人的手段,你们真卑鄙,真无耻,真邪恶!” 老人大叫起来:“展若尘,对你这种人,可以运用任何手段来加以毁灭而不必稍有顾虑,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恶魔,一个刽子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嗜血者;只要能除去你,我们将不在乎施用每一桩可行的方法,而不论这种方法的道德原则,你听明白,我们只问目的,不择手段!” 展若尘道:“我会把今天的事情弄清楚的,死了的人不说,活着的人会说!” 顿了顿,他又深沉的瞥了老人一眼:“老朋友,你也明白,并非每个人都似你这般‘视死如归’……” 老人的嘴已歪扯着吼:“你是在做梦,展若尘,你永远不会明白什么,你到死也不会明白……” 展若尘侧首望向那个少女——她已经撑持着坐了起来,满头的乌丝蓬乱披拂,脸上一样沾着沙土,而她的脸却更是青白的,真正的青白;她坐在那里,模样透着异常的痛苦及惊窒,她的右腕骨业已碎裂,腰肋间挨了两脚,此外,显然她也知道在这次的谋杀任务失败之后,将会遭至何等的命运,何等不敢想像的残酷命运……是的,他们谋杀的对象正也是惯于谋杀的行家——比他们更加道行高深,而且,一旦横下心,便是世上最狠毒的一颗心了! 老人还在吼喝:“不用再扯些闲话,展若尘,我在等着和你搏命,等着和你决一死战!” 忽然,展若尘一笑,指着那个少女,他意态悠闲的道:“老朋友,你别着急,你要上道,我总会完成你的心愿,那位姑娘,我想问,她实际上可真是你唯一的孙女?” 老人略一犹豫,咬牙道:“你自己去猜吧,姓展的!” 搓搓手,展若尘笑道:“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老朋友,我说出来,或者你颇生同感!” 老人疑惑不安的叱喝:“姓展的,你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展若尘道:“待我送了你的终——也就是给予你应得的惩罚之后,我会有根充裕的时间,用很柔和的方法来和这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大姑娘谈谈,我相信,她还不想死,因为她还年轻,而年轻的女孩子大多有憧憬,有希望,对人生尚有着较深的诗意;老朋友,一个少女所编织的彩色缤纷的梦,据我所知,往往会超乎现实代价的比重,活着,强甚于死,而不论那种死法有多么荣耀。” 呼吸急促了,老人迫急的道:“展若尘,你小看她了,她和我一起,此来之前,早就做了最后的准备,最坏的打算——我们都不会向你屈服,都不会!” 笑了笑,展若尘道:“是么,我们要印证印证?” 老人愤怒的道:“你任什么也得不到——除了我和她的两具尸体!” 展若尘道:“老朋友,你如此深具信心?” 老人咆哮着叫:“你得搞清楚!我们不是江湖上的三混子之流,我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展若尘,你把我们看成了什么贪生怕死,怯懦卑贱的窝囊废了?” 表情中透露着一抹不可捉摸的诡异,展若尘似是计划已成,他安详的道:“可惜你看不到了,老朋友,否则我倒真想叫你体会一下,你们二位到底是哪一类的人物!” 切齿如挫,老人神色狰厉的瞪视向少女那边。 是的,这是一种恐惧,一种威胁,或者,在老人来说,也是一种期盼,期盼那少女和他一样认定死亡,抛舍人生。 但展若尘了解这中间有些难言的矛盾,矛盾出自各人的观念、立场、环境,以及对生命的看法,并不是每个人都腻味了活下去,尤其是这么一位豆寇青春的姑娘——她模样长得不错,至少,对将来总还会有着理想,有着希冀吧?这,就足够了。 足够她对生命保持着热爱。 老人恶狠狠的叫道:“告诉他,告诉姓展的,说你决不向他屈服,说你必然拼斗到底,不论生死存亡,你都会同他拼斗到底,他休想以胁迫手段来达到他的卑鄙目的——你告诉他呀!” 少女灰土上的面容上透露着青白,展现着怆楚,带着那种不可言状的绝望神情,她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沙哑而颤抖:“我会尽到我的本份,你无须对我一再强调……” 老人生硬的、邪恶的笑道:“展若尘,你听到了?” 展若尘颔首道:“我听到了,就因为我听到,老朋友,我便益发相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枯瘦的老脸上挣出一抹暴戾的褚赤,老人盯着展若尘,一个字一个字迸自齿缝:“你会发觉你犯了极大的错误,展若尘,你错得大可笑,也太可悲……” 展若尘极其友善的先向那少女点头微笑,然后,他心平气和的道:“老朋友,犯错误的人不是我,是你;可悲与可笑么?不错,你立即就会知道我们彼此之间,哪一个可悲又可笑了……” 说着,他轻飘飘的拂动着袍袖,行向少女正坐着的方向。 老人倏然往横阻截,他果似豁出去了,竟是一付“泰山石敢当”的拼命架势:“姓展的,你要到哪里去?站住脚步。” 展若尘平静的一笑道:“老朋友,如果你想多活片到,还是让到一边的好,你这样做,并不能达到什么目的——除了你自己加速死亡之外。” 老人满脸的纹路顿时全挤叠成一堆,他“咯”“咯”有声的咬着牙,弓背挫腰,蓄势贯劲,大有一越雷池,即行“格杀”的意味!—— 第16章 魔手难逃 摇摇头,展若尘道:“老朋友,看来你是执迷不悟到难以救药了,这一大把年纪,莫非你还不想求个善终?”老人激动的吼着:“姓展的,你想走过去以花言巧语诱迫她么?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但得一口气在,你便永远别已盼靠近她一步!”展若尘形色之间突然变得冷酷无比,他眼角挂着一丝丝透骨沁心的寒意,沉缓的道:“对你而言,我的忍耐已经够了,老朋友,以你加诸于我身上的种种,原本不值得我待你如此仁厚,但看在你来日无多的份上,我愿意让你有个较为和祥的死亡,可是你不知自省,一再相逼,得寸进尺,你以为你那几下子,真能替你挣到点什么吗?” 老人蛮横更凶悍的道:“连死我都不怕,展若尘,你还能拿什么来吓唬?充其量,也就是把这条风烛残年的老命卖给你便了!” 展若尘一言不发,对着老人笔直走来,他甚至连正眼也不向对方望一下——大吼一声,老人双脚暴飞,猛贼展若尘胸口! 只是轻轻晃闪,展若尘人已来到对方背后,老人的反应亦极为狠辣利落,他突然半旋,半旋之间,血淋淋,肉糊糊的一只右手上已握着一柄钢钩,又快又重的扣向展若尘颈下“琵琶骨”! 不错,老人终于亮出了兵刃。 展若尘没有再犹豫,身形猝挫,寒芒上扬,“当”声撞响,钢钩已荡起老高,在同一时间,上扬的寒芒尚在凝形,便有如焰火分叉,冷电斜溜一抹,老人闷曝出声,连连打着踉跄歪退。 鲜血是红得炫目的,像泉水,涌自老人的左胸。 没有功夫再容老人说出一句话,吐露一个字,他双眼上插,重重的仰身倒跌在地。 显然,老人未曾遭受大多的痛苦,他死得很快——这是行家的手法,准确而爽脆,毫不拖泥带水。 展若尘业已慈悲过了,在施展最后的手段里,他仍然给予对方走向死亡最简捷的途径。 有时候,同一结局的死亡,其过程却往往是迥异的,一刹那的痛苦,与亘久的折磨,中间的滋味大相径庭。 来到少女身边,展若尘笑了笑——笑得好萧煞。 少女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哗,觉得全身都在泛冷——现在她知道,“尽本份”也并不容易,时间的到来,和嘴里说说,在感受上完全不是一回事!凝视着少女,展若尘低沉的道:“活到他这么老大需要经过一段十分长久的辰光,品尝诸般人生的苦果,很难辛,也很费周折,然而,殒灭却快,只要顷刻;生命的持续是不易的,结束就简单了,所以我们应该珍惜生命,姑娘,你认为对不?” 面颊的肌肉在痉挛,鼻翅儿急速翕张,少女粗浊的喘息着,满眼的惊悸,加上满瞳的迷茫——她已不知道该要如何适从才好了。 自苦难艰唯一死;少女显然不想死,但环境与形势的逼迫,自尊的压制,却令她无从选择,她是那样失措又惶恐……展若尘又轻柔的道:“我已经注意到你在和那老家伙对话的时候,彼此都避免提及称谓,更不曾呼叫姓名,你们很小心,但如今这已不必要,姑娘,告诉我,该怎么称呼你?”少女嘴唇蠕动着,喃喃的道:“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展若尘道:“是的,而我觉得他似乎也祈求这样的结果,你一直都在旁边,事情的经过,该看得十分清楚,他逼得我没有圜转的余地,我有心让他活下去,他却像是不愿活——虽然以他的所行所为来说,他是该死的!” 少女突然激昂的道:“不是他不想活,而是你使得他无法活下去!” 展若尘冷冷的道:“恐怕你的看法失之公允,姑娘。” 将披散的乱发拂向脑后,少女恨声道:“只要你答应放我们走,不以胁迫我们吐露内情为交换条件,他又怎会一心求死?” 展若尘寒森森的笑了:“姑娘,你以为我是谁?以为你们又是什么人?在这桩事件的始未里,你们除了挨刀受惩之外,岂有任何要求的权利?对你们,我已是一再宽容,我不杀戮你们,不报复你们,仅仅只要你们说出一个原因来——意图谋杀我的原因——我想,这不能算是苛求,连这一点你们都执着不应,且悍然以死战相胁,我展若尘半生斗命,安能忍受此等狂妄?何况犹是这般可怜而微不足道的狂妄!” 少女目光低垂,呐呐的道:“你也要杀我?” 展若尘道:“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做法了,姑娘,我的原则是打算超脱你的,但却需要你给我一个超脱的理由,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少女迟疑的道:“你是说……要我……要我……” 展若尘道:“不错,要你说明图谋于我的因由内情,正如我先前要你那老搭档所说的一样,他坚不吐实,业已受到了惩治,但愿你放聪明点,把眼光朝远处看,别学他的样子,否则,我便不得不将你也送上同一条路去!” 心腔紧缩了几下,少女艰涩的道:“我不是不说,展若尘……人未走到绝处,谁愿意轻言一死?实在是……是有不能说的苦衷,这是你所难以明白的……” 展若尘道:“是以我正想明白一下一当然需要你来解说。” 少女刚想开口,却激灵灵的一哆嗦,她痛苦的道:“天啊……叫我怎么办好?” 展若尘平静的道:“姑娘,是为了自尊,为了骨气,抑或为了对某一个人的承诺?若是这些,我看大可不必,因为你的行为本身便是一项绝大的错误,是而挽救这项错误才是当务之急,自尊、骨气,与承诺只是错误的附带,理该化解于悔悟之中;姑娘,生命才是真实的,尤其为了一桩不值牺牲的事而牺牲,那就未免太冤了……” 少女急促的道:“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展若尘道:“如果为了报酬或代价,姑娘,舍弃了也罢,你已得到最珍贵的收获了——你的生命。” 少女惶惊的向四周察视,表情中流露着无所适从的困惑与犹豫,她自然希望生存下去,但是,却好像有着什么隐隐的压力在抑制着她,有什么恶毒的魔咒在圈禁着她,令她不敢放心大胆的突破这道禁制,她显得极为苦恼,也极为烦躁,而苦恼与烦躁之外,她的精神状态更有着难以掩饰的不安……于是,展若尘明白了,他低声道:“当你说出了什么,会有人对你不利,可是?” 少女几乎不易察党的点着头,她的声音很细微:“不只是‘不利’而已,展若尘,他们将不会宽恕我……我若向你说了,我相信你会让我活命,然而,从你这里重获的生命,他们迟早也将收回……” 展若尘道:“或许我可以保护你。” 惨然一笑,少女道:“我不敢这么指望……” 展若尘双眉上扬,道:“别把那些人看得太高,我曾经对付过比他们更为难缠的角色!” 少女幽幽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展若尘……我知道你的功夫精湛卓绝,而且我已经亲自领受过了,你可能会保护我,可能会保护我一天,十天,一月,两月,但你决不可能终生来保护我,他们人多势众,无孔不入,只要有半点空隙,他们就会趁机要我的命……再退一步说,纵使有你在我身边,你也难以绝对保证我的安全……我们都是在道上打滚的人,此中变幻之阴诡险恶,彼此俱皆有数……” 沉吟了片刻,展若尘道:“说得也是,这样吧,姑娘,此事之后,你即时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永不露面,等风声平息,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安份守己的做个贤德主妇,也强似在江湖上玩命,更免除了遭至报复的危险……” 唇角僵硬的勾动了一下,少女辛酸的道:“多谢你替我设想得如此周到,但事实上没有这么简单……那些人狠得出奇,狠得离谱,他们为了所求得逞,往往做尽做绝,对一个背叛或出卖了他们的人,那种凄惨盼下场,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将运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惩治这个人,到了那步田地,就远不如你这一刀来得痛快了。” 展若尘有些不耐的道:“你对他们如此畏惧,难道就不怕我?你要知道,他们会杀人,我也一样会杀,而且我一旦下手,也决不会比他们稍微仁慈。” 少女沉声道:“我明白,但你至少能给我一个痛快,正如你先前所说:同样的死亡,却有迥异的过程,有的直截了当,有的却须承受极大的折磨,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事实上不能避免,我自然希望能够痛快一死……” 展若尘狠狠的道:“你不要弄错了,我有更多折磨人的方法!” 少女低弱的道:“是的,你也有更多折磨人的方法,但你没有理由对我使用。” 展若尘大声道:“为什么?” 面颊两侧透着一抹灰暗,少女哑着声道:“因为我只是想刺杀你而未能成功,你对我的报复也不该超过杀戮之外的范围,更重要的是,你是个有理性,有良知的人,不能和他们一样冷血!” 沉默了一会,展若尘叹了口气:“我发觉你和那老家伙一样难缠,只是运用的方式不同而已,但不可讳言,你的方式却比较容易接受,还多少透着点人味……” 少女祈盼的望着展若尘,声音里又有了轻微的颤抖:“我知道这样的要求有些可笑,但,你能放我走吗?不要逼我说什么,只是放我走……” 展若尘搓着手,道:“的确,你的要求很可笑,我险些被人刺杀,到头来甚至连原因都不知道,而意图刺杀我的人又曾受执于我手,尤其是,这人更曾流过我的血——” 少女呐呐的道:“我……我抱歉,真的很抱歉……” 神态间显示着无奈,也显示着困扰,展若尘来回走了几步,感喟的道:“这不是说一声‘抱歉’便可了结的事,然则我又能怎么做呢?我原本不想要你的命,设若为了向你探询什么而令你遭到更悲哀的结果,亦非我的本意……” 挥挥手,他摇头道:“罢了,你去吧——就这么去,不必再回答我的问题,这一次,我认了便是……” 少女想不到展若尘如此轻易的便恕过了她;提出这个要求,她原本便未曾抱着什么希望,她只是感到展若尘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隐隐然有一线生机在展现,而这一线生机竟然变成了事实——骤然的喜悦及亢奋震撼着她,以至使她兴起了一阵晕眩,一阵激动,一阵不知所措的愕然……展若尘道:“你还在等待什么?大路坦荡,任凭东西。” 吁吁的喘息,少女窒噎着声:“我……我只是觉得太意外……我想不到……真想不到……你会放我走,我以为除了升天之外,是永不可能的事了……” 展若尘道:“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天下之大,尤少不可能的事,姑娘,你已得到了你所祈求的,该走了,我劝你走得越快越好。” 挣扎着站了起来,少女用左手捧着碎裂的右腕,移动之间,不禁露出痛苦之色,她咬着牙、强挤出一抹凄惶的笑:“展若尘,我会记得你,你曾给予我甚少给予别人的东西——你的宽恕;但愿我尚有报答你的机会,但愿……” 微微一笑,展若尘道:“姑娘,显然你天良未泯,我纵使并不盼望你的报答,听了这几句话,心头也很舒坦,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了。” 脚步踉跄的走出一小段路,少女又停了下来,转回头,表情极为复杂的迟疑了一会,方才艰涩的道:“展若尘,你要多珍重。” 展若尘颔首道:“多谢美意,姑娘,我也同样以此言回赠。” 怔忡了顷刻,少女一拧头,转身去了,她没有循着大路走,却穿行向路旁的荒野之中。 仁立在道旁,展若尘凝视着逐渐消散的雾氢,眉字间泛起一片淡淡的阴郁,他似是在思量着什么,也好像在忧虑着什么……微微吁了口气,他迅速牵着坐骑离开现场,寻了一处幽隐所在先将马儿拴好,然后,他循着那少女逸去的方向匆匆赶往。 他奔掠得极快,尽他所能的快,而且,他在奔行中努力掩蔽着自己的身形一在那闪飞起落的影像中,看上去便只是一抹淡淡的轻烟,一抹旋舞不定,隐现无常的轻烟。 他希望还来得及。 于是,他发现那少女了。 少女似乎走得很困乏,也似是身上的创伤令她过度的虚软,展若尘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前行,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息。 少女的模样使人怜惜,她的秀发披拂双肩,垂于额前的几绺发丝却被汗水黏沾在额角上,青白的脸蛋浮现着一缕病态的红晕;她仍然用左手托着右腕,而她的右腕业已乌肿透紫,每一次轻轻的移动,俱皆引起她不可抑制的颤抖,她急迫的呼吸着,甚至可从她的呼吸声里体会出她无告的痛苦与悲哀……隐伏在少女左侧那丛深密的杂草里,展若尘屏息注视少女四周的动静,他并不担心少女如今的身体状况,他留意的是可能加诸于这少女身上更严重的伤害。 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有多大的或然率,他几乎认定了会是他预料中的那种演变——江湖风云,波橘云诡,其阴毒寡绝之处尤为难言,鸟尽弓藏的把戏已是层出不穷,对于一个失败者的待遇就更加残酷了,如果那个失败者在事先尚领取了报酬,他将会发觉,报酬的价值会和他的生命同等! 展若尘就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他不认为利用这少女的那些人会如此宽大的恕有这个少女,他很清楚,在某些惯于讲求“目的”效果的狠辣人物而言,“失败”这个名词,与“死亡”乃是无甚分别的。 他也曾犹豫过——犹豫是不是该来救援这个女人,实际上他对这少女已经仁尽义至,少女往后的遭遇,可谓与他毫无关连,但是,他却觉得不甘又不忍。不甘的是从他手上放出的一条生命眼看着又被那些人予以剥夺,不忍的是他无法预见死亡而无动于衷,另外一个下意识的原因:他总希望这少女能活着,或许可从少女身上多少探悉一点什么,以眼前的形势来说,这少女乃是一条最佳的线索……隐伏在深草丛中,他如同这堆野草的一部分,掩饰得完密而自然,他的精神与力量皆已贯注聚集,他将不容这少女遭至伤害——少女的这条命,可是由他这里超脱的呢! 坐在石头上的那位姑娘,似已稍稍缓过气来,她向附近的环境茫然望了望,十分艰辛的站起,拖动着脚步,继续吃力的朝前走——就在这时,正对少女前方三丈多的一棵树上,突然闪起了六点寒星,那六点寒星的来势快不可言,几乎光芒甫映,便已到了少女身前! 少女猛然间愣了,她来不及躲避,甚至来不及呼叫,只骤而张嘴,发出一声惊恐又绝望的“啊啊”音调,她凸瞪着双眼,无助的等待着那六枚暗器钉透进她的身体——斜刺里,时间拿捏得巧到不能再巧,一阵淬起的劲力宛如一阵平地卷扬的狂陇,兜扫之下,把那少女推撞到五步之外! “砰,’“砰”连响中,少女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并排插嵌着六枚铜钱大小的“八角飞星”——那种泛映蓝光,淬有剧毒的“八角飞星”! 是的,当然是展若尘解救了那个少女,但他却安排得十分自然,出手的现示与时机的配合,全都那等天衣无缝,仿佛是那少女本能的反应一样。 但少女本人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知道有人救了她,只是,她尚不知道救了她的那个人又是展若尘罢了……仆跌在地下的少女惊魂未定,她惶怵又愤怒的向那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上搜视着,而树上枝叶分扬,两条人影大鸟般飞掠过来。那是两个瘦削黝黑的人物,都在叩旬上下,一式的黑衣黑中,一式的成对三尺银枪,更是一式的表情冷漠,形色寡绝。 看样子,少女也不认识这两个人,她在刹时怔忡之后,不禁气愤的叫嚷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我和你们素不相识,彼此无怨无仇,怎的尚未朝面,便用喂毒暗青子算计人?” 两个黑衣人缓步走上前来,右边的那个半点笑味不带的笑了笑,语声阴冷的道:“你是徐小霞,‘兰指穿心”徐小霞?” 少女爬起身来咬着牙道:“我是徐小霞,怎么样?” 黑衣人生硬的道:”不怎么样,徐姑娘,只是验明正身罢了。” 徐小霞的神色先是一愣,但她立即想通了这是怎么回事——气得全身发抖,她悲愤的道:“我明白了,是‘李老斧头’叫你们来杀我灭口的。” 黑衣人嘿嘿笑道:“是不是‘李老斧头’的交代你不用管,徐姑娘,干这种买卖的规矩你也晓得,说起来,我们还算同行呢,问题是你不该把事情办砸了还向对方泄了秘密,这么一来,你就只好认命啦。”徐小霞尖声道:“胡说,我没有向姓展的吐露片言只字,我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告诉他,事情办砸了我承认,但我已尽了全力,并不是故意敷衍,‘李老斧头’如果觉得不值,我可以把收受他的两千两银子退还给他——” 摇摇头,黑衣人道:“你也是行家,徐姑娘,怎的内行人偏说外行话?干我们这行,担下事拿了钱,就等于全身抹上一层剥皮胶,事办妥了,无牵无挂,出了岔子,想囫囵着朝外退可就难了,何况你还露了底,泄了密!” 徐小霞激愤又委屈的申辩着:“我没有露底泄密,我真的没有,我要怎么向你们说你们才相信?” 黑衣人寒森森的道:“徐姑娘,你怎么说也没有用,我们是拿人钱财,予人消灾,替谁办事听谁的;你也不想想,你是和‘皱皮狼,卓晖两个人搭档上场的,结果老卓晖挨了刀挺了尸,你却好端端的留下性命来,其中缘由,不想可知,一定是老卓晖在失手之后不肯向对方招供内情,方才遭了毒手,反过来,你包管出卖了当事的主儿,对方才容你活着,任你生了一百张嘴,怕也辩不清这个恶嫌了!” 面容因为过度的激愤而扯得歪扭了,徐小霞噎着气道:“你们……岂能只以一已的猜测……而否定事实的真相!这……简直是横暴!” 目光是狠酷得不泛丝毫人味的,黑衣人道:“怨来怨去,你只能怨自己机灵不足,本事太差,上阵失风却又苟活下来;我们照规矩行事,徐姑娘,你好歹也就成全了彼此吧!” 退后一步,徐小霞瞑目叫道:“不,你们不能这样皂白不分的向我滥施毒手,我要去见‘李老斧头’,我要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我要告诉他,我没有出卖他,我没有出卖任何一个人,他不能如此武断斩尽杀绝——” 黑衣人带着那样讥刺意味望着她,缓缓的道:“你也是混过一段辰光的过来人,徐小霞,不想你却恁般天真幼稚,此时此刻,你还打算和‘李老斧头’朝面,岂非痴人说梦话?可笑可悲之极!” 徐小霞惊怒交集,簌簌的抖着:“你们甚至不给我一个辩白的机会?不给我半步证实清白的余地!” 黑衣人僵木的道:“我们只照委托的主儿吩咐行事,只按我们认定的可能来下评断,其他一切,我们就顾不着了,也没有必要去顾个下!” 徐小霞泣血摧肝般叫着:“我知道,我明白,你们的目的就是来杀我,不论我是多冤枉,多么委屈,你们也不会考虑杀戮之外的手段,对你们而言,这只是一件工作,工作了便算交差,你们决不探讨这桩工作的内涵如何,天理、人情、世道,在你们看来全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你们唯一注重的就是代价,至于这代价是污秽抑血腥,卑鄙或酷毒,便皆不在你们的忖量之内了……” 有些惊讶,也有些迷惑的注视着正在叫喊中的徐小霞,黑衣人的样子宛似在端详一个怪物:“你真有点不正常了,徐小霞,就算你是气恨填膺或是求命过急吧,也不该说出这番不伦不类的话来,这已不仅是笑话,更是疯话、癫话,像你这种人,怎会具有此般的思维?这不是叫人莫名其妙么?” 徐小霞红着眼,咬牙切齿的道:“像我这种人?我是怎样的一种人?我告诉你们一些道理,灌输你们一点良知,这就叫‘不伦不类’?‘莫名其妙’?” 黑衣人古怪的一笑。 “不错,是不伦不类,更是莫名其妙;徐小霞,你在今天之前,也曾是干这一行的——谋杀的一行,纵然资历不算长久,却也有过不少次的经验,在我们所熟知的圈子里,‘兰指穿心’亦是一号不大不小的人物,似你这样的人,竟然会谈到‘天理’、‘人情’、‘世道’,顾及代价之外的种种良知,岂不是一桩天大的笑话?徐小霞,我问你,在你双手染血,迫魂夺命的过往里,你自己亦曾考虑过这些么?付度过这些么?若然,你便必不会站立在我们面前!” 于是,徐小霞不由窒迫了,失措了,她努力想反驳,想顶撞,却就是寻思不出一个足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事实来……这是个十分难堪的讥消,多年同流合污的行为业已铸成!不能抹煞的历史,在根本上,或许她本人的心性有着残酷与邪恶以外的善良,然而在今天之前她却一直没有表露过,现在才来谈论这些,非但是贻人的笑柄,自家更有着无可弥补的悲哀与怅恨,原是一丘之貉,尚有什么可以自表清高之处?黑衣人眯着双眼,不紧不慢的道:“是时候了,徐小霞,我们念在同行之谊,可以给你一个优待——我们答应你挑拣你认为较适宜的方法上路,你自己动手,或者由我们代劳,皆无不可。” 好一个“同行之谊”,好一个“优待”!徐小霞几乎将满腔的热血从七窍中鼓喷出来。 黑衣人又阴鸷的道:“别以为这只是个小小的惠遇,徐小霞,其中分别甚大,同是死亡的结果,快慢急缓予人的感受却大有差别,你行事经年,恐怕给苦主儿这等的优待也少之又少吧!” 徐小霞唇角抽搐着,好像已显得极为孱弱:“你们……非这样做不可?” 黑衣人冷冷的道:“无可改易——当然你要反抗也悉随尊便;方才我们那六枚‘八角飞星’未能将你置诸死地,看你的应变身手,倒也相当利落,你若不嫌麻烦,大可同我们哥俩拼上一拼!” 一提到这件事,徐小霞突然两眼闪出了光彩,她几乎忘了——几乎忘了先前有人援救她的这桩隐密;于是,她迫不及待的,急切的向四周察视。 黑衣人道:“你还看什么呢?徐小霞,期盼奇迹出现么?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像我们这种人,一旦碰上危险,就只好认命,老天决不会慈悲我们的……” 徐小霞不能断定那暗中救助她的人是否仍然隐伏附近,没有离去,她任什么也不曾看到,忽而,她竟产生了怀疑——怀疑躲开那六枚“八角飞星”之袭的刹那,到底是她本身的直觉反应还是确然有人暗里相助了。 艰辛的咽了口唾液,她感到胸隔间有种涨塞的窒闷,呐呐的,她道,“二位……我们素无怨仇,今日以前,甚至毫不相识……你们二位也是受人之托,尚祈高抬贵手,容我先与‘李老斧头’见上一面,见过之后,或生或死……我,我也再无遗憾。” 黑衣人坚决的道:“这是不可能的,徐小霞!”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另一个黑衣人,这时忽然出声,低沉而冷硬:“回想一下,徐小霞,你和‘皱皮狼’卓晖在接下这桩买卖的时候,托事的主儿都和你们约定了些什么!你难道记不得了?” 嘴巴微微翕张着,徐小霞挣扎似的呢喃:“他说……他说……” “你们之间,有三项约定,一是成事之后,自此两便,并永不得向外泄露其中隐密;二是万一事败,必须脱离现场,不得受执于对方;三是若不幸受执于对方,亦不得稍有泄底之行为。有关后两项,更有一条附注——如果事败,未能逃离而受执于人,则以各人性命表白坚贞,如此,你们的酬劳便加付三倍给你们指定的亲人,反之,则你们迟早必遭狙杀;徐小霞,我说得对不对?” 徐小霞痛苦的道:“但我并未泄底……” 那黑衣人狠毒的道:“这个我们不管,我们只是来执行由你亲自允诺的条件一以性命表白坚贞,无论你泄底不曾,为了将来死无对证,我们都要灭口,而你推三阻四,硬拒软求,则益见你心中有虚,所行不实,目前你所待受的,已不只是‘表白坚贞’,更是你应遭的报应与惩罚!” 额头上青细筋脉在凸浮,在蠕动,徐小霞的呼吸也越发急促了,她不由自主的往后倒退,绝望的向周遭寻视,一边窒迫的呻吟着:“天……有谁来救救我,救救我……两个黑衣人缓慢却坚定的逼向前来,两张脸上全布着凝形的煞气,他们将不会稍有犹豫,稍存仁慈。 他们全打算一击之下便夺取徐小霞的命!—— 第17章 以杀止杀 于是,一个略微带着厌倦意味的声音便自那丛密生的野草之后传来:“先不必喊天,徐小霞,我且来试试救不救得了你。” 声音是低沉的,而且透着那种寥落的沙哑,但听在徐小霞及两位黑衣人耳中,却不啻响起了连串的焦雷,惊得三个人全都变了颜色——只是颜色的内容有所不同而已。 徐小霞急速注视向出声的地方,这一看,她不禁混身痉挛,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流露着如此深挚的、浓厚的虔诚,她仿若在向上天表达着她由衷的感恩心怀,缓缓的,她对着展若尘跪了下去。站在萎萎的草丛之前,展若尘平静得有如古井不波:“这也堪可算做‘奇迹’吧,徐小霞?“满颊沾淌着泪水,徐小霞哽咽着不能回声、两个黑衣人似是尚未自突兀的惊愕下恢复过来,他们四只眼睛直定定的瞪着展若尘,那模样,活脱看的是一个“借尸还魂”的魑魅。 展若尘神色安详的道:“看来,二人似乎知道我是谁?” 两个黑衣人这时才勉强将心神镇定下来,他们彼此互望了一眼,各自向一侧移开了三步。 嗯,竟是准备动手的架势呢。 展若尘笑了笑,又道:“我想,你们未曾料到我会转头掩返,是么?” 对方没有回答,但两张又黑又瘦的脸膛上却透出了极大的惶怵与不安,然而,这只是他们本能的情绪反应,展若尘看得出,这两个人已陷入惊恐窘迫之中,可是他们并不打算退却,他们仍求一搏!走近几步,展若尘接着道:“我要这个女人活着,就是这么简单;二位如若能以赏脸成全,我给二位的补报是让二位生出此地,怎么样!可愿做个交易?” 那先前第一个开口的黑衣人,异常戒备的做了回答,嗓门却似塞着什么:“姓展的,算你心思活络……不错,我们未料到你竟会转回头来,更且掩到了这里。” 展若尘道:“你们疏忽了一点,我也是专干这一行的老手,与二位的经历比较,恐怕二位还得朝后站站;这一行道里惯用的手法与计谋我非常熟悉,所以我能料及二位不能料及的某些变化,二位棋差一着,大概就难得占上便宜了。”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道:“方才,你主张和我们做桩交易?” 点点头,展若尘道:“是的,我是这样说过。” 黑衣人犹豫了下,便是十分难辛的道卜“展若尘,我们的对象不是你,我们所接受的任务也与你无涉,只要你把徐小霞留下来,我们保证和你互不相犯。” 微微一笑,展著尘道:“这就是你对这桩‘交易’的回答?” 黑衣人忙道:“你要明白,我们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 展若尘道:“谈交易,双方的斤两总得相称,朋友,你这样说法,完全是一面倒的趋势,我这边的条件更被你一笔抹煞,距离差得如此遥远,却叫我怎去和二位继续磋商下去?” 黑衣人急切的道:“展若尘,姓徐的这个女人曾经意图刺杀于你,说起来也算你的仇敌,你根本犯不上为她出力卖命,容我们收拾了她,一则给你泄口怨气,再则我们回去也有个交代,两全其美的事,你若硬要居中作梗,岂不是显得大无道理?”展若尘道:“我不想杀她,否则,还轮得到麻烦二位?我既放过她一命,你们再跟上来凭白收接,我的行为就未免失去意义了;她是我的仇敌,我尚且能将她超生,二位和她并无怨隙,又何苦这般咄咄相逼?” 沙哑着腔调,黑衣人道:“展若尘,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展若尘摇头道:“别说得这么中听,‘利’字当头罢了,但我奉劝二位,金银财宝固然重要,自家老命尤甚珍贵,人若没有性命,缺了那口气,便富能敌国,又待如何?” 黑衣人失声的道:“这么说来,展若尘,你是不肯妥协的了?” 展若尘道:“假设我依二位的条件妥协,我就不必多此一举,跑到这里丢人现眼了!” 黑衣人在迷惘中有着愤恼:“这是不值得的,也是没有道理的,展若尘,我实在想不通,你这样做目的何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展若尘道:“人性是一种很奥妙的东西,朋友,有时候,微妙得难以解说。” 顿了顿,他又道:“为了你们好,还是依了我的条件吧,或者你们回去交不了差,但海阔天空,江山锦绣,何处不能容身?三十六着,二位,走为上策!” 黑衣人咬牙道:“展若尘,你说得怪轻松,事实上岂有这么轻易了结的问题?” 展若尘道:“我对二位所能做的,也只是到此为止了,你们总不会奢望我带着自己的脑袋去向二位背后当事的主儿请罪吧广黑衣人大叫:“你这才是逼人太甚!” 脸色倏寒,展若尘的语气突然转为冷锐无比:“现在让我把话说清楚——你们两个自以为是什么身份?是哪一等的角色?你们只是一对乘人于危的九流恶徒,重利轻义的江湖小人,你们暗中跟缀着徐小霞,目的固然是为了进行灭口的毒计,实则又何尝不是间接危害于我?原本我竟无必要和你们说上如许废话,仅须下手宰杀即乃公道,但我自知血腥满手,冤孽太重,为求积善修德,方才存念开脱你们,岂料你二人邪祟迷心,非但不能审情度势,自判进退,更且连自身为何物也都槽然不明了!很好,你们既然有意求死,我焉得不加成全?”黑衣人约莫被骂得气晕了头,他暴吼一声,张牙舞爪的怒吼:“展若尘,你当你又有什么大不了?我们‘黑白双罩’道上混了几十年岂是由人唬着混下来的?让你一步你进十尺,他奶奶个熊,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说什么我兄弟俩也要和你拼个死活!” 展若尘冷笑道:“‘黑白双罩’钟贵才、孙使平原来即是眼前的二位,仰之也久,只不知是否名符其实,正好见教一番!” 黑衣人恶狠狠的吼着:“你挺起脊梁撑稳着点,姓展的,我钟贵才人头不落地便誓不会咽下这口鸟气!” 侧首冲着另一个黑衣人颔首,展若尘道:“这一位,想必就是孙使平了,孙朋友,你也与你拜兄同一个打算么?” 那黑衣人——孙使平僵硬的道:“你这是多此一同,姓展的。” 展若尘道:“宰杀你们不算收获,唯一的收获是我知道了你们是谁。” 钟贵才狂笑一声道:“姓展的,你便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也毫无用处,你得不到一星半点你想获悉的那些隐密,你将会发觉,这只是一条死巷,一条早经堵塞了的死巷!” 展若尘低缓的道:“不要紧,我会慢慢把它挖通,天底下的事,没有严丝无缝永不泄漏的,我极愿你们也能看到我抖明这个阴谋事件的一天,可惜的是,你们怕是等不及了……” “黑白双罩”中的孙使平阴沉的道:“你过于肯定了,展若尘,自负太甚往往会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展若尘道:“事实会证明的,孙使平,而事实就等着我们双方来铸造!” 不错,事实在于他们彼此之间的铸造——钟贵才的出手活似立即要将事实的结果证明,而显然他乃渴切的希望证明他这一方是胜家。 一面黑闪闪的圆盖形罗网“呼”的一声兜卷向展若尘的中盘,自另一个角度,钟贵才左手上的一柄三尺钢叉也疾速至极的猛插展若尘咽喉,招式展现,非但凌厉,更且歹毒无比! 展若尘摇摇头,在摇头的过程里,他的人已飘出了五步——变化全在他的预料中,对面的孙使平已暴挺向前,同样的一柄钢叉划映起掣眩如电的光华,飞圈住丈许的空间,而另一面白晃晃的圆网,却在抖张如伞的须臾又拧绞为一股,劈鞭也似横扫当顶! 两种不同的动作,在展若尘石火般的反应中便融成一个形势,他全身倏缩猛拳,却在身形缩收的一刹,由身体四周迸射出千百道长短参差,密集喷耀的光雨芒刺,有如炸碎了一枚巨大的冰球,也似点燃了一蓬花炮,然而,光焰散溅,并无其他色彩,只是单一的青白,那种冷冽彻心的青白! 钟贵才和孙使平匆忙分向两边倒跃,他们当然知道,在一柄刀幻化成这样的影像时——其威势之浩荡猛烈又是如何难以力敌。 展若尘身形暴长,这伸窜的刹那,他人已来到钟贵才的眼前,动作之快,仿佛是钟贵才自己的影子。 惊窒的闷哼着,钟贵才右手的一面黑网宛如一朵乌云,带着滚动的风声,由斜角的方向搂头盖脸罩在展若尘头顶,同时急旋猛转,钢叉伸缩飞刺,映现出一溜山形的光束,恨不能一下子便把敌人透穿三十六个血洞。 然而,这一切的攻拒招式全因为时间上的迟延整个落空一实际上钟贵才的反应并没有慢上多少,仅是毫厘之微,不过,这已足够造成他终生的憾恨。 高手搏命,争的便是这毫厘之微,而习武者苦练一辈子,学的也就是抢制这毫厘之微! 那抹毒森森的寒电,像是飞越过千百年辰光之前,飞越过永恒,它快不可言的淬然闪亮,钟贵才瘦长的身体已突的倒翻出去,他的网与叉齐,扬手抛空一都在未能发挥出攻势效果以前便完全消失了作用。 赤漓漓的鲜血随着钟贵才的翻滚姿态做着不规则的喷洒,血是热的,散发着铜锈般的腥气,而钟贵才的长叫窒翳于喉底,有如一头野兽濒死前的哀呜;他的身子扭曲着,极为怪异的卷伏在七八步外,脸部紧紧的冷贴于地面。” 活人同死人的分别不只是那口气是否存在,更有许多遇异的征状可资辨识——姿势就是其中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展若尘,甚至不必再去注意姿势,他自己出手的分寸,便已能够判定敌人受创的轻重,或者存亡。 孙使平一见他那伴当的模样,立即明白他们这“黑白双罩”业已挂单散伙了——钟贵才俯卧于地的形态,不是一个活人能以摆置得出的! 负着手站在那里,展若尘凝视着面孔歪扭,双目血红的孙使平,空气中浮漾起一片僵冷,俄顷里,双方全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血红的双眼缓缓由钟贵才的尸体上移转到展若尘的面庞上,孙使平挫牙如磨,语声里含蕴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悲愤和怨毒:“你杀了他……展若尘……你竟杀了他……” 此情此景、铸成了这样的事实,令展若尘再难兴起慈悲的心怀或仁恕的体谅,他酷厉的道:“这不算什么,孙使平,我杀的人已多到难以记忆,‘霜月刀’的锋刃上镂挂着不能胜数的鬼魂,钟贵才的一条命,只是那累累魂魄中的一个而已,几天以后,可能连他的形貌都会在我的脑海中变模糊了……” 孙使平眶肌欲裂,振吭狂叫:“你这心黑手辣的屠夫,杀人不眨眼的冷血畜类,我将与你誓死不休!” 展若尘漠然道:“对这种无聊又可怜的咆哮叫骂,我已经听得耳中起了老茧;孙使平,这并不能令你获得什么,而一旦开始交锋,你除了豁死相拼,实际上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供选择!” 两侧的太阳穴不住的跳动,额头上的青筋浮凸若蠕颤的蚯蚓,孙使平的一张黑脸涨得透紫,在急促的呼吸声中,连嘴角都沾黏了白沫……一个人待要拼命之前,往往便是这等模样,展若尘看得大多,经得大多,但是却毫不为动,因为,他杀得也太多了……“黑白双罩”都“罩”他不住,仅存的“单罩”对他尚能造成什么威胁?那面白的惨愁的钢陡然挥舞成几朵雾氲似的光影,连绵成一片严密的罩盖,叉毫无间隙的卷裹过来,孙使平那张被愤恨扯歪的脸孔便在网里的后面变得怪异迷茫了。当雾氲朵朵映现,“挣”声轻响,孙使平的那柄沉重钢叉滴溜溜抛上了天,又急速的打着旋转往下栽落——栽落的方位正对展若尘顶部! 像一抹电闪,展若尘暴掠向前,全身投入卷来的游移罩网中,青寒的光芒炫目轻耀,飞射疾刺,“呱”的一声紧接于孙使平的一声尖号里,于是,孙使平的面孔宛似融化了一样消失在那团模糊的血肉交合下……钢叉坠落,“噗”的插入地面,深有三寸,柄尾尚在轻轻晃颤。 那面白色的网飘飘覆地,网的中间割裂了一个拳大的破洞,网索卷翻的断拆处,平整齐一,更尚沾染着斑斑血迹。 仰躺在那里的孙使平,脑袋同脸盘混成了一堆紫红瘰疬的杂拌,看了令人作呕,他这形状,只怕是谁也辨认不出他是孙使平了。 展若尘没有向尸首看上一眼,似乎他早就知道他刀出之下会造成怎样的一种情景;转回身来,他脸上浮现着的是一抹惯有的厌倦神色,找不着一丝半缕属于胜利者所该具有的得意表情。 杀戮,对于展若尘而言,其感受已迹近于麻木了。 徐小霞仍旧跪在地上,那张秀气而显得惟淬的面庞上,浮漾着一片惊悸的惭疚,一片惶恐的庆幸,以及,一片感恩的挚诚;她的双眼中噙着盈盈的泪水,面颊上原有的流痕尚留着漉漉的痕印,她微张着嘴,窒迫的望着展若尘。 低沉的,展若尘道:“你可以起来了,而你原本便不须如此。” 吃力的挣扎着站了起来,徐小霞由于脆得太久,影响两腿血液流通,下半身不但麻痹,更酸软得厉害,她摇晃着,脸色煞白——走过去扶住她,展若尘将她挽到先前她坐过的那块石头上,并且蹲下身来,轻轻为她搓揉两腿,活血顺筋,动作之间,是恁般温柔体贴,更充满无比的友善意识……哽咽着,徐小霞道:“展……展大哥……我对不起你……” 展若尘和悦的一笑,道:“无须自责,以德报怨,乃是君子之属的一贯传统,借此也可以叫你明白一下,我并不是你们想像中那样无情无义,冷酷似血。” 徐小霞啜泣着道:“展大哥……我……我不知该如何来向你表达我衷心的感谢……尤其是,我太惭愧、大无知了……我竟糊涂到这步田地……糊涂到善恶不分,忠好不明的程度……我真是幼稚、真是可羞……” 双手熟稔的运动于徐小霞的腿部肌肉上,展若尘安详的道:“也不能完全怪你,徐小霞,以你的年龄来说,你难以吸取更多处世经验,加以你本质不恶,就更不易同化在你容身的这个龌龊环境中。但我不得不劝告你,除非你退出你现在所干的行当,另谋他就,否则,你必须学到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本事,必须将良知抹煞,仁恕抛舍,整个的利害俱以个人为前提,如果你自认办不到,你还是改行的好……” 徐小霞激动的道:“我不能……我是人,不是禽兽……我没办法做到这样浇薄冷血的地步……” 点点头,展若尘道:“那么,你就别在这个圈子里厮混下去了,这是个人吃人的圈子,你若忍不下心来吃别人,早晚有一天别人会吃掉你!” 徐小霞噎着声道:“我要离开这个环境,我一定要离开,此事之后,我永远不能忘怀今天的经历——这令人作呕的,摧肝断肠的可怕又可悲的经历……” 展若尘道:“你能想通这一点,足见你并不糊涂,很好,徐小霞这是一个极为明智的决定,我祝福你远景美好。而且,活得非常长久。” 带着泪,徐小霞的脸颊上却展现出一抹朝霞似的光彩,她深深吸了口气,语声里含蕴着毫不掩饰的真诚与恳切:“展大哥,请告诉我,我该如何来报答你这两次救命之恩?” 展若尘淡淡一笑道: “你认为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报答我呢?” 面颊染赤,徐小霞羞赧的道:“我明白……续命重生之赐是至大无极的,穷我终生之力也难以为报,但是,至少我也得尽我所能稍做补偿,不管这点补偿对我承受的恩惠来说在比例上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亦算略略安心……” 展若尘笑了:“你倒很执着。” 徐小霞躲开视线,十分局促的道:“展大哥——恕我不敬,我想,金钱上的补偿你一定会嗤之以鼻吧?” 展若尘道:“我若想发财,不必发在你身上,徐小霞,你也未见得比我更富有!” 咬咬下唇,徐小霞的声音细似蚊蚋:“我姿容平凡,或许,奉献我的身子?” 笑了笑,展若尘道:“多蒙不弃,只恨福薄。” 徐小霞道:“你到底要我怎去报答你呢?哪怕只是一点点……” 展若尘站直了身体,道:“什么也不用,就是如此。” 徐小霞迷惘的道:“展大哥……你就这么白白恕过我一次,救了我一遭?” 展若尘平静的道:“不是‘白白’,徐小霞。我也有收获。” 怔了怔,徐小霞更是不解的道:“你也有收获?” 展若坐道:“不错,至少我已使你体悟了人生的善恶,看透了你那干同路伙伴的冷酷阴险,从而令你有所舍取,这,已经颇值为慰了……” 徐小霞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展大哥。倾我所能,也无可为报,但我刚刚想到,或者有一桩事对你稍有补益之处。” 展著尘道:“哪一桩?” 徐小霞低促的道:“这次我们受托来狙杀你的前因后果,以及内中隐情。” 揩着双手,展若尘缓缓的道:“是的,我很想明白此事内情,及其远因与酝酿的过程,但我如同先前一样,并不打算强迫你说,你著自愿相告,我当然欢迎!” 徐小霞忙道:“我自愿告诉你,展大哥,你该杀我却恕我,他们该恕我却待杀我,这极其相反的两端,这可诅咒,又可崇敬的人世间,难道我还不懂得来如何做选择!” 展若尘颔首道:“说了,你就要逃得远远的,你明白?” 徐小霞凄然道:“便不说,他们又何尝饶得了我?与其愧对恩义,何不自食承诺?况且犹是这种不受人情的,不蒙人重的承诺?”—— 第18章 仁德收心 展若尘目光冷澈,声调也如同目光一样的清寒:“我会听着,徐小霞,但我并不存太大的奢望。”徐小霞意外的道:“为什么?” 吁了口气,展若尘道:“这是一个极大的,极复杂的阴谋,对方也是一个组织严密,行事老辣的集团,你只是他们的一件工具,一件小小的工具,恐怕他们不会让你知道很多,正如那钟贵才所言,你们仅是一段一段被截开来的死巷子,看见的,听到的就是这么一点,再往深去,早被隔绝堵塞了……”沉思着,徐小霞呐呐的道:“你说得很中肯……展大哥,现在想想可不正是如此!” 展若尘道:“那些人显然极为小心,他们采取纵的控制,避免横的连贯,节节相叠,却是一根线吊下来,线断了,或沾得到头,便只这么一条路,牵扯不上其他的关系,也就影响不了他们整个大局,徐小霞。据我判断,你不会是他们圈子内的心,或是外围的外围,也可能仅是一种毫无渊源的雇用性质吧?”徐小霞坦率的道:“是的,他们雇用我来干这件事,以前我和他们并无来往——甚至素不相识……” 展若尘道:“你说吧,或许你所知道的对我毫无俾益,也或许能够令我发现出一件什么端倪皆未可定,多知道一点,总是好的……” 轻轻润湿着嘴唇,徐小霞似是以这个微小的动作来整理她发言的程序,她的声音低细又徐缓:“在昨天,‘李老斧头’李玉文派了他手下一个名叫葛回的汉子来找我,说要托请我干一桩买卖,我本是吃这一行饭的,当然就跟着葛回去见了李玉文,到达李玉文那里的时候,‘皱皮狼’卓晖已经在了,李玉文开门见山说明了买卖的内容,接着摆出了价钱——” 展若尘道:“两千两银子,可是?” 徐小霞有些难为情的道:“你大概听我向钟贵才他们说了?” 展若尘道:“我觉得我这条命未免稍贱了点……” 叹喟一声,徐小霞道:“不是你的命贱,展大哥,是我的价钱太低,平时干一桩买卖,好一点的是约莫千把两银子,三五百两的情形更多,两千两对我而言,已经是破格的代价了……” 摇摇头,展若尘道:“据我所知,万两银子以下的价钱便不啻一种藐视,两千两还不够耗口沫的补偿。” 徐小霞红着脸道:“你说得不错,展大哥,但那是你们那个阶层的价钱,你们都是这一行中爷子辈的人物,霸字号的高手,行事卖力当然代价不同,我却只是个人流不久的小角色,资历名望和你们比较差得甚远、报酬上岂能和你们相提并论?能有这个价钱,我已十分满足了……” 展若尘道:“后来呢?” 徐小霞接着道:“这一行的行规,展大哥也明白,我只要跟着来人前去,便等于答应了这桩生意,当事的主儿说明内情之后,除非特殊原因,便极少有退出的余地,否则容易予人误会,往往遭致各般意外;在我晓得待要狙杀的对象竟是大名鼎鼎的‘屠手’展若尘以后,不禁颇觉愕然,力有不殆的感觉却更大,可能我的反应早在他们预料之中,李玉文马上劝我不必担心,并且把他们商妥的计划说了出来;我虽然仍觉不算尽妥。但一则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再则,加上先付的报酬也着实引诱了我,就这样与卓晖搭档着展开今天早晨的那一幕把戏……”轻揉着双手,展若尘道:“我不得不说,很逼真,连我都看走了眼。” 徐小霞犹有余悸的道:“老实说,展大哥,我只听人提过你很行,却未料到你的本事竟然如此精湛深厚,又如此狠酷凌厉,几乎才一动手,我与卓晖就都栽了跟头,而那犹是在你不备中的结果,设若你早有防范,只怕我们连边也沾不上就被摆平了。” 展若尘没有虚套,直率的道:“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找几个功夫硬扎的角色来?徐小霞,你和那姓卓的两人,手底下并不见高明,只让你们来对付我,那些人也真敢冒这个险!” 徐小霞苦笑道:“理由很简单,他们如若找人同你硬拼,没有绝对制胜的把握,还得担着损兵折将的风险,雇用我及卓晖,乃是我们两人正巧适合进行这条计谋,而且成功的希望要比正面厮杀来的大,他们所付的代价只有几千两银子,权衡轻重得失,自然以雇用我们较为上算……” 展若尘问道:“卓晖在失手之后,一心寻死,莫非就为了他对那李玉文的承诺?” 徐小霞阴郁的道:“这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他明白一旦失手,便不曾泄寄吐实,李玉文他们也一样饶他不过;此外卓晖近况极为困窘,穷途潦倒、难以维生。他家里还有一大家口人靠他抚养,如果他未能成事,非但性命难以保,报酬也将落空,他需要这笔钱用,不如拼上一死,至少家里尚能得到些许的抚恤补偿……” 表情恻然,展若尘沉重的道:“人的命竟就这么不值,便是死,也该有个道理,有个目的,这却又算什么?” 徐小霞心酸的道:“江湖圈子里打滚的人便总是如此愁惨可悲,人老了,体衰了,就像沙粒一样经过时光与环境的筛子漏下去,再也攀附不得里,依恋不得……卓晖干这一行是太苦大难了,他一直是在豁着老命挣扎,他希望能使一家人活下去,否则,他也宁愿舍了自己叫家人活下去,这一次,他就这么做了……” 展若尘沉沉的道:“姓卓的选错了行当——他不该把谋人性命的营生做为养家活口的依恃,他早该知道这会遭难的,争的只是个迟早罢了……” 惊愕的睁大了眼,徐小霞意外的道:“展大哥,我不明白你怎会这样?” 展若尘凉凉的一笑:“你以为我也和你们相似,双手染血,杀人如草,全为了名同利?不,你错了,我为的是平舒心中的一口气,明辨‘义理’两个字,事外的代价,只是偶而的点缀,并非我行事的原因或根本。但无论怎么说,双手染血,杀孽在身乃是事实,我不愿诅咒自己,诅咒这一行的同源,然而,我们的行为却是有干天和的,早晚免不了报应临头的二天;或重或轻,或大或小,端看方才之间那j抹心念的动处了。” 徐小霞不由寒凛的道:“你说的我好害怕……” 展若尘道:“打踏入这谋人性命一行的开始,徐小霞,你就该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干干的咽着唾沫,徐小霞喃喃的道:“也曾想过,却无此时感受之深刻及悸怖……” 展若尘道:“因为你未曾亲身体验过此时这般生死交关的煎熬。” 抖了抖,徐不霞若有所悟,沙哑的道:“是的……我想是如此……” 展若尘静静的道:“让我们再把话题转回来——徐小霞,那李玉文是个干什么的?” 徐小霞忙道:“李玉文又称‘李老斧头’,大概六十上下年纪,是黑道中的人物,在‘北通道’及‘伏平岗’一带很有点潜力,名声也颇为不小,他们背后叫他‘李老斧头’,当面都尊称他一声‘玉老’……” 皱皱眉头,展若尘又道:“他曾否告诉你们,为了什么缘故要狙杀我?” 徐小霞道:“他说了,他说你前几天谋害了他的一位挚交好友,他这样做是要为他的那位好友报仇——” 展著尘的意念微动,低沉的道:“他说过他的那个挚交好友是谁么?” 徐小霞道:“没有说。” 冷冷一笑,展若尘道:“除了这李玉文直接委托你们办此事外,他可有提及其他任何方面的关系?” 沉思了一会,徐小霞道:“没有,他甚至不让我们接触到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人。” 展若尘道:“那么,他是否告诉你们,他是用什么法子探知我的行踪的?” 摇摇头,徐小霞有些歉意:“一字未提,他只告诉我们在什么地方,什么时辰,便一定可以和你相遇……” 展若尘道:“我没有猜错,徐小霞,你是知道的不多。” 徐小霞不安的道:“展大哥,这是我所能向你托出的一切,我很惭愧无法再提供你一些什么,希望我方才说的对你多少有点帮助——我想,事情不会像表面上的这样简单……” 展著尘忧虑的道:“这是一个牵扯很广的阴谋计划,是一桩正在酝酿中的恶毒行动,我不敢说判断的很明确,但至少我已有了大概的轮廓……” 知趣的,徐小霞没有再往深处问,她沉默着。 一个凶险的,巨大的漩涡已在形成,一场狂虐的,涌荡的风暴即将出现,漩涡中卷回的是同门手足,风暴里翻腾的是伙伴亲友,而他,展若尘,眼看着也不能幸免于这遭浩劫之外! 展若尘怔怔凝视着天边一角——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把人与人之间应具的道义,良久的情感,那一份原该温馨而挚真的亲善,完全抹煞于血肉横飞的争斗里?这是个人的世界啊,苍天。 徐小霞的声音像自极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虚虚渺渺的,怯怯生生的:“展大哥……展大哥……” 仿佛从一场迷茫的幽梦中觉醒,展若尘感到一种怅怅的失落,一种炔快的倦怠,他苦涩的笑了笑,懒散又沉闷的发出了一个单音:“嗯?” 徐小霞关切的道:“你,你没有什么吧?” 展若尘怔怔的道:“我有哪里不妥么?” 徐小霞轻声道:“你的脸色很难看,透着青,两眼却蒙陇得似一层雾,展大哥,我知道你在寻思一个苦恼的问题,一件烦心的又不可解的事……” 望着对方,展若尘低沉的道:“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因此,你越发不该再在这个龌龊又残暴的圈子里混下去,徐小霞,做点别的适合你做的事,你将会发觉比原来的环境里打滚更有出息,更充满了喜悦及生机……” 徐小霞感动的道:“我会照你的话去做,展大哥,只要我还有这样的机会。” 展若尘庄重的道:“你会有机会的,徐小霞,等他们察觉事败,你已经逃到足够他们倾终生之力也找不到的远处了,但你一定要走得快,走得远,不可再有留恋,再有迟疑……” 点点头,徐小霞道:“我明白,展大哥,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可留恋或迟疑的……” 展若尘叹息着道:“江湖道真是个陷人坑,唉……” 徐小霞有些依依的道:“你呢?展大哥,你莫非在这‘陷人坑’里尚有什么舍不下,抛不开的事?” 低喟一声,展若尘道:“我还有未尽的责任,未了的心愿……” 徐小霞道:“退出这个泥沼,就一身轻快,无牵无挂了。” 展若尘的目光幽遂而深暗,他苍凉的道:“事实并非如你所说的这么简单,徐小霞,责任是一付无形的枷锁,它不但枷桔着身心,也禁铜着灵魂,抛舍了应尽责任,便等于混淆了人的良知、品格,等于抹消了生命的意义……而心愿更是发自五内,蕴于神魂之中的一种祈求,未曾了结,这一辈子便终会感到有所缺憾了……” 徐小霞微觉茫然的道:“我也不太懂你的话,展大哥……” 原也没有祈望她懂;展若尘的笑里泛着一抹惨白:“你只记得一桩就行了——我们各有各的环境,各有各的际遇,你能遵循的道路,却不一定也是我能遵循的,你可以寻求的未来,也不一定会适合我,这样说,你大概就明白了……” 徐小霞犹豫了一会,终于羞涩的道:“展大哥……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我,我欠你的是太多,太多了……” 展若尘道:“人与人之间的遇合也是一种缘份,或许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但谁又敢于肯定?至于你欠我的,其实你什么也不欠,我给予你的,又何曾想到索回什么?” 眼眶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徐小霞的声音又噎塞了:“展大哥……你是我今生仅见的一位仁德君子,豪义武士,你是如此恩怨分明,善恶公断,你用你的刀来行王道,而我承你赐赏的大多,我不知要如何才能报答于你,我……我只有用两句最俚俗的话来表达我想说的心意干万一;展大哥,今后有生之年,皆感德之时……” 展若尘低缓的道:“罢了,徐小霞,在你去之前,你的伤碍事么?” 徐小霞抹着泪道:“不要紧,我还撑得住……” 展若尘温和的道:“早点找郎中诊治,把碎裂的腕骨接好,别延宕,拖久了伤处就会肿大溃烂的……” 徐小霞咽着声道:“我会谨慎——展大哥,抱歉,我也使你挂了彩……” 故意耸耸肩,展若尘道:“皮肉之痛,牵扯极微,倒是你那纤纤十指,想不到竟坚锐如刀,我这么老厚的肌肤,也经不起你这一戳呢。” 脸红了,徐小霞羞惭的道:“展大哥,你再要这样说,可真叫我无地自容了……” 展若尘想了想,又道:“你身上带的钱,足够你这一路上使用么?我是说在你下次的收入之前,你得花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徐小霞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泪,她连连点头:“够了……足够了……” 展若尘微笑道:“那么,你去吧。一路顺风。” 徐小霞突然跪到地上,泪如泉涌:“展大哥……请多珍重……” 往旁一让,”展若尘道:“不要这样,徐小霞,你心中的感受,我能体悟,这已令我觉得安慰,何苦定要在形式上表达?” 于是,徐小霞站起身来,再次裣衽,依依而去,步履跄踉间,几乎是一步一回首……展若尘仰天无语,气字萧索而冷木,他没有再与徐小霞的视线相触。 自古以来,仁德最能收心,这不仅是公论与定律,更是事实,任是最锋利的刀剑,几曾把一个仇敌渡化成挚情挚意的感恩怀德之人?即使有了“李老斧头”李玉文这条可寻的线索,展若尘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再去追查,沿途上,他己耽搁得大多,为了不使金申无痕悬挂,为了有以交待,更为了及时提出一个宁可信其有的警告,他都得快马加鞭,倾尽全力的朝回奔赶。 一路上,十分平静,再也不曾发生任何变故。 好像那些隐于暗中,处心积虑的凶神恶煞们,业已忘怀了这件事,或者,业已淡漠下来了……这里,叫“虎头沟”,距离“金家楼”只有三十多里的路程。 三十多里,策骑狂奔,至多也就是半个时辰的耗费而已,眼看着目的地就朝鼻尖上凑近啦。 展若尘奇怪自己怎么会兴起一种罕起的“归心似箭”的感觉!他咀嚼着这种感觉,不由愕然发现,其组成不只是职责的驱使,是内疚的担负,更有一种亲挚的情感在内——好像游子回家的那等振奋及喜悦! 回家?那真是他的“家”么?荒原中的一条干沟,宽约丈许,沟沿叠集着风化了的层石如土,黄黄褐褐的,灰灰黑黑的,层石的间隙里杂生着野草,沟底凸凹不平的似凝覆着上片,干涸了的泥浆,看不出任何“虎头”的征象来,然而,这里就叫“虎头沟”。 奔骑向前,干沟最宽阔的横面便切过道路,好在筑有木桥一座,人马可以从木桥上通行。 当擂鼓也似的马蹄声敲击在桥面上,滚雷般往前卷动时,耳中听着桥下空洞的回声,展若尘鼻子里却也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那是一个呛鼻的味道,像烧焦了什么东西,又似点燃了硫磺一类的物质,带着点辛辣,刺激着嗅觉,虽然,气息是轻微的。 脑海里闪过一抹灵光,而展若尘的反应便如同心念的初动——他双臂猛振,人已冲天而起,凌空倒旋,暴泻向后。 几乎就在他脚未沾地的刹那,一声“轰”然巨响倏而传扬,整座木桥随着这声巨响,卷裹在一蓬裂焰的浓烟中崩升向天,又四散纷飞,而大地震动,热浪排涌,空气里迷漫着一股强烈的火药味,能把人窒息晕倒! 本能的顺着这突起的震动滚跌出去,展若尘伏卧于地,良久不动,每一呼吸,全是薰心呛肺的烟硝硫火气味,那种凝胶也似的炙热浪潮,更似将他周身的毛孔也黏罩住了。 半晌。 他缓缓的站立起来,先检查自己的身一还好,除了满头灰土,毛发表皮略有的伤之外,就只有衣袍破裂了几处,其他尚无大碍! 有些怔忡的望着前面那座业已消失的木桥,展若尘不禁晴呼侥幸;木桥全被炸散了,只有几节乌焦冒烟的长短木桩还凄惨的竖在那里,周围几十丈方圆,皆是散碎抛置的木板,以及块块黑红交杂,撕裂般的血肉——那是展若尘的坐骑。 尚有袅袅的烟硝在飘漾,尚有呛鼻的火药气息在浮动,但是,就没有人影,除去展若尘以外的人影。 然而,这显然是人为的阴谋! 多毒多狠的一条诡计,他们真是要赶尽杀绝,令展若尘烟消云散,死无葬身之地! 向四周搜视了几遍,展若尘却未能发现什么,好像这一切乃是自然形成的一样,好像那座木桥恰巧该在这个时候爆炸而已! 轻拂着衣袍上的灰土,展若尘来到沟边,这里,也一如异变之前,只是沟底有了掀震后的斑驳,增加了一些散碎的木板及勉可辨认的焦黑肉块。 那匹可怜的,饱尝辛劳奔波之苦的马儿啊……咬咬牙,展若尘掠过于沟,直往“金家楼”的方向奔去。 如今,只有靠他自己的两条腿了。 好在他很习惯,他这两条腿,原就跨越过荒野群峰,寒漠叠岭,这本来就是一双受得起千里跋涉的腿。 他目不斜视的奔往“金家楼”,实则他在行动之间凝神聚意,全力贯注,一路上丝毫不敢松懈,他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放他过关的,越是将达目的的这段路途,是会越发凶险! 飞跃着,奔掠着,他提住一口气,腾起走落,宛若一头鹰隼,一抹流光,快到只见影幻如风,瞬息里已是卷扬的老远……很快的,他已赶出了十里路。 至少,十里路的过程中,没有再出差错。 前面是几座土丘,零落的分布在大道两侧,土丘上生长着矮小的野松,风吹声动,隐隐然意味着险恶,似乎有着不妥!—— 第19章 危机四伏 展若尘业已是憋了一肚皮怨气,他双目盈煞,面寒如霜,来近土丘分布零落的这段路面上,他故意缓下身形,放慢脚步通过——他一心想把可能的埋伏者引现,然后加以狠杀痛歼! 一座座巨坟似的土丘,那么阴森森的突耸在地面上,宛如一个个庞大的,带着沉寂邪恶及恶作剧意味的怪异的头颅,而野松摇晃籁籁有声,更似发出那种沙哑得仿若吟位般的讪笑,这样的情景,不止透着凶险,尤其显示着极端的沉寂与慑窒,令人兴起非常讨厌又忐忑的感觉。展若尘怒火满腔,但表面上却冷木如昔,他从容的向前走,目不斜视,嘴唇紧闭,甚至双手的摆动也颇有韵律,其实,他早已云集了全身功力,提足了精神,只要周遭稍显异状,他已打定主意不叫对方有还手的机会,他要一击之下便追魂夺命! 刀锋贴在他的右时腕上,冰凉冷硬,他已觉得刀身在隐隐的跳动,在轻轻的震颤——像是一头饥饿的虎,一条干渴的蛇,只要拘束一去,便会迫不及待的脱射于袍袖的掩遮之外,啮肉吮血! 但是,预料中的异变竟然没有发生,他平平静静的通过了这段险地,除了风吹草动,除了他心头的疑惑,未曾发生任何意外! 回过头来,他又微觉迷惘的打量着他方才行经的所在片刻,摇摇头,他感到十分宽怀的洒开大步继续登程。 心中的负担顿轻,不仅步履松快,连周身的肌肉也固由紧绷而散软,不觉有种懒洋洋的倦意,他在盘算,这遭回去之后,得好好歇息上几天……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狙击的发生便宛若突起的旱雷——令人措手不及,又带着暴烈凌厉的万钧之势! 道路两旁的旷地中,原本是并不平坦但却一眼分明的地形,视野广阔,掩藏不住什么,然而就从地面的下方——一个事先挖好的浅穴里,一片上堆黄土杂草为掩饰的薄木板,猝然掀扬,一条人影暴蹿而起,随身闪耀着白刃的寒光,自后撞击向前! 展若尘蓦闻音响,身形斜偏,视线瞥及,已被那抹森森冷芒炫花了双眼,危急之下,他猛的迎向刃锋刺来的势子,右腕上扬,“呛”声金铁交接里,他的左掌已将对方劈了个跟头! 路边,又是两块伪装的木板飞抛,灰土与草屑溅散旋舞里,另两条身形跃自浅穴,疾若鹰隼般扑到,一个人一柄大砍刀、左右合斩,狠削狠切! “霜月刀”便将两次的流射并连成一抹横接的光带,两人两柄大砍刀“当”的一声分左右齐齐荡露,“霜月刀”的锋刃已在同一时间,进出于这两个狙击手身上的同一部位——胸窝! “嗷……” “唉哟……” 鲜血赤漓漓的迸洒,曝叫声里,两名狙击手全弯腰弓身的倒翻出去,那原先被劈倒在地的汉子却猛一挺身,凌空跃起,人和他的“三尖两刃刀”一起冲荡! 展若尘的身形倏然左右晃闪,动作之快,像是他根本没有移挪过半步,对方强悍的下扑之势立刻落空,那人好歹毒,拧腰错步,刀刃回扫,打横反斩过来! 这时,展若尘早已鬼舵般贴上了敌人的背后死角,当对方的刀锋回斩,也是他的“霜月刀”十一次透入那人背脊又十一次拔出的时刻。 狂号着,那人往前扑撞,连连翻滚,每次的滚动,地下便印上一滩殷赤的血渍! 那么快,又那么毫无征兆,在破空的锐风尖啸甫始入耳之际,展若尘才发现七溜冷芒到了腰侧,他斜着蹬跃,右手伸缩如电,青莹的光焰仿佛流火掣闪,击飞了七道冷芒中的穴道,仍有一溜“嗤”声穿过他的袍袖,遥坠向远处的荒野里。 那是七只小指粗细,长只两寸的“锁骨钉”,入肉透骨,最为霸道阴狠的几种暗器之一! 展若尘顺着暗器射来的方向暴掠而去,三丈外一块以杂草掩蔽的地面正在微微颤动,道路两边又像被凭空揭翻了地皮也似,“砰”“砰”连声里,随着尘土的飞扬出现了八个凹坑,八条人影宛若从地层下钻出来的鬼魅,沾着满身的灰沙,凶神恶煞般合围过来! 那样酷厉的神色凝布在展若尘的脸庞上,他凌空倒翻,对准一名手舞双斧的大汉飞射疾扑,当那名大汉怒叫着挥斧来拒的瞬息,他扑掠的身形突然硬生生折回——完全违反力道惯性的折回,青光流灿,一个挺着双枪的汉子已经尖叫着摔出,摔跌的起点与终点之间、拖着遍地瘰疬的肠脏!一条“七节钢鞭”呼啸临头,展若尘的刀尖不向敌人的身体攻击,只是骤然以上磕的角度精确至极的撞击鞭头。于是,“七节钢鞭”突而失去它的既定方向,似一条发了疯的毒蛇,反转疾射,尖锐的鞭头,便深深穿进它主人的胸膛,强大的反撞之力,更将这位钢鞭的主人碰跌出五六步远。狂吼着,两个体形魁梧的大汉不要命的冲上,一个用双锤,一个使双匕首,轻重不同却同样是可置人死地的同伴家伙,泼风飘雪般卷倒,展若尘身形旋飞,随着陀螺似的转动,他的四周便恍若滚乱一圈刀轮——闪掣的,可以任意调整其刃齿长短的刀轮! 两柄匕首和两柄铜锤分成四个方向抛上了天。此外,还有一块块,一条条奇形怪状的血肉,宛如被千百刀斧剁斩一般同时上扬。 那可是些鲜嫩的,活生生的人肉啊。 一根“齐眉棍”便在此际奋力砸向展若尘刀轮敛收的一刹空隙里,展若尘背对着砸来的棍子,连人带刀幻为一抹经天的虹光,弹掠至五步外那个正待冲近的黄脸大汉眼前,红光略沾即起,黄脸大汉一对“手钩子”拼命挥战,却次次截空。只是眨眼的顷刻,这位仁兄已猛的将身体扭曲,一头栽向地下——求生的机会,在搏杀里往往是稍纵即逝了。砸空的“齐眉棍”堪堪再度举起,执棍的人却骇然发觉展若尘已站在棍头之上,这人在惊恐中正不知是抽棍好还是挥扬好,展若尘已沾着棍身似溜滑梯般一溜而下,但见他身形着地,“霜月刀”的刃锋也拔出了那人的胸口! 迟疑,乃是拼斗的过程里最大的致命伤——展若尘十分了解这个道理,可惜的是,他的对手似尚未学及这一门经验,是谁说的来着?经验乃是血汗与生命的积叠,有的人不幸,就只有承受一次教训的机会。 不似人声的啸叫出自那手执双斧的大汉口中,他贴地滚进,双斧便随着身体的滚动而翻飞起波光似的寒彩,展若尘眼神凝聚,卓立不动,在敌人接近之前的须臾,他猝而横跃,一刀闪现,那名大汉贴地的身子蓦向上挺,又重重平躺下去,那一刀,正好穿透他的心脏,准确无比! 由人力挥动的物体,其连贯的间隙总有疏密,分的是个宽与窄,快及慢罢了,展若尘要求的便是这一点——他仅须寻找那一刃之薄的隙缝,他的对手实际上却给予他更多的破绽,以这位运斧的朋友功力来说,展若尘已胜任愉快到可以挑选下手的部位了……现在,狙击者只剩下一个人了——至少,露面攻击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那是个干瘦焦黄的中年人,鼠眼薄唇,颧骨特别高耸;他满脸惊怖绝望之色的站在那里,双手紧握着一柄生铁铜,眼下的肌肉抽搐得把眼都扯斜了。 展若尘注视着对方,他并没有悲悯或者不忍的感觉,他深深知道这一类的人,这是属于狠毒、浇薄、斩尽杀绝的一类。当他们在双手染血之时,他们或是为名利,为律令,为嗅恨,却不会有一丝半点的道义存在,其中也有一些自始至终,对个人的生死表现得似对别人的生死一般无动于衷,但有一些,待轮到自己面对死亡的辰光,便完全没有屠戮他人时那种狠劲了……眼前,似乎便是一个。 走近几步,展若尘冷漠的道:“朋友,你是在等待一个好时辰么?” 那人猛的一震,往后倒退,连嗓音都走了调:“你休想……想我向你屈服……我会……我会死拼到底……” 展若尘硬梆梆的道:“谁说要你屈服?我又哪来这等耐心?对你这种三流无赖,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宰杀净尽!” 那人嘴唇在哆嗦,拿锏的双手在发抖,他近似干嚎般叫着:“姓展的,你不用卖狂——你的好日子也在不远了……今日我不论死活,总会有人找你算帐,向你讨还这笔血债。” 展若尘冷冷的道:“那是后事了,与你再也无关;朋友,你的伙伴们皆已上道先候,你,也就早请吧!” “咯登”一咬牙,那人似也豁了出去,他半声不响,朝前连抢三步,挥锏狠劈而来。 展若尘鄙夷的哼了哼,轻飘飘的侧移一尺,锏身便擦着他的左边挥空,那人吼喝如位,一脚暴蹴,铁锏顺势横翻,动作倒也干净利落。 “霜月刀”闪缩指顾,那人踢来的右脚齐踝斩脱,翻挥的铁铜也分先后的被磕截荡开,展若尘甚至不愿再多看对方一眼,刀锋翻飞,那人已曝叫着捂胸坐倒。 展若尘已经够慈悲了,以这个人方才大开的门户来说,他原可以戮上对方三十余刀,但他只用了一刀——送人走向死亡,他喜欢采取简捷的方式! 现在,他回头走向三丈外的地方,他并未忘记寻找那个曾以“锁骨钉”暗算他的人! 尚未走近,他已废然止步,那里,一块上覆沙土杂草为掩蔽的薄木板已被移开至旁,露出一个刚够人体蹲伏的浅坑来,当然,浅坑里已经没有人迹了。 不可否认的,那个以“锁骨钉”为暗器的人手法相当高明老到,而且,他逃逸的本领也可与他的暗器功力至为媲美,都是一样的来去无踪,不见征兆。 展若尘向四周搜索了一阵。并无发现,他不禁有些懊恼的呢喃着:“你等着吧,锁骨钉,或早或晚,当我再见到你,你就会尝试到你自己暗器的滋味了……” 望了望路边及野地上十一具横七竖八的尸体,他咽了口唾液,挥拂去衣袍上的灰尘,然后,头也不回的向来路上走去。 走着,他估量,距离“金家楼”不会太远了,至多,十五六里吧?纵然是步行,这也是个很近的路程——如果不再出纰漏的话。 约莫往前走了两里多路,他看见路边有一片青翠的竹子外面筑有一问瓦屋,瓦屋的前门,便正对着道路,而门是开敞着的。 这一路来的折腾,也着实够累了,他更觉得唇干舌燥,口渴得紧,望着那间瓦屋,他在迟疑着是否需要前去讨碗水喝……就在这时,瓦屋的门内施施然走出一个提着水桶的人来,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纪,白净清癯,五官端正,穿着一袭钉有补钉的玄色夹衣,乌黑的头发束以布冠,衣着虽寒枪,但却透着几分儒雅的书卷气,似是个不得意的读书人。 展若尘与对方打了个照面,正在想算了,那人却望着展若尘一愣,神色之间,显露着讶异迷惑,可是,却看得出颇具善意。 不似笑的冲着那人一笑,展若尘匆匆走了过去,他刚才走出不远,已传来那人急促的呼叫声:“且请留步,这位兄台——” 站住了,展若尘回过身来,静静的道:“尊驾可是叫我?” 那位落拓书生的中年人连忙拱拱手,堆着笑道:“不敢,只是在下方才眼见兄台形色憔悴倦怠,且衣发之上似有火焦痕迹,正自讶异,兄台走过之后,又见兄台肩胛处渗有血迹,痕印宛然,仿佛受创在身,是以不惴冒味,招呼兄台,想要请兄台暂且于寒舍稍歇,喝杯淡茶,再由在下为兄台肩之伤略作诊治……” 展若尘笑笑,道:“这敢情好,就怕陌落之交,太过打搅,” 那人意态恳切的道:“兄台无须客气,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尤其兄台似乃出外人,或遭波折,在下乡里在此,聊尽棉薄,也是做人本份,哪里称得上打搅?” 走了过来,展若尘道:“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往旁一让,那人微微哈腰道:“此即寒舍,兄台请。” 展若尘不再推托,在前走进瓦屋之内;瓦屋是一明一间两间,明屋是当然的客堂,不过,显然也是吃饭与读书的地方——屋角置有一具内叠碗盘的木橱,桌上摆有文房四宝,以及一堆书册,陈设简单,但却清爽干净。 替展若尘拿过一把竹椅,又斟了一杯茶水端来,那人歉然道:“蜗居狭小简陋,倒是待慢兄台了……” 展若尘笑道:“我不客气,尊驾就更不须客气了,得此所在稍做憩息,已是无上福泽,总比荒郊野地干耗着来得要强,再说,此时此境,又岂是挑拣享受的辰光?尊驾府上,在我看来,虽不堂皇,却是令人感得清静幽雅呢。” 那人微喟一声,道:“在下三代书香,一介寒士,除了略通文墨,稍识诗书,剩下便是明月在肩,两袖清风,若非祖上留下这点房地用品,生活都将难以维持;所谓清幽之趣,实乃孤寒之意,只是聊做解嘲罢了……” 读书之人若不得意,难免都有一肚皮牢骚,展若尘不便在这个问题上深谈下去,他岔了开来道:“尚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笑了,又拱着手道:“在下真是失礼——在下姓杜,单名一个全字,杜全便是在下。” 展若尘道:“我叫展若尘。” 杜全在嘴里念了一遍,道:“展兄不是本地人氏吧?” 摇摇头,展若尘道:“不是。” 杜全道:“展兄尊府是住在——?” 展若尘安详的道:人天涯飘零,四海为家,一个江湖草莽而已。” 杜全“啊”了一声,道:“展兄太谦了,想亦江湖侠士,草莽豪雄之属,倒令在下钦羡莫名。” 展若尘道:“还是不要钦羡的好、杜兄,江湖道乃是个陷人坑,钩心斗角,波诱云诡,再加上无尽的血雨腥风,不绝的杀伐拼乾,能把人逼疯了,尤其所谓‘侠士’‘豪雄’之誉,更不易承当,在这个大染缸里,邪魔鬼祟的角儿来得更多!” 杜全不解的道:“挎刀跃马,啸做山林的辰光,该是如此慷慨豪壮、昂扬英发?那种气吞河岳、威武盖世的雄心又是如何至大至高?展兄怎的却把江湖岁月说成这般可怕又可憎?” 舐舐唇,展若尘苦笑道:“不是其中人,不解其中事,杜兄,隔行如隔山,只是我奉劝你一句话,老老实实读你的书最好不过,别做些不明就里的憧憬,否则你便上了自己的当啦……” 杜全笑道:“在下只是随意问问而已,既便在下憧憬江湖生涯,也仅止于空想,在下已属不惑之年,又如何从头开始,与人争强斗胜去?” 展若尘道:“生不为江湖人,乃是最值庆幸之事,杜兄。” 杜全问道:“对了,展兄,你肩上之伤,可是与人较斗的结果。” 展若尘颔首道:“不错。” 杜全好奇的道:“那伤你之人,一定武功高强,比你更胜一筹了?” 与读书人谈技击之术,不啻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要说也说不清楚。何况其中尚有着一段如此曲折复杂的隐情!展若尘甚至连伤了他的人乃是他数次饶命之人也懒得多讲,仅只淡淡笑道:“自然那人的功力更胜于我。” 杜全似有遗憾的道:“可惜未有机缘容在下目睹这一场龙争虎斗,想来定是石破大惊,风云为之色变的了……” 当时的情况,纯属一面倒的速战速决,哪来的“石破大惊”、“风云色变”?展若尘暗叹这读过几天书的人幻想力之丰富,一边道:“江湖上结怨斗杀,最忌无关之人在旁窥伺,这种情形,往往为窥伺者带来无妄之灾,而流血搏命之事,也没有什么好看之处,实在犯不上找这等麻烦。” 汕汕一笑,杜全道:“在下只是好奇……” 展若尘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记得杜兄方才说过,要替我检视肩上创伤,杜兄想是曾习岐黄之术?” 拍拍自家脑门一下,杜全笑道:“看在下这脑筋,竟把这等重大之事遗忘了——是的;在下对草药丹石之性略有研习,医道方面亦小有心得,只是不算高明,堪堪入门而已,但展兄肩上外伤,想还能够医治。” 展若尘道:“如此,便有劳杜兄了。” 杜全道:“应该应该。” 说着,他来到展若尘身后,轻轻将展若尘沾染着血迹痕印的领襟往后拉开,很自然的,展若尘身形微微后仰,他的右手便伸撑在椅沿上,距离杜全的小腹只有寸许远近。 查看了片刻,杜全又绕了回来,低声道:“展兄,你肩呷上的创伤,并不严重,只是损及皮肉,未曾波动筋骨,依在下看来似是被什么指形兵器所伤?” 笑笑,展若尘道:“就是被人的手指头插进肉里去的……” 模样似吃一惊,杜全道:“什么,是被人的手指所伤?” 展若尘道:“这不值得奇怪,指功练到了火候,透肌碎骨才只是小成,上乘者足可穿石贯铁,弹指毙敌——幸好我遇上的这一位没有练就此等上乘功夫。” 吁了口气,杜全喃喃的道:“好厉害……真是个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展若尘道:“杜兄,我肩上的伤,你能治么?” 连忙点头,杜全一叠声的道:“能,能,毫无问题。” 展若尘道:“尚请杜兄即为诊治,我有要务在身,不克久留,一待杜兄医治妥贴,就得登程——” 杜全道:“何须如此急切?展兄,萍水相逢,也是有缘,正该多做盘桓……” 展若尘道:“天长日久,自有再逢杜兄之时,只待事了,便当专程来晤。” 杜全无可奈何的道:“展兄去意甚坚,也就只好如此了;且请稍坐,在下这便入内调理药物……” 等杜全进入里间之后,展若尘这才想起桌上的茶水尚未动过,他拿起杯来,刚往唇边凑近,又本能的停下,警觉的用鼻子闻了闻——是茶水的气息,毫无异味。接着,他又瞥及一只小甲虫正爬于桌腿之下,他以手指沾起一滴茶液,俯身滴在甲虫头背上,只见那只小东西略一挣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爬走了。 展若尘不由暗暗笑起自己来——真是个草木皆兵了,遇上什么事,什么人,竟都疑神疑鬼,如叫人家看在眼里,不以为自己发了疯才怪! 于是,他深深喝了一口茶,慢慢顺喉咽了下去,没错,茶质虽说未必见佳,却是道地的茶水。 片刻后,杜全从里间走了出来,手中不但拿着好几样瓶瓶罐罐,还捧着半铜盆清水,腋下尚挟有一卷干净的白布,真叫是满怀满抱了…展若尘赶忙站起身来,帮着杜全接过那半铜盆清水,边过意不去的道:“实在大麻烦杜兄了……” 放下各般物件,又用衣袖拭去额门上的细碎汗珠,杜全笑道:“哪里话来,能有机缘为展兄略尽棉力,也是在下的荣宠,只怕火候不到,难令展兄满意。” 展若尘道:“不要紧,皮肉之伤,即使弄砸了,也不过就是块烂疤而已,杜兄你放开手施为吧!” 卷起衣袖,杜全十分慎重的道:“展兄越不在意,在下越觉责任重大;且请展兄坐好,我们正就开始。” 展若尘平静的道:“我业已准备妥了。” 于是,杜全在展若尘后面为他先将领口褪敞,撕下一片白布,沾着清水,开始替展若尘洁净伤口。 水是冷冽的,杜全的动作又非常轻柔,伤口虽受刺激,却有一种十分熨贴的感觉,展若尘双手撑在两膝上,微低着头,目光正好投在桌上那半铜盆的清水里。 铜盆中的清水稍稍有些荡漾。浮现着细细的纹榴,一圈连着一圈,一波连着一波,以至把站在展若尘身后的杜全面目也摇晃得略见模糊了。 低沉的,杜全在问:“痛么,展兄?”。 展若尘不在意的望着铜盆中杜全的面影,一笑道:“不但不痛,还相当舒适,杜兄,看来你的手法不差。” 杜全轻声道:“先别夸得大早了,尚未到上药的辰光,待敷药包扎妥当之后,你若仍觉舒但,那才是真正表示在下我的手法不差……” 展若尘把脊梁挺直了些,仍然微低着头道:“我早已说过,这原本就是小伤,你尽管医,再痛也痛不到哪里去。” 一块用过了的,沾着血污的白布被抛到地下,杜全又撕下一块新的,他将布沾透了水,再次细心为展若尘洗净创处,一面语声安详的道:“伤口里外沾附了不少灰沙秽物,必须先要洗涤干净才能上药,否则污秽裹合创处之内,不但不易收效,更会引起炎肿溃烂;展兄受创之后,显见未曾注意伤处的清洁。” 展若尘道:“当时满心气愤,只顾杀敌自保,哪有时间想到这上面去?况且我有生以来,受过大小创伤不知凡几,也从未当作一回事,久而久之,挨刀挨剐便习同自然,至于该要如何调理创处方为合宜,就更不在意了……” 一边继续动作,杜全边和悦的道:“以后如果受伤遭创,展兄可得记住了,勿使伤口渗入污物至关紧要,受伤之后,若能立予清洗并加包扎,乃是最好不过,保持创处的洁净,医治起来也将事半功倍,顺当得多,一旦有了肿溃的迹像,便较为麻烦,而且极易因此引起其他并发症候,那就大不上算了……” 耳中听着杜全这些近似絮絮不休的唠叨,展若尘直觉里感到这位穷酸书生几乎是在没有话找话说了,他漫声回应着,视线无聊的又投向铜盆中的水面上。然而,在微漾起纹的水光反映里,他却惊愕的发现杜全印在水中的面容竟然变得如此狰狞、如此凶恶,宛若一个刽子手在挥刀斩头之前的那种咬牙切齿模样! 心腔猛的收缩,展若尘还当是自己看花了眼,又在暗自琢磨这会不会是一个施医者,在诊疗工作之际所特有的习惯反应?人家一番善意,自己可闹不得笑话——晃荡的盆水使得杜全映照水面的脸孔又变得迷蒙了,展若尘全身的肌肉本能的紧绷,四肢百骸也立时贯注劲道,有如一头弓背伏坐,随时蓄势扑跃的豹子——但他犹在压制自己的疑虑,犹在推敲自己的判断,他再次向铜盆中注视……他已经看不到盆水中杜全的面目,可是,他却看到了一只手,一只斜举着,扁平如刀状的手,手沿的肌肉铁青透黑,削锐宛刃,而组合成那只手的肌肉也已不像是些肌肉了,更似一片精钢,一片精钢铸造的手。 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那只如刃,的手业已举到了它足可发挥威力的角度,由这个角度至展若尘的颈项,其间只是一刹,而一刹便成千古恨。 就在这要命之前的瞬息,展若尘忽然向后转头,口中一边笑吟吟的道:“对了,杜兄,我想起一件事来——” 盆水中映现的那只斜举的手,急速收回,反伸向桌上那卷净布——这表示这只手仍有他矫饰的目的;杜全的语调仍是那样亲切又温和,不泛半点异状:“别扭动了——展兄,你想起什么事,就这么坐着说便行……” 头在转,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展若尘神态怡怡的道:“我习惯面对着人说话,杜兄,尤其这件事,更须面对面的讲才显得有意义……” 杜全的形色依旧一派安适,安适中流露着真挚,带着尔雅的涵养,他微微一笑道:“好吧,想这必是一桩颇饶趣味的事,且待你说完了,再让我们继续疗伤的工作。” 心中不由又浮起了一丝迷惘、一丝犹豫,一时间,展若尘甚至再度怀疑自己的视觉与意识的正确性来——那张狰狞的杀人脸,那只高举的杀人手,竟会是眼前的这个人吗宁这个斯文、和善、诚挚又古道热肠的读书人?人的形态与表情莫非真会转变得如此快速?人的心意同欲念也真会掩饰得如此完美?仅只俄顷,仅只一回头的须臾,一个人的形质居然已变成绝对迎异的第二个幻像?但迷惆与犹豫只是一抹飘忽的烟雾,随即又被展若尘坚强的理智所澄清了,他没有忘记那么恶毒的脸孔,更没有忘记那只斜举的手掌,他甚至明白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出现那样的掌形——这是一种特具“少阴力”修为的掌功,也有个狠酷的名称:“血刃手”。 显然,对方在这“血刃手”上的造诣已是极为深厚,能够做到聚散由心的地步,在瞬息间凝血肉之肌为刃锋,又可在刹那里消卸劲道恢复如常。 有些诧异的望着展若尘,杜全道:“展兄,你不是说想起一件事要告诉在下么?” 吸了口气,展若尘颔首道:“是的,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双手互捏,微微侧着面孔,杜全摆出一种极有兴趣并且等着聆听的表情:“在下洗耳静候着了……” 展若尘心中在叹息着——这真是个天才,无论对方的本领高下,只这深藏不露的一门功夫,业已可谓“炉火纯青”了—— 第20章 皮肉刀子 杜全忽然笑道:“看兄台的模样,似乎不便启齿?”展若尘感唱的道:“确然如此。” 杜全恳切的道:“在下虽系一介寒士,无拳无勇,无财无势,但生平最敬仰的就是豪雄之流,侠义之属,兄台外貌谦和优雅,内则刚毅英武,正乃在下倾心攀结之偶像,若有见教,尚请不吝直示,凡能之所及,无不膺命——”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巧饰深藏的人,看他说得多动听,表情多诚挚,简直完全和方才那一刹间的影像扯不上关系,甚至挑剔不出一丝半点的暇疵来,他这时的神态,乃是何等的可亲可敬啊……破坏眼前这么一个美好融洽的影像,展若尘觉得是一种遗憾,更是一种歉疚,纵然这是虚伪的,是邪恶的,但却虚伪得何等至情至性,邪恶得何等熨贴亲切!一时间,他不禁兴起一抹怅失的感受在心头……杜全好像有些疑惑的道:“兄台?” 干咳一声,展若尘苦笑道:“嗯?” 杜全忙道:“兄台待要示下的事是?” 注视着对方,展若尘的双眸光彩却极柔和,语调也很平静:“我要告诉你的那桩事,其实也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尚请杜兄能以专于解答。” 杜全笑了起来:“兄台言重了,但有所询,无不竭尽所知,详加奉告——” 展若尘缓缓的道:“我要请问杜兄——你那‘血刃手’的掌上功夫乃是何时学成的?” 杜全的表情先是一惭,然后又浮现着迷惆,迷惘渗杂着讶异,他像是完全不明所以的看着展若尘,一派茫然怔仲之色……展若尘也就这样注视着杜全,友善、安详的,甚且带着点儿歉意的注视着杜全。 两人彼此互望着,逐渐的,杜全的神态在改变了,迷茫收敛,怔忡消失,代之而起的形色业已泛现着阴骛,流露着冷酷,更浮漾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凌厉锐气——那落拓书生般的酸劲,穷秀才也似的倔态,那文绉绉的天真,暖柔柔的恳切,那和善,那挚诚,那古道热肠,顷刻之间,全幻乌有。杜全形容的转变,好似戴了一付面具,而可怖叉可悲的是,这却是同一个模字塑型的面具,眉目五官甚至肌肤毛孔完全相同,变了的只是那股气质,那股神韵,那种无形的掩饰。 一张脸可以代表两种相反的极致,可以显露七情的泅异,也能将一个人心思的两端显现至易,老天,这就是一张人的面孔! 唯一未变的,只是杜全的腔调,仍然是那么稳定平淡,彬彬有礼:“到底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展若尘!” 展若尘惋叹的道:干你怎么承认?我宁愿你否认。” 杜全低沉的道:“在你这样一个进退有据,实事求是的精明人物之前,否认一桩业已经有你肯定的真相,乃是愚蠢与幼稚的,你不会无的放矢或仅凭猜臆,当你揭露了某一件事,想你必有不可推翻的实证了……” 顿了顿,他又道:“何况,你甚至点明了我的‘血刃手’。” 展若尘强笑道:“我很抱歉,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很抱歉……” 杜全沉声道:“我相信,但你并非为了我,而且为了我刚才所扮演的那个形象。” 展若尘道:“至少,表面上并没有变……” 摇摇头,杜全道:“你也明白,这没有用,我心头并不像表面上这样对你友善,相反的,我一直在伺机将你格杀,不幸的是伪装的我未能妥善掩饰住实际的我……” 展若尘道:“从我进门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真欣赏你,你的扮演十分杰出,甚至到现在在你暴露了本来面目之后,我仍对你有着惋惜,觉得遗憾,如果你是个表里一致的人,正似你说的那样,该有多好?” 杜全目光黯然了一刹,喃喃的道:“可惜我不是……” 展若尘道:“你的真名就叫杜全么?” 苦涩的笑笑,杜全道:“是的,我的真名就叫杜全。” 略微思索了片刻,展若尘疑惑道:“奇怪,在我的脑子里,竟找不出一个叫‘杜全’的人来——看你的情形,不似个藉藉无名的小角色,更不会是初出道的新手,以你的老到经验而言,该是一位颇负声誉的杰出人物才对……” 杜全叹息一声,道:“我已有十七年不用本名了,说我是杜全,你不会知道,但是,提起‘皮肉刀子’来,大概你多少有个耳闻……” 上下打量着杜全,展若尘有些意外的道:“‘皮肉刀子’?杜全,你就是十七年前在‘大峪关’和‘虎头帮’老大雷泰争夺一个青楼名妓,又宰杀了雷泰的那个‘皮肉刀子’?” 杜全沉重的道:“你也知道那件事?” 展若尘笑道:“当时我已知道,你这场风波闹得很大,黑白两路沸沸腾腾的全传遍了,不晓得的人恐怕极少;后来,听说‘虎头帮’全帮聚集开堂,献血盟誓,要找着你凌迟碎剐,为他们老大报仇……” 杜全沙哑的道:“不错,那就是我十六年前为什么隐姓埋名的原因,我不用本名,更绝口不提‘皮肉刀子’四个字,我甚至尽量减少在外露面的时间——” 展若尘道:“你就这么含糊‘虎头帮’?” 杜全低缓的道:“原因并非是在‘含糊’这个字眼上;‘虎头帮’当年声势颇盛,好手甚众,我不在乎单挑独斗,却犯不上被他们群攻围杀,而他们成党成伙,蜂拥来去,如若遭遇,断不会以一对一,我那时还算年轻,认为不值为此豁命。另外,争一个风尘女子而闯下这等大祸,掀起漫天风波,终究是一桩无颜之事,我不免在灰心又悔怨的情况下自束于已,江湖上一千纠葛,也就甚少涉人了……”笑笑,展若尘道:“可眼下你老兄却又抛头露面啦,而东山一起,竟是冲着我姓展的来……” 杜全语韵悲凉的道:“这是情非得已,无可推托之事,展若尘,你也应该看得出来,我并未小觑于你,否则,我不会采取这样有欠光明的手段……” 展若尘道:“你倒很实在,很坦率,不过,以你的功夫而言,大可不必如何‘慎重’,明枪对阵,我们彼此也有得热闹,鹿死谁手,只怕未可断言!” 杜全叹喟的:“多谢高抬,但我素有自知之明,不敢托大,我知道你的身手,也曾做过衡量,再三研讨,认为着须求胜,还是施用计取较有把握……” 吁了口气,展若尘道:“你在这里等候我很久了么?” 杜全道:“从你自你的目的地转回开始,你的行动便一直在他们监视之下,沿途传报,我也便在此处一直相候……原先,我还希望不必轮到由我上场……” 展若尘道:“如此说来,你和‘他们’是一伙……” 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杜全喃喃的道:“不是一伙……但也可说是一伙……” 展若尘忽然微笑道:“我明知乃是多此一问,却仍不免要多此一问——杜全,‘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杜全双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道:“你说对了,我不会告诉你。” 展若尘和悦的道:“‘他们’对于控制掌握的手段十分在行,竟能把所利用的人逼得一个一个自甘效死——杜全,你是预服的毒药,做过死亡承诺,还是为财宁可舍身?” 杜全阴晦的道:“都不是,我与‘他们’另有渊源。” “哦”了一声,展若尘道:“想来,你与‘他们’之间的这段‘渊源’,也是不可说的了?” 咽了口唾沫,杜全艰辛的道:“是的,也不可说……” 轻轻搓动着双手,展若尘道:“杜全,和你共处在这样的立场与环境里,真叫憾然,如果我们不须敌对,该是一桩如何愉快的事!” 杜全似乎颇为痛苦的道:“这是不可能的了,我对‘他们’必须有所交待——无论成功或失败,都得有所交待,我无法容自己,或容你全身而退……” 展若尘大声道:“杜全,不管你和那些人有着什么‘渊源’,这‘渊源’竞能使你桎梏自己的意愿观念,死心塌地的为‘他们’做为牺牲的工具?” 颊肉又在抽搐,杜全暗哑的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展若尘重重的道:“我是不明白,但愿我能够明白!” 退后一步,杜全深深的呼吸着:“还有一件事我想间你,展若尘,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察觉我的意图的?你发现了什么破绽,什么时候看出我具有‘血刃手’的功夫?!” 朝桌上的铜制脸盆一指,展若尘道:“看见了?桌上的铜盆?盆中有水,你虽站在我的背后,但你的一举一动,却俱皆反映于盆水之中,当然影像并不够清晰,但已足可辨识你形诸于外的企图!” 呆呆的望着桌上的铜盆,杜全哺哺自责:“该死……真该死……严密策划了这么久的一件行动,竟然败坏在如此一桩小事上……那铜盆……那铜盆……” 展若尘静静的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一失之间,不只是人为的疏忽,更有冥冥中的天意以及因果的遁回,杜全,‘为山九仞,功亏一赘’这一篑之微往往早已注定,想想吧,害人之心岂可有?” 杜全叹息道:“这也是机运……本来第一次在你背后替你查看伤势之际,便可下手,但无巧不巧,你的双手斜撑椅沿,右手距我小腹只得一寸,我知道你是无意而为,可是我自忖若然发难,恐将不易在这近距离中幸免于你袖中之刀,因此我才等到第二次机会,第二次果然有了机会,却又被那盆水搞砸了……” 展若尘道:“所以我才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杜全,无意已现,莫非你还要亲身体验那因果的循口?” 村全咬着牙道:“我无可选择!” 哼了哼,展若尘道卜“又是‘无可选择’,你们这一拨一拨的代罪羔羊,牺牲工具,就只会咬定这同一句话!” 杜全阴郁的道:“这是事实,我,或者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这既定既成的事实!” 展若尘冷锐的道:“甚且不论是非,不分黑白的便双手奉献上自己的生命杜全的双眸中,透现着一丝悲哀的无奈,他带着那种殉道者所共有的执着与坚定的神韵道:“他们之对你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江湖恩怨,利害在先,至于是非黑白,往往便各执一词了……” 冷漠的一笑,展若尘道:“好个‘各执一词’!” 杜全低徐的道:“展若尘,时辰业已不早,我们彼此之间,是难以获得协调的了,你或我,总得有一个上路,我看,我们不必另挑地方,就以这里为上路的起点吧……” 展若尘道:“你认定要如此了么?” 杜全的神情,在幽寂里泛着凄厉,他口唇痉孪了几次,显然是在勉强着自己:“我认定要如此了。” 展若尘尖削的道:“在你们那一拨同路人的横死之后,在你们那一次次的阴谋失败之后,你仍要不自量力的往鬼门关上去闯,去充数?” 两边的“太阳穴”在急速跳动着,杜全似乎被激起了亢烈的怒气:“展若尘,我未必非你之敌!” 展巷尘酷寒的一笑,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如果你有胜我的把握,为何不敢明枪对阵,而偏采取这种有欠光明的手段?” 杜全双目闪动着赤焰般的红光,他暴厉的道:“那是当一个人在能以选择的情形下方才使用的法子,现在,你已迫我到了无可圆转的绝地,展若尘,是好是歹,我同你拼搏到底!” 两手向左右伸开,展若尘的姿势活像要搂抱对方:“罢了,杜全,你来吧,看看你和先前那些不幸的死人有什么不同的结果!” 于是,杜全的双掌便宛若陡然幻映成两串飞刃,那么不可思议的在刹那间激射向展若尘的头脸部分,来势凌厉而诡异! 那张展若尘方才坐过的竹椅,瞬息间那张竹椅便已四分五裂,散碎分扬! “霜月刀”便自斜边的角度,带起了十六道冷芒,暴穿向前! 杜全身形凌空,翩飞的掌影交织而落,掌沿割开空气,发出“嗤”“嗤”的刺耳响声,展若尘忽然卓立不动,刀弹刃闪,一点点的莹星,一抹抹的流虹,便如此准确又强劲的撞刺于漫天的掌影——玄色的夹袍澎涨,杜全却宛如似金蝉脱壳般以一身紧扎的紫绸箭衣侧穿而出,两掌分挥合拢,打旋的掌就像在狂风暴雨般罩落!—— 第21章 各尽其义 展若尘微“噫”一声,双脚飞错,人已到了门口,而翻腾的掌影尚在那边凝形未散,杜全的身体已鬼魅般到了展若尘头顶——掌斜如刀,兜顶劈下!展若尘扑地侧身,往外撑射,杜全如影随形的双掌立时跟着偏移,距离毫不拉长——“霜月刀”。便在此刻飞出了展若尘的袍袖,猝往上扬。 于是,杜全半侧身躯,同时加速下击之力。 明明刚才“霜月刀”的光虹飞现,明明看见锋刃的映耀,但是,杜全的下扑之势业已接近展若尘的时候,他却骇然飞现“霜月刀”,这刀竟神鬼莫测的出自展若尘手中,一如“霜月刀”本来便在展若尘掌握!青寒透亮的刃身似在对着他冷笑,对着他眨眼,杜全狂吼半声,振臂拧腰,意图躲避,然而,却来不及了。 杜全横身撞向那方木桌之上,一声“哗啦啦”的震响起处,整张木桌散碎四周——还带着那赤漓漓的,热乎乎的蓬蓬鲜血! 站在门口,展若尘静静的注视着杜全;这位“屠手”的形态之间,冷凝平淡如昔,宛如他所看的只是一幅任何时间都可看到的寻常景像一样。 杜全仰卧在地下,胸前背后,是纵横十二道血肉翻卷的伤口,十二道伤口,很平均的在前后各印上六道,赤脂白肌,相对辉映! 当然很痛苦、但是,杜全却没有死,这些伤都不是致命的部位! 展若尘低沉的开口道:“你的掌上功夫不错,三招之内能够逼我退身的对手并不大多,只此一端,你已足堪自慰了……” 挣扎着。杜全吸着气道:“告诉我……展若尘……你……你……一共有几把……“霜月刀’?” 双臂上举,展若尘的左右袍袖褪落至时后,只见他的右时内缘之上,环着一圈半寸宽的黑色皮套,皮套正扣着“霜月刀”的刀柄,而刀锋向左,刀尖却朝着手掌方向——这是便于溜刀出手的扣带方法一却仅有这一柄刀!杜全瞪目结舌的道:“天……怎么……只有一把刀?” 展若尘安详的道:“原本便是一柄刀,你应该早知道我对双刀的用法不大习惯。” 杜全痛苦又迷惑的道:“但是……但是……” 展若尘道:“但是你却几乎在同一个时刻里看到了两把刀出现,是么?” 压制住了自己的呻吟,杜全竭力支撑着坐起,喘息着道:“我……我很清楚……很清楚的看到了两把刀……一把对我飞刺而来……一把……一把却在你的手中……两把刀,在同一时间……却出现在两个方向……” 展若尘轻轻的道:“不错,但那却是你遭到光影及速势的欺骗,飞刺向你的一刀,只是一抹幻像,幻像乃是完整的,你双瞳嵌入的影形便受到下意识的认定从而产生错觉,以为那是刀的实体,而刀的实体仍在我手中。” 摇摇头,杜全咬着牙道。 “分明是两把刀……” 展若尘淡淡一笑,道:“我不怪你,在这一招刀法中受创的人大多如此认定,他们和你一样,皆不相信我只有一把刀,好在这不是问题的症结,伺题的症结仅在胜负而已!” 杜全呼吸粗浊的嘶声叫:“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 展若尘道:“问得好,杜全,私下说,我欣赏你伪装的另一面,不忍屠你性命,公开的讲,我要你活着带张嘴回去告诉那些人,告诉他们展若尘并非易于受制之辈。姓展的凭着这把刀已闯过了大多的生死界,阴阳眼,仍不在乎继续闯下去,他们要阴谋加害的对象,也正是姓展的力图维护的对象,而且,誓死不渝!”全身一震,杜全颤声道:“你,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展若尘冷森的道:“比你们预料中的要知道得多些,杜全,我之所以尚能活到现在,便在于我习惯于思考,审慎于推敲,人能多想,总会省辨出若干道理来!” 杜全满头的汗,混身的血,他不停的抽搐着,哑着声道:“他们不会放过你……展若尘……当我活着回去之后……当他们知道你说了些什么……他们就不会放过你了。” 展若尘深沉又坚定的道:“叫他们也来吧,告诉他们,我姓展的决心和他们周旋到底!” 伸着血污的右手,指着展若尘,杜全的嗓门中响着“呼噜”“呼噜”的疾音:“你要认时务……展若尘,懂么?认时务……你任是再强……也斗不过他们……他们……人多势大……已经……已经成了气候……” 展若尘生硬的道:“半生江湖以往,我遇见过许多成了气候的对手,也扳倒过许多成了气候的对手,他势力强大并不足虑,足虑的是自己先丧了锐气,先抹了天良!” 抖了抖,杜全道:“我这是指点你一条生路——” 展若尘微笑道:“盛情心领了,杜全,奈何我与你一样‘无可选择’!” 杜全嘶厉的叫:“你为什么不走?你还赖在这里做甚?你大可一走了之……天广地阔……任飞任跃,你为什么非要趟这湾混水不可?为什么?” 展若尘缓缓的道:“为了忠义之道!杜全。” 垂下头,又猛的抬起,杜全瞑目道:“你会后悔的,展若尘,你一定会后悔的……” 展若尘叹息着道:“生死并非悔恨的成因,杜全,不忠不义才是。” 杜全嘴巴翁张着,显然已快到再竭而衰的地步,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汗搀着血淌湿了地下一大滩:“恩仇之外……展若尘,你对我有超生之德……听我的劝,不要固执……否则……你会加速葬送了你要维护的人……加速葬送了你自己……” 展若尘凛烈的道:“我问你,杜全,如果我撤手不管,置身事外,他们是否就会放过我要维护的人,就会放过我?其结果可有两样?” 略一迟疑,杜全提着气道:“大势已成……他们决不会放弃既定与多时的努力……但……如果你愿置身事外,我或者可以替你尽点心意……或者可以……” 展若尘酷厉的一笑,道:“不必费神了,杜全,我早知无论如何,都不能打消他们的意愿和企图,那种卑鄙的、阴毒的、冷血的、丧心病狂的意愿和企图,所以,让他们来吧,姓展的热血一腔,钢刀一把,和他们誓不两立!” 杜全不禁被展若尘那豪壮又狠烈的气势所慑,他艰辛的道:“你……这是何苦?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展若尘重重的道:“杜全,你对那些豺狼虎豹如此死心塌地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窒了窒,杜全道:“我……我不能说……” 展若尘狠狠的道:“但你心里有数,是么?你心里有数!” 杜全喃喃的道:“至少,在我个人的格与份上,我是没有错的……,,展若尘的语气显得萧索又低沉了:“我们两个人都落在一面网里,杜全,这个网或是由情义、或是由恩泽,或是由亲谊等等编织而成。使我们不得不裹身以沉缚,但是,我们受到这面网的罩陷之前,有一桩最重要的先决原则乃是考虑挣脱与否的首要条件一我们要做的是正确的么?我们要帮的是该帮的么?” 脸色灰白,双目黯涩,杜全嘴唇蠕了半晌,却没有回答一个字……展若尘又冷冷的道:“不久的将来,可能我们还会有幸相遇,那时,希望你已多少想通了一点,否则,你也无须顾虑到今天的这段情份,该怎么办悉随尊意,自然,我也会有我的打算!” 说着,他不再向杜全多看一眼;转回而去,大步离开。 他何尝不明白,扭转一项事实很难,扭转一个人的心向,就更难了……悄然回到“金家楼”,展若尘连自己的住处也未绕上一转,就这么“征衫未易”“仆仆风尘”的直往“大金楼’晋谒金申无痕。 轮值当差的两名“飞龙十卫”,恰巧是易永宽与严祥二人,他们甫见展若尘的一刹间,那种惊喜和兴奋的表情乃是无可掩饰的;由易永宽飞步奔上楼去禀报金申无痕,严祥则殷勤得略嫌过份的把展若尘让到一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的小厅中落座。 亲手端来一杯香茗搁在展若尘面前的雕花小几上,严祥微躬着身,关切的问道:“展爷,这趟差事,办得还顺当吧?沿途上有没有遭遇什么麻烦?” 展若尘笑了笑,道:“几乎时时刻刻都有麻烦,好在托楼主洪福,总算把事情办妥了……” 严祥没有再深问下去,他转开话题,低声道:“这几日里,老夫人对展爷不止是巴望,更记挂得紧,一天总要问上好几遍,尤其照时间算,展爷你该在前天至迟昨天便返回的,过了期限,老夫人就益发焦虑了,怕展爷出了什么意外;多少年来,我们还没见过老夫人这般坐立不安法……” 心胸之间浮升起一股暖意,展若尘竟有一种动孺慕承亲慈的感受,好深挚、好贴切,又好温馨,他努力把制住情绪,平静的道:“辱承楼主关怀,感激不尽,累至楼主悬虑,却皆我之不是,只因沿途屡遭阻碍,方始有所耽搁,侥幸不负楼主嘱托,也算有以复命了。” 严祥笑道:“你客气,展爷,老夫人托办之事,打一开头,就对你抱有绝对信心,老夫人也知道你逾期未返,必遭波折,但老夫人认定展爷纵遇凶危,也可履险如夷。她老人家一面向我们称赞展爷的能耐,一面却又深恐展爷有个万一,就这么反复念道,疑而又安,直害得我们也一颗心吊在半空里,七上八下的定不下来,如今展爷安返,真是皆大欢喜,老夫人能以猕,我们也可松口气啦……”展若尘歉然道:“我也知道楼主及各位的悬念之情,来去途中丝毫未敢延误,只是有人不让我顺利遂愿,百般阻挠,屡施打击,因而才有一两天的迟误……” 端洋着展若尘,严祥道。 “这次外出,展爷只怕经历了不少阵仗吧?展爷发梢衣袍之上,焦痕处处,肩肿更见血迹,敢情还带了彩?” 点点头,展若尘道:“几轮刀山火海进出,好在闯过关来,肩头皮肉之伤,无什么要紧,倒是对方计谋之缜密,手段之狠毒,值得我们检讨防范!” 严祥恨声道:“不管他们是谁,老夫人都会设法对付,而他们施用种种毒计危害展爷,老夫人就更恕其不得了,展爷,我们等着看吧,看那干豺狼虎豹最终将落个什么下场!” 展若尘深沉的道:“各般不祥之兆已现端倪,阴霆凝布,风雨隐隐;料想楼主高瞻远瞩成竹在脸,进退因应之策,早有定谋……” 严祥稳重的道:“老夫人自来深谋远虑,见微知著,容有不妥,如何施为当在老夫人意念之中,我等奉命行事,不敢妄加揣测——” 展若尘正待再说什么,小厅的门帘轻掀,易永宽抢前几步闪身进来,往旁垂平肃立,边低声道:“老夫人到。” 展若尘赶忙站起、金申无痕业已从容步入。 抱拳躬身,展若尘道:“复命来迟,展若尘谨向楼主谢罪——”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伸手虚扶道:“无须如此;来,我们坐下谈。” 待金申无痕坐在小几对面那张锦垫圈椅上之后,展若尘才轻轻落座,这时,严祥和易永宽都已经悄然退出厅门之外。 小厅中,有着片刻的寂静;金申无痕望着展若尘,蔼然笑着:“你的气色还不错,只是显得有些疲乏,我看你衣衫沾尘,眉发焦干,肩头上更沾着血迹,这趟差事,大概很遭了点波折吧?” 展若尘道:“来回共遇上五次阻碍,除了第一道不曾动手之外,其余四次全见了真章,幸而楼主交办之事尚不辱命,一切业已妥就……” 金申无痕似乎有些意外的道:“什么?你竟遭了五次截击?有这么多?” 