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第一章 天脉血石 这个十一月的京师傍晚,特别宁静,才至戌时,街上便少了许多游人。夜空无云,皎洁的明月悬于中天,在清冷月光的逼视下,那些罩在屋顶上的白霜与挂在屋檐下的冰棱映着霓虹般的幻彩,仿佛依然延续着白日间的热闹繁华。 然后,那一层玉屑似的雪末寂然无声地慢慢飘落而来,就像是在提醒着人们,隆冬已至。 轻柔的夜风越刮越慢,终于停息下来,雪粉窸窸窣窣地垂飘而下。气息清新,大地宁谧而静默,没有咆哮般的呼啸声,没有撕扯一切的破坏力,如同天上诸神为人间撒下了无数白色的花瓣。 今年冬天京师的第一场雪,就这般悠然沉稳而不易察觉地来了,尤其是在如此晴朗的夜空中,更让人产生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这样的夜晚是最适合感怀往事的。 比如将军府中那个权高位重、在江湖上被视为不败神话的明将军,此刻忽就抛下正与之商谈要事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端起半杯热茶迈步到窗前,怔怔望着窗外悠然飘下的雪花,想到了三年前的某个冬日。 记得那一刻也正逢上当年京师的第一场雪。阴差阳错之下,明将军与自己的平生劲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玩”起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也就是在那一天,他不但在心中定下了彻底击败政敌泰亲王的计策,也终于正式约战了那时他心目中唯一的对手——暗器王林青。 如今三年过去了,泰亲王众叛亲离,远遁南疆,纵负隅顽抗,亦难成气候;而与暗器王林青的一战,虽然明将军自谓武功不敌,但林青力战而亡,葬身于绝顶深渊,确是不争的事实。对于只看重结果的江湖人来说,明将军的不败神话依旧。 也可以说,正是三年前的一切奠定了明将军至尊无上的地位,从此之后,无论是在仕途还是武道,他都没有了任何对手。 然而,没有了对手是否也就意味着没有了追求? 明将军怀想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丝毫不介意水知寒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举杯对空朗声长叹:“林兄,我敬你一杯!”然后昂头一饮而尽。 水知寒的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垂目敛声,对明将军的神情态度视若不见,只是轻抚了一下自己尚未伤愈的右肩,似乎仅仅是因为这一场寒雪触发了他的伤口。 ——那是两个月前在苏州穹隆山忘心峰顶所受海南落花宫高手龙腾空的濒死一掌,亦是一直隐忍于明将军锋芒之下的水知寒纯以武功威慑江湖的首战。 水知寒低声道:“知寒旧伤复发,暂请退下敷药。” 不等明将军回答,他已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事实上,肩上的伤势已近痊愈,只不过他心下明白:尽管是处身于这样一个温柔的、甚至会让人觉得温暖的雪夜,有些人却依旧会觉得很寂寞,不用人陪伴的寂寞。 而在京师南郊白露院的无想小筑中,那个倦靠在闺房窗边凝望着雪花、风华绝代的女子同样想到了那一天、那个人,也同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骆清幽轻轻站起身来,从墙上摘下那把断了弦的偷天弓抱在怀里。她握着弓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想在弓柄上刻下自己深深怀念的那个名字。但一刻之后,却有一丝恬静的笑容荡漾在她美丽的唇角:就算天人永隔,但谁也管不住她那颗始终游逸在他身边的心。 斯人已逝,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甚至比从前想念得更加心安理得。因为没有人可以再笑话她,没有人可以用暧昧的态度传播着流言蜚语,她也不用再担心他的安全与健康,还可以随时光明正大地因着某件事、某个情景、某个片段追忆起与他的往事……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用一柄小木锤给她敲核桃;再没有人能陪她像孩子似的打雪仗;再没有人可以让她一面唇枪舌剑地斗嘴,一面在心里觉得甜蜜;再没有人能够让她理所当然、衣不解带地照顾,直至嘴角生出水疱;再没有人有能力让她忘了自己身为蒹葭门主的责任…… 有人敲敲房门,骆清幽方才从一刹那的恍惚中恢复过来:“小何,稍等一下。”她一面轻拭不觉中湿润的眼眶,一面匆匆对镜而照,确定自己脸上没留下任何失态的痕迹。 屋外人一呆:“奇怪,我特别没让人通报,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骆清幽淡然道:“除了你,还有谁会如此既含蓄又没礼貌?” “哈哈,此言何解?” 骆清幽轻理云鬓:“你本是大步而来,至门口十步前却突然慢了下来,此谓含蓄。可是你倒说说,普天之下除了你,哪还会有人半夜三更大摇大摆地直闯女子闺房,还不让人通报?” “嘿嘿,放轻脚步只是想趁你不备吓你一跳,更何况现在远不到半夜三更,我当你是朋友才不和你见外啊。” 听着对方大大咧咧地解释,骆清幽忍不住抿嘴一笑,开门让客。 凌霄公子何其狂踏入屋中,面上依旧是那副睥睨天下的傲态,口中则喋喋不休:“你夸我没礼貌倒还罢了,可千万不要骂我含蓄,我平生最恨那些心里肮脏龌龊却偏偏装出正派模样的伪君子了。” 骆清幽抓住话柄:“却不知何公子刚才心里有何肮脏龌龊之事?” 何其狂为之语塞,随即自嘲地大笑:“小弟确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他略一停顿,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下雪了,想约你一同去赏雪。” 骆清幽嫣然道:“我才不信你有那么好心。老实交代,今天到底是赌输了钱还是喝空了家藏美酒,要不然就是被哪个豪门公主拒绝,这才来找我散心的。” 其实骆清幽早已知晓凌霄公子的来意。 何其狂表面狂傲且洒脱不羁,内里却极为细心缜密。他与暗器王林青相交最笃,自然也知道林骆二人情深义重,担心骆清幽思念林青心切,郁郁不乐,所以才常常借故找她。两人每次相见皆如兄妹般出言无忌,就算骆清幽心绪不佳,听何其狂一番海阔天空的东拉西扯后,倒真是减少了许多烦忧。也亏得有何其狂常来相伴,这三年亦杜绝了无数欲要登门的提亲者。 此刻,何其狂的眼神落到了骆清幽的怀中,神色骤然一黯,玩笑话尽皆止于唇边。失去主人的偷天弓似乎已不复昔时的凌厉霸气,却比世上任何的锋刀利剑都能够轻易搅乱他的心境。 骆清幽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只顾着拭目对镜,却忘了放下怀中的偷天弓。她不愿惹何其狂念及故友,强作轻松地将弓重新挂好:“既然要陪我赏雪,还不快快备轿?” 何其狂却闷叹一声,坐于桌前,毫无禁忌地端起一杯茶倒入腹中。 他向来随心而动,本是兴高采烈而来,此刻睹物思人,再也没了赏雪的兴致。这三年来,他与骆清幽之间可谓无话不谈,却唯独有意避免提及暗器王林青之事,彼此都不愿引得对方感伤。但这一刹措手不及之下,如潮涌来的往事欲避无门,再不能止。 骆清幽怔立一会儿,也陪着何其狂坐下,良久方才幽幽开口:“事实上他已死去将近三年了,我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愿意看到我们这般沮丧无为。或许,我们更应该关切那些活着的人。” 何其狂无语,只是重重点点头。 “比如,我很想知道小弦那孩子怎么样了?当年宫涤尘传话说,蒙泊大师带他去了吐蕃,但这三年来音信皆无。虽然我相信宫涤尘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弦,却还是忍不住替这孩子担心。” 何其狂的脑海中隐隐浮现出那个面容俊俏、行事莫测的宫涤尘。他半生遇人无数,却绝少有人如宫涤尘一样,令他一直看不通透。 骆清幽续道:“我本想有机会去吐蕃看看小弦,却又觉得他或许已适应了如今的生活,见到我之后只怕会更想念他的林叔叔,徒惹伤心而已。瞻前顾后之下,再加上门中事务繁忙,竟就耽搁了下来……” 何其狂轻轻点头。他理解骆清幽的心情,那孩子就像是一面连接着现在与过去镜子,看到他,便会照见到那许多不堪面对的往事。 骆清幽提议道:“你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牵挂,何不去吐蕃看看他?” 何其狂摇头:“我不去,是因为我在等待。” 见骆清幽不解地望来,何其狂缓缓道:“我等待有一天他会自己回来,搅动这京师的一潭死水。就如同小林当年回京一样!” 骆清幽抚掌道:“是啊,他一定行的!坊间还传闻他是明将军的命中克星呢……”她微微抬起头,想着小弦那张虽不英俊却绝对可爱的面孔,以及他充满孩子气却故作老成的顽皮神态,不由无声地笑了起来。 或许在他俩的心里,那个倔强不凡的孩子正是暗器王林青的化身,他们期待着他在某一天,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重现江湖! “咦,平惑姐姐怎么说着说着话,就突然看着天发起呆来了?还一脸温柔的傻笑?哈哈,我知道啦,一定是又在想你的那个情弟弟了吧?” “你这小丫头休得胡说八道,你又不是不认识小弦,什么情弟弟,真是难听死了!” “别不承认。你瞧瞧,这块绣像姐姐折腾了两年多,绣了拆,拆了绣,若不是犯了相思病才怪呢。” “死舒疑又乱嚼舌头,才没你想得那么龌龊呢!告诉你吧,这卷丝线是小弦离开清秋院时送给我的,我想若是能绣成他的像,下次再见他时看到,不知会有多高兴。可惜大概是没有描像临摹的缘故,怎么看也不满意,有几次想求公子为我画一幅小弦的画像,却又不敢开口。” “嘻嘻,公子那么宠你,有什么不敢开口的?我瞧啊,你是唯恐公子看破你的心思,所以才不好意思求他吧。嗯,既然姐姐平时待我那么好,我就帮你一个忙,请公子做媒把你许配给小弦,免得你隔三差五地犯相思病……” “住口!瞧我不拧烂你的嘴……” 梳玉湖清秋院的一间小屋中,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嘻笑着闹成一团。屋外是寒冬雪夜,屋内却是一派暖春风光。 红衣少女长发披肩,淡眉亮目,嘴角边各有一个圆圆的梨涡,十分俏皮可爱;黄衣少女梳着冲天的羊角小辨,粉颊红腮,瓜子脸上嵌着一对溜圆的眼珠,显得倔强任性。两人皆是清秋院乱云公子郭暮寒的贴身丫环,红衣的名唤平惑,黄衣的则是舒疑。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带小弦入京,途经平山小镇时,小弦被太子御师管平设计所擒,管平将他交给汶河小城的仵作黑二看管。没想到小弦却与黑二结为忘年交,还学到了他家传绝学阴阳推骨术。随后,泰亲王派来追捕王梁辰捉拿小弦以胁林青,但古怪精灵的小弦却从梁辰手中逃脱,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宫涤尘,并随之来到清秋院,由此与平惑相识。 平惑与小弦虽然仅仅相处数日,但一个是古怪精灵、聪明可爱的小男孩儿,一个是温良柔顺、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儿,友谊与日俱增,二人遂以姐弟相称。后来,暗器王林青带小弦离开清秋院时,小弦便把他在《天命宝典》封皮中得到的一卷丝线赠给平惑,留待日后相见的记认。 如今三年过去,平惑已长成一个十八岁的美丽少女。她对小弦情深义笃,左右无事便打算用那卷丝线为他绣像,奈何她不懂作画,凭空描绣始终不得神韵,数度返工之下,倒成了几个姐妹的笑柄。 平惑与舒疑这般王侯公子的贴身近婢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杂事,终日又锁在深深的庭院中,不免寂寞,相互逗趣取乐原也平常。只不过平惑这等年纪正是少女怀春之时,虽明知自己和小弦仅是姐弟之情,但姐妹间玩笑开得多了,倒弄得她自己跟着不自在起来。 算起来,当年的小弟弟如今也有十五岁了,或许现在的小弦已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小男子汉,不知再见到他时会是什么情景呢?一念至此,平惑不由怔怔地发起呆来。 舒疑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我半月前曾听公子在无意中提起,顾思空奉太子之命秘密出使吐蕃,因为知道公子与宫涤尘交好,所以特来请他写了封信以为引荐。那时姐姐怎么不让他顺便带话给小弦呢?也好让小弦知道姐姐的相思之情啊……嘻嘻。” 平惑并不理会舒疑话中的调侃,低叹道:“我何曾不想呢?但公子后来说,与顾思空同行的还有将军府中人,所以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奇怪,为什么有将军府的人就不行?对了,我曾听人说,你的小弦弟弟可是明将军的什么克星,难道就为了这个缘故?我才不信那小小孩儿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呢,估计明将军根本就没有把他瞧在眼里。” 平惑摇摇头:“并非为了这个。而是因为太子府与将军府的人一起去吐蕃,必定是一件极为机密的事,怎么可能会替我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呢?” 舒疑不解:“那有什么关系啊?不过就是带几句话罢了。” 平惑知道舒疑对京师格局不甚了解,多作解释也无用,仅是提醒她道:“你答应我,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万一给外人知道了,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公子呢。” “好啦好啦,我再也不提就是。”舒疑见平惑一脸正色,吐吐舌头笑道,“公子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么晚还没回来。如今房内就你我两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有什么外人?” “你真是个天真的小丫头,岂不知隔墙有耳?” “哦,我明白了,你是怕别人知道你有情弟弟了吧。” “你再胡说,找打!” 听到两个少女只是在房内打闹不休,再无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一个伏在屋顶偷听的矮小黑衣人缓缓起身,脚尖轻点,一纵数丈。 他飞纵的方式极其古怪,身体腾空后袍袖轻舞,轻轻卷起一层新雪,重新覆盖在他伏身与落脚之处,将自己的行踪掩盖得天衣无缝。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清秋院,除下面上的一层黑布,赫然是京师三大掌门之一的关睢门主、当年的刑部总管洪修罗! 三年前泰亲王谋反事败,身为其亲信的洪修罗眼见大势已去,众军围迫之下只得无奈地降于太子。按理谋反当斩,不过洪修罗毕竟是关睢一派掌门,杀之牵涉太大,所以仅是革职后羁押于狱中。 关押近一年后,一道密诏传来,洪修罗秘密恢复了自由。虽已不可能官复原职,但是却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监视京师三大公子的动向。 他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在暗中进行,平日也不能抛头露面,以防他人弊言罪人出狱之事。当初权高位重的刑部总管如今却只能行使一名捕快的职责,甚至比普通捕快还不如,说到底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线人。 京师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武功最高,洪修罗轻易不敢去招惹;而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于三年前平定泰亲王叛乱后云游在外,至今下落不明;唯有乱云公子郭暮寒一直滞留京师。 乱云公子郭暮寒为人谦和,虽身为逍遥一派,但太子一系与将军府都与他交好,而他处世随心,不理政局,出言行事皆不会太过谨慎,这也是洪修罗把他定为主要监视目标的重要原因。 洪修罗今夜监听平惑与舒疑的对话,无意中听到太子府与将军府的一次联合行动。 自从泰亲王谋反失败,远遁南疆后,京师的几大势力仅余逍遥派、将军府与太子系,除去不理政事的逍遥一派,将军府与太子府可谓是正处于争权夺利的峰口浪尖,而这两大派系居然联合行动,这无疑是一件足以引起各方震惊的大事。但是洪修罗却一点也猜不出,这次行动的意图。 洪修罗望望天色,口中喃喃道:“时光还早,不如去看看她吧……”随即朝城东奔行而去。 他到了东郊,在一处荒山密林外放慢脚步,环顾四下无人,便提气运功掠上树梢,一路飞奔,直达山头。 片刻之后,洪修罗已驻足在山头上,手中多了一架望远镜,往下望去,足可清晰地看到东郊的一群小木屋。 那群木屋呈环状,外表看来破烂腐朽,仿佛是难民住所。但在几座木屋的环绕中,却有一块三丈方圆的空地。而此刻,空地上摆满了灼灼燃烧的蜡烛,一位白衣少女正手持软鞭置身于一片烛光中。 就见她手中软鞭将数十支蜡烛卷起,在空中起落不休,而那些蜡烛竟然不曾熄灭,衬着漫空轻雪,远望去犹如一道道火龙在飘絮中飞舞,煞是好看。 洪修罗在心中暗暗计数,软鞭卷起的蜡烛已达二十七支之多,脸上露出一丝欣然的笑意,喃喃道:“比起前日又多出两支来,有进步啊。” 正自语间,却见那少女脚步略乱,一支蜡烛已从鞭梢上落下,她心中一慌,鞭法更乱,又有两支蜡烛因此而熄灭。白衣少女跺跺脚,似是发怒般拼力一扫,软鞭顿时如同钢刀利剑,将数十支蜡烛尽数剖为两半。 洪修罗神色一黯,轻叹一声:“欲速不达,欲速不达啊……”虽瞧得不甚清楚,却能想象到那少女脸上此刻必定挂上了恼羞成怒的神情。而他的语声中分明带着一分遗憾的欣赏,又有几许惋惜的安慰,若是被局外人听到,定会以为那白衣少女是他的亲生女儿。 蓦然,一个蓝衣人出现在空地之中,手中指点几下,随即接过白衣少女手中软鞭,轻轻一挥,将地上的数十支蜡烛尽皆卷起。令人惊异莫名的是,那些本已熄灭的蜡烛竟然在空中被其余蜡烛一一重新点燃。 蓝衣人似乎在教导白衣少女运气挥鞭的法门。但见他举手投足间潇洒自如,动作灵动而不觉唐突,机巧而不失沉稳,直如挥毫泼墨、摘花弄蝶,仿佛正踏足于田间野径,信手捉弄那漫天飞动的萤火虫一般。 洪修罗的目光锁定在那蓝衣人身上,又是一声叹息:“以折花手使缠思鞭,虽有克刚之柔,却还是少了那份缠绕相思之意。” 低语间,那远在数里外的蓝衣人突然抬头望来,洪修罗尽管明知自己藏身于山林之间,决不可能被对方发现,却还是忍不住略缩了缩头。 事实上,洪修罗早已查明了这二人的身份。 蓝衣人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中蹁跹楼主花嗅香,而白衣少女乃是四大家族中温柔乡的二代弟子水柔清。她非但与洪修罗毫无关系,从某种程度来说,反而应该算是他的敌人。 只不过,每次看到她时,洪修罗都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三年前,他锒铛入狱,为怕受牵连,在十名关睢弟子的保护下,妻子带着他的一对儿女远离京师,然而在路上却被一群蒙面人伏击,妻女虽幸免于难,他的儿子却当场战死。那之后,心智大乱的妻子认定他是导致爱子惨死的罪魁祸首,从此便与之断了联系,而自此,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 洪修罗自知任刑部总管时得罪过不少人,包括许多自认恩怨分明的江湖人士,如今自己一朝失势,报复亦会随之而来。对此他心理上早有准备,但却无法原谅妻子对自己的态度:嫁给我时的风光你都忘了么?可以同富贵便不能共贫贱么?他更不能原谅的是,她不允许爱女与自己相见,于是,在怀恨妻子的同时,他亦万分地想念着女儿——他目前唯一的骨肉。 直到他奉命监视三大公子,在简歌的住所旁无意发现了日夜练功不息的水柔清,才从水柔清倔强的神态,眉宇间的自傲发现了女儿的影子,尽管或许那只是同龄女孩的些许类似罢了。 既然无法见到女儿,多看看她也可以稍解想念之情吧? 就这样,近两年来,几乎每一夜洪修罗都会在这个小山头观看水柔清练功,并从此得到不足为外人道的安慰。后来,他查出水柔清其实是八方名动中水秀的女儿,因此对她更加心存怜惜。 他不知道水柔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近于疯狂地练功。但他从一些细微处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仇敌——简歌,也因此怀疑水秀之死与简歌有关。若不是这个外表英俊、内心阴毒的简公子假意应允在太子一系中做内应,泰亲王或许不会贸然发难,导致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而他这个堂堂的刑部总管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般妻离子散、不见天日的田地! 洪修罗就这样远远地望着那个其实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白衣少女,任凭滔天的仇恨与一脉不可言说的温情在心头交汇纠缠。 待水柔清练功完毕,与花嗅香回房安歇后,洪修罗才怅然离开小山头。 此时已是半夜一更时分,雪依然无声无息地落着,洪修罗漫步独行于六街之上,准备向他的新主子通报搜集到的情报。 走了几步,他突然心生感应,蓦然停步回望…… 最后,他的眼睛停在街角边一个黑暗的角落。 ——那里赫然有一个白衣人! 令洪修罗惊讶的是:此人身着白衣,分明并不想掩饰痕迹.可自己刚刚偏偏对之视而不见,纵然自己满腹心事神思不属,毕竟多年功底犹在,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经过此人十余步后方才有所感应。若来者是敌非友,乍施突袭,刚才那一刻已足以令自己命丧黄泉。 他是谁? 洪修罗尽量按捺住震惊之情,缓缓朝那白衣人走去。 白衣人四十左右年纪,相貌平平却极显苍老。洁净的白衣不沾一尘,只在腰间束着一根窄窄的腰带,呈现出陈旧的冷灰色,质地颇为古怪,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别无装饰,而最触目的,则是那一头根本不合年纪的白发。那白发在头顶正中绾了一个髻,然后分从两肩披落,显得他本已窄小的脸孔更加细长,乍望之下有些滑稽。然而,他的神情中没有中年人应有的沧桑,反倒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恬淡,优雅而出尘,仿佛正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他是—个对任何人都无害的避世之人。 然而,洪修罗却不敢掉以轻心。虽瞧不出对方是否身怀绝世武功,但仅凭那份隐匿之功便足令他不敢轻视。 此人半夜三更现身京师,容貌陌生,形迹可疑,若是放在三年前.洪修罗定会毫不犹豫地先发制人,擒下他再慢慢严刑拷问,但如今,他却已不会如此造次。 洪修罗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就此离去。无论对方是何来历、有何目的,以他此时此刻的处境,完全没有必要多管闲事。 可看似神游物外的白衣人居然令人意外地先开了口:“请问这位兄台,去幕颜街应该如何走?”他说话的声音低柔且极富磁性,就像一位堪破世事的老先生正娓娓诉说着自己久远的经历,令人心生好感。只是他的语调稍有古怪,音节黏滞模糊,似乎带着一些域外口音。 洪修罗吃了一惊。白衣人浑如白日里的普通问话在这半夜时分显得无比突兀,再细瞧他的神情,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隐含的一分敌意,语气里甚至还略带着一些贸然打扰的歉意。 洪修罗的心中刹那间浮上一个念头:若此人不是傻子,就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敌人。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一面缓步朝白衣人走去,一面努力在面上挤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幕颜街离此不远,过去两条街就到了。”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洪修罗脚下,眉梢略挑:“原来是洪总管,失敬失敬。” 洪修罗方才如临大敌,无意中露出成名绝技“山重九胜”,不料却被对方一眼识破来历,这一声“洪总管”听在耳中极尽讽刺,不过看白衣人神情平静,似乎又绝无半分调侃揶揄之意。 白衣人拱手淡然道:“听说洪总管被人下于狱中,想不到已然脱困,真是可喜可贺。”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且慢!”洪修罗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冷喝一声。 事实上,他出狱的事情虽然极其隐秘,但将军府与太子府肯定早已探得消息,只是碍于各方情势,方才没有公开。但此刻被白衣人轻描淡写地揭破,令他立刻生出杀人灭口之念。 白衣人应声止步,缓缓回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充注玄机的眼睛紧紧盯着洪修罗,随即恍然大悟:“想必是当今圣上暗中下令,才让洪总管得以脱身吧。洪总管大可放心,今日相遇也算有缘,此事我定不会再对他人说起。” 洪修罗越听越惊。诚如白衣人所言,正是当今圣上暗中下令放他出狱的。毕竟洪修罗做了近十年的刑部总管,纵然落狱,手上亦握有许多暗中培植的势力与眼线。如今表面上京师成了明将军与太子建的两虎相争,但皇上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所以这才暗中放出洪修罗,目的就是借以牵制将军府与太子一系,想不到这不足为外人言的复杂情势,竟被白衣人于瞬间瞧破,其人心智之聪慧,反应之快捷,可谓世上少有。 白衣人将洪修罗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低叹一声:“斗胆奉劝洪总管一句,昔日荣华已成过眼云烟,何不放下追名逐利的欲念?闲云野鹤虽无趣,却是瑶台月里仙。” 这句话被白衣人轻声说来,却如一柄重锤整整捶在洪修罗心窝里。 记得在狱中初闻爱子惨死的消息,他忍不住在无人之时失声痛哭,那时只期望自己可以苟全性命,从此带着妻女远远离开争名夺利之所,重守天伦,任何功名利禄全都比不上家人的平安…… 可是,等到皇上的一诏密令下来,他却又按奈不住一颗入世之心,当初踏错一步随太亲王谋反,那么现在跟着圣上总有机会东山再起,重掌大权吧?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皇上的任务。 可是两年多了,他才真正了解,自己这个谋反逆臣已不可能重获信任,他只是一枚尚有用处的棋子而已。或许以后还会等来未知的机遇,但人生又有多少时间可以容他慢慢等待呢?既然想念女儿,为何不能放下一切,去天涯海角找寻她呢? 洪修罗又想到三年前谋反前夜莫名失踪的追捕王梁辰,同在刑部供职,他无疑比自己洒脱得多,或许现在正在某处逍遥快活?而牢狱王黑山虽然听说巳死于乱军,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有可能借尸还魂,暗中脱逃?反观自己,或许是做惯了一派掌门,生死关头便只为了盲目的骄傲与荣誉而战,丝毫不通明哲保身之道,直到确认大势已去,顾念家人与门徒的性命,才不得不弃械投降,又被将近一年的牢狱生活磨去了最后的一丝锐气,此刻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般,为了些许渺茫的希望,妄图再获名利,每日昼伏夜出四处探查,宛若见不得光的鬼魂。早知如此,当年战死于乱军之中恐怕更是一种解脱吧…… 刹那间,洪修罗心中百念杂陈,被白衣人轻轻的一句话勾起了无数心绪:等他清醒过来,那白衣人已然不见了踪影。地面上却留下了一串脚印,笔直地往幕颜街的方向行去。 仅从足印的深浅,无法判定那人是否身怀异技,但看这一串脚印每一个都是极为有力均衡地踩踏于雪地之上,周围的积雪丝毫不乱,每一个都仿佛出自精心铸就的模具,足以显示出白衣人没有半点犹豫,充满着自信的心态。 以洪修罗的武功与追踪之术,追上那白衣人可谓易如反掌,但他却只是下意识地慢慢跟随着那串脚印。 尽管从头至尾,那人都没有给他带来半点威胁,洪修罗此刻却怀着一份切切的期待和一份隐隐的惧怕,既希望再听白衣人说上几句话。又想将之抓起来拷问来历。 洪修罗只知道:像这样一个神秘而睿智的人,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作为敌人,都是这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转过一条街角后,洪修罗已看见了白衣人悠然坚定的背影。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上前,却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惊讶地望向左方。 在他左边五步之外,端坐着另一个白衣人! 乍看之下,他会以为两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 但事实上,这个端坐着的白衣人与方才那个有着迥然不同的气质,或许相同的只是两人都有一种令人难以察觉其存在的本领。 坐着的白衣人没有白发,年纪仅仅是二十出头,不但没有半分老相,反而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乍见之下就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脸。 可是,在这张看似乖巧的面容上带着一份极为古怪的笑容:如孩子望见心爱玩具的开怀;如猎豹盯准猎物后的残忍;如少男看见心爱女子的羞涩;如旅人远行后渴盼家人的热切……许多复杂的情绪全都矛盾地集中在他的笑容里。 白衣少年望着洪修岁,微微眯起了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不知为何,在洪修岁的眼里看来,那少年的舌头仿佛正舔去他嘴角挂着的一丝鲜血;而他的眼神在暗夜里瞧来,竟仿佛弹出了一道惨绿的光芒。刹那间,洪修罗恍如被一桶冰水突然从头至脚地淋下,心底泛起一片阴湿。 这一刻,身经百战的堂堂刑部总管、关睢门主竟然生出了逃跑之意。他见过无数高手,包括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但却还从未遇见过如此令人惊怖的人物。 或许那白衣少年的武功并不高,但他的神情却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一种期待:他期待着洪修罗走上前来,无论是用笑容还是用刀剑;他期待着鲜血染红这条暗夜的长街,无论是洪修罗的还是他自己的! 不管这个白衣少年是因何目的出现在这里,不管他是为了阻止洪修罗跟踪另一个白衣人还是特意来找麻烦,洪修罗都不打算继续与他纠缠。 “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但不要和野兽讲道理!”这是他做了多年刑部总管后悟出的一个真理。 于是,洪修罗沿着来时之路缓缓退开,直到退出十余步后,他才注意到另一件他本应该首先注意到的事:那个白衣少年的手里抱着一柄短小且精光四射的宝剑,而他,正轻轻抓起一把细雪,慢慢擦洗着这柄看起来仿佛孩童玩具的剑。 不!不是擦洗,而是以雪磨剑! 并不是所有人都习惯在这样的雪夜回想太久远的往事。 比如被称为“君无戏言”的吴戏言,便只是在为一件三个月前发生的事情烦恼着。 在京师里,吴戏言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有地位的人。他的地位并不是来自世袭的爵位,也不是来自万贯的家财,更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别的武技。而是因为,他有一张极为强大的情报网。 京师之中,甚至可以说整个江湖之上,几乎任何重要的事情都逃不过吴戏言的情报网,而任何一个人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便可以得到货真价实的消息。 所以,哪怕是在心里嘲笑吴戏言落泊甚至显得猥琐的相貌,寒酸甚至稍嫌邋遢的衣着,哪怕讨厌他刻薄且装腔作势的言语,吝啬而近于贪婪的作为, 但是在表面上,任何人却绝对不能不尊重他。 因为越是位重权高的人越可能有求于他,而讨好他的最佳办法,无疑就是除去那些不尊重他的人。 可是三个月前,吴戏言第一次感觉到了露骨的不尊重,而他对此却毫无办法。因为对方是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 几年前可不是这样,“吴戏言”那时是一面响当当的招牌,就算京师五派彼此间斗得你死我活,却谁也不愿意得罪这样一个拥有足可扭转劣势能力的“君无戏言”,所以他可以左右逢源,在混乱的权势斗争中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 可是现在情形却有所不同。魏公子死了,太亲王垮了,京师五派仅余三派,其中逍遥一派根本不理琐事,诺大京师其实就剩下了将军府与太子府斗法…… 而吴戏言在京师中的地位似乎也随着情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一点令他极不好受,尤其想打那一天水知寒在那么多人的面前对他语含威胁,一点情面也不留,吴戏言便更不好受了。 所以,今晚的吴戏言喝得烂醉,一面摇晃着跌跌撞撞地往家走,一面借着酒劲骂骂咧咧:“我不就说了几句实话吗?你大总管犯得着用八百个人抬轿子——穷耍威风吗?哼哼,有本事就别来找我,直接去对付五剑山庄和碎空刀叶风啊……” 吴戏言的话突然止住,不绝钻入脖子的雪花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的情报网一个月前就报告过:尽管,被称为将军府五指的五大高手断了无名指,废了中指,六大邪派宗师之一的厉轻笙也命丧于穹隆山忘心峰,甚至还赔上了水知寒的右臂。但,五剑山庄已经不存在了,而那个被江湖上誉为“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的年轻一代高手碎空刀叶风也从此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已死在将军府的高手围攻之下。 正所谓普天之下,谁可抵挡将军令? 这一刹那,吴戏言忽有所悟。正是因为京师只剩下针尖麦芒的两派,所以他才必须选择一方,而不似从前那样可以在几派碾轧的夹缝中如鱼得水。在如此情形下,水知寒才会用那样的方式逼迫自己:顺者昌,逆者亡。而他,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样一个轻雪飘扬的夜晚,半醉半醒的吴戏言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事实上,前几年将军府很少与他打交道,或许只是因为明将军根本不屑凭着吴戏言的情报压倒敌人,可是现在,明将军现身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而那个当年唯恐遭到明将军之忌、自命“半个总管”的水知寒,似乎已不甘仅仅做一名总管了…… 吴戏言又想到十天前,太子一系顾思空与将军府的大拇指凭天行共去吐蕃的消息。太子府与将军府联合行动,在以往是决不可想象的,而这些是否都出于水知寒的授意?他到底想做什么? 吴戏言越想越是心寒,若是自己一直这般瘸子上台——立场不稳,那么大有可能令京师两大派系都视其为对方的眼线,这个后果他绝对承受不起。或许他真的应该离开京师,另寻安身之地?凭他的本事,江湖之大何处不能立足,又何必在这里受人欺辱? 吴戏言半睁醉眼,望一望京师的高城阔墙、繁华锦楼,竟意外地发觉,自己是那么地舍不得。他可以不要锦衣玉食,不要珠宝美女,但他受了不默默无闻、乏人问津的生活,只有在京师,他才能得到那么多恭敬,处处有人奉承,这才是他想要的一切。而这些,正是到其他地方,那些粗豪的江湖汉子绝对无法给予他的。 “这真是矮子骑马——上下两难啊!”吴戏言喃喃叹道。他本不是一个缺乏决断的人,但这一刻,他却无法替自己的未来谋划出一条坦途。 或许,是真的老了么? “请问,您是吴先生么?”一个低柔且富有磁性的声音传人耳中。 虽然夹着一丝域外口音,但那声音本身却让人那么舒服,那么温暖,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用他满是老茧的大手轻抚着你的额头,令人止不住想扑入他怀中,吐尽人生的烦恼。 吴戏言的酒本已醒了几分,听到这句话竟又觉得酒意上涌,“哇”地一声,张口吐了出来。 然后,他就看到一双白净修长的手轻轻扶住自己的肩膀。那双手的每一个手指都是那么的一尘不染,每一个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同样长短。沿着这双干净清爽的手望去,先是秀气如女子的手腕,腕间挂着一只玉镯,那玉镯似是南整块翡翠打制,清碧如滴,绝非凡品,随后是被白衣遮了半边的手肘,依然是那么的洁净,似乎每一个毛孔都被琼浆玉液细细浸润过…… 他的肩并不宽阔,却有一种足可让人依靠的力量,他的脖子不算白皙,微微挺露的青筋却带来一份给予信任的坚定,令人相信再往上看,一定是坚毅刚强且充满男子气度的面孔…… 所以,当吴戏言发现对方只不过是一个面貌普通平常,长着一头完全不合年纪白发的中年人后,脸上尽是愕然。随即,他瞧见对方那略显滑稽的束发后,又不由大笑起来。 白衣人扶稳吴戏言,微微一笑:“风寒霜滑,吴先生多加小心啊。” 吴戏言并不惊讶对方认识自己,在他看来,在这京城中,若是有人不认识自己那才叫稀奇。但是让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陌生的白衣人会让识人精准的自己一见之下产生那么多的错觉,更奇怪的是,为什么在半夜三更于无人的大街上遇见此人,竟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短短一瞥间,吴戏言对白衣人已有了大致的了解——这是吴戏言最喜欢接触的一种人,有智慧有学识,有地位有品位,或许他们脸上故作谦卑的尊敬与口中婉转的奉承未必出于真心,却绝对已经打动了他。 吴戏言擦擦嘴上的污物,又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放于口中权当洗漱。 白衣人静静地望着他,既不为他孩子气的举动微笑,也不表现出对一点鄙夷,就放佛是一个等待美丽贵妇梳妆的客人,不急不躁。 吴戏言见过无数人等,此刻却无法判断白衣人是否是那种只要满意就会出手阔绰的豪客,只得习惯性地试探一句:“不知老弟找我何事?” 白衣人轻轻道:“想问吴先生一件事情。” 令吴戏言失望的是。对于“老弟”的称呼白衣人没有任何反应,大概先生、大师、仁兄之类的称呼他也都可以不皱眉头地一一应承下来。 吴戏言嘿嘿一笑:“每一个找我的人都是要问事情的。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么,就好比是八月十五吃粽子……”他有意不说出下句,细看白衣人的反应。 自衣人仅是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似乎完全明日吴戏言的言外之意,又似根本没兴趣与之拌嘴。 乎根本没兴趣与之拌嘴。 吴戏言依然无法判断对方的心意,只好将下一句“不是时候”吞进肚中,轻咳一声,正色道:“既然你有问题,吴某自会有回答。当然,精彩的回答也需要精彩的报酬。” 白衣人全无任何客套,只是淡淡地问出自己的问题:“大概在十六年前,一位来自吐蕃的年轻人到了京师,却不幸生了急病。或许是因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无人援救……” 吴戏言面色微变,伸手止住自衣人的话:“你可知道,我回答别人的问题向来有几个条件?” 白衣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不耐:“刚才吴先生说过,精彩的回答自然会有精彩的报酬。” 吴戏言强按住心中一股莫名想顺从他的念头,自顾自道:“我吴戏言回答问题,有五说三不说。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 白衣人令人难以觉察地点点头:“只请吴先生长话短说。” 不知为什么,白衣人一个如此模糊简单的肯定竟令吴戏言有种欣喜的感觉,放佛他才是那个有求于对方、需要竭力讨好对方欢心的人。 吴戏言清清嗓子:“一见如故、穷困潦倒、家有亡亲、救人危难,这四种人可免费说,还有一个么,嘿嘿,若能与我对诗之人,亦可免费。” 事实上他这“对诗”一举不过是应和螳有趣的村言巷请,譬如方才那一句“八月十五吃粽子——不是时候”之类。 白衣人露出微笑:“想不到吴先生竟是一个好心人。” 这句夸奖令吴戏言好不得意起来,脸色微红,随即又道:“本来我与老兄一见如故,原可免费告诉你。只可惜啊……”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下来卖个关子。 这一次白衣人倒是识趣,缓缓接口:“想必是犯了吴先生的三不说之忌。” 吴先生突然觉得极为喜欢这个白衣人:“这三不说么,刀剑相逼不说,伤天害理不说……当然,这两点与你扯不上关系。但老弟恰恰是犯了最后一忌:说过的话不再说。” 他本想看看白衣人的神情会否因此而紧张,却未能如愿。那白衣人只是沉吟不语,似乎在考虑如何劝动吴戏言。 吴戏言终耐不得沉默:“当然,普通的小事不必刻意禁忌,但老弟既然问起‘天脉血石’之事,在下实在无能为力。至于我曾将此事告诉过其他什么人,此乃我的职业秘密,自然也不能告诉老弟。” 白衣人终于叹了一口气:“只怕今日不得不犯吴先生的两样忌讳了,在下静等回答,只要吴先生改变主意,叫我一声便是。” “嘿嘿,只怕你这是按着鸡头啄米——白费心机,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君无戏言’说话,何时不算数过?”吴戏言从头至尾始终没有看透白衣人,对方的这句话更是让他如坠迷雾,越想越不对劲,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忍不住脱口发问,“喂,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衣人抬手撩开垂下的白发,本如古井不波的脸上露出一丝调侃之意:“还请吴先生稍等片刻,我无须你付出精彩的报酬,就会给你一个绝对精彩的回答。” 吴戏言大笑:“想不到老弟竟然学我说话,哈哈……” 他的笑声猛然收住,因为他惊奇地发现那白衣人竟就此转身离开,一时他居然有些不舍:“老弟慢走,就算不能回答问题也可以交个朋友啊……”说话间他又微一皱眉。刚才白衣人抬手撩发之际,他看到对方的翡翠玉镯后露出的手腕上有一片肌肤明显有异,仿佛是胎记,又更像是刺青,最奇怪的是,那片肌肤呈现出奇异的碧色,不知是否是那玉镯反映雪光所致。 吴戏言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听说过一种古怪的刺青,只恨此刻残酒未醒,一时竟然想不起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另外一个白衣少年! 那个生着一张娃娃脸的白衣少年倒提着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剑直直朝吴戏言缓缓走来,脸上带着一份令人畏怖的期待之色。 那柄白衣少年倒提的短剑长不过尺半,在积了半寸雪的地面上划过,却没有留下一点划痕,看似离雪面还有肉眼难以察觉的距离,但那剑锋与地面之间,却传来令人惊骇的摩擦之声,如同短剑正毫无痕迹地穿透积雪,与地面直接接触。而那嘶哑的摩擦声决不像是一柄短剑所能发出的,倒似是一把重达百斤的开山巨斧! 眨眼问,吴戏言的酒全醒了。 以前,吴戏言也曾面对过威胁,甚至比此刻的情形更为急迫,但他甚至都懒得露出一丝惧意,因为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杀死了吴戏言,那么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人、师门、朋友,甚至只是和他有过一次鱼水之欢的青楼女子,都可能遭到飞来横祸。 所以,尽管吴戏言身无武功,却比许多武人更有一份硬气。 但,这一次,他却毫无选择! 正如白衣人所说,他今日不得不连犯两条忌讳:纵然刀剑相逼,他也不得不说出曾经说过的重要情报。 因为,只看白衣少年脸上的奇异神情,他就清楚地知道,面对的正是那种嗜杀且绝对不惜后果的疯子。 吴戏言不顾身份地大叫起来:“先生请留步,我这就回答你的问题……” 值此生死关头,吴戏言终于想起了这看似孪生兄弟却迥然不同的两个白衣人的来历。 ——鹤发童颜! “鹤发童颜求见端木庄主。” 端木敬颜披着半边衣服,打着哈欠,勉强坐进大堂正中的虎皮交椅上,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慢慢念出手中一张白纸上的几个字,皱皱眉头:“什么东西?” 堂下一位小厮垂手恭顺地回答道:“求见庄主的是两个白衣人。一个四十多岁模样,另一个瞧起来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既不似父子又不像是朋友,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端木敬颜冷哼一声:“他们有没有说到底找我什么事?嗯,像不像那种穷困潦倒的家伙?或是身怀至宝待价而沽的?” 小厮努力回想,犹犹豫豫地道:“是那个中年人出面递的帖子,并没有说因为何事找庄主。不过……他们虽然不像那种穷得要卖儿卖女的破落户,但或许真有什么宝贝。” “呸!”端木敬颜一口浓痰喷在小厮脸上,“不问清楚凭什么替他传信?他娘的,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急事,一大早就把老子叫醒,不想活了?” 位于京城之北二十里的端木山庄并不是什么江湖门派,原只不过是一家当铺,可是却比许多江湖门派更为有名。因为这家当铺专门搜罗各种奇珍异宝,然后转手,卖给京城的名门望族、纨绔子弟,甚至是当红的青楼姑娘。 出入京师,身份可谓是最重要的,而身怀异宝正是一张极为特别的身份证明。试想一位王侯戴在头上、挂在身上的都是几百两银子一件的“便宜货”,又有谁会信任他的身份?又岂能得到与之名望相符的敬重?所以,许多贵族豪门不惜重金,只求能从端木山庄中购来新奇贵重的宝贝。 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端木山庄之名。若是囊中羞涩,恰好手头上又有几件奇珍异宝,便可以用之换取银两。当然,价格并不公道,赎金却高得离谱,赎回的条件也相当苛刻,一旦超过短短的期限,恐怕就再无可能物归原主。名曰典当,事实上就是低价收购。 但至少,这是一个可解燃眉之急的地方。 受了端木敬颜一口浓痰,那小厮却动不敢动一下,结结巴巴地道:“咳咳,那个中年人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庄主平日不是教训我们,适当的时候要与人为善,免得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听小厮如此回答,端木敬颜不禁一怔。 所谓“与人为善”之言不过是他偶尔兴起讲的,想不到下人倒记得清楚,可如此一来,反倒不好再责怪这小厮,只好没好气地骂一句:“叫他们滚,老子要继续睡觉。” “抱歉打扰了端木庄主睡眠,可在下的确有急事想求。”一个白衣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大堂中。 端木敬颜不由一惊。 这端木山庄虽不是什么武林世家,但财大气粗,重金请来的护院皆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手。这白衣人虽然看起来豪不起眼,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这里,必然有非常的本领。 端木敬颜心念电转,随即指着小厮怒骂道:“滚!顺便叫看门的蠢货也一并滚蛋!”骂完,转过脸面对白衣人却立刻换上一副表情,不失倨傲地一笑,“不知先生怎么称呼?”白衣人只是简单地两个字:“鹤发。” 在端木敬颜听来,白衣人那略含傲意的回答无疑展现着一种高贵的身份,再配上那两缕垂直的白发,平添几许仙风。所以尽管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还是含笑道:“久仰久仰。却不知鹤发先生早上是习惯喝茶还是喝酒,或是来碗燕窝?”他是多年的生意人,早习惯了看人说话。但见此人英华内敛、不急不躁,便知来了大主顺,心里猜想,对方的目的到底是卖还是买? 鹤发摇摇头:“只请端木庄主屏退左右。” 端木敬颜嘿嘿一笑,微微挥手,几名侍从应声退下。 鹤发微微一哂:“还有九人想必是端术庄主的心腹,就不必刚避了。” 端术敬颜大感惊讶。 事实上端木山庄日进万金,戒备森严,在夹墙暗阁里正是藏有几名高手,这些隐情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却不想对方在不动声色中便已察觉,甚至连人数多少都了然于胸。 又听鹤发续道:“不过今日的事情若有泄漏,惹上麻烦的人恐怕不止是我。” 端木敬颜听出鹤发的话中之意,心头极不舒服,只是碍于对方来历可能不小,也不便发作,只好借着笑声掩饰:“哈哈,我做买卖向来诚信无欺,天地可鉴。鹤发先生无须多虑。” 鹤发淡淡道:“今日我不是与庄主做买卖的,而是来打听一个消息。” “哦?”端木敬颜顿时少了兴趣,讪讪一笑,“那么鹤发先生好像来错了地方,你应该去京城找‘君无戏言’才是。” 鹤发不急不徐道:“我已找过吴戏言,所以这才到了端木庄主。若是庄主愿意帮忙,这个小玩意敬请收下。” 说话间,他已在桌上轻轻放下一枚小巧的金簪。金簪内嵌有一枚绿豆大小的玉色珠子。然而奇的是,那簪子光华耀眼,价值不菲,可镶嵌的珠子上却布满许多小黑点,如同霉变。 “翰墨簪!”端木敬颜盯着那支金簪,双目放出异彩。 “端木庄主果然好眼力。”鹤发微笑道,“此‘翰墨簪’看似平常,然而簪内的那枚东海夜明珠上却以精工巧手刻下了千余字的诗词名句,肉眼难辨,每至夜深时以珠光映于墙上,方可一窥究竟。” 端木敬颜素闻“翰墨簪”之名,心痒难耐,伸手欲取来看个究竟,却被鹤发止住,微笑道:“端木庄主是个生意人,当然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道理。”难得的是,鹤发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着那份泰然自若的态度,无论是利诱对方还是有求于人,神情上都没有半分异样。 端木敬颜咽了口唾沫.努力掩饰住眼中的贪婪:“还请先生明示来意。” 鹤发缓缓道:“事情要从十六年说起。一位来自吐蕃的年轻人到了京师,住在平安客栈中,却不幸生了急病。或许是因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无人援救,反而被小偷趁机偷去盘缠。店主怕被恶疾传染,竟将他赶出客栈,眼看就要横死路边,幸好有一位无意路过的好心人于心不忍,把他接回家中,悉心看护,总算将之从回门关救了回来。那年轻人感激其救命之恩,奈何身无长物,便把贴身挂着的一块奇异红石相赠,说是家传之宝留作信物,日后再来相谢,随后便返回吐蕃……” “且住。”端木敬颜听得不耐,插口道,“这故事忒也平常,与我又有何关系?只怕先生找错了人。” 鹤发听若不闻,甚至语速都没有改变:“那个好心人只是一个普通商人,本也不求人报答,只是看那奇异的红色石头好玩,便随意收下。不料半年后,他做生意赔了本,欠下巨额债务,将家财尽数变卖依然难抵,走投无路之下,听说端木山庄收留异宝,便把那块红石抵押给了庄主……” 端木敬颜这才明白过来:“哈哈,原来你说的是那块红色的小石头啊。虽然奇巧,却非玉非宝,并不值几个钱,亏我还给他二十两银子。”话语中大有懊悔之意。 鹤发望定端木敬颜:“我相信端木庄主不会做赔本的生意,只想知道现在这块红色的石头到底在何处?” 这一眼瞧得端木敬颜心头有些发毛,不由如实回答:“嘿嘿,我自然不会赔本,只是先生既然如此看重,想必此物的价值远不止一百两银子,想必我倒是卖亏了。” “买家是谁?” 端木敬颜却反问道:“先生可否先透漏一下这块红色石头到底是何来历,莫非真是我看走了眼?我实在有些好奇。” 鹤发略略沉思:“反正你已插手此事,麻烦迟早要来,告诉你也无妨。” 端木敬颜冷笑:“我只怕没有钱赚,倒是不怕麻烦。” “那个年轻的吐蕃人乃是当年吐蕃王最宠信的幼子,本只是贪图玩乐的小王子,以为恋羡中原风物,这才偷偷跑来京师。原以为会增长一番阅历,谁知一场大病反而让他见识到汉人的自私无情,若非那个好心商人相救,必已客死异乡。他曾于病中誓要报此仇怨,回到吐蕃后发奋图强,励精图治,不几年后吐蕃王废长立幼,他于两年前即位,便是当今的吐蕃之王。” 端木敬颜一惊:“怪不得听说这两年中原与吐蕃冲突不断,原来里面竟有这么个缘故。莫非吐蕃王朝晖那个红色石头后便会立刻发兵中原?不过那东西看起来倒不见得有何价值,莫非是什么特殊的宝贝?” 鹤发摇摇头:“吐蕃王极有自知之明,虽年轻时受辱于汉人,却不会因此擅动刀兵。只是那红色石头乃是他家传至宝,家族中人都曾立下重誓,任何人交回此物都可以要求石头的拥有者无条件地做一件事,这件事可小可大,哪怕迫得吐蕃王当场自杀亦有可能。只可惜路途遥远,当年的吐蕃王子未能及时收回红石,事后也再找不到那个好心的商人,而此物若是落在心怀不轨之人的手里,定然后患无穷!” 端木敬颜嗤鼻道:“那块红色的石头有什么魔力,竟能让吐蕃的一国之君当庭自杀,可真是有些令人难以相信……” 鹤发正色道:“吐蕃人相信灵魂升天之说,死者皆以天葬,即是将尸身用利刃分解,然后任由群鹰啄食。而每一个历史久远的家族都有专用的天葬台,其中最为高贵家族的天葬台是将山腹中的坚刚之石以大锤震碎,精选出同样大小的碎石,用鹰羽编织的羽线相穿,再用原始森林中千年黑木的木胶凝合,而这一枚独一无二的红色石头便是来自于吐蕃王族的天葬台。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吐蕃人相信天葬台上的无数碎石中,唯有这一块沾有数十代家族先辈的魂灵之气,称之为‘天脉圣石’!因色如血染,又叫‘天脉血石’,只有最受信任的家族嫡亲方有资格佩戴。” 端木敬颜听得目瞪口呆,拍腿长叹。也不知是叹息“天脉血石”的由来,还是恼恨自己居然低价卖出了至宝。 “此石事关重大,还请端木庄主不吝告知其下落。” 端木敬颜喘息已定,忽又板起脸来:“端木山庄之所以有今日的声誉,全在于诚信无欺。若是先生要我吐露买家姓名,恕难从命。” 其实对于他来说,从无诚信可言,只不过待价而沽,想再多得些好处罢了。 鹤发静静望着端木敬颜,似乎在揣测他的心理,端木敬颜被他瞧得心中发毛,喝道:“有得很么好看的?老子就算不说你又能如何?” 鹤发轻声一叹:“看来端木庄主并不喜欢喝敬酒了。”这本是一句充满威胁的话,却被他说得如此遗憾和惋惜。 端木敬颜不怒反笑:“嘿嘿,只可惜我老子给我起错了名字,偏偏唤作敬颜,不叫敬酒。当然,此事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 鹤发打断端木敬颜的话头:“端木庄主是个有原则的人,恰好我也是。”说罢,他将桌上的“翰墨簪”收入怀中,对端木敬颜略施一礼,转身往门外走去。 这个举动顿时激怒了端木敬颜,他一拍桌子:“他娘的,一大早就把老子叫醒陪你说话解闷么?” 鹤发头也不回:“我说过,端木庄主听了这番话后必有麻烦。” 端木敬颜冷笑一声:“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这句话其实是暗语,此前每当遇到谈不拢价格的情形,暗藏在大厅中的得力手下便会保证主人再也“见不到”那些难缠的客人。 端木敬颜此刻断定,这两个化名“鹤发童颜”的白衣人只不过是吐蕃王派来寻找“天脉血石”的使者,既然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将之杀之灭口绝对五人知晓。事后若能再想办法收回“天脉血石”,便可发一大笔横财…… 鹤发信手拈着“翰墨簪”,缓步走出大堂,眼角余光已瞥见几名庄丁一面神情异常地低声嘀咕,一面缓缓朝他逼近。鹤发却混若无事,只是朝着静立于堂外的白衣少年轻轻点了点头。白衣少年立时目射异色,径入堂中。 “不过是一件赝品,却不知又要引出什么样的灾祸,真可谓是认为才死,鸟为食亡。”突然,大厅角落中的一个老人喃喃叹道。 鹤发循声望去。但见那老人五六十岁年纪,头大如斗,乱发遮住面目,只看得到满脸的皱纹与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睛。他破旧的衣衫沾染了不少油污,浑若乞丐,可立于他身旁的庄丁对他却是态度恭敬,没有半点轻屑之色。 鹤发自知手中的“翰墨簪”虽非真品,但模仿得几可乱真,实不明白这老人匆匆一眼之下如何能辨别真假。他心知这老人非比寻常,缓缓走近:“老人家为何能断定在下手中的‘翰墨簪’是赝品?” 老人神秘一笑:“你不必佩服我的眼光,只因为我恰好知道真品正在何处。” “哦,愿闻其详。” 老人先随意一挥手,遣走身边的庄丁,然后用只有鹤发才能听得到的低沉声音道:“就在我手里。” 这句话实在像是一个玩笑,只看老人落泊的模样,谁也不会相信价值连城的“翰墨簪”,居然会落在他的手里。 但是鹤发却没有笑。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定凝在老人那双手上。这是一双完全不符合主人身份的手,关节有力,修长洁净,大拇指显得格外粗壮。 鹤发轻轻把手中那支赝品放到老人身前的几上:“打扰老人家实非得已,此簪虽是伪造,亦非凡品,权当赔罪。” 老人一怔:“你认得我?” 鹤发微笑着摇摇头。 老人怪眼一翻:“那你又何须如此?我虽然老了,可是眼光并不差。莫说你,就是那白衣小子一人也足以将整个端木山庄闹得天翻地覆。” 鹤发笑了笑,柔声道:“没什么原因,或许只是因为我尊敬同样有眼力的人罢了。” 老人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收簪入怀,猛然抬头对几名悄悄掩近鹤发的庄丁大喝道:“想要命的人都滚!” 这一刻他须发皆扬,气势摄人,再也没有半分料到之态。一众庄丁面面相觑,竟再无一人敢近前。 老人盯着鹤发沉声道:“可知老夫为何收下这簪子?” 鹤发道:“老人家自然有老人家的道理,说与不说都无妨。” “老夫一向恩怨分明。端木山庄中只有一人对我有恩,若是他日后下令,老夫必将不择手段、全力追杀你于天涯海角。”老人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这支簪子,或许买的就是老夫的命!” 这边,端木敬颜正在思索如何利用那“天脉血石”发财,想到妙处,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忽觉房中有异,抬眼却见一个白衣人正盘膝坐在大堂正中。 端木敬颜只道鹤发去而复回,冷然道:“你还来做什么?”继而却发现,眼前的这个白衣人并非鹤发,而是一个长着张娃娃脸的年轻人。 “我叫童颜,你叫端木敬颜,我们都有一个颜字。”年轻人笑得很可爱,语气却十分古怪,仿佛是不擅言辞的人正努力寻找一个笨拙的话题。 端木敬颜没好气道:“你爹已经走了,你也快走吧。” 童颜仿佛坐的很舒服,左右四顾大堂中华丽的陈设:“他不是我爹,我不走。”这与其说是解释,倒不如说颇有些撒泼的意味。 端木敬颜哼道:“老子没空,外面自有人陪你玩。” 童颜淡然一笑,突然从怀中变戏法般摸出一柄短剑:“想和我玩剑么?不用白费心机了,他们可是杀不了我的。”他看似天真随意的话语,却一举揭穿了端木敬颜的用心。 端木敬颜大怒,戟指冷喝:“滚出去!” 刹那间,端木敬颜但觉眼前猛然一亮,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迎面炸开一道火光,那么地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随即指尖一凉,然后才有一股剧痛传来。 端木敬颜睁眼再瞧,才发现自己刚才伸出的那个手指已然不见,鲜血正如泉水般汹涌而出,又惊又怒之下,刚要放声大叫,嘴中忽又多出一物,正是自己的一截断指,尚有余温。 童颜依然在笑,但他那如同玩具的短剑却在空中狂闪了九下,每一次闪动都换来一声闷哑在喉咙中的惨哼。 那是藏在暗墙中的九名端木山庄保镖,见到主子遇险,不约而同地一并杀出,却在刹那间变成了九具尸体,所有人的喉间都有一道细若丝线、几不可见的血痕。 童颜满意地舔舔嘴唇,笑嘻嘻地望向端木敬颜:“你那么有钱,怎么舍不得找几个真正的高手?” 端木敬颜完全怔住了,甚至忘掉了手指的疼痛。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九名手下并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但九人合击也绝非如此不堪一击,没想到面前这个仿佛孩子的年轻人武功高的惊人! 端木敬颜虽然武技不高,但这些年来三教九流的人见过不少,眼光亦算独到。依他判断,童颜必是一进大堂就已测定九人的方位,斩断自己手指的同时便发起进攻,有两人甚至是咽喉中剑后方才从藏身处跃出的。尽管童颜是趁对手措手不及时发招,但他的那柄短剑确实是快得不似人间所有。 更令人惊惧地是,童颜出剑一击必杀的诡异方式,无论对手是强是弱,他都不会在任何一人身上浪费一点多余的力气。这除了是对自己剑法的绝对自信,更多的还来自于对人体要害的熟悉,而这种熟悉,是需要亲手杀死许多人才能换来的!如若真是这样,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人绝不单纯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 而最可怕的还不是他杀人的方式,是他杀人后的神情。尽管童颜的白衣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沾上,但他的脸上却无疑多了某种东西,那种神情就像是饥饿了许久的人刚刚吃下一顿饕餮大餐,只想在床上躺着,慢慢消化,慢慢回味。这绝对是一种贪婪嗜血的病态,仿佛只有死亡和鲜血才能让他苍白的心得到真正的满足。 这是端木敬颜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他腿弯一软,跌坐在虎皮交椅中,口中嗫嚅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嗯,今天已杀够了,我不杀你,不过你要乖点才行。”听童颜的口气,倒像是在哄孩子。 “我……”端木敬颜常常出入京师的富贵豪门,可谓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遇到的高手简直难以尽数,但此刻,他却被这个在江湖上声名不著的童颜吓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对于他这个生意人来说,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包括生命在内。以往即使面临死亡,他也可以凭着口才与财富化险为夷,但这一次,面对一个以杀人为乐的恶魔,他完全没有能够说服对方的把握,只能无助地呆坐在椅中,生不出半点反抗之意。 童颜轻抚着短剑,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那柄短剑竟然不沾一丝血迹,剑面如镜,剑锋如水。而此刻,这柄本来带有极大杀气的短剑亦像是饱餐过后,显出一丝温柔倦怠之意来。 就见童颜轻轻把剑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心爱的女人。这才转过头来,揪起端木敬颜,面贴面,眼对眼地望着他:“现在,我师父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了吗?” 听到童颜称呼鹤发为“师父”,端木敬颜这才真正地绝望了。他本以为鹤发瞧起来身无武功,门外的手下或许可以制住他与童颜交换人质。但,有徒如此,其师岂不是更为可怕? “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童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放开瘫在椅中的端木敬颜,缓缓朝门口走去。 端木敬颜暗中出了口长气,虽然死了几名手下,少了一截手指,他却只觉得万分侥幸。 童颜走到门边,忽又一顿,停下步来,缓缓问道:“我记得你刚才对师父说,你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端木敬颜心头一紧,平日机变百出,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童颜又轻笑道:“既然你的原则是诚信无欺,我当然不应该破坏你的原则,对不对?” 端木敬颜一时还不明白其意为何,只是感觉到一股无坚不摧的杀气迎面袭来,心头不由大骇,随即眼前蓦然一亮。 虽然端木敬颜之后一直活到了六十三岁,但这片雪亮的剑光却是他一生中最后看到的风物。 茫茫戈壁,皑皑白雪。 冷冽惊寒的劲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呼啸而至,群山轰鸣,如雷霆掠过。若是此刻站在玉髓关头,但见风漫绝壁,雪舞横岩令得整个喀拉山脉仿佛披上了一件银色的战甲,会让人错觉,这是一条拔地而起、横贯南北的白色巨龙,眺目远望,依稀可见延绵数百里的龙身,却再难分辨出那已探入远方天穹深处的龙头…… 喀拉山脉东面是中原王朝的群山峻岭,西面则是吐蕃国一望无涯的莽莽高原。延绵数百里的喀拉山脉就如同一道屹立与两国之间的天然屏障,不但隔开了冰雪风沙,世故人情,语言风俗,和文化信仰,也隔开了两族之间的战火纷争。 而位于喀拉山脉中部的玉髓关,就是由中原进入吐蕃国境的第一道门户。 玉髓关虽以关为名,却只不过是两山之间峡谷里德一座土堡,土堡前飘着几面彩色的幡旗,并摆有一排栅栏,连守卫也不见一个。 吐蕃境内本就人稀,值此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之际,除了肆虐于荒原山野里无穷无尽的暴雪和狂风外,不但人迹罕有,就连凶猛的野兽也极少现出踪迹。这里俨然已成为一片冰冷孤寂的荒绝之地。 但此刻,却有一行马队穿过重重雪障,往玉髓关口方向行来。 马队一共是十二轻骑,并无车辇。三人当先领头,第一位是一个身着青衫、约摸五六十岁大小的老人,精神矍铄,面容红润,长须垂胸,怀抱长刀。他神态虽然豪放,脸上却隐隐挂有一丝落寞沉郁之色,乍看起来不似走南闯北的豪客,反倒像是个屡试不中之后,一面感叹怀才不遇一面依旧苦读的老文士;另两骑稍稍拖后,一位是三十余岁、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并未携带兵器,左颊至颈处有一道二寸余长的红色伤疤,更衬得其人面色冷漠。他不是左右顾盼,双眼开阖间隐露凶光;第三人是一位二十出头、身穿皂衣的年轻人,面容凝重,目光低沉,粗短身材,筋骨强健,腰间挂着一柄短刀。 另外九骑跟随在五六步开外,俱是蓝衣夹袄,短襟快靴,看起来皆是三人的随从。 这十二骑穿的皆为中原服饰,胯下所骑得则是北疆骏马。北疆骏马多属蒙古种,擅于短距离奔跑而乏长力,并不适应高原气候,此事个个口喷粗气,蹄下发软,在狂风暴雪中仅能勉强行路。但马背上的十二人却都精神健旺,不现丝毫疲态,甚至连那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亦只穿小袄薄衫,并无畏寒之态,显然大有来历。 若是仔细观察,还可注意到每一匹马鞍后都斜插着一面小小的镖旗。随风招展的小旗上以金粉写着一个“金”字,那正是关中最有名的镖局——“金字招牌”的独门标记。 如果此刻有人注意到这十二骑,定对他们蹊跷的行踪产生疑惑。且不说一行人为何千里迢迢来到吐蕃这苦寒之地,就说既是来自中原的镖局,而行镖又并非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何须如此隐秘,却偏偏在有意无意间显露出镖旗?他们所护送的到底是何物?最奇怪的是,此刻大多数人兵器不离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又在雪天赶路,想必是有要务在身,但行进的速度却十分缓慢,还不是停下来歇息休整,看来若非雪势太大,甚至还会欣赏一会雪景。 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一行人如此走走停停地来到玉髓关前,刚至午后,那老者勒缰停马,拍拍肩上的积雪,王者半里外空无一人的关隘,开口问道:“此处就是玉髓关么,为何不见守军?”他的语声并不大,看似毫不费力,但在风吼雪嘶之中,仍是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身后九骑中有一人催马上前:“金镖头好眼力。这正是玉髓关,按理说应该是有守军的,但或许是风雪太大,天气寒冷,都留在屋中烤火取暖吧。”说话的是一个猥琐汉子,面上总是挂着一丝讨好的笑容。 紧随在金镖头身后的年轻武者瞟了一眼答话者,似是不满地越俎代庖地插嘴,冷笑一声:“罗师父所言未必确实吧。”又对着金镖头道,“据侄儿所知,不独玉髓关,吐蕃国内许多要地都是没有守卫的,或许对于吐蕃人来说,除了他们的首都外,其余地带有险可据无城可守,派不派兵守卫其实并无区别……” 这年轻人相貌英挺,神情里满是桀骜不驯之色,但对老者说话的态度仍极为恭敬,只是目光中隐隐有些不忿之意。 事实上,吐蕃国的民众多属游牧民族,平日游荡在高原之上,居无定所,随着季节变换四处迁徙,所以整个吐蕃国虽然占地颇广,但除了京都之外,几乎再无稍具规模的城池。反倒是那些遍布于吐蕃境内的寺庙,因为前往朝拜的百姓时常去寺庙附近交易物资,约定俗成般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集市,比之寻常堡垒还要热闹许多。 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却道:“不然,虽然吐蕃与我中原并无战事,但两国之间时有摩擦,此种情势之下,边疆关隘岂能不设守军?何况此处悬挂的旗色不旧,堡前也被新扫,并不似久无人烟的样子,恐怕其中有诈!” 金镖头不置可否,只是礼貌的回应一句:“顾大侠言之有理。”又回头望着九骑中押后的一人,“任大侠也是如此认为么?” 那时一个年约三十的中年汉子,虬髯遮面,满脸风尘,蓝色长衣的下摆一半扎于腰间,另一半却露了出来,显得无精打采,似乎一路上都在发证,此刻听到金千杨问话,方才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皱眉沉吟道:“或许对于天性骁勇剽悍的吐蕃人来说,高原与喀拉山脉已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纵有大军入侵,也必会在啸聚而来,聚散而去的吐蕃骑士面前溃不成军。所以依我看来,被汉人视为要塞的玉髓关在吐蕃人眼里却不过徒有其名,纵有守卫,亦不过数人而已。” 不等金镖头开口,年轻武者已抢先赞道:“任大侠果然思维敏捷,想法独特,此言极有道理。我虽来过吐蕃几次,却从未想到这一点。但我曾结交下一些异族朋友,知道在他们心目中确实觉得汉人羸弱,纵然在数量上占有优势,武力却未必能及得上以一当十的吐蕃骑士。” 那中年汉子名叫任天行,此事谦逊一笑:“金少镖头太过誉了。其实我的说法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并非自己独创。但你所说,吐蕃人对汉人所拥有的心理优势的确不可小觑,一旦两国交兵,凭着高原天险与吐蕃人高涨的士气,远征的汉族大军未必能一战功成,而战况拖久了,给养难以维持,只会对我们越发不理……” 一旁身材矮小的黑衣汉子漠然发话:“这就是你主子的想法么?怪不得迟迟不敢对吐蕃用兵。” 任天行冷哼一声:“是否用兵吐蕃事关重大,就连你家主子也无权擅作主张吧?”随即又讥讽一笑,“当然,我指的是顾兄真正的主子。”随着他语气的加重,那双半开半闭的眸子中蓦然闪现出一丝猝不及防的光芒来,令人不敢逼视。 