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珠光》 寻找王度卢老师(代序) 徐斯年 我所在的学科决定立项研究通俗文学,这一课题并被列为“七五”国家社科重点尊案。 不久,几位研究通俗、文学的朋友相继来信,说起“武侠北派四大家”中,宫白羽、李寿明、郑证因三人的生平,人们多已知晓,惟王度庐,至令不知何许人也,问我可有这方面的线索。 经过他们的“强化刺激”,猛然想起母校的王度庐老师。他是我高中同班同学王膺的父亲,没给我们上过课,也从未听说他写过武侠小说,但姓名倒一字不差,估且问问看。 很快就收到了母校回信,得知王老师巴经逝世,但因此却找到了王老师的夫人,我们当年的舍务老师李丹荃女士,并且确认了那位四十年代闻名全国的“侠情小说大师”果然就是王膺的爸爸。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老师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我除在课外活动小组“文学研究会”听过她一次报告,并听说他知识渊博,是“老师的老师”外,对他一无所知。所以,研读他的作品的过程也就是我逐步了解他的过程。 海内外研究通俗文学的学者对王老师评价极高,称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创造了言情武侠小说的完善形态”,“是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但当时除台湾学者叶洪生先生对王老师的侠情小说有较详细的评介外,未见他人作过更系统的研究。王老师的言情武侠小说代表作是“鹤铁系列”五部作:‘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 当时这些作品在大陆还未重印,港台版本又难搜求,我是跑了苏州、上海、天津、北京四市图书馆,加上朋友帮忙,才得以看全的。 这五部作品写了四代侠士侠女的爱情故事。与过去的武侠小说截然不同,王老师笔下的这些侠者既是英雄,又不太像英雄。我觉得王老师有意不肯赋予他们包打天下、救国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的无上功能。他们的行动集中于一个目的为捍卫自己爱的权利而斗争,而爱的责任又常常令他们困惑,因为他们为所爱者所做的一切、甚至牺牲,往往并不能给对方带来幸福。他们的爱情悲剧固然是外部因素如封建势力、封建礼教造成的,但又并非完全知此。作为武艺高强、足智多谋的侠者,他们对外部势力的斗争一般能够取得胜利,然而一旦面对自己性格、心理方面的弱点(包括根深蒂固的傅统观念),他们却难免“吃败仗”。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敌人正是自己。就作品深度而言,王老师不但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而且把外部斗事引入了他们的心灵深处。这种悲剧,正是典型的“性格悲剧”。 中古时代被称为“英雄时代”,而“非英雄”、“反英雄”正是现代意识的鲜明特征。以古代为故事的背景,写的又是武侠小说,王老师当然不能不写“英雄”;然而如上所述,他的侠情小说又带有明显的“非英雄色彩”和个性主义思想倾向(与此相应,他笔下的江湖社会则有强烈的平民性)。 直至四十年代初,我国的绝大多数武侠小说都未突破“情节中心”的构思模式,王老师的构思则直指人的内部冲突和人性的复杂内涵,这就不仅使武侠小说的构思模式向“性格中心”实现转-,而且突破了拘于表层善恶、正邪斗争的传统窠臼。 由此,我感到王老师的作品在当时是含有很强的现代性的。 在悲剧作品里,悲剧精神总是爆发于“极限情境”;而在王老师的作品里,悲剧精神却常常弥漫于“极限情境”之外;那些侠士侠女在战胜外敌之时,往往横刀四顾,茫然若失;或者,当他们退隐江湖之际,平的外表之下实埋藏粑尴薇凉。 这使我想起弗洛伊德关于“心理剧”的一段议论,他说,在心理剧中,“造成痛苦的斗争是在主角的心灵中进行,上这是一个不同的冲动之间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结束决不是主角的消逝,而是他的一个冲动的消逝;这就是说,斗争必须在自我克制中结束”。 王老师笔下的侠士侠女,则在“自我克制”实现之后,其心灵深虚的波动,犹远远不会停止。所以,他的作品不仅是性格悲剧,而且鲜明地具有上述心理悲剧的美学特征。 (后来李丹荃老师告欣我,王老师在三四十年代确实读过不止一部弗洛伊德和厨川白村的作品。) 这又使我感到,王老师虽然写的是傅统形式的武侠小说,但他与大部分通俗小说作家完全不同,思想一点不旧,他不仅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思潮,而且也接受了西方的现代文化思潮,并且几乎不露痕迹地化入了自己的作品之中,这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作家中,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在查阅王老师“鹤铁五部作”的过程中,我不仅读了他的其他侠情小说,而且知道他还写过许多社会书情小说。我想,研读遣些社会言情小说,一定有助于进一步了解他的思想和创作。 李老师告诉我,王老师的主要作品几乎全都写于青岛,她已多年未回青岛,很想去一次。 于是,我决定带五名研究生前往青岛查阅原始资料,并在那里和李老师相会。 五月的青岛气侯宜人,风光秀美。我们无暇领略海滨景色,一头钻进市档案馆,查阅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九年以‘青岛新民报’为主的有关报章。时间紧迫,旧报虽残缺不全,数量仍极庞大。于是决定每人负责一段,通捡每天的报纸,重点阅读所载王老师的社会言情小说,回校后以讲故串“接龙”的方式录成音带,再据录音整理出每部小说的情节内容。 档案馆不对外办公时,我们就访问李老师和其他知情人。李老师向我们介绍了王老师孤苦而坎-囊簧经历(详见拙著‘侠的纵迹中国武侠小说史论’第一二七至一三○页)。 当她谈到王老师很喜欢纳兰性德的‘饮水词’时,我仿佛又发现了一条接近王老师情感世界的捷径。纳兰性德虽为清初满族贵要(王老师则出身于贪困旗人家庭),他的词却以哀怨骚屑著称,其边塞词则于金戈铁马中弥漫舨粤骨逶沟那榈鳌u庖舱是贯穿于王老师侠情小说的情感色调。 三十年代,王老师颠沛流离于晋豫陕甘,贫困的坐活、孤傲的性格、内向的心态,与苍茫的黄土高原景色交相融汇,强化了他自幼即已形成的纳兰性德式的审美情趣。这种审美情趣与其小说创作的性格,心理悲剧构思互补互渗,就辐射为作品中不断涌现、不断叠加的悲凉而孤寂的情调了。 我们在青岛收集到王老师六部社会言情小说的资料(后来李老师还寄来几种复印件,我又在天津一家区级图书馆发现了几种),这些作品多写现代青年的爱情悲剧。 在通俗文学史上,早期言情小说所表现的是伦理悲剧即“父与子”的冲突所造成的悲剧,而在王老师的社会言情小说里,这一冲突已退居次要地位,他所力展示的是“物”与“人”的冲突所酿成的悲剧,也就是金钱对人性和爱情的摧残、腐蚀。他的这些作品不仅在通俗文学史上标志,言情小说的一个新时代,而且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也是认同的。 这些作品中往往都出现带有侠气的人物,但是他们的侠羲行为比王老师侠情小说里的主人公受更大的限制。这里反映作者对现代生活的清醒认识。 黑格尔说过,如果说古代英雄可以“根据自己性格的独立自足性”去“承担和完成自己的一切事务”,那么这种独立自足性在现代则被破坏无余了,因为在现代人“后面的那种市民社会秩序有不可动摇的威力,对这种威力他们简直无法抵抗”。 王老师在一部社会小说中也曾以第一人称出面议论道:侠毕竟己经成为被“时代所扬弃的可怜的历史人物”了。也就是说、作为生活在现代的作家,他不仅在理性上深知侠的时代己经一去不再复返,而且深知侠即使在“英雄时代”也具有不可克服的局限性。 这种清醒的认识,正是其侠情小说里的“非英雄”倾向的根源,也是促使他以批判的、写实主义的态度,写出一系列社会言情小说的动因。 但是,社会言情小说并不足以充分宣泄他那因“屡经坎-备尝世味”而积郁在胸的满腔愤懑,也不足以寄托他对理想的执糇非螅于是他就把这些倾注进自己的侠情小说,因为武侠小说在本质上是浪漫主义的。 所以,从创作恩维的结构系统考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是其侠情小说的基础,从作品与现实的关系考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是对现实的明喻,其侠情小说则是对现实的隐喻(这里所说的“现实”是广义的,包括作者的思想情感)。 获得上述基本认识后,我对王老师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就有了明碓的认识。 中国现代的适俗小说和五四新文学有所不同,它基本遵循的是由古代“说话”而形成的中国小说艺术传统(五四新文学则基木遵循西方艺术傅统)。 五四新文学运动展开之后,曾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必须指出,有的资料曾称王老师为鸳蝴派,这是不够科学的,因为王老师与该派并无联系),它在批判鸳蝴派思想之陈腐的同时,也否定了中国的小说传统及其现实的生命力,这反映粑逅脑巳捌激的一面。 尽管从三十年代关于“大众化”的讨论开始,新文学阵营的有识之士对本国艺术传统和通俗文学的看法逐渐有了转变,但对鸳蝴派的总体否定却廷续到一九四九年之后。直到八十年代初,现代文学教-书里除对鸳蝴派的否定之外,还是没有现代通俗文学的任何地位。 这种“左”的观点影响之深,以至王老师生前对自己的通俗文学创作经历,也一直持自我否定的态度。 另一方面又应看到,中国现代的通俗文学确实存在羧绾问视k贝变迁的问题。刘勰云“通变则久”,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能失去传统,不能割断历史,但泥守传统又是没有前途的。 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过程也就是中国小说傅统通变的过程,通俗文学理论界一般认为促成其变化发展的动因主要有三;第一,社会、读者、文化市场、新闻出版业等外部因素的变化,拉通俗小说不得不变;第二,许多通俗文学作者自身具有现代素质,这种素质自然地反映到创作中,促成了中国小说传统的变化;第三,一些杰出的通俗文学作家自觉地吸收新文学和西方文学的营养,自觉地以此推动中国小说传统的变化。 第三种动因显然最不盲目、最为重要,在中国现代史上,这样杰出的通俗文学作家总共不过五六位,王老师即为其中之一,正如四十年代一位评论家所指出的,他们的作品以“确己冲破了通俗小说的水平线,而侵入文学创作的领域了”,他们的“内在文心蕴舸醋鞯摹靶隆庇搿叭取薄 至此,我觉得初步找到了王老师的“文心”。 第一回 柳色花香笑啼怜骄态 衣尘帽影隐忍踏长途 中国技击之术,向分“内家”、“外家”两派。外家为“少林派”,创始人是后魏时代的达摩禅师;原为以拳术锻炼身体,补禅功之不足,非为与人决生死定胜负之用。后来因屡逢乱世,徒众渐杂,始有不少挟技以游江湖的人,但却失了达摩创拳之时的本意。 内家为“武当派”,创自宋徽宗时之武当山道士张三丰。张三丰原学技于少林,后来将少林拳法加以变化而另成一家。他讲的是,十八字秘诀、六路拳、十段锦与点穴之法。 武当派脱胎于少林,但他的宗旨却与少林不同。十八字秘诀的头一个字就是“残”字,但这“残”字并非只作“残忍”之意讲,却是内家拳法之一。意思就是当交手比武之时,绝无丝毫客气,有所谓“犯者立仆”之说,所以,武当派的武艺比少林派毒辣得多。 早年走江湖的、保镖护院的侠客有时与人争较起来,对手如遇少林派,那还容易应付,对方如遇武当派,可真实在是危险。不过武当派收徒弟之时有五大戒条,其中有三条最为重要,就是:“心险者不传,好斗者不传,轻露者不传。” 因此,武当派的传人多是些深山道士及文人墨客。初遇之时,很难看得出来,但是你若欺侮了他,他只要稍施身手,那你就要立刻吃亏。笔者前撰‘宝剑金钗’,书中所述的李慕白,那就是真正内家武当派的传人。 ‘宝剑金钗’一书,以江南鹤老侠自狱中救走了李慕白,在俞秀莲姑娘之处留剑寄柬而结束,即所谓:“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 两年之后,德啸峰自新疆赦还,便在东四牌楼另置房屋,请俞秀莲姑娘长期在京居住,以便传授武技于他的二子。在这二三年之间,便再也听不见李慕白的消息。其实这时李慕白已然更换了名号,漫游江南,不独又被他打服了许多江湖强霸,结交了几位风尘侠友,并且又有许多情丝爱叶来牵惹他。 同时张玉谨、何剑娥等人的旧仇重寻,德啸峰案内宫中所失尚无下落的数十颗明珠,又发生了无数的波澜。所以笔者当再写此‘剑气珠光’,以资补叙,而启新文。 原来当那古城盛夏,铁窗深夜之时,李慕白在狱绝食,已奄奄一息,但是忽被一人入狱将李慕白挟走。那时李慕白不但全无抵抗能力,而且头晕眼昏,不知道己身处于何种环境。 后来大概过了两三小时,因为李慕白的腹中被人灌下了一些稀薄的食物,他才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又闭著眼躺了一会儿,才忽然明白。 他赶紧睁眼去看,就见蓬户纸窗、歪桌破椅,桌上放著一只粗碗、两把喷壶,墙上挂著一条井绳;并有一盏油灯,灯光半明半灭地照得这小屋中是十分萧条惨淡。 李慕白立刻惊讶地想:“这是甚么地方?史胖子你把我送到甚么地方来了!”当时他就要下炕去,可是觉得浑身全无力气,才一挺起腰来,便又躺下,但是心中十分的不服气。 他觉得:“我李慕白是自己情愿饿死在狱中,你史胖子何必多管闲事,乘我垂死之时,将我救出送到此地来,这不是有意要捉弄我吗?” 于是他就使出了现在仅有的力气喊道:“史胖子,史掌柜!”才叫了两声,就听旁的屋里有人答应说:“来了!来了!”这个声音是十分娇细而清脆。 李慕白听了,倒不禁吃了一惊,吸了一口冷气,用惊异的眼光往那高粱杆扎的屋门去看。就见屋门开了,进来一个很细条的人。 这人梳著辫子,留孩发,瘦长的脸儿,两道纤眉,一双秀目,一件白布短褂,蓝布裤子,婀娜地向炕前走来。 啊!原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与李慕白所想望的那个史胖子的模样整整相反! 李慕白这时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了,心里又想:莫非是俞秀莲姑娘救我出来的?这位姑娘是俞秀莲结识的女友? 李慕白正想看应当怎样措辞去问,就见这位年轻的姑娘来到炕前了。 她很温柔亲切地说:“李大哥,你现在觉得好一点了罢?你还要吃一点稀饭吗?我再给你盛去。”说著,她婀娜地走到那张歪斜的桌子前,拿起了那只粗碗,转身往屋外就走。 李慕白又挺起腰来,坐在床上说:“不是,姑娘……” 那年轻的姑娘回过头来,很倩丽地笑著说:“不要紧,稀饭有的是呀!”说完她出屋去了。 接著就听隔壁的屋里是两个女子互相说话的声音,声音全都很娇细,而且说的全是流利俏皮的北京话,一个是说:“你交我给送去罢。” 另一个是说:“不,爷爷派的是我么,你怎么又跟我来争?”接著又是咯咯的一阵笑声。 这里李慕白真猜不出这里是甚么地方。他刚要勉强努力下炕出屋去看,但这时那个年轻的姑娘又纤腰婀娜地走进屋来。她手里就拿著刚才那只粗碗,并一双竹箸,送到李慕白的近前,微微倩笑说:“李大哥,再吃一碗稀饭罢?” 李慕白虽然饥饿,但他并不急于吃饭,却是急于要知道此处究竟是个甚么地方,遂就接过碗来,问说:“姑娘,这里是甚么地方?我怎会到了这里呢?” 那位年轻姑娘听李慕白这样的问她,她就抿著嘴笑了笑,把筷箸也交到李慕白的手里,说:“得啦,你就先别问了,先吃吧!” 李慕白心里明白,这件事一定有蹊跷,将自己救出监狱送到这里来的绝不是史胖子和俞秀莲,一定是另有人在。遂就暗想:“我所以全身无力气的缘故,就是因为一连饿了这几天,现在我索性吃饱,出屋去看看,这里倒是甚么人的家里?如若这里只有一两个女子,那我也不用细问情由,立刻起身就走。”于是便拿起这碗稀饭很快地吃了下去。 那年轻的姑娘去到墙边,把挂著的油灯挑了挑,当时屋里就亮了。那姑娘转过身来,又笑著说:“李大哥,你吃完了,我再给你盛一碗去罢?” 李慕白摇头说:“不用,我现在要求姑娘对我说实话,到底是其么人将我送到这里来的?” 那姑娘笑了笑,刚要回答,这时就见屋门一开,进来一人,那姑娘就说:“江爷爷来了!” 李慕白定睛去看进来的这个人,原来是一位身材很高、髯发皆白的老者。他面貌清瘦,两眼带著沉毅之色。李慕白觉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来:这不是那日我在杀伤张玉谨、魏凤翔之后,走在琉璃河地面,黄昏之时遇见的那用马鞭抽了我一下的老人吗?正在惊疑莫测,要发话去问这位老人的姓名,只见老人已走到近前。 老人穿的是一身黄茧绸的裤褂,袖子很长,伸起右手来,捋了捋袖子,就用手指著李慕白,气忿忿地说:“想不到你父亲李凤杰竟生下你这么一个没志气的儿子!学会了武艺,出了家门,还不到二载,就惹下了许多儿女的私情。弄得身体日坏,志气日靡。现在更好了,你却想在监狱里自己饿死,真是不肖已极,枉费了我和你师父纪广杰对你的一片期望之心了!” 李慕白一听这位面熟的老人说了这几句话,真把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放下碗箸,勉强用力下地,便双腿跪下,说:“你老人家莫非是我的伯父吗?我自八岁时与伯父分手,至今已将二十年,我真不能认识你老人家了。” 那江南鹤老侠在斥责李慕白之后,见李慕白挣扎著衰弱的身体,向自己跪倒,老侠心中也很为不忍,便双手将李慕白挽扶起,叹息著说:“这也不能全都怪你,也因为是你父亲早死去,我又多年未与你见面,所以没有人教导你。你空会了几手武艺,但毫无阅历,所以一切事情,都任著你自己的性情,以至如此。现在你就抛开你那些儿女私情好生休养吧!过几日,我自有地方安置你。”遂又指了旁边那个年轻的姑娘,说:“这是杨家的你的二侄女,你杨老伯现在正歇息,等明天早晨你再见吧!”说著了,江南鹤老侠转身出屋。 这里李慕白想起了自己已往的事情,虽都是秉著至情,出于义愤,但是实在将自己的生命和前途看得太渺小了,实在有负盟伯江南鹤栽培之恩和师父纪广杰传授武艺的苦心。因此他既是伤心,且是惭愧,不禁落下几点眼泪。 旁边那个杨小姑娘就用纤手指看李慕白,娇痴地笑了笑说:“你挨了我江爷爷一顿说。”又说:“江爷爷说我是你的侄女,那我就得管你叫李大叔,不能再叫你李大哥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便说:“请小姑娘也歇息去吧!” 那杨小姑娘摇头说:“我倒是不困,只是李大叔,你现在还觉得饿吗?” 李慕白说:“现在我就是饿也吃不下东西,小姑娘就请回屋歇息去吧!” 那杨小姑娘也点头说:“那么我可睡觉去了,李大叔你若是再渴再饿,可就赶紧叫我,我就住在西边那屋里。我的名宇叫丽芳,我姊姊叫丽英,你无论叫我们哪个都行,可是你还是叫我才好,因为是我爷爷派我来伺侯李大叔的,并没叫我姊姊伺候。” 李慕白见这位小姑娘竟是这样娇痴,这样能说会道,他倒不由心里好笑,遂就点头说:“好,有事时我一定要叫你。小姑娘请回屋里歇息去吧!” 这时,这位小姑娘杨丽芳才婀娜地转身出屋,并把门给好好带上。 这里李慕白才放头躺在炕上,才一著枕,又听隔墙那间屋里,杨丽芳小姑娘又与她的姊姊杨丽英娇声说话,并且咯咯的笑。李慕白半天的惊疑至今才完全释去,他才知道自从琉璃河与盟伯江南鹤见面,因自幼便与盟伯分离,如今盟伯已然髯发皆白,自己便不能认得他老人家了。但是盟伯却还认识自己,自己身边的事,盟伯也全都知道。所以在自己杀死瘦弥陀黄骥北,投案入狱,绝食求死,俞秀莲与史胖子入狱相救自己也决意不随他们逃走之时,盟伯便不忍坐视,才将自己由狱中挟救出来,安置在这里。 刚才盟伯所说这里的杨老伯,大概是盟伯的好友,也是一位江湖隐侠吧?现在盟伯既救自己出狱,自己当然不能再坚决求死了,可是以往伤心的事又怎能忘得了呢?又想起那夜俞秀莲冒险入监援救自己之时,那一种侠胆柔情,著实可感,咳!这一件刻骨的相思,难偿的永恨,已然伤透了自己的心,以后还怎能够强打精神与一般世俗的人去争争扰扰呀?因此,李慕白的心中又是一阵颓靡,便长叹了两声,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此时已然夜深四更。在这个院子里,总共才四间草房,北房两个通间是江南鹤与这里的杨老头儿居住,南房两个单间,靠西边的屋里就是杨丽英杨丽芳两位姑娘居住,东边屋里就是李慕白一个人躺在那里。 夏季天亮得很快,所以四更才打过天色就已发晓。李慕白因为腹中还很饥饿,便再也睡不著了,他睁眼一看,只见纸窗已然发白,如同病人的脸一般颜色。窗外小鸟啾啾乱噪,可以知道这小院里的树木一定很多,再看墙上那盏油灯,还烧著豆子大小的灯心。 李慕白虽然胳臂上有力,自量还可以坐起身来或下地,但是身体却极不服适。他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体所以这样的羸弱,并不全因为几日的饥饿所致,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去年得的那场病,至今未好。并且这几个月以来的伤心事情,尤足以使病势增加,所以现在恐怕一两天是不能好的呀! 正想著,忽听隔壁屋里的那两位姑娘又娇音地谈说起话,再待了一会,就见屋门一开,那位丽芳小姑娘又进屋来了。她手里拿著一把畚扫,进屋来就扫地。李慕白觉得心中十分不安,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笑著说:“小姑娘,你先不要扫地了,我这就起来。” 那丽芳小姑娘扭过头,瞧著李慕白,她惊讶地笑著说:“原来李大叔都醒了,你可千万别急著起来,我爷爷嘱咐我们说是至少得叫你歇三天,别累著,也别多吃东西,我姊姊现在正给你熬稀饭呢!” 李慕白叹口气说:“像我这样一个人到你家里,使你们这样的受累,我实在心里不安。而且,咳,大概小姑娘你也知道,我原是个犯罪的人,若在你们家里住长了,实在于你们有许多不好之处。” 那丽芳小姑娘却摇了摇头,说:“不要紧,我们家里没有甚么人来。李大叔,你自管放心在我们这里住下吧!十天半个月绝不能有人知道。”说完了,杨小姑娘就把地扫净,吹灭了墙上的灯,她就向李慕白微笑著说:“稀饭大概做得了,我给你盛去,你等一等。”说完了这两句话,小姑娘就提看笤帚,笑颠颠地跑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就坐起身来,只听院中鸟鸣鹊叫之声更是噪耳,李慕白就想:此时俞秀莲姑娘想必还在德家住著,德啸峰此时一定正在那晓风残月之下,起解前行了。正想著,忽见房门又开了,那江南鹤老侠同著另一位老人进到屋里。 李慕白赶紧要站起身来行礼,江南鹤赶紧摆手说:“你歇著,不要起来。”遂用手指著旁边那个老人说:“这就是你的杨伯父。” 李慕白便坐在炕上抱拳,叫声“杨伯父”,同时注意去看这个姓杨的老头儿。只见此人差不多也有六十多了,中长身材,消瘦;穿著一身蓝布短衣裤,像是个庄户人,左肩往下歪斜著,左腿也弯曲著,似乎是有著残疾。 李慕白刚要向著杨老伯这谢,并要说:自已若在这里多住,恐怕一旦风声走漏,又要连累府上,所以打算在此休养一半日便要走开。可是江南鹤就说了话。 江南鹤指著杨老头儿说:“这杨老伯原是我三十多年的好朋友,他与你父亲虽未见过,但也是彼此慕名之交。现在你要耐心在此休养,不可出屋,十天八天决不能出甚么事情。你现在的饥饿也不要紧,病也不要紧,只是你那些儿女私情,千万要断除净尽。听我的话,重新作一个少年有为的人。否则我是不认得你是我的盟侄的。”江南鹤说到这里,似怀有愤怒之意。 李慕白只是赧颜著点头答应。 只听江南鹤又说:“我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你,但现在你既需要休养,我也还有些没有办完的事,只好等过几天我再对你说吧!”说毕,江南鹤老侠就转身出屋,那杨老头儿也瘸著腿出去了。 李慕白本来觉著盟伯江南鹤的举止就有些奇怪,心想:他老人家在此还有其么事情未办完呢?又想那个杨老伯是更加奇怪,他左腿既有残疾,而且神情发呆,进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看他那样子,大概家中只有两个孙女,并无妻子。盟伯既说他与自己的先父也是慕名之交,可知此人必也是当年江湖间一位侠客,现在隐遁了。 又想:看这屋里的情景,大概这里已不是北京城内,而是乡村了,只不知这里离北京有多远。因就想回头要和那位小姑娘多谈几句话,问问他家里的情形,以及这里到底是其么地方? 待了一会儿,果然那小姑娘又走进屋来,双手端著一碗黄米稀饭来请李慕白吃,李慕白赶紧笑著道谢,接过碗来。 那丽芳小姑娘并将筷箸交到李慕白手里,她就说:“李大叔你先喝著,等我给你拿咸菜去。”说著就转身要走。 李慕白叫道:“你先回来,我有点事求你。” 丽芳转遇身来眼带笑意问说:“有甚么事,李大叔你就吩咐吧,需要叫求我呀?” 李慕白笑了笑,用筷子指看那碗黄米稀饭说:“我吃这些个稀东西,仍然觉得饥饿,想请小姑娘给我随便找些干粮吧,我吃了,身体也就有精神了。” 丽芳小姑娘摆手说:“嗳哟!那我可不敢作主,我江爷爷说过,饿了几天的人,暂时只能够吃稀饭,不能吃别,若吃多了干粮,就能把肚子撑破了。” 李慕白摇头悄声说:“绝不至于,你江爷爷是太过虑了。你想我这么一个二十来岁的人,净吃稀饭怎能够饱呢?而且我是急于要多吃东西,将身体养好,我还有许多的紧要事情要去办呢!”说著不禁连声叹息。 那丽芳小姑娘也似乎看著李慕白的样子是很可怜,她就歪著头想了一想,便走近一步,向李慕白悄声说:“你先等一会儿,等我爷爷跟江爷爷出去后,我就偷偷给你送点干粮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姊姊。只要告诉了我姊姊,我姊姊就能告诉我的爷爷,那时我爷爷可就要打我了。” 李慕白点头说:“好,好,回头求你给我拿块干粮来,我决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那丽芳小姑娘笑了美,她又转身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仍然觉得十分纳闷,觉得这杨家只是一个瘸腿的老头子带著两个孙女度日,未免有些可疑。吃完了这碗稀饭,便勉强走下炕去,将碗箸放在那张歪斜的桌子上。 他走近窗前,由窗纸的破洞处向外去看,只见这是一个很小的院落,四围篱笆围绕著,篱笆外有两棵并不很高大的垂杨柳,将那青翠的丝垂到篱笆以内,轻轻地拂动著。小鸟成群,就在柳树上乱飞乱噪。篱笆里堆著大小十几只花盆,晨风吹起,并时时带著一种芬芳花香。 李慕白因为晓得盟伯江南鹤为人神秘莫测,自己在这里偷看,他也许知道,遂就慢慢回到了炕上,躺下休息。因为身体仍然不舒适,所以躺了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时候,忽然又被人将他唤醒,只听耳边是很厮熟的娇细声音说:“还不快醒,醒了快吃吧。” 李慕白睁眼一看,见是丽芳小姑娘站在炕前,丽芳小姑娘此时把辫子梳得又黑又亮,脸上的脂粉擦得又白又红,嘴唇像含著一颗红珊瑚,她穿的可还是昨晚那身旧衣服。又见那张歪斜的桌子已摆在炕前,桌上放著一碗汤面,三个黑面馒头。汤面的香味触到李慕白的鼻中,李慕白便觉得饥不能耐,遂赶紧坐起身来,笑著说:“真麻烦了你!”说著,便拿起筷子来吃面吃馒头。 那丽芳小姑娘一见李慕白这种情景,她就忍不住掩口而笑,转身跑出屋去了。便听隔壁屋中那姊妹俩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李慕白心里明白,想她们一定是笑话我饿的,见了汤面和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心里也觉得很可笑。但转又一想:自己为友歼仇,提剑自首,下狱绝食,俞秀莲史胖子冒险去救,自己都决意不随他们出狱。想那种种悲壮的事情,却又不禁暗暗落泪。 李慕白就想:“盟伯江南鹤,他老人家只斥责我迷于儿女私情,全无丈夫气。但他老人家并不晓得我所作所为全都是出于良心,秉诸义气,岂有一丝私心私意存于其间。 咳!我也不必去向找盟伯辩解,他老人家不是说将要给我安置一个地方吗,那也很好,我索性寻一个清静严密的地方,隐居一年二载,休养好了身体和意志,然后再出来见一见旧日的朋友。好在此时俞秀莲姑娘一定是安居在德家,德啸峰有杨健堂等人保护,路上也不能再有舛错,黄骥北已死,张玉谨身受重伤恐亦不能活命。我也再没有其么悬念与衔恨的人了。 只是南宫家中的叔父和婶母,那晚微雨之下,自己被史胖子突然找去,对于两位老人家虽曾留柬,但未及面辞,未免心中难安。 可是又想:叔父婶母对我的感情,向来就很冷淡,我走后他们老夫妇也必不甚关怀,家中又有些薄产,老的年事也不过高,一时尚不至有甚么使我不放心之处啊!”一面吃,一面想著,此时那丽芳小姑娘又笑颠颠地跑进屋来,他说:“李大叔你的饭若不够吃的,可快跟我说,我再给你拿去,现在我爷爷和我江爷爷全都出去了,家里就是我姊姊和我。给你拿过馒头的事,我姊姊她也知道,她也不能告诉我爷爷。” 此时李慕白己然吃完了一碗汤面两个馒头,觉得十分饱了,便摇头说:“不用再拿了,我已然够了。”遂又乘机探问说:“小姑娘,你们家里只是你爷爷和你们姊妹二人吗?” 丽芳小姑娘摇头答说:“不,我还有一个哥哥呢?我哥哥都十九岁了。”说著,她掂著脚儿把手伸得高高的,说:“我哥哥有这么高,也许比李大叔还高呢。” 李慕白问:“现在他也在家中吗?” 小姑娘摇头说:“不在家里,出去有一个多月了。” 李慕白又问:“为其么事出去的?是往哪里去了?” 那小姑娘却摇头不语,脸上呈现出凄惨之色,咬著下嘴唇儿,摇著头并不说话。李慕白知道杨小姑娘对于她家中的事必有难言之隐,遂也就不好再问了。 那丽芳小姑娘等李慕白吃完了,她就将碗箸拿出屋去。待了一会,她又进来,将炕前那张歪斜的桌子依然搬到靠墙之处。 这张桌子虽然是歪斜残旧,但也相当的沉笨,可是那丽芳小姑娘竟像毫不费力似的,就将桌子抬起送回。 李慕白的眼睛快,他早看出了,这位小姑娘不但是有些力气,而且还像学过武艺的样子。李慕白便不由暗笑了笑,本想要再问她几句话,可是此时那小姑娘大概是触起了她哥哥的事,所以不笑了,也不说了,转身就走出屋去。 这时李慕白更觉得诧异,觉得盟伯这个老友家中,一定是有些痛苦的事。自己长在这里住著也实在不好,还是等著见了盟伯之后,赶紧离开这里吧! 此时天色已近中午,这屋子又没糊著凉纱,十分闷热。那丽芳小姑娘又进屋来,将地下放著的两把喷壶拿走了,此时就听见院中有辘轳的打水声音。 李慕白因在屋中热不能耐,便推开那高粱杆扎成的屋门。到院中一看,只见天上飘浮著几块乌云,由云缝射下来的阳光,不但晒人,而且刺眼。这个院里除了堆著些破花盆之外,在西南墙角还有一块花畦,种著许多已开未开的粉白花儿。花畦旁边有一眼井,一个比丽芳身材略高的穿著浅红衣裳、白裤子、青弓鞋的女子,正在那里搅辘轳打水。 丽芳小姑娘将井水灌在喷壶里,拿去浇花儿。 那个打水的女子虽然背著身,只有一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背后,但李慕白已知道这一定是丽芳的姊姊杨丽英了。虽然论起来就是自己的侄女,但也不便走过去见人家,遂就转身要进去。可是这时那边的丽芳小姑娘却一手提著喷壶,一手招点著叫说:“李大叔过来瞧瞧,我们种的这花儿好不好,” 此时那个打水的姑娘也回过身来,向李慕白拜了拜,李慕白只得拱手还礼,同时看了姑娘一眼。只见这位丽英大姑娘,已有十八九岁了,年龄与俞秀莲相差不多,长得虽没有俞秀莲那样的秀丽挺拔,但也相当的清俊。 李慕白不敢多与这位姑娘谈话,只点头说:“花儿种得确实很好!”遂就进到屋里,在屋中又来回走了几步,就觉得两条腿发软。暗想:若不多休养几日,恐怕我还是不能够出门走远路啊!刚要再到炕上歇息,这时就听外面“吧吧”叩打柴扉之声,李慕白一惊,暗想:不要是官人搜查到这里来了吧?遂就扒看窗纸破洞,向外去看。 只见那丽芳小姑娘跑过去,柴扉开了,她爷爷瘸著一条腿,肩挑一个卖花的担子回来了。 李慕白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的杨老伯是以卖花为业。看他那条左腿,不像是生成的残废。大概他当年也是一个闯荡江湖的好汉,因为与人争斗,左腿负了伤,他才隐居此间,以卖花为业。只是他并没有妻子,只有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孙子又没有在家,这也未免太可疑了。 此时就见那老头把花担放在院中,他回到北房里歇息去了,这里李慕白又躺在炕上歇息,猜想了一会杨家的情形。不过他也不大愿意为人家的事多费心思,因为自己身边的事都还未办完。在此休养几天之后,天涯海角,不定要往哪里去,哪里还有心肠去管人家的事呢! 这时院中的辘轳声、喷花浇水声依然不断。李慕白沉静地躺了一会,不知不觉又昏昏睡去。 及到醒来,天色就黄昏了。丽芳小姑娘又给李慕白送进来菜饭,是一碗稀饭,一碟炒黄瓜片,另外一个馒头。 丽芳小姑娘并笑著说:“我爷爷锐了,一顿饭就给你一个馒头吃,等明天再给你两个,后天给你三个,慢慢你就能够好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对于杨老伯种种善意关怀,他实在是感激,遂又向丽芳说:“你江爷爷回来了没有,” 小姑娘回答道:“还没有回来呢。我江爷爷来了还不到三天,可是他老人家天天出去,夜里才能回来。”又说:“今天早晨我听江爷爷对我爷爷说了,他再住五六天要走了,也不知是一口甚么宝剑,他还没取来呢!” 李慕白听了,不由一怔,就想:“盟伯江南鹤要在这里取甚么宝剑?莫非他知道铁小贝勒府中,藏著几口世间罕见的宝剑,他要设法取去一口吗?” 李慕白绝没有想到那老侠江南鹤是正在打算将他的那口平凡钢铁打造的宝剑取出,将要留在俞秀莲姑娘之处,以为他们日后订下的姻缘。当李慕白吃完了饭,便又躺在炕上歇息,少时即睡去。 江南鹤是甚么时候回来的,他也不知道。到了次日,李慕白身体更觉得恢复了些,只是没有盟伯江南鹤的话,他连屋子也不敢出。 一连过了六七天,在这几日之内李慕白不但没见著江南鹤,并连那杨老伯也没有到他屋里来,他一个人坐在屋中炕上,觉得又热又闷,每日三顿饭都是丽芳小姑娘给他送进屋来。除了送饭之外,有时江南鹤和丽芳的爷爷没在家时,她也过来与李慕白闲谈,李慕白不敢用正面的话去问她,只从侧面探问她家中的情形,丽芳小姑娘才略略地吐露出来。 原来她并不是那杨老头儿的亲孙女,大概她倒是原本就姓杨,她可是不晓得她的父亲与这里的杨老头儿是有甚么关系。大概是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全都死了,是为甚么死的,她也不知道。后来她们兄妹三人便由这里的老头儿抚养,她并说:她家里的事情,只有她的哥哥杨豹知道得最为详细,只是杨豹也不肯对他的两个妹妹细说。并因为此事杨豹才与她爷爷争吵起来,在一个月以前出门,至今没有回来。 丽芳小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在眼圈里乱转,仿佛心里十分伤感。 李慕白就劝慰她说:“小姑娘你也不要心里难受,你哥哥走了,一定能够找得回来的。你的江爷爷会给你找的,江爷爷的本事大极了!” 丽芳小姑娘点头说:“我知道,江爷爷是有名的侠客,其么人也打不过他,连我爷爷都怕他。我哥哥走了的事,江爷爷也知道了,可是江爷爷他说了,他现在没工夫管我哥哥的事,非得等到把李大叔和俞秀莲的事情办完了,他才能去找我哥哥呢!” 李慕白一听丽芳小姑娘又提到俞秀莲,这越发使他惊诧,就暗想:现在我被盟伯救出狱了,俞秀莲大概是还在德家居住保护那里的眷属,但是我与俞秀莲之间还有甚么事情可办呢?别是盟伯也与德啸峰似的,要给我们这两个不能相近的人,勉强撮合吧?如果真是这样,虽有盟伯之命,我也决不依从! 这时丽芳小姑娘又说:“去年就听我爷爷说,北京城宴出了一位侠女俞秀莲,武艺好极了,她把吞舟鱼苗振山都给杀死了,我跟我姊姊都要想看看这位侠女,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她原来就是李大婶儿!” 李慕白一听,不由脸红,便说:“哪里的话,俞秀莲是我的义妹,你们千万不要听别人胡说!”说完了这些话,丽芳小姑娘笑了笑,就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却担心江南鹤会给他和俞秀莲强主婚姻,因此李慕白就想要赶快离开此地,索性离远这些人,连盟伯也离开。 这天是李慕白被救出狱的第七日,晚间屋中已点上了油灯,那江南鹤老侠忽然手提一只大包裹进到屋来。 李慕白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聆他盟伯的教训。就见江南鹤老侠客,银髯飘洒,清瘦的面上毫无笑容,他向李慕白说:“你的事情我已都给你办完了,现在你身体养得怎样?” 李慕白答道:“我已休养好了。” 江南鹤把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李慕白的面上看了一遍,就说:“我看你还是颜色不正,精神不济,也许你这几年来就是这样。现在我身边遍有些旁的事,须要往山西去走一趟。” 李慕白就问:“伯父几时才走?” 江南鹤说:“明天我就要走,你也不必随同我去,你就暂时在这里住上四五日。因为现在自你越狱之后,外面的风声就甚紧,你还是不要出门才好。 我这里预备下几匹布匹和二十两银子,几套衣服,再过几天,你索性休养得大好了,外面的风声也就缓和些了,那时你再走。 你先往安徽凤阳府去拜望那里的谭二员外。我这里有一封信,他若见到了我的信,一定能够指出你应走的道路,并给你引见几位朋友。然后你再到江南去,便处处都有照应了。 你过了江,应当先到当涂县江心寺去见那里的静玄禅师。 你须知道,在二十年前我是大江以南第一个武艺好的,但现在江南却以静玄禅师的名头为最大了。只是他的那内家点穴之法,恐怕你十年八载也学不会。 见了静玄禅师之后,你就赶紧到池州府城内单鞭李家,见那里的李三兄,也必能给你找个住处,大约你在那里住上三四个月,我就可以回池州府去见你。” 李慕白听了盟伯这一番话,把他弄得迷离惝恍。他想:盟伯既叫我到江南池州府去等候,我一直往池州去就是了,何必还要绕很远的路去见甚么谭二员外和静玄禅师呢?莫非这也都是江南的大侠,盟伯的好友吗?当下他不敢多问,只是连连点头答应。 江南鹤老侠又说:“再过几日你就要重到江湖上去,但是你必须要处处遵守我的话去做。你应知遵我与你父亲李凤杰,你师父纪广杰,同是受了内家武当派的传授。你父亲早死,你师父又常年住在北方,接近不少的江湖人,所以你的武艺虽然学得不错,但你的气性尚未养好。 你到外面来不多的日子,便结下许多仇人,下了两次监狱。这全是你年轻气盛,锋芒太露之故。我们内家武当派的功夫,讲的是视之如妇,夺之如虎,非到急要之时不应显出身手来。尤其是你,现在你巳成了一个罪人,此后到外面去更应当隐名匿迹,处处要谨慎小心,不可再遇事逞强。否则你若在外面吃了亏,我也不能帮助你!” 李慕白爽快地答应说:“伯父放心吧!以前我确实是年轻气盛,所以做出许多冒昧的事。今后我再到外面去,一定要把性情改了,只作个商人的样子,处处要规矩谨慎。 伯父放心吧,我决不能再惹起其么事端。因为第一有伯父之嘱,我绝不敢违命;第二因为我是个罪人,更不敢在路上叫人注意我,第三,咳!伯父不知,我早已不愿与一般江湖人争强斗胜了!”说到这里,李慕白不禁暗自慨叹。 江南鹤老侠客此时却对师侄放了心。当下他将那包裹放在炕上,并说:“这里面有信一封,是投往凤阳府谭二员外的,并有剃刀一把。你将脸刮过之后,再出门,否则旁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囚犯。 再者,你到外面去不能再叫李慕白,因为你这两年之内,惹了许多事端,你的名字江湖上全都知道了,你应当改名为李焕如。这像是个商人的名字,将来你到了池州见了你李三兄,他也好给你编造来历。因为他的名字是叫李俊如,说你是他的远房兄弟,也不至没人相信。” 李慕白又连连答应,当下江南鹤老侠客就回往北屋去了。 李慕白独坐在灯下,不禁感叹,就想自己原是个心高气胜的人,打黄骥北,打金刀冯茂,虽都并非由自己寻衅,但那时自己的气头上来,实在不能遏止。此后,若叫自己找一个深山僻地隐居几年还可以,但若是叫我走在江湖上,装为一个庸庸碌碌的人,被人欺侮了都不敢动气,那恐怕是很难吧! 可是既有盟伯之命,自己也就只好这样去作。当日夜深时,李慕白又思索了半天方才睡去。 到了次日,李慕白下了炕,在屋中来回走了走,已觉得步履照常,精神身体完全恢复了,但是因为有盟伯之命,他遗还是不敢走出这间小屋。 少时,那丽芳小姑娘又端著一碗稀饭进屋来,她就向李慕白说:“我江爷爷今天一清早就走了,这回走,不知哪一年才能够回来!” 李慕白问说:“以前你江爷爷来过吗?” 丽芳小姑娘摇头说:“没来过,我是头一回见著我江爷爷,以前只听我爷爷对我们说过,说是他老人家的武艺,在天下也找不出对儿来。” 李慕白又笑著问:“这样说来,杨老伯伯的武艺想必也甚好,你们姊妹的武艺也不能错呀?” 丽芳一听这话,她的小脸上一阵发红,笑著说:“我们倒是跟著我爷爷学过,就是我哥哥学得好,我姊姊也不错,就是我不行。可是,我将来非得拜俞秀莲为师不可!” 李慕白一听她又提起俞秀莲来,便不由苦笑了笑,没有精神再往下去说话了。 当日李慕白打开了他盟伯给他留下的包裹,只见里面是白布五匹、夏布数十丈,另外有衣服鞋帽及二十两银子,和给凤阳谭二员外寄的信。在鞋里并放著剃刀一把。 李慕白心说:盟伯想得倒真周到。遂就求丽芳小姑娘打了一盆脸水来,他洗了头发,洗了脊背,并用剃刀将脸上的胡须刮净,又换上衣服。 当时李慕白脱去他那囚犯的形状,又成了一个清瘦英俊的少年。李慕白本想当日就走,但因有盟伯的嘱咐,恐怕此时自己的事情还正在紧张,倘或在路上遇著认得自己的人,那自己倒不十分要紧。若是连累了这杨家,自己实在心中难安,于是只得仍在这里匿居。 又过了两天,李慕白的身体精神全都很好,只是不敢出屋,真把他闷得难受。 这天的晚间,外面的云气很低,似是将要下雨的样子,将外面热气全都压在屋里,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李慕白本来正在睡著,生生把他给闷热醒了。他只觉得身上汗流如浆,便长长地吁了口气,由身旁拿起一柄破蒲扇来,用力扇了一气,但是却扇不到一点凉风。他便下了炕,将窗上黏糊的纸又扯下一大块来,看见窗外的天色已将近黄昏了,院中没有一个人。 李慕白刚要把那高粱杆扎成的屋门推开,让外面的风吹进一些来,不料这时北房里忽然起来一阵吵闹之声,只听是很苍老的声音,大声骂道:“你给我滚走,我不认得你是我的孙子,你是强盗,你是该杀的强盗!你若再不走,我就要把你捆起来交官去了!” 李慕白吃了一骛,暗想:莫非是那丽英丽芳的哥哥杨豹回来了?可是怎么杨老头儿又要驱他出去,并骂他为强盗呢?自己刚要去给他们解劝,可是又想:不能过去,因为自己是个身犯重罪的人。 杨老头儿看在江南鹤的面上,才容许自己在他家里藏匿,恐怕这事他还不愿叫他的孙子知道。再说,他的孙子也许是一顽强xx恶的人,真许是一个江湖强盗,我若去见了他,那不但劝不了他,倒许另生事端。 于是李慕白就不敢出屋,他只扒著窗纸的破洞向外去看,只见那薄雾一般的暮色之中,由北房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有二十上下,身材高大健壮,穿著一条青布短裤,披著蓝布汗衫,头上盘著辫子,下面赤脚穿著草鞋,微低著头,紧咬著一张大嘴。两眼凝著愁态,一面叹著气,一面往外走。 后面是丽芳小姑娘跟出来,拉著他哥哥的手腕,低低的声音,也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并且还像哽咽娇啼著,就把她哥哥送出柴扉去了。 待了一会,丽芳小姑娘又进来,她就一手抹著眼泪,一手把柴扉关好,又回到北房。 这里李慕白心中十分不平,看著这小姑娘送走她哥哥的情景太可怜,就想要追赶出门,把那杨豹叫回来,问明白他为甚么不见容于祖父,非得出走不可,然后自己再给他想法子。都已然举起腿来了,忽然心里一转念,就想:“别莽撞了!盟伯江南鹤临走的时候,谆谆嘱咐我,叫我遇事不可逞强,不可锋芒太露,如今盟伯还许没走远,他也许正在暗中察看著我了。忽然我又出头管人家家里的事,若叫盟伯知道,他一定要对我痛加斥责。” 因此李慕白就又回到炕上躺下,除了猜度杨豹是一个顽强xx恶的人,因此才不为祖父所容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情形来。这时那北房里的杨老头儿又骂了几声强盗和败家子,就并不再说话了。 又待了一会,丽芳小姑娘又进屋,送了一壶茶来,并把墙上的油灯点上。李慕白就要跟她搭讪著说话,问问刚才是因为甚么事她爷爷与人争吵?那个人是不是她的哥哥?但是在灯光之下看这小姑娘,愁蹙著两条纤眉,泪泡著一双俊眼,使李慕白不敢多问她一句话,只睁著眼呆呆地看看她那柔秀的身体跚跚地走出屋去了。 李慕白暗想:这个地方我也不可长住,一位是我盟伯老友,两个论起来是我的孙侄女。他们家庭中的事,我看见不管也不好,但若出头管了,恐怕更是不好。而且这样热的天气,藏在这间小屋里,也实在是太难受了。 因此李慕白就决定了,明天一早就起身南下。当晚他把一切的事全都抛开不想,很安稳地睡去。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看了看窗外虽然仍浮看阴云,但看这样子许还不至于下雨,遂就换上衣裤鞋袜,又将辫子编了编。 少时,丽芳姑娘端著脸水进到屋里,李慕白就说:“我要走了,烦劳小姑娘替我向杨老伯说一声,我要向他老人家辞行。” 丽芳小姑娘一听李慕白要走了,她似乎吃了一惊,就问:“李大叔打算甚么时候走呢?” 李慕白说:“我这就要走。” 小姑娘又问说:“李大叔打算往哪里去,还回来不回来呢?”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说:“我要到江南去,大概三年以后也许再到这里来看杨老伯。” 那丽芳小姑娘一听李慕白这话,她立刻放下脸水,向屋外就跑。 李慕白洗过了脸,这时屋门又开了,是那杨老头见瘸著腿进到屋里。 李慕白赶紧打躬,说:“老伯,蒙你老人家收容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使我一个垂死的人,能够休养好了,这样的深恩厚德,我永久也忘不了。现在因为我盟伯临走时,叫我去江南见两个人,我这就要走了!” 那杨老头儿似乎不大会说话,也就点头说:“你走了也好,你是闯江湖的好汉,我这里也容不下你,将来你再回来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你可千万别在外头惹祸了!”又说:“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我当初若不与人争强斗胜,现在也不至落成这个样子。你李慕白现在的名气也够大了,以后真得要小心谨慎,别给你伯父江南鹤坏了名声。” 李慕白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杨老伯嘱咐我的尽是金玉良言,小侄必定谨慎遵守。只是我来此已十几天,尚不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离著北京有多远?请杨老伯伯告诉我,我也好往下走路。 再者,小侄尚未请教老伯的尊号,也请见示,以后小侄好报答深恩。” 那杨老头儿的古板的脸上露出点笑容,他就说:“你还报我的恩干甚么?我要想报恩,那江南鹤就是我的头一个恩公。十七年以前若不是他救了我,我现在连这条老命也没有。 咳!这些事现在我也不用细说,你瞧我这条腿你就知道了。我是江湖上栽过跟头的人,现在我的仇人很多,恩人也不少,可是我也都不提了,我的名字也不必对你说了。至于这个地方,你只要出门往北一看就知道了。 得了,你走吧!我也要进城卖花儿去了!”说毕,这杨老头儿就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十分纳闷,就想:这位老人的脾气也太古怪了。大概他当年也是江湖上一位英雄,与人争斗吃了亏,后来虽经江南鹤救了他,但他左腿已成了残疾,因之性情也改变了。李慕白也不暇细想,遂就背著包裹,出了屋子。 此时,只见院中阳光甚烈,花香扑鼻,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李慕白本想要再到北房里去向那杨老伯辞别,可是因为那老人脾气古怪,自己的礼节若是太周到了,他倒许恼了。 李慕白遂自己开了柴扉出去,并随手将门带上。这时篱笆外的两棵柳树,轻轻送来了一点凉风。 四下去看,只见这是一个孤零零的人家,并且不靠著大道,四面都种著高粱和玉蜀黍。 仰面一看,天际浮飘著几块铁色浓云,太阳却躲到云外,将酷热的火焰洒在大地上。李慕白辨明了方向,就一手提著包裹,一手分著禾黍,顺著小径往东南走去,少时就离开了小径走到一股大道上。 李慕白回头向北去看,只见那北边还远远的就有一座城楼,像一只石头狮子似的蹲在那里。 李慕白发觉出来,原来是在北京城南永定门外不到十里地的一个地方,因此不敢在此多徘徊,便顺著道边往南走去。 不过走了几步,他还回过头去望了望,望见那近处的巍巍城楼,若隐若现的城垣,他似乎留恋地想著:此时俞秀莲姑娘一定尚在德家居住,史胖子大概走了,我李慕白在狱中忽然失踪的事,恐怕连铁小贝勒邱广超他们都知道了吧?同时又很快意,因为那城中的巨憨黄骥北,已被自己用宝剑给剪除了。 此时虽是清晨,但大道上的行人还不甚多。李慕白穿著一身白布短裤褂,头上虽有一顶青纱瓜皮小帽,但仍遮不住酷热的阳光。他只背著包裹,流著汗,低著头,像一个赶路的买卖人似的,匆匆地往南走。心里只想著快些离开北京远了,大概也就不至于再有人认得自己了。 正在一面走,一面想,就忽听身后有人娇声的叫道:“李大叔,李大叔!” 李慕白赶紧回首去看,就见是那杨丽芳小姑娘一颠一颠地跑来,像是跑来了一只小锦猫。 李慕白心中纳闷,想:她又追了我来,是有甚么事?同时看到丽芳的脚儿是很小的,跑著像是很费力,李慕白就回身迎过去,问道:“小姑娘,你来找我有甚么事?” 丽芳与李慕白走到临近,她的粉面上流著汗珠,娇喘著说:“李,李大叔!你不是要走很远的路吗?……你,你要在路上遇见了我哥哥,我哥哥他……他要受别人的欺负,你可要帮助他点。因为李大叔你的……武艺好!” 李慕白更觉得这事奇怪,便点头说:“好,我一定帮助你哥哥,他不是叫杨豹吗?” 丽芳又喘了几口气,就点头说:“对了,他叫杨豹,身子很高,有李大叔这么高,昨天他回家来了,又叫我爷爷给……咳,他又走了!”这小姑娘似乎不愿说出他哥哥回来又被他爷爷给赶走了的事。 可是李慕白就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大概我要见了他的面也能认识他,可是,小姑娘你得告诉我,他为其么不在家里住呢?” 丽芳给李慕白这一问,她的小脸上不由变色,并带出一种悲惨情态来,咬著嘴唇怔了一会,她才谎:“他自已愿意出去么,谁能拦得住他呢?” 李慕白晓得这位小姑娘心中必有很难适的事情,自己因要急著走路离开此地,此时也不暇细问她了。遂又点头说:“好罢!只要你哥哥在路上被人欺侮了,叫我看见,我一定要帮助他,可是也得是你哥哥有理。” 丽芳说:“我哥哥是个好人。” 李慕白说:“我想他也一定是个好人,我这个人向来是好打不平,专喜欢帮助好人的!”又说:“小姑娘你放心罢,回去罢!”杨丽芳小姑娘这才转身姗姗地走去。 第二回 困厄风尘紫驹羞唤卖 追寻庙舍黄虎失披拦 李慕白暗叹了口气,又背著包裹往南去走,他把这些事决不用心去想。现在他只想谨慎地走路,赶紧离开直隶省,先到凤阳府去见那谭二员外。然后再到当涂县去见静玄禅师,最后到池州去寻著单鞭李俊如,请他给自己安置一个地方,就在那里等侯盟伯江南鹤。 李慕白现在是对过去的事全都竭力不思想,对将来的事他又没有甚么希望,他只是想找个幽静的地方隐居上二年三年,以后再说。 因为天热,李慕白又是背著个包裹步行,所以走了三天才到了天津卫。那时才将傍午,看见那白河里汩汩的浑浊流水,李慕白真觉得前途茫茫。 本想要搭乘一只帆船,顺著运粮河南下。可是一算计著手里这二十两银子若除去了船价,恐怕就不够到池州府用的了;二来是看那些帆船实在太为窄小,船上装的人又都很多,这么热的天在船上走几百里路,简直是受罪。 所以李慕白就狠狠心说:“还是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吧!”可是直到这时他还没有吃午饭,于是离了河沿,走到大街上,就想找一家饭铺去吃饭。正在向南走著,两眼往旁边的铺户去望之时,忽然见由路东的一家店房内走出来一人,牵著一匹黑马。 李慕白一看,就不由得十分惊愕,原来这人正是那杨丽芳小姑娘的哥哥杨豹。这时杨豹可不像那天黄昏时,他从家里走出时的穷相了。现在他是穿著一身青色暑凉绸的裤挂,青绸包著头,脚下一双鱼鳞蹊鞋。马上也是全份的新鞍辔,鞍后勒著一只青布包裹,包裹露出来-铜的刀把。杨豹就像是一位镖头似的出了店门,他就认镫上马,扬鞭向南走去。 这里李慕白本想把他唤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同时心里又想:这个人很可疑。他从家里出来时是汗污的裤褂,赤足穿著草鞋,现在居然又是这样阔,可见他必是忽然发了一笔不义之财。大概他祖父骂他是强盗,要把他捆起来交官,必不是无因的。他因会些武艺,已然走入了下流,虽然他的妹妹说他是个好人,但我还是不要去理他为是。于是李慕白便不管那杨豹是往哪里去,他就走入一家小饭铺,用过了饭,依旧往下走去。 又走了几天,遇了沧州、南皮、东光。这几天内,李慕白总是清早就起身,黄昏才投宿。 白天在中午时因为天热不能往下走,他就找个野茶馆吃点面饭,歇息一会。或是寻个庙旁树下的阴凉之处,略歇片刻。晚间住在店房里,他虽然是必找单间的房子,一进屋就不出来。可是旁的旅客却受不住屋中的闷热,就都在院中露天铺下凉席睡觉。 他们在乘凉时就不免彼此谈天,譬如这个客人是从山东来的,他就述说山东的新闻:哪个县官做了德政,哪个大财东又开了一号买卖。由北京来的呢,那当然也是述说北京新闻。 尤其是黄骥北被人杀死的事,及宫中失宝之案,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谈。他们一谈这些事情,李慕白立刻就倾耳去听,他就听人说:“瘦弥陀黄四爷,那是多么大的财主,多么大的本事,会叫李慕白给杀死了!李慕白那小子可也真够凶的!”听这话音,大概还没有人知道李慕白已经被人救出监狱之事。 又听有人说:“宫里丢失的宝物可真不少,听说还有几十颗避尘珠至今没有下落呢。不知道现在到了甚么人的手里了。内务府的德五爷才冤呢!他连那些宝物看也没有看见过,就因为得罪了人,打了几个月的官司,发往新疆去了。” 李慕白听人谈到德啸峰的事情,他心中又很是悲痛、愤慨,不过却因见由北京来的人都很注意此事,他就更是加意谨慎小心,装成一个老实商人模样。不但白天不敢在野茶馆庙旁树下睡午觉,就是晚间在店中睡觉,他也必要把屋门关严。唯恐有官衙的捕役跟著他来,乘著他熟睡之时将他绑起。 同时李慕白觉得这样背著包裹慢慢地步行是决不成的。假使在路上过著官人,或是江湖对头,那就决难走脱。再说这样慢慢的行走,不但在路上太吃苦,反倒消耗路费。 于是他就计算著:“包裹里有这几匹棉布和夏布,就是卖在行里,大概也能值入四五十两银子。若再添上我身边的十几两,有五六十两银子,也可以买一匹不很好的马了。只要骑上了马,即使不像是个行路的客商了,那也不怕。虽然我买了马匹之后,身边的路费必剩不了多少。可是那也不要紧。只要我能赶路到凤阳府去见著谭二员外,他既与我盟伯颇有交情,我若跟他借上几十两路费,大概他决不能拒绝我吧!” 当下李慕白就拟好主意想著明天一定要找一处城市,卖了布匹买马。 到了次日,又往下走,偏午的时候就到了吴桥地方。吴桥本是冀鲁交界之地,再往西南一百余里便是李慕白的家乡南宫和俞秀莲的故里钜鹿了。当时李慕白心里一动,恐怕这里离著家乡太近,会遇著甚么熟人。他望见了县城便大大方方地走入,找到一家布行,问了问棉布和夏布的行市;然后把自已的包裹打开。他说自己是徐州府的贩布客人,此次到北京去贩布。因为那里给的价钱很低,所以自已只脱了一半。剩下这一半,本想要拿到济南去卖,可是因为天气太热,带著货物行路太不方便,所以打算就在这里照著原来的本钱卖出去。 那布行里的经纪看了李慕白的货物还算不错,又加时在炎夏,夏布的行市很高,遂就与李慕白商量货价。 本来李慕白核算著这些布匹,盟伯江南鹤在北京购买之时,至少也得用七八十两银子。如今布行打算买便宜货,只给他六十两银子。 李慕白虽然割舍不得,但因要急于买马赶路,所以也只好依了布行给的价钱,当下银货两交。李慕白并请布行给开了一个收货的单子,上面写上布行的字号。他口里说著是:记著字号,将来好再将货物送来,请求照顾。 其实他是想著:有这个货单,即使路上有人盘查,也可以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是个商人。 当下他将包裹卷著衣服和银子,就出了布行走在街上,去找买马的地方。忽然他又想:盟伯江南鹤为便自己在路上像一个商人,才买了那些布匹,也许是有意叫自己给带回江南去,他做衣服用罢? 如今被自己通通给卖掉了,即使买了一四瘦马骑回去,将来盟伯要问自已之时,究竟难以回答。 于是在街头发了一会怔,便想:布匹已卖出去了,我还犹豫甚么?又走了一截路,便在大街旁找了一家马店,进去挑选马匹。 这吴桥县虽是个小地方,但马店里的好马却是不少。最好的一匹要价三百五十两。可是李慕白看著还不及孟思昭由铁贝勒府骑出,自已丢在安定门外店里的那匹黑马呢?心里很不痛快地这样想著,就说:“我只打算用几十两银子买一匹马,你们这都是二三百两的,我哪里买得起呀!”说著往门外就走。 那马店的伙计追过来说:“几十两银子的也有啊,客人,你等一等,我这就给你牵去。”正在说著,忽听得得的一阵蹄声,自北往南跑来了四匹健马,马上的四个人都是短衣裤,有的头戴草帽,有的用手巾包头,马店的伙计就指著说:“客人你快看,前面那匹乌锥马有多么好,至少也得值四百两银子。” 此时那四匹马已由李慕白的眼前掠过,李慕白一见那头一匹黑马上的壮汉背影,他不由又吃一惊!“啊”了一声,要立刻就追赶过去,但是脚步随即停止。 他直著眼往南看著那人身背影,心中十分惊讶,原来那黑马上的汉子正是杨豹。心想:这个人可真奇怪!他怎么又到这里来了?跟在他后面的那三个骑马的人,可又是谁呢?于是他回过头来向马店伙计问说:“这四个骑马的人你认识不认识?” 马店伙计摇头说:“不认得,这是外边来的人,看那样子多半是保镖的。”遂又问:“有一匹八十两的马,客人你想瞧瞧吗?” 李慕白点头说:“你牵来,我先看看。”当下伙计往北边找他那匹马去了。 李慕白就在马店门首呆呆地发怔,那丽芳小姑娘的哥哥杨豹,自已在天津就看见了他,那时他是一个人骑著马,现在不想在此又遇著他,并且跟随他的那三个人,又都是强壮泼悍的样子。不用说,他们一定都是走江湖的强盗,现在到此不知是干甚么勾当来?正想著,那个马店伙计带著一个手里牵著三四马的小孩走来了。 李慕白迎将过去,问说:“你说的是哪一匹马?” 那马店伙计拍著一匹紫色的马说:“这匹八十两,那白的一百二,那匹紫斑的可贵了,至少也得三百两。” 李慕白拉过那匹紫色的马,看了看,牙虽不多,但是身上却没膘,比自己去年初到北京时在冀州买的那匹马还要瘦。当下他骑上马接过鞭子,在街上来回走了一趟,见这四马不但不是个走马,性子还很烈。李慕白暗笑,身子瘦,性子可烈,这匹马倒真有点像我,我就买下他吧!于是下了马和那伙计磋商价钱,结果是以六十两银子买成,又花了十二两银子买了一副旧鞍辔。 李慕白就交了银子,上马挥鞭,顺大街直往正南而去。 这匹瘦马的性子极烈,总把辔头扭著,并时时仰著头嘶叫,四条腿胡踢乱跳,还没出城就几乎撞倒了一个卖瓜的。 李慕白心中怒极,连气挥鞭打马胯。一出了南门,他就放开辔头,这匹马就像一条瘦龙似的向南扬尘飞奔而去。 本来李慕白这些日来就心绪不好,如今买了这匹劣马,他就决意非要把他制服了不可,并要将这匹马驯练成为一匹千里驹。 幸亏这时天热,路上没有多少行人,所以能容李慕白这匹瘦马横衢直闯。可是才走了四五里地,这时忽由道旁一个坟圈里钻出一个人来,跑到大道的中心,此人就张著两只手将李慕白的马拦住。 他说:“朋友,你站住!你先站住!” 李慕白十分诧异,赶紧勒住马,一面喘气拭汗,一面问道:“你有甚么事?” 这个人身材不甚高,但颇是健壮,身上只穿著一条破短裤,脊梁上搭著一块手巾,光脚穿著一双草鞋。 他漆黑的脸上睁著两只白眼睛,龇著黑牙向李慕白笑著说:“朋友,你先下马来,我跟你求一件事,我瞧你这匹马还很快,借我骑一骑。我往南追几个人,只要把那几个人追上,我就能够发一笔大财,我回来一定要重重的谢你!” 李慕白一听此人要借自已的马骑,便不由好笑,遂说道:“这匹马我是才买来的,我要赶路回家,怎么能够借你骑?朋友,这件事我可不能答应你!”说著用手挥了挥那人,放开马又要走,那人却抢步上前将马辔扯住。 那马扬著头直叫,李慕白不由有些生气,便把眼一瞪,喝道:“怎么,你还要抢我的马匹吗?” 那人却仍旧笑著,说:“不是,朋友!我们说好的,讲交情,我不能对你耍怔的。看你这样子也是常出门儿的人,难道你还不认得我地头蛇焦二吗? 现在真是前面有一号好买卖,只要我骑马追上去,立刻就能弄一大笔银子。你就在这儿等著我,我一定将马给你送回来,我焦二决不是骗子!”说时,他竟要将李慕白揪下马来,却被李慕白吧吧两鞭子,将那焦二的脊梁上抽了两道血印。 焦二立刻翻了脸,说:“好小子,焦二太爷跟你说好的你不听,非得焦二太爷跟你耍怔的吗?今天你要不把马给二太爷骑,你这小子就别要命啦!”说时,由裤腰带的后面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蹿上来向李慕白就刺,李慕白一闪身跳下马来,那匹马就向南惊走了。 焦二却不顾李慕白,他撒腿往南去追那匹马。才跑了不到二十步,就被李慕白赶上,一脚踢在他的后腰上,那焦二立刻一个马趴卧在地下,右手还握著匕首,但匕首已深深的插在地上。李慕白又上前向焦二的右臂踏了一脚,焦二就喊了一声:“嗳哟!”李慕白随弯腰夺过了匕首,飞腿向南去追他的那匹马。 这时那匹马跑到前面,因为对面来了几辆车,惊得它折回头来又跑,就被李慕白把它截住。他揪住了辔头,用鞭杆抽打了几下,打得那匹马叫了几声,跳了几下,就老实了。 李慕白一面喘气,一面将夺来的匕首插在腰带上,随即扳鞍上马,挥鞭向南去。掠过对面的那几辆车,飞似的在火热的阳光之下走了。 行走了三日,便过了山东聊城县。自从在吴桥打了那地头蛇焦二之后,李慕白就像又破了戒,尤其是六十两银子买来的这匹酱色的马,别看一点儿膘儿也没有,性子还是非常顽劣,在路上真叫李慕白生气,并且把李慕白的两条腿全都磨破了。 同时还有一件事挫磨著李慕白,就是手头的银子已将花尽了。过了聊城,顺著运河走去,又过了温河走到东平,身边已是分文无有。同时坐下的这匹马因为吃的草料不足,是越发的瘦了。 李慕白没有法子,只得将盟伯为自已置的那几件富余的衣裳到典肆里当了,又往下去走。 可是走了几天,过了济宁,走到鱼台,他当了的那点钱又都花尽,没有法子只得在鱼台县又把鞍鞯当了,十二两银子买的鞍,才当了五两。走不到六七天,来到了安徽宿州地面连当鞍鞯的钱全都花光了,依旧是囊空如洗。 直走到过午二时许,他还没有吃午饭。同时身上这一套白布小裤褂,因为汗浸雨淋和泥土沾染,已然成了灰黑色的了。脸上也因为几天没有刮,也长了很长的胡须。 李慕白来到一座镇市上,就下了马,找了井台喝了一气凉水,喝完了,便将马系在一棵树上,坐在树下歇息。同时想著:怎么办?这宿州离著凤阳府还有一百多里地,顶快走也得两天,其实自己挨两天饿赶到凤阳也不要紧,可是这四马恐怕受不了。再说自已这个样子,再饿两天,怎能去见那谭二员外呢?到了此时,真后悔不该卖了布匹买了这么一匹马,现在只好再将马匹卖了吧! 于是李慕白立起身来,解下马来,一面走,一面暗自叹气。又想起去年困在北京西河沿元丰店时,穷得就要卖马匹,若不是有德啸峰接济自已,哪能在北京居住那些日子呢?又想自己将来的衣食都很可忧虑,既不愿偷盗,又因身负重罪不能入行伍,不能保镖。难道就依赖朋友和盟伯一辈子么?越想越愁,牵著马匹在街头,他又不会吆喝著卖马,只可在阳光下站著。 发了一会怔,然后拭了拭头上的汗,又往南走。走了不远,就见路西有一家镖店,字号是“宿安”,看那镖店不很大,但是门外还拴著两匹马,门前两棵树下也有几个人在那里乘凉,李慕白就上前抱了抱拳,说:“诸位都是这里的镖头吗?” 那几个人坐在席上并不起来,有一个人就大模大样地问说:“甚么事?” 李慕白陪笑道:“我早先也是在北京镖行,现在因为往江南去有事,住在这里,盘费没有了。想要将这匹马卖给贵镖店,得几十两银子好往下赶路!”又拍了拍马上的瘦皮毛说:“这匹马虽没有甚么膘,可是跑得很快,喂一喂就好了。” 那几个镖头用眼看了李慕白这落拓的样子,又看见瘦得跟狼似的那匹马,便齐都摇著头笑道:“我们可不要你这匹马,别说几十两,二两银子我们也不要!” 李慕白立刻羞得面红过耳,赶紧回身牵马走开,心中又是气,又是感慨。又走了几步,便由地下捡起一枝稻草,插在马辔上,在街头一站,站了半天,也没有人理他。 正要走开,忽见身后有人拍了他的肩头一下,李慕白赶紧回头一看,就见身后是一个秃脑袋的少年,光著膀子,在膀子上刺著一朵牡丹花,还刺著一个老虎头。 这人把两只手插在很宽的板儿带子上,腆著胸脯,问说:“你这匹马是要卖的吗?” 李慕白看是这个人就像是个土痞之流,遂点头说:“是的,这匹马我愿意赔点钱把它卖了。” 那土痞用眼睛看了看那四马,就由鼻子里挤出笑声,扬著头问道:“你要卖多少钱?” 李慕白说:“我这匹马是在吴桥县用六十两银子买的,虽然瘦一点,可是跑的很快,现在我因为等著用钱,就赔点钱卖了吧,给三十两银子,你就牵了去!” 那土痞撇著嘴笑了,说:“就凭这样的一匹比狗还瘦的马,你也敢一开口就要三十两?” 说完了这句话,他扬头就走。 李慕白追上去问道:“你想给多少钱?” 那土痞回过头,把二指和中指搭在一起,说:“给你十两银子。” 李慕白一听他还了价钱,就狠心说:“我卖给你了!”同时心里想著,到此时谁还顾得赔钱不赔钱,将马卖了先得上十两银子,吃顿饭,换上一身衣裳,赶百余里路到凤阳去见谭二员外那是要紧的。 于是就等著那光膀子的少年给他钱,可是那少年土痞却撇著嘴笑了笑,说:“你不是愿意卖了吗?我可又不愿意要啦,”说毕,晃摇著胸脯扬长走去。 气得李慕白真要拔出匕首来将他扎死,但是想起盟伯江南鹤的嘱咐来,只得又强忍住一口怒气。 站著发了半天怔,就一赌气飞身上马,连抽几鞭,顺大街向南驰去。这匹马虽然一天没吃草料,可是性子还不改,又连踢带跳像一只饿狼似的往前飞奔。 奔了不多远,就奔到一个人的身上,吓得李慕白赶紧跳下马来。原来被马撞倒了的是一位老太婆,都有六七十岁了,因为她由路东的一家小铺,回路西她的家里去,不料就被马撞倒。苍白的头发上已经流出血来,趴在地下不住的呻吟。 旁边的铺户就出来五六个人,揪住李慕白不放他走。 老太婆的儿子是个开猪肉铺的,拿著宰猪的刀,要跟李慕白拚命,算是被别人给拦住了。 李慕白自觉理屈,旁边的人骂他,他一点也不敢动气。亲自将那位老太婆搀扶起来,看了看,撞伤的还不太重。他替老太婆掸了掸身上的土,便又向那卖猪肉的作揖,说:“真是我的过错,我这匹马的性子太劣!” 那卖猪肉的汉子骂道:“你知道你的马性子劣,为甚么还在马上骑?你娘的!”说时向李慕白就踹,李慕白赶紧退身躲开。 旁边的人就有的说:“把他的马扣下!” 又有的说:“叫官人去!”并有的打不平,向李慕白的背上擂了几拳。 李慕白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并且他不怕扣下马匹,也不怕人家打他,可是一听人家要叫官人,就把他的脸色吓得白了。 赶紧又向众人作揖,说:“都是我的过错,既然我将这位老太太撞伤,我也没有钱给这位老太太医治,就把我这匹马留下吧!我的不对,我也不愿叫来官人打官司。”说著,又向众人作揖。 那卖猪肉的汉子一听李慕白愿意将马留下,赔偿他的母亲的撞伤,他也就消了气。又骂了李慕白两声,便放李慕白走去。李慕白无颜再在这镇上停留,就赶紧往南走去。 出了这镇市,顺著两旁田禾大道踽踽独行,心中好生气闷。赔掉了马匹倒不要紧,只是撞伤了人家的老太婆,被那些人打骂了一顿,自己的心里实在难过。更加炎日晒在头上,热风吹在脸上,腹中的饥肠乱呜,两腿觉著乏力,他真不禁后悔。早就应当在监狱里饿死,何必由著盟伯江南鹤将自己救。 出来受这个罪! 但是,凤阳府谭二员外之处,幸离著这里还不算远,不过是百余里路,若是连夜的走,挨上两天饿,总可以到了。于是把那个只包裹一封信、衣服和钱都没有的包裹束在腰上,就紧紧往南走去。可是才走了不到二里地,就听身后又是得得的一阵马蹄之声,并有人大声的喊道:“前面的那个小子,快站住!” 李慕白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身后是来了两匹马一白一黑,头一匹白马上的人,就是刚才在镇上遇见的,出了十两银子价钱要买他那匹马、结果又不买了的那个少年土痞。 此时他已披上了一件青绸汗褂,后面那个人也是二十余岁,横眉竖目,一身青绸衣裳。李慕白看了这两个人赶来,就不禁一怔,停止脚步。等到那两人骑马来到临近,就问道:“你们是找我来的吗?” 那少年土痞先跳下马来,一手牵著?绳,一手就把李慕白的衣领揪住,他瞪著眼睛说:“不找你还是找谁?我问你,你到底是干甚么的?” 那个后面的人也下了马,样子比这个土痞还要横,也翻著眼睛,头上的刀疤跟眉毛皱在一起,怒声说:“还细问他干甚么,把他捆起来带回去就是了。”说时从腰里抽绳子,就要捆李慕白。 李慕白向后退了两步,问道:“你们不要动手,先说说,我到底有甚么错处,你们就要捆我?” 那少年土痞回身从鞍下抽出一口单刀,冲著李慕白晃了晃,就说:“小子,你也不用装傻了,看你这样子就不像好人。 我们都是镇上贾大老爷宅里的护院的,我叫石头脑袋许三,这位是三眼龙刘大旺。我们哥见俩的名头大概你这小子也知道,前天宅里丢了一只古铜香炉,两匹绸子,一杆翡翠斗的象牙烟枪,正抓不著贼呢! 你这小子就贼毛鼠眼的来到镇上卖马,那一匹马就是纸糊的,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就卖了?后来你瞧出我的神色,你觉得不徉,骑上马就逃命,把人家猪肉-的老太婆也给撞了。人家要喊官人,你抛下马就跑。你的马要是有来历,你能够那么舍得就给了人? 我瞧著你不是飞贼就是强盗。得了吧!乖乖叫我们捆上,带回去先吊起来请你吃一顿皮鞭子!”说时逼近两步,一手持刀,一手揪住李慕白的衣领,就要叫旁边的那三眼龙刘大旺过去抖绳捆绑。 李慕白却摆手说:“你们先别捆我,也别揪我的衣裳,听我说两句话!” 那许三放下了左手,右手持刀,脚下站著丁字步儿,说:“有话快说,反正你是跑不了啦!吐出来香炉、绸子、裴翠烟枪,还得把你交衙门。” 这时李慕白胸中的怒气已然忍无可忍,就乘著许三对他傲然说话时蓦然扑了上去。右手托住许三的右腕,左手突的一拳,其疾如箭,其重如锤,立刻将那许三打得双手按胸,躺倒在地,晕了过去。 李慕白已经夺刀在手,再逼过那人。那三眼龙刘大旺却吓得扔下了绳子,赶紧刨到马鞍旁抽出了单刀。 此时李慕白一个跃步追过去,抡刀就向肩削来,刘大旺赶紧一闪身,横刀去架。不想李慕白的刀早已抽回,趁刘大旺的刀往上一架的空儿。提起左脚,认定刘大旺的小腹,一脚踢去,只听刘大旺“嗳哟”了一声,也倒在地上。 此时那许三已爬起身来,但还直不起腰。 李慕白却上前将那匹马牵在手中,飞身上马。将手中夺过的钢刀向刘大旺一横,说:“滚你们的罢!”遂用拳头捶著马胯,纵开股就像一股白烟似的向南驰去。 往南走了三二里地,李慕白才勒住股,低头看这匹马,可又比刚才去镇上因为撞了人,被扣下的那匹瘦马强得多了。既失马复又得马,他想著又很可笑,不过也惭愧著。因为盟伯江南鹤嘱咐过他,说是应守武当戒条,不可随便显露身手,可是他在路上已经犯了两次戒了。 向南又走了多时,就觉得腹中直响,李慕白这才知道:虽然夺来一匹好马,打了两次人,能够快意一时,但是身边依然一文钱也没有,依然救不了胸中的饥饿。他一面策著马,一面想著怎样才能找到饭吃。可是想著除了讨饭之外再无别法,但他又怎能去赧颜讨饭呢? 这时前方就有一道大河阻路,白茫茫的水,在饥饿的李慕白的眼中看去更像流得很急,靠著河岸虽有两只摆渡船,但是李慕白身边一文不名,他怎敢贸然牵马上船? 勒住马在河岸上望了一会,就见河水并不太深,大约也就有三四尺深,心想:往西边去,上游或者有水浅的地方。我在那边骑著马涉水过河岂不好?何必在这里上摆渡,过了河给不了钱,又跟船户惹气呢?于是李慕白就拨马顺著河岸往西去走,走了不到二三里地,就见河身渐窄,铺在河底的石卵都可以很清楚的看出来。水深至多约二尺,骑在马上是很可以涉过了。 当下李慕白将要轻轻策马向河中走去。忽然他被河中那清澈流水诱得眼乱。 河中一只船也没有,北边只是一片林木,对岸是一股小径,几户人家,可看不见一个人。 此时约在下午四时左右,李慕白的衣裳都被汗沾得贴在身上,自己都闻得见汗臭的气味。 心说:反正我忙著跑过岸去也没有地方吃饭去,不如先在这里脱下衣裤来洗一洗,再下河去洗个澡,一来凉快凉快,一来衣服干净点,也好去见谭二员外。 遂见西面有一棵柳树,李慕白就走过去,下了马,将夺来的这匹马就系在河边柳下。然后李慕白脱下鞋袜下了河,先弯著腰将身上的白布小挂洗了洗。 又光著膀子走上岸,将湿小褂搭在朝阳的柳枝上晒著,那匹马就低头吃地上的青草。 李慕白又走到河边,刚要脱去裤子,这时忽听背后有女人相呼之声,他赶紧回头去看。原来北边来了两个中年的妇人和一个妙龄的材女。全都手提著篮子,拿著捣衣的棒槌,到河边浣衣服来了。 李慕白立刻羞得脸红,裤子也不敢脱了,身子也不敢洗了。遂又把裤子繁好,一赌气上了岸,到柳树下把鞋袜穿上,把才洗的小挂也披上,就解下马来,牵著往西走。 那边的两个妇人一个少女也齐都看了李慕白一眼,李慕白却不看她们,他只牵看马懊恼著走。心说:无论走在那里,无论作甚么事,都是障碍重重,这也不知是甚么缘故? 他迎著斜阳,牵马伫立,不禁感到一种流浪者的悲痛。将要上马涉水过河,这时忽然听见一阵清越悠扬的钟声,自林间飘来。转身去看,只见那北边苍郁的柏林之间,隐隐露出一角红墙。 李慕白心中一动,他想:那边有庙,庙里的和尚大概正吃饭了。我现在腹中正在饥饿,我去求求和尚,要两个馒头吃,不算是太丢脸吧! 当下李慕白骑上马直奔那边的树林走去,走了不远就到了林前。李慕白遂走进林,到庙前一看,这座庙还不太小,大概有两层殿。红墙也很新,像是才修过的,山门的横额上就写著是“敕建大觉寺”。 李慕白将马系在门前树上,便扣上衣纽,直入山门。只觉得院内清凉,钟声震耳,却看不见一个和尚。 李慕白四下望了望,只见东配殿里有香烟散出,大概许是有人,遂走近前,只见一个小和尚正在收拾香案。 李慕白就叫了一声:“小师父!” 那个和尚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李慕白,不像是来进香的样子,便连问讯也不打,就问说:“你是干甚么的?” 李慕白抱了抱拳,说:“没有别的事,就是我走在这里饿了,想求这里的师父们慈悲慈悲,给点吃的,我好骑马往前赶路。”说话时李慕白不禁羞愧得脸红。 那小和尚一听李慕白在外面有马,他决想不到李慕白吃完了不给点布施,于是说:“你等一等,我跟师父说一声去。” 当时小和尚出了配殿往里院去,少时就请李慕白到钟楼旁一间小屋子里,摆了两碟素菜,几个馒头,一碗小米稀饭,请李慕白吃。 李慕白此时真饿极了,仿佛比从监狱里出来,在杨家住著的时候还饿。他拿起馒头来就吃,吃了两个馒头,又喝稀饭,这时钟声早已停止,可是门外又起了一片嚣声。 李慕白吃了一惊,嘴里喝著稀饭,耳边向外去听,只听外面的脚步声很是杂乱,有几个人彼此大声说看话,一个说:“马都在这里了,人还能够跑远了?你们把门拦住,别叫他逃走了!” 另一个人说:“师父,让我进去抓他。”接著又听有几个人同声喊说:“和尚,和尚。” 这屋里伺侯李慕白吃饭的和尚,将要出屋去看,李慕白却将筷子一扔,说:“小师父你不要出去,这些人是找我来的!” 当下李慕白一捋袖子,大踏步走出这间小屋,就见院中有七八个强悍的大汉,手中提著单刀木棍,气势昂昂。其中有一个就是今天在路上被自已打过的那个石头脑袋许三。 许三一见李慕白走出来,他先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向一个四十来岁黄脸膛高身材的人说:“师父!就是这小子!” 那许三的师父手中并无兵器,但是黄绸的裤挂,脚下一双扎著花儿的蹊鞋,辫子像一条蛇似的绕在头上,横眉竖目,很像是个练武的人。他腆著胸脯近前两步,就问说:“朋友,你姓甚么?” 李慕白答道:“我姓李。” 许三的师父点了点头说:“好,姓李的,现在没有别的说的了。偷我们宅里的古铜香炉、裴翠烟枪的贼是你不是你,现在我们且不必细论。反正我徒弟他在这儿啦!刚才你把他打了,马给你抢去,现在庙门外拴著,真赃实犯,一概俱全。 朋友你乖一点,叫我们把你捆上交到衙门里。顶多你挨一顿鞭子,扛几个月的枷,决不至于有死罪。”说时这许三的帅父一面冷笑著就上前,就伸手要捉李慕白的胳臂。 但被李慕白把手躲开。退后两步,由腰带里抽出匕首,厉声说道:“你们给我滚开,别上来找死,李大爷不是好欺负的!” 对方那七八个人就一齐上前,抡刀持棍来打李慕白。 那个许三的师父摆了摆手,叫他的徒弟退后,他就望著李慕白,冷笑道:“嘿!看你这样子还像怪有本事的!” 他要在众徒弟面前露一手儿,就由许三的手中接过一口单刀来,把胸脯一拍,说:“你打听打听,你太爷就是黄脸虎晁德庆,你要走在宿州一带得先认得我。 小子,别说你,就是凤阳府的谭二员外、柳大庄主,他们也得叫我一声老弟。别说你,你小子若是知道晁太爷的大名,就赶紧跪下,叫我们把你绑起来。你要不想活了,那也好。出来,咱们到庙外去,别叫你的狗血喷脏了人家的佛堂!” 李慕白见此人出口不逊,便不由得十分生气,但是因为听他提到了凤阳府的谭二员外也呼他为老弟,李慕白的心中就不禁略生犹豫。 暗想:他既自称是谭二员外的朋友,我的手下自然要留些情分。又想要将身边那封江南鹤给谭二员外的信叫他看,表示都是自家人,不必彼此为难。 可是忽然觉得这黄脸虎晁德庆不像是个正道的练武的人,自已还是不可对他露出真面目,于是也使起气来,一拍胸脯说:“好,咱们外面斗一斗去。” 对面那七八个人齐都向他师父说:“这小子一出去他可就跑了!” 旁边两个和尚却不住打问讯说:“施主们有甚么话还是到庙外去说吧!” 那黄脸虎晁德庆自命为宿州有名的拳师,天下无敌的好汉,他焉把李慕白这么一个穷汉放在眼里,就向众徒弟们说:“还怕他长翅膀儿飞了吗?”当下黄脸虎晁德庆,带著七八个徒弟先出庙门。 李慕白随后奔将出去,后面的和尚赶紧把山门关闭了。 李慕白到了庙外只见林间拴著七八四马。李慕白先留心著杀伤他们之后,逃走的办法。 林间树多草盛,不便交手,七八个拿著兵刃的强壮汉子就围著李慕白走出树林。 此地面对长河,十分宽敞,李慕白就右手握著匕首,以钓马步的姿式站住。 这时对方的黄脸虎晁德庆见李慕白毫无惧色,竟敢以短短匕首来对他这三尺多长的单刀,便有点不敢轻敌。 当时他先说了声:“我的刀砍死你,你可别后悔。”说时一个跃步奔过来,抡刀唰的一声砍下。 李慕白赶紧闪在左边,以碎步点地,趋近晁德庆的身右,晁德庆立刻向右扭身,横刀向李慕白胸际去扫。 李慕白赶紧伏身向右闪开,同时使了一个扫荡腿,运势极快,用力极猛。 那黄脸虎晁德庆脚底下站立不住,当时一个大仰趴,“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但他一滚身爬起来,忍著头疼,抡刀又向李慕白疾砍。 李慕白却不还手,只往后退,晁德庆一面怒喝众徒弟把他围住,一面钢刀飞舞,直削李慕白。 李慕白身子往后退,眼睛却注意对方的刀势。他退了五六步便不退了。忽然他将匕首插在腰带上,等看晁德庆抡刀奔过来,他就嗖的一闪身,同时左足点地斜跃过去。左手就将晁德庆的右腕抓住,右手上前抓住他的刀把,右脚用力蹬去。 口中说一声:“嘿!”便立刻夺刀在手,那晁德庆一个屁股墩儿又摔在地下。 此时他那七八个徒弟见他们的师父都不能取胜,就都吓得变了颜色。尤其是那石头脑袋许三,这时他简直要拍马逃跑。 李慕白就横刀说:“你们不要怕,咱们都没有甚么深仇大恨,我决不能伤你们。只要你们把那匹马送过来,我就走!” 那黄脸虎晁德庆又爬起身来,他就向他几个徒弟说:“得啦!你们就把马牵过来送给他吧!”又向李慕白望了一眼,就垂头丧气地说:“朋友,我佩服你就是了!算我学艺不精。咱们三年以后再见面,现在你的姓名住处告诉我吧!” 李慕白微微冷笑说:“我没有名字,江湖上只叫我李大爷。现在也没有准地方去,大概两三年内长江南北县总可以见得看我。” 晁德庆说:“好吧,咱们后会有期吧!” 那石头脑袋许三也是满脸的晦气懒懒地把那匹马牵过来,交到李慕白的手里。 李慕白踩镫上马,就向那黄脸虎晁德庆说:“这匹马我也不过是暂借用,将来我路过此地时,再奉还你们!” 那晁德庆忍著气说:“那随你,反正将来咱们准有再见面的那一天!” 当时李慕白用刀柄捶著马就往河边走去,行至岸上柳树下,李慕白勒马回首去望,只见黄脸虎晁德庆的师徒们,牵著马在那里正望他,还都没有走。 李慕白就微笑了笑,顺手折下一条柳枝,就当作马鞭。把手中那口钢刀远远地扔在河中,然后就徐徐策马,过河涉水到了对岸。 此时红霞满天,晚风徐起,绿色无边的田禾都在沙沙的响。李慕白寻著一股路,便以柳枝策马飞驰而去。由这浍河的南岸往东南连夜的走,直到次日下午四时许,便到了淮河的北岸。淮河为皖北最大的水道,河中樯桅林立,波涛浩荡,可实在不容李慕白再涉水过河了。 李慕白自昨天下午在那大觉寺里乞求了一顿吃喝,至今只在路上喝了点凉水,一粒米也未进。座下的马只是仗著吃了点青草过活。他身边自然不会有由肉里长出一文钱来。下了马,踌躇了一会,就向岸上的人打听,问凤阳府离这里还有多远。 有一个在船上干营生的人,就指著对岸说:“一过岸就是,你到凤阳府是找谁吧?” 李慕白说:“我找的是谭二员外。” 那人听了上立刻把李慕白打量了一番,就问说:“你贵姓,是从哪里来的,找谭二员外有甚么事,你跟谭二员外认识?” 李慕白略略迟顿了一下,就回答说:“我是北京来的,我叫李焕如,现在有朋友的一封信,叫我来见凤阳的谭二员外。” 那人一听,立刻抱拳,说:“原来是北京来的,李大爷大概你也知道,我们这淮河里的船多半是谭二员外的。你老哥既是由北京来到这里见谭二员外的,那我们自然要送你前去,李大爷你且等一等!” 当下他就跑到河边,跟一只大船上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请李慕白牵马上船。 少时就过了河,到了南岸,李慕白牵马离船上岸。那个人也追到岸上来,执意要送李慕白到谭家村去见那谭二员外。 李慕白见此人很是诚意,遂也就不骑马,牵马同著这人顺路往南去走。李慕白就问此人贵姓,这个人就说:“免贵,我姓陶,因为我的身子不高,会些水性,朋友们就叫我短尾鱼陶小个子。” 李慕白点了点头,又问说:“陶兄弟和谭二员外想是多年的交情。” 陶小个子说:“交情我可不敢多攀,我不过是谭二员外手底下的一个老人儿罢了。自谭二员外在外面闯江湖的时候,我就跟著他,现在少说也有十五年了,二员外总没拿我当外人看待。”又问说:“李爷你既是从北京来的,你可晓得北京城新近出了一位英雄李慕白吗?” 李慕白听陶小个子这样一问,他真觉得诧异,万想不到自己在京城才一年多,只打了金刀冯茂、瘦弥陀黄骥北那几个人,竟把名气弄得这样大,连此地的人全都晓得了。 其实名气大了,到处受人敬仰,也是件好事。但怎奈自己是个逃犯,走在路上若有许多人认识自已,那岂不是容易出事吗?这样想看,就没回答。两个人一匹马又在夕阳影里脚步不停的前进。 陶小个子把脸向前仰著,伸著大拇指说:“李慕白这个人,真是好汉子。在江湖上出名的人也很多,但那不算甚么。北京城是大地方,向来是藏龙卧虎,有本领的人太多了,能够在那个地方出名,武艺压倒了北京城,那真叫英雄呢!李慕白那个人,早晚我得见见他,叫他教我几手武艺才行!” 李慕白听陶小个子把自己佩服得这个样,不由倒很抱歉似的。虽然觉得陶小个子是个爽快的人,但自己也不敢贸然将真实姓名说出。遂就只装做走路很劳累的样子,牵著马随走随喘气,并不答话。 又走了些路,陶小个子就问说:“李爷,你来见谭员外,是谁作的引见?” 李慕白说:“是在北京结识的一个朋友,姓江的。” 李慕白本来是随口这样地说,可是那陶小个子听了,就面现惊异之色,赶紧问说:“姓江的?莫非是江南鹤那位老爷子吗?” 李慕白至此也不能不承认了,便点头说:“不错,正是他老人家叫我来此拜访谭二员外。” 那陶小个子聪李慕白这么一说,就立刻停住了脚步,就扬著头把李慕白的面貌丰辨详钿地打量了一番,他就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嗳呀?我的李爷,你别就是李慕白呀?” 李慕白四下看了看,只见斜阳旷野,并无一人,遂就微笑了笑,低声向陶小个子说:“陶兄,我看你也是好朋友,我就对你实说吧,我就是李慕白。因为我在北京城杀死了瘦弥陀黄骥北,才逃将出来。 江南鹤老侠是我的盟伯,他老人家给我写一封信,叫我到这里来见谭二员外。但我在这里也住不长。 不过,陶兄,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来到此地了!” 第三回 柳外溪边初来逢艳女 庭前榻下两次斗玩猴 那陶小个子一见这个站在面前的身体挺拔强壮、面色微瘦、眉目英俊、神情爽然的少年客人,原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慕白。 他立刻作了一个揖,就说:“我的李爷!我一见你的面,我就看出你决不是江湖的庸俗之辈。得啦,你把马交给我,让我给你牵著吧!”说著他就将李慕白的马匹接了过去,这时陶小个子对于李慕白是更加恭敬了,他抢著给李慕白牵著马匹又说:“李爷,我听说你的名头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去年你把金刀冯茂那家伙给打败,江湖人谁不佩服你?金刀冯茂那家伙,这几年来他还了得,谁提起他来谁不胆怕呢?我们谭二员外生平在江湖行走,到处都没有拦遮,可是因为他,我们谭二员外竟不敢到北方去!” 一面说著走著,又一面扭头打量这位打服金刀冯茂的英雄,就又说:“后来我们谭二员外才打听出来,原来李慕白不是外人,却是江南鹤那老爷子的徒弟,我们谭二员外跟江老爷子认得。当年谭二员外闯江湖时,在当涂江心寺遇见了静玄和尚,那时候二员外可真鲁莽,竟把那和尚得罪了。 和尚就施展点穴法,将我们二员外点住,点的是鬼眼穴,两条腿简直成了残废。幸亏遇著了江老爷子,才将我们二员外治好。 由此我们二员外就给江老爷子叩头,拜了师父。 哈哈!李爷,说起来你还是我们二员外的师弟呢!我们二员外早就想要会会你,我们快一点走吧!回头二员外见了你他不知还要怎样喜欢呢!”陶小个子又说又笑,简直高兴得他像成了神似的。 又走了一段路,陶小个子就指著前面远远一片碧绿的柳林,说:“李爷请看,那有柳树的地方就是谭家村。李爷,回头你见了我们二员外,不必和他客气,他向来是最喜欢直爽人。 还有二员外的小儿子,外号叫“猴儿手”,那孩子最是调皮,李爷你要想在他家住著,非得把他制服了不可。 至于刚才你嘱咐我的那些话,更请你放心。不但我不能把你来到这里的事对外人去说,并且外面若有甚么风声,我还得赶紧来告诉你呢! 你请放心,有谭二员外和谭大少爷,有我,决不能叫你出了甚么舛错。” 李慕白点了点头,只微笑看说:“很好,很好,我放心了。” 陶小个子又东拉西扯谈了半天的话,李慕白却只顾走路,没有怎么回答他。实因李慕白只昨天晚间吃了一点饭,现在整整一天,甚么东西也没得著吃,他真觉得没有精神和力气了。虽然前面的柳林离此不过二三里地,但李慕白仍觉得很远似的。他不希望别的,只希望谭二员外见著他,立刻给他一顿饱餐才好。 这时陶小个子也不说话了,他拉看李慕白的马在前面直头地走。此时那柳林之间的房舍墙垣已然看得很清楚了。 李慕白见这村子很大,至少也有百余户人家。柳树丛生,翠线飘舞,被金黄色的阳光霞影映得更是好看。可是李慕白这时是饿了,这些美丽的风景在他的眼中都有些缭乱。 又走了一会,便来到村前。在村前柳外有一湾流水,水里生著许多荷花与芦苇,迎著路口有一倏板桥。 陶小个子在前,拉著的马在后,刚要走上板桥。这时忽听村中一阵犬吠之声,接著是马蹄t,只见一匹红马由林间村里驰出,后面有几条大狗追著这匹马乱跑乱咬。 陶小个子一看,他赶紧牵马躲到路旁。 这时李慕白也站住身子让路,他抬头一看,只见马上的原来是一个女子。这女子年有二十上下,细条身子,细眉长眼,高鼻梁儿,长得颇有点像那去年惨死在北京侠妓谢纤娘,可是嘴稍微大些。头梳云髻,蒙著一块红绸帕,脸上胭脂擦得很多。穿著一身很瘦的红绸衣裤,将一身柔美的曲线全都露出来。下面是红小鞋蹬著红铜马镫,配上红马、红绣鞍、红缰绳、红丝鞭,简直是一位由火神庙里跑出来的仙女,又像是由胭脂山上归来的女客。更加此时的夕阳晚霞,将柳丝也映成红色,溪中的荷花也开著红颊迎人,李慕白的眼睛更觉得缭乱了。 心里却惊讶地想:这样新奇装束的女子是谁家的? 此时陶小个子就将马匹交给李慕白,他迎上前去,向那女子笑问说:“柳大姑娘,找我们五小姐来了吧?” 那马上的红衣姑娘,正一面催著马走,一面斜扭著纤腰,以红丝马鞭逗著马后追来的几条狗。才上了板桥,听陶小个子招呼她,她就忽然拽住红缰,将红马收住。抬起那两只长长的凤眼,乌黑的珠子射出来一种厉害的光芒。 她淡淡的笑了笑,遂就把眼光一撩,撩到了路旁牵马伫立的李慕白身上。她似乎对李慕白很是注意,瞪睛看著李慕白,嘴里可对著陶小个子说话。她发著清脆快利的声音说:“我不找你们五小姐还找谁?你们谭家村,除了她我谁也不认得!” 陶小个子咧著嘴笑了笑,就说:“是呀,除了我们五小姐,谁也请不动你姑娘呀!你姑娘见要荷花儿不要,我给你掐两朵儿拿回庄去好不好?荷花可香极了,比梦还香呢。” 那红衣姑娘说:“放你妈的屁!我问你,你不在船上,跑回来可干甚么来了?” 陶小个子听姑娘这一问,他立刻把胸脯腆起来,说:“我是为把这位朋友送来。”说时他一指李慕白,真仿佛李慕白跟他是老朋友似的。他说:“这位朋友你猜是谁?姑娘我可不是小瞧你,你赶快下马过桥来。别看吓一跳,由马上掉在河里。” 那红衣姑娘一听陶小个子说出这样轻视她的话,就不由娇容现出怒色,眼中的光芒真是厉害,直盯著陶小个子。 陶小个子却像一点也不怕,就指著李慕白说:“这位就是在北京城大出名头的好汉,打败了金刀冯茂的豪杰,江南鹤的弟子,李慕白。” 这“李慕白”三个字他说的是特别响亮。马上的姑娘听了果然吃了一惊,颜色也变了,眼光也像转为温和,她就仔细的看了看李慕白。李慕白这时却又觉惊慌,又感烦恼。就想刚才陶小个子还答应我,决不把我来到这里的事对别人去说,如今才见了这个姑娘,他就把我的根底全都抖露出来了,并且还夸张得这么大。现在自己既急于见谭二员外,又急著要吃饭,眼前陶小个子和红衣姑娘这么打耍,怎能耐烦? 本想要自己一直过桥进村,可是那个红衣姑娘占住桥,勒著马连动也不动。她只把温和的眼光向李慕白传递了一下,那边陶小个子看著就不住的笑,几条狗也扑过来咬李慕白。 这时那红衣姑娘却没有了刚才那种骄气,她就慢慢地下了板桥,策马往北边去了。 这里陶小个子还回首向那姑娘喊叫著说:“柳大姑娘,回去可替我问庄主好,过两日我再看望他去!” 那马上的红衣姑娘也不言语,就一面策马款款地走著,一面还回身向李慕白这里望。 李慕白也向那红衣人的影子又投了一眼,心里真不明白这女子是个甚么人。 此时那陶小个子咧著嘴笑了笑,向李慕白说:“这是我们凤阳府有名的人物,长得又俊俏,武艺也高。只是性情泼辣厉害,也就是我,旁人谁敢正眼瞧她一下?” 李慕白也不理他,就说话:“我们还不快走。” 陶小个子连说:“是,是。”嘴里答应著,头可不住地向后转。 此时那红衣女子和红马,早已消失在黄色的田禾之中,不知转过小路往哪边去了。 陶小个子一边驱开狗,一面带著李慕白走过了板桥,穿过柳林,就走进了材子。这时村里的人家正在烧晚饭,所以门前都没有甚么人。那一缕缕的炊烟都往晚霞的天空里飞,阵阵的饭香吹到李慕白的鼻里,李慕白更觉得饥肠炉辘辘,两腿没有力气。 他跟随陶小个子在蹄声犬吠之下往村里走。走不远路就看见那前面一座广大的庄院,高墙都是用虎皮石所垒成,庄门前趴著两条大狗,都肥壮得和牛一般。一瞧见牵著马的李慕白走近,一齐扑过来,向李慕白的人和马乱咬。 陶小个子赶紧上前驱狗,这时庄子里出来三个年轻力壮的庄丁,陶小个子就喊著说:“你们先看狗,把李大爷的马接过去。” 那三个仆人上前来,一个人接过李慕白的马匹,两个人看著狗,并且都用眼看李慕白。彷佛猜不出陶小个子今天带来的这个二十来岁,满面风尘,衣服很污的人,到底是个干甚么的。 陶小个子在前,请李慕白进了庄门,就见这里是一片旷场,西面的一角是用三合土砸成,那里摆著刀枪架子。 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子,光著膀子正在那里拧腿踢脚。忽然他一眼看见陶小个子带著一个人进到庄里,他就扑过来,伸手一把就将陶小个子抓住,说:“唉,你把鱼给我带来没有?” 陶小个子拱著嘴儿笑著说“鱼?连王八也没有啊!你不知道这两天水浅吗?昨天张三下了半天网,只网上两个螃蟹来。” 那小子一听陶小个子没给他带鱼来,他就使了一个连环拐,咕咚一声将陶小个子摔了个屁股墩儿,他却跳著脚儿拍掌大笑,然后就奔过来,一把抓住李慕白的胳臂,瞪著小眼睛问道:“你是干甚么的?” 李慕白知道,这个小子大概就是陶小个子所说的谭二员外的小儿子,名叫“猴儿手”的。心想:陶小个子叫我先制服了他,才能在此居住。现在才一进门他就找到了我的头上,我若不给他一点厉害的,恐怕他仍是要向我胡缠。 于是李慕白也不答话,他将自己的右手向猴儿手的右臂一捏,说:“你放下手吧!” 那猴儿手就觉得右臂像被铁钳子用力夹了一下似的,立刻又疼又麻,把嘴一咧,放下右手,用左手握著右臂,疼得他咬牙吸气。同时右腿向李慕白的小腹踢去,李慕白闪身躲开。 这时那陶小个子爬起来,就架著李慕白的声势说:“你这小子今天可是头一下碰到石头上了,李大爷,你给他个厉害的。不要紧,这孩子是非打不服!” 陶小个子虽然这样刺激著李慕白,但李慕白却怎肯才来到这里就打谭二员外之子呢?遂就退了两步,笑著说:“小兄弟,我可不跟你斗!” 陶小个子也说:“人家李大爷是找二员外来的,等回头人家见过了二员外,再来管教你。”说的时候他向著猴儿手环笑著,彷佛是说:你有本事跟人家斗一斗呢?跟我斗可不算能耐。 此时这个十几岁的小子,胳臂上叫李慕白捏的真不轻。他瞪著眼,咬著牙,本想再扑过去,抓住李慕白拚上一下。 可是这时他爸爸就由里面走出来,他赶紧跑回把式场去披上他的小挂。此时陶小个子一见谭二员外走出,他就赶紧迎过去,笑著说:“二员外,现在有一个人来找你,你猜这人是谁?”说时用手指著李慕白。 这时李慕白与那谭二员外彼此打量。李慕白见这谭二员外的年纪已有五十多岁,生得身材不甚高,但是很雄壮。头上梳著大辫子,须下有些黑胡子,紫黑的脸膛,眼睛带著沉毅之色。身穿黄茧绸的短裤褂,手里拿著一柄三尺名长的雕大翎翱扇子,态度昂然,一见就知道是一个练过功夫闯过江湖的人,当下李慕白就上前打躬。 那谭二员外也看李慕白的相貌不俗,他也拱了拱手,就问说:“这位老兄,贵姓大名?” 虽然旁边没有外人,可是李慕白在吐露他的名字的时侯还在迟疑。 这时那陶小个子却在旁边替李慕白爽快地说了,他说。“二员外,你还猜不出来吗?这位不是外人,正是打败过金刀冯茂的那位李……” 名字他还不用说出,谭二员外已然面现惊异之色。他赶紧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很亲切地问道:“老弟你就是李慕白吗?” 李慕白点了点头,便说:“不错,就是小弟,现在有我盟伯父江老侠的一封信叫我来拜访二员外。” 那谭二员外连连拍著李慕白的肩膀,笑著说:“老弟,你就是今天不来看我,等到秋凉后,我还要看你去呢!来,来,请到里面咱们谈去。” 当下谭二员外拉著李慕白的手进二门里去了,这里的陶小个子也要跟著进去,不提防被猴见手跑过来把他的脖子掐住,陶小个子不禁“嗳哟”了一声。 猴儿手双手掐著他的脖子,狠狠地问说:“好东西,你把李慕白请了来打我!今儿我决不能饶了你,” 陶小个子赶紧央求说:“兄弟你放下手,我有话要跟你说。” 猴儿手说:“你先说,说完了我再放下你,要不然你得叫我三声爸爸。” 陶小个子说:“兄弟你别开玩笑,你听我告诉你李慕白的事情。” 猴见手一听这话,他才把陶小个子放开,陶小个子喘了两口气,就摸著脖子说:“我告诉你,刚刚来的这个李慕白他是北京城里一位英雄好汉!” 猴儿手说:“我知道,我听我爹说过他的名字。” 陶小个子点头说:“你既知道他,那就好了!告诉你,你跟我们打架那不算能耐,你要能把他打败,那才叫英雄呢!” 猴儿手撅著嘴说:“我打不过他!” 陶小个子笑著说:“兄弟你说这话,你可就完了,你不是净想著到外边当镖头去吗?假如说有人请你当镖头,你保著镖路过一个地方,遇见了李慕白这样儿的人,他要截住你的镖,难道你只说一声打不过他,就算完了吗?兄弟,我瞧你不行,你也就是欺负我们这个样儿的。” 猴儿手一听这话,气得他又把汗挂脱下,把他的强壮的胸脯儿一拍,说:“冲著你这句话,我非得跟李慕白斗一斗不可。”说毕,提著衣裳,转身就走。 陶小个子却叫著说:“你回来!” 猴儿手转身问说:“甚么事?” 陶小个子趋前两步说:“你听著,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没跟你说呢!” 猴儿手扬著眉毛说:“你倒是快说呀!” 陶小个子更前进一步,低著声儿说:“李慕白现在是在北京犯了案,才逃到这里来的。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是他在这里了。 还有,你可要知道,李慕白是江南鹤的徒弟,江南鹤可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你跟他比武倒可以,你若是伤了他,你爹可不能答应你!” 猴儿手摇头说:“我不能伤他,他在外头有名气,将来我还要跟他交朋友,叫他给我找地方保镖去呢。” 陶小个子笑著说:“对了,你若是认得了他,将来要想做镖头,那可容易极了。” 当下猴儿手依旧忿忿地往那把式场去了,陶小个子也就摸著脖子进了二门。 这时谭二员外是把李慕白让到西边的一所小院内,那小院只是两间北房,一间东屋,向来有江湖朋友到这里来拜访谭二员外,谭二员外就在这里待客。 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大的垂杨柳,倒颇为凉爽。 谭二员外将李慕白让到屋内,仆人就将窗户全都打开,以通凉风,并端过茶来。 谭二员外原是要请李慕白在上首落座的,李慕白不肯,他却在靠窗的一张榆木凳子上坐下。 谭二员外也不便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他也就坐在李慕白的身旁。二人之间只隔著一张小茶几,脊背全部冲著窗户。 窗外的柳树把晚风搅起来,吹得李慕白的身上倒很觉凉爽,只是肚子里依然十分饥饿。他就先把江南鹤老侠的那封信由身边取出来,交给谭二员外。 这封信已被汗浸透了,但是谭二员外仍然很恭敬地接过去,慢慢地拆开展开看了。然后他向旁边站著的仆人一拂手,那仆人就回避出屋去了。 这里谭二员外就悄声对李慕白说:“老弟,你为甚么事,竟与瘦弥陀黄骥北结下这样的仇恨,你竟将他杀死了呢?” 李慕白叹一口气说:“说起来话长,我现在走了这许多路,晚饭也还没有吃,等待一会见,我必从头至尾对二员外细说!” 谭二员外点了点头,他又看了看李慕白的神色,就说:“老弟,江南鹤老侠乃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七年以前我早就在当涂江心寺被静玄和尚用点穴法给点死了。所以后来我见了他,就呼他老人家为恩师。 你既是他的盟侄,那我们正如兄弟一般,彼此不必谦虚,他老人家给我的这封信上,可是说老弟你到我这里来,就暂住几日。然后我给你几封信,引见江南的几位朋友,就叫你过江去。 可是我想他老人家的这个办法不妥。前二年,江南的大小船只水陆镖行,还都是我的熟人,一提起我来,他们总都能照应,现在可不似早先了。 第一因为我懒得出门,这一年多就没过江去,第二因为这二年来江南又出现了几个新人物,他们常常与我作对,我也没有工夫去理他们。我想你若过江去,他们又都知道你的名气,难免要找你麻烦。自然你的武艺高强,不至于惧怕他们,可是倘若被官人晓得了,究竟也不大好。 据我想;不如兄弟你就住在这里,在这里我敢说是万无一失,就是有官人知道你住在我这里,管保他们也不敢来抓。”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叹道:“我先在这里歇息两日,然后再说吧!” 谭二员外又说:“兄弟你也不要忧烦,你在我这里住著,喜欢干甚么就干甚么,过些日我必能给你想办法。” 李慕白微笑著说:“我现在也没有甚么值得忧烦之事。” 当下谭二员外就喊叫仆人,给李慕白备饭。可是他那仆人,因为刚才被他拂手支出去,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谭二员外喊了二声,没有人答应,他就对李慕白说:“兄弟你且坐著,我去叫他们预备点酒饭,咱们再谈话。”说时他站起身,往屋外就走。 李慕白也站起来说道:“二员外,随便有甚么吃的,叫他们拿来就是,不必为我特意预备酒饭。” 谭二员外就回首说:“也没有甚么可预备的,不过是大米饭,黄酒。兄弟,你以后不要称我为谭二员外,咱们都是自家人。江老师父没对你说出我的名字吗?我叫谭振圻,江湖上都叫我分水犀牛。” 谭二员外这样称道出来他自己的名号,他就笑了笑,遂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独自坐在靠窗的凳子上,觉得身体没有力气,也不愿站起来。只闷闷地坐著,看著屋里所有的东西。 这屋里的东西并不多,只是靠窗的远一张茶几桌,两把板凳。北墙是一张八仙桌,两只椅子。靠西墙有一张木榻,也没挂著幔帐,屋里的东西都挂看几层尘土,显见得是不常有人居住。 李慕白正在毫无精神地这样看著,就忽听脑后“嗖”的一声,有一阵风响。李慕白吃了一惊,赶紧一扭头。 只见那外院中,正是那个谭二员外的小儿子猴儿手,他抡著一把木刀,向李慕白砍来。因为李慕白躲闪的快,他的木刀就“吧”的一声正砍在窗台上。 李慕白赶紧起身向窗外笑道:“小兄弟,你别跟我调皮呀!你若不喜欢我在你们这里住著,我立刻就走!” 那窗外的猴儿手他瞪著眼,撅著嘴,望著李慕白。望了一会见,他忽然抛起木刀向李慕白打来。 那木刀飞进了窗户,却被李慕白伸手接住。 那猴儿手自知失败了,他赶紧爬上了柳树,手挛足登,真像是一只猴子似的,很快的就爬上了树。 屋里的李慕白抡著木刀微笑说:“小兄弟,你去换一口真刀来给我瞧瞧。”说时他把木刀又飞出屋去,“吧”的一声正打在那猴见手盘在树上的那条左腿。 猴儿手疼得一咧嘴,木刀随之掉在地下。猴儿手恶狠狠地向李慕白瞪了一眼,他就由树上墙,少时即没有了踪影。 这里李慕白不住的微笑在屋中又来回走了一遭,就在椅子上坐下。 待了一会儿,有仆人同著一个二十来岁微胖面膛的人走进屋来。这个微胖面膛的少年人,就向李慕白深深打躬,叫声李叔父。 仆人在旁边替他引见道:“这是我们的大少爷谭起。” 李慕白才知道是那谭二员外的长子,当下也不把他兄弟调皮的事告诉他,只拱手笑著说:“谭大少爷,请坐,请坐!” 那谭起并不坐下,他说:“现在我父亲请李叔父到客厅去吃酒。” 李慕白谦逊了一下,便同著谭起出屋。 到了正院里,那北房就是三间客厅,布置得很是款式,并悬著几块匣额,挂著许多幅名人字画。 李慕白才晓得那分水犀牛谭振圻,并非是专以江湖起家,他的祖上大概也是有军勋的。此时屋中已摆上了一桌席筵,谭二员外正在厅中,见他大儿子将李慕白请到,他就很谦恭地请李慕白上坐。 李慕白此时是急于要吃饭充饥,所以不客气,就坐在上首。 谭起执壶敬酒,仆人送上几样菜饭,谭二员外又挥手令仆人退出,谭二员外就持杯向李慕白劝饮。 李慕白却暂不喝酒,他先就著红烧鱼吃了一大碗饭,然后才喝了两口酒,与谭二员外父子闲谈。他就把自己与黄骥北结仇的始未全都说了,说到去岁自己入狱,及今年德啸峰发配新疆的事,就不禁慷慨激愤,以酒盏向桌子上“吧”一磕。 接著又说到自己因义愤杀死赀骥北,投案下狱,以及被盟伯江南鹤救出之事。但他中间就忽略了一段,没有说出史胖子和俞秀莲深夜入狱,意图援救自己之事。然而他的心里却已想到了,而且感到一阵悲痛与悬念。 旁边那谭大少爷谭起听了,他就不禁色动,用两只诚挚的眼睛望著李慕白,表示出心中极度的钦佩。 那谭二员外也不禁感叹,就说:“兄弟,你真是好本事,可是这件事情也叫你太难办的了。”又说:“兄弟你虽然到外面来了不过一二年,但你的名头确已震惊了大江南北。这就是因为你出名的地方是在北京,在那样的大地方都能够称好汉,旁的地方的人谁能不钦佩你?还有……” 说到这里,谭二员外就笑了笑,看看李慕白那略带忧郁的面色,就说:“听说还有一位铁翅雕俞老镖头之女俞秀莲。那位姑娘的武艺也极为高强,曾将云南的吞舟鱼苗振山杀死,并且听说那位姑娘与李兄乃是……” 说到这里,又不往下说了,只将酒杯向李慕白高高举起,面上带著笑容。那意思是他早已知道了,俞秀莲原是李慕白的情人。 本来李慕白因为刚才自己说到了两年以来的遭遇,他已感慨不胜了。如今听谭二员外竟明提出俞秀莲来问他,他就心中十分凄楚正色向谭二员外说:“俞秀莲的武艺确实极好,人品也极端重。我因当初与俞老镖头相识,所以我和她是兄妹相称。她的未婚丈夫已然死了,现在她只有孤身一人住在德家。”说到这里,眉头一皱,暗暗也慨叹。 那谭二员外还以为李慕白是对于俞秀莲失意了,所以才这样的愁烦。当下他又笑了笑,指著酒杯说:“兄弟,你再干一杯,不要愁闷。你既来到这里,没事时咱们弟兄就闲谈一谈,无论你有甚么为难的事,我都可以替你想办法。你我同师兄弟是一样,交情当比你与德啸峰更得近些了。” 李慕白点头说:“以后我求二哥之事正多。”遂擎杯向谭二员外让了让,又向谭起说:“大少靠也请喝一杯!” 谭起也擎起面前的酒杯,与李慕白同时饮尽。 此时谭二员外听李慕白呼他为二哥,他就十分欢喜,并说:“兄弟,你怎可叫你侄子为大少爷呢?你就叫他的名字谭起好了。我今年巳五十二岁,只生了二子一女。长子就是他,他今年已二十一岁,早就娶了妻子。 我还有个女见谭倩云,今年十九岁,尚未出阁。他们兄妹都很老实,只是我那个最小的见子谭飞,我叫他猴儿手,今年才十四岁,那孩子最是顽皮不过,兄弟你以后可少要理他。他若是招你生气,你就自管打他,打死了他,我也不心疼。” 李慕白微笑了笑并没说甚么,但他觉得谭二员外的两个儿子,还是那猴儿手好些。 那谭起人虽诚实,但看他有些呆笨,武艺和胆气,恐怕还不及他的兄弟。 此时谭二员外因为谈到了他的儿女,他也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李兄弟你大概还不晓得我的为人,我并不是生来就走江湖的。我的父亲当年是做湖南副将,因为军役战殁了,抛下我和寡母。家中的财产又都为族人所霸占,所以当我十七岁时,便别了母亲去闯江湖。 我的武艺也没跟专师学过,我全是挨了打讨教来的。可是这二三十年以来,我也交了不少朋友,挣了一些家产,得到些名气,总算没白在江湖上受了许多跌打。”说完,谭二员外表现出十分得意。 李慕白自然也恭维他几句,谭二员外就更是高兴,又说了许多江湖上的事情。 