展若尘颔首道:“去的时候,也只是刚刚离开此地,便有两个不速之客乘快马追上我提出警告,并加恫吓,等办完了事,归途上遭到两名杀手相谋;第三次对方在‘虎头沟’一座木桥之下敷设火药,欲图将我炸死,在我侥幸躲过以后,又逢上十数名大汉围攻,一番拼战下来,好歹保住全身,却几乎再度堕入陷阱,总算托楼主之福,有惊无险,一关关闯了过来……”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照这样说来,我托你外出办事的秘密,一开始就泄漏出去了?” 展若尘低声道:“我想是如此,楼主。” 金申无痕道:“可是,我自认为已经很小心,很仟细……” 舐舐唇,展若尘道:“恕我冒昧——楼主,显然还有比我们更小心,更仔细的人在暗中注意楼主的行动,也就是说,‘金家楼’里潜伏着内奸!”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你是指帮着赵双福的那干人?” 展若尘突然一挺胸,严肃又昂烈的道:“楼主,我不得不把我所看到的、听到的,以及所推测的情形直言相禀,楼主,‘那干人’已不止是赵双福的同路人,不止是帮着他,维护他而已,‘那干人’有更大的野心、更恋毒的阴谋,依我的判断,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推翻楼主的地位,篡夺‘金家楼’的基业!” 宽阔白哲的额门上渐渐浮起了青细的筋脉,眼皮下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金申无痕双目中血光隐现,煞气盈盈,形态里,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狠酷神色,慑人之极! 展若尘毫不畏缩的又接着道:“楼主,对方是一个组织严密,纪律苛酷的集团,他们有着第一流的人才,最精细的头脑,他们可以逼着他们的成员甘心赴死,迫着他们的爪牙宁亡不屈,甚至连他们收买的打手也有这种舍命求功的精神;楼主,我认为这个集团的核心份子便毒瘤似的寄生在‘金家楼’的腑脏里,借‘金家楼’的血、肉,来滋补他们,壮大他们,一旦他们到达可以破你‘金家楼’机能的地步,这个毒瘤便就会迸裂分散,使‘金家楼’倾覆颓倒!”金申无痕默然无语,神形之间,显得阴森可怖。 咬咬牙,展若尘道:“楼主,不要讳疾忌医,姑息养好,这样的情势,这样的危机,我不相信楼主毫无所觉!” 沉沉的,金申无痕开口道:“你竟看出来了?” 展若尘正色道:“如此说来,楼主也早知道这个阴谋的存在及形成?”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我有这样的感觉,也发现到种种不妥的征兆,但是,却未料及有你说的这般严重。‘金家楼’是先夫与我所共创,我们扎的根、奠的基,是我们打下来的江山,这就好像是一个我们所生产的孩子,眼看它出世、它成长、它强壮,它的组成份子宛若孩子的血肉肢体,它们怎么会叛离、会分散,甚至会反噬?我不愿去相信,我也认为他们不敢……‘金家楼’的人原该同心一德,手足相连才是啊……” 展若尘有力的道:“楼主,但这是事实,你必须面对——你这个‘孩子’的某些官能已有了变化,更开始一步步蔓延到你这‘孩子’的全身!” 金申无痕苦涩的道:“是的,我必须面对这个不幸的、可悲的、可诅咒的事实,我也知道,我这个‘孩子’的某些‘官能’确已产生变化了;那种邪恶又歹毒的变化……” 展若尘凛然道:“楼主,你务须有所决断,拿出毅力来,在这股毒素尚未波散太广之前予以遏止,并加拔除,否则,待到毒患深植,便疾入膏育、回天乏术了!” 金申无痕阴郁的道:“我已有了一点布置,只是经你这样一说,我觉得我那点布置还嫌力量不够,仍须再为加强,调配上亦有重新安排的必要……” 展若尘道:“楼主,事不宜迟,所谓‘先下手为强’,我们不能等待对方坐大,要在他们尚未形成气候之前便一举歼灭,斩草除根!” 皱着那双挺秀的剑眉,金申无痕苦恼的道:“但是,那干谋反者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主要的领导人物又是哪几个?这一点你能够肯定吗?” 展若尘反问道:“楼主心目中的可疑者又是哪些人呢?” 金申无痕注视着展若尘,道:“我要先听听你的说法,看看你的见地是否中肯有理;展若尘,当你表达你的意思时,须有必不可缺的依据,因为这关系着某些人的生命,牵连着‘金家楼’的威信、团结,甚至存亡,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展若尘道:“楼主,请恕我直言不忌——迄至如今,我尚未曾与任何一个有谋反意图的‘金家楼’所属面面相对,但我业已屡次领教过他们迂回的阴毒手段,接触过不在他们核心圈中的外围爪牙,我可以推测得到他们根本的目的何在,最终的所求何在,我能够向楼主详陈各项事因的表里意义,从每一样大小征兆里提供疑点,我也敢大胆的指控若干受嫌者。然而,裁决之权,尚在楼主——” 金申无良威严的道:“这话怎么说?” 展若尘低喟一声,道:“我只是十个外人,一个承蒙楼主恩德的过客,贸然向楼主指陈贵组合中某些不妥,已是涉及隐密,超逾本份,但楼主看在我受恩图报之衷诚上当可曲谅,若再包揽担当,则未免有失立场,显得肆妄了……” 金申无痕神色一沉,道:“展若尘,姑不论我对你的好处及照应,我只问你,你认为我待你如何?” 展若尘微微欠身道:“楼主待我恩义如山,体恤有加……” 金申无痕又道:“你可知道我对你的印象及观感?” 点点头,展若尘道:“楼主视我宛如小侄,亲同骨肉,垂顾我,提携我,器重我,倾之以慈情,怜之以爱心。” “嗯”了一声,金申无痕稍微缓和的道:“这就是了,你既知我对你如此之厚、如此之善,将你看做我身边的人一样,你就不该妄自菲薄,执意疏淡,我的事便乃你的事,‘金家楼’的荣辱安危,你也要当做你自己的荣辱安危,从今以后,你更须端定立场,澄清观念,因为你在我的推许之下,已和‘金家楼’中的任何一个成员无异!” 展若尘觉得相当惶恐的道:“多谢楼主关爱,只怕我才鲜识浅,不能为楼主分劳减忧——” 摆摆手,金申无痕道:“不必谦虚了,展若尘,我这大半辈子来没有什么值得自傲之处,只有这阅人一项上还少见走眼,略堪为慰,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性,我多少也摸得着点,将来我有依偎你的时候,但愿你能多替我分点心思,尽些本份,就不在我高看你一场了。” 展著尘低缓的道:“楼主宽怀,我必将竭此心力,以报楼主知遇之恩——” 金申无痕颔首道:“好,我们继续方才问题谈下去。你把你发现的各般疑处,以及对其内涵的意义、行为的动机,详细告诉我,让我们上起来推论决断——” 展若尘平静的道:“事情的开始,便并非偶然,赵双福的贪没营私,侵占中饱,事前有人为他掩饰。事后有人为他遮拦,足见赵双福有他的支持者或是同谋人;楼主遣我前往‘九槐庄’惩杀赵某之际;又有人半途向我警告威胁,意图迫使我置身事外,这两个人在我离开‘金家楼’后不久,也就是受命于楼主之后不久便快骑追来,且又以头巾蒙面,依我判断,很可能都是‘金家楼’内部的人……” 金申无痕冷静的道:“可已注意到他们有什么特征?” 展若尘道:“两个不速之客,体形皆极魁梧,双目有神,举止沉稳老练,其中一个似较他的同伴来得暴躁些,至于他们的面貌,却因以头巾蒙住口鼻,看不真切。” 金申无痕道:“若再相遇,由他们的腔调里,你可否加以辨识?” 想了想,展若尘道:“可以试试,但没有绝对把握。” 金申无痕道:“再往下说。” 展若尘道:“那两个人除了向我滥施恫吓之外,另一个目的是想套问我楼主交办之事,甚至连楼主在‘白石精舍’相召的经过他们也都知道,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他们能够掌握这许多情况,足见这两人乃是‘金家楼’内奸无疑,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急切的想探悉我的任务,恁般关注我的行动?我推测除了涉及赵双福的事件外,定然还有其他牵扯之处. 金申无痕面无表情的道:“真是讽刺——在‘金家楼’内,居然也会有‘金家楼’的人干涉起我的措施来了!” 展若尘接着道:“在办妥楼主交待的任务之际,回程中,我险些遭到一老一小两个杀手的暗算,老的那个叫‘皱皮狼’卓晖,小的那个是位姑娘,名叫‘兰指穿心’徐小霞,当然他们的诡谋未能得逞,卓晖被我格杀当场,徐小霞也受了重伤。” 笑了笑,金申无痕道:“他们竟雇了杀手暗算你?你是这一行中的佼佼者,他们这样做,岂非是班门弄斧,自寻晦气?” 展若尘道:“不然,他们也非常有计较,这两人的功夫虽不能算是登堂入室,但谋略之运用却相当别致。他们装扮成祖孙二人,而扮做孤女的徐小霞伪称病重,由卓晖背负于途,迎截在我马前,由卓晖向我招呼求助,昔苦相央,请我载送他二人一程,在我首肯之后,挽扶徐小霞上鞍之际,两人便突然发难,前后夹击,出手之狠毒,显见是要一举毙我性命——” 哼了哼,金申无痕道:“真是卑鄙,可恶至极!” 展若尘道:“令我注意的是,在他们事败之后,两人都坚不吐露前来暗算我的原因及幕后主使人为谁,任我以死相协,他们也守口如瓶,更明知不敌,亦一心求战——到未了,我才知道,连主使人也不算那阴谋集团的核心份子,表面上甚且并无牵连!” 金申无痕诧异的问:“这是怎么说呢?” 展若尘道:“那人号称‘李老斧头’,名叫李玉文,约莫六十上下的年纪,在‘北通道’与‘伏平岗’一带的黑道上闻说颇具潜势;楼主,线索到此为止又断了,以李玉文的身份来说,表面上是不是与‘金家楼’的谋反者并无干系?甚至连‘金家楼’的边也沾不上?” 金申无痕阴冷的道:“他们做得多小心啊……” 展若尘又道:“我重创了那徐小霞后,浚有取她性命,容她径行离去,但我深悉一个职业凶手在行动失败后可能的遭遇,因此,我暗中跟缀着徐小霞的踪迹。果其不然,有‘黑白双罩’钟贵才、孙使平二人埋伏在荒野中意图杀害徐小霞灭口,在徐小霞受危之前,我挺身而出解救了她,她在感恩之际,便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内情和盘托出——但极为有限,对我们的帮助并不很多……” 金申无痕道:“那‘黑白双罩’可曾说了些什么?” 摇摇头,展若尘道:“除了叫嚣吠骂,便是拼战至死,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吐露什么。” 金申无痕道:“后来的情形又如何?”—— 第22章 祸掩眉睫 展若尘道:“在我第二次救过徐小霞之后,一直赶到‘虎头沟’,途中全无意外发生,但他们却在‘虎头沟’那座木桥底下埋设了大量火药,在我策骑通过木桥时予以引爆;幸亏燃烧引线的焦味被我嗅及,方得适时避开,可是楼主赐借的那匹好马却未能幸免,随着那座木桥一齐炸了个粉碎……”金申无痕道:“这是小事,只要你能脱险,赔上匹马又算得了什么。” 目光闪耀了一下,她又道:“埋设火药引炸物体,看似简单,却乃一项专门的经验,用药量,敷设的位置,引线的长短,时间的拿捏,都得具有准确的判断才能奏功,过与不及,便成反效果,尤其想炸的是活动目标,就益加火候老到才行,看样子,那些人当中,还真网罗了不少奇技异能之士……” 展若尘道:“木桥炸毁的顷刻,我便四处搜查,却连半条人影也未发现,可见他们把引信扯得极长极远,否则,即是他们隐藏得法……” 接着,他又把过桥后遭至的狙击及将至“金家楼”之前,遇上“皮肉刀子”杜全的事叙述了一遍;叹了口气,他道:“谈到对方所布下的各个陷阱,以杜全的这一个最称完美自然,若不是我在无意间于盆水的倒映中有所发现,恐怕还真会着了道……他们对于人的心理状况也有精细析解。他们明白当一个长期处在紧张戒备情势下的人,一旦抵达目的地时那种本能的精神松懈同意态疲乏,他们安排下这样一个平顺和祥的环境,这样一个友善儒雅的角色,便是要趁着我在身心各方面皆呈怠忽之际乘隙下手——”金申无痕赞许的道:“展若尘,你的确反应尖锐,行动机警,在经验见识上超人一等,以你所遭的种种危险来说,换了个人,怕就难以一一安全了……” 展若尘道:“楼主,对方的各项诡谋固然心裁独出,但他们参予狙杀行动的份子却也个个悍不畏死,真所谓是前仆后继,奋不顾身,他们能用什么法子驱使这些爪牙如此甘为效命,更是我们要特加注意研判的……” 金申无痕凝想了片刻,道:“我认为并不出奇,使得一群人甘心卖命,大至免不了下面的几个方法,或是许以重利,或是严刑酷罚,或是示以恩宠,或是笼络以情义,再不,便乃花言巧语创造出一番憧憬,迷惑某些头脑简单之辈盲目以赴……” 展若尘道:“楼主所见甚是,依我的看法、对方驱策党羽的手段,约莫以重刑及严罚的成份居多,其他的方式大概还谈不上。 顿了顿。他接着道,“在‘九槐庄”格杀赵双福的经过,我想也有向楼主详加禀告的必要。” 金申无痕道:“在你动手的辰光,赵双福可曾反抗?” 展若尘笑道:“何止‘反抗’?他乃全力相搏,豁死挣扎,似乎不甘认命的样子……” 冷冷一笑,金申无痕道:“这孽障!” 展若尘道:“当时在场的、果然未出我们的预料状况之外,并非赵双福一人,还另有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物,那人面色苍白,神态阴沉,生了一双蛇眼,而且,似乎对‘金家楼’的内情十分熟悉,我一露脸,他就猜到是楼主派去的执刑者!” 金申无痕的表情似是有些怔忡,她迟疑的道:“那个人使用的兵刃,可是一对‘穿心刺’?” 重重点头,展若尘道:“不错,正是一对‘穿心刺’!” 猛一咬牙,金申无痕形色狠厉的道:“畜牲!早该想到丘哲这畜牲才对!” 展若尘道:“丘哲?也是楼主属下的人么?” 深深吸了口气,金申无痕努力抑制住自己心情的愤激:“‘月字级’的二把头!” 展若尘歉然道:“我很遗憾,楼主,我已遵照楼主的谕令办了,现场之内,不留一人!” 金申无痕切齿如挫,声音迸自唇缝:“好,杀得好,这些起狼心狗肺,大逆不道的东西,早该天诛地灭才对!” 展若尘又道:“赵双福及丘哲对楼主似是积恨颇深,言词态度之间,诋毁侮谩兼而有之,其中除了赵双福本身的事件有关外,显然更带着敌对的仇视意味……” 金申无痕忽然厉烈的笑了,展若尘还是第一次听到女人的笑声如此铿锵昂扬,如此暴辣狠酷,也是头一遭发觉这位金家楼主内蕴的豪壮之概了。笑声中,她的语调宛若透着凝形的血腥:“便由他们同我‘敌对’,展若尘,老天有眼可为见证,我将杀得他们神哭鬼号、寸草不留!” 展若尘忙道:“楼主务请息怒,此事关连非小,正如楼主之所说,乃干系着许多人的生死,‘金家楼’的荣辱,因此因应之策,尚以周密周全为要,切切不能用之意气……” 金申无痕手抚胸口,悻悻的道:“可恨啊!可恨,他们竟真敢反逆我,真敢行此大逆。” 展若尘静静的道:“从赵双福的事件开始,楼主,他为什么亏空了这么一大笔钱财?用到哪里去了?在楼主闻报之前有谁替他掩护,后来又是谁在为他遮拦?他又从何知悉楼主将采取的各项行动?我奉召于‘白石精舍’的经过是何人泄漏?他们为何又如此重视并径而拦路逼问?此外,我沿途遭到的一连串狙袭又是谁在主使,为了什么非欲置我死地不可?那丘哲明知赵双福是‘金家楼’行令捉拿的叛逆,他不但不遵命擒捕,反而与其坑洼一气,勾结为党,这又是什么道理?”舐舐嘴唇,他跟着道:“而杜全在我刀下留命之后,曾苦苦劝我尽早脱离‘金家楼’,口风中屡屡表露‘大势已成’‘他们决不肯放弃既定的目标与努力’,试问什么‘大势已成’?不肯放弃哪些‘既定’的目标,又”‘努力’了些什么?‘他们’又是何指?追忆在我离开‘金家楼’之际,那两名不速之客也言及要我切莫趟这湾‘混水’,‘金家楼’一向平静无争,所指‘混水’又表示了什么?这种种般般,楼主,看去仿若千头万绪,各为点线,但只要将这些点线连接,则便形成一个轮廓,一个阴谋集团正在酝酿的叛反轮廓,这个集团的组成份子,也就呼之欲出了!”金申无痕沉重的道:“你再进一步说明!” 展若尘稳练的道:“楼主,首先,谁与赵双福的关系最密切,并且有力量徇私偏袒?谁能在“金家楼’内部安排下如此高效率的眼线?谁能在外发挥恁般巨大的潜势?谁可在楼主遭黜之后顺理成章接掌‘金家楼’?” 呼吸粗浊了,金申无痕艰辛的道:“动机呢?动机是什么?…展若尘凛然道:“野心,楼主,炽热的野心;有的人不会满足于现实,尽管现实已够丰美,他们总希望求取更大的权力,更大的财富,更大的声誉,有些人,天性是不甘居人下的;纵然只是一人之下!” 抽了口气,金申无痕一个字一个字似是从肺腑间挤迫出来:“你是指——我们老二?” 展若尘肃穆的道:“楼主明鉴!” 茫然的凝视着空中一点,金申无痕久久无语,两颊的肌肉在微微颤抖,唇角也在不停抽搐,她的面色苍灰,神情悲凉,宛如一下子衰老了十年! 虽内心里深觉歉疚不安的,但展若尘却不得不尽他的本份,他又低沉的道:“请楼主宽恕我的肆言无忌,或许我的推测是一项错误也未可定……” 金申无痕幽幽叹息,沙哑的道:“意识中的疑虑,只有在冥思的自我里方能毫无忌讳的付量……对老二的日常作为,以及他的忠贞问题,我业已私下注意了很久,并且不无隐忧,但我一直未曾向任何人提起,甚至我最亲近的人,因为利害之间,足以影响全盘大局,关系了整个‘金家楼’的荣辱盛衰。你知道,一桩深存于心底的疑虑,突然被人揭示出来,那种感觉是如何窒怵,又如何震悸……” 展若尘谨慎的道:“楼主体察入微,蛛丝马迹可能亦曾发现二当家有所不稳之处?”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老二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性子暴烈,主观重,朝好处说他是恃才傲物,朝坏处讲他是桀骛不驯,他眼界高,能力强,等闲人事全不屑一顾……跟着我夫妇二人定江山,也有许多年了,他任是如何孤做自许,对我夫妇倒还一直顺从信服,上下之礼也遵守不渝;我老是觉得老二为人做事喜欢用他的一套办法,也总感到他有先声夺人,擅作主张的毛病,但为了他这些年来的汗马功劳,为了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更为了‘金家楼’的团结,我全容忍着,有时候,甚且有还迁就他的意思……” 摇摇头,她又低声道:“赵双福的纰漏一出,我就觉得老二在其中无可避嫌,因为赵双福他应变之快,消息之灵通,决不是‘金家楼’一个泛泛之辈可以为力的,再说,赵双福躲藏在‘九槐庄’石家,以那石宗和与老二的交往情形说,他就脱不了干系、但我一切将前提先摆在大局的维持上,不愿以此事伤了和气,影响团结,这才忍讳迄今,不加深究,可是我这边在忍,在让,他却似乎并不领情,非但不领情。更好像一不作,二不休,更要同我逆着来了!” 展若尘道:“楼主,我们且假定二当家是那个阴谋集团的主脑——他在我离开‘金家楼,的当日未曾向我下手,可能是尚不明白我的目的何在,待到他闻报赵双福已死,这才清楚我此去何为,因而迁怒于我,务欲置我死地,除此之外,他会不会担心赵双福与丘哲受执之前露了什么口风,想要在我返回‘金家楼’途中便先将我灭口?” 金申无痕道:“似乎颇有可能。” 展若尘思考着道:“在经过他们多次的努力之后,仍然未能暗算到我,而我业已返回,换句话说,该带回来的消息,也都将详禀于楼主之前——” 金申无痕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形势,已把他们迫到不能不发的地步了?” 展若尘道:“如果楼主与我的判断没有错,恐怕情态业已迫近眉睫相当危急,他们随时都会冒险发难,以求制人而不被制于人民政府……!” 金申无痕沉着道:“这倒不一定,因为对方并不能确定你带回了什么消息,知道了多少内情、又有若干指控他们的证据,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未见得会贸然行动,再说,我们就算抢先动手,光凭眼前的各种迹象,尚嫌依据不足,难以使对方入罪,依我看来,一时之间,大概会在暗中僵持下去。” 展若尘慎重的道:“或许如此,楼主,但我们要先做万全的准备,无事则已,一旦有警,则可免制我于初起,制好于甫现,一举而歼之!” 低咽着,金申无痕道:“这算什么?‘金家楼’居然也会有闹内讧的一天,多少年前,这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竞有人向我的权威挑战,向我的传规叛抗,而意图与我作对的人,却是我一手提拔的得力臂助……唉,这尚成什么世道?” 展若尘道:“人心叵测,人欲难填,楼主,这个人间世,原本便是弱肉强食,劫掠争夺的生存竞技场,只有保持实力,付以果决,才是活下去的不二法门……” 金申无痕凉凉的一笑:“然则,你就否决了人间世的正义之道,人性中的敦厚善良?” 展若尘道:“不,楼主,我的意思是,人间世的正义之道,人性中的敦厚善良,仍须以实力来维护,用行动作表彰,软弱怯缩的人,就算是最好的人,若没有那些有形或无形的力量支撑,也一样不容易活下去……” 金申无痕闭了闭眼,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 微微一顿,她又以双手轻揉着两侧的面颊,以一种略显索落的声调道:“展若尘,‘金家楼’的规矩素严,上下尊卑之分尤其丝毫不苟,这乃是我夫妇以鲜血和铁腕所铸定,几十年来一层不变,在这样的纪律之下,犹竟抑制不住某些人的野心同奢望,实在令我觉得懊恼又诅丧……” 展若尘真挚的道:“楼主,纪律与规矩是为那些守份知份的人定的,却是压不住狼子野心者的幻想和自大,局限不了贪婪的扩张及天生的叛逆性,忠心耿耿的人虽无约束仍知忠,而那些本属不满现实又惯于侵掠的那一类,任是什么严律苛法,也仍然不能法除他先天性的叛抗!” 金申无痕徐徐透了口气,把雪白的衣袖卷掩了一下,轻轻的道:“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一面准备,一面等待,且看他们如何施为吧……” 展若尘道:“尚未向楼主请示——贵组合的二当家如今驻留何处?他掌握的实权又有若干?” 金申无痕坦率的道:“在‘曲城’的堂口决断了,他们负责整帮综合各项繁杂的工作,然后将结果每月定期呈报到我这里,除非特别重大的事情或我有另外的交待,寻常皆照此惯例施为,老二便坐镇在‘曲城’的堂口,司指挥调度之职……” 展若坐摇头道:“楼主,如此说来,二当家的权责乃是相当大了?‘金家楼’的巨细事务,他似乎可以先作上一半的主,或者,由他径行裁决即可?” 金申无痕道:“普通的事情是这样,他可以斟酌决定,但事后必须向我详报处理经过,还有些比较严重的问题,大多仍须我来判行。” 展若尘道:“但楼主,事情的大小轻重,可有一个明白的准则?” 金申无痕道:“这倒没有,照常情论事,是否自认能以担负责任,老二应该分辨得出来。” 展若尘道:“既然并无职权上的明白划分,楼主,说辞之间,便有很大的不同了,这正好是二当家在‘便宜行事’的名义下,培养本身势力的至佳环境,楼主,你授予他的权柄过于大了!” 金申无痕沉沉的道:“以前我怎知他会生有不轨之心?待我有所察悟,却已不便削减他的权力,况且,我并无直接或实际的证据,对他而言,任何反常的行动,重则激起剧变,轻则招至怨恨,为了‘金家楼’的团结与荣誉,我不能不慎做考量……” 展若尘又问:“那么,对人事上的调遣派用之权呢?” 金申无痕道:“人手的调遣运用,他可以衡情度势预为安排,但仍须事后向我禀报,间或也有与我意见相左而经我改易的情形,但一般来说,我总是在可能范围之内尽量尊重他的意思。” 展着尘缓缓的道:“楼主,请恕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二当家之所以会生异心,除了他本身的叛逆性外,楼主对他的放任与容让,无形中也是一种间接的鼓励……” 金申无痕咬咬嘴唇,眼下的肌肉抽搐了几次,她阴郁的道:“我已经说过,我对他内在的察悟嫌迟了些,我总不信他敢起二志……等我有了警惕,却业已铸定了形势,况且并无确切的凭让,我又能为奈之何?牵一发犹将动全局,更逞论老二在‘金家楼’的份量!江湖上的日子够凶险,够动荡的了,自己若再发生斗争,不但悲惨,也实在是一桩愚不可及的事……” 展若尘道:“楼主一心顾全大局,全力维持和谐,楼主可曾考虑到,那干起意谋反的好妄之徒,是否也有与楼主相同的体念与度量?” 金申无痕沙哑的道:“问题正在这里,展若尘,我对他们的宽容及仁厚,久而久之,竟被他们视为此乃我怯懦优柔的表现了……” 展著尘肯定的道:“可是楼主决不怯懦,更非优柔,楼主一向明断果敢,早年如是,今亦如是,他们如果将楼主的容让及宽厚做了错误的判认,对他们而言,就是一桩大大的不幸了!” 双眸中神采映现,金申无痕重重颔首:“展若尘,至少还有你知道我这老大婆不能轻辱!” 展若尘昂烈的道:“只要一息尚存,必将誓死回护楼主左右,进退与共!” 金申无痕感动的道:“好,好,展若尘,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小子;疾风知草劲,板荡识忠奸,有用得着你效命的时候!” 展若尘严肃的道:“楼主,为楼主尽此棉薄,效以全忠,原是我的份内之事,楼主大德,不敢言谢,但凭一腔鲜血,七尺肉身,充楼主马前之卒!” 长长吁了口气,金申无痕深为感慨的道:“展若尘,我怎不早上十年便认得你?” 心神忽而颤震,展若尘连忙道:“楼主,目前似乎也正是时候。” 金申无痕无声的一笑:“是的,目前似乎也正是时候……” 低喟一声,她又道:“老头子走得早,否则,见了你他一定喜欢,老头子在阅入这方面和我一样,就赏识有骨气,有节操,忠耿不二的好汉!” 展若尘审慎的道:“楼主,老爷子在世之际,‘金家楼’的大权,约莫也是楼主决断的多吧?” 金申无痕淡淡一晒,道:“老头子活着的辰光,‘金家楼’由他挂名,实则还是我主事,里里外外许多大小琐碎,都是我来裁决的,在你面前也不用避讳什么,老头子平生只有一怕,就是怕我!” 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展若尘干咳几声,道:“务请楼主贯彻往昔的英明,延续今后的毅力,果决处断,铁腕掌持,以维系‘金家楼’的名声基业至千秋万世!” 金申无痕深深的注视着展若尘,表情十分庄严的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展若尘又道:“所以,楼主,我们不能仅仅只是‘等待’;我们目前固然未能掌握叛逆者的确切证据,但征兆已现,必须妥为防范!” 金申无痕道:“你放心,我会预作安排的。” 展若尘道:“尚有一层疑虑,楼主。” 双眉微挑,金申无痕道:“什么疑虑?” 展若尘轻声道:“在楼主的成群属下之中。楼主如何确知哪一个忠贞可靠,哪一个隐藏祸心?” 金申无痕沉默了一下,道:“照目前的情形看,怕是不易分辨了,而光是靠表面上的种种判断,又恐不尽确实,人心叵测,就要弄巧成拙了!” 展若尘道:“我担心的正是这种情况,楼主。” 叹息着,金申无痕道:“想来也真令人丧气,突然之间,那些跟随了多年,提携了多年的伙伴弟兄们,竟似全被一层迷雾遮掩了,那么蒙蒙胧胧的看不清切谁是谁,弄不明白他们的本来面目到底是副什么模样……以往的忠耿,如今的恭顺,居然都已不能做为贞奸正反的依据,哪一个的内在若何,全被肚皮上的一圈肉相隔,连辨忠逆都是恁般不易;共同出生入死,患难偕与的一千故旧搭档,只这须臾,皆已变得如此疏陌遥远,如此不可依恃,唉,这算什么江湖生涯?!” 展若尘道:“至少该有个法子确定是好是忠,才好预为布置,楼主,不能因为这个问题便使我们停顿在毫无俾益的自我烦恼里。” 金申无痕道:“当然,我且问你,你可有什么良策以对?这件事,势不能一一去问,间也不可能问出底蕴来,如果暗中查探,又怕时不我予之外更早激起异变!” 点点头,展若尘道卜“正是——有关‘金家楼’的每一个组成份子,其以往的来历,与楼主的渊源,行为上的表现以及个人的观念操守,我均甚不明白,因此在这上面无法为楼主建议参酌,可是,楼主自己是否有所体认?” 金申无痕揣摸着展若尘话中的意思,一面沉吟着道:“你是说,我对我手下的人应该有所知晓一对他们的心性及节操方面加以分辨,从而做忠好之选?” 展若尘道:“我是这个意思,楼主。” 金申无痕双手平抚于膝,目光微微低垂,声音轻细但却有力的道:“或许,你已经替我想到了某些人——在你认为坚贞可靠的某些人?” 展若尘咧咧嘴,道:“业已禀告楼主,我对各位贵属的了解并不深入,如此重大之事,实不敢肆言保举何人,万一有差池,这个责任便难以承当……” 摆摆手,金申无痕道:“不须你负任何责任,展若尘,但我愿意听听你的见解。” 展若尘为难的道:“还是请楼主自行斟酌判定,拙意浅薄,恐不足为凭,又怕所见不明,贻误全局,而以我如今的处境来指陈贵属各位的忠好之实,则不但逾份,更是近乎臆测附会了……” 金申无痕忽然神色微沉,音调也变得有些冷峭了:“展若尘,我一向认为你但直方正,风骨鳞峋,且敢说敢言,敢做敢当,却想不到你也如同一般凡子伧夫,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怕承担,避责任,你这样不肯与我肩扛,不能替我分忧,还怎说上誓死回护,进退与共?!” 脸上浮起一抹隐隐的青白,展若尘用力吸了口气,艰辛的道:“楼主言重了,我决不敢有意规避什么,委实是限于各般环境,未能深切体认楼主左右心性操守,便因识人尚欠细微,方难向楼主有所呈述——” 哼了哼,金申无痕道:“不用说这些,展若尘,你也是老江湖了,平素水里火里,龙潭虎穴,亦都闯过荡过,见的场面不少,阅人自有分寸,你经验足,世故深,加以观察力强,反应敏锐,来到‘金家楼,也有好一段日子,我就不信会毫无所见,更不信你点不出我手下那几块料的底蕴来!” 咽了口唾沫,展若尘苦笑道:“怕有谬误难免,楼主,贵属之中,有许多一绝大部分,我连见都未见过一遭,又如何能以厥词肆言妄加析解,并定忠奸?” 金申无痕不耐的道:“你说你见过的那些人吧,其他你有什么看法也不妨一一直述,不管你的见解正确与否,也不管你是站在什么立场说话,只要把你想到的告诉我,由我来裁决,对或是错,我俱担负全部责任,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展若尘无法再做推托,他十分勉强的道:“既是楼主如此吩咐,我就只好斗胆进言,一叙管见了,若有差误欠实,不尽不全之处,亦请楼主宽于包涵——” 金申无痕道:“哪来这么多废话?” 展若尘小心的道:“依我看来,‘金家楼’中楼主的家族乃是一股可以信赖的力量,无论以他们与楼主的亲情血缘,抑或本身的利益来说,他们对楼主的忠贞与支持无须置疑的……” 金申无痕颔首道:“不错,金家族人一定会站在我这边,他们和我一样,都要仗着这块招牌活下去。” 展若尘接着道:“此外,楼主的近卫死士‘飞龙十卫’似乎也不会有问题,他们对楼主一向赤胆忠肝;崇敬有加,当不致生有异念——” 古怪的一笑,金申无痕道:“‘飞龙十卫’这十个兔崽子如果还有人出毛病的话,我老大婆这双眼可真该由自己剜出来了;展若尘,他们你大可放心,便是造他们老子的反,他们也不会对我稍有二志,在我的感受里‘飞龙十卫’甚至比金家的族人更要来得可靠可赖!” 似是考虑了一下,展若尘忽然便下定了决心,正视着金申无痕:“楼主,有件事,也是一桩疑问,不得不向楼主禀明,尚乞有以英裁!” 金申无痕敏感的道:“可是有关‘飞龙十卫’的事?” 展若尘静静的道:“是的,是有关‘飞龙十卫’的事。” 金申无痕的表情刹时显得沉重了,沉重中更透着阴寒,她徐徐的道:“说吧,完全照实说,他们可是有了什么不妥的征兆?” 展若尘谨慎的道:“楼主且请宽念,‘飞龙十卫’对楼主素来忠心不二,确乃死士,他们之间,并无丝毫异态呈现,只是有桩疑问,与十卫中的两个人可能略有牵连,或是巧合,或是意外,总须查明问实,以解疑端,更证清白!”—— 第23章 忠奸谁属 金申无痕以那种平板的音调道:“我正在听你说,展若尘。”清了清嗓子,展若尘道:“在先前甫见楼主之际,我已略微提过——前数日楼主相召于我,面授机宜,指令行事,这一切行动都做得异常隐密,然则却又如何泄漏出去的?甚至在我刚刚离开‘金家楼’的辰光,便有对方的飞骑赶来拦截恫吓?!”金申无痕双目炯亮的问:“你怀疑是谁泄的密?” 展若尘坦率的道:“还要请教楼主这桩事都有哪些人知晓?逐一筛剔,自可将那可疑之人查出!” 金申无痕重重的道:“知道我召你至‘白石精舍’的只有四个人,我,你,以及严祥同易永宽。” 展若尘道:“楼主自不会将此事泄知于人,我更不可能,剩下要追查的,便是楼主手下这‘飞龙十卫’所属——严祥与易永宽了!” 金申无痕断然道:“他们绝不会背叛我!” 展若尘沉稳的道:“我并没有说他们会背叛楼主,但事实的发生却是无庸置疑的,也是不可抹煞的;楼主召见我于‘白石精舍’的经过,已确然泄漏出去,而知道此事的人只有楼主及我加上严、易二兄四位,楼主为立事者,既当保密便不会泄密,我乃受嘱行动者,不会拿着自己的生命及承诺做儿戏,除此之外,严祥及易永宽二位兄台是否也该表明一下他们的清白?”眼角向上抽紧了,金申无痕温怒道:“展若尘、你的指控毫无道理,你可知道,你这乃是拿着我的心腹在开刀?” 展若尘的神态又幽寂了,他低缓的道:“楼主,我们这是在研讨一桩关系着整个‘金家楼’安危存亡的问题,因此我们只可就事论事,立论见解、不宜涉及个人的情感及喜恶;我对楼主一片赤诚,满腔思义,绝无任何除了报效楼主以外的心念;‘金家楼’上下待我温厚深挚,优礼有加,我对‘金家楼’每一个人都有着莫名的感怀之情——只要他们仍然是尊奉楼主,信从楼主。我毫无开罪他们的动机或理由,我也非常不愿影响到楼主对他们的信赖与依重,尤其是楼主赏识的这些人,我甚至不认得他们,有的也仅是数面之缘,如果不是为了替楼主分忧解疑,不是为了巩固‘金家楼’的千秋基业,我这样做又是何苦?”金申无痕的形色柔和了,柔和中却又透露着不快:“你看你,展若尘,我就这么随便说你几句,你就不高兴了?你应该明白,我嘴里嘀咕是一口事,心头却比谁都明白好歹,莫不成连叫我发泄一下内在的烦郁你都不肯多少担待?” 展若尘道:“不敢,唯恐楼主误会我别具用心,那就真是倾黄河之水也难洗清此恶嫌了!” 金申无痕恼道:“胡说,越扯越不像话了,不准再在这个题目上推敲纠缠,惹我生气,从现在开始,我们还有许多更重要的正经事须做决定。” 展若尘正容道:“是,楼主。” 金申无痕道:“有关严祥与易永宽的问题,待会我们再查询清楚,不过,我总认为他们不可能出卖我,这简直难以思议!” 展若尘道:“他们不见得存心泄密,楼主,我已说过,疏忽或巧合,大意及紧张,往往都会给有心人一个臆测的依据,蛛丝马迹,亦可凭而追本溯源!” 连连点头,金申无痕道:“很有道理,稍停我们就会问个明白!” 喃喃的,这位“金家楼”的主宰却又在咕哝了:“这两个兔崽子……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给我出的纰漏?” 展若尘此刻顺着方才的话题径自往下说:“楼主,我的看法除了金家族人乃是一支可靠可赖的力量外,‘飞龙十卫’亦乃楼主的死党,这两股人马,在对楼主的忠贞上,当不至于有所异变……” 金申无痕肯定的道:“不止是‘不至于’,展若尘,乃是绝对不会;在江湖上翻滚了这多年,守着这偌大一片基业,莫非我连几个卖命的伙计也抓不住?!” 展若尘微微一笑,接着道:“另外,贵属‘月’字级的三把头玄小香兄对楼主的忠心也无庸置疑。” 金申无痕道:“你是说‘蹦猴’玄小香?” 展若尘道:“正是他。” 忽然叹了口气,金申无痕道:“展若尘,‘金家楼’兵多将广,人才辈出,莫不成在恁多好手里,你就只能点出玄小香这么块料来充忠良?其余的便全靠不住么?” 急忙摇头,展若尘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楼主,因为玄小香与我接触较多,自然多少有些了解,观察他平时举止言谈调形态之间对楼主的崇敬爱戴之忧实乃出于五内,发自帅腑;人的真正意念所蕴,往往流露于无形之中,我体察得出他的心向着何;至于楼主其他下属,我甚少亲近,因而也就不敢妄下断论了……” 金申无痕道:“依你看,我们老三也会有问题么?” 展若尘想了想,道:“潘三当家照说是应该站在楼主这边的,但目前并无任何有关于三当家的态度迹象可寻,正反顺逆,实难做绝对的肯定,楼主知道,这可不是能以凭空猜测的事。” 金申无痕有些烦恼的道:“人心隔肚皮,看不见也摸不着,自从发生了这些疑端险征后,连人们以往的表现同一贯的操守也都得重新评估了,他们势须再要接受一下考验,麻烦的是,我们不能等到考验过去方始辨别忠好,我们得想个法子在事情爆出以前就能分清楚谁是这边的,谁是那边的,否则,预为防范的安排,就要大费周章了!” 展若尘道:“楼主,眼下只有就确实能以掌握的人手先做安排,力量或自不足,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们不可冒险,万一各项准备计划被对方的奸细渗人探悉,情况就会大大的不妙了……” 顿了顿,他又道:“再说,光凭楼主这两批班底,业已实力不弱,足够撑上一撑,对方纵然暗蓄叛势,私相勾结,到底有所顾忌,不敢明目张胆,谅他们也强大不到哪里去,而‘金家楼’的各级弟兄,忠心向主也应该比附逆造反的比例更多才是。” “嗯”了一声,金申无痕道:“不错,人心会变,总不能全变了!” 展若尘道:“可惜的是我们难以抢先动手。” 金申无痕道:“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展若尘,贸然行动之下,将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那种骚乱及震荡,会搞垮了‘金家楼’。不说自家窝里的人心惶悸吧,在外面,冷眼瞅着端等落井下石的朋友们更在不少……” 展若尘道:“我明白,楼主,所以我也只有同意楼主这消极的行动方式——等待了。” 金申无痕道:“但我不会傻到只是坐在这里看风色,我将如你所说,尽量预做应变准备。” 是一副欲待告辞的模样,展若尘道:“楼主是否尚有其他吩咐?” 金申无痕似乎示意,低声道:“你且稍坐片刻,我这就叫严祥和易永宽进来。” 微觉迟疑,展若尘道:“楼主,若是楼主待要查询那件事情,以他们与楼主的关系来说,我在场是否会有所不便?处在这等形势下,只怕彼此皆将感到窘迫……” 金申无痕正色道:“不然,忠义所在,一心表诚,何来窘迫之有?” 展若尘搓了搓手,道:“楼主既如此说,我便只有从命了。” 于是,金申无痕击掌三响,当第三声掌音甫落,房门已被轻轻推开,“飞龙十卫”中的严祥垂手而入,恭谨的哈着腰肃立门边。 金申无痕头也不回的吩咐:“叫易永宽也一起进来。” 严祥应一了声,迅速退下,片刻后,已偕他的伙伴易永宽一同来到。 眼睑半合,连金申无痕的语声也是低沉而倦缓的:“前几天的那个晚上,我叫你们去如展若尘至‘白石精舍’见面,曾经严嘱你们谨慎守密,不可泄漏此事,你们两个还记得么?” 严祥与易永宽双双躬身道:“记得。” 双目倏睁,金申无痕冷厉的道:“不幸的是,这件事却已泄漏出去了!” 这两位“飞龙十卫”中的弟兄,闻言之下俱不禁全身震晃,面色大变;踏前半步,严祥以一种颤惧的声音道:“回禀老夫人,小的自奉谕‘白石精舍’之外守卫迄至事毕,一直半步未敢擅离精舍左右,亦未曾见过任何闲杂人等,事后也绝未露一字,为何泄密,小的实不知情。” 脸色泛良的易永宽跟着也走前半步,惶恐不已的道:“小的受命前往请展爷赴者夫人之召,亦是直去直返,既未语及他人,途中也不曾与人朝面,竟尔泄露风声,小的深觉惶惑……” 冷冷一哼,金申无痕道:“严祥没有泄漏此事,你易永宽也不曾露过风声,那么是我自己宣扬出去的罗?抑或展若尘自嫌命长有意朝刀口上撞?” 汗水沁额的严祥呼吸都粗浊了,他挣扎着道:“老夫人明鉴,小的便是赔上性命,也不敢稍违老夫谕令……” 易永宽干咽着唾液,喉结在上下移动:“小的对老夫忠心效死,可表鬼神,任何情况之下,亦不会违反老夫人指示……” 金申无痕尖锐的道:“说得好听,事实却不容抹煞,你们都说没有秘密,但我约见展若尘的经过业已被好人得悉,我们一共只有四个人知晓此事:我、展若尘,再就是你两个,我不曾向外表露,展若尘也不会宣扬,你们又都坚持一直守口如瓶,那么,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莫非是对方卜算出来的?” 躬着腰,严祥委屈的道:“这。老夫人,小的也不明白……但小的绝未泄漏片言只字……” 易永宽也呐呐的道:“小的等追随老夫人多年,皆以命附,以身相寄,便是刀加颈,也断难灭此忠诚,乞求老夫人明察——” 这时,展若尘轻轻的开口道:“楼主,可容我与严、易二位兄台一谈?”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你有话就说吧。” 低咳一声,展若尘道:“严兄、易兄,我此时向二位所提的问题,只是帮助二位回忆一下当夜的情况,从而由蛛丝马迹中寻找出可能的线索来,此外毫无他意,若有不周之处,还请二位兄台海涵——” 严祥与易永宽二人连忙回应道:“不敢,展爷。” 展若尘柔和的道:“严兄,请你仔细想想,当晚你除了在:白石精舍,守卫之外,有没有到别的地方去过?亦或是接触过什么人?我是说在你受楼主谕令之后,迄至精舍守卫之前,以及事完后的那天晚上?” 苦苦追忆了一会,严祥道:“展爷,那天夜里,自老夫交待此事过后,我就先陪着老夫人到‘白石精舍’去等你了,老老进了屋,我便一直守候门外,你与老夫谈完了后,我又侍随老夫人回到‘大金楼’,当晚上没有和以外的伙计们见过面,只是与‘大金楼’的几个庸仆浅聊了片刻,当然我不会扯到这件事上去。” 蓦地一易永宽一拍前额,急切的脱口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来!” 展若尘精神一振,忙道:“易兄,请示下。” 舐着嘴唇,易永宽迫促的道:“那天晚上,老夫人要我去请展爷至‘白石精舍’相见,我刚刚出了门,就遇到小帐房的执事谢宝善,老谢和我是酒友,交情不恶,他一遇上我就硬拉着去他那里喝两杯,我说有事,他又缠着不放,非陪他来上几盅不可,我急了,才告诉他我要去见展爷——” 金申无痕面若严霜,声调更是锐利如刃:“易永宽、你这不可重托的蠢才,你居然给我捅出这等纰漏,你可知你这一句话误了多少大事?引发多少危机?你简直糊涂透顶!” 两侧的颊肉抽搐着,易永宽的两手紧紧扭绞,他拼命咽着唾沫,艰辛又吃力的道:“但……但是……,老夫人……我……我并没有……” 猛一昂头,金申无痕的两眼中宛如迸溅着灼热的火花:“你还要强辩?还待推诿?你真是好一个忠义之士!” “卜通”一声,易永宽跪到地上,颤着声道:“小的知罪了——” 一边,严祥壮起胆子,硬着头皮为他的伙伴缓颊:“启禀老夫人,永宽这也是无心之过,他只向谢宝善说了一声要去见展爷,既未透露为了什么事去见展爷,亦未表明受了何人差遣去见展爷,这只乃一句极普通的回答,似乎不该发生问题,再说,那谢宝善是否确有奸细嫌疑,眼下也尚不敢断言……” 金申无痕眼睛眨动了一下,语气竟是十分柔和:“是么?严祥,是像你所说的这样么?” 倒吸了一口凉气,严祥骤然之间哆嗦起来,他惊惧的,惶惊的道:“老夫人恕宥——” 金申无痕平板冷漠的道:“只要稍稍具备一点头脑,一点常识的人,都不可能有你这种幼稚愚蠢的想法;严祥,‘金家楼’上下谁是不知道易永宽是‘飞龙十卫’之属;他与展着坐远无渊源,近无私交,寅夜前去相见,不是奉我之谕又会受谁差遣?而我既在如此辰光着人前去召请展若尘,如非要事莫不成我闲腻了找他来聊天解闷?你毫无见地、思绪不清,却照以推测人家也如你一般糊涂?谢宝善目前虽未确定有奸妄之名,却已有奸妄之嫌,在他能以洗脱罪嫌之前,你敢为他担保他的清白么?” 严祥汗水涔涔,狼狈不堪的嗫嚅着:“小的……小的愚昧……小的……荒谬……” 金申无痕徐缓的道:“易永宽,你自己说吧,该当何罪?” 以额碰地,易永宽的腔调哽塞,但却悲壮:“小的誓以生命投报老夫人,不幸有此疏失,甘当自刎谢罪!” 一挥手,金申无痕酷烈的道:“很好,我会厚葬你!” 严祥全身一抖,双膝落地,窒迫的叫:“老夫人……” “霍”声站起,展若尘重重的道:“慢着!” 匍匐地上的易永宽,一手撑地,头脸上扬,惨白的面孔交布着那种凄凉的果决与坦荡的殉道神采,可是,展若尘这一喝,却显然令他一时之间陷于困惑,无所适从了。 金申无痕表情倏沉,生硬的道:“你想做什么,展若尘?” 展若尘双目直视着这位女中霸主,夷然不惧的道:“只是想及时弥补楼主将要犯下的错误。” 金申无痕阴冷的道:“你以为你是谁?又以为你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说话?” 展若尘镇静的道:“我明白这一切,楼主,非常明白;站在我对楼主的赤诚报效立场上,如果楼主所行所为有了偏失而我仍隐讳不言,畏缩不出,则我对楼主的赤诚便乃敷衍,对楼主的敬仰只是虚伪,因此,我宁肯触怒楼主而获罪,却不愿做一个口是心非,依顺巴结的应声汉,我甘冒楼主之雷霆,亦不甘当个谄媚阿谀的奴才!” 双目圆睁,金申无痕的两边“太阳穴”在不停“突”“突”跳动,她恶狠狠的道:“展若尘,你胆子不小,竟敢如此顶撞我!” 展著尘低沉的道:“这不是‘顶撞’,楼主:这是‘忠谏’、而忠谏自古以来就是逆耳的!” 瞪着展若尘好一会,金申无痕方始木然道:“好吧,我倒要听听你这是什么‘忠谏’?” 展若尘语声稳定的道:“其一,易兄有此疏失的动机在于无意:有意无意之间的差别乃有千里之遥;其二,是否为了他这一句话方才走漏了消息尚在未定之数,易言之,那谢宝善的底细犹待查明;其三,就算是因为易兄这无意的疏忽而走漏了消息,就算那谢宝善果是奸逆,易兄追随楼主多年,誓以生从,誓以死报,如此忠贞义士,竟以这无心小过骤而遭至自绝之罪,对楼主来说,不仅是一种损失,更是楼主德威沦丧的开始。” 金申无痕古怪的道:“德威沦丧的开始?” 展若尘凛然道:“不错,服人以德,屈人以威,人心不能服德,以威屈人便难长久;楼主正当用才之际,‘飞龙十卫’皆乃忠义,楼主德威兼涵而杀之,岂不强似严刑峻法以屈之?” 沉默了好半晌,金申无痕嗓门有些低哑:“展若尘,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辈,居然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以这些老掉牙的陈腔滥调来教训我?这人间世,我翻滚了多少年?经验了多少年?什么堂皇正大的道理不清楚?什么邪魔鬼祟的事情没见过?如何做人,如何处世,我还会不明白?莫非尚要你来吩叨?” 展若尘微微一笑,道:“楼主圣明。” 金申无痕悻悻的道:“真正放肆!” 展若尘以眼观鼻,上身前躬:“还请楼主包涵。” 屑梢轻扬,金申无痕道:“罢了;易永宽,你起来。” 叩了个头,易永宽爬起身来,噎着声道:“楼主慈悲,小的永铭在心——” 金申无痕冷冷的道:“不用谢我,该谢的是这位有好胆气的‘屠手’展若尘!” 转向展若尘,易永宽的眼眶中有莹莹的晶芒在闪动:“展爷,我不知该如何向展爷致谢——” 展若尘恳切的道:“原本是我惹出来的祸端,却险些使易兄蒙受此难,我要向易兄道罪犹尚不及,又有何颜敢于接纳易兄重谢?尚请就此略过,也好令我稍觉安心——” 易永宽一再用力吸气,仍是那种感激零涕的声音:“展爷言重了……我又怎生受得?”—— 第24章 隐隐血雾 这时,金申无痕没好气的插嘴进来道:“得了得了,你们两个彼此倒是维护得紧,正题还搁在这儿,别净扯些闲篇啦!”展若尘肃容道:“楼主大度,我算见识了。” 金申无痕道:“少给我高帽子戴,这是给你台阶下,你都不懂?” 展若尘道:“辱承楼主厚待,我确然心领神会。” 严祥一旁忽然冒出句话来:“老夫人,是否该将那谢宝善擒起来拷问一番?” 横了严祥一眼,金申无痕道:“蠢才,你是要打草惊蛇不是?” 怔了怔,严祥愕然道:“打草惊蛇!小的不明白老夫人所指为何——” 深沉的一笑、金申无痕道:“不用急,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大约就在这段日子里,咱们‘金家楼’极可能有场大热闹好瞧——”多少有了点领悟,严祥却不敢多问,他呐呐的道:“小的们全凭老夫人指示便是。” 易永宽也若有所感的道:“这些日来,小的亦在隐约间觉得气氛不对,一时虽说不上来有何处不熨贴,却总感到不自在,就好像,呃,被人隔离或暗影里受到监视一样,做起事来,多少有点碍手碍脚的别扭劲——”金申无痕冷静的道:“你们两个别在这里瞎猜疑了;严祥,你现在前去召集十卫聚合,我有话要交待你们;易永宽,你到后面‘九昌阁’去通报三老爷一声,请他传知金家亲族们在阁里等候,我随时前往同他们有要事商讨!”于是,严祥与易永宽恭应着,匆匆离开办事去了;展若尘低沉道:“楼主,如果无事交待,我想先行告辞,回住处略微梳洗一下——” 似乎没有听到展若尘在说什么,金申无痕皱着双眉,慢吞吞的道:“我在想,你回到原先的住处是否安全?” 笑了笑,展若尘道:“这一层我已考虑到了,楼主,怕他们不会死心,仍将找机会对付我,明里暗里,对方总希望先把我摆平了,好歹也少个掣时的人。” 金申无痕道:“你好像并不在意?” 展若尘安详的道:“我就是从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楼主,危险与血腥,早已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并非打现在才开始。” 金申无痕喃喃的道:“你过得习惯么?看样子你似是相当习惯……” 摇摇头,展若尘的眸瞳中映漾起一抹自嘲又无奈的神色,他道:“人这一生,有许多事是永远无法习惯的,譬如杀伐、争斗、死亡等等,但是不习惯却成为逃避现实的借口,只要被逼到那样的环境里,要求生存就必须适应一定的生存法则,楼主,久而久之,也就麻痹了,冷漠了,这却仅能解释做自我的压制与强迫,若说习惯,未免就可悲了……”金中无痕道:“这些话居然会从你这种人嘴里说出来,实在多少令我觉得讶异,展若尘,你可知道江湖上的朋友都称呼你做什么?” 展若尘笑得有点苦:“不管他们怎么称呼我,楼主,恶胚歹棍少有天生的,我双手染血,也不是性喜如此,许多时候除了这样的方法,就没有更佳解决事端的途径了……” 金申无痕道:“你是否还想回到原住处呢?” 展若尘道:“楼主宽念!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道:“展若尘,在这风谲云诡,阴霞密布的时节里,我实在折损不起帮手,尤其似你这样重要可靠的帮手,设若你有了万一,不止是赔上你自己的命,也等于瘫了我一条手臂,影响之大,不堪想像——” 展若尘咬咬下唇,没有说话。 金申无痕极为敏感的道:“你是否认为我这样讲大自私了?好像处处都在替我自己打算?” 展若尘静静的一笑:“不,楼主说的全是实话,而楼主也不尽是只为个人打算,更为了‘金家楼’多少人的生命,‘金家楼’辛苦创立的基业打算。” 满意的颔首,金申无痕道:“你能想到这些,我就很安慰了,这偌大一片基业,金家多年来的名声,我决定要倾全力加以维护,不能叫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给窃据糟蹋了……” 展若尘肯定的道:“他们难以如愿,楼主,否则天道的逆顺,人伦的兴灭,岂不皆变做口词了?” 金申无痕道:“说得是,可恨这干畜牲竟想不透这一点!” 展若尘道:“楼主,他们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由于权势利欲的野心所驱,抹煞了,或是鄙弃了其余的顾忌;当人们被某一项愿望吸引到近乎疯狂的程度时,除了他的目的之外,任是什么道理法则也都形成等而下之的了……” 似是在想着什么,金申无痕沉吟俄顷,突然道;“我再三考虑,展若尘,你还是搬到我这里来暂且住下,也免得力量分散,为对方留下可乘之机,大家近便点,容易照应,发生事故的当口亦利于行动。” 展若尘不能再推辞了,他道:“也好,趁楼主传令‘十卫’及赴‘九昌阁’之暇,我回去住处略略收拾一下,今晚上就搬过来。” 金申无痕道:“就这么决定,稍停我会着人替你将住处安排妥当。” 谢了一声,展若尘长揖告辞,他也只是刚刚走到门口,金申无痕却又叫住了他。 回过身来,展若尘上体微微前倾,双目注视金申无痕,是一副等候聆听教示的神情。 金申无痕低声道:“我还要让你去办件事,展若尘。” 点点头,展若尘道:“但凭楼主吩咐。” 金申无痕形色中透着隐隐的冷酷,意韵连语调也都泛着寒气了:“去把他的底子给我揭出来!” 有些迷惘,展若尘问:“楼主是指?”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那谢宝善。” 展若尘慎重的道:“楼主不是说怕会打草惊蛇么?”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不错,我先是这么顾虑着,方才我又一想,我们可不能老是像这么干耗着等挨打,好歹也得摸清点对方的底蕴,能做进一步的措施岂非更妙?眼下谢宝善就是一条路子,循着路子摸,不怕没有头绪,把这小子像祖师爷似的稳稳当当供在那里未免太便宜了他!” 展若尘略略迟疑了顷刻,方道:“我不认识这姓谢的,又不知他的居处,楼主,请易兄或严兄其中某一位去办此事,相信亦可胜任,岂不是比我更要便当得多?” 金申无痕道:“不派他们去,就是怕他们误了事,展若尘,前往掏那谢宝善的底,得有个先决的原则——既要达成目的,又不可走了风声,我估量过,只有你去办我才放心;‘飞龙十卫’那几块料,明枪硬仗足堪一拼,稍稍机伶点的把戏他们可就透着拙了,又怎能比得上你?” 展若尘道:“楼主既是信得过我,我自当遵谕而行。” 金申无痕道:“小帐房离这里不远,从大门出去,向左走,沿着那条青石板路一直下去,过道小桥,红砖砌造成的那幢楼房就是了。” 展若尘道:“谢宝善便也住在其中?” 金申无痕道:“小帐房一共有三名执事,谢宝善便是一个;那幢红砖小楼的楼下是理帐出纳的所在,楼上有存放银钱的柜库,他们三个也都住在上头。” 展若尘道:“有其他的守卫人员么?” 笑了笑,金申无痕道:“当然有,好像是两名看守轮值巡班吧,但以这两个看守者的能耐来说,对你丝毫起不了阻碍作用,你将如入无人之境。” 展若尘微觉尴尬的道:“幸好是承楼主谕令行事,否则银钱重地,我寅夜出入,怕就难洗恶嫌了。” 金申无痕莞尔道:“你也大小觑了自家,展若尘,就凭你,那小帐房中的区区之数,够得上你耗功夫跑一趟的吗?便真个被搜净了,谁也不会相信你的胃口小到这步田地!” 润润嘴唇,展若尘道:“谢宝善,楼主,是副什么样的生像?” 金申无痕道。 “瘦瘦小小的身材,面皮透着于黄,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吧,细鼻窄额,包你一眼就能认得。” 展若尘道:“还请楼主交待,该要如何迫他招供?事后又以何种方式处置为宜?” 金申无痕笑得相当寡绝,那是一种丁点情感也不带的,只能算是形式化的肌肉牵扯,她那一双凤眼中流闪的不是波光,竟透着凝固的杀机:“你是行家,可不是?用不着问我,就照你认为最妥贴的法子去办,你自己看怎么做合适就怎么做,只有、端,可别泄了风声。” 展著尘道:“如果万一……楼主?” 金申无痕挑起眉问:“什么万一?” 展若尘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万一那谢宝善是无辜的,总不能一概皂白不分。” 金申无痕道:“当然,他著果是无辜,自不该受罚;展若尘,对于忠好真伪的分判,我想你一定极具心得,明察秋毫,很少人能诓得了你,嗯?” 展若尘似笑非笑道:“怕的是忠好辨明之后,不论好歹,这人都得脱下层皮了,果是叛逆,活该罪有应得,设这人乃是蒙冤受屈,一顿生活吃下来岂不透着晦气?”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他牵扯到这桩麻烦里来?不把性命赔掉,已算他祖上积德,侥了高香,受点累,吃点苦,何足道哉?” 语调平淡又漠然,可是金申无痕说的却是事实,却是通俗的道破了一干小人物的低微与悲哀,在一个巨大的,冷酷的人欲漩涡里,在一场错综复杂的阴谋风暴中,计多角儿只是一滴水珠,或则一颗靠边站着的棋子,混着转、推着动;没有多大的好处;但又非得趋附听从不可,成败之间,往往也就变为主子们的牺牲品及替罪羔羊了;好譬战功彪炳的大将,他的名成利就,却是多少他麾下的军士们用白骨叠架的?由零碎组合为一个主体是不错,光彩的是露脸伸头的人,那些铸成整体的个别单元,便乃真的是微不足道了。展若尘世故极深,他是过来人,经得多,也见得多了,金申无痕的话他毫不觉得讶异,人间世上,原本就是如此炎凉浇薄,定了型的是人性,而金申光痕位高权重,手掌数干人的生死运数,她犹能分得清赏罚公允,忠好明判,业已算是位慈主了,换了别个更不知会凭添多少冤鬼屈魂金申无痕了解的点着头道:“你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展若尘,可贵的是你也能透析那些不合正规常情的事理,现在,我更加明白我为什么会越来越喜欢你了。” 展若尘笑了笑,道:“楼主抬爱。“金申无痕道:“时光已经不早,你就快去快回吧,在我再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已从谢宝善那里得到了些什么一无论是好的或是坏的。” 展若尘回应着,施礼退出,他一边朝“大金楼”外走,一边在寻思,到底,他能从谢宝善那个小角色身上获得什么?教训不止一次了,对方防范严密,步步为营,不透分毫间隙,这条路,约莫又是一条死巷子! 吁了口气,他撒开大步急走,他想,死巷子也好,总得试着掏掏看能否豁然贯通。 过了小桥,那幢两层高的红砖小楼便在眼前,青石板路弯弯曲曲的通到小楼门口,小楼四周还植得有两环自杨,风拂枝摇,打眼一瞧,倒挺有那么几分雅味。 不错,是有两名黑中黑衣的大汉在小楼附近绕着圈子巡守,两位仁兄肩扛“双刃斧”,百无聊赖的拖着脚步兜转,每次碰头,偶而交谈几句,却俱是一付吊儿啷当的松垮动,哪还有一丝半点警觉性?隐在桥头边阴影中的展若尘见状之下,不禁大摇其头,“金家楼”的威名渲赫、实力雄厚,自来少有外道的同源敢于招惹,因此“金家楼”上下的太平粮也就吃长了;安逸无为的日子足以消志懈勤,磨损锐气,“金家楼”的许多人,可不正在逐渐腐蚀于懒散里?展若尘心中在叹喟,却又有着一股自嘲的感觉——在“金家楼”的地面之内,更奉有金家楼主的亲谕办事,却必须从暗里进行,以他身为“金家楼”客卿的身份,竟得避讳于两名小角色,这算是什么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复杂矛盾得不能用几句话说清了。 忖量妥了形势,也选择妥了角度,展若尘略略屏息,正待前往掩掠,来路上,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走得很急,鞋底擦在青石板上,宛若一步追着一步的响至近前。 展若尘凝目望向桥的那端,他确定来人必是“金家楼”内部所属无疑,否则寅夜行动,断不会如此无所顾忌,而这人行路的方向又似是小楼这边,很可能亦是小帐房中的执事,或许正乃——微微笑了,展若尘暗暗庆幸自己的好运道,一点不错,夜色掩映里来至桥对面的人,瘦瘦小小的身架子,黄干干的一张面孔,细鼻窄额,正乃那位谢宝善谢执事。 果如金申无痕所言,展若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更巧的是相遇在此,可给他省了不少手脚,看样子,出师得利,像是个好兆头哩。 谢宝善的举止似乎颇为匆忙,神态间也透着阴郁怔忡之色,他急急的踏上小桥桥面,还不停用衣袖擦拭脑门上沁出的汗水……于是,展若尘身形闪跃,贴着桥栏一沾翻起,刚好站到谢宝善的背后三步之处。 正满怀心思,频频拭汗的谢宝善,骤觉眼角黑影一闪,猛的吓了他一大跳,站定再瞧,却是一片沉暗,四周寂寂,啥的异像也没有。 怔怔的呆了须臾,这位执事老爷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喃喃自语:“真个活见鬼了,心惶神乱,莫不成这双眼也有了毛病;方才那阵子虽说昏昏花花的,却明明有道黑影一晃,怎的却又四野清平,一片静荡!” 说着,他又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兆头可透着邪,但求皇天保佑,别出什么纰漏才好。” 在他后面,展若尘十分安详的接口道:“皇天保佑的是忠良义士,可不保佑心怀叵测或图谋不轨的奸妄之徒,好朋友,你若自认无愧于心,便没有什么好忌讳的!” 全身肌肉倏然收缩,谢宝善直党的感到后颈窝的汗毛全都倒竖起来,他连连打了几个寒噤,惊骇又吃力的缓缓转过身来,对面,展若尘正在向他徽微颔首示意。退了一步谢宝善瞪着展若尘,张口结舌的道:“你……你是人……是鬼?” 展若尘静静的道:“如你胸怀坦荡,可表天地,则人亦好,鬼亦罢,又何所惊惧?” 两只眼球几乎要突出眼眶直定定的盯视着展若尘,好半晌,谢宝善方才神魂甫定,他指着对方,颤巍巍的打着抖音道:“好呀……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人……活生生的大活人,大胆东西,你是真正嫌命长了,居然敢在深宵僻静之处,唬弄你家谢二爷……” 展若尘古井不波的道:“我认识你,谢宝善。” 一挺胸——谢宝善在察觉对方乃是个活人之后,胆气倏壮,他恶狠狠的道:“装神扮鬼的宵小鼠辈,你这番算是自投罗网,劫数难逃,你可知这是何处?我谢二爷又是何人?只要我一声叱喝,便叫你插翅难飞,五花加绑——” “绑”字随着谢宝善的唾沫星子正往外喷,那么一抹青寒冷凛的光华便仿佛电闪幻映,一刹间透骨的冰凉贴着他的喉核骤沾又消,这位谢二爷,倏然一个哆嗦,牙齿业已咬破了舌尖。 是的,他当然明白刚才那瞬息里的冰凉感应乃是什么——虽则他并没有看见,而越是如此,便越令他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了……展若尘仍然像先前一样古并不波的道:“这只是告诉你,你将来不及做任何呼救的举止,谢宝善,人的头颅连接在颈项上并不牢靠,尤其对我的利刃及快速而言,要令头颅与颈项分家乃是非常容易的事,方才,你业已体验过我的警告了。” 干黄的面孔不由泛了灰青,谢宝善冷汗如浆,抖个不停的道:“你……你是谁?你……你想要……要什么?” 展若尘闲闲的道:“跟我走,姓谢的,我想问你几句话。” 嘴巴翕张了几下,谢宝善无助的,却又期盼的回头朝着桥那边望了几眼;展若尘背向着他,却似脑后生了眼睛般冷森的道:“不必期望那两个守卫者对你有任何帮助,谢宝善,在他们到来之前,你早就魂断命丧了——如果你想试试,这便是我预先提醒你的下场。” 谢宝善全身透冷,他呐呐的道:“你别误会……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展若尘生硬的道:“我不在乎,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全是白搭,只要你叫嚷一声,你便活不成,那两位也一样活不成,我可以打包票,叫你们在黄泉道上一路走!” 干涩的咽着唾沫,谢宝善恐惧的道:“这位……呃,老兄,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展若尘一边挪步,一边头也不回的道:“跟我走。” 谢宝善明白他毫无选择余地,咬咬牙,只好跟着展若尘朝前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不徐不缓的走着,却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黝暗,不久之后,已来在一道土堤之侧,上堤外面,便是荒野冥寂了。 不安的向四周环顾着,谢宝善心惊胆颤的道:“业已到了效野啦,老兄,有什么话,何妨在这里就说?前头怪荒寒的不比这里还利便点——” 站住脚步,展若尘“嗯”了一声,道:“不错,这里是比较利便点。” 双手紧张的搓揉着,谢宝善惶恐的道:“敢问老兄尊姓大名?有何见教?” 展若尘微微一笑,道:“你不认得我?” 端详了展若尘半天,谢宝善愁眉苦脸的道:“老兄见谅,却是面生得紧……” 展若尘背负着手,意态安适的道:“我提一个人,你一定熟悉,而且颇有交情。” 谢宝善惴惴的问:“不知老兄指的是哪一位?” 展若尘悠然道:“易永宽,‘飞龙十卫’中的易永宽。” 面孔立时痉挛了一下,谢宝善随即掩饰性的干笑起来:“老兄是指永宽呀?熟,熟,我与他当然熟,不止是熟,还是老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凑合,就是前些日子,犹一道喝了半宿老酒哩……”—— 第25章 欲擒故纵 展若尘面无表情的道:“你当真把易永宽看作者朋友么?”谢宝善忙道:“我说——这位老兄,我和永宽的交情可厚得紧,不信你去问他,人与人交的是个彼此称心,岂还假得了?”展若尘阴冷的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摆道’坑他,害他差点送了性命?” 满脸的惊讶迷惘之色,谢宝善大瞪着两眼道:“你,呃,你到底在讲些什么?我几时坑过易永宽啦?这话是从何说起?” 向前凑近了些,展若尘定定的注视着对方道:“至少,我发觉,你有一桩本事——装扮得似模似样,看来就和真的没有分别:姓谢的,这门功夫练到炉火纯青可也不大容易。”谢宝善急惶的道:“老兄,老兄,你就帮帮忙,行行好,别再逼我了,直到如今,我连你的真正来意都还搞不清楚,尚能扮弄些什么花巧把戏?”展若尘神色凛然的道:“谢宝善,我也无须再与你绕圈子转着逗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前几日的那个晚上,你在遇过易永宽之后,把他回答你的那句话传给谁了?”谢宝善是一副苦苦思索之状:“前几天的晚上……我可是遇见过永宽么?我们经常把晤,照面的辰光更是不少;要叫我记,却是从哪里开始想起?” 展若尘道:“我可以帮你回忆——那天晚上,易永宽从‘大金楼’匆匆行出,恰巧和你碰头,你硬要拉着他去喝酒,易永宽却因有事不克奉陪,你追问他什么事,他告诉你要到前面去约晤那展若尘——”一拍脑门,谢宝善连连点头:“是了,是了,经老兄这一提,我总算想了起来,不错,有这么回事……” 露齿一笑,展若尘道:“你记得起来就好,现在告诉我,你把易永宽回答你的这句话去向谁透露啦?” 又是一面孔的茫然,谢宝善似是不明所以的道:“我,我去透露给谁啦?老天爷,这又不是什么军团大计,至高机密,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内容——他要去约见那姓展的而已,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那天晚上我独个去喝了一顿闷酒,回房便蒙头大睡,任是谁也没多讲上半句话……”展若尘摇头道:“不然。” 呆了呆,谢宝善道:“什么不然?” 展若尘道:“易永宽无意问告诉你的这句话,若是无心之人,自则听过便抛诸脑后,但如传到一个蓄谋不轨的人耳里——譬喻这人早与某一班叛逆勾通,甘作爪牙,狼狈为奸,——情况便大大的不同了。” 谢宝善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卷着舌头道:“我……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展若尘侃侃而谈:“如果是一个有心刺探消息的奸细之属,在他闻及易永宽这么一说之后,他所得的内容便决不似这句话浮面般的简单了,至少,他将会分析归纳成下面几项——其一,易永宽及楼主的心腹死士,寅夜匆匆前往约见展若尘,十之八九为受命而去,受谁之命?必是楼主无疑;其二,展若尘虽非‘金家楼’嫡系,却与楼主别有渊谅,承恩蒙惠之外,楼主对他甚为赏识,中宵召晤,必有不为人道的机密相商;其三;‘金家楼’近来迭生事故,暗潮隐隐,由于时、地的不比寻常,再加上楼主约晤的对象大违正理,这皆是某些不轨者所急欲探悉的内情——”额头上又见了汗,谢宝善期期艾艾的道:“老兄……你说了这么多,不管对不对……但,但却与我有何相干?” 展若尘道:“当然与你有着牵连,楼主召见展若尘的事,异常机密,只有楼主本人及她的两名心腹严祥、易永宽知道,可是到未了却走漏风声;楼主不会泄密,严祥和易永宽也不会,除了易永宽在无意中对你说溜了嘴外,更无他人知晓!” 谢宝善赶忙道:“那展若尘,老兄,那展若尘却不一定靠得住啊!” 微微一笑,展若尘道:“那展若尘一定靠得住,所谓‘一定’,并非只是指他信守忠义之道,深怀报恩之念,更重要的是,楼主交付他的任务乃是由他独力玩命的事,他还不想冤死。是而他便不会泄密!” 搔着脑袋,谢宝善惶惶的道:“这个不会,那个不是,却是谁走漏的消息?” 展若尘道:“很遗憾,算来算去,抽丝剥茧的结果却不幸指向阁下你的头上,所以,我才不揣冒昧,亲来求教,这个问题,还得请你给我解答。” 猛退一步,谢宝善大惊失色:“你……你开什么玩笑?我又如何能给你什么解答?叫人背黑锅也不是这种背法,这分明是栽诬,是坑害,是欲加之罪……” 展著尘叹了口气,道:“谢朋友,事理的脉络,着重在推论及研判上,蛛丝马迹,俱乃揭露真相之钥,有了线索,循而追析,好歹总能理个头绪出来,这是极为公正的,没有人要栽诬你,症结只在于你能否替你自色做一个辩白——当然是合情合理的辩白。” 谢宝善气急败坏,口沫四溅的嚷嚷:“我要做什么辩白?根本与我无干的事,我毫不知情,更不曾泄密,你又叫我说什么?你们办事不慎,出了纰漏。却妄图随便找个人替你们顶罪,简直无法无天,心狠手辣到了极点,你们别以为我好吃,逼急了我,我通通给你们揭出来,看看是谁玩儿完——” 笑笑,展著尘道:“你倒真能撑,谢朋友!” 谢宝善双眼泛红,咬牙切齿的道:“不管你怎么说,想冤我顶罪却决办不到,横竖都是剐,我和你们豁上了!” 展若尘安闲的道:“那么,你是不承认这泄密通逆的指控了?” 谢宝善扭曲着那张千黄面孔,显得愤怒又委屈:“皇天在上,我在‘金家楼’干了近十年的司帐,对主子始终是尽心尽力,忠诚不二,你无凭无据,只以莫须有三个字便栽我一个‘泄密通逆’的罪名,假使我不能抗辩,被你诬陷至死,是非也必有个公论,我倒要反问你,我向谁泄了密,又私通了哪些叛逆?你说出来,指出来。但能摆明了,不用你动手,我自家便抹脖子给你看!” 展若尘目光炯亮的盯着谢宝善看,这位司帐先生昂头挺胸,双手后背,大有一副理直气壮,问心无愧的凛然架势,于是,展若尘搓了搓手,模样透出几分犹豫的道:“看情形似乎不会是你,莫非我们搞错了?” 谢宝善气咻咻的道:“一定是你们搞错了,休说我对楼主一片忠耿,断无二志,而我只是一个人微职卑的小小司帐,无智无勇,便真有什么人想谋反,也不会找到我头上,我更也承担不起!” 展若尘不觉颔首道:“说得也有道理,可是,谢朋友,这泄密者若非是你,又会是什么人呢?” 谢宝善提高了嗓门道:“你问我,我去问谁?这是你们的事,我哪里能够凭空瞎猜?” 又迟疑了一下,展若尘无可奈何的道:“好吧,你的罪证不足,我也不能仅以推论便坐实你的行为,待我回去向楼主禀报之后再请裁示;不过,谢朋友,眼下未曾逮捕你,并不是说你的嫌疑已经洗清,在找出那真正的泄密者之前,你仍然被列为审讯的对象,因此你的行动即将受到限制,在通知你事件完全查明之前,你不准擅离小帐房左近,随时听候传召,否则,只要有一次找不到你,便以畏罪潜逃论处!” 谢宝善极难察党的透了口气,眼梢唇角的皱招也微微舒展了,他却仍然摆出那种愤愤不平的冤屈状,悻悻的道:“你放心,我胸怀坦荡,仰不愧天,俯不作地,自问行正立稳,无牵无涉,我什么好怕的?我会留在住处随时听传,就算你们不找我,我犹要主动找你们还我清白!” 展若尘道:“这就最好不过;谢朋友,今晚上的事,切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免得再为你惹上麻烦!” 谢宝善硬梆梆的道:“遭到这种冤枉事,业己够晦气的了,我还会向谁去嘟哝?不必你说,我自省得!” 拱拱手,展若尘道:“多有打扰了,谢朋友,得罪之处,尚请看在我们职责在身,不容苟且的份上,曲予包涵。” 哼了哼,谢宝善不领情的道:“犯不着这么‘前踞后恭’,净在嘴皮子上卖弄些浮词,你们‘刑堂’的这一套我比谁都明白,只是因为你们拿不出真凭实据,又栽不了我,方才施布几句好听的,但有丁点把柄落在你们手里,恐怕我这身老骨头早就叫你们给拆散了!” 展若尘嘻嘻一笑,道:“言重,言重,谢朋友,你却怎的看得出我乃属于‘刑堂’?” 谢宝善恨声道:“举凡‘刑堂’所属,就全似你这个调儿,像是出自一个模子所铸!” 展若尘耸耸肩,道:“上命所在,为了整个组合的安危着想,有时候便难免不为自己人所谅解,可是当了这门差,又有什么法子!谢朋友你就多担待吧。” 说着,他不再磨蹭,转身消失于沉沉的黝暗之中。 谢宝善独自站在原处愣了半晌,又猛一跺脚,喃喃的咕呛出两个字来:“糟了——” 这位司帐先生,急匆匆的拉开步子便奔,但是,他奔跑的方向却不是他居住的小楼,乃是与小楼形成斜角的另一处所在。 那是一处仓房,一处地靠斜坡风林之侧的仓房。 仓房是石砌的,灰白的大麻石,四四方方的形式显得越见高大宽广,前门是两扇坚厚的桧木包铁角巨扉,在这个辰光业已闭拢,但仓房的左边却留着一扇小门,门中犹有微弱的灯火透映出来。 谢宝善一路闪闪缩缩,鬼鬼祟祟的奔入仓房小门之内,临窜入以前,犹还探头探脑向身后四周频频查视,直待他确定无碍了,方才抢步而进。 果真是“无碍”了么?当然不是,展若尘此刻便隐匿在隔仓房只有丈许远近的一株树干后面,他是一路跟随谢宝善淌下来的,更确切的说,他从未离开过谢宝善左近,只是谢宝善看不见他罢了——以他所具有的轻功提纵之术,来缀吊像谢宝善这样身手稀松的角色,便和狸猫逗王八没什么两样了。 展若尘在同谢宝善朝面之后,便已判定这位仁兄脱不了干系,但他并不认为使用刑求会比他现在所用的方法更为有效,根下的策谋,可令他进一层挖出对方的同路人来,这总较粗暴手段下断了后步要高明些,至少,他已开始尝试柔和的方式了。 问题在于谢宝善——他过份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展若尘,他居然相信凭他的表演业已唬过了展若尘,他却不知道只因他目光的一瞬,神色的变换,甚至口词的轻重缓急,已经告诉了展若尘大多的真相,何况,事实的推理又绝非否认所能抹消的呢! 小门中,晕沉的灯火仍在宁静的映溢。 展若尘很快便找着一处可供他潜入仓房的所在一平顶屋面上那扇斜斜砌起的气窗。 气窗外嵌有拇指粗细的铁栅栏、自然这些铁栅栏对展若尘起不了什么阻截作用,他十分容易的便拗开了铁栅的间隙,缩身而入。 攀附在气窗下的横缘边,展若尘弓曲着身子,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整个仓房的情形;这是一幢堆存粮食的仓房,米面杂粮标得明明白白,同式的麻包整齐层叠于木牌标示的位置,宛若一座座方平的小山。 全幢仓房只亮起两盏高吊的琉璃灯,灯蕊又捻得极小,以至仓房的景象便浸沉在那一片晕黄里,不过,这晕黄的光度,对于展若尘的视力而言,已经足够了。 靠着仓房大门两边,是用木板隔墙的四个单问,就顶上是空着的,这四个单问里,如今只有左边第二间亮着灯光,其余三间全都黑着,然而展若尘却知道有人在里面睡觉。 谢宝善正在亮着灯火的那个单间里;但是,谢宝善没有说话,房中另一个光头胖汉也没有说话,只见谢宝善用手式比了几比,那胖汉点点头,接着,两个人一起悄悄推门,蹑足走了出来,直到仓房中间。 展若尘正在判断对方待做什么,只见胖汉搬了一具木梯,搭到一堆米袋旁边,与谢宝善两人攀梯而上,坐到这堆米袋的面层,然后,又将木梯抽起。 不禁芜尔了,展若尘心想,这倒是个谈话不虑人听的好地方。 那胖汉和谢宝善刚刚坐定,不等谢宝善开口,胖汉先就沉下脸来,虽是压着嗓门,却仍透着些许严厉:“谢老二,你是不要命了?半夜三更这般急毛窜火的跑了来,也不怕启人疑窦?平常告诉过你,不是必要,千万别在辰光不宜的时候碰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你这付沉不住气的熊样!” 微喘着,谢宝善低促的道:“唉,唉,鲁胖子,你先别龇牙瞪眼的数落我,你也不想想,如不是有紧急大事,突发状况,我岂会在现下这个节骨眼来找你?我又不是根愣鸟,莫非连个轻重也分不清?” 那鲁胖子急问道:“你倒是快说呀,出了什么纰漏?今晚上你从我这里回去的时候,不是还挺好的么?却又是哪里透着不妥啦?” 谢宝善阴晦的道:“就是刚自你这里离开,才走到我住处前面的小桥上,就被刑堂的人截下了!” 鲁子吃惊不小的道:“有这回事?他们是巡逻的时候碰上你的,还是存心在那里堵你?” 谢宝善道:“存心在那里堵我。” 显然也紧张起来,鲁胖子忙道:“他们问了你些什么?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你的言行举止露了破绽?谢老二,这可半点开不得玩笑,搞出毛病来,你我都要掉脑袋的呀!” 谢宝善顿生不悦的道:“我岂不知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你要活命,难道我就嫌命长啦?至于他们问了我些什么,我又回答了些什么,你更可放心,刑堂的那干人有多精刁?若是我答得不妥,如今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聒噪?” 鲁胖子担忧的道:“奇怪,他们怎么忽然找到你头上来?其中一定有什么原由——” 谢宝善道:“还不是为了上次那件事,我来向你传报楼主召见展若尘的消息,结果爆了底,楼主追查下来,三转两兜,就套到我头上了!” 鲁胖子道:“你是如何申辩的呢?” 谢宝善冷笑道:“何须申辩?越辩毛病越多,我压根就来个抵赖不认!” 沉吟着,鲁胖子道:“他们抽丝剥茧,一层层滤下来,总会找着个嫌疑最重的人,即使你不承认,也不是个最好的法子……” 谢宝善立时有了火气,他愤然道:“然则你叫我如何应付?莫不成要我俯首认罪?” 鲁胖子摆摆手,道:“你且莫冲动,谢老二,这不是冲动的事,我们必须善谋对策,妥为因应才好。” 谢宝善焦躁的道:“这就看上头怎么办了,我只知道同你联络,别的人找不上,目前我有了麻烦,他们好歹得给我留条路走,否则,迟早刑堂的人会再传我,今晚我运气,未曾吃上生活,下一遭可就难说了,你知道,那干伙计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 敲了敲自家脑门,鲁胖子道:“刑堂自大司律之下,共有两名左右护法,十六名执刑手,今晚上来堵截你的是哪几个?或许我们可以在刑堂内部想想办法……” 谢宝善道:“来找我问话的只有一个人,看样了是个执刑手的身份,可是却面生得紧,从未见过,许是刚进来不久的新手。” 一瞪眼,鲁胖子道:“刚进来不久的新手?你是在活见鬼了,谢老二,刑堂的成员一向都是那干人,极少调换,据我所知,自五年以前有两名执刑手因苟且询情而被逐罚之后,方才有所添补外,直到今天还是些原班人马,既无增加,亦未删减,却从哪里又来的‘新手’?” 也有点愣了,谢宝善呐呐的道:“但,但是,他自己承认他是刑堂的人呀……” 鲁胖子发火道:“他自己承认?娘的,若他说他是阎罗殿的勾魂使,你也相信?谢老二呀谢老二,平日看你倒蛮机伶精乖,怎的这遭却恁般糊涂法?你是吃了诓了唬了呀!” 谢宝善是又急又惊,不由得恼羞成怒:“鲁胖子,你用不着老是指责我,你的职司是管理粮仓,朝外接触的面广,堂口里人来人往,你自然比我热检得多,我呢?我他娘只是一员小帐房的司帐,仅乃负责金氏家族的内部银钱支配,平常局限一隅,根本不和外间打交道,近十年相熟的人面也就是内圈的那些人,刑堂那边我更从未牵扯过,除了大司律以外,连左右护法我都不认得,又如何知道刑堂内的人手是哪些牛鬼蛇神?” 重重以拳击掌,鲁胖子烦心的道:“怪了,要不是刑堂的人,会是哪一边的鸡零狗碎插手进来瞎搅和?其目的与动机又在何处?” 谢宝善忽道:“会不会是老太婆直接派下来的?那人曾表示过要将查讯过的结果回去向老太婆禀报,却似乎没有提起回复刑堂的话——” 鲁胖子若有所思,紧跟着问:“谢老二,你是小帐房的司帐之一,也就是里头的人,老太婆左右有些什么使唤角色,你总不该像对外圈那般陌生,那人如是老婆子直接派来,定是她身边的心腹,你又怎会不认识?” 怔忡着,谢宝善呢喃道:“说得是……那人我却从未见过……” 鲁胖子道:“要说是刑堂的新进人手,绝不可能,如是老婆子身边的心腹,你却不认得,娘的,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打的是什么主意?” 谢宝善搔着脑袋道:“我看,也可能是刑堂的人,直接由老太婆派用亦未敢言,总之我断定他不是老太婆身边的角色,老大婆身边有些什么人我没有不认识的:但刑堂那干杀胚我就生疏得很了!” 鲁胖子不耐的道:“一会说是刑堂派下来的,一会又说是老婆子直接指使的,这么个颠三倒四法,你冲着我信口雌黄不关紧,我对我的上头又怎么交待?” 谢宝善也大为不快的道:“我们是就事论事,以各种可能的情况去推敲,谁也没学过神算卜卦,哪能一掐指头就里外通明,前知三代,后晓六朝?” 弓攀在气窗横缘上的展若尘,听着下面这两位仁兄的争辩臆测,觉得十分可笑,他决定继续听下去,他希望还能再从这两个人的言谈中多得悉点什么。 这时,鲁胖子双手撑腰,略微活动了几下,又似猛的想起了某件事:“谢老二,我两个也真叫迷糊,瞎摸胡猜了一气,竟连一条最简单的查证法子也忘了,你快说说看,那小子是副什么生像?若是刑堂的人,你不认识我却全知,照影索样,包管把那人给认出来!” 谢宝善却不大起劲的道:“怕的是我说出来,你也对照不上——” 鲁胖子急切的道:“先别管对照得上对照不上,你且把那家伙的模样形容给我听听!” 咽了口唾沫,谢宝善无精打采的道:“那人,呃,三十来岁,或者更大一点抑更小一点,白苍苍的一张瘦脸,鼻准挺削,双眼深陷,生了双刀耳,薄唇,整个形态就透着那种冷森森的味道,叫人一看就打心窝里起寒懔,如果要找出个杀人不眨眼的模子,他就正好合宜……” 顿了顿,这位司帐先生又接下去道:“他穿了一袭青袍,混身上下全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儿,像懒洋洋的——不,有点落拓萧索的意味,好像把什么事都看得平淡无奇的样子……” 鲁胖子思索了好一会,方才茫然道:“真他娘的玄了,这家伙会是谁?我想遍刑堂中的每一个人,就没有一个是这副熊样的。而他显然也不是老婆子身边的角儿,否则你亦不会不认识……这厮到底是从哪个窑洞里蹦出来的邪祟?” 谢宝善道:一我早就说了,可能是刑堂新进的人手——” 鲁胖子“呸”了一口:“你老犯这个毛病——愣咬根驴鸟当萧吹,刑堂内外那几个人手,我摸得清清楚楚,他们的司职情形,人手分配,我差不多全晓得,哪来你说的这个小子?” 憋着一口鸟气,谢宝善悻悻的道:“那就没有法子了,我们都不认得此人,又到何处去追查他的底蕴?” 鲁胖子道:“你再想想看,他还说过什么话?另外尚有什么特征?” 翻动着两只眼珠子,谢宝善迟疑的道:“似乎有一头乱发,只随便用一根青布带绾束着……另外……对了,他身上好像还带得有伤,不过不重,衣衫的肩领各处有裂痕,隐沾血迹,毛发似也微有烧焦的痕印,模样透着几分倦乏,仿若刚赶了一段长路似的……”” 鲁胖子细细咀嚼着谢宝善后面这段话,骤然间;他那油光光的胖脸泛了灰青,满脸的于思横肉也一下子僵硬,倒吸一口凉气,他竟控制不住嗓调的颤音:”不好了………谢老二……你可遇上瘟神了……是他……我的老天,一定是他!” 迷惆不解的谢宝善瞪着一双眼问:“你指的是哪一个?” 呼吸粗浊又急促,鲁胖子全身的肥肉都似在抽搐,他挣扎般的道:“展若尘……我看一定就是展若尘……” 猛的打了个哆嗦,谢宝善张口结舌:“别扯淡……鲁胖子……你,你怎知那人就是展若尘?你可曾见过姓展的?” 鲁胖子惶然四顾,边紧张的道:“我没见过,但听他们描述过姓展的模样,大概就是你说的这个样子,你先前提起,因为我的注意力全摆在刑堂那些人的身上了,一时没朝别处想,直到方才你说那人似是带伤,又好像风尘仆仆才赶了长路回来,我始猛的警觉是那姓展的……他可不是今晚上才赶回来的?而且上头亦曾隐约表示过曾经沿途拦截过他,他身上带伤,就更贴合了,再加上他的形状、特征、气质,各般一印证,不是姓展的又会是谁?!” 谢宝善惊惧的道:“难怪我们都不认识他,难怪他既非老太婆的左右,也不是刑堂的所属,却有这等行事的权力,这小子乃是老太婆的新宠啊……” 鲁胖子也沉不住气了,他迫切的道:“事情不妙,这姓展的老辣机敏,精刁无比,今晚上他才赶回来,就直趋‘大金楼’,关着门和老婆子密谈了很久,我们刚把这消息传报上去、还不知上头怎么处理,他居然已经又展开行动,摸到你头上来了!” 谢宝善惶恐的道:“这家伙可真难缠得紧,只怕我们应付不了他,鲁胖子,你要马上和上头联络,看看有什么法子替我们遮拦遮拦,他若再找到我,我就撑不住啦……” 鲁胖子瞪着谢宝善,音调里充满疑虑的道:“那人如果确是展若尘,他既对你生了疑心,从而找到你,就有他的依据和打算。你要摆脱他便不大可能,但他却如此轻易的放过了你,谢老二,这其中必然有诈!” 谢宝善颇为不服的道:“有什么诈责姓展的固然刁滑,我谢某人可也不是省油之灯,他对我只是起疑而已,随他怎么盘询查问,我只来个一推六二五,死不承认,他又奈我之何!鲁胖子,你不用自己吓唬自己,若是姓展的真有你所说那么个精法,他岂会放过我?早抓了我去把我生剥了!” 连连摇头,鲁胖子道:“越是这样,越透着不妥,谢老二,你安知这不是他的狡计诡谋,来一个欲擒故纵!” 嘿嘿冷笑,谢宝善道:“欲擒故纵?他如若有凭有据,大可下手拿人,又何须耗费恁般功夫多此一举?他这么做,事实上又有什么收获?” 鲁胖子一边伸头四处查视,一边气急败坏的道:“在姓展的看来,你只不过是条小鱼,他擒了你并不算有什么收获,反而打草惊蛇,当然他就明着放你一马,再由你的行迹牵引出更多的人来,谢老二,你别不服气,就是眼前,我们就已处在极端的危险中了!” 谢宝善怒道:“鲁胖子,你别把那姓展的看成了再世神佛,这么个法力无边法,他也只是个毛人而已,你说我们眼下已处在极端的危险中,我倒要请问,这危在哪里,险又在何处?简直庸人自扰,可笑之至!” 霍然起身,鲁胖子神色凝重的道:“我不同你抬杠,谢老二,我们个人的安危并不足虑,却要以整个大局为重,为今之计,你已不宜再行现身,就在我这里暂且隐匿一时,待我向上头请示过后,再做定夺!” 谢宝善也觉得事情严重了,他怵然道:“我说,呃,鲁胖子,可会真有你讲的这么个麻烦法?咱们再琢磨琢磨——” 一挥手,鲁胖子厉色道:“不必琢磨了,我判断的不会有错,你就在这里给我呆着,我立时前去向上头请示机宜,在我回来之前,你千万不可妄动!” 打了个寒噤,谢宝善急忙点头:“我就在这里等你,鲁胖子,你可得快点,早去早回哪。”—— 第26章 请君入瓮 于是,鲁胖子先自粮袋堆顶上伸出头来张望了一下,才又将木梯搭下去,移动着他肥胖的身体,小心翼翼的沿着梯子落地。站稳了,鲁胖子又朝上面轻嘘了一声,谢宝善赶紧把梯子抽回去,这时,鲁胖子方始急匆匆的溜出门外。 直等鲁胖子离开了一会,展若尘才轻悄得像一片羽絮般由气窗的横缘上飘落。他的动作是那么柔静,那么细微,甚至不搅起一丝风,不扬起半粒尘,刻他站在谢宝善的背后了,这位司帐先生犹自惜然不察的坐在那里犯心思呢。像是生怕惊着了对方,展若尘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凑近过来,在谢宝善的后颈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愁眉苦脸的谢宝善,约莫是叫忧虑把感应也磨钝了,他并未体会到这口热气来得有些怪异与突兀,缩缩脑袋,他仅是漫不经意的用手轻轻挥拂一似是在赶走一只苍蝇。 摇摇头,展若尘又极为尔雅的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然后,他尽量扮出一张和善的笑脸,准备面对这个可能受不起惊吓的朋友。 谢宝善骤而扭头回视,蒙胧的灯光下,当他看清了背后赫然有一个——而且看清了那人是展若尘的时候,他的一张干黄面孔便立时歪扯到不像他的了;展若尘一面微笑着,一面不禁暗自诧异,他想不出是什么理由,会令一个人的五官容貌在瞬息间发生这等巨大的变化。喉头响起粗浊的“呼嗜”声,似是一口浓痰上下不得的卡在谢宝善气管里,灯光晕暗,分不出他的脸色是青白呢抑或灰黄,但是,从他那几欲凸出眼眶的两只眼珠子来看,则必不会是原来的神形乃可断言了。 展若尘面对着谢宝善,十分和悦又轻柔的道:“放轻松点,谢朋友,莫要紧张,你这副神态令我相当不安。” 干瘪的皮肉与皮肉上的纹褶全绞合成一团了,谢宝善这时的尊范叫人看了便不免兴起一种怪诞离奇的感觉,仿佛整张脸全变得模糊,重叠或是挤压般的模糊……展若尘悄声道:“我们才见过,还记得么?我的样子虽不好看,但愿不至于使你吃惊到把持不住的程度……” 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谢宝善颤巍巍的用手指着展若尘,嘴唇和舌头全在哆嗦:“你……你……你……你是……怎么……来……来的?” 展若尘道。 “实不相瞒,是跟着你来的,也就是说,你领着我来的。” 猛掴了自己一记耳光,谢宝善悔恨得混身发抖:一我该死……我该死……我真该死……” 展若尘忙道:“别打得这么重,谢朋友,表达对本身行为有所怨悔的方式很多,你这样做,是比较浮浅无聊的一种行为。” 咬着牙,谢宝善呼吸迫促。,胸部起伏急剧,他的声音迸出齿逢:“你,你果是那展若尘?” 展若尘谦虚的道:“正是在下!” 闭闭眼,谢宝善似是竭力在抑制自己的情绪,他又瞪着展若尘,阴阴的道。 “你已跟来多久了?” 展若尘道:“没有一会。” 眼中闪过一片光彩——那是一种冀求侥幸的光彩,谢宝善正待开口,展若尘已笑吟吟的接着道:“但是,已足够听到你和你那位伴当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于是,谢宝善双眸中那抹光彩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满眼的绝望,盈瞳的沮丧! 展若尘以右手拇指朝顶上气窗的方向一点,安详的道:“我就在那里,居高临下,刚好可以听到二位的交谈;二位约莫太过专注,心无旁骛,是以没有发觉我也在参与盛会。” 喉咙里像掖进一把沙砾,谢宝善讲话的嗓调都变得粗哑了:“姓展的……你好刁奸……但你别把算盘敲得太如意,我,我会推诿干净,任什么也不承认!” 展若尘淡淡一笑道:“这无关重要,谢朋友,我们会有法了叫你从实召来,尤其是我在逼人吐实的这门学问上,更具心得,和我的手段比较,‘金家楼’的刑堂诸君,只能算是业余。” 干干的吞咽着口水,谢宝善艰辛的道:“你,你没有证据,他们不会听信你一面之词……” 轻捏着鼻梁,展若尘道:“谢朋友,你很天真,但我仍希望你有机会印证一下……看看我这‘一面之词’所能发生的效果。” 顿了顿,他又深沉的道:“不妨明着告诉你,谢朋友,我之所见所闻,便与楼主——就是你们口中那个‘老太婆’,‘老婆子’——她亲临其境的情况是一样!” 谢宝善眼珠子乱转,他忽又戒惧的道:“我间你,你为什么只待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才现身?” 展若尘笑道:“蠢问题,我不止要拿你一人,更不止连那鲁胖子一起拿下,我要等鲁胖子引来他的联络者,然后,顺着线往上吊,把你们连根挖尽!” 双手握拳,谢宝善挫得满口牙都在“咯崩”响:“好歹毒啊……姓展的,你那狠辣犹胜过豺狼虎豹!” 展若尘平静的道:“对于数典忘祖,大逆不道的谋叛者而言,这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还想不出此外有什么更恰当的应付方法!” 谢宝善怨恨至极的道:“你莫要得意过早……他们不会让你得逞的,绝不会让你得逞的……” 展若尘冷冷的道:“谢朋友,不要对那些人期盼过高,你只是他们所利用的工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他们便有行动,也全是为了本身体系的安全,并非为了你,如果他们认为你的存在对他们已经构成了危害,那些人将会毫不考虑的牺牲你!” 谢宝善愤怒的道:“一派胡言,纯系挑拨离问,他们在知道我的困境之后,一定会协助我,搭救我!他们一定会尽力维护我的安全——” 展若尘似笑非笑的道:“可要试试?” 谢宝善恶狠狠的道:“你少在这里掉花抢,出些歪点子,骚主意,我不上你这个邪当!” 展若尘低声道:“谢朋友,由于我们彼此间的立场敌对,你又对你那些个同路人存有幻想,我任是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我的话,但你可以验证验证我们两人谁的看法正确——” 谢宝善狐疑的道。 “验证验证?” 点点头,展若尘道:“不错,而无论结果如何,你所持的态度是否改变,其中皆没有条件的交换,也没有任何默契,我的目的只是要你知道你走的这条路乃是条鬼域之道,你勾结的这帮人也仅是些心黑手辣的妖祟之物!” 谢宝善越来越不安了,他怔忡的道:“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展若尘道:“你会明白的,在鲁胖子他们回来之后,你只要先不点明我在这里,你就会知道他们将要如何对付你了一我敢说,那是颇为令人失望的一种方法,尤其他们竟施用在似你这一片‘愚忠’的附合者身上。” 当然,展若尘这样做,乃有他的想法及打算,他很可以表明当谢宝善惜然觉悟之后将对谢宝善的宽大与包容,但他不愿这么说,因为他知道谢宝善不可能晓得大多,而谢宝善所知悉的一切他都会有法子榨问出来。此外,他也无权替金申无痕做慈悲的允诺,是而他才有暗示对方“没有交换条件”“没有任何默契”的话,然则有一点他能以肯定——当他的判断应验之后,便不须施以惠庇,谢宝善也必将激于愤恨,大唱一出“窝里反”了。在二人相对的片刻沉寂里,仓房外有了动静,那是人们在急速行动时所发出的声响。 谢宝善精神倏振,兴奋的低语:“他们来了!” 展若尘形色悲悯的瞧着对方,轻轻的道:“他们是来了,但恐怕他们的来意不值得你如此高兴。” 谢宝善双手握拳,重重的道:“等着瞧吧,姓展的!” 展若尘道:“只要你暂不点明我的出现,谢朋友,你很快就会瞧到一些出你意外却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本来,展若尘想提醒谢宝善:照他们这个阴谋集团的习惯,乃是纵的连衡,即由下而上,一个人单一的只与一个人接触,殊少可能和越级的第三者朝面,如今回转的不只鲁胖子一个,显然另一位鲁胖子的联络者也来了,这是表示什么意义呢?展若尘懒得多说,他打算还是叫谢宝善自己去体会这意义比较切乎实际。 像一缕飘忽的轻烟、展若尘微微闪晃,已经又回到他原来隐伏的地方一气窗上的横缘边,在这里,他占有控制整个地形的优势! 他也只是方才隐匿好,鲁胖子已偕同另一个瘦长人物悄然来到,鲁胖子在前,那人紧随于后,晕膝的灯光映照下,那瘦长人物的蛇目勾鼻便更形意味阴毒了,尤其这人的一双浓黑倒八眉,益发显出那种令人感到不快的哭丧劲道……这一位随同鲁胖子到来的朋友,展若尘并不认识。 来到粮堆之前,鲁胖子轻轻击掌两次,同时压着嗓门低呼:“谢老二,谢老二,你还在上头么?” 自粮堆顶上露出半张面孔来,谢宝善哑着声道:“不在这里,我还能到哪里去?” 黄沉沉的光晕下,鲁胖子那张油脸上掠过一抹狠厉又寡绝的神色,他回过头,向身后的瘦长人物微微点了点头。 那人面无表情,一双细长幽冷的蛇删然透出两股漓漓血彩! 上头,谢宝善犹在说话:“鲁胖子,你和谁一起来啦?我这就把梯子放下来。” 不等鲁胖子有所回应,那人已冷森的升了口:“用不着梯子了,谢老二!” “二”字犹尚冷冰冰的飘漾在周遭沉寂的空气中,那人已鬼魅也似升空浮起,毫无声息的落在谢宝善身边。 谢宝善不由吓了一跳,等人定下神来,仔细向来人脸上一瞧,立时嘿嘿笑了:“我道是谁,原来竟是三当家的心腹近卫郝成锦郝兄,想不到想不到,连三当家这么贴身的人,居然也是我们这边的同伙,郝兄,约莫你就是直接调遣鲁胖于的那位了?” 这郝成锦一张马脸僵硬得像是石塑木雕,他双目平视,平板的不泛一丝人味道:“不错,我是郝成锦,谢老二,如今你算是知道我们是同伙了,也知道鲁胖子乃是直接受我调遣了的!” 连连点头,谢宝善犹在那里拉近乎,亲亲热热的道:“我又不是白痴,我说郝兄,此情此景此地,这一照上了面,你还会是别人么?郝兄,记得只在上月,你才替三当家到我那里支领了二百两银子外帐;尚是我亲自点交给你的呢……” 郝成锦阴沉的道:“不错,是你亲手点给我的。” 搓搓手,谢宝善又道:“你大约不会忘记,当时我还留你坐一会,并且替你沏了碗茶,那可是老夫人,呃,老大婆自用的极品香片哩……” 郝成锦木然道:“我不会忘记。” 谢宝善眉开眼笑的道:“郝兄,那时的情景宛在目前,也不知怎的,就觉得你看起来顺心投脾胃,呵呵,现在才知道,咱们乃是一条路上的伴当哪,早就该亲近亲近了……” 郝成锦生硬的道:“你说完了么?” 谢宝善忙道:“我们是老弟兄,老伙计,更是同甘共苦,齐力奋斗的党朋,便有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和衷之声呀,不过眼下不是时候,且待将来成了大功我们再好好聚晤一番,郝兄,但有一件事我得先向你点明,也是示警——” 郝成锦眉目不动的道:“不必再废话了,谢老二,有你这种料在,我们非但成不了大功,只怕上下一窝子都得砸在你的手里!” 呆了呆,谢宝善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郝成锦森冷的道:“一棵树,若是有了虫蛀的征兆,就聊早把虫蛀的部分砍除,人身上开始生长疥疮,最好的方法也是将疮生的腐肉剜掉,这样做,才能避免危害到更重要的根本,谢老二,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谢宝善倏然之间变傻了,他额头冒汗,眼皮子不听控制的跳得又急又快,翕张着嘴唇,他极为吃力的喃喃道:“郝兄……呃……你是说……你是说……要……要……” 郝成锦僵木的道:“是的,要杀你灭口!” 脚步踩在粮包与粮包的间隙上,微有起伏的边口,使谢宝善的身子有些摇晃不稳,他口干舌燥,尤其压不下的是心口那股子悔恨与惊怒,瞪着眼,他咬牙道:“我并没有犯错,姓郝的……我一直都是这么卖命卖力的听你们使唤,受你们差遣,你们岂能如此绝情绝义,只因对方怀疑到我身上便待干掉我?!” 郝成锦阴鸯的道:“谁叫你不小心,露了破绽而让对方有了线索可寻?我们要切断对方的线索,便只有运用这个最干净快当的,也是唯一绝对有效的方法!” 谢宝善激动的道:“这还算是些人心么?你们的天良何在?我之所以露了破绽,也是为了执行你们交付于我的任务,为了听从你们的指使行事,一旦遭至对方疑窦,你们就该维护我,设法救助我才是,又怎能以这种卑劣恶毒的手段来糟蹋我?!” 郝成锦酷厉的道:“大局为重,整体为先,谢老二,这是牵扯到多少条性命的事,在我们的目的达成之前,你露了底,便只有一死以谢罪了!” 瞑目切齿,谢宝善愤极低吼:“我谢什么罪?我替你们挡风受险,跑断双腿;半点好处没沾着,如今你们却要取我的命,娘的个皮,你们都是哪门子人熊?你们想造反;要谋叛,当初拖了我下水,眼前又把我当成累赘,一脚就待踢我向鬼门关?别做得好梦,我谢二爷可不是省油的灯,好歹也得和你们这干狼心狗肺的东西耗上一耗!” 郝成锦凄凄的一笑:“想不到你这老小子平时看着温吞吞要死不活的,却也有几份拗性,谢老二,你不妨试试看,你用什么法子来和我们‘耗’?” 突然惨厉的笑了起来,谢宝善扭曲着一张干黄面孔道:“我用的法子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郝成锦,我是玉石俱焚,大家全砸,我他娘豁上这一身剐,也得拉着你们替我垫背!” 郝成锦不屑的扬扬眉,道:“就凭你么?” 谢宝善猛一挺胸,情态悲壮:“就凭我!” 堆积的粮包下面,鲁胖子是又急又不耐,他仰着粗短的脖颈,低促的向上头招呼着:“我说郝老哥,得快点啦,仓房里睡着的那几个虽是我的人,但却得提防外边哪一个闯进来,事情人了眼去,可是麻烦无穷哩……” 冷冷的,郝成锦道:“我晓得,这就到时辰了。” 谢宝善往后倒退,又愤恨不已的朝下喊:“鲁胖子,我操你的血亲,你这个昧良心的歹种,你竟不帮我圜转几句话,更且唆使他们来害我,你要遭天打雷劈啊你!” 鲁胖子在下面重重的道:“郝老哥,下手吧——” 郝成锦的动作好快,眼看着谢宝善已退出四五步远去,他只身形轻挥,人已到了谢宝善的侧面,他没有使用任何兵器,双手急合,已叉上了谢宝善那细若鸡颈般的可怜脖子! 不错,他是要生生扼死这位司帐先生。 在郝成锦那巨大粗长的强劲双掌将要合拢的瞬息间,谢宝善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音:“救……我!” 于是,房顶的气窗上,黑影暴闪、几乎在那条影子闪晃的同一时间里,郝成锦已摹的挫腰腾开,他的面孔半转,在低微灯火的一刹映照下,浮漾着痛苦又惊恐的表情,但他的反击也极为快捷,掌挥如电,脚起翻蹦,可是,黑影刚拔出自郝成锦左腰肌肉的一只血污右手,已赶在对方的任何动作之前,“吭”的一声戮中郝成锦的“晕穴”! 当郝成锦双眼上翻,全身委顿的顷刻,那黑影已顺势扶住郝成锦的身体,十分轻悄的将这位仁兄摆平卞来。 当然,这抹闪击矫健的黑影,就是早匕蓄势待发的展若尘——他等待这个麝,已经很久了。 谢宝善也半瘫了似的跪在包上:一边用双手抚揉着自家的脖颈,一边尚在不停的直喘粗气;方才郝成锦那一握,虽然甫始发力便被消卸开去,却也差点扭断了谢宝善这根软弱的脖子! 展若尘冲着惊魂未定的谢宝善微微一笑,这一笑,却险些令谢宝善悔死愧死! 光度阴暗的粮包下面、鲁胖子尚不知道上头业已发生了巨大的,完全与他预料相反的变化,犹在抑制着嗓门不停的催促:“妥了不成?郝老哥,你就爽脆些,给他个痛快吧,别再磨着逗乐子啦,辰光不早,办完了事还得找个隐密地方掩埋哩……” 于是,展若尘从粮包上的另一个方向掠了下去,一转身,已来在鲁胖子背后。 跺着脚,鲁胖子又在焦急的哺咕着:“娘的,老郝做事真叫黏缠,还不加把劲料理清楚,尚在卖弄他的哪门子三脚猫本领?” 展若尘一伸手,捏住了鲁胖子那双肥厚多肉的右耳,同时轻轻的道:“姓鲁的,你们这出戏唱完了,现在应该由我轮上啦。” 鲁胖子大大一愣之下,脑筋尚未拐过弯来,他本能的扭头抬手推挡,边凶猛的低喝:“是哪一个王八蛋开这种无聊玩笑?还不放手?看我捶扁了你!——” 展若尘当然不放手,不但不放手,反而两指加劲狠狠扯带,耳朵是肉做的,鲁胖子不由痛彻心脾,“哎”“哎”连声的顺着扯带的方向侧歪过去! 展若尘低沉的,但却歹毒的道:“你给我老实点,姓鲁的,你以为我是在和你闹着玩?我会先撕下你这只耳朵,再活活扭断你的脖子!” 惶惧迷恫中的鲁胖子,歪着上身,偏着脑袋,只好努力移动眼珠的角度斜斜注视拧着他耳朵的展若尘,口里却在慌张的道:“喂,喂,你到底是谁,大家有话好说,这个样子该多难看,帮帮忙,你先松松贵手,我的耳朵快要被你撕掉啦。” 展若尘冷清的道:“耳朵掉了事小,脑袋掉了才叫麻烦,鲁胖子,你认命不认命?” 满脸渗浮着油汗,鲁胖子毗牙咧嘴的道:“这位——呃,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便叫我认命,总也该叫我明白为了哪挡子因由啊……” 展若尘缓缓的捏着鲁胖子的右耳,把对方转到可以看清自己的位置——当鲁胖子堪堪站直了腰身,就猛不防一脚飞踢展若尘的小腹! “好胖子!” 展若尘低吼一声,却半步不移,也没有任何格举的动作,仅是把捏着对方右耳的左手猝往旁带,鲁胖子已杀猪似的惨号着仆翻就地——那只耳朵血淋淋的脱离了它原来的生长部位,拈于展若尘的双指之间! 七脚的弹蹴看上去只是一次极快的伸缩,展若尘陡然将鲁胖子肥大的身体踢得在地下连连翻滚,血水迸扬中,可怜鲁胖子就似是一团死肉,连挣扎呼叫的力气也被这一抡踢就给踢净了! 仓房那边的隔问里,这时已响起了惊疑的喝问声,跟着是木板的响动声及金铁的碰击声,更有燃亮的灯火映现——显然,他们的打斗噪音已把守仓的其余那些人惊醒了! 展若尘一把抓起业已晕迷不醒的鲁胖子,腾身跃上粮堆之顶,又使另一条手臂挟住了瘫在那里的郝成锦,然后,他冲着那张惶失措的谢宝善叱道:“从后面搂住我的颈子,搂紧些,快!” 谢宝善颤巍巍的爬起身来,抖着两条手臂围住展若尘项颈,边惊凛的道:“这……这是做什么!” 展若尘冷硬的道:“叫你尝试一下腾云驾雾的滋味!” 一个人担负着三个人的重量,不论展若尘的劲力是多么沉浑,气脉是如何悠长,那种形态总是怪异可笑的,但他奋起潜势,暴掠向前,有若一阵旋风般卷过仓房的中间,夺门远扬而去! 当守仓的几个汉子踉跄启门查探,一双双惺松睡眼中,也只是骇然又模糊的留下一大团黑忽忽的影像而已!—— 第27章 循流渊源 不知道“大金楼”里有多少像这样隐密又无备的复壁夹层或是机关暗室,但这一间却是极为安全牢靠的一这是一问隐于地下的石室,从上面进入这问石室,要经过两处设计精妙的复壁与一条从外看来严丝合缝的密道;现在,那三个人便被带来了这里,他们是谢宝善、郝成锦,以及鲁胖子。时间仍是这一夜里。 金申无痕明白情势危急,她要在可以利用的每一分空间里竭力探索对方的可能行动策划“以便尽量做到事前的准备和防范,使自己多一层压制敌人甚或自保的机会,她知道时光业已不多了……石室的四周与顶层,都是一色粗糙的大麻石砌就,灰白而布满了大小坑眼的石面似尚沾着涌涌的水气,经由悬挂在壁间的琉璃灯火一照,泛着腻腻的反光,宛似染着一层油……审讯是由金申无痕亲自主持的,参与其事者除了她本人之外,只有展若尘,以及“飞龙十卫”中的简叔宝和冯正渊。 谢宝善与郝成锦、鲁胖子三个人都被扣贴在石壁上——由底层嵌合于壁缝内的几枚铁环,分别扣着他们的颈、双腕,以及两踝,每人享用的铁环都是五枚,很公平,而且这也是非常简易又安全的拘束方法。 一张大圈椅正面对着这三个不幸者摆置着,金申无痕坐在上面,这位“金家楼”的霸主脸若严霜,目光阴寒,无形中流露着一股森森的煞气,她尚未曾开口,那种逼人的威慑感已仿佛压得人抬不起头! 展若尘站在一边,模样显得冷漠又平淡,似乎对这类司空见惯的场合有种无可奈何的厌倦意味,纵然如此,他站在那里,却更加增强了这间石室的凛烈气氛。 简叔宝和冯正渊都是体魄粗旷的大块头,两个人分左右挺立着,双臂环胸,面无表情,摆出来的架势,纯系“刽子手”的一贯造型! 三个倒媚的家伙全都低垂着脑袋,粗浊的呼吸着,三颗心宛似小鹿碰撞着他们三个的胸膛,冷汗淌自他们的背脊,而那三张人脸,看上去也不大透着活人的味道了。 郝成锦和鲁胖子早被分别救醒,可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之后,他们宁愿仍在晕迷之中,甚至希望永远也不要苏醒过来……金申无痕那两道利剪似的冷锐目光,漠然扫过了郝成锦与鲁胖子的头脸,然后,定注在枯干焦黄得更不成模样的谢宝善面孔上。 