那矮小的黑衣汉子仿佛被噎着了,愤愤瞪着任天行,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青衣老者名唤金晋虎,乃是“金字招牌”镖局的二镖头。十年前,出身武当的金晋龙、金晋虎兄弟凭着两仪剑法与武当绵掌享誉关中,随后并肩创下了“金字招牌”的偌大基业。经过兄弟二人数年努力,北镖局如今已是关中最大的一家,可谓是一面货真价实,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那位年轻武者名叫金千杨,乃是金晋龙的次子,平日只是辅佐大哥金万枫一同管理镖局内务。此次“金字招牌”接到一趟报酬丰厚的重镖,父亲本不允他走镖,是他据理力争方才成行。 那容貌猥琐的汉子名唤罗一民,不过是镖局内的一位普通镖师。而那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正是京师太子府的卿客、昔日“登萍王”顾清风的胞弟顾思空,亦是他雇用了“金字招牌”。 而将军府的任天行虽与之同行而来,却坚持混入镖师中,平日不显山露水,遇见大事却极有主见,隐隐才是整个镖队的领队。 金晋虎知道顾任两人素来不和,但都是来自京师=大有来历的人物,连忙打起了圆场:“这场雪不知会下到何时,而前面四五十里都是荒山野岭,我们不如先在这玉髓关休息半日,再继续赶路吧。” 顾思空摇头:“依我看还是绕道而行,免得多生事端吧。” 金千杨忍不住道:“还要绕道?说句老实话,自我懂事以来,‘金字招牌’还尚未走过如此窝囊的镖……” 这一路上顾思空颐指气使,气态张狂,金晋虎见多识广倒还罢了,金千杨年轻气盛,此时见顾思空受挫于任天行,心中暗快,借机出言讥讽。 金晋虎面色一寒:“千杨不得无礼。”又对顾思空抱拳,“年轻人说话没轻重,顾大侠不必放在心上。” “不妨。”顾思空嘿嘿一笑,“金少镖头这般心浮气躁,我若是你父亲,也必不放心把‘金字招牌’交到你手里。” 金千杨从小就生活在金万枫的阴影之下,怎么努力也无法赶上兄长,此刻被顾思空触及心病,胸口的一团怨气再也收止不住,正要发作,却听罗一民插口道:“少镖头说的也是,这趟镖走了近两个月,顾大侠无妻小牵挂,我可真是想老婆了。” “就是就是。最好一路赶到,早早交了差事才好。”一众镖师对顾思空早已暗生不忿,又见少镖头受辱,便纷纷出言相帮。金千杨这才长吐了一口气,强自按捺。 顾思空漠然地白了一眼罗一民:“你是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罗一民本欲开口反驳,却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收声不语。 任天行拍拍他的肩膀:“嘿嘿,罗兄不如放开胸怀,先好好欣赏一下塞外风景,免得回家见到老婆时没有谈资,恐怕还会被怀疑你这段时日是叫哪个青楼姑娘给缠住了。” 听到这里,大家皆哄笑起来,气氛亦随之缓和。 任天行又对金晋虎道:“我看兄弟们一路疲乏,不如在此好好休息一番,好歹已至吐蕃境内,也不必急于一时。” 如此便定了下来,顾思空虽有异议,却只隐忍不发。 行至玉髓关口,果然不见任何守卫。金晋虎忙于安排众镖师解鞍牵马进入土堡,任天行则混在众镖师中说笑,顾思空只是冷眼旁观,暗暗戒备。 这土堡看似破旧,内里却十分宽敞,一间空荡荡的大堂足可容纳数十人,众人将马一并牵进也不觉得拥挤。另外尚有七八间小房,环绕在大堂周围。 金千杨大声叫道:“我等式关中来此的游客,借贵地避雪,可有人在么?” 堡内并无人回应,几间小房木门紧闭,看起来也不似有人居住。 任天行抚掌道:“入了玉髓关,才算是真正踏上了吐蕃的土地了。” 他口中虽似如常说话,其实已暗运听风辨器之术,凝神细听土堡内的动静,果然出了他们之外再无旁人:“诸位放宽心休息吧,等雪停了我们再赶路。” 众镖师便在大堂中安顿下来。 诸人本欲生火烧水做饭,却无引火之物。高原之上气候恶劣,几乎不长高大树木,而那些矮小的灌木皆被大雪覆盖,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木柴,而且除了化雪之外也难以找到水源。便有一位镖师推开一间小屋木门,见里面堆放着几垛干草;再推开第二间小屋,又有数捆干柴;第三间小屋里则是两个大水缸,皆储满了清水;第四间小屋甚至还放着几张木板床…… 看来这个玉髓关已成为了来往浪人与旅者避风挡雨的宿营之地。 众镖师见状大喜,引火取暖,再烧些热水,给马匹喂食,虽身处天寒地冻的高原土堡中,竟也有了一丝游子归家的温暖。 顾思空疑惑道:“却不知这些木柴与清水是何人提前准备好的?莫非附近另有他人,而且还提前预支了我们的到来?” 金千杨答道:“顾大侠不必疑心。吐蕃人热情好客,纵然是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也绝不会任其饿冻在自家门前。而每一个在此地宿营的旅人都会为下一个旅客预备好清水和干柴,这已成为高原上下不成文的惯例了……” 任天行叹道:“凭此一点,已可看出吐蕃人的战力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骁勇善战,其军队背后还有隐形的支持,绝对不可小觑。一旦开战,便是真正的全民皆兵,而不似我们汉人,会为了自家利益而形成无谓的消耗……”一言至此,他不觉陷入沉思中。 顾思空望了任天行一眼,欲言又止。 金晋虎一直默然不语,直到真正踏上吐蕃得的土地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权衡此行的意义。 由关中出发开始,他只知道“金字招牌”此行的任务就是陪着顾思空和任天行到吐蕃都城,其余情形一概不知。究竟为何而来?目的何在?难道就是把顾、任两人送来吐蕃?或是他们身上还有什么未知的珍宝财物? 而最令金晋虎疑惑的,是大哥金晋龙临行前小心谨慎、千叮咛万嘱咐的态度,让他感觉到这是一次决不轻松地任务。事实上,如今金晋龙年事已高,“金字招牌”的事务大多已移交给长子金万枫打理,此次亲自过问已足见郑重。但既然这趟镖如此重要,却为何不是大哥亲自押镖?反而派自己与外人视为败家子的二少爷前来?仅是因为自己来过吐蕃几次,还是另有什么原因?而进入吐蕃的路线也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若要直达吐蕃都城,目前的路线绝非最佳,至少要多绕几天,这到底又是为什么?而且金晋龙亲自挑选与他同来的,也并非是镖局内武功最高,办事最得力的镖师,这究竟是有意隐藏“金字招牌”的实力,还是主雇的特殊要求? 纵然金晋虎有着百般疑问,千种好奇,却无法深究下去。他的江湖经验丰富,知道有许多事情根本不应该打探。尤其每当看到顾思空与任天行明明剑拔弩张却又竭力压抑,故作无事的样子,他都会有一种害怕的感觉:一旦知道此次任务的真相,或许就会给自己一行人惹来灭顶之灾! 但无论如何,兄长对自己的不信任仍令金晋虎十分不快,他看着金千杨半躺于火堆旁小寐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个侄儿何其相似:皆有一位能力超群的长兄,而作为老二,永远都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普通事务,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独当一面……一份无法摆脱的苦涩感觉慢慢浮上他的心头。 顾思空、任天行与金氏叔侄各有所思,另八名镖师则围着火堆,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 “前几间小屋里有干草、柴禾、清水、睡床……我刚刚试着打开后面的几间小屋,门却被锁住了,你们猜猜会有什么?” “哈哈,也许有一个大美女呢……” “或许是战死在玉髓关的亡魂……” “说不定这些食物清水都是附近的马匪所留的,那些屋里都是他们抢来的金银财宝……” 镖师们七嘴八舌,胡乱开着玩笑。他们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虽然时间耽搁很久,但一路上全无风险,直如游山玩水一般,众人的心情都显得十分轻松。 “光说有什么用,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可是几间房门都锁了,我们毕竟是借宿的客人,强行破门总是不好吧。” “不要紧,我胡八家传开锁绝技,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众镖师说得兴起,那胡八就待取开锁,却被罗一民劝阻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兄还是不必了吧。” “罗兄以往可不是这般胆小怕事的啊,为何一入吐蕃就像变了个人?” “咳咳,身处异乡,谨慎点总是不会错的。” “嘿嘿,我这一路就发现罗兄谨慎得过分,每晚都要念上好几遍阿弥陀佛,若不是我与你相识几年,定一位你是中了邪……” 几个人一起起哄道:“中的什么邪,多半是被哪个小丫头摄去了魂吧……” 说着话,那胡八已来到第五间小屋前,二三下便打开了锁,里面却是两排兵器架,放着数十根木棒。这些木棒皆用硬木所制,长短如一,握手处皆有红布包裹,大概是供战时所用。众人大觉好奇,又撺掇胡八去开余下的几间小屋。 这一路上,顾思空与任天行为了免生误会,并不约束镖师的行为。而金氏叔侄了解这几个镖师好玩爱闹的性子,亦不阻止他们。 第六间房内放着几个大碾盘;第七间房内是几根铁架,不知做何用处。众人又朝第八间房拥去…… 任天行原本神思不属地望着那些镖师往来玩闹,此刻心中忽觉不妥,大叫一声:“诸位且慢……”话音未落,第八间房门已被推开! 于此同时,顾思空与金晋龙一有所感,几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同朝小屋中望去。 房门打开的一刹那,大家都愣住了,然后齐齐吸了一口冷气。 这间屋内并无任何陈设,里面却有八个吐蕃士卒软到在地,而在这些横七竖八、不知死活的士卒中间,赫然盘膝端坐着一位白衣人! 谁也没想到这土堡内另有其他人。何况众人来到玉髓关后,引火烧水,吵嚷不休,足足吵闹了近两柱香工夫,却一直无人现身,仅此一点已足够令人生疑。 但见那人穿着一身洁净得不染一尘的白袍,半垂着头锻礼于房中,额边两缕诡异的白发直直地披散下来,瞧不清楚容貌,此刻,他盘坐于诸多身材魁梧的士卒之间,显得十分瘦小,却让人觉得,仿佛是某种来自幽冥鬼域的庞然大物。 众人打开房门时他毫无反应,亦听不到他的呼吸,竟不知是死是活。一时每个人的心理都打了个突,如非光天化日之下,定会疑心遇见了山精鬼魅。 一时间,土堡内鸦雀无声,只听得外面大雪簌簌而落的声响。 顾思空与任天行皆非凡俗之辈,各怀精深武功,在江湖上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一流高手,但初入土堡却全无察觉,直到胡八打开房门乍见白衣人的瞬间方才有所感应,两人心头的震撼实难用言语形容,此刻互望一眼,一左一右来到门前,凝神望向那白衣人。 半响后,方才有人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大师?大师!”却无回应。 这白衣人虽是俗家打扮,但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似乎只应属于静心修道之人。 一个镖师颤声问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啊?” 这的确是诸人心底共同的疑问。说这白衣人是活人,却无半点生气,若说是死人,又为何能端坐于房中?而那些守卫的吐蕃士卒是否都是被他制住或杀死的呢? 第二章 赌命玉髓 任天行上前两步,略一拱手,沉声道:“这位大师想必是在此悟禅,我等凡夫俗子还是不打扰大师清修为妙。” 话虽如此,他却并不退后,炯炯有神的目光反而锁定对方。他的武功精深,早看出白衣人虽然口鼻呼吸皆无,但胸腑间内息流畅,循环相生,分明是正在修习一种与中原路数截然不同的武功。 任天行身旁的顾思空身体凝立不动,呼吸却骤然长短无序起来,似乎正在运用某种神秘的功法调息。白衣人敌友难辨,顾思空江湖经验丰富,先放下与任天行的嫌隙并肩对敌。 金晋龙则是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这一路平安行来,总让他有风雨欲来的危机感,此时白衣人乍然现身,反倒令他感到如释重负。 顾、任、金三人各自暗运神功戒备,但那白衣人宛若枯树老根,动也不动一下,不知是无意相抗,或是根本不知。 众镖师虽不知任天行与顾思空的本领究竟如何,但从平日行事亦可瞧出两人的高手风范。此刻几人尽管无法判断白衣人的底细,但仅看任天行与顾思空如临大敌的模样,傻子也能猜到对方决不会是个死人。 忽又见那白衣人的身子几无察觉地微微一动,一位镖师忍不住高叫道:“管他是人是鬼,大家并肩子上啊……” 这些镖师虽然武功不高,却都不乏江湖经验,原不会如此大失方寸。但这白衣人的出现实在太过诡异,一句话顿时引发了蔓延到每个人身上的紧张,大伙儿齐声呼喝,看来只等有人一声令下,便会一拥而上将那白衣人斩为肉泥。 金千杨此刻方才摇摇晃晃地挤上前来,见到房中情形,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那原本如若僵尸的白衣人蓦然抬起头来。 刹那间,场中的每个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一些难以对外人道的荒谬念头。“铿铿”几声,几名镖师已然拔出刀来。但与刀光同时亮起、甚至比刀光更亮、比雪光更寒的,是白衣人的两道目光! 这两道毫无预兆猛然绽放的目光是如此冷凛、如此突兀,除了任天行与顾思空能够保持在原地巍然不动,包括金晋龙在内的其余人都不由退了半步。 但奇怪的是,那两道目光在刹那后又变得无限温暖起来,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白衣人并无任何挑衅的意思,而只是在用一种充满着研究意味的目光扫向自己。 忽然,房内传来白衣人一声古怪的叹息,听在每个人的耳里,轻若飞絮落地,却又重如巨锤击胸。接着,从白衣人喉中又发出类似呻吟的怪异声音,无数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话语由他口中倾泻而出:“结愿蜉生。逆心往归。魔障划念。焚敛华梦……” 起初,他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需要拼尽全力,生怕别人听不明白,又似是说不清楚汉语。渐渐地,他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语速越急,似诵经,似梦呓,一口气不停歇地说下去,也不知要说到何时。 众人相顾茫然。看着那白衣人浑如入魔的样子,金千杨忍不住道:“这人莫非是个疯子,大家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呀?” 听了这话,除了任天行、顾思空、金晋龙与罗一民之外,其余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或许对他们来说,故作轻松的嘲讽蔑视才是化解莫名惊惧的最好方式。此时此刻,也只有故意的放声大笑才能让他们紧若绷弦的心情平复下来。 这时,白衣人忽抬头道:“在下偶发奇梦,倒令大家见笑了。”在他杂乱的话语中突然夹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反而惹得众镖师的笑声更加大了。 ——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平凡的脸孔中透出一份邻家大叔般令人亲近的气质,让人不知不觉之间,便消除了紧张和隔阂。 任天行没有笑,他望向白衣人的目光反而更显凝重。他江湖经验丰富,眼力高明,虽然瞧不出白衣人是否怀有绝世武功,但从他腕踝处大异常人的脉络筋骨已瞧出此人必然身具奇术,当是平生劲敌。与之放对,纵然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信心,也不敢放言能够稳胜。 顾思空的武功修为都略略不及任天行,但亦已瞧出白衣人绝非易与之辈,当下沉声问道:“请教大师,有何奇梦?” “我在梦中经历了三生三世的修行,终于得到上苍垂顾……” “不过黄粱一梦,何来垂顾之说?” “你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冥冥中上苍是怜悯我、关爱我的,所以他才赐予我在世间修行的能力。在漫长的修行过程中,我体会到的是生命的萌发与灵魂的喜悦。就算无食果腹,无衣遮体,我也能始终保持着愉悦,并不觉得那是人世间的磨难。因此,修行的道路虽然漫长无边,我却不觉其苦。” “哈哈,希望每一个修行的僧侣都能作大师所想。” “那些修行僧与我不一样。” “哦,有何区别?” “他们信神、信命、信天,而我,只信自己。”白衣人的这一句说得傲气凛然,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难生异议。 “那么对于大师来说,你梦中的修行是否也与其他人不一样?” “也不尽然。既然是修行,就都是让自己不断完美的过程。我们的差别,只是修行的方式罢了。” “不知大师是用何种方式修行?” “我的方法就是,找出每一个人的弱点,然后用于自省。” “哈哈,此可谓大言不惭,想要找到每一个人的弱点谈何容易?” “觉其困难,只是因为许多人只是在肉体上强健了自己,却没有在精神上胜过对方。” “那么不知大师有何领悟?” “上苍已经给了我一双明辨世间的眼睛……” 这是一段简练晦涩的对话,让人无法分辨一切是白衣人圆滑纯熟的智慧,还是因为过度自信失去理性后的胡搅蛮缠。 任天行越听越奇。白衣人的话仿佛痴人梦呓,可是其中却也不乏细微深奥的道理。他遇人无数,却从未听说过此等人物,暗忖也许可以从那些吐蕃士卒的身上探出其来历。 任天行心念方动,白衣人如受感应,清澈如水般的眼瞳望来:“与诸位见面之事务须机密,所以我才将这些吐蕃士卒暂时制住,他们并无性命之忧。” 听他如此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暗中松了口气,至少面前的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任天行抱拳:“还未请教大师姓名。” 白衣人淡淡一笑,抬手撩发:“鹤发。”他手腕上那一只翡翠玉镯绿光灿灿,尤其醒目。 “鹤发?”金千杨笑道,“莫非你还有个朋友叫童颜?” 鹤发居然正色点头:“你们一会儿就可以看见我徒弟。” 一众镖师听了,又止不住地大笑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 不知为何,虽然鹤发突然现身的方式令人惊惧莫名,但在场身经百战的诸人都不曾感觉到任何威胁,尽管大家都知道那些吐蕃士卒决不会是无缘无故地软倒在地,却无法引起他们调动足够的警惕。 金晋虎沉吟发问:“鹤发大师说自己有一双明辨世事的眼睛,却不知可以看到些什么?” “命数!”鹤发这泰然自若的简单回答立即引发无数好奇,七嘴八舌的提问顿时接踵而来。 大多镖师还都是第一次来吐蕃,只觉这块神秘的土地必定会孕育许多神秘的人物,今日遇上高人,大家皆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请教。这些江湖人平日在路边遇到算命之人无不嗤之以鼻,但于此情形下却都跃跃欲试。 鹤发微笑道:“大家不用着急,相见即是有缘,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上苍的指引。”这一刻,他面对的仿佛不是一帮江湖豪客,而是一群吵闹着要糖果的孩子。 这边,金千杨大声道:“请大师先看看我吧。” 鹤发凝神静气,定睛瞧了良久,金千杨却未曾感觉到丝毫不耐。 终于,只听鹤发缓缓道:“树下野草,无忧风雨,不迁不生,迁则难活。” 金千杨猛然一愣,这短短的几个字几乎道尽了他抑压数年的心结,他无意识地脱口发问:“请问大师,我该何去何从?” 鹤发不语,转而望向金晋虎。金晋虎毫无由来地退开半步。 他的惧怕并非缘于鹤发的目光,而是因为他太清楚金千杨的性格与郁结,唯恐自己的心事也被鹤发一语道破,而与此同时,他的心底却又有着隐隐的期待。 鹤发不由分说地开口道:“浮名尘务,何苦倦恋。其实人生如白驹过隙,有过几次机遇便已弥足珍贵,何苦追悔不休?既已错过了,不如就放手吧。” 金晋虎胸口大震。随着年事渐高,他总是更多地回想往事。少年时钟意却终于错过的女子;一身勤练却一直未能大成的武功;有机会另立门户却终于放弃的心态;对兄长不肯将镖局重任托付给自己的烦恼;老而无子的遗憾…… 在他并不算太坎坷的一生里,似乎总觉得时时都因为差了一口气而未能到达应该抵达的巅峰,所以这几年来,他不停地追悔往事,幻想在过去的某一个关键时刻他应该做出什么不一样的决定。 他以为,这全都是因为他老了,壮志渐消,所以才会沉溺于这样的安慰方式,可如今,他却因鹤发的一句话茅塞顿开。 金晋虎愣在当场,一旁的金千杨却仍在继续追问:“请大师教我,应该何去何从?” 顾思空忽然插口道:“金兄弟何苦纠缠不休?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来走么?就算鹤发大师能看到你的过去,也并不代表可以看到你的未来……” 金千杨一震,凝神细想。而鹤发的目光则转向顾思空。 顾思空哈哈一笑:“大师不必费心,我并不相信你的评判,更加不相信你能找出我的弱点。” 鹤发微微点头:“你的不信就是你最大的弱点。” 顾思空皱眉:“此言何解?” 鹤发道:“你太过自信,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完成任何事情。可是一旦受挫,受到的打击必然更大。这个世间有许多我们无法预知的变数,而你,需要怀着一颗敬畏的心面对上苍。” 刹那间,顾思空突然想到三年前在京师城外暗器王林青那惊世骇俗的一箭,在那之前,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自信,但那一箭不但给他颈边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更在他的心里造成了难以言语的阴影。那一刻他才知道一个人的武功可以霸道如斯,才知道自己只怕永远也无法达到绝顶的高度。 从那之后,他的武功再无寸进! 顾思空心念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是些泛泛之谈,何能服众?” 鹤发低声自语般道:“无畏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知道恐惧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任天行一直冷眼旁观着鹤发,心中既觉震惊,又觉得未必可信。他知道有些江湖骗子会事先打探对方的情报,看似萍水相逢,其实早已了然于胸。而他此刻关心的,只是鹤发的真正目的。 鹤发望向任天行:“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任天行。” 鹤发思索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大师为何叹气?” “因为你不是你。” “大师说笑了。” “若是让我在众人中择一为敌,你绝对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人选。如此人物,却只是一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实让人难以置信。” “承蒙谬赞,我亦不愿与大师为敌。” 一旁的顾思空不忿道:“只怕大师是找不出任兄的弱点,所以才顾左右而言他吧。” 鹤发不为所动,依然望定任天行:“你让我想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同样几乎没有弱点的人。你身上有种气质,十分像他……” 任天行双眼微眯:“大师说的是谁?” “明将军!” 这三个字一入耳中,任天行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他努力掩饰着,苦苦一笑:“只怕大师的这番话一旦传入江湖,吾命再不久矣。” 鹤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大师知道了什么?” “第一,你不姓任,你是将军府的大拇指凭天行;第二……”鹤发停顿一下,方才意味深长地继续道,“你的弱点就是明将军。就算你尽力去模仿他的气质,但你依然不是那个可以得到他绝对信任的人!” 直到这一刻,化名“任天行”的凭天行方才真正体会到面对的是一位怎样超卓的人物。 他作为将军府的五指之长,遇人无数,但无论是高明的见识、冷静的判断、细致的观察、缜密的心计,这个未闻其名的鹤发都绝对可列在三甲之内。这些尚属其次,他更是从未想过自己内心最隐秘的秘密会被人当面揭穿,油然而生的惊讶之情远远超过了想要杀人灭口的欲望。 拇指凭天行、食指点江山、中指行云生、无名指无名与小指挑千愁,这五个将军府高手乃是近几年方才崛起江湖的不世人物,被称为将军府的五指。他们可谓是将军府中除了大总管水知寒与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之外最有实权的五个人物。 当将军府的势力重心渐渐远离京师、逐步笼罩江湖之时,正是因为两个月前碎空刀叶风在苏州府一举杀死无名指无名,又斩断中指行云生的一条臂膀,方才令散乱无序的江湖豪杰看到了对抗将军府的希望,一时纷纷投靠到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之下,在帮主夏天雷的率领下,已隐隐形成与将军府分庭抗礼的局面。 只可惜碎空刀叶风在苏州一战之后,从此不知死活,不现踪影。 除了金晋虎隐有所料,包括金千杨在内的众镖师都万万料不到这个看似落泊潦倒的中年汉子竟就是名动江湖的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想到与之同吃同住近两个月,众人百念横生,开始七嘴八舌地悄悄谈论起来。 鹤发撇开震惊中的凭天行,又盯住下一个镖师,看来这里的所有人无论尊卑都逃不过他那能直入人内心的眼神。 身处异境,乍遇高人,其余镖师皆按不住好奇,迫不及待地请教鹤发品评。鹤发依然是以那份泰然自若的神态,看似随意开口,但每句话都能引起对方的一阵惊叹。 又论及过两名镖师后,鹤发的目光忽然锁住了罗一民,唇边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这位大侠先请。” 罗一民本是落在人群的最后,闻言微怔,苦笑道:“大师言重了,我可不是什么大侠,不过一个无名小卒,不敢烦劳大师。” 鹤发道:“不然。尽管对于每个人来说,命数由天而定,是否知晓对自己的未来全无帮助,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这位大侠却偏偏自甘于后,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对自己的命运毫无兴趣,还是别有隐情?” 一位镖师调笑道:“罗大嘴今日倒不多话,可真是奇了。” 原来这罗一民平时向来出言无忌,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叫做“罗大嘴”。 又一人起哄道:“岂独是今日?平时罗兄最喜欢热闹,最近却性情大变,有时还不知一个人躲在角落自言自语些什么,莫非真是想老婆想得疯了……” 鹤发淡然道:“想必罗大侠是怀着极重的心事吧。” 罗一民勉强笑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罢了,哪来的什么心事?” 听了此言,众镖师一同笑了起来,几掌重重落在罗一民肩上:“我看你这小子是吃错药了吧。” 鹤发的目光紧盯着罗一民不放,轻声道:“你本是天性开朗之人。是否因为此行令你觉得重任在肩,难以负荷,所以才变得郁郁寡言?”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金晋虎亦忍着笑叹道:“大师这次可算看走眼了。” 原来在镖局中,罗一民的武功低微,处事拖泥带水,可谓是极不起眼的人物,若非他性格乐观,人缘甚好,只怕早被解雇了。 罗一民也在一旁嗫嚅道:“大师说笑了,在下身无长技,有何重任亦轮不到我的。” 唯有凭天行明白其中隐情,顿时皱了皱眉,虽无行动,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他的举动也未能逃过鹤发的观察,鹤发忽然转过脸来对他一笑:“听我此言,唯有凭兄很是紧张,看来此事是你个人的主意吧。” “哈哈哈哈……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凭天行大笑,目光停在鹤发腰间一条窄窄的腰带上。 那腰带已很陈旧,带角都被磨出毛边,质地极为奇特,虽然非金非铁,却泛着类似金属的光芒,绝非寻常之物。莫非这就是神秘白衣人的秘密武器? 这一刹那,任天行忽有一种夺下对方腰带一探究竟的念头,明知这行为必会引来鹤发的反击,却忍不住想要试试他的反应。 鹤发似笑非笑,平静的语气犹如在叙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任兄何苦再隐瞒?呵呵,或许我看错了,任兄也并没有我想象之中的那么强大。”任天行深深吸一口气,一寸寸地缓缓退开半步。 “怪不得,怪不得啊。如此行事果然出人意料。”鹤发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对簿罗一民一字一句道,“那个‘天脉血石’,是在你的身上吧。” 这个古怪的名词并没有让“金字招牌”的镖师有何反应,顾思空却然惊醒般跨步上前,炯然盯住鹤发,大喝一声:“你到底是谁?究竟是何来意?” 一时之间,凭天行亦如临大敌,气氛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驾、笃、笃……”一阵古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又有一位白衣人已然立于堂中。他右手持着一把短短的小剑,左手拎着木鞋,此刻正在一下下地用短剑敲着鞋上的雪泥,仿佛手里握着的并不是可以杀入的利器,而只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这本是雪天里常见的情形,但在此时此景之下,却令每个人心中都生出一丝寒意。那“笃笃笃”的声音很有节奏地传来,梦魇般挥之不去。 尽管外面依然是狂乱的风雪,但所有人突然都有一种不想在此处多呆的冲动,一股莫名的烦躁沉甸甸地压在心中,令人如负千钧。 同样的白衣,同样的乍然现身,鹤发没有带来任何威胁,但这,迥然不同,让入觉得正身处旷野,周围皆是嗜血的野兽。 那阵令人烦躁的声音总算停止了,新来的白衣人慢慢穿好鞋,抬眼望向诸人——这是一张孩子般纯净的脸孔,但神情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两道犀利的目光如能穿透入的胸膛,血淋淋地挖出他们的内脏。 一时间仿佛天地俱静,唯有鹤发悠然的声音响起:“我说过,你们马上就会看见童颜的。”与此同时,忽听“嘶”的一声,却是那个名唤童颜的白衣少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声阴诡如毒蛇吐信,激昂如长剑破空,浑若天龙汲水,何似凡人吐息? 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他一袭扁扁的白袍蓦然鼓胀起来,越撑越满,仿佛有什么怪物正要被体而出。 这一刻,凭天行的右手已握紧藏于袍中的长剑;顾思空双腿微曲,似乎酩时准备拔地而起;金晋虎与金千畅业已分别亮出长刀与短刀;众镣师重中呼喝,刀枪齐举;罗一民则下意识地手抚前胸…… 然后,就有一道灿若炽阳的亮光映射而下。 伴随着“叮叮”两声金铁交击的轻响,是一道轻若落雪的裂帛之声。一白一黑两道人影疾风般掠出土堡,快得几乎让人疑心是眼中错觉,那是顾思空追着童颜而去。诸人发一声喊,随即蜂拥而出,只有凭天行与罗一民留在原地末动。 凭天行的眼神锁住鹤发,而罗一民则是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胸前,已被惊得魂魄俱散——他的衣衫被童颜从中一剑剖开,肌肤尽露,胸腹间一道长达半尺的红线,一粒粒血珠正从其中缓缓渗出,只要再多加上半分劲,便是开膛破腹之祸。 凭天行垂首望着右手长剑上的一小块缺口。童颜那一剑不但速度快捷,劲道亦大的惊人,凭天行与金晋虎及时出手格挡,仍不能阻止他分毫。 凭天行的眼中隐含一股压抑的锋芒,朝着鹤发缓缓问道:“大师不逃么?” 鹤发一笑:“是否我一逃你就会出手?”凭天行耸耸肩,不置可否。 鹤发自顾自地解释道:“凭兄目光如炬,倒也不必瞒你。我起初故作高深,目的就是为了有机会逐一细查镖队诸人。而待我探明‘天脉血石’的所在后,便会由童颜出手夺宝。” “大师判断精准,不失毫厘;而那位白衣少年出手凌厉,剑气凛然,绝非无名之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鹤发淡然一笑:“鹤发童颜不过是化外游民,凭兄自然不知晓。”他伸手指向仍在发愣的罗一民,“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如果我们有意伤人,罗镖师决不会安然无恙,而且若非童颜出剑必要沾血,就连这一道血痕亦不会留下。” 罗一民闻言打了个寒战。 凭天行沉声问道:“凭某孤陋寡闻,猜不出两位的来历。大师打算如何?” “实不相瞒,我与将军府中的某人颇有交情,所以才强令童颜不要下杀手,还请凭兄知我苦心。上月我赴京师,先自吴戏言那里探得消息,然后又去端木山庄查明‘天脉血石’下落,本以为已经来迟一步,万万想不到仍能在这里拦住凭兄,猜破其中微妙。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现在我已得到‘天脉血石’,大家不日就此罢手如何?” 鹤发的提议看似极不通情理,但凭天行思索一番后,竟然点头默认。 “放屁!”顾思空突然旋风般闯入,掌中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剑逼住鹤发的喉头,怒冲冲道,“若是那小子不交回‘天脉血石’,你便休想离开!” 鹤发泰然望着离喉间不过半寸的短剑:“我曾立下重誓,若非性命交关,决不显露武功,顾兄是在迫我开戒么?” 顾思空冷笑:“我倒很想知道阁下是不是只有一身装神弄鬼的本事?” 鹤发长叹:“顾兄以轻功见长,却追不上我徒儿,想来我已不必动手。” 顾思空之兄顾清风昔日曾是京师八方名动中的“登萍王”,轻功之高有目共睹,顾思空的家传轻功“幻影迷踪”与“狂风腿法”更胜兄长,但方才确是拼尽全力也未能追上童颜,这才在气急败坏之下来找鹤发的晦气。 鹤发自承是童颜之师,能力至少不再其徒之下,但顾思空怒气上涌之下哪里管得了许多,当下大喝一声:“口说无凭,动手才可见真章……” 他脚下踩着家传幻影迷踪步法,诡异地绕到鹤发身后,掌中短剑虚晃着刺向其背心,同时无声无息地一脚往鹤发的踝骨上踹去。 突然,凭天行动了,食、中二指如钳,已扣住顾思空的短剑,同时长剑下摆,正挡在顾思空的狂风腿必经之路。顾思空一声怒吼:“你小子做什么?吃里爬外么?”他遇阻收腿,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摔倒。 金氏叔侄与众镖师恰好此刻赶回来,望见凭天行挟住顾思空的短剑,顿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知此趟行镖的真正目的,只要保证顾凭二人的安全便可。 鹤发居然微笑着向每个人打招呼“方才虽多有失礼,但为诸位奉上的每句话皆是语出真心,亦算赔罪。我们大家就此别过,有缘再见。”似乎他等在这里,便是为了向大家道别。 鹤发施施然地往门口去,众镖师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直听到凭天行苦笑道:“让他去,难道你们谁拦得住?”众人方才让开路来。 顾思空却不依不饶,身形一晃,欲拦鹤发。凭天行忽的一把拉住他:“顾兄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顾思空满脸不服,冷笑道:“凭兄想必已习惯了俯首帖耳、奉命行事,但我顾思空却不可能任人消遣!”凭天行眼中杀气一闪即逝,松开手呵呵一笑:“那雇兄尽管去追吧。看来方才鹤发大师说得没错,等顾兄知道害怕的时候恐怕是已经没有机会重新开始了。” 经凭天行稍一耽搁,顾思空追出堡后早已不见鹤发的身影,唯有漫天风雪依旧。 堡内,金晋虎听出蹊跷,对凭天行一拱手:“还请凭大侠解释一二,那‘天脉血石’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等虽只是一介莽夫,却也不愿受人随意摆布。” 凭天行对众镖师深施一礼:“此事确实多有得罪。”当下把“天脉血石”的来历讲述了一遍。 原来“金字招牌”此次行镖,明里是护送顾凭二人,真正的目的却是把“天脉血石”送还吐蕃王。为免意外,凭天行故意把“天脉血石”交给最不起眼的罗一民保管,但仍没能逃过鹤发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 罗一民此时方缓过气来,颤抖着换好一件衣服。从头至尾,他只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件重要的宝贝,只要保证这件东西的安全,事后便可以得到足够返乡养老的报酬,一路上又是兴奋又是担心,所以行事这才大异于往常。回想刚才的生死一线,他此刻还后怕不已。 金千杨大声道:“既然我们的真正目的是那块血石,凭大侠为何任由别人抢夺?若是觉得力有不逮,我等尽可效命,‘金字招牌’中绝没有贪生怕死之辈。”这句话立即激起了众人的血性,除了金晋虎若有所思、罗一民噤若寒蝉,余人都齐声应承。 金晋虎沉吟道:“凭大侠与顾大侠岂是胆小怕事之人?何况此行是奉了太子与将军府之命,丢失宝物亦难逃重责。老夫却不明白了……”凭天行叹道:“诸位都是血性汉子,实不应相瞒。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让人抢走‘天脉血石’。” “啊!”众人齐声惊呼。听凭天行讲述那“天脉血石”的来历,可是能够换取吐蕃王任何条件的承诺,显然是极为重要之物,为何要故意令人抢夺,大家实在猜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金晋虎缓缓点头:“是了。老夫本就怀疑两位为何一路上故意耽搁行程;而运送‘天脉血石’本应隐秘从事,偏偏又雇用‘金字招牌’这样的大镖局,并且还明藏暗扬镖旗,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老夫仍想不通二位为何如此。” 凭天行叹道:“吐蕃虽是人少地广,但民众归心,士兵骁勇,国力强大,那吐蕃王又如何会受太子与明将军一块‘天脉血石’的胁迫?必会想方设法地阻挠此事。而我们故意宣扬,就是为了看看吐蕃王对此事的态度,若是明抢,便显示出吐蕃不惜与我中原反目,或可借机发兵;若是暗夺,就说明吐蕃对我中原也不无忌意,或可安抚。此乃太子府与将军府共同定下的投石问路之计,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连累诸位实是过意不去。所以镖物虽失,镖银反而会再加一倍,以稍作补偿。”听了凭天行的一番解释,众镖师方才恍然大悟。 顾思空却道:“话虽如此,但我仍觉不服,至少要与那两个装神弄鬼的白衣人拼个胜负。”凭天行冷然道:“如今能在没有死伤的情况下完成任务,我已知足。顾兄若有不服,尽可独自追回‘天脉血石’。”看来大功告成之后,他已无须顾全大局,对顾思空的言语也就不客气起来。 金晋虎心头一颤,涩然发问:“我的兄长知道其中关键么?” 凭天行低叹一声,沉默不语。顾思空却抢先道:“由于此事须得暗中进行,所以在整个‘金字招牌’中,只有金总镖头和金少镖头知道此事。” 金千杨亦是一震,与金晋虎对视半响,心中俱是一寒。既然明知镖队极有可能会被劫,那么随行的镖师又能存活几个?怪不得‘金字招牌’此次行镖派出的大多是镖局中无关紧要的镖师,那是因为,这本就是一次牺牲,而他们都不过是镖局的弃子!有几位镖师亦反应过来,止不住破口大骂。 顾思空早知自己的这番话会引来什么反应,继续撺掇道:“所以你们若是真汉子,就随我去夺回‘天脉血石’。反正现在我们已知吐蕃国的态度,夺回宝物之后扔在荒郊野岭亦可,我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的。” 包括金氏叔侄在内的几名镖师已有所意动,摩拳擦掌起来。或许每个人的心理都想做一番真正的大事,好让镖局同仁从此不再小觑自己。 凭天行却道:“恕我不能奉陪。” 顾思空讥讽道:“凭兄自有保命之术,小弟岂敢勉强?”受了顾思空挤对,凭天行却并不动气,淡然道:“将军府本就另有要务派我去川西,而且临行前水总管切切嘱托我务必生还,所以恕在下不能陪顾兄搏命了。” 顾思空心头更生怒意。事实上从太子府得知此次任务的真相后,他便一直满腹怨意。近几年太子府大肆招兵买马,或许在太子眼中他已如鸡肋,所以方才派他来此。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也属于可以牺牲的弃子吧。 而这,才是顾思空不肯轻易放弃的真正原因! 就听凭天行拱手道:“最后再劝大家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凭某言尽于此,就此拜别。诸位保重。”言罢竟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去。 听凭天行的一番话,又想到童颜诡如鬼魅的剑法,有几位镖师不免犹豫起来:“顾大侠,那两个白衣人早已走远,我们在此人生地不熟,只怕不能轻易找到他们。” 顾思空早想好了对策:“不妨,据我在太子府得到的情报,此地以西十二里外有一座寺院,名唤丹宗寺,而吐蕃大国师蒙泊一直于此闭关。他的大弟子宫涤尘三年前在京师时与我曾有数面之缘,只要得知此事,绝不会袖手不管。我们只须借助他们的耳目打探那两个白衣人的去处便可。” 原本,蒙泊国师一直留在吐蕃国都得大光明寺中,在吐蕃王身边行教诲之责,但三年前他曾去国一趟中原,在这期间,显示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在泰山绝顶决战,随后京师中泰亲王政变,却被太子与将军府联手平定。而据说,这两件震动江湖与朝堂的大事都与蒙泊国师有关,至于蒙泊到底参与了多少,则无人能说得清楚。众人只知蒙泊国师归来吐蕃后再不问国事,甚至远离大光明寺来到吐蕃边境的丹宗寺内闭关不出,就连吐蕃王想见其一面都极不容易。 金晋虎叹道:“就怕那鹤发童颜正是蒙泊国师派来的,这岂不是贼喊捉贼?” 顾思空看似胸有成竹:“无论人是否是蒙泊派来的,既然事关‘天脉血石’,作为吐蕃国师就必须插手,给我们一个交代。” “可是,作为吐蕃国师,他必然不愿让‘天脉血石’流入外人之手,又凭什么帮助我们?” “你们有所不知。吐蕃国内宗教盛行,各地大大小小的活佛才是吐蕃王一统全境的最大障碍。蒙泊名义上是吐蕃国师,却也是吐蕃王的大患,他的威信一日不能高过蒙泊,这王位便做不安稳。而我从宫涤尘哪里得知,蒙泊国师心境平和,绝无名利之念。此事正好有助他于吐蕃王交好,故而于情于理,他都会帮助我们。” 其实,顾思空对说服宫涤尘与蒙泊全无把握,对吐蕃王与蒙泊国师的关系亦是想当然,但此时他必须说得煞有介事,才能得到众镖师的支持。 忽然,就听从外面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蒙泊国师不是在大光明寺么,怎么来到这里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明显不是中原口音,其中还带有一份羞涩。众人急忙出外查看——茫茫飘雪中瞧不见半个人影。大家今日遭遇诸多奇事,早已见怪不怪。 顾思空听风辨音,但那语声似远似近,从中根本无法确定来人藏身何处,在不辨敌友的情况下他亦不愿多声事端,暗忖此人连蒙泊国师闭关丹宗寺三年之事都不知多半与蒙泊国师无多大关系。 沉默一会儿,那声音又一字一句道:“我要见蒙泊国师!”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就像是任性的孩子赖在地上赌咒发誓一般。 顾思空心念一动,嘲笑道:“身为吐蕃国师,每年想见的人何止万千,大多读无功而返,据说他平生只单独见过七八人,只怕你根本没机会见到他……” 那个声音说得斩钉截铁:“他一定会见我!” 顾思空不断引诱对方发话,终于趁他神思不属之际听出方位,长啸一声,蓦然拔地而起,直往堡顶扑去。他在空中接连踢出数腿,无数积雪如同被一阵狂风卷起,旋转着袭向堡顶,正是他的家传绝技“狂风腿法”。 一道人影冲天而起,积雪如同长了眼睛般追逐而去,却如送着他随风荡出。那道人影停驻在半空,伸手抓住玉髓关前的彩幡,借力无声无息地稳稳落在地上。不出顾思空所料,来人白衣飘飘,满面稚气,正是方才一剑夺宝的白衣少年童颜,想不到他竟敢去而复返。 顾思空喝一声:“留下‘天脉血石’,饶你不死!”说话间绝技已倾囊而出。 童颜只避不挡,但任凭顾思空出招如何凶狠,却根本无法沾上他身。但见他皱眉苦思,神情隐含渴望,似乎只是竭力想找出拜见蒙泊的合适方法,对顾思空的袭击则浑如不觉。 “好小子!”顾思空越攻心里越是急躁,他本义轻功成名,但如今看来,童颜的轻功至少不在自己之下,“有本事就不要跑,与我真刀真枪大战一场。” 童颜大叫一声:“师父,是他向我挑战的,这可不能怨我……”说话间,他急速奔跑的身影猛然顿住,幸好顾思空反应极快,随之硬生生地停下脚步,不然只怕要一头撞上童颜。 此刻两人相距五步,顾思空蓄势待发,童颜只是轻抚手中的短剑。 “不可造次!”鹤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顾兄,你何必和孩子一般见识。” 顾思空的怒火更炽,虽说鹤发前一句警告童颜,后一句劝慰自己,但那语气任谁都能听得出,是怕自己伤于童颜手下。 顾思空冷笑一声:“大师放心,我不过是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孩子,并不会伤他性命,只要他留下‘天脉血石’即可。” 鹤发终于现出身形:“那血石于顾兄毫无用处,何苦要纠缠不休?” 顾思空暗暗运足功力,缓缓亮剑:“若凭真实本领被抢,在下绝无异议,但我顾思空平日里最看不惯阴谋诡计,此次就恕我不识抬举了。” 鹤发叹道:“诸人中我最放心不下顾兄的倨傲心结,所以才去而复还。” 顾思空大笑:“听起来你倒是一片好心,可惜只怕是猫哭老鼠……” 童颜大奇,插言道:“你竟然自比老鼠?”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真不知他是不通世故还是故意调侃。 顾思空冷哼一声,若非见到鹤发现身有所忌惮,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冲上前去,堵住鹤发师徒的退路。 童颜任由几位镖师守在自己身后,并不阻止。反而望着顾思空眨眨眼睛,忽然拍拍额头,恍然大悟般道:“对了,有一个办法一定可以令我见到蒙泊!” 金千杨的心气极高,看童颜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偏偏神情中满满的全是不可一世,早瞧得不耐烦,大喝一声:“待小爷给你一刀后,便请蒙泊国师给你超度吧。”说着便一刀捅向童颜背心。 金晋虎不料侄儿如此莽撞,阻拦不及,恐他有失,一摆长刀随之冲上。众镖师这一路小心翼翼却不见敌人,早憋得久了,除了罗一民与两位武功较低的镖师未动,其余几人齐声高呼,抽出兵器围了上去。 有了“金字招牌”镖师的支持,顾思空再无顾忌,一举短剑,猱身上前。他见过童颜出手,不敢轻敌,这一下已使出压箱底的本事,幻影迷踪步法疾若闪电,从众镖师身边后发先至,短剑刺胸、右腿撩阴,瞬间已赶到童颜身前。 童颜凝立原地不动,眼看就要被乱刃分身,忽有一道雪亮的光芒从他怀里迸出,同时扫起大堆积雪,一时雪影漫天,犹如风暴袭来,令人眼迷心乱,金氏叔侄与几位镖师的乱刀全砍在空处,而顾思空与童颜的两柄短剑却实实在在地硬拼了一记。锵然一声大响,顾思空与童颜各自飘身退开五步。众镖师一击不中,亦退后调息,静待下一次出手。 顾思空心头大定,他本还担心鹤发趁机出手偷袭,刚才那一剑只施出了七分力道,但就算童颜猝不及防在围攻之下影响发挥,与自己的武功也不过半斤八两。看来除了轻功稍高,真实武功亦不过如此。 “且住!”鹤发快步冲入战团,隔开顾童两人。他刚才眼看童颜遇险,却只是轻叹一声并未出手,也不知是信任徒弟的本事还是恪守自己不遇生死不露武功的诺言。但到了此刻,一向神情悠然的他脸色却是凝重无比,眼中闪出一丝冷峻之色,望着童颜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做——什——么?”只因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儿性情乖僻,武功高绝,从来都是剑出沾血,可是刚才一剑出手,却仅仅是迫退诸人,显见另有所图。 童颜不自然地一笑:“师父曾经答应过我,我有五次机会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不过是第二次而已。” “五次之后呢?” “要么弑师自立门户,要么自尽以谢恩师。” “你确定此次要第二次自作主张么?莫忘了当年拜师时你曾按族中最残酷的方式立下毒誓,一旦违诺,将会死得苦不堪言!” 童颜略为思考,便决然道:“我一定要见蒙泊!请师父成全。” 鹤发突然跪伏于地:“上次在京师,徒儿便想见明将军,却被师父强行阻止,这一路上我后悔不迭,坐立不安,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蒙泊,还请师父恕我不孝之罪。”鹤发低叹一声不语,似是默认。 童颜续道:“师父还曾说过,只要徒儿确定做一件事,你必会全力支持。我知道师父是蒙泊国师曾经单独见过的寥寥几人之一,一定有方法让他出关。” “即使我能劝他出关,他也未必肯见你。” 童颜诡然一笑:“但他一定能见到我的剑。” 鹤发十分难得地皱起眉头,仿佛遇见一件极其难为的事,思索良久后他才肃然点头:“好吧,我就帮你这一次,希望我们都没有忘记彼此的誓言!” 顾思空等人听着鹤发师徒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皆不明所以。只觉得气势完全被他们所夺,根本不知要如何插言打断。 这边厢师徒俩叙完话,童颜起身面对顾思空:“你可敢与我打个赌么?” 顾思空漠然道:“你要如何?”童颜手腕一翻,亮出一个红色的小匣子,正是从罗一民手中抢来的“天脉血石”。 只听他轻声道:“若是你赢了,这东西就还给你。” 顾思空豪然大笑:“想必我若是输了,性命也就没了。” 童颜正色道:“既然是赌命,我必然给你一个公平的赌注。我若是输了,除了这石头,你还可以拿去我的性命。”顾思空锐目如针:“怎么赌?” 童颜像个做坏事的顽皮少年般促狭一笑:“顾大侠何必紧张,赌命并不急于一时,还要看师傅是否有把握让蒙泊国师明早出关。”鹤发沉思:“我一会儿就去丹宗寺给国师留书,吐蕃活佛闭关不同于中原高僧,并非不闻外事,应该没问题。” “那就让蒙泊国师明早辰时正出寺可好?”“便是如此吧。” “好!”童颜缓缓扫视全场,“你们可以派出六人,明早去见蒙泊。” 众人大奇,金晋虎见多识广,隐隐觉得不对,金千杨却喝道:“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我们可没时间与你消遣,要打就打,真是啰嗦无聊。” 童颜并不生气,只是笑嘻嘻望着金千杨:“想必你可以算一个,还有谁愿意参加这场赌命之局?”他又望向金晋虎,“听刚才师父对你的评判,既然对自己的前半生追悔莫及,大概也不会放过这个拼命博得尊重的机会吧。”这番话可谓是毫无教养,却说得振振有词,似乎唯恐别人不陪他玩这个好游戏。 金晋虎老而弥辣,虽被童颜刺中要害,却不动声色:“老夫年龄大了,自然惜命,在不知童少侠要如何设赌的情况下,不敢贸然答允。” “游戏规则很简单:我会阻止你们六人前往丹宗寺,只要你们其中有一人见到蒙泊,就算是我输了。”众人皆是一怔。这赌法确实极为简单,童颜既然说是以命相搏,必会沿途全力阻止几人。虽说他的武功隐高一线,但是以一敌六,又能有几分把握,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 童颜续道:“这里到丹宗寺有十几里路吧,稍嫌远了些。按这位顾大侠的轻功,明日辰时差半柱香时分,你们六人从距离丹宗寺五里处出发,这样算来,到达丹宗寺的时候正好是蒙泊国师出寺之时……”众人若是只听到这番话,必会以为童颜事事为诸人考虑,哪有半分要与人生死之赌的样子? 顾思空怒极反笑:“你这黄口小儿当真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了!我就和你赌这一把!”金千杨冷冷道:“我若赢不了也不要你性命,留下血石之后给小爷磕个响头就行。” 童颜喜道:“还有谁要参加?”金晋虎暗忖自己目前身为镖局首领,若是不挺身而出实在说不过去。但他老成持重,偷看鹤发神色,似乎只在充满着对众人的惋惜,莫非他已知童颜必胜?实在想、猜想不透其中玄机。 金千杨催促道:“二叔还犹豫什么?想要回去再受父亲和哥哥的耻笑么?” 一听这话,金晋虎顿时念及自己被镖局当做‘弃子’之事,怒意暗涌,昂然道:“算我一个!” 余下镖师面面相觑,罗一民只是摇头,看来尚未从方才的恐惧中恢复。有一人怯然发问:“为什么一定要六个人?” 童颜随口道:“因为我只会六招剑法。”旋即捂住了嘴,似乎失言。看他这样子何似赌命之人,只能算一个初涉世事的孩子。 以为镖师一看他的模样,挺胸道:“当年金二镖头曾经救我一命,此次自当追随。”受他这一激,又有两位镖师站了出来。 童颜拍手而笑,似乎并不介意参与者是谁:“如此便说定了,今晚大家就在此休息吧。”说着又指着罗一民等人道:“除了那六个人,你们现在都可以走了。”金千杨怒道:“我们镖局的人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管得着吗?” 童颜哼一声,手抚短剑:“我管不着,可是他不答应!”他的神情刹那间变得无比漠然,仿佛赌局一定,他便再无须在假以辞色,也丝毫不用考虑对方可能毁约。 金千杨还要再说话,却被顾思空一把拉住:“待明日赢了赌局后,再和他理论不迟。” 当晚,鹤发去丹宗寺送信,一群人便在玉髓关中住下,这场赌局看似是随便设下的,但既然是以生死相赌,其中凶险唯当局者自知。 顾思空、金氏叔侄与几位镖师故意混若无事地大声说笑,童颜则呆坐一旁,对诸人的说话入耳不闻,饿了便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渴了就抓两把积雪,仿佛变成一个苦行僧。直到鹤发归来,确认蒙泊已收到书信后,童颜才露出一个天真笑容。 第二日清晨,童颜早早催众人起身,诸人往西行去,走了七八里路,童颜停下脚步,舔舔嘴唇:“就从这里开始吧。”看他一脸按捺不住兴奋地模样,似是对这一刻期待已久。 眼看时辰已到,童颜眼射异彩,手抚短剑,跃跃欲试。 “诸位保重。”鹤发低叹一声,盘膝坐于一棵枯树下,口中喃喃有词。 顾思空与金氏叔侄互视一眼,突然大喝一声,六人方向不一,各自发力狂奔。原来诸人昨夜早在暗中商量好,六人一齐出发,分路而行,就算童颜有三头六臂,一次最多也只能追上一人。纵有伤亡,但最终必定会赢得赌局。 顾思空相信自己是童颜的最大目标,便提议自己从荒岭中赶往丹宗寺,以便吸引童颜的大部分注意力。他心高气傲,此举光明磊落,诸人亦无异议。 然而顾思空才奔出十余步,忽觉一道剑气尾随而至。他强提十二成功力,脚下不停,掌中短剑已反手迎向身后的剑气。 而在双剑将交未交之际,童颜的短剑突然不可思议地乍变方向,绕了一道诡异的弧线,自下而上由会阴处倒攒而来。 这是一道线路奇诡无比、力道沛然无匹的剑气,阴狠而毒辣,狂暴而准确,于高速奔跑之中的顾思空根本无法闪避抵挡。 直到此刻,顾思空才了解到童颜到底隐藏了多少真正的实力,然而他已没有机会后悔。他只来得及看到童颜那一双冰冷且闪耀着兴奋地眼眸,死亡的气息已不容拒绝地攫住了他。在蚀人心底的绝望之中,他还残存着最后一个念头:趁自己还有一点力量,全力奔向丹宗寺…… 在顾思空最后的意识里,浮上心头的是鹤发对他的评判:当你感觉到真正恐惧时吗,已没有机会重新开始! 辰时正,蒙泊国师踏出丹宗寺。 高原清晨的气候最是反常。大雪未停,却可清晰地望见那一轮血红的冬阳,遥远而不失温暖,一如高而悠远的天空,不会给人任何压迫感,却沉凝如画,仿佛是君临大地的上苍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展现着他神秘的力量。 上一次看到这熟悉的天空,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蒙泊国师如此想着,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圆润通朗的脸庞上浮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 吐蕃寺院的建筑风格与中原寺庙迥异,以朱绛、金萤、青蓝为主色,梁雕奇兽,栋画异禽,造型各异的神像多是面目狰狞,意态张扬,虽无雍容的修饰、磅礴的气魄,但奇色异彩、飞檐转轮,隐隐还飘着一股酥油的香味,充满着神秘的异国气息。 陪在蒙泊国师身边的,是一位五十余岁,身穿黄色袈裟的喇嘛,他乃是丹宗寺的主持济能大师。自从三年前蒙泊国师由京师归来,便道丹宗寺内闭关不出,每日只是于寺内静坐阅读经卷,仅由僧侣送来必须的饮食。在闭关期间,蒙泊国师除了偶尔会见大弟子宫涤尘与一位汉族少年外,不见其他任何人,甚至连两年前吐蕃王暴毙、都城派来使者请他主持法事的要求亦被拒绝。蒙泊国师此举引来极大地争议,但作为吐蕃人最敬重的大国师,其所作所为自有他无可辩驳的理由。 听说最近大光明寺又请来另一位普波法师,隐有取代蒙泊之意,但蒙泊国师听闻此消息后亦无任何解释或者行动。谁也不知他三年前去大明京师后到底遇见了何人,发生过何事,导致他性情大变,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昨夜,突有一个陌生人前来丹宗寺,留下一份信物,并让护寺僧侣传话,请蒙泊国师于今日辰时正出关。按理说,这几年来连吐蕃王亲派的使者都难以得见蒙泊国师,济能大师原以为蒙泊国师必定会不予理会。谁知在看过那陌生人的信物,又与宫涤尘一番彻夜长谈后,蒙泊国师居然决定开关出寺,令济能大师既觉突兀,亦感欣慰,终于稍稍放下担了许久的心事。 此刻,偷眼看到蒙泊的脸上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济能大师略觉迷惑。在他的记忆中,蒙泊国师从没有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喜怒哀乐,脸上永远只有一份通透世情的慈爱与怜悯。 蒙泊国师没有回头,却仿佛已感到济能的心绪,淡然道:“济能大师可知老衲为何发笑?”“不敢妄测国师。” 蒙泊悠然四顾。这丹宗寺建于一座小山之上,由寺门处望下去,山脚至山顶的境况一览无余。当地吐蕃人朝拜时往往在此一住数月,山脚下常年搭有大大小小的帐篷,帐角挂着洁白的哈达,帐前撑起烤肉的支架,还设有交换畜肉、木材、纺织品的市集。 此刻虽是清晨,但健壮剽悍的男人们已赶起羊群,勤劳善良的女人们则忙碌着早餐,无邪的孩童打闹着,甚至就在寺门边,不知何时还堆起了几个雪人。飞雪映耀这阳光,如同一幅安详的生活画卷。 蒙泊国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轻声道:“老衲之所以发笑,是因为从这一刻起,老衲才突然懂得了平凡的幸福,明白了自由呼吸的快乐。天空、浮云、阳光、飘雪这些看似平常的东西,都是大自然给予人类最好最无私的馈赐。” 济能茫然不解,却知蒙泊国师之语必有深意。 蒙泊微笑不语,心思却回到了三年前的泰山绝顶。 三年前,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约占绝顶,蒙泊本想借林青之手除去吐蕃最大的威胁——明将军,所以才横加插手,在泰山栈道上与明将军硬对一掌,拼着受伤咯血,却暗以虚空大法影响了明将军对自身武功的判断。本以为此举可令明将军战死在暗器王之手,无奈算尽机关却换来了完全不同的结局:一意除去的明将军安然无恙,反倒是暗器王林青阴差阳错因此而死。 受此剧挫之后,心神大乱的蒙泊本欲利用借体还气之术立刻恢复功力,与明将军决一死战,谁知在输功于小弦体内之后,却又因小弦全身经脉尽废而徒耗功力…… 那个漫长的夜晚,让蒙泊真正明白了世事无常的道理,虽然他的武功稍损,佛法却更为精进,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所以在回到吐蕃后,蒙泊便闭关不出,忘却欲务杂念,潜心于佛理之中。他原本天赋异禀,天生有一种预测世事的异能,所以才能被吐蕃奉为国师。但经历过绝顶一战后,他突然感悟到天意难测,一切全属未知。预测世事之举实乃双刃之剑,或许能力挽狂澜于即倒,亦可能于事无补,徒增烦恼。从此后他反而刻意收敛自身所能,一切但尽人事,无问后果。所以,如今的明白国师才真正体会到做一个平凡普通人的快乐与幸福,并因此欣然开怀。 “那几位就是国师今日欲见之人么?”济能大师的话打断了蒙泊国师的遐想,只见有几人正沿着山路往丹宗寺狂奔而来。 蒙泊国师没有回答,只是凝神观察,神色微变。 济能大师亦觉奇怪——虽然蒙泊国师没有透露昨晚传书之人的来历,但想必是极其重要的人物,这才能令闭关三年的他开关相迎。而遥望这几人,身穿汉服,神态惶急,按理说绝无可能令他刮目相看才对。 奔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汉子,身法极快,眨眼间已至半山腰,显然轻功极高。此时瞧得真切,只见他脸色灰败,肌肉奇异地痉挛着,神情绝望,尽管时值隆冬,却有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滚渗出。 蒙泊国师心怀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 黑衣人眼看已奔至寺前,步伐却骤然慢了下来,如同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从地面伸出,硬生生地扯住了他的脚步。与此同时,他那灰败的脸色乍变通红,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仿佛吐出一口憋了良久的长气。 蒙泊国师神情一变,大步迈出迎向黑衣人。 但一切为时已晚!一声惨呼从那黑衣人的口中发出,他全身黑衣诡异地从中裂开,数道鲜血如箭般自胸腹内溅射而起,射往半空之后纷洒而下。 蒙泊国师双手微扬,虚托住那一蓬从半空洒下的鲜血,那鲜血在他的掌中宛若活物般旋转几圈后,被再度逼回黑衣人体内。济能大师不通武功,先见黑衣人血溅数尺,又看到蒙泊国师变戏法般凝血入体,不禁又惊又佩。 蒙泊国师一声轻叹:“只可惜已回天无力了。”但见那黑衣人怒瞪双目,身体兀自挺立不倒,但其实射尽体内鲜血,胸腹中内脏尽现,已然气绝。 蒙泊国师虽未曾见过此人,却识得昔日京师八方名动中“登萍王”顾清风的幻影迷踪身法,已隐然猜出来人的身份,此刻缓步上前,细细察看。 这个黑衣热正是顾思空,他身中童颜一剑,拼着最后一口气狂奔至此,终于油尽灯枯。可叹此人虽然行事张狂,一意孤行,一生却并无大恶,只因按不下一口傲气与童颜豪赌,如今毙命于异国,亦是他的命数。 还不等蒙泊走近顾思空的尸身,就见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这是一位五六十岁的青衣老者,手中尚提着一柄鬼头长刀,正是“金子招牌”的二镖头金晋虎。蒙泊此刻已有准备,抢前一步欲要救援,但尚不曾近身,只见金晋虎黯然一声长叹,忽然凝步驻足大叫一声,喉间一道细细的血线冲天射出,亦如顾思空一般当场毙命。 随后奔来的是金千杨,他开口大叫一声:“国师救我……”可才说了半句,一口鲜血已从嘴里狂涌而出,四肢齐齐断开,仿佛一个断线木偶般跌倒在地上,再也未能睁开双眼。 此次“金字招牌”行镖本是弃子之局,金氏叔侄原本侥幸生还,只因念及在镖局内处处受制于兄长,半生郁郁不得志,所以才决定拼手一搏,终致如此凄惨的下场。 紧随金氏叔侄狂奔而来的三名镖师亦在见到蒙泊国师的刹那间倒地身亡,或因心脏中剑,或是拦腰断裂,最后一人竟断首而亡,头颅与颈腔仅存一层薄薄的皮肉相连…… 济能大师惊得双目大睁,口中念佛不休。虽然佛法中有恶人沦入地狱身受千百种酷刑之说,但此刻亲眼目睹之下,他仍觉得无法接受。 蒙泊空托着满手鲜血,怔立原地,一声长叹,双手虚按,旋身将六人的鲜血洒开。那淋漓的热血落在丹宗寺前的空地上,形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圆圈,权作法事。蒙泊国师明锐眼神落在六人形状不一的伤口上,一时陷入沉思。 白雪红血,犹如遍地盛开的寒梅。 许久后,济能大师才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蒙泊国师一向镇定的神色亦出现一线怒意,口念佛号:“如此快剑,如此狠毒,皆算世间少有。” 济能大师问道:“他们是中了剑么?为何刚才跑来时全无异样。” 蒙泊国师沉声答道:“该是一柄极细极薄的剑,只因剑锋入体太快,大量涌出的鲜血才能暂时凝住伤口,而这六人皆怀着某种拼死求见老衲的决心,这才能强压着一口气狂奔至此地。然而施剑之人无疑剑道已臻大成,使用的剑道恰到好处,就是要令他们一一毙命于老衲的面前。” 济能大师面现讶色:“世上竟然有这般神奇的武功?” “武功尚在其次,最关键的是算准了每个人的耐性和残留的生命力。这剑手一定是杀过许多人,才能对人体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要对老衲炫耀他的剑法。六人的中剑部位各自不同,逆体剖腹,快剑入喉,穿心断肢,斩腰裂首……” “要见国师的人到底是谁?”“那是老衲多年不见的朋友,这场惨剧虽并非他亲自下手,但凶手竟知我开关时刻,想必与他有关。” “这凶手究竟是何人》?如此残忍的行径,国师岂能轻易放过他?” 蒙泊沉吟良久,忽然长叹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济能大师惊道:“国师意欲何往?”蒙泊并未回头,脚步看似不急不徐,然而瞬间已至远处。他淡淡的声音隔空传来:“老衲这就回大光明寺去。烦请帮忙通知老衲的朋友,我已不想再见到他。至于那杀人原凶更不值得老衲一见。无论这六人是否作恶多端,如此残忍行事,日后必有果报……” 那声音渐渐远去,再不可闻。 等鹤发童颜来到丹宗寺时,六具尸体已被搬走,只留下那一圈触目惊心的血迹。济能大师立于寺门,鼻观口、口观心,默吟佛经。 童颜好奇地东张西望着,目光最终落在寺外那一圈血迹之上。 鹤发首先开口:“烦请这位大师通报,就说鹤发童颜师徒求见蒙泊国师。” 济能大师对两位白衣人的奇异形貌驶入不见,缓缓合十为礼:“施主来晚一步,蒙泊国师已经走了。” 鹤发一怔:“在下昨夜特地留物传书给国师,他竟不肯抽身一晤么?” 济能大师缓缓道:“国师本已开关,欲见施主,但有六人横死于眼前,他一怒之下便返回了大光明寺。” 童颜抢先发问:“他可看到这六人是如何死的?” 济能大师点点头,怀疑地望着童颜怀中隐露一角的短剑,已猜测到这个白衣少年多半就是杀人元凶,脸上不由挂起了几分怒意。 童颜急道:“既然如此,蒙泊国师必定离开不久,我们这就去追!” “住口!”鹤发喝住童颜,“你还嫌胡闹得不够么?” 童颜从未见过师父如此震怒,顿时噤声不语。 鹤发又问道:“蒙泊国师可有留言,还请大师不吝告知?” 济能大师本不愿搭理他们,但身为出家之人不打诳语,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蒙泊国师方才的言行尽皆说出,并无丝毫隐瞒。 当童颜听到蒙泊国师评点自己的剑法时,脸上隐露自得,他偷眼瞧着鹤发脸上凝重的神情,强抑住满腔的兴奋。 鹤发仰天长叹:“十余年前与国师言谈尽欢,想不到如今竟无缘见一面。” 济能大师冷冷道:“徒不教师之过。鹤发施主放任弟子行此残忍手段,不但蒙泊国师不会认你为友,丹宗寺亦恕不接待。这便请回吧。” 鹤发恭谨垂目:“大师说得是,在下自当好好管教劣徒。” 童颜分辩道:“他们自愿与我赌命的,却也怨不得我……” 济能大师叹道:“无论是何缘由,出售如此毒辣,日后必遭天谴。” 童颜大怒,面上杀气隐现,碍于鹤发在旁边,这才不敢发作。 济能大师还要再说,鹤发眼中闪过一道凛然之光:“大师且住。我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有一套相应的处世原则,而我的弟子更轮不到大师来教训。”看来他虽自承理亏,却一意维护童颜。 济能大师不料看似儒雅冲淡的鹤发忽现锋芒,一时说不出话来。 片刻,鹤发又恢复彬彬有礼的神色:“既然连蒙泊国师都袖手旁观,大师也不必多事。我们这就告辞,方才言语失礼处,还请大师见谅。”说罢拱手抱拳,缓缓退开。听了鹤发的话,济能大师心中泛起疑惑,想起蒙泊国师刚才亲眼目睹血案后,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丹宗寺,而不是选择追究凶手,仿佛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悲悯天下,视拯救苍生为己任的吐蕃大国师了。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现在的蒙泊已安于做一个普通人,放弃了原本的责任与义务。 三年前的大明京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得蒙泊国师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何况他闭关三年不出,却突然决意出关,到底是鹤发的传信,还是被宫涤尘劝服……济能大师越想越觉蹊跷,对鹤发童颜的来历亦大生好奇。不过他身无武功,虽对师徒俩心怀不满,却也无能为力,只得闷然回寺。 童颜驻足于那一圈血迹旁,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他知蒙泊国师不但佛法精深,武学造诣亦是吐蕃第一人,许久前曾听师父鹤发说起,蒙泊国师所创的“虚空大法”另辟蹊径,能够在实战中纯以强大的精神力影响对手的判断,可谓是武林奇学。 他本以为蒙泊国师留下这一圈血迹或者另有用意,奈何苦思良久却瞧不出半点端倪,尽管血迹整齐划一,圆圈浑若天成,但也不过是武学高手信手而为,并无深意。 童颜出身卑微,不通世事,唯以一身霸道的武功自傲,因此一意孤行,与顾思空等人立下赌约,只求能得到蒙泊国师的肯定。但如今看来,蒙泊留言中虽稍有赞许,但更多流露出的却是轻蔑鄙视之意。加上未能如愿见到蒙泊国师,童颜不禁心头烦闷,猛然一挥手,发出劈空掌力,将那一圈血迹拂乱。 他武功虽高,处事却仍是一个我行我素的大孩子,见济能大师对自己言语不善,有心立威,这一掌便施出八成力道,掌风掠过之处,顿时将不远处的一个雪人从中剖为两爿。 鹤发知道自己徒儿的性格,本只冷眼旁观。待看到那被剖开的雪人后,口中发出一声惊咦,上前细细查看起来。 童颜大奇,想必鹤发是从雪中发现了什么秘密,然而自己却看不出来。 鹤发凝目注视雪人半晌,缓缓颔额,似有所悟,忽然转头问向寺外一位扫地的僧人:“请问大师,这个雪人是何人所堆?” 扫地僧一时未曾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答道:“不知是哪家孩子堆的,昨天早上打扫时还未曾见过。” 鹤发的目光望向山脚下那数座帐篷:“莫非是住在那里的某个孩子?” 扫地僧摇头道:“朝拜的吐蕃人多不允孩子来寺前玩耍。对了,这雪人大概是琼保次捷堆的吧。” “琼保次捷?他是什么人?” “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与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同来。” 鹤发怔了一下:“宫涤尘?他在这里么?” “已来了三日,但昨夜不知何故匆匆离去了。” 鹤发面色惊疑不定,亦不再多问,带着童颜离开丹宗寺。 童颜忍不住发问:“师父从那雪人身上瞧出了什么?” 鹤发反问道:“你可瞧出堆雪人的雪球有何不同?” 童颜思索一下,疑惑道:“我只注意到那雪球似乎特别圆,而且中间都结成了冰,除此似乎并未有什么古怪之处。莫非这也是一种武功?” “这雪球的奇异处与武功并无关系。”鹤发叹道,“你自幼生于南方,不知雪性,瞧不出亦属正常。高原气候干燥,冬雪虽寒却极难融化,而那雪球不过是随手滚成,却外松内实。想必那滚球之人的胸中起初怀有极强的怨念,所以才将雪粉压实以致结冰,但随着他不断将雪球滚大,心中戾气亦渐渐消融不见,反倒专心致志于雪球滚成浑圆。