这谭二员外真是个老江湖,尤其是南至长江,北至淮河一带,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他的朋友。 可是提到了他那些朋友,谭二员外又似乎有些感叹,说道:“近二年我可不行了,甚么事都交给我这大儿子了。其实他倒能够替我办得了,不过有两件事情,是很使我发愁……” 李慕白一听到这里,就想到谭二员外一定是有甚么事要来求自己。那时谭二员外并没有往下说出他那两件发愁的事,他却叫谭起又给李慕白斟了一杯酒,相对著一饮而尽。 谭二员外又说:“我这个村子附近风景极好,我家里也有几匹马。过两天,咱们在外边跑跑马,我想你的马上功夫,也一定很好吧?”谈到了马,李慕白又想起在路上因为马闹出的种种纠纷,以及现在自己骑来的那四白马来历的可笑。 当下他又饮了些酒,用了些菜饭。 李慕白便已吃得很饱了,不遇精神还是有些疲倦。心里的种种忧伤,被那些话给提起,被几杯浊酒给引出,所以依然排遣不开。 谭二员外又跟他谈了几句话,他都似没有听见,只是唯唯的答应,这时天色已然黄昏,客厅中也点起灯来了。 谭二员外就请李慕白回屋去歇息,并说:“兄弟你先歇息一天,明天咱们再说话。” 李慕白也微笑道:“我现在也真是很疲乏了。” 当下仍由谭起带著一个仆人送李慕白回到那小院里去。 此时已由仆人把这间屋子收拾干净,木榻上也铺好了凉席。 李慕白就向谭起说:“大少爷也请歇息吧。” 谭起说:“我每天没有多少事,倒不怎样倦乏。”说时,他用眼望著李慕白,嘴里仿佛有许多话要往外吐,但却吐不出来。 同时看见李慕白一进屋就坐在椅子上,像是疲倦极了,他犹豫了一会见,又向李慕白作揖说:“请李叔父歇息吧,”他便走出屋去。 这里李慕白十分疑惑,觉得到了这里,与谭家父子虽都只是初次见面,但是他们父子都似有可疑之点。 那猴儿手谭飞不过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倒没有甚么。分水犀牛谭振圻自然是个老江湖,尤其是淮河长江这两股水路上,他一定有很大的势力,不过此人像是已享惯了福,没有当年那样的锐气了。 而且在他目前一定有些很困难的事。 他所以要留自己在这里长住,大概也就是想叫自己帮助他,以解决眼前的困难。至于他那大见子谭起,似是更有甚么忧愁事情,所以弄得他永远像发呆的样子。 李慕白想了一会儿,忽然拍案说:“这还有甚么难以了解的?不过现在是有江湖人跟他们作对,他们斗不过,才想求助于我。反正我李慕白殴人伤命的名气已然传到了外头,想要再不惹事也不能够了。 果然,我看著谭家父子若真是好朋友,他们的对手又真是黄骥北、苗振山那一流,我也可以帮他们一个忙。”如此自言自语的坐了一会见。 这时那仆人也出屋为李慕白沏茶去了,李慕白站起身,看见窗外暮色中摇曳的柳树,又不禁长叹了一声,暗道:想不到我又飘流到这里来了! 他因为身体疲倦,便想要躺在木榻上歇息,可是当他走到木榻之前,忽然心里一动,赶紧退后两步,便伏下身,往木榻下面去看。 只见木榻下果然趴著一个黑忽忽的东西,像是个猴子似的。 李慕白就一耸身跳到木榻上,踏著凉席,跺了两下脚,跺得这只木榻咯咯的乱响,李慕白笑著说道:“床下的小兄弟,你还不快点爬出来!” 木榻底下藏著的那个猴儿手谭飞,如今被人发现了,他就真像一只猴子似的,蓦地由床下钻出来。 这时那仆人拿著一把茶壶刚进屋来,忽然见这位李大爷站在床上,床下又突然钻出一个人,就杷他吓得“嗳呀”了一声,那把茶壶也“吧”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由床下钻出来的猴儿手,他光著膀子,手握短刀向李慕白就扎。 李慕白向他的右腕上踢了一脚,立刻把他那口短刀当啷一声踢在地下。李慕白随之跳下床来,又是一脚,将猴儿手踢了一个滚儿,猴儿手爬起来,就越过了窗户。 李慕白也跟著跳出窗外,口中并笑著说道:“小兄弟,你别跑呀!”他虽然这样说著,可是那猴儿手早已爬上了树,由树跳到墙上,还作出抡拳要打李慕白的架势。 李慕白微笑著说:“小兄弟,你不要做出这个样子,你就下来吧,咱们比一比拳脚。也不用你赢了我,只要你的手脚能沾到我的身上,那我就立刻拜你为师!” 李慕白说出这话来,本想猴儿手这孩子一定好胜,一定要跳下墙来,那时自己便顺手将他制服。 可是不想猴儿手更是机灵,他一听李慕白这话,就赶紧顺著墙跑了。 这立李慕白不住大笑,便仍由窗户跳进屋内。 此时那个仆人一面弯著腰,捡地下的碎茶壶,一面向李慕白说:“李大爷,你自管打他,我们这个小少爷调皮极了。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他必要向人打闹。 东庄的柳大庄主,就因为他把人家一匹最心爱的乌骓马给刺伤了,人家现在与我们二员外绝了交,前年江南省一位云边鹭袁大爷到这里来,他乘著人熟睡,把人家捆上了,还有安庆府的一位鲍三爷,一进门就叫他给绊了几个跟斗。 上月由沧州来的飞刀徐九,也是住在这屋里,头一天他给人家抹了一脸锅烟,第二天他又打了人几拳,弄得人家不敢在这里住了,搬到城里头去了。 李大爷你晚上睡觉可得关上窗子,不然他还能够爬进来。” 李慕白摇头道:“不要紧,我不怕他。但是他这样胡闹,给你们二员外得罪朋友,难道你们二员外就不管他吗?” 那仆人直起腰来,手里拿著破茶壶,就说:“我们二员外怎么不管他呀!有一回把他吊起来打,都快给打死了,可是他还不改。当著我们二员外的面他是很规矩的,可是一转身,他的脾气就又犯了。 可是他还怕两种人,第一是怕年轻妇女,见了大姑娘小媳妇他就跑,连他姊姊他都怕。 第二是怕保镖的,只要是个作镖行生意的人,他就不敢欺负。” 李慕白听了,心中越发好笑,觉得这个孩子真怪。 当下那仆人拿著碎茶壶出去,少时又换进一把茶壶来,并送来一盏油灯。 李慕白将仆人遣出去,他就独坐灯畔,发了半天怔,虽然极力横著心,不想往事,但是那愁思竟像窗外的柳丝一般,依然一缕缕地轻轻撩起。 李慕白顿了一下足,就站起来,将门窗户壁全都关严,然后把短刀抛在床下,吹灭了灯,便上床睡去。虽然李慕白身体是很疲倦,但因提防那猴见手,所以还是不敢熟睡,可是这一夜竟没再见那猴儿手重来搅闹,不知不觉就到了次日清晨。 今天李慕白的精神已好得多了,起来后叫仆人打来脸水洗过,就将窗户支开,坐在椅子上,想著今后的办法,到底可以在此长住否。 少时仆人送来茶,又送来早点,是一碗汤面。李慕白吃过面,才拿起碗来喝茶。 这时谭起又进到屋里,他穿著一身蓝绸紧身衣裤,足登鱼鳞蹊鞋,盘著辫子,就向李慕白说:“我父亲现在前面场子里,叫我来请李叔父到那里玩要玩耍。” 李慕白心里明白,那谭二员外要看一看自己的武艺,心里未免觉得好笑,便又喝了一口茶,就随著谭起出了这小院往前面去。 到了二门前,此时那西面的把式场里就站著十几个人,其中有谭二员外,陶小个子,猴儿手谭飞,其余都是仆人和庄丁。 那猴儿手一看见李慕白,他转身就跑,跑到远远的蹲在墙角,像是个猴子一般往这里瞧。 陶小个子先迎上来,他笑著说:“李爷,起得真早呀!我们二员外是天天一早起练习功夫,今天李爷在此,我们二员外也要请李爷施展几手儿,给我们开一开眼。” 李慕白一面从容微笑,随谭起往前走,一面向陶小个子说:“我哪里会甚么功夫!” 走到把式场上,那分水犀牛谭二员外就迎过来,笑著说:“兄弟,无论如何你得在我们的眼前露一手儿,叫我们看一看你那打败了金刀冯茂的拳脚。” 李慕白微笑说:“二哥是练功夫的人,你一定知道,咱们平常练功是一个样子,但遇见对手,又是另个样子。练功夫的时候不过是推、援、夺、牵、捺、逼、吸、贴,但到遇著对手时,却须要看对手的力猛,或是灵巧,然后再借势以柔克刚,以疾制迟。譬如我现在要是打一趟拳,也不过是那几套,人人都会,看不出甚么来。” 谭二员外一听李慕白说的很是在行,便不由暗暗钦佩,遂又指了指他的长子谭起,说:“那么就叫他陪著李兄弟练几手,他也练过几年功夫。” 李慕白抬眼望了望谭起,就见谭起正在捋袖子,似乎是愿意和自己比武似的,李慕白遂就点了点头,便也捋捋袖子,向谭起一抱拳,说:“你先上手吧!” 此时,谭二员外和陶小个子全都退后,那谭起就跃起身来,一拳打来。 李慕白等到他的拳头来到,就顺势一牵,当时谭起身子一歪,几乎摔了一个跟头。他赶紧挺腰进步,向李慕白使了一个扫趟腿,李慕白却一跃身,跳起有三尺多高来躲开,连进两步转取攻势。 那谭起赶紧闪身,一拳又向李慕白的右肋打去。 李慕白却左手托住他的腕子,斜身进步,右手的拳头反向谭起的腰间打去。 这一下只用了三分力,但谭起巳经受不了,赶紧斜弯下腰去,退了几步,他的腰半天也没有直起来。 那边的谭二员外,一看李慕白只消两拳,就将他的长子谭起给打了。他不由十分惊讶,同时也有些生气。 因为谭起的武艺是他亲自教授的,他自己常夸他长子的武艺是得他的真传,虽然不能说是十分高强,可是走江湖也不至吃亏。如今他儿子到了李慕白的手里,简直成了一个废物了,李慕白还算手下留情,若是不留情,他的儿子虽不至于死,当时也必爬不起来,这如何叫他分水犀牛谭二员外不生气。 当下他就上前去,向李慕白说:“李兄弟,你的拳脚真高明。我走江湖几十年,也没看见过你这样利落脆快的身手,现在小兄也逞一逞能,跟兄弟耍玩一趟家伙,不知兄弟你使的甚么兵器?” 李慕白见这谭二员外竟要同自已比试兵刀,便不由有些不悦。但又想:谭振圻是走江湖的人,若不对他显出真实的本领,他是永不能佩服我的。 可是又因为谭振圻原是由盟伯所介绍,才与他相识的,倘若动手伤了他,也不甚好。当下便一抱拳说:“谭二哥要跟我比试兵刀,我可不敢,因为刀剑无眼,倘若彼此出了甚么舛错,我将来难见我盟伯之面,这样吧,我当年从纪广杰师父学艺,便学的是一口宝剑,现在二哥之处如有宝剑,可以取来,我练一下就是。” 本来谭二员外刚才说了他要与李慕白比武的话,他也很是后悔,生怕败在李慕白的手里,惹儿子们都耻笑。 如今一听此话,他就赶紧收场,遂笑著说:“也好,那么我叫他们取宝剑去,就请李兄弟施展几手儿,叫我学一学。”当下他转身叫仆人去取宝剑。 一个仆人就进到二门里,少时捧出一口宝剑来。 李慕白接过,在手中掂了掂,尚觉得趁手,于是持剑向谭振圻等人一拱手。 那谭二员外、谭起及陶小个子等人全都往后退身。 这时在墙角蹲著的猴儿手谭飞,他也站起身来,探著头,瞪著眼,看这里的李慕白舞剑。 只见李慕白右手持剑向身后一撤,左手插著剑诀指著剑锋,左脚尖点地,姿式极为矫健。随后剑进身移,寒光展起,鹭伏鹤行,前削后刺,起先慢慢地运用剑式,剑光如闪电一般忽往忽来,后来剑势转急,步法加紧,指投剑到,足跃身飞,剑光绕著身,脚步紧跟著剑,人与剑似是混化在一起。 只见奇光夺目,雄躯乱眼,嗖嗖只听见剑削风响,却听不见一点脚步声。一套剑尚未走完,那边的猴儿手谭飞不禁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好呀!” 谭二员外、谭起和陶小个子等人全都看得眼呆了。 然后就见李慕白倏的收住了剑式,依然用左脚尖点地,跷然站立。 谭二员外等人一齐喝采。 李慕白笑了笑,便将宝剑交到一个仆人的手里,他一点脸色不变,一点气也不喘。 谭二员外伸著大拇指称赞道:“剑法真是高明,不怪能够威镇北京,幸亏我没跟你交手比武。” 李慕白抱拳向众人笑道:“献丑!献丑!” 谭二员外这时真的高兴极了,他说:“将来我见著江南鹤老师父,我还得给他叩头,若不是他老人家,我哪能看得见你这样的好武艺呢?现在,咱们出去骑马玩一玩好不好?” 李慕白很喜爱这附近风景,当下就微笑点头说:“也好。” 于是谭二员外高高兴兴地在前走著,一同到了马圈。 这马圈里养著四五匹好马,李慕白骑来的那匹白马也就在这里,当下谭二员外先看了看这匹白马,连声赞道:“这匹马不错呀!是由北京骑来的吗?” 李慕白见问,倒不由很惭愧,便点头说:“是的。” 谭二员外遂又挑选了一匹纯黑色的马,谭起挑了一匹黄马,连同那白马都叫仆人牵出,陶小个子也跟出门来。 那猴儿手是身子在门里,探头在门外望著。 只见谭家父子和李慕白一同上了马,各挥皮鞭,三匹马就得得地往北驰去。 这时朝阳巳经升起,在田禾穗上、树稍上,涂了一层橙色。晓风吹得柳丝轻轻摇曳,田禾的叶子也沙沙地响。 村前溪水满铺著浮萍莲叶,在那碧绿的莲叶上沾著珠子般的露水,风吹叶动,珠子也在叶上乱滚。在那群绿的中间,偶尔有一两朵微绽的莲花,真像就晨妆才罢的美人那么娇丽。 阵阵的荷香被微风挟来,送在马上。那一只只的燕子也贴著地飞到马前,似是对马上这三位侠士显露身手。 村里的几条狗也被马蹄声骛起,由人家的篱笆里跑出来,追著马汪汪乱咬。但是三匹马跑得极快,过了板桥出了村子,顺著曲折的路径往北驰去,把地下的泥土全都踢起来很高。 谭二员外的黑马在前,李慕白的白马在中间,谭起的黄马殿后,三匹马往东走了二里多地,便到了大道上,遂一齐挥鞭又往东南驰去,这时路上已有不少的行人往来,但是一看见谭二员外的马匹来了,全部往旁躲避。 李慕白因恐怕自己坐下的马又把路旁的人给撞倒,所以他不敢快跑,反叫谭起的马赶过去了。 又走了不远,忽然李慕白见东边有一股小路,那边林木阴郁,似乎比谭家村的风景还要优美。 于是他就将马勒住,叫住谭家父子,指著那东边问说:“那边是甚么地方?” 谭起答道:“那边是柳家庄。” 李慕白不晓得柳家庄是甚么地方,便笑著说:“我看那个地方很好,我们就往那里去走一走好不好?” 谭二员外和他的长子谭起,在马上彼此相望,似乎面有难色,谭二员外刚说:“那边没有甚么好玩之处。” 可是李慕白已然拨马走进了小路,谭家父子也只好拨过马来,进小路追上李慕白的马匹。 这股小路两旁都是庄稼,中间只可容纳两匹马并行,地下的泥土很是松润,前面印著许多蹄迹,对面也看不见行人,是十分的幽静。只有田禾间的许多小鸟,被马骛得乱飞,像抛起了无数的碎石。 李慕白的马在前,谭氏父子的马在后,走了不到一里多地就走出了这条小路,看见一片优秀美丽的风景,这里是很空阔的,远处可以看见眉黛一般的青山,近处有一湾美人眼睛一般灵活的溪,这湾小溪,没有架著桥梁,水里也没种著莲藕,只是清澈明洁,连溪底细沙都可以看得真切。若涉水过了小溪,那边就是一股小路,两旁都是水田。 水田的尽头就是一片柳林,如同浮著一片绿烟,衬以苍翠的远山,浮著薄薄白云的天空,是更显得色调悦目。 李慕白忧愁二载,风尘经月,至此不禁胸襟大快,一高兴便催马涉水过溪,回首向谭家父子点首笑道:“你们爷儿俩也遇来,咱们到那边看看去好不好?” 谭二员外似乎有甚么畏惧,不敢越过这溪水似的,谭起倒是催马涉水过去。 这里的谭二员外像很著急生气地叫道:“你回来!” 谭起就收住马,回首对他父亲说:“不要紧,我不叫李叔父往他们庄子里去就是了。”说毕,也不等他父亲首肯,就催马跟上了李慕白二。 这里谭二员外脸上的神色极为不好,他却不过溪去,就下了马,在溪边柳树下找了一块青石坐下。 这时李慕白和谭起的两匹马又往东走了有一里多地,眼看已然近前面的柳林,谭起就在后面叫:“李叔父不要再往前走了!” 李慕白这才勒住马,回过头来向谭起问道:“为甚么?我想到前面那柳树林边看看去。这里的风景是太好了!” 谭起说:“前面那就是柳家庄,那里的人与我们不睦。李叔父你若骑著马过去,他们一定要向你吵闹,我们何苦惹那些个气呢?” 李慕白见了谭起的神色和言语,他就很觉得诧异,遂问道:“怎么?对面那柳家村里的人都是很不讲理吗?” 谭起说:“也不是都不讲理,只是有一个柳大庄主,……咳!一时也说不尽,等过两日我再详细对李叔父说,我还有事要求李叔父呢!” 李慕白一听,就更觉得纳闷,遂就拨过马来,要向谭起详细询问那边柳家庄的柳大庄主是否本地一个恶霸。 正在这时,忽见谭起的神色一变,他说:“快走吧!他们的人来了!” 李慕白赶紧回头去看,就见那边的柳林中驰来两骑黑马,马上两个强壮的汉子连连挥鞭向这边跑来。 谭起的神色越发紧张,他就急急地说:“这就是柳家的护院把式,夜叉鬼饶成、铁腿金二。他们都是土痞无赖,咱们走吧!不必惹他们!” 李慕白却面现怒色,摇头说:“不要怕,我看他们来对咱们说甚么?” 这时那饶成、金二的马已来到临近,那前面马上的黑脸汉子就是饶成,他瞪眼向谭起说:“谭大少爷,你又到我们这儿干甚么来了?难道那件事情你还不服气吗?娘儿们还能算是你的吗?你要是真不服气那你就下马来,我们哥儿俩先把你收拾一顿,然后再见柳大庄主去!” 谭起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他的脸就煞煞的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边那个铁腿金二又催马靠近了李慕白,他就很蛮横的问说:“喂!你是干甚么的?难道你这穷小子还要帮助谭起要娘儿们吗?” 说时就要用手推李慕白,却被李慕白一掌打去。 只听“吧”的一声,那金二立刻摔下马去,鼻子流出血来。 金二气怒极了,立刻爬起来,由鞍下抽出一口单刀,向马上的李慕白就砍。 李慕白催马躲开,金二挺刀追上去,李慕白却飞身跳下马来,近上两步,一脚飞起正踢中那金二的右腕。 只听“当”一声,金二手中的单刀便落在地下。 李慕白顺势一拳将金二打倒在地,旁边那饶成又下马抡刀向李慕白狠狠地砍来。 madebyanunregisteredversionof 第四回 绿柳黄昏图夺稀世宝 红驹彩剑思慕寡情人 李慕白的身手敏捷,打完那铁腿金二之后,立刻就遇上了夜叉鬼饶成。饶成的钢刀“嗖”的一声急砍直落。李慕白向旁一闪就躲开了,那饶成横抡钢刀又向李慕白腰际去扫,李慕白却不再躲。他突的一脚飞起,就正踢中饶成腕子上,钢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下。饶成赶紧弯下腰去拾刀,却被李慕白用脚一踹,踹得他滚在道旁。李慕白便弯腰,将饶成那口刀抄起。 这时旁边的谭起就喊了一声:“留神!” 李慕白早已横刀回身,就见那铁腿金二的头摔破了,他却还抡刀向李慕白砍来。李慕白不愿意伤了他,只虚晃几刀,然后乘隙以刀背向前,这一刀下去,刀背正砍在金二的右臂上。 那金二不但撒手扔刀,并且“嗳哟”喊了一声,转身就跑。那个夜叉鬼饶成也早爬起来,甚么也不顾了,撒腿就跑。 这里李慕白手持著夺过来的这口单刀,眼望著逃跑了的那两个人,不住地微笑。 旁边谭起牵著两匹马过来,就满面喜色,说:“李叔父的武艺真是干净利落,决不容对方还手。这金二、饶成两个人到李叔父的手下,自然是不值得一打。可是,我看就是江湖上最有名的人,到叔父的手中也得甘拜下风。” 李慕白听谭起这样夸赞,也微笑著摇头。刚要回身接马,再问问谭起这两个被打伤的到底他们是干甚么的,可是这时忽见前面的柳林之中又跑出一匹红马,红马上的正是那曾经见过一面的红衣女子。 只见她飞马赶来,右臂提缰,左臂挟著一对宝剑。此时谭起一见,忽然面色又变,惊慌慌地向李慕白说:“李叔父!这个女的可不好惹!” 李慕白这时却极为扫兴,暗想:一个女人家来寻我交手,我就是赢了她,也算不得英雄,若是不理她吧,可是我又是个向来不受人欺负的人。 此时红衣女子的马已将来到临近,李慕白正想要过头告诉她,自已是不愿与女儿交手比武的。可是身后又得得的起了马蹄聋,原来是那谭二员外骑著他那匹黑马越过了小溪赶来,他一面策马来到临近,一面喊著说:“别动手!别动手!” 李慕白见谭二员外的样子十分的著急,就微笑著说:“二哥不要著急,我惹的事有我自已去挡。” 可是谭二员外的马却超过了李慕白和谭起,他直头迎上了红衣女子,将红衣女子拦住,两个人就在马上说话。 这里李慕白见那边谭二员外是满脸陪笑,在马上又弯腰,又抱拳,那意思是央求那红衣女子不要与李慕白斗气。 可是那个红衣女子却一手提著一口宝剑,剑柄都系著红绒线的穗子,她细眉直竖,喳喳的发著很尖锐的声音说话,那意思彷佛是决不能饶了李慕白。 李慕白一见此种情形,不由有些生气,暗想:谭二员外也是江湖有名的好汉,不然盟伯江南鹤也不能特地写信叫我来拜访他。如今我惹恼了这红衣女子,却叫他替我赔罪,这样不但他谭二员外枉称了好汉,我也太没有脸了! 于是李慕白不但不由谭起的手中接马,他反倒将钢刀交在谭起的手中,他就大踏步地走了过去。瞪著他那两只英俊的眼睛,嘴角带著微笑,来到近前,就对谭二员外说:“二哥请不要管,这位姑娘是打算怎么样罢?她若是替刚才我打伤了的那两个人报仇出气,那么就请她下马来,自管拿宝剑来砍我,我不怕!” 李慕白这样英姿傲然地一说话,那谭二员外急得直摆手,说:“不必,不必,李老弟和香姑娘你们都听我说;我给你们讲理。”他同时用手拦阻,恐怕红衣女子立刻就会抡起双宝剑来砍李慕白。 可是想不到这个红衣姑娘听了李慕白这几句横话,她倒像没有怒气了,两道细眉也不再直竖著了。她把两只长长的带有怒意的眼睛,向李慕白的身上转了转,咬著嘴唇喘了两口气,她就像受了甚么委屈似的说:“我知道,你姓李的是有名气的人,在北京城都没有人敢惹你吗?” 旁边谭二员外一听红衣女子她仿佛认得李慕白,就不由吃了一惊,又见红衣女子她并不说甚么厉害的话,她却说:“你现在到凤阳府来了,你一定是帮助谭二员外欺负我们,因为你觉得我们也惹不起你吗?” 李慕白听了这话,他不由觉得十分好笑,就说:“这真是岂有此理!我李某生平何尝欺负过人?今天我同谭二员外和谭大少爷乘马到这里来游玩,我们也并没有闯进你们的村庄,也并没伤损了你们的田禾。你家那两个护院的人,就寻了我们来。不但口出不逊,还抽刀要伤我们,若不是我会些武艺,现在早就被他们砍伤了。我才将他们打走了,你这姑娘又持剑赶来,你现在若真是不讲理,必要与我们争斗,那你就下马来。我姓李的,拳头下是不论男女的!” 李慕白又说了这一通话,那红衣女子却依然不言语,她依然以她那双长眼睛向李慕白的身上转了一转。待了一会,她就嘿嘿的冷笑了几声,遂即将双剑收入鞍下鞘内,拨转马头直往东跑去,跑了不远,她又勒住马回身一望,这时谭起不禁哈哈大笑,李慕白也微笑著。可是那谭二员外的脸上仍是很愁闷的样子。 当下李慕白和谭起齐都上马,就与谭二员外三匹马款款地往西走去。越过了那条清流细沙的小溪,顺著来时的道路去走。 谭二员外就直抱怨他的儿子谭起说:“你不该带著你李叔父到那边去,现在咱们算是又与她家结下了一件仇恨。” 那谭起还没有还言,李慕白听了已是不平,他就问说:“刚才我打走的那两个人他们是谁家的护院?那穿红衣裳的又是谁家的女子?谭二哥,莫非他们是本地的恶霸,二哥你不敢得罪他们吗?” 谭二员外听李慕白这样一说,他不禁红了脸,在马上回首说道:“他们也不是本地恶霸,我也并非怕他们。不过彼此早先原有交情,又是邻居,不好意思跟他们翻脸罢了!李兄弟,回家去我再对你细谈。” 当下三个人不再说话,少时三匹马走出了小径,又到了大道之上,并看马往西北去走。 这时李慕白忽见前面有一骑白马,跑得很快,在马上是一个孩子,正是那猴儿手谭飞。 可是当李慕白看见他的时候,他的马就己然跑远,少时他就转进西边的岔道去了。这里谭二员外和谭起,仿佛都没有看见似的,谭二员外的脸上依然带看愁闷。谭起骑在马上也发著怔,彷佛心里也有许多愁闷的事情似的。 李慕白心中却明白,知道那红衣女子的家中,在本地一定也颇有声势,早先与谭家原很好,可是如今忽因事反目,两家几乎成了仇人一样。所以那柳家里的护院把式,一见谭起,他们就眼红,就要持刀争斗,而谭二员外又像不敢惹他们似的。 想到这里,李慕白就心中盘算,暗道:按理说,盟伯江南鹤在北京曾嘱咐说,应当谨守武当戒条,不可轻露武艺,不可随便与人争斗。可是在江湖之上,时常有许多挟技凌人的人,假使忍气,不与他们交手,那就只有干吃亏。 其实吃一两次亏也不要紧,但是累次受人的欺辱,无论是谁也要难以忍耐。 如今这谭二员外,既是盟伯命我来投靠的,果然是真是时常受人家的欺辱,那又怎能坐视不管呢?因此就想回到谭家,向他父子问明了情由,然后自己就帮他们出这一口气。 当下三匹马离了大道,驰入了西边的小路,向西偏南走了不多时,便到了谭家庄前。只见那溪畔桥,有十几个人正在那里等候。 其中有谭家的仆人庄丁,有猴儿手谭飞,有陶小个子,还有两个中年的汉子。一个是身体硕胖,颊下有些胡须,一个是细高的身材,白净的脸儿。这两人全都穿著绸裤挂,手持著褶扇,像个很有钱的样子。 一见谭二员外这三匹马走来,他们齐都笑著迎上来。 那有胡须的胖子就说道:“谭二员外,你上了点年纪,马上的功夫可更好了!” 谭二员外在马上一见此人,他就说:“哦!你来了!” 当下他催马走到桥旁,先下了马,与那两个人相见。 随后李慕白和谭起的两匹马也走到了,谭起就向那有胡子的胖子施礼,叫声梁叔父,又问:“梁叔父是从哪里来?” 那姓梁的-著胡子笑道:“我这个人还有来踪去迹吗?”说话时这两个人全都注目去看李慕白。 谭二员外就给李慕白向那二人引见道:“这是我的李兄弟,这三位是我的好友梁子英、徐九德。” 李慕白晓得这两个大概都是江湖人,遂就抱拳,连道久仰。 那梁子英、徐九德却不住地向李慕白打量,并问李慕白大名。 谭二员外在旁边正犹豫,可是李慕白他已经说出来了,他说:“不敢当,小弟名叫李焕如。” 那两人一听李焕如是江湖无名之人,他们就不再注意李慕白了,但是身后的陶小个子却不住地暗笑。 当下全都把马匹交给仆人们牵著,便一齐过桥,穿过树林,到了谭家庄院之内。 那谭二员外也不知是对谭起说了几句甚么话,谭起就依旧请李慕白到那小院里去歇息。 谭二员外却同著梁子英、徐九德到客厅里,像是神色很秘密的,不知谈说甚么事情去了。 李慕白回到屋内,就问谭起,今天自已打的那两个护院和那个红衣女子,都是甚么人? 谭起只说:“他们都是柳家庄的,那两个是柳家的护院人夜叉鬼饶成、铁腿金二,都是凤阳府有名的地痞。 真是除了李叔父今天把他们打了,平日简直没有人敢惹他们。那个穿红衣裳骑红马的姑娘,是柳大庄主的胞妹柳梦香,外号叫红蜂子。她是本地有名的荡妇,最难惹的女人!” 李慕白微微冷笑,又问:“你们这庄子为甚么事与那柳家不睦呢?” 谭起说:“那也不过是为一点小事,现在就弄得仇恨极大……”他说到这里,谭起就红了脸,接著叹了口气,说:“那话很长,得暇我再对叔父详说,现在我还要到前厅应酬父亲的两个朋友去呢!”说毕谭起又向李慕白一拱手,他就走了。 这里李慕白独自闷坐,饮著茶,觉得他们这些事很是奇怪。 第一是那夜叉鬼饶成,他曾向谭起说甚么:“那件事你还不服气吗?娘儿们还能算是你的吗?”可见他们两家结仇的原因,其中必有淫乱的事情。莫非谭起就是与那红衣女子柳梦香有私吗?可是看他们的情景又不大像,第二是今天来的这两个人,虽然他们与谭二员外都是旧交,可是看他们的神色很是可疑,并且回避自已,却不知他们是在谈些甚么事。 正在寻思,忽听窗外有沙沙之声,像是有一条狗跑到院里来,李慕白就赶紧到窗外向外去望,只见窗下趴著一个人,光著脊梁,真像是一条狗似的。 李慕白就笑了笑,握著拳头向窗外喝道:“猴儿手,你要怎么样?莫非还打算跟我一斗吗?” 猴儿手趴在这里,也不知他是要干甚么,一见李慕白发现了他,吓得他爬起来,撤腿就跑出小院去了。 李慕白也不去追他,便独自扶窗站立,看见窗外这棵柳树轻轻地摇动碧绿的丝线,微微送著些凉风。树枝上有鸟语啁嘈,李慕白不禁又想起他那一往的恨事,既思念德啸峰,又怀念俞秀莲,兼忆及孟思昭的侠胆,谢纤娘的柔情。他不禁惑慨万千,用手将窗子击了一下,叹声:“咳!” 少时,那谭起就又来了,并带著一个仆人。那仆人抱著两匹绸子,谭起就恭恭敬敬地对李慕白说:“我父亲因为见李叔父随身没有带著甚么行李,所以叫我找出两匹绸子来,请李叔父做两件衣裳。” 李慕白摆手说:“这些绸子留著你们用吧,我现在确是十分落拓,但是还用不著其么东西。这身衣裳我也可以晚上洗了,白天再穿上,你们不必费心!” 谭起一听李慕白这话,他不由发了一会怔,就皱了皱眉说:“李叔父不要客气,我父亲这是一秉诚意。再说,这两匹绸子也是江南的朋友送我们的,我们算是转送了李叔父。”又说:“李叔父不肯收下绸子做衣服,我父亲一定说是我把话说错了,他也一定还来见李叔父!” 李慕白见谭起确是很诚意,就长叹一声,说:“好吧,随你们的便做去罢,只做一身裤挂就足足够用了。” 谭起见李慕白首肯了,他才露出喜欢的样子,就用眼打量著李慕白,然后带著仆人走出。 这里李慕白感到自已年轻力壮,而且身负奇技,却不料至今连衣食全都要仰仗于人,因此未免又是连声长叹。当下也再没有甚么事。 午饭时因谭二员外客厅宴请那梁子英和徐九德,也没有请李慕白作陪,所以李慕白只在这小院的屋子里用的饭,吃完饭他就歇午觉。窗子就洞开著,让柳树的风吹进来,倒是很觉凉爽,也再不怕那猴儿手前来打搅闹。 可是当他在似睡非睡之时,确曾见那猴儿手在院中把著窗子探著头往屋里看了看,可是他一看李慕白在睡觉,他不但不敢进屋来捉弄李慕自,反倒赶紧转身走了,李慕白也不晓得这猴儿手到底是甚么脾气。 到了黄昏时,谭二员外将他的朋友梁子英、徐九德送走,他才到李慕白的屋里,一见了李慕白他就拱著手说:“怠慢!今天是从直隶省来了两位朋友,盘桓了整整一天,所以咱们兄弟倒没得多说话。” 李慕白也拱手说:“你我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因为屋中很热,谭二员外便命仆人在院中树下,支著小桌和椅凳,便和李慕白对坐饮茶闲谈。 一谈到江湖的事情,身后的仆人就退出去了。 李慕白首先问那柳家庄,这裹结仇事情,并问那柳大庄主又是何许人? 谭二员外却摇头说:“不过孩子与孩子们之间有点小小不合,其实我与摩云鹏柳建才原是至交,直到现在还是很好,那些事倒是不必提。只是现在有一件事……”他说到这里就四下望了望,见没有别人,他就又喝了一口茶,扇扇子说:“慕白兄弟,你愿意发财不愿意?” 李慕白忽然听了谭二员外这句话,他倒不禁愕然,不知谭二员外为甚么要这样问自已? 他还没发言去问,就见谭二员外又很认真地说:“慕白兄弟,你别以为我说的这是玩笑的话,现在真是有一笔大财可发,可是咱们也不是去偷盗,也不是去拦路打劫,更不是咱们现在要去作骗子。就是咳,慕白兄弟,我知这你的现状也很窘,而且因为你把黄骥北杀死,自已不能再出头见人了,没有点钱,将来你怎么辫呢? 至于我,这也不瞒兄弟你说,虽然我走了这些年江湖,也颇挣了不少的钱,略微置了些产业,可是我的花费大,指著我吃饭的朋友太多。这两年来我就常觉得周转不开,所以也打算弄一笔钱花花。” 李慕白听了谭二员外这话,他就更是纳闷,同时不晓得他们江湖人是用怎样的法子弄钱,于是就说:“兄弟我虽然穷困,可是我倒不想发财,只是二哥你若有地方弄钱去,我倒可以帮助你。不过你也得先说明白了,钱,怎样的弄法?” 谭二员外笑道:“自然有法子,法子也很省事,就是得用拳头打,打的也不是好人,却是个强盗。只要把这个强盗打了,立刻稀世珍宝到手,咱们就发大财。”说毕,这分水犀牛谭振圻就哈哈大笑,正在笑著,忽见一个仆人走进小院,惊急著禀道:“徐九爷回来了,受了伤!” 谭二员外当时吃了一惊,赶紧拿著扇子站起身来,向李慕白说:“李兄弟,回头咱们再谈!”说毕,他急匆匆的走了。 这里李慕白也站起身来,他觉得眼前的事十分可疑:仆人所传那徐九受伤回来的事,倒是江湖上常有的事。只是刚才谭二员外所说的是甚么稀世珍宝,可以凭拳头得来?这件事我倒真得探听探听。 可是,除了我应许帮助他去得这珍宝,他才可以把真实情形告诉我,但我又怎能帮助他去作这不义之事呢? 心里正在想著,忽见那个门外有人探头探脑,似乎要进来,可是又不敢进来的样子。因为此时天色已黑,所以看不清这个人的面貌。但是就那身材动作去观察,李慕白就知道必定是猴儿手谭飞,遂就假作发怒的样子,喝道:“好猴儿,你还是要跟我斗一斗吗?” 门外正是猴儿手的声音,说:“我不敢跟你斗了!” 李慕白一听,倒不由笑了,就说:“你既然不敢和我斗了,你就快走,别招我生气。” 猴儿手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李慕白听了一怔,就把声音作得和气点说道:“有甚么事你进来对我说,你别害怕,我不能够打你。” 猴儿手听了这话,他就一跳,跳到院里来,李慕白却上前一把将他抓住,猴儿手吓得抢身又要跑。 李慕白却抓住他不肯放手,并笑著说:“我问你,为甚么昨天我才到这里来,你就跟我捣乱,你是小瞧我吗?” 猴儿手央求著说:“我不是小瞧你,我听说你有本事,在北京你把保镖的都给打败了,我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陶小个子他说:只要能把你打了,我就能当镖头。” 李慕白笑了笑,又问说:“那么现在你还想打我不打了?” 猴儿手连连摇头说:“我不想了!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你是天下第一,你要保镖谁也不敢惹你。我服你了!你叫我徒弟都行。” 李慕白哈哈大笑,放了手,拍著猴儿手的肩膀说:“徒弟,你坐下,有甚么话就对我说吧!” 说时李慕白依旧坐在凳子上,那猴儿手却不坐下,他站在那里,嘴里没次序的说著话,他真是一句一句叫著师父,他说:“师父!今儿早晨你把夜叉鬼和铁腿金二打了,我也看见了,师父你真有本事,连我爸爸我哥哥都不敢惹他呢! 那红蜂子,我很怕她,她可又怕你,我瞧谁都得怕你,连柳大庄主都许怕你。师父,我这就带著你去,你打柳家庄去吧!打完了他跟他要钱,多好呀!” 李慕白怒道:“胡说,我与姓柳的无冤无仇,凭甚么跟著你打他去?” 猴儿手说:“怎么没仇?仇大极了!我把他的乌骓马扎伤了,他要来打我爸爸,我哥哥外头还有个媳妇,他也给抢去了。刚才我爸爸叫飞刀徐九到他庄子里去,他把飞刀徐九扎了一宝剑,这才回来。师父不信,就快出去瞧瞧去,他把我爸爸也骂了,把师父也骂了!” 李慕白听说那柳大庄主骂了自已,便不由有些生气,但是又想:猴儿手说话恐怕靠不住,再说这里面牵涉著谭起姘妇被占的事,我更是不要管为是,于是就摆手说:“我不管,我不管,你要再在这里,我可就要打你了!” 猴儿手见李慕白往外驱逐他,他才赶紧跑了。 李慕白觉得猴儿手这个孩子倒是很可笑,不过这谭家的纠纷太多,我还是不要在这里长住才好。 当晚他就开著窗户睡觉,那谭二员外和谭起也没有再来,猴儿手更没有前来搅闹。可是李慕白仍然睡不好觉,他想著刚才谭二员外所说的那“用拳头就可以得到稀世珍宝”的话。 由此又想到那天在吴桥县买了那匹马,一出城门就遇见那个名叫地头蛇的匪人,他持著匕首要强抢自已的马匹,也说甚么追上前面的几个人,就可以发一笔大财。可见江湖之间现在必流落著一种稀世的珍宝,许多江湖人在注意此事,都正要发这一笔大财。 同时,又想到丽芳小姑娘的哥哥杨豹,在家不容于祖父,他祖父骂他为强盗,并将他驱出门去。 可是后来自己在天津遇见他,他就是高头大马,绸缎的衣裳,十分阔绰的样子。后来在吴桥城内又遇见他,他更同著三个江湖人在一起,又像是颇有急事的样子,这其间的蛛丝马迹,诸多可疑。 并且,这些事都像彼此很有关连的样子。当下李慕白细细地一寻思猜度,他就已明白了大半,遂微微冷笑,暗道:你们一般人自管去谋著发财去吧!谭二员外你也不用想利用我,旁的事我都可以帮忙,这件事我却是不能够管的!想到这里,思绪不禁又牵到那丽芳小姑娘,由丽芳又想到俞秀莲,李慕白又不禁捶床长叹。 他极力摒除思绪,少时就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次日,猴儿手又探头探脑的,又像要来找李慕白说甚么,可是李慕白才一用眼看他,他又赶紧跑了。 午饭时,是将李慕白请到前厅里,与谭二员外、谭起和梁子英、徐九德在一起用的饭。 李慕白见那徐九德的左臂上贴著膏药,并有血迹浸出,大概就是昨天被那柳大庄主给用剑刺的。他与梁子英似乎十分注意李慕白,可是又并不多与李慕白谈话。 那谭二员外和谭起的脸色却都像很不好看,不但是像怀恨愤怒,并且像隐著深愁,大家闷闷不乐地用过了饭。 李慕白离了前厅,走到院中,就觉得天气十分炎热,而胸中也抑郁不快。便想要到村外柳林中溪边去散步,于是慢慢地走出了庄院。才到了柳林之前,就见那短尾鱼陶小个子,在一棵柳树下铺著一领席躺著,扇著扇子,仿佛要睡午觉的样子。 一见李慕白走来,他就赶紧欠起身子迎著李慕白笑著说:“李爷,这儿凉快凉快来!庄子里太热了!你请坐,这席倒还干净。” 李慕白点了点头,坐在席上,因见旁边无人,他就向陶小个子说:“陶兄,前天你应得我,不向旁人说出我的真名姓,可是才一见看那红衣裳的姑娘,你就说我是李慕白。现在恐怕已有许多人都知这我是在这里,以后难免要生祸端。” 陶小个子一听,立刻向李慕白作揖,说:“真是我的不对,可是当时我一见了我们本地那个有名的红蜂子,我就像有点晕了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就把你李爷的大名说出了。咳!我也很后悔,现在还为这件事,几乎出了麻烦呢!” 李慕白听了,脸色微笑,便问道:“是甚么事?你快告诉我!” 陶小个子撅了撅嘴儿,略现迟疑,他就说:“大概你李爷也知道了,就是东边柳家庄那位人称摩云鹏柳大庄主柳建才。前天咱们看见的那个穿红衣裳的女子,就是柳建才的胞妹梦香。我们都叫她红蜂子,嘿,那个女的风流极了!” 李慕白说:“你先不要说那个姑娘,你且把柳大庄主与这谭二员外结仇的原因告诉我。” 陶小个子说:“这话李爷你得叫我从头儿说!那柳大庄主不是本地人,原是江南一位以走江湖起家的富户。因为前年江南大旱,这凤阳府知府又与柳建才相好,柳建才这才迁居于此。他有钱有势,本人又有一身万夫莫敌的武艺,所以不到二年,那东边的一片地土,全都叫他给买了去。 那里本来叫柳林庄,柳建才因为他姓柳,就改名为柳家庄,他自称为柳大庄主。现在手下有四十几个长工,二十几名庄丁、五六个护院的,柳建才没儿没女,只有一房妻,三四个小婆子,和他那胞妹柳梦香。柳梦香会使两口宝剑,那本事,真许比北京城的侠女俞秀莲还要高呢!” 李慕白不耐烦的说:“你不要废话,就告诉我,柳建才是为甚么与谭二员外结仇。” 陶小个子笑了笑说:“本来算不得甚么仇,我们二员外早先在江南时就与柳建才和识,后来作了邻居,不但两人来往更勤,就是柳建才的胞妹与我们二员外的女儿五姑娘,也是相好得跟亲姐妹一样。可是我们二员外交朋友,名声大,田地虽然没有多少,但淮河里的船多半是我们二员外的。 所以,时常有江湖朋友由此经过,必要先拜访我们二员外,没有甚么拜访柳建才的,因此柳建才就心中不平,常在背地里辱骂我们二员外。并且他庄里护院的人,也时常欺负我们村里的人,我们二员外近年脾气又好了,总是不理他。所以,还没闹破了脸儿,可是两家人的心里就不和了。” 李慕白听到这里,便点了点头,又见陶小个子扇了扇子往下说道:“这还不要紧,想不到在上月,有柳家庄的护院夜叉鬼饶成,与淮河渡口我们船上的人打了架。其实夜叉鬼饶成也没有怎么吃亏,可是柳建才立刻就亲自来见我们二员外,百般不依,我们二员外极力忍气,才将他劝走。 可是不料又出了祸事。因为他来的时候是骑粢黄ノ阪砺恚那是他最心爱的一匹马,不知甚么时候被我们这里的猴儿手二少爷拿锥子给扎瘸了,因此又惹得柳建才在我们门前大闹,甚至于要与我们二员外动武。 算是我们二员外又向他说了许多好话,并赔了二百两银子,才算完事。从此除了柳梦香,还常来找我们五姑娘之外,柳家庄就算是与我们这谭家村绝交了。” 李慕白听到这里,心中十分不平,赶忙问道:“为甚么你们二员外不敢与柳建才争闹呢?你们二员外也是大江南北有名的英雄,难道就这样累次三番的受他们的欺负吗?” 陶小个子摇头说:“李爷你不知道,我们二员外是老江湖,他准知道柳建才的宝剑不是好惹的,柳梦香那对双剑更是无情。所以我们二员外是宁可忍气,决不肯交手吃亏。可是,你忍气,架不住他找事儿,前几天我们村子后边的刘大姐儿,又叫柳建才给强占去了。那刘大姐是找们大少爷的情人,为这件事,还出了两条人命。” 李慕白一听,这其中还有人命发生,他就更加注意的听。 只听那陶小个子指手划脚的又说:“在这谭家村外,靠著河边住著一个姓刘的,家里只有一个害著痨病的爸爸,带著一儿一女度日。儿子在城里学木匠,女儿就叫刘大姐,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虽然是贫家女儿,长得可真是美人儿一般。 原四五年以前,这个刘大姐就跟我们大少爷谭起相好,简直如同夫妻。只要有一天不见面儿,就得有一个生病。 我们二员外本有意娶来刘大姐当儿媳,可是员外太太不愿意,结果是娶了城里的张秀才的女儿当了大少奶奶,可是谭起跟刘大姐仍然不断来往。 在上月,不知怎么,刘大姐叫柳建才给瞧上了,柳建才就拿出五十两银子,买刘大姐作妾,刘大姐爱著谭起,她自然不愿意。她的爸爸也觉得叫女儿跟谭大少爷作妾倒可以,要是给柳建才作妾那可是不能够,因此便没有答应。不料柳建才大怒,在五六天以前,柳建才就亲自带著壮丁,把刘大姐给抢走。那刘大姐的爸爸本来就是痨病,如今女儿一被抢走,他就连吐了几口血,不到两天就死了。 刘大姐的兄弟由城里得了信,跑回家里来,把他爸爸葬埋了,他又要赶回城去学木匠。 可是这时候,柳建才也不知是由哪里得来的消息,他以为刘家的儿子回城里去是要到衙门去告状,告那柳建才抢走他胞姐,逼死他爸爸。因此柳建才顿下毒手,派了他手下的人,就在半路上截住了那刘家的孩子,用麻绳给勒死,并挂在树上,作为是他自己上吊自杀的。 这是前四五天的事,现在柳建才已把刘大姐强占在手,我的大少爷谭起可几乎要气死,要不是我们二员外拦著他,他早就找柳建才拼命去了!” 李慕白听陶小个子说到这里,才知道那柳大庄主确实是个恶霸,因之胸中不禁暴发起来怒气,脸色也变了,就问说:“这个柳建才,莫非没有人敢惹他吗?” 陶小个子看了看两边没有人来,他就说:“谁敢惹他呢?衙门里他有人情,前任的知府是他的好友,现任的知府也与他有来往。讲打架,他手下的人多。论宝剑,我们谭二员外两个也敌不过他一个,他的妹妹又是那么凶。 昨天不是吗?李爷你又给我们二员外惹了祸,李爷你在那柳家庄前,把夜又鬼饶成、铁腿金二给打了,可是柳建才当日就派了人来找我们二员外大闹了一场,并要叫我们二员外同著他去。 我们二员外自然不敢去,就托了徐九德去见柳建才。徐九德的外号,叫飞刀徐九,他来到凤阳府也有一个多月了,也曾去拜访遇柳建才。 昨天徐九到柳家庄见著柳建才,自然是替二员外向他赔罪了。可是不料柳建才不通人情,他不但立刻将徐九赶出了庄门,并在徐九的臂上刺了一剑。你说柳建才那人,有多么蛮横!” 李慕白听了,更是气愤,说道:“柳家那两个护院的,原是被我伤的,与谭二员外和飞刀徐九有甚么相干?他姓柳的若不服气,应当找我来!” 陶小个子笑了笑说:“所以我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怪呢!这里的飞刀徐九,和新近由沧州来的开路神梁子英,他们不知道你是李慕白,那倒不足为怪。因为我们二员外的嘴最严,无论见著多么靠得住的朋友,他也不能就说出你是李慕白来。 可是那红蜂子柳梦香,那天我叫她迷住了,我说出李爷你的名姓,她还直注目看你呢!可是她回去之后,竟不对他哥哥去说,这实在叫人纳闷。 可是我想柳建才倘若知道你李大爷在此,他就是不敢公然与你比武,也一定要来找些麻烦,因为他那个人实在不是个好惹的,所以现在我很发愁。” 李慕白却微微冷笑,说:“不要紧,他不来找我,我还要找他去呢!”说毕,站起身来,怀著一腔怒气,走出树林。来到溪边,觉得一阵荷香扑入鼻中,低头去看,那碧绿的莲叶,像伞似的张著许多只。莲花真像是美人的颜面那么娇丰,并且娉婷他含著一种媚态。 李慕白看了半天莲花,也不知又想到了甚么,他就仰面长叹了一口气。 这时,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响,李慕白赶紧回头去看,就见是谭起带著一个仆人,两匹马驰来,见了李慕白,谭起就在马上叫了声:“李叔父!” 李慕白问说:“你们上哪里去,” 谭起说:“我到城里买东西去。” 后面骑马的仆人也说:“天气热,李大爷在这儿倒还凉快。” 李慕白点了点头,谭起那匹马就过了小溪,往北走去了。 这里李慕白又在溪边徘徊一会,觉得胸中的怒气和愁闷,实在是无法解开,心说:“何不也骑上马,在附近游玩游玩,倘或遇见那摩云鹏柳建才,那就同他斗一斗!” 当下李慕白转身又进了柳林,就见那陶小个子躺在凉席上已然睡著了,扇子抛在一旁,几个苍蝇在他的胸脯上乱爬。 李慕白也不去叫他,便一直走到了庄院内,备上了那匹白马,牵马出了村子。走过了柳林,他就上马过了小溪,一直往东北方向走去。少时到了大道上,李慕白就踪马往北,走了约有四五里路,就望见了县城。 李慕白不敢再往前走,遂转回马来,又往东南去走。走了不远,就见东面有一股很宽的道路,李慕白遂驰马走入,曲折而行。 也不知走了多远,又看见了前面的一片柳林、近处的几亩水田和远远青翠如黛的山峦。李慕白便将马勒住,往四下看了看,觉得仿佛又走到那柳家庄了。因之心中就暗暗盘算:想自己如果闯进了柳林,遇见那柳家庄的庄丁们,一定又要殴打起来。 其实柳建才既是本地的恶霸,自己就是将他杀死,也不算手下狠毒。可是自己现在是个逃难的人,盟伯江南鹤又曾嘱咐,要遇事隐忍,现在只听了一面之辞,就要去与那柳建才争斗,这未免太冒失了。 于是李慕白便不往那树林里去走,却策著马依旧往东,他打算看看前面的山峦到底离此有多远。 走下二里多地,便觉得身上这件泥污的衣裳又被汗水所浸透,并且头上因为没截著帽子,所以被太阳晒得十分难受,口中尤觉得发渴。 李慕白便暗想到:我出来算是干甚么来了?倘若中了暑,晕下马来,再叫柳家庄的人把我害了,那才叫冤呢!于是他就拨过马来,又往回走。 走了不远,就见水田之间,有一座井亭。三个农人在那里搅水灌田。 李慕白便下了马,将马拴在路旁一棵小柳树上,过去向那三个农人拱手说:“三位大哥,有水没有,可以赏一点儿喝吗?” 那农人们倒很是和气,遂接了半瓢水,交给李慕白。 李慕白一面喝水一面就问:“这里是柳家庄吗?” 一个高点身量的农人就摇头说:“不是,我们这寰叫龙王庙,南边那才是柳家庄呢!” 李慕白点头,又问说:“听说柳家庄的柳大庄主,是个很好的人?” 那农人听了,便撇了撇嘴,说,“甚么好人吧!比老虎好一点就是了。” 旁边那两个农人赶紧向这人使眼色,意思似是叫他说话留神。 那农人似乎觉得说话太不检点了,遂就问李慕白说:“你是找谁的?” 李慕白说:“我是由徐州来的,要到谭家材去找谭二员外。” 三个农人一听李慕白这话,他们就齐声说:“谭二员外那才是真正的好人呢!比柳建才强得多了。” 李慕白一听,已知谭二员外在本地的名声实在不坏,那柳建才却是这里人目中的恶霸。 当下饮毕水,又将马解下喂了喂,他就向三个农人道谢,骑上马回去。心里便想:在这里且住几日,临走之时非要斗一斗那摩云鹏柳建才不可。 往西走了不远,此时天气正热,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两旁绿莽莽水汪汪的田地,时常有小鸟飞起。走到一股岔路的前面,李慕白就拨马向南,这股小路是十分清静隐秘,只有鸟声蝉响和座下马匹的得得蹄声,一个人也看不见。 行走约有半里地,就见眼前有一座破庙,山门和墙垣坍倒了,殿宇也损坏得一根梁柱也没有。大概庙中也没有甚么僧人道士,可是断墙上树木丛生,野草高约二三尺,李慕白心中蓦想,假若这里藏著一个人,打劫过往的人,倒真是不容易防备。 正想之间,马匹就走到了庙前,李慕白便扭头向那庙中去望,打算看这庙里供的到底是甚么神,为甚么这里的神会这样的落拓。正在转头观看之峙,忽见庙中的野草一阵摇动,钻出一个人来。 李慕白一看,倒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钻出来的人是个年轻女子,身穿白短挂,红裤子,一钻出草来,她就跳上了断墙,一手扶著树,一手插著腰,向李慕白媚笑著。 原来这正是那柳大庄主之妹,外号人称红蜂子的红衣女子柳梦香。今天柳梦香虽然仍穿著红绸裤,红缎鞋。 可是上身穿著白罗衫,隐隐遴出来肌肤,头发也蓬松著,沾许多草籽。 李慕白一看,便赶紧转过头去,催马要走。可是此时那柳梦香巳然跳下断墙,飞奔过来。她一只手将李慕白的马匹揪住,一手就要去拉李慕白的胳臂,口中娇声说道:“你跑甚么,我还能够吃了你吗?” 李慕白大怒,用手一推,就将柳梦香推倒在地。可是柳梦香乘势又将马腿抱住,她扬起头来说:“你走?你除非叫马把我踹死,你才能走得开!” 李慕白心说:“这个女子真是不顾羞耻。”可是若叫自己的马将她踹死,或踢伤,那也是于心不忍。 于是就勒住马,正色问道:“你是想作甚么?” 柳梦香轻倩地笑了笑,说:“我也不想做甚么,你别以为我有甚么不好的意思。告诉你,李慕白,我若是有歹意,昨天我就不能饶了你。再说若是把你的名字告诉了我的哥哥,我哥哥他一定要找你去斗一斗。你的事我哥哥早就听人说了,你是在北京城杀死了黄骥北才逃出来的。” 李慕白一听,不禁又吃了一惊。但是他反倒镇定的冷笑羲担骸澳训滥阋晕我就怕你的哥哥吗? 你哥哥是凤阳府的恶霸,最近还强占别人家的女子,谋害了两条人命,我早就听人说了。这两日我还正要找他去斗一斗呢!” 柳梦香赶紧分辫羲担骸拔腋绺缢是恶霸,我可不是恶霸,就是我哥哥他与谭家结了仇,我跟谭家还是很好的。我虽是个女子,可是我也知道江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像我哥哥跟谭二员外,他们都是坏人,我都瞧不起他们。我所佩服的就是在江湖上有名的年轻英雄。现在只有两个人叫我佩服,一个是江南宣城县的陈凤钧,一个就是你,北京城的李慕白。” 李慕白一听这柳梦香说出陈凤钧的名字,觉得很是生疏。因为向来没有听人说过,又听说她也很佩服自己,便不由得倒笑了,就说:“你若佩服我,那我倒是很谢谢你。不过你是个姑娘,我李慕白是个好汉,我却不愿意与你多说话!”说毕,催马又要走。 柳梦香却又将马腿抱住,她决不肯放开。 李慕白急得发怒道:“你不放我走,是甚么意思?贱……?” 柳梦香冷笑道:“你可别跟我撒气,你也别在我的眼前自充好汉子,你的事都瞒不了我。你跟俞秀莲的风流事儿,江湖上谁不知道?你还在人前装甚么好汉子!”说完,她把一双细长的媚眼,不住向李慕白的脸上去飞,遂又慢慢站起身来,一手紧紧揪住李慕白的马缆,一手去弹身上的土,并且娇嗔羲担骸澳憧矗你把我推的这一身土!” 这里,李慕白听柳梦香说到俞秀莲,他就不禁心中十分难受,想糇约河胗嵝懔的事,不定叫江湖人给说成甚么样子了。 于是便在马上叹了一声,回首对柳梦香说:“柳姑娘,你不要听江湖人的信口胡说,俞秀莲姑娘她实在是我的义妹。” 柳梦香赶紧摆手说:“是你甚么我都不管,现在我要跟你说正经的话。告诉你,你李慕白虽然是条男英雄,可是柳梦香也是个有名的女好汉,我也不是好脾气,要不是你年轻有名,人又好,武艺又高,今天我就能受你这些气了?你也敢推我?可是……” 说到这里柳梦香又眯逢著长眼睛,笑了一笑,说:“谁叫我佩服你呢?就不能够生你的气,现在只要你答应我,从此跟我好,以后天天到这里来,咱们俩常常见面,……” 话还没有说完,李慕白就用鞭子狠狠抽了柳梦香一下,骂道:“没廉耻的贱人!”说时,用手推开柳梦香,他撒马就走。 那柳梦香娇嫩的肩膀上吃了一皮鞭,并且几乎又被猛力推倒,她不由又羞又气,就望著李慕白的马影骂了一声:“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要你的命!”她一面骂著,一面赶紧跳到庙墙之中解下她的红马,抽出她的双剑,出了这破庙,上马提剑,抄小路去拦截李慕白。 这时,李慕白已走出一里多地,他勒住马回首去望,见那柳梦香没有追上来,他就慢慢地往西走去,心中却十分气恼,觉得柳梦香这个女子真是太没有廉耻了。不怪人说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多是淫邪无行,如今一看,果然是这样,像俞秀莲简直是凤毛麟角了。 如此,又不禁叹气,便寻著往西去的路径,策马慢慢走去。 不料走了不远,就见前面水田的小径旁跑过来一匹马,马正是全身红色,那牵著马持剑的人,也正是绰号红蜂子的柳梦香。 李慕白面上又现出愤怒的样子,想要急急策马走过,可是柳梦香已然牵著马把道路拦住,她就扬著头向李慕白冷笑道:“你先别忙著走,告诉你,今天无论如何,我得把事情跟你说明白了。不然,你就别想走了,你要是回到谭家,我也能追了你去!” 李慕白发怒道:“我与你有甚么话可说?总之,柳姑娘,你不要错看了我,我李慕白原是个钢打铁铸的好汉!” 柳梦香又妖媚地笑了笑,说:“得了,得了,你就别跟我吹了!我要不是早就知你这个人,我为甚么要在你眼前丢这个脸呢?现在我得跟你说明白了,我求你两件事,你至少得答应我一件,第一就是……” 说到这里,这个泼辣淫这是荡的女子却害起羞来,她那瓜子儿脸上泛起红晕,跟她那马匹是一样的颜色,她狠狠地说:“告诉你吧。我哥哥说我将来一定找不著好女婿,可是我非跟他赌这口气,我要跟你……你娶了我,甚么也不必发愁,我也决不叫我哥哥再跟谭家的人作对了!”说时她把两眼滴溜溜地向李慕白身上乱转。 李慕白却不用正眼看她,只摇头说:“这是万也办不到的,你千万不要往下说了!” 柳梦香点头说:“既是这样,我也不能难为你,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难道就这么没有脸吗?可是你得答应我第二件事!” 李慕白心想想奇怪,除此之外,她还有甚么要对我说的?于是就问说:“第二件是甚么事?” 柳梦香却说:“第二件我决不叫你为难,就是求你把俞秀莲现在在甚么地方告诉我,将来我要找她去,跟她拜个干姐妹。” 李慕白一听这话,他却真个为难起来。他想:柳梦香这个请求并不算无理,倘若自己把秀莲姑娘的住所告诉她,将来她到北京见了秀莲姑娘,第一可使秀莲结识一个女伴,生活不至太寂寞了,第二也使秀莲及德家,晓得我现已逃在淮南,他们亦可以放了心了。 不过又一想柳梦香这女子不是甚么规矩的人,怎可以随便给她向俞秀莲引见呢?于是便摇了摇头,声音改作和缓地说道:“俞秀莲虽然是我的义妹,但是她现在甚么地方,连我也不晓得,这并不是我不对你说实话。你想我自北京逃出,哪里还顾得别人?再说我既在北京中犯了重罪,平日和我相识的人,哪个不怕受了连累,现在却不知躲避到哪里去了。” 柳梦香听了,便咬著唇,点了点头,用双剑的剑锋戳著地,似乎脑里颇费思索。 李慕白又劝柳梦香说:“柳姑娘,今天你对我作的这些事,我决不对别人去说,但是,希望你以后也要自尊些,俞秀莲那人其实比你还年轻,但为甚么她为人所敬重,就是因为她不但是武艺好,人品更高,所以无论走到何处,也不能有人轻视她。我愿柳姑娘也要照她那样去学,否则便难免被人看成为江湖卑贱的女子了!” 李慕白原是好话,可是柳梦香一听,却不禁气得把两道细眉挑起来,双剑一扬,她说:“哼哼,你也不用骂我,早晚我叫你瞧瞧,别叫你的眼睛里只有一个俞秀莲!” 李慕白点头说:“好了,我以后再瞧你吧!我倒愿你比俞秀莲还要强。”说毕,拨马就要走,可是被柳梦香横双剑挡住,李慕白用目怒视道:“我对你说的都是好话,你若不听,我也不能管你。只是你若再向我这样苦苦纠缠,我可就不再客气了!” 柳梦香冷笑道:“你李慕白别以为我真是怕你,由著你这样儿教训我,骂我,我若给你个厉害的,真怕你立刻就吃不住!”说时,把双剑嗖地舞起,映著阳光,十分夺目。 李慕白胯下的那匹白马,不住向前抬头,两条后腿向后倒退。 李慕白心里又急,头被太阳晒得又热,正要跳下马来,夺过柳梦香的宝剑,把这淫这是荡的女子打跑,自己好夺路走开。 柳梦香也像恼羞成怒,要凭仗手中的双剑,制服住李慕白,于是她双手舞剑,又向前逼近。 这时,就忽见正东跑来了两匹马,马上的人向柳梦香招手叫道:“姑娘!姑娘!赶快回去吧!” 第五回 夜半追擒因情翻结怨 庄前决斗见火突惊心 李慕白听身后有人叫柳梦香快回去,他也回头去看,就见有两匹马驰来,马上的二人都是庄丁的样子。李慕白未免觉得很窘,想:叫这女子把我拦住成了甚么样子?倘若叫别人造出了谣言诬我,真使我有口难分啊! 于是李慕白一赌气,挥鞭拨马闯过。柳梦香还挥剑拦了拦,但李慕白早已闪开冲过,放马走了。 走出半里多地,又回头去看,就见那柳梦香已然收剑上马,跟那两个人往东去了。 这时李慕白心中不但愤怒,而且觉得懊恼。他策马出了小路,到了大道上,便往北转西,回往谭家村去了。 到了村前,下马过了柳林,就见陶小个子已不在那里睡觉,连人带席全都没有了。迎面来了两个人,全都惊惊慌慌地,见了李慕白都不住地扭著头看,却没说甚么。 李慕白很觉得诧异,到了谭家门首,有一个仆人把马接去,这个仆人也面带惊慌之色,他向李慕白说:“李大爷,快进去看看吧!我们大少爷受了伤了。” 李慕白一听谭起受伤,便惊诧问道:“被甚么人给伤的,伤势重不重?” 那仆人一手牵马,一手向东指了指,说:“那边的柳大庄主,简直是太欺负我们了!昨天把我们二员外的朋友飞刀徐九给刺伤,伤得还不算太重。 今天我们大少爷带著两个人进城去找裁缝做衣裳,并买些东西。由城里回来走在大道上,就遇见那里的柳大庄主和夜叉鬼绕成,他们忙把我们大少爷给拦住,砍了我们大少爷两剑,一剑砍在背上,一剑砍在手上,我们大少爷已经晕过去了。 我们庄子里的人现在都生气,都要替大少爷去报仇,可是二员外还拦著,不准我们声张。” 李慕白一听,心中就十分生气,同时,又明白了刚才那柳家庄的人,叫柳梦香快回去,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情。 当下他迈步直往里走,迎头就遇见那陶小个子。 陶小个子一见著李慕白,他就惊慌慌地说:“李大爷,请回你的屋里歇息去罢!别往里走,我们二员外现在烦极了!” 李慕白怒道:“他烦极了便怎样?难道谭起受了伤,也不许我看看吗?”才说完这句话,就见谭二员外同著那个开路神梁子英,两个人都扭动著肥胖身躯,一面并著头低声说话,一面往前院走来。 那谭二员外并且背著手,两道浓眉带著愁容,紫黑的脸也露出紧张的神色,一见李慕白,他的脸上就作出笑色,说道:“李兄弟,你回来了?到哪里去玩耍了一趟?” 此时那梁子英也将两只眼直直地来看李慕白,不似刚才在一起吃饭时,那样做然不注意的样子。 李慕白就忿忿地说:“我在柳家庄绕了一个弯,想要等那柳建才出来,我看看他是怎样个了不起的人物!可是没遇见他,刚才我又听说谭起被他给刺伤了,我现在要看一看,他受的伤重不重。”说时,他回手揪住陶小个子说:“陶兄,你带著我看一看去!” 谭二员外这时神色越发紧张,他赶紧把李慕白的手握住,说:“谭起在望院躺著了,伤并不重,我带著你看他去。”又回首向开路神梁子英说:“你先回去吧,对徐九就说,我们那件事就决定那样办了。先叫他去打听那个姓杨的,同行的还有甚么人?” 梁子英点头说:“好好,我回丢了。”遂又向李慕白拱手说:“焕如兄,明天再见!”当下梁子英出门走去。 这里李慕白见他们的情形是十分可疑,不禁有点发怔。 谭二员外又向陶小个子拂手说:“你干你的去吧。” 陶小个子也往外边去了。 这里谭二员外却先把李慕白拉到客厅里,他就哑著嗓音说:“李兄弟,你别著急,柳建才一个江湖后辈,只凭仗他会些武艺,有些资财,就屡欲来欺辱我。 昨天因为你打了他家那两个护院的,我特意托了飞刀徐九去替你向他赔罪,不想他反将徐九的臂上剌了一剑,并辱骂了我几句。 今天他又将谭起剌伤,我谭振圻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何况我现在也有些朋友能帮助我。庄丁们都气愤不平,愿意与他们柳家庄拚一拚。可是我暂时还不愿惹事,因为目前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一件事呢!” 说到这里,他把声音越往下压,嗓子也就显著更哑,他说:“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件发财的事。现在我们已经想出点办法来了,这笔财也离此不远,如果办得顺手,在一个月内外,咱们弟兄就可以大富起来。那时再与柳建才斗气,也不晚。现在若只顾了与柳建才斗气,把发财的机会放过去,那才可惜呢!李兄弟,你看在我的面上,也暂时忍一忍气!” 说完了,他掀著胡子向李慕白傲笑著,那意思是仿佛李慕白已经应允要帮助他发那笔财了。 李慕白一听谭二员外这些话,他心中不禁发生著反感,就想:谭二员外,我看你虽是江湖人,但还慷慨尚义,想不到你竟是这么一个卑鄙的人!为了贪著发财,竟连柳建才这样的欺辱都情愿忍受,我盟伯真是错认了你。 当下李慕白面上带著不高兴的神色,就说:“谭二哥,你要发财的事我不管,我也不愿用拳头打人,夺过来珍宝给你。但是,你受柳建才的气,我可真看不过,我要跟姓柳的斗一斗!” 谭二员外一听,他脸上立刻变色,显露出极度失望的样子,怔了一会儿,他又笑了,说:“李兄弟,你真是个直性汉子。可是你不知道,我的性情比你还直呢!不然你我初次相交,我为甚么便把要谋取那一桩稀世珍宝的事情告新你?再说,此事我也有许多好朋友帮助,你是忙人,我并没有求你呀!” 说到这里,谭二员外也觉得他的话说得太重了,又哈哈的笑了两声,就拍著李慕白的肩膀说:“我虽然不求你老弟帮助我发财,可是我盼你老弟千万别给我惹事。闷了时出去走走也可以,但千万别与那柳建才见面。 你不知,柳建才的庄子里也常有江湖人来往,就许有人认识你。倘若人都知道李慕白住在我这里,那自然可以给我的脸上增光,但是事情却更不好办了。你没看见那梁子英和徐九,我们原是至交,但我都未将你的真实姓名告与他们。” 李慕白见谭二员外又来向自己解释,也觉得刚才自己把话说得太急了,遂笑了笑说:“真的,若不是二哥嘱咐,若不是因我身负重罪,此时我早就找柳建才,与他决斗去了!” 谭二员外见李慕白的神色也缓和一点了,他遂就拉著李慕白的手说:“走,到里院看看你的侄子去!你看看那柳建才的手段有多么凶狠,父子连心,我谭振圻岂真是没有血性吗?” 当下谭二员外带著李慕白到了立院。这里院的房屋院落很是宽敞干净,颇像北京的房屋。 谭二员外让李慕白到西屋中,这屋子就是谭起住的。 此时谭起光著膀子,浑身的血迹,血迹上敷著刀创药。旁边有两个妇人,给他扇著扇子。屋中并有一位中年妇人和一位年轻姑娘。 谭起躺在木榻上,他那白胖的脸上更显得煞白。正在呻吟之间,忽见他父亲将李慕白请到屋中,他就狠狠地用拳头捶著床板,瞪著眼睛说:“李叔父,你得替我报仇。这两天我正要跟你说明呢!那柳建才,他太欺负我了!” 李慕白赶紧摆手说:“贤侄,你不要说了,柳建才素日的行为我全都知道。我李慕白的手下,向来是最容不下这等强梁霸道的人。五天之内,我必把染著柳建才血的刀,给你看!” 李慕白忿忿地说了这几句话,那受伤的谭起自然是痛快极了。 谭二员外却像发愁著急,旁边那女子也不住用眼看李慕白。 谭二员外便向李慕白引见屋中的众女眷,指著那身穿蓝夏布褂子的四十余岁的妇人说:“这是你嫂子。”指著给谭起打扇的一个二十多岁,愁眉泪眼的少妇说:“这是谭起的妻子,你的侄媳。”又指著那二十来岁上下,很端重白皙、小姐模样的说:“这就是你的侄女谭倩云,她也会几手武艺,剑法在那柳梦香之上,可是比起俞秀莲来,恐怕要差得太多了!” 李慕白向著谭家些女眷一一的打躬然后告辞而出。 谭二员外直把李慕白送到那小院里,又跟他谈了些话,并求他千万不要性急,不要找柳建才去争斗,说完了,他才依旧回到内宅。 这立李慕白却独自坐在椅子上,眼望著窗外拂拂的杨柳,他又是生气,又是愁烦。生气的事情且不视,愁烦真使他的胸怀志气,由百炼钢而化为绕指柔。自从北京逃出来之后,一月以来,遇见了四五个女子,如杨丽英、杨丽芳姊妹,柳梦香和刚才见过的谭倩云。 这几个女子虽都年轻,会些武艺,却在他的脑里印象都很浅,杨家姊妹和谭倩云论起来都是他的侄女,他自然没有一点爱慕之心,即柳梦香,今天那样向他纠缠,他都只有憎恶,丝毫不动情爱。 可是,不知为了甚么,他现在竟忘不了俞秀莲,不但夜中时常现出俞秀莲来,即在白天,有时闷闷看著柳树,也像那柳树就是俞姑娘的姗姗倩影。 尤其是有人一提起俞秀莲来,他的心中便立刻觉得疼痛,不知是为了甚么原因。他感觉到这种对于俞秀莲的思念、爱慕,是从来所没有过的。 当时,李慕白独自望著柳树,连叹了几口气,便躺在榻上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侯,就觉得有人用气吹他的脸,李慕白惊醒一看,是猴儿手光著膀子站在榻前。 李慕白怒问道:“你为甚么要搅我睡眠!” 猴儿手摇头急辩说:“师父,我没搅你睡眠,是有个苍蝇在你脸上爬,我不敢打,我给你吹跑啦!” 李慕白一听,倒不由笑了,便问道:“你又来找我干甚么来了?” 猴儿手忿忿的说:“我求师父给我哥哥报仇。柳大庄主的妹妹红蜂子她又来了!她的哥哥把我的哥哥砍伤了,她还有脸来找我姊姊! 我姊姊也不敢不理她,我又怕她。师父,你出去到大门口外等著她,只要她一出来,你就上前打她。 她挨了打一定去找她的哥哥,随后我们再下手打柳大庄主!”说著他就要把李慕白拉起来,跟著他出门,打那柳梦香去。李慕白却一瞪眼,吓得猴儿手转身又要跑。 李慕白说:“你回来!” 猴儿手停住脚。 李慕白就说:“你不要忙,五天之内,我非叫柳大庄主他受伤不可。你听见了没有?可不准你到外面说去!” 猴儿手立刻喊著答应了一声:“听见了!”他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这里李慕白躺了一会儿起来,便在院中徘徊,现出十分无聊的样子。徘徊了一会,便有仆人来请李慕白去吃晚饭。 到了前厅,只见谭二员外正与陶小个子在那前厅里谈话。 李慕白一进屋来,陶小个子就赶紧起身说:“李爷,请坐吧!” 李慕白点头笑了笑,谭二员外就问他说:“李兄弟,现在我们又添了一个对头,你知道吗?” 李慕白问道:“是甚么人?” 谭二员外说:“此人的武艺虽然不怎样惊人,但是他手下的徒弟太众,也颇为难惹。此人是宿州人名叫晁德庆,外号人称黄脸虎,刚才陶小佃子看见他带著两个徒弟过了淮河,是投柳家庄上去了。” 李慕白一听原是那黄脸虎晁德庆来到此地,他便不禁笑了,说:“原来是那黄脸虎,这不要紧,如果他见著我,他一定是不敢与我交手的!” 谭二员外诧异问道:“莫非晁德庆在你的手下,也吃过亏吗?” 李慕白就笑了笑,却不细说。 当下,谭二员外、李慕白二人对座饮酒吃饭,陶小个子已经出屋去了。 谭二员外对李慕白也似无甚话可说,他就自言自语地叹息道:“黄脸虎这次找柳建才来,一定是有事,哼,大概他也是听见了点风声,想要发那一笔财吧!” 李慕白在旁看著谭二员外这种神气,他就不禁暗笑。看出这个谭二员外,现在是被那笔财给迷住了。 关于这件夺取珍宝、发财的事,李慕白心中虽已略略的明白,可是到底那财有多少,珠宝有几件,现在甚么地方?他却还没有猜出,于是就向谭二员外去探问。 谭二员外见问,立刻就面色大变了,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兄弟,你要问我这一批珠宝有多少,实在连我也弄不清楚。这种江湖上的傥来之物,咱们更不必打听他的来历,不过听说是值不少的钱吧!现在江湖上尚没有多少人知道,谁先下手,谁就先发财。 李兄弟,我对你说一句丢底的话,我也这么大的年岁了,江湖上的营生我也懒得做了。只要有朋友帮助我把这笔财发了,我后半辈就无忧无虑了。至于那些个仇人冤家,我的力气敌不过他,不会拿钱跟他们斗吗?”说完了这些话,他微笑著。 仿佛是即使没有李慕白的帮助,那些珍宝也可以稳然到手。旁边李慕白默然了一会,便又问说:“二哥,其实我是不该这样细问的。但是我很纳闷,不知这件珍宝财物,现在甚么人的手里?” 谭二员外见问,他又饮了一口酒,想了半天,才笑了笑,说道:“这批珍宝若在你李慕白手中,我也不敢抢。若在正经商人的手中,我更不能起甚么意。实因这件东西在一个江湖强盗的手中,所以取了来也不算犯法。” 李慕白赶紧问道:“不知道这个强盗,叫甚么名字,现在哪里?” 谭二员外说:“这人是个江湖上的无名小辈,是北京城的人,年纪也不过二十。他的名字可没有人晓得,只知道此人姓杨,外号叫作单刀杨小太岁。现在此人带著三个伙计,已由山东地面往淮水这边来了,大概是要到江南出脱他手中的珍宝。我想我们若晓得他走哪一条路,就把他截下,也不要他的性命,只叫他单留下那些东西。李兄弟你想,这件事没有甚么作不得的吧?他的东西就是被咱劫下,恐怕他也是不敢报官去。” 李慕白一听那件珍宝是在甚么单刀杨小太岁的手里,立刻他就惊疑地凝神思索了一番。便暗想道:不行,我可不能管这件事,杨小太岁这个人恐怕我认得。于是他也不再多问。可是这时谭二员外却谈上了话没有完,他那意思是李慕白既然询问此事,必是有意要帮助他去发这笔财,所以他极力夸张此事利益之大,及著手办时的不费难。就为的是叫李慕白自动的说话,与他们加盟。可是李慕白一点表示也没有,他只是点头微笑,脑里似乎在想旁的事。 少时饭毕,谭二员外进内院去,李慕白就出了客厅,回到小院。倒背著手儿在柳树下来回地走,他脑里不住地思索。先想北京郊外那杨家的情形,杨丽芳小姑娘托付自己在外照应她哥哥杨豹的话。 又想到那杨豹的行迹可疑,在天津,在吴桥,两次遇著他,他都是衣马阔绰,身边带著钢刀,并像有甚么急事似的。 由此又想到谭二员外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便愈觉得自己心里的猜度是不错的。结果还是想著:我是决定了不管这件事,这一半日先去找柳建才,跟他斗一斗。把自己胸中压抑的怒气出了,把谭家的对手剪除了,然后自己就离开此地,往江南去了。 他在柳树下歇了一会,天色已近黄昏,猴儿手谭飞又钻到院里来。说是他哥哥谭起的伤处,疼得还是呻吟不绝,也许再疼上两日就这样疼死了,并说:“红蜂子现在还不走,还在我姊姊的屋里麻烦著呢!我姊姊问她的哥哥为甚么砍伤了我哥哥,她说那件事她不管,就是李慕白把他哥哥给杀了,她也不管。” 李慕白听了,依然微微冷笑,就说:“叫她不要忙,一二日内我必要找她哥哥去,就是不伤他的命,也得使他成个残废,然后我才走!” 猴儿手听了,仿佛是很高兴,他又问李慕白将来是要往哪里去,并说他要跟著李慕白去,李慕白却说:“我将来是要到江南当涂县,其实我是很喜欢你,你若随我去也可以。 不过你哥哥现在受伤,你父亲又将要有事,所以我不能带你去。但希望你在家好好的练习武艺,等你长大了时,我一定能给你找个地方去作镖头。” 猴儿手虽然听李慕白应得将来叫他作镖头,但他却不很喜欢。撅著嘴,皱著眉,站了半天,他方才走。 少时有仆人进来,要把屋中的油灯点上,李慕白却说:“不用点灯了,点了灯蚊子就更多!” 仆人又给他倒过茶来,少时即走去。 李慕白便将脸盆拿到院中,用盆中的剩水,将小汗褂洗了,搭在窗户上叫风吹著。他赤著背,在院中轻轻地打了一套拳,对于自己这身武艺,不禁又发生爱惜感叹。 少时就走入屋中,躺在木榻上,窗壁洞开,院中的柳枝把清风吹送进来,觉得十分凉爽。而树根墙下,虫声唧唧,又令人感到炎夏无常,新秋又将临至。 躺了一会,李慕白便不知不觉沉沉的睡去。也知睡了有多少时候,他忽然由梦中醒来,身上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彷佛已经听见了一种异样的声音,李慕白不禁微笑,依然躺在榻上不动。 这时就听墙上一声响,像是猫在墙上抓,接著又是一声较重的响,李慕白知道是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了,心里就暗笑,这样不高明的身手,还来到我的眼前摆弄?于是微抬起头来,隔窗向外去看。 只见窗外星月暗淡,柳枝还在夜风里经经的飘舞,却看不见人影。可是待了一会,就见窗外露出一个人头来,这人头慢慢往起抬,少时就露出了半身,此人刚要迈腿跳进窗子,李慕白已经一跃身起来,怒喝道:“你是要作甚么?” 吓得那人不敢进窗了,他就赶紧退身,又蹿上墙去,李慕白冷笑道:“像你这样的功夫,还得回家去练几年去!” 那人一声不答,就由墙上房,踏著瓦往后走去。 李慕白猜著此人必是柳家庄的人,特意来此,意图杀害自己,当下便又大喊一声说:“你还想逃走吗?”一纵身,蹿上了房,这个人却踏著瓦,攀看脊,连过了两重房子。 此时李慕白已经赤著脚光著脊梁追赶上来,那人想跑巳跑不及,他就由身边抽出短刀,转身向李慕白猛刺。 李慕白却伏身扑上去,一手抄住对方的胳膊,一手向对方的胸前打去。拳触胸间,李慕白已吓了一跳,就赶紧缩手。 可是对方的人已娇声的“嗳哟”了一声,连人带短刀都滚下去房了。 这时下面的庄丁们已查觉房上瓦响,就有人紧敲起梆子来。 李慕白因为自己光著脊梁赤著脚,将一个女子打下房去,若是被人发觉了,实在不好。于是他赶紧踏著瓦,走回小院里,下了房屋,依然躺在床上装睡。耳边却听见前院的人语声,脚步声,一切的杂乱声,半天没有息止,但也没有人到这里来。 李慕白微笑了笑,便起身将门窗全都关好,然后就上榻睡去,后半夜也无事发生。 到了次日,他依然漱盥已毕,到院中树下轻轻地打拳。 少时仆人拿著一个包裹进来,说是他们二员外叫送来的。 李慕白打开一看,原是一身青洋绉的裤挂,一身米色纺绸裤褂,两件青绸长衫和鞋袜等等。全都是新的。 李慕白心中明白,便点了点头,说:“告诉你们二员外,就说我收下了,谢谢他了!” 仆人走后,李慕白却暗笑,心说:谭振圻你是想要笼络我吗?想要叫我去打那单刀杨小太岁,夺了珍宝给你发财吗?我却要叫你失望了,那件事我是绝不能帮你的忙。但因自己这身衣裤是太污秽破旧穿不得了,遂就把谭二员外送来的青洋绉裤挂和新鞋袜全都穿上。 方才穿好,忽见陶小个子满头是汗,惊慌慌地走进小院来,李慕白隔著窗子问道:“陶兄,你是由河边来吗?” 陶小个子急慌慌地进屋来说:“这两天船上的事我就没有怎么管。”又问:“李爷,你知道昨天半夜里我们前院里闹的乱子吗?” 李慕白故意正色摇头说:“我不知道,因为晚间我睡得很沉,外面的响动我都听不见。” 陶小个子拱著嘴,眯缝著眼,笑了笑,他就说:“昨天不是我们大少爷被柳建才砍伤了吗?柳建才也恐怕事情闹大了,他就赶紧派了他的妹妹柳梦香来了。 柳梦香当著我们二员外和五小姐的面前,骂了她哥哥一顿。并说她哥哥是生了气与谭起打起来,伤了谭起之后,他也是很后悔,一半天他还要亲自看谭起来。 我们二员外此时本来不愿惹气,所以就没说甚么。柳梦香就藉著在家跟她哥哥打了架为名,在五小姐房里直磨到天晚,她就住在里院了。 可是到了半夜里,不知她是要干甚么,她带著一口刀跑到了房上,也不知怎么又由房上摔下来了。 为这件事,我们这些人半夜都没睡觉。今天一清早,二员外才派人把那位柳姑娘给送回去,可是柳建才他不但一句好话没说,他反倒打点了官人,要来捉拿你李慕白!” 李慕白听到这里,不由惊得面上变色,就赶紧问:“官人现在来了没有?” 陶小个子说:“官人若不来,我哪里知这柳建才的手段竟是这么毒辣。本来这两天,柳建才就晓得有一位武艺高强的人住在这里,他可没想到是李爷你。 今天早晨,不知这他听谁说了,也许是他妹妹告诉他了,他就亲自到府衙去告密,说是谭家村窝藏看京城的要犯李慕白。府台跟我们二员外也很相好,所以没好意思多派人来,就派了张捕头带著四个人来探询。 张捕头也跟我们有交情,他也知道柳家与这里结仇的事情,所以刚才他见了二员外,就都实话实说了。 我们二员外自然是不认账,可是张捕头他也说得好,他说:那位李慕白是个有名的人,我们要拿他,一定也拿不住,白费事得罪朋友,这样的事我们不干。 现在就是这么看,假若李慕白在这里呢,就请他赶紧往远躲避,或是找个严密的地方隐隐,别露头。只要京里没有公事催来,我们乐得不管呢,” 李慕白听陶小个子说到这里,他就嘿嘿不住地冷笑。他心中明白,柳梦香是恼羞成怒,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了他哥哥。 那摩云鹏柳建才便去报告府衙,打算将我捕获,也将谭二员外陷害了。这个人手段可也够辣的。究竟不知他与谭家是为甚么结下这样的仇恨? 当时李慕白便从容不迫地摇头说:“不要紧,陶兄,你告诉谭二员外,叫他放心,我一半天就走了!” 陶小个子说:“可是,我们二员外他不愿意叫你走,他只叫我告诉李爷,这两天不要出门就是了。” 李慕白不愿意跟他废话,便点头不语。 陶小个子人很精明,他早看出李慕白是暗中想著主意了,当下他又随便找话闲谈了几句,就走了。 又待了一会,谭二员外前胸敞著小褂,摇著雕翎扇子就来了,一见李慕白,他笑著说:“兄弟,那几件衣服你穿著合适吗?” 李慕白点头说:“倒还合适,只是谭二哥,我有一身衣裳,够换的就行了,何必要那许多件?” 谭二员外连连摆手说:“兄弟,你就别寒伧我了!统共才两套衣裳,你先穿著,别再提了。”然后又说到昨夜的事情。 谭二员外明知那红蜂子柳梦香是李慕白给打下房去的,但也不把话说明了,更不细问柳梦香是为甚么要捱到深夜来找李慕白,仿佛他心里全都明白。但李慕白一听提到此事,他脸上就有些发红,同时心里十分气愤。 由此,谭二员外又谈到今晨有官人来此踩探的事,并嘱咐李慕白务须忍耐。 李慕白便点头说:“二哥放心吧,我决不能连累了二哥,再过一二日我就要走了。” 谭二员外一听,他面色一变,发了半天怔,就说:“兄弟,你才来了几日,怎么可以就走呢?无论如何,你也得在这里住两个月,等到秋天凉爽了,那时我的事也都办完了,我还要陪著你到江南去呢!” 李慕白却摇头说:“我所以要走的原囚,也并非是怕二哥受连累,实在是往江南我还有别的事作。” 谭二员外却微笑著说:“兄弟你这话我都不能信。江南鹤老师父的信中,没提你在江南还有别的事,你就死了心吧!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放你走,官人我们也不怕,就是我叫他们捉了去,也不能把你李慕白招供出来,兄弟你放心!” 李慕白见谭二员外执意不放自己走开,心中虽然不痛快,但表面上尚不显露出来,遂也淡淡的笑了笑,便问谭起的伤势。 谭二员外摇头说;“他那点伤不算甚么,过些日就能好了,现在我嘱咐我们的人,都不准离开村子,我想他柳建才虽然凶狠,可能还未必敢闯进村子来寻衅呢!”又说:“现在无论甚么气我都忍受,都记在心里,一个月以后再说,到时我一件一件全都忘不了!” 李慕白听了,不禁暗笑,知道谭二员外还是那个主意,现在是甚么事全都不惹,等著动了姓杨的珍宝,发了财,那时再报仇。 二人正在谈看话,又有仆人进来说道,“梁大爷来了!” 谭二员外一听那开路神梁子英又来了,他就赶紧出去了。 李慕白在谭二员外走后,他依然闷闷坐著,就想:盟伯叫我错投了人,我的性情实在与这些人合不来,我还没瞧见过这样只图发财,甚么欺辱都能忍受的人。 待了一会儿,仆人又请李慕白到前厅去吃饭,今天仍然有那梁子英在座,梁子英对李慕白的态度就似是恭维一些了。他跟谭二员外又谈了许多话,话中夹杂著许多江湖暗槛。 李慕白虽然不大听得懂,但是从他们二人说话时的神色,已大概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所谈的就是那他想图夺取珍宝的事,仿佛那身藏珍宝的单刀杨小太岁已改变了路径,往河南去了,又听得甚么徐州地方有人被砍死了。 大概那杨小太岁的武艺颇为不错,他绝不容别人从他手中夺取那稀世的珍宝。所以梁子英和谭二员外谈话时,都像很发愁的样子。 李慕白因为不愿管他们这件事,所以草草吃过了饭,他就先出屋回到小院去了。 这座小院里微风细柳,鸟语蝉声,处处又使李慕白心中愁闷。待了一会见,便倒在榻上睡了,一觉睡到傍晚的时候,谭二员外也没再到屋里来。 李慕白就命仆人将饭拿到这里吃过,然后走出屋去,打算在院中再练一套拳。 这时忽见猴儿手谭飞又跑到院里来,他惊慌慌地说:“师父,还不快出去看看,那柳大庄主跟黄脸虎晁德庆带著好些人,找到我们村子来了!” 李慕白一听,立刻精神奋起,说:“好,出去斗斗他们,你给我找一把兵器来!” 猴儿手答应了一声,跑出去找兵器。 这里李慕白一面往外跑,一面挽袖子,跑出了庄门,猴儿手扛著一杆大扎枪站在门首,说:“师父,给你这家伙不吃亏!” 李慕白怒斥一声:“笨东西,快找一把单刀或剑来!”一面说著,他却望见了村前柳林处站著许多人,李慕白顾不得等猴儿手把刀剑拿来,他就赶紧往柳林去跑,后面有两条狗追著李慕白乱叫。 这时柳林之处,那摩云鹏柳大庄主同黄脸虎晁德庆,带看十几个强壮汉子已将谭二员外围住。 谭二员外急得满头是汗,正在跟他们讲理,拉交情。 那柳大庄主带著的那些人全都是气势逼人,拿著单刀木棍,仿佛一言不合,就能将谭二员外就地打死。 陶小个子带著十几个庄丁,手中也全拿著长枪短刀,跃跃欲试,那意思是只要柳家的人动手打他们的二员外,他们就一拥上前,与那边的人拚命。 正在这个紧急的时候,李慕白突然跑到,他推开一人,迈步走入圈里,就昂然站立,摆手说:“你们且不要吵闹,我先请教哪位是柳大庄主?” 本来柳家庄的那些人看见忽然来了这么一个年轻气盛的人,就齐都吃惊。尤其是黄脸虎晁德庆,他是在浍河北岸吃过李慕白打的人,当下他吓得退后两步,凑在那柳大庄主的耳边说了两句话。 那柳建才便不住向李慕白打量,他上前两步,拍了拍胸脯:“我就是柳大庄主,你是李慕白吗?” 李慕白扬目一看这柳建才,见此人年纪不过三十来岁,生得很是白-,穿的衣服也很是讲究,倒像是个少年阔庄主的样子。 李慕白就笑了笑,摇头说:“我倒不晓得甚么人叫李慕白,我也是个过路人不必对你称名道姓。我只问你,今天你们来到人家谭家村,是打算要怎么样?” 柳建才斜著眼睛瞧著李慕白,他嘿嘿的冷笑说:“你还隐瞒甚么?谁不知道你就是在北京杀伤人命,越狱逃走的要犯李慕白! 你来到此地时,在宿州地面你就打了我的好友晁德庆,来到这里之后,你又打了我家两个护院的人。昨天,你的胆子更大了,竟敢在黑夜之间调戏我的胞妹,并将我胞妹打伤。你李慕白真是欺我太甚,我今天找的就是你!”说话的时候,他气得瞪著两只长眼,扑上来,伸手就抓。 李慕白却不闪躲,他一反手将柳建才的右臂也抓住,此时李慕白也真气急了,他骂道:“你不可血口喷人,你的妹妹不要脸,我不肯对外人去说就是了。你反倒诬上我来,你须睁开眼看一看,我姓李的是好汉子!” 两个人正要揪打起来,谭二员外就拦在中间,他先向柳建才说:“建才,你真是一点交情也不顾了吗?” 柳建才恶笑道:“事到如今,咱们还有甚么交情?我正要斗斗你请来的这个姓李的!”说时飞脚向李慕白的小腹踢去。 李慕白闪身躲开,柳建才又一拳,打得谭二员外撒手仰身,几乎摔倒在地。 柳建才紧追上李慕白,又抡拳去打李慕白,李慕白依然躲闪。等到他的拳头来到时,就顺手一带,柳建才的身子向前一歪,几乎倾倒。但他的功夫也颇不错,立刻挺起身来,并没有倒下。他反而使了个扫趟腿,打算使李慕白也摔倒。 但李慕白一闪身躲开,斜著身紧逼几步,左手托住柳建才的右腕,右手用力推去。推的时候极快,用力也极大,那柳建才立足不住,就身不由己地向后连退了几步,正退在猴儿手的身上。 猴儿手刚替李慕白取了刀来,如今柳建才的后腰撞在他的身上,他就踢柳建才一脚,双手抡刀要砍。 旁边的人大惊,刀棍齐上,陶小个子也率领众庄丁扑上厮杀。 眼看著兵器就要接触,就要将赤手空拳的谭二员外和柳建才毁在这一阵乱打之中,李慕白却连连摆手大喊说:“别乱打!别乱打!先听我说完了两句话的!” 此时柳建才把他手下的人压下去,谭二员外也叫陶小个子等人退后。 李慕白就了拍胸脯,说:“你们何必要这样乱打,出了人命,那时两家都要打官司!”遂又向柳建才说:“姓柳的,你来到此地,无非要找我一个人,现在我一人跟你斗就是了,与谭家村的人全不相干!”说到这里,便由猴儿手的手中抄过单刀,向柳建才一晃,说:“走!咱们往远处去,别流血污了人家谭家村的地!” 那柳家庄的一些人一听李慕白要单身和他们去决斗,就齐都大喜,笑著说:“对呀!姓李的你是好汉子!” 李慕白毫无惧色,回首向谭二员外和陶小个子等人说:“你们诸位请回。我单身跟他们斗去。” 谭二员外急得跺脚说:“你怎可一个人跟他们斗呀?那不是一定得吃亏吗?” 陶小个子也要带著庄丁们跟了去,李慕白却嘿嘿冷笑,摆手说:“你们放心,我李慕白若连那十几个人都打不了,哪还敢在北京称甚么英雄?”说时他昂然提刀,随著柳建才那些人往北去了。 这里谭二员外等人哪里放心,便也跟去了。 此时李慕白随著柳家庄的人已过了板桥小溪往北走去。就见前面那黄脸虎晁德庆与柳建才秘密地说了许多话,那意思大概说是李慕白的武艺高强,不可经敌。 柳建才刚才已与李慕白对过拳了,他已知李慕白的武艺并不在自己之下。当下他一面走著,一面心里盘算。忽然他站住了身,回首向李慕白冷笑道:“你看,他们谭家的人又来了,假若我们两人现在交手,你若输了,他们还是要一拥上前的!” 李慕白说:“他们要跟来,我也拦不住他们,不过我确实是不愿受他们帮助。” 柳建才凝著两只眼,想了一会,忽然,他的面上又露出恶笑,就向李慕白说:“现在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只是我们两人较量出来高低,定出来生死,也就行了,何必弄得许多人打架?我想咱们现在先各自回村,明天一早,你我二人同在东北角龙王庙前面。那边没有甚么人,咱们两人就在地里拚斗一番,即有死伤,也各无反悔!” 李慕白一听柳建才这话,不由微微冷笑,他明白柳建才已看出自己的厉害,不敢当著众人比武。 他说是明天一早在甚么龙王庙旁见面决斗,其实到时他未必敢去,他一定是另想办法对付自己。当时心中本来十分生气,想要抡刀扑过去,与柳建才杀砍,决不放他回去。 可是回首一看,谭二员外和猴儿手谭飞、陶小个子等人,全都在自己身后了。并且柳家庄、谭家村两家的人都是各持兵器,预备一场拚斗。 李慕白也觉得假若自己不忍下点气,那么立刻就要出事,他两家械斗,若是死伤人命,一定要牵动官司,那时自已也是不忍坐视的。倒不如现在先将两家的人解开,然后自己再独自找柳建才去拚命。 当下他便微笑说:“原是你们找我来的,谭家村的人何尝愿意与你们争斗呢?现在既是你自己不敢立时比武,那也不算是我姓李的低了名气。好了,你们现在就走吧,或是今天晚间,或是明天一早,我必要找你们去,反正我想你柳建才也是淮南有名的人物,决不能够逃跑了吧!” 柳建才听了李慕白一番奚落,他不禁羞得面红,气得浑身乱颤,本要由庄下的手中接过宝剑与李慕白拚一死活,但是旁边的黄睑虎晁德庆却直向他摆手,他只好强忍看怒气,向李慕白狞笑著说:“好,好,随便你甚么时侯去找我,我摩云鹏一定要亲见你!” 李慕白微笑著点头,提刀而立,眼看著柳建才和晁晃庆等人走去,他才回首。 谭二员外笑道:“我以为他柳大庄主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也是这么一个胆小力弱的人,今天你若不放他走,他又有甚么办法?” 旁边陶小个子张牙舞爪地说:“李爷你就不该这么便宜了他们,凭甚么他们将咱们的大少爷砍伤?凭甚么他闯进咱们的村子来胡闹?如今一看厉害的人出来,他们就跑了。这太便宜他们了,咱们也太好欺负了!” 旁边的众庄丁也齐都兴奋地说:“李大爷,我们跟著你追下他们去!” 谭二员外却极力拦阻,他说:“算了,算了,这回管教了他们,以后他们也不敢再找我们寻衅了。咱们也不是怕他们,实在是咱们的事情忙,没工夫跟他们惹闲气。”一面说著,一面走,众人就回到庄院内。 李慕白手提单刀到小院里,谭二员外也跟了来又向李慕白劝说了半天,并说:“柳建才不但不敢比武,大概也没有多高手段敢来陷害咱们。咱们且不用理他,将来反正我有法子对付他们!” 李慕白听了谭二员外的话,他只是冷笑,并不说甚么。 少时谭二员外出去回里院去了。 这里李慕白在椅子上坐著,想了一想,便觉得柳建才这一回去一定是不肯善罢干休,若不赶快与他决个雌雄胜负,明天必有祸事发生。当下他又提刀出屋,直奔马圈,找著自已的那匹白马,便备好了鞍鞯,牵出庄门。 才上马走出了柳林,就见猴儿手迎面跑来,他将马拦住,问道:“师父你要上哪儿去?是追那柳大庄主去吗?” 李慕白点头说:“我到柳家庄找他们去,这回见著柳建才,我纵不伤他的性命,也必要他成个残废。可是我伤了他之后,我就不愿意在你们这里住著,给你的父亲惹祸了!” 猴儿手谭飞赶紧问说:“师父你要上哪儿去呢?我跟了你去好不好?” 李慕白说:“我往江南当涂县去,由当涂还不知要往哪里去。你也不用跟我去,将来我会来找你,跟你实说话吧,我倒是很喜欢你这个孩子!”说毕,李慕白笑了笑,便纵马往北走去。 来到大道上,向南转东,顺著小径,过了那这浅水平沙的小溪,就直往柳家庄驰去。 此时天色已晚,天空的云霞都显著发暗,远山近树也都像笼罩了一层薄幕。 天气倒还凉爽,但李慕白因驰马甚急,所以来到这里时,已经满头是汗。 走到柳树林前,将马勒住,向里面看了看,只见林里有三四个庄丁,手里拿著木棍长枪,正像在那里防御著似的。 李慕白就向林里点手道:“你们出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那林中的四个庄丁都是刚才从谭家村回来的,他们都认得李慕白,如今一眼看见,便齐都转身就跑,报告他们的柳大庄主去了。 这里李慕白傲然地微笑,因恐他们在林中埋伏著甚么,所以就下了马,牵马提刀,往林中走去。 原来这处树林比谭家村那里还要森密,牵马走了十几步,只见柳线拂面,林鸟惊飞,忽然“吧吧”不知从哪里投来了几块碎石,李慕白都躲过了。他就冷笑著,脚下加紧。闯过了柳林,就见是一片旷地,旷地的尽头就是柳家庄,原来是一个不满四十户的小村子。 李慕白提刀牵马刚走进村子,这时那摩云鹏柳建才已带著二十多个庄丁迎了出来。 庄丁仍然手里都是兵器:长枪、短刀、木棍、铁尺,个个敞著胸,光著膀子,一出村子就将李慕白围住了。柳建才手里捧著宝剑,黄脸虎晁德庆在他身旁,是握著一杆长枪,这时他们的威风勇气可比刚才大得多了。 柳建才他一见著李慕白,就扑奔过来,瞪著眼睛说:“你找我来了?顶好!这是我们的家门首,赢了你,算是我们欺负了你。走,我们到树林外去!” 当下李慕白也无畏色,点头说:“到外头去也好!”当下众庄丁便拥著李慕白出了柳林,柳建才便向手下的人使了个眼色,黄脸虎和众庄丁全都退后两步,展开了一个扇面形。李慕白将马系在一棵树上,随即被黄脸虎用刀割断了缆绳,命人牵走了。 李慕白已经看出,柳建才他们今天是心怀恶计,想著依仗人多势众,想将自己害死在这里,这里又出了柳林,是在他们庄子以外,死了人他们也不会自认为凶手的。一想到这里,李慕白并不畏惧,但心中的怒气愈起,就不等柳建才先上手,他就一抡钢刀,蹿将过去,向柳建才就砍。 柳建才用剑相迎,只听锵的一声,剑和刀磕在一起,李慕白手中的刀便被削去了半截。 李慕白大惊,就赶紧退后两步,晓得柳建才手中的宝剑必是一件名物,绝非普通铁器可以迎得。 正在惊讶,这时柳建才见李慕白的手中已没了兵器,他就指令手下的人刀枪齐上,打算把李慕白就地砍成肉泥。但李慕白早从一个庄丁的手中夺过了一杆扎枪,抖起枪来就扎伤了两个人,哪里还容别人近前。他手中的一杆枪,前刺后打,左挑右遮,四周全都顾得到,转眼之间,又被李慕白剌伤了两三个人,连黄脸虎晁德庆的左腿上,都受了一枪。 这时夜叉鬼饶成又带著几个庄丁赶来,柳建才在旁看了,觉得光是人多没有用,李慕白的枪法太厉害。于是他又抡剑奔上前来,仍是想要用手中的宝剑去砍折李慕白手中的兵器,然后他手下的人再乘势齐上,结果李慕白的性命。 可是李慕白已晓得了他这口宝剑太是锋利,自己决不肯吃亏,便极力将手中的枪躲遇对方的宝剑,同时却寻找对方的剑法疏忽之处,再拧枪去扎。往来交手五六合,旁边的饶成、金二就带著众庄丁围住了李慕白。 柳建才才乘势扑上,抡剑砍下,但李慕白的手快,早用左手将柳建才的右腕托住,右手抛枪,急将柳建才的宝剑夺过,顺势一剑,正削在柳建才的左肩上。 柳建才“嗳哟”了一声,流血栽倒。李慕白又舞起宝剑去战那十几个庄丁。 正在这时,忽见柳林中一阵大乱,男男女女跑来了许多人,齐都惊慌慌喊著:“庄子里起了火了!快去救火要紧!”间杂著呼号哭啼之声。 那些正与李慕白拚命的众庄丁,立刻连地下躺著的柳大庄主全都不顾,他们杂乱地曳著兵刃,跑回村去救火。 这里李慕白便趁乱跑开,同时心中也是十分惊慌。跑了不远,便提剑回首去望,只见柳林之后,火光烛天,因为天已昏黑,是更显得滚滚腾腾,烟高火旺。 李慕白一看那柳家庄的火势熊熊,心中便十分惊异。转又一想:是了!谭二员外真不愧是个老江湖。平日他受了柳建才的欺辱,他决不肯出头惹气。现在,他乘著我跟柳建才拚斗之际,柳家庄里防范疏忽之时,就派人去放起火来,这个人的手段可也够毒辣的了!不过柳家庄也非柳建才一家居住,看那样子至少也有几十户,这一把火岂不都烧尽了,若叫旁人说起来,倒像是我李慕白放的火! 这样一想,心中又是愤恨,又是难过。站立看了半天,见火势渐渐微下去了,李慕白才稍稍放了心,想著这火势不至于牵延得太大,于是暗暗叹了口气,提剑顺著来路走去。 少时,到了谭家门前,只见那座板桥已然吊起,不能过去了,李慕白便提著宝剑向对岸喊叫说:“来人呀!”叫了几声,才见柳林里出来四五个人,打著两只灯笼,向这边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李慕白高声答道:“我姓李!我就在这村里住!” 那边才是陶小个子的声音说:“哎呀!是李爷呀!”他随命人把板桥放下。 李慕白走过了小溪,那陶小个子带著三四个人又把板桥吊起,陶小个子就很惊讶的问说:“我的李老爷,你老人家上哪儿去啦!” 李慕白却微笑著锐:“我到东边去了一趟!” 那陶小个子又爬上了树,往东边张望了一下,然后他才跳下树来,向李慕白说:“李爷你没看见东边著了火吗?现在倒是微了点啦,可是还冒著烟呢!大概那著火的地方就是柳家庄,李爷你没到那边去吗?” 李慕白只摇了摇头,并不答话,遂就进了柳树林往村里去了。 这时天色虽已昏黑,但是村里的人却齐都出来,有的爬在树上,有的上了屋顶,都往东边去张望,有的并聚集在一块谈说柳家庄的事情。 李慕白一进村子,就有人拿灯笼向他照,照的人一瞧见是李慕白,就问说:“李大爷你知道东边著了火吗?看那著火的方向像是柳家庄!” 李慕白故意装做不知的样子,也向东边望了望,他便说:“这里的地理我不大熟,不知著火的是甚么地方,可是看这样子火势并不大。”说完了,他便直往谭家的庄院走去,才到庄院门首,那谭二员外带著十几个庄丁,也正在这里搭著梯子观看东边的火势。 一见李慕白回来,谭二员外就跳下梯子来,把李慕白右手揪住。 同时他看见李慕白手中提著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就不禁更是惊讶! 赶紧拉著李慕白到了那院内,还没有进屋,就在柳树下,谭二员外悄声向李慕白问说:“李兄弟,你是到柳家庄去了吗?”又更压著声音,哑著嗓子问说:“这把火是你放的不是?” 李慕白听谭二员外这样问他,他就不禁冷笑说:“柳家庄我倒是去了,并且我已与柳建才交手比武,伤了他,夺了这口宝剑。可是我正与他那些人争斗,他庄子里就起了火,二哥你也不用跟兄弟装假,除了咱们这里的人,谁还能够在这时侯去找寻他?” 谭二员外一听,却赶紧分辩道:“兄弟,你别疑惑是我派人去干的,我真连你往柳家庄去的事都不知道,刚才他们说东边著火了,我这才出来看,因为没看见你,马圈里也没有你的马,我才知道你走了!” 李慕白一听这话,谅不是假,心中就十分惊疑,顿足说:“这把火到底是谁放的呀,奇怪!” 这时,仆人进到小院里来,谭二员外叫仆人把屋中的灯点上,遂同李慕白到了屋内。 李慕白坐在椅子上,把宝剑放在桌上,他还不禁的纳闷,猜不出柳家庄的那把火是谁放的。 这时谭二员外却对灯站立,他用手摸著那口宝剑赞叹著说道:“这口宝剑的来历我晓得,是江南秦将军家传家之宝,后来被人盗出,柳建才用了很大的势力,并花了几百两银子才买到手里。 此剑的确是精钢打成,平凡的铁器若碰到它,必定折断,柳建才轻易也不常使用它。 今天他大概是晓得你不好惹,所以才把他的宝贝拿出,叫这宝贝帮助他取胜。” 李慕白见谭二员外这样的说,他便更对这口宝剑注意,只觉冷森森青光耀眼,李慕白微笑,彷佛心中颇为得意。 这时,谭二员外坐在对面,又询问李慕白到柳家庄去与那柳建才争斗的详情,李慕白便把刚才的事详细地说了。 最后,李慕白并表示对于柳家庄的这把火十分惊诧:“因为我与柳建才交手决斗,他家才起了火,这若叫别人想著,一定说这也是我所作的,太显得我心毒手辣了!” 谭二员外摇头说:“别人倒不能够疑你,不过我与柳家我们这仇恨却是无法解开了!不是我今天才说横话,我实在并不怕他柳建才,只是不愿在此时多惹事罢了!” 李慕白说:“二哥你虽极力忍事,但是他柳家对你的种种无理行为,我却看不下去。所以今天我才找柳建才,把这些日子的气替你出了。 我想柳建才的伤势并不太重,他也知道这些事都是我作的,他以后只有找我去报仇,不会怎样与二哥为难。但因此事,我本想一二日内就走,如今却不能走了。 我打算再在这里住三天。无论他们是再来比武决斗,或是报官来捉我,我都准备一人出头的!” 谭二员外却笑道:“兄弟你何必要这样说话!别说今天的事你全是为我才作的,即使是不为我,有人来找你拚命,有人来与你打官司,我谭振圻无论怎样也要替你承担,岂能叫你出头呢?兄弟你自管放心! 就是柳家庄现在都烧平了,柳建才和甚么黄脸虎晁德庆全都因伤致命,那也不要紧!我两三句话就能把事情给了结。 现在就是一样,兄弟你是决不能走,现在你的马也丢了,你更不能走了,你就索性在这里放心住著吧!” 说到这里,谭二员外又笑了笑,探著头压著声音说:“至少你要在我这里住一个月,兄弟,叫你看著我发了那笔大财,然后我送给你一匹骏马,你再走,也许我还同你一起到江南去呢!” 一说到发财的事,谭二员外就不禁欢喜,彷佛那笔财,那件稀世珍宝,在不久一定能够得到手里似的,李慕白却一听心里就不耐烦。 谭二员外又说了些话,他便往前院去了。 这里李慕白饮了几口茶,又双手捧起宝剑就近灯光细看,就见这口宝剑真是如霜似电,双锋薄得如纸一般,但是,剑身却现深青色,可见这真是百炼的纯钢。 第六回 巧救顽猴双锋驱众盗 思瞻奇侠一叶渡长江 李慕白对著宝剑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由此剑又想到自己在北京杀死黄骥北,交到衙门的那口剑以及殉葬于孟思昭坟内的那口凄凉的双锋。立刻心中一阵伤惨,便长叹了一声,遂放下剑走出屋去。到庄门前一看,只见大门已然闭上,人们都各个回屋睡觉去了,只有陶小个子还站在房顶上往东边观望。 他一见李慕白,就跳下房来,走近来看清李慕白的面目,他就问说:“李爷还没睡吗?” 李慕白摇头说:“没有睡,你看那边的火势怎么样了。” 陶小个子说:“那边的火倒是熄了,可是还有点冒烟,你没瞧见,烟都吹到咱们这里了!” 李慕白仰面一看,只见深青色天空,星斗稀稀,果然飘荡几片似云非云,似烟非烟的东西。 陶小个子又近前一步,悄声问:“李爷,你那匹白马没骑回来不是?” 李慕白说:“我与柳建才等人交手时,自然就顾不得马匹了。后来他们的庄子里起了火,一阵大乱,我的马匹就不见了,我也就走著回来。好在那也不是甚么出色的马,丢了不要紧。” 陶小个子说:“李爷丢了一匹白马,不算稀奇,我们这马圈里,也丢了一匹白马。还有一件新奇的事,李爷你知道吗?”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就说:“我们那位猴儿手谭二少爷也不知上哪里去了,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著他!” 李慕白一听猴见手谭飞失踪,便不禁十分骛异,转又一想,便微微笑了笑,遂说:“我也没瞧见他,大概他也许在房上看火了。” 陶小个子摇头说:“没有,房上我们也找遍了也没有他,多半他是骑著白马走了。也许这一走,三天五天也不能回来,不定又在外头给我们二员外惹甚么事呢!现在我们二员外可还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呢!” 李慕白说:“你们慢慢地找吧!他一个小孩子哪里能够去远!”说毕,他回身依然到了小院中,这时李慕白已知道柳家庄的那把火是谁放的了;心中对于猴儿手又是气愤,却又觉得可喜。 少时即回屋睡去,这一夜的觉他睡得很痛快。 次日清早,李慕白才起床漱洗,这时陶小个子就进屋来,李慕白头一句就问说:“猴儿手回来了没有?” 陶小个子说:“他既然走了,还能够立刻就回来?他是常常到各处去瞎闯,有时出去三四天,有时就许半个月,也不知道他是上哪里去了,我们二员外也不大喜欢管他!” 李慕白点了点头。 陶小个子又说:“刚才咱们这里有人出去打听了,昨天起火的地方确实是柳家庄,听说只烧了他四五间房子,倒不算太厉害。只是柳建才的伤势可不轻,有一条胳臂怕要成残废,其余别的人受的伤倒还不算重。” 李慕白问说:“你没听说他们是打算来报仇呢?还是要跟我打官司呢?” 陶小个子说:“江湖人交手动武,不要说受了伤,就是死了,也没有打官司的。柳建才他也是久走江湖的人,他这次吃了你李爷的亏,他自然是不甘心。以后必要往各处勾请朋友来与你作对。可是他决不肯打官司,为这种事若是惊官动府,那还算甚么好汉?江湖上谁不要耻笑他?” 说到这里,他把小褂一甩,露出脊梁上一块四寸多长的刀疤,说:“李爷请看,这是我短尾鱼陶小个子在淮河岸上挣来的,这叫英雄!”说话的陶小个子撇著嘴,仿佛对他背上这块刀疤,感觉到一种光荣。 李慕白笑了笑,尚未问他这背上是被谁所伤的,这时谭二员外就来了。 谭二员外手中拿著一只剑鞘,一进到屋中,就向李慕白笑著说:“你看看我给你找来一只剑鞘,你看装你那口宝剑合适不合适?” 说时他由桌上抄起那口宝剑,装入鞘内,尺寸虽然稍差一点,倒还能用,谭二员外便面上露出喜欢的神色,说:“李兄弟,你有了这口宝剑以后,江湖上越发没有人抵得过你了!” 旁边陶小个子一面披上小褂,掩盖住那光荣的伤疤,一面也很注意那口宝剑。可是当著谭二员外,他又不敢多说,只是直著眼睛瞧著。 少时,谭二员外转过头来,问陶小个子说:“你没出去打听吗?昨天柳家庄的火到底是怎么起的?” 陶小个子把他刚才探听来的,向谭二员外说了,然后又说:“虽说咱们至今还不知道那把火是谁放的,可是外面已传遍了,都说火是李爷放的。并且李爷的大名也弄得尽人皆知了,连咱们村子里的人都说是李爷替二员外报了仇啦!” 李慕白不禁生气道:“岂有此理!” 此时,谭二员外的面色变了变,他便向李慕白苦笑著说:“你看,外面的人有多么能造谣言?” 李慕白说:“虽然是谣言,可是我们却无法辩解清楚。我想我现在的名声既已传出去,在这里长住必要给二哥惹祸,我想,我还是赶紧走开吧!” 谭二员外皱著眉想了一想,就说:“兄弟,其实我并不怕你给我惹祸,我倒是怕你在这里住著,一旦官人搜来,你很难躲开。我想,你可以暂换一个地方住著,也不要去远,由此往南数十里地就是定远县,那里有我的好友山豹子吕杰,你可以暂在他那里住些日,我们彼此也好时常通消息。” 李慕白一听,知道谭二员外还是要请自已帮助他抢夺那件珍宝,所以不愿自己去远,当下心里便想:“不如就这样应了他,只要离开凤阳府地面,自已就是不往定远县去,他又能往哪里追寻自己呢?” 当时李慕白就微微叹气,点头说:“也好,我就到定远县去住些日!” 谭二员外一听李慕白答应,要往定远去,他心里就很喜欢,于是便说:“兄弟你也不要忙,再在这里住两天是不要紧的。” 李慕白摇头说:“不,我在这里居住不安,所以很想赶快离开此地!” 二人又对说了几句话,这时忽有两个仆人惊慌慌地走进来。 谭二员外似乎早有预感,他就问说:“是有人找我来了吧?” 那两个仆人答遵:“是那衙门里的张头儿和邹头儿,还带著四五个官人!” 谭二员外和陶小个子听了面上全都不由变色。 李慕白说:“既是官人来了,想必是要找我问昨晚伤了柳建才等人和柳家庄纵火之事,不如我出去见他们谈谈!” 说著迈步就要往外去走,谭二员外却双手将李慕白拦住,他说:“兄弟你何必出去,你若一出去,事情立刻就闹大了。你别急躁,我出去用几句话就能把他们支走。” 于是转头向陶小个子道:“你到里院拿出三十两银子来,给我送到前厅。” 陶小个子答应,当下一同出这小院子。 去了半天还没有消息,李慕白在这里十分担著心,唯恐官人会闯进来搜捕。那时自已倒是不难逃走,只是若连累了谭二员外,自已将来实难以见盟伯之面。所以他忧虑焦急,坐立不安,只在屋中来回的走。 又待了半天,只见谭二员外手提著小包裹来到,一进屋他就说:“兄弟,你真得快走!我把官人给支走了,可是少时他们必定还来。 兄弟你快走,我已叫人给你预备马匹去了,这是我送你的路费。你先到定远县吕杰家中,可以把真姓名说出来,他也晓得你这个人。他一定容许你在他家中居住,你就暂在他那里隐藏些日,一半日我必要派人看你去呢!” 李慕白连连答应,此时他心中本来有许多话要向谭二员外说,但因为事情的急迫,他也顾不得说了。 遂收下谭二员外赠送的路费,全包在自己的那大包裹,然后就向谭二员外拱手说:“我走了,二哥咱们后会有期!” 谭二员外也拱手,面带恋惜之色,说:“后会有期,过几天我还许亲自到定远看你去呢!”遂又近前一步向李慕白悄声说:“见了山豹子吕杰,甚么话都可以说,只是我们要向那单刀杨小太岁手中夺取珍宝之事,暂时不要对他露出。千万,千万!” 李慕白连连点头,说:“我都晓得!” 当下李慕白挟著包裹,提著宝剑,与谭二员外出了这小院,直到马圈里。 此时陶小个子在马圈中已叫人将那匹黄马备好。 李慕白将包裹和宝剑在马上扎束好了,他使牵马出了庄门。 谭二员外拍著李慕白的肩膀说:“兄弟,咱们再见!” 李慕白拱了拱手,便上马挥鞭,出了柳林,越过板桥小溪,便驰马向北。 走了有两箭之远,回头去看,只见那溪边畔还有人在望著他,似是陶小个子等人。他不禁短促地吁了口气,便拨马转头,偏东走去。少时就踏上了康庄大道,遂挥鞭放辔,这匹黄马就荡起了烟尘,飞似的,直奔正南去了。 此时才不过上午九时左右,李慕白这匹马走得很快,傍午时便出了凤阳的境界。天气虽近新秋,但中午时依然很热。 李慕白便找著一个僻静的茶馆,吃了午饭。当饭毕给钱时,他打开了包裹,才知道谭二员外是赠给了自己半封银子,约有三十余两。遂取出一块碎银子,给了饭钱,并找回钱来。 然后他又喝了两碗茶,便问茶馆的伙计,这里是甚么地方,那伙计便说,这里已是定远县地面了。 李慕白听了,立刻心中一动,正想:我与谭二员外分手时,他原是叫我来投这里的山豹子吕杰。 吕杰一定也是这里有名的人物,假使向这茶馆的伙计问一问,他们也必然知道的。 可是我投到他那里去暂住,又怎是个了局?将来谭二员外一定还要请我帮助他去斗那杨小太岁,以图得宝发财,那时我是管他还是不管他呢?想了一想,便决定违反了对谭二员外的诺言,自己直奔江南,先到当涂去见静玄禅师,然后就往池州府去等候盟伯。 于是出了茶馆,上马紧紧走去。 行了一日已出了定远县境,打听著往当涂去的路径,又往下去。去了一天,便到了全椒。此时天已过午,天空浮了乌云,雷声隐隐,少时就落下了一场大雨。 李慕白遂在道旁找了一座庙宇,牵马在庙廊下避雨。 这时在此避雨的约有十几个人,有的是行路客商,有的是游方道士,所以这两廊不但人都站满坐满,并且系著两三匹马。马都是卸下鞍鞯,头伸在廊下,半身被雨淋著。 李慕白靠著墙站立了一会,他便注意在这里避雨的人,只见有三个人全都穿著短衣裤,蹲在一起,低著声见谈话,情形颇是可疑。 李慕白便假作来回的走,侧耳听他们谈话,只听他们说的都是江北某地的土音,而且似是掺杂许多江湖隐语,所以李慕白听不甚明白。不过已看出这三个人的行迹确实可疑,于是越发注意去听,去看。 这时雷雨声更大,更把三个人的秘密言语给遮掩住了。 但是那三个人却显出十分情急的样子,彷佛厌烦这雨为甚么不停止。 李慕白因此又生了好事的念头,就想:我跟著这三个人,看这三个人到底要做甚么事?当下反倒不去注目看他们。 又过了一刻多钟,雨才渐渐微了些,那三个人不等雨住,就齐都离开庙走了。 这三人全都没有马匹,只有一个人扛著一个长大的包裹,那里面大概就是兵刃。 李慕白等那三个人出门去了一会,他才重将马备好,牵马出庙。 这时空中的阴云已然散开,翠蓝的天色显露出来,斜阳射来金光,照得雨丝像是一条的金线,地下却十分泥泞难走。 李慕白便骑上马慢慢往南去,只见远远之处,大道的尽头,那三个人正在泥水之中跋涉,并像一面走一面谈著话的样子。 李慕白并不急著去追赶,他只在后面慢慢地走,走过一条路,偏东转去。又去了些时,雨就完全停止了,那西方却现出来锦线一般的长虹。一群群的小燕子似是由彩虹那边堕下来,堕到贴地,随后忽然又翻翅向上,直凌空际,渐渐消失在天色云影之中。 此时李慕白心中十分畅快,身上被雨后的凉风一吹更觉十分清爽。他便扭头扬面看了看天际的彩虹,由彩虹又想到自己新得到的这口宝剑,由那轻快的燕子,他又想到身手武技,便觉得自已所学的武艺虽然不错,虽在大江北边还没遇见过对手,但是仍然不可骄傲了。 尤其是到当涂江心寺见著那静玄惮师,更须得处处谨慎,提防他那点穴法。 往下走了十几里地,眼前仍见那三个直头地走著,不过可离著近了,路上往来的行人也渐多。 走了约有三四十里路,天色就渐渐发暗,云影霞光渐渐模糊。 李慕白便也不管前面的那三个行迹可疑的人,遂找了一座镇店歇下。 到了次日,晨起再往下走,走到又晌午,秋阳晒得李慕白浑身是汗。 此时,他更觉饥饿,想找一村镇去吃午饭。他就张目四下观望,只见远处有一丛树木。 正在这时,忽见后面跑来了三个人,这三人正是昨天在那店中避雨的,他们全都跑得满头是汗,衣裳都湿得贴在身上,他们齐声喘吁吁地问李慕白说:“借光,你看前面有一个骑著白马的人过去了没有?” 李慕白摇头说:“我没看见!” 那三个人听了李慕白这句冷冷的话,他们也不再多问,遂就撒腿一直往南去跑。 李慕白心中越发诧异,可越发不能往下快走了。但是毕竟马走得比人跑得快,所以走下三四里地,李慕白竟没有离开前面那三个人。 那些个人在前面跑著,也似乎顾不得后面有人追随,他们看见了前面有一片柏林,就一齐脚下加紧,像野兔似的扑了林中。 少时,就见林中逃出六七个人来,有的背著包裹,有的推著车子,似是林中发生了甚么事情。 李慕白大惊,赶紧放开马,飞也似的闯进林内。就见林内有五个大汉已将一个小孩捆绑在树上,五个大汉之中就有刚才的那三个人。 他们各持钢刀,抢过了那孩子的一匹白马和一只沉重的箱子,就要逃走。 那孩子的肩上已挨了一刀背,他衣服也被扯破了,但他被捆在树上依然泼口大骂,一瞧见李慕白骑马闯入林中,他就大声喊著说:“师父,快来救我的命吧!” 此时李慕白自己下马亮出了宝剑,把那五个大汉拦住,怒声说道:“你们不要走!把箱子和马匹全都放下!” 那五个人一看李慕白持剑挺立的姿态,他们就有点发怔,其中一个就向李慕白抱了抱拳,说:“朋友,你何必管我们的事,我们在这儿又没有杀人伤命,不过是作一号生意罢了!