于是,谢宝善激灵灵的打了个哆嚏,觉得小腹松泄,全身透寒——若非是有这五枚铁环套扣着,只怕业已萎瘫在地了。 金申无痕开了口,但却是对着一边的展若尘:“你今晚上怎么如此大发慈悲?” 展若尘微微欠着上身道:“楼主是说?” 金申无痕道:“谢宝善上下囫囵得很呀,也没见个伤处,我还以为在你逼出他的实话之前,真给他揭了层皮下来——” 笑笑,展若尘道:“这一次没有使用老法子,不过效果仍然不差,假如新的技巧难以达成目的,我就会被迫重施故技了。” 金申无痕道:“这奴才命大,展若尘,我曾交待你权宜处置,我还以为你早将他生折了!” 展若尘道:“既已不负所嘱,得到了想得的,楼主,我认为血糊淋漓就不大有意义了。” 望了望浑身血污斑斑,狼狈不堪的郝成锦与鲁胖子,金申无痕道:“其余两个,似乎未能具有谢宝善的运气。” 展若尘道:“因为他们先向我动粗,楼主。” “嗯”了一声,金申无痕这才转向谢宝善问话——语气却平静得出奇:“谢宝善,你知罪吗?” 抖了抖,谢宝善的喉管里打着呼噜:“小的该死……老夫人……小的该死……”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你愿意主动的告诉我一些什么?还是要我逼你回答?” 谢室善颤着嗓子道:“但凡老夫人有所垂询……小的……小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点点头,金申无痕道:“很好,先说说你是几时参加他们这个谋叛集团的?” 谢宝善面如死灰,嘴角泛紫:“回禀老……老夫人……小的……小的是在八个多月以前……受了……鲁胖子的诱骗……才答应为他干一些事……像……像传报‘大金楼’内的日常情形,内院对外的交往关系,还有一般的银钱收支状况等类……后来,后来鲁胖子更叫小的把所有看到及听到的事,只要是稍异寻常者,便一并向他密报……他告诉小的,有人要知道这些事,并且许下小的,不用大久就会有好日子过了,那种日子要比目下的光景强上十百倍……”金申无痕淡淡的道:“此外,他们也给了你其他好处吗?” 谢宝善股惊的道:“不敢相瞒老夫人……每月由鲁胖子那里,补贴小的三百两银子……” 金申无痕道:“你自己心里是否明白你所牵涉到的乃是一桩恶毒卑鄙,不忠不义的阴谋反叛行为?” 冷汗涔涔,谢宝善抖着道:“小的……小的……多少……想到了一点……” 金申无痕又道:“你还知道些什么吗?比如说,这谋叛集团的主使者是谁?尚有哪些同党之类?” 谢宝善惶惧的道:“小的不知道,老夫人,小的所晓得的一些,全已回禀过了……” 目光移向鲁胖子的肥脸上,金申无痕道:“鲁大发,轮到你了。” 身上的肥肉骤然抽紧,鲁胖子暮地嚎叫起来:“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啊……” 一侧,黑煞神也似的简叔宝横跨一步,连面孔都不转动一下,反手挥掌、打得鲁胖子鼻口喷血,杀猪似的嚎叫却顿时变做呜鸣的咽噎了。 金申无痕视若无睹的道:“有话就说,不必号叫,我讨厌听到这种声音。” 翻动着肿裂翘掀的嘴唇,鲁胖子咽了一口和血的唾液,含混不清的大着舌头道:“老夫人……小的冤啊……小的也和谢老二一样,是受了郝成锦的胁迫及欺骗……是他逼着小的做这些事,是他在背后指使小的……” 金申无痕道:“郝成锦都逼着你做哪些事?指使了你些什么?” 咽着血水,鲁胖子一派乞命求恩的窝囊相:“刺探消息……老夫人,郝成锦逼着小的把所得悉的内外事情都转告于他……另外,他也有许多事要小的去打听……利用小的管理粮仓,广于和人接触的种种机会……” 金申无痕道:“没叫你干别的吗?参与直接的反动行为?” 拼命扭动着脖颈,鲁胖子又哀嚎起来:“苍夭在上啊……老夫人明镜高悬……除了小的方才所禀,确未与他们另有勾搭……老夫人,老夫人,小的甚至不明白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冷冷一笑,金申无痕道:“你还知道有谁和这件事有牵连?” 鲁胖子涕泪泅流的开始数说:“有……有郝成锦……谢老二……粮仓里几个小的手下……还有三当家……” 金申无痕眼下的肌肉僵了僵,她阴狠的道:“三当家?你怎么知道三当家也参与其事?” 鲁胖子满脸黏糊花污,发着痰音道:“郝成锦是三当家的两名贴身近卫之一……老夫人……这乃是明摆明显的事,连郝成锦都反了,三当家哪有不反之理?郝成锦的背后,一定是三当家在指使……” 金申无痕生硬的道:“原来,这是你的臆测?” 嘴角淌着口涎,鲁胖子瑟缩的道:“错不了……老夫人,决错不了……小的岂敢凭空推断?老夫人想想,若非三当家暗里撑腰,郝成锦哪有这大的胆子谋反?以他和三当家的关系,三当家至少也明白这档子事……” 金申无痕低徐的道:“除此之外,可有其他佐证?” 呆了呆;鲁半子呐呐的道:“老夫人……只此一端已经够了,何须再有其他佐证?由郝成锦的行动与他同三当家的密切情形,只要略略一想,三当家便无所隐遁……” 往前一俯,他又急切的道:“老夫人,小的已给您老人家揭出了谋反的首脑人物,指明了他们阴毒的策略……老夫人,小的应可将功抵罪了吧?” 不再理会鲁胖子,金申无痕又朝向郝成锦:“现在,我听听你的。” 郝成锦艰辛的抬起头来,尚未开口;鲁胖子又在求告:“老夫人,老夫啊……小的一片忠心,满怀赤诚报效老夫人,更已揭发了那干反叛集团的主使者,老夫人,求你老人家开恩啊……” 斜刺里,简叔宝这一记反掌挥得更重,只见鲁胖子四肢一挺,便双眼翻白,随即软成一滩,像块死肉也似挂在石壁上,“啊”字的余韵犹袅袅转回在他的喉咙里……皱着眉,金申无痕道:“郝成锦,我在问你。” 咬咬牙,郝成锦睁开那满布血丝的眼睛,暗哑却强硬的道:“不必再问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今天落到你们手里,是我时运不济,命中无福消受那即将来临的痛快日子,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金申无痕的神色突然变得萧然了一盈着青白的萧煞,透着冰霜的萧煞,似是戴上了一付人皮面具,隔绝了她原本的容貌形质,冷酷得可怕! 于是,十卫中的冯正渊大步过来,左手食中二指倏指,直插郝成锦的右眼! 像两颗冰珠子崩碎在凝冻的空气中,金申无痕道:“住手!” 在沾到郝成锦眼皮前的一刹,冯正渊猛的翻腕扬掌,默默退下。 金申无痕好像自言自语的道:“是了,这一个才真正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守口如瓶,抵死不招,全是他们惯见的倔强方式,循流溯源,线索就在此人身上!” 目光平视,这位“金家楼”的女霸主接着提高了声音:“郝成锦,你认定了不招供吗广面孔是僵木的,冷硬的,有着一种殉道者的凛然之状;郝成锦坚决的道:“你们只是白费心思!” 往圈椅的椅背上一靠,金申无痕脸庞向前,嘴里却是在对侧旁的展若尘说话:“我看,展若尘,这一个就由你来问吧。” 展若尘低声道:“楼主累了?” 轻喟着,金申无痕道:“累倒不累,只是我怕一时忍不住怒气凌剐了他,此外,我觉得要你来问,比我更有把握些。” 展若尘审慎的道:“谨遵谕示——但楼主,手法方面可有保留?此人为关键所在,我也顾虑弄散了他!” 金申无痕道:“你看着办吧,一切以求出实话为原则,他这条命能挺到几时,端看他自己的熬劲有多大了!” 来到郝成锦面前,展若尘直视对方,沉稳的道:“从此刻开始,由我来询问你,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希望你能够合作,庶可避免肉体上的痛苦——不要轻视‘痛苦’这两个字所含的意义,有时候,它是令人极难忍受的,它会使人体验到真正的炼狱过程,那将不是一个活人的忍耐极限及思想感受所能接承,我但愿我们之间,不要再有这样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面颊的肌肉起了一阵抽搐,郝成锦痛恨至极的迸声音于齿缝:“你去死——展若尘,你永远逼不出我一个字,一句话来;而你终必要遭到他们的报复,残酷的报复,他们将永不会放过你这头金申无痕的忠实走狗!” 展若尘丝毫不见激怒,他神情安详的道:“要是你能从头至尾,都保持这样的倔强与硬朗,那才是一条真正的汉子;如果你确定主意要撑挺下去了,郝成锦,这段煎熬的辰光可长得很呢,眼下甚至尚未曾开始。” 郝成锦的双目上吊,脖颈间鼓动着一条粗筋,他屏着气骂:“有什么手段你尽管施展好了,除开我这条命,你任什么也得不到!” 展若尘静静的道:“不再考虑考虑么?姓郝的,你如此替他们担待,犯得上犯不上?” 用力向一旁侧转面孔,郝成锦形色冷森僵硬,连一个字也不肯回答了。 大圈椅上,金申无痕阴寒的道:“倒看不出,展若尘,你的耐心比我还好!” 回头一笑,展若尘道:“应该给他一个仟悔的机会,楼主。” 金申无痕冷然道:“你已给了他吗?” 展若尘道:“可惜他放弃了。” 金申无痕尖锐的道:“既然如此,你还在等待什么?” 微微躬身,展若尘道:“我这就开始。” 金申无痕提醒着展若尘:“要快点,我们的时间不大多了,而且别弄得过于血腥,我不喜欢溅污了这间石室!” 展若尘道:“我会尽量,楼主。” 转脸面对着郝成锦,展若尘平心静气的发问:“郝成锦,第一,你们这个阴谋集团的最后企图是什么?” 自然,郝成锦没有答复。 展若尘突然左右侧移,双手如电伸缩,刹那问分别点戮在郝成锦的椎尾、小腹、腰肋、颈脊,以及四肢的关节部位,而他的出手并非全以指行,在极快的挥闪中,变锤心,幻凸拳,改托掌,不一而足,却在瞬息间完成了这一连串十分繁杂的过程! 起初的片刻间,郝成锦尚没有多大的反应,他只是狠狠的瞪着展若尘,流露出一副怨恨又愤怒的神情,并且,显然还有些迷惆与讥嘲的意味。那意味乃表示着——看你能搞出什么鬼名堂! 退后两步人展若尘经过这短促的动作之后,显然带眷微微的喘息,额头鼻端上也沁现了汗珠,只是掌指在俄顷间的挥展,他却宛若才从一阵剧烈的拼搏后下来! “飞龙十卫”中的简叔宝和冯正渊二人,似有所悟,却仍然不甚透彻的在等待着事情的发生,那谢宝善就目瞪口呆,不明白这是弄的什么玄虚了,但是,他心中惊凛不已,至少他想得到,这将决不是一桩愉快的事! 金申无痕面露微笑——是一抹赞赏嘉许的微笑,石室之中,只有她完全了解展若尘是在玩的什么手法,她也清楚这样的手法,势将满足她内心所期盼的结果,那种残酷又痛快的结果。 在须臾的静寂之后,郝成锦暮然张大了嘴巴,两只眼球也猛的鼓大,他整个身体往前挺撑,像是在忍受着某种突起的痛苦。 这“突起”的痛苦并非只是短暂的,当然更不是间歇的,它持久而悠长,迅速又扎实的逐步增大它的强烈性,一阵比一阵来得凶猛,一刻较一刻来得尖锐! 郝成锦的脸孔已经扭曲了,五官也扯离了原位,口鼻的形状甚至都有了异变,他的额头上滚淌着汗珠,面肉的表皮间透泛着油光,他的嘴巴歪扯向一边,舌头像狗一样伸吊出来,还流滴着晶晶的黏唾……于是,人们可以看到,郝成锦的全身在痉孪,肢体关节部位突凸瘰疬着一团团大小不等的肉瘤,肉瘤在颤动,在起伏,宛似里面有着什么东西翻腾挣扎,同时,他展露在衣衫外的肌肤,也转变成一种可怖的暗蓝色……其实这只是表面的情形,如果有人具有透视的能力,他将骇然发觉,郝成锦分布局身的筋络,皆已纠结曲卷,而血脉错岔,流血回反,心脏也在不停的急骤扩大又收缩,内外的机能大多紊乱失常了! 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郝成锦拼命扭动着,挣扎着,颈项与双手双足由于和铁环过度的磨擦,业已皮开肉绽,血糊一片,但他依然奋力挺扯,恍如不觉! 呻吟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变成了曝号,变成了惨叫,郝成锦的七孔之中,沁现了丝丝血迹,他冲突连连,形态仿佛一头狂乱中的困兽,疯癫又猛烈! 谢宝善吓得面色成灰,混身索索颤抖,湿漉漉的尿了一裤裆;简叔宝和冯正渊两人亦不禁神情悸动,呼吸急促,暗中吃惊不小。点点头,金申无痕却无动于衷的道:一很好,展若尘,你的‘大错脉术’业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展若尘微微笑道:“尚请楼主指正。” 金申无痕闲闲的道:“大惜脉术的威力要更加强重,光以手法部位的准确是不够的,其适时变换点戳拍打的掌式,与真力的随劲贯注才益为重要。展若尘,以你动作的熟练利落来说,堪称此道高手,能像你这般善使‘大错脉术’的角儿,我还没见过几个……” 展若尘道:“楼主谬誉。” 轻轻以左手食指一顺眉梢,金申无痕意态安闲的道:“我先前正在想,你会用什么方法对付这人?却没料到你所施展的手段乃是我最中意的一种,老实说,我并不认为你也懂得此项技巧。” 展若尘笑道:“初初入门,聊以试手罢了。” 金申无痕道:“别谦,的是行家。” 两人含笑交谈,形色恬怕,浑同不觉石室中郝成锦那惨怖的哀嚎,痛苦的曝叫,他们如沐春风,欢言于丽日朗天之下,悠游似另一个境界之中了。 猛的往石壁上囚撞,郝成锦翻动着他那条已经啮咬得血淋淋的,赤紫交杂的舌头,发出不似人声的长号:“我招了……我招了……啊……” 金申无痕眼梢轻挑,平淡的道:“展若尘,他似是说要招了。” 转回身去,展若尘端详着郝成锦,道:“是么?你已经打算要告诉我们点什么?” 歪扭着的面孔显得如此狰狞怪异,又如此丑恶凄厉——令人联想到魑魅魍魉;那被压制到将要形魂俱散的魑魅魍魉,郝成锦的声音宛如是由心肺间挤迫出来的:“我招……快救我……快啊……” 搓着手,展若尘不紧不慢的笑着道:“这是一种非常难以忍受的滋味,是集扭绞、撕裂、剜剐、穿刺之大成,尤其它会益见强烈,又是发挥在人的身体,很快就能把一个血肉所做的人搓揉收缩到不成人形,没有人能够长久承受这样的煎熬,除非是死了的人。” 偏斜的嘴巴血糊糊的翁张着,郝成锦觉得快要被体内的痛苦生折了:“救我……救救我……我说……什么……都……都说展若尘解除对方折磨的方法简便而有效——只是一脚,一脚飞踢在郝成锦左肋至肩三寸之处,于是,郝成锦“嗷”声闷曝,身子一抖,随即瘫痪下来,寂然不动了。 展若尘静静的扭头向金申无痕道:“楼主,他须要盏茶辰光来恢复元气,眼下恐怕还难有开口说话之力。” 金申无痕颔首道:“不急,我们至少还耗得起这段时间。”—— 第28章 风起云涌 忽然又诡异的笑了笑,这位“金家楼主”接着道: “有很多时候,展若尘,我觉得你的词锋锐利,而且,见解精卓老到,对事理的剖析深入又中肯,能言及人所不能言。” 展若尘道:“一向鲁拙,乃是楼主所抬爱了。” 金申无痕笑道:“比如说吧——在你开始整治郝成锦之前,你即曾向他详细阐述有关‘痛苦’的定义,以及人们对痛苦的感受反应,你已经下了结论,认为他难以坚持到底,事实证明你完全正确,每一项过程与每一种后果,皆在你预料之中,我们的古人对你这般的角色早有句现成的词儿形容:‘洞烛机先。” 展若尘道:“主要是我清楚我将施田的手法,具有何等折磨力量之故。” 金申无痕道,“或者,你也看透了郝成锦并不是一条真正的汉子?” 侧首望了望仍在半晕迷状态中的郝成锦,展若尘低声道:“是这样的,楼主,我并没有告诉他解脱痛苦有一个最简便而快捷的法子,我想搂主也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法子……” 金申无痕道:“他也该明白才是!” 展若尘道:“问题就在这里,搂主,这人间世上,悟得透生死限的人并不很多,好好歹歹,能活的人会凑合着活下去,不到真正绝望时,谁也舍不下这付臭皮囊,此外,自尽亦非是一桩容易的事,那和被杀之间有极大的差别。” 顿了顿,他又道:“就算自尽吧,姓郝的甚至连选择方式的余地都没有,对他而言,眼前苟延残喘,才是唯一可行之途。现实与将来,不管远近,总还隔着一层……” 低唱着,金申无痕道:“连死也难啊……” 展若尘道:“是的,楼主,有时候的确连死都不易……” 金申无痕道:“那么,务必使他了解到这一点,他越知道得深刻,便越会招供得彻底……” 转回身去,展若尘向着气息奄奄的郝成锦声调柔和的道:“歇息得差不多了吧?郝朋友,这一次,希望我们彼此之间的合作能以令大家满意。” 沉寂半晌,郝成锦艰辛的将头抬起-只此片刻的前后,他形态之委顿憔悴,已宛苦陡然苍老了十年,在苦难与折磨中苍老了十年。 展若尘平静的又道:“我的话,相信你已经听得非常清楚,郝朋友,我并没有兴趣再来一次方才的手段,不过,这还得要看你的意愿而定,如果你存心敷衍或是推诿,你很明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那样的把戏玩起来很容易,在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然则,在你而言怕就益加不堪消受了!” 面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郝成锦低弱的开了口:“我说……你无须恐吓……我……我说便是……” 展若尘道:“识时务者之所以被称为‘俊杰’乃在于明白利害,知晓为与不为的分别,郝朋友,好汉哪有净拣眼前亏吃的?” 咬咬牙,郝成锦提着气道:“你……问话吧!” 展若尘走近一步,沉声道:“好,让我们再接续到刚才的不愉快之前——郝朋友,你们这个阴谋集团的最后企图是什么?” 唇角微微痉挛,郝成锦哺哺的道:“革弊振兴……接管‘金家楼’……”使这个组合更加发扬光大……” 大圈椅上,金申无痕面无表情,但却严酷得仿佛敷上一层青霜! 展若尘继续问道:“你们的首脑及重要组成份子都是哪些人?” 郝成锦苦涩的道“我不知道……” 展若尘笑了笑,道,“真不知道么?” 郝成锦神色惶惊的道:“我没有骗你……展若尘,我是真的不晓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展若尘回头看了金申无痕一眼,后者依然冷漠如故,也没有任何表示。 于是,展若尘接着道:“那么,把你所知道的某些人说一说吧。” 突凸的喉结在忽上忽下的行动着,郝成锦的模样显得相当困窘,相当慌乱,他似是在和什么东西——看不见的某些禁制——挣扎,声同蚊纳:“有一个人……也如同我向鲁胖子联络一样,直接和我联络……” 展若尘安详的道:“那人是谁?” 郝成锦的声音更细微了,若不凝神静听,几乎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电’宇级的五把头,‘隐枪’白锡侯……” 展若尘道:“没有错么?” 郝成锦容颜惨淡的道:“我人还在你们手里,死,我倒不怕,豁开去也就是了,但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零碎折磨,我不会傻到再自找罪受……” 展若尘道:“这才是聪明的盘算,郝朋友,现在请告诉我除了白锡侯以外的人还有哪些?” 咽了口唾沫,郝成锦呐呐的道:“以外的人,我……我……” 展若尘双目冷锐的盯着对方,轻轻的道:“不要说白锡侯以外的人你全不知道,郝朋友,在这个谋反集团里,你不同谢宝善或鲁胖子此等的外围龙套角色,你比他们份量重得多,因此,你所知道的事情也就必然较他们来得多,你明白一点,我们也明白,所以,郝朋友,何妨落槛些,好图个大家痛快?” 郝成锦非常牵强的说道:“我们的习惯,向来只有纵的联系,除了顶头的传渝者之外,横的方面并无往来,但……但因我所负的责任稍重,偶而也会多参予一些情况,据我所知,‘电’宇级的三把头‘小张飞’周秀也是我们之中的一员……” “郝朋友,但愿你说的都是实话,否则一朝被我们查觉你在嫁祸栽诬于人,对你来说,后果可就不堪想像了……” 郝成锦吸了口气,道:“我说的句句是实!’ 展若尘紧迫着问:“如今你已点出两个人来,其余的呢?” 郝成锦暗哑的道:“我只晓得这两个人,其余的我是真不知道……”古怪的一笑,展若尘道: “是谁授意你杀害谢宝善灭口的?你本身有这个权力么?” 韩成锦沙哑的道:“我个人没有这个权力,但自锡侯有……” 展著尘道:“你的意思是,交待你除掉谢宝善的人,就是白锡侯了?”郝成锦低声道: “是他……我在得到鲁胖子来报,说谢宝善有不稳的趋向时,即叫鲁胖子在我住处稍候,我立时赶到白锡侯那里向他请示,他考虑了一会,便要我赶去除掉谢宝善,以绝后患……” 被扣在一边的谢宝善,闻言之下,不由瞩目切齿,索索发抖的叫声:“你们这群豺狼虎豹,好狠的心啊,我是瞎了眼、才会和你们混在一堆……” 简叔宝往上一凑,恶狠狠的低叱:“谢老二,你还不闭上你那张臭嘴!” 谢宝善收缩着脖子,带着哭腔道:“我冤枉啊,他们坑死我了……” 没有理睬谢宝善的喊叫,屣若尘转向金申无痕,以征询的语气问:“楼主……” 金申无痕目光下垂,缓缓的道:“问问他老三的事!’ 展若尘眉梢上插,斜跟着郝成锦道:“郝朋友,你听到楼主的话了?可要照实回禀,判定真伪的辰光就在不远了……” 迟疑着,郝成锦道:“三当家……他……他……” 脸色一沉,展若尘道:“若是你想诬陷三当家,郝朋友,你就算走了一步大大的错着!” 郝成锦垂下头,沉沉的道:“以我所知……三当家和我们并无牵连…” 展若尘暗中松了口气,他又道:“你的这种行为,三当家也必是全然不知的了?” 郝成锦阴晦的道:“是的……我一直瞒得很好……” 好像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展若尘道:“郝朋友,在你的感觉或判断里,是否有什么特异的情况将要发生?我是说你们的集团,在最近这段日子里?” 郝成锦吞吞吐吐的道:“最近……比较紧张,他们的行动似乎更为积极,交待的各项任务也繁杂了不得;我听白锡侯说,大日子快要到了……” 展若尘道:“哪一天?” 眼下的肌肉抽动了几次,郝成锦道:“这就不晓得了,我看连白锡侯恐怕也不清楚……” 这时,金申无痕从大圈椅上站了起来,她的神色极为沉痛:“郝成锦,你也算‘金家楼’的老人,在‘金家楼’混了好多年,乎日里,‘金家楼’几曾亏待过你们?衣禄食住,般般齐全,‘金家楼’呵护你们,照顾你们,关怀你们,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就算丢开江湖的道义,主从的规矩不谈,人与人之间的情份总不该一笔抹消,即使养的是一群狗,这些年的眷顾爱惜,它也不至于反咬一日;何况你们更是些有形有体的活人?你们如此反叛我、谋害我,天良何在?人心何在?你们就不伯报应,不怕四海的唾弃?” 郝成锦低首闭目,一言不发,实际上,他又能说什么呢? 展若尘静静的道:“楼主不必难过,更无须愤激,这些话,他们只怕听不入耳了,如果他们想得到搂主所说的种种般般,便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不幸发生,他们既已不义,楼主何由行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是除奸做妄的最佳手段!” 金申无痕幽冷的道:“自这些事才现端倪,我已有这样的打算,他们胆敢谋反行逆,图此大不道之举,便是天人井愤,罪无可赦的结局,我要一个个生剐了他们,剜出他们的心肝以祭‘忠义’二宇!” 展若尘凛然道:“楼主,事情紧急,不容延缓,尚请即时下令展开行动,扫荡叛逆。” 金申无痕额首道:“他们逃不了,我将交待‘飞龙十卫’直接动手拿人!” 指着被扣在石壁上的这三位.展若尘低声道:“他们三个人,楼主,我建议暂缓处置!” 金申无痕道:“为什么?” 展若尘道:“求的是个对证,楼主。” 想了想,金申无痕道:“好吧,谅他三个也跑不出去!” 展若尘又道:“就如今已知的叛逆份子,先行逮捕,我打算亲自参予行动!” 金申无痕道:“不必,杀鸡焉用牛刀?白锡侯与周秀几个的本事我晓得,十卫的力量足以应付,你留在我身边,另有重托!” 屣若尘道:“全凭楼主调遣。” 金申无痕再也不向扣在石室中的三个叛徒看上一眼,她一边转身,边冷冷的道:“我们上去吧,这里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 于是,展若尘、简叔宝与冯正渊紧跟在金申无痕身后离开了石室,冷清森寒的灯光,映眩着仍被扣套在石室中的这三张人脆,三张人脸透现的却是一样的气色,灰白而惨淡,有如那麻石墙壁的反照…… “金家楼“的右侧方,在两排挺拔的黑松树拱护的中间,有一座格局恢宏而略显阴幽的屋宇,它乃一座由巨大青石砌造的屋宇,广阔深沉,门庭肃穆,静静的红砖道由两捧黑郁郁的松荫之中伸展到九级青石阶之前,栗木镶嵌铜角的双扉虽在夜晚,仍然四张大开,照门墙上浮雕着隐约的旭日出云图,而门循上的一方横匾,却是黑底白宇四个斗大篆体:“公正严明。” 不错,这是“金家楼”的刑堂所在,也是掌握这一庞大江湖组合纪律的枢要之地。 已是四更三点的辰光了,拂晓之前,而在拂晓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夜色更浓,光度更暗,黑漆漆的似稠得化不开。 唯一的光源,来自刑堂门角上的那盏“气死风灯”,青黄泛绿的晕瞪一团,只能依稀映照着门据上“公正严明”那四个宇,而那团晕黄犹在凄风冷露中颤擦似的摇晃着,明暗闪烁里,情景萧煞又寥落。 气温很服,有股子透肌刺骨的寒意,偶而一阵风起,打着呼啸贴地卷飞,枯叶沙尘,漫空飞舞,就越发显得一片苍凉了……. 三十多条人影便有如鬼腿也似,从左右两排深郁沉暗的黑松干间闪出,松枝在呻吟缭晃着,他们的动作也宛若配合着枝丫的摆摇而隐现. 这三十多个举止诡异的怪客,模样全透着无比的紧张与谨慎,而他们的穿扮也颇堪玩味——并非“金家楼”传统的制式服装,如果细细辨认,将可约略看出他们衣饰杂异,各自不同,然则却大多属于深色的一类,这是较适合夜间活动的色泽. 从他们的身手、形态,及熟练老到的行动看来,这都是些功力甚高的江湖老手,可是他们仍不免个个神色忐忑,表情疑重,似乎他们将要进行的计划,对他们乃是一桩极为巨大的负担…… 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像是引领带路的朋友,他体形魁,五官粗犷,额下一把如朝的浓黑短胡,却也是一袭紫色的紧身衣靠。 掩进刑堂的大门,三十多人立即猫般矫健的散隐向黯暗的各个角落中,只有这位额蓄黑胡的朋友,伙同另外三个形色阴酷的人物,直向天井那端的正屋走去。 正屋的窗口内,灯光明亮,显然还有人没睡,随同黑胡子一起的这三位,迅速避向两侧。 于是,黑胡子朋友,踏步走到门前,刚刚举手欲待叩门,约莫是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屋里的人,一个冷厉的嗓调已突然从里面传了出来: “谁?” 黑胡于低咳一声,干笑道:“我是周秀,里头是哪一位老兄在值班呀?” 一阵拖动椅子的音响后,屋门随即启动,当门而立者,是一位黑巾黑衣,胸前两排白色密扣的瘦长中年人,他的穿着也是“金家楼”一贯的服装,稍微有别的,是他左右肩袖相连之处,各缀缝着一条寸余宽的鲜艳红带,这乃表示,他为“刑堂”所属的执律者身份。 冷肃的面孔上浮起一抹迷惑的神色,这位刑堂所属打量着周秀,诧异的道:“原来是周三哥,这个辰光,你来刑堂莫非有什么要紧之事?” 周秀暗笑道:“是许哥儿当班?对不住,我也是刚刚察觉了一桩十分严重的阴谋事件,不敢耽搁,立时赶来渴见大司律,将有机密下情面票,还烦许哥儿通报一声……” 被称为“许哥儿”的这位不禁面有难包,他皱起两道长眉,轻轻摇头:“大司律受了风寒,这几日一直身子不适,卧病在床,若无重大事故,我们实在不敢惊扰他,周三哥,这样吧,有什么事能不能先告诉我?再由我传报右护法或是左护法定夺…… 周秀巧妙的朝屋里窥探着,一边故意犹豫不决的道:“兹事体大,责任非轻,许哥儿,不是我不肯先向你透露,实是怕你裁夺不下来,没得又耽误了辰光……我看还是这样吧,就由你带我去见两位护法,容我当面呈禀各情…… 屋里那位沉吟片刻、方才无可奈何的跨出了房门,一面回身将门扉掩住,一面吸着气道:“两位护法就住在左右厢屋里,你是想见哪一位……。 “位”字还在他的舌尖上打转,斜刺里,一枚黑皮圈套已闪电般勒住了他的脖颈,当他本能的上身后仰,一声闷嗥尚未及出口,一柄三尖两刃刀,一对短柄钢叉,已同时插进了他的要害! 一把推开门,周秀往旁侧闪,低促的道:“先拖进屋里!” 那三个跟随周秀掩进的人物,也就是方才动手宰人的狠货,他们一拥进门,姓许的尸体便仍被勒在脖颈上的黑皮套圈了进来. 这是一间正堂,左有尚有侧室,现在,屋门都是关着的,周秀向他面前的三个伴当努努嘴,其中两个蹑足摸向左边,他自己偕同另一个悄然逼近右侧,在推门之前,周秀的手里巳亮出他的家伙——两只长刃短把子蛇矛! 于是,两侧的门同时棱椎开,四个人同时闪入,几乎是紧接着,两边屋里连续传出了窒噎的惨嚎与痛苦的嘶叫,须臾间,他们四个又旋身而出——四个人仿佛只这片刻,已变成了四尊煞神,都是满头满身的鲜血,赤斑斑的猩红,衬着他们恶毒狠酷的表情,模样狰狞至极! 周秀边昭衣袖擦拭脸上的血渍.一面问道:“这房里睡着三个,你们那边呢?” 左手倒攒着那对沉重的短刃,这人空出右手伸出两只指头:“两个!” 那手拽黑皮田套,腰插链子斧的大汉朝地下吐了口唾液,轻蔑的道:“这就是‘金家楼’的刑堂英雄?娘的,简直是些猪猡,早知这干人徒负虚名,窝囊到此等地步,我说周老兄,你们早就该反了才是!” 周秀哼了哼,沉下脸道:“可别小看了他们,这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加上又有内应,方才这么顺手,皮圈子,我们千万轻忽不得,扎手的主儿还在后头!” 这“皮圈子”嘿嘿冷笑,黑皮圈套在手上忽大忽小的收缩着,边做然道:“就凭这等架势,任他再是扎手,也他娘扎不到哪里去,周老兄,我们等着吃现成的吧i” 周秀尚不待回话,屋外,已要地响起了两声重物落地的音响,更连着两声长叫,屋里的四人甫始一怔,在随起的门窗破裂声中,又有三声尖长凄厉的惨叫停来! 四个人飞快扑向门口,天井中的形势,业已是一片大乱了。 一个五旬上下的高瘦人物,与一个四旬左右的矮胖中年人,率领着四名“金家楼”刑堂所属,正背靠背的围成一个小圆,面对着周遭三十余名侵袭者,地下,横竖躺着五个人,却没有一个是活的,也没有一个是“金家楼”刑堂的人! 那“皮圈子”睹状之下,先是一楞,继则恶狠狠地咒骂起来:“真正一群酒囊饭袋,近三十个人却对付不了人家三双,抑且打的是偷袭故,‘十二钢人’‘飞星三杰’‘豹尾棍’‘沙坪七枭’‘流波刀’再加上中士来的‘夺魂腿’马修乎,说起来都是响叮当的龟色,怎的办出这么个狗屎场面来?丢人现跟事小,误了大局可真怎么得了?” 周秀冷冷的道:“我早就说过事情不会有你想像中那么容易,皮圈子,场子里那商高瘦瘦的一个乃是刑堂右护法‘二判官’易尔宽,矮矮胖胖的那个便是左护法‘矮土地’翁有方,别说他们还有四名‘执刑手’帮场,只他一双,也就够打发的了!” 握着一柄三尖两刃刀的仁兄,不由恨声道:“奶奶个熊,他们这多人却是在搞的什么名堂?原是说好了只等我们这边厢一动手放倒刑堂值班的人,他们那里便向两侧厢屋发难,明摆着手到擒来的事,他们却弄砸了,眼下业已穿了帮,想闷着干怕是不行的了,这接着的一步,却该是如何个走法?” 周秀阴沉的道:“仍照原定计划行事!” 这一位闻言之下吃惊不小:“仍照原定计划行事?周兄,原来计划是把刑堂前面的人干掉之后,大伙一起围攻后院的大司律费云,如今前头已经出了纸漏,把我们的人都牵扯任了,光凭我们四个,如何吃得住姓费的?何况他手下尚有六名‘执刑手’在!” 周秀粗声道:“这没有办法,今夜大举起事,乃经过周详策划,全盘计议,行动是一个完密又严谨的整体,我们是整体的一部分,如果为了我们这一部分的失误而影响了整个大局,因而功败垂成,林涛,我们可就连亡命的地方都没有了,‘金家楼’不会饶过我们,我们的人也一样放不过我们!” 叫林涛的这位期期艾艾的道:“可是,呢,可是事实的困难亦不能不顾虑呀……” “皮圈子”突然发狠道:“就凭我们四个,好歹也够和姓费的拼上一场,胜负不说,至少他也圆固不了,况且他目前抱病在床,算他是金刚罗汉吧,也能叫那场风寒磨软了他!” 林涛忙道:“但,他还有六名‘执刑手’呀!” 周秀阴侧侧的一笑:“便老实告诉你们吧,那六名‘执刑手’里,有两个是我们的人!” 林涛不禁笑了:“这是稍微有点希望,周兄,你们也真叫神通广大啊!” 又朝天井中对持的双方看了看,周秀低声道:“我们这就得当机立断,不能再犹豫了,万一为了我们这边的情势而迟滞了全盘计划的进行,后果便大大不妙啦! 林涛,你和‘皮圈子’潘庆春两个跟我到后头姓费的住处埋伏,章立,你加入这边接应马修平等人,事成之后,马上到后面协助我们……” 掂了掂手上的双叉,叫章立的这位一点头:“你放心,我们会尽速结束这里的场面!” 一挥手,周秀偕同林涛、潘庆春等三个人,匆匆通过正堂摸向了后院,而章立候而虎跳出门,双叉挥处,石破天惊的大吼:“弟兄们不田磨蹭啦,豁开来并肩子宰杀,‘金家楼’刑堂大司律费云业已授首,十多名‘执刑手’也一个不剩,全部遭戮,只有眼前这些败兵残将,犹不歼除,更等何时?” 也不知章立所说的是真是假,但其中的煽动性却是无可否认的,包围四周的侵袭者立时精神抖擞,士气大增,纷纷吼喝着往上逼拢,而“金家楼”刑堂这边的六位,却个个形色惨淡,惊疑不安,然则,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虽在沮丧失望之下,却决没有投降或归服的打算! 一个身材矮小,满脸烟容的人物,便在此刻首先发难——他粹腾空中,在身形的翻滚旋回里,三十六腿有如风卷电掣般暴踢“二判官”易尔宽等六人! 六个人同时分散,易尔宽当仁不让,正面反袭,一条特粗并包嵌铜头的大号三节棍,幻熔出钥舞纵横的棍影,似骤雨并凝,山势急聚,眼面前便把对方逼了回去i 于是,又一场血淋淋的拼杀序幕拉开了,四个牛高马大的巨汉挥动着四对三尺钢人,呼啸着疯虎似的冲人,另一个方向,两名动作矫健的青年扑地攻进,而一把削薄细长的双刃刀,则神出鬼没的飘忽在每一寸攻阻之外的空间。 猛一个斜旋,一名刑堂‘执刑手”的双刃斧斩向那两个青年中的一个,这青年手中的朴刀横截,却在横刀的瞬息,抖手七枚淬毒十字星射出,在如此接近的距离里,七枚十字星竟完全钉进了这名“执刑手’身上,但他却似豁上了,闷不吭声连人带斧撞了过去,却被青年反挥刀背、拍滚在地! 那名“执刑手”仆跌在地的身体还在抽搐,青年反拍的刀背尚未及收,另一名“执刑手”的角柄短刀已流虹似的飞插入这青年的胸膛,当这青年捂着入胸的刀柄跟跪后退之际,那抛刀的“执刑手”已被四具沉香钢人砸了个血肉模糊! “二判官”易尔宽神色冷硬,毫无表情,他甫始闪过那瘦小汉子的一轮快腿,身形腾挪间,棍飞如杆,“当”“当”顶开了两具铜人,合身侧滚,棍尾狠回,恁般圆钝的棍尾,居然生生洞穿了那手执一双铜人的巨汉心窝。 鲜血迹溅,映熔起赤漓漓的点滴晶莹,而人的呼号便似由胸肺间挤压出来,惨怖得不似些人声了,“矮土地”翁有方暴弹三尺下,堪堪以他一对“铁虎爪”的右手扣翻了章立一个大跟头,那把削薄的双刃刀恍同来自虚无,“吸’的一声切下了他肩头上一大片血肉! 翁有方双目凸瞪如钤,切齿似挫,他狂吼半声,扭腰旋步,一双虎爪带起爪尖的点点寒芒,往后回飞,却与对方那柄利刃撞击正着,“铿锵’一响,火花四溅,对方刀锋候颤,在一沉之下竟然沉胸刺到! “狗杂碎!”怒吼着,翁有方不退反进,挺前掠刀,双爪闪翻互并,猛击敌人两边“太阳穴”! 使这把刀的人,是个三十不到的光头角色,满面精悍狠酷之气,他也丝毫不让,垫步偏身,更加速了刀的去势。 就在这时,三节棍的棍影“哗啦啦”暴响着砸向光头,另两轮环光,一抹侧芒,也急罩翁有方——拼命中的两人被迫改式挨招,却在血光蓬散里各自翻跌,他们未能玉石皆焚,但落了个两败俱伤,那光头的一刀削掉了翁有方当胸以下的右手,翁有方的左虎爪嵌抢进光头的左小臂,连肉带骨都给对方扭绞成血糊一团。 一名“执刑手”躯体长降着连连在空中翻滚,使他翻滚的是那瘦小人物如飞弹赋的双腿,易尔宽舞棍似丈人之矛,打着急劲的盘旋猛攻那瘦小人物,而三个各使双钩、银苍、短剑的敌人又自两旁夹攻截击! 四名“执刑手”中的最后一个,在与围攻他的三名敌人力拼不殆的刹那,他的左耳连着大片颊肉被一个手使“大弯铡”的仁兄狠狠削落,这名“执刑手”像是也活腻味了,他抡斧旋砍,竟跟着抢挥的斧势一头撞进那削掉他耳朵的敌人怀中,自然,“大弯铡”透过他胸膛,突出在背脊之外,但是,他的角柄短刀,也一样几乎连柄没人了对方的小腹之内! 这边,易尔宽汗透重衣,混身浴血,但是他的形态依旧冷硬如故,仿佛他的肉体折磨与他的精神感受毫无关连似的——那瘦小人物在一次奇妙的,由斜横角度飞展的弹腿中,易尔宽被踢得打了三转,然而,他的三节棍也沾着对方,带得那怀有绝洼腿功的瘦小人物跌了个溜地滚! 周遭的敌人全都围了上来,易尔宽扑地翻腾——在他腾起的时候,肩上已扛着晕迷不醒的“矮土地’翁有方,十多般兵刃狂猛急集的交罩下来,他在三节棍绕飞如漩涡巨流的层层劲势里,勇不可当的直向大门冲去i 偷侵者之中,不知是谁在呐喊: “不要放过了姓易的——” 自肩至背,四道深可见骨的伤,还在那里抽搐颤动,章立痛得满头冷汗,他强撑着身子,声嘶力竭的吼叫着:“别追啦,里头还等着咱们支持哪,他们的大司律费云犹尚活蹦乱跳的没挺尸,姓费的才是正主儿,一干虾兵蟹将犯不着耗这等功夫……” 这群血战之后侥幸余生的侵袭者,不由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到这时,他们方才明白,艰难的路途,眼下才只是开始呢……—— 阳春白雪扫描,阳春白雪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第29章 石楼喋血 刑堂前面是“同”字形的建筑,朝后去,是一片点缀着假山花树的园子,通过园子,有一堵粉墙打横,从墙中的月洞门进去,便是一幢石砌的楼房,楼房不大,却也带着那种阴沉严肃的气氛——好似正代表着住在其中的主人身份与性格,“金家楼”刑堂大司律“无情报”费云! 现在,楼房上下一片黑暗,毫无动静——是那种令人心悸的黑暗与沉寂! 月洞门进口处人影闪掠,十多条身形疾速扑入,又立时分散四周隐伏,楼房的前面.也是一片颇具清趣的庭园,分布得有奇石花树.小亭篱棚,只是眼下的情势与天候,却令这原本不俗的庭园失去了它一贯的雅意,反倒更渗了几分萧煞凋零之概! 这十多个夜行人,正是方才由前面血战至此的入侵者,他们能挺进到这里,照理说,好歹也算打了胜仗,但是,天晓得,他们不仅毫无战胜者的欢欣振奋之情,个个竟都益发忐忑惶恐,神形不宁,活似大祸临头前那等窒怵法…… 撕破衣襟包缠着肩背伤处的章立,此刻伏在一丛早已枯干了的花树之帝,他咬牙忍痛,一边朝四周窥探,边撮唇发出一种怪异的鸟叫声来: “咕”“咕”“咕”…… “咕”“咕”“咕”…… 庭园左边一口井的后面,也立时有了同样的回音,贴着地,一条人影狸猫般急窜过来。 是周秀,然而,这位有“小张飞”之称的叛逆者,气色却似乎不大对劲。 章立往后缩身,低促的问: “情况怎么样?” 周秀的脸上透着、双目中流露着惊疑不安的神韵,他迫切的反问: “你们拖过来多少人?” 章立赶紧算着道; “我看看一一‘夺魄腿’马修乎,‘流波刀’曹鹏,‘十二铜人’中的老大甘维、老三陈隆、老四苏杰、者五任世忠、老七许昌、老八葛松、老九薛强、老十刘雄、老么吴清,‘沙坪七枭’的老大谢功、老二胡大贤、老五固峰、老么钱烈,‘飞星三杰’的老二季岚,‘豹尾棍’邵英,再加上我,总其是十八个人……” 吹了口凉气,周秀喃喃的道: “只这头一关,竟已折了十亭人马中的三亭,眼前却还有更辣手的强敌在等着……” 章立忙道: “还有几个挂彩的,曹鹏一条左臂业已不中用了,我自己也吃了那翁有方一虎爪,如今正痛得抽心裂肺,马老大被易尔宽的三节棍扫了一记,只怕也松快不了……” 斜刺里,一条影子倏晃已到——正是那满面烟容的瘦小人物,他压着他那发沙的嗓子遭; “周老弟,怎的在这里停顿不进啦?兵贵神速,我们得越快行动越好,拖久了,别说和其他各路配合不上,更给了对方准备的空间!” 周秀对这一位似是较为尊重,他苦笑着道: “马大哥说得是,但并非我们‘停顿不进’,而是因为情况不明,无以为进……” 这位“马大哥”,就是道上以腿功精妙而享有盛名的“夺魄腿”马修平,他闻言之下,不由皱起两条倒八疏眉,沉哑的问: “怎么说?” 周秀凑近了些,低声道: “先前我领着林涛和潘庆春掩到此地的当儿,楼上本还亮着两处灯光,但一待我发出那种预定行动的鸟叫声,通知上面我们的同伙准备接应时.楼上的两处灯光却突然灭了,稍过片刻,我忍不住又发出即时应合的信号,里头似是响起一阵骚动的声息,这阵骚动很快就平静下来,快到令我们来不及往里冲扑……” 马修平缓缓的道: “后来呢?” 周秀阴沉的道: “后来便一直是这个样子……无声无光,一片死寂!” 想了想,马修平摇头道: “似是不妙,周老弟,你们在这幢楼房里头,有几个自己人潜伏着?” 周秀道:“两个,都是刑堂‘执刑手’的身份。” 马修平道: “如此说来,除了费云自己之外,他还有另两名属于他的手下了?” 周秀道: “不错,原来的计划是里应外合,杀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也就是说,当我们与费云遭遇上,或是我们潜伏的人得到立即行动的信号时,便突施袭击,以费云为主要目标,另两名‘执刑手’为次要目标,加以歼除——” 马修平沉沉的道: “你也未免稍嫌草率了,周老弟,所谓‘里应’必得也有‘外合’才行,否则力量便用不上,白白糟蹋啦,费云是何等人物?况且他身边尚另有两名忠心手下,你把恁大的担子,交付那两个潜伏着的同伙来挑,他们又怎么承当?” 周秀急忙申辩着道: “我们不是没有接应,问题是变化太快,等我们才往前扑,已经声息俱无了……” 不似笑的一笑,马修平道: “问题不在那边的变化快,而在于你发出的信号大急迫了。” 窒了窒,周秀不禁难以启声——他明白,他知道马修平也明白,他不愿冒险涉危,而把他那两位同伙做了挡箭牌,问路石。 马修平的语风一转,岔开了这个关键,又淡淡的道: “费云可曾现过身?” 周秀干笑道: “一直没见到他,也没见过楼房里的任何一个人。” 马修平颔首道: “这就对了,姓费的因为不明白外面的状况,是而以逸待劳,以不变应万变,端等着我们朝里攻,否则,外头杀得天晕地暗,他职责攸关,身肩重任,岂有如此装聋作哑的道理?” 周秀道: “马大哥的剖析很中肯,尤其费云个性刚烈,悍猛无比,加上他对‘金家楼’的死心塌地,断不会扮这等缩头狗熊,他一定是另有诡谋!” 喟了一声,马修平道: “无奈的是,我们却势必朝里攻扑才行,别无他法!” 一侧,章立痛得两边颊肉都抽紧了,他急吼吼的道: “我说马大哥,一把火烧他们出来,再圈起来宰杀,不比摸黑硬攻要方便巧妙得多吗?” 马修平冷冷的道: “用火来烧这幢石砌的楼房?章老弟,你这主意怕是白搭了!” 周秀也附合着道: “况且明火执仗容易暴露我们的行迹,泄漏我方的实力,更易招至对方反击,再说,时间上也来不及,你说的点子用不上!” 章立呐呐的道: “那么,该怎么办呢?” 马修平断然道: “我们就称他的心意——朝里硬攻,我就不相信姓费的果真是个三头六臂,有什么超凡入圣的功力!” 又痛得一龇牙,章立吸着气道: “但是,敌暗我明,只怕损失就大了……” “嗤”了一声,马修平道: “欲竟全功,称大业,不加上点缀头,不落些折损,成么?” 周秀接口道: “我们干,马大哥!” 马修平道: “把人手分开,几个人一组,大伙从各个不同的路线齐往里扑,我倒要看看,凭姓费的能耐,却是如何抵挡我们?” 用力磨擦着手掌,周秀狠狠的道: “眼前这幢石楼,便是一处不折不扣的阎罗殿,再世堂,它的楼底是提审室,往下更有着坚固严密的地牢同刑房,姓费的高居楼上,掌握其生杀大权,以酷律苛法来做金家把持基业的工具,真正为虎作伥,典型的狗腿子之属,这番我们就要将他连根刨除,也算替多少遭凌虐迫害的弟兄们出口怨气!” 马修平加重语气道: “周老弟,对费云这个人的底细,你该比我熟悉得多,咱们不必含糊,可也别轻估了他,姓费的号称‘无情报’,又在‘金家楼’混到大司律的地位,虚名并非浪得,他也有他的长处,咱们动起手来,仍以小心为上1” 周秀道: “你放心,马大哥,我自会谨慎行事!” 马修平道: “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分配人手吧!” 于是,他们很快就把当前的力量作了搭配——周秀仍与潘庆春、章立、林涛为一股,攀越二楼左侧进袭,“夺魄腿”马修平和“十二铜人”剩下的几个做正面攻击,“沙坪七枭”尚存的四位侧击边门, “飞星三杰”的老二季岚,“豹尾棍”邵英,加上虽然受伤甚重,仍不肯退下的“流波刀”曹鹏三个,则飞攻楼上右侧,一共分为四路,全是做的重点安排。 而那幢楼房,迄今依旧是黝暗探沉,毫无动静,就好似里面根本没有人在一样,阴幽得透着邪气. 咬咬牙,伏在井边的周秀猛一长身,振吭厉吼: “弟兄们,杀进去……” 叱吼声中,他的两柄长刃短把子蛇矛盘顶绕舞,率同他这一组的其他三人,抢先飞掠向楼房左侧的窗口——看起来气势不弱,实则个个的心都提到了嗓眼上了! 周秀这边甫始行动,“夺魄腿”马修平更不怠慢,他半声不吭,一马当先扑向了大门,“十二铜人”中尚存的九位,更是如虎出柙,随后跟进。 人影腾闪,风声呼呼,“沙坪七枭”、“豹尾棍”邵英、“流波刀”曹鹏,以及“飞星三杰”里硕果仅有的一杰季岚,也都同时发难! 四组人马几乎不分先后的冲入了石楼,他们虽是经由四条不同的路线,开始的时候,却遭遇到一样的景况——石楼的内部,也是一片黑暗,一片沉寂。 马修平掠进那两扇半掩的沉厚门扉之内,便立即弓背缩身,侧跃向旁,“十二铜人”的九位也纷纷散开,却彼此保持着呼吸相闻,伸手可触的距离。 黑暗中,隐约可以辨认他们容身之处,乃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客堂——事实上,却没有一丝半点客堂的韵味. 他们静止了一会,“十二铜人”中的一个突然扯开嗓门吼了起来; “我操你的老娘亲,姓费的,你要还算条汉子,就明枪对阵和我们拼个死活,缩着脑袋扮王八,可就是你大司律的本色?” 另一位跟着吆嘴: “鸟的个大司律,天下哪有这种窝在暗处装人熊的掌法者?哦呸,丢你祖宗十八代的人!” 吼骂声在黝暗中回蔼着,显得极其空洞怪异,余音袅绕中,却没有任何反应。 “十二铜人”的伙计们又有一个开腔了: “我们犯不着在这里干耗,老大,朝上挺——” 是的,正前方的石梯上,一条黑影蓦然往上窜去! “十二铜人”的老大甘维,立时眨着眼向左右点数自己的人,边低促的问: “刚才是谁?我们可得稳着点,别轻举妄动……” 然而,甘维的一个兄弟叫了起来; “老大,那不是我们的人,是对头!” 刚才吼骂的那位厉叱如雷,一双赤铜人猛挥横舞,暴闪急道; “无胆鼠辈,老于看你逃到何处!” “追!” 喝叫声中,又有四五个“十二铜人”的仁兄蜂拥合围,那甘维一面前扑,边急切的招呼着; “小心中计,大伙凑近点,莫离远了!” 业已追上石梯的那几位,闻言之下,即时惕悟的停顿下来,谨慎的戒备着朝上张望,这时,马修平悄然掩至,沉声道: . “这石梯有无转折之处?” 靠在梯侧的一个小声回道: “有一道弯,往右延伸上去,还有个死角,看不清上头的情形……” 马修平缓步走上,全神贯注: “我来打前站,你们跟着我上,大家沉住气,定下心,只要我们自己阵脚不乱,对方再是狡猾,也搞不出什么鬼名堂来!” 就像这样,马修平在前,“十二铜人”一干人在后,慢慢的,小心的一级级踩着石梯往上挺——在他们的感觉中,每一级石梯的迈动,双脚间竟都似重有千钧! 一张张人脸向上昂着,一双双眼睛朝上蹬着,呼吸是相同的沉浊,精神是一样的紧迫,他们的兵器,全指向可能的却敌位置上方。 挨在最后面的一个,是“十二铜人”的老十刘雄,他双手分握着赤铜人并铸的踝部,而双手全湿腻腻透着冷汗,汗水接触着硬溜溜的赤铜人足躁,就更发滑了,他轻轻将一只手的家伙支在胯边,用力把手掌朝裤管上揩试,一面回头向他旁边的人咕哝: “娘的,这哪里像交刃?简直是在捉鬼了,真叫邪气……” 猛然,他瞪大了眼,骇然注视他身边的人——因为他蓦地想起,他原是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在他后头,根本不会有人才对。 但是,那明明是一个人,一个在黑暗中看去清癯、苍白,形色冷漠至极的人! 没有再给刘雄第二次反应的机会,那个人轻缓的收回了他的右手——他的右手中指拔出自刘雄的咽喉,除了浸浸的鲜血之外,这致命的一戳甚至不令刘雄发出任何死前的声息! 凸瞪着那双眼珠,刘雄依然挺立不动,于是,“十二铜人”中的老七许昌——也就是刘雄前面的一位,更且连说句话的余地都没有,便被那人从后颈戳穿了喉咙! 如果是熟稔各般内外功夫的行家,当能以辨认出来,这一位所施展的指功,乃是武林中绝不多见的奇艺之一:“骨锥”。 此际,马修平已踏在第七级石梯上,再上两级,便到达石梯的右折转弯处了。 全身肌肉绷紧,马修平弓背挫腰,双手半提,纯系一触即发的架势,他双目凝聚,屏息如寂,整个人都有事处准备随时飞旋的强烈意味。 跟在他身后的甘维,不由回头再加叮咛: “留神了,这就快到节骨眼啦……” 一下子他的眼睛发了直——他看到他的四弟苏杰似是忽然变得臃肿了,肥胖了,比苏杰原来的身形,不,须臾前的身形几乎粗出了一倍,更明显的说,好像苏杰有了十连体的身影。 噎窒了刹那,甘维恐怖的尖叫: “老四,你怎么了?” 苏杰的答复很出人意料,他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行动,十分怪异的行动——全身打横起飞,兜头往石梯上的人们压捋下来! 在瞬息的惊愣之后,石梯上的各人哗然闪避,最靠近下面的是“十二铜人”老么吴清,这吴清乃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他不但不躲,反而狂吼着合身扑向那条幽灵似的黑影。 黑影悄无声患,幻魂也似飘开,吴清一扑不中,手上一双赤铜人猛扫狠砸,风声呼呼,那条黑影却随着赤铜人的挥展之势,宛若一片羽絮般毫不着力的浮沉移茵,看上去,像极了一抹有形无实的幽魂。 “十二铜人”其他的五个,立时叱喝着围攻上来,他们的阵势方才拉开,半空中,马修平的身形佛若脱弦之矢,越过铜人头顶,暴射急泻,人尚未到,漫天的腿影已如骤雨般罩落! 黑影的腾挪之技,非但纯熟老练到已臻化境,行动之间,更有着行云流水似的洒逸与美妙,他在马修平那强劲密集的腿桩脚杵间穿走晃撩,伏游自如,进退安详,马修平这一抡急攻猛袭,竟然连这人的一丝一毫都未沾到! 攻击与闪避,其过程只是一霎眼的辰光,等到马修平落地换气,对方已经穿越“十二铜人”的包围,在混乱的吼骂叫嚷声里掠梯消失! 狠狠跺脚,马修平吼了起来; “缀着上!” 他们当然没有看见,那条幽灵似的人影,正附贴在石梯右弯处的顶壁上. 楼上是两排相对的房间,中为通道,通道两侧,还设置得有好几盆盆景,以增情趣,这时,正有四个人踞手躇足的从那边第二个房间门内摸了出来。 一听到马修平的吼喝声,那四个原本神色紧张的朋友,立刻兴奋起来,他们匆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近,为首的一个边拉开嗓子招呼: “下面可是马大哥?” 于是,附贴在壁顶的那条黑影便突然凌虚下击——他不再是轻柔的飘移晃掠,而是雷霆万钧的扑击i 这四个人——周秀、章立、林涛,与潘庆春,做梦也想不到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下遭到暗击.四个人在惊慌中仓促跃散,那人的双手倏向两边挥动,“铮”声轻响,一杆“月牙铲”的头尾两刃已暴取周秀与潘庆春两人! 周秀的短柄蛇矛与潘庆春的链子斧,在他们的倒押旋步中飞快横截,而月牙铲猝然侧穿了——完全违反力道惯性的猝然侧穿,那章立的三尖两刃刀才只提起一半,已被锋利的刃头透腹而过,更将他整个人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嗽……” 不似人声的惨号,迸挤自章立歪斜喷血的嘴巴,而月牙铲飘然磕开周秀的双矛及潘庆春的链子斧,“当啷”一震,生生把林涛挫出两步i 周秀脸色煞白,流露着一股无可掩隐的恐惧神情,他骇然脱口; “老天,是费云!” 月牙铲的两端凝聚成溜闪的新月蓬飞,而刃刀便是光之诅咒,它们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卷荡而至,把周秀和潘庆春硬逼得向石梯下逃! 早已心胆俱裂的林涛,则慌不择路的奔往通道的另一头。 林涛刚才奔到那边的第四个门口,黑暗的半掩门缝中,蓦地飞斩出一柄“双刃斧”,心慌意乱下的林涛在不防里拼命提叉崩架,却只是消失了那一斧的部分力量——斧刃未能如预期的砍上他的胸膛,但已斜着切入他的左腰! 猛一踉跑,林涛尚未及有第二个动作,月牙铲的月牙口,业已深深插进他的背脊,杆身上挑,林涛便鬼哭狼唬的在空中抛过一度弧线,重重摔跌向走道的那一端! 这使月牙铲的人,不错,是费云——“金家楼”的大司律,“无情报”费云! 蓝汪汪的月牙光芒,映幻出他那张苍白得可怕的面孔,双眼深陷,眼珠布满红丝,他的两腮凹削,胡碴杂乱的生长着,脱皮的嘴唇正由上牙紧咬。 他的喘息,急促的喘息,汗下如雨,肠部起伏急剧,显然,他有病,过于激烈的动作及过于激烈的情绪,使他更为虚弱乏力了。 那第四间房门内闪出一个人来——是一位“执刑手”的打扮,他倒提着那柄血迹斑斑的“两刃斧”急忙奔到费云身边,关切的低语: “大司律,你老的情况不大妥当,我们是否该撤走了?” 残酷的,也是悲凉的勾动了一下唇角.费云沙哑的道: “未能防奸制叛于前,又岂能不铲逆除恶于后?职责已亏,神魂难安,卓宾,你就随我尽此全责,以报夫人吧!” 叫卓宾的这位执刑手满腔沉重肃穆之色,他躬身道: “属下身受老夫人宏恩,久承大司律教诲,必当誓随进退,生死不渝!” 疲乏的点点头,费云道: “是好小子,来,卓宾,那一头还有几个兔崽子正在等着我们去打发!” 卓宾咬牙道: “有三个,如今正在那边的‘档籍室’内搜寻什么……” 不似笑的笑了笑,费云道: “对方也在找我们,卓宾。” 当周秀与潘庆春两人被费云逼下石梯的时候,也正是马修平等人往上掩扑的辰光。周秀和潘庆春朝下窜逃,正好碰上领头挺进的马修平,黑暗中,马修平半声不响,飞腿横旋,“呼”“呼”的劲风横掠着,差一点就蹋掉了周秀的下巴! 后面,“十二铜人”的六位也即时冲到,为首的甘维双目喷闪着赤毒毒的红焰,挫牙如磨,声音宛似是从齿缝中进出来的: “辣手狂夫,老子与你拼了——” 扑地贴滚,周秀压着嗓门急叫: “慢动手,我是周秀啊……” 凌空翻落,马修平顿势斜身,低呼道: “是周秀……” 甘维用力使手中一对赤铜人后带,他粗壮的身体也不由打了个旋转,堪堪稳住,他已凸瞪起双眼,气冲冲的道: “周兄,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一组不是早就掩到楼上去了么?却又端着这等架势闯下楼来和我们凑什么热闹!” 忍住冲顶的怒火,周秀从石梯上站起,表情十分难看: “甘老大,我们也不愿意如此狼狈的摆现给各位看,树要一层皮,人要一张脸,若不是情势逼到这步田地,谁不想充个英雄好汉?子力有不殆的事,你能怨得了我?” 甘维激动的道: “我们可是一路血战过来,步步搏命,刻刻斗死,你知不知道,我的兄弟上这一阵,便又折了三个!” 周秀生硬的道: “莫非我们就是挡在那里看戏?我们这一组四个业已折损了章立,林涛怕也凶多吉少,半数耗上了性命,难道还是逛窑子逛过来的?” 一挥手,马修平怒道; “这是什么辰光了?自己人还在起内斗?你们再要争执下去,我姓马的一拍屁股走路,眼下的烂摊子不管你们收不收拾得了,只怕上头主儿也好歹定要剥你们一层人皮!” 周秀干咳一声,道; “马大哥多包涵,实在是背不得这口黑锅,今晚上,我们起事的兄弟哪个不在卖命?便有心怯懦退缩,对方也放不过咱们哪……” 马修平不耐烦的道: “刚才上楼的那人你们遭遇到了?” 周秀苦笑道: “要不怎会弄得这般狼狈法?” 注视着黝暗的梯口,马修平低声道: “可是费云?” “除了他还有谁?” 神色非常凝重,马修平缓缓的道: “果然是个心狠手辣之辈,此人不除,必为大患!” 周秀心腔子不禁收缩了一下,他努力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的道: “马大哥说得是,趁着目前剪除了姓费的,方为上上之策,否则一旦容他出去,早晚是个祸害,何况歼杀费云,也是上头交付给我们的责任!” 马修平沉声道: “他跑不了!” 甘维恶狠狠的道: “我要生吃了这个匹夫,替我的三个兄弟报仇!” 马修平道: “稳着点,姓费的不但手段毒辣,功力精湛,亦是个奸滑刁狡之徒,我们万不可冲动浮躁,乱了阵脚,否则就正好予他可乘之机了!” 挫了挫牙,甘维道: “今晚便豁上一死,也断不能叫那姓费的留下口气!”—— 第30章 弄花作样 马修平道: “甘老弟,这不只是你的目的,也是我们大家的目的,然则大局为先,整体为重,公战公斗,总须俱皆兼顾才好!” 甘维忙道:“你放心,马大哥,我们兄弟误不了事!” 微微点头,马修平道: “这就最好不过了。” 周秀一面注意梯口的动静,一边侧耳聆听着,他的形态显得极为不安: “奇怪,上头怎么如此寂静?姓费的又打算弄什么花样?” “皮圈子”潘庆春恨声道: “娘的,费云这厮准又是埋伏在暗处,再想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甘维昂烈的道: “管他娘的,我们冲上去——” 哼了一声,马修平道: “甘老弟,这不是毛躁之事,千万轻忽不得,费云说不定正希望你朝上冲,他窝在暗里拣现成——姓费的手段之阴狠,你业已见识过了!” 甘维急躁的道: “但是,马大哥,光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呀!” 马修平沉沉的道: “我们可以等一下。” 甘维瞪着眼问: “为什么?” 马修平的声音幽冷而飘忽: “等上面的动静,别忘了,我们还有一组人从另一个方向掩到了楼上,等到姓费的发现了他们,或是他们发现了姓费的,双方定会交刃,那时,我们再冲上去接应,这将比诸此刻朝上盲目攻扑牢靠得多!” 想了想,甘维道: “马大哥高明……” 马修平摇头道: “不是高明,甘老弟,是稳重。” 尴尬的咧咧嘴,甘维道: “但愿我们的人先发现姓费的——” 枯黑的面孔上浮漾的是一抹阴晦同滞重,马修平的音调哑沙沙的: “以暗打明,我们的人抢制先机的成份不大,在这种情况下,首先动手的一方总会或多或少占些便宜,尤其是狙击者的功力卓绝,给予对方的损害就更大了……” 贴靠在石梯两边的人都没有说话,只闻得低促的呼吸声起伏,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周秀朝下凑了凑,抑压着声音道: “马大哥,奸在我们有我们的打算,纵然一开头有所折损,姓费的也一样因而露底,届时重围深卷,他就再难遁形逃逸了……” 马修平自然知道他们这样做法有欠允当,这等于又是拿着自己人在做引饵,可是在目前的情势下,他们被逼得非如此施为不行,在完成任务之前,他们委实是再担不起损失了。 轻轻吁了口气,这位“夺魂腿”的双眼中闪动着青森森的芒彩,他冷硬的道: “等着吧,楼上一有动静,我们就赶紧扑过去支援,要不然,曹鹏那一组人可就有得麻烦了,而曹鹏本身还带得有极重的伤……” 周秀道: “错不了,马大哥,我们自会奋勇以赴,不叫那费云得逞——” 马修平忽道: “听说费云近日来感染风寒,一直卧病在榻,可确有这么回事?” 点点头,周秀道: “是的,而且还似乎病况不轻,好些天来连床都没下,大多公务堂判也都搁置,重要的则左右护法代行代决,我也有段日子没见着他了……” “嗯”了一声,马修平道: “风寒最能令人虚脱疲软,气脉涩滞,照你说的情形看来,费云的身子显然尚未痊愈,我断定他必将后继乏力,撑持不了多久。” 周秀颔首道: “马大哥,姓费的如今怕已是强弩之末,晕天黑地了!” 靠后站着的甘维紧捏着手中那对赤铜人,痛恨不已的道: “这个恶毒东西——在身患重病的情形下,却仍然这般悍狠蛮酷,赶尽杀绝,若在平昔,更不知要凶残到何等地步!” 周秀阴沉的道: “费云的确心如铁石,冷酷寡绝,半点人味不带,执律掌刑,一向惯于重罚重刑,毫无圜转余地,杀生嗜血,在他来说乃是一种乐趣,一种满足,这是个典型的刽子手之属!” 马修平慢吞吞的道: “否则,金申无痕怎会看上了他,委他为大司律之职?真是人符其实,找对了角!” 甘维怨毒的道: “我倒要看看他尚能横行霸道,助纣为虐到几时!” 周秀有意改变态度,来消弥方才他与甘维口角上引起的不快,他一表真诚的道; “甘老大不用心急,姓费的今天晚上便是在劫难逃,气数尽些!” 甘维明白对方的用心,他挤出一丝笑容,却哑着嗓门道: “兄弟们前后六条性命,正是血海深仇,公情私谊,俱望各位相助一臂!” 周秀一付“乱敌同仇”的气势: “你宽怀,甘老大,无论从哪一端及哪一面说,我们都该同心协力,福祸与共,你的兄弟也就是我们的兄弟,这仇,这恨,岂有置之不顾之理?何况姓费的更是我们大伙的公敌!” 轻轻一摆手,马修平慎重的道; “别只顾着说话,楼上这久不见动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周秀向梯顶上注视着,心里忐忑,嘴里却硬: “马大哥,曹鹏那一组人也不是些省油的灯,就算他们再是差劲,在姓费的如今欲振乏力的情况下,总不至于连点声响都没有便会栽了个尽吧?” 甘维又毛躁起来: “我们干脆冲上去搅翻他娘的!” 马修平绷着一张瘦脸,腔调翳闷得像透自一层浓重的潮雾里。 “再等一下吧,业已挨过这阵子了,没得白搭上功夫,但愿曹鹏那一组人好歹能挡得片刻,至少也弄点响动出来,叫我们知道个方位……” 于是,没有人出声了,他们正等着,熬着,却是那般的窒迫焦灼法,梯顶的一片黑沉,看上去竟阴惨惨的有如一座张开的墓穴…… 楼上左边的那间“档籍室”,门扉仍然是紧闭着的。 当费云与卓宾悄无声息掩到的时候,也就是马修平同周秀那一干人惶急不安,期待着上头有所声响以为行动依据的时候。 不需要费云他们往房里淌进,“档籍室”那扇紧闭的门已经轻轻开启——极为小心缓慢的开启,而且,只是打开了一条缝。 费云整个背脊贴绷在廊顶上,居高临下,正对着那扇启开一缝的房门。 卓宾却是埋伏在“档籍室”对面的那间房内,他把门虚掩着,以耳朵宋代替明暗,他倚靠在门侧,全神聆听外面的动静——他当然明白,动静是一定会有的,而且,很快就会有了。 于是,“档籍室”的门又再稍稍敞大了一点,再敞大了一点,突然间,门户骤闭,却不见人影! 费云没有任何举止,他只是冷漠的朝下凝注着,神情萧煞又僵木——似这类的小把戏,在许多年以前,他已经玩腻味了。 猝然间,门里一溜寒光闪自门后,绕转腾飞,在暗虚虚的空间映炫出一团芒彩,一个人贴地滚出,又倏跃而起,白晃晃的一把朴刀竖立胸前。 嗯,是那个年轻小伙子——“飞星三杰”中硕果仅存的季二爷季岚! 季岚双目灼亮,四处搜视,俄顷之后,方始以左手轻碰刀背-一一声清脆的金铁声响起,敢情他右手上早已扣着一叠十字飞星! 一条瘦长的身影穿门而出,只看这位仁兄手上握着的那杆六尺栗木棍,就晓得除了“豹尾棍”邵英之外,不会是别人! 出门之后,邵英立即贴墙而立,眼珠乱转,紧张的压着嗓门道: “季老二,外面没啥异状么?” 季岚的口气也透着惊疑: “除了一片黑,什么也不见……” 邵英喃喃的道: “怪了,我们俺伏在那房里的辰光,明明听到外头有拼杀喊叫的声音,怎的现在却半点动静也没有了?” 季岚咽了口唾液,道: “如果我们在听到动静的那一刻便冲杀出来,说不定比眼下这进退维谷的场面要来得有利……” 摇摇头,邵英道: “旧也未必,形势不明,若闷着头愣朝外扑,一个弄不好便会陷入对方的圈套,那才叫不上算,目前虽然光景有些混沌,好歹总比先时乱闯一气耍强……” 季岚移出一步,道: “曹兄还能挺么?” 邵英回头向房门内望了望,低声道; “他性子太倔,我看他是撑持不住了,人倚在那里只见出气不见入气,却又不便劝他退开,刚才不是我拉着,他还硬要捻在探路哩……”季岚道: “其实他也是为了帮我们,怕我们力量单薄了会吃亏,论起来,确是条汉子!” 舐了舐嘴唇,邵英道: “话是这么说,照他现在的情形看,不给我们添累赘就算好了……” 季岚道: “是招呼他出来还是让他在里面歇着?” 略一沉吟,邵英道: “我看还是让他暂且歇口气吧,他那样子委实太过虚脱,一张脸青里泛白,全身更不时抽筋似的抽个不停,若叫他夹缠在一起,不只他自家危险,连我们也得遭牵累!” 季岚小声道; “要不要问问曹兄自己的意思?我怕他不高兴。” 邵英道: “不必了,这是什么时候?哪还顾得了这许多?我们也是为他好,一旦和对方接触上,大家全是豁开来玩命,准又能照应谁?万一在节骨眼里他支撑不住,恐怕分不出人手来掩护他!” 季岚颔首道: “既然如此,我们就自己行动吧……” 黑暗中,邵英的瞳孔里流露着迟疑与迷惑的神色,他郁闷的道: “一时间可还真拿不准该往哪里摸索才好,四边都是一片漆黑,我们又不熟悉这幢楼房的格局.如今人窝在这儿,就像卷进一层浓雾中了……” 季岚紧了紧手上的朴刀,显得有些烦乱的道: “但总不能僵着不动呀,我们得想法子和其他几组人会合才是!” 邵英恨恨的道: “扑进楼里来也有一段辰光了,他们那几股子人却不知在玩的什么把戏,非但连条鬼影不见,就算声响也没有半点,天晓得都瘟到哪个龟洞里去了!” 季岚忙道: “不会的,说不定他们也正像我们这样,伺伏一隅,觅机而动。” 忽然有了火气,邵英沙着嗓门道: “季老二,我们得琢磨一下——别是另外的几组人早打定了主意隐伏不动,只等着坐享其成,单用着我们两个卖命出力吧?” 季岚呆了呆,犹豫的道: “我想不致于……” 邵英咬着牙道: “然则那么多人,怎的如今却半个不见,声息俱无!” 突的一抖,季岚的肌肤上起了鸡皮疙瘩,他吸着气道: “莫非………莫非是全叫对方摆平了?” 背脊上也立时透了凉,邵英觉得心腔子在猛收,以至说起话来舌头都在打卷了: “这……不可能……简直……是荒谬绝伦,他们乃是一群大活人,不是,呃,一堆死木头啊……” 那样浓烈的沉黑罩在通道上,黑得像凝胶,却又透着森冷的,阴酷的,魔性的寒意,仿佛在黝暗里蕴藏着诅咒,伏隐着邪异,流闪着-双双看不见的鬼眼,于是,浓烈的黑,有时候就会在人的眸瞳中变幻成惨怖的幽绿了。 季岚终于下了决心,他猛一昂头,刀锋横平,自齿缝中进着话; “不能干耗在这里,邵兄,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只好往前闯!” 邵英也用力将栗木棍斜贴肘肩之处,挺了挺腰,故作豪壮的道: “好,我们豁上了,我就不相信‘金家楼’刑堂的这干杂碎真是什么三头六臂!” 就在这时,弓贴在壁顶之上的费云已暴落而下——他下落的速度是如此快速凌厉,将壁顶至地面的距离缩为一刹,缩为时空间距的重叠,当他的动作所带起的风声旋舞,他的人已站在邵英与季岚两人的中间。 这是一个非常适当有利的位置——对费云出手格杀的目的来说。 吓得“嗅”的怪叫一声,邵英才只半转过面孔,费云的月牙铲铲头兜胸透穿了这位“豹尾棍”的心脏,而季岚的反应虽然较快,却也被那闪眩的月牙齐颊挂嘴,带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拼命缩头拳身,季岚的朴刀由下向上,猛挑急挡,月牙铲跳动如电,这一弯钢铁铸就的新月,便插进季岚的左肋,更将他人连刀推出三步! 一声尖利的长叫不由季岚控制的挤出于他的喉腔,他发狂似的旋过,月牙铲端便扯着他的内脏往外拖,而后面的门扉开启,一柄双刃斧“吭”声又砍进了他的背脊! 又一声惨叫,季岚左手扣着的三支淬毒十字飞星齐挥,当星芒闪烁,他却已什么都看不见了——更明确的说,他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什么了。 双刃斧尚不及拔出于季岚背脊的卓宾,骤然闷哼一声,身子打着旋转往后翻,费云见状之下,脚步一垫,长身前掠,伸手就待扶持他这忠心耿耿的手下—— “档籍室”洞开的门户里,一条人影有如流电般猝穿而至,人尚未到,一抹冷莹莹的寒光已偏起光来,其势猛锐之极! 费云业已伸出的左手,在瞬息间往侧甩挥,人成斜面回旋,肩背上却溅起一溜鲜血,他半声不响,单脚点地,月牙铲在手上飞翻,光轮凝现的同时,他双脚倏弹,直将那狙袭者踢翻了三个跟头! 狙袭者是个光头——不错,断了手臂的“流波刀”曹鹏! 重重摔跌下来的曹鹏,却毫不含糊,他不顾撞得满头脸的血,不顾断臂的伤口裂扯如绞,更不顾自家气与力的衰竭,嘶厉的吼叫着,刀刃翩闪,在游移不定的莹波流虹交织下,悍然再次冲扑! 费云蓦然铲头点地,人如鹰隼般飞越曹鹏头顶,而月牙铲似一弯弦月的坠落,由后斜的角度穿透对方的刀影,硬生生将曹鹏戮跌出去! 曹鹏的滚跌是没有错,然而,一条黑影仿佛是曹鹏的魂魄出窍,就在他的身侧飞跃而起,腿翻如浪,照面问七十七腿卷袭费云! 凌虚的费云半空挫腰换式,人被对方七十九腿中的四腿踢得上下翻滚,一铲点弹,却也将对方的-只左耳齐根削脱! “嗽”声怪叫,那人一个踉跄着地,几乎碰上了自他身后拥至的好几名大汉! 以铲拄地,费云粗浊的喘息着,满额的大汗,满脸的灰白,背后的刀伤宛若火焚,鲜血已经浸透了衣袍,更点点滴落…… 他目光冷澈,毫无表情的望着对面,缓慢又沉重的吐出三十字: “马修平……” 捂着削掉的左耳伤处,马修平痛得一张黄脸泛了绿,他强忍痛楚,怨毒又愤怒的道: “不错,姓费的,是我马修平,你记牢了,立时要将你挫骨扬灰的也会是我马修平!” 剧烈的呛咳了几声,费云长长吸了口气,音调低哑却显得异常的镇静: “这不是只用口舌之利便可得逞的,马修平,你们会发觉代价极其惨重!” 马修平切齿道: “我们不吝偿付!姓费的,要扳倒‘金家楼’,铲除‘金家楼’这一群如你般的张狂走狗,跋扈爪牙,乃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最大心愿,我们渴盼得够长久了,期望得够长久了,梦寐不息,无时稍懈,‘金家楼’的专横局面,独霸形势,便要在今天晚上烟消云散,上崩下烂!” 冷冷一笑,费云鄙夷的道: “不必讲得这般冠冕堂皇,马修平,你我心里自有数,说穿了,只是一干丧心痛狂,大逆不道的叛徒,勾结了一批似你这等的贪婪狼枭之屑,妄图侵占‘金家楼’以血汗奠定的基业而已!” 暴笑如啤,马修平道: “便是如此,大梁将倾,你这根腐朽的独木又安能支撑?” 费云微闭双眼,徐徐的道: “尽心罢了,成败岂是所计?” 在马修平背后,“十二铜人”的老大甘维振吭大叫: “还和他罗嗦什么?马大哥,且先把这厮零剐了替我几位兄弟报仇!” “皮圈子”潘庆春也跟着厉吼: “姓费的刁奸狡诈,心狠手辣,眼下正是歼除他的好时候,万万不能再容他出步此地!”—— 第31章 步步断魂 马修平的两眼中闪射着毒蛇似的狠酷光焰,一字一字的道:“姓费的逃不了,这幢石楼,是他坑人也是坑他自己的地方!” 形色衰凉的笑了,费云低沉的道:“或许我难渡此劫,但我敢断言,我们之间只是分个迟早,各位的下场,必然不会更强似我!” 甘维上前两步,一对赤钢人并交胸前,石破天惊的吼叫着:“不用在那里延宕时间,你这千刀杀,万刀剐的冷血凶手,还我兄弟的命来!” 费云目光淡漠的瞅着对方,以同样淡漠的语气道:“我人站在这里,你要索命,正是方便之至,可有谁在拦阻于你么?” 咆哮一声,甘维厉吼:“好个死到临头犹自嘴硬的老王八,我就看你还能狂到几时,弟兄们,朝上圈!” 斜刺里,“十二铜人”的老么吴清首先发难——他悄无声息的贴墙掩进,抖起一对钢人以泰山压顶之势猛向费云的天灵砸下! 几乎不分先后,“十二铜人”的老三陈隆、老五任世忠也立时并扑齐冲;“十二铜人”这些小兄弟伙攻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高头大马,体魄粗雄,三个人这一动手,便把这条楼上的通道给挤满了! 马修平查觉战法不对,他赶紧喝叫:“分散开来,不可挤迫一起——” 攻袭者固然愤火烧头,求功心切,而抗拒者更是满腔激昂,热血沸腾,双方的动作都是恁般快法,马修平的言语出口,却业已不及挽回什么了…… 吴清的一对赤铜人砸下,费云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的间距,刚好避开敌人的重力落点,吴清自然早有防备,不会在第一招上便把式子用老,他腰身猝拒,赤铜人一上一下,交横挥扫,但令他想像不到的是,费云居然已在那么身形微侧之下,从横扫的两具铜人中间斜掠过来! 叱叫一声,吴清不及收回兵器,急切间飞腿踢去,而那条腿弗始抬扬一半,他的人已被一股奇异的力量举升起五尺,当吴清发现这股举起他的力量乃是来自一柄月牙铲,铲刃又正插在他小腹中的时候,一阵足以淹没他所有意识的巨大痛苦,已黑浪似的吞噬了他! 于是,另外四具铜人带起强劲的风声,搂头盖顶的劈罩向费云! 月牙铲的光华掣映飞炫,弦月似的半弧与不定规的方形溜空回舞,费云连闪加攻,陈隆和任世忠硬被逼得后退! “嚯”声轻响,一枚皮圈套灵蛇般奇准无比的飞套费云头上,费云上身倏缩,月牙挑入皮圈套中,运力猛绞急扯。 狂笑忽起,潘庆春左腕发狠顿挫,右手的链子斧已暴劈立射! 费云的身形突然间宛若失去了重量,轻飘飘的,却似怒矢般顺着潘庆春这一挫之势激飞过来,链子斧擦过他的腹侧,月牙铲的铲锋也削掉了潘庆春的半片天灵盖。 出自潘庆春口中的狂笑犹尚漾荡着嘶哑怪异的余韵,余韵不似笑声,倒如呼拉着的疾响,猩赤的血液渗合着白腻的脑浆相映,费云的身子已突兀痉挛——一柄短把子蛇矛正好插进他的左胯后! 月牙铲暴翻斜挥,形成一道直泻的光弧,快不可言,偷袭得尹的周秀甚至来不及挽回家伙,已慌忙撤手跃避! “该死的叛逆!” 费云面庞扭曲,双目赤红似火,他连连让开马修平的七轮腿攻,以及甘维、陈隆、任世忠等人的拦击,如影随形般紧迫着周秀不放! 翻、滚、蹿、跌,周秀魂飞魄散的亡命躲避,一柄落了单的短把子蛇矛失了章法的狂挥乱舞,声骇震颤里,就只差喊救命了! 梯口那边,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响,又是人影晃动,同时传来喝问之声:“马大哥,马大哥,可是你们各位么?” 掌腿连环,却次次扑空的马修平,闻声之下立即大叫:“沙坪诸友,你们来得正好,费云已被我们困牢,并肩子圈死他!” 便在此际,周秀一脚踏空,打个擦滑,费云挥铲不及,抖掌反劈,周秀连爬带滚,躲开了这一掌致命的击打部位,却仍被掌沿扫中右肋,但闻骨骼折断的“咔嚓”声响,他人已倒撞上墙壁! 两圈圆弧似的环影凌空飞罩,而一对银枪、双钩、短剑也同时递上位置,气虚力竭的费云未能硬拒,斜身倒退,却在马修平的弹踢里挨了一脚! 四周的黑暗,不仅黑在眼前,也渗入了费云的心里,他摔跌在地,望出去是一片蒙胧.鼻腔中泛着铜锈般的血腥气息,胃部在抽搐,四肢重逾千钩;连脑袋也是晕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在一刹问,他甚至打算即此罢休了。 是马修平的声音.狠厉如狼嗥;“宰掉他,宰掉他……” 黝暗里,那双钩的弯刃猝刺而来,又快又毒……费云注视着钩锋在刺进时所泛映的淡谈芒彩,心里在想:至少他还知道是什么兵器要了他的命! 变化的发生,竟在双钩戮落的过程之前-一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猛一头撞进了执钩者的怀里,两个人立时跌做一堆,又互相纠缠起来! 摹地一声长号出自执钩者的嘴里.与他纠缠的那人也在挣扎着叫:“大司律……快突围……快……” 是卓宾,而卓宾却不能再喊叫了,那个“快”字进出他喉咙,喉咙已被一双短剑切入! 像醍醐灌顶,费云骤然哆嗦,全身透凉,但心镜清明,他振起余力,暴扑而起,迎头又见一对沉重的赤铜人交击下来! 费云手中的月牙铲,头尾只有三尺半长,他顺着跃起的势子猛然抖扯,月牙铲“铮”的一声伸展成六尺,这突加的二尺半,便恰好送进了那挥舞铜人阻路的朋友胸膛! 那是“十二铜人”里的老五任世忠,铲刃洞穿了他的胸背,强大的力道,更将他撞出老远,直向甘维的身上倒去。 马修平九腿连环,唏哩哗啦把一扇门扉踢得粉碎,“沙坪七枭”的大阿哥谢功一对“鸳鸯环”空自碰上了他把弟胡大贤的银枪,“十二铜人”中的甘维正搂着任世忠的尸体暴眺如雷,周秀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一片混乱里,费云早已鹤飞冥渺,这些人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从哪里走的…… “姓费的逃了,追,我们快追哇……” 直着嗓门狂喊的马修平,显然也沉不住气了,他绕着圈子,脚步不稳的四处搜索,他恨极了费云……不止是公仇,更缀着一只左耳的私怨! 人挤着人.兵器碰着兵器.这干入侵者慌乱的搜寻着费云的踪迹,然而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从何处去找? “蹦猴”玄小香才从离着“金家楼”三里外的“瓦棚窝”回来,醉醺醺的一路打着酒嗝,浑身犹是软绵绵的,仿若他那老相好宝翠的一股子柔媚功劲,全染到他身上来了;舐着嘴唇,还残存着脂粉的香味,他微眯着一双醉眼,一脚高一脚低的晃悠着,一边尚在思量,赶哪一天再抽个空去温存温存…… 回到“金家楼”的碑界之后,他特意放轻了手脚转返住处——远远绕过刑堂,他不想因为寅夜迟归而招惹麻烦,在他艨胧的视线里,刑堂仍如往昔一样的平静又肃穆。 玄小香的居处是一排砖瓦平房,外面还栽值得有齐人腰的矮树为点缀,这一排平房一共有六间,分别由他与同级的四把头“黄竿”粱祥、“星”字级的四把头“回手刀” 鲍伯彦、五把头“双锤滚雷”东门武,以及另两位专司采购的管事住着,每人一间,又分明暗两进,一个人居住,倒也相当宽敞舒适。 在这一排房舍里,算起来,玄小香的地位还是最高的呢! 来近了住处,他先顺了顺呼吸,然后,故意扳起面孔,摆出一付俨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微昂起头,就待朝前迈步 也只是刚抬起脚,一声窒闷却惨怖的嗥号突然从一间房屋中传出——玄小香不由愣了愣,本能的反应,促使他迅速蹲伏下来,隐蔽到矮树的下面。 意识还只是一团模糊.又有剧烈的碰撞及扑打声响起,分不出是来自哪个房间,但玄小香却体会得到不只是一处;最先的感觉,他以为房里的伙伴也像他一样,喝多了酒在发酒疯,不旋踵间,他又意识到不会这么单纯,因为适才的那声窒号,显然是人在垂死之前所发出的呻吟! 出人命了么? 玄小香禁不住把满腔酒意化做了冷汗,喝酒取乐弄到出了人命,可就大事不妙啦,只怕他这同住此处的“上官”要吃不了兜着走.猛一握拳,玄小香正想站起身来,一间屋子的窗户突的“哗啦啦”散裂,一个血人也似的大汉破窗而出,只是刚刚滚跌在地,连身子尚未挺立,窗口内青芒暴映,三杆尺许长,拇指粗细的“尖菱梭”已深深插入那名大汉的背部。那人全身上昂,双手痉挛的抓向虚空,凸目裂嘴,又重重俯跌下去! ’ 就这一昂一挺的瞬息,玄小香已看清了对方的面目,这一看清,他但觉如中焦雷,脑袋“嗡”然震响,甚至连两眼也都泛了晕黑! 皇天啊,那竟是他的伙伴,“星”字级的五把头“双锤滚雷”东门武! 过度的惊悸尚未恢复,玄小香正在目瞪口呆之际,这排平房最那头的一间又飞奔出一个人来,刚只奔出几步,旁边一座花架的暗影下猝然闪出两名灰衣汉子,奔逃者骇极的喊出“饶命”二字,尚不及再有表示,两名灰衣汉子的两柄马刀已将这人斩了个血雨纷溅,四仰八叉! 玄小香不但是目瞪口呆,更是震惊得要发疯了,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人竟敢如此横施辣手? 残杀丁东门武之外又活宰了这名不识武功的采办管事? 而恁般大胆暴虐的行动,居然就在“金家楼”的老窝里公开上演?! 激动加上迷乱,玄小香-时竟不知该要怎么处置才好,他方在犹豫,这一排平房的六个单间里,人影连闪,每个房间都跃出两个人来——包括他自己的居处! 注视之下,玄小香更是茫然了,从各房内现身而出的十二个人,其中有两个他是熟识的,亦皆为“金家楼”的伴当,那五短身材的一个,是“星字级”六把头“地溜子”魏铨;麻面厚唇的一个.关系就更亲近了,乃是他“月”字级同级的五把头“过山吼”常少荫,论起来,都是老兄弟,老伙汁。 可是,这些老兄弟,老伙计.却怎的会在此时出现于此地? 又显然是在行凶施暴,更搀合了一干看上去分明不是圈子里的外路人物。 据玄小香所知,常少荫与魏锉乃是派在他处的,并未闻得有轮调回来的消息啊…… 这到底是搞的什么把戏呢? 玄小香在想,即使他们是受命拿人,也不该抢了刑堂的生意呀,况且哪有这种行动方式的? 同时,他也委实猜不透东门武等人会犯了什么罪嫌? 难道出了什么纰漏? 惊疑加上愤怒,迷惑搀台着震悸,连串的怔忡与叠累的惶悚,像乱潮一般搅混着他的思路,他急切的想找出一个答案—— 两名原先埋伏在花架之下的灰衣人匆匆迎上了自房中出来的这十二位,“过山吼”常少荫目光回转,嗓音既冷又重:“外头没有动静么?” 灰衣人中的一个肩扛沾血的马刀,咧开一张大嘴:“我哥儿俩刚砍掉一个从房里逃出来的猪猡,其他毫无情况……” 一个全身黑袍,面孔却白得特异的年轻书生型人物尖锐的开了口:“麻皮,都解决了么?” 常少荫被那人口喊“麻皮”,却了无点怒意,反面陪着笑脸道:“全摆平了,梁祥、鲍伯彦、东门武、两个管事,只是脱掉那只骚猴子玄小香!” 黑袍书生哼了哼,带着愠意道: “你得到的消息,不是说这里的人晚上都在吗?怎的却又少了一个玄小香?” 常少荫有些尴尬的道:“消息没有错,秀才,那‘黄竿’梁样、‘回手刀’鲍伯彦、‘双锤滚雷’东门武,及另两个管事不全在着么?我想玄小香一定是临时有事,自个溜了腿,否则我们不会扑空……” 被称为“秀才”的黑袍书生冷硬的道: “对我解释这些没有用,如果玄小香漏了网,麻皮,你得希望上头接受你的申辩才好!” 常少荫的脸色极其难看,即使在如此晦暗的光度下,也可隐约看出他一颗颗的麻点在泛白,干笑一声,他窘迫的道:“我说秀才,人算不如天算,要求个十全十美可并不那样容易,我们计划周全,顾虑周详是不错,但突起的变化却是防不胜防的,腿长在人家身上,姓玄的要走,在未曾举事之前,谁又拦得住他?” 黑袍书生一挥袍袖,不耐的道:“现在不用谈论这些了,麻皮,可想到玄小香会去哪里?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十全十美固不容易,但我们总要往这方面去做!” 搔搔头皮,常少荫苦笑道:“这小于滑头得很,花巧又多,却叫我如何猜他的去处?何况时机迫切,也由不得我们为他浪费辰光了,秀才,我认为能收到眼前的功果,业已是不错啦……” 黑袍书生恨声道:“就差他一个,害得我们不能竞全功!” 常少荫忙道:“凑合着能交差便行,秀才,错又不在我们;朝‘大金楼’集中的时间就快到了,这里的事便告一段落吧?” 勉强点头,黑袍书生道:“也罢,暂时便宜了那小子!” 于是,常少荫赶紧一拍巴掌,提高了嗓门道:“照原来的计划,我们这一路人手分成两列:彼此呼应挺进‘大金楼’。‘黑秀才’茅小川、 ‘仙人杖’杨钦、‘瘦狮’管吉、‘龙虎双雄’于昌、于旺等各位一列向左,由‘地溜子’魏铨兄弟引路;‘一丈红’莫奇、‘铁浆横三江’聂双浪、‘卷云鞭’蔡锦, ‘雪无痕’金子初、‘青玉萧’沙侗、‘毒昆仲’苏长福、苏长贵各位一列靠右,由兄弟前领,还望大家提高警觉,肃静疾行,以期抢在各路人马之前先与上头会合!” 他们的行动很快,常少荫话声才落,已立即分成两排,就似幢幢魅影般消失向“大金楼”那边的黑暗中。 现在,玄小香总算找到了答案,正确的,也是无比残酷的答案——他大彻大悟了,老天,这是造反,是谋杀,是刨根掘底的叛乱! 匆忙间,他做了决定,他要先到各房里检视一下他那干遭害的伙伴们可尚有万一的指望。 然后,他会尾随着这批叛逆与入侵者,审情度势予以痛击——说是忠于教主也好,替蒙难的兄弟们报仇亦罢,除了红眼的怒火与绞心的悲痛,他已想不到别的了…… 夜已深沉,深沉中蕴藏着杀机,浮动着酷烈,飘漾着暴戾,而这些,不再是隐约迷蒙的,它都已形成,都已展现突破,铸定了活生生的事实i 杀伐连着杀伐,血腥串着血腥,争与抗,全是为了维持一个原则,分别只在该与不该,然而,衬底的却是多少条人命! “长春山”左麓之下,在那一道人工的矮堤后面,有白墙绵亘的大片庭院,楼台叠连,亭榭幽雅,这里的位置,自成格局,尤其显示出居亭的主人们在“金象楼”中所拥有的特殊身份——是的,“九昌阁”,金家族人的住处. 当那全身一袭月白色锦袍的俊秀人物,率领着百余名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扑杀进“九昌阁”的当儿,除了砍翻十数个守卫的“金家楼”弟兄及三五个执役的下人外,整个“九昌阁”中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人影,全家族人,像是都在突兀间消失了! 擎着松杖火把的这些横货,立即开始穿堂越屋的搜索寻查,在肃静却迅捷的搜查过程中,他们马上明白了真相——金家族人业已离开了这里,由各种蛛丝马迹的细微处以凭判断,金家族人似乎还是在相当平静无惊的状况下离开的! 那个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俊逸潇洒,挺立着宛如玉树临风的白袍人一脚踏在阶前,赤毒毒,青森森的火把光辉映照着他一张端正的面孔,而这张面孔此刻却是阴沉沉的,变幻不定的,他注视着周遭空荡荡的偌大庭院楼宇,两只冷酷的眼睛里闪动着狠暴又疑虑的芒彩…… 在他身侧,意态闲适——或者说是形色高傲更为合宜——立着三个人,一个痴肥矮胖,肤色棕黑的朋友,一位硕长削瘦,五官狭扁的中年人. 另一位,顶着颗特大号脑袋,却骨瘦如柴,又矮又干,叫人看了,有种为他头大身小,难以负荷的担心感觉。 一个魁梧的,充满了犷悍之概的紫衣大汉这时从正厅的石阶上喘吁吁的奔下,冲着白袍人,口气是又急又怒又惊。 “五爷,果然不错,整片楼阁内外及院落四周,再也没有半条人影了,除开被咱们先前卷扑时放倒的那些鸡群狗碎之外,金家族人甚至连他们贴身的随侍也都一个不见……” 被称为“五爷”的白袍人,神色幽冷的道:“看样子,这一步棋我们可是走差了,只希望其他各路人马别也通通差上一步才好!” 痴肥矮胖的这位忽然呵呵一笑,声如破罗般道:“老么,你是‘金家楼’的五当家,也称得上盛名煊赫,不同凡响,然则比起你们那位老大姐来,似乎仍是逊上一着哪!” 硕长削瘦的中年人冷冷哼了一声,接口道:“史邦,莫不成你这‘鬼旋风’也把金老寡妇看得能比神仙了?” 这位“鬼旋风”咧开厚唇道:“倒不见得恁般长她的志气,但‘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滑’,金夜叉这老婆子确实有两下,居然猜得到我们动手的时辰,说起来,她脑瓜里还真有几条纹路……” 白袍人——正是“金家楼”的五当家,大名鼎鼎的“白狼”向敢。 他不似笑的扯动着两颊肌肉,以惯有的那种冷清语调道:“我看不一定是金申无痕猜得准,恐怕只是一桩巧合,也可能是我们这边出了什么破绽,被她印证上了,总之,她没有那种未卜先知的本领,要不然,她便不会让我们抢在她前面动手的……” 连连点着大脑袋,这细瘦身段的仁兄开了口——嗓门有如钝刀刮锅底,刺耳得很:“向老弟说得有理,金老寡妇不错是有点名堂,但充其量也只是个妇道人家罢了。任她再能,还能得上了天?这里圈不着她金家亲族,不要紧,换个地方,叫她金家老小坑在一堆才更利落;容这干人苟活片刻,争的也就是个迟早而已!” 史邦眯着那双猪泡眼道:“嘿嘿,我们‘双绝剑’唐丹老哥果然气势如虹!” 唐丹大脑袋一昂,重重的道:“姓唐的既然加了一份,便没把他‘金家楼’看成什么玩意!” 向敢咬咬下唇,低声道:“事情业已演变至此,各位,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干耗着了,就径赴‘大金楼’与各路人马会合吧!” 那瘦长人物狠狠的道:“我说老么,干脆一把火烧掉这片鸟扫的‘九昌阁’!” 向敢叹了口气:“谷兄,这岂不等于在烧我们自家的基业?” 史邦叹了一声,道:“谷浩然,你算他娘的哪一类愣鸟?还称做‘落鹰掌’哩.倒不如改成‘呆头鹅’来得合宜,天生的穷命不是?居然要烧自己的财产?要放火早放了,用得着现在才由你出这坏主意?!” 那谷浩然拍拍额头,道:“我几乎忘了这一点——” “双绝剑”唐丹道:“别再聒噪了,净在些闲篇上磨牙——向老弟,赶紧把到后头搜的‘白铁扇担’钟开泰、‘人面虎’石光尧、‘二郎君’李挣强召回来,还有‘响尾鞭’商弘手下的‘紫英队’人马也该朝‘大金楼’方面调聚来!” 向敢道:“我们这就行动——商弘!” 方才由正厅奔来报信的那个粗犷紫衣大汉连忙躬身回应:“五爷吩咐!” 向敢立道:“九昌阁’的搜索停止,即刻传令所有人手转向‘大金楼’进发!” 那商弘应了一声,急急回身吆喝着传谕去了,“鬼旋风”史邦笑道:“老么,商弘这愣货倒还挺受你使唤的呢……” 向敢淡淡的道:“人总得有个班底才好办事,‘紫英队’我已暗中支持他们四五年了,否则,在‘金家楼’的压力之下,还有他们混的?” 史邦低笑道:“老么,敢情你早在四五年以前就想扳倒金老寡妇啦?” 入鬓的剑眉轻轩,向敢没有明白回答,他沉缓的道:“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并不重要,史兄,重要的是目前的事实!” 不错,重要的是目前的事实,向敢终究是背叛了他的宗主,逆反了他的组合,用暴力、用鲜血,无论他祈求的是什么,争取的是什么,行为上的一切,已不能再以任何解释来加以圃转——叛逆就是叛逆! 屋里银灯灿亮,在明晃晃的灯光之下,“刀疤”官九与“断眉”杨渭两人面对面的坐着喝酒,低酌浅饮,谈笑风生,四两装的锡壶,业已空了六把,醉浓的“二锅头”下肚,两个人的面孔全浮上了一抹渗着油腻的赤红。 官九和杨渭都是“金家楼”、“雷字级”的好手,官九是四把头,杨渭是五把头,二人私谊极深,在他们这最高一级的把头群里,再找不到比他们更要好的一对了。夜很冷瑟,也很幽寂,但二人兴致颇佳,依然对酒纵论,笑语天下,具皆劲道十足,热哄哄的似有喝他个不醉不休之概。 不知杨渭说了一句什么逗笑的话,官九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他举起面前的酒盅,向杨渭瞧了瞧,举杯的手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已忽然侧首注视着窗外。 同时,脸上尚未消散的笑意,也立即僵凝了! 杨渭的反应很快,一面仰起脖子干了杯中酒,边有意提高了嗓门道:“老官,只这几壶淡酒,委实煞不住瘾,再拿他两斤来,我们哥俩好好的灌十足,今朝有酒且他娘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再忧他娘……” 紧接着,他又低促的问:“有啥不对?” 官九悄声道:“外头有人,而且不只一个,像是蹑着手脚在屋外展开了包抄……” 打着酒嗝,笑着,杨渭的腔色凝重的低语:“会是些什么人?在‘金家楼’这一亩三分地里,居然对咱们不怀好意,摆起阵仗来?” 官九那道横过鼻梁,直蓓耳根的疤痕透着红光,他以一种带着三分醉意的腔调道:“我看再来一斤也就够了,姓杨的,别他娘灌成一只醉猫,叫人看了落笑话——” 凑着语尾,他小声道:“不管是什么人,既然以这类方式出现,便大多来意不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伙计,准备着‘踹盘’吧!” 点点头,杨渭道:“家伙在身上?” 官九大笑道:“这还少得了?” 然后,他一指紧闭着的油棉纸窗,又点了点掩扣上的门扉,比了个手式。 “我从前门扑出去,姓杨的,你打窗口朝外冲,双管齐下,叫那帮龟孙来个措手不及!” 杨渭忙道:‘得谨慎点,先别下辣手,还不知道外头都是些什么人以及来意如何,万一弄岔了,在自家老窝里,这个责任可担待不起……” 官九将黑袍的下摆掖进了腰带里,横脸的那道疤痕看起来好不狰狞凶恶:“管他娘的什么牛鬼蛇神,三山五岳,他们既敢踩着这等坑人的步眼故弄玄虚,便得冒着挨刀受剐的风险,娘的,如果都是自己人,犯得上恁般促狭法?我说姓杨的,这其中十九不是好路数!” 杨渭的一张宽黄大脸上透着深深的疑惑,他摇着头,斜瞄着纸窗! “‘金家楼’这多年来,还不曾发生过什么离谱的怪事,莫不成今天晚上就有那么一遭意外爆开来叫我们经历经历,见识见识?” 官九悄细的道:“不用唠叨了,姓杨的,就依我方才所言,先分头抢出去制他娘个机先,事情怪不怪,玄不玄,马上就能掀开来见个明白!” 杨渭道:“小心!” “心”字只在他舌尖上蹦跳,掩扣着的门扉已经“哗啦啦”散碎回扬,官九那壮实的身影,活脱头出柙猛虎般扑到了外面! 杨渭却是横身滚出,纸窗蓬飞中,他几乎与官九同时落地,而一片银丝闪亮着仿佛一条灿丽的流芒罩向了他,自眼角的瞥视里,他发觉一对漾炫着团团金焰的八角铜锤,也以那等凌厉的势子圈合住官九! 杨渭人还半蹲在地下,刹那间,他全身猛翻,空气中响起削锐的尖裂之声—— 有若匹炼也似的一柄如带缅刀,泛闪着波浪般的涌寒彩,照面下已将攻击他的敌人逼退了三步1 侧旁,官九的那对奇形兵器—— 粗若儿臂,长只两尺,通体乌黑沉黝,前端却又打磨得极似鸭嘴的“弧痕笔”倏抖猝扬,叮当两响串成一记,硬生生磕开了对方那两柄沉猛的八角铜锤! “弧痕笔”在官九手掌上倒转了一圈,他冷然注视着围立周遭的几位不速之客——共有五人,向他进袭的一个,双锤并举胸前,体魄粗短结实,斜眼阔嘴,气态骄狂;那攻击杨渭的仁兄,却干执一柄网丝拂尘,只看那一根一根透着银白冷芒的尖韧钢丝,便晓得这玩意足可割裂人们的肌肤,或者把人扎成个大蛛猬。站得最远的是个牛高马大的红脸老头,一身青袍,脚踏草鞋,肩膀上居然扛着一条大号生铁扁担,扁担两端,更各突出一枚凶险恶毒的内弯铁钩,模样显得霸道无比;第四位,瘦伶伶的一副身架骨,一张瘦脸也白里泛黄,形像颇不起眼,只是他亮出来的那家伙却叫人心里发毛,那是一柄双叠摺刀,一头刃口向右,另一头刃口向左,合起来是一块长条夹铁壳子,张开来就变成一种犀利的武器,它也有个名称,叫做“阴阳刽”,是属于不让人活命的那类歹毒兵刃! 第五位,肥瘦倒还均匀,五官也颇端整,只是左颊上一块巴掌大小的柴斑多少破坏了他外貌上的和谐,有点“美中不足”之憾;这人约莫四十不到的年纪,黑白条的头巾配搭着镶白边的黑衣,服饰与形像都还顺眼,不顺眼的是他手上那根大蜡竿—— 除非功力有独到之处的练家子,一般习武者大多不用蜡竿这类家伙,因为蜡竿无锋刃,在制敌效果上往往不够理想,然则,具有特殊修为者自而又当别论了。 眼下乃是流血豁命的搏杀,这位手执蜡竿的朋友在此类兵器上若无过人的造诣,他岂不就是寿星公吊颈之嫌命长了? 横脸的疤痕又在透赤,官九双目怒瞪,恶狠狠的开口道:“你们都是从哪个鳖洞王八窝里钻出来的邪杂碎?深更半夜摸到‘金家楼’来撒野卖狠?老子今晚便给你们来个阎王爷留客,剥下这层皮也不用想走了,叫你们此生有幸尝得一遭‘金家楼’的手段!” 答语的是那红脸老者,他呵呵一笑,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的道:“果然不愧是‘金家楼’ ‘雷字级’的把头,身手好,气魄更好,但官九,唯一不好的是你未能认清时势,审察利害,净在这里虚言恫吓,自我张狂,叫人听了,多少有点可笑又可悲的感触。” 官九重重一哼,道:“什么意思?” 红脸老人微微昂头,皮笑肉不动的道:“官九,你与杨渭都属‘金家楼’的把头群中地位最尊的一级,试想以你们的身份,且在‘金家楼’的老巢之内,又在如许深宵之际,我们几个人竟然长趋直入,堂而皇之的向你们展开围袭,则‘金家楼’尚有什等威信可言?又有何力庇护你们?如若不是‘金家楼’即将冰消瓦解,溃败眼前,岂有现下的情况发生?” 大大震了震,官九吼叫起来:“一派胡说,满嘴放屁,‘金家楼’势强力雄,稳如磐石,谁敢侵犯?!冰消瓦解,溃败眼前之言更是扯淡,‘金家楼’虎踞辽北,鹰睨天下,岂是你这几句浑话便能摇动得了的?” 嗬嘴怪笑,红脸老人道:“你说得不错,官九,奈何这却是实情,你如今不信,马上也就叫你信了!” 那左颊生有紫斑的人物忽然上前一步,语调十分平静的道:“官九,‘金家楼’势强力雄,却担不住分裂内变,你们内部岐异早兴,危机已伏,里应再加外合,只怕‘金家楼’便有似叠卵,不像磐石了……” 官九大吼:“你是说‘金家楼’组合内部有人造反?我不信,这是不可能的事!” 紫斑人缓缓的道:“今夜便是推翻‘金家楼’,拔除金家一族潜势的辰光,由原‘金家楼’一位极具权力的人物率同其部分心腹推动策划,领导进行,更联合多路两道同源,武林志士,齐心举事。现在‘金家楼’各处业已杀戈遍地,血雨漫天,里应外合之下,‘金家楼’措手不及,力量分散,恐怕免不了土崩鱼烂的厄运!” 红脸老人带着嘲弄意味的道:“我们早经周详计划,细部分工,各有目标,各承责任,而来到这里的几个,呵呵,就是专诚侍候二位的一组。官九,老朽不才‘铁钩扁担’宝心泉,方才和你说话的这位是‘指西竿’庄昭,那光头招呼你的人是‘万点金’宣志明,开罪杨渭的一个是‘千条线’裴启汝,剩下的一位,‘阴阳刽’吕欣就是!如此阵容,想你们二位也该无憾了i” 五个人的名号,官九可是全有耳闻,他知道这五个人皆是道上头角峥嶙的角色,尤其是“铁钩扁担”宝心泉与“指西竿”庄昭、“阴阳刽”吕欣三人,更非等闲之辈,论起来,都算得上技尖的好手,而越其如此,他越发焦急悬虑——只对付他两个,人家已经摆出了如此阵势,却不知进袭金申无痕的更是些什么等样强者? “铁钩扁担”宝心泉漫不经心的道:“时辰不早了,二位,难得你们恁般忠耿,换到另一个世面,你们再多尽点心力服侍你们的旧主吧……”—— 第32章 宁为玉碎 官九的额头沁出汗珠,那道凝瘰凸突的疤痕透着紫赤,他毫无怯惧,只是觉得至极的愤怒与焦躁;照眼下的形势判断,对方所言,纵使夸大,其与事实亦差不到哪里,而官九也是个明白人,此情此景,他自家又何尝体会不到恁般的凶险征兆? 宝心泉一派十拿九稳的悠游神态,安闲的又接着道:“这一遭,我们大举进袭金家楼’,不但事前有着充分的准备及详尽的策略,人手之调派与搭配,更乃费煞周章,真是一次完美的布置.耗费了多少心血,所以说,官九,我们知己知彼,自便战无不克,笃定吃稳,你们的希望,实在微小得几等于无!” 官九又冷又重的道:“只怕事情的演变,不会有你想像中这样如意!” 嘿嘿一笑,宝心泉道:“以我们如此的阵势来说,便不曾一厢情愿的敲着如意算盘而来,官九,我们业已摆明了是要来同二位硬碰硬相互称量一番的!” “指西竿”庄昭仍然以他惯有的从容语气道:“官九,你们不会有侥幸的机会,你们应当看得出来!” 官九暴烈的道:“说这些管个屁用?不论有没有机会,我们也得豁开来拼到底!” 宝心泉眯着眼道:“似乎你已经察觉到我们不打算留活口了?” 狂笑如雷,官九厉声道:“姓宝的,别说你们从开始就没安着心留活口,既便你们真个有意要我们屈服做为生存的交换条件,我们也断不接受;人他娘的活在世间,凭的就是这一口气,若连这口气也变得污浊了,行尸走肉岂不一样?我们要活得挺得直脊梁骨,活得见得了天光,不似你们这干豺狼虎豹的贪残凶邪,更不似那批叛逆贼子的绝情绝义!” 宝心泉道:“骂得好,骂得好,金申无痕如果知道她手下尚有似你这等的忠义之士,便是一头撞死,也叫死得不冤啦!” 官九凛然道:“姓宝的,话不要说得太满,你们这次的阴谋行动,未必能够得逞,谁死在谁前面,还大大的不敢断言!” 宝心泉依然不愠不怒的道:“我说官九,你还真有这口傲气存着,愣是不肯认命,就凭这一端,稍停我们好歹便得给你点优待——比如说,英雄式的送终一类……” 官九昂然道:“且看我们之间谁个含糊吧,打他娘混进这个圈子那天开始,我官九就不曾有过能得善终的想法!” “指西竿”庄昭平静的道:“很好,官九,与你这等风骨嶙峋,铁胆赤心的汉子拼生死,一向是我最觉痛快的事!” 官九大声道,“我等着了!” 那边,杨渭低沉的招呼着道:“九官,心眼活络点,我们哥俩的生死殊不足论,要紧的是保护老夫人!” 宝心泉怪模怪样的斜睨着杨渭,道:“怎么着!杨老弟,你这位老伴当正在慷慨激昂,一心拼命,你却想脚底揩油,不效那伺生共死的誓诺啦?” 杨渭冷冷道:“你套不住我,宝心泉,只要你们有这种手段叫我兄弟俩躺下来,我们不躺也不行,否则,往后的阵仗,有彼此碰头的时候!” 叹了口气,宝心泉道:“杨老弟,你的脑筋比较细致,人也刁滑点,却不能被你占了便宜去,因此我老朽亲自来夹磨你,当然,你仍得准备应付除我之外的其他对手——原谅我们必然速战速决,尽快搏杀,因为这不是喂招讲艺的适宜辰光!” 杨渭生硬的道:“在你而言,宝心泉,任何较斗的场合,都是以众凌寡的恰当局面!” 咧嘴一笑,宝心泉道:“只论胜败,不择手段;杨老弟,江湖规矩早就谈不到了,你若明白这一点,目前便不会陷入这样的绝境,可惜我们相逢也晚,这桩可贵的经验累积在传知予你时,你业已用不上了!” 杨渭嗤之以鼻:“真正无耻老匹夫!” 宝心泉扛肩的铁钩扁担单手竖立指天,他老脸如常,嘻嘻笑道:“无耻总比无命要好。” 首先攻击杨渭的却不是摆出架势的宝心泉,乃是那早巳虎视于旁的“千条线”裴启汝——一蓬雨芒似的银光喷向杨渭的背部,却在芒影展现的一刹,又霍然倒泻至下盘! 杨渭倏抖横掠,缅刀回带,铁钩扁担便在这时方才拿捏得极准的暴挥而到i 一侧,“万点金”宣志明的八角双锤,也在流灿一团,金弧中卷罩官九。 缅刀笔直上削,只见寒气盈溢,白虹闪掣,杨渭硬生生斩开了宝心泉的铁钩扁担,裴启汝的钢丝拂尘却如一朵突放的焰花,飞旋扣落。 有如一圈透亮晶莹的涡流回绕在杨渭的头顶,钢丝拂尘四翻倒弹,同时发出刺耳的金铁磨擦声来,杨渭身形腾滚,又连连躲开了宝心泉成串的十一扁担! 双锤挥舞着,穿织的点点金球忽上忽下的浮沉、隐现、交流;官九的一对“弧痕笔”则疾如风暴,又如数十只布梭的飞动,做着不规则的往来,其快无比! 于是,“指士竿”庄昭突然转身——大蜡竿蓦而拄地,竿身倏弯,他人弹上半空,整条大蜡竿斜挥猛扫,击打的角度,完全运用了全部的有利空间! 官九在对方这一招之下,顿时有着无可避让的压迫感觉,他闪电般顺着竿势翻腾,大蜡竿一抖猝点,白晃晃的竿头颤炫中,官九右手笔狠截,“砰”的一声,几乎震得他跌个跟头! 猛一锤自斜刺里砸来,官九强忍右臂的疼痛,贴地横旋,左手笔石火般点刺,右手笔“当”声磕开,悄然捣至的另一柄八角铜锤!仿佛虹桥坠折——大蜡竿的速势赶越了它所带起的风声,急落而下!官九横脸的疤痕又红,他咬牙切齿,嗔目如钤,双笔交叉挺架,全身猛向上起——又是“砰”的一记,他整个人被震倒于地! 大喝着,“万点金”宣志明两锤旋舞,恶狠狠的兜头劈砸下来! 仰翻倒地的官九,在双锤闪亮的刹那,却猝然后射,滑脱了双笔叉接的大蜡竿,也避开了宣志明的锤击,但见他两只鸭嘴型的笔刃闪动,宣志明已骤而长号着横摔出去——胸腹之间,六处小小的弧痕伤口,正在一齐向外喷血! “狡贼——” 庄昭狂吼着,大蜡竿进划分戴官九,竿飞身斜,“吭” 的挑得官九凌空翻了个跟头!有如鬼蛙晃映,一抹冷电随着那瘦伶伶的身影掠起,官九“喀嚓”挫牙,左肋上已开了一条半尺长的血口! 于是,在蜡竿又幻炫出点点流星也似的端头,又急又密的戳撞过来. 官九竭力跃躲,却在骨骼的碎裂声中被狠狠撞上三次,当第三次他被撞得飞起,方向却不是顺应力遭惯性的角度——他竟强自翻折,打横旋至“千条线”裴启汝的头顶! 裴启汝的钢丝拂尘此际正好挥扫杨渭不中,方才挫收一半,官九业已到了头上。 暴叱声里,宝心泉的铁钩扁担急挥官九,边厉声大叫“裴老弟当心——” 只这五个字过程,裴启汝左掌斜飞,硬拒官九,他这一掌结实的劈在官九小腹上,然而,官九的双笔也同时刺进了裴启汝的胸膛! “嗷……” 在那样惨怖的嗥叫声里,官九两臂奋振,猛将裴启汝翻举,刚好迎着宝心泉那一记又沉又重的扁担,钝器击肉的闷窒音响,宛如一下子打进了人的心里! 缅刀怪蛇飞卷,宝心泉吼叫蹦跳,如一头大马猴似的跃开,他的宽大险膛显得更赤更红了,因为一大片颊肉已经随着方才那缅刀的飞卷上半空。官九抛开裴启汝早已为断气的尸体,形容狰狞的嘶吼着:“姓杨的快走,我老官替你断后!” 杨渭甫与那“阴阳刽”吕欣互对七刀,边往后倒退,边沉着声音道:“不,老官,我掩护你——” 抹了满手鲜血的宝心泉,不但痛彻心脾,那股子怨气更是冲得头也发昏,他挥动着他的铁钩扁担,再也没有先前那种雍容气宇了,像发疯似的嚎叫着:“两个狗才,走!谁也别想走?我要吃你们的心.挫你们的骨,他娘的臭皮,你们居然暗算我……” 喘息着,豆大的汗珠顺着头腔往下淌,而官九的面孔已经泛了灰,他扭曲着五官,吸着气,浑身血渗着汗,一下又一下的抽搐:“姓杨的……你他奶奶平时不充……偏在眼下充好汉……这不是客气的时候……你走……要不然……咱们哥俩……全得坑死……在这里………” 杨渭卫护着官九,目蕴痛泪,却透着赤火,他那一双浓黑的,却齐中有着断隙的粗眉扯成了一高一低,连声音都走了腔:“不用废话了,老官,我决计不能放下你独自突围,要死,我们也死在一道!” 官九舌头打卷,却气急怒极的叫骂:“你……这傻鸟……我……不是叫你……逃命……是叫你……驰援老夫人……我……我他娘横竖豁上了……你……愣要赔着……我……我变鬼也……也不同你结伴!” 缓缓的,庄昭走了上来,“阴阳刽”吕欣也站向了另一边;流着满腮的血,宝心泉状如恶鬼!“你们看,你们看看,这一对畜牲,他们竟用那等卑鄙无耻的手法破我的相,我操他个血亲,今天说什么也得将这两个王八羔子零剐了……” 庄昭沉稳却煞气毕露的道:“你放心,宝老哥,他们一个也跑不了,他们要用几十斤人肉来补偿你那被削掉的三两腮肉!” 宝心泉激愤的吼:“这一大片腮肉虽只三两,我要活剥了这一对杂种!” “阴阳刽”吕欣第一次冷凄凄的开口道:“他们会由你处置,宝老哥,问题只在于你有多少时间来处置他们!” 铁钩扁担在宝心泉手中挥舞,他狂叫着:“我啥也不管了,只要能消泄我心中之恨,拼着受罚受罪,也要一丁一点的把这两个杂种零削细剐!” 庄昭的大蜡竿干举胸前,低沉的道:“但愿这两个人交到你手上时,都还是活的1” 宝心泉直着嗓门吼:“我要活的,一定要活的!” 唇角轻轻勾动了一下,庄昭没有再说话,平举胸前的大蜡竿慢慢的偏成一个斜度——无懈可击的斜度! 杨渭不自觉的往后倒退,眼下的肌肉急速跳动,全身紧绷,握着缅刀刀柄的右手,也因为太过用力,指骨关节处隐隐透了青白! 喉管里打着呼噜,官九提着一口气,喑哑又低促的咆哮着:“姓杨的……我的老祖宗……老小子……你听我一句话行不行?眼前……眼前的场面注定了……我们要栽…… 却为什么非得全栽不成?我……业已差不离了……你又……又何苦替我垫底?” 杨渭柔和的,但却坚决的道:“为的只是个兄弟情义,老官,福祸相连,生死与共,不是这样说的么?” 挫着牙,官九急得差点哭出了声:“你真叫迂……这也得看什么……情形啊……你陪我一道死,只是白搭……姓杨的,你多想想我豁死拦阻他们,你……你仍来得及走…… 姓杨的……这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老夫人……你明白?为了老夫人……” 身子痉挛了几下,杨渭摇头道:“如果大势已去,多上我一个,对老夫人亦无所俾益,设若仍可支撑,少了我一个老夫人也不会因而难以周全;老官,现在你却需要我,我明白的是这一点!” 