由此可见,此子质性纯朴,浑然忘忧,虽随遇而安,行事却务求圆满无缺,即怀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态,假以时日,或是个不世出的人物……” 童颜虽知师父明察秋毫的观察力可谓世所罕有,既然如此说必有其道理,但听他夸奖一个素不相识的吐蕃孩子,顿时心头不快,撇撇嘴道:“不过是个顽皮孩子,师父所言太过夸大了吧。” 鹤发似笑非笑:“他所拥有的,正是你所欠缺的。” 童颜忽然醒悟鹤发是在借机点拨自己,顿时垂头思索不语。 鹤发喃喃自语:“宫涤尘既然带这孩子来见蒙泊国师,此子必属不凡。在吐蕃语中,‘琼保次捷’的意思就是初八的雄鹰,或许这孩子绅士人如其名,果有过人之能。” 童颜小心发问:“那个宫涤尘又是什么人?我见师父听到他的名字时神情略有些古怪,莫非也是旧日相识?” 鹤发正色道:“你在借机打探我的过去么?” 童颜嘻嘻一笑:“徒儿只是随口一问,师父尽可不理睬我。”其实,他的确是对师父的来历十分好奇。在童颜的记忆中,十三年前鹤发突然出现在他那个荒远的小国,并把八岁的他收为唯一的弟子,而对自己之前的经历讳莫如深。他曾听师父偶尔说起过,与蒙泊国师相交莫逆,昨日方知蒙泊国师眼界奇高,单独会见者不过寥寥几人,而师父却是其中之一;而且师父又与凭天行说起与将军府某人亦有交情。如此猜想,师父以往必也是一位名动江湖的人物,却不知为何化名为鹤发,在域外小国驻留十数年之久,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鹤发果然不再理睬童颜,白衣飘飘,大步前行,仍是往玉髓关的方向去。 童颜赶前几步:“我们现在往何处去?” “离家多时,难道你不想念自己父亲么?我们这便回家吧。” “啊!这就回去?”童颜从小至今一直留在家乡,此次方才随鹤发见识了中原、吐蕃的风土人情,只觉万分不舍,转转眼珠道:“对了,我们夺下‘天脉血石’,难道不拿着去见吐蕃王吗?” 鹤发淡然一笑:“你道为师当真有那么大的面子?若非昨日给蒙泊国师传书时顺便留下‘天脉血石’,他又岂会一大早准时出寺相见?” 童颜一惊,从怀中掏出那红色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却只是一块平常的小石头,这才知道鹤发早已暗中换走“天脉血石”,然而自己竟然一无所觉,顿时又惊又佩。虽然鹤发平时极少显露武功,可一旦出手,当真有鬼神莫测之能。 可是童颜实不愿就此返乡,借着师父对自己宠爱有加,乘机撒泼:“师父分明是害我,若是方才赌输给那六人,你要我拿什么还给他们?” 鹤发耸耸肩:“若瞧不出你必胜,我还配做你的师父么?” 童颜本还想“指责”鹤发交出“天脉血石”后,蒙泊国师自然急于赶去面见吐蕃王,所以才未在丹宗寺外相侯,但他难得听到师父当面夸赞自己,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反将余下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 这边童颜的笑声未停,忽见北方上空腾起一道斗大的的烟花。 那烟花极为奇特,呈红蓝两色,蹿于半空并未绽放开花,而是凝成一个样式古怪的长条,经久不散。目测他们此刻距离燃放烟花之地约有三四里地。 鹤发陡然停步,神色大变,似在犹豫着下一步作何行动。 童颜巴不得多生事端:“师父,我们去那里看看。”言罢当先往北方行去。 “站住!”鹤发喝住童颜,踌躇良久,“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请说。”“无论任何情况,只要不是命悬一线,便决不可伤人。” “难道会有什么危险吗?”童颜试探发问,“师父的意思是:只要不伤人,我尽可以出手?”鹤发低而轻的声音里有一种少见的郑重:“今日之局,恐怕你想不出手也做不到了。”言罢大步往北方行去。 不知为何,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童颜,此刻却生出一丝莫名的惶恐不安。 走不多远,二人面前出现一条窄长的峡谷。谷内积雪厚达半寸,不生树木,乍眼看去白茫茫一片,两边则是高耸入云的山峰。 积雪困步,破难行走。童颜一脚踏去只觉异物碍足,低身抽出一条尺余长、白森森的骨头,应该是牦牛遗骸,鼻中又闻到一股野兽的腥臊气味:“师父且慢,这里只怕有野兽出没。” 鹤发并不停步:“你岂会怕几只野兽?不过见到地势险峻,恐有埋伏吧。” 童颜赧然笑道:“我还以为师父只顾赶路,有所忽略,所以这才提醒一下。看来是徒儿多虑了。” 鹤发道:“你可想过,吐蕃人天性自由,游牧于高原各处。但此处并非深山野谷,如此人迹罕至岂非太不合常情?想必这里应是某处禁地,既然对方有意诱我们来此,必有所图。” 童颜再度兴奋起来:“如果是敌非友,为何不让我伤人?” 鹤发凝声道:“你不要忘了我的话。不论是敌是友,只要对方不下杀手,你绝不可以先行伤人。切记切记!” 童颜恍有所悟:“原来那燃放的烟花是向师父发出信号,所以你才会带着徒儿来此吧,想必来人亦是师父的旧识。” 鹤发却道:“人事变迁,沧海桑田,昔日故交亦可能反目成仇。你不要见到为师身处险地,依然大步前行,毫无顾忌,就错以为毫无危险。其实我只是用自身性命做赌,仅有六七成把握这一路并无埋伏;若不然,就说明对方为念旧情,恐怕届时就不得不刀兵相见了。” “哈哈,想不到师父也染上了我的毛病。” “什么毛病?”“好赌啊!” 鹤发童颜齐声大笑起来,针的山顶上的大块积雪簌簌而落。 十三年的朝夕相处早已让师徒俩心意相通,明知对手必定是身处于隐蔽处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们才故意放声谈笑,好让对方捉摸不定。 尽管童颜夷然不惧,但鹤发的语气中那不肯定的含糊处却让他感应到对方强大的力量,只怕合师徒之力亦未必能稳操胜券。 突然,前方不远处现出四条人影,皆身穿黑衣,并以黑布蒙面。为首一人恭敬行礼:“奉命相请前辈。” 鹤发微微一笑:“既是诚心相请,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不慌不忙:“此乃主人之命,不敢有违,还请前辈见谅。” 鹤发安之若素:“你家主人要见我,怎么自己不来?” 黑衣人振振有词:“主人特意吩咐过,我等习武虽久,却因缺少实战历练,难有长进。而前辈目光如炬,世所罕见,若能得到前辈指点品评,我等受益匪浅,所以才让我们先行迎接,主人随后就到。”他说话的口气彬彬有礼,却于恭敬中显露出一丝咄咄逼人的态度。 鹤发不露声色,语音却远远传了出去:“不过是以品评武功为名,实为显示一下失礼。如此小孩子气,如何让人归心?” “主人早料到前辈会如此说,特意让属下转送给前辈七个字。” “哦,他说什么?”“此话与前辈共勉。” 童颜与鹤发相处十三年,从未见过愕然与惊喜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似乎这主人的回答既出乎他意料,又正中他的下怀。 “好好好!”鹤发连道三个好字,畅然大笑,“我若不显示一下实力,亦难令人归心。不过我久不动武,便由小徒代为出手吧。” “主人还嘱咐过属下,明师高徒,非我等力所能敌,唯有依仗人多势众扳回劣势。既是切磋,尚请前辈手下容情,免伤和气。”黑衣人又朝童颜打个招呼,“多谢师兄赐教。”再对鹤发深施一礼,退后半步,四个黑衣人齐齐亮出长剑,各自占定一方,似乎已摆下某种阵势。 鹤发淡淡道:“你家主人倒是想得周到。童颜,去吧。” 童颜早已按耐不住,鹤发话音方落,他已向四名黑衣人冲去! 第三章 峡谷试剑 与此同时,在峡谷左边的山崖顶端,却有两人并肩而立,正由高处俯视着峡谷中的激斗。 左首白衣人年纪二十一二,身材修长,凤目淡眉,鼻峰挺直,面容纤细白皙,头戴束发金冠。乍眼望去给人印象深刻的,并非是他那清秀俊雅、英气毕露的外貌,而是其全身不沾一尘的飘逸与沉静如山的持重。 站在右首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蓝衣少年,剑眉虎目,齿白唇红,身材高大挺拔,虽是一动不动,却似有飞扬的青春活力欲要破体而出。他腰间配着一柄长剑,剑长五尺,剑鞘吞金镶玉,十分华贵。如果说白衣人给人的感觉是一位身份高贵的翩翩公子,蓝衣少年看起来则分外洒脱且略带玩世不恭,带着一种生于浊世却孑然独立的骄傲。 峡谷内正激斗不止,崖顶上的二人从容旁观,虽然均为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般的相貌俊秀,身材匀称,可谓一时瑜亮。但白衣人沉静如山,隐含一种不合年纪的老成与威严;而蓝衣少年则微垂着头,似乎在白衣人的强势里有意表现出一种抑压骄傲天性的谦恭态度。 两人目视峡谷内的战局,只见童颜并不拔剑,仅凭灵动的身法在四名黑衣人的剑阵中左冲右突,显已稳占上风,蓝衣人不由微皱了皱眉头。 白衣人忽道:“瞻宇,你可注意到他们的足印?” 那蓝衣少年名叫桑瞻宇,他凝功运目望向雪地上清晰的足印,隐有所悟:“堂主提醒得极是,虎组四人虽呈败象,但足印尚浅,说明仍然留有实力。毕竟此次并非生死之战,而本堂武功最大的窍要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放手一搏,对方未必能够如此轻松。” 被称为堂主的白衣人正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宫涤尘,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就是江湖上极为隐秘的御泠堂堂主。他听了桑瞻宇的解释,忽而嗫唇发出一长两短的啸声。 随着宫涤尘的啸声,峡谷中的战况突起变化,又有四名手执长刀的黑衣蒙面人现身,加入战团。而旁观战局的鹤发则不时发出几句点评,而且并不厚此薄彼,言语间反而更多是针对黑衣人的武功。 “狼组、虎组合击!”桑瞻宇不无担心地道,“那个名叫童颜的少年剑法卓绝,出手狠毒,几不虚发,只怕重压之下会全力以赴,我方不免有所损伤。” 宫涤尘却似胸有成竹:“童颜不出全力,我堂中弟子亦缺少实战的压力。何况若是鹤发不能管教好自己的徒弟,岂有资格在我堂立足?” 见桑瞻宇不语,宫涤尘笑道:“我知道你心中必在怀疑我为何不顾惜堂中子弟的性命。然而你可曾想过,我处心积虑逼迫鹤发童颜出手,到底是为什么?” 桑瞻宇正色道:“请堂主指教。” 宫涤尘忽转话题:“你可知两军交锋时,若是彼此的实力相差无几,决定胜负的最大关键是什么?” 桑瞻宇思索一下,犹豫着摇摇头。 宫涤尘淡淡道:“你不必摇头,我知你心中必有好几个答案,只是难以选择,唯恐答错。谨慎是你的优点,但在某些情况下亦是你致命的缺陷。” 桑瞻宇略微一怔,宫涤尘却没有逼他开口,自顾自道:“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当两军实力相当,士气与对敌经验便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手指峡谷,侃侃而谈,“如果堂中子弟皆以为这是一场毫无危险的战斗,岂能达到练兵的目的?当真正的战斗来临时,他们又如何能激发出自身舍我其谁的勇气?我绝非不顾惜他们的安危,恰恰相反,今日流一滴血,甚至伤亡几名弟子,却能换回大多数人在日后战斗中的安全。所以此次表面上只是相试鹤发师徒,暗地里我却想要堂中弟子在面对真刀实枪之前先体会到生死攸关的紧张。” 桑瞻宇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必会把堂主的良苦用心转达给诸位弟子。” 宫涤尘微笑摆手:“这倒不必了。身处高位,须得有统领全局的眼光,让手下捉摸不清并非坏事,重要的是灌输给他们必胜的信念。若有一日你处在我的位置,定要记住这一点。” 桑瞻宇原本听得连连点头,但宫涤尘的最后一句话却令他呆立半晌,不敢稍有异言。 宫涤尘冷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岂会猜不到我刻意栽培你的目的,又何须故意表现出吃惊的样子?现在我要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对堂主之位,你究竟是心怀期待还是自认无力承担?不必担心名份问题,你虽自幼父母双亡,但母亲本就是堂中的重要人物,就算并无南宫世家的血统,而你的名字是我父亲亲自所取,亦可算成他的义子。何况外姓加入本家族并非没有先例,前提条件第一是能力与才干,其次才是忠诚与武功。” 桑瞻宇情知在宫涤尘面前,自己的任何掩饰都毫无用处,唯有如实作答方能得其信任。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沉声道:“若说期待,不免显得过于自负;但若说难以胜任,又会被视为缺少自信。在属下还未拥有做堂主的足够实力之前,必会怀着期望去努力争取。” 宫涤尘微笑:“当然,你还有充足的时间去提高自己的实力,过程中也会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你面对的是一条万分艰难的道路,你只是几名候选人中最为接近成功的一位。” 桑瞻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任何一个首次见到堂主的弟子,往往会惊讶于宫涤尘的年轻,但只要对他稍稍了解之后,每个人都会忽视他的年龄,且绝对无法忽视他的智慧。那是一种并不咄咄逼人、而是如山川大河般天经地义存在于世间的智慧,所有阴谋诡计和玲珑心思在其面前都会无所遁形。 宫涤尘又道:“你当然应该怀疑我把这个信息透露给你的用意。这是一种测试,对于心如明镜的人来说,知道与不知道的区别是巨大的,你日后的表现将会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桑瞻宇极小心地回答道:“事实上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堂主心萌退意,只怕会令许多弟子心寒。” 对于桑瞻宇的疑虑,宫涤尘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将目光转向峡谷。 在八名黑衣人的联手围攻下,童颜终于将短剑擎在手中,面色也凝重了许多。他并不贸然发剑,仍多是闪避腾挪,偶有发招,亦是针对黑衣人的阵势弱点,看来他恪守鹤发的警告,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伤人。九人争斗虽烈,但几乎不闻兵器相交之声。 宫涤尘又发出两声长啸,八名黑衣人如潮水般退下,另有八人接替。这八人不再限于刀剑,奇门兵刃尽皆登场,有赤手空拳的鹰爪擒拿,蛾眉刺、判官笔的精巧细腻,亦有铁盾、重锤的沉稳厚重,甚至还有一人手持近百斤重的独脚铜人,挥动间虎虎生风,势不可当。童颜对这些奇门兵器并不习惯,虽仍疾步如风,但颇有吃力之感。经鹤发几句指点后,他不再游走进击,而是落足原地不动,以掌力牵引重型兵刃。 宫涤尘悠然道:“瞻宇可知道他们的来历?” “鹤发童颜来自西南边陲一个名唤乌槎的小国,虽然中原鲜闻其名,但在乌槎国两年前的一次比武大会上,一位弱冠少年异军突起,连挫十五名勇士,而且招不虚发,每出一剑必沾血而还,因而声名大噪,被乌槎国君拜为上卿。这一对师徒原名不详,只因鹤发那怪异的形貌才得此名号。”桑瞻宇略停顿片刻,又道,“三年前京师兵变,泰亲王率千余败军摆脱沿途追杀后,正是退守于乌槎国中。而这一次鹤发童颜师徒抢在我们之前强夺‘天脉血石’,多半也与此有关。” “不错,泰亲王一日不除,必成中原隐患。但乌槎国位于边疆偏远之地,地形复杂,不但山野密林极难行军,更有沼泽、毒泉、迷瘴等种种障碍,朝廷大军不敢轻易涉足。依我判断,太子派与将军府此次运送‘天脉血石’,若能如愿见到吐蕃王,必是请吐蕃发兵乌槎。而鹤发童颜师徒夺下血石后直接交给蒙泊国师,并未提出任何条件,应该只有修好之意。毕竟对于包括吐蕃在内的各个异国来说,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彼此间并不会徒生争端,反而对中原汉室皆有一种天生的敌意。”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 “静观其变。依本堂目前实力,就算称霸江湖亦力有未逮,如何能对朝中政局施加影响?但只要充分利用我们的最大优势——隐藏在暗处,当双方势均力敌、形成僵局之时,就是我们出手的最佳时机。你且记住,从古至今,本堂都没有正面介入政治争斗,这并不仅仅是为了保存实力,而是隐身于幕后才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且试问:如果夺得‘天脉血石’,你将会如何处理?” 桑瞻宇心头一惊,听宫涤尘的语气,莫非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得到了“天脉血石”?他思索道:“本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既然有了‘天脉血石’这件利器,岂能不让它发挥最大功效?权衡轻重之下,我们应该用某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让‘天脉血石’流落于江湖,利用人们对权位贪婪的天性诱发一场争夺,只要懂得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越复杂的形势才越有可趁之机,本堂亦可从中渔利。” “此法虽非最善,不过倒是符合你乱中求胜的性格。”宫涤尘淡定一笑,“不过如此一来,我们得到‘天脉血石’的过程不免令人生疑,稍有不当,本堂亦会卷入是非之中,难脱干系。” “那么不如就将它暗中交给蒙泊国师,再由他转呈吐蕃王。虽然目前看来我们不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但或许那将是日后的一枚棋子。” 宫涤尘不动声色:“此物应用得当,价值连城,不然则与废物无异。关键是找到一个适当的机会让其发挥最大效用。鹤发童颜夺取‘天脉血石’虽然出于计划之外,但只要合理运用,依然可以达到想要的结果,并帮助我们完成最终目标。或许,你将是我计划中的那个合适人选……”说到这里,宫涤尘有意引而不发,静静望着桑瞻宇,似在观察他的反应。 桑瞻宇略显紧张:“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宫涤尘一笑:“作为知道本堂最高机密的几人之一,你何必明知故问?” 桑瞻宇脸上一红:“御泠堂的本意是扶持天后传人重夺朝政,但如今看来,只怕明将军并无称帝之念。” “不能生存,一切都是奢谈。先除内患,再御外敌,最后才考虑开国立朝之事。” 桑瞻宇沉吟不语。他虽接触过御泠堂的核心机密,但毕竟只是二代弟子,不敢妄谈本堂内部的争斗。 宫涤尘续道:“自从六年前上任堂主——我的兄长南宫逸痕无端失踪后,几位堂使蠢蠢欲动,觊觎堂主之位。先是红尘使宁徊风在川西贸然发动,随后青霜、紫陌引发三年前的京师兵变。虽然现在三人皆不知所终,但永远不要小看他们的能力,任何疏忽都有可能造成针对我们的致命一击。” “但这三人能力超群,如袋中利锥,只要有所作为,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寻。然而本堂遍布江湖的情报网却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行踪,到底是为了什么?反倒是一向低调的四大家族时有举动。” 宫涤尘胸有成竹:“作为本堂的千年宿敌,我对四大家族的了解可谓极深。他们自诩正统,行事处处被道义所拘,如今明将军的态度令他们无所适从,唯一的目标只剩下对付我们。正因如此,所以红尘在观望,紫陌在徘徊。而青霜令使,必隐伏于某地潜心研习青霜令。那其中包含着本堂最大的秘密,一日不能夺回,所有计划都难以为继,他才是我们的首要敌人!” “如果内忧外患皆除,我们下一步计划又是什么?” “与时俱进,何必墨守成规,先辈遗愿并非不可变通。既然明将军无意登基九五,一统天下,我们也并不一定非要辅佐天后传人。”宫涤尘缓缓转身,锐利的目光锁住桑瞻宇,一字一句道,“包括你我,都有可能是扭转乾坤、改写天命的那个人!” 桑瞻宇心头一阵狂跳,还不及答话,宫涤尘又轻松一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任重道远,一切为时尚早,有野心并非坏事,最糟糕的是徒有野心,却没有与之相符的能力。” 桑瞻宇讪讪一笑,转开话题:“那个青霜令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等你有资格坐上堂主之位,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突然,一位黑衣人上到崖顶,半跪于地:“启禀堂主。” “何事?” “收到密报,今日辰时镖队六人横死于丹宗寺前,其中包括顾思空与‘金字招牌’二镖头、少镖头,应是童颜所为。” 宫涤尘微微一怔,叹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又转头问桑瞻宇,“你如何看待此事?” 桑瞻宇低声道:“此子心狠手辣,行事果决任性。若不能收为己用,趁早斩草除根。” “很好。”宫涤尘点头赞许,“我的夸奖并不仅仅针对你做出的判断,而是你对我直承心迹的态度。” “我岂敢在堂主面前有所隐瞒。” “不过,我虽同意你的观点,但鹤发对童颜情深义笃,一旦杀了童颜,他决不肯再为我所用,此事颇为棘手。” “鹤发对本堂的作用如此重要么?” 宫涤尘神秘一笑:“先且不论鹤发与本堂的关系。此人眼光独至,观察力之强绝世无双,不但能针对敌人的弱点进行打击,亦可以根据对方的优势与长处发挥其最大的潜力,仅凭童颜惊世骇俗的武功已可见一斑。本堂选拔人才的方式并不同于江湖各门派,首要条件是智慧,武功尚在其次。如此人物若能为本堂所用,必将令我方如虎添翼。” “但他放任童颜残忍嗜杀,迟早会酿成大祸。” “那么你可知道童颜嗜血的心态从何而来?” “请堂主指点。” “童颜本是乌槎国收魂人之后。” “收魂人?” “边陲小国,亦有自己的法治。乌槎国风俗奇特,认为杀人者的灵魂难以轮回,将会世世代代受到诅咒。所以处决犯人皆由乌槎国君指定之人执行,称为收魂人,久而久之便成为一个家族。每一个乌槎国民对收魂人的态度都混杂着轻蔑与惧怕,但无论乌槎国如何改朝换代,出身卑微的收魂人地位始终固若金汤,亦算一件奇事。” “收魂人世代单传男丁,在家族的耳濡目染之下,甚至有时稚龄幼子也会操刀行刑,这就是童颜嗜血天性的由来。据我所知,童颜八岁时就砍下了一人的胳膊,他也正是在那一天被客居乌槎国的鹤发看中,收为了弟子。” 桑瞻宇目瞪口呆,怪不得童颜杀人干脆利落,不浪费一丝力气,几乎每剑都必中要害。原来是因为他杀人的经验异常丰富,对人体结构的了解远胜常人。 “而鹤发能从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身上瞧出武学天赋与根骨,这是他无可匹敌的长处,亦是我必须收服他的原因。” “叮”的一声,从峡谷中传来巨响。在童颜巧妙的牵引之下,独脚铜人重重砸在铁盾之上,两名黑衣人虎口爆裂,退出战团。 宫涤尘再度发出啸声,这一次是十二名黑衣人齐出,将童颜围在其中。压力剧增之下,童颜已无法保留实力,一道耀目的光华闪过,短剑终于刺出,一名黑衣人左肩挂彩。 黑衣人训练有素,略受挫折后并不急于冒进,立稳阵脚方才联手出击。在见到同伴负伤溅血后,黑衣人不再容情,杀招频现。童颜亦面色肃然,背靠一处山凹,眼中闪动着野兽般的光华,寻隙出击。 鹤发不再评点双方武功优劣,悠然的面孔上隐现不安。他已预感到事态的发展已超出切磋武功的范围,除非对方罢手,不然难免伤亡。 见此情景,桑瞻宇道:“豹象狮三组合击之下,童颜必出全力,纵能当场格杀他,只怕亦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宫涤尘凝视战局,口中淡淡道:“不用着急,我自有分寸。” 桑瞻宇一拱手:“属下请命出战。” 宫涤尘摆手制止:“尽管堂中子弟以你武功最高,你却依然不是他的对手。你还根本没有见过他的真正实力,能有几分把握?就连我也不敢夸口敌得住他手中的快剑。” 桑瞻宇定定道:“就算我武功不及,但可混迹于同伴之中,先假意示弱,再趁其不备定可一举击杀。” 宫涤尘面色渐冷:“如果仅凭匹夫之勇,你有可能连续五个月雄霸本堂排名首座吗?” 桑瞻宇一怔。御泠堂除了每隔半年有一次武功考较外,另有一项古怪的排名,所有堂中子弟皆列位其上,每个月依各人表现做出评定。参考的数据复杂不一,包括武功高低、反应快慢、谨守堂规等等,甚至还包括一种御泠堂自制、名唤“迁繁盘”的游戏完成进度。每个月在排名榜上列于最后的两人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驱逐出堂! 宫涤尘继续道:“要杀童颜,何须我们动手?上个月鹤发童颜独闯端木山庄,童颜格杀九大高手,而且还废了端木敬颜的一对招子,端木山庄已悬出重赏,遍请天下高手,欲除之而后快,必要的时候我们只需要泄露他的行踪即可,又何必强逼鹤发反目?” 事实上桑瞻宇早想到此点,只是觉得这个借刀杀人之计颇为阴损,却不料被宫涤尘抢先说了出来。在他的印象中,作为堂主的宫涤尘尽管心思机敏,巧于谋划,但行事从不失光明磊落,所以年纪轻轻就得到堂中子弟衷心的尊敬与爱戴,然而今日他却似乎变了一个人,也不知是因为对鹤发求贤若渴,还是有意言传身教,更有可能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测试。想到这里,他努力把最后一种念头驱出脑海。 宫涤尘目光炯炯,把桑瞻宇脸上的变化尽收眼底:“你想得太多,正如我刚才所说,谨慎是你最大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弱势。这不但显示在你于思想上的权衡轻重,也包括你平日为人处事的繁复多虑。” 桑瞻宇不服:“属下自觉此举利大于弊。” 宫涤尘脸现微笑:“你且回答我一句,在堂中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如果你有,在生死关头,他能用身体替你挡开敌人的兵刃么?” 桑瞻宇犹豫一下,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宫涤尘轻轻的声音里含着一份严厉:“你的心思太重,亦显得太过优秀,所有人只能仰视你的成就,却无法用一种平凡朴实的态度与你交往。尽管你刻意低调,从不趾高气扬、沾沾自喜,但依然不是一个容易得到过命交情的人。我承认,刻意保持距离、让手下无法清楚地猜测到自己的意图是一个领导者必须具备的气质,可是现在的你仍然只处于积蓄实力的起步阶段,你与这些堂中子弟同吃同住,却不能换来任何一人毫无保留的友谊,这是你最大的失败,也是我提携你最大的顾忌。就算你日后做了堂主,也需要一个对你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的朋友,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你,帮助你,保护你……” 一颗颗冷汗从桑瞻宇的额头不断渗出来,宫涤尘的话无情地揭破了他从不敢真正面对的问题——他有野心,有抱负,并愿意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他一直坚信有朝一日自己一定会成功,却忽略了这些虽不必要,却很重要的因素,直到此刻被宫涤尘一语点破,方才有所醒悟。 宫涤尘适可而止,注意力回到峡谷中:“且看童颜这一剑,你有何感觉?” 桑瞻宇勉强镇定心神:“这一剑倒似是本门的屈人剑法第九式‘雨恋蝶花’。不过出手方位略高数寸,速度却快了一倍。” 宫涤尘满意地点点头:“你的天份极佳,思考周密,又心存大志,只要处理好一些细节,当是堂中的栋梁之材。” 听到宫涤尘毫无掩饰的夸奖,桑瞻宇已无太多喜悦之情,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 一转眼,峡谷中又有两名黑衣人中剑,所伤虽非要害,但一人大腿中剑,血流不止,已完全丧失战力;而童颜尽管并无损伤,不过被迫在雪地上翻滚避招,白衣上沾满了血迹与雪泥,状亦狼狈。 宫涤尘再度发出几声长啸,又有十二名黑衣人替换上来。这三组人中一组以练气为主,劈空掌力卷起积雪,声势惊人;另一组则擅长小巧腾挪,脚踩忘忧步,凭着奇异的步法贴身近战,招招不离童颜要穴;最后一组四人身材婀娜,俱是女子,虽不现面容,但长袖飘飞,腰肢轻摆,尽展销魂夺魄的魅力,使得正是御冷堂女弟子的不传秘学——离魂舞。 宫涤尘叹道:“这是今日派出的最后一批弟子,你所在的鹰组未能参加此次行动,是否心有不服?” 桑瞻宇诚心道:“属下聆听堂主教诲,受益良多,何有怨言?” “其他三人呢?” “多吉与白玛应无问题,但琼保次捷昨夜极晚归来,一大早又不见了踪影,不知去了何处?” “他的胆子倒不小。”宫涤尘冷哼一声,“他这月排名又降了几位?” “降了十二位,已落至最后十五名之中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想呗本堂驱逐么?” 桑瞻宇小心翼翼道:“属下虽不知他有何想法,但只怕堂主的猜测与事实相差不远。” 宫涤尘皱眉,轻轻叹了口气:“三日前他陪我去丹宗寺见蒙泊国师,到了昨晚听说此次行动不许他参加,起初还气冲冲地在寺外堆雪人,最后竟不告而别,实在太过任性。可他既然打定主意要离开,我又应该如何惩治他呢?” 桑瞻宇沉默。所有弟子一旦被逐出御冷堂,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们,私下里每个人都猜想过,这些人呗杀人灭口的可能,却无人胆敢置疑,之恩能够加倍努力地提高自己的名次,以免成为下一个被驱逐者。唯有这个与自己同组的琼保次捷,似乎已经做好了离开御冷堂的打算,决心不惜一切,以身试法。 想到这里,桑瞻宇忽然伏身于地:“属下有一个请求。” 宫涤尘素知桑瞻宇内心倨傲,从不服输,不禁微吃一惊:“何必行此大礼,但讲无妨。” “属下身为鹰组之长,对琼保次捷的事亦负有责任。无论如何,还请堂主对他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宫涤尘失声而笑:“你何必故意在我面前摆出这样的姿态,我岂会不知你对他的真正态度?” 桑瞻宇垂首沉声:“不错,我以往确是对他心怀妒意。但刚才听了堂主的一番话后已经幡然悔悟,此刻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宫涤尘嘴含冷笑,暗运“明心慧照”之功,一查究竟。 吐蕃大国师蒙泊所创“虚空大法”,讲究识因辨果,最擅察知他人心态的变化,再寻精神薄弱处袭人,往往令敌人不战而溃。 “虚空大法”共有四重,第一重“幕密”注重武功防御;第二重“疏影”可以避凶移祸;第三重“觅空”景于治人事天;至于被称之为“陵虚”、据说有通彻天机之能的第四重境界,就连蒙泊国师本人也只能预测其功效,未能修至顶峰。 宫涤尘身为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其“虚空大法”已练至“疏影”之境,“明心慧照”由其衍生而来,不但可以影响他人的判断力,并能大致测知其心意。 此刻宫涤尘惊讶的发现,眼前的桑瞻宇竟然正在诚心实意地替琼保次捷求情。自从三年前他正式接管御冷堂堂主之位以来,对堂中最出色的弟子桑瞻宇了解不可谓不深,但这一次依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想不到骨子里那么骄傲的桑瞻宇瞬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想必是自己方才的一番话真正地触动了他。再转念想到桑瞻宇的离奇身世,宫涤尘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桑瞻宇哪知刹那间宫涤尘心里浮起了这么许多念头,他咬咬牙,涩然道:“不瞒堂主,属下对琼保次捷的妒忌由来已久,有时甚至会怀疑堂主对我青睐的真正用意,或许只是借以激发他的手段。恕属下大胆猜测一句,琼保次捷才是堂主眼中接管本堂重任的最佳候选人吧……” 宫涤尘不动声色:“你为何会如此想?” “琼保次捷初来堂中不久,就成为得到你夸奖最多次数的人。堂规森严,对于每个初来乍到的弟子来说,哪一个不是从训斥和责骂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可堂主却唯独对他另眼相看。那时堂主年纪轻轻初掌大权,你对他毫无吝惜的夸奖不但不能令弟子们心服口服,反而会在不知不觉中引起大家的猜测和妒忌,所以所有人都刻意地疏远他,孤立他。” “但是琼保次捷性格坚毅,虽然年纪尚小,但确实做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好。随着堂主在堂中的威信一步步建立起来,得到你的夸奖成为了一种最大的肯定。而当他凭着自身努力逐渐获得所有人信任的时候,你却又开始故意贬低他的努力,打击他的自信,一次次挑剔他的缺点,一遍遍要求他做得更好,于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弟子又开始怀疑他的能力。” “起初我不明白堂主的用意,妄图猜测堂主对琼保次捷是否真的存有私心,还是故意要磨去他的锐气。但现在我明白了,以堂主的智慧不可能瞧不出你的言行会引发的后果,这样做其实是一种对他的锤炼,你是有意让他在特殊的气氛里成长起来……” “堂中弟子每组四人多是年龄相仿,性格相投,却唯独鹰组四人的组合相差极远。属下被视为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多吉憨厚老实,人虽笨拙,却是忠诚可信;白玛天生丽质,秀外慧中,却命运多舛,心神失常;若不是堂主对琼保次捷怀着极高的寄望,又怎会让他与我们为伍……” 宫涤尘长长吁了口气,打断桑瞻宇的话:“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缘于我对你的寄望?” 桑瞻宇缓缓抬起头来,目射异光:“堂主可知属下妒忌他的真正原因?” “想必不仅仅是我对他的态度。” “堂主说的是,属下还不至于如此浅薄。”桑瞻宇语声苦涩,“我虽然年长琼保次捷几岁,但他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卓越能力已让我不知不觉中视其为最大的竞争对手。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把我的竞争放在心上。其实,他对我的忽视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耻辱!” 宫涤尘像是第一次认识桑瞻宇一般细细打量着他俊秀的面容,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寒意:“你错了。他的忽视并不代表对你的不屑,只不过证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所看重的东西。”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看得出他有极重的心事,或是身怀血仇,或是另有重任。可是为什么他可以和许多人相处投缘,连那个笨……”桑瞻宇自觉失言,立时顿住了。 正如宫涤尘方才所言,他无法得到同龄人诚挚的友谊,而琼保次捷却毫不费力的拥有这一切,这或许才是令他心生妒意的最大原因吧。 桑瞻宇稍稍稳定一下情绪,继续道:“我是说,连多吉都可以视他为最好的朋友,当然,我不在乎他是否喜欢我,恨我也无妨,但我受不了他对我那么客气疏远,仿佛他与我根本不是同类……” 宫涤尘淡然笑道:“他天性敏感,对每个人的心理都有一种自然地感应。并非他不喜欢你这个人,或许他只是不喜欢你潜藏的野心。” 桑瞻宇满脸不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或者说,那只是一个人愿意为之奋斗终身的目标,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宫涤尘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但每个人实现目标的方式并不同。对于他来说,只想凭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目标;而对你来说,你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达到目的,必要时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桑瞻宇被宫涤尘的话激的失去理智,脱口道:“那么,是否因为他瞧出堂主与我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会想要离开御冷堂?” “你说什么?”宫涤尘大声喝道。 桑瞻宇顿时清醒过来,却依然咬着嘴唇缓缓道:“堂主请恕属下一时失言。但如今的琼保次捷已然信心全无,甚至自暴自弃。凭心自问,堂主对此不应该负些责任么?” 纵然以宫涤尘的才智,也未料道桑瞻宇会如此坦白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他浑身一震,防卫严密的伪装被撕开一道细小的裂缝,过去那些怅然而温暖的回忆已猝不及防的撞入他的心房。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心力憔悴的感觉,为了家族的使命,为了父亲和兄长的期望,他已放弃了太多太多…… 桑瞻宇咬牙道:“所以我才斗胆请堂主对琼保次捷网开一面,并不仅仅因为他,而是他的存在可以时刻提醒我的耻辱,逼我奋进。我需要这样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就,即使有一天他成为敌人,我也要堂堂正正地击败他!” 宫涤尘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你不必替琼保次捷担心,我会用适当的方式处理好的。” “可是,堂规不可能因他一人而废,若是堂主对他格外开恩,只怕众弟子口中不说,心中却有芥蒂。” “够了。”宫涤尘不耐烦地一摆手,“你起来吧,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今日你我都说了太多不应该说的话,但我不会因此改变对你的期待,也希望你忘记这一切,做好你自己应该做的事。”他的目光重新锁定峡谷里的战斗,但在他心里,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计划正慢慢浮现。 桑瞻宇缓缓站起身,默然凝望峡谷。他相信,自己和宫涤尘都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峡谷内的战斗已至高xdx潮,这十二位黑衣人尽管武功更强,足有实力困住童颜,但对他们来说,更可怕的是离魂舞激发出了童颜天性中的残暴。 只见他躬身而立,漠然地面容里透出冷冷的杀意,运足功力的掌中短剑光华流动,看似只是在勉强抵挡着黑衣人如潮的攻势,但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动着对血液的期待,死死盯住右边第三位黑衣人。 此时此刻的童颜已不在乎自己拼命反击后会受多重的伤,他只想不顾一切的撕开对方的喉咙,让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雪地上…… 鹤发无奈的望着爱徒,他太清楚童颜的武功,就算自己此刻破戒出手,恐怕也无力阻止童颜渐失理智后拼死杀戮的念头,反倒极有可能受其反挫之力。 此刻,他只希望童颜能在这场毫无理由的战斗中留得性命。虽然童颜的心智极不成熟,仿佛一个不通世事的孩子,但毕竟与之朝夕相处了十三年,鹤发早已视其为己出。 生死一刻,清昂的啸声及时响起,十二名黑衣人应声退后,鹤发紧绷的心弦一松,连忙大声道:“童颜住手!” 但童颜正杀得兴起,哪肯就此罢手,狂喝一声,蓄势已久的一剑终于发出,目标仍是方才被他目光锁定的那个黑衣人。 一道白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隔在童颜与后退的黑衣人之间。 只听到“叮叮”两声。第一记碰撞如同刺透耳膜、直透心底的重击,回荡在每个人的耳中经久不息;随之而来的第二记撞击却又轻的那么不真实,仿似虹桥抚箫,水泽问月, 令人如坠一场不愿醒来的甜美梦境。 宫涤尘手执长短双剑,笑吟吟地端立不动,白衣胜雪,俊雅如风,微微喘了一口气:“小兄弟好大的火气,又不是生死仇敌,出书何必不留余地?” 电光火石间,童颜汇集全身功力的一剑先被宫涤尘的右手长剑硬阻,再被左手短剑以黏连之力巧妙化解,终致无功而返。 童颜惊讶地望着宫涤尘,同样一尘不染的白衣,穿在宫涤尘身上如同玉树临风,凭添飘逸;反观自己沾血染泥,狼狈不堪,他一时竟生出自惭形秽的念头。 自从童颜出道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剑未能如愿击中既定目标。 他稍稍退开半步,双腿似曲非曲,脊背却挺直如山,掌中短剑乍明如炬:“敢再接我一剑么?” 宫涤尘一笑:“我不是你的敌手,不必再纠缠吧。” 童颜摇摇头:“你刚才若和他们一起出手,我早输了。” 宫涤尘奇道:“难道你不觉得受众人联手围攻有何不公平么?” 童颜答道:“杀人或是被人所杀,无所谓公平与否。” 宫涤尘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但愿有一天我会欣赏你的坚持。” 童颜仿佛从宫涤尘那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祥的威胁,却不知如何应答,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两人的目光似乎擦出看不见的火花。 鹤发踏前几步,隔开宫涤尘与童颜危险地对视:“十数年不见,几乎已不敢相认,幸好我还记得这一对蝶翔蜂舞,涤尘……贤侄可好?” 宫涤尘右手长剑名曰“蝶翔”,左手短剑名唤“蜂舞”,乃是南宫世家世代相传的利器,轻易绝不动用,包括许多黑衣弟子皆是首次见到。 “大叔好。”宫涤尘微笑施礼,“堂中子弟幸得明师教诲,涤尘先行谢过。” 鹤发心中暗叹。宫涤尘轻描淡写地几句言词,已将双方激斗溅血的过程轻轻带过,大将之风凛然跃出。看来如今的他已成长为御冷堂的主人,哪儿还是当年那个任性撒娇的孩子? 鹤发歉然道:“劣徒出手不知轻重,还请贤侄见谅。在下略通些岐黄之术,包管医好诸位的伤势。” 他说话间不无担心地望一眼依旧面含怒意的童颜,心知这个倔强好胜的徒儿与御冷堂的梁子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 宫涤尘大笑:“治伤之事何敢劳烦大叔,十余年不见,你我叔侄定要好好叙叙旧。瞻宇,快来见过鹤发先生。” 桑瞻宇上前两步深施一礼:“桑瞻宇拜见先生。” “桑……瞻宇。”鹤发神色略变,望向宫涤尘的眼神中隐有询问之色。 宫涤尘几乎不为所察觉的轻轻颔首:“这位桑瞻宇是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还要请鹤发先生多多指教。” 鹤发的神情惊异不定。 只听宫涤尘又道:“堂中弟子们都先回吧,我与大叔还有些话要说。” 当下,包括桑瞻宇在内,十数名黑衣人一齐躬身退下。 鹤发回身亦对童颜道:“徒儿与他们先行一步,为师随后就来。” 童颜虽不情愿,却不敢当面违抗师命,远远跟着一群黑衣人穿越峡谷而去。 待众人远去后,宫涤尘的脸上忽现俏皮之色,毫无顾忌地笑挽鹤发的胳膊:“有十几年都未见大叔了吧,记得小时候我常常这样挽着你。” 鹤发回想如烟往事,脸上亦现笑意:“当年的小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反倒显得我老了许多。若是换个场景相见,无论如何不敢相认啊。” “不论能否相认,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好大叔。” 看到刚才那个威严中隐含傲慢的“堂主”此刻真情流露,连一向不动感情的鹤发也不免动容。 “对了,还要多谢大叔刚才没有揭破我的身份。” “哈哈,我可差一点就说漏了嘴。原以为再也不会重回中原,谁知天意弄人,竟又故地重游,但能够再见到涤尘侄女,亦算不枉了。” 宫涤尘本名南宫涤尘,乃是御冷堂前任老堂主南宫睿言之女,自幼便易钗而牟投于蒙泊国师门下,为掩人耳目才改姓为宫。 南宫世家与江湖中最隐秘的“景、花、水、物”四大家族先辈同为当年大周女皇武则天的亲信,后来趁武则天病危时,唐中宗逼其退位,重夺李唐天下。但武则天曾有一明姓私生子。她于驾崩前暗中召集南宫敬楚、景太渊、花胜墨、水绍音、物清流五位亲信与昊空真人,留下一道密诏,瞩他六人尽心辅佐明公子,重夺武家天下。 后因治国理念不同,南宫敬楚与景、花、水、物四人分道扬镳,分别成立了御冷堂与四大家族,双方定下六十年一度的赌战,败者退隐江湖六十年,胜者辅佐明家公子重夺江山,而昊空真人则作为双方的仲裁。近千年来双方时刻不忘先祖遗命,争执不休。 三十九年前,昊空门掌门苦慧大师执意命弟子忘念收下十四岁的明家公子为徒,随后苦慧大师坐化于青阳山中,而那位明家公子便是如今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位高权重、威震朝野的大将军明宗越。而昊空门自忘念大师病逝、巧拙大师坐化于伏藏山后,亦只余明将军一个传人。 但明将军大权在握却迟迟无登基之意,亦没有留下后代。执着千年的使命突生波折,令御冷堂与四大家族内部分歧不断,这一对宿敌之间的争斗也因此到了最后关头。 十五年前,老堂主南宫睿言病逝,由独自南宫逸痕接管御冷堂,但六年前南宫逸痕莫名其妙失踪,自此不现踪影。御冷堂一日无主,堂中四使青霜、红尘、紫陌、碧叶各生异心。 在这种情况下,宫涤尘终于出任堂主,收拾残局。但青霜、红尘、紫陌三使皆已离开御冷堂,藏身江湖伺机而动,唯剩碧叶使辅佐宫涤尘苦撑大局,经过几年卧薪尝胆,御冷堂虽还未达到昔日盛况,但元气渐复,实力已不可轻忽。 宫涤尘虽为娟秀女子,但聪慧过人,智谋高绝,又身为吐蕃国师蒙泊最得意的大弟子,处事公正,奖罚分明,威信极高,堂下近百名弟子对之无不心服,只是无人知道她女子的身份。 宫涤尘与鹤发畅言从前往事,感慨万千。 寒暄已毕,鹤发收拾面上欢容,沉声道:“今晨见你发出栖霜烟召唤,又迫小徒与堂中弟子一战,想必并不仅仅是为了见我吧。”他的语气忽转,“可惜我已将那‘天脉血石’交给了蒙泊国师,就算想给你,也不成了。” 宫涤尘含笑道:“大叔误会侄女了,我绝无他意。昨夜在丹宗寺我才意外得知大叔归来的消息,今日一见,只想请大叔助我主持大局……” 鹤发摆摆手道:“此话不必再提。昔日誓言今犹在耳,此生我决不再替御冷堂效力。” 他望着宫涤尘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免暗暗生疑。他昨夜只是让丹宗寺的僧侣转交天脉血石,并未面见蒙泊国师。看情形,那血石极有可能已落到宫涤尘的手里。不过鹤发此次的目的只是不让中原与吐蕃联合,亦不想再节外生枝,当即按下心中疑惑,佯装不知。 宫涤尘沉思:“大叔既无此意,我也不便相逼。但请大叔小住几天,一来陪侄女说说话,二来我想请你见两个人。”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浮上鹤发的脸颊:“你还是没有变,越是想得到的东西越是要别人主动给你。看似退而求其次,其实后面的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吧。” 宫涤尘气恼的甩开鹤发的胳膊:“我知道瞒不过大叔的一双利眼,但也不必当面说出来,让侄女如此难堪吧。” 她一直可以隐瞒着女子的身份,直至此刻单独面对昔日长辈鹤发,方才露出似嗔似怒的小女儿之态。 鹤发哈哈大笑,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见过桑瞻宇,他就是云雁的孩子吧,眉眼间很有几分相似。”说话间他竟有些伤感,一时陷入回想。 宫涤尘点点头,肯定了鹤发的猜想:“除了幼时对母亲的记忆,他对其余事情一概不知。” 鹤发神色阴冷,隐含怒意:“你不必故意提醒,我自然知道轻重,绝不会对他透露半句。” 宫涤尘善解人意地并未多言,一任面呈痛处的鹤发回忆往事。 过了许久,鹤发方才恢复平时的悠然之态,轻声道:“你要我见的第二个人,是琼保次捷吧。” 纵然宫涤尘智计百出,此刻也惊讶得瞪大双眼:“我知道大叔眼光独到,世间无双,却不知你料事如神,几如仙人。” 鹤发畅然大笑:“你的父亲一定告诉过你,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人。” “可是大叔昨日才到,怎么可能猜出我要让你见的人就是琼保次捷?” “呵呵,天机不可泄露。” 丹宗寺以西十里处,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横亘于高原之上。 坚固而冷硬的冻雪令整个雪峰浑然一体,细细的雪水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冰块蜿蜒流下,白线银丝反射着晶莹耀目的光,像一张精密的蜘蛛网将山头围绕起来。雪水于山腰聚集,再从数十张的高处瀑流而下,长长地冰刃如战刀般悬于峭壁,遥遥望去,就仿似一柄巧夺天工的宝剑把雪峰从中剖开,方才形成两座对峙的高峰。 此处名为日月山,险峰上天堑横障,冰河下泥沼暗伏。南北走向的雪河从山腹中穿过,积雪成溪,汇溪成河。河面上冰冻三尺,足可承受数百斤之重,河面下却暗流湍急,雪水聚集于山脚下一座小湖。 值此寒冬之际,近岸处的湖面已经结起一层薄冰,但在湖中央却是烟气缭绕,地热蒸腾出的氤氲雾气弥漫于整个湖面,如同幻梦中的仙境,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方圆半里德青青草地围绕着湖畔,草地上点缀着无数野花,在寒风中摇曳灿烂。 在这样的隆冬时节,根本不应该有花,也根本不应该有这一片充满生机的碧色。这奇异的景色就像是大自然中最顽强的生命力对高原酷寒的一次嘹亮的宣战。 吐蕃国内地博人稀,似这般小湖随处可见,大多无名,但这个四周被雪山环抱的小湖却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拉姆措,意思是仙女湖。或许每一个见到如春湖景德人,都坚信在这神秘幽深的湖中一定住着一个美丽善良的仙女。 湖边不远处,一群羊儿正悠然吃着青草,以为少女手执牧鞭立于湖岸,眺首远望,白裙云袖,长长地乌发披肩飘飞,衫薄袖轻,引人遐想;另一名身穿皮袄的吐蕃少年则挥舞长鞭驱赶羊群,口中不时发出低沉的吆喝声。 拉姆措地形独特,周围环绕着经年不化的冰山雪峰,湖底却内蕴地热,常年不灭,所以尽管此刻是寒冬腊月之际,湖边依然长有茂盛的青草。对于游牧于高原上的吐蕃人来说,这水草丰美的地带是天然的冬季牧场。 然而此处乃是吐蕃国内的几处禁区之一,吐蕃王曾严令周围数十里不得有牧民接近,所以此刻偌大的湖边就只有两位少年守着几百只大小羊只。 忽然,吐蕃少年停下长鞭,手搭凉棚,望向那高高的雪峰:“白玛,快来看啊!” 白裙少女如若不闻,连姿势也未变一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就见在那人迹罕至的雪山冰峰最高处,银装素裹之中却赫然立着一道突兀的黑影。 ——这是一只体型剽悍的动物,身长约八尺,除了眉前双眼正中挂着一撮雪白的毛发外,全身上下都披着纯黑如墨的长长鬃毛,吻短鼻宽,舌大唇厚,腰挺如山,爪利如刀,貌似犬狗,型如虎豹,神态威严而肃穆。它的头部及脖颈处鬃毛直立而起,乍望去如同一只雄狮,宽阔的面部上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呈苍褐色。一阵寒风吹过,掀起它眉间的白毛,露出一枚铜钱大笑的斑记,仿佛是第三只眼睛。 这是一种高原上特有的动物,在吐蕃语中叫做多启,中原则称之为苍猊,性情凶猛好斗,多以群居。苍猊不但有威武的体型和迅捷的速度,更有锐利的视觉和敏感的听力,可谓是高原上的百兽之王。但奇特的是,苍猊往往能与牛羊和平相处,却时常与狼、虎豹、熊等大型肉食猛兽相搏,似乎只有强大的对手才能激起它天性中最为冷酷残暴的一面,一只成年的苍猊不但可以力敌群狼,就算独自面对虎豹等大型猛兽亦不落下风。 这只伫立于冰峰之上的苍猊体格雄壮,霸气十足,且眉生三目,极具异相,乃是出没于附近的苍猊群首领。 此刻,苍猊王在风雪中端立不动,半开半阖的目光扫视着山峰下的绿谷,仿佛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正俯瞰着自己的领土,忽然,它那尖细的耳朵竖了起来,眯起的双目蓦然大睁,引颈耸鬃,昂首望天,舒张的鼻翼中喷出一股股白气,阔大的嘴巴缓缓咧开,示威般露出两排尖锐的利齿。 在苍猊王的头顶上隐隐传来羽翼破空之声,只见从碎絮般的云层中隐隐现出一个小黑点,之后越来越大,竟是一只体态雄壮的黑色雄鹰。那雄鹰毛色黑亮,翅展七尺,伴随着有力的鹰鸣,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符咒,眨眼间已落至苍猊王头顶处。 苍猊王口中低低嘶叫,弓腰沉背,后肢微曲,死死盯住来犯之敌。 只见雄鹰在空中盘旋数圈,蓦然一声长啸,朝苍猊王俯冲下来。苍猊王仍然静立不动,只是全身毛发乍然竖起,待雄鹰飞扑而下,蓦地抬起右爪迎上。这一抓若是击实,足可令任何血肉之躯刹那间四分五裂。 苍猊最有力的武器无疑是四根长牙,强劲的下颏与锋锐如刀的尖齿足可咬碎猛兽巨大的骨骼,而它那锋利而长韧的指甲亦可于瞬间撕裂任何动物的毛皮,掏出其内脏食之。 那只雄鹰晓得苍猊王利爪的厉害,凌空飞扑只是虚式,左翅一沉,右翅疾拍,轻巧地从苍猊王身侧滑翔而过,趁双方身体交错的电光火石间,闪电般伸出利喙,往苍猊王的左目啄去。 苍猊王敏捷地一跳,闪开雄鹰的扑击,却并不趁势出击,而是退开半步,仍保持着防范的姿势。 苍猊不仅性情凶猛,韧性也极强,扑食时并不轻举妄动,而是静静守候到最佳时机方才对猎物发出致命一击。 一鹰一猊连战数个回合,双方皆无功而返。雄鹰并不气馁,在空中缓缓盘旋,等待下一次进攻的机会,而苍猊王则抬起前爪护住眼鼻要害,静等对手再度袭击。 冰峰峭壁如镜,映出雄鹰与苍猊王对峙的情景,犹如武学高手间的生死相搏。鹰唳,猊吼在群峰间激荡不休,响彻长空,震落层层雪块。 忽然,那雄鹰身躯一震,一声凄唳,垂首回翅,收羽缩爪,仿似中箭般从空中直直跌下。苍猊王终于觅得良机,大吼一声,后肢微曲疾弹,闪电般腾空而起,窥准雄鹰落下的方位扑去…… 雄鹰落至苍猊王头顶两尺处,突然不合常理地急急一停,那看似已将濒死的身体里蓦然爆发出极大地力量凌空弹身,鹰目精光连闪,双爪迅似寒钩,尖喙疾如利刃,朝苍猊王发起了意料之外的进攻——这只雄鹰不但动作矫健,竟还懂得诈死诱敌,可谓是鹰中极品~ 然而苍猊王的扑击之势亦凌厉至极,此刻双方皆无闪避的余地,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苍猊王的悲伤现出一道寸许长的血痕,是被锋利的鹰爪抓伤的,而其左颊更是被雄鹰的利喙啄出一个血洞,但苍猊王的右爪同时也拍中鹰翅,几根黑色的羽毛顿时从空中悠然飘落。 苍猊王力大无穷,那只雄鹰受此一击,竟由峰顶直坠而下,落了近十丈距离后方才回过气来,再不敢纠缠苍猊王,展开宽大的羽翅,往东方飞去。 苍猊王凝立于冰峰之巅,虽然它可以追上高原上奔跑如飞的羚羊,可以瞬间杀死一匹凶残的豺狼,但毕竟身为走兽,无法追袭这翱翔于天空的敌人,只能静静盯着雄鹰远去的身影化为一个小小黑店,不甘心般四肢轻刨雪地,昂头扬声发出一记长长地咆哮,一面深处长而柔软的舌头,舔去从脸颊流至唇边的鲜血,它褐色的双眼闪烁着嗜血后残酷满足的光芒,如同一个拼尽全力守卫了领土的战士。 “白玛,你看到了吗?琼保次捷的鹰儿又去斗那只苍猊王了,不过好像还是吃了亏……”山脚下的拉姆措边,吐蕃少年远远望见雄鹰与苍猊王相斗的一幕,对湖边的白裙少女兴奋地大叫着。 围绕在他周围的羊群被这突然地叫声吓了一跳,一阵躁动过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才继续悠然的吃起青草来。 这个吐蕃少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那件脏得不现原色的羊皮袄已遮不住他隆起的肌肉、宽大的肩膀和结实的脊背。如同那些常年暴露在强烈阳光下的吐蕃人一样,他的面孔被晒得黝黑而粗糙,肌肤泛起健康的红紫色,腰间挎着一柄无鞘的吐蕃战刀。随着他开口说话,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浓密漆黑的头发短而卷曲,杂乱地披散在丰满的额头上。 这个强壮的吐蕃少年名叫多吉,在吐蕃语中的意思是金刚。就见他啧啧嘴,颇为羡慕得望着那只在天空中缓缓飞翔的雄鹰,一面喃喃自语:“若是哪天鹰儿斗败了苍猊王,我一定要宰一只肥嫩的羊羔犒劳它。” 那名叫白玛的白裙少女却仿佛根本未听见多吉的话,手中牧鞭无意识的挥动着,眼神茫然的盯着拉姆措中那氤氲的雾气,脸上带有一抹超然恬淡的笑意。她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极美,鹅形的面孔上渐淡渐细的眉隐进鬓角,弯而微翘的长长睫毛点缀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小巧而嫣红的嘴唇,白皙的皮肤几乎看不出一点血色,脖颈上挂着一枚明晃晃的银项圈,更映的肌肤胜雪。她虽是身着吐蕃少女最常见的装束,容貌却仿佛一位来自江南水乡的大家闺秀。 在吐蕃语中,白玛的意思是莲花,倒与白裙少女出尘的气质颇为符合,只不过她那美丽的眼瞳中没有一丝神采,反而透出一份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淡漠,唇边的笑意也只像是出于礼貌的摆设,乍见时会觉得她仿佛一个画中人物,而并非活生生的天真少女。 多吉白玛毫无回应,恨恨地踢飞一块石头:“其实你根本不必一天到晚不说话,大家都知道你不是个哑巴。” 白玛终于转过身来,射来一道疑惑的目光。 “嘿嘿,别不相信,我就亲耳听过你说梦话……” 一语未毕,白玛忽然扬手挥鞭,劈头盖脸地朝多吉抽下,长长地牧鞭在空中绕出无数个小圈,迂回进击,让人难以分辨鞭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牧羊少女不但身怀武功,而且鞭势奇快,鞭路诡异,纵是武林好手只怕亦难有胜算。 多吉眼见牧鞭袭来,如一只敏捷地猎豹灵巧的闪过,却不还手,一个劲地苦脸告饶:“停手,停手。白玛不要生气,我可以对着雪山发誓,我只是有此在晚间巡夜时无意听到过你说梦话,根本不知道你讲了些什么。” 白玛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落在多吉身上,像是在探究他话语的真假,又仿佛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手中的牧鞭缓缓垂下,目光重又望向远方。冰冷的湖风吹动她白色的长裙,她却似乎丝毫不觉寒意。 多吉性情豪爽,吃个没趣也不生气,复又乐呵呵地大声吆喝起走散的羊群,偶尔抬眼望向高高的雪峰,那只苍猊王已然不见了。 他忽又发起呆来,心底冒出一个疑问:“琼保次捷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何一早起来就不见他的踪影?” 不觉到了午间,纷扬的大雪终于停了。 清脆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多吉远远望见来骑,吃了一惊:“怎么堂使亲自来了?糟糕,琼保次捷还没回来……” 白玛已然静立于湖边,多吉则往来骑迎去,恭敬行礼:“多吉见过堂使。” 来人约三十四五,面容冷硬,身材高大,一对双目窄而细长,如同锐利的刀锋。一身黑衣将他的全身遮的严严实实,黑衣的右下角以白线绣着人形,手持一片碧叶,形态惟妙惟肖,除此之外再无其余装饰。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胯下的马儿,马鞍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光,竟是以纯金所铸。所以多吉才能远远地认出来人的身份——御冷堂四使中专职传授武功、教导行事、惩戒错失的碧叶使。 碧叶使飞身下马,目光巡视一番,沉声喝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琼保次捷去了何处?”他的声音平稳至极,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每一句都像是在发布命令,不怒自威。 多吉心知若是被碧叶使发现琼保次捷擅离职守,琼保次捷定会被重罚,于是慌忙答道:“一只羊儿走失了,琼保次捷去寻,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虽知此拙劣的谎言多半瞒不过处事精明的堂使,他依然心存侥幸,一面对走过来的白马使眼色。 碧叶使目光闪动,竟不再追问,只对多吉道:“那就由你替他接下今日的任务吧。” 多吉暗地松了口气:“弟子与琼保次捷这个月都是研习刀法。记得他应该修习帷幕刀网的第三十七式,而我则是寒梦刀法第九式。” 碧叶使淡然道:“我又岂会弄错你们的进度。”说话间,他从怀中拿出两页纸递给多吉,又特意嘱咐道,“可千万不要弄错,你的内力不足,妄修帷幕刀网只会伤及自身。” 多吉只道已瞒过碧叶使,喜滋滋地答应着接过那两张纸。每张纸上都有几幅使刀的人形,乃是对照修习的图样。 碧叶使望着白玛,眼中闪过一丝怜惜:“白玛今日可想习武?” 白玛面上依然是那份无动于衷的笑容,微微摇头。 碧叶使轻叹了口气,从鞍后取出一面长方形的木盘,掷向白玛,吐出两个字:“堂规。” 白玛扬手接住木盘,这一刻,她本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大异往常的兴奋,仿佛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当即盘膝坐下,垂首拨弄木盘。 这是一件极为奇怪的物事,长约半尺,宽有四寸,以质地坚硬、不易变形的古木模框住外沿,木模中间则用细铁条隔成整齐细密的方格。密密麻麻的小木块镶嵌于铁条之间,只能移动而无法取出,上面刻着许多文字。 这是一件御冷堂为二代弟子特别制作的工具,名唤“迁繁盘”,堂中专门有巧匠负责打造成各式各样,那些小木块上或者刻着数字,或者刻有文字,有时还绘制着图形,规则是利用唯一的空格,在最短时间内把那些杂乱无章的小木块按一定的顺序排列起来。 御冷堂的二代弟子多是在各地收罗而来根骨奇佳的孤儿,这些孩子来到气候寒冷、条件恶劣的吐蕃,每日习武练功无有间歇,不免厌烦。“迁繁盘”的出现可谓大受欢迎,不但令孩子们可以学习相应的文化,还能够提高他们的反应判断和手指的敏捷灵活,可谓寓教于乐,一物数用。今日白玛的任务就是把那些散乱的文字按堂规的顺序排列起来,当中如果有重复的文字,则会以编号提示,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迁繁盘”的完成情况会被记入每人每月的排名中,所以弟子们都会全力以赴。虽然似是游戏,但“迁繁盘”作为御冷堂教导弟子的密术,严禁外传,隔不多久就销毁一批。 碧叶使又问:“今日堂中弟子大多参与了无名峡谷的行动,而你们鹰组却只能在此牧羊,对此大家可有怨言?” 多吉大大咧咧地一笑:“我无所谓,只要每日吃得饱睡得好,比什么都强。” 碧叶使知道多吉天性淳朴,全无争强好胜之念,不禁也笑起来:“你这小子正应了吐蕃人的那句俗话,‘只要有觉睡,头颅睡烂也甘心。” 多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弟子只是懒得费心思么。”他见到白玛专心拨弄“迁繁盘”,扁扁嘴,“像白玛那样痴迷于迁繁盘,我可做不到。” 他那粗短的手指自然无法与白玛的纤细灵动想必,每次比赛“迁繁盘”皆排名靠后,幸好他人虽稍显笨拙,却极为努力勤奋,加上身体健壮,外门硬功在众弟子中罕遇对手,一时到没有被驱逐的危险。 碧叶使淡然道:“也是,你连堂规都记不清楚,如何摆弄‘迁繁盘’?” 多吉一怔:“弟子可没这意思。” 碧叶使正色道:“那我可要考你一下。” 多吉本见碧叶使并不追究琼保次捷之事,只道自己的谎言依然过关,此刻方才隐隐感觉到不妙,偷望一眼碧叶使全无表情的脸色,心头忐忑不安。 碧叶使面色忽冷:“堂规第二条戒律是什么?” 多吉心头一震,大声答道:“忠诚为主,决不欺瞒,若有违犯……”说道这里,他倒吸一口气。 碧叶使并不开口,只是冷然盯着多吉。 多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续道:“若有违犯,轻者九鞭施身,重者裂体断肢。”虽是寒冬之际,一层细细的汗珠却从他额头上渗出。 “啪”的一声,碧叶使右手马鞭微扬,多吉面上立刻现出一道血痕。 碧叶使寒声道:“你敢不敢再说一次琼保次捷去了何处?” 多吉垂头低声道:“弟子不知他去了何处,不过他决不是有意擅离……”话音未落,第二鞭又重重抽在他脸上。 碧叶使漠然道:“琼保次捷是否有意擅离职守应该由我来判断,而不是用你来告诉我。” 多吉默默静立原地,咬牙强忍疼痛,几颗豆大的血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一阵寒风吹过,瞬间结成了冰渣。 碧叶使不再多言,掉马欲离。多吉一惊,不假思索的上前抓住马缰。 碧叶使缓缓道:“你可有不服?” 多吉跪倒于地:“弟子欺瞒堂使,理应受罚,并无不服,还有七鞭请您一并赐罚。” 碧叶使一怔,忽又笑了起来:“你这孩子,饶你七鞭还嫌不够么?赶紧起来吧。” 多吉却不起来,倔强地一昂头,结结巴巴道:“弟子自知罪大,不敢求堂使饶恕。” 按照堂规,这七鞭既然不落在他身上,就会轮到琼保次捷受刑。 碧叶使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都只不过是十几岁孩子,就算一时贪玩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两鞭只是惩治你对我说谎。放心吧,只要琼保次捷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确定他没有做违背堂规的事情,我就不会再惩罚他了。”这一刻,他的口气犹如一位慈祥的兄长,正耐心的对犯了错误的小弟弟说教,刚才的严厉荡然无存。 多吉是个直性子,听碧叶使如此说,心头顿时一松,脱口问道:“堂使是如何瞧破弟子说谎的?” 碧叶使手指着一旁的马儿,悠然道:“琼保次捷若是去寻找羊只,岂会不骑马儿?何况那马儿鞍镫松弛,明显并无人骑过,只是配着空鞍,想必琼保次捷一早就外出未归,你这番信口开河又岂能瞒过我?” 多吉此刻方知原委,挠挠头,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却有牵动脸上的伤口,不禁捂面呼痛。 碧叶使忽又发问:“堂规第四条戒律是什么?” 多吉才松了口气,此刻再度被吓一跳,心想莫非自己又有违规之处? 他一面苦思一面嗫嚅答道:“同门有难,两肋插刀,背叛兄弟,杀无赦。” 碧叶使点点头:“所以,我才饶你七鞭。”他又望了白玛一眼,几不可闻的低叹一声,转身飞马而去。 多吉望着碧叶使远去的背影,心中犹存余悸。 御冷堂中的弟子皆知碧叶使喜怒无常,心机缜密,几乎任何违规之事都瞒不过他。每个人对于堂主宫涤尘都是忠心服庸,既敬且佩;但对于碧叶使吕昊诚,则是又敬又怕。 自始至终,白玛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只是专心致志的拨弄着怀中的迁繁盘,似乎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多吉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哼,见我挨打也不求情,枉我与你同组!”之后,他开始垂首专心研究手中画有刀法的图纸,不时抽刀比划几下,渐入忘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声呼哨遥遥传来。 多吉抬眼望去,一面招收一面放开喉咙大叫:“琼保次捷,你总算回来了!” 远远地,可见一道人影从山峰高处直落下来。那山壁陡直,又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冰雪,普通人如此坠下必将摔得粉身碎骨。但那道人影却履险若夷,每当下落的速度太快时,便以脚尖点在凸起的岩石上减缓冲势,眨眼已至山脚,凌空一个跟斗,稳稳落在地上。 琼保次捷虽然有着吐蕃人的名字,却是一位汉族少年,亦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第一眼看到他时,那瘦削的脸廓、笔直地鼻梁、英挺的剑眉、紧抿的嘴唇、尖绣的下巴坚硬而不加修饰的胡茬……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未脱稚气、任性倔强地少年;然而,那一双大而灵动、专注犀利的眼睛中却不时闪动着一种不合年纪的光芒,无论是少年人的激昂意气、成年人的成熟沉稳、老年人的含蓄睿智似乎都可以从这双眼睛里读出来,令人乍见之下难以分辨他的真实年龄。 这是一张充满着矛盾地容貌,冰冷而沉郁的神情如同刻在脸上,既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不会笑的人,又让人遐想如果他笑起来,一定会非常俊朗悦目;那眉宇间淡淡的愁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柔软的怜惜,但又会认定一旦那微皱的浓眉舒展开来,会是多么地神采飞扬。 他穿着一件吐蕃人寻常的白色皮袄,皮袄很新,洗的很干净,胸口却挂破了好几处。他脚下的马靴也裂了口,本是戴在头顶的毡帽此刻捧在怀里,其人却全无寒冷之态。他任由长长地黑发迎风飞舞着,似乎根本不愿意费神拨开这些遮住视线的乱发,那懒散而无动于衷的神情,会让人觉得那局并不壮实、甚至有些单薄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琼保次捷正用双手将毡帽捧在胸前,朝湖边稳稳奔来。一声鹰唳传来,那只与苍猊王相斗的雄鹰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他的肩上,又探喙往他怀中的毡帽啄去,却被琼保次捷抬手挡开,低低对鹰儿说了句什么。雄鹰冲天而起,一面在空中盘旋,一面不忿地鸣叫着。 多吉喃喃道:“奇怪,琼保次捷找来了什么宝贝?竟然连鹰儿都不顾了……” 忽觉风声一动,一道白影已从他身边窜出,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尖锐至极的惊叫。 只见原本一直呆在湖边拨弄‘迁繁盘’的白玛此刻已站于多吉身前,浑身轻轻颤抖,如同中魔般怔怔盯着渐行渐近的琼保次捷。 “白玛,你怎么了?”在多吉的印象中,白玛永远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娴静姿态,他从未见他如此失态,更遑论那一声几乎震破他耳膜的尖叫。 不等多吉反应过来,白玛右手疾探,食中二指已搭在他的腕上,猝不及防之下,多吉只觉脉门一麻,手中的吐蕃战刀已被白玛劈手夺去。 “白玛,你疯了吗?” 白玛仗刀而立,对多吉的质问不理不睬,只是死死盯着琼保次捷,美丽的脸孔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眼中泪光盈盈。 琼保次捷远远看到白玛的样子,亦是按吃一惊,在二十步外停下脚步,并不说话,只是疑惑地望着白玛。 白玛挺刀在地上画了一道深达半寸的长线,对琼保次捷不停地招收,颤抖的唇中嘶声吐出四个字:“快过来压……” 多吉自小与白玛一起在御冷堂中长大,相处几近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主动开口说话,一时惊得呆住了。 琼保次捷亦是满面疑惑,但他只觉白玛对自己全无敌意,反倒满怀着深深地关切。看着她急迫的神情,刹那间他几乎怀疑正由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在自己身后紧追不舍,而只有跨过她画下的那条线后方可保住安全。当下琼保次捷不再迟疑,大步奔来。 等琼保次捷跨过那条线后,白玛大叫一声,抛开手中战刀,猛然扑入琼保次捷的怀中。 琼保次捷大吃一惊! 与白玛结识三年,还从未见她对他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他这般年纪正值情窦初开之际,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最是敏感,想要推开白玛却又不敢碰触她,只好慌忙地把拿着毡帽的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僵直不动,只感觉心脏不争气地怦怦乱跳,几乎要跃出胸膛,一张脸涨的通红通红。 不独琼保次捷,多吉亦是吓了一跳,呆呆看着白玛的小手在琼保次捷的怀里摸索不休,又解开他的衣襟往里查看…… 琼保次捷渐渐冷静下来,瞧出白玛的用意,轻声道:“我没有受伤。” 白玛闻言缓缓抬起头来,长长舒了口气,泪光未干的眼睛深深地望着琼保次捷,唇边露出欣然的一笑。