你要是没有盘缠,我们可以借几两,都是一条线儿上的人,彼此别为难!” 李慕白挥剑骂道:“胡说,他是我的徒弟,岂容就你们欺负?”说时抡剑向那说话的人就砍。 那人也翻了脸,赶紧用刀迎,只听铿的一声,李慕白新得的这口剑果然锐利,立刻将对方的钢刀削断,把那五个人全吓了一跳,其中两个人又抡刀齐上,那三个人一齐牵马,两个捡箱子,就要跑出了树林。 但是李慕白的锋利宝剑,敏捷身手,哪肯放他们逃走?当时就被他的宝剑又削折了两口钢刀,脚踏倒了三个人。 对方的五个人一看事情不好,就扔下箱子逃走,那一个牵著白马的人,劫了马逃出了树林。 李慕白先回身将树上绑捆孩子的绑绳用剑割断,然后李慕白上马,出林往北去追那个抢走白马的人。追了不到半里地就追上了。 李慕白先催马赶过去,横马拦住,一晃宝剑,喝声下来! 那人手中连一口刀也没有,他就赶紧跳下马去,折回头又逃命。 李慕白也不去穷追那人,遂骑著自已的黄马,牵著那匹白马,转过来又向柏林驰去,这时林中却又打了起来。 原来是那四个贼人见李慕白骑著马追人去了,他们又跑回林中去抢那箱子。 可是那孩子已由地上捡起了两把断刀,去与他们厮杀,贼人虽有四个,可是钢刀只剩下了两把,所以也不能把孩子奈何。 但是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人,却是贪图那只箱子。 他们就一个人敌住了抡著两柄半截钢刀胡杀乱砍的孩子,一个人去抢那只箱子,眼看著箱子又要被他们抢走了,这时李慕白带著两匹马又是入了林中,就吓得四个人呼啸一声,甚么也顾不得了,齐都闯出林去逃走。 李慕白也不去追他们,便先下了马,将两匹马全都拴在树上,这时那个孩子扔下了两口半截刀过来就向李慕白作揖,说:“师父,你怎么才来呀!我要不为等你,这时候早就走远了,哪能够又遇见这件事呀!” 这个孩子正是猴儿手谭飞,他虽然侥幸遇见李慕白,箱子和马匹全都没有丢,可是他鼻青脸肿衣破,耸著个黑脸向李慕白笑。 李慕白却用眼瞪著他,提剑走过去,一把将他抓住,就压著声音问道:“你这小子,为甚么由家里跑出来?我再问你,柳家庄的那把火,是你放的不是?” 猴儿手笑著咧嘴,又点了点头。 李慕白见他承认了便兜手一嘴巴,打得猴儿手叫了一声,身子被李慕白抓住,想跑也不能跑。 李慕白就斥责他道:“你父亲也是江湖好汉,你哥哥的为人也很好,怎么你却是个败类!那天我找柳建才去决斗,原是为与你家报仇出气,我是单人匹马去的,与他们十几个刀剑相拚,无论是胜败,我所作的总是英雄行为。 像你那样乘著人家庄子里不备,跑了去放火,几乎连好人全都烧死,你这是多么卑鄙狠毒的行为,你还叫我为师父?我却不认你这个徒弟!” 说时便放手说:“你走吧!现在我已把你救了,你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做强盗我也不管你,只是以后不准你说认得我。否则若被我知道,我非要你的命不可!”说完了,自己收剑解马就要走去。 这时猴儿手谭飞却不走了,他却倚著一棵树哭了起来,哭得满脸是鼻涕和眼泪,简直像是个小孩子一般。 李慕白看了,倒觉得很是可笑,遂上前问说:“你为甚么不走,反倒在此哭了起来?” 猴儿手抹著脸上的鼻涕眼泪,他撅著嘴说:“我不回去了,师父你若不要我,我就在这儿上吊!” 李慕白倒不禁笑了,便说:“我看你也不是有心作恶,你是因为年经,没受过教训,自生下了就是这么胡为。好,现在我也不说你了,你回家去吧!” 猴儿手依旧哭著,摇头说:“我也不回家去!我出来就为的是要跟师父你走,师父你告诉过我,说是你这两天就要到江南当涂县去。 我也在柳家庄放了火,我就往南边走来,在路上我故意慢慢地走,就为的是等师父。师父,你若不带著我走,我可就要上吊了!”说著他仍是哭,并咕嘟著嘴,吃那流下来的鼻涕眼捩。 李慕白笑了笑,又叹息了一声,就说:“你若跟随我往江南去也可以,只是你凡事都须听我的话!” 猴儿手一听李慕白答应带他到江南去,他就立刻喜欢了,流满鼻涕眼泪的脸上,迸出了笑容,他跳了两跳,就说:“师父你自管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我若不听你的话,你杀了我,我也不敢还手!” 李慕白点了点头,遂又指著地下那只被几个强盗抢夺了半天的牛皮箱子,问道:“这箱子里是些甚么?” 猴儿手咧著嘴笑了笑,他慢慢地说:“这箱子里的,都是银子,是我由柳家庄拿出来的。 师父,咱们拿这银子到江南去开镖店好不好,你当大镖头,我当小镖头!” 说到这里,他见李慕白的脸上又现出了怒色,他就赶紧解释说:“师父你别生气,反正柳大庄主的这些银子也不是好来的,咱们替他花了,比他自已花了还好呢!真的,我爸爸他就常常这样办。” 李慕白用手指著猴儿手说:“你真跟你的父亲是一样地贪财好货,不过这些银钱,你既从柳家拿出,自然也无法再送回了。我们就可以暂时带走,但是不可妄费分文,将来遇有穷苦危难的人,我们要以此周济他的。” 猴儿手连连点头答应,又说:“这箱银子至少有好几百两呢!我拿了出来我又后悔了,驮在马上,马都走不快!” 李慕白说:“若不是你这箱子。也不致招得那五个贼人跟上你,几乎把你的性命要了。你跟著我走,可不许大意了,处处都须谨慎!” 猴儿手又连连答应,他并说:“跟著师父你走,谁也不敢劫去!” 一面说,他擦净了鼻涕眼泪,解下马来,把那只沉重的皮箱就绑在马鞍上,他却骑在鞍后,一手抱住马鞍,一手提著皮鞭。 李慕白看著他这个样子,觉著又可笑,又可气。于是自己也牵马出了柏林,与猴儿手一同往南走去。 本来刚才在这林中歇凉的。不仅是猴儿手谭飞,还有六七个行商旅客。可是自从那五个强盗在林中动了猴儿手,客商们便全都惊得逃散。逃出便对人说这边柏林中打劫了人,所以走路的人全都绕道走了。 李慕白和猴儿手直走出了七八里地,路上竟没有看见多少往来的人。少时找了一座镇店,用毕午餐,因为猴儿手的衣服太脏,李慕白便给他买了两身衣裤,然后依旧往下走。 过了含山、和县,一路之上,只要看见了乞丐流民,李慕白便用银两周济。看见了穷苦人家,便叫猴儿手晚间前去,隔著墙往里投掷银两。 猴儿手干得也非常高兴,可是因此走路上觉得迟缓,走了三天,方才到了江边。 只见江身宽约里许,那浩浩疡荡的洪流,直向东滚去。远山矗立,如黛如螺,水面上风帆无数,鸥鹭回翔。 李慕白牵马伫立在江边,不禁胸襟一快。徘徊了一会,向人询问,知道对岸就是当涂县,遂点手唤来一只渡船,讲好了价钱,李慕白和谭飞就牵马上船。 船上并无别的客人,四个水手,掌舵的掌舵,摇浆的摇桨,便向江心去了。 猴儿手谭飞生平没看见过这样的大水,他未免有些眼乱,便坐在船板上。 李慕白却因幼年时生在江南,所以至今尚不晕船。 李慕白说:“静玄老和尚是现今江南最有名的侠客,武艺要比我高强得多。十几年前,那时大概还没有你,你的父亲到江南来,就因事得罪了静玄老和尚,被静玄用点穴法给点倒,若不多亏江南鹤老侠用法解救,你父亲早就死了。” 猴儿手这才想起来,似乎听陶小个子说过,他爹早先曾有过这么一件事,当下他就问说:“师父,点穴法是甚么?你会吗?” 在船上,水手们见李慕白像是个很阔绰的人,黄马的鞍下又挂著一口宝剑,他们就很是注意。 有一个头上长秀秃的年轻人,一面管著舵,一面就问李慕白二人是从甚么地方来的,现在到甚么地方去。 李慕白只是说是由河南来的,要往江西景德镇去,路过这里,想到江心寺游游。 那水手一听李慕白是要到江心寺去,他立刻高兴著说:“江心寺那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庙里奇花异卉,甚么都有,老和尚静玄师父修得眼看著要成佛了。并且那本事,点穴法、宝剑,像咱们这样的大小伙子,几十个人也近不了他的身呀!” 李慕白故意惊异地问道:“是吗?我只听说静玄老师父的道行很高,可是还不知道他原来有这样大的本领呢?” 那掌舵的水手蹲在船尾,扬起头,又仔细将李慕白打量了一番,他就问:“你先生是干甚么事儿的?是保镖的,还是在营盘里当老爷的?” 猴儿手在旁忍不住话,他就高声说:“我们是保镖的!” 李慕白回首瞪了猴儿手一眼,依旧向掌舵的人说:“我们在河南倒是开著一家小小的镖店。” 那掌舵的一听李慕白是保镖的,他就说:“那就好了,你先生过江顶好去见一见那镇上泰山镖局的大镖头江边虎莆崇友。萧崇友你一定晓得了,那是我们长江一带第一位的镖头,他就是静玄老师父的徒弟,静玄老师到底有多大的本领,你问问他就知道了!” 说毕他用力转舵,船稍偏西走去,他就再也未与李慕白谈话,但时时仰脸望著李慕白,嘴角露出一点冷笑,彷佛是心里说:你这是保镖的吗?别泄气了!你连静玄老和尚会点穴法都不晓得! 李慕白知道对岸镇上有了甚么静玄老和尚的徒弟江边虎萧崇友,他也就不再问了。遂转过身来,只见猴儿手坐在船板上,不住地望著李慕白笑,他彷佛对著李慕白笑那个所说的老和尚。李慕白现在心中本是另有打算,不愿露出形迹来,猴儿手若是这样对著他笑,岂不就叫人把他们看穿了? 所以李慕白就踢了猴儿手一脚,说:“还不站起来!快到对岸了!” 猴儿手被踢得一仰身,手支在船板上,赶紧翻身站起。他回头一望,只见身后是绿绿芒芒的江水,不知有多深,猴儿手就吓得不住地吐舌头,暗道:师父真怔!这一脚踢得真不轻,幸亏我的身子重,要不然一定掉在江里喂了王八了!他翻著两只圆眼睛瞧著李慕白,靠著他那匹白马站立,不敢再说一句话。 李慕白心里也觉得好笑,觉得若不这样,是管辖不住这顽皮的猴儿手的,但却不理他,转眼去领略那苍茫芒江水,飞翔鸥鹭,往返的风帆。 少时,这只船就拢到了对岸,李慕白付了渡费,猴儿手谭飞牵著两匹马离船上岸。 这江南的渡口十分热闹,不独船只无数,岸上各类的行商小贩也全都有。 离著渡口不远,那就是当涂县城北的一座大镇市。 来到镇上,李慕白一看,这里的商号狠多,店房也不少。时候虽不过在下午之时许,但李慕白自已有些饥饿,遂在街上找了一家很大的店房,字号是“魁升”,便找了一间干净的房间歇下。 马匹是命店伙计牵到棚下去喂,先叫店伙沏来茶,又叫给预备饭。 李慕白见店伙走出屋去之时,他便对猴儿手谭飞嘱咐道:“咱们现在已来到了江南,你须知江南却与江北不同,在江北我没遇见过对手,提起我的名字来,许多人都很敬仰。但在江南我可不敢说大话,尤其这当涂地面,有本领的人太多,刚才我在船上所说的那个静玄老和尚,你晓得此人不晓得?” 猴儿手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晓得。 李慕白摇头说:“我不但没有学过,并且没有见过,听说这是内家武当派最毒辣的一种武技,会的人没有几个。交手时不用刀剑,只用手指向对方身上的穴眼之处猛力点去,对方的人立刻倒在地上,手脚不能动弹。轻者要成残废,重者要立刻身死! 据我知道会此点穴法的,只有二人,第一是江南鹤老侠,第二就是静玄老和尚。但实际说起来,这静玄的点穴法比江南鹤还要高明,要毒辣!” 猴儿手一听,脸色变了变,似乎他心里有点害怕,他就说:“不如咱们赶紧走吧,别在这里玩啦!也别招惹那个老和尚了!” 李慕白微微地笑,喝了一口茶,便说:“你不晓得,我因为要拜会那静玄老和尚,并且我现在心中又起了别的打算,才想要在此居住几日,办到一件事,只是千万不要在旁打搅。” 猴儿手用二指指著鼻头,发誓说:“我决不打搅,我若打搅,师父,就把我扔在江里,反正我又不会水!” 李慕白笑了笑,又低声嘱咐他说:“你须知,咱们同时办这件事,同时还要行踪诡秘,否则若是被人知道我李慕白来到此地,那时必要有人来捉捕我。我倒是不怕,无论多少人捕我,我自信可以跑开,只是你,恐怕就要吃亏了!” 猴儿手点头说:“甚么事我都听师父的话就是了,若是有人来捉师父,我就跟著师父跑。”正在说著,店伙端著菜饭进屋来了。 吃过了饭,李慕白便叫猴儿手去刷马擦镫,叫店伙买来红帖子,拿著笔砚,就写了两张名帖。写的却是“慕名弟,李焕如。”并在后面注上现寓地址。 写毕,重理辫盥洗,换上一玄青洋绉裤褂,青绸长衫,将鞋也刷干净了,居然又像是一位英俊的少年公子了。 猴儿手刷马回来,李慕白也叫他洗净了脸,换上干净衣服,就像是个小厮的样子,可是他总改不了那猴头猴脑。 李慕白便带上名帖,叫猴儿手牵马出了店门,向店家打听明白了那泰山镖局的地址,便出门与猴儿手前后上马,一同往泰山镖局走去。 原来那泰山镖局就在这条大街上的南首路西,不一会就走到了。 下了马,李慕白将马匹交给猴儿手,他就到了那大栅栏门里,递了名帖,说自已是由北京来的,久仰这里萧大镖头的大名,特来拜访。 那门前大板凳上坐著的伙计,态度也很和蔼,就请李慕白在这里暂坐,他进到里面禀报。 少时,就见这个伙计同著一个人出来,此人年纪不过四十上下,黄脸膛,微胖,有些短胡须,身材高大,穿著一身黑色暑凉绸裤褂,态度昂然。 走出来一见李慕白,他就将李慕白的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操著江北口音,抱拳问道:“老兄就是由北京来的吗?” 李慕白也抱拳说:“兄弟正是从北京来的,由此路过,因为久仰萧大镖头的大名,特来拜访。” 对面那正是江边虎萧崇友,他一见由北京来了这样仪表不俗的人,慕名拜访自己,他便觉得十分荣耀,就说:“岂敢,岂敢,兄弟就是萧崇友,李兄请到里面谈话。” 他又见这来客带来一个小厮,牵著两匹马在门前,那两匹马也是细毛肥膘,铜鉴都擦得很亮,他就吩咐手下的人说:“你们把李爷那两匹马接过去,叫那个人进来喝碗茶。” 当下他很客气地让李慕白到里院,在天棚下一张桌子旁落座,萧崇友陪在对面。 仆人送过茶来,萧崇友就问:“李兄在北京,贵镖局是甚么字号?” 李慕白说:“早先我倒是在镖行,后来就到铁贝勒府去教拳,现在辞了事情,是要到广东去访友。” 萧崇友点了点头,说:“这样说,李兄是北京城有名的人物了。我提几个人,李兄可都认识他们吗?” 李慕白说:“我在北京住了三四年,虽然交的朋友不多,可是一些在北京有名的人,我倒都见过一两面。” 萧祟友说:“北京最有名的就是银枪将军邱广超、瘦弥陀黄骥北和铁掌德啸峰,最近又出了一个少年英雄李慕白和一位侠女俞秀莲。” 李慕白说:“这些人我都知道,有的还见过面,只是除了邱小侯爷之外,其余都没有甚么深交。” 萧崇友一听李慕白与邱广超是至友,便对于李慕白越发恭维,虽又谈了许多关于北京的事情,然后李慕白又问到这里江心寺的静玄禅师。 提到静玄禅师,萧祟友似乎更觉得他的脸上光荣,他就傲然说:“静老师父,那这行和武艺,真是天下第一了,连江南鹤也不行。 这位老师父最拿手的本领就是点穴法,点穴法现在除了他老师父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会了。兄弟在此开著这泰山镖局,在镇江还有一个分号,七八年来生意非常兴旺,虽然说是兄弟的人缘好,可也是沾了他老师父的光。 因为我是他老师父的弟子,他老师父生平的武艺不愿传授给俗人,只收了两个俗家的弟子,一个是我,一个就是我的师弟,人称冲霄剑客的陈凤钧。” 李慕白一听“陈凤钧”三个字,觉得十分厮熟,彷佛是谁对自已说过似的,但是一时却想不起来。 遂就搭讪著说道:“我也久仰萧兄是静玄师父的高足,尤其是点穴法曾得静玄老师父的真传。” 萧崇友听李慕白这样愉扬他,他自然十分喜欢,但同时他的脸部微微红著,他说:“我倒是跟他老师父学艺三载,可是点穴法却没有学来,因为他老师父向来是不将点穴法传授与人的。 他说人若是学会了,就容易在外作歹事。除了江心寺中有两三个小师父,曾得老师父指点了几手,以为保护寺院之用。我们俗家的弟子,无论怎样孝顺他老师父想要看一看是怎么点法,怎么练习,全都不能够。 我那师弟陈凤钧,就为意图偷著学习点穴法,被老师父察觉了,立刻给打出了山门,永远不准再来见面!” 说到这里,萧崇友仿佛更表示那陈凤钧既已不能再进江心寺的山门,那么现在静玄禅师的唯一高足只有他了。 当下李慕白把关于静玄禅师的事情,已然打听明白了,他就说到明天自已要到江心寺去烧香,并要拜见静玄禅师。 萧崇友就说:“江心寺是一座大禅林,你要烧香,自然可以随便前去。不过你若想见静玄老师父,没有人引见却不可。 这样罢,明天早晨我回拜你去,顺便同著你到一趟江心寺,给你引见引见,准叫你见得著静玄老师父!” 李慕白听了,面上做出了喜色,赶紧向萧祟友致谢。 萧崇友却摆手说:“不要谢,不要谢,告诉你,你到当涂镇来了,只要是见了我,那你就无论想甚么事,都不用发愁了。我萧崇友在本地的名声,不是自夸,确实是有些人都很敬重我。” 李慕白连连点头;当下二人订好了,明天这萧崇友去找李慕白,然后再一同到江心寺去见静玄禅师。 当时二人又谈了许多话,箫崇友与李慕白十分投缘,给他引见了镖局的两个镖头,又要留他在这里晚饭。 李慕白却极力推辞道谢,萧崇友将他送出了大门,二人方才分手,并说是明天准见。 李慕白命猴儿手牵著那两匹马,重来到大街上,就找著一家衣店,为猴儿手又买了两件衣服,自已又到靴店里买了靴子。 回到店房时,天色已是黄昏,李慕白与猴儿手就在屋中饮茶闲谈。他又教训了猴儿手许多话,猴儿手倒真乖乖地听著。 可是听了一会,他就打盹,又待了一会,他竟卧在床角呼呼地睡去了。 这里李慕白就思索目前的事情是应当怎样进行,此时他反倒觉著精神很是兴奋,倒顾不得他遇著的那些残情旧恨,以及遥远的不能断绝的相思,想了一会,便也睡了。 一夜之间,就在江畔新秋月色之下,拥著旅客之梦度过。 到了次日晨起,江风吹来,穿著绸衣的李慕白便稍觉有些寒冷,遂又外加了一件衣裳。盥洗已毕,用毕早餐,便叫猴儿手去备马,等侯那萧崇友。 可是猴儿手还未走出房门,就听外面是萧崇友那江北的口音叫道:“焕如兄,在屋里了吗?” 李慕白在屋中应了一声,随即把门推开,江边虎萧崇友那高大的身躯便由天井向屋中走来。 他是满面笑容,抱著拳说:“你大概候我多时了?”随说随进到屋内,他先打量李慕白所有的行李,同时李慕白也打量他。 就见今天箫崇友穿的很是朴素,只是一件蓝布大褂,脚下穿著草鞋,手里拿著一挂数珠。 李慕白要请他落座,萧崇友说:“我也不坐著了,要到江心寺咱们现在就走吧!” 李慕白点头说:“好,好。”遂就带上银钱包儿,这时猴儿手又由外面走来,他喊著说:“师父,我把马备好了。” 萧崇友赶紧回首看这位李焕如的徒弟。 当下李慕白便将钱包叫猴儿手拿著,他同萧崇友走出屋门,嘱咐店家将门锁好,一同出了门首,只见猴儿手已将两匹马拴在桩上。 萧崇友是带来一个仆人,可是他由他的仆人手中接过马匹,上了马,就叫仆人回去了。 猴儿手解下马,将皮鞭交给李慕白,说:“师父上马吧!” 李慕白却对萧崇友说:“我们应当买几封香,好到佛前去焚。” 萧崇友在马上摆手说:“不必,不必,我把香都预备好了,打发人先去了!” 李慕白一听,觉得这萧祟友办事倒真是周到,他便点点头,遂上了马。 萧崇友在前,李慕白居中,猴儿手谭飞在后,三匹马就往北街走去了。 走在街上,人们都向萧崇友拱手招呼,萧崇友就在马上含笑抱拳。 因为街头窄,他的马决不快走,有时前面横过一辆牛拉的大车,萧崇友就将马勒住,非等到那辆牛车抹过来,他才策马再往前去。 那赶牛车的必要笑著说:“萧二爷你过去吧!”彷佛是很感谢的样子。 到了江边,那里的一些船户、鱼行、掮夫、小贩看见萧崇友来了,莫不欢呼招手,称他为萧二爷。 madebyanunregisteredversionof 第七回 小室灯光两番窥绝技 大江风尔半夜遁双驹 萧崇友极为和气,但显出些骄傲的态度,在马上转头望著李慕白,夸耀他在这里的人物字号。李慕白也看出萧崇友在这里的名气是不小,那静玄禅师更不定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了。 马行在江边,转往西去,就沿著江边走。江风一阵阵迎面吹来,那江水滚滚地映著阳光,像是无数的银蛇在那里蠕动。 萧崇友的高大身躯跨著一匹枣红色的健马,腆胸昂头地在前面走。走了不过三四里地,萧崇友就回首说:“快到了!” 李慕白一看,就见距江岸不远有一片林木,那里就有红墙现出,此时萧崇友就下了马,向李慕白说:“焕如兄,咱们走几步儿吧!” 李慕白晓得箫祟友为表示恭敬他师父,不敢乘马直达庙前,遂也下了马,并叫猴儿手下来,连萧崇友的马全都交给他牵著。 猴儿手翻著两只眼睛,瞧著李慕白,仿佛觉得奇怪,为甚么还没到庙前,马就不骑了呢? 这时李慕白与萧崇友并肩往前面的庙宇走去,萧崇友就说:“这座江心寺,在二百年以前还是在大江中间,现在离著江都有这么远了,你就知道早先的大江,一定比现在宽得多呀!” 这座庙的地势很高,周围生著许多槐树和榆树,红墙占的面积也不小。 萧崇友至此整了整衣襟,又对李慕白说:“焕如兄,见了静玄老师父,少提江湖的事,对他庙中的人都要客气点才好。” 李慕白点头说:“自然。”心里却想著自已的办法。 此时猴见手拉著三匹马跟在后面,李慕白就回身对他说:“你不必到庙里去了,你就在这里遛马吧!” 猴儿手应了一声,翻著眼睛瞧著李慕白同萧祟友往坡上林间走去,猴儿手彷佛有点羡慕,又像猜疑,不知他们去到庙里找和尚是看甚么把戏去了。 李慕白随萧崇友进了山门,就见一个镖局的伙计已经先到了,坐在石阶上,身旁放著一篮子香,一见萧崇友,他就站起身说:“二爷来啦?” 萧崇友点了点头,问:“这里的师傅们都知道我要来吗?” 那伙计说:“知道,我见过普师傅了。” 正在说著,东配殿里走出两个年轻的和尚,齐向萧崇友问讯,萧崇友很客气的拱手说:“请你们把正殿开开,让我们先烧香。” 两个和尚连连答应,便把正殿的门开了。 萧崇友同李慕白进殿拈香,焚了,跪在蒲团上叩首。 和尚就在旁边敲罄,连烧了五六股香,拜过了几尊佛,李慕白也没有留心看殿中供奉的都是甚么佛像。 出了正殿,又到东配殿去烧香,这殿里供的是观音,西殿里却没有去。 萧祟友就向那两个和尚说:“我们要见见老师父。” 那两个年轻和尚似乎不能作主意,他们就请萧崇友和李慕白在这里暂候,一个和尚就进偏门往里院去了。 李慕白一见静玄老和尚竟是这样难见,他就不由觉得有些奇异,可是萧崇友却直挺挺的站在阶下恭候,似乎他每次来见他的师父,就必须要经过这番手续。 等候了半天,才见刚才进去的那个年轻的和尚,请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来,这个和尚年有三十多岁,黑紫的脸,眼睛炯炯地放著光,头皮青得和铁一般颜色,身穿灰布的僧衣。 一见著萧崇友他就打问讯,并笑著说:“你怎么来了?” 萧崇友像是跟这个和尚很厮熟,他就抱拳说:“普师兄,少见少见,今天我是同著这位李爷,来此烧香。”说完用手一指李慕白,接著说:“这位李爷的大号是李焕如,在北京贝勒府作教拳师傅,与银枪将军邱广超等人都是好友,现在是到当涂县来特地拜访我,并叫我引见他到这里烧香,见一见老师父,烦劳著师兄带著我们去见一见吧!” 那普和尚先向李慕白打量了一番,随后双手合掌,向李慕白致礼。 李慕白也作揖还礼,就说:“我是在北京铁贝勒府中教拳,此次是到岭南访友,临行时那礼的小贝勒叫我路过此地时,务必要拜见静玄老师父。” 普和尚一听,面上也露出欣喜之色,就连说:“那么李施主请随我来,老师父现在才用毕斋。” 当下李慕白同萧崇友就随著那普和尚进了偏门,往礼院走去。才一走进偏门,就闻到花香扑鼻,只见院中种著许多花草,粉白缤纷,绿茵铺地,景致十分幽静。 小鸟在院中啄食草籽,看见人来,全都不知躲避,庭中并栽著几棵梧桐,绿荫覆得满院清凉,一点阳光暑气也没有。 李慕白暗想:这真是好所在,静玄禅师的清福倒真不小!这院礼东西北三面全是大殿,但殿门全都闭著,在西北角垒有一座太湖山石,露一个石洞来,洞里也黑洞洞的,不知有多深。 太湖山石上露出几千竿翠竹,风吹叶响,衬以小鸟啾啁的声音,十分好听。 李慕白心中更是羡慕。 萧崇友转首笑间道:“这个地方好吧?” 李慕白连连点头说:“实在幽雅清静!” 当时只见那普和尚屈著他那很长的身子,走进洞里去了。 李慕白心中纳闷,暗想:“怎么?静玄老和尚却住在石洞里,这真是神仙了!” 萧崇友也像是走熟路似的,他就低著头往洞里去钻,并回首向李慕白说:“请进来!” 李慕白就怀著疑惑,提著衣襟,低著头,也进了石洞。 原来这座石洞很浅,才走进去是很黑暗,可是转过了一个洞角,就看见了阳光,再走几步就出了洞口,到了一所小院落之内。 这院中甚么花草竹木都没有,只有两间西房,也是小佛堂似的,门前垂著竹帘,室中一点声息也没有,像是一座空房。 萧崇友至此就止住步,向李慕白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叫李慕白也停住脚步,普和尚也回首对李慕白悄声说:“请施主在这里候一侯!” 李慕白点首,就站在这里。 那普和尚压著脚步,轾经掀起帘子走进那屋里,普和尚进到屋里半天,屋中依然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 足足有一刻多钟,才见竹帘掀起,普和尚露出半身来,向萧崇友和李慕白点了点头,萧祟友就恭恭谨谨地带著李慕白走进这西屋。 这西屋里面的东西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小桌,一张经橱和一张木榻,木榻之上就坐著一位老和尚。虽是老,可是那年纪不过六旬上下,清瘦的脸,眼睛只半张著,身材并不甚高,背还有些弯曲,穿著一件半截白夏布僧衣,隐隐露出脊瘦的肋骨。 看这位老和尚是一点精神也没有,谁也不能看出他就是大江以南与江南鹤齐名的老侠,身怀点穴奇技的名家。 此时,江边虎萧崇友就深深打了一躬,叫声师父,那老和尚微徽点了点头,并不说甚么话。 萧崇友又指著李慕白说:“这人是北京铁贝勒府的教拳师傅,特来拜见师父。” 那静玄老和尚又把眼睛微微睁开些,看了看李慕白,便问道:“叫甚么名字?” 萧崇友在旁代答道:“他叫李焕如。” 那静玄老和尚又问道:“你是李慕白吗?” 李慕白一听,心里吃了一惊,但面上装著镇定,不教现出一点惊慌之色。就回答说:“不是,我叫李焕如,李慕白现在还在北京!” 那静玄老和尚默然了一会,又很迟缓问说:“你认识江南鹤吗?” 李慕白锐:“我久闻江南鹤老侠的大名,只是没有见过面。” 静玄老和尚点了点头,便不再问了,遂向那普和尚看了一眼,普和尚就向李慕白说:“请施主到外面去坐吧!” 当下李慕白就同萧崇友便又齐向静玄深深打躬,出了这间禅房,依旧出了石洞到了外面。 才一到院中,就听见有叫骂之声。 萧崇友脸上又立刻现出惊异之色,说:“这是甚么人,” 李慕白这时早听出来,这叫骂的正是猴儿手的声音。只听他哼哼嗳哟地说:“我的脚都快折了,你们快点挽起我来走走,要不然我师父出来,你们可惹不了!” 李慕白知道猴儿手是闯出祸来,便紧走几步,到了那偏门前一看,只见那猴儿手躺在地下,爬不起来。 旁边站著三个和尚,两个就是刚才招待烧香的那年轻和尚。另一个年岁也不大,脸上有几个麻子,这个和尚却面带怒色。 此时萧崇友已走上前来,向和尚解劝说:“广师父,把他救过来吧,这是这位李施主带来的人,他小孩子家不懂得甚么。” 这个广和尚就由袖口里取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说:“我也不知这个孩子是要找谁,他怔往里院走,我拦住他,他就抽出这口刀来要刺我,若不是我把他点倒,他不定还要闹出甚么事来!” 李慕白又向这和尚作揖,旁边那普和尚又向他不知说了两句话,广和尚才息了气。他向猴儿手的左胯骨上踢了一脚,猴儿手又嗳呀怪叫了一声,半天才算能爬起来。 此时李慕白心中十分生气,便喝道:“还不快走开!” 同时用眼睛看了那广和尚一下,便面带怒气,转身直往庙外走去。 出了庙门,一看镖局的伙计正替猴儿手看著那三匹马。下了坡,见猴儿手一瘸一点的来回溜他的脚,瞧见李慕白,他就咧著嘴抡拳头,向庙那边比了比,那意思是叫李慕白打那和尚给他报仇。 李慕白不用正眼去看他,自己就由树下解马。 江边虎萧崇友也跟了下来,他像是十分抱歉似的,对李慕白陪笑说:“这座庙向来是如此,不准闲人进他们的里院。李兄你今天若不是随著我来,还不能见静玄老师父呢!”又说:“那个广和尚的性情最坏,因为他是老师父的得意弟子,老师父教给他几套拳法,几手点穴法,派他护寺院,所以他才骄横起来!” 李慕白摇头说:“其实是没有甚么!不过我听说点穴法也属于武当派,武当派的传人讲的是武艺不可轻露,我这个徒弟自然不好,可是那和尚怎可就经易施用他的点穴法?” 萧崇友笑了笑,他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就说:“那个广和尚时常卖弄他的点穴法,可是,这座庙没他也不行,” 李慕白问道:“这是为甚么?” 萧崇友笑了笑,他又回首望了望,就说:“李兄,我想先叫这个伙计把这个小孩子送回去,你我同到镖局里喝几杯酒,谈一谈,好不好?”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点点头说:“好吧!” 当下那个镖局的伙计就把装香的篮子挂在猴儿手的马鞍下,他一只手牵著马,一只手挽著瘸瘸点点的猴儿手,回店房去了。 这里李慕白同著萧崇友上了马,就沿著江岸往东走去,萧崇友此时对李慕白是非常抱歉,他说:“李兄,你从北京来到江南,因为景仰静玄老师父及兄弟的名声,才来见我们,不想今天弄得很没趣,真是对不起你! 可是李兄你不晓得,静玄老师父向来就是那样的脾气,今天他能够见你,一来是看在我的面上,二来也是跟你有缘。要不然,无论怎么样有名的人物,不用说见他老师父的面,就是要进他的后院也不行呀!只是法广和尚太不讲情面了,叫你那令徒吃了亏!” 李慕白很平淡地笑了笑,并不说甚么,他心里却想:刚才静玄老和尚问我是李慕白不是,那可真是奇怪,莫非他已然看出来了吗?独怪他住在庙中,看那样子他连屋门也不常出,他怎么会晓得我李慕白的名字呢? 因此心里觉得十分惊异,但见萧崇友却像没有留心刚才静玄老和尚问的那几句话,他依旧向李慕白很高兴地谈著话,随谈随行。 少时回到镇上,就一齐到泰山镖局门首下了马,有伙计把两匹马接过去,萧崇友请李慕白到里面落座。他命厨房备了酒菜,就与李慕白饮酒畅谈。他先对李慕白述说他自己的事情,他说他闯江湖巳有十多年了。 这座泰山镖局全是他自己的本钱,在镇江有一家联号,是他的盟兄弟唐如壁照料。他这里雇著十几个镖头,现在只有两三人在柜上,其余的都保著镖出外去了。又说他的妻死去已有五六年了,他因为怕累赘,所以再没续弦,只是一个人生活著。 李慕白因见这江边虎萧崇友倒还是个豪杰汉子,所以又夸赞他几句,萧崇友就更是高兴,拿著酒壶给李慕白满满地斟酒,他自己也尽兴的痛饮。 喝了半斤多酒,萧崇友就似乎有点醉了,他的黄脸涨得通红,一手擎著酒杯,一手摸著短胡须,忽然问道:“焕如兄,你是从北方来,你可知道在北方有一个单刀杨小太岁吗?” 李慕白一听,不由一惊,心想:怎么杨小太岁竟是这样大的名气?因为要探听萧崇友提起了此人他是有甚么用意,遂就点头锐:“不错,有这么一个人!” 萧崇友又问:“焕如兄,你可知道这个人在北方是作甚么的?” 李慕白摇头说:“那我可不知道,我在北京时,不但没见过他,连听说也没听说过!可是我此次到外面来,沿路遇见了许多江湖朋友,全都谈说此人,都说他是个很有钱的人。” 萧崇友一听,他的醉脸上现露出惊诧之色,把酒杯“吧”的放在桌子上,他探著头说:“怎么,现在江湖上巳有许多人都晓得那杨小太岁是身边有许多的钱吗?” 李慕白注意著萧崇友的神色,便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听说此人是很有钱的,大概是个富家公子吧?” 萧崇友连连摇头,微笑著说:“不是,不是,闻说这个单刀杨小太岁也是个江湖穷汉,不过……他是新近发了一笔大财罢了!” 说到这里,萧祟友歪著头翻著眼睛想了一想,忽然他又问道:“你可听说此人的武艺如何?” 李慕白说:“听此人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武艺是颇不错的。” 萧崇友又问:“你可听说此人的本领,比在北京名震一时的李慕白如何?他们两人谁高谁低?” 李慕白心想:我倒要吓一吓他,遂说:“听说此人的武艺总比李慕白差不多吧!或者还许要高一点。” 萧崇友听了,便不禁发怔,半天也没再说话。 李慕白又问说:“箫兄你这样详细打听这个人,有甚么意思?” 萧崇友微笑著摇头说:“没有甚么意思,不过是听说此人近日在江湖颇有名头,我想会一会他罢了。” 李慕白听了便不再往下问,又喝了几杯酒,李慕白便起身告辞。 萧崇友醉得走路都有些倾斜,将李慕白送出门去,抱了抱拳,就说再会。 李慕白牵著他那匹黄马回到店房,一进门将马交给店伙,便走进屋里。 只见猴儿手躺在床上,看见李慕白回来,他就说:“师父,我的腿到现在还疼著呢!你得给我报仇!” 李慕白却摆手低声说:“你不要著急,早晚我非得把那和尚打了,给你出气不可!” 猴儿手一听这话,他立刻坐起身来,龇牙笑著说:“真的吗?师父你打得过那和尚吗?你也会点穴吗?” 李慕白微笑道:“打那和尚何必要会点穴呢?你就光好好养你的腿吧!不几日我一定能够给你出气。不过那个和尚的师父,却是个很有名的老僧,与我的盟伯江南鹤是好友,我们不能太把他得罪了,而且他们也不是坏人,与我们又无深仇。” 猴儿手说:“只要把他打得躺在地下,我的气就算出了。” 李慕白点头说:“好,好。” 当时李慕白就叫猴儿手不要睡,只在床上靠墙坐著。他却因刚才喝了几杯酒,头有些发晕,并且晚间还想著有事要作,所以就躺在床上。 先想著刚才萧崇友所说的那些话,可知萧崇友必是与那谭二员外怀著一样的心思,要打劫杨小太岁身边所怀的珍宝,杨小太岁可真是有名了。 同时江湖人的耳风也真快,也真是多半贪财爱宝,据我所遇见的就已有了这些人,别处还不知要有多少呢? 杨小太岁现在可确实是寸步难行,稍微一不谨慎,或是身手稍差一点,便会财宝失去,且有性命之忧。 可是到底他身边所有的是件甚么宝物呢?他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李慕白想了半天,虽然十分纳闷,可是因为心中尚有别的事情,便也不再对这与自己毫无相干的事情,多加思索了。 少时就沉沉睡去,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才醒,那猴儿手也靠著墙睡了一个大觉,醒来说是腿还有点痛。 晚饭后,李慕白就嘱咐猴儿手说:“你白天既然也睡了觉,晚间可要在店里好好等候我。” 猴儿手就问:“师父你要上哪里去?” 李慕白说:“我到那庙里给你报仇去,不过你切不可偷著随我去,在店中并不准睡觉,否则就许有人来暗算咱们!” 猴儿手连说:“师父你放心!我的腿还痛著,你叫我跟去我都不能去,再说,咱们这半箱银子我也不放心,你去了就许有人来偷,我还得看著呢!” 李慕白就微笑点头说:“好,好。” 当时李慕白坐在小凳上,也不再说甚么话,他只思索晚间应作的事。他设想著江心寺内院里的情景,怎么才能直到那院内,施展几手武艺,得到静玄老和尚的赞许,然后向他讨教几手点穴法。 又想,现下精通点穴法的人只有盟伯和静玄禅师,不过静玄禅师的点穴法,恐怕还独有秘诀。不然以他那一个瘦弱的老和尚,会有这样的威名,连盟伯都那样的致佩他,可见必有特别超人的绝技了。 今晚我见著那老和尚,如能探索几手点穴法固是很好,否则也不要招恼了他。想了一会,店伙就把菜饭送来。 二人用毕饭,天色就昏黑了,江南的蚊虫很多,李慕白也不敢点灯。他坐在凳上饮茶,猴儿手谭飞躺在床上,一人谈著话。 猴儿手就说:“师父,你得教给我武艺,早先我还觉得我的武艺不错,现在一看,我真是不行。 就说师父你,我怎么使力量跟你闹也不行。你爱打我头就打我头,爱打我腿就打我腿,我连躲都不能躲,我太不行了! 那天在树林子里,遇见那五个人,我差点没死了。今天又叫人家用点穴法给点倒了,他妈的我是不行!真不行!镖局也不能开了,你看人家泰山镖局的萧镖头有多么高兴,” 李慕白一聪猴儿手这番懊恼的话,便不禁笑了笑,说:“我一听你这话,可见你巳长了些阅历?本来天地之间,能人过多,武艺更是无穷无尽。 譬如我的武艺也算学了多年,打过了几个有名的好汉,有时我也很自夸。可是今天我见了那瘦弱的静玄老和尚,不知为甚么,心里就有点怕他。” 猴儿手由床上爬起来,说:“师父你别去了!你既是怕他们,你要黑天半夜的一去,叫他们查出来了,也拿点穴法给点倒,我可怎么救你去呢!” 李慕白拿他取笑道:“只要我被他们点倒,你就不用管我了,你回你的谭家村好了!” 猴儿手一听这话,他急得要哭,又忿忿地捶著床说:“他们只要叫师父你吃了亏,我当面不惹他们,我可会偷偷的去了,放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庙!” 李慕白赶紧拦阻他说:“小声,小声,你须知这是人家的地面,咱们来到此地就很使人生疑,倘若咱们的话被人听了去,可怎么好?” 猴儿手怔了一会,说:“师父,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害怕,你别去了!” 李慕白却摇头微笑道:“我去还有别的用意,并非专为替你出气报仇!”说完了,李慕白依然思想他的办法,不再说话。 直待镇上的更锣敲过了二遍,李慕白便带上宝剑,又嘱咐了猴儿手一番,他就出屋,暗暗地开了店门去了,沿著江岸往西走去。 此时阴云满天,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大江像弥漫著雾,看不见波浪,只见白茫茫的甚么也没有,连一点渔火也看不见。 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著那建在坡上的江心寺。 李慕白寻著石阶走上去,先脱下长衫和鞋,卷起来放在一棵树上,然后将短衣上的腰带系紧,宝剑插在背后。他便慢慢地攀上墙去,由墙上房,伏著身,轻慢地向后院去。 走到那满种著花草树木的院落,他就在房上趴了一会,细细去听去看。只见四下沉寂,并没有诵经的声音,各殿宇里也是一点灯火没有。 李慕白便轻轻跳下房来,走进这太湖石的山洞,试著脚走了两步。忽然一脚踏在尽头,就彷佛这石洞已经不能走通了似的。用手摸了摸,才知道这石洞里原来有门,现在已经关闭上了。 李慕白心中更觉得-龋就想:静玄一个年老的出家人,何必要把他居住之地弄得这么严密呢? 于是赶紧退身出来,一耸身就跳在山石上。心中还是不禁惊讶,就见那无数的竹叶被风吹得嗖嗖的响,竹叶并触到他的脸上。 李慕白思考了一会儿,便由背上抽出宝剑,轻轻地将竹子斩断了些。他钻过了竹丛,站在山石上向下去望。就看见了静玄禅师居住的那两间小房,纸窗上铺著很亮的灯光,李慕白的心中就十分喜欢。但是他更要谨慎了,经轻地下了山石,将宝剑仍插在背后。 轻轻地压著脚步到了窗前,只听屋中是两个人在说话。 先是静玄老和尚的声音,苍老而微哑,并且发的是南方的口音,只听他似是很高兴地说:“你看!这是丑时应点的穴道,丑时只能点章门、期门、阴包、膝关……”往下还有几个穴遵的名称,但听不清楚了。 接著就听有人回答说:“是,是。” 李慕白此时精神极为振奋,同时动作又极为谨慎。 他不敢将窗纸戳破,却只能趴在那窗壁的隙处往屋里去看。就见屋里正是那静玄禅师,他一手拿著一张图画,上面彷佛是画著人身的穴道。他一手伸著二指,向空处去点,那姿式极为爽俐敏捷。 旁边是那面上微麻的广和尚,站在那里,直著眼看。 李慕白用一只眼贴著窗隙看了半天,忽见静玄老和尚回身开了经橱,又另取出一幅图画来,他展开说:“这是寅时应点的穴道图,寅时的致命门为左肺……” 说到这里,静玄老和尚的神色忽然一变,用眼直看著窗外。 那广和尚回手就出墙角抄刀,窗外的李慕白大惊,赶紧飞身上房,由房跳到太湖石上。 此时屋中灯光突然熄灭,李慕白不敢在此稍留,就穿过了竹丛,沿墙过脊,跑到了寺外。 由树上取下长衫和鞋,穿上鞋,挟著长衫,就急急逃走。 在阴沉沉的天色下,雾茫茫的大江边,匆匆跑回到店舍。 一进屋,猴儿手就问说:“谁?” 李慕白答应一声“是我”便随手把屋门关好,连灯也不点,就坐在小凳上。 猴儿手在床上问:“师父,打了和尚没有?” 李慕白却说:“不要说话!”他一只臂支著头,回想刚才在江心寺中的情景。 他觉得点穴法并没有甚么奥秘的,只是那静玄和尚大柜里所藏的人身穴道图却真是秘宝。假若将他那些幅图画得到手中,详细加以研究,大概有上两三年也就会了。 只是静玄和尚机警异常,今天我的行动原是十分谨慎,敢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可是他都已察觉。明天假若再查出假山石上的竹子被人斩断了,他必然更要加紧的防备了,我可怎能将那秘宝取在手中呢? 想了一会,虽然觉得有些畏难,可是那些幅穴道图,实在吸引著他,并且觉得静玄那和尚独擅点穴,世无其匹,生平绝技大概是想传授给那广和尚。 可是看那广和尚就不像是个好人,将来那个广和尚若是将点穴法完全学成,他离了庙到江湖上去横行,那时谁敢惹他?因此,更想将那些点穴的图籍得到手中。 当日他思索了半夜,方才睡眠。 到了次日,就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响,并且夹著箫飒的风声,原是已经下起雨来。 李慕白起了床,开了屋门一看,就见院中雨丝稠密,地上巳积了许多水,秋风吹得他的绸小挂有些寒冷。 这时猴儿手也由床上坐起来,他扒著窗纸的破处向外看雨,就说:“下了这么大的雨,可怎么走路呢!”又问:“师父,你昨晚打了和尚没有?把我的仇报了没有?” 李慕白却不回答他,在屋中站著发了半天怔,就想:“本来今晚江心寺中必要加紧的防备,这样一下雨,我是更不能再去了。” 遂就向猴儿手说:“就是不下雨,咱们也不能走,我还有事没办完呢!我问你,你的腿现在还痛不痛?” 猴儿手皱著眉说:“用手一摸就痛,不摸不痛!” 李慕白点头说:“好,你现在就装作腿痛,再加上下两,江南的雨是一下起来就不能停止,咱们正可以在此多住几天,也不至于有人疑惑咱们。” 正说著,店伙送来了洗脸水,李慕白就装著问说:“这一下雨,你们店里住的客人就全不能走了?” 店伙闲谈著说:“可不是,不过有急事的,冒著雨也得过江。这雨若是下上两天,江水更得涨上来,江风更得紧,波浪也就更大了,那时倒不好走了。 没有甚么要紧的人,自然要多住几天,可是也得预备著夹衣裳。因为这场雨下过之后,天就非冷不可。你二位打算上哪儿去呀?” 李慕白说:“我们是要到广东去的。” 店伙说:“广东倒还热,大概还用不著夹衣裳。” 李慕白点点头,店伙遂就走了。 李慕白把脸洗过,就坐在凳上饮茶,猴儿手却说:“师父,你不把和尚打了,我的心里总不痛快。要不是有你,我非放火烧他的庙不可!” 提到放火,李慕白又想起猴儿手放火烧柳家庄的事,又不由心中很是痛恨,本想要斥责他,骂他跟江湖人学来的这些恶性。但是第一在这里说话不便,第二是自已很喜欢这个孩子,因为他非常的活泼,而且剽悍。 这时猴儿手大概是因为受了腿痛的影响,他又想念他的爸爸了。 李慕白说:“既然你想念你的父亲,你就应当回家去。你父亲现在正有要紧的事,我帮不了他,你可以回去帮帮他。” 猴儿手就问说:“甚么事?我爸爸甚么事也没有,他就是想要发财,发那些个财干甚么呀?他又不打算开镖店。”又说:“早晚我还是非开镖店不可,开镖店有多好呀!几十辆镖车一个人押著,谁也不敢拦,谁也不敢挡。又赚钱,又有名气。可是我的武艺不行,非得先跟师父你学两年武艺,才能够保镖。” 李慕白由著他去胡说乱说,自己也不理。 窗外的雨声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当日李慕白也没出门,晚间想著:即便再到江心寺,也是不能下手,所以也没有冒雨前去。 这雨直下到了次日,不但没有住,反倒更大了。 李慕白和猴儿手身上的单衣简直御不住寒冷。 到了午饭后,雨稍微小些,李慕白向店家打听了镇上有甚么可靠的钱庄,便拿了一百两银子,换了几张庄票。 为是得到了静玄禅师的人身穴道图之后,就赶紧离开此地,那时即便箱银携带不便,就可以抛下。有这贴身的一百银子,足够往池州府之用了。 他找到一家衣铺,为自己和猴儿手买了几件夹衣回来。 当晚雨仍未住,李慕白仍未到江心寺去。 到了第四日,雨虽依然下著,可是李慕白心中就有些不耐烦。 午饭后,那江边虎萧崇友派了一个伙计来这里讯问,李焕如走了没有? 李慕白亲自出去见了,就说因为下雨,又因为随行的小孩子得了病,所以不能走路。 伙计走了,待一会儿又来了,说是我们萧二爷请李爷到镖局里去饮酒。 李慕白也想要由萧崇友之处,探听那静玄和尚的动静,遂就叫猴儿手看著屋子,他同著镖店的伙计到泰山镖局里。 今天萧崇友是在他居住的屋子内摆了几样菜,两壶酒。一见李慕白来,他就连忙迎过来,笑著说:“慕白兄,这场雨可把你们给截住了,不叫你们走了!” 李慕白听了一怔,正色说:“萧兄,你怎么叫我慕白兄,莫非我还是李慕白吗?” 萧崇友却赶紧打躬,笑著说:“李兄,你不要动怒,你是李慕白那更好。你看,李慕白来到此地都要拜访我,我更得向江湖上夸一夸了!请坐,快坐下咱们喝酒!”说时就要挽他落座。 李慕白却一甩手转身就走,萧崇友赶紧上前挽住,面现惊疑地说:“怎么,我恼了兄弟吗?” 李慕白回过身,正色说:“想不到萧兄你是个不诚实的朋友,前日江心寺中,静玄老师父疑我是李慕白,我就没有怎么争辩。如今不想你老兄也是这样的怀疑起我来,其实李慕白比我的名气大得多,于我并不污蔑。不过我李焕如也是堂堂的汉子,何必要假冒他人的名姓呢?” 萧崇友听了李慕白这话,他不禁发了一会儿怔,就说:“不是我说你是李慕白,这都是今天早晨法广到这里来告诉我的!” 李慕白一听今天那广和尚来了,他就不禁吃了一惊! 当下萧崇友挽李慕白落座,他就斟了一杯酒说:“焕如兄,你请坐,我告诉你!” 李慕白就落座,静听萧崇友谈说道:“今天早晨,那法广和尚到我这里来,他说老师父早就听人说了,李慕白在北京杀死了瘦弥陀黄骥北,现在逃往江南来,前天来的那个李焕如就是李慕白。 李慕白来到这里没怀著好心,他要与静玄老师父比武,搅闹江心寺。因为他只要把静玄老师父打败,他在江南也可以自称是头等的英雄了。 现在老和尚除了派人冒雨往宣城去叫他的二弟子陈凤钧前来斗你,并命我时时看守著你。 可是,我却不那样想,我想你若真是李慕白那就更好了,我们更得深交一交了!” 李慕白一听,心中倒觉好笑,就想:静玄老和尚也太胆虚,他那么好的武艺难道还怕我吗?冒著雨派人到宣城去叫他的徒弟,是他怕敌不过我,还是不屑于与我交手呢?同时又想:这可好,静玄他只疑我前来是要寻他比武,并没想到我是要得他那几幅人身穴道图,大概他那只大柜不至于锁得太严了。 遂就微笑向萧崇友说:“静玄师父也是多此一举,以他老师父的威名,即便李慕白真个前来,又岂敢与他老师父比武?” 萧崇友连连摇头说:“你不知道,焕如兄,你是个诚实的人,我才对你说。 静玄老师父虽然是个出家人,可是最爱与江湖人斗气,数十年来,在他的点穴法下,不知死伤了多少人! 直至近二年来,他老师父才不出山门,才不再施展他的点穴法。可是他老师父自己也知道名气太大了,而且结下的仇人太多,常恐怕有甚么江湖人找他来,所以他把住的房子弄得那么严紧,并特别传授了两个护山门弟子,就是那法普和法广。 他在外也分派了许多江湖人,如若江湖上有甚么事情,立刻就有人来报告他。此次你去拜见他,他认为你是心怀恶意,并且他从来没听说北京有一个李焕如,所以他才疑你是李慕白。 现在他既然这样疑你了,我去劝解也没有用。我想一半日雨住了,你们二人还是赶紧走开为是。不然,我那个师弟冲霄剑客陈凤钧一来到,他是难免要作出些莽撞事情的。 那时焕如兄,你原是好意前来,结果可连我都无颜对你了!”说时,萧崇友的面上现出很发愁的样子。 李慕白看出萧祟友倒是个好人,当下便敷衍著说:“萧兄既然如此嘱咐兄弟,可见是不以外人看待兄弟。二日内如若雨住了,我即离开此地就是了。” 萧崇友见李慕白这样答应了,他更觉得对不起这位慕名来访的朋友,所以越对李慕白殷勤招待,一杯一杯的敬酒,李慕白却也作出烦恼的样子,并不多饮。 少时要起身辞去,萧崇友却挽住李慕白,不叫他走,又落座谈了许多话。 他先说他的师弟冲霄剑客陈凤钧,人物是多么英俊,武艺是怎样的高强。大概北京的李慕白如遇到他的手中,也未必能够取胜。 又说到安庆府的马剑刚、镇江的秦林、旌德县的熊伯勇,都是大江一带有名的英雄。至于水面上的好汉,在淮河有分水犀牛谭振圻,在长江有云边鹭袁肇松。 然后他又说到北方的豪俊,甚么银枪将军邱广超、神枪杨健堂、金枪张玉瑾、金刀冯茂、摩云鹏柳建才、山豹子吕杰、单刀杨小太岁,以及李慕白,他都想要去会一会。 并说他本打算在一月之内就起身渡江北上,现在因下了这一场雨,可不知要迟延多少日子! 李慕白只听他说,自己只是点头,并不答话。 萧崇友一边说一边大杯的饮酒,少时他又醉了,李慕白这才借了一把雨伞,离开了泰山镖局,回到店房里。 此时猴儿手又在床上躺著睡觉了,李慕白也不去叫他,只闷坐在凳子上。回想刚才萧崇友所说的那些话,就不禁气愤,本想要等那冲霄剑客前来,与他斗一斗。 可是又想:我现在已来到江南方面,此地距离池州已不远了,倘若在这里闹出了甚么事情,将来难免要受盟伯的责问。 我现在的目的原是要得到那些幅人身穴道图,只要得到手,就赶紧走开,何必要惹闲事呢? 于是李慕白又决定了,今晚再去枉心寺,将那静玄老和尚的秘宝得到手中。 少时猴儿手醒来了,李慕白就叫他取来随身的行李,晚间将马匹备好,说是今晚咱们就许要离开此地。 猴儿手问:“师父是想要今晚打了和尚,咱们就走吗?” 李慕白点头说:“不错,我是打算这样。” 猴儿手立刻就收拾他那只装著银子的皮箱,李慕白却躺在床上睡去。 直睡到晚间,只听外面的雨声仍然淅淅沥沥地,不但没有停止,而且越下越大,李慕白的心中就十分烦恼。 少时店伙把菜饭送进来,二人用毕晚钣。在店伙进来收拾碟碗的时候,李慕白就很发愁地问:“这雨怎么还不住呢?” 店伙摇头说:“在两三天内恐怕住不了,现在天上的阴云越积越厚。可是客人,你们若是有急事,我们也能给你雇得著船。不过就是别起大风,江上的风一大,甚么船也不敢走了。” 李慕白说:“我们原想今天走,可是天晚了,只好明天再说吧!” 店伙答应一声,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就听著雨声,等待著时间。此时的环境虽是十分的箫寥凄惨,最足以引起人的愁绪,但是李慕白心中有很紧张的事情,所以也不顾前思后想。 他只想到半夜时到江心寺去,应当用怎样的手段才能得到点穴图。 旁边猴儿手因为李慕白不甚理他,他坐在床上又睡著了。 雨声潇潇,消磨著时间,不觉就已到了半夜了。虽然没听见更锣,可是揣度著时间,大概已是不早了。 李慕白便收束停当,带上宝剑,先将猴儿手叫醒,然后出屋,悄悄地走出了店房,直往江岸走去。 此时他的身上已被雨淋透,头上脸上都往下流著水,大江上,天空上是一片雾气茫茫,甚么也看不见。 冲著雨走,费了很多的时间,方才到了江心寺。此时衣服已然贴在身上,也脱不下来,只在门前将鞋脱下,然后跳过墙去,手提宝剑,悄悄地往里走去。 一直进了第二重的院落,竟无人发觉他。 他便轻轻爬上了那太湖石,因为石上积苔著雨,非常的滑,所以他更是小心谨慎。山石上的竹丛被雨击得沙沙地响,竹枝刺到臂上十分疼痛。 李慕白又用剑披斩竹枝,进到小院,就见那静玄禅师的屋中灯火荧然,因为雨声、风声、竹叶声,搅得耳边杂乱,所以听不见屋中是否有人谈话。 这回李慕白可不敢再扒著窗子窥视了,他却蹲在岩上,被雨淋著,等候里面的动静。 待了约有半点多钟,李慕白的身体似乎被雨给淋得僵硬了,但他还不敢冒昧下房去动手,恐怕遭受静玄禅师的点穴法。 正在这时,忽见那房门开了,灯光射到院中,照见了稠密的雨丝。 李慕白赶紧定睛去看,就见屋内走出一人,正是那个法广和尚。 李慕白立刻精神兴奋起来,就见法广回手带门,急匆匆地向那石洞走去,李慕白蓦然如苍鹰一般,飞身跳下了山石。 宝剑一晃,吓得法广“哎呀”了一声,刚要施展他才学来的那几手点穴法,却被李慕白迎头一拳,咕咚一声,那法广便倒在雨中,昏晕了适去。 此时屋中灯光突然减了,李慕白赶紧飞身上房,就见那静玄老和尚手提一口钢刀,由屋中跳出,走过去看他的徒弟,李慕白趁势嗖地下房,闯进屋中,随又“吧”地一声把门关好。 外面的静玄老和尚却用铜刀砍门,并怒声说道:“李慕白,你出来,我同你较量较量!” 李慕白并不理他,因见桌上的蜡烛虽被吹灭,但那烛心还留著一些余火。 于是就用宝剑将那经橱的铁锁削下,急匆匆将门打开,就著烛心的余火往里去照。 这时院中的静玄老和尚又用手推开窗户。 李慕白心中虽然紧张,但手下并不慌忙,终于被他将那厚厚的一叠人身穴道图得到手中。 先到窗前将宝剑向窗纸刺去,突的又抽回来,这一下将窗外的老和尚吓得退后了两步。 李慕白便乘此时,将那一叠图画,收藏在怀里。然后一手持剑,一手去开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半扇,但院中的静玄和尚却不敢进来。 李慕白不复忍耐,就乘外面不备,突的跳出。 迎面寒一道,是老和尚的钢刀砍来。 李慕白横剑急迎,只听呛啷一声,宝剑就将钢刀削成了两截。 老和尚大惊,赶紧闪到一旁。 此时李慕白已然“嗖”的一声跃到房上,越过了太湖山石,就向寺外跑去。 越出山门,连鞋也不顾得去找,就冲著暴风大雾,沿江跑回到镇上店中。 此时猴儿手已然预备好了,一见李慕白像一条水蛇似的回来,他就急问说:“师父,马都备好了,你打了和尚没有?咱们这就走吧!” 李慕白一面喘气,一面点头说:“好,好。”遂就用一条大包袱将怀勤住,然后在桌上留下给店家的银两。 猴儿手搬著行李,到园内去牵马,李慕白就去开大门,在这风雨潇潇,大地浑然一色之间,二人急急逃走去。 两匹马走出了镇市,来到江边,此时猴儿手的身上也淋湿了,江风一吹,冷雨往脸上直打。 猴儿手就不住龇牙例嘴,他说:“嗳哟师父,咱们往哪儿去呀!” 李慕白说:“咱们往西去走!”他先急急拨马往西走去,猴儿手也辨不出方向,他就在马上低著头,撅著屁股,紧紧跟著李慕白走去。 两匹马往西去走,荡得地下的水哗哗的响。 走了不到一里地,忽然猴儿手的那匹马后腿一滑,跪在地下了,把猴儿手摔在泥水里,因为他的腿还没有大好,简直爬不起来。 李慕白又下马将猴儿手扶起来,猴儿手不住咧著嘴哭,李慕白又将那匹马扶起,再搀猴儿手上马,就说:“我已将和尚打了,咱们得赶快离开此地,不然一定要有祸事出来!” 猴儿手也没有法子,只得忍著屁股疼腿疼,依旧骑著马,随著李慕白走。 李慕白上了马,好似一点也不畏难,也不怕风雨,只管策马前行。猴儿手一来没有力气上一来怕马匹又跌倒,他就不敢再快走,李慕白只好走上不远就等他一等。 又走了不到半里地,就见对面晃晃摇摇地来了两条黑影,李慕白就不禁吃了一惊,暗想:这时候大雨的江岸之上,还有谁行路?一定是那静玄老和尚带著人要到店中去找我。 眼看来到对面,躲也躲不及,李慕白就抽出了宝剑,同时回手向猴儿手嘱咐说:“仔细你的马匹!” 猴儿手却没有看见对面来的人,少时两下已然碰头,对面那两个人就各抡单刀把李慕白的马匹拦住。 李慕白在马上探身用剑去砍,就将一个人的钢刀削折,同时用剑遮住另一个人的钢刀。 先放猴儿手的马匹走过去,然后再定睛去看对面的人,只能看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却看不清楚面貌。 只听对方说:“李慕白,你把点穴图交还我们,就没有事,否则你无论跑到哪里去,我们也不能饶你!” 李慕白冷笑道:“只为你们将我当作了李慕白,我就不能将图交还你,李慕白虽也是当世的英雄,但我们看不起他!” 那和尚问说:“那么你的真名实姓叫作甚么?” 李慕白说:“我的真名实姓就叫李焕如,在河南省你打听去,无论甚么人都知道我的名姓!此次就因为你们庙中秘藏点穴法的图籍,不传外人,自夸绝技,以此欺凌天下的好汉,所以我才特来取你们的宝物。你趁早回去,告诉静玄老和尚,叫他以后不要再以点穴法骄傲了!”说时,李慕白扬鞭走去。 那两个和尚虽然气愤,但见李慕白手中的宝剑太是厉害,他们也不敢再追上来动手,李慕白却从容不迫地追上猴儿手走了。 顺著江岸一直往西,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更不知走到了甚么地方。只见大雨虽依然向身上向马上去濯,但天地渐渐发明,风力也渐渐和缓,可是雾气却更大。 李慕白在前面三尺多远,后来的猴儿手就看不见,他急得哀声惨叫说:“师父!师父!” 李慕白也收住马,只见地下的雨水虽都泄入江内,不算太深,但是不敢再走了,深怕失足走到江里去。 李慕白勒住马发了半天怔,猴儿手近前来揪住李慕白的胳臂,说:“师父!怎么办呀!咱们可怎么走呀!”说著,猴儿手竟放声大哭起来。 李慕白喘了口气,对于眼前的浓雾也不禁发愁。 二人在雾中勒住马站立了一会,李慕白就说:“不要紧!”遂下了马,将马也交给猴儿手牵著。 他试探著-水,牵著马,往左边去走。走了不到几十步就觉得地势渐高,水也渐浅,李幕白心中就很喜欢,说:“好了,你不必害怕了!”遂就上了马,带著猴儿手一直走去,走出一里多地,露气就渐稀薄了。 回首一望大江之上浓雾弥漫,李慕白就不禁害怕,就说:“将才幸亏咱们没往下走,否则一定要连人带马都堕入江内!” 猴儿手也没听明白这两句话,只央求著说:“师父,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吧!雨还是这么大,我可真受不了啦!” 李慕白回首说,“你不要急,再走些路就可以找著镇市了。” 猴儿手没法子,只得还跟随李慕白往下去走。走下约十余里地,就看见有打著两伞的行人了,李慕白向人打听一番,就知离著此处不远,有一处镇市,李慕白便照著方向带著猴儿手向南走去。 第八回 孤剑斗群鞭英雄失脚 巧言谋毒计鼠辈寻仇 又走了八里地,便寻著那座镇市。此时露已消散,显出来镇上的街道,一些行商负贩都冒著雨,撑著伞,来来往往。 李慕白与猴儿手这两个水鸡似的人和两匹水骆驼似的马,就找著一家店房。才一进去,店伙就十分骛讶,问:“你们二位是从哪里来呀?怎么连把伞也不打呀?” 李慕白说:“伞倒是有,可是我们骑著马怎能打伞呢?”他并没说是从甚么地方来,店家也没再问,叫伙计把两匹马接过去,给他二人找了房屋。 李慕白同猴儿手进屋,先把随身的包裹打开,一看,因为没有油布,衣裳都湿透了。没有法子,只得拧出一身夹衣裳来,就这么湿著换上。把身上的衣裤扔在一边,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脚下只穿著布袜,原来没有鞋。再看那得来的人身穴道图,统共是十八幅,其中有一幅写的是歌诀,因为都是画在绢上的,所以虽然湿透,但还能够揭开。 旁边猴儿手看著奇异,就问:“师父,这些张画儿是从哪儿得来的?上面的画著的都是些甚么人呀?” 李慕白微笑了笑,并没答覆他,得到了这些点穴法的图籍,他心里便非常喜欢。妥妥地收藏起来,少时就叫店家去煮热面,并要来两条棉被。 那猴儿手就脱光了身子,裹在棉被里,吃过了汤面,便关上门睡觉,直睡到下午二时许,方才醒来。 李慕白因为身上的湿衣服太为难过,便开门叫来店伙,把衣服叫他拿到厨房的火边去烤,然后又叫店家到镇上买了十几尺油布。 然而猴儿手却不住地哼哼哎哟,说是腿痛,并喊脑袋发晕。 李慕白摸了摸他的头,也觉得很热,晓得猴儿手大概是要生病,就说:“你应当好好歇几天,好在现在雨还没住,咱们一时也走不了,索性等你的腿不疼了再走。 此次你不应当跟我出来,你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哪能受这样的苦,走江湖并不是容易的事!” 又说:“我看你不行,你还是乘早儿回你的家里去吧!你在家里爱欺负谁就欺负谁,出外那可不行。再说此后我还不定要遇著甚么危难,受甚么艰苦,你跟著我哪里受得了!” 猴儿手听李慕白这样说著他,他裹著被,皱著眉,一声也不言语。 窗外的雨依然那么愁闷地响著,李慕白又想起去岁秋间,自己卧病在北京法明寺,凉风苦雨,孟思昭在旁服侍自已的光景。 咳!光阴真快,今又是一年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这时店伙把油布买来,李慕白就用剑裁成两幅,一幅包裹衣服,一幅包裹那点穴的秘图。 到晚间店家已将衣服烤干。李慕白换上,身体才觉著舒服一些。猴儿手却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 到了第二天,他更是浑身发烧起不来了。 李慕白就亲自打著雨伞,到镇上的熟药铺里买些药,给猴儿手服下去。 如此一连就是五日,雨虽停止了,可是猴儿手的病还没有好,还是不能动身。又因这店房里的人很是杂乱,李慕白不敢打开那点穴的图籍去研究。 闷坐在屋中,十分苦恼,未免又勾起他往日的愁恨。并对于自己的叔父婶母、德啸峰、俞秀莲、杨丽芳小姑娘,这些人全都不胜的挂念。更想到南宫家乡和北京城内,恐怕自己今生是不能回去了,这些人也都不易再见面了吧! 又过了三四日,猴儿手方才病好,但这孩子彷佛怕了李慕白。觉得跟李慕白走路,吃的苦太大,并且管束得他一点脾气也不敢发,所以他永久是皱著眉,撅著嘴。 这时外面的天气也晴了,但是秋风甚紧,非穿夹衣不可。 李慕白身上穿著干燥的夹衣,把那点穴的秘图用油布裹在怀内,并在衣外用一条带子系紧。然后就向猴儿手说:“现在你收拾行李,咱们要走了。” 猴儿手答应一声,就动手去捆皮箱,备马。 李慕白就向店家询问路径,原来这已是芜湖地方,若到码头去趁江船,两日就可到池州。 李慕白遂托店家找来了一只江船,付清店账,就与猴儿手牵马离了镇店,到江边码头上了船。一到了船上,李慕白就不由皱眉。 原来下了几天雨,商人都淹留了些日,把货物也全积屋住了,如今天一放晴,都拚命的搭船运货,小小的舱内坐满了人。 谈话声,早烟气味充塞满了,船板上也堆著大包裹、麻袋等等,几无隙地。好容易才剩出地方安放李慕白这两匹马,可是旁边的人还不住地抱怨,都说:“你骑著马吗,可偏走水路。” 并用江南的话骂著。 猴儿手听了就生气,就要上前打架,李慕白却拦住他,说:“你要再惹事,我可把你扔在水里了!” 猴儿手低头看著那波涛浩荡的江水,就不禁害怕,并且觉得头晕,他说:“师父你若把我扔在水里,我可非死不可!” 李慕白笑道:“你是分水犀牛的儿子,怎会不谙水性!” 猴儿手摇头说:“我爸爸虽是分水犀牛,可是我见著水就头晕,在家里我不敢到淮水边去玩,我就怕陶小个子报仇,他能把我扔在水里!” 李慕白又笑了笑,说:“这样说,你还是不应当到江南来,你父亲那水面上的事业你也作不了。” 猴儿手皱了皱眉,又问:“师父,你会水不会?” 李慕白说:“我自幼便在江南居住,五六岁时就在鄱阳潮畔玩耍,如何不会水?只是多年没有练习罢了!”说时他望著水手们解缆散锚,船只就悠悠地向西驶去。 现在正当秋令,吹的是西风,往上游又是逆著波浪走,所以走得十分迟缓,并且晃晃悠悠。不但猴儿手晕得难受,连李慕白都觉得有些站不住,二人就坐在船头,望著茫茫江水,以及远处隐隐的青山。 行走了一天,到傍晚时,方才到繁昌的境界。这里虽是个小渡口,可是泊的船只很多。因为天际又起了稠云,各船都怕再遇著风雨,所以都暂泊在这里了。 这只船靠岸泊住,猴儿手才算有了点精神,李慕白就叫他到岸上去玩一玩,回来好吃得下饭,并嘱咐他不要在岸上惹事。 猴儿手答应一声,他就慢慢地顺著跳板到了岸上,两脚一踏在实地上,就觉得头轻了些。 他跳了跳,在人群里乱钻,又见有许多船户掮夫,及当地的赌棍,围在地下掷骰子。 猴儿手也钻进去看,见人家赌得很是高兴,有一个人在一会儿的工夫就赢了一大堆钱。 猴儿手看著眼热,他就要跑回船上去开箱子取银子来这里赌博,于是钻出人群来。 跑了还没有几步,就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把将他抓住,这个人说:“小少爷,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猴儿手回头一看,他也骛讶了,原来却是陶小个子。 陶小个子一只手提著买来的猪肉,一只手抓住猴儿手,说:“好猴儿,你们家里出了大祸,你可跑到这里来玩,你真算有心就得了。走!你袁大叔在船上啦,你跟著我去见他吧!”说时,拉著猴儿手向江边走去。 猴儿手直眉瞪眼,跟著陶小个子上了一只船,还没有进舱,就见那船板上站著几个人。 其中一个人,身短微胖,颊下有些花白的短髯,这人就是江南水面上的有名人物,云边鹭袁肇松。 这是谭二员外的盟弟,也是猴儿手的仇人,因为前年袁肇松到凤阳府去望看谭二员外,就住在那有柳树的小院里。 晚间睡熟了,就叫猴儿手偷偷给捆上了,后来才叫仆人们给解开。 谭二员外知道了此事,将猴儿手绑在柳树上,用马鞭抽打。 经袁肇松本人求情,谭二员外才饶了。这时他一见著袁肇松,就疑惑是要把他扔在水里,报那回的仇,所以他转身就要跑。 陶小个子却用双手揪住他的胳臂,说:“你跑甚么?” 这时袁肇松就走遇来,面上带著和婉之色,问道:“你跟谁跑到这里来了?猴儿手翻著眼睛说:“我跟著师父来的。” 旁边的陶小个子笑遵:“你哪里有过师父呀?” 猴儿手说:“我师父是李慕白,可是他叫我别把他的名字告诉人,他在树林子里救了我,我就跟他到了江南。在当涂县那庙里我叫和尚给点了穴,我师父也给我报了仇,把和尚打了……” 陶小个子说:“得啦,你就别说了,你越说他们越胡涂了!你师父在哪只船上了?咱们快把他请过来吧,还有要紧的事跟他商量呢!” 袁肇松也连说:“快把李慕白请来,一有他,那件事就好办了!” 当下猴儿手就带著陶小个子到那只船上去请李慕白。李慕白一见陶小个子也来到此地,他就不胜惊异,陶小个子就向李慕白深深打了一躬,说:“我的李大靠,幸亏在这里遇见你,你老人家离开谭家村不到十天,我们那里就出了大祸!我连夜冒著雨赶路,才来到铜陵县请来了云边鹭袁大爷,回凤阳府去料理后事!” 李慕白一听这“料理后事”四个字,脸色就不禁变了。又见陶小个子给他作揖说:“现在没有别的说的,谁叫你大老爷跟我们二员外是师兄弟呢!现在请你大爷赶快收拾收拾行李,搬到我们那只船上去吧!那只船上没有别人,到那里咱们再细说。” 李慕白连连点头说:“好,好!” 当下陶小个子帮助猴儿手去搬行李、牵马,李慕白给了船户些钱,就顺著船板下了这只船,顺著江边要往那只船上去。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四周发暗。尤其因为天上的阴云密布,所以风也甚紧江水也发黑。 在岸上走了十几步,忽然李慕白觉得自己的身后跟著一个人,赶紧回头去看,模模糊糊还能看出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少年。身穿青缎短夹衣裤,挽著袖子,露出衣服的白里子,一条辫子盘在头上,看那样子似是个很英俊的殷实人家的少爷,不似在渡口谋生的人。 这人跟在李慕白的身后约十余步远,李慕白回首一看他,他就站住身假装向船上去望。 这渡口上一排泊著有三十多只船,樯桅林立,人语喧杂。 有的船上喝拳行令之声,有的船上点著明晃晃的灯。 船舱里有弦管之声,似是大富贾携带著妓女,正在行歌奏乐,饮酒欢笑。走过了十几只船,才见那云边鹭袁肇松站在船上点手招呼。 陶小个子请李慕白先上船,他叫在船上袁肇松的伙计来接马匹,他跟著上了船。 先给李慕白向袁肇松引见,然后就一手拉著猴儿手谭飞,急急地说:“咱们到舱里说话去吧!”于是先后进到舱内。 此时早有人将灯点上,李慕白神情很骛诧地,一落了座,就问陶小个子说:“怎么?莫非你们二员外有甚么变故吗?” 猴儿手也似乎觉得事情不好,他也直著眼睛去看陶小个子。就见陶小个子拿拳头一捶桌子,摇头说:“咳!别提了。”把脸一迎灯光,就见他的小眼睛涌出泪来,他说:“李爷,你走后的第三天,我们二员外就受了梁子英之骗,跟随他到了淮北固镇地方,截住一个名叫单刀杨小太岁的人,要夺那人身边带著的甚么珠宝。 不想杨小太岁也是武艺高强。打将起来,我们二员外竟不是他的对手,十来个回合,杨小太岁就在我们二员外的头上砍了一刀!可怜我们二员外,五十多岁的人了!当场就被杀死了……” 说到这里,陶小个子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了,猴儿手跺著脚就哭说:“爸爸呀!爸爸呀!” 袁肇松也在旁拭泪,李慕白却不禁感叹,心想:那分水犀牛谭振圻因为贪财夺宝,想不到竟落此惨果,更想不到那杨小太岁竟是这样的厉害!于是就不禁顿足叹息。 陶小个子又说:“我们二员外死后,我赶紧就来铜陵请了袁大爷到凤阳去,因为袁大爷是我们二员外的盟弟。我们二员外有许多只船,全都是袁大爷给掌管著,可是还没有人能给我们二员外报仇。 我想李爷,只有你大爷这样的本领,才能敌得过杨小太岁,冲著江南鹤老爷子的面子,你也得寻著那单刀杨小太岁,将他杀死,给我们二员外报仇!我们二员外的阴魂有知……” 他才说到这里,李慕白也尚未答话,这时忽听舱门外有人大叫:“有强盗了!”紧接著舱门一开,有两个人探进头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刚才李慕白在江边上看见的那个青衣少年,一个正是那脸上微麻的法广和尚,每人手中都有一把铁打的竹节钢鞭,同时用鞭向李慕白指著说:“李慕白你出来!” 此时舱中的袁肇松和陶小个子,面色全都变了,李慕白却微微冷笑,随身抽剑,闯出了舱门。 一出舱门,藉著舱中射出来的灯光一看,那静玄老和尚、法普和尚和另一个身躯高大的人,都站在船头。 他们大概也畏惧李慕白的宝剑,所以手中全都持著很沉重的鞭。 李慕白一到了船头,五个人来将他围困住。 静玄老和尚先气忿忿地用鞭指著他说:“李慕白,你好大胆!竟敢将我的点穴图全都盗去,你真是欺负我!几十年来也没有人敢这样欺负我!我跟你盟伯江南鹤、你父亲李凤杰,当年都是好友,看他们的面上我今天饶你的性命,要你将我那些东西一张不短的交出,我们就放你走开。” 李慕白笑著说:“老师父,你说这些话我都不明白,我何尝拿了你甚么东西,我也不认得谁叫李慕白,师父,你认错人了!” 李慕白这样一赖账,气得静玄禅师就顿足说:“你刁赖!我们打死你!”说时五把钢鞭一齐挥上来,向李慕白头上打去,腰间去点! 李慕白却宝剑翻飞,左磕右撞,竟不允许周围的那五杆鞭近身,可是他恐怕那况重的钢鞭将自己的宝剑磕坏,又怕静玄老和尚施展点穴法,自已防备不到,所以他就想杀开一条路,跳到江岸上去。 但静玄等五个人的手下也全都不稍退让,一鞭紧一鞭地打来,李慕白要走也走不开,便被逼退在船尾。 李慕白一脚踏著舵,一脚踏著船板,又与这五个人交战,他那宝剑的寒光嗖嗖地抖,如同闪电一般,法广和尚等空持著钢鞭,哪敢近前? 此时静玄老和尚真气急了,由他的徒弟的手中又要过来一杆鞭,双鞭抡起,盖顶打去,李慕白赶紧横剑去迎,那静玄和尚就一鞭按住李慕白的剑,一鞭向李慕白的右肋去点。 李慕白一看这招数十分厉害,赶紧向后退身,不料一脚蹬空,身子站立不住,只听得扑通一声,溅起比船还高的水花,李慕白便连人带剑堕入江中去了。 静玄老和尚等五个人,也不禁惊讶,一齐低著头望著那黑沉沉的江水。 此时天际浓云密布,江水凄寒,五个人彷佛很失意似的,又进到舱内。 原来此时袁肇松手下的人已都藏起来,猴儿手本要跑出舱去抡著短刀帮助李慕白,可是被袁肇松把他拦住了。 袁肇松说:“刚才向舱里探头的那个年轻的人,就是冲霄剑客陈凤钧,惹不得他,李慕白闯出来的祸,咱们不要管!” 陶小个子吓得直打哆嗦,紧接著就听钢铁喀喀相撞之声,半天不止。 袁肇松不禁钦佩,暗道:李慕白真能挡一气! 可是忽然又听得扑通一声水响,袁肇松“嗳哟”了一声,也不知是谁落下水去了。 待了一会儿,就见陈凤钧等人又闯进舱来,其中并还有静玄禅师。 袁肇松就赶紧打躬道:“老师父!多年没见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怎么到这里来了?” 静玄老和尚的瘦脸上毫无笑色,就说:“原来你跟李慕白是朋友?” 袁肇松赶紧分辩道:“我跟他并不是朋友,因为这个小孩……” 说时一指猴儿手,法广和尚在旁抡鞭道:“这孩子也不是好东西!” 静玄老和尚摆手说:“与别人都不相干,你们先翻翻李慕白的行李!” 当下法普法广二人动手,连袁肇松和陶小个子的行李都翻查到了,却都没有那十几幅点穴秘图。 静玄老和尚不住顿足,说:“一定是他随身带著了,我且问你们,你们晓得李慕白他会水不会?” 陶小个子在旁说:“李慕白是北方人,哪里会水?” 猴儿手也直著眼睛摇头。 旁边陈凤钧咬著牙说:“他就是被水淹死了,咱们也要打捞他的尸身!”遂又问袁肇松说:“你们现在是要往哪里去?” 袁肇松说:“我们是要往凤阳府去,今天无意之中在此与李慕白相遇,我本来不认识他,这个小子倒是我盟兄之子!” 冲霄剑客陈凤钧还要严厉地向下逼问,这时静玄老和尚却似极为烦恼的样子,他说:“你们就不必多说话了,我知道袁肇松他是个老实人,咱们先找渔船,下水把李慕白打捞出来要紧!” 当下这五个威镇江南的人物出舱去了,云边鹭袁肇松亲自送出舱去,看见五个人往旁的船上去了,他就赶紧找齐了他手下的伙计及水手们,命他们起锚转舵,赶紧驶往北边去。 当下江风猎猎,船只摇摇摆摆地往北驶去。 这时猴儿手在舱中却放声大哭,既哭他爸爸,又哭他师父。 袁肇松进舱来问道:“你哭甚么?李慕白他是你甚么师父?他是北几省江湖上有名的恶人,如今且身犯重罪,他若是能帮助咱们给你的父亲报仇,咱们倒可以利用他。现在他死了,你还哭他作甚?” 陶小个子也在旁说:“对了!李慕白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咱们若跟他处长了,一定要吃亏。现在他遇见了比他还厉害的人,把他打下江去淹死了,咱们若不快走,一定要受连累!” 袁肇松说:“可不是,我若不是认识静玄禅师,那陈凤钧一定不能饶咱们。那个人的手段,比李慕白还要毒辣呢!” 这两人惊惊慌地说著,猴儿手在旁依旧放声大哭。陶小个子却站起身来,一把将猴儿手抓住,问说:“李慕白现在都喂了王八了,你还哭他干甚么?你这样哭哭啼啼地,叫别的船上听见,倒说我们是要谋害你!” 猴儿手跳起来嚷嚷说:“我干么哭我师父,我师父他会水,淹不死!我哭的是我爸爸,我要杀死单刀杨小太岁,替我的爸爸报仇!” 陶小个子笑著说:“好孩子,你真有志气!四五天内咱们就可以回到家里,把你爸爸的丧事办完了,咱们就去找杨小太岁。不但要把他杀死,还得把他的宝贝得到手中,拿著他那宝贝去祭你父亲的灵!” 陶小个子说到这句话,他不禁捺眼角。 袁肇松又跑到船头,只催著船只快走,又走了多时,便拢到了对岸。 几个人在舱里一夜也没有合眼,好容易捱到天色黎明,江水稍微显出一些白色来,袁肇松就催手下的人收拾行李。他带著陶小个子,猴儿手和四个伙计,就离船赶早往北去了。 袁肇松在路上还是惊骛慌慌,惟恐冲霄剑客陈凤钧等人打捞不上李慕白的尸身,还会追赶他们来不依,其实他是枉惊慌。 那静玄老和尚、陈凤钧等人,并没有追赶他们来。他们走了五天,这天就回到凤阳府谭家村,此时谭二员外早已入了殓,灵柩停在大厅上。 谭起因为伤势未愈,还是不能起来,袁肇松和猴儿手谭飞痛哭了一场,次日便延僧超度,又过了几日就将谭二员外葬埋在村后茔地里。 依著陶小个子本来要怂恿著袁肇松,招请谭二员外生前的好友,以寻那单刀杨小太岁复仇。 可是袁肇松却胆虚,他并不怕杨小太岁,他就怕那冲霄剑客陈凤钧,怕那些人为李慕白的事再寻到凤阳来。所以他在此住了不到十日,帮助将谭二员外的身后事料理了一下,他就急匆匆地回江南铜陵去了。 这谭家村二员外是死了,大少爷伤又未好,一切的事情暂时都由陶小个子料理。好在柳家庄内因柳建才也负了伤,便不再来向谭家村寻事。 陶小个子的人极圆滑,他又到柳家庄去看望了两回,他对柳建才说:“早先的那些事,全都是李慕白闹的,那把火也是李慕白放的。连我们二员外,也这因为上了李慕白那小子的当,才至惨死。” 柳建才也摆手说:“你不要提了!我全都知道。现在你们二员外既死,咱们替话不提。等我的伤妤了之后,我若不去找李慕白,我就不算丈夫!” 陶小个子又说:“我听江南来的朋友说,李慕白因为跑到当涂县,偷了静玄老和尚庙中的东西,被那老和尚追到江边,用点穴法将李慕白打下去,淹死了!” 柳建才却叹息这:“可惜我那口宝剑,大概也不易再得回来了!”陶小个子哄骗了柳建才,两家便从此再无纠纷。 过了两个多月,谭起的伤势痊愈,他就一面照料他父亲遗下来的事业,一面日夜筹思为父报仇之事。 尤其是他的兄弟谭飞,自从他随李慕白到了一趟江南,碰了许多钉子,受了许多艰难。又加上他父亲一死,竟把他那顽皮的脾气改变了些。 每天只是加紧的练习武艺,并请来几位有名的拳师教授他。他时时想著练好了武艺,好去找单刀杨小太岁拚命。 光阴很快,不觉就是二年,此时猴儿手谭飞已然十六岁。身材也长得高些了,不再像是个猴子了,他哥哥谭起的武艺也较前进步。 那陶小个子因为经营淮河边谭家的船只,两年来颇赚了些钱,也娶了老婆,置了田产,他也整天穿绸著缎,人家都叫他陶大爷。 谭起、谭飞也叫他陶大哥,不再是陶小个子了,他就时常带领猴儿手到城里去玩。 猴儿手早先最怕见妇女,现在竟由陶小个子的拉拢,这猴子也结识了一个土娼。猴儿手的见闻一广,他越发装作大人的样子,河畔的船只,村中的田亩,他也都插手经营。 又过了几个月,猴儿手就在凤阳城内开了一家镖局,字号就是“凤阳谭家镖局”,谭起作大掌柜,猴儿手作大镖头,陶小个子管账。把他家里的几个教拳师傅全都请作镖头,因为他们在淮河有船只,有谭二员外遗留下来的势力,所以买卖也颇为不错。 此时猴儿手真是心遂意满,虽然身材已高,但仍有点猴头猴脑,不过他的心地倒还不坏,始终忘不了两件事。 一件事就是李慕白,猴儿手到现在还佩服李慕白,觉得现在他们这镖局若是请李慕白作镖头,那有多么壮门面呢?可是这两年多,李慕白就没有一点音信。大概他是水性不高,那一吹掉在江里就淹死了,他想起来就有点惋惜。 另一件事就是他父亲的深仇,猴儿手觉得若不把他父亲的仇报了,他们的镖走在江湖上都叫人笑话,所以他见人就问那单刀杨小太岁的行迹,可是杨小太岁跟李慕白一样,也是一点下落也没有!但是猴儿手仍不死心,他依然是逢人就问。 又过了几个月,这时又在新秋时序,忽然有谭家镖局的镖头金眼鼠胡成,还请来一位贵客,这位贵客是路过此地,带著三四个美貌的小姑娘。 胡成给猴儿手介绍道:“这位是北京四海镇店有名的大镖头冒宝昆,当年威震北京,连李慕白都不是他的对手!” 猴儿手谭飞一听是北京有名的镖头来到此地,便十分恭维。 那冒宝昆翻著他那一双蛇眼,裂著头上刀疤,似乎颇有架子,不大爱理人。 当下猴儿手和他哥哥,特备丰盛筵席,招侍这位有名的镖头。 冒宝昆大模大样地坐在首席,谭家兄弟,陶小个子及几个镖头陪著,金眼鼠胡成又在座间一劲儿替冒宝昆吹嘘,说冒宝昆在北京镖行多年,黄骥北、邱广超都是他的至好,李慕白也在他手中败过两次。 当下大家一齐向冒宝昆敬酒,冒宝昆斜怔著他那两只蛇眼,龇著黑牙笑了笑,就说:“诸位这样款待我,我可真有点不敢当。要说我在北京作镖头,可也有十几年了,在江湖上也闯荡了不少回。 北京城的银枪将军邱广超、秦振元、金刀冯茂弟兄,以及保定的黑虎陶宏,河南的张玉瑾夫妇,我们都是至交。黄骥北早先与我甚好,可惜在两年以前,他叫江湖上的土棍李慕白给害死了。 李慕白那小子,本事确实有一点,可是我在北京时,他可不敢胡闹。因为我管教过他,他总是怕我,不遇我也给他留了一点面子,不肯叫他在北京栽跟头。为甚么呢? 那就因为李慕白的媳妇俞秀莲,是我们钜鹿县的同乡,见面总亲亲热热的叫我冒大哥,我怎么好意思打她的夫婿呢?哈哈!”说著饮一杯酒。 旁边陶小个子就说:“哦!原来李慕白的媳妇就是俞秀莲呀!” 冒宝昆说:“咳!他们就是那么乱七八糟,俞秀莲那个小娘儿,会使一对双刀,人物儿顶标致,可是就是有点乱!她不但跟李慕白,跟德啸峰,跟一个姓孟的,跟我……” 说到这里,他想起秀莲姑娘那刚烈的脾气,厉害的手段,他就不禁从心里打了一个冷战!赶紧笑了笑说:“别提了,咱们提正经的吧!真个,谭家二位贤弟,你们老太爷是个很好的人呀!怎么死的那么惨呢?” 谭起、谭飞一听提起他们的父亲,就不由齐都堕泪,陶小个子就对冒宝昆说:“说起来我们二员外死的可真惨,就因为我们二员外认识两个朋友,一个叫飞刀徐九,一个叫开路神梁子英,这两个都是江湖大盗。 他们探听得有一个单刀杨小太岁,从北京到淮南来。此人身边有几十颗珍珠,都是世间少有之物,无价之宝。梁子英、徐九二人就怂恿我们二员外去打劫。 我们二员外本来也听说杨小太岁的武艺颇为高强,不敢轻易下手,就叫徐九到别处去请几个朋友帮助。 可是徐九还没把帮手请来,那单刀杨小太岁就来到了淮北固镇。我们二员外见机会不可错过,他就同著梁子英,带著二十名庄丁,到固镇去迎截杨小太岁。 不料那杨小太岁的武艺颇为高强,虽然他那边只是四个人,我们二员外带著有二十多人,可是结果我们的二员外,还是被他当场杀死!” 冒宝昆听到这里,他就点了点头,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杨小太岁不但杀死你们二员外,并在徐州杀死了花豹子,在颍州又杀死猛张飞鲁二。 去年在江南大胜关他又伤了静玄禅师的弟子,江南有名的镖头萧崇友!” 冒宝昆提到了静玄禅师和萧崇友,猴儿手在旁就不禁吃了一惊,他说:“怎么?这杨小太岁却有这样大的本领?” 冒宝昆说:“此人武艺确实高强,恐怕要在李慕白之上!我虽没见过此人,可是此人的来历我全都知道。连他手中那几十颗珍珠到底值多少钱,他是怎么得来的,我也全都知晓。” 谭起、谭飞一听冒宝昆全都晓得,他们就赶紧问说:“请冒六爷告诉我们,那单刀杨小太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他现在甚么地方?” 说时又给冒宝昆斟酒,陶小个子却拉住冒宝昆的胳膊,问说:“六哥你告诉我,那几十颗珍珠是怎样的来历?六哥你曾亲眼见过没有?珠子到底有多么大?”他像是也想著发那笔财。 冒宝昆却连连摆手说:“珠子我可没瞧见,有多么大我也不晓得,它的来历么我倒是知道。可是我不敢说,一说出来我就没有脑袋了,我还要留著我的脑袋吃饭瞧娘儿们呢! 总而言之吧,珠子要不是宝贝,也绝不能这两三年来招得江湖人这样注意,并且有许多人连性命都赔上。 现在咱们言归正传,且不要提那些珠子。我就先问谭家三位贤弟,你们现在把我请来,是不是要跟我打听那仇家的下落,为谭二员外报仇呢?” 谭起点头说:“不错,自先父死后,我们兄弟二人寝食不安。开这镖局就为结交天下英雄,打听出那单刀杨小太岁的下落,好为先父报仇!” 陶小个子也说:“我们连打听了两年,没有一个人知道杨小太岁的行踪。因为今天冒六哥路过此地,我们久闻冒六哥知道的江湖事情最多,这才托胡成兄把六哥请来……” 陶小个子还没把话说完,猴儿手就拿酒壶敲著桌子说:“冒镖头,你把单刀杨小太岁的住处告诉我,我即刻就找他去,给我的爸爸报仇!” 冒宝昆却擎著酒杯微微地笑,说:“你们要是这样报仇,一辈子也报不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仇的事哪是急性子的人能干的? 杨小太岁自从去年在江南刀伤萧崇友之后,就再没有出世,也许人家已然变卖了那几十颗珍珠,找个地方一隐,作大财主去了。 可也许又遇著江湖对手,把他的珠子夺去,把他也杀了。所以现在要想打听他的下落,实在不容易!除非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找到他的家里去。 我认识他的家,就在北京城外不到十里地,他家里有个老爷子,还有两个……”说到这里,冒宝昆的脸上又露出坏笑,他低声说了一番话。 总之,他是要带著谭家兄弟到那杨小太岁家里,去作点坏事。拒坏事作过,故意的传扬出去,杨小太岁闻知,必要出头。 那时再请出金刀冯茂、花枪冯隆、秦振元等人帮助,准保能将杨小太岁害死,替二员外报仇。 冒宝昆把他的妙计一说出来,猴儿手就摇头,他说:“这件事太没德行,再说害人家的姑娘,我可下不了手!” 他哥哥和陶小个子却极力赞成,都说:“冒六爷出的这个主意真高,可是把杨小太岁一激出来,咱们大概打不过他,非得请金刀冯茂不可。金刀冯茂与咱们又素不相识,他能够帮助咱们吗?” 冒宝昆发著坏笑说:“那全都不要紧,金刀冯茂跟我很有交情!我求他这点事,他一定能管。再说他弟兄花枪冯隆,把春源镖店也关了门,呆在北京没有事作,给他点钱,他就能给咱们出力。 可是,谭家三位贤弟,至少你们得拿出一千两银子来,因为叫人家帮助咱们报仇,不能叫人家赔饭钱!” 谭起立刻答应道:“一千两银子不算甚么,只要能将我父亲的大仇报了!” 猴儿手皱著眉说:“咱们想法子去找单刀杨小太岁,跟他本人干就是了,何必跑到北京,害他那两个妹妹呢?” 冒宝昆却冷笑著说:“不在他两个妹子的身上想法子,他也不能出头!谭二爷,要是觉得我这个办法不好,那我就不管了,真的,我自己的事现在还忙不过来呢!” 说毕,他喝了一口酒,斜眼望著谭飞,不住地冷笑。 陶小个子却说:“不用听他的,他生来就怕娘儿们,你叫他收拾娘儿们去,便更不敢了,这事哥儿们几个办,就是他们弟兄全都不愿意,我也得跟著六哥到北京去,替我们二员外报仇!” 说时,陶小个子抹著眼泪。 旁边的猴儿手谭飞却气极了,他把酒壶抛起,向陶小个子就打,口里骂道:“好,你小瞧我,当著北京的镖头你揭我的短处!你说我怕娘儿们!我生来怕过谁?” 一面骂,一面跳到桌子上,抡拳向陶小个子就打。 旁边胡成等众镖头将他拉住,谭起也斥他不准胡闹。 陶小个子虽然脑袋没挨著酒壶,可是洒了一身的酒,他连身子也不立起来,冷笑著说:“你打了我算甚么能耐?你有能耐你打单刀杨小太岁去! 我说你怕娘儿们,人家也不信,可是你敢跟著冒六爷到北京去吗?敢去见杨小太岁的那两个妹妹吗?你要敢去,那才算英雄!” 猴儿手拍著胸脯说:“怎么不敢去,要去还是立刻就去,柳大庄主的妹子红蜂子现在是跟人跑了,她要不跑,我立刻就能把她揪来,叫你们看看,谭二爷会怕娘们!” 这时那躲在墙角的冒宝昆,才走过来,他摆著手说:“算了,算了!单刀杨小太岁还没找著,咱们先自己打架,那才叫人笑话呢!” 遂又抖了抖衣裳,说:“你们这一闹,我也喝不下酒去了,我要回去了。你们若是觉著我说的那些话可以办呢,你们就预备著。我在这里顶多只能耽误三天,过了三天,我可就要走了。”说著冒宝昆就向众人拱手,往外走去。 谭起和陶小个子等人把他送出门去,又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冒宝昆大模大样地就走了。 他现在就住在东边一家店房里,跟他在一起的,有他的姘妇尤妈妈和三四个顶大才十五岁的可怜女子。 原来冒宝昆自黄骥北死后,他的名誉破产,镖行里早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可是他自从帮助黄骥北干了几件坏事,手下颇剩了一两千银子,他就拿著这个作本钱,勾结一个作过老鸨的尤妈妈,专门往水旱灾的地方,去收买模样好的小姑娘,贩到大地方卖给一些养人的,送到富子里去作妓女。 这个买卖他干了一年多,利上加利,他手下的钱更多了。可是他贪多无厌,这回又在某地方半拐半买弄了几个姑娘,归途路遇此地,不料又遇见这件事。 他自喜福星高照,财运亨通,这件事若管了,不能整剩一千,也得赚了八百。 再说若把那杨小太岁的妹妹弄到手里,也是两棵摇钱树呀!至于将那杨小太岁激出了头是怎么办,那谁管!反正冒宝昆自己有办法,他决不能伸著头等著吃亏。 当日他给谭家兄弟出了计策之后,他就回店房里跟他的姘妇胡聊,对外拿著架子。 晚间谭起就亲自前来,说是他们已决定随冒宝昆北上,找那杨家去复仇。 冒宝昆就说得后天起身,并嘱咐他们把银子预备好了,并说应当交在他的手里。 谭起一一答应了,次日就将一千银两送来。 到了第三天,谭家兄弟把一切事物全都预备好了,镖局是归手下几个镖头照管。 谭起、猴儿手谭飞、陶小个子、金眼鼠胡成,全都骑著健马,带著锋利的兵刀。 冒宝昆是三辆骡车,这日就离了凤阳府,过了淮河,往北去走。 猴儿手在路上拿出大镖头气派,逢人就道字号,他并且急于去逛北京,在北京要像李慕白似的,出一出名头。他对著他哥哥也耍脾气,总之,无论甚么事都要听他的才行。 他们走的是大道,人又多,所以也没有甚么事情发生。 二十余日,便走到了北京。 这时正是中秋八月,北京城内的气候已很凉爽,因为已到中秋节了,街上也比往日热闹。 谭家这些人全都是初次来到京城,连北京话都听不仅,一切事都要叫冒宝昆作向导。 一进城,冒宝昆就给他们找了打磨厂的福云客栈居住。 当日猴儿手就穿上薄底靴子,宁绸夹袄、青缎马挂,到各镖店里去拜客。 晚间,冒宝昆就把花枪冯隆找了来,花枪冯隆他自从春源镖店关门以后,深州的家乡也不能回去。因为一回家去,他四哥金刀冯茂必要向他大闹。说是因为他,才致败在李慕白的手中,不能再走江湖。 所以冯隆就落拓在京师,他只仗在花街柳巷,向一些妓女们讹诈,得些钱吃饭。 当晚他被冒宝昆请来,见了谭家兄弟。 谭起和陶小个子听说这花枪冯隆是金刀冯茂的胞弟,料得他武艺不凡,便对他颇为恭维。 猴儿手也见冯隆黑脸膛,壮胳膊,像是有些力气似的,便也对他称兄唤弟。 冒宝昆当著谭家兄弟,就说要把那单刀杨小太岁的家里陷害一下子,然后把杨小太岁激出来,大家就一齐动手,将杨小太岁杀死,以为分水犀牛谭二员外报仇的话说了。 便托冯隆先到深州去请他的哥哥金刀冯茂,以便届时帮助。 那花枪冯隆听了,他却一拍胸脯,说:“甚么事都有我了!你何必要请我四哥去呢?我花枪冯隆不是说大话,除了李慕白,我真不是他的对手,别人,我谁也不怕!别说他单刀杨小太岁,就是双刀杨小太岁来了,我也管保叫他在我的花枪下送命!” 冒宝昆就说:“老五,你既然答应帮助我们,那就行了。喂,你还提李慕白呢! 原来李慕白那小子自北京逃出,他就到江南去了。可是在江南他又惹恼了静玄禅师和冲霄剑客陈凤钧,被人家用点穴法将他点入江中,这时死了已有二年,连骨头都喂了王八,变了王八屎啦!” 冯隆一听李慕白已经死了,他就不禁高兴,解恨著说:“那小子早就该死,水淹不死他,山也得把他压死!好了,等办完了咱们这件事,我就回家找我四哥去,告诉他李慕白已然死了,他没有对手,叫他再出来闯江湖吧!” 谭起说:“最好还是先请来金刀冯四爷,然后咱们再办事。” 冯隆想了一想,就说:“不用我自己回去,明天托个朋友给我四哥带个信,叫他到北京来就是了。” 当下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会儿,花枪冯隆就走了,到外面他就去找他那些朋友,说是他的仇人李慕白已在江南落水死了。 冯隆走后,冒宝昆又带著猴儿手谭飞和陶小个子、胡成,到八大胡同里找了几个姑娘,逛了半夜,一两点钟才回店房。 次日一早冒宝昆就来找谭家兄弟,说:“回来吃完午饭,我带著你们哥儿俩到银枪邱小侯爷的府中,拜访那里的教拳师父秦振元。 秦振元与我是最好的弟兄,他的本领不在金刀冯茂之下,邱广超的那身武艺,都是他教出来的。” 又说:“只要有冯家兄弟和秦振元帮助你们,就是他两个单刀杨小太岁出来,咱们也不怕他了。” 谭起和陶小个子听了,全都十分喜欢。早晨猴儿手又在外面逛了半天,只要有人问他是干甚么的,他就说是保镖的,高高兴兴地彷佛忘了他是为父报仇而来的,倒像是专为到北京来出风头。 午饭后,猴儿手谭飞和他的哥哥谭起,都穿得齐齐整整,雇来一辆骡车,专等著冒宝昆前来,直到两三点钟,冒宝昆才来到。 他先嘱咐谭家兄弟说:“咱们今天只算是拜访拜访秦振元,为的是叫他觉得咱们瞧得起他,别的话全都不要提。因为邱府不是他的家,在那里说话有许多不便。” 谭起和谭飞连连点头,当时他们兄弟就跟著冒宝昆,一同坐车往邱广超府中去了。 进了前门,就往西域去走,猴儿手扒著车窗往外去看,就见京城真是热闹繁华,猴儿手虽然是心高性傲,可是他此时也觉得呆了,在北京这么大的地方要充英雄可真是不容易! 因此又不禁想起李慕白来,心想:不知道我师父他到底死了没有,咳,要是有我师父,早就替我爸爸把仇报了,何必这么麻烦!一路想著,走了半天,才到了西城北沟沿。 离著邱府还很远,冒宝昆就叫车停住,他对谭起说:“你也不知道,他们王侯的府门讲究大极了,咱们找的虽是他家的教拳师父,不是找他的仆役,可是咱们若在他府门首下车,他们一定就不愿意。” 谭起谭飞下了车,就跟随冒宝昆往那府门走去。 少时来到邱府门首,忽然冒宝昆看见那里停著两辆蓝布围子的大鞍车,冒宝昆一看那赶车的人,他的脸上就现出惊慌之色,赶紧一拉谭起谭飞兄弟,说:“他府上有客来,咱们先别过去,在旁边回避回避。” 当下他就拉著谭家兄弟躲到一个墙角,翻著两只惊慌的蛇眼往那边看。 猴儿手这时心中很生气,暗道:冒宝昆他也是北京城有名的大镖头,为甚么会这样怕这侯府呀? 正在忿忿地想著,忽见那门里出来三四个仆妇,在两辆车前,各放了一条长板凳,又待了半天,才见门里走出来两位女客。 前面走的是一位年纪在三十上下的旗装阔奶奶,头梳两板头,脚下穿著厚底鞋。后面跟随的却是一位汉装的姑娘。 这位姑娘年纪大概还不到二十,生得秀丽苗条,尤其是那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不但叫人销魂,而且叫人丧胆。穿的是一身青绸的衣裙,梳著一条大辫子,脚下是一双灰布的弓鞋。 冒宝昆一看,赶紧把他的龟xx一缩,藏在谭起的背后,悄声说:“快看!这就是俞秀莲,那穿裙子的!” 谭起也直了眼,说:“哦!这就是李慕白的媳妇俞秀莲呀?” 冒宝昆捶了谭起的脊梁一下,说:“小点声儿,叫她听见可了不得!” 猴儿手见冒宝昆的神色都变了,心里也觉得奇怪,暗想:他们还说我怕娘儿们呢!我瞧这冒宝昆比我还怕娘儿们! 这时,那边的两位堂客已然登上了板凳上了车,放下车帘,仆妇和赶车的跨著车辕,两辆大鞍车就往南去。 冒宝昆看著车去远了,他这才抬起头来,再一看没有车影儿了。他又腆起胸脯来,就带著谭家兄弟去见秦振元。 这时那两辆车是离了北沟沿往东四牌楼三条胡同去了,前一辆车上的是俞秀莲,后一辆上的是德啸峰之妻德大奶奶。 原来自德啸峰遭了那件宫中失宝的官司以后,至今已两年有余,将近三年了。现在德啸峰已由新疆赦还,在家中闲居。内务府堂上因为他那件案子还没有结束,宫中所失的珍珠之中,尚有四十余颗特大的珠子,至今尚无下落,所以也不能派给他甚么差事。 德啸峰此次遭事,虽然现银花了不少,可是产业全都没有动。所以还是像早先那样的过活,外面的人一点也看不出德五爷有甚么穷象来。 两年以来,他绝少出门,有时只去找邱广超谈一谈。因为德啸峰上次遭事,邱广超对他出的力最大,因此二人结成了好友。 不但二人走动的极勤,两家的女眷们也常来常往。因为邱广超之妻不但年轻貌美,而且长于交际。各王府的福晋和几位公侯中堂的太太们,全都喜欢这位漂亮的邱少奶奶。 德大奶奶又是个能说会道,热心肠的妇女,因此二人很合得来。此时俞秀莲姑娘住在东四三条德啸峰新置的那所房子里,由于德大奶奶的介绍,俞秀莲就跟邱少奶奶也很好,今天就是一同去看邱少奶奶。 回到三条胡同,秀莲姑娘就到了那新房子前,下车进去了,德大奶奶在车上还说了声:“明儿见!”往东不远,就回自己的宅里去了。 第九回 频感中秋月夜逢难女 突翻巨案酒肆骗豪雄 此时秀莲姑娘进到屋内,很觉得无聊烦闷。想起邱少奶奶已然是二十五岁的人了,可是还那么漂亮,那么欢欢喜喜。自已呢,今年才整整的二十岁,虽然从每日晨妆的镜中看来,容貌不显得怎么憔悴,可是说到心里呢?三年以前,有父母在世时,自已是天真活泼,还像个小孩子一般。 自从母亲死后,又有孟思昭、李慕白那两件事,简直把自己一颗心都折磨碎了!快乐、欢喜、高兴,全都消减了!真不知以前的事怎么作成的,以后的事又当怎样? 咳!秀莲姑娘默坐想了一会儿,不禁微声感叹,双目觉著潮湿。 到了晚间,德啸峰的两个儿子就来了,这两个小少爷,一个叫文雄,今年已然十五岁,一个叫文杰,今年才十岁。他们每天早晨从俞秀莲学习武艺,然后回家吃午饭,下午家中有西席教给他们经书。 今天两人都穿著宝蓝宁绸夹袄,青缎马褂,头戴金边-穗子的瓜帽,足蹬著小靴子。由一个仆妇带了来,两个跳跳蹿蹿地进来,说:“我父亲母亲命我们给俞姑娘拜节来了!”说著两人由椅子上抄起垫子,扔在地下,跪下就磕头。 秀莲姑娘用两手按在胸前还礼,又叫仆妇用红纸包了银票,亲手赏给他们,两个小少爷又请安道谢。 这时另一个仆妇把德宅送的节礼拿来,是月饼水果等等,文雄并说:“我父亲母亲现在就请俞姑娘过去吃酒。” 说时用眼看著这位他家中的上宾,传授他兄弟武艺的女师父。 只见秀莲面现愁郁之色,轻声儿说:“我有孝,我不能过去给老太太和你父母拜节,礼物我收下,就说我谢谢了!” 文雄垂著手,连声答应。 文杰却上前拉住秀莲的手,他说:“姑姑你去吧! 本来我爸爸今天就烦著啦!一回来在书房,拿著笔写大字,净写:李慕白,李贤弟,写了好几张纸,没有别的字。写完就烧,烧完了又跺脚,咳声叹气的也不理我们。俞姑姑你要是不去,我爸爸一定要生我们的气!” 秀莲摆了摆手,声音凄惨地说:“我真是因为穿著孝,不能到你们家里去,你们快回去吧!” 仆妇在旁边帮著劝,秀莲仍然不肯去,并且脸上渐渐显出一种严厉之色。仆妇不敢再说话了,两个少爷也不敢再勉强,只得恭恭谨谨地退出。 秀莲此时芳心如刀割一般,痛楚的眼泪不禁簌簌落下。 她仰著面,纱窗上染著淡青色的明洁的月光,秋风探进窗来,吹著秀莲的衣裙、鬓发。蟋蟀也不知藏在甚么地方,唧唧的愁语,秀莲的眼泪越发涌下。 她回首,看见床前悬挂著的那久未试的双刀,兼想到箱笼内所藏的宝剑和金钗。眼泪直似泉水一般,湿了她那细细的睫毛,湿了她日见清瘦的芳颊。她就斜坐在床头,双臂伏在案上痛哭起来。 伺候她的那两个仆妇把两位少爷送出门去,她们才一进屋,就赶紧止住步。一个会说话儿的邓妈就向那不会说话的张妈使了个眼色,张妈悄悄的退身出去了。可是邓妈依旧站在那里,她不敢近前来劝慰,这是常有的事。 邓妈服侍俞姑娘也有两年多了,俞姑娘对人很好,可是你不能拂了她的意,一拂她的意,立刻她的脸上现出怒色,叫人心立打冷战。 有时俞姑娘也跟两个仆妇谈闲话,谈说他们家乡的风俗,又谈说出门走路是怎么投店,怎么打尖,说得高兴时她也笑一笑。 可是有时候她又由早晨直到晚间,永远是愁眉不展,泪珠儿永远在睫毛上挂著,别人不劝她还好,只要是一劝,她反倒痛哭上没完。 所以这时邓妈只得由著姑娘在灯畔桌旁去哭,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过去摸了摸那两大包礼物,一面提著心,一面轻轻的问道:“姑娘,这包月饼打开吗?”问完了,就眼睛看著姑娘。 半天,姑娘抬起头来,拭了拭泪,皱著眉说:“你们拿去分了吧!我不吃!” 邓妈说:“月饼我们拿下去,果子给你摆在盘子里得啦!” 秀莲摇头说道:“我甚么也不要!” 邓妈答应了一声,把月饼和果子拿到下房里去,端来洗脸水,又给姑娘倒过一碗茶来,秀莲就问:“今天是十五吗?” 邓妈摇头说:“不是,今儿是十四,明天才是八月节啦,可是,姑娘你出屋看看去好不好?月亮都圆了!” 秀莲凄凄地点了点头,待了一会儿就说:“明天你们宅里的小少爷大概不来了,你去告诉宅里的人,托他们给我买几叠烧纸。” 邓妈应说:“是,还像上回似的,还买二十刀纸上,二十挂金锥锞子。” 秀莲点了点头,又落了几滴眼泪。拂手说:“你们歇著去吧!” 邓妈答应一声,退出屋去,把街门关好,两个仆妇到下房分了月饼吃就睡了。 秀莲的屋中灯光依然明亮亮的,她拭净了眼泪,叹息了一声,也觉得身体有些疲倦,便由刀鞘中抽出一口钢刀走出屋去。 只见当空一轮素月,如同银盘一般,嵌在深青色的天心,洒下来水一般清洁的光华,照著自己孤零的身影。 秀莲又轻微地叹喟了一声,然后她提著刀把门户全都查看了,才回到屋中掩门就寝把灯光一熄。 月光照到室中是越显皓洁,秀莲又凝神悲思了一会,然后掩帐睡去。 次日就是中秋节,德家因为他们老爷已由新疆赦还,所以全家上下都是非常高兴。尤其是德大奶奶,穿得一身花花绿绿,简直跟新娘子一般,在家里指挥著仆妇摆果盘,厨房作菜,预借到晚间好献供拜月。 少时俞姑娘那里的仆妇来了,叫这宅里的人给那边买烧纸,德大奶奶听见了,就赶紧叫寿儿去买烧纸送过去。 然后德大奶奶就带著一个仆妇过来见俞姑娘,两人谈了许多话。 德大奶奶是高兴非常,俞姑娘却是愁眉不展。 德大奶奶又劝了秀莲半天,并请秀莲过去用午饭,秀莲却只推脱身上有孝,决不肯去。 德大奶奶没有法子,只得又拉扯著说了几句闲话,她就走了。 少时寿儿把烧纸迭来,俞秀莲一见烧纸,又不禁落泪,遂叫两个仆妇,将烧纸划开,拿到门前去焚化。 秀莲在门前站立著,眼看那熊熊的火光、飘飘的飞灰,心里想故去的父母和孟思昭,不禁心中悲痛,泪珠向两颊滚流。 正在要转身进院之际,忽听邓妈叫著说:“姑娘,孙大爷来了!” 俞秀莲转头向东一看,只见东边由德家门中出来一个高身材的黑脸大汉,穿的一件青布长夹袍,青缎马褂,原来正是现在泰兴镖店作镖头的五爪鹰孙正礼。 秀莲赶紧拭了拭眼泪。 这时孙正礼迈著大步走上前来,向秀莲拱手,说:“师妹,给我师父师母烧纸了?” 秀莲悲切切地答应了一声,就说:“孙大哥请里面坐吧!” 孙正礼便随著秀莲进到门内,一面走他一面说:“我是给德五哥拜节来了,可是德五哥没在家,他上铁小贝勒府去了,刚走。” 秀莲说:“大概德五哥也是拜节去了。”进到屋内,秀莲让孙正礼落座,仆妇送过茶来。 孙正礼今天的神色也像很忧郁,他喝了一口茶,就叹息说:“昨天,我也打了点纸,拿到西便门外野地礼,给师父师母烧了。过两天还得打点纸,咳!可惜李慕白那条汉子!” 秀莲一听,猛然吃了一惊!芳颜立刻改变为惊异之色,将要问,就见孙正礼把他那黑脸一低,像莽牛似的叹了口气,说道:“师妹你不知道吧?李慕白早于二年前死了,死在江南了?” 俞秀莲一听,这消息真比甚么消息都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心中一阵说不出是悲痛还是怜惜,眼泪忍不住往下堕,但她极力收止住。却摇了摇头说:“大概不是真的吧?孙大哥,你是听谁说的?” 孙正礼说:“不能是假,说的人有根有据。”于是他就说:“现在有淮南凤阳府谭二员外之子谭起、谭飞,随冒宝昆来到北京,每日拜访各镖店。也不知他们来此是有甚么事情。 据那谭飞对人说:李慕白确实是在两年以前,由北京狱中逃出,改名为李焕如到了江南。因在江南偷窃了静玄禅师的甚么东西,被静玄禅师及江南大侠冲霄剑客陈凤钧,追赶至江边争斗起来。 那静玄禅师原是江南最有名的人物,精通点穴法,天下无匹,所以李慕白敌挡不住。 当时就被静玄禅师用点穴法给点落在江中,连尸首全不见了!” 孙正礼很悲感地说了这些话,俞秀莲是半信半疑。 孙正礼又说:“李慕白这个朋友,死得真叫可惜!他不该往江南去,北方哪里不能叫他容身,哪个人不尊敬他,到了江南他可就不成了,江南都是水路,他是北方人,哪里会水?” 又说:“现在李慕白的死信已传遍了北京城,冯隆和秦振元、冒宝昆那几个小子,到处就向人说,并且有枝添叶! 说是李慕白被静玄禅师的手指头将胸膛点破了,又说甚么陈凤钧用剑把李慕白的脑袋砍下来了! 简直是怎么解恨怎么说。那几个小子,早晚我得把他们都大打一顿不可!”说的时候,孙正礼不住哼哼的出气,脸涨得黑中透紫。 俞秀莲倒劝慰了孙正礼一番,叫他忍气,不要惹出祸事。并说据自己想著,李慕白是不至于死的。 孙正礼却想起当年俞老镖头不把俞秀莲给李慕白,却必要送给宣化府,嫁那下落不明的孟思昭。 以至姑娘落得这般寂苦,将来可怎么办?难道五六十岁,成了老姑娘,还在这里住著吗? 他虽然心里这样想,没有说出来,但是他不禁又深深地叹了气,然后就说:“我走了,过节我还要保著一档子镖到一趟河南去,打算就便到家里去看看。师妹你还有甚么事吗?” 秀莲凄恻地摇著头说:“没有甚么事,我也打算过几天要回家去一次,我倒没有别的事,就是想要到坟上看看去!” 孙正礼说:“若是赶得上,师妹你跟我们一同走。”秀莲点头说好,孙正礼就告辞走了。 这里俞秀莲姑娘,自突然听到李慕白的死耗,她非常的挂心。固然李慕白的才智,自己是全知道的,他不但不会偷盗那静玄禅师的东西,并且即使与静玄交起手来,他也不会败北,更不会被人打下江去,所以自己总不相信李慕白会死。 可是若说他尚在人世,那为甚么两年多了,他竟一点音信也没有呢?我这里,他是不好意思给我来信,可是德啸峰乃是他的至交,人家天天在想念著他。无论如何,他也应托个熟人带封信来。 直到现在他李慕白彷佛早就消灭了,也许他真是已然死了?秀莲姑娘就这样猜疑,又夹杂著伤感,思索了半日。 到将近晚饭的时候,德大奶奶又亲自来了,她必要拉著秀莲过去吃饭,秀莲还是说:“我身上有孝,大节下的,我真不愿意过去!” 德大奶奶却说:“甚么叫有孝?我们家里不忌孝,没有那些讲究。再说,前两年你不是也穿著孝吗?为甚么在我们家里住著?” 这话问得秀莲真是语塞,她悲苦地笑了笑。 德大奶奶就两只手去拉秀莲的胳膊,可是她哪能拉得动,她就喘著气说:“妹妹你可别跟我动劲儿!” 秀莲又笑了笑,没有法子,只得同著德大奶奶到德宅去。 到了德宅里院,先见过德老太太,然后就到大奶奶屋中落座。 德大奶奶是十分高兴,她叫仆妇倒茶,摆月饼,并亲自替秀莲切水果。 秀莲却甚么也不动,当面虽同德大奶奶谈著话,但心中却思索著李慕白的生死疑问。 待了一会儿,屋外就有人咳嗽使声,隔著窗问仆妇:“是谁来了?” 仆妇说:“是俞大姑娘来了。” 德啸峰就进屋来,一见秀莲姑娘,他就深深地请了个安,说:“姑娘吃过饭了?” 旁边德大奶奶笑著说:“我把人家请了来,就为是在咱们这儿吃晚饭么,你可又问人家?” 德啸峰笑了笑,说:“我不知道姑娘是你给请来的,咳!这两天又叫事情把我闹得心昏神乱,简直说话都颠三倒四了!” 德大奶奶笑了一声,说:“又是甚么事,把你弄得这模样儿?你不说明白了,光发会子愁顶得了事吗?” 德啸峰在旁边绣墩上坐下,就叹了口气,说:“跟你说你也全都不知道,说了倒叫你白担忧。现在我对俞姑娘说,俞姑娘一定都知道。 第一就是,那件案子直到现在还悬著,因为有四十多颗大珍珠至今尚未找回。其实要是永无下落也好,顶多,案子永远悬著,我德五永远不用出去当差,也没有甚么的。 可是现在这四十几颗珍珠,居然有了下落了!” 俞秀莲坐在德啸峰的对面,听了这句话,她也不禁吃了一惊,旁边的德大奶奶却说:“珠子有了下落不是更好吗?” 德啸峰摇头说:“好甚么!所以我说你全不知道!”又叹了一声,接著说:“珍珠落在旁人的手里,没有我的事,如今却落在江湖人的手中!新近刑部里收到两件案子,一件是由天津一家玉器局里,搜出了几颗珍珠,正是宫中所失之物。 一件是拿获了吴桥县通匪的恶绅华大网,由他家中也搜出几颗珍珠。据华大纲供称,是一个姓杨的人,以三千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他的。那姓杨的乃是北京人,外号叫单刀杨小太岁!” 德大奶奶直著眼问说:“你认得道个小太岁吗?” 德啸峰说:“我哪里认得甚么太岁?听说此人会使一口单刀,武艺精熟,也不知早先他是个干甚么的;更不知那些宫中的珍珠,是怎会到了他的手内。大概那四十多颗大珠子全都在他的手里了。 此人是由津南下,在徐州、在江南各地,有不少的江湖人全都企图拦截他的珠子。但是他真厉害,连伤了许多人,结果还是由著他闯过去,珠子除了卖的,一颗也没丢。 现在也不能确知此人在甚么地方;官方已行文各省,缉拿他去了。其实这杨小太岁与我素不相识,即使衙门将他捉获,他既是个江湖人,必不能攀上我。 可是宫中有一位张大总管,他主办这件案子,今天我见著铁小贝勒,铁小贝勒说是这个人要与我为难!” 德大奶奶说:“张大总管?不就是去年黄四托他害你的那个人吗?” 德啸峰点头说:“正是那个人!其实我平日没有甚么得罪他的地方,只因他与黄骥北是至好。 黄骥北的死虽是李慕白杀的,可是人都说是我的主使。这个张大总管向外传出的话更特别了,他说:‘德老五现在是心满意足了,家当也够了,黄骥北一死,北京的街面上没人再比得过他。’李慕白这几回作案,他还不分点赃吗?甚么单刀杨小太岁,干脆就是李慕白,他在外头改了名字了!” 对面的俞秀莲一听,气得粉脸上发白,她说:“真可气!有这么冤屈人的?五哥告诉我,他在哪儿住?” 德啸峰摆手说:“姑娘别为我的事生气,这件事不要紧,我也不发愁,只是另外有两件事,却真叫我烦得慌!” 俞秀莲眼睛看著德啸峰那愁苦的脸,问说:“甚么事?” 德啸峰却犹豫了半天,欲语复止,半天他才说:“其实也没有甚么的,就是听说那金刀冯茂,又将要重走江湖,不久就要到北京来了!” 秀莲听了,就不禁微微冷笑,说:“金刀冯茂又算甚么人物?” 德啸峰说:“不但他,现在还有淮南凤阳镖局的谭家兄弟也来到北京,这些人都是冒宝昆给勾来的。冒六那小子是最坏不过,那次苗振山、张玉馑就是他给勾来的,这次恐怕仍是要对付咱们!” 秀莲听到这里,心里实在忍不住了,她就眼睛直望著德啸峰,问说:“德五哥,你可听说李慕白是在两年前死在江南了吗?” 德啸峰听了,不禁一惊,他骛的不是李慕白之死,却骛得是俞姑娘怎会知道此事,当下他就问:“姑娘是听谁说的?” 秀莲说:“今天早晨孙正礼来给五哥拜节,五哥没在家,他就到我那里去了,跟我说李慕白他是……”说到这里,秀莲的面上又呈现出悲戚戚色。 德啸峰就说:“我也都听说了,甚么李慕白在两年以前,被当涂县的静玄和尚,用点穴法点到江中淹死。花枪冯隆他们在外头说得花俏极了,可是我觉得那是靠不住的,我那慕白弟兄的本领,难道我还不知道?他怎能吃这个亏?” 秀莲说:“可是,自从他逃走以后,至今也两年多了,为甚么他竟不能托人给五哥带封信来?” 德啸峰说:“这个姑娘还不明白?慕白他是个细心谨慎的人,他纵然知道我挂念他,可是也不敢给我写信,不然因为他的一封信,又给我招出大祸来,那他的心中如何能安?”说到这里,德啸峰倒笑了笑,并由仆妇的手中接过水烟袋来,呼噜呼噜地抽著,表示他并不相信外面谣传的李慕白死耗,秀莲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旁边德大奶奶又说:“俞大妹妹你就放心吧!我敢作保,李慕白他决不能死,过两年他就要回来了!” 秀莲听了德大奶奶这话,她不禁脸上又红了红,德啸峰抽了几口烟就说:“都是这官司累著我,不能离北京,要不然,我早就到外边找他去了,我想他多半还是在江南了。” 