官九脸上的刀疤在抖动,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连嘴巴都扯歪了:“姓杨的……你他娘的居然这么想不开?先前……只是先前……你还叫我心思活络点……准备突围驰援老夫人……就这片刻……你怎的自己反而执着至此?!” 杨谓沉沉的道:“我说这话,但却要我们两个一同突围的情况下才行,单独抛下你,我办不到!” 官九激动的道:“姓杨的……便是你陪上这条命,我也一样活不了!” 忽然怪异的笑了,杨渭道:“至少我会心安,至少我不必再为痛悔及缅怀而遭折磨;老官,你是粗人一个,你不知道,人在煎熬或麻木中活着,远不如一死来得安逸。” 官九愤怒的吼:“你这混帐……你这不开窍的蠢才…… 我做鬼也不要和你结伴!” 杨渭轻轻的道:“又是这句话……老官,但你会的,无论到哪里,你都会乐意与我结伴!” 对面,庄昭的双眸中浮起一抹复杂的神色,他颊上的紫斑也在傲着细微的颤动,无声的叹息,他幽冷又索落的开了口:“是一双挚诚兄弟,如此相待,我实觉遗憾——我想,我不能再延宕下去了!” 官九暴烈的吼叫:“姓庄的,少他娘来这一套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子们不受i” 跺着脚,宝心泉其声如嚎;“并肩子,早剁翻了早了事i” 官九冲着宝心泉“呸”的吐了口唾沫:“宝老狗,别光吆喝,有种放马过来i” 杨渭冷森的接腔道:“你另一边面颊,姓宝的,也该再削下几两肉来才显得左右对衬!” 怪叫着,宝心泉腾空而起,连人带家伙朝下扑落,人在悬虚,铁钩扁担已经抡成一个旋动如风车般的巨大弧影!然而,比宝心泉来势更快的,却为庄昭的大蜡竿——斜偏的竿身猝然直挥,惨白的光华却不是一条,它嗡颤成几十遭虚实不定的影俾,涵括上下三丈,宛如一片涌溢的浪涛!杨渭正想护着官九朝后掠,官九却暴飞而起,正冲着上面宝心泉迎去! “老官——” 惊急的嘶号着,杨渭已经来不及再拖住官九,在庄昭那威力浩大的攻势下,他被逼得仓皇后退,缅刀掣舞中,连招架都已显得恁般窘迫! 铿锵的金铁交击声刹时串成了一片,粗厉又刺耳. 宝心泉的铁钩扁担与官九的双笔果然硬碰硬的撞上了. 宝心泉是由上往下,且在力足气盛的情形下,和他条件正好相反的官九当然注定了要吃亏——瞬忽间,官九身体凌空滚飘,左手笔震脱飞坠,右手虎口全裂,鲜血淋漓……宝心泉奋力折曲,意图将摇晃不稳的势子稳住,而他刚刚斜掠出六尺,滚翻中的官九已陡然将仅存的右手笔挥射过来! 骇叫一声,宝心泉的铁钩扁担拼命反碰,但却只在笔尾沾扫了一下,“铮”的一响混和着“呱”的闷音,那只“弧痕和”已经插进了他的后胯上! 宝心泉在往下掉,官九也在往下坠,和他们的动作相反,“阴阳刽”吕欣却腾空穿掠,快若鹰飞——刀锋在扬翘中猛的透入官九左肋,两人擦身而过,吕欣的兵刃染满血迹,正以他上跃的角度抽出。那边,杨渭沥血摧肝的哭泣:“老官啊……”于是,尚未完全拔出自官九左肋之内的锋刃,突然加速横割——官九凸目如钤,张嘴掀齿,形容狞厉无比的凌空翻转,一把抱住吕欣的下盘,同时一口咬向对方的小腹! “唉唷!噢!” 吕欣悬空的身形蓦拳急缩,连同官九的身体,重重跌落,两个人在地下翻腾纠缠,吕欣不似人声的嚎叫着,“阴阳刽”拼命向官九身上乱割乱插。 但是,官九却毫无声响,只如黏胶一般贴附在吕欣身上,埋首于他小腹,任是刃闪锋挥,血喷如泉,官九恍同不觉! 逼得杨渭左支右绌的庄昭,骤然斜穿,大蜡竿飞点贴在吕欣身上的官九,而杨渭扑掠如虎,连人带刀撞向了大蜡竿!双目倏睁,庄昭的大蜡竿去势不变,靠后的三尺竿尾猝扬,反戮杨渭胸膛。 杨渭像是疯了,他根本不躲,雪亮的缅刀霍闪如电,顺着蜡竿的竿尾溜斩而落!“砰”的一声,杨渭喷着大口鲜血反震上了半空,庄昭却踉跄出几步——左手五指,完全齐根削落,犹自血淋淋的在地下蹦跳! 刚撑着上半身斜坐起来的宝心泉,睹状之下,不禁心胆俱裂,周身发冷.他张大了嘴,直着双眼,几乎连左胯上那股子透心的疼痛也忘了。 杨渭仰躺于地,“呼噜”“呼噜”的吐着气,再次吐气,都是一大口鲜血往外喷溢。他四肢在不停的痉挛,胸膛凹陷下去好深一块! 好半晌,宝心泉才算看明白形势,他立刻来了精神,有了气力,撑着铁钩扁担,他颤巍巍的挺立起来,沙着喉咙吆喝:“我们赢了,庄老弟……别在那里发愣,没断气的赶紧再补上一家伙!” 庄昭目怔怔的瞪视着奄奄一息的杨渭,恍似忘却他左手的痛楚,唇角在抽搐,面孔透着惨灰,这位“指西竿”的形色奇突-一除了悲怆,竟毫无一个胜利者应有的喜悦之态! 宝心泉又在嚷:“我说庄老弟,你还不利落点把事情了结,犹在磨蹭些什么?得去看看吕老弟到底怎么样啦?尚有那姓杨的,加上一竿子早点送他的终才是正经……” 没有理会宝心泉的吵嚷,庄昭拖着他的大蜡竿,垂着左手,一步一步走向杨渭身边,五指的断落处,殷红的鲜血,也随着他的脚步点滴淌缀……俯视杨渭,庄昭的嘴唇翕张……但却无声;杨渭脸色形如淡金,两眼空洞的仰视夜空,不仅口里,连鼻孔都在溢血。 然则,他的神情却出奇的安详。 努力张开了嘴,庄昭低沉的,沙哑的,宛如呢哺般道:“我很抱歉——杨渭,真的很抱歉……” 缓缓移动着眼球,调聚视觉的焦点,杨渭的唇角居然浮起了一抹笑意,他的声音微弱,但显得如此的平静又满足:“我说过……我会和老官一道上路的……好兄弟就应该如此……福祸相连……生死与共……不正是这样讲的么?” 庄昭沉痛的点头:“是这样讲的,你也做到了……杨渭,官九会乐意和你做伴,不止是阳间,阴世,在任何一个地方,你们都是一对好伴当……再也找不出更好的一对……” 杨渭寂然了,他的双眼,仍然瞪视着沉黝黑黑的天空,唇角,依旧凝浮着那抹平静又满足的笑意…… 突兀间,宝心泉一声令人毛发悚然的骇叫从那边传来,庄昭慢慢侧过脸去,却也不由恐惧又作呕的晃了一晃,握竿的右手,难以察觉的在轻颤。 官九与吕欣纠缠在一堆的身子业已分开——想是宝心泉给扯离的——官九似是浸泡在血潭里,他凸突着一对如铃的眼球,面孔歪扭,沾满血污,横脸的刀疤暗淡了,狞厉的神色也已僵凝,但他仍能予人一种至极的震撼! 他的嘴里啮咬着一截瘰疬赤红的肠脏,而这截肠脏拖扯自吕欣的小腹,吕欣的小腹,赫然有一个拳大的破洞,血肉模糊,凸挤四溢的肚肠宛如蛇蜕,黏蠕红白的绞合成一堆! 吕欣的脸实在已不像一张人脸,那样扭绞着,歪扯着,五官移位,黑里透紫,他的身体缩举,双手十指的指甲竟然片片折落,一截舌头露在嘴外,犹是啮断了一半,浓浓的血水淌自舌尖,缓慢的,寂静的——每一滴,宛若皆在诉说吕欣在死亡之前所遭受的无比痛苦!宝心泉面无人色,结结巴巴的边打着冷颤:“吕欣完了……天老爷……这姓官的……好狠。他……他这是把吕欣……生啖了哇……” 憎厌的移开了视线,庄昭沙着嗓门道:“我们得认清一个事实,宝老兄,‘金家楼’并不似我们拟估中的那般老大无当,他们仍然强壮,至少,比我们想像中要强壮得多……” 宝心泉喃喃的道:“原先,我还认为以我们五人之力,仅来对付这两个角色,是浪费了人手,高看了对方,如今才知,乃是我们自己高看了自己,差一点就弄了个不可收拾……” 摇摇头,庄昭沉重的道;“6全家楼’尚不知有多少这等死士,我业已感觉到精神与实体上负荷的巨大了……” 咽了口唾液,宝心泉艰辛的遭:“我们走吧,这里的事总算已经了结一-” 庄昭神情阴暗,幽冷的道:“这里的事虽已了结,对整个的这桩行动而言,却只是开始——今晚的,往后的,乃是一长串危难与苦痛,无尽的动乱及血腥,等着瞧吧……” 宝心泉胸口翳重,宛似压着一块千斤巨石,不必庄昭点醒他,那将来的惨淡与灰苍,他已经隐隐约约地看在眼里,郁在心间了……—— 第33章 逆浪汹涌 这一切事故及突变的发生,乃是在同一个时间,分开不同的地域所进行,当它们像焰火一样爆裂与炸现的辰光,也正是“大金楼”里对一干嫌犯审讯完毕,准备采取制裁行动的辰光——然而,金申无痕与展若尘都晚了一步,整个的反叛逆行业已全面掀起,干戈倒指,血溅尸横,果如焰火,惊心动魄的闪耀,又幻成那一片片、一朵朵猩赤惨白的血雨紫烟,缤纷点滴,却懔人心胆! 刚从石室里走上来,金申无痕与展若尘遇着的乃是一字并立于大厅后侧走道上的八名大汉——“飞龙十卫”中的八卫。 八卫之中,为首一个左眼罩着黑色皮制眼罩,满眼横肉的壮汉,已抢先踏上一步,垂着双手,形态恭谨的向金申无痕道:“老夫人,弟兄们全到齐了,还待老夫人指示调遣。” 微微点头,金申无痕道:“阮二,先见过展爷。” 一听金申无痕称呼,展若尘已知对方的身份——这阮二乃是“飞龙十卫”之首,与古自昂两人实际掌握十卫,分别为十卫中头一号及第二号的人物! 展若尘不曾托大,他抢在阮二之前,首先抱拳笑道:“原来是阮兄,久仰了。” 阮二却公事公办,以下属之礼参见展若尘,他单膝点地,右手前撑:“阮二拜见展爷。” 往旁闪开,展若尘伸手挽扶,忙道:“切勿如此大礼,阮兄,展某人万万承担不起……” 阮二刚刚站起,古自昂已凑了上来:“禀老夫人,先时永宽前往‘九昌阁’,传报各位亲友准备迎接老夫人驾临,但大舅公性子急切,等不得早已率同各位亲友赶来这里了……” 哼了哼,金申无痕道:“这老泼皮,偌大年纪了,还和几十年前一样,急躁毛病半点没改!” 古自昂谨审的问道:“老夫人是不是现在就接见?” 金申无痕道:“人呢?” 古自昂道:“全在大厅里候着,大舅公已经催促过七八遍了;本来他老人家还待到下头石室中去见老夫人,是小的们劝着才没去——” 金申无痕又道:“三叔也来了吧?” 古自昂颔首道:“三太爷也来了,似乎有点不适,小花同小玉正在给他老人家捶背……” 叹了口气,金申无痕道:“人老了,病痛就少不了,三叔这风湿,也真够折腾他的,天候一变,全身都冷疼,老头子在世的辰光,已不知为他求过几多名医奇药,可就是断不了根……” 摇摇头,她接着道:“你们全别离开,就在这里候着,我在和他们老小说过话之后,马上有紧急谕令交付你们前去执行!” 阮二躬身回应:“老夫人放心,小的们寸步不离。” 于是,金申无痕招呼屉若尘,进入前面大厅;在这间陈设华丽豪奢的厅堂里,早就或坐或立的有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十来个人等着了,他们才一踏入,一个面色红润,蓄着八字胡的六旬老者已迎了上来,声音宏亮但却急躁的一叠声问:“我说大妹子,可是有了什么大麻烦?是咱们内部的纰漏还是外头有什么不妥?这来龙去脉到底如何?现下又有了啥的演变?”金申无痕横了老者一眼,没好气的道:“你这么个连珠炮似的问法,叫我怎么回答?事情当然不好,但像你这样毛躁也并无补益,且坐下来歇着,哥哥,我会说个明白。” 这位老人——金申无痕的老哥申无忌,手摸八字胡,嗬嘴笑道:“看你这泰山笃定的模样,大概也是有惊无险的成分据多,倒把我好急,甚且等不得在‘九昌阁’候你,就把大伙全请过来了,倒是我太小题大做啦!” 坐在铺设锦垫的太师椅上的那位老人,轻摇着银发如雪的头,捋着同样银白色的及胸长髯,音调低沉却浑厚有力的道:“恐怕不似你说的这般轻松,无忌,亏你还是无痕的亲兄长,连她一向的个性也不清楚,天大的事,你几曾见她慌张过来?她表面上的平静,不见得就担保事情的无碍,否则,又何须寅夜告知我们聚晤于‘九昌阁’?” 面对金申无痕,老人又道:“无痕,我说得可对?” 金申无痕显露出罕见的亲切笑容,神情也是罕见的恭顺:“三叔,你老见微知著,高瞻远瞩,看人看事入木三分,怎会说错?正像你老讲的麻烦可大着了,我正在强持镇定,要和大家商议个应对的法子出来……” 老人便是金申无痕夫家的嫡亲三叔,早年亦曾雄霸过塞北一带的大豪:“闪雷”金步云! 金步云一双环眼里光芒炯亮,他缓缓的道:“看情形怕是大漏子吧?” 金申无痕低徐的道:“是大漏子,三叔。” 旁边,申无忌大声道:“什么大漏子你可得快点说出来听听,这不是憋死人了么?先前问易永宽,兔崽子又不肯讲,只吞吞吐吐的说有一种极端险恶的形势正在凝成,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就闷不吭声了,真是你调教出来的好下手,连转达几句话也承袭了你的作风!” 金步云沉稳的道:“别这么急切,无痕会仔细向我们说个明白的。” 这时,一位风姿绰约,容颜秀美的中年妇人,亲自端着一张锦蹲来,笑盈盈的道:“大嫂,你坐着说吧,这半宿来,想是够劳累的了……” 另一个体形瘦削,面目严肃的中年人也接口道:“淑仪说得不错,自家的身子也得注意珍摄才是。” 中年美妇乃是金申无痕唯一的小姑金淑仪,那面目严肃的中年人便是她的丈夫端良,一直站在端良身侧的那位俊逸青年,便是端良的独生子,也是金申无痕的外甥端吾雄。 施嘉嘉也在场,陪伴着施嘉嘉的,是两位四十上下的妇女,这两位妇道的生像神韵,与金申无痕颇有近似之处。 那面圆肤白的一位,就是金申无痕的大妹申无求,瓜子脸,肌肤稍黑的一位,便是她的二妹申无慕——两人至今仍未出嫁,是而不论形态气质,仍有着云英少女般的矜持与含蓄,甚至带着点缅腆的意味。 金申无痕并未即时坐下,她微侧过脸,道:“展若尘,在座各位,都是我的至亲家人,你过来一一见了。” 展若尘走上前来,彬彬有礼的逐一相见——除了施嘉嘉之外,他还是首次和金申两族的亲人晤面,从他们的言谈及外貌中,他几乎皆能以猜中和金申无痕的关系,每一施礼,称呼俱都不错。 目注展若尘,金步云连连点头:“你就是在蛇口之下,搭救了嘉嘉的那位展若尘?‘屠手’展若尘?” 展若尘道:“在下正是蒙受楼主续命超生之德,恩同再造的展若尘。” 非常满意的笑了,金步云赞许的道:“好,答得好,真乃谦谦君子,昂昂豪杰,展若尘,我是最喜欢你!” 展若尘静静的道:“三太爷抬爱,在下不敢承当。” 走过来一拍展若尘肩膀,申无忌笑道:“早就想会你一面,展若尘,果然见面更乃强过闻名,是个好小子,我大妹子看人没有看走眼,也难怪她如此器重你了!” 展若尘道:“这是各位前辈谬奖,也是楼主的隆情曲涵。” 端良看着屉若尘,十分友善的道:“展老弟,今后‘金家楼’仰仗你的地方很多,还请不要见外,大伙多亲近。” 展若尘道:“更要请端前辈指教。” 嫣然一笑,金淑仪插口道:“你太客气了,展若尘,我大嫂生平最看重的就是有胆识,具骨节,尚忠义的人,有关你的很多事,我们都听说过,你的长处更不止这些,‘金家楼’加添了你这样一把好手,不但如虎增翼,大嫂身旁得人,也可以轻松多了……” 展若尘道:“在下承楼主救助于生死一发之间,挽危于奄奄待毙之前,大恩如山,舍此一命,亦难报楼主宏泽万一,自当全心全力,为楼主效尽棉薄。” 金淑仪微笑道:“你不用表明,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赤胆忠肝,豪气干云的人物,展若尘,好希望你能永远留在‘金家楼’,永远成为我们之中的主要一员!” 展若尘道:“只要‘金家楼’需要在下,无远弗届,定供驱使!” . 申无忌宏声道:“你不必‘无远弗届’了,就在这一亩三分地养老吧,天下之大,还有什么所在比这里更叫人留恋,更来得有意味?” 不待展若尘回答,金申无痕已接着道:“得啦,越扯越远,展若尘已经答应留在我们这里,磨菇多了,可别又叫他分了心,变了卦,眼下还是说正经的——” 金步云正色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麻烦?” 金申无痕目光回迎,满眼的岭厉与锐酷之色;她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谋反!” 整个大厅立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中,金申无痕吐自唇间的这两个字,宛如两把冰寒的刃锋透进了人心,也冻僵了人心——随即又爆出一阵吼骂,申无忌首先愤怒的叫:“是什么人?” 金步云示意在他背后为他轻捶肩背的两个小丫鬟停止动作,边吸着气问:“不错,无痕,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飘缈的叱喝呼喊声响,似真若幻的传进了大厅之中,仔细聆听,宛如更搀杂着短促的嗥号与悠长的哀叫——那是一种凶邪的征兆,噩梦般的怖慎,令人有着极端惶恐不安的感受…… 大厅之外的走道上,响起了急促的步履声,跟着又是厉烈的喝问与叱叫声——“飞龙十卫”业已抢出楼外防护且查探了! 展若尘表情阴沉又冷硬,他向着金申无痕道:“楼主,我们大概晚了一步——他们可能已经展开行动了!” 慢慢自锦垫上站起,金申无痕神情木然,语气更是萧索得紧:“如果你说得不差,他们的动作倒是够快,只是不够快得将我们一网打尽!” 咆哮一声,申无忌吼道:“到底是谁要造反?是哪一个有此狗胆?他是不想活命了么?!” “呼”的站起,金步云也激动的道:“‘金家楼’创定江山几十年,还不曾碰上过这种窝里翻的肮脏事,任他是谁,我们也要痛加惩治,以儆效尤!” 金申无痕目注掩闭的厅门,阴森的道:“我们即会知道是谁,三叔,我们即会知道……” 于是,厅门“呼”声桩推开,“飞龙十卫”的副首领古自昂神情激愤,更带着那种颤震的痛楚与惊窒的惶悚冲了进来,他猛的向金申无痕跪倒,噎着气,腔调拉着尖厉的短音:“老夫人……我们被包围了……是好些身份不明的外路人物,还有……还有若干我们自己的弟兄,那领头的人……老天,居然是二当家!” 双目怒睁,金步云暴烈的大喝:“不得胡说——古自昂,你看真切了?果然是单慎独单老二?” 古自昂长方的一张大脸上,肌肉在扭曲,连唇角都在抽搐个不停:“三太爷,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小的怎敢有一字虚报?二当家那一袭银灰长衫,老远便闪亮亮的扎着人眼,小的看了这多年,用不着端详就能辨认个一清二楚,确是二当家无疑!” “哇!”- 声大吼,申无忌口沫四喷的吼将起来:“单慎独?竟是单慎独要造反?这还成什么世道,算哪码子的人心?连自家的左手都要同右手纠缠了,家门子里烧野火,如何得了?!” 金申无痕没有理会她老兄的叫嚷,管自冷漠的向古自昂问着话:“外面是怎么个情景?” 古自昂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咽着唾沫道:“回禀老夫人,方才小的们正在后头候令,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喧嚷叫嚣之声,为恐有失,大伙急忙赶出去查看,甫一出门,便发现四周人影幢幢,奔掠冲扑,本楼守卫在外围的弟兄纷纷遭至袭击,大都殉难,有几名幸存的也告不支退下。因为敌情不明,形势混淆,阮老大不敢擅作主张,便交待所有人手退据楼内,并即紧闭大门,以待老夫人进一步之指示!” 金申无痕低沉的道:“单老二又是怎么回事?” 古自昂眼皮下的肌内又跳了跳,他沙着喉咙道:“当小的们刚抢出门外的辰光,就已察觉形势不妙,而二当家正站在远处,负手卓立,昂然注视着小的们,在他身边,尚簇拥着十多个不明身份的外路人物,看起来对二当家状颇为恭顺,我们的守卫弟兄在遭到狙杀之际,二当家竟视若无睹,管自挺立不动,那干不明人物与组合里某些叛逆,行动之间,皆似以二当家为中心,进退绕回,全在二当家眼眉示意之下——” 金申无痕慢慢的道:“那一袭闪亮亮的银衫……果是那一袭闪亮亮的银衫……” 古自昂又道:“如今楼门业已关闭,加上铁闩,上下各窗口亦已掩紧,双层护窗铁栅俱皆放落,人手的分派阮老大也调遣妥当,足可应付对方几轮强攻……” 金步云一拂云髯,沉声道:“古自昂,组合里附逆叛乱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可曾一一认出?” 舐舐嘴唇,古自昂道:“回三太爷,小的亲眼看到‘电’字级的三把头‘隐枪’白锡侯、六把头‘四指神通’苟琛,以及二当家的两名近卫‘红雪’谷麟、‘骤雨’夏长光,与数十名他们属下的人手混在对方阵营中,且合同其他不明人物袭杀我们守卫的弟兄!” 金步云咬着牙道:“好一群大逆不道的畜牲!” 申无忌恶狠狠的道:“单老二真叫阴毒,竟然暗中勾结了这么多堂门里的老伴当跟他造反……” 金申无痕冷冷的道:“这才只是一小部分,哥哥,更有许多和他沆瀣一气的叛逆你还不知道呢!” 呆了呆,申无忌道:“什么?还有另外的人附和他?” 叹了口气,金步云道:“也是我们太相信单慎独,赋予他的权柄过大,间接替他养成了气候……” 此时,古自昂又急切的道:“老夫人,眼下形势险恶,待要如何断处.还请老夫人立加谕示——” 抬抬手,金申无痕道:“你先起来,我自有因应之策。” 古昂立起身来,肃手站在一侧,焦急之色,却溢于言表。 微侧过面脸,金申无痕的两道眉毛紧皱,投下一抹阴影在眼睑.冷森中更见凝形的煞气;她以一种僵寒得不泛丝毫情感意味的语韵道:“展若尘,你的看法呢?” 默然良久的展若尘,十分平静的道:“对方这次的行动,实力必然相当庞大——他们能够迫进至‘大金楼’,足以显示左近其他据点已经落了对方手中,易言之,一干忠于楼主的贵会兄弟,只怕凶多吉少,处境堪虑,依我看,‘大金楼’可能是‘金家楼’总堂里,唯一不曾陷敌之所了!” 一直没有表示意见的端良,忽然昂烈的开口: “大嫂,怒涛孤舟,正可一搏,也好现一现我们的不屈之气!” 金申无痕阴冷的一笑,道:“何止一搏而已?阿良,我要扭转颓势,痛惩叛逆,至不济,也要来他一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端良严肃的道:“全凭大嫂吩咐!” 申无忌又接嘴道:“我们堂口里忠心耿耿的弟兄也不在少数,该不至于皆被摆平了吧?” 金申无痕道:“方才展若尘已经说过,用眼前的情况看来,不曾附逆的弟兄怕是难以周全了——对方不会放过他们以凭添阻碍,自将尽早铲除,打通前路;但是否皆遭了毒手,在未到事实分晓之际,谁也不敢肯定!” 申无忌恨声道;“这些心狠手辣的王八羔子……却不知外地的各路人马情势如何?” 金申无痕道:“现在是一团混乱,外面派驻各地的弟兄们人心是否向我,更有若干附敌,俱难分判,好在不用多久,自会真相大白,要反的迟早是个反,那忠贞的,也特有他们表达忠贞的事突摆出来看!” 金步云又洪声道:“无痕,现下我们该怎么做?” 金申无痕道:“三叔的意思是?” 金步云正色道:“是你当家,无痕,我们全听你的!” 略一沉吟,金申无痕问古自昂:“楼里有多少人手?” 古自昂忙道:“十卫俱在,执勤弟兄也有三十余名!” 金申无痕明知多此一问,却不得不再问:“留守总堂的各级把头有没有前来报效应命的?” 古自昂脸色晦暗的道;“没有。” 金申无痕又道:“刑堂的人呢?” 摇摇头,古自昂苦涩的道:“也一个不见!” 重重一哼,申无忌道:“莫不成都反了?” 金申无痕沉重的道:“其中附逆者必然尚有,然则,因为忠贞不二而遭至毒手的恐怕更多了!”—— 第34章 往日手足 申无忌搓着一双结实有力的大手,急吼吼的道:“大妹子,你倒是摆出几句话来,到底打算怎么办?干耗着又能耗到几时?!” 金申无痕目光如剪般扫了她的阿兄一眼,腔调也同她的目光一样冷锐:“没有人在白耗着,即使我们想耗下去,对方也不容我们苟延残喘,哥哥,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们怎么办,不能拒持逆势,至少也要拼个同归于尽!” 申无忌大声道:“水里火里,全凭你一句话,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豁上!” 展若尘低沉的接口道:“正如金前辈先前所言,我们的力量足可一搏!” 金申无痕道:“就只我们这些人,单老二这场美梦便不见得能成为事实,他将会发觉,预料中的演变,他是估计得太轻易,太单纯了!” 金步云道:“但我们也切切不可掉以轻心,小觑了他们;形势发展到这个地步,足见对方的计划周详,实力雄厚,无痕,这第一回合,我们算是输了!” 金申无痕沉着的道:“不错,这第一回合.我们算是输了,可是二叔,争斗将是绵长的,串结的,会有无数个回合在后面,除非我们次次皆输,否则,单老二的妄想就变得艰辛了!” 厅门外,又一条人影奔了进来——是“飞龙十卫”中的筒叔宝,他单膝沾地立起,面色严肃,举止神态倒相当沉得住气:“禀老夫人,入侵者已将本楼重重包围,对方乃是由外路各道人物与组合之内部分叛逆所串连,为首的显然是我们二当家,刚才二当家着人传话,要求和老夫人当面谈判……” 一边的申无忌大吼道:“放他的狗臭屁,乱臣贼子,无耻叛徒,有什么资格和立场与主子‘谈判’?!” 金步云也愤怒的道:“这就是要挟,要逼迫我们屈服惮畏,订定城下之盟!” 金申无痕冷清的笑了笑,道:“好,我就和他谈谈,倒要看看单老二在撕破这张假面具之后,又是怎样一副嘴脸!” 申无忌忙道:“大妹子,你与那叛徒尚有什么可谈的?这岂不是自贬身价?照情照理,他根本不能同你站在相等的地位开那捞什子‘谈判’呀!” 金申无痕生硬的道:“我们的原则在任何情况下决无改变,这就够了,至于体统和帮规,哥哥,此时和单老二计较,就是一桩可悲的笑话了。” 端良颔首道:“大嫂说得不错,单老二如果明白这些,便不会施此大逆,做出恁般丧德败行的罪恶来!” 金申无痕深沉的道:“在这样可恶可恨又可耻的罪行已经成为事实之后,我难以想像单老二还有什么可以和我‘谈判’的,但他要谈,我也未尝不可探究一下他的后续阴谋何在,总之,他抹煞不了业已铸成的罪行,我也不会因此一谈便对他稍有恕宥!” 展若尘的唇角抽动了一下,轻声道:“楼主,单慎独重兵围楼,表面上大势已成,只怕不是为了要求恕宥才想谈判的,据我看,他的目的在于条件的交换,以稳定既得的局面或减少他们预料中的重大伤亡。” 金申无痕道:“不可能有任何妥协,也不可能有任何条件的交换,所以我认为原无可谈之处,但我倒要看看单老二尚有什么花样施展?” 金步云道:“也罢,我们一起去!” 金申无痕道:“二叔,恕我擅越——谈判场上,还望大家稳住,切勿轻举妄动,浮躁莽行,进退之间,皆以我的号令为据!” 金步云道:“就是如此,无痕,我说过,原是由你当家!” 于是,大厅中的各人,在金申无痕为首之下,静肃的出了厅门,厅门之外,是一道宽敞的前廊,前廊连着双层的包铁实心乌木门,这并叠的,厚有半尺的楼门早已闭拢更加上坚牢的铁闩,前廊左右延伸上去的白玉石阶梯,也都有司职的弟兄把守,窗户皆掩,铁栅下落,果然防卫森严,是顶得住几波硬袭的功架。 在楼门之侧,“飞龙十卫”的好手有三名守着,由阮二亲自率领押阵。 迎上几步,阮二向金申无痕躬腰道:“老夫人可是决意与那干叛逆交谈?” 金申无痕冷冷的道:“只是交谈而已,除此之外,毫无作用,阮二,你们可别想岔了而生怠忽之心!” 阮二恭谨的道:“小的不敢——为使老夫人消除后顾之忧,适才小的已令公孙向月领导十名弟兄,将连珠强弩隐伏楼顶各处气窗之后,以掩护老夫人退入,此外,小的亲串十卫四名担任堵截大门之责,再加上老夫人与各位尊亲之力,谅想对方也难以起启门之时借势攻入!” 金申无痕道:“做得好,但凭十卫里公孙向月那一手‘漫天星雨’的暗器功力,就抵得上数十名强弩手而有余,阮二,你调遣颇为得当!” 阮二又躬身道:“但求无过,老夫人。” 一挥手,金申无痕道:“开门。” 由简叔宝与冯正渊合力下闩启门,两层厚实的金铁乌木门,内两扇是自外往内开,外两扇是自内朝外推,在一阵沉重的磨擦声里,门开了,外面是一片光亮,一片青绿杂着赤红,或是惨白渗着晕黄合组的光亮. 青绿赤红的光焰从一只只的火把顶端跳跃蹿舞着,间而响起“哔剥”的轻裂声,气死风灯的映幻有点儿惨淡,那各形各状的灯笼,自油纸里透出团团晕黄,异色的这些彩光,又炫惑着幢幢的人影,气氛便漾现着诡秘又阴森了,当然,少不了的是诡秘中那股子怖厉,阴森里的那种冷酷。 光彩在摇晃着,在闪映着,看上去,似一抹一抹见形不见质的血芒在交织变幻,而那张张的人脸,便都罩在这种怪异的,充满鬼气的光晕中,益发不透着人的味道了…… 缓缓的,金申无痕走出门外,她的一袭素白衣裙随风轻扬,仿佛是一片隐隐的云雾在飘移,但这片云雾却泛着那样冷瑟又萧索的寒气,隔着老远,便能沁入人们的心里。 陪同金申无痕出来的,是展若尘、金步云、申无忌、端良、金淑仪、端吾雄等六个人,申无求与申无慕姐妹俩则护着施嘉嘉站立门内,阮二领导他十卫中的四名弟兄,早已严阵以待,分守大门两边。 金申无痕没有走得太远,只行出十步之外便站住不动,陪同她的六个人,立即向左右散开,展若尘距她最近,靠在她右手三尺之处。 对面,一个身形适度,灰衫隐闪着银华的人物负手卓立着;那人生了一双浓黑的眉毛,双目细长,却在开合之间精芒如电,高挺的鼻梁中段凸出一截鼻粱骨,以至他原先并不勾垂的鼻子便镇压迫得微向内勾了,他的上下唇都薄,在不说话的时候,嘴紧闭着,下颔习惯性的略往上扬,有一种睥睨自堆的意味。 . 展若尘凝视着那人——他熟悉这类典型的人大都是那一种人:刚愎、专独、冷酷、自大,城府深沉却又性格暴烈;这类的人适合骑在别人头上,却太不适宜头上有别人顶着! 当然,这就是单慎独,“金家楼”一向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也是这次谋反行逆的幕后主持者,“灰衫”单慎独! 单慎独的身后,拥立着痴肥矮胖的“鬼旋风”史邦、颀长削瘦的“落鹰掌”谷浩然、头大身子小的“双绝剑”唐丹,以及“指西竿”庄昭,另外,两个眉目如画,风姿曼妙的女人却分立在他两侧,接近得像是倚偎着他。 四周,明里暗里,大约也有两三百人散侍着,有些是服饰各异的外路人物,有些,竟是“金家楼”所属的装扮,只是黑衣白扣之外,那些叛逆者另在身上加了点小玩意——每人在黑头巾上齐额勒了一条红丝带! 空气异常僵寒,僵寒里跳动着不安,凝聚着火爆,浮漾着血腥——像是一层薄薄的幕帷包托着这一切,稍有震蔼,幕帷破裂,则杀伐与惨烈便会怒浪滴浆般涌溢而出了。 金申无痕看着单慎独,表情冷木而生硬;单慎独也毫无忌惮,更无愧的直视金申无痕,神态强悍,更逞着几份桀骛之概。 金申无痕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注视着单慎独。 单慎独也没有说话,镇定自若的还视于金申无痕。 好半晌,金申无痕终于摇摇头,平静的道:“单老二,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可淡的吗?” 单慎独傲然一笑,声音坚决而有力:“当然有,大嫂,我们之间,还有许多许多可谈的,跟该谈的!” 金申无痕淡漠的道:“那么,就从你那里开始吧!” 微微昂头,单慎独朗声道:“首先,大嫂,我要告诉你我为什幺要这样做——不是昨天,不是去年,而是远在十年之前我已经有这样做的打算,只是酝酿至今,时机方才成熟,付诸于行动更趋向于功成罢了!” 不似笑的一笑,金申无痕道:“竟难为你委屈了这许多年。” 单慎独突然厉声道:“不必嘲笑,大嫂,因为这并不可笑——你说的正是实情,我已经委屈了大久,在你这个狂悖又专横的妇道之下仰承鼻息,为你们‘金家楼’这干饱食终日的族人劳碌奔波,我卖命豁力,得到的是什么?沾到的是什么?无名无利,无权无实,既便耗净这一生,仍然一无所得.却让你们坐享其成,不劳而获,辛苦难有代价,折腾并无补报,便宜是你们的,艰难却让我们来背,我是个人,我更是个明白自己该扮什么角色的人,我受够了,忍够了,所以,我如今就要取回我该取的,我用青春、生命、鲜血、心力换来的赏酬,这个赏酬,是你的地位,亦是‘金家楼’的整个基业!” 金申无痕道:“说下去。” 单慎独昂烈的道:“大嫂,容我继续称呼你是大嫂;你估错我了,轻看我了,你以为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甘供人驱使的窝囊废?如此一个不思更上层楼的应声虫?你以为我习惯受命于人,仰承于人?你以为我满足于永远没有自我的生活?沉耽于那种施口小惠便可笼络的虚幻里?你错了,大错特错了,我是个人,是个要出人头地的人,我不是一头狗,一头努力逗弄主子欢心,仅仅获得一根骨头便心满意足的狗!” 金申无痕道:“我在听,单老二。” 一指金申无痕,单慎独激动又高亢的道:“尤其是,我不甘在你这种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胯档下混日子,牝鸡司辰最为难忍,加上你自私、专狂、霸道;、恶毒,心里眼里,只有你金家的利益,金家的前程,你完全在用我们的劳力昌旺你金家的家业,以我们的鲜血灌溉你金家的命脉,我们耗净了光阴,牺牲了未来,换得的是什么?一场空,只是一场空,而你,你们金家,却茁壮了,盛发了,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么?如果我忍讳,我逆来顺受.我就是麻木、是愚昧、是白痴,不但对不起我单家祖宗,更对不起我来这人世间上走过一趟!” 金申无痕道:“还有么?” 单慎独粗暴的道:“有,多得很!我的恨如九山叠,我的怨似骨梗喉,那一股闷气憋得我心肺沉痛,那满腔委屈涨得我脚膛几裂,就是这样,我忍了太久,熬了大久,也咬着牙等了太久,我决定不再空待机会,而由我个人来制造机会,眼下事实的铸成,便乃我多年心血的结晶,大嫂,单慎独不要永远做‘者二’,你这个位于,早该我来接受了!” 金申无痕唇角的肌肉在不可察觉的抽搐着,她轻轻抛洒了一下衣袖——借着这个小小的动作,来缓冲她几不可抑的愤怒与激亢,然后,她低沉的道:“单老二,难道在你如此理直气壮的申辩中,你就毫不感觉到可耻、可悲,又可笑吗?难道你竟不明白你的作为,从头至尾就是一个荒谬又狂悖的错误?你可清楚你在做什么?了解你犯了多少不可饶恕的罪恶?” 于是,单慎独古怪的笑了,他向前稍稍走了半步,微眯起一双眼道:“果真像你说的这么邪祟又丑陋?大嫂,你是这么认为的么?” 金申无痕暗中吸了口气,尽力把腔调放得平缓,露得均匀:“‘金家楼’一向待你极厚,单老二,这些年来,我们自信未曾有半分亏欠你的地方;在‘金家楼’,你占上位,掌重权,事高俸,处处优礼有加,我们甚至给予你几同当家的相等的局面,除了没有改朝换号,‘金家楼’和你自己的基业又有什么两样?单老二,你实在太不知满足,太不明忠义……” 单慎独尖锐的道:“满足就是不求自进,忠义乃是主子要求奴才盲目报效的道学工具;大嫂,我不傻,更不迂,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该争取的是什么,这套陈腔滥调罩不住我,我也不会幼稚到眩惑其中,我只认定我应获得的——我用青春、血汗、心力累积了大半生岁月之后所应获得的!” 金申无痕沙哑的道:“单老二,你这是谋反,是背叛,是大逆不道,是泯灭天良……” 冷冷一笑,单慎独道:“不要忘了现实——大嫂,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金申无痕凄幽幽的道:“你的定论未免下得稍早了一点,单老二,谈成败,目前还隔得远,金申两家的族人尚未死绝,恐怕多少会给你添点拌阻!” 单慎独强硬的道:“大嫂,那就怪不得我要踏着金申两氏族人的尸体登位掌权了!” 不待金申无痕回答,在一侧早巳双眼圆瞪,发眉俱张的金步云,再也忍不住,狂烈的吼叫起来:“单慎独,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牲,贪婪恶毒的禽兽,枉披着一张人皮,却净干些不是人干的勾当!‘金家楼’对你哪点薄了?哪处差了?这多年来,你在‘金家楼’坐着第二把交椅,呼风是风,唤雨来雨,谁不依着你,顺着你?叫你吃油了嘴,养肥了眼,竟连心也被蒙住啦?长久以往,你拿‘金家楼’的,用‘金家楼’的,使‘金家楼’的,更勾结外敌,图谋主子基业,倒行逆施,残害窝里兄弟,你,你还有一丁点良心没有?有一丁点人性没有?!” 申无忌在旁暴辣的接口道:“良心早让狗吃了,否则他怎会做出这等天打雷劈的恶毒事来?真正卑陋龌龊,无耻无行!” 不愠不怒的笑了笑,单慎独安详的道:“你们只是两头行将就木的老狗,晕溃不明,腐迂糊涂,你们安适的日子过长了,舒坦的岁月享久了,何尝明白你们的快活优游是建筑在什么人身上?又何尝了解那种饱食终日,不劳而获的闲散辰光乃是由暗里多少个辛酸劳苦所组成?而你们凭借什么来承受供奉?只为了你们姓金与姓申而已,这不够,姓单的肩扛若干蒙屈弟兄的愤恨,头顶那漫天的怨气,便要打你们这群废物入十八层地狱!” 白髯簌簌而颤,呼吸急促,胸部更剧烈的起伏着,金步云气得双眼透赤,额际青筋浮突,他两手握拳透掌,满口挫牙:“单慎独,我们都瞎了眼,失了魂,居然叫你这阴毒小人蒙骗了这许多年……” 单慎独淡淡的道;“这只是一种手段,一种谋求大业成功的手段,而井非你们瞎眼失魂,相反的,你们防得我紧,看得我严,庆幸的是,我不曾留下破绽给你们可乘之机罢了!” 申无忌大叫:“简直死不要脸!” 微喟着,单慎独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们两个人才通晓时势的演变与际遇的轮转乃是操之于有为者之手,而不在于那类可笑的宿命理论上?更不在于虚无的忠义梏桎之中?” 这时,端良不禁深长叹息,他低缓的道:“二当家,权势利欲之心,竟能把一个人的外表伪装到如此无懈可击,相交相处恁般长久而纹丝不露,这浮荣虚华的魔力,未免也大得可怖了……” 单慎独对端良似是尚有几分情份在着,他神色一肃,凛然遭:“人有其志,人各有志,端兄,走一条艰困的路,总得倍加小心。” 端良忧感于形的道:“志在于人.却不该在背叛旧主,残害手足之上,二当家,你用鲜血与白骨堆砌成至你目的的阶梯,背牢的更是不仁不义不忠不信之名,就算你能幸得,又有什么意趣可言?” 单慎独寒着脸道:“我们立场不同,看法自也迥异,端兄,你不明白我的思想与观点!” 摇摇头,端良沉重的道:“行此大逆之下,二当家,任是你的思想与观点有何杰出超拔之处,只怕也不会为一般明理尚正之士所接受并苟同。” 双目倏睁,单慎独厉声道:“端兄,你我平日颇有交往,我多少敬你的正直方刚,这才给你颜色,你可别借此轻辱于我,像他人一样自讨没趣!” 端良沉沉的道:“事到如今,二当家,你我之间,已不止是‘自讨没趣’而已,形势演变下去,约莫你放不过我,我也难以周全于你!” 单慎独忽然大笑道:“自古以来,胳膊肘子便没有外扭之理,果然一点不错,金家的姑爷自是偏着金家的姻亲,倒是我太把昔日的交往看重了。” 端良平静的道:“只在一个‘理’字,二当家,这次你做差了,‘理’字你竟半点不占!” 单慎独昂然道:“端兄,纵然再加一个字.对于‘金家楼’的覆灭,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端良道:“尽此心力而已!” 单慎独狠烈的道:“你将后悔不及,端兄,不识时务的人最是可悲愚昧!”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金淑仪,冷峭的搭腔道:“单慎独,我们宁可做一个可悲又愚昧的人,也不屑去扮演似你这等出卖组合,反叛帮门的无耻角色,你不止是‘金家楼’的羞辱,更是整个江湖道上的败类!” 淡然一笑,单慎独道:“胸罗大志,力图奋起之士,总免不了在做法上有些异出之处,二姑娘,这乃是成一番大业之前必经的过程,也是一个强者惯常的手段!” 金淑仪脸色铁青的道:“篡夺旧主基业,残杀同门兄弟,引外路敌奸,行叛乱之举,为的只是个满足个人权利私欲,专横之极,这叫什么过程,又叫什么手段?!” 单慎独道:“你不懂,二姑娘.” 金淑仪萧煞的道:“我幸而不懂,否则我也就和禽兽无异了!” 表情微变,单慎独阴森的道:“二姑娘,你遣词用语,最好多加斟酌,不要忘记你是在和谁说话,对于贤伉俪而言,我已经用上十分的忍耐了。” 金淑仪冷笑道:“你这样说是指望什么呢?吓我吗?唬我吗?还是要我自加警惕?大可不必了,单慎独,你早就施用了比这些恫吓更具体的手段!” 单慎独道:“金家与申家两族人,向来一个比一个难缠,可是我必须试上一试,二姑娘,而且我有自信,你们金家的气焰,在今晚就将烟消云散了{” 金淑仪生硬的道:“得到了那个时辰才能分晓,单慎独,你说早了!” 镶滚着金丝边的衣袖轻轻一拂,金申无痕冷漠又寒凛的道:“单老二,你约了我出来,莫非只是要和我谈谈你所受的‘委屈’,以及用唇舌争论你这次作为的是与非?” 单慎独扬起脸来道:“这是原因之一,大嫂,另外还有一个陈报,一个忠告!” 金申无痕目光飘移于周遭晃闪的焰苗上,她的语声也在荡漾:“很好,我在听着。” 顿了顿,她收回视线,直望着对方:“而且在你说完了之后,我还会向你补充一点你所遗忘了的——或是你不肯明说的。” 单慎独深刻的笑了笑,两眼中芒彩隐现,透着泛赤的光华,突挺的鼻粱倨傲的扯紧了两颊,以至他的薄唇便益发削厉得不泛丝毫活络意味了,声音吐自他的唇缝,冷冽得像一颗一颗的冰珠子:“首先,大嫂,我要向你声明,这陈报乃是一桩十分遗憾的事,其中内容,将不会使你或我感到丝毫惰快,更进一步说.我要表达的不仅是一段经过,也是抒发我心中的悲悼……” 业已明白对方所要讲的是什么,但金申无痕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深沉得泛着森酷意味的凝视着单慎独! 站在金申无痕左右的人,也大多猜测到单慎独所谓“陈报”的内涵为何,他们都知道,即将从单慎独口中吐露的音腔,将不止是单纯的语句的组合与贯连,更是血腥的串接,悲惨的反映,一抹抹邪恶的死亡阴影,必会在他的诉说中形成无可化解的层叠翳雾,罩着人心,也扯绞着人们的肝肠……… 轻咳一声,单慎独的举止尔雅又雍容,他以一种从容不迫的语气道:“我们里应外合,大举进袭‘金家楼’的行动,由于保密关系,我们在很早以前即已取了一个代号,称这个移动为‘震天计划’。本来,计划的推动还要延迟一段时间,但不幸大嫂你却已发现端倪,更步步紧逼,循线追索,时机业已迫急之下,我们的人又有几个落在你的手里,为了不至影响全盘大局,使功败垂成,我们被逼只有提早起事,决定在今天晚上实施‘震天计划’。我不得不承认,行动的提早,使我们遭至不少的困难及挫折,心理上的负担尤为沉重,但幸赖内外弟兄齐力齐志,个个用命,终于在连串的血战之后,铸就了眼前的形势——这个形势,或者这个成果,其美妙丰硕已在我们原先的希望之上!” 金申无痕木然道:“血战并未如此而止,单老二,你应该明白,从我这里开始,只怕还有几场大好的热闹i” 单慎独颔首道:“我很清楚,我也从未把事情看得如此简易,更不敢稍有低估于你之处;大嫂,许多年了,对你来说,我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你是一个十分刚强执拗的人,亦是一个自大倨傲的人,你永不会屈服或退缩,你将为你认为理该争求的一切奋斗到底,是而,我对你可能让步的期冀,并不怀有多大的信心!” 金申无痕道:“有关这一点,你看得非常正确!” 笑了笑,单慎独又道:“但是,某些业已形成的结果,我却不得不向大嫂你陈报,好使你认清现实,或许多少有助于改变你的执拗和倨傲。” 金申无痕道:“我会记住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项‘业已形成的结果’!” 单慎独坦然自若的道:“大嫂,我能体会你的意思,但我并不含糊。” 金申无痕道:“自然你不含糊,否则你也不会进行你那什么‘震天计划’了!” 轻轻呼了口气,单慎独道:“‘金家楼’的刑堂,在‘金家楼’的潜势而言,是一支相当有份量的实力,大嫂,我想你不反对我做这样的估计吧?” 金申无痕道:“你在‘金家楼’干了这么多年的二当家,‘金家楼’的一切,还有什么能够瞒得过你的?” 单慎独这是不曾体悟金申无痕的讥诮,接着说道:“所以,我们首先解决的便是‘刑堂’;我很难过,大嫂,整个‘刑堂’上下所属,已经被我们全部消灭——从费云开始,一直到他手下的每一个执刑手!” 静默了刹那,金申无痕的一边面颊在微微痉挛,她缓慢的控制着音调:“料想你们也不会毫无损失?” 单慎独故意赞美的道:“刑堂’上下,真是大嫂的心腹死士,‘金家楼’的忠实臣仆,人人豁力效命,个个宁死不屈,我们调动了大批好手,几经缠战,数番拼搏,最后,只好成全了他们,求仁的得仁,取义的,便也都叫他们取了义……” 金申无痕闭了闭眼,道:“果真一个不存?” 单慎独道:“据我所得悉的战报,并没有特别指出哪一个活口来,大嫂!” 金申无痕沉痛的道:“遭至毒手的,应该不止刑堂所属?” 单慎独道:“正是,否则我们聚兵至此,岂有这般顺当之理?留守堂口的各级把头,比如说‘雷字级’的‘刀疤’官九、 ‘断眉’杨渭、‘月宇级’的‘蹦猴’玄小香、‘黄竿’梁祥、‘星字级’的‘回手刀’鲍伯彦、‘双锤滚雷’东门武等等,通通被我们各个击破,分开袭杀,其他一干执迷不悟,盲从顽抗的角色,也都立斩刃下,半个不留!” 双目平直,神色却竟然变得那般安静又怡淡了,金申无痕清朗的道;“我总算多少知道了谁是忠良,谁是奸臣,虽然,分辨的方法太过惨烈!” 单慎独笑哈哈的道:“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已明朗化,也用不着再隐瞒忌讳了,大嫂,待会我将主动告诉你,‘金家楼’的组合之内,有哪些人是跟着我走的——其中有一部分从属的身份,恐怕要大大的出你意表!” 金申无痕道:“不一定,因为你的所做所为,已够出我的意表,还会有什么事比你的这一手更来得狠绝诡异,令人惊叹?” 哈哈一笑,单慎独道:“大嫂谬誉了——我要向大嫂道贺,当我们另一支拥着大批好手的人马扑袭‘九昌阁’之际,却竟扑了个空,阁中内外,金申两族的贵亲一个不见,我们不知这是巧合,抑或大嫂有洞烛机先的策算?但我不得不说,贵亲这一躲躲得好,虽则只是个迟早之分,他们至少暂且免了一劫!” 金申无痕喃喃的道:“这是天意……只是天意……” 不错,确是天意,若非申无忌的急躁个性,若非他憋不住先行将金申两氏亲族拖到“大金楼”去会晤金申无痕,此刻的情景,怕就不堪设想了——可能他们也将拼出代价,但他们自己付出的则更要惨重得多。 单慎独望了望天色,道:“大嫂,如今整个‘金家楼’俱已在我控制之下,我有许多功高艺精的帮手环伺四周,大批强悍勇猛的武士分布左近,而忠于你的那些人皆已非死即伤,呈散溃败,你的霸局,你的威仪,到今天晚上为止,算是成为过去了……” 金申无痕道:“不要忘记,还有‘大金楼’掌握在我的手里,还有若干不可轻辱的力量由我来调遣支配!” 耸耸肩,单慎独皮笑肉不动的道:“倾厦独木,狂流孤石.还能起得了什么作用?只不过是强弩之末,形同困兽犹斗罢了,大嫂,你只是在拖时间,除了净赔人命,于事何补?” 金申无痕坚定的道:“‘大金楼’是整个‘金家楼’唯一不曾沉沦的所在,也是一干忠于‘金家楼’的人誓死争抗的据点,并不像你所说的这样脆弱,你或许可以攻破它,但是,你却需要付出代价——极大的代价!” 金淑仪迅速接口道:“而且,就算‘大金楼’也完了,外面的天地还辽阔得很,单慎独,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空间和你周旋拼战,向你索讨这笔血债!” 单慎独道:“你们逃不出去,‘大金楼’的破灭,也就是你们为‘大金楼’陪葬的辰光!” 重重一哼,金淑仪道:“但愿到时候你还能看得见!” 单慎独道:“我会看不见么?当我费尽心力,冒着生命危险筹到了这个行动又近乎大功告成之前?二姑娘,我岂会如此粗心大意?” 金淑仪尖叫:“你是个贼-一是个丧心病狂,毫无天良的贼!” 点点头,单慎独心平气和的道:“就算我是个贼吧,二姑娘,也是个首屈一指的大贼,我偷的不是零碎财垦,琐屑细软,却是一个庞大的基业,一批自大骄狂者的生命!” 金申无痕阻止了她小姑的激动,凝重的遭:“单老二,你的所谓‘陈报’,可是已经告了一个段落?” 单慎独道:“不错,大略的情况,我已向大嫂你说明了,指望大嫂能对‘全家楼’现下的形势有个概念,从而在行止之间,做明智的抉择!” 金申无痕道:“这由我来决定——单老二,记得你另外尚有一个‘忠告’?” 单慎独的语气转为凛烈了,他亢昂的道:“有个忠告,大嫂,这个忠告乃是前面‘陈报’之后的延伸,当大嫂在明白势不可为之后,便该降服归颗,挣扎反抗之举,徒增加流血丧命,非但愚不可及,更无意义可言,大嫂不对自己慈悲,也该顾念那些忠于你的人!” 端良淡淡的插嘴道:“生死而已矣。” 单慎独大声道:“有何价值?” 端良形容肃穆的道:“这不是价值问题,二当家,这在于一个人的正义感、道德观。” 单慎独重重的道:“恐怕还得加上一项姻亲关系吧?” 端良萧索的道:“是非之间,亲情朋谊并不能左右蒙蔽,二当家,你的行为可耻可鄙,我就算与我大嫂毫无渊源,对你此一举止,也必不能苟同!” 猛一指头,单慎独盛气凌人的道:“大嫂,怎么说?” 金申无痕悠然道:“降服归顺,大概不会只像字面上这么单纯吧?” 忽然又阴冷的笑了,单慎独道:“大嫂的确是老江湖了,当然,我还另有条件,并不算太苛的条件。” 金申无痕道:“说出来我听听。” 一侧,金淑仪又急又惊的叫:“大嫂——” 金申无痕脸色一沉,冷冷的道:“不许插嘴——我们听听单老二的条件又有何妨?”—— 第35章 相煎何急 单慎独将背负的双手环胸,银灰色的袍袖闪泛着细微的光泽,轻轻晃动着:“还是大嫂比较明理晓事,不在激愤焦惶之下贸然做出失悔之举来,不错,条件能否接受,总要听清楚之后才好斟酌,在得悉条件的内容以前,便一笔抹煞了它的可行性,不但鲁莽,更也显得无知了……” 金申无痕道:“我正在等着斟酌。” 单慎独阴沉的道:“所谓‘降服归顾’,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强迫性,被迫者鉴于现实利害,总也或多或少存着反抗及仇恨的心理,换句话说,绝对没有至甘至愿的降服者,因此,在接纳降服的这一步,便必须有个保障,确定在仁慈宽大的措施之后,不至再遭到以怨报德的惨痛结果,这一点,是非常合情合理,并且也是不可稍有忽略含混的要项,大嫂以为然否?” 金申无痕道:“接下去。” 单慎独稍稍提高了嗓音道:“自然,在我们接承了‘金家楼’的基业之后,尤其是用这种很遗憾的方式接承下来,大嫂你、你的亲族,以及一干心黑顽冥的附随者,越加不会心悦诚服于我方,在这种形势之下,以某类条件来加以约束,或是说对我们有所保障,更是十分必要的,大嫂首先了解我们的不得已,再明白我们一番出自至善的动机,便对我们所提出的条件多少能以体谅了……” 金申无痕道:“你的前言已经说得很透彻,单老二。” 单慎独继续侃侃而言:“条件相当简单,而且做起来并不困难,我们要求自大嫂开始,金申两氏的贵亲,以及一干依然追随大嫂左右的人,全部废去武功一-我们可提供数种散功的方法以为选择,而后,我们便任由各位平安离去,更奉上一笔丰厚盘缠,但其中却有两位例外,我们将暂时加以留置,以考验大嫂之诚意,也为我们自己增一层防护。” 金申无痕道:“人质?” 单慎独一笑道:“一般的情况下,大家是这么称呼,可是我不愿如此明言,这总是带着刺激性的称谓--我能保证,留下的两个人,必将受到优渥的待遇,周全的照顾,而且时间只有三年,三年之后,大嫂以及大嫂的同路人,若仍不曾起非份之图,我们便立时将留置的两位客人送达界外,海阔天空,任由往来。” 金申无痕道:“大约人选你早定了j” 单慎独道:“不错,一位是金步云金老爷子,一位是施嘉嘉,施姑娘.” 金申无痕道:“你挑拣得真好,单老二,如果我是你,也不可能比你选择得更完美。” 微微躬身,单慎独道:“大嫂曾说过,我在‘金家楼’到底也坐了若干年二当家的位子!” 突然间,金步云嗔目大吼:“单慎独,想要扣留我做你的人质?你梦也不必梦!” 金申无痕迅速侧首使了个眼色,金步云方才怒冲冲的挫牙闭嘴,但却须髯拂动,两只眼睛鼓瞪得仿佛欲脱眶弹出! 于是,金申无痕静静的道:“单老二,你提的这些条件,可有什么相对的保证?” 单慎独扬起一边的眉毛:“相对保证?” 金申无痕生硬的道:“我们如果接受了你的条件,在个个废去武功之后,我们又怎能知道你一定会履行诺言,让我们平安离开‘金家楼’?” 单慎独道:“大嫂,我的允诺就是保证。” 望望笑了,金申无痕道:“你当我对你的‘允诺’如此相信?” 单慎独喟了一声,道:“可惜大嫂你现下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势砥定,我乃记在往日的一段情份上,方才对大嫂等宽恕至此,大嫂除了接受,只怕别无可择!” 摇摇头,金申无痕道:“还有一条路可走,单老二,难道你竟忽略了?”, 单慎独诡异的笑了起来:“负隅顽抗么,大嫂?” 金申无痕沉着的道:“不见得这么绝望,单老二,就算你先前说的全是事实,你现在所占的上风也只是暂时性而已。据你的说法,‘金家楼’受损的仅乃堂口中部分人手;‘刑堂’是尽其全责了,‘雷’、‘月’、‘星’三字级的驻留把头也俱皆蒙难。但你不要忘记,‘飞龙十卫’仍在我的掌握之中,金申两氏的族人也必无二志,这已经够你周旋,此外,我‘金家楼’派往各地的弟兄,也定有那忠贞不二的弟兄,从而闻讯揭起,纷加声讨,就凭你这股力量,约莫难以定鼎江山!” 用力点头,金淑仪加重语气道:“大嫂说得对,我们只要全力抗拒,姓单的与其党羽便难以得逞,时间拖下去,对他们有害无利,外面各路的忠贞弟兄得悉之后,必将立刻回师相握,那时,在里应外合之下,姓单的他们何来定理?!” 单慎独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大嫂,二姑娘,你们这么说,未免把我单慎独看得太简单了,也把我们苦心筹谋的‘震天计划’看得太幼稚了,行动展开以前,我们怎会疏忽了这些要节?不错,我也承认‘金家楼’派驻外地的人马我未能全部收归己用,但我却早有了安排--凡是无可归服的,我已密令业已依顺向我的弟兄立加铲除,或者以煌煌明谕指示他们远赴他处差干,亦有临时特赋其艰辛任务者,我敢说那干不开眼的东西,到今晚之前,皆已遭到了他们无从想像的厄运,有的早已尸寒血尽,有的跋涉于层峰丛岭中,有的恐怕正同某些不必要的险难在争抗,分身乏术,自顾不暇,何来余力回师相援?而待到大势已成,便有那幸存余生之辈,亦是有心无力,徒剩嗟叹了!” 金淑仪脸上变色,尖声叫道:“单慎独.你这心狠手辣的奸贼--” 嘿嘿冷笑,单慎独傲然道:“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承受‘金家楼’的薰陶也有老长一段时光了,我学得的不少,首尾难为的情况只会发生在那些三流龙套身上,而我,我是万无一失的,我的智慧糅合了我的经验,使我清楚我该做什么,怎么做,自然,我更忘不了‘金家楼’一贯的传说信条--稳、狠、独、绝!” 金申无痕道:“你学得好,单老二,独到之处,反倒使我也自叹弗如了!” 单慎独狠狠的道:“目前,我要对付的只是你们这批釜底游魂,金家遗孽,你们不用再妄想奥援,不必再痴望奇迹,你们已经走投无路,濒临绝境,如若你们愣要顽抗,则‘大金楼’破灭之时,也就是你们覆亡之际!”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单老二,你的确做得很周密,若由我来干,也未必有你这样详尽细致--” 单慎独大声道:“我是受之无愧--大嫂,是而你的位子你能坐得,我也不见得承受不下!” 金申无痕道:“你只是跨上了台阶,单老二,我这位子,你连边尚未挨上,只这几步的差距,你就要非常吃力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单慎独十分自信的道:“不会有你想像中那样吃力,大嫂,你将会发觉形势比你预料的更为险恶,也就是说,你的霸业即将易主,早已脆弱到不堪震撼了。” 金申无痕道:“你盘算得倒很如意。” 单慎独道:“不,大嫂,这句话原该由我来告诉你才对。” 顿了顿,他又道:“我想,在你最后决定态度之前,我再向你揭晓一些什么,或许可使你将利害得失重转一番--大嫂,这次的行动,我请到了许多外地的帮手,其中有‘鬼旋风’史邦、‘落鹰掌’谷浩然、‘双绝剑’唐丹、,‘指西竿’庄昭、‘铁钩扁担’宝心泉、‘鬼秀才’茅小川、‘仙人杖’杨钦、‘阴阳刽’吕欣、‘夺魄腿’马修平、‘流波刀’曹鹏等位,尚有许多把子不及在此一一提出--” 转头望了望在他身侧的那两位艳丽女子,他又笑哈哈的道:“我几乎忘了,大嫂.忘了向你引见这两位姑娘,她们一位是‘孔雀屏’白倩,一位是‘凤凰翎’舒亦萍;她们两位,在本地不太出名,西陲一带却是稍有个万儿,提起‘扫天星’尤奴奴,大嫂总会有个耳闻吧?尤奴奴便是她二位的恩师。” 尤奴奴是是个传奇性的人物,也是个恶名远播的妖邪之属,传闻中,她有一身干奇百怪,却酷狠精绝的诡异武功,没有人知她的年纪,也没有人晓得她的出身,她不属黑白两道的任何一边.她只是她--随兴所至,干她认为该干之事;多少年来,她有许多骇人听闻的行径在江湖上流传着,这些行径与血腥脱离不了关系,而无论是不是她的手笔,却总附会于她,因为她一向好杀,以她的理由做为屠杀借口,她更习惯表现她的杀人手法--被害者的天灵盖都是破碎不全的。 她的朋友极少极少,仇敌却没有,她的仇敌全是死去的--她不喜欢让她的敌对者在成为敌对的形势后多活上一时一刻,她每每迫不及待的追杀斩绝,而她的朋友又少,于是,她就更神秘,更富传奇性了,几乎罕有认识她或见过她的人…… 现在,尤奴奴的两个徒儿却在这里露了面,而且都是那么美艳,那么姣丽,更透着令人心荡的那种妖媚,她们好纤弱娇俏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两上不谙武功的小娘子。 对着这两个像是不谙武功的小娘子,金申无痕毫无表情,尤奴奴的名声并没有惊动着她--金申无痕了解她自己是什么样的角色,比起尤奴奴,她“金夜叉”的威誉不遑稍让! 单慎独咧了咧嘴,又接着道:“大嫂好定力,我业已报名的角儿大嫂既认为不值一顾,我就再把圈子里心归向我的弟兄伙计们,给大嫂透露一点--” 金申无痕的音调,有些怪异的低沉,她半合着眼,徐缓的道:“希望在你点露那些与你狼狈为奸的叛逆时,不要把一干堂而正之,忠耿不二的好兄弟也一竿子打进去,叫他们蒙冤莫白!” 单慎独一派尊重的道:“我不需要这样做,大嫂,因为事情业已明朗化了……” 轻咳一声,他又接着道:“在大局揭晓,由暗而明之后,隐瞒与掩蔽便变为不当,那足以令形势混淆,背向失真,对于忠于我方的人是一种损害,对那逆于我方的人亦是一种偏护,这是颇不公平的,所以无须大嫂顾虑,你立时就会知晓‘金家楼’每一个人的底蕴!” 金申无痕有力的道:“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笑了笑,单慎独道:“不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大嫂,我们对这两句话的观点与立场,恐怕却有迥异的解释。” 金申无痕重重的道:“单老二,你可以连续你先前的话了。” 单慎独笑道:“是,大嫂--首先,我个人当然是难以与大嫂共处下去了,此外,老五向敢也不惜冒犯大嫂,和我走上了同一条路……” 微微一震,金申无痕面上变****:“你是说,向敢也随着你一起反了?” 单慎独安详的道:“毫无虚假,对于大嫂你而言,这大概是一桩不幸的讯息。” 深深吸了口气,金申无痕强行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她喃喃的道:“好……反得好……反得好……” 单慎独又道:“在‘雷’字级的弟兄们里,‘三把头’‘仇手金刚’赵双福、‘六把头’‘一盏灯’曲维堂,也都是我的人!” 金申无痕冷冷的道:“单老二,那‘九手金刚’赵双福,你还能把他从地下挖起来算成一个‘人’吗?” 单慎独自若道:“这只是一张名单,大嫂,自然在起事前后免不了有所增减,难以一成不变,但是,不变的却乃一个事实--无论生死,这些人总是,或曾经是我的同党!” 金申无痕唇角勾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单慎独接着道:“至于‘电’字级的各位把头呢?人数就更多了,其中的三把头‘小张飞’周秀、五把头‘隐枪’白镐侯、六把头‘回指神通’苟琛等都是,‘月’字级的二把头‘游蚊’丘哲、五把头‘过山吼’常少荫亦乃我们的同路伙伴;‘星’字级的大把头‘赤眉’鲁上远、三把头‘铁戟’应忠、六把头‘地溜子’魏铨也都是自己人,大嫂,算算吧,你麾下的中坚骨干,有多少倒向我这边来啦?” 这是一项十分简易的算术,“雷”“电”“月”“星”四字级的把头们共有二十四名,照单慎独所说,已有十名变节叛反,存下的十四名中,又有六名凶多吉少,而派驻在外的八名把头,看情形也只怕希望不大了…… “雷”“电”“月”“星”四级的把头群,向来是“金家楼”实力的主干,如今却已支离破碎,几近溃散,辛苦建立起来的这支力量,陡然之间便落了个倾覆的局面,金申无痕心中的悲愤激荡之情,业已不是能用有形的表示所可涵括的了。 单慎独开始搓手--有着志得意满的味道--他露出两排洁白却颗粒尖细的牙齿:“大嫂,我以这等的阵容来与你的声威争衡,相信你也败得不冤,而目前形势亦已明摆明现,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及决定?” 金申无痕冷硬的,斩钉截铁的道:“我不能接受你劝解的条件!” 似乎并不觉得惊奇,单慎独笑着道:“果在料中--但大嫂,你仍有反悔的机会,你不妨再考虑一下方做答复。” 金申无痕断然道:“不必考虑,单老二,这就是我最后的决定!” 单慎独道:“在眼前的情势下,你居然做出这样,最后的决定,大嫂,不嫌过于固执且顽愚了?” 金申无痕果决的道:“你明白我不会向你屈服,休说我仍有可为之机,即使濒于绝地,也唯死而已!” 单慎独似是颇为遗憾的道:“那么,你的一干忠心手下,你也不惜一起叫他们陪同殉葬了?” 金申无痕铁铮铮的道:“忠义在先,谅他们死亦无憾!” 单慎独仍然试图玩他的花样--虽则他自己明白这个花样只怕玩不出结果来了:“我说大嫂,你可要想想清楚,我们仍是胜券在握,重兵叠围的优势情形下在和你谈斤两,为的是放你们一条生路,减少杀伐流血于最低限度,彼此双方固然不可并立,但却总是故旧手足,老兄弟伴当,因而才有这么一个至善至厚的献议,大嫂若轻易放弃,岂非太也可惜?”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你曾说你很了解我,单老二。” 单慎独颔首道:“我自信对大嫂你的为人习性,已有一个相当程度的体认。” 金申无痕道:“很好,你当然不会认为我是十三岁稚童,一个八十岁的老糊涂,或是一个神智不清的白痴老太婆?” 单慎独警觉的道:“自然不会。” 金申无痕冷锐的道:“这就行了,我既非如此幼稚昏聩,又怎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上这种天打雷劈的恶当?!” 单慎独并不愠怒,他平静的道:“大嫂是决定抵抗到底了?” 金申无痕昂然的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单老二,从你一开始谋反,你就该明白我的反应会是什么,天下有些自甘引头受戮的蠢货,但却永不会是我!” 单慎独沉沉的道:“是的,大嫂,我也料到你不会接受,所以我早就说过,对你肯于妥协的信心并不大,虽然我乃是出自诚意,满腔真挚--” 金申无痕道:“你是在述说一个笑话,一个谎话,单老二,你在令我作呕!以你这种为人,这种心性,这种节操,何来的‘诚意’,又何来的‘真挚’?!” 单慎独摊摊手道:“大嫂,看来我们是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金申无痕尖亢的道:“有!单老二,我们要谈的、能谈的,只是血债血偿,势不两立!” 猛一昂首,她又高声道:“你在怨恨,在气恼、在愤怒了,是吗?单老二,你先时曾告诉我,你要向我提出一项陈报以及一项忠告,我曾回答过你,我会在你的陈报及忠告之后再为你补充上你没说出口却早存于心的另一项目的--你打算用这个借口诱我出‘大金楼’加以截杀,至少在你的重围之下不得脱身--嗯?” 单慎独阴诡的笑了,他扬着眉,眯着眼道:“我的大嫂,你真是聪明,居然一猜便会叫你猜对啦!”—— 第36章 顺天应势 金申无痕冷森的道:“问题是,只怕不会有你想像中那样称心如意,至目前为止,我们尚不算砧板上的鱼肉,可供人任由宰割,更非固竖的镖靶,好叫你们随兴钉刺。单老二,我告诉过你,从我这里开始,还有几场大的热闹好瞧!” 单慎独双目暴睁,剽悍的道:“困兽之斗,徒落个更为悲惨的结局而已!” 金申无痕退后一步,生硬的道:“你可以试试看,单老二,我们之间,落个悲惨局面的人将会是谁!” 在单慎独的旁边,从来没有开过口的“凤凰翎”舒亦萍忽然轻盈盈的笑了.她以那种柔得发腻的甜软音调道:“老夫人,家师对于你老人家可是一向推崇得紧哪!家师常说,在江湖上论到女中豪杰的典范,乃以老夫人为最堪表彰者,家师再三向我们提起,老夫人精明强干,雄才大略,乃不世的英豪。但是,待到今天,一见到老夫人的面,却叫我们好生失望,老夫人盛名在外,却怎这般固执迂腐,又不识时务呢?” 金申无痕摇了摇头,神色在严峻里又透着一抹只可意会的轻蔑:“黄毛丫头,你懂得什么?” “孔雀屏”白倩词锋犀利的接口道:“我们或许不懂什么,但我们至少懂得大势的消长,机运的向背,而不论你多么通达世故,精晓世理,你目前的处境却已经对于你一贯的行事做人之道有了一个最明确的评判——倚老卖老,亦更不足以显示身份的尊高!” 金申无痕淡淡的,却威芒隐现的道:“那么,为虎作伥,狼狈行奸的举止又替你们二位姐妹表示了什么呢?” 白倩尖锐的道:“我们对这件事的解释大不一样,我们认为单大哥的行为乃是顺天应势,得道多助!” 叹息一声,金申无痕沉重的道:“‘顺天应势’、‘得道多助’,竟是这么个说法的吗?” 缄默了良久的展若尘,微侧身,向金申无痕躬腰道:“楼主,这两个女人乃是江小辈,武林末流,除了盲从附合和狂谬嚣猖之外,岂还识得一丝半点的情理?楼主威德并重,不值与这干黄毛妮子争论!” “孔雀屏”白倩那双明媚的大眼睛立时瞪圆了,她怒视展若尘,恶狠狠的道:“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见经传的鸡鸣狗盗之属,居然也在这里大放厥词,随意污蔑你家姑奶奶?!” 媚媚的一笑,“凤凰翎”舒亦萍仍旧柔声柔气的道:“师姐,和这种专司阿谀奉承的小人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待会儿先拿他开刀了结也就是了。” 单慎独目注展若尘,却是在对着白情、舒亦萍两人说话:“二位姑娘大概尚不知晓这位朋友是何许人吧?” 白倩怒冲冲的道:“他还会是谁?一个巴结主子却选错时辰的狗腿爪牙,且看金老太婆尚能予他什么好处!” 单慎独慢吞吞的道:“这是个很奇怪的人——一个以前不曾与‘金家楼’有过任何渊源的人,但是,他对‘金家楼’的效忠,尤其对我们大嫂的忠耿,却比起‘金家楼’的死士更有过之……” 怔了怔,白倩随即冷冷一哼,盯着展若尘的那两道目光,寒森森的宛若利剪:“原来你说是那个姓展的,杀千刀的展若尘!” 舒亦萍也哈哈笑了:“难怪有这么大的胆量,称呼我们姐妹为‘黄毛妮子’,大概他把那干曾经栽于他刀下的三流角色,与我们姐妹全看成一路的货了……” 白倩铁青着一张怒脸道:“倒要好好会他一会!” 展若尘冷凛的道:“你们两个要在眼下的场合争强逞能,道行还差得远,西陲的尤奴奴亦非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她的徒弟,只配一边凉快……” 白倩猛的挺前一步,眼下的肌肉在不停跳动,连声音也激愤得走了腔:“你——你竟敢辱骂我们的老师?” 展若尘萧索的道:“有那种不明事理,昧于德伦的师父,方才出了你们这类乖张跋扈,蛮横自大的徒弟,尤奴奴门规散涣,骂她几句,犹是个人的涵养不差!” 指着展若尘,白倩气得嘴唇都泛了青:“姓展的……你,你死定了……我非杀了你不可……” 展若尘双目上扬,傲棱棱的道:“白倩,这不是只用嘴说便办得到的……” 金申无痕平静的招呼道:“展若尘,无须徒费唇舌,我们退回去。” 徐斜刺抢出三步,单慎独大声道:“大嫂,你再要执迷不悟,就休怪我们得罪了……” 停住了业已半转的身子,金申无痕极其诡怖的睨着单慎独,她冰寒的道:“你早就把我得罪了,单老二,得罪得彻底又彻底了……” 于是,单慎独蓦然暴雷似的一声叱喝:“截下!” 一团黑影有如贴地滚动的旋风,“呼”的卷飙而来,旋回的劲风中是千万朵拳大的银亮光弧,照面间便袭向金申无痕! 金申无痕连看也不看一眼,管自转身行向“大金楼”,而端良却不出一声,修然穿闪,宽大的衣袍飞舞中,右手短剑,左手短斧,交相挥洒迎拒。 宛如一条大蛇凌空矫仲.但那条大蛇似的影子却是淡淡的白色,只是骤映之下,便点向金申无痕的后脑——好一根大蜡竿! 展若尘跟随在金申无痕身后,他低首垂目,右臂猝挥,一抹青莹莹的光华暴炫,大蜡竿已突然震跳,真像一条受惊的大蛇般连连弹荡而起。 来自黑暗里的是一缕极细极细的风声,当风声刚刚带起了空气的些微颤震,那支长只三寸,通体黝黑,尾部嵌饰着一片精巧凤凰翎毛的喂毒小箭已经到了展若尘背后——那支小箭细得仅若笔管。 展若尘的刀锋反挑,人却霍然偏旋,在一轮波动的环芒飞流里,叮当六响又是六支喂毒小箭遭至碰撞纷坠! 这种喂毒小箭,委实狠辣,不在它的快,不在它的染有剧毒,可怕处在于它的无声无息,当你感觉到箭身引起的气流波动,它已经来到目标不易闪躲的位置了! 借着旋侧的刹那,展若尘的“霜月刀”伸缩如电,七十九刀幻为一溜,猛的逼退了刚从左边掩上来的那双长剑——一为雪亮,一为铜黄的两柄沉重长剑! 金步云手中是一对斗大的“南之锤”,挥舞运转,威猛无匹,仿佛浓雷翻腾,落石翻飞,果真是人老艺不老,与他拼战的“落鹰掌”谷浩然,丝毫便宜也占不上! 现在,那首先发难的“鬼旋风”史邦,正和申无忌在狠搏,“指西竿”庄昭则对上了端良,金淑仪母子分拒“凤凰翎”舒亦萍、“孔雀屏”白倩,单慎独领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夺魄腿”马修平、“黑秀才”茅小川、“仙人杖”杨钦几个,偕同数十名外来的帮手及“金家楼”的叛逆,拦住了金申无痕及展若尘的去路。 做为后援的“飞龙十卫”,在这瞬息里竟被敌人自中切断——阮二、古自昂、简叔宝、易永宽、冯正渊等五个人,已被“瘦狮”管吉、“龙虎双雄”于昌、于旺,“一丈红”莫奇、“铁桨横三江”聂双浪、“卷云鞭”蔡锦等团团围住,陷入苦战! “飞龙十卫”皆乃金申无痕的贴身近卫,也都是对她忠心不二的死士,十卫每个人都具有一身精湛独到的功夫,更且历多了大风大浪,搏杀拼斗的经验非常丰富,尤其在眼下救主保业的危急情况中,益发人人豁命,个个加劲,骁勇强悍之处,宛若出柙虎。但是,他们的敌对者亦非等闲角色,“一丈红”莫奇、“铁浆横三江”聂双浪等更为难缠,在双方的激战里,彼此全是卖足了力气卯上,谁也不肯稍让一步! 形势演变到这样当不是最恶劣的,更危急的情形跟着发生了——“大金楼”的四面八方,人影幢幢,杀喊震天,火光与刀锋光映生辉,纷纷闪涌集聚,在那一片惨怖厉烈的景像中,巍峰耸立的“大金楼”更显得孤拔清寒,染上一层浓重的阴幻悲异的色调。 轻轻以舌尖舐着前齿,单慎独瞅着金申无痕,有一种掩隐不住的得意与自满:“大嫂,在这里,你们已被各个包围,冲突不出,而你们最后的据点‘大金楼’亦已陷入绝地,重点攻扑之下,不须多久便将门破栓倾,此情此境,我看不出还有多大希望。大嫂,莫非你还期冀奇迹出现否?” 金申无痕神态深沉,镇定如恒,她慢慢的道:“形势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糟,单老二,真正的好戏还没有开锣。” 嘿嘿一笑,单慎独有着“泰山笃定”的架势,他那口尖锐的白牙又在黝暗中闪动着淡淡的,却是令人感觉到无比残酷的瓷光:“认命了吧,大嫂,硬嘴并没有用,事实就是事实,这又岂是几句虚张声势的狂言大话所能改易的?” 金申无痕道:“你忘了一件事,单老二。” 单慎独似笑非笑的道:“大嫂倒是指点一二。” 金申无痕平淡的道:“我尚未曾出手。” 豁然大笑,单慎独道:“纵然你有三头六臂,大嫂,你也只是个凡人,有你能量范围之内最大的极限,大势至此,便教你搁上这条命,恐怕亦对现实的情况补益不大了……” 金申无痕深沉的道:“会有些你想像不到的变化,单老二,如果我出手的话。”’ 单慎独早已暗中全神贯注,加紧戒备,口里却仍然一派轻松的道:“何不叫我惊讶一下,大嫂?” 目光依旧凝注着单慎独,金申无痕却是在与背后的展若尘说话:“当我一开始,展若尘,便朝狠处宰杀——你明白我的意思?要下辣手,斩绝屠净,不必存有丝毫慈悲,不可稍有容情余地1” 轻轻点头,展若尘道:“我可以使你满意,楼主。” 单慎独语带讥诮的道:“这可是在说给我听的么?大嫂,你可真是把我吓坏了!” 那道弯月形的,透着森森蓝芒的光彩便在这时出现,它似是凝固的一抹印痕,又如流灿变异的一束幻影,当它宛似停顿却又快不可言的掣掠着,发出尖锐如鬼泣般的呼啸于须臾,它已刮擦过单慎独那一群人的头顶! “黑秀才”茅小川、“仙人杖”畅钦、“夺魄腿”马修平等人骇然躲跃,纷纷避让之际,单慎独却卓立不动,他冷冷的叱喝:“上弦乃生!” “霜月刀”的锐势形成了一个滚桶似的圆弧,而这个圆弧便乃刃与刃的组合,急速翻腾,卷压向单慎独! 隐入袍袖中的双手倏忽分挥,单慎独半步不避,双手分挥的刹那,是一片白森森的光华——一片并排的,跳动映炫的菱端形光华。 单慎独的双手在闪晃,他的双手上各握着一柄长只尺半,宽约三寸令牌形的兵器,森白雪亮,前端由尖顶向两侧呈现微微的斜度,再平直而下,上丰而尾略窄,双边开锋,又沉又利,这正是他玩命争强的家伙——“阎王令!” 展若尘双腿暴扬,人已“呼”的一个倒翻跃回,“仙人杖”杨钦大吼一声,魁梧的身子侧转,那柄又粗又长的乌褐老滕杖已横扫而至! 青冽的寒光“嗖”声迎向老滕杖,杨钦叱喝如雷,加速去势,而那抹青芒犹在凝形未散,另一抹同样的芒彩已猝射杨钦小腹! 单慎独怪叫着,“阎王令”飞劈展若尘背后——其势强劲急速,无可言喻,但是,却被手拈折回的弦刃,仅余左掌挥洒的金申无痕,那一抡宛似漫天骤雨的削厉掌影,将单慎独硬生生逼了出去! 杨钦吐气开声,奋力以他的老滕杖砸劈对方的刀芒,而待到他惊觉杖身所碰只是一抹虚幻的影像时,小腹业已感到一阵冰凉——一阵冻彻心脾的冰凉。几十条如桩的腿影,陡然飞弹向展若尘,他的“霜月刀”正自洒溅着溜溜鲜血拔出于杨钦的小腹、强急的劲风已经罩体而来。 经验使得展若尘能有明确的选择——在“斩绝屠净”的原则下,他不得不做一点牺牲,几乎在马修平的飞腿连串而起的同时,他已闪电般迎扑,“吭”声闷响,马修平的右腿蹋中了他的左肋,可是尚染着插钦腹内血脂的“霜月刀”,便也刹时砍断了马修干的这条右腿,齐胫斩落,干净利落! 杨钦悠长颤惊的哀叫,与马修平忍压不住的嗥喊,差不多一起发出,两个人分向两个不同的角度滚跌,想要上来抢救的十余名汉子,却在掩近的一瞬齐齐翻仰扑腾于四周——那抹青芒,映着滴滴的血珠,闪着冰寒的光尾,邪异的,不分先后的伸缩在如凝成于方才的时空里…… 单慎独几次扑近,几次都被金申无痕逼开,金申无痕并没有与单慎独做正面硬斗,她的那种翩若惊鸿,来去如电的身法,配合犀利无比的掌功,在倏忽闪移中阻止着单慎独的前路,她的目的很明显——留出间隙来让屉若尘开路! “黑秀才”茅小川一张原本苍白的面孔,这时益加其白如蜡,他黑袍飘舞,倾以全力的围绕着展若尘缠战.一对“点钢刺”穿戮挑弹,运展如狂风暴雨,又似星芒点点,展若尘却挺立不动,每在敌人虚实呈现的节骨眼上突出一刀,却是狠辣毒绝,迫得茅小川退晃不定! 方才,展若尘虽是要了马修平一条右腿,他自己先挨的一记却也不轻,左肋处一片僵麻,胸腹内沉滞翳重,连内脏似也在抽搐不已,他之所以暂且不采主动,便是要借着这短促的静止,多少调息将歇一番. 单慎独数次进退,不由双目赤红,宛若喷火,他切齿叫道:“大嫂,你也算是个人物,好歹拿出点功架来,让我们硬拼一场,这般游魂野鬼似的打法,也不怕背上个缠赖的臭名?!” 身形旋动中,金申无痕冷削的道;“对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奸逆之徒,根本无须考虑手段的运用,举凡能予你打击的各类方式,皆是可行的法则!” 单慎独的一对“阎王令”闪掣飘移着,他阴狠的遭:“很好!这话可是你说的,你既然抹下这张脸,别怪我也端朝着绝处干!” 一只左掌聚合成一座山似的浑壮影像,又突的崩散旋舞,宛如碎石漫天,金申无痕就在那片强劲翩飞的掌势中尖锐的道:“你从头开始,直到现在,又有哪件事不朝着绝处干?单老二,不必再表明你的人道了,你压根就没存着什么慈悲心怀!” 猝向后退,单慎独振吭大叫,“震天诛龙!” 叫声高亢厉烈,拉着嘶哑的尾韵,泛着恁般血漓漓的腥膻味道,而正在四周拼杀的入侵者与叛逆者,闻声之下立时擞下对手,纷纷反抄过来! “黑秀才”茅小川汗透黑衣,喘息吁吁,此刻也双刺炫展,猛往后撤,展若尘原本卓立不动的身子便在对方后撤的当口暴起如虎,“霜月刀”的芒流仿佛撂开了一团烟花般灿亮明丽,幻化为奇异的彩绿光条,冷焰如织中,茅小川以刺拼刀招架.却打着踉跄,连连退出——肩头上,业已是血赤一抹! 靠在附近的七八名外路汉子,抢先冲扑过来,刀枪并舞,居然冲着金申无痕便招呼,金申无痕目光平视,左手食指凌虚点戳,在指点疾速的伸缩里,空气中响起连串的细微“噗嗤”声,好像是锐物破空,那七八名不知死活的仁兄突的个个嚎叫哀啤,歪跌滚仆——每个人的脑门中间都洞穿了一个指端大小的血窟窿! 单慎独亢厉的道:“小心金夜叉的‘阴魔指’!” 白晃晃的大蜡竿斜劈而下,风强势劲,锐不可当,别看“指西竿”庄昭左手五指俱失,其后力之悠长坚执,还真个不能轻悔! 金申无痕毫无表情,握着弦刃的右手猛翻,竟是硬生生的以手臂反击庄昭那力逾千钧的大蜡竿!半空中的庄昭,见状之下叱如刹雷,由于他来势急猛,原本已不及换招,刹那间,他将心一横,以失去五指的左掌强压竿身,加重力量,奋劈向下…… “砰”的一记震响扬起,大蜡竿变成了一个内凹的角度,又强烈仲弹,不但弹脱了庄昭的手掌,更把这位“指西竿”震得横飞出去! 如影随形的端良正拼力追来,庄昭的身子凌空翻滚,端良已飞扑而上,剑斧相交,恨不得一下子便把庄昭剁成肉浆! 即使在这等艰险情形之下,庄昭尚竟有着闪避之力,他翻浓的身体猛往下沉,大斜侧,硬扑地面,寒光熠熠里,他只在后腰上吃了端良一斧。 单慎独的“阎王令”在这时才真正开始发挥了威力,双令组合成呼啸的光华,有如光之涛,它只变幻着.交织着,飞舞着.或是凝形的,或是无形的,以千奇百怪的影像聚合分散,在须臾间炫映成各种异态,凶猛的卷罩向金申无痕。 金申无痕的身影便在一刹之后变得虚幻了,幽渺了,她似是忽然变成了一缕烟雾,一个没有实质的灵魂,那么蒙胧的,那么若隐若现又不可捉摸的在煌煌辉映的双令光彩中飘忽,任是单慎独攻势急密凌厉,却竟沾不上她的毫发! 申无忌运着他的“金环大砍刀”,在拄急的金环震响声中,却连连六次截空-一“鬼旋风”史邦身形腾挪翻折,眨眼间枪近于侧,他那一对庞大的,远攻近取俱皆适意的“铁刺猬”,流星赶月般飞舞穿掠,紧迫着金申无痕的身影不辍。 而“落鹰掌”谷浩然、“双绝剑”唐丹、“凤凰翎”舒亦萍.“孔雀屏”白倩,也都在竭其所能的往这边冲扑,与他们对手的金步云、金淑仪、端吾雄等正尾随急迫,意图拦阻,人逼人、人赶人,真个搞成了团团转! 一溜青莹莹的冷芒,猝自-边斜角射入,“当”声击开了单慎独掠掣的双令,火起四溅里,展若尘锋刃倒翻,又“呛啷”两响碴出史邦的那对“铁刺猬”,身形暴转,寒光闪飞中,他低促的道:“他们打算倾聚全力围袭楼主,如今之计,请楼主先退回‘大金楼’,再图良策!” 金申无痕城府深沉,豁朗睿智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尤其眼前的形势之下,她自然更明白不该徒争一时长短,予乱可乘之机,在恁般流畅飘闪中,她微微颔首:“我省得,恐怕‘大金楼’内留守的人也急着等我们回楼。” 展若尘刀飞如电,迅速的道;“楼主先行,我替楼主断后!” 像一支脱弦的怒矢,金申无痕白衣蓬舞,一飞冲天,她在跃升七丈的高度后,又如一头鹰隼般斜着穿向“大金楼”正门! 刚刚冲至近前的唐丹、谷浩然、白情、舒亦萍等人,睹状之下急忙叱喝着调头反追,单慎独与史邦也顾不得找展若尘出气,齐齐怒吼着抽身赶去,而申无忌、金淑仪、端良父子等正好扑到阻截,眼看就要再度展开混战……—— 第37章 一夫当关 就在这时,展若尘的声音那么坚定又沉稳的从这一片喧腾呼叫里透了过来:“各位速退卫护楼主,并支援‘大金楼’不使沦入敌手,这里由我断后!” 金步云白髯飞拂,当机立断,他率领众人急速后撤,边洪声道:“老弟台,千万小心!” 红着一双眼的单慎独斜身横阻,边暴烈的叱喝:“别做得好梦了,谁也休想离此一步!” 史邦、谷浩、唐丹、舒亦萍、白倩等人也向两侧包抄,一心要把金步云他们圈围起来——金申无痕早已踏上“大金楼”的门阶,眼看截不住了。 “霜月刀”就仿佛是恶魔的诅咒,是一抹来自九天的寒闪,像蓬散开一把青森森的冷焰,透亮的光雨,穿破黎明前的那片晕暗,烁耀着喷落。 光雨割裂了沉黝,割裂了空气,带起尖泣也似的呼啸,明灭不定却密集串连着泄洒——它的目标更是广眨的,宛若指着每一个人。 单慎独大吼:“姓展的你是找死!” “阎王令”抖现出两溜炫目的银芒,强劲又雄浑的反卷向上,而银芒交织,单慎独的人已飞跃半空,双令的实体尚在幻像未灭之前便又指戳展若尘的身影! 展若尘袍袖拂舞,人又翻滚,方才那蓬光雨正迫使其他的敌人四散招架,他这再一次的翻滚,流射的刃光虹彩业已连续衔接——锐声如啸如泣,他的身子似是一具制造井喷洒芒电的光体,有着奇幻神异的诡密。 那般的光雨,却是尖锐又锋利的,也是要割肉溅血的,他的敌对者都晓得厉害,没有人傻到愿意去硬碰,于是,再度纷纷回避。 单慎独人尚虚空未落,双令暴合,身随令射,像是一条流星的泄尾,猝撞而至! 突兀间,似是一弯新月浮升,蒙蒙的光华反映得周遭的人脸皆成了一片古怪的淡金——是的,那是一种淡金的光华,新月出现了,竟是这种色泽! 展若尘也不禁觉得微怔,他双脚互碰,倏往上空拔起九尺,“霜月刀”刃现如毒蛇吐信,颤晃不定的准备迎接单慎独这凌厉的一击。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正倾全力扑过来的单慎独,却在接锋前的瞬息间硬往下落,他的“阎王令”绕体飞旋,形成一团水涡似的光桶,势疾力猛是不错,然而,这却是自卫的防守招式——什么原因使得他骤改了攻击的主意?更且这般紧张凝重法?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但却是血淋淋的揭晓、惨生生的揭晓;淡淡的金色光华甫映,跟在后面的是一阵凄厉得颤人心弦的恐怖音响:“呜——” 说是冤鬼的泣号吧,也没有这么个惨怖法,这个声音来得更急锐,更悠长,也更尖亢,配合这一阵音响的,尚有两个人的脑袋,另加二截同属一人的身体! 鲜血是如此不值地喷洒着,肠脏也就恁般低贱的拖扯着,“龙虎双雄”于昌,于旺兄弟俩的大好头颅早已滚跌出老远,齐腰被斩的却是那“瘦狮”管吉。 “飞龙十卫”中方才还在拼战的五人,已经乘机退回“大金楼”之内,使他们脱出纠缠的乃是那具出自金申无痕手中的弦月形金色刃器! 是的,“下弦死!” 现在,“一丈红”莫奇、“铁桨横三江”聂双浪、“卷云鞭”蔡锦等人,方才一个个从地下爬起,每一张面孔全都泛了灰! 在明白了事情的内涵之后,展若尘已被严密的包围住了,仍是那几个人,那几个最为难缠的人——单慎独、谷浩然、史邦、唐丹、舒亦萍及白倩。 单慎独的脸孔是青的,青得透白,一双眼却似在喷着火,他的唇角微微抽搐,两侧的“太阳穴”不停鼓跳,显然他已激怒得快要爆裂了。 抹着满头油汗,“鬼旋风”史邦瞪着展若尘,嗓调嘶哑的咆哮着:“好他娘一个孝子贤孙,愣戴起孝布来哭人老爹,你算他娘的哪一门婊子?‘金家楼’给了你万顷良田,千斗金银?还是金寡妇,许了你她那干闺女?居然这么豁死力替这老婆子卖命,将我们作践到这步光景!” “落鹰掌”谷浩然也气冲牛斗的吼:“姓展的,你别逞能吧,如今金寡妇那一窝子全缩了头,端留下你一个人来垫背,这股凛然之气,我倒要看你怎生贯彻到底!” 展若尘轻轻用左手捻着自己的耳根,冷漠的道:“还要靠各位成全。” 史邦厉声道:“展若尘,少他娘故作镇定,卖弄你那套视死如归,我们将叫你知道,即使死,也不那么容易,你这种可恶可恨到了极端的行为,业已不是死上一次便可抵偿的!” “孔雀屏”白倩缓缓扇动着她那一把彩色缤纷,鲜艳夺目的羽扇——那是一把全以孔雀羽毛做成的大扇子,看上去十分悦目,但此时此地握在白倩手中,却显然不是为了装饰或点缀而用:“展若尘,你可真叫狠着哪,独自一个人,竟硬拦下我们的这一大伙,又甘愿舍下这付臭皮囊来祭奉她金家的霸业,你为金老寡妇牺牲到这个程度,犯得上吗?” 展若尘淡淡的道:“这不是你所能了解的,白倩。” 妩媚的一笑,白倩柔腻的道:“你把我看得这么愚昧?” 展若尘生硬的道:“在你的观念里,在你自小所受的教养或薰陶中,就根本没有‘忠义’这一课,你只知私利,但晓自我,如何谈得上‘舍生取义’的境界?” 脸色倏变,白倩怒叫:“你该死!” 展若尘傲棱棱的道:“我之生死,岂是你这类鲁钝妇人所能判断?!” “凤凰翎”舒亦萍尖声道:“单大哥,要做掉这姓展的,现在就正是时候!” 单慎独阴沉的道:“这展若尘欠我们的太多了,都是一笔笔的血债,一桩桩的深仇,刚才史克说得对,不能就这么叫他死,我们要零碎的剜剐他,一丁一点的将他宰割……” 舒亦萍怨毒的道:“我要生啖他的肉,啜饮他的血!” 双眉舒展,展若尘轻蔑的道:“凭你那两手‘凤凰翎’的功力,要想啖我之肉,饮我之血,未免奢望太甚!” 单慎独幽冷的道:“不要狂,展若尘,你的本事我们也领教过了,还到不了超凡人圣的地步,眼下大势砥定,只剩下你一个替死鬼尚执立于外,我们会有很充裕的时间来收拾你,而且,我们也有足够收拾你的力量!” 展若尘平静的道:“为了大局着想,也为了替金家楼主作更长远的报效,我不会按照我以往的习惯来应对眼前的形势。” 单慎独大声道;“什么意思?” 屉若尘坦率的道:“我一向没有在斗杀结束之前脱离现场的作风,但这一次不同,金家楼主尚有倚重我的地方,她并不愿我现在舍身,所以,我将很快突围——” 冷冷一哼,单慎独道:“你逃不了!” 展若尘毫不愠怒的道:“在武技的修为上,单慎独,你也是高手,你该明白一个事实——脱走要比缠战容易很多,尤其对于一个似我这类的行家而言!” 那一抹雪白与一抹铜黄的剑芒,突然间凝成一个交叉的十字形飞到,沉利的剑锋在一刹里看去,就似是遮天而下的一对巨大断头斧! “双绝剑”唐丹抢先发难了。 展若尘半步不动,右腕抡洒,一围弧光像随手铸就的大环,环外缘呈现着迸弹舞溅的青莹星点,金铁交击声更立即响成一片。 “霜月刀”的刀尖同时跳颤,“叮”“叮”几声,三支细小急劲的“凤凰箭”抛空而起,一朵彩色缤纷的云霞又快速临头! 展若尘仍然不动,猝而一刀射向云霞,云霞倏敛,一片亮晶晶的,有若毫芒的东西便在云霞收敛的顷刻喷落。 左袖的扬卷带起的是一阵狂飘,满天晶亮的毫芒四散飞舞,展若尘身形如电,在快不可喻的闪腾中,九十九刀分成九十九个不同的角度,聚戮操纵那朵云霞的人——“孔雀屏”白倩。 彩色艳丽的扇面突转,十二根小指粗细,尖锐净蓝的纯钢扇骨暴出,居然也幻化为九十九个光点迎拒展若尘的攻击! 于是,“阎王令”一抖便到,令一端的晃动,却涵括了展若尘的全身。 展若尘刀锋回斩,碰上了单慎独的“阎王令”,“呛”声撞击,单慎独令炫毫光,有如千百栅栏涌合,由四面向上围卷! 那回刀碰击之式,只是展若尘借力弹送的手法,它去得好快,“呼”的一声便掠出了丈许,“落鹰掌”谷浩然身形如矢,掌劲随着去势劈戮挥扬,锐气打着呼哨飞旋,快是快,却仍落后一步! “鬼旋风”史邦断叱一声,贴地滚转,那对“铁刺猬” 穿射急速,仿若一蓬星点交织流灿,展若尘连连腾挪晃闪,单慎独冷笑着双令指天,凌空当前。 十七溜刃芒直指单慎独胸前,单慎独手指的双令却在微翻之下以两条虹光消弥了这十七刀的锐势,令刃侧斜,快如电掣般交斩展若尘。 “霜月刀”左右飞挥,两响连成了一响,当那一对巨剪似的“阎卫令”稍向两侧蔼移,刀的刀锋已奇快穿刺。 单慎独身形蓦曲,整个人由展若尘的下方擦掠而过,双令伎起倒翻,正好接上了蛇电窜舞似的“霜月刀”芒影。 两股赤漓清的鲜血分别标现在他们双方的身上-一展若尘折扑而去,左小腿上裂卷了一条三寸多长的血口子;单慎独直抢出两丈之外,肩背上却是横着-道半尺伤痕。 “鬼旋风”史邦拼命前截,“双绝剑”唐丹、“落鹰掌” 谷浩然、“凤凰翎”舒说萍、“孔雀屏”白倩等人由后急迫,两边的距离,近得只有两三步的差距。 原本紧闭的“大金楼”正门蓦地启开一人的间隙,展若尘侧身闪入,当他的身子才入门一半,史邦的“铁刺猬”已暴射而到! “嗖”的声响,又是那抹寒凛的弦刃出现,史邦眼角白光一闪,他已惊弓之鸟般贴地扑出,“铁刺猬”也跟着带斜了方向。 “上弦乃生。” 是展若尘平静的声音,随着弧刃的翩然折返,和他的身影一同隐没在“大金楼”那两肩坚实又沉厚的正门之内 金申无痕亲自在大门后迎着展若尘,“飞龙十卫”的首领阮二护侍于侧,此外,所有其他的人俱都据守在各处要点,全神戒备不懈。 这里很安静,那阵阵呐喊喧嚣的声浪,已被隔绝在大门之外——高阔的廊厅,坚浑的石柱.厚实的阶梯,处处于人一种镇定的感觉. 至少,暂时能予人这种镇定的感觉。 金申无痕的面部肌肉平板得不带丝毫扯动,但她的目光却是深挚的、关怀的、慈祥与嘉许的,她看着展若尘,低缓的道:“辛苦你了……” 展若尘抹了把额眉上的汗水,笑了笑:“亏得楼主施授。” 金申无痕侧首向阮二道:“快拿金创药给展爷敷上包扎。” 阮二答应一声,立即到门边提过一个桃木小箱来,蹲在展若尘身后,启箱取出净布及几样瓶罐等物,开始熟练的替展若尘敷药疗伤。 展若尘谢了一声,笔挺的站着,任由阮二替他敷治伤处,表情一片平静,仿若他左小腿上的那道血口子,乃是豁在别人身上一样。 金申无痕安详的道:“这伤,是单老二的杰作?” 点点头,展若尘道:“此人功力甚高,不可轻视。” 金申无痕道:“他纵然伤了你,也不算本领,以众凌寡,便宜就占稳,而且你曾经事先挨了那马修平一脚,多少影响了体力;我熟悉单老二的那几下子,单挑独斗,他未必能赢得了你!” 展若尘道:“是楼主谬誉了。” 把守在右边梯侧窗口处的简叔宝,忽然插嘴:“启禀老夫人,你老人家在门后没见着,单逆的肩背上也挨了展爷一记,那道伤口,恐怕比起展爷所受的,只重不轻!” 唇角漾现了笑意,金申无痕道:“若尘,你怎么不说?” 第一次,这是金申无痕第一次不连姓称呼屉若尘的名字.只是轻轻的略去了一个字,便深深的流露出金申无痕对他益增的关怀,更真挚的慈爱,以及,那来自五内的亲情同怜惜。 展若尘感受之切,宛如镌刻心骨,他觉得全身都是那样温暖,那样柔适,有一种奇异的依慕之情升华自魂魄之底,好满足,好祥和,也好馨馥,刹那间,他原觉枯乳冷麻的精神也若彼滋润了,被薰拂了,这,难道就是母性的呼唤所使然么? 暗中吸了口气,他道:“尚未及向楼主禀报——早一刻,迟一刻,单慎独身上的伤还不至消失得恁快……” 金申无痕笑道:“很好.干得好,但记住,下一次有机会要割得深些,而且部位也该选妥——最好这一刀是砍在单老二的脖颈上!” 忍不住莞尔,展若尘道:“我会记住,楼主。” 金申无痕道:“先前的确是险,守楼的孩儿们几已抵挡不住了,连我十卫之中暗器手法向列第一的公孙向月也都技穷,满把的‘毒蒺藜’‘飞星石’‘无羽箭’,差点挡不住潮水般往上扑的敌人;楼中‘连珠弩”的钢矢也耗去了一大半,我妹妹无慕亦受了伤.要不是我领着阮二他们回马急援,这阵子‘大金楼’怕已易主了……” 展若尘移目环视,道:“楼主,据我看,我们不一定守得住‘大金楼’.形势对我们太过不利……” 金申无痕道:“我也知道难守,我明敌暗,活动的空间太受拘束,再加上粮食与箭镖等武器消耗的问题,都使我们境况益增困难……” 展若尘道:“更重要的是对方力量相当庞大,即使硬攻强扑,我们凭借‘大金楼’的坚固据守,亦难保挡得住几个波次,双方折损的比例再一相较,我们就更吃亏了……” 沉吟着,金申无痕道:“不错,目前我们的人手只有这些,折一个少一个,他们却邀约了大批外路帮手赔上若干尚可补充,利之所在,尽有些贪婪背义之徒肯予卖命,不比我们眼下的忠贞弟兄寥窖可数,垫衬不起……” 展若尘道:“楼主可有什么打算?” 金申无痕低声道:“我很痛苦,若尘。” 展若尘静静的道:“楼主的心境我很明白,难处我也知道,但楼主,争千秋不争一时,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请楼主以大局为重,未来为先,意气不赌在此刻,仇恨不限报于今朝!” 默然良久,金申无痕嗓音有些喑哑的道:“整个的‘金家楼’全已陷入敌手,只有‘大金楼’还算是一处保持干净的地方,也只有‘大金楼’尚是‘金家楼’最后主权的表征,若尘,我不能轻言放弃,亦不忍就此放弃!” 展若尘道:“我了解楼主的想法,但纯以现实利害来看,‘大金楼’难以久守,楼主亦必有明鉴……”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这个,我又何尝不知道?问题是我必须守下去,能守多久就守多久,若是不战而退,对于‘金家楼’尽忠效死的弟兄,对于我那创业奠基的老鬼,甚至对我自己,都难以心安,无以做个交待……” 展若尘笑得有点苦涩的道:“那么,我们就竭力往下做吧;楼主的顾虑也对,士气与骨气的衡量,往往不能以实际的得失来比拟,‘金家楼’的威誉当不可丧!” 金申无痕沉重的道:“我很欣慰,若尘,至少我们的意念得以沟通,不过,你一定也清楚,威誉的保持,有时候是艰辛的,往往需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代价的付出是有形的,而保持的威誉却是无形的,两相比较,得有点见识的人方能了解……” 展若尘道:“我相信每一个忠于‘金家楼’,忠于楼主的人都能了解——溅血豁命,为的不只是争个表面上的强弱胜负,主要在争那口气,争个是非!” 金申无痕道:“所以我们要在‘大会楼’撑下去,要一直撑到再也无能为图的辰光!” 想了想,展若尘低声道:“若是到了那个辰光,楼主,可还有后退之路?” 金申无痕道:“有;在当初建造这座‘大金楼’的时候,我早已作了万全的设计,暗中筑了两条秘道,以备危急关头脱身之用一-” 展若尘问道:“这两条秘道的事,单慎独清楚么?”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道:“有一条秘道我曾引他去过,并且详细指点了他进出口的位置及某些特殊的设施使用方法,另一条秘道我没有向他提起,但他极可能早有所悉,暗里探查到部分内情——‘金家楼’的首要份子,料皆风闻‘大金楼’中筑有两条秘道的事,只缘事涉机密,都是心照不宣,无人提及罢了……” 展若尘皱着眉道:“如此一来,楼主,这两条秘道岂非形同虚设?单慎独必然早有准备,定在秘道出口的那一端重兵以待了!” 金申无痕轻轻的道:“不错,可是他们却不知道,除了这两条他们并不能完全证实的秘道存在之外,还有着第三条秘道,那是一条十分小巧却完美的秘道,不敢说造得无懈可击,至少除了我及死去的老鬼,再没有第三者知晓——其隐密的程度却是天衣无缝的!” 笑了,展若尘道:“楼主真是深谋远虑,行事细密周全……” 金申无痕安详的道:“基业与事功创到了我这步局面,便不能不朝长远处着想,往最坏的地方打算,居安思危,有备无患,乃是两句古老又通俗的惕言,但却是最适用及中肯的忠告,树大了不但容易招风,且免不了内部的刨腐,谨防着,总是没有错的。” 叹了口气,她又接着道:“只是我不期望真有用得上这步退棋的一天,至少,在我活着的时间我认为不会用上了,谁知道世事之变,竟是恁般的不从人愿,不由人心,说是变,那么突兀的一下子就翻了个……” 展若尘道:“总会再翻回来的,楼上,不说现势,天理也不允许邪逆猖撅得道!” 金申无痕唇角勾动了几下,道:“但愿如你所言,否则,我死也不能瞑目!” 展若尘关注的道:“楼主终宵未眠,且精神体力之上负荷至钜-一趁此片刻宁静,何不略作休憩?也好多少恢复几分疲劳,使身心稍微松放……” 摇摇头,金申无痕道:“我哪里能睡得着?和你谈谈倒是好的,人一静下来,反更思潮涌乱,烦得心似蚁啮!” 说着,她转头向早已侍候展若尘包扎竣事,肃立后侧的阮二道:“外边还没有动静?” 阮二立即目注梯口窗边的简叔宝,略略提高了嗓门:“叔宝?” 简叔宝忙道:“回禀老夫人,外头一片沉静,他们的人全部隐伏进各处掩蔽之所,只偶然有几条影子极快奔掠而过,目前尚无其他异态……” 展若尘道:“他们是在等待天亮。” 金申无痕望着透窗的一抹晕白,静静的道:“天快亮了。” 展若尘又向阮二问道:“请问阮兄,把守各处的弟兄们,可曾轮流休息?” 微微躬身,阮二道:“业已交待他们各视情况,自行轮翻将歇,以免大家全耗下去影响整个实力……” 金申无痕慈祥的道:“若尘,你去躺一会吧,身上带了伤,得多歇着。” 展若尘道:“不关紧,楼主,过了这一阵再说,我预料他们很快就会展开第二次攻扑,辰光耗下去,对他们的不利尤甚于我们,单慎独也必然明白这-点!” 金申无痕脸色阴沉下去,她缓缓的道:“等着他们来,最好别三番四次的黏缠,能一下子解决倒是两便!” 展若尘道:“就看今天白昼的这段时光了,我判断他们将竭力运用昼间的视界及亮度,争取最有利的攻击效果……” 金申无痕道:“你认为这一天我们撑得过吗?” 有些萧索的笑了笑,展若尘道:“我不能确定,楼主。” 沉默片歇,金申无痕低低的道:“是的,你不能确定,有谁能够确定呢?” 忽然,展若世道:“楼主,你方才说的那两条秘道……” 金申无痕道:“有什么不对?” 凑近了点,展若尘道:“既然单慎独知晓其中一条秘道的详情,进口与出口的所在他当然不会忘记,楼主,有没有可能他领着人从秘道的出口处反攻进来?” 金申无痕道:“问得好,但你放心,两条秘道的出口都只能由内开启,无法自外进入。秘道的出口,一在后山的山壁之中,一在庄前那条旱河的石墩之下,山壁坚厚,石墩万钧,开启的原理在于利用内部轮轴的带动,做逐步又缓慢的扯移.若仅以入力硬摧,犹是从外向内,他们断不会白耗这等功夫;因为他们必定明白.这般施为,远不如正面强攻‘大金楼’,将更来得容易些……” 展若尘恍悟的道:“如此巧妙的设计,倒是我过虑了——楼主约莫早巳预见至此,否则,待我想起这个问题,事情只怕已经迟了……” 金申无痕道:“你总算顾虑周到,还有许多人连想都没朝这上面想呢……” 展若尘试着挪动受伤的左腿,极轻巧的在地下转回几次;金申无痕凝视着,和悦的问:“有碍吗?” 展若尘道:“没什么大影响——尤其在拼命的时候,就更不会有影响了。” 金申无痕笑道:“这倒是经验之谈。” 展若尘道:“先前闻楼主说,楼主之妹亦曾负伤?不知伤情是否严重?” 金申无痕道:“那是我的二妹无慕,还算幸运,只在右臂上挂了点彩,经过包扎之后,已经投事了……” 展若尘道:“楼主的二位妹妹,想来必然身手了得,艺业精湛?” 淡淡的一笑,金申无痕道:“谈不上了得与精湛,只是凑合着可以对付点事情而已,比起你我,要差上一截,我那长兄的功夫却还能登得了台盘,他的确是下了一番心血苦练过的……” 展若尘道:“说起来,楼主兄妹之中,还是以楼主的武学修为最是高超卓绝了……” 金申无痕当仁不让的道:“这倒是事实,各人的天赋不同,遇合各异,再加上自己的毅力同决心也多少有点差别,在修为上当然就分出深浅了……” 展若尘深沉的道:“武功是一门技艺,有了自是比没有奸,但运用的场合与时机却很有关系,否则,怀有武功非仅不足以恃,反而是遭至祸患的根源……。 点点头,金申无痕道:“很正确,譬喻眼前的单老二,如果他没有这一身本事,恐怕就不至于行此大逆,暗结党羽,兴兵倒戈了……” 展若尘颔首无言,他心中在想:设若单慎独未曾具备如此的武功,也就一定进不了“金家楼”,爬不到今天的地位,单慎独的功夫修为,与现在叛乱的事实,其因果乃是相关相联的,问题在于身怀武功井非祸源,主要还是这个怀有武功的人,其心性本质,方是左右善恶的根本。 用双手轻柔着面颊,金申无痕又道:“我在这里守着,若尘,叫阮二领你到四周走动走动,顺便也代我查看一下各处的防卫情形,有不妥的地方,及时指点过来,用不着客气。” 展若尘道:“不敢有劳阮兄,他也该借此空暇歇息歇息,我自己去看看就行了。” 金申无痕道:“随你,这幢楼阔幅不小,可得把路记住。” 展若尘笑笑,施礼之后,径自沿着右边梯阶拾级而上—— 第38章 山雨欲来 “大金楼”的格局,确实恢宏宽广,气势明爽,但却并不细琐复杂,它的建筑线条统一简单,极有规划,而且虽然阔幅深广,却不至于叫人摸不清路径。 展若尘奉命巡视,他注意到金申无痕这批忠耿的手下,都有着极高的士气与自动自发的精神,在每一处窗侧、门边,以及任何有虑于出入的所在,皆有人在把守防卫。这些历经终宵风险未曾稍歇的豪勇汉子们,个个了无倦容,在-张张沉静严肃的面孔后,隐隐流露着那等坚毅的意志及亢昂的决心,看得出他们没有人畏惧,也没有人绝望,但他们皆认为眼前的险境,乃是异常严肃的,他们的神色,全似在等待着一场或接续的“公平”交刃一样,那呈一种乐天知命的神色。 经过每一处有人防守的地方,展若尘都得到尊敬的招呼与亲切的问候,他也再度认识,飞龙十卫当中不曾有过接触的“平畏”禹其穆、公孙向月,以及韩彪等四个人。 显然,“飞龙十卫”的首领阮二,是个富于经验且心思细密的战阵老手,他将他目前为数艰窘的手下们,做了最为有效与适当的安排——点及线上都形成了可以及时呼应支援的一面网,人手的搭配上非常完善。 从另一侧的梯口下来,展若尘沿着左面的通道绕过大厅,做最后一段的查视,在大厅尾端的一间憩室门口,他遇见于申无求与申无慕姐妹俩。 站住脚步,他微微躬身,十分礼貌的向金申无痕这两位同胞手足致意。申无求首先有些腼腆的朝着他笑,轻声轻气的道:“展壮士,多有偏劳了……” 展若尘道:“份内之事,姑娘何须客套。” 一声“姑娘”,不由使得申无求那张圆圆的面庞浮起一抹飞红,四十出头的女人了,听到别人——尤其一个男子——称呼自己为“姑娘”,无论心理上、感受上,多少总有那么点别扭味道,然则,在展若尘的立场而言,申家姐妹年纪虽说不小,仍是云英未嫁的闺女,不称姑娘,又叫他如何称谓? 红着脸,申无求眼睛看着地面,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申无慕也用手拧扭着一块丝手娟,羞涩的垂首不语。 展若尘觉得气氛未免尴尬,他干咳一声,努力挤着笑容:“金老爷子可已歇着了?” 申无求连忙点头,眼睛还是看着地面:“老爷子早已歇着了,他叫我们有事的时候马上唤醒他……” 望了望申无慕手臂上包扎着白布的位置,展若尘又道:“二姑娘的臂伤,如今可觉得舒坦了些?” 申无慕抿着嘴唇,只是和她姐姐那样点着头,一张微红的脸儿上,红霞益见深浓。 展若尘搓了搓手,有些微窘:“目前情况尚称平静,我们预料对方要在天色大亮,视界清楚之后,方再展开攻扑,在这段空间里,二位姑娘不必太过辛苦,能够休息还是休息一会,接着下去的辰光,恐怕耗力费神的事情更多……” 申无求呐呐的道:“谢谢你的关怀,我想,我们还能撑下去。” 拱拱手,展若尘道:“我还得一路转过去看看,二位姑娘还是歇片刻吧!” 不自觉的他加快了脚步,甚至不好意思再回头看.他十分奇怪,同胞姐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性情分野?金申无痕身为“金家楼”主,风云叱咤,豪气如虹,为人行事更是如何的果断英发,豁达明快!这般的女中丈夫,她的嫡亲妹子却竟恁生内向腼腆,纤柔生涩,莫非真个龙生七子,各有其异? 刚刚绕过弯角,面对面,施嘉嘉笑盈盈的朝着他走了过来,在施嘉嘉的手上,还提着一只大的藤篮,藤篮上面,覆盖着一方洁净的棉布。 吁了口气,展若尘有着一股情畅的感觉浮溢,他侧身一旁,和悦的道:“你的神气很安详,施姑娘,显然夜来的动乱未曾过于惊吓到你。” 施嘉嘉笑着道:“我并不是你想像中那样胆怯和柔弱,尤其在眼前的这种属于整个家族帮会的重大存亡关头下,我个人的利害得失就更显得渺小了,倒是你,展壮士,你为我们‘金家楼’的牺牲好大……” 展若尘道:“怎么你们都对我说这些客气话呢?施姑娘,你们应该明白,这是我份内的事——真正是我的义务和责任,就如同你们大家对‘金家楼’的义务与责任一样。” 施嘉嘉轻柔的道:“有一点不同,你原无渊源及血缘上的瓜葛,你大可脱身事外,免于此劫,但你却义无返顾的加入了我们——以生命做为代价。展壮士,你是一位值得我们钦佩的忠义之士,恩怨分明,真正大丈夫!” 耸耸肩,展若尘无可如何的道:“再说下去,我几乎就无地自容了,我们别提这些,算你在帮我的忙,行不!” 施嘉嘉笑着道:“你刚从那边绕过来?” 展若尘颔首道;“整幢楼都看过了。” 施嘉嘉道:“见到我大姨和二姨没有?” 舐舐嘴唇,展若尘扰觉得那股不大自在的拘束味道,于胸隔间凝聚着:“见着了,还谈过几句话。” 施嘉嘉微笑道:“她们不大喜欢开口,而且举止十分拘泥,可是?” 展若尘道:“一点不错,弄得我颇为不好意思……” 施嘉嘉道:“这只是两位姨娘的个性使然,她们一向就是那样拙于言词,拙于表达,但她们都是最娴雅温厚的好人,她们都是如此善良可亲……” 展若尘道:“我明白-一她们二位在自己人面前,比如楼主面前,也是这样内向的么?” 施嘉嘉道:“照样;两位姨娘对我义母全很尊敬,尊敬得近乎畏惧了,娘在说话的时候,她们除了静听,就只是俯首从命,娘怎么交代,她们怎么办,从来我还没见到两位姨娘提供过她们个人的意思或看法……” 展若尘道:“楼主对她们想必极爱护了?” 施嘉嘉道:“再没有一个姐姐爱护妹妹,像我娘这么深挚的了,我常觉得,娘不止是二位姨娘的大姐,更像她们的母亲。” 展若尘道:“长姐如母,原是亲情的扩展又延伸。” 看着展若尘,施嘉嘉静静的道:“但是,一个女人,一个在江湖上负有如许盛名,手掌着偌大基业财富的一个女人,能够有着这样真挚的手足之情,恐怕就并不普遍了。” 展若尘笑道:“你已经使我更进一步的了解了楼主的为人。” 微仰着脸,施嘉嘉问:“好的还是坏的?” 展若尘道:“当然是好的。” 嫣然一笑,施嘉嘉道:“你可是知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展若尘道:“有事?” 施嘉嘉点头:“有事。” 并没有什么诧异的表情,展若尘道:“但请明示,能力所及,无不效命。” 抿抿嘴,施嘉嘉有些忍俊不禁:“看你那种严重味儿——我找你的事,就是请你多吃点东西,把肚子塞饱,别空着肠胃去和那些人拼命,这该多不上算!” 本能的抚了抚肚腹,展若尘笑了:“你若不说,我倒不觉饥饿,经你这一提,才真感到肠胃空晃晃的有些泛酸了……” 举高了藤篮,施嘉嘉道:“都是些临时凑合出来的点心,粗陋得很,你将就着填饱肚子吧!” 掀开覆盖在藤篮上的那方棉布,篮子里分别堆叠着生煎小包、夹肉芝麻饼、油炸春卷、核桃酥等几式甜咸细点,香味扑鼻,色泽搭配悦目,更且是热腾腾的,好像才从炉灶上拿下来一样. 才想伸手,展若尘又停止了动作,他慎重的道:“楼主及其他各位可已用过了?” 施嘉嘉忙道:“大家都吃过了,只有你还空着肚子,所以我才到处找你嘛。” 谢了一声,展若尘就用手拈着篮中点心往口里送,他吃得很快,却并不恶形恶状,没有那股子狼吞虎咽的粗像。 津津有味的看着展若尘在吃,施嘉嘉流露着一种极其自然满足的欣慰表情,她轻声的道:“还能入口吗?你多吃一点,后面还留得有好些……” 咽下一块夹肉芝麻饼,展若尘用衣袖抹着嘴唇:“味道好极了,可是你亲手做的?” 施嘉嘉忽然有些羞赧,她那两排弯长的睫毛眨垂着,细细的道:“时间不多,我怕你们饿着了,仓促间做了这些粗点心,要不是厨房里有淑姑和几个下手帮忙,还更要不中吃呢……” 展若尘缓缓的道:“这一生中,只要能够经常有这样的点心享用,我就觉得很有福了!” 暗暗震动了一下,施嘉嘉,似乎感到非常愕然又惊异,更有的,却是那种突兀涌至心底的激荡与兴奋——她一时有着失措的慌乱感觉,脸色古怪的泛白,心脏狂跳,手指轻颤,但她明白,至少她毫无不快或受到唐突的反应。 