突然,她又恍如惊醒般推开琼保次捷,怔了半响,复迈着优雅的步子重回湖边,捡起方才丢落在地上的‘迁繁盘’,再度沉浸于她自己的世界。 琼保次捷与多吉面面相觑,不知白玛为何会如此。 琼保次捷最先缓过神来:“多吉,你怎么受伤了?”一面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替多吉敷在面部伤口上。 多吉嘻嘻一笑,拍拍胸口:“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对了,刚才堂使来过,发现了你不在,回去时你可要小心些。” “堂使亲自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多吉本想隐瞒替琼保次捷说谎受刑之事,奈何琼保次捷心思缜密,听出破绽,再三追问之下,他只好和盘托出。 琼保次捷也不道谢,只是轻轻一拳击在多吉的肩膀上,骂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别替我硬抗,不然我可不客气。”他的年龄虽比多吉小几岁,这番举动却极似兄长。 多吉心里一热,故意混若无事地一笑,拉开架势:“不客气又怎样。来来来,你可未必打得过我。” 多吉本以为琼保次捷会像从前一样抢上来动手过招,谁知他只是低叹一口气:“是啊,我谁也打不过……” “说什么呢?堂中谁不知道你年纪虽小,但悟性奇高,嗯,堂主虽然常常数落你几句,但其实都是为了督促你。” “与堂主无关,只是我自己觉得自己很没用。” “胡说!你瞧我,比你多来了六七年,现在只练到寒梦刀法,而你都练到帷幕刀网了。” “那又有什么用?” 多吉挠挠头。他只知道每个人都在勤修武功,却从未思考过武功练成了究竟有何用处:“至少堂主见你武功高了会很开心啊。” 琼保次捷被多吉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但随即又皱起眉,喃喃道:“就算武功与堂主一般高,也赢不了他的……” 多吉奇道:“你说什么!难道有人比堂主的武功更厉害?平素大伙私下里都在议论,堂使和堂主那个武功更高。我觉得定是堂主更胜一筹,不然怎么做堂主?” 琼保次捷似乎不愿多纠缠,扯开话题道:“你猜我去做什么了?” “对啊,你一大早去了什么地方?竟然也不叫上我。” 琼保次捷亮出手中托着的毡帽,神秘一笑:“你自己看吧。” 多吉应声瞧去,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毡帽中是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苍猊幼崽。 高原上的夜晚来得很迟,直到酉时末,三人才集结羊群,出了山谷往东行去。天色依然很亮,无云的天空却已点缀起闪闪星辰。 行出三四里路,几人来到一座小山前。那小山不高,奇的是远处的高山顶上都覆盖着千年不化的积雪,唯有这座低矮的山峰却呈现出异样的赤红,峰顶并无积雪,只有些奇形怪状的红色岩石,全无草木,宛如一团红色的烈火。 这座小山有一个可怕的称呼——魔鬼峰。 据说每隔数百年,这座红色的山就会喷出火来,酷热的火光直冲云霄,更裹挟这遮天蔽日的毒烟,周围数十里一切事物都会被完全溶化。在吐蕃人的传说中,这火焰便是地底被镇伏的魔鬼来到人间作恶。所以,此地才成为吐蕃国的禁区。 一条细长狭窄的山谷如同一把镇魔伏妖的红色长剑,端端从魔鬼峰的山腰切入。山谷中全是赤色岩石,形状各异,几乎只容两人并行。三人花了近一个时辰方才把所有羊只赶入谷中。 一路上,白玛并无异样,只是偶尔用她小鸟一般明亮的目光打量着琼保次捷。趁多吉与白玛忙着驱羊入谷,琼保次捷若有所思地查看着谷中的地形,眼中闪动着一丝兴奋的光芒。 穿过山谷行出不远,谷地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方圆五六百步的空地,空地周围粗略地围起一圈栅栏,栅栏内散布着数十座帐篷。这里就是他们的宿地,亦是御冷堂的秘密基地。 魔鬼峰本为火山,地质独特,山壁上散布者许多大小不一的山洞,那些羊群就被分别关在各个山洞之中。 谷中已燃起二十余堆篝火,彼此相距甚远。除了左边第四堆篝火外,每一对篝火边都围坐着四名少年。 近百人中绝大部分都是男孩子,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最少的年仅八岁,大多是十六七虽的少年。从相貌上来看,以汉族少年居多,亦有少数回蒙吐蕃等来自异地的少年。他们或开、烤羊而食,或饮酒对谈,或舞刀弄剑,亦有人如白玛一般摆弄着‘迁繁盘’。 每隔两堆篝火就有一位黑衣人,他们并不打扰那些各行其是的孩子,亦不语他们交谈,只是不时端出美酒与食物,俨然是孩子们的仆从。每个黑衣人的黑衣右下角都用白色丝线绣着一个手持各式兵刃的人形,形状不一。 而除了这些黑衣人之外,此处再无一个成年人。这里仿佛是一个完全属于少年的世界,只是其间却并没有任何寻常可供玩耍的器具,只有若干插满着各式兵刃的兵器架,其上甚至包括了许多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奇门兵刃。 整个山谷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有人在篝火间随意走动,每一个孩子似乎都被固定在属于自己的篝火边。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仿佛是充注这什么魔法,将素性好动的孩子们束缚在周围。一切都显得那么地井然有序,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军营。 左边第四堆的篝火正是属于琼保次捷这一组。一位黑衣人已在火上架起了一只肥羊,正在翻动烧烤,落下的羊油激起蓝色的火苗,香味四溢。 多吉离了老远就不停地咽着唾沫:“哈,我可真是饿坏了!”他几乎是冲过来的,一到就迫不及待地接过黑衣人递来的一大块羊骨,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 白玛随之坐在篝火边,慢慢吃着羊肉,喝着暖暖的酥油茶。琼保次捷则拿起放在地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生羊肉,给肩头的鹰儿喂食,自己却只是胡乱吃了几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多吉嘴里塞满羊肉,含糊不清地对黑衣人问道:“达娃大叔,瞻宇怎么还没回来啊?” 那被称为达娃的黑衣人抬起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庞,轻声道:“堂主召他另有要事,你们先吃吧,不用管他。” 这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吐蕃汉子,容颜苍老,每一道皱纹都被深深刻在脸上,仿佛正无言诉说着主人一生经历的磨难。 多吉羡慕道:“堂主越来越信任瞻宇了,要是我能像他一样优秀就好了。” 达娃瞥一眼琼保次捷,笑道:“只要你不断努力,总会做到的。” 多吉摇摇头:“我可不行,就算武功练得像瞻宇一样好,也没他那么聪明。”他这话确是出于真心,这个单纯且容易满足的吐蕃少年似乎从不知道妒忌为何物。 一旁的琼保次捷忽然一咬牙,侧头在达娃耳边低声道:“我有些事情要去做,还请达娃大叔能给我一个时辰。” 达娃诧异地望着琼保次捷:“你要做什么事?” 琼保次捷不语,只是把捧在手中的毡帽揭开一线,达娃望见那只幼年苍猊,脸色顿时大变:“你是从何处找来的?” “自然是苍猊洞中,”琼保次捷语气沉重,“还请达娃大叔不要禀报堂主,我自然会处理好这件事。” 达娃达娃默然半响方道:“离开时小心些,记得准时回来。” 琼保次捷谢过达娃,又轻抚一下鹰儿的羽毛,指指多吉。鹰儿晓得主人的意思,乖乖地含着肉伏在多吉身边。 琼保次捷对多吉道:“吃完饭后把鹰儿放出来。” 多吉不知琼保次捷打的什么注意,只是点头应承。 琼保次捷先钻入帐中取了些东西,然后猫着腰小心地从篝火照不到的阴影处离开。他到并非怕被人发觉,只是不愿因此连累达娃大叔。 这群黑衣人每人都负责两组孩子的起居饮食,武功修习,在达娃所照应的八个孩子中,他唯对鹰组的四人特别尽心。 桑瞻宇高大英俊,成熟稳重,乃是诸弟子中最优秀的一个;多吉外貌粗豪,单纯善良,不通心机,让人凭生好感;白玛天生丽质、乖巧柔顺,沉默寡言,令人怜惜;而琼保次捷性情多变,时而忧郁时而开朗,心思玲珑,最是让他放心不下。 达娃望着琼保次捷悄然离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喃喃叹道:“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又转头向多吉问道:“你和琼保次捷最是交好,一定知道他捉来那只幼崽苍猊想做什么吧?” “我问过,他说自己的鹰儿经常与那只苍猊王相斗,吃亏不少,所以才捉来幼猊,想引出苍猊王来教训一下,好替鹰儿出气。” 达娃心中一震,双手合十,态度肃穆虔诚:“真神在上,这些汉人孩子并不知高原的禁忌,请千万不要降罪于他们。” 事实上吐蕃人不但把苍猊视为古老高原的守护之神,决不私自捕猎,而且每当寒冬时节,还往往会主动供奉牛羊,以求平安。琼保次捷此次掳走幼猊必将引来苍猊群报复,说不定还会惹来更多更大的灾祸。 看到达娃郑重的神态,篝火边一下沉静下来,就连一向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白玛也扑闪着大眼睛,满脸迷惑之情。 达娃对多吉略含责备:“琼保次捷是汉人,不知吐蕃的禁忌,难道你也不知么?” 多吉苦笑道:“达娃大叔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我怎么能劝得住?再说了,大叔为何刚才不阻止他呢?” 达娃缓缓道:“堂主吩咐过我们,绝不要轻易否定每一个孩子的行动,哪怕他们的做法非常荒唐,也自有其道理。哎,就怕他此举将激怒苍猊群,引来后患无穷。” 多吉故作轻松地一笑:“达娃大叔不用担心,琼保次捷的武功高,人又机敏,就算那苍猊王亲自来了,也伤不到他的。” 达娃叹道:“你们根本不知道苍猊群有多么的可怕,记得在一个关于苍猊与狼的传说中,狼杀死了母苍猊,那只公苍猊明白以自己的实力无法和整个狼群对敌,于是在跟踪狼群半年后,最后才寻到机会突袭杀死狼王。这虽然只是一个传说,但也足以说明苍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本性。可以防他们一时,却不能防他们一世。苍猊就像是高原上的英雄,英雄决不先犯人,可是若有来犯,他们绝不会放过!” 多吉顿时默然不语。 白玛吃的极少,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对达娃深鞠一躬,指指怀中的迁繁盘:“大叔,我先回去……”她的话说得又轻又慢,短短几个字有数处停顿,似乎费了极大地力气。 达娃不料白玛竟会开口说话,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见白玛已转身回帐,他一扯多吉的衣襟,语带惊讶:“怎么回事,白玛竟然说话了?” 多吉嘿嘿一笑:“还有更古怪的呢。”说着把今日白玛扑入琼保次捷怀里之事一一告诉达娃,末了又古怪地眨眨眼道:“我看白玛一定是爱上琼保次捷了……” 达娃本是愁眉紧锁,听到这里不由失声笑道:“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是爱么?” 多吉恼道:“再过几个月我就十七岁了,怎么会不懂。” 达娃的大手抚着多吉的脑袋:“此事恐怕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听了你的描述,应该是与白玛的身世有关。” 多吉道:“对了,我听说当年就是达娃大叔与堂使一起救下白玛。”达娃点点头,思绪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记得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与堂使同去塞外办事,就在祁连山脉中遇见了白玛的父亲……” 第四章 夜搏苍猊 多吉大奇,忍不住插嘴:“原来白玛有父亲?” “‘难道你以为她是从石头上蹦出来的?’达娃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那时,我与堂使在山头上发现,山坳中有一群不明身份正在追杀一个怀抱孩子的青衣汉子,他就是白玛的父亲,而怀中的白玛不过三四岁,那群杀手的人数多达二十余人,白玛的父亲寡不敌众,只能借着密林的掩护左右闪躲,但不知为何,那群杀手虽然武功高明,大多却只能在密林外转圈,仿如迷路,有几人还拨斧砍树,似乎对那些树木极为忌惮,但杀手得人数太多,密林虽可阻一时,却无法久持,白玛的父亲且战且退,眼看不敌。’ 我见此情景自然不会袖手不管,便催着堂使下山救人。但堂使却道:‘我们身怀要务,无须多管闲事。’ 其实,堂中适逢变故,前任老堂主南宫睿言新亡,其子南宫逸痕接任堂主之位刚刚三年。堂使虽也不过二十二三,但武功高强,处事稳重,南宫少堂主有有意提拔他担任堂中要职,所以才派他出使塞外。在不明双方底细的情况下,堂使不愿多生事端或有其道理,可我素知他为人,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眼见不平之事怎会无动于衷? 我听他的语气颇为犹豫,恐怕其中还有一些我猜想不透的理由。可我觉得救人要紧,当下也不及多想,便道:‘既然如此,我独自去救人,若是堂主责怪,便由我一人承担。说罢便朝山下奔去。 那时我还不到四十,尚存了些年轻人的血性,明知对方的实力强大,自己未必能敌,多半还会搭上一条性命,却也不管不顾了。 待我赶到山坳中时,白玛的父亲已被杀手团团围住,尽管仍在勉力支撑,但手中刀法散乱,堪堪将死于乱刃之下。那群杀手却也并不急于施出杀招,有人呼喝道:‘留下东西便饶你不死。’ 白玛的父亲狂笑道:‘你们杀我的妻子,我也不愿独活,那东西早就放在别处,你们这一辈子也找不到。’他趁对方分神之际,又伤了一名杀手。我藏在岩石后,正在考虑突袭救人,肩头一紧,却是被堂使给拉住了。 原来堂使口中虽硬,毕竟年轻气盛,又存侠义之心,已悄悄随我下山,也在我耳边轻声道:‘他们既然要逼问什么东西,一时不会痛下杀手,我们见机行事。’ 正当此刻,白玛却从父亲的怀中探出头来,往我们这几瞧了一眼。那是她虽不过是个童子,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似能滴出水来。我瞧了心中莫名一动,正欲冲入战团,却觉堂使的身体微微一震,已经抢先现出身形,郎声大喝:‘住手!想必他也感应到白玛那天真无邪的目光,再也按捺不住。 杀手们虽见来了帮手,但瞧堂使年轻,我又只是仆从装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心上,并不停手,只分出四五人来应付我们。堂使冷笑一声:‘再不停手,有如此石!他看似轻松地一剑挥出,却将一块大岩石齐齐劈成两半。 本堂的屈人剑法虽有不战屈人之意,讲究以巧制敌,但在堂使全力施展下,颇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杀手们被此神功所慑,顿时停下手来不敢轻举妄动。白玛的父亲却道:‘多谢这位小兄弟仗义出手。但我已心存死志,不劳解救。何况这群杀手来自东海非常道,小兄弟还是快走吧,免得搭上性命。 没想到他这话反倒激起堂使的傲气,当下冷然道:‘非常道很了不起么,竟敢跑到无念宗的地盘撒野。他这话一来是打击杀手们的气焰,二七来为了隐瞒身份让对方误以为他是无念宗的人。” 东海“非常道”、祈连山“无念宗”再加上南岳恒山的“静尘斋”、滇南大理的“媚云教”,合称天下僧道四派,行踪诡异,极少现身中原。其中非常道虽以道名相称,却只是一个杀手组织,索要的赏金极高,出手几不虚发。 达娃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听白玛的父亲如此说,急道:‘就算你打算拼命,总不能让孩子也一并遭殃。白玛的父亲一叹不语。这时,杀手中一位看似领头的对堂使道:‘同为四派,无念宗与我非常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小兄弟何必多管闲事? 我只道堂使必会开口反驳,谁知他只是以剑抵地,画下一道长达三尺的长线,对那名领头杀手冷冷道:‘只要你们过了此线,我便出手。也不知是受了对方言语的激越…还是另有用意。那名领头杀手哈哈大笑:‘便是如此,若是让他过了此线,非常道也不用混了。’言语间极为自负。他话音未落,白玛的父亲一扬手,竟将白玛朝我们掷来。杀手们措手不及之下竟未能阻拦,堂使已抬手接住白玛。 白玛父亲大笑道:‘萍水相逢,却要劳烦两位帮我照看这孩子,大恩不言谢,但请受我一拜。’说罢曲七跪倒,旋即弹起身来,又刺伤一位非常道杀手。杀手们顿时大喝着围而攻之。 看来白玛的父亲在托付好女儿后确是不想再活,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使的皆是与敌同归的狠厉招数。而这边白玛的一张小脸挣的通红。她虽年幼,却似乎已懂得堂使画下那道长线的用意,望着浴血奋战的父亲,声嘶力竭地不停大叫:‘快过来呀,快过来呀’ 达娃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听到你说今日白玛对琼保次捷喊出这句话,便想到那天的情景。受到如此巨大的刺激后,自次白玛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虽非痴傻,却浑浑噩噩,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逃避着人世的苦难。或许今日的琼保次捷碰巧引发了她曾经强迫自己忘记的回忆,所以她才会有那些非常的举动,甚至重新开口说话……” 此刻,多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三四岁小女孩儿用牙牙童音对着父亲拼力吼叫的情景,眼眶不觉一热,呆呆问:“那白玛的父亲真的就当场战死了么?” “他一意为妻报仇,而且深知自己若是不死,只怕敌人还会以白玛为要挟逼迫他交出东西。其实,后来那刺在他胸口的一剑原是留有余地的,却被他自己生生撞上去,还顺便杀死了一名杀手。见父亲当场生死,白玛便昏了过去,醒来后便成了如今这模样。”达娃缓缓竖起大拇指,“我们吐蕃人最是敬佩好汉,从那一刻起,我便暗暗发誓,定要照顾白玛一生一世!” 达娃摇头道:“那群杀手见白玛的父亲已死,犹不肯放过,细细搜遍他的尸身并无发现,便朝着我们望来,看情景还要搜索白玛的襁褓,只是碍于堂使的武功,不敢轻举妄动。”堂使垂头望着昏晕过去的白玛,脸上神情古怪,抬头后对着杀手们冷冷一笑:“你们要的东西不在这里,若是不信,尽管越线过来。”这话说的极有霸气,似乎要激对方出手,但我却不懂他为何宁任白玛父亲战死。 在留下几句场面话后,那群杀手尽数退去,连同伴的尸体也一并带走。我与堂使掩埋了白玛的父亲,他身上并无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而在白玛身上除了脖颈上的那一个银制项圈外,我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奇怪之物,想来非常道杀手找寻的那个东西早被藏好,或许已经销毁。至于非常道日后与无念宗是否因此生出什么过节,我便不得而知了。 之后,堂使与我便带着白玛,完成塞外任务后返回魔鬼峰,又替她起了这个名字,从此白玛就成为堂中的一员。而堂使归来后不久,便坐上了碧叶使之位。 达娃叹道:我本想等她长大后在向她说明身世,但瞧她此刻的模样,虽然偶尔神志不清,但若能就此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吐蕃人有句话:愤怒、嫉妒和仇恨是人遭殃知祸根。如果真要找非常道报仇雪恨,她一定会很不快乐。而白玛的父亲临死前连姓名也没留下,大概便是不愿意让她日后陷入这些江湖恩怨中吧。正因如此,这些年来我只是默默地关怀白玛,并不与她多做接触,以免她见到我后引发那些痛苦的回忆。 “此事你知道就好,也不必说给他人听。若是有一日白玛真的恢复了记忆,想起往事,我再细细告诉她一切也不迟。” 多吉此刻方知为何达娃平日对鹰组多有眷顾,而以碧叶使的铁面无私,堂中弟子若有违规他决不轻饶,却唯独对白玛另眼相待,纵然偶有过错亦网开一面,原来其中竟有这层缘故。 戌时正,山谷中忽然响起了悠长的号角,篝火边的少年不约而同地放下食物起身,回到各自的帐篷中。有些人径直入帐休息,有些人则在帐篷前修习日间所学的武技。那十余名黑衣人在收拾好吃剩的食物后,静立在帐篷前望着练功的少年,似是守护,又似乎是监督。他们皆有严格的分工,每人只负责自己所管辖的八名少年,绝无混杂。 所有的一切都在静默中完成。刹那间,整个营地中再不闻人语,只有刀剑破空的风声与那依然熊熊燃烧的篝火中木柴爆裂的毕剥。 多吉放飞了琼保次捷的鹰儿,便开始在帐外练习刀法。令他意外的是,白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痴迷于“迁繁盘”,而是坐在帐前仰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空,脸上若有所思。多吉回想着达娃告诉自己的那些关于白玛身世的话语,手中的刀便不由慢了下来。 达娃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心无旁骛地修习,才能事半功倍。像你这般心不在焉,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帐休息。开春后就是校武大会了,你还记得明羽吧,我可不希望你们任何人像他一样,尤其是琼保次捷!”最后的一句说得格外语重心长,隐有责怪之意。 多吉心中一凛,收起杂念,专注练刀。 除了每月排名,御泠堂每年在春秋两季都会有一次校武大会,武功最差的五名孩子将会被驱逐出堂,离开山谷。而每年堂使则会派人从外地又带来一些孩子补充淘汰者,使谷中的总数一直维持在百名左右。 在琼保次捷到来之前,多吉属于蛇组,同组中有一位名叫郭明羽的孩子,在四年前秋天的校武大会上被无情地淘汰了。从那以后,多吉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长着一张可爱圆脸的汉族少年。 事实上,校武大会并不是孩子间的单纯竞争。刀剑无情,比武中难免会有损伤,而当某年校武大会上的第一次误杀被堂使公然默认后,每一场比武都成为这些孩子们为了生存下去进行的残酷决斗。相较于那些在比武场上死去的孩子,只失去一条左臂的郭明羽已经属于幸运者了。 多吉本是吐蕃南部一个土司家奴隶的孩子,繁重的劳作使得父亲在他五岁时早亡,他是由做侍女的母亲抚养长大的。若是没有碧叶使吕昊诚的出现,他的命运也必然像其他小奴隶一般,在缺衣少食、无休无止的劳累中夭亡。七岁那年,碧叶使用十匹好马换下了他,言明会教他识文习武,但只有一个条件——绝对忠于御泠堂,对任何差遣都不得推辞。 于是,多吉随同碧叶使来到魔鬼峰中。将近十年光景,他整日习武练功,除了轮流外出牧羊外,甚至没有机会出过山谷。虽然他有时也很想念自己的母亲,却打心眼里不愿意再回到那个令人绝望的境地,至少在这里他不但可以生活无忧,还有许多的好朋友,包括他最好的兄弟——琼保次捷。 这里的大多数孩子都与多吉有着类似的经历。经过数年调教,他们过去的种种已淡化无痕,忘记了亲人朋友,忘记了平凡的童年,忘记了外面的世界,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他们机械地苦练武功,学习御泠堂需要他们掌握的知识,并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 除了个别人,每个孩子到了二十岁,就会从碧叶使那里接受任务,从此离开。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但每一个孩子都期盼着自己的二十岁,坚信那是一个足可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机遇! 这里也曾经有过反抗,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在很小的时候来到山谷中的,有些孩子会因为思念家人偷偷逃跑,有些孩子会因为受不了艰苦而消极练功,还有些孩子会凭借武技欺压弱者。而他们都受到了极为严厉的惩罚,有些人自此消失,有些人会被施以酷刑,直至屈服。 在御泠堂冷酷无情的铁腕之下,违反堂规的情形已渐绝迹,除了那个桀骜不驯的琼保次捷,他仿佛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默然挑战着御泠堂的权威。 多吉慢慢展开刀法,但见火光映照下,一片红亮的刀光渐渐将他的全身护住,刀风中更隐含风雷之声,显见其内力已颇具火候。 若是此刻有一位中原武林的高手见到山谷中的情景,一定会大吃一惊。不独舞刀的多吉,山谷中每一个年方弱冠的孩子,武功皆可算是能够独当一面的高手,少数几人的武功甚至足可与名门大派的高手一较高低。 这些孩子们大多使用刀剑,偶有一些手握奇门兵刃的,也大半是将刀式与剑招化为其中。他们并不相互拆招对练,仅是单独修习,招法奇巧多变,势走偏锋,与中原武林的传统路数迥然不同,却每每出人意料,极尽诡异。 这是一股中原武林闻所未闻的可怕势力,或许孩子们如今还年龄尚幼,对敌经验与功力尚不足与真正的一流高手争锋,但假以时日,他们必将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多吉练习的,正是今日得到的寒梦刀法第九式“大梦未觉”。他一刀直劈而出,刀至中途转而攻往下路,却觉中气不畅,这一式使了一半便无以为继。再度练习时依然在转劲之时停了下来,如此几度往复,始终不得要领。 达娃瞧得清楚,忽然开口道:“今日先到这里吧。” 多吉应言停手,拍拍自己的脑袋:“我是不是很笨啊。” 达娃轻声道:“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经过了堂主与堂使的精挑细选,皆身怀大好根骨,是习武的良材,不要轻易地否定自己。” 多吉懊恼道:“可是琼保次捷比我还小上几岁,他都可以修习帷幕刀网了。” 达娃呵呵一笑:“近百名孩子中,又有几个琼保次捷呢?” 听到达娃对好兄弟语含赞许,多吉嘿然偷笑。但又想到琼保次捷近日连犯堂规,修习武功也不甚用心,排名直线下降,复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达娃只道多吉习武不畅,心头沮丧,出言宽慰道:“我知道你的努力与勤奋,不过寒梦刀法的这一式讲究凝力不发,在刹那间转虚为实,确实不合适你宁折不屈的性子,不妨缓些时日再练,或许会有心得。” 多吉听达娃说得有理,答应一声,正欲返回帐中,忽听到鹰儿一声欢叫,顿时喜道:“琼保次捷回来了!”转头就见琼保次捷神情冷峻,由远方缓缓行来。那鹰儿并不在他的肩上,而那只幼猊也不知了去向。 不等多吉与琼保次捷说话,达娃已抢先道:“方才我接到命令,琼保次捷立即随我去见堂使。”他不容琼保次捷开口,转身先行而去。 琼保次捷也不多言,默然跟上达娃。 多吉暗暗替他担心,又瞧一眼依然呆望天空的白玛道:“白玛,快去睡觉啦。”白玛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多吉知道多劝也无用,微微叹了口气,自己回帐休息了。 山谷中的帐篷只供孩子们居住,负责照看他们的黑衣人皆住在魔鬼峰内的山洞中。这数百个山洞各有妙用,除了黑衣人的住所外,平整的山洞用来圈养牲畜,谷中的肉食大多由此而来;样式特殊的山洞修成练功场所;阔大的山洞用来集会;狭窄的山洞则关押着犯了堂规的孩子。还有一些山洞从未被公开,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事实上,整座魔鬼峰的山腹已经尽被掏空,所有山洞都由机关暗中连结。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绝非旦夕之功,但也无人知道到底是何年何月修建而成的。 峰中的大小山洞多半围以栅栏,只有一个安有门户,那就是碧叶使吕昊诚的起居之处。宫涤尘虽是堂主,但他身份特别,平日并不住在魔鬼峰。 大门以整块墨石所制,正中央用几道白线画着一人,昂首望天,虽只寥寥数笔,却隐隐让人觉出一份壮志难酬的感怀。除此之外,再无修饰,门口也全无守卫。 达娃与琼保次捷一前一后地行来,离山洞尚有二十余步,已可隐隐听到门内传来对话声,却根本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 达娃忽然偏头侧耳,随即停下脚步,对琼保次捷道:“堂使让你在这里等候一会儿,我先回去了。”原来碧叶使已暗中传音,对他下达了指令。 琼保次捷静静地呆在原地,碧叶使房内的声音若断若续地传来。突然,无意间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琼保次捷顿时大为好奇,凝神再听,却再也听不清晰,似乎只是有人在提及他的时候恰好提高了声音,之后又重新低沉下去。琼保次捷忽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经学过一种神秘的功法,此功由音律中演化而出,可令人暂抛俗世尘念,精神达到至静,忘形忘我,化身自然,与那些鸟鸣虫唧、风吹草扬的微妙音符暗合,重于节奏的引导,从而达到令人忘忧的效果。静心运用之下,足可听到远处极微弱的声音。 只听一个稳重厚实的声音道:“你若不承认,无异于轻视我的智慧。” 琼保次捷听出这正是吕昊诚的声音。那隐含威胁的话语用他那平稳而决不张扬的口气缓缓说出,更增了一份威慑力。 “堂使明鉴,此事确实令大多弟子心怀不服。他行事散漫,目无尊长,若再不严加惩戒,不但堂中铁律形同虚设,只怕还会影响到堂主与堂使的威信……” 琼保次捷的心头蓦然一沉,他已听出这个含着一点惶恐的声音正来自于龙组的组长郑天逊,而郑天逊言语中所指的那个“行事散漫,目无尊长”的人,应该就是自己无疑。 碧叶使轻轻“哦”了一声,又问道:“瞻宇,你还有何话说?” 桑瞻宇的声音响起:“弟子身为鹰组之长,回去自当好好规劝他。” “规劝?”碧叶使冷笑,“如果规劝有用,还需要专门叫你们来讨论此事么?你最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许模棱两可,免得连累多吉与白玛。” 桑瞻宇沉默一下,方才涩声道:“弟子赞成堂使的意见,逐他出堂。” 碧叶使怒道:“哼,只怕被本堂驱逐正中了他的下怀。此事必须让所有弟子引以为戒,重典之下方成规矩……”他的语音至此突然中断。 这声音消失得十分突兀,刹那间连话语的尾音也不闻,决不像是碧叶使自己住的口,而是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神秘大网从空中罩下,一举隔断了从房间里传出的所有声音。 琼保次捷紧咬嘴唇,心头虽怒,却依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正如碧叶使所言,他这段日子故意违背堂规,消极怠工,正是希望被逐出御泠堂。但听碧叶使的语气,只怕被逐之前还必须先吃些苦头,那才是他今生的奇耻大辱。 琼保次捷虽然对桑瞻宇无甚好感,却不怪他落井下石。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桑瞻宇也根本无能为力,唯求自保而已。但是郑天逊的话却令他如坐针毡,既然在大多数同伴的眼里自己已成为“行事散漫、目无尊长”的不肖子弟,留在此地还有何益?与其受人耻笑,倒不如提前逃走。可是逃走一旦被追回,后果就更加严重了…… 此刻即使运功于耳,他也再听不到房间里的半点声音,琼保次捷知道必是碧叶使运起了某种神奇武功令语声隔绝。但他心思灵敏,转念一想,以碧叶使之能,完全可以提前预防他听到只字片语,难道是故意让他听到前面的几句对话的?是否有何用意呢?自己是应该装作不知,还是不顾一切地撕破脸面呢? 正思索着,只听碧叶使大声道:“琼保次捷,进来吧。” 琼保次捷心中冷笑,大步踏入房内,入屋时恰与桑瞻宇、郑天逊错身而过。就见郑天逊满脸不屑,桑瞻宇面无表情,但其眼中闪动的复杂神情已被琼保次捷捕捉到,只是猜不透其意。 这房间分为里外两层,碧叶使端坐在外间的一张宽大木桌前,里间则以一道纱帘相隔,看不清其中玄虚。但琼保次捷天生感觉灵敏,已感应到从纱帘后传来了两道犀利的目光,正紧紧盯在自己的身上。他的心头莫名一酸:原来堂主一直在听着他们的对话,却没有稍加阻止。 “琼保次捷见过堂使。” 碧叶使并没有如琼保次捷意料中地大发雷霆,冷峻的面上甚至看不见一丝怒意,只是慢慢翻动着桌上的一叠卷宗:“这个月你的排名下降了许多啊。” 琼保次捷明知碧叶使是在故意装腔作势,心头莫名地烦燥,一时只想挑明此事,哪怕借机大闹一场也在所不惜。但理性告诉他,此举实属不智,他只好强行压抑住澎湃起伏的心情道:“弟子会努力的。” 碧叶使抬起头来:“我知道你的天分,若是当真努力,又岂会有现在的成绩?你的心结到底是什么?” 琼保次捷咬牙不语。 碧叶使语重心长:“吐蕃人有句谚语:见解虽与神相同,行动也须应和众人。你的特立独行或许有自己的道理,但既然身为御泠堂弟子,便得谨守堂规,遵行堂律,若是人人都与你一样,岂不成了一盘散沙?” 琼保次捷依旧不语,听了方才对话,他自知结局已定,多加分辩只会换来对方的嘲笑。 “好吧,那我们就实话实说吧。”碧叶使无奈一叹,“谁都看得出,你是想离开御泠堂,但我希望知道你心里隐藏的真正原因。这,也是堂主的意思。”最后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听碧叶使提到宫涤尘,琼保次捷终于开口:“御泠堂待弟子不薄,但却无法帮助弟子完成期望。” 碧叶使眉梢一挑:“你的期望是什么?” 琼保次捷再度沉默。 “我知道你的身世,这里也无外人,你根本无须隐瞒什么。” “我希望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所期望的人。” “但你又凭什么认定御泠堂不能帮助你做到这一切?” 琼保次捷傲然抬头,眼中闪着倔强的光芒:“堂使的疑问弟子无法解释,但弟子心中明白!” “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碧叶使朗然大笑,“无论想成为任何伟大的人物,或是完成如何不世的功业,都需要四个因素。第一是能力,包括你自身的武功与智慧,这是最起初的基础;第二是背景,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来自亲朋好友或是其他势力的帮助必不可少。历史上或有凭一己之力完成大业的人,但他们也需要懂得如何让周围的资源为己所用;第三是决断,你必须选择何时应该果敢地出击,孤注一掷,何时又必须隐藏实力,静候时机。不通时务、逞一时意气者,注定会失败;第四是机遇,命运非人力可掌握,但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总能等到拨云见日的一天……”听着碧叶使侃侃而谈,琼保次捷陷入沉思。 碧叶使满意地一笑:“以你的天赋,第一点不难做到,御泠堂的实力也可以给你强大的帮助。你如今所欠缺的,就是对自身命运的把握,以及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决断。天道酬勤,有恒心、有毅力的人会抓住电光石火间的机遇,而机遇却不会一再眷顾轻言放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话?” 琼保次捷缓缓道:“堂使还忘了第五个因素。” “什么?” “公正!”琼保次捷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两个字,“我决不会用阴谋诡计,更不会在不公平的情况下赢取胜利。在我的心中,真正的王者是光明磊落的,他可以拒绝别有用心的帮助,也可以无所畏惧地放手一搏,更可以挑战看似绝望的命运。只要内心无愧,就是英雄!” 碧叶使当场怔住,哑口无言。他从未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说出这番话来,纵然他还可以引经据典地加以辨驳,苦口婆心地谆谆劝导,但在琼保次捷这掷地有声、充注着少年激昂意气的话语面前,任何辨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刹那间,琼保次捷感应到注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蓦然一烫,犹若实物。他不动声色地恭谨躬身:“如果堂使没有别的吩咐,弟子现行告退。” 碧叶使的面色阴晴不定,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或许在那一刻,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少年时光。 等琼保次捷离开后,房间内传来一段对话。 “大叔怎么看他?” “历史上任何一个超凡卓越的人物,其最关键的时刻都并非成就霸业的阶段,创业不过是因势利导,之后一切均为水到渠成。最重要的是,他们在人生的路口彷徨不定时,在希望与畏缩、坚持与放弃之间做出选择的那一刹。正因如此,才应该有一种外来的动力促成他的选择,而这,也正是御泠堂的作用。可是他,并不是一个会被轻易控制的人。” “我并不在乎是否能够控制他,只想让他发挥出最大的潜力,达到与之能力相匹配的巅峰。” “在不能适当掌握事态发展的情况下贸然行事,实为不智。作为一个领导者,你必须考虑到一旦失败后将会付出的代价!” “我相信大叔一定曾经给自己许下过某种承诺,哪怕从未诉之于口,也会不计任何代价地完成它。对于他,我在心里有过承诺。” “唉,你想过没有,或许你的做法会给自己造就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试一下!” 静默良久,那个充满磁性的声音重新响起:“你记住,我帮你并不是因为被你说服,而是因为对于你的父亲,我的心里也曾有过承诺!” 琼保次捷并没有径直回帐歇息,而是笔直往魔鬼峰的最高处行去。 每当他心绪不佳时,就会独自来到这僻静的峰顶上,仰望天空的星辰,无声诉说出心中的烦恼。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觉得每一颗星星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一如内心深处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正在无限趋近。 然而,登上峰顶的琼保次捷惊讶地发现,在那方赤红色的大石上,已经有一位白衣少年捷足先登。 此人相貌陌生,正半卧于石上。在冷冷地扫视了琼保次捷一眼后,他继续凝望夜空,丝毫没有陌路相逢的礼貌客套,甚至连姿势都没稍稍改变,孩子气十足的脸上分明透露出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琼保次捷无声地笑了,上前几步,指着白衣少年身下的那方赤色大石道:“我平时最喜欢坐在这里了。” 白衣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入怀,轻抚怀中短剑的剑柄,冰冷的眼神流露出戒备,仿佛在说:如果你希望我将这地方让给你,必须先问问这柄剑。 “你是新来的吧。”琼保次捷随意地在大石边盘腿坐下。 他生性敏感,当然感应得到白衣少年毫无掩饰的敌意。可是,在这个沉默抑郁的少年身上,有一种原始且不加任何修饰的性情打动着他,仿佛那是一面穿越时空的镜子,正折射出他自己的影子。 白衣少年有些茫然,似乎不确定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将身体稍让了让,与其说是给琼保次捷挪出地方,倒不如说是一种不愿与人接近的自我防卫。 琼保次捷叹了口气:“我才来的时候,也觉得很寂寞,常常一个人到这里……” 白衣少年终于开口:“我不寂寞。”语气依然冷淡,但在不知不觉中,他握剑的手已经松开。 琼保次捷摇摇头:“或许我说错了,那不是寂寞,而是一种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觉。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都容易适应,而那种一切都需要重新开始的气氛,才是最不容易适应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我能理解。” 琼保次捷一笑:“你当然能理解,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 白衣少年点点头:“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星空。” 如果此刻有一个成年人听见他们的对话,一定会失声而笑,以为不过是两个不识愁味的少年信口开河。却不知这样简单而别有意味的对话仅仅只属于那一段从青涩趋于成熟的年纪。 随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却没有丝毫尴尬。两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不无默契地并肩而坐,仰望着点点星辰,各怀心事。 “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你会在这里认识许多朋友,生活也许比较艰苦,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枯燥……”琼保次捷认定对方是御泠堂才入门的弟子,虽然他明显比白衣少年小上几岁,却已俨然以师兄自居。 白衣少年却道:“我并不想在这里留太久,也不想交什么朋友。” 琼保次捷不以为意:“不要那么绝对。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不知不觉就呆了近三年,而且也有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我即使有朋友,也不会轻易认兄弟。”白衣少年似乎还存有戒心。 “是啊,我以前也不屑那种动不动就称兄道弟的行为,合则合,不合则散,何必弄得那么造作?但我的这个兄弟与众不同,他诚心实意,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地对我,我们虽然没有义结金兰,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好兄弟。” “他如何对你好?” “那时我才到这里,大病了一场。虽然其间有许多人来看望我,陪我说话解闷,可我正在发烧,昏头昏脑的,全无一点印象。然后多吉就来了,他这个人有些笨嘴笨舌,几乎不怎么说话,但他却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 白衣少年第一次笑了:“就这样你就认他是好兄弟了?” “你不明白,我无法表达出对多吉的那种感觉……”琼保次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思绪已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笨拙的吐蕃少年一脸肃穆,虔诚地将额头贴在他的额上,嘴里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红着脸悄然退开。这个看似平常的举动却给了琼保次捷一种难以言说的安慰与感动,他强忍着,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才让压抑许久的眼泪无声地流出。从那一刻起,他就在心里把这个初次相见、容貌粗豪的吐蕃少年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琼保次捷曾无数次回想起多吉的古怪举动,或许那只是多吉表达关切的特殊方式,或许只是多吉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一点清凉……他从未问过多吉,但他宁可把它当做一种神秘莫测的仪式,把多吉那句含混不清的话当做一句全心全意的祈祷。 这些年来,四处漂泊的生活让他几乎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而多吉却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无私的友谊,那是他心底深处最神圣的友情,他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 琼保次捷眨眨眼睛,继续抬头望天。但他那微微润湿的眼角却没有逃过白衣少年的观察。白衣少年看着陷入回忆中的琼保次捷,有一些奇怪,有一些羡慕,还有些微的妒忌:“我会记住他的名字——多吉,他一定是个好人。”白衣少年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中竟然略带一丝安慰,当即不自然地笑笑,破天荒地产生了一种想认识一个人的冲动:“我叫童颜,你呢?” 琼保次捷迟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他今晚的心情,或许是因为童颜身上某种与他相近的气质,他决定不对这个初见的少年有所隐瞒:“我叫,许惊弦。” 自从三年前那场变故后,小弦随蒙泊国师来到吐蕃。仅仅半年,先是抚养他长大的养父许漠洋受御冷堂红尘使宁徊风的暗算,死于鸣佩峰下,然后胜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又在与明将军的决斗中葬身在泰山绝顶。纵然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未必能受得住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何况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那时,小弦是自愿离开京师的,一方面他无法承受林青之死带来的巨大伤痛,另一方面蒙泊国师答应传授他武功,小弦希望可以借此恢复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废去的丹田,习得绝世武功,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当即,宫涤尘将奄奄一息的小弦接到御冷堂,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小弦终于恢复了健康。但这一场身心俱疲的重病已然夺走了从前那个快乐无忧的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结重重、郁郁寡欢的少年。 为了避人耳目,宫涤尘给他起了一个吐蕃名字——琼保次捷。小弦默默接受了这个名字,从此成为了一个御冷堂中的二代弟子。 令人惊讶的是,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功力并没有让小弦的身体机能脱胎换骨,却从相貌气质上完全改变了这个正处于成长期的少年。除了一双大眼睛依然明亮灵动,他圆圆的脸庞已变得细长瘦削,低矮的鼻梁变得挺直,窄窄的眉距渐宽,下巴显得尖细……偶尔对镜自照,他几乎无从辨认自己的样貌,同时还感觉到在仇恨的痛苦煎熬下,由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重生一般的力量。 起初,在小弦心里,同样的刻骨仇恨有着截然不同的复仇方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亲手杀死宁徊风,但对于明将军,他却怀着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可以如林青一样与之公平决战,又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毕竟明将军二十余年来武功稳居天下第一,绝非侥幸。就算他付出最大的努力,也未必能够以武功胜过明将军。事到如今,当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战胜明将军,尽管依旧渴望着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般了结所以恩怨,但熊熊燃烧的仇恨知火已令他失去理智。他只有退而求其次,不择手段地报仇雪恨成为他此生最大的目标。所以,当他对碧叶使说出那番冠冕堂皇的话之后,内心深处却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 他还不知道今日御冷堂与鹤发童颜师徒在无名峡谷的一战,他只是从这个外表冷静、隐含忧郁的白衣少年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同样孤独骄傲,同样心事深藏。每一个来到御冷堂的少年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从不对人提及却无时无刻难忘。 小弦静静坐在童颜身边,沉默地回想着往事,直到夜幕低垂。 一声鹰唳传来,一只体态雄健的黑色大鹰从空中落下,稳稳立在他的肩头,三年前的小雷鹰扶摇如今已经长大,成为翱翔天际的鹰帝。扶摇一对鹰目好奇地盯着童颜,似乎在猜测此人与主人的关系。 “这只鹰是你的?”童颜又惊又羡。 “是啊,它叫扶摇,是最忠于主人的雷鹰,也是我的好兄弟!”小弦轻抚鹰羽。在他的心目中,三年来始终陪伴自己的扶摇虽然不会说话,却是一个绝对忠诚不鱼的朋友。 “哈哈,你的兄弟可真多。” “不!除了多吉,只有……”许惊弦犹豫下下,想到那个曾让自己无比信任的大哥——御冷堂主宫涤尘,恼怒般地甩甩头,“只有它…” 童颜听出小弦语气中的犹豫,却无意追问。他的心里生出一丝奇怪的妒意,仿佛很在乎小弦将自己完全排除在兄弟之外,出来师父鹤发,他还从来没有与一个人如此接近过,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 小弦自幼受《天命宝典》教诲,已然敏锐地感应到童颜的情绪变化。他对这个陌生的白衣少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当下不无歉意地道:我还有些事要做,改天我们再来这里相会好吗? 童颜点点头,虽然他们彼此说话不多,但那无言的默契已令他留恋不已。 小弦看看天色,已近初更时分:“对了,你怎么还不回去睡觉,当心被堂使抓住。御冷堂弟子有着严格的作息制度,只是他已决意离开,根本不在乎是否违背堂规。” 童颜也不解释自己并非御冷堂弟子,只是笑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做什么事情?” 小弦一笑,拍拍肩头的扶摇:“去替它出气。” 童颜一愣:打架么?要不要我帮忙?“嘿嘿,你的武功怎么样?”童颜不答,只是傲然拍拍怀中的剑。“那就走吧。若是被堂使发现,你尽可以都推在我身上。”童颜大笑: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讲,我可不把你们的那什么堂使放在心上。 小弦呆了一下:原来你不是新来的啊?“我是和师父一起来的,今天早上还与你们的人打了一架呢。哦,是昨天。”“原来如此。赢了么?”“一对四十,他们没占什么便宜。不过你们那个堂主的武功挺强。” 小弦吃惊地看着童颜,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信口开河,喃喃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厉害!“现在你放心了?我会帮你好好教训敌人的。”“哈哈,我们现在去对付的可不是人……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弦停住脚步,拉着童颜藏在一方岩石后。山谷中闪过几条体态雄壮的黑影,皆是身长七八尺的大型猛兽,黑暗中隐隐能够看到火红色的眼茫来往梭巡,另人不寒而栗。 童颜微吃一惊:这是什么动物?“是苍猊。”小弦低声道,“那苍猊王总是欺负我的鹰儿,我便捉了它的幼崽,想引它们出来教训一番,刚才扶摇就是来给我报信的。” 童颜失笑:地上跑的怎么可能欺负天上飞的?定是你的鹰儿惹是生非。师父说过,动物之间皆有自己的生存规则,人类不应该去插手。 小弦缓缓道:我发过誓,决不再让我的亲人朋友受到任何伤害,无伦对方是两条腿的人还是四条腿的兽。 童颜听小弦的语气郑重,没有再说话,只是扬了扬握剑的手。小弦此言虽然偏激却正合他的性子。小弦目光炯炯:这个苍猊王倒不简单。我把那头幼崽困在陷阱中,还设下了埋伏,但现在看来,它们并没有中计,只是在外围打转。童颜冷然一笑:敌人越是强大,我才越有兴趣。 在他的处世原则中,出来师父与父母之外,人只分两种,可以杀的敌人和没必要杀的陌生人。他望望小弦,心想:这个少年或许会是一个例外。他忽然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有些气恼,心底起一股对鲜血的渴望。 小弦手指着一道最大的黑影道:那个就是苍猊王。待我想想应该怎么教训它。话音未落,身旁一阵风乍起,童颜已冲了出去。 剑光如电,映亮寒夜。童颜这一间直刺那头苍猊王的咽喉,决绝冷酷。 苍猊王的反应极其敏锐,刹那间已转过身来,大声一吼,抬起右前爪挡向短剑,而左前爪已朝童颜劈面抓去。与此同时,山谷中吼声大作,数十条黑影院一起围逼过来,这群苍猊竟然也布下了陷阱。 苍猊王虽然及时挡住童颜的必杀一击,可惜毕竟是血肉之驱,如何能与锋利的宝剑相抗,一声惨呼,它的右前爪已被生生切下。 童颜身形急速晃动,闪开苍猊王的左爪,瞧准苍猊王额间的如眼的白斑,正要再补一剑,一谷腥风传来,却是另一头苍猊从后扑至,血盆大口中两排雪白的牙齿猛然合下,足可将他的脖颈切断。 作为高原上的百兽之王,苍猊力大无穷,反应敏捷,巨齿利爪皆有强大的杀伤力,普通三五个壮汉绝对无法与之抗衡。童颜纵然飘身而退,肩头的白衣也被利齿撕开一道口子。 一旁的小弦瞧的心惊,不假思索跃出岩石,掌中已多了一柄长剑。他虽然正在修习帷幕刀网,却对轻灵飘逸的长剑独有心得,施出一招屈人剑法中的百战不屈,长剑先劈后点,朝着从侧面扑向童颜的一头苍猊双目刺去。 那头苍猊全身雪白,身长犹在苍猊王之上。它感应到危险,立即放弃对童颜的进攻,半空中拧身转首,口中发出一声厉啸,已抬爪格在长剑之上,长而锐利的指甲与剑尖相交,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小弦浑身一震,长剑竟被弹开,但那头苍猊被宝剑沁入心肺的寒气所迫,亦不敢再扑上来,四足立定,虎视小弦,伺机发出夺命扑击! 事实上小弦也知道扶摇与苍猊王之间的争斗只是动物出于本能的天性,原不应该由自己插手,只是瞧见扶摇身上的爪伤,他一时不忿,虽掠来幼猊,也只是想诱来苍猊王略施惩戒,不想童颜出手溅血,一招便斩断苍猊王的右爪,心中亦觉不安。 那雪白苍猊似乎瞧出小弦的犹豫,猛然一声咆哮,凌空跃起,四爪荠张,锁向长剑,大口则往小弦的咽喉咬去。群猊心有灵犀,认准小弦是两人中较为薄弱的环节,六只苍猊随之发动,分从左、右、背后向他扑去。 小弦临危不乱,以剑为刀,施出帷幕刀网中的一式固若金汤。帷幕刀网顾名思义,防御极其严密,这一招固若金汤圈起刀光护住全身要害,隐含反击之势。 苍猊每日捕食猛兽,每一只都可谓是身经百战,最擅长寻隙而入,小弦的剑光虽圈住他的大半个身子,但脚下却有破绽。雪白苍猊不敢与剑光硬碰,却吸引主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而另六只不约而同地弓下身形袭向他的腿部。 小弦无奈地跃起,那只雪白苍猊低吼一声,泛着红色的谛子锁定他,只等他将落未落之际变扑击而出。 对于苍猊来说,虽然全然不懂虚招诱敌之术,但高原残酷的生存环境决定了它们必须花费最小的力气取得最大利益,对时机的捕捉可谓恰到好处。它们就如同一个个忍耐力极强的杀手,伺机出手,一击必中! 扶摇见主人危急,从空中呼啸着俯冲而下,利嘴啄向那头雪白苍猊的双眼。雪白苍猊纹丝不动,只是紧盯着身在半空的小弦,在它左右各有数只苍猊高高扑起,逆袭扶摇。鹰唳猊吼中,几枚鹰羽从空中飘落,一头苍猊的左目流下一道血线。 小弦只恐扶摇有失,连声呼啸,命其速速离开战场。若只是仅与一只苍猊作战,鹰儿或能后凭借空中优势勉强扳至匀势,但如果落如苍猊群中,纵然雷鹰有鹰中之帝的美语,恐怕亦难匹敌。 童颜跨前几步接应小弦,苍猊群无疑知道这是进攻的最佳时机,丝毫不退,十余只此起彼伏,疯狂地扑入战团,阻止两人联手。 童颜剑光连闪,三头苍猊咽喉中剑,跌倒而回,但短剑已被一只苍猊死死咬住,随着他挥动手臂,那头苍猊的嘴角已被剑锋隔裂,可是它却兀自坚持,毫不松口。那头雪白苍猊则窥准时机再度扑至。 童颜大喝一声,左掌拍出,正正击中来敌的额头,这一掌他施出全力,足以开山裂石,而那头雪白苍猊只是被击出一丈开外,翻了个身重又站起来,竟似浑若无事。 此刻童颜的右臂短剑上挂着一只重达数百斤的苍猊,挥动起来极其不便,而趁他短剑被锁,另一只苍猊利爪摆处,他的右臂已出现一到血痕。幸好小弦及时从空中落下,一脚踹在那咬住短剑的苍猊腰间,将其踢开。两人当既靠背应敌。虽然面对的是无知野兽,却再不敢有一丝轻敌之意。这群苍猊的战斗力足可比得上一支数百人的军队。 童颜不料苍猊如此难惹,他与御冷堂弟子激战一场无损分毫,却在这群走兽的手下负伤,伤口的疼痛更激起他的杀气,剑光荡处,又有一头苍猊大吼一声,腰侧被短剑削去大片血肉。 吐蕃人对苍猊敬若天神,不但从不与其争斗,还每每奉上牛羊祭品,这群苍猊首次被利刃逼身,大是忌惮,但苍猊王的断爪负伤已然激起他们的凶性,虽不敢贸然出击,只是围定两人不放,势要拼个你死我活。 苍猊王卧在地上,几头苍猊轮流用长舌舔舐它的断爪伤处,流血渐渐止住,看来这唾液颇有止血之效。其他的苍猊则在那头雪白的苍猊的率领下,在两人身边来货游走。看来它们虽连连受挫,却并无半点退缩之意。 童颜怀抱短剑,面色漠然,端立在苍猊群中,冰冷的眼神与那头雪白苍猊一丝不让地对视。擒贼擒王,这只苍猊无疑是苍猊王最为得力的臂助。只要杀了它,群猊必乱。只是那雪白苍猊极是机敏,凭借灵动的奔跑始终与两人保持着十步距离,左右亦有十余只苍猊来回穿梭,决不落单。 事态的发展已大出许惊弦的意料,眼见血流遍地,他心中大是不忍。轻声道:“我们已杀了三只苍猊,就此罢手吧。” 童颜冷笑:“你问问它们,可愿意罢手吗” 许惊弦低叹:“此事皆起于我掳来幼猊,我立刻将它放了就是。我们且网左方的那棵大树走……” 两人背靠着背,缓缓移向那大树。树下是一个二尺直径、深达五尺的洞,有一根长长的树枝深入洞中,而那只幼猊正沿着树枝努力往上攀爬。但它力小体弱,几次挣扎都在半途摔下去,却并不气馁,依然拼力上爬,一面发出低低的呜咽,状甚凄惨。 许惊弦提醒道:“小心洞口周围,设有三个捕兽夹。” 他晚餐时离去,正是来此处挖洞放入幼猊,有设下捕兽夹。那地洞可谓挖得恰到好处,只能容下幼猊,成年苍猊却无法进入。 许惊弦本以为苍猊王护犊心切,必会踩上捕兽夹,亦算替扶摇出了一口气。不料苍猊极是机敏,不但小心避开陷阱反而放入树枝搭救幼猊,虽然尚未成功,已足令人刮目相看。 童颜见此情景,叹了口气:“虽非我族类,亦懂疼惜儿女,想必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心头那股杀气也不由泄了。 一时他持剑守护,许惊弦则伏下身来,探手入洞取出幼猊。那幼猊虽看不到地面上的激斗,却直觉许惊弦是已方的敌人,伸嘴就咬,只是它才出生不久,细细的犬牙只在许惊弦的手上留下一排淡淡的咬痕。 许惊弦苦笑道:“是我不好,对不起,请你莫要怪我了。”说着把幼猊放在地上,任其回到苍猊群中。就见一只体型稍小的苍猊上前轻轻叼起幼猊。大概是它的母亲。 断爪的苍猊王静静望着两人的举动,忽然发出一声长啸,抖抖身躯,立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掉头离去。整个苍猊群随之而行,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童颜笑道:“我只道猛兽都是不死不休、狠劲十足的,想不到它们倒挺懂得审时度势,眼看打不过便逃了。” 许惊弦长出一口气:“据说苍猊的地域观念极强,这里毕竟不是它们这一裙的地盘,徒留无益,但只怕未必就此罢休。” 童颜奇道:“它们会来报复?” 许惊弦摇摇头:“我也不知,只希望不要连累他人吧。” 此刻,三头倒下的苍猊横躺在谷中,有一只还在轻轻痉挛。他突然感觉到很累很累。这一场与苍猊的战斗并没有耗损他的太多体力,但却有一种无端的伤感,令他身心疲惫。 两人默默埋葬了三只苍猊的尸体,扶摇似乎也体会到主人的心意,并没有啄食猊尸,而是静立于岩石上,目光闪烁。 “你怪我出手太重?”在回去的路上,童颜终于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是在帮我,又怎么会怪你?” “我向来只要出剑,必定沾血。除非遇见特殊情况,每一次我都会全力出手,从不留情。”童颜喃喃道。他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只是经过这一场并肩战斗后,许惊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愿意朋友对自己有任何误解。 “朋友”,当童颜在心里轻轻念出这个几乎陌生的词汇是,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许惊弦回想童颜的出手,轻叹道:“如果我有你那么高的武功就好了。” “你多大了?” “在过几个月就十六岁了。” “我可比你大了五岁。发现你只是出手间力道不足,招式却很精妙,而且对武器的理解与众不同,再过几年定会武功大进。” 许惊弦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童颜不知道他的力道不足并非是年龄的关系,而是丹田受损,就算再过十年亦是于事无补。这是他藏在心中的隐痛,不愿意说出口来,随意岔开话题道:“你所说对武器的理解是什么意思?” “师父说过,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每个人都有他最适合的兵器,如同注定的姻缘。”提到师父鹤发,童颜的精神大振,“比如我就只适合用剑,若是把剑换为刀,便无法发挥最大的潜能,可我见你以长剑施出刀法,不但有剑之风采,亦有刀之神韵,这一点我就无法做到。”他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当面夸奖他人的人,但对于许惊弦,则似乎没有顾忌。 许惊弦却只是淡淡道:“你有一个好师父。” 童颜听出这一句更多是出于礼貌,颇有些愤然不平:“你不相信我的话?” 许惊弦歉然到:“不要误会,我只是对武功没有兴趣。” “为什么?那你何必来御冷堂?” “所以我要离开了。” “你或许只是因为你没有遇见明师?” 许惊弦怔了一下,定住脚步,一字一句道:“我曾经有过天底下最好的师父!”刹那间,他的脑海中浮起暗器王林青的音容笑貌,眼眶一热,有强自忍住。他曾对自己发过誓,在手刃仇敌之前,再不允许自己哭泣。 童颜忽道:“许惊弦,你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 童颜指着魔鬼峰的峰顶:“你说我们改天会在那里再会。那么明晚此刻,你来不来?” 许惊弦看着满脸正色的童颜,不由笑了:“至少我明天还不会离开,但你也没必要如此一本正经吧。” “明晚初更,不见不散。我一定会让你看到,谁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童颜气恼许惊弦言语间对自己师父的轻视,掉头就走。 许惊弦不料童颜说走就走,连声道:“喂,喂,你也太小气了吧。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师父最好,那你会不会让每个人都去见进的师父?” 童颜已走出几步,听到许惊弦的话,亦觉得没有没必要对不自己还小上五六岁的少年赌气,一时颇有些赧然。 他本就孩子气十足,但在许惊弦面前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回过头来哈哈一笑:“放心吧,我保证你决不后悔。一般人想见师父,我还不愿意呢。” “你为何独独那么想让我见你的师父?” 童颜想了想:“因为我没要兄弟,我觉得,有个师弟也挺好的。” 许惊弦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到营地中,远远已能望见自己的帐前立着一道白影,正是御冷堂堂主宫涤尘。 宫涤尘背负双手,仰首望月,直等到许惊弦来到身前,她的目光方才凝定在他的身上,淡淡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何深夜不归?” 许惊弦心知在谷中与苍猊群的激战必瞒不过宫涤尘,便如实回答了。 宫涤尘板着脸听完许惊弦的解释,沉声道:“无论你将来是否会离开御冷堂,只要一天在此,就要守一天规矩。你可明白?” 许惊弦点点头:“弟子明白。” 他正欲掀帘入帐,却被宫涤尘抬手止住:“你对我就没话说了吗?” “弟子违背堂规,自知理亏,无可分辨。” 宫涤尘叹了口气:“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当先往营地外走去。许惊弦无奈,我得跟上。 两人来到山脚下一处无人的空地,宫涤尘寻了一块岩石,十分随意地挥袖拂去积雪,当下,又拍拍自己的身旁:“做这里吧。” 许惊弦却依然立在原地:“弟子谨听堂主教诲。” 宫涤尘无奈道:“既然当我是堂主,令你就坐你为何不遵?” 许惊弦振振有词:“若被人瞧见,弟子犯上事小,只怕有损堂主的威严。” 宫涤尘又好气又好笑:“三年前在清秋院,你还抢着要与我同床而眠,现在却又变得如此矜持,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许惊弦朗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三年前我认你是大哥,如今你却是一堂之主,自然尊卑有别。” “你若非还当我是大哥,又怎会故意给我摆脸色?你只不过是想要试试看,你的宫大哥会不会因为你以下犯上而反目无情吧?” 许惊弦呆了一下,被宫涤尘的话正正击中内心,三年前在京师相识相处的情景顿时浮现眼前,心情复杂无比。 宫涤尘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温柔:“小弦……” 许惊弦截口道:“我的名字是琼保次捷!” 宫涤尘不为所动:“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如此称呼你,而这三年中,你也在没有叫我一声宫大哥……” 许惊弦大声道:“承蒙堂主昔日错爱,弟子愧不敢当” 宫涤尘并不动怒:“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是为了和我斗嘴么?”许惊弦不语,一脸倔强。 宫涤尘叹道:“无论你现在叫做琼保次捷也好,日后恢复称许惊弦也罢,在我心中,始终会记得我曾有过一个好兄弟……小弦。” 许惊弦再也忍不住了:“堂主莫非认为动之以情,就可以打消我离开御冷堂的念头吗?” 宫涤尘突然厉声道:“如果你蠢笨道如此看轻我,那么现在就走!”许惊弦却不挪步,嘴唇已被咬出一道血痕。 宫涤尘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怪我暗中促成了你林叔叔与明将军的决战,最终才造成他殒命泰山绝顶的结局。但是你却不想想,暗器王林青是何等人物,气所作所为岂会因我一言而决?他与明将军之间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决战,无论你我,都改变不了分毫。” 听的宫涤尘梯级暗器王林青的名字,许惊弦的身体轻轻一震,欲言又止。 宫涤尘放软口气:“我早已不再当你是个孩子,但你却偏偏要执著于这样孩子气的念头。究竟你已认定我是导致暗器王之死的罪魁祸首,还是不敢面对真正的敌人,所以才选择更容易的方式逃避?” 许惊弦咬牙道:“我没有逃避,我会面对一切!” 宫涤尘耸耸肩:“评价一个人是看他已做到的事,而不是想要做到的事。” “这三年来,我每日每夜都想着替你林叔叔报仇!”许惊弦缓缓抬起头,“但我知道御冷堂和明将军的关系,你们会全力阻止我所有对明将军不利的行动,更不会任由我去杀他。所以,我不会对你透露我的想法。” 宫涤尘无声地笑了:“首先,御冷堂虽然有自己的使命,但是决不会置江湖规矩于不顾,横加插手你与明将军之间的个人恩怨;其次,御冷堂根本没有必要阻止你,甚至会给予你一些帮助,因为对于明将军来说,一个强大的敌人反而会激发他的战志,这或许才更符合御冷堂分目的;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望着许惊弦,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凭什么可以杀得了明将军?” 许惊弦沉默良久,方才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话:“我将穷我一生的力量,做到这一点!” 他言语中毫不掩饰的滔滔恨意令宫涤尘暗暗心惊:“你以为只要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与否就都不重要了吗?自古艰难唯一死,任它家仇国恨、是非恩怨,两眼一闭便可以全然不管了么?人各有志,我不会完全否定你的想法,但我有责任给你指出一条更有希望的路……” “不!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宫涤尘淡淡道:“如果你认我为兄长,我有责任关心你;如果你当我是朋友,我有责任提醒你你;至不济,你如今还称呼我一声堂主,我更有责任给你一份忠告。” 许惊弦望着宫涤尘,心潮起伏。这三年来,宫涤尘还从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多话,始终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而此刻,当他决定离开御冷堂时,这个曾经在他心中既敬且佩的大哥仿佛又从新回来了。 宫涤尘叹了口气:“这三年里,我曾经有意孤立你,苛刻你,甚至故意在众弟子面前贬低你。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判断力,能够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许惊弦的眼睛模糊了。是的,他从没有怀疑过宫涤尘的用意,反而用加倍的努力回报这大哥的“苛刻”。他曾是堂中最优秀的弟子……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自暴自弃,用消极的方式反抗。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他的反抗表面上是针对御冷堂,针对宫涤尘,暗地里却是对自己的极度失望。 “知道我为何要给你起名叫琼保次捷么?” “因为我是初八来到御冷堂,又遇着扶摇。” “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知道你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御冷堂只是你暂时的容身之所,却不是属于你的天空;而我也相信,你总有一日会如雄鹰般与非冲天!我针对你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为了让你日后飞得更高,飞得更远。”许惊弦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宫涤尘将话锋一转:“不过,虽然我知道你迟早都会离开,却没想到会是现在。告诉我,你想离开御冷堂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许惊弦低声道:“因为我无法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你有比我更敏捷的心思,更远大的志向,甚至还拥有比我更高的智慧和领悟力。你还需要些什么?”宫涤尘眉头轻佻,“模棱两可的答案只能说明你还是不敢正视自己。” 许惊弦一咬牙,毒咒发誓般缓缓道:“我不能像你一样,连成绝世武功!” 宫涤尘抚掌而笑:“对!这才是你真正的心结。正如你对堂使所说,你虽然渴望替亲人复仇,但是更渴望一切是在公正的情况下进行。