秀莲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劝德啸峰不要忧心:“官司的事,有铁小贝勒和邱广超维护,谅不至再出甚么舛错。至于金刀冯茂将要再到北京的事,那更不足忧虑。 第一咱们不招惹他,他也无法向我们作对;第二有孙正礼和我在这里,到时交起手来,还不定谁胜谁负呢?” 德啸峰听俞姑娘这样劝他,他也连连点头,并笑著说:“也不是我害怕,就是我觉得这些事太别扭!” 旁边德大奶奶说:“别扭的事可多了,净烦也没有用!人,谁能净是顺心的事呀?今儿不是八月节吗?咱们先高高兴兴的过一天,有甚么话过节再说吧!” 德大奶奶这几句爽快的话,秀莲听了也笑了。 当下就把这份话作了结束,德啸峰又回到外书房去。 少时院里摆上了酒筵,德大奶奶带著两个少爷陪著秀莲姑娘吃酒用饭,秀莲素日不饮,可是经德大奶奶的劝勉,她也饮了两杯。两杯饮过,她的脸上就发烧,头也有点发晕。 德大奶奶抢过她的酒杯,还要给她斟酒,秀莲却摆手笑著说:“五嫂子你可别灌我了!我真不能喝了!” 德大奶奶说:“那么你吃菜!” 秀莲点头说:“好,我吃菜就是了!”两个人又说了半天,才离座去饮茶。 此时屋中已点了灯烛,秀莲因想:今天是中秋节,人家一家团圆,我何必再在此多待? 于是秀莲就起身向德大奶奶说:“我要回去了。” 德大奶奶就笑著说:“那么咱们明儿见吧!”当下德大奶奶就派文雄和一个仆妇,送秀莲回去。 秀莲出了德家门首,就向文雄说:“你们进去,关上门歇著吧!这才几步儿,我还用得著你们送吗?” 文雄答应,并说:“姑姑,请你慢慢走!” 秀莲点头,便自己下了台阶。忽然抬头一看,只见一轮明月正在当空稳稳地站著,有几缕白云,似奔马一般在天际飞驰。 风凉凉地,那两杯酒力更往上涌。 小巷里人家的屋顶墙头都染著霜一般的月夜,静悄悄地没有一点人声,只有墙下草底的秋虫,唧唧的彷佛在暗处私说甚么事情。 秀莲心中顿然又扑上一种寂寞的忧郁,彷佛很没有精神地往西走去,走了不到十几步,就来到自己住的门前。 忽然见那门前有两个人影,一个是倚墙站著,身材不高,一个却蹲在那里。 秀莲不禁吃了一骛;暗想:这是甚么人?单单要站在我的门前。遂就上前两步问说:“你们是做甚么的?” 那蹲著的人立刻站起身来,他说:“姑娘,是我!” 俞秀莲藉月色看这男子,头上盘著辫子,穿著短裤挂,似是个卖力的人,很有些眼熟,便间说:“你姓甚么,” 那人笑了笑说:“姑娘不认得我了,我是卖花的老薛吗,前两天我不是还给姑娘送来几盆菊花吗?” 秀莲才想起来,这人原是常在自己门前卖花的那个人,遂就说:“天这么晚了,你为甚么在我的门前蹲著,是他们欠你的钱吗?” 那人摇头说:“不是,两三年了,德五爷家跟姑娘这儿全都是买我的花儿,哪儿欠过钱?今儿是这位杨小姑娘……” 说时他点头向那靠墙立著那人说:“你过来吧!这位就是有本领的俞大姑娘!” 那靠著墙的人,似乎有点发怯,一手捂著眼睛,袅袅地走近来。 秀莲才看出,原来却是一个梳著辫子的姑娘,正在哭著呢! 秀莲不禁惊异,在对面那姑娘向她深深行了一个礼后,她就将姑娘的纤手拉住,很和婉地说:“你在哪儿住?找我有甚么事?” 对面的姑娘哭泣著还没有说话,老薛就急急地说:“这姑娘跟我是街坊,她爷爷也是个卖花儿的,平常瘸著一条腿,没得罪过人。可是今儿天还没亮,就有几个人闯进他们的家里,把老头子给砍死了,把她姊姊也给抢去了,我给报的官……” 秀莲听到这里,不禁吃了一骛,瞪目说:“啊!有这样的事!” 老薛又说:“我带著杨小姑娘到衙门……” 秀莲摆手说:“外边说话不方便,你们进去再细细告诉我。”当时秀莲上前紧紧叩了几下门环。 少时里面的邓妈将门开了,秀莲叫老薛和杨小姑娘进去,到屋里,杨小姑娘靠著桌子坐著,依旧不住痛苦。 老薛就接著说:“我到衙门报了,衙门里的老爷们都忙著过节,没有人管这事,现在她爷爷的尸首还在院里,有两个街坊看著。我问她,你们家里还有甚么亲友,她就说认得俞姑娘,我说那就好了,俞姑娘的名儿在北京谁不知道呢?我就带著她来了。 我来的时候月亮还没出来,一问这儿的妈妈,妈妈说姑娘出门去啦!我们就在门口里等著你,现在我们告诉你了,求你见著五爷,托托衙门,把她姊姊找回来,我们还得赶紧回去,要不然永定门就关了!” 秀莲说:“你赶紧走吧,教这姑娘今晚在我这里住一天。”又拍著杨小姑娘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你姊姊找回来,并给你爷爷报仇!” 老薛说:“那么我就走了,俞姑娘,有甚么事你就问她吧,她家里事我也不大明白。”说毕,这卖花的老薛就急匆匆地走了。 俞秀莲此时气愤填胸,精神十分紧张,刚才的那点酒力全都消失了,她先抱怨两个仆妇,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在东边宅里,为甚么不赶紧找我去!教人家在门前等了我半天,你们真是甚么事也不会办!”又说:“张妈,你到东边宅里去,请德五爷赶紧过来!” 张妈答应了一声,出屋去了。 这里秀莲就用自已的手绢替杨小姑娘拭泪,劝道:“你别哭了!哭有甚么用呀?你坐下,细细的跟我说,我一定能给你想个法子!” 邓妈在旁给秀莲倒过一碗茶,又给杨小姑娘倒了一碗,她又说:“我们姑娘最是热心肠,你有甚么为难的事自管说出来,我们姑娘只要答应了,就办得到!” 杨小姑娘这才坐在椅子上,抬起她那沾满了泪珠的娇颜。藉著灯光,秀莲才看清楚,这个姑娘年十六七岁,是瘦长的脸儿,两遵纤眉,一双俊眼。下面齐齐地留著孩儿发,真是个标致的年轻姑娘,可是穿的衣裤很旧。 秀莲先问说:“你怎会认得我呢?” 杨小姑娘说:“前两年,我哥哥常进城来卖花儿,一回到家里,就跟我说,说是姑姑你的武艺好,把吞舟鱼苗振山都给杀死了!” 秀莲点头说:“噢,你还有一个哥哥,你哥哥他现在家吗?” 杨小姑娘想起她哥哥,她又落泪,摇头说:“没有么!要是有我哥哥在家,我爷爷也不至于死,我哥哥也有一身武艺,会使一口单刀,他的名字叫杨豹。” 俞秀莲一听杨豹这个名宇,便歪著头想,但却没听人说过这人的名姓。 又听杨小姑娘说:“我哥哥叫杨豹,我姊姊叫杨丽英,我叫杨丽芳,就是我们三人。我们本是河南人,我父亲本来就会武艺,可是现在我已想不起我父亲的模样了,因为在我三岁的时侯,我父母就全都死了!” 秀莲赶紧又问:“是怎么死的,” 杨小姑娘哭著说:“我父母是在一天死去的,都说得的是急病。可是我哥哥却告诉过我们,说是叫一个姓费的恶人,拿毒药给毒死的。 我父母死后,我们三人就由爷爷抚养,我爷爷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他跟我父亲是朋友,他也姓杨,名叫汝州侠杨公久。最先是保镖,后来因为左腿叫人打伤了,成了瘸腿。他就灰了心,不再保镖,把我们三个人带到北京来,就住在永定门外。 起先我爷爷置了几亩地,后来也卖了,我们一年四季就种花儿,我爷爷跟我哥哥挑到城里来卖。没事时,我爷爷还教给我们武艺,我们姊妹俩全都学不好,就是我哥哥学得好。 后来有一个陈叔父,又将我哥哥带到河南去,在那住了四年,我哥哥才回来,可是他的武艺更好了,他就想要替我父母报仇,我爷爷却拦住他,不叫他走。 爷儿俩就因此打架,后来到底是我哥哥私自走了,走了不到两个月他又回来,可是我爷爷又骂了他一顿把他赶出去了。他走的那天是晚间,我李大叔李慕白正在我们那儿住著!” 秀莲一聪说李慕白曾在他家里住著,便不由更是骛异,遂问:“你们怎么和李慕白认识的?” 杨小姑娘说:“两年前那是夏天,忽然有一个老头儿骑著一匹白马,来找我爷爷。这老头儿姓江,我们叫他江爷爷,听说他救过我爷爷的命。他把马寄存在一家店里去喂,他就住在我们家里,他天天出去,到夜里才回来。 住了两三天,那天夜里他就背来一个人,我才知道这人就是姑姑认识的那个李慕白。我们称他为李大叔,天天熬稀饭给他吃。 他在我们家里养了十几天的病,江爷爷走后他才走的。这话,我爷爷嘱咐我们,见著谁也不许说!” 秀莲听了,心里才明白,原来在两年以前,李慕白确实被江南鹤所救走,自己那夜间在小巷里所遇见的古怪老人也正是江南鹤。 说话之间,德啸峰就来了,秀莲就向德啸峰引见杨丽芳小姑娘,又把刚才那些话,全都告欣德啸峰。 德啸峰却是又骛又喜,他先问:“你大叔走后,就没有来信吗?” 杨小姑娘摇头说:“没有,两年多了,李慕白没有信来,我爷爷不准提他。我跟我姐姐要进城来见俞姑姑,我爷爷也不准。 我哥哥倒是去年派了一个姓雷的人带信,叫我爷爷把信撕了,把人也骂走了。我们平日安份过日子,谁也招惹不著。 可是今儿天还没亮,就有四个大汉跳进院去,都拿著刀,进屋来就搜我们的东西。我爷爷气急了,拿刀去挡他们,就叫他们杀死了。 后来他们又闯进我屋里,把我姐姐抢走;我因为藏在床底下,倒没叫他们看见!”一面说,一面掩面呜呜的哭。 德啸峰皱著眉问道:“这四个大汉都是甚么模样,其中有你认得的人没有?” 丽芳小姑娘撩著眼泪,摇头说:“没有一个认识的,他们说的都不是北京话。那三个人倒还好,就是一个黑脸的人凶! 本来依著那白脸和一个小孩儿似的人,是不把我姐姐抢走,可是那黑脸的人不答应,他把我姐姐捆上就抢走了。”说到此处,她又想起她姐姐被人抢走时的悲惨恐怖景象,就哭得气都接不上。 德啸峰转头望著秀莲那满带著愤怒的脸,叹息说道:“这不用说了,一定是他们有仇家,今天是仇家报仇了!至于当年为甚么结的仇,恐怕只有把她哥哥找回来才能知道。可是,这几个贼人还许是她哥哥给惹来的呢!” 又向杨小姑娘说:“姑娘你也别再伤心了,杀人者偿命,那几个凶手早晚得叫衙门捉住,给你爷爷报仇。明天我到衙门托几个朋友,叫他们赶紧把你姐姐找回来。你现在既是孤苦无依,就可以在俞姑娘这儿住著。俞姑娘是李慕白的义妹,我是李慕白的大哥,你既称他为李大叔,那咱们就都不是外人了!”遂又向秀莲姑娘说了几句话,德啸峰就一路惋惜叹著,回家去了。 这裹俞秀莲又问了杨小姑娘许多话,她十分怜爱地劝她不要著急伤心,又指著墙头悬挂的那对双刀,说道:“你看,我有这一对刀,甚么人咱们也不怕!你爷爷若早叫你来找我,还不至于有这事呢!咳,现在追悔也没有用,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能将你姐姐救回来,并替你的爷爷报仇!” 当夜,秀莲就叫杨小姑娘与她同床而寝。杨小姑娘是因早晨家中的那幕恐怕的景象,剌激得她到现在仍然战栗,而且悲伤租父的惨死,悬念被抢去的胞姐,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她依然在枕畔流泪,不能睡著。 俞秀莲是因为杨家遭的这件事,太使她气愤了,并猜想著李慕白的事情,她就也睡不著觉,便安慰杨小姑娘。 谈了许多话,她更觉得这杨麓芳是温娴可爱,哀惋可怜。并知道她曾学过几手武艺,就想将来把她也收作弟子,将双刀传授给她。 说了半夜的话,因为身体都太疲倦,方才在是月色满窗,虫声聆耳之下,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早晨起来,两个人草草洗了面,梳梳头,秀莲就叫邓妈给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她就向杨小姑娘说:“你们家里遭了这件事,只你一个人是苦主,以后衙门必要时常传你问话。 你在这里住著,未免不大方便。我想今天我到你家里去,我就暂时不回来了。索性等著案情有了点眉目,然后我再带著你回来,你我就长期在一起居住。” 杨丽芳流著眼泪,点头答应。 二人正预备走,忽然德啸峰又来了,他今天穿著很整齐的衣服,像是就要出门的样子,见著俞姑娘,他就问:“姑娘现在是就要带著这位杨姑娘,到永定门外去吗?” 秀莲点头说:“我们现在就要去” 德啸峰说:“那么我叫人雇一辆车来,我现在还要到邱广超家里去。因为这三年多,我就不与衙门来往了,这件事得托他给办。过些日,姑娘还得带著杨姑娘去见一见邱少奶奶。” 俞秀莲点了点头,就说:“今天我打算就在永定门外住下,过几天再带著她回来。五哥派一个可靠的人跟我们去才好。” 德啸峰点头说:“好吧,好吧。” 当下杨丽芳又向他道谢,德啸峰拱手说:“杨姑娘不要客气,不用说这还有李慕白的关系,就是姑娘连他也不认识,我们只要知道了这件事,就得管一管!”说毕,德啸峰走了。 待了一会,德宅就派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仆人,名叫贵升,把车也雇来了。 于是俞秀莲就叫贵升提著包裹,拿著她那双刀,出门上车,就往永定门外去了。 出了城有五六里地,就到了杨家那柴扉前,有许多人正往里面看尸首,把篱障都快挤倒了。 车停住,秀莲姑娘头一个跳下去,直往里走,杨丽芳挥著眼泪随著进去。就见院里也有不少闲人在看热闹,他们一见杨小姑娘请来这么一位一身青的年轻俊俏姑娘,就齐都扭著脖子,直著眼睛瞧。 秀莲却大大方方地分开众人,往里面走,眼见一具死尸就横在血泊中,丽芳小姑娘又叫了声爷爷,哭著跪倒了。 秀莲看死的这个杨老头儿,年约六十多岁,穿的衣裳很破旧,身体又羸瘦,加上残留的临死时的痛苦表情,更是十分难看。全身是血色,已看不出共有几处伤痕,两腿虽然伸著,但左腿依然很弯曲。 秀莲虽然也亲手杀过人,但是如今见此情形,也不禁心里难过,皱了皱眉。 这时卖花的老薛正在旁边,他就说:“俞大姑娘你看,这老头儿死的有多么惨呀!老头儿活著的时候,人好极了,在这儿住了有二十多年了。平时虽说不大和气,可是谁也没有得罪过,想不到会死的这么惨!” 旁边有一个看尸首的官人,过来又给俞秀莲请安,说:“俞姑娘,你来了就可好办了,德五爷来吗?” 秀莲心想:这个人竟认得我?遂就说:“德五爷倒没有工夫,可是我得要管一管!你们想,这位姑娘的姐姐也被贼抢去了,祖父是被贼杀了,又没有亲故,她可依靠谁呀?所以我听见了此事不能不管。” 那官人说:“是,是!这位姑娘可也太可怜了。可是,姑娘你也别哭了!现在俞姑娘一出头,那伙贼人,不但得乖乖的把你姐姐迸回来,还准保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秀莲将杨丽芳拉起来,替她擦著眼泪,便在那几间屋里查看了一番。本来杨家很是清贫,屋里没有甚么东西,可是也被贼人们弄得乱七八糟。 俞秀莲就看出来了,那伙贼人来到这里,不仅是意图抢人害命,还似在搜甚么财物似的。 待了一会,验尸官和杵作来了,把杨老头儿的尸身验遇之后,就带著丽芳小姑娘到衙门去问话,秀莲就派贵升随她去。 这里闲人渐渐散去,俞秀莲拿出银两来,叫老薛去买棺材。 老薛去后,这小院里只剩下秀莲一人和那具尸首。西南墙角花畦上,种著许多株含苞未放的菊花,篱外两株柳树摇曳著金黄色的线。地下是血迹,破花盆和落叶,一种凄凉景象,实不堪寓目。 秀莲在阶下站了一会,她发著恨,想道:因仇杀人还是江湖上的常事,只是将人家闺女抢了去,这也太恶毒了!我非要将丽芳的姐姐找回,将那些恶人杀死不可!不觉就到了中午,秀莲在屋中寻了些柴米,自已煮饭吃了。 饭后不多时,德宅的寿儿又来,他说:“我们老爷见著邱小侯靠了,邱小侯爷关于这事也打抱不平,他立刻去见了御史衙门。提督衙门他托那里几位大人,认真查访杨大姑娘的下落,并派人限期捉拿凶犯。我们老爷叫那杨小姑娘也别再难过了。” 秀莲点了点头,就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路过前门的时候,到打磨厂泰兴镖店,把孙大爷请来,就说我在这里等候他,叫他快来!” 寿儿连声答应,就走了。 寿儿走后不多时,丽芳小姑娘同著贵升就坐车回来,丽芳就说,他们到了衙门,衙门里的人审问了她半天。 衙门的人说:“这还有甚么大事,就是几个强盗要抢你们的钱财,你爷爷和你姐姐跟强盗们拒抗,他们才动凶,才把人给抢走。”又说:“你爷爷早先既是个保镖的,你哥哥又不像是个好人,大概你们家里存著不少的钱,以至使贼人起意。” 说时,丽芳气得直哭,并说:“依著衙门还要把我也押起来,后来有别的人给我说情,才叫我出来,又怕我跑了,叫我找个铺保,我说我哪儿找铺保去呀!后来还是有人给我说情,才叫我回来,并说是随传随到。” 贵升在旁说:“我都打听明白了,给杨姑娘说情的是邱府派的人。看这样子,也不能再传扬姑娘了。 可是要指著衙门给破获贼人,找回杨大姑娘,也怕很难。” 俞秀莲点点头,又冷笑了一声,说:“不要紧,我们不必指著衙门,我自己去访查,无论是山南河北,不把贼人捉住,把杨大姑娘找回,我就永远不抬头见人!” 正在忿忿地说著,忽见柴扉一启,那五爪鹰孙正礼牵著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走来了。他先将马匹拴在井台辘辘把上,然后他也看了看杨老头儿的尸身。 秀莲又给杨小姑娘向孙正礼引见了,然后就说了杨家的家世,及这件惨事发生的情形,就托孙正礼在外打听打听,这些日子北京藏著甚么可疑的江湖人没有。 五爪鹰孙正礼咬著他那厚大的嘴唇,瞪著眼睛想了一会,就骂道:“江湖上竟有这样的坏蛋,杀了老头子,还抢走了人家的大姑娘,我早猜著那一群王八蛋就没怀著好心吗!” 秀莲一聪孙正礼这话,觉得十分惊异,赶紧问说:“孙大哥,你知道这几个贼人是谁吗?” 孙正礼说:“我怎么不知道,前几天冒宝昆由淮南请来了凤阳谭家镖店的谭起、谭飞,还有两个人。 他们跟花枪冯隆、秦振元等人,天天在一起混,打磨厂那福云栈,为他们夜里都不能关大门!我就看出他们不定要干甚么坏事,可是没想到他竟是为这杨家而来。 现在出了这事,城里还没有甚么人知道呢!可是那谭家弟兄连花枪冯隆前两天就跑了,他娘的,他们心里要不愧,为甚么不在北京城过节,可跑甚么?” 秀莲一听孙正礼竟把这些可疑的人说出来,她就十分欢喜,又说:“师哥,你赶紧去告诉德五哥,叫他赶紧报告衙门捉拿贼人,好不好?” 孙正礼说:“我刚才早见过德五哥了,他说只是因为那秦振元是邱府的教拳师傅,这件事得给邱府留些面子,他得先和邱广超商量商量去。” 又说:“冒宝昆那小子大概还没逃走,我找他去。” 说时,孙正礼走过井台解马,秀莲见他提著一口朴刀,就说:“师哥,你见著冒宝昆,就揪著他到衙门去好了,不要动手杀伤了他!” 孙正礼说:“要他的命他也不敢跟我动手呀!”说著,五爪鹰孙正礼出门跨马,直回城里去了。 进了永定门,他一直到牛角胡同去找冒宝昆,心里却很难过。 暗想:冒宝昆原是我的结义弟兄,虽然我知道他那个人学坏了,跟他绝了交。但他总是巴结我,见著我,总装出个很讲交情的好人样子。果真把他扭到官里,去把他治成个杀人强盗的罪名,那自己的心中也实不忍。 可是近日他们行踪是太可疑了,果然杨家那事真是他们干的,那他们实在是猪狗不如,杀之有余,因此已忍不住胸中怒气。 少时来到冒宝昆的家门首。冒宝昆自从两年以前离了四海镖店,就租了这所小房子。今年春节,他曾恳请孙正礼和几个镖行中人,来此吃过酒。 可是那天孙正礼因见冒宝昆家里有几个妖佻的女人,他立刻就摔了酒杯,与冒宝昆绝交,忿忿走去。 今天孙正礼在这里下马叩门,自己又觉得是很羞辱似的。 一叫门,就听门里有妇人的声音说:“喂,喂,听见啦,你是找谁的呀?” 孙正礼生平不惯跟娘儿们打交道,当下他就皱了皱眉,也使气说:“我找姓冒的!” 里面“吧”的把门摔开了,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擦著一脸脂粉,抹著一个血色的大嘴唇,穿著豆青色的小夹懊,大红缎懊,叉著腰儿,斜楞著眼睛说:“你找姓冒的干甚么?姓冒的不在家!” 孙正礼一看见对方这妖精样儿,气得就要踢她一脚,就瞪著眼睛说:“你别把姓冒的藏起来,藏在哪儿我也要揪出他来,你告诉他,他小子犯了案了,快跟我打官司去!”他说著,把马牵到院里,捋捋袖子往屋里直闯。 那妇人赶紧把孙正礼的粗壮胳臂揪住,说:“哎哟,你是要抢人呀?屋里我们姑娘正洗澡呢,你敢往里头楞闯?” 孙正礼听了这话,他才止脚步,气忿忿地说:“叫他出来,他的案发了!” 院中这样一吵嚷,冒宝昆在屋里是藏不住了,他赶紧钻出头来:“甚么事?甚么?喝!原来是盟弟呀!我还当是米粮店跟我要账的呢?” 孙正礼瞪著眼说:“谁是你的盟弟?” 冒宝昆笑著说:“好!咱们的香头算是拔了,当年三个头也自磕了。好,你是孙大镖头,孙大老爷,可是有甚么话请你进屋来说,成不成?” 孙正礼摇头说?“我不进去,你屋里有娘儿们。” 冒宝昆说:“有娘儿们也不要紧,我可以把她轰到别的屋里去,要不然咱们出去上酒馆儿谈谈去。你在这儿犯了案啦,犯了案啦的一嚷嚷,叫官人听见算怎么回事呀? 我冒六现在养姑娘吃窑子,也就够丢脸的了,要再叫人疑我是杀人的凶犯,滚马的强盗,我更给咱们保镖的丢人了!” 冒宝昆侃侃而言,仿佛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孙正礼心里倒疑惑起来了,暗想:莫非这小子不是杨家的凶犯,不然他如何有这么大的胆子?遂就说:“好,咱们上酒馆说去,只要你有胆子出门!” 冒宝昆冷笑著说:“嘿,我又不犯法,凭甚么不敢出门呀?等我披上衣裳!” 孙正礼说:“好,反正你跑不了!” 当下冒宝昆进到屋里,穿上他那件宁绸长袍,戴上他那顶瓜皮小帽,手提著个钱褡连,就说:“走吧!咱们上聚仙居去,可是我的孙大镖头,到酒馆你可小点声音说话,别那么犯案犯案的乱嚷。 要不然叫衙门的人听见,我就是没有案,可也算犯了!” 孙正礼点头说:“成。”当下冒宝昆在前,孙正礼牵马在后,就到了西珠市口聚仙居酒楼。 那冒宝昆真像没事人似的,他就向熟人打招呼,然后落座饮酒,也先跟孙正礼拉旧交。 然后就问孙正礼今天气忿忿找他来,是有甚么事。 孙正礼这时已叫冒宝昆给蒙住了,他心里很是后悔,觉得今天把事情作得鲁莽了,看冒宝昆这样子,决不像昨天才作过人命案的。 于是他就态度和缓了一些,低著声,把杨家出的凶事及匪人抢走杨大姑娘之事说了,然后又说到前儿天冒宝昆由外省带来的那谭家兄弟等人有些可疑。 冒宝昆听了,咽下半口酒噗嗤地笑了,说:“兄弟,你若是在衙门里当班头,遇见案子一定要胡乱捉人,假使昨天我帮助那些人作了凶案,我还不快跑?还能够在这儿等著官人来捉我? 咳!别人不知道我,你我相交多年,我这个人的性情你总能明白,我不是那没有王法的人。现在时运不济,养几个姑娘押在窑子里混事,本来就没脸的了!所以你跟我绝了交,我一点也不恼你,本来我已不配做你的盟兄了嘛! 可是那些图财害命,抢走人家大姑娘的事,不但我不干,简宜我也不敢!”说完了,他不住唉声叹气。 孙正礼怔一会儿,就又说:“可是那谭家兄弟和花枪冯隆,他们为甚么又跑了呢?” 冒宝昆摇头说:“花枪冯隆我不知道,那小子甚么事都干,因他哥哥金刀冯茂才认得的他,近二年来,我更不大愿意理他,不过不能得罪他就是了。 今天你要不说他走了,我还以为他还在北京穷混著呢!至于谭家兄弟,那是凤阳府谭二员外的两位少爷,淮河里的船多半是人家的,还开著很大的镖局。 这回人家哥儿俩,到北京玩来了,我们是在半路遇见的。人家前天走的,到天津亲戚家里去过节,两三天还要回来。再说那杨家不过是个卖花儿的穷人,他家姑娘那乡下样儿也未必是怎么出色,人家抢她干甚么?这不是没有影儿的事吗? 兄弟你幸亏今天是找我来,你若是找那谭家兄弟,人家一定要拉著你打官司,告你个诬告良民,意图讹诈!”说时,他又给孙正礼斟了一盅酒。 孙正礼一细想,也有理呀!大概是自己的性子粗卤,把事情弄错了,遂又沉思了一会儿,就说:“据你这一说,也没有谭家兄弟的事,大概就是花枪冯隆那小子一个人干的!” 冒宝昆的脸色微变了变,他就摇头说:“花枪冯隆虽然不是个好小子,可是他也开过几年镖店,他哥哥也是直隶省有名的人物。小坏事倒许能作,像这样强盗的事,我看也未必有那胆子!总而言之,无凭无据,你不能胡乱告人,再说你又不是官差捕役,何苦打这不平,得罪江湖朋友呢!” 孙正礼怔了半天,一听这话他非常气了,就拿拳头向桌子上一敲,酒壶酒杯都震得乱动,冒宝昆也随之打了个冷战,就见孙正礼瞪眼睛说:“甚么江湖朋友?杀了人家六十多岁的人,抢走人家年轻的大姑娘,强盗都不干这事,这是江湖朋友?我再打听打听去,果然冯隆那小子真个走了,那就一定是他,我追到深州也把他捉回来!” 说毕,他叫过酒保,给了酒钱,迈开大步,咚咚地下楼,骑上马就走了。 第十回 月夜刀光闺门战剑客 秋风骑影闾里觅奸徒 这里冒宝昆赶紧也下了酒楼,跑回家里,收拾银钱包裹,带上他那把铁片刀,当时就逃出北京走了。 孙正礼回到泰兴镖店,他就叫伙计到外面去打听花枪冯隆真走了没有。 刘起云老镖头也知道了此事,他就劝孙正礼不要管这闲事,并说倘或因此得罪了金刀冯茂,那可不好。 怎奈孙正礼是被杨家的那惨事给气急了,他说:“我要不打这个不平,我五爪鹰永远不保镖!” 伙计们去了半天,到晚间才回来,告诉他,说是:“花枪冯隆确实离开北京了,昨天是中秋节,八大胡同正热闹,那些捞毛的和老鸨,没有一个看见那土魔王花枪冯隆的。” 孙正礼听了,气得他一跺脚,说:“没有别人,一定是那小子干的!”当时孙正礼又牵马出门,去找德啸峰。 孙正礼满腔怨气,骑著枣-色的大马,踏著长街月色,进城来找德啸峰。 到了东四牌楼三条胡同德宅门首,他下了马,上前“吧吧”拍门,少时里面有人应了一声,问道:“找谁?” 孙正礼就说:“我是泰兴镖店的孙正礼,来找你们五爷有话说!” 门里是赶车的福子,他听出孙正礼那粗壮的冀南口音,就把门开开,说:“原来是孙大爷,你请客厅里坐吧!” 孙正礼叫福子把马匹牵到车房里,他就逼到客厅中,另有仆人把客厅里的灯点上,传报他们老爷。 待了一会儿,德啸峰托著个水烟袋,就来见孙正礼,他一见孙正礼,就说:“老弟,咱们今天的事弄错了!” 孙正礼说:“我也怕是错了。我去找冒宝昆,可是冒宝昆他说那件事他一点也不知道,并且一点也不像害怕的样子。” 德啸峰说:“冒宝昆且不要说,那个秦振元我看他大概不知情。我今天去见邱广超,邱广超一听说秦振元有杀人的嫌疑,便一点也不加以袒护,立刻派人叫来官人,将秦振元带到衙门去问话。 可是秦振元满口说是不知,他说他与冒宝昆、冯隆彼此相识,倒是不假。此次凤阳谭家兄弟到北京来,因由冒宝昆介绍,也曾见过一面。可是他只知道谭家兄弟是来此游玩,并不知旁的事情。 所以衙门里问不出来口供,又碍在邱广超的面上,当日就把他放了。为此事,我倒很对不起邱广超!” 孙正礼也红了脸,咬著厚嘴唇,发了半天怔,忽然他一拍桌说:“别的人倒许冤枉,可是花枪冯隆那小子一定与此案有关。那谭家兄弟若是回来,那就算心中无愧,若是不回来那就是他作完案跑了!” 德啸峰说:“老弟你先别急,现在虽然不敢断定他们几人是否负有嫌疑,可总算是一条线索。 内外城衙门里的官人,今天我也都见过了,都是现在正认真缉凶办案。 咱们先镇定两天,同时再到别处去打探打探,不久真象自可明白。咱们既不是官人,又不是苦主,有些事情咱们无法去问。反正那杨小姑娘咱们得帮帮她,把她的姐姐找回来!” 孙正礼依然生著气说:“这样的事我瞧不下去,若是私仇还没有甚么话说,若是江湖人干的,那我孙正礼非得找他拚命不可!我不能容江湖上有这样坏蛋!” 德啸峰说:“慢慢说,尽咱们的力量去办。我这里的人都不中用,顶好你叫你们镖店的伙计出去探听探听,他们都在街面上熟。” 孙正礼说:“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我早就叫他们打听去了。”当下二人又谈了一会,孙正礼便告辞走了。 骑马踏月光,回到泰兴镖后,便嘱咐伙计在外再替他打探。那刘起云老镖头却又劝阻孙正礼,不要叫他因为管这闲事,得罪江湖朋友。但孙正礼一腔的怒气,他哪里肯听? 到了次日,上午就有伙计来报告他,说是不但那花枪冯隆没有回来,连冒宝昆全都逃走不知踪影了。又曾听人说,冒宝昆、花枪冯隆都曾跟谭家兄弟商量过甚么秘密的事情,并且有人看见他们出过永定门。 孙正礼一听,气得大骂冒宝昆,说:“我叫那小子骗了,我非把他抓回来不可!” 当时孙正礼就骑上马,到牛角胡同冒宝昆家里去问。还是那个女人出来,说是冒宝昆昨天就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上哪见去了。 孙正礼在门前又吵闹了半天,也没把冒宝昆骂出来。他只得气忿忿地,上马出永定门,又往杨家去了。才到杨家的篱障外,就听里面铙钹乱响,有诵经的声音。 孙正礼下马,将马匹拴在柳树上,他进了柴扉一看,就见里面停著杨老头儿的棺材,有五个和尚在灵前敲著乐器诵经。因为杨老头当年也是江湖人,孙正礼就到灵前叩了三个头。 旁边跪著的杨小姑娘,一面哭,一面叩头还礼。旁边的两三个邻居帮忙的人,就请孙正礼在院中落座。 此时俞秀莲由屋中走出来,就问:“孙大哥,你把事情访查得怎么样了?” 孙正礼说:“一定是冒宝昆、花枪冯隆那些人干的,昨天我受他们骗了!”遂就红著脸,气忿忿地把昨天的事情全都说了。 秀莲听了,不住微微冷笑,说:“不要紧,叫他们跑去,他们还能跑出天边儿去吗?回头经念完了,就把杨老头儿下葬,晚上我就带杨小姑娘进城。明天我就到深州,先找花枪冯隆,然后再到凤阳找谭家兄弟,他们谁也跑不了!” 孙正礼说:“师妹,我跟你去,那金刀冯茂不是好惹的。我怕你到深州去,有甚么闪失!” 秀莲却摇头说:“孙大哥你不用同我去,你不是还要保镖往河南去吗?不要耽误你的正事,我不怕甚么金刀冯茂!” 孙正礼说:“保镖算甚么要紧?我可以叫别人替我去,我少赚几个钱就是了。” 旁边的邻居们却说:“为甚么不报官去捉他们呢?” 孙正礼说:“衙门已知道了,咋天还找了一个姓秦的去。可是花枪冯隆那伙强盗,他们哪里怕官人呢?” 秀莲却说:“若叫官人先去,那倒把他们骛跑了,不如咱们先赶了去,乘他们不防就下手!” 孙正礼点头说:“好,我还要进城找德五哥去!”当下孙正礼又匆匆地走了。 这杨丽芳还跪在灵旁痛哭,几个邻居就劝她,说是:“小姑娘你别再伤心了!现在有俞姑娘跟那位孙大爷帮助你。 再说城里有德五爷跟邱小侯爷又直在衙门给你托人情,你还发愁甚么?过不了几天,就能把那个强盗捉住,救你姐姐回来了?” 虽然大家这样劝,可是丽芳依然掩面呜呜的哭,她依然穿著往日的旧衣裳,只是发上系著一条白麻布。 秀莲看著这种情形,十分可怜,同时又痛恨那几个凶恶的强盗。 天色过午,五个和尚才把经诵完走了,秀莲就催著人把棺材下葬。 杨家在此也没有坟地,就在篱障后打了一个深坑,将棺材埋在坑里。上面堆起来一尺多高的坟头,又在坟前烧了几叠纸。 那杨丽芳又跪在坟前,痛哭了几声爷爷,然后秀莲把丽芳挽起来,回到篱障内。 秀莲就向那邻居老薛说:“这件事你很受累,现在我送你二两银子。将来事情办完,再给你道谢。 这里的房屋现在也不能卖,就都由你暂时看管,花盆花儿都送给你好了,好在你也是作这买卖的,多者半年,少者一月,我必要回来,那时咱们再慢慢办理。”遂就取出银钱,送给老薛二两,其余别的邻居都送了几钱银子。 众人齐都向俞秀莲道谢,老薛并说:“俞大姑娘你放心!你跟杨家早先没有甚么交情,都这么帮助他们。难道我们老街坊就都没有点义气吗?这儿的柬西甚么也短不了,将来你回来我们交给你,杨豹要是回来呢,我们就交给他。” 杨丽芳又哭泣著,托付众邻居,说是:只要他的哥哥杨豹回来,千万叫他到城内德宅去。邻居们也全都答应。 待了一会儿,德宅的车就来接俞姑娘。秀莲留下贵升在这里,帮助邻居们收拾东西,她就带著随身的包裹和双刀,拉著丽芳出门上车。 赶车的人是德宅的福子,杨丽芳坐在车里,秀莲坐在车外,也不放下车帘。那福子跨著车辕,摇动了皮鞭,这辆车就往城里走去。 进了永定门,秀莲就在车上往两旁看,她觉著北京城的人是太多了,也太杂了,所以甚么惊奇险恶的事都能发生。 她在车里就嘱咐丽芳小姑娘,说是:“你到我家里,可是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一个人千万要诸事谨慎。不可出门,因为北京城里坏人很多!” 丽芳却抹著眼泪说:“我也跟姑姑去!找我姐姐去!” 秀莲叹了口气,说:“其实你若跟我去也好,因为我们也不认得你的姐姐是甚么样子。不过就是怕我们与人争斗起来的时候,顾不了你!” 丽芳擦了擦眼泪说:“那不要紧,我也会几手武艺,只要给我一口刀就行。那天强盗到我们家里,因为我手里没有刀,又因为他们的人太多,我才没敢打他们。”说著,她在车里更哭得厉害。 回忆前日清晨她家中那幕惨剧,并且悔恨自己那天为甚么不帮助爷爷打贼,却躲藏起来,以至于贼人杀死了爷爷,抢走了姐姐! 秀莲回首劝慰她说:“你别哭!等回去咱们再商量!”然后转过脸来,又向街上去望。 这时车已进了前门,忽听得一阵马蹄响,有一匹白马赶到了车前,马上的一个少年,不住回首向这车中来望。 秀莲见这少年不遇二十余岁,生得白面皮,大眼睛,十分英俊。身穿一件青绸夹袍,挽出白袖来,薄底靴子登著雪亮的铜镫,似是个富家公子,可是看他那神气,骑在马上的姿势,却又像是个缣过武功的人。 这人就在秀莲这辆车的前面走,随走随回头来望,直由前门走得快到了柬四牌楼,这个人的马始终没离开车。 福子都看不下去了,他骂了声:“他娘的,丁郎儿的眼睛,找你爸爸呀?”吧的一声,打了骡子脊背一下,就催车快走。 少时进了三条胡同,在秀莲住的门前下了车。 这时那骑白马的青衣少年也进了胡同口,秀莲大怒,她向福子说:“先别把刀拿进去!”她站在车旁,瞪著目,看那马上的少年到底敢有甚么动作。 可是那少年却没事人儿似的,他从从容容地扬著头骑著马,掠过车前往东去了。 福子仗著俞姑娘的势力,向马后骂了一声:“装他妈的甚么孙子!”又向秀莲笑著说:“这小子他瞎了眼啦!” 秀莲脸上微红了红,此时里面邓妈巳把门开开,秀莲拿著双刀同包裹,带著丽芳进去,邓妈随手把门掩了。 秀莲虽想著刚才骑著马的那个人可气,可是以为那不过是京城富家的浮浪子弟,不足介意,便又劝慰了杨丽芳一番。然后找出几件自已的衣裳,叫张妈给改短了,好给丽芳穿。 歇了一会儿,她就向丽芳说:“我带著你见德五爷和德五奶奶。” 于是邓妈开了街门,秀莲就带著丽芳到了德家。 德大奶奶一瞧这杨姑娘长得十分俊俏,而境遇又是这么凄惨,就由心中发出无限的怜惜。她问说:“你今年十几岁了?” 丽芳回答说:“我今年十六岁!” 德大奶奶说:“比我们文雄大一岁。”说时,她用手摸著丽芳那系著白麻的头发,用眼瞧著秀莲。 秀莲却因听说丽芳今年才十六岁,她就想起自己十七岁时便随父母出来,当年父母也就双双故去,如今已在外飘泊三载了!未免脸上现出一种悲痛之色。 但她不愿叫德大奶奶看出来,遂就在凳上坐下,把刚才葬杨老头儿,以及明天就要到深州去找花枪冯隆之事说了。 德大奶奶就说:“妹妹,你太急性了吧?你五哥现在上邱宅去了,由那里再到衙门去打听打听! 他说甚么花枪冯隆、冒宝昆倒都是坏人,可是这件事还没有见证,得弄明白了之后再说!” 秀莲说:“这还有甚么见证,孙正礼昨天找冒宝昆去了,当时冒宝昆假作不知道,把孙正礼骗去了,可是晚上他就跑了,到现在没有下落。他要是没有亏心的事,他可跑甚么?” 德大奶奶知道秀莲的性情烈,劝她是没法劝,便说:“等你五哥回来再说吧。你们要走,不是也得明天才能走吗?” 秀莲点了点头,便在这里等候德啸峰。 三个女人又谈了半天话,德大奶奶又知道丽芳有一个胞兄,她就更是惋叹,说:“你爷爷生前的脾气也怪,为甚么把你哥哥给逼走了呀?” 丽芳又流著泪说:“我哥哥是个好人,他又有力气,又会使刀,平日也很听我爷爷的话。我爷爷叫他别露出会武艺的样子,省得惹事吃亏,他也答应。他就老老实实地帮助我爷爷卖花儿,可是他总也忘不了给我父母报仇的事,就跟我爷爷要钱……” 德大奶奶听到这里,就问:“你爷爷有钱吗?” 丽芳摇头说:“我爷爷大概手里存著点钱,这回也都叫强盗给抢走了。他活的时候,我哥哥跟他要过好几回,他都不给。 后来大概我哥哥自己弄来点钱,我爷爷就骂他是强盗,把他赶出去了!”又说:“他走了也快三年了,也不知把仇报了没有?去年托了一个姓雷的来看我们,也叫我爷爷给骂走了?” 秀莲在旁说:“或者你哥哥真是学坏了,所以你爷爷才那样恨他?” 丽芳却流著泪摇头,表示他哥哥是个极好的人,不会学坏。 又待了一会儿,天色傍晚,德啸峰才由外面回来。他连帽子都顾不得摘,就向秀莲和丽芳拱手,连说:“受等,受等!” 秀莲问说:“五哥才回来?” 啸峰说:“可不是,我早就出去了,足足跑了一天。”遂又转向仆妇说:“你们出去找著寿儿,叫寿儿把客厅坐著的孙大爷也请进来,自家的兄弟,何必那么客气!” 一个仆妇出屋去了,秀莲就问德啸峰,说:“我孙大哥也来了吗?” 德啸峰说:“可不是,他也等了我半天啦!” 旁边另一个仆妇给倒遇过茶来,德啸峰才摘了帽子,在椅子上落座。 这时五爪鹰孙正礼就由外面进来,德啸峰就指著大奶奶说:“这是内人。” 孙正礼深深地打躬,然后德啸峰请他落座。 旁边的秀莲就说:“现在事情都已明白了,花枪冯隆跟那谭家兄弟,自从走后就没回来。 昨天孙大哥找冒宝昆去,那冒宝昆花言巧语把我孙大哥骗走,随后他也跑了。五哥请想,他们若是没亏心的事情,为甚么都要跑呀?” 德啸峰点头说:“今天我在外面也打听出一点来,谭家兄弟、冒宝昆和花枪冯隆确实与此案有关。因为他们出过两次永定门,并且在出事的那天早晨,有人在卢沟桥看见花枪冯隆坐著一辅破骡车往西去了。车帘子放著,不知里面坐的是甚么人。” 秀莲蓦然听了这话,她就忿忿地说:“不用说,杨大姑娘一定是被他们给抢了去,藏在那车里了!” 丽芳立刻又痛哭起来,她说:“我姐姐一定活不了!” 秀莲摆手说:“你别著急!不是孙大爷也在这里了么?明天我们就动身,到深州去捉住花枪冯隆,把你姐姐找回来!” 丽芳哭著说:“我也要跟俞姑姑和孙叔父去!” 旁边德啸峰却摇头说:“杨小姑娘,你千万不可随去,深州不是近路。再说你俞姑姑和你孙叔父,到了深州一定要与冯家兄弟大斗一场,那时他们怎能顾得了你!” 孙正礼也说:“你不能跟我们去,我们到深州找完了花枪冯隆,还得到凤阳府找那谭家兄弟去呢!冒宝昆还不知道哪里去了,那小子要跑到江南,我们也得追了去。你又不会骑马,如何能跟著我们走?” 德大奶奶也说:“你要跟去我也不放心,你就在我们这儿住著吧!” 结果是由德啸峰作的主意,就是叫杨小姑娘在他这里住著,等侯将她姐姐丽英寻来。 俞秀莲走后,把那边的两个仆妇也调回来,那边的房屋就暂由男仆看守。然后他又劝俞秀莲和孙正礼说:“我们只把杨大姑娘找回来就是,不必太与冯家兄弟、谭家兄弟为难。 虽然他们把杨老头儿杀死得太惨,可是那自有官人捉拿惩治他们,将来杨豹知道,也一定要为他祖父报仇。我们却只能救活的,无法安慰死的!” 孙正礼觉得这样办还不出气,他刚要张开大嘴说话,旁边俞秀莲却点了点头,说:“五哥放心吧,我们办事一定谨慎!” 德啸峰又说:“还有,李慕白的事情,你们也要在外打听打听,要知道了他的下落,赶紧托人给我带回信来!” 孙正礼却摇头感叹说:“我看谭家兄弟传出来的话,大概不是假的,李慕白恐早已不在人世了!” 德啸峰微微一美,说:“别人我不知道,唯独我那李兄弟,凭他那身智勇双全的才能,别说决遇不见对手,就是再遇见比他武艺还高的人,他也决吃不了亏!” 俞秀连此时听人提到了李慕白,她又心中不胜悲痛。 又谈了几句话,天色就昏黑了,屋中也点上了灯烛,德啸峰夫妇就留他们在此用晚饭。 孙正礼却执意不肯,他说要回去收拾行李,德啸峰挽留不住,他就走了。 秀莲本来也要走,可是德大奶奶把她拉住了,说:“你在那边吃跟在这边吃不是一样吗?再说明天你就要走了,我得给你饯行!” 秀莲笑了笑,便由德大奶扔拉著她就了座。 杨丽芳小姑娘坐在她的旁边,德啸峰夫妇和文雄文杰是在两边相陪,一面吃著饭一面谈著话。 德大奶奶又嘱咐杨小姑娘,说:“日后你在我们家里住著,可千万别拘泥。你问你俞姑姑就知道了,我这个人除了心直口快之外,实在没有脾气!” 丽芳感檄得流下眼泪,她说:“我知道!” 秀莲又劝慰了丽芳几句话,然后她也不禁叹息,就向德啸峰说:“我们走后,我真不放心这里。” 德啸峰摇头说:“没有甚么的,俞大妹妹自营放心吧!早先我怕的是黄骥北,现在我还怕谁?你跟孙正礼走后,我把大门一关,照常隐忍度日,谁还真能够必要逼我于死地吗?”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李慕白为自己的事,获罪逃走。即使他尚在人世,恐已不能再到北京与自己见面了,因此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当时,满座不欢,德大奶奶见丈夫发愁,她也怔了。 只有文雄文杰,呆呆地看著几张愁苦的脸,却不敢说一句话。 少时饭毕,秀莲就说:“我得走了,今天早睡,养好了精神,明天还得起身赶路呢!”又向丽芳说:“你就不用跟我回去了,在这儿跟五婶母住著得了!” 德大奶奶也说:“对了,你不用回那边去了,省得明儿还得过来。” 丽芳点了点头,又仰面问秀莲说:“俞姑姑,明天还过这边来吗?” 秀莲想了想,就说:“不一定,也许我由那边就走了!” 杨丽芳却又扑簌地落下泪来。 秀莲拉著丽芳的手,又劝道:“你心里别净难受,我这就走,一定能把你姐姐找回来!并且还用不了多少日子!” 杨丽芳拭著眼泪答应了,当时秀莲就走了。 德啸峰夫妇和两个少爷,连同丽芳,把秀莲送到二门。 秀莲就藉著月光,向身后摆手说:“请回罢,不要送我了!” 福子把大门打开,秀莲就很快地走回自己的住所。在月下敲门,敲了几下门,也不见里面仆妇应声,秀莲心中十分惊愕!两旁看了看,巷中并无行人,她就掠起衣裙,一跃上了墙头。 这时就见月色下,院中有个男子,持著一口宝剑,逼著两个仆妇不许出那小屋。 另一只手却拿著秀莲的那一对双刀。 秀莲大怒,“嗖”的跳下墙来,赶过去厉声问道:“你是甚么人?敢到我这里来作强盗!” 那人赶紧转过身来,退后两步。然后扬起面来看著秀莲。此时天际的月光,虽没有前天那么圆,可是依然明朗,二人对面看得很清楚。 秀莲就认出这人,正是白天由前门跟著自己回家来的那个骑马的少年。只见他右手持剑,左手抱著自己那对双刀,面现得意之色:“俞姑娘!我不是强盗,你听我说几句话!” 秀莲气得面色更变,瞪著眼睛说:“你说!你说!” 那人先笑了笑说:“我是由江南来到此地的,我是静玄禅师的弟子,冲霄剑客陈凤钧!” 秀莲一听这个名宇,她越发惊异,立刻问说:“李慕白是你们把他害死的不是?” 陈凤钧说:“不错,但我们并非有意杀死他。因为他盗去了我师父私藏的人身穴道图,我们师徒五个追到繁昌江边,才把他追住。本想要回来穴道图,便放他走,可是他一味狡赖,并拔出宝剑来与我们对敌,所以我们才下了毒手,将他打落于江中。” 秀连听了这话,气得她浑身颤抖,咬著牙问道:“你今晚突然闯进我的家里,逼我的佣人,抢去我的双刀,你是怀著甚么心?” 那陈凤钧向后退一步,笑著说:“姑娘听我慢慢说!我本是江南世家,我的父亲兄长全都是武艺出身。但我却喜邀游江湖,以致至今二十四尚未娶妻,我誓要娶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 此次渡江北来,我有两个志愿,第一就是奉了师父之命,到北方来寻一个人,这且不必说了,第二我就是要物色一位心目中的女子。在河南商邱地方,我遇见一个女子名叫柳梦香,这个女子武艺不错,品貌也好。她很愿意嫁我,但我却不愿意要她,我就到北京来了。 因我久仰姑娘的大名,所以想见一见,来此半月有余,今天才得见姑娘。姑娘的容貌使我忘寝废食,所以不揣冒昧,前来……” 陈凤钧慢条斯理得意忘形地才说到这里,不防对面的秀莲姑娘忽然一个箭步蹿上来,向他手中去夺双刀。 陈凤钧也手快,赶紧扬起右手的剑,向秀连来威吓。 但秀莲的右手托他的右腕,左手早将双刀抢过去,其势极猛极快。秀莲的双刀到手,便紧退几步,取下刀鞘,“沙”的一声,把双刀如雕翅一般的左右展开,刀光映著月华,闪闪夺目。 秀莲怒骂道:“你瞎了眼的东西,如今敢来欺负我!今天我要杀死你,替我的恩兄报仇!” 说时抡著双刀,扑上来向陈凤钧就砍,陈凤钧赶紧用剑相迎,嘴里冷笑说道:“好姑娘,你真要看看我的武艺么?” 当时宝剑与双刀如同闪闪的电光,交射在一起。 起先陈凤钧还是从从容容,以为他是江南有名的人物,秀莲决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在交手十余合之后,陈凤钧就看出俞秀莲的刀法高明,自己倘一失神,必定要立刻吃亏。于是他就一点也不敢轻敌,将生平所会的剑法,尽皆施展出来,与秀莲刀来剑往,三件兵刃,上下翻飞。 人影疾飞,光芒乱闪,只听得飕嗖的脚步声和锵锵的兵刃相撞之声。 又往来三十余遭,秀莲的刀势就愈急,可是此时陈凤钧不欲再战,他忽然一转身,嗖的一身跑上房去了。口中并说了一声:“再会!” 秀莲骂道:“你休想走!”遂也追上房去。 可是那个陈凤钧由此房跳到彼房,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他就像一只黑猫似的,踏著房走了。 这倒真叫秀莲为难了,就想那边原是别人家的房屋,他是个贼,可以踏著瓦走去,我想可以也追了去呢?倘若被人家发觉,不要疑我也是个女贼了吗? 于是秀莲便不去追赶,站在房上喘了喘气,看得那条黑影没有了,秀莲才提刀下房。 先到屋里,就见张妈和邓妈全都吓得脸色跟白纸一般,全身抖擞著,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秀莲就说:“你们不要怕了,我已将贼人打跑了!” 邓妈这才战战兢兢地说:“哎呀!可真把我们两人吓死了!那个人一跳进墙来,就说要找姑娘,他说他跟姑娘认得。我们告诉他,姑娘出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他就叫我们在屋里,不准出去,也不知他在院里干些甚么?姑娘你查一查,短了甚么东西没有?” 秀莲此时依然怒气未息,就说:“我哪里认得他?不过,这个人也不是强盗!”说时她就叫两个仆妇把屋门关好去睡。 她独自提著双刀,在院中各处查看了一番,便回到自己屋中,把钢刀放在桌上。 她不禁对灯长叹,就想:刚才这个人剑法熟练,身手敏捷,他自称是江南冲霄剑客陈凤钧,谅不是假。他说,李慕白死在江中,莫非也是事实吗? 咳!李慕白真就这样死了吗?…… 立刻心中一阵奇痛,她伏在桌上,臂屋看冰冷的双刀,呜呜地痛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少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把双刀一拍,自言自语说:“我一定要给李慕白报仇!” 她又后悔刚才为甚么把杀死李慕白的凶手陈凤钧放走了呢?我应当杀死他,杀死他之后再到江南去杀那静玄和尚,我就是死了也甘心!于是她又盼著陈凤钧再来,就下毒手要他的性命。 如此思想了半夜,因为明天还要起身,她便闭了屋门,将双刀放在枕畔,熄灯睡去。 睡到次日,天还没有亮,就被外面打门的声音吵醒,外面急急地叫了半天门,张妈才爬起来出去开门,秀莲也下床将屋门打开。 就见五爪鹰孙正礼牵著他那匹枣色大马,进到院里来。一见看秀莲,他就说:“师妹,你收拾好了没有,咱们这就走吧?” 她见孙正礼这样子,她不由倒笑了,就说:“孙大哥这时天还没亮了,城门也怕还没开了吧?” 孙正礼锐:“不要紧,咱们走到永定门,天也就亮了,那件事,气得我一夜也睡不著觉!” 张妈已把屋中的灯点上;秀莲就请孙正礼进屋落座,说:“孙大哥你且等一等,我叫他们到德宅去,让那边的人把我的马备上。” 遂就叫张妈去,张妈说:“这时侯那边还没开门呢!” 孙正礼生气说:“你不会叫门去吗?” 张妈没有法子,只得先把她的伙伴邓妈叫起来,然后她就到德宅去叫门,让那边的人给秀莲备马去了。 这里秀莲就随手收拾自己的行李,她却未把昨夜与那冲霄剑客陈凤钧决斗的事告诉孙正礼。 孙正礼在椅子上都像坐不住,又站起身来到院中来回地走。 此时天色不过黎明,张妈回来了,回禀秀莲,说是德宅把门打开,已把备马的事告诉福子了。 秀莲点了点头,又嘱咐张妈,说:“你去告诉邓妈,不准把昨夜的事告诉人,连德五爷都不要告诉!” 张妈连连点头答应。 这时孙正台又在院里来回走了几遭,天光就亮了。他就进屋一看,秀莲已将随身的东西收拾好了,却是一只衣服包裹,一只被卷。被卷裹著刀鞘,露出了黄铜的两口刀柄。在衣包旁边还放著一口宝剑,没有鞘,剑身却用蓝布裹著,孙正礼看著仿佛有点诧异,就问说:“师妹,这口剑也是你的吗?” 秀莲见问,脸上不由得红了红,就说:“不是,这是李慕白留在德五哥之处的宝剑,前些日文雄文杰他们拿过来,叫我教给他们,因就放在这里了!”她说话的时候,心中却感到一阵疼痛。 孙正礼又把脚跺了一下,粗声地叹了一声,皱著两条浓眉,在屋中又来回地走。 这时外面又有打门之声,邓妈赶紧跑去把门开了,外面是德啸峰带著杨丽芳小姑娘和寿儿、福子来了。 寿儿提著一个小包裹,福子牵著备好了的秀莲的那匹黑色健马,德啸峰由寿儿手中接过小包里,带著那低头擦眼泪的杨小姑娘进屋。见了秀莲和孙正礼,就问说:“你们现在就要走吗?” 孙正礼说:“杨大姑娘落在花枪冯隆小子的手里,迟一天就不好,深州又不是近路,我们不赶紧去哪成?” 德啸峰也点头说:“当然事情是越快办越好,你们兄妹这就起身吧,我这里有百十来两银子,给你们作盘费!” 秀莲说:“哪用得了那么许多钱?我手下现在还有钱。” 德啸峰说:“说不定你们遇见别的事还许要用钱,多带些是不妨的,不过还是找那个主意,我们只把杨大姑娘救回来就是了,不必把冯家兄弟逼得太急了!” 俞秀莲点头说:“五哥不用嘱咐,我都知道。”遂又将那口宝剑捧起,交给德啸峰说:“这是李慕白那口宝剑,请五哥收存吧!”说时她声音略带凄惋,芳颊微现红色。 德啸峰接过宝剑,也不禁感叹,他是心想:江南鹤老侠留下这口宝剑,原为是把宝剑留给他日缘的。 可是现在已将三年了,老侠是再也没来,李慕白又是不知生死。他们这段姻缘得等到何峙呢!德啸峰的话虽未说出来,但是不住叹气。 杨丽芳又把她姐姐的年貌详细告诉了秀莲和孙正礼,秀莲又嘱咐她一番。 孙正礼把德啸峰送的银两收起来,俞秀莲就向德啸峰说:“五哥,我们走了!”说了这句话,她忽然想起昨夜那个陈凤钧,他难免今夜不再前来,因此未免有些不故心。只是又想:陈凤钧与德家无冤无仇,他若知道我已走了,大概也就不能再来了。 心里这样想著,脚往外走,两个仆妇和寿儿给秀莲拿著行李,那孙正礼已先牵马出门去了。 秀莲在前,德啸峰在后出了门首,秀莲自己动手,向马上捆绑行李,德啸峰又托付说:“俞大妹妹若在外面听见李慕白的下落,千万找个人给我送个信来!” 秀莲点点头,她咬著嘴唇,并不发话。 收束停当了,她又拉著杨小姑娘的手,微笑著说:“你也别净哭,不到一个月,我必将你姐姐找回来!”说毕,放下手,她就扳鞍上马,一手挽缰,一手由福子的手中接过了丝鞭。 此时孙正礼早已上了马,他就向德啸峰抱拳说:“五哥,过半月后咱弟兄再见!” 秀莲在马上又向丽芳说:“你跟五爷回去罢!” 那丽芳小姑娘睁著两眼望著秀莲。 孙正礼的马在前,秀莲的马在后,只见鞭影蹄声,两匹马就出了三条胡同的西口往南去了。 此时朝阳的金光已照遍了大地,晨风自西方吹来,触在脸上觉著有些寒冷。道旁有些枯叶在打滚,街上不多的行人,都显得很慵懒,商家也还都未开门,现出一种秋节后的萧疏景象。 走出了永定门,顺大道一直往南,两匹马就加紧了。得得得的蹄声敲在坚硬的石头道上,格外清脆而疾快。 走出二三里,四周去看就见是一遍收成后的秋色大地,稀稀落落的几处村落。 西风扬起尘土,像眼前弥漫著一层大雾,秀莲的头发都乱了。她由身边抽出一块绸帕,一面向发上蒙,一面催著马走。 前面那枣色大马上的孙正礼,回过头来,用鞭指著西边说:“那不就是杨小姑娘的家里吗?” 秀莲也向西边看了一眼,她系好绸帕,催马赶上孙正礼,就说:“孙大哥,咱们到了深州,把杨大姑娘找著,你就送她回北京,我还要到淮南找那谭家兄弟去呢!” 孙正礼怔了一怔,在马上说:“那怎么使得?你把杨大姑娘送回来,让我去找他们。” 秀莲不便跟他争执,就没再言语。 两匹马飞也似的一直往南去,午饭是在固安县境吃的,晚间到了雄县方才歇息。 在店房里,秀莲自己找了个单间,却叫孙正礼到大屋子里去,并悄声说:“孙大哥到大屋里去,那里的人杂,可以听出些消息,可是千万自己不要露出形迹来!” 孙正礼点头说:“我知道!”心里却想著:我这个师妹倒比我还有主意,只可惜她是个姑娘,若是男子,真得比我师父还强。 当下他到大屋子里,那炕上地下全都坐满了人,有作买卖的人,有行路的差人,那些人正在谈论这店里刚才来了一个骑著马的小娘儿的事情,孙正礼一进屋,那些人就全都不说了。 孙正礼就找了一个炕角坐下,喝声:“店家给我煮面来!”他这样一喝,把旁边人全都吓了一跳,都用眼来看他。 孙正礼心说:不好,我露出形迹来了。 遂就向旁边一个作买卖的笑道:“老哥你让个地方,叫我躺一躺!” 那人挪了挪屁股,孙正礼就把脊梁向墙一靠,半躺半坐地说了声:“劳驾!” 那人见孙正礼还和蔼,就笑著问说:“老哥从哪里来?” 孙正礼说:“从密云县来,送一家亲戚到深州去。” 那人又问:“老哥在密云作甚么生意?” 孙正礼说:“不作生意,早先在镖行里混,现在不干了!”他说出这话,旁边就有一个瘦脸年轻的人,非常注意他。 那个作买卖的人,一听孙正礼是镖行的人,他就十分钦敬,又装了一袋烟要给孙正礼抽,孙正礼却摆手说:“我不会抽烟。” 此时旁边那瘦脸的人发话了,他先问孙正礼贵姓大名,孙正礼只说:“我姓孙行大。” 那年轻人又问孙正礼早先在哪家镖店,孙正礼笑了笑,说:“提不起来,在小镖店当个小伙计,提出来倒叫人家笑话,” 此时店家已把一大碗汤面端来,孙正礼捧起来大碗,拿著筷子,呼噜呼噜地就吃,同时斜著眼去打量那年轻人。 就见这人穿看一身紫花色的夹裤褂,捋著袖子,露出胳膊上刺著的花纹,手里拿著个鼻烟壶,倒在小碟里,就往鼻子上去抹,抹得鼻子成了个蝴蝶。 孙正礼心说:这小子一定是江湖人。 遂咽下一口面去,就问那年轻的人说:“老哥你贵姓?” 那人说:“不敢当,兄弟叫徐福泰,有个小小外号,叫作拐子徐七!” 孙正礼笑了笑说:“久仰你老哥的大名,你老哥是作生意的吗?” 拐子徐七点头说:“算是生意吧!” 这句话孙正礼就明白了,知道此人是在江湖上混饭的,遂又问:“打算往哪边去?” 拐子徐七一指旁边一个高身材的人说:“跟我这位象鼻子高大哥到河南去。那里有两个朋友,一位是金枪张玉谨,一位是紫金刚华大纲。” 孙正礼一听金枪张玉谨之名,他就不禁吃了一惊,赶紧问说:“不是在两年前,张玉谨叫李慕白给杀死了吗?” 徐七冷笑道:“他死了我们还找他干甚么?不错,前两年张玉谨是在徐水县受了点伤,可是那早就养好了,现今他还在开封府开著镖局。在现今河南,若提起好汉来,除了新出来的好汉单刀杨小太岁,就得数张玉谨!” 孙正礼赶紧又问说:“单刀杨小太岁又是怎么样的人物?” 拐子徐七还要说话,旁边的象鼻子高大哥向他使了个眼色,徐七就摇了摇头说:“这个人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孙正礼又问:“北京城的花枪冯隆你认得不认得?” 徐七撇了撇嘴说:“那小子,谁认得他呀!他的哥哥金刀冯茂倒是我们的老朋友。” 孙正礼又问:“李慕白你认得不认得?” 徐七说:“那个人不能跟咱们交朋友,他专门跟咱们这些人作对,镖行、走江湖的,哪一个不恨他?他活著咱们犯不上惹他,现在他死了,选提他干甚么?” 旁边一个买卖人,操著北京话问说:“怎么,杀死北京黄四爷的那个李慕白不是从狱里跑了吗?怎么又死了?” 拐子徐七冷笑道:“那样的人还能遭好报!” 此时孙正礼吃完了两大碗面就跳下炕去,出了大屋子,就到秀莲的房里。 这里已点上了灯,孙正礼就悄声说:“师妹,我在大屋子里探来些消息,那大屋子里有个拐子徐七,看那样子是个江湖人,他说金枪张玉谨现在还没死,还在开封府开看镖局,李慕白的死信可是谁都知道了!” 秀莲姑娘点了点头,心中又添了无限感想。 孙正礼又说了几句话,他又回到大屋子里,打算再探出些甚么新闻来,可是他出屋之时,那拐子徐七大概是听了象鼻子高大的嘱咐,孙正礼再问他甚么,他就不说了。他只跟别人谈些嫖土窖子的经验,一夜就在店中度过。 次日清晨,孙正礼同俞秀莲依昔起身赶路,在路上俞秀莲又恨恨地说:把杨大姑娘救出来之后,她不但要找凤阳府的谭家兄弟,要找冒宝昆,并且要找金枪张玉谨,以报逼死父亲的大仇。 她只是没说出来,自己心里还有件事,就是她立志要到江南去寻李慕白的下落,果然李慕白真是死了,那她必饶不了静玄禅师。 两匹马紧行,共计四日,这日黄昏时就来到了深州地面,在城北一座市镇里,二人驻了马。 孙正礼就向俞秀莲说:“师妹,现在天还没黑,咱们赶紧打听冯家住在哪裹,就找了他们去吧?” 秀莲却在马上摇头,她凝神想了一想,就说:“咱们先找一家店房歇一歇。” 孙正礼却不大高兴,好不容易来到了深州,不赶紧下手,要叫冯隆那小子跑了,可怎么办? 孙正礼是这样的想,但是俞秀莲却极为小心仔细,她知道是不可贸然动手。 于是,就找了一家店房,两匹马叫店伙牵到槽旁,店伙便给找了一间屋子,一人拿著行李进去,点了灯,孙正礼催著叫给做饭。 在店伙答应一声,出屋之际,秀莲就悄声向孙正礼说:“孙大哥,咱们现在不要急,因为那冯家兄弟不是好对付的,倘若他们知道我们为杨家之事来到此地,他们先将杨大姑娘藏了起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孙正礼点了点头,说:“我也知这,花枪冯隆那小子虽不是东西,可是他的哥哥还不错,金刀冯茂是有名的好汉子!” 秀莲说:“咱们也并不是怕他,只是要顾全江湖义气,他若是不讲情理,我们自然也不必客气!”她斩铁断钉地说了这几句话,孙正礼心中十分敬佩。 秀莲又说:“今天天晚了,我们若突然到他家里去,不但显著莽撞,而且也办不了事,只好今天先向店家打听明白了,明天早晨再找他们去。” 孙正礼点头说:“好,就这样办。” 待了一会见,店伙就把菜饭端了来,秀莲就问:“我跟你们打听打听,在北京开镖店的冯家是在哪里住?” 店伙向东指著说:“离这儿不远,那地方叫六里屯,看见白杨树就到了,他在北京大概没回来吧?” 孙正礼与秀莲面面相觑,秀莲又说:“我们在北京找他,说是他回家来了。” 店伙摇头说:“大概没回来,他要回来,天天到葛家酒铺去喝酒,我们一定看得见他。” 秀莲点了点头,店伙就出屋去了。 这里秀莲与孙正礼全都仿佛十分失望,秀莲就说:“他们是比咱们先走了三天,他是坐著车,自然慢些,也许这时他还没来到了?” 孙正礼说:“管他呢?他不回来咱们找金刀冯茂要人!”说毕,他大口的吃饭。 秀莲心中却不禁暗暗地盘算,觉得自己的马路上走得太快了,来到这里反扑个空。若没有杨大姑娘,就是把冯家兄弟全都打败了,也是无用呀! 少时饭毕,孙正礼又叫店家给他找大屋子睡觉,店家见这一对男女,分屋而寝,也不明白他们是甚么关系。 到了第二天,清晨起来,孙正礼就催店伙备马,然后就进到屋里,向秀莲说:“师妹,咱们现在就到冯家去吧!” 秀莲此时已将随身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然后一面用绢帕包头,一面向孙正礼教了几句话。 嘱咐孙正礼见了冯家的人,千万不可鲁莽。 孙正礼点头说:“师妹你放心,我都明白,咱们现在办的是事,并不是专为打架来的!”说话之间,店伙巳将两匹马备好,孙正礼就和秀莲出屋,将行李绑在马上,然后付了店钱,牵马出门。 店伙又跟出门来,详细指点那往六里屯冯家去的道路,孙正礼和秀莲认清了方向,便放马往东走去。 这时朝阳才吐露出来,远远的树稍还挂著晓烟,凉风吹得野草与败叶沙沙地响。路上的行人也不多,两匹马荡起来尘土,行了不到两刻钟,便到了那六里屯。 这里的白杨树很多,叶子喇刺喇刺地响,像是起了潮水,秀莲望见田地里有两个用耙子收拾乱草的农人,便在马上说:“孙大哥,问问那边的人,大概是到了。” 孙正礼下了马,牵马向那边走近几步,他就抱拳问说:“请问二位大哥,这里就是六里屯吗?” 那边的两个农人一齐点头说:“不错,是六里屯。” 孙正礼又问说:“请问,冯家在哪里?” 一个农人就问:“你找哪个冯家?是东冯家,还是西冯家?” 孙正礼说:“我找的是在北京开过镖店的。” 那农人向东南一指,说:“那边就是,门口有两座磨的。” 孙正礼看见了那个门首,便道了声劳驾。 他又上了马,秀莲却在马上向那农人说:“我们找的是冯隆,北京春源镖店的镖头,不知道他在家没有?” 那农人一听找的是冯隆,他就似乎是不屑于理的样子,说:“花枪冯五呀?他可没在家,他有半年多没回来了。他就是回来了,他四哥也不能叫他在家里住!” 秀莲一听,知道冯隆确实没有回家,不由怔了一怔。 那农人又指看那冯家门首说:“他们老二老三都在家啦,冯二在张家口的镖店也关了门啦,现在回到家里来了。” 这时秀莲不由得灰心,想看冯隆既没有回来,杨大姑娘也一定不在此处,就是见了他的哥哥也没有用啊! 正待向孙正礼商议,可是孙正礼已拨马向那冯家的门首走去。 冯家的门户并不大,约有十几间灰草房子,黄土围墙。门前是两座石磨,石磨旁趴著三条狗。 孙正礼的马匹一来到门前,那三条狗就扑著马咬。 此时秀莲也骑著马赶到,她也不下马就在那门前十几步之外等侯。 孙正礼下了马,用鞭子赶著狗,大声的喝看,门外这样一吵,门里就有人出来了。 出来的人年在四十上下,高身材,紫脸膛,原来正是铁棍冯怀。他认得孙正礼也认得俞秀莲,如今一见这两人来了,他就不禁吓了一跳,他那紫脸也发白了。 孙正礼本来不想说话鲁莽,可是他一见铁棍冯怀就不由胸中的怒气勃发。 冯怀脸吓得更白了,他拱了拱手说:“孙大哥,一向少见,怎么?我们老五犯了甚么案啦?” 孙正礼说:“跟你说不著,快叫冯隆出来,别等著我们进去搜人!” 冯怀见孙正礼说话很凶,又见秀莲勒著马,眼瞧著他,听他说话。 他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坷坷绊绊地说:“我们老五在北京啦,镖店虽关了门,也没找得著他。他真没回来,孙大哥你不信,可以请进来看!” 孙正礼见冯怀直说好话,他倒不能发气了,就怔了一怔,回头望著秀莲。 秀莲在马上向著冯怀问说:“冯隆既没回家,你可知道他在北京之外,都有甚么去处?” 那冯怀正在翻著眼想,还未把话说出口来,这时又从门中走出一个人来。此人的身材也很高,面皮发青,穿著一身青缎衣裤,年约五十余,留著些胡须。 这人的气派却与冯怀不同,出门来就瞪著眼睛,连问:“甚么事?甚么事?” 冯怀这时就壮起些胆来,就向孙正礼说:“这是我二哥,在张家口开德源镖店的银钩冯德,有甚么话跟他说吧!” 孙正礼冷笑了笑,心说:你不用拿冯德的号来吓唬我! 冯怀向孙正礼说完了话,又对他二哥悄声说:“道人是五爪鹰孙正礼,那个女的就是俞秀莲。” 银冯德先用惊异的目光向俞秀莲看了一眼,然后对孙正礼说:“你们找到我家,是有甚么要事?” 孙正礼说:“找你的兄弟花枪冯隆,冯隆在北京杀了人,抢走了人家的大姑娘。我们听人说,他逃回家来了,才特地来找他。 现在没有别的说的,冯隆若是在家中,就赶紧叫他把杨大姑娘送出来,他跟我们到北京去打官司,就没有你们的事。要不然,告诉你,你兄弟作了强盗,你们可也都是死罪!” 冯德一听这事,他也似乎吃了一惊,就把脸一绷,说:“冯隆他没有回来,再说我早把他断出去了,我不认得他是我的兄弟。你们自管找他去,把他碎尸万段我也不管,要在我的门前吵可不行!” 孙正礼立刻生了气,握著拳头说:“现在他犯了案,你又不认他是兄弟,你倒真会推脱?你说他没回来,老子不信,老子要进去搜搜!” 说时,他将马系在门前的石磨上,由鞍下抽出钢刀,就要往冯家门里去闯,那银钩冯德伸手将孙正礼栏住,怒喝道:“你又不是官人,凭甚么闯进人的家门!” 孙正礼一看冯德拦住他,更觉得花枪冯隆与杨大姑娘都是在这门里了。 他就抬起左臂,一掌“吧”的打在冯怀的脸上,打得冯怀脸上冒火,捋起袖子来,要与孙正礼决斗。 第十一回 冷月繁星双侠飞古堡 钢牙铁爪二虎斗长街 冯德伸起手托住孙正礼擎刀的腕子,右手握著拳头向孙正礼的胸间去擂,但孙正礼的力气极大,哪等冯德的右手触胸,他“吧”的又是一掌,把冯德打得退后几步。 孙正礼就一晃钢刀,骂道:“小子还跟我动手?我不看在金刀冯茂的面上,一刀就结束了你的性命!”说时他提刀往冯家的门里就闯,那铁棍冯怀也不敢拦阻。 秀莲却在马上大声叫道:“孙大哥不可鲁莽!你是要干甚么去?” 孙正礼回首说:“我进去搜搜,看看有杨大姑娘没有!” 俞秀莲赶紧跳下马来,摆手说:“孙大哥,咱们不可不讲理。人家门里有女眷,还是我进去方便。” 孙正礼点头说:“对,师妹你进去,可都搜到了,我在这儿给你看守马匹。” 当下秀莲抽出了双刀向冯怀说:“你们说冯隆没回来,杨大姑娘没藏在你这儿,我不能信,我要进去看看!” 冯怀就说:“俞姑娘你要不信,就进去看看吧!若搜出我们老五来,我伸著脖子叫你砍头!” 秀莲已知道花枪冯隆确实没有回来,杨大姑娘也未必在这里。不过她为仔细起见,便提著双刀跟随冯怀进里去看。她见了冯家四兄弟的寡嫂,也见了冯怀、冯茂之妻,各屋全搜到了。 刚要到冯德的屋中去搜,可是这时冯德已然进到他屋里,拿了一对护手钩,跳到院中就大声喝道:“姓俞的淫妇,你出来,咱们较量较量!冯二太爷的家里,能许你闯进来搜人?” 秀莲同著冯怀到院中,因见冯德开口大骂,她的面上不由出现怒色,秀丽的眼中发出猛烈的火焰,把雪亮的双刀一举,问这:“你骂的是谁?” 冯德跳脚骂道:“骂的就是你!你是北京城有名的淫妇,谁不知这!你好大胆!现在敢惹到我冯德的头上,今天你休想整著尸首回去!” 说时他扑上前,用双钩向秀莲的两臂去钩,秀莲赶紧以双刀将双钩磕开,一人就在院中争斗起来。 那铁棍冯怀是在北京碰过许多钉子才回到家里来的,他深知俞秀莲的武艺高强,自己的二哥未必是她的对手。于是,他就连忙喊:“二哥不用动手!我们跟她讲理,别打架!” 可是此时双刀双钩交战在一起,两对兵刃磕得当当乱响,冯怀哪里敢近前,他只跑到一旁连连摆手劝著。 秀莲与银钩冯德交手不到二十回合,冯德就抵挡不住了,但秀莲不欲伤他的性命,只用刀背去砍他,又四五合,秀莲一刀背砍在冯德的右腕上,冯德就将一只钩扔在地下。秀莲更进一步,狠狠地一刀砍下,那冯德的左膀上又吃了一刀背,那只钩也举不起来了,可是他俩不服气,口中依然大骂。 此时孙正礼也闯进门来,抡著刀就要杀死冯德,却被秀莲拦住。 孙正礼气得跺脚说:“师妹,他骂你啊!” 秀莲又挥起刀来,向冯德腿上砍了一刀背,咕咚一声,冯德摔倒在地下。他的脸色煞白,眼睛凶瞪著,嘴里还说出许多横话。秀莲却不理他,同著孙正礼出门。 孙正礼哪里甘心,他就气忿忿地说:“人也没搜著,反叫他骂了一顿,师妹难道就这样回去吗?” 秀莲咬著嘴唇,面上的怒色还没有褪,她就说:“我们找不到杨大姑娘,自然不能回去!不过据我看,冯隆确实没回来,咱就杀了这冯德也是没用,再说,我们跟他又无仇无恨。” 孙正礼说:“师妹你说咱们可怎么办?” 秀莲说:“也许冯隆还正在路上,咱们且回到店房,在这里住两日。如若仍然没有那冯隆的下落,咱们就到凤阳府找谭家兄弟去了,反正他们在那里开著镖店,人跑不了。” 孙正礼还似乎觉得这个办法不痛快,可是他也想不起较痛快的法子来,只好就点了点头。他与秀莲上了马,顺著来时的路径回那镇上的店房去。 在路上,秀莲告诉孙正礼,回头可以托那店家给打听冯隆的下落。 孙正礼一回到店中,就把店房的掌柜子叫来,一只手又著腰,很凶横的说:“掌柜子,告诉你实话,我是北京城的大镖头,衙门托付我来的,到这里来抓冯老五,你知道吗?冯老五就是花枪冯隆,那小子在京城杀死了人,抢走了人家的大姑娘,这可不是小罪过。你们要是有人瞧见他,赶紧来告诉我们,我们抓住他回北京去交案。 你们要是不管,可就小心点!叫我们知道了也得把你们抓了丢交官,办你们一个私放凶犯的罪过。” 那掌柜子吓得脸色都变了,连连点头说:“是,是。只要我们瞧见他,一定把他稳住,来告诉大爷。” 旁边秀莲并嘱咐说:“可不准你们走漏风声,你们若要帮助我们把案办了,一定要重赏你们。” 店掌柜连连答应,又瞧了秀莲一眼,他就出屋去了。 这里孙正礼不住叹气,说:“这件事真麻烦!” 秀莲却默默不语,她想,在这里等著花枪冯隆,也没有甚么把握,若是到凤阳去找那谭家兄弟吧,路又太远,而且杨大姑娘未必在那里。 想了半天,她竟没有较好的办法,结果是想:看样子冯隆实在未必敢回家来,不如连夜赶到凤阳去吧,于是向孙正礼说了。 孙正礼点头这:“也对,咱们在这里傻等著,冯隆他要是永远不回来,不倒是白耽误了功夫吗?” 于是,他就拿起行李来要出屋去。可是这时忽然那店掌柜子又跑进屋来,他悄声对孙正礼说:“街上有个穷汉毛小二,他说昨天他在不远的地方看见冯隆了。可是大爷得给他点钱,他才能告诉你。” 孙正礼说:“赶紧把他叫出来,他要是告诉我,我赏他一两银子!” 店掌柜皱皱眉,又笑了笑说:“一两银子,似乎少一点。” 孙正礼急躁著说:“只要他能带著我们把冯隆找到,就是要十两我们也有,快快叫这个人来!” 店掌柜一听孙正礼肯花十两,这至少他得到手一半,于是他高高兴兴地跑出去。 待了一会儿,就带进一个人来。这人头发蓬乱,一脸的污泥,穿著一身破烂裤,光脚穿著草鞋,简直是个叫化子。 孙正礼问道:“他就叫毛小二?你准看见冯隆了吗?” 秀莲在旁也问说:“你可不准说瞎话!” 毛小二说:“我要是说瞎话,叫我下辈子还要饭!昨儿晚上我在霍家屯讨饭,真的见冯隆了,他骑著一匹马,直头到霍家去了,若是别人我还许认错了,他,从小我就认得他,我没要饭的时候常跟他在一块,他就是剥了皮,我也认得。” 孙正礼又问:“霍家屯在甚么地方?” 毛小二说:“霍家屯就在西边,离这儿二十里地。那里的金匾霍家是首房,祖上是武职出身,做过大官,家里挂著匾。现在大当家的是霍三爷,武举出身,力气比牛还大;房里养著五六个老婆,用著长工二三十,冯家兄弟跟他最好。” 秀莲一听毛小二所说的那霍三房中有几个姬妾,便想著此人一定是个好色之徒,冯隆若到他家去,一定是将杨大姑娘卖给他,于是就问:“冯隆去的时候是坐著车还是骑著马?” 毛小二说:“是骑著一匹白马,那匹马也不像是他的,也不知他是哪儿抢的。” 孙正礼说:“不管他是坐车还是骑马,只要把他抓住就行了!” 于是,孙正礼扔给店掌柜二串钱,他就到院中牵马。 那毛小二追著孙正礼说:“大爷你先给我点钱,我吃点东西好带著你们去呀!” 孙正礼扔给他几百钱,并说:“你带我们到霍家屯,只要把花枪冯隆捉住,我准给你十两银子。”说时他匆匆地把行李绑在马上,便与秀莲牵著马出了店门。 毛小二是买了一块锅饼,一边啖著锅饼,一边跟著两匹马往西跑去。 孙正礼的马在前,秀莲的马在后,顺著大道往西,毛小二的两条腿哪里跟得上,何况他还啖著锅饼。 孙正礼就挥鞭催著他说:“快走,快走,去晚了可少给你二两银子!” 毛小二两腿紧跑著,嘴里嚼著锅饼,含混地说:“大爷,你要了我的命,我也跟不上你呀!我两条腿怎能追得上八条腿呀?” 秀莲收住马,行得慢了些,并向前边的孙正礼说:“孙大哥不要忙上,二十里地一会儿也就到了。” 孙正礼也就勒住马,等毛小二赶上,他才款款地策马前行。他在马上问道:“姓霍的既是武举出身,本事想必不错了,可是你知道他与金刀冯茂相比,两人的武艺谁高谁低?” 毛小二说:“是两路事儿。他是讲究拉硬弓,骑烈马,学的是战场打仗的本事。冯四爷那是江湖功夫,讲究长短打,高来高去。” 后面马上的秀莲问说:“他既是个武举,为甚么不做官呀?” 毛小二说:“人家做官干甚么?家里田产地业都有,几个老婆围著他,够多么乐呀!” 孙正礼斥道:“当著姑娘,你嘴里不准胡说八道,快跟著走!” 那毛小二一边跟著马跑,一边扭著头瞧这位姑娘,他也猜不出这位姑娘是个干甚么的。 走了麦时才到了霍家屯。这里的地势极高,村子在前面的高原上,用黄土垒起城堡,里面的住户大概不少。 毛小二带著孙正礼和俞秀莲到了高原上,他就向孙正礼作揖说:“老爷,随你便赏我几两银子,叫我走吧!我带你二位到了道儿,你二位一进那堡子的北门就是霍家,准保找得著花枪冯隆。我可不敢带著您进去。” 俞秀莲随手扔给他一锭银子,说:“你先拿去,等我们捉住了花枪冯隆再给你。” 说毕,她同孙正礼催著两匹马,直到了那堡子的北前门。先下了马,然后牵马进了堡子,只见里面的人家很多。 走了不到十几步,就被两个庄丁模样的人拦住,向孙正礼问说:“老哥,你是哪儿来的?到这里找谁?” 孙正礼说:“我是泰兴镖店的孙镖头,到这里来见你们霍大当家的。” 那两个人说:“哦,你要见我们大当家的?好,跟著我们走。” 当下就带著孙正礼和秀莲往南去。 其中的一个人就回首问说:“孙镖头,你找我们大当家的是有甚么事?” 孙正礼说:“有要紧的事,等我们见了他本人再说。” 那两个人一看,孙正礼的神色有点不对,他们就彼此使了个眼色。 少时就走到了一处大庄院的门前。这个庄院建筑得很是讲究,四周的砖墙,前面两座门;一座是车门,里面连著马圈,一座是正门。两旁有两座上马石,四株槐树,在门上挂著一块金字的红匾,写的是“振武惠民”。 两个庄丁上前接过二人的马匹,就分系在槐树上,然后要请二人到里面客厅去坐。 孙正礼却摆手说:“我们不进去了,杷你们当家的请出来,我们跟他说完几句话就走。” 当下一个庄丁陪著孙正礼说话,一个就进去传达。 这里秀莲站在槐树下,心中想著:少时言语说岔,一定有场争斗。 孙正礼是坐在上马石上,睁著两只大眼睛望著门里,望了半天,才见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的相貌倒极魁梧,身材与孙正礼差不多,只是孙正礼的脸黑,此人的脸白。此人衣服华丽,气派轩昂,身后跟随两个仆人,出门就向孙正礼抱拳说:“阁下就是孙大镖头吗?” 孙正礼站起身来也抱拳说:“不错,兄弟名叫五爪鹰孙正礼。今天来找霍大当家的,没有别的事,就是请你叫花枪冯隆出来,跟我们走!” 那霍大当家的一听这话,他不由面色一变,故意做出甚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说:“花枪冯隆?我倒是和他的哥哥相识,可是此人多年未回家乡,我与他总有两三年没有见面了!” 孙正礼一听他瞪眼不认账,就立刻愤怒起来,说:“姓霍的,你也是武举出身,你得知道王法。花枪冯隆在北京杀死人命,抢走人家的大姑娘。昨天找亲眼看见他逃到你这里来,今天你又忽然不认账,莫非你要陪著他去打人命官司吗?” 霍大当家的见孙正礼这样暴躁,他却不动声色,依然是微笑著说:“孙镖头,你大概是眼睛花了,看错了人,昨天哪里有人到我这里来?” 孙正礼听霍大当家的说到这里,他气愤不来复忍,便由马鞍旁抽刀,要闯进门去,搜拿花枪冯隆。 忽然,这时由那车门里跑出一匹白马来,孙正礼一看,正是花枪冯隆。他就大喝一声:“好小子,你往哪里跑!” 说时,他将缰绳切断,跳上马去,一手挥鞭,追下冯隆那匹白马去了。 这里俞秀莲也忙将马解下,上马去追。 那霍大当家的见冯隆给他惹下祸事,他赶紧就跑向门去,把大门关闭上了。 此时花枪冯隆的白马早跑出堡子的南门,孙正礼和俞秀莲的两匹马飞似的往前追赶。但因相距有半里多远,追了半天,总是追不上,气得孙正礼在马上破口大骂。但是前面的冯隆却甚么也不管,他就像一只野兔似的,将身伏在马上,拚命向前飞奔。 此时路上又有不少的行人,孙正礼虽然不顾不管,但俞秀莲却怕撞伤了行人,所以她不敢放缰快走,她的马也就落得最后。 少时前面的两匹马全都没有踪影了。 秀莲心中十分焦急,赶紧催马向前,又走了十几里地,就见面前一道大河阻路,河里并没有水,只是一片黄沙。 秀莲策马下河,马蹄蹈在沙中有半尺多深,又见前面也有杂乱的蹄迹,就想:孙正礼大概已追赶冯隆过河去了。她就加紧挥鞭,坐下的马费了半天力方才过河。 到了对岸一看,只见是高低不平的一片旷野,远远只有几处稀稀的树林和村落,冯隆的白马和孙正礼枣色马全都不见了。 秀莲心中十分惊异,便催马向前走去,又走了不到二里地,忽见孙正礼的马由一处松林之后转过。 秀莲赶紧迎上去,就问道:“怎么样了?那冯隆跑到哪里去了?” 孙正礼在马上摇了摇头,两只眼睛依旧向两旁张望。 等到秀莲的马匹来到临近,他才嘴里骂说:“冯隆那小子也不知哪儿抢来的那一匹马,跑得真快,我追过了河他就没影儿了,莫非那小子会土遁吗?” 秀莲也十分失望,向南看去,只见阳光甚烈,不要说前面没有白马行走,就是有一匹白马只要离此百余步远,这里就难得看见。虽然明知不易追赶,但费了很大力气才寻到了的贼人,如今竟失于交臂,他们岂能甘心? 于是秀莲忿忿地说:“孙大哥,咱们再往下去追!”于是两匹马迎看阳光,循著大道又往南急急驰去。 又走下三四里地,四周依然看不见那花枪冯隆人马的影子。 孙正礼懊悔著说:“这可真是气死人,会叫他在咱们的跟前跑了!” 俞秀莲说:“不要紧,料想冯隆他也跑不了多远,现在我们已确实知道,那杨家的案子果然是冯隆所为。他也知道我们现在正要拿他,所以他就乘空逃走了,我们现在且赶回那堡子里去,到霍家搜搜,看看杨大姑娘在那里没有?” 孙正礼说:“我看那姓霍的不是好人,多半他把杨大姑娘藏起来,故冯隆走了。” 说著,一人转过马来,顺著来时的路径过了河又往北去。 这时孙正礼心里充满了怒气,因为没有追著冯隆,觉得是被那姓霍的给骗了,所以这次转回来,他就存心抡刀要那姓霍的命。 两匹马扬尘疾驰,少时又回到了那霍家屯的堡子前。可是一到了堡子的南门收马一看,二人全都发了怔,原来那霍某真是狡猾,他已命人把堡子的大铁门关上了,俞秀莲、孙正礼就仿佛被拦在城外的敌兵一般,休想能闯进去。 孙正礼气得更是大骂,说:“好个姓霍的小子,把他们的城门关上了。难道怕咱们还有千军万马吗?走!师妹,咱们看看他的北门关上了没有?” 秀莲说:“他既将堡子的大门关上,就为的是怕我们回来向他不依,他哪能只关南门,不关北门呢?” 孙正礼却不甘心,便又催马到了那堡子的北门前,这里还跟那边一样,不但大铁门关得更严,堡子上并站著十几个庄丁,看见他们这两匹马来到,使用砖头石块往下掷打。 二人无法近前,只得勒著马向后退。 孙正礼气得抽出刀来,向堡子上的人指著大骂,秀莲却摆手说:“孙大哥你骂他们,他们也是不能开城。这堡子的围墙至少也有两丈高;咱们决不能蹿跳上去,只好先到旁处歇会儿,再商量办法。” 孙正礼这时也有些累了,可是他不服气,他就用刀指著堡子上,大喊道:“小子们,回头见!孙大爷决饶不了你们,除非你们永不开城!” 秀莲却催著说:“孙大哥,咱们快走吧,何必跟他们瞎惹气,有甚么话不会晚上再说吗?” 这句话提醒了孙正礼,他不禁笑了笑:心里说,还是我师妹比我有主意,可是那堡子的土墙太高,从上往下跳倒还不至于摔著,可是要想从下蹿上去,别说我,恐怕师妹也没有那功夫吧? 因此,他一面策马跟著秀莲向西走,一面还不住回头望那高高的城堡,说道:“那么高的墙,咱们怎能跳得过去呢?” 秀莲说:“我有办法。”说毕,她就在马上凝神思索,不再说话。 两匹马款款而行,又走了十余里地便来到一处镇市,这座缜市已离开深州地面,归束鹿县管辖了。 此时天已过午,但二人还没用午饭,孙正礼就说:“咱们找一家店房,吃过饭就歇下,等晚上再说。” 秀莲点头说:“好吧。”当下就在街东找了一家店房进去,把行李拿下来,马匹交给店家,便进到一家屋内。 孙正礼先叫店家泡茶,遂又叫店家去烧饭。 秀莲坐在炕上,孙正礼坐在凳子上,对著面喝茶,孙正礼还不住大骂花枪冯隆和那姓霍的。 秀莲说:“据我看,杨大姑娘虽是被冯隆给抢走,但却未必在那霍家屯里。因为昨天那毛小二只看见冯隆一人骑马前来,却没有说看见有车跟著他来。” 孙正礼说:“也许是冯隆先来,装杨大姑娘的车辆是随后才到的。” 秀莲说:“无论怎样,今夜咱们一定要去的。那姓霍的就是不知杨大姑娘的下落,他也一定知道冯隆是逃往哪里去了。孙大哥你吃过饭到街上去走走,找个-子买一条井绳,再买一只铁钩子,晚间咱们就能够进到霍家屯里去了。” 孙正礼一听秀莲这个办法,觉得真妙,也就喜欢得大笑,说:“好,好。吃完饭我出去就买。” 二人又谈了几句话,店家就把饭菜端了来,孙正礼先赶忙地吃完了饭,他就带上钱,出店门往街上去了。 这里秀莲吃过了钣,她就躺在炕上歇息,觉得江湖上真是险恶百出,那杨大姑娘落在冯隆的手里,她岂能屈从?她若是个烈性的女子,恐怕此时早已死了。 同时又不放心在北京的德家和杨小姑娘,深恐自己走后那冲霄剑客陈凤钧又去找他们搅闹。 由陈凤钧又想起李慕白,就想李慕白虽然武艺高强,为人的心思也谨慎细密,可是他究竟人单势孤,也许他真已在江南遭了毒手,心中又不禁发出一阵惋惜和伤感。 待了多时,五爪鹰孙正礼方才回来,手里拿著一条三丈多长,很粗很结实的井绳和一只大秤钩子,笑著让秀莲看,问说:“师妹,你看遭成不成?” 秀莲说:“绳子足够用,只是钩子太弯曲了。 那堡子的墙是黄土垒成的,若钩的不结实,土一松,就能把人摔下来。 孙正礼说:“我找块石头把钩子砸直了点,可是要太直了,到时也是钩不住。” 秀莲点了点头。 孙正礼说:“我刚才又向人打听了,原来那霍家屯的大当家的名叫霍玉彪。别看他是武举出身,家里有钱,他的行为却比强盗还厉害。就在这个镇上,有两家的妇女就遭过他的害。那小子最是好色,我想杨大姑娘是一定在他堡子里了。” 秀莲摆手说:“咱们在夜间再去找他,现在先不可声张,倘若被他手下人知道,他必定更要加紧防备了!” 孙正礼气忿忿地说:“由著他去防备,反正今晚我必要他霍玉彪的狗命!”说著,他到院中找块石头去砸那铁钩。 砸了半天,方才砸好,回到屋中叫秀莲看了觉著能用。 孙正礼将绳子紧紧系上,屋中抡了一抡,笑看说:“要使这个当兵器也不错。” 秀莲说:“有这样一种兵器,名叫钩镖,是马上用的。”说到这里,她想起这话原是在年幼学武艺的时候,她父亲对她说的,因此心中不禁又一阵悲惨。更想等寻到杨大姑娘之后,自己一定要到河南去寻金枪张玉瑾,以为父亲报仇。 捱到天晚,吃过了饭,孙正礼就急忙著要去,秀莲却说等天色再黑一些,否则不容易下手。 孙正礼只得勉强忍看他的急躁的性情,手里摆弄著那条钩绳。又待了一会儿,天色就黑了。 孙正礼与俞秀莲暗带兵刃,就悄悄离了店房。二人步行著,离了镇市往霍家庄去。 此时天黑得像个挖煤的人的脸,有无数星光闪烁著,又像是贼人的眼睛;秋风自背后吹来,沙沙地响。 孙正礼一手提刀,一手持著钩绳在前面走著,秀莲的背上系著一条丝巾,一双刀就插在背后,在后紧紧跟随人行约十余里,在路上并未遇见一人,少时就来到那黑忽忽的霍家屯城堡之前。 秀莲说:“孙大哥,你先别忙,察看上面有甚么人没有?” 孙正礼说:“谁管他,上面有人又当怎样?”当下他将钢刀插在腰际,把钩绳抡起来向城上去钩,连气钩了四五下,那铁钩方才搭在坚固的土垣上面。 孙正礼用力揪了揪,谅得不至于摔下了,他将这一头交给秀莲牵著,他就缘绳而上。到了土垣上,脚踏实地之后,然后他双手握绳,将秀莲那轻便的身体提上来。 秀莲到了上面,一看这里并没有人巡守,再低头往堡里去看,就见只有几处微弱的灯光,那霍玉彪的大宅院也像没有甚么人防守的样子。于是,俞秀莲在前,孙正礼在后,往北沿著道走,刚要往下去走,忽然秀莲看见下面有一盏纸灯笼,三四个人蹲在那里。 秀莲急止住脚步,向孙正礼说:“下面有人防守,咱们先别下去。” 孙正礼说:“那几个毛庄丁算得甚么,他们还拦得住咱们吗?” 秀莲一手将孙正礼横拦住,她说:“这儿个人虽然拦不住咱们,可是他这堡子里至少也有二三百人,咱们才两个人。倘若他们全都出来,将咱们困在堡子里,咱们可怎能脱身?我想不如暂且等一等,等他们堡子里的人都睡著了之后,然后咱们再闯下去动手,那时就是他们鸣锣聚众也来不及了。” 孙正礼说:“师妹你太小心,下去动手谁敢来斗咱们就杀死谁!” 秀莲听了孙正礼这横话,她不由生了气,就很急躁地说:“咱们杀的是霍玉彪,与他堡子里的别人有甚么相干?孙大哥,你是我父亲的徒弟,你看我父亲走江湖二十多年,他曾伤过一个无辜的人没有?” 孙正礼见姑娘急了,他才不敢挥刀直闯下去,只得勉强抑制看胸头的急火,同看秀莲顺土墙又往南走。 孙正礼把他腰中的钢刀拔出来,晃了晃说:“为一个花枪冯隆费这么大的事,我若把那小子抓住,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他忿忿地刚说出这句话来,忽见秀莲惊讶地说:“锣响?” 孙正礼也侧耳向下听去,就听起先一两棒锣声,后来一下紧接著一下,当当的乱响起来。又见下面的人家都点起灯来,堡里街道上也有执著火把的人在急急地行走。 看那火把的方向,是都往那霍玉彪的宅院里去了。 孙正礼惊诧著说:“奇怪!莫非他们看见咱们在这里么?” 秀莲摇头说:“不可能!我想一定是那霍家出了甚么事。” 孙正礼说:“甚么事?莫非还有人打不平,也到这里救杨大姑娘来了?” 二人正在惊讶著往下去望,忽然见有几个火把顺著走道跑往城上来了。 孙正礼就把刀一晃,迎上几步,口里说:“来了!来了!” 秀莲也从背后抽出双刀,上前嘱咐孙正礼说:“我们只要捉住他们一个人跳下城墙去问就是了,千万不可多伤人!” 孙正礼说:“我晓得。” 说话之间,那几个火把已到了堡子的墙上往这边来了。 孙正礼看是十几个人,手里全有兵刃。 孙正礼就抡刀迎过去喝道:“站住!” 他这一喝,把那十几个人全都吓了一跳,就彼此喊著:“凶手在这儿了!”立刻刀棍齐上。 孙正礼却把刀一扫,喝道:“咱们先别动手,我问你们几句话。” 那十几个齐都破口大骂说:“你把我们大当家的杀死,跑到城上来,还有甚么话说。” 不容孙正礼分说,他们就把孙正礼围上,一阵刀砍棍打。 孙正礼性起,把刀法施展开,哪容十儿个人的刀棍近身。 此峙,俞秀莲也舞著双刀过来,一面帮助孙正礼厮杀,一面喊道:“孙大哥,擒住他们一个就走吧!” 此时孙正礼已砍倒了两个,其余的那几个依然不肯放手,乱打著,嘴里并破口大骂。 孙正礼选中了一个人,上面钢刀一抡,下面蓦地一脚,就将那人踢得张手仰身,摔到墙下堡子外面去了。 随著,孙正礼又挥刀砍倒了一个人,也就大呼一声:“师妹,快走吧!”随即将身一跳,从两丈多高的城垣,直跳到平地,这时,秀莲也砍倒了一个人,便也飞身而下。 上面的人还往下扔石块,孙正礼又向城上骂了几声,秀莲就催著说:“挟著这个人快走吧!” 孙正礼遂一手提刀,一手挟起那摔得半死的,往西就走。 秀莲在后面跟随,走出有半里多地,秀莲就叫孙正礼把那个人放下。 那人躺在地下,呻吟了半天,方才能够说话。 孙正礼把刀向那人身上一拍,喝道:“小子别装死,我问你们堡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大当家的是叫谁给杀死了?” 这个人说:“刚才我们大当家的还没睡觉,跟太太们正喝酒;不知从那儿来了一位英雄从房上跳下来,闯进屋去,一宝剑就将我们大当家的扎死了。” 秀莲一听,是使宝剑的人将霍玉彪杀死,她就觉得十分诧异。这时孙正礼又拍了那人一刀,说道:“小子你听明白了,刚才杀死霍玉彪的那个英雄可不是我们。大概霍玉彪也是作恶多端,今天活该遣报了。” 旁边秀莲又持刀逼问说:“你要说实话,昨天那花枪冯隆到你们堡子里去,他是带著一个大姑娘吗?” 这个人说:“没有。”他说,“倒是有一个大姑娘,是他一个朋友从北京弄来的,现在在别的地方了。他说这个姑娘长得十分美貌,我们大当家的若肯给他二百两银子,他就给送来。假如我们大当家的不要,他就要送给保定黑虎陶宏那里去了。 我们大当家的本来想要,可又嫌二百两是太多了,正跟他商量价钱,你们二位英雄就找了去。花枪冯隆他的心虚,怕你们闯进院子把他搜著,他就骑上马逃走了。你们追他出了堡子,我们大当家的就把堡子的南北门全都关上,想著你们决不可能进去,可是,不想他还是被人杀死了。” 秀莲一听,咬著牙想了一想,就又问:“你们大当家的与冯家兄弟是早就相识不是?” 那人说:“不错。我们大当家的跟金刀冯茂是盟兄弟。金刀冯茂现在他徒弟黑虎陶宏那里,花枪冯隆大概也是逃往保定去了。” 秀莲说:“好,没有甚么话说了。我们饶你一条命,你可记住了,我们只恨的是花枪冯隆,与你们大当家的并无仇恨。他死了,你们找凶手去吧!” 说完了,她就向孙正礼说:“咱们回去吧!” 当时弃下这个人,二人悄悄回到店房内,到屋中竟没有被人发觉。点上了灯,把钢刀放在桌上,孙正礼喝了口凉茶,就对秀莲说:“师妹,花枪冯隆是跑了,霍玉彪也死了,杨大姑娘还是没有下落,咱们可怎么办?” 秀莲说:“既然曾说过如若霍玉彪不要杨大姑娘,他就送到黑虎陶宏那里去,何况金刀冯茂现在也在那里。我想,我们若到了保定,一定能把他们全都寻著。” 孙正礼点头说:“好吧。明天早晨咱们就起身往北去。” 秀莲听了孙正礼这话,按照方向去想,她才知道保定还在深州的北边。可是昨天花枪冯隆分明是出了那堡子的南门,往南逃去了。 因此,秀莲就觉得冯隆多半不是逃往保定,可是事到现在真实的人犯已经证明,线索却只有保定这一条路。无法,只得到了保定,见著金刀冯茂和黑虎陶宏之后再说吧! 当下秀莲凝神想著,心中反倒十分忧虑。 孙正礼是用臂支著头,坐在桌旁打盹。 正在这时,忽听窗外有人噗哧笑了一声,说:“一男一女,半夜在屋中干甚么好事?” 秀莲吃了一惊,赶紧回身拾刀跳出屋去,眼前黑影一恍,说话的人上房去了,秀莲也追上房去。 那人由房跳到了墙头,把手中的兵刀一晃,随即跳到店房外面。 秀莲也越过墙去,四下一看,已不知那人是藏躲在哪里。秀莲虽然十分气愤,但因住在这镇市的店房内,不敢太为声张,便又提刀进到房内。到屋中一看,孙正礼伏在桌上呼噜呼噜地睡著了,这场可惊的事,他全都不知道。 秀莲气得咬著牙,回想将才窗外说话那语声,是有点南方口音,分明是那可厌的冲霄剑客陈凤钧,并蓦然想起将才霍家屯毅死霍玉彪的事,大概也是此人做的。 此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为甚么要这样随著我呢?又想起他帮助静玄禅师害死李慕白的仇恨,就希望此人再冒失著前来,自己便要把他杀死。 因此,俞秀莲一夜也没睡觉。可是,陈凤钧也没有再来,到了次日,秀莲也没有把这件事对孙正礼说。 天色才发明,孙正礼就催秀莲赶快收束行李,好往保定府去。秀莲也恐怕霍家屯的人来找到这里来,事情又生枝节,于是匆匆地收拾行李,备好了马匹,孙正礼给了店钱,二人就出门上马。离了这座镇市,在晚风秋色的大地上,往西北方向驰去。 他们走的是大道,路上的行人客旅很多,孙正礼一个黑大汉骑马在前,秀莲一个美貌的年轻姑娘骑马在后,样子十分不调和,惹得路旁的人莫不注目,也猜不出他们二人是甚么关系,更不知他们是做甚么的。 孙正礼因为急著要去会那金刀冯茂,所以他将马驰得甚快,秀莲只得紧紧的随他。 当日晚间就到了博野县境,计算明天中午就可到保定了。 依著孙正礼还要往下去走,可是秀莲昨天一夜也没睡眠,此时身体十分疲倦,便叫孙正礼在南关找了一家店房歇下。 秀莲是找了个单间,用毕晚饭,她关上屋门就睡了。 孙正礼的行李是放在秀莲的屋中,他一个人却住大房子,房里约有七八个人,都是做买卖的。 孙正礼吃过了饭,看看这时不过初更时分,睡也睡不著,他就出了店房来到街上。这街上的买卖很多,商铺虽已关了门,可是对门一家小酒店里面还灯烛辉煌,有几个人正在那里畅饮。 孙正礼忽然想起这几天为捉拿冯隆那小子,又加著和师妹在一起,弄得一点酒也没喝。现在又没有甚么急事,为甚么不喝两盅,喝个半醉,回房睡大觉。明天到保定会会直隶省有名的英雄金刀冯茂,再把冯隆捉住,寻回杨大姑娘,那时有多么痛快! 想著这些,就大踏步进了酒店,在张桌子旁一坐,嚷道:“伙计你来半斤白干。” 酒保答应了一声,先给桌上摆上两碟酒菜:一碟煮蚕豆,一碟卤煮麻雀,然后拿来酒壶酒盅。 孙正礼就自斟自饮,想著师妹的武艺真不错,比我五爪鹰可强得多,我应该送她个绰号,叫她“五爪凤凰”。又想五爪也不对,她那两口刀,别人十口刀也敌不过她呀,叫她“十爪凤凰第一女侠”还不大离。 正在脑里没次序地乱想著,忽见由门外又进来一人,这人的相貌可真使孙正礼注目,只见他年有三十来岁,中等的身材,浓眉大眼,那身体健壮得就像老虎一般,穿的是衣布短衣裤,辫子垂在后面。 一进门,酒保就陪笑说:“四爷从哪儿来呀?四爷请坐罢!” 这人却摆了摆手,他却一直走到孙正礼的桌前,向孙正礼一抱拳,沉厚的声音问道:“朋友你贵姓?” 孙正礼吃了一惊,把头一扬,也拱了拱手。但他并不站起身来就道著字号说:“我叫五爪鹰孙正礼。” 这人又抱抱拳,说声“久仰”,便在桌旁昂然坐下,说道:“我就是金刀冯茂。” 孙正礼一听此人就是金刀冯茂,他又是一惊,同时觉得钢刀没带在身旁,就想:不好,今天恐怕要吃他的亏。可是又见冯茂身旁也没带著兵刀,他就放了心。暗想,好小子,今天咱们索兴比比拳头,看我五爪鹰干得过你金刀冯茂干不过! 孙正礼虽然涨紫了脸,准备与冯茂揪打,可是冯茂并不显得怎样急躁。他很严肃的问说:“孙兄,昨天早晨你是同看俞秀莲到我的家里去了么?” 孙正礼说:“不错,俞秀莲是我师妹,我们到你家中并非找你,却是找你的兄弟花枪冯隆。因为冯隆那小子在北京……”话还没说完,金刀冯茂就一摆手说:“孙兄不必说了,那件事我已知道了。我兄弟做的事,实在给江湖人丢脸。你和俞秀莲打这不平,我冯茂十分佩服!假使冯隆现在这里,我能立刻把他的头割下来交给你们!”说到这里,他喘了一口气,似是极为愤怒。 孙正礼却撇著大嘴冷笑,以为冯茂这样子是故意装的,又听冯茂说:“可是从两年前,我们便不认得他是我的兄弟了,只要我在家他是休想进我的家门。你们追赶著捉他我也不恼,但是你们昨天闯进我的家中,打伤了我的二兄,搜查有妇女的屋子,你们那实在是欺我太甚! 简直看我金刀冯茂不是人了。你们是觉得我自从败在李慕白的手下之后,就不敢在江湖上争气了。” 这未一句话,他简直是嚷了起来,瞪著两只大眼,黑脸上布满了怒色,把一只铁锤般的拳头往桌上一砸,震得酒壶倒了,酒杯也滚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孙正礼如何能受这个,当下他也把巨掌向桌上一拍,站起身来一手抓住金刀冯茂的衣领,骂道:“李慕白打不死的小子,你敢在孙大爷面前充英雄?”说时二人就揪打起来。旁边的酒客和酒保赶紧上前劝解。 孙正礼把桌子也踹翻了,两只大臂胡抡,将旁边看热闹的人全都给打了,他并破口大骂,把冯茂的兄弟冯隆在北京杀死人命、抢走大姑娘的事全都骂出来了。 这真使冯茂的脸上难看,同时又怕官人这时赶来,若问孙正礼打起官司来,反正是自己要吃亏的。于是金刀冯茂就极力忍气,摆手说:“你造样开口骂人是匹夫行为,好汉子咱们一刀一枪比武去。” 孙正礼跳起脚来说:“比武?孙大爷还怕你?孙大爷是铁翅鹏俞老镖头的徒弟,你是李慕白手下的败将。你出来,你出来!” 说时孙正礼先出了酒店,掖起来衣服。 冯茂也随之出去,二人就在街上厮打起来。 冯茂虽然刀法精通,可惜此时没有双刀在手,若论拳法,冯茂虽然有些好著数,但在这狭隘的街道上施展不开,何况孙正礼的拳法也不弱。至于力气,冯茂素有千钧之力,但怎奈孙正礼是和牛一般,向他背上擂了几拳头,他都不倒下。 二人始而还是拳脚相击,后来简宜滚作一团,街上的人全都在远处看著,不敢迸前。 孙正礼一面厮斗一面喊骂,他觉得冯茂真是拳硬力猛,自己都堪堪有些敌不过了。此时忽然由酒店对门的房店之中走出来一位姑娘,手持一对双刀,把两个老虎一般的汉子冲开。 她把双刀一分,厉声问道:“不要打,有甚么话都对我说。” 孙正礼用衣襟擦著鼻子里流出来的血,他嚷著说:“师妹,你别放他走。他就是金刀冯茂。” 说毕,孙正礼就跑回店里去拿他的朴刀。 这里俞秀莲走上前手提双刀,向冯茂间道:“你为甚么要与我的师哥打架?” 金刀冯茂的胳膊往下淌著血,但他还双手握著拳头,冷笑看说:“俞姑娘,你是个女人家,我金刀冯茂问不著你。昨天孙正礼闯到我的家里,欺辱我的家口,这个仇不能不报。所以我今天在保定得了信就赶紧动身回深州去找他,不想在这里遇著你们。刚才我到酒楼去见他,原是要同他讲理,不想他竟毫不懂情理,向我揪打起来,并向我大骂。” 秀莲冷笑著说:“这件事与孙正礼不相干,搜查你的家里是我俞秀莲一人所为。你去取刀来,我们较量较量,分出高低来之后,我再同你说话!” 秀莲这几句强烈的话一说出,把金刀冯茂反倒吓得犹疑了,他摆手说:“没你相干,你一个女人,就是搜查我的家口也不要紧,我斗的是孙正礼。” 说到这里,孙正礼已由店中取出刀来,奔过来向冯茂就砍,冯茂赶紧退后两步。 秀莲却用双刀将孙正礼的刀拦住,她说:“孙大哥不要著急,听我对他讲理。” 秀莲遂又把冯隆在北京所做的杀死杨老头儿、抢走杨大姑娘之事,对冯茂说出。 那金刀冯茂却惭愧得连连摆手,说:“那件事我不管,只要你们能把冯隆住的地方找著,我情愿去把他捉来,交给你们杀死,我决不认他是我的兄弟。我不服气的就是孙正礼,他昨天到我家里去搅闹,简直叫我冯茂无颜见人!” 秀莲冷笑说:“不为你兄弟的事,我们可到你家里作甚?” 旁边的孙正礼又抡刀向前,说道:“跟他废甚么话?” 冯茂也扑上来,要夺孙正礼的钢刀。 秀莲又用双刀一分,将二人拦开,但二人都不服气,依然对扑上来要打。 这时,忽听旁边看热闹的人齐声喊道:“衙门的人来了!” 这是与冯茂相识的人喊出来的,冯茂一听,赶紧转身就走。 孙正礼提刀过去要追他,秀莲却将孙正礼拦住说:“咱们也回店去吧!” 孙正礼又骂了几声,这才同著秀莲回到店房里。 此时官人已然来到了。原来所谓官人,不过是官厅上的一个当小差使的,带著两个拿著钩竿的看街的来到这里。一听说打架的是深州的冯茂和一个姓孙的人,还有一个女的出来劝架。既没有打出人命来,打架的人也都走了,他们也就不愿意管,遂又回官厅去了。 待了一会儿,对门酒店里的酒保,到店房里找孙正礼要酒钱。 此时孙正礼在秀莲的屋中坐著生气,一见酒保他就问金刀冯茂在哪家店里。 酒保却摇头说:“我不知道。可是,我劝你大爷还是别跟他惹气。他们是有名的深州冯家五虎,顶是这位四爷厉害。他今天没带著他的双刀,若带著他的双刀可真够你大爷缠的。再说他在本地的朋友多,你大爷是个外乡客,出了事别人只有护著他的。” 孙正礼气得又大骂,说:“他有双刀便怎样?我五爪鹰还怕他?告诉你吧,他兄弟在北京城犯了大案,我们就是来捉他的兄弟,捉不著他兄弟就得拿他是问!” 说时,扔给酒保一串钱,那酒保把酒钱和赔债酒杯的钱收起来,余下的还放在桌上,就对孙正礼笑著说:“大爷别生气了,街上的人都说了,金刀冯茂生平还没遇见过你大爷这样的对手呢?”说著酒保就走了。 孙正礼自己生著气说:“也叫金刀冯茂瞧瞧,不是只李慕白才能打他,我五爪鹰的拳脚今天还没有施展开了,要不然,也非得叫他向我磕头认输不可!” 旁边的俞秀莲却皱著眉说:“孙大哥你的性情这样急躁,这是能办好了事情也得给办坏。咱们由北京出来原是为捉拿冯隆,找回那杨大姑娘,并不是要跟金刀冯茂斗气。今天见著他应向他讯问他兄弟的下落,他若不知道咱们也应当向他问他兄弟在别处还有甚么去处,咱们好再去查访。现在你同他打得这个样子,他就是有甚么话也不肯说了。” 孙正礼说:“不要紧,明天我一早就起来到街上去等他,见看他先把他抓到衙门去。” 秀莲叹了一声说:“如果衙门里见著京里发下来的捉拿冯隆的公事,那还可以替咱们审问冯茂,若是京里没有公事,咱们既非捕役又非官人,就便将冯茂扭到官里,官里也不能信咱们的话呀!” 孙正礼说:“依著你这么一说,就算完了,咱们就是见著花枪冯隆也不敢抓他了?” 秀莲说:“冯隆又与他哥哥不同,他是正凶。他跟杨大姑娘在一起,那就是他作案的证据。他若是已然将杨大姑娘害了,我们也可以抓住他到北京去交官。他若是与咱们抵抗,那咱们只好动手杀死他。” 孙正礼听秀莲这话却觉得太不干脆,但因为她是自己的师妹,自己也不能与她争论打架,只得叹了一声,便忍著气,又唤进店伙来,叫给他打洗脸水。 他把鼻子的血和身上的泥土全都洗净,然后由衣包内取出一身干净衣服,一手提著刀,就出屋去了。 到了那屋子里,当著众人脱光了身子,换上衣服。刚才他与金刀冯茂打架的时候,本来店里的人全都出去看了,这时见了孙正礼都以惊异的目光来看他。 可是,没有人敢跟他提说刚才的事,也不知那些人是怕他还是怕那金刀冯茂。 孙正礼又自言自语地骂了几声冯茂,他就把刀压在臂下,躺在炕上沉沉地睡了。 这时秀莲的屋内依然一灯荧荧。本来她刚才关上门都要睡去了,因为孙正礼在街上吵架的声音才把她惊醒。现在她反倒睡不著,便坐在炕上对著一盏灯闷闷沉思。 沉思了一会儿,忽听窗外有人叫道:“俞姑娘还没有睡吧?” 秀莲惊异著问道:“是谁?” 外面的人一拉门进来,原来却是店里的伙计,手里拿著一封信,说道:“金刀冯四爷派人送来的一封信,叫我们交给俞姑娘。” 秀莲把信接到手中,她先不拆信,就问说:“来的人走了没有?金刀冯茂现在住在哪家店房里?” 店伙说:“送信的人走了,我们也没问冯四爷在哪儿住。” 秀莲晓得店伙是不敢说出那金刀冯茂的住处,便拂手说:“你去吧。” 店伙出屋秀莲就拆开信近灯去看,只见那信纸上写道:。 “俞秀莲姑娘台鉴:久仰大名,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真不愧铁翅鹏之女也!舍弟冯隆早与我反目,年余均未见面。北京杨家之事如果属实,则彼实天人不容。不独姑娘可捕之归案,将来我亦可寻著他,挥刀杀他,大义灭亲。 现在将他的两个去处告诉姑娘:一即深州霍家屯霍玉彪之处,一即河南开封张玉谨之处,此二处必可捉获冯隆。我乃诚实男子,决不故意诓骗汝等。汝等自管往寻,冯茂决不助不义之胞弟也! 唯五爪鹰孙正礼,实在欺我太甚,嘱他路上小心,百里之内我必截住他,一决雌雄!冯茂顿首。” 俞秀莲看了这封信,觉得金刀冯茂真不愧是一条好汉。她想:花枪冯隆一定是自霍家屯逃走之后,就往开封府去了。反正张玉谨是逼死我父亲的仇人,我到开封府就是找不著冯隆,也应当把他杀死,以为父亲报仇。 当下她就决定了明天起身往河南去,但是又想到金刀冯茂现在决心与孙正礼决斗,沿路上难免又生事端,不由又发生一种恼恨。 到了次日,五爪鹰孙正礼清晨就起来扎束便利,提著朴刀就到街上去寻金刀冯茂。他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向街上往来的人说:“你们谁知道冯茂在哪儿住就来告诉我,我非得与那小子斗一斗不可!” 他提著刀在街上走了两个来回,这时秀莲叫店房的伙计出来寻找他。孙正礼这才气忿忿地回到店内,见了秀莲就说:“金刀冯茂那小子大概怕了咱们,昨天黑夜他就走了。师妹,我想到保定去也是白去,冯隆要是藏在那里,他决不敢叫他哥哥走,不如咱们再回深州去。” 秀莲却摇头说:“深州咱们已去过了,眼见冯隆往南跑去了。据我猜想,冯隆与张玉谨相识,张玉谨在开封开镖局,他手下有许多都是江湖强人。冯隆投到他那里一定觉得安稳,所以我想咱们还是去一趟河南才对。” 孙正礼一听,连说:“好,好。我早就想会一会金枪张玉谨那小子,给我师父报仇。师妹,你快点收拾行李,咱们这就动身。” 他把店家喊过来,付了店钱,就叫赶快备马。 当下秀莲与孙正礼二人动手收束行李,少时拿到房外放在马上,就一同牵马出门,往南走去。走在街上,孙正礼的两只眼睛还不住东张西望,恨不得一眼望见冯茂就拔刀过去,与他大战几十回合,才算痛快。 出了南关的街道,二人就上了马,依旧是孙正礼在前,秀莲在后。 秀莲并没有把昨晚金刀冯茂寄信的事情告诉孙正礼,只劝他专心到开封去找花枪冯隆,救杨大姑娘,并斗那金枪张玉谨,却不可在路上又惹事。 孙正礼哽哽地笑应著,心里却想著昨晚未将冯茂打败,实在是心中最不痛快的一件事。 走了一天,当晚宿在晋县地方,次日早晨在店房中用过了早饭才起身。走到将近中午的时候,就到了晋宁县界。 两匹马走在大道上,路上往来的人虽不算太少,可是看不见一个镇市,孙正礼就说:“咱们走差了路了,应当走西边那条路,那条路直通著县城,县城里我还有两个朋友,看看朋友,再吃了午饭,有多么好!” 秀莲也觉著有些饥饿,就说:“咱们快点走吧,我想前面一定有镇市。” 当时二人一齐挥鞭,两匹马就得得地往南驰去。 才走了不到二里地,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前面姓孙的!站住!” 孙正礼吃了一惊,赶紧勒住马回头去看,就见后面一箭之远,那金刀冯茂骑看一匹酱紫色的大马,飞也似的追来。 第十二回 收刀窥柬柔情念远人 打店夺镖黑鹰搏紫虎 孙正礼狂笑道:“好小子,我正要找他呢!”当时拨回马头,迎上前去,随手由鞍后的行李卷内抽出钢刀,大喝道:“小子你来得正好,孙大爷倒要斗一斗你!” 此时金刀冯茂已跳下了马,将马系在道旁的一棵槐树上,他便由鞍下抽出雪亮的双刀。 孙正礼也下了马,将强绳压在一块大石头底下,他的手提著刀奔上前去,向冯茂抡刀就砍。 冯茂展开双刃招架,当时两条虎一般的大汉也不费甚么话,就杀在一起。只见两条雄躯一往一来,三口刀磕得锵锵乱响。 旁边的俞秀莲也下了坐骑,放开马,叫马在野地上吃草,她却注目观战。 只见金刀冯茂的双刀确实厉害,虽然他没有其么新奇的招数,但因为他的力猛,所以两口刀忽上忽下,叫人眼睛都看不清。 对方的孙正礼也毫不让步,一口刀左磕右撞,把冯茂的几下毒手全给挡回去了。 秀莲就看出孙正礼的武艺确比以前二年进步多了,而且他身高力大,决不会吃亏。上面是刀光夺目,下面是尘土飞扬,三十多回合之后,两人的身上都没有负伤,可是孙正礼的刀法就像是有些错乱了。 俞秀莲诚恐孙正礼受伤,又不愿二人这样争持,于是赶紧由鞍后抽出双刀,也飞奔过去,喊声:“都住手!都住手!” 当下她的双刀搀上去,成了五口刀。在秀莲的意思原是要把他们分开,住了手叫他们请理,可是不想金刀冯茂这时杀起来怒气,他不顾青红皂白,竟用双刀狠狠地向秀莲砍来。 当时孙正礼反倒退后,往来的行人也都躲得远远的,大道之上,就叫这同是使著双刀的一对英雄男女厮杀起来。 冯茂是刀疾力猛,俞秀莲虽然力弱些,但是刀法新奇,身躯轻便。四口刀交战在一起,却像几道闪电在飞迸,夹杂若锵锵的钢铁相击之声。往来四十余合,秀莲的刀法一点不乱,并且还不退后,冯茂的力气也是一点不减。 这时孙正礼在旁喘了几口气,他又乘隙抡刀上前,帮助秀莲与冯茂厮杀。 他一面抡刀疾砍,一面大叫道:“金刀冯茂!你这小子今天休想逃命。” 秀莲咬著牙,舞动双刀抢过孙正礼,她还是独自与冯茂拚斗。 又交手十余合,忽然由南边驰来一匹白马,来到近前便收住。那马上的人跳下来,抽出了宝剑奔过去帮助俞秀莲、孙正礼二人去与冯茂厮杀。 这人的剑法也颇为高强,冯茂又应付了四五合,他便紧退几步,把刀一横,喊说:“住手,住手!我有话说!” 这边的三个人一齐收住了兵刃,秀莲扭头一看,见此人却是冲霄剑客陈凤钧,不由心中有些生气。 这时对面的金刀冯茂满头是汗,他像牛一般的喘气,摆手说:“我不与你们打了!你们三个人打我一个人,算其么英雄?” 秀莲枪上两步,抡刀说:“不用他们帮助我,你歇一歇,咱们俩单斗。” 陈凤钧也挺剑奔过去,拍著胸脯说:“你何必欺负他们,有本事斗一斗我冲霄剑客陈凤钧。” 孙正礼却推了陈凤钧一下,怒声说:“干你其事?他的对头是我,老爷不叫别人帮助。” 此时金刀冯茂已解马跨鞍,向这边冷笑了一声,便飞驰向北而去。 孙正礼也上马要追,秀莲却将他拦住说道:“何必,他没有胜了我们,就叫他走去吧!”孙正礼气犹未息,一手提刀,一手勒马,望著那金刀冯茂逃去的人马影,心里急得像著了火一般。 这时陈凤钧却提剑向秀莲一拱手说:“俞姑娘,我自北京追随姑娘南来,在暗中帮助姑娘。今天那人十分凶悍,若不是我赶来,恐怕姑娘也要吃亏。现在如若姑娘不弃嫌我,我情愿跟随保护姑娘。姑娘,你须知道我陈凤钧是一个最诚实的人。”说话的时候,他眯缝看眼笑著。 秀莲却气得把刀一挥,说:“你是其么东西?我凭其么要仗著你的保护?” 孙正礼也在马上抡著刀道:“小子好大胆,你敢调戏我的师妹?” 陈凤钧一面用剑招架,一面退著身跑,跑出二十几步,他还对著秀莲笑,说道:“你们太不请理了。我好心来帮助你们,你们反倒向我翻了脸,真是,俞姑娘你也大无情了。” 孙正礼在马上气得抡刀说:“这小子嘴里胡说八道,我非得要他的命不可!” 这时,孙正礼催马过去向著陈凤钧就砍,陈凤钧却一面招架一面将他的马匹抢到手中,飞身上马向南就跑。 孙正礼就在后面紧紧追赶。秀莲也上了马向南追下去,心里想著:陈凤钧一定是个江湖淫徒,何况我恩兄李慕白又是死在他的手中。不如今天把他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结果了他的性命,也算是给李慕自报了仇。 于是纵马急追。秀莲座下这匹马极快,一霎时越过了孙正礼的马匹,又一霎时追上了陈凤钧。 陈凤钧一看,知道跑不了,他便将马头一拨,回身抡剑向秀莲就刺,嘴里说道:“姑娘你太无情!” 秀莲却以左手的刀将陈凤钧的剑磕开,右手的刀抡起向他的肩臂削去。 陈凤钧急忙抽剑招架,同时他的脸色煞白,愤怒地说:“俞秀莲!你以为我真怕你吗?”秀莲却不答说,只用双刀向陈凤钧的身上去砍。 此时孙正礼的马匹也赶到了,他抡著钢刀大喊道:“师妹闪开,让我杀这小子!” 陈凤钧却无法再斗,他又拨转马头,回身用剑遮住秀莲的双刀,冷笑了一声,便飞马向南逃去。 秀莲与孙正礼的两匹马又往南追赶。 此时孙正礼忽然想起一个办法来,他就将钢刀入鞘,从马胯后的行李卷内,抽出那一头系著大秤钩的井绳,说道:“我拿这东西对付这小子!” 说时两匹马荡得尘土多高,眼看又把陈凤钧追上。 孙正礼催马向前,抖起了缰绳向陈凤钧的坐骑抛去,口里说道:“小子滚下来吧!”井绳抛去,一下没有钩著,陈凤钧却慌了,他赶紧用剑柄拍马向前疾驰。 孙正礼却又抛起井绳追上,这一下钓在陈凤钧那匹白马的前脚上,一个前失,立刻将冲霄剑客栽下马来。 但陈凤钧的腿很灵便,他宝剑并不撒手,一挺身站起来,横剑向孙正礼说:“你这算是英雄吗?” 孙正礼却听不懂陈凤钩的南方话,只抽出钢刀跳下马,又与陈凤钧厮杀在一起。 秀莲也奔上前来,在马上抡双刀向陈凤钧砍来,陈凤钧又用剑招架几合,他就弃了大道往田间跑去。 秀莲却跳下马来,向孙正礼说:“孙大哥快看守咱们的马匹,让我去追他!”说话之间,秀莲也手提双刃跑上了田地之间。 这时谷子虽已收割,但是还种看许多花生白薯之类的杂粮,还有农人在田问耕作,一见那个提剑的年轻人在前面跑,这个拿著双刀的姑娘在后面追,就齐都不禁惊诧,扭著头直著眼看他们,并有人问秀莲:“喂!姑娘,你们是干甚么的?” 秀莲只是提著只刀向前去追,但因为怕踏坏了人家种的庄稼,所以不得不挑著道儿走。 此时,那冲霄剑客陈凤钧已然钻进一座坟地的松林里,忽然他又钻出来,用剑向秀莲招著,仿-是说:“你来,你来!” 秀莲不禁红了脸,气得肺都要炸裂,但是脚步却止住了,心想:“看这个陈凤钧人很卑鄙,现在他跑到松林里,不定要施其么诡计。李慕白在江南尚且中了他的诡计,我若再上了他们的当,那岂不冤枉?” 于是秀莲因为谨慎就不愿再去追赶,忿忿地提著双刀往回走。那田间的几个农人,还不住地向她呆望。 秀莲回到大道上,孙正礼于车看三匹马,就问说:“那小子跑了吗?” 秀莲说:“他跑进了树林去隐身,我不便再追进树林去。” 