似乎没有注意到施嘉嘉神情上异于寻常的变化,展若尘低喟一声,接着又沉缓的说下去:“人在江湖,身在草莽,岁月渡得何其艰辛,不止是钩心斗角的争纷,阴诡狠酷的谋箅,血腥漫天的杀伐而已,那种餐风饮露,日炙雨淋的煎熬,更是串成了生活上的每一时每一刻,想求个安逸已是大为不易,又何敢于奢言享受?纵然是一般人们惯有的生活条件,在痕迹两道上的朋友来说,往往都是求之不得……” 施嘉嘉茫然了,她不知道展若尘为什么会告诉她这些,也迷惘于方才那一阵突兀的激奋里,但是,她察觉自己好像误解了一些事情,困惑于某一项情感的变幻中了。 微带萧索意味的笑了笑,展若尘说出了他这番话,结论道:“所以,我方才说,这一生中如果经常能有现下的美食享用,业已算是莫大的享受,又何敢嫌其粗陋?” 于是,施嘉嘉完全明白了,先时间那一刹的悸震,突然的兴奋,俱皆肇因于自己的错觉——一种微妙的,属于绮念的错觉,事实上,人家并没有暗示什么或影射什么,只是在平铺直达的解说一个真相,一个苦涩的却无虚假的真相而已。 现在,展若尘仿佛才发觉了施嘉嘉的表情有些生硬与不自然,他温柔的注视着施嘉嘉,道:“你忽然想到了什么,或感受到什么事么?我是说,属于令你厌恶的,不悦的某一类事情?” 施嘉嘉深深吸了口气,极为牵强的挤出了抹笑意——无可讳言,这抹笑意又是透着如何的僵木及冷淡:“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展壮士。” 微微有点怔忡,只这片刻的前后,展若尘竟兴起一股陌生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对面的施嘉嘉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和他十分疏远的人;轻轻咳了一声,他道:“你的神色透着怨意及失望,也显露着懊恨,施姑娘,本来我们谈得好好的,我不明白是什么事情——可能是我说的话使你联想到某桩不快的过往——你是在生气……” 扬扬脸,施嘉嘉冷冷的道:“我没有生气,展壮士,我也设有资格生人家的气!” 展若尘柔和的道:“有事情别闷在心里,来,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会令你忽然间气恼起来?” 施嘉嘉脸色僵凝,硬绷绷的道:“我已经说过,我没有生气,即使有什么苦楚,也不须告诉你,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也根本帮不上我的忙!” 展若尘低声道:“人人都有隐衷,不足为外人道:我明白,施姑娘,我们相交时浅,当不到能够无话不谈的地步,友谊和情感是慢慢建立起来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当成一个兄长般的知己,心中有了委屈,积了块垒,当将倾吐不留——” 咬咬下唇,施嘉嘉表情古怪——古怪得像刚受了一口气,脸庞涨红,却又红里泛青,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音调,吃力的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叫我想不到的是我们之间竟然如此疏淡——我原以为救命之恩会促使施与受施者彼此的距离接近,把双方的关系更加奇妙的谐和,那将不是在一般状况下的进展所能比拟的。可是,我显然错了,错得太多,我们仍旧陌生,仍旧隔膜.我们和平常情形下结识的人毫无二致,我们也仅只有这些天来的一点点认识而已,真的,仅只有一点点……” 展若尘不但迷惘,更有着讶异,他茫然道:“施姑娘,我不知道我是在哪里触犯了你?” 呼吸已见急促,施嘉嘉冲口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把你自己禁锢于纯属个人的藩篱之内——不,那不是藩篱,那是堡垒,是石牢,是孤塔,你的一切便只限于你感到的尊严,你触及的冷酷,你认定的道义,你抗拒身外的所有事物,不沦有形或无形的,你漠视人类情感的自然滋长,你只有自我,你的天地,你的世界,只有你才是中心,展若尘,你好孤僻!” 这一回,轮到展若尘说话吃力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一掉头,施嘉嘉道:“你会懂的,迟早你也会懂的……” 不待展若尘再说什么,施嘉嘉已提起藤篮,脚步微见踉跄的奔了开去,再没有回首瞥注一眼。 呆呆的站在那里,展若尘心思烦乱,情绪复杂,他不知该如何断处,更不知要怎生抽理出个首尾来,事情怎会突兀演变成这个样子呢? 头顶上忽传来一声响动.展若尘反应迅速,本能的闪身仰望——上面硬木髻银雕花的一块槽瓦已被移开,现露出一张人脸来,那张脸笑嘻嘻的,充满了善意。 申无忌。 意外的怔了怔,展若尘连忙高高拱手:“前辈未曾歇着?” 手抚唇上的八字胡,申无忌笑道:“你怎不问我为何窝在这个地方?” 展若尘也笑了:“正想请教。” 一个倒翻身下了地,申无忌用手朝上一指,压着嗓门道:“上头对着瓦槽,留着一排暗窗,不但可以秘密监视外间动静,更安装得有十具连珠强弩,做为拒敌之用,我这阵子横竖睡不着,便自个上去担任守卫示警.正觉无聊,却叫你和施丫头惹得我几乎大笑三声!” 展若尘窘迫的道:“不知前辈防守于此,有所搅扰,倒是好生不安,还请前辈恕过才是……” 呵呵一笑,申无忌双手乱摇:“没有搅扰,没有搅扰,老弟,我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展若尘不解的道:“好笑?” 点点头,申无忌道:“不错,好笑.真正好笑!” 展若尘谨慎的问:“未知前辈指的是何事?” 申无忌眯着眼道:“我是指你们两个!” 展若尘道;“我们两个?” 申无忌咧开大嘴,道:“你们两个都使我觉得好笑。” 宛似满头雾水,展若尘道:“前辈,我仍然不明白,施姑娘或我在哪一方面逗引得前辈如此好笑?” 忽然叹了口气,申无忌道:“你是真不明白?” 展若尘道:“我是真不明白。” 申无忌直视展若尘,问道:“老弟,你以前有过心上人没有?更简单的说,你曾否和异性有过情感上的牵扯经验?” 展若尘尴尬的笑了笑,道:“江湖血刃,风云起腥,活得够麻烦,够辛酸了,哪里还有这等的闲情逸致?” 申无忌嘿嘿笑道:“这不结了!所以说,以你‘屠手’一惯精辣之名,居然也会呆到这步田地,未免令我老汉觉得好笑,而施丫头心有所思,言中有物,偏又不能直达平铺,一个不能领悟,-个词难达意,两下子一交搭,自便弄岔了路,我如何不更觉好笑了?” 展若尘摇头道:“我还是不了解前辈的意思……” 神色一怔,申无忌重重的道:“老弟,难道你至今尚不能领悟施丫头的心意?她是在向你表示——呃,表示她对你的好感呀!” 笑了,展若尘如释重负的道:“原来前辈说的是这个,施姑娘对我关怀有加,相待极善,我怎会感觉不出?承楼主不弃,各位前辈的垂注,多少再加上施姑娘一点感恩之意,她自然不会亏薄于我——” 申无忌忙道:“你这脑筋还真转不过弯来,我说老弟,实情只怕不似你想像中的那么单纯!” 展若尘道:“前辈方才大概没听仔细,这其中并无如何错难之处……” 申无忌又好气,又好笑的道:“我问你,施丫头为什么忽然生了气?” 展若尘思索着道:“想是我在言语中,无意触犯了施姑娘隐讳的地方,或是我的想法和她的观念某一项相左,未能印合,使她有了不悦——” 申无忌又叹着气道:“老弟啊,老弟,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连一层缘由也体察不出!” 展若尘道:“尚请前辈指点。” 靠近了些,申无忌小声道:“老实说,施丫头对你产生的好感,已经不是平常的关怀或受恩之念而已,她在言词间已有暗示,但你并无领悟硬绷绷的直来直去,不啻拒绝了她的心意,再加上前面你所说的那段话——能一辈子吃她做的这种点心很有福了——使她无形中受到鼓励,而后来你又偏来上一段与她的想法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等于后头再泼她一盆凉水,你想想,叫她如何不气恼、不羞愤?” 展若尘呆了呆,连忙急切的道:“前辈,这是一桩误会,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俱无任何词面之外的影射或暗示,我也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我只是在说我要说的话——” 申无忌摊摊手,道:“男女之间的这档子事啊,最叫人莫奈何,你是当局者迷,我乃旁观者清,我认为我老汉有义务指明这里头的玄妙给你听,以后的发展,全在你们自己啦,该成的散不了,该散的也成不了……” 展若尘业已急得额头冒汗:“这是误会,前辈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决不可能的事!” 眯着眼笑了,申无忌道:“阳光之下.哪还有新鲜事?坦白的说,我倒乐意预见其成——如果这一遭劫难我们尚能渡过的话!” 展若尘的手心有些湿湿漉漉的,他双手握紧,脑子里又是一片纷乱,他好烦躁、好惶恐——视线朦胧中,仿佛映现出金少强那张扭曲血污的面孔,而更充满怨毒意味闪现着的却是金申无痕那双冷酷的眼睛……—— 第39章 雾里乾坤 天色大亮。 严密包围于“大金楼”之外的敌人们并未采取行动,情况依然平静——却是一种窒息般的平静,人的胸脯宛如被什么横压着,沉闷得连吸口气都是恁般滞重…… 金申无痕刚从一扇窗口后窥探下来,面色僵凝,没有丝毫表情。 展若尘知道金申无痕在想什么,他站在一边,默然不出一声。 来回蹀踱几步,金申无痕背对着这边,低缓的开口道:“天已经大亮了,能见度也极佳,他们为什么仍旧按兵不动?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虽然没有提名道姓,也没有面对面的说话,但展若尘明白金申无痕是在问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他道:“我认为这有两种可能,楼主。” 还是没有转身过来,金申无痕语声微带暗哑的道:“说说看。” 展若尘静静的道:“其一,他们发觉‘大金楼’的本身建筑坚固,且防守缜密,比他们原先的研判更要难攻得多,是而便须另做打算;其二,他们正在计划某一样行动,这项行动的效果可能较之强扑硬攻要省事且有利,总之,他们到现在尚未发动袭击,必然有着他们利害得失上的周详考虑。” 金申无痕道:“依你看,他们真会愚蠢到使用长期围困的方法么?” 展若尘道:“不可能,楼主,因为他们和我们同样明白,事情拖延下去,只有对他们不利,在他们而言,为山已至九仞,这一篑之差,是断不甘冒险的,兵贵神速,迟则生变,对方岂会不知夜长梦多的道理!” 面朝着展若尘,金申无痕沉重的点着头道:“如此说来,他们已是另有计较了?” 展若尘道:“不错,对方必不会因为‘大金楼’难攻便弃而不攻,这个‘金家楼’仅存的最后据点,以及这据点中的一些人,全是他们势在必得而又视做强仇大敌者,他们决不会留下这个祸源,因此,剩下的便是他们另有图谋了;时间的延宕,只是重新计划在准备或研议上的缓冲现象,用不了多久,形势便会大白!” 扶了扶左眼的黑皮眼罩,阮二小心的接口道:“老夫人,我们便豁上一死,突围出去,好歹也比耗在这里等着挨打强!” 看也没看阮二一眼,金申无痕冷冷的道:“‘大金楼’不战而弃,我咽不下这口气;这里迟早守不住,我明白,但舍要舍得有代价,不叫他们缀上几条命,我不退,也不走!” 阮二不敢多说,唯唯诺诺站向一边. 金申无痕神色悒郁的道:“若尘,你看那些狼枭之属又会出些什么诡计?” 展若尘苦笑道:“这个范围太广,不易猜测,但有个原则却是一定的——他们将要进行的计划必然歹毒阴狠,不会给我们稍留余步!” 沉默了片刻,金申无痕咬咬牙道:“不管他们是什么阴谋,也不管我们能挺多久,总要给那些人最大的惩罚——我们力量之内所能办到的报复手段俱须尽使无边!” 展若尘严肃的道:“这一点请楼主放心,我们都会遵照楼主的心意去做,务求反创叛逆至最大程度!” 金申无痕喃喃的道:“血债血偿……他们播种的是什么,便要他们收获什么,天道是循环的,报应也该不爽……” 这样的一个强人,一个女中豪雄,一个终生也不曾向命运及逆势低头的人,此时此刻,居然也谈到了报应,寄望于天道的循环,由此一端,即可见她心境的沉重与傍徨,亦由此可证当前的局面又是如何的险恶了! 展若尘不禁心中感触颇深,他振作起精神,加重语气道:“楼主不必忧虑,胜败不足以论英雄,更且胜败亦不在眼前这一关.来日方长,青山留在,还怕它将来不再翠绿满目,蓊郁成荫?” 唇角微微勾动——也算是聊表笑意吧——金申无痕语调里眨着凄凉韵味:“但愿还会有那一天,那翠绿满目,蓊郁成荫的一天……” 展若尘肯定的道:“只要我们坚定信念,全力奋发,楼主,这并不算是奢望;就如同单慎独的叛逆行为,他所做到的程度,亦不似某些人想像中那样艰难一样……” 猛的打了个冷颤,金申无痕激动的遭:“你说得对,若尘,天下原来少有不可能的事——无论事情的表面是如何严固细密,它的内里也有着缺陷或疏漏,只在肯不肯下功夫去探究,舍不舍得豁上精力罢了。” 展若尘探沉的道:“楼主乃是‘金家楼’再兴的唯一希望,楼主要有决断,有毅力,有信念,大家才提得起士气来,设若楼主个人亦生了犹豫,趋向悲观,则就真个大势已去,再不可为了,楼主肩荷重任,是匡复基业的精魂,务请楼主振作……” 点点头,金申无痕道:“我明白……” 垂手站在一侧的阮二,忽然抽了抽鼻子,神色微现迷惑的移目四察,几乎在同时,展若尘与金申无痕也闻到了一种特异的气息——那是一种翳闷的、浑浊的,更带得有辛辣味道的气息。 守在窗口后面窥望外面动静的严祥,这时候也急切的向下面示警:“察告老夫人,外头有古怪,他们由七八个人推着一口大铁锅,铁锅架在一具四方形带着两个轮子的铁灶上,正向本楼四周移近……” 金申无痕道:“如此说来,不止一口铁锅?” 严祥目不转睛的向外查视,极迅速的道:“不止一口,约莫有二十几口铁锅,锅底铁架生着极旺的炭火,铁锅里冒着浓烟样的白色雾气,每口锅旁都有两个人朝锅里洒些白色及褐色的粉末……” 金申无痕断然下令:“射杀他们……” 紧接着她这句话,阮二反手扯动垂挂于厅门之侧的警索,钟声急剧中,机括声、弓弦声立时弹震回应,“大金楼’上下的每一个窗口、气孔、暗隙,全流射着利矢镖箭,寒光映着旭日,闪飞如芒! 于是,外面传来了骚动,有如喝及嚎叫的声音,有锅铁倒翻的撞震,也有金铁交击的音响,很混乱,但混乱却持续着。 对着窗口之外,严祥“嗖”、“嗖”、“嗖”一口气射光了手上连珠弩的利矢,将弩朝身旁一摔,连腰间的角柄宽刃短刀也飞抛出去,他抹着汗大叫:“射翻了他们七八口铁锅,其余的都推了过来,那些龟孙子,老早把摆锅的位置相妥了,铁锅一反,人就往后跑——好,又放倒了十几个……” 金申无痕冷静的问:“摆锅的位置,可占着顺风吹拂过来的方向?” 严样左瞄右看,忙道:“可不是,正好顺风,铁锅里的烟雾全朝着本楼漫过来了。” 哼了哼,金申无痕道:“这大概就是他们避免硬攻的新花样了……” 展若尘立道:“楼主,事不宜迟,这股烟雾可能有毒,还请大家即以巾帕或用布块浸湿,蒙于口鼻之间,以防不测——” 金申无痕提高了声音道:“你们都听到了?” 就在各人纷纷掏出巾帕沾水掩住口鼻的时候.展若尘快步来至严祥所据守的窗口之旁,他顺着窗后铁栅的空隙朝外探视,而此刻,但见白滚滚的烟雾迷漫,层层叠叠,宛如波浪般起伏涌荡,外面的景色,业已隐入一片蒙胧中. 展若尘稍稍吸了口气,他察觉这股白茫茫的烟氲竟带着极为浓厚的蜡味,但又不是单纯的白蜡气息,其中更渗合着怪异的辛辣,只稍稍吸入一口,便差点忍不住呛咳起来! 白滚滚的烟雾不仅漫罩着“大金楼”的四周,更顺着空隙侵入楼内,于是,呛咳声此起彼落的响个不停,大伙任是由湿巾湿布捂着口鼻,那等辣味也相当够受了…… 屏着气来到阶下,金申无痕阴冷的道:“若尘,你察觉了些什么?” 展若尘眉宇深锁,道:“烟雾里有着浓重的蜡味,但却掺杂有其他辛辣的毒质——” 金申无痕双眸闪耀着狠毒的光彩,锐厉的道:“亏他们想得出这个鬼法子——铁锅烧红了热力自高,白蜡研成粉状洒向白铁锅,就会借热力蒸发成雾气,那辛辣的味道,我刚才也嗅辨了一下,似乎是‘胡椒子’的气息,而‘胡椒子’的果实也正好是灰褐色的……” 意念在脑中连连转动,展若尘疑虑的道;“楼主所言甚是,然则越是如此,情形便越可疑——” 微微扬头,金申无痕道:“怎么说?” 展若尘目注连渐稠厚的烟雾,神色凝重的道:“白蜡经热,只能蒸发成气,除了遮人视线,并无大害,而‘胡椒子’性辛辣,味刺激,可予人呼吸器官之暂时不适外,亦无剧毒。在这种不能造成致命伤害的事实下,对方大费手脚,付出如此牺牲,又是为了什么?” 金申无痕脱口道:“莫非这只是一种掩饰手段?掩饰他们另外更进一步的毒计?” 展若尘道:“我想不外如此;楼主,注意他们这个行动的特点——用烟雾遮人视线.烟雾之后,必然尚有更为恶毒的步骤进行……” 金申无痕环顾周遭,楼中已是雾氲迷漫,烟氛飘聚,几步之外,人影便已显得隐约模糊了,然而咳嗽声不停,抽噎声连连,她不禁怨恨的道:“随他们搞吧,任那些畜牲弄什么玄虚,总也得付出代价,我要叫他们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代价的沉重与惨痛……” 展若尘冷静的道:“我们一直就是这个意思,从来也不曾改变过主意,楼主。” 金申无疽喃喃的道:“来抢吧,来夺吧,‘大金楼’就在这里,姓金的仅存的命脉也皆残留于此,你们可以来侵掠掳夺——只要你们有这个本事……” 展若尘在心中叹息,是多么沉痛的打击加诸在这位一代女杰的身上? 又是多么冷酷的现势压迫着她的尊严与豪情? 大势难回,壮士无颜的悲凉,不止是男子汉独有的感触,真正的女中丈夫,也同样有着这等迥异于女性柔婉传习的心怀。 一条人影匆匆从厅恻的回廊那角奔了过来,人未到,大嗓门业已拉开:“我说大妹子,这是怎么回事?到处烟雾蒙蒙,又冲又呛,活像里头加洒了辣椒沫,呛得人涕泪齐喷,好不难受——” 金申无痕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她的老哥申无忌来了,冷冷的,她道:“别问我怎么回事,你该去问单老二那干披着人皮的畜牲——烟幕是他们施放的,总归没有向我们道喜的意思!” 申无忌拿着一块湿帕捂在口鼻间,闻言之下不由瞪着一双牛眼道:“敢情你也吃多火药沫啦?对老哥哥这么个冲法?我只不过问上一句,犯得着跟哥哥找别扭?!” 金申无痕沉着脸道:“谁跟你别扭?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亏你还有嚷嚷的兴致!” 咽了口唾液,申无忌连忙岔开来道:“妹子,整幢大楼里外上下全是一片烟雾,你到底有个什么打算?莫不成大家全窝在里头挨呛挨熏?好歹也得想个法子出来应付才是!” 金申无痕面无表情的道:“法子早就有了!” 申无忌急道:“快说,我们也好心里有数,配合一致!”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以不变应万变,我们就这么熬着,等他们来!” 申无忌错愕的道:“就这么熬着等他们来?大妹子,这满屋的烟,又能挺到几时?再要熏下去,不用人家来攻,我们光是呛也都呛瘫了……” 冷笑一声,金申无痕道:“哥哥,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单老二他们岂会如此宽宏大量?肯把时间延长到等候我们自己‘呛瘫’的那一步?” 申无忌不解的道:“你的意思是说?” 金申无痕道:“他们早就迫不及待,用不着熏倒我们,对方的毒着就会一步接着一步逼迫上来,而事实上,这一股子烟幕雾气的作用亦不在于熏倒我们!” 申无忌叫道:“然则这些王八羔子到底是在打的什么歪主意?!” 金申无痕肃然的道:“不用急,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他们是在打的什么歪主意,但无论对方欲待施展的手段如何,包管不会若‘天官赐福’般的和悦就是……” 咧咧嘴,申无忌有些气恼的道:“这,这还用得着你说?莫非老哥哥我,尚不晓得双方正是在拼命的光景?” 金申无痕重重的道:“稳着点,哥哥,立时就会真正到达拼命的关头了!” 站在窗口后面的展若尘,忽地表情一僵,迅速提高了音调;“楼主,他们的后续行动约莫开始了,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是的,那是一种古怪又密集的声音,“噗哧”“哗啦”是好几样不同音响的搀和,而且,像是什么物体在碰撞之后破碎的声音! 瞄着窗外的严祥忽然惊叫:“是些猪泡胆,还有好多种不同形式的瓷瓦罐,都从远处抛挤过来,撞在哪里破在哪里……” 另一边梯阶上的古自昂也蓦而高喊:“油,老夫人;我闻到油的味道!” 碎裂声、撞击声,仍在不停不绝的继续着,而另一种更巨大的音响接连而起——轰隆隆的震撼里,更夹杂着宛似车轮滚动的辘辘声,仿佛有无数载着重物的车辆正向这边奔驰而来! 展若尘的视线全力集聚向窗外,在滚动飘浮的厚重烟雾中,但见层层的雾氲翻涌,白茫茫的一片翳霭起伏,就在那等烟幕也似的雾氲拂动里,一团团庞大的车影破幕而来,急速向“大金楼”四周逼近! 不错,是些车子,全是两轮的椎车,车上并且堆满了枯枝乱草! 展若尘叫道:“楼主,宜先阻他一阵2” 金申无痕叱道:“射死这些畜牲!” 警钟又急剧的响了起来,箭矢暗器再度自“大金楼”中朝外飞射,但是,这一次却收效不大——车上的枯枝干草乃是推车人最佳的掩遮物,而烟雾迷漫,准头更受影响,除了有数的几辆车子打横或翻倾,大多数的柴草都抵达了它们既定的目的地1 猪泡胆与瓶瓶罐罐仍然不停的抛挤过来,黄黑色的油液进溅喷洒,有的更聚成小泊,婉蜒回流,有的抛高上扬,黏稠的油液垂挂下来,那种浓重的油腥味道,甚且超过于烟雾中原有的辛辣气息! 金申无痕镇定的道:“他们是要用火攻?” 展若尘凝重的道:“看情形是如此,楼主!” 漠然一笑,金申无痕道:“方才那一阵急射,可曾多少产生了些阻拦效果?” 摇摇头,展若尘道:“效果极微,楼主。” 申无忌大叫:“我们冲出去和那些杂种拼了,豁上七零八碎,也强似封在这幢鸟楼里白白被火烤死!” 金申无痕冷然道:“单老二正希望我们这样做,如果他未曾设好陷阱,布下圈套,叫我们一个一个往里掉,我就剜出这双眼来给你看!” 窒了窒,申无忌咆哮:“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莫非真个要大伙一口气全憋死在这里?一条命搭上不稀罕,连拼上一场的机会都不可得,这才叫窝囊!” 金申无痕眼下的肌肉不停的跳动着,脸色已变青,她厉声道:“这里的事由我作主,该怎么办我来决定,你别扰我,我再说一次,哥哥,你别扰我!” 申无忌气得直挫牙却只能跺跺脚,咕哝着走到一边. 金申无痕扬声道:“若尘,对方若用火攻,你看我们能守多久?” 展若尘估量了一下,道:“最多只能拖到火势方起的时候,待到焰苗包卷,浓烟拂涌,热力炙烤与烟硝的熏呛相加,人就恐难以支撑了!” 金申无痕果决的道:“好,除了小部分,大家就只守到火势方起的时候便由秘道退却!” 在一旁干生闷气的申无忌,忍不住又拉开嗓门叫了起来:“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哪一小部分留下,哪些人又该退走?”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我会决定,哥哥。” 匆忙来到乃妹身边,申无忌急促的道:“妹子,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我也晓得你不甘就此白白放弃‘大金楼’,你一定要捞回点代价,对他们尽量施以打击,不管你怎么想,我们都会照你的意思做,但有一桩,你自己必须退走,这个险不能让你来担!” 金申无痕冷漠的道:“不该由我来担,又该由谁来担?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 申无忌大声道:“你的责任不只是把命卖在这里,你的义务亦非仅逞匹夫之勇,你还有更大的使命,更重要的负荷——‘金家楼’的复起、基业的振兴,希望全在你身上,对叛逆的声讨,弟兄们的血债,也全要你来运筹帷幄,筹谋报仇之道,如果你不幸躺下了,大家还有什么指望?这沉沦的一切,岂非亦乃万劫不复了?” 金申无痕板着脸道:“我会考虑到这些。” 申无忌火辣的道:“总之一句话,你非先退不可,要拼命,我来拼,‘金家楼’折了我申老汉仍还是‘金家楼’,设若少了你金夜叉,就整个散了档不说,这深仇大恨,永远也不用想再报还了!” 金申无痕怒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对我发号施令起来了?该怎么办;我自有所较,用不着你费心!” 申无忌脸红脖子粗的大喊:“平常我都听你的,以后——如果还有以后的话——我还听你的,就是眼前这一桩,你非照我的意思做不可,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留在这里!” 重重哼了一声,金申无痕峭锐的道:“你听着,哥哥、二叔、你、淑仪夫妇、雄儿、嘉嘉、无求、无幕和你们偕同三十名孩儿先退,十卫留下四个人来,其余的由古自昂带着也与你们一齐走,这里由我来殿后——” 忽然,展若尘走了下来,静静的道:“楼主,申前辈说得不错,楼主肩负重任,身系‘金家楼’兴亡之责,实不宜为了一口气而涉此大险,无论后步是安是危,俱皆不值——容我独自留下却敌,我想,倾力之下,亦不会太使楼主失望!” 金申无痕冷峻的道:“若尘,你也未免太狂,悍敌如虎,岂是你一己之力所能抗拒得了的?” 展若尘道:“尽力而已,楼主。” 金申无痕的神色显得有些悲戚——那是一种冷峻与淡漠的外表所不易掩饰的悲戚,也是一种感受深刻的悲戚,她摇摇头:“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在此卖命,若尘,‘金家楼’所属各员,比你更具有这样的责任!” 展若尘沉稳的道:“蒙恩受惠,这就是该向楼主报还的时节了;‘金家楼’仅存此脉忠良,实力保存最是重要.不宜轻言牺牲——” 金申无痕动容道:“若尘,你也是忠良之属,亦乃我所余实力之根本,我不要你以这种方式来报答我,我希望你活着,比我都活得更长远……” 展若尘恳切的道:“楼主,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要面对现实,我独自留下断后,牺牲的可能性亦非绝对,我自信身手灵便,在任务完成之后,突出重围的希望极大,讲句不好听的话,打不过,还逃不了么?” 金申无痕仍然摇头道:“不,这样太过冒险,一旦发生不幸,更将令我终生难安,我想,还是照我方才的计划,你跟着我同进退,好歹也有个支应!” 展若尘忧虑的道:“楼主责任重大,闪失不得,务请楼主顾全大局,以便将来匡复基业,复仇雪耻着眼,勿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则‘金家楼’一脉忠良,也就幸甚了!” 一个箭步抢了过来,申无忌气吼吼的叫:“你还要我们怎生求你才肯点头?这可是闹意气的辰光?你若是一朝有了什么长短,家里的老老小小忍辱受屈倒也罢了,‘金家楼’的复起却是指望谁去?大妹子,你一向是个明白人,怎的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脑筋就转不过弯来啦?” 金申无痕怒道:“我自有计较——” 申无忌也似豁出去了,他嗔目咆哮:“不管你有什么计较,你若不走,就是不行!” 双目倏瞪.金申无痕火爆的道:“哥哥,你不要真个触犯我,我对你已经够忍耐了!” 狂笑一声,申无忌叫道:“充其量你宰了我这老哥也就是了,大妹子,我便拼上一死,也非要推你离开这幢‘大金楼’不可!” 金申无痕锐厉的道:“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叫我离开!” 申无忌激动的道:“你马上就会知道我用什么法子——这一遭,我是断然不会迁就你的愚行!” 双目中寒光闪射,金申无痕尖声道:“你——” 一声断喝,白发苍苍的金步云不知何时奔了过来,他须眉俱张.颤着声叱喝:“生死之间,存亡之际,眼看敌逆即将陷门破壁,沦我入万劫不复的绝境,你们犹在这里争论吵闹,叫嚣不休,莫非真个‘金家楼’的气数已尽,窝里翻之外,连血缘相连的亲人也都迷了心,失了魂,丧了道?!” 金申无痕神色修然,沉沉的叫:“二叔……” 金步云全身哆嗦,眼含痛泪,他指着金申无痕,噎着气道:“无痕,你素来镇定沉着,果敢坚强,大风大浪全撼你不动,目前既便形势恶劣,也应该不至令你失常,然则你为何精气浮躁,一反干昔的冷静从容?要知道你是‘金家楼’一楼之主,是一个组合的掌舵者,大家全看你的,听你的,跟着你走,如果连你都乱了章法,群龙无首,我们还有什么指望?” 金申无痕凄然道:“二叔,事情并非如此,是你老误会了——” 申无忌也急切道:“我妹子蛮不讲理,一意孤行,她愣要充狠逞能,留在这里替大伙断后,是我不允,这才吵了起来,你老想想,以我妹子的情形,又如何——” 摆摆手,金步云道:“事情的经过我明白,你们兄妹不用再争,这一次,是无忌有理。无痕,我来作主,你必须先退;要明白,你被坑在这里,则不啻‘金家楼’的命脉全部断送于此,你就算不为自己设想,也要为‘金家楼’长远的基业设想,为‘金家楼’千百忍辱之士设想,你一定要先退走!” 金申无痕忙道:“可是,二叔,我不能……” 打断了她的话,金步云高声道:“我是你的长辈,是金氏一族硕果仅存的老人,无痕,你若违背我的意思,即是目无尊上,有悖伦常,你胆敢如此?!” 金申无痕焦躁的道:“我怎敢违背二叔的交待?只是我一口气难咽,不甘就此退走,将此‘金家楼’最后的据点奉送叛逆,我有责任——” 金步云大吼:“你的责任不是现在送死,而是将来如何重光江山.再起基业,无痕,你是要活活气死我,还是要我一头撞死在你的面前?!” 金申无痕凛然道:“侄媳妇不敢——” 沉重的,金步云道:“好,那还不走!” 申无忌咧开大嘴道:“还是二叔明白事理,我说大妹子,要走就得赶紧啦!” 有“嗖”“嗖”的声音传来,也有“呼”“呼”的音响在颤动,于是,隔着窗户,顿见红光升腾,烈焰飞舞,窒息般的热潮,几乎是立即的透扑进楼内! 屉若尘冷静的开口道:“起火了,油草柴薪引燃火势,这里的气温很快便会升高,烟硝熏呛之下连呼吸都会困难,我们目下人手之中,能够运用闭气屏息之功者不多,再要不走,就会凭遭损害,楼主,请即下决断!” 咬咬牙,金申无痕显得极其艰难的道:“好,我走,但是,却不能只留你一个人在此涉险!” 展若尘严肃的道:“我是在贯彻楼主的意志——不能白白拱手让出‘大金楼’,必须要令对方付出代价,而我,正是要他们付出代价的执行者,况且,纯系自愿!”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无论怎么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如山的重担,不该由你一肩担承,若尘,不许推拒,我留几个人在此助你狙杀叛逆!” 展若尘言自由衷:“不必,楼主,这会多增伤亡——” 金申无痕迅速的道:“古自昂、简叔宝、冯正渊、易永宽、严祥,你们五人留下,另外,金申族人中留下一个,看谁自愿担当?” 申无忌大声道:“我!” 金步云颤巍巍的道:“我来,我老了,死不为天,便拿这付风烛残年的臭皮囊,去换他几个年轻力壮,包是有赚无赔的便宜事!” 金申无痕专独的道:“二叔为一族之尊,岂能把老的留下涉险,让小的苟安逃命?这等不孝之事,断不可为,哥哥,就是你留下!” 双手重重抱拳,申无忌笑道:“够意思,妹子!” 金申无痕立道:“若尘,你与古自昂过来!” 展若尘与古自昂匆匆走近,金申无痕低促的道:“我告诉你们第三条秘道的隐密及其使用方式;楼下后廊边我专用的浴室中,那方以青纹石彻成的浴池,底部便是秘道的入口,浴池底部并就的方形石块,从右边数第三、四两块可以移动,但在移动之前必须用力踩踏左边第一二两块并石,要连续用力各踩一次。踏左边第一块并石的作用是令其下藏机簧松扣,踏第二块并石的用意是将下面对准入口的十排箭矢铁架挡板震落,俾免受袭;你们记住,进达秘道入口之后,务须将池底并石恢复原状,并石归位,则一切机关性能便又如旧了……” 点点头,展若尘道:“我们会记得.楼主。” 这时,简叔宝在大叫:“老夫人,火箭密集如蝗,火把飞掷漫天,焰苗子开始朝楼里蹿啦,老夫人,还请快退!” 先前飘浮在楼里的雾气,又加上了更为浓重的烟硝,热度骤增,呼吸上一口,连鼻嘴加心肺全是火辣辣的呛得人发晕,而楼中的空气也宛似稀薄了,人们浊重的喘息着,艰难的咳嗽着,眼见烈焰卷舞,火舌飞蹿,整幢大楼皆似裹进了一片火海里! 展若尘屏着气,缓缓的道:“楼主请吧,是时候了。” 扬起头,金申无痕的目光环注,神色怆然,语调也变得喑哑了:“我们在往南六十里处的‘驼虎岗’等你们…… 但愿留在这里是多少人,见面的辰光也一个不少……” 展若尘明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却只有强笑着道:“楼主宽念,我们会尽量保护自己。” 古自昂催促着道:“形势迫急,请老夫人速退!” 于是,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回头看一眼金申无痕下达谕令,在烟雾晦迷中,一干该退走的人,匆匆离开,片刻间,这幢庞大的“大金楼”便显得空荡清冷起来——除了火焰的燃烧声,物体的裂爆声及坠落声,迷漫的烟火里,就只剩下了七个孤伶伶的身影。 火苗子像是无数个鲜红透绿的,可以随意扭曲变形的恶魔,那么猖狂无忌的伸缩着、卷扬着、扑腾着。每当它带着炙热的气焰拂扫过某一处,那地方就是一片烟硝,就多了一个相似的恶魔,焦黑是它的斑印,而张牙舞爪的形像,便扩延伸展,以至放眼看去,全是那种鲜红透绿的,足堪吞噬一切的魔影了。 烟雾是火之魔的虎伥,热力是它的帮凶,空气因而稀薄了,人的呼吸也更艰辛了,焦糊的味道充斥在每一寸的间隙里,也火辣辣的冲八人们的心肺,焦糊的不止是一般的物体,亦泛着人身上衣饰毛发的焦臭气…… 火与烟交合着,在整个“大金楼”里逞虐逞暴,还带着那般可怖的破残声响,呼轰轰的,哗啦啦的,好一幅人间炼狱图! 人眼被烟薰得通红,泪迷着眼,几步外便看不真切了,呛咳甚至也不行,因为一口烟吸进肺部,很可能便呛晕窒息,连第二口都来不及吸了。 不知什么物体在倒塌,也不晓哪一部分建筑在坍颓,杂乱巨大的音浪不时响起,在阵阵的震撼与颤动中.似乎这幢巨厦也经不起烈焰的卷袭而将崩溃——这不是一幢石砌的大楼么? 唯一可以稍做躲藏之处的所在,是大门后两侧石梯的底下,那是一个死角,人贴在那里,虽说仍然涕泗呛流,炙热如烤,但要比起其他地方容易忍受得多;展若尘、冯正渊、严样三个人便隐伏在右边的梯底,申无忌、古自昂、简叔宝、易永宽四位则隐在左边的石梯之下。 只有屉若尘没有用湿巾捂着口鼻,自申无忌开始,每个人全以一块厚厚的巾帕浸透了水掩在口鼻间,饶是如此,他们仍免不了时刻呛咳,双眼赤红中泪水汪汪。 闭气屏息之术,是一门深奥而艰难的内家吐纳修为,不止要经名家指点引导,个人的狠下功夫,体质禀赋更为重要,并不是每个想学的人都能学得通,学得精的,尤其这门修为并非武家之必须,肯于下恒心磨练的也就更少于,展若尘曾表示,留在“大金楼”里的人,习得此门功夫的只怕“不多”,其实他知道不但不多,恐怕有数得很,果然,除了他,竟连申无忌也只是浅入而已,古自昂等人一贯研习的乃是真刀实枪的搏杀之术,有关这种属于静态阴柔性质的内家技艺,自就更少涉及,然则,此时此刻,这门功夫却确切发挥了它的妙用—— 第40章 金家楼中 呛咳着,冯正渊泪水迷离的望着展若尘,他诧愕不已的道:“展……展爷……你是真有个挺劲啊……这大的烟,居然呛不着你一口……” 闭着眼——展若尘的闭气功夫练不到眼上……他低沉的道:“浅浅的吸气,慢慢的呼气,冯兄,你就会觉得好过得多。” 抹着泪,冯正渊道:“浅浅的吸气,慢慢的呼气?要浅到慢到什么程度呢?” 展若尘平静的道:“就像没有呼吸一样。” 呆了呆,冯正渊又咳了起来:“我的老天,这……这怎么办得到?” 淡淡的一笑,展若尘道:“可以办到,但不是一说即会,其中需要一段很长的日子来磨练。” 冯正渊又抹了把泪:“展爷,现学现卖是来不及了,活该我们要遭这个罪……” 展若尘安慰着这位勇士:“再忍一忍,冯兄,对方比我们还急,他们很快就会朝里扑了!” 擤了把鼻涕,冯正渊粗着声道:“娘的,我恁情和这干叛逆明枪明刀拼个死活,也不甘受这等活罪,人间地狱吧,也不过就是这种光景了!” 严祥也用湿透的巾,自揩着泪水,沙哑的道:“这股子热尤其叫人罩不住,活脱把人摆在火炉子里烘烤一样,连一身汗水也都给烘烤干啦!” 展若尘道:“我们如今和对方比的就是这股子熬劲,他们以为我们挺不住,我们偏偏挺了下来,一旦出乎对方意料,他们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 红着双眼笑了,冯正渊点头道:“展爷说得正是,只在那些邪龟孙一愣的当口,咱们奋起发难,就能先放倒他们一大片了!” 展若尘道:“所以说我们且先忍着点,每忍一刻,便叫对方疏忽一分,也就是多给我们一个捞本的机会,眼下在这里忍着,可不是白搭的!” 冯正渊憋着咳声道:“待会儿.还得仰仗展爷领着我们干,这条命是不必计较的了,要紧的是能多摆平对方几个,也好替‘金家楼’挣几分光彩,为老夫人求点颜面,好叫那干贼崽子知道,‘金家楼’仍有着忠贞不渝的角色在!” 严祥接着道:“咱们既然留下来,便没打谱活着出去,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平素里蒙老夫人厚待,眼下正是回报老夫人恩德的大好辰光。” 语调是含混而带着鼻音的,浓重又平淡.但却有着那股子出自内心的坦诚,发自肺腑的直率,毫无掩饰,毫无矫作,他们说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好像为“金家楼”效死,替主子卖命,乃是生来即有的天职一样,不怀疑,不犹豫,似乎他们活着,便端为了等待这一天,这一刻的来临! 展若尘笑有得些凄苦,他低沉的:“各位的志节、心意,我全明白,忠义之下,生死固不足论,然而因时就势,仍须随机应变,只要原则能以把握,目的能以达成,并非唯死方可表志,二位的意愿我很清楚,但望不要偏颇成狭义的愚忠才好!” 冯正渊想了一会,才道:“是,展爷,我想我们可以体悟你的意思——” 展若尘又徐缓的道:“楼主行前曾经说过,希望能够再见到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她当时形容惨澹,悒郁凝怖,内心是何等沉痛悲愤!因此我们记住,第一要务是杀敌致果,第二任务便是尽量活着回去见她;否则,任是我们如何反创叛逆,获得多大代价,一朝全军覆没,对楼主而言,创敌的欢欣,只怕也比不得哀伤的心怀十之一二……” 严祥竟有些哽咽的道:“我们知道……老夫人……她……舍不下我们……” 重重颔首,屉若尘道:“各位能以善体楼主用心,我也就释怀了。” 那一声震天价的巨响,便在这时传来:“哗啦啦……” “大金楼”的沉厚门扉,整个倒塌,烟火四溅中,冒着焰苗的碎裂木块飞舞纷扬,连框带架,顿时崩散一地! 浓黑透衣的烟雾弥漫,火花流蹿,一条身影宛若鹰隼般投空穿进,两抹冷电绕在那条身影的前后——一抹光芒雪白,一抹光芒铜黄! 是了,“双绝剑”唐丹! 跟着唐丹身后的,是一对滴溜溜飞舞的带刺钢胆…… “鬼旋风”史邦! 这两个敌方高手甫始冲进,楼梯两侧也出现了人影,由他们挥舞的兵刃形式,可以大致分辨出都是哪些人物来:从右侧石梯扑落的,是倒提一双生铁桨的“铁桨横三江”聂双浪、九尺“软钢带”的“一丈红”莫奇、蟒皮倒钩鞭的“卷云鞭”蔡锦;从左边石梯冲至的是手挥“点钢刺”的“黑秀才”茅小川、“白铁扁担”钟开泰、“青五箫”沙侗,这第一波,全是上得台盘的硬把子! 烟硝晦迷中,“双绝剑”唐丹振吭大叫:“留神点,死活分清楚,几个首要的角儿得先拣出来!” 一干人宛如虎狼出柙,交纵穿走,四处搜索;烟雾迄未消散,显然他们也有些吃不住劲,呛咳声一如被困者,那“铁桨横三江”聂双浪高声道:“唐兄,怎的不见一具尸体?” 唐丹正在奔向大厅,头也不回的道:“熏晕过去的活口也是一样!” “黑秀才”茅小川接声道:“直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见到,更不用提死的活的了!” 站在阶下,“一丈红”莫奇疑惑的道:“我们从楼顶掀瓦而下,就没见到对方一个人,莫不成全逃净了!” 向空中虚挥着鞭子的“卷云鞭”蔡锦摇头道:“不大可能吧?这幢鸟楼一共有两条秘道是不错,但那两条秘道的出入口单老大全晓得,早已伏下重兵在出口处据守,除非他们甘心自投网,又能朝哪里逃走?” 莫奇呛咳一声,道:“但这里鬼影不见-条却是事实,该不会通通化风而去吧?真透着邪门!” 蔡锦瞪着那双死羊眼,道:“说不定全窜到某个秘密隐藏处所去了!” 那一边,“鬼旋风”史邦吆喝着:“别唠叨啦,快搜!” 左侧石梯的下面,“哗啷啷”的金铁震响有如一连串清脆的炸雷,光华倏现,又猛又快的劈向正在探头朝内窥探的“白铁扁担”钟开泰,钟开泰猝不及防,骇然惊叫:“有埋伏!” 叫声中,他那根宽扁担飞竖横扫,一柄“双刃斧”却似来自虚无,“吭”的一记斩入了他的胫骨,身子打着旋转往后抛退.金环大砍刀挑飞了扁担,连肩带肋;劈桩似的把钟开泰劈翻于地! 暴叱半声,“青玉箫”沙侗身形斜掠,手中那只三尺洞箫飞指活劈了钟开泰的申无忌,“黑秀才”茅小川也疾扑而至,“点刚刺”伸缩吞吐,流芒若星,挟击合攻! 古自昴腾空而起,人在空中转折,“双刃斧”霍霍如电,搂头盖顶便劈斩茅小川,刃风削劲,疾利无匹! 啸声摇曳,却以极快极速的势子自那头飞来,寒光耀眼中,万千拳大弧影穿流交织,急罩古自昂! 不错,“鬼旋风”史邦! 一条影子由下面上,猝然飞射,“双刃斧”硬砍狠撅,直冲史邦! “好狗才!” 史邦狂吼着,身形蓦曲如球,一对“铁刺猬”溜体暴旋,却在光影映现的一刹,展身横滚,于是,“双刃斧”砍空,“铁刺猬”的光弧骤雨也似反卷过去! 侧跃数步的古自昂,睹状之下大叫:“永宽快躲!” 豁命攻扑史邦的人,正是“飞龙十卫”中的易永宽,对于古自昂的警告,他恍若不闻,“双刃斧”起手如虹,冲着那漫空包卷的光弧切入! 瞬息间,钝器击肉的声响令人作呕的传来——那不是一响,而是密集的声响融合于一刹,易永宽的身体立刻变了形,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扭曲物体! 简叔宝的角柄宽刃短刀,便在史邦狠击易水宽的同时,飞射入吏邦的小腹之内——冷电倏闪,史邦已嗥号着一头翻跌下来! 这是一种残酷的搏杀,以命易命;史邦的功夫卓绝,身手凌厉,不是“飞龙十卫”一二人所可抗衡者,因此易永宽便用自己的生命来套牢史邦的手脚,让简叔宝争取这有限的空间,进而宰杀史邦,求的,只是个同归于尽! “鬼秀才”茅小川抛下申无忌,贴地翻滚,双刺似盈雪朵朵,急袭简叔宝! 脚步微挫,简叔宝的“双刃斧”挥霍强攻,猛拒茅小川,往此俱是强攻硬截,一片剧烈的金铁交击声里,但见火星四溅,两个人全移了方位! 忽地—— 原已踣坐于地的史邦,猛然长身而起,一个虎跳扑上了简叔宝后背,这位“鬼旋风”面目歪扭,形容挣狞宛如厉鬼,他才一沾身,便使出浑身力量,死劲用双臂勒住了简叔宝的脖颈! 窒噎一声,简叔宝壮实的身体立即后仰,他瞪眼如钤,手中“双刃斧”顺掌飞落,利用斧刃中间突出的尖锥,狠报扎入史邦的右肋! 于是,史邦的面容马上变得更可怖,更丑恶了;他口中淌血,五官痉挛,但却仍旧发死力勒紧简叔宝的脖颈,口鼻之间,还发出那种不似人声的“嗬”“嗬”音响…… 精芒闪烁,茅小川的“点钢刺”已十九次透入被史邦勒住的简叔宝胸腹,钢刺飞快出入于血脂之内,猩赤点点,红花遍洒! 一声怪叫,茅小川狂掠七步——他原先受伤的左肩,又是-片皮肉削落,古自昂嗔目切齿,状似疯虎般再度朝他冲了过来。 另一边一- 当钟开泰刚刚倒地的须臾,“铁桨横三江”聂双浪方始一怔.那么犀利的一股锐风已扑体而至,他尚不及惊异于这股锐风来势之快速强劲.双桨业已本能的倒翻后扬! 那股锐风的劲势犹在凝形未散,聂双浪的沉重双桨已经截空,他人往斜偏,“呱”的一响,左耳已血淋淋的飞向二尺之外! “一丈红”莫奇面对这边,陡然间,神色骤变,扬手处匹练也似的刃带暴射,口中却在骇叫:“展若尘!” 只是在口唇间吐露这三个字音的刹那,展若尘已倏闪而到,“霜月刀”在这三十字音发出的过程中,有足够的时间幻为雪片.化做光雨,形成流虹,那般势不可当的卷向莫奇! 莫奇的“软钢带”几乎不及收回,他拼命腾挪躲避,连翻带滚下,真个蹦跳如猴,狼狈不堪! 抹了一手的鲜血,聂双浪险些气疯了,他嘶哑的连连吼叫着,双桨纵横,猛牛般冲上前来! “卷云鞭”蔡锦一闪摸向展若尘背后,长鞭飞扬,又准又狠的挥向展若尘后颈1 就在同时,蔡锦猛的发觉眼梢冷电炫映,他扬起的蟒皮倒钩长鞭猝然变式斜抽,“铮”声一柄宽刃短刀被卷缠而起,弹撞于壁。 几乎不分先后,一把“双刃斧”已到了蔡锦的后脑! 矮身挫腰,蔡锦长鞭回带,腾起反撞斧刃,左掌斜飞,硬将来袭者逼退三步! 另一抹寒光便又飞射而至,蔡锦鞭梢暴弹,击落来刃,只这一发的间隙,那退出三步的攻击者倏冲再进,斧刃斜起,这位“卷云鞭”的前胸便立时衣裂肉绽,打横多出一条尺许血槽! “杂种……” 尖叫着,蔡锦身形侧走,长鞭狂挥,极其勉强的暂且阻住了袭杀他的那两个人——冯正渊与严祥! 此刻,展若尘在幅度异常微小的闪腾中,已让开了聂双浪的十六桨砍劈,他在对方第十六桨劈空的俄顷,刀出如电,如石火掣映,聂双浪竭力招架,一只右耳又离了原位! “-丈红”莫奇再也顾不得颜面身份了,他一边滑溜的缠着敌人打转,一边高亢的怪喊:“来人哪,姓展的窝在这里打暗算啊……快来了啊,我们挺不住啦……” 大厅之内,“双绝剑”唐丹气急败坏的奔了出来,口中叠声的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姓展的人在哪里?!” 随着唐丹的出现,“大金楼”倾颓的门外,也有三个人缓缓的走进来——他们自烟硝袅绕中现身,不是奔或掠,那三个人只是非常从容缓慢的走进来。 差点被刀锋刮落了头巾,莫奇缩头曲腰,踉跄后退,直着嗓门吼:“人就在你眼皮子上-一唐老哥,你再不来,咱们这里怕都被姓展的宰净啦!”—— 第41章 扫天星现 原本惊怒交集的唐丹,这时却突然面露喜色,更停住脚步.他的银黄两色长剑交叉拄地,目光越过莫奇头顶,模样十分恭谨的深深躬下身去。 正被展若尘逼得左支右绌,捉襟见肘的莫奇,见状之下不禁怪叫起来:“唐老哥,你还不快上来帮一把?这边眼看就要被人家摆子了哇!” 突然间,展若尘凌厉猛辣的攻杀倏忽停止——宛如一阵狂风暴雨的收敛,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身形一挺,人已站在六步之外。 满头血滴着的聂双浪,与筋疲力竭的莫奇,顿觉压力一松.奸像卸下了千钧重荷也似,两个人喘着气,连脚步都有些摇晃不稳了。 松快固然是松快了不少,但他们却不禁大感纳罕,这是怎么事,眼看即将得手的展若尘,为什么又在突兀间退了下去?自然明白屉若尘断不可能是起了怜悯之心,若非怜悯,则又是什么诱敌之计? 那样-声冷厉渗着粗哑的嗓调,总算是给了这二位一个解答:“莫奇,算起来你也是个人物.怎的却这生个没出息法?” 莫奇与聂双浪立时回首探桃,这一看,两个人俱不由肋肩塌背,矮了半截,两张面孔全是一副既惮忌,又尴尬的窝囊像,冲着那开口的一位,莫奇期期艾艾的哈着腰道:“这可好了,原来是前辈赶到,我们大伙可真是挺得直梁啦……” 那位“前辈”,不是男人,是个女人,是个看上去估不透她四十岁或六十岁的高大女人。那女人不止是高大,更且粗壮,浑健结棍得有如一只水桶,更像一头母牛:她肤色黝黑,浓眉大眼,宽直的鼻准,厚阔的嘴巴,一副尊容异常威猛——问题是这样的一张像貌,生长在男人项上就比较适当了,她却是个妇道人家.配上如此的面目,叫人第一眼就会产生-种怪诞与不调和的感觉。 这女人面目肤色虽然黝黑,奇异的却并不粗糙,透着那等朗润康强的细致光泽,你甚至难以在她脸上找出一丝皱纹来,这大概是她全身上下唯-还有着女性味道的地方了。 她的头发乌黑浓密,用一枚银质楼花的发环套夹脑后,一身的黑布衣裳,脚下蹬着黑色布鞋,那双脚,乖乖,怕没有尺把长! 这女人的左右,也是两个可当“怪物”之称的角色;右边的一位,瘦削精干,身材矮,秃着脑门子,却偏偏穿着一袭袒露右臂的豹皮衣,模样说滑稽又带着那股实在不能令人兴起诙谐感觉的残暴气息;左边的那位,也长得不高,却结实得宛如山虎,混身肌肉此突彼起,累累如栗,套在他身上的那袭猩赤衣靠,几乎要被他强健紧绷的肌肉涨破。 两个人的面目平板,不见丝毫表情,但是,眉目神态之间,却自然流露着那种凶狠粗蛮的野性,这股野性意味的沉重,仿佛凝了形般能叫人窒迫到透不过气来! 当他们三位,出现之后,不但展若尘这边停止了格斗,他处的拼杀也纷纷住手,双方严阵以待,互为监视,而彼此全都晓得,这片刻的休止,并非意味着任何和缓,只是一场更惨烈的血战前引而已! 那女人没有答理莫奇的奉承,她大眼如钟般瞪着展若尘,好一会,才粗厉的道:“想来,你就是那号称‘屠手’的角色了?” 展若尘自若的道:“不错,我是展若尘!” 对方浓眉轩敞,重重的道:“姓展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展若尘仍然平静的道:“此时此刻,不速而来者如你,我当不会猜错——你是尤奴奴,‘扫天星’尤奴奴!” 那女人……尤奴奴冷冷的道:“倒有几分眼力!” 目光扫视左右,她接着道:“更有几分胆量,——看情形你乃是授命断后掩护反袭我方?” 展若尘道:“并非‘授命’,我是自愿担当此任!” 尤奴奴暴烈的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个十成十的送命差事?” 展若尘萧索的道:“这个差事危险性大,不错,但未必然就会十成十的送命!” 尤奴奴大声道:“你敢顶撞我?”。 不似笑的一笑,展若尘道:“不止是顶撞你而已,事如如今,你还能期望我怎样来尊敬你的辈行?” 那边,莫奇叫道;“尤前辈,姓展的胆大包天,狂妄嚣张,竟敢不敬于前辈,若不将他生生剜剐,前辈威信怎能……” 尤奴奴怒吼道:“闭上你那张臭嘴,哪一个叫你来接话把子?尽是放你娘些腥骚屁!” 莫奇估不到竟会挨上这么一顿火辣,又粗线条的言辞,他大大一愣,一愣之后.又气又恼又怕又窝囊的,恨不能自家一头撞死! 尤奴奴大眼一瞪道:“业已是一场好杀,姓展的,你们这几个,大约都豁出去了?” 展若尘道:“心理上的准备是如此,当然,我们也更有活着回去的希望!” 摇摇头,尤奴奴道;“只凭他们这干打前站的宝货,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的希望很可能实现,但是,现在却难了。” 展若尘缓缓的道:“因为你来了?” 傲然一挺她那肥壮的胸脯,尤奴奴道:“正是,因为我来了,姓展的,其实我早来了,个把时辰之前我已赶来了;我正好负责直捣你们这座大寨,唐丹他们不过是打个前锋而已,我先时便知道,光靠他们成不了事,必得我自己下手才行!” 展若尘叹息道:“江湖上道行威名如你,竟也甘受单慎独利用,为虎作张,助纣为虐?” 尤奴怒厉声道:“你懂个屁!要劳动我尤大奶奶,可不是简单的事,单老二价钱若是出不到关口,他岂能搬移我分毫?” 展若尘道:“天下之大,还有许多比利字更重要的事,尤奴奴.你把你的名声节誉押在这一宝上,只怕是押错了!” 狼嗥般大笑-声,尤奴奴恶毒的道:“展若尘,你这个傻小子,愣头青。我尤大奶奶平生走的桥远超过你踩的路,世事经多了,世俗也就看得透之又透,人生百年,到头来一了百了,什等样的喜恶名誉名节,是非好歹,全他娘是一场空,只有活着才是真的,现实才紧要,到了辰光两腿一伸,管他娘什么千古留芳,遗臭万古,都是那干子活人的事了!” 展若尘沉重的道:“但是,至少要对自己的身心做个交待,对祖上的传续.后世的延绵都该俯仰无愧,来这人间世上一趟,留不下清白,也不必非留下污秽不可!” 尤奴奴粗暴的道:“我个人麻烦业已够了,绝子绝孙正好干净,我爹娘生产下我算他活该,我要怎么做是我的事,我怎么想更是我的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姓展的,言归正传,今天也饶你不得!” 展若尘冷硬的道:“这原是你来此的目的,尤奴奴。” 此刻,唐丹小心翼翼的提高于声调道:“尤前辈,是不是立时放出‘红光火箭’.向单老大报警?也好多召集些人乒来替你老分劳?” 大眼一瞪,凶光唬唬中,尤奴奴火辣骂道:“放你个熊!放‘红光火箭’托人求帮?你他娘的皮厚,我尚没有你这样不要脸,我尤大奶奶走南闯北,会龙会虎,几时还要别个助了?你们他娘一干三脚猫、半吊子,莫不成把我也看成了一路的货?” 唐丹早已摸清对方的睥气,一顿好奇下来,他不但不懊恼,反而陪着一张笑脸道;“是,是,前辈在此,原乃万无一失,是我多虑了,多虑了……” 展若尘讥诲的道:“早闻及‘双绝剑’唐丹剑上修为了得,不想这门子涵养功夫,更是炉火纯青,已臻化境!” 脸上热热的,唐丹怒道:“你少在嘴上耍俏皮,姓展的,呆会就有你哭爹喊娘的时候!” 展若尘轻叹的道:“但到了那时候,唐丹,也必不是由你的本事所使然!” 大吼一声,唐丹气冲牛斗:“狂妄东西,看我活宰了你!” 一伸手,尤奴奴吼道:“大胆唐丹,你仗着你手上那两块破铜烂铁,居然就要在太岁头亡动土?你掂掂你自己的份量,衬得上我,还是衬得上姓展的?!” 唐丹用力吸了口气,退后一步:“前辈言重,如何处置,但凭前辈吩咐就是。” 尤奴奴大声道:“你他娘一边风凉,这姓展的由我这边来收拾他——你们不听招呼不准沾边,现下有我在,你们会摆威风,先前那股子窝囊劲就忘了?真正不成气候!” 唐丹呐呐的道:“请示前辈,这其余的?” 尤奴奴不耐烦的道:“其余的只不过是些二三流角色,充其量空具一股傻劲之属,你们还不知道打发?棘手的货交给我,剩下的就好吃多啦!” 唐丹忙道:“是,但候前辈领先,我们即行动手——” 没有再理唐丹,尤奴奴打量着展若尘,眼珠转动:“本来,我还以为会得上金寡妇那老婆子,如今那老婆娘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却也不算落空,拿你舒发舒发筋骨倒亦是够得上份量的一块材料。” 展若尘泰山不动的道:“你多少把自己估高了点……尤奴奴,恐怕我这块料不止是令你舒发舒发筋骨而已,说不定出乎你的意外,会叫你在舒发筋骨之余,更搭配上些别的消遣!” 尤奴奴哈哈大笑道:“当真?姓展的!你当真认为你会有这个能耐?” 展若尘道:“我一直就不曾对我的能耐有过怀疑,尤奴奴,因为那不仅是口头上的认定而已,我有许多年苦练的实际来做为保证!” 尤奴奴束在脑后的长发抛动了一下,她咧开嘴,现露出她嘴内上下两排阔大但却整齐又白洁的牙齿:“打一见到你,姓展的,我就知道你很有几分胆量,果然不错,你是有几分胆量;然则,但愿如你所言,你的胆量需要有你多年苦练的功夫来支撑才行,我这就要看看,你这多年苦练的功夫,业已到了个什等火候!” 展若尘沉静的道:“不会令你失望,尤奴奴~!” 尤奴奴又笑了……但她尽管是-种笑的姿态,却不能予人丝毫的共鸣……她道:“我有过许多次不曾失望的经验,代有人材出,这活不错,道上的硬把子比比皆是;尤其后生小辈之中,更有些不信邪的,在道上混,固然打发不易,但我却喜欢这样,我喜欢刺激、争斗,以及辛苦的搏杀。因为在这种情形下获胜,才是真正的胜利,经过风霜雨雪的果实,才更加甜美,我不要人家认为我白捡便宜,不劳而获,我拿到的代价,必须付出同等的精力方始允可——姓展的,你得叫我多耗点神!” 展若尘道:“你会满意的,尤奴奴。” 双臂环胸——女人采取这种姿势原是极不雅观的,但尤奴奴一朝摆出,居然却相当切合,看上去并不扎眼。 她八字分站,大刺刺的道:“光听你说,我仍不能相信你的斤两可与我互做掂量,若你消受得了,没说的,我他娘大菜侍候不误。” 展若尘双目扫视,道:“两式小点,大概就是你身侧左右的这二位了?” 尤奴奴道:“说得好,姓展的,可也想知道这两色小点的名称?” 展若尘道:“料是如雷贯耳。” 尤奴奴大笑道:“好一付伶牙利嘴,然则虽不敢说叫你‘如雷贯耳’,也差不多能令你心里犯嘀咕。这两个宝货,穿豹皮衣的瘦鬼,是我的大师弟‘山魅’句未全,身子结棍如牛的这位,是我的二师弟‘流星’巴锐;怎么样?这二人对你来说,有没有点劲道?” 有没有点劲道?展若尘不禁暗里头皮发紧,那“山魅”句未全,人如其名,在云贵一带的山区,确确实实是个茹毛饮血,蛮悍似生蕃的山怪魅客;而单凭蛮悍,也不见得就能扬名江湖,令人闻之丧胆,这句未全除了蛮,除了悍,除了过着野人一样的原始生活,还另带着打家劫舍、掳掠烧杀;在他留居的山区里,他就是土大王,是坐地的二皇上,不论哪一行哪一道,哪个帮派哪个码头的人物,但凡进入他的地盘,一旦遭遇,就没有法子囫囵过关,若是舍不下钱财,便得舍下老命,三山五岳,一视同仁,他既能如此硬吃胡抢,便可见他本身的条件更是何等霸道了! “流星”巴锐,在川黔一地的“盛誉”比起他的师兄来不遑多让;巴锐却不是占山为王,他是主动挑拣目标,专门以绑票为业的勒索行家;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巴锐乃是拔尖的好手之一,不仅在川黔,便是临近各省黑道之属,姓巴的也是亨字辈的大人物;他号称“流星”的来由有二:一是他的身手快逾电闪,动作迅捷非凡;二是他行事犯案,快速锐利,瞬间即做了断,绝不拖泥带水……在他手上的买卖,现银子拿得又特别快,可是,由于他的急切逼迫,冤死的肉票也就相对的增加了……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两个人,全是典型的江洋大盗,强取豪夺的匪类,名气固然都不小,展若尘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二人会和尤奴奴扯上关系,这关系且竟更是艺出同门的师姐弟! 斜睨着展若尘,尤奴奴一只眼睁得大,一只眼阖得小,皮笑肉不动的道:“看来,姓展的,你对我这两个不成气候的师弟有点头痛?” 展若尘道:“我清楚他们的底细,他们全是黑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尤奴奴嘿嘿笑道:“说起来,你和他们乃是一样的出身,可惜彼此遭遇的辰光不对,同行不能相容,也算是他娘的憾事一桩!” 展若尘道:“恐怕你错了,尤奴奴。我和你两位师弟,从哪一端来说,也扯不上出身相同的牵连。” 尤奴奴扬着一双浓眉道:“你也是黑道中人,可不是?” 屉若尘道:“对我而言.重要的是个人的良知,讲求的乃是义之道,黑白两路皆我容身之所,亦皆非我容身之所,只要不违背天理,不逆反纲常,顺乎人伦,谨守节操,出身与派属并不是绝对重要;换句话说,我从不注意某人的根由,更不拘限自己于哪一边,我论的只是我认为该论的,这就好了!” 眨了眨眼,尤奴奴似有所悟:“娘的,怎么你在这方面的想法与我颇有近似之处?这倒十分新鲜!” 展若尘道:“大概你我的想法仍有分别,尤奴奴,而且分别更不小!” 尤奴奴愠道:“什么意思?” 展若尘直率的道:“你是纯粹的利己思想,本位观念,你不管什么侠义绿林两道,只论你个人的喜恶与自己得失所关,顺之者虽奸妄亦友,逆之者便忠良亦仇,这和我对人对事的看法大相径庭,是而我们之间并不接近,相反的,差之远矣!” 尤奴奴这次却心平气和的道:“你说得很有点道理,但是,我仍认为我们两人基本的原则一致——哪一道哪一流全去他娘,只拣我们能以接受的去干,‘接受’的看法虽然不同,彼此行事的脾胃却无异,姓展的,够劲道。” 微微耸肩,展若尘有些无可奈何的啼笑皆非,这位“扫天星”真叫喜怒无常,令人捉摸不定,此地此刻,她愣是要在打杀之间卖弄这番“友善”,却委实搞不清她到底起的哪门子主意。 一侧的唐丹,见到尤奴奴和展若尘居然谈得颇似“入巷”,生恐这个老怪物生了二心,冷汗泛泛中,唐丹赶紧赔肩哈腰道:“前辈恕罪,前辈恕罪,都是我唐某人冒失,一切但凭前辈作主便是——” 哼了哼,尤奴奴一摆手:“瘦鬼,咱们领了人家的银子,就半点马虎不得,你们看,只稍稍多说几句话,就有人给咱们拿言语啦,你辛苦一下,好歹做个交待吧!” 那“山魅”句未全点了点头,声音低哑沉闷:“师姐放心,我便拿姓展的性命来堵姓唐的嘴!” 若是论到江湖上的名誉及身份,“山魅”句未全并不见得能压下唐丹,唐丹受尤奴奴的气乃是无可奈何,但句未全的数落他却大可顶撞;问题是如今皆属同一阵线,谊为党援,且在强敌对峙之前,实难冲突,更重要的是,句未全或无可惧,不可忽视的乃是句未全是尤奴奴师弟的这个事实! 吼了一门气,唐丹硬把满肚的怒火压住,他冷冷一笑,昂起的脸上一片木然。 句未全慢步走出,一边移动脚步,两条精瘦干细的手臂一边不停挥展活动,那种煞有介事的模样,看了委实令人好笑。 凝视着对方那两条可怜的.宛如枯枝般挥动的手臂,展若尘却并无半点好笑的感觉,他心里有数,对方这只是个障眼法儿,真正的,突如其来的杀着,只怕不会是出自那两条瘦臂上。 青森的光芒宛如猝射的一抹冷电,冷电映炫中“当”声震响,句未全人已到了展若尘头顶! 这时,眼尖的人方才看到一条细若小指的三尺乌黑皮套,索端系连着-枚拳大的玩意斜撞石壁,又在火花石粉闪溅中反弹回来! 不知句未全的这件要命家伙是何时射出的,又是从哪个部位射出的,亦不知展若尘是怎生拦截的,用什么武器拦截的,只是这么“当”声交击。形势即已另有演变了! 人在展若尘的头顶,句未全手中各拎着一把长只五寸,上尖下丰而宽如人掌的三角形矛刃,精光闪泛,仿佛流动着波波蓝莹莹的冷焰! 展若尘脚步半寸不移,右手伸缩恍同石火爆现,那样美妙的弧轮便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的涌凝,瞬息间将那波波冷焰排反于四周! 双臂一抖,句未全直冲而上,却在身形拔起的一刹.猝拳四肢,复又倒翻至侧——一个展若尘肩背之后的死角! “霜月刀”像是生有眼睛,像是能够吸嗅出某一种气息,锋刃切割空气,看见的只是一抹光束的流幻——自一个倒曲的生硬角度,却去势优美的暴飞而出! 句未全手上的矛刃猛翻,迎接那抹光束,然而,光束却在陡然间蓬发为十六条青莹的芒光,矛刃挥舞中,句未全一个踉跄倒了出去,裸露的肩膀上,清清楚楚并排着三道血口子! “喳嚓”一挫牙.句未全身子往下一矮,正待再朝上扑,尤奴奴的声音已经严厉的响起:“得了,你给我退回来!” 这位有“山魅”之称的山大王,闻声之下丝毫不敢抗逆,他一言不发,仍旧面无去情的倒退而加。 尤奴奴望着站在那里有如渊停岳峙般的展若尘,似笑非笑的道:“好身手,真是好身手.不瞒你说,我已经有很长久的一段辰光没有看见你这种高明把式了;告诉我,你是跟谁学的呀?” 展若尘淡淡的道:“我师父领我入门,教给我用刀的要窍,然后,我花了十余年的时间来学习磨练,又花了这半生的岁月来融会贯通,我的进步较快,因为我一向是以活人来试刀。” 点点头,尤奴奴道:“难怪这把刀在你手里也跟活的一样,好似你身体的一部分,刀玩到你这种火候,就和不用刀差不多了,你知道,你的刀与你的肢体、你的心意,几乎是生而连接在一起的么?” 第42章 铁胆搏命 展若尘道:“我知道……练刀的人,或者练任何器械的人,终其一生,希望的就是这个境界。” 尤奴奴道:“很不容易,你业已具有如许的功力,但我不能向你道贺,却应该说一声可惜,因为凭你这般身手,成之艰难,眼下便得毁于一旦,委实是桩憾事!” 笑了笑,展若尘道:“这桩憾事不一定能够形成,尤奴奴,我的刀很快,特别是在危难降临的时节,它会更快,而且,它将有许多奇异的变幻来拯救它的主人,某些情况之下,会连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它已不止是一把刀而已了!” 浓眉掀动,尤奴奴的声音已经带了火气:“我不会忘记你方才伤了我的师弟,姓展的,你切莫以为我师弟的血肉价格太贱,不用多久你即将明白,你施之于他的,必须付出多大的补偿!” 展若尘镇静如故的道:“设若我在乎‘补偿’,尤奴奴,我的刀刃便不会挥斩,我做了,岂有所惧?” 尤奴奴大声道:“你是有种,姓展的,但愿你这个种要一直维续才好!” 展若尘简洁的道:“我们都会看到的。” 于是,尤奴奴一挥手,叫道:“巴锐,接着来的这出戏,该你上台唱了,可给我好生卖力,别他娘又砸啦!” “流星”巴锐呆着一张脸,沉实有力的走上前来,他在隔着展若尘五尺的地方站定,双目平视,脸上的肌肉纹路不见半点扯动-一人在那里,活脱半截铁塔。 展若尘却正好与对方采取的举上相反,他不疾不徐的左右移动着。青布长衫微微飘拂,人不像在走,侧似随着空气在浮行。 尤奴奴的表情也很凝重,她注视着双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亦留神着双方眉宇之间的某一种心理反应,她自己晓得,巴锐上场,形势未必见得就会比句未全来得乐观。 慢慢的,巴锐踏出了-步——十分平稳,也十分着力的一步。 刀芒恍若突然崩炸了一个琉璃球,就这样闪耀着冷冷的、透明的、璀璨的青莹及寒绿,星星点点又条条线线的飞激卷扬! 巴锐那一步堪堪踏出,人已倏忽失去踪影,一蓬青焰也似的刀光笼罩于他先前站立的位置,而他早巳侧出七尺,手腕翻振,两朵蓝汪汪的莲花形光弧,猝映于展若尘方才所立之处——展若尘却已到了巴锐的背后。 但见巴锐吸腹凹胸,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整个人已凌空倒翻,在翻滚的过程里,蓝汪汪的莲影便炫泛着阴酷的暗蓝,漫天交织,呼啸泻落。 “霜月刀”吐射着摇曳的焰尾,又似扭曲的蛇电纵横,芒矢飞穿,流虹闪掣,如此准确又如此快速的投击着莲影,而金铁交响之声仿佛骤雨叩瓦,密集成串……好似后羿的神箭射日,陡然间莲光敛灭,双方却又在一转之下再度擦身而过。 刀刃颤翻中,七十七刀连为一刀,巴锐的一对“双巧莲”也在瞬息间做了七十七次的挥舞,看去只是一闪——火花进溅,铿锵之声宛如金钟急鸣! 一刹时,巴锐全身的肌肉坟凸而起,累栗般颤动着,就像无数只小老鼠在皮下窜走,他蓦地吐气开声,双莲的莲瓣“铮”声合并为两朵尖蕾,而莲瓣合拢的同时,人已腾空丈许! 展若尘垂首合目,半步不移,宛似在这一刹间,他忘却了眼下生死一发的危机,而进入某一种老僧入定般的禅境了。 巴锐凌空的身形猝往下标,“双巧莲”随着他的动作挺前飞刺,莲尖划过空气,带起尖锐的啸声,啸声才只是刚起,已经到了敌人头顶! 直觉的感到有些不对,尤奴奴忍不住喝叫出声:“留神!” 原来执在巴锐手中,挺前飞刺的“双巧莲”,就在这时突然一颤,钢片打造,刺似薄刃般的莲瓣猛而弹散,寒光如雪中,搂头盖脸往下罩射! 巴锐的来势已快不可言,莲瓣的飞射,更为加速了攻击的程序,人眼中只见他身形掠压,那闪舞穿织的莲瓣业已喷泄而至! 几乎不分先后,巴锐的四肢拳曲,人又腾空拔起。 于是,老僧入定般的展若尘,双臂舒伸,原地暴旋——就在他伸臂与旋回的同一时间,仿佛龙卷风也似幻成了一缕青森森的,寒气浸溢的螺影,又似上锐下丰的一座宝塔。 刀芒重叠着、翻舞着、闪炫着,组成一圈圈的孤环,围着他身体飞绕转动,由上向下,又由下向上,风车般发出那等尖怖刺耳的声响,紫电精光,进溅四射! 是的,“刃叠浮屠”,久已失传的古刀法绝藏,是刀的形态所能发挥的极致功效的一种! 眼看着已似飞鹰般耸拔而起的巴锐,明明在距离上脱开了这一般刃光组合的旋风幻影,却又如遭到无比的吸力一样。在空气中手舞足蹈的挣扎着,殒石般坠回……坠向那叠绕的刀塔之上! 斜刺里,一条黑影宛如一条来自地底的怒蟒,挟着雷霆万钧之力,仿若携带起风云,猛烈的朝着,这座旋飞的刀塔撞了过去! 震耳金铁交击声,就像是推倒了满山堆叠的钟台,那样杂乱又喧嚣的扬腾着,颤荡着,而光华的变形却以它的闪动来现示,各种各样的彩焰在流映,在撕裂,在蹿舞,也在幻灭! 展若尘连连倒退,脸庞上是一片苍白,他呼吸得非常迫促,胸口起伏急剧,头发也松散了,但是,他显然并未受到什么伤害! 滚跌在地下的是巴锐,这位有“流星”之称的黑道巨枭,每在身子滚动之间,地面上便印着一滩殷红的血迹,但见他周身上下,衣绽肉裂,伤口纵横,却不知到底挨了几刀! 那一条黑色的怒蟒,是-根乌黑的,非金非铁的短杖,长约三尺有半,前粗后细,杖头前端,呈现着不规则的自然扭曲,并且布满了坚硬的累赘疙瘩,看上去粗糙干凡,然而,却不可否认是-件相当趁手的要命家伙! 这根短杖.便握在尤奴奴手上。 尤奴奴的日光正从自家前襟及衣摆部位离开——那里各有一条斜斜的裂隙,断痕处非常整齐的裂隙,但只是衣裳被割破,好像尚未沾及肤肉。 摇摇晃晃的,巴锐从地下站了起来,纵然受了这样重的伤,栽了如此的大跟头,他的面孔上,仍旧严板僵木,毫无表情;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自他身上往下淌,看他的形状,却宛似淌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注视着展若尘,尤奴奴的嗓门微微沙哑:“‘刃叠浮屠’,嗯?” 点点头,展若尘道:“是的,‘刃叠浮屠’。” 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尤奴奴才缓缓的道:“不久之前,西陲老怪‘无极童子’焦二淳的一个得意弟子,名叫邢蚀影的,听说也曾败在一个施展此招刀法的人物手里,那个人,可是你?” 展若尘道:“是我。” 尤奴奴生硬的道:“姓展的,你可真叫露脸,邢独影天下闻名,功力卓绝,有‘血魂’之称,你先摆平了他,今天又将我的师弟巴锐开了力,看情形,你是有心要把我们西陲一地的颜面扫净了!” 展若尘平静的道:“这只是巧合,邢独影曾拜师西陲异人焦二淳,你与你的师弟门人亦是源自于西陲,我与你们先后冲突,起因却并无牵连;我向不管对方的出身及派别,只问刀出之下是否顺应天理人情!” 尤奴奴愤怒的道:“少他娘来这套歪问滥调,老实说,我尤大奶奶素宋和焦二淳河井水互不相犯,平时也没有往来,他称他的‘异人’,我叫我的‘道号’,各搞各的,但人不亲土也亲,你连找我们西陲朋友的麻烦,触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霉头,任是我和焦二淳没打过交道,临到这个节骨眼上,说不得也要连成一体,替他及替我师弟出出这口鸟气!” 展若尘道:“我不曾找过西陲朋友的麻烦,也没有起意触犯焦二淳及你,是你们先来加害于我,主动向我启衅,我自卫自保并没有错!” 尤奴奴吼道:“你还敢说你没有错?你帮着金寡妇那老泼皮和我们作对,就是杀千万的大错!” 展若尘冷冷的道:“我站在金老夫人这边,为的是个‘义’,你助纣为虐.替单慎独做虎伥,其因却是-个‘利’宇,尤奴奴,扪心自问,是谁的不该?!” 尤奴奴咆哮着道:“我要做的事通通都是该做的事,通通都是无比正确的事,你和我背道而行,就是大不该,就是狂妄,就是嫌命长了!” 展若尘道:“你不觉得你的言论也太可笑乎?不但可笑,更且荒谬怪诞之至!” 浓眉纠结,双目圆睁,尤奴奴煞气盈溢的道:“姓展的,西陲一地的人物,并非都如你想像中这样不堪,亦不是个个皆同你遭遇过的一般无能,西陲有的是好手,你之所以一再占得了便宜,只是因为你还未曾碰上真正的强者!” 展若尘道:“尤奴奴,不必拉上整个西陲的武林同源为垫背,我无意与西陲的江湖两道为敌,我只与侵害我的人抗拒——不论对方是从哪里来的!” 尤奴奴狠狠的道:“很好,现就叫你尝试一下正品大菜……也好叫你明白,什么样的角儿才他娘配称高手!” 展若尘毫不怯惧的道:“你早晚也会上场的,尤奴奴,我业已准备多时了。” 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巴锐,这时踉跄着往前踏近几步,腔调打着痛苦的颤噎声,但却仍然流露着那等的蛮悍与冷酷:“师姐……今天说什么也得要这个把命留下,我情愿豁上垫底!” 尤奴奴火爆的道:“你师姐是干什么吃的?几曾让人占了上风过?你一边给我待着,且看我替你们搏回脸面来!” 巴锐平板的面孔肌肉痉挛了一下,喃喃的道:“我要他死……我一定要他死……” 展若尘恍如不闻,他静静的站在那边,静静的注视着尤奴奴,人在恁般的沉稳里,却显示出强烈的不屈无畏之慨.完全一派“泰山石敢当”的气势! 尤奴奴手中的乌拐轻轻掂下掂,瞅着展若尘,慢吞吞的道:“无论你是否含糊,至少你表面上还沉得住气,姓展的,你懂得这个‘挺’字诀的三昧!” 展若尘冷锐的道:“我所懂的不仅是个‘挺’字诀而已,除了这一诀的奥妙之外,其他方面的要窍倒也领悟得不少!” 尤奴奴道:“自大并不是桩好事,姓展的。” 展若尘道:“这不是自大,尤奴奴,我叫它做自信。” 露齿一笑,尤奴奴道:“你是块上好的材料,我还真不想要你的命,但是,我却不能坏了自家历来的规矩,姓展的,我从不曾让我的对头或仇敌活着,我有个习惯,一朝动手,不分生死之前,我是决不罢休的!” 点点头,展若尘道:“我知道。” 尤奴奴道:“那么,你就防范着吧——” “吧”字的尾韵,只是轻沉的一抹不着痕迹的自尤奴奴宽厚的嘴唇里吐出,当头的一杖,已泰山压顶般劈了下来-一空气中打着呼噜,强劲的风声带着突起的力道,这一杖,像是连着半片天一同扯落! 只有白痴才会硬迎这一杖,展若尘并未改换任何姿势,人已移出三步。 三步之外的位置上,是那只穿着黑色布鞋的大脚,尤奴奴的脚一-猝来的飞扬,却似早就等待在那里一样了! 展若尘顺着那一踢的劲势,仿佛遭至气流的冲激般飘出,轻柔而自然,看上去,他的身体宛如在刹那间失去了重量! 尤奴奴如影随形,暴进猛攻,短杖挥舞,从不同的角度,不分先后的劈击,于是,像一排排的黑桩,一波波的乌浪,虚实莫测又威力万钧的罩卷而至! 青锋似的冷芒开始闪现,那么犀利与快速的闪现,明灭游移之间,有如石火电掣,倏忽穿射,显然飞舞在风起云涌般的杖影中截刺翻回。 、 双方的遭遇只是瞬息,缠战也只是俄顷,尤奴奴短杖突斜,庞大的身子旋转,左手抖扬,袖口中,-溜赤光暴袭敌人! 展若尘的“霜月刀”刀尖微颤,“呛”的一声磕开那溜赤芒-一那只是-条三寸长,两指宽的红色丝带,却竟然具有钢铁锐器般的强悍劲道。 就在刀尖震飞丝带的一刹,尤奴奴的短杖已斜扫如风,展若尘吸气凹胸,猝闪五步……奇怪的是,尤奴奴的手臂,也猛的长出了一截,这样一来的后果,便使明明够不着位置的击打变做够得上位置了! 刀刃悴偏横竖……动作之快,令人们的瞳孔来不及收摄,“当”声震撞,展若尘踉跄歪斜,尤奴奴猛一弓背,后颈衣领内,寒光三抹.再指展若尘!那三抹寒光映现的同一时间,“霜月刀”直插向地,伸缩如闪,展若尘借着这一点一戮之力,人已倒翻而出! “好功夫!” 尤奴奴大声赞美,然而,攻势毫不稍停,短杖古怪的挥打向虚串,不可思议的是,短杖的实体冲击着虚无,而无形的雄浑力道却自相反的角度反弹回来,宛如恶魔的手臂在扫劈,附魂的阻咒的呼啸,变幻莫测,防不胜防! 展若尘在疾速的躲挪着,腾跃着,他只能依靠听觉与触觉之前的风声来阻截或避让,而那无形却又完全违反力道惯性的攻击连串又快捷,在这雷滚风长似的暴袭下,他的抗拒行动也就变得非常艰辛甚至狼狈了! 身形在翻腾中,展若尘蓦地一挺腰,跟着又痛苦的侧曲滚跌——他已一连挨了两下,尤奴奴,脚步一撑,短杖有如来自九天的杆棒,当头劈下! 那边,如梦初觉的申无忌,在猛一激灵之后,大吼如雷,挥刀扑救:“你这心狠手辣的老婆子——” 申无忌的吼骂尚未及全部出口,势子也才只拉起滚地的展若尘,猛然身形暴翻,人竟难以想像的翻到尤奴奴的短杖之上,等于贴着杖身——杖头触地,如此坚硬的花砖地面,顿时有丈许方圆四分五裂,触地点更是一个人头般大小的破洞! 动作是连贯的,先后也是相叠的,展若尘身体翻转,青华飞现,笔直倒射尤奴奴咽喉! 当尤奴奴的短杖击串,她的反应仿若是理所当然的后续动作——左手再挥,九条猩红色的丝带,像是九溜蛇信的伸缩,倏指对方! 对于展若尘那一抹刀芒的反袭,尤奴奴亦似胸有成竹,同一时间,她猛一昂头,大嘴倏张,一点银光,准确至极的撞向刀芒的正面! 但是,尤奴奴错了。 那射向她咽喉来的一抹刀芒,竟是虚空不实的,仅是-抹光彩,一抹凝聚过程稍长的光影,光影逼真至此,像是锋刃的闪飞,然则,那却不是实质的,是一种幻变的炫彩,欺骗人们视觉的异像而已! 尤奴奴口中吐出的一点银辉,是一颗牙齿,一颗极似人齿其实却以硬玉打磨而成的牙齿,这颗假牙,她用一股内劲喷出,力量之大,足可碎石洞革,只是,如今却只射向那抹幻光——幻光是打不破的,只能穿透,毫无损害的穿透! 大叫声像煞嗥号,“霜月刀”的刀体竟已神鬼不觉的飞旋向尤奴奴的颈侧,她在惊震中短促吸气,高大的身材猛然收缩一但仍迟了一步,青芒清灿,刃口擦过她的额眉,血光进溅,这位“扫天星”额眉绽裂,另加上-颗核桃大小的,红蠕蠕的眼球! 展若尘也在往后抑跌,那九条飞射的丝带,有四条穿进他的身体——两条透入左胯,-条钉在右肋,一条射入右琵琶骨下,这原本软柔的丝带,却发挥了利矢般的浸彻力量! 半声不响,“流星”巴锐突然一个虎跳,奋起全身之力抱扑展若尘! 穿在展若尘身上那袭陈旧泛白的青衫,就在他沾地挺跃的同时卸脱,“砰”的一声迎着空气抖舞似一块铁板,巴锐尚未扑到,人已一个跟头倒翻出去!此刻,双方血战早已再起,人影奔掠,寒光闪掣,在一片片怒叱厉喝声中,两边全是豁子命般杀做一团。 “双绝剑”唐丹狠斗着申无忌,“铁桨横三江”聂双浪、“一丈红”莫奇,在与严样、冯正渊捉对儿拼杀,古自昂则独力缠着“黑秀才”茅小川、“青玉萧”沙侗、“卷云鞭”蔡锦三个,这一次,血战中的敌对者,更是谁也不想要敌人活着出去。 尤奴奴独自一人站在石梯那边,她背朝外,手扶着墙壁,一动不动的挺立着,垂下的面孔看不见表情,但由她身体不停的颤抖与抽搐看来,她必是在努力忍受着痛苦……那种锥心刮骨般的巨大痛苦! 展若尘在喘息,脸色透着灰白……毫无血色的灰白,额头上是湿淋淋的虚汗,青筋一条条的凸起,他两侧的太阳穴在急速的跳动,而每-跳动,他双颊的肌肉便不由自主的一再痉挛…… 透肉穿钉的四条丝带,像四只火烙铁钉一样扎在他的身上,钉在衣衫之外,原来还看得清白的带尾,现下业已被鲜血浸透,早就一片猩红,分辨不出了…… 巴锐又从地下爬了起来,摇摆晃晃的再度向展若尘逼近。 那张面孔……巴锐的那张面孔,完全不像是原来的他了,人的脸,居然会因怨恨而显露得如此狞恶可怖,会因仇毒而歪扭得这般凶残怪异,纯系一头野兽的蛮悍与暴戾,濒死前反扑的野兽! 展若尘的刀,静静的躺在离他丈许之外的地面上,刀刃上还沾染着一抹血痕,但血痕依然掩不住那莹澈的青寒,刀身闪眨着,炫动着,只是,这丈许的距离,对于展若尘而言,却太遥远了。 他明白,他的敌人不会容许他有拾刀的空隙,他们必将在他手无寸铁的这个难得机会里,竭力向他展开袭杀。 丈多远,只是他一刹间的功夫而已,但这一刹间的耽搁,却又多么难求——真如生死界那般的迢遥。 于是,巴锐的那张可怖面孔突然扩大了,接近了,双方手伸做紧抓状,嗔目切齿,上下一片血污,几乎像一头怒狮般硬冲了过来。 展若尘身形半旋,手上的衣衫“嚯”声回扫,划过疾若电闪的一道弧线,却在弧线接圆的须臾改为由下往上兜升。 巴锐闷嗥着,粗横的身子蓦地弹跳翻滚,口中喷血,人在挣扎,却又强行扭转,猛然再次冲扑! 单膝点地,展若尘衣衫横飞,左掌暴起,将冲来的巴锐打得全身腾空——巴锐身体腾空翻滚的一刹,双手下抛,十指直伸,指端竟然顿时裂开,十股赤漓漓的血箭,激射而到! 贴地滑闪,展若尘却仍然被这死力压挤出来的血箭喷中两股,他身形滚动,巴锐又在重重摔跌之下以爬行向他扑来。 咬着牙,展若尘奋力跃起——早巳蓄势待机的“山魅”句未全,便在这时全力冲刺至前! 三角形的矛刃流映着冷凛的光华,纵横交织于破空的锐啸里,像随着北风打旋的雪花,一股脑卷涌向展若尘。 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句未全——他丝毫没有忘记…… 那三角形的矛刃甫始闪映入眼,他已贴着地面往外撑窜,姿势低到无以复加,而且不加抵抗的往外撑窜! 矛刃的寒芒掣掠风华,带着展若尘背脊上的血肉飞舞,刹时间,他中衣的背部碎裂飘扬,布条合着鲜血,肌肤一道又一道的绽开—— 青衫便在这俄顷里卷着了“霜月刀”,而“霜月刀”仿佛突然活了,刀刃飞弹,只见那一抹光亮划过晶闪的尾焰,便已没入句未全的胸膛——从心脏透出了背脊! 句末全太瘦了,“霜月刀”贯穿了他,更带着他手舞足蹈的身子钉上了后面的石壁! 青衫又如一朵云彩罩落,这一次;可以听到巴锐骨胳的折断声,很尖锐又刺耳,正在四肢爬行的巴锐,猛一下便趴在那里不动了,他的头搁在地面,凸目张嘴,露着两徘森森利齿,那模样,宛似憾恨未能生咬展若尘一口! 眼睛看出去是恁般的蒙胧,浮漾着血雾似的蒙胧,而内脏却在抽搐,在绞扭,吸一口气,全身的筋脉都在颤震,这样的滋味,展若尘并不陌生,他已经尝试过太多次了,他也知道,每一次遭至如此的情形,都是两脚分踩在阴阳界上的时刻。 他觉得很虚脱,很疲乏,他好想躺下来歇一会,哪怕只是一会,然而,他很清楚绝对不行,除非他这一歇便永不打算再起来了…… 缓缓的,一步一步的,他走了过去,他要拔回他的刀,他的那把穿透句未全的身体,正钉在墙壁上的刀。 目前,他暂不担心尤奴奴,尤奴奴若想再对他形成威胁,恐怕不是短时间以内的事了。一个练功的人,尤其是一个艺业精探如尤奴奴这般的练功的人,都会晓得保气固本的重要,伤至眼睛,虽然痛苦莫名,却不一定致命,但是,如果在受创之后不知静息调补,反而激怒逞强的话,则自血崩气泄,万劫不复—— 展若尘也不傻,他不会在这时去逼迫尤奴奴拼命,以他现下的各般情况来说,他若去打,算和尤奴奴玉石俱焚。 于是,他摸到了他的刀。 刀带着血拔了出来,他委顿的坐在地下,像是做了一桩什么十分辛苦吃重的工作似的,他感到竟是如此的虚乏,如此的困倦…… 第43章 攻以血肉 在金环大砍刀震耳的响动声中,申无忌拉开嗓门大吼:“伙计们,加劲给我砍杀,叛逆这就要朝下败溃啦,你们没见着姓尤的老妖妇同她两个熊师弟全挨了狠刀?剩下的角儿比他们更是不如,好歹放倒摆平,光彩总不能叫展若尘独自沾了去!” 一对长剑翻飞扫劈,腾跃进退,“双绝剑”唐丹切齿叫骂:“拘娘养的申无忌,你叱喝吧,看看谁能放倒谁!” 身形暴旋,二十三刀幻成二十三条莹亮的匹练,刀锋破空,夹杂着申无忌的狂笑:“姓唐的杂种,你们的后台靠山业已垮了,怕你连个裤档底下求遮拦的所在也找不到,抬头不见了那颗‘星’,你还真敢用自家的脖子顶?!” 趁着刀芒闪飞掣掠于甫起的瞬息,唐丹的双剑上下挥舞,交互反击,而人却气得嗔目如铃,几乎气炸了心肺:“你个狂言吹擂的老匹夫,一心拿着那姓展的当祖宗供奉,等下好叫你明白,姓展的救不了你们,他连自己都难保了,不用多久.你们便将一概死净死绝!” 大砍刀“哗唧!”搠扬横压,申无忌同时上拦下截,动作快猛无比:“姓唐的杂种,不用牵肠挂肚的指点我们是个什么下场,倒光顾着列位上道的辰光要紧!” 唐丹蓦然吐气开声,双剑交并成一个斜斜的十字,就在双剑交升的一刹,剑刃的光华突而映幻耀射,宛若烈日的反照,炫目如一片流灿的火焰! 全身立定,申无忌大刀竖立面门之的,疑神屏息,丝毫不动。 那片奇异的反光在猝起的闪映之后,剑锋已经颤晃着自左右削斩泄落,其势之迅捷诡密,便仿佛是反光忽然凝成了实质一锐利至极的实质! 申无忌的金环大砍刀倏忽翻飞,做着刀刀相连,不容间发的贯串,于是,那翻飞的刀刃,就不像是刀刃了,看上去是一溜溜打旋的雪花,一圈圈回绕的白虹。 飘幻的剑影,猛的收敛消失,唐丹一剑指地,一剑上扬,人就立时变成一个硕大的剑轮,在须臾里飞过申无忌的头顶,尖锐的剑尖蒙胧又参差的凝布为弧环——以他滚动的身体为中心。 闷哼一声,申无忌身子往前撞,背上出现了七条纵横交织的血口子,他在身形前撞的同时,左手横拍右肘,大砍刀“嗡”声回弹,寒光泄空,却在接触唐丹那个剑轮的一刹,“呛”的震落地下。 唐丹没有受伤,只是被申无忌这奋力反抗的一刀碰得剑势散乱,人也往后退了几步。 大吼如雷,申无忌双臂抖振,这条老命拼了。 唐丹虽是手腕发麻,两臂酸痛,脚步踉跄中却大喜过望.他渴盼申无忌情急反扑,如此,他就可以在对方已失去兵器的有利情况下,再施辣手,强加格杀! 然而,他不该忘了展若尘。 展若尘负伤甚重,但却不到无力行动的地步,他不像尤奴奴那样损失了身上的重要器官,他只是流血过多加上虚脱,肉体的痛苦固是锥心刺骨,实则仍能忍受——忍受的代价暂时不会太过明显! 那几乎致命的一击便在此时猝然发动。 “霜月刀”在穿飞,由于穿飞的速度太快,就只变成一抹光华的掣闪了,在这样快速的冲刺里,恍如把空间缩短了许多倍,对于尚在踉跪倒退中的唐丹来说,无异形成了一个可悲的灾难。 “嗷啊啊……” 一声鬼叫出自唐丹骤然大张的嘴里,那种尖亢撕裂般的嚎叫,真正不似人的嗓调……唐丹一条左臂齐肩斩断,正打着转子抛空,血水喷洒,像是淋下一场赤雨。 展若尘人已飞出六步,却在身形未曾稳定的瞬息腾翻,他瞪眼凸珠,脸庞扭曲,在双瞳间那片血漓漓的光芒闪动里,煞气冲天的厉吼:“唐丹,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正在作势反扑的申无忌,被眼前的突变一下子惊愣了,他仍维持着伸臂弓腰的架势,却僵了一样定立在原地。 又是一声刺耳的长嚎,唐丹仅剩一把的单剑高举狂挥-一是付拼命模样,但出乎人们意外的是,他却突兀朝后跃起,以那种确实不易追赶的速度奔逃而去,眨眼之间,即已无踪! 呆了俄顷,申无忌方才如梦初醒般振吭大叫:“姓唐的杂种,你他娘往哪里逃?!” 艰辛的摆了摆手,展若尘身子摇晃不定,音调低哑:“让他去吧……只是那条手臂……便够他受上这一辈子……” 申无忌犹自恨得挫牙:“老弟,偏你就有那么多善心,一刀子戳穿了他,不比留着这个祸害要强?!” 舐了舐干裂的嘴唇,展若尘吃力的道:“不是我要留他……前辈,我已是力不从心……加上视线有些模糊……方才那一刀,出手的位置竟斜了几分……” 忽然不安起来,申无忌涨红了脸,歉疚的道:“看我这老糊涂,老弟,你可千万别见怪,刚才你乃是在救我的命,若不是你,姓唐的杂种只怕早用那一阵剑轮把我老汉活剐……” 展若尘摔了摔头,强挺着道:“前辈……不须客气这原是我该做的事……” 走上几步,申无忌关切的道:“你伤得真叫不轻再撑下去就要损及根元了,我看这里便由我来阻杀,你且先由秘道撤下去吧……” 展若尘虚乏的一笑,道:“要走,我们一起走…… 临危退脱,不是我一向的习惯……” 申无忌忙道:“这怎么能叫‘临危退脱’?你的本份,更超出了你的本份,阻截之战,全亏了你流血豁命,方才占了上风,要不是你,休说胜负之争,我们这几块料,恐怕一个活不出去!” 目光晦涩的回顾,展若尘沙哑的道:“前辈……唐丹这-逃,必须是跑去求援告警……我们不宜与敌缠斗,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连连点头,申无忌道:“你说得是,我们要在敌逆援兵未至之前,先行脱离现场,否则,一旦对方大批人马赶到,就真个一窝子全要坑死此地了!” 吸了口气,展若尘道:“敢请前辈协助古兄他们一臂……” 匆匆上前捡回了自己的金环大砍刀,申无忌一声暴叱,返身冲回了战圈——他的目标,正是对准了那位肩头一片猩赤血迹的“黑秀才”茅小川! 雪亮尖锐的“点钢刺”斜挥,茅小川以一蓬晶莹透亮的星芒阻截申无忌,一边狂乱的吼叫着:“简直是无耻之尤,暗算偷袭,以众凌寡,什么死不要脸的方法全用上了,这就是‘金家楼’的传统?是你们辽北武林道的风尚?!” 申无忌挥刀如电,盘旋纵横中宛似流虹掠舞,飞瀑腾悬,劲风削厉,气势万钧,把个早已力竭神虚,五内如焚的茅小川逼得左支右绌,捉襟见肘,连招架躲避也是恁般吃力了。 刀光霍霍,猛烈攻扑的申无忌,嘿嘿冷笑道:“什么传什么风尚?对付你们这干阴毒豺狼,邪恶禽兽,斩尽杀绝就叫不错,和你们谈论道上规矩,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 不住倒退着,茅小川浑身血混臭汗,气喘吁吁,他奋力抵挡着,咬牙切齿的道:“申者鬼,你不要得意……我们马上就会有人赶到,他们若不凌迟了你……我就不姓茅!” 金环震响,刀锋飞闪,申无忌粗悍的道:“怕你等不及看到那幅光景了,杂种!” 便在这时,卸去了茅小川那层压力的古自昂,突然以他的双刃斧猛劈叫“青玉萧”沙侗的家伙.在沙侗敏捷的抽开他的兵器于一刹,古自昂已倏滚向地,宽刃短刀便采取由下往上的角度,暴射而出! 沙侗身手不弱,短刀仰飞.他的青玉萧已在一溜淡淡的光泽映幻下反挑,“当”的一记便将那柄宽刃短刀磕落! 力道的运用及惯性的反射是一门学问,尤其难得的是要在顷刻间做准确的判断与掌握,现在,古自昂便冒险做了尝试——他的双刃斧贴地斜挥,刚好击在下落的宽刃短刀刀柄上,而刀柄受到撞击,猝然倒翻上弹,就那么恰巧反射进沙侗的小腹中!- 声嗥号,沙侗整个人往后退跌,“卷云鞭”蔡锦的那条蟒皮倒钩长鞭借势斜卷,怪蛇一样狠狠抽到古自昂身上! 鞭上是带着倒须利钩的,这一笞,古自昂胸口的一大片皮肉便被血淋淋的揭起。可是业已受了伤的蔡锦,约莫自家痛晕了头,他没有想到他这一鞭下去并不能要敌人的命,不是他的长鞭要不了敌人的命.而是他下手的部位并非致命的部位1 古自昂胸口那大片吼糊糊的皮内随鞭带起,古自昂的身形也随之蹿射,当蔡锦的长鞭还沾着他的皮肉往上挑扬,他的双刃斧已经深深砍入蔡锦的胸膛! 那边,两条人影翩飞闪掠,像煞惊鸿,而“黑秀才”茅小川去势更若流光,他们的身法都很利落美妙,只是稍稍显得急迫狼狈了些。 自然,逃命的节骨眼上.纵算第一流的高手,也难以兼顾那么多“从容不迫”——除了茅小川之外,“铁桨横三江”聂双浪、“一丈红”莫奇也都撤了腿,他们这三个釜底游魂,在逃命以前显然并未有所默契,但行动上一致,心意之连贯,却确有“灵犀一点”,至而相通呢。 挥刀跺脚,申无忌往前追赶,边破口大骂: “是他娘人生父母养的,便留下来豁死拼亡,一干孬种货,下流胚,大话说得震天响,拔腿份人熊的也全是你们,臭不要面皮的东西……” 展若尘忍住全身上下那种撕裂般的痛楚,勉强提高了声音:“前辈……申前辈……现在不是追人的时候……我们得赶紧退走了……” 返身回来,申无忌一边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边悻悻的骂:“狗掀帘子,就指着那张嘴;又要分我们的尸,又要挫我们的骨,狂话全是他们说的,临到逃命,却一个比一个来得快,什么玩意,呸!” 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古自昂扁着嘴巴直吸气,他低哑的道:“大舅公,展爷,我们是再截上一场呢抑或现下就退?” 申无忌一挥手道:“这就退,等他们援兵一到,我们就连半个活口也不存啦;娘的,先耍孬扮熊的是他们,我们既便走,也是光彩之极,减不了一分英雄气势!” 古自昂又望着展若尘,是请示的口吻:“展爷?” 展若尘颔首道:“目的已达,申前辈已经做了决定……” 顿了顿,他又沉沉的道:“古兄,别忘了把战死的两位弟兄带走,他们是楼主的好子弟,该让楼主看着他们入土……” 古自昂噎窒了一声,忍不住热泪满眶,匆匆别过脸去。 展若尘音调暗哑的接着道:“我了解你心中的感觉,古兄,你们一直是亲如手足,骨血相连,是串着命的好弟兄;生离死别总是量断人肠的,又何况似你们这种关系,但你必须面对现实,发生的已经发生了,目前你要做的,不是悲悼,而是如何来为他们讨还这笔血债!” 古自昂咽着声道:“我明白……展爷……” 申无忌吆喝着:“既是明白,就别他娘这么抽噎的哭得像个刚死了丈夫的小寡妇,古自昂,亏你是个牛高马大的男人,犹且是个刀头舐血的江湖汉子,怎的事到临头仍然这般放不开法?” 抹了把泪,古自昂道:“大舅公,我心里难受……” 重重一哼,申无忌道:“孙子才觉得好过,易永宽和简叔宝不错与你是老伙计,但同我的情感又何谓不深?要哭,找个没人的地方去痛快哭他娘一场,别在这个光景上丢人现眼!” 那边,冯正渊及严祥一人背着一个,业已把易永宽同简叔宝血糊淋漓的尸身背了过来,两个人全扭曲着脸,粗浊的呵吸着,就差没有号啕出声。 忽燃跳将起来,申无忌四处投视,边大喊:“险些忘了——尤奴奴那老婆子呢?” 展若尘虚乏的道:“她已不能再战,她受创的程度自然她心中有数……尤奴奴精明得很,她会知道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脱离险地,保全自己……” 猛一挫牙,申无忌怒恨的道;“这个徒放狂屁的老妖怪,老婆娘,老贱妇,她不是说过从不让她的对手生还么?她不是一再表明她没有活着的敌人么?到头来脚底下抹油开溜的却是她自己,真正不要面皮之至!” 展若尘低声道:“自古艰难唯一死——前辈,别人的命与自己的命总是不同,骨节建立在生死之上,硬要撑到底就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了!” 申无忌悻悻的道:“也好,叫她这一逃,将来光是用这档子事来糗她,就够她消受这一辈子了!” 展若尘道:“前辈,我们走吧?” 挺了挺腰,申无忌道:“走,你这身伤,还撑得住么?” 唇角牵动了一下,展若尘转身行去,他的步伐有些摇晃不稳,但显然尚能撑得住一时半刻,于是,由申无忌殿后,这一股精疲力竭的幸存者,踏着敌人与自己渗和溅流的血渍,那么沉重的转向“大金楼”内的秘道。 “驼虎岗”比一般所看到的岗脊要来得峥奇险峻得多,它更像一座山岭,一座由各式灰黑山岩堆叠凝砌的山岭,陡峭、雄浑、拔挺,有着一种深邃孤寒的气势。 那是一个山洞,隐蔽于一堆嵯峨乱石之间的山洞,半由天然,半是人工开凿而成,不很深。从上往下坡度极缓的延展,曲折也少,但洞口的伪装颇佳,若不推开那块磨盘般的大石块,便不会发现这里还有这么一处隐密洞天。 洞里因为全乃石质,非常干爽,毫无土湿之气,壁间嵌插着铁钩多处,几盏琉璃灯,便悬挂在铁钩之上,映得满洞皆明。 金申无痕坐在展若尘面前,深沉的凝视着躺在厚垫上的展若尘。 眼皮子翕动了几下,展若尘轻轻睁开眼睛,然后,他闭上,再睁开,一抹笑意,逐渐浮漾在他的双瞳中,也逐渐浮漾于金申无痕凝视的眸子里。 慈悦的,金申无痕道:“觉得怎么样?” 展若尘试着运动他的舌头——还好,不算太僵硬,只是喉咙有些干哑:“一场好睡,真舒服……” 微微一笑,道:“这一次,比起上-次你和那邢独影他们那场厮杀,你的情形较好,至少,你是自己走到这里才躺下来的,不似那次,当场就要挺不住了!” 展若尘吁了口气,道:“我很抱歉,也很惭愧,楼主,总是在这种不争气的模样下与楼主见面……” 金申无痕摇头道:“你这么说,反叫我更为不安了!” 舐舐干裂又起了皮屑的嘴唇,展若尘道:“楼主——他们,都好吧?” 金申无痕道:“全都安好,就数你的伤严重,几个人替你清伤口,敷药包扎,就耗了大半个时辰,若尘,你也真挨得住,浑身血肉模糊,肌绽肤裂,一个人身,我怀疑竟经得起这般的割切撞击!” 笑了笑,展若尘道:“习惯也就好了;在我学着如何割切别人的时候,自己多少亦有点熬劲,天下没有恁般便宜的事一一-净把对手当猪宰,而自家却毫发不损吧?” 金申无痕怜惜的道:“看你还有心情把自己的伤当笑话讲,你可委实伤得不轻,你的后背、左腰,都遭至某种钝物的重击,淤浮肿了一大片;左胯、右肋,右琵琶骨下,也被那几条贯注以内家功力的红丝带钉刺甚深——你该知道,那几条穿肌入肉的丝带,其锐势并不比真正的利器伤害力小;你的左边肋骨也断了一根,另有一块宛似强劲力道冲激之后的皮下积血,此外,你背上更有十三条交纵的血口子,漓赤翻撕,看上去真是肉脂不分的一团糟……” 双手合抚,她又接着道:“再加上你原来的腿伤,我更怀疑你内腑也受了震动,若尘,一个人,怎能经得住这样的折磨还支撑了下来?如此的创伤,便是铜浇铁铸,只怕也要散了……” 展若尘低沉的道:“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楼主,无非是一股精神意志的力量在挺着罢了。” 金申无痕慢慢的道:“也只有这样解释了,但无论如何,若尘,你是我少见的一条好汉!” 展若尘轻声道;“对楼主,我亦仅有这点心意好尽!” 从旁边一具石几上,金申无痕亲手端起一只细白瓷的盖碗来,亲手送到展若尘唇边,和祥的道:“先把这个喝了,这是真正的川北通江伏背银耳,加冰糖炖煮,我又渗进几样补血益气,润肺化肠的上好药材,喝下之后,会越觉熨贴得多……” 展若尘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不敢有劳楼主,让我自己来——” 按住了展若尘,金申无痕道:“给我乖乖躺着,我费了奸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的伤势稳住,你别又给我添麻烦,就这么别动,让我来喂你喝。” 展若尘不安的道:“楼主.我怎敢承当楼主如此恩宠!” 揭开碗盖,金申无痕把碗沿凑到展若尘唇下,边笑道:“平时看你蛮爽落,不想也有这个婆婆妈妈的毛病,少唠叨了,趋势喝下去,然后再好好睡一觉,在这几天里把伤势调养妥当。” 碗中的浓汁稠而且香醇,但比这更要令人感受贴切的,却是那股子亲慈的关爱与顾惜,这不止是香醇,尚有着无可比拟的深挚及温馨。 又用一块白色丝巾替展若尘拭浮唇角的渍痕,金申无痕安详的道:“想吃点什么,随时告诉他们,但记得不能太贪嘴,怕你的肠胃一时还消受不了;我派得有两个人专门侍候你,别看我们这是在避难,-应物品都还不算缺。” 展若尘的精神比刚才又好了些,他道:“这个山洞,楼主,莫非早就准备着万一之需?” 点点头,金申无痕道:“不错,这也算是我们在危急时一处秘密隐藏的所在,一般日常食用物品,早有储备每三个月一换,都由十卫暗中负责主事……” 提到十卫,展若尘不禁一阵戚然,他垂下目光,伤感的道:“楼主,简叔宝简兄与易永宽兄……” 金申无痕平静的道:“我知道,而且我也亲自参加了他们的葬礼,目睹他两人入土。” 展若尘沉重的道:“我对不起他们二位,楼主,我未能尽责掩护他们……” 金申无痕正色道:“不要这样说,若尘,你已经竭尽全力了,没有人——包括你自己,还能再对你做任何苛求,你为‘金家楼’,为了我们,付出已是太多,这将不是我们用某种有形方式可以补报得了的;‘大金楼’殿后创敌之战,我对你们最大的祈望,井非什么胜负之争,我只盼你们自己照应自己,给我活着回来……” 无声的叹了口气,展若尘道:“假如不晕尤奴奴,与她的两个师弟突然赶到;楼主,简兄和易兄便不一定会遭致不幸。” 金申无痕道:“凡是冥冥中皆有定数,他们两个,大概也是命该如此;若尘,而且这才只是个开头,往后会有不少类似的不幸发生,正如你先前所说,天下没有恁般便宜的事,好处全叫我们占了,这原就是一场血腥的杀戈,生死的拼斗,在大家的心理上,早该有着承受打击的准备!” 低叹一声,她又沉沉的道:“简叔宝与易永宽的战死,也算是死得其时,死得其所了;自从他们投效于我,更加入十卫的那一天开始,这样的结局,便是他们一致寻求的终极目标;尽以全忠,向来是十卫的最高原则。” 展若尘道:“我看得出,楼主,他们全能做到这原则!” 默沉半晌,金申无痕又道:“方才你说到尤奴奴及她的两个师弟,若尘,尤奴奴的功夫到底如何?” 展若尘略略昂起头来,用比较清晰的语声道:“尤奴奴的一身本领果然精湛诡异,她除了本身禀赋极佳,临阵经验丰足之外,所怀之艺业也与众不同,别具一格!” 金申无痕十分注意的道:“怎么个与众不同,别具一格法?” 展若尘道:“她可以在瞬息之间,将内力贯注于任何物体之中,从而制敌伤人;此外,她的武功路数迥异于一般的招式,她能自身体各个部位发挥攻击效能,她反应快,动作猛,有许多出人意表的杀伤手段!” “哦”了一声,金申无痕道:“这么一位人物,却也未能占了你的上风,若尘,你的修为确已超凡了” 展若尘坦然道:“我能赢了尤奴奴,不纯是武功上的对比,在某些方面,她的底子较我要来得厚实,若是单凭功力硬拼,恐怕我犹要伤得重些!” 金申无痕讶异的道:“此话怎说?” 展若尘苦笑着道:“其中有着几分侥幸,最重要的是,斗力斗命之外,也有着斗智的成分;我们各在所学上展现狠招杀着,各倾所能,就在这中间,我有意让尤奴奴形成一种错觉。” 金申无痕极有兴趣的道:“错觉?你让她形成哪一种错觉?” 展若尘道:“在缠战的过程中,我在形象上尽量表现出业已发挥了我能力及技艺的全部,也就是说,我最大的本领亦止于此了,然后,我使他们认为我最高的杀着,只是那招久已失传的‘刃叠浮屠’,我有意炫弄这招刀法的凌厉,增强它在光与影上的强烈效果!” 金申无痕忙道:“后来呢?” 润润嘴唇,展若尘道:“尤奴奴全神注意我那‘刀叠浮屠’-招施展——而且,我判断她已有了躲避甚至反击的方法,但我一直没有在与她拼搏的时候使用这一招,我在紧要的关头用了另一招刀法,另一招尤奴奴毫未联想到的,威力比之‘刃叠浮屠’绝不稍逊的刀法,那也是失传已久的古刀法之一——‘幻生两魄’!” 金申无痕振奋的道:“你果然赢了!” 展若尘的语声很平静,毫无得意或欣悦的味道:“我伤了尤奴奴一只眼,她那只眼,恐怕再不能复原了。” 金申无痕赞道:“干得好,若尘,这将给他们一个教训……一个惨痛又悚懔的教训!” 轻轻摇头,展若尘道:“我是占了一点便宜,但楼主,这点便宜也来之艰辛,我是先用自己的血肉垫换而得,如果遇到相似的情形,就不一定仍有恁般的好运了!” 正视着展若尘,金申无痕慎重的道: “一场有关生死的搏杀,不错,我们不能排除‘机运’的微妙影响,可是若尘,那不是最重要的;亦非绝对可恃的,武士的成功,肇因还是在于他本身的艺业修为及胆识上,你必须记住,你能战胜尤奴奴,主要是因为你精湛的功力与不屈的斗志!” 展若尘沉思了一会,道:“我想,多少也有点这样的成分在……” 金申无痕道:“不只是‘多少’而已,这是主要的原因,若尘,自信的解释,要超越狭义的‘自大’感,它就该是一种坚毅的,执着的成功意念才对!” 笑了笑,展若尘道:“楼主的意思.我明白。” 坐直了身子,金中无痕又道:“那‘山魅’句未全,‘流星’巴锐二人的本身,想也够瞧吧?” 展若尘道:“都算得上是好手,尤其他们那股子狠劲,不折不扣的是他们混世面的本钱;至少两个人皆有一项特长——到了该拼的时候,他们全会毫不迟疑豁出命来!” 金申无痕道:“他们终于淋漓尽致的发挥了他们具有的这项特长了……” 展若尘有所感触的道:“他们发挥到点滴不遗……楼主,为了某桩目的,尽管这桩目的的本质如此龌龊,一个人仍能坚持到底,永不回头,其决心与意志仍是足堪钦佩的!” 金申无痕冷笑道:“但动机和起意的邪恶,却会令人唾弃鄙夷。” 展若尘道:“争的原也就是这个,楼主。” 金申无痕沉缓的道:“这人间世上,公理与公道往往会被抹煞——被一种既成的形势所抹煞,若要伸张正义,明辨是非,就必须辜力量扭转乾坤,推翻那既成的形势,从而才有黑白清浊之论;若尘,这样做,少不了托重肯于牺牲及承担的人,‘金家楼’本身责任所在,固然当仁不让,但却更要得到似你这种血性汉子的支撑!” 展若尘平静却严肃的道:“我一直都没有退避或犹豫过,楼主,不但开始迄今,而且我会为‘金家楼’撑到最后!” 金申无痕悠悠的道:“我怎不早遇到你?否则,这场灾祸业已消弥于事前亦未可定……” 第44章 石穴盈馨 展若尘低声道:“楼主太高看我了,世事难料,假如我早攀上‘金家楼’的渊源,也可能把情况弄得更糟……” 和悦的一笑,金申无痕道:“你不是那种人——那种把事情弄得更糟的人;这一生中,我看人固然也有走眼的时候,不过大多数还相差不远,若尘,你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一个,我的标准,你几乎是十全十美,无懈可击了。” 突然觉得背脊上沁出一股冰寒,展若尘的心腔子在收缩,他的表情也难以控制的变得僵滞——他似是又看到了金少强那张血污的面孔! 金申无痕关注的问:“怎么了?若尘?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深深吸下口气,展若尘涩涩的道:“没有什么,楼主,我很好……” 金申无痕爱惜的道:“要是觉得不熨贴,就马上讲,别硬撑着自己找罪受,你看你,脸色这么灰白,脑门子上的冷汗都透出来了,连呼吸都有些浊重啦……” 展若尘赶紧挤出抹笑意,道:“真的,楼主,我真的很好,只是伤口在刚才忽的抽痛了一下……” 金申无痕道:“我看得找他们来替你看看——” 连连摆手,展若尘道:“不必相烦,楼主,我受过伤,明白创处的某一项反应是否严重,方才的抽痛不关紧要,楼主尚祈宽怀,现下已经好了。” 金中无痕无奈的笑道:“你真像个怕吃药的孩子一样——好吧,我就相信你所说的,但愿确然不关紧要才好。” 展若尘问到另一个题目上:“楼主,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可已决定?” 金申无痕蹙着眉道:“日前尚在筹议中,最快也要等你们伤势痊愈了方能再行下一步,你知道,除了你受创甚重之外,我哥哥也伤得不轻,其他轻重伤的人亦不少,这样一来,影响战力太大,在现下的情势里,越发不易贸然行动。” 展若尘道:“如果要等我们伤势恢复之后方可有所行动,只怕旷日耗时,坐失良机……” 摇摇头,余申无痕道:“不然,人手的整备充足最为重要,否则实力单薄,对讨逆惩奸之举更加艰围,我宁可多等些日,也不愿鲁莽冒险,何况我尚须借此间隙.设法招集一下失散的弟兄和仍旧忠于‘金家楼’的人——若尘,你不要忘记,我们反击叛逆的机会并不多,如一次不成,还有没有第二次,可就难说了!” 展若尘道:“事实上我们也必须一击功成,对方不会容我们再有圜转的余地,而我们预计中的折损,恐怕也难有第二次复仇雪耻的力量了!” 顿了顿,他又道:“楼主,我认为我们致胜的希望颇大……就以我们目前的人手来说,要的只是个一条心!” 金申无痕笑道:“你真如此自信?” 展若尘也笑道:“正如楼主先前的教示——我们应该具有坚毅的,执着的成功意念才对;我怕拖久了形势生变……” 金申无痕道:“至少也要等你们养好了伤,若尘,我不能叫你们带着伤上阵,这不光是为了你们,也为了整个行动的配合。” 略一迟疑,展若尘道:“楼主,依楼主的看法,‘金家楼’内外尚会有多少忠耿之士来归?” 苦笑着,金申无痕道:“难以预料,但总会有人跟来就是,我不相信单老二有通天的本事,能把我‘金家楼’所有心向楼主的弟兄一网打尽!” 看了看山洞四周,展若尘道:“那些忠于楼主的人,他们找得到这个地方么?” 金申无痕道:“找不到,‘驼虎岗’的这个山洞,十分机密,只有我及十卫知道,连金申两氏的族人,都对此处讳莫如深,不甚了了。” 展若尘不解的道:“那……逃出魔手,不甘附逆的一干人,又到何处与我们会合?” 金申无痕道:“有地方;‘金家楼’在多年以前,为了预防大变,即曾给各级把头以上的弟兄,分别指定个避难隐藏的所在,这个所在每人不同,且列入绝对机密,彼此不得泄漏;当初有此措施,就是防备内奸叛逆暗中通敌,破坏忠贞力量之再结合。这法子多少年来一直未曾用过,此事之前,找还以为永远不会用上……” 展若尘道:“倒是个非常缜密有效的法子,足见楼主与老爷子深谋远虑,早已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于平时,但愿‘金家楼’贵属下,不曾日久疏懈,彼此泄了秘密才好……”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这个方法的本身十分严密可靠的,它只有纵的联系而没有横的贯串,彼此虽乃伴当,却彼此全不知道对方危难时的藏身所在,只有‘金家楼’的最高首脑才通盘掌握,明如观棋,怕的就是某些人太平粮吃久了,不知不觉的漏了口风,这便替他自己及整个组合种下灾祸啦!” 