开始你丹田受损,无法修成深厚内力,纵有精妙招式,最多也只能对付普通对手,遇见真正的一流高手,比如明将军,你没有丝毫胜算。那么,你告诉我,你来开御冷堂之后就可以有办法补偿你的遗愿么?” 许惊弦沉默许久,才无比艰难地摇摇头。 “那么你又能如何?为了报仇,放弃自己的原则?” “是!我可以不择手段,报仇之后,立即以死相谢。” 宫涤尘伸出一个手指轻摇:“不要在我面前轻言生死,不管你怎么看待我,我都不想失去你这个兄弟。” 许惊弦涩然道:“你有你做要做的事,总有一天会忘记我的。” 宫涤尘望定许惊弦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时间或许会让我对你时有忽略,但决不会丝毫减弱我对你的关怀。” 许惊弦心头一荡,“大哥”两个字停在唇边,却吐不出来。他不无痛苦地发现,那个至性至情的自己已被外表冷漠的面具掩盖着,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吗,他毫无选择地失去曾有的纯真。 宫涤尘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也在压抑着内心的波动:“我不会强迫你留在御冷堂,但我希望你能继续等待时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年轻……” 许惊弦脱口道:“开始明将军已不再年轻!如果让我去找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报仇,我会更加看不起自己。” “你受你林叔叔的影响太深,虽然我行我素,但无时无刻都会用一种认定的原则束缚自己。或许这个叫不懂变通,却可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宫涤尘仰天长叹,“想不到暗器王死了三年,我才从你的身上更加了解他。” 一阵长久的静默。那个人、那把弓,不但是过去的传奇,以后也是。 “你打算用什么方式离开御冷堂?违背堂规被逐,还是不告而别?” 许惊弦抬起头,眼神中带着挑战:“那些被驱除的弟子现在何处?” “你大概也像其他弟子一样认定他们已被灭口了吧。” 许惊弦不答,似已默认。 “我只能告诉你,他们另有去处。之所以故意隐瞒,是希望借此督促诸位弟子免步后尘。” 许惊弦的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宫涤尘寒声道:“你觉得我视人命如草芥么?你觉得我有必要用哪种极端的方式建立堂主的威信么?别人不知我,莫非连你也不知么?” 许惊弦暗叹一声。他宁愿自己一如从前,能够毫不保留地相信宫涤尘,但他更知道身居高位者的无奈,为了维护权威,必须运用铁腕手段。虽然他无数次地回想起与宫涤尘相处的点滴,一遍遍重温曾经的友情,可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彼此间渐行渐远的事实。 宫涤尘瞧破许惊弦心中所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言尽于此,纵有一日你会明白。” 许惊弦漠然道:“那就请你逐我出堂吧,也可替堂主……以正视听。”这一声“堂主”的称呼再度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宫涤尘犹豫道:“你屡犯堂规,如不严惩,实难服众。但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当众受辱,只怕从此记恨与我,此事确实十分为难…………” 许惊弦见宫涤尘非但不阻止自己的离开,反而直承欲严加惩处,心头蓦然一冷,发狠道:“弟子岂敢让堂主为难,定会找个适当的机会逃走……”好不容易他才把下一“只盼不要惹来御冷堂追杀”咽回肚中。 宫涤尘皱眉道:“你先回去休息,带我好好想想吧句。” 许惊弦转身离开,宫涤尘忽又叫住他:“我今晚对你说的话,并不完全出于兄弟情谊。帝王对臣子应该是安抚而非威胁;统帅对疆土应该是收复而非征服;而做一个领导者,对手下应该是尽量说服而非强迫。这一点,你必须记住。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像我这样做。另外,就算你以后和御冷堂没有任何纠葛,最好也不要随便泄露堂中的机密。” 许惊弦忽然感应到宫涤尘刻意强调的语气中有一种决裂的意味,心头微微一酸,躬身行礼,语含讥讽:“堂主对弟子的深恩,须须臾不敢相忘。” 宫涤尘没有挽留许惊弦,只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他的手指轻抚着贴身挂于脖颈的一方佩玉。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饰物,玉质平平无奇,上面令人费力地刻着四个字——“妙手空空”。但这方佩玉却是几前她的兄长、上一任御冷堂南宫逸痕失踪前托蒙泊国师转交给她的一件信物,看似普通的四个字中更是包含着破解青霜令的关键秘密。 父亲的英年早逝、兄长的突然失踪,宫涤尘无可选择地接过了御冷堂的重任与家族的使命,那份重担沉沉得压在她的肩上,让她必须做一个冷酷无情、殚精竭虑的领袖,从而失去了成为一名普通江湖人的自由,甚至完全不可能恢复女子的身份。 三年前在京师与许惊弦相遇相知、义结金兰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底,她太了解这个倔强少年的骄傲,知道自己的做法不但会逼他尽快离开御冷堂,甚至还会令他对自己怀恨在心。可是,尽管宫涤尘的内心深处务必珍视与许惊弦的友谊,却有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许惊弦能明白自己这个“大哥”,今日的一番苦心。 宫涤尘静立良久,心中默吟着那首熟记于心的家传秘诗:“举觞明朝露,胜如年少。白马封侯骨,尘压眉峰。铁屐越征,城馀残壁。客怀寻旧约,迟暮音书。凛德散华发,愁思消减。素手持兰烬,半醉酡红。浮名盖金印,古道持戈。奋剑沉绛纱,容颜精瘦。平生入清梦,唯叹千秋。万事皆空!” 她已承担了太多本不应由她背负的责任,而且还将继续背负下去…… 许惊弦悄悄返回帐中,躺在床上。御泠堂弟子多是两人同帐,一旁的多吉早已熟睡,他却大睁双眼,迟迟无法人眼。 他虽然打定主意离开御泠堂,却并没有考虑好应该何去何从。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隐隐的期盼,希望自己的行为对宫涤尘能够有所触动。毕竟,当养父许漠洋与暗器王林青先后逝去后,宫涤尘已是他心目中唯一,的亲人。可是回想方才与宫涤尘的对话,虽有真情流露的一刻,但自始至终,宫涤尘也没有明确说一句挽留的话语,恐怕真是对自己已全无信心,所以才宁任他离开,从而眼不见心不烦…… 许惊弦心头一片苦涩,身处异乡三年,他从没有感觉如此孤独。 想到今日新结识的白衣少年童颜,外表桀骜不驯,看似并不成熟,却身法灵动,剑法高明,实是江湖的一流:高手,不但自己望尘莫及,在御泠堂中亦难逢敌手。而宫涤尘明明知道自己与童颜在一起,却根本未曾提及,究竟是无心忽略还是别有用意?童颜到底是什么来历?他的师父又会是何等人物? 许僚弦又回忆起那一场与苍猊群短暂而惊心的潋斗,不免心怀内疚。本只是扶摇与苍猊王之间的恩怨,自己横加插手,其实只不过是烦闷之余迁怒于人,若是林叔叔在身边,定会谆谆告诫自己。 一想到林青,过去稗种尽皆涌上心头。正如宫涤尘所言,虽然林青与许惊弦相处的时间不过一年,但却对他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如同一面令他正视自已镜子。或许林青并没有说过多少警言恒语,却在一言一行中给他做出了最好的表率。他渴望拥有那样独醒于混浊世间的寥寥清傲,始终坚持自我原则的凛凛风骨。 而如今,暗器王言犹在耳,却已天人永诀,而自己纵有报仇之志,却无雪恨之能。就算将来能够不择手段地杀了明将军,难道这就是林青的期望?九泉之下,他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许惊弦思如潮甬,百念杂陈。听着多如断续的鼾声,摇头叹息,如能像多吉一样无甚机心,是否就会少了许多烦恼? 正在朦胧欲眠之际,帐帘忽然被轻轻掀开,一道白影无声闪人,轻轻走到许惊弦的床边立定。 许惊弦吃了一惊,刹那间睡意全无。定睛望去,来人身着小衣,体态轻盈,竟是白玛。只见她双眼怔怔,望着自己,不知意欲何为? 想到白玛日间的古怪行为,许惊弦大感不安,坐起身来正要询问,却乍见。 她薄纱轻袖,曲线玲珑的模样,悚然一惊,当场怔住。 白玛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浑然不觉深夜闯入男人居所有何不妥。她缓缓凑近许惊弦,扑闪的眼瞳中既有一份迷惑,又有一丝兴奋。许惊弦惊异莫名,又不敢伸手推她,眼睁睁地藉那。一张类丽不可方物的脸庞越来越近,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作响,几欲跳出胸膛。 此刻两人相隔不过寸许,相互呆呆对视。白玛平日天真烂漫,状若痴傻,虽不说话,却极是乖巧,在许惊弦心中只当她如小妹妹。可他毕竟已至知好色而慕少艾之年,半夜三更忽与一个年龄相仿的类丽少女近身相对,眼中望着那吹弹可破的面容,鼻中闻着一股少女特有的芬芳,不免心猿意马,仿如醉酒,只在浑浑噩噩之间勉强保持着一线清明。 正当小弦意乱情迷之际,白玛突然探唇过来:,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这猝不及防的一吻令许惊弦大叫一声,除跳而起。白玛也似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倒退几步,脸上部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 多吉被许惊弦的叫声惊醒,迷糊中翻了个身:“琼保次捷,你才回来啊……”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见到帐中的白玛,揉揉蒙胧的睡眼,猛然坐起身来,刹那间睡意全无:“啊!白玛你、你怎么在这里……” 白玛仍然凝望着许惊弦,迷蒙的眼神渐渐清澈,忽然眼眶一红,呆呆掉下几滴泪来,蓦然拼命摇头,返身跑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多吉大惑不解。 “我、我也不太清楚……”许惊弦努力调整着呼吸,幸好帐内幽暗,多吉瞧不清他面红耳赤的模样。 多吉挠挠头;“白玛到底怎么了,不但开口讲话,还半夜跑到我们的帐里来。哦,达娃大叔还对我说……”他突然住口不语。 许惊弦渐渐清醒过来:“达娃大叔对你说了什么?” “我忘了,还是快睡觉吧。” “哼……” “咳咳,达娃大叔说最好不要告诉别人。” “哼哼……” 多吉不好意思地一笑:“当然,你又不是别人,不过……” “哼哼哼……” “那你答应我不要再告诉别人。” “你真啰嗦,有话就快说。” “那好吧。达娃大叔说……”多吉本就是个最藏不住心事的,何况达娃并未严令他守住秘密,当即便把达娃所讲关于白玛的事全盘托出。 听罢多吉的转述,许惊弦才明白那个美丽无邪的少女竟有着如此凄惨的身世,心头怜意大盛,对她的非常行为亦稍有理解。 多吉又道:“按达娃大叔的分析,今日你抱着幼猊的样子让白玛突然忆起往事,恍惚间以为你就是她的父亲,所以才那么着紧你是否受了伤。但刚才么……嘿嘿,她平日本就有些神志不清,如果真的认定你就是她的父亲,你打算怎么办啊?” 许惊弦又好气又好笑:“那你也要随她叫我大叔才是……”他暗暗回想刚才白玛的举动,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中似乎果真有几分亲情的意味,他稍稍松了口气,却又仿佛略有些遗憾。 “哈哈,白玛才应该叫我大伯呢。”多吉又想起一事,“对了,那只幼猊怎么样了?你这么晚去了什么地方?” 许惊弦听说过吐蕃人对苍猊的诸多禁忌,不欲多吉替自己担心,便避重就轻,只说放了幼猊,根本不提与苍猊群大战过一场。 多吉性格耿直粗放,也不再多问,随口说着话,眼皮又沉重起来。 许惊弦忽道:“多吉,也许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他想到即将离开御泠堂,日后前途未卜,不知会去何处做个孤魂野鬼,不免自艾自怜,言语间颇为伤感。 而多吉却已渐入梦乡,“哦”了一声,喃喃道:“如果有什么好吃的,别忘了给我们带些回来。”他大概以为许惊弦只是像从前一样,暂时离开后不久就会回来。 许惊弦无奈地一笑,这就是多吉最可爱也最可恨的地方啊,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宗师那么乐观的面对一切。他本还担心不知道该如何与多吉告别,现在反倒放下心事。也许无声无息地离开最好,免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反正无论日后能否与多吉再次相见,他都会在心里永远给这个淳朴憨厚的吐蕃少年留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 这三年来,除了宫涤尘与碧叶使,许惊弦与堂中子弟交往极少,打过交道的便只有同组三人与达娃大叔。 桑瞻宇外表谦恭,内心骄傲,处事圆滑,精明能干,一定早就察觉到他想离开,告别与否无关紧要。不知为何,虽然许惊弦与桑瞻宇并没有什么矛盾冲突,但彼此间总有一层淡淡的隔膜,尽管他对桑瞻宇不无欣赏,却直觉对方的性格里有一种危险的因素。于是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似乎一旦打破平衡,就会势同水火。 至于美丽文静的白玛……许惊弦轻抚依然发烫的面颊,回想刚才那一瞬间柔软而温暖的触感,竟略有些怅然若失。这一刻,他突又想起了水柔清。她也有着与白玛同样可怜的身世,不知是不是会因为清楚的记忆而加倍痛苦?那个总与自己作对、精灵古怪的小姑娘现在何处?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她能原谅自己吗,还是依旧在怨恨? 许惊弦要紧牙关,在仇人的名单上又添加上青霜令使简歌的名字。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太多的仇恨只会加重心理的负担,他又有什么能力去一一复仇呢?仇恨与自卑已成为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两根毒刺,随时都可以感受到那尖锐的刺痛。前者逼迫他奋进,直至疯狂;后者则消磨他的意志,直至麻痹。 许惊弦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无法摆脱那蚀入骨髓的隐痛了! 许惊弦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帐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御泠堂堂规森严,孩子们每日早出晚归,练功不辍,除了轮流外出放牧,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许惊弦料想多吉可能是得到宫涤尘或碧叶使的指示,所以才没有叫醒自己,虽然正合他的心思,但受到如此“特殊照顾”,心中有颇不是滋味。想必在诸位弟子严重,自己已成为一个迟早会被驱逐出堂的忤逆之徒。 许惊弦望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听着外面吵嚷起来,已至午膳时分。 他犹豫良久,还是决定不出去就餐,遭受他人白眼也还罢了,最尴尬的是不知如何面对白玛。忆起昨夜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暗讨或许白玛只是深夜梦游,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何不若无其事地从容面对她?但转念一想,万一事实并非如此,自己如此做作岂不有失坦荡? 他本就生性敏感,又正值情窦初开,明知自己对白玛只有兄妹之情,仍不免想入非非。那不可言说的微妙情绪搅得他心神不宁,回忆起当初在京师白露院中,自己还与凌霄公子何其狂一起暗中谈笑林青与骆清幽之间情愫暗生的温馨暧昧,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如今自己遇上相似情形,方知其中的甘苦滋味…… 想到暗器王林青,许惊弦心头一凛,抬手抽了自己一记。大仇未报,怎可陷身儿女情长?这一来,他反倒对白玛生出一股淡淡的恨意,恼她凭空惹得自己心烦意乱,倒不如从此不见,免得牵挂。他咬咬牙,更加坚定了离开御泠堂的念头。 事实上在许惊弦的心里,虽然执意认为离开御泠堂是目前的唯一选择,却对未来根本没有任何计划,前途未卜之下,只恐那份欲走还留的心情阻挠自己的决心,才可以违犯堂规,找出千百种理由逼迫自己踏上一条不归路。这种不顾一切、一意孤行的少年心态,纠结得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帐帘掀开,多吉悄无声息地钻入帐中,递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琼保次捷,我给你带了些青稞糍粑和牛肉,趁热快些吃吧。” 许惊弦心中感激,口中却道:“你快走吧,被堂使看到又要挨鞭子了。” “嘿嘿,我身体壮实,挨几鞭子也没关系。不过你,唉……”多吉欲言又止。他本想劝许惊弦不要故意与堂主、堂使作对,碍于口舌笨拙,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是比了个手势,示意许惊弦快吃。 许惊弦知道多吉对自己是一片真心,一面大口吃着食物,一面微笑着摇摇头:“不要为我担心,我自有主意的。” 多吉又道:“白玛今天好生奇怪,不住地左顾右盼,只怕在找你呢?” “你瞎说些什么,她每天都是那个模样。” 多吉嘻嘻一笑:“白玛长得那么漂亮,性情又温柔乖巧,我好生羡慕你。” “我瞧你是对她动了心吧?” “哈哈,她也是我的朋友呀。她身世那么可怜,你可要好好对她啊。” 许惊弦不想多提这个让自己头疼的话题,笑骂多吉几句,胡乱搪塞过去。 多吉犹豫一会儿,有吞吞吐吐道:“对了,今日大家说起你昨晚和那个白衣小子在一起,都有些不满,有几人还说要联名启禀堂主……” 许惊弦一怔,这才忆起童颜说过,他曾与御泠堂弟子大战一场,虽不明原委,但这些弟子从小就被牢牢灌输必须忠诚与御泠堂的信念,自己与童颜交往过密几与叛堂无异,义愤填膺倒也无可厚非。他转念又一想,昨夜遇见童颜之事只有宫涤尘知道,难道是她故意放出风声,激起堂中弟子不满,从而好名正言顺地赶走自己?如此越想越是难过,既然此地难容自己,徒留无益,此刻恨不得背生双翅,马上离开。 多吉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我先走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们欺负你!”说完转身出帐而去。 许惊弦望着多吉的背影摇首苦笑。多吉的武功虽然并没有自己高,年龄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但天生狭义心肠,处处皆以老大哥自居。能够结识到这样的一个妤兄弟,在御泠堂三年亦算不枉。他本对宫涤尘不无怨意,心想既然要走不如索性大闹一场,可如今怕连累多吉,他打定主意还是悄悄离开为妙。 许惊弦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物件,除了一个小小的行囊,便只带上一把长剑,静待夜幕的降临。 好不容易过了晚餐时间,许惊弦终于走出帐外。感应到周围的弟子们都对自已指指点点,他部旁若无人地来到鹰组的篝火边。 桑瞻字不知去了何处,多吉正在达娃的指导下练功,火边只有白玛一人静坐,摆弄着手中的“迁繁盘”。熊熊的火光映照下,她那洁嫩白皙的面颊被涂染起一层金光,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此刻她看到许惊弦走近,面无表情,似乎根本不记得昨夜之事,只是原本暗淡的眼神似乎蓦然一亮。 许惊弦敌作镇定地对白玛淡淡一笑。篝火上还有半只烤羊,他饱餐一顿后,趁周围入不注意,割下几大块腿肉包好,放入怀中。 “你,要走了吗?”白玛将许惊弦的举动看在眼里,轻声问道。她似乎还不习惯说话,每个字都吐得十分费劲。 许惊弦叹了口气,点头默认。面对白玛那纯净无邪的神情,他不知该如何隐瞒,一时倒有些担心,也不知是怕她会因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流露真情,还是怕她会大声叫喊惹来别人的注意。 白玛却只是静静望着篝火,然后唇边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伸出食指在许僚弦的眼前晃了晃。 许惊弦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春天,他的右手食指被蜜蜂蜇伤,剧痛之下正要甩掉蜜蜂,却被白玛急急阻止。那一刻,她温柔小心地把依然挂在他指尖的蜜蜂取下来放飞。许惊弦与多吉不明所以,白玛便在地上以手画字:“若是使劲拔刺会连着内脏,蜂儿就死了……”比起指尖的疼痛,她的温柔善良更让他印象深刻。 纵然此刻的许惊弦满腹心事,回忆起这一幕亦不觉露出笑容:“放心吧,我会记住的,以后就算捅了马蜂窝,也不会随便杀生。” 白玛掩唇而笑:“真是个傻孩子。”说罢又埋首专注于手中的“迁繁盘”。这句话由一向痴憨的白玛嘴里说出,不由令许惊弦啼笑皆非。不过看来白玛对他的离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舍,他稍稍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落。 许惊弦站起来,走到达娃身边,深施一礼,在心中默默与这个照顾自己三年的汉子告别。达娃并未说话,满面犹如刀刻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只用那一双饱经风霜、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视着许惊弦,双掌合十,神情虔诚。 许惊弦又望一眼专注练功的多吉,并没有打扰他,倒不是因为害怕承受离别时的伤感,而是多吉若不阻止他离去,亦算违背堂规。 一切事毕,许惊弦心一横,转身回帐,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打个呼哨换来扶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营地…… 许惊弦惦记着与童颜的约定,并没有径直离开,而是重回魔鬼峰顶。出乎他的意料,童颜早已在那方赤色的大石旁等候。 许惊弦发现大石上还放着一个蓝色的小包裹,大觉惊讶;“你要走了?”恰好童颜也注意到许惊弦背后的行囊,问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两人齐齐一怔,彼此对视,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童颜问道:“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干脆和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要去何处?” “我和师父从乌槎国来,现在也该回去了。” “乌槎国……”许惊弦记得宫涤尘曾经告诉过自己,三年前泰亲王在京师谋反兵败,为逃脱朝廷的围剿,几经辗转后远遁南疆,如今正在乌槎国中。他对泰亲王全无好感,并不愿与之照面,于是便缓缓摇头。 童颜以为许惊弦是担心鹤发不允,宽慰道:“你放心,我早上还对师父提到过你。他一向最疼我,定会答应你与我们同行,有机会我再求他收你为徒。” 许惊弦失笑:“我为什么要拜他为师?” “嘿嘿,我说过的,一定要让你见见什么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你有所不知,我曾受过重伤,导致丹田受损,根本无法练成上乘内功,纵然有明师亦是无用。”这本是许惊弦从不愿对别人提及的隐痛,但不知为何此刻却对童颜毫无顾忌地说出。 这时,一个淳厚平实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人类为万物之灵,潜力可谓无穷,普通人不过知其一二,只有经过合理运用,才能发挥更多,纵有小患,又有何妨?”就见两人由山道转出,前者面色详,神情悠然,两缕长长的白发挂于鬓边,正是鹤发,后面一入却是:桑瞻宇。 童颜喜道:“师父,他就是我对你提过的许……” 童颜话音末落,鹤发已抢先开口道:“想必这位便是琼保次捷了吧。” 许惊弦恭敬行礼:“见过先生。” 在御泠堂中,除了宫涤尘与碧叶使吕昊诚之外,并无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现在既然已要离开,他并不介意桑瞻宇得知自己的真正名字。可是鹤发有意隐瞒的举动却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虽然仅是初识,但对方对自已的了解绝对不限于此。 许惊弦颇为好奇地暗暗打量鹤发。乍见之下,这个中年人相貌普通,并不打眼,但那两缕白发却令他显得有些绰约不群,别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如果说他是一个混杂于市井巷阊中的高士隐者,则完全没必要如此引人注目;如果说她是敌意以奇异形貌示人的沽名钓誉之徒,却又令人无法忽视其谦和态度中隐隐流露出的一线锋芒。匆匆一瞥,鹤发就给许惊弦留下了非常特别的第一印象,猜测莫非他是有意用一种充满矛盾的形貌来掩盖曾经的显赫身份? 鹤发望着许惊弦微微一笑:“你不要误会,我刚才只是针对你所言做出一些说明,却并没有答应收你为徒。” 童颜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那个在丹宗寺外堆入的琼保次捷!” 许惊弦还不及回答,一旁的桑瞻字冷冷发话:“琼保次捷,你想逃走么?” 许惊弦本还想借此机会与桑赡字道别,听他如此说话,分明丝毫不念同门之谊,怒气暗涌:“小爷我想走就走,你管得着么?” 桑赡宇哼一声,手握剑柄:“你擅自逃离,已犯下堂规的第九戒,御泠堂中的任何一名弟子皆有权管教!” 童颜挺身挡在许惊弦面前,却看也不看桑赡宇一眼,而是仰首望天:“只要你敢动手,我保证你不会活着看到自己的宝剑出鞘。” 许惊弦不料童颜出言如此不留余地,明知不妥,但对他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力维护,却甚觉感激。 桑赡宇在那无名峡谷中见过童颜的武功,自知对方身轻剑快,出手狠毒,实难匹敌。但他作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何曾受过如此侮辱,脸色刹那变得铁青,手上发力拔剑,口中一字一句道:“剑下方知生死!” 童颜不谙世事,向来仗着自己武功高强,霸道行事,根本不通江湖规矩,随口一句便把桑瞻宇挤对得骑虎难下,此刻两人一旦交手,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鹤发疾风般飘至,桑瞻字的长剑方出半鞘,已被他生生按了回去。 就见鹤发狠狠瞪一眼童颜:“你好威风么了?” 童颜见师父神情严厉,不敢造次,小声分辩道:“师父息怒,徒儿只是不想让人欺负我的朋友。” 鹤发大觉惊讶,他太清楚童颜冷僻孤傲的性格,除了自己之外,童颜几乎瞧不上任何人,而与许惊弦仅仅结识一晚,童颜却当众直承小弦是自己的朋友。这个少年到底有何魔力,能令桀骜不驯的徒儿另眼相看? 这念头一转而过,鹤发厉声道:“有我在此,还轮不到你们年轻人胡来!” 桑赡宇暗中松了一口气,放开握剑的手:“鹤发先生不必太过责怪令徒,晚辈亦有不是之处。” 鹤发一指许惊弦,对桑赡宇漠然道:“桑少侠还想要强留他么?” 桑赡宇不明鹤发的态度,不知如何作答。 鹤发又道:“既然小徒认他为友,我这做师父的也不能袖手不理。何况连你家堂主都留不住我,桑少侠又何必螳臂当车?” 桑瞻字今日是奉碧叶使之命来见鹤发的,而鹤发却只如长辈亲人般问他些日常琐事,虽不知对方有何目的,但桑瞻宇直觉鹤发对自己颇有好感。他心知武功不及童颜,鹤发表面上看似纵容徒弟,其实却给了自己一个回旋地,若不借机下台,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刹那间桑瞻宇已权衡轻重,朗声道:“堂使叮瞩晚辈,一切须听前辈的吩咐。既然前辈发话,我岂敢不从?却只恐日后堂主下令追回叛堂逆徒,到时晚辈便不得不与前辈为敌,此刻先请恕罪……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不失面子,又将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鹤发挥挥手:“你回去如实禀告就是。” 桑瞻宇看一眼许惊弦与童颜,抱拳拱手,告辞退下。 鹤发望着桑瞻宇远去的身影,喃喃道:“此子既能审时度势,行事又处处留有余地,只盼他不要误入歧途,日后当成大器。” 许惊弦却回想着桑瞻宇方才目光中隐含的怨恨,暗暗心惊。 童颜道:“那小子或许去搬救兵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鹤发大笑:“你岂会怕事,只是唯恐我不允带着许少侠一起走,所以才迫不及待要上路吧。” 童颜嘻嘻一笑;“徒儿什么事都瞒不过师父。”他暗中拉一把许惊弦,“师父已同意带你一起走了,还不快快谢过?” 许惊弦见他师徒二人毫无尊卑地彼此说笑,不由想到与林青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心中不由一酸:“晚辈只是个无用之人,不敢拖累先生。”说完深施一礼,转身离开。童颜不料他如此固执,急得连连跺脚。 鹤发忽道:“难道你不想找明将军报仇么?” 许惊弦应声止步,惊道:“你怎么知道此事?” 鹤发悠然道:“谁入不知那个三年前在京师风头最劲的许少侠?且不说你是明将军克星的传言,只凭在江湖上津津乐道的绝顶一战,若是还猜不出你欲替暗器王复仇的心思,我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童颜惊得目瞪口呆:“明将军就是你的仇人?你是明将军的克星?”他虽然身处信息闭塞的边陲小国,也根本不关心江湖恩怨,但明将军和暗器王林青的名头可谓妇孺皆知,他亦早有所闻,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竟与许惊弦有这般错综复杂的关系。 许惊弦问道:“你既然知道明将军是我的敌人,可有方法帮我?” 鹤发不答反诘:“我为什么要帮你?” 许惊弦看着鹤发不急不躁的模样,心中忽然燃起一线希望,可很快便摇头一叹:“明将军有权有势,武功又是天下第一,就算你有心助我,也没什么用处。” 鹤发大笑:“激将法于我无用。你我萍水相逢,如果要助你对抗大敌,我亦必须得到相应的报答。” 许惊弦一怔:“你想得到什么?” “那就要看你想如何对付明将军了。你欲从武功上胜过他,或许很难,但若想令其受挫,我倒可稍尽一份绵力。” 许惊弦茫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鹤发微微一笑:“你可知我与童颜至吐蕃只为夺取一件与吐蕃王有关的宝物……” 当下鹤发把“天脉血石”之事如实告诉许惊弦,之后续道:“泰亲王一日不除,朝廷必定寝食难安,明将军迟早会发兵乌槎国,却怕吐蕃与之联合,截断朝廷大军的后路,所以才借‘天脉血石’试探,行的是投石问路之计。我客居乌槎国多年,自不愿看到战乱频生,荼毒百姓,故而夺下‘天脉血石’献于吐蕃王示好。如此一来就算吐蕃不肯与乌槎国联合,至少也不会相助明将军。我乌槎地处蛮荒,地势复另多变,到处都是沼泽山瘴、毒泉恶虫,更有十七族舅士骁勇善战,精擅行蛊降头之术,朝廷军力虽强,但贸然远攻,供给不便,就算明将军有百战百胜之名,只怕也难以讨得好。” “但我武功低浅,更不通行军布阵之道,于你又有何帮助?” “乌槎国有地利之便,许少侠可带来人和的优势。” “先生言重了,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如何有此能耐?” “许少侠不必妄自菲薄。两军交战,士气至关重要。优秀的统帅不仅仅需要奖惩分明,严格治军,更应该给手下土卒传达一种必胜的信念。虽然你是明将军克星之语不过是江湖流言,但只要运用得当,真假参半的流言也可成为提升士气的精神支撑。尤其对于势弱的乌槎军民来说,更需要这样一个理由来击破明将军在战场上的不败神话!” 许惊弦听鹤发分析得井井有条,不由怦然心动。但如此做法绝对谈不上光明正大,料想若是林青复生,必定鄙夷自己所为,何况帮助泰亲主对抗明将军也非他所愿。可是,能在战场上挫败不可一世的明将军,这个机会可谓千载难逢!他犹豫良久,终于慨然道:“明将军与我血仇不共戴天,就算我武功不及,也可以去不择手段、不计生死地暗杀他。但如此我插手两国交战,纵能成事,亦会沾上许多无辜人的鲜血。先生的提议,恕我不能接受。” 鹤发叹道:“许少侠的想法有失偏颇。一旦明将军兵发乌槎国,那些流离于战火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罪?世事难两全,当你不愿伤害无辜的同时,是否也放弃了拯救更多无辜者的机会?” 许惊弦听鹤发说得有理,一时难以抉择。 童颜突然插口道:“反正你现在也没有什么目的,倒不如先随我们同行,若是觉得有所不便,再行离开也不迟。”他心下打的小算盘是料定以鹤发之能,劝服许惊弦只是迟早之事。 终于,许惊弦无奈地点头。他现在已是无家可归,与鹤发童颜同去乌槎国至少是一个转机。何况在此耽搁久了,只怕御泠堂的追兵到来,他既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宫涤尘,也害怕连累鹤发童颜师徒。如此三人收拾停当,便一起往南行去。 童颜自小孤僻,如今有了许惊弦为伴,一路上说个不停,将乌槎国的风土人情一一介绍给许惊弦听。 童颜虽偏激自傲,但天性质朴,年纪比许惊弦大上五六岁,言谈行事却更似一个小弟弟,而鹤发胸藏丘壑,虽然讲话不多,偶尔插言确实极有见地,隐露玄机,既令许惊弦大长见识,又激发他产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想法。渐渐地,他与师徒二人熟悉起来,不知不觉抛却了离开御泠堂的谈谈伤感,但觉有此良师益友同行,实乃人生快事。 三人边走边说,半个时辰后已走出魔鬼峰,来到拉姆措边。 这一带地势奇特,虽值隆冬,却丝毫不觉寒冷,湖边草长花盛,仿如从冰冻高原来到了温软江南,地热蒸腾起的雾气弥漫在夜晚的湖面上,如梦如幻。童颜首次见到拉姆措的奇异风光,大感惊讶,便提议就地宿营。许惊弦只想离开御泠堂越远越好,又担心宫涤尘追来,本不愿在此停留,但见鹤发并无异议,也不好反对。 鹤发似乎已瞧破许惊弦神色间的迟疑:“你且放心……若是我没有料错,御泠堂必不会派人来追。” “先生为何如此有把握?” “我并无太多把握,只是赌自己没有看错涤尘。” 许惊弦听鹤发对宫涤尘如此称呼,心中不由起疑:“先生与宫……堂主很熟悉么?” 鹤发遥望魔鬼峰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她的父亲南宫睿言与我可算是知交好友,我从小着着涤尘长大,一向以叔侄相称,就算如今她身为一堂之主,在我眼里也还是一个孩子。尽管我拒绝留在御泠堂帮她令她十分不快,但毕竟是长辈,她也不敢强迫我留下。” 许惊弦沉吟道:“你就不怕她借我叛堂,一举与你反目么?” “所以我并不反对在此地宿营,就是要看看她是否会借题发挥派来追兵。如果我没料错,涤尘作为一个天生的领袖,最懂得如何照应每个人的利益,若不然,我也不必顾及旧日情面。”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御泠堂帮她?” “我曾立下重誓,决不再与御泠堂有任何瓜葛……” 一旁的童颜插口道:“师父曾立誓不到生死关头决不显露武功,是否也与御泠堂有关?”鹤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沉一叹:“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我早已记不清了。”他的语气里并无任何怨意,都恍有一丝深深的遗憾。 “十几年前?那时我才刚刚拜在师父门下……”童颜被鹤发的话引发了兴致,开始对许惊弦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的童年来。 许惊弦听童颜提及他本是乌槎国中专司行刑的“收魂人”,幼年时碰巧被鹤发慧眼所识,从此拜师学艺,被鹤发用十三年的时间打造成无敌剑客,不由暗暗称奇。 他虽丹田受损,无法修成精深内力,但自幼受《天命宝典》熏陶,又曾随着林青走南闯北见过无数高手,眼力极为高明。昨夜见童颜与苍猊群一战,身法灵动机变,剑法霸气十足,内力亦收放自如,放眼整个江湖,能与之为敌者恐怕已是凤毛麟角。许惊弦细数自已遇见的高手,童颜的武功虽尚难与林青、明将军等宗师级人物匹敌,却已胜过追捕梁辰、太子御师管平等许多名动江湖的强手,堪与历轻笙、景成像等人比肩,甚至宫涤尘比起他来,似乎也稍有不如。而按童颜的描述,拜鹤发为师时他已八岁,照理说此时习武稍赚太迟,纵有所成已难至巅峰,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若说童颜师出名门,自小浸淫于武学也还罢了,但依他所言,小时候并未打下根基,最多就只是随着父亲——乌槎国上一代“收魂入”摆弄各种杀人行刑的器具,鹤发能把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培养成绝顶高手,可谓眼光独到。 童颜忽对鹤发道:“师父觉得惊弦的天赋如何?” 许凉弦心知童颜又要旧话重提,希望鹤发收自已为徒。若在一两个时辰前,他必是想也不想地就会出言拒绝,但此刻却不由意动。有徒如此,其师之能必然更是深不可测,细观鹤发举止言行,每每发人深省,令人信服,与之接触越多,越觉神秘莫测,或许他果然是旷世难逢的明师,能帮助自己走出困境? 就听鹤发道:“如果你所指的是武学天赋,依我观察,许少侠的天赋并不在你我之下。” 童颜嘻嘻一笑:“师父曾说收我为徒是因为看到我身上的武学天赋,那么现在可有收徒之意?” 鹤发淡然遵:“入生在世,能否有所作为,仅凭天赋并不足够。上苍公平地赐予每个入与众不同的能力,无论是吟诗作赋的诗人、纵横疆场的将军、能歌善舞的伶人、巧夺天工的匠师,欲有所成,不但需要后天的不断努力,还需要更多天赋之外的东西。”他转而盯向许惊弦,“许少侠身上最大的问题,是缺乏一份发挥天赋的自信。” 许惊弦一震:“请先生教我。” “你丹田受损,无法修习上乘内功,便由此认定自己不能在武道上达到巅峰,从而在主观上杜绝了成为绝世高手的可能性。这份心结不解,你只能在歧路上越行越远,徒耗一生之力,也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 “但是,连蒙治国师也无法治好我的伤……” 鹤发抬手止住许惊弦的话,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的心里可曾有过完全信任、没有丝毫怀疑的事情?” 许惊弦怔住了。他曾确信暗器王林青一定可以战胜明将军,然而绝顶一战却换来那样黯然神伤的结局;他曾坚信宫涤尘决不会欺骗自己,但现在却是怀着对宫涤尘的失望毅然离开了御泠堂;他曾相信邪不压正,但如今甚至已分不清正与邪之间的界限;他可以相信多吉对自已的友谊,相信鹤发童颜对自己的善意,但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一种事过境迁之后,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怀疑…… 曾经天真的少年渐渐成长后,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令自己迷惑不解的事情,从此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鹤发直视许惊弦的双眼:“即使你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事情,也要给自已一个希望——相信奇迹!” “奇迹?” “正是如此。或许奇迹的出现是无比渺茫、无法预知的,但奇迹总是存在,而且只有那些从不放弃的人,才更有机会掌握它。”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鹤发微笑道:“从我的角度看,你一心妄图与明将军对抗不是自欺欺人?遥远的理想本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一如剑之两刃,虽然看似不切实际,却可以唤醒麻木的斗志,催促自己不断奋进。就算终其一生也不能达到理想,又有什么损失呢?总好过一辈子浑浑噩噩、碌碌无为。更何况……”鹤发略一停顿,方才一字一句道,“只有相信奇迹的人,才能做到原本根本无法做到的事!” 许惊弦顿时陷入沉思。事实上林青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人生在世有所不为,却也有所必为。天道酬勤,世事无绝对,宁可毫无把握地勇敢去做,也好过畏首畏尾、却步不前。而最关键的,是有一种支持自己的信念,无论奇迹是否会出现,只要努力,就会无悔!鹤发仰首望天,轻声一叹:“人生不是定局,而是存在着许多无法捉摸的变数,这份变数才是值得我们去执著追寻的意义。任何人都会有失意彷徨一刻,放弃追求、安于平淡固然容易,但那只是一种弱者无可奈何的逃避。选择坚持才是对自已、对命运的挑战。一个人的成功并非来自完成理想,而是努力缩短与理想之间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 鹤发的这番话如同晨钟暮鼓般点醒了许惊弦,一时他胸中百感交集,长吸了一口气,正欲跪拜于地,鹤发却及时伸手扶住他:“你不用行此大礼。很遗憾,我做不了你的师父!” 第五章 成王败寇 童颜对鹤发的一席话似懂非懂,听到此言方才缓过神来,惊讶道:“师父为何不肯收他为徒?”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鹤发缓缓道,“欲为人师,便须知自己可以给对方带来什么样的指引。比如我第一眼见到你,除了你本身的武学天赋外,我更看到了你远超常人的冷静与克制,于是我清楚地知道经过训练可以把你培养成一个超级杀手;但对于许少侠,我却根本瞧不清楚他的前途,他身上有太多与众不同的天赋,反而让我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向。我虽自命不凡,却也有自知之明,误人子弟之事绝不会做。” 鹤发的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许惊弦默然不语,尽管稍有失落,但令他更为感激的,是鹤发谦然回绝的态度带给他的一份自信。 童颜犹不肯放弃:“若是师父不愿,天底下还有谁能做他的师父?” “为何一定要有师父呢?”鹤发信手遥指数十步外,“你们看到那棵大树了么?当你全无武功,用石子投向大树时,或许随便一击就中,靠的是直觉。但是如果你听了某人的指点,先练习眼力,又集气于臂,再注重脚步站位,腰腹发力,判断方向、力道、角度……或许你就再也掷不准了。即使投中,也错过了时机,更枉废了自身的天赋。庸师误人,便是如此。”他并没有直接说教,却从另一个角度传递了一种玄妙的信息,童颜与许惊弦皆隐有所悟,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良久,许惊弦方才正色道:“虽然无缘拜先生为师,但只请先生能够在武学上指点一二,晚辈亦觉受益匪浅。” 鹤发望向许惊弦:“告诉我,你最擅长什么武功?” 许惊弦凝神细想,除去注重精神修炼的《天命宝典》之外,他从小跟随义父许漠洋学过北疆的啸天剑法,研究过兵甲传人杜四遗留的《铸兵神录》,还与林青相处了一年多。除了许多武学口诀,林青也只正式传过他一套江湖上最普通的罗汉十八手;而在鸣佩峰后山上,他与四大家族长老愚大师借棋理悟出弈天诀;汶河小城中,仵作黑二教给他阴阳推骨术;在京师白露院里,蒹葭掌门骆清幽教过他华音沓沓心法;来到吐蕃,蒙泊国师曾传他虚空大法;又在御泠堂中习得屈人剑法与帷幕刀网……算起来各式各样的武功着实学过不少,有些甚至是江湖上的不传之秘,但所学虽多,却杂而不精,譬如那虚空大法虽然威力无穷,但与他本性全然不合,连粗通皮毛都算不上…… 许惊弦细细想来,实是找不出自己最擅长的功夫,满脸迟疑,不知应该如何回答鹤发的提问。 鹤发摇头而笑:“等有一天你自己想通了这个问题,你就知道应该做什么样的努力,等待什么样的奇迹了!” 这一夜许惊弦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鹤发的话语始终萦绕在他的耳边。 在御泠堂三年来,他勤学苦练,武功进步神速,单论剑招与刀法,可算是堂中弟子中的佼佼者,只可惜没有相应的内力辅助,不能真正踏入一流高手的境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再苦练三十年也绝不可能在武功上胜过明将军,他无法在漫长等待中忍受报仇无望的煎熬,无奈之下这才离开御泠堂另寻他途,与其说这是对命运的抗争,不如说是在绝望中的最后挣扎。 但听了鹤发的一席话,令许惊弦眼前重现了一份光明,几乎已丧失殆尽的信心再度死灰复燃。正如鹤发所言:“一个人的成功并非来自对理想的完成,而是努力缩短与理想之间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一如林青挑战明将军的本意只是为了武道上的追求,明将军不过是暗器王完成目标的过程中给自身设下的一道屏障。 或许许惊弦永远不可能战胜明将军,但是他可以战胜过去的自己,就算穷一生之力也无法攀至武道顶峰,但只要达到自己能力的极限,就足可告慰林青的在天英灵了。 许惊弦,有信心在充满变数的人生中追寻属于自己的奇迹! 第二日清晨,许惊弦早早起身,虽然他大半夜未眠,却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健旺,与往日阴郁沉闷的样子判若两人。鹤发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暗暗欣喜。 如鹤发所料,御泠堂的追兵始终没有出现。三人离开拉姆措,沿着日月山麓下的一条冰河往东南方行去。 天高云淡,一轮旭日无声地从云层中冉冉升起,浅红色的晨曦抹去了天空最后的一丝阴霾,晨辉映着云霞朝露,五彩缤纷。远峰奇拔峻秀,千年不化的积雪反射出耀眼刺目的银光,仿如暗藏着百万蓄势待发的雄兵。河面上冰层平整如镜,幽寒之气沁人肺腑,冰河下却是激浪暗涌,碎冰挤压碰撞的铿铿之声不绝传来,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毁天灭地的洪流。 在空中盘旋的扶摇忽然发出几声短促的啸声,降落在许惊弦肩头,利喙轻啄主人的面颊,伸爪张翅,状甚急迫。 许惊弦轻抚扶摇羽毛,令它安静下来,轻声解释道:“这是扶摇发现敌人时发出的信号。但它应该不会把御泠堂的弟子认成是敌人……” 童颜眼望冰河对岸,冷冷道:“不是御泠堂,是那群苍猊来报仇了。” 只见冰河对面,几条苍猊先后蹿出,领头者眉生白斑,右前爪已断,正是苍猊王,那头雪白苍猊带了几个同伴,紧跟其后。 鹤发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童颜心知隐瞒不住,便把前晚与苍猊激战之事如实告知。 鹤发脸色渐沉,他曾在吐蕃生活过数年,深知苍猊性情之凶猛不亚于狮虎,一旦与之结仇,分外难缠。 许惊弦歉然道:“都是我闯下的祸,便由我去应付吧。” 童颜却道:“苍猊王是我伤的,怎么也轮不到你出面。”言罢手按短剑,就要越过冰河迎战。 鹤发知道吐蕃人将苍猊视为神物,杀之不详,当即出言制止童颜:“能避就避吧,我教你武功可不是为了对付它们的。” 童颜见鹤发隐有怒意,不敢争辩。而定睛望向对岸的许惊弦却吃惊道:“且慢……它们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那苍猊王断了一腿,奔行不快,刚至冰河边已被那头雪白苍猊超过。出乎意料地是,那雪白苍猊并没有扑向这边的童颜一行,竟然张口便往苍猊王的后腿咬去。那苍猊王转身避过,不再奔跑,而是背靠冰河,弓身竖发,如临大敌般直面雪白苍猊。而其余的苍猊并不加入争斗,而是围成半圆形,中间留下丈许方圆的空地,仿佛是为苍猊王与雪白苍猊间腾出了一块战场。 就见更多的苍猊从雪山中奔出,总共有二十余只,它们将两头怒目相视的苍猊围在其中,低低的吼声此起彼伏,仿佛是在为争斗的双方打气助威。而扶摇眼见大敌在前,飞至苍猊群的头顶,挑战般发出唳声,但那群苍猊却根本不予理会。 许惊弦与童颜面面相觑,不知何以如此。 鹤发长叹一声:“我曾听吐蕃人提及过苍猊的一些习性,看来这两只苍猊应该是在争夺王权。能者为王的道理并不仅仅适用于人类,动物亦然。” 许惊弦恍然大悟,苍猊王受童颜所伤,能力大打折扣,那头雪白苍猊无疑是猊群中仅次于苍猊王的强者,便趁机向它挑战。即使属于同一族群,弱肉强食也是万物永恒不变的法则。 那雪白苍猊大吼一声,疾跃向前,劈爪便往苍猊王的头顶抓去。苍猊王稳立不动,偏头避开,张开大口,两排森森的剑齿反噬雪白苍猊的利爪。雪白苍猊收回利爪,并不退让,而是借势横身撞来。 这两头苍猊皆是体格健硕,重达数百斤,一撞之下各自打了个滚,隔开五尺的距离,重又对峙起来。 显然,雪白苍猊在气势上已然完全压过苍猊王,不断主动进攻。只听吼声连连,一黑一白两头巨兽在冰河前嘶咬不休。苍猊群自有自己的规则,其余苍猊并不选择相助何方,只是伏地观战,静待着新的王者诞生。 那苍猊王虽然新伤未愈,元气大伤,但余威犹存,雪白苍猊也不敢太过逼近,一击不中立刻退开,保持安全距离,但它每次扑击皆是势大力沉,忽左忽右,或上或下,进击间颇有法度。苍猊王虽稍处下风,但凭着丰富的经验往往能够提前预判对方的行动,守得极为沉稳,不给雪白苍猊丝毫可趁之机。 雪白苍猊数度扑前,都被苍猊王一一化解,它转而采用游斗之术,围着苍猊王不停打着圈子,伺机袭击。苍猊王断了一只前爪,行动大是不便,完全没有昔日的敏捷,只能一味守御,败势渐浓。 三人隔岸远观两兽剧斗。 鹤发道:“人类最初的武功便是由模仿野兽猛禽的行动而来,本意或只是为了舒展筋骨、强身健体,渐渐却成了制服野兽的本领,甚至演变成人们彼此之间争强斗胜的工具。且不论人类天性中征服欲之好坏,单从武功的角度来说,虽然经过数千年的去芜存菁,生出各种门派,基本要旨却始终不变——只要能在最短的时间击倒对手,就是最有效的武功。但许多武功故意变化出惑人眼目的花招虚式,固然有诱敌之效,但在明明有机会直捣黄龙、一招制敌的情况下,却偏要生搬硬套一些花巧招式,不免本末倒置。相比之下,这些猛兽反而更懂得攻击的效率。” 童颜失笑:“依师父所说,我们岂不是还应该向它们学习?” “那又有何不可?”鹤发微笑道,“以人为师,不过是墨守成规的继承。以天地自然为师,方能够开宗立业、自成格局。” 许惊弦闻言心中一动。鹤发看似无心之语,却在有意无意间点醒了自己。他不肯收自己为徒,莫非在暗示天地自然才是自己最适合的师父?可是,欲以天地为师,那需要何等的气度,何等的悟性?自己能做到么? 只听鹤发又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高手不会刻意于招式的精妙,而是更注重效力。我之所以只传你六招剑法,正是不愿让你沉迷于招式之中,如果有一天你能自创机杼,才不枉我的一片苦心。” 童颜有会于心,点头道:“师父曾教过我:天底下没有完美无缺的武功,只有无懈可击的王者。” “正是如此。所谓无懈可击,并不是指拥有强大的力量,而是能够在各种情势下做出正确的判断,隐忍不代表怯懦,果敢不等同莽撞。人力有穷尽,掌握关键的时机发出致命一击才是智者所为,这就是返璞归真的高手与普通人的区别。” 听着鹤发童颜师徒的对话,许惊弦脱口发问:“可是,若没有强大的力量,又如何能发出致命一击?” “你错了。击败对手只需要‘足够’的力量,而非‘强大’。”鹤发微微一笑,“尽管力量相差悬殊,山兔却可以力博雄鹰,野马亦能够匹敌群狼,靠的绝不是蛮力。历史上以弱胜强的例子不胜枚举,关键是能够正视彼此的优劣,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许惊弦沉思不语。如果说之前他对于童颜夸赞鹤发的话还有所怀疑,此刻则渐已认同。同样的道理,林青也曾对他说过,但鹤发无疑表达得更为浅显易懂,令人不由折服于他敏捷的思维与雄辩的口才。 苍猊的吼叫声打断了许惊弦的思绪。他抬头望去,只见冰河对面两头苍猊的争斗已近尾声。雪白苍猊的游斗战术极其有效,趁着苍猊王转动不便,只以利爪袭击苍猊王的腰腿之处,虽非要害,但连续数击之下,苍猊王已被抓得伤痕累累,气力不济下稍有闪失,又给雪白苍猊一口咬在腰侧,撕下一大块血肉来。 苍猊王痛得一声怒吼,鼓起余勇奋起反扑,一爪正正拍在雪白苍猊的面门上,顿时现出几道抓痕。但它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加之失血过多,顷刻间又被雪白苍猊连咬几口,眼看不敌…… 蓦然就见苍猊王跳出战团,提爪抬首,几乎直立而起,仰天发出一声低沉而无奈的咆哮。这特殊的咆哮声大概标示着胜负已决,原本静立在一旁观战的苍猊群顿时齐声吼叫,兴奋地围着雪白苍猊连连转圈,祝贺新王者的诞生。 这一瞬,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苍猊群竟然一起转向刚刚失去王位的苍猊,发起了一轮新的进攻。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惨烈撕杀,昔日的王者无力地抵御着属下的围攻,转眼间便连受重击,眼看就要被群猊杀死。 而那只雪白苍猊则立于河边的一块大石上,漠然地看着苍猊王被群猊围攻,全无阻止之意。 许惊弦与童颜齐声惊呼:“为什么会这样?” 鹤发亦是面现诧异,长叹一声:“我也不清楚为何会如此。或许这就是猊群的规则,新王即位之日,便是旧王毙命之时。” 苍猊被吐蕃人视为神物,轻易绝不去招惹,即使是高原上的吐蕃老人,也未必尽知苍猊的习性。 那苍猊王在猊群的围攻下且战且走,最终被逼至冰河边缘。它忽然昂首望天,发出一声如悲如泣的啸声,苍猊群闻声暂时停止了进攻。有几只小苍猊欲要伸舌舔食苍猊王沿路流下的血线,却被几头壮年苍猊阻止,那或许就是对昔日王者最后的尊重。 苍猊王缓缓转头,傲然望着曾经的臣民,神情中有一种仿如英雄末路的凄凉。然后它一声狂吼,拼力高高跳起,笔直跃入冰河之中! 那河面上的冰层虽厚,却禁不起苍猊王重达数百斤身躯的撞击,一声炸响后裂开一个大洞,而苍猊王,已掉入冰河中。 三人直看得目瞪口呆,苍猊王此举形同自戕,但此刻的它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自己残存的尊严。 苍猊群静了下来,在岸边排成方阵,凝望着水面上苍猊王露出的硕大头颅。纵然苍猊王略通水性,但四周都是滑溜溜的冰层,它根本无法爬上岸来,何况天寒地冻,冰流湍急,无论如何也不能久持。 许惊弦忽道:“童颜,帮我救它!”说罢也不等童颜答话,已足尖轻点,腾身往冰河上跃去。 几个起落间,他已至苍猊王身边,伸手往苍猊王抓去。谁料那苍猊王竟毫不领情,反朝着他的手咬去。幸好许惊弦收手得快,方免受伤。飞在空中的扶摇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啸声,似乎在埋怨主人为何会救援它的对头。 然而许惊弦却并不放弃,绕着河面的冰洞转至苍猊王身后。苍猊王处于冰河中无法闪避,已被他揪住长长的颈毛。但许惊弦内力不济,拼尽全力亦无法将重达数百斤的苍猊王提出水面,那冰层不堪承重,轧轧作响,仿佛立刻就会让他也陷落于河中。这一刻,童颜已随后赶到,将衣带运功掷出,紧紧缠在苍猊王的身上,大喝一声将苍猊王硬生生地拖出了冰河! 猊群在岸边不安地吼叫着,有几只苍猊已蠢蠢欲动,然而踏上冰河几步后又犹豫着退了回去,心知冰层无法承受自己的体重,故而不敢冒险过河袭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许惊弦与童颜将苍猊王救走。 那只苍猊王似乎一意求死,连连挣扎,又张开大口欲咬断衣带,但它重伤之下如何经得起童颜的神力,不多时已被他强行拉至对岸。鹤发并不阻止两人的行动,只是面上隐有忧色,微微摇头。 许惊弦喝住欲要攻击苍猊王的扶摇,撕下衣襟匆匆给苍猊王包扎伤口。那苍猊王精疲力竭,闭目大口喘息,簌簌发抖。天气寒冷,伤口流出的血液已被冻结,黏在它纯黑如墨的毛发上。许惊弦索性从行囊中拿出自己换洗的衣衫,耐心地给苍猊王擦干身体,又替它按摩肌肉,舒筋活血。如此良久,苍猊王方才缓缓张开双眸望了许惊弦一眼,目光呆滞,隐隐还带有一丝敌意。 鹤发叹道:“你就算此刻救活了它,但它重伤之余也根本无法生存下去,莫说是那些天敌,仅是高原的恶劣气候也足以致命。” 许惊弦定定道:“我会等它养好伤后再放走它的,若是先生不愿与之随行,我们就此分手也无不可。”他的声音虽低,却十分坚决。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么?”鹤发苦笑道,“我只是觉得此举虽是善行,却未必得体。所谓物竞天择,这是苍猊千百年来传下的规则,你又何苦逆天行事?” 许惊弦倔强地一摆头:“我才不管什么规则!若不是我,它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所以我一定要救它!”鹤发听罢,摇头不语。 童颜皱皱眉:“这家伙体型巨大,要怎么带它走呢?” 许惊弦望着离岸半里外的一排树林,突然想起了少年时的游戏:“我自有办法,只是可能要耽误几天的行程……” 童颜笑道:“那有何妨。我可不想这么快回家。” 鹤发喃喃自语般低声道:“只怕让人担心的并不止如此。”他的目光游弋处,瞧见对岸那头雪白苍猊冷厉的目光,心中莫名地一颤。 许惊弦与童颜砍下一棵大树,以剑为斧,削成一块三尺见方的平板,将苍猊王放在其上,又以长绳缚扎木板,沿着冰面拖行。那木板底端用树脂涂抹过。以便减少摩擦。如此果然省力不少。只是这样一来,三人就不得不沿着冰河的方向改而往南前行。 苍猊王逆来顺受地任他们摆布,全无挣扎,似乎落败于王位之争已令它丧失斗志。而那猊群则仍是不肯放弃,在那只雪白苍猊的率领下沿着对岸遥遥跟随,不时发出挑战似的吼叫。 雷鹰扶摇果不愧是鹰帝之质,看到苍猊王落难,也不再纠缠于昔日恩怨,反为它叼来些野味。但苍猊王对喂至口边的食物只是浅尝辄止,不知是食难下咽还是决意求死。 鹤发对许惊弦道:“我方才见你出手,行动敏捷灵便,并未受内力不济之限,只是发劲时力有不逮,似乎并不像是丹田受损的状况。” 许惊弦解释道:“三年前蒙泊国师曾将他七十年的功力输入我的体内,如今仍滞留不去。”童颜听到蒙泊的名宇,身躯微微一震,若有所思。 鹤发紧锁眉头:“我只知你丹田受损,却不知其中详情,你不妨如实告诉我,或能解治。”许惊弦心中顿时燃起一丝希望,便将当年如何在擒天堡遭受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的“六月之蛹”,前往鸣佩峰治伤又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借机废去丹田之事毫无隐瞒地说出。 鹤发抚掌道:“这便是了。你只是丹田受挫,经脉不但无损,反而因蒙泊强输功力而容量大增。虽然无法修炼上乘内功,却不似废去武功者一般手足酸软,甚至耐力更强,一切行动与常人无异,练习招术并无阻碍,只是运功发劲会受到影响。外力来袭时,你的身体会自然做出反应,散于四肢百骸的内力便能保护你不受伤害,但若是你想要伤人,却又有心无力了。” “可有什么补救之法?” 鹤发大笑:“这种情况可谓万中无一,甚至是习武者梦寐以求的境地,又何须补救?” 许惊弦满脸怀疑:“天底下哪一个习武者愿意落到这种地步?” 鹤发不答反问:“习武最基本的目的是什么?是自恃武力欺压百姓,甚至动辄杀伤人命么?” 许惊弦摇摇头。 鹤发续道:“那么既可以达到强身健体的效能。又不会有错手伤人的顾忌,岂非一举两得?” “可是,扶危济贫也是习武的目的,若无相应的能力,如何与恶人相抗?” “纵算是大奸大恶之徒,也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童颜在一旁插言道:“对付恶人何用那么麻烦,一刀杀了岂不干净?” 鹤发摇头低声叹道:“你杀性太强,稍遇不顺便痛施辣手,如此不过徒增杀孽,于己有损无益。但我又知你桀骛不驯,散漫无羁,若是横加阻止,压抑天性,反而会有碍武功的进,所以才强行给你定下那五次约定,只盼能对你的杀性稍有限制。但如今看来,你根本还是不明白为师的一片苦心,尽管你现在的武功已远胜于我,但终你一生,也只能做一个杀手而已。” 原来鹤发当年收童颜为徒时,已瞧出他天性嗜杀,出手决绝。便定下一个古怪的约定,凡事皆要遵从师命,但给童颜五次自作主张的机会,五次之后或是弑师后自立门户,或是自尽以谢师恩,只希望能用师徒之情令童颜稍有收敛。无奈童颜嗜武若狂,只为见蒙泊国师一面,便在玉髓关执意与顾思空等人赌命,算来已是第二次强违师命了。 鹤发又道:“所谓武者仁心,并不仅仅是善待弱小,还应该于己于人处处留有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若只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与那些倒行逆施的恶人本质上又有何分别?”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许惊弦,“真正的武者,不但要凭武力约束恶人,更要懂得约束自己。” 许惊弦知道鹤发知人善教,于旁敲侧击中借机点拨自己,暗生感激。与鹤发不过半日接触,却已令他受益良多,看待世事的眼光与以往大不相同。 童颜犹不服气:“话虽如此。但只恐不曾制住恶人,却先死于恶人之手。” 鹤发笑道:“所以才要先提高自身的能力,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另做取舍,方为上策。”听鹤发说到“立于不败之地”几个字,许惊弦心中一动,不由想到了在鸣佩峰后山与愚大师共同研究的“弈天诀”。 作为四大家族的上一代领袖,愚大师在武学上的造诣只怕并不在当世的任何一人之下。他于百岁高龄从棋理中参悟出“弈天块”,虽与当世武学的原理完全相悖,却是另辟蹊径,讲究“守虚极、至静笃”,故意不断露出破绽,诱敌发招。其要旨正是不求胜先求和。 而许惊弦目前的武功正如鹤发所说,虽然伤敌无力,却也不会轻易受制于人。在这种万中无一的情况下,“弈天块”恰好能大派用途,再加上可料敌先知的“阴阳推骨术”,尽管他欠缺内力,难以一招制胜,却也未必输给任何人。 三年前,他曾与愚大师戏言要做“弈天门”的开山祖师,假以时日,当年的玩笑话当真能够实现也未可知…… 许惊弦握紧拳头,遥望远方,朗声道:“我明白了!” 鹤发惊讶地看向许惊弦,感应到他的身上仿佛突然多出一份坚定与自信。或许连鹤发也根本意料不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却让许惊弦清楚了应该如何发挥自身长处,从此树立起一份对武学的信心。 行了半日,三人来到一片开阔地带,前方的冰河分成两道支流。一条往南,一条往东。寒流来袭,狂风骤起,三人皆有武功还可忍受,躺于木板上的苍猊王在伤重之余却耐不住寒意,虽未发出呻吟,但鼻间喘息粗重。 三人在河边歇息了一会儿,勿匆吃些干粮,但那苍猊王依旧不饮不食。许惊弦只怕苍猊王伤重不支,不免有些着急,但游目四望,数里方圆皆是一片空旷,全无遮掩,莫说不见人烟,连个避风处也寻不到。 虽然许惊弦起初是为了扶摇与苍猊王作对,但如今见它落难至此,实不愿它丧命于同类之口。他本以为苍貌群无法涉河来袭便会就此罢休,但河对岸的那群苍猊依然紧随,吼叫声不时传来,敌意丝毫不减,也不知要等到何时才会了解这段恩怨。 他望着身受重伤的苍猊王,想到它曾是昔日的兽王,如今却众叛亲离,反被族群追杀,而自己此刻也成为了御泠堂的叛徒,不由大生同病相怜之意。低声叹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既然不容于苍貌群,不如以后就随着我同走江湖吧。你且放心,我必会好好照顾你的。” 许惊弦又唤来扶摇:“你两个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以后须得和睦相处,不要再生事端。”扶摇感应到主人对苍猊王的善意,仿佛打招呼般对着苍猊王咕噜了几声,但苍猊王却全无反应,也不知是否听懂了许惊弦的话。 一行重又上路,按理说他们本应往东而行,但东边的这条冰河河道较窄,那群苍猊或会寻机偷袭,虽然不惧,几人却担心无法照应到苍猊王。 而童颜巴不得在吐蕃多留些日子,便对鹤发道:“我们还是继续往南行吧。最好能找到吐蕃人的帐蓬。这头苍猊体格健壮,只要好好休整几日,便可康复,那时我们再回乌槎国也不迟。” 鹤发瞧出许惊弦的心意,并未反对童颜的提议,只是忧心忡忡地望向对岸∶“这条冰河只怕无法阻住猊群,若不得不与它们交手,尽量少开杀戒吧。” 三人再往南行了几里路,忽然听到身后隐隐有马蹄声响。 就见来者是一支十余人的骑队,马背上的骑士并非吐蕃服饰,而是统一的灰衫长袍,看来应该是汉人的马队。而且众骑士除了领头者外皆是面蒙黑纱,身挟兵刃,不知是何来路。 童颜悄悄问许惊弦∶“是御泠堂的人么?” 许惊弦摇头否认。 童颜注意到骑队中尚有几匹背负空鞍的马儿以备换骑,顿时喜道∶“那就好了,我们可以向他们买马,驮着苍猊赶路岂不省力?” 鹤发却沉声道∶“徒儿且莫心急,只怕这并非普通的马队,先静现其变再说。” 童颜听鹤发语气郑重,心知有异,再细细看去,只见那些骑士中有几人头戴高冠,背插拂尘,竟似是道门中人,而他们马鞍上挂着的兵器长短粗重不一,有的甚至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奇门兵刃,显然不会是普通道士。 许惊弦亦是大觉惊讶。吐蕃国尊崇佛门,寺庙随处可见,却并无道观。这些远来的道士不知是何来路。而且整个队伍行进间几乎寂静无声,不但没有任何交谈喧哗,连马嘶声都不可闻。 来骑共有十一人,除了领头者一马当先,另十人前四后六,隐隐排成阵型,每一名骑士之间都是分毫不差的五步之距,仿若以尺丈量过,既不妨碍行动,又可相互照应。转眼间骑队已至,领头的灰衣人发出一声短哨,马队整齐划一地停步在许惊弦等人的十步外,连那几匹背负空鞍的马儿也不例外。 若是他们换上士兵的服装,俨然便是一支纪律森严的部队,有着不容忽视的战斗力。在这积雪皑皑的白色高原上,骑士们灰扑扑的长袍散发出比风更冽、比雪更冷的寒意。 鹤发师徒与许惊弦暗中戒备。只见那领头的灰衣人年约三十出头,身材羸弱,形销骨立,相貌枯瘦,面色蜡黄,双目似开似闭毫无神彩,乍望去犹如沉疴待毙的病人。他下颌蓄着短须,却有意露出右腮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仿佛被活生生剜去了半边下巴,令这张了无生气的面孔多出一份冷硬与残酷。而他马鞍下正挂着一个圆锥形的铁铊,那铁铊巨大如斗,恐怕足有三四十斤的量,以长长的银链相系。那银链在冬日的阳光下反映出耀眼的光芒,透出一股死亡之气! 而其余灰衣人全部面蒙黑纱,只露出双眼,每道眼神都是精光四射,寒冷如冰紧锁在三人身上。那是战场上两军对峙对时、一触即发的目光,只有经历过无数生死、见惯了无数血腥,并且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血肉之躯以换取胜利的士兵才会拥有的目光。 鹤发心头一惊,他江湖经验丰富,博闻强记,已隐隐猜出这十一名骑士的来历,只是不知对方的目的何在。而许惊弦与童颜面上若无其事,暗中却各自运气待战,对方虽然尚未刀兵相向,但那一股凛冽的杀气已席卷当场,直如实物般扑面而来。 鹤发对领头的灰衣人拱手道:“这位壮士请了,不知有何指教?” 灰衣人也不下鞍。只在马上略欠了欠身∶“你们要去往何处?” 这句话殊无礼貌,却问得理所当然,仿佛他就是高原之主。而那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却聚而不散,大概是其人修炼了一种古怪的内功。 鹤发未明对方来意,笃定地一笑∶“我与两个侄儿来自南方小国,游历吐蕃数月,如今正打算回家。” 灰农人的目光从鹤发转到许惊弦。再望向扶摇与苍貎王,最后才缓缓落在童颜身上,微眯的眼睛蓦然睁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原状。 这一刹。许惊弦感觉到他的眼神极其诡异,不但混合着嗜血的兴奋与遇敌的挑战,在那凌厉的目先中还仿佛散发出了一种古怪的气昧,一如蛰伏于暗处的猛兽吞吐出的浑浊气息。 他从未想象过,竟会遇见如此有“味道”的杀气! 鹤发知道童颜性格急躁。唯恐他沉不住气,暗中拉他一把,上前半步隔断灰衣人的视线,淡淡道:“我这两个侄儿都未见过什么世面,可莫吓坏了他们。” 灰衣人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果然是个好叔叔,”他目光一转,望向遥远天际的一朵乌云,悠然道,“暴风雪就要来了,若是先生照应不了小辈,最好分头躲避一下。”他说完这句奇怪的话后,也不等鹤发回答,便嘬唇打了个呼哨。竟就此率领手下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等骑队远去后,许惊弦向鹤发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鹤发并不正面回答,喃喃自语般道:“我只希望不要再见到他们。” 不等许惊弦与童颜开口,鹤发一摆手:“我知道你们有满腹的疑问,伹是先不要说出来,且待我整理一下思路。” 看着鹤发眉头紧皱的凝重神情,许惊弦与童颜互望一眼。心知对方必是大有来历。许惊弦的心思敏锐,回想方才这群骑士的诡异行亊,极像是在搜寻仇家,莫非是鹤发昔日的敌人?可是凭那领头灰衣人望向意颜的眼神推测。却似乎只是针对童颜一人?他低声问童颜∶“你可认识那个人?” 童颜摇摇头:“我从未见过此人,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有着极浓的敌意,不知是何缘故” 许惊弦点点头:“或许是你无意中结下的仇敌。” 童颜不屑地一声冷哼:“瞧他目中无人的样子,似乎别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不招惹我也就罢了,否则必定要给他些教训。” 话虽如此,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灰衣人那目空一切的态度并非来自狂妄无知的傲慢。而是源于本身超强的实力。单从控马之术上判断。除了灰衣人之外,其余十人亦皆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离手,这十一人聚在一起实是一股任何人也无法忽视的理大力量! 许惊弦正色道:“你可不要轻敌。我知道那个灰衣人的奇形兵刃唤为‘飞铊’。你可注意到那根系在飞铊上的银链有多长么?” 童颜微闭双目回忆道:“那根银链在他腰间缠了两圈,再加上悬垂的长度,应该足有七八尺。” 许惊弦叹道:“铊重一分,链短一尺。三尺为下,五尺为中,七尺飞铊,难逢其敌。铊体中间多穿有曲孔,飞行中可发出空鸣之声,裂人心魄,不过尽管飞铊练成后威力巨大,但若使用不得其法,极易伤及自身,厉于很难掌握窍要的兵刃。我看那飞铊只怕有三四十斤重,此人当是劲敌。” 鹤发终于开口:“飞铊在奇门十八刃中排名第十四,江湖上极少见到,想不到你竞能认得。” 许惊弦谦然一笑,垂首不语,神色间隐有伤感。 他对于飞铊的知识全来自于《祷兵神录》,那《祷兵神录》乃是由兵甲派传人杜四临终前留给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的,其上不但记载了炼制兵刃与甲胄的材料与方法,还包括了各种兵器的性能与使用方法,包罗万象。几乎将天下各类奇门兵刃囊括殆尽。许惊弦自幼随义父生活在滇北的清水小镇,左右无事便研习《天命宝典》与《铸兵神录》,其中语句皆可倒背如流。 他此刻想到四年前义父许漠洋死于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之手,心中痛惜交集,右手轻抚胸口的一个小布包,那里面正是许漠洋的骨灰,是许惊弦留待日后有机会去塞外替义父建坟守灵用的。 童颜急切道:“师父一定知道那灰衣人的来历了,还请吿之。” 鹤发苦笑摇头:“我人老眼花,十余年不出江湖,对于江湖上的新人已大多不识,就连那飞铊亦是仅闻其名,今日方见其形。” 童颜一挑剑眉,缓缓道:“不管他是什么来历,我都很想再会会他!” 鹤发有些奇怪:“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好奇,可有缘故?” 童颜略一沉吟:“因为我直觉,他正是专门来找我的。” 鹤发低声叹道:“我刚才静心思索,就是要查出他们的目的。