孙正礼说:“饶他那条狗命吧!这回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下回遇到手时再说。” 秀莲却怒犹未息说:“咱们翻翻他的马上有其么东西?” 于是秀莲就和孙正复看手检查陈凤钧的行李。 陈凤钧的行李很简单,只是一只剑鞘和一只相当沉重的钢鞭,包裹里有一封银两,几件衣服,两三块女人用的花手绢,另外有一封信。 孙正礼把那两三块女人手绢扔在地下,说:“这小子不是好东西,一定是个采花淫贼!”他又把钢鞭掂了掂,说:“这小子使宝剑可又带著这沉重的家伙干其么?” 这时秀莲椅马站立,把陈凤钧的信束抽出来看,只见上面写著: 凤钧贤徒见字:汝过江北上至今已两月余矣,不知己寻得被人踪迹否?现闻披人确在人世,已离开江南,千万著意寻他,将图籍夺回,性命可饶他,唯动手时须小心。图籍在彼手已两年余,彼必已揣摩有素,而心有得矣,千万防他毒手。 崇友现在遣人往山东,伯勇亦往湖北方面去了。今饬人送到银五十两,望连信一并收下为荷。 师静字 秀莲把这封信看了两遍,蓦然她明白了,她清看这封信一定是那江南的静玄老和尚寄给陈凤钧的。他们在两年前将李慕白打下水去之后,如今又知道李慕白并未死,所以静玄老和尚才派了陈凤钧和一些人过江北上,来寻李慕白的下落。这样说,李慕白不但没死,还已到北方了。 因此秀莲心中十分欢喜。旁边孙正礼又问:“信里写的都是甚么?大概没有好话。” 秀莲的芳烦不禁红了红,就说:“这封信是他师父静玄老和尚寄给他的,那静玄老和尚是江南有名的人物,我想将来要会会他。” 孙正礼说:“其么有名人物?我想一定也不是个好人,好人还能收他这样儿的徒弟?” 秀莲将信收在自己的衣包内,又将双刃入鞘,将马肚带松了松,就向孙正礼说:“孙大哥,现在离看咱们家乡已不远了,咱们先回家中去看一看,勾留半日再往南走,好不好?” 孙正礼听了也很是喜欢,他就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回到家里倒没有其么事,只是想在师父师母的坟前烧几张纸。” 当下二人上马,那孙正礼骑著自己的枣色大马,章著陈凤钧的那匹白马,就随著秀莲往南去。 先到了一座市镇,二人用毕了饭,然后依旧住南去。 当日天已黄昏,就进了他们的家乡钜鹿县城。 孙正礼虽然回到了故乡,但是他无家可归,便随秀莲到了俞老镖头的故居。 一打门,里面地里鬼崔三就出来了,他一见秀莲和孙正被同来,就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欢,笑著说:“哎呀!师妹,孙大哥!” 可是他看见共合是三匹马,他就问:“还有哪位呀?” 孙正礼说:“没有人了,你就把三匹马全都牵进来吧。” 崔三觉得有点诧异,就把三匹马全都牵进门来。关上街门,他又把里院的北房开开,秀莲和孙正礼进到屋内,崔三又喊他老婆泡茶,打脸水。 秀莲虽有三年没有在家中居住,但房中的一切器具丝毫未动,桌上的尘土也不厚,仿-最近有人在这里住过似的。 那俞老镖头当年养画眉的鸟笼子还在墙上挂著,睹物思人,秀莲心中又不禁一阵悲伤。 崔三的老婆擦了擦椅子,二人坐下。此时崔三把马上的行李和兵刃全都拿进屋来,崔三就笑著说:“姑娘和孙大哥著是早来几天,就和郁三哥见著面了。” 秀莲一听她父亲的师侄金镖郁天杰在几日之前曾到这里来过,遂就问:“郁三哥来了?他有其么事呢?” 崔三说:“郁天杰到这里来,第一是给师父师母上坟,第二是要找孙大哥,到河南帮助他查点事。他可不知道孙大哥在新疆住了些日子就到北京去做镖头,永远没回来。” 孙正礼赶紧问:“他找我有其么事?” 崔三却摆手,仿-是叹息似的说:“先别提了!我先去买点草料把那三匹马喂上。” 孙正礼却发急道:“你这个人还是这个颟顸性情,喂马其么要紧?你先别急著,快说,郁天杰他找我干其么来了?” 秀莲也急道:“崔三哥你快说!” 地里鬼崔三叹口气说:“郁天杰现在混得很狼狈!他是上月二十六来的,初三走的,还要赶回彰德去过八月节。他的右腿都瘸了,左手也掉了两个手指头!” 秀莲和孙正礼听了,都不由面上变色。 崔三又说:“郁天杰他来到这儿就说,这两年他那镖局的买卖不行了。早先有这儿的老爷子活著,别看老爷子不出头,可是江湖上谁都久仰铁翅鹏的大名,知道他是铁翅鹏的师侄,没有人敢欺负他。 自从老爷子死后,姑娘你又与张玉瑾仇上结仇,因此他在河南简直立不住脚,由去年冬天起到今年夏天,他局子里的镖在外面出了两回事,他赔了三四千两银子,把他家的田产都卖光了。 现在又有一个张玉瑾的党羽名叫紫毛虎张庆的,找到他的门首去打架,把他的右腿砍伤,手指削去,强占了他的镖局。郁天杰一点办法没有,现在住在他丈人家中。好容易把伤养好了,来到钜鹿打算请孙大哥跟著他去报仇。 可是他知道孙大哥在北京没回来,他要到北京去,又怕盘缠不够,所以他就先回去了。打算过一两个月凑足了盘费,再直头到北京去找孙大哥,并要求姑娘也帮帮他。” 崔三说完这些话,孙正礼就气得跳起脚来,说:“真他娘叫欺负人!郁天杰在彰德仗著师父的名声,他自己的人缘又好,向来没受过人欺负。现在他娘的来了个没名姓的紫毛虎,竟把他伤威残废,夺了镖局,他娘的!我非得替我那兄弟出气不可!” 旁边俞秀莲听了这事,她也是颇为不平。 本来孙正礼和崔三这些人虽然都称呼自己的父亲为师父,但他们实在没有给父亲磕过头,不过是当年父亲开远雄镖店时,手下的几个得力的伙计罢了。至于那金镖郁天杰,确实是父亲的师兄郁德保的儿子。 郁德保早故,郁天杰承袭父业开设镖局。他很忙,可是每年他必要由河南到钜鹿来两趟,给秀莲的父亲磕头。一次是正月来拜年,一次是六月来拜寿。 秀莲的父亲死后无亲寡友,只有郁天杰与她还算近些。 当下秀莲心中很难受,就对崔三说:“这件事好办,我们现在是要往河南去,顺便到一趟彰德府,帮助他把镖局要回来就是了。”遂又把她此次同孙正礼往河南寻找杨丽英的下落,以及要捉拿冯隆、斗金枪张玉瑾之事说了。 然后又说:“我们今晚在这里往一夜,明天早上去上坟,上过坟之后我们就走。我们的马快、大概郁三哥回家不几日,我们也就到了。” 崔三旁边瞧著秀莲说话时,真是轩昂利爽,与早先在家里住著的时候绝然不同,他心里就暗暗钦佩。 当下他又问了秀莲在北京的生活,他又说了钜鹿县的一些杂事,然后他就出去买草料喂马去了。 孙正礼去看他的几个朋友。秀莲是由崔三老婆去伺候著用毕晚饭,便在这旧日的闺阁之中凄然独坐,闲愁万种,纷纷涌起。不过有二件事情还可以使她感觉痛快:第一就是李慕白已经有了下落,十九是没死,第二是在眼前就要有一场的争斗,那张玉瑾、冯隆、张庆都是自己的对手。还有陈凤钧和江南的静玄禅师、凤阳地谭家兄弟早晚必得较量较量不可。当晚她很早就睡去,及至五爪鹰在外面酒足饭饱又回来之后,秀莲屋中的灯已熄灭了。 到了次日,一早秀莲就叫崔三出去买烧纸。 崔三出去见著熟人一提俞秀莲回来了,就有邻居和早先相好的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和姑娘媳妇们都来看望秀莲。 秀莲在外面虽是泼辣刚强,可是如今见著一一般故旧和昔时的女伴,她仍然温婉和蔼。她并且请托一位张老伯给德啸峰写了一封信,那信上就写的是:“事情已有端倪,我等现往河南去矣,不久即可北返。恩兄李君,现确知无恙,并已离南北来,唯居住何所,尚不得知。请五哥放心就是……”等等,然后向写信的这位张老伯道了谢。 因为此时崔三已把烧纸和金银裸子全都买来了,一些邻居旧好见秀莲要上坟去,便都先后告辞走了。 秀莲和孙正机、崔三就一同到北门外俞家茔地去。此时秋风刺骨,草木垂枯,一片萧条寥落景象,与三年前的春天秀莲姑娘同他父母最后来此扫祭时,景象大殊,现在她父母的坟墓已经有些坍毁了。 秀莲在坟前烧看只,不禁垂泪,心中更是仇恨张玉瑾、何三虎、何七虎及女魔王何剑娥那些人,更觉得即不为杨丽英的事,自己也应当到开封去这一趟。那孙正被和崔三齐都跪在地下向俞老镖头夫妇的坟墓磕头。 熊熊的火光一霎变为飞灰片片,秀莲拭了拭眼泪,就向孙正礼说:“咱们快些回去,就起身往南去吧!” 孙正礼也恨不得一下就到了河南,当下仍一同骑马回到家内。 用毕午饭,然后秀莲就把刚才写的那封信交给崔三,嘱咐他说:“崔三哥,这封信你先收著,如有往北京去的人,就托他给带去,交给北京东四牌楼三条胡同德五爷之处。至于那匹白马,是我们你路上拣来的,崔三哥若不想自己养活,就把它卖了钱花用吧!”崔三连连答应,把信收起来。 秀莲与孙正礼就一同别了崔三离家出城,策马直往南去。 孙正礼自从与金刀冯茂打了个平手之后,他的意气更盛,恨不得一下就斗斗张玉瑾和紫毛虎,抓住冯隆、冒宝昆,心中才算痛快。他策马疾驰,常常把秀莲落在后面很远。 当日在临洛关地面宿下,次日中午就到了邯郸。 孙正礼就说:“快点走,咱们今晚赶到彰德府才好。” 秀莲却说:“那咱们的马匹累不了,咱们就是赶到彰德,恐怕也得深夜,人困马乏,还是甚么事情也办不了。不如慢慢地走,只要明天赶到就行了。”又说:“郁天杰的事倒不必忙,即使到了那里一两天也不能就把他的镖局夺回。” 孙正礼听了秀莲这话,虽然不再策马往下飞跑了,可是他的心里仿佛堵著甚么,总觉得气不出。 到这时他们还没吃午舨,来到邯郸境内的市街上,秀莲就望见街东有一个酒饭铺,便向孙正礼说:“孙大哥,咱们在这儿用毕午饭再往下走吧!” 孙正礼点头说:“也好。”遂就从秀莲的手中接过马,连同自己的马匹全都系在饭馆门前的马桩上。 他叫出一个饭馆的伙计,嘱咐说道:“这两匹马连上的东西都交给你们看看,要是丢了其么,我可朝你们是问。” 像馆伙计连连摆手说:“大爷,马匹你就拴在这儿,决丢不了。马匹上的东西我们可看不过来。” 孙正礼听了就要发气,秀莲在旁劝道:“孙大哥把马上的东西拿下来就是了。” 孙正礼十分嫌麻烦,口骂著店伙,手就去解马上行李。 秀莲在旁把自己的双刀接到手中。 正在这时,忽然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俞姑娘!” 秀莲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一箭之远有一个牵著马的短衣人向秀莲看了看,却又往南去了。 秀莲十分惊诧,想自己并不认识此人,为其么他会知道我姓俞。不过此人的脸上并无恶意,就想也许是由北京来的人,他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因此就没怎么注意。 此时,孙正礼已将马上的包里都解下来,他背著包里,挟著刀,就同秀莲进了酒舨馆。到楼上找了一张迎窗的桌子坐下。 孙正礼点了菜,要了酒,就与秀莲一同吃饭。旁边的人对于他们似很是注意,因为孙正礼的粗鲁与秀莲的俊俏太不相调和,而且他们都带著钢刀,更叫人猜不出他们是干甚么的。 少时,秀莲吃毕了舨,便站起身来,隔著玻璃向下看那街上往来的行人。 孙正礼却依旧在夹菜饮酒,秀莲向楼下看了一会,忽见刚才叫自己一声的那个人又走过来了,他手里还牵著那匹不很健壮的白马,跟著一个披青布-袄的人往北去了。 走到酒楼前,那人抬头往楼上看了一下,秀莲见此人是微黑的面膛,神色倒不怎样凶恶。秀莲眼看著这人从楼下走过,心里暗暗猜度,却没有对孙正礼说出。 少时,孙正礼吃完了酒饭,就同著秀莲下楼,又把行李和钢刀放在马上,二人就离了这邯郸县城,依旧往南走去,当晚宿在磁州地面。到了次日就来到彰德府,这时已是午后两点钟,二人便牵著马去打听郁天杰。 原来郁天杰是这彰德府的土著,祖辈传流开了百十来年的“安阳镖店”,所以他在本地颇有名气。 孙正礼向街上的人一打听,就有人指著说:“北关里那个大铁门就是安阳镖店,墙上有字,很容易找。 金镖郁三爷现在可不在镖店里住了,他把镖店让给人了,他现在住在东边四眼井,他丈人家里。”遂就指点明白了。 孙正礼和秀莲就上马找去,找到那里,一叩打柴扉,里面就有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出来,问他们找谁。 孙正礼说:“我们找金镖郁天杰。我们是由钜鹿县来的,我叫五爪鹰孙正礼,这位是俞秀莲姑娘。” 这个小孩一听,仿-久闻这二人大名,立刻回身跑进去。 待了一会儿,郁天杰就由屋中出来了,见了秀莲和孙正礼,他就又惊又喜,说:“嗳呀!师妹,孙大哥!我从钜鹿回来不过十几天,本想过一半月再到北京去找你们,想不到你们会来了,你们哪里得的这么快的消息?” 郁天杰现在确实十分削瘦,右腿瘸瘸点点,左手残缺得不像样子,他与秀莲彼此见过礼,又向孙正褛作揖,孙正机却连还礼也顾不得,就说:“我们就为是给你出气才来的。现在你先带我们找那紫毛虎,打完了他,夺回来你的镖店,咱们再细说话。” 郁天杰说:“别忙,孙大哥和师妹且进来歇会儿。我那件事也得慢慢想办法!” 秀莲已然牵马进门了,孙正礼只得强抑著他那急躁的性情,也进来把两匹马都系在院中的枣树上。 郁天杰让二人进到屋里,并叫他妻子相见,孙正礼却连坐著也有些不耐烦。只听郁天条简略地说:“那紫毛虎张庆是吴桥恶霸华大纲的徒弟,去年才到河南来,跟何三虎结了盟。因为张玉瑾打算独霸河南的镖行,所以才使他来夺我的镖店。 这个人刀法很好,我这身伤全是他给害的,现在他又来了一个朋友,姓杨,这人的武艺更好,所以我敌不过他们。 他们并威吓著我说是只要我去报官打官司,他们就要我的性命。可是,我若能请来人再把他们打败,他们就将镖店还我,因此我才到钜鹿县去请孙大哥……”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孙正礼就说:“我喂喂马去。”说毕他就起身出屋去了。 这里郁天杰还在屋中与姑娘说话,孙正礼却到院中,由马鞍后抽了钢刀,走出柴扉就向北关跑去,跑到北关就向人询问那安阳镖店的地址。 旁的人见他生长的鲁莽,而且提著一口刀,都不知道他是要做其么,但听他问到安阳镖后,就向他指著说:“那边不就是吗!” 孙正礼向南走几步,就见那路西一座大车门,门是用铁叶子包著,十分气派,白墙上涂著桌面大的黑字是“安阳镖店”。 孙正礼提刀跑到门前,那门前正有一个小伙计样子的人往外走,孙正机上前一把抓住就问说:“紫毛虎在哪里?快叫他出来见老子!” 那小伙计吓了一大跳,他见孙正礼一手持著刀,就不敢发横,脸上变色道:“在里头呢!”孙正礼一手抓住这小伙讦一手提刀,往门里就走。 这门本是一块宽敞的院子,东边是住房,西边是马棚,孙正礼就将小伙计撒了手,横刀向东屋里喊道:“紫毛虎,你小子有本事快出来!老子要斗斗你,” 喊声未毕,东屋里就出来四五个人,为首一个大汉年有三十来岁,紫黑的脸膛,眼睛倒不怎么大,一出门就挺身站立问道:“你是干甚么的?” 孙正礼提刀近前几步,一拍胸脯说:“老子是北京的镖头五爪广孙正礼,郁天杰是我的兄弟。你小子伤了我的兄弟,夺了他的镖店,我现在来就是要替我兄弟出气。 你小子要是懂事的,就赶快给老子磕头,拍拍屁股滚开,老子就饶你,要不然你他妈的今天就尝尝老子的厉害。” 那紫毛虎一听孙正礼这话,气得他脸上越发紫黑,身后有人递给他一把朴刀,他嗖地一个箭步越过来,抡刀向孙正礼就砍。 孙正礼横刀去磕,只听“锵”的一声,紫毛虎赶紧退后一步,缓了缓腕力。 孙正礼却又紧奔上来,抡刀向紫毛虎的肩头去砍。紫毛虎赶紧回身,用刀架住,孙正礼却将对方的刀拨开,斜进一步,抡刀急急向对方的下部跺去。 紫毛虎要跳没跳开,一刀就剁在他的屁股上。 此时旁边的四五个人齐都由兵器架子上抽了刀枪,过来救了紫毛虎张庆,把孙正里围住。那张庆被两个人搀著,屁股上往下流血,连土色的裤子都染成鲜红了,他的脸色也由紫黑变成了苍白,他大喊著:“杨兄弟,我受了伤啦!你还不出屋来帮助我。” 孙正礼横刀冷视。 这时就由那东南角的一间小屋里又走出一条大汉,这人有二十来岁,身材十分健壮,脸色发红,一双像发愁似的深眼睛,高鼻阔口,穿的是一身青布裤挂,足下一双鱼鳞级鞋。他出来望了一眼,就抱拳间说:“朋友你贵姓?” 孙正礼一听是北京口音,心里就有点纳闷,暗想:这小子是北京人,我在北京怎么没有见过他呀?当下双手拍著胸脯道出了字号,并把来意说了。 然后就说:“紫毛虎他有话在先,只要有人打了他,他就将镖店还给郁天杰,现在我把他的屁股砍伤了,你们还不快一点滚蛋。” 那姓杨的听孙正礼说话这样粗暴,他不由也面现怒色,说道:“当初郁天杰是怎样让的镖店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来到这里已三个多月了。每月我叫张庆送给郁家十两银子,这个镖店也和租下的一样。你现在想要帮助姓郁的收回,也得把事情弄清楚了。” 孙正礼说:“那好办,郁天杰使了你们多少钱,我们一齐还你们,你们可得立刻都滚蛋,要不然我五爪底一个一个把你们砍出去。” 那边紫毛虎张庆连疼带急,就喊道:“杨兄弟你别跟他废甚么话!快点打了他替我报仇!”此时姓杨的已由兵器架上抄了一口钢刀,走过来就向孙正礼说:“事情好商量,但你为甚么开口骂人?” 孙正礼咆哮道:“骂的就是你,你小子也吃我一刀!”说时一刀向姓杨的砍来。 姓杨的退了两步,把旁边的人全都驱开,他就抡刀与孙正礼交战起来。 两口刀相磕对砍,往来五六合,孙正礼觉得此人与那紫毛虎又不同了,只见他钢刀翻飞,脚步沉著,没有几年工夫是练不成这个样子。 孙正礼也把刀法施展开了,急追直砍,打算两三下就制胜。然而对方姓杨的可不是好惹的,他就转守为攻,一刀一刀地加紧。 孙正礼一看不容易招架,他就舞起刀来,胡杀乱砍位姓杨的兵刃不能进身。 这时,紫毛虎张庆本要喝令手下的人一拥齐上,可是忽然由外面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郁天杰,一个却是青衣素为帛、手提双刀的美貌姑娘。 孙正礼一见秀莲来到,他就喊叫:“师妹你不要管,让我独自斗这小子!” 还是秀莲已经看出对方的武艺高强,孙正礼的刀法已乱,眼看就要吃亏。 秀莲看著势不可缓,她便上前舞动双刀说:“孙大哥退后!”当下她把二人分开,独自用双刀去敌姓杨的。 孙正礼却躲在一边,边喘著气还向紫毛虎怒骂说:“你这小子!把镖店还给我这兄弟就没事,要不老子不但砍你的屁股,还得削你的脑袋呢!” 此时,紫毛虎张庆被两个人搀著他,站在台阶上,他倒不怎么注意孙正礼和郁天杰,却直眼看他那姓杨的朋友与那女子交战。 院中三口刀斗得正紧,姓杨的起先还仿佛从容不迫,后来他见姑娘刀法精奇,便不敢松懈,一刀紧一刀地应付对面的双刀。 秀莲的刀法展开,左右呼应,白光闪闪,愈见疾速,但是对方也应付得可以,使秀莲不禁暗自惊讶。 此时,旁边孙正礼又耐不住了,他抡刀扑过去,要帮助秀莲去杀那人。 那边紫毛虎张庆大声喊道:“你们不讲理吗?” 便喝令手下的众人上前助战,那姓杨的却紧边几步,先把他这边的人拦住,然后对秀莲和孙正礼说:“你们二位且住手,我先说几句话。” 孙正礼却不听这一套,他还抡刀扑上去要杀,却被秀莲用双刀把他横住,抬起秀目来,向那姓杨的说:“有甚么话?你快说!” 那姓杨的却用一双深郁的眼睛看著姑娘,他问说:“我先请教,姑娘贵姓大名?” 秀莲尚未口答,孙正礼已经替她说出来了:“你小子可站稳了点,小心吓躺下!这是我的师妹,钜鹿县铁翅鹏的女儿,天下闻名的侠女俞秀莲!” 对面姓杨的一听,脸上现出惊讶之色,那紫毛虎张庆的一张脸早就吓得惨黄了。 姓杨的又向俞秀莲打量了一番,说:“久仰,久仰,如此说来都是自家人,不必动刀互相杀伤了。 现在咱们两家争的就是这座镖店,我这个张三哥已经受了伤,算是输了。现在只有我,其实我不过在这里借住,并非这镖店里的人,但我不能不替我的朋友事一口气,今天晚了,而且院子太窄,施展不开,明天下午四点钟,咱们在这正西二里之外那座大土山前相见。 那里宽敞,咱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假如你们输了,无话说,镖店还归姓张的,假如我也输了,那我们全都走开,镖店让你们,我们永远不来打搅!” 俞秀莲一听此人说话十分爽利,便点头说:“就这样办。明天下午在那个地方准见面。”又问:“你叫甚么名字?” 姓杨的神色微变了变,只说:“我姓杨,名字你不必问了!” 秀莲便回首向孙正礼和郁天杰说:“咱们回去吧!” 孙正礼又向紫毛虎等怒视了一下,他便提刀随著俞秀莲、郁天杰出了这镖店。 回到郁家,秀莲就称赞这个姓杨的人武艺不错,孙正礼也说:“那小子倒有两下子!我看他的刀法比金刀冯茂还强呢。” 郁天杰就说:“这个人很可疑,就我知道,他在这里住著已有三四个月了,听说他平日总不出门,连屋都不常出,可是常有些外乡的人来找他,所以有人疑他是个身犯巨案的大盗。”孙正礼说:“兄弟你也是太软弱,紫毛虎夺了你的镖店,伤了你,他又窝藏这样来历不明的人,你为其么不报官呢?” 郁天杰说:“这就是咱们江湖人吃亏的地方。第一,紫毛虎张庆在半年以前来夺我镖店时,我并没有将他看得起,那时我确实说过,只要他将我打了我就把镖店让给他。 有此诺言,所以我无论怎么吃亏也不能动官司,自招江湖人耻笑。第二,就是紫毛虎曾吓唬过我说,只要是我和他打官司,他就害我的性命,又因后来道姓杨的来到,他知道紫毛虎张庆理亏,就每月派人给我送十两银子。 起先我本想将他的银子送回,可是因为听说姓杨的武艺高强,而且来历不明、似是个杀人劫货的强盗,所以我才不敢不收下银子。” 秀莲说:“现在三哥就不用发愁了,我看那姓杨的倒还是个讲理的人,只要明天我将他打输了,他一定能把镖店还给你。” 孙正礼说:“那小子虽然武艺不错,可是决不是师妹的对手,今天若再斗几个回台,他一定就要输了。不然他为甚么要讶在明天再较量呢?我看他就是为先喘一口气。” 郁天杰说:“不过,我看此人武艺高强,师妹明天还是不要轻敌他。至于他今天忽然住手,改订明日,我想他是因听了师妹的名声,他心里得打算打算,又因他来历不明,不敢在街上惹事。” 秀莲听郁天杰的见解,觉得很对,因此更对那姓杨的人发生怀疑。同时回想刚才那人刀法的派别,思量明日应用怎样的招数才可以取胜。 旁边孙正被又对郁天杰说了他与秀莲此番离京南来,是怎样为著寻找杨大姑娘,及要抢花枪冯隆、寻张玉瑾报仇之事。 郁天杰听了就不禁皱眉,他说:“据我想,你和师妹,你们把那杨大姑娘找回来也就算了,何必要与冯隆、张玉瑾他们作对呢?” 秀莲却在旁说:“杨大姑娘是叫冯隆给拐走了的,金刀冯茂亲自写信告诉我,说是他弟弟一定要投奔张玉瑾之处,所以只要寻找杨大姑娘,就难免和张玉瑾发生争斗。” 郁天杰听了默默不话,良久他又说:“张玉瑾自从两年前在徐水被李慕白所刺伤,他在保定黑虎陶宏之处养了半年,伤方才好。 因为李慕白犯案,他就无所顾忌,把他舅父苗振山的产业也得在手中,他此早先也有钱了,就极力结交朋友。 他交的人很杂,听说各处的强盗都与他有来往,官府方面他也打点得很好。虽然他曾在北方吃过亏,因受伤几乎死了,但他这两三年来的名气反倒比早先大了。”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 第十三回 巧获明珠芳心思侠举 急追葬汉匹马到荒山 秀莲听了就问:“他还这样铺张声势,毕竟是怎样的居心呢?” 郁天杰微笑道:“姑娘还不明白?张玉瑾岂是个甘心吃亏的人?他这样干完全是为将来报仇,他的仇人非他,就是姑娘你和李慕白。据我想他现在是人多势众,姑娘你的人单,但能不到开封去还是不去才好。” 秀莲却连连-头,心里思索著事情,并不说话。 郁天杰又与孙正礼谈起李慕白来,孙正礼说是李慕白一定死了,郁天杰半信半疑,因为他与李慕白并未见过面,究竟李慕白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并不知道。只是那个为李慕白帮过许多次忙的爬山蛇史胖子,郁天杰倒深知此人,并说去年曾有朋友自山西来,听说史胖子还在山西一带厮混。 谈话直到黄昏,便用了晚饭,晚间很早的就睡眠了。 到了次日,孙正礼带著他的钢刀,到城里去游玩饮酒。 俞秀莲在这里并未出门。郁天杰夫妇带著两个孩子寄居在岳家,他岳家的人口也很简单,只是岳父岳母和一个内侄,郁太太的娘家兄嫂都在朱仙镇住著,在那里做著生意。俞秀莲虽是一位风尘侠女,但她跟这家庭中的妇女也根谈得来。 郁天杰对于师妹的身世,俱所深知,因今见著师妹这样能干、和婉,他心不胜惋叹。 午饭以后,不觉到了三点多钟,孙正礼回来了,就催著郁天杰带著他们到西边基么士山上,去找那姓杨的比武。 郁天杰却说:“不要忙,昨天订的是四点钟,现在咱们若去早了也是儿不著他。” 秀莲也说:“待一会再去,难道还怕他们今天爽约吗?” 孙正礼却不耐烦,提著刀到院中去练。 约莫快到四点钟的时候,郁天杰才说:“咱们应当去了。”又嘱咐孙正礼到时不可莽撞,但得不伤人,便不要伤人。 孙正礼应了一声,他便在前走著,秀莲提著双刀,跟随郁天杰在后。 郁天杰指点著路径,往西走了不到三里地,便到了一座大土山之前。那土山高的六七丈,上面还有人家居住。 郁天杰就指著说:“这就是曹操坟。在彰水一带,像这样的大土山共有七十二座,每座都须百十个人工才能堆成,却没有人晓得曹操的尸骨在哪座坟里。”郁天杰像谈掌故似的这样说著。 孙正礼却不愿听,他提著刀,围著土山都找遍了却不见那姓杨的前来。孙正礼见姓杨的没有来,他就急躁著说:“那小子不敢来?” 郁天杰说:“咱们且在这里等他,大概还不到时候。” 于是秀莲就在地下铺了一块绸帕,坐在地下等著,仰面望著天际飘浮的一团一团的白云,心里却预拟著少时怎样应付姓杨的。 孙正礼却跑往土山上张望去了。 待了半天,忽见远处有一匹黑马跑来,郁天杰就向秀莲说:“姓杨的来了。” 此时孙正礼也提刀由土山上跑下来。 秀莲先赶过去,拦住孙正礼说:“他既是一个人来的,还是由我一人与他决斗,孙大哥,你不可上手。” 孙正礼说:“你歇著,交我去斗他。” 秀莲就急躁著说:“昨天言明是我与他决斗,你又如何来胡搅,难道你怕我俞秀莲斗不过他吗?” 孙正礼见师妹急了,就吓得他直翻大眼睛,不敢作声。郁天杰将孙正礼拉在一旁。 此时那姓杨的人已催马来到临近,秀莲提刀迎将过去。 姓杨的跳下马来顺手抽出单刀,便向秀莲说:“且不要动手,先容我说几句话。” 于是姓杨的把马车到旁边野地里,他又过来向秀莲说:“今天我是为朋友的事赌气,你与我素无深仇,彼此伤了倒不好。可是你是一个女子,咱们也不必比拳,只在刀下留点神就是了。” 秀莲道:“我也并不是要杀害你们,只是叫你们把镖店还给我郁三哥。” 姓杨的微笑道:“只要你赢了我,我必叫张庆将你们的镖店奉还。只是今天是我一个人来的,你们若是公道人,就不可叫别人也上手!” 秀莲点头说:“那是一定。”遂回首嘱咐孙正机说:“孙大哥,可千万不准帮助我。” 孙正礼一手又腰一手提刀点了点头。 这时那姓杨的与秀莲摆好了架势,秀莲的手下也丝毫不让人,嗖地窜奔上前,一刀削顶,一刀截腰。 姓杨的闪身躲开,刀尖朝上向上挑,将秀莲右手的刀磕开,然后向右进步,单刀斜劈下来。秀莲闪身,依然用右手的刀敌对方的兵刃,左手的刀去取对方的身子,一步紧一步,毫不放松。对方若换别人早就不能招架了,可是那姓杨的刀光如电,左右上下全都能照顾得到,竟使秀莲无隙可乘。 旁边郁天杰看著不禁钦佩,孙正礼的眼睛也看得直了。 这时两个人三口刀战得难解难分,只听锵锵钢锋相磕作响,嗖嗖嗖电光夺目,二人越逼越近,胜负生死立即就要判定。 孙正礼忍耐不住,将要奔过去帮助秀莲,这时忽见由东边一匹马飞驰来到,马上的人张手大喊道:“快停住,快停住!不要打了!” 姓杨的急忙退后几步,回头去看,只见骑马来的是他的朋友。这里秀莲也收刀扬目去看,原来马上的人却就是前日在邯郸城内相遇、叫了自己一声刚那个人,不由心中十分纳闷。 这时孙正礼走过来,他就问说:“怎么,那小子是不敢打了?” 秀莲说:“且看他们商量其么,他们若是两人一齐上手,那时孙大哥你也可以来帮助我。” 孙正礼点点头,连同郁天杰全都直著眼看那边的二人谈话。只见那二人所谈的事似乎十分紧要,声音十分低微,但是神色都十分紧张。 那个骑马的人是探著头握著拳,说得很快,姓杨的人越听越变色,忧郁的眼睛落下泪来,然后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就把手中的刀交给那人拿著。他徒手走过来向俞秀莲抱了抱拳,面上露出惨笑来说:“俞姑娘,我们不必较量了。我是北京人,久仰姑娘的大名,昨天今天两次交手,我更看出姑娘四武艺不凡,心中实为敬佩。现在我因身边出了要紧的事情,不能再向姑娘请教,姑娘如若必要与我计较,那我只好认输了。” 秀莲见这姓杨的态度忽变,不由十分诧异,赶紧问说:“这是为甚么呢?今天来到这里比武原是你的主意。” 姓杨的点头,恭恭敬敬的说:“昨天的事实在是我不对,但我现狂决不敢与姑娘再交手了。回去我就叫张庆将镖局交还,但张庆受伤颇重,须要宽限他几天才好。” 这时郁天杰也过来劝解,就说:“既是这位杨兄应得将镖店还我,那今天就不必再比武了。 孙正礼笑著说:“你既然怕了我们,就赶紧跑回家去吧!还跟我们-嗦其么?” 那姓杨的见孙正礼这样污蔑他,他也不敢还言,只是很恭敬地请求秀莲说出叫张庆让出镖店的期限。 秀莲就说:“限他三天叫他搬出去吧!你千万嘱咐他,除了他们的随身东西,人家家里的原物一概不准带走。” 姓杨的连连答应,远就向秀莲及孙、郁二人二抱拳,便牵过他自己的那匹黑马,上了马,随同找他来的那个人就双骑如飞往东去了。 秀莲站在这里不住地发怔,她向郁天杰说:“这是怎么同事?胜负未分,忽然姓杨的又不愿意斗了?” 孙正礼笑道:“大概他是自觉若要输了,籍著那个人找他来,他就下台。谁管他,反正三天之内他们若交还镖店便罢,若不交还镖店,咱们再找他去,那是无论再说其么好话,咱们也不能依了。” 秀莲摇头说:“不是。我看这姓杨的并不是打不过我,而且刚才那个人也是我在邯郸见过的。他跟姓杨的一说,姓杨的立刻就变色落泪,大概他们真是突然发生了甚么紧要的事情,所以他无心再与我比武了。” 旁边郁天杰说:“据我想一定是这姓杨的案子犯了。那个人给他来送信,叫他快些逃走,所以他不敢再耽误工夫。” 秀莲听郁天杰这个猜度,倒还似近乎情理,只是心中仍不免怀疑。回到他家,心中仍然揣测著这件事,同时钦佩那姓杨的刀法精熟。 孙正礼今天没得上手,而且秀莲向他发了一回怒,他未免有点心里不痛快。 郁天杰这时他颇为高兴,他向秀莲说:“我看那姓杨的是个义气汉子,他说三天以内交还镖店,大概不能是假。姑娘和孙大哥著有急事,还是不必在此多待了。” 秀莲却摇头说:“我们的事虽然也刻不容缓,但是三哥这里的事若不办完,我们就是走了也不能放心。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 孙正礼说:“姑娘的脾气跟我师父是一样!”这句话又使秀莲想起她的先父,心中一阵难过。 此时孙正礼饿了,催著郁天杰赶紧给他们预备舨,郁天杰便去催他妻子。孙正礼一个人坐在院中的一块石头上想著此次跟著师妹出来办事,处处被她拦阻,不许自己任著性儿去干,实在别扭,因此就想以后遇事要独自下手。只要秀莲不知道,自己就不去跟她商量。 想了半天便粗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时饭做好了,孙正礼就到屋中与郁天杰和秀莲在一起吃舨。秀莲见孙正礼两道浓眉紧皱著,就晓得他是犯了脾气了,不禁暗笑。 孙正礼喝了两盅酒,又跟郁天杰说他怎样大战金刀冯茂,言下真恨不得再遇见一个对手,大战三百合。接著,他又想起冒宝昆,就拍著桌子大骂,说:“我孙正礼的武艺不是夸,就是师父他老人家还活著,他老人家也得夸奖。可就吃亏了我的心眼太实,不会那些奸狡虚诈,要不然,我怎能上了冒宝昆那小子的当!” 秀莲和郁天杰全都在旁微笑。 天色黄昏,忽然,郁天杰那个内侄跑进屋来,向秀莲说:“俞大姑娘,外边有个姓雷的来找你。” 秀莲听了,不禁一怔,说道:“姓雷的?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郁天杰的内侄说:“他说他是镖店里姓杨的派来的。” 孙正礼一听就把酒盅一摔说:“我出去看看是谁。”当下他大踏步出屋去了。 俞秀莲同郁天杰不放心孙正礼,便也一同到门外。这时天际残留著些黯淡的霞光,还能看得出对面人的模样,秀莲就见来找她的这人正是那次在邯郸相遇他叫了自己一声,今天又给姓杨的送信,劝姓杨的停止争斗的那个人。 孙正礼就厉声问:“你找我师妹有其么事?” 那人却很和气地说:“是姓杨的叫我来的,有几句话要对俞姑娘当回说。” 秀莲就问说:“有甚么话?你对我说吧!” 那人仰面看了看秀莲,就说:“还是进里面谈去好,因为……” 秀莲也觉得此中的事情大有可疑,遂就说:“那么你就请进里面来谈吧!” 那人连声答应:“是,是。”便随著秀莲等人进门。 到了屋内,那人也不坐下,就说:“那姓杨的已然走了,他已与张庆说好,后天就将镖店交还,一切东西到时请郁三爷当面点收。姓杨的因为感念姑娘对他的好处,特地叫我来道谢,并有一点礼物请姑娘收下。” 说时他手摸著怀里,眼睛却望著孙正礼和郁天杰,仿-那礼物不能当著别人献出来似的。孙正礼在旁却生气说:“我师妹不要你甚么礼物,你小子也不必掏出来。” 秀莲此时却十分觉著诧异,便摆手说:“我不要别人的礼物,只是那姓杨的,他叫甚么名字?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为其么说我对他有恩?今天比武未分输赢,为其么忽然他又不愿意打?” 那人却嘴里嚅嚅地,欲语复止。他就由怀里掏出一个红锻子小包儿来,脸上似是很惊慌地样子说:“他……的名字,我也不大晓得,我们也相交不久。现在……就是他感念姑娘对他家的大恩,无法报答,才叫我送来礼物,绝不是其么恶意,求姑娘收下……” 话才说到这里,秀莲就劳手将那红锻子小包夺抢在手,孙正礼上前一把将那人揪住。 秀莲打开红级包儿一看也不胜希奇,原来是四颗樱桃大小的珍珠,秀莲不由越发惊疑了。旁边郁天杰把蜡烛点上,此时那人反倒不害怕了,他就连忙摆手说:“不可声张,其么事我都细说,千万把街门关上!” 秀莲此时也神情十分紧张,赶紧叫郁天杰把街门关好,孙正礼这时也吓怔住了,他把那人放了手。 那人低声说:“这屋里没有外人,我说出来也不要紧。那姓杨的不是别人,他就是姑娘在北京搭救的那个杨小姑娘的哥哥杨豹,他外号人称单刀杨小太岁。” 此时秀莲一听那姓杨的就是杨小姑娘的哥哥,同时他也就是盗了宫中珍宝的单刀杨小太岁,她就不禁惊讶的变色,赶紧将手中的珍珠包起来,那人又说:“我叫雷敬春,我与杨豹在五年以前便相识,那时他正在郾师县陈百超之处学艺,后来他回到北京去,我们才不常见面。可是,我知道他那个人志气很大,十多年前他父亲母亲同时被人害死,他时刻不忘复仇。” 秀莲低声严重地问:“他这珍珠是从哪里得来的?” 雷敬春悄声说:“就是这珠子要紧,姑娘你慢慢听我说。这珍珠是两年之前杨豹无意中得来的。杨豹从他陈叔父学成武艺之后,他就口到北京,住在他爷爷杨老头儿之处。他就叫他爷爷指点仇人,好替他父母报仇。他爷爷倒是把仇人的姓名告诉他了,可是又嘱咐他不要再去报仇惹祸。 杨豹假作答应,可是他却时时在查访仇人的下落,后来居然被他打听出来了。他那仇人现在江西做著知府,他回到家里就同他爷爷商量。因为他爷爷手中颇有点积蓄,他想要些路费,好往江西去报仇。 可是不想他爷爷不愿叫他去惹祸,一个钱也不肯给他,并且骂了他一顿。他无法只得起意偷盗,白天在城里卖花,探听出来一个为富不仁的人家,他就在夜间前去偷盗,偷盗出一些银票和这样的珍珠共四十九颗。银票他不敢拿出行使,就想把珍珠卖了好做路费。 他先给两个朋友一看,就吓了一个半死。原来这珍珠不是别物,正是宫中大内所失的珍宝,那时京中正为此兴了大狱,柏侍卫、德啸峰、杨骏如,还有许多很有权贵的人,那时都正押在刑部监里。” 雷敬春说到这段话时,声音特别小,孙正礼却直眉瞪眼,现出十分惊讶的样子,郁天杰也变了色,仿佛大祸将要临在他的头上。 秀莲却咬著嘴唇,心情很紧张地在听著。 雷敬春又说:“这东西只要被官人一查出来,便是灭门的大祸,所以杨豹不敢再拿出来了,同时他爷爷似乎知道他得来些意外之财。因为杨老头儿年轻时也是久走江湖,看得出来他孙子的神色可疑,所以就怕受他连累,将他驱逐出了家门。 杨豹那时手中有些庄票和珍珠,并没有现钱,他无法,只得到了天津,将两颗珍珠卖给了一家玉器局。他置了行李便南下寻仇。路上结交了几个江湖朋友。那时我正在沧州给人家护院,我们便相遇了,他便把手中几十颗珍珠的事对我说了,并求我帮助他到江西去,为他的父母报仇。我便答应他了,并带了他到了吴桥县,见著那里的华大纲,杨豹又将珍珠卖给华大纲两颗。 华大纲派了两个人做他的助手,我们一共四个人,就由吴桥南下。 杨豹因恐他自己做的这些事连累他的家中,所以绝不肯在外露出他的真名字,因此江湖上只晓得他叫单刀杨小太岁.但是也不知其么人给传出了风声,江湖人多半已晓得他身边怀有四十多颗稀世珍宝,便都要打劫他。 第一次是在徐州,遇著花豹子于彪,带著五六个人拦截我们,交手不几合,杨豹就将于彪杀死。 第二次是在淮北固镇,遇著凤阳府的谭二负外,他带著二十个人拦截,但也不是我们四个人的对手,杨豹又杀死了谭二员外。 由固镇南下,在六安县境,又过著颖州著名镖头猛张飞鲁二带看五六十人向我们拦劫,吴桥华大纲所派帮助我们的那两个人,全都丧了性命,我的臂上也受了伤,但杨豹猛绝伦,结果他是杀死了鲁二,将我救走……” 雷敬春说到这里,他喘了一口气,旁边孙正礼却赞道:“好杨豹,是个英雄。” 秀莲听了杨豹所遇的这些事,她心中也很觉得紧张,同时明白了杨家被害的原因,刚待发问就听雷敬春又接著说:“我在霍山县养了一个多月的伤,伤愈后又往南走,直到江西吉安府,到了那里一打听,那里的知府大人是宁大人,却不是害死杨豹父母的仇人。 杨豹的仇人名叫贺颂,早于二年前迁官江苏去了。我又随著杨豹往江苏去,路过大胜关又遇见静玄禅师的大弟子江边虎箫崇友和镇江的镖头唐如璧,也要抢夺杨豹的珠宝。 杨豹与箫崇友争斗两日,才将箫崇友杀伤。我们又兼程北上,后来一打听,他那仇人贺烦也没在江苏,杨豹无法,只得又带著我到河南来。因为贺颂是河南人,可不知他住在哪一县,各处去打听也没有下落。 杨豹就住在开封张玉瑾的镖店里,可是开封是个大地方,杨豹在那里不容易隐身,又换了几个地方。今年紫毛虎张庆在此夺了镖店,因张庆是华大纲的徒弟,与我早就相识,所以就把我们邀请前来。 可是杨豹虽然住在这里,但他因身负重案,不敢出门,甚么事都要由我,还有两三个人打听出来报告他。直到现在快三年了,贺须仍然没有下落。杨豹父母的大仇还是报不了,不想北京他的家里却又遭害了。” 雷敬春说了这些话,似乎疲乏了,同时又似为他朋友的事发愁,就不住唉声叹气。 旁边俞秀莲就说:“现在听你一说,我才明白那杨老头是为甚么死的。杨豹在两年前杀死过凤阳谭二负外,这回一定是那谭起、谭飞兄弟二人要为他父亲报仇。” 郁天杰在旁感叹道:“杨豹未寻著他的仇人,人家反倒寻到他家把仇报了,这种江湖上的冤冤相报,真是太可怕了?” 此时雷敬春却发了半天怔,他赶紧问:“俞姑娘,你怎么知道杀死杨老头儿抢走杨大姑娘的人是那谭家兄弟呢?” 秀莲冷笑说:“原来你都不知道?” 雷敬春叹说:“我哪里知道!杨豹离家后,已将三载,他在外面奔波,但他时时关念家中。去年他写了一封信,叫我送到他家里去,我就到了北京,在永定门外找著他家,见了他的爷爷。可是那杨老头的脾气极为古怪,一见我是替他孙子送信,他就把信扯碎了,把我也骂走。 我就回来见了杨豹,一说,杨豹也十分难过,但他仍然不放心家中,就叫我到北京去住,一半替他打听那贺颂的下落,一半照顾他的家眷。可是我虽又往北去了,我却不敢在北京居住。 我就住在涿州刘七太岁之处,时常暗暗到北京去看看他们,见那老头儿带著两个孙女卖花度日,也过得很好。 不料中秋节后两日我在涿州忽然得了信息,说是杨家出了变故,我那时惊极了,赶紧到了北京一打听,才知道是中秋节的那天早晨有几个强盗到杨家,将老头儿杀死,把大姑娘抢去,多亏有俞姑娘见义勇为,才把老头儿葬埋,把杨小姑娘安置在德宅,其余的事我可都不知道了。 当日我赶紧骑马南来给杨豹送信,在路上又遇著几个朋友,难免有些耽误。那天在邯郸城内,忽然遇见了俞姑娘,本来我没见过俞姑娘之面,可是因见俞姑娘的马上带著双刀,我就有点生疑,遂冒叫了一声,果然俞姑娘就一回头,可是我还不敢过去招呼。后来我就赶路南来,大概是我的马走得慢,今天下午才来到这里。 到了镖店,就见张庆负了伤,杨豹却出去与姑娘比武去了。我当时慌极了,赶紧又骑马跑到曹操坟前,把杨豹叫开,详细告诉了他家里的事,杨豹立刻就哭了。因感念俞姑娘对他家的大恩,他宁可认输,也不敢再和姑娘比武。 他本想向姑娘再问问他家中的事,但又不愿意叫姑如知道他就是杨姑娘之兄,所以他回到镖店,就骑上马往北京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嘱咐张庆在三天之内交还镖店,并交给我这四颗珍珠,叫我给俞姑娘,却不可说出他就是单刀小太岁杨豹。现在姑娘逼得我没有法子了,我才把杨豹这些事通盘告诉你。” 秀莲听完了雷敬春这些话,心中只是沉思。孙正礼却哑著嗓音说:“杨豹这小子不报我们的恩,倒要跟我们比武。他弄来这四颗珠子给师妹,他娘的,这不是报恩,这简直是栽赃!这几颗鸟珠子,害了我德五哥,还要害师妹,师妹快还给他!” 旁边郁天杰也劝秀莲说:“这珠子是大内所失之物,咱们千万不可收留!” 雷敬春却急得头上出汗,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千万不要错会了意,杨豹他实在是一番好意。他觉得俞姑娘对他家的大恩,他无法报答,才这样办。他的珠子共有四十九颗,只卖了四颗,其余的全都没动,他永远随身带著。 若不是姑娘对他家有那样的深恩,无论是其么人,一颗他也不肯给呀!现在那宫中失宝的案子早就没有人提了,姑娘收下不要紧!” 秀莲想了半晌,便将四颗珍珠收藏在怀内,旁边郁天杰却不住吃惊,孙正礼对于这件事,他可不佩服秀莲了,不由暗暗的撤嘴。 秀莲却正颜厉色地说:“珠子我收下了,将来你若见著杨豹,无论如何不准叫他把珠子动用,并说我还想跟他见一面,有许多话要说。我同这孙大哥此番南下,也是为他家的事情。因为我们已侦查明白了,杀害那杨老头的就是凤阳谭家兄弟和冒宝昆、花枪冯隆等人。那杨大姑娘碓是叫花枪冯隆给抢走,听说是送到张玉瑾那里去了,所以我们才来寻她。现在杨豹他若是到北京去,也是一点事情办不了,不如你乘著他才走了不远赶紧去追他,叫他回来。我们愿意帮助他到开封去救他的妹妹。” 雷敬春一听这话,他立刻吃惊,赶紧说:“怎么?杨大姑娘是叫冯隆抢走了,送到张玉瑾那里去了?这我可得赶紧把杨豹给追回来。现在他走了不远,顶多这就到了马头镇。” 孙正礼说:“对,你快把他追回来。你告诉他,他回来不用干别的,只去救他妹妹好了,那花枪冯隆由我姓孙的对付!” 秀莲也说:“快点把杨豹找回来,叫他先来见我。” 雷敬春连连答应,拱手向秀莲等三人作别,他就急匆匆地出屋去了,郁天杰出去跟看他开门。 少时郁天杰进到屋里,就向秀莲说:“姑娘不该收下他这四颗珍珠。这东西在手里是个祸害,叫江湖人知道,一定要暗算你;若叫官人查出,那立刻就能翻大案。” 孙正礼也说:“师妹,你在江湖上行走,又不用怎么打扮,可要这珠子干甚?出了祸,你连北京也不能回去了!” 秀莲却微微冷笑,说:“孙大哥跟三哥你们都不要管,等雷敬春把杨豹找回来,我准把他手中所有的珍珠全数要过来。” 孙正礼和郁天杰听了姑娘这话,齐都不禁面上变色,尤其孙正礼,他筒直看不起俞秀莲了,就说:“好师妹,你就等著杨豹要珠子吧,明天我一个人到开封斗冯隆、张玉瑾去!” 郁天杰怕他跟秀莲争吵起来,就赶紧用话岔开,向孙正礼说:“孙大哥你还吃饭不吃了?”孙正礼摇摇头说:“不吃了!气也气跑了!” 此时秀莲忽然瞪起眼来,向孙正礼说:“孙大哥,你是跟谁生气了?” 孙正礼翻看大眼睛说:“师妹,我没跟你生气就完了!” 旁边郁天杰不由笑了。又见秀莲微叹了一声,她就说:“你们别以为我是贪上了这几十颗珍珠,我要这件东西却是别有用意……”说到这里,他觉得孙正礼是个浑人,自己不喜欢对他细讲,遂说:“将来到了北京,你们就知道了!” 孙正礼也不明白秀莲话中的深意,他生著气坐了一会,便回到郁天杰给他预备的那间屋里睡觉去了。 少时,郁天杰的妻子进屋来把杯盘收拾去,秀莲又同郁天杰谈了半天话。秀莲就说:“杨豹既然走了,那张庆身上受了伤,他决不敢不将镖店交还。郁三哥等到后天将镖店收回,就凡事忍耐,不要与人再争气才好。” 郁天杰连说:“把那房子收回来,我也不保镖了。这回我为紫毛虎所欺,名头都已丧尽,而且手脚都成了残废,我还保甚么镖?我想将来把那些家具和马匹出卖了,作为本钱,我就开个客栈,比保镖还能赚钱呢!” 秀莲点头说:“那也很好!”少时郁天杰回屋睡觉去了。 这里俞秀莲把屋门关闭上,就取出那四颗珍珠在灯下细观看。珠光莹莹圆洁可爱,难得的是四颗珠子全都一样大小。 这种东西著到旁的女子手里,一定要爱不释手,想著怎样作装饰品,但秀莲见此,丝毫不想据为己有,却产生一种强烈的想念,因暗叹道:这珠子不知杨豹是如何得来的?德啸峰为此被黄骥北和那张总管陷害,几乎将身家性命断送,远发了一趟新疆,现在虽然全家团聚了,可是就因这些珠子尚无下落,恐怕旧案重翻,以致他日夜寝食不安。 回想自己从宣化出来,那时是孑然一身,无所适从,因为在延庆神枪杨健堂之处遇著德啸峰,德啸峰便将自己延请到北京,住在他的家中,三年以来,有如一日。 他夫妇永远对自己是恭敬诚恳。自己虽屡惹祸,并有时犯脾气,但他们夫妇从无怨言。总是关切而且尊敬。至于银钱财物更不知用了他家多少,无论自己想起甚么事情来,只要叫仆妇传过话去,他们夫妇立刻就给办到,并且有时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周到。 人家对我这样的深恩厚义,我究竟用其么方法报答呀…… 想到这里,秀莲姑娘不禁落了几滴比珍珠还光洁、还宝贵的感激之泪。又想:江湖上的人,报仇者最多,报恩者极少。我俞秀莲宁可舍去张玉瑾及何三虎等的冤仇不报,也应拚出性命去报德啸峰夫妇的厚恩。 因提想,此项珍珠共有四十九颗,天津玉器局的两颗,吴桥华大纲的两颗都因案发,被官方起去了,连同我这里的四颗,总共八颗已有了下洛。其余的四十一颗,都在杨豹的手中。明天若是雷敬春将杨豹找回来,我就向他说明此事,从他手中将所有珍珠全都要回来。 然后就叫杨豹自寻他的胞妹,我却轻身回到北京,设法深夜到宫中去,将珍珠全数呈还,那时不但盗案消除,德啸峰的三载沉冤也就全都昭雪了。想到这里,秀莲就觉得胸头沸滚热血,认为此事比甚么事全都重要。当日思索了半夜,方才熄灯睡眠。 到了次日,专等待言敬春将杨豹找日来。孙正礼却十分闷闷,沉著一张铁锅似的黑脸,不大爱跟郁天杰、俞秀莲二人说话,在院里练了一回刀,他就提著刀出柴扉去了。 郁天杰瘤著一条腿,急急忙忙地追出,问道:“孙大哥你要干甚么去?” 孙正礼回过头来说:“我吃饭去!” 郁天杰问说:“你为其么不在家里吃?” 孙正礼笑了笑,说:“家里的饭不好,我去到酒馆里喝点酒吃点肉。” 郁天杰似乎不信他的话,又赶紧近前两步,问说:“你喝酒去,可干其么拿著这口明晃晃的刀呀?” 孙正礼说:“我拿著刀你也不放心?倘若走到北关,遇见紫毛虎那些人,他们再跟我打架可怎么办?手里没有家伙不得吃亏吗?你放心,我决不能给你惹祸就完了。” 郁天杰点头说:“那么孙大哥你就去吧,可千万快点回来。” 孙正礼笑了一笑,提著钢刀就走了。郁天杰回到家里。少时用毕午饭,不但那雷敬春没有把杨豹追回来,连孙正礼也不见回来,秀莲和郁天杰全都十分不放心。 待了半天,忽然孙正礼由外西跑了进来,手提著钢刀,气得脸上黑中透紫,他不等进屋。就大声嚷嚷著:“紫毛虎那群王八蛋,他们一声不言语全都跑了。镖店里的东西,他们甚么也没给留下,全都给拐跑了!” 秀莲赶紧把他叫到屋里,问他详细情形。旁边郁天杰急得都流出泪来。 孙正礼就嚷著说:“刚才我去喝酒,从镖店门口过,就见大铁门关得更严,我心里说,那一群工八蛋都死净了?我问了问旁边的人,都说里头没人啦。我就气极了,跳进墙去一看,他娘的,其么东西都光了,连窗户屋门都给摘去了。墙上还写著几个字,写著我孙正礼的名字,你们快看看去吧!” 郁天杰跺脚长叹说:“那镖店的东西多半是我父亲留下的,只那几匹马几辆车,我置的时候就用了一千多两银子,想不到如今一下全都完了。”说时不住擦眼泪。 秀莲气得粉面发紫,她就说:“郁三哥,咱们看看去。” 孙正礼依旧气忿地说:“这一定是紫毛虎那群王八蛋,杨豹叫他交还镖店,他气不出,索性把东西都拐跑了,他们到外处再开去。都想师妹你昨天又跟他们讲理,给他们三天的限,他们才由著性儿。那时你要依我,杨豹一认输了,咱们当时就把镖店要回来,叫他们立刻滚蛋,哪还有这些事?” 孙正礼一面抱怨著一面出了柴扉,提刀在前面走,郁天杰和俞秀莲在后跟著他。郁天杰是紧皱著双眉,秀莲是满胸愤怒,同时后悔昨天不该因见杨豹懂得情理,便对紫毛虎张庆那些人也宽容了搬出的期限,所以孙正礼抱怨她两句,她就忍气不言。 可是,孙正礼这时抓住理了,他一面走,一面抱怨上没完,他说:“师妹,你不信服我吗?甚么事你都要拦著我,仿佛觉看我其么都不成。 其实,我五爪鹰也跟随师父多年了,江湖上这些王八蛋的脾气我都知道,只能跟他们要粗的,不能请客气。师妹,你不听我的话吗?” 他这样撇嘴瞪眼的不住抱怨,秀莲实在忍受不了,当时秀莲止住脚步,气忿忿地说:“不错,我就不信服你,你既然跟我一同出来办,你就得听我的话。你若是不愿意,就赶快回北京去当你的镖头,我用不著你。这次是你自己愿意出来的,并不是我请你的。” 秀莲说这话,孙正礼的脸上跟著紫茄子一般,他张著大嘴刚要与秀莲争论,却被郁天杰推了一把,说:“孙大哥,你喝醉了。你还敢跟师妹闹脾气吗?” 孙正礼却咚的跺了一下脚,粗重地叹了口气说:“得啦!师妹,我不敢惹你,冲著死去的师父你就是拿双刀杀我,我都不敢还手。可是,师妹你要叫我回去,我可不干,我不救杨大姑娘,我还得斗一斗花枪冯隆跟冒宝昆小子呢!” 郁天杰又向秀莲劝解,秀莲冷笑了笑,三个人依旧向前走去。 到了北关,就见那安阳镖店的大门依然紧紧闭著,郁天杰推了推,推不开,就回首向孙正礼问说:“刚才你是怎么出来的?” 孙正礼说:“我是怎么跳墙进去,就怎么跳出来的。” 旁边有些个闲人就说:“里边没人了,昨天晚上里边就咕咚咕咚的乱响了一夜,今天一清早天还没怎么亮,紫毛虎张庆那些人就牵马套车,行李刀枪,连桌椅板凳全拉著,他们就往西跑去了。有两个人从里面把大门关上,后来又跳墙出来。他们凶横极了,说谁要是把这事告诉姓郁的去,等他们回来就要谁的命!” 郁天杰听了这话,他又气又急,身子都不住的颤抖,就向孙正礼说:“孙大哥你先跳墙进去把门开开,咱们进去看看!” 孙正礼就一手提刀,飞身上墙,随后跳下去开门。先是听得咕咚咕咚仿佛搬石头的声音,半天,孙正礼才从里面用力把两扇大铁门拉开,气忿忿地说:“你们进来看,这里边还有甚么!” 郁天杰同秀莲进门一看,只见真是凄惨,一切所有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屋门和窗子都成了黑洞,只有两只沉重的马槽他们还没带走,地下杂乱地尽是些稻草和马粪。郁天杰心痛得摇首叹气,脚步都迈不开。 秀莲四下去看,只见在马棚下的黄土墙上用白灰写著歪歪斜斜的几行字,赶紧走近去看,只见写著是:“俞秀莲、孙正礼、郁天杰三个小辈,你等知之,我紫毛虎太爷走了。你等若不服,可到太行山去见我。去者英雄,不去者匹夫。” 郁天杰站在秀莲的身后念了出来,气得孙正礼抡刀向墙上乱砍。他又瞪著眼睛向秀莲说:“师妹,现在咱们就追下紫毛虎去,直追到他太行山,你去不去?” 秀莲说:“现在我不能去,无论如何我也得等著那姓雷的把杨豹找回来。然后再说。” 孙正被一听这话,他就不禁一撇嘴,提刀转身走开。 这里郁天杰正要再到别处去查看,忽见有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向郁天杰行礼说:“郁三爷你看那伙强盗多么可恶!” 郁天杰一看,此人原是自己手下的伙计郎小三。 紫毛虎夺了镖店之后,他就在紫毛虎手下当镖头,在路上有时遇见郁天杰,他就扭头不理,并且背地里还骂过郁天杰。 如今忽然他又前来巴结,郁天杰一儿郎小三,不由脸色一变,心中十分生气。想要叫来孙正被骂他一顿,可是又想于他的口中可以探听出些事来,于是就点了点头,说:“你来了!今天他们在这里搬东西的时候,你知道不知道?” 郎小三说:“我怎么不知道,要不是我拦住他们还要放火呢!我那时本想要给郁三爷去送信,可……”看了秀莲姑娘一眼,说:“太行山就在修武县的西面,离这儿有二百多里,那里有强盗一百多,为首的叫铁棒汤雄,跟张庆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这次张庆才带著人投了去。” 郁天杰点了点头,说:“我也听说过铁棒汤雄这个人的名字。”说话间,他又紧皱了半天眉,忽然抬头四下一看,却不见孙正礼往哪里去了! 他立刻惊慌地问道:“孙大哥他上哪里去了?” 秀莲说:“他不是回家去了就是又喝酒去了,咱们先回家去,慢慢地商量办法。” 郁天杰就叹息著点了点头,并托郎小三在这里看管,他就同著俞秀莲走出这破烂镖店,往家中走去。他的心中十分忧郁,一只脚不利便,走得又很慢。 秀莲是走在郁天杰的身后,看著自己父亲这唯一的师侄,如今却落得这个地步,也非常觉得可怜,尤其是那紫毛虎张庆,临走时行出这样的手段,真是使他生气。她也恨不得立刻就找到太行山,去把张庆杀死,可是现在却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呢。 那就是盼著杨豹回来,向他将珍珠全数要来,好给北京消除那件大案,而为德啸峰洗冤,并且如若见著杨豹,那捉拿冯隆及寻找杨大姑娘的事就可以交给他去办,自己和孙正礼就不必到开封去了。 她一面想一面随郁天杰走著,少时就回到郁天杰的家中,才一进柴扉,郁天杰就惊讶著说:“孙正礼他跑往哪里去了?” 秀莲也看见原来院中树上拴著的两匹马,现在只剩了一匹,孙正礼的那匹枣色大马却没有了踪影。 郁天杰就喊叫:“得宝!得宝!你孙大叔哪里去了?!马怎么也没有了?” 问了几声,他的内侄,那十几岁的孩子才由屋里跑出来说:“孙大叔刚才回来,牵著马就走了,留下两个包裹搁在屋里了。” 郁天杰急得跺脚说:“你孙大叔上哪儿去啦,临走时你也没问问他吗?” 得宝说:“我问啦,孙大叔气哼哼地说,我上太行山找紫毛虎去了。” 郁天杰一听就急得连连跺脚,赶紧向前秀莲说:“姑娘,你快骑马追他去吧!他大概才走了不远,他要往太行山,一定是往南去了。” 秀莲本来是要赌气不管孙正礼,由他自己去,可是又觉得太行山的强盗一定不少,孙正礼去了难免要吃亏,所以又不放心,便恨恨地说:“这个人,性情太坏了!”便解下马来出门上马,急急往南驰去追赶孙正礼。 郁天杰这时的心里像油煎著一般,他站在柴扉向南望著,望了足有一个多钟头,方见秀莲骑著马由南面缓缓地回来。 郁天杰瘤著腿迎过去,急急地问道:“怎么样?追上他了没有?” 秀莲来到临近,才在马上喘著气说:“我追下有三十多里地,也没有追上他,由他去吧!”郁天杰焦急说:“那太行山是有名的险恶地方,铁棒场雄是山西管内有名的大盗,再加上紫毛虎这些人去了,孙正礼一个人有多大本须,他去了一定要吃亏。” 秀莲却说:“现在要想追他,是难望追得上了,再说他也是走江湖多年了的镖头,甚么事还都要我们帮助他吗?由著他去吧!我们二人各干各的也好!” 当下走到柴扉前下马,牵马到院中,那得宝将马拴在树上。秀莲就从随郁天杰走进屋内,只见孙正礼留下的两个包裹放在桌上。这包裹内就是从北京起身时,德啸峰所赠的银两和半路夺的陈凤钧那匹马马上所有银钱。 秀莲冷笑了笑,就将银两凑足的百两之数,交给郁天杰说:“郁三哥,这些银两请你收下,把那镖店收拾收拾,就改开旅店好了。我在这里再往两天,等那雷敬春把那单刀杨小太岁找回来,因为我见著杨豹还有最要紧的事情与他商量,两天以内他若是再不来,我也就走了。” 郁天杰收下银两,面上很露惭愧之色,又说:“刚才我听那郎小三说,紫毛虎张庆还留下几个人在这里打算要陷害我,所以姑娘在此能多住两天也很好。只是孙正礼他一个人走了,我真不放心。” 秀莲却摇头说:“不要紧,等两天,无论杨豹是回来不回来,我再走。我本应当直往开封去救杨大姑娘,但现在没有法子,只好我也得先往太行山去走一趟了。”说毕,她咬著下嘴唇,默默地沉思。 当日郁天杰就出去雇人修理那镖店。这时他也不敢得罪人,就将郎小三收拢过来说,将来我开了店房,必请你帮忙,并请你见了张庆手下的人,叫他们不要再与我作对。 那郎小三听郁天杰又用他了,他自然是欢欢喜喜,应当尽力替郁天杰办理一切的事情。 此时,俞秀莲在那屋里却极为烦闷,心里切盼著雷敬春能将杨豹找回来。其次就是郁天杰这里,既然听说有人现在暗中谋害他,自己还得特别替他防范。再有就是孙正礼他犯了急躁的脾气,单刀匹马去闯贼窝了,自己怎好不去帮助他呢?杨大姑娘那边的事情也是急不待缓呀! 因此,秀莲不但烦闷,而且焦急。又想,现在若有李慕白那样的人来帮助自己,那才好呢。等了一天,也不见雷敬春把杨豹找回来,吃晚饭时,她也觉得十分不安。 郁天杰因为整理他的镖店,足足劳累了半日,所以他疲倦了,回来吃过饭就睡了。 秀莲一个人在屋里,对著一盏黯淡的灯光,觉得十分无聊,一会由身边取出那四颗珍珠来详细观看,一会又收起来珍珠,把双刀自鞘中抽出,用一块绸帕去擦,擦了几下就听见远处汪汪的狗吠之声。远处的狗一吠,近处的狗也齐声相应,立刻声音十分杂乱,使人心惊。 秀莲忽然想起白天郁天杰对自己所说的话,她就悚然站起身来。拉开屋门,只见各屋里全都没有灯光,天际黑沉沉的,迸著无数的金星,西风从树梢掠过来,沙沙响。那犬吠之声音,才停又起,仿-没个休止似的。 秀莲由桌上拿起双刀便出屋,只见树旁拴著的那匹马踏踏地用蹄子敲地,也仿-很急躁不安似的。秀莲一耸身就越过了短墙,四下去看,外面一点光亮也没有,仿-这时的大地上一切生物全都死去了,只有天际的星光还活跃。 此刻四周犬吠之声愈急,秀莲就想附近一定是来了生人,不然狗不会这样乱吠的。于是她走到二三十步之远,在一棵树后隐身,定睛向郁天杰的房子附近去望。 过了许多时候,狗吠的声音渐缓了,远处还有几声,但也像叫得没有了力气,附近却没有一点动静。 秀莲被风吹得身上也觉得寒冷,便想要走回房里去,才提刀走了两步,又听近处的狗急急叫了几声,秀莲赶紧又回身走到树后。一阵杂乱的犬吠声音过后,在晨光之下,果然见有几条人影,自南扑向这里来。 秀莲这次并不急躁,她隐藏在树后,手握著双刀,一点也不动,等到那几条黑影来到近前,秀莲数了数,总共是四个人,有两个人手中且有明晃晃的兵刃。这四个人来到门前,仿佛往门里听了听,又偷偷摸摸地转往东墙后而去了。 秀莲不晓得他们是在弄其么鬼把戏,不敢怠慢,便手提双刀,像是一只狸猫似的飞奔过去,喝一声:“你们要做其么?” 那四个人一听见喝声,一齐回过身来看,两个手中有兵刃的,同时抡刀扑向秀莲。 秀莲迎上前去,双刀一分,右手的刀砍倒了一人,左手的刀把那人的兵刃磕开,秀莲更越进几步,将那人也砍倒,剩下两个手里没有兵刃的,齐都撒腿向南跑去。 秀莲飞似的追奔过去,手抡双刀喊道:“你们快站住!要不然我追上去全都杀死你们!” 这时四下杂乱的犬吠之声又沸然而起,两个贼人情知跑不了啦,一齐回身跪下说:“老爷!绕我们的命吧!” 秀莲追上前去,一晃双刀,厉声问说:“你们是做甚么的?来到这里存看其么歹心?” 那两个人磕头说:“我们是张庆派下来的。他昨天临走的时候,把镖店的东西全拿走了,气还不出,分派我们四个人今晚到郁家来放火,为的是烧死郁天杰跟孙正礼、俞秀莲。我们四个人本来不愿意干,可是张庆分派下来我们不敢不干。” 俞秀莲将刀向一个人的身上用力拍去,那个人赶紧趴在地下,另一个人吓得不住叩头求饶。秀莲就厉声说:“我今天饶了你们,明天你们还敢来不敢来了?” 那两个人连连叩头说:“我们决不敢来了。张庆跑到太行山养伤去了,他也决不能再派人来啦!” 俞秀莲忿忿地喘了一口气,说:“今天我饶你们两人的性命,你们去把那两个受伤的人背走,以后不准再来。否则如再遇到我的手里,我非杀死你们不可!” 两个人又叩头说:“我们决不敢了,就是以后张庆再派其么人来,我们也一定先给郁三爷送个信儿。” 秀莲点了点头,便命二人起来,押著他们去把那二个受伤的人背起来。秀莲并嘱咐他们说:“若见了紫毛虎张庆,就说此次夺还镖店与他作对的事情,完全是我俞秀莲一人,与姓孙的姓郁的都不相干。他若是不服气,可以叫他找我去,若是不敢找我去找别人,那就不算英雄。”两个人连声答应,背著受伤的人就走了。 这时,秀莲心中才算痛快一点,提著双刃跳进了短墙。只见院中一人惊慌问道:“谁?”秀莲说:“是我。郁三哥回屋睡觉去吧,现在没有甚么事情了。” 郁天杰赶紧走过来,悄声问道:“师妹,刚才是怎么回事?” 秀莲就把刚才自己把那紫毛虎派来的四个贼人打走了的事向郁天杰说了。 郁天杰吓得身子都颤了,他又赶紧向秀莲道谢。秀莲请郁天杰放心回屋去歇息,她就进到屋中,把刀放下,将门闭好。 然后,她挑起灯来,就想郁天杰这里暂时可保无事,那杨豹多半已是骑马走远,雷敬春无法追上他了。其实杨豹若到了北京,与他胞妹和德啸峰见见面也很好,他们一定能商量出更好的办法来。明天等到正午,若是杨豹仍不回来,自己就要到太行山帮助孙正礼去了。 想定了主意,便即预备行装,并找出随身带著的针线,将那四颗珍珠密密缝在贴身小衣之内,然后她就熄灯就寝。 到了次日,秀莲还希望那雷敬春能把杨豹找回来,但是直等得午饭以后,还不见雷敬春回来。 秀莲就断绝希望了,知道杨豹已然去还。她现在所急于办的事,就是赶到太行山去帮助孙正礼。 此时郁天杰也知道杨豹是不能回来了,他就对秀莲说:“师妹放心我这里罢,还是赶快去帮助孙大哥要紧,因为孙大哥那人的性子太急躁,他到了太行山难免不吃亏。”然后劝秀莲对于紫毛虎张庆那些人也不要太下毒手,以免给仇。 秀莲全都答应了。当下将行李和双刀都放在马上,她就别了都天杰夫妇,牵马出门。 郁天杰随出去又详细指了往太行山去的路程,秀莲便上了马,挥鞭往西南驰去。 此时大地之上秋风更紧天色阴沉,似有雨意。路上的行人车马并不多,秀莲便得放辔疾驰。虽然生讯,而德啸峰被累的四十九颗珍珠又有了下落,而且单刀杨小太岁并不是甚么凶狠狂暴之徒,他却是很可敬的一位少年侠士。 当日离了彰德府,晚间就宿在获嘉县境。次日从清晨起便往西走去,傍午时候就到了修武县城。 秀莲便到一家饭铺用饭,并问这里的伙计说:“太行山离这儿还有多远?” 那伙计本来对于这位孤女客就很惊讶,如今听秀莲这样问,他就说:“姑娘你到太行山是干甚么去呀?”说毕,翻眼瞧著秀莲。 秀莲却从容不迫地说:“我是到山西去办事,非得由太行山经过不可。” 那伙计说:“由这儿往山西去那自然非得经过太行山才行,可是姑娘你顶好先找家店房住下,托店家打听打听。若有往山西去的大帮客人,你就眼著他们走便没错,要不然你只是一人,千万别去找麻烦!” 秀莲故意问道:“这是因为甚么?” 那伙计笑了笑,又回头看了看旁边座上的客人,他就压低声音说:“姑娘也像常出门的人,难道连这点还不明白吗?”说完了,他又去招呼旁边的客人。 秀莲心中便忿忿地想:这样说太行山上的强盗是横行极了。少时那伙计又从她这桌旁经过,秀莲就说出孙正礼的年貌,问他曾见过此人没有。 那伙计摇了摇头说:“没留心有这么一个人。” 秀莲吃过舨,便付了钱,手提著行李卷出了舨铺。她才一出门,那里面又有两个人也随著地出来。 秀莲也不甚注意旁人,她就将行李在马上绑好,然后上马离了县城,径往西去。这时眼前就望著一遍绵延无尽的山脉,并不苍翠,却带著些黄色,似一条土龙一般。 秋风飒飒,挟看沙尘和雨点,打在身上十分寒冷。天空像浑浊的河水一般,没有一点阳光。中午时分,大道上竟没有甚么行人。 秀莲知道太行山上盗匪纵横,这样的天气,一般人都裹足不前了,但她这匹黑马依旧向前疾驰。转过了一条迂回的路径,就见道路愈狭,人家也愈少,可是前面有一条黑马影子,离得很远,跑得也很远。 秀莲惊讶著想:“怎么,也还有像我这样单身行路的?莫不是孙正礼吗?不能那么巧,不然就是山上的强人?” 她放马往前去追,追了约四五里,前面的马影就不见了。风也愈紧,雨点也愈大,在云雾里,那对面的峰峦倒是愈看得愈清晰,因已然到了山的近处了。 秀莲想不到此时竟下起而来,身上既寒冷,而且路径不熟,便想找一个地方暂歇,等著而住了再往山里走去。好在天色还早,于是她便拨马由大道走入小径,向西北走了一里来地,便找了一户人家,上前叩了叩柴扉,少时里面就有人问是找谁。 秀莲在门外牵著马说:“我是行路的人,走在这里遇著雨了,想要在这里避避雨,求方便些吧!” 里面仿-有人扒著柴扉看了看,便说:“里边没地方,你到别处避雨去吧!”说话像是个老年人的声音。 秀莲本想要再说两句好话,让他开开门叫自己在这里歇一会,但因见西边还有两户人家,遂就不愿在这里多废话,便车马又往西去。 还没到那两户人家的近前,就有一条狗迎过来,向她的马匹乱吠。秀莲用皮鞭驱狗,脚踏著松软的泥土,来到那人家近前。 只见两小住户柴扉相并,里面统共不过有三四间草房,外面狗一吠,一扇柴扉就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老的婆子,穿著破棉袄,头上拿一块油布遮著两,见来了这么一个短衣匹马的年轻孤身女客,她脸上就露出惊异之色,问说:“甚么事呀?下雨天,你来找谁呀?” 秀莲近前说:“我是行路的,走在这里遇见雨了,求老婆婆方便方便,叫我住在这儿歇一会!” 那婆子连摇头,很不客气地说:“不行,不行!我们这儿不能留闲人,你快走吧,” 秀莲刚要再说话,就见柴扉里又出来一个男子,那男子说:“让进来吧,一个屋里人,有甚么要紧。” 秀莲听说这男子叫自己为屋里人,便想一定是女客的意思,同时打量这男子,见有三十来岁,穿的也很穷,两只眼直盯著自己和马上的行李。 秀莲忽然警戒,暗想这里离著山这么近,所住的怕也没有其么好人吧?本要上马走开,但心里又发出一种别的打算,便和蔼地说:“老婆婆你行个方便,我在这儿歇一会就走,决不在你家里吃饭过夜。” 这时那男子过来笑著说:“大嫂你到屋里坐吧,不碍事。出门的人遇见雨了,到谁那儿谁也得行个方便,家里没有别的,就是玉米面贴饼子。大嫂吃完了,住一宵,明天雨住了再走都行!”说时,就要上手接秀莲的马匹。 秀莲却摆手说:“不用,让我自己牵吧!” 那男子又向秀莲看了一眼,然后瞪眼向那半老婆子说:“看著狗!” 秀莲看这情形,才知道那婆子跟这男子是夫妻。 这时那婆子气哼哼地赶著狗先进柴扉去了。 秀莲随著那男子进到里面,便由马上解下行李,特别把那插在后鞘里的双刀显示了一下。这时男子的脸上忽露出惊疑之色,他笑著,殷勤著,要替秀莲解马鞍。 秀莲却摆手拦住,说:“不用卸鞍子,马也是刚才喂过的,歇一会,等雨稍住一点,我就走,因为我还有要紧的事呢!”说著,遂将马匹就系在院中一个破石碾子上,提著行李和双刀,随那男子进到屋内。 屋内是非常简陋,只是一个灶和一铺土炕,炕上一须破席、一堆旧棉套。那男子请秀莲在炕上坐著,他就往隔壁屋里去了,也不知他到里屋是跟老婆说了些其么话。少时就见那屋里点起火来,浓烟都从破墙壁穿过来,散漫在这屋里,刺激得秀莲不禁咳嗽了几声。 外回的雨越下越大,屋中十分寒冷。秀莲看了看,这屋子倒还有一扇破板门,心说:大概今天的雨不能住了,我就在这里宿一宵,也未必便发生甚么事故,遂将行李卷打开,围在身上,双刀却放在身旁。 少时那婆子进屋里来,脸子改了一副和气样子,手拿著一只破碗和一把铁茶壶,放在秀莲的身旁说:“大嫂你喝水吧!” 秀莲自己倒了一碗,先交给婆子说:“大嫂你请喝。” 那婆子摆手说:“我不喝,不要客气,我们还要烧水呢!” 秀莲却笑著向那婆子,婆子只得接过碗来,喝了两口,秀莲才将碗涮了涮,自己倒了一碗水。 那男子又进屋来了,他先瞧了瞧秀莲身旁放著的双刀,然后就说闲话,先说:“雨真下大了,怕今天不能走了。”又问:“大嫂,你由哪里来呀?现在要往甚么地方去呀?办甚么事去呀?” 秀莲就说:“我由开封府来,因为家里没有甚么人,可又出了点事情。我有一个胞兄在山西潞州作买卖,我现在就是打算过太行山,到那里去找他。” 婆子点头赞叹道:“大嫂你真有本事。一个人骑著马,就敢走这么远的路,可真少有。” 秀莲假意叹道:“没有法子,谁叫事情遇在身上,不得不这样。好在我身旁带著刀,强人见了我,也不敢劫我。” 那男子似乎有点惊慌,他又问:“大嫂你一定很会武艺吧?” 秀莲答道:“略会一点,因为我们家里早先是镖行的。” 那男子忽然又说:“县里前些日子来了个穿红衣裳红裤子的姑娘,听说也有一身好本事呢。” 秀莲听了这话,却觉得很新奇,暗想:江湖上莫非还有这样子的人吗?刚要细问,那男子又说:“这股路上倒是很平静,没有其么打劫人的事。姑娘你放心,在这儿住一夜,明天再过山不迟。” 秀莲问:“我听人说,太行山上有强盗,前两天有一个骑著枣红色大马的姓孙的镖头,走在山下都被强盗劫了,可有这件事吗?” 那男子听了,先是一怔,复来又摇头说:“没有,没有!太行山早先倒有强盗,可是官人办得严,强盗们就搬家了。大嫂你说的那个人,前两天我在门口也瞧见他了。离著远,模样我没看清楚,就是马碓是枣红色的,他就是一个人走路,平平安安地过山去了。” 秀莲听了,确知孙正礼已来到此处。但是,他既已来到了几天,为甚么没听说他与山上的强盗交起手来?为甚么孙正礼没有下落呢?因此心里更不放心。 少时,那男子出屋去了,秀莲又喝了一碗水,便与那婆子闲谈,才知道这婆子的丈夫叫纪六,在此世居多年,早先田地也很多,现在却穷了。她丈夫只仗著在城里卖力气挣点钱,有时也上山去砍点柴。 说了一会,那婆子也出屋去了。秀莲就一个人在屋里拥被闷坐,听著屋外的箫寥的秋雨,心中却想著孙正礼的事情,十分不放心,恨不得立刻就冒雨策马上山,寻著铁棒汤雄和紫毛虎张庆那些人,大斗一场,并向他们问出孙正礼的下落。 因为外面下著雨,天很快地就昏了,不知不觉已到了晚间,那婆子烧了玉米面的饼子,连一盘玉米粥,都给秀莲送过来,秀莲闻了闻,倒还没有其么异味,进就放心地吃下去,并想果然这纪家夫妇若都是很好的人,自己明天走的时间,倒要多酬谢他们点钱。 饭后,婆子把碗收拾起来,秀莲就问道:“你们不是在这屋里歇吗?” 婆子摇头说:“不,我们是在那屋里睡,这间屋子就是留给客住的,我不住的,我们当家的有两个兄弟,常在这里住,现在他们都出去作买卖去了。” 秀莲点了点头。婆子出屋之后,秀莲就将屋门闭上,上了关插。她听了听外面的雨点虽渐微弱,但是寒风却吹得更紧,窗上的破只沙沙地响,像败叶一般。 秀莲心中警惕著,暗想在这山下的荒村之中,风雨夜深,像自己这孤身女客,实在是危险。何况那纪老六始终不说山上有强人,未免可疑。 因此秀莲就连鞋也不脱,掩被躺在炕上,双刀抽出,放在身畔。屋中虽然黑洞洞地连一盏灯也没有,但纸窗上却作苍白色。外面除了风雨筝落叶声,还有自己的那匹马时时用蹄子敲地声,大约它是冷了,也饿了。不知不觉秀莲就迷离睡去,但她虽是睡,却也很警醒。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在梦里听见外面发生一点响声,她立刻打了一个冷战,睁开眼,坐起来,手也按在刀柄上,侧身向外细听。 只听院中的脚步声,并且声音杂乱,秀莲气极了,暗道:“果然在这山下住的没有好人!”她随手握刀,轻轻跳下炕去,走到窗前伏下身。只见那纸窗此时已现出苍白色,大概天色将明了。 听得窗外的声音越来越近,少时就有个黑脑袋扒著窗子往里来瞧。 秀莲气愤极了,挺身站起,手握双刀,向外忿忿地问道:“甚么人?你们打算怎么样?”外面的黑脑袋听了屋里的声音,就赶紧退回去了。 秀莲却“吧”地一声把门开了,只见院中站有四五个人,手里全有钢刀。 秀莲怒骂一声:“你们这群瞎了眼的东西,敢来暗算我?”说时一抡刀,飞身蹿到院中,立刻有一人抡刀向她砍来,秀莲一翻手,立刻将那人砍倒。旁边四个人也抡刀齐下,其中一人最为凶猛,竟施展刀法与秀莲交战。 秀莲右手的刀敌住此人,左手的刀去遮挡那三个,丝毫也不容他们得手。只听钢刀飕飕响了几声,接著是怒骂声,嘶叫声,又被秀莲砍倒了两个。剩下的二人,秀莲更亳不在意,便专力去斗那会些刀法的汉子。 这汉子的刀法虽然不十分精熟,但是力气颇猛。又交手有十几合,此时旁边的那个毛贼就脱手逃开,跑去解秀莲的马匹。 秀莲大喝声:“敢动我的马!”奔过去,抡刀向那人去砍。 那人抹头就跑,秀莲却听身后一声刀响,原来那凶猛的汉子以单翅下击之势,向秀莲背后杀来。 秀莲急忙回身,用双刀将对方的兵刃架住,冷笑了笑,然后左手的刀蓦然抽回,向对方刺去。 对方赶紧闪身去躲,不料秀莲右手的刀抡了个月牙形,其势极快,不容对方再躲,一下放到那人的腰际,立刻这条凶猛的大汉就惨叫两声,摔倒在地身死。剩下的那个毛贼,早蹿出柴扉逃走了。 秀莲出门看了看,那人像一只受惊飞奔的兔子似的向山逃去。山上弥漫著大雾,把峰岭全都掩蔽起来。 秀莲忿忿地望了那逃走的人,也不愿去追赶,便回来看这受伤的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刀伤在腰际致命之处,已然死了。 那三个有的在地下爬滚,有的躺著呻吟,几口刀都四下扔著。 这时天色渐明,雨也停了,秀莲恐怕有人进来,便将柴扉掩好,然后提刀近前,再查看这死伤的四个人。只见除了那已死的穿得衣裳整齐之外,其余的三个都是十分破烂,跟叫花子的差不多,内中有一个就是纪老六。他是腿上挨了一刀,已不能动弹,嘴里可还哭著央求。 秀莲把刀向他的头上一拍,怒骂道:“昨天我就看出你没怀好心,所以特意叫你看看我双刀,没想到你还不知死活,去勾来这么几个人前来谋害我。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我要不杀死你,将来你也是害别人去。” 那纪老六连连叩头,央求著说:“姑娘呀!你老人家饶了我的命吧!昨天,你老人家在县城里就有人看见了,报到山上,我要不去找这几个人,他们也能自己来。” 秀莲冷笑了一声,问:“你做强盗有几年了?” 那纪老六说:“我不是强盗,可是我跟山上的人都认识得。铁棒汤大爷叫我在这里给他打听事情。前几天有铁棒汤大爷的好友紫毛虎张庆,在彰德受了伤,就带著十几个镖头到这里来。 后来就有一个名叫五爪鹰孙正礼的大汉,追赶前来。那个人真凶猛,他抡刀砍死了十几个人,复来到底寡不敌众,被山上的人给擒住了。” 秀莲一听孙正礼被擒,她大吃一惊,赶紧举刀向纪老六逼道:“你快告诉我实话,那姓孙的被山贼擒住,山贼把他杀死了没有?” 纪老六摇头说:“没有,铁棒场大爷不想杀他。可是,在山上搁了不到两夜,就被人给救走了。” 秀莲顿足说:“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汤雄把孙正礼杀了,怕我前来报仇,所以才假称孙正礼被救逃走,其实如何瞒得了我。” 说话时,又向纪老六砍了一刀,纪老六又嗳哟一声,说:“真的,姓孙的没死。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铁棒杨大爷是个好汉,他不肯杀害好汉。” 秀莲也不理他,便气愤悲伤地到了屋内,匆匆将行李捆好拿将出来,再看那受伤的人又死了一个,只有那纪老六的伤最轻,他还央求秀莲烧了他的命。 秀莲却说:“我不要你们的性命,我要斗也斗你们那些头目去!” 纪老六又连连说:“孙正礼没死,我是在山上亲自听人说。” 秀莲也不理他们,便将行李绑在马上牵出门去,上马挥鞭,向西疾驰。 这时东方已露出曙光,山上的云雾渐敛,但晓寒刺骨,路静无人,驰马向西走了二里多地,便到了山脚下。只见怪石险峻,烟云——,寻了半天,方才寻著山路。 山路倒是很宽,而且在表面看也不怎样险峻,但是云气弥漫,不知有多深多远。 秀莲心中未免犹豫,但是既已来到此地,又兼要探出孙正礼的生死,遂就不顾一切,策马往山中走去。越走地势越高,马也越觉得吃力,尤其是雨后山路很滑,有几次马都要失蹄。秀莲便勒住马,站立了一会,然后四下看了看山势,仍旧向前去进,行走里许,便到了一股岔道前。 往左看是一座高峰,半身都浸在云雾里,往有看却是个下坡路,山下是一遍平谷,屋宇树木全都看得清楚。秀莲暗惊道:“怎么这山里还有村落?莫非就是贼人的巢穴吗?” 于是便策马往山坡下去走。才走了不几步,就见下面跑来了一二十人,手中全都拿著兵刃,往山上跑来。 秀莲一见贼人来了,便赶紧收住马,口手抽出双刀,等候贼人上来厮杀。 那下面群贼向上跑来,口中并齐声骂看。先因为离著尚远,秀莲只听他们一遍喧哗之声,却不知他们说的是甚么。后来离著渐近,秀莲就听他们是指著自己的名字大骂,骂其么:“俞秀莲你这个小姑娘儿,快来罢,我们汤大爷等著收你做压寨夫人哩!” 秀莲听了实在气愤难禁,便抡刀飞马向下直奔贼人。 不料马才去了十几步,忽然“咕咚”一声,人马全都堕下埋伏好的陷阱之中。秀莲大惊,同时身子已由马上摔下,双刀也撤了手,两足都被泥土埋住;那匹马也躺在阱内,不住的仰首长嘶,此时群贼已奔将上来,围住陷阱,钓竿木棍一齐往下打来。 秀莲陷于坑阱之中又急又愤,极力挣扎著立起身来。她想要伏身取刀,但双刀和马匹的半身都埋在土里,陷阱又有一丈多深,虽然上面群贼的钓羊和木棍还够不著她,但禁不住上面的石块和泥土全都往下打来,弄得秀莲满头满身都是土。 秀莲气极了,便不顾一切将脚登在马身上,飕地一跳,就像一只豹子似的飞身出了陷阱。群贼一拥上前,钢刀、木棍、钓竿齐向秀莲打来,秀莲夺得一杆木棍,向群贼招架。 那贼人却越聚越众,秀莲手中的木棍连与杀人的钢刀相磕,眼看就要折断了,同时秀莲觉著腿脚都有些发痛,便不敢恋战,返回身往山坡上去跑。 下面的群贼依旧往上面追,秀莲只得弃了山路,蹿到山石上,攀著那险峻的山石往东去走。 群贼却没有那本事再来追赶了,他们只站在山坡上破口大骂,有的冷笑著说:“俞秀莲,你是在北京杀过苗振山的女汉子,有本领的你过来呀!我们借给你两把刀,咱们再斗一斗。” 秀莲心中虽然气愤,但自己手中无有兵刃,他们的人太多,而且自己两腿已在陷阱里摔伤,实在不能再去拚命争斗。她只得攀登那又滑又危险的山石,往东走了很远,然后立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向下一望,下面就是刚才来的时候那股宽宽的山路。 秀莲轻身一跳,就由两丈多高的山石上跳将下来,身子稍一倾斜,向前栽了两步。但她赶紧立定脚,站立了一会,回首向上去看,依旧云雾弥漫,但不见有人追赶下来。 秀莲生平从来未吃过这样的亏,想不到今天无意堕在陷阱内,她想:这个仇我非报不可!于是就要下山去找一件兵器,再独身上山来与群贼厮杀。 她慢慢把步行下山,又望见北边昨天自己寄宿的那个人家,心想,自己在那里杀死了几个人,那里地上放著几把刀,自己拾了刀就可立刻再到山上去,于是又往那纪家走去。 可是到那门前,只见柴扉大开,进去一看,地上躺著的死尸和受伤的人跟那几口刀全都没有了,只有几块血迹,还在潮湿的地面上。 进到两间屋里去看:只见连那半老的婆子也没有了,再四下去找,只有一两根枣木棍子,却没有兵器。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 第十四回 故人相见酒店慨倾杯 恶盗威擒深宵惊逼使 秀莲发了半天怔,心中十分气恼,现在双刀、马匹和行李财物全都没有了,自己单身徒手,可怎能对付群贼呢?想了一想,便只得到县城去。自己也不想去找官人,只要到那边的镖局里去借一件兵器,然后自己就上山复仇。 当下又出了这柴扉,找看大路,向东走去。一面走,一面解下头上的绸帕抽浑身上的泥土,越想刚才自己落阱遇险的事,就越生气。并想孙正礼来此被擒,大概他也是吃了亏不知贼人设有陷阱。这个铁棒汤雄的手段也太恶毒了。边想边走,两脚发疼,心里却燃烧著一把怒火。 此时天光已大亮,天际虽然仍有薄薄的云雾,但太阳光还能穿透了薄云散漫下来,不过不很强烈。路上已有人行走了,除了像在当地往的乡人模样的推著车,提著篮子往城里去,只有一大队客商,的五六十人,驱车往西去走。像昨天秀莲那样单身匹马的行路人,简直没有。此时秀莲虽仍是踽踽独行,但没有了马匹和双刀,好像是个村女一般,倒不甚有人对她注目。走到县城的西关,她两腿觉得十分疼痛,便找了一家店房。 进了门,店家见她连行李都没有便问说:“姑娘是找谁的?” 秀莲喘著气说:“给我找一间房子,我歇歇。” 店家又问说:“姑娘你是由哪儿来的?后边还有别的人吗?” 秀莲瞪目道:“你就给我找房子罢,多问其么话?我住店给你钱就是了。” 店家见这位姑娘的脾气不小,遂只得找了一间房子,让秀莲进去。 秀莲到屋内就坐在炕上,对店家说:“我是到山西找亲戚去的,亲戚是镖行的人,现在有要紧的事等办。刚才我走到西边的山上,遇见二三十个强人把我的马匹和行李全都抢去了,我不能甘心,我要请你们地方镖行的人,帮助我夺回行李马匹。” 那店家听了却连连摇头,他又开了个门缝,向外看了看,然后悄声对秀莲说:“姑娘你别声张,你说的道办法不行,本地倒是有两家镖店,可是那两家店里的镖头,都跟山上的人通气儿,你要去找他们,不但他们不能帮助你,还叫你更吃大亏。姑娘,你千万别声张,歇一歇,想一想有其么投奔之处没有,就赶紧走罢!” 秀莲一听店家这样说,就想由他的嘴里探出山上的盗贼及本地镖行人的情形,遂就故作惊讶地问:“怎么,你们这里镖头跟山里的强盗都有勾结吗?难道衙门也不管?” 那店家说:“衙门怎么能管?这县城里有两家镖店:一家是聚杰,在东关,大镖头白面灵官韩志远。城里有一家父子镖店,少掌权子叫猛虎常七。这两人都跟山里的铁棒汤大爷是盟兄弟,都是太行山东有名的好汉。再说那汤大爷住在山里的村子里,外面人都知道他是山寨主,其实他手下的那些喽-,全都是山里的住户。你说官人怎能全剿尽他们?” 秀莲听了就不再言语,心里却记下那两个镖局的地点,然后就对店家说:“你给我做点吃食去,我的行李虽都叫强盗给劫去了,但我身边还带著点钱,不能欠你们的账!” 店家连说:“那不要紧,姑娘你是被难的人,就是白住两天也没其么。” 当下店家出去了,秀莲就坐在炕上歇息,心中越想越气,同时觉著人单势孤,到底不好办事。由北京出来的时候,原想到了深州就捉住花枪冯隆,找回杨大姑娘,哪里想得到还遇见这些事呢。 想了半天,两腿觉得好一些了,店家也把饭送过来。吃完了饭,身体更觉得舒适,便站起身来,找著店家说:“我进城去找个熟识的人,少时就回来。” 店家正在房里谈著这位在太行山被劫的女客,听说她要出去,虽然她在这里没有行李作押账,可是也没有拦阻她。 秀莲出了店门,一直进城。今天城正有集市,卖各种东西的全部摆著摊子,往来的人也很多。秀莲杂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招人注意,秀莲就留神看那些摊子,见有一个是卖铁器的,摆著犁头锄头之类,旁边放著两秆扎枪,一柄铁片刀。其实只有这样的兵器,秀莲也可以闯到山上,再与群贼厮杀一阵,但是可怜秀莲现在的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只有那四颗不能显露出来的珍珠。 正在走著,忽听身后一阵马蹄之声,旁边的人都说:“来了!来了!”秀莲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西边来了一匹红马,乘马的是一个红衣红裤、细眉长眼的女子,街上的人全都向她注目。但这女子在马上却顾盼自如,非常得意。 秀莲明知道女子便是纪老六所说的那个在镖店里住的女子,因就想:这个女子怎么这样奇怪,她为甚底要穿著一身惹人注目的衣裳呢?此时红衣女子正由秀莲的身旁经过,秀莲突见她的身旁挂著一对宝剑,也都垂著红绒穗子。秀莲心中蓦然发生一种念头,便起精神,紧紧跟随著这个红衣女子行走。 秀莲虽然是步行,但那红衣女子也像故意招摇似的,马走得并不快,所以秀莲能够紧紧跟上。 少时走出了东门,眼前就有一座镖店,字号就是“聚杰”。那红衣女子来到镖店门前,就要下马,秀莲突然赶了上前,蹿起身子,双手向红衣女子推去,红衣女子嗳哟了一声,摔下马去。 街上的人和镖店门首站的人,全都惊讶说:“啊!”这时俞秀莲早已抢过双剑乘势上了这匹红马,一手捶著马胯,一手放辔,口中急喊:“闪开!闪开!” 街上的人惊慌四避,俞秀莲便纵马离了这修武县的东关。然后她找著大路,一直往西,又奔往太行山贼穴去了。 行不及一里许,身后就有人大声喊叫,秀莲随行回首去望,只见有三匹马飞也似的赶来,大概就是那镖局里的人。秀莲并不理他们,只催马往西,少时就进了山口。顺著刚才经过的路径去走,只见山中的雾气全敛,只有那上面最高的山头,还飘浮著冉冉的白云,回头一看,后面追来的那三匹马也进了山口。 秀莲同时催马向上行走,同时特别谨慎地注意地下有无埋伏,她才一望见那山谷的下坡路,就见那里有十几个小毛贼正在那里张望。秀莲回手抽出双剑来奔将过去,向十几个毛贼挥剑就砍。 那十几个毛贼一齐用单刀木棍招架,四五下,秀莲就砍倒了三个毛贼,其余的一齐往山坡逃去。 秀莲一手挽缰一手握著双剑,往坡下去赶,同时特别谨慎小心。行走不远,又看见自己早晨所陷入的那个土坑,此时尚未掩盖。秀莲就下了马往阱中去望,只见里面只露著些树枝破席头,自己失落在里面的马匹和双刀全都没有了。 此时,逃下坡去的那十几个毛贼,齐都大声呼叫,叫来了二三十人,个个手中全拿著家伙。再抬头往上去看,只见由县城追下来的那三个镖头已下了马,各拿出刀,向山坡下赶来。此时俞秀莲真是后有追兵,前有贼众,而且地下还不知埋伏著多少陷阱。但她毫不畏惧,只管牵著马往山下跑,少时就跑下了山坡,又飞身上马,将手中的双剑“呛”的一声响,往左右分开,真如两道电光一般。 然后她驰马闯入贼群,挥剑乱砍,砍倒几个贼人之后,就见那为首的过来了,双手持著一根五尺长的铁棒,喝一声:“俞秀莲!住手!”贼首一出头,小贼们便也不敢再胡乱动手,就都散开了,各举兵刃将秀莲围在当中。 秀莲面上毫无畏色,同时提防著贼人暗算,看著这持铁棍的人,就见此人身体很是魁伟,黑脸膛,有些连腮胡子,遂就问:“你是这山上的贼头目铁棒汤雄么?” 那人面现怒色,说:“你不要开口骂人,我就是这里的庄主汤雄。” 正说话间,追赶秀莲前来的那三个镖头都已赶到,铁棒汤雄骤增声势,他先赶过去与那人去说话。这里秀莲也不下马,她只双手横剑,提防著四下的贼人,就见那铁棒汤雄过去与那三个人商量了几句话,然后那三个人都把马匹交给别人牵著,他们就一同提著兵刃,气忿忿地走过来。 当时,首由铁棒汤雄发话,他说:“俞秀莲,昨天我就知道你已来到山下了,今天早晨你上了山,落在陷阱里,险些被我们拿获。后来你虽侥幸逃走,但我知道你必还要来,所以我就在这里等候你,现在你下马来,咱们两个人斗一斗。我要叫我手下的人帮助,赢了你也不算英雄!” 秀莲冷笑看,就跳下马来,那三个镖头也一齐持刀走过来说:“俞秀莲,你先把马匹和双剑还给我们。” 秀莲一抡剑,威吓那三个人说:“你们且退后,我若败在汤雄手里,那时把甚么东西都还给你们。” 铁棒汤雄也请那三人边后,他就一伦铁棍,向秀莲说:“动手吧!”就一个箭步蹿过来,将棍向秀莲就打。 秀莲身子一闪,双剑反向汤雄的左臂去刺,汤雄将棍横扫,秀莲却用双剑横著一磕,只听“锵”的一声响亮,汤雄的沉重铁棍几乎失手。旁边那三个镖头见俞秀莲竟敢以宝剑去磕铁棍,不由都面现惊异之色。 此时秀莲的双剑分开,一剑挡棍,一剑直刺咽喉,吓得汤雄赶急过几步将根抖起,想要不叫秀莲的双剑近身。但秀莲并不正面敌他的铁棍,却左蹿右跳,两口剑似毒蛇一般,直向汤雄身上去棚。 旁边那三个镖头一看俞秀莲的武艺高强,身躯敏捷,汤雄眼看就要吃亏,他们就彼此一使眼色,一齐抡刀过来。汤雄赶紧拉回铁棒,跳到一旁喘气。此时三个镖头的单刀围住秀莲一对双剑,交手不几台,秀莲就用剑刺伤了一人。旁边的众贼一看他们这里的人受了伤,便都急了,仗著他们的人多,便一拥齐上。二三十人,有的持木棍,有的持钢刀,有的拿钓竿子,四下向秀莲来打。 秀莲便展开双剑,前杀后砍,两道剑光护著她的身。她的身子随看剑光跳跃,眼看著又被她砍伤了五六个人。 这时,汤雄却抡著铁棍搅在中间,他远声喊道:“住手!住手!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虽然他这样喊著,可是俞秀莲的剑下又搠倒了两个毛贼,其余的都纷纷逃散。 汤雄便用铁棍横住秀莲的双剑,急急地说:“俞秀莲,你不要打了!我们算是败在你的手里,现在就赔还你的马匹和双刀!” 秀莲见汤雄这样说,她便住了手,横剑站立,气忿忿地说:“你们只还我的马匹跟双刀也不行。我师哥孙正礼是到你们这里来,被你们给害死了,我非得杀尽了你们,给我师哥报仇不可!” 铁棒汤雄却说:“孙正礼前两天到这里来,不错,他是堕在陷坑里被我们擒住了,可是,我们并没有杀害他。我汤雄也是个好汉子,那陷坑是保护我们村子的,但凡是陷坑里捉住的人,我决不杀害!” 秀莲问说:“那么我孙师哥现在其么地方?” 汤雄说:“我们把他捉住,他的腿摔伤了,我们要请他在这里养伤,跟他交个朋友,但他却向我们大骂。依著紫毛虎张庆是要将他杀死,可是我决不肯,我腾出一间房子来请他住著养伤,并托我一个姓史的朋友保护他。不料在前天夜间,他跟我那姓史的朋友竟一同逃走了,并拐了我两匹马和许多银两。” 俞秀莲一听是姓史的人将孙正礼救走,他就不禁心中一惊,赶紧问道:“你那姓史的朋友甚么名宇?” 汤雄尚未口答,就见山坡上又来了两匹马,马上是一老一少。那老年人髯发皆白,技著一件大棉袄,招手叫著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汤雄等人一见这老人前来,齐都很恭敬地迎过去。那老年人策马下了山坡,见了秀莲,他就掀髯笑道:“这位姑娘就是钜鹿县铁翅鹏之女俞秀莲么?” 秀莲点头说:“不错,你老人家贵姓?” 这老年人便自报名姓说:“我叫常伯杰,年轻时有个外号叫坐山雕。你父亲是直隶音的雕,我是河南音的鸣,我们两个老雕当年在江湖上也会过几面,我很佩服那位老兄,武艺实在比我高强。我现在老了,在这里开著父子镖店,猛虎常七那就是我的儿子,这些人都是我的侄子和干儿。” 秀莲一听就不禁冷笑,说:“老镖头,你既然和我父亲相识,想你也是一位前辈,但你为甚么要收了这些强盗的干儿呢?” 那老镖头听了却不禁脸红,便摆手说:“这里的事你不晓得。来,你们现在既已打完了,我们找个地方细谈谈!” 铁棒汤雄便要请秀莲到村子里去谈话,秀莲想了一想,便冷笑著点了点头。汤雄便叫人替秀莲牵著那匹红马,又叫人收拾地下躺著的那些受伤的人。他将手中的铁棍也交给别人,便带著秀莲和那几个镖头一同进到村里。 这座山谷的面积很大,村中约有三四十户人家,房子全都很破,在这里住的也都是些穷人。 秀莲双剑永不离手。到了那铁棍汤雄的家中,被让进一间大屋子内,几个人全都坐在板凳上。有穿著破衣像是仆役样子的人给他们献茶。 那常老镖头就说:“俞姑娘你看这里的人有多么穷,他们就是打劫也得不来钱,因为现在客商们都是成群打伙地走过山去,他们瞧著眼馋也不敢下手。” 又说:“我这干儿汤雄因为在江湖上受了朋友的连累,犯了大案才逃到这里来。他教给这山里的人练武,并不是为打劫客商,却是为保护他。自然也有些不肖的人,就做出些非法之事,所以远近传说起来就都说他们是些强盗,单身的客人也不敢从此经过了。其实也是冤枉他,他若果真是强盗,你想我们做镖行买卖的如何还敢跟他们接近?” 秀莲说:“老镖头,你也不必替他们洗刷,我又不是官人,他们即是强盗,也用不著我来剿办。现在我来到此地,就是为我的师兄孙正礼。他们若将我师兄送出,再把我的双刀和马匹交还,我们立即就走。因为在旁处我们还有要办的事情。” 旁边铁棒杨维却说:“孙正礼碓实叫爬山蛇史健给救走了。” 秀莲一听,还疑惑是另一个史健,便问说:“这姓史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汤雄说:“是个胖子,他是山西有名的人物。我与他本无深交,可是那天孙正礼被我捉住,晚间他就来访我。第二天他拐走了我的两匹马和不少的钱,就带著孙正礼跑了。我也不能追赶他,因为此人极为狡猾,而且他在山西的朋友很多。” 秀莲便暗自沉思,早先在北京搅在自己与李慕白中间的那个史胖子,想不到他如今又出现了。自量汤雄说的这话不假,而且孙正礼也不会走远,于是就说:“那么你将双刀马匹还我,我去找他们去,若找不回来,还得朝你们要人!” 旁边常老镖头却说:“汤雄,你就把双刀马匹还给人家吧。” 此时,杨雄国见俞秀莲态度傲慢,说出的话毫无情面,他不由得生气,便忿忿的说:“好,我将双刀和马匹还你,你去找孙正礼。若找不著他,回来咱们再决一生死,我汤雄挑出性命赔你的师哥!” 秀莲也气忿忿地站起身来,常老镖头却拂手叫汤雄走开。这时旁边坐著那三个镖头也都面现怒色,但因有他们的义父从中调停,又兼知道斗不过俞秀莲的武艺,便都不敢发话。 常老镖头又对秀莲说:“汤雄夺了你的刀马,自应还你。可是姑娘你无故抢去了柳梦香姑娘的马匹和双剑也应还给人家。 那柳姑娘本是凤阳柳大庄主的胞妹,两个月前随著淮北好汉晁德庆到了这里。晁德庆现在往山西去了,托付我们照顾她。 刚才你将她推下马去,已将左臂摔伤,她原是要来找你索要马匹和宝剑,但我怕你们两位侠女交起手来难免各有损伤,所以我们几个人才来。 我想少时杨雄他把刀马还你,你也就随我到一赵县城,将马匹双剑还给柳梦香。我还要使你们一对侠女相见。” 秀莲听说那红衣女子名叫柳梦香,便想似曾听说过此人,大概也是女魔王何剑蛾之流,便说:“把我的双刀要回来,自然不要她这双剑。可是,我也不愿去见她,我在别处还有要紧的事情。” 说时,她低头看看夺来的这对宝剑,见虽不是其么名物,可是轻便锐利,而巨剑柄上缠的绒线也非常漂亮。 铁棒汤雄去了半天,方才回来,一进屋就气得面上发紫,大骂张庆说:“张庆他在彰德府受了伤,带著十几个人投到我这里来,我待他很好,他却因为我放跑了孙正礼跟我生了气。刚才他乘著我与俞姑娘争斗之时,他带著那几十个人,拐了俞姑娘那对双刀和我这里的几匹马,出南山口逃跑了。” 旁边的四个镖头听了也都大吃一惊。俞秀莲更是急躁说:“那对双刀是我父亲给我打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舍它!” 常老镖头说:“张庆他们大概去的不远,我们帮助姑娘去追他!”当下一同出门。 秀莲看见那匹健壮的黑马,因为堕在陷阱中已将腿摔折了,不能行动,她只好仍然骑上了柳梦香的那匹红马,手提双剑,问常老镖头:“南山口在哪里?” 常老镖头和他那三个义子,连同汤雄也齐都上马,由汤雄顿路,就往南去,又进了山路。 这股山路崎岖难行,几个人的马匹全都不能快走。越过了一重山岭又望见下面有一条很陡的山道,六个人就纵马而行,下西就是一遍秋雨后的原野。 六匹马下了山,顺著曲折的道路,向南疾驰,哒哒的马蹄声打成一片。秀莲心急马快,已越到最前面去了。 路越走越宽,地越来越旷,追下去有二十余里,到了一处小村镇,常老镖头向人去打听,也没有见那紫毛虎张庆等人从此经过。 汤雄急得满头是汗,他诧异道:“张庆的屁股受了伤,他不能骑马走快,怎么会不见他了?” 秀莲问:“你那座山上还有旁的路径吗?” 汤雄说:“西面还有一股路,但那需过四五重山岭,张庆他们决不能由那里走。” 秀莲勒住马发了一会怔,便想自己那对双刀一时怕不易寻回,达对汤雄说:“不要追了,我的双刀将来我自己去找,但我那马上尚有银钱和行李,不知也被张庆拐走了没有?” 汤雄摇头说:“那倒没有,我在另一个地方收著了,你可以跟著我回村去取。” 秀莲说:“我不必跟你回去,我就在这里等著。你回去,赶快派人把我的银钱行李送来,至于那匹马,等治好了伤腿,你就送给那柳姑娘吧!就算我与她交换了。” 旁边当老镖头过来笑著说:“这马匹和双剑,无论如何你得还给那柳姑娘,因为这都是她心爱之物!” 秀莲一听这话,立时瞪眼说:“这是她的心爱之物?那黑马和双刀还是我的心爱之物呢?你们既伤了我的马,丢了我的双刀,就得拿这个赔我,反正你们都是一伙的人!” 又说:“如若那柳梦香不服气,就叫她赶快到这里来找我!” 常老镖头见秀莲丝毫不给他留情面,便也不禁生气,只说:“好!”说著,他带著他那三个义子,拨马往北去了。 汤雄也转马走去,秀莲又催马追上汤雄,嘱咐他说:“我在此等你一点钟,你若不能将我的东西送回来,我还是要找你们去。” 汤雄在马上回首道:“俞秀莲你放心,我汤雄虽穷,但还不稀罕要你那点财物!”说著催马飞快地走了。 这里俞秀莲便回到镇上椅马站立,往来的人看见她,却似很注意的样子,并有两个人走过去,彼此自谈说著:“你看,这是县城聚杰镖店里住著的那个姑娘,有时她还穿一身红。” 秀莲听了却暗自冷笑,将双剑插入鞘内。又等了一会,这时忽听身旁有人叫道:“俞大姑娘,”秀莲赶紧扭头去看,却不禁惊诃,只见这人身材矮胖,穿著一身青锻短衣裤,牵著孙正礼的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原来正是爬山蛇史胖子。 他当时心中十分喜欢,赶紧走过去问说:“姑娘,真是一向久违,想不到在这儿咱们又见了面。姑娘……” 才说到这里,忽见北边的道上又跑来一匹马,史胖子就说:“他们给姑娘送行李来了,我暂避一避。” 说时史胖子牵马走过。秀莲等著那边的马匹驰到,只见马上正是那常老镖头的义于,将才与自己交过手的那聚杰镖店的镖头。 此人来到近前,连马也不敢下,他将行李和银钱包里扔给秀莲,就说:“俞秀莲,这回算你占了上风,你杀了我们一二十人,将我们欺负得不能抬头。柳梦香摔伤了臂,她也不能找你来了,我义父年老,也不愿同你惹气。现在把东西都还你,你去吧!咱们记下这笔仇,将来再说。”说毕,他赶紧拨转马头,急急跑去。 这里俞秀莲倒不住冷笑,遂就将行李系在马上,然后又往四下看,去找史胖子。往南走了不过几十步,就见路西一家酒馆门前便拴著那匹枣红色大马。秀莲来到门前,那史胖子由里面走出来,他说。“姑娘请进里面喝两盅酒。” 秀莲点了点头,便也将马拴在门前的椿子上,随史胖子进到酒馆里,在靠实的一张桌旁坐下。 秀莲因见酒馆里除了史胖子再无别的客人,她就问说:“孙正礼现在甚么地方?受的伤重不重?” 史胖子摇头说:“不重,不重!不过是掉在陷坑里,把腿摔伤了一点,骑马有点不方便罢了。不过那位大爷的性情太暴,他连腿上的伤都不管,他就要立刻回到山里杀尽铁棒汤雄、紫毛虎张庆那些人才行。 我连劝带央求,才叫我的伙计把他送到晋城县我一个朋友的家里养腿去了。晋城县离此不远,过了太行山就是。俞姑娘你要想去,咱们这就走,当日可到。” 秀莲摇头说:“我不去见他了,他既在你那里,我自然很放心。等到他的腿伤养好了之后,你就劝他回北京去吧!我现在还要到别的地方去。” 史胖子听了,扬著头想了一会,便斟了两盅酒,一盅放在秀莲的面前,一盅自饮。 秀莲今天太疲倦了,虽然第一次入山时曾因不谨慎,堕入陷阱,但第二次去了凭她单身能服住众盗,心里也不由得十分痛快,便拿起酒盅来,尽都饮下去。 这时就听史胖子问说:“姑娘你是要到开封斗张玉瑾去吗?” 秀莲说:“我到开封府与张玉瑾争斗倒在其次,我只是要将那杨大姑娘找著。因为我们是为此事才到河南来,大概你也都听孙正礼说过了。” 史胖子点头说:“我都知道。”当下他又饮了一口酒,就压著声音说:“从前年我就离开北京,回到山西老家来瞎混,但北京城里的事情还不断有人给我送消息。 那单刀杨小太岁,我早就知道他家住在北京,他手中的那些东西就与德五爷的案子有关,但我可不敢惹他。花枪冯隆抢走杨豹之妹的事情,我倒是不知道,只是姑娘你说冯隆现在开封,大概也靠得住。因为张玉瑾现在的声势很了得,八月节他还到修武县来了一趟呢,” 秀莲问说:“张玉瑾跟这里的镖店也都认识吗?” 史胖子说:“不但认识,他们简直就是一伙。本地的镖行领袖是坐山雕常伯杰父子,前几个月又来了一个淮北的黄脸虎晁德庆,加入了聚杰镖店。晁德庆带来了个姘妇,就是姑娘你这对双剑和红马的主人。她是凤阳府柳健才的胞妹,大概也会些武艺。 这些人连上了山内的众盗,声势也颇不小。八月节的时候,金枪张玉瑾就到这里来了,他送了这里的人许多银两,并与汤雄、常七、晁德庆、韩志远等人结为盟兄弟。他们立誓要寻找姑娘你和李慕白报仇。” 秀莲一听,立刻嘿嘿冷笑,就说:“今天我已然到这里来了,为其么他们反倒不报仇?” 史胖子说:“假若姑娘你的武艺若软一点,今天就休想活命了。第一是你武艺高强,第二是常七、晃德庆、韩志远那三个有本事的人,现在都保镖在外,没在这里。他们明知与你争斗是白白吃亏,所以才由常伯杰出来作和事佬,把你暂时劝走。可是,姑娘你要留神,他们一定要派人跟下你去。” 秀莲冷笑道:“不要紧,史大哥你不晓得,这两三年来,我也长了些经验阅历,又不像早先了。” 史胖子点头说:“我知道,姑娘你无论走到哪里也不能吃亏。这两三年来,我虽未与姑娘和那位李大爷儿面,可是我时时忘不了你们。这回我到这里来,也是为探听探听张玉瑾他们那些人到底相商甚么恶计。不料倒亏有我在这里,才没叫我们那位鲁莽的孙大爷吃亏。”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秀莲又饮了一盅酒,就说:“我要走了,见了孙正礼就不用说我来到这里了,也千万不要叫他到开封去。” 史胖子连连答应。 当下出了酒铺,骑上红马向南走去。才出了这座镇市,忽然史胖子又骑马赶到,秀莲在马上回身问道:“史大哥还有甚么事?” 史胖子却笑了笑,仿-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没有甚么事,就是有一句话我忘了问姑娘。姑娘,你可晓得李慕白现在的下落吗?” 俞秀莲见问,不由芳顿通红,想起两年以前同著史胖子到提督衙门的监狱里去救李慕白。 那时自己的真情流露,毫无掩饰,可以说自己心中的隐情,唯有史胖子一人能够知道。当下她只摇了摇头。 史胖子却说:“在前两年,有人谣传李慕白死在江南了,前两月我可又听人说李慕白没死。江南的静玄禅师,派了好几个徒弟到北方来,听说就是为寻找李慕白的下落。” 秀莲点头说:“我也听说了。好,史大哥,咱们后会有期。”说时,她向史胖子一拱手,转身催马走去。 此时她心中实在悲痛,催马走了几十步,回头去看,就见身后那寒风古道之上,史胖子还勒马呆立,望著自己。 秀莲就转过头来,用手捶马,向南飞驰去了。 当日走到原武县境,天色尚早,但因身体乏倦,两腿发疼,她便找了店房住下,打算明天过河,两日之内赶到开封。 在店房里有过一宵之后,次日起来两腿依然觉得疼痛,就想是昨天早晨堕在陷阱里伤得太重了。在当时因为气忿填胸,所以还能挣扎著战胜群盗,但如今过些时之后,反疼痛得不能走步,而且已有些肿了起来,心中一阵急气,想道:“我太便宜铁棒汤雄那些人,应当不跟那个老头子讲情面,多伤他几个人。” 本应当就在这店里休息两日,可是因她关怀著杨大姑娘,虽然腿痛,却恨不得立刻就赶到开封。 当下她先叫店家到外面买来一根马鞭,她又将两柄剑的红绒穗揪断扔了。想起了丢失双刀的事,她又不住发恨,遂后付清店账,牵马出门。 才一上马走了不几步,就觉得两腿被磨得生疼,但她咬著牙,忍著痛,策马又往前走。 走不几里,便望见了前面滚滚的黄河。可惜这里不是渡口,她向路旁的人问了问,据说往东才有渡口。可是这时秀莲的两腿已疼痛得不能复忍,但是没有法子,无论怎样也得过了河再找宿处。 当下她又忍痛往东走了里许路,然后顺大道转往南去,直奔渡口。 这时,对面就来了一辆蓝布围子的轿车,车帘本来是打开著,可是秀莲的马匹还未走到车的近前,那车帘忽然又放下了。 秀莲根觉得诧异,因为车上人的面貌自己虽未看清楚,但却看见了是一个道士,穿著蓝布道袍,头上戴看这冠,并像有些黑胡子的样子,秀莲心里倒觉著好笑,就想,也许是出家人看不惯我这样的单身行路的女子,所以他才把车帘放下。 当下马匹与车辆对面走过去。秀莲又回头看了看,见车辆上沾了许多黄泥,知道是由远方来的,但也没怎样多加注意。 少时到了渡口,就找了一只船,连人带马渡过了这浊水浩浩的黄河。 一过河走不到二里地,便有一座很大的镇市。秀莲的两条腿都要被鞍鞯磨破,她真不能再往下走了,就找了店房,马匹叫店家拉到棚下去喂。 她提著行李和双剑,一进屋就坐在炕上,用手抚摸那疼痛的双腿。 店家拿看茶壶进来就问说:“这位姑娘大概不惯骑马吧?” 秀莲说:“可不是,我出修武县来,才走了一天就把腿磨破了。” 店家又问:“姑娘上哪儿去?” 秀莲说:“我是要到开封府去。” 店家说:“开封离著这裹不远了,马快的一天就能赶到了。姑娘你可别忙,索性歇一天,慢慢走,有两天也就到了。” 秀莲点了点头。店家把茶壶放在炕上,刚要问秀莲吃甚么东西不吃,这时忽听窗外有很莽撞的声音问:“店家!店家!这匹红马是谁骑来的?” 店家赶紧出屋,说道:“胡大爷,你吃过舨了?这匹红马是屋里一位姑娘骑来的。” 外面那莽撞的人又问:“你问问,屋里的姑娘是姓柳吗?” 店家回身到屋里来,向秀莲笑问道:“姑娘你是姓柳吗?” 秀莲说:“外面是谁问我?” 店家说:“是街东镖行里的胡大爷。” 秀莲摇头说:“我不姓柳,我姓……”她一时真想不起自己改姓甚么才好,迟疑了一会,才说:“我姓孟,我在这里不认得人,叫他少问!” 店家又出屋去,回覆那姓胡的去了。 这里秀莲却由纸窗的破洞向外去看,见院中站著一个矮胖的大汉,那身材有点像史胖子,可是一张黑脸却又像孙正礼。 他虽听了店家说了屋中的姑娘是姓孟不姓柳,但他还不住地观察在棚下吃草料的那匹红马。 秀莲却暗想,不好,有人认识这匹马,倘若他是柳梦香那一伙,纠众来寻我殴打,那我纵是不怕他们,可是现在腿还痛著,究竟很费力呀。但又想:由他去,难道张玉瑾此刻找了我来,我还能够因腿痛便向他们服低吗? 这样一想便毫无畏惧,也不管外边那姓胡的再跟店家说某么话,她便将棉被展开,躺在床上休息。 当日俞秀莲就在店房里歇了一天,身体觉得十分舒服,两腿的疼痛也好些了,就决定明晨起身赶路到开封去。又想:“那杨大姑娘不知现在是否在开封,如若她是个烈性的女子,恐怕早已死了;她若是个软弱的女子,恐怕救她是很难。” 到了晚饭后,屋中点了灯,店房的各房屋里都住满了人,各省的人说著话,声音十分杂乱。 可是到了二更以后,各房屋里便都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来那些旅客全都奔波了一天,此时都疲倦得沉沉睡去了。 秀莲起身把门掩好,便脱去了外衣,要安安适适地去睡眠,以备明天赶路。她手摸到小榇衣,便触到几颗圆溜溜的小东西。她想起杨豹手中的珍珠和德啸峰日日担忧,恐怕重翻的巨案,更想到将来自己非得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不可。 想了一会,便熄灯就寝。双剑虽放在枕畔,但她安静地躺卧,过了些时,便觉得两腿舒适,沉沉地睡去。 在这河畔镇市上的小店房里,此时各屋里已都没有灯光,寒风挟著沙子,打得窗纸乱响。天气真是冷,更声颤了两三下就停止了。 秀莲今晚也特别睡得沉,似乎连梦都没有甚么。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得窗外咕咚,咕咚,当啷……几声惊人的巨响,秀莲立刻惊醒,赶紧由枕畔抄剑,起身蹲在炕上,精神很紧张地向外去听。 只听外面哼哼嗳哟地又是喘气,又是呻吟,并不像是一个人的声音。这时各屋里的各人也都惊醒了,有的在屋里叫道:“有贼啦!” 少时,四五个店伙都拿著灯笼到院中照著来看。 秀莲也把宝剑收下,穿上外衣,下炕开了屋门,就见院中杂乱的围著二三十个客人和店伙,秀莲也出屋近前去看。 就见院中地下躺著两个短衣的汉子,身旁全扔著钢刀,籍著灯笼里射出的光,看得非常清楚,其中一个就是白天询问秀莲那匹马的那个黑胖的镖头;另一个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岁,身体非常结实。 秀莲就晓得这二人都是为杀害自己来的,最奇怪的是两个贼人的身上都没有受伤流血,可是手脚都不能动弹了,并且都呻吟著,像是极痛苦的样子。 秀莲一见这种情形,不由身上出了许多冷汗,她并不是怕这两个谋害地的人,却是想,奇怪!是甚么人在暗中保护著我了? 这时旁边的客人全都气愤起来,向地下躺著的两个人乱踢乱踹,骂道:“哈,你们这个贼,好大胆子,来偷东西还带著刀。你们要杀谁呀?” 又有人说:“店家快找绳子来,把两个人捆起来交官去。” 那几个店家却连连摆手说:“请位客官老爷们别生气,这两个不是贼,这个是本镇的平安镖行的胡大爷,这位是修武县父子镖行的猛虎常七,常常保著镖到我们这里来。” 旁边的客人有的也认得猛虎常七,就著灯光细看,可不是他,问说:“常小镖头,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此时地下躺著的这个人,经过一番乱踢乱踹之后,他们反倒身体能够活动一点了。那猛虎常七坐在地下,他气忿忿地说:“请位江湖上常见面的老朋友,你们别疑惑我是贼,我们常家父子在河南走镖三四十年了,也有点名声,我在修武县有房有地有买卖,我能够跑到你们这小店里来作贼?我倒早给你们捉贼来了!!” 此时还在地下躺著的那个姓胡的,就大叫道:“你们这店里就住著贼了,住著个女贼!”姓胡的说著这话,旁边的人就都扭头来看秀莲。 秀莲真气极了,她掀开两个人闯过去,握著两只拳头,气忿地问:“你说谁是女贼?这店里只住著我这一个女客,你是说我么?你有其么证据敢说我是贼?” 说时,就以她脚下的莲钩,向姓胡的头上踢了两下。才只两下,那姓胡的就惨叫了一声,晕死过去。 吓得店家赶紧上前来劝秀莲,说:“姑娘,你别弄出人命来。” 秀莲跺脚愤恨地说:“你们店家护庇著贼人,你们一定跟贼人是一伙,我去叫来官人打官司,倒看看谁是贼?”说著就往店房外走去。 旁边的客人也上前劝阻秀莲,就说:“姑娘何必跟他们生气,他们这两人从房上摔下来,手里都拿著刀,不是贼是甚么?他们倒诬赖姑娘,谁也不能信他们的话呀!” 这时猛虎常七坐在地下,转过头来,他向秀莲冷笑著说:“俞秀莲你何必如此,你虽不是贼,可是前天在太行山杀死了六个人,伤了十四个,都是你干的不是? 咱们江湖人强者生弱者死,犯不上动官,现在我对大家说实话,我今晚是报仇来了。 俞秀莲在修武县伤了我们的人,那时我没在家。第一天我回去,我父亲坐山雕常伯杰就派我跟下她,来杀她。我追到这里才把她赶上,请了我这胡大哥帮忙,今晚才来下手要她的性命。 可是我们没提防她暗中有人帮助,我们吃了亏。