展若尘深思着道:“这种情形只怕不免,而单慎独既是早就存心叛变,对某些不甘驯服者自会多方设法剪除——摸清这些人的危难隐避处所,乃是其最后杀戮的手段;楼上,可能有些忠贞弟兄业已在他们躲藏的地方遇害,亦未可言!” 金申无痕沉沉的道:“希望这样的不幸能减到最少——我祈求他们都会格遵谕令,守口如瓶!” 展若尘道:“楼主可已振人出去与他们联系?” 金申无痕道:“业已派出去了,不出三两日,便会有确切的消息回来。” 想说什么,展若尘嘴唇蠕动了一下,又忍住没有开口。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目光锐利的道:“若尘,你必是想问我派了些什么人出去担负这桩任务?以及派出去的人是否够得上精明干练?” 展若尘坦然道:“正想禀明楼主,因为这件联络工作非同小可,稍有疏失,我们局促洞穴之内,便不啻网中之鱼,极易为敌堵截圈牢!” 金申无痕道:“你是多虑了,我派出去联系的人,乃是十卫中的公孙向月、平畏、韩彪三人,他们不但个个头脑清楚,反应敏捷,尤其忠贞性更无可疑.他们会懂得如何趋吉避凶,达成目的,既便万一不幸为敌逆所乘,对方也休想逼得他们一个字出来!” 展若尘道:“原来楼主派去的是十卫中的三位兄台,以他们三位的人才,当不至有所失闪……” 金申无痕笑道:“小伙子你的顾虑颇称周详,但别忘了我一向的思量亦极细密,我老了是不错,却不到老得糊涂的地步,事情的轻重缓急,人手的适当调遣,我还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哩……” 展若尘忙道:“楼主言重了……” 一个粗重的嗓门,经过石壁的回音折射过来:“大妹子,大妹子,展若尘醒过来不曾?你怎的一头钻到这边就不见人啦?” 金申无痕没好气的回答道:“你轻点行不行?一天到晚就听你在吆喝,也不知哪来这大的精神!” 是申无忌,他挺着腰杆,大步走到近前,冲着平躺的展若尘龇牙一笑:“醒啦?这一阵好睡,可觉得舒坦了点?” 展若尘努力抬了抬上身,笑道:“辱承关心,前辈,我觉得好多了。” 一手按住展若尘,申无忌道:“躺着别动;我说老弟,你这付身架骨,还真叫硬朗,若是换了个人。挨上这一轮刀挑矛刺,不瘫上十三月五月才怪,看你,倒像没啥大毛病-样,气色光润得紧,连说话也透出劲道盈足!” 展若尘道:“乃是楼主及各位照护周详之功。” 哈哈一笑,中无忌道:“不用客气,老弟台,我早就把‘大金楼’阻敌殿后的那段经过说与我妹子听啦,全亏了你,要不然,我们几个岂不是通通应了那句熊话——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啦?” 展若尘道:“只是略尽棉薄而已!” 申无忌嚷道:“差点赔上你这条性命,血糊淋漓的只落得半口气,这若还叫‘略尽棉薄’,老弟,天下就投有‘全力以赴’的比如了,妹子,你说是也不是?” 金中无痕横了乃兄一眼:“尚用得着你强调?” 展若尘道:“你背上的伤,前辈?” 带着夸大意味的挺了挺胸,申无忌道:“这点皮肉小伤算得了什么?我老汉便比不上关夫子刮骨疗伤的那等硬朗法,至少三刀六洞的剜剐还咬得住牙,不要紧,老弟,割下三五斤人肉来.也还拖不垮我!” 展若尘莞尔道:“前辈好气魄!” 金申无痕冷冷的道:“这一刻,他是忘了上药时那付龇牙咧嘴的熊样了!” 打了个哈哈,申无忌道:“不是我怕痛,是阮二那小子粗手大脚的把我糟蹋得不轻!” 金申无痕道:“你去歇着吧,哥哥,若尘讲了这半天话,也该叫他养养神了。” 申无忌道:“我省得,我是特为过来探视他的,看他气色这么好法,我就大大放心啦。” 展若尘道:“前辈,古自昂古兄的伤,想亦无碍吧?” 申无忌道:“没有问题,只是先前他一个人便吃下三个白面大馒头,半斤卤牛肉加上一把生葱,乖乖,无病无痛的人也没有那么个能吃法,你想他的伤怎会有碍?” 笑了笑,展若尘道:“吃得多就好,这表示身体机能的运转并未遭到损伤或阻滞。” 申无忌连连点头道:“可不是,人是铁,饭是钢,吃得喝得,任他什么伤痛也就去得快啦。” 双眉轻皱,金中无痕道:“别搅他了,哥哥,前面有些事,还等着我们去安排;若尘这里我已特别交待他们好生照应,犯不着你多费心。” 申无忌爽直的道:“我是打心眼底欣赏他展若尘,如今的江湖道义上,人心早就大变喽,从小夹磨大,提携大的伙计,都能说反即反,像展老弟这等重情义,讲是非的血性汉子,挑着灯笼又能找到几个?我若对他不特加几分关怀,行么?” 金中无痕转身离开,边没好气的道:“人家自会永铭五内,哥哥,你已表达过你的重注之情,可以让他歇着啦。” 摊摊手,申无忌冲着展若尘眨眼一笑,悄声道: “这就是女人,我说老弟。” 在申无忌跟着追去之后,展若尘才觉得真的有点累了,他长长吁了口气,轻轻移动身子,换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闭上两眼,打算再憩息一会。 于是,鼻端忽然飘过一丝淡淡的芬芳——那不是任何胭脂花粉的气味,也不是任何衣饰巾帕的暗香,那只是一种女人肌肤上所透出的气息,清新的,鲜洁的,有如刚挤出的牛奶般一样纯净的芬芳。 展若尘睁开眼睛,接触到的,正是施嘉嘉那两股怯怯的、又柔柔的目光。 浮起一抹笑意在唇角,展若尘非常和悦的开口道:“请原谅我不能站起来相迎,施姑娘。” 靠近了些,施嘉嘉凝视着展若尘——毫不掩饰的,也毫不矜持的凝视着展若尘,她显然是在设计控制着自己的音调:“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那一刹,我几乎想挣脱他们,奔到你身边!” 展若尘谨慎的没有接口,他只是怔怔的望着施嘉嘉。 施嘉嘉酸涩的笑了笑,又道:“那火光,那烟硝,那窒人的杀气,你站在那里,像幻映于一个可怖又血腥的梦魇中,我特别多看你一些,我怕……这会是你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的印象。” 喉结颤移了-下,展若尘呐呐的道:“多谢姑娘关怀!” 摇摇头,施嘉嘉沉缓的道:“我很傻,也很天真,是吗?” 展若尘赶紧道:“姑娘言重了,姑娘冰雪聪明,通情达理,怎可编排上一个‘傻’字?” 施嘉嘉咬咬下唇,道:“我说的那些话,你也不放在心上?” 展若尘似乎回思了片刻,道:“老实说,施姑娘,我还不明白你是指的哪些话?总之,我毫未感到姑娘你曾有什么言谕使我难堪过,倒是姑娘自己,在当时似有愠意,我尚惴惴于不知何处冒犯了姑娘哩……” 叹了口气,施嘉嘉道:“你不会不明白的,你怎会不明白?” 展若尘觉得身上起了一阵燥热,他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却发现自己的嗓门竟变得如此沙哑:“我……施姑娘……你叫我怎么说?” 又靠近了点,施嘉嘉的目光再回到展若尘脸上,她强颜笑了笑,道:“你能回来,真好,对我们每一个来说,你的脱险归来,都是一桩天大的喜讯;展壮士,我们不能失去你,你知道!” 展若尘咽了口唾液,道:“大家都这么关怀我,实在使我感激……” 施嘉嘉幽幽的道:“或者,其中有人不止是‘关怀’而已。” 展若尘小心的道:“‘金家楼’上下的人,对我都很好,当然,我也感受得到,还有对我更好的……” 施嘉嘉忽然有些伤感的喟了一声,道:“在你有生之年,或者在你活过来的这段岁月中,展壮士,你可曾彻底剖白过你的情感?可曾毫不保留的坦露你的心事?” 展若尘坦率的道:“很少,而且,即使有,也是十分长久以前的事了,那该在我极为幼小的时候才会发生。” 施嘉嘉道:“展壮士,你相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相处,会滋生情感,相不相信为了某一桩机缘的凑合,更会使情感产生下奇异的升华-一而不只限于时光的叠积条件?” 舐舐唇,展若尘迟疑的道:“有时候,会是这样子。” 施嘉嘉双手互握,又道:“难怪你是一个如此严峻冷漠的人,展壮士,我想过,想过很多,以你行事作风,及一仙的手段来说,并非仟何人都能和你做得一样,那只是极少数极少数的人才能办到,举凡视血腥如无睹,历杀伐而自若之辈,都具有孤癖僻厉的特性。好像你,展壮士,一点不错,你也具有这类人物的典型格调……有着完全禁锢自己情感宣泄的本领!” 展若尘道:“这也是一种自卫的方法……施姑娘,我们必须磨练自己的情感。使其坚硬麻木,因为情感的糖衣之内,往往包尖着犀利的刀刃,在江湖道亡,横得下心,弛得开顾虑的人,才是活得最长久的人,当然,这不能一概而论,也要看对象是谁。” 微微扬头,施嘉嘉道:“怕的是似你这类的人,把情感禁锢压制得太久,到后来根本就没有情感下,就如你方才所说——使其坚硬麻木到无可消融!” 笑了笑,展若尘道:“没有这么严重,施姑娘,人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的本质,这是与生俱来的,怎会真个冷硬到有如木石呢?” 顿了顿,他接着道:“其实,我是个十分随和开朗的人,绝非像你曾经给我的批评——将自己的心灵禁锢于孤塔或石堡之中,抗拒身外有形或无形的事物,而只局限自己的天地里;施姑娘,稍久一些,你会觉得我仍相当正常,正常到和你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忍不住笑了,施嘉嘉道:“你还记得我说的这些?我以为你真个忘了。” 展若尘安详的道:“我没有忘,我只是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会说这些而已。” 哼了哼,施嘉嘉道:“你又重露原来的破绽了——展壮士,你怎么会不明白?” 展若尘垂下视线,不知该要怎么回答,是的,他怎会不明白?就算他真不明白,申无忌也曾给他点醒过呀,难的是——正如他先前的话,叫他如何说才好! 施嘉嘉忽然轻悄的道:“你睡一会吧,展壮土,我想,我令你心神烦乱了。” 悚然一惊,展若尘有些窘迫的道:“不,姑娘言重!” 施嘉嘉飘然而去,身形轻柔妙曼,就宛如那一缕渐隐散的芬芳,那一缕清新又纯净的芬芳……。 第45章 孤忠仍在 “飞龙十卫”的韩彪引回来了三个人,这是颇令“金家楼”这支孤军士气振奋的三个人,他们是刑堂的三位首要,大司律——“无情报”费云、左右护法“二判官”易尔宽、“矮土地”翁有方。 最感欣慰的是金申无痕,使她觉得高兴的不是又增添了三个生力军,而是她一向颇为看重的刑堂执律,果然没有背叛她,果然是以生命与热血来表达他们的忠诚,三个伤痕累累的老兄弟,却带来了恁多的温暖及希望。 在石洞中,他们各就着锦垫围坐成一圈,略略泛青的灯光,映照得费云、易尔宽、翁有方三个人的面孔益发憔悴疲惫,气色里透着灰暗,那一头乱发衬着丛生的胡碴子,脸上干虚虚得像才剥过一层皮。 两手叠合膝上,金申无痕端详着他们三人,摇头叹气:“你们三个都伤得不轻,难为你们还得在突围之后跋涉到指定地点待命,这几天来,你们一定够受了……” 费云嗓门沙哑的道:“留此一命,并非意图苟延残喘,只是要跟随老夫人再打回去,痛惩叛逆,狠歼敌仇,但能重光基业,一泄这口心头之气,生死实不足论。” 易尔宽也沉重的道:“不见老夫人一而,死也不甘,拼却这付臭皮囊,只要求个忠尽义至,也就不负老夫人多年来对我们提携关怀之恩了……” 用左手背拭拭眼角,翁有方接口道:“我也没别的可说,我心中只有‘金家楼’,只有老夫人,一切违背组合与主子的勾当,我都誓死反对,奸歹全要跟那些人豁到底!” 感动的连连颔首,金申无痕语声里有着微微的激动:“亏了你们,也苦了他们, ‘金家楼’不见得就此被那些人刨根掀底,我相信不管多难多险,也大有回复的希望,只要有你们这样的忠耿兄弟在,基业重兴便指日可待了。” 费云严肃的道:“我们全跟着老夫人走,水里火里,也是万死不辞!” 是的,这不是空话,他们那苦痛中含着坚定的面孔,失神印流露着不屈意志的眸瞳。那血痂犹在的瘰疬创伤.俱皆证实了“万死不辞”四个字的份量。 坐在金申无痕旁边的申无忌,显得十分恼恨的道:“这一次异变.事后检讨起来,也是我们太过疏忽大意所致,只要平日里多防若点,什么事加几分小心,就不会搞到这步田地,几乎弄得不可收抬!” 费云满脸愧色的道:“舅爷教训得是,刑堂职司摘行发伏,维纪执律之责,而既未能防范叛行于事先,又不曾平复逆反于事后,俱是我的领导无方之过,刑堂自我以下,罪该万死!” 申无忌忙道:“老费.你也别这么自责,漏子出了,大家全有疏遗之处,怎能叫你独自来承担过失?照你这么说,我大妹子身为整个组合首脑,事前事后她还不是未能掌握全局?要说责任,她的责任才是最大的!” 费云形色阴晦的道:“老夫人为‘金家楼’之上.在老夫人之下,堂口结构层层连贯,职责分明,每一首要各司专务,也是对老夫人负责,此次叛变,原应由我刑堂消弥于事前,老夫人日理万机,又何能分神处处兼顾周全?” 金申无痕摆摆手,道:“未能平复这次叛行于未起之际,我们谁也担有不是,如今事情已经出了,这个问题不必再深究下去,要紧的是该如何来收拾这个局面!” 易尔宽大声道:“血债当然血偿,老夫人,他们给予我们的,我们自也报还他们!” 金申无痕道:“不错,但步骤却须先行确定,鲁莽从事,很可能会搞得一败涂地,现下我们力量薄弱,难比往昔,经不起再栽跟头了!” 费云道:“老夫人说得是,敌逆窃据‘金家楼’淫威方炽,气焰正盛,我们想要匡复基业,报仇雪耻,就务得谨慎筹议,小心策划,否则-误再误,只怕就要万劫不复了!” 略一沉吟,他又道:“老夫人可有成案在胸?” 金申无痕道:“这要看大家的意见,集思才能广议。” 申无忌插进来道:“谈这件大事,妹子,有一个人不能不在,缺了他,就不啻少了六百谋士,三千甲兵!” 金申无痕一笑道:“若尘?” 抚掌大笑,申无忌道:“正是!” 费云亦道:“久闻‘屠手’展若尘功力卓绝,思维明晰,‘金家楼’骤遭不幸,此人非但慨然拔刀相助,更且豁命以赴,其豪义之情,足薄云天,老夫人与其较为接近,观察体验,想亦不虚?” 金申无痕比较含蓄的道:“展若尘是个人才,无论是他的艺业、心意、胆识.都为上上之选,尤其难得的是他对我们‘金家楼’这份赤诚,委实令人感动……” 申无忌也赞道:“不但如此,单老二的叛行,也是他最先察觉疑窦,向我们提出警告,此人的机灵精干,‘金家楼’里可难挑得出几个堪与比拟!” 转过头去,金申无痕朝着侍立那边的冯正渊道:“去请展爷过来,要用软兜抬着,小心点!” 冯正渊躬身领命去了,费云低声道:“老夫人,听说展兄伤得很重?” 金申无痕道:“原是不轻,但他身底子硬朗,加上我们调治得宜,这几日颇见起色,看情形用不了多久便可痊愈了!” 申无忌跟着道:“我业已向大妹子提过好些次,那展若尘一定不能放他走的,将来‘金家楼’若是尚有重光的一天,这个人必有大用,他的本领之精湛固不须说,最难得的是有骨节、知忠义、明恩惠,像这种内外全拔了尖的人物,圈子里可是真不多见………” 费云道:“老夫人察人自来细致入微,这位展兄能得老夫人如何器重.必有其不凡之处,‘金家楼’目前正值险困之际,恁般人才,还要善为依靠方是。” 易尔宽忽道:“听说老夫人对这位展兄有过救命之恩!” 金申无痕谈淡的道:“也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只不过帮了他一点小忙而已;尔宽,可嘉的不是我那临时兴起的仁人之心,却是人家那受惠回报的挚诚,这年头,这时候,即使真正享受续生之德,而早已抛诸脑后者所在多有,求其略施援手犹不可得,想到,更做到舍命以还的就益发稀罕了……” 申无忌重重点头道:“还有那身受德惠,却恩将仇报的,更是无心无肝,狗屎不如,两相一比,天上地下,差得不可以道里计,比如单老二那一干附逆者,他们和展若尘称量起来,简直连点人味都沾不上啦……” 易尔宽叹喟的道:“这人间世上,也真有些思想观念及心性节操完全相反的人,大忠大奸与善恶正邪的分野便由而各成异端,又演变为多少可歌可泣或神人共愤之事……”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如果世上俱皆善良之辈、忠义之士,就会和祥太平多了,今天我们也不必困坐山洞,计议怎么样去流血,怎么样去报复……” 申无忌大声道:“妹子,流血报复可怪不得我们,是姓单的肇的始,启的端,他若不行逆反,背天道,我们的刀口子怎会总想朝他脖子上架?!” 金申无痕道:“话这样说是不错,但溅血泼命的实质却不可否认,我们乃是不得不为之,只要还有一点别的办法,谁又愿意同室操戈,自相施暴?” 费云接口道:“老夫人,单慎独设若也能有老夫人这种想法,又何至于做出这等不仁不义,灭绝天良的恶行来?!” 无声的叹了口气,金申无痕没有回答,事情业已到了这步田地,除非以暴力与鲜血来冤冤相还,尚能有什么更为有力有效的方法?打叛乱的计划甫一萌芽,对方就该明白将不会是个好的收场.成功与否,结局总免不了是浸浮在血泊中的。 这时,一架轻巧的软兜,由两个人抬着来到,软兜上,是气色相当不错的展若尘。 按住了欲待坐起见礼的展若尘,金申无痕为他引见了刑堂的这位首要;展若尘所受的创伤,比起他们三人来并不稍轻,但在外观上,他却显得颇为润朗爽逸,对照之下, 费云他们就益发憔悴了。 大家寒暄几句之后,展若尘的背部由人垫高了两只枕头,使他可以较为舒适的斜依着。金申无痕微笑老道:“刑堂的几位首要,全都脱险归来,紧接着的步骤,就是该决定一下,如何打回去重整基业的问题,若尘,把你请来,便是要听听你的意见与看法。” 展若尘平静的道:“楼主可能已有腹案了?” 金申无痕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想是早就想过,但不敢说周详细密,集思广益,大家都聚在一起商量商量,订下的计划才更为完美无懈。” 展若尘道:“楼主,我认为大司律及二位护法的高见最为重要,请他们先说了,我再聊为续貂如何?” 金申无痕道:“也好,费云,你就先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大家再参酌参酌。” 轻咳一声,费云低沉的道:“这个问题关系重大,我在避难期间,便曾一再思量过;老夫人,我们现存的实力不够强大,正面硬拼,难操胜算,即使两败俱伤,与敌偕亡,也失去了我们复仇雪恨,重整基业的原意,惩叛歼逆之举,似以各个击破,迂回闪击方为上策!” 金申无痕道:“我在基本上也是这种观念,我们的目的是收回我们已经失去的一切,予叛徒以严惩,因此我们就要像个赢家的样子,得在事后留下力量撑这个局面,如果弄到玉石俱焚,‘金家楼’砸扁招牌不说,获得渔人之利的就会是其他那干隔岸观火的混儿!” 申无忌道:“原则是如此,但却该怎么个‘各个击破’‘迂回闪击’法?好歹得定下细节,大伙才能遵从,老费,你倒是摆出来听听。” 费云严肃的道:“我的意思是这样……将我们现存的人手,按本身艺业的高下先做适当搭配,分批分时,掩入‘金家楼’之内,伏袭对方的硬把子,目标的选定要预为拟妥,一旦行动,不管什么武林道义,江湖规矩,狠杀快宰,一切以达成任务为主!” 一拍手,申无忌道:“我举他娘双手赞成,这个法子好,和那干豺狼虎豹,不沾人性的恶棍,啥他娘的臭规也不能谈,就像他们对付我们一样,抽冷子运刀便行!” 易尔宽道:“大司律已经跟我说过这个法子,我也认为可行,再在行动时的进退掩护上深入设计一下,便极可能收到我们预期的效果!” 沉吟片刻,金申无痕问展若尘:“你的看法呢?” 展若尘安详的道:“费大司律所见极是,但动手袭杀的搭配必须要先抱定成仁的决定——这类任务,陷入敌围或冲突下去的可能性很大,若然,则只有拼搏至死了!” 费云双目冷芒闪闪,肃煞的道:“局势至此,在座诸君无不抱定必死决心,如若失手陷危,我相信没有人会苟且偷生!” 淡淡一笑,展若尘道:“大司律说得不错,问题是代价不够,另外,附不附合原则——我们眼下人力单薄,设如目的乃是为了玉石俱焚,将来既便成事,又用什么来支撑‘金家楼’的根基?再说,以目前双方力量比较,一对一我们固是吃亏,二对一我们在比例上也不算占便宜,是而能将牺牲减至最低,收到最大的创敌功果,才是我们活用手段的精要所在!” 拱拱手,费云道:“展兄见教,果然超凡,这一点,我们确须细加研讨。” 展若尘道:“大司律客谦了;大司律对于反击叛逆的行动方式我极为赞同,唯其地域及伏袭之手段似可稍做活用……我们可以在‘金家楼’外的任何地点歼杀敌人,也可以用任何方法诱袭敌人,但凡对我们有利的一切条件俱须列入考虑,而敌明我暗,目标的选择与下手的时地全都操之在我;如此一来,将使他们疲于奔命,防不胜防,在眼前敌逆根基未稳之际,足可加以震撼,更一举摧其崩溃!” 费云由衷的道:“好,展兄的法子好,确实较之费某高明得多……” 申无忌哈哈笑道:“我说老弟,你还真是有些名堂呢,这么搞,不叫那些灰孙子呼天抢地才怪,娘的,我好像已经看到他们一个个在抱头鼠窜,溜地翻滚啦!” 展若尘摇头道:“前辈,这只是我们考虑到的报复方法而已,单慎独城府极深,思维细密,我们能想到的,他不一定就想不到,因此,我判断他亦有了各种情况下的应对之策——” 呆了呆,申无忌道:“那……那我们的计议岂不等于白搭!” 笑笑,展若尘道:“不见得,前辈,运用之妙,存乎于心,我们原则既定,该要如何施展,就要看当时的形势。加以灵活变异——机运和时空的把握,却不是任何人可在事前能以揣测得准的!” 金申无痕道:“若尘的话很有道理,你们大家认为如何?” 申无忌抢着道:“再没有比他说的更完美的见解了,妹子,我看就照此行事吧!” 费云也颌首道:“老夫人,展兄心思明敏,高瞻远瞩,正宜循其尊见而行。” 金申无痕是一种宽慰又得意的表情——她没有看错人,她赏识的对象,果是出类拔萃,见地高远的杰士;慈祥的一笑,她道:“好的,原则上我们就这么定了,至于人手的搭配与出击的时机,我看今天还不能确定,说不定尚有人回来,我们得再等上几天。” 费云忧虑的道:“老夫人,其余的弟兄,是否一定能回得来?” 金申无痕苦笑道:“不敢说,但只要他们不曾泄漏,个人指定的避难匿藏处所,照理都该回得来才对!” 一直甚少开口的“矮土地”翁有方,这时搭腔道:“只怕不甚可靠;老夫人,弟兄们安稳日子过久了,太平粮吃了这多年,平时几个相好的聚在一起,两杯老酒下肚,谁敢说他们不漏底?又有谁敢说漏底之后不听进敌逆的眼线耳中?这种情形之下,一旦事发,还会有他们的好运气?” 金申无痕道:“我也想到了,如今这些人的安危,便全系在平素他们的口风上,我们又能有什么挽救法子?” “二判官”易尔宽道:“老夫人,无须担忧,说不定他们也像我们刑堂上下一样,个个守口如瓶,不曾漏底,刑堂所属,但凡活着的这不是回来了?” 金申无痕沉沉的道:“刑堂司赏罚,维纪律,注重的就是遵谕令,从规矩,一干弟兄哪有你们这样的习惯同警觉?我也不敢往好处想,听天由命,且看他们的造化吧。” 费云道:“是十卫中的人去接引他们了?” 金中无痕道:“公孙向月、韩彪、平畏三个负接引之责,韩彪已经接了你们回来,公孙向月与平畏还没有消息,不过我想也该见好歹了……” 一时之间,有股子沉重的气氛翳压在与会者的心口上,到底还会有多少人回来呢?谁也不能肯定,谁也不敢往好处想,而金申无痕说得对,是好是歹,不用很久,便可分晓明见了。 轻轻挥手,金申无痕又道:“散了吧,我想独自静一会;费云,你们三个这身伤,趁这几日注意调理,好生养息,待到了时辰,还指望你们都能挺得出去!” 费云道:“老夫人放心,我们包管派得上用场。” 申无忌招呼着费云等三个人前去歇处,当展若尘的软兜再被抬起,在目光一瞥里,他发觉跌坐原处未动的申无痕竟已显得苍老了,眉宇唇角之间,隐含着那样灰涩悒郁,悒郁似更凝刻一道道清晰的皱纹里…… 洞中是没有日月的,洞外却是拂晓的时分了。 在一片暗蒙蒙的天光里,“金家楼”的三当家“火印星君”潘得寿踽踽进入洞口,他形色落寞,表情凄寒,见到金申无痕之后,激动得泪水盈眶,久久不能出声。 金申无痕倒还平静,她强笑着道:“老三,把持着点,能活出来归队就好,见着你,我很感到安慰!” 潘得寿抑制着腔调,噎窒的道:“楼主,你以为我也反?” 金申无痕道:“不,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如果你也反了,则他们哗变时的那场热闹,你便不会不参加。” 深深吸了口气,潘得寿道:“我很惭愧,当发生恁般重大变故之际,竟未能为楼主,为‘金家楼’尽上丝毫力量,在楼主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曾在楼主的身侧!”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那可是一场惨烈的厮杀,赤焰映着鲜血,白刃炫红了人眼,我们是在如此凄厉又悲愤的情景下撤出的,好漫长的一夜……” 明白楼主并非只在做一次描述,而是含蕴着一个询问——潘得寿阴晦的道:“出事的晚上,单老二突然闯进我的住处.说是奉下楼主的密令赶回,并且间接转谕楼主指示,要我即刻赶往‘三仓埠’查明老四是否有暗中谋反情事,我当时十分吃惊,但单老二形色严肃,言语急迫,我不疑有他,亦未想到面谒楼主亲做对证,便匆匆收拾,悄然上道——” 金申无痕道:“难怪那天晚上一直没看见你——不过,你真相信老四会谋反?” 潘得寿沙哑的道:“组合里这些日子来早已是风声鹤唳,疑云遍布,忠奸之间,扑朔迷离,一待有了线索,况且又是二当家的亲口指明,由不得我不信,既便心中存疑,总也得去探查个水落石出,我哪里会料想到这全是他们的阴毒诡谋?” 金申无痕道:“单老二可要你处置老四?” 潘得寿道:“他说过,如若查出老四确有不稳迹象,即可权宜处置,不必上复楼主,我当时就感到十分为难,老四是否真有叛意乃是另一回事,在权责与职掌上说,我实在不能擅加处置,一路思忖,我只有私下做了决定——” 一扬眉,金申无痕道:“什么决定?” 喉结移动了一下,潘得寿道:“我暗里定了主张——前去‘三仓埠’,若是查得老四忠耿如昔,自是万事皆休,否则,我也只能倾尽全力,将老四生擒回来,呈交楼主发落,任怎么说,我也不便向老四下那毒手!” 金申无痕道:“固然不错,但主要的,是你‘不忍’向老四下那毒手吧?” 潘得寿有些窘迫的道:“楼主明鉴……” 点点头,金申无痕道:“这也难怪,你与卓老四历来情感厚笃,亲同手足,又怎能忍心向他执法!何况这压根就是单老二毒计,意图使我们分化离心,自相残杀,如果你一时疏忽,误中其奸,才真个铸成大错了!” 潘得寿忙道:“如此说来,楼主也知道老四并未与他们同流合污,参与叛变!” 金申无痕道:“至少,到目前为止,老四还没有这样的迹象或疑点出现。” 潘得寿急切的道:“老四是忠贞的,是绝对拥戴楼主的,他一点也没有动摇.一点也没有变异,楼主,我可以用脑袋替他担保!”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道:“卓老四性情耿介,为人粗豪,对忠义之道尤所遵崇,我也不相信他会参与逆乱之行,但是,你却又怎敢为他如此保证?你前面不是说过,疑云之下,忠奸业已难做判定了么?” 咽了口唾沫,潘得寿尴尬的道:“我……呃,我曾经用我的方法对他做了考验,足可证明老四节操未变,忠心如昔……” 第46章 板荡人心 金申无痕和悦的道:“哦!你是如何考验他的?” 润润嘴唇,潘得寿道:“我-到了‘三仓埠’,故意等到夜阑人静之后,才去和老四见面,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先是不说,装做受了委屈的神情,虚编了几样故事,隐隐约约表示出对楼主的不满,我一边发牢骚,一边注意他的反应,到后来,老四的态度越来越按捺不住了,他咆哮着阻止我再往下说,更且把我结实的责备了一顿……” 金申无痕道:“后来呢?” 潘得寿道:“后来,我索性向他表明了我待与楼主对立的意思,老四在一呆之后,猛的跳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他骂我忘恩负义,大逆不道,狼心殉肺,总之,什么样难听的字眼全加到我头上来了;我向他诱劝,叫他跟着我走,他气得筋露嘴歪,不让我往下讲,我摆出一副悻然之状,要离开他那里,他立即堵住门口,亮出家伙,声言要擒我回来面谒楼主,治我以叛逆之罪,我向他反复教唆,再三盅惑,许之以利,动之以谊,双方僵持了好久,他终于双目含泪,让到一边,挥手要我自去,并叫我再也不要与他见面,他说若是再遇到我,就休怪他不念故旧之情,白刃相向……” 金申无痕道:“卓老四粗暴是粗暴,却是个性情中人。” 点着头,潘得寿道:“老四确是性情中人,我在临走之前,告诉他我在‘三仓埠’的住处,叫他再加考虑,我以一天的时间等他做最后决定,他吼着骂我快滚,全身都在抖,泪水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金申无痕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没见过卓老四掉过泪,我真想像不出,他那剽猛悍野的模样,流下眼泪时会是个什么情景。” 潘得寿缓缓的道:“英雄井非不流泪,只缘未到伤心处;楼主,卓老四当时对我是痛心之极,又失望之极,兄弟道义,故旧深情,面对的却竟是一个逆叛的兄弟,背义的故旧,人天交战,顿成死敌,他又如何不伤感欲绝,难以自持?” 金申无痕颔首道:“说得是。” 潘得寿又道:“我之所以有意告诉他我的住处,并且再以一天之时相待,乃是第二步的考验,如果他初萌叛意,或会找来与我洽谈,若他已确屑叛反集团分子,当可料知我是存心试探,亦可借机加害于我,但我整整等了他一天,却毫无消息,至此,我才认定老四的清白无碍!” 金申无痕赞许的道:“很好,你这法子用得十分巧妙。” 目注潘得寿,她又接着道:“只是稍微冒险了一点!” 潘得寿有些不解的问:“稍微冒险了一点?” 金申无痕道:“不错,如果卓老四确然已与叛逆等同流合污,他自然知悉敌我之分,你这-假意相试,他岂会轻饶过你?” 潘得寿道:“这个我当然明白,但我从头至尾,根本就不相信老四会行此大逆,楼主,事实证明我的判断并无错误,老四的忠贞一如往昔。” 金申无痕道:“在你等他那一日,末见踪迹之后,你可是又回头找他去了?” 潘得寿道:“是的,当晚上我又绕了回去,他一见到我,勃然色变,马上就翻下脸来,我赶紧向他言明真意,再三解说,连赌咒外加起誓,他才好歹信了我的话;而跟着来的问题,就是楼主受了谁的瞒骗,遽而怀疑到老四身上?老四的委屈可就大了,他惊怒悲愤之下,恨不能插翅飞到‘金家楼’的楼主面前削心明志,经我再三开导,又仔细推敲,竟赫然发觉单老二在其中的嫌疑最大。但是,我与老四却不敢肯定,仍在迷惑犹豫间,直到天亮之后,晴空霹雳般传来‘金家楼’总堂,发生剧变的消息,我们才恍悟一切,明白这全是单老二和向老五他们一干人的阴谋诡计!” 叹了口气,金申无痕道:“发生事情的时候,如若你与老四都在,情况或许会比现在好得多。” 潘得寿汗颜的道:“楼主宽谅,这都是我们的无能及疏忽所至……” 金申无痕道:“罢了,阴差阳错,再加上敌逆计划周密,在我们猝不及防之下,哪还能不受制于人?怪不得你们,主要乃是我自己的警觉性太差,又太过信任那单慎独!” 潘得寿不安的道:“千百下属,竞无-人能以预见祸端于未起,揭奸发伏于事先,又怎可将此错失归罪在楼主身上?说来说去,全是我们督察不实之罪!” 金申无痕振了振精神,道:“对了,怎的只见你一人回来?卓老四他们呢?” 潘得寿忙道:“我们在‘三仓埠’得悉总堂口有变之后,当即研议两个固应办法;其一是招集所有人手。回师救援;其二是各遵往日规定,秘密潜向指定隐匿处候召。当天跟着来的报导,显示‘金家楼’业已全部沦入叛逆之手,楼主及金申两氏族人下落不明,一干忠于楼主的兄弟伤亡累累,几已溃亡殆尽;而叛逆方面实力颇强,阵容不弱,我与老四斟酌再三,认为单凭我们目下人手,回师反攻,实嫌力量不足,万一陷入重围。则难以自拔,因而议决各自依循指示,各往隐藏处所待令,且看延续发展如何,再做下一步打算……” 金申无痕道:“这个决定是很正确的,否则,凭你们那点人手贸然回攻‘金家楼’,只怕会弄得全军尽没,不可收拾!” 歇了歇,她接着道:“如此说来,老四是在他的指定隐匿处待令了?” 潘得寿道:“老四和我是‘三仓埠’堂口门外分的手,我先得到十卫中平畏的消息,所以匆匆赶来,平畏找到我之后.又立刻离开通知老四他们去了,料想不用多久,老四那批人就会抵达这里。” 金申无痕道:“老四那边还有多少上得了场面的人手?” 默默一算,潘得寿道:“‘雷’字级二把头‘牌刀锥甲’骆大宏、‘电’字级大把头‘花巾’赵琦、二把头‘鸳鸯腿’武升、四把头‘大红缨’夏明、老四的贴身护卫‘黑虎’颜兆、‘黄鹰’苏杰以及百余名弟兄……” 金申无痕欣慰的道:“人数不少,而且也有些可以派得上用场的,这股力量我们缺不得,老三,你看除了老四之外,其他的弟兄们有问题吗?” 潘得寿尊重的道:“他们的忠耿无须置疑,楼主,你尽管放心。” 金申无痕沉吟着道:“可知道‘无形刀’顾雍的情况?” 潘得寿道:“楼主指的是‘雷’字级大把头‘无形刀’顾雍?” 金申无痕道:“是他,这场大变之后,不晓得他的遭遇如何?” 双眉微皱,潘得寿道:“楼主,顾雍不是被你派在‘浣庄’独当一面么?按说发生这样的大事,他也该回到此处来听候差遣才对,楼主是否认为他……” 摇摇头,金申无痕道:“不会,至少我估量他不会。顾雍身为四级把头首脑,一向受恩深重,且也知理明义,照说他起异心的可能极小;‘浣庄’距此较远,顾雍若未遭难,我想再过一两天,他会赶来的……” 潘得寿道:“随在顾雍身边的人也不少,我记得有‘月’字级大把头‘八卦伞’曾秀雄、六把头‘疤顶’黑寿堂、‘星’字级二把头‘过命斧’彭步青等好几个……” 金申无痕回想着道:“这几个人也不曾参予叛乱,我看他们亦不至发生问题,顾雍来得了的话,他们该会一同随了来……” 潘得寿低沉的道:“楼主,顾雍的消息我不大清楚,但另有几位把头的情形我却听得传闻——就是留守组合之中的那几位把头……” 戚然的,金申无痕:“想来不会是好消息?” 搓搓手,潘得寿道:“不是好消息……我听说‘雷’字级四把头宫九、五把头杨渭全已惨烈战死,‘月’字级四把头梁祥、‘星’字级四把头鲍伯彦、五把头东门武亦都遭害,而‘月’字级三把头玄小香则不知下落……” 金申无痕沉沉的道:“这次剧变,四级把头中反了的几近一半,那忠心不二的,除了战死者之外,也所剩不多了,‘金家楼’的元气伤得好重……” 潘得寿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道:“楼主,你可曾注意到,参于叛行者极少大把头?” 金申无痕道:“我也注意到了,四级把头中,除了‘星’字级大把头‘赤眉’鲁上远,其余的俱皆未变,但鲁上远的不稳,只是单老二那么说,是否属实,尚得查证一下才能确定,此外还有好几个把头的立场暖昧不明,也须要仔细清查!” 潘得寿道:“这并不难,我们可由各种迹象加以研判断定,楼主,我们不冤枉任何一个忠贞弟兄,也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叛贼!” 金申无痕道:“原该如此。” 笑了笑,她又道:“你的两名近卫,也有一个反了,你知道?” 潘得寿满面惭疚之色,惶恐的道:“正要向楼主尊前请罪——我会亲手处置郝成锦那狼心狗肺的畜牲!” 金申无痕憾然道:“叛逆围攻‘大金楼’甚急,匆忙撤退中,不及斩杀那三名奸人,否则,倒省了你的麻烦;老三,你的另一近卫卢安可有消息?” 潘得寿道:“没有,不知这小子是否也走岔了路?” 金申无痕道:“不用急,像你说的,我们早晚也会查明。” 放轻声音,潘得寿道:“楼主,那展若尘兄已脱险了么?” 金申无痕道:“大概你也听说在‘大金楼’退却之前,展若尘那一连串的拒逆之战吧?” 潘得寿赞叹的道:“闻说展兄神勇盖世,英发无双,连‘扫天星’尤奴奴那老妖婆也吃了他的大亏,弄得单逆那边丢兵折将,损失不小;楼主,我们幸得展兄为助,真是凭添不少实力!” 金申无痕笑道:“这倒不假,若尘的功夫高强,修为精深,只他一个,已够得上叛逆应付,更难得的是这孩子对我们‘金家楼’这份心,真要羞煞愧煞那一干背叛组合的反贼了!” 潘得寿道:“多日不见展兄,稍停可得前往一探才是。” 金申无痕道:“他原先伤得不轻,经过这些日子的悉心调理,身子恢复得相当令人满意,他的底子一向也好,据我看,很快就会痊愈如初了……” 潘得寿道:“但愿展兄早日康朗,也好大展神威,帮我们扫清妖气,重整基业!” 金申无痕道:“他一定也是这样的心愿;老三,我好遗憾未能早几年遇上他;要不然,‘金家楼’这次的乱子闹不起来亦未可言……” 潘得寿有些讪讪的道:“主要是怪我们无能……” 发觉了自己这位二当家的尴尬之情,金申无痕不禁感到歉然,她把声音放柔和了许多:“我没有别的意思,老三,你去歇着吧,往里走,拐-拐,费云与易尔宽、翁有方他们都在那边,说不定我二叔和我哥哥也在-起凑热闹,他们必然十分乐意看到你。” 潘得寿施礼之后,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步履微见沉重,踽踽的,带着些儿落寞的意味;此时此地,他的心情想也是和他的身形步伐一般——沉重又落寞的吧? 低喟一声,金申无痕飘然行向洞中的另-边。 洞穴里的十天,仿佛有十年那样的漫长,这十天里,他们又等到了“金家楼”四当家“鬼面雷公”卓敬,以及跟随卓敬左右的那一批好手;对于金申无痕来说,她又算增加了一股生力军。 但是,除了卓敬这批人马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消息了,平畏已经回来,公孙向月也孤伶伶的绕转复命,他没有接触上“金家楼”历劫之后可能的幸存者,包括由他前去引导的主要对象——“浣庄”顾雍那些人。 金申无痕咬着牙又等了五天,这五天几乎又是五年似的难挨,然而,仍旧不见该来的某些人,照常情判断,在经过如此长时间的枯候以后,再要等不到人,就可以确定是不会在此地见着他们了。 公孙向月曾在指定顾雍秘密藏匿处所留下暗青简,告诉顾雍聚合的地方……那是一片离着这山洞只有里许远的小林子里,每天,都有人在那边伏伺接引,却是天天落空——林木萧萧,故人何来? “浣庄”的堂门,公孙向月也曾潜往查探,他没有看到顾雍,甚至没有发现一张熟面孔,那边进进出出的,全是些三山五岳,横眉竖眼的陌生人。 公孙向月不着痕迹的在当地各路码头上做过询问,却是毫无要领,谁也不知道顾雍及他那批弟兄到何处去了,更不晓得他们是为什么离开的,甚至不清楚来接收“浣庄” “金家楼”堂堂的一隅的角儿乃是何方神圣? 青森的灯光似乎益加阴沉了,映照得金申无痕的脸孔也是恁般凝重幽郁,她盘膝坐在一方锦垫上,视线扫过围成一团的那些张面庞,缓缓的道:“还要再等下去吗?我们到底要等到哪一天才算个准?” 申无忌首先嚷了起来:“谁说要等下去?打来到这座要命的山洞,前前后后也有二十多天下,黑白不分,昼夜混淆,我们一个个活脱缩头的王八,隐在阴沟里的老鼠,这算什么日子?憋得人都快发疯啦!” 费云也接着道:“老夫人,我看不必再枯候下去了,到现在还不见来归的弟兄,若非业已投向敌逆,便是遭至险困,或者有其无法克服的难处,好在预估中尚未抵达的一干人,对我们实力的影响并不算大,没有他们,照说也可一样行动!” 挺直了腰杆,申无忌又搭上来道:“可不是?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等也等够了,若是还有人要来,这段辰光爬也该爬到啦,我说大妹子,早早决定出兵吧,我宁可狠狠拼上几场,也不情愿在这个黑洞里受闷气!” 那一张浓眉环眼、阔鼻掀唇、更横肉累累的狠酷面孔紧板着,“金家楼”的四当家“鬼面雷公”卓敬大声开口道:“楼主,此时不战,更待何时?要掀翻他们,就要趁他们脚步未稳,大局仍呈动荡之际,一等吃他们已安定下来,广邀帮手,布妥阵势,我们再想反扑,情况便更要艰难啦!” 金申无痕侧身朝着金步云,以十分尊敬的口吻问道:“三叔的高见是?” 金步云轻捻白髯,微微点头:“我也认为他们说得有道理,无痕,夜长梦多,还是速决要紧!” “火印星君”潘得寿道:“闻得大司律说,灭逆之战,业已大致决定了运用策略?” 金申无痕道:“不错,总以伏袭暗杀,各个击破为原则,当然,实行的方式上尚得随机应变,巧为布置。” 申无忌磨拳擦掌的道:“我背上的伤已经收口了,这一遭,看我不搞他们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才怪!” 潘得寿道:“无忌兄可得稳着点,把气沉住,有你泄恨报冤的辰光!” 望向展若尘,金申无痕道:“你的伤势情形如何?可也无碍了!” 展若尘已能与大家一样坐着,他平静的道:“楼主宽念,这大半月来情况更为良好,已堪可运动如常,筋肉方面偶觉僵滞,不够活络,想是再过儿天,稍加锻炼亦就习惯了!” 金申无痕道:“但盼你越快痊愈越好,动手之后,跟着来的麻烦必不在少,要借重你的地方很多,你得结结实实的为我撑上一撑才行!” 展若尘深沉的道:“力之所及,无不效命。” 这时,“二判官”易尔宽发言道:“老夫人的意思,是准备何时展开行动?” 金申无痕想了想,道:“后天晚上开始,大家认为如何?” 申无忌忙道:“最好现在就干,我早他娘迫不及待了!” 潘务寿审慎的道:“楼主的谕示很对,我们要空出这两天的时间来,先对敌逆方面预做刺探,多少摸清他们目前的各种情形,再行安排击杀之计,这样比较牢靠稳当……” 费云也表示赞同:“三当家所言极是,老夫人之所以将袭逆之期再挪两天,想也求的是个知己知彼,明白敌情,俾便分派人手,摧坚披锐!” 申无忌耸耸肩膀,道:“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也只有按住性子再熬上两日子,没得叫人错识我是在急功逞强,愣出风头!” 瞪了乃兄一眼,金申无痕转过去向着“矮土地”翁有方道:“你受的是断肘之创,有方,撑得住吗?” 翁有方咧了咧嘴,道:“只是觉得身子虚了点,其他都还好,老夫人别挂记我,到了时候,我一定挺得出去!” 金申无痕轻叹一声,道:“在平日来说,伤筋动骨都得养歇个一百天,就算练武的人身底子厚实,至少两个月的调理是免不了的,有方的断肘之伤,更甚筋骨之创,原该多多休养一阵,如今不过日余时光,便须上场再拼生死,咳,板荡干戈,真叫磨人!” 翁有方原来苍白的面孔上涌起一抹朱红,这抹朱红中包含了好多的激动与感慨,他嗓音微微颤抖地道:“多谢二叔公的体念和关怀,我,我确实能够上阵效命,丢了只手,当然不大方便,但也仅仅就是不大方便而已,伤口业已结了痂.不痛了,身子虚点没关系,一待敌我对峙,心火上升,气涌丹田,再是没劲也会变得有劲啦……” 呵呵一笑,金步云直点头道;“好,好,说得好,就凭这股子气势与胆魄,我们歼逆灭叛的行动.便大有成功之望。” 申无忌龇着牙道:“我说二叔,我这股子豪情可也不让翁矮子吧?” 金步云笑道:“无忌,你怎的年纪越大,脸皮越厚啦?” 几句话不由引得众人俱皆莞尔,申无忌讪讪的道:“二叔最会逗人,你们可别以为他老人家真是这个意思……” 清了清喉咙,潘得寿收起笑意,正色道:“楼主打算派谁去执行刺探任务?” 金申无痕道:“先决条件是——前往刺探敌逆形势的人,必须是身上没有带伤的,一则行动方便,二则也好叫受伤的人多匀出点复原的时间!” 潘得寿道:“我也是这样想,楼主,我首先请命!” 坐在一边的卓敬大手一摆,宏声道:“杀鸡犯得着用牛刀?三哥你还是守在这里,我去办这桩差事就足够了。” 金申无痕道:“老四不能去,你火性太大,脾气又躁,一个按不住就把事弄拗了,这是件必须暗里进行的工作,要挑沉得住气的人去担当才合适!” 费云急忙道:“老夫人,我看我去比较适当……” 摇摇头,金申无痕道:“你有伤在身,更为不宜!” 卓敬急切的道:“那么楼主属意何人?” 金申无痕道:“派四个人为两组,两人一组,分头行动;‘雷’字级二把头骆大宏、‘电’字级大把头赵琦为一组,十卫首领阮二与公孙向月为一组,今晚上便出发,明晚同一时间返来复命!” 卓敬忙道:“楼主,他们四个办得了么?” 淡淡笑了,金申无痕道:“他们四个都是老江湖了,机敏达练全够,这又不是什么定邦定国的大计,只不过叫他们去踩盘子探消息,如果还办不了,这些年岂不是白混啦?” 金步云也道:“这几个人选很合适,交刃之前的探风摸底,原是必有的配搭行动,却非主将对阵,不必派遣为首的人物前去,否则未免大才小用了……” 潘得寿道:“我相信他们会把事情办得十分妥当,只是仍要再加叮咛,千万谨慎。” 金申无痕道:“这是一定的,最好他们能够不露行迹,便完成仟务,切忌打草惊蛇,凭白叫敌逆起了戒心!” 站起身来,潘得寿道:“我去吩咐他们早做准备。” 在潘得寿离去之后,金申无痕又加重语气道:“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人都不得擅离此洞,没事的多歇着养精蓄锐,劳神耗力的消遣绝对禁止,喝酒也不可以,大家且把力气省足,赶到明晚上给敌逆那边彻底热闹热闹!” 咽了口唾沫,申无忌道:“不喝酒闷得慌,横竖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条禁令,我看不大切合现况吧?” 金申无痕一言不发,拂袖而起,金步云瞅着申无忌,似笑非笑的道:“你这可不是猪八戒照镜子?” 于是,大伙儿又笑了,那原来带着些冷凝的气氛,这一刻总算消融了不少……血战之前,放轻松点,理该是不会错的…… 第47章 短兵初接 骆大宏、赵琦这一组,与阮二、公孙向月的一组,都在三更之后平安回来,霜月满天,他们也似带着一身的冷露阴潮;进入洞中之后,每个人的脸上全有着僵凝的沉重。 四个人带回来的消息几乎是相同的,总括起来的要点是: “金家楼”内外一片刁斗森严,而所看到的敌逆所属,皆已改换了服饰,他们不再是以前的黑巾黑衣白色密扣,也不再配用“金家楼”儿郎的制式兵刃“双刃斧”及角柄短刀,那些人现在的穿着乃是一式劲装,携带的家伙亦改成了朴刀,真乃名符其实的“易帜”了。 “金家楼”内外灯火极少,似是有意施行管制,但在一片沉暗中,却时见人影闪晃,更鼓口令之声不绝,在这种情形下,难以辨清对方的首要份子及高层人物置身何处,或是正在进行何种勾当。 除了可以确信一干易服之辈已属单慎独个人控制之基层武力外,尚另有其他身着杂色异形服裳人物出现.可见仍有外路江湖朋友留驻。 “大金楼”遭致烟熏大火之后,仍旧一如原样,并未加以修缮。 敌逆首要如单慎独、向敢、尤奴奴、谷浩然、唐丹、庄昭及茅小川等人,皆未露面。 对方是否另曾添补帮手,邀请臂助,实情不明。 灯下,以金申无痕为首,大伙全聚在一起,细细研判他们四个人所带回来的情报,但显然的,都有些失望与疑虑。 卓敬首先开口道:“楼主,他们同个去了这一趟,和不去差不多,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比如叛逆方面有什么新的计谋,是否尚增添了帮手,对我们可能采取的行动等等全未探悉,光是传回这些鸡毛蒜皮,我实在看不出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金申无痕低沉的道:“内容是不算丰富,但也未必全无帮助;老四,你要体谅他们的难处,他们此去乃是暗中刺探敌情,不能明着进出,也不便用暴力达成目的,他们奉命隐密行事,不得打草惊蛇,有这层限制,自然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体魄修伟,有如半座铁塔般的“牌刀锥甲”骆大宏,宽长的脸膛上浮现着一抹愧疚不安之色,他搓着一双大手道:“回禀四当家,在行动之中,本来我是想暗里弄走他们两个人加以盘问,却又怕因此惊动了敌逆,万一弄巧成拙.漏了形底,我哪里担得起这个责任?” 阮二也小心翼翼的道:“黑夜里视线不良,对方戒备又严,我亦曾有过这个主意,只是想挑个像样的下手,偏偏望着幢幢人影晃来晃去,就是看不清,也看不到对方某个上得了台盘的角儿出现……” 金申无痕摆摆手,道:“不怪你们,在这种限制之下,就算我亲自前去,也不见得能有比你们更好的成绩。” 几句话一说,其他想要开腔议论的人也都闭口不言了;金申无痕又接着道:“对他们几个所探悉的消息,各位有何高见?” 沉默片刻之后,费云平静的道:“显而易见的是,单慎独业已在这一个多月里建立了规制,组织起他可以直接调遣的一支武力,另外,他尚保留着那批帮他打江山的牛鬼蛇神在左右——也就是说,他正在全力防备我们!” 点点头,金申无痕道:“不止是在防范我们,我还可以确定,单慎独如今正挖空心思,倾尽一切力量,要设计找到我们,围歼我们!” 潘得寿重重的道:“看情形,他并不认为已经‘泰山笃定’了,否则。‘大金楼’的损坏,他早就会加以修整装饰,迁入其中沐猴而冠啦!” 易尔宽深思的道:“大司律,这亦可以解释为单逆已有决心和我们周旋到底——不到尘埃落定的一天,他不做安顿之想!” 环眼怒睁,卓敬火爆的道:“事实逼得他非下决心不可,姓单的何尝不明白,即使他有意委屈求全,我们也断不罢休!” 双眉轩昂,申无忌握紧拳头道:“与其等单老二先动手,还不如我们抢在前面,抽冷子给他个下马威再说!” 金申无痕目注展若尘,道:“你的意思呢,若尘?” 一直没有表示过意见的展若尘,这时谈淡的一笑,道:“楼主不是说过明晚行动么?我认为这正是时候——我们不清楚对方的‘锦囊妙计’,同样的,对方也不明白我们的‘神里乾坤’,彼此都是硬碰硬撞,在形势上,我们并不吃亏,倒是敌人摆在明处,先落了一截下风!” 申无忌嘿嘿笑道:“不错,敌明我暗,主动业已操在我手了,老弟的看法正是!” 金申无痕道:“好,我们就准备明晚出击!” 展若尘道:“楼主,明晚出击,务须谨慎!” 金申无痕目光炯然的问:“你有什么计划吗?” 屉若尘严肃的道:“楼主,敌人虚实如何,我们并不清楚,若只以我们目前所知道的敌方实力来说,原可做一场硬战,但万一他们尚有奇兵未出,我们贸然地投入全部人手,很可能就会落入陷阱之中。依浅见,在全面冲突之前,不妨虚张声势,以及施人马诱战,或可借以伏袭对方,或能视敌大小力量作主动进退,总之,我们虽说加添了不少助力,我仍以为前议之策最是适当——伏袭诱杀,各个击破!” 金申无痕果断的道:“我们就这么办!” 卓敬一伸大拇指,钦佩之色溢于言表:“展兄真是心思细密,计划周祥,这样一来,我们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果然强似硬撞愣冲,白跟他们玩命!” 拱拱手,展若尘道:“浅薄得很,四当家谬誉了。” 申无忌咧着嘴道:“我们展老弟不但忠义无双,还是文武全才呢,老四,哪像你,不折不扣的老粗一个!” 卓敬不以为意的笑道:“老粗不要紧,好歹能分清善恶正邪,明白什么所该为,什么不该为就成,千万别像我们单二哥那样,满脑子花巧,一肚皮的鬼名堂,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那就不如粗点允当啦……” 金申无痕道:“别扯闲话了,我们先商议正事,明晚行动的程序,人手的分组,任务的搭配,进退的路线等等都是要预做决定……” 于是,各人更聚了拢些,而声音却低沉了,灯光映出那一堆聚集的人影,好硕大的一团,也是好密不可分的一团…… 在“金家楼”的西边,十来里处,有一片丛生着杂草矮树的丘陵地,地形崎岖不平,更呈现着微微的倾斜,一条土路便开在丘陵地的边沿,弯弯曲曲的延伸而去,土路的另一侧,是一条半个的小河,再朝那一面,就是黑压压的松林子了;这里的形势相当狰恶,带着一股子浓重的萧煞与荒荡的意味,附近的人,都称这个地方叫“黑风口”。 金申无痕选定了“黑风口”为首次开市的所在,她希望能在这里痛歼敌逆——至少,也要给对方一个重重的教训.一次狠狠的惩罚。 要在头一遭发难之际便全数消灭敌人,她也知道不大可能,因此原则上她仍然依照伏袭诱敌,各个击破的决定,但她保留了全力进退,伺机应变的弹性,不论要耗多少功夫,经历多少艰辛,她拿定主意,每一次的行动,都要使敌逆方面得到报应——惨重又血腥的报应! 丘陵地区里,以“火印星君”潘得寿为首,率领“雷”字级二把头“牌刀锥甲”骆大宏、“电”字级大把头“花巾”赵崎、二把头“鸳鸯腿”武升、四把头“大红缨” 夏明,以及三十余名手下隐伏布阵。小河另一边的黑松林中,由“无情报”费云指挥,带同“二判官”易尔宽、“矮土地”翁有方,搭配以金步云、申无忌、申无求、申无慕、端良、金淑仪、端吾雄等金申氏族人。金申无痕自己及她的“飞龙十卫”——严格算起来,只剩下八卫了——则掩蔽在黑松林与丘陵地中间,土路转角处的一块高地上,以便于居中策应调度。 原本跟随着卓敬的,尚有百名个弟兄,因为都不属于把头级的身份,并无指定的避难处所,卓敬深恐带着他们容易泄漏形迹,一时又不便安置,只有暂且将他们委托给一位朋友——一位开驴马行的朋友照应,百多条大汉开销极大,好在他这位朋友的驴马行规模也大,增加个百来人,等于在生意上增添百来个帮手,闲不着那些伙计们也累不了这位老板。 如此一来,金申无痕可以运用的人手是少了很多,但用兵之道,在质并不在量,对于整个的实力上倒还没有多大影响。展若尘和“金家楼”的四当家卓敬,以及卓敬的两名近卫“黑虎”颜兆,“黄鹰”苏杰等人,没有参予“黑风口”的埋伏,他们乃是担负更重要的任务去了——进行诱敌和试探对方虚实的任务,他们将要直入虎穴,如果可能的话,再把那群豺狼虎豹引入“黑风口”这个陷阱中来! 夜色很深很浓,没有星月,远近的景物,全像浸进一团稠稠的黑墨中了。 “金家楼”仍然楼阁比连,亭台耸立,仍然是那一股壮阔的气势,只是却显得较之以前阴沉僵滞了,隐隐中透着杀机,无形里.叫人感受到那种窒压胸口的翳重…… 悄无声息的潜近到“金家楼”左侧的一道灰石矮堤之旁,四个人紧挨着蹲伏一起,卓敬伸出头去向四周探视,黑暗中,时见人影闪动,有低促的叱问声偶而响起,远近寥落的灯光,亦经常映炫出那晃动于沉黝间的冷冷刃芒。 压着嗓门,卓敬低下头来道:“敢情真个戒备森严,只道附近的明桩暗卡就在不少,展兄,你看怎么办?” 展若尘轻轻的道:“我们不必过于忌讳什么,四当家,这一趟的目的,就是要引他们伸头出来,更将对方的实力估量明白,一把野火先烧起来,不怕他们不现形!” 点点头,卓敬道:“奶奶的,就是这么说!” 展若尘又道:“我们采取一明一暗,交错出手的方式,也好彼此掩护,留个后步!” 卓敬道:“好,就是这个法子,人手的分配也由你调度一下吧!” 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展若尘毫不犹豫的道:“四当家的与颜兆颜兄是一组,我和苏杰苏兄搭档,四当家认为如何?” 卓敬干脆的道:“全听你的,我他娘是个粗汉,磨刀豁命自信不在人后,若是动脑筋,出点子,就不大爽光了,展兄你文武双全,哪还错得了?” 展若尘低笑道:“四当家高抬……” 卓敬紧了紧身上的家伙,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说展兄,往后你别张口四当家的长,闭口四当家的短,叫得我怪他娘别扭,直接称我老卓,或是卓老四都行,这样还更透着热络点,至于颜兆苏杰两个小子,你更是冲着名姓吆喝就得,称兄道弟的,岂不折煞这一双混球?!” 展若尘道:“展某人怎敢狂肆至此?” 在展若尘肩头上拍下拍,卓敬道:“不用客气啦,咱们准备着动手吧!” 展若尘道:“容我伏僭越,便先开彩了!” 卓敬道:“展兄谨慎!” 于是,展若尘的身形闪跃——有如一股无形的狂飙卷扬,只是那阵风劲甫起,前面五丈远处,已“吭”“吭”连声的翻倒了好几个人!待到与展若尘搭配行动的“黄鹰”苏杰匆匆跟上,又有三名敌方的守卫者被摆平,这三个都是从树林的隐蔽处摔跌下来的。 暗影里,一个迷惑的声音低促响起:“什么人?” 苏杰猛一拧腰,冷电恢映,一柄宽刃飞刀掷出,那边立时传来一声惨号,飞刀是射中了,不过这声惨号也等于替敌方发出了警讯!另外一株大树上,突然响起清锐的铜哨声,左侧的一片草丛里,也跃出七八条大汉,他们一面挥刀围扑,一面直着嗓门怪叫:“来人啊,有奸细混进来啦!” “就在石堤的这边,快传信号圈住!” “大伙并肩子上,别放走一个!” 苏杰冷冷一笑,反抛手,宽刃短刀从那棵大树上钉下一个人来,但见那人手舞足蹈的朝下跌,含在嘴里的哨子犹在拉着尖音不歇。 在苏杰飞刀取敌的同时,正在扑上来的七八名大汉蓦然滚跌翻扑,于他们身体掉转的须臾间隙中,可以看见卓敬那对儿臂般粗细的四尺“雕龙棍”在飞舞挥掣! 一盏盏的灯笼,一只只的火把,十分迅速的燃亮起来,光华映着人影,人影自四面八方往这边奔掠,有的贴地冲来,有的兜风飞腾,刃芒闪烁,步履紧促,却丝毫不见紊乱! 乌油油透着暗蓝色泽的纯钢“雕龙棍”在卓敬手上一掂,他嘿嘿笑道:“兔崽子们来得倒是挺快!” 颜兆的“双刃斧”当胸,一张黑脸上杀气腾腾,显然早已磨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了。 凌空一条人影暴落,尚未沾地,一道森森寒光已直卷卓敬,卓敬脚步猝错,人已绕了一个半弧,左手棍闪电般翻挥,“当”的一记,差点把那人的家伙砸出了手! 连抢带撞,那人踉跄出好几步方才站稳,又惊又怒的急急反过身来——哈,原来竟是“一丈红”莫奇!紧接着,又是三条人影翩然掠至——也都不是外人,他们乃是“沙坪七枭”中的老大谢功、老二胡大贤.以及老幺钱烈!莫奇怒凸着一双眼,气冲牛斗的吼:“大胆奸细,该死狂徒,你们可是瞎了眼,疯了心,找碴找到这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这几块料撒野使横?!” 卓敬微昂着脸,傲凛凛的道:“这是什么地方?嘿!真叫稀罕,老子在这地方呆了十来年,却不知道你们这些王八兔子贼又是打哪个鳖洞里钻出来的,居然冲着老子发威卖狠,我看你们一个一个都是他娘的霉星当头了!” 两只眼珠子更往外突出了,莫奇脸红脖子粗的叫着:“好啊,原来竟是‘金家楼’的遗孽,那老虔婆的余党,釜底游魂,漏网之鱼,正好一并擒拿,斩草除根!” 卓敬不屑的道:“你就省些力气吧,老夫今晚上来,便正是要找你们这干助纣为虐的帮凶一清前帐,不用吆喝,且把狗命给老子交出来!” “沙坪七枭”的老大谢功冷冷的道:“败兵之将,丧家之犬,尚敢在此大言不惭,看你两人还能张狂到几时!” 此刻,周遭灯火闪耀,恍同白昼,兵刃闪闪生辉,大批人马,早已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卓敬与颜兆两个密密围在当中! 卓敬宛若泰山不移,他大马金刀的道:“一干江湖败类,武林宵小,竟也人模人样的充起场面来了,什么他娘的鸡零狗碎,也配与我对仗?呸,我洒你们一头一脸的骚尿!” 娄奇手中的软刃带一挥,振吭吼叫:“少和这厮耗费唇舌,先摆平了才是正经!” 谢功的“鸳鸯双环”微微斜举,狠厉的道:“不要一下子取他的命,叫他零碎罪受够撑足再说——” “说”字也才只进出谢功的嘴唇,卓敬的双棍暴起,隔着他还有六七步远的那些包围者,立时已脑浆溅飞的横倒了三名! 嘶叫着,莫奇甫一挺进,兜头而来的双棍已似泰山压顶,他慌忙朝一侧扑出,谢功双环辉映,力迎卓敬! 粗壮的身体猛冲向前,卓敬右手棍亡翻,力道万钧中,左手棍却猝然波颤如浪,抖出千百棍影,那么严密的封住了谢功四面! 悄不吭声,胡大贤飞跃而起,连人带家伙——两条银枪,怒矢般射向卓敬! 晃闪的棍影猛的向上崩散,仿佛一梨杵棒炸飞,胡大贤拼命缩身弓背,险极躲开,谢功也狼狈不堪的滚地而出。 现在,他们才真个尝试到卓敬的厉害,仁兄弟二位,几乎在甫一照面里,便双双吃了大亏! 卓敬如影随形,双棍呼风唤雨也似卷追,莫奇、谢功、胡大贤,再加上周遭的百余名大汉帮场,依旧被逼得团团打转,连招架之力都显得极其勉强! “黑虎”颜兆单挑“沙坪七枭”的老幺钱烈,两个人却是势均力敌,彼此狠命的屠杀,看情形一半时还难分出胜负。 隐在暗处的展若尘把全部情形都看在眼中,他不禁眉宇纠结,神色凝重,像是在忧虑着什么…… 跟在展若尘身侧的“黄鹰”苏杰,却是笑逐颜开,他低声道:“展爷,我们四当家的绝学还没用出来哩,业已把这几个孙头逼得团团乱转,只要我们四当家一发狠,不出二十招,必定将他们通通收拾干净!” 展若尘视线巡扫,沉沉的道:“情形不太好,苏兄!” 怔了怔,苏兄不解的道:“整个局面已在四当家控制之下,展爷,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展若尘阴郁的道:“对方老巢一向防守严密,在出现警兆之后,原该好手群集,力加围截才是,眼下却只有几个二三流角色露面顶撑,其中必有诡计!” 苏杰闻言之下,不禁着急的道:“那——展爷,我们该怎么办?” 展若尘道:“我判断他们是在等待四当家的同伙——也就是我们显身,然后再加以围攻,或者逐渐增强对四当家的压力迫使我们显身;另有一个可能,他们说不定已将这附近地区整个暗中封锁住了,打算一步步收紧包围圈子抄出我们来,如此,我们便将失去主动的机会……” 苏杰忙道:“展爷,我们何不先下手杀他个天昏地暗?” 摇摇头,展若尘道:“不要急躁,以静制动,且看对方耍什么把戏,我们再适时应付,一旦时机成熟,我们估察敌人实力如何之后,决定突围抑或引他们到‘黑风口’去!” 苏杰牵肠挂肚的道:“可别把四当家陷住了——” 展若尘静静的道:“这将是我首先顾虑到的事!” 斗场中的热闹,忽然停止下来,卓敬与颜兆背靠背站在一起,莫奇、谢功,胡大贤、钱烈几个却正是喘粗气,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又多了三位帮手——展若尘全认得他们,卓敬仍是挺胸突肚,大刺刺的不当一回事:“娘的皮,可又来了好样的啦,你们便放大方点,别这么粘缠,有多少上得了台盘的角色不妨一遭摆出来,看老子我能否通通收下!” 左手里裹着白布,右手竖执大蜡竿的庄昭,口里在讲话,眼睛却朝四周搜视:“卓敬,你不必狂言夸口,今晚上你是来得去不得了,不但是你,你的两个近卫,就连和你们一起来的展若尘也同样脱身不掉!” 面色一僵,卓敬立时火爆的道:“少他娘在那里瞎吹胡擂,老子今晚上来的人可多了,你掂量一下能留得住哪一个?!” 第48章 义无返顾 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在庄昭的唇角,他不紧不慢的道:“你把你们的那点能耐估得太高了,否则,便是将我们这些人看得太过低能,卓敬,你怎么没想到我何以知道你就是卓敬?是前‘金家楼’的四头目?” 卓敬大笑道:“认得出我卓敬的人可是太多了,辽北千里的地盘,但凡在道上混过几天的,有谁不晓得我卓老四?甚至连你们这干叛逆奸党之中,也大有我卓敬昔日的下属在;这也称得上是你们神机妙算成者未卜先知?” 庄昭微微一笑,道:“就算如你所说吧,我们却又如何知道前来骚扰的乃是哪几个人?” 心头一跳,卓敬咆哮道:“你根本就不清楚我们有多少人来此,完全瞎猜胡扯,奶奶的,你是想唬你哪一个爹?!” 庄昭安详的道:“错不了,你们一共只有四个人,你们的目的并不是想在这里决一死战,你们乃是打算试探我方实力强弱,然后再引诱我们到一个预先布妥的陷阱中去!” 这一次,卓敬沉不住气了,他吼叫着:“老子们要怎么干全凭老子们高兴,在哪里和你们这批狗操的野种豁上都是一样,既来了就没有往囫囵处想,是好是歹,叩起来看!” 庄昭淡淡的道:“卓敬,俗话说得好,棋差一着,束手束脚,而今你们不但束手束脚,恐怕还要弄到满盘皆输,全军尽没的田地!” 卓敬“呸”了一声,大骂道:“放你娘的屁!” 庄昭缓缓的道:“有关你们的计划、行动,以及布置调遣的过程,我们全都洞若观火,了如指掌,因此我们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布置了圈套外的圈套,陷阱中的陷阱,你们已是作茧自缚,插翅难逃了!” 重重一哼,卓敬道:“真他娘说得煞有介事,活神活现,像你目睹耳闻一样,你也未把你们的本领夸张得太玄啦!” 庄昭不愠不火的道:“卓敬,是真是假,你自家心中有数,要不然,再过一会,你也就知道我所说的是否属实了!” 卓敬心里早就在发毛,嘴上却硬:“且看到时候是哪一边鬼哭狼嚎,丢盔弃甲吧,若不杀得你们尸横遍野,血染地赤,就显不出‘金家楼’痛惩逆凶,重惩奸邪的手段!” 眯着一双眼,庄昭道:“你真是粗莽得可笑,无知得可怜,卓敬,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业已自投罗网,身陷绝境?尚不自知大势已去,后退无路,你以为你们还有希望,哪怕是一丝希望?!” 卓敬厉烈的道:“少在那里危言耸听,虚张声势,只看眼前,你们便是在劫难逃!” 庄昭带着嘲笑的语气道:“不知是谁个在劫难逃?卓敬,你该明白,我们用的法子和方法如出一辙,也是伏袭诱杀,各个击破呀!” 顿时全身冰凉,心腔子收紧,卓敬就像被人猛一闷棍打进了黑潭里一样,不但头晕目眩,连呼吸都是那般窒迫了,他犹在咬着牙硬撑:“真正荒唐无稽,谁的战法和你们相似?老实告诉你,我方大批人马,早巳掩至附近,只待信号一发,便立时掩杀而至,要把你们刀刀诛尽,个个斩绝!” 哧哧笑了起来,庄昭慢条斯理的道:“那么,你就发出信号吧,我且等着你所谓的‘大批人马’掩杀过来,也好拜领高招,求教一番!” 窒了窒,卓敬手上的“雕龙棍”一横,大吼道:“对付你们这儿个草包,犯不着如此劳师动众,只我卓老四-人,也照样叫你们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庄昭平静得带着一股阴沉的道:“不用再充下去了,卓敬,恐怕你的信号传不到‘黑风口’吧?” 猛的一震,卓敬面孔肌肉随即扭曲,双眼暴睁,挫牙如磨,他模样狰狞残怖无比的狂叫:“杀千刀的畜牲,是哪一个天打雷劈的孽种出卖了我们?!” 庄昭漠然道:“到了时候,你自会知道,卓敬,我方先机已制,胜券在握,你们还不束手就缚,犹要做那困兽之斗么?” 卓敬瞪眼如钤,额头青筋挣起,一张黑脸涨成了褚赤:“束手就擒?我操你的十八代祖宗,你做得好梦;准备着垫背吧,就是我们几个,也足够搅你们一场血肉漫天!” 庄昭摇摇头道:“这样毫无意义的蛮干,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非太过愚昧,太过不识时务!” 双棍交击,火花四溅中其声铿锵,卓敬石破天惊的道:“搏战之前,何敢断言鹿死谁手?先机已制,胜券在握,也只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毫无足凭,未到最后结果分晓,孰胜孰败扰在未定之天,我方上下一心,人人用命,你们就算事先得悉了一点什么,亦不够做为吃定的依恃!” 庄昭神色凝重的道:“在这里,我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端候列位投入,‘黑风口’那边,我们也早就调遣了大批好手,众多人马,预备奇袭伏杀,我们所安排的实力绝对优于你们,强过你们;况且我们业已切实掌握敌情,明白你们的动态及打算,知己知彼,自古以来便是百战不殆的,卓敬,你们不用奢望会有奇迹出现了!” 卓敬叫道:“老子不指望奇迹,老子但凭这对五十斤重的‘雕龙棍’来裂骨碎头,与尔等一决生死!” 大蜡竿在手上微微转动,庄昭沉沉的道:“真是执迷不悟……” 卓敬火辣的道:“你他娘马上就会知道,到底是哪一个龟孙王八蛋执迷不悟!” 铁桨蓦飞,聂双浪身形暴进,叱喝道:“先砸扁你这个大胆狂夫!” 卓敬半步不退,双棍猝翻,棍影连串排闪中,他大吼道:“去你娘的那条腿!” 聂双浪也真是听话,在纵横卷舞的强劲棍影里,他急忙缩头弓身,人已往后倒窜七步。 于是,那条淡淡的白影自空斜落,一弹之下,又转换了另一个怪异的角度扫击过来—— 不同的攻击,却是在同一个时间完成! 卓敬双棍闪掣,分拒上下,那么准又那么快,“砰” “砰”两响,便把庄昭的大蜡竿反截出去! “黑秀才”茅小川一向是抽冷子打暗算的行家,这一刹那,他闷不吭声的由一侧斜闪而上,两点钢刺就像毒蛇的一对眼睛,青森碧寒的扎向卓敬腰肋。 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卓敬身形半回,左手棍横、挑、崩、打,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一根钢棍便仿佛陡然变为四根,又采取了四种不同的打法同时反袭,茅小川不敢硬接,双脚交错,滑溜溜的转开! 现在,庄昭、聂双浪、莫奇、谢功等四个人又扑了上来,加上茅小川,是五对一之比,他们五个人以庄昭为主力,其他四人为辅,围着卓敬狠攻猛打,总算暂时把场面稳定下来。 “沙坪七枭”中的胡大贤、钱烈两个,便挑上了“黑虎”颜兆,三个人拼杀做一团,在这种情况下,对颜兆来说,却未免吃重了…… 青莹莹的光,赤毒毒的火,映幻着冷森的刃芒,冰亮的锋口,映幻着翻腾的人影,扑击中的叠乱交舞的形像,隐隐里,便泛着血腥,透着凄厉了。展若尘表情阴郁,双目冷凝,唇角在不住抽搐,他却没有任何举动! 伏在屉若尘一边的“黄鹰”苏杰可是憋不住了,他的一张黄脸越发黄得有如涂蜡,满头的冷汗,连嗓门都控制不住有些颤抖:“展爷……看样我们是被人卖了,我们之中一定尚有对方的奸细潜伏着……” 展若尘点点头,没有出声。 抹了把冷湿粘腻的汗水,苏杰又呐呐的道:“我看,展爷,得想个什么法子应付一下才行,光这么呆着只怕不成,他们是早就做好圈套等着我们朝里伸脖才对……” 展若尘沉重的道:“先前我已察觉形势不对,却料不到竟已恶劣到这个地步,苏兄,今晚上我们的行动只怕要遭到意外打击!” 苏杰焦躁的道:“该怎么办呢?展爷,只是眼前,四当家他们业已身陷重围,‘黑风口’那边,恐怕也大有变化,我们得立时下定决心,采取行动,迟了一步,两边都要耽误了……” 展若尘镇定逾恒的道:“你不用急,苏兄,此情此景,最忌我们自己先乱了方寸,否则失措之下,更易为敌所乘,你且稳着,我自有计较!” 在裤管上擦拭着手掌,苏杰干咽着唾沫道:“展爷,我认为该先支援四当家与老颜,然后大伙并肩子突围,快马加鞭赶回‘黑风口’去接应老夫人——” 展若尘目光闪闪,寒凛凛的道:“敌逆方面早已得悉我们来潜袭的人数,甚至知道是哪几个人,因此,他们必然已有妥善的安排,预伏下足堪抗衡更且压制我们的力量;苏兄,对方目前出现的人物,断非全部,他们必然还有其他厉害角色隐蔽于侧,专待我们露脸,便可群起而攻,分圈合堵!” 震动了一下,苏杰脸色越见灰黄:“那……展爷,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通通坠入敌方的陷坑中了?环环相套,愣是牵着我们的鼻子打转?” 展若尘阴晦的道:“一点不错,两军交兵,那泄密漏底的一方,便往往是这样的结果,处处受制,步步失着,被敌方操弄于股掌之上!” 苏杰一咬牙咯噔一声,痛恨道:“该死的奸细,无心无肝的畜牲,是谁亏待了他,薄待了他?竟做出这种灭绝天良,无情无义的事来?!我若找得出那个杀才,要不将他生生啖啮,我他娘就不叫人生父母养的!” 轻拍苏杰肩头,展若尘静静的道:“无须激动,苏兄,天网恢恢,疏却不漏,是谁出卖了我们,迟早也会知道,但这是以后的事,目前,我们该有个打算了!” 苏杰无所适从的道:“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展爷,亮出相去十成十的会被对方圈住,又不能弃四当家他们于敌围中而不顾,‘黑风口’老夫人那边只怕警兆早现,也急须我们回去援手,这节骨眼上,实在叫人进退两难……” 展若尘道:“没有什么难的,苏兄,一步接着一步,往前做也就是了!” 苏杰忙问:“想是展爷心中已有计较?” 展若尘道:“无所谓计较,形势相逼,非这样干不可,苏兄,我们绝对不能就此退走,任令四当家他们陷入危难,我们必须会同一处,合力突围!” 苏杰迷惘的道:“如果这样做.岂不是自投罗网,正遂敌愿,连我们也一起遭困了!” 展若尘在黑暗中的双目闪闪发光,他低沉的道:“照道理说,我们原该悄然退去,先向楼主示警或者支援,因为那边是主力所在,重点投置,然而,我自愧不是一个理智重于情感,易衡急缓得失之人,我狠不下心去成全大我,牺牲小我!” 苏杰殷切的道:“展爷的意思是?” 展若尘平淡的道:“即使冒着同遭凶厄之险,也要与四当家他们共生死,同进退;幸得破围,立援楼主,不幸受难,好歹也落个仁尽义至,如有人骂我不识大体,亦只好认了……” 苏杰振奋中加上无限感激的道:“展爷,你老大义凛然,豪气干云,我这里就替四当家向你叩恩——” 一伸手,展若尘道:“此时何时?你又令我怎堪承受?!” 接着,他稍稍长身道:“你记住,苏兄,我先往外扑,待我打出信号——也就是啸吼一声——你再跟着来,一前一后,也好有个接应!” 怔了怔,苏杰急道:“难道不是一起上?展爷,万一你忘记发出信号呢?” 展若尘微笑道:“我不会忘的,设若在我动手之后的盏茶时分里,尚未发出要你连攻的信号,你就马上离开,要十分迅速,十分谨慎的马上离开!” 苏杰争论着道:“展爷,我不能就这么走,这,这简直是耍狗熊,扮孬种嘛,展爷你要的仁尽义至,我比不上展爷你,但最少这张脸还得留着,一口气尚得存在,你们个个豁死拼命,我若安安稳稳的回去了,却拿什么去见人?” 展若尘温和的道:“你误解我的意思了,苏兄,我暂且不要你现身,并没有丝毫轻看之心,我主要是借此片刻,衡度敌方实力的深浅……如果加上你的帮助,我们能有转机,届时自会召你支援,设若多一个你也同样无补于大势,又何必非要你垫底不可?苏兄,你我皆不畏虎,却须死得有价值!” 苏杰惶恐的道:“展爷,我宁肯陪你们一起上路,也不愿脚底下抹油开溜,不管有多大个道理在,叫我自家抽身,我是决汁办不到!” 叹了口气,展若尘道:“便是要你退走,也不是叫你苟安偷生,乃是希望你即时前往‘黑风口’向楼主他们传警,或是加入那一边的拼战,苏兄,现在你可明白了!” 勉强的点点头,苏杰道:“展爷坚持如此,我也只好遵谕行事了。” 展若尘道:“此刻还不一定要苏兄离去,且待此时,听我信号行动!” 舐舐嘴唇,苏杰涩涩的道:“展爷,一盏茶的时光,可是快得很呐。” 笑了笑,展若尘道:“我明白!” “白”字还只刚在苏杰耳边缭绕,展若尘的身形已冲上树顶,在枝叶的震响颤晃中,他已有如一头鹰隼般扑向外面的战圈! 兜着风声的是衣袂,是身体破空的气流波动,他来得是那样快,当第一个敌人的视线触及了他,围着卓敬的五名高手已有四个被莫名其妙的逼退…… 只有“指西竿”庄昭封住他的头一波攻势! 满头大汗的卓敬,一看到展若尘现身来援,不但没有半点兴奋振发之色,反而又是懊恼,又是惊急的大吼:“展兄,你,你还卷进来做什?” 倏然闪过庄昭的六次反击,展若尘平静的道:“我们原是一档的,四当家!” 豁力拒抗着重新卷上来的茅小川、聂双浪、莫奇与谢功四个,卓敬的双棍挥舞如风旋雨骤,他恼恨得一张腔都胀成紫红:“天爷,这是什么辰光了,你却还顾着这点不值一顾的义气?该以大局为重呀,展兄!” “我不能抛下你们,四当家!” 额头上浮凸着青筋,双目圆睁透赤,卓敬一轮猛打快攻又逼得他的四名对手鸡飞狗跳,纵横扫扑中,他暴烈的叫:“这是个圈套,是个陷坑,展兄,你莫非还不知道?他们早就等着我们朝里跳啦,你这一来,岂不是自投罗网.大伙全栽做一堆"” 展若尘刀弹刃闪,硬是不让竿长势猛的庄昭逼退一步,目光冷凛得宛如两抹寒电,他坚毅的道:“便是栽做一堆我也心安,何况还不见得就是这么个下场!” 卓敬大吼:“对方早就伏下人手端等着安放我们啦!” 森森的青辉反映着餍若尘同样泛青的面容,他冷硬的道:“也要看那些角色有没有安排我们的能耐,四当家,你我全不是叫人唬着混出来的,命便现成摆着,看他们谁拿得去!” 卓敬双棍挥展,硬生生砸出莫奇的软钢带以及茅小川的点钢刺,他咕哝着道:“话这样说是不错,问题是你大可不必愣闯进来替我两个垫底……” 展若尘的那抹笑意十分阴沉,他道:“业已是闯进来了,四当家!” 大蜡竿挑弹抖扫,劲风卷荡,庄昭稳练如恒:“展若尘,你还有一个人呢?怎不一起出来凑合着热闹热闹!” 展若尘一面拆拒,边闲闲的道:“真想一网打尽么?” 庄昭的蜡竿斜挥横挑,不只是一条孤伶伶的竿影,更像是挥展着一面大旗……一面白色的,用光与影连贯凝结的大旗;他微笑着道:“从开始,列位已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了——全军覆灭的结局!” 展若尘身形翻腾,低促的向卓敬招呼:“四当家,不必缠战,我们朝外冲——” 卓敬轻轻点头:“带刀逛窑子,豁起来看!” 大蜡竿又如一条怪蛇般颤抖着,扭动着,挟着强猛的劲力罩到,展若尘却猝然怒也似的向一侧窜出,几乎在同一时间,漫天的冷芒晶雨,便如此凌厉又密集的喷向正在合攻颜兆的那两位,“沙坪七枭”中的胡大贤及钱烈! 尖锐的绽帛之声是由刃锋割裂空气所引起的,然而这样凄厉的声响却不只是刺激着人们的耳膜而已,它像一只无形的魔手在攫扯着人心,在拨动着人的神魂,那一蓬炫目的光,一把耀眼的亮,透着寒森,泛着冷峭,就在突现的一刹那间便诅咒似的洒落! “沙坪七枭”的这两位朋友,当他们骇然惊觉他们已经遭受到来自对手以外的攻击时,这攻击早就铸成了不移的事实,胡大贤的一对银枪急速飞舞,人却往斜刺里拼命奔跃,口中怪叫:“老六快躲……” 钱烈手上的那双短剑甫始与颜兆的家伙对击,不等他的兄弟提出警告,他已在双剑回荡下扑地翻滚。 芒雨炫洒于瞬息,任是胡大贤和钱烈两个逃得够快,也各在肩背处挂了好几道彩,而颜兆却已脱出战圈,迅速往外冲扑。 双剑猛挥,钱烈狂吼道:“瓮中之鳖,朝哪里逃?!” 由一侧斜截过去,胡大贤也在怒喝:“堵住他,快堵住他——” 展若尘的一轮刀芒解脱了颜兆之围,大旋身,暴磕随后挥来的大蜡竿,卓敬的一对钢棍子也突破了其他四名敌人的阵势,腾起空中:“展兄,撤!” 三个人几乎并肩相连,有若三头出柙之虎般冲至外围的敌阵,围立于四周的那些汉子们叱喝连声,刀枪并举,还真个是硬拦硬阻,卓敬棍飞如杵,“嗖”“嗖”“嗖”便砸翻了七八个,展若尘的“霜月刀”伸缩闪掣,一十二位兄的胸比赛般喷溅着血箭,鬼哭狼嚎的滚跌了一地! 颜兆不甘落后,他斜跃翻腾,双刃斧起落劈斩,三条汉子打着旋转往外倒,颜兆猛一长身,反手斧,又磕飞了一柄朴刀,他的双腿连弹,眼看着又一个敌人四仰八叉的翻仆,这刹那间,颜兆的豪情顿炽,雄心大发,他差点就不想撤身了! 展若尘目光回扫,低叱道:“颜兄快走,不可恋战!” 答应一声,颜兆紧跟着向展若尘这边靠近,但是,却在仅仅距离数步之缝的位置,一条身影自人丛中切出,蓦地截住了他! “该死的东西!” 大骂一声,颜兆的双叉斧横砍上削,同时飞起一脚,蹴向那人小腹—— 在颜兆的想法里,这个胆上生毛的小角色十足十是死定了!然而,颜兆错了,只在须臾间他便知道错了,省悟甚至是在那阵骤然的痛苦之后—— 对方左手暴翻,已夺了他的兵器更劈断了他踢出的足踝,当颜兆还来不及收身换式,那人的右手已将他震兜上半空! 猩赤的鲜血随着胸骨的碎裂被挤出了口腔,颜兆压制不住那一声带着呼吸的闷嗥,他只觉得天地是一片黑,而他却是那般无助的向黑暗中坠落。 这猝生之变,连展若尘也大吃一惊,他正待扑回施援,围在周遭的人群里,有-个脱帛而出,黄烁烁的一抹金光,罩顶流射,而另一阵强烈的劲道,亦由下向上,反卷过来! “霜月刀”凝成半弧,飙然朝四边扩展,寒气森森,有如半圈蒙蒙的烟雾漾聚,袭来的敌势,在一刹里已被生生逼出! 丈许外,卓敬已陷入对方的挟击之中,一条双头带钩的巨号铁扁担,两付盾刀合缠着他,顿时将他直前无阻的锐势挫住了! 展若尘很快便明白了敌人的诡计,这却是一条多么歹毒阴狠的诡计—— 他们安排的好手,并非顶伏在别处,而是早就杂在人群中了,这些人不但参于实际的包围行动,从头至尾便守紧了现场,更且能在混乱里奇袭,乘对方不备之际暗算,准会料到在一干身手平凡的小角色当中,竟有突如其来的硬把子?! 卓敬正在气冲牛斗的大吼:“我们又上当了,展兄,那些天杀的野种,居然就夹杂在眼前他们的爪牙群中!” 展若尘双目闪动,冷澈阴寒,他的“霜月刀”吐射着莹莹的青焰,舒卷隐现于不可言喻的快速里:“看他们还有什么把戏耍,四当家,我们稳着就是!” 一个粗浊又沙哑,听不出是男是女的腔调,那么沉缓又慑人心魄的响了起来:“正面豁命的朝前圈,摇旗呐喊的往后靠,别杂在一起碍事!” 猛退六步,展若尘目注那说话的人,一点不错,正是尤奴奴,“扫天星”尤奴奴! 这时,卓敬也迅速移了过来,与展若尘并立一处,攻击者更没有紧紧追逼,他们在匆忙调换着位置,抢布着阵势,人影晃动间,却有着恁般惊懔又冷酷的气息,恁般透着浓重血腥的气息…… 压着嗓门,卓敬语声翳重:“情况不大好,展兄,我看今晚上怕要弄得下不了台……” 展若尘平板的道:“走一步算一步,尽力而为吧,栽了是他们的,不栽是我们的,没到最后关头,谁也拿不得准!” 第49章 仇胜于血 赤红中跳窜着青绿的火苗子,便在不时爆起的“劈啪”声响里映照着中间这块空地,火把围成一个大圆,围着展若尘与卓敬,也围住了尤奴奴、唐丹、谷浩然、宝心泉、苏长福、苏长贵,更围住了庄昭、茅小川、聂双浪、莫奇,与“沙坪七枭”兄弟三个。 尤奴奴的形状十分惨澹,然而,却是那种怨毒的惨澹.仇恨的惨澹,愤怒的惨澹;这些日子来,她显然憔悴了不少,也苍老了不少,高大的躯体似乎微见佝偻,原本光滑的皮肤也粗糙了许多,她那张又黑又大的脸孔上,以前是找不着皱纹的,现在却有了褶痕交叠的阴影,双颊也有些松弛的往下垂挂,瞎了的一只眼上贴着一块红心膏药,没瞎的那只眼透着赤漓漓的血光—— 仿佛一头垂死的母兽在瞪视着伤害它的仇敌那样的形色,似已蕴聚了天地间全部的仇恨于一瞳之中。 虚飘飘晃着一只左袖的“双绝剑”唐丹,这“双绝”是再也“双”不起来了,他手拄那柄泛着黄澄澄光华的长剑,嗔目切齿,面孔扭曲,那模样恨不能将展若尘生啖下去! 在片刻的僵寂之后,尤奴奴迈着大步踏上前来,面对着展若尘,她站住了,独目中宛如喷着一团火,一团恶毒的火:“你终于又和我碰上了,展若尘,这段日子来,我几乎是急疯了心的等待着这一天,我也思忖过千百次——我该如何来整治你!” 展若尘冷漠的道:“随你如何整治我都行,但首先你要解决一个问题,你能把我摆布得这般熨贴么?” 尤奴奴缓缓的道:“这一次,你不会再有上一遭的好运道了,展若尘,侥幸是不能过份奢求的!” 淡淡一笑,展若尘道:“要你一只眼的人该不是迷信侥幸之辈,尤奴奴,并非每一个有好运道的人都能取你一只眼睛!” 深深吸了口气,尤奴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知道我对你有什么打算吗?” 展若尘道:“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明白你的打算乃是异常刻毒又残酷的!” 尤奴奴痛哑的道:“首先,我不会让你死,展若尘,我会叫你体验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我将令你渴盼死亡犹不可得,你会发觉,连冀求生命的终结竟都是那般的艰难!” 展若尘平静的道:“你很武断,尤奴奴,奈何我们之间的纠葛却不是仅凭你的武断便可决定了事!” 独目中掠过一抹痉挛,尤奴奴沙哑的道:“我的一只眼,展若尘,不只是这只眼的损失而已,我大半生的威信,大半生的尊严,大半生的声名,便会随着瞎只眼叫你挑到地下了,你是个理该凌迟寸磔的畜牲,是个卑鄙阴毒的蠢贼,展若尘,我会不顾一切后果的来报复你,有生之日,再没有比湔雪此恨更重要的事了!” 点点头,展若尘道:“我非常了解,尤奴奴,因此你也必须了解,我将倾力自卫,而自卫的延伸,恐怕就免不了对我的敌对者造成伤害!” 喉咙里响起一阵兽性的闷嗥,尤奴奴阴毒的道:“你就竭力而为吧,否则,你这一辈子就再没有自卫的机会与能耐了……” 打量着尤奴奴,卓敬突然厉烈的道:“姓尤的老婆子,方才可是你暗算了我那手下?” 尤奴奴冷森森的道:“对付那种半调子货,我尤大奶奶还用得着‘暗算’?明枪对仗,犹如宰狗,下一头,就是你这畜牲了!” 勃然大怒,卓敬吼道:“老妖怪,老娼妇,我若不拿你一条命垫我手下的棺材,我就算是众人生养的!” 不屑的一扬脸,尤奴奴道:“卓敬,你好歹省点力气吧,你们居然还打算有口棺材,全尸入上?呸.梦也不要梦,你和展若尘,全是分剜碎削的命,不过只是分个迟早而已!” 卓敬嗔目如铃,粗暴的叫:“你试试看,老婆子,试试我们谁先送谁上路?展若尘能剜你一只眼,我姓卓的莫非就剜不掉你另一只?” 大叫一声,尤奴奴形色恶至圾的尖吼:“我‘扫天星’尤奴奴只是一个白痴,一个疯颧,一个残废的驴心肺,你且等着,我这一只眼,便要你和展若尘的两只招子赔补!” 卓敬反顶上来,哇哇怪吼:“你要我们两只招子!行,只要你有本事拿得去,别说四只眼珠,我们两条命也一齐奉送,尤奴奴,你倒是上来伸伸手呀!” 尤奴奴忽然又磔磔笑了,她环视周遭,高声的道:“我告诉你们,今晚上大伙全得给我发死力摆平这两个杂种,要是走掉任何一个,我不剥你们的皮就不姓尤!” 干咳一声,唐丹接口道:“前辈放心,别说有单当家的谕令,前辈你的交待,光冲着我这条左臂,也得死活豁上这一遭!” “铁钩扁担”宝心泉跟着道:“唐者弟说得是,我们连肉带骨,叫这干杀胚片掉了不少,旧恨未消,新仇又起,如何能让人消咽?今晚不灭此凶顽,更待何时?!” 尤奴奴火辣的道:“话已摆明了,对仗的辰光就记着往上挺,哪一个敢退半步,莫怪我尤大奶奶手下无情,立斩阵前!” “铁桨横三江”聂双浪大声道:“前辈你宽心吧,血债血偿,我们之中,任是何人也与他两个结有深仇,便是前辈不说,也没有那甘心朝后让的,有前辈助阵,谁不想借此良机一泄郁恨,湔雪前耻!” 尤奴奴厉声道:“给我朝死处干,绝处宰,留下展若尘的活口,那卓敬先卸成八块,再抛到荒野喂狗!” “呸”了一声,卓敬恶狠狠的道:“别在那里穷他娘的吆喝,唬得住你那个亲爹爹活神活现,就像你们吃定了一样,老婊子,有种就上,净练嘴皮子只落个白搭加丢人!” 尤奴奴目注卓敬,凶悍的道:“今晚上第一个就是你,卓敬,你满脸死气,时辰就要到了!” 狂笑一声,卓敬道:“却得劳你这老娼妇来送终,否则我又怎生舍得上道!” 一侧,唐丹望着天色道:“前辈,差不多了,现在动手,正好与‘黑风口’那边的行动配合得上……” 展若尘轻扯身边的卓敬,悄声道:“四当家,记住不可恋战,不能缠斗,时机一到,该走即走,千万别叫意气或怒气蒙蔽了心智.那就大大的失策了!” 卓敬微微颔首,低促的道:“我省得,大局为重,我是故意嚷嚷,且将他们的三昧真火激起再说!” 展若尘审慎的道:“只要你沉得住气就行,四当家,莫忘了楼主那边更需要我们!” “雕龙棍”交叉身前,卓敬道:“我心里有数——” 双眼中闪起一抹赤毒毒的光芒,他又咬着牙道:“那老婆子,尤奴奴,却不能就这么容易轻放过她,颜兆跟了我十二年,是我贴身的人,十二年来,便无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一条命送在那老婆子手上,我说什么也得替颜兆收回点本钿来,否则,颜兆不瞑目,我更是五内难安!” 展若尘静静的道:“是你说的,四当家,大局为重。” 卓敬道:“干起来再看吧!” 此刻,尤奴奴又是双臂环胸,昂然卓立如山,她重重的道:“是时候了,并肩子抄上!” “双绝剑”唐凡首先动作,他那仅存一口的金剑平伸上扬,朵朵金灿灿的剑花散发翩舞,剑刃却“嗡”然一颤,居中直刺展若尘! 展若尘没有移动分毫,一边,卓敬的右手棍,“呼”声横砸,“当”的一记便将唐丹的金剑震斜三尺! 于是,“黑秀才”茅小川一闪而上,点钢刺穿缩吞吐。急罩卓敬,莫奇、聂双浪、谢功、胡大贤、钱烈五人也齐拥而至! 尤奴奴当然是选定了展若尘为她扑击的目标,她甫一出手,展若尘立时发觉这个女魔头又变了花样,她改执着另一种兵刃,一种简单的,却极其有效的兵刃——六尺烂银长矛! 矛尖微点,一蓬星芒便兜头卷来,展若尘初初接手,即已感到尤奴奴,在这杆家伙的修为上深具功力,断不比她在别种武器上的造诣稍浅! 略略晃移,“霜月刀”流掣反拒,光华交映中,尤奴奴大叫:“姓展的,我要一丁一点的挑你的肉,剜出你的五脏六腑!” 展若尘倏忽游掠,刀挥如电,他冷冷的道:“放手过来,不必客气!” 长矛纵横招架,尤奴奴又尖叱:“谷浩然、宝心泉、苏家兄弟,你们还不上来,犹在那里看什么热闹!” 连串弹翻中,展若尘刀芒回旋,破气成啸,他鄙夷的道:“真是什么都不要了,尤奴奴,包括你的人格尊严!” 尤奴奴双手握矛,点、戳、挑、打,银光赛雪,卷舞扬飞:“只要将你摆平,姓展的,我一切手段在所不顾!” “落鹰掌”谷浩然身形骤动,掌势削厉的涌袭激荡,而“毒昆仲”兄弟苏长福、苏长贵更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子,两人的皮质与砍刀滚地滚闪,悍不畏死的朝中宫硬逼! 人高马大的宝心泉亦不甘落败,巨长的铁钩扁担猛挥狠打,挟着万钧之力攻向展若尘,一刹间,便已是五对-的局面,尚且是如此五个拔尖的好手! 展若尘的压力非常沉重,沉重到他已难以负荷,最令他受到威胁的,自然是尤奴奴;但是,谷浩然的强劲掌功,宝心泉的泼风扁担,加上苏家兄弟的狠不要命,汇集起来,亦是一股窒人的重迫!他明白,事情是不会有个较佳的结局了,形势的艰险凶危如此,甚至想落个全身而退都有困难,在恁般的如虎乱阵中,在恁般铁铸的深仇大恨里,除了豁死一拼,没有第二种方法,他只希望能够拼出一条活命去,而这条命将带着多大的残缺,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了…… 另一边,卓敬的处境亦不比展若尘好上多少,围攻他的八个人,也都是功夫颇为精湛的角色,这干人以一对一,甚且以二对一,就算来上一半吧,亦不足为虑,但八个一齐上,卓敬就极感吃力了,一粒沙的加重便足以压沉一条船,武功之道,高手相搏理亦近似,这并非一加一合为二的数术之果。 火把的苗焰在伸缩晃动,映亮的不只是刃锋的寒芒,不只是人影的跃腾,更映炫得展若尘的面庞透青,卓敬的大汗满头! 对卓敬形成最大牵扯的,乃是庄昭与唐丹两个,休看他们一个失掉左臂,一个缺了五指,招出易式之间,依然变化莫测,机数蕴含,其他六位亦非庸手,在同心连意,一力制敌的默契下,卓敬的乐子可就大了! 长矛仿佛一条随时可以变形的怪蛇,它在抖直中舒卷,扭曲里回转,它时而矫伸昂扬,时而盘旋绕折,光与影,风与力渗和着,长矛不似一杆长矛,更像一只巫女手中的鹰棒了!游掠如飞的尤奴奴粗厉的叫着:“你还不认命吗?展若尘,今晚上你以为尚有任何生出的希望?!” 展若尘身法快极的穿走于剑隙矛缝的一发间,他凛烈的道:“待我死透以后,即是认命之时,尤奴奴,眼前还言之过早!” 银矛急刺,尤奴奴怪笑:“别想得美,哪有这么轻易便叫你死透的好事?” 铁钩扁担泼风似的挥舞摸打着,宝心泉扯紧面颊上那块丑恶的,紫红色的长疤怒吼:“你生受着吧,姓展的王八羔子,若不将你零碎卸了,就算我们是吃糟糠长大的!” “霜月刀”倏而暴出,“咚”“咚”点开了苏家兄弟的赤褐皮肤,展若尘就势斜翻,六十九刀幻成一蓬光雨,又逼退了谷浩然! “找也不会只找我一个,你们必然明白这乃是无可变异的事实!” 铁钩扁担挟在矛影中同舞,宝心泉直着喉咙咆哮:“黄口小子,张狂匹夫,眼看一个坑就摆在你面前,犹在那里不知死活,胡吹诽谤,且看老夫我如何整治你!” 尤奴奴加紧攻势,狼枭般怖厉的大笑:“我要生啖了你,展若尘,我要割下你的头颅悬于门楣,腌你的躯体于罐缸,剜你的心肝祭奠在我师弟坟前,展若尘,我要分剜你啊……” 展若尘神色冷硬阴沉,如同他的“霜月刀”一般,除了锋利狠酷,毫无七情六欲上的任何反应! 宝心泉大吼:“好杂碎,看你还能咬牙撑到几时!” 旁侧,卓敬双棍风车也似抡转,他气冲牛斗的叫着:“展兄,可不能白搭上,好歹也得连本带利捞个满盆满罐!” 刀走弧环,晶电流灿,展若尘冷沉的道:“他们占不了便宜,四当家!” 卓敬左右双棍同时截开六件兵器,腾掠中跟着叱喝:“该豁上了,展兄!” 昂烈的叫声激扬在寒凛的空气中,“毒昆仲”的老大苏长福倏往上挺,大砍刀暴劈展若尘腰肋,刀背飞翻,硬砸向展若尘胸膛!是的,展若尘明白,该豁上了,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个人,对“黑风口”那边“金家楼”的所属而言,都是一桩大不利的事。 伸臂亮出了他的“霜月刀”,刀刃的现露与他身体的旋转同时展开,巨大的螺影圈着他的躯干,蒙蒙的青白寒气渗着冷焰似的芒彩,又形如宅塔耸立,锋利的刀形虚幻与实质互映,陡然向四面八方冲射、流掣、弹飞。 又是“刃叠浮屠”。 一声长嚎,苏长福的身子突然散开——每一块肉,每一股血,都是向周遭撕裂抛洒,似是骤而卷入一个硕大滚动的刀轮之中,也像是被千百个快刀在同一时间斩剁支解,一个活生生的大人,便在刹那里成了一堆模糊的血肉! 犀利又在快速运旋的刀锋,遭至切肉豁骨的阻碍时,它的连贯总会多少缓慢一些,尤奴奴早就在等候着这个机会了,在同一阵线的立场来说,这虽是个残忍的,以他人生命为手段的机会,但对尤奴奴,而…… 却是一个极其难得义渴望已久的机会。 尤奴奴早已表示过,她将不计一切方式来报复展若尘,现下,她已首次证明了她的决心——长矛飞插于地,尤奴奴便以长矛的矛杆为轴心,整个身体猝然抡旋,快得不及人们瞬目的一刹,展若尘“吭”的一声走出五步,尤奴奴身形闪晃,矛尖弹起,暴挑展若尘双眉额间! 憋着一口翻腾的血气,展若尘的“霜月刀”映过一抹流光,横削斜射,“呛”声火花四溅,硬生生的磕开了尤奴奴这一枪,而苏长贵已双目血红,连人带刀撞了过来! 没有躲让,展若尘“砰”的碰上了皮肤,整个身体倒翻——倒翻的须爽,避开了苏长贵砍刀的挥劈,他的“霜月刀”便也在猝闪之下,七次进出于苏长贵的后背! 赤漓漓的鲜血,幻化做各种不同的,凝现于俄顷的可怖影象,当苏长贵尖嗥着凸瞪着眼珠往前仆跌,宝心泉的铁扁担-端已蓦地钩进了展若尘后颈下的肩肉,更将展若尘凌空挑起! 于是,“落鹰掌”谷浩然狞笑着抢进,掌起如飙。猛力劈击向展若尘! “霜月刀”的焰彩突现.那么寒森又那么凌厉的反刺谷浩然,谷浩然挥掌暴移—— 不幸的是,在他移动过去的位置,却已有另一抹锋刃在凝形等候,刀口上所指的角度,所拿捏的关节,真是准确又美妙之极! 谷浩然的掌劲首先震断了展若尘三根肋骨,逼出了展若尘的满口鲜血,他尚来不及有兴奋的反应,冰硬的“霜月刀”业已透过他的胸叽,插入他的心脏! 最后的思想铸在-点……谷浩然迷惘于那两柄“霜月刀”的同时出现,他到死也不明白,展若尘何以会有两把刀? 不错,这便是那招失传的古刀法“幻生两魄”了,超越时空与炫惑视觉的反应,便是这招刀法的精髓所在,还有什么艺业之虚实互合更为诡奇的呢! 捂着胸口往后翻跌,谷浩然那凄厉的喊叫才只颤震于歪扯的唇边,尤奴奴已经鬼魅也似掠至斜侧。她的独目中流露着疯狂的,暴戾的,满足的光焰,银牙宛似长虹贯日,宛似要追回过往千百年逝去的时间,猝射展若尘心窝! 尚在扁担铁钩上悬荡的展若尘,刀刃倏现,只是那么一现,尤奴奴的矛尖“当”的一记便歪到一边,宝心泉吐气开声,振臂抖畹,意图将展若尘抛上半空——弯曲的铁钩绞裂了展若尘肩背上的肌肉,形成血糊糊的一团烂碎窟窿。但是,展若尘却并没有如宝心泉的想像抛空而起,他竟然陨石也般往下坠落……顺着铁扁担的斜举之势落下,那么凉得透心的刀锋,便一下子插进宝心泉的小腹,更在上豁之下将宝心泉杀猪似的开了腔! 暗影中,银虹一道,蓦如流光的曳尾旋飞,它是横着旋飞,更似弹蹦,快得无可比拟,有如杵棒,“咔嚓”一声击断了展若尘的左腿胫骨! 是尤奴奴,她把她的银矛当着弯弓弹出,又准又狠,有着人类身手不能相较更且飞快的速度! 展若尘打横摔出,尤奴奴的狂笑声起如鬼啸,而展若尘身子尚未沾地,同一道碎银也似流光的曳尾旋飞.仿佛是弯弓般弹出,只是,这一次乃是朝着尤奴奴的方向弹了过来! “咔嚓”一声,尤奴奴的狂笑立即变做了尖长,她往上一跳,又重重跌落,那杆业已扭曲得不成原形的银矛,生生砸断了她的右腿,也是胫骨!曲矛弹飞,果然有着人类身手所不及的速度! 另一个战圈里的卓敬,也在展若尘洒血搏命的过程中付出,以及收回了代价——在他嘶吼着通知展若尘决一死战之后,“沙坪七枭”的老幺钱烈首先被他击脱了双剑,砸了个脑桨进溅,当他于雷起电掣的接续猛扑下又棍毙胡大贤,唐丹的金剑便已划开,他斜胸一道半尺长的血槽! 展若尘踣地滚落,卓敬看得分明,他大吼着奋力震开庄昭的大蜡竿,飞蹴唐丹及茅小川退逼的刹那,人已冲到了展若尘身边! 独脚一挺,展若尘站了起来,满头大汗的卓敬挥棍相护,嗔目大叫:“我们走!” 大蜡竿便在这时横扫而来,卓敬双棍暴翻,硬拒敌势,“一丈红”莫奇的软钢竿匹练般卷射,被展若尘快似石火的一刀激荡开去,茅小川猝进急退,他的点钢刺已在卓敬小腿肚上开了口子!两个人才往外抢出几步,发了狂似的“沙坪七枭”之首谢功已不要命的横身硬截,“铁桨横三江”聂双浪也自一侧夹袭,紧跟着,莫奇、庄昭、唐丹、茅小川又围攻过来! 坐在地下的尤奴奴,努力挣扎着要站起来,她原先受伤的一只眼里渗淌着津津血水,染赤了那帖红心膏药,透湿了那帖红心膏药,她五官歪扭,嘴角沾着白沫,嘶哑又凄厉的啸吼着:“堵下他们,拦住他们,要是跑掉个,我便要你们抵数,给我杀,给我报狠的宰杀啊……” 血迹斑斑,呼吸急促的卓敬棍挥身旋,左卫右突,竭力反拒敌人的猛扑狠攻,他气涌如山的叫着:“你在嚎你娘的什么丧?尤奴奴,你想先噎死你自己捡个现成便宜?别做这等好梦,老子若不亲手刺你,决不罢休!” 双手连连拍地,尤奴奴独目凸出眼眶,宛欲吃人般的向前抓爬:“加劲给我杀,豁命替我宰……断不能叫他们脱身,我磨尖了矛等着吃他们的肉,张大了嘴候着吸他们的血……” 展若尘手臂闪动,刀芒掣掠翻舞,仍是那么准确犀利,于瞬息击砸敌刃,且在间隙里化解敌招,然而,他的一张脸庞,却已因为过度的痛苦泛现了灰白! 卓敬回绕游走,棍飞棍扫,仿若杵连栅排,他喘息着道:“展兄,你还挺得住么?” 一刀砍歪了莫奇的软钢刃带,展若尘低哑的道:“挺得住……” 并肩与展若尘再进数步,卓敬恨声道:“这干龟孙王八蛋好像个个猪八戒吃秤铊——铁了心啦,半步不退,死朝上冲,模样可是透着非战下我们不甘休的味道!” 展若尘连连闪过庄昭与唐丹的袭击,沙哑的道:“如不了他们的愿,四当家!” 咬咬牙,卓敬猛力运展双棍,昂烈的道:“看情形,我们还得再度冒死一冲!” 脸上的肌肉因为过激的运动牵扯着伤口,一下一下痉挛得厉害,展若尘吸着气道:“要在尤奴奴缓过劲来之前……” 缺着两耳,却以一块黑巾齐额斜扎,以掩遮伤丑的“铁桨横三江”聂双浪,两只沉重铁浆拍打挥击,运力猛攻,一边切着齿叫:“你两个杂种今天死定了,迟早连个全尸也落不下!” 棍走带风,呼啸纵横,卓敬火辣的叱喝:“哦呸,没耳朵的东西,这一遭就要叫你连吃饭的家伙也揶位,残兵败将,犹在逞你哪门子狠?!” 自斜刺里悍然切进,谢功双环上下齐出,怒袭卓敬,他形色狞厉如鬼般嘶哑的号叫:“姓卓的凶手,还我兄弟的命来!” 左手棍居中暴点,右手棍由侧面划过一道半孤,很砸敌人,卓敬冷锐的道:“就连你也一遭笑纳了吧!” 展若尘单脚着地,“霜月刀”正电掣般连连截开庄昭的大蜡竿与唐丹的金剑,眼角余光瞥视之下,立时急促的向卓敬示警:“四当家,小心他要拼命……” 卓敬的-对钢棍并没有拦阻谢功的直接攻击,他是以快制快,要在对方的兵刃够上位置之前先将敌人放倒,展若尘这-招呼.他依然加速招式的进行,口中冷凛的道:“正合我意——” “意”字有如一颗冰珠子炸裂,冷脆又生硬,谢功前卫的身形陡然侧睫,双环同时旺手飞掷,晶芒炫映于一刹,这位“沙坪七枭”的老大已骤而狂号着打横抛起——卓敬那由斜侧挥击的钢棍,正沾着浓稠的血渍翻扬! 点戳的左尹棍在卓敬手卜倏弹,“呛啷”两响,谢功飞掷的“鸳鸯双环”颤跳着俱被磕向远处,就在这瞬息,“黑秀才”茅小川贴地窜入,一对点钢刺暴出,卓敬双棍皆展,不及回招,急切问身躯猛扭,双脚弹蹴,骨胳的断折声清晰可闻,但见两条人影甫合立分,茅小川却是摔滚出去的,更带着满口的鲜血! 喉咙里发出沉渴的呼噜声,卓敬像喝醉酒似的摇晃着,脚步踉跄,但是,一双眼却凸瞪得似欲跳出目眶。 茅小川那两柄点钢刺全留在他的身上,一柄由小腹往上,穿出右肋,一柄颤巍巍的插在他左大腿胯骨的位置——却不见点滴血迹! 展若尘睹状之下,目龇欲裂,尖厉的大叫:“四当家……” 大蜡竿与金剑又狂风骤雨般卷罩过来,唐丹更在粗厉的叱喝:“报应来了,姓展的!” 像一捆抖开的白锦,“一丈红”莫奇乘隙飞掠,他的软钢刀带长舒如虹,直射卓敬! 惨怖的狂笑,卓敬的神色狞猛之极,他的左手“雕龙棍”倏抛,棍身翻滚,右手的“雕龙棍”已猝砸空中钢棍的尾端,那只钢棍怒欠般流射而出,残酷无比的穿入茅小川背脊——这时,茅小川尚未及从地下挣爬起来! 莫奇的软钢刃带笔直撞向卓敬的胸膛,卓敬的右手棍在挥击出他的左手棍同时,人已冲向射来的刃带——他显然是要与莫奇同归于尽! 昂烈又暗哑的一声叱喝,展若尘自一侧暴扑而到,“霜月刀”的焰彩吞吐炫飞,“呛”“呛”“呛”一连七次硬碰莫奇的软钢刃带,就在莫奇歪斜倒退中,庄昭的大蜡竿已兜肩打了展若尘一个跟头! 卓敬单棍怒挥庄昭,再劈唐丹,全身浴血,状如厉鬼般枉吼:“展兄,我来殿后,你快朝外冲——” 展若尘呛出一口热血,奋力挺跃,只一条腿着地,吃力的喘息着:“不,四当家……我们……一道走!” 第50章 舍身取义 沉重的,却挂了单的“雕龙棍”飞挥劈击,再次砸得唐丹的金剑震扬歪斜,再次磕击得莫奇的软钢刃带,颤跳欲坠,卓敬嘶厉的大叫:“到了这步田地……你,你怎么还想不到,展兄,你真要我们两个死做一堆?!” “铁桨横三江”聂双浪双桨横削,磔磔怪笑:“生死与共才叫好伴当,你怎忍心使展若尘蒙上那不仁不义的臭名?” “霜月刀”掠翻刺截于大蜡竿的挥舞之间,展若尘咬着牙道:“四当家,我来掩护你——” 卓敬红着眼,扯歪着嘴巴,呻吟似的吼喝:“我已经是快要死的人,展兄,你还掩护我个卵?你这不是救我,是害了你自己,展兄,你是明白人,事贵从权,不能净朝牛角尖里钻……” “一丈红”莫奇纵身而起,刃带雪亮旋飞,兜空扫斩,边尖刻的叫:“别推让了,你两个就一遭到阴府应卯吧!” 展若尘手臂暴翻,“霜月刀”斜闪上扬,“呛”的一家伙,莫奇凌空侧滚,险险乎一头栽撞于地! 一步一步往前爬着,尤奴奴犹在那里发了疯般嚎叫:“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啊……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废物,姓展的与姓卓的负伤累累,只剩下半条命了,你们犹且拿不下来?你们还算是叫字号的角色么?丢净你们祖宗八代的脸面啦……” “铁桨横三江”聂双浪奋力扑击,一边嚷着:“前辈放心,对方业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撑不了多久——” 尤奴奴亢厉的吼:“拼死干哪,拿命去换,娘的个熊,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聂双浪心里忍不住在操尤奴奴的血亲.嘴里却吆喝:“就是这话,前辈,我们恁情豁上老命,也要这个龟孙烂在地上。” 被庄昭的大蜡竿震退好几步,卓敬脸色已是黑中透青了,他喘着气,嘴角沾着血沫子:“展兄……我快挺不住了……我求你……求你走……展兄……你走,就算是对我无尽的恩赐了……” 展若尘吃力异常的抗拒着唐丹、莫奇、聂双浪的分合围攻,他冷硬的道:“不……四当家,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脚步踉跄着,卓敬气虚力竭的道:“展兄……你维护我……并无丝毫用处……我自己知道……我是不行的了…… 你该留着你的命,去救助更多的命……为一个必死的人垫底,却是多么的不值又不智……” 展若尘刀挥如闪,瞬息挥掣,他摇头道:“要走,我们一起走!” 软钢刃带又活蛇也似卷飞而来,卓敬蓦地大吼:“展兄,我为你开道了!” 吼叫声中,卓敬双手握棍,莽牛一样直向莫奇冲去,莫奇手碗暴挫,尖厉的叱叫:“你在找死……” 白刃翻卷,卓敬腰背间汗抛血喷,他却半步不滞,照势猛扑,魂飞胆裂的莫奇慌忙斜窜,同时旋身拖扯刃带,于是,那条刃带便似长帛一般完全裹在卓敬身上一-更整个切投入卓敬的肌肉之内! 卓敬像是在突然间变得没有感觉了——没有痛苦的感觉,没有骇惧的感觉.也没有任何足以使他对躯体的幻灭产生反应的感觉。 裹切着莫奇的那条软钢刃带,他快不可言的一头撞上莫奇的腰肋,莫奇闷吭-声,倒退几步.尚未及有第二个动作,卓敬那只重有二十五斤的“雕龙棍”,已在双手互握下猛力砸烂了莫奇的脑袋1 大蜡竿横闪,“砰”的一击,狠打在卓敬背上,怪的是卓敬居然不倒,背脊倏弓,他长嚎如泣,反身扬臂,一下子挟扯住庄昭的大蜡竿,发出那种不似人声的,惨怖又悲厉的嘶号:“展兄走啊,来世且再论交——” 双目迸流血泪,展若尘心如刀绞,五内皆裂,他单足猛撑,身似怒矢飞射,在聂双浪的铁桨挥截间隙中穿越,刀芒飙现,前面拦阻的三条大汉立时仰跌滚出,四目一瞥,正好看见卓敬挥棍扫翻了五六名扑袭上来的汉子,左臂腋下,犹尚死挟着庄昭的大蜡竿不放! 黄影涌集,刀举枪舞,展若尘身形腾掠,倏起倏落,忽左忽右,“霜月刀”吞吐弹点,寒光如雨溅芒洒,金铁撞响,血似泉喷,在一片鬼哭狼嚎的嗥叫声里,他可真是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而出! “铁桨横三江”聂双浪虚张声势的往前追了几步,口里故意大声呼叫叱骂,似模似样……其实,便要了他的命,他也不敢独自前去追截展若尘! “双绝剑”唐丹紧张的瞪着卓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往上接近,卓敬双目凸突如钟,面部肌肉完全扭曲得变了原形,他的一排上齿探深切入下唇之内,左腋下死力挟着庄昭的大蜡竿,右手“雕龙棍”斜斜上举,棍上沾染着浓白稠红的浆血,神情在狞猛中透视着无比的狠暴! 庄昭也是双手执着竿尾,全力戒备,他感觉得出对方挟扯竿头那端的劲道是如何坚牢紧实,因此,他半点也不敢稍有松懈! 尤奴奴的一边面颊上沾着灰土,而灰土又被伤眼上淌出的血水流花了,斑斑黑红交杂,形色可怖,她半撑着上身,带着哭腔叫骂:“你们这些吃什么的窝囊废,还不快去把姓展的追回来,光围着这个死人发的哪门子愣?你们是要活活气煞了我啊……” 唐丹干咽着唾沫,握剑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他憋着嗓音道:“前辈,姓展的身受重伤,只剩下一口气,包他跑不了多远……这卓敬虽说已是强弩之末,困兽反噬,最是凶险,我们还是先把他彻底解决了再说!” 尤奴奴悍泼的怒叫:“你们倒是快动手啊,净是磨蹭着打转,就能把这姓卓的转断了气?我恨透了,若是我稍移动得了,早就把姓卓的捣成一团肉酱,犯不上劳你们的驾!” 唐丹忙道:“前辈息怒,我们这就将他摆平!” 说话中,唐丹猝然跃身而起,凌空侧旋,金剑如浪如涛,在一波波翩飞流旋的盈盈黄彩里袭卷卓敬! 同时间,庄昭低叱-声,猛力抽竿,人却往一边回掠……卓敬挺立如山,瞪目切齿.不移不动! 突然,庄昭松手弃竿,人往上飞,大斜身,双掌暴起,如削的掌力“噗’’声破空,利刃也似冲着唐丹斩削而至! 变起肘腋,唐丹吃惊之下,急速扬剑横翻,弓背朝后倒射。 庄昭落地,默默注视着卓敬,神色中流露着不可掩隐的伤感与悲悼,毫无-丁半点战胜者所应有的那种喜悦或得意之情。 惊魂甫定的唐丹,不由气冲牛斗,哇哇怪叫起来:“庄兄,你这是干什么?怎的竟对我下手?大敌当前,瞬息搏命,开玩笑也不是这种开法……” 缓缓回头,庄昭低沉的道:“势非得已.唐兄,尚请曲予包涵。” 唐丹愤怒的道:“你得给我一个解释,这算哪门子把戏!自己人居然冲着自己人施辣手,尤其是在这要紧的关头,你莫非是想占我的功?!” 戚然一笑,庄昭阴晦的道:“请莫误会,唐兄,我只要阻止你不要伤害-具尸体……一个禀性忠烈又豪迈的壮士的遗骸。” 呆了呆,唐丹目注卓敬一仍然是咬牙切齿,形色怖厉,右手斜举钢棍的卓敬,他疑惑的道:“你是说……姓申的已经死了!” 