你的直觉恰好证实了我的猜想:第一,他们虽然是冲你而来,但分明并不认识你,多半是受人所托:第二,对方人多势众。胜算在握,却并不急于动手,不像伺机行动,反倒似待价而沽。以此两点而论,这队人分明是替人寻仇的杀手。” “可我看到有些灰衣人头戴道冠,何曾有杀手的模样?而且他们招摇过市,完全不顾忌会引起我们的戒备,就算对自己的实力有充分的信心,也完全不似杀手的行事风格啊。”童颜疑惑道。 许惊弦灵机一动:“东海非常道!” “不错”鹤发点头∶“以道装示人,又如此明目张胆的杀手组织,天底下也就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只不过非常道的杀手行踪诡秘,少现中原,更难得到吐蕃来,所以我才一时无法确定。” 许惊弦想到多吉曾告诉过自己,白玛的父亲正是死于非常道之手。却不料这么快就遇上了。而他的亲生父亲乃是媚云教的上一代教主陆羽,说起来自己也算是媚云教少主,不知同属僧道四派的东海非常道与滇南媚云教是否有什么渊源…… 他一时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但觉天下辽阔,却又何其之小。 鹤发又道∶“非常道的杀手要价极高,可是只要一旦接手,便会不惜任何代价地完成任务。他们的原则是收一次钱,杀一个人,若无意外的情况,倒是极少伤及目标之外的无辜。” “果然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杀手组织,不愧‘非常’之名。” 鹤发缓缓道:“这并不是非常道最特别之处。据我所知,非常道最特别的,便是没有一起失手的记录。” 童颜不自然地笑道:“怪不得那灰衣人最后的那句话如此古怪,我起初还以为他是顾忌师父,原来本意是威胁师父与惊弦置身事外。这本是我惹的祸,便由我一人接着吧。估计他们就在前路等候,我倒要问问是谁那么看得起我,到底花了多少价钱买我的命。” 鹤发淡淡一笑:“我花了十三年才格养出这么一个徒儿,无论好坏,我都不想再耗十三年了。”说罢迈步悠然前行。 许惊弦拍拍童颜的肩膀∶“你若当我是胆小怕事之人,就再不要认我是朋友。”言罢拖着苍猊王紧随鹤发而去。 童颜豪然大笑:“好!我们这就一起会会非常道”大步跟上鹤发与许惊弦。然而他的神情中却隐露不安。刚才与非常道杀手短短一个照面,已有一种难以负荷的沉重压力在他胸中逗留不去。对于涉世未深的少年来说,这份压力并非来自于恐惧,他可以凭着纷扬的意气在千军万马中跃马冲杀,在众寡悬殊的对抗中浴血奋战,却不甘承受两军交战前的彼此试探,无法忍耐那风雨欲来前的虚伪平静。 下一次与这群灰衣人相遇的时刻,或许就是一决生死之时!童颜的骄傲不允许他退却,却更不允许他连累恩师好友。 三人再朝南走了两个多时辰,然而十一名非常道的杀手却再也没有现身。 乌云笼罩在头顶,寒风劲冽,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蓄势。高原上气候恶劣,空气稀薄,原本呼吸就困难,再加上要随时防备着非常道的突袭,三人皆有些疲意,那只苍猊王更是奄奄一息,唯有扶摇翱翔于高空、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在云层中自由穿行,仿佛故意漠视着大自然的力量。此刻,他们已深入吐蕃国的腹地,远远能够望见沿河三四里外有一座土堡。 吐蕃国内百姓大多属于游牧民族,天性散漫,惯于迁徒,多是随身携带帐篷,极少定居。像这样的土堡多半是属于某个土司的领地。 而吐蕃王乃是吐蕃境内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土司联合选择的首领。那些土司的领地大多分布在高原上星罗棋布的湖泊、草场边,他们集结奴隶,私藏兵刃,或许没有做吐蕃之王的野心与幻想,却有着毫无节制扩大自己疆土的天性。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吞并与分裂永不停歇地持续,仿佛一个魔咒。 吐蕃人天性热情好客,又有严格的领地观念,按理说此时早应该有人前来问询,但眼看离土堡不过近百步的距离,却仍是不见半个人影,三人心中都有些生疑,凝神细看,却并无危机四伏之感。 天色越发阴沉,看来即将会有一场风暴,几人只得去土堡躲避。当下,鹤发领头前行,童颜与许惊弦抬着苍猊王,来到堡前。 这是一座占地近半亩,高有三层的土堡,新灰明瓦,显然是刚刚修成的。推开房门,偌大个院落中全无人迹。 童颜提声高叫:“可有人在么?”却无任何回音。 许惊弦与童颜先找个避风处安顿好苍猊王,之后在堡内四处査看。 鹤发停在院中,目光定在厨房灶下。髙原少柴,多烧牛羊粪便取暖烧饭,他注意到灶前雪浅,探手触去,灰烬中尚有余温,并非荒疏已久的样子。 许惊弦从楼上下来,望着鹤发摇摇头,显然未有发现。整个土堡中竞无一人,连牲畜家禽也见不到一只。 忽听童颜的声音从北院中传来:“师父,快来看一下!” 两人闻声赶去。 ——北院是一大片空地,堆放着许多杂物,但在杂物之间,却孤零零地建起了一间小木屋。那木屋呈正方形,长宽七八步,以上好的柏木所建,涂成暗红色,最奇怪的是,整间木屋竟然没有房门,亦无窗户,木料接缝处用树胶封的密不透风,猜不透是做何用处。 童颜立在屋前,满脸疑惑:“我已细细查过,这间木屋由加工精细的木料严密榫接而成上的树胶未干,封合的时间决不超过两日。” 鹤发暗忖以童颜以往的性子,早就破门而入,现在却意外地沉得住气,看来非常道的杀手的出现确是令他承担了不小的压力。 许惊弦望着鹤发:“依先生看,这会是非常道的诡计么?” 鹤发摇首:“那群非常道杀手已有足够的实力,不用再如此故弄玄虚。不过堡中无人,恐怕与这间小屋不无关系。” 许惊弦耐不住好奇:“我们要不要打开木屋看看?” 鹤发沉思一会儿:“尽量不要损坏木屋,小心防备。” 童颜早按捺不住,听到师父发话,亮出短剑轻挥几下,已将木料缝隙间的树胶割开,施巧力挪开几块木料,正好露出一个容人进出的房门。 门口透进一丝光亮,隐隐可见墙上有几盏油灯,里面却是一片漆黑。 许惊弦晃亮火折子点燃油灯,出乎三人意料的是,只见木屋内桌几椅凳一应俱全,靠里处摆着一张大床,软帐轻纱,悬丝流苏,装饰精笑,俨如一间大户人家的卧室。只是封闭已久,空气沉滞,略有些闷气,屋内也涂以暗红色,微光暗影,气氛怪诞,诡异莫测。 童颜啧啧称奇:“这简直就像一口大棺材,难道还会有人住在里面么?”说着他挑起帐帘,猛然一怔! ——床上竟真的端端正正放着一口纯黑色的棺材。 许惊弦错愕道∶“吐蕃人皆以天葬,何用棺木?” 鹤发游目室内:“看房中的摆设并无吐蕃风俗,倒像是汉人的居所。” 童颜笑道:“莫非是非常道的杀手替我预备的?” 许惊弦重重捶他一拳:“你若急不可耐,不如我先亲手把你装进去。”他两人少年心性,明知大敌当前,反而随意开着玩笑,用以缓解紧张的情绪。 鹤发盯着棺材:“只怕这棺中再也装木下第二个人了。” 许惊弦与童颜这才发现从那棺材中竟传来呼吸声。那声音绵长有序,好像有人正在其中熟睡。 他们毕竟经验尚浅,只顾留心小木屋中有无暗藏机关陷阱,反而忽略了最明显之处,幸有鹤发这个老江湖明察秋毫。两人彼此相视一眼,扮个鬼脸,凝抻戒备。 听棺中人的呼吸,似乎并无内功。童颜上前一掀棺盖,却纹丝不动,显然已被钉死。三人大觉蹊跷,互视一眼,鹤发缓缓点头示意开棺。 这情景大违常理,令人匪夷所思,若不一査究竟,只怕寝食难安,就算是针对他们的阴谋诡计,几人也完全顾不得了。 三人不敢太过大意,恐有毒药迷香。许惊弦屏息开棺,童颜在一旁持剑守卫。鹤发则皱眉思索,纵然他智计高绝,也猜不出其中关键。 许惊弦将棺钉撬松,双手用力,棺盖启开…… ——只见里面躺卧着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双目紧闭,胸口缓缓起伏,宛若熟睡。他身着汉人服饰,华丽肃穆,就如重礼入葬之人,全身上下并无绑缚,也没有被制住穴道的迹象。 童颜大奇∶“这个人为何会睡在棺材里,我们开棺竟也吵不醒他,而钉棺材的人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正想要试着唤醒棺中人,手中一紧,却是被鹤发一把拉住。 鹤发神情古怪,目光停留在棺中人的脸上,满面震惊之色,而许惊弦则怔怔望着被掀开的棺盖。童颜顺着许惊弦的目光望去,只见棺盖的右上角细密雕刻着一种奇怪的花纹,既像某种异国文字,又像是随手画下,不辨意义的图形。 乍望见那花纹时,童颜脑中莫名一眩,一种似迷恋、似依赖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仿佛那花纹中有一股强大的魔力,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某种神秘的欲望,令他的目光再也挪移不开。 类似的感觉也出现在许惊弦的脑海中。他清楚地记得,在京师流星堂中自己也曾见到过这样的花纹,但上次见到时并无任何不妥,而这棺盖上的花纹却引发了他心里最微妙的情绪。细辨之下,两种花纹略有不同,流星堂的花纹更为细密精巧,而棺盖上的花纹曲线则弧度稍大,或许就是这些微的不同导致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鹤发伸手过来,遮在花纹之上。 童颜一声狂叫,短剑疾出,竟是斩向鹤发的手掌。 许惊弦大惊:“你做什么?” 却见鹤发的手指如弹琴鼓瑟般快速伸缩,眨眼间已扣住短剑,在童颜的耳边一声大喝。 童颜一愣,慌忙收剑,再用力一掐大腿,瞬间淸醒过来。方才那一刻,他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种想要拼死保护那花纹不受破坏的冲动,竟如魔鬼附体般不假思索地对恩师出剑,此时羞愧难言,弃剑于地,双腿—软,便欲拜倒请罪。 鹤发却扶住童颜:“我知你方才是受棺木上的花纹所惑,并不怪你。” 童颜面红耳赤,呆呆望着鹤发,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惊弦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些花纹到底是什么?” 鹤发脸上阴晴不定,喃喃道:“摄魂消魄者,悟魅也。” 许惊弦茫然不解:“先生所言是何意?” 鹤发微微一震,似是自悔失言,吸了一口气,重又镇静如初:“都是些我不愿回忆的往事,不提也罢。”他心中暗自惊讶,回想自己当年初见这花纹时,亦如童颜—般魂不守舍,然而许惊弦受到的影响显然并没有那么强烈。 童颜恢复淸明,注意到鹤发的目光正定定望着棺中人:“师父难道认得他?” 鹤发不答,忽转过头去,侧耳细听:“有人来了,先出去看看吧。”果然从屋外呼啸的寒风中,传来嘚嘚的马蹄声。 鹤发提起棺盖合在棺材上无意地遮住棺盖上的花纹,不让许惊弦与童颜见到,而棺中人依旧沉睡,丝毫不闻外界的动静。 童颜与鹤发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对他的习惯知之甚深,只瞧鹤发异样的神情,已猜出他确实认得棺中人,故意避而不答定有原因,而那看似普通的花纹里到底有什么特殊的魔力,竞令自已在刹那间如痴如狂?他随着鹤发身后走出小木屋,心头充满了疑问。 转眼间蹄声已至土堡外,听起来只有一人独骑。 童颜低声道∶“我们是否应该藏起来?” 许惊弦道:“或许这是土堡的主人外出归来。我们毕竟是不速之客,若再掩藏痕迹,不免令人生疑,倒不如光明正大地见面……”说罢望向鹤发,等他做出决断。 鹤发却只是随意点点头,沉思不言,似乎刚才乍见到棺中人令他有些乱了方寸。 来骑在堡门外停下:“堡主何在?老夫不请自来,多有打扰。”声音苍老,却是中气充足。许惊弦与童颜对望一眼,听对方如此问话并非土堡中人,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现身相见。 鹤发却是闻声一震,面上现出恍然之色。 来骑放声大笑:“故交远来,贵师徒竟悭吝一见么?”这一声声震数里,将风声皆尽压住,来人显然内力极强。 鹤发亦是一笑:“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老人家别来无恙乎?”扬手发出一道劈空掌力,将堡门震开。 就见门外是一位身着蓝色旧衣的五六十岁老者,虬髯如铁,皱纹满面。他的衣衫破旧,浑似落泊,神情却高傲得如同题名金榜的状元,长长的白发被寒风吹扬而起,胡乱披散在一颗斗大的脑袋上,洒脱豪放丝毫不让少年。 最为奇怪的是,老人的身后牵着一匹高头骏马,马背两侧各支起一个木架,放着各式兵刃,不但刀枪剑教斧钺钩叉应有尽有,甚至还包括判官笔、峨眉刺、点穴撅、流星锤等极为少见的兵器,另有几种奇形兵刃根本叫不出名字。毎样兵器都擦洗得闪亮如新,锋锐逼人,在老人的腰间,还另携着一柄长剑,那剑尚未出鞘,已隐有寒意沁体,应是宝物。 老人大大咧咧地牵马入堡,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院中,对鹤发童颜仅是一瞥而过,反倒对许惊弦多看了几眼,望见扶摇与苍猊王时亦无惊讶之色,开口发问道:“奇怪,难道道主人不在么?” 只凭此一句话,许惊弦已大致推断出这位老人极有可能与非常道的杀手有关,不然就算认识鹤发童颜师徒,却何以认定自己并非堡中人? 鹤发笑道:“我们亦才来不久,也不知这土堡里的人去了何处。在下本还以为这些都是老人家的杰作,看来是误会了。” 老人点点头:“如此也好,免得你我算账时打扰了别人。”似乎他的兴趣只在三人身上,对堡中人的去向毫不介意。 鹤发微微一笑:“还未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不知要与我算什么账?” 老人一摆手:“将将垂死之人,名字不提也罢,免得辱没师门。我欠你一样东西,所以才千里迢迢地赶来吐蕃相见。”说着话,他从怀中摸出一物,递给鹤发,举手投足间全无防范之意。那是一枚小巧的金簪,簪内嵌着一级绿豆大小的玉色珠子,珠上刻有许多细小的字迹,正是那枚“翰墨簪”。 鹤发接过“翰墨簪”,凝神细看:“老人家只怕弄错了,我给你的是赝品,而此簪确是价值连城的真品,实不敢收。” “你一定要收下。”老人嘿嘿一笑,“赝品虽不值钱,却已足够买老夫的贱命,只是要买下端木山庄的九条性命和一对招子,却非真品不可!” 听到老人提及端木山庄之名,童颜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我曾在端木山庄见过你。”老人望着童颜嘿嘿一笑:“冤有头,债有主,端木山庄不惜重金请来来非常道杀手,便是要取小兄弟的性命。” 上个月在端木山庄,鹤发童颜师徒威逼庄主端木敬颜说出了“天脉血石”的下落,童颜不但出手杀了九名护庄高手,更恼怒端木敬颜对鹤发出言木逊,剜出了他的一双眼珠。 端木山庄虽非武林世家,但一向声名显赫,不堪受此大辱,何况端木山庄多于京师高官望族打交道,一旦失去对方的信任,损失更巨,所以才花费重金请来非常道杀手千里追杀。此事在江湖上早已闹得传言纷纷,只是鹤发童颜远赴吐蕃,才没有得到风声。 当初鹤发遇见非常道杀手时,已隐隐猜到与端木山庄有关,此刻经老人证实,不惧反笑:“想不到端木庄主虽然少了一双眼睛,吝啬的脾气却一点未改,何不连老夫的性命也一起买下?” 老人却道:“端木山庄富可敌国,岂会花不起价钱。老庄主端木蓬外出归来后大为震怒,务要不惜代价置你们于死地。但老夫那日与鹤发先生一见如故,实不忍相害,力劝之下,一切恩怨仅由贵徒承担……” 童颜冷笑道:“此事本与我师父无关,只管叫非常道杀手冲我来吧,小爷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老人望着童颜:“非常道名列僧道四派之首,岂是好惹?虽少现江湖,却从不虚发,小兄弟纵然剑法高强,但这一次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许惊弦渐渐听明白了原委:“如果老人家意在通风报信,那可来晚了一步,我们已经见过那帮杀手了。” 老人长笑:“老夫孤身来见你们有两个目的,首先是认准目标,非常道杀手极有原则,出手谨慎,若是杀错了人,岂不是闹出大笑话?” 鹤发耸耸肩,语含讥讽:“想来老人家第二个目的就是劝我置身事外,最好再劝得小徒自甘授首,免得费力劳神。” 许惊弦昂然道:“三人同心,若是非常道真有那么大本事,便连我与鹤发先生一起杀了吧!” 老人怪眼一翻:“你是何人?也是鹤发先生的徒儿么?” 许惊弦尚未答话,鹤发抢先道:“这位是吴言吴少侠,与我们顺路同行。” 许惊弦一怔,转念想到鹤发乃是把自己的“许”字拆成“午”“言”二字,又以“午”字的谐音为姓。 他欲找明将军报仇,只能在暗中行事,确有必要用化名,这名字倒是颇为中意,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倒似成了“君无戏言”吴戏言的亲戚,不由失笑。 老人冷冷注视着许惊弦,嘿然一笑:“若是你也有童颜的武功,倒也可与非常道杀手一较高下,只可惜徒有其表,内力相差太远,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罢了。”他一眼就看出许惊弦内力不足,足见高明。 许惊弦大声道:“老人家此言差矣。晚辈虽身无长技,却也不会让自己的朋友任人宰割,最多就是拼得一命,又有何惧?” 老人脸上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似是带着一份欣赏,又仿佛回想起自己激凛轩昂的少年时光,随即一撇嘴:“你自以为无所畏惧,老夫却要倚老卖老,骂你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鹤发缓缓道:“在下不才,亦要做一次老人家眼中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了。” 老人抚掌:“好好好,老夫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 鹤发道:“如果老人家是来做说客的,那实在要让你失望了。” 老人涩然而笑,指着鹤发手上的“翰墨簪”道:“鹤发先生方才有所误会。老夫的第二个目的其实早就在端木山庄就已告诉了你。这一条老命,我终是要交到你的手上。” 鹤发诧异道:“为了一个端木敬颜,老人家何须如此?” 老人一晒:“端木敬颜刚愎自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迟早会受到教训,老夫岂会替他出头?但老庄主端木蓬对我却是恩重如山。老夫恩怨分明,若是欠着一份天大的恩情,纵死亦难瞑目。如今有机会以命相报,放遂吾愿,倒要多谢先生给我这个机会。”三人听的一头雾水,就算是报恩,也不必非得以命相抵,对这老人的行事风格大惑不解。 鹤发苦笑道:“于端木山庄初和老人家相会,在下心中便只有尊重恭敬之意,岂敢造次?”老人面上隐露凄然,哈哈一笑:“你不必有所愧疚,实不相瞒,老夫身患绝症,病入骨髓,每每度日如年,自讨命不长久,若非心有寄挂,早就了此残生。更何况……”说到这里他仰首望天,尽现狂傲之气,“更何况这天底下有资格取老夫性命者,又有几人?” 许惊弦心头一震。这世上或有许多漠视生死、甚至将死亡当成解脱的人,却无一人如他这般带着一份骄傲槪然赴死,当是性情中人。这一刹,许惊弦忽然对这素昧生平的老人生出一份景仰与亲近之意。 童颜恭谨到:“还请老人家告知尊姓大名。” 老人目光中满是挑战之意:“杀了老夫,便告诉你姓名。” 鹤发长叹道:“我这徒儿平日虽然狂放不羁,但此刻对老人家只有敬重,全无杀意,又何必令他为难?” 老人望着童颜,侃侃而谈:“你与老夫这一场架是非打不可的。非常道号称门下三百死士,除了道主慕松臣神龙见首不见尾,其中以两人为最,称之为‘活色生香’。此次来的,便是非常道第三号人物‘生香’,外人不知其名,皆以‘香公子’相称,他的武功远在老夫之上,你若连老夫都敌不过,便趁早自刎投降,免得连累师友。” 许惊弦不由想起面对那身携飞铊的灰衣人,迎面袭来的杀气中令人恍觉别有气味,暗讨大概这就是“生香”名号的来历?而“活色生香”与“鹤发童颜”颇为对仗,只怕真是天生的对头。 童颜被老人的话激起狂气:“既然如此,便请老人家拔剑!” 老人一拍腰间宝剑:“此剑名为‘显锋’,乃是老夫穷一生之力所铸,自诩为天下第一利器,成剑至今,从未出鞘。非是老夫不屑以此剑杀人,而是自知无法掌控神兵,不敢擅用。老夫平生仅有三愿,一愿得报端木庄主大恩,二愿‘显锋’能遇名主……”听到这里,鹤发似乎吃了一惊,脱口道:“神兵显锋!”又满脸疑惑地忘了一眼许惊弦,瞬即转开目光。许惊弦感应有异,却不明鹤发用意。 老人也不介意鹤发打断他的话头,牵过骏马,将两座插满兵刃的木架一左一右放置在院中,随手抽出一柄鬼头长刀,冷冷望向童颜,刹那间须眉皆扬,豪态显露:“小子,来吧!若能令我满意,便把这‘显锋’送给你!” 童颜明白这老人必是前辈高人,既然自诩“显锋”为天下第一神兵,只怕当真有神鬼莫测之能,不由怦然心动。不过听老人的语意,似乎只有杀了他,才能令他“满意”。 正踌躇间,却见鹤发对自己打了个眼色,师徒心意相通,童颜知道鹤发是让他尽量使出全力,但决不可痛下杀手。 老人待童颜在场中站定,也不客气,大喝一声,抢先跨前两步,一刀直取中宫,当头劈下。这一刀毫无花巧,招术亦不出奇,不过是最为普通的“力劈华山”,但纯以速度与力量取胜,才一眨眼间,鬼头刀已至童颜的头顶。 童颜刹那间已瞧破老人身法中的五处破绽,足有信心重挫对方。不过老人的鬼头刀来得实在太快,纵能发剑刺敌,自己也不免受其所伤,权衡之下他退开半步,短剑斜挑而起,正中刀头,以巧力卸开巨劲。 童颜不明老人底细,见他刀沉势猛,这一剑不敢留力,却发现对方的内力并无想像中的精深。武功正气凛然,不走偏锋,全无诡异之处,心头顿时大定。 不过老人一柄鬼头刀在手,俨如长出一截臂膊般,显然侵淫刀功已久,将长刀善于砍、劈、撩、抹的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许惊弦旁观童颜出剑卸刀,隐隐觉得这一招似曾相识,与御泠堂的“屈人剑法”颇有相似之处。 其实暗器王林青除了一套“罗汉十八手”外并未传他任何武功,但却曾令他强记住各门各派的武功口诀,那也是许惊弦对上乘武学的初次启蒙,日后他修习武功皆以此为基础,所以观战时的眼光并不局限于招术变化,而是着重发力应变。 待他看到老人的第二刀再度劈至,童颜侧身闪避,短剑反手进击时,几乎已可以肯定童颜的剑招正是由“屈人剑法”精简演化而来。 许惊弦回想初见鹤发时,就感觉他是故意用垂肩白发隐没昔日形貌,再想到鹤发与宫涤尘的关系,第一次对他的真正身份产生了怀疑。 鹤发虽然只传给童颜六招剑法,但每一招皆是博大精深,包含着对武道至深的理解。鹤发因材施教,从小就看出童颜的杀手天性,所以传他武功时强调伺机而动,出手必中,最擅于在动手过招的间隙中寻找对方的致命破绽。 此时童颜听从师命,与老人交手时不敢痛下杀手,武功不免打个折扣,直拆到第九招,方才觅得机会,短剑横刺老人腰腹,借对方拧腰发力不足,趁势磕飞鬼头长刀。老人受挫后并不罢手,疾退两步,从兵器架上抄起一柄黑色长剑,陡地旋身攒刺。童颜正欲乘胜追击,但双剑相交,只觉老人掌中墨剑沉重无比,手中短剑无法动其分毫,无奈之下只得退开。 老人逼开童颜,嘿嘿一笑:“你既然用剑,可知剑刃与剑尖的区别?” 童颜一怔:“不管剑刃剑尖,都能杀人。” 老人轻抚掌中墨剑,这是一柄长有八尺,宽达半尺的阔剑,剑刃钝重,随意挥动隐带风声,看来是用上好玄铁所制,足有近百斤的分量。 老人冷哼一声:“剑为百兵之君,讲究剑路飘洒,剑意坦荡,稍点即退,锋刃岂能沾血。若只知剑刃杀人,你永远也达不到使剑的最高境界!” 童颜用剑十余年,剑下亡魂无数,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老人足尖一点,几乎脚不沾地地急速掠至,墨剑似挑灯花,如接落雪,带着三分洒脱、三分轻柔、刺向童颜的咽喉。 方才老人使刀时气势如虹,稳若泰山,一招一式皆暗蕴巨力,显是外门硬功极强;但此刻一剑在手,却是身轻如燕,飘逸如风,墨剑虽沉,但他举重若轻,点、刺、挑、挂,刚柔相济,吞吐自如,咋看去不似花甲老人,就像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君子在月下舞剑而歌。 童颜收起满不在乎的神情,目露敬重之色,凝神拆招。老人的剑法虽然平凡无奇,但对剑本身的领悟却远远较他为深。他的童年别无爱好,唯嗜武若狂,只听了老人只言片语,已是大有裨益。尽管在鹤发的指点下,充分发挥出本身的武学天赋,但单以剑道而论,似乎尚不及老人的精深。 许惊弦虽然各式武功学了不少,却独爱使剑,听到老人别出心裁的一番言语,既不悖常理,却又另有天地,亦颇有体会,当即收起心事,静息观战。 拆到第十四招,童颜已占得上风,短剑如影随形,黏在老人的墨剑之上,使一个搅字诀,牵引着墨剑在空中罢动不休。 老人掌中墨剑原本沉重,再被童颜借力施力,每移动一分都耗费极大,心知难以持久,忽然一声长笑,抛开墨剑,反身从兵器架上擎起一根长矛。 老人一矛在手,情景又是不同。矛影纵横,大开大阖,挥、荡、扫、压,尽情施展长兵刃的效能。童颜顿感压力倍增,不敢大意,采用游斗之术,以小巧腾挪的功夫与之相抗。 许惊弦与鹤发瞧得眼花缭乱,满脸惊讶。单以武功而论,老人或远不如童颜,但他使刀时近身相搏,气势摄人;用剑时君临天下,从容不迫;此刻持矛应战,又犹如战场上骁勇无匹的大将军,驰骋于万军阵中,霸气冲天…… 他对各种武器的熟悉程度可谓无人能及,仿佛对每种兵器都曾下过数十年的苦功,不知他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童颜渐渐摸清了老人的矛路,正要贴身进攻,老人却又弃矛不用,转身取来两支判官笔,原本扎得结实的马步变为弓步,左足后压支撑,右足虚点前倾,身法迅疾如风,兔起鹘落间或扑前或平移,手中判官笔不但认穴精准,更如铁锏般生出横敲短打的变化来。 童颜尚是第一次与这等短小兵刃对战,他的短剑仅长尺半,两人近身相搏,于电光石火间出手,凶险至极。 老人见判官笔奈何不了童颜,再换上一副铁手套,出招又变。 那铁手套左手指长三寸,用的是鹰爪功,以撕、抓、切、截为主;而右手却是浑然一体,就像是一柄小铁锤,采用崩、格、震、砸之诀,两种迥然不同的武功互补缺漏,浑若天成。 童颜起初不适应这种打法,被逼得连连后退,直拆到近三十招,方才渐渐扳回均势。 老人酣战多时,已略微有些气喘,但他却越战越勇,蓦然跳出战团,放声大笑:“痛快痛快!鹰爪与锤法奈何不了你,再试试这个。”说话间又提起一根软索,索长近丈,银光闪闪,竟似用纯银打造,银索上还缀着十几个小小的银珠,不知有何用处,索头上还挂了两枚金镖,长不过寸许,锐利如针。在老人的舞动下,一团耀眼的银光缓缓逼向童颜,突然银光中分,两点金芒剖开银浪,射向童颜双目。 童颜侧头一让,两枚金镖在空中互碰,叮的一声轻响,犹如催魂夺魄之音,改变方向再度袭来。童颜不料这索镖变化诡异,手腕一紧,已被银索缠住,索上的银珠不偏不倚地正正击在他的脉门上,短剑顿时脱手,被索镖卷走。 老人如孩子般哈哈大笑:“总算占得一次上风……”笑声未落,童颜已飞身赶到,在半空中重新接住短剑,趁势一掠,将银索斩断。 老人失去了索镖,却不气馁,跺脚转身,回过头来手上又多出一个奇怪的兵刃。那兵刃粗若小臂,像是一条曲棍,长有五尺,色呈青绿,握手处平糙,另一头尖锐,就如蝎子的倒钩。 童颜闻所未闻,发问道:“这是什么兵刃?” 许惊弦看得如痴如醉,脱口答道:“此器为‘螯’,乃是久已失传的上古兵器,多以青铜所制,螯尖涂以麻药,讲究进曲退直,捻卸如蝎,剪攒如蟹,劈腾如蛟,盘挂如鳄……” 老人得意地朗声大笑:“想不到这世间竟有人会认得此兵刃,可谓知音。老夫还特意给它起了一个幽怨缠绵的名字,换为‘恨离空’,那是因为螯尖上的药物……”说到一半他蓦然住口,呆呆盯住许惊弦,“你……怎么会知道?” 许惊弦上述的一番话来自于《铸兵神录》,他不便对老人说起,胡乱应付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因为这兵刃实在太过特别,所以记得很清楚。” 老人一言不发,怔愣半响,忽收起“恨离空”,又把散落于地的刀剑矛索等等一一插入兵器架中,重新放在马背上。 鹤发道:“胜负未分,老人家就要走了么?” 老人咬牙道:“老夫今日突然又不想死了。非常道杀手今晚必来,诸位小心。”说完着童颜道,“老夫本还想再给你展示一下飞铊的应用之法,却又没了兴致,你且好自为之吧。” 这一场激战已令童颜对老人心怀敬佩,听他欲演示飞铊之法,自然是提醒自己用心对付那名列非常道第三杀手的香公子,更生感激,深施一礼:“晚辈必会留得一条性命,好有机会再聆听前辈教诲。” 老人叹了口气,对鹤发语重心长道:“并非老夫长他人威风,那香公子武功诡异,出手不依常规,极难应对,再加上数名一流杀手相助,正面相战只怕你们全无胜算,若是化整为零避其锋芒或许还有些机会。何况非常道向来从不滥杀局外人,如果找不到令徒的下落,亦不会找先生泄愤……嘿嘿,这话本不应由老夫说出的。” 鹤发笑道:“老人家一番好意,我们决不敢忘。” 老人双目一瞪:“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好意。老夫欠老庄主的债不能不还,既然来了,于你徒弟之间便是不死不休之局,只不过实在不愿他死在那个阴阳怪气的香公子之手罢了。”又转头对童颜大喝道,“好小子,记得留着性命来取老夫的首级啊。”言罢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就此离开。 从头至尾,老人再也没有看许惊弦一眼。 三人默立原地,目送老人远去的背影。虽然老人明示是敌非友,但那份光明磊落的激昂豪气却令人心折。有敌如此,亦是人生快事! 童颜赌咒发誓般念念有词:“我决不会杀他的!” 许惊弦失笑:“看来你宁可死在香公子之手。” “呸!”童颜啐了一口痰,佯怒道,“我会把那个香公子塞到棺材里去。对了,那口棺材里的人不知怎么样了。”鹤发望望天色:“天已垂暮,风暴也快来了。我们还是留神对付非常道,就不要去打扰那棺中人了。” 童颜却笑道:“师父答应过我有五次机会,若是徒儿今晚死在非常道手里,岂不是浪费?便恩准我再任性一次吧。”其实他倒并非当真有大难临头的感觉,而是隐隐觉得那棺中人与鹤发颇有渊源,或许能借此打探到鹤发的过去,所以不肯放弃。 鹤发见许惊弦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知无法阻止两个少年的好奇心,只得暗中叹口气,一并返身往那间暗红色的小木屋行去。 到了小木屋中,开馆时鹤发有意以手掩住棺盖上的那处花纹,许惊弦看在眼里,心中更觉怀疑,强按住性子不去追根究底。他记性极好,在心中反复回想鹤发所说的那句“摄魂消魄者,悟魅也”,虽不明其意,但或许与花纹的来历有关,而类似的花纹也曾出现在流星堂。 那流星堂堂主机关王白石,原名物天晓,本是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高手,却投入御泠堂做了紫陌使,按此推断,鹤发与御泠堂的关系恐怕也并非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棺中人依然沉睡如初,童颜手按棺中人脉门道:“此人身无内力,也不似在运用龟息之术,查他脉象平稳无滞,倒真像是睡着了。” 鹤发上前翻开棺中人的眼,只见其瞳孔细如针尖,泛有紫光,连连摇头:“此人并非熟睡,而是服用了一种名为‘惜君欢’的迷药。此药极其名贵,普通人家闻所未闻,是以迢樱草的汁液精炼而成,由西方异族秘传入中土,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人在服用惜君欢后,三天内沉睡不醒,双眸若紫,瞳缩如针,看似外表如常,但若无适当解法,便将一直保持昏睡的状态,到了第四天便全无呼吸,浑若已死。但其实此刻服用者体内还残留极其微弱的活力,直到近一个月后方会因为体力耗尽而死。看这人的情景,应该是在这一两天内服的药,所以依然保持着昏睡状态。据说此‘惜君欢’的神奇之处在于,服用者可在睡梦中再度经历自己的一生,故而古时君王驾崩,将心爱的嫔妃陪葬时便常用此药,故此其名。” 许惊弦忍不住发问:“既然‘惜君欢’的效力奇特,又是世间罕见,先生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鹤发沉声道:“御泠堂南宫世家的先辈昔日得唐皇宠信,被赐数丸。而我曾听堂主提及过,所以才知晓此药的来历。” 许惊弦与童颜听到这里齐齐一怔,此地距离御泠堂不远,而此人所服之药更极有可能是来自御泠堂,再回想起刚才开棺时鹤发的震惊失态,难道他果然是认得棺中人么? 鹤发岂会瞧不出两人的怀疑,叹了口气,手指棺中人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了。此人乃是御泠堂前一代堂主南宫睿言的贴身仆人——南宫静扉,亦算是我的故交,想不到十余年未见他,却在这里重遇。” 许惊弦却注意到鹤发前一句提及南宫睿言时仅以“堂主”二字相称,语气并不似故交老友,反倒如御泠堂的弟子一般,这到底是他一时的口误,还是无意中的疏忽,泄露了真情? 童颜疑惑道:“既然师父知道这‘惜君欢’的来历,想必有法子解治。何况此人又是旧识,岂能眼看着他就此昏睡而死?” 鹤发沉吟道:“南宫静扉跟随南宫睿言多年,对他的两个孩子亦有抚育之恩。南宫睿言病故之后,按理说他本应继续服侍南宫睿言的长子南宫逸痕,但南宫逸痕六年前无故失踪,而南宫静扉却现身在此,而且口服‘惜君欢’,其中定有隐情。我与御泠堂之间的恩怨早已了断,此刻若是救醒了他,必定脱不开干系,实非我所愿,今夜我们暂且在此处休息,待明日赶路之前救醒他便可,至于他醒来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去过问了。”言罢不理二人,转身离去。 许惊弦感应到鹤发言语中颇有不尽不实之处,心中疑惑更甚。他虽然已离开了御泠堂,但或是出于对宫涤尘的感情,仍是极为关切南宫世家的事情,不愿就此袖手,心念一转,对童颜低声道:“不如我们先偷偷救醒他?” 童颜一摊手:“我对此人的好奇决不在你之下,但是师父不告诉我们如何解治‘惜君欢’,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许惊弦本想让童颜套出鹤发的话,但料想以鹤发的精明,这点心思必是瞒不过他的,只好无奈地摇头。童颜一边随手翻动棺盖,一边道:“你可注意到棺盖上的花纹?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形状……”一望之下不由怔住了——就见那棺盖上只留有一个深达半寸的掌印,原来鹤发刚才以掌抚棺盖时暗运神功,已无声无息地将那些花纹抹去。 童颜挠挠头:“到吐蕃后,师父的行事就变得蹊跷莫名,真让我搞不懂。” 许惊弦也是满脸疑惑:“鹤发先生从没有对你提起过他的过去么?” 童颜摇头:“我问过师父几次,但每次他都板起脸不许我多问,反倒弄得我更加好奇了。” 许惊弦笑道:“依我看,如果你真想知道鹤发先生以前的事情,恐怕全都要着落在这南宫静扉的身上了。” 童颜一跺脚:“反正我刚才就说过,宁可再违师命也要救醒他。干脆我直接去找师父询问解治‘惜君欢’的法门。” 许惊弦赶紧止住童颜:“要么我们先试着救醒他。按理说这等令人昏迷的药物多以清水浇面即可,你再运功刺他几处要穴,说不定就能让他清醒过来。” 童颜抚掌大笑:“就这么办!既然师父说他与这南宫静扉是故交,总不能任由我们治死了他。我先刺他灵台、膻中二穴,你去找些清水来。”他有意将这番话大声说出,料想鹤发听到后绝计不会凭着两人胡来。 果然鹤发应声而来,脸上暗蕴怒意:“解治‘惜君欢’的方法特殊,必须先用浓醋调配盐水,再以此敷面,然后在其耳边鸣以金铁之声方可奏效,似你们这边胡闹,只怕会弄出人命……” 童颜嘻嘻一笑:“师父放心,这土堡中的厨房内一定备有醋盐,我这就去找来。”说着话还不忘得以地对许惊弦打个眼色,暗喜得计。 许惊弦却想到鹤发素来稳重,竟会受童颜的激将法,可见对南宫静扉的生死极为看重,想来他口中虽说与御泠堂再无纠葛,却未必真能置身事外。 不一会儿,童颜已找来醋盐。鹤发道:“非常道杀手今晚必至,你俩不如去找些食物,饱餐一顿后打坐炼气,以便应付。” 童颜坏笑道:“师父莫非是在故意支开我们?” 鹤发苦笑:“你这孩子真是多心。却不知服用‘惜君欢’之人解治后须得绝对安静,不然恐有后患。”他叹了一声,“不要以为我受你们的激将之法,我只是考虑到非常道杀手将至,骤时无法顾及到南宫静扉,唯恐殃及池鱼,所以才改变主意的。”他一面说着话儿,一面已将那浓醋与盐水调配停当。 如此,鹤发不由分说地将两人赶出小屋,又严令他俩必须离开小屋二十步之外。童颜不敢违抗师命,与许惊弦足足走出二十多步,又见鹤发已用卸下的木料封住木屋,他纵然满腹好奇,但运足耳力,却再也听不到小屋内的半点声响。他无可奈何,回头却见许惊弦的双目似闭非闭,鼻观口口观心,浑若老僧入定,不由奇道:“你做什么?” 许惊弦神秘一笑,以指掩唇,示意童颜噤声。 原来许惊弦猜测鹤发必是不愿他们听到自己与南宫静扉的对话,于是暗暗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屏息静气仔细倾听。 “华音沓沓”并非武功,乃是蒹葭掌门骆清幽借音律所独创的一种奇妙心法,可令人耳聪目明,浑然忘忧。许惊弦默念心法,运功一个周天后,精神至静,顿觉听力大增。鹤发虽是思虑周密,但何曾想到许惊弦身怀异术,尽管小木屋此刻已被封得严密无缝,他却依然可以隐隐听到里面的动静。 只听木屋内鹤发轻轻地叹了口气,随机是些微的水声,大概是以那调配好的醋盐水敷在南宫静扉的面上,隔了一会儿,又传来几声金铁交击的清脆轻响,节奏长短无序,十分古怪,许惊弦暗暗记在心里。 随后,小屋内是一阵长长的寂静……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那是一段音节复杂的吐蕃语,但在心事重重之下却未听明白南宫静扉所言,只道其沉疴初醒时胡言乱语,全未放在心上。反倒是许惊弦能够依稀分辨出南宫静扉的这段话:“无牵念,所以无所求;无生死,所以无畏怖……”听起来似是佛经之语,却不知有何用意。 “啊!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乍醒之后的南宫静扉似乎极其震惊,转而用汉语发问。 “我是救醒你的人,到底是谁要害你?”这本应是鹤发在说话,但许惊弦已听出,他有意变换了语调。 “你怎么懂得圣药的解法?为何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南宫静扉颤声道,仿佛有种始料不及的惶恐。 许惊弦方知鹤发已将小屋中的灯火全都熄灭,又匿声说话,但他既然已酒醒南宫静扉,必定会与其相认,何须有如此顾忌? 鹤发缓缓道:“南宫老堂主曾教过我解治‘惜君欢’之法,我只怕你沉睡初醒受不得刺激,所以才没点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这个老朋友……” “南宫堂主?老朋友?你是御泠堂的人?你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但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我叫鹤发。” “鹤发……”南宫静扉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似是或然不解。 随着檫燃火折的声响,南宫静扉突然大叫一声:“原来是……”他说话到一半,就被鹤发沉稳浑厚的声音压住:“你莫忘记了,我现在的名字叫鹤发。” 但许惊弦已隐隐听到南宫静扉后面说的三个字,只是鹤发语声重厚,将南宫静扉的声音掩住,只能勉强分辨出似乎是“圣骑士”? 鹤发随即又低声道:“你不必多礼。我现在与御泠堂已然全无关系,只是无意路过此地,却发现你躺于棺中,所以才出手相救。在这个木屋外面还有我的两个晚辈,在他们面前你可万万不要提起御泠堂的机密。” “静扉明白。” 听到此处,许惊弦已大致猜出鹤发的用意。鹤发明知南宫静扉定会认出他来,一再强调自己目前的姓名,就是怕他叫出自己原来的身份。如果鹤发只是南宫睿言的知交旧友,何须如此故弄玄虚?他的真正身份到底又有什么隐秘? 只听鹤发又问道:“到底是谁给你服下了‘惜君欢’?” 南宫静扉默然半响,苦笑一声:“此药秘不外传,乃是我自己服下的。唉,鹤发先生本不必救我这个一心求死之人……” “你因何事要寻死?为什么不回御泠堂?” “自从老堂主病故后,我便一直跟随着少堂主。在此东南方十余里外有一处御泠堂的秘地,六年前少堂主为了静心参详青霜令中的秘密,便带着我去了那里……”南宫静扉的语速缓慢,似乎尚未完全从药效中恢复过来。 鹤发惊讶地打断南宫静扉的话:“怪不得我听涤尘提到如今又重设了青霜令使之位,原来青霜令果然已经找回来了!” 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一件最神秘的宝物,来历不详,但自从当年唐朝大将南宫静楚创建御泠堂伊始,便将之奉为堂中圣物,还在炎日、火云、焱雷三旗之外另设一位心腹行副堂主之位,专职掌管令牌,这就是青霜令使的由来。 青霜令上据说刻有十九句武学秘诀,却从无人能够参详得透。自从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毙西域后,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而青霜令使之职自此一直有名无实。鹤发十余年前离开御泠堂后远赴乌槎国,边陲小国消息闭塞,对御泠堂中的各种变故全然不知。 南宫静扉沉声道:“当年老堂主远赴西域,便是为了找回青霜令。可惜他虽然历经艰辛找回了圣令,却在西域染上恶疾,回来不久后就不治伤亡。老堂主临终前把青霜令传给少堂主,那时涤尘年纪尚幼,又去了蒙泊国师的身边习武,知道此事的便只有我与少堂主。为防泄密,少堂主暗中带着我离开御泠堂,在那秘地一住就是近一年的光景……” “我曾听涤尘说逸痕是在六年前无故失踪的,至今不知下落,原来竟是为了青霜令的缘故。他可参详出了其中的秘密?” “少堂主天纵奇才,苦思一年后,最终还是解开了其中的秘密。原来青霜令上所刻的十九句口诀并非武功,而是关系着一个巨大的宝藏。那宝藏远在北漠之中,少堂主执意孤身寻宝,令我在堂中秘地等候,并且留下一枚‘惜君欢’,迫我立下誓言,若是一年之内他不回来,我必须服药自尽。” “逸痕那孩子一向仁厚,为何逼你立此毒誓?” “少堂主也是迫不得已。据他所说,与青霜令相关的宝藏牵涉着一个远古的魔咒,一旦泄露,就会给知道秘密的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具体事宜我也知之不详。我相信以少堂主的能力,纵然寻宝过程中有何凶险,他也必能化险为夷,如愿归来,是以想也不想便立下毒誓,谁知少堂主这一去便再无消息,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许惊弦在御泠堂的三年中,常听起同门弟子悄悄谈论起青霜令。每个人皆对这枚失踪已久的令牌充满好奇,大家纷纷猜测,其上那十九句谁也不懂的口诀是否蕴藏着某种神奇且威力巨大的武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实是事关宝藏。许惊弦既然已决意与御泠堂划清界限,对青霜令的秘密就并不放在心上,至于南宫静扉提及的魔咒之事,亦权当是半真半假的传言。 只听鹤发又问道:“一年之期早过,你又为何等到现在才服药自尽?” “那秘地内虽留有干粮与清水,足可支持数年之用,但我只是独自一人,颇觉寂寞。我在那里等了少堂主整整一年,却一直不见他回来,起初还怀着侥幸。心想或许他有事耽搁,我又何必妄自送了性命?直至又过了半个月后,实是忍耐不住,便离开秘地,想去打探一下少堂主的消息。但少堂主一向低调,此次远赴北漠寻宝又属机密行事,根本无从打探,而且少堂主曾切切提醒过我,御泠堂中藏有叛徒,让我决不可贸然回去,泄露了青霜令的秘密。我寻不到少堂主,又不能回堂,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我于绝望中再无生念,就想服下‘惜君欢’一死了之……” 说到这里,南宫静扉大口喘息一阵,说话的速度也快了几分:“那一日我正好来到附近一座法晴寺前,想到少堂主生死不明,我于将死之际不妨去寺庙中为他祈福。谁知那法晴寺的主持寂源大师道行颇深,一见之下就瞧出我怀有欲死之心,便以言语开解。最后寂源大师说,此地才应是我的埋骨之地,若能捐资修起一座城堡后再死,少堂主便可无恙归来。我半信半疑,不觉猜测寂源大师是故意这般说,好拖延时间。试想修起一座城堡毕竟非旦夕之功,短则数月,长则几年光景,而到了那时我的求死之念恐怕也淡而无形了。” “但我毕竟也心存惜命之念,便听从了寂源大师直言,在佛祖面前立下宏愿,发誓建好城堡后方才自尽。这里本是一片荒地,我用了近五年的时光建成此堡,可少堂主再无消息。这五年里我苟且偷安,每日怀想老堂主和少堂主,,责怪自己违背誓言辜负了他们的深恩,真真是度日如年,悔恨交加,等到昨日城堡完工后,我便遣散工匠,一横心服下‘惜君欢’,本以为就此一死了之,谁知却被‘骑士’……咳咳,却被鹤发先生所救。” 这一次许惊弦听的真切,却依然不明白“骑士”两字所代表的意思。 鹤发默然良久,方才开口:“你虽一心求死,但既然被我所救,也可谓是天意。今晚这土堡中还会有强敌来犯,我知你武功低微,徒留无益,不如先回御泠堂吧。” 南宫静扉叹道:“待罪之身,虽生犹死。” “青霜令事关重大,你就算急于求死,也不应该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如今涤尘已做了堂主,我是不可能再回御泠堂了,但你至少可以回去告知她兄长逸痕的下落,然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南宫静扉长叹一声:“鹤发先生教训得是,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许惊弦偷听到南宫静扉的话,既惊且佩。惊的是听到了关于南宫逸痕与青霜令的秘密,佩的是南宫静扉已死报主的执著。而南宫静扉无意间流露出的那个关于鹤发称呼,则令他心中泛出一种猜想,只是事发突然,一时还不及整理出脉络,又隐隐觉得南宫静扉的话语中似乎颇有些不尽不实之处。 一旁的童颜看许惊弦专注聆听,神色或忧或思,欲问无从,急得直挠头。正等得不耐烦时,小木屋已经打开,鹤发与南宫静扉并肩而出。 那南宫静扉年约四十出头,身材略显单薄,相貌无甚出众之处,只是眉距较长,左颊边生有一颗黑痣。 两人依礼拜见过南宫静扉后,不等童颜发问,鹤发已抢先道:“既然南宫兄另有要事先回御泠堂,我就不多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 南宫静扉倒地长拜,谢过鹤发的救命之恩,然后借机告辞。但不知为何,许惊弦总觉得,南宫静扉脸上流露出慎微的恭顺之意,多少有些做作的味道,纵然此人武功低浅,但毕竟先后服侍过两代南宫世家之主,在御泠堂中亦算是暗掌实权的一号人物,何须如此畏畏缩缩? 许惊弦不动声色,悄悄按下心头疑惑,装成毫不知情的样子,朝南宫静扉拱手作别。 待送走南宫静扉后,鹤发对两人正色道:“南宫静扉自服‘惜君欢’求死,这其中关系到御泠堂的最高机密,我也不想牵涉过多。你二人若是通情晓理,就不要多问我什么,免得我为难。” 这番话本是实情,鹤发既然如此说,两人只得闭声不语。许惊弦也还罢了,童颜则是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却得不到解答,当真是郁闷至极。 第六章 非常之道 风越刮越急,阴暗的天空已有夹杂着冰屑的落雪,寒冷异常。许惊弦专门去照看了苍猊王一会儿,却见它仍是紧闭双目,不饮不食,不由大感焦躁,轻声道:“我知你本是高原上的百兽之王,如今受伤落难心中自是极不好受。但就算你被族群舍弃,也不必求死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养好了伤,日后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这几年心中郁结难解,却又不愿宣之于口,这番话既是相劝苍猊王,亦是讲给自己听的。 苍猊王缓缓睁开眼睛,静静望着许惊弦,目光中似已少了许多敌意。许惊弦见事有转机,大觉振奋,试探着拿起一块鲜肉凑到苍猊王的唇边。 苍猊王努力偏开头去,奈何身体虚弱,难以避开,血腥的气味不断刺激着它的神经……它终于张开大嘴,将鲜肉吞下。 许惊弦大喜,一面不断地给苍猊王喂食,一面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颈毛。苍猊乃是高原之上最为凶猛的兽王,耐力坚韧,生命力顽强,苍猊王略吃了些食物后精神渐长,只是它受伤太重,失血过多,依旧委顿卧地,难以站立,此刻安然躺于许惊弦的身边,全无戒备,看来已接受了他的好意。 许惊弦恍惚又想起当年收服扶摇的情形。像这等具有灵性的野兽猛禽,一旦认定主人后皆是忠诚不移。苍猊王即使断了一只前爪,但只要休养数日回复元气后,依然是自己不可多得的臂助。 可是,尽管苍猊王已不再一心求死,但它那沉凝的神态,以及目光中流露出浓重的哀凉之色,仍然让许惊弦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座土堡虽然不大,但藏物颇丰,三人寻到些冻肉清水,在灶前生起火饱餐了一顿,又再四处察看一番,熟悉了一下土堡的地形,然后各怀心事地调整休息,准备着与非常道杀手之间那场即将到来的恶战。 僧道四派各有奇功异术,无念宗门下以“须弥芥纳”的气功见长;媚云教则以用毒、投蛊之术闻名于江湖;而非常道杀手因为一向藏身于暗处击杀目标,并未泄露武功虚实,只知其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并且从未失手;至于僧道四派中最为神秘的静尘斋,虽然号称地处恒山,却查不到其具体所在,因门人少现江湖,几乎无人知晓他们的虚实。据传闻,静尘斋擅用一种名唤“天魅凝音”的奇功,能够千里传递信息,而其传人只替皇室贵族进行某种特殊服务,所以有数股强大的势力在背后暗中扶植…… 鹤发特意单独叫来许惊弦,声明非常道杀手向来只取目标的性命,若是他袖手旁观,便不会被殃及。但许惊弦如何肯让童颜孤身对敌,执意不肯,鹤发只得一叹作罢。 事实上连鹤发自己亦抱着极为矛盾的心情,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破誓出手,只希望童颜能在强敌的重压下激发潜力,如果能过了这一劫,武功便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是倘若童颜当真遇险,自己则势必不能置身事外。他终身未娶,这十三年来与爱徒朝夕相处,早已视其如子。 童颜原本并未把来犯之敌放在心上,但看着鹤发如临大敌的神情,亦收起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变得有些心事重重。 到了亥时正,蓄势许久的风暴终于降临!狂风肆虐,刮起鹅毛大的雪片扑天盖地而来,十步之外便难视物,风中的冰屑刺在脸上宛若刀割。这种恶劣的天气最适合突袭,三人不敢大意,在土堡墙头悬起数盏风灯,轮流值夜,和衣而睡。 到了三更初,正是轮到许惊弦守夜,月黑风劲,雪舞天穹。忽就听到数记啸声由四面八方传来,尤以东北方的那声长啸最为劲激,犹如锋利的刀片般穿透风雪,直刺入耳,多半是由香公子发出。 夜空中突然亮起微光,如若鬼火般悠悠飘来,乃是一盏涂有白磷的灯笼,那闪动的磷光在空中隐隐现出童颜的名字,鬼气森森,令人望之心怯。在无星无月的暗夜里,除了这盏透着妖异的灯笼外,前方尽是一片浓重的黑暗,根本看不到非常道杀手的影子。 非常道地处东海,行径诡秘,中原武林对其有许多真假莫辨的传闻。据说他们信奉生命轮回,每杀一人都会大做法事,超度亡魂,所以虽然行的是杀手行当,却并不嗜血滥杀,或许眼前的这盏灯笼就是招魂之用。 不过在如此风狂雪骤的情景下,灯笼能升空已属不易,竟然还不被狂风撕裂,能自如控制方向——如此推测,那灯笼固然是特制,而放灯笼之人亦必定有非常的能耐。 香公子那夜枭般的怪笑声遥遥传来:“冤有头,债有主。此次只取童颜一命,无关人等尽可回避。” 许惊弦长身而起,学着香公子的语气大叫道∶“我们只要香公子一人首级,其余人等退避三舍,可保无事。”他自知内力不足,难以传音及远,是以这句话是放开嗓门拼尽全力喊出的。 在御泠堂学艺三年,许惊弦虽习得不少武功,但始终对自己的能力有所质疑。他内心憋闷日久,这声大叫仿佛一下子将他所有的怨气尽皆吼出,真是说不出的快意。一直伏于许惊弦怀中的扶摇亦腾空而起,发生长鸣,为主人助威。 香公子啧啧而叹:“小子内力平平,胆气倒是不弱。一炷香之后本公子便将攻入土煲,此际还可抽身事外,不然管叫你后悔莫及。” 鹤发和童颜此刻已来到许惊弦身边,三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隐隐的不安。按理说杀手出动本应悄无声息,但香公子却连进攻时间都提前告知,对方如此招摇,显然自以为实力远胜己方,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而听香公子的口气,仿佛并不奇怪许惊弦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想必已知无名老人到访之事,只不知老人此时是否也在对方的阵中。 许惊弦见敌人气势嚣张,心头不忿,有意煞煞敌人的威风,大吼道:“莫说一炷香,就算是一百年后我也绝不会后悔!香公子你既然急于送死,小爷就成全你吧……”他本还想再讽刺香公子几句,奈何中气不继,只得停声喘息,摸出一枚鹰笛,对扶摇发出号令。 扶摇早被许惊弦训练得如臂如措,听到主人的笛声,立即从高空中疾落而下,利喙如电般啄出,端端钉在一盏灯笼的连线上,失去控制的灯笼转眼间便被狂风吹得不知去向。 香公子也不动怒,只是阴惨惨地道:“死到临头,还冥顽不灵。”说话间,第二面灯笼又悠悠飞起,只是灯笼上那闪动的磷光换成了“吴言”二字。 许惊弦先是一怔,之后才想起“吴言”乃是鹤发对那无名老人介绍自己时所用的化名。这本是鹤发信口胡捏的名字,对方却煞有介事地写在灯笼上,大概以此宣告将自己列入了欲杀名单之中。不知写了一个错误的名字,若是自己待会儿战死当场,非常道的招魂之术是否依然有效?想到这里,虽值生死关头,许惊弦却觉无比滑稽,不由放声哈哈大笑:“香公子你最好牢牢记住小爷的名号,免得到了阎王面前不知去告谁的状!” 以往与林青在一起时,纵然遇见任何强敌,他都对林青充满着绝对的信心,一开始就确信自己将立于不败之地,从未落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如今暗器王已逝去三年,面对着一群冷血杀手,以非常道从未失手的记录,许惊弦暗想或许今夜就是自己的毙命之时,但此刻他的心中却充溢着一种快意生死的豪情,口中大声讥讽着香公子,恨不能立刻就拔剑杀人敌阵。 扶摇虽不懂人言,但善解主人之意,又要对第二面灯笼扑下,许惊弦却恐激怒非常道施放暗器招呼扶摇,便发出号令让扶摇飞至高处。 鹤发沉稳的声音在许惊弦的身后低低响起:“逞血气之勇,非欲成大事者所为。你以为死在这些杀手的手里,与死在明将军的手里并无区别?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 许惊弦闻言一震,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否就因为报仇无望,所以才这般不顾惜性命呢? 这边鹤发朗声长笑:“堡内有酒有肉,却还要委屈香公子在旷野中餐风饮露,真是失礼。且以一杯水酒聊表敬意。”言罢捏起一个雪团射出。那雪团在空中化为一道水箭,正正射在第二个灯笼上。那灯笼蓦然一暗,随即炸开,燃烧的灯笼碎片在空中隐隐形成一个“香”。 四周此起彼伏的啸声尽止,鹤发谈笑间的出手已震慑住众杀手。他高明的眼力与准头尚在其次,若没有精湛的内力,断无可能在刹那间以雪化水,先击毁灯笼,再以灯笼的碎片组成字迹,武功实已达到收放自如的一流境界。 香公子涩声道:“原来鹤发先生深藏不露,本公子倒真是失敬了。” 在端木山庄中鹤发并未出手,香公子被山庄的情报误导,再加上方才见许惊弦内力不足,对鹤发童颜师徒二人的实力估计有误。虽然非常道杀手人数众多,依然占据上风,但想要如愿杀掉童颜,只怕亦非易事。 鹤发笑道:“若是还有第三盏灯笼,不妨也一并升起。”此言一出,他心内一声暗叹,为了爱徒的安危,十余年的誓言今晚终于是告破了。 “既然先生不肯置身事外,本公子只好多有得罪。”香公子怪啸一声,声音转而冷厉,“先杀那多嘴的小子……” 他话音方落,土堡墙头一声炸响,爆起一团烟雾,烟幕中弹出几道人影,皆朝许惊弦扑来。原来那些啸声虽是远远传来,却都只是障眼法,早已有杀手偷偷掩近土堡。 香公子看出许惊弦乃是三人中最弱的一环,此刻发出暗号,命手下先行杀之,以收震敌之效! 三人本听到香公子声明一炷香后攻击,正暗中蓄势待发。谁知此际才过了半柱香,非常道就偷施辣手。 许惊弦猝不及防之下,挺剑勉强挡住一根铁棒的重击,眼见又有一柄短刀直剖心口而来,竟然闪避不开。他急中生智,脚下故意一软,从墙头上直坠下去,虽然狼狈,总算免去了开膛破腹之祸。 童颜及时冲上,将几名杀手挡住,大叫道:“香公子,枉你还是个成名人物,竟然说话不算,真是太不要脸!” 香公子冷笑道:“蠢才,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兵不厌诈么?” 许惊弦一落地便翻身而起,奋力跃上墙头与童颜并肩拒敌。敌众我寡,土堡是他们唯一可以利用的屏障,一旦被敌人强行攻入,在混战中彼此难以照应,便不免被敌所乘。 恶战骤然爆发,凭借暴风雪的掩护,非常道杀手纷纷由藏匿处现身,皆是以布蒙面:白衣者形迹飘忽,化于风雪,黑衣人形同鬼魅,隐于暗夜,有的杀手甚至是从地底下钻出…… 幸好这土煲地处荒野,周围并无高大的树木掩护,杀手一旦靠近便在风灯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童颜与许惊弦背靠背立于墙头,拼力抵挡着敌人的袭击。鹤发却静立原地不动,细观战局。 擒贼擒王,他在等待最好的时机,以一举搏杀香公子,但香公子虽然不断发话,却语音飘忽,似近似远,以鹤发之能竟也无法判断出对方的确切位置。 不过还好,那些非常道杀手似乎也并不急于猛攻,只是进退有序,轮番冲前,消耗着童颜与许惊弦的体力,而对于鹤发则尽量远离,不知是忌惮他的武功还是得了香公子的号令。 鹤发眼见敌人由四面八方拥来,远不止十一之数,心头暗惊。 ——按理说,杀手的行动倏忽来去,一击即退,何须如此大张声势?而且非常道远在东海之滨,仅仅为了一个童颜便兴师动众、精锐尽出,实在是不合情理。鹤发暗忖,莫非香公子此次来锡金还另有要务? 许惊弦体内贮有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功力,尽管无法为己所用,以致出剑发招时力道不足,却令他的反应灵敏快捷,加上他由黑二处习得阴阳推骨术对方招数将发未发之际他已能料敌先机,虽然难以给敌人造成威胁,防御却是固若金汤。 有几名杀手欺他内力不济,手持重型兵器强攻,但与之长剑相交时,许惊弦的体内便自然产生一股力道弹开敌刃,丝毫不惧重击。 童颜本还暗留着两分力以助许惊弦,此刻见他守得稳妥,再无腹背受敌之忧,当即全力出手。他身轻剑快,短短几个照面已令三名杀手各受不同的轻伤,果然是出招必定沾血而还。 许惊弦察觉到黑暗中的敌人越来越多,此时虽还可凭借着堡墙抵挡一阵,但势必难以久持,而敌方武功最高的香公子尚未出手…… 他明知今夜之局凶多吉少,心情反而陷人平静,忽而转头对童颜道:“你有兄弟么?” 童颜一怔:“我家世代单传,并无兄弟。” 许惊弦笑道:“有道是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若是我们今夜一并战死,九泉之下可别忘了我这个兄弟。” 童颜生于收魂人世家,天性冷漠,对人情世故看得极淡,却被许惊弦的这句话激得心中一热,大喝一声,短剑连闪,迫开几名杀手,抱剑在怀,伸指将剑锋上沾染的鲜血弹人空中,郑重道:“好,我今日便歃血为誓,与你结为兄弟,若是你死了,我决不独活!” 许惊弦哈哈大笑:“别忘了在我们死之前,定要多拉几个杀手陪葬!” 两位少年竟在酣战之中义结金兰,非常道杀手被他们的气势所慑,攻势一时不由缓了下来。 两人热血上涌,对望一眼,只想冲出,多杀他几个敌人。 鹤发怕许惊弦与童颜有失,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两人的肩头:“你们胡说什么?谁说做兄弟就一定要同日而死?你们应该活下去,一起共富贵同创一番大事业……”他虽是一副责怪的口气,声音却已无往日的平静沉稳,而是隐隐颤抖,目中微蕴泪光,此情此景,似乎也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忽而,就有一股奇异的味道传来,仿如刚刚剖开野兽的肚腹,新鲜的热血四溅中混杂着浓重的潮腥气息。 在沉沉暗夜里,一道锥形的光亮乍现,恍若明月蓦然由天空中坠下,朝着许惊弦直直撞来! 那不是明月,而是一枚斗大的铁铊,带着仿佛来自鬼域的凄鸣追魂之声。就趁三人心绪浮动的一刻,香公子终于出手了! 鹤发眼明手快,抢先挡在许惊弦面前,耸肩拧腰,那根一直束于他腰间、灰带状的兵器已被他持在手中。这兵器来历不凡——在乌槎国中有一种无名异草,此草的汁液色泽暗灰,浓稠如涎,黏性极大。十三年前鹤发来到乌槎国后,为了隐瞒昔日身份,将以往惯用的兵器弃之不用,他由诸葛孔明收服南疆、火烧藤甲兵的典故中得到启发,便以千年老藤在这种草的汁液中浸泡数月,方得此物。它外表看似平常,却是软如轻索,硬胜坚钢,可曲可弹,韧性极强,点刺如枪矛,劈砍如刀剑,格挂如鞭铜,十分趁手。虽然鹤发来到乌槎国后极少动武,却对此兵刃爱不释手,还特别起个名字,唤做“龙涎鞭”。 不过鹤发虽是见闻广博,亦是第一次见到飞铊这等奇门兵刃,看那铁铊在空中呜呜作响,来势汹汹,不敢硬挡,便以龙涎鞭往系着飞铊的银链上搭去,料想铊重链轻,这一搭定会令飞铊更改方向。他还在暗中备下后招,意欲一举夺下飞铊,煞煞香公子的锐气。 哪知那龙涎鞭与银链碰触的一刹,银链竟似浑不着力,反而借着龙涎鞭的弹力……就见那飞于空中的铁铊蓦然一滞,忽换方向,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朝着童颜当头砸下。 这飞铊的应用之法果然与寻常兵器迥然不同,原先袭向许惊弦只是虚晃一招,童颜才是香公子首要击杀的目标。 那飞铊本身重达数十斤,再加上七八尺长银链的挥扫,力道只怕不下千斤,势不可当。按常理只能选择退让或闪避,但童颜此刻身处墙头,心知无论退让或是闪避,都将落在墙下,若是那群杀手趁机杀来,鹤发与许惊弦不免一同落人包围。 童颜本就对香公子眼高于顶的傲态尤为不忿,有心硬抗一击,当即吐气开声大喝道:“来得好!”竟是不避不让,他窥得真切,短剑急速连闪,荡起数圈青光,将那飞铊裹于其中。 只见数道青光与一道黑光在空中相触纠结,那黑光如同在青光的引导下再度变了方向,从童颜的额边掠过,再重重击上墙头。处于墙头的三人齐齐一震,土堡已被震开一个大洞,数名杀手欲趁势杀人堡中。鹤发急忙跳下墙头,封住洞口。 他虽破戒出手,却仍不下杀招,只是借力打力,迫开几名敌人,又扬起龙涎鞭,将一名杀手远远挑飞。 童颜则心头微沉。香公子的武功之强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他这一招剑法名叫“苦海无边”,乃是鹤发传他的六招剑法之一,着重以绵柔之劲克阻坚刚,看似普通的一式防御,却包含了屈人剑法中不战屈人的精华。他本打算以绵力套住飞铊,趁机削断银链,但那香公子虽是身材瘦弱,内力却强悍无比,又是寻得最佳时机出手,童颜拼尽全力,也只能令飞铊改变轨迹。 飞铊一击不中,绕个圈子收回,香公子在黑暗中冷笑:“好小子,竟能硬接我这一铊!待我生擒你之后绑于树上,倒要看看你的血肉之躯能否抗得住飞铊……” 他的话音未落,童颜已飞身而起,犹如挂在回荡的飞铊上一般,直直杀人敌阵之中。 童颜个性坚韧,越挫越强。正如鹤发慧眼所识,他就是一个天生杀手,不但具有杀手必备的冷静与克制,亦有为达目的不惜以身犯险的特质。于此敌众我寡、实力悬殊之时,他却偏偏弃堡而出,反攻对方! 许惊弦见童颜冒险出击,唯恐他陷人敌群,正要一并杀出,却被鹤发一把拉住。 只听到黑暗中兵器相交之声错落响起,白影一闪,童颜重又跃回墙头,左袖破裂,腰侧亦挂了彩,似乎是被利刃割开了一道血口。但他的短剑上鲜血不断滴落,显然亦重创了敌人。 虽是恶战之中,童颜孩子气的脸上亦现出一丝惬意,他学着香公子的口气道:“好小子,这几剑的滋味如何?” 香公子狞笑道:“本公子最欣赏困兽犹斗,越挣扎越有趣。”但他的声音略显闷哑,看来亦受了些伤。 原来方才香公子一击奏效,志得意满之际,却也暴露了身形方位。童颜骤然杀到时,香公子身边的几名杀手蜂拥而至,童颜左手劈打戳拿,将诸杀手的兵器挡住,右手短剑却连刺香公子的胸腹要害。 香公子的飞铊适合远攻,此刻近身搏击全然无用,但他排名非常道第三号杀手,果有非常之能,刹那间双手已持银链护住胸腹。他明知只要缠住童颜片刻,在众杀手的合围之下童颜绝无生机,无奈童颜的短剑出招太快,终觅得一丝破绽,在香公子的右胸刺了一剑。 一招得手后,童颜不敢久战,飞速退回,混战中亦负了轻伤。双方各占一次先机,可谓平手,但香公子在众多手下面前被童颜刺中,虽入刃不深,武功却显然要略逊一筹。众杀手虽凭借着人数优势依然占据上风,气势却弱了几分。 鹤发垂首望着掌中的龙涎鞭,沉沉叹了口气。他数年不动武,略有生疏,所以方才对香公子的飞铊判断失误,看着爱徒在群敌环伺中大发神威,既觉惭愧又觉欣慰。 他将龙涎鞭一摆,凌空发力把堡头上的几盏风灯射灭。凭借着丰富的江湖经验,他知道此刻堡墙已裂,无法阻止杀手潜人,混战在即,黑暗反而对己方更有利一些。 灯光乍灭,天色更暗,一阵狂风刮来,卷起大堆积雪,霎时几步之外皆难视物,纵然身有武功,但在这天地之威下,任何人都感到无力……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瞬间,非常道杀手暂时停止攻击,酝酿着下一轮的冲击。鹤发三人互握着手,心意相通,料知下一轮进攻必是更加惨烈,只盼能多杀几个敌人。 随着那浓墨般的黑暗降临,忽有一声长啸从堡中传出。仿佛与之应和,四周的啸声连绵不断地传来,啸声凄厉,又隐含沉郁的悲哀之意。无数的啸声汇合在一起,仿佛是对这暗夜风雪发出的诅咒,闻之心中惶然,恨不能捂住双耳。 飞翔于天空中的扶摇连声长唳,似乎亦发现了极大的危机。 然后,就有无数暗红色的光点由四面八方闪现出来。那是野兽嗜血的眼芒,在这暴雪狂风中缓缓逼近,触目惊心。 三人一时大惊! 瞧此情形,恐怕是苍猊群前来复仇,大致估计一下那些闪动的眼芒,苍猊数量只怕成百上千,若是被其合围,在场诸人只怕无人能逃出生天。香公子的语气中亦有一丝惊惶:“这是什么?” 许惊弦脑中转念,放声大笑:“是我召来的神兽,大概是闻到香公子的味道,迫不及待想要饱餐一顿。”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苍猊群虽然可怕,但相比之下,他宁可被野兽果腹,也不愿死在香公子手里。 香公子也不知许惊弦信口胡说的召兽之术是真是假,他自然明白再不及时撤走只怕会全军覆没,当即高喝一声:“退!” 诸杀手训练有素,收到香公子号令后借着风雪掩护绕开猊群,刹那间尽皆退走。 只听到香公子压抑不住愤怒的声音遥遥传来:“本公子可没心情陪这些畜生玩耍。若是今晚你们侥幸不死,本公子迟早还会找来……” 童颜与许惊弦曾与猊群交过手,晓得它们的厉害。苍猊虽不通武功,但力大无穷,身手敏捷,利齿铁爪,十分难缠。那时两人与数十头苍猊交手已是大费周折,此际这许多苍猊同时来袭,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童颜纵是胆大包天,亦觉心头发憷:“师父,我们还不跑吗?” 鹤发尚未答话,许爱惊弦却道:“如果这些苍猊一意找我们复仇,如何跑得掉?这么大的风雪,我们行路艰难,它们却不受太大影响,倒还不如坚守土堡,凭着房屋的掩护或有一线生机。” 鹤发点头赞同:“此言有理。而且我在锡金生活多年,只知苍猊喜群居,却还从未听说有如此大的规模,其中必有蹊跷。我们先静观其变。” 他听了许惊弦的一番话后心中暗暗称奇,此子年龄尚不及十六,普通的同龄孩子见到这阵仗早已惊得魂不附体,而他在这生死关头却不见慌乱,还能冷静地分析形势,确是与众不同。 只见荒野中闪动的眼芒从四而八方拥来,越集越多,风雪之中瞧不见苍猊的身影,只看得到那暗红色的眸子,反而更增恐怖。但那些苍猊均停在土堡三十步外便不再移动,似乎在等待着号令。 风雪虽然仍未停息,但黎明终至,东方露出一线曙光。三人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土煲周围密密麻麻地聚满了近千只苍猊,皆是双足伏前半卧于地,如排兵布阵般整整齐齐地列成一个园阵。 而园阵最前面赫然立着那只雪白的苍猊,半垂着头,神情沮丧,宛若败军之将。其余苍猊全都静静卧在它身后,近千只巨兽集在一起,却绝无任何喧哗与躁动,不但没有捕猎的威武姿态,反而沉凝肃穆,带着说不出的悲凉。这天地间难得一见的景观,令三人目瞪口呆! 突然,三人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那苍猊王缓缓走了过来。 三人心中恍有所悟,如果苍猊群仅是为了报复许惊弦与童颜,何须如此声势?想来它们必是为了苍猊王而来,在误打误撞之下惊走香公子,说起来反而倒算是救了他们。 方才与非常道杀手对战时,正是苍貌王在土堡中发出啸声,才引发群猊的回应。不过看猊群的规模,只怕附近百里方圆的苍猊都集中于此,绝非一个族群,应该并非是苍猊王召唤而来的,而是早有预谋。 那苍猊王越过三人,往猊阵中行去,群猊仍是静卧在原处,并无反应,倒是那只雪白的苍猊略显不安。 苍猊王重伤后失血过多,走得摇摇晃晃,但头颅高昂,步态坚决,王者之气跃然而出。 许惊弦小声发问:“它们要做什么?” 童颜奇道:“莫非还要与那只雪白苍猊再战一场,最终决定王位?” 或是因为亲手救下了苍猊王,许惊弦对它有种莫名的关切,不由道:“它重伤未愈,如何是那只雪白苍猊的对手,我……”他本想说自己一定要阻止这种不公平的决斗,但事到如今,他个人之力又有何用? 鹤发叹道:“苍猊性格高傲,既然胜负已决,应该不会再纠缠下去。”他纵然见多识广,却也想不出这些苍貌会做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那苍猊王来到雪白苍猊的身边,低低咆哮一声,前足一软,仰卧于地,竟将喉头要害置于对方的利齿之下。 许惊弦惊跳而起,大叫一声:“不要!” 若不是鹤发与童颜强行拉住,怕是他立刻便要冲出去了。 鹤发沉声道:“这大概是苍猊群千百年形成的规则,新王即位,旧王必死。” 许惊弦痛声狂呼:“我不管!哪怕被苍猊撕成碎片,我也一定要救它!”这一刻,他浑如失去理摺,拼命想要从鹤发童颜的手中挣扎出来。 鹤发在许惊弦耳边大喝一声:“就算你救了苍猊王,你以为它就会感激你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苍猊千百年来遵从的规则岂会因你而废?如果苍猊王不死,或许它的整个族群都会不容于猊群,遭至灭族之祸。苍猊王从容赴死是为了救它的子女臣民,你又何必横加插手?” 许惊弦一怔,尽管直觉鹤发言之有理,可是他的心里仍是无法释怀。 苍猊王似乎是听懂了他们的争辩,缓缓回过头来,望定了许惊弦,目光闪烁不定。 对于兽类来说,敌友的界限从来都是泾渭分明,但此刻的它或许是想起了因许惊弦而承受的断足之痛,又或许是想起了许惊弦从冰河中把自己救了出来,之后细心照看,免它冻死于荒野之中…… 苍猊王盯了许惊弦良久,终于微微颔首。虽然它永远无法像人类一样理解恩怨之间的复杂意义,但作为高原之王,它有着属于自己的尊严与宽容。苍猊王望着许惊弦的暗红眸子里,除了一丝面临死亡的决绝外,似乎还流露出些许的感激。 那头雪白的苍猊抬首望天,发出一声如若哽咽的嘶吼,猊群中数十只苍猊同声应和。它们都是苍猊王曾经的臣民,正用它们特别的方式为昔日的王者送别。 雪白苍猊猛然发声狂啸,随即毫不犹豫地垂首、闭口、合齿,锋锐如刀的利齿一下子便切断了苍猊王的咽喉…… 随着鲜血飞溅而出,慨然赴死的苍猊王长长吐出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息,神态平静,无喜无忧。 直到这一刻,许惊弦才真正了解了苍猊王的心态。 它就像是一个骄傲的武者、一个偏执的斗士,当失败无可避免地到来时,他宁可寻求一种有尊严的死亡方式,也绝不会接受卑微的苟且偷生。作为纵横高原的百兽之王,它根本不可能认自己为主人,之所以勉强吃下食物留得性命,也只是为了保存最后的一丝体力,然后从容地迎接死亡。它的死亡不是对命运的俯首称臣,而是为了整个群族的生存,为了维护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离开御冷堂,许惊弦没有哭,与宫涤尘决裂,他也没有掉泪…… 但此刻,泪水却不知不觉沾染了他的面庞。他曾发誓手刃仇敌前不再哭泣,但也曾发誓不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的亲朋好友。虽然与这只苍猊相处不过半日,以往甚至因为扶摇的缘故视之为敌,但对于落难的苍猊王,他却已把它当成了朋友,是自己应该、也有责任保护的对象。 或许,他的泪并不仅仅是为苍猊王的死亡而流,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身不由己。纵然他此际身怀绝世武功,可以漠视近千头苍猊的威胁,却也对苍猊王的自杀行径无能为力。那是规则与习俗的力量,不会因个人而更改。 兽类如此,人类又何尝不是呢? 除非,有朝一日我能够拥有足可更改一切的巨大权势,做这苍莽浊世、混沌天地间的真正王者! 那雪白的苍猊咬死苍猊王后,数十头苍猊从阵中奔出,围着死去的苍猊王转了几圈,又分别舔舔雪白苍猊的鼻子,似乎是完成了新一任猊王即位的仪式。然后,数只苍猊合力拖着苍貌王的尸体回到猊群中。