我们知道是受了点穴法,活该认命,这回算是我们输给姓俞的了,将来咱们算账!你报官干其么?报了官顶多叫我们兄弟拉两个月的枷,可是你就枉称铁翅鹏的女儿了。” 他这些话一说,旁边的一些久在外面行走的客商们方才明白,原来这回事。但同时的目光都聚集在秀莲的身上,因为秀莲在北京的大名,尤其是她两三年前杀死过河南的恶霸吞鱼舟之事,谁不知道呀。 此时秀莲便也冷笑了一声,说:“好吧,只要这回你们认输了就行,以后有甚么方法,尽管使去,我俞秀莲决不怕你们!” 说毕话,便直头回到屋里,“吧”的把门关上了。 院中又吵嚷了半天,后来大概由店家把那猛虎常七和姓胡的镖头搀走了,院中才消散了灯光、人声,是各屋里的客人都睡不看觉了,彼此纷纷谈论著。 秀莲又掩被躺在炕上,她并非思虑将来追猛虎常七是如何复仇,却惊讶地想:是谁在暗中帮助我?此人会使点穴法,武艺想比我还高强。可是听说天下会点穴法之人,寥寥无几,只有当涂县的静玄老和尚,但他决不能帮助我。他那些徒弟,如陈凤钧之流,又都不会点穴法,莫非是江南鹤吗? 可是也没听说江南鹤老侠他长于点穴法。思索了半天,始终情不出刚才在暗中帮助自己的这个人是谁。又想:现在可是人都晓得我命秀莲是住在这里了,明天说不定有人在暗中要去给张玉瑾送信。 张玉瑾若闻风远-倒不要紧,可是若叫花枪冯隆再把杨大姑娘拐到别处,那就未免显得自己太无用了,于是就决定明天一清早就起身往开封去。少时她又睡去,但睡得却没有刚才那样沉了。 次日,天色还未明亮,她就醒来,收东好了就叫店家。店家赶紧过屋来问说:“俞姑娘,你这样就要走吗?天色可还太早!” 秀莲说:“我还到开封去,有要紧的事,你快给我打脸水来。” 店家答应了一声,出屋去了。 这时,院中的雄鸡已喔喔的唱了起来,外面也不知是残月还是朝霞,照得纸窗发白,少时店家就送来脸水。 秀莲问:“昨晚的事怎么样了?”说话时带著冷笑。 店家悄声说:“没有甚么的,后来他们镖行里来了人,把两个人抬走了。那姓胡的是本地恶霸,外号叫胡撞头,那猛虎常七也是江湖上的恶人,他跟各地强盗都有来往,他的镖车强盗们都不打劫。 姑娘你既然把他们得罪了,就赶紧离开河南去才好,要不然走在哪儿,他们也能够追了下去。” 秀莲却摇头冷笑,并不说其么。她一面叫店家去备饭,一面匆匆地梳洗过了,然后付了店钱,拿著行李和双剑到院中,放在马上,牵马出了店门,就往东走去。 走了不远,就见路南有一家小小的镖行,字号就是“平安”,双门紧闭著,大概昨晚受了点穴法的那个人,此时身体未必还能转动。 两旁的许多店房已都把门开了半扇,有些商人背著包里起早赶路。秀莲忽见一家门前放著一辆轿车,骡子还没套上,可是这辆车却十分的眼熟。 秀莲起先是惊讶,暗想,昨天在黄河北岸我不是看见这辆车了吗?车上坐著一个道士,现在怎么他又回到南岸来了?这辆车怎么来回的走,到底是往哪过去呢?可是后来一想:在各地跑趟子的车,都是这旧蓝布围子,满车轮的泥土,这也许不是我昨天看见的那辆车。当下便车马走去,并不太介意。 出了镇市,她便上了马,虽觉得两腿还有些微痛,但因急于赶路往开封去,就顾不得一切,策马紧紧前行。 满地败叶枯草都沾著一层严霜,寒风在路旁枯枝请箫的响。蚌壳色的天空,嵌著一痕无光的眉月,东方松林之上已前出紫色的朝晖,晓寒刺骨。这匹胭脂马匹上驮著青衣女侠,哒哒地踏著行人稀少的大道,往东南方向去走。 行到正午,就到了中牟县,她找了饭铺用毕午舨依然往下走去。此时大道上的行人车马往来纷纭,原来是距离省城已近了。 秀莲心中就暗暗盘算,少时到了开封,应当用怎样的方法才能将花枪冯隆捉住,问出那杨大姑娘的下落。她在路上因看出有人很注意她,便向一辆货车上的这个年老的商人攀谈。 她看见货车上堆著许多大油篓,她就问说:“老大爷,你这些篓里都是香油吗?” 那老商人街著根长杆烟袋,摇头说:“不是,这里都是烧酒,运到省城里去卖。姑娘你也是到省里去吗?” 秀莲点头说:“对了,我是到省里看个姐姐去,那姐姐嫁的是在省里开镖行的。” 老商人一听,脸色就更显出惊讶,他问说:“在省里开镖行的,姓甚么?” 秀莲说:“姓张。” 那老商人立刻问道:“不是张玉瑾吗?” 秀莲摇头说:“不是张玉瑾,多半是在张玉瑾手下的。我也不大明白,镖行的字号我也记不清。老大爷,你可知道那张玉瑾的镖行,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 那老商人似乎不大愿意回答,吸了几口烟才说:“城里城外都有张玉瑾的玉兴镖局,城里东门内是他家,挂著个牌子,可是没有镖头,镖头都在南门外住著。”往下再不说了。 可是秀莲已打听够了,当时道了声谢,便催马东去。此时不过下午三四点钟,俞秀莲策马紧行。 到了傍晚时,在霞光掩映下,便到了开封音城。一看,这真不愧是东京胜地,虽然没有北京那么雄伟整齐,但气派也很大了,决非一般小郡城堡可比。人烟稠密,关厢里的商业也十分繁盛。 秀莲直头到了南门外大街上,眼向两旁望去,走了不远,就见路东一座大敞门,粉墙涂著黑字,写的是“玉兴镖店”,门前括著一面白钢旗子,上写“金枪张玉瑾”。 秀莲暗自好笑,直到门前下马。门前就有两个伙计问说:“你找谁?”说时,用眼直望著秀莲。 秀莲不动声色地问道:“请问有一位北京来的冯镖头,花枪冯隆,他可住在这里吗?” 两个伙计彼此望了一眼,一个就说:“你等一等,我们给你问一问去。” 说时,这伙计转身往里去了。秀莲看这情形,花枪冯隆是果然在这里了,当下心中十分欢喜。又怕冯隆会跑出来逃跑,她便横马将大门堵住,并问另一个伙计说:“你们这镖店有后门没有?” 这伙计摇头说:“没有。”并问:“你从哪儿来的?” 秀莲说:“我是修武县来的。” 这伙计一听秀莲是由修武县来的,他就很注意秀莲的红马和马上的双剑。此时刚才进去的那个伙计已把他们镖行里的一个镖头请了出来,这镖头年有二十余岁,紫红脸,两只凶猛的大眼睛,穿著一身青布短裤。 一眼瞧见俞秀莲,他却吓得变色,转身就跑。秀莲认得此人就是三年以前自己单身救父,那最初与自己交过手的何七虎。 当下秀莲车著马追进门去,叫道:“何七虎,你站住!我并非找你们报仇来了!” 可是何七虎哪敢回头,直跑到北屋板房里,找出他的哥哥铁塔何三虎。何三虎当年随苗振山、张玉瑾到过北京,他也深知俞姑娘的厉害,当下他面带惧色,出了屋,就向秀莲一抱拳说:“俞姑娘,这两年来,我们并没有再找寻姑娘,咱们的旧事都不提了,今天你来到这里,是又要干甚么呀?” 秀莲见了何家兄弟,虽然心中依旧愤恨,但她转又一想,便凄然长叹说:“你们兄弟不要怕,这次我并不是寻你们来的。你们的父亲与我父亲原是至友,后来因为你父亲作错了事,我父亲才把他杀死。 但后来老人家心中永远难过,从那时才绝意江湖。被来因你们向我家屡次寻仇,我父亲才忧急致死。本来我是不能饶恕你们的,可是如今我想开了,咱们两家这样冤冤相报,也不是个了局,所以我不想再向你们报仇了。现在我来到开封是为别人的事情,只是要见花枪冯隆。” 那何三虎、何七虎兄弟听秀莲此来并不是要报仇,他们就放了心。何三虎并想起他们的父亲,也不住落泪说:“俞姑娘你说得对,咱们旧事都不用提了。现在你要我花枪冯隆,我也知道你的来意,因为花枪冯隆在北京作了案,你来提他,是不是? 好,姑娘你先别忙,冯隆现在上商邱去了,已走了两日,大概今天不回来,明天准回来,姑娘,你先找家店房住下,只等他回来我们就把他稳住,到时请你来下手。 姑娘,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千万别多疑,冯隆跟我们没交情,我们用不著庇护著他,三天之内他若不回来,你可以向我何三虎要人。可是你若不等到他回来,就打草惊蛇,叫他逃走,那时我们可也没法办了。” 秀莲一听何三虎说话倒是痛快,便点头说:“好!我就信你的话,在此等他两天。可是,如果我查出你们窝藏著他,或是将他放走,那时我也不能与你们干休!” 何三虎说:“那是自然。俞姑娘,早先咱们是仇人,现在却是朋友了。说句真话,冯隆来到我们这里,大模大样,谁他都瞧不起。 我们怕张玉瑾,怕金刀冯茂,才不敢跟他斗气。姑娘你现在来替我们除了他,我们还应当向你道谢呢!” 何三虎信口说著,旁边何七虎却用眼睛瞪他哥哥。秀莲听了,便点头转身牵马就走。 旁边的几个伙讦,全都用眼看著她。她牵马才出了镖店门口,就听里面争吵起来。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 第十五回 灯酒未阑惊音闻密室 奸凶已获大侠隐奇踪 秀莲赶紧止步听了听,见是何家兄弟的声音,秀莲心中就明白了,想著一定是那何三虎生性还爽直些,他愿意帮助自己捉住冯隆,可是他那兄弟反对。 她抬头看了看,对面就是一家店房,字号是“安升”,就回首对一个镖店的伙计说:“我就住在对门店内,请你们何三爷赶紧到我那里再谈几句话。”进就牵马进到安升店内。 才叫店家找好了房间,那何三虎就来了。何三虎头上还流著汗,可见是才争吵完了。一进屋他就坐下,说:“俞姑娘,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心怀宽大的人。早知道你这样,当初我后悔不该去向俞老伯寻仇,也不至于弄得坑家败产,栽了许多跟头,现在还在这里受气!” 俞秀运一想她父亲的死,她就不禁伤感,连连摆手说:“那些事不要再提了,现在我且问你,你知道花枪冯隆在北京做的那些事不?你知道冯隆来的时候是否带著一个女的?那是杨豹的妹妹。” 何三虎摇头说:“我不知道详情,我只知道他是在北京犯了重案,才投到这里来的。他手里像很有钱,张玉瑾因他有钱,才把他收下。可是他就仗著张玉瑾,在镖店里横行,连我都看不起。我可没瞧见他带来甚么女人。” 秀莲一听,不由很是失望,便又问:“张玉瑾现在这里吗?” 何三虎说:“张玉瑾是跟冯隆一同走的,他们到商邱给那里的海底龙鲍飞杰拜寿去了,一半日也就回来。俞姑娘你不知道,张玉瑾虽是我的妹夫,但我们却同仇人是一样。他拿我家的钱开的镖行,现在他发了财,竟对我兄弟亳无情义。镖行的事都信赖马宏和曾德保、华大常,新近又信任冯隆,我们兄弟却不能在他跟前说一句话。” 秀莲问:“这是为甚么?” 何三虎说:“张玉瑾他说我们兄弟的武艺不行,帮不了他,他现在专结交有本领的人,就为的是我俞秀莲你和李慕白报仇。”说话时,他极为愤恨,秀莲却暗暗冷笑,何三虎又说了些话,就走了。 这里秀莲将信将疑,何三虎走后,她就叫进来店家询问,店家却也说:“这两天倒是没有看见那金枪张大爷。那姓冯的到这里来也有十几天了,常在门首站著,这两天也没看见他。” 秀莲听了,心中仍十分猜疑,便叫店家将屋门锁上,自己带著钥匙,出了店门,在街上走了走。因为她身边没带著双剑,就也不怎么惹人注目。本想要进城再去打听打听,可参这时天已落暮,两旁商家都点上灯了,秀莲只得回到店内。 这时店房里已来了不少投宿客人,只见西屋门前有一个长衣的道士正在跟店伙在说话,一见秀莲,那道士就赶紧转过脸,黄昏暮色之下,也看不清那道人的面目。但秀莲十分惊疑,就装作不注意的样子,直头到了屋里。 她坐在炕上发了会怔,就叫来店家点灯,沏茶,送来了舨,然后秀莲就探询那西屋往的道士,是怎样的一个人。 店家就说:“那是龚道爷,前几天就在我们店里住过,现在他又来了。” 秀莲问:“这龚道爷有多大年岁?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黄脸膛还是黑脸膛?” 那店家见这位姑娘详细地打听那道士,他不由笑了笑。 秀莲红著脸说:“你别觉得奇怪,因为我有个亲戚就是道士。” 店家不敢再笑了,就说:“那位龚道爷是由南方来的,说话江南口音,黄脸膛,不胖,有三带黑胡子。” 秀莲说:“那就不是了。”又说:“你把火石搁在这儿,夜里我还要点灯呢。” 店家把引火的东西留下,又看了秀莲一眼,就出屋去了。 这里秀莲吃完了舨,就在屋中呆呆地坐著,约莫二更时候,她就熄了灯,却微微开了屋门,往那西屋去看,只见那道士的屋内,灯光荧然,纸管上印著一个髯须清楚的道人的背影,秀莲赶紧回手关门,就躺在炕上。 直等到三更以后,已经夜深人静,秀莲就翻身起来,下地先将取火之物模著,带在身边,然后取出一口宝剑,悄悄地拉开门。先探头看了看,外面并无甚么人影灯影。 秀莲压著脚步,到了那西屋道士住的窗前,侧耳听了听,里而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秀莲就轻轻去推门,原来屋门并未关严,一推门就开了。 秀莲迈步进屋,随手就取出引火之物,火光一闪,秀莲倒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屋内空洞洞的,只有被卷行李堆在炕上,道士却没了踪影。 秀莲赶紧点上灯,动手翻查行李,只是行李包内只有两件这次、几身衣服、一封多银两和另外一个剑鞘。 秀莲不禁惊讶,赶紧又将行李系好,然后吹灭了灯,侧身出屋,将门带上,就飞身上房,由房跳到墙上向下去看。 此时街上已无人迹,秀莲就跳上墙去,走到对面玉兴镖店,越进墙去。这偌大的玉兴镖店,现在各屋里的人全都沉睡了,只任凭秀莲详细地窥探了一番。但是秀莲也很失望,她竟没探出甚么事来。 此时天际挂著一痕眉月,繁星闪烁,四周并不太黑暗。秀莲不敢在此多待,忙跳过结,又走到店房墙下。才一耸身上墙,陡然她吃一惊,原来北房上趴伏著一个人,秀莲赶紧飞身过去。 此时那趴著的人已站起身来,秀莲来到临近,抡剑便作砍式,问道:“你是谁?” 那人也把手中的刀向上一掠,他发出女人的声音,悄声说:“俞姑娘别动手!我是何剑蛾,我哥哥何三虎今天对我说过了,我知道咱们两家的仇恨已然解开,我才前来,有一件事要求求你!” 秀莲一听对方是女魔王何剑蛾,她不由越发诧异,因为何剑城不但是何飞龙之女,而且是张玉瑾之妻。 三年之前她与何七虎等,在饶阳拦劫车辆,意图杀害自己的父亲,那时恰有李慕白相助,自己在她的背上砍了一刀,她就被押在监狱里,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出的狱。这个泼悍的女人,如今为其么也居然弃仇与我和好起来? 秀莲不太相信,挺剑问说:“你既来有事求我,为甚么要带著刀呢?” 何剑蛾说:“我怕你还不肯忘了咱们的仇恨,才带这个防身。” 秀莲冷笑了笑,便说:“你到我屋里去,有甚么话再说!”说时她先下房,何剑蛾随著也跳下房去。 秀莲却叫何剑蛾在外面站著,她先进屋把灯点上,双剑拿在手里,然后才叫何剑蛾进屋。 何剑蛾却将钢刀放在屋外,她空著手进屋来,就笑著说:“俞大妹妹,你别不放心,其实我今天来带这口刀也是多余,真要动起手来,我还能敌得过你吗?” 秀莲籍著灯光看见何剑城,就见她年纪约有三十岁了,长脸,面色微黑,左肥上有一块很显著的红痣,梳著头,穿看一身青绸夹衣裤,仿-很怕冷似的。 进屋来就坐在炕上,将秀莲的棉被搭在身上,她压著声音说:“俞大妹妹,我父亲跟你们老爷子是多年的好朋友,要不是后来他们两人闹翻了脸,咱们不是跟亲妹妹一样吗?” 俞秀莲听她说了这话,又不禁想起当年自己父亲所说过的他与何飞龙的交谊,立刻心中一阵悲痛,就说:“那些话都不必提了,我也不是都忘了首事。因为想著江湖人冤冤相报,永远没个了结,所以今天见了你们就不提那些事了。我只是为别人的事来这里找花枪冯隆。” 何剑蛾问说:“花枪冯隆的事我也都知道,他在北京抢了人家的姑娘,逃到这里来,依著我那两个哥哥,本要不收留他,可是张玉瑾却想籍著他去拉拢金刀冯茂,不但把他留下,还给他镖头作,待他如兄弟一般。我跟我那两个哥哥,全都因此不服气。” 俞秀莲赶紧问说:“你可知道冯隆把他枪的那个女子安置在哪里了吗?” 何剑蛾摇头说:“我不知道,连那个女子姓甚么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花枪冯隆是在半路上把那个女子卖了!” 秀莲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刚待发话,只听何剑蛾又说:“今天我找俞大妹妹你来,一来是咱们说开了解去冤仇,二来是我要求你一点事。……” 秀莲问道:“你有甚么事要求我,不妨说出来!” 何剑蛾就咬了咬牙,作出愤恨之状说:“俞大妹妹,我托你没有别的事,就是求你帮助我把张玉瑾杀了!” 秀莲一听,更不胜惊异,问:“张玉瑾不是你丈夫吗?” 何剑蛾摇头说:“现在我不认他是我丈夫了。他拿著我何家的钱开的镖局,现在他发了财,竟忘恩负义,在外面识著许多妇人,对我连理也不理。花枪冯隆来到这裹不多的日子,张玉瑾就请他做大镖头,两个人每天在一处喝酒玩乐。可是,他待我那两个哥哥却连仆人不如,每月只给他们四两银子,当面说话时永远没有个和气。因此,我早就想杀了他,将镖店由我们开,可是我们又不是他的对手。” 俞秀莲听了何剑蛾的这些话,心中觉得十分诧异,暗想:张玉瑾虽不是个好人,可是她的妻子竟想要求我帮助,谋害她丈夫的性命,也未免心地大恶毒了。 于是就冷笑了一声说道:“张玉瑾本是我的仇人,如今我来到这里,果然他若敢来找寻我,或是他敢将冯隆放走,我自然饶不了他!并且交起手来,我也许把他杀死。不过你要是想叫我帮助你们杀死他,我可不管。总之,我现在是找冯隆来了,除了冯隆之外,无论甚么人,只要他不来侵犯我,我都可以饶恕他们。” 何剑蛾听了,依旧咬著牙不语,半天,她才说:“可是,俞大妹妹,你要不把张玉瑾杀死,就休想能捉住花枪冯隆。” 秀莲怒容满面地说:“我见著花枪冯隆,动手捉拿他时,无论是谁,只要敢帮助他拦阻我,我就要先杀死谁。” 何剑蛾点头说:“好了,俞大妹妹,你说的这些话真刚强!我真佩服你!可是我告诉你,你到时就防备著一点啦,你要想捉花枪冯隆,张玉瑾一定要拦著你,到时你还是非得跟他动手不行。不过你放心,我跟我那两个哥哥,到时一定帮助你,不能帮助他。” 俞秀莲说:“我也不用你们帮助,” 何剑蛾笑了笑,就把棉被推开说:“我走了,俞大妹妹,咱们明天再见吧!今天耽误了你睡觉。”说毕,何剑蛾出屋,只听房上一阵瓦响,大概她是由房上走了。 这里秀莲把屋门关上,手持双剑,对著灯发怔,她对于何家兄妹所说的话,并不完全相信。只是听说杨大姑娘已被冯隆卖住他处,实在不免忧心;而对于西屋里住的那个道士,却十分可疑。 此时她心中只有两件急于要做的事,第一是要捉住冯隆,向他问明白了杨大姑娘的下落,第二就是要彻底的知道,那西屋的道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当晚想了一会便熄灯睡去。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店伙送进来脸水,俞秀运就问说:“西屋住的那个道士走了没有?” 店伙说:“龚道爷还没走啦!” 秀莲又问:“那个道士,他不住在庙里,可在你们店里住著干甚么?” 店伙说:“龚道爷是有钱的道士,人家从这里路过,住几天就走,用不著投庙去宿。” 秀莲点了点头,便洗脸梳头。待了一会,店伙又给她送进来早饭。秀莲吃过了,遂就换上一件衣裳,叫店家把屋门锁上,她就出了店门。 在店门前站立了一会,眼望著对门的玉兴镖局,只见那大门里的旷场上有一两个人正在那里抡刀练枪。 少时有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走出来,秀莲赶过去就问说:“你们掌柜子张玉瑾回来了没有?” 伙计怔了一怔,用眼看著秀莲,遂摇摇头说:“还没回来,大概十天半月也不能够回来!” 秀运又回问:“花枪冯隆现在在这里没有?” 那伙计摇头:“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说毕,就往北去了。 这里秀莲默默地站立了一会,便暗自信步走入了南门。 进到开封城里,只见街市十分繁华,比北京不在以下。 秀莲在人群里搀著走,自觉没有甚么人注意,她走过了两条街,就望见路北有一家大门,黑漆门紧紧闭著,在白灰墙上写著四个字,也是“玉兴镖局”秀莲心想,这一定是张玉瑾的家了,遂在门前望了望,转身就走。 走了不远,街南就有一个绒线店,秀莲进去买了几个钱的针和绂线,就向柜上的伙计打听说:“请问,玉兴镖局那位张大爷他在家里没有?” 柜上的伙计却说:“这两天没瞧见,你到他家里,或是到南门外他的镖店里问去吧。” 秀莲点了点头,出了这绒线店,又在城里各街道上走了半天,但是甚么事也没遇著。她心情很急躁地依旧出了南门,先口到店房中取了双剑,然后就到对门玉兴瑾局内去找何三虎。 不想此时何家兄弟全都没在这里,只有一个姓陈的和姓马的见了秀莲,他们都说:“俞姑娘,您别著急,他们都出去了,晚上才能回来。我们掌柜子今天明天一定要回来的。冯隆他也没有别的地方投奔,还是回到我们这儿来。到时候我们想办法拿酒把他灌醉了,捆上他交姑娘,姑娘也不用自己费事。可是倘若把事情一办急了,叫花枪冯隆听见风声,他可就跑了,那时我们也没法子追了。” 两个镖头劝了半天,方才把秀莲劝回房去。 秀莲心中十分懊恼,又想要冒昧地去拜诂西屋住的那个道士,也不用管他是甚么江湖使客不是,只要他肯管闲事,自己就托他一托,替自己打听张玉瑾和冯隆的消息。遂又把店家叫进屋来,说是自己要拜访那位道士。 店家见这位女客对于那屋子里住的道士竟是这样的关心,他也似乎觉得奇怪,就说:“龚道爷一早就出去了,待一会许回来,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说吧。” 秀莲点了点头。少时用毕了午饭,自己就在屋中望著双剑,闷闷地坐著,心里计划著主意。约在下午四点多钟,吃过了晚饭,这时店家就又进到屋里,他说:“刚才袭这爷回来了,可是现在又走了。” 秀莲赶紧问说:“你没告诉他,我要见一见他吗?” 店家说:“我说了,龚道爷他说,他是出家人,与姑娘素不相识,不愿见姑娘的面,只说有甚么事叫我转告他就是了。” 秀莲摇头说:“他既不愿见我,我的话也不必对他说了。” 当时店家又退出屋去,秀莲却总觉得那道人的行迹十分可疑。 又待了一会,天色已近黄昏,秀莲正要携著双剑进城,这时忽然屋门一开,一个女人进屋来了,正是那女魔王何剑蛾。 秀莲问:“其么事?” 何剑蛾却面带紧张之色,但是微笑著悄声说:“俞大妹妹,我告诉你,张玉瑾跟冯隆他们回来了!真应了我的话。张玉瑾听说你来到这里捉冯隆,他就生了气,发誓要保护冯隆,跟你作对。现在他们两人,还有曾德保,都到妓院里去玩了,晚上一定回我们的家。我想你现在就跟我到我家里去,在暗中等著他们,只要他们一回来,我就帮你下手,你想好不好?今天要不趁早下手,到明天他们可就许全都跑了。” 秀莲听了,心中半疑半信,想了半晌,就说:“你先回去,待一会我就找你去,我认得你的家。” 何剑蛾著急说:“再待一会天就黑了,城门就关了,你可怎么进城呀?” 秀莲又想了一想,便点头决然说:“好,我这就同你进城!”当下她先把店家叫过来,锁钥要到手中,然后只提著两只宝剑,随何剑城出屋。 秀莲自己将门锁上,出了店房,只见一辆车停在门前,是张玉瑾自己家里的。 何剑蛾要先上车,秀运却把她拉住,说:“我坐在车里吧。”于是秀莲就先上了车,坐在车里,宝剑放在身旁。何剑蛾坐在外面,赶车的人跨著车韩,一挥鞭,车就进城去了。 此时城中的商铺都已燃起灯来。走过了两条街,就到了张玉瑾的家门首,车就住了。 俞秀莲跟著何剑蛾先后下车,她手中仍然握著宝剑。 此时赶车的已上前叫门,待了一会,两扇大黑门开了,何剑蛾将俞秀莲让进去。 张玉瑾住的这所房子很是宽大整齐,家里也用著几个男女仆。 何剑蛾把秀莲让进二门内的北房西里间,这里已燃上了几枝蜡,光影辉煌,照著一桌酒席。对面摆好了两个座位。 何剑蛾就笑著谁秀莲到上首去坐,秀莲摇头说:“我早就用过晚饭了。” 何剑蛾说:“再吃一点也不要紧,要不然可以喝两盅酒……”她一拂手就令身后侍立的两个女仆退去,然后她悄声说:“还得待些时候他们才能回来。俞大妹妹,你千万别疑惑我请你来是有甚么坏意,我是要……”说到这里,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又接著说:“我是要籍著这几杯酒,解开你我两家几年来结下的冤仇。” 她说了这番话,俞秀莲的心中也不由一阵悲痛,因就慨然落座,摆手说:“不要说了,早先的事我们都不再计较了,还提他作甚么?” 这时仆妇又送进两样菜来,何剑蛾又斟了一杯酒,递给秀莲。 秀莲却仍留下个心眼,看见何剑蛾自己饮下去,她才拿起酒杯来喝了半口。同时,她心中也对于何剑蛾渐转为喜悦,因想:早先我认为何剑蛾不过是一个江湖拨悍的妇女,如今才知道她原来也很知道情理,也许因为张玉瑾近年发了财,他们又住在省城里,渐渐学了些礼节,洗却江湖的恶习了。 随就又喝了半口酒,说:“何大姊,我还要先把话说明白了,我此番前来,找的是花枪冯隆。只要你的丈夫不在当中与我作对,我就不与他动手,并不是我怕他,只是我近来听了许多江湖上冤冤相报的事,叫我灰心了。但分不是罪大恶极、横行无忌的人,我就决不与他作对!” 何剑蛾问说:“你在外面听了甚么事?谁家是冤冤相报?可以对我说一说吗?” 秀莲摇了摇头说:“将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何剑蛾又给秀莲斟了一杯酒,秀莲却摆手说:“我不喝了。”遂站起身来,想要把放在座旁的那口宝剑拿起来,去放在桌上。 在这时,她忽然一回头,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在这后墙却是一张木床,上面有雕刻得很精细的栏杆,挂著缎幔帐,床的右首却有个木板门,像是里面还有一间“套间”似的。 秀莲就问:“这里面还有一间房子吗?” 何剑蛾一边独自吃著菜,一边点头说:“对了,里头还有个套间,到夏天那屋里凉快极了。” 秀莲点了点头,向窗外去看,外面已然漆黑了,屋中的几枝蜡烟也都烧掉了半截,可是何剑蛾的饭还没有吃完。秀莲心中焦急地想:怎么,张玉瑾和冯隆还不回来? 又待了一会,何剑蛾已然放下杯箸起座,这时忽然一阵急遽响亮的声音起自套间,似是刀剑锵锵击撞之声,接著又听有人嗳哟的几声惨叫。 秀莲立刻掣剑在手,何剑蛾吓得脸色也惨白了,她惊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一个仆妇吓得浑身乱颤。俞秀莲虽然心中也很惊讶,但还故作镇静,在旁冷笑。 此时何剑蛾就拿起烛台要往套间里去看,秀莲持剑紧紧跟随著她。 何剑蛾把那木门拉开,她却不敢进去,听了听里而只有人呻吟之声,再无旁的动静。何剑蛾吓得手颤,不敢往里走。 俞秀莲却用一柄剑一击何剑蛾的肩膀,说道:“你怕甚么?为甚么不敢进去了?”说时,一手推著何剑蛾,到了套间内,灯光一照,连秀莲都吃惊了。 原来这套间不大,屋里只放著两把破桌椅,北墙有一扇后窗户,被风吹得一开一闭。用灯烛向地下照时,地下却躺著两个受伤的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在吁吁喘气,地下扔著几截被削断了的钢刀。 秀莲认得那受伤的便是金枪张玉瑾,秀莲立刻就心里明白了,回头向何剑蛾嘿嘿冷笑道:“好,我对你们宽宏大量,不提当日的旧仇,你们却要骗我,暗算我!”说时,抡宝剑向何剑蛾就砍。 何剑蛾惊得撒手扔了烛台,向外就跑。但早被秀莲的宝剑削在肩头,她就“哎哟”一声,摔倒在地,灯烛也灭了。 秀莲刚要奔向套间去再取蜡烛,这时,忽听那后窗户处有人大叫说:“俞姑娘快走!跟随我去我花枪冯隆!” 秀莲吃了一惊,赶紧走到后窗户,用手将窗子托起,宝剑随身子跳出,一看,这里原是一个小院。 房上有一个人又叫她说:“快来!” 俞秀莲仰身向房上那黑忽忽的人影说:“你是谁?” 那人不言,却飘飘地扔下一个东西来。 秀莲一抬手接住,原来是一块二尺见方的黑布。她正觉著奇怪,只听房上的人又说:“把宝剑包里上,快走!” 俞秀莲却不肯听这人的话,她嗖地蹿上房去,依旧问说:“你是谁?” 那黑影一逝,顺房就走了。 秀莲追赶过了两重房,那黑影已然不见,这时外面却有人打著灯笼进院里来。秀莲在房上看得很清楚,只见来的正是何三虎、何七虎,还带著两个提著灯笼、两个提著钢刀的人。 秀莲见他们才一进到二门里,自己便由房上伦剑飞身而下,吓得下面的一个人将灯笼撒了手,立刻就烧著了。 何三虎、何七虎一齐抡刀迎过来,他们籍著那只灯笼一看,齐声说:“嗳呀!原来是俞姑娘!” 秀莲蓦地莲钓飞起,当唧一声将何三虎手中的钢刀踢落在地,随著一把手将他抓住,横剑喝道:“你们还跟我假客气。你妹妹把我骗来,张玉瑾藏在暗室里,想要暗算我。若不是我防备的周到,并有人在暗中帮助我,这时早就道你们的毒手了。” 何三虎吓得面色改变,连连摇头说:“我可不知道!那都是我妹妹和张玉瑾商量的主意!” 秀莲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傻子,我早就看出你们是要暗算我,张玉瑾和冯隆他们原来就没有走!” 何三虎仍然摇头道:“那倒不是,他们确实是今天才回来的,花枪冯隆现在就在街东,一捉就能捉到,只是他那个地方不好带著姑娘去!” 秀莲气忿忿地说:“无论甚么地方,你现在就带著我去捉他,只要把他捉住,便没有你们的事!” 当下秀莲扭著何三虎走出大门外,只见这时更声才敲过了两下,街上虽然昏黑,司是还有稀稀的行人来往。 秀莲先把何三虎放了手,用那块黑布将手中的宝剑包里起来,然后说:“只要在街上你敢喊叫一声,我就杀死你!” 何三虎也气忿地说:“俞姑娘你放心!走在街上我若喊叫,那一点也没有我的好处。俞姑娘你又不是强盗,我找来官人,也不能叫你吃亏。再说,他娘的为个花枪冯隆,我犯不上赔著性命。冯隆现在鼻子巷土娼家里了,俞姑娘我带著你去找他。” 说时何三虎在前忿忿地走,俞秀莲在后面持剑紧紧跟随。 这时天空上星月微微,寒风凛冽,远处更鼓迟迟。 二人往东穿过了几条胡同,就来到一条小巷里。这条小巷真是又黑又窄,只有北首一两个小门。来到第二个小门之前,何三虎就站住身,指著说:“这就是土娼小白鼠的家里,冯隆就住这里。” 他说这话,仿-觉得秀莲一个闺女人家,无论如何也决不肯闯进土娼家里去。可是没想到秀莲此刻早已亮出宝剑来,将身一耸,“嗳”地上了墙头,远后跳进院去了。 这时却听到远近各处街道上锣声有起,何三虎听了,吓得他转身就跑。此时秀莲才跳到小院里,忽然各处锣声紧响,她不由十分惊异,赶紧闯进小屋里。 这小屋里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妖艳妇人和一个很瘦的男子,这男子却不是冯隆。 秀莲就持剑逼问:“冯隆他跑到哪儿去了?” 屋里的一男一女全都吓得浑身哆嗉,女的就说,“姓冯的……刚才来了又走啦!……” 秀莲还要往下追问,却听四处的锣声越来越紧,也越来越近,秀莲赶紧出屋,蓦一抬头,只见墙上站著一个人说:“俞姑娘!快走!” 秀莲又问了一声:“你是谁?”那人却一声不答,跳下墙去了。 秀莲赶紧提剑赶到墙外,只见黑影一道很快的往东遁去。秀莲在后紧跟,连穿过三四条寂静无人的小巷。 此时,锣声渐远也渐缓,前面的那人依旧距离著秀莲不过几十步之远,秀莲紧快地飞走,无论如何努力也是追赶不上。眼前已到了城墙,那条黑影已顺著马道跑上去了,秀莲也追赶上去。 到了城墙上,那人却止住了脚步,在十几步之外,对秀莲说:“我是龚道士。姑娘你一人身入城中实在危险,千万赶紧回去吧!明晨天未亮时,到城南十二里白衣庵旁,我必将花枪冯隆拴获,送了去!” 秀莲喘了喘气,很和蔼的问道:“请问道爷的大号怎么称呼?如何认得我?” 对方龚道士却说:“我一个出家人不必说出姓名,至于姑娘……”才说到这里,俞秀运蓦然觉得对方虽是江南口音,但却十分厮熟。 她趁著对方不备,猛地扑奔过去说:“你是……”但那龚道士早已脱身躲开了,由城上飞身而下。 秀莲也不顾城有多高,她也提著气,忽地一声由三四丈高的城墙落到平地上,身子一挺并未倒下,但是左腿觉得有点疼。向两旁再看那龚道士,已然没有踪影了。 秀莲赶紧将剑重用那块方布里上,不顾得脚痛,急急回到店房内。 此时店门还没有关,秀莲走进了店内,先注意看那龚道士住的屋子,只见窗户一片漆黑,像是里面的人还没有回来的样子。秀莲心中暗暗地冷笑了两声,便取钥匙开锁进屋。她先将宝剑插入鞘内,然后才取火点灯随著就喊叫店家。 店家进到屋里,就笑著问说:“姑娘回来啦!姑娘不是跟著对门玉兴镖店的内掌柜的坐车进城去了吗?”秀莲说:“回来了,这半天我净在对门镖店里了。” 店家笑著点了点头,说:“姑娘原来也是镖行的?” 秀莲点了点头,又问:“白衣庵在甚么地方?” 店伙说:“就在这南边,顶多十里来地,靠著大道。那座庵十几年前倒还香火很盛,现在却坍塌倒坏得不成样子了。” 秀莲听罢了,点点头,店家刚要转身出屋,秀莲就嘱咐说:“明天你们可要早点起来,我要一清早就起身赶路。” 店家回过头说:“不要紧,我们这店里甚么时候都有人伺候著。” 店家走后,秀莲将屋门关好,对著灯呆呆站立著发征,脑里不住翻情刚才所遇的那一些紧张惊险的事情。 此时街头上的更锣已交到三下,秀莲又是惊疑著,暗想:刚才城里一定在自己与何三虎离开张家以后,那何七虎与张玉瑾就去叫了官人,诬赖自己是杀伤人命的凶犯,所以城内才那样呜锣缉贼。若不亏龚道士顿路叫我逃走,我真许要被人捉拿住了。但是自己现在住在这南门外,也终非稳定,因此心中十分不安。想想那龚道士的身材和自己模模糊糊看见他那容貌,以及他那谈话时的清朗声调,不由得又惊又疑。 想了半天,她忽然心中一阵悲惨,不觉得竟簌簌地落下几点眼泪来。又静立了些时,听得四下毫无动静,她才将灯熄灭,慢慢地又放开屋门向外去望,只见残月斜映,寒风扑人,不要说那龚道士的屋中没有灯光,就是旁的屋里,也不见有一点火光。只有风声呼呼,落叶请肃,搀杂著各房中旅客发出的鼾声和呓语。 秀莲这才又把屋门闭上,便睁著眼在炕上坐了一会儿。 这时窗纸就发白了,秀莲遂下炕收拾东西,少时就开了屋门到柜房前,隔著窗户叫店家。 连叫了几声,才有一个店伙,披著棉袄,揉著眼睛,由柜房里走出来,向秀莲说:“天还早呢!还没打五更呢,这么早就走,可干甚么去呀?” 秀莲说:“我有要紧的事,得往东去赶路,你不用废话,快些把我那匹马备好!” 店伙似乎两眼尚未睁开,他就问说:“哪匹马是你的呀?” 秀莲气忿忿地说:“就是那匹红马。” 说话时又扭头向西屋里看了看,随后便回到屋中。 待了一会儿,店伙送进洗脸水来说:“姑娘,那匹马已备好了,姑娘是要往哪儿去呀?” 秀莲随口答言道:“往山东去,我回家。”匆匆地将脸擦过便付清了店账,然后挟著行李,携带著双剑,出屋放在马上。 店伙把大门开了半扇,说声:“怠慢!” 秀莲点了点头,遂扳鞍上马,飞骑向正南走去。 这时候星光还在当空闪烁,半圆的残月偏西坠下,给大地上铺著暗淡的影子,市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两旁商号全都严闭著门板。 走出南关,那郊外更是一遍荒凉黯淡,只有几堆坟墓似的,那是村舍。极目四望,远处都是黑暗混浊,甚么东西也看不见。寒风自背后吹来,使秀莲这一身夹衣裳真有些禁不住,但她也毫不畏缩,纵马南去。自量走了已近十里内外,便收住马疆慢慢地往前走,又走了不到一里,就听前面有人呻吟著喊道:“救人呀!救人呀!” 秀莲吃了一惊,顺著声音向前我去,藉看星月之光向马下望去,只见道旁趴著一个人。 秀莲遂勒往马问道:“你是干甚么的?” 那人一听是女子的声音,反倒不言语了。 秀莲蓦然省悟,便赶紧抽剑下马,向那人问道:“你是冯隆不是?说了实话我就饶你的性命,要不然,我当时就杀死你!” 连问了几声,秀莲的宝剑已然举起,地下趴著那个人才说:“你是俞秀莲姑娘不是?先别下手!” 秀莲举著剑逼吓说:“你快些告诉我,杨大姑娘现在是生是死?” 那地下的花枪冯隆又呻吟了几声,他就说:“俞姑娘,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必要这样苦过我。杨大姑娘不错是被我给抢去的,现在卖在正定府姜中堂的家里。那还是冒宝昆的主意,我们两人分使的钱。北京永定门外那杨老头儿,是谭起给杀死的,更与我没有相干!” 俞秀莲听了,知道那杨丽英尚在人世,便放了点心,遂问说:“你快点把你们在北京作案的缘故及你拐卖杨大姑娘的事情详细告诉我。说完了,我就许饶你的性命,但不准说一句话话。” 冯隆呻吟著说:“现在我的命拿在姑娘的手心里,我还敢说假话!我告诉你吧,永定门外杨家,那两个姑娘的哥哥不是别人,就是偷了宫里珍珠的单刀杨小太岁。这件事我没跟张玉瑾说过。 本来我与杨家无冤无仇,因为八月节前,冒宝昆由凤阳请来谭起、谭飞和两个镖头,他们是打算杀害杨家的人,以为谭二员外报仇。 冒宝昆先请秦振元帮忙,秦振元不管。后来又请我,并说杨老头儿别看他是个卖花的,他早年也是江湖有名的人物,手里颇有积蓄。并说那两个姑娘都是年轻貌美,拐到外省一定能卖不少的钱。 我那时正为穷所追,就答应他们了。哪想到了杨家,谭起就将杨老头儿杀死,我们翻箱倒柜,得了他们二百两银子。依著我本想不抢人家的姑娘了,可是冒宝昆非要叫我将杨大姑娘抢去不可。 为这件事,那猴儿手谭飞大不高兴,几乎他要拿刀杀我跟冒宝昆。我由北京把杨大姑娘带到深泽县,藏在朋友家里。不到两天,冒宝昆他就找我去了,他告诉我现在有俞姑娘和五爪鹰孙正礼出来替杨家打不平,把我们的事都探听出来,所以得赶快把杨大姑娘出手。 我就去到霍家屯我霍玉彪,打算把杨大姑娘卖给他,价钱还没商量好了,你们二位就找了去。我怕被你们捉住,我就跑了。跑到深泽县,见了冒实昆,他也很害怕,我们就赶紧把杨大姑娘带到正定城外麒麟村,卖在姜中堂的家里,才得了六十两银子。 我跟冒宝昆平分,遂后就一同逃到这里来。冒宝昆觉得这裹不稳,他又投往凤阳谭家镖局去了。我在这里住了不到半月,张玉瑾非常优待我。昨天我才听张玉瑾说是姑娘来到此地,并说你与何家的仇恨全都解消,来此专为提我。 我本来想跑,可是张玉瑾他拦住我,叫我别害怕,他说他已与他老婆定下计策,一定能把俞姑娘你害死,叫我在鼻子巷土娼小白鼠家中暂时躲避。我在小白鼠家藏了一会儿,想著也不稳,因为何三虎他知道我认识这个土娼,何三虎又最与我不睦,我就又跑到穿心巷黄大娘那里去往著。 想不到夜内就去了一个人,一进屋就向我的胸上戳了一下,我的身子就不能动弹了。他又抬著我的膀子,走出去,过了城墙,就把我扔在这里。他又拿著手指头往我的身上戳了几下,我就躺在这儿,胳臂腿都许折了。 俞姑娘!我做错了事是该死,可是咱们两家无冤无仇,千万求你饶我这条活命。” 俞秀莲听了冯隆这一番话,心中实为愤恨,就想:他不单是给他哥哥冯茂丢脸,简直是给江湖人泄气。她本想要挥剑杀死了他,但又想无论他怎样罪大恶极,自己若杀死他也算是犯法。 秀莲咬著牙犹豫了一会儿,就又问:“你可知擅用点穴法把你捉住的那个人是谁吗?” 冯隆摇头说:“我没看清楚模样,我想大概是俞姑娘你这边的人,那个人的本领可真大。” 秀莲又怔一会,遂又问明白了那正定府麒麟村的详细地址,然后挥剑向冯隆身上砍了两下。 只听冯隆喊了几声,秀莲也不管他是死与未死,遂就收剑上马,转头往北走去。 走去不远,看见西面有一股岔道,秀莲就又拨马向西,鞭也挥得紧了。行下三十余里,天刚拂晓,又走下十余里,阳光就吐出来。 秀莲现在虽知杨大姑娘已有了准确地点,无论在那姜中堂家是为婢为妾,总比在恶人手中要好些。虽然放心,但她犹是情急,因为自己为杨大姑娘的事情才出来,奔波了数千里,中途屡遭危难,且与孙正礼分散,如今若无那龚道士在暗中相助,恐怕连花枪冯隆都捉不住,想起来自己也未免太惭愧了! 因此就想无论如何也要走到正定,见杨大姑娘一面,然后再回北京。 行了一日便又到了黄河南岸,找店房住下。次日过河,又走了两三日,就又到了彭德府。自己因不放心郁天杰,便到彰德北关那安阳镖店的旧址去看。只见这里连粉墙都刷新了,换写了几个大字,却是“万祥老店,安寓客商”。 秀莲见自己先父这个师佳,保镖多年,如今竟改了行业,就不禁心中一阵难过。 这街上有人认识俞秀莲,就过来笑著说:“俞姑娘来了,郁三爷现在改了生意,比开镖店时的买卖还兴隆呢!” 秀莲点点头,下了马,牵马进门。 那郁天杰正在柜房里,隔著窗子一看见秀莲来了,他就急忙病著腿走来说:“师妹回来了,先到柜房坐吧!” 遂叫伙计将马匹接过去。秀莲随郁天系到了柜房里。这屋子分里外间,里屋就住的郁天杰的妻子,屋里很温暖,秀莲坐在热炕头上,郁天杰的妻子送过茶来。 秀莲喝了一碗茶,郁天杰就坐在炕上向秀莲悄声问道:“怎么样了?事情办得有些头绪了没有?” 秀莲遂著把自己到开封府,已捉获花格冯隆,探问出那杨大姑娘的准确下落的事情说了。 郁天杰点了点头,秀莲说孙正礼的事,郁天杰却说:“孙大哥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前两天有一帮山西客人,由晋城往北京去,从这里路过,住在我这店里。跟来的有两个镖头,其中一个姓王的交给我一封信,却是史胖子托他给带来的。” 秀莲赶紧问说:“信上说的是甚么话?” 郁天杰说:“我找来你看。” 当下他又瘸著腿到外屋,少时就拿著一封信,进来交给秀莲来看。 这封信字迹极为潦草,词句也不通,大意是:孙正礼现在史胖子那里养伤,伤尚未愈,可是他的性情极为急躁,连俞姑娘到开封去的事都不敢告诉他。 现在只跟他撤谎,说紫毛虎张庆又来找郁天杰报仇去了,郁天杰无人帮助,须孙正礼前去搭救。 现在孙正礼倒是信了这话,一半日内就要起身来彰德,到时务请郁天杰劝阻他,叫他回北京去才好,下面是史胖子的署名并问安。 秀莲看了,不禁微笑,郁天杰也笑著说:“你说咱们这位孙大哥,有多么难办!” 秀莲说:“他的性情太暴,这次我本不愿他跟看我一同出来!” 郁天杰又问:“姑娘你现在不是把事情都已办完了吗?” 秀莲说:“冯隆他说把杨大姑娘卖在正定,但还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我要到那里看看去。” 郁天杰劝说:“据我想姑娘现在也不必再著急了,花枪冯隆在危急之时,对姑娘所说的话决不能假。果然杨大姑娘能在姜中堂的家也算不错,姑娘你过些日子再去看她,也不为迟。现在我留你在此多住几日,就为等候史胖子把孙大哥送到,你再同他北上。要不然,那位大哥来了,他一定要往开封斗张玉瑾,一定要去捉紫毛虎,我可没法子劝阻他。” 俞秀莲想了一会儿,便点头了。 郁天杰特意给秀莲预备出一间屋子,开著很旺的火炉,就请她在此暂住。 秀莲本来两腿十分酸痛,身子卷惫,心中又闷闷不乐,也很愿意在此休息两日。她的脑袋里却时刻忘不了两件事:一件就是那龚道士,觉著那人十分可疑,而且那人谈话的声音,始终记在自己的耳畔,越想越觉著厮熟。 第二就是那一对双刀,父亲在世时,很费心计为自己定打的,不想却落在紫毛虎张庆一个无名的小辈手中。尤其是此番南来,虽然凡与自己交手的,没有一个不甘败下风,而且也无意中得到那几十颗珍珠的下落,总算不虚此行。 但是若以自己的本领去与龚道士比较,却又相差得太远了。就想此后自己还怎敢在江湖上走?倘若遇见他那样的人来与我作对,我不是定要吃亏吗?因此仿-有点心灰意懒,只想过些日见著杨大姑娘之后,就同北京,不再往江湖上与人争雄了。 她在郁家店房里住著,轻易连房门也不出,郁天杰终日应酬买卖,也不能过来与她谈话,他们的事她都不知道。 又等了四五天,秀莲著急了,想著等到明天史胖子与孙正礼若再不来,那自己就要走了。可是在这天下午五时许,外面就来了三匹马,一辆车。 史胖子摇晃著他那可笑的身体,牵看枣色大马,喊叫著说:“郁掌柜的在吗?” 秀莲赶紧出屋,叫了一声:“史大哥!” 史胖子扭头一看,笑著说:“哎呀!俞姑娘也在这儿吗?” 此时蓦地由车上跳下来一条大汉,正是孙正礼,他直瞪两只大眼睛,问说:“师妹,怎么样了?你到开封府去了没有?紫毛虎又跑到这里来欺负郁三哥,是你给打走了吗?” 旁边史胖子直向命秀莲使眼色。 秀莲一西吩咐店伙安置马匹和车辆,一面请史胖子和孙正礼到她的屋里。 史胖子带来的那两个人是另找店房歇息。 这时郁天杰是出去了,店伙进屋来伺候。 孙正礼的腿伤仿佛还没大好,他神情急躁地把店伙轰出屋去,然后对秀莲说:“师妹你快告诉我!” 史胖子把他按在炕上坐下,他还不住向秀莲使眼色。 秀莲也十分忿忿,就说:“孙大哥,你的性情太急躁,为甚么那天紫毛虎拐跑了镖店的东西,你不等我们一同回来商量,你就一个人先走了?你是要到太行山显一愿你的能干吗?你还是故意跟我俞秀莲斗气?” 这几句话把孙正礼问得张口结舌,半天没答覆上来。他的黑脸上发红,旁边史胖子却笑了笑,替他说:“孙大哥也不是跟师妹斗气,是他的性子急。他见了紫毛虎那样欺负郁老三,他忍不住气,所以立刻就到了太行山,不防一上山就掉在陷坑里了。” 此时孙正礼的脸上更红,他就连连摆手说:“得了!得了!不要再提了!太行山的那些事情都不要提。咱们先说说花枪冯隆和紫毛虎那两个小子的事情到底怎样了!” 俞秀莲叹了口气,刚待说话,这时,忽然郁天杰进到屋里,手里托著一件东西,他不顾招呼史胖子和孙正礼,先向秀莲说:“师妹,你看这双刀是你丢的不是?刚才在街上有一个道士,叫我交给你的!” 秀莲听了,立刻惊讶得神色改变,赶紧接过双刀向郁天杰说:“郁三哥,你在哪里遇见的那个道士?”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 第十六回 旅店潜行史胖窥奇侠 彭城巧遇黄虎斗黑鹰 郁天杰说:“就在街上,离我们这店门口不远。我才从我岳父家里回来,就遇见了他。”秀莲不等郁天杰说完,就提著双刀急忙向屋外去跑。 孙正礼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也不顾腿疼了,跳下炕来,也追将出去,郁天杰发怔向史胖子说:“奇怪,双刀送回来也就算了,何必还要把人捉住。” 史胖子也怔了任,就说:“我们也出去看一看。” 当下二人出了店房,只见孙正礼正在街上向南张望,他说:“师妹听街上的人说,那老道是往城里走去了,她追下去了!” 郁天杰向南看了看,却不见秀莲的踪影,就说:“据我看,那个道士相貌端正,而且把双刀交给我的时候,说话十分和蔼,决不像是那紫毛虎的一伙人。” 孙正礼纳闷著,叫喊著说:“我们师妹的双刀怎会到了老道的手里呢?” 史胖子从身后拉了孙正礼一把,说:“进来再说。” 当下三个人依旧回到店中秀莲的屋里,史胖子这才把俞秀莲也到了一次太行山,也堕过一次陷阱,但人家并没有把腿跌伤,并且没被铁棒杨维那些人擒住,以及此次来到这里,并不是来打紫毛虎,却是劝孙大哥你回北京的话全都说了。 孙正礼听了,气得他把史胖子骂了几句,待会见他又笑了,自己捶著胸口说:“我这回到河南来,是栽了跟头了!以后找别的营生吃饭吧!连镖头我也不当了。” 郁天杰却劝说:“孙大哥你也不要这样想,你这次到河南来,并不算栽跟头,至于在太行山被贼擒住的事,那是因为你没有防备,又因你的身子重,不能像师妹似的身轻能由陷阱中跃出,此事不能就算坏了你五爪鹰的名头。只是孙大哥你的性子太躁,本来很容易了结的事,遇到你就节外生枝,麻烦加多,这脾气你倒是要改一改!” 又说:“真正的老江湖是讲平心静气,武艺轻易不露,不值得一斗的人就不去理他。” 孙正礼咬著大嘴唇,默默不语。 郁天杰对孙正礼说完了话,他因见俞秀莲还不回来,就很不放心,要到城里找她去。 史胖子一边喝著茶,一边把他拦住,说:“你放心,俞秀莲是条女豹子,无论遇见甚么事,她也不能吃亏,何况现在她手里又拿著只刀!” 郁天杰虽听史胖子这样说著,但他仍不放心,著急了半天,俞秀莲方才回来。她手中提著那对双刀,似是很没有精神的样子,回到屋里,依然有点发怔。 孙正礼头一个向她说:“怎么回事?那老道是个干甚么的?师妹,你的双刀是叫紫毛虎给拐了去,怎会又到他的手里呢?他还那么好心给你送回来?” 秀莲就闷闷不语,不愿把这行踪神秘,语声厮熟的道士,及他在暗中帮助自己的种种事情对别人去说。发怔了良久,她才向史胖子说:“史大哥你久走江湖,你可知道有个龚道士么?” 史胖子也看出秀莲姑娘与那道士二人之间,是有点奇怪的事,这半天他都没敢问。如今见姑娘问他,他才想了一想,就说:“在江湖上行走的道士,我倒是熟识几个,可没有姓龚的。姑娘你见的这个人,他的道号叫作其么?哪里的人?他的武艺怎样?是年青还是年老?” 俞秀莲说:“我不晓得这个人的道号,听他语声大的是江南人,可是……” 说到这里,秀莲忽又凝神细想,半晌,她才接著说:“这人我并没见过,不过听说他的武艺很好,而且精于点穴法。” 史胖子一听这话,他把眼睛一翻,想了一会儿,然后就说:“这个龚道士是曾帮过姑娘的忙吗?” 秀莲指著身旁的双刀说:“这对刀就是此人给我送回来的。我想紫毛虎张庆他在太行山将我的双刀拐走,那就是报仇出气的意思。他岂能再派人把刀还我?这一定是龚道士不知在其么地方与张庆相遇,知道这对刀是我的东西,所以才夺了来交还我。” 史胖子笑道:“这样一说,这位袭道士必定是姑娘的熟人。” 旁边孙正礼瞪著眼说:“我师妹她哪里认得甚么道士?刀既送来,收下就是了,还-嗦甚么?我再问师妹,花枪冯隆你给杀了没有?杨大姑娘有了下落吗?我们还是办正事去要紧。” 于是秀莲把自己到开封去的经过告诉了孙正礼,只是还与那天对郁天杰所说的一样,并没有说出龚道士在暗中帮助自己的事。 此时史胖子却起身出屋去了,他到南屋找著随他来的那两个人。这二人其中一个就是早年史胖子在北京开酒铺时的伙计,现在已长大了,史胖子叫他小流星。 另一个是太行山西有名声的人,外号叫作追风鬼,他们都管史胖子叫“掌柜的”。 当下史胖子就吩咐他们赶快进城,去打探那个龚道士的行踪,然后他又回到秀莲的屋中,一声也不语。 这时俞秀莲又与孙正楼争论起来,孙正礼的主意是,不杀了紫毛虎张庆,他决不离开河南。秀莲却说:“张庆是江湖无名小辈,与他赌气未免合不著。而且江湖人都晓得我们来到河南,在此若住得长了难免有人再找我们来生事。我们倒是不要紧,只是郁三哥全家人都在这里,人家未免吃不住。” 孙正礼说:“那么师妹你到直隶省去,我也不在这儿,我还上太行山找那伙毛贼去!” 秀莲见孙正礼的性子如此拗执,她不由得十分生气。 旁边史胖子却连连摆手说:“不必忙,反正孙大哥的腿还得歇两天才能够骑马,我们虽然不能多在这里住,可是至少也得歇上四五天,该怎样办慢慢再说吧!” 秀莲依然忿忿不已。郁天杰就又命伙计找出房子来,请孙正礼和史胖子居住。 史胖子又劝了孙正被半天,叫他不要招俞秀莲生气,并说:“你若是不服紫毛虎那些人,可以将来再算账。你先凑合著跟姑娘回北京,将来你再一个人到河南来,她自然就管不著你了!” 孙正礼点了点头说:“就这样办吧!你去告诉她,就说我愿意跟她一同回北京,可是得歇两天,我的腿骑不得马。” 史胖子去告诉了秀莲,就决定在此歇息五天再走。他正跟俞秀莲说著话,他那两个伙计就回来了。 史胖子赶紧出屋去,悄声问:“怎么样了?” 小流星也悄声回答说:“我们都找到了,东边李家店住著一个和尚,靠著北门那双庆店里住著一个老道。” 史胖子说:“和尚我们不管他,我就问你,老道姓甚么,你打听清楚了没有?” 追风鬼在旁边说:“连那双庆店的店家都不知道姓甚么。可是那老道我看见了,是个很年轻的人,也有三十多岁,三绺黑胡子。他骑著一匹黑马,今天才来的,跟我们是前后脚儿。”史胖子摸摸脑袋,心说:我的爷!别是跟著我们后边来的吧?可是在路上我没留神有个骑著黑骑的老道呀! 他翻著眼睛想了一会儿,就说:“好吧!你们两人上屋里歇著去吧。”他却迈步走出了店门。 这时天色已然不早了,夕阳在西边发出火一般的金光,照得天上的云屋上的瓦,都像发了火。 街上的人、牛车、驴都是由城里往外走,各自忙著回家,可是同时又有许多别处来的旅客又都住在客店里去。一些保镖的人把车辆送进门里,他们就在街上找酒铺去喝酒。 史胖子恐怕遇见熟人,他低著头颟顸的走著,就仿-杂在人群里的一头肥猪。同时,他就留神去看两边的店房,他走得快到了北门,果然路西有一家小小的店房,字号就是“双庆”。史胖子直头走进去,就有个伙讦招呼他,说:“车在外面吗?有多少位?” 史胖子-头说:“我不是要住店,我是来打听个人。” 他遂就进了柜房,向那店掌柜的拱了拱手说:“请问掌柜的,有一位张道爷是住在这儿吗?” 那店掌柜摇了摇头,说:“我们不知道,北屋第三间房里倒是来了一个道士,我叫伙计给你问问去,你姓甚么?” 史胖子说:“好,劳驾,你给问问去。我姓马,我是南阳府来的。张道爷他是我表哥,他先我走了两天,我们约好了的是在彰德府见面。” 店掌柜遂就叫个伙计到北屋去问,史胖子就隔著实上镶著的一块小玻璃向外去望。只见那伙计到北屋的第三间屋里去了,屋内的客人并没有出来。少时伙计走出来,回到柜房里就对史胖子说:“北屋住的道爷不姓张,是姓袭,人家只是一个人来的。” 史胖子说:“那就错了,我再到别家店里打听去吧!”遂向店掌柜供了拱手,出了柜房,赶紧转身朝外,低著头走去。 在大街上他又徘徊了一会儿,就见路东一家酒铺里很是热闹,有许多都像是跟著镖车才来到这里的。镖行中人的模样,个个都是紧身裤袄,披著大夹袄,趾高气扬地出来进去。 史胖子也缩著头进到屋里,只闻一片菜香酒味,刀勺声,让座的喊声,谈话声,喝拳声,嚣然不绝,加著屋里升著头一面火炉,热烘烘的,真叫人头昏喉痒。 史胖子进来竟没有一个人招呼他,他找了靠墙角的桌子落座,对面就是三个镖头样子的人大酒大肉的正在吃著。 史胖子连叫了几声,才有个酒保过来,问说:“要甚么?” 史胖子把拳向桌子上一敲,说:“要酒要菜,还能要甚么?” 酒保还没答应,却又叫旁的桌子把他叫了去了。 史胖子自言自语地说:“买卖真好,明天我也开个酒铺。”对面的镖行人齐都用眼来看他。 这时,那门口还不断地往里进来客人,史胖子静静地等待著,细听对面那三个人说话。只听他们说了许多镖行的行话,并谈说他们朋友的事情。 史胖子就听出来了,知道这三个人都是由洛阳来的镖头,现在是保著许多辆运棉花的车辆,往济南府去。 待了半天,酒保才给史胖子送来一壶酒、两碟菜,史胖子就骂著说:“你们净伺候那些位保镖的老爷们呀,我也是拿钱来喝酒的!” 酒保赶紧说:“没法子,今天是个阴天儿,过路客人都怕下雪,不敢往下走了。趁著天早,这儿又是个大地方,就都歇下了。我们这儿也就忙起来。” 对面的那三个镖头又叫酒保拿酒来,史胖子也赶忙说:“我还得吃饭呀,炒肉丝、留丸于,再来几个大馒头就行了。” 史胖子说话的时候是摇头摆脑,为的是叫对面那三个人注意,可是那三个人并不理他。 这时,旁边那张桌子来了两个也像镖头的人,跟这里的三个人相识,他们彼此打了招呼。这里的一个高个子就问说:“你们是甚么时候到的?” 那边两个人说:“我们才到。他妈的那几个客人,全都是鸡毛小胆,一定要在这儿歇。依著我们,天不是还没黑吗,至少也得走到临漳再卸车。” 这里的那个瘦脸的镖头摇头说:“这股路现在很太平,半夜里走都不要紧,早先可不行,紫毛虎那家伙翻了脸不认朋友。” 那边一个黑脸的人就说:“你还提紫毛虎,你们没从新乡过吗?” 这边的人齐说:“我们过新乡没歇著,有甚么事吗?” 那黑脸的人说:“紫毛虎这回受的伤可不容易好了。他不是前些日子在这形德府吃了亏,就投到太行山,后来也不知怎么跟汤雄不对,住了没几天他就走了,又投到老张那里去。可是他在那儿受的伤没好,手底下的几个人也都各干各的去了。 他就带著三个伙计四匹马,走在新乡就因为伤口疼,不能往下再走了,住在耗子刘九家里。没想到前天晚上忽然去了一个人,抢走了一对双刀,把他的屁股又砍了一下,这一下,他老哥恐怕活不了,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连说话都没有气儿了。” 这桌上的三个人听了,全都吓得变色,瘦脸的赶紧问说:“是为甚么?甚么人伤的他?”那个就说:“不用细问了!详情我们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河南的路上与早先不同,我们哥儿们在路上真少说话,少管闲事,尤其彰德府这个地方,我们简直不愿意在这儿歇著!” 说完了,他们自去饮酒,这里的三个人彼此相望著,都发著征。 史胖子喝了两盅酒,他就向旁边桌上那两个人说:“你们三位刚才说的是紫毛虎张庆不是?那家伙活该受伤,死了也不多。他在我们彭德府住了多少年,他娘的,做的坏事可不知有多少!” 两张桌子的五个镖头一齐用眼看他,那黑脸的人就向史胖子拱了拱手说:“老哥,你在这儿住了不少日子吧!” 史胖子说:“我在彰德府住了八九年,没见过紫毛虎张庆那样的人,简直是强盗!强占了郁三爷的镖店,他就为起王来了。有他在这儿,像你们这过路保镖的人,要不先去拜访他,你们连一个晚上都不能在这儿住。 上个月,那小子可过著对头了,北京城的大镖头孙大爷,还有一个会使双刀的姑娘,找他来替郁三爷要镖店,那小子还敢跟人家要赖,不料就招恼了那位孙大爷,在他屁股上砍了一刀!” 旁边那黑脸的镖头赶紧又问说:“那个使刀的姑娘现在还在这儿吗?” 史胖子摇头说:“没有,听说人家上开封府去了。” 几个镖头彼此面面相觎,都像被史胖子的一席话说得没有了刚才的那样高兴。史胖子就心满意足,喝完了酒,吃饱了饭,就付了饭账,并向那几个镖头虚让了一下,便往外走去,这里的几个镖头,一齐用眼把他送出门去。 史胖子却依旧低著头往南走,到了北门,在城里的大街上-了一会儿,看著天色快黑了,他就赶紧出城。 才一回到店房,只见门前站著三个人,籍著那盏灯看得很是清楚,就是追风鬼和小流星,另外还有一个瘦小的孩子。 一见史胖子就齐说:“掌柜的回来了!” 那瘦小的孩子上前来揖说:“史大爷不认得我了吧?” 史胖子近前一看,这原来也是个在山西河南一带跑的,他名叫瘦鬼小张。 史胖子笑著说:“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小张说:“我是时来时往。” 史胖子说:“进来。我们说话。”当下他带著这个人来到店房内,史胖子就问小张说:“你现在跟著谁呢?” 小张说:“我谁也没跟著,东边走走,西边往住。我来彰德府已有一个多月了,俞秀莲跟孙正礼打紫毛虎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今儿我瞧见流星哥在街上走,我才知道史大爷来了,求求史大爷,给我找个吃饭的地方。” 史胖子笑道:“我现在还找不著吃饭的地方呢。你东边去去,西边走走,偷鸡摸狗的,还怕没饭吃?小兄弟,我们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你别跟我装穷!” 瘦鬼小张说:“史大爷你不知道,我现在真穷的厉害,住在小店里,好几天没给人钱了。我为甚么要在这儿长住著呢?就是要打算碰见个谁,好给我碗饭吃。” 史胖子说:“这里有谁能给你舨吃?” 瘦鬼小张把眼睛一斜怔,说:“嘿!史大爷你可别瞧不起这彰德府,现在各路的英维好汉都一齐要往这里来,史大爷你不就是个榜样吗?” 史胖子笑道:“我来这儿是送朋友来了,一半天就走。” 小张说:“你老人家是来送朋友,别的人就许是来会朋友,不瞒你说,自从前些日前秀莲姑娘在这彰德府打了紫毛虎张庆,现在河南省的各路英雄,全都知道了。凡是自己觉著有点本烦的人,都要来这儿会一会俞姑娘。 昨天我又听说俞姑娘在开封府闹了一个大乱子。张玉瑾受了伤,花枪冯隆已经丧了命,紫毛虎张庆也在彰德县挨了一刀。这个姑娘一个人在河南这么横冲直闯,岂能没有人出来跟他较量较量。 史大爷,你要怕得罪朋友,就赶忙走。不出十天,这店房里一定要有一场大战。” 史胖子叫小张这么一说,他倒是很惊讶,赶紧问说:“你快告诉我,有甚么人要来找俞秀莲斗气?” 小张仰著头说:“人可是多了,我也不知道都是谁?不过这两天从这儿路过的镖头们,没有一个口中不提俞秀莲的,并且东边李家店住著一个和尚,来了已有三日,天天要到这门口转一个弯儿。 双庆店今天又来了一个老道,骑著一匹黑马,包里卷儿挺长,多半里著不是刀就是剑。据我瞧都是冲著俞秀莲来的,他们的人还没有齐,等到人一来齐了,那就要下手了!” 史胖子听了不禁笑了笑,摸摸小张的瘦脑瓜,说:“好小子,你也算有点本事,来!”说时由身边摸出一块银子来说:“给你这个,你先拿去吃饭,饭可不能白吃,时时给我们打听著外边的事情。尤其那一僧一道,你替我多留点心。” 小张一接过银子,笑著口答,转身就往外走。 史胖子又叫声“回来”,小张赶紧回头,翻眼瞧著,史胖子悄声问:“如有人要向你问我,你又怎么说?” 小张说:“我就说我不认得史大爷,史大爷你也没有到这儿来。” 史胖子又说:“有人给你十两银子,叫你来访查我们,你怎么办?” 小张说:“一百两我也不干,混江湖的不能一脚登著两只船。我要干了亏心事,将来无论走在哪儿,总有跟你大爷碰头的一天,那时打罚全凭你!” 史胖子笑著拂手说:“好吧,你走吧!” 小张走后,史胖子心中十分欢喜,因为多添了一只助臂。随又跟他这两个伙计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到秀莲的屋门前,只见里面是郁天杰正跟俞姑娘说话。 史胖子一拉屋门进去,郁天杰就问说:“老史,你上哪儿去了半天?吃过饭了没有?” 史胖子微微地笑,点头说:“我吃过了。” 随就在椅子上落座,把刚才探了的那些事告诉了俞秀莲,只是没有说出那道士住在双庆店的事。 秀莲听了紫毛虎张庆又在新乡受了伤,她就知道一定是那个道士为自己夺取双刀时所作的,心中又不禁纳闷沉思。 旁边的郁天杰就吓得面上变色,他说:“依我想,姑娘和大哥不如赶快走开,省得那些人来到,又要惹气。你们若走了,我在这儿老老实实的作买卖,我又已然是个残废的人,他们也不能和我过不去。” 秀莲就连连摇头说:“我本想孙师哥一来到,我们一半天就走。现在一听有了这些事,我们倒不能走了,少也得在这里再住几天,再看看有甚么人敢来找我?” 郁天杰皱著眉,刚要再劝姑娘,旁边史胖子就咧著嘴大笑,他拍著郁天杰的肩膀说:“郁老三你别发愁,现在我没说找姑娘作对的人,早就来到彭德府了,只是他们的人还没凑齐。姑娘这时要一走,显见得是怕了他们。现在索性等他们几天,看他们到底有甚么本须?只是这些事别教咱们那位孙大哥知道是了!” 郁天杰依然发愁说:“可是,他们的人将来越凑越多,姑娘就是武艺好也怕敌不过他们呀!” 史胖子摇著头,说:“不要紧!我们不发愁。到时一定有人帮助姑娘!” 说完了他用眼瞧著秀莲,秀莲的脸上却不禁红了一红,郁天杰倒没怎样注意。 又谈了一会儿,史胖子就回到屋内,一看孙正礼已经睡著了,屋子充满了浓烈酒气。 史胖子把案上一枝蜡吹灭了,将门倒带上,又到了他那两个伙计的屋中。史胖子分派了他们一些话,便著手预备。 约莫二更以后,史胖子用黑布将他身上的肥肉都缠好,然后带著短刀,将灯吹灭,三个人就在屋中静静地坐著,等待时间。 小流星是跟史胖子多年了,干这些事已是老手。 那追风鬼却有些心急,他向小流星说:“各屋里的人这时都睡了,外面又没有月光,我们怎么还不动手呀?” 小流星揪了他一下说:“你坐著吧!” 又待了半天,史胖子才说:“到时候了,你们两人先去。” 小流星与追风鬼两人就悄悄出屋,爬过将走去了。 这里史胖子也出了屋子,飞身上房,顺著房去走,过了许多重院落,就来到那双庆店内,只见东西两边的房上全都趴著人。 史胖子一举手,那边也就举举手,史胖子晓得是他那两个伙计已然先来了,遂就趴在南房上,向下看去。只见除了柜房,各屋中全都没有一点灯光。尤其那儿第三间房,门关得挺严,窗户虽被风吹著,但也像一点也不动。 史胖子爬到东屋上,一看这伙计是小流星。他就悄声说:“你该下去了!小心点!” 小流星遂像一只猫似地跳下房去,慢慢地走到那北房第三间的门前,他探头探手的往门前走去。 史胖子蹲在东房上,神情很紧张地看著。忽然他看见小流星才用手一摸那边房屋门,赶紧又退身回来了。 史胖子大惊,定睛向下看去,只见小流星飞身上了北房,此时那房中已出来一个人,手提著晃晃的一件兵刃。 小流星吓得撒腿就跑,史胖子赶紧趴伏在东房上,追风鬼却往史胖子这边跑来。 此时房下的人仰首望了望,只见他一耸身也蹿到东房上来。 追风鬼撒腿就跑,跳到邻居院里去了。 那人边将下去,史胖子就转身反跳到院中,急忙跑到那北房第三间的屋里,藏在炕后头蹲著。 待了半天,房门忽然开了,“吧”的一声火光亮了,那人一手持火,一手提剑,回到屋里。史胖子蓦就由炕后站起了身子,说:“我的大爷,久违呀!”话未说完,对面就噗的将火吹灭,又提剑转身出屋去了。 史胖子哈哈大笑说:“大爷!别这样儿!莫非不识得老朋友了吗?” 遂就自己由身边取出火镰,打著了火,把桌上的蜡烛点上,摸了摸茶壶还有些温,倒了一碗喝下去。 得意志形地向窗外说:“大爷,宝华班的翠纤又还魂啦!现在正想你呢!”又说:“人藏得了身,藏不了名,干甚么跟老朋友翻这小花样?请进来吧!这儿一大堆事,都等著你给办哪!”他一面说,一面笑。 又看见炕上放著一只剑鞘,一个包裹,遂又笑著说:“老哥,你要是再不进屋来,我可就要偷你东西了。” 说著,遂就动手去打包里。 只见里面有一身道衣,两身便服,还有几十两银子。 史胖子又冲著窗外说:“好,我原当是你大爷真是出家修行了,原来道袍不过是隐身服。你大爷还没忘了娶媳妇呀。不要紧,天配良缘,还在千里,近在目前。” 他连说了半天,不但外面人不进来,并且连一句话也不答。 史胖子不禁怔住了,侧耳静听,远处的更锣已打到四下,房上却喳喳乱响。史胖子赶紧吹灭了灯,走出屋去。 只见房上趴著一个人,一瞧见史胖子,就低声叫:“掌柜的!” 史胖子一点手,房上的人下来,原来正是追风鬼。 史胖子拉他回到屋里,问说:“怎么样了?” 追风鬼说:“掌柜的你难道还不知道,那个老道早骑著马走了!” 史胖子惊讶著说:“甚么?走了?” 追风鬼说:“刚才我在墙外蹲著,那老道出来,拿手指冲我的后面一戳,我就趴下了,连爬也爬不动。 后来老道就悄悄开了大门,把马牵出去,嘱咐我,叫我告诉掌柜的,今晚的事千万别跟旁人去说,将来再会面。说完了他就踢了我一脚,我的身子才能动弹,他就骑看马往北去了!”史胖子一听,急得顿脚说:“糟了!他这一走,我们明天也非走不可?” 遂就由炕上抄起包裹和剑鞘,赶紧带著追风鬼出屋,急急忙忙又回到郁天杰的店房里。 在屋内待了半天,那小流星才回来。 史胖子就瞪著眼间说:“你跑到哪儿去啦?” 小流星说:“我藏起来啦!” 史胖子气得打了他一拳,说:“真没用,幸亏这是不要紧的事,要不然教人知道有多么丢人呀!” 小流星跟追风鬼全都发怔,瞧著炕上放著的包裹和剑鞘,却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史胖子也坐在炕头上发怔了半天,这时隔壁孙正礼屋中的鼾声是像响雷一般的响。 小流星说:“姑娘屋里的灯还没有灭。” 史胖子也没有作声。不觉著天光就亮了,各屋里的客人纷纷起身。 郁天杰跛著脚在院中指挥众伙计给客人们备马,并帮助往门外送行李。 史胖子却心里很是忧急地,要等著俞姑娘起了床,好劝她快走。 待了许多时间,客人们多半走去,店房里渐渐清静了。 孙正礼却在屋里大声喊叫:“伙计,伙讦!” 郁天杰赶紧进到他的屋里,问说:“孙大哥,你有甚么事?” 孙正礼却说著话:“老三,你叫个伙计来,给我泡壶茶,我渴得要死!” 郁天杰连说:“有,有,一会儿就来!” 孙正礼又问:“史胖子那小子贼头贼脑的又跑到哪儿去啦?” 史胖子在这里笑了笑,赶紧走过去,说:“孙大哥你起来了?” 孙正礼笑著说:“你这胖子,我上了你的当!在那儿养病很好,那儿离著太行山又近,养好了伤去找铁棒汤雄,有多么痛快。 你偏把我骗到这儿来,有我师妹拦著,叫我甚么事也干不了。这两条腿在车上蹲了两三天,更他娘的疼了!” 史胖子只是笑,并不说甚么。待了一会儿,伙计给送进茶来,孙正礼抱著茶壶就喝。 史胖子到了院中,郁天杰也随著出来,史胖子就问俞姑娘起来没有,郁天杰说:“多半已起来了。” 遂就隔著院叫了一声,秀莲就把屋门开开。 史胖子与郁天杰一同进屋,史胖子就说:“姑娘不是还要到别处有事去吗?我想这就走吧!孙大哥的两条腿虽没好,可是也能骑马了!” 秀莲一听,倒不由得一怔,遂冷冷笑了笑,问说:“史大哥,昨天你说是我们应当这里多住几天,今天怎么你反催著我快走了?” 史胖子被秀莲问得翻了翻眼睛,就笑著说:“不是别的,我昨晚上想了一夜,觉得跟那些人争斗也没大意思。不如快些走开,办自己的事情去就是了。” 秀莲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原不愿与那些人争斗,不过因为事情是我惹下的,我若走了,叫郁三哥受人欺负,我于心不安!” 史胖子摇头说:“那没有甚么,郁三哥现在安份守己作买卖,江湖人无论多么不讲理,也不能找到他的头上。” 秀莲就说:“索性再在这里住几天,等孙大哥的腿伤养好了再说吧!” 郁天杰也说:“多住几天不要紧,彰德府这是个大地方,即使有江湖人前来寻衅,又能够怎样?” 史胖子在旁发了会怔,心里就有点发愁。这时忽然小流星来找他,史胖子出屋一看,原来是那瘦鬼小张又来了。 史胖子就把小张带到他那两个伙讦的屋里,问说:“你又打听出甚么事来没有?” 小张说:“我打听出来,双庆店住的那个道士,昨夜里忽然跑了,连店钱也没给。” 史胖子笑了笑,小张又说:“李家店住的那个和尚,现在到无极寺挂单去了,看那样子倒不是个江湖和尚。只是那跑了的老道,一定不是好人。” 史胖子点头说:“你再去打听吧,各店房里若是来了甚么可疑的客人,就赶紧来告诉我。”小张答应著走了。 这里史胖子还是不放心,吃过了午饭,他又派出两个伙讦出去乱转,各处打听著,夜间他特别加紧防备。可是一连过了三天,这里竟没有一点事情发生。 此时孙正礼的腿伤也好了,他整天在街上去走,谁也拦不住他。 秀莲恐怕他又在这里惹事,遂就决定起身。 史胖子却说:“在外面认得我的人多,我不能跟著你们走,一个月之后,我们在北京见面吧!” 秀莲并嘱咐他说:“史大哥,将来你就是到了北京,也千万不要直头去找德五爷,因为……” 史胖子不待秀莲说完,他就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不用姑娘嘱咐。反正我跟李慕白,我们在北京都成了黑人了。” 秀莲听史胖子又提起李慕白来,她不禁触起前尘往事,心中一阵惨痛,赶紧到院中吩咐伙计给备马,说是即时就走。 郁天杰说:“再待一会儿就吃午饭了,你们吃过午饭再走好不好?” 俞秀莲想了一想,也只得点头。 郁天杰就催著厨房快烧舨,秀莲在屋中就动手收拾东西。 史胖子也回到他的伙计屋里,说:“伙计们,赶快收拾著点,他们走了,咱们也得赶紧走!” 两个伙计进也动手去捆行李。正在这时候,郁天杰又进屋来,说:“饭已好了,请到柜房去吃吧!” 史胖子随著郁天杰才一出屋门,忽见那瘦鬼小张又跑了进来,史胖子的颜色就不禁更变,赶紧把小张拉到屋里,问说:“听了点甚么事情没有?” 小张伸著手指头说:“来了六个!” 史胖子著急问说:“到底来了六个甚么呀?” 瘦鬼小张说:“来了六个人,才到来,住在福顺店里,是猛虎常七、瘦灵官徐晋、白面灵官韩志远、黄脸虎晁德庆、见德庆的老婆柳大姑娘,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他们都是从修武县来的,到这儿歇一会儿就要找郁三爷来。他们可还不知俞姑娘回来了。韩志远向我问,我也没告诉他,史大爷你快预备著。” 这时史胖子倒没有怎么著慌,旁边小流星跟追风鬼却全吓呆了,追风鬼说:“这可不好办,来的多半是熟人,要知道咱们也在这儿,那仇人不就算结下了吗?” 史胖子摇头说:“不要说,你们不要声张,我去拜访他们去。”遂向小张说:“你带著我去找他们去!” 小张还有些犹豫,史胖子却摆手说:“不要怕,我们都是好朋友,我去了,他们还能把我砍死在那儿吗?” 遂又嘱咐两个伙计不可声张,他就拉小张的胳臂出了店房。 往北走不远,就到了那福顺店的门首。只见那门前站著一条大汉,史胖子认得这是在西南路有名的镖头、瘦灵官徐晋。史胖子就叫了一声:“徐老弟,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徐晋扭头看见史胖子,他连忙拱手说:“老史,你是甚么时候来的?” 史胖子笑著说:“我来到好几天了,刚才一听小张说你们哥几个来了,我才特来拜访。”说著他就要往店门里去走。 徐晋却横臂把他拦住,悄声说:“老史,你进去不得,咱们先找个地方谈谈,我有话告诉你。” 史胖子却做出惊讶的样子,说:“可又有甚么去不得?我听说常小爷也在这里了,我们哥儿俩早先也见过几回。” 徐晋说:“你要一见他们,你非吃亏不可。告诉你,我们这回是专为我俞秀莲来的。常小爷在黄河南岸受了俞秀莲的欺负,这回是他请的人。你快走,他们都知道你在太行山把孙正礼救走,你是他们一伙的人。这回你又把孙正礼送回来了。” 史胖子说:“没有的事,你们两家的事我都不知道,孙正礼……” 才说到这里,忽然门里走出来一个人,一手就将史胖子抓住,说道:“孙正礼怎么样?我们要是不看见你把他送到这儿来,我们还不能来呢!没有别的说的,你快告诉我,俞秀莲在这儿没有?” 史胖子抬头一看,这人身材高大,白净脸儿,腮旁长著许多连鬓胡子。史胖子认得此人是修武县聚杰镖店的大镖头白面灵官韩志远。 史胖子脸上毫无惧色,微笑著说:“你们两个灵官把我围住,算是怎么回事?都是老朋友,别开玩笑。既然你们是跟著我来的,那我瞒不了你们啦! 孙正礼住在郁家店里,你们跟著我来找他去。他现在腿伤已好,足能和你们斗一斗,我史胖子也不上手,只要他输了,我也服输!” 韩志远却说:“孙正礼与我们没有甚么仇恨,我们找他作甚么?我们来此找的是俞秀莲!” 史胖子说:“那也好办,俞秀莲现在也在郁家店里,你们要找她,我带著你们去,你们若不敢去,我可以把她请来!” 他昂然地说了这话,反把白面灵官韩志远和瘦灵官徐晋全都给吓怔了。 徐晋就拉著史胖子的腕子说:“老史,你跟我们进来说话。” 韩志远并说:“你放心,我们不能打你。” 史胖子就昂著头大踏步往店门里走,他就用他那晋南土音大声喊著说:“我怕甚么?难道我还怕你们把我宰了吗?咱们都是在太行山一带混舨吃的,谁还不认得谁,谁还怕么?” 正在吵闹著,就见屋里走出来一条黄脸大汉,抡起手掌向史胖子脸上就打,史胖子的两只胳臂全都叫人揪住,他也不能还手。 脸上挨了两下嘴巴,他仍旧嚷著,说:“你打吧,再多打几下,我姓史的替你数著数儿。朋友,咱们哥儿们可没会过,你要打完了我,可得通名道姓!” 黄脸汉子就拍胸脯说:“你打听去,老爷是淮北有名的人物,现在修武县采杰镖店的晁大镖头。” 史胖子冷笑道:“好,你就是黄脸虎晁德庆,来,你打!你要是不敢打,就得把你那个老婆归我。”说话间,屋中的红衣女子提著一对宝剑也出来了,徐晋赶紧把红衣女子拦住。 这里晁德庆刚要再打史胖子,忽然店门里进来一个黑脸大汉,手持钢刀,扑奔过来,向晁德庆就放,喊看就:“好啊!你敢欺负我的朋友!” 晁德庆手中没有兵刃,赶紧跑开,红衣女子柳梦香却抡双剑迎过来。 史胖子一见孙正礼来了,他就高兴了,赶紧边后,只见孙正礼与柳梦香在这院中刀剑相拚起来,往来十四五合,柳梦香就招架不住了。 这时晁德庆已由屋中提刀出来,向柳梦香喝说:“你躲开!” 他达抡刀去敌孙正台,两口刀一往一来,战了十几口合并分不出胜负。旁边白面灵官韩志还就见孙正礼不独刀法精熟,而且力气也大,他恐怕晁德庆要吃亏,遂就到屋中去取兵刃。这时忽然由外面吵吵闹闹的进来几个人,原来是开店的把本地的官人给找来了。 晁德庆一见官人来到,他就收刀跳在一旁。 孙正礼却喊著说:“官人们!快把他们都捉住,他们都是强盗!” 官人们都拍出腰刀来,将双方劝住,连问:“是甚么事?” 孙正礼瞪著眼睛说:“他们都是强盗,几个人把我朋友拉进来打,他们都是太行山的强盗!” 说话间回首一看,史胖子却不知甚么时候溜走了。 孙正礼就骂:好胖货,原来他怕见官人。 这时韩志还空著手从屋里走出来,向官人们拱手笑道:“给请位老爷们添麻烦,真对不起。我们不过是一言不合,拿起家伙来比比武,决不至闹出其么大事来! 小的是修武县采杰镖店的镖头,这几位都是我手下的伙讦。我们从这儿路过,不想遇见这个姓孙的,他就跟我们斗起来。请位老爷都请吧,我们不打了!” 几位官人全都绷著脸儿,把腰刀都插入鞘内。 一个盲人头目样子的就说:“我知道,你们这些保镖的人,没事净讲打架,闹出凶事来又给我们地面上添麻烦!”又指著孙正礼说:“你这个人,我们早就认得你,上次你就跟安阳镖店那个姓张的,差点没闹出凶事来,我们就想要办你,现在你又来了,走,你们一齐跟我上街门去!” 孙正礼一手提刀,一手叉著腰,气昂昂地说:“走就走!” 那晁德庆和韩志远等人却都不愿打官司,说:“我们不过是从此路过,到外处还有要紧的事情,没有闲工夫跟他打官司,诸位老爷就把眼睛闭一闭,叫我们私了啦吧!” 几位官人刚要瞪著眼一定把他们两个带到街门去,这时却由外面又走进来一人,原来是郁天杰。 郁天杰在本地颇有面子,他跟这几个熟识的官人说了半天,官人这才应得不带他们到衙门,可是限令他们必须即刻离开彰德府。 那边韩志远等人完全答应了,只说等他那个姓常的朋友由城里回来,他们就走。 孙正礼虽仍忿忿地不肯说一句软话,但是郁天杰却向官人们说了,说:“这是我的朋友,虽然性情暴躁些,可是人极规矩,他决不能给地面上惹事。他这一两天也正要回北京去了,我叫他今天走也就是了。” 官人们才没趣地走去。 这里郁天杰对韩志远等人一抱拳,说:“请位,有其么话请对我说!”遂又回首用好话劝孙正礼暂且回去。 此时韩志远和晁德庆也都向郁天杰抱拳,请他到屋里落座,韩志远说:“郁三爷,咱们都是同行,多年的朋友了,我们决不能跟你过不去。现在跟你实说,我们来此,连第二个人都不找,只找的是俞秀莲。” 郁天杰听了,心中一惊,但他故意笑道:“你们几位何必如此,无论怎样她也是一个女人。” 晁德庆在旁说:“我们来此也不是要与俞秀莲争斗,只是她在修武县将我妻子的一匹马和一对双剑全都抢了去,无论如何我得要回来!” 郁天杰连说:“那不要紧,我去见俞秀莲,叫她把马匹和双剑奉还老兄就是了。” 晁德庆向韩志远、徐晋,彼此用眼睛传达了意思,然后韩志还就说:“只要俞秀莲肯将双剑和马匹还给我们,我们立刻就走。”又说:“与我们同来的还有猛虎常七,现在他进城去了,待会儿他若回来,我们也可以劝他,不叫他与俞秀莲作对。” 郁天杰听了,觉得这并没有甚么难办,很可以息事宁人。遂又回到店中,见了俞秀莲一说,并劝道:“姑娘何必跟他们那些人惹气,把双剑和马匹还给他们就是了!” 秀莲却冷笑著,想了一想,便说:“送她宝剑和马匹可以,但须那姓柳的女的亲来求我,我不能给他们送了去!” 郁天杰听了心中就很作难,但见秀莲满面怒容,他也不敢再说别的话,遂就皱著眉出了屋子。只见史胖子和孙正礼已将马匹备好,郁天杰就惊讶地说:“你们二位要上哪儿去?” 史胖子却说道:“郁老三你别管,我同著孙大哥走。有俞秀莲在这儿保护你,你决不至于受人欺负!” 说著,二人牵马出门就走。 郁天杰赶紧追出去,只见二人又上了马向北驰去。郁天杰在后面跛著腿追赶,并扬臂叫著说:“孙大哥,你站住,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说呢。” 孙正礼口头看了看,向郁天杰拱拱手,但也决不将马匹稍停。 两匹马来到那福顺客店的门口,孙正台就由鞍旁抽刀,勒住马向门里大骂。里面的韩志远、徐晋、晁德庆、柳梦香全都出来,只见史胖子也帮助孙正礼大骂,说:“小子们,在这儿争斗不算英雄,有本事跟著我们往北去。” 那韩志远、晁德庆等人也大怒,各人都拍著胸脯。 郁天杰一看事情不好,他赶紧追了几步,离著远远地向那边张望。只见那双方似是已订下比武决斗的地点,史胖子和孙正礼策马往北去了。 这里郁天杰唉声叹气的回到店房内,只见史胖子那两个小伙计正套他们那辆车,郁天杰就说:“你们怎么也要走?上哪儿去?” 小流星挺著胸脯说:“我们掌柜叫韩志远那小子打了几个嘴巴,他不能甘心吃这个亏。他跟孙大爷说了,邀那几个人到别处比武去了,以免连累郁三爷。我们是掌柜的的嘱咐,到直隶省正定府去等他,请俞姑娘也去才好。” 说时他们已把车套好了,那追风鬼车著马,小流星跨上车就要走。 郁天杰却拦阻说:“你们先别忙,等我跟俞姑娘说一声去。”遂到秀莲的屋中,就说:“孙正礼跟史胖子全都走了,他们把福顺栈住的那些人约到别处争斗去了。现在他两个伙计也要走,说是史胖子叫他们到正定府去会他。” 俞秀莲却冷笑道:“他们都想上正定府,可作甚么去?”遂点头说:“郁三哥不用拦阻他们,他们都走了,倒清静!” 郁天杰进出屋去,向小流星和追风鬼说:“你们走吧!”那两个史胖子的伙计,很高兴的驱车策马走了。 这里郁天杰依旧回到秀莲的屋中,他见秀莲新换了一件青布小夹澳,正向腰间勒系一条青丝绸,郁天杰就问说:“姑娘你也要走吗?” 俞秀莲摇头说:“我不走,既是北边店房里来了几个要与我作对的人,孙正礼他们都走去,我是不能走了。” 转又叹道:“我当初错了!不该带著孙正礼一同出来,以至正事没办,净惹了些闲气。又加上一个史胖子,这人最能生事,他在江湖上认得的人又多,我若跟他在一起,实在得处处操心。现在他们走了很好,即便他们与别人争斗吃了亏,我也不去帮助他们了。我在此再住两天,如若没有甚么事发生,我就要先到正定府,然后回北京去了。” 郁天杰点了点头,心里却发著愁,想俞姑娘虽然武艺高强,但如今剩了一个人,也未免太是人单势孤。倘或福顺客栈往的那些人不去找孙正礼、史胖子,而来找俞姑娘,那可怎么办?于是他又指著在炕上放著的那对剑说:“这对宝剑,我给他们送去吧!” 俞秀莲却摇头冷然的说:“我们不能给她送去,叫那姓柳的女子自己来取,我决不能难为她!” 郁天杰却笑著说:“据我想不必,把宝剑马匹交我去还他们就是了,姑娘一两天走时,我可以凑钱再给姑娘买一匹马。” 秀莲却仍然接头说:“不行,他们都是太行山强盗的一伙,我的马匹和双刀都丢在太行山上,我当然以他们这东西作赔偿。现在因为双刀被别人给我送回,我才不愿与他们深究,但他们不来取,想叫我们送给他们去,那可不行!” 郁天杰见秀莲姑娘是执意不肯,他也没有法子,又不敢把秀莲这些话去告诉那边的人,他只好回到柜房里去闷坐著发愁。 又待了一会儿,忽然,外边有一个人进来找他,郁天杰一看,这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瘦小的人,自己在街上常见此人,只是不知道他的姓名。这两天他又常来找史胖子,遂就问说:“你找我甚么事?” 那人说:“我叫瘦鬼小张,北边福顺客栈住的白面灵官韩镖头叫我来同郁三爷说几句话。”郁天杰听了不禁心中一惊,赶紧问说:“其么话?你告诉我吧!” 小张说:“韩镖头他说,他们几个人来到彩德府就为是与俞秀莲比武,与别人都不相干。可是没想到史胖子和孙正礼从中捣乱,地面上的官人又出头拦住他们,他们不能再在这儿住了,现在就要走。叫郁三爷去告诉俞姑娘,现在就把宝剑马匹还给他们,要不然请到直隶省磁州见面比武!” 学完了韩志远的话,小张又说:“郁三爷,咱们还说自己的话,你劝俞姑娘把东西还给他们吧!他们现在都是气极了,要不是怕官人干涉,他们早就闹到这儿来,同俞姑娘斗起来啦!” 郁天杰叹道:“我没法子,我带著你见俞姑娘去吧!” 当下郁天杰带著小张去见前秀莲,小张自然还把那些话学说了一番,同时眼睛看著放著的那一对双刀和一对双剑。 他就一半央求地说:“姑娘,你老人家就把双剑和马匹还给他们吧!他们的人多。”又说:“其实这也不干我事,我不过替你两家传话。” 秀莲将眼睛一瞪,冷笑说:“我本想要把东西还给他们,但冲著他们说出到磁州比武的话,我反倒不能还给他们了。烦你替我传回话去,就说明天我就起身北上,无论哪地方,叫他们随便拦路打劫我吧!无请他们有多少人,我不怕。” 瘦鬼小张吓得脸上变色,连声答应,退出屋去。他吐了吐舌头,就回覆韩志远、晁德庆等人去了。 过了些时,郁天-派伙计出去打听,听说韩志远、晁德庆那些人全都走了,是往北去了。郁天杰就想:他们一定先去追赶史胖子和孙正礼争斗,然后再到磁州去等候俞秀莲。心中未免为师妹和那两位朋友担忧,只恨自己现在手脚成了残废,不然也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当日再没有甚么事情发生,俞秀莲仍然像往日似的,在房中缝缝针线,擦擦钢刀,并没有出门,夜间郁天杰虽然提著心,但也没出了甚么事。 次日清晨,俞秀莲就起来吩咐伙讦给她备马,然后她到柜房里向郁天杰夫妇辞行。 郁天杰问说:“姑娘是要往正定府去吗?” 俞秀莲点头说:“是,我是先到正定,由正定就回北京去了。明年我就回归钜鹿家中去长往。郁三哥,我走之后,大谅也没有甚么人再来找你作对,不过万一有事,就请你派人到钜鹿给崔三去送信,我就知道了。” 郁天杰连声答应,俞秀莲自己牵著马,马上带著双刀双剑和行李,出门上马就向郁天杰点头说:“三哥请回吧,再见!” 当下她策马走去,郁天杰在店门前张望了半天,他方才进去。 这时天气十分寒冷,木叶尽脱,大地上荒莽莽的如同一遍死的世界。时时刮起的北风卷著黄土和砂砾,大道上的旅客很少。天色是阴沉沉地,将雪未雪,十分使人气闷。 俞秀建青衣红马,冲著北风飞驰而去,心中却滚沸著热血,急于要办目前的三件事情。 第一,要救杨大姑娘,第二向杨豹索来珍珠全数,献还宫内,第三,决定要寻访那个龚道士,看他到底是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个人。至于在路上伺伏的那些江湖群贼,她却毫不介意。走到傍晚,就来到磁州,虽然往下再走几十里投宿都不晚,但因为不能向那些人示弱,所以决定在此歇下,牵著马在关厢的大街上昂然地走了半天,方才找了一家店房歇下,屋中点上很明亮的灯。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 第十七回 雪夜争持侠女遭毒手 庵堂探慰奇士露真情 刀放在身边,直等到深夜三更以后她才歇下。她心里冷笑著:大谅那韩志还、当七、红衣女子等人是不敢找我来了。一夜之内也没有甚么事情发生。 次日起来,秀莲不肯立时走去,她还要在此多留两天。将门锁上,她甚么兵刃也不带,就出了店门在街上行走,不由的就走进了城。 磁州也是冀南的大地方,所以城内街市颇为繁华。 秀莲忽然看见有一家估衣补,里面挂著许多妇女穿的皮棉衣裳,秀莲暗想:现在天气冷了,我由北京出来时,本没有想到要在外面奔波这些日,没带甚么厚衣裳,应当在这里买一件。但她又想了想,身边的钱恐怕不够,所以就要出城回到店里去取,于是就转回身来。 刚要出城,忽见一家店铺门前,围著一大群人,秀莲心说:这是干甚么的?于是挤进了人群,向里面看,原来是一个和尚。 这和尚年有三十多岁,黑紫的脸,两只大眼睛炯炯放光,头皮跟铁一般,又青又亮。只见他穿著很整齐的僧衣,打著袖子,露出一根房柁似的粗壮胳臂,一只手掌著把明晃晃的短刀,用力向胳臂上一砍,只听“当”的一声响,刀仿-撞在石头上。刀还是那般明晃晃,胳臂上只留下一道白印,皮肉没破,也没有流血。 旁边看的人一齐惊讶,都直著眼。和尚却从容地笑了笑,发出江南口音说:“这是出家人二十年来练的真功夫,这叫作‘铁布衫、金钟罩’。是真气功,不是其么妖术邪法。诸位要疑惑我这刀不快,可以自己取一把刀来随便砍,不过得先说明了砍甚么地方。因为这全仗著一口气,气运到哪里,哪里就跟钢铁一般,不能顾全身。谁要说全身都是金钟罩,那就是妖术邪法,不是真功夫了。” 说完了,由身后一根禅杖挂著的黄包裹著,掏出些药丸来,卖给一般看的人,又夸他这丸药,说是:“强筋补血,专治五痨七伤,药名叫金刚不坏九。没病人吃了更能健壮,一服药两粒,只收一个制钱。” 秀莲看他那黄布包裹上写著是:“行脚天下,普结善缘”,心中十分惊异,暗道:“看这和尚确实有真功夫,不似江湖卖药的假和尚。她又低头看见和尚脚旁地下放著一个黄布大包旅和一杆三尺长的很沉重的竹节钢鞭。 正在看著发怔,忽然身后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秀莲不禁吃了一惊,赶紧回头一看,见身后有几个人都像商家伙计样子的人,都直著眼正看那和尚,并没有人注意秀莲。 秀莲虽然心中很是生气,但在这里自己又不便发作,只得退身离了人群,又四下看了看,并不见有甚么熟识的和形状可疑的人。 秀莲就想:不定是哪个轻佻的人拍了自己一下,自己不理他就是了。遂往南一直出了城门回到店房内。 将要叫店家备马好起身,顺便进城去买衣服,这时忽然店掌柜进到屋里,他说:“柳姑娘您别走了,刚才您的哥哥来啦,他在西边高升店内,叫姑娘快去找他。” 秀莲听了,不由一怔,说:“胡说!我怎会姓柳?我哪里有甚么哥哥?你快给我备马,我要走了!” 那掌柜的说:“姑娘,也许是他们找错人了。可是那位柳大爷认得这匹红马,他说决没错,并说您自管去见他,一奶同胞,有甚么话都好说!” 秀莲一听,心里立刻明白了,知道一定是碰见那红衣女子柳梦香的哥哥了。 心中倒觉得好笑,本想要去见他,把这匹马索性还给他,以免在外边行走,别人都以为我是柳梦香,那有多么可耻。但又觉得此时若再买一匹好马也不甚容易,而且这匹红马走的虽不太快,但很驯顺。 因此,她就气恼地说:“你不用废话,我给了你店饭钱,你给我备马就是了,我不认得甚么姓柳的!你也不能因为姓柳的认错了人,就不放我走。” 说著,把钱给了店掌柜,她自己去收拾行李。 店掌柜却悄悄地出去,先打发伙计给那边送信,然后她另叫人慢点给秀莲备马。 秀莲手提包裹,臂挟著双剑,出了屋子,往马棚下一望,就见店伙才把鞍子放在马上。秀莲明知他们是故意磨烦,便赶忙过去,用手一推,那店伙一屁股就坐在马粪上。 秀莲自己动手,很快的将马倩好,行李和双剑放在鞍后,她自己的双刀放在鞍旁,然后牵马出了店门,上马往南走去。 走了不远,尚未离了关厢,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大姑娘,大姑娘!” 秀莲赶紧回头去看,只见身后有三个人骑著马紧紧跑来,他们一看见秀莲的正脸,就不禁都发了怔。 秀莲却不理他们,催马就出了关厢,找著大道,又往北驰去,走不到二三里,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喊道:“前面骑红马的女子,站住!站住!” 秀莲回首一看,见是四匹白马自后面赶来,遂将马勒住,打量这四匹马上的四个人。只见前面的两个人都是年轻力壮,一个是黑脸大嘴,一个是瘦长个子,中间的马上是一个三十来岁,白脸膛,穿著一身绸缎的人;最后的马上是一个微有胡须,像是个仆役样子的人。 秀莲见他们的马上都带刀剑,便想著难免有一场争斗,遂也用手去摸鞍旁的刀柄。 此时四匹马已来到临近,那衣服阔绰的人催马赶在前面,把两只长眼睛一瞪,像是两个枣核。他忿忿地问道:“你这匹红马是从哪儿得来的?” 秀莲不慌不忙地用眼看看这人,便冷笑说:“是我花钱买来的,在我的手里养了四五年了。” 那边的人齐声怒斥道:“胡说!” 黑脸汉子和那细高个子一齐由鞍旁抽刀,那穿著阔绰衣服的人,却赶紧摆手将他手下的人拦住。 他把俞秀莲面貌打量了一下,说:“你别找不自在,一个女人家,何必要耍无赖!你骑著的这匹马,就是剥了皮我也认得它,跟我说明白了,我是凤阳府的柳大庄主摩云鹏柳建才。 你骑著的马原是我胞妹的。我胞妹柳梦香自幼喜爱新奇的打扮,向来她是穿著一身红衣裳,拿著红鞘红丝的双剑,连这匹马也是红疆红灯。她是在今年春天由家中出去,我们这次出来就为的是寻她。现在你可要实话实说,这匹马是怎么到了你的手中?我胞妹她现在甚么地方?” 秀莲见这柳建才说话十分的不客气,而且他身后的那三个人又齐都用眼瞪著自己,因此本想要实话告诉他,如今也不能了,遂就摇头说:“我不认得甚么柳梦香,你们认错了!”说著播马就走。 柳建才却抽出剑赶上,喝道:“你别走,你可知道我摩云鹏的名声。你再看看,我手下这两个人,饶成、金二,淮河一带谁人不知?现在我们还有几个朋友在这里,那都是江南有名的侠客。你一个女子,可不要自寻杀身大祸,赶紧将我胞妹的下落说出,将马匹交还,便放你走!” 秀莲气愤的抽出双刃,在马上回身说:“你敢向我来发债?不错,马匹是柳梦香的,不但有马,双剑也在我这里。因为她与太行山的强盗勾通,他们抢去了我的马匹,我才夺了她的马,作为赔偿。不信去问你的妹妹,你妹妹大概也快到此地了。凭你们这几个无名小辈,也敢用话来吓我俞秀莲!” 对方那四个人一听俞秀莲的大名,他们全都勒著马向后退了几步。柳建才就问:“哦,你就是俞秀莲?你可知李慕白现在甚么地方?” 俞秀莲瞪了他们一眼,见他们被自己的名声吓住,看那样子是决不敢向前交手。 秀莲遂也不愿与他们呕气,便收起刀来,催马走去。 走了的半里,回首一望,只见那柳建才等四匹马却往南跑去,她心想著,他们大概被吓跑回去了。 她策马前行,不禁冷笑。往下走了三十丝里,才找了个村镇。用毕午饭,饭后再往下走,行了不到十里路,天空便洒下来雪花。 起始还是稀稀地落在衣裳上,随之就消失了,后来越下越密,越下越紧,地下铺了一层毛毡似的二三分厚的白雪。秀莲的青布衣裤,也染上一片一片的白雪,仿佛是发了霉。 此时天色暗晦,大道上的行人简直没有,只有俞秀莲这匹胭脂色的红马,在银色的大地上杳杳地行走,身后留下两行匀称的蹄迹。往北又走了几十里,此时秀莲精神并不倦怠,但这身体却觉得十分寒冷,所以走到一座大城市,虽然天色尚早,但秀莲不愿往下再走了。 向路旁人问了问,原来这里是顺德府邢台县,秀莲逢在西关找了一家店房,牵马进去,便叫店家。 店掌柜出来看了看秀莲,就回答说:“姑娘到别处再问问去吧,我们这个店的房子都住满了,大房子里还挤得下,可你不能往。” 秀莲只得车著马出去,又到别家去我房子,可是一连找了四家,全都没有地方了。 末一家的店掌柜非常和气,他说:“姑娘你看,单间房子是一间没有了,你一个堂客,怎能在大房子里跟人乱挤著呢?现在天冷,路上又不安静,这么一下雪,客人们都不敢往下再走路,所以都在这儿歇下来。 姑娘你就是到南关北关里去打听,也怕没有一间间屋子了。我给你出个主意,在城里有一座白云庵,那是处幼僧庙,姑娘你听得懂吗?幼僧就是尼姑。你一位堂客家,到那里去投宿比在店房里还方便呢。” 秀莲点了点头,牵马又走出店门,怅惘在雪地里站立了一会儿,忽然一生气,暗想:“我非在这里投宿不可吗?我不能连夜往下去走吗?” 于是就牵马向西又走了不远,就看见街北有一家酒饭馆。 秀莲达在门前将马匹系好,一拉门进去,立刻一团热气扑来,四周的人语杂乱,那些饮酒吃舨的人,莫不扭头直眼来看她。 秀莲在近处找了个座位,酒保过来问秀莲要甚么菜,秀莲随便说了两样菜,并叫酒保先把酒拿来,秀莲就面首坐著,自斟自饮。 本来秀莲是不惯饮酒的,但因身上穿的衣裳不多,而且少时还预备在风雪之下赶一夜的路,所以不能不借酒御寒,但是她斟到第四杯便饮不下去了。 此时酒保已把菜舨端来,秀莲用过饭,便给了钱,出门解下马来,将马肚带系紧了,遂扳鞍上马,挥鞭出了西关,寻著大道,就一直往前走去。 此时风雪越下越紧,天色也越发昏暗,秀莲策马往北走了五六里,竟没有一个行路的人。路旁的茅舍也都被雪压著,里面一点灯光也看不见,好像坟墓。大地之上寂然无声,马蹄踏在雪地上都不发响,村舍里的狗仿佛也怕冷,没有一个吠的。 秀莲此时酒已涌起,身上觉得很暖和,但头却有点发晕。她在马上并不很急忙的行走,眼望灰暗的大地,忽然想起三年以前的事情。 那时是她自北京出来追赶李慕白,要问问孟思昭的下落。那天她就是连夜踏雪行走,不周那时的雪个此现在还大。 一想到前三年的事,她心中又不禁涌起了愁思,在马上长叹了一声,仿-也懒得往下再行走了,同时对于一切的事都灰心了,就觉得这灰暗的天地就是她自己的心,而这茫茫的四周,只她一人踊跃独行,这就像是她的身世。 又走了十丝里地,因为看见道旁不少的人家,心里就改变了主意,打算趁著天还不太晚我个地方投宿,不再往下去走了。但是沿路的人家虽然不少,可是没有一处灯光。她也不愿冒昧地去敲人家的门,只得又走了七八里,便来到一座镇市上。 这里有二三十家铺户,铺户都由首里透出薄弱的灯光,小小的酒店开著一扇门,街上有一个持著梆子打更的人,才敲了两下。 秀莲心里很惊讶,暗说:原来才二更天,我走到甚么时候才能天亮呀?遂就勒住马,向那打更的人问说:“这是甚么地方?” 那打更的人借著雪色,仰脸瞧著马上的姑娘,他仿-十分诧异,便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秀莲说:“我是由磁州来要回钜鹿县去,因在顺德府找不著店了,我才往下走。” 那打更的人说:“这么大的雪,你一个女人家,连夜往下去走,不是找著要出事吗?来,我给你问问,王家店里有地方没有。” 秀莲下了马,道了声劳驾,送车马跟看这打更人到了酒店的门首。 原来是酒店的门虽小,可是后面还有几间房子,都住著旅客。 打更的人挟著梆子进去,就说:“王老二,你们这里还有地方没有?外边来了一位堂客,带著一匹马,想在你们这儿住。” 那店掌柜王老二是个很胖的人,有点黑胡须,正在柜旁给两个已经喝醉了的客人热酒,听见打更的这一说,他就摇头说:“没有地方啦!” 打更的人说:“一个堂客,大雪的天,你可怎么叫人家往下走呢,天又这么晚了。” 王老二说:“要不就叫她在柜房里睡,我搬出去,柜房就是我老婆孩子,可就是脏一点。” 那打更的人退回身来,一问秀莲,秀莲此时酒意已失,身上寒冷,实在不愿往下再走了,遂就点头说:“成,只要有了地方能坐一晚上就行了。”又问:“我这匹马有地方拴吗?” 在柜上热酒的王老二说:“有地方,牵到后院就行了,草料也都现成。”说著他把酒给那两个已经醉了的人送过去。 他出来借著屋里透出来的灯光和外面的雪色,看了看秀莲,秀莲已由马上解行李和双刀双剑。 王老二先把她让到柜房里,然后把马车到后院。此时打更的人又敲著梆子踏著雪走了,更声也渐渐远了。 秀莲一看这所谓柜房,不过是在这卖酒的屋子里档上几条木板,至多可容四个人站立,但是又支著个小铺,铺上躺著一个憔悴的妇人,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全都睡著了。 秀莲只能在那铺板前面露出的半截板凳上坐下,包裹和剑就放在脚前地下。 秀莲心中十分烦恼,想著:与其在这狭窄的地方坐一夜,还不如冒雪冲寒的往下走呢! 这时王老二又开著门,用惊疑的目光看地下放著的刀剑,他就说:“大嫂,你是干甚么的?” 秀莲说:“我是在江湖卖艺的。” 王老二听秀莲是江湖上踩软绳把式的一个女子,他的态度就不像以前那样郑重了,笑了笑说:“买卖怎么样,还不错吧?” 秀莲点点头说:“还不错。” 王老二又问:“怎么是你一个人练呢?” 秀莲说:“还有伙计,都在后头呢。” 王老二回身对那两个喝酒的人笑著说:“嘿,咱们这儿来了个练把式的姑娘,明天要是不下雪,咱们请她在镇上要一要,大家给她凑几个钱。” 那两个喝酒的人也说:“咱们镇上自从那几个唱小戏的走了,有半年没来玩艺儿了。大嫂子,明天给我们练几手儿,要是练的好,西边穆大当家的还许请你上庄子里练去呢!来,先唱两口儿好不好,刚热的酒。”连问了几声,柜房里并不言语,秀莲却在那里生气。 又待了半天,两个喝酒的人醉了,王老二把店门关上,他就在柜房边靠看热火炉去睡,灯也灭了。 里院的马嘶叫了两声,那后面屋里的旅客们又大声吵嚷著,并有骰子投在盆里的清脆声。外面风刮的愈猛,撼得木板墙咯吱咯吱的响,更声却微弱的响著,敲到三下了。 秀莲靠木板坐著,不住地打盹,那铺上挤著躺卧的母子三人全都睡得很香。 这时,忽听外面有马蹄用力敌在雪地上杂乱之声,秀莲由梦中打了一个冷战,赶紧睁开眼睛,侧耳向外静听。只听有人用拳头乱捶店门,像是好几个人的声音,根齐很齐声叫著。 柜旁边躺著的王老二被惊醒来,他大声问:“甚么事,找谁的?” 外面的人说:“你就开门吧,我们喝酒。” 王老二气忿忿地说:“火灭啦!不卖啦!明天再来喝吧!” 又听外面一个人的声音说:“你们这儿是住著一个骑著红马的女人不是?” 秀莲吃了一惊,赶紧就站起身,“锵”地抽出双刀来,铺上睡的孩子也惊醒了,啊啊哭了起来。 这时王老二向木板探进头来,惊慌慌地悄问说:“外面那些人是找你的,大概是衙门里的,我的爷,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呀?” 秀莲昂然说:“我出去见他们:” 这时外西就咚咚的乱捶店门。 秀莲出了酒店,双手握刀,大喝一声:“别打门,你们是干甚么的?找谁的?” 这尖锐的森厉的喝声,透出了板门,外面立刻就停止了捶门,声音也寂静了,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了。 秀莲将腰带系了系,把前发向后掠了掠,这时外面就有江南口音,向里门轻轻地说:“我是冲霄剑客陈凤钧,俞秀莲你不要害怕,我是向你求亲来了。” 秀莲一听,陈凤钧那个可厌的人又来到这里调戏她,不由胸中怒火倍增,她想用个狠毒的方法来惩罚他。遂悄悄地将门拴卸下,外面的人正用力推著,忽然,门开了,人也栽倒在屋里来。 秀莲乘势双刀砍下,地下惨叫了一声,陈凤钧就再也爬不起来。 秀莲一耸身跳到店门外,只见外面莹莹白雪之中,有六匹马,五个人。秀莲站在一方,然后借著雪色去看,就隐隐认清了,原来正是在磁州遇见的柳建才等人和那个用快刀砍胳臂的卖药僧人。 此时那僧人已舞动禅杖过来,厉声道:“好个俞秀莲,我们今天本无意跟你作对,你反倒把我的师弟陈凤钧杀死了!” 俞秀莲挥刀将僧人的铁禅杖磕开,厉声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出家人应当在庙里好好念经,你为其么在这下著大雪的深夜里来这里寻我?还同著陈凤钧这些强盗!” 那僧人却把禅杖拦住俞秀莲的双刀,说:“俞秀莲,你先听我把话说明,不可泼口骂人。我们不是强盗,我是江南当涂县江心寺,静玄禅师的大弟子,名叫法普。 我们本是规矩的出家人,因为两年之前,奸人李慕白突然到我们寺中,将我师父所藏的秘图盗去。我们追他到江边,本想只要索回图籍,并不伤害他的性命,不想他竟首先跟我们动起手来,我们就将他打落在江中。 可是,后来雇人打捞他的尸首,却不见了。这两年来,我们本以为他已经死去,可是在今年又听说他没有死,并且已往北方来了,我师父才派了我们分送来寻找他。也不是必要害他的性命,只要他能将图籍还给我们就完了。 在凤阳府我遇见这位柳大庄主,柳大庄主此次出来,一则是寻找他的胞妹?二则也是寻李慕白,要找回他所失的一口斩钢削铁的宝剑。 我们一路同行,来到河南,又遇见了师弟陈凤钧,才知道姑娘是从京南来,我们想你与李慕白最为相好,所以今天才找你来询问李慕白的下溶,并无他意。可是你不该乘人不备,就将陈凤钧杀伤。” 这法普和尚虽然手中握著沉重的铁打的禅杖,但说话却很讲理。 同时秀莲听了李慕白的事,心中也觉得十分惊奇,便收了双刀,向法普摇头说:“我已有三年没儿著李慕白了,他现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虽满口说得有理,可是你深夜追下我来,就不算是强盗,那陈凤钧更不是好人!” 此时柳建才已叫他手下的夜又鬼烧成、铁腿金二等人进到王老二的店里,把陈凤钧搀架出来。 陈凤钧的半只左臂已被削掉,疼得他惨切呻吟。法普气得不住跺脚,柳建才又从店里把他妹妹的那匹红马车出,俞秀莲却抡刀过去,喝声:“把马给我留下,叫你妹妹亲自来向我要才行。” 将说到这里,只听脑后一声风响,却是法普抡铁杖打来。 秀莲赶紧回身抡刀,将法普的铁杖架住,骂道:“你刚才还跟我假意请道理,原来你也是要想暗算我!” 法普气得把铁杖抖起并骂道:“好个刁恶妇人,我今天要开杀戒了!” 当时双刀和铁杖交战在一起,旁边的柳建才、饶成、金二便将受了伤的陈凤钧扔在雪地上,他们一齐取了刀剑,奔过来帮助法普与俞秀莲战斗。 此时,雪花飘飘,寒风凛冽,天地依旧阴沉,这小镇市的街道上,却刀剑铮然,铁杖飞舞。俞秀莲抖起来全身精神,展开了生平刀法,左右手的两口刀,与身子合成一物,上下飞腾,前后拨拦。 对方的四个人如何是她的对手,交战有二十余回台,那柳建才就情知不敌,赶紧过身跑到一边,夜叉鬼饶成、铁腿金二也一齐曳著刀跑了。连同柳建才随身带来的仆人一共是四个人,他们抢了俞秀莲的那匹马,五匹马就飞似冒著雪往南跑去了。 这里法普正在舞动禅杖用力敲往俞秀莲,一看柳建才那几个人把他抛下跑了,就气得他跺脚乱嚷,又与秀莲战了几合,他就用铁杖将双刀架住,他连说:“住手!住手!你再听我说几句话!” 俞秀莲跳到一旁,双手横刀问说:“你有甚么话?你快说吧!” 法普扔下禅杖,打了个问讯,说:“我们素无深仇,何必要这样苦苦拚命?我们这回来此,原是向你打听李慕白的下落,柳建才却要借著我们的力量来夺你的马匹。 现在他们趁势抢了你的马匹,抛下我们进了去,我宁可认输,也不能再与你拚命死斗了。”俞秀莲听了不住地冷笑,说:“你们真聪明,你把我拦住,叫他们把马抢去,你现在却又来跟我说好话。” 法普连连接手说:“不是,不是,今天我们实在是受了柳建才的骗,以后我们见著他决不能绕他!现在我师弟陈凤钧已受了重伤,他不能再骑马了,我们这两匹马,由你随便挑选一匹。” 俞秀莲此时心中怒犹未息,本欲不放这法普走开,但又想,在这镇市上自己何必要在一夜之间杀伤两条人命呢?遂就用眼看那远远的正在低著头吃雪的两匹马,就说:“你留下一匹马,走吧!” 那法普跑过去将两匹纯青色的马匹车来,俞秀莲就留下一匹。看看鞍鞯齐备,就叫法普给系在路旁的一棵枯树上,然后就拂手说:“你们走吧!” 法普喘吁吁的先由雪地下把他的师弟冲霄剑客陈凤钧抱起来,骑上了马。笨重的禅杖也不能携带了,就抛弃在雪地里,匹马双驮地往南跑去了。 俞秀莲看那模糊的马影在雪地之上消失了,她才喘了两口气。觉得刚才这场争斗非常没有意味,同时想著李慕白既然碓已来到北方,他为甚么要不认我呢?那个人的脾气,依然是那么古怪,因此又觉著心中非常难受。 她叹了口气,手提双刀到了店门前,用手一推门,原来门已关闭上了。 秀莲又咚咚的用拳头捶门,里边却没有人答话,秀建高声喊著说:“快开门!我是在这里往著的,强盗已被我打走了。”连喊了几声,里面才把门开了。 秀莲一看,原来那后院住的旅客全都惊起来了,黑忽忽地挤满了一屋子人。 王老二就说:“老爷子!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秀莲微笑著,摇头说:“不要紧,那几个都是我的仇人,已经被我打走了。” 屋里的许多人,全都用眼直勾勾地看看秀莲。 王老二又把灯点上,秀莲就推开门,要进那木板隔成的柜房,说:“我也这就走!”说时就往地下一看,不由得惊诧,原来地下放著的那行李包裹和双剑全都不见,她瞪起眼睛来问说:“我那行李都哪儿去啦?” 王老二说:“都叫那几个贼人闯进来,连你的马匹和行李全都抢去了,我们哪敢拦他们呀!” 秀莲气得跺脚说:“我的银钱全在包裹里了。” 旁边就有人给出主意说:“快追他们去。” 于是秀莲臂挟双刀,又急忙地跑出了店房,由道旁树上解下马来,扳鞍上马向南去追。 这匹马却又高又大,性情也不很驯,秀莲骑著很不合适,但她心中却气愤难禁,不能忍下这口气,就急急催马往南飞跑。 此时,雪虽下得小多了,风却吹得更紧,天色更是阴沉、昏暗,往四下去看,其么也看不见。 走了不知有多少里,前面望见街市和许多房屋,原来又回到顺德府的城池了。时已深夜,秀莲自量也没处投宿,她低头去看,雪上也没印著甚么蹄迹,也看不出那柳建才和法普等人是逃哪里去了。 秀莲无计可施,就骑上马,在寒风雪地夜色之下徘徊,不但没看见一个人,简直连一声更鼓也没有听见。 秀莲心中十分急躁,又徘徊了些时,忽然扭头一望,见雪地上黑忽忽地、摇摇摆摆地来了一个东西。 秀莲惊得打一个冷战,心说:莫非是鬼吗?又细看了看,那黑影是冲著自己来了。秀莲把胆子一壮,手持双刀,催马赶过去,只见那对西的黑影站住了,原来是一个人。 此人向秀莲怒喝道:“你是干甚么的?” 秀莲一听,这人说的话也是江南口音。在十几步之外虽然看不清这人的面貌,但也可以略略看出这人是很瘦小的,头上家戴著个平顶帽子,衣袖很肥,大概不是个僧人便是个道士。 秀莲不由暗惊,遂横著双刀问说:“你先不用问我,你是干甚么的,在这雪天半夜里……” 话才说到此处,忽然对面的人“嗖”的”声,像一只猫似的奔扑过来。 秀莲赶紧双手抡刀向马下去砍,不防那人身躯极为敏捷,却转到秀莲的马后去了。 秀莲赶紧下身下马来,双刀举起,回头一看,那人却没了踪影。 秀莲正在惊讶,只觉得脑后像被人戳了一下,立刻一阵头晕脚软,全身无力挣扎,就摔倒在雪地之上,人事不知。 这时寒风依然怒吼,雪花不住下落,也不知过了有多少时候,忽然她清醒了一点,左手稍微能动弹,但是头部仍然昏沉疼痛,抬不起来。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左手抬起,将脸上的雪扫开。 微微睁开眼睛就见天色已发鱼肚白色,雪虽没住,但也甚微了。秀莲想要站起身来,但全身都像没有力气,头部沉重的无法抬起来,她就呻吟了几声,又把眼睛闭上,一任雪花往脸上落。 待了半天,就听耳边有车轮的声音,秀莲睁眼一看,见来了三辆轿车,车走到近前,都停住了。 由车上跳下几个商人模样的人,全都惊讶著看在雪地上躺著的秀莲,他们彼此问说:“这是怎么回事?” 就有人说:“别管闲事,咱们走吧!”几个人遂又一同上车走去。 这里秀莲心中又急又气,大声的喊叫了一声,挣扎著坐起身来,但立刻又觉著一阵头昏眼黑,立刻又“咳哟”一声就倒在雪地上。 她狠狠地咬著牙,心说:除非是我死了,不然我一定要出这口气。哪儿来的贼人,竟用点穴法暗算我。她闭著眼睛,又短促地出了几口气。 这时天色已然亮了,城门也开了,这条路上的行人就更多了。乘车的、骑马的、担负货物的人,都来驻足来看秀莲。 就有人问:“你是怎么啦?得了病症了吗?” 秀莲睁眼一看,见旁边的人已把她围了一个圈子,秀莲就生气说:“你们来看我干甚么?我是昨晚遇见强盗了,你们若是有好心,把我送到一家店里歇一歇,只要我受的伤好了,我一定要重谢你们。” 她虽这样急躁的求援,但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妇女的缘故,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把她扶起,送到一个地方去安置。 秀莲气忿忿地又把眼睛闭上,心说:“没有人救我,我就在这里躺著,躺两三天还不能好吗?只要我能够起来,我就饶不了那仇人。”她把牙咬了咬,忽然又瞪大了眼睛问说:“你们看,我有一匹黑马,还有两口刀,在我的身旁没有?” 