点点头,庄刚沉重的道:“不错,他已经死了!” 谨慎的往前移近,唐丹金剑闪飞,磕击卓敬斜举的钢棍,金铁交响中,卓敬的钢棍紧握如故,但是,人却笔直仆跌在地! 僵立半晌,唐丹不由打了个寒噤.喃喃的道:“老天,人还有这样死法的,我可真是头一次看到……” 庄昭语声喑哑的道:“人有这样的死法,唐兄,那就是当这个人悲愤未泄,壮志不酬,心愿未得了结的时候。” 唐丹又哆嗦了一下,极不自然的道:“娘的,真叫人心里发毛……” 那边,尤奴奴又在叫嚣:“庄昭,你休要在那里表你的仁义道德,管他娘怎么个死法,横竖姓卓的已经是死透了,你却在帮着他领的哪门子赞礼?!娘的,你可别忘了你是哪边的人,任你对姓卓的发些什么慈悲,‘全家楼’的遗孽,也抹不消你欠的这笔帐!” 一扬头,庄昭昂然道:“前辈,我不在乎‘金家楼’那边的人对我怎么想,也不在乎他们对我的仇恨是如何深刻,打加入这桩争斗的开始,我早已明白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形势,前辈,敌我之分是一回事,忠义之道又是一回事,举凡豪壮英烈之士,皆乃可敬可佩之人,而不论此人的立场身份何属!” 尤奴奴大吼:“娘的.你居然敢顶撞我?” 庄昭淡漠的道:“不敢;只是给前辈述明我庄某人的观感与看法而已!” 尤奴奴火爆的道:“庄昭,我现在且不和你计较,等我身子方便点,迟早也要叫你知道我尤大奶奶的观感和看法如何!” 庄严平静的道:“还等着前辈的教训!” 独目圆睁,尤奴奴切齿道:“你个胆上生毛的东西……” 赶紧走上前来,唐丹忙着打圆场:“前辈,眼下不是生气发怒的辰光,那姓展的虽说逃了,谅也逃不了多远,我们是否还得追下去将姓展的再圈回来……” 猛一拍地面,尤奴奴怒叫:“废话,你们早就该去追了,一个个还赖在这里扮什么人熊?快去,通通给我去追,若是追不回来,看我怎么对付你们……” 于是,唐丹立即招集人手,指派任务,在一片纷嚷叱喝声里,在火把映着刃芒的光华炫闪里,大批人马匆匆朝夜暗中出动。 月黑风高的“黑风门”,峭劲的夜风打着唿哨吹刮着,寒凛而急猛,风掠过松梢,发出那种尖锐的呼号声,宛如鬼泣,风触在人脸上,更也恁般剌痛得像似刀剃了。 在这片丛生着杂草矮树的崎岖丘陵地里,“火印星君” 潘得寿静静盘膝坐在一处背风的洼坑内,他的外表十分安详镇定,谁也看不出觉不出,他的内心又是如何紧张焦虑。 “雷”字级的二把头“牌刀锥甲”骆大宏伏在洼坑的边沿,目不转睛的朝着土路那边注视着,宽大的脸膛上是——片木然,只有他偶而移换双手兵器的动作,才多少显示出他在这等窒迫的期待中那难以言喻的不安来…… “金家楼”的人手们早已散布在丘陵地的四周,他们全都隐蔽得很好,莫说在这浓稠的夜色中不易察觉他们的存在,即便是大白天里,恐怕也找不出什么可疑的端倪来。 辰光在静默中流逝,也在凝固的煞气中流逝,无论夜是多么的稠厚,寒风是如何的强劲,人心又是多么忐忑,时间总是一段一段的溜走了。 轻咳一声,骆大宏转回头来,低沉的道:“三当家,估量着时刻也该差不多了,怎的却不见丝毫动静?” 闭目盘膝的潘得寿,慢慢睁开双眼,腔调有些喑哑:“许是有了什么意外的耽搁,袭敌诱杀的行动,原本就要临机应变,从权处置,时间上的限制往往不切实际,要在有利的情况下达成日的,就得觅寻那有利的形势才能竟功,早点晚点,不足为异。” 骆大宏皱着眉道:“话这样说是不错,但这么久下来,却一点动静不见,未免叫人耽心;三当家,无论时机如何,形势如何,他们的任务总要执行,而一旦开始动手,便不该毫无反应,我是怕出了纰漏!” 潘得寿缓缓的道:“出纰漏的可能性极大,因为这彻头彻尾就是一桩出纰漏的事,不过,我相信他们应付得丁,也能达成拟议中的任务……” 叹了口气,骆大宏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心里不落实,好像……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似的……” 潘得寿严肃的道:“流血搏命。本无祥瑞可言,要紧的是我们自己须沉得住气,定得下心,生死之间,求的只是个全义全忠罢了。” 骆大宏苦笑道:“这是不消说的,就这股小闷气,窒迫得人发慌……” 潘得寿道:“稳着点,大宏,想也不须再等多久了。” 随手折了一根枯黄的草梗在嘴里咬着,骆大宏目光飘向土路对面的松林,沉沉的道:“三当家,不知大司律那边是否也等得心焦了?这黑的天,看出去远近全似浸在一团浓墨中,连心里也像被涂黑啦……” 潘得寿道:“大司律他们一定也在着急,但又有什么办法?除了等,也只有等下去,在奉到楼主的新谕令之前,谁亦不准妄动。” 嘴里咬着草梗,骆大宏懒懒的道:“会不会——三当家,我们的人一进去就被对方全坑了?” 潘得寿摇头道:“很不可能,四当家的身手你是见过的,想制住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那展若尘艺业之高,更胜于四当家,有他们两个配搭,再加上颜兆与苏杰为辅,任是敌逆方面阵势如何强大,轻易也占不了他们多大便宜……” 骆大宏道:“就算有个万一吧,至少他们也得捎个信回来才叫允当,情况再是如何糟法,总不至于连传警示危的机会都没有……” 潘得寿道:“所以我认为即使发生什么意外,也不会有多大的凶险。” 此刻,夜暗中响起一阵轻细的悉数声,是“电”字级的大把头“花巾”赵琦摸了过来,他习惯的扎着他那条有如标记般的黑白锦质花斑头巾,-缩身进了洼坑,低促的开口道:“算时辰四当家与展爷他们该有消息了,如今却毫无动静,此中只怕透着邪,三当家,你看我们是不是请示老夫人一下,预做应变?!” 潘得寿沉吟着道:“你那边可曾发现什么不寻常的迹象?” 赵琦道:“两眼望出去是一片黑,任什么光景也都隐没在那一片浓墨似的黝黑里了,不要的征候倒是不曾看见,只是照时间上算,仿佛不大对劲!” 潘得寿道:“也罢,赵琦.就麻烦你走上一趟。过去向楼主请示看,她若有什么交待,我们也好依她的吩咐重新布置再做定夺。” 长身而起,赵琦道:“三当家,我这就去,老实说,我可真是憋不住了。” 等赵琦离开之后,骆大宏不禁忧形于色的道:“三当家,事情恐怕出了岔子,这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像是有着传染性,我看不但是我,似乎大伙都有着相似的感应!” 潘得寿清癯的面孔是一片阴森森的冷漠,他沉缓的道:“大宏,我业已告诉过你,今晚上的行动,压根就不是一桩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杀戈之内涵便充满了残酷及怖烈,当然没有人会感到清泰和顺,你身为首脑之属,切记要安定自若,如是我们领导者都表露了疑惧犹豫之态,又怎样来要求我们的手下镇定应变,面对强敌?” 骆大宏不由汗颜的道:“三当家教训得是,其实我并非怯虑,主要是觉得情况有异.不能不把我内心的忧疑向三当家桌报,我个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正如三当家所言……生死之间,求的乃是个全忠全义而已,为了老夫人,为了‘金家楼’,骆某人一命何足道战!” 微微颔首,潘得寿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就不枉‘金家楼’栽培你一场了,大宏,别的休提,且等着为楼主效命,替‘金家楼’尽忠吧!” 骆大宏凛然道:“三当家释念,骆某人哲此一命报效老夫人.报效‘金家楼’!” 低喟一声,潘得寿道:“话已说到这里了,大宏,你可愿听我几句臆测之言?” 骆大宏谨慎的道:“顿候三当家教诲。” 潘得寿沉重的道:“今晚上的情况是不大对,先从实力上说,我们就比不上人家,再自敌情而言,我们又十分隔阂,我们所凭借的,只是一条心,满腔血而已,我坐在这里,你以为我只是调气养神,静待敌逆自投罗网?那就错了,大宏,我是在做全盘的检讨,详细的规算,而越思量就越觉得形势不妙,情态艰危;事到如今,我们的前锋消息不明,业已过了应该发生变异的辰光,这就透着凶险,透着不妥,但是,我们却不可自乱脚步,予敌逆以可乘之机。 你要记住,便是钢刀架颈,血流五步,我们身为‘金家楼’的首要之属,也得挺直脊梁,保持住那一口不屈不畏之气!” 神情肃穆又庄严,骆大宏道: “三当家说得是,我自当谨记不忘!” 潘得寿又道: “且等着吧,是好是歹,不用多久亦将见分晓了,你要明白,我们乃是为了什么而来,即使情况再坏,也就是整个‘金家楼’的幻灭而已……并不比我们业已遭遇到的事实更差,是么?” 涩涩的一笑,骆大宏道: “所差的只有一点,三当家——此番之前,我们尚有重整基业的希望,这次若是失败,大概就再没有恢复旧日风光的可能了!” 潘得寿道:“不-定,大宏,问题是若然失败,我们尚能活出多少人去,又能活出哪些人去!楚虽三分,亡秦必楚,只要一息尚存,便仍有指望,怕的是,活出去的人首先失去了信心,那就完了!” 深思着,骆大宏低沉有力的道: “三当家,你的话是对的!” 潘得寿悒郁的道: “且候楼主的指示再说,事到如今,我想,楼主也够忧心的了……” 骆大宏道:“不止是现下的境况不明会使老夫人烦恼,打‘金家楼’开创的那一天起始,老夫人又在什么时节放得下心过?而老爷子去得早,少爷又惨遭横死,如今甚至连‘金家楼’的基业也被人刨了去,这种种端端的不幸变故,全在老夫人眼里经过、手上流过;若非老夫人的意志坚强,顶得住煎熬,恐怕早就撑不到如今了,恁般的打击,别说-个妇道人家,就是个人男人,也-样承受不住……” 潘得寿深具同感的道: “不错,像楼主这样有着无比韧力与耐力的人,我还真是少见,也全亏了她,‘金家楼’才能屹立至今,眼看着,也只有靠她方可再将‘金家楼’扶持起来……”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 “所以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替楼主分忧分劳,为整个组合全力以赴,像展若尘,人家身在事外,未拿‘金家楼’俸禄,未沾‘金家楼’的恩泽,前无渊源,后无牵连,只为了报德还情,便豁命以偿,我们说什么也该更加卖劲,不可让展若尘的忠义把我们比低了下去……” 骆大宏道:“我也想过这件事,三当家,展爷够种,够道义,够一个男子汉的气魄,我们在这方面总得同他争一争,不能让人说‘金家楼’的嫡系弟兄反而不如一个外人那般尽心的效命!” 潘得寿正想再说什么,人影闪处,“花巾”赵琦已经气呼呼的掠落下来。 第51章 刀分白黑 潘得寿静静的等候着赵琦向他禀报,并没有急着光开口询问的意思,但骆大宏却不比他们二当家这样沉得住气,赶忙迎上去道:“怎么样?老夫人是如何交待的来着?” 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赵琦喘息着道:“二头儿,老夫人指示我们大伙不可轻举妄动,乱了章法,她要我传告下来,各就原位,沉着应变,另外,谕令三当家即刻派出精干人手前去刺探消息,并且尽快向老大人回报。” 潘得寿镇定的道:“就是这样!” 赵琦微微呵腰:“没错,三当家。” 一边,骆大宏道:“我看就让我去吧,三当家。” 沉吟片刻,潘得寿道:“也好,但千万小心,切莫逞强,你要记得你是前去干什么的,无论发现任何情况,都要赶紧回报,可别给我又泄出漏子来!” 骆大宏笑道:“三当家,你放心,我乞不辱命就是……” 接在他这个“是”字尾韵之后的,是突兀的一声惨号,号声凄厉又短促,而且,连着又传来好几次同样的嗥叫——那是人在遭到极大痛苦,在某一种出其不意的惊骇下所发出的声音,断命飞魂于刹那间时开发出的声音。 洼坑中的三个人齐齐一怔,他们的反应却也相同的快速,三个人立时跃身腾起,只这瞬息之间,黝黑荒寒的一片丘陵地,已经形同了修罗场! 火把与风灯纷纷燃亮,青红的光彩在跳动着,吞吐着,摇晃着,泛着森森的鬼气,也映照出那些仿佛自幽冥中出现的幢幢身影,朦胧的光景外,可以看出都是些穿着黄衣的人物。 杀戈极快的展开,极快的进行,又极快的产生了结果,尖锐的呼号渗着愤怒的叱喝;怖懔的颤嗥杂着悠长的啸泣,而刃芒眩着寒辉,金铁交吉,扑斗缠战,血便那样不值的喷洒开来了! 双日倏睁,骆大宏扯去外罩黑衣,挫牙暴吼:“天打雷劈的叛逆贼子,他们居然反袭过来了!” 潘得寿视线环扫,冷沉的道:“兜上去杀,横竖也免不了这一场,谁先找上谁都是一样……” 这时,只见“电”字级的三把头“鸳鸯腿”武升身形猝斜,双腿速弹,“砰”“砰”踹飞了两名敌人,猛往下伏,躲过了一支冷箭,他朝着这边大叫:“三当家,敌逆摸上来偷袭咱们啦,摸得是又准又快,像是早就知道咱们伏在这里……” 长身而起,潘得寿双脚沾地的一刹,已兜手劈翻了四名黄衣大汉,微微扬头,让一柄朴刀挥过颔下,右足弹缩,又一位牛高马大的仁兄怪嚎着打横摔出! 黑暗中,晶芒倏现……一蓬无羽箭怒射潘得寿,斜刺里骆大宏虎扑而至,他的镶满了亮银锥头椭圆银质,与黑皮底缀以亮银锁子甲的甲衣相互辉映,身旋如轮,箭矢纷飞四落,在那-片璀灿的银华里,他的宽刃半月形弯刀已剁下了三个人头! 于是,一声狼嗥般的怪笑响起,惨绿的火光映着一个白面阔嘴,体魄结棍的人物凌空泄落,照面间,一对沉重的大板斧猛袭骆大宏! 嗯,“人面虎”石光尧出现了! 潘得寿冷冷地道:“大宏,朝死处杀!” 陡然间,又有两条人影冲向骆大宏,潘得寿目力明锐,一瞥之下,立时看出竟是“金家楼”的叛逆“电”字级三把头“小张飞”周秀、五把头“隐他”白锡侯! 额间的赤印骤然透紫,他愤怒至极的厉喝:“无耻叛贼,你们真敢行此大逆!” 冷冷的,有人在他身后回应:“早已豁开来看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猛然回身,潘得寿恨得全身发抖:“是你!” 是的,“金家楼”原来的五当家,小老幺……“白狼”向敢! 向敢白衫如雪,神情冷峻,“不错,是我,三哥,久违……” 潘得寿深深吸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老幺,你受了单慎独的盅惑诱骗,做出这等天人不容的反叛罪行来,只怕要遭遇到万劫不复,五雷殛顶的报应!” 冷笑一声,向敢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三哥,大局砥定之后,你我之间,还不知是谁要扣上这顶大帽子呢?” 潘得寿大吼:“你的心肝呢?老幺,你的心肝叫狗吃了?” 向敢桀鹫不驯的道:“不要给我来这一套,你心甘情愿的缩着脑袋听人差遣,讨这碗肮脏饭,我可不似你这么窝囊,人各有志,岂能以那腐迂的传统相束?” 双目如火,潘得寿咆哮着:“向敢,你简直无聊无德到了极处,犯上谋下,荼毒同门,残害手足,颠覆组合,你,你罪大恶极,你是一头枉披着人皮的畜牲!” 向敢七情不动的道:“这是你的说法,三哥,我们的观点不尽相同!” 潘得寿暴烈的道:“不要叫我三哥,我没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兄弟!” 一昂头,向敢道:“叫你三哥足看在旧日那-点情份上,姓潘的,你当你还真配?” 心痛如绞,潘得寿噎着声道:“向敢,我今晚上就要为‘金家楼’正规律,替楼主清门风,叛逆贼子,一概诛除不遗!” 哧哧笑了,向敢讥诮的道:“说得多么新鲜,潘得寿,你先替你自己推算一下,你尚能活到几时!只怕你连个全尸都保不住,居然还大言不惭要‘正规律’,‘清门风’?歇着吧,别叫人笑结了气!” 潘得寿努力平静着胸膈间翻涌的血气,他缓慢的道:“向敢,似你这类欺天灭伦,大逆不道的奸妄,若是不遭报应,不受惩罚,则必五行同溃,两极俱崩,再无光明可言!” 向敢淡淡的道:“那就证实给我看看,姓潘的,证实你那套子虚乌有的鬼话给我看看!” 踏上一步,潘得寿切齿的道:“向敢,我和你是誓不并存!” 挺起胸膛,向敢狂傲的道:“正是我的打算,潘得寿,你以为我今晚上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微微扬脸,潘得寿道:“赵琦,去把你那两个人面兽心的手下先处置了,这里交给我——记住,要死的,不要活口!” 一直在旁边掠阵的赵琦,昂声回话:“错不了,三当家,看我拿那两个王八蛋的脑袋宋见你!” 忽然轻蔑的笑了,向敢凛烈的道:“你们两个演得好双簧,可惜引不起我这个观众的兴趣!赵琦,你能去拿谁的脑袋?只现下你就防着自家的脑袋挪位吧!” 花巾飞扬,赵琦大声道:“姓向的叛逆,忠义和着头颅,抛也值得,就是你们这干无心无肝的冷血畜类,卖上了脑袋犹得落个万世的臭名……” 潘得寿冷沉的道:“少和他磨牙,赵琦,办你的事去!” 往旁一撤身,赵琦甫始扑向那边的周秀与白锡侯,向敢已朝着黑暗的背后挥了挥手。 于是,两条人影鹰隼般飞起,双双截住了赵琦的去路! 那两个,一是“雪无痕”金子初,另一个,乃是“星”字级的六把头“地溜子”魏铨! 大吼如雷,赵琦花巾拂起,照面就是记流星锤,金子初微微闪让,赵琦的右手“双刃斧”暴劈“地溜子”魏锉! 潘得寿的动作更是快若雷光石火,就在赵琦遭袭的同时,他已倏然出手——那是-对斗大的刀轮,轮刃叠斜于同一方向,锋利钩曲浮蓝泛青,双手便扣在刀轮的轴心握把上,好一付霸道的杀人武器呢! 早就有所防范了,向敢在潘得寿展开攻击的瞬息,人已飞快侧旋,雪白长袍之内隐插着的那对灿银短叉分开左右,在黑夜中各闪起一抹炫虹,暴截敌招! 刀轮翻飞如雷滚环回,轮刃破空,其声如啸,潘得寿身法腾扑跃掠,又快又猛,他几乎是上来便豁死相搏! 向敢的本领也是精湛至极的,他这位“三哥”的艺业修为到了什么程度,他深深了解,因而他表面狂妄,骨子里却半点不敢大意,一对银叉在他手中变幻莫测,流闪吞吐,正也倾以全力抵挡. 此刻,攻击“鸳鸯腿”武升的角儿已出现了硬扎货——那是缺了右腿的“夺魄腿”马修平,别看他只有一条“夺魄腿”,借着一只新练出来的栗木拐,进退攻击之间,竞丝毫不让两脚齐全的“鸳鸯腿”武升。此外,马修平那个帮手更是得力:“十二铜人”里的老九薛强! “牌刀锥甲”骆大宏果然不愧是“金家楼”“雷”字级的二头领,非但武功高强,更且悍猛无比,虽是以一敌三,却仍然攻多守少,迫得他的对手团团打转,苦头吃足;“人面上”石光尧的功力较之“小张飞”周秀、“隐枪”白锡侯要胜上一筹。 是而以他为正面主攻,因此他受到的压力也最大,骆大宏锥形弯刀纵横掠舞,步步全罩着石光尧的身体四周,而质翻刀回,又叫周秀与白锡侯脱不了他的攻袭范围之外,那股子剽野之概,令人胆寒! “金家楼”这边,仅存二十名不到的弟兄,可是情势吃紧了,他们原本有三十余人,却叫敌方头一抡睹袭便放倒了七八个,接触之下,又躺下四五名,在近百的敌众围攻里,眼看就要溃败下去! “电”字级的四把头“大红缨”夏明的处境比较轻松,他独力对抗着十来个黄衣大权的进攻,一杆钝钢饰以大红缨头的长枪伸缩挑刺,挥打崩磕,看来得心应手,那十来个块头不小,手下稀松的仁兄除了叱喝招架,就只剩下跳窜滚翻的份了。 双方表面上的形势是如此,然则,在向敢那边来说,就真的仅仅才只这个阵仗而已么? 潘得寿外表上沉稳稳定,应对自若,然而,他的内心却是焦虑的,惊疑的;他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会使得形势发生如此的剧变,也不明白敌人是用了什么方法得悉他们隐秘的位置的,更且摸得这般清楚,估得这般准确,甚至连人力的配搭亦早做了安排,足以压制这边的安排! 不管怎么臆测,也无论如何联想,情况的不妙业已是不可置疑的事了,潘得寿不但忧急,更有着无限心寒的感觉,这样的结果,显然又是奸细卧底的成绩,而奸细是谁?是伪装在他们这支孤军中的哪一个? 潘得寿能以想得到,他们这般人马突然擅受袭击,决不是偶发或凑巧的事,在敌人那边,必有着确切的情报与妥善的计划;易言之,像这样的反击行动,当是全面的。 不止是他的一股人,费云、金申无痕等恐怕也将遇上一样的景况,而展若尘和卓敬等人的前锋任务,其后果之惨烈,就益发不言可喻了…… 向敢双叉挥闪,身形连跃,一边冷冷笑道:“姓潘的,你那几下子还是老套,没见什么翻新的花样哪!” 刀轮飞旋,又狠又快,潘得寿阴寒的道:“你也不见得就有多少的进步,叛徒!” 猝然横身侧滚,向敢白袍蓬兜,双叉颤抖着点划起各式不同的线弧星芒,却在光影映炫的一刹,右手叉居中暴出! 潘得寿双轮合并,“锵”的一声便震开了向敢这诡异的一叉,几在同时,双轮飞翻,迫得向敢连连腾挪退避,气势上顿见挫泄! 相交相处久了,彼此间的玩艺儿如何,心里都有个底,长短何在,也是一明二白,在这种情形之下,争的就只是个功力的深浅,以及时机的拿捏而已。 一般能以制服外敌的是奇招绝活。 现下却难以派上用场,潘得寿十分清楚向敢惯用的手法与其精妙处,知己知彼,向敢既便动上了心火,又哪里讨得了巧去? 双叉蓦然撑地,向敢一顿又起,叉尖飞闪,迅猛无比的再度反扑上来,他嗔目切齿的叫:“便先让你占点便宜,姓潘的。你记住,那最后笑的人才是真笑!” 潘得寿冷静如昔,截削磕打,狠准俱见,他阴森的道:“我从来便不曾笑过,向敢,对你而言,我已没有任何笑的兴致!” 向敢再三扑击,仍然无功,他倏移三步,暴叱如雷:“并肩子上!” 暗影中,三条彪形大汉如虎扑面,三个人六双沉重的“赤铜人”交相挥舞,悍然围攻潘得寿! 他们是“十二铜人”中尚残存的另三个,老大甘维、老三陈隆,以及老八葛松! 潘得寿身形翩掠,锐利的道:“向敢,你还有多少帮手隐伏着,不妨一遭叫出来豁上,彼此都大方点,该上路的谁也留不下来!” 向敢怪笑道:“就眼前我们几个,姓潘的,你恐怕便难以消受了,等着瞧吧,马上你就会知道哪一个得赶早登程。” 这三位“十二铜人”的仁兄。只一上手,便是卖命的架势,每个人的一对铜人狂劈猛扫,此攻彼进,在向敢飘忽凌厉的招法陪衬下,不但已将原先的劣势扳平,更逐渐有牵扯潘得寿的趋向! 于是,潘得寿知道时候到了……拼死一搏的时候到了,此情此景,速战速决方是结束争端的最佳方式! 但是,显然还有人和潘得寿有同样的想法,并且比他更快的付诸于行动。 那是“牌刀锥甲”骆大宏。 “小张飞”周秀在一次冒险的挺进中,两把短柄蛇矛齐刺骆大宏腹肋不中,反被骆大宏反身一击震得人朝后仰,“隐枪”白锡侯便趁着这刹那间的空档闪入,一杆前后俱带着枪尖的“两头枪”溜背翻滚,银芒映掣,猛扎骆大宏心口!大弯刀猝向上扬,“当”的一声磕荡开白锡侯的刺戮,而白锡侯瘦小的身形一缩再进,斜荡的“两头枪”却在改挫之下怪异的自他左腋之侧穿出,神鬼莫测的暴扎骆大宏小腹! 不错,果然是有隐现这杆银枪于方寸之间的能耐! 骆大宏重重一哼,却并不躲闪或招架,他在突兀里扭腰吸腹,枪尖流灿生辉,“嚓”的贴着他的腰边刺空,而大糨刀暴起,白锡侯的一颗脑袋,便滴溜抛上了半空,除了那蓬在“噗”的声响中标射喷溅的鲜血,甚至连一个半点的呻吟也没有来得及发生。 “人面虎”石光尧身形长起,猛往上扑,双斧狠命劈下,骆大宏弯刀染血,与锥刀同时架迎,便在此际,周秀贴地滚动,左手蛇矛挥掷,寒光闪处,骆大宏全身一颤,往前仆跌……那柄脱手飞拂的蛇矛,正在他的后腰上晃动! 石光尧大喝一声,双斧齐落,口中厉吼着:“下辈子再来现世吧!” 眼看着就要重重仆跌于地的骆大宏,却骤然在离地不及三寸的高度面朝下急快回旋,石光尧的一双板斧刹时深劈泥中,大弯刀有若半弦月激飞,“嗖”的一记,便由下而上,削掉了石光尧的半个头颅! 锥刀突翻,“砰”的砸横了石光尧那缺了半个头的身子,浓稠的白浆与猩赤的热血渗和着迸溅,骆大宏挥跃向左,大弯刀斜闪如电,业已吓破了胆的周秀慌忙窜避,骆大宏凌空一个跟头,刀锋似虹,搂头又至。 双手握着他那柄挂了单的短蛇矛,周秀拼力招架,金铁交击之下,这位“小张飞”虎口尽裂,几乎被震了个四脚朝天。 “一群狗娘养的贱种,你们看看是谁要先向下辈子应卯?i”嘴里吼骂着,骆大宏刀锥连舞,势猛力强,周秀滚跃窜跌,狼奔豕突,模样之窘迫,就差喊救命了! ’ 两名黄衣大汉由一侧冲来,朴刀横截,硬拦骆大宏,骆大宏连眼皮子也不翻动一下,滑步挫腰,锥刀暴起,沉闷的撞响里,那两名黄衣大汉齐声怪叫,双双手舞足蹈的跌到了七八步外! 大弯刀飘然映闪,周秀肩上一块巴掌大小的人肉已血淋淋的挑上了天,他尖嗥着,疯狂回手戳刺,却又在刀锋的掣掠下去掉了头顶一块头皮1 骆大宏的表情是残酷又冷硬的,他像在耍弄猴戏般逗引着周秀,一刀又一刀,刀刀见血割肉,只是俄顷之间,业已把这个“小张飞”整成了一头挨剐的猪! 拼命抵挡着,周秀嘶哑的呼吼:“我操你的十八代祖宗啊,骆大宏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杀胚……你他娘要是还有一点人性,你就给老子一个痛快……你这么作践我,算是哪门子英雄好汉?你要遭天打雷劈啊……” 锥刀横砸,弯刀斜起,又削掉了周秀一只耳朵,骆大宏粗厉的大笑:“该遭天打雷劈的人该是你,周秀,你是个忘恩负义的禽兽,败伦丧德的畜牲,你背叛组合,残害手足,吃里扒外,图谋楼主,你是罪大恶极,凌迟碎剐俱不为过……” 浑身浴血,状如厉鬼的周秀,葛地狂吼一声,双手执矛,拼死挺刺过来,口里一边怖烈的长叫:“老子便和你同归于尽……” 骆大宏猝然侧闪,刀锥合并右手,左手翻处,快不可言的拔出了插在后腰上的那柄短把子蛇矛,几乎在同一时间,硬生生刺进了周秀的胸膛! 飞起一脚,骆大宏把个鬼哭娘长的周秀踢得整个横起,重重摔落,朝着周秀滚跌的方向,他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鄙夷的道:“操的,想得美,凭你这块料,还打算和我‘同归于尽’,配?!” 那边……“鸳鸯腿”武升双脚连环,分踢马修平和薛强,用老了招式的薛强抢出三步,而马修平却半寸不移,独腿弹飞,“砰”“砰”两响硬接硬架,武升闷哼一声,踉跄倒退,薛强大吼着猛一记赤铜人反砸了回来1 赤铜人没砸着武升,却砸在骆大宏的锥刀上,皮质的锥带有着弹力,赤铜人反跳向上,以肩顶带的骆大宏刀如匹练,暴斩薛强! 于是,马修平一腿弹飞,凌空蹴到。 骆大宏似是横了心,他不让不退,锥带旋迎,“砰”的一声,他全身震晃,脚步浮动,马修平悬虚翻了个跟头,粟木拐暴出闪电般敲上了骆大宏的左肋! 肋骨的折断声清晰而脆落,骆大宏却似毫无感觉。 一如他腰眼上血流如注,却好像是流在别人身上一般——大弯刀寒芒映炫,马修平狂嗥若泣,执拐的右手,业已齐肘削脱,更连着那只尚新的栗木拐! 身形猝起,骆大宏腾翻飞掠,九刀连贯,只如一刀以惊人的快速砍在马修平身上,马修平人往下坠,软软垂挂的独腿却骤然由外圈内曲,其势如石火闪现,骆大宏回刀不及,硬转背抗,这一腿,踢得他口喷鲜血,一头撞跌下来! 薛强觑得时机,奋力一家伙挥向跌在地下的骆大宏,武升自斜刺里暴进,双腿分飞,虎虎风声中,愣是将薛强逼了出去。 匆忙回身,武升大叫着:“二头儿,你怎么样?伤得重么?” 半撑着上半身,骆大宏又呛出一口热辣辣的鲜血来,他咬着牙道:“我………我不关紧……你不用管我……且把…… 那使铜人的杂……杂种摆平了……再说……” 武升凛烈的道:“错不了,二头儿,这个王八蛋今晚上注定了要在这里入土!” 举着赤铜人,薛强赤红着一双金鱼眼狂叫:“你们就等着瞧吧,今晚上会是哪一个在劫难逃,死无葬身之地!” 武升“呸”了一声,粗悍的道:“兀那狗娘养的,少他娘吆喝,有种就豁起来看!” 薛强一个箭步抢了上来,赤铜人势沉猛翻,横扫暴砸,武升的双刃斧斜起,人跃六尺,腿影如风,凌空蹴踢,又把薛强逼了开去。 大吼着,薛强再次冲扑,赤铜人拼命施展,狠攻硬进,武升却游走旋回,闪挪流畅快捷,间隙中斧出腿踹,准疾无比,几个回合下来,薛强已是捉襟见肘,窘态时现,再也“强”不起来了! 用力将一口涌到喉咙的腥血咽了下去,骆大宏嘶哑的叫着:“武升……你还磨蹭些什么?狠着干……好歹,把场面给我了结……” 回应骆大宏的是武升那飞快施腾的双腿,腿脚套连,左右忽掩忽合;在瞬息里圈伸弹蹴,回曲踹转,他的对手薛强空自挥舞着那具赤铜人,却是连连截向虚处,两相比照,那薛强的模样就未免显得太过笨拙与呆愣了。 又一次赤铜人横着扫到,武升倏跃而起,左足微点横击的赤铜人首端,右脚闪电般弹向薛强的面前! 叱喝半声,薛强努力仰面扭身,手中的赤铜人正待使劲翻压,武升原来点在赤铜人首端的左脚部猝然平踹,他自已整个人向斜里滚动,薛强不偏不歪,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 这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偌大的身躯,居然一个倒跟头重重摔跌! 武升人未着地,左手回挥,两柄短刀倏射而出,正满天星斗,有若腾云驾雾般的薛强,也只是刚刚摔落,这两柄锋利的短刀便已同时插进他的胸肋之间,刀势强劲,更将他又带了一溜滚!于是,骆大宏沙哑的笑了:“好小子…… 我就知道你能活割了那厮……” 打断骆大宏沙哑的笑声的,是侧旁不远突然响起的一声哀号,又悠长,又尖锐的一声哀号—— “地溜子”魏铨满脸血肉模糊,正丢掉家伙,双手捂着半边面孔朝后退,“花巾”赵琦的流星锤沾着血迹昂扬飞起,棒出点点的赤漓。 瘦伶伶的“雪无痕”金子初便在这不足一发的间隙里疾闪而入,手上蓝芒微晃,赵琦一个踉跄抢出几步,金子初身形轻灵如风,再一转折,蓝芒又快,赵琦的“双刃斧”暴挥猛旋,“当啷”两响,十分危险的将敌人这一招震弹出去。 只这片刻,赵琦的一张脸孔业已泛了乌紫! 金子初手上那一对玩意,乃是两柄尺半长的三凹钻,三道血槽嵌合在三面锋利的突脊内,通体盈蓝透青……淬有奇毒! 赵琦的背上已经被金子初的淬毒兵刃划开了两条血口子,只是两条寸多长的血口子,按照一般的创伤酌情形来说,这仅是十分轻微的皮肉之伤,但是,以金子初的淬毒兵器而言,却已是近乎致命的程度了。 难怪,赵琦在一经受创之后,反应几乎立刻就迟滞了许多!“鸳鸯腿”武升堪堪奔到骆大宏身边,又猛的调头飞掠回来,挫着牙大吼:“卑鄙无耻的东西,用淬毒家伙占人便宜,还算个顶着张人脸混世面的人?” 赵琦面孔肌肉僵硬,全身更一阵一阵的颤抖着,他的“双刃斧”漫无章法的乱挥,左手的流星锤像提不起来似的沉沉的垂挂着打晃,他直着舌头道:“好……好……又毒又狠……真个又毒……又狠!” 金子初一言不发,倏忽闪挪穿移.双手伸缩,又在赵琦身上加了八钻! 这时,武升已急速赶到! 身子摇晃着,赵琦艰辛的嘶喝:“武升……你……你给……我站住……我要……亲手……取他的狗命……任谁……也不准……帮我……让……让我……自己……来……” 金子初冷冷站在五步之外,神色漠然强傲,他斜睨着脚步不稳的赵琦,仍是半声不响。 武升焦急的叫:“那个杂种使的乃是喂毒兵器,凡是家伙上喂了毒,毒性皆极强烈,赵头儿,你可别逞能,千万莫叫毒性活散开来,那就不妙了啊……” 喉咙里打着呼噜,像是笑却又有点像在喘息,赵琦一步一步的前移:“这毒性……早就散开了……这是……那种见血攻心……心的剧毒……我皮肉……一破……就自省得……武升……你一旁站着……我……我非亲自……拉着这……这冷血……畜牲……一起上路……不可!” 第52章 奸毒歹妄 满头大汗的武升沙着声道:“赵头儿,你好歹歇着,任它什么毒性,静止调息总比活动耗力来得稳当,把这使阴横玩意的杂种交给我,赵头儿,我包替你摘下他的头来!” 呼吸间更见沉滞了,赵琦一张面孔益发紫得透黑,他突凸着一双眼,几乎是在挣扎着叫:“你……他娘……少唠叨……那王八蛋……的兵器……见血……封喉……我…… 我自不……小心……赔命认栽……却得……拉这……野种……垫底……你……你不准……上来……凑……热闹…… 否则……稍一失慎……他就完……玩儿……什么东西,也配……用一条命……换……换我们……两条?” 武升急得直跺脚:“我说赵头儿,你就别动了,中了毒就会有解毒的药来治,我好生生一个人摆在这里你不用,却自己去拼什么命!赵头儿,你想开点……” 金子初轻轻的将两柄三凹钻在手上擦动,发出那等冷硬的音响来,他第一次开了口,腔调阴沉低哑:“你们两个谁也不必推让,今晚上,二位是谁也走不脱,差的分个迟早罢了;姓赵的说得对,我这两件家伙上所淬之毒乃是见血封喉的一种,破皮断气,不过盏茶光景,大罗金仙也无药可救,若耗力动劲,时间犹更要快些——我看大家都别耽搁,你们就一遭上来结个伴吧!” 武升双目睁凸,青筋浮额,气冲牛斗的咆哮:“我操你的血亲,你若能挺过今晚看到明天的口头,我他娘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双刃斧”吃力的挥动了一下,赵琦含混不清,但却异常坚决的道:“不准上……由我-个人……来……武升.你……你就算不听……命令……也该看……看在多年……手足……的份上……接……受……我这……我这个……要求!” 一阵辛酸涌上心头,武升不禁噎了声:“赵头儿……” 原来一步拖着一步,走势蹒跚沉重的赵琦,猝然身形暴起,当头一斧猛劈金子初的天灵! 冷冷一笑,金子初身法捷便之极,微向侧移,兜胸一钻刺向赵琦! 赵琦不但不躲,反而全力挺迎,“噗”声轻响,那柄尖锐无比的三凹钻已经整刃没入,刹那间,赵琦面孔扭曲,狰狞如鬼,反手斧挥斩金子初! 吃惊之下,金子初单钻横翻,金铁交击中,他立往外窜,于是,原来在赵琦左手上垂晃着;看似无力提起的流星锤,便在金子初外窜的瞬息激弹而起,那么快,那么准,“咔嚓”一记,把金子初的整个脑袋砸成了稀烂! 当金子初撞摔而出,武升已跃至赵琦身前,赶忙伸手欲加扶持,赵琦却退开一步,缓缓坐下。 弯着腰,武升惶悚的叫:“赵头儿,赵头儿,你还能挺么?我这就去替你找药-一-” 睁着眼,赵琦凝望着黑暗的深处,眼中的神色十分复杂…… 一些儿满足,一些儿怔忡,一些儿茫然,以及,一些儿遗憾,他喃喃的道:“好黑啊……怎么……全是一样的黑” 单膝跪下,武升语声哽咽:“赵头儿,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 赵琦用力吹着气,低弱的道:“武升……是你么?” 热泪盈眶中,武升也在吸气:“是我,赵头儿。” 赵琦面孔上紫里透黑,毛孔中更渗出津津黏液一- 他仍然双目凝视着黑暗的远方,断断续续的道:“扶……扶正……我……的花……巾……” 武升答应着,替赵琦将头顶的花巾整理舒齐,等他再望向赵琦,忍不住哭出声来,是的,赵琦去了。 周遭的拼杀已大不如先前的嚣闹,因为双方死伤累累,一簇或一对之间,大多分了胜负,然而,剩下的场面,却更加惨酷了—— 占上风的一边要加速结束眼下的战斗,落到下风的一边,更须在最后一搏里捞本赌命,挣几分风骨! 潘得寿十分辛苦的对抗着他昔日的幺弟“白狼”向敢,以及协同向敢向他进袭的“十二铜人”中的三位——甘维、陈隆、葛松;在激斗里,整个战况的演变仍在他的耳目之内,他明白,他这一批实力,今晚上是要大半赔折进去了。 眼看着“鸳鸯腿”武升一跃而起,要往他这边来,心里一急.他赶忙大喝:“武升,你护着骆大宏,与夏明带着所有弟兄突围!” 呆了一呆,武升抗声道:“回三当家,我们损失很重是不错,旦敌逆方面也乃强弩之末了,他们除了围攻三当家的几个尚可称是好手之外,就只剩下一干子普通角色,属下与夏明连手齐力,与三当家互做策应,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请三当家再做斟酌!” 刀轮呼轰飞舞,潘得寿高声道:“骆大宏受伤甚重,急须就医,不能再加拖延,且敌势未明,是否仍有伏兵难以断言,我们不宜冒险缠斗,武升,你和弟兄们快走!” 武升为难的道:“三当家,怎能只留下你老一个人在此涉险?” “呛”声截开向敢的银叉,潘得寿又闪开甘维与陈隆的铜人合击,不禁厉烈的吼叫:“我叫你们走你们就走,这是谕令,谁敢违抗?!” 武升真是进退维谷了,“金家楼”的律例向来严明,尤其是在此地,更是非同小可,上令下达,丝毫不能苟且,何况还是由三当家的亲自交待? 但是,他们若就此退去,潘得寿的境遇又将如何? 岂不是雪上加霜,越陷困苦? 设若敌方果有伏兵未出,目标就会全冲着潘得寿一人而至了! 想到这里,武升有些不寒而懔,他往前略略凑近,焦急的道:“还请三当家率同小的们一同突围,实力保全之下,也好给骆二头儿尽早疗伤!” 向敢双叉纵横,银芒缤纷,时而穿舞映闪,时而交织凝视,他紧逼着潘得寿,同时冷厉的道:“武升,你们就认了命吧,天罗地网早已布下,非但我方尚有后援潜伏四周,暗为呼应,就这丘陵之外,也是包围多重,你们业已是瓮中之鳖,劫数难逃了!” 潘得寿左拒三只铜人,右截一对银叉,口中疾速的道:“我来断后,武升,你们还不快走?是凶是吉,一切责任俱由我来承担!” 向敢闪游回旋,速速攻拒,边大笑道:“姓潘的,除了落个全军尽没,你还妄想会有其他结果?” 潘得寿冷酷的道:“现在说到‘结果’,只怕为时尚早!” “十二铜人”的老大甘维猝然转身,手中的赤铜人猛力挥击站在七八步之外的武升,风张势劲里,他红着一双跟大吼:“还我兄弟的命来1” 武升突遭攻击,不但不觉得惊恼,更有一股子“正中下怀”的欣喜反应,他错步斜走;双脚弹蹴,双刃斧同时暴起,齐攻来敌! 银叉闪划过潘得寿的头顶,他缩身弓背,倏跃三尺,边昂烈的叫:“武升快退——” 那边,“大红缨”夏明飞起十枪,红缨蓬抖旋扬中,逼开围攻他的十多名大汉,急速奔向潘得寿这边,长枪舞动着,他振吭高呼:“三当家,我来助你!” 潘得寿刀轮纵横,愤怒的叫:“不必助我,赶快掩护骆大宏与武升退走!” 几句话的交待,夏明已奔至近前,他的红缨枪直挑向敢,倒点陈隆,形色激动的道:“强敌当前,属下怎能畏缩苟安!三当家,我们生死与共!” 向敢的银叉交叠上场,“锵”声磕开了夏明的来势,陈降也在倒窜之下避过了枪尾的捣戮;向敢身形疾速侧转,叉芒尖尖,飞罩夏明,却立遭潘得寿的刀轮封阻回去。 左臂伸缩,刀轮再度碰歪了葛松的赤铜人,潘得寿语音沉重的道:“夏明,你们怎生痴迷至此!” 贴着夏明-枪刺空的枪杆,向敢猝而切入,左叉直插,右叉抛过半弧,业已封住了夏明的退路! 潘得寿的一封刀轮,刚分拒陈隆及葛松的赤铜人,见状之下,不由急呼:“向我侧背闪——” 夏明一头冲向潘得寿的左侧后方,于是,潘得寿便等于用自己的身子掩遮着夏明了,他的刀轮飞旋,猛迎向敢的银叉,在他出招前挺的刹那,眼角余光,似是蓦见冷芒微闪—— 一种本能的反应,多年来斗生搏死的习惯直觉,令潘得寿自然的加速前挺之势,并向一边旋走,然而,仍然慢了半步,他顿觉左腰肋的地方一凉,待他抢步掠出,一柄宽刃短刀的刀锋,甫始血淋淋的从他肉里拔出! 双臂抡舞,潘得寿就地回身,双目瞥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闪现于须臾的,可怖又可悲的魇境,是一场噩梦,一幅寒毒又冷血的画面,“大红缨”夏明的手上,正自握着那柄染着鲜血的宽刃短刀! “畜牲!” 潘得寿从齿缝中进出这两个字,额间的疤印立时红光隐现,他脸上的肌肉全都绷紧了,以至看上去他的双眼竟是恁般骇人的往上吊起,刀轮灿灿宛如团团流飞的冷焰,像是千万颗陨石泄向夏明! 夏明虽然惊慌,却能自持,他身形快闪,长枪斜刺,枪尖迎撞刀轮,“叮当”震响串成一片,但见红色的缨络丝穗零乱飞舞,夏明一个跟头跌出,左颊上已裂开了交纵的两道血口子! 银叉暴现,潘得寿的背上也翻绽了一条血槽,他却似无所觉,右臂倒振,刀轮击震得银叉颤扬,左手的刀轮贴肋向后反出,向敢的几柄银叉急截落空,右胯骨上的一大片皮肉已削脱飞起! 潘得寿目不稍瞬,拔掠腾空,陈隆与葛松的两具赤铜人贴着他脚下挥过,他身形侧滚,冲着正与武升激斗中的甘维摸去! 强忍痛苦,向敢奋力追赶,边大声示警:“甘兄小心……” 头顶的冷电骤闪,已似寒雪沁骨透肌,甘维的赤铜人拼命斜抡,身子便借着这一抡之势带出五尺,俄顷之间,潘得寿与武升已枪奔丈外,但见武升背起骆大宏,潘得寿刀轮开路,瞬眼里六名拦截的黄衣大汉鬼嚎着顺坡滚翻,而眨眼里,黑暗便将他们的身影吞噬了! 刚刚稳住势子的甘维,又举起他的赤铜人,向黑暗中瞪着两只眼珠子,口沫四溅的狂吼:“不能让他们逃掉,娘的个皮,一定得把这几个杀胚追回来!” 向敢伸手拦住了欲待拉架子往前追赶的陈隆及葛松,一瘸一瘸的走了过来,面容冷肃的道:“用不着追了,追也是白追!” 甘维挫着牙道:“这话怎么说?” 向敢生硬的道:“我们来对付潘老三的这般人手,已经折损了大多半,我自己也挂了彩,原指望夏明出奇制胜,放倒潘老三,结果功亏一篑,没能要他的命,只是伤了他而已,围兽之斗,最是凶悍难缠,如今我们力量不足,追上他未见得便能讨好,没有把握的事犯不上愣撑!” 甘维不甘的道:“莫不成就此拉倒?我又-个把弟将性命赔上了!” 阴鸷的一笑,向敢沉缓的道:“你不必着急,甘兄,阎罗王的索命帖早就下了,他们的去处全在我们掌握之中,一步一个窝,一步一走绝,早晚全得陷进来,如今,正是我们收网的时候了……” 甘维没有再吭声,抗起他的赤钢人,悻悻然走向他把弟遗尸的地方。 在潘得寿那拨人马遭至奇袭的当口,虽说只有一河之隔的黑松林里,费云他们不会毫无声息可闻……是的,他们在情况发生的当时,立刻便已查觉了异状,然则,他们也仅止于明白了对面发生异状而已,他们再没有法子做任何行动上的支援,因为同样的厄运,也在顷刻间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几乎就在潘得寿等人隐伏的丘陵地那边刚刚起了骚乱.展开了拼杀,费云尚未来得及做进一步的查探,黑松林的四野周遭,已冒出了幢幢人影。随着人影的奔掠晃动,一只只的火把,一盏盏的风灯,便也恁般诡异又迅速的燃亮,在那一溜溜吞吐的青红,一团团游移的晕黄光辉映照里,那些突兀出现的人影,就带着这等狠酷的,残暴的,如狼似虎的凶蛮味道了。 来袭者是从八方涌至,采取的乃是包围的形势,他们层叠布署,纵深交错,在不停的移动中现示出严密的阵脚,这样的情景,表露出他们行动的决心,以及他们对于胜算的掌握,更甚者,显然他们也晓得敌人的实力同数量,他们那样按步就班的紧逼而来,好像老早就一切计划妥当,只待下手奏功了…… 形势是非常明显的,费云睹状之下,立时知道己方人马已经陷入敌人重围之中,而且,是陷入一种有预谋的,筹虑周详的重围之中,他很快联想到如何泄密的问题;再联系到奸细的问题,但他却尽力抛开这个令他激怒的烦疑,因为,在目前的境况来说,这已不是一桩最重要的事了. 他们几个人贴靠着松树的树干,费云、金步云、申无忌、申无求、申无蘑,以及金淑仪,隐伏在不同的树顶上的,是易尔宽、翁有方、端良,和端吾雄四个,用上下交合的空间,来应付一个平面,在战斗的位置上说,是比较优势的。 光焰闪映着那些人,那是一些大部分穿着深紫劲装,小部分各着杂色异服的人物,他们一个个形色冷凝僵木,毫无表情——此时此景,看上去便只有一种狰狞蛮悍的意味了。 那些人的人数约在两百左右,他们的动作虽快,来势虽猛,却颇有节制,在甫始接近林边的当口,便纷纷停止下来,各在原位不动,仿佛有所期待。 费云心里有数,对方忽然停止冲扑,只有一个原因,对方知道目标便在这片黑松林内,也可能知道他们的实力若何,但是,却不见得也清楚他们每个人的确切掩蔽位置,行动的暂停,只是预备进一步探测对方的隐伏之处,以免在明里先行挨打而已。 沉重的呼吸声,申无忌双目圆睁,憋着声道:“这些天打雷劈的王八羔子,他们是怎生摸来的?看他们摆出来的架势,好像早就知道我们的行踪所在,早就探明了我们的计划一样……” 费云低绥的道:“你说得不错,申老哥,显然在我们仅存的这批人当中,尚有未曾挑拣得净的敌奸潜伏着,把我们的行动步骤全泄漏了出去。” 申无忌喉头间咝咝作响,他的一对眼珠子都怒得凸出了眼眶:“是哪一个狼心狗肺的杂种?我生啖了他!” 费云摇摇头,道:“迟早会晓得,只要我们还能脱出此劫。” 申无忌惨烈的,却无声的笑了:“老费,你往宽处想吧,眼前的光景,对我们固是一场劫难,但对那干邪盖龟孙而言,又何尝不然?一待交刃,宰是一个够本,宰掉一双便有赚,到未了,看看哪一边秤头失准!” 目光是冷凛得森寒的,费云道:“一个换一个,甚至一个换两个,也不算是我们占了便宜,申老哥,要拼,就拼个狠的——只我们这几块料,好歹要叫敌逆缀上个全军尽没!” 申无忌热血沸腾,挫牙如磨:“正是如此,豁出这一身,也要搏个满堂红。” 贴在另一棵树干上的金步云,压着嗓门道:“只一上手,便给我朝死处杀,泼他们一头脸的血,显一显‘金家楼’那股子不屈之气,让他们明白,‘金家楼’的孤忠不泯,一息尚存,便将誓死以赴!” 申无忌道:“三叔你老放心,包管叫这干狗娘养的呼天抢地,人仰马翻,我们玩不成,他们也休想乐活!” 浓密的松林之间,一个声音悄悄响起——那是“二判官”易尔宽! “大司律,圈上来的角色不知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打眼一看,全都陌生得很……” 费云泰山不动的道:“多半是外边来的横货,但也一定缺不了‘金家楼’的某些叛逆搀杂其间,以为指引,你等看吧,会有你一向熟识的‘老伙计’在内!” 哼了哼,易尔宽恶狠狠的接腔:“‘老伙计’?我要扒出这些‘老伙计’的心肝来喂狗!” 费云深沉的道:“稳着,不动便罢,一动就要他们鬼哭狼嚎,人仰马翻!” 一直默然无浯的金淑仪,此刻脸忧色戚的道:“大司律,对面丘陵地那边的弟兄,情况只怕不妙了……” 费云苦涩的道:“三当家足智多谋,勇猛无双,但望在他的指挥调度之下,能够逢凶化吉,把眼前的这场危难给撑持过去……” 语气里透着恁般的灰黯与沉重,显然连费云也对潘得寿那拨人的处境不表乐观,在一个向来稳健苟安的人来说,这已不啻是对幻灭做了程度上的确认。 眼睑下积叠着浓密的悒郁,金淑仪那张姣好的面庞十分苍白,她悲哀的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不是计划得好好的吗?不是安排得非常周密吗?怎么却会在一刹间全乱了?” 费云缓缓的道:“这个答案很简单,二姑娘,乃是有人出卖了我们——在我们这支仅存的孤军之内,仍还潜伏着敌逆的奸细!” 金淑仪的一双美眸中闪爆着那种怨毒又愤怒的火焰,她的声音是从齿缝中进出来的:“大司律,这会是准?” 费云阴沉的道:“我也很想知道是准,二姑娘,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是谁了!” 叹了口气,金淑仪幽幽的道:“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们目前的境况可说是糟透了,而这一切形势的逆转,却只在于某一颗心的向背,多么可怕!” 一边,申无忌沙哑的接口道:“更可怕的你还没说到呢,展若尘和卓老四他们几个深入虎穴,做诱敌之饵,如今但见敌方大举出动,反击奇袭,展若尘同卓敬他们却毫无消息,看来是凶多吉少,大大的不妙,万一连他们这几把好手也折了,我们的希望就越发暗淡啦……” 金淑仪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她喃喃的道:“如果展若尘有了不幸,我大嫂怎么承受得了这个打击?” 申无忌脱口道:“不但是你大嫂,还有施丫头呢!” 僵木了好一阵子,金淑仪才低声道:“‘金家楼’拥有过太多的荣耀,太多的光辉,太多的威势,目前,却也承担了无尽的悲苦及愁惨,用血泪积砌起来,也一样滴在血泪里,这轮回,转移得多么冷酷又现实!” 费云凝重的道:“我们是否还能持续昔日的荣耀,抑或只合在悲苦中沉沦,端看今天晚上过不过得了这一关!” 申无忌拧着眉心道:“三叔业已说了话啦,一朝面便往死处干,要是我们过不了关,这些邪盖龟孙也休想落个囫囵!” 金淑仪目光深澈,夜暗中流闪着微微的莹波,她悄声道:“这些人还在等待什么?” 费云冷冷一笑,道:“他们要先摸清我们隐伏的位置,免得闷着头摸进来吃上暗亏!” 金淑仪道:“就像这样僵持着,他们便能摸清我们各人的掩藏之处?” 唇角浮动着那样狠酷的一抹意韵.费云道:“对方希望我们在相持不耐之下,显露出某些足以引发他们注意的举动来,或者,他们更巴盼我们抢先扑出去和他们交刃!” 金淑仪道:“我们不会那么傻!” 费云神色忧虑的道:“我们是不会那么傻,但他们却知道有一个方法将很可能逼使我们这么干!” 怔了怔,金淑仪忐忑的道:“大司律,你是说……” 费云沉沉的道:“我们不可能与对方一直僵持下去,天色迟早会亮的,但白昼和黑夜的影响犹非主要,他们必已另派人手抄袭楼主那边,等那边的搏杀开始,我们还能在林子里憨得下去么?” 蓦地抖了一下,金淑仪惊恐的道:“莫非——连我大嫂亦将陷入敌逆的包围之中?!” 费云苦笑道:“如果我的推断不错,怕是难以避免的了;二姑娘,你该清楚,他们最大的目标原就在楼主身上,我们已经遭至围袭,对方又怎会忽略了楼主?” 金淑仪急切的道:“不能任他们迫使我大嫂陷入危境,决不能,大司律,我们必须尽快前往驰援!” 费云轻轻的道:“对方就希望这个样子,二姑娘,稍安毋躁,我和你的心情完全相同,可是我们却不能做无谓的牺牲,端端中了他们的圈套,白便宜了这般披着人皮的畜类,否则,别说帮不上楼主的忙,更遂了他们各个击破的奸计!” 金淑仪焦惶的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呆在这里,让他们牵制得毫无作为啊……” 费云道:“二姑娘,我正在盘算该怎么办,从情况有了突变的那一刹开始,我便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申无忌闷闷的道:“依我看,也不用管什么明里暗处了,好歹朝外扑,头一抡便放倒他个三五十,跟着来的不过是场混战,大家并肩子开宰,谁输谁赢,还难说得很呐!” 费云摇头道:“怕他们有阴谋在,若是我们朝外一扑,全陷进敌阵里,个个被缠死了脱不开身,事情就麻烦啦!” 申无忌有些不以为然道:“就凭这干鸡零狗碎!我说老费,你也别把他们估得太高了,拼过好多次,那些灰孙子亦不见得有什么出类拔萃之处.一待交锋,照样该倒的倒,该跑的跑,鬼哭狼嚎,比我们更要响上三分!” 费云深沉的道:“申无哥,我们还是稳着点,眼下的光景,敌逆的本钱比我们要大,死拼硬搏,他们不怕蚀,我们可是陪衬不起!” 金步云这时开口道:“无忌,费云的话说得不错,目前可是万万鲁莽不得,我们不怕拼,不怕死,求的却是个值得不值,我们便豁上这条命,也要捞个满盆满罐才划算!” 申无忌悻然道:“怕只怕我大妹子那边等不及了!” 金步云转过脸来,低声道:“时效问题不可忽略,费云,你倒是快快定下主张.我们也好鼓上劲狠狠干他一场!” 费云镇静的道:“是,三叔爷,我正在琢磨。” 树上,“二判官”易尔宽压着嗓门道:“注意,那些王八蛋往里逼进了几步……又都停住了,娘的,不知在弄些什么玄虚!” 费云合目垂眉,恍若不闻,一张脸冷凝得毫无表情! 紧握着手上的金环大砍刀,申无忌瞪着一对牛眼,声音由齿缝里进出来:“再近一点,个狗操的怎么不一头撞进来?老子要不手起刀落,先斩落他几颗人头,老子就他娘不姓申!” 于是,费云吁了口气,非常轻细却非常急促的向他左右及掩靠在树顶上的各人,说出了他的应敌策略,正如他的预料,立即遭到了某些人的反对。 费云坚定的道:“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当此大难,我们每个人的责任与肩负全都一样的沉重和艰辛,虽则在不同的地方,为‘金家楼’效死搏命的夹心却毫无二致,情势紧迫,万望大家俯允陋见,勉予体行,莫再做无益的延宕!” 说着,他用祈望的目光瞧向金步云,金步云叹了口气,沉缓的道:“费云的主张很残酷,也很冒险,但却是解决现实危困的好法子,大家就别再争了,照他的意思做吧!”没有人再说什么,一片僵窒的沉默里,却令人深刻的感受到那种椎心的生离死别的意味…… 第53章 忠义皆全 费云的计划非常简单,即是用他们其中一半人的性命,来保全另外的一半人——或者所谓“保全”这两个字眼亦未尽妥当,更明确的说,他要使另外的一半实力得以移转,前往支援金申无痕,然则即便能以如愿,这另一半人的遭遇,却是可以料及的凶险与艰危!归入潜移之列的金淑仪,此刻只好咬着牙道:“也罢,便照大司律的意思做,正如所言,为了‘金家楼’,到哪里卖命也是一样!” 金步云苍哑的道:“不错,只要看得开,便会明白留在此地与即将离去的人,都毫无二致的与忠义连在一起,谁也不输上谁一分!” 费云沉静的道:“大家既已同意照这样做,我们就该准备行动了,不过一旦交锋开始,务盼各位按着步骤进行,万万不可因一时之激愤而乱了章法,否则徒增伤亡之外,就大大失去这个计划的意义了……” 金步云接腔道:“我看每个人都能领会你的这层心意,差错约莫是不会出了,要干,咱们就放手干吧!” 点点头,费云低声道:“尔宽。” 于是,易尔宽身形暴起,穿林飞越,立时带响了一路的枝叶断落声,衣袂拂动声,探宵寂静,这突发的音响,听起来却是好生清晰的刺耳! 随着易尔宽的身形暴起,围持在林边的那干人却毫不慌乱,火把的苗焰映照里,但见一个紫裤紫衣的魁梧大汉,用手朝着声响发出的位置一指,其余的紫衣人立时张弓搭箭,或是挥抛暗器,只见寒光流灿,晶芒飞射,成蓬成片的罩了过去!这时,“矮土地”翁有方也朝着相反的方向掠跃,身形穿走间,簌簌之声不绝,那紫衣大汉顺着声音延伸的地方再度指引,又是一片冷电飞矢,追魂似的随尾射到。 费云轻声道:“老爷子,可以走了!” 金步云额下的白髯颤动着,他沉重的道:“你们——多保重……” 费云肃穆的道:“更望各位珍重!” 一探手,金步云匆匆领着金淑仪、端良夫妇、申无求、申无慕姐妹,一共五个人,迅速往松林的另一边掩行。 不再向离去的人们多看一眼,费云镇定逾恒的道:“申无哥,该你了!” 申无忌一个箭步朝左侧冲出,金环大砍刀呛啷震响,他一不作二不休,干脆振臂探入,刹时松林飞舞,针叶抛散,那刀背上的金环也就益发响动得热闹了。 这一次,紫衣大汉不再指引以箭矢或暗器攻射,他急速的下达一声命令,所有的人马上分散穿走——却不是漫无章法的分散穿走,竟然各自形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队伍。 在这些人的背后,也就是在火把的光辉照不到的黑暗里,两条纤细窈窕的人影,凌空掠起,越过这些人的头顶,径直扑向松林之内! 立刻,有一小股的队伍……大概人数在三十左右,高举火把,紧跟着那两条人影冲进松林。 几乎与这一拨行动的人不分先后,又有一条人影由斜刺里掠到,火光哗哗,映着这个人的容貌形态,温文尔雅,一派斯文,竟是久违的,“皮肉刀子”杜全! 另一个小队立即随着杜全朝松林中扑入。 又从黝暗中走出来的是三个人,领头的那个,六十上下的年纪,高瘦清癯,一张面孔干皮寡肉,两边的颧骨突耸,面相十分单薄阴鸷,他穿着一袭下摆掖在腰带上的湖绿长袍,形色之间,颇为沉着雍容。 跟在这老者左右的,一个是条仿若牯牛般粗壮的巨汉,一个是与这巨汉身形正好相反的小矮子,小矮子真是生得又小又干,然则,长在他那张扁毛脸孔的两只眼睛,却竟如此不调和的又大又亮,而且锐利之极! 他们三个人-出现,自然又有一队人马跟随于后,急速挺进。 最后出来的,是位体魄修伟,面膛宽大,有着一双浓密棕红眉毛的人物,在这人身后,跟着另一个虎背熊腰的结棍角色,以及,那大难不死,侥幸留下性命的郝成锦! 原先发号施令的紫衣大汉,一见到这三个人,赶紧抢前迎上几步,微微哈了哈腰,放低了嗓门道:“鲁老大,我要不要进去?” 这位被称为“鲁老大”有着一双棕红眉毛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金家楼”的叛逆之一,“星”字级的大把头“赤眉”鲁上远,跟在他身边的结棍角色,亦乃一丘之貉的叛逆,“星”字级三把头“铁戟”应忠! 鲁上远目光紧盯着松林子,冷凛的道:“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老商,你领着其余的人圈稳这里!” 头扎紫巾,身着紫衣的这拨人名叫“紫英队”,原是另外一股黑道上的组合,却早就被“金家楼”的幺当家“白狼”向敢暗中收编,结为股肱,这紫衣大汉便是“紫英队”的头子“响尾鞭”商弘! 商弘低促的道:“林子另一边要早点堵上,怕我们留在外头的弟兄拦不住!” 鲁上远神色僵硬的道:“我省得,李老斧头和杜全早就顾虑到这个问题了。” 说着,他一招手,领着应忠、郝成锦,以及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十分小心的朝松林中摸进。 这片黑松林,原来也就没有多大的面积,如今被百多只火把一映一照,虽不至于亮同白昼,那闪闪烁烁,摇摇晃晃的光焰,却也穿过枝于梢尾的阴暗,点缀得斑斑驳驳,交织成一片零碎又不稳定的明灭. 这几股人便在松林之中往来穿梭,快速又谨慎的搜寻着他们的敌人——当然,他们肯定他们要找的对象就在这里,而并不单凭揣测。 当那突兀的金环震动声传入耳中,锋利的刀刃却快在音响之前——申无忌首先发难,他势如疯虎,甫一现身,两颗紫衣人的头颅已抛上半天! 闪电般反袭申无忌的人是“皮肉刀子”杜全,他身影暴翻,竖立如刀的双掌,已狂猛无比的攻劈向申无忌。 斜走三步,申无忌刀出似风,又快又狠,连连封出杜全的“血刃掌”,金环大砍刀在恁般凌厉的挥斩中,申无忌亢烈的大叫:“一干天打雷劈的奸妄叛逆,狼心狗肺的人样畜牲,你们的报应临头了哇!你们个个要被诛绝,死无葬身之地……” 亢昂的吼叫声,凄厉又粗戾的飘漾在林木之间,传荡于幽深的荒野里,撕裂黑暗,穿透沉寂,带着那样令人毛骨惊然的凶煞之气!于是,费云突然由一棵松树之后闪出,他早已暗里挑选了下手的对象——是鲁上远、应忠、郝成锦等人的那一股。 月牙铲仿佛是魔鬼的诅咒,恶毒至极的流现于刹那,首当其冲的“赤眉”鲁上远,甫始察觉这一溜熟悉又令他震慑的光彩,便立即知道他碰上了谁——这原是他最怕碰上的人!扑地贴滚,鲁上远同时抑止不住的尖叫:“大司律……” 只这三个字的过程,六名紫衣人已打着旋转,喷洒着滚烫的鲜血摔跌出去,火把与兵刃抛舞得漫天飞!应忠与郝成锦也都被惊窒得拼命跃躲,一时不敢迎拒—— “刑堂”大司律的多年的积威之下,“金家楼”这干的叛逆,几乎一照面就吓破了胆! 费云脚步疾快的挪动,在密集围拢的人群与锋刃中穿走,而他的月牙铲倏然吞吐伸缩,每一溜寒光的闪现,必定带起飘溅的鲜血,或是某一个人体部位的骨肉! 跃身挺立的鲁上远,手上已握着一柄带链的三钩铁爪,他站在那里,双目中血光漓漓,两颊的肌肉不住抽搐,挫着牙,身子却僵硬得像钉在地下——他恨得多么强烈,又恨得如何深沉!应忠与郝成锦惊魂方定,也都手足无措的愣在一边,他们很想冲上去拼搏,却又深深畏惧于费云的那种煞酷的气势.只这须臾间的耽搁.他们手下这支“紫英队”的伙计可就遭到殃,刹时已躺下了十五六个!暴叱者有如突兀响起的一记闷雷,那个粗壮仿若牯牛的巨汉,业已一头冲了过来,他双手握着一对特大号的锋利板斧,搂头便猛劈费云! 半旋身,费云右臂猝晃,月牙铲贴着挥空的斧柄暴扬,那巨汉块头虽大,动作很快,下沉的双斧只在一顿之间,便已随着他偏转的身形横斩过去i 凌空一条人影鹰隼般飞落,那人手上也是一对板斧,只不过比起巨汉的同样家伙要细小上很多,然则,其锋利却毫无二致。 嗯,这一位,正是与那巨汉搭伴的小矮子,那生了一双炯亮大眼的小矮子! 费云的月牙铲立时幻成了一抹光的异彩,它闪炫出瞬息万变的形态,它飞旋,流射,跃腾,纵横,或是做化一蓬雨,或是现出一道虹,似是漫空如雪,又如奔跃的火,横斩的双斧颤跳着荡开,凌空扑下的人也倒蹦着后退。 但攻势的挫阻只是一刹,一刹之后,这两位体形截然迥异的朋友,又双双操斧再扑而上,这一次,越发凶悍得不要命! 那穿着湖绿长袍,清癯阴鸷的老者,亦已缓步走到一边,他面色冷漠,却语气严和的道:“鲁头儿,约莫是与姓费的相处日久,手足之情仍在,一时下不了手吧?” 几句话虽然说得客气,实则把鲁上远几个人挖苦得不轻,鲁上远禁不住面孔发热,十分窘迫的道:“李大哥多担待,兄弟是猝不及防,未免有些慌乱……” 不似笑的勾动了一下唇角,老者道:“三位也都是久经阵仗的老行家了,此时此景,可是万万慌乱不得,稍有失误,便遗恨千古,人家对咱们可没那多的情义好讲哪!” 鲁上远脸红脖子粗的道:“是,多承李大哥见教……” 这位“李大哥”,便是曾经着人狙击过展若尘的“李老斧头”李玉文,“北通道”及“伏平岗”一带坐地的大霸天!李玉文淡淡的道:“我看,这里还是交给我来应付吧,三位换个对象试试手,或者比较施展得开些,鲁头儿,你可别多心呀。” 心里是老大的不舒服,但也是求之不得的事,鲁上远委实不愿和费云正面交锋.自己原本情虚理亏,再加上费云那股子恨毒之气的慑迫,他宁肯挑个更辣手的角色,亦不情愿和费云明刀明枪的对上! 干咳一声,他佯笑道:“也好,这里便烦李大哥劳神了,姓费的心狠手辣,功力不弱,李大哥与二位贵兄弟尚请多加几分小心——” 李五文沉稳的道:“我晓得赞云是什么样的角色,鲁头儿,我自有计较。” 于是,鲁上远带着应忠与郝成锦,事同手下折了一大半的“紫英队”,匆匆赶向松林的另一边去。 就这一阵子,和费云拼战的那两位朋友,已经逐渐落了下风,四柄大小不同的板斧虽然挥劈疾猛,大小两个人亦仍跳腾迅捷,却已大不如才开始那般的攻势凌厉,进退有据,相反的,费云的月牙铲更在那交相回旋的新月形光芒中,一步紧似一步的围罩着他们。 李玉文不吭不响,掀开长袍的后摆,拔出两柄斧头来——两柄金光灿灿,以同色金黄丝线缠绕为把手的华丽斧头,自然,这是一对赏心悦目的兵刃,但是,却也一样是对杀人夺命的凶器! 他这边还没有往上扑,不远处另一组“紫英队”的人马却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与呐喊,暗影里,“哗啦啦”大号的三节棍盘旋挥舞,是“三判官”易尔宽接上了手,他的对象,正是那最先扑入林中的两个窃窕身影——“孔雀屏”白倩与“凤凰翎”舒亦萍。 有道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敌,易尔宽早已打定了豁命在此的主意,拉着宰一个够本,宰一双有赚的念头,出手之间,便是同归于尽,与汝皆亡的毒着,三节棍合散挥打,真力贯注,招招走绝,式式要命,只一照面,七名“紫英队”的伙计竟然被他打得抛上了半天!“孔雀屏”白倩和“凤凰翎”舒亦萍,向来虽也是狠惯了的角儿,却也顶不住这一抡猛攻急打,两个人不由自主的慌忙的跃躲奔避,阵脚立见混乱! 李玉文忖度形势,很快有了决定,他沉声喝道:“快去人把鲁上远那一队弟兄召回,围杀易尔宽!” 一名“紫英队”的汉子飞快应命奔去,李玉文却半步不移,全神注意着费云与他两个得力手下的格斗——他很清楚,在已经出现的对手当中,费云乃是最为难缠的一个,换句话说,也只有剪除了费云,他才控制得住局面! 闪闪的刀锋在易尔宽的身子四周映动挥舞,人影在轮转,而金铁交击之声不绝,时见一条条晃滚的光束震抛而起,硬物撞打肉体的沉闷声响叠连,那样扭曲成怪异形态的人影在翻跌,在摔扑,易尔宽的行动凶猛如常,围攻他的“紫英队”人手却鬼哭狼嚎,片刻间已躺下了好大一片。 李玉文虽是站在这边掠阵,易尔宽发威施狠的情形他却耳闻心明,但他不敢贸然抽身,费云的胁迫力还比易尔宽来得大,如果让费云得了手,他们的麻烦就益加增重了。 可是易尔宽恁般个威风法,那一片叱吼尖叫与悲嗥惨号之声相互应和着,李玉文的情绪难免不受影响,表面上他是阴沉如故,暗里早已忍不住在咒骂起鲁上远那一支人来. 奉命去招调鲁上远那股人的这个“紫英队”伙计.却未能达成使命,他也才气喘吁吁的奔到鲁上远队伍后十来步的距离,黑暗中,一只铁虎爪猛的扣上了他的后颈,杀猪的狂叫出自这位仁兄口中,整个人业已被凌空摔翻! 一直提着一颗心的鲁上远,骇然转身回视,那五短身材,却形色狞厉的“矮土地”翁有方,已经似头疯虎般冲了过来,单臂挥舞着钩曲寒闪的虎爪,嗔目大叫:“无耻叛徒,今晚便要叫你们个个遭报!” 两柄挂刀“铿锵”分荡,翁有方就地蹲旋,虎爪暴扬,一名“紫英队”的朋友抱着生生挖出来的瘰疬肚肠倒地打擅,另一个挥刀猛砍,锋刃尚未够上位置,已被翁有方飞起一脚蹦了个大马爬。 大吼一声,“铁戟”应忠红着眼咆哮:“翁矮子,你他娘还当是在刑堂充你的左护法?爷们受了多年的肮脏气,就要使刀口子在你身上!” 翁有方单臂抡转,硬生生的撞开六七柄挂刀,暴烈的吼骂着:“一干大逆不道的东西,‘金家楼’刑堂规律便在此地也是一样执达,叛反者死,你们谁也侥幸不了!” 赤眉鲁上远将心一横,恶狠狠的道:“少和他罗嗦,先把这执迷不悟的金家爪牙活剜了再说!” 一对短柄的沉重铁戟泼风般罩了上去,应忠奋力攻扑,一付拼命三郎的架势! “他奶奶个熊,老子就看看你还有几多威风可摆?!” 鲁上远一努嘴,道:“郝老兄,你也凑上一份热闹吧,眼下咱们该反过来刑他一刑,好叫姓翁的明白,掌法绾令的主儿业已换了角啦!” 郝成锦嘿嘿一笑,微微弯身,由靴筒子里抽出一把锃亮锋利的匕首来,慢吞吞的道:“看刑堂的狗腿子们跋扈惯了,好歹也得出出这多年积下的鸟气!” 当郝成锦加入战圈的时候,从树梢之上,一条黑影笔直射向鲁上远—— 黑影带着一抹闪耀至短剑之上的寒光。 脚步疾踮,鲁上远飞快侧避五步,三钩铁爪兜空扬起,那条黑影凌虚倒翻,抖手又是一柄“两刃斧”劈向他的胸膛。 三钩铁爪回苗,“当”的一记碴开了劈胸的一斧,火花四溅的刹那间,鲁上远看清了来人—— 端吾雄! “咯噔”一咬牙,鲁上远钩瓜飞舞,立时猛攻端吾雄,口里一边叱吼:“小兔崽子,且看我怎生拔除你们金申家族这些祸身子!” 身形闪动快捷,端吾雄剑斧交使,出手攻拒极为精狠.他冷冷的道:“吃金家的,用金家的,拿金家的,背着金家的招牌却卖金家,你们还能算是些人?还配称是人?!” 鲁上远钩爪扣挥,羞恼的高叫:“老子们无功不受禄,这多年来做牛做马,早抵上你们金家的些许施舍了!” 短剑在双刃斧的斜挑中刺出,端吾雄不屑的道:“这就是你们谋害旧主,背叛宗门的理由?即使养一条狗,也做不出此等反噬倒陷,恩将仇报的逆行,简直无心无肝,卑鄙之极!” 鲁上远怪叫着:“小畜牲,你竟敢辱骂老子们?” 端吾雄身滚猝转,剑掣斧掠,语声是又冷又硬:“不止辱骂,还要惩罚!” 三钩铁爪飞荡纵横,鲁上远昂烈的大喊:“弟兄们加足劲,今晚上非把这干‘金家楼’的余孽歼杀灭绝不可,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撑持不下多久啦……” 打斗声与吼叫声早就传到松林另一边的李玉文耳中,他知道要想调回鲁上远的人合围易尔宽之举已行不通了,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不禁令他暗暗担忧起来—— 他们的情报并没有失误,他们晓得对方隐伏的所在及人数,甚至更清楚是哪些人,问题是,在对方实力的估计上似乎发生了差错,以他们原先的推测及研判,大大不该出现这样的形势才对! 负责围袭松林伏敌的这批人,是李玉文自己,加上他属下最得力的两名骁将:“大郎”包盛昌、“小太岁”季斌,另外还有“皮肉刀子”杜全、“扫天星”尤奴奴门下的两位高徒“孔雀屏”白倩、“凤凰翎”舒亦萍,以及“金家楼” 原来“星”字级的大把头“赤眉”鲁上远、三把头“铁戟”应忠,再加上曾为“金家楼”二当家近卫的郝成锦,与“紫英队”首领“响尾鞭”商弘全军配合,这样的阵仗,估量应可对付得了费云与金步云、申无忌他们一干老弱残兵才是;然而,眼前的情形,却完全不是那么回子事,尽管敌寡我众,人家却个个用命,只一交锋,己方的阵脚竟然已有了动摇之势! 李玉文忖度双方的战况变化,越想越觉得不妙,直到如今,敌人才只出现了一半,而他这边业已招架吃力,一旦全部投入战圈,场面岂不更险! 思量着,他猛一咬牙,决心豁开来拼上—— 无论如何,用个“拼”字诀,总要比到头来干耗着受折损强!双目暴睁,他拉开嗓门吼喝:“大伙并肩子往上围杀,能放倒他们一个就早放倒一个,别盼着磨蹭,这里全得靠我们自己,我们不下狠手,对方也必然宽容不了我们!” 打得那“大郎”包盛昌与“小太岁”季斌团团乱转的费云,在他身形腾舞,月牙铲的冷电掣闪中,峭锐的语音恁般寒酷的穿透过李玉文的叫嚷:“‘金家楼’的孤军不惧,精神长存,誓歼叛逆,决惩奸妄,且看你们这干蠢贼歹恶之届,能有哪个活出命去?!” 李玉文双手的金斧一紧,形容狞厉的道:“姓费的,眼看着你就要授首当场,居然还敢大放厥词,做你的春秋好梦?” 月牙铲挥掠于极为微小的幅度里,而四柄斧头便都分向四个不同的角度荡开,费云暴烈的叱道:“你要算个混世面的角色,就也一头撞进来松活松活,光是打发你手下这两个不中用的废物在这里耗时间,对你而言,不过落得窝囊罢了!” 李玉文阴冷的道:“该到收拾你的辰光,我自会动手,姓费的,你激不动我!” 身形侧旋又回,月牙铲伸缩之间,再度逼得他的两名对手退避不迭,费云昂厉的道:“你们是一丘之貉——狼心兔子胆,上不得台盘的三流匪类!” 一声狂吼,“大郎”包盛昌双斧齐挥,枯牛似的身体风车般转旋挺进:“我操你的老娘.叫你看看谁是三流匪类!” 费云猝斜两步,原来长只三尺的月牙铲蓦然伸长,那弧形的芒彩映现于须臾,包盛昌那结实宽厚的胸膛已经完全吞噬了整个月牙口! “小太岁”季斌行动疾速如电,人在一翻之下,左手斧已“呱”的一声削断了费云右肩的一块皮肉,血水迸溅中,他的右手斧堪堪在沾上费云后腰之前,赞云一脚倒弹,劲风跟不及脚势的快捷,当风声才响,季斌已尖叫一声,打横摔出——在跌出的瞬息,一颗核桃般大小的眼球,正随着费云的脚尖抛起! 胸膛里嵌着月牙口的包盛昌,却居然并不颓倒,更不号叫、他两眼凸瞪,切齿如磨,双斧猛的再次挥劈,费云在一脚四踏的同时,人已倒翻而起,利落无比的贴着包盛昌头顶跃下。 于是,金光璀灿,来如流焰,费云那柄染满血迹的月牙铲“铮”声迎截,业已开膛破肚,肠脏外溢的包盛昌,却疯狂旋身,拦腰一把抱住了费云! 便在这时,另一溜金芒“噗”的一记切入了费云的左肩,很深的切入了他的左肩! 双方的接触与变化是快得无可言喻的,那伸长的月牙铲甫始与另一柄金斧相击,犹在火星飞闪,铲身骤颤,往回收缩侧斩,这柄切入费云左肩的金斧尚不及拔出,业已连着那双握斧的手同时齐腕削下! 李玉文那声狂嚎凄厉得简直不似自人的口中发出,他猛的跳开,一面嚎叫,一边直抛着那只光秃秃,血淋淋的右腕,蹦得似头马猴! 吐气开声,包盛昌突然使出他最后的力气,意图将他双臂环围着的费云活活箍死! 一口鲜血呛自费云唇外,他却非常镇定,他用了一种颇为简单的方法脱困——月牙铲由上往下暴挥,包盛昌那条肌肉坚实硬突的右臂便立时斩落;费云踉跄脱身,包盛昌也盘着那一大堆溢扯肚外的肠肚往后翻跌。 十名紫衣大汉呐喊嚣叫着,一窝蜂拥上,费云的月牙铲掣舞,一群围攻者却狠命前扑——他们都敢情看出便宜来了。 在五六柄朴刀的劈削中闪过,又有五六柄朴刀挥斩而来,费云贴地飞旋扫踹,但见五六条身子横抛半空,腿胫骨的断裂声清晰可闻,他的背上,却又在刀锋炫晃下绽开了两道血口子。 没有半点声息,那失了一只眼的“小大岁”季斌猝然凌空扑下,双斧合并,倾以全力取劈费云的头颈! 此刻,费云贴地的身子尚未挺立,他并不跃起.也不就地翻滚,右手的月牙铲敲抛身边的一把扑刀刀柄,那把朴刀就好像突然被一只无形的魔手扬起,激射向上……刚好穿进季斌的咽喉,几乎割断了他一半脖颈! 季斌没有呼号,因为他连声带加食道全被切断了,根本无从发声,呼号的却是他的主子……失去一只手的李玉文。 李五文发了疯一样嗥叫着冲来,用他仅存的一只手握着仅存的一柄金斧,又猛又急的砍向费云背后;半弓身,费云的月牙铲在他吸气咬牙之下,反磕犹尚嵌在他左肩骨中的那柄金斧——李玉文的金斧:这柄华丽灿耀的斧头便滴溜溜的倒翻又弹,准确得更似早就量好了一般,兜头砍进了李玉文的脑门之内! 骤然间,李玉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仿若在尽力承受脑门间这突增的重量而上扬着脸,他双目突凸,嘴巴歪斜,踉跄着,失去了手掌的右臂向虚空挥舞子几下,猛一个旋转栽倒于地。 费云的身子也有些摇晃不稳,他用他的兵器支撑着地,在他四周,还有十多个“紫英队”的人物包围着他——全是乘隙打算垂危而攻的包围着费云! 第54章 寒露泣魂 在血与汗交融着的那张面孔上,展现的不是狰狞或凶戾,却是如此这般的冷静同淡漠;费云身体上所遭受的痛苦乃是剧烈又深刻的——造次的创伤叠连,疤痕上累着疤痕,旧有的伤口间再划开新的伤口,人被接二连三的这么糟蹋法,再是多么硬实的汉子,也依然难耐,他要不是身子尚未完全复原,单凭李老斧头及那两位,要想与他豁到眼下血糊淋漓的状况,只怕没那么容易。 十几个虎臂熊腰的紫衣大汉,闪动着他们手中雪亮的挂刀,想打算往前扑,却又个个在犹豫,他们旋着圈子,心里是颇存顾忌,但是,看得出都有些跃跃欲试的味道! 赞云沉重的呼吸着,大量的鲜血由左肩伤口里朝外涌冒,后背上那两道口子痛是痛,他知道无甚关系,就怕左肩的这一记,人像这样流血法,即便铁打的金刚,也抗不了多久…… 忽然,一个紫衣汉子大声吼喝:“‘金家楼’的游魂,你他娘还不认命?” 费云双目垂注,月牙铲仍拄在身前,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 悄悄的,另一名紫衣大汉从费云背后掩上,这家伙鬼得很,他不用扬劈……怕刀锋破空会带起声响,他使的乃是进刺的招式,狠狠一下扎向费云的腰间! 刀芒倏闪,恁般狠锐的刺去,费云却恍同未觉。 在右侧方一株松树的后面,便在此时猝然映起一抹冷电,冷电在刹那间凝划出一道微微的弧痕,挺刀前刺的紫衣大汉立刻闷嗥半声,仰脸倒摔——他挺刺的朴刀,只隔着费云后腰丈许的距离。 晃动的光景里,这位倒地的仁兄喉间漾闪着淡淡的寒辉,嗯,一把角柄宽刀,竟那么准的穿透了他的喉咙。 一阵骚动刚刚在这群包围者之中响起,费云的月牙铲已暴出如风,弧钩的新月陡然的旋飞起舞,八九名紫衣大汉已经尖号着仆地翻滚,连家伙也上下摔抛,劈哩砰隆乱成一片! 于是,一条瘦小的身影自右侧方的那棵松树后弹起,一弹又翻,两名紫衣人物尚未及招架.脑袋皆已失却了半片,剩下的一个嘶叫着转身待逃,那条影子沾地蹦起,“呱”的一记,将那才跑出几步的仁兄后脑勺削向了半空! 费云沙哑的一笑,道:“玄小香,这阵子你在哪里,我还以为你早蹦上南天门去了。” 不错,这突来的帮手,正是失踪了多日,“金家楼”,“月”字级的三把头“蹦猴”玄小香! 这些日不见,玄小香显得憔悴多了,也苍者多了,不但益发尖嘴削腮的像只猴子,更像一只受尽了折磨的老猴子;他抢上两步,冲着费云“扑通”跪下,形色异常激动:“大司律,大司律,我该死,我对不起你老,对不起‘金家楼’,更对不起老夫人,我还以为我们就这么完了,永远也不能再为‘金家楼’尽这份心了……” 费云吃力的一把架起了,玄小香,咧着嘴,嘴角却不住的在抽搐:“并没有听说你参加敌逆的消息……玄小香,你不曾造‘金家楼’的反吧?” 双日涌现着泪光,玄小香声音哽咽:“我死也不会和那些无心无肝的、天打雷劈的畜牲搞在一起……大司律,我仍是以前的我,是‘金家楼’忠贞不二的弟兄……” 安慰的点着头,费云道:“这就好,玄小香,这就好;此时此地,我们先别说这些,且打点精神,把眼下的事料理清楚再讲……” 玄小香忽然低呼道:“我的天,大司律,你这一身衣服,全叫血给浸透了!” 咬咬牙,费云道:“在我右边腰板带里有几包金创药,你先拿出来替我敷上左肩头,不要紧,伤得不怎么重,就是血流多了讨厌……” 玄小香赶紧把手上的“双刃斧”倒插后腰,从费云的板带中摸出两包油纸裹封的金刨药来,撕开封口,匆忙倾倒于费云的伤口,然后,又撕下自己的外衫下摆,迅速把伤处包扎起来。 透了口气,费云道:“行了,我们可别闹着看戏,该过去帮他们一把啦!” 玄小香忙道:“你先歇着,大司律,且容属下代劳……” 费云道:“我还撑得住,而你那几下怕也罩不过来,早结早了,我们-起上吧!” 玄小香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陪同费云,移向离着他们最近妁那个战圈。 另一边——“矮土地”翁有方力敌“铁戟”应忠与郝成锦二人,进退之间仍然掌握主动,出手凌厉,攻多守少,而端吾雄狠拼“赤眉”鲁上远,却是半斤八两,难分轩轾;双方的激战业已有了时候,狠劲与杀气早就带了起来,似这等恶毒寡绝的拼搏法,眼看着就要临到分判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红眼相对,端吾雄在汗水透衣中蓦然斜刺插挑上鲁上远的三钩铁爪,鲁上远大吼如雷,不像前几次的抖爪躲避,他任由铁钩照原式扣落,“铮”声脆响,短剑已经横别在钩爪的间隙中,鲁上远闷不吭声,双腕震带,人往侧扑,手中的细链便活蛇般倒卷向端吾雄的脖颈。 端吾雄猝然人往下缩,连手上的短剑也不要了,双刃斧兜胸外推,人也随斧之后,一头撞向鲁上远! “找死——” 狂叱着,鲁上远奋力抖腕回臂,三钩铁爪凌空倒射…… 所有的动作几乎是在一个时间下完成;端吾雄撞进了他的怀中,而他的三钩铁爪也飞扣进端吾雄的背后。 两张人脸齐齐变化,都是在承受剧痛之下才会引起的那种变化,两张脸在横扯,在扭曲,两只眼睛全睁得那么大,在吸气,同在痉变的……大叫一声,鲁上远像努力挣脱什么似的猛然由端吾雄怀中倒退,于是,热血飘溅,双刃斧的斧刃正由他胸膛间滑出,他空着两手挥舞了几下,才缓缓坐落——只这瞬息,他那一双原是棕红的赤眉,竟已泛现了灰白! 三钩铁爪扣抓在端吾雄的背脊上,爪尖没人肉中,抓得很深,端吾雄显然十分痛苦,他却咬牙硬撑着,粗浊的喘息,满头的冷汗。 二十余名紫衣大汉,在须臾的惊窒之后,蓦地吼喝连声,齐向端吾雄攻上! “矮土地”翁有方见状之下,虎爪暴砸应忠的一双铁戟,身形大斜,弹腿逼开了郝成锦,边往端吾雄处急扑,一面大叫:“老弟留意,快往后退——” 端吾雄青白扭曲的面孔上除了那样的痛苦,更腾现着凝形的煞气,他疯狂转身,双刃斧抡截开砍来的十面刀锋,单膝沾地,三柄短刀暴飞,透胸穿过了三名紫衣人的心口,双刃斧劈向两侧,又是两条汉子捂着腰际横棒出去! 于是,翁有方来了,独臂闪挥,纵横如风旋辑起,虎爪翻飞,六七位“紫英队”的仁兄便脑碎颅裂,发着恁般可怖的嗥号声滚跌于地。 吸着气,端吾雄双手握斧,奋力磕脱一名紫衣人的家伙,当他顺势把斧刃切入对方的胸膛时,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扯抑…… 那是一股痛彻心肺的扯力,这扯力来自嵌入他背后肉中的三钩铁爪。 弯曲又尖锐的钩爪,由于扣在背肉中很深,经这猛力一扯,便带着大片的,鲜红厚重的皮肉撕脱下来,这大片皮肉的撕落,不仅使得端吾雄后背顿时形成了血糊淋漓的一团,更隐见猩赤凸结的背骨的颤动! 握着那随地拖抛的钩爪细链,用力扯翻端吾雄的人,竟是郝成锦!尖吼一声,端吾雄双目充血,漓漓欲流,他就地弹跃,双刃斧脱手飞斩,郝成锦冷笑着错身侧闪,斧锋带风,“呼”的贴着他半步之近斩空。 但是,郝成锦忘了翁有方——自斜刺里扑下的翁有方。 坚硬的纯钢虎爪,是从郝成锦的右颊抓过,这一抓,几乎刮掉了郝成锦的半边脸孔,整片的颊肉被扯成了一卷,搭挂垂连着几绺赤漓漓的肉丝,随着虎爪的挥动而被甩落。 不似人声的狂号着,郝成锦的面容立刻发生了怪异的变化,他剩下的半边脸孔由于肌肤酌绷扯,迅速缩褪向耳侧,他原来瘦棱的一张面盘,便只剩下可怕之极的一个血骷髅——红鲜鲜,血濡濡,双瞳乱转的一个血骷髅!郝成锦在跳着,在蹦着,在狂吼的冲跌着,端吾雄一个虎扑冲上,双掌抖劈,打得对方血喷满口,横着飞起,又连着跌落! 重重掉跌在地的郝成锦尚不及有第二个反应动作,端吾雄已经一脚踏在他的胸口,骨骼的断折声是如此脆响,又是一大口鲜血自郝成锦嘴里喷出,他的四肢一阵急抽,上身挺起,一头栽倒! 双戟挥动着,应忠气吁吁的奔了过来,一见眼前的情景,不由吓得一哆嗦,掉头便待开溜,身子才转,差点被迎面的一记虎爪敲上脑袋。 拼命后跃,应忠慌乱的大吼:“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哇……” 翁有方的模样宛如凶神恶煞,他往上挺逼,嘶哑的呼吼:“叛逆奸妄,律列皆斩无赦,你他娘名叫应忠,应忠偏偏不忠,更是罪加一等,万死不足赎其衍,狗杂种,献上命来!” 冷汗涔涔,周身发抖的应忠,双戟交叉脚前,却是斗志全无,他心胆俱裂,直着舌头求告:“左护法,我乃是受人迫害,势非得已……我,我早就有反正投诚的打算,只是一直找不着机会,左护法,我现在就降,现在就归服本宗……” 翁有方重重地“呸”了一声,大骂着:“孽种,软骨头,不中用的懦夫!濒危临绝,又想用你那见风转舵的主意,你是梦也休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才晓得当初起歪了念头,业已迟了,应忠不忠的东西,今晚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又退了一步,应忠蜡黄着一张大脸,唇角抽搐着道:“左护法,你可不要逼我太甚,人急上梁,狗急跳墙,你真的不给我路走,就是在迫着我拼命了!” 翁有方左手斜举,虎爪的爪尖寒光熠熠,他恶狠狠的道:“你早就该有着拼命的准备子,姓应的,你便是说烂了嘴,叩破了头,也要将你正法当前,以为叛逆者戒!” 眼神突硬,应忠“咯噔”咬紧了牙关,声音由齿缝中迸出:“翁有方,你这鸟操的横货,你当你已经吃定了?老子给你台阶下,留把余地给你,你他娘的皮却得尺进步,愣要把我朝十八层地狱踩,这口气怎咽得下的?行,你就试着来正老子的法看,老子和你豁上了!” 一抹冷酷的笑痕浮动在翁有方的脸上,他阴森的道:“我要是宰不了你,应忠,我便自己挖个坑跳进去!” 猛的应忠身形低俯,双戟上挑下插,快如石火般攻击翁有方! 纹丝不动,翁有方的虎爪却更快的抢在应忠动作之前,闪动之下,即已指上了对方的鼻尖! 惊得怪叫若泣,应忠急朝一边翻掠,翁有方如影随形,跟着同一个方向移动,虎爪摔伸暴扬,但见爪尖的寒光散舞流飞,仿佛无数只隐形的恶虎仅只展现着它们攫张的利爪,气势凌厉又诡异! 一对铁戟虽是旧力招架拦截,却仍掂不住翁有方这一阵狂风霉雨似的攻罩,陡然间,应忠身上已经皮开肉绽,连被划开了九道血槽! 身形猛号,应忠似是真个豁出去了,他的左手戟飞转之下倏架翁有方的虎爪,右手戟兜胸低刺,狠扎对方小腹。 翁有方冷嗤着,任由应忠架截他的虎爪,下半身却在吸气的一刹,硬生生往内缩凹了三寸,于是,应忠下刺的短戟,便稍差一线,未能够上位置。 那只光秃秃的,齐肘而断的右臂,便在翁有方大吼如雷之下,骤而捣上了应忠的额头,这位当年“金家楼” “星”字级的“三把头”,应合着那结结实实的“叭”的一声,双手捂着额门,踉踉跄跄的往后倒退。 腾空拔起,几乎就在翁有方身形凌空的同时,他的足尖连环飞出,应忠惨叫着跟随翁有方踢踹的双脚翻滚跌仆,一个跟头一口血,一次挣扎一声号。 歪歪斜斜的往这边走了过来,那是端吾雄,他声调沙哑的朝正在抹汗的翁有方招呼着:“翁三叔……这一股敌逆,好歹总算被我们摆平了……” 翁有方插个虎爪,赶紧上去挽扶他,边道:“你脸色好难看,老弟,且先坐下稍憩一阵,千万别再发力耗劲了……” 痛得全身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端吾雄扰自强撑着:“没关系……我,我还能挺……” 翁有方又疼又恼的道:“你还能挺?还能挺个屁!人已被折腾成这个模样,上吊着一口气了,犹愣充什么英雄好汉?你给我乖乖歇息着,先等我替你上药止血,回头再好生疗治一番,若你再要逞强下去,这条小命可就险啦!” 端吾雄挣扎着道:“不,翁三叔……你别管我……拼杀正烈,敌逆未歼……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创痛,而影响整个战局……翁三叔……你去帮他们……这里……我能照顾自己……” 回头盼顾,可不是战况仍烈? 翁有方着急的道:“你伤成了这样,我又怎么放得下心让你独自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出了差错,你叫我如何向你父母及楼主交待?” 又是痛得一哆嗦,端吾雄吃力的道:“大局要紧……翁三叔……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我自己的事,我能料理……” 翁有方从怀中掏出金创药,用嘴撕开封口,通通洒在端吾雄的背脊上,一包不够,他又加上一包,一面往伤口上洒着药末子,一边不停的摇头叹气;打杀经得多了,什等样大小创伤他都见过,因此他知道,端吾雄背脊上的这块伤相当严重,而且,真能痛得死人! 终于撑不住坐在地下,端吾雄双目迷蒙,嘴里喃喃的念道:“快……去……三叔……你快去……” 就在翁有方委决不下到底何所适从的当儿,松林里的恶斗,又有了新的演变…… “孔雀屏”白倩与“凤凰翎”舒亦萍合力抵挡着“二判官”易尔宽的这一段过程里,她们手下领着的一拨、“紫英队”所属,业已被易尔宽打发得七军八落,拧不成股了,这还不说,易尔宽更有如凶神附体,越战越勇,越打越狠,白倩和舒亦萍任是倔不认输,硬着头皮硬挺,却是被逼得团团乱转,左支右绌,那种汗融脂粉,发散气喘的模样,实在是狼狈得紧! 其他几拨同伙在拼杀中的悲惨结果,这二位尤奴奴的高徒,纵然是来不及用眼睛看,耳朵里也听得分明,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她们不仅是心慌意乱,更且斗志低沉,两个妞儿是相同的心念——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可是,她们想到要走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费云和玄小香,便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了一边。 镶包着铜头的巨号三节棍盘舞得龙矫蛇腾,易尔宽大笑道:“头儿,这一双小贱人可不用你们动手帮衬,我要亲自打发她们上路!” 费云沉沉的道:“你少在那里逗乐子了,赶紧把眼下的事情摆平,我们还得应援楼主!” 三节棍横叠直捣,易尔宽闪过了白倩那面彩羽艳丽的钢扇,把舒亦萍逼得连退六步,他大声道:“放心,我包她们挺不过二十招便得往阎王爷前应卯!” 费云低声道:“玄小香,你到那边去替申老哥掠阵,右护法这里,由我来押后!” 玄小香回诺着,身形急速的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便在这刹那间,白倩与舒亦萍双双腾身而起,身子腾空的同时,又分往左右跃开,显然,她们打算拣这个间隙突围脱走! 易尔宽暴叱着笔直拔升—— 高度更超过了白倩及舒亦萍;他的巨号三节棍“哗啦啦”倒落盘飞,却都在两个敌人的躲闪回旋中击空。 费云冷眼凝视,冷冷的道:“你认定一个就行!” 说话中,他的月牙铲猝挥,“铮”声弹伸出好长一截,仿若一抹银虹经天横跨,正往他这边掠来的白倩双臂猛抖,人已倒翻回去——一 费云正要她这样,但见月牙铲的弧芒闪电般串连成一道隐现不定的光彩,好像早就在等候着白倩的倒翻也似,光影划过白倩的右脚,嗯,带起那么一只小巧纤柔的美足来,只不过,血淋淋的罢了! 没有任何痛苦的叫声发出,白倩手中的扇面微抖,六根蓝汪汪的尖锐扇骨,便立即呼啸着暴射费云! 费云的月牙铲甫起,那一轮弦月之刃刚磕震开射来的六只纯钢扇骨,白倩业见下坠的身体突仰,仅存的另六只扇骨却石火般改射向易尔宽! 此刻,易尔宽正好在十三次狂猛的挥击下,在第十三次上扫中了“凤凰翎”舒亦萍,舒亦萍虽是腰侧挨着棍头带过,那沉重的力道,却已足够使她横着跌落! 六只扇骨怒矢般射来,急迫中,易尔宽挫腕弓背,三节棍快不可言的倒弹上翘,“叮当”连响,他躲过了六只,砸飞了四只! 没有风声,没有响声,当易尔宽目光瞥处,那么密密麻麻的一片风翎小箭已到了面前,他努力跃避,并且带棍舞截,却仍觉左胸及小腹间骤然一麻,这种麻凉的感觉,不禁使他两眼凸瞪,神形立变狞厉! 踉跄抢过来的费云,嘶哑的呼叫着 “站住莫动——” 易尔宽眼红如血,恍同未闻,他发狂般扑上,抖起一棍狠劈尚坐在地下的舒亦萍,舒亦萍贴地翻滚,在灰沙飞扬中,他的三节棍回并手中,又暴探而出,舒亦萍仍在滚避,在腾仆,“叭”“叭”的棍身击地,一蓬一蓬的沙雾洒迷四扬…… 费云脚步不稳的奔到,凄怖的大喊:“不要运力发劲,易尔宽,你给我静下来——” 又是一棍扫挥的同时,易尔宽猝而吐气开声,他硬将三节棍的尾一节棍身扭断,配合着两节棍身的出手猛力抛射,滚避中的舒亦萍突然“嘤嗯”一声,倒噎着气,僵仰在那里不动了! 一拐一歪的走上前去,易尔宽瞪视着仰躺在地下的舒亦萍:舒亦萍的两只眼睛和他瞪得一样大,一样的可怕的朝眼眶外凸着,丰润的长发凌乱披散,有几绺黏着鲜血的发丝,贴在她青瘀斑斑的额颊上,原来那等姣丽冶媚的面庞,却扭曲得变了形,她的嘴大张着,唇角殷赤的有血渍,易尔宽抖射出来的那截棍尾,便正穿透她的心口,将她生生钉在地下! 狂笑得好生怖懔,易尔宽猛的转身,双目大赤的向四周搜视,一边昂烈怒吼:“还有那个姓白的贱人呢?我也要一遭送她上路,这对小娼妇,非把她们烂在此地不可,人呢?那个姓白的贱货呢?你们给我摘她回来……” 费云步履沉重又躇踞的来近,他注视着课插在易尔宽左胸口与小腹间的那两枚黝黑的凤翎小箭,忍不住肝肠如绞,鼻管泛酸…… 跺着脚,易尔宽激动的吼叫:“你们不能让那姓白的小婊子给我溜掉,我要亲手宰了她,我说过我要亲手宰了她,谁也不准来帮衬,把人给我打回来啊,你们……” 月牙铲倒扫于地,费云伸出颤抖的右手,轻柔的搁在易尔宽的肩上,他沙哑的道:“别叫了,尔宽,你静下来,静下来听我说——” 骤地抖了抖,易尔宽手上残存的两截棍身“哗啦”落地,他深深吸了口气,形色极快的变得恁般平静又怆然:“我知道,头儿,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这小箭上喂有剧毒,而且中箭的所在又是血脉流循最快的心脏及聚气集精的丹田两处,这都是要害……头儿,我一挨上了这两下就心里有数了……” 费云哽着声道: “这就是你不听我喝止的理由?” 凄苦的一笑,易尔宽哑着声道:“我是一股怨气憋在心头,何况,我自己也明白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动与不动,争的只是个迟早而已;头儿,请宽恕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听你的谕令,然而,这也将是最后一次丁……” 费云颤抖着,语不成声:“尔宽,我的兄弟啊……” 易尔宽用自己的双手紧握着费云的右手,他含着泪笑:“我还一直以为你是铁打的心肠呢,头儿,你这一哭,我死也瞑目,有谁见过‘无情报’掉泪来着?头儿,跟了你这许多年,承你如此厚待,我可真是舍不得离开你……” 费云泪如泉涌,他咽噎着道:“尔宽,我好恨,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低陋,我恨我竟然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走……” 仰首望着夜空是一片深幽的黑暗.易尔宽伤感的道:“自古以来,何曾有人能够抗拒死亡或者解脱死亡?这是人们必经的途径,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终点,只是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罢了;那终点的所在,我想,可能也和这沉重的夜空一样,总是寂静又深邃的吧?迷蒙与晦暗中,却不知是否有人间世这般的故人挚谊,风物情怀……” 费云满面泪痕,呜咽低泣:“兄弟……” 摇摇头,易尔宽艰辛的道:“我实在不愿意去那里…… 头儿,那是个陌生又冰寒的地方,我不瞒你,头儿,我有点怕,但又有什么法子?” 费云悲苦的咽噎道:“是我的疏忽,是我的罪过……” 紧挽着费云,易尔宽的身子有些摇晃不稳了,他半垂着头,断续的挣扎着道:“千万别这样想……头儿……否则我怎能安心的上路?你该要我走得……走得无牵无挂才是……” 抽着气,费云惊恐的道:“尔宽,尔宽,你觉得怎么样?振作起来,你要振作起来啊……” 易尔宽的语声已变得十分低弱……就如同他业已站不住的身子: “我觉得很不舒服……好黑……好静……头儿……头儿……你还在吗?” 扶着易尔宽走向松林的一边,费云喃喃的道:“我在,尔宽,我在,你放心的去吧,我会护着你,到了那边,你可能会有阵子很寂寞,但,你不会寂寞多久的……” 第55章 魔孽难解 玄小香窜蹦在松林的枝叶之间,很快便找到了申无忌。 这位老而弥辣的申家大阿哥,眼前模样可不甚中瞧,他的衣衫撕裂了好几处,有的仅是破绽分开,有的却成条成片垂挂下来,髻发蓬乱,头脸身上全沾染着灰土血污,形状是不好看,然则,精力却仍充沛,“金环大砍刀”“呛啷!” 的暴响着,不歇气的在和他的对手“皮肉刀子”杜全狠拼着…… 杜全的功力相当卓越深厚,尤其他的独门绝活“血刃手”,更是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挥洒收发之间,如心随意,不啻带着两把锋利钢刀神出鬼没于指顾里;这一阵子恶斗,他已经给申无忌吃了不少苦头,当然,申无忌他也不是白搭的,杜全斜额一道血淋淋的刀痕,加上横脸划过的一条半尺口子,便是所付出的代价了。 两个人的修为,一在猛辣凌厉,一在狠毒凶悍,正是半斤八两,拼杀了这么久,除了全给对方挂彩添红之外,要到分生死,判存亡的辰光,只怕还得拖上一阵——如果玄小香没有赶来的话。 凌空一个跟头,玄小香十分利落的站到一边,他躬身冲着大砍刀盘舞正急的申无忌一龇牙:“大舅爷,小的玄小香来向你老请安啦。” 力随身走,申无忌闪开了杜全的了十七掌,立时反回斩十七刀,他吼喝着:“你算是哪一边的!玄小香?” 玄小香忙道:“小的誓死忠于‘金家楼’,永无二志,如有半句虚言,神明诛之,雷电殛之!” 哈哈大笑,申无忌道:“好小于,这些时你都窝到哪个老鼠洞里去啦?我们硬着脑袋在与这干天杀叛逆搏战周旋,流血豁命,你却舒坦得紧哪!” 玄小香赶紧道:“舅爷明鉴,小的有下情上禀,这些口来,小的也不知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煎熬,小的这就……” 大砍刀暴响着,申无忌游走飞旋,刀出如电,杜全则跃挪穿回,双掌削锐的在间隙中猝然伸缩吞吐;申无忌洪声道:“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玄小香你不用帮我,那一头还闹着,你先过去凑合着摆弄平了,再来搭我这一伙!” 玄小香笑噎噎的道:“回大舅爷的话,那一头的热闹业已快散啦,咱们这边赢定了,小的就是奉大司律之命,前来接应你老的哩!” 精神大振,挥刀更猛,申无忌兴奋的道:“此话当真?” 玄小香笑道:“小的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和你老开这种玩笑哪……” 杜全动作矫健如飞,双掌抖劈,劲风急锐中,他冷冷的道:“这可真是个既荒唐,又无聊的玩笑……我方人强势枭,好手云集,早经计算过你们这批老弱残兵的份量,你们正犹如瓮中之鳖,哪里还来一星半点的求生之望?说到你们已占上风,则更是痴人谈梦,一派胡言了!” 玄小香瞅着“皮肉刀子”杜全,皮肉不动的道:“你不信,也没人愣逼着你信,到头来,且看哪个龟孙王八才是‘瓮中之鳖’!” 申无忌昂烈的叱喝:“那就少和他罗嗦,玄小香并肩子上他娘的!” 杜全怒吼着:“申无忌,你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金家楼’的大楼兄主,居然就这么下作卑鄙,竟图以众凌寡,也不怕叫天下同道耻笑?!” 申无忌的大砍刀在身体四周参差穿刺,寒芒若轮,他嘿嘿笑道:“天下同道如要耻笑,先由你开始,看看这地下横七竖八躺着的,还有那早夹着尾巴溜了腿的,不都是你的帮手!莫不成只准你‘以众凌寡’,我们便如法泡制不得?你犯不着鸡毛子喊叫了,拿出功夫来硬拼几阵,说不定尚能多喘上几口气!” 紧了紧手上的双刃斧,玄小香厉声叫着:“叛逆贼党,献上命来!” 叱叫声还在冷瑟的空气中波动,他的人已一蹦而起,凌虚两跟头,十一斧已经劈砍,杜全身形腾挪中,申无忌的大砍刀又“呛啷啷”的暴响着压头而来。 两个功力原相伯仲的对手,便有如一架平衡的天秤两端,浮沉之间纵有丝毫之差,亦终将维持其大致的水准,如今一端忽然加了缀头,上下立分,杜全的“血刃手”造诣再深,也顿觉压力骤加,吃不住劲了! 刀芒赛雪,衬合着震耳的环响,便有如挥洒起漫天的晶莹,夹杂着连串的金玉铿锵了,申无忌力道十足的步步紧攻,大声叱喝:“邪龟孙,你便拿出你吃奶的力气来吧,我倒要看看你的掌快,还是我申大爷的刀快!” 玄小香的双刃斧疾闪狠劈,动作刁钻滑溜,蹦跳窜翻,极难捉摸,杜全直叫是招架无方了,任他的掌势如何凌厉,在申无忌的人砍刀与玄小香的双刃斧夹攻下,硬碰不能硬碰,软缠难以软缠,进退维谷间,他不禁额头淌汗,呼吸也粗缓起来。 不远处,又传来一个沙哑的声调,急切火辣得紧:“舅老爷,舅老爷,你们在哪里呀?整片林子内的叛党乱贼全叫我们扫平啦,快出声招呼,让我过来帮着你们收抬干净……” 嘻嘻笑了,玄小香矮身窜过杜全的七掌横削,尖着嗓门叫嚷:“左护法,我们都在这边,你要得闲,便过来松散松散筋骨也好!” 杜全在极力腾挪反拒中,又躁又怒又火爆的咆哮:“简直死不要脸,卑鄙无耻之尤,不但以众凌寡,更且连这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丑事也干出来了。你们还算是江湖中人么?还称得上是武林之属么?实在丢你们祖宗八代的人哪……” 申无忌越逼越紧,大吼道:“要比不要脸,要说卑鄙无耻,你们这些不仁不义的猪狗蠢贼才正堪承当,什么东西!你还以为你们所犯下的逆行罪孽,乃是如何的荣宗耀祖么?哇哇!” 玄小香身形急旋,嘲弄的道:“老伙计,你就尽管扯开嗓门嚷你娘的吧,若是你不嚷,只怕我们左护法还来得不快呢!” 正说着,衣袂带风,树枝颤动,“矮土地”翁有方猛冲而出,人尚未到,虎爪风挥,他模样似要吃人般嗔目喝叫:“舅老爷你歇着,把这釜底游魂交给我来打发,今天要不将这一干鬼头蛤蟆脸个个诛绝,我他娘就不姓翁!” 申无忌呵呵笑道:“别急别急,咱们便乱刀分了这厮的人尸,好歹通通居功!” 双足奋力撑跃,杜全冲天拔起,冷冷的道:“你们做得好梦!” 玄小香一个回身,肘臂抬处,一刀如电,暴射半空中的杜全身形侧滚,用掌缘横劈,居然也似金铁相撞,“当” 声脆响,震落了玄小香的飞刀。 虎爪猛扣杜全的下盘,翁有方动作快如石火:“给老子下来!” 原已力竭下坠的杜全,突然左腿撑踢右脚,硬生生再拔三尺,人往上升的一刹,又凌空一个跟头,脱弦怒矢般掠向林外。 玄小香连出三斧俱皆落空,一面返身急追,边尖声张叫:“兀那狗操的野种,你要不是在你师母胯裆下夹磨出的货,就掉回头来拼个死活,像这种落荒逃命的架势,也配称条汉子么?我啃你老妹!” 翁有方抢前相截,低促的叱阻道:“穷寇莫追,玄小香,我们也得赶紧退了!” 抹了把汗,玄小香心有不甘的道:“我说左护法.这灰孙子业已破了胆,散了魂啦,咱们给他一围一堵,包管弄得他四平八稳,大好的机会,为什么平白放弃?” 申无忌也接口道:“小香说得不错,这家伙手脚相当利落,掌上功夫尤见不凡,定是敌逆那边的得力人手之一,趁早解决掉,往后也少一个祸害!” 摇摇头,翁有方面色顿现阴翳,他沉重的道:“舅爷你是有所不知,我们自己的损失十分惨重,表面上看着打赢了仗,是个还能一拼的样子,实际上业已是强弩之末啦;敌逆在林子外尚留得有‘紫英队’,硬要拗执缠斗,到时候,只怕得不偿失……” 申无忌火了,吹胡子瞪眼道:“咦!翁矮子,你这是什么驴话?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放些窝囊屁,莫不成有意扰乱军心?” 翁有方忙道:“舅爷你千万别误会,我说的可是半句渲染也没有,你大概还不知道,端少爷受伤极重,有性命之虞,我们大司律的一条左臂肩骨全碎,筋骨皆断,眼看着这条膀子就要报废,此外,连易尔宽……” 说到这里,翁有方竟然说不下去了.他神色凄楚,声调硬涩,虽是强扮着一副僵木的模样,却益增其无可言喻的悲痛内涵…… 身子震了震,申无忌惊窒的道:“易尔宽,易尔宽怎么了?” 吸了口气,翁有方沉缓的道:“他去了……” “咯崩”一咬牙,申无忌凸瞪着眼,一边面颊的肌肉在不停的抽搐:“是哪个天杀的畜牲所为?” 翁有方苦涩的道:“听大司律说,下毒手的人是尤奴奴那两个女徒弟,‘孔雀屏’白倩和‘凤凰翎’舒亦萍……” 申无忌双眼中闪射着血红的光芒,他怨毒至极道:“这两个心黑手辣的臭婊子,我要不擒住她们活祭易尔宽,我就算是这两个小婊子生养的!” 翁有方沙哑的道:“其中一个……那‘凤凰翎’舒亦萍已经被尔宽宰了,‘孔雀屏’白倩也被大司律斩去一足,可恨她已逃脱,至今,还不知死活……” 申无忌激动的道:“就算她尚存一口气,也要将那恶毒贼人活活扼死,摘心割腹,以祭易尔宽!” 林子那边起了响动,费云已扶着端吾雄蹒跚而来,不待这边的人迎上,他已颇见疲惫的开口道:“我们走吧……” 抢上几步,申无忌急道:“老费,易尔宽的遗赅呢?” 无声的叹了口气,费云形容憔悴的道:“我先把尔宽草草埋了,如能江山鼎定,重振基业,再来为他移灵吧;申无哥!目前我们得快走,一则伤者急须治疗,二则,楼主那边仍要我们赶去接应……” 翁有方吸了吸鼻子,道:“大司律说得对,死了的已经死了,眼下先救活着的人要紧!” 玄小香走了上来,接过端吾雄背上,这时,端吾雄人已陷入晕迷状态,连呼吸都是那般低弱了。 申无忌望着费云左肩那巨大的伤口,担心的道:“老费,你受的伤也不轻,我看,你还是叫玄小香伴着先到会合处所疗伤歇息,我妹子那里,就由我和翁矮子两人去接应……” 费云平淡的道:“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再说我这点伤还能挺,眼前形势急迫,只要挣扎得动,谁也不可轻容闲置,申无哥,我们走!” 申无忌迟疑的道:“话这样说是不错,但老费,你左肩上的伤,委实是不轻,耽误了治疗的辰光,恐怕就麻烦了,再则,拍着这条膀子,你又能帮上多少忙?争,不争在一时,往后指望你的地方还多的是,若叫这条膀子累了你,太不划算……” 费云苦笑道:“我不是逞能,申无哥,责任所在,虽死不辞,休说只伤了我一条手臂,即使尚存一口气在,我非得撑持到底不可!” 深深明白费云个性的翁有方,这时轻扯申无忌的衣角一下,低声道:“舅爷,大司律心意已决,我们加几分仔细卫护着他也就是了,若是愣要阻着不让他去,还不晓得要再耗磨上多少功夫,到头来劝不劝得住犹不敢说……” 申无忌无可奈何的道:“老费,你这又是问苦?” 费云道:“只是尽一份心罢,申老哥。” 翁有方叫过玄小香来,悄声吩咐了他几句话,玄小香连连点头:“左护法放心,我包准找得着那个地方,赶到了那里,我把端少爷安顿妥了以后,再马上朝回撵……” 费云摇头道:“不必了,你只负责照料吾雄便可,这边,我们自会应付。” 玄小香不敢多说,躬身道:“是,小的这就上路!” 申无忌忙道:“慢着,据翁矮子说,敌逆方面恐怕尚有伏兵围伺林外未撤,你背着个人不好施展,我们几个先杀出去替你开道,你随后跟着转向突脱便成!” 于是,申无忌、费云、翁有方三个,齐声吼叫着朝松林的侧方冲出,尤其中无忌嗓门最大,叱喝如雷,金环大砍刀更是震耳的暴响…… 从另一边,玄小香若一溜轻烟般不落痕迹的逸去,别看他背上背着个人,动作还相当的灵巧利落。 在同一的辰光下,人间世上却有不同的情景在不同的地方进行,当黑松林里的杀戈刚刚开始,据守土路转角处那块高地上的金申无痕等人,也跟着察觉了异变。 阮二那只独眼闪闪生光,他凝视着黑暗中的某一点,又缓缓移转到另-个方向,于是,他那两撇刷子也似的浓眉.便紧紧的纠结在一起了。 盘膝趺坐着的金申无痕,脸上毫无表情,只有寒削的夜风,吹拂着她的披襟在不停的飘扬,她盘坐着在这里,好像端是为了承受夜风的吹拂似的。 微微俯下身来,阮二语声里有掩隐不住的疑虑:“老夫人,恐怕情况有了变化——” 金申无痕静静的道:“你也发觉了?” 吸了口气,阮二忧心忡忡的道:“丘陵子和黑松林那边,似是已经交锋了,小的听到厮杀与呼号的声音……” 金申无痕低沉的道:“不错,他们已经干上了,但在此之前,形势便已显示出不祥的征兆——展若尘和卓老四等人逾时未归,更毫无消息传回,找就知道事情不好。” 阮二焦急的道:“老夫人,我们该怎么办呢?” 金申无痕道:“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又能怎么办?!” 搓搓手,阮二道:“请老夫人裁夺.我们是要前往接应展爷和四当家他们,还是赶紧支援大司律或二当家,抑或分开人手,齐头并进?情势迫急,不能再延宕了!” 金申无痕笑得带一丝凄苦: “你也算是老江湖了,阮二,竟然连眼前这么一点名堂也瞧不出?” 怔了怔,阮二有些茫然的道:“老夫人是说?” 金申无痕摇头,低沉的道:“我是说,我们现在什么事也不能办,但求自保存身,突出重围再做道理!” 目光回转,阮二紧张的道:“老夫人的意思是……是说连我们也掉入陷阱,被人家暗中圈住了?” 金申无痕稳定的道:“正是如此!” 阮二不敢置信的连连吞咽着唾沫:“这,这怎么可能?老夫人,这怎么可能?我们此次的行动是如何机密?又是如何审慎?敌逆那边说什么也估不透,摸不准啊……” 冷冷一哼,金申无痕道:“天下的事就没有一样是绝对的,我们自己固然精打细算过了,但谁敢说没有漏了哪桩,不曾遗了哪一点?” 阮二急道:“那么,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呢?” 金申无痕道:“我也正想找个人问问,阮二。” 阮二咧了咧嘴,尴尬的道:“却不见有什么异动,老夫人,会不会……呃,是我们过虑了?” 金申无痕道:“别朝好处想了,人家早就掩过来啦,这一刻,更近得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晃——” 不待阮二再说什么,右侧的暗影下,一个生硬又冷削的声音忽然响起:“大嫂,又一阵子不见丁,瞧你气色挺好,真叫别来无恙……” 猛的抢前三步,阮二暴叱如雷:“什么人?!” 那冷硬的嗓门中爆出一阵冷硬的笑声:“阮二,你连你旧日主子的腔调都听不出来啦?可怜生的,这些日子来东奔西藏,约莫已把你的机敏给磨钝了,悟性给憋混了……” 金申无痕木然道:“单老二,黑天暗地的,你该不只是跑了来分析阮二的反应力吧?” 对方昂然出现……一点不错,正是那叛逆的首脑,一手主谋颠覆“金家楼”的人物,灰衫单慎独! 阮二独目怒瞪,挫着牙叫:“罪魁巨恶,今天便是你遭报之期!” 毫不为意的一挥衣袖,单慎独连眼角也不瞟向阮二一下,他带着那抹惯常的阴冷倨傲的微笑,象征性的朝金申无痕拱了拱身:“大嫂,近来的光景,恐怕不算太如意吧?” 金申无痕道:“当然。” 左右一看,单慎独似乎无视于“飞龙八卫”业已迅速形成的阵势,那种占据着最有利的出手位置,并且随时皆可发动最快扑击的阵势;他依然笑吟吟的道:“老实说,大嫂,我也真佩服你,在目前这种于你绝对艰困的形态下,你不但照样活跃反抗,更且主动向我攻击——虽然那是并无多大效果的,然而你不懈不屈的奋斗精神,却十分令人激赏!” 金申无痕冷漠的道:“你说得未免稍微轻松了点,单老二,直到目前,我仍是你肉中刺,背上芒,使你坐卧不安,夜难成眠,并且,你非常明白,我对你的报复及惩罚不会至此为止,我终将取你性命,歼杀你这一窝子叛逆贼党!” 阴阴的一笑,单慎独道:“我不会不知道你的心意,大嫂,所以我也必须尽快拔除这肉中,背上芒;时间拖延下去,于你于我,都是一桩痛苦,一桩其大的痛苦,今晚上,我来了,大搜,感谢你比预期更早给予我这个机会!” 金申无痕凛然的道:‘或许这也是我的机会!” 摇摇头,单慎独道:“你的胜算不大,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或是把握较小的事,大嫂,你该清楚我的个性,在这种情形下,我一旦出现你面前,大嫂,你就应该省悟你的处境业已危殆到一个什么地步!” 