整个过程沉静而肃穆,荒野里充满着一份悲壮之情。 或许猊群感应到苍猊王临死前对许惊弦的善意注视,近千只苍猊渐渐散去,并没有对三人发起攻击。 等苍猊群尽数离开后,许惊弦忽觉全身乏力,双脚一软坐倒在地。 与非常道杀手的激战没有耗尽他的体力,但苍猊王之死却令他心力交瘁。他自幼受《天命宝典》的影响,心思远较常人敏感,既恨自己的无能,又惋惜苍猊王舍身之举,更生出一份悲天悯人的感慨…… 鹤发摇首轻叹,纵然他饱经世事,亲眼目睹过这一幕亦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反倒是童颜呆立原地,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童颜方才开口道:“师父与惊弦先休息吧,我去附近探查一下香公子等人的下落,养好精神好一早赶路。” 鹤发欲言又止。 按理说香公子与非常道杀手离开不远,他们本应及早弃堡而行,但此际纵然体力充沛,心理上却是疲累至极。他叹了口气,朝童颜挥手示意,若是探到敌情不要轻举妄动。 童颜走后,鹤发扶着许惊弦找了间卧房休息。 许惊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 虽然大敌已退,他却全无险死还生的惊喜。苍猊王死去的一幕不断在他眼前闪过,令他感同身受,但觉生命如弱柳飘絮,脆弱不堪。 他从小受义父许漠洋教诲,又经暗器王林青的言传身教,深明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生命更宝贵,在他的心目中,为了匡扶正义、维护亲友、保家卫国而做出的牺牲并不足惜。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除此之外,人生中还有更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却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许惊弦辗转反侧,难以人眠,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鹤发柔声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那是在丹宗寺外,我无意中看到了你堆的雪人。那时我虽不识你,但瞧那雪球外松内实,满腹怨念渐渐消散,便猜知你是天性质朴、浑然忘忧之人,虽随遇而安,行事却务求圆满无缺,既怀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态,所以才特意打听了你的名字……” 许惊弦赧然一笑:“不过是一个雪人,何须先生如此夸奖?” 鹤发肃声道:“由小事可见性情。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今日之事虽对你有所触动,却不会影响到你心中最根本的观念。所以你现在无须烦恼,保持属于你自己的一份本真即可。” 许惊弦这才知鹤发为何提及往事,听了这番话后不觉心魔渐消:“先生还没有睡,难道也有什么心事?” 鹤发叹道:“我数年不动武,今日出手,才知道自己真的不中用了。” 许惊弦诚心道:“武功并非解决事情的唯一途经,以先生的智慧,纵然手无缚鸡之力,又有谁敢轻视?” 鹤发又是一声叹息:“话虽如此,但曾经拥有的能力一旦失去,那份沮丧之情又岂是局外人可以了解?” 许惊弦淡淡道:“先生不是说过,击败对手只需要‘足够’的而非‘强大’的力量。何况就算如明将军一般做了天下第一,有些事情也绝非他可以控制的。” 鹤发哈哈一笑:“想不到你会用我说的话来劝诫我……” 他静默片刻,声音恢复昔日的冷静:“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毫无顾忌地提到明将军的名字,看来经此一事,你又成熟了几分。” 许惊弦被鹤发一语点破,浑身一颤。他确是由那只苍猊王想到了明将军,试想他身处高位,也必须照应各方面的权益,有许多事情恐怕真的身不由己。尽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林青死在明将军手里的事实,却仿佛可以理解明将军的某些做法。 许惊弦不愿与鹤发多谈明将军,转换话题道:“童颜去了有半个时辰了吧,为何还不回来,会不会又撞见了香公子?” 鹤发蓦然坐起:“糟糕!我一时情绪不稳,竟忽略了这孩子。” 许惊弦不解道:“先生何必着急?童颜的武功那么高,纵然遇见了香公子等人,也必有方法脱险。” 鹤发长叹道:“我与童颜相处十多年,太了解他的脾气。若所料不差,他定是见到苍猊王自尽心有所感,怕连累我们,就此独自离开了。” 两人立即匆匆起身,来到土堡之外。此际天色已明,风雪渐止,但却再也寻不到童颜的踪迹。 鹤发回首望向土堡,跌足而叹:“这孩子,真是任性啊!” 只见土堡残破的外墙上用剑刻下了几行大字: 东海狂徒 自命生香 无耻鼠辈 臭名远扬 遇见小爷 奔走仓皇 非常之道 魂断他乡 下面的落款正是童颜的名字。 尽管童颜的离去令许惊弦心生伤感,但看到这几句似诗非诗的句子他却还是忍不住啼笑皆非。这些句子虽不甚工整,却足以气歪香公子的鼻子。 其实,童颜原本并未将非常道杀手放在眼里,但经昨晚一战,深知对方实力强大,他本就性格偏激,心高气傲,再加上看到那苍猊王宁可坦然受死也不愿祸及族群,更心生异念。料想以非常道从不伤及局外人的作风,只要自己独自离开便不会再连累到鹤发与许惊弦,故而才假借探查之名悄然远走,而鹤发恍惚之下,竟未及时察觉爱徒的心思。 童颜的轻功极好,纵然雪地上留下浅淡的足印,此刻也已被新雪掩盖。 许惊弦急道:“不知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鹤发沉声道:“我虽看不出来,却可以猜到他的去向。童颜知道我们将往东行回乌槎国,他定是反其道向西行,引开非常道的杀手。更何况在丹宗寺外,他一意求见蒙泊国师以证武学,甚至不惜违背师命大开杀戒。蒙泊国师拒见之举令他耿耿于怀,他此去必是往大光明寺……” 许惊弦催促道:“那我们快去追他吧。” 鹤发却摇摇头:“我深知童颜孤傲的性格,既然他决意离开我们,纵然找到了,他也会避而不见。” “难道我们就任他一个面对香公子与非常道的杀手?” 鹤发面呈犹豫:“就算我们找到了他,又有何用处?他的武功已远在我之上,独自应战没有后顾之忧,反倒更可与香公子等人周旋一番。” “香公子诡计多端,由昨夜假定攻击时间便可见一斑。而童颜的江湖经验太少,先生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鹤发思索良久,猛一挥手:“他正需要这样的一份历练!既然我执意把他培养成一个超级杀手,若还应付不了非常道,一切又从何谈起?” 许惊弦却听出鹤发语气中颇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试探发问道:“先生是不放心我么?” “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作为长者,我自有关心你的义务。” 许惊弦咬咬牙:“请先生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鹤发微微一怔,他是何等精明,已从许惊弦的神态中瞧出蹊跷,故作轻松地一笑:“你可以问,但,我可以选择不答。” 许惊弦依然一字一句道:“你与御泠堂到底是什么关系?” 鹤发面容一整:“我曾说过,我与老堂主南宫睿言是好友,除此之外,现在与御泠堂绝无半分关系。” 鹤发虽回答得斩钉截铁,但许惊弦却注意到他语中强调“现在”与御泠堂并无纠葛。 “那么以前呢?或是说十几年前呢?” 鹤发与南宫静扉在土堡小木屋中的对话再度掠过许惊弦的脑海,一个猜想正在逐渐得到证实。 鹤发似乎被许惊弦的话语击中要害,一愣之下默而不答。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那么,是否你此次受了宫……堂主所托才要带我去乌槎国?正因你一诺千金,所以你现在才宁可任由童颜独自面对强敌,也不愿带我一起涉险?” 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是相信宫涤尘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正如他初至御泠堂时宫涤尘给他设下的种种“考验”。是否因为料定他必会与鹤发童颜师徒同行,所以官涤尘才会丝毫不念旧情地逼他离开御泠堂? 鹤发盯了许惊弦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好一个许惊弦,好一个琼保次捷!我自诩认人精准,却还是低估了你的智慧。既然瞒不过你,我也只好将实情告之,只盼你能明白涤尘的良苦用心。” 鹤发抬起右手,缓缓挪开手腕上的那一只翡翠玉镯,露出一块既像胎记又像刺青的肌肤。就见那细润白哲的手腕上,一道碧色的皮肤尤其醒目,形状如同一片叶子。 鹤发傲然道:“十六年前,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碧叶!” “什么?”纵然许惊弦心中早有预感,此刻仍是禁不住大吃一惊,“你是碧叶使?那么此刻御泠堂中的碧叶使又是谁?” “青霜紫陌、碧叶红尘。御泠四使不过是一个名目。十六年前,我因故离开御泠堂,自然有人接替我的职位。” 许惊弦回想南宫静扉对鹤发无意中流露的称呼,顿时恍然大悟。 御泠堂中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再加上专职掌管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合称为御泠四使。当时他错以为南宫静扉说出的是“骑士”二字,其实应该是“旗使”方对。 御泠堂四使各司其职。顾名思义,青霜令使掌管堂中圣物青霜令,所以权力最大,亦兼副堂主之职,其职能是惩诫堂中犯错的弟子;紫陌如田间阡陌,四通八达,所以负责各地的通信联络;御泠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动乱天下,惊扰尘世的谋策与行动便由红尘使负责;而碧叶则如那一片衬托红花的绿叶,专职对二代弟子的教诲之责。 但随着御泠堂内部的权利争夺,青霜、红尘、紫陌三使已离开,所以现在的碧叶使吕昊诚才将各种职责集于一身。而对于二代弟子来说,昔日“旗使”的称呼也早被“堂使”所取代,因此当时许惊弦乍听南宫静扉之言,才没能立刻联想到鹤发的真实身份。 许惊弦惊讶半晌,继续问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先生与御泠堂反目?” 鹤发从头至尾对他并无恶意,也没有用任何的阴谋诡计,他反而从鹤发的言行中颇多受益,所以许惊弦虽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但对鹤发的称呼并没有更改,态度一如往时的尊敬。 鹤发面上闪过一丝茫然:“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你没必要知道吧?” 许惊弦侃侃有词:“同为叛堂之人,我当然有理由知道为何先生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在重回御泠堂时依然被奉为上宾。” 听到许惊弦的强词夺理,鹤发饶是心事重重,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好吧,告诉你也无妨。这些陈年往事在我的心中存了十余年,从未诉之于口,偶尔对人倾诉,也可稍解烦忧。” 鹤发仰望青空,面色阴晴不定,似在整理思绪,又仿佛仍未从纠结的往事中挣脱。许惊弦并不打扰他,静静等待着。 良久后,鹤发方才清清喉咙,打破沉默:“我本是关中人氏,家道殷实,父亲经营有术,自己却不屑于做一个商人,只盼着我能光宗耀祖,于是便请来附近有名的学究教我四书五经。 “我自幼聪明伶俐,又有好学上进之心,颇得先生的欢心,大家皆说我日后必能金榜题名,一展抱负。记得那一年,我才七八岁的年纪,有几日在私塾中听讲时,都会发现门外立着一个年轻人。他并不打扰先生授课,只是默默静听,先生教完功课后他便消失不见。 “那年轻人看起来尚不到二十岁,生得剑眉虎目、英气满面、俊朗挺拔,我一见之下顿生好感。我乃是家中独子,只有一个同胞妹妹,不知为何见到那年轻人后,尽管素不相识,却是极为盼望自己能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大哥……” 许惊弦连连点头,不由想到自己在京师外初见宫涤尘时的情形,心中大生同感。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极其微妙,有些人天生就是对头,也有些人就会不问缘由地一见如故。 鹤发继续道:“我实在按捺不住对这年轻人的好奇心,就给先生胡乱编个理由跑出私塾找他。问他是否囊中羞涩请不起先生,只好在堂外偷听,若是如此,我倒可禀告父母,请他一并听讲…… “那年轻人听了我一番自以为是的话,不由哈哈大笑道:‘我来此地办事,无意中听到你的先生提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便来听听而已,明日便会离开,倒叫小兄弟误会,好意心领。’ “那几日先生正讲到武则天篡位李唐,建立大周之事。我奇道:‘这段历史人人尽知,如何有趣?’年轻人摇头道:‘先祖告诉我的事实却与之大不相同。’ “我看他气宇不凡,便猜想他莫非是皇室遗胄,姓李或是姓武?他却一概否认。我心中不服,便道:‘既然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如何那么肯定先生讲错了?’他微微一笑:‘所谓历史,不过是史书的撰写者为了迎合帝王将相的利益而写成的,根本不足为凭。’这一句话颇有大逆不道的意味,却深深打动了我。” 许惊弦忍不住抚掌而赞,面现神往之色:“此言极是,如此人物,如此见地,实是令人心折,不愧是南宫老堂主。” 鹤发点点头:“你果然猜出来了。那个年轻人正是御泠堂的前一任堂主南言宫睿言。南宫世家的祖上南宫敬楚是武则天手下大将,对于那段历史的了解自然与史书上的大不相同。 “我听他如此说,就缠着他将那段历史讲给我听。他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笑道:‘先生还在私塾中等你,若真的想知道,今晚来此见我吧。’言罢一个纵身飞上墙头,就此消失不见。 “那时的南宫睿言尚未做堂主,年龄虽不大,却已见识不凡,胸怀抱负。我当晚与他会面,他就当我是一个小兄弟般尽诉心中雄志,在我眼前展现了一个新奇而广阔的天地。之后他远赴他方,直到数年后我们再度见面。但就是这次与他的偶然相遇却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先是被他的一句话打动,后又被他的雄心壮志所吸引,不顾家中反对,从此弃文习武,艺成后又云游四海去寻找他…… “那真是一段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啊。我喝了平生的第一碗烈酒、杀了第一个恶人、做了第一件侠义之事、受了第一次伤、有了第一个恋人……后来终于再遇到了南宫睿言,也就有了平生的第一个大哥! “我与南宫大哥义结金兰,追随他加人了御泠堂,直至当上了碧叶使……尽管我现在已立誓离开御泠堂,但依然庆幸能够与南宫大哥结识一场,相交莫逆,为了我们心中的理想奋斗拼博,至今也无怨无悔。” 随着鹤发的缓缓叙说,向往、快乐、幸福、迷茫、痛苦……种种复杂的表情在他面庞上逐一闪过。 许惊弦听得热血沸腾,虽已是数十年前的往事,却依然可以感应到那份男子汉之间慷慨激昂的万丈豪情。尽管他未必赞同御泠堂的处事宗旨,但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南宫睿言、南宫涤尘父女,还是碧叶使鹤发,甚至包括视为仇敌的红尘使宁徊风与青霜令使简歌,皆可算是不世出的人杰。他不由又想起自己初涉江湖时的苦辣酸甜,自己也遇见了心目中胜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从此人生翻开了全新的一页,他对鹤发内心里的体验实是感同身受。 一时两人都沉浸在那种江湖人所特有的情绪之中,竟似痴了。 良久,许惊弦又问道:“但先生为何又离开了御伶堂?” “我当上碧叶使后,过了几年父母因病先后亡故,我便散尽家财,将小妹接入堂中。她自小便是个美人坯子,娇生惯养,又极为任性,但在我这个哥哥面前却乖巧伶俐、十分懂事。我虽仅大她三四岁,但有道是长兄如父,双亲俱亡后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于是对她言听计从,疼爱犹胜过父母之于子女。若说这世上有人能让我舍命相护,除了南宫大哥,便只有她了……”说到这里,鹤发发了一会怔,眼中隐有盈盈的泪光。 许惊弦本还想调侃说童颜亦算是一个能够令鹤发舍命相护的人,但一看鹤发的神情,便猜想他的小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便将这一句玩笑话咽入肚中。 鹤发轻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年,小妹年方二九,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清妍可人。锡金原本就生活艰苦、寡淡无味,她初来乍到甚觉无聊,便不时闯些祸事出来,着实费了我不少心力。我那时就生出给她订下一门亲事的心思,也算替逝去的父母了结一桩心事。 “身为御泠堂中的碧叶使,我的武功虽然不算高,但识人精准,纵观御泠堂上下,能配得上我妹妹的也就寥寥几人。红尘使英俊潇洒,与小妹年龄亦合适,但他心计深沉,莫测高深,恐非良配;南宫睿言的长子南宫逸痕虽是雍容大度,处事从容,颇有乃父之风,但年龄却又比小妹略小几岁;紫陌使倒是对小妹一见钟情,我亦颇为看好他,可小妹却偏偏对他不感兴趣,反而常常故意调侃他。唉,小女孩的心思真是令人猜测不透啊……” 许惊弦惊叹一声,失声而笑:“紫陌使白石对你的妹妹一见钟情?哈哈,我可真是想象不出来……” 鹤发瞪一眼许惊弦:“上一任紫陌使名叫晁雨,乃是一个性情耿直的血性汉子,你可不要张冠李戴!” 许惊弦吐吐舌头,赧然道:“对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白石还没有加人御泠堂吧……” 他的心中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道:“难道你把小妹许给了青霜令使简歌?”想到简歌那张集阳刚与阴柔于一体的面容,他心中愤恨交加,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确有令世间任何女子动心的条件。 鹤发讶然道:“想不到机关王白石与京师三大公子之一的简歌竟都加人了御泠堂,并担任要职?这可是堂中的大秘密,涤尘对我亦没有说起,却都告诉了你,对你真可谓是极其信任了。” 或许是出于保密的习惯,鹤发刚才的叙述中有意未提御泠堂几位堂使的姓名,所以许惊弦不免有所误会。 许惊弦本想分辩白石与简歌的身份乃是由林青揭破的,而宫涤尘恐怕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获悉了这个秘密,但念及林青之死,他心中一酸,便没有说下去。 鹤发涩然一笑:“那时青霜令尚未找回,青霜令使之位有名无实,虚席以待,又如何谈及与小妹的姻缘?”他有意无意地望一眼许惊弦,“唉,昔日的御泠四使,如今只有红尘使宁徊风尚在其位,却也不知所踪,以后的御泠堂就全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许惊弦冷然道:“我已离开了御泠堂,请先生不要把我算在其中。” 鹤发听许惊弦口气坚决,知他心意已决,难以更改,只得一声暗叹。继续道:“恰好那时我有事要外出数月之久,也就暂时放下小妹之事,只是拜托晁雨暗中照看她。何曾想,等我外出归来时,小妹却已不在御泠堂中。我便去找晁雨询问,起初他支支吾吾不肯实言,被我逼紧了,终于道出了真相。 “原来我走后,小妹百无聊赖,便缠着晁雨说是也想要替御泠堂做些事情。晁雨虽然对小妹心生爱慕,却是个稳重之人,自然不会由得她胡闹,只是推托不肯。但小妹任性惯了,既然心里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她见硬求不成,便改为软磨,先讥讽晁雨虽做了紫陌使,却无实权,什么事皆作不得主;又说待得闷了,非要离开锡金不可…… “晃雨被她弄得心烦意乱,加上确实很想替心上人分忧,便在暗中征得南宫大哥的同意后,交给她一项任务。 “——原来恰好那时御泠堂的某位对头到关中,南宫大哥正打算派人去暗中监视他。这个任务并无危险,只须将对方近期的行动如实观察记录即可,晁雨料想小妹身无武功,人又机灵,加上本就是关中人氏,应该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可谁知,小妹这一去起初还传回来一些零星的消息,之后就再无回音。晁雨放心不下,接连派出几名弟子前去打探,得到的都是同样的情报:那个对头早已离开关中,不知去向,而在他离开的前数日,确有一位妙龄女子与之过从甚密。通过对那女子外貌特征的描述来看,应该就是小妹无疑。 “晃雨还道小妹是不肯放弃任务,执意跟踪那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盼她早些回来。又过了几日,南宫大哥却意外地收到了小妹的来信……” 鹤发耸耸肩膀,面色古怪:“你道如何?原来小妹竟说她已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那个人,宁愿跟他一起远走高飞,海角天涯亦不离不弃……等我回来时,这事已过了近两个月,而且根本不知他们去了何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我细看小妹的来信,字里行间里倒是满溢着快乐与幸福,而且她说知我必会对此事大发雷霆,所以要过段时间再回来,届时还将请我与南宫大哥同去主持她的婚礼…… “我了解小妹的性格,既然她一意孤行,恐怕包括我这个大哥在内,谁也无法轻易改变。我只好苦笑着自我安慰一番,好歹她已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亦不必再为她的亲事而头疼。 “小妹向来眼高于顶,心高气傲,却能对那人意乱情迷至此,连我这个大哥也弃之不顾,亦算是前世的孽缘。而那人虽是御泠堂的对头,但我却信任他是个用情专一的人,会好好对待小妹。何况他虽曾有妻室,但爱妻早亡,一直未再另娶,他既然愿意明媒正娶,可见对小妹亦是情深义重,我还有何话说?” 许惊弦听到这里,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想这鹤发的小妹虽然任性妄为,但敢爱敢恨,当是性情中人。他对那御泠堂对头的身份十分好奇,鹤发既然能够放心将小妹托付终身,想必虽是敌人,却也赢得了鹤发的敬重。不过看鹤发说话的模样殊无欢喜欣慰之态,面容还微微扭曲着,与往日的冲淡迥异,猜想其中或是另有隐情。 鹤发续道:“我瞧晁雨数月不见,已然消瘦了许多,只怕他内心不无对小妹痴心付之东流之痛,只好好言安慰他一番。只是南宫大哥那里不好交代,对方毕竟是御泠堂的敌人,小妹此举虽是率性而为,我却心中有愧。谁知南宫大哥见我后却并无怪责,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似乎毫不介意。 “我瞧出南宫大哥的态度有些古怪,还猜想莫非他亦有与对方化敌为友的念头,当下再无顾忌,还当真盼着某一日去参加小妹的婚礼……”鹤发一声悲叹,“只恨我那时乍闻小妹生死不明,担心她的安危,乱了方寸,一旦知她无恙,心中欢喜,又完全忽视了许多不合情理之处,若能及早发现,或许还能挽回……我万万没有想到,与小妹这一别竟就是永诀。而这件事情,亦成为我与御泠堂和南宫大哥决裂的根源!” 许惊弦小心发问:“难道这一切都是南宫老堂主的安排?” 鹤发摇摇头:“南宫大哥虽然身负家族重任,却决不会行此卑鄙行径。他智慧过人,早把前因后果看得通透,明知此事已不可挽回,又何必强求?我那时不过二十多岁,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理想,还只道两家联姻或可化解恩怨,却是谈何容易。而事情的真相,更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小妹的信件仍不时传来,情绪却显得变化无端。有时说与那人感情相笃,相敬如宾,仿佛生活无忧,开朗快乐;有时又说自己孤身在外,十分想念我,又提到逝去的双亲,显得仿徨无依,内心愁苦…… “我劝她有空回来看看,她却推托说南宫大哥必不容她,只是不肯。我还只当她与那人的感情略有波折,便会有这些胡思乱想,以小妹的性格,过几天便会无事,倒也没有放在心上。至于请我与南宫大哥参加婚礼之事,南宫大哥虽是并不反对,但红尘使宁徊风与紫陌使晁雨皆怕其中有诈,坚决不同意,也只好作罢。 “替她传信之人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中年汉子,木呐寡言,只负责带走我的回信,每当我问起小妹的住址他就沉默无言。晁雨本打算派人暗中跟踪他,借以查清小妹的去向,但南宫大哥坚决不允,唯恐此举激怒对头,反倒令小妹为难。而我因为事务繁忙,一直也无余暇,去见小妹之事就此耽搁了下来…… “过了几个月,小妹来信说她已有了身孕。她知我少年时遭逢情变,立志终身不娶,特地声明愿意将孩子过继给我,还非要让南宫大哥为孩子取个名字。我那时只念着小妹将做人母,心中欢喜无限,哪还想到其他?直到她产下一子后,堂中忽打探到消息,那个敌人在江南的某地现身,与他同行的却是另一位女子。 “我不由勃然大怒!小妹分娩不久,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如此薄幸寡情之人,我定要去好好教训他一下,好歹被南宫大哥劝阻。随后我又接到小妹的来信,她竟丝毫不提此事,终于让我生出了疑心,回信严辞追问,她才被迫说出实情。 “原来小妹与那人早已分开,却因怀有身孕,无颜回来见我,又不忍拿掉孩子,所以才想出种种借口。我一时气得七窍生烟,羞愤交加,声明与她断绝兄妹之情。但这本是我一时冲动,料想她终会回到我身边,但小妹自幼被我宠爱,如何受得了这份责难,竟就从此与她断了音讯。我之后痛悔不已,她一个身无武功的弱质女子,带个孩子在外漂泊,叫我如何心安? “我碍着面子,从此在堂中不提此事。但紫陌使晁雨痴心一片,不肯放弃,借用御泠堂强大的情报网暗中寻查小妹的下落。可是茫茫人海,想到找到小妹又谈何容易,直到两年后的一天,晁雨才总算查到她的下落。他只怕小妹不肯回来见我,竟悄悄绑架了她的孩子,然后留书一封说明情由,还声明只要小妹愿意,他仍愿娶其为妻…… “唉,也难怪晃兄弟得不到小妹的芳心,也不想想以小妹的心高气傲、刚烈性情,就算他痴心不改,但小妹也只会以为这是一种‘施舍’,又怎能接受?她念子心切,又无颜回锡金,竟然、竟然就此自尽了……” 说到这里,鹤发已是语不成声,许惊弦亦是唏嘘不已,抱着一线希望问道:“晁雨可亲眼见到她的尸体么?或许只是无颜相见,所以诈死……” 鹤发面色痛楚,扼腕长叹:“晁雨当时并不知此事,直到回到御泠堂中后,南宫大哥才收到小妹的绝笔。事实上我也只是看到了小妹的来信,也未见其尸身,对于她是否自尽仍是怀着侥幸。 “但何曾想晁兄弟耿直重情,得知小妹自尽,只当是自己绑架那孩子这才害了她,当即大叫一声,竟当场拔剑自勿!我与南宫大哥皆不及阻止,事已至此,就算小妹未死,但晁兄弟因她而死,我又如何能与她相认?何况这些年来再也没有小妹的下落,我只怕她早已不在人世。每年忌日,我都会给小妹与晁兄弟同上一炷香,唯盼他们能在九泉之下做一对同命鸳鸯,也不枉晁兄弟的一片深情……” 许惊弦听得悚然一惊,由红尘使宁徊风、青霜令使简歌身上所得的印象,他总以为御泠堂中皆是冷血无情、心计阴沉之辈,想不到竟也有晁雨、鹤发这般重情重义之士。 鹤发静默许久,轻拭眼角,再度开口:“南宫大哥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晁雨自刎,他这才告诉了我真相……” 许惊弦心中一动,脱口道:“原来小妹真正爱上的人是南宫老堂主!” 鹤发惊讶地望一眼许惊弦:“难怪涤尘如此看重你,只怕任何蛛丝马迹在你天生的洞察力面前都无所遁形。在南宫大哥告诉我真相之前,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许惊弦不过出于直觉信口而言,想不到竟然一语中的。不过对于鹤发的感想他却并不赞同,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鹤发身陷局中,自然不容易想到这一点。出身南宫世家之人,举手投足间皆有一种举世无双的魅力,令人不由倾心,仅由宫涤尘身上便可见一斑,一个妙龄女子爱上南宫堂主,也是情有可原。 “我真是个傻子,一心想替小妹选个好妹夫,却不知她真正爱上的人竟然就是南宫大哥。但南宫大哥年长她十余岁,一直都只当她如妹妹一般看待,何况涤尘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南宫大哥悼念亡妻,又如何能接受小妹的一番情谊?小妹苦恋不遂,无法受此打击,所以才惹来这许多事情。我现在也不知她与那个御泠堂的敌人之间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想借此故意刺激南宫大哥,而请南宫大哥主持婚礼、又让他替孩子起名之举,大概亦是出于相同的原因。不过小妹怀孕生子后,恐怕已自知配不上南宫大哥,不由自怨自艾,也许这才是导致她自尽的真实原因吧。 “我乍闻真相,认定南宫大哥才是害死小妹的真凶,狂怒之下再也不顾许多,就此与南宫大哥反目成仇,立下毒誓脱离御泠堂,离开锡金这个伤心之地。经过三年浪迹天涯的生活后,直至在乌槎国遇见童颜,才从此驻留南疆,绝足中原,这十六年了,还是第一次重回故地。” 许惊弦欲语无言,唯有一声长叹。 鹤发又道:“我在南疆反复思索此事。我虽终身未婚娶,却知道这‘情’之一字,实是不可理喻。爱上一个人并没有错,错的只是没有在适合的时间、适合的地点遇上适合的人。小妹纵然是红颜命薄,但晁兄弟又有何错处呢?凭心而论,南宫大哥的做法也并无不妥,他为了照顾我与他的兄弟情谊,对此事一直秘而不宣,根本就无可厚非,只是想不到却让晁兄弟因此为情捐生,想必他的心里亦是悔恨不已。后来我得知他第二年去西域寻找青霜令,归来后身患恶疾而亡,或许也与这份心结不无关系。 “唉,如今我也早不是当年那个容易冲动的鲁莽少年,已经看开了许多,过去的事就让它们都过去吧。” 许惊弦心思敏锐,鹤发的叙述中虽没有确切的年代,但他已默算出那个孩子如今应该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脑中灵光乍现,已想到一事:“原来桑瞻宇就是那个孩子,也就是你的亲生外甥!” 鹤发早已领教过许惊弦的判断力,闻之并不吃惊:“我本名桑雨鸿,小妹将那孩子过继与我,便随我而姓。那时他才一岁半,而我伤心小妹之死,迁怒于这孩子,离开御泠堂时亦弃之不顾,直到此次重回锡金,才听涤尘说南宫大哥对他视为己出,已取名为‘瞻宇’,悉心调教。十六年不见,如今瞻宇已长大成人,我对他并没有尽到做舅舅的责任,实在是心有愧疚。” 许惊弦心道难怪在御泠堂中鹤发与桑瞻宇相处时神情古怪暖昧,原来竟有这一层关系:“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鹤发的语气并不肯定:“来到御泠堂时瞻宇年纪尚幼,应该不知自己的身世吧。不过我并不确定小妹是否告诉过他,他的亲生父亲是谁。那个人的身份特别,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无论如何,我只希望瞻宇能够忘记老一辈的恩怨,相信小妹的在天之灵也是此意。” 许惊弦却想到鹤发的小妹痴情无望,孤身一人带着孩子漂泊无依,责天怨地之下,浓重的恨意会不会都发泄到自己的孩子身上?而桑瞻宇那张英俊面孔下阴冷沉郁的心思,是否就来自于他童年生活的阴影? 一种莫名的恐惧顿时涌上他的心头。桑瞻宇属于那种从不会泄露自己想法的人,在那彬彬有礼的外表掩盖下,是否他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仇恨?对于桑瞻宇坎坷的童年,他努力试着给予一丝同情,却突然发现自己感觉到的,只有不寒而栗! “好了,故事讲完了,我们也该走了。”鹤发收拾情怀,面容重归平静。 许惊弦却立于原地不动:“先生打算往何处去?” “我相信童颜有足够的能力与非常道杀手周旋,我们不妨先行一步,到了乌槎国等他归来。” 许惊弦漠然道:“先生太小看我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才离开御泠堂,又岂会继续跟着你?” 鹤发愕然:“我早已不属于御泠堂,你又何必有所顾忌?” “若不是宫堂主的叮嘱,你又岂会带我同行?” 鹤发暗中叹息,心知无法瞒过这个心思敏捷、观察力惊人的少年。便如实道:“不错。涤尘知你铁心离开御泠堂,却怕你独闯江湖会有危险,所以才求我照顾于你。我知道你们也曾义结金兰,既使你不认他是大哥,他仍当你是好兄弟,这一片苦心你又何必不肯承情?” “我感激先生的教诲,也知道宫大哥对我情深义重,但是……”许惊弦略一停顿,方才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给自己证明,就算离开御泠堂的庇护,我许惊弦亦会有所作为!” 鹤发望着许惊弦,从这个倔强无畏的少年身上,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尽管从理智上他不愿意违背对宫涤尘的承诺,但从感情上,他却真心地希望许惊弦能够摆脱一切外部的束缚,闯出一片新天地。 许惊弦长吐一口浊气,对鹤发深深一躬:“总有一日,我会去乌槎国与先生再见,共抗明将军!”然后他毅然转身离开土堡,没有再回头。 在许惊弦的面前,或许是一条未知且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但他有信心冲破一切障碍,找到属于他自己人生中的光明大道。 许惊弦推测鹤发会往西寻找童颜的下落,便往东行去。 偌大天地,只有扶摇与他相伴,但他的心里已不再有四处漂泊、无依无靠、流离江湖的感觉,反而刻意体会着那份俯仰天地的孤独寂寞。 对于许惊弦来说,此刻已没有了御泠堂的束缚,他终于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自由,一如那翱翔于蓝天的扶摇——它的眼里没有敌人,展翅高飞只是为了超越自己能力的极限。 先有与非常道杀手一番险死还生的恶战,再见到苍猊王舍生取义的壮举,然后又听了鹤发的故事…… 一日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已让许惊弦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那敏感的心也已经变得更加成熟。 许惊弦走出四五里,远远望见前方有一队僧侣行来,为首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喇嘛穿着金色袈裟,手持伏魔杵,口中念着经文,而随行的八名小喇嘛亦皆是袈裟披身,面容肃穆,人数虽少,却是锣罄铃鼓俱全,又燃起酥油长明灯,看起来像是在做着法事。 锡金宗教盛行,僧侣最为受人尊敬。虽然高原之上尽是茫茫白雪,不分道路,但许惊弦依然垂手静立一旁,等待僧侣们先过。 这群僧侣眼观鼻、鼻观心,全未在意许惊弦的存在。但在他们经过身边时,许惊弦却听到那老喇嘛的口中念着的锡金经文十分熟悉,凝神分辨之下,竟正是鹤发救醒南宫静扉时他口中吐出的那一句“无牵念,所以无所求;无生死,所以无畏怖……” 许惊弦心中一动。像这类法事一般都是超度亡魂所用,多有亡者的家属随行,而看这队僧侣行进的方向正是朝着那无名土堡,莫非正与南宫静扉服药求死有关? 他想到南宫静扉的言行,心中生疑,忍不住以锡金语开口问道:“打扰各位圣僧,不知你们这是欲去何方做法事啊?” 老喇嘛放缓脚步,望一眼许惊弦:“老衲是赶着去救人。小施主有何见教?” 许惊弦听到“救人”两字,已知自己的猜测正确。可是南宫静扉既然一心求死,又如何会让这群喇嘛知晓?这其中到底有何名堂? 不过看老喇嘛虽是满脸皱纹,讲话间却是正气凛然,并无自己想象中的心虚之态,或许是误会了他们?许惊弦只好硬着头皮道:“前方并无人迹,只有五里处有一座土堡,我正是由那里来的。请问大师是为了南宫静扉而来么?” 老喇嘛微微一怔,停下脚步:“正是如此。不知小施主与南宫施主是何关系?难道他已不治身亡了?” “我与一位师长在途经土堡时已经救醒了他,他此刻大约早离堡而去,大师此行只怕是要扑空了。” 老喇嘛的脸色微变,闭目口念佛经。而那群小喇嘛皆半信半疑地望着许惊弦,似是不相信他有救治南宫静扉的能力。 许惊弦心知有异,依稀记得南宫静扉曾提及自己遇见过某位高僧之事,便开口问道:“大师可是来自法晴寺,法号可是寂源?” 老喇嘛口称佛号:“老衲正是法晴寺寂源,不知小施主高姓大名?” 许惊弦灵机一动,隐去身份:“在下吴言。” 他听到老喇嘛的身份与南宫静扉所说相符,原本对南宫静扉的怀疑倒是淡了几分,暗笑自己的疑心太重。 就听那寂源大师道:“并非老衲不相信吴施主,而是此事事关人命,烦请吴施主与我等同去土堡,查看一下究竟可好?” 许惊弦实不愿再回去见到鹤发,便摇摇头道:“大师若不信在下之言,尽可前去查看。不过据我所知,那南宫静扉一意求死,大师如何会知道他命在旦夕,从而及时赶去相救?何况那‘惜君欢’的解法神妙,大师又怎能得知?” “‘惜君欢’是什么?恕老衲愚鲁,不明吴施主言语间的深意。”许惊弦觉出蹊跷,便将南宫静扉服下“惜君欢”一心求死,而正巧被鹤发遇见,再以浓醋调配盐水,用节奏古怪的鸣金之声唤醒南宫静扉之事尽数说出,只是隐瞒了有关御泠堂的情节。 寂源大师听毕许惊弦的解释,面色越来越凝重,喃喃道:“听吴施主所言不似逛语。如此看来,我们都上了南宫施主的当?” 许惊弦问起情由,方才知道原来南宫静扉之言虽然部分属实,有仍有许多地方却是胡乱编造的谎言:他的确是在附近几里外法晴寺中遇见了寂源大师,但时间不是五年之前,而是一个月之前;也并非是寂源大师瞧出他心怀死志,而是他主动告诉寂源大师心怀“求死”之志;至于那座无名土堡,乃是某土司修建将至完工之际,却传闻堡中闹鬼,就此废弃的,之后南宫静扉接手过来,找来工匠完成余下工程,虽然看起来是新建而成,却只耗时半个多月而已,绝非按他所说捐资而建;南宫静扉自承年轻时罪孽深重,只为求得心中平安,他还声称得到某种灵药,可测试内心灵魂的清白,若已赎回往日罪孽,即可被异法救活,不然就此坠入轮回地狱;他捐赠法晴寺许多银两,同时将解治“惜君欢”的古怪方法教给寂源大师,嘱他今日前去堡中相救。寂源大师苦劝无用,还道南宫静扉死志坚决,只好勉强从其所言…… 许惊弦听了寂源大师之语,大感惊讶。他万万料不到南宫静扉居然工于心计至此,寺庙、人名等细节处丝毫不改,而事情的经过却千差万别。纵然有人稍有疑问,只要去法晴寺打听到寂源大师的名字,多半便不会再追查下去了。 幸好许惊弦无意间遇见了寂源大师,方揭破了南宫静扉的谎言。可是,以鹤发明察秋毫的观察力,又怎么会忽略此事?难道是他与南宫静扉十六年不见,乍见故人欢喜之余便疏忽了么?还是鹤发明明心中起疑,却不愿再沾手御泠堂之事,所以才有意不去追究? 许惊弦蓦然一震,想到了那棺盖上的古怪花纹。童颜甚至几乎因此拔剑伤了恩师,再回想自己看到那花纹时的心情,虽然感应不如童颜强烈,却十分清楚地体验到心中涌出一份淡淡的依恋与信赖之感。或许鹤发便是受此影响,从而对南宫静扉的话语深信不疑…… 自己是否是因为只是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而并未眼见花纹,所以才生出怀疑呢? 那个花纹到底有何神秘的魔力,会让人一见之下心生杂念?鹤发口中所说的“摄魂消魄者,悟魅也”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个神秘花纹果然有摄魂消魄之效?白石以此作为流星堂的标记,其中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与御泠堂和青霜令又有何关系? 许惊弦越想越是心惊,整个事件透着一股莫名的诡异气氛,但他却根本瞧不出南宫静扉目的何在、用意是什么。 寂源大师心怀仁念,虽是疑虑丛生,仍是坚持要去土堡。 当下,许惊弦在辞别寂源大师与一众喇嘛后,暗忖南宫静扉如此鬼鬼祟祟,多半不会依鹤发之言回到御泠堂,记得他曾提起东南方二十里处有御泠堂的秘地,自己左右无事,不如去那里碰碰运气,或许能查出南宫静扉的真正目的。 于是许惊弦便往东南方行去。风雪虽已停止,但雪厚冰滑,行路艰难,足足走了近两个时辰,他方才来到一座巨大的山脉之前。 山麓连绵,天宇昏暗。整个山脉都被厚重的冰雪覆盖,仅能分辨出一个个起伏的山谷与雪峰,全无道路。 许惊弦略有些沮丧。看此情景,纵能肯定御泠堂的秘地就在这里,然而偌大的山脉中亦根本无处找寻。他放眼四望,周围白茫茫一片,不见半个人影,打声呼哨,放出扶摇,只盼凭着雷鹰的锐利眼神能够有所发现。 正踌躇间,许惊弦忽听到空中的扶摇发出长鸣,表明在前方的一个山谷中发现敌情。他连忙赶去,果然看到雪地上有两道淡淡的足印。 四周依旧无人,但许惊弦心知扶摇决不会无缘无故地鸣叫,暗暗提高警惕。抬头望去,雪峰高耸,白雪反射下的阳光格外刺眼,令他几乎流下泪来,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只好再细心研究足印,辨出共有两人——一串靴印稍浅,另一串似是麻鞋留下的,足印较深,看来应该是两人一前一后分别来此,只是高原气候反常,落雪时大时小,无法判断出足迹究竟是何时所留。 许惊弦记忆力极强,几乎过目不忘,隐约记得南宫静扉穿着长靴,那串靴印极有可能是他留下的,但对于那一串麻鞋脚印,许惊弦却毫无头绪。 锡金人极少穿麻鞋,难道此人是从中原千里迢迢而来?而高原上本就人烟稀少,这里又地处深山,人迹罕至,南宫静扉与那人不约而同地来到此处,绝非巧合。 两串足印皆延续至山谷深处,许惊弦便沿着足印往前寻去。虽然隐隐觉得南宫静扉的图谋不小,若是发现有人跟踪,必会杀人灭口,但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山谷中积雪犹深,稍有不慎,便会陷人雪洞之中。许惊弦一路跌跌撞撞,小心沿着足印前行。山谷狭窄,夹在左右两座雪峰之间,恍如行走在狰狞怪兽的大嘴中,一股躁腥之气直扑鼻端…… 许惊弦忽生警觉,扬手拔剑。那种令人惊惧烦闷的气味并不是他的错觉! ——一个灰衣人正赫然立于十步之外,手持银链飞铊,右腮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蜡黄的脸容上杀气满面,正是香公子! 许惊弦何曾想会在此处遇见这个煞星,心头一沉。跨步前冲,抢先一剑刺他右胸。香公子不怒反笑:“好小子,倒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眼见长剑刺来,并不闪躲,右手持银链一端,肘臂如若风车般疾速缠转了两圈。将飞铊疾射而出,如影随行般紧蹑许惊弦而至,惊心动魄的“呜呜”之声响彻山谷,闻之毛骨悚然,更增威势。 许惊弦知道此刻是生死一线的关头,只要自己稍有犹豫被香公子缠住,再也难以脱身。一横心使招苏秦背剑,长剑贴在后背上准备硬接飞铊重击,脚下踩着忘忧步法,加速前行,只盼能抢先一步冲入那裂缝中。但飞铊飞至半空忽又一滞,变向绕开许惊弦,后发先至,重重撞在山壁之上。 “砰”然一声巨响,整个山壁似乎都是一震,碎石积雪纷扬而下,那道裂缝霎时已被填堵住。许惊弦反应快捷,一脚踢在山壁上,借力侧跃,避开落下的碎石,同时防备香公子的再度出手。 正在此时,忽听谷外马蹄声如雷响起,一人策马飞来,口中大叫道:“香公子且慢下手。”香公子抬头望去,面现惊讶,喃喃道:“他怎么来了?”许惊弦已猜到来人就是那个精通各式兵器的无名老人,不过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不知他为何相救,竟宁可与香公子反目。他头也不及回,发力狂奔,一面寻找藏身之处。 许惊弦一口气跑了将近半里的路程,已至山谷深处。却骤见前方已被山壁拦住去路。三座高峰恰好汇合于此处,再无通道,而每面山壁皆是高达百丈,悬雪挂冰,难以攀爬,竟成绝地。 许惊弦定下神来,搜寻逃生之路。他注意到起初发现的那两串脚印正是在此处消失,心想莫非那御泠堂的秘地就在这里?仔细观察之下,立知究竟。只见左首那雪峰上有几块突起的岩石沿着山壁次递而上,浑如石蹬,应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修成直达秘地。那些岩石嵌于山壁里,又被落雪遮掩,平日绝难发现,但上面留下的脚印却泄露了天机。 香公子与无名老人赶到,看到许惊弦的神情,立知其意,脸色微变。这里地处荒山,人迹罕至,所以他并未考虑清除足印,何曾想许惊弦会寻来?这小子人小鬼大,机灵跳脱,若再不尽早解决了他,一旦对无名老人说出南宫静扉之事,岂不多生事端?想到这里,陡生杀心。口中暴喝,手臂疾震,飞铊尾随许惊弦,钉向他的后心;而无名老人则是怒吼一声,横身往那飞铊上迎去。 一道灿若炎阳、却又寒凉沁骨的光华蓦然从无名老人掌中闪过。神剑显锋乍然出鞘,果然名不虚传。 香公子但觉手中一空,系着飞铊的银链竟被斩断,失去控制的飞铊重重撞在山崖上,发出轰隆巨响。他这根银链看似平常,却是取六分精银、两分玄铁、一分青铜、再加上数种合金炼制而成。为铸此链,香公子曾遍访名山采集五金,再请铸剑名师淬火十余日方成,如今却被无名老人一剑斩断,当真是痛彻心扉。 香公子狂吼一声,决意先杀了许惊弦,再回过头来与无名老人决一死战。飞铊撞击在山壁上,震得许惊弦几乎掉落崖底,听到香公子如狂的怒吼声,知他动了真火,头也不回,足踩石蹬,奋力往山壁上爬去。 无名老人一剑出手后,自己倒先被显锋剑那无坚不摧的威力惊得呆了一下,畅然大笑:“此剑锋芒如此之盛,不愧是老夫一生的心血啊。”他见香公子状如疯虎,怕他一怒之下杀了许惊弦,复又朝山崖上追去,口中尚道:“香公子且莫动气,银链之事就着落在老夫身上,包管比从前那根好上千倍万倍。” 许惊弦一口气攀上数十丈,忽见上方八尺处一道石门缓缓开启,一人探出头来张望,正是南宫静扉。原来这个山洞就是御泠堂的秘地,亦是南宫静扉与香公子会面之地,刚才两人密谈时被扶摇的叫声惊动,远远望见许惊弦寻来,香公子便出洞迎战,而南宫静扉武功低微本是留在洞中相候,但外面动静实在太大,接连几下巨震后连山洞都摇晃起来,终于忍不住出来查看。那秘地本是隐藏极好,外表与山壁无异,若不是他打开石门,实难发现。 许惊弦大喜,集全身之力于脚尖,用力一弹,冲天飞起直朝南宫静扉扑去。南宫静扉口中“哎呀”一声,慌忙关门,却哪里来得及?顷刻间已被许惊弦抢至洞口。紧随而来的,香公子怒气勃发,银链上附着十成内力,许惊弦长剑与之相交,登时脱手,但他左掌眨眼已至香公子胸口,香公子吃亏在身在空中,难以发力,虽及时抬掌相格,力道却远远不及平日三成,而生死关头逼出了许惊弦浑身潜力,此消彼长之下,两人对掌齐齐一震,许惊弦倒跌入洞内,香公子亦立足不稳,朝着崖底落去。 山洞内竟是别有天地,十分的宽敞。许惊弦摔得天昏地暗,眼见南宫静扉趁机逃入一间小房内,关上石门,而香公子瞬间将至,已不及破门而入。他捡起长剑,再往洞口冲去,才走出两步却觉脚下不稳,还以为是自己方才摔得头晕,咬牙苦撑。 洞口人影一闪,却是那无名老人。原来香公子被许惊弦震退,反倒是落后他几步的无名老人抢先冲了进来。许惊弦侧身让过无名老人,截住洞口。大叫道:“我挡住他,你来关门……”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大睁双目,呆呆望向对面山崖。无名老人喝道:“你疯了么,发傻也不挑个好时候……”一语未毕,亦是张口结舌,怔愣当场。 只见对面山崖上大团积雪不断落下,整个顶峰不停摇晃着,随即倾斜、断裂、最后竟一并跌落。山洞里又传来巨大的动荡,两人被震得几乎摔倒,慌忙扶住山壁稳住身形。但觉掌下颤动不休,如同山腹中藏着无数巨大的怪物,欲要破壁而出。 许惊弦在吐蕃听说过许多关于雪崩的传闻,却尚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雷霆万钧的气势。眼角余光瞅见香公子又再度冲上,虽是心摇神动之下,仍是下意识地挺剑上前守住洞口。 香公子双目血红,人在空中口中已咆哮道:“若不把你碎尸万段,本公子就……”一语未毕,忽听头顶轰隆一声巨响,抬头望去,竟是一个方园十余丈的大雪团由山峰上跌下。 那山峰顶上的积雪千年不化,越积越多,已达至临界点。而香公子方才先是飞铊重击山壁,又接连发出几声狂吼,数度震荡之下,小团积雪不断落下的冲力带动山体,终于引发了这一场大型雪崩。香公子惊得魂飞魄散,那巨大的雪团夹着山石,重量何止千吨,在这天地之威面前,任你武功绝世,亦难相抗。而瞧那雪团落下的势道,只怕还不等他抢入洞中便会被砸成肉泥。 第七章 勾心斗角 许惊弦明知此刻只要他袖手旁观,香公子便会被雪团砸中,但仅是稍一犹豫,天性里的侠义之念已令他不假思索地弃去长剑,探手抓住银链,奋力一带,已将香公子横拉硬扯地拽入洞中。雪团带着呼啸声落下,洞口的石门亦被砸落山谷。 两人连滚带爬地摔成一团,山洞持续摇晃,一时竟令人无法起身。只听到洞外轰隆隆的巨响不断,忽然眼前一暗,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纷落而下的雪团,已将山洞完全封住!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终于不再摇晃,洞外的隆隆巨响亦停了下来。 许惊弦清醒过来,忽然发现自己尚伏在香公子身上,慌忙跳起,右臂却是一紧,已被香公子扣住。他心头大惧,此刻长剑已失,眼中又不能视物,相距如此之近,若是香公子趁机出手,全无回旋余地,必受其害。 香公子却并未发招,只是低声在许惊弦耳边道:“小子给我记住。就算你救我一命,我仍会杀了你。”说罢便放开了手。 许惊弦这才慢慢回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自己阴差阳错下竟救了香公子一命。不过此人既是杀手,岂能以常理度之,多半会以怨报德。 无名老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一角传来:“好家伙,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山崩地裂。” 许惊弦关切道:“老人家你没事吧?”他虽仅与无名老人见了两面,但对他淡漠生死、豪情冲天之气度极有好感,这次又承他一力相救,尽管不知他为何如此对待自己,但内心深处已觉得十分亲近。 无名老人涩然道:“身体无恙,精神上却是倍受伤害。老夫自以为纵横一世,无畏无惧,可到头来才发现,任你有权有势又怎样?才华盖世又怎样?武功绝顶又怎样?还不都是老天爷手指头下的小蚂蚁,只要老天爷一发脾气,轻轻一捻,管教你一命呜呼……” 香公子冷冷道:“本公子若发起脾气来,亦会叫你一命呜呼。” 无名老人大笑:“是是是,香公子你好生厉害。非常道杀手真是了不起,练了一辈子武功顶个屁用,还不是要靠小孩子出手相救,哈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他越笑越大声,仿佛唯恐不能激怒香公子,也不知是天性倔强至此,还是当真不想活了。 许惊弦听无名老人当面讥讽香公子,暗暗替他担心,香公子却只是轻哼了一声,并没有立时发作。或是经历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后,每个人皆生倦意,连香公子胸中的杀气亦消殆无形。 洞内传来石门开启的声响,南宫静扉从藏身的房间内出来:“各位不要再打了,若再引起雪崩,恐怕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他惊魂未定,声音犹在颤抖。 无名老人笑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成这个样子?刚才只怕把山顶上几百年的积雪都震了下来,哪还会再来一次?”众人之中唯有他谈笑自若,视生死如无物,连香公子都不由暗自佩服。 “嗖”得一声,洞口处忽现天光,一物直窜进来,径往许惊弦扑去。众人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是一只大鹰。 雷鹰号称鹰中之帝,忠心无二。扶摇救主心切,山洞虽已被积雪封住,它却认准了方位,不管不顾地强行扑入洞中。封住洞口的只是一层积雪,被它一撞而破。扶摇见许惊弦无恙,落在他的肩膀上,兴奋地一抖翅膀,鹰羽上沾的破雪拂了众人一身。许惊弦与爱鹰劫后重逢,亦是喜不自胜,抱着它连转几个圈子。 无名老人赞道:“好鹰儿。若是刚才它未找准方位误撞在山壁上,岂不是断首折翅?”香公子亦是暗暗称奇。 洞口被扶摇撞出一个大窟窿,看那雪层不过半尺的厚度。众人皆暗舒一口气,依刚才那情形,好似整个山洞都陷入地底一般,若当真如此,再想出去就困难得多了。 南宫静扉来到洞口前,拍开雪层,跌足惊呼:“糟糕,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眼前尽是白茫茫一片。这一场雪崩几乎将整个山谷填平,而山峰则低矮了许多。那山洞本来正处于山崖正中,高达数十丈,但现在距离地面的仅有五六丈的高度,不问而知底下数十丈尽是积雪。 众人原本放下的一颗心再度提了起来。香公子皱眉道:“就算当真有踏雪无痕的轻功,也无法一口气掠过几里长的山谷,看来真是出不去了。” 山谷中原本就是地形复杂,多有深沟,再被如此厚的积雪覆盖着,若要强行冒险冲出,一旦中气不继落入雪中,必然无幸。而那些用来攀上山洞的石蹬只是及洞而止,洞口距离峰顶还有数十丈的距离,势必不能一跃而上,何况山壁上全是冰雪,滑不溜手,纵然有壁虎游墙术亦无借力之处。 诸人苦思对策,却皆是一筹莫展,想不出脱困之计。看此情景,真要被活活困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山洞之中了。 无名老人道:“香公子的手下可知你来此?” 香公子摇摇头:“我单独来此与南宫兄会面,其余人都去追踪童颜那小子了。我与手下约好半个月后在涪陵城中汇合,他们又怎么会想到我竟会困在这里……”说到一半,他似是自觉失言,住口不语,又狠狠瞪了许惊弦一眼。 许惊弦乍听到涪陵之名,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初遇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时,正是在川东涪陵三香阁中,一时恍惚起来。 “大不了就在这里送掉老命吧……”无名老人连声叹息,“只可怜我那匹马儿,多半是被雪埋了。”看他样子,对马儿的惋惜之情更甚于自己的性命。 南宫静扉则是面色惨淡,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忽听许惊弦哈哈大笑起来,无名老人诧异道:“有什么好笑?老夫虽是不想活了,却没打算拉着你们一起陪葬。” 许惊弦仍是笑个不停,直笑得泪水涟涟,捂着小腹直不起腰来。香公子冷眼望着许惊弦,狠声道:“你再笑一声我就把你扔下去。” 无名老人俨然把许惊弦当做自己的孙儿一般,不依道:“喂,若不是你傻乎乎地用飞铊击山,又鬼吼鬼叫,我们也不会落到这境地。” 香公子怒道:“说起飞铊,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许惊弦捂着肚子连连摆手:“各位莫吵。我只是觉得……我们这四个人来自天南海北,又各有恩怨,竟然会被迫呆在一起,还不知要多久,老天爷的安排真是妙极了,哈哈。”他想像力本就丰富,念及非常道的杀手、端木山庄的老人、御泠堂的仆佣再加上自己,在这山洞中每日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语的情形,实是忍俊不住。虽然刚才还与香公子拼个你死我活,现在瞧他满脸哭笑不得的神情,沮丧与恼怒兼而有之,大觉有趣。 香公子咬牙切齿:“本公子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若是饿得紧了,便先吃了你这小子。” “听你一口一个‘本公子’,还以为是个风雅之士,谁知粗俗不堪,没有半点幽默感。”无名老人讽刺香公子一句,又正色道:“既然已陷于此地,我们就应该同舟共济,想办法渡过难关,如果非要自家先斗起来。嘿嘿,这个山洞就是四个人的埋骨之地!” 香公子亦知无名老人说得有理,不再与他争辩,回头望向南宫静扉:“洞里还有多少存粮?” 南宫静扉苦着脸道:“洞里存放的干粮虽有不少,但四个人分而食之,就算只吃个半饱,大概最多也只能支撑三、四个月。” 无名老人抚掌笑道:“看你一副要哭爹喊娘的样子,我还以为只有三、四天呢。满山冰雪皆可化水,又有三、四个月的粮食,还怕什么?权当老夫来此避暑吧,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再走也不迟。” 南宫静扉叹道:“老人家大概初来锡金,不知这里气候恶劣,纵然到了春日,亦可滴水成冰,要等到这山谷的积雪化尽,至少也要五六个月。” 无名老人一怔:“这倒是个麻烦事。” 香公子漠然道:“本公子说过,若是粮食不够,先吃了那小子。” 许惊弦不忿道:“小心我先宰了你喂鹰。” 无名老人挺身挡在许惊弦面前,拍拍胸膛:“有胆就先尝尝这一身老肉。” 香公子奇道:“无亲无故,你这老儿凭什么总是护着那小子?” 无名老人瞠目喝道:“谁说无亲无故,他是老夫的师侄!” 香公子盯了无名老人良久,辨不清他话中的真假。他也不愿此刻再起冲突,何况失了飞铊,面对无名老人与许惊弦亦无必胜把握,南宫静扉虽是站在自己一边,但武功低浅,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他权衡利弊,冷哼一声,返身走入山洞的一间小房里,重重带上石门。南宫静扉亦趁机悄悄离去。 许惊弦对无名老人抱拳道:“老人家仗义出手,晚辈十分感激。” “既是同门,何用客气。” “同门?”许惊弦大觉惊讶。 无名老人点点头:“你以为老夫是故意胡说八道逛骗香公子么?其实不然,昨日与你在土堡会面之时,老夫便知你是师出同门的晚辈,暗中留意。今日发现你一人在荒野独行,便悄悄尾随你来到此处。至于你到底是老夫的师侄还是师侄孙,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许惊弦听得一头雾水:“老人家你到底是谁?我……我好象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师伯?” 香公子在房内一直偷听到两人对话,冷笑道:“小子你别中老头儿的奸计,他不过是端木山庄的一个老骗子而已。” 许惊弦恼香公子侮辱无名老人,反唇相讥:“像你这种眼中只有银子、滥杀无辜的冷血杀手,比骗子还不如。” 无名老人大度地摆摆手:“老夫平生最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暗中却做下无数坏事的伪君子,相较之下,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手段虽然毒辣,好歹是个真小人。”又故做神秘地在许惊弦耳边悄悄道,“老夫也看不惯香公子那趾高气扬的嘴脸,但他总算还是个有原则的人,滥杀无辜这罪名倒是落不到他头上……”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看似耳语,却足可让香公子听到。 无名老人的话似贬似褒,香公子亦不好发作,重重哼了一声:“你是怕本公子恩将仇报真宰了那小子,所以才故意用话套住我吧。” 无名老人大笑:“恩将仇报这个词用得极好。只要香公子先承认有恩情,是否以仇相报老夫就管不着你了。” “本公子向来我行我素,岂会受你的激将之法?只要那小子惹我不高兴,管他有恩无恩,照杀不误。” “高兴与否全在你一念之间,如此强词夺理,十足伪君子嘴脸,枉老夫还当你是个真小人。” “你怎么认为无所谓,本公子傲慢惯了,从不屑人言。” 无名老人转向许惊弦,语重心长地道:“师侄啊,你可要记住,傲慢是掩盖怯懦与恐惧的伪装,千万不要被它吓住了。” 香公子愤声道:“休得倚老卖老,本公子懒得与你废话。” 许惊弦听着无名老人与香公子一番斗嘴,虽然事关自己的生死,亦大觉好笑。老人家大概是唠叨惯了,言语尖酸刻薄,咄咄逼人,甚至颇有些胡搅蛮缠的味道;但香公子竟也会与之舌辩,全无杀手的冷酷作派,一时竟觉得他那张凶神恶煞的面孔亦可爱了许多。 无名老人等了一会儿,见香公子果然再不出声,亦没了兴趣。转过脸来望着许惊弦:“其实香公子也没说错,老夫在端木山庄做的正是骗人勾当。” “哦,不知老人家做的是什么事?” “那些来到端木山庄求购的大多是京师里的王公将相、皇室贵族,或者是富甲一方的大豪,对于他们来说,普通的宝物根本不瞧在眼里,只要那些奇珍异玩,有些人更是指名点姓欲购一些失传已久的宝贝。端木山庄虽是藏宝万千,但那些传说中的宝物皆可遇不可求,哪能轻易搜寻得到?为投客人所好,便由此产生了一个秘密的职业——赝品师。而老夫,就是端木山庄超一流的赝品师,由老夫手里出来的东西虽是赝品,却比真品还要真,绝对无人能看出破绽。” 许惊弦大是好奇:“那万一真品又现世了怎么办?” 无名老人泰然自若:“端木山庄就是最权威的鉴定师,就算是真品,非说你是假的,又有谁敢置疑?” “可是,那些出了大价钱买了赝品的人,岂不是冤枉?” “冤枉?!”无名老人冷笑道:“这本就是个黑白混淆、颠倒是非的世间,那些牢狱里被冤枉的无辜百姓还少了么?有人妻离子散、背井离乡,有人甚至丢了性命,相比之下老夫所作所为又算什么?何况那些花钱买赝品之人全是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不害他们又害何人?每当看着那些名门望族拿着赝品恬不知耻地四处炫耀,老夫就觉得解恨……”许惊弦听无名老人的言语间颇有悲愤之意,猜想他以往必是受过天大的冤枉,眼中闪过同情之色。 “老人家一般做什么赝品?字画还是古玩?”南宫静扉被无名老人的话引出了兴致,从房中走了出来。 “嘿嘿,无论字画、古玩,甚至武林中的神兵利器,老夫皆可乱真。” 听到此处,香公子再也忍不住发话道:“原来你弄坏了本公子的兵器,打算赔个假的敷衍了事。” “呸!”无名老人啐道,“老夫给你重做个飞铊,只会比你原来那三流的货色好上万倍,你若瞧不起,便另请高明。” 香公子素知端木山庄之名,对无名老人的能力毫无怀疑,嘿嘿一笑:“本公子自然信得过老人家的手段,毁我兵器之仇,就此一笔勾销吧。” 许惊弦万万料不到香公子如此表态,再看到南宫静扉像个学生一样坐在无名老人身旁听得入神……心想原来同困于绝地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有这样微妙的变化,不禁大笑起来。 香公子极是敏感:“你笑什么?” 许惊弦心情极好,似乎也不怕他了,笑嘻嘻地道:“香公子新得神兵利器,我是替你高兴啊。”伸手掩口在心里不停偷笑。 南宫静扉一脸虚心,向无名老人请教。无名老人来了兴致,毫不藏私,将制作赝品的种种方法和窍门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 “制作赝品首先要区别出宝物的价值何在?譬如传闻中的南海龙珠,大如鸡卵,夜光如炬,但若找不到相当大小的夜明珠,纵然造假的技艺再好,亦无法取信于人,再如龙泉、湛渊等名剑利刃,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你拿一块破铜烂铁,纵是吹得天花乱坠也是枉然,在这等情况下最重要的是材料;而那些具有历史价值的古玩,相应来说就好办得多,一张破席子可以说是孔子周游列国讲学时的坐席,一根烂木棍也可以说是老子拄过的拐杖,几块石头刻上字,便说是赵匡胤与陈抟老祖争枰天下的棋子……” 许惊弦听得好笑:“这些东西也有人要么?” “嘿嘿,你有所不知,有些富家子弟祖上无功无德,便借此炫耀家世,以图在京师博个功名。不过像这些不入流的赝品,老夫是不屑去做的。制作赝品中最难的是字画,描摹之作若无古人的笔风画意,便是废品;而最难的还是那些印章、纸张与墨色的翻新之术,既不能太过陈旧以致毁了字画,又不能一望便知是新迹,须得恰到好处。纸张要先用数层新纸叠压,然后以矾石抹于外层,再用谷雨时分的雨水与数种药材按量调和成药水,细心涂刷,药水浸入字画的时机要掌握得极好,稍有错失,便前功尽弃;墨迹则可用香灰敷盖,那焚香必要选取上等檀木所制,香灰的温度亦要恰如其分,以香灭两个时辰内为佳;最讲究的就是印签,必须用处子采来的新茶三泡之水,混以药物,再加上六分熟铁锈、三分青铜绿与一分银汞,将这份药水隔着一层楠木薄片渗于印签之上,再陈于荫凉处七七四十九天方成。经过这些复杂的工序之后,做出的赝品直逼真迹,再暗中在江湖上散播流言,比如古时某个大画家的墓地被盗,某个收藏真迹的富豪家中失窃等等……等时机成熟了,赝品粉墨登场,请个有名的饱学之士品评一下,谁还能不信以为真?”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这些本是江湖上不入流的诡诈之术,但听老人娓娓道来,其中实是大有学问。 许惊弦挠挠头,终于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可是,对于这些晚辈一无所知,老人家却为何说与我是同门?” 无名老人哈哈大笑∶“你当老夫天生就是制作赝品的骗子么?这些只是兵甲派中最不起眼的雕虫小技而已。”“专铸神兵利器的兵甲派!”香公子从房门中走出,惊叹道,“据说兵甲派所铸之兵器宝甲无一不是精品,本公子还以为这是早已失传的一家门派,想不到老人家竟是其传人,倒是失敬了,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无名老人目蕴神光,傲然道∶“兵甲派第十六代传人斗千金!”昔日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炼剑,三年方成,剑分雌雄。事后楚王恐干将替他人铸剑,传召入宫秘密杀之。但干将见楚王之前已料定必死,便只带雌剑献于楚王,雄剑则留交莫邪。其时莫邪已有身孕,生下一子,其名为赤,赤为报父仇,自刎而亡。遗子传其铸剑之术,便是兵甲派的开山祖师云歧子。而莫邪见丈夫与爱子皆因铸剑而死,便改而研究铸甲之术,所以兵甲派每一代只传两名弟子,一人铸兵一人铸甲。 在江湖传闻中,兵甲派是一个极其神秘的门派,据说位于江北流马河,却从无人找到真正的地点,亦极少见到其传人。想不到端木山庄的一名毫不起眼的赝品师,竞然就是兵甲派的嫡系传人。 兵甲传人所铸之物无不成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九年前明将军挥兵攻下塞外的冬归城。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便是冬归城的大将,城破兵败后,许漠洋在伏藏山中得到昊空门长老巧拙大师传功,又赐他—柄拂尘,其后许漠洋与兵甲传人杜四,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关中无双城传人杨霜儿,四大家族长老物由心、暗器王林青等人在塞外相遇。杜四凭着昆仑山之千年桐木、天池之火鳞蚕丝、上古大蠓之舌灿莲花、渡劫谷之锁禹寒香、笑望山庄引兵阁之定世宝鼎,集五行三才之力,再加上杨霜儿的“补天绣地针法”穿针引线,终于炼成了那一把神鬼皆惧的偷天弓!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与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决战于泰山绝顶,虽然暗器王一战身死,明将军却直承武功不敌。如今那一战已是每个江湖人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暗器王是每个怀着梦想的少年心中的偶像,而那一把偷天弓,亦成为了这个时代中最具传奇的神兵利器! 不过炼制偷天弓之事极其隐秘,江湖上只知其威力巨大,却几乎无人知道其乃是兵甲传人的杰作。 “兵甲派!”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杜四炼成偷天弓后死于京师八方名动中“登萍王”顾清风之手,临终前把兵甲派秘籍《铸兵神录》交绐了许溴洋用以制作换日箭,许漠洋随后传于许惊弦。斗千金这名字倒曾听许漠洋提到过,但只知是杜四的师弟,师兄弟二人意见不合分道扬镳,杜四原是铸甲,正因与斗千金赌气所以才转而铸炼成那千古神兵——偷天弓。 昨日在土堡中乍见斗千金亮出奇门兵刃——螯,许惊弦一时脱口说出了《铸兵神录》中的字句。《铸兵神录》从不外传,斗千金一听之下,便已认出许惊弦乃是兵甲派的传人。 斗千金望着许惊弦缓缓道∶“你既然知道《铸兵神录》,必是四两师兄所传?他如今可好?” “四两师兄?老人家所说之人可是杜四?” “原来四两师兄竟然改名叫杜四了。”斗千金古怪一笑,“老夫虽然人门稍迟,名份上是他的师弟,但年龄比他略长,你若是他弟子,仍要唤老夫一声师伯才是。” 许惊弦心想自己从小熟读《铸兵神录》,虽非杜四亲授,却从中受益良多,虽无拜师之礼,亦可箅是兵甲派的传人。想不到竟在这里与斗千金相识,又蒙他从香公子手下相救,或许冥冥之中,正是义父的上天之灵在默默眷顾着,才令他化险为夷。念及义父,许惊弦眼眶微红,对斗千金更觉亲近,翻身跪倒磕个响头∶“师伯在上,请受师侄一拜。” 斗千金坦然受了许惊弦一礼:“老夫昨日听你吟出门中秘籍的字句,便知你是同门弟子。只不过老夫与四两师兄一向多有嫌隙,井水不犯河水,本是不愿搭理你。”又转头对香公子道:“说起来倒要多谢香公子,若不是今日你对师侄下毒手,老夫只怕亦不会与他相认。兵甲传人,岂容人轻侮门庭?”看来老人虽是性格固执倔强,却十分自豪于兵甲传人的身份。 香公子嘿嘿一笑:“四两拨千斤,你们师兄弟果然是天生的对头” “你哪知我门下的规矩?兵甲传人一生最多只准炼制三件神器,而且两名弟子分别炼制的神兵宝甲将要互拼分出高下,胜者方可接承兵甲派掌门之位。神兵利器难得,数十载方可功成,铸兵铸甲的两名弟子一辈子方可分出胜负,所以兵甲派虽有上千年的历史,却只传至十六代” 南宫静扉叹道:“兵甲互拼?那岂不是必毁其一?” 斗千金白他一眼∶“若非独一无二的神器,岂不是毁了兵甲派的名头?”他扶起许惊弦,神情忽冷:“四两师兄既然收下弟子,想必已铸成宝甲!倒要看看能不能抵得住老夫的显锋剑!” 许惊弦叹道:“他九年前便已死于塞外……” “什么?”斗千金面色大变,“四两师兄死了?是何人杀了他?”兵甲派中门规森严,两名弟子未铸就神兵宝甲之前不得走动江湖,所以当年杜四隐于塞外,在沙漠边开一家小酒店,而斗千金则化身为端木山庄的的赝品师。他师兄弟几十年不通消息,而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炼制偷天弓之情由。直到今日,斗千金才听到杜四的死讯。 许惊弦道:“杀他之人乃是‘登萍王’顾清风,已被暗器王林靑当场射杀,但杜先辈临死之前将《铸兵神录》传给了我义父。所以晚辈虽未见过杜先辈,但亦箅是兵甲派不记名的弟子。” 香公子熟知江湖典故,立知原由,脱口惊呼:“原来那把偷天弓竟是兵甲传人所铸,怪不得如此犀利!” 斗千金眼神一黯∶“想不到四两师兄九年前就已炼成了神器,看来老夫还是输了一招……”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脸色一片茫然,忽然落下泪来,口中只是喃喃道,“四两师兄死了,四两师兄死了……” 许惊弦亦觉得心中伤感,劝道:“师伯不必太过伤心……”“伤心个屁!”斗千金大喝道,“兵甲门人一生以炼制神器为荣,偷天弓名震江湖,四两师兄虽死犹生,老夫只有气恼与忌妒,何来伤心?” 许惊弦不知他师兄弟到底行何过节,只好默然不语。 好一个杜四两,不铸宝甲偏铸神兵,莫非就是要气死老夫么?嘿嘿,四两拨千斤,师父给我们起的名字大有深意,分明是不看好老夫的能耐,老夫就偏偏不服气,非要与四两师兄一较长短。老夫穷一生之力方铸成显锋剑,就为了争这一口气,事到如今,四两师兄竟已死了?斗了了辈子,连最后—面都见不到,叫老夫情何以堪?这个掌门,不做也罢…… 斗千金口中虽硬,老泪纵横,收拾不往。他郁火上涌,看来与杜四之间实是大有情谊,只是为了自身的荣誉才争执数十年。 许惊弦连忙上前替老人捶胸,斗千金一把推开他:“老夫病残之躯,本就了无生望,倒不如就此随四两师兄而去,” 许惊弦见斗千金伤感若狂,手足无措,反倒是香公子好离劝道∶“亡者已逝,还请老人家节哀,” 斗千金瞪眼道:“你不用猫哭耗子,老夫一诺千金,既然答应给你重铸飞铊,总是要完成诺言后再死。”香公子本是一番好意,被斗千金如此一说,倒似是另有图谋,气得面色发青。念及兵甲传人铸兵之祌奇能力,勉强压住火气∶“你这老儿来果真不可理喻,返身离开。” 斗千金对南宫静扉道:“你也快走,让老夫与师侄好好说些体己话。”斗千金又问起杜四身死之事。许惊弦自幼便视暗器王林青为偶像,曾经朝许漠洋细细打听过九年前引兵阁铸炼偷天弓的情形,便将自己所知尽数告悉斗千金。他说着说着?既感叹义父之死,又思念林青,不由黯然神伤,一老一少在山洞中抱头而泣。 斗千金渐渐恢复镇定,压低声音道:“师侄放心,有老夫在此,必不容人加害于你。我们不妨暂且与他两人虚与委蛇,有机会便逃出去,留他们在这破山洞里做一对饿死鬼。” 