旁边的人都往四下看了看,有的就笑著说:“哪儿有呀?” 这时忽然由东边来了一辆车,车来到近前就停住了。旁边看热闹的人往两旁一闪,有人就说:“好了,白云庵的师父们来啦!” 这时由车上下来三个尼姑,来到近前就低著头问:“你是姓俞不是?” 秀莲见是三个尼姑,她便呻吟了两声,和缓地说:“不错,我姓俞,你怎么知道?” 那三个尼姑也不说甚么,就一同上前,费了很大的事,才把秀莲抬到车上。 一个尼姑坐在车转旁,两个在车后面跟随著,就赶进城里去了。 秀莲躺在车里,被车颤动得更觉发晕,心里虽然觉得这尼姑们能晓得自己的姓氏,未免可疑,但此时她却顾不了许多,只盼看她们好好把自己安置到一个地方,使自己能够将伤养好就是了。 也不知车走了多远,到了一个地方就停住了。 三个尼姑把秀莲搀下车去,里面又出来两个尼姑帮助著,才将秀莲搀架著进到庵内,送到一间小屋子里,放在炕上。 一个尼姑替秀莲扫去了身上的泥土,那几个尼姑就都出屋去了。 待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进来,服侍秀莲喝了一碗热水,秀莲的身子这才觉得舒服一点。但头部仍然是昏沉,眼睛才睁开,便觉著酸痛,遂又闭上了。 她又呻吟了两声,便问说:“师父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姓俞?” 旁边的尼姑就说:“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一位老师父到我们庵里来,他说他是江南江心寺的长老。因为有一个叫俞甚么莲的姑娘在城外得了病,躺在雪地里快要死了,叫我们赶紧去救,我们的师父才派了我们前去救你。” 秀莲一听是甚么江心寺的长老,十分惊讶,赶紧努力睁开眼睛问说:“那长老现在其么地方,跟你怎么认识的?” 旁边尼姑摇头说:“并不认识,不过都是出家人。你是一个女人,在城外得病躺在雪地上,他不便去救你,我们还能坐视不救吗?那位老和尚是位很瘦的、颇有道行的人,他把话告诉了我们,他随后就走了。我们也忘了问他在城内哪家庙里挂单。” 秀莲心中便明白了,知道昨晚所遇的那个瘦小的黑影,一定就是江南的静玄禅师。他是跟他那徒弟们一起来的,不过在那镇市上争斗时他没出头,后来因为我把陈凤钧杀伤了,他才来用点穴法将我点晕,大概事后他又觉得手段太狠毒了,才通知这里的尼僧前去救我。 想到这里,心中却越发愤恨,暗道:“静玄禅师,听说你也是江南第一流的侠客,你为甚么不跟我一刀一枪的比比武艺,却用点穴法来暗伤我,并且把我的双刀也抢去,这算是侠客的行为吗?” 因此,她恨不得爬起来,再去与静玄战斗。但是她觉得被点伤得太重了,除了左手还能抬起之外,其余的身上各部分全都不能动弹,并且连眼睛都不能时常睁著。 幸是各个尼姑都是十分仁慈,饮水等一切事,都对她殷勤扶侍,老尼姑并过来问她在本地或邻县有甚么亲友没有。 秀莲却说:“都没有。”并说:“我这并不是甚么病,却是遇上强盗了,将我打的。” 老尼姑看了,还不十分相信,因为见秀莲的全身并没有些伤痕,只是她全身却像残废了似的,不能够动作,就安慰她说:“大概休养上两三天你也就好了!” 于是秀莲就在这白云庵歇了一天一夜。 到了次日,却仍然和昨天一样,身子还不能动弹,头仍是香晕,她心中就害怕起来,并且十分悲伤,心想:果然就是永远不好,这不是如同废人一样了吗?长在这庙里往著也不行呀!又想著:再过两天若是身子还不能动转,那就得托庙中的尼姑们去找个人,到钜鹿县去送个信,叫崔三前来接我。 可是自己是铁翅鹏俞老镖头的女儿,谁都晓得我这几年在外很为故去的父亲争光,一旦若成了残废,回到故乡,还不如悄悄地死在这里呢! 想到这里,心中既是难过,同时头部也觉得一阵昏晕,就仿-睡去了一般。 直到晚间,秀莲虽然略有呻吟之声,但仍是不能常睁眼。尼姑给她灌下些米汤喝了,便把她身上的棉被盖好,然后带好了门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大概外面天色都黑了,秀莲心中虽然略有点知觉,但头部仍然发晕。又过了许多时候,忽觉得有人用双手来捏她的头部,并摇动她的肩膀。 秀莲无力睁眼看来者是甚么人,但觉得头部和手脚全都很舒适。 那人又把秀莲的头托起来,摇了半天,并用手指接她的太阳穴,秀莲顿然觉得轻松,立时睁大了眼睛,问说:“你是谁?” 屋中漆黑的,对面看不见人,秀莲只觉得这人很有力气,似是个男子。 秀莲心中不禁惊疑,此时她头部已经完全轻松了,两臂也觉得照常有力了。 秀莲就蓦然伸手将那人揪住,同时坐起身来,又问:“你是谁?” 那人却用力将手夺开,一下子又将秀莲推倒在炕上,他就急忙开了屋门走了。 秀莲想要挣扎著起来追赶那人,却不防两条腿还是无力,便“咕咚”一声摔倒在炕下。 此时忽听窗外有人叹了口气,秀莲听了很是惊疑,又向窗外说道:“我的两条腿还是不能动弹,你若是真心来救我,请再进屋来,索性把我洽好了!” 外面的人不言语,秀莲又问了一声:“你到底是甚么人?你是……”说到这里,却听“嗖”的一声,大概那人已飞上房走了。 这里秀莲侧耳静听了半天,窗外已毫无动静。远处的更声敲了四下,秀莲心想:原来天都快亮了。 此时她的头部一点也不觉得昏晕了,两臂也照常能够抡动,心中不禁十分欢喜,便坐在地下,用自己的手把两只腿用力的捏,用力的摇动,虽然十分疼痛,但渐渐能够自由屈伸了。 她就扶著炕沿,慢慢地站起身来,又一至身,将墙扶住,试著抬腿,试著走步。只觉得两条腿虽然可以慢慢行动了,但就仿佛伤了筋骨似的,只要这一步,就有些疼痛。但是她心中已不发愁了,送回到炕上去卧著,两腿仍然自己活动著。 她心思很明白刚才来的那人是谁,他是专为救我而来的。大概他既知道我的两条腿还是不能活动,他自然还会来的。于是就暗暗地计划著办法,同时自己不住的将身子活动著。 直到天光大亮,正殿里敲过了钟声,常服侍秀莲的那个十几岁的小尼姑又进屋来了。她一见秀莲已经能自己坐在炕上,而且睁著很大的眼睛,她就十分惊讶,并且很喜欢,就笑著问说:“俞姑娘,你的病好啦?” 俞秀莲点头笑著说:“好啦,就是这两条腿还不能够走这儿。” 小尼姑笑著说:“那就不要紧了,大概再养两天也就好啦!俞姑娘,这两天你简直是人事不知,你不知道我们多著急了!真的,你在这儿无亲无友,倘或有个好歹怎么办?现在,这总归是菩萨保佑你!” 此时,外面又进来两个尼姑,一见秀莲忽然病好了,她们也都非常惊异。 秀莲就坐在炕上,笑著说:“你们几位师父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将来真得想法报答你们!” 一个尼姑就说:“你倒不用报答我们,过两天你能下地了,到大殿多给观音老母叩几个头就是了。老母真是佛法无边,救苦救难。你要是没有地方去投奔,那也不要紧,我们老师父跟你很有缘,你可以在我们这儿往著。带发修行也可以,不过就是得受些清苦。” 秀莲一听心里觉得一动,细想了想,就说:“我也真愿意出家,我既要出家就得落发,不能那么半僧半俗的。不过在钜鹿县家里,我还有一位老母亲,今年已六十九岁了,等到将来把她老人家服侍到殡莽天之后,我一定要来此修行。” 尼姑又说:“你没有婆家吗?” 秀莲脸上红了红,摇头说:“婆家是有的,可是我没过门,人就死了!” 几个尼姑彼此相望著,啧啧地说:“真可怜!” 秀莲本来以前说她母亲尚在,原不过是推脱的话,她心里想著:我身边还有许多要紧的事,那些事未办完,虽欲出家亦不能够。后来,又说出了未婚的亡夫,对面的尼姑又不住替她惋惜,她却真的悲伤起来! 想起了往事,尤其想起了李慕白,她心中不胜难过,暗想:“自己的初心,原是要伴著孟思昭订婚的那枝金钗以度终身。 李慕白那不过是对我俞家有过好处的人,可是后来,不知为了甚么,自己就对他发生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情。 尤其那次到提督衙门的监狱中去救他,以及如今……简直感情和行动都已超过了义兄妹的关系。将来倘或再见了面,那可怎么解脱呢?………” 当时,这柔软的一缕情丝,竟比长枪短刀还要锋利,使秀莲心中如受重创,她不禁对著几个月姑簌簌地流下几点眼泪来。尼姑就又劝了她半天,秀莲方才苦笑了一笑。 少时,尼姑给她取来早饭吃了,天色很快地又溜到中午了。 在下午,秀莲依旧坐在炕上捏她那两条腿,又扶著墙下来试著走步,竟觉看比昨夜又好得多了。 晚饭后,那个小尼姑又跟她谈了些问话,秀莲就向小尼姑要了一枝蜡烛,并要来取火之物。说是晚间屋里常有响声,也不知是老鼠还是黄鼠狼,所以她要点起灯来看看,小尼姑就给她都留下了。 可是到了晚间,小尼姑去后秀莲在屋依旧捏脚,她并不把灯烛点起。远处更声迟迟,才交了两下,秀莲倒不禁急躁,心说:这时天色还早呢!于是就静卧著等待,及至到了三更时分,秀莲的心情不禁紧张起来,将取火的东西紧紧握在手中,侧耳向窗外静听,但窗外面除了寒风呼呼的响,再无别的声音。 秀莲的心情由急躁转为懒惫了,心说:昨天那个人也许不能够来了。于是又用手捏腿,渐渐觉得精神疲乏,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当”的一声微响,秀莲立刻惊醒了,只觉得一个人已进屋来了。但是秀莲却一点也不动,假装做熟睡的样子,手中却紧紧地握著那取火之物。 只听那人仿-在炕头上站立了一会,忽然他像手里拿著一张纸,——地微响,就放在秀莲的枕畔了。 秀莲蓦然一滚身下了地,不顾腿脚利便不利便,她就横著屋门站住,口中急说:“你是谁?” 那人也真没虑到秀莲会自己下地,现在屋门已被秀莲挡住,他也不能过去将秀莲推开,他自己逃走。遂就站在那里,似乎发了一会怔,然后依旧运用江南口音说道:“俞姑娘你不要多疑。我是龚道士,因为你的腿伤还未愈,所以我今夜再来,告诉你治疗的法子。” 秀莲却不禁嘿嘿冷笑,“吧”的一声,蓦然打起火来。立时,火光照满了这间小屋,对面的那个人无法再躲藏了。 秀莲一面把蜡烛点上,一面借著火光去看这个人。就见这所谓龚道士,现在却不是道士的装束了,穿的是一身青布的箍身恰衣裤,头上用一块青布包裹,身体极为魁梧,但面貌却有些清瘦,两只很有神的大眼睛,额下有短短的黑胡须。 秀莲一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心中又悲又喜,就说:“李大哥!我们将有三载未见,你为甚么要处处躲著我呢?”说毕,一眼又看到炕上,只见在自己枕畔是放著一张字帖,被褥旁放著丢失的那对双刀。 蓦然间当年江南鸿留寄柬的情景,那“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两句话,又在她脑中一闪,立时她的脸通红了。 对面的李慕白,这时心也感慨万端,他叹了口气,说:“俞姑娘,并不是我专躲避著你,现在一般的旧友,我都不愿再见了!” 秀莲又看了李慕白一眼,她将门闭严了些,说:“李大哥请坐!” 李慕白很拘束的坐在炕旁,秀莲依旧靠著门站立,二人心中都堆积许多话,却不知应当从哪里说起,良久,秀莲才说:“李大哥!自从那年你自京中逃走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你的信息,后来德五哥由新疆赦还,他对你无时不在想念,却又无处去托人打听你的下落。 直到今年八月间,才听花枪冯隆那些坏人在外面传说,说是大哥你在江南因与静玄和尚等人争斗,坠入江中已死了。德五哥却不很相信。 这次我为杨豹家里的事出来,临行时,德五哥还托我出来随时打听大哥的下落。后来在半路上遇见了陈凤钧,我和他交手将他打走,得到他的一匹马,由他的行李之中检出一封信来,这才知道大哥现在是往北来了。及至在黄河南岸,半夜里那两个贼人被擒,我就晓得是有武艺高强的人,在暗中帮助我。 到了开封,我们又全都住在那王兴镖店对门的店房内,我就想查找你的行动,但那时我可没有想到你就是李大哥。直到在开封城里,大哥帮助我杀伤张玉谨,后来因城中锣声四起,大哥领我到城墙上,对我说了几句话,我听得你声音厮熟,才想起来,才知道李大哥是在暗中保护我了。” 李慕白听俞秀莲说到这里,便点头说:“姑娘不必细说了,以后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自从那在黄河北岸看见姑娘骑著柳梦香的那匹红马,我就觉得很诧异,所以我就折回南岸来,随时在暗中帮助姑娘,后来我替姑娘擒了花枪冯隆,见姑娘北上我就放了心,晓得姑娘的事已办完了。 我因知姑娘也在处处留意我的行动,不愿被姑娘认出我的真面目,所以我就在提获冯隆的后两日,方才离开了开封。我也不晓得你是往彰德府去了,我过了河北上,原是要到太行山去,不想走在新乡,就遇上紫毛虎那伙强盗。 我因见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带著一对双刀似是姑娘之物,所以我才去把双刀夺来,为此,我还将紫毛虎及他手下的两个人杀伤了。由他们的口中才探出,姑娘是曾到太行山去了,并且与他们结仇是因为彰德府的金镖郁天杰。 我因想先到彰德府见著郁天杰,把双刃交给他,托他将来设法送还姑娘。可是在我将走到彰德府的时候,就遇见了史胖子等人。他们骑著马压著车正往那里去,我就在后面暗暗跟随。及至到了彰德府,在街上遇见了郁天杰,我将双刀交给他,他才对我说姑娘已回到彰德府,住在他的店里,他还要带著我去见姑娘,我却脱身走了。 但因见史胖子等人齐都来到这里,我就猜著姑娘的身旁一定有事,所以就住在那双庆店内。本想要在暗中观察著,如若姑娘的身旁发生甚么事情,我立时就上前帮助,可是不料史胖子那小子真狡猾,夜内竟带著两个伙计到了双庆店内,将我的来历完全探出,于是我又不得不走开了。” 俞秀莲听到这里,她觉得十分诧异,就赶紧问说:“李大哥,你为甚么不愿见我们呢?”李慕白叹道:“并不是不愿意,实在有种种难处。第一是我的盟伯江南鹤老侠,他对于我过去的事,全都非常不满。 今年夏天,我在九华山拜别他老人家之时,他就吩咐我:此番北上,只许探望家乡,如有机缘,可以与德啸峰及姑娘见一面。其他的人,无论有恩或是有仇,一概不准见面相识。第二是就在两年以前从北京逃出来,便直到江南,在路上又惹了许多纠纷。 最大的事就是在当涂江心寺,我夺去了静玄禅师所秘藏的人身穴道图,共十八幅。为此,静玄禅师率领徒众追我至繁昌江边,在船上我们交起手来,我失足坠于江中。因我略识水性,所以才得泅水逃走,宝剑和穴道图籍都在我身边,并没丢失。我便悄悄到了池州,就住在九华山上。后来江南鹤老侠也去了,他因与静玄有旧,就劝我将点穴图送回。 可是我那时早已将图籍秘密收起,只告诉他老人家我在落水之时已将图籍完全遗失。直到他老人家跟我同住三个月余,他又往旁处去了,我才将图籍取出来,详细研究,私自练习。所以这两年来,我在九华山上隐居,从不下山,就是练习点穴,现在我已完全学成了。 可是静玄禅师已知我并没有死,所以派遣他的徒众到各省去访查我。近来静玄且亲自渡江来寻我,我因不欲与他们争斗,所以形迹更得隐秘一些。再有就是这二三年来,我虽久已绝迹江湖,可是一般人都还没忘了我的名姓,所以我更不愿露出真面目来。否则,东城杀死黄骥北的那件大案会能重翻,那时必于德五哥和姑娘都有些不利。” 秀莲听到这里,甚么话她也不问,她只是很高兴地说:“李大哥,那十几张点穴图你都带了吗?可以让我看看吗?” 李慕白悄声说:“姑娘千万不可对别人去说。那十八幅秘图,永远带在我的身畔,但是现在我却不能拿出来给姑娘看。因为我昨天夜间从姑娘这里走后,我就到了静玄禅师所住的长具店内,趁他们睡熟,我将姑娘这对双刀取出,今天给姑娘送来,我想他们在发觉失去了双刀之后,一定要加紧寻查,说不定我们在这里谈话,他们就正在屋外偷听。我若露出图来,他们一定立刻闯进来,拚死也要夺回他们的秘宝。” 秀莲听了这话,她就不禁替李慕白生气,就冷笑著问说:“李大哥,你在九华山按图学习了二年了,难道你的点穴法还不如他们吗?你还怕那静玄和尚吗?” 李慕白摇头说道:“那倒未不如,只是静玄禅师他本是我盟伯江南鸿的老友,因我盟伯谆谆嘱咐,所以我不得不极力避其锋芒,但是如到万不得已时,或是我知道了他们做出甚么狠毒残忍、不公平的事,我还是要与他们较量较量的。” 说到这里,李慕白的态度忽变为激昂愤慨,他瞪起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握拳说道:“点穴法共一百零八手,点人身一百零八穴,随时可以变换。但是最初学时,必须按时点穴,点重则伤重,点轻则伤轻,并且凡是点穴的,必会解法。 点穴本传自单思南与王来威,单、王二人都是武当派的名家,原为惩好徒而不施刀斧。被点之后,虽立刻全身或一部分不能行动,但一经解救,或常常使人摇动身体,便不久即愈,而且毫无伤痕,所以点穴法在武技之中是很忠厚的一种手法。不过也有几种毒辣的点法: 第一是死穴,第二是哑穴,那两处穴决不可点,否则就失去了侠义的身份。听我盟伯说,静玄禅师虽善点穴,但生平尚未致人于死。我盟伯并说,假使静玄若点人的死穴,他老人家一定要严厉的去惩罚他。 因为我盟伯江南鸿虽不以点穴驰名,但是点穴法若到了他的手中,实如儿戏一般,是一点也施展不开。只是昨天我看静玄点你的地方,差一点就是左额角,那就是死穴最要紧的地方,可见静玄当时居心颇恶。 后来忽然一转念,又点在不要紧的地方,并非十分用力的点了你一下,所以你便晕了过去。同时,他又在你腿上点了鬼眼穴,倒是很重的,假若不经人治,姑娘你就要终身成为废人了!” 俞秀莲听到这里,她不禁十分害怕,同时她又气愤地说:“那静玄和尚这样的狠毒,将来我定要找他去拚一拚!” 李慕白却摆手说:“姑娘且不要生气,以后咱们再观察他。如果他再做出了甚么恶事,那时我自然要与他斗斗,否则也不必去惹他。我实在没想到静玄禅师能到此地来,而且他竟与姑娘作对。 本来,我此次北返,一过江的时候就听人传说,宫中丢失珍宝的案子又重翻了!有一个张大总管,他说盗宝的要犯杨小太岁并非别人,就是李慕白,并说我自北京逃走之后,就改变名姓了,因此我十分愤恨,又怕德五哥困我再受连累,就探知那杨小大岁现在太行山,所以我才到了河南。 那时在彰德府被史胖子搅得我不能立足,我就离开那双庆店,到离著彰德县城不远的一座破庙内寄宿,打算次日就往太行山去。可是次日我还没有走,就见那晁德庆、柳梦香等人骑著马由庙门前走过去,都像是往彰德北关去了,因此我就不敢再往下走了。便带著宝剑隐在大道旁边观望,先是看见史胖子跟孙正礼往北走了,复来又见晁德庆等人追赶下去。 因为晁德庆与柳梦香全都认识我,我不能叫他们瞧见了,便在他们身后二三里之外紧紧跟随。那天晚上跟他们到了马头镇迤西的一座小镇市里,我只看见晁德庆他们打店住下,却没有看见史胖子和孙正礼。 我是在一座店内投宿,夜内也不知甚么人前去捉弄他们。到了第二天,忽然晁德庆与一个叫韩志远的人在店房里动刀拚起命来,二人并大声骂著。 见德庆骂韩志远调戏了他的妻子,说是由韩志远的衣包内搜出来他妻子的红裤子。韩志远却说他不知道那条红裤子怎会到了他的衣包内。两个人的钢刀,加上柳梦香的宝剑,打了半天。韩志远的臂上还受了伤,后来虽经旁人给劝解了,但是他们本来是一伙的人,却因此分开了。 如今柳梦香和晁德庆都在磁州,我也因此才到了磁州,听人说姑娘曾于前日路过那里,所以我才往北来。” 李慕白说到这里,俞秀莲就说:“李大哥,现在你我既然见了面,你也就不必再躲避著我了。三四年来,咱们若是常常见面,甚么话都痛快的说,那也不至于有后来许多麻烦的事。” 说到这儿,秀莲叹了口气,又接著说:“这次我到河南,总算没白来。”遂就把在彰德府遇著单刀杨小太岁,他送给自己四颗珍珠的事情,详细说了。 最后她愤慨地说:“珠子一日不献还宫内,那件盗案就一日不能销除,德五哥也一日不能宽心。我想现在我们这里既已得到四颗,其除的全在杨豹身边,杨豹现在已经往北京去了多日,我们应当将珠子全数得到手中。 然后由大哥或我将此物献还宫内,为德五哥洗去沉冤,这比甚么都要紧。现在我的身体也好了,明后天就要起身,李大哥,我们一路同行怎样?” 李慕白却沉思了一会儿,就说:“我现在还是不应当露面。这倒并不是畏惧静玄等人,却是倘若有人看见我与姑娘同行,虽然当时未必便将我和姑娘捉了去,但是,将来姑娘回北京去时,就恐怕难免出事了。一两天内姑娘还是自己动身吧,我只时时在暗中跟随著姑娘就是了。” 秀莲想了一想,便也点了头。 当时,李慕白又把床上那张字帖拿起,那上面的字就是教给秀莲如何揉腿部,怎样活动身体。 当下李慕白又当面指点了一番,就说:“姑娘依法运行,一两日内全身就可以都好了。”说毕,他向秀莲点首,说声:“再见!” 刚往外迈了一步,却不料又被秀莲姑娘一把抓住,他赶紧回首,借灯光一看,就见秀莲的脸上排红,态度很温柔地说:“李大哥,你现在住在甚么地方?” 李慕白犹豫了一下,就说:“我住在城内一家店房里,姑娘,你无妨多休息两日,再走不晚!” 秀莲默默的点头。 李慕白便推门出屋,将门再掩上,还回首向那灯光惨黯的窗纸上看了一看,然后才飞身上房走去。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 第十八回 剑光鬓影月夜证幽情 夜静更深金星来女侠 到了他住的那店房内,心中有一种很难过的滋味,说不出是悔恨还是惆怅。他将门关严,连灯也不点,就默默地坐著。他眼前仿-飘荡著秀莲那清秀俊俏而又凛凛有一种侠风的影子。在这黑暗的小屋之中,他不禁又想起了三年以前的种种事情。 第一次是将秀莲和俞老太太送到宣化府。一到了那里,就闻说秀莲的未婚夫孟思昭已闯祸逃走。那夜内,秀莲就私到自己房中,托自己到外面为地寻找孟思昭。 第二次,就是自己在杀死黄骥北以后陷入监中,秀莲跟史胖子前去援救自己,在那时秀莲心中的真情完全宣露出来了。后来自己走江南,登九华,二年多来隐居在山上刻苦学习点穴。 但每遇风清月明或秋风寒雨之时,总难忘记在北京留下的那些儿女残情及朋友思义。 此次在九华山向盟伯拜别,盟伯嘱咐自己,此次重到江湖上来,不可再与那些旧人见面。但是有两个人例外,一是德啸峰,一就是俞秀莲,尤其对于俞秀莲,盟伯仿佛特别关心她,并屡次劝我的性情不可执拗。虽未将话说明,但盟伯伯意思,实在是叫我将来常常照拂秀莲。其实我们果然如同义兄妹一般,时常的见面,也未为不可。 但现在却不能那样说了,第一是两年前监狱里的那事,又加上昨天自己动手治愈她的身体,看今天秀莲就已露出一点情意。将来倘若这种情思越来越深,那可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又想起孟思昭和谢纤娘,那两件在自己的心头永久难消的恨事,假若没有那两件事,又有甚么难办?因此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当快些走开才好。 大概俞秀莲的身体一二日内就可以恢复原状,自己给她买一匹马,送她些钱,叫她回北京去。然后自己再在暗中跟随保护。只要看她平安的进了北京城,那时自己就可以随便去做别的事了。想定了主意,他又惆怅地坐了一会儿,便上床睡去。 一夜他总是惊醒著,因知静玄师徒就住在南关店房里,虽然隔著一堵城墙,可是他们只要知道自己住在这里,便随时可以前来。李慕白虽然这样严密地提防著,但后半夜并没有甚么事情发生。 到了次日,依旧前两日似的,李慕白白天并不出店门。用过早饭,他就又把伺候他的那个年轻的店伙叫进屋来,拿了一串钱给他,说:“再托你到南关去一趟,打听打听在长兴店里住的那两个和尚走了没有,跟他们在一起住的还有一个受伤的人,那个人的伤势怎样了。” 店伙连连答应,还不好意思要那一串钱。李慕白让了半天,店伙才把钱接到手里,高高兴兴地走了。去了有一刻多钟才回来,一见李慕白就说:“走了,今天一清早,那两个和向雇了一辆车,拉著那断了胳臂的人往北去了,说是往北京去了。 李慕白一听静玄禅师和法普和尚己带著陈凤钧走去,他虽放了些心,但是因听说他们是往北京去了,心中又不禁猜疑,便点了点头,又问说:“那两个和尚全都是骑著马走的吗?” 店伙说:“他们本来有两匹马,昨天就卖了一匹,今天走的时候,就是那年轻一点的和尚骑著马,那老和尚却是坐在车上。” 李慕白点头说:“那就是了。”店伙说完话,就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就又思索了一会儿,便亲自到柜房借了纸笔,拿回到屋里,写了一张字柬,大意就是“确闻静玄等已北去,想被身畔有负伤之人,故不愿再生事。今奉上白银五十两,请姑娘查收,病愈后可雇车北返,能迟两三日动身更好。路上如遇敌人,千万设法躲避,不必攫其锋芒,此非我等惧被,盖亦为省去无谓之纷争。谨此即颂路安,知名不具。”写过后,折叠好了,带在身畔,又由身畔取出五十两银票,走出店门,找了一家钱庄,把银票兑成现银,然后手托著银两,来到白云庵前。 先取出那张字柬,随后上前打门,连打了几下,里面才走出一个小尼姑。李慕白就恭恭敬敬地问道:“小师父,你们这里住著一个姓俞的落难的姑娘,现在她的病好一点了吧?我是她的亲戚,现在来给她送点东西。” 那个尼姑发著怔,瞧著李慕白,说:“你问那个姓俞的姑娘吗?她的病好来,刚才已然走了。” 李慕白一听,不由得十分诧异,暗想:俞秀莲怎么走得这么快?她手中一个钱也没有,可往哪里去了呢?就问说:“俞姑娘是甚么时候走的?她是往哪里去了?” 小尼姑说:“她的病也好得真快,在昨天就能坐起身来了,今天早晨就要走。我们老师父还要劝她多歇两天,可是她不肯,她就走了。” 李慕白又问说:“她走的时候手里没拿著甚么东西吗?她是往哪里去了?” 那个尼姑翻眼瞧著李慕白,仿-究问似地说:“你跟她是甚么亲戚?” 李慕白说:“我们是同乡,论起来也算有点亲戚的关系。我是作买卖,因为今天来到这里,听人说她在这里得了病,多蒙师父们救了她,现在就住在宝刹里,我这才来看她,想送一点钱,叫她回家。” 小尼姑说:“我们现在正疑惑她,本来我们救她来,是受了一个老和尚的托付,她来的时候是人事不知,身边甚么东西也没有,可是她走的时候,手里却拿著而把刀,不知她是从哪儿得来的。” 李慕白一听便觉著秀莲行走的时候,行迹太不谨慎,以致引起尼姑们生疑,遂也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说道:“是吗?不过我知道那姑娘的家里,却是干镖行的。现在她既走了,师父们也就不必管她啦。不过,她既是我的同乡,又是亲戚,她在这里住了几日,我应当替她谢谢师父们。” 说话时候就取出的莫五六两银子,要叫尼姑收下。尼姑却不敢收下,进到里面问过了她的师父,然后才出来,把银子收下了。 李慕白离了白云庵,急忙回到店中,又把那年轻的店伙叫来,托付他再出去打听,有甚么人看见一个手中拿著双刀的姑娘没有。店伙翻眼瞧了瞧李慕白,似乎要问李慕白,为甚么要打听这些事? 李慕白却又掏出一串钱来给他,这个店伙也就顾不得细问了,遂又高高兴兴地走了。这次出去的工夫可不小,足有两个钟头,李慕白在店里都等急了,那店伙才回来。李慕白见他满脸通红,一说话就由嘴中冒出酒气,他说:“大爷,你叫我打听的那个姑娘,可真是奇怪!谁都认识她。 前天她在城外头得了病,卧在雪地里,后来被白云庵的尼姑给救去了。这才两三天,她会病好了,刚才有人看见她手里拿著两口刀在街上走,见人就打听长兴店在甚么地方。后来就找到南关长兴店,就要去见那里住的和尚,可是和尚一早走了,她就雇上了一辆车往北追去了。” 李慕白一听,不禁惊得立起身来,又问一那姑娘是甚么时候走的?” 店伙说,“走了大概也有三四个钟头了。” 李慕白就说“你快给我备马,我也得走!那姑娘是我的乡亲,我追著她还有要紧的话跟她说呢!” 店伙说:“她坐的车是顺著大道往北去了,此时至少也就走出二三十里去,大爷你骑著马去追,不出两个钟头,一定能把她追上。” 李慕白点点头说:“好,你快给我备马去。” 当下那店伙出屋去备马,李慕白就匆忙地收东自己随身的一个小包裹,心中十分著急。暗想:俞秀莲未免太心骄性傲了!我劝她不要去惹那静玄禅师,不想她还是偏要找静玄掸师去报仇,她现在雇车北上,一定是追赶静玄禅师去了。 静玄禅师也是坐车走的,而且他们带著一个受伤的陈凤钧,车走的必然很慢,秀莲一定能够追赶得上。她若再与静玄争斗起来,那时静玄真许要点她的死穴了。 此时店伙把门一拉,说:“马备好了,你大爷这就走吗?” 李慕白付了店账,遂拿著随身的小包和那口用黑布包裹的斩钢削铁的宝剑,牵马出了店门,就骑马往北奔去。出了北门,认清了大道,他一直往北走去。 这时天色已过午,风刮得甚紧,路上稀稀的有些行人和车辆,地下铺满了残雪,所以马匹也不能快走。 李慕白就向路上的人打听,问他们是否看见有一辆车上坐著一个姑娘由此经过。路上的人却都摇头,说是没有看见。李慕白想看秀莲大概是早已走过去了,他遂就放马紧行。直走了六七十里地,依然没有看见秀莲的车影。 李慕白又恐怕将秀莲落在后头,他就不敢再往下快走了。他下马松了松肚带,然后再上马去,慢慢前行。又走了有十多里地,就望见了一座城池,这却是内邱县境了。 李慕白赶紧勒住马,心说:我不能再往下走了,由此往东五十里就是钜鹿县,由钜鹿再往东三十余里,就是我的家乡南宫。我想俞秀莲既由她家的附近经过,就不能不先回家看看去吧?于是就决定在这里歇下,歇一天,如果再见不著秀莲,那明天就往钜鹿县去。如到钜鹿,只要知道秀莲已平安回到家中,自然也就不必见她,就直回南宫,到家中去望看望看。 当下他就在街上走了走,然后就想找个地方用晚饭,再找店住。街旁虽有几个酒馆,但里面的人很杂乱,李慕白不愿进去。找了半天,才见街西有一家门面很小的酒铺。 李慕白到了门前,先往里看了看,就见里面只有两三个酒客,李慕白就问说:“掌柜的,你们这里卖饭不卖?” 那柜上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掌柜子就说:“酒肉都是现成的,要吃馒头自己到隔壁买去。” 李慕白又问:“马匹拴在门前不要紧吧?” 老掌柜子又说:“不要紧,在大街上谁还能把你的马偷走?” 李慕白一听这老掌柜子说话非常不和气,不由笑了笑,将马拴在门前挂幌子的木杆上。到隔壁买了几个硬面馒头,然后进到酒铺,找了张桌旁坐下,叫掌柜子切了一盘内,拿来一壶酒。 李慕白就先斟著酒饮了一杯,看见座旁的三个客人正在谈天,那老掌柜子在台上切肉。这个情形很像三年前自己住在北京法明寺的时候,那时天天在史胖子的小酒铺里去坐,由那时自己的放荡生活,又不禁想起谢纤娘来,觉得自己大没有决断,否则决不至于弄成那样凄惨的结局。 其实谢纤娘后来嫁了徐侍郎,已与我毫无情义可言,只是那天雪夜,她死得太是凄惨了。她不死于苗振山之手,却死在我的面前,那时景象的凄惨,我心中的悔恨,简直是永远也忘不了。 这样一想,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满满地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去。然后用筷子夹了几片肉。他正要吃下去,忽然棉布帘子一掀,由外面进来一个身穿青布棉袄的人,把两只小眼睛直直盯著李慕白。 李慕白一看这人十分的面熟,忽然想起此人是在北京穷混,常给史胖子探听事情的那个小蜈蚣。李慕白赶紧把头低下些,意思是不叫小蜈蚣认出来。 可小蜈蚣早已看出这位正在饮酒的、有点胡须的人就是三年以前名震南北的李慕白。他像很谨慎地走近前来,低声说:“李大爷,你还认识我吗?” 到了这时候,李慕白想著不认也不行了,遂点了点头,一点不动声色。就一面自己斟酒,一面慢慢地问说:“你从甚么地方来?” 小蜈蚣说:“说起来话长,李大爷你现在住甚么地方?回头我找你去!我还有些要紧的话要对你说呢!” 李慕白听了这话,脸上才稍稍变色,就说:“我现在还没有找著店铺,你先到外面等我去吧,我还有事要托你给办。” 小蜈蚣说:“街东刘家店那里的掌柜的跟我认识,我叫他们给大爷留一间房子好不好?”李慕白点头说:“也好,你就先去那里等我去吧,我喝完了酒就去。” 小蜈蚣答应一声,转身就出屋去了。 这里的三个酒客和一个老掌柜子,对于刚才进来的这个没说了几句话的人都不甚注意,李慕白心里却添了许多事情。暗想:“很凑巧,竟在这里遇见小蜈蚣。小蜈蚣他完全晓得我的来历,大概他不至于去报官,或是把我的行踪去告诉旁的江湖人吧?”因就想回头可以多给他些钱,他一定可以为我忠心办事了。 遂就很快的把酒舨吃完,然后给了酒钱,便走出小酒铺,一看小蜈蚣正在门前站著呢!他一见李慕白出来,便说:“刘家店的房子已找好了,李大爷到那儿去歇著去吧。” 遂就替李慕白解下马章著。往南走了不远,街东就有一家店房,字号是“刘家平安老店” 李慕白随同小蜈蚣进到店内,就见小蜈蚣跟这店家非常熟识。马匹由店伙牵到棚下去银,李慕白自己拿著宝剑和小本包进到一间屋内,店伙给打来险水,沏了茶,并问李慕白吃甚么饭。 旁边小蜈蚣替李慕白说:“这位客人已经吃过饭了。”店伙遂就出屋去了。 这里小蜈蚣向李慕白笑了笑,说:“刚才李大爷在街上走的时候,我就看著你很眼熟,后来我一细想,才想起是你大爷。这两三年没见你大爷的面,你大爷一向倒好吧。” 李慕白点了点头,说:“今天也就是你,换个别人,就是他认得我,我也不能认他。我的事情都瞒不了你,在北京城身负重案,在江湖上我有不少的仇人。果然你要把今天儿著我的事对旁的人去说了,你可知道,我这个人不是好惹的!” 小蜈蚣连说:“大爷,不用你老人家嘱咐我,我无论见著谁,我也不敢说。现在我来找你是有两件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李慕白赶紧问:“甚么事?” 小蜈蚣说:“自从你大爷在北京逃走之后,我在北京也立足不住,我就逃到这里来。这里有我两个朋友开设赌局,我给他们帮忙,倒比以前混得好了。今年夏天,我还回了一趟北京,德五爷跟俞姑娘都很平安,可是我也没敢去见他们。不过据我看,你大爷早先那件官司,现在倒没有甚么人提了,譬如你大爷这时回北京,只要别太出头,大概也不至于有甚么人跟你为难。 只是,现在江湖上却无人不提说你,早先人家还都知道你大爷是在江南遭了难,现在人家可都知道了,你大爷不但没有遭难,还往北方来了,我在的那个赌局,里面赔钱的时候,也甚么话都谈。因此在前些日子就听人说,现在保定城内的黑虎陶宏招聚各路英雄,专为你大爷来到北方时,他们好一齐对付你。 现在那里的有金刀冯茂和刘七太岁,并有当涂县江心寺静玄禅师的大徒弟法广。那法广精通点穴法,在保定城内摆了几天擂台,名为以武会友,赢钱盖庙。无论是谁,要与他比武,就先各自拿出五十两银子,谁赢了谁得一百两,可是谁能敌得过他?谁敢跟他比武?所以他那个庙也恐怕不容易盖成!” 李慕白微笑道:“一个僧人要籍著比武来赢钱盖庙,这种事我还没听说过。” 小蜈蚣笑道:“他们哪里是想著盖庙,不过是要藉此招集各路武艺高强的人,来对付你李大爷罢了。” 李慕白点头说:“我早已晓得,这些事我自有办法。现在我要托你办一件事,就是那俞秀莲姑娘,现在她已由河南坐著车往北方来了,也许今天就到这里,或者明天才能到,不然她就是已经走过去了。不过我想她的车决不能这样快,你现在就出去打听,如若她的车来到,你千万告诉我。” 小蜈蚣连声答应,他赶忙就往外面去了。 李慕白就躺在炕上歇息,心里却很焦虑著,恐怕俞秀莲追著静玄禅师的车,由小道走下去了,果然没有自己帮助,恐怕她真要吃亏。因此又恨不得赶紧骑上马,再往回去找她。不觉著天色就黑了,房里已点上灯,小蜈蚣却不来报信。李慕白便叫来店家,要过锁钥把门锁上,他就出了店门。就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李慕白却无从去打听。 又走了一会儿,便心里很不安的口到店里,才一进门,就见小蜈蚣正在院里等著他。李慕白就将屋门开开,小蜈蚣随著进屋。 李慕白把灯点上,就低声问说:“打听出甚么事来没有?” 小蜈蚣伸著手指说:“打听出来两件事,可是没有见著俞大姑娘。” 李慕白问:“是甚么事?” 小蜈蚣说:“刚才有一个从南和县来的人,说是他走在任县地方,遇见一匹马一辆车,那马上是个三十来岁很健壮的和尚,鞍下挂著钢鞭,车上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和尚,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那小伙子的胳臂被人砍断了,还没有到任城县县城。在车上就断气了。第二件事是由北边来的人说:在赵州看见史胖子的伙计小流星,另外还有一个人,可是史胖子并没跟著。” 李慕白一听,那史胖子的两个伙计往北去的事倒不足以使他惊异,独有那冲霄剑客陈凤钧因伤身死,李慕白却真为俞秀莲担起心来。 暗想:静玄禅师既然到了任县,想必是和俞秀莲走差了路,一时他们倒不至于碰头交战。只是陈凤钧这一死,静玄如何能饶得了俞秀莲?他若晓得俞秀莲家住在钜鹿县,他们岂不要找了前去报仇? 因此心中更不安了,便赶紧向小蜈蚣说:“你还得赶快去打听打听,若有人在路上看见了俞秀莲,就赶紧打听她是往哪过去了,就快回来告诉我!” 小蜈蚣答应一声又走了。这次直到三更以后,他才口来,说:“没法打听了,大概俞姑娘是没走这条路,不然就是她那辆车垂著车帘,人家没看见她。” 李慕白点了点头,说:“这样说,大概俞姑娘今天不能到这里来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家去,在家中至多我只住四五日。以后你听见有甚么与我有关的消息,就赶紧去报告我!” 小蜈蚣点头答应,又问:“李大爷你是住在南宫城外?” 李慕白说:“我住在南宫城外五里村,不过你去的时候可要谨慎些,不可鲁莽地就前去找我。还有,我再嘱咐你,无论你见著谁,就是儿著史胖子那些旧人,也不可说出你和我会面之事!” 小蜈蚣连声答应,说:“李大爷你放心,前些年我指著甚么吃舨?不就是指著给几位大爷探听点事儿,得钱糊口吗?我要是嘴不严,耳不灵还成?大爷放心,有甚么事我到南宫给你送信去。” 当下李慕白赏给小蜈蚣三两银子,小蜈蚣道了谢走了,李慕白将屋门关上,熄灯就寝。他心中却想著俞秀莲的事情,暗道:从此以后我更不能不时时在暗中保护秀莲了,不然她一定要吃静玄师徒的亏。少时睡去。 次日清晨起来,就付了店账,乘马离了内邱县,直往东去。走了十录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戴上道冠,穿上道士的衣裳,依然骑著马再往东去走。约莫傍午时候,就到了钜鹿县。 他直头进城到命家门首,下了马上前打门,少时里面出来一个男子。李慕白还认得这人,这是几年前自己同著席仲孝干的那件荒唐事,在东关外长春寺,跟随俞家母女烧香去的就是这个人。 可是地里鬼崔三此时却不认得李慕白了,他说:“老道,你上别处化缘去吧,我是这儿给人家看房子的,哪有问钱给你呀?” 李慕白摇头说:“我不是来化缘,我是打听俞姑娘现在家中没有。因为俞姑娘在北京时,时常向敞庙中布施,你若一提说龚道士来了,她一定能够见我。” 地里鬼崔三听了这话,他不禁翻眼瞧著李慕白,说:“你来得不巧,俞秀莲是我师妹。上个月她倒是口家来了一趟,可是一天也没在家里住,就又往河南去了。不知甚么时候她才能回来。” 李慕白说:“既然这样,我过些日子再来吧。” 地里鬼崔三还问说:“你有甚么事,可跟我说,等她回来我就替你告诉她了。” 李慕白说:“没有甚么事,不过我想跟她化几个钱。”说毕,就转身牵马走去。国为眼前已离家乡不远,白日同家,有许多不便之处,进就在城外关厢里找了一家店房,用过午饭,就在屋里歇息。直歇到午后五点多钟,天色都快黑了,他才叫店家找了理头匠,将胡子刮去,然后付了店钱,牵马出门。 走出了城门,天色已然昏黑了,此时天空有一钓新月,像美人的眉黛似的,银星万点,闪烁著,惹起了李慕白无限的愁怀。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李慕白这匹马不停地的往前行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在月光之下就看见了自家的卢舍。 李慕白又产生一种恐惧,暗想:两年以来,不知家中有甚么变故没有?也许叔父和婶母都已不在人世了吧?他先下了马,在寒风里,将这冠和道衣全都脱下,又换上了便衣。然后他牵马走到柴扉前,扒著柴扉往里而偷看了看,只见里面一点灯光也没有。 李慕白站立著发了半天愁,那匹马又扬首嘶叫了两声。李慕白又很著急,便上了马将身子立在马鞍上,“哩”的一声,就跳到柴扉里。然后将乐扉放开,将马拉进来,那匹马又嘶叫了两声。 这时屋里就有人老声老气地问说:“是干甚么的?” 李慕白听出是叔父的声音,心中更不禁十分难过,当时也不言语,却将柴扉关好。这时,屋里他的叔父李凤卿已把灯点上了,口中并骂著说:“你们这群坏东西,别欺负我老。上回偷去了我几只鸡,今儿又要来我便宜,我打死你们!” 李慕白赶紧走到屋门前。向里面低声说道:“叔父,叔父,不要著急,是我回来了!” 里面的李凤卿立刻就怔了,便问:“你是谁?” 李慕白心中觉著十分惭愧,就说:“我是慕白,叔父开开门吧!” 屋里的李凤卿惊讶得立刻说了声“噢”遂就开了屋门。 李慕白一进门,就向他叔父跪倒行礼,李凤卿把慕白拉起来,拿著油灯照著李慕白的脸,仔细看了看,果然不错,是他的侄子李慕白。遂就老泪纵横,喘著气,把白毵毵的胡须吹得乱动,他扒著佳子的膀臂,低声问说:“我听说你在北京城杀了人,被人抓到衙门里,你又由衙里跑了。这两三年你在外而净干甚么啦?是跟著你那些江湖朋友,当强盗了吗?” 李慕白听叔父说了这话,心中著实难受,就说:“叔父,叔父,你老人家不要疑我。我原是清白之身,岂能去作强盗?再说凡与我交往的,虽有不少会武艺的人,但他们也都是像我父亲似的,都是江湖的侠士,决没有不义的人。我是因在前年为了朋友的事误伤了人命,但我随后就到官方去自首,后来还是我的盟伯江南鹤将我救出。这一向都是在江南池州九华山上,与我盟伯在一起来。” 李凤卿一听李慕白这话,他蓦然想起在李慕白八岁之时,江南鹤把他由南方带回家来,那时江南鹤胡子就已经白了,因问道:“江南鸿那老头子还活著吗?” 李慕白点头说:“他老人家还在世,并且还很健康,我此次回家也是他叫我来的。如果家里没有甚么事,我还就立刻就走,因为我在家中不敢多待。” 李凤卿却把他的侄子挽住,说:“你别走了,这两年你不在家,你婶子又得了病,家中的事我真照管不过来。不但种咱们地的那些人全都不交租子,并且有些本地无赖,常常欺负咱家,夜间跳墙进到院子来,简直是明抢明夺。前天又叫他们偷了几只鸡去,你现在回来可就好了。你自管在家里往看,只要白天不出门就是。北京的你那表叔祁殿臣,去年他回家来,我也见了他。他说你的官司不要紧,就是再被官人捉了去,也不至判死。你别害怕,假若出了其么事,也有我这条老命出去给你挡。” 李慕白听了叔父这话心中反倒十分为难,同时又很伤感。因为想过去叔父对于自己是很冷淡的,仿佛有自己和没有自己都不甚要紧。如今忽然又舍不得叫自己离开了,而且不顾自己身负重罪,可见他是老了,需要亲近的人照看。 遂就点头说:“是。我既然回来了,只要没有甚么人来找寻我,我自然就不再畏惧。”又问:“我婶母她老人家已睡眠了吧?”李凤卿叹道:“你婶母病了已有半年多,现在不能下炕了,大概怕过不了这个冬天。”说时,他又不禁老泪频挥。 李慕白安慰了他叔父一番,因为婶母病卧,他今天也不能去拜见,遂就先出屋去,将马匹车到后院。然后,他就回到自己早先住的那间屋子,他叔父并给他拿过一盏灯去,李慕白请他叔父去歇息。 李凤卿走后,李慕白就独自坐在屋中,不禁感叹。自己三年以来,走遍南北,到如今一事无成,并且弄得不敢见人,究竟自己是做了甚么不才之事?想到这里,就不由非常忿忿,决定以后违背盟伯江南鹤的训言,索性再在江湖上横冲直撞一下。又想俞秀莲并未回家,不知她是往哪里去了,又未免有些不放心,当夜心中很不安道的睡去。 次日,虽然天气晴和,但李慕白却紧掩柴扉,不敢出门。他见了婶母,婶母也劝他不要再出外去,只在家中帮助他叔父好了。李慕白也只得唯唯答应。向来家中的一切事情,如扫地炊饭等等,全都是李凤卿那老头子自己操作,现在却得由李慕白来著手了。 可是他叔父虽不愿他走去,但也时提著心。有时外面有人即打柴扉,李凤卿立时就叫李慕白到屋中去躲避,他自己去开门。好在李凤卿平日是个不很和气的老人,很少与邻居们来往,偶尔来找他的,不是给他送地租子的,就是穷邻居来向他借米,都不必多盘桓。因此,李慕白在家中住了几日,并没有人晓得他已经回来了。 这日,李慕白自己做好晚饭,请叔父婶母吃过,他自己也用毕饭,就在屋中展开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图,重新看了看,然后依旧带在身畔。 此时窗外已然黄昏了,李慕白就提著那口斩钢削铁的宝剑,到院中又练习了几遍,心中觉著很自负,因为天色已薄暮,便提剑回到屋中。点上灯,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就见那窗上铺看明洁的月光,仿佛比屋中灯光还亮。 李慕白心中越发痛快,将要再到院中在月光之下打几套拳。 这时忽听篱外有哒哒一阵马蹄之声,仿佛已到了门前了。接著,又有一阵轻轻敲打柴扉之声。 李慕白心中不禁纳闷,暗想:这是甚么人来找我?将要出屋去问,忽听他叔父在屋里应声说:“听见啦!”随说随走出屋来,嘴里叨念著:“天这么晚了,还来打门,有甚么要紧的事呀?” 此时李慕白已将屋中的灯吹灭,手提宝剑立在门前,侧耳向外去听。 只听他叔父已将柴扉开了,外面是有女人柔细的声音问说:“请问老伯,这里可是李家吗?” 李慕白一听,就知是俞秀莲的声音,本想立刻就要出去见她,可是又听见自己叔父的声音说:“我们这儿姓家,不姓李。” 李慕白立刻不敢即时出去了,又听秀莲的声音说:“老伯不要多疑。我姓俞,我住家在钜鹿县,李慕白是我的恩兄,我听说他回来了,我才特地来看他。” 秀莲的话是极为和婉,可是李凤卿坚不承认他是姓李,他却气昂昂地说:“本来我们不姓李嘛,不信你到邻居问去。我更没听说李慕白是个甚么人。你一个女人家,黑天半夜的来找一个男子,这算是甚么规矩?”说时,使著力把柴扉关闭上了。 李慕白心中十分难受,赶紧放下宝剑,要出去向叔父说明,请秀莲进来。不想他叔父已进到屋里,气忿忿地用手指著李慕白,低著声音怒斥道:“你明天还是走吧!你在外头这两年一定净不做好事,招来个女人半夜里来找你。你这孩子真不长进,给李家败坏门风。明天你还是走吧,至死我也用不著你!”说毕,忿忿地把屋门一摔,回到他的屋里去了。 这里李慕白却默默不作一声,等到他的叔父回到屋里之后,他才悄悄开门出去,一耸身跳过了柴扉。就见门外月光如水,树影参横,寒风微微吹著,四下寂静,已然没有了俞秀莲的身影。 李慕白急忙跑出了村子,来到大道旁,向北去望。只见远远之处有一匹马影,正向北边去走。李慕白赶紧向北飞快的去追,一面跑著,一面高声喊叫:“俞秀莲!秀莲,”前面的马匹立时就停止住了。 等到李慕白跑到临近,秀莲就下了马,说:“李大哥,刚才我找你的时候,你在家里了吗?” 李慕白十分惭愧,就说:“刚才我在家中,因为叔父阻拦,我不能出去见你,实在抱歉!” 秀莲摇头说:“那没有甚么,本来李大哥你现在比不得常人,是不能随便出头露面的。何况我又是一个女子,今天深夜前来,难怪那老人家不许你见我!” 李慕白点头,心中仍甚惭愧,又问说:“姑娘你在路上追赶上静玄禅师没有?” 秀莲微笑了笑,摇头说:“没有追上他们,想是路径走错了,不过我可听来许多事情。” 李慕白说:“甚么事?” 秀莲说:“也没有别的事,就是现在各路的镖头和强盗,大多聚集在保定城黑虎陶宏的家中,他们没有别的打算,就是为对付你!” 李慕白听了,心中不禁生气,又冷笑道:“这些人也是,我跟他们又有甚么深冤大仇?他们何必都要这样苦苦与我作对?” 秀莲微笑道:“他们哪里是真报甚么仇恨,不过他们向来占据住南北的江湖,彼此沟通,个个自夸是好汉。后来有你这一个人出来,把他们全都打败,他们岂能够甘心? 近二年,他们正庆幸你自北京出走后,就没有下落,都传说你已然死了。可是如今你忽然又露了面,并且还是往北方来了,他们焉能不想法联结起来对付你?有你在江湖上,他们个个都不得安?” 李慕白说:“三年以前,我确实是有些气盛,但现在因为我盟伯的劝告,只要他们不来找我,我也就不去找他们。不过,姑娘,你可知道那冲霄剑客陈凤钧是已经死了吗?” 秀莲点点头说:“我在内邱县遇见在北京与史胖子相识的那个小蜈蚣,他告诉我了。那陈凤钧不是个好人,他也该死。即使因此静玄和尚再与我作对,想要为他徒弟报仇,那我也不怕他!” 说话时,秀莲的态度十分激昂,仿-她仍忘不了静言用点穴害过她的那件事。 李慕白又问:“姑娘你是荏么时候到家的?” 秀莲说:“前两天我就回到家里了,本来我想直头到正定府去救杨大姑娘,可是我身边没有一文钱,不得不回到家中,好把车钱开发了。同时我的两腿仍然有些不便,所以又在家里歇了两天。 今天买了一匹马,我才来看大哥。大哥,我现在来只有一件事,就是我要看看你那十几幅人身穴道图。” 李慕白点头说:“点穴图现在我的身边,不过在月光下看不清楚,我们可以等候一会儿,等我的叔父睡眠之后,可再回去,点灯细看。” 秀莲点头说:“好吧!”当下她牵著马与李慕白并肩向南行著。 那当空一轮似圆未圆的月亮朦胧地散出水一般的光华,照得地下像落了一层严霜,霜上印著两条模糊的人影和一匹马影。 李慕白仰首看著青天、薄云、明月,秀莲却牵著马看著李慕白那魁梧的身子,两人心中都发生无限的感想。他们想到旧事,想到那像天公故意愚弄似的,把他们一对英雄儿女中间,安设著一座愁山,一片恨海,使他们两个人都不得不抑制爱情,再各抱著伤心。 他们在月光下默默的走著,少时又进到五里村中,来到李慕白的门首。因为他们的脚步都是太慢太轻了,所以连一条狗都没有被惊起,马蹄也轻轻敲著地,没有多大声响。 李慕白就将秀莲的马匹接到手中,系在门前的一棵树上,然后他飞身跳进了墙,将柴扉开了,便请秀莲进去。他又轻轻地将柴扉关好,便先到他的屋中将灯点上,再请秀莲进屋。 秀莲向脸后掠掠头发,笑靥倩然说:“李大哥,你这间房子很好,如果没有甚么人来找寻你,你在这里享受清福,不也是很好吗?” 李慕白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都因为这一身武艺,反倒自误了!” 说时,他先由床上拿起了那口宝剑,交到秀莲手里说:“姑娘,请看这口剑,这是我从那柳建才的手中得来的。柳建才他此次到北方来,就为的是寻找这口剑。” 秀莲微微笑著,将剑接到手中,拿在灯旁仔细看了看,又用指轻弹了弹,同时心中想起前年江南鹤留柬赠剑之事,便不禁斜著脸又看了看李慕白。 只见李慕白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看她,她本想告诉李慕白那“宝剑留结他日缘”之事,只是心中羞愧而悲伤,便欲语复止。随后她将剑交给李慕白说:“很好,这口剑实在难得!” 李慕白心里正在盘算著,想要将这口剑赠送给秀莲,但又怕秀莲疑心自己是有其么另外用意。如今见秀莲随便将此剑夸赞了一句,便即交还给自己,仿-她并不甚喜爱此剑似的,便不由心中很纳闷。同时见俞秀莲的芳容变得有些凄惨,她的两眼也呆呆地看著那铺满了月色的窗棂。 良久,李慕白将要由身边取出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图,可是见秀莲已由身边掏出来一个红锻小包,她织手将级包打开,里面露出四颗莹莹的珍珠,托在手心上,递给李慕白。 她微笑著说:“李大哥请看,这就是我由杨豹手中得到的那四颗珍珠。听说一共是四十九颗,其中四颗已被官方起去。我这里有四颗,其余的四十一颗完全在杨豹的手中。我想我们无论如何也应当见著那杨豹,劝他将珍珠全数交出,或者由他本人,或者由我们二人,设法交还大内,以洗德五哥数载的沉冤。” 李慕白把这四颗珠子略看了一看,然后交还秀莲,说:“姑娘千万带好,杨豹手中那四十几颗珠子,我们自然得设法交还大内。不过那还要详细地想一想,稍一不谨慎,便许又为德大哥惹出奇祸来。” 秀莲收起珠子来,也点头说:“只要我们心中都记住此事,就是了。”遂又笑了笑说:“李大哥,现在你可以将点穴图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李慕白将灯挑亮一点,遂由身边取出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图,一张一张地展开给秀莲观看,并且略述两年来自己对此的心得。 俞秀莲这时却专心地看这十几幅秘图,并听李慕白说点穴法的大意,及练习指法时,应下怎样的功夫。 秀莲对于李慕白似是极为羡慕,看了半天,她便说:“我看完了,李大哥快收起来吧!” 李慕白将图叠起,依然带在身畔,就见秀莲站立著,呆呆发了半天怔,良久,她忽然脸色一红说:“李大哥,我们相识已有三载了,实在我心中所敬佩的只有李大哥一人。但是,三年来我总不明白,不知大哥为甚么要处处时时想与我疏远……” 秀莲说到这里,面上笼罩著一层悲哀,李慕白却惭愧得答不上一句话来。 只听秀莲又说:“现在静玄师徒等人都到北方来了,他们本来是为寻李大哥作对,但现在因为陈凤钧之死,我也与他们结下不可解的冤仇了。此时无论大哥或是我,只要遇见他们,都难免有一场恶斗。虽然我们并不怕他们,但是在路上各自分行,究竟是人单势孤,因此我想以复我们应当随时随地同行才好!” 李慕白听了连连答应说:“那是自然,姑娘无论甚么时候走,只要一通知我,我便立刻与姑娘一同前去。现在我已想开了,我并不再躲避静玄师徒,我也不拘泥于盟伯的训言,我可以与姑娘光明正大的同行,无论何时出了事情,我与姑娘一同前去应付。” 秀莲向来没见李慕白这样激昂慷慨,就说:“那么,李大哥你在家中歇息一天,后天我找你来,咱们就一同北上,先往正定府。” 李慕白说:“姑娘不必来找我,我这里非常不便。后天还是我去找姑娘,我们一同由钜鹿起身好了。” 秀莲点头说:“那么后天我们就在钜鹿见面吧,我走了!” 李慕白也并不挽留,先将灯吹灭,然后送秀莲出了柴扉。 秀莲自己解下马来,向李慕白说:“李大哥请回去歇息吧!我骑著马慢慢地走,天不亮时就可以回到家里了。” 李慕白却说:“我送你出了村子。” 当下秀莲牵著马,李慕白跟随著她,随谈随走。此时天空中的白云片片,遮掩了月光,但地上仍然是很明亮的,半夜的寒风却愈加凄紧,吹得落叶沙沙作响。 二人默默前行,才走出村口,忽然李慕白一眼看见那大道之上,有一个人骑著一匹深色大马,正在那里来往徘徊。 李慕白赶紧向秀莲说:“先站住!” 秀莲也看见道上那个骑马的人了,她止住步,回首对李慕白说:“这人一定是知道我找你来了,所以在道上等候我。若不是,这半夜里谁能在此徘徊?” 正在说著,忽然那匹马上的人也看见了他们,不但不知躲避。反倒催著马向他二人这边跑来。 俞秀莲赶紧由鞍下抽出双刀,李慕白却拦住她说:“姑娘不要急躁,来的多半是熟人。” 说话之间骑马的人已飞骑到了临近。只见他在马上张著手说:“李大爷,俞姑娘,今天的月色正好,我一来可把你们搅了!” 李慕白向秀莲说:“又是史胖子来了。” 秀莲却满面通红,收下双刀。 史胖子此时已下了马,他向李慕白抱拳说:“李大爷,彰德一别,又是十几天了,你老人家府上都好呀?” 李慕白也上前抱了抱拳,然后笑著说:“史掌柜,我真佩服你的本事,你真有些神出鬼没的能干。” 史胖子却正颜说道:“李大爷,今天我来可不是找你开玩笑。昨天晚上我跟孙正礼到了内邱,遇见个蜈蚣,我才知道俞姑娘已回到钜鹿,但还不知道你大爷也回家来了。 及至我跟孙正礼到了钜鹿,才听崔三说姑娘是到南宫找龚道士去了,我这才赶来。刚才到了门首,看见姑娘的马匹系在那里,我晓得你们二位正在里边谈话,我就没好意思进去打扰你们。” 李慕白听史胖子说到这句话,心中就不禁有些生气,将要正色分辨,又听史胖子往下说道:“今天我找你们来,确是有急要的事情,咱们得赶紧想个办法。” 秀莲立时问道:“又出了甚么事情?你快说!” 史胖子也很急快地说:“现在静玄禅师的徒弟法广,在保定府摆下了擂台,帮助他的有黑虎陶宏、金刀冯茂和刘七太岁,静玄禅师带著徒弟法普已于昨天过内邱北上。 韩志远、猛虎常七那些人,以及晁德庆等,大概前后到了保定。并听说还有许多人,他们大家聚集在一起,专要与你二位争斗。法广声言决定要制李慕白于死命。他们对于俞姑娘所说的话,那我就不敢说出来了。” 俞秀莲一听到这里,气得她跺起脚来,向李慕白说:“李大哥,你快备马,咱们连夜赶到保定,倒要看看他们那群人都有多大本领?” 史胖子却摆手说:“姑娘先不要忙,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呢!” 李慕白在旁问说:“还有甚么事?” 史胖子说:“单刀杨小太岁上次他回到北京,因为知道他的祖父被杀,胞妹被拐,凶手是凤阳谭家兄弟及冯隆、冒宝昆,所以他就到了保定府找金刀冯茂去要冯隆。 不料,他们说岔了,交起手来。金刀冯茂虽然武艺高强,可是禁不住杨小太岁的情急力猛,听说一下子就被杨小太岁杀伤了,伤得还很重。 可是杨小太岁也没有走脱,他受了法广和尚的点穴法,生死可不知道。” 秀莲听了这话,她十分著急,就说:“杨豹手中还有四十一颗珍珠,这一下一定全都被他们抢去了!” 史胖子点头说:“可不是,他们这叫作图财害命。可是也没有法子,那黑虎陶宏是京中张总管的干儿子,他就是做了甚么不法的事情,也是有人庇护著他。” 此时李慕白见事情逼得太急,他已无法再忍,遂向史胖子和秀莲说:“现在既发生了这些事,我们不能再延误了。今天已半夜,不便起身,明天我必要到钜鹿,咱们就一同往保定去。” 史胖子一听,他高兴的了不得,连连点头说:“好,好,李大爷今天说的这话真痛快,明天咱们就在钜鹿一准见面吧!”说完了话,便向秀莲招手,请她上马。 秀莲这时精神十分兴奋,便扳鞍上马,向李慕白拱手说:“李大哥,明天在我家里见吧!” 李慕白也说:“明天我准去!” 当下,史胖子和俞秀莲的两匹马上了大道,就在月光之下,往北飞驰而去。 这里李慕白看得两匹马消失了影子,他才慢慢地回到家中。 次日,一清早李慕白就将马匹备好,行李收拾完毕。等著他叔父起来,他就去见了,说道:“昨天晚上找我来的那个姑娘,原是江南鹤的亲戚,她是奉江南鹤之命前来的,告诉我现在需要躲避几天,不然就许出事。” 李凤卿一听他侄子的这话,就不由面上吓得变了色,探著头问道:“怎么?官人真知道你回来了吗?” 李慕白说:“事情还不知真假,不过那位姑娘已听到了一点风声,所以她才深夜来给我送信,我想总是躲避几天才好。” 李凤卿赶紧就说:“你快走吧!家里你放心,你婶母也不能立刻就死!” 李慕白听了叔父的话,心中倒十分难过,只说自己现在是要往保定朋友之处暂避几天。如若听得外面没有甚么坏风声,半月之内就可以回来。 当下,他拜别叔父,牵马出门。 李凤卿又在门前东张西望,说:“趁著没人,你快走!快走!” 李慕白飞身上马,紧紧挥鞭,在晓风残月之下,直奔钜鹿县走去。走了不到三四点钟,便眼看来到钜鹿县城,可是李慕白到此时反倒犹豫起来,因为现在自己是穿著便衣,而且已剃去了胡须。 钜鹿与南宫又是邻县,家乡中的人,尤其是梁文锦、席仲孝等人,他们是常来常往,倘或被他们看见自己进城去找俞秀莲,于自己倒没有甚么妨碍,不过于俞秀莲是太不便了。因此眼看到了东关,他就把马勒住不敢往前再走了。又想要先找个店房或饭铺,托那里的人去给秀莲送信,但觉得也很不好。 正在马上徘徊,这时忽然由北边驰来了一匹马,马上的人招手说:“在这儿啦!”是山西味的官话。 李慕白一看,原来是史胖子,他立刻心中大喜,催马迎将过去。 只听史胖子说:“我就想到了,你一定不愿进城去找俞秀莲,我叫他们在十几里之外等候著你啦!走,咱们快找他们去!” 当下李慕白和史胖子的两匹马,哒哒的往北驰去,荡起了一遍烟尘。 李慕白十分钦佩史胖子,虽然他的武艺不见得高强,但精明干练,觉著实在比自己强。他一边走著一边就问说:“史掌柜,你跟晁德庆他们后来怎样和解了?” 史胖子笑著说:“我跟他们没有多大的仇恨,我跟他们作对,是因为晁德庆他瞧不起我,那白面灵官韩志远他不但瞧不起我,还打了我两个嘴巴。我史胖子岂能受这个气?我就拉上我们那位孙大哥,的他们到一个地方去比武。 可是到了那里,我又把那位孙大哥拦住,不跟他们去碰头交手。到了晚间,我略施手段,叫他们自己打了起来。韩志远叫晁德庆砍了一刀,胳臂虽没掉,可是肩膀也流了不少的血,谁叫他打我的嘴巴呢?” 说话时,史胖子在马上不住地得意大笑。 李慕白却微笑说:“史掌柜,你的手段实在不错,不过偷一条妇人的红裤子,给人家捏奸编对,这件事办得也太促狭了吧?” 史胖子惊讶说:“咦!李大爷怎么知道了?” 李慕白微笑不话,史胖子却哈哈大笑,伸著大拇指说:“李大爷,不怪你行!你在暗中跟著我,我都一点也不觉得。 行!在江湖闯了两年,不但学会了点穴法,这些鬼鬼祟祟的玩艺儿,也比我史胖子还高明了。 行!不怪俞秀莲对你是那么样儿,我史胖子要是女儿身,我也得巴结著嫁你!” 李慕白正色说:“史掌柜,你可不得胡说!” 史胖子摇头说道:“我不胡说,我不但不能胡说,你们俩的事无论见了谁,我也不能说,哈哈!” 他连声大笑,催马在前紧走,李慕白想要跟他解释也不能够。 又跑出了几里地,就见路旁有二人正在牵马等著他们。一个是浑身青衣布裤,披著青布大棉袄,正是五爪鹰孙正礼,另一个是银灰小袄玄青恰裤,披著一件乳羊皮的青缎西子的大斗篷,这是秀莲。 孙正礼见李慕白来到,便叫了声:“李兄弟,想不到我还能瞧见你,冯隆那群王八蛋都说你死了呢!” 秀莲却把头上的青钢帕系紧了些,她上了马,扬鞭在前,高声说道:“别说闲话了,咱们快走,到正定府办完了事,还能赶往保定去呢!” 当下俞秀莲的马在前,孙正礼在次,史胖子居三,李慕白骑马殿后,四匹马蹄声紧响,荡得烟尘滚滚,顺著大路一直往北。 行到晚间并不歇宿,依旧连夜前进,到次日黎明时分便到了正定府。 原来史胖子都在这里安置好了,一来到这里,史胖子就带著他们找到城外的一家店房,字号是“泰来老店”,他那两个伙计小流星和追风鬼全都早已到了这里。 史胖子又叫店伙找了两间房屋:俞秀莲住一问,李慕白和孙正礼住一间,史胖子就跟他的两个伙计住在一起,他们三个人用山西的土语说了半天,然后史胖子就把俞秀莲请到李慕白和孙正礼的屋中,他就说:“我那两个伙计把事情都打听明白了,那杨大姑娘确实是被卖到麒鳞村姜中堂的家中。 姜中堂名叫姜华栋,是朝中的大学士,家眷全在北京,这里只是他的堂侄当家。他这堂侄人称姜三员外,也是一位读书人,平日的行为还不错。他把杨大姑娘买到家里,因见杨大姑娘生得美貌,便纳为侍妾。 听说姜三员外并没有儿子,如今纳妾实在是为了子嗣。据我看这里的事也没有甚么难办的了,杨大姑娘虽在姜家作妾,可总比在匪人的手中要强得多了。咱们歇一会儿就往保定去吧,现在保定黑虎陶宏他们聚的人还不算多,若是再迟几日,他们的势力可就更大了。” 俞秀莲却说:“你们要急著往保定,你们可以先去,我还要在这里住一两天,无论怎么我也要见杨大姑娘一面。 但听人言,不足凭信,我非得亲眼见她住在这里很平安,然后我才能走。因为我此次出北京走河南为的是甚么,不就为的是搭救杨大姑娘吗? 现在杨大姑娘虽然有了下落,但她总算被迫至此,谁知知她是愿意给人作妾不愿意呢?” 史胖子说:“我看她大概也没有甚么不愿意的。” 秀莲说:“这件事由我一人去办,你们都不要管!” 当下史胖子用眼望著李慕白,李慕白就说:“我们在这里歇息一天也好,这件事由俞姑娘一人去办,咱们也不便帮助。” 秀莲听了李慕白说了这话,她才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因为昨天大家都走了一夜的路,现在身体都很疲乏,各自在屋中睡去。 秀莲也歇息了一会儿,午饭后她才一人出门,到麒麟村附近去探望了一番,然后口到店里,就不再出门。 当日史胖子与李慕白也都在店中歇息,只有孙正礼和小流星、追风鬼,他们在城内逛了半天,但幸没有甚么事情发生。到了晚间,二更以后,那麒麟村已闭上了大门,姜家庄院里的更声特别清切。 在里院的一间新房里,灯光荧然,铺在窗上作浅红色。屋中只有杨大姑娘同著仆妇,正在等候那姜三员外前来。此时俞秀莲便已蹿房过脊,来到了院内。但是,秀莲并不知杨大姑娘住在哪间屋里,而且自己又与她没见过面,便趁著院中无人跳下房来,向那几间有灯光的屋里去窥探。 第一次是看到一间书房里,有一个三十多岁身穿缎袍的人,正跟一个五十来岁仿佛教书的老夫子模样的人在那里下棋。秀莲走了过去,又走进一重院子,扒著一间屋子的小窗往桌去看,就见三四个朴妇正在屋里谈天。 秀莲本想要闯进去向她们询问杨大姑娘所住的房子,又见她们人太多,倘若把她们惊得喊叫起来,那时必然乱了起来,不但事情办不成,碰巧还许伤了人。 心里这样一想,便又退回身去慢慢地走,最后就走到那实上铺著红色灯光的屋前。 秀莲扒著窗子往屋中一看,就见床上挑著红绸幔帐,一个二十来岁、浓妆艳抹的少妇,正在床头独坐。 有一个年老的妇人正在往铜盆里添炭,秀莲仔细一看,觉得这个少妇的模样长得太像杨丽英姑娘了,当时俞秀莲就推门而入,一进屋就随手把门关好。 此时那老仆妇吓得把夹炭的铜筷子扔在地下,惊慌地问:“你是谁?” 秀莲摆了作声话:“你不要害怕,说完几句话我就走。” 仆妇直著眼睛来看她,身子还不住发抖。 那杨大姑娘也站起身来,她的脸上倒似不怎样恐惧,只是很诧异地问说:“你是甚么人?” 秀莲说:“我叫俞秀莲。你是杨丽英大姑娘吧?” 杨大姑娘点点头,落泪说:“俞姑娘,你是来救我的吗?” 俞秀莲点点头,用手拍著杨大姑娘的肩膀说:“在北京,我将你爷爷已经埋葬了,你妹妹丽芳我已把她安置在德五爷的家中,她现在很好。 你哥哥杨豹我也与他见了面,他也知道了你的事情,你的仇人冯隆已被我杀死,如今我就是为来看你。如若你是不愿在这里呢,那当时你就同著我走,现在你那李大叔李慕白他也来到此地了。” 杨大姑娘用手帕试著眼泪,说:“我现在这里,倒是很好了。姜三员外待我不错,俞姑娘,您真是我家的恩人……” 说到这里,她满面落泪。接著哭哭泣位地说:“从打八月节那天,五六个强盗进到我家里把我爷爷杀死,我本来跟他们死力挣扎,但是我虽也学过几手武艺,手中却没有刀。 后来就被一个很有力气的强盗将我捆上了,拿著一把刀威吓看我,说是只要我一嚷,他就拿刀杀死我。因此我才没法子,只得由著他用车把我拉到深泽县,我才知道那个人,名叫花枪冯隆。 他说他们一共弟兄五人,都是武艺高强,连李慕白都叫他杀死了,因此我更不敢得罪他。不过他倒不打算污辱我,我问他抢我有甚么用意,他也不肯对我说。 后来就又去了一个姓冒的人,那姓冒的头上有块刀伤,人比冯隆还坏。有一次趁著冯隆没在,他竟向我调戏,但被我打了!我刚要趁势逃跑,可是冯隆跟他的两个朋友就回来了,又拿著刀吓唬我。 我见他们个个都很凶恶,怕他们真把我害死,就只好忍耐。后来就听那姓冒的跟冯隆私下谈说,他说俞姑娘现在出头帮助我家,并已离京南来捉拿他们来了。 冯隆跟姓冒的两人非常著慌,这才把我卖到这里。起先我还害怕,后来我见这里也很好,而且姜三员外他也是个很好的人!”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脚步声响,接著就是有人在推门。 杨大姑娘吓得面色改变,揪著秀莲的衣襟,小声说道:“是姜三员外来了!” 秀莲也小声说:“你不要怕,回头见了他你就说我是你的表姐。” 当时秀莲过去亲自开门,门一向里开了,她随之隐在门后。 外面进来的姜三员外,正是刚才在书房里下棋的那个身穿锻衣的人。 他进屋来就笑著说:“怎么你把门关上了?你以为我不到你屋来了吧?” 说话时,忽听身后“呀”的一声,屋门又关上。 姜三员外回头一看,看见一个青衣人,身后背著两把钢刀,他不由吓得“啊呀”一声。 秀莲转过身来,连连向他摆手,杨大姑娘也牵了他一下说:“三员外不要怕,这是我的表姐。” 那姜三员外的两腿发抖,直著眼,借著灯光一看,原来不是个强盗,却是一位比他这新纳的爱妾还年轻美貌的女子,他心中就不大害怕了,可是还是不知说甚么才好。 秀莲却走近了两步,态度很严肃地说:“姜三员外你不要害怕,我是个行侠仗义的女子,如今来此专为看望我的表妹。刚才听她对我说,你倒还是个好人,所以你放心,我决不能杀害你!” 姜三员外又敬又怕,赶紧深深鞠躬说:“原来小姐是红线、聂隐娘之流,我真失敬了。小姐请坐,有甚么话请小姐自管嘱咐,我无不依从!” 秀莲见这姜三员外是个书呆子,她几乎要笑出来,但是故意正色说:“闲话不用提。我表妹在北京是被好人抢出来卖到你这里,蒙你善待她,我也很感谢你。 不过谁知你将来又怎样?也许你的正夫人会虐待她,或者你又再纳几房?现在你须亲笔为我立一张字据。言明永远对她如同结发妻子一般,交在我的手里。此后如果你永远对她好,那张字据便毫无用处,否则,你大概也能明白!” 姜三员外吓得乱颤,连说:“不敢不敢,我给小姐写张字据就是,只是这屋里没有纸笔。” 秀莲说:“可以叫仆妇去取。” 姜三员外就嘱咐那老仆妇去取纸笔,并说:“你不准对别人说这屋里来了一位姑娘。” 那老仆妇颤著声音答应,秀莲开门放地出去。 这时姜三员外镇定了些,他又向秀莲说:“小姐请坐,小姐既是丽英的表姐,那就是亲戚了。我虽是读书的人,但生平也颇敬慕游侠义士,何况小姐以一女子,而如此身怀奇技,更是难得。小姐以后可以随时前来,我必然竭诚接待,千万不要客气!” 秀莲却不言语,杨丽英在旁也不住仔细打量秀莲的容貌。 待了一会儿,那老仆妇就把纸墨笔砚一齐拿来,姜三员外当时写就了一张字据,双手捧给秀莲看,并且口中念道:“立字据人姜谨生,今因缺乏子嗣,故娶得杨氏女名丽英者为次妻。此后对杨氏应处处善为看待,与原配无异,并不得再行纳妾。如有歧视或苛求之处,则天理人情,任何轻重惩罚,俱愿甘受。恐口无凭,立此为证。” 秀莲在旁看这书呆子真将以后不得再行纳妾的话,全都写上,她就忍不住要笑也觉得这姜三员外决不能错待了杨大姑娘,因此她也放了心。 遂将字据接到手里,收在身边,然后笑了笑,说:“这不过为叫你们永远和好,其实将来我哪能时时来杳看你们。” 姜三员外说:“姑娘放心,以后你若从这里经过,随时可以来我家歇住。我虽是个读书人,但性最慷慨,将来我们两家亲戚一常来常往,姑娘你就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到此时,他才问姑娘的姓名,俞秀莲只说自己姓俞,姜三员外还要细问,俞秀莲却说:“今天我来得实在冒昧,过些日子我必要杨小姑娘来看她的姊姊。现在我走了。” 说毕,秀莲转身出屋。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 第十九回 三骑追来点穴屈女侠 单骑奋住挥剑振雄威 外还说:“俞姑娘忙甚么的,可以跟你表妹多谈一谈!” 杨大姑娘也追著说:“俞姑娘若见著我哥哥和我妹妹,就叫他们放心我好了。”说话时,两人追出屋去。 但听“嗳”的一声风响,房瓦连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侠女俞秀莲已然没有了踪影。 俞秀莲回到店房内,只见李慕白、孙正礼的屋中还点著灯,她就进到屋内,李慕白就问说:“姑娘你把事情办完了没有?” 俞秀莲点头说:“已经办完了。”随将那张字据取出,给李慕白去看。 李慕白看了,点头说:“很好,这事办得又简捷又干净。姑娘请歇息吧,明天早晨咱们起身就往保定去。” 秀莲笑了笑说:“好吧!”当下秀莲口到她住的屋内就寝。 这里的孙正礼睡得正香,连秀莲到屋里跟李慕白说了半天话,他全不晓得。 李慕白又对著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闭上门,熄灯就寝,一夜平静地过去。 到了次日,一清早,孙正礼就头一个起来了。他先把李慕白推醒,又踹门叫史胖子,敲窗户叫秀莲,并在院中大声嚷嚷说:“店家,店家,快烧水!咱们几个人还要急著赶路呢!” 少时,李慕白等人全都起了床,店伙们忙著伺候。 孙正礼又催著小流星跟追风鬼去备马,并说:“你们这辆车可不能跟著我们走路!” 追风鬼说:“史掌柜嘱咐过我们了,先叫小流星同著去,我坐著车再在后而慢慢地走。” 孙正礼点头说:“好了,小流星快备马!” 少时屋中的人也全都收拾好了。 小流星、追风鬼两人动手,将几匹马全都备好,然后由史胖子付清了店账。 孙正礼又催马快走,这时朝阳才吐,大地严寒,行人便一齐策马离开正定府,直往保定府去。 一行五人,披著黑棉袄,骑著枣色大马的孙正礼在前,青网包头、身披灰锻面皮斗篷的俞秀莲居中,李慕白与史胖子并马而行,他们的身后还跟著那个小流星,蹄声咯咯,尘烟滚滚直往北去。 李慕白和史胖子都是身犯重罪的人,总觉得跟俞秀莲、孙正礼同行有许多不便之处。所以,在路上李慕白就向秀莲商量,说:“快到保定的时候,顶好是分两下走。反正那黑虎陶宏的镖局开设在保定城西,咱们就全都在西关打店。由小流星给咱们往来传消息也就行了。” 秀莲点头答应,孙正礼却甚么事也不管,他只骑著大马在前飞奔。他到保定去也没有旁的目的,只是要找著金刀冯茂,二人再较量个胜负高低。 走了六七十里地,几个人方才找了市镇,用过午饭,舨后依旧往下紧走。依著孙正礼今天非要赶到保定不可,但李慕白却说:“我们只要一到了保定,说不定立刻就得与他们争斗起来。倘若咱们的精神不济,到时如何应付得了?不如今天先在半路上我店房歇下,大家都好好睡一个觉,只要明天能到那里就是了。” 史胖子和俞秀莲听了,都很赞成,当日在五时以后就找了座僻静的小市镇歇下。 一夜大家都睡得很好,次日全都振作起精神来,便分前复往下走去。约莫在午饭后二时许,孙正礼和俞秀莲先到了保定西关,找了一座字号就是“宝德成”的很大的店房住下。不到半点钟,李慕白和史胖子小流星也都来了,他们住在隔壁“安泰老店”内。 小流星过来向俞秀莲打了个招呼,俞秀莲就说:“你到城内外各处打听打听去,务必把黑虎陶宏他们现在聚集各路好汉的事,打听详细了,并探听他们那比武修庙的事到底怎样。” 小流星连连答应,就走了。 这里五爪广孙正礼就披上他的大棉袄,把钢刀连鞘夹在助下,往外就走。 俞秀莲就问:“孙大哥你往哪儿去?” 孙正礼笑道:“我出去走走!” 俞秀莲说:“你不要出去。” 孙正礼撇撇嘴说:“为甚么?莫不是师妹你还怕我出去惹事?我问你,现在咱们是干甚么来了?不是为找对头才来的吗?” 俞秀莲说:“自然,我们现在不怕惹事,可是净打架也不成。而且如遇著那静玄和尚,你非要吃亏不可!何况咱们现在来,要紧的还是为打听那些颗珍珠和杨豹的下落……” 孙正礼不等俞秀莲把话说完,他就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师妹你别拦住我,我看你总是忘不了那几颗……”他本来要骂“鸟珠子”,但临时忽然想起不该在师妹的面前说村野的话,达就咧著大嘴笑了笑,说:“师妹放心,我出去逛一逛就回来,我不惹事就是了。几时你们上了手,招呼我,我再上手!”随说著随推门出屋,挺著胸脯,迈开大步走去。 俞秀莲也没有再拦他。 孙正礼出了店门,就见此处人烟十分繁盛,他大踏步在街上直走,只叫人躲他,他并不躲人。 进了西门,在大街上绕了半天,便找了一座酒补进去,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钢刀放在桌上,大棉袄仍披在身上,一只脚登著板凳,喊道:“伙计,拿酒!”他这一唱,旁边坐著喝酒的人,齐都用眼来瞧他。 那酒保也似乎有点不高兴,故意不理他。孙正礼又喊了几声,并用拳头插著桌子,说:“你们这儿的卖酒的人脾气怎么这么大?莫非瞧我是不像喝酒的吗?” 正在发脾气,酒铺掌柜那一个有点黑胡子的人就走过来,他摆了摆手说:“大爷你别发脾气,等一会儿酒菜全都给您送来,柜上就是两个伙计,现在都正忙著。主顾也有个先来后到,你大爷发甚么脾气?保定府可与别的地方不同!” 说到末一句话,孙正礼抡起了蒲扇般的手掌,“吧”的就打了掌柜的一个嘴巴,骂道:“保定府又当怎样?保定府就欺负外乡人吗?你们都是倚仗著黑虎陶宏、金刀冯茂那几个王八蛋的势力!”说时一脚踹翻了桌子。 掌柜的嚷嚷说:“好!你敢打人?你敢骂陶大爷?” 此时,旁边也站起来几个喝酒的客人,过来把那掌柜的拦开,并有一个红脸膛的人向孙正礼劝说:“朋友,你老哥别生气,他们柜上的人大不会说话。可是你大哥也得包涵著点,不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更不必把陶大爷也拉上!”又说:“请坐,请坐!我叫他们给你老哥烫酒。要不然,你老哥请到我这儿来,我先敬你几盅!” 孙正礼由地下拣起钢刀来,“沙”的一声,钢刀出鞘,拿大手拍胸脯,说:“我花钱买酒喝,怎么不卖给我?还招出黑虎陶宏吓我,我才不怕他娘的黑虎陶宏呢!” 旁边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听他这样骂,齐都不禁西现怒色,有的并捋起袖子来,要跟孙正礼打架,却都被这个红脸的人,用眼色止住。 这时,忽然由外面又进来两个人,全都披著大棉袄,一脸的凶气,他们彼此招呼了一下,齐都用眼看孙正礼。 孙正礼却气忿忿地,嘴里还大骂著。走过一个伙计来,把桌子扶起来,孙正礼把钢刀向桌上一拍,说:“来酒!他娘的瞧不起人,欺负外乡人。” 那挨了打的掌柜子一见孙正礼亮出刀来,他就吓得跑到一边,并向那红脸的人央求著说:“郭大爷……” 他那意思是叫他们别在这里打起来,姓郭的点点头,说:“我知道。”遂又近前一步,向孙正礼抱拳问说:“朋友,你贵姓?是在镖行里发财的吗?走哪一路?” 孙正礼说:“你先别问我,我先问你叫甚么名字?” 姓郭的见孙正礼毫不客气,脸上也不由现出怒色,就说:“兄弟名叫飞燕子郭七。”又指著旁边几个及才进来的那两个人说:“这是花老虎李高、白脸豹苗九、独角犀徐大胖、夜又鬼烧成、铁腿金三,你老哥若是久走江湖,想必也听说过他们几个人的名声!” 孙正礼嘿嘿的冷笑,摇摇头说:“我五爪鹰孙正礼也在江湖走了十几年了,还没有听说过你们这几个人的名字!” 对面郭七、李高等人,一听他就是五爪广孙正礼,齐都不禁面上变色。那个徐大胖的身体比史胖子还要肥,他们就走过来一抱拳说:“噢,原来你老哥就是北京城泰兴镖店的孙大镖头。久仰,久仰。我们冯四爷跟陶大爷这些日子正念叨著你了,好,孙大镖头,你来得正好,只不知道俞秀莲姑娘她也来了没有?” 孙正被把眼睛一瞪,问说:“怎么,你也认识俞秀莲吗?” 那徐大胖摇头说:“我并不认得,倒是我们陶大爷,现在很想要再会一会她!因为听说她跟著你老哥到了一趟河南,现在又往北来了。” 孙正礼说:“你去告诉黑虎陶宏,叫他先别去找俞秀莲,叫他先来见我。我五爪鹰倒要看看他是长了几个脑袋!金刀冯茂那小子若在这里,也叫他来会会我,也告诉他,孙大爷不服气,这次到保定来非得跟他战个胜败高低不可。” 徐大胖笑著说:“你老哥别急躁,都是一条线上的朋友,彼此有话好说。来,你先喝酒,咱们哥儿俩谈谈!” 这时伙计已送上来一壶酒和两盘菜。 饶成、金二、李高、苗九等人,全都溜出酒铺取家伙去了,这里只剩下飞燕子郭七和独角犀徐大胖。 这两个都是黑虎陶宏手下的镖头,他们满脸堆著笑容,一口一声的叫著「孙大镖头”,跟孙正礼直套交情,一杯一杯的给孙正礼斟酒。 可是孙正礼的钢刀永还压在肘下,心里骂道:这两个人,不定安的甚么心,要来骗老子。 喝过几口酒,却不见再有甚么人前来,那郭七与徐大胖两人又同孙正礼扳谈了几句,他们的神情便都像很不安宁。 孙正礼又喝了两杯,便站起身来掏钱算账,徐大胖就虚情假意地让,郭七却先溜走了。 孙正礼付过了酒钱,孟著钢刀,徐大胖却说:“孙大镖头,你住在哪家店里,改日我拜访你去!” 孙正礼却蓦地一把将他抓住,冷笑著说:“小子,你先别走,咱们爷俩一块出去。我知道你们这几个小子全都没安著好心,在外头等著要打我。来,你这小子倒挺肥硕,你替我打头阵吧!” 徐大胖吓得面色改变,连说:“孙大镖头,你这可真是多疑,他们早就都走啦。我是要想和你老哥交个朋友。” 孙正礼说:“别说废话,你送我到店门前再说!” 徐大胖子勉强地笑了笑,说声“行”。 孙正礼将钢刀插入鞘内,挟在肋下,手中可仍然不放那徐大胖。 果然,一出了酒铺就见路上站著那饶成、金二、苗九、李高,个个脱去了大棉袄,手中全拿著单刀、梢子根等家伙。 孙正礼就挺起胸脯,微微一笑说:“怎么样!孙大爷没白走江湖,早就知道你们有这一手儿。走,有胆子的跟我出城,咱们较量较量!” 饶成、金二等人齐都拍著胸脯:“走,咱们先出西门!” 当下,孙正礼抓著徐大胖子的胳臂昂然在前,饶成、金二那些人在后面往西直走,街上的人全都侧目来看著他们。走了不远,就遇见个蜈蚣,小娱蚣也不跟孙正礼说话,他转身就跑了。 孙正礼气昂昂地,一面走一面大骂,把黑虎陶宏和金刀冯茂筒直骂得连人也不像。才一出西门,就见刚才溜走了的那个飞燕子郭七,手提著一秆扎枪,带著七八个人全都拿著梢子棍,从西面来了。 一走碰头,郭七就将枪一抖,说:“孙正礼,你小子有胆子敢到我们镖店门首去较量较量吗?” 孙正礼也将徐大胖撒了手,亮出钢刀,拍著胸脯说:“有其么不敢?孙大爷到保定是干甚么来的?跟你们还会不著,老爷今天要斗斗姓陶的和姓冯的!” 说著话,那郭七等人在前,孙正礼就跟著他们去走。走到宝德成和安泰两座店房的门首,那里虽也有几个人在看他们,可是孙正礼却没有瞧见俞秀莲、李慕白和史胖子。 此时孙正礼心里倒很高兴,他想:他们不帮助我倒好,叫他们瞧瞧我五爪鹰,我一个人就得把陶宏那群王八蛋全都接了。 顺大道往西走了有五六里地,就见西前有一座大庄院,高墙全是虎皮石所砌,里面的房屋全是砖瓦盖成。门前有几株高大的槐树,虽然都脱去了枝叶,可是也很给这座大院增加势派。树上系著十几匹马,并有两个人骑著马在广大的场院上盘著走。 来到这里那飞燕子郭七就把红脸一沉,将扎枪一挥,十几个人将孙正礼围住。 独角犀徐大胖也不知从谁手里要了一口刀,站在远远的,指著孙正礼说:“孙大镖头,现在就瞧你栽跟头的啦!” 孙正礼亳无惧色,把大棉袄一脱,连刀鞘都扔在地上,捋捋袖子,向地下唾了几口唾液,把鞋底磨磨,为是免得交手时滑倒。然后他就把刀一捧,摆了个架式,拍著胸脯说:“老爷怕你们还不来呢!现在来到你们的家门前,单打单个还是一齐上手,随你们挑!老爷要是含糊一点,我不算铁翅鹏的徒弟!” 话未说完,那夜又鬼饶成先抡刀奔过来,也拍著胸脯说:“一齐上手算是欺负你,小子有本事,先跟我斗一斗!” 孙正礼说:“好!小子你先上手罢!” 当下,饶成为要在人前显一显他的本须,一个箭步跳过来,伦刀就砍。 孙正礼钢刀斜劈,“锵”的一声,就将烧成手中的刀磕得几乎撒了手。饶成赶紧闪身跳在左边,用刀削下;孙正礼反腕一刀,又将烧成的刀压下去,猛进一步,翻身一刀从右边砍来,饶成赶紧横刀去档。哪禁得孙正礼的力大,只听“当”的一声,烧成手腕一疼,赶紧后退,要将刀换手。 但孙正礼早扑上来,一刀削下,立刻将饶成的一只左手削下,烧成疼得连声惨叫,甩著一只没有手的胳臂,滴著血往外就跑。铁腿金二这时急了,抡钢刀直扑过来,骂著说:“好啊!你敢伤我的兄弟!” 李高、苗九也一齐挺刀上前,那徐大胖就指挥著众人一齐上手,打算把孙正礼当场打死。但孙正礼如同一条猛虎似的,钢刀翻飞,胡杀乱砍,不但没有一个人能近他的身,反倒被他又砍伤了李高、苗九和两三个使著稍子根的庄丁。 这时,那黑虎陶宏、法广和尚和前天才来到的摩云鹏柳建才,以及涿州的刘七小太岁,都已来到庄门前瞧看。 那陶宏就见孙正机的武艺高强,随向法广说:“广师传帮助他们去吧!” 法广遂由旁边的人手中接过一秆扎枪,掖起了僧衣,挽上袖子,向众人大喊:“躲开!躲开!叫我来斗这个人!” 此时孙正礼才把飞燕子郭七的扎枪砍断,郭七拿著半截枪杆逃走了。 法广的扎枪又递上,孙正礼就不由吃一惊,心说:这个和尚就是在保定城设擂台的那个家伙吧?遂就说:“好和尚,我知道你的名字,你过来,咱们较量较量。我倒要看你这设擂台的和尚有多大本领!” 说时,他提刀逼过两步来,法广却也后退了两步。 此时就听黑虎陶宏、刘七太岁和柳建才都大声嚷说:“广师父小心,俞秀莲来了!” 法广正因孙正礼的样子太猛,不敢遽然动手,如今听那边一嚷,他又提枪后退了几步。抬眼向东边一看,就见大道上飞驰一匹健马,马上是一个青色短衣的女子。 此时黑虎陶宏把他手下的人都喊过来,都拿著兵刃保护他们。这里许多人的眼光齐都注视在秀莲的身上。 孙正礼却有些败兴,心说:“你又来干甚么?” 此时俞秀莲已下了马,由鞍下亮出双刀,紧跟过来,先说:“孙大哥闪后!” 然后她望著那庄门前的黑虎陶宏等人,冷笑说道:“哼哼!原来是你们这几个人!” 那边陶宏和刘七太岁都是秀莲手下败将,而且都曾经被地砍伤,已然成了半残废,如今一看见秀莲,虽都胸头燃烧著怒火,但是心里却起生惧。 柳建才也是前次在秀莲跟前须教过的,所以也不敢上前来动手。 只有法广和尚抖著长枪近前两步,厉声问说:“你就是俞秀莲吗?” 秀莲冷笑著说:“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何必又问!你是静玄和尚的徒弟法广不是?” 法广点了点头,作出沉著的状态,说:“俞秀莲,你先听我说几句话!” 秀莲一手抱著只刀,一手指著说:“你说吧!” 法广的那张微有麻子的脸上,露出些和蔼之色,说:“我是江南的僧人法广,曾随静玄老师父学艺多年。现在到北方来并不是为寻人殴斗,也不是要设擂台,却是要以武会友,向施主们募些钱,在这里修盖一座庙宇。刚才这个姓孙的到这里来,动刀伤人,虽未出了人命,但也有几个人身受重伤。我出家人可不能像他这样犯戒。你若是不服气,愿意跟我比武,那咱们就放下兵刃,随便你们哪个上手,跟我比比拳脚,胜了才算英雄。” 旁边孙正礼一听,立刻他将钢刀扔在地下,一个箭步跳过来说:“好,好,你也扔下枪吧!你当是我五瓜鹰就会使刀,不会打拳吗?” 秀莲却赶紧把孙正礼推开,她赶过前去,把双刀左右一分,冷笑著说:“法广,你来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几手点穴法吗?有本须咱们一刀一枪的此较,拿点穴法胜人算甚么英雄?你师父静玄若在这里,也叫他给我滚了出来!” 说时,抡著刀扑奔过去,向法广就砍。 法广赶紧用枪招架,往来几合,法广便觉不是对手,于是拽枪跑开。 黑虎陶宏赶紧喊叫了几声:“快回来!” 于是一群人连同法广,全都逃进庄院里,把庄门紧紧闭上了。 秀莲捧著刀向里面不住冷笑,孙正礼是提著刀指著庄门大骂,说:“是小子滚出几个来!跑到家里关上门,算他娘的甚么英雄!”他还要抡刀去砍庄门,却被秀莲把他拦住。 秀莲就说:“他们那些个人,竟怕了咱们两个人。可见他们没有甚么本须,咱们何必要打进他的庄子里去?” 孙正礼又骂了几声,庄子里而没有一个人答言。孙正礼也就将钢刀入鞘,披上大棉袄,得意地同秀莲笑著说:“我当他们是怎样了不得人物,原来都是些脓包。早要知道,不那么赶路跑到这儿跟他们打架!” 又说:“师妹,你何必又来,你不来我五爪鹰一个人也都把他们打了!” 秀莲却微笑说:“我若不来,你就要跟法广北拳了。如若比拳,你非要遭他点穴法不可!” 孙正礼却哼了一声说:“甚么点穴法?我还没听说过。早晚我倒要跟他斗一斗拳,叫他点点,点倒了我,我就佩服他!” 秀莲也不愿同他细请,就上了马,说:“咱们回店房去吧!” 孙正礼还仿-不甘心这就回去似的,他又向庄子大骂了几声,才提著刀,跟随秀莲的马后走去。 往东走了不远,就见史胖子勒马站在道旁,一见著他们,就说:“俞姑娘和孙大哥快回去吧,打了他们也没有用。现在我听说他们请的那些个人全都没来到。金刀冯茂又因上次和杨小太岁交手,负了重伤,到现在还没有好,所以今天他也不能出头。走吧,李慕白说咱们得另想法子,不必打人,要紧还是得探出那些颗珠子的下落!” 一提到珠子,孙正礼就向史胖子瞪眼,史胖子却说:“快回去,李慕白正在店里等著咱们商量办法!”说著话,他的马就同著俞秀莲并行往东走去。 孙正礼提著刀,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路上往来的人也不很多,走了不到三里,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响声。 孙正礼回头一看,他就喊著说:“哈哈又来了!” 秀莲与史胖子也一齐勒住马,回头去看,就见背后来了三匹马,马上的全是和尚。秀莲认得一个是刚才的那个法广,一个是法普,最后一匹白马上就是静玄禅师。秀莲一看静玄禅师,立刻心中燃起了怒火,但同时也有些恐惧。她赶紧向史胖子和孙正礼说:“小心,后面那老和尚就是静玄,小心他的点穴法!” 遂由鞘中抽出双刀,史胖子的面色都吓得变了,他连说:“快走,快走,” 孙正礼却反倒挺刀迎奔过去,说:“好!刚才骂你们,你们都不出来。我们走了,你们又追上来,我倒要看看你们的点穴是甚么样儿!” 此时,静玄禅师已催马越过他两个徒弟,来到近前,一句话也不说,由鞍下摘下一杆竹节钢鞭,直奔俞秀莲。秀莲赶紧飞身下马,那匹马跑到一边。 静玄又追上史胖子,在马上探身用钢鞭向史胖子的背后一点,史胖子欲躲不及,“咕咚”一声,他那肥胖的身子就跌下马来,连动也不能动了。 这时法广和法普全都跳下马来,一个敌住俞秀莲,一个敌住孙正礼。 静玄也跳下马来,他脸上满现怒色,向他两个徒弟喝道:“闪开!交我来惩治他们两个!”遂挺鞭直奔秀莲,秀莲晓得静玄点穴法的厉害,所以谨慎地迎敌。 静玄掸师先是一鞭盖顶砸下,秀莲赶紧将身子躲开,双刀齐向静玄的左肩去砍,但静玄“嗖”地一个箭步,反跳到秀莲的身右,同时钢鞭向秀莲的胸头点去。 秀莲赶紧后退一步,并用右手的刀向钢鞭一撩,只听“当”的一声,钢鞭没碰开,秀莲反倒觉得手腕发酸。她赶紧又把左手的刀向对方腰际去削,静玄却把鞭抽回来,横著抡起。 秀莲赶紧边后,不料静玄又一鞭盖顶打下,秀莲赶紧用双刀去迎,静玄的钢鞭却不落下,忽然他又抽回,向秀莲的腰际去点。秀莲赶紧向左边一跳,同时翻手要用刀去削静玄的头颈,却不料静玄的钢鞭却极毒极快,早已点在秀莲的左腿上。 秀莲就觉得左腿一阵发麻,坐在地下。她一只手握著刀,一只手扶著地,左腿用力还要立起来,但才一离地便又坐下。 此时孙正礼一口刀抵住法普、法广二人。他的刀法已乱,只仗著一阵胡杀乱砍,居然法普法广的两口刀近不得他的身。 静玄禅师喝退他那两个徒弟,抡鞭过去,只两三台,就一鞭点在孙正礼的左肋上,孙正礼那牛一般的身体也趴在地下,不能动转了。 静玄禅师把三个人全都点倒在地,他就向那两个徒弟一拂手,法广把马牵了来,静玄上了马,法普、法广也一齐上马,他们连回头也不回头,三匹马就像都带著骄傲之气,飞驰著向陶家庄院去了。 这里抛下两匹马,全都跑得远远的,低著头啃地下那枯干的草根,史胖子是仰卧著,哈哈大笑,说:“在这儿睡个觉倒挺舒服的。” 孙正礼是趴在地下骂,秀莲却坐在地上,用两只手杆她那只左腿。 两旁走路的人,刚才都吓得躲避著远处,呆呆地看著不敢动。此时却都走近前来,有人就向俞秀莲说:“姑娘,你招惹他们干嘛?那脸上有麻子的和尚,前半个多月就到这儿来了。他在这儿打擂台修庙,可是没有甚么人敢和他比武,你们三个人今天干甚么招惹他们呀?” 秀莲咬著牙说:“你们不知道,我们两家的仇解不开了。这回我们受了伤,下回也得叫他们吃点苦。烦劳你们,无论哪一位,到安泰店内,把那位姓李的找来,要不然给我们雇辆车来。” 这时忽听孙正礼说:“李慕白来了,这小子……” 秀莲赶紧回来去看,就见李慕白由东边远远地来了,不但他没有骑著马,并且没拿著宝剑。 秀莲不由羞得满面通红,就想早先她自夸武艺能和李慕白打平手,现在她在静玄的手下连受两次点穴法,她不但没有脸见李慕白,连别人她也没有险再见了。 这样一想,她几乎要哭出来,但是把心一横,忍住眼泪,说:“我非要找静玄去报仇不可!” 这时,李慕白已跑到临近,孙正礼就嚷著说:“李兄弟,你先别管我们,你先拿上我的刀,骑上师妹的马,追到黑虎陶宏家里,把静玄那师徒三人给我杀了,杀死了人,由我姓孙的抵命!” 李慕白却满面怒色,咬著牙,一声也不语。此时俞秀莲自己将腿已捏得能够立起来慢慢地行走了。李慕白就走过去,给史胖子和孙正礼解救,经他一著手,不费力就将二人也治好。孙正礼一爬起来,他就由地下抄刀,并抢了史胖子的马匹,就要上马重往陶家庄去斗静玄。 李慕白却把他拦住,说:“孙大哥,咱们先回到店房里商量商量,然后再找他们去报仇!” 孙正礼瞪著大眼睛说:“怎么,你怕他们吗?你不用管,我姓孙的不能服这口气。有本事他们再把我点倒,我要有本事我就要他们的命!” 说著用手一推李慕白,扳鞍就要上马。却被史胖子从后面拦腰把他抱住,说:“老孙,回去咱们喘口气儿,然后再找他们去报仇,反正今天天还早呢!” 秀莲也说:“孙大哥,回去再说!” 李慕白却很激愤地说:“孙大哥,并不是咱们怕他。因为你们才被他的点穴法所伤,若不休息些时,一定要伤势加重。尤其是你被点左肋,那很是要紧。孙大哥,你愿意终身成个废人吗?反正我李慕白一定要替你们报仇!” 孙正礼瞪著眼说:“准吗?” 李慕白说:“我几时又对人说过谎话?” 孙正礼点头说:“好!老史,给你马,咱们回去吧!” 史胖子的后腰疼得不能上马,他说:“老孙你骑著马吧!我在地下走著,好在离著店房不远。” 当下孙正礼上了马,虽然他的左肋仍然有些疼痈,但在他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昂然的策著马在前面走著。 俞秀莲也收了双刀,上马走去。 李慕白与史胖子在后面慢慢走著,就有些好事的人在后面看著他们。 史胖子很发愁,他向李慕白说:“本来我想来到这儿,咱们只在暗中办事,不必出头了,没想到孙正礼把事情给惹起来了,咱们想不出头也不能够了!”又说:“小流星在外面打探,没听说静玄禅师也来到此地,要不然也不至于吃这么大的亏。我史胖子倒不要紧,只是俞秀莲姑娘,她那性情有多骄傲,这几年走南闯北谁能敌得过她!如今叫静玄在大道旁众目之下这样的欺负,她真许为这事要气坏了。李大爷,你倒得赶快想个办法,替我出了这口气!” 李慕白听史胖子这样说著,他就默不作声,低著头往东走去。 史胖子扭头看了看李慕白,他又说:“我看静玄禅师的手段还不太毒辣,要不然,刚才我们早就没有命啦,可是李大爷你要是遇著他,也千万得特别小心。因为你们两人是对头,他若是见著你,那时他可就要施展毒手了!” 李慕白却微微冷笑,仍然不说话。 少时,就回到了西关,史胖子回到安泰店内去歇著,李慕白又到了宝德成店内。 只见孙正礼躺在炕上,用手捂著左助,一见李慕白回来,他就翻身坐起说:“李兄弟,我的肋骨上还有点痛,可是不要紧,今天一定能好。明天清早,咱们四个人就一同找他们拚命去,你想怎样?今天你也不必一个人找他们去了!” 李慕白点头说:“好,好,你先躺著休息,明天一定能好,点穴法决不能致人于死。” 孙正礼恨恨的说:“我要死了,当了鬼也得去找他们!” 李慕白儿孙正礼躺下之后,他才又到秀莲住的那屋内。 秀莲自己将左腿治得已然能够行动,只是还有点微微的疼。 李慕白不便亲自动手去用解救的手术,只将法子指点秀莲,并说:“姑娘你安静的休息一天,明天一定能够照旧如初。这次点的比上次轻得多了,可见静玄禅师他并无意害你,要为他的弟子陈凤钧复仇!!” 秀莲点点头,芳容凛凛,似怀著无限愤恨,半天也不说话,后来只说了一句:“李大哥你休息去吧!等明天我们的伤好了,咱们再商量办法!” 李慕白点头,走出屋去,心中想:现在没有法子,我不能再遵守盟伯的嘱咐,我须要跟静玄禅师再斗一斗了。 又想:徒然争斗也一点用处没有,最要紧的还是那四十一颗珍珠!无论如何,非得取到手中,以为德啸峰洗冤不可。可是,那杨豹现在到底是生是死,四十一颗珍珠是否真在法广的手中呢?脑里一西盘算著,一面走出了宝德城。 回到安泰店内,就见史胖子躺在炕上,正叫小蜈蚣给他捶腰。 李慕白却拦阻说:“不要捶了,现在穴道已然开了,因为他是用钢鞭打你,所以将你的脊骨伤了一点,但是不要紧,过一两天一定好。” 史胖子笑道:“没有甚么的,我史胖子江湖上也栽了不少回跟头,不过受点穴法还是初次!这就像乡下人吃了红烧鱼似的,扎嘴倒不要紧,先尝尝新鲜滋味。可是,我的李大爷,在咱们四个人之中还只有你是全须全尾,无话怎么著,你也得找著静玄,给我们出这口气。我们倒不要紧,只是俞姑娘,你不能不为她卖点力气。” 李慕白才要回答,忽见店伙走进屋来,问说:“哪位姓李?” 李慕白一怔,说道:“我姓李,有其么事?” 店伙说:“外面有一位大师父要来见你。” 李慕白点头说:“好,我去见他!”出了屋子就见法普和尚站在院中。 见了李慕白,他就打了个问讯,李慕白也拱手说声“久违”。 法普就说:“李爷你住在哪间屋里?我们可以到屋中去说几句话吗?” 李慕白摇头说:“不必,有甚么话你就在此说好了,我屋中还有别人。” 那法普的脸上一点笑色也不带,两眼直直看著李慕白,他说:“没有别的话,我们师徒离开江南已有半载,赔了许多盘缠许多气恼,并且陈凤钧还被俞秀莲杀死,我们就为的是找你,找你要回那件东西!” 李慕白点头,从容地说:“我早就知道,早就想奉还你们。只是我也是我不到你们,静玄禅师现在哪里?” 法普说:“现在西边陶家住著。”说话时他眼色现出十分惊讶的样子,他猜不出李慕白答应交还人身穴道图,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只见李慕白很慷慨地说:“好吧,晚饭后我到陶家,把那东西给你们送去。但是我须叫你师父亲自收下,不能交给你们,并且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法普听了,呆呆地发了一回怔,然后严肃地问:“你说话可不准失信!” 李慕白冷笑道:“当然不能失信!” 法普的脸色又转为缓和一点,他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奉师命前来,其实我们原不必如此作对。你是江南鹤的师侄,江南鹤与我师父也是多年的好友,都是一家人,何必为那件东西结这么大的仇恨?再说,你得了那件东西也没有甚么用处,你也未必学得会。今晚你去把那件东西还给我们吧,我师父是个善心人,一定能够宽恕你!” 李慕白微微冷笑,说:“不必多说话,晚间叫你师父在陶家等候我就是了!” 法普细一看,李慕白的神色不对,他就又现出怒容,但又知道自己不是李慕白的对手,不敢发作出来,达就点头说:“好了,晚间我们在陶家等你,你可要仔细想想,不要像那次在繁昌江上似的!” 说毕,他转身走去。 李慕白听法普忽提到两年以前,他们师徒五人在繁昌江逼迫自己堕水之事,不由胸口又怒火倍增。 本来要去施展点穴法将法普点倒,以为秀莲他们先出一口气,但又想现今住在店房中,有许多不便之处,所以他就强抑下一口气。 看得法普抱袖翩翩走后,他回到屋内,就见史胖子已下了炕,伸著大拇指,对李慕白说:“李大爷,我真佩服你,刚才你答覆那和尚的话,真叫硬帮。可是,李大爷你晚上一个人前去未免不大好吧?我们三个现在也就算全都好了,晚上我跟著你前去好不好?只要你能敌得住静玄禅师,其除的人我们全都不怕。” 李慕白却摆手说:“你们只在这里好好休养一天就好了,不必管我。晚间我去,也未必便和他们动起手来。”又说:“你千万不可把这些话告诉孙正礼和俞姑娘,他们的伤都未愈,倘若他们知道了,晚间也一定要去。那时不但不能帮助我,反倒碍事。今晚的事,可真不同儿戏!” 史胖子点头说:“好了,只要有你李大爷的话,我一定不能告诉他们。”又回首嘱咐小流星说:“你听见了没有?刚才那和尚来找李大爷的事,不准对那边去说!” 小流星也点头答应。当下史胖子仍躺在炕上休息,李慕白却像心中有很多的事情永远皱著眉头,不大说话,同时脸上也永远带著怒色。 到了晚间,用毕晚饭,天色就已昏黄了。 俞秀莲又过来问李慕白,说:“黑虎陶宏那里没再来人找寻咱们吗?” 李慕白摇头说:“没有。” 俞秀莲说:“不过,我想静玄一定知道李大哥也来到此地了,他一定不肯干休,晚间咱们要特别防备些。” 李慕白点头说:“姑娘说得极是,但我想他们未必有多大能为。就这样吧!晚间我们两处总要都留一个人不睡觉就是了!倘若出了其么事,两下彼此招呼。” 史胖子就盘膝坐在炕上,一声也不语。 秀莲又在这里说了几句话,她就回到隔壁店房里去了。 这时屋中已点上了灯,史胖子就向李慕白说:“你甚么时候才走?” 李慕白说:“我这就要走。” 史胖子又问:“你骑马去吗?” “一共五六里地,何必要骑著马去。”随说著,他就扎束著身体。 他穿一身青衣夹衣裤,将辫子盘在头上,披上一件大棉袄,然后将宝剑用一块青布裹了,挟在左臂下,便向史胖子说:“我这就走了,倘若俞姑娘和孙正礼再到这里来,你只说我往房上去了,千万不可说我往陶宏家去了。” 史胖子点头说:“你大爷放心,连这么一点事,难道我还替你瞒不住吗?” 李慕白点点头,史胖子又说了声:“回见!” 李慕白就出屋去。出了店门,此时又交过了初更。天空悬著很皎洁的月亮,这西关上两旁商铺都点著灯,各店房也不断有人出入,酒铺里发出喝拳之声,街上的行人也不少。可是一走出了关厢,路上的人就不多了。 这股往西去的大道,满铺著月色,两旁的枯树被寒风吹得箫箫地响。李慕白挟剑硬踬独行,走出有二里多地,他回头一看,见身后有两个人来了,他就站住了身。 等得这后面的那两个人来到近前,李慕白就过去拱手问道:“请问,开镖局的陶家在甚么地方?” 那两个人都似本地的村民,身上都背著由城里买来的东西,一个就用手指著说:“一直走,再走二里来地,靠著大道,南边有一座大庄子,那里就是陶大爷的家,太容易找了。” 另一个人就问:“你是从哪儿来的?找陶大爷有甚么事呀?” 李慕白随口答道:“我是从涿州来的,到陶家庄上去找一个人。”说毕,他转身就走。 踏著月色,往西又走了二三里地,果见在大道的南边有一处黑压压的大庄院,李慕白心说,大概这就是黑虎陶宏的家里。 当下他离了大道,往那庄院走去。才走不几步,就听那边黑影里有几个人同声喊问说:“谁?是干甚么的?” 李慕白站住身,等到那庄门前的三个持刀的人迎著他来了,他才说:“我找在你们这裹住的静玄禅师,我姓李。” 那边的三个人一听对方姓李,他们就全都吓得止住了脚步。 其中一个人就问说:“你是李慕白吗?” 李慕白点头说:“不错,我就是李慕白。” 那三人转身就跑,“空咚”一声,把大门关上了,却放过几条狗,围著李慕白一阵乱吠。 李慕白亮出了宝剑,把几条狗吓得都往后退,但是吠得却更凶。李慕白就微微冷笑,迎著月光走到那庄门前,叩了几下门,待了一会儿,里面就把大门敞开了。 在月色下看得非常清楚,出来的是有二十多个人,全都拿著钢刀稍子棍等等的家伙,为首就是法普和尚。 法普的手中也提一口钢刀,他一见李慕白,就说:“啊,你真不失信!”又问:“你只一个人来的吗?” 李慕白说:“与别人有甚么相干?自然是我一人来的。” 法普连说:“好,好,请进来,我师父正在等候你!” 当下李慕白不畏惧,昂然地随著法普和向那些人往里去走。 陶家的庄里又大又深,进了两道门才来到正院,李慕白就见这院中已有六七个人,个个手持兵刃,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在院中来口地走。 北房很大,隔著玻璃就可以看见里面灯烛辉煌,并有不少的人。里面的人都站起身来,等待他这个单身前来的仇人。 李慕白面上带著微笑,一进屋,就见迎头就是那柳建才,他说:“李慕白,现在没有甚么说的,你赶快将宝剑还我!” 李慕白“哼”了一声,将手中的剑一晃,冷笑著说:“还你?你若能再拿一口剑来,将我这口剑战败,那时我才能还你!” 柳建才边后两步,由身边就拔宝剑,刘七太岁和黑虎陶宏也齐都回手去取兵刃。 静玄禅师却赶过来劝解,说:“诸位且先不要动手!他只是一个人来此,我们胜之不武,败之足羞,先向他请理。他是江南鹤的盟侄,李凤杰的儿子,他决不能够不懂理。” 那边的众人全都将手中的兵刃放下,李慕白手中仍然提著宝剑,他向静玄禅师一拱手,说:“老师父,既然你提到了我的盟伯,我可以抛去旧事,向你行个礼。” 静玄见李慕白说话骄傲,他便把脸一沉,说道:“我师徒千里迢迢到北方来,已有半载之久,大概你也烧得,就为的是向你索回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图!现在你带来了没有?若是带来便赶快交还我,并将柳员外的宝剑留下,我们便放你走去!” 李慕白微微冷笑说:“老师父你这话说错了!你们索要东西,也不是这样的索要法。我李慕白若惧怕你们,还不到此地来呢!现在人身穴道图十八幅全都在我的身上,宝剑也在我手内,要还你们也很容易,但是我先要说几句话!” 静玄禅师说:“你说吧!” 李慕白从容微笑,昂然站在众人的包围之中,他先说:“第一我要说这口宝剑,我决不能还给柳建才,因为柳建才是凤阳府的恶绅,那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恨他,所以他不配使用此剑!” 旁边柳建才一听,就要持剑向李慕白拚命,但被静玄将他拦住。 李慕白又说:“可是如遇有风尘英雄,或是江湖侠义,我也许将此剑奉送他。第二是点穴法,静老师父,你的点穴法是多年的秘传,江湖上除去你便没有人会,因此你们便倚此横行。你的徒弟法广不过从你学会了一两招数,他就能随便点人,将来他若把你的技艺都学会,他不定要如何伤害好人了。” 静玄禅师怒斥说:“胡说,我的点穴法从不轻传轻用,数十年来被我点伤的也不到十个人,但都是些顽强的匪人。” 李慕白说:“那么俞秀莲她也是匪人吗?她为北京杨家的事抱打不平,去千里之外救那被难的杨姓女子,可称是一位女侠,你那徒弟陈凤钧,因为屡次调戏她,她才将陈凤钧杀伤! 不料你就出头为你的徒弟报仇,在邢台县几乎点了她的死穴。” 静玄听了,气得喊说:“你胡说!” 李慕白微微冷笑,不容他辩论,接著说:“若不是我为她解救,她早已成了废人。再说,今天的事,原是俞秀莲、孙正礼与陶宏他们争斗,与你静玄禅师有甚么相干?居然你也追赶他们,将他们全都点倒在大道旁,似你这样会点穴的人,随便滥用,你们只能作些坏事,却不会以此帮助好人。因此我才取了你们的图籍,也学会点穴。只要你们能点,我就能救。十八幅穴道图永远带在我身上,你们若想要须先杀死我。” 说到这里,李慕白声色俱厉,静玄禅师身后的法广和尚大喊一声:“我这就杀死你!”跃奔上来抡刀就砍。 李慕白挺起宝剑迎将上去,只听“呛”的一声,法广的那口钢刀就被削落了半截,旁边的人全吓得面色改变。 静玄赶紧用一杆钢鞭将李慕白的宝剑架住,李慕白又说:“刚才的话我已都说明了,穴道图与宝剑一件也不能还给你们,我如今前来却是跟你们要东西。” 静玄持鞭冷笑说:“你盗去了我们的东西,反倒向我们来索要甚么?” 李慕白说:“我所要的东西比你们的还值钱!单刀杨小太岁身边有四十多颗珍珠,全都是宫中所失之物,你们将杨小太岁害死了,珠宝全都到了你们的手中。你们就都是负著杀剐的重罪,今天我就是替朝廷向你们索要珠子来了!” 李慕白喊出这几句话,竟把旁边的人个个吓得而无人色。黑虎陶宏比了个手势,在李慕白身后站著的刘七太岁和铁腿金二,便以为李慕白没有防备,他们两口刀抡起,齐向李慕白背后砍下。 不料李慕白虽然站在当中,跟静玄禅师说著话,但前后左右他都完全防备著了。 刘七、金二的刀才抡起,尚未落下,但李慕白早已反手回身,但见寒光一道,“乒乓”两声响,将后面的两口刀全都削折,刘七、金二赶忙跑了。 静玄却乘势用钢鞭向李慕白的脑后去点,李慕白赶紧躲开,反手抡剑去削静玄的钢鞭,“当”的一下没有削断,紧接著静玄又以钢鞭向李慕白脑间去点,李慕白又用剑将钢鞭拨开。 静玄赶紧抽回鞭去,又扬起来向李慕白盖更砸下,李慕白横剑去迎。 这时却听“啪哒”一声,静玄的钢鞭也削成了两截,一半落地下。静玄却不退后,手中那半截钢鞭也不扔下,他挨过来就夺李慕白手中的宝剑,同时想以点穴法制服李慕白。 李慕白用宝剑在静玄的头上一晃,下面猛力一脚,不想那软弱的老和尚竟纹丝不动,李慕白一脚就仿-踹在一堵石墙上似的。他那半截钢鞭和一只鹰爪般的手,依旧向李慕白的身上来抓。同时法普和尚也用钢鞭帮助他师父来打李慕白。 李慕白一人敌住两人,那边黑虎陶宏又大喊:“无论如何今天不能放走了他!”李慕白却毫不惊慌,展开剑法,逼得静玄师徒后退,然后他蓦地跳出屋外。 此时院中飞燕子郭七已经带著十几个人将屋门围住,李慕白一出来,他们就刀枪齐上。但李慕白手中的宝剑厉害,只见寒光嗖嗖抖了几下,四周的兵刃也叮叮当当的纷纷变成了两截,并且有人嗳哟嗳哟的受伤倒下。 里面的静玄师徒也一齐追出屋来。李慕白真是身轻如燕,“嗖”的一声他就上了房。但他并不由房上跑去,他却向下招呼这:“你们哪一个敢上来!” 法广和向此时手中持著一杆钢鞭,向房上怒喊道:“李慕白你别跑!”说时,他也纵身上房,抡鞭就打。 不料此时李慕白早已预备好了,等到他的钢鞭打下之时,李慕白就左手横剑去迎。 “锵”的一声,法广的钢鞭并未被削断,但李慕白的右手早已点在法广的右肋部,这地方名唤“天法穴”,法广和尚立刻连人带鞭掉在房下。那只鞭正扔掉在徐大胖的肩膀上,徐大胖“嗳哟”了一声,坐在地上,法广就趴在他的身上。 法普赶紧过去解救他的师弟,静玄禅师的手中连兵器也不要,就飞身上房。李慕白举起宝剑,却不忍得削下,但静玄一手托住李慕白的宝剑,一手却向李慕白的胸部“紫官穴”的地方去点,其势极凶,但李慕白“吧”的一伸手就将静玄的腕子揪住。 两人极力相持,四只脚把房上的瓦都碾碎了许多块,然后二人相待著一同又跳下房来。二人仍然彼此揪著不肯放手,黑虎陶宏、刘七太岁等人,就自李慕白的背后抡刀砍来。 李慕白却回身用脚去踢,“当唧”一声将刘七大岁手中的钢刀踢落在地,然后又用力将静玄推得向后退了几步。李慕白又抖起了宝剑,如同闪电一般,四周围的人都纷纷后退,哪个还敢近前?静玄却向地下去拣那只钢鞭,要再奔过去与李慕白决一生死。 这时,忽见一人由后院徒手跑出来,连声大喊:“不要动手了!不要动手了!” 这个人扬著一只左手,右手却下垂著,在月光下李慕白略略看得出是个人的面貌,好像很厮熟,此时四周的人全都住了手,李慕白便也收住剑势,问道:“你贵姓?” 那人的态度很豪爽,说:“李兄,你不记得我了,三年前咱们在北京比过武艺,我是金刀冯茂。” 李慕白一听是金刀冯茂,他便抱了抱拳,说:“冯茂兄弟,你是个好汉子,我李慕白向来佩服你的。