金申无痕沉着的道:“这话得等到最后才说,单老二,人算总不如天算!” 单慎独露出一种悲悯的表情,他叹着气道:“想想吧,我们昔日的龙头大嫂,原是一个多么坚强又有气魄的女人,她充满了自信和毅力,有着无比的雄心及胆识,可是,如今却求起天来了,大嫂啊,你是真的老了,真的挺不起腰杆,直不起脊梁来了……” 金申无痕毫不动容的道:“单老二,你在很久以前,就希望我变得如你所说的这个样子,嗯?” 单慎独道:“是的,但我终于等到你变成了这样子一一多么孤单无靠,又多么老弱衰颓的样子,大嫂,你还不承认你已是不再有作为了?” 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金申无痕道:“这需要你来证明给我看,单老二,结果揭晓之后,才能知道你说得对是不对。” 单慎独微笑着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大嫂,我就是为了要证明你的昏聩无能,败弱贫乏而来,大嫂,你面对现实吧,由不得你不认命了!” 金申无痕的唇角抽搐了几下,还没有说话,阮二已经愤怒的吼叫起来:“单慎独!你,你这头忘恩负义的狗,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下等禽兽,忠孝节义你是一样也不占,你枉披着那张人皮,你白糟蹋了金家几十年粮食啊……” 单慎独不愠不怒,气定神闲的道:“你的盲从和愚忠是十分可悲的,但我仍能理解,阮二,到底你是被金申无痕收养了这么些年,更由于你的心性木讷,头脑粗蠢,又如何来认清金申无痕那套笼络利用的狡猾手段?愚笨便是,阮二,你所思所想,就全在这上面了,却如何叫你醒悟明白?如何点你得透?唉……” 阮二挫着牙怪喊:“放你的狗臭屁,姓单的,你他娘叛宗离道。背主反上,这等滔天罪孽,真该天打雷劈,五马分尸,倒还有这么些说词!真正一派胡言,满嘴扯淡!” 双手一背,单慎独摇头道:“你是个浑人,可怜的恽,阮二,跟你是说不清的了!” 阻止了阮二的叫哮,金申无痕低沉的道:“单老二,相信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眉毛轻扬.单慎独道:“我不是个白痴,大嫂眼下亦非逞英雄,充好汉的辰光,事关江山的替换,基业的承续,干系何等重大,我岂会匹马单枪跑来顶命?” 冷冷一哼,金申无痕道:“从来你就打算得精细,单老二……” 单慎独道:“还是大嫂知我,大嫂既然知我,也该清楚我甚少做没有把握的事吧?何况似这等大事?” 金申无痕生硬的道:“形势的演变,并不见得俱如人意,周全与否,只是自家事前的筹谋而已,局面的转换.恐怕不一定会循着人们思维及铺排进行,单老二,就如同我的失策,亦可能包括着你的失算!” 大笑一声,单慎独狂傲的道:“我会失算?大嫂,我若失算,你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形色在刹那间又转为阴沉酷厉,他接着又重重的道:“便叫你死了这条心吧,大嫂,你这次整个行动计划,只在你们刚刚定案的时候,就已经全部转到了我面前——你们人手的分配,目标的企求,步骤的衔接,以至于行事的原则,进退的依据等,每一个细节,每一桩过程,通通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大嫂啊,丘陵子那边,潘老三这家伙以及他的那拨子能人,此刻只怕完全变了鬼啦;黑松林内,你们金申两姓家族同费云那几块货,也准保活不出半个;至于摸到我们屋里妄图挑野火的展若尘和卓老四等人,这阵子大概早埋进土里了。大嫂,你的羽翼皆折,爪牙尽失,光凭你身边这丁点压箱子底的玩意,犹能起得了什么作用?你还不认命求个全尸么?!” 一边,阮二震动又惊恐的嚎叫:“胡说,全是胡说,老夫人千万别信他这套鬼话.姓单的只是编排了唬弄人……” 摆摆手,金申无痕缓缓的道:“不管情形是不是如他所言,也不论我们已经濒临到什么危殆关头,阮二,一口气却总是要争到底的,就算他说的全是事实,光凭我们这九个人,也得拿他大把的性命来垫背!” 阮二独目如火,闪闪发射着赤红火焰,声音自喉管往上进:“老夫人,我们全豁上了!” 金申无痕目注对方,平谈的道:“经此一战,单老二,即使我们这边都死净绝了,你也不可能再留下多少人,实力太过薄弱,只怕是控制不住像‘金家楼’此等庞大基业的!” 单慎独十分安详从容,好似早就胸有成竹:“不必大嫂过虑,我已有通盘的合计了。” 轻轻从地下站起,金申无痕又重复着她先前讲过的话:“或者你合计过了.但往往是人算不如天算的,尤其是像你这种人,上天怎会样样遂你的心愿?” 露齿微微笑,单慎独讥诮的道:“在这个节骨眼下,大嫂,还是多振作你自己吧,求天是不管用的了……” 金申无痕闲闲的用手托了托她插在发髻间的“黑龙簪”,举止是恁般的雍容自若:“你还在等什么呢?单老二。” 于是单慎独退后一步,略略提高了嗓音:“时辰到了,伙计们,亮相吧!” 第56章 龙为虎伥 首先由暗影中出来的,是-个矮胖如桶的身子;那是个五官细小,却红光满面的奇突人物,他-现身,便笑呵呵的朝着金申无痕抱拳:“大嫂子,久不相见啦,只是今晚上这个场合得谒大嫂子芳颜,却不免令兄弟好生遗憾,这叫形势所逼,呃,不错,形势所逼哪……” 那个人,竟是辽北“三龙会”的会首……“长山三龙”的老二“卷地龙”上官卓才! 金申无痕忽然笑了,她语气相当柔和的道:“上官老二,原来是你啊,我们之间,似是命里冲克,老在不该见面的地方碰上啦……” 上官卓才搓着手,似乎颇为尴尬的道;“扛湖海,江湖海啊,大嫂子,卷进来便只有在里头凑合着随波浮荡,要是逆着它,迟早便沉了底啦,大嫂子你多包涵则个。” 金申无痕笑吟吟的道:“贵会的‘长山三龙’约莫都到齐了吧?这个热闹,只怕你拜兄拜弟他们不会放心让你一个人来乐合……” 上官卓才咧着嘴道:“大嫂子可别见怪.我们兄弟也是情非得已,不由自主啊……” 又有两条人影闪了出来,一个是位看上去颇见苍老的清癯白发老者,一个是位缺了条左腿,休魄却十分修伟的中年人物;他们两人分向上官卓才上下首一站,那老者已沉劲有力的先开了腔:“金大嫂,相信你已经明白了我们今晚的来意——” 金申无痕谈淡的道:“不错,我非常明白。” 老者的脸色有点难堪,他干咳一声,又接着道:“我只能说——我们很遗憾;金大嫂,这是一种形势,形势的转易,并非人力可资杭衡,尤其是江湖道上权力与局面的交替,乃是最现实又冷酷的,我们仅有两种选择,斥拒或是依附,我们必须在地头上支撑下去,‘三龙会’还有上千口子的人等着张口吃饭……” 金申无痕僵冷的道:“看样子,是你们选择了依附这条路?” 闪避开金申无痕尖锐的视线,老者艰涩的道:“金大嫂,我们想活下去,不愿使这块地头上的新统治者在开始就对我们产生恶感,‘金家楼’的潜力我们明白,我们得罪不起,至于谁来接管‘金家楼’倒不关紧要,总之,我们只有顺着‘金家楼’的意思走!” 金申无痕尖峭的道:“大概不止这点理由吧?贾长川?单老二许了你们多少好处?!” 那老者——“三龙会”的首领“摩云龙”贾长川,面颊的肉往上扯了扯,他窘迫的道:“你知道,金大嫂,这原是对于一个新统治者的支持所惯有的附带条件,不足为奇……” 轻蔑的一笑,金申无痕道:“贾长川,很可能你们错了,你们表达你们的屈服——对一个叛逆来说,未免稍稍早了一点,因为直到目前,仍没有确定准才是‘金家楼’的统治者,最后的结果尚不曾分晓,很可能不是我或单老二,是你们‘长山三龙’也说不定!” 单慎独哈哈大笑:“大嫂,你这攻心之计,却用得太晚了,道上混的朋友们,哪个不是招子雪亮,心窍透明?胜负存亡,一眼看到底,形势优劣,更乃摆得一清二白,你我之间,谁被逐出了‘金家楼’堂口?谁又在东藏西躲?谁在发号施令,谁在捶胸顿足?大嫂啊,胜者为王败为寇,这么点道理,还值得上一提么?” 扭转头,他又冲着贾长川道:“贾老哥,我说得对不对呀?” 贾长川苦苦的一笑:“二爷,‘长山三龙’这不是全来供二爷差遣了么?” 单慎独傲然道:“江山不是白搭的,基业不是空拣的,一场接着一场的拼杀,一波连着一波的豁斗,赔人命,舍血肉,经过多少时日的策划与布署,绞尽脑汁,费煞心机,方才堪堪成了局面,贾老哥.你睁大两眼看着,这一亩三分地究竟会是谁的?” 缺了一条左腿的中年人——“长山三龙”的老幺“缺爪龙”霍刚冷冷的接了口:“我们知道这一亩三分地将是谁的,二爷,所以我们已经用行动表达了我们依附的倾向!” 单慎独阴森的道:“不错,霍兄,不错,你们很受抬举,也很识趣——但千万别想岔了,你们‘三龙会’仍然是‘三龙会’,在我答允你们的条件之外,‘金家楼’的地盘及基业除了我谁也沾不上边!” 贾长川两道灰白的眉毛纠结了,他沉沉的道:“我们不敢有这个妄想,二爷,我们一向很知足。” 上官卓才也打着哈哈道:“你这是说到哪里去啦?二爷,你吃面,赏我们一口汤喝,我们兄弟业已是感恩不尽了,这江山一朝到手,我们兄弟不求别的,只巴盼你二爷稍给几分颜色,能仰仗你的脸面在地头上混混也就得了……”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真没想到,‘长山三龙’竟是像这个样子混起家的……” 单慎独忽然又和煦的笑了:“大嫂,你该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识时务者方为俊杰,长山伯仲,自有其选择!” 上官卓才腔调软塌塌的:“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冷冷瞥了上官卓才一眼,单慎独严厉的道:“上官老儿,打点起精神来吧,霸业与权力的争夺,原本就是寡绝和酷烈的,只讲手段,求其目的,论不到那些七情六欲的存在,如今人已站上了船头,泾渭早划,壁垒分明,再要表什么暖昧含糊的意思,就不但无聊,更且无知了!” 上官卓才不由面红耳赤的道:“你可别误会,二爷,我决没有其他什么想法,只是顺口溜了两句话……” 哼了哼,单慎独道:“即使你有什么八面玲珑的骑墙之念,到了眼下短兵白刃的地步,也拔腿不及,对方亦断不会容你再有回头苟且的机会!” 上官卓才忙道:“我明白,我明白,二爷,就算我再糊涂也不会到这个程度,你放心吧,好歹,我们兄弟全陪你搭下也就是了!” 微微昂脸,单慎独的语音高拔:“叫你们‘三龙会’的‘六大顺子’列阵吧!” 贾长川的右手举了起来—— 非常沉重地举了起来,于是,六条人影立即闪现,占据在六个可以连成半圈的点上,寒亮的兵刃,也同时出鞘。 金中无痕笑了笑,道:“贾长川,你还真个记得和我那死鬼的交情,居然连你‘三龙会’撑台面的几把好手都一遭搬出来,盛意可感,委实盛意可感!” 贾长川脸色透青,他的双目垂注向下,嗓音喑哑无力:“很对不起,金大嫂,金大哥往日待我的好处我不敢忘,但是,为了我整个组合的生存延续,也只好请大嫂宽谅;自此事发生,我曾不止-次向归天的金大哥暗祷告罪,我亏了他的,便等我到阴曹地府叩头领罚吧……” 金申无痕漠然道:“若真到那个时候,也记得把今天对我讲过的这套说词再重复一遍给他听,那死鬼耳软心慈,很可能对你大表赞扬之外,另再给我扣上一顶‘妇人误事’的帽子亦未可定!” 几句话有如针刺锥钻,贾长川不禁大感难堪:原是旧交相识,却变得兵戎以见,而兵戎之起又是这么一个自私贪图,站不住一脚的原因,是受胁迫也好,遭诱骗亦罢,怎生论起来,都防不住向所标榜的“道义”两个字啊! “缺爪龙”霍刚硬绷绷的接上道: “金大嫂,前一阵子我们二哥帮他几个朋友找场,到末了却被你半路上杀出来,大包大搅的硬把我们二哥碰了回去,弄得他灰头土脸几乎见不得人,大嫂你的这种行径,可也曾顾虑到金大哥和我们哥几个的交情?!” 金申无痕的脸色寒了下来,她脸一沉道:“你扯到题外去了,霍刚,殊不论那档子事的是非孰属,就算我在那个场合中抹灰了上官老二的脸,你们‘三龙会’就该为虎作伥,帮着‘金家楼’的叛逆来刨‘金家楼’的根?” 窒了窒,霍刚抗声道:“我们有着不得不为的理由……” 金申无痕鄙夷的道:“图存苟安,仰人鼻息的奴才生活,倒也不如早死了强!” 霍刚面上变色.羞怒交集:“金大嫂,你岂可如此侮辱我‘长山三龙’?!” 一拂衣袖——是一种极度不屑又轻蔑的表示,金申无痕道:“弃仁义复舍忠信,冷血无耻之尤,这类人的心性,如非麻木,便已疯妄,‘长山三龙’何幸,竟在这片地头上顶着-块天活到如今?!” 贾长川不禁全身震颤,双目圆睁,他激动的叫:你…… 金大嫂,你的唇舌也未免太利了啊,你把我们几个看成了什么人?” 金申无痕重重的,毫不犹豫的道:“小人,一群唯利是图,无心无肝更加胆小的小人!” 上官卓才愤怒的咆哮:“大嫂子,我们尊你一声叫你句大嫂子,你可要识抬举,晓利害,犯不上红口白牙把人当孙子来骂,事情到了眼下的光景,你还仍以为像当年你金家楼主般的八面威风法?” 金申无痕没有表情的道:“约莫是单慎独借了几分勇气给你,上官老二,你正可拿着来试,我金寡妇的锋头比诸当年颓钝了多少!” 把心一横,上官卓才脸红脖子粗的吼:“我就是要试试,今天晚上原为了要试试而来!” 哧哧一笑,单慎独微微眯着两只眼:“早就该见见真章下.把式上争上个高下!三位是何为来着,凭白受了这顿窝囊气,连我都觉得太也不值……” 贾长川僵木的,沉重的道:“是不值,因为二爷你不是我们。” 唇角的那抹笑意凝结了,单慎独凛烈的道:“那么,三位贤伯仲是否又有了什么其他打算呢?” 贾长川的一股心火似乎有些抑压不住了,但他深深的,又深深的吸了两口气,目光平视向前,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事到如今,正如骑虎,我们还能有什么其他打算?” 单慎独冰寒的道:“很好,那就不再磨蹭下去了;长山伯仲,单某不才,便先行踢阵,还请三位做个接应!” 上官卓才忙道:“二爷,不等等其余的人?” 单慎独阴沉的道:“他们会适时赶来的,夜长梦多,我们不妨提前一步;我这位大嫂厉害是厉害,但相处多年,她有些什么玩艺我全清楚,这一仗,笃定就是她今生的最后一仗了!” 金申无痕安详柔和得就似在和一位挚交好友娓娓清谈:“单慎独,我并不否认有这种可能的存在,然则,对诸君而言,往后亦不见得就有多少现世的机会,眼下的形势,对我固是悲哀,对列位,只怕也有趣不了!” 眼角一挑,单慎独道:“你把自己估得太高了,大嫂,别人不知道你吃几碗干饭,莫非我还不明白?‘金家楼’的老主干,放着你那点玄虚唬些二愣子去吧,在我们面前摆谱,没有谁吃你这一套!” 金申无痕袖摆轻拂,又是那一种淡淡然与不值一顾的高傲神色,她似是把什么都看穿透了,把一切全认做空幻得无以眷念了:“那么,单慎独,你还在等待什么呢?” 一侧,阮二惊虑的叫:“老夫人……” 金申无痕静静的道:“别为我担忧,阮二,我还看不到那么开,若是我要走,也不会空着一双手走,多少总该带点什么做缀头,你说是吗?” 单慎独突然暴叱:“老寡妇,你任什么也带不走!” “阎王令”自单慎独的肩后交叉飞起,晃动着炫目又颤漾的光华,它原先只凝成令牌的影象,而刹那间,这影象便幻化做一蓬流灿又繁密的寒彩,搂头盖面罩向了金申无痕!金申无痕半步都不移动,就在漫天纵横的熠熠冷电向她交合罩落的瞬息,她的整个身躯快得不可言喻的贴地极闪…… 只是双脚钉地不动—— 白色的裳影宛似云涌般猝然飘舞,看不清她的任何动作,但闻空气的进裂声与激腾声,仿佛一盆冷水浇在火红的烙铁上那般刺耳的尖响着,于是,单慎独迅速后退。 “三龙会”的瓢把子“摩云龙”贾长川旋风也似的卷到,随着他身形一起卷至的,还有一抹冰澈雪莹的灿灿冷芒。 金申无痕仍然没有闪避,她双手轻挥,恁股自然的-片劲气便托开了贾长川那吞吐凌厉的剑势。 单慎独大笑道:“好个老夜叉,好一手‘乾坤三旋掌’,你可是一天也没把功夫搁下!” 一沾即走的贾长川,他那柄锋利雪亮拗窄舌剑微微轻荡,剑端芒彩伸缩如电,再次攻来。 “卷地龙”上官卓才的一对大板斧也早上了手,他吆喝着:“赶早上,我们这位大嫂子可不好侍候!” 大吼一声,阮二挺身向前,家伙横胸:“姓上官的,便让我们亲近亲近吧,老夫人那里,你连边也别想沾!” 上官卓才昂头怪叫:“丁对丁,卯对卯,阮二有人来和你搭配,就凭你这不入流的东西,还犯不着劳动我上官二爷,我说,六大顺子哪——” 围在四周的那六条大汉,闻声之下齐齐应诺,却不待他们嗓眼中的余韵消散,“飞龙八卫”已经闪电般先发动攻势,一个扑向了一个! 阮二没有动,古自昂也没有动。 上官卓才瞪着一双眼,恶狠狠的道:“阮二,你他娘倒像真个和我‘憋’上啦?!!” 阮二凛烈的道:“你说过,丁对丁,卯对卯,姓上官的,你也只配和我玩玩!” 双斧一挥,上官卓才怒火冲顶:“你他娘算是哪-等的货色!竟想同我上官二当家的干起干坐,并秤斤两?大胆奴才,你是叫鬼迷住心窍了,居然有这么个瘢狂法!” 半声不吭,古自昂猛一踮步,“双刃斧”斜劈横挥,强劲无比的照着上官卓才的脑袋便砍! 双斧立起,“当”的一记火花四溅,上官卓才瞠日怪叫:“古自昂,你是找死!” 阮二适时而动,身形侧走,抖手十九斧朝着上官卓才的矮胖身子便招呼。 连连挪腾中,上官卓才双斧飞挥,人似螺旋。他口沫喷溅着咆哮:“来来来,我上官二爷一肩承担,便超度了你这一双抽冷子打暗算的狗奴才!” 唯一没有动手的,“缺爪龙”霍刚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冷眼默查形势,他要决定加入哪个战圈比较合宜—— 当然,他该支援的对象,必是那占不了上风的同伙。 用不着霍刚浪费多少时间.比他顶料中快得多,业已有人给他选择—— 金申无痕在原地不动的几式招法之下,已数次逼退了夹攻她的单慎独及贾长川,而她在突然间动了—— 飞舞的白衣,宛若隐现不定的魂影,她是如此幽忽又幻异的旋掠着,双掌带起的削锐力道,融合着她那优美却几不见形的手与指,在两个强敌的兵刃间穿走回绕,只是才开始,她便掌握了主动。 咬咬牙,霍刚冷沉的道:“金大嫂,得罪了!” “了”字还在他舌尖上翻滚,人已电掣般射出…… 他的武器,竟然就是撑在他肋下的那柄黑拐,沉重的,生铁打造的黑拐! 金申无痕以一敌三,仍旧进退有据,挥洒自如;这位“金家楼”的女主人,在艺业的修为上,的确已到达了至高至善的境界,她不仅是在拼斗,在格杀,更是展现着体姿在动态行为下的流畅同妙曼,把恁般粗鲁狂悍的搏战,升华成一种悦目赏心的美感,绝无她的对手那等的野气。 表面上沉稳镇定,单慎独内心却十分焦急紧张,他没有料到—— 确实没有料到,他这位大嫂子的功力竟已精湛圆熟到这个地步,他原以为他估得透对方的底细与能耐,即便相差亦是有限,但一待真正动手交锋,他却骇然发觉,对方的武学显示绵绵不尽,深浩无际,招法来路中,有着大部分是他从未见闻过的! “阎王令”点劈穿刺,疾如石火,单慎独冷冷笑道:“老夜叉,你好会藏锋,想不到十多年的光荫,还刨不完你的根底!” 衣袖本来是虚软飘荡的,却在来近的一刹那而硬如铁板,沉浑的风力,同时迫得贾长川,霍刚退跃,金申无痕身形晃闪在单慎独的双令刀口间,淡漠的道:“我与人动手的场合不多,你更不会有机会看我练功,单老二,只凭传闻与偶而得见我露的那几下子,你所能知道的一些东西就未免有限了!” 修忽摊移,单慎独双令电出,他大喝着:“看你还有多少玩意卖弄!” 一直在翩掠中的金申无痕,就像一片云絮般随着单慎独刺来的令尖飘起——不,不是飘起,而更似黏在那熠亮的令尖上。 心头猛震,单慎独双令立时回带,大偏身,旋风般往外扑出。 “缺爪龙”霍刚独脚点地,身形侧转,借这半转之力,生铁拐猛辣无比的横扫金申无痕腰际! 原是飘附在单慎独阎王令端的金申无痕,便在这时翻弹腾起,当她白色的身影只在半空中映现,人已到了霍刚的背后。 贾长川吐气闻声,双手握剑,一抖前刺——剑芒灿亮如电,幻凝成晶莹的扇形,就好似千百剑锋在须臾间做成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排列,剑气蒙蒙,发出刺耳的裂帛之声,仿若要将金申无痕切为片片。 往下蹲身,霍刚头也不回的就地倒撑,生铁拐挽起一个半弧,贴在左肋向后暴出。 那张冷硬的面孔扯动了一下,金申无痕动作之快宛如要追回那流逝的辰光……她的面孔方在扯动,一双手已难以解释的抓住了霍刚回捣的生铁拐杖,铁拐力道极猛,震得她身形摇晃的惯力,但是,便借这摇晃的惯力,她抛臂捣出了铁拐,以及,铁拐另一端的霍刚。 扇形的剑光弦月也似迎上,迎上的却正好是霍刚的身体,芒彩森森,寒电闪闪,血与肉便那么奇幻可怖的分扬四溅了…… 一条人影在这俄顷的间隙里怒矢般穿射过来,金申无痕上身微仰,双手十指虚空点戳,连串的“扑哧”密声响,那射掠的人影凌空急速滚滚着似躲避金申无痕“阴魔指”’却在其中的-度翻滚中蓦然银晔辉耀,通体光星迸现,形如一个圆柱光体般疾落而至——像是那条人影,融合进这道光柱中了! 显然,金申无痕是大出意外的,她一点也没料到对方的阵营里,竟拥有此等高手,此等艺业已臻“身剑合一”境界的顶尖高手! 接触是刹时的,变化更是刹时的,金申无痕全身骤缩,令人瞠目结舌的缩成了一个三尺侏儒般的形体,她的“白云裳”随风而起,银辉过处,立化片絮飞舞! 三尺侏儒般的形体,瞬息间膨胀复原,却在复原的同时窜腾向天,一抹弯月也似的湛蓝弧芒追旋向那道光柱,只在光柱冲撞弧芒的一刹,另一抹金色的弯刃便炫目夺魄的跟着闪现! 是的,那是“上弦生”及“下弦死”! 金煌煌的弯刃猝掠飞袭,银色的光柱在空中打旋激荡,火花纷溅,撞响不绝,那一蓝一金的两片弧刃,全在斜扬微沉之下,仿佛带有灵性般绕转回身,恰到好处的落在金申无痕手上。 金申无痕发髻有些蓬乱,面色苍白,“白云裳”之内,是一袭白缎的紧身衣,现在,她的前襟上正有一点一滴的嫣红在扩散,在印染一-她的额角上是一条细细的血口子,鲜血,正是从额角上滴落的。 光柱摇晃不稳的着地,银辉精电立敛,站在那里的,是单慎独,他的一对“阎王令”贴附两臂之外,人在粗浑的喘息,灰衫横胸裂绽,猩赤一片! 缓缓的,金申无痕开门道:“很出我意外,单老二,你竟练就了这么霸道的-桩功夫!” 吁吁的喘着气,单慎独双目圆睁:“你也有想不到的时候!老夜叉,刚才未能解决你,是我时运不济,第二遭,你的气数便到头了!” 金申无痕形色古怪的笑了笑:“单老二,我未估及你以‘阎王令’这种兵器,也能练到剑术上‘身剑合一’的修为,真叫不容易,但是,你该在第一次便用这手绝活放倒我,第一次你没有成功,我已有了警惕,接着再来,恐怕就不会有多大希望了……” 狞恶的笑着,单慎独凶悍的道:“这只是第一个给你的意外,老夜叉,你将会发觉意外的变化还很多,而你,便终要埋葬在其中的一个意外里!” 金申无痕平静的道:“那也要在于你还有时间表演这些意外给我看。” 第57章 伏起八面 说着,她的目光移转过去,移转到贾长川那边。 贾长川石像-样僵立着,面容呆滞,两眼发直,唇角一下一下的抽搐,似在喃喃诉说着什么,却又一个字都听不到……在他跟前,是一具支离破碎,血糊淋漓的尸体,看上去,几乎已分辨不出那竟是-个人的遗骸,尸体如被切割,被扬弃,被糟蹋,花白猩赤又瘰疬零乱的堆叠散落,而那是霍刚的尸体,把尸体造成眼前这个形态的,却是贾长川的剑,他亲手挥动的剑。 与阮二,古自昂两个拼斗着的上官卓才,当然也看到了他拜弟惨死的情形,然而,他却吼叫不出,难兴激愤之慨,他只觉得全身发冷,背脊泛寒,只觉得一阵阵的反胃,连肠脏都宛似打了结…… 单慎独亦察觉到贾长川的神情不对,他立即厉声警告:“贾老兄,眼下正是绝续存亡的紧要关头,不是发怔的辰光;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先付出代价,你该往远处看,大处想,可别一错再错,把自家也缀将下去!” 蓦地抖了抖,贾长川凄怖的仰天惨叫:“是我,是我杀了老三……天啊,竟是我杀了我的兄弟……我做了什么孽,伤过什么德?竟叫我遭这种报应,叫我犯下这等错失……” 金申无痕忽然阴沉的笑了,她立刻的道:“是你的贪婪、无知、卑懦,是你昧心背义的结果,贾长川,这才只是开端,你的报应还在后面,还多着!长着呢!” 双目中闪漾着血清漓的光芒,带着那等狂暴疯蛮的神色,贾长川吃人似的死盯着金申无痕,他用他的细窄长剑颤巍巍的指着这边,不像人声般的嚎叫:“你-一你杀了霍刚,你杀下他,老寡妇,金夜叉,你这刽子手,你这大凶恶的老母狼,我要分你的尸,挫你的骨,我要替我兄弟报仇……” 金申无痕冷冷一哼,左手挥扬,蓝汪汪的一抹新月似的弧刃破风而起,发出尖锐的一声长啸:“下弦死。” 单慎独双刃并出,来势如电,一边大吼:“快躲!” 两个字吐自单慎独的口中,宛若两记焦雷,而更快在他这两个字所组合的音韵之前,金芒骤映,仿佛旭日的初晕破黑展现,那道寒人心胆的金弧,便罩向了贾长川的脑袋! 秋水一泓,闪凝在贾长川的长剑尖端,他竟不顾那要命的“下弦死”,连人带剑,以恁般快不可言的直刺金中无痕! “阎王令”有如齐排的栅影,在真幻互映的芒彩中狂飙压来,削锐的刃面割裂着空气,像要把金申无痕切个粉碎。 动作快得似是她早已将现在的反应在过去中完成—— 金申无痕的身形在她猝然的摇晃下幻做了八个影子,八个影子同时出现,却在八个迥异的方位上!贾长川蓦的失去了他认定的目标,在刹那的惊恐下,他的长剑抖起团团灿亮并且密集的剑花,剑花与剑花浮沉连衡,形同光华,仓皇迎拒临头的“下弦死”。 单慎独力贯双臂,“阎王令”纵横飞舞,猛罩敌人真幻莫辨的八条身影。 于是,八条相同的影子突如轻烟似的消失,金申无痕更似轻烟般穿出“阎王令”叠连的刃口空间,右臂恢伸,单慎独怪叫着一个踉跄退出几步—— 五寸长的“黑龙簪”,洒起一溜赤亮的鲜血! 金铁交击的音响随着扬起,贾长川正扑地滚出,左颊齐耳至颔,翻开一条可怕的伤口,那红蠕蠕的一道血槽,便把贾长川整张面孔的神韵及均衡性破坏无余了。 不过,贾长川却保住了性命,在金申无痕的‘下弦死”之下保住了性命。 接回了两片弦刃,金申无痕冷森森的注视着肩头血流如注的单慎独,腔调生硬的道:“‘八魔摄心’,单老二,你怎么忘了我的这一招?” 挫着牙,喘着气,单慎独怨毒至极的道:“你不须得意,老寡妇,你得意得太早了,我会把你埋在这里,就是今天晚上,我发誓,老寡妇,你的运道便至此为止!” 金申无痕鄙夷的道:“就凭你这点道行吗?单老二,如果你的能耐便是眼前这几下子,那么,你还是为自己作准备吧!” 骇然望着手上缺痕斑觅的长剑,贾长川花白的发上也沾染着点点的红,他似乎已忘了面颊上的伤痛,不知是惊抑是怒的颤着声叫:“金申无痕,我与你拼了,我与你誓不并存……我可以不沾这次行动的丝毫利益,可以舍弃我原有的基业、名声,甚至我自己的老命也不足惜,我只要你,要你死,要你死得难获全尸,要你下十八层地狱……” 金申无痕目光清澈而冰寒,她的语声也这般的不泛一点烟火气味:“如果你做不到说的这些,贾长川,你便必将失去一切——你今晚上来,打你一出现的时间开始,就已铸下彼此不能并存的后果了,如今,我们只等着是谁要下十八层地狱!” 就像是回应着金申无痕的这句话,一声惨怖的嗥号令人毛发悼然的突起,一个彪形大汉—— “三龙会”的“六大顺子”之一,四仰八叉的倒跌于地,额头中间,好深的并排插着三支没羽钢矢! 是的,公孙向月首先得手了。 “卷地龙”上官卓才卸肩反斧,爆炸也似的狂吼:“暗箭伤人的狗王八蛋——” 阮二独目炯亮,斜身猛挺,“双刃斧”由下往上,削切上官卓才左肋,左手同时倒翻,一柄宽刃短刀暴飞敌人小腹。 上官卓才四肢猝曲,变成一个球状的大肉团,蓦地横空滚出,却在滚出的一刹伸展.冷芒如电,阮二的背上“嚓”声翻开一道血口子,而古自昂整个身形飞起,双手握着他的“双刃斧”,泰山压顶般砍了下来。 狂笑一声,上官卓才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他的右手斧还只沾着阮二背上的鲜血扬起,左手斧已微偏着猛往上迎,两斧交击的须臾,他的左手斧随着身体的倾伏惯性倏往下落,古自昂小腿上的一大块肉已血淋淋的抛起! 但是,古自昂也早有计较,他镇定得好像先已料及眼前的招式演变和小腿上这块肉的必然失落似的,他半声不吭,人往下扑,两柄宽刃短刀便在如此接近的距离里骤射上官卓才背脊。 尖叫着,上官卓才翻斧前窜,躲过了一柄短刀,却吃另一柄透肩插入,强劲的力道,更把他撞了好几步,差点跌个黄狗吃屎1 便在此刻,“飞龙八卫”中的韩彪悍烈的用他的左手,硬生生抑住了他那对手刺来的“三菱刀”,随着人家抽刀的动作,他那只左手被绞成了一团血肉,但,他那“双刃斧”便也又狠又重的劈进了对方的脑壳之中i 又一个“六大顺子”报了废。 金申无痕冷清的一笑,道:“贾长川,你手下的‘六大顺子’,目前的遭遇似乎颇为不顺呢,你不想点什么办法帮他们一把吗?” 面颊的肌肉一阵抖动,贾长川嘶哑的吼叫:“这就是我的法子!” 那把窄长而锋利的剑名叫“凝玉”,是一柄相当珍罕又质地良佳的古剑,贾长川保有这柄古剑已逾四十余年,平素视之若命,更爱之若命,而这柄利器,也确实使贾长川解脱了不少次的厄困艰险;然则在今天晚上,他这把形影不离,相随相伴了大半辈子的心爱兵器,却已遭到了创伤,在他此时全力挺刺之下,更像发出了灵性的哀鸣—— 那么尖锐又悠长的破空声,散炫着星星点点迸耀的光粒,剑身颤抖着,仿佛摇晃不定的攻向了金申无痕! 金申无痕原地不移,才五寸长的“黑龙簪”缓慢的挥动—— 眼看着簪身划过一道淡淡的弧形,但在这道淡淡的弧形中,却猝然锐气纵横,交相穿射,宛如-条缓流中暗蕴着千百股激荡的细流,在平徐里显示着恁般强烈又怪异的力道! 于是,贾长川的长剑立时晃摆弹跳,像被什么东西撞击得再难把持,似欲脱手飞去—— 剑在呻吟着,贾长川的叱吼也和呻吟-般。 单慎独凌空腾跃,“阎王令”狂风骤雨也似四合喷卷,耀眼的光华闪幻着干变万化的形体,或是成团成片,或是成点成线,重叠又流泄着滚动,刺耳的啸声,宛如鬼泣! 飘浮在那小小的幅度里,似是旋转于乾坤,金申无痕的身子和空气仿佛已融合在-起,瞬间来去,倏忽挪移,每在几不可能的狭隙穿闪于刃锋的连串下,在难以思议的俄顷抢先在猛浑劲力之前,她的“黑龙簪”如同一根魔棒,虽小虽短,但却展舞得出神入化,妙用无穷! 单慎独和贾长川都是艺业精湛,功力深厚的顶尖高手,以二敌一,他们竟不能占到金申无痕的上风,而就算维持平扯的局面吧,他们都感到恁般的吃力! 现在,上官卓才比他的伙伴更不好受,“飞龙八卫”已不止是阮二与古自昂两人对付他,又加上了公孙向月和韩彪,四个打一个,上官卓才虽是又滑又辣,也大大的承担不住,何况他尤须防落公孙向月那一手不可捉摸的暗器功夫,说不准什么光景,公孙向月就会抽冷子出袭—— 上官卓才忘不了方才那位“六大顺子”之-额头上并插的三支没羽钢矢! 八卫中其他的四个:平畏、禹其穆、冯正渊、严祥等,一个服侍着一位“六大顺子”,拼斗得十分剧烈,这真是场豁命的狠搏,双方全赤着一双眼,额头暴浮着青筋,曲扭着面孔,心里都只想着一件事……如何将对方宰杀,活生生的宰杀! 上官卓才一个劲的打着旋转,打着守多攻少的旋转;他满头大汗,喘息如牛,深插在左肩上的短刀随着他动作轻轻颤晃,汗水浸蚀着伤口,越加炙痛如火,他沙着嗓门干嚎:“单二爷,单二爷,我们其余的人怎么至今还不见来?他们是在搞什么鬼?莫不成是想延宕到光景后才来替我们收尸?” 双令翩飞中,单慎独怒叱:“闭上你的嘴!” 汗水流在眼睛里,沁入嘴角,真个是又涩又苦,上官卓才喘着气,脚下踉跄打着“流子阵”:“我的单二爷……不是我他娘沉不住气,我……我是快挺不住啦!” 险险的在那串蛇影似的“黑龙簪”点刺下掠开,单慎独恼火的道:“如果你对这人间世尚有留恋,上官老二,你就最好还是挺下来!” 双斧奋力挥劈招架,上官卓才直着喉咙叫:“我业已挂了彩啦,单二爷,金老寡妇的这四个狗腿子又全像发了狂的朝上冲,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啊,我这边厢——” 犹不待他的叫嚷收尾,阮二贴地溜旋,横起一斧,上官卓才的大腿上便又见了血光!尖号一声,上官卓才几乎一屁股坐到地下,他拼命闪躲,乱叫乱喊:“大哥来帮我一把……大哥……六大顺子,你们快朝我这边撤……来人啊,哪一个做做好事,替我先挡上一阵……” 沉沉的黑暗里,一条人影非常突兀的闪射而出,这人的身法隼利如鹰,猛疾似虎,他只-沾上边,粗短沉重的一柄“钩连枪”已同时架开了阮二他们四个人的兵刃! 上官卓才往后急退,惊喜交集的大叫:“你们可来了,我的救命活菩萨……” 另一条人影像鬼魂般闪现,他不出一声,强自插向金申无痕与单慎独、贾长川的战圈里,他似是一抹没有实质的幻雾,在如此凌厉的厮杀中,他竟仍能挤身而进,并立时迫攻向金申无痕! 单慎独的形色间涌现着欣喜,展示着快意,他发自由衷的大笑着:“邢兄,真个望眼欲穿了……” 金申无痕飘然退后,“黑龙簪”微指向地,她凝视着那人—— 那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对方也冷硬的和她互望着。 狭长的面庞上呈现着谈谈的青白,双目黝黑深邃,冷酷幽沉,整个形态便凝成了那么浓重的一团阴郁同寒凛,那么逼着人头的一团阴郁同寒凛。 摇摇头,金申无痕稳练从容的道:“年轻人,你和单老二他们是一路的?” 那人淡淡的道:“在某些方面说,是的。” 金申无痕打量着对方,又道:“你的意思是,你和单老二他们的目的不尽相同?” 仍然以那种仿佛天塌下来也惊不着他似的平淡语调回答,这人道:“不错,我们的目的地不尽相同。” 单慎独狠瞪着金申无痕,冷厉的道:“老夜叉,如果你以为你能在言词间说动这位邢兄,给你一点什么方便,你就完完全全错了,大错而特错了!” 没有理会单慎独,金申无痕静静的道:“单老二说,你姓邢?” 那人微微颔首:“‘血魂’邢独影。” 眼神中极快的掠过一抹惊讶之色,金申无痕依旧镇定如恒:“我知道你,邢独影。” 邢独影毫无表情的道:“这不意外,很多人都知道我,不知道我才叫意外。” 笑了笑,金申无痕道:“你定是应单老二之邀,前来帮着他篡夺‘金家楼’的基业了?” 邢独影冷冷的道:“我对单慎独要做什么毫无兴趣,我来这里只是要找寻-个人,和那个人结算一笔旧帐……血淋淋的旧帐!” 金申无痕颖悟的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可是展若尘?” 唇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邢独影的语声低沉了些:“是他,展若尘。” 金申无痕道:“你找到他了吗?” 邢独影双目中闪漾着火毒的火焰,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要是找到了他,金申无痕你就算交运了。” 双眉微扬,金中无痕道:“什么意思?” 邢独影阴冷的道:“我此来的目的有二,一是要找展若尘结清旧帐;再者,是要向你这位辽北的老前辈领教高招。 听说你自出道以来.还不曾遇到过对手,我生平有个习惯,也可称做爱好,总是渴盼和所向无敌的人物较量一番…… 当然,那要是真正的强者才够格。”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如若我已先找着展若尘,以他的武功修为与坚韧的毅力来说,就算我能够胜他,只怕也没有余力再来向你桃战了,金申无痕,这样一来,你岂不是少了一桩大麻烦,岂不是走了一步上好的运?” 金申无痕轻轻一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邢独影,你的自信倒是很强。” 邢独影安详的道:“我从不妄自菲薄。” “黑龙簪”在手指上拨动着,金申无痕道:“现在,邢独影,你尚未和展若尘碰面,而眼前的形势你应该看得很清楚,请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 邢独影像是没有看见一边单慎独与贾长川那四只眼睛,所流露出的强烈的期盼和求告之色,他闲闲散散的道:“我来此的两个目的中,自是以和展若尘结算旧债,第一桩心愿得了。” 金申无痕和悦的补充着道:“如果你那时还有力气的话。” 邢独影道:“是的,如果我那时还有力气的话。” 满头满脸血污斑斑的贾长川,忍不住又急又气的大叫:“邢独影,你可要想想清楚,别上了金夜义的当,假使你袖手旁观,不协助我们趁眼前做掉这老寡妇,她就会在摆平我们之后帮着姓展的来对付你,任你的功力再强,也永远没有希望抵挡他们合手之力!” 正眼也不看贾长川,邢独影缓缓的道:“金申无痕,会是这样么?” 略微迟疑了片刻,金中无痕道:“你要我说实话?” 邢独影深沉的道:“不错,实话……但在回答我之前请你记住,不论我们彼此间在江湖上的名声大小,更不论我们双手染血、残命无数,我们却有着崇高的人格与不容污蔑的骨节;我们或是恶魔,是屠夫,是刽子手,然则,我们不说谎,不欺瞒,至少,这该是一个武林中人最低限度的修养,金申无痕,想你不会有所异议!” 金申无痕严肃的道:“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所以,我也会告诉你我的打算……毫无虚伪搀杂其中的打算,邢独影,我尊敬你是条汉子,因此我给予你江道上传统的礼遇,设若你和展若尘碰上了头,你们之间的纠葛,我答应你,只由你们双方自行了断,我及我的人决不会插手!” 邢独影提高了声音:“此言当真?” 摆摆手,金中无痕道:“慢点,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这要在三个条件下才能行通,换句话说,你必然允诺我三个条件,方可获至我绝对的保证!” 冷冷一笑,邢独影道:“我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金申无痕,说说你的条件看看,希望那不是要挟或者某种交换的遁词!” 金申无痕道:“你听着,第一,目下你不能帮着单慎独及贾长川这班叛逆贼党逞暴施虐,我们与他们之间的事由我们双方自己了结;第二,在你和展若尘决断之时,除了你们以外,不能有任何其他帮派在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必须在展若尘身体状况正常的情形下,亦就是说,展若尘未曾负伤挂彩的情形下,你才能单独与他较量,这三个条件,你认为如何?” 细细的想了一遍,邢独影点头道:“很好,很有道理,其实你这三个条件也算不上条件,便是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原本我来此的目的便不是为了他们的事,找展若尘湔雪前耻才是首要之急,你不拦我,我便不会先和你为难。 而我姓邢的一向行事都摆在明处,单挑独对乃是我永不改易的作风,谁插手谁就是我的仇人;至于要在展若尘身体正常的情况下,这便是理所当然,否则我就算胜了他,又有什么颜面?如何说出口?尤其是,我怎么能心安?要赢就赢得光明磊落,叫我干那乘人之危的龌龊勾当,死也休提!” 金申无痕凛然道:“一言为定!” 邢独影重重的道:“一言为定!” 侧旁,单慎独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竭力抑制着那股几欲爆烈的愤怒,生硬的,他开口道:“邢兄,你不怕上那老夜叉的当?” 邢独影道:“有些人是不会扯谎打诳,即便是你的仇敌,比如说,金申无痕就是那一种人!” 单慎独寒着脸道:“你能肯定?” 邢独影:“能……上我就感受得到,我信任她!” 吸了口气,单慎独道:“那么,你不帮我们了?” 邢独影不似笑的一笑:“你很清楚,单兄,我早已有言在先,我来此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替你们这档子事卖力,我有我的盘算,尤奴奴该说得很明白才对。” 单慎独又吸了口气:“是的,她已说得够明白。” 退后三步,邢独影淡淡的道:“我很抱歉,但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单兄,你多包涵。” 贾长川急切的接口道:“邢少兄,可是你先前已经豁出了——” 邢独影冷漠的道:“那并不意味着我就会卷进来打这场烂仗,我只是要问清楚金申无痕的意图,以及搞明白展若尘在何处而已!” 单慎独道:“显然你在‘金家楼’未曾与姓展的碰面?” 邢独影道:“我们去晚了一步,姓展的已经走了,‘金家楼’内外一片混乱,好像被他搅得不轻,连尤奴奴都带了彩,他们派人领我们来这里,说或许会遇上姓展的。” 咬咬牙,单慎独道:“姓展的亦不会囫囵得了!” 目光如冰,邢独影的腔调也是又冷又硬:“不见得,展若尘功高技强,身手超绝,把‘金家楼’搅成那样,在他来说并不困难,留在‘金家楼’的那干人物,除了尤奴奴和-个姓庄的,亦没有什么好手,要伤展若尘,提也休提!” 单慎独大声道:“邢兄,姓展的不可能在尤奴奴他们众多强者的围攻下全身而退!” 扬起一边的眉梢,邢独影道:“据尤奴奴他们说,把展若尘伤得不轻,但我不相信,尤奴奴和那些人天生性好吹嘘渲染,更借此遮丑,他们那一套,我明白,而我更明白展若尘的本领,他们如何奈何得了?” 单慎独再也憋不住形之于色:“听你这么说,倒好像真个盼望姓展的大吉大利,毫发无损了?” 用力点头,邢独影的神态是一片虔诚:“我全心全意祈盼这样。” 第58章 死仇难消 单慎独对于邢独影,也免不了有几分惮忌,尤其在目前成败攸关的节骨眼上,他硬是不敢开罪这位性格孤癖,思想怪异的煞星;火是到了头门,他也只好硬生生给按捺下去,憋着满腹的鸟气,他道:“看来,我们是无法获得阁下的一臂之力了……” 邢独影木然道:“别盼望我,但你或许能够另外找到几个帮场的。” 视线一转,他略略提高了声音:“譬如,鲁西骡马帮的总头领‘驭云搏鹰’卢尊强、‘七步追风’黄渭父女,以及‘白绫门’余掌门及其十大弟子;他们的想法,不一定和我一样。” 那个最早出现,并以手中“钩连枪”逼退了阮二等人的不速之客,果然正是一张面孔焦黄起皱,有若风干橘皮,却双目炯亮如电的卢尊强! 紧靠着上官卓才的卢尊强,这时冷森的开口道:“邢少兄说得对,我们的想法与做法和他不同,他来这里,只为了遂行他个人的恩怨及心志,和其他一切没有干连,可是我们与这里的许多事却有着干连!” 金申无痕楼上口道:“卢尊强,听你这么说,似乎是有意趟这湾混水了?” 狂烈的-笑,卢尊强大声道:“不错,一点都不错,‘长山三龙’和我一向有交情,上官二兄更豁命帮过我们的忙,于哪一方面说,我们都该撑他一把,何况你金大楼主早已抹灰过我们的地盘,曾不相关横插一手,恃强袒护我们的死仇,仇难消,怨堆平,这种种般般,又如何能叫我们忘得了,搁得下?所以,金大楼主,你今天也怪不得我们了!” 金申无痕道:“各位倒是挑得好时机!” 卢尊强强悍的道:“正如同你亦会挑在那个时机强救下展若尘一样,金大楼主,一报还一报,你就认了命吧!” 单慎独喝了声彩,道:“卢老兄,你这真是雪中送炭,见危伸援,自助助人,两全其美,且等大事砥定之后,我单某人再表心意!” 卢尊强好似没有听到单慎独在说什么,他昂着脸,神情悲愤的道:“金申无痕,展若尘以他那把血腥刀和刃,在我的嫡亲侄子身子戳了几个小窟窿;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更没有解不开的怨隙,只是头一次见面,发生那么一点小小的冲突,姓展的就横着心,不泛丝毫人味的把我嫡亲的侄子杀成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我们好不容易围上他,眼看着便可索回这笔血债,都是你,是你强加阻挠,曲意偏袒,令我们空为千仞之山,竟功亏一篑!金申无痕,你在我们伤残累累,筋疲力竭的情形下胁迫我们,恫吓我们,只是为了满足你显示权威的虚荣,为了你故作慈悲的笼络私念,你真的在维护什么?在保持什么?不是,你不是曾正视过规律、道义以及传统,你所要的,仅乃随你兴之所至所喜好的,金申无痕你却害苦了我们,你,你必然为了你的专横与暴虐偿付代价!” 刚刚喘过一口气宋的上官卓才,立刻跟着呐喊:“对,卢兄你说得对,就为了替道上除此妖孽,我也恁情把命豁上!” 脸膛朱赤的“七步追风”黄渭出现了,在他身后跟着的是,形容面消色减,苍白的黄萱;另一边,一个背脊微微佝偻,黄发稀疏披拂额头的布衫老头,也领着十名臂缠白绫的大汉往上圈近……不消说,那是“白绫门”的掌门人余尚武,以及他座下的十大弟子了! 飞龙八卫反应迅速,他们在阮二为首之下,立时拥到金申无痕两侧,个个表情冷木,神态凝聚,全是誓死一拼的模样! 金申无痕笑了笑道:“卢尊强,你的话说完了?” 卢尊强强悍的道:“其余的有关你的罪行,我认为不必再加赘述——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 金申无痕平静的道:“不错,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因此我也不用来为这些莫须有的污蔑加以解释或澄清,只有一点,关于展若尘杀死卢伏波,以及你们在恃众围袭展若尘时我出面干预的事,我认为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目光环绕,她缓缓的道:“展若尘之所以杀死卢伏波,是为了卢伏波先要杀他,人有自卫的权利,至于手段如何,仅乃程序问题,不值一谈,如果当时死了的人是展若尘,我敢断言,他的死状比之卢伏波可能更要凄惨;再说我出面干预的动机,这动机只有一桩……我看不惯以众凌寡,赶尽杀绝的事,我不能容忍有那背弃公正,违悖道义的勾当在我眼前发生,至于你们怎么编排猜测,妄加混淆,那是你们的说法,然而,正如你方才所言,人们的眼睛总是雪亮的!” 火把的光芒便在这时突兀燃亮,一团一团的,带着青惨赤毒的焰苗了,静悄悄如同鬼眸的眨动般毫无声息的燃亮,因此在跳闪的光焰映照下,那一张一张的人脸便也显得特别怪诞可怖了。 单慎独振奋的大叫:“是小五么?” 火把的光焰开始移动,划破夜空,留下一条的尾芒,蓬散着瞬息消失的星点,“白狼”向敢脚步不稳的走上,他身后紧跟着“十二铜人”中硕果仪存的三位:甘维、陈隆,及葛松,“大红缨”夏明则掩掩藏藏的走在最后,他们还带得有几十名手下同来. 单慎独迎前两步,急切的道:“得手了不曾,小五?” 向敢哧哧一笑,道:“二哥,兄弟我几时误过事来着?潘老三那一伙子毛人,早已吃我们杀得遗尸遍野,溃不成军,败得一塌糊涂了!” 眼珠子一转,他又意气洋洋的道:“只待这里的问题一解决,二哥,我们便可瓮中捉鳖,到那破窝里把一干半伤带残的金家余孽一网打尽了!” 金申无痕没有注意向敢,她目光奇异的盯在一个人身上………“大红缨”夏明……她立时豁然大悟,她想通了;诱敌的计划是如何泄漏的,己方实力的配置与隐伏的所在是怎生暴露的。 以至为什么处处挨打,步步落后,每一行动皆在敌逆手掌心中滚转等问题,这一刹间便都有了答案! 答案乃是指定一个人……夏明!“电”字级的四把头“大红缨”夏明,那一直表现得忠心耿耿,临危不弃,并曾在秘洞中参与最后行动计划的夏明! 夏明也惊觉到金申无痕那奇异又冷酷的凝视,他不可抑止的浑身颤抖起来,他低着头,竭力不使自己的视线与金申无痕相触,而难以控制的却是他心腔的阵阵收缩,以及背脊上那可怕的蔓延的寒气! 单慎独看在眼里,哈哈大笑:“老夜叉,你现在才明白夏明乃是我们按在你身边的一颗暗子!你如今知道为什么你们着着失算,满盘皆输?不错,你已经晓得了,可是,也太迟了!” 金申无痕摇摇头,语调竟是出奇的和缓:“告诉我,夏明,你是怎么做的?我一直未曾怀疑过你,因为我知道你没有和他们接触的机会;但那深藏不露的奸细竟就是你,夏明,说说看,你是用什么巧妙的法子出卖了我们?” 打了个哆嗦,夏明面色惨白,嘴唇泛紫,一边往后收缩,一边拼命用衣袖拭揩额门上黏淡的冷汗,他没有拔腿就跑,业已算是胆量不小了。 单慎独朝着夏明骂了一声,方才故作轻松自在的道:“大嫂你威风不减,吓着我们这位小老弟啦!你想知道夏明是怎么在不能和我们接触的情形之下传出消息来的?好,让我来说——我们并不清楚你们躲在哪里,更无法揣测方向和距离,但我们却认定你们隐藏的地方隔着‘金家楼’不会太远,因此,我们早与夏明约定了传递消息的方法,这方法非常简单,而且有效。我们以‘余家楼’为中心,向四周延伸一百里,在这百里见方的地面上,我们指定了一百二十个暗置估息的密点,那一百二十处所在,或是一株树下,或是一块石边,可能是座小土庙,也不定是某家宅子的舍檐内,总之乃是不易引人注意及防落的,而我们派出四十余名精干弟兄,便每天不停的在这一百二十处密点收取消息,当然我们次次落空,但我们知道必有一次不使我们失望,我们没有料错,我们终于获得了夏明的详细报告,只这一样,已经足足弥补了我们的辛苦更有余!” 得意的一笑,他又继续:“你可能问,夏明如何记得这么多传递消息的密点?容易,我们给了他一张详图,他更会用心去记忆,他的报告一旦放妥,我们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获悉一切!” 金申无痕沉默了半晌,始低声道:“高明,虽然繁杂了点,但的确能收时效。” 突然一声大吼,卢尊强怒叫:“我们今天是来此复仇雪耻的,单二爷,你们也有你们易帜夺霸的目的,若不趁早做个决断,延宕下去只有便宜了金申无痕!” 上官卓才也嚷嚷道:“‘金家楼’的余孽已是伤之累累,四分五裂,只剩下金老寡妇这一小撮子,咱们还不一鼓作气解决了他们,万一事情有了变化,可就遗患无穷啦……” 单慎独不紧不慢的道:“二位不用急,我们这就开始,总不会再让姓金申的看到明儿的阳光便是。” 双臂环胸,邢独影站到一边去,完全一付隔山观虎斗的架势,他只在心里祷念……希望展若尘会来这里,而且,不要太晚。 “阎王令”微指,单慎独怪笑如枭: “大嫂,你现在的心境我十分了解,众叛亲离,孤军濒绝,此等情况是何等悲哀又惨痛?1但你沦至今日,却乃咎由自取,你种下什么因,便会收得什么果;大嫂,你就为你往昔的专横暴虐做补偿吧!” 在重围之外,有一个阴冷的,但却属于女人的声音,接着单慎独的语尾传来:“姓单的叛贼,我大嫂的处境,只怕还不似你形容的那般凄惨,相反的,要落个身败名裂,永难超生的人,很可能就是你自己,以及你这一干狐群狗党!” 众人的目光愕然遁声寻找——赤毒毒的火把光辉跳闪下,金步云、端良、金淑仪、申无求、申无慕五个人,便似突然自夜暗中凝形般出现在大家面前。 金申无痕并没有明显的喜悦与兴奋之情,好像事情的发生,早巳在她预料中一样:“三叔、良弟、淑仪、无求、无慕,你们都还好?” 金步云步履稳健,形色凛烈:“好得很,无痕,我们特为赶紧来助你一臂!” 微微一笑,金中无痕道:“他们呢?” 金淑仪抢先回答:“黑松林子已遭袭,但大嫂放心,对方那些角儿生嫩得很,根本不用排出全部阵仗,光由费大司律他们几个,已足够应付有余!” 单慎独一挥手,叱道:“截住他们!” 卢尊强没有动,“白绫门”的人也没有动,当然,邢独影就更不会动了;“白狼”向敢只好朝回一拦,锥又横起,甘维与他的两个兄弟也跟着摆开了架势,上官卓才望了他老哥贾长川一眼,亦勉强凑合上去。 冷笑一声,单慎独道:“就你们这几块料,俱皆老弱妇孺之流,能起得了什么用?巨厦将倾,狂流泅泳,‘金家楼’莫不成仅靠这些货色来撑持不倒?真是笑话!” 金淑仪严峻尖峭的道:“单慎独,你也只是口舌逞强,徒托狂言,你自家心里有数,你们尚有多少能耐,尚存多少实力?事到如今,你还有把握颠覆‘金家楼’吗?你的阴谋毒计岂是你原先敲定的如意算盘那样顺利进行?别做梦了,单慎独,我们固然受创甚重,你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最后的结果,至多也只是玉石俱焚,我们若保不住‘金家楼’,你更休想沐猴而冠,当你篡位夺权的二皇上!” 单慎独目光如火,形色狰狞的道:“金淑仪,少在我面前卖弄你那点玄虚,你仗着你那死鬼老哥荫庇的辰光业已过了;黑松林里你们腿快溜得早,但是你们命中注定逃不掉这一劫,那边不应验,此地便断然错不了,迟早通通送你们上路,到了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一亩三分地是谁的了!” 嘴上是这样说,然而单慎独心里却不无意外,更有着极大懊恼,原是计划周密,十捏八攒的稳当事,怎的会发生这等异变? 照他们的打算,每一行动的人手都安排得足够有余,而且步骤紧凑,半点破绽一点不漏,应该是一个敌人也活不出来才对,眼下的情况竟大大出乎预料,黑松林的攻袭之后,对方非但没有全军尽没,居然更有抽调一半力量来此赴援的余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这场仗又是如何打的? “白狼”向敢冷冷的开口道:“二哥,我们不用管这些老弱残兵是怎么逃出来的,反正照单全收,一遭在这里做掉,更图个干净利落!” 单慎独挫着牙道:“对,成败存亡在此一举,兄弟们,大伙全心齐力,好歹也得挣个结果!” “摩云龙”贾长川首先引吭大叫:“金申无痕,还我拜弟的命来!” 那么暗哑的,也那么低弱的,但却充满了恁般令人感受深刻的倔强意志……声音宛似钢浸在血里,又腥又硬,那是由一个人的心肺中挤出来的声音:“要取金家楼主的命……可以,但要先取我的命才行!” 单慎独已似惊弓之鸟,他眼皮子猛的急跳,有些慌乱的厉声叱喝:“是谁?!” 宽慰及喜悦是明显地刻划出来的,是确切得让人一看即能体会的,金中无痕的腔调连她自己也讶异于如此的激动又高昂:“若尘,你来了!” 和金申无痕一样兴奋的人是邢独影,他双眸闪眨着精炯奇特的光芒,露齿而笑:“不错,是姓展的,我们也真叫有缘!” 退后一步,单慎独大吼:“加意提防着,这小子阴毒狡诈,小心他有什么诡计!” 从金申无痕后面,展若尘拄着一根青竹,被一个人挽着一瘸一拐的走了上来,挽扶他的那人,是“金家楼”四当家卓敬的近卫……“黄鹰”苏杰。 展若尘仍是一个人,却是一个血人,自顶至踵,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洒溅着或沾染着血迹,新的血痕更在渗沁,因而他的身上便形成了一块块的紫黑,一片片的猩红,有的地方血凝成了痂印,有的所在仍然变化着血色的形状。 肌肉是绽裂的,赤蠕蠕的翻现着,偶而一条凸颤的血槽也会吸吮般的微微张合,一团碎烂的血肉往伤口轻轻收缩,他披发袒肩,一袭黑衣,就像被千百头野兽的利牙锐齿所撕咬,零零碎碎的挂在他身上,那模样,居然还是个活人,已经算得上不容易了。 金申无痕惊震的瞪着展若尘,一刹间,她有着心如刀割的痛楚,她尚不曾忆及,有什么人遭至伤害时会使她如此深邃又剧烈的感到激荡与悲愤——甚至在她的独子金少强噩耗传来的辰光! 面颊上的肌肉突然扯紧了,邢独影的脸孔上立刻蒙上一层阴霾——浓重的阴霾,也是极度失望的阴霾,他微张着嘴,两只手用力握拳,那种悔恨莫名的表情,足堪与金申无痕的痛苦形色相对照! 本来又是紧张,又是惊怒的单慎独,在看清楚展若尘现在的情形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那是一种如释重负之外更加上轻蔑意味的大笑;他还指着展若尘,恶形恶状的道:“打不死的程咬金,我且看你尚能活到几时,尤奴奴他们业已给你剥了层皮,只在这里,我们便会叫你挫骨扬灰,神魂俱灭!” 展若尘虽是伤痕累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但他的神色依然安详,包含了冷静、坚强、沉着,以及不屈不挠种种意义的安详;他的双眸清澈澄明,眉宇舒展,以他的神色看来,受伤的似乃是别人. 眼眶里闪现着泪光,金申无痕的声音微微带着颤抖:“若尘……是谁把你伤成了这样?你看看你,就像才从红染缸里捞出来……” 展若尘轻轻的道:“不要紧,楼主,我还挺得住,惭愧的是,我们没有达成楼主交付的任务……” 金申无痕摇头道:“那不是你们的过失,我知道你们全已尽了力,错在我们未能预先察觉仍然隐伏在我们身边的奸细!” 展若尘艰涩的笑了笑,道:“我想得到,楼主,当我们一发现面前的形势竟然完全出乎我们意外的那一刹,我们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方布署得十分完美,就像大开盛筵,专候贵宾光临一样……” 没有询问卓敬及颜兆的下落,金申无痕深深明白在这种情形下不见他两人的踪影,乃是表示着什么意义;她内心酸楚,语气却恢复了平静:“若尘,‘金家楼’的成败存亡,眼前大概是最后决定的关头了!” 展若尘道:“我是来与楼主齐赴大难!” 金申无痕感动得双眶又是-阵潮热,她吸了吸气,道:“但若尘,你须保重……” 那边,邢独影慢慢踱了过来,他仔细端详展若尘,冷漠的道:“还认得我么,展朋友?” 扬起视线,展若尘僵硬的笑了:“邢兄,真是巧,我们总在不该见面的地方碰上!” 邢独影叹了口气,道:“你伤得很重,看来我这一趟是白跑了……” 呛咳了几声,展若尘道:“这是说,你到这里来专为了我?” 邢独影道:“不错,你还记得我们的约会吧?我说过我会再来找你——尤奴奴隔着八千里传情,叫我赶来此地,同时上官卓才也邀来了黄渭父女、卢尊强及‘白绫门’的人,我们来的意思相信你很清楚,但是,如果我知道你是眼前的这等情况,我决不来,展兄,我背后那条尺半长的伤痕总是时刻刺痛我的心魄,然而我不能乘人之危,否则,会更令我神魂不安!” 展若尘笑了:“我早知道你是位君子,邢兄,我也必将以君子之美回报——假若你允许我先过‘金家楼’叛逆的这一关,而我还活着的话!” 邢独影形色庄严,大义凛然:“当然,展兄,当然!”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展若尘目光环视,边问道:“‘黑煞神’铁彪、‘鬼展旗’郝大山二位来了没有?” 邢独影唇角微勾,平淡的道:“很不巧,前三个月他两位做了一票买卖,劫的是关东‘大安参行’运来关内的几箱珍贵参药皮货.‘大安参行’后头撑腰的人不是别个,而是白山黑水的十大高手之属——‘怒专诸’官宝泉;姓官的一火之下,约于他二位在‘小塔岗’明挑,这是个多日前的事了,至到我来这里,尚不曾听到进一步的消息……”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像这类的事不必点明,黑道上举凡发生此等冲突,双方又都是极有威望,且实力旗鼓相当的话,后果往往是不堪设想的;展若尘叹息着,他一直看得起铁彪与郝大山,那是两条真正的汉子……好汉是不分敌我的。 单慎独重重一哼,冲着邢独影道:“我说,邢兄,你和姓展的叙旧也该叙完了吧?你不帮着我们,却请你赏个脸,别耽搁我们自家来办正事!” 不泛丝毫笑意的一笑,邢独影退到了一旁,摆摆手,道:“你们请便,单兄。” 回头朝着金申无痕看了一眼,展若尘左手拉着的那根显然是临时砍折下来的青竹微微在地下一顿,只在这一瞥之中,金申无痕立时感受到展若尘那透眸的杀气,那便是死也不屈服的刚烈! 一瞥的眼神还在飘摇,青竹蓦弯猝弹,展若尘的“霜月刀”已到了单慎独的头顶!曲背弓向,“阎王令”暴起挥舞,单慎独怪吼:“杀!” 人在半空突向后仰,展若尘左手的青芒灿闪蓬飞,“白绫门”的十个大弟子中,有两个甚至连攻击他们的人是谁都没看清,便狂叫着满身喷血的翻跌出去! “白绫门”的掌门人,“白魔带”余尚武裂帛似的怒啸着,左臂里卷的白绫长虹般飞射而出,却在舒展的一刹陡然倒折……金步云的“南王锤”正砸向他的腰肋! 暴叱着“卷地龙”上官卓才方往上扑,“金家楼”的姑老爷端良已在一阵风般的旋回下截住了他,同时右手短剑,左手短斧,流光骤雨也似合罩向上官卓才。 贾长川咬牙切齿,长剑涌起一片晶莹冷森的芒彩,越过放火把光辉映照得不明不暗的蒙胧空间,直指飞龙八卫围簇下的金申无痕。 独目圆瞪,阮二方侍硬往上迎,斜刺里人影横闪,是一对长短相差三寸,比一般剑锋宽出指半左右的“雌雄剑”……金淑仪拦住了贾长川。 金申无痕低声吩咐:“淑仪一个人敌不过贾长川,古自昂和平畏去助她一臂!” 于是,两位飞龙铁卫疾扑而出,立时便也卷入那一片寒电流光之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申无求、申无慕姐妹两人也攻向了“七步追风”黄渭父女,但只一上手,申无求就知道自己找错了对象,黄渭的功力深厚沉浑,比她高出太多,不过,申无慕对付黄渭的女儿黄萱,倒是绰绰有余,和她姐姐相反,一开始就占了上风! 卢尊强逼向金巾无痕,却被阮二、冯正渊、韩彪三个抵住,以三对一,又是个个豁命相抗,卢尊强竟是越不了雷池十步! 冷清的一笑,“白狼”向敢冲着金申无痕道:“大嫂,看情形还是小弟我和大嫂有余,算一算,也很有一段口子末向大嫂领益受教啦……” 金申无痕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她只是神情悲悯的道:“太令人惋惜了,向敢,你的年纪轻轻条件好,正有无限前程,但你却耐心不够,信心不强,定力更差,你原本美好的一切,恐怕就要毁在这好高鹜远,虚浮不实的个性上,你错得太多了,向敢,‘金家楼’白栽培了你一场!” 向敢无动于衷的道:“人各有志,大嫂,我的能力并不只堪承担这点局面,如若我不有所作为,便会永远局促这点局面之中,再也脱不出‘金家楼’早巳替我铸好的巢臼!” 摇摇头,金申无痕叹息着道:“你想差了,向敢,我们一直在助你发展,帮你往上扶,我们决无对你稍加束缚之意,你该明白,向敢,假如我们不打算扶植你,‘金家楼’第五把交椅的位子,便不会叫你坐上……” 向敢大笑道:“不,大搜,我并不满意那第五号的位子,我要坐第二把交椅,甚至第一把!”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如果你这么急切……急切得甚至不择手段,不顾道义,你很有可能会如愿,但是,你却铸成了现在的大错,我敢说,你此生再也无望!” 向敢粗悍的道:“我们睁着眼看——大嫂,看看是你说得准,还是我猜得中!” 手上的一对银叉斜指,他气引丹田,暴喝道:“给我宰……” “十二铜人”一伙里,仅存的甘维、陈隆、葛松三个,立似急先锋般挥舞着手中的“赤铜人”便朝前猛卷,而“二龙令”尚剩下四位的“六大顺子”,也不分先后的齐而进袭,他们身形才动。尚卫护在金中无痕左右的公孙向月、禹其穆、严样等马上拦截,以三敌七,顷刻间便杀做一团! 凝视着向敢,金申无痕的眸瞳中蕴聚着成形的酷厉,然而她的语声却竟出奇的柔和:“现在,向敢,真的只剩下我和你了,不错,我们的确有绦,你不是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与我相互切磋了吗?你还在等候什么呢?” 向敢的额头上鼓起了青筋,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双手紧握银叉,挫着牙吼:“金申无痕,你以为我会含糊你?”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我没有这样说,但你总得做出个不含糊的架势来才能令我信服,对不对?” 银叉文合于一刹,冷电炫灿在六股破空的锐气里,向敢动作之快,不可言喻;金申无痕的身形微微晃动,人已到下向敢右侧,她的掌如兰瓣,轻巧又美妙的飘现,然而,却是劲力旋回,纵横如削,向敢右胯早巳受伤,转动间颇有牵扯,他虽然迅速躲让,也被金申无痕那漫天飞舞的掌势逼了好几个踉跄! 人向斜起,向敢又在斜起的瞬息倒翻而回,双叉伸缩,光束暴散骤分,疾袭对方,金申无痕白裳荡扬,“黑龙簪” 从容点戳,叮当撞响中,银叉颤跳歪斜,向敢又一次狼狈后退。 不远处,展若尘和单慎独在天晕月黯的搏杀着。展若尘左腿胫骨已断,他在攻拒进退之间,完全凭借着那青竹做为左腿依恃;这根青竹是斩砍下来的,长有四尺,韧滑坚实,且弹性极佳,撑打托拄之间灵活巧便,更有比诸用腿行动尤为伶俐的效果,往往腾挪中出人意外,而展若尘刀出似有神鬼相助,千变万化,难以逆料,他那满身的伤,透衣的血,几乎毫未影响及他目下的战力! 单慎独也不是完全无缺的,他前胸的伤口仍在炙痛,仍在流血.但比起展若尘来,他这点伤就不算是伤了;他原以为凭展若尘大创之下的身子是有他便宜占的,然而,他现在知道他估错了,双方在闪电般的接触中,他竟感到压力更增,敌势益强……他觉得他是那般不可捉摸,又那等阴寒酷厉! “黄鹰”苏杰全神贯注的卓立一旁掠阵,他没有参与拼战,眼前,他只是担心展若尘,他知道展若尘的伤有多重…… 先前,他不曾遵照展若尘的吩咐,突袭“金家楼”敌逆之际离开,因而他守伏着等到了展若尘,也对展若尘伤后不便的身子提供了帮助,此刻他仍是这个打算,他要在必要时,再能为展若尘做点什么…… 第59章 倾酬恩义 这座小山顶上,疏落的火把光辉在飘晃着,闪动着,那光度却是晕暗又凄蒙的,由于天色已经微微透了曙白,情景便越加在沉冥中渗着灰青了——好像是一场梦魔,一场色调、背景异常悲凉的梦魇,而刀的影子便在这样孤寒苍茫的梦魇中追逐,扑击,翻滚着,偶然一溜赤艳艳的鲜血划现,一声可怖的嗥号破空,也仿佛幻像那般的不切真实了…… 卢尊强在“钩连枪”上的造诣极深,兵器是狠毒的兵器,使兵器的人也够得上铁石心肠,因此,他这里的战况很快就有了变化,就有了结果—— 在一次连续的挪闪中,卢尊强蓦而曲身贴地疾窜,躲过了阮二与冯正渊的攻击,当韩彪的“双刃斧”兜头砍来,他粗短的枪杆暴斜,枪端钩刃猛的绞住了韩彪的斧锋,同时,右脚如电般闪弹,韩彪一声闷哼,离,人已满口鲜血的倒仰出去! 怒吼着,冯正渊双手执斧,奋力撞向卢尊强……这位鲁西驴马帮的总头领却反应奇快,他飞出的一脚凌空倒划半弧,又准又重的踹在冯正渊的手腕上,腕骨的折断声清晰可闻,冯正渊痛得全身收缩,跌地打滚! 独目圆睁的阮二,便在这时扑了上来,“双刃斧”翩飞挥斩,冷芒流泄;怒袭强敌。卢尊强急速旋回,“钩连枪” 挑打戳刺,招法如风如乾,毫不稍让的反攻阮二,只一接触,阮二便被逼退了三步四步! 一条人影滚地而进,伸展双臂,死命抱向卢尊强的足踝……那是韩彪,一滚一口血的韩彪! “找死!”口中冷叱着,卢尊强手上家伙仍拒阮二,反足上挑,又是“吭”的一声把韩彪踢飞三尺! 只在这一刹,原在地下滚翻的冯正渊突然腾身而起,一头撞在卢尊强的腰肋上,这一撞之力十分强猛,卢尊强不防之下,整个身子打了个转;他也够狠,身形转动问,“钩连枪”的枪尖泄起一抹冷芒,“噗”的一记深深透进了冯正渊的胸膛。 一张面扎立时歪曲的冯正渊,嘴巴也扯斜向一边,他竟双手死力抓住枪身朝外扯带,而刚刚摔落下来的韩彪更连爬加滚的扑到卢尊强身上,两条手臂像章鱼的吸盘也似,那么黏肌吸骨的缠绕着卢尊强的脖颈不放! 喉头咯咯作响,双目凸瞪,卢尊强全身一弓,同时右肘倒撞,韩彪的肋骨连断,却仍是双臂箍紧,不松不懈—— 卢尊强还没有来得及有第二个动作,阮二的“双刃斧”已炫花了他的眸瞳,更带起了这位鲁西大豪的半片瘦伶伶的脑袋! 花红稠白的鲜血与脑浆在进溅洒舞,甫才凝成那么可怖的一副瞬间图案,那边金步云的一对斗大“南王锤”也砸开了三名“白绫门”大弟子的头颅,同样迸自脑壳之内的鲜血与脑浆,竟是和这边的情景相交应合,互为映辉! “白魔带”余尚武身形飞跃,粗哑的狂吼:“白绫网!” 剩下的五名“白绫门”大弟子迅速穿走,分成五个方向,尺长的白绫腾空而起,纵横交织,那么白晔晔的一片往下急罩——真像是一面网!须眉俱白的金步云大笑如雷,他气贯丹田,采用了一种十分怪异的应付方法……一飞冲天! 绫网是罩落下来,金步云的身子却挟着至极的力道往上冲飞,一落一起之间,五名“白绫门”的人弟子马上跌滚做一地;但是,这“白绫门”的战法显然不止这么简单,五个执网者虽然仆跌在地,却就地翻扑旋转,于是,拔起的金步云便不啻在身上缚缠了五条绫带,而每一条绞带的另一头,又另负着一个人的体重! 金步云的身子在半空努力挣扎,却不胜负荷的坠落而下,余尚武石火般掠近,白绫如虹贯日,直指金步云咽喉……金步云似是豁开了,千钧一发中,他双手的“南王锤”猛向左右抛出,那边才将两名“白绞门”的大弟子砸翻震飞,他已奋力抓住了余尚武的白绫,横扯抖带。 余尚武并不发力相拒,他任由金步云将他扯离原地,又往前抢扑……一刹间,他却猝然加速去势,陨石般泄到,手上原来的衣带倏松,不知从哪里又抽出一条同样的白绫来,这条白绫,便在金步云身躯往后微仰的当门,怪蛇般缠上金步云的咽喉! 于是,三名“白绫门”大弟子立时扯紧尚缚在金步云身上的三条白绫,余尚武却死命收绞绕在金步云脖子上的另一条白绫,金步云白发苍苍头颅猛昂,双日大睁,手中握着的余尚武原先弃落的那条白绫,在他挥臂之下有如一条响鞭,发出“劈啪”脆响,笔直抖出,又飞也似的反卷上余尚武的颈项!三名“白绫门”的大弟子往后拖,余尚武朝前扯,金步云那条缠在余尚武脖子上的白绞也同时猛砸——三方面一齐发动,传来的两声颈骨折断的音响,是金步云与余尚武二人的!一个凄厉的尖音拔起,颤抖着:“三叔啊……”金淑仪睚眦皆裂,声如泣血般的扑了过来,她宛似不觉贾百川在她失神之下挑自她肩头的一溜鲜血,她像发了疯一样冲向那三名“白绫门”的凶手!漫天的剑花飞炫迷散,贾长川“当”“当”连响的逼开了古自昂,平畏七斧翻舞,贾长川的的剑刃幻起有一团硕大的光之晶球,刹时吞噬了平畏的招式——几乎不分先后,晶球爆裂,迸射出千万芒点星光,平畏狂号着摔出,全身上下就像气泡盛血,突然被无数锐器戳穿了一样,那等可怖又强劲的喷洒着大片大片的猩赤!贾长川得手了,这是剑术中有名的绝招之一:“圆破魂灭”。脸庞扭曲得变了形,古自昂的“双刃斧”拼命劈斩前逼,贾长川却越发冷静自若,刃起锋落,又快又毒,瞬息里,古自昂业已挨了三剑! 一柄青森森的刀影便在此际不可思议的出现,指向贾长川的心脏,贾长川冷冷一哼,剑光灿亮,又凝成一个晶球——但是,晶球尚没有破裂,另一抹刀影已在同时透入他的胸膛,坚硬又深澈地透入! 在须臾之间,展若尘铲除了贾长川,以他的“幻生两魄”;剑有剑的绝着,刀有刀的奇妙,俱皆各有长短,各分精彩,问题是施展招术的人如何运用,招术的法则是死的,在人手上便是活的;时机,关节必须拿捏得准,此外,更重要的还在于速度! 单慎独极快的追来,-边嗔目切齿的大骂:“卑鄙无耻的东西,你竟然用这种下作法子暗算于人……” 他这里刚刚又相展若尘接上手,另一面,“十二铜人” 所属的葛松已双手捂腹,蹭蹭跌跌的坐倒——公孙向月的“小铜钹”果真准,和他其余的暗器手法一样美妙。 状似吃人的“十二铜人”老大甘维跃空而起,嘶叫着泰山压顶般对着公孙向月就是死力一击,公孙向月反手一把“梅花针”,身形侧走中左肘招处,又是“嗖”“嗖”连声的七支“袖里箭”,直将甘维逼得东窜酉跳,活像一个手舞打狗棒的毛猴! “二龙令”六大顺子中一个使狼牙棒的仁兄,在突起的挺跃下,刮掉了禹其穆手臂上的一大片皮肉,另一个手舞双刀的伙计则照头便砍来,禹其穆忍痛挥斧拦架,第三位“六大顺子”所属的那柄大弯刀,竟恶狠狠的将禹其穆那只握斧的右手砍掉! 痛是痛得眼前发黑,禹其穆却知道这不是可能歇口气的辰光,他咬牙不哼一声,连人顶肩,旋风也似撞到那使狼牙棒的汉子身上,两人一撞之下,齐齐往相反的方向弹开,大弯刀再次险极擦过他的头顶,他的左手便连着一柄宽刃短刀整个插进了对方的肚皮! 抛掉大弯刀,那人的一双眼珠歪向了一边,直着喉咙尖叫,双刀便又向禹其穆的背脊上开了两条尺长血槽。禹其穆闷不出声,在这近距离中回手抛出短刃,使双刀的朋友才只抽起染血的家伙,便-片表情迷惘的往后倒下——眉心当中,颤巍巍的插着那柄宽刃短刀!双手握着狼牙棒的那个,正往上冲,神色狞厉的吼叫:“我要把你砸成一滩肉浆,你这……” 还差着几步,那人突然噎回了语尾,直着眼,张开嘴,形态怪异的打着晃荡,双手高举的狼牙棒也僵硬了似的挺在那里再也落不下来,然后,打了个旋转,一头跌撞于地——那人背心上,深插着三支并列的“鱼尾梭”,深入得只堪堪露出了那几瓣小巧的梭尾!禹其穆咧了咧嘴……冲着公孙向月:“多谢了,兄弟!” 顺着甘维的赤铜人跃开,公孙向月抖手回敬,边大声道:“老禹,你歇着,这里由我来应付——” 禹其穆还不及回答什么,从山岗的黝暗处,火鸟般飞起一条人影,眨眼间扑落,他本能的腾身戒备,却不等他有任何动作,最后一个“六大顺子”之属的脑袋已滴溜溜的飞扬了起来,与这位失去脑袋的“六大顺子”并肩对付严祥的人乃是“十二铜人”中的陈隆,在肘腋生变的情形下急忙挥动兵器攻向那奇袭者,然而,他的赤铜人才出,“呛啷啷”已被硬生生震出五步,一对赤铜人也脱手飞落了一只! 那不速之客,嗯,“金家楼”的大司律——“无情报” 费云!费云的歹毒与冷酷,陈隆是尝试过的,他在刹时惊愕之下,不可抑止的往后倒退,舌头不听指挥的直着嚎叫:“大……大哥……快……快来……姓费的到了,姓费的到了哇……” “门牙铲”微微一闪,新月般的冷芒微射陈隆,这位心胆俱裂的仁兄慌忙拾起他挂了单的赤铜人招架,费云身形斜出,月牙铲闪电似从另一个角度穿进陈隆的左肋,用力之猛,更将他挑起两尺,掉出丈外! 在陈隆那不似人声的惨号里,甘维双目血红,口喷白沫,疯狗一样冲向费云,严祥怒叱着正待往上截击,公孙向月脱手三柄宽刃短刀,刀刀插入甘维背脊,然而,这位“十二铜人”最后,也是领头的人物却并不仆跌,他恍同未觉,依旧啸吼着冲来.一对赤铜人猛力挥击费云! 左右倏晃,费云极快,又极巧的躲过了甘维的攻袭,月牙铲吞吐如流星曳尾,只一眨眼,便巳四次割开了甘维的咽喉,只叫甘维的脑袋还连着一层头皮,那等异怖的垂挂着翻倒!这时,石破天惊的怒吼震动着山头,也震动着黎明的冷冽的空气——申无忌手提金环大砍刀,和“矮土地”翁有方正从另一边掩上扑至! 白绫早巳翩飞的蝴蝶般寸断飘零,更染着斑斑猩红,剩下的三名“白绫门”大弟子,几乎被金淑仪、阮二、古自昂三个人分了尸,可是,再也挽不回业已铸成的悲惨,金步云双目不瞑,永也不能复生了…… 与端良拼斗中的上官卓才,一向是眼睛雪亮,脑筋活络的玲珑人物,目前的形势,优劣胜负之数他又如何看不出来,摸不透彻?越其如此,他更加满心冰凉.意念成灰,再叫他怎么能提起劲道也无法提得起了;他自己明白,就算拼赢了端良,他同样活不成,待到拼输了,就益发后果凄惨,倒不如弄成个不输不赢的局面或可保得一条老命……猛往后退,这位“二龙会”的二号大爷“呛啷啷”丢掉手上的一双板斧,气息急促的大叫:“住手,端兄,住手,我有话说!” 剑斧倏扬,交叉胸前,端良全神戒备,形色狐疑的道:“姓上官的,你想搞什么鬼?” 喘着气,上官卓才伸手抹了一把脸孔上的血与汗,堆起那等乞怜的苦笑:“端兄,我,呃,我不和你打了,更不与‘金家楼’为敌了,只求各位抬抬手,放我一马……” 冷峻的看着对方,端良阴沉的道:“你是说,你要投降?” 暗窒了两声,上官卓才十分尴尬的道:“何必说得这么难听!端兄,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可是只要能够悔改,便该给他一条自新之路,端兄,你说是不是?我……我很抱歉我的所作所为,我原不该冒犯你们……” 端良面无表情的道:“还不到胜负分晓,尘埃落地的时候,你现在就投降,不嫌早了点?你无妨再撑一会,说不定赢家是你们,那时,吃香喝辣,仍少不下你的一份!” 上官卓才窘迫的道:“你别再损我了,端兄,我又不是个白痴,这大势已去我还看不出来?人要识时务,知利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未免太傻了……端兄,只求你帮忙,接纳我这一次……” 端良轻蔑的道:“那么,你‘三龙会’的损折,你拜兄弟的死亡,单慎独他们至今仍在做困兽之斗的种种般般,你都可以不管,都可以不顾了么?” 咽了口唾沫,上官卓才苦着脸,道:“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 “‘三龙会’的损失,我拜兄弟的丧生,全是咎由自取,就连我受伤挨刀也是一样咎由自取,人犯了错,总要付出代价,这就算我们对行为过失的补偿吧;至于单老二他们,提起来我就恨,如果不是他们威迫利诱.‘三龙会’怎会弄得此般凄惨,更落到这等田地?我,我他娘不反咬他们一口,已是仁尽义至.他们困兽之斗也好,土崩鱼烂也罢,关我什么事?他们,更是咎由自取!” 可真是一篇美言。端良想笑,又笑不出来,他摇摇头,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上官卓才,不过,我可以替你问问楼主的意思——” 上官卓才哈着腰,一派低三下四的窝囊像:“务乞端兄多为美言,所谓两国交兵,不杀降将,呃,我就算是形势所逼的降将吧,再说,我与‘金家楼’不也是没有渊源在,如今日暮途穷,你们岂忍心赶尽杀绝?” 此刻,费云领着严祥大步走了过来,这位“金家楼”的大司律面容阴沉,皱着眉问:“这是怎么回事?端兄!” 端良抬抬肩道:“上官卓才表示要和我们修好,他弃械于地,袒现其诚!” 费云冷冷的看着上官卓才,上官卓才不觉头皮发麻,赶紧胁肩塌背,垂下一双手:“是,是,大司律,我知罪,我认错,敢请大司律发慈悲,启仁心,慨赐生路……” 一挥手,赞云道:“严祥,先把这家伙铐起来!” 打了个寒噤,上官卓才往后退了一步,惊惶失措的道:“大司律,我乃是一片赤诚,全心降服,决无不规意图,大司律,你,你怎能如此相待!” 费云生硬的道:“你现在的身份,已不是如同盟友的‘三龙会’会旨,而是形成敌对的‘三龙会’会首,此地更是战场,既为敌对,又是降虏,当然便只有阶下囚的待遇,至于如何发落,须待楼主裁决,是生是死,全看你的造化,上官卓才,愿亦不愿,全由自便!” 话讲得干脆麻利,意思更是明摆明显,费云点划出了两项重点……现下上官奉才束手就缚,说不定尚有生望,否则,便仍须决一死战! 上官卓才明白费云的意思,他极快的忖度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颓然坐下.严祥更不迟疑,快步上前,用行家的手法,以随身携带的细韧钢丝,将上官卓才反臂捆了个结实;费云微微点头,道:“这是个聪明的选择,上官卓才,假如你仍要负隅顽抗,这累累遍地的遗尸,这不成人形的遗尸,就是你未来遭遇的写照……但你切莫妄想逃脱,我们会非常注意你,只要你稍有潜逸企图,你便仍难落得周全!” 唏嘘了一声,上官卓才狗熊似的道:“人已到了这步光景,还能朝哪里逃去?是好是歹,全凭你们的良心了,唉……” 没有再理上官卓才,费云偕同端良、严祥,以及替禹其穆包扎妥当后赶来的公孙向月,匆匆奔向金申无痕与展若尘拼斗的那边。 在那里,早有申无忌、金淑仪、阮二、古自昂等人于旁掠阵,“矮土地”翁有方则加入申无求的一档,合力对付黄渭—— 申无忌没有亲自去支援他的二妹,有两个原因,其一,他认为这边的形势发展更为重要,其二,他看出来黄渭并无求胜式过招的意态;明确的说,黄渭根本没有斗志,甚至十分沮丧与无奈,他和申无求的打,只是敷衍,只是拖延,此情此景,他总不能空着手站在那里看戏呀。 空着手看戏的人却另有一个“大红缨”夏明;夏明从开始就未曾下场,他一直怔仲的,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模样有如一头待宰的羔羊,没有人攻击他,他也没有向人攻击。表面上,他似是被大家都遗忘了;然而,夏明自己明白没有任何人疏忽过他,尤其是“金家楼”那边的人。他也曾有过几次逃跑的念头,但是意向甫现,就会被金申无痕或展若尘十分技巧的拦截,他心里有数,“金家楼”永不可能放过他,饶恕他,“金家楼”乃是要留着他,留着他替将来每一个意图背叛的人做个警惕的榜样。 邢独影古井不波的注视着眼睛这场厮杀的演变与进展,他内心在叹息…… 兴乱时多么气势汹汹,阵营浩浩的一片风云,只眼前,恐怕就要消散泯灭了,天数么? 机运么?若干年后,岂不又如春水无痕,叫人们连个波漪般的回忆都也那么淡漠得难以兴起了? 他这里在叹息,厮杀的局而却迅速变化…… 单慎独突然长啸如泣,身形拔升,人在空中旋飞翻滚,于是,“哗”的一声异响,他的身子已完全裹卷在一片耀眼的银掠精电里,形同一条光柱,光柱略一盘旋,对着展若尘飞射而下。 金申无痕见状急吓:“若尘小心……” 四周掠阵的人也大出意外,在一片惊叫呐喊声中,还没有谁想出该怎么办,展若尘已经双臂伸展,借着那根青竹的依恃原地旋回,像是传说中龙起兴风,这股急速卷荡的狂飙更是透明的,迸闪着森青色的螺塔形刀刃便组合成一圈圈的弧环,由大而小,如同浮屠般围绕着他的身体从四周往上层叠,毫光炫目,冷焰进溅,连周遭的空气也在碎裂般的呻吟! 是的,“刃叠浮屠”。 光彩在闪动,在交合,在流窜.双方的接触,就如同千百面菱镜迎着朝阳旋转,是那种紊乱的炫花,亢盈的混淆,而金铁交击声密似鼓响,震人耳膜,两条人影在光华的映辉下略略现形,青碧的寒电闪已化为无数条掣掠纵横的蛇焰,做着各种形状不一的弹射喷飞,当另两股银色光龙甫再凝结,那么诡异可怖的另一抹刃影,猝然自虚幻中出现,宛如来自幽冥中的诅咒,倏闪单慎独的背后。 观战的邢独影闭上双眼,喃喃自语:“天罡刃……又是天罡刃……” 单慎独的身体扭曲成一个极为古怪的形状,横着往外飞出,在沾地的一刹弹起,然后再-次落下,滚动,仰天躺平,没有呼号,没有喊叫,胸前是一个掌大的血窟窿,有腑脏外溢,尚在蠕动,他的面孔上布满灰土血迹,双目凸瞪不闭…… 叫他如何闭得上?! “白狼”向敢睹状之下,椎肝沥血似的狂喊着扑来:“二哥,二哥啊……” 金申无痕猛一旋头,手下的“黑龙簪”弯成弧月,猝弹而出—— 怪的是锐风袭向右面,当向敢在晕乱中急往左闪,“黑龙簪”正好穿进他的心脏,更将他带扯几步,仆跌在单慎独的尸体上! “黄鹰”苏杰扶着展若尘,因为展若尘赖以为拐的那根青竹,早已寸寸折断,分不清他身上是否新增了创伤,他在急促的,混浊的喘息着,全身是血,旧的,凝固的血,以及新鲜的,刚渗出来的血,只有他的两只眼睛仍然清澈,仍然稳定。 金申无痕奔向了他,四周所有的人也奔向了他,流露在每一张面孔上的,都是发自五内的关怀,由衷的悬虑,和骨肉相连,血水相亲的热切…… 在血污汗渍掩染下的那张脸,看上去是恁般疲惫,恁般憔悴,但却如他手上闪亮的“霜月刀”一样冷静,展若尘努力绽开一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让人察觉的微笑:“我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紧握着他的手,金申无痕热泪盈盈,音调苍哑:“若尘,若尘,苦了你,累了你……若尘,你叫,叫我们怎么说?” 申无忌也拉开嗓门嚷:“好小子,有你的,咱们赢了,‘金家楼’得胜了,叛逆必亡,奸妄必败,这就是明证,可是要证明这些,却得费一番功夫,展若尘,你那把利刃便是维持纲伦道义的法则!” 金淑仪泪流满面,由她的丈夫端良扶持着,一面哽咽一面道:“我们终于战胜了那干邪恶的乱党叛贼,可是我们付出了多少惨痛的代价!血和命啊……连展若尘这样的一个局外人,也为我们遭到如此深巨的牵连,这一辈子,我永不愿再看到相同的事情发生……” 端良轻拍着妻子的肩背,温声劝慰:“不要激动,淑仪,再不会有这样的惨祸重演了,你看,我们不是战胜了吗?大伙都在这里,元凶巨恶的单慎独,也由展老弟替我们剪除了……” 有一只手伸了进来,谦柔的,但却坚实的分开了众人。 邢独影站到面前.他仍是形色淡漠,冷冷的开口道:“你们有什么话,不妨留着回‘金家楼’再说,我这里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大吼一声,申无忌厉声道:“想落井下石么?梦也休梦,‘金家楼’未死之后,正可一体恭候!” 金淑仪也尖锐的道:“我知道你是邢独影,你和展若尘有粱子,但你现在找他岂不是乘人之危?姓邢的,亏你还是道上知名的人物,竟打算拣这样下作的便宜?我们断不会答应!” 邢独影表情木然,一声不响;金申无痕喝上了大家的喧嚷,她望着对方,静静的道:“邢独影,我们有约在先,可是?” 点点头,邢独影道:“一点不错!” 金申无痕审慎的道:“那你还想如何?展若尘受创极重,难以为力,你也亲眼目睹……” 摆摆手,邢独影道:“我有三件事,金申无痕,可容我一件一件的说出来!” 沉默了一下,金申无痕道:“请说!” 邢独影语声清晰的道:“第一,你们有个叛逆,好像是叫夏明?” 一言出口,大伙立时悟及,纷纷急向四周搜视,更有的咒骂不绝,邢独影冷然道:“不用找了,方才你们各位围聚这边,那夏明想借机逃走,是我拦阻了他,这小子一试挣不脱,倒也干脆,反手一枪扎进了自己心窝,喏,人就躺在那里,你们哪一位可去验明正身。” 飞身抢向前去的人是严祥,他略一查视那具尸体,立即扬声道:“是夏明,已经断气了!” 金申无痕眉目不动的道:“便宜了他!” 邢独影接着道:“那第二桩事么,‘七步追风’黄渭父女已经悄然离开,我没有向各位示警,也没有丝毫留难他们,我认为他们父女有权离此,对于死去的卢伏波而言,黄家父女已经做得太多,心余力绌,未复可言,其实,他们未曾获及什么,受到的伤害却大……” 金申无痕想了想,道:“就算你也做对了吧,至少我们明白了一项秘密……‘血魂’亦有罕见的慈悲。” 难得的露齿一笑,邢独影又道:“第三件事,展若尘曾经说过,容他对付了‘金家楼’叛逆的这一关以后,他会以君子的道义回报于我,现在,这一关已过了,他还活着,因而我很想知道,他打算回报于我的‘君子之义’是什么?” 神色-凛,金申无痕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邢独影,若尘重伤至此,又能何以报义于你?” 挣扎着往前走了一步,展若尘提起一口气,嗓音沙哑又低弱的道:“楼主,请容我说几句话……” 金申无痕一看展若尘的模样,已不觉暗自心惊,只这片刻,展若尘的气色便灰暗了许多,那双瞳的澄清已变得迷离空茫,全身更在不住的抽搐…… 这些征候,都是人体受刨之后的危急先兆,她急忙提高了声音道:“你不必再说什么,你需要马上接受医治,来人,先替若尘实施急救——” 展若尘睁定两眼,孱弱但却坚决的道:“不,楼主,我自己知道还能挺一阵……楼主,请准我为我的诺言守信……这也是完成我一样心愿……楼主,请你……” 金申无痕焦急的道:“但是,你的伤不能延误,若尘,不要傻,不要动,等你身子复原了,还有机会……” 展若尘固执的摇着头,股色越发苍黄:“楼主……就是现在,楼主……趁我还有一口气在……楼主……我要还愿……” 叹了口气,金申无痕眼圈泛红,竟有些哽咽了:“好……吧……” 强自振作精神,展若尘面对邢独影,他集中意志,艰涩又吃重的道:“邢独影……相信你与我,对于肉体上的痛苦都不会过于重视……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在艺业上的高下之分,不必一定拘泥于在对方身体上所造成的创伤大小来做断论……你认为……” 邢独影颔首道:“非常正确,展若尘,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尊严及声誉的重新确立。” 展若尘低哑的道:“很好……邢独影,我们的看法和观念一致了………现在,我们用口述招式来决定胜负,分判高下,你同意么?但……是,由于我的体力所限,恐怕只能与你互证一招……” 神色立时紧张起来,邢独影往前凑近,似乎有些口干舌燥的沙着声音:“我同意,就是一招——其实,习武终生,一招之赐往往已受用不尽!” 这样别开生面的印证武功,分断强弱,倒是少见,全场的人个个凝神关注,屏息如寂,其关注紧迫的心情,决不亚干在注视一场血肉相豁的生死斗! 展若尘呼吸浊重的道:“邢独影……远来是客……你……先攻。” 拱拱手,邢独影道:“我不客气了,你注意,展若尘.我的‘镌命铲’会凝成九道光柁正面圈罩你,光轮尚在凝形,我的人已经十六个跟头在十六个俯仰不同的角度将光与点再行结衡攻击你,然后,我的左手另执-面‘龟铜镜’反扬,右手‘镌命铲’以斜弧回挂——这便是一招的全部过程!” 仔细听着,展若尘的回答异常快捷简明:“‘霜月刀’会在我的急速旋回下布成一团青色螺形,刀刃组合成一圈一圈的环弧,由大而小,成宝塔形往上层叠,我的人将在塔形正中,而螺影移动狂猛迅速,这将能阻截你正面的光圈及十六个俯仰角度各异的攻击,紧接着,刀锋闪刺成千百,但真正的一刀却来自下面,系突现自炼狱之手,往上飞戳。” 大大一震,邢独影愤怒的问:“这是哪一招?!” 展若尘低哑却清楚的道:“‘地煞指’!” 面色随即暗淡了来,邢独影冷汗涔涔,连连跺脚:“是的, ‘地煞指’,我只知防‘天罡刃’,怎么会忘了‘地煞指’,该死,真是该死!” 猛一掉头,他重重抱拳:“展若尘,你不但是位君子,更是一位义士,我们之间的怨隙,自此一笔勾消,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不待展若尘再说什么,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邢独影转身奔出,迅即无踪。 在刹那的静寂之后,立时爆出了一片欢呼喝彩声,金申无痕却形容凝重,匆忙下令:“别嚷了,赶紧送若尘就医.一刻也耽误不得——” 几乎是全依在苏杰怀中的展若尘,这时又突然挣扎着挺起,声调发抖:“楼主……楼主……不必费事了……请移驾一步……我心里有-桩痛苦……有一桩极大的痛苦…… 我要在这里告诉楼主……否则……怕就没有机会了……” 紧握着展若尘的一只手,金申无痕焦虑又急切的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以你身子骨的厚实,这点伤一定治得好,有什么话往后再讲,当务之急,马上要就医,再也不能拖了……” 展若尘双目强睁,全身抽搐,大口大口的吸气,却奋力嘶呼:“不,楼主……就是现在……就是现在我要告诉你……” 赶忙凑过耳去,金申无痕急得双手直搓:“好,好,你快说,我这里听着。” 只见展若尘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张合,声如蚊蚋,金申无痕的脸色却迅速转变,变得泛青,泛白,泛灰,她的双眼越睁越大,双颊的肌肉越绷越紧,身子更在不停的簌簌颤抖……末了,展若尘颓然倒向苏杰的怀中,金申无痕却脚步踉跄的往后倒退。 急忙扶住了金申无痕,金淑仪惊疑的问:“大嫂,大嫂,你怎么啦?展若尘向你说了些什么?大嫂,你稳着啊……” 申无忌也着急的叫:“这到底怎么回事呀?大妹子,你说话哪,你们是在谈的些什么有这等严重法?” 突然,苏杰带着哭腔火叫起来:“展爷晕厥了,展爷他危急了啊,再不施救就不行啦,做做好事吧,快救救他……” 定一定神,金申无痕断然道:“立即急救,要快,要用最好的药,我要他活着,我不能失去他!” 就在大伙忙乱的为展若尘救治的当儿,金申无痕独自走到一边,她仰首望天,清晨的苍穹澄蓝中闪辉着炫目的金黄,天空高远,有几片淡谈的云絮飘浮,秋之晨原是爽朗又灿丽的,然而金申无痕容颜却竟恁般又苍老又憔悴,她的目光空茫,迷失于遥渺的某处,如果靠得够近,便可以听到她嘴唇翕合间的喃喃自语:“天……金申无痕莫非就真的注定了今生无痕?天啊,我就不能为自己在这世留下点什么吗?” 第60章 八字巧合 浓郁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寂静无声,仿佛直通永恒,但是,永恒莫非真就是这绝对寂静与黑暗的代名?多么空茫可怕。 黑暗有时在旋转,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旋转,在那种奇异的感受里,黑暗的旋转便似操纵着时光的轮回,悠远和不尽的过去与将来重叠着,循环着,时空的延伸竟恁般混淆到毫无意义了。 一种超然物外的轻盈感,使展若尘觉得身体宛如是透明的,是有形无质的,他有着从未曾有过的松散飘忽,毫无重量般渗于周遭,于远近——而不论何处都是那等漆黑。 展若尘不期然的怀着恐惧,兴着傍徨,如果说就是死亡,就是另一个世界,这样的飘荡与无尽无绝的黑暗却何时止的?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呢?十殿阎君呢?传说中的鬼门关,奈何桥呢?他从未预计自己能永生极乐之境,但就算是下十八层地狱吧,总也该叫他见着点什么,承受点什么,不能者是毫无目的地迷失在这一片茫茫的黑暗中啊……。 终于,他看见了一抹光线,一抹微弱又蒙胧的光线,他竭力向光源的所在接近,他马上发现这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他的身子在飘荡,在游移,在没有重心地旋转,好似逆流泅泳,攀升雪崖,竟是恁般的艰辛与难以着力,他不觉得累,不觉得乏,只是很焦急,很迷惘——为什么劲道和动作的运用全不受控制了呢?光线慢慢近了,也更明亮了,蒙胧的幅度在扩大,在迫前,他又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熟悉的,人在说话的声音……他好兴奋,好惊讶,那总是他知道并且习惯的声音,不管声音的来处是人或是鬼,他总不会再孤单迷失下去,总会有一边和他是同类。 他忽然不能自抑的冲向光线,更突破了蒙胧,刹那间,他觉得像有条千万钧重力蓦而从四面八方压了下来,压在他的身上,又压进了他肌肉骨骼,压力像在撕裂着他,刺戮着他,他又发觉找回了自己,凝成了自己,而真正的自己却沉重到令他几乎负荷不了,他感到呼吸迫促,感到每一根筋络全在抽搐,那么酸涩又麻滞的,他缓缓撑开了眼皮……本能的,下意识的,只是不自觉的撑开了眼皮。 有光亮在晃动,并不似预期的强烈,有影像在摇摆,宛若模模糊糊的隔在一片雾翳中.他闭闭眼,再睁开,视线稍稍清晰了些,但仍然不甚真切。 一只柔柔的,又嫩又凉滑的手抚摸在他的额头上——他直觉的认为那是一只手,女人的手.声音听来好熟,声音在惊喜兴奋中仍透着十分的娇美温婉……令人联想起这声音与抚在额头上的手都属于同一个人,同一个女人:“烧退了……退了好多,啊,他的眼睛在转动,他好像快苏醒过来了!” 有人宣了一声佛号,呢喃着:“真是上天保佑,展爷这条命有救了,简直硬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的……” 展若尘调整着视线的焦点,瞳孔也逐渐能适应光亮的刺激,慢慢的,他看清楚了站在面前的人,施嘉嘉和玄小香。 俯下身来,玄小香的面孔几乎贴在展若尘的眼睛上,这位“蹦猴”紧张试探着:“展爷,屉爷,你听得到我么?你觉得哪里不舒坦!展爷……” 舌头非常僵硬,但展若尘却努力运转着,他干裂的嘴唇轻轻张合:“玄兄……” 玄小香高兴得大叫起来:“醒过来了,展爷清醒过来了哇!” 又一个人快步枪前,一面呵责着要玄小香放低音调,然而他自己的嗓门却更大:“老弟啊,老弟啊,你可苏转了,但愿你就此长生不死,可别再绕着鬼门关耍乐子啦……” 展若尘看出来那是申无忌,他勾动着嘴角,声音低弱得只似在舌齿间徘徊:“前辈……这是什么地方?” 申无忌俯了脸,脸上每一道皱褶,每一根胡须都抖动着笑意:“这是什么地方?啊哈,好叫你得知,这里乃是咱们‘金家楼’的老家呀,你养伤的所在,也就是你第一次来‘金家楼’时休息的‘如意轩’!” 闭闭眼,展若尘沙哑的道:“我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死?” 申无忌忙道:“你在瞎扯些什么?老弟台,你可知道为了救你命,我们费了多大功夫,耗了多少力气?把‘金家楼’的几个大夫全集中来替你医治,用最好,最昂贵的药材内外煎敷,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旁边侍候,施丫头自己就衣不解带的守了你四天三夜;这还不说,我大妹子更派飞骑专程到三百多里外为你请来了两位名医,日夜分班轮值,直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堪堪救回你的小命,你却埋怨着自己怎么没有死?!”提到金申无痕,展若尘益加痛苦的道:“我……我对不起楼主……我认为……我死了会是一个……一个解脱……或者……对楼主亦然……” 那么平静,又含蕴着恁般慎祥的声音忽自一旁响起,接住了展若尘的话:“不然,若尘,事情完全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我失去了我的独生儿子,我不能再失去你,若尘,在我心中.在情感上,你就是我的另一个儿子。” 金申无痕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凝视着榻上面容枯萎的展若尘,眸瞳中的神色和煦,流露着赤裸裸的关爱,透着毫无保留的亲情,在那双眼里,找不着一丝怨悔的痕迹,更不见了点仇恨的痕印,目乃心之镜,从这两面镜子里,她已表达了她全部的宽恕与由衷的谅解。 不易抑止的颤震着,展若尘目眶润湿,语声不稳:“楼主……你赐给我的太多……我却那么深刻的伤害了你…… 我……我不知该如何来弥补所加诸于你的创痛……我想只有这一个法子……用我的命来抵……” 摇摇头,金申无痕和悦的道:“傻孩子,不错,我给了你一些什么,但你还报予我的要比我给你的更要深重,你早已不停的用血肉,以赤诚来还报我了;少强固然死在你的手里,可是在那种情形下,在那种姿意残害者弱妇孺,既杀又夺的情形下,你又有什么选择?况且你那时和我毫无渊源,甚至互不相识……若尘,我承认在你告诉我一切之后,我非常震撼,也非常悲痛,当时,我的感觉十分复杂,心情极度矛盾,然而经过我仔细分析,客观的剖解,我终于平静下来,我也想通了,我不怪你,因为你一向就是这么-个忠义磊落的人,如果你当时见危不援,视若无睹,少强或会生存下来,但我又如何能对你依恃器重?这只是命,也是天数……” 展若尘鼻端酸楚,语调咽塞:“楼主……” 金申无痕苦笑道:“说到天数,若尘,我与你的际运也何尝不可做此解释——你令我失子儿子,我不要你用命来抵,我希望你用自己来抵,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要你还我一个儿子来!” 迷惘着,展若尘仍有些不太明白的道:“楼主是说…… 是说……?” 一边,申无忌抚掌大笑:“展若尘,还不叫声娘?” 金申无痕表面平静安详,内心却异常紧张,她故作从容,却难掩那期盼之情:“不必勉强,若尘,你考虑考虑,是否愿认我为义母?” 展若尘不禁全身震动,感受深巨,他吸着气,竟泪如泉涌:“我……我愿,义……母!” 金申无痕顿时像崩溃了,她笑着,泪水顺颊流淌,握住展若尘的手,她一遍又一遍的低呼:“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啊——”” 一刹间,有那么多人拥进了屋内,恭喜贺喜的音浪形成了一片热腾腾的喧嚷,从没见过金申无痕有这么高兴过,这么开心又毫无矜持的高兴过,她笑着,周旋着,回应着,泪合在那一片焕发的容光里——她终于能在这人间世上留下点什么了。悄悄的,另一只柔柔的手接替了金申无痕的手,这只手覆贴在展若尘的腕侧——施嘉嘉深深的,默默的看着展若尘,展若尘也回注着,他在想,四天三夜,衣不解带的守候,施嘉嘉也都是常用这样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么? 大夫们的医术不错,手艺也高,展若尘折断的筋骨与胫骨都已完美的接合妥当,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亦皆收口结疤子,只是血气仍虚,体力尚弱,内里元神的损耗,犹须一段时间的疗养;现在,他已经可以坐在椅子上,或经人挽扶着走几步了,算一算,从受创至今,已有了近三个月的辰光,那时还是秋天,眼下,入冬一阵子喽。 窗开着,刚下过雪,雪光映着窗前一树寒梅,有幽香迂回,他的身体尚不能沾酒,只沏了一壶好茶,自个消停的啜饮着,也权作低酌赏梅吧。 有关“金家楼”在“黑风口”一战的残局如何,这些日子里,已由大伙陆续的告诉了他;尤奴奴她失去一足了的徒儿”孔雀屏”白倩、“铁桨横三江”聂双浪、“双绝剑”唐丹等人,在获悉“黑风口”单慎独等全军覆灭的消息后,自知无力为续,业已纷纷逃逸;“指西竿”庄昭却是条汉子,他一直等到“金家楼”的人马回抵大门,方才去明了恩怨过节,在金申无痕的大度宽容下由他离去;端良与金淑仪的独子端吾雄受伤极重,几乎不保,幸亏玄小香送治得快,如今也算逃过一劫,但身子虚脱,比他更甚。 “皮肉刀子”杜全自黑松林败走之后,即不见踪迹,可能也是眼见大势难为,悄然隐遁了,“金家楼”的人后来从外面的传言中,听得了某些杜全甘为单慎独卖命的原因,说是单慎独早年曾经援手杜全于危难,似乎就是在杜全被“虎头帮”追杀于走头无路的那段日子里,所以杜全为了感恩囤报,便豁死替单慎独出力——展若尘曾和杜全谈起过这些过程,他互一印证,认为颇有可能,再怎么说,至少表明“皮肉刀子”这个人还是个不忘恩负义的角色。“紫英队”的首脑商弘也带着残部逃走了,走得十分狼狈,闻说他的手下折损得连一半人都不足,况且此去之后,辽北地面是不打算混啦,“金家楼”已明白传出话去,迟早会对付他们。 “金家楼”的叛党中,一直未曾出现的“雷”字级六把头“一盏灯”曲维堂、“电”字级六把头“四指神通”苟琛,以及后经派出的“月”字级五把头“过山吼”常少荫他们,原来奉有单慎独密令,早到“浣庄”诱锢忠于“金家楼”的“雷”字级大把头“无形刀”顾雍、“月”字级大把头“八卦伞”曾秀雄、六把头“疤顶”黄寿堂、“星”字级二把头“过命斧”彭步青几个人去了;他们把顾雍等人诱到一处事先布置过的庄院中,先做试探游说,顾雍等人却不为所动,反起了疑心,曲维堂眼见不是路数,便立即进行第二步毒计——不为所用,必予歼杀。 他们照计划匆忙召去了单慎独身边的两名近卫“幻雪”谷鳞、“骤雨”夏长光,及向敢的心腹“二郎君”李挣强合力对付顾雍等人,双方在揭明了底细后立时展开拼杀,一场血战下来,顾雍带了彩,曾秀雄受伤不轻,黄寿堂和彭步青双双战死;然而,叛党中除了一个“四指神通”苟琛拖着一条断腿不知所终外,其余的曲维堂、常少荫、谷鳞、夏长光、李挣强等人没有一个能活出去,等顾雍和曾秀雄创伤稍愈,在能以行动的时候匆匆赶回“金家楼”归队,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金家楼”的三当家“火印早君”潘得寿后腰上挨的一刀极重,“雷”字级二把头“牌刀锥甲”骆大宏也几乎去了一层皮,好在二人底子全厚,及时疗治下,倒都痊愈无碍了。玄小香在叛党占据“金家楼”的这段日子里,一直没有离开太远;然而他地势熟,人面广,便仗着以前的若干关系隐伏行动.无一日一时不在窥探叛党的动静行进,因此终于被他看出蹊跷跟定了“紫英队”的一股人,从而在黑松林与费云他们见上了面。 “三龙会”的“卷地龙”上官卓才终由金申无痕饶了他一命,但却不是那么轻松的放走了他,金申无痕废去了上官卓才的全身功力,好了,总算让他活下去了。 最令“金家楼”上下悲怆的事,莫过于老爷子金步云的战死,每个人都有着无比的痛悼,怀着深沉的哀伤,虽说江湖人理当江湖死,但真要有这一天来临,承受者又是一位如此年高德重的尊长,其凛烈的豪意,到底不比椎心的怆怀更来得令人感受深刻…… 饮啜着温热中清香飘漾的茶水,展若尘不禁有着太多的感触…… 世间事,不论好坏,不论悲欢,总有了结的一天,如何了结,就真个是人算不如天算了;单慎独的阴谋筹画,挟其锐势大举行逆,弄到后来却一败涂地,烟消云散;自己险死还生,又抖明了与金少强之间的血怨,本以为再生无望,但事情的演变,竟又出乎意外的和祥美满,或者说因果吧,或者是机运,然而,到底哪些行为的始末是尽如人愿的呢?想到因果,他又联想到已经多时不见的大师兄,他的大师兄原是罚他在这三年中积功修禧,严戒杀生的,可是,他并未能遵从戒令,他不知道他的大师兄会不会宽恕他…… 在这样的环境与际遇中,若是不以暴力维持忠义,不用流血来保仁信,他不明白他的大师兄还会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他打算将来在见到师兄的时候,要好好请教请教。 正沉思着,施嘉嘉的身影轻盈的飘进门来,俏美的面魇上更是恁般甜馨的一抹笑意,老实说,展若尘等候这样的一张脸儿,以及脸上的这抹倩笑,已经有一阵子了。 轻依桌边,施嘉嘉徽露那洁白小巧的两排扁贝:“在想什么?” 展若尘笑了笑,道:“我不好意思说在想你,施姑娘,但确实有点这意思。” 施嘉嘉佯嗔道:“你呀.这几个月的伤养下来把脸皮也养厚了,看你以前一本正经,冷眉硬脸,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状,谁知道你也是生了张巧嘴滑舌!” 展若尘有些腼腆的道:“不,我只是在告诉你实话,我以为人与人之间若真的相交,就应该说真话。” 嫣然一笑,施嘉嘉道:“才说你皮厚,可又一下子这么面嫩了,别顶真,展大爷,其实有些话,有些心思,你不说出来我也明白。” 展若尘望着她,恳切的道:“这些日子来,施姑娘,多亏你照应——一” 叹了口气,施嘉嘉道:“展大哥.你已向我表示过一千次了,难道我们之间再没有别的可谈啦?” 搓搓手,展若尘笑得有点“驴”:“楼主——不,娘好么?他们都好?” 施嘉嘉道:“好,全好得很……你何必问这些?大家都常来看你,最多的也不曾睽违过一天以上吧!” 展若尘吸了口气,道:“经过这一次的变乱,‘金家楼’元气大丧,要整顿到恢复旧观,恐怕还大费上一番力气,听说外面的生意买卖大都维持原状,收回得很顺利,就是有些主事人需要更换……” 施嘉嘉双日低垂,轻声道:“这些事有人作主,将来你也免不了要承当重担……展大哥,你怎么不谈谈我们?” 展若尘不禁期期艾艾的道:“我们?我们不是很好么?施姑娘,你是说……” 一掉头,施嘉嘉神色十分严肃:“我对你……你知道!” 连忙点头,展若尘道:“知道,我都知道。” 施嘉嘉逼近来道:“但是,你对我呢?” 展若尘坐正了身子,低声道:“你不是说过,有些话,有些心思,我便不讲你也会明白?” 施嘉嘉重重的道:“在这件事上,我可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否同我心里想的全一样!” 开朗的笑了笑,展若尘道:“全一样,真的全-样。” 施嘉嘉的表情好美,好甜,也好满足,她柔柔的道:“展大哥,你相信不,情感间的事只在一个‘缘’字上;不知道为什么.自我第一次遇见你,隐隐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了,这是我以往所从来没有的一种感觉,很微妙,也很奇异,你呢,你当时是否也有相同的反应?” 展若尘老老实实的道:“没有,因为你的身份我知道,我的身份自己更清楚,其中尤有这么一段恩怨夹缠着,我想都不敢往这上面想。” 施嘉嘉笑道:“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才有这种感觉,才敢往这上面想的呢?” 展若尘道:“在‘大金楼’,你送点心给我,又抢白了我一顿之后,经过申前辈指点,我才兴起了这方面的感触,朝这上面思,还是我受伤以来几个月的事。” 眉目间流露着太多太浓的依恋,施嘉嘉真挚的道:“在情感上而言,你不是反应迟钝,却是太过保留,由此可见,你是一个稳重又诚厚的人,展大哥,虽然我们共同的契定来得稍晚,还不算太迟,我很庆幸,我终于在心神的飘浮中攀上了一座足可使我安全的磐石……” 展若尘双眼里闪动着炯亮光彩,心里被一股热流温熨着,他不禁讶异于这几句话所产生的力量,更迷恫于自己何来这一种难解的喜悦与振奋。 若是说这就叫男女间相悦之情,他竟迟迟体验了这么多年! 定定神,他又忧虑的道:“但是……娘知道我们的事么?” 施嘉嘉迅速的道:“当然知道。” 展若尘忐忑的问:“娘,她怎么表示?” 脸上突然飞起一抹粉霞,施嘉嘉转身过去,只低下头又急又快又羞煞人的开口道:“娘说……要你快拿八字来合……” 拿八字来合?展若尘懂了,顿时,他胸膈间充溢着无比的温暖,甜蜜,厚实,与感恩的情怀。半生以来,他还是首次领会,幸福竟然是如此美妙又令人向往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