今天我来并不是向你作对,请你不要管。” 冯茂说:“既然我在这里,岂能见你们杀成这样我还不劝解?陶宏是我的徒弟,静玄禅师又与尊盟伯江老侠是好友。无请有甚么事,彼此总好说,彼此不应伤了和气!” 李慕白说:“我来此没有别的事,也并非愿意与他们交手,却是听说你们把单刀杨小太岁害死了,得了他的四十多颗珍珠!” 冯茂一听,不胜惊诧,他就说:“岂有此理!李兄你没把事情弄清楚了。单刀杨小太岁,不错他是曾来到这里,一来到,就自称姓杨名豹,向我来要他的胞妹,说是我在北京杀死了他的祖父,抢走了他的胞妹。 我向他解释说:‘我已有三载未到北京,与你家又素无仇恨,如何能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可是他并不容我解释,就与我动起手来,我金刀冯茂不冤屈好汉子。 杨小太岁的武艺实在比我强得多,所以他将我的右臂削下一块肉去,至今还没有好,可是我还佩服他。 后来,法广师父上了手,用点穴法将他点倒,但本想点倒他也就算了,可是旁边的人竟趁势上前砍了他几刀,所以他受的伤势很重,直到现在还没有好!” 李慕白赶紧问:“他现在死了吗?” 冯茂说:“没有死,但是伤势太重!” 李慕白又问说:“他现在住在甚么地方?” 冯茂说:“他受了伤之后,他们就抬到后院医医治想著将他治愈之后,他们要跟他交个朋友。” 李慕白说:“现在你就带看我看看杨豹去。” 这时,静玄却又挺鞭赶过来,说:“李慕白,先将穴道图样给我,然后才能随你去做别的事!” 李慕白也挺剑又要与静玄交手。金刀冯茂却从中把他们劝解开,说道:“老师父你先看我的面上不要与李兄动手。等我带著他把那杨豹看过了,他的事办完了,然后老师父再向他索要东西,我想李兄也是慷慨男子,他岂能不给你的东西?” 陶宏也恐怕把事情弄得太僵了,既然不能将李慕白杀死,若将杨小太岁及那几十颗珍珠的事传了出去,便有莫大的祸患,于是他也从中劝解。 李慕白也息下些气,便向静玄禅师说:“静玄师父,穴道图现在我的身边,我已完全学会,要那图籍也没有甚么用处!不过因为我忘不了在长江逼我落水之仇,又因你们这次索要得太急了,而且毫不客气,所以我本想还给你,现在却不能还了。” 说到这里,横剑冷笑,他又说:“你们若不服气,随时可以找我李慕白,将图夺去,我毫无反悔。但是切记著,你们只可以找我李慕白,却不应与我的朋友作对,你们若能忍耐呢,那么在半年之后,我一定将图籍的全份,送到当涂县江心寺,决不食言!” 说完了话,他就向冯茂说:“冯兄,你带我看看杨豹去!”当下他就手提宝剑,同著冯茂走进后院去了。 这里静玄师徒听说李慕白应得交还图籍,但须在半年之后,他们虽然仍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 静玄亲自上手将法广解救好了,然后师徒又进到屋里去商量办法。院中躺著几个受伤的人,都由陶宏分派抬到屋中去敷药救治。 当时,这院中刀枪攻击之声已停,黯淡的月光照在庭中,显得格外宁静。李慕白与金刀冯茂走进了一个跨院,这个院中只有两间房子,房中点著鬼火一般的灯光,冯茂就说:“杨豹就在这屋中。” 当下他上前拉开屋门,请李慕白送去。就见屋中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仆人,穿著棉袄坐在地下一领破席上,拿著个装炭的瓦盆在烤手,旁边一条板凳上放著一个油灯。 冯茂进屋就用他那未受伤的左手,将灯捻往起挑了挑,屋中就微亮了,他就须著李慕白到了靠墙那张木榻之前。 木榻上盖著一条根新的棉被,棉被里卧著一个人,李慕白走近一看那人的面貌,见正是那单刀杨小太岁杨豹。只见杨豹的形状已迥不如昔日,头上的血迹模糊,身上因有棉被盖著,还不知有几处刀伤。他似乎是昏昏的躺在那里,一点也不能动转。 李慕白自己拿过灯来,就著灯光向杨豹的脸上一看,只见他的左额上就有很深的几处刀伤,上面虽然敷著不少的刀创药,但鲜血仍旧向外溢著。 他看见了灯光,就微微睁开了眼睛。一见有两个人站在他的床前,他身子就要向起挣扎,便使尽了声音破口大骂,说:“冯茂,你们算是英雄吗?拿点穴法害人,有本事一枪一刀的来!” 冯茂羞得脸红,说:“杨兄你不要骂我,我并没有叫他们用点穴害你,我也没主使人用刀伤你。你好好养著,你好了我向你赔罪,我愿帮助你去找令妹!” 杨豹哼哼的冷笑了两声,却不能再说出甚么话来。 李慕白将冯茂止住,说:“他的伤太重了,不可跟他太争论了。”遂又向杨豹说:“杨兄,你且不要生气,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是李慕白。” 杨豹此时是非常惊异,他努力把眼睁大,他就说:“好,你来得正巧,德五爷他正托我找你。” 李慕白晓得杨豹此番到了北京,必已见著了德喻峰,本想要详细问问他。但见杨豹伤势太重,似不能说得话太多了,就简捷地告诉他:“现在我来告诉你,你胞妹杨大姑娘已有下落,她在正定麒麟村姜三员外家中,做如夫人,过得很好的日子。俞秀莲已见看了她,她自己说愿意在那里住,叫你放心。” 又说:“现在我来,就是为告诉你这话,还有你那几十颗珍珠,不知是否落在这里人的手中?” 杨豹半晌没言语,喘了喘气才说:“俞秀莲是我杨家的恩人!” 说到这里,他滚出几点眼泪,又停了一会儿才说:“那珠子我藏在一个妥当的地方,决不能落在别人的手中。……李兄,你回去吧!” 李慕白再问他甚么话,他却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李慕白心里明白,知道杨豹并不信任自己,他以为自己也是金刀冯茂一伙的人,所以他不肯把珍珠的下落告诉自己。但看他这样子,倒确实像珍珠没在他的身边,也没落在法广那些人的手中。 因此自己也不便再问他,遂一拉冯茂的胳臂,走在一旁,李慕白就很慷慨地说:“冯茂兄,我在江南河北闯荡了四五年之久,但真正的英雄,我只看见了你一人,你确实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好汉!” 冯茂说:“李兄太过奖了!” 李慕白说:“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就是你的胞弟花枪冯隆,杀害阳老头儿,抢走杨大姑娘,就都是他做的。他藏在开封张玉瑾之处,在半月以前,我已将他捉获住了,交给俞秀莲。俞秀莲将他杀伤,最近听人传说,他已因受伤身死了。” 冯茂面上微微变色,叹了口气说:“他是作恶多端,该死!早先我就曾对俞秀莲说过,我兄弟冯隆所做之事,天人不容!不独俞秀莲可以捉他去治罪,就是我,若见著他时,我也可以挥刀杀他!” 李慕白说:“我把事情告诉了你,我想你是个大义分明的汉子,决不能因为你兄弟死了,你就跟我们结仇。” 冯茂摆手说:“没有的话。你们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我怎能反倒仇恨你们?再说,俞秀莲到河南去,是我叫她去的。我说一处是霍家屯,一处是开封府,这两个地方唯有一处能够捉住他。李兄,这件事你也不必再提了。杨豹在这里你放心,他好了,我跟他交朋友,他不能好,他死了,我好好把他埋葬。至于我的徒弟黑虎陶宏,他纵有甚么不好,请李儿给我留个面子,不要十分跟他计较了!” 李慕白点头说:“我这就去,半个月之后咱们再见面,杨豹在这里我完全托付给你了!” 说毕,他提著宝剑,向冯茂拱了拱手,然后就走出屋去。才一出门,就见院中立著三个人,正在等候他。 借著月光一看,原来正是静玄掸师和法普、法广,他们手中倒都没拿著兵刃。 李慕白就说:“我刻已把话对你们说明白了,半年之后,我将点穴图全份送至你们江心寺中,你们还有甚么不依?” 静玄此时的态度却较以前和绶了,他说:“李慕白,不可太自负了!你的武艺确实不错,我们师徒都很佩服你。只是我告诉你,我这几次与你交手,实在看在江南鸿之面,没有用毒辣的手段对付你。要不然,此时你早丧了命!” 静玄禅师说到末后几句话,态度又十分忿忿。 李慕白却只是微微冷笑,静玄又说:“你别不信,前几日我在任邱县葬埋了陈凤钧,有几位朋友就主张叫我到南宫县你的家中,去找你报仇。但是我出家人慈善为怀,没肯那样去做!” 李慕白冷笑道:“静玄禅师,你这说错了,你的点穴图全都在我身畔,与别人何干?与我家中又何干?刚才我已对你说过,你们若仍然不服气,随时可以找我。若因我而迁怒于别人,伤害了别人,只要被我知道了,那时我的手下可也不再对你们留情了。” 这时,金刀冯茂又过来劝解。 静玄忿忿地怒视著李慕白,就点头说:“好,你既然这样顽强,那么你以后要小心著吧!”当下静玄率领两个徒弟往前院走去。 这里冯茂又劝李慕白息怒,他就同李慕白往前院走去。 此时前院十分寂静,没有一个再来拦挡李慕白。 冯茂叫了两个仆人,把庄门开开,送李慕白出了庄门。 李慕白就向冯茂拱手,并把杨小太岁养伤之事,向他恳切地托付了一遍。 冯茂慷慨应允,当下李慕白就转身走去。 此时大道之上仍铺满著月光,但寒风却更紧。李慕白提剑向东,走了不到几十步,就忽听身后有人叫道:“李大爷!” 李慕白赶紧回头,就见身后跑来了两个人,走到了临近才看清楚,原来正是史胖子和俞秀莲。 李慕白就回身迎上几步,抱怨史胖子说:“你怎么到底同著俞姑娘来了。现在静玄师徒与我结下的仇恨更深了,你们快随著我走吧!” 当下李慕白就叫史胖子和俞秀莲在前面快走,他提剑在后面跟随保护。 往下走了约三里地,眼看就要回到店房,李慕白回首一看,不见有人追下来,进就放下些心,前面的史胖子和俞秀莲,脚步都慢了一点,史胖子就回过头来说:“李大爷,你临走时,嘱咐我不叫俞姑娘和孙正礼。 可是你走后,我又有些不放心了。虽说你大爷的武艺高强,可是只有黑虎陶宏那群人还不要紧,他们那里还有三个和尚,你一个人如何能斗得过他们?所以虽不敢去通知孙大爷,可是我把俞姑娘请来了。 我们也是才来的。到了这里,在房上一看,原来你们已然打完了。大概是金刀冯茂给你们和解的吧?李大爷那几张点穴图,还给他们了没有?” 李慕白微笑道:“我如何能还给他们!他们也无法由我身上夺去,只是以后他们一定不甘心,我们更须要处处防范了。”进就把刚才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俞秀莲一听,杨豹虽然未死,但是受伤颇重,而且那四十余颗珍珠,杨豹不肯说出下落,自己未免很忧愁,就说:“李大哥,杨豹他与你素不相识,初次见你,自然不肯把珍珠的下落告诉你。我想我若是去见了他,跟他说明,我为救德啸峰,请他将珠子交出,叫我去交还宫内,他不能不据实告诉我吧?” 说到这里,俞秀莲真要转身回陶家庄去见杨豹,史胖子却把地拦住,说:“俞姑娘,你先不要著急,珍珠的事只好以后慢慢再说,现在却一点办法没有。杨豹是在陶家负了伤,又有人看守著他,倘若姑娘你去了,别说见不著杨豹,就是见著杨豹,也得先跟黑虎陶宏,跟那三个和尚争斗一场。 再说,杨豹如若真将珠子的下落告诉了你,被那些人偷听了去,那可就不定又惹出多少麻烦来了。” 李慕白也觉得史胖子说的这话很对,遂就也劝俞秀莲暂且回到店房,慢慢再商量办法。 当下,三个人又走了一会儿,便回到了西关。此时已更深夜静,街道上已没有甚么人了。 李慕白见俞秀莲回到宝德成店房之后,他才与史胖子进到安泰店内。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 第二十回 误死红衣人身边失宝 巧逢猴儿手野外挥鞭 宝剑放在桌上,不住地呆呆发怔。史胖子望著李慕白笑了半天,才说:“李大爷,你现在还愁甚么?我们所愁的是静玄禅师和他那两个徒弟,因为他们都会点穴法。现在你大爷已跟他们较量过了,他们也没赢了你。点穴法在你的身上也施展不开,你还愁甚么?” 李慕白摇了摇头,说:“我自然不惧怕静玄师徒,以后他们虽难保不再与我作对,但他们决不至于去杀伤我的家属和朋友。不过可虑的就是俞姑娘,她曾将陈凤钧杀死,静玄说不定积恨未消,将来还要在俞姑娘身上施展毒手。” 史胖子听了,却噗哧一笑说:“那算甚么?俞姑娘的武艺并不比他们弱,只吃亏是还没学过点穴法罢了,可是也不要紧,你大爷身上又有图,手下又会点穴,你何妨收个女徒?俞姑娘她又是个聪明人。你们二位找个安静的地方,在一块揣摸个一年半载,俞姑娘还能学不会吗?” 史胖子这话,虽近于开玩笑,但李慕白自己却因此决定了他将来的主张,就是要设法使俞秀莲学会点穴。 当夜李慕白因提防静玄师徒施展甚么毒计,他一夜也没敢睡。三四次他提剑上房,走到隔壁的店房里去巡视,所幸再没有甚么事情发生。 史胖子和小流星却因信赖有李慕白这样的人替他们巡更,他们都放心大睡。次日一早,他们都起了床,李慕白方才躺下休息一会。 早饭后,李慕白也醒来了,史胖子就说:“李大爷,咱们现在在这儿也没有甚么事情了吧?法广和尚的擂台还没搭成,就叫你给拆啦!过两天就是他们再聚甚么英雄,那难道还能强得过静玄和尚去吗?我想再跟他们斗,也没有甚么意思了,不如你大爷眼著俞姑娘和孙正礼回北京去吧!” 李慕白微笑著,问说:“你呢?” 史胖子说:“我现在可不敢到北京去,我还得看看风头,然后或者能到北京,也还不一定在甚么时候。现在我那个伙计,他们车还没有到,等到他的车来了,我才能走呢。” 李慕白笑道:“史掌柜,我们走后你如何能在这里居住?再说你我是一样,你若不能回北京,我也是不能回去。尤其是我跟俞姑娘她们回去?倘若被人看见,那就非要连累她们不可。” 史胖子说:“可是,静玄和尚要追上她呢?她不是又得吃亏吗?”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说:“静玄他们第一个仇人是我,第二个才是她。俞姑娘她们走后,我们可以送一程,如不见静玄去追她,那时咱们再回来,因为我还要看看杨豹的伤势到底如何呢。” 史胖子说:“那么我把俞姑娘请过来。” 李慕白说:“不用,我去见她。” 李慕白就走出了店房,又到了宝德成店内。此时孙正礼因为昨天受了点伤,身体不适,所以还在他的屋里大睡特睡。 俞秀莲倒是已经起床了,她在屋中梳洗尚未完毕,精神十分倦怠的样子。 李慕白一进屋,就问说:“姑娘的身体今天觉得好一点了吗?” 秀莲脸上一红,点头说:“好了,没有甚么不适了。”说话的时候,她双眉紧蹙,仿-有一种极不高兴的事情似的。 李慕白见秀莲这样忧郁,心中也不觉很难受,就说:“姑娘你愿意今天就动身吗?” 俞秀莲一手挽著头发,一面说:“大哥你也同我们一路走吗?” 李慕白却把头摇了接,说:“我不能与姑娘一路同行。” 秀莲说:“据我看没有甚么事,我们虽然同行,但在路上不必交谈,还像彼此并不认识似的。” 李慕白摇头笑道:“那如何能行?江湖上谁不认识我们?我之所以不愿招出祸事,并非虑我自己,也非顾虑姑娘,却是恐怕由我再累及德五哥。” 秀莲点了点头,将头发梳好,半晌也没有说话。 李慕白坐在炕前低著头,心里著急。 忽然,他听见姑娘长叹了一声,赶紧抬头去看,就见秀莲很懊恼地说:“我真觉得无颜再回北京,也无颜再走江湖了。李大哥,你随便去你的吧!我还要留在这里,我再拚出这条命来,去对付静玄师徒。我不出了这口气,我决不回北京。” 李慕白皱著眉,心里十分著急,就劝说:“姑娘虽在静玄的手下吃过两次亏,但那并不是你的武艺不精,却是因为他会点穴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姑娘,我说的话你不要生气!就是现在你再找到静玄禅师,与他争斗起来,结果一定还是姑娘吃亏。” 秀莲一听,不禁皱起眉头,气忿地说:“那么我也要学点穴法,难道我就学不会吗?” 李慕白一听姑娘这话,他心中又觉得很为难,就点头说:“姑娘若学点穴法,自然也很容易。我这里有图,按图学习,虽然不能精通,却也足够用了。不过学点穴法,非一朝一夕之功,至少也要两三年。 我在九华山上,日夜练习二载有丝,现在虽然大致学会了,但还不能算精通。并且若与静玄比较起来,我只能用方法躲避,不至教他点著我,但是我若想用此法点著他,那也是一定不成。 我现在心中已有了打算,将来我北京去一趟,私下见见德五哥,倘能把珍珠得著,设法交还宫中,那自然很好。否则,我如见德五哥案不至再闹大了,或是我在北京碓实不能立足,那时我就要赶紧走开,回到九华山上,再练习几年。” 俞秀莲接著说:“我也要跟大哥你到九华山,请你将点穴法教给我!” 李慕白听了,他沉思了一会,虽觉著作难,但是又不能当而推却了秀莲,于是就很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说:“好吧,就是这样。等到诸事完毕了,我可以带著姑娘到九华山上。到了那里我虽住在山上庙中,但是姑娘可找人家的屋住,九华山上有不少以樵猎为生的小住户。” 俞秀莲听李慕白应允将来传授她点穴法,她的脸色就不再沉郁了,并且变为很高兴,就说:“既然如此,我暂时也不去找静玄和尚,我要即时就回北京等候著你。请大哥你也快去,然后咱们再看看珍珠能否得到下落,德五哥的案子至于不至于重翻。我想至多一个来月,就可以有了归结。 那时我就随你南下,到九华山上学习点穴法去。我现在已有了决心,我决心在九华山下三四年的功夫,非得把点穴法学会不可。然后我就到江湖上去找静玄,我也并不要他的性命,只要能将他在衔头上也点倒了一次,我就甘心了。因为他是太欺辱了我!” 李慕白心里想了几遍,虽然很愿意将点穴法传授给秀莲,但总觉著不大合适。因为学习点穴,至少也须二三年之久,在二三年内自己若与秀莲朝夕相处,难保不又惹上情丝。与其那样结束,还不如早就依著德啸峰的撮台。 咳!孟思昭,你为甚么要与我相交?而且你为甚么又死得那么惨呀?他眼望著秀莲姑娘,胸中翻起了恨事,同时,又见秀莲在用一双明媚的眼睛来看他。 李慕白又想起当年在钜鹿长春寺与秀莲初次见面的情景,如今虽已三年多了,但是秀莲已脱了闺门的稚气,而变得更秀丽,更俊俏,更添了些凛凛的侠气英风。她仿佛是一棵秋菊,虽然傲骨苍枝,令人不敢侵犯,但是那种美丽,那种多情,却又令人梦魂不忘。 李慕白心中交战了半天,结果是慨然道:“好,我一定能使姑娘也会了点穴法。请姑娘先回北京吧,早些回去,好叫德五哥放心!” 秀莲说:“等孙大哥醒来我们就收东行李动身,大哥你也千万早一点到北京去。” 李慕白点头说:“那是一定。” 当下李慕白转身出屋,才走出了宝德成客栈,就见小流星正来找他。 李慕白问道:“有甚么事?” 小流星说:“那个柳建才在屋子里等著你呢。” 李慕白问道:“同著他来的还有甚么人?” 小流星说:“没有别人,就是他一个。他也没拿著兵刃。”李慕白听了反倒觉得很诧异,达就赶紧回到店房内,就见杲然是柳建才在屋中,史胖子陪著他谈话。 柳建才一见李慕白进来,他就起身抱拳,说:“慕白兄,你今天容我说几句话。我只是一个人来找你,也没带著兵刃,我想你是个英雄,决不能将我砍杀在这里吧?” 李慕白微笑道:“那我成了甚么人?别说我们都是江湖上的人,你我素无深仇大恨,就是有仇恨,我也不能在这里伤你。有其么话你就对我说吧!” 柳建才的面色却煞煞的白,他勉强矜待著说:“我来此别无他意,因为我当初虽然被你们杀伤过,并被你烧毁了庄子……” 他才说到这里,李慕白就瞪眼道:“你要把话说清楚了!杀伤你的是我,因为你在凤阳府作恶多端,而且你欺辱谭家父子过甚。毁烧庄子的那却不是我!” 柳建才点头说:“我也知道,庄子著火的时候,你正在与我动手争斗,火绝不是你放的。可是,反正是你们那边的人。” 李慕白说:“那是谭家庄的人放的火,但也不是我的主使。” 柳建才说:“那些事别提了!火后来扑灭了,也没有烧了几点间,只是我丢了一箱银子,那也许被人乘乱抢了去,我不在乎那点。我也问不著你。只是这口宝剑……” 说时他用手向炕上一指,就是那口斩钢断铁的宝剑。他的眼睛都红了,仿-他能够一下就把宝剑抢到手里才好,可是史胖子就在宝剑的旁边坐著。他说:“这口宝剑是我的传家之宝,我丢了,对不起我的祖先,所以我此次北来,就是为寻找此物。说实话,我也不想用强力夺取,因写我知道你比我是英雄。现在我情愿出二百两银子买回来,不知成不成?” 说毕,他用眼望著李慕白,又像请求似的。 李慕白却很和平地说:“我对不起你,宝剑无论如何不能奉还!因为我听人说这口剑是你用势力用银钱,向别人手中得来的,并非你的家传之物。再说,你果然武艺高强,或是你素日行为端正,我也一定分文不要,立刻交还。但是,你又不是那样的人,我把宝剑还了你,你如去作恶,那就如同是我助恶一样。对不起我不能交还!” 说时,他索性将宝剑拿在手中,旁边史胖子哈哈大笑。 柳建才真气得要炸了肺,他的白脸涨得发紫,站起身来,气昂昂地说:“你一定不还我?” 李慕白点头说:“我决不还你,除非三年之后,我知道你已洗心革面做了好人。要不然,你就去设法由我的手中夺了去。” 柳建才瞪眼说:“我若真能夺了去呢?” 李慕白说:“你怎样夺去,我还怎样夺回,否则我李慕白不在人前称好汉!” 柳建才恨恨地跺脚说:“好!我今天就要夺回!” 李慕白冷笑道:“我等著你!” 旁边史胖子也说:“姓柳的,你若能将李慕白的宝剑夺了去,我爬山蛇史健也给你叩头!” 小流星在旁也直笑,柳建才气忿忿的走了。 这里李慕白就向史胖子说:“赶快收拾行李,我们换个地方去住,柳建才一定是去报官捉拿我们,他不会有别的法子。” 小流星也著了慌,立刻收束行李。 这时俞秀莲来了,她技著皮斗篷,似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就说:“李大哥,史大哥,我同孙正礼这就走了,马已牵出店外。” 李慕白点头说:“好吧!姑娘同孙大哥请吧!在路上多多小心,见了德五哥德五嫂都替我问安。十天之内,我必要去北京。” 史胖子也笑著说:“俞姑娘,告诉孙老大,咱们到北京再见。” 秀莲转身走去。 李慕白又走出来,他叫说:“俞姑娘!” 秀莲止住脚步,李慕白赶上前去,悄声嘱咐道:“姑娘将来要与我同到九华山学习点穴法之事,千万不可对别人去说。” 秀莲的脸突然红了,她默默地点头,就转身去了。 李慕白见秀莲走后,他回到屋中,史胖子却望著他笑。 李慕白也不理他,便吩咐小流星说:“你出去看看,俞姑娘跟孙正礼走了没有?再看看旁边有那陶家庄的人没有?” 小流星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他说:“俞姑娘跟孙镖头已然往东去了,旁边没有甚么陶家的人,有,也许我不认得。” 李慕白说:“赶快备马!” 小流星问说:“三匹马全都备上吗?” 李慕白说:“全备上,我们这就走!” 史胖子却翻眼望看李慕白,他问说:“李大爷,咱们打算上哪儿去呀?” 李慕白说:“第一,现在咱们须要离开此地。因为柳建才一定要去级官捉拿咱们,好夺还他的宝剑。第二,俞秀莲杀死陈凤钧,静玄师徒必不能忘掉此仇,有我跟著秀莲,他们还不能下手。现在秀莲自己去了,他们得了信,就许要追赶上,至少也得将秀莲弄成个残废,所以我们必须跟著她们,在暗中保护。” 史胖子点头说:“对,咱们这就走。倘若真叫俞姑娘成了残废,你老哥再治不好,那可就糟了心了!” 李慕白只由他去开玩笑,自己动手收东行李。 少时小流星进屋来,说:“马都备好了。” 李慕白说:“好!咱们立刻就动身。”遂把店家叫来,付清了店钱,又说:“今天或是明天,或许有个人坐著车来找我这位史掌柜,请你叫他往北去找我们,他就知道了。” 店伙连连答应。 旁边史胖子见李慕白办事十分精细,他也不禁暗暗佩服。 当时三个人牵马出门,先后上马,史胖子在前,小流星跟著李慕白在后,一齐往西去走。 才出了西关,忽然小流星抬首说:“那不是姓柳的吗?” 李慕白一看,果见那西边大道上来了两匹马,正是刚才气走的柳建才,还带著一个仆人。 李慕白勒住马,向那边一招手,那边的柳建才立刻也停住了马。 李慕白微微冷笑,用手拍了拍鞍下的宝剑,便向史胖子说:“咱们走吧!往南去!” 史胖子在马上怔了怔,心说:“这位大爷是怎么回事?本来是为追随俞秀莲在暗中保护,如今怎么倒要往南去呀?” 史胖子还在猜疑,李慕白的马已抢到了前面,直往南去。史胖子跟小流星只得策马跟随。李慕白的马行得很快,并且随走随回头去望,就见远处的柳建才依然勒著马在那里站立,呆呆地望著他们这三匹马。 李慕白微笑著,依然策马疾驰。 走出了十几里地,李慕白方将马收住。 史胖子与小流星赶上,史胖子就笑著问说:“你大爷变的这是甚么把戏?咱们不是为著保护俞姑娘吗,怎么反倒往南来了?莫非你大爷又想回家吗?” 李慕白摇了摇头,说:“我是另有用意。你看那柳建才,穿得很阔,马后还带著了仆人,我想他一定是从咱们那店房气走出去,他就先回到了陶家。大概他们又商量了一番,结果还是没有较好的法子来对付我。 所以他才装出个财主样子,要到城里去报官捉拿咱们,幸亏咱们走得快,不然一定要出麻烦。此时我想静玄师徒必然尚未离开陶家,我故意往南来,为是叫柳建才看见咱们,回去报告静玄。静玄一定要往南去追,其实我们却抄小路又往北去了。” 于是三匹马绕过了一座镇市,又抄小路迂回的往北走去。 一面走著,史胖子一面在马上摇头,说:“李大爷,你的心思太细了!因为心细,倒显出你的胆小了。我问你,凭你大爷这身本领,也不是没同静玄师徒交过手,为甚么要那么怕他们呢?” 李慕白听了这话不由有些生气,便冷笑道:“史掌柜,你这话说错了!你晓得,我在外面行走了这些年,我曾怕过谁?” 史胖子仍然摇头,说:“早先在北京时,你大爷确实是个刚强汉子,可是现在我瞧大爷……” 正说到这里,忽见眼前来了十几辆车,车上招展著三角形的白旗,史胖子就向李慕白说:“是镖车,不知是哪一路的,里面有咱们的朋友没有?” 李慕白说:“我们且躲避躲避。” 当下史胖子叫小流星迎著前头去走,他却与李慕白往旁边一条小径走去,等到镖车走过去,向南去了,二人才重又走到大道上,赶上小流星,问说:“你看见镖车上写著什么字?” 小流星说:“是宣化府永祥镖店的。” 李慕白听了不禁一怔,旁边史胖子笑著说:“啊,原来是俞秀莲的婆家。” 李慕白心中非常难受,脸色都变了,策马默默前行。 史胖子一面翻眼看著他,一面又接著刚才的话说:“三年前,你李慕白真不愧是一条硬邦邦的汉子!在沙河城打魏凤翔,在北京打冯茂兄弟,后来在徐水县杀伤张玉瑾和魏凤翔,以及为友复仇,铲除了京城恶霸黄骥北。那些事谁不对你伸大拇指,谁不夸赞你是江湖无二的英雄! 可是,现在你的名气是比早先大了,你的本领也比早先高了,可是我瞧你的胆子反倒比早先小了。除了昨天晚间,你独闯陶家庄,那还真有点勇气。其余的事儿,譬如今天你不敢跟著俞姑娘同行,不敢等柳建才去找官人,故意往南边走了几里地又转回北来。 虽然这些事都像比早先干得聪明了,可是却不像你这么大的英雄所应为的!咱们哥儿俩是多年的交情,我才说这直话,你可千万别恼我。” 李慕白微微冷笑,半晌才答他道:“史掌柜你哪里晓得,我李慕白岂是胆小的人?不过我不能像你那样任意而为罢了!” 史胖子说:“怎么,你还有管主吗?” 李慕白说:“自然我有管主,我盟伯江南鹤老侠就是我的管主。我所以对于静玄师徒有所顾忌,就是为了他老人家与静玄相识,依著老人家,此次只许我回家看看。假若能到北京,可以见见德啸峰与俞秀莲,其余的朋友他都不许我再认识,并且不许我在外与人争斗。所以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虽然收心效迹,也还是多半违背了他老人家对我的教钏。将来见了面,他一定要斥责我的!” 史胖子笑著:“婆婆还真能管得了儿媳妇吗?你大爷在北方做了甚么,他老头儿在江南如何能够知道?” 李慕白望著史胖子,嘿嘿的笑了声,便不再与他说话,只是催马急走。 走到近午时候,便来到定兴县,三个人下了马,在一个镇市上吃午饭。 李慕白就向那饭铺里的人询问是否有一个骑著马的女子,跟一个黑脸大汉由此走过去。 那饭铺的伙计点头说:“不错,是有那么一个披著皮斗篷的姑娘跟一个黑大汉,也都骑著马,走过去有半天了,他们在这镇上也没停留下。” 李慕白点点头,用眼望著史胖子,史胖子却不作一声。 待了一会,李慕白又问饭铺的人,曾否看见三个和尚由此经过,伙计们却都说没有看见,李慕白就放下心。 吃早了饭,一同牵马往北,出了市镇,李慕白就止住步,对史胖子说:“史掌柜,咱们还是转回去往南去吧!” 史胖子怔著眼睛笑了笑说:“李大爷你今天是怎么啦?甚么事把你给迷住啦?忽然往南边走又抹头向北,往北来了,可又要转回去往南。这么来回的走,真成了走马灯了。咱们这三匹马要是会说话,也得骂咱们。” 小流星在旁也说:“赶著走路,再有一天就到北京,为甚么咱们不到北京玩玩去呢?” 李慕白向史胖子说:“你可以带著你这伙计先到北京,可是也千万不要贸然去见德啸峰。我现在先不能去,至早也得在十天之后,咱们才能在北京见面。” 史胖子纳闷的问说:“这又为甚么?保定府就是还有点没办完了的事,不会等到由北京回来再办吗?” 李慕白摇头说:“不成,我现在若回北京,除去能与德啸峰见一面之外,并没有甚么事情可查。我现在心里只念记著杨小太岁,看他的伤势在十天内外能够好不能,如若他伤势日重,我也就断了希望。如若他的伤势见轻,我还要去见见他,向他问几句话。” 史胖子翻著眼睛,想了一想,就说:“好,就依你大爷的主意办吧!不过据我看,那杨小太岁未必肯把珠子的下落告诉你。” 李慕白说:“那也不一定,如果他的伤势渐渐好了,我见著他跟他详细谈一谈。他若知道我的为人并没怀著歹心,他也必然肯告诉我。只是静玄师徒若在那里,未免碍事,如若去了,先要同他们捣许多麻烦!” 史胖子却不说甚么话,只是策著马,与李慕白并马而行,小流星在后面跟著他们。走至下午二时许,便到了徐水县迤南的一个小村镇上。此处离保定很近,不过二十铃里,李慕白就向史胖子说:“我们就在这里歇下吧?” 史胖子现在仿佛唯李慕白之命是听,李慕白说甚么,他就答应甚么。当下找了一家很小的店房歇下。 本来这座小镇市,总共不过一二十户人家,只有一家酒铺,两家小店房。 李慕白他们往的这店房,前面是一间大屋子连著门道,后面有两三间小土房,后墙都坍塌了,一眼可以望见这后墙外便是一遍旷野。李慕白住的这间屋子还算比较整齐一些的,三匹马就系在窗外,在一个破马槽里吃草料。 屋中很冷,寒风吹著破窗纸,忽喇忽喇地响。因为天色尚早,李慕白就把小流星叫到屋里,嘱咐他说:“你赶快到一趟保定,打听打听那里又出了甚么事没有,并且千万设法探出来那静玄师徒是否已经走了。” 那小流星连声答应,往外走去。走到门里道,正见他的史掌柜跟店家谈天,史胖子一见小流星往外走,他就赶出去问说:“你要干甚么去?可要严密些行踪,你别以为没有人认得你。” 小流星点头说:“掌柜你还不放心我吗?我跟掌柜子这些年,难道连这么一点都没有学出来?”说毕转身就走了。 史胖子望著他们伙计那瘦小的后影,笑了一笑,便又进到店房,见著李慕白又谈了半天闲话。 史胖子不住地讥讽李慕白,认为李慕白没有当年的勇气,并说:“你这样下去,不但名声日见边落,恐怕慢慢的连俞秀莲也看不起你李大爷了!” 李慕白只由著他去说,自己却冷笑不语。 直到黄昏时候,小流星方回来,同他来的还有追风鬼和他们那辆车。 追风鬼见了史胖子就说:“今天晌午我就到了保定城,跟那里的人一打听,就知你们几位都走了。我想歇上半天,再往北去到北京,可是后来流星哥就去了。” 史胖子问说:“你在路上没听见甚么事儿吗?” 追风鬼说:“事情还是不大炒!韩志远、徐晋、猛虎常七、晁德庆,还有晁德庆那个姘头,他们今天都到了陶宏的家里,并有几个别处来的人,都在陶宏家里聚集了。” 小流星也说:“我到了保定一打听,听人说静玄和向他们还没走,来的这些人都要仗著静玄的点穴法,找李大爷报仇。” 追风鬼又说,“我是从南边跟随韩志远他们一起来的,韩志远跟晁德庆两人早先打了架,现在又说合了。他们提起史掌柜来,就咬牙痛恨,说是史掌柜捉弄过他们。他们要见著你,非得把你用乱刀砍死不可。” 史胖子吓得脸上有点变色。李慕白却冷笑道:“他们那些鼠辈,就是多聚几百个,我也不怕。” 史胖子把他的两个伙计支出去,叫他们到大屋里去歇息,他却惊慌地向李慕白说:“我的大爷,你不怕黄脸虎晁德庆那些人,我可惹不起他们!我怕咱们在这里往著不便,还是赶紧到北京去吧!北京究竟是大地方,官人倒好办,那些人可难防。” 李慕白这时却笑著打耍史胖子了,他说:“谁叫你偷人家的红裤子,给人家捏奸编对。现在人家把事情对证明白了,知道是你这胖子在其中捣鬼,人家要用乱刀砍死你,我可救不了你。” 史胖子笑了笑,翻著眼想了半天,他又拍起胸脯来说:“我不怕,真个的,我史胖子没有一点办法对付他们吗?” 当下吃过晚饭,史胖子与李慕白又谈了一会,他便把屋门关严,二人在炕上躺下睡去。 李慕白睡不著,心里十分愤恨,几次要决定明天再到保定陶家,与静玄师徒们再斗一斗,索性分个死活,省得他们从中捣乱,使自己办事棘手。但是,终因想起盟伯对自己的训言,不肯十分与静玄师徒作对。辗转反侧地想,总是难以拿定主意。 旁边史胖子是假作打呼,其实他心里也在想事。他怕到了时候,与保定住的那些人再交起手来,李慕白只顾了他自己,而把自己抛下不管,那时可真许叫黄脸虎那些人用乱刀刺死了。遂就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带著小流星往别处去,追风鬼和他的车辆,就打发回山西去。 时已夜半,二人都没睡熟,忽然李慕白听见屋顶上似乎有一点声音,他立刻坐起身来。 史胖子也翻身起来,顺手抄刀。 李慕白却把他拦住,悄声说:“不要惊慌!”随就抽出宝剑,跳下炕去,站在屋门里,将门插关慢慢拉开,扒著向外去看。 只见外面寒风箫请,月光昏晦,有一人已来到了窗前。 李慕白突然把门拉开,持剑跃出,那人却反身就跑。 李慕白向著人影扑去,那人影却由断墙之处跳出去跑了。 李慕白也追出墙去,喝声:“你往哪里跑?” 那人却仍然不答话,一条瘦影直向旷野逝去。 李慕白追出有百余步,便追上了那人,同时宝剑抡起,喝一声:“站住!你是谁?” 那人一回身,手中有一对雪亮的兵刃往上一举,李慕白的宝剑也“嗖”的一声削下,只听“当啷,嗳呀!”那人剑断受伤,摔倒在地。 李慕白却也大吃一惊,因为他已听出这嘶叫的,却是妇人之声。虽然天空有乌云遮蔽,月色不明,他低头仔细去看,也能略略分辨得出来,原来受伤的人却是缠足,头上像用一块深颜色的绢子单著发髻。她浑身颤抖,嗳呀嗳呀的越叫声音越弱。 李慕白心中著急,连问:“你到底是谁?找我做甚么来了?” 那受伤的妇人却说:“我……背著晁德庆来找你!你真心毒!我要告欣你,你小心我的哥哥跟静玄,他们要……”说到这里,伤势痛得她凄惨的微弱呻吟,不一会,就甚么声音也没有了,身子也不能再动了。 李慕白心中十分懊恼,提著宝剑那只手都有点发抖。 这时身后蓦然有人说:“李大爷,你杀错了人啦!” 原来史胖子已在李慕白的身后站了半天。 此时李慕白心中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史胖子由身边取火,蹲下身去,向那受伤的人照著一看,火光一闪,旋即被风吹灭了。 但李慕白已然看见,地下躺著的正是那红峰子柳梦香,她脸上倒没有伤痕,身上却是血肉模糊,已然死了。 李慕白不由跺了一下脚,史胖子站起身来,就说:“李大爷,你轻易也不用剑杀人,如今一下手就把个多情多义的女子给杀死了。 这是柳建才的胞妹,凤阳府有名的红峰子柳梦香,又有个绰号叫红衣女子,平常总是一身红。 上次俞秀莲的那匹红马和双剑,就是由她手中得来的,她今天才来到保定,大概是小流星他们的行踪不密,叫她跟来了。 可是她来此找李大爷也决没有其么歹意,刚才她不是说吗,她是背著她的姘夫晁德庆,特为找你大爷!” 李慕白赶紧拦住史胖子,不叫他往下再说,就叹了口气,说:“我并不晓得是她,我问是谁,她不肯答言,我才挥剑去砍她。否则,我何必要杀死一个弱女子!” 史胖子摆手说:“得啦,我的李大爷,你现在后悔也晚啦!咱们先回去,然后你把这具死尸交给我办,趁著夜静无人,我把她埋了也就完了。” 当下,李慕白手提宝剑,踏著月色黯淡、寒风凄紧的旷野,又同到店房之内。 史胖子悄悄找了他那两个伙计,偷了店家的锄头和铁铲,又由断墙之处跳出去,跑到那里去埋葬柳梦香的死尸。 这时李慕白心中懊恼万分,他想起当年在凤阳府,柳梦香爱慕自己,屡次向自己调情的事情。想她虽然是一个淫这是荡无耻的女子,但她对我却无其恶意,而且刚才她在临死之时,并不怨恨我,反要叫我小心防范她的哥哥和静玄。 咳,我挥剑杀她,虽然是一时疏忽,若叫别人看来,我也太恶毒了。早先我逼死了一个谢翠纤,现在我又手刃了一个柳梦香,我真是一个最残忍的人。无论哪个女子,只要遇到我的手中,她就必遭不幸! 如此想著,心中深深地忏悔,连屋门也顾不得关,便将宝剑扔在炕上,身子压著宝剑,昏昏地睡去。 少时,史胖子回到屋里来,他把门关好,然后推醒了李慕白,悄声告诉他说:“埋得很严密,连她的宝剑都给埋在地下了。明天你去看看,管保连一点血迹也查不出来!” 李慕白微微醒来,长叹一声,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史胖子在炕外首躺著,他心里又想了半天事情,便不觉著也沉沉睡去。 这时天色就过了四更,少时纸窗上渐现出苍茫白色,店房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又过了些时,忽然李慕白觉得身体很凉,仿-当年落在江中的时候一样。忽然他惊醒了,只见衣襟不知何时敞开了,从纸窗破洞吹进来的风,正打在他的胸脯上。 坐起身来一看,这一向永远藏在他怀中的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图竟不翼而飞。 李慕白不禁惊得“啊呀”了一声,再向身子底下看宝剑,宝剑也没有了踪影。 李慕白向来还没有这样惊讶过,他在炕上站起身来,耸身向炕下去跳,越过了史胖子那肥硕的身子,就跳到地下。 史胖子吓得一翻身,说:“大爷,怎么回事?” 李慕白并不还话,就见屋门虚掩,他开门出屋,走到店门外。 店里的客人已有不少人起来赶路了,李慕白胸中气忿焦急交集在一起,见著人他就仔细的看,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携带著他的那口宝剑,并且没有一个人形迹可疑。 这时史胖子也走出店门,他走近李慕白,问:“李大爷,你到底是为甚么事情,这样惊惶惶的?” 李慕白面色气得发紫,直看眼睛还不住东瞧西瞧,待了好多时间,李慕白才回首对史胖子说:“咱们到屋里再谈去!” 于是二人又走进店房里,李慕白就说:“史掌柜,刚才你我睡得太浓了,不知甚么人将我藏在怀中的点穴图和放在身畔的宝剑全都盗去了!” 史胖子一听,也惊得变了颜色,说:“嗳呀!这可真了不得!柳建才那小子竟有这么大的本领!” 说著,他又在屋中各处查找,哪里有那点穴图和宝剑的影子? 李慕白说:“你不用白费这些事,点穴图和宝剑早就被人盗去跑远了。” 史胖子摇头说:“我不信,甚么人敢在老虎嘴里拔毛?别是你大爷昨晚与梦香交手时,就无意之中给弄丢了吧?” 李慕白冷笑说:“哪里的话?人身穴道图永远系在我的胸间,宝剑也永还提在手里,岂能自行丢失?这也决不是柳建才一人所为,他决没有这样的本领。” 史胖子说:“多半是静玄帮助他们,昨晚他们是同著柳梦香一块来的。” 李慕白说:“多半许是。”他也顾不得多与史胖子说话,就自己备马,然后回到屋里,提著行李包里,就向史胖子说:“现在你们也不必和我同行了,无论如何我也要找著宝剑和点穴图,否则,我誓不为人。你们最好也不必到北京去,将来咱们再见面!”说著出屋就走。 史胖子却一把手将他抓住,说:“李大爷你先别忙!你手里有钱吗?”说时把在彰德双庆店里拿他的那半封银子交给李慕白,又问说:“你剑也没有,刀也没有,就是追上他们,又怎能敌挡得过?你大爷得想法子弄一把家伙呀!” 李慕白却微笑道:“何必非要兵刃?当初我从北京出来时,手无寸铁,照样闯到江南,现在我徒手也要把我的图剑夺回!”说话时,他向史胖子一拱手,说声:“再会!”就牵马出外去走。 走出店门,小流星和追风鬼全都追出来,他们悄声问说:“李大爷,你上哪儿去?” 李慕白说:“你们不要管,再见!”说时他上马挥鞭,向南飞驰而去。 沿途之上,李幕白向人打听昨晚今晨是否有三个和尚由此经过,但人家都说没有看见。 李慕白却仍不死心,催马就直奔保定。 不多时来到了保定城西陶家门前,只见那大门紧紧关著,门前一个人也没有。 李慕白下了马,上前紧紧敲门,敲了半天,才有几个庄丁趴在墙头上往下来看。一看是李慕白,不由齐都害怕。 李慕白却仰青脸向墙上的人说:“你们开门吧!我来找静玄禅师,与你们陶大爷无干。” 墙上的庄丁们说:“静老师父跟广师父、普师父,昨天早晨就走了。” 李慕白听了一怔,又很急说:“无论如何你们也要把门开开,我要进去看看!” 墙上的几个庄丁见李慕白来势很凶,他们都不敢作主,便一齐搬著梯子去了。 李慕白又“吧吧吧”的紧急叩门,并想跳墙进去,这时里面就把大门开了,出来的却是金刀冯茂和黑虎陶宏。 冯茂一见李慕白,就点头说:“李兄快将马牵进来,有甚么事到里边再说!” 李慕白倒很诧异,达就牵马进门,一进来,冯茂就命人将大门紧紧关上。 李慕白不禁微微一笑,冯茂却赶紧加以解释,说:“李见你千万不可多疑,我冯茂若怀著一点歹心,叫我天诛地灭。实在是你来到这里,太为危险,不得不如此。” 又向旁边的黑虎陶宏说:“你向李师叔赔罪!” 黑虎陶宏听了他师父的话,便向李慕白深深打躬,李慕白也拱了拱手,说:“我今天前来,并不是为找你们!” 冯茂说:“李兄来了也好,我们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 当下,金刀冯茂和黑虎陶宏,就把李慕白让进这外院东房内,庄丁们一概不得进内。金刀冯茂就说:“昨天那摩云鹏柳建才因去向李兄要剑,李兄不肯给他,他就忿忿地回到这里,就向我们商量,他要去报官。要报告李兄你是京城的逃犯,他想由官衙把你捉拿了去,以后再设法将剑得到手里,可是我们却极力拦阻他。 李兄你别不信,困为倘若官人将你捉去,那连杨豹之事也要抖出来,虽然珠宝没在这里,可是陶家必有灭门之祸。柳建才被我们拦阻,当时他未能报官。 可是,复来他不知怎么与静玄商量好了,到底由静玄喝开这里的庄丁,把大门开了。 柳建才带著他的一个仆人就走了,也不知他们到衙门报告了没有?可是待了不多时又赶紧回来,向静玄师徒说你已离开保定往南去了。所以立刻静玄师徒就同著柳建才等人,骑马迫下你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李慕白听冯茂说话时态度严肃。谅不是假,因又问道:“你们确实知道他们是往南去了吗?” 冯茂点头说:“一定没错,我们这里有人看见他们往南走的。他们同行的是静玄、法广、法普、柳建才、铁腿金二。柳建才手下有钱,静玄他们在路上盘缠,全都由他供给。” 李慕白听了不住的发怔,心想:既然静玄他们是往南去了,怎会我的图剑却是在北方失的? 冯茂见李慕白像是不相信的样子,他就说:“如若李兄你还不信,我可以叫两个人来,一个是柳建才手下的仆人,他因为留在这里服侍烧成的刀伤,所以没有走。一个是柳建才的胞妹柳梦香……” 旁边黑虎陶宏说:“柳梦香昨晚走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晁德庆等人已分途寻找她去了。” 李慕白听了柳梦香的事情,心中又不禁一阵惭愧与悔恨,遂就点头说:“好了!我现在就去追赶他们,只是杨豹的伤势如何?” 冯茂皱著眉说:“从昨天起,他的伤势反倒加重了。身上的两处刀伤都已肿起来,他已说不出一句话。今天又叫人到城里请大夫,可还没请来,李兄你还是要看他吗?” 李慕白长叹一声,说:“我也不去看他了,烦劳你们好生为他调治,过几天再来,我走了!” 说时李慕白转身出屋,黑虎陶宏却说:“静玄禅师时常跟他那两个徒弟在任邱县龙山寺,想他们在那里必有朋友。” 冯茂又嘱咐李慕白说:“李兄在外面千万要小心,柳建才虽未必已然到官衙告你,可是衙门方面确已知道你到保定来了。” 李慕白微笑道:“不要紧,我李慕白对甚么也不畏惧!” 当下他出了陶家大门。 冯茂送他出去,李慕白就接过马匹,扳鞍认镫,在马上又向冯茂一拱手,然后挥鞭向南驰去。 往下走了三十余里,李慕白心中本不信静玄等人是往南来,可是他在路上逢村搭镇向人一打听,都说是昨日傍午时候,有三位僧人,两个俗家,都骑著高头大马,往南去走,路上的人都是如此说。 黄昏时李慕白来到深泽县境,向这里的人又一打听,也有人说那三僧人两个俗家,昨天晚间来到这里,在张家店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又一同往南去了。 李慕白听了,心中倒觉得十分诧异,心里想:昨天晚间静玄、柳建才等人,分明是宿在这里,今天一早走的。他们又没有日行千里本领,如何能在一夜之内,到徐水县去盗我的宝剑和点穴图? 这样一想,他心里就生了疑问,达也找到那张家店去投宿,就向店房里的人详细打听。 店家说的也是一点不错,就说:“昨天晚间有三个和尚,两个俗家来此投宿。他们并向人打听是否有人看见一个带著宝剑的人和一个胖子,一个小伙计样子的人,乘马由此过去。他们住了一夜,今天清早走的。” 李慕白闷闷不语,店家给他送来了汤面都吃不下去,一夜也未得安眠,脑里不断地思索这件事,时时自己跟自己说:“奇怪呀!明明静玄他们是宿在这里,今早才走的,可是我的图剑为甚么在徐水县丢失了呢?” 躺到半夜,又翻身坐起来,点上灯,在屋中来回走,走一会儿,又站住发怔。 到了次日,一清早就叫店家备马,出了门又急急地向南去走,连午饭都顾不得吃。 走到晚间,就来到隆平县境,向这里的店家一打听,据说是也看见了两个俗家和三个僧人,他们在街上徘徊半天,并没歇下,趁著月色往东去了。 李慕白听说,却不禁吃了一惊,心说:不好!这里离南宫仅仅四十里地,静玄、柳建才一定到我家扭闹去了。 于是,李慕白便连饭也不吃,连歇也不歇,又急踏著朦胧的月光往东驰去。 在深夜三更以后,李慕白便来到南宫五里村自家的门首。一看,柴扉无恙,短墙依然,不像曾出过其么事情的样子。李慕白心中更是惊疑,便跳进墙去,开了柴扉,牵马进去,然后把柴扉关好。 向叔父的屋中去看,却一点浊光也没有,他压著脚步,走到窗下,向里面侧耳细听。那屋中只有叔父的鼾声和婶母的病体微弱呻吟之声。 李慕白退步将马系在树上,那匹马却又肌又渴,不住扬首长嘶,屋中的李凤卿惊醒了,他就怒声问道:“甚么人?” 李慕白又走到窗前,心中很惭愧地说:“叔父别著急,是我,慕白回来了。” 屋里的李凤卿一听他的侄子又回来了,就一面披衣服穿鞋,一回嘴里嘟嚷著,半天才把屋门开开,出屋来就指著李慕白怒斥说:“你快走吧!我不认得你这作贼的侄子。你走后三天就来了一个贼头贼脑的人,说是他找你有事,他住在景州其么刚那里,我把他骂走了。 昨天又来了三个和尚找你,也是更不讲理,还给你留下一封信才走。我把信拆开看了,才知道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叫人找到家门跟你要来了!” 李慕白赶紧摇头说:“叔父,我不是贼。” 李凤卿恨恨地说:“甚么你不是贼?人家和尚的信上写得明白,给你看!”说时把手中的一封信扔在地下。 李慕白赶紧弯腰拾起,他叔父就用脚踢他,骂著说:“你快滚!永远你也别回家!我不认得你这作贼的侄子!你跟你父亲一样,你父亲就是个贼!江南鹤也是个老贼!” 李慕白见叔父连自己的父亲和盟伯全都骂上了,他不由胸中生气,转身解下马来,打开柴扉往外就走。他叔父在后边还不住贼贼的大骂。 李慕白一声不诰,气忿地上了马,就出了村子往南走去。这时天际虽微有月光,但在马上展开静言的信东,却是一个字也看不清楚。 下了马,由身边摸出取火之物,火光才一亮,但被寒风一吹,又减了。 李慕白的心中又急又愁,同时纳闷著想:我走后三天,就来了一个贼头贼脑的人找我,我哪里认得那样的人呀?想了半天,才忽然想起,一定是那小娱蚣。 可是又想:他不是住在内邱吗?怎会又叫我到景州去找他呢?策马在昏暗的天色之下,他无精打采的走了也不知道有多远。 这半夜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又走了些时,东方就发晓了。 李慕白达勒住了马,由身边将那封静玄的信柬取出,藉著路光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李慕白见字知悉: 保定争斗,胜负未决,汝忽又逃去,真小人也! 我等追寻至此,本拟略施手段,以报你轻视我等之仇。 但又想是你偷去我等之宝物,与你家人无涉,故又念在我佛慈悲,不忍遽下毒手,谅汝亦当知过而痛悔也。令我等南行矣,限汝在两月之内,到凤阳交还宝剑,至江心寺交还图籍,则我等宽大为怀,必不深究,否则将会议汝无安宁之日也。 静玄等启。 李慕白看了这封信,随手就撕扯了,扔在马下。心里却很诧异地想:这样说来我的宝剑和点穴图,一定是并没有到他们的手里。可是到底被甚么人盗了去呢?这个人的身手恐怕要在我以上。 因此,脑里又费尽了思索,但总想不出江湖上还有甚么人,能够在自己身上施这手段。信马走著,路上的人就渐渐多了,太阳已升得很高。眼前已是枣强县,李慕白遂在城外一座小镇上找后房歇下,叫店伙将马匹喂了,他就在屋中吃了早舨,心中很懊丧地睡了一觉。 醒来天色已近午了,李慕白就心中盘算著,暗想:“宝剑失去,并没有甚么可惜,那口剑杀死一个柔弱的女子柳梦香,我也羞于再使用它。人身穴道图十八幅,我都已背得纯熟,没有它也不要紧,只是这口气太难出了!” 想了一想,决定不再去追赶静玄师徒和柳建才,先到景州找著小蜈蚣,问他前几天去找自己是甚么事,然后再折回保定,看看杨豹的伤势到底怎样,由保定就直到北京,去与德啸峰面晤。 当下主意决定,便用毕午饭,牵马离了枣强县境,向东北直奔景州。 马行得很好,不到三个钟头,就走到了。李慕白不敢公然进城,便在关厢里找了一家酒铺,在门前下了马。 进到酒铺里的人很多,李幕由希望在此遇见小娱蚣,叫他给自己去打听些事情。可是他纵目向座间去看,倒没有小娱蚣,却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子,猴头猴脑地探著身子,直著眼,把李慕白看了半天,忽然,他离座奔跑过来,张著两只手叫道:“师父,师父!” 李慕白一看,这原来却是凤阳谭二员外之子,猴儿手谭飞! 只见他依然是早年那么猴头猴脑,并且又黑又瘦,穿的衣裳也颇不整齐。 李慕白一把手将他抓住,发怒问道:“你为甚么到这里来?” 猴儿手说:“我在这儿住了有一个多月啦!前几天听人说师父你回到家里去了,我到南宫县去找你,可是没有找著。” 李慕白说:“原来是你找我,你快把酒钱给了,跟我出去,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猴儿手当时向酒铺掌柜的说了,又给他记上一笔酒账。 然后,李慕白就拉著他出了酒铺,叫他在前面走。 李慕白牵著马匹,提著皮鞭,在后西押著他,出了关厢,猴儿手就回过头来说:“师父!两年多了,你在南边掉在江里以后,两年多了,别人都说你死啦!我也想你,许是水性不高,淹死啦。” 又说:“我在凤阳府也开了一家镖店,我也做了很多日子的镖头,可就是武艺没学好,师父,你还得教教我的武艺。” 李慕白由著他说,自己却不作一声,把脸沉著,越想旧事,越是愤恨。 那猴儿手也瞧出李慕白脸上的怒容,他本要撒腿跑开,可是又知道决跑不了,他只是两条腿不住发抖,随走随回头,胆战心惊,咧嘴眨眼,家似一个将要下油锅的猴子似的。 来到旷野之上,远离了大道,李慕白将马放在一边,他提鞭走过来,用手指著猴儿手说:“你这行为卑劣的孩子!你还胆敢叫我为师父?你知道你在北京杨家做的那事,多给你父亲丢人?多给我败坏名气?我不打死你,留你这个祸根,将来你还不知要做多少恶事!” 说时抡起了皮鞭,向猴儿手劈头盖脸的打下。猴儿手用胳臂挡著脸,疼得他嗳哟嗳啪地直叫,他哭著说:“师父,我没干坏事,我没给你丢名气,我叫冒宝昆他们给害了!” 李慕白说:“我看你跟冒宝昆都是一类的人!” 说时皮鞭仍似雨点一般的向猴儿手的身上打下。 可是猴儿手只管嗳哟嗳哟的叫,后来又跪在地下大哭,他并不敢挣扎,也不敢跑开。 因此李慕白反倒不忍得再打他了,进就收住鞭子,依然愤怒地说:“单刀杨小太岁杀死你的父亲,你若找他本人报仇,那才是好汉子,那我也不恼怒你。你这卑劣的猴子,不敢去同杨小太岁拚命,却找到北京杨家里,勾结冯隆、冒宝昆那些坏人,杀死人家无辜的老人,抢去人家姑娘。你想想,做的这是甚么样子的事?” 说时又“吧吧”的抽了猴儿手几鞭。 猴儿手的鼻子都流出血来,脸上一块青一块紫,衣服也被鞭子抽破。他双手抱著头,跪在地下,畏缩得真像一只可怜的猴子。他哭著说:“师父,我错了!冒宝昆跟陶小个子他们出的主意,说是杀了杨老头跟那两个姑娘,就可以把杨小太岁给激出来。我本不想那么办,可是,陶小个子他们说我怕娘儿们,气得我糊里糊涂就跟著他们去了。 到了北京,我就跟著他们去下手,我哥哥谭起抡起刀就把杨老头儿给杀死了,陶小个子、冒宝昆他们就抢钱,冯隆就把那姑娘抢走……” 说到这里,他放声大哭,说:“真的,我若说句谎话,叫我立时就死。那时我瞧著不平,我要跟他们打架,拦阻他们,可是我拦不住。后来我觉得这件事干得丢脸,我一赌气就走了。回到凤阳府,我就送我姊姊往南边就亲,因为我的姊姊谭倩云,是由袁肇松作媒,许配给了安庆府马剑刚的大少爷。 我在安庆府住了有一个来月,可是我一回来,事情就坏了,原来北京的案子犯了,我哥哥谭起跟陶小个子全都叫衙门给抓去了,镖店也封了门,连我们淮河里那些船只都叫衙门给抄去了。 我不敢回家,就在外面混,前一个月我才到了这里。这儿沙子坡有一所庄院,是吴桥县华大纲置的。华大纲因为珍珠的案子也叫官人抓去了,他手下的人全跑到这儿来,我认识他们里的一个人,我也就住在这儿。” 李慕白冷笑道:“在这里一定也是不做好事!” 猴儿手哭著分辩说:“没有,他们在这儿开赌局,我跟著他们分几个钱,别的事我都不干。我现在穷的一个钱也没有,平常我连酒都不敢喝。 这两天因为听人说师父你回家里去了,我就到南宫县去找你,有个老头儿说是你离开家有好几年了。我就说:师父万一要回来,就到这儿找我来。真的,我现在都明白了,早先我年幼无知,叫人骗著做坏事,现在我后悔了。师父,你还得叫我跟著你。” 说时,他跪在地下,满面流著眼泪,再加上沙土一吹,真成了个猴子脸。 李慕白看著他,倒觉得很可怜,心想:这孩子早先做坏事倒都是出于无心,如今倘若我不给他想办法,必要追得他也堕身于匪贼途中,那倒是我的过错了。 遂就说:“你起来吧!” 猴儿手颤抖著站起身来,他还是不住的哭,求李慕白把他带走。 李慕白却摇头说:“决不能身边再带著你这么一个累赘。不过,我虽然没教过你甚么,可是你向来是叫我为师父,而且我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不能不给你想个法子。现在你可以到安庆府找你姐夫去。” 猴儿手抹著眼泪说:“我也打算到安庆府去。我姐夫在那儿开著镖局,我要去了,他一定叫我当镖头,改个名字,官人也就捉不到我了。” 李慕白说:“你不配当镖头,当了镖头与江湖人厮混,一定又要做歹事。你可以到那里闲住,多则半年,少则两三个月,我可以去找你。我若见你真是洗心革面成了个好人,我可以带你到一座山上。你跟我住在那里,你给我做些杂事,我传授你几手武艺。” 猴儿手一听,欢喜得他跳起脚来,又流眼泪,又笑著问说:“师父,真的吗?可是我没有盘缠。只要有十几两银子的盘缠,我立时就走。从此我要是再做出甚么一点坏事,即使偷人一文钱的事,师父知道了,也可以把我打死,我一声没有抱怨。” 说著,又流著鼻涕眼泪地痛哭。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 第二十一回 寒夜灯窗慨言京侠义 玉楼金殿奇士献珍珠 车过马来,由行李内取出约有二十四五两银子,说:“你好生带著,作盘费住安庆去,在路上千万要小心,并不可对人说出我的事情!” 猴儿手接过银子,连说:“师父不必嘱咐!我都明白,我今天就走,师父!”说著他用泪眼望著李慕白,仿佛舍不得离开似的。 李慕白摆手说:“你也不要多费话了!赶快走吧,我也要到旁处去。”说时,李慕白上了马,连头也不回,就扬鞭走去。 由景州一直往北,临时改变主意,打算在三四天内赶到北京。在北京只要见了德啸峰,叙叙别后之事,那时自己便要离京南下。不单杨豹珍珠之事,自己已懒于再去追索。即俞秀莲姑娘,自己也要劝她不要到九华山上去学点穴。因为自己生平自负未遇见过对手,尤其没有比自己武艺再高强的人,可是在徐水县一夜之内,失去了宝剑和穴道图。这实在是自己的耻辱。有此一事,自己更无颜再走江湖了,因此心情疏懒,精神不振,连走了六天,方才到了北京。 李慕白没到北京之前,离城三四十里,他就把便服脱下,换上道士的装束。策马到齐化门外,找了一家马店,就说自己是远方来的道士,现在东岳庙投宿,因为不久还要走,这匹马又没处放,所以想要寄存在这里。那马店的主人见李幕白是个出家人,便就答应了。 李慕白又留下一两银子,作为喂马的草料钱。他信步走进城去,就见京城里还像三年前那样的热闹,李慕白不禁感慨万端,想起早先自已初次到北京来,原是为找个书办小事,没想到后来竟出了那些事。 如今旧地重来,自己却又变成道士的装束,即使这样,如若再有人将我认出,还不定要出甚么祸事呢?他不敢在大街上多走,就穿进了北边一条小巷,无目的地走,拐弯抹脚,也不知走到甚么地方。就见路北有一座小庙,走到门前看了看,横匾上写著是“海莲寺”。 李慕白本想上前打门,但又不知这是和尚庙还是道士庙。心想:假如是和尚庙,哪能收容我这样子的老道呢? 遂就退步,向胡同里走过来的一个人,打著稽首问说:“请问,这是僧家庙,还是道家庙?” 那人说:“这是尼姑庙,你要干甚么呢?” 李慕白又打了稽首,说:“我是打听这附近有没有道士庙?” 那人向北边一指,说,“十一条胡同,妙玄观,那不是老道庙吗?”这个人说完话就走了。李慕白道了声谢,便往北走去。 又走过二条小巷,来到一条很宽的胡同里,李慕白认得,这就是三条胡同,再往西不远就是德啸峰的家中。听说俞秀莲住在他的附近,此时大概她已同孙正礼回到北京了。当下他心里一动,但却不敢走过去,游往北去走。 穿过几条小巷,便来到了十一条胡同。果然见这里路北有一座小庙,山门都破了,红墙也将要坍塌。门额上可以隐隐看出一个“妙”宇。李慕白暗想:“这一定就是那妙玄观了。” 遂就由小门进去,一看里而是三座殿。东西配殿都已坍塌,只有正殿,大概因建筑的时候是特别加工,所以至今还没坍塌,可是已经破烂不堪了。 李慕白见有两个穿著破衲头的老道人,正在殿前地下坐著,曝著阳光,拿干草织拜垫。 李慕白上前一打稽首,问说:“哪位是这里的方丈?” 两个老道人齐都停止了工作,一个花胡子的道士,就仰首问说:“有甚么事吗?” 李慕白又打了稽首说:“我是由江南天目山崇元观来的,到北京来打算结些善缘,因为没处住宿,想要在这里借个地方!” 那老道人彼此商量了一下,就指著后面说:“殿后头有一间屋子,你就在那儿睡吧!那儿堆著好些干草,你可小心火烛!” 李慕白说:“我用不著火,请两位老方丈放心吧!” 两个老道人连头都没点一点,就依首织那拜垫。 李慕白向殿后去走,就见殿后是满地的乱砖和残雪,十分污秽。有一间小灰房,连门窗都没有,看那样子已然快要坍塌了。李慕白来到临近一看,就见堆了半屋子干草,并无别物。李慕白心中倒是很喜欢,一来觉得有这些干草,晚上睡觉,可以不至寒冷。二来是这个地方十分严密。 他想:“现在谁能想得到三年前杀死瘦弥陀黄骥北、越狱潜逃的李慕白,会又来到这里喝?”进到屋中,把包裹放在地下,他就坐在干草堆上,不过因此想起他三年前两番入狱之事,益觉得德啸峰的慷慨,铁小贝勒的惜才,使自己终身难忘。而俞秀莲对自己的多情,那更是一件不可解、没法办的事情! 这时天色已经过午了,李慕白在屋中歇了半日,到傍晚时才出去。到附近一个小面铺里吃了晚饭,顺便走到三条胡同,来到德啸峰的家门首。他看见双门紧闭,绝无旧日的繁华,就想:曾听俞秀莲说,她就住在德宅的附近。那是德啸峰特地为她买的房子,可不知是哪一个门户。 因为这时天色还没有黑,他不敢在此多为徘徊,遂就回到妙言观那间小房里,就躺在干草上睡去。 一觉醒来,睁眼一看,在屋中就能够看见,天黑如墨,闪烁著无数的金星。风刮得很紧,侧耳去听,却没有更鼓之声,也不知现在是甚么时候了。 他出了屋子,到殿前去看,见屋中一点火光也没有。跳到墙上往胡同去看,也没有一个行人,暗想:天色一定不早了。 遂就回到屋内,摘去道冠,脱了道衣,全都藏在干草堆中。他混身上下扎束利便,然后就出屋跳过墙去,直往三条胡同走去。 果然这时天色是不早了,走过了几条胡同,他竟没遇见一个人!也没见一盏灯。少时来到德宅门首,就飞身上墙,向下去望,就见由那门房的窗里还透出灯光,想著里面一定还有人未睡。李慕白便轻轻地在房上爬著往里院走去。只见那客厅中和各屋中全都没有灯光,唯有书房内还灯光荧然。 李慕白轻轻下了房,在窗前向里面静听。只听屋中有微微之声,似是翻阅书页之声。李慕白便将实只戳破一个小洞,向屋里去望,只见正是德啸峰,坐在一把椅子上,桌上放著灯、茶具,并堆著厚厚的两套书。他在那里根人神的翻阅,身后只有一只炭盆,并没有别的人伺候他。 李慕白立刻心中燃烧著一阵友情,立刻将门拨开走入屋内,站立在德啸峰的背后。 德啸峰竟一点也不觉著,李慕白便低声唤了一声:“大哥!” 德啸峰吓了一跳,赶紧回首,藉灯光一看李慕白的面,他就惊讶地说:“嗳呀!兄弟?”他把两手揪住李慕白的胳臂,叹息著说:“兄弟,想不到咱们今天还能相见!” 李慕白却面色紧怅,悲痛填胸,双目忍住热泪说:“大哥,此番我北来,就是为要看看你,白天我不能来!” 德啸峰先把屋门关好,然后亲自搬椅子,悄声说:“兄弟你坐下!” 李慕白落了座,德啸峰就坐在李慕白的对面,他用铜箸在铜盆中把木炭的灰拨了拨,又续上两块。就说:“兄弟,这两三年来,我这里的事情,你都听俞姑娘说了罢?” 李慕白点头说:“我都听俞姑娘说过了,我与大哥别后三年以来的事情,想俞姑娘必也告欣了大哥。我此番北来,原是奉了我盟伯之命,他老人家叫我回家去看看。并来见见大哥,此外的人,他都不许我见面。因此我今天来与大哥会上一面,过几天我就要走!” 德啸峰点头叹息说:“兄弟,你为我又来一趟北京,我实在心裹不安。你本来是一位年青有为、文武兼资的人。都是为交了我这么一个朋友,为我的那些事,使你成了一个罪犯,终身不能出头见人。一想起来,我的心里就又愧又恨!” 李慕白冷笑道:“大哥你何必要说这样的话,大哥是我的知己。我李慕白为大哥杀身碎骨也值得,也愿意。何况,假如我当初作一个书办、吏役等的低微无进展的小事,还不如现在我作一个纵横江湖的侠士。大哥,你别为我的前途发愁,我的终身就是这样了。有我一天,我不叫江湖上有强梁恶霸,有我一天我不能叫别人来欺负大哥!” 李慕白这样慷慨而谈,声音渐渐高了。德啸峰也是十分激动,他哈哈大笑,说:“兄弟,你真是我的兄弟,我德五不虚此生,交了你这位千古难寻的好朋友。可是你放心,我现在安份闲居不问外事,也不能有甚么人来找寻我。就是与我有关的那件案子,虽然前两个月起获出来几颗珍珠,并且有人说是单刀杨小太岁就是你的化名。但是也没有再牵涉到我的身上……” 说到这里,德啸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就把声音更压下一些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我来告诉你,就是那单刀杨小太岁,原来就是杨豹,他确实是那偷盗宫中珠宝的正犯。前一个月,忽然有一天晚间,他登门来找我,说是姓张。 起初我以为是甚么江湖人来找我生事,复来他说是在彰德府见过了俞秀莲和孙正礼,我才把他让进来。这人是个二十来岁,非常英爽的一个汉子,谈话也颇斯文有礼。他见了我的面,才说他就是杨豹,此来一来是看望他的妹妹,二来是向我道谢。 后来我把他妹妹叫出来与他相见,他们兄妹就抱头大哭,情形非常可惨,那时我回避出去,叫他兄妹二人好谈话。及至我再回来,杨豹他就当面对我说,珍珠四十九颗俱是他所偷盗,但并非得自宫内,是从另一家大户里盗出的,他并把地点告诉我。 他说他现在纵想把珍珠再交还宫内,也是不可能了。而且他为此四十九颗珍珠,曾经过千惊万险,所以也不忍随便就割舍那些宝物。他听我说他的长妹杨丽英是为冯隆所抢走,他就愤怒的立时要找冯家去,并且把他的幼妹托付给我。说是叫我给遗嫁,当日他就走了。 及至前几天,俞姑娘和孙正礼前来,我才知道他是在保定府黑虎陶宏家中受了重伤。这些事都不要紧,最难办的就是……” 说到这里,德啸峰把头凑近了李慕白,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听见,他说:“杨豹走后的第三天,原来他又深夜来到我家,与他妹妹杨小姑娘私自又见了一面。 杨小姑娘当时对我秘密不说,等到俞姑娘回来,她才把话对俞姑娘说了。原来杨豹把他所有的四十一颗珍珠,全都交给了他妹妹,并有一封信,你看……” 说到这里,德啸峰满面惊怖之色,他叫李慕白在屋中稍候,他开门走出屋去。 去了半天,然后回来将屋门又紧紧地关好。他就由身边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李慕白,他的手都有点颤。 李慕白却从容地把信笺展开,只见上面的字迹极为潦草,并有几个别字,大意是说:“杨豹不幸,家遭奇祸,先父母俱为人害死,仇人贺须,河南人,至今未得手刃。又兼恩祖杨公又为冯隆等人所杀,并抢去长妹丽英。 丽英本一贞烈女子,想此时早已死于恶人之手矣!我杨家送遭凶祸,真惨极矣!幸遇仁人德公及俞秀莲小姐、孙正礼义士等,将我幼妹丽芳收养,并为我家之事,南下奔波。似此大德,没齿难忘! 何况杨豹此去,决为父母、恩祖、长妹请人报仇,誓与冯氏兄弟决一死斗。而不食贺颂心肝,决不厚颜为人。然我人单势孤,胜败难料。此去或不能再生还也,更不能报请恩人之大恩也! 今将我闯南北,斗群雄,千辛万苦,保存在身之珍珠共四十一颗,全数交与我妹丽芳之手。其中十颗为丽芳嫁时之妆奁,十颗赠与德公,十颗分酬俞孙两位恩人。尚余十一颗,倘我杨豹自己不能报仇,将来谁若能替我报仇,即请德公将此珠赠他。 今我去矣,临行挥泪书此,即希德公、俞孙三位思人,及天下侠义之士共悯鉴焉。” 李慕白看了,便问:“孙正礼知道此事不知道?” 德啸峰摇头说:“他不知道此事,只是杨小姑娘告诉了俞秀莲,俞秀莲又把信交给我。我本想立刻就给焚烧了,但又听说你快要来了,所以我严密收起,等著叫你看。” 李慕白把信交给德啸峰,说:“请大哥立刻烧毁了吧,万一此信落在别人手里,必是奇祸,因为杨小姑娘是住在你家!” 德啸峰立刻将杨豹的信扔在炭盆毁灭,并说:“杨小姑娘现住在我家,我想倒不甚要紧。因为除了江湖人之外,衙门方面还不知杨小太岁即是杨豹。” 李慕白却说:“珍珠如能交还宫内,不但杨小太岁之事无人深究,即大哥你的三载沉冤亦可昭雪了,那些珠子是否现在大哥的手中?” 德啸峰摇头说:“我如何敢收藏那些东西。我连看都没有看,现在全都在俞姑娘的手中,这几天我们就盼著你快些来,办理此事。” 又说:“我还告诉你此珠的来历,因为杨豹说是他由一处大户人家所得。当时我就向他打听那人家的地点,他详细告诉我了,就是北城富贵胡同路南的家大门。后来我叫寿儿去一打听,你猜那个人是谁?原来就是宫中张大总管的家里。” 李慕白听了,冷笑说:“宫中盗宝之案是由他主办,大哥的官司又是黄骥北托了他的人情,才把你拉进去的。冤枉了许多人,如今还捏造杨小太岁就是我李慕白,其实真正盗宝之人原来就是他!好,我非要剪除这个奸徒不可!” 说话时,李慕白就站起身来,又向德啸峰问俞秀莲在哪里住,德啸峰详细把房子的形式告诉了他。 李慕白就说:“大哥,再见吧!” 德啸峰却一把拉住李慕白,问说:“兄弟,你现在哪里往?” 李慕白说:“离此不远,地方极为严密,我走了!”说时,他自己开了屋门,出屋飞身上房走去。 珍珠四十一颗现已完全有了下落,李慕白心中就非常喜慰。他按照德啸峰所指的方向,所说的房屋形式,找到了俞秀莲的住所。 只见各屋中都是黑沉沉的,一点灯光也没有,近处的更声已交了三下。 李慕白站在房上,故意将脚步放得沉重些,踏得屋瓦喳喳的响了几声。这时就听下面的屋门微响,有一人手提双刀奔出屋来。 李慕白“嗖”地跳下房去,问说:“是俞姑娘吗?” 对面的俞秀莲双刀已然举起,忽然又放下了,她说:“是李大哥吧?快请进屋来!” 于是俞秀莲便先进到屋中,放下双刀将灯点上,李慕白随之进去。就见床帐下垂,床下放著两双女子的鞋,就知道那杨小姑娘一定是睡在床里。 俞秀莲却穿著睡鞋,她请李慕白落座,头一句就问说:“李大哥,那四十一颗珍珠都有了下落了!” 李慕白悄声答说:“我知道了,我才从德五哥那里来,他已把话都告诉了我,” 秀莲也把声音放轻些,她说:“怎么办!珠子现在我这里,我想交还宫内。可是,我去了一次,不行!宫院太深,我不知放在哪里才好!” 李慕白默默不语,点头说:“这确实是一件很难办的事!这样吧,今天已然三更多天,我们若走到宫中恐怕也快到四更了,做事未免不便。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同在紫禁城的东北角楼上见面吧!” 秀莲说:“好,明天我带了珠子前去。”又说:“李大哥你还要看看那珠子吗?你还要见见杨小姑娘吗?她就睡在我的床里!” 李慕白却摆了摆手,秀莲此时却是非常高兴,她说:“不过有一件东西我却应当还你,可是这东西现在德五哥之手中……” 李慕白很纳闷,随问说:“甚么东西?” 俞秀莲却欲言复止,忽然她面现羞涩之色,忽然她又双眉紧锁,显露出来悲哀,叹口气道:“等事情都办完了之后,再说吧!”又立时收敛起羞容与悲态,扬起头来说:“李大哥,我走了之后,那静玄师徒又找你去了没有?杨豹的伤势怎样?史胖子他们也同著你一块来的吗?” 李慕白-头说:“没有,史胖子与我是在徐水县分的手,我想他早晚必要混到北京。我们现在倒是不必叫他帮忙。姑娘若见著他,也不必告诉他我已来到此地,更不可把珠子的事对他说。杨豹的伤势我听冯茂说是日重一日,大概凶多吉少。但我们现在也无法顾他。那静玄师徒及柳建才等人,都已失望而南返了,将来他们是否再找寻我,此时尚不得知。”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在徐水县店内丢失宝剑及点穴图之事,心中又是一阵愤怒,本想要据实告诉秀莲,但后来一想,告诉她也是无用,遂又把话中止了。 两人默默对坐了半天,俞透莲又问李慕白现住在甚么地方,李慕白告诉了他,然后就说:“我要走了,明天夜内就在那地方准见,到时千万要谨慎一些。” 秀莲点头说:“我晓得!”当时李慕白就开门出屋。忽见对面的房上有条黑影一晃,旋即不见了。 李慕白突然一惊,又退身进到屋内,赶紧向俞秀莲摆手,秀莲走近两步,低声问说:“甚么事?” 李慕白悄声说:“外头有人?” 秀莲一听,立刻神色改变,赶紧又去抄起双刀,李慕白却摆手将秀莲拦住。然后他轻轻开门出屋,飞身上房,四下一看,只听“咪呕”的一声,一只大黑猫从房上惊跑了。 此时繁星满天,北风怒吼,俞秀莲也出屋上房,往四下去看,却甚么也没有看见,她就向李慕白悄声说:“莫非是史胖子来了?” 李慕白摇了摇头,并不说甚么,又向各处看了半天,他就悄声对俞秀莲说:“姑娘请进屋歇息去吧,千万要将门关严,把那东西藏在隐秘之处!” 俞秀莲答应,又说:“李大哥,明天晚间见吧。”她送就跳下房去,进屋把门闭好,少时也就熄灯了。 李慕白却站在房瓦上,并不即时走开。他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藏身,等候了半天,却不见那条黑影再在眼前闪过。因为天色已到了四更,李慕白不能再在这里多留,只好回到妙玄观殿后的那间小屋内。因为脑里受了刺激,便不能安眠,总是想著刚才在眼前一闪的那条黑影。 心里想:那一定是个人,决不是甚么狸猫或是狐狸,但是快极了。史胖子等人决没有那样的好身手。因此就想到明天在城内各处侦探侦探,看看有甚么江湖上著名的豪侠来到此地没有。 到天明时,他才睡了一个觉,及至醒来,已经上午十点多钟。他束好了道冠,穿上道袍,就走出了妙玄观,穿著小巷去走。 出了崇文门,才找了一家小饭铺,用了午饭。然后便进了那镖店最多,江湖人聚集之所的打磨厂。由东口走到了西口,他时时低著头,恐怕遇见有甚么认识他的人。但又须时时偷眼去看,注意有甚么行迹奇异的人没有。但结果是徒然穿过了这条胡同,一无所获。 又来到前门大街上,这条大街是李慕白在三年前差不多是天天走的地方。如今又来到这里,不禁感慨倍生。尤其是此地离著旧日自己冶游之地不远,离南下洼子纤娘葬骨之处也甚近。 想起旧日的事情,真觉著是自己错了!便暗暗叹息著,抱袖翩翩,往北就走。 才走了不几步,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李兄弟!李慕白!” 李慕白不由大吃一惊,回头去看,原来是孙正礼。骑著他那匹枣色大马,昂然而来。他一见李慕白,就下马说:“李兄弟,你甚么时候来的?见著德五哥和俞秀莲了没有?” 李慕白赶紧向孙正礼使眼色,孙正礼却像没有看见似的,还问说:“怎么样了?保定城黑虎陶宏那群王八蛋就算这样完了吗?” 李慕白却十分著急,赶紧走近前来,悄声说:“孙大哥你怎这样莽撞?这些话岂能在这里高声喊叫?” 孙正礼却微笑道:“怕甚么的?” 李慕白就很郑重地说:“孙大哥你千万听我的嘱咐,不可对人说出我现在已来到此地!” 孙正礼笑道:“怎么,你李慕白还害怕么?” 李慕白摇头说:“我并不害怕,不过倘若有人晓得我已来京,却于德五哥有许多不利。千万要严密!我现在也不能多与你说话,我要走了!” 说毕转身走去,孙正礼还在后面高声叫道:“喂!老道!你现在哪里往?” 李慕白并不作声,急急地走进了前门。此时他心中很生气。暗想孙正礼这个人真是楞!有他知道我来到这里,早晚必要因他出事。我非得赶紧把那件事办完,即远离开北京不可! 当时进了皇城,来到西华门前。便仰首望见了紫禁城,楼阙壮丽,显出一种威严不可趋近之气象。那各色的琉璃瓦,都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西华门似一只威严的狮子蹲在那里,有稀稀的穿戴官服的人,恭谨地从那里出入。 李慕白自顾一个道人模样的人,倘若多往前走几步,纵不至被人拘捕,恐怕也要被人驱开。倘若再有人认出自己的面目,那就许立遭奇祸,于是他一直往北去。走到北长街的北首,就一眼望见了御河里,紫禁城的西北角和东北角,各有一座方形的亭子,样式极为新奇壮丽,琉璃瓦的颜色也显著得多,担脊重叠,朱黄相映,真似两座华幢宝盖对立若一般。 那北面就是巍巍的景山,虽在初冬之际,但山上仍然是一周青翠,那是望不尽的苍松古柏。 李慕白走过了北上门,到来景山东边的大街上。就见这里往来的官人更多,并有大鞍车和轿舆,络绎不绝,大概此时正是散朝的时候。李慕白不敢立刻就走过甬路,恐怕冲撞了那些贵人的车舆,他便站在甬路旁边等候。 走过了几辆车,又过去几顶轿,后来又来了一顶轿子,轿的前后并跟著顶马跟骡。 那后面骑著菊花青骡子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穿的非常干净的小厮。 李慕白非常觉得眼熟,等到轿舆和跟骡走过去了之后,李慕白方才想起,那小厮却是小轧髯铁小贝勒的常随得禄。 李慕白又不禁触起往事,想起铁小贝勒对待自己的恩情,自己总应当稍为报答,才能安心。过了甬路,又四下环顾,看好了道路,便一直往北走。 出地安门往东,慢慢地油折而行,回到那妙玄观望,静坐在破屋乱草上,心里却非常紧张。暗想今天干的是一件大事,第一深宫禁苑不是轻入之地;第二干这件惊人的举动,虽说是出于侠义之心,但实属大干禁例。倘若有一点大意就许弄巧成拙,自己与俞秀莲虽不至于被人捉获,但倘若形迹被人查出,那反倒是害了德家。 因此他详细计划晚间应取的步骤和办法。但因他自己是个生长在乡间,仅仅中过一个秀才,没作过一点官事,没进过一次禁城的人。今天只看了看紫禁城的外表,至于深宫大内的情形,他连想也想象不出,所以极为感觉艰难。 但是又想俞秀莲以一女子,在自己未到北京时,她还敢深入宫内去看了看。难道我竟不如她吗?因此自己又鼓起了勇气,并觉得秀莲的可佩可爱。 到天黑时,李幕白去用了晚饭,然后回到庙内,歇了一会儿,便将里面的衣服扎束利便。外而仍然穿上这次,出了店门,迤逦地走去,又进了地安门。 这时皇城之内,行人稀稀,李慕白走到景山东门,就见那门洞下有一点灯光。李慕白走进一看,原来是两个乞丐,在这里缩成一团。抱著一只破瓦盆,盆里放著几块半明不灭的木炭,烤一会儿,又拿嘴吹一会儿。 李慕白看了看他们,便说:“你们这个地方倒真避风。” 那两个乞丐抬头看了看,就说:“老道,你是哪个庙里的?” 李慕白说:“我哪个庙里的也不是,我是打算在这儿避避风。” 那两个乞丐一听这话,就以为李慕白也是个跟乞丐差不多的穷老道,便不大理他。两人只靠著墙根烤火取暖,李慕白也靠墙蹲了一会儿。 此时二更敲过,将近三更,街上一个行人也不见了。旁边那两个乞丐像母鸡似的,两人挤在一团,大概已睡著了。 李慕白便起身离开了这景山东门,靠墙往南去,来到御河旁边栅栏前,就见栅栏关闭著。李慕白便掖起道抱,飞身上墙,然后跳下去,沿著御河行走。 来到神武门前,就见这里也是一个人没有。只有西边的三间房子,里面灯烛辉煌,门外也摆著两只风灯,像是有宫人在屋里值班。 李慕白便脱去了长衣,弯著腰靠墙走,顺著紫禁城墙往东。走了约百余步,见四下没有动静,他就将长衣服圈在腰上,然后纵身上墙,其疾如风,其轻如叶,五六丈高的城墙就从平地蹿上。及至脚落实地,他忽然想起来,俞秀莲她决不能来。因为这样高的城墙,一般会武艺的人是不能蹿上来的。 三年前自己也是不能,后来在九华山上受了盟伯江南鸿的指点,又加上两年多的功夫。所以才能从六七丈高的山崖,自由飞上落下。 俞秀莲的武艺自己是知道的,她若从上边往下跳倒还不费力。但想从下面蹿上来,就怕很难了。昨天她对我说,她曾到紫禁城内来过一次,只怕那是她说的大话吧? 一面想,一面往东去走,眼看来到那东北角楼前,忽见由迎面跑出来一条黑影。 李慕白赶紧止住脚步,对面那人未等来到临近,就问“是李慕白李大哥吗?” 李慕白也走上两步,说:“姑娘倒比我先来到了?” 俞秀莲说:“我也是才来了不大的工夫。” 李慕白就说:“这城墙很高,跟开封府的城墙差不多了!姑娘的武艺,真是比早先高强多了。” 俞秀莲说:“我不是蹿上来的,是有这东西帮助我!” 说时,她由腰间解下一条长绳来,绳的一端系著一个钩子。 李慕白接过来笑了笑,仍旧交给秀莲。 秀莲就一面向腰上系那绳子,一面说:“今天我可便利,连双刀都没带来,李大哥,你可带著宝剑了吗?” 李慕白摇头说:“我其么兵刃也没拿,用不著,我们今天只是设法将珍珠献还。即使被宫人查觉,我们也只能赶快逃走,不能像在别处似的动手伤人。” 俞秀莲说:“可是倘若库门被铁锁锁住了,有了大哥的那口宝剑,不是容易削断吗?” 李慕白摇头说:“那也用不著,我想这宫殿深广……” 说时,二人同往下去看,就见黑压压的一片宫殿楼阙,不知有几千幢,并且连一点灯光也没有。 李慕白说:“我们如何能知那珍珠原是藏在哪座库里,或哪所宫中?不用说我们,恐怕王公大臣们也不知道。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珍珠放在一个最高之处。然后我们在墙上留下几处字迹,明天被宫中人发觉了字迹,自然能设法去将珍珠取下来。” 俞秀莲问说:“那么,大哥你打算将珍珠放在甚么地方?你看哪个地方最高?” 李慕白说:“这禁城中只有金銮殿最高,我想要放在那最高的脊上。” 俞秀莲却说:“不行,那金銮殿比这城墙还高,再说上面全是琉璃瓦,滑脚极了,蹿上去也是立不住脚。” 李慕白微笑道:“不要紧,我且试试看,请姑娘帮助我。”他由地下垛口的旁边拣了几块石灰,交给秀莲拿著,说是预备少时在墙上留字。 当时二人顺著城墙往南去走,眼看来到了东华门。 李慕白就止住了脚步,对俞秀莲说:“我们就由此下去吧。” 当下俞秀莲拿了个架势,飘然而下,李慕白也随著跳下来。两人寻著那汉白玉的甬路,就往西去走。 这禁城深宫,虽然是极严密的地方。但是因为地面太大了,而且多半是没有人住的殿宇。所以在这三更的时分,二人很放心的向前走著,竟连一个巡更的人也没有看见。 少时二人来到金銮殿前,上了丹墀,丹墀是极高极广,走了几十级方才上去。 李慕白就回首对秀莲说:“这是遇著朝廷大典,百官朝贺之时,非得头品的文武官,才能在这里跪著或站立,想不到我们今天竟能来到这里。” 俞秀莲却在后面跟随,并不答话,此时她心中有点疑虑。她虽知道李慕白的武艺已比三年前高得多了,但是她却不相信李慕白能够蹿到这样高峻的大殿上,尤其是殿上全是琉璃瓦,即使狸猫上去,也要滑下来,何况一个人呢? 此时就见李慕白停住脚步,仰脸向面前的黑兀兀如同一座山似的高大建筑物,仔细的看了看。然后他将身上里著的道袍脱下,鞋也扔在一旁,又将身上勒紧的带子紧了紧,袖口挽一挽,便向俞秀莲说:“请姑娘把珍珠交给我吧。” 秀莲由身边取出一个锻包,里面是一个小匣,交给李慕白,李慕白问说:“四十五颗珍珠全都在这里面了吗?” 秀莲说:“一颗也不缺少,临来的时候,我全都查点过了。” 李慕白说:“好了,请姑娘在此略候一候。” 当下他蓦然住后退了几步,秀莲急忙用眼去看,只见李慕白向前跑了几步,向下一伏身,当时就听“嗖”的”声,李慕白却没有了踪影。 秀莲不禁失声叫著说:“小心”此时李慕白已然蹿到了金銮殿上,将装珍珠的小盒用口衔著,就像一只猫似的,在那光滑的琉离瓦上向上去爬。爬的非常快,少时就爬到右边的大脊上。 他一只臂抱住脊,然后再用双腿将脊紧紧盘住,胳膊腾开,便斜探著身子,用双手去揭那上面的琉璃瓦。这瓦压得非常结实,费了很大的力,方才将右边的一块琉璃瓦揭开。用手向下摸了摸,觉得足以容下这装珍珠的小盒,他遂腾出一只手来,将口衔著的珍珠小盒,平平稳稳地放在那里。 然后又将那块琉璃瓦安好,摸了摸不至于掉落下去。又用一手摸著,心中记著数目,珍珠是藏在从上面数,第六块琉璃瓦之下。 此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便要下去。可是往下去走,比往上来时时还要难,因为瓦太光滑,无法立得住足。他就将两腿放下,完全仗著两只手用力抠瓦,倒退著,慢慢地下来。将到殿檐之时,他蓦地一翻身,“嗖”的一声,就如同一只枭鸟似的扑将下来,双足著地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此时俞秀莲已然迎上来,问说:“李大哥,怎么样了?” 李慕白说:“全办完了,办得很是稳妥,咱们走,往墙上写字去吧。” 于是他从地下拿起了道衣和鞋,便从容不迫地与俞秀莲步下了丹墀,往东走到高墙之下。 李慕白从秀莲的手中接过了白灰,就在黑黝黝的夜色之中,向那墙上写著大字,是:“宫中前三年所失之珍珠,本为总管张某所盗去,藏于被之私宅。复又为杨某所得,但彼实不知此为大内之物也。 今此物落于我等之手,不敢私藏,特恭护献上。现置于大殿上右边背下,从上数第六方瓦之下。将瓦移开,珍宝即现。幸祈宫中执事人等,将珠取下,献还库内可也。草民天涯孤侠等恭启。” 写完了,因为四下黑忽忽的,也不能重读一遍,就向秀莲说:“走吧,事情都已办完了。” 于是二人顺著墙又往北去走,走到高墙尽处,二人飞身蹿将上去。 忽然秀莲说:“大哥快看!” 她的声音是非常惊讶,李慕白也赶紧回头去看。就见刚才自己题字之处,有一片火光。细看时,却是一个人斜著身,手里拿著个火折子,正照著看那墙上所题的字迹。 李慕白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说:“不好!”赶紧飞身下墙,追奔过去。 那人却依旧把脊背冲著北边,斜著身,就著火光烘烘的油纸折子,细看那墙上的字迹。可是等到李慕白刚要来到临近时,他突然将火折吹灭就飞身跳过了高墙,李慕白也赶紧追上墙去,却见那人已没有踪影。 俞秀莲从墙上跑过来,惊讶地问说:“这是甚么人?不要是跟随我们来的吧?” 李慕白却站在墙上发怔不语,秀莲又急说:“我看这个人的武艺,并不在我们以下,多半是静玄和尚那等人。假使我们走后,他又去到殿上将珠子盗走,那我们不是徒劳往返吗?将来又得满处找珠子去!” 秀莲的意思是叫李慕白再到金銮殿上将珍珠取下,再用别的方法献还,就见李慕白慢慢地说:“不要紧,我相信这个人不是为盗珠子来的。” 秀莲赶紧问说:“那么李大哥,据你猜想,这个人是谁?” 李慕白却发著怔,并不言语,秀莲心中十分纳闷。 当下李慕白跳下墙去,俞秀莲也随之跳下去,二人按著来时的路径往回去走。 深宫高阴之下,虽然也偶尔有人在巡逻,驻守,但是竟没有人查出他们这男女两位奇侠。他们依然上了城墙,往北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跳下去。又越过几重高墙,便来到景山迤东的地方。 李慕白就止住步说:“姑娘,请回去吧,明天晚间,我们再见面。” 秀莲本想要再问李慕自几句话,但又见李慕白仿佛神情呆呆地,心里有甚么事似的,秀莲答应一声说:“好吧,我这就回去了。” 李慕白又嘱咐说:“姑娘回去千万要小心!” 秀莲说声:“大哥放心吧!”她送就跑过了甬路,看见北边黑忽忽的一棵树,她就藏在树后,探出头来,向那边去望。 只见李慕白却并不即时走开,他就在那里往来的徘徊,秀莲心中十分惊讶,暗想:他是要干甚么呀?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 第二十二回 一鹤枉重来良缘成梦 九华栖双侠剑气冲霄 李慕白还是没有走开,忽然看见南边有一条黑影来到近前。李慕白就跟著那人一同往北去了。 这里的俞秀莲更是大惊,暗想,来的这条黑影,一定是刚才在宫内点著火照墙上字迹的那个人,怎么李慕白会认得这个人,而又不肯对自己说呢?又想,莫非是他故意在此等著这个人来,二人往北找地方决斗去了? 秀莲心里这样惊诧的猜想著,便在后面暗暗跟随。好在前面两个人都像有甚么急事似的,全都走得很快,不遑后顾。 秀莲暗暗跟著走到北首,就见二人往东进了一个大栅栏,及至秀莲跟随进去,却不见李慕白和那人的影子了。前面却又是一堵高墙,也似一处官所,秀莲猜想著那二人一定都是进到这里回去了。她随著也下身跳到墙上,向下一看,却是一座空院子。虽有几间房,却没有灯光。 秀莲向下一跳,脚就踏在草地上,原来地下长的那又高又密的荒询台车,全都没有刈除。秀莲心说:这地方怎么这样荒凉?莫非平日没有人管理吗? 她踏著枯车,技开前棘,往后面去走,就见这后面有一道门,仿-宫门似的。秀莲上前摸了摸,就换著一个很沉重的大锁头,秀莲知道这处官所一定是没有人看守。她遂蹿到墙上,向下一看,见这后院也有正殿,也有东西殿,最可异的就是西殿的实上映著很淡薄灯光。 秀莲心中更是惊诧,暗想:这宫门上著大锁,怎么里而倒有人住呢? 她跳下墙去,把脚步放得极轻,走到那首去,听里边有人用很严厉的声音说:“我教训你的话,你一句也没遵守!我嘱咐你除了德啸峰、俞秀莲可以见面之外,旁的人一律不许你再认识!你怎么又同那姓史的胖子在一起厮混,你不晓得他是个江湖大盗吗?” 听这人说话似是北方人,但却又带著点江南的口音。 秀莲赶紧扒著窗健儿往里看,她更惊讶了,只见地下扔著一件大皮袄和一件行李。行李旁边放著一把茶壶和一只烛台。烛台上点著半枝蜡,突突的冒看不很明亮的火焰,照著这屋里的两个人。 一个就是道士装束的李慕白,他低著头,垂手站立,仿-儿子见了严父一般,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他的对面却是个高身材,颏下飘著雪白的长髯,足有七八十岁的一位老人。穿著一身青布单衣裤,但精神极为婴铄,态度极为森严。看那面目颇有点像自己的父亲俞老镖头,但比自己的父亲更老,更精神,更强健。 秀莲知道此人一定就是老侠江南鹤,心中不免有些害怕,不敢在此多待。正想要退步走开,但又怕脚步一挪动,反倒被屋中的人察觉了。 她就静静地站著,连大气儿也不敢出,更不敢再扒实往里去看,只听屋里的老侠客又怒斥著说:“你难道忘了么?我们武当派收徒五戒,心险者不传,好斗者不传,轻露者不传。此次你北来,把这三条全都忘了。 你与静玄师徒争斗就是轻露,就是好斗!在徐水县你杀死那个姓柳的女子,就是心险。你以为凭你的点穴法,凭你的那口斩铜削铁的宝剑,就可以横行江湖,没有人敢惹你吗? 其实你不知我时时在暗中看看你,这两次我若不是故意在你的眼前显出形迹,你还不能知道我也来到此地了。你以为你的武艺算是学成了吗?算是世间无匹了吗?” 窗外的秀莲虽然屏息站立,但却心跳得甚紧。幸而寒风吹著窗极忽忽的响,屋中大概还不知外面有人。 她又乍著胆子,扒首去看,就见江南鹤由他那行李包内取出一叠图籍和一口宝剑,怒著摔给李慕白,说:“给你这人身穴道图和宝剑。你快去吧,到江湖上充你的英雄去吧!” 李慕白“咕咚”一声就跪下了,他却低著头不敢分办一句。 江南鹤老侠微微一声冷笑,说:“窗外的俞秀莲也进来!” 俞秀莲吓得一哆嗦,心说:哎呀!原来老侠他知道我在窗外了。遂就鼓起勇气,拉门进屋,这时李慕白一见秀莲进屋,他很是惊讶。 秀莲却向江南鹤老侠施礼,并替李慕白辩解说:“我大哥与静玄争斗是为救我,并为寻出那珍珠,献还宫内。” 江南鹤颜色缓和一点,就说:“只有今晚你们所作所为还是对的,但珍珠放在大殿脊下,终非稳妥之地。你们走后,我又取将下来,替你们放在宫内龙床的旁边。现在你们的事情已都办毕,都要听我的嘱咐。你们即日成婚,再去见德啸峰一面,然后就同回九华山去吧!” 老侠这句话一说出,秀莲姑娘不禁脸红,垂著头,心中倒十分难过。 李慕白却仍然跪著说:“伯父,这件事侄儿实在不能从命!” 江南鹤又严厉地问说:“为甚么?” 李慕白就垂著泪把秀莲已许婚于孟思昭,而孟思昭又是自己的好友,并且是为自己的事情才负伤惨死。所以自己虽然敬爱俞秀莲姑娘,但有此事实使自己伤心,所以对俞秀莲姑娘不敢有过份之想。如今伯父之瞩,断难从命! 江南鹤听了李慕白详细表明心曲,他倒不禁觉得为难,便说:“你起来!” 李慕白站起身来,依然垂首站立,双眉皱在一起。 江南鹤老侠思索了半天,便叹了口气,说:“慕白,你是因为你的叔父叫你读了几本书,你就染了些书生的酸腐之气。这样你倒像你父亲之子,但却不像我的门徒!” 旁边俞秀莲抑制住了痛楚的芳心,她爽然地说:“老侠客也不必为此事为难,我是孟家的媳妇,我始终也忘记不了!孟家订婚时的一枝金钗,始终在我的身边。 李慕白,他是我家的恩人,是我的义兄。在几年前,我父亲临殁时便嘱咐我,叫我对李慕白要像对胞兄一样!” 说到这里,秀莲不由也垂下泪来,又说:“可是我愿意随我的大哥到江南九华山上,我要下两三年的功夫,学会了点穴法。” 江南鹤点头说:“好,你们去吧。但不可在途中再生事,一年之后我也到九华山上与你们见面。” 又向李慕白说:“静玄禅师虽未脱江湖习气,但他碓无大恶。而且他与我又是多年的好友。你若不是我的盟侄,我不能管你,你既是我的门下人,无论如何你也应当将此图还他。” 李慕白答应说:“三日我就南下,先到江心寺去将点穴图还他,然后我再往九华山去。” 江南鹤点了点头,遂就拂手说:“你们去吧!” 当下俞秀莲先退身出屋,在外西等候了一会,李慕白方才出来。他手里提著宝剑,臂下扶著点穴图,二人往外去走。走过了那道宫门,秀莲就问:“江老侠客怎么住在这里?” 李慕白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老人家的行踪我们是不能问的。”遂就将全部人身穴道图交给秀莲,悄声嘱咐说:“姑娘快些拿回去,将此图叫德五哥照抄一份,千万要谨慎严密!” 秀莲接过人身穴道图,就说:“李大哥,我们分著走吧?明天再见!” 说时俞秀莲先越过高墙走去了,李慕白也跳过墙去,迤逦地回到了妙玄观。 一跳进了短墙,心中便觉著畅快,因为目前的事全都办完了! 再等两天,俞秀莲和德啸峰将那十八幅人身点穴图誊出,就可以离京南下了。不过与俞秀莲到了九华山上朝夕相处,却要用一番克制私情的决心和毅力,不然不但自惹情魔,而且要为盟伯所笑了。 他神驰著这样的想,不觉走进了那破烂的小屋,将宝剑扔在地下,要把身上勒紧著的带子解下,好掩著道袍,躺在那些干草去睡眠。不想这时,忽见扑拉一下,由干草里钻出了一个人来! 因为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李慕白不由吃了一惊,立刻“吧”的一掌打去。 那人倒身在干草上,嗳哟了一声,接著又哈哈大笑,说:“我的大爷!你别真动手呀!” 李慕白一听声音厮熟,便把已经拿了起来的宝剑又放下手,叹道:“你怎么又来了!” 来者正是史胖子,他坐在干草上,哈哈的笑道:“我不来怎办?谁给你们贺喜呀?” 李慕白怒斥说:“胡说!你怎么永远是这样信口乱请?我有甚么喜事,值得叫你来贺?” 史胖子嗳哟著说:“你刚才这一掌,把贺喜的打得真不轻!明人不作暗事。今天你跟前秀莲跑到哪儿去了?我到她那儿去找没有她,到你这儿来又没有你,你们俩人若不是一块儿出去的,我不信!” 李慕白叹了口气,便也坐在干草上,悄声对史胖子说:“史大哥,你不要玩笑,今天我们说几句正经的话!” 史胖子说:“我向来没跟你大爷开过玩笑,我东奔西走,赔盘缠,累车马,还得罪了许多同在江湖上抓饭吃的朋友,为的是甚么?” 李慕白慨然说:“你为交我这个朋友,但是我也佩服你了。别人说你是盗贼,我却说你是侠义。今后如你过著甚么为难的事,只要我知道,我就是拼出命去,也要帮助你!” 史胖子微笑道:“这话不必你大爷交代,你要是瞧不起我史胖子,我也就早不管你们这些闲事了!管闲事我不但是为你大爷,我还为俞姑娘。 因为俞姑娘真是天下无二的侠女。她见了我总叫我史大哥,我瞧著她是又可敬,又可怜!假若你大爷把脾气改一改,心肠变一变,岂不是一件美满姻缘吗?” 李慕白惨笑道:“俞姑娘是我的义妹,如何能谈得到姻缘?只要彼此相敬相爱,作兄妹岂不比作夫妻还要好吗?” 史胖子点点头说:“你大爷的办法就是这样,你当一辈子假老道,俞秀莲守一辈子望门寡。好,好,就依著你,可是我问你大爷现在来到北京,是打算来办甚么事?是要对付甚么人?” 李慕白说:“你听我细说!” 于是就将杨豹上次来到北京,已将珍珠全都交给了他的妹妹杨小姑娘,刚才自己同著秀莲直入紫禁城中,将珍珠献还的事全都说了。 史胖子听了,不禁佩服道:“真行,你们二位作的这真是惊人的大事!可是,我来找你大爷,就为的是告诉你几件事,单刀杨小太岁,已因伤重死在保定了!” 李慕白听了,不禁叹气,说:“那人很可惜。” 史胖子又说:“金刀冯茂不愧好汉,杨豹死后,他用很好的棺材收殓,就埋在陶家庄院的附近。 黑虎陶宏现在已没有了锐气,把镖店的牌子摘下去了。韩志远、常七、晁德庆、徐晋,那些人他都送了盘缠遣走。其余有些远身来投他的人,听说静玄师徒已经走了,就全都中途而返。” 说到静玄师徒,史胖子又拍著李慕白的肩膀说:“李大爷,你知道静玄师徒已经南下回家去了吗?” 李慕白点头说:“我听人说是如此,但是我不相信静玄师徒追寻我足有半载之久,花了许多钱,而且死了他一个得意的弟子陈凤钧,如今竟肯白白的回去。” 史胖子摇头说:“那你倒不必多疑,我知道他们确实是回去了。因为咱们在徐水县分手之后,我就把追风鬼打发走了。我带著小流星是又折回南去,先到保定附近一处小镇市上住了两天,探知陶家里的事情,又遇见了雷敬春。 那雷敬春也是个江湖人,早年在琢州刘七太岁之处;我曾跟他见过两面。他是杨小太岁的好友,由他的口中,我就知道了杨小太岁身死的实情。从保定我带著小流星又向南去,打算看看你大爷,到底怎样夺回那点穴图和宝剑。 走在内邱,我又遇见小娱蚣。小娱蚣告诉我静玄师徒已然走了,同行的有柳建才,还有一名叫江边虎姓箫的人。听说那人是由江南来的,大概江南又出了其么事情,所以姓箫的把静玄师徒急急找了回去。” 李慕白听了,便知道是那当涂县泰山镖局的江边虎,他把静玄师徒给找了回去了。遂就点头说:“这姓箫的人我也认识,他也是静玄禅师的弟子。” 史胖子说:“他们走了,咱们也不必管他们了。只是你老哥的宝剑和点穴图,到底找回来了没有?” 李慕白由地下拿起宝剑,用手指敲了敲,唧唧作响,说:“这不是么?点穴图也已到我手,只是我将来要把此剑送给铁小贝勒,以报他当年救我性命的大恩。那点穴图我也送回江心寺去,因为这是我盟伯江南鹤的嘱咐。” 说到这里,他把声音压得极小,又向史胖子的耳畔说:“你我因素至交,我才对你实说,但你千万不可对人去讲。江南鹤老侠现已到了北京,他又嘱咐我不许与江湖人接近,并不许与人争斗。两三日内我要回江南去,俞姑娘她也同我前去。此次走后的须三四年,我们才能再见面。” 史胖子吓得发了半天怔,说:“这位老爷子一来,我可得小心一点!因为我听说他常到山西去,我在山西干的勾当,他大概全都晓得。” 李慕白说:“那位老侠对我与你交友之事,确实不大高兴。但是你对我的屡次帮忙,他也一定知道,即使他见著你,也不能对你有甚么恶意。” 又说:“我现在就有一件最要紧的事,要托付你。就是宫中张大总管,此人极有权势,各处的豪绅恶霸都是他的义子,例如,早先的黄骥北,现在的陶宏等人便全是。 宫中的珍宝本来是由他主谋盗取的,但他反倒主办此案,坑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像这样的恶人若不剪除去了,良善者永无安居之日。我虽对此人愤怒已极,但是有我盟伯管束,没有法子,我想非得仗著你的力量去剪除他不可!” 史胖子笑道:“遇见这事,你又找著我了。可是没有法子,我还得替你效力,好在我办一件事也是那样,两件事也是那样。” 李慕白问道:“史掌柜,你说这话是甚么意思?” 史胖子笑一笑说:“提起来这件事你也知道,就是那个坏蛋冒宝昆。那小于拨弄是非,无恶不作,早先到河南请苗振山、张玉瑾来京与你作对。 今年又把谭家兄弟勾来,害死杨老头抢走大姑娘,所有的坏事全是由他起的头。前两月他因为怕官司发作,逃往外首,在张玉瑾那里立足不住,又逃到凤阳。 不想他到凤阳,谭家兄弟也被捉的被捉,逃走的逃走,弄得他无地方逃奔,只好逃回北京了,听说现在他藏在一个老鸨的家里。” 李慕白忿忿地说:“冒宝昆那小子实在可恨!” 史胖子说:“所以我这回也想把他剪除了,干完了这两件事之后,我也就走了!找个地方一隐,洗手不干啦!” 李慕白笑道:“好,三四年后,我若知道你在哪里隐居,我必去访你。” 史胖子说:“日子很长,将来必有见面之日。你大爷歇著吧,我走了,后会有期!”说毕,史胖子就出了小屋。 在四更天色的夜幕之下,诡秘地走了。 这里李慕白便倒在干草上睡了一觉。 到次日,白天李慕白并未出门,晚间二更以后,他就依旧扎束利便,外穿道抱,暗携宝剑,离了妙玄观,先到俞秀莲的住所。当他跳进墙去时,只见俞秀莲的屋中,灯光荧然,并有德啸峰的谈话之声。李慕白恐怕屋中还有别人,便扒著窗隙向里去看。 只见在屋里的却是德啸峰、俞秀莲和那杨小姑娘。李慕白就先使声咳嗽了一下,然后开门进屋。 德啸峰就站起身来,笑著说:“我们正在这儿等著你呢!” 杨小姑娘也向李慕白行礼,叫声“大叔”。李慕白见杨小姑娘已长高了身量,出落得更是韶秀,便不禁想起两年以前遭难在杨家之事,心里非常感慨。 德啸峰、李慕白落座,杨小姑娘给送过茶来,就问说:“听说我江爷爷也来了?” 李慕白点头:“现在也许又走了,昨天我同前姑娘见了他老人家,他并没提说你家的事。但他一定全都知道,现在他也放心了。” 德啸峰说:“那位老侠客使我不能见上一面,真是憾事!可是兄弟你此番北来,老侠客不叫你再与别人相认,而却说可以与我和俞姑娘见面,这足见老侠客瞧得起我,知道咱们两人的交情。” 李慕白说:“我盟伯对于大哥的慷慨好义,实为钦佩!曾嘱咐过我,无论如何不可负了大哥的思义。” 德啸峰说:“我真是惭愧!实在说起来,我对兄弟你帮过甚么忙?现在当著俞姑娘说明也不要紧,当初我的意思,原不愿兄弟你就这样漂流著,姑娘就永远孤零著。但现在那些话都不必说了,你们要到江南去,我很欢喜。只是杨小姑娘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因为你们须得三四年之后才能回来。” 李慕白笑道:“将来杨小姑娘的终身大事,自然是由大哥给作主了。” 德啸峰却笑著摇头说:“我可做不得主,杨小姑娘是你的侄女,与你相识在先。现在,我就是要向你们求亲!” 这句话说出来了,李慕白和俞秀莲才明白,齐都笑了。 杨小姑娘却羞的脸上红得跟芍药一般,低著头,走到背灯之处。 德喻峰笑著说:“因为我那位大奶奶看著杨小姑娘很好,打算说给我们那文雄,先作童养媳妇。等到三四年后,你们二位日到北京,我再举办喜事。” 李慕白与俞秀莲齐说:“那好极了,现在就请德五哥下订礼吧?” 德啸峰笑道:“订礼我可没预备上,明天再说吧!可不知兄弟你和俞姑娘几时动身?” 李慕白却向秀莲说:“此次我北来,因为与静玄师徒手斗,又被我盟怕严加申斥。将来我们南下,在路上总还要不惹纠纷才好。” 俞秀莲点头说:“那是自然,我是要到江南专心学习武艺,在武艺没学成之前,甚么事我也不惹。” 又说:“我是个急性子,恨不得现在就离开北京!先回到钜鹿家中看看我父亲的坟墓,然后我就随李大哥南下。” 杨小姑娘在背灯处拭著眼泪:“我还要求俞姑娘带我看看我哥哥和我姐姐去!” 俞秀莲说:“那等到将来,可以叫孙叔父带你去。” 德喻峰却摇头说:“孙正礼若带她去恐不甚妥,到了姜家不要紧。若到保定黑虎陶宏家里,他难免又跟人家打架!” 李慕白皱了皱眉,说:“现在还有一件事,说出来难免令杨小姑娘伤心,但她早晚也要知道的,就是……” 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又说:“德大哥和俞姑娘千万别跟外人去说,史胖子现在已来到北京,两三天内他必要做出些事来。昨天他去见我,对我说,杨小姑娘之兄已因伤童死了!” 杨小姑娘一听她哥哥已死,她就趴在桌上鸣呜的痛哭起来,俞秀莲和德啸峰也不禁叹息。 李慕白又说:“杨豹死后,冯茂把他埋葬了、听说办得还很好。固然杨豹是一条好汉,父母大仇未报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 可是他已知道他两个胞妹都有了很好的地方安置,他总也可以瞑目了。我们走江湖的人就是这样,整天与人寻仇斗气,难免有一朝受伤和殒命! 杨豹他自从得到珍珠,下了一次江南,在他手下死伤的人不知有多少。这并不是说其么循环报应,只是劝小姑娘不要再徒事伤心了!” 秀莲又过去,拉著杨小姑娘劝慰了半天。后来是商量好了,后天俞秀莲就带著杨小姑娘离京,叫孙正礼同著前去。 到正定府麒麟村,使杨家姐妹见了面,然后孙正礼再把杨小姑娘送回北京。秀莲就一直回到钜鹿县,在钜鹿等候李慕白,然后二人再一同往江南去。 相商已毕,杨小姑娘也止住悲声,李慕白又与德啸峰谈了一会旁的话。 德嘛峰就说,今天他已把人身穴道图誊出五幅来,是照著画下来的,因为晚间不敢誊抄。所以需等到明日再动笔,大概再有两日,也就可以完全剩出来了。 李慕白点头说:“并不忙,我还要在北京住两三天呢!” 当下德啸峰又看了看那口斩铜削铁的宝剑,然后李慕白就说:“我要回去了,明晚我再到这里来。” 当下李慕白出屋,提剑上房走去。 这里德啸峰又同秀莲谈了几句闲话,并安慰了杨小姑娘一番,他就回到自己的宅里去了。 次日,德啸蜂起来,匆忙地用过了早点,便到书房里。关上门,用绢蒙在那人身穴道图上,提笔誊写。 约莫上午十一点左右,忽听仆人寿儿来敲门,说是邱小候爷来访。 德啸峰赶紧说:“先请到客厅里,我这就出去接见!” 当下他赶紧收起穴道图,就开了门,去到前院客厅桌见了银枪将军邱广起。 两人先说了些闲话,说是延庆神枪杨健堂将要来京,他想要在北京成立一座镖店。 德啸峰就笑著说:“那可好极了,杨健堂将来若能在北京长住,我们又多了一个朋友。只是我现在不敢与镖行中的人多交往了!” 此时寿儿献上茶了,邱广超就向德啸峰使了个眼色,德啸峰晓得邱广超必有甚么秘密的事要谈,达就拂手令寿儿退出屋去。 这里客厅里只有德啸峰与邱广超,邱广起把椅子搬近了一些,悄声问说:“五哥,你可听见李慕白来京的消息没有?” 德啸峰吃了一惊,悄声问说:“你是听见谁说他来了?” 邱广超说:“前夜宫中出了一件奇事,这件事外面还没有人知道。就是与五哥那案子有关的珍珠,一共四十九颗,天津玉器局和吴桥绅士华家,两处共起出了四颗。尚徐四十五颗全无下落,盗宝人犯单刀杨小太岁也无处缉拿。 可是昨天早晨,宫中的红墙上忽然发现白灰写的字迹,署名为天涯孤侠。说是已将珍珠四十五颗献还,放在大殿的脊下。但是同时西宫里却发现了珍珠,正是三年前所失之物。” 德啸峰虽然心里早就明白,但听邱广超说了,也不禁惊恐。邱广超又说:“现在张大总管已然被押,交到慎刑司审问,就是因为那天捱孤侠在墙上留字控告了他!说他是看守自盗,三年前盗宝大案的主谋!昨天就把家抄了,并抄出几件宫中尚未发觉的失物。” 德啸峰籍著点头,心里异常的痛快,邱广起又说:“盗宝之案,真相不久即可大白,五哥你也将有出头之日了。只是那献宝天涯孤侠,宫中虽不欲深究,可是一般大监侍卫及王公大臣,却都正在议论纷纷。” 德啸峰赶紧问说:“怎样议论?” 邱广超说:“都说道送宝之人就是单刀杨小太岁,此人是一位侠客,前天是特来献宝求赦……” 德啸峰听了,不禁微笑。邱广超又说:“可是,刚才铁二爷忽然把我叫到他的府上,他说他敢断定,在宫中献宝之人,必是李慕白,他并且有凭据!” 德啸峰惊讶著说:“他有甚么凭据?” 邱广超悄声说:“铁二爷他说,他的书房中,在今天清晨忽然发现一口宝剑,他试了试,确是一口稀有的锋利宝剑,能够斩钉断铁。铁二爷说那一定是昨夜有人给他送去的,他断定送剑的人必是李慕白,所以才托我来向五哥这里打听打听。” 德啸峰听了,忍不住微笑看说:“铁小贝勒真不愧是李慕白的知己。李慕白确实已到北京来了。” 遂就把李慕白和俞秀莲的事迹,以及他们将要同往江南九华山之事,详细的对邱广超说了。 邱广超听了,十分动色,说:“李慕白真是今世少见的英雄!铁小贝勒要请李慕白今晚到他府中见上一面,我也要在座作陪。” 德啸峰沉思了一会,摇头说:“不必了!李慕白他也一定不肯,因为此次他来到北京,行踪极为诡秘。白天他易了道士装束,有时在街上闲游,晚间是在甚么地方栖宿,连我也不知道。” 又说:铁二爷已不同三年前,他现在朝中已有品级。倘若与李慕自私下见面,仆人们有嘴不严的,把事情传将出去,那就不大好了。” 邱广超也想了半天,点头说:“五哥你说的话也极是,这样吧,下午我再到一趟铁府,把这些事婉转告诉铁二爷就是了。” 于是二人又谈了一会话,邱广超就起身告辞走了。 德啸峰用毕午饭,依旧在书房里,把屋门关上,加紧誊抄那人身穴道图。到黄昏时候,只剩下一幅歌诀还没有抄录。德啸峰却不敢再写了,便将图籍全都镇在柜子里。 到了里院,却见俞秀莲和杨小姑娘都在这里了。 德大奶奶笑著对她丈夫说:“我们就等著你啦,厨房把菜都预备好了。新开坛子的绍兴酒,咱们非得把俞大妹妹灌醉了不可,明天好不叫她走!” 俞秀莲微笑著,也说:“不用五嫂子灌我,我一定喝。因为明天走了,三四年后才能再来喝五嫂子的酒。” 德大奶奶笑著说:“三四年后,你若是一个人回来,我可不给你喝酒!” 德喻峰赶紧向德大奶奶使眼色,不叫她打趣秀莲。 秀莲却像没有留心听德大奶奶的话。少时酒肴已然摆上,文雄、文杰两位小少爷也过来作陪,给他们的女师父饯行,杨小姑娘却不由有些忸怩。 当日三更以后,秀莲带著杨小姑娘,方才回到西边的院里,李慕白也没再到这两处来。 次日一清早,五爪广孙正礼又骑著枣色大马,来找俞秀莲,德宅的福子也把车套好,于是俞秀莲和孙正礼都骑著马,杨小姑娘坐在车上,就在晨曦之下,离京往正定府去了。 德喻峰眼看他们的车马走后,回到书房里,又抄写那幅点穴歌诀,不到两个小时,就全都抄写完了。 正要去用早饭,忽见寿儿由外面进来,面带惊慌之色,连说:“老爷,老爷,现在京城里出了一位飞檐走壁的侠客!前两天金銮殿上发现了几颗辟尘珠,听说每颗都核桃那么大,是侠客献给朝廷的,九城的人都传说遍了。” 德啸峰听了不由微笑,说:“你别信外边那些谣言!” 寿儿连连分辩说:“不是谣言!昨天夜里又出了两桩奇案。一件是西城牛角胡同死了个冒宝昆,就是三年前帮助黄骥北讹诈咱家的那个冒六。一件是慎刑司里押著的张大总管,昨天夜里在狱里就丢了首级!” 德啸峰一听说这两件命案,他就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自己心中明白,这一定是李慕白的朋友史胖子所作的。当日德啸峰只盼著李慕白来到。 晚间三更以后,德啸峰置备酒肴,一个人在书房中敬候。果然李慕白翩然来到,德啸峰就把两份人身穴道图全都交给了李慕白,并把当年李慕白所使用的那口宝剑,并江南鹤老侠留给俞秀莲姑娘的“斯人已随江南鸿,宝剑留给他日缘”的红帖,交给李慕白。 李慕白看了,又不禁感慨! 德啸峰便把酒为李慕白饯行,二人直谈到四更以后,李慕白方才回去。 当日他到齐化门外取了马匹,就离京南下了。 半月以后,孙正礼已把杨小姑娘送回到德家,北京这方面平静无事,而钜鹿以南,南下的驿道上,却出现了两位侠客。 一位是年约二十七八岁,相貌魁梧,神情潇洒,穿著青绸棉衣,头戴青缎风帽;另一位却是仅仅二十岁出头的妙龄姑娘,瓜子脸儿,明眸小口,美丽之中显露出来英风,披著是青缎面子的皮斗篷。两人全都骑著马,马上各带著刀剑,就在隆冬大地之上相并而行。烟尘滚滚,江水涛涛,他们的踪迹也就渐渐没有人知道了。 江南九华山为皖中胜地,峰岭绵延,烟云——,山上有许多寺字及村落。树木森严之处,山峦幽僻之所,并有许多奇人隐士在那里结庐而居,与外人不相往来。看来遍山的鲜花,秋后迷径的落叶,在夜静星高之时,常有光芒的剑气直射斗牛,而山猿野鸟也时时窥到些人间见不到的绝技。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炽天使扫描,carmanlin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