许惊弦皱皱眉头:“可是周围全被大雪封住,又怎么逃出去” “这岂能难得住兵甲传人的灵思巧手?待老夫找几块木板制成滑雪的用具,便可离开。不过这之前可小心不要露了口风,香公子也还罢了,南宫静扉貌似好人,却是眼神闪烁,只怕心怀鬼胎,他们于此地相会必有密谋,只怕一旦出去,便会杀你灭口。” 两人悄悄订下计划,便留意山洞中的地形。山洞极大,除了洞口方圆近丈的石厅外,另还有七八间石室,皆以石门隔开,推开石室,有两间卧室,其中桌椅床铺俱全;一间石室内存有大量食物;一间中则放置大量兵刃,许惊弦趁机重新挑了一把长剑;还有一间竟还有锅碗瓢盆灶厨等生火造饭的用具,看来南宫静扉说曾与御泠堂少主南宫逸痕在此长住一年并非虚言。 可是洞中所有的物品皆以岩石打就而成,做工再精细,对他们逃生却全无用处,而引火之物亦是晒干的牛羊粪便,偌大山洞中竟然找不到一块木板。锡金气候恶劣,植物多是低矮灌木荆棘,少有高大树木,这深山中原本或有零星大树,但也全被这一场雪崩所埋。 两人接连打开几间石室,徒劳无功,不由略有些沮丧。此时除了香公子与南宫静扉所呆的石室外,便只有最大的一间石室尚未搜寻,但那石室石门紧闭,推之纹丝不动,应另有藏在暗处的机关。 南宫静扉与香公子闻声出来,南宫静扉横身拦住两人:“这一间石室乃是禁地,不得进人。” 香公子目光闪动:“打开看看,若能找到木料,想必兵甲传人便可用之逃生。”口气冰冷而不容拒绝。 斗千金不料香公子片刻间就瞧出他们的用意,心头暗凛,此人心思灵敏,反应快捷,若不得不与他在这山洞中共处数月,须得小心应对。 许惊弦却注意到香公子对南宫静扉说话的口气全无敬重之意,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恐怕只是相互利用,并非牢不可破。 南宫静扉无奈,只好按动机关,打开石室。里面摆着供桌、香烛等物,乃是一间灵堂。 许惊弦脱口问道:“这里是逸痕公子祭拜南宫老堂主的地方么?” “正是如此。”南宫静扉点点头,面上堆起笑意,“想不到吴少侠原来也是堂中弟子。”他虽不通武功,但在御泠堂耳闻目睹多年大致认得屈人剑法,又听许惊弦唤出南宫逸痕的名字,口称老堂主,便已请出他与御泠堂有关。 许惊弦不愿再与御泠堂有何纠葛,随口道:“我可不是堂中弟子,只是曾听过南宫堂主的名字而已。”他一言出口颇有悔意。南宫静扉诈死之举极为蹊跷,其中必暗藏阴谋,倒不如借此探听一下他的用意,何况若能拉拢他而孤立香公子,对己方自然有利无弊。 南宫静扉笑道:“我与鹤发先生私交甚笃,吴少侠既与他同行,想必有些渊源……” 香公子在一旁冷冷打断他的话:“南宫兄八面玲珑,果然深谙做人之道。” 南宫静扉身无武功,处于双方夹缝之中,便想两头示好,却不料被香公子一眼瞧破,脸上略有些尴尬。 香公子并不愿迫他太甚,转而望向斗千金:“看来这灵堂中亦无木材,连灵牌都是石料所制,老人家可有其他计划脱困?” 斗千金摇头叹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香公子目光闪动∶“本公子倒是有个办法,只怕老人家不肯。” “你且说说。” “你那把宝剑锋锐无比,裂石如齑粉,只需借本公子一用,便可在山壁上凿出阶梯,上得顶峰。” 斗千金闻言色变:“你当老夫这把显锋剑是开山凿石的工具么?若有损坏,你赔得起么?” 香公子笑道:“宝剑虽好,总是身外之物,总好过饿死在这里。” 斗千金大声道:“兵甲传人,宁可饿死也不会玷辱神器。” 香公子知斗千金性格固执,亦不再多言。暗忖你如今嘴硬,等饿得头昏眼花之际,只怕就再顾不得许多了,届时本公子明抢暗夺,亦由不得你。 南宫静扉听到斗千金之言:“老人家这把剑名唤‘显锋’?” “不错。天显其锋,凡尘难敌。” “神兵显锋!”南宫静扉喃喃自语,神情极其古怪。许惊弦心中一动,想到鹤发乍听显锋剑之名时,亦说出“神兵显锋”之句,不知其中有何玄虚?自己在御泠堂呆了三年,却从未听到有人提起过这句话,有机会倒要找南宫静扉问淸缘由。 斗千金轻抚肚皮:“斗了半曰,老夫可是饿了,南宫兄是主人,还不快快拿出好酒与饭菜招待客人。”他倒并非真真肚饿得紧,只是瞧出南宫静扉与香公子之间貌合神离,有意试探。 南宫静扉一愣,偷偷望一眼香公子:“咳咳,都是些炒面干粮,哪有好酒?老人家如此说可真叫我为难。” 香公子掌中玩弄着银链,呼呼作响,漠然道:“恰好本公子也饿了,纵是粗茶淡饭亦能食之如饴。” 南宫静扉转转眼珠:“洞中存粮无多,如何分配还需大家商榷而定。” 斗千金大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先饱餐一顿再商榷也不迟,”香公子银链摇得更急,口气却显得悠然:“老人家心怀死志,本公子可不想步你后尘。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求稳妥,食物的分配还是早定夺下来为好。” 两人一齐望向南宫静扉。南宫静扉明知香公子与斗千金借题发挥,迫自己表明立场,心头暗骂。四人中香公子无疑武功最髙,纵然以一敌二亦占上风,不过他失了飞铊,而斗千金身怀宝刃,再加上许惊弦相助,当真打起来胜负难料,自己这一注若是压错了地方,后果大是不妙。他权衡再三,终于下了决心:“香公子言之有理,此事便由公子做主吧。”相较之下,香公子心狠手辣,若与他为敌只怕事后难以活命,而斗千金与许惊弦毕竟仁厚一些,总不至于因此就对自己下毒手。 香公子面色稍缓∶“既然如此,那间存放食物的石室便由本公子看管,且待本公子点清数目后再每日按量分配给大家。” 南宫静扉陪笑道:“我与公子一齐去清算。” 许惊弦心中不服∶“要去就大家一齐去,谁知你们会不会假公济私。” 香公子望一眼许惊弦,寒声道:“本公子保证公平合理,不过只按着四个人的口粮分配,可顾不了你那只鹰儿。” 许惊弦大怒,欲要开口却被斗千金拉住。斗千金清清喉咙:“师侄啊,你可听说过群狗争骨头的故事。” 许惊弦知斗千金必有深意,顺他语意道:“师侄孤陋寡闻,请师伯指教。” “从前有一只狗发现了一块很大的骨头,就想找个地方独吞。谁知却被群狗看见,便围追欲分食。那块骨头实在太大,那只狗不能一口吞下,只好衔骨而逃,追了半日,终于力竭,无奈吐出骨头。第二只狗抢到骨头,亦不愿与群狗分享,只好如第一只狗一般拼命逃跑。如此反复,群狗都抢到了骨头,可都无机会享受骨头的美味,最后骨头发臭,谁也没吃到嘴里。” 许惊弦抚掌大笑∶“原本是条聪明的狗,却因贪婪而变得如此愚蠢。” 香公子自然听得出斗千金的讥讽之意,却也佩服他的急智。这老人看似潦倒落魄,实是胸藏丘壑,多年的阅历早令他堪破种种世情,看似粗鄙的言语中却包含着无上的智慧。他低头略一思索∶“你们放心,现在还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本公子当知如何处理。”带着南宫静扉去了。 斗千金低声对许惊弦道:“那南宫静扉既然有意与拉近关系,不妨借机离间他们,等到香公子只剩孤家寡人一个,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许惊弦虽有此意,但想到南宫静扉言行,心中鄙夷:“我最恨这种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才不与他亲近。” 斗千金愕然,复又叹道:“好小子,可比我年轻时有气骨的多了。” 过了一会儿,南宫静扉拿来几块肉干,一袋炒面,虽然份量略有不足,也可勉强吃个半饱。出乎许惊弦意料的是,香公子还特地给扶摇带广几块肉干来,不知是听了斗千金的故事心有所悟,还是借此缓和气氛。 锡金气候寒冷,将冻肉风干后贮于千年不化的冰雪中,可放置数年不坏,只是味道却不敢恭维,那炒面乃是将青稞碾成粉后炒熟,以水化之即可食用,许惊弦与南宫静扉久住锡金也还罢了,斗千金与香公子皆吃得直皱眉头。尤其香公子向来锦衣玉食,这等粗陋食物从不沾唇,如今情势所迫,亦不得不勉强下咽。许惊弦偷眼瞧他龇牙咧嘴的一脸苦相,心头大乐。 斗千金虽是吃得愁眉苦脸,仍不忘调侃香公子:“公子吃这么慢,如果真是食难下咽,不如让老夫帮你消化?” 香公子白他一眼,也不反驳,只是默默吞咽。 许惊弦道:“师伯有所不知,杀手用餐本就是细嚼慢咽,绝不会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你吃。” “这是何故?” “因为对于杀手来说,每一餐都可能是最后一餐,而且不知下一餐是什么时候?所以他们不会浪费每一粒粮食。” 香公子愕然道:“难道你这小子也做过杀手么?” 许惊弦笑道:“我是听另一个杀手说的,他可比你厉害多了” 香公子眼中寒芒一闪:“谁?” “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 香公子大笑:“就胡吹大气吧,这等人物岂是你能见得到?” 许惊弦这番话确是三年前在京师与鬼失惊共餐时听来的,而且他不但见过鬼失惊,与白道杀手虫大师亦有书面之缘。不过这些事情许惊弦自然不会告诉香公子,也不争辩,仅仅一笑作罢。 两间卧室四人分住,许惊弦与斗千金同住一室,扶摇不适应封闭的石室,飞去崖顶自寻安歇之处。他们只恐香公子与南宫静扉在隔壁偷听只是挑些天南海北的趣事闲聊。先由杜四炼制偷天弓的往事说起,讲到斗千金早年的江湖经历,还有他在端木山庄的种种见闻……两人谈得兴起,知道三更时分方才各自安睡。 许惊弦一觉醒来,迷糊中睁开双眼,却见面前一人凝望自己,正是香公子。许惊弦大惊,只道香公子趁机偷袭,探手去取放于枕边的长剑,却摸了个空。他昨日经历一场激战,晚上又与斗千金彻夜长谈,实是疲倦至极,对香公子的到来竟然全无察觉。 斗千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师侄莫慌,香公子虽是杀手,却还做不出太过卑鄙下流之事,老夫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毕竟老年人睡眠不稳,斗千金听到石门开启的动静已然清醒,冷眼旁观香公子的举动。 香公子并无异动,只是沉声道:“小子跟我来,有话问你。”随手将长剑掷还许惊弦,先自出门而去。 许惊弦心中茫然,不明香公子意图。斗千金笑道∶“去吧,他若敢对你下毒手,老夫只管把那些食物都扔到崖底,仅留一袋撒一泡尿,就足可报仇啦。” 许惊弦听斗千金说得有趣,哈哈大笑,心情顿觉轻松。 香公子坐在石厅相候,一脸阴沉。他与南宫静扉仅是相互利用,并无深交,昨夜听着许惊弦与斗千金在隔壁言谈甚欢,而自己与南宫静扉却是话不投机。他原本被陷于山洞中就憋着一肚子火,越发气闷,是以一大早就来寻许惊弦的晦气。 许惊弦微笑着打个招呼:“香公子早啊。” “亏你还笑得出来,困在这里很好玩么?” “还能如何?总不能就一头撞死吧。”许惊弦笑嘻嘻地朝洞外一呶嘴,“香公子要是对自己的轻功有自信,倒可以跳下去试试,我是不敢啦。” 香公子心头暗恨,大声道:“你当本公子抢不来那老儿的宝剑么?” 许惊弦耸耸肩:“那就去抢啊,莫非你想让我做内应?欺师灭祖的事情我可不做。嘻嘻,师伯那性子你也知道,小心抢剑不成,他当真给存粮上撒泡尿,那可就不好玩了。” 香公子咬牙道:“若是本公子挟你为人质,你猜他敢不敢破釜沉舟?” 许惊弦叹道:“我不就不存生望,一旦被你擒住,定然叫师伯速速下手。” 香公子奇道:“就算困于此处,总有柳暗花明的一线生机,你又因何不存生望,说出如此丧气的话儿?” “你本要杀我,却偏偏被我所救,如此丢脸的事可不能宣扬出去,现在同陷闲境不便下手,等到出了山洞,自然不会留我性命……” 香公子心中一凛,他虽是杀手,却一向自负,纵然隐有杀人灭口之意,亦仅存设想未必实施。但面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未涉世,却对人性了解如此之深,确非寻常。 “你以为用此激将之法,本公子会放你一马吗?” 许惊弦侃侃有词:“杀我是你恩将仇报,放我也是理所应当,全在你一念之间,我多想也无用,只好听天由命吧。”他早已拿定主意,把香公子拖在此地越久,童颜便越安全,倒也不急于脱困。 斗千金在石室里听得清楚,哈哈大笑:“这小子兵甲派的武功末掌握多少,臭脾气却是学个十足,老夫很是喜欢。” 香公子无可奈何,恨声道:“既然你承认本公子有理由杀死你,亦有足够的能力,那可就要小心点,莫被本公子抓住把柄,借机下手。” “我能有什么把柄被你抓住?真是痴心妄想。” 香公子目光闪动,阴恻恻地道:“想不想和本公子玩个游戏?” “游戏?好啊,你且说来听听。” “你试想自己在一个黑暗而狭窄的房间里,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你全身都被绑住,无法挣脱,只闻得到浓重的血腥味,听得到远处传来阵阵海涛,犬吠与猫嘶的叫声此起彼伏……你觉得孤单无助,又冷又饿,身处绝望之中。然而此刻,你却发现暗室深处燃起了一点亮光,你的眼睛突然看到了拿着巨剑的壮汉、各式各样的刑具,还有掌握着每个人生杀大权、猫头犬身的世间之主!”香公子语速渐慢,声音越来越低,几如耳语,目光却越来越亮,面上隐现青灰,语音里充满着一股妖异的邪恶气息。 许惊弦不由打个冷战,香公子那阴沉暗哑的声音里仿佛有种奇特的诱惑力,既让人惊惧,又想继续听下去。 “世间之主的猫眼里闪动着惨绿色的光芒,口中露出猛犬的利齿,你只有回答了他的问题,才有可能远离这个令人恐惧的地方,恢复自由之身。若不然,壮汉将用各式各样的刑具刺穿你的身体,用巨剑分解你的尸体,集魂之眼夺走你的记忆!凝魂之齿吞食你的血肉,你的灵魂将永不超生,在暗无天日的海底冥狱里受着无穷无尽的煎熬……” 许惊弦渐渐镇定心神,越听越奇。江湖上只知东海非常道之名,却无人知晓具体地点,听香公子的描述,难道是在某个孤岛之上?而那孤岛上则养着许多的猫和狗?一念至此,忍不住开口笑道:“非常道的杀手也喜欢宠物吗?想必一定比不过扶摇。” 香公子猛然一震,面色恢复常态。原来他刚才暗暗运用非常道的独门魔音,借声传功,施用此类魔功须得瑾慎,如果对方功力相若,甚至胜过自己,往往自受其害。所以香公子并不敢对斗千金擅用,而是欺许惊弦内力不足,意欲趁其不备一举制住他,然后再与斗千金决战,谁知许惊弦竟然根本为所动。 香公子暗查体内,亦无魔功反噬之象,惊诧莫名,实不明白何以如此。他哪知道许惊弦自幼研习《天命宝典》,莫说是他,就算非常道道主慕松臣亲至,亦无法用魔音慑住许惊弦。 昊空门两大绝学中,流转神功乃是道家武学的至高境界,明将军只凭七重流转神功便稳居天下第一高手宝座二十余年;而《天命宝典》虽与武功技法无关,却是道家玄学极典,博大精深,明事悟窍,讲究以世间万物蕴于一体,晓一理而通万理。许惊弦作为《天命宝典》的唯一传人,若单论心思的敏锐迅捷、对事物的明察秋毫、对环境的善于利用、对世理的达观通透、对武道的慧识顿悟,可谓世间难逢对手,似香公子这等着重控制精神的邪功异术对他自是全然无效。 斗千金的身影出现在石厅中,方才香公子魔音之术虽未针对他,却巳隐有感应,放心不下许惊弦,便出来查看。 许惊弦隐隐察觉出香公子的意图,故作轻松一笑∶“这个游戏不好玩,我可一点不觉得你像什么世间之主。” 香公子吸一口气,按捺心头震惊:“游戏还没有开始,你要继续么?” “继续吧,我倒很想知道你打算做什么?” “很简单,由本公子问你几个问题,若是你的回答让本公子不满意,休怪手下无情。” “哈哈,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吗?我可不是笨蛋,岂会上你的当?” “难进你信不过本公子?” “你若问我一些稀奇古怪、模棱两可的问题,我答东你便说西,我答西你又说是北……这个哑巴亏我可不吃。” “本公子岂会行此下三滥的行径,所提问题皆没有固定的答案,有些问题的答案,甚至连本公子自己亦弄不清楚……” “这分明是你设下的阁套,休想我跳下去。” 香公子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就不想知道本公子与南宫静扉商谈之事到底是什么吗?何况你既然抱着必死之心,又有何惧?” 许惊弦料想香公子必有诡计,本想一口拒绝,却又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试探道∶“莫非我回答得让你满意,你就会告诉我?” “那也不尽然,本公子向你提问,你也可以问本公子,但一次只限一个问题,能否尽快得到答案结束这场死亡游戏,就看你提问的技巧了。” “你仅是告诉我事实,而我回答不出就是死,这公平么?” 香公子悠然道:“自古以来都是胜者为王,有何公平而言?更何况你武功远不及本公子,就算苦苦哀求也无法探听到本公子的秘密,如今给你这样一个天赐良机,还嫌不够么?”他见许惊弦尚在犹豫,又加上一句,“只要你能问得出,本公子便保证如实回答,这也是对你智慧与勇气的一次考验,就算是个圈套,想必也难以抗拒如此诱惑吧?” 许惊弦闻言意动,香公子又道:“实不相瞒,你对本公子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本公子都不愿意下手加害,所以宁可你多探听些秘密,好坚定本公子杀人灭口之念。如果你只是嘴上强硬,其实却怕死,那也不用玩下下去了” 许惊弦明知香公子用的是激将法,却偏偏生出一股好胜之心。按常理推测,香公子越是说得凶险,他的真正的用意越可能并不在此。而且香公子迟早也不会放过自己,纵然这一次拒绝了他,下次又会变出新的花样,倒不如趁机探出他与南宫静扉之间的秘密…… 许惊弦左思右想,权衡轻重,冒险的天性终于占据上风,一横心:“好,就和你赌这一把。” 斗千金插言道:“师侄尽可放心,由老夫来做仲裁,若是香公子故意用问题来刁难你,老夫可不答应。” 香公子语含讥讽∶“想必本公子万一侥幸赢了,老人家便会护短了吧。” “呸!也不想想老夫的名字是什么,自是一诺千金。你不得耍滑头,但若是这小子果真蠢笨,回答问题牛头不对马嘴,老夫也第一个不放过他。” 许惊弦倒是对香公子的问题十分好奇了:“闲话少说,香公子快问吧。” 香公子阴阴一笑:“你怕死得不够快么?”闭目思索起来。 其实香公子明智有斗千金在旁相护,必难借此取许惊弦之命,不过他过去擒住敌人时,便用此法审问,回答不出便斩腰剜目,对方往往撑不住几个回合便心理崩溃,屡收奇效。他见许惊弦随遇而安,身处险境仍是吃得香睡的着,而自己昨夜却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实是气恼不过,所以才想到而用这个方法打击他的信心,令他寝食难安。 “道可道,非常道。这是《老子》开篇的一句话,也是本门名字的由来,告诉本公子,什么是‘道’?” 许惊弦尚未回答,斗千金先骂了起来:“这是什么狗屁问题?只怕天底下每个读书人都有截然不同的答案,如何能让你满意?” 香公子冷然道:“本公子向来有原则,吴少侠若回答得有理,自然不会找他的麻烦。何况本公子若真想要吴少侠之命,径直动手就是,也不必用这样的方法自取欺辱吧。” 许惊弦揣摩着香公子的心理,缓缓道∶“对于普通人来说,道是一种信念;但对于杀手来说,‘道’更是一种生存的态度。万两赏金可买命,三尺青峰有良知,一个真正的杀手不会为五斗米而杀人,而是要用他的武器去判决这世间的善恶!” “说得好!”斗千金大声鼓掌:“香公子对此答案可满意?” 香公子长叹一声∶“若是门主在此,定会引吴少侠为知音。本公子对此答案不置可否,但亦箅过关。” 斗千金大笑:“你虽是真小人,离君子亦咫尺之间。小子,问他吧。” 许惊弦凝神想了想。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应该由何处问起,忽想到鹤发曾怀疑非常道大举出动决不仅仅为了童颜,来见南宫静扉是否才是香公子的真正目的?可是如果非常道欲与御泠堂联合,香公子要见的人就应该是宫涤尘……一念至此,问题脱口而出:“是谁派你来见南宫静扉?” 香公子略一沉吟,吐出一个令许惊弦惊心动魄的名字:“简歌!” 许惊弦几乎跳将起来,万万没料到第一个问题就得到如此惊人的答案。 斗千金并不知道简歌是御泠堂青霜令使的身份,大奇道:“就是那个被称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公子哥么?他与此事有何关系?” 香公子微笑道:“首先,这个问题不该由老人家问;其次,现在又轮到吴少侠回答本公子的问题了。” 乍听到简歌之名,许惊弦心中浮现出许多猜想,却无法得到证实。此刻他急于知道更多的秘密,将自己的生死大事反而抛至一边:“你问吧。” 香公子垂头思索一阵:“既然我们被困在这里,本公子就问你一个相关的问题吧。三个人被困在一个荒岛上,没有饮食和清水,岛上尽是毒虫猛兽,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而这三人一个是你的父亲,一个是你师父,另一个是你心爱的姑娘,此刻你划着一条小船来到岛上,小船一次最多只能带走两个人,你会选择救淮?” “这个问题绝不公平!”斗千金大声抗议道,“这是一个陷拼,任何回答都将引出另外两个错误的答案。” 香公子不为所动:“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东西,每个人也都会面临最痛苦的选择。在本公子的心里,答案便只有一个,只要吴少侠选中了本公子心目中的答案,绝不为难。” 斗千金喃喃道:“按理说应该选师父,但谁知道你是否有一个曾经刻骨铭心的恋人,是否有一个自小崇拜的父亲?” 香公子淡淡道:“老人家最好不要过多提示,徒乱吴少侠之心” 斗千金当即闭口,心中却着实为许惊弦捏了一把汗。这个问题原本简单,每个人最终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难就难在必须揣测到香公子的心理,但对于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又怎能判断出他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谁知许惊弦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会让师父与父亲乘船先走,我留下陪着心爱的姑娘一起……” 斗千金一怔,放声大笑:“好小子,老夫和你一比,才是真的蠢笨如牛” 香公子亦当场呆住。他曾用这个问题难倒过许多被俘虏的敌人,实是上作为一个冷血的杀手,连他自己未逢其境也不知应该如何选择,亲情、师恩、爱情之间实是是难以取舍。但在许惊弦的巧妙解答面前,所有问题皆迎刃而解,瞧他回答时完全不假思索,似乎一切都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这个少年要么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绝顶聪明之人,要么就是一个至性至情之人。 直到这一刻,香公子才终于对许惊弦刮目相看。 香公子努力掩饰服中的惊诧,对许惊弦轻轻抚掌而赞:“现在你可以问本公子下一个问题了。” “你来找南宫静扉到底是为何事?” 这本是一个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的问题,但香公子的回答却是简洁明了:“青霜令!” 斗千金虽对江湖之事了若指掌,却也从未听说过靑霜令之名,奇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香公子的回答却在许惊弦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更多的疑问接蹿而来;失踪多年的南宫逸痕到底在何处,是否被简歌所害?青霜令是否落在简歌手里?青霜令的秘密是否就如南宫静扉所说亊关宝藏?还是涉及其它秘密?青霜令是御泠堂中的最高机密之一,简歌为何对香公子如此信任?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许惊弦知道,只有继续这一场危险的死亡游戏,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静静望着香公子,眼中流露出挑战的神情,等他再度发问。 “锡金宗教盛行,想必吴少侠亦略通佛理。既然佛家有云:四大皆空,请告诉本公子,如何才是空?” 许惊弦愣住了,这又是一个无法给出确定回答的问题,也可以没有任何答案!锡金红、黄两教争执数百年,归根结底便是源于对佛学的理解不同。莫说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纵然以斗千金花甲之龄,亦无法解答这千古疑问。 香公子低叹一声,面容肃穆,轻吟道:“凡尘如空,岁月如空,生死如空、悲喜如空……既然一切都是空,本公子便送你离开这空空的尘世吧”掌中银链急挥而至,往许惊弦的脖颈缠来。 许惊弦只顾凝思冥想,对银链视若不见。斗千金从石室中飘身而出,挡在许惊弦面前,抬掌格开银链:“香公子,有本事你给老夫一个回答!” 香公子苦笑道:“本公子虽然自命不凡,却也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那你凭什么下毒手?老夫既是仲裁,岂容你乱了规矩?” “别忘了本公子早就说明所提问题自己亦无固定答案,只是要求吴少侠给出一个令本公子满意的回答,他的沉默让本公子很不满意。” 斗千金顿时哑口无言,他平生信守承诺,虽不甘心,却也不能食言而肥。瞪着许惊弦大喝一声:“傻小子,无论如何你倒是开口说话啊……”他精于舌辩,哪怕许惊弦胡乱给出一个答案,亦可与香公子好好论战一番。 香公子叹道:“越是聪明人,越容易在此类问题上陷入死结,老人家逼他又有何用?所谓空,便是无,只有死亡才能换来永恒的虚无……”他的眼中亦闪过一丝惋惜之色,但那根银链却毫不迟疑地再度缠向许惊弦。 许惊弦蓦然抬头:“空不是无,空只是表面上的不存在。只有当你用自己的心灵透过凡尘、岁月、生死、悲喜,重新感知到这个世界的鲜活时,你才会真正懂得空的意义……” 银链到颈忽止,险到毫厘。 “很好,恭喜吴少侠。”香公子淡淡地道,“你用你的智慧为自己赢得了一命。”说罢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许惊弦见香公子转身离开,连忙喊道:“喂,你还没有问答我的问题呢?”香公子浑如不闻,径自走进石室。 斗千金不料许惊弦在最后关头说出了意想之外的答案,惊喜交加,一把拉住他∶“你这傻小子,刚从鬼门关上捡条命回来还不知足么?嘿嘿,香公子这种人自视极高,刚愎自用,又好面子,既然他欠你一个问题,你就偏偏不问,急也急死他。” 许惊弦嘻嘻一笑:“师伯说得有理。不过香公子定然不会死心,不知明天又会找出什么理由与我为难。” “无论他搞出什么花样,你只管陪他玩下去,依老夫看来,他才舍不得要你的命。” “舍不得?师伯此言何解?” “你想想啊,我们困在这个山洞里,走也走不了,左右就这么大地方,无聊至极。区区几天也还罢了,若要呆上几个月,闷也闷死了。你当刚才香公子真想借提问之机杀了你么?他虽是个杀手,却并不莽撞,岂想不到若真杀了你,老夫岂会与他罢休?不过是百无聊赖之下找乐子罢了,若能吓得你跪地哀求、恳请饶命自是最好,至不济也让你整日担忧,食而无味,他则从中得到乐趣,乏味的日子也就好熬了一分……现在我们无须担心太多,小心提防便可,而等到雪化解困之际,那才是最危险的时刻,无论香公子与南宫静扉之间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他都会想方设法置你我于死地。”斗千金人老智不穷,这番对香公子的分析猜测虽仅出于自己的臆断,亦与事实相差无几。 许惊弦苦笑而叹∶“就算香公子现在无意相害,但这样的日子多过儿天,时时刻刻要防备着他,倒真可能把我迫疯了。” “傻小子!古人说得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是高忱无忧,麻痹大意,等到敌人图穷匕见之时,你又如何相抗?保持斗志的最好方法不是勤学苦练,而是有大敌窥伺于左右,才能迫出你的所有潜力。变而不惊,困而不馁,方成大器。江湖之中处处有险滩,只有时刻保持一份警觉才能履险若夷。” 许惊弦心有所悟∶“原来这场游戏早在入洞之时就已开始,或许现在我处在劣势,但在最后的决战到来之前,谁赢谁输尚无定论。” “儒子可教也!”斗千金大笑,“等你到了老夫这年纪,就知道人生如梦,无论你登基九五、权倾四海,还是仗剑天下、名动八方,或是默默无闻、安守清贫,到头来任谁也不免一死。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过程,现实也罢,游戏也罢,总会有得有失,有胜有负。你可以把这个山洞当做是被逼而上的一个擂台,你不必为了虚名去拼得头破血流,重要的是全身而退,留存实力东山再起,名剑虽利,久不磨亦钝,今日过了此关,以后的江湖亦是你的另一个修炼之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武功可以越练越强,丢了性命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许惊弦眼前一亮,顿觉豁然开朗,斗千金的话蓦然解幵了纠缠他多年的死结。何必执念于报仇雪恨?又何必苦恼于无法习得绝世武功?天地就是一块磨剑之石,江湖就是他的试炼之场,他只有不断地在困难中磨砺自己,怀着一颗平常之心等待机遇,终会刺出人生最锋锐的一击。 如此,方不枉活于世间! 斗千金说得急了,又见许惊弦脸上信心百倍的模样,心情激动下大声呛咳起来,几缕血丝从他的嘴角溢出。 许惊弦连忙上前扶住。斗千金咳了许久方停,大手一挥抹去嘴边血迹:“你不必替老夫担心,这一身毛病都是自小流落江湖时害下的,与老夫相伴十年,已经习惯了,每到风寒湿冷之时,便如百剑刺体,万蚁攒心。嘿嘿,若非还有些心愿未了,老夫早就耐不住病痛拔剑自刎了。” 许惊弦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忽想起斗千金在那土堡前说得话:“帅伯曾提及自己平生有三件心愿:一愿得报端木庄主的恩情;二愿‘显锋’能遇明主;不知第三个心愿是什么?” “那也是老夫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让兵甲派之名威震江湖,才算不负师父的一番栽培。”一丝苦涩之意慢慢浮上斗千金的面容,“不过在遇见你之前,老夫还一直想着如何可以胜过四两师兄,争得兵甲派的掌门之位,直听你说起四两师兄早已逝去,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如何地心胸狭隘,师父早早去世,四两师兄入门早我几年,许多兵甲派的武技皆是由他代为相传,名为师兄,却有半师之实。但老夫年龄比他略长几岁,自然心中不服,处处与之争执,终于导致师兄弟两人反目成仇,各自远走他方。如今老了,回首往事,方知一切皆缘于少年倨傲意气,何等不智?只要能令本门发扬光大,谁做掌门又有什么关系?” 许惊弦只怕斗千金病魔缠身多年,又乍闻师兄杜四的死讯,心伤之余就此断了生念,温言相劝:“如今杜四先辈已逝,师伯已是兵甲派唯一传人,自当担起重任,不能轻言生死。” 斗千金古怪一笑:“你可知老夫起初为何对你不理小睬?” 许惊弦回想起斗千金在土堡前明明已听到自已吟出《铸兵神录》中的句子,却望也不望自己一眼,反似隐有怒意,事后又暗地跟踪自己,并不相认,直至看到香公子加害才方出手相助,果是蹊跷,只怕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杜四旧怨未消,摇头道:“师侄不知。” “你只是四两师兄不记名的弟子,不明白本门的规矩。若没有当上掌门,便无资格收下弟子,老夫听你读出《铸兵神录》之句,还道四两师兄自封掌门、私收弟子,当然不愿搭理你。唉,老夫目光短浅,错怪丁四两师兄,九泉之下又有何颜相见?”说着说着,斗千金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许惊弦恍然大悟,心想恐怕这亦是兵甲派无法扬名江湖的最大原因。兵甲派规定两名分铸兵甲的弟子必须在铸成神兵利甲之后互拼,胜者方有资格接任掌门,但炼制神兵利器绝非昔日之功,不但要机缘巧合找到适巧的材料,炼制之时稍有差错,又不免功败垂成。等胜者做上掌门之时,大多已是垂暮老人,此刻再收弟子,只怕还不等弟子学成,便已撒手西归。如此长久下去,或许兵甲派的绝学就会渐渐失传。 斗千金猜出许惊弦心中所想,长叹一声:“老夫当年亦与你一样,觉得本门这个规矩实是不可理喻。直到如今才能体会到本派祖师云岐子立此门觇的一番良苦用心。剑分两刃,如人之善恶,神器虽利,落人坏人手里却成了凶器,人性本贪婪,不然干将亦不会因铸良剑而死在楚王的手里。只有到了老夫这个年纪,饱经人世沧桑后才可明白这个道理,那时再择徒授业,方不至于遗害江湖,传下千古骂名。所以本门收徒,根骨与悟性皆在其次,弟子本性的善恶才是关键,你可一定要记住。” 许惊弦听了这一番话,肃然起敬,垂手谨立:“得闻师伯诤言,不敢相忘。” 斗千金满意一笑,忽拔出显锋剑,出鞘的刹那间,山洞中光华闪耀,寒气扑面,随即又黯了下去。许惊弦定睛望去,显锋剑剑长七尺,质地似铁非铁,外表看来灰朴朴的毫不起眼,特殊之处唯有那一股迫人心肺的凛冽之气。 斗千金对着显锋剑轻吹了一口气,剑锋沾上水雾,如霓虹惊现,蓦然幻化出七彩之色,明亮却不夺目。而在那绚烂的七彩之中,又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白芒罩住剑身,白芒宽窄不均,剑脊处窄若细线,剑锋处却足有三分,淡如透明,却给人一种疑为实物的错觉,仿佛那锐利的剑锋又无端延长了几分。斗千金手持剑柄,左手食、中二指轻抚剑锋,指尖所过之处,冷芒随之吞吐,宛若活物。 祌兵显锋出鞘,没有凌厉逼人的凶焰,没有无坚不摧的杀气,只有一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瞧得许惊弦目眩神迷。 “此剑穷老夫一生之力所铸,自诩天下神兵利器皆无过于此,你可知它是用何物所造?” 许惊弦脑中灵光一闪,朗朗吟道∶“北地之境,紫气呈韵。霓旌羽驾,仙露繁枝。水接三江,山连五岳。绀碧入尘,蟾魄堕世。色幻七彩,质胜寒冰,遇水则变,遇风而利。遇敌愈强,遇坚即摧。天下名器,莫出其右。” 斗千金大笑:“师侄眼光不错,铸成显锋剑的材料正是蟾魄之铁。” 在《铸兵神录》之尾,另附有数页《神兽异器录》,遍述天底下可用于锻造兵器的各种材料的特性,包括传说中的奇禽异兽、名玉精铁等等,譬如那用以制成偷天弓弓胎的上古大蠓之舌——舌灿莲花,便在《神兽异器录》中排名第七。蟾魄之铁顾名思义乃是月中魂魄,相传此铁为广寒宫镇殿之宝,由九夭坠入北地之海底仙境,汲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在《神兽异器录》所记载的三十六种神器之中排名首位。 “其实那些远古传说也作不得准,蟾魄之铁坠入北地海底,老夫却是在东海之滨寻到此物,模样像是一方大石,全然不似铁质,但在水底确是色呈七彩,煞是好看,左右尚有几条大鲨鱼守护着,老夫这道伤口就是被一条鲨鱼咬的,幸好逃得快,不然便葬身鱼腹了……”斗千金解开上衣,许惊弦只见他胁下一道近二尺长的伤痕,深可见骨,猜想那一场人鲨大战必是惊心动魄至极。想到老人为了师门荣誉甘冒奇险,不由更增一份敬意。 斗千金续道:“蟾魄铁质地坚固,老夫云游四海,集南岭之木、北海之胶、西土之油,燃起炎烈高温,总算铸剑成型,其中甘苦也不必多说了。只要问你一句……”他略略停顿,一字一句:“你想不想得到这一把神剑?” 许惊弦一震:“师侄才疏学浅,岂敢有妄念?” 斗千金喝道:“你忘了老夫的话么?欲得本门神兵利器,才情并不重要,唯有缘、有德者居之。你得四两师兄所学,又与老夫在锡金相遇,可谓有缘;而听你方才回答香公子三个问题,亦显示了少见的天赋与悟性;最重要的,老夫年纪虽大,一双老眼却不昏花,瞧得出你内心宅厚重情,分得清善恶是非,足有资格得到此剑!” 许惊弦不由怦然心动,有此神兵在手,当可弥补自己的内力不足。但转念一想,仍是摇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剑锋芒太胜,被人窥见,必生觊觎之念,师侄武功低浅,自问无力相护。” 斗千金不以为然:“你能面对宝物而不生贪念,可见老夫并没有看错人。兵甲一派,从来只为他人作嫁衣,只要行得正立得端,便可持掌本门神兵。如此神物,夺天地之造化,用以行侠仗义事半功倍,而即便落入坏人之手,以之行恶,事后亦必打报应。” 许惊弦深恐有负斗千金所托,只是推辞。斗千金也不多言,收剑人鞘。 香公子一直未现身,到了午间,南宫静扉拿来些干粮,又故意找些话说,言语间隐有讨好之意,许惊弦不齿他为人,对他的暗示无动于衷。只是注意到南宫静扉临走前眼珠不断乱转,不知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一日不知不觉过去,明月从东天升起,洒落清冷的光辉。星子在峰峦间浮动,几片淡淡的流云游离于山野与积雪之间。 许惊弦独自坐在洞口,寒风掠过他的发,拂动无数心事:他回想着那些在生命中逐一出现的人,义父许漠洋、日哭鬼、暗器王林青、虫大师、水柔清、花想容、宁徊风、鬼失惊、嗅香公子、愚大师、黑二、宫涤尘、明将军、何其狂、淸幽、水秀、蒙泊国师、多吉、白玛、桑瞻宇、鹤发、童颜…直至斗千金、香公子与南宫静扉,他们不但开启了他的视野,带给他一个全新的江湖世界,令他感觉到快乐和兴奋、痛苦和悲伤,使他体验到种种生命里的领悟,也让他从一个清水小镇无忧无虑的孩子变成了被豪情义气、快意恩仇、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所包围的江湖少年。 过去三年里,他的心被深沉的仇恨占据着,每一天都会在练功之后疲累的间歇里默念着仇敌的名字,逼迫自己努力奋进。身处人群之间,却是孤独而寂寞,他可以与朋友分享自己的快乐,却很少对别人提及自己的痛苦,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汹涌波涛一遍遍冲击着他心灵的堤岸,无法控制,只可压抑,直至最终的渲泻或是崩溃。 而今晚,或许是被斗千金一语点醒,他终于卸去了心头的那一块大石,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宁静。 ——江湖不过试炼场!每一次争斗都是一个擂台!来自于《天命宝典》的潜移默化,经过数年的蕴藏与沉积,终于在许惊弦的心里被全面激发起来。 他依然会被情义所打动,因仇恨而愤怒,但不会再受其困扰。在直视自己内心的问时,他亦可以直视自己的心魔。 ——奇迹,只厉于相信奇迹的人们。 “没有风雪的高原冬夜,总能让人在寂静中感觉一种隐藏着的愤怒。”香公子不知何时来到许惊弦的身旁,似自言自语般道。 “风雪并非缘于髙原的愤怒,而是来自高原本身的力量。”许惊弦轻声道,、他没有因为香公子的乍然出现而惶恐不安,犹如面对知交好友般心平气和∶“这种力量的展示也并非针对你我,只不过是长久积蓄后的释放。” 香公子不由吃了一惊,许惊弦平静的叙述中隐含着某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浑如老僧机锋。在这个少年身上,似乎也隐藏着一种沉默的力量,令他自惭形秽,甚至还有些许的惧意。^ 香公子长吸一口气,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在深夜长时间冥想是最危险的,会让你在各种各样的联想中错过正确的判断陷入泥沼。” 许惊弦微微一笑:“有一只小鸟,被关在一个笼子,笼子里一面被黑布遮盖,另一面则朝向阳光。黑暗的那一面有出口,而透着光亮的一边却被木笼所阻,你猜小鸟会怎么做?”许惊弦抬头望着香公子,眼神清澈:“它会一遍遍飞往光明,而绝不会尝试一下黑暗的出路。或许你会觉得它很笨很蠢不懂变通,但那就是小鸟生活的方式,无怨无悔。” 香公子忽然觉得很生气,他曾经让无数人在自己面前恐惧、乞求活命,却无法容忍任何人对自己的忽视。而从许惊弦的眼神中,他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了这种忽视,仿佛他并非可置许惊弦于死地的敌人,而只不过是对方一道随时可以跨越的障碍。 杀机在香公子眼中泛起:“你不打算提出你的第三个问题了么?” 许惊弦摇摇头:“也许以后会问,但现在,我尽量不给你杀我的理由。” 香公子暗暗一凛,杀气忽泄。许惊弦不但可以读出他内心所想,而且似乎还掌握着他情绪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化,在挑战他自制力的同时又用看似示弱的言语缓和着他的愤怒。尽管他有十足把握可以在刹那间夺走这个少的性命,却又矛盾地觉得自己在这一场无形的对决中已完全处于下风。 “扑棱棱”一声响,扶摇从洞口飞入,将鹰喙中含着的一只野兔扔在许惊弦面前,邀功请赏般用翅膀轻蹭着许惊弦的手臂。 许惊弦捡起尚在血泊中痉挛的野兔,同情地叹了口气,掷给香公子:“香公子想必已厌烦了那炒面的味道了吧,不妨尝尝这个。” 香公子怔然接过野兔,顷刻间他感应到这个少年和雄鹰、浮云、天空合为一体的协调,而自己却是如此地格格不入。良久后,他才吐出一句话∶“你最好绐本公子记住,今晚是这只鹰救了你的命。” 许惊弦一笑不答,但他的心里十分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杀乒分两种,一种是疯狂的,一种是理性的。疯狂的杀手为了完成任务,不惜代价,不择手段甚至赔上性命也在所不辞,他们的刺杀行动往往是随时机而动,一成机会就足以让他们冒险,就像那些飞蛾,明知会烧断翅膀,也要争先恐后扑入火中;而理性的杀手则会谋定后动,他们有着惊人的忍耐力,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出手,并非顾惜性命,而是每一次出击都建立在对本身实力的自信上,绝不盲目。香公子无疑属于后者,而你似乎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斗千金含笑望着许惊弦,眸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但理性的杀手也是最难对付的,我们可以一次次试探他,直至让他心浮气躁之下露出破绽。可是如果他的忍耐力远超我们的想象,等到他真正决意出手的时候,恐怕就为时已晚。” 斗千金胸有成竹:“第一,防患于未然的最好方法就是提高自己的实力;第二,老夫不会让你等到他决意出手的那一刻。” “难道师伯已有了相应的计划?” 斗千金莫测高深地一笑∶“计划虽已成型,但尚需完善。再过得几天,便可见分晓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度过的。四人身处险境,自顾不暇,彼此倒能安然相处,再无冲突。香公子对许惊弦与斗千金不理不睬,偶尔在洞口边观望良久,但面对积雪封山束手无策,只得锁着眉头离开;而南宫静扉除了每日中午与黄昏时分固定分配食物外,平常时刻闭门不出。不过他先后服侍二代御泠堂主,烹饪之技颇佳,扶摇叼来野味便由他下厨烹调,味道果然鲜美,令斗千金赞不绝口。 不知不觉过了三四天。这日午后,许惊弦正与斗千金在洞口边抚弄扶摇,言笑甚欢,香公子来到他们身旁,默然看了半晌,忽大喝一声:“你二人当这养老之处么?” 斗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提醒得好,老夫踏遍三山五岳,唯觉此地风景最佳,果然适合做埋骨之地。” 香公子提掌将洞口一块大石拍得粉碎∶“老匹夫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第八章 悟魅青霜 许惊弦本以为两人又要斗嘴,乐得观战,但听香公子出口不善,远非平日据理力辩之态,心知不妙,看他神色阴沉,满脸焦躁,发掌力道十足,知道这蛰居不出的生活已令他的忍耐力达到极限,即将爆发。 斗千金亦不动气,斜睨香公子一眼:“老夫知道你呆得气闷,莫非打一架才可消火。” 这一句犹如火上浇油,香公子暴跳而起,手按腰侧刀柄:“本公子就等你这句话,有种便来吧。”他的飞铊已毁,那间陈放兵器的石室里虽然应有尽有,却无飞铊,只好挑了一把厚沉的长刀防身。 斗千金却摆手摇头:“老夫一大把年纪,才不与你赌这口气。何况刀剑无情,万一老夫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替你打造飞铊?” 香公子恨得牙痒:“既然惜命,就不要口放厥词。” 斗千金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想打架容易,就与老夫的师侄切磋几招吧。” 香公子不屑道:“他完全不是本公子的对手,不过是送死,何言切磋?” 许惊弦心头不服,欲要开口,却见斗千金对自己暗暗打个眼色,猜不透老人到底有何用意,强忍不语。 斗千金悠然道:“有道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习武之人一旦懈怠,武功不进则退。嘿嘿,看来香公子认定自己是无法重回江湖了,不练也罢。” “放屁。若是本公子三招两式要了这小子的命,老人家可莫要心疼。” “那就算了,老夫好不容易有个师侄,可不想他坏在你手里。” 香公子目光闪动:“也罢,反正左右无事,便让这小子陪本公子练练。放心,本公子自会手下容情,不会害他性命。” 斗千金瞧破香公子心里所想:“香公子是否打算假意收手不及,废他一条胳膊,或是断他经脉,暗地出一口恶气?” 香公子也不否认:“那就看这小子的造化了。” “老夫倒是相信他足有能力自保。”斗千金回头对许惊弦吩咐道,“显锋剑可不能交给你,去那间石室找个趁手的兵刃吧。可要记住,万一有何损伤,那也是技不如人,只能怪自己命苦,不可埋怨香公子。”许惊弦不知斗千金为何任香公子暗下毒手,但他心高气傲,当然不会求敌人容情,径去石室。 香公子反觉不解,低声问斗千金:“你真不怕本公子对他施辣手么?” 斗千金哈哈一笑,故作神秘在香公子耳边低声道:“你若废了他,下次再想发泄便去找南宫静扉试招吧。” 香公子一怔,这才明白斗千金的用意,他在洞中这几日憋得难受至极,比武切磋的提议正中下怀,确是不愿一场拼斗下来就失去了对手。暗忖许惊弦逃不出自己手心,不如假意放他一马,慢慢消除其戒心,待春暖雪融脱困之时再一举杀之。 许惊弦选了一柄长剑,由石室中出来,与香公子相隔五步相视对峙,斗千金则在一旁观战。 许惊弦只道香公子必会借机下重手,摆出帷幕刀网的起手式“抱残守缺”,静待对方出招。御泠堂的武功一如其行事风格,先于暗处找出敌人的破绽,再伺机寻隙出击,无论是帷幕刀网还是屈人剑法,皆以守御为重。这一式“抱残守缺”尽得精髓,剑柄凝于胸口不动,剑刃荡起大大小小几个圈子,护住全身几处要害。 “不对不对!”斗千金忽然上前,劈手夺下许惊弦的长剑,摇头叹道:“你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学得三脚猫的功夫,不伦不类,真是辱没门户。” 许惊弦摸不到头脑:“师侄何处做错了?请师伯指正。” 斗千金哼道:“明明拿着长剑,为何要用刀招?”他深谙各式兵器施用之法,一眼就瞧出这招“抱残守缺”乃是出于刀路。 许惊弦如实道:“师侄觉得这一式刀法防守得当,不给对方可趁之机……” 斗千金截口道:“既然是用剑,就要有用剑的样子。招式再好,发挥不了兵器之长处,徒劳无益。”说话间手持长剑,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式,“看好了,这才是剑道防御之法。” 许惊弦定睛望去,只见斗千金剑柄提至喉间,剑刃微垂,凝立如山。姿态虽是稳若磐石,但剑刃高举,下盘全是破绽。 斗千金道:“你以剑施刀法,却全然忘了剑与刀的不同。刀身厚重,尽可挡住对方重击,但剑身轻薄,乃是最弱的一环,忌以之硬接,反倒是剑柄坚固,可用来护住喉头面门……” 香公子不耐烦道:“要打便打,你当本公子是陪练么?何况老人家这一式也未见高明,若强攻左胁,又该如何防御?” 斗千金一剑在手,神情傲然:“剑本就不是用来防御的。你若攻老夫左胁,必将先踏右脚,这一剑便会钉在你的足上。” 香公子冷笑:“那也要看老人家是否有足够快的出剑速度。” 斗千金点头道:“这一句算是说到要害了。用剑之道,最讲究速度,火候不足,纵有名剑在手,亦如废铁。刀胜于力,而剑只胜于快。真正的剑客决不会花时间去研习如何防御,而是着重于抢先进攻。这并非战略上的要求,而是剑本身的特性所决定的。所谓剑招,或是引敌露出破绽的诱饵,或是声东击西的幌子,关键是你能不能让你的剑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位置。真正的剑法便只有刺中敌人身体的那迅捷一击。” 香公子击掌而赞:“想不到老人家不但可铸兵,居然还是一名剑学大师。”神情里已多了一分敬重。 江湖上使剑者何止万千,每一门剑派皆有其独门研究,但能像斗千金这般寥寥数语便把剑道说得如此透彻,确不多见。 斗千金将长剑递于许惊弦:“记住老夫的话,不要辜负你的剑!” 香公子闷了几日,被斗千金一席话说得技痒难耐,不等许惊弦摆好架式,抢先攻来。许惊弦不再以剑做刀,老老实实地以屈人剑法相抗,偶尔夹杂几式许漠洋传给他的啸天剑法。许惊弦气恼香公子瞧不起自己,并不采用游斗之术,而是扎稳马步紧守原地,不过他虽是谨记斗千金之言,但在香公子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之下,莫说伺机反击,勉强防御都是岌岌可危,更谈不上发挥长剑快速攻击之利。 幸好香公子失了飞铊,并不完全适应手中长刀,而许惊弦虽是内力不足,但防御时自然运用出蒙泊国师残留的真气,虽处下风,却也并非香公子所言三招两式便能击溃。直斗到第十二招时,香公子长刀反撩,划中了许惊弦左臂,顿时鲜血淋漓。 其实香公子这一刀本可直接卸下许惊弦的左臂,但最后关头手腕收力,刀锋忽抬,仅仅削去了一小片皮肉。 斗千金瞧得清楚,知道香公子手下容情,暗喜得计,大叫一声:“且住,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香公子一脸不快:“本公子筋骨都没有松活开,如何能停?” 斗千金笑道:“这小子武功太弱了,莫说是你,老夫也极不满意。且待老夫好好调教一番,明日再与你争个高下。” 香公子不由失笑:“临阵磨枪,又能有多大用处?” “嘿嘿,明师之下必有高徒,包管下次让你大吃一惊。” 香公子对许惊弦讥讽道:“那日在山脚下,你东逃西窜倒还能多撑几招,希望明日能放聪明些,也好替本公子助兴。” 许惊弦不睬香公子的冷嘲热讽,默然包扎伤口,暗恨自己武功不济。 斗千金大手一挥:“管教徒弟的事就不劳香公子操心了,你若想偷听本门秘学,便厚着脸皮留下吧。” “胡说八道,谁稀罕听你误人子弟之言。”香公子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斗千金盯住许惊弦,正色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揎长的武器。若让你挑选一样最喜欢的兵刃,你会选什么?” “是否我选择任何兵器,师伯皆可传授相应的使用诀窍?” “唔,看来你只是由义父代四两师兄传业,对本门之事并不了解,只知有《铸兵神录〉,却不知有《用兵神录》。” “《用兵神录》?那是什么?” “天下门派,各有所长,唯有本门弟子精于百兵。欲善其利,方善其器,懂其用而通其理,通其理方铸良器。只知铸兵而不知用兵,岂非本末倒置?又怎算得上是兵甲传人?” 原来兵甲派的秘笈除了《铸兵神录》之外,另有一本《用兵神录》。《铸兵神录》遍述天下各式兵刃之性能,《用兵神录》则相应地分析施用之法。江湖上的普通门派对兵器的研究着重于招式,而兵甲派却从兵器本身的形状、重量、质地等角度出发,另辟机杼,创出独特运用之法。那一日斗千金在土堡前先后换了十余种兵刃,皆可运用自如,并非他对每种兵器都浸淫数年,而是因为兵甲传人掌握了每种兵器的基本属性,对其性能了如指拿,所以才能尽展百兵所长。听了斗千金对兵甲派武学的解释,许惊弦垂头思索。如果天下兵器任由挑选,他的第一选择自然是弓,但随之想到了死去的暗器王林青,不禁黯然神伤,终于抬首道:“我选剑!” 斗千金沉声发问:“那你可知用剑之最高境界是什么?” “典非是人剑合一?” 斗千金口吻不屑:“所谓人剑合一,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人就是人,剑就是剑。那些自诩人剑合一的家伙,要么胡吹大气,要么就是无力掌控神兵,反受其制,是为剑奴也。” 许惊弦闻言一震,斗千金之语可谓是对剑道的全盘颠覆,若传于江湖之上,必被任何一家剑派视为大逆不道。不过许惊弦天性中不乏叛逆,这番话倒颇合心意,恭敬道:“还请师伯指教。” 斗千金接过长剑:“关于剑的各种要诀之中,唯有一句还算有几分道理,就是——剑在人在”。 许惊弦茫然,这一句话似乎与用剑之法无关,不知斗千金何故如此说。“老夫所说的可不是‘剑在人在,剑断人亡’之意,必须完全从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这四个宇。”斗千金一顿,手抚剑锋,缓缓道:“剑道之真谛,是把剑视为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任何时刻,无论是单打独斗或是身陷重围,只要一剑在手,你都不是孤军奋战。你不但要保护自己的同伴,甚至还应该以自己的身体为诱饵,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好让你的同伴寻机插入对方的心脏!如此,方算是尽展剑之所长。” 许惊弦如梦方醒,大有领悟。他用了几年的剑,却从未想过这个通理,直到此刻听了斗千金一番话,茅塞顿幵:“怪不得师伯说天下只有一招剑法:那是因为剑本身就知道何时才是制敌的最佳时机,只要顺合剑意,因势而就即可,无须以剑招去限制剑之灵识。” 斗千金满意一笑:“不错不销,你根基虽差,但资质却是上佳,牾性犹强,稍加点拨便可举一反三。”忽又话音一转,“但你可知方才为何不过十几招,便败在香公子手下?” 许惊弦手按肩膀伤口,剧痛令他斗志昂扬:“师伯放心,明日必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斗千金摇头道:“你若时刻惦记着老夫的话,反而束手束脚,不能尽情发挥,只会敗得更惨。”“那我应该如何?” 斗千金忽转开话题:“明日之战,不许用剑。不妨以刀对刀,但有一个条件,老夫要你在十招之内让自己的刀被香公子击断。” 许惊弦愕然,全不解斗千金之意。斗千金嘿嘿一笑:“这个任务可不是那么容易完成,你体内真气运行古怪,进攻虽然无力,防御时却不在香公子之下,他掌中所持并非宝刃,难以纯用内力震断你的刀。你欲断刀而败,还须知道刀之弱点。刀身厚沉,能抗重击,刀头三分最强,刀脊七分却是力道难及之处,只有用你的最弱处硬持对方最强处,方可成功…??” 许惊弦心有所悟∶“欲用好剑,就先要了解其余兵刃的强弱。” “说得好。老夫果然没有看走眼,你能在刹那间明白老夫的用意,如此天赋,本派振兴有望啊。”斗千金点头赞许道,“香公子受老夫言语相激,不会轻易下毒手相害于你,但若发现你对他有足够的威胁时,就未必会手下容情了,断刀之举一来帮助你了解刀之性能,二来释其疑心,嘿嘿,至于第三个用意嘛,让老夫先卖个关子。”当下斗千金对许惊弦详细讲述用刀之窍要,不时下场亲身示范,一老一少沉浸其中,不知不觉便过了几个时辰。 对于许惊弦来说,若依照传统武学的修习方法,招术再精妙。但没有本身内力相辅,终难达至巔峰。如今听了斗千金的话,顿觉脱胎换骨,天地崭新,以兵器之利弥补内力的不足,虽走偏锋,却不失一法。 自从四年前在鸣佩峰中被景成像借治伤之机废去丹田后,许惊弦的面前第一次出现了一条通往绝顶高手的道路。 与江湖上历代武学宗师的修业相比,这也是一条密密布荆棘,悖逆而行的道路,或许许惊弦终其一生亦难以大成,但至少他的心中已充满了希望。当晚许惊弦睡在床上,还在心头细细琢磨,期盼着与香公子明日的再度交手。 第二日香公子如约前来,许惊弦依斗千金所言,换了一把长刀对战。经昨日被斗千金点醒,他对武道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信心亦胜往日百倍。不过香公子身经百战,绝非易与之辈,许惊弦虽有藏拙之心,却被逼得尽展全力,拆到第十五招,方才寻到机会以自家刀脊力弱之处硬抗香公子的刀锋,一声脆响,长刀应声而折。而许惊弦的胁下亦受了香公子一撞,痛人骨髓。 斗千金跳人场中,检起断刀,惋惜而叹∶“兵甲传人最忌损毁兵刃,这小子真是不争气。今日就到这里吧,待老夫晚上调教后,明日再战。”郑重其事地捧着断刃,转身回房。许惊弦故意做出唯诺之态,暗地猜想斗千金故意藏起断刃的意图,却毫无头绪。 香公子本对许惊弦断刀之举隐有怀疑,听斗千金装腔作势的几句话,倒也去了疑心。他见许惊弦欲要离去,心有不甘∶“小子,方才本公子―招‘月下敬酒’虚罩左胸,实攻小腿,你应该转步右进,然后反身旋击才对,怎可力拼?那一刀本公子若再加一分力道,足可令你血溅五步。” 许供弦万万想不到香公子承担起了教诲武功之责,强忍笑意:“香公子指教的是,今日好歹多撑了三招,明日再与你打过。”亦回房而去。香公子大不过瘾,怅立良久,重重一掌拍在洞口岩石上。 斗千金靖立石室之中,手中持着一杆长枪:“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此专为枪而言,长枪一旦舞开了势,威力罩及周身八尺,但若被敌人攻攻入身侧,贴体肉搏,便完全失了效用。枪之最强处在于枪尖,戳、撩、格、剌,快如闪电,迅疾如风;而枪之弱点在于枪柄近手三尺处,最难发力,又易被敌沿枪滑下截指断腕,想必老夫不必教你明日应该怎么做了吧?” 许惊弦尚是第一次使用长枪,但有斗千金这个兵器的大行家在旁,不多时时便已掌握施枪之诀窍,足足练了两三个吋辰方才停手。 许谅弦注意到那断刀已被斗千金藏了起来,忍不住发问道:“不知师伯留着那截断刃有何用处?” 斗千金顾左右而言他∶“你还是好好想着明天怎么对付香公子吧。” 许惊弦再度与香公子交手,才拆到第十一招,长枪被香公子砍断,不过一次许惊弦见机得快,倒没有受伤。 香公子傲然道∶“怎么比起昨日又少拆了四招,看来老人家虽是名师,吴少侠却未必是高徒。” 斗千金收起枪头,皱眉长叹∶“用长枪对付香公子的刀法未必有效,且待老夫再想个法子,小子随我来。”许惊弦答应一声,垂头丧气随斗千金回房。 香公子本想要开口挽留,但两人说走就走,只得徒呼奈何。暗想那小子虽不堪一击,但无论用刀、使枪皆是法度森严,极得精髄,与之过招颇有趣味,自己是否应垓多留几分力,好让他多支撑几招? 石室内,斗千金却笑眯眯地对许惊弦道∶“今日十一招断枪,大有进步,但你若是越打越弱,只怕香公子失了兴致,明日争取拼到二十招……” 隔日再战,许惊弦又换了一对欢钩。钩路弯折诡异,皆以弧线进击。直拆到第二十七招,方才被香公子一刀断去钩头。 香公子暗暗称奇,口中却硬∶“今日玩得还箅尽兴,希望明日不要又退步了。”这一次他倒是主动先行离开。 第二曰香公子在洞厅中等候不及,拍门唤出许惊弦。却见他左手持着一支蛾眉短剌,右手却是一面大盾牌。 香公子大奇,这两种兵器一个点短剌险、一个直砸横挡,路数全然不同,也不知如何才能配合得当。运手时有意放缓招式,细观其中变化,拼到三十余招,方才重重一刀击碎盾牌。 如此几天下来,许惊弦手中奇兵异刃层出不穷,香公子亦斗得兴趣盎然。许谅弦自习武以来,大多是与同门切磋,直到此时方才真正有机会经历实战,不但逐渐掌握了各种兵器的性能,本身的武功亦是突飞猛进。 许惊弦天赋过人,斗千金对他尽传所学,毫不藏私,香公子来了兴致亦会指点他儿句,雷鹰扶摇则尽心照顾主人,不时捕来些野味,而南宫静扉对比武全无兴趣,就只是负责四人毎日的伙食,俨然成了他们的仆佣。洞中日子里然艰苦,却并不难熬。 光阴如梭,许惊弦与香公子每日比武较技,不知不觉就是一个多月,期间香公子的刀路尽数被许惊弦掌握,也换了长剑、重斧、绳镖等兵器,双方各展其能,斗得不亦乐乎。到了最后,香公子不得不施出七八成的功力,方可勉强制住许惊弦。虽然觉得得许惊弦武功进展太快,如此下去必成隐患,但他身为嗜武之杀手,眼看着各式兵器千变万化,实是兴奋得难以自待,反倒越发舍不得毁掉这个难得的对手。 算来再过几天便至新年,满山冰雪依然全无融化的痕迹,幸好山洞中存粮尚足,暂无断炊之忧。这一日清晨,斗千金忽给许惊弦递来一柄长剑:“各种兵器的性能你已大致掌握,今日起可以重新用剑了。” 许惊弦持剑在手,顿生感悟。他这一个多月中虽然不碰长剑,但斗千金所传的施剑要诀却时刻未忘,在使用各式兵刃的过程中仍不断思索着,如今任何兵器的强弱皆了然于胸,更觉掌中长剑得心应手,信心倍增。 香公子早已迫不及待,拿着一柄开山大斧在石厅内相候。见许惊弦到来也不多言,使一招力劈华山,大斧往许惊弦当头劈去。许惊弦见香公子跨步前左肩微动,已知他以斧招为诱,暗伏足踢自己右胁的后着,提前向左跨出一步,长剑搭上斧杆,顺势滑下往香公子手上削去…… 前些日子两人过招时,许惊弦纵有眩人眼目的各式奇门兵刃,却仅通其理而不僅其招,只能着重于防御,此刻一剑在手,精、神、气皆与往日大异,眉宇间更是隐露一份自信,宛若脱胎换骨。 香公子不料许惊弦甫一动手便大胆抢攻,不由微“噫”—声。斧杆乃是施力不及之处,轻灵的长剑瞬间贴至,只怕未沾许惊弦之身,手指已先被斩断。香公子力贯千钧的一斧无以为继,中途便急急收住。 许饭弦抢了先机,脚步前弓后曲,长剑先沉再挑,趁势往香公子左腿刺来。香公子面容一冷,凝目长剑来势,集气在胸,斧滞于腰,蓄势劈下。许惊弦知道一旦招数用老,长剑便会被香公子斩断,只得收剑转攻对方肩头,香公子大喝一声,不等许惊弦变招,大斧已扫向他的下盘…… 两人越斗越烈,奇招互见。如果单凭剑法的精微巧妙,招数的灵动迅快,许惊弦或可与香公子一较长短,但论到功力深厚与对敌经验,则远不及香公子的老辣沉稳。他本以为换了长剑,纵然不敌香公子,至不济也可多支撑几招,谁知才不过十余招,就已完全处于下风,武功似乎不进反退,心头焦躁之下更是乱了章法。跌遇险招。若非身怀“阴阳推骨术”提前洞察香公子的意图,只怕早已不支落败。 斗千金一旁道∶“傻小子给老夫记住:无论愤怒还是烦躁,悲伤还是兴奋,都不要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你的剑。” 许愤弦闻言一凛,在激斗中冷静下来。诚如斗千金所言,要把剑视为自己的同伴与战友,决不应该用剑招去加以限制。自己实力在香公子之下,贸然抢攻只会欲速则不达。当下他尽力少用劈、刺、点、挂等进击之术,全力发挥出长剑撩、格、截、搅等要诀,不再墨守成规于各种招法,只是谨记剑诀,凭着本能的应变抵挡香公子的攻势,虽仍是攻少守多,却已渐渐站稳脚跟。香公子尽管表面上大占上风,但许惊弦以阴阳推骨术料敌先知,守得固若金汤,拆了近百招,亦是难解难分之局。 酣战中许惊弦心境澄澈,越发自信,忽假意一个踉跄,剑法稍乱。 香公子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许惊弦左胁下现出一丝破绽,跨前半步,大斧横扫;斧至中途,许惊弦已然拧身护住左胁,咽喉处却门户大开;香公子改平扫为斜击,许惊弦急急矮身避开,可手忙脚乱中竟将后脑要害暴露在香公子面前,香公子更不迟疑,左手骈指如剑,刺向许惊弦天灵;但这—指将发欲发之际,许惊弦又似已觉察到危机,飘身疾退,不过这一退虽然让开脑后,但右腿已稍滞了半步…… 完全出于习武者的本能,香公子挥斧朝许惊弦右腿劈去。一斧出手,才发觉几经变化后,双方已再无余力变招。香公子料知许惊弦已无法闪过这劈腿一斧,不免心头略悔,实不愿就此毁了对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许惊弦仅以左足撑地,几乎全身貼地转个圈子,蓦然斜飞而起,令香公子自忖必中的一斧落在空处。与此同时,许惊弦手中长剑微微一侧,直刺向香公子胸口膻中大穴。这一刺并没有什么精妙的变化,却是许惊弦蓄势已久的一招,出手凌厉猛悍至极。 香公子大惊,根本未想到许惊弦此刻还有余力变招,从全不可能的情况下反守为攻,倒是他自己身法用老,全无闪避的余地。香公子毕竟身经百战,值此生死关头激出急智,大斧重击于地,借反弹之力一个筋斗翻出,好歹避开这穿胸一剑。但觉背心一紧,已重重撞在山壁上,他这一跃拼出全力,又逆势而为,体内真气一阵紊乱,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撞得离了位。而许惊弦的长剑已紧随而至,看那势道,这一剑必将香公子钉在山壁上! 香公子暗叹一声,闭目待死。却听到剑风呜呜响过,喉间凉意飒然,缓缓睁眼看去,只见长釗凝在喉头寸许前。许惊弦目视着拿中长剑,眼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鹡落,迅捷无比,开始还是许惊弦尽落下风,但顷刻间便反客为主,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就连在一旁观战的斗千金亦惊得目瞪口呆。 许惊弦笑嘻嘻地道∶“香公子一时失手,我们再来比过吧。”收回长剑。 香公子惊魂未定,脸色木然不露半分喜怒,凝神回想两人方才动手的情,惊怖莫名。依许惊弦最后关头留力变招而推测,一开始他在左肋现出破绽时就已布下陷阱,直经过五六个变化后,方才突施辣手。大凡诱招,最多不过虚晃两三式,不然稍有闪失极易受敌所制,像这般连续诱敌的武功实是有悖常理,前所未闻。自己固然稍有轻敌之念,但许惊弦最后数招防御、诱敌、攻击—气呵成,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除非他在动手过招瞬息万变之际早已算计好这一切,预判出自己的招数与心理状态的变化…… 若当真如此,这个少年的武功尚在其次,算路之深远、心计之镇密才可谓是绝世无双! 香公子越想越是心惊,冷哼一声,弃斧于地,转头离去。 斗千金亦生同感,怔怔望着许惊弦,长叹一声∶“老夫孤陋寡闻。竟看不出你用的是什么武功?” 许惊弦豪然一笑,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未想到,“奕天诀”牛刀小试,竟会有如此惊人的效果。 斗千金听罢许惊弦细细讲述四年前在鸣佩峰与愚大师共同参悟奕天诀之事,摇头而叹∶“你方才为何不一剑刺死香公子?” “嘻喀,我也舍不得杀了他啊,不然到哪里找试招之人?” 斗千金面上隐有忧色,望着洞外的天空,喃哺道∶“看样子又会有暴风雪了。”再也不发一语,似乎怀有极重的心事。 许惊弦知道自己只是趁香公子一念轻敌侥幸取胜,盼着他再来比斗,然而一直等到傍晚,香公子亦未现身。 洞外密云集聚,风暴突袭而至,斗千金不胜寒力,急咳出几缕血丝,他口称可能染上伤寒,不顾许惊弦的反对,整夜把自己一人关在石室中。 许惊弦虽然担心斗千金的病情,却拗不过老人,只好独坐于洞口守夜。他望着洞外肆虐的风雪,心头却是一片沉静,回想日间与香公子过招的情形,对自己的武功第一次拥有了强烈的自倌。 第二日香公子意外地没有来比武,只有南宫静扉如往日一般送来食物,斗千金仍是执意不见外人,仅将石门开了一线以便送入食物。许惊弦注意到甫宫静扉神情狡黠,似乎在打着什么坏主意,但他只顾挂念斗千金的病情,并未放在心上。 半夜时分,斗千金忽悄然走出石室。许惊弦见他面色红润如昔,并无病重之色,只道病已痊愈,正要关切几句,斗千金却以指按唇,摆出嘘声之势,放低声线道:“且随我来。”许惊弦心头大宽,瞧出斗千金只是故意装病瞒过香公子与南宫静扉,却仍猜不透他意欲如何。 入得石室中,斗千金神秘一笑,将一物塞到许惊弦手上,却是一双样式古怪的铁鞋。那铁鞋竞全是以折断的兵刃拼制而成,鞋跟是铁钩,鞋尖是枪头,鞋供是半截刀剑,鞋底则是盾牌的碎片……各式兵器的碎片紧凑拼接,天衣无缝,不施焊接却坚固无比,可谓是物尽其用,天底下恐怕唯有兵甲传人的妙手才能制成如此巧夺天工之作。 许惊弦大喜,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斗千金收集那些折断兵器的用意,有了这样一双铁鞋,稍有武功之人皆可凭此登壁攀崖脱困而出。 “你昨日比武胜了香公子,虽只是出于烧幸,但老夫算准了香公子唯恐养虎成患,下次与你比武时定然决不留情,所以才不得不装病连夜赶制出这双铁鞋,以助你脱此劫难。” 许惊弦奇道:“既然师伯早就想好了离开的对策,何不早些行动?” 斗千金拍拍许惊弦的肩膀,轻叹道:“老夫无亲无故,一生漂泊,与你在这山洞里相处这段时光,方才体会到些许天伦之乐,所以虽明知与敌相伴颇多凶险,却仍是有些舍不得……唉,若非情势急迫,实不愿就此分别。” 许惊弦听斗千金流露真情,诚心道∶“出洞之后,师侄愿陪伴师伯终老。” 斗千金淡淡一笑∶“老夫瞧得出你绝非池中之物,岂会以此残躯拖累于你?所以只做了一双铁鞋,你走了之后,香公子必不会甘休,老夫便留在山洞与他们周旋。” 许惊弦一脸坚决,摇首道:“师伯若不走,我也不走。” 斗千金正色道:“傻孩子,老夫早说过自己病痛缠身,生无可恋,唯求能达成平生三愿。只要你日后不辜负老夫厚望,将兵甲一派发扬光大,虽死亦无憾矣!”说罢斗千金解下显锋剑,递与许惊弦。 许惊弦岂愿独自逃离,只是不肯。斗千金瞪眼道:“亊不宜迟,以免生变,难道你非要逼得老夫当场自刎么?” 许惊弦正要再劝说,石门一声大震,从中裂开。香公子面沉如霜,手持一柄长刀,杀气腾腾端立于门口,寒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谁都不要走了。” 原来香公子昨日比武输给了许惊弦,心头已生杀机。但他知道许惊弦武功进步神速,又有斗千金相助,若是正面对战,纵能敌得住两人,亦不免大费周折。他本想趁斗千金突发重病之际杀了许惊弦,但又恐斗千金诈病,便欲假借探病之机窥探,不料却意外地听到了斗千金与许惊弦的一番对话,当即按捺不住破门而入。 看到香公子的突然现身,斗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来得正好,老夫新制了这双铁鞋,足可救大家脱闲,你且来看看……”斗千金毕竟江湖经验丰富,虽然方才一时情绪激动失察于敌人的到来,但猜想香公子未必听到全部对话,口中假意试探,手中执着铁鞋,暗集内力朝香公子行去。 香公子凝于门边不动,提掌于胸,刀锋指向斗千金,冷冷道:“老人家敬请停步。若是不想本公子出手,立刻将手中铁鞋放于地上。” 斗千金与许惊弦对视一眼,心知香公子稳守于门口要冲,房内狭窄转动不便,两人合力亦未必能突破其防线,这种情形下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斗千金依言将铁鞋放于地上:“呵呵,那就请香公子先穿上这双铁鞋吧,若能上得崖顶,再寻根长藤将铁鞋放下来便可……”言罢反倒退幵几步,似是全无敌意,只等香公子试鞋。 香公子闻言一怔,他生性多疑,见斗千金如此行亊更生猜忌,暗忖莫非这铁鞋中另有机关,看似结实却未必能承得起体重,如果自己攀至一半落入山下积雪中,岂不正中其计?又看到斗千金全无病态,许惊弦在一旁虎视眈眈,当场反目亦未必有胜算。放软口气道∶“虽然老人家已有脱闲之计,但是这先后次序还需要好好商榷一下。” 正如斗千金先前所说,四人共处危境尚可安然相处,而如今到了解困之时,便是图穷匕见之际。香公子虽怀疑那双铁鞋中有古怪,却也不肯由斗千金或许惊弦先上到山顶,一旦被对方居高临下突施杀手,再难扳回均势。 斗千金哈哈一笑∶“大家同舟共济,自当彼此信任。那就由我这个师侄先行一步,香公子若是不放心,不妨先点老夫的穴道。” 香公子有所意动,许惊弦却瞧出斗千金心怀死志,不惜性命只求令自己脱睑,摇头道:“晚辈何敢僭越,还是请师伯先走。” 斗千金叹道:“老夫人老体衰,唯恐有个闪失,这个探路先锋是做不了啦。” 许惊弦道∶“铁鞋是师伯所制,当知其性能,还是让师侄断后吧。” 两人皆抢着由自己留下做人质,而把逃生的希望交给对方。香公子皱眉道:“且慢,你们谁也不必争。南宫先生不通武功,就让他先试穿铁鞋,我等也好有个接应……” 两人知道香公子已然生疑,无奈之下只好先从其言,见机行亊。 还不等香公子开口召唤,南宫静扉已从门外闪入房中脸赔笑道:“原来诸位已有了脱困之计,再过两日就是新春佳节,可谓是双喜临门,大家可要好好庆祝一番。” 南宫静扉的出现令气氛为之一缓,香公子道:“南宫兄说得也是,现在半夜三更,也不必急于出洞,大家何不暂时化敌为友,天明出洞后再说。” 南宫静扉正色道:“香公子此言稍有偏颇。我等共处近两个月,亦算是患难之交,何来化敌为友之说?好歹在下亦是此地的主人,但请诸位给个面子做个和事佬,无论以前有何恩怨,出洞后皆一笔勾销吧。” 香公子哈哈一笑:“好,但从南宫兄之言,出洞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决不纠结,老人家意下如何?” 斗千金知道香公子与南宫静扉一唱一和,只求此刻稳住自己,一旦出洞后多半就会发难。且不论他二人于此相会有何阴谋,单凭香公子曾被许惊弦所救,又败于他手,便有足够的理由杀人灭口。他感于许惊弦方才不肯独自进生,早已暗暗打定主意,届时纵然拼得与香公子同归于尽,亦要救出这个重情重义的少年。 斗千金老而弥辣,虽信不过香公子,却知此际反目不智,轻抚双掌:“香公子虽是杀手,老夫却看得出你乃是信守承诺、一言九鼎之士。可借此地无酒,不然必要好你一杯。” 香公子如何听不出斗千金话中的嘲讽之意,正欲开口反讥,南宫静扉笑着接过话题:“老爷子不说我倒忘了,那日在老堂主的灵堂中发现了一坛老酒。嘿嘿,我一时贪心,便未告诉诸位,自己偷偷藏于隐蔽处,既然天明就可出洞,这便拿来与大伙共享……” 斗千金与香公子这些日子不碰酒水,嘴里寡淡无味,一听还藏有好酒,皆是双目一亮,顾不得斗嘴,只催促南宫静扉去拿酒。 过不多时,南宫静扉捧来一坛酒,又拿了四只酒杯放于石桌上。酒坛不大,大概只有十余斤的分量,却被红布层层包裹着,显得十分郑重。酒香从他怀中隐隐飘来,绵软醇厚,当是窖藏多年的好酒。 南宫静扉长叹一口气:“记得五年前少堂主为了拜祭老堂主,特意从江南带来了这一坛七十年的女儿红。睹物思人,也不知少堂主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说着话儿一面缓缓解开红布,又细细擦去酒坛沾上的泥土,露出坛身镂刻的花纹。单看那些制作精细的花纹,已可推知此酒必非凡品。 斗千金与香公子闻到酒香,早已按捺不住,若非见到南宫静扉神情凝重怀想往事,定会抢过酒坛痛饮—番。 红布解开后,南宫静扉忽举坛对天,口中低声祝祷:“但请老堂主在天之灵护佑门下。”许惊弦并不嗜酒,不似斗千金与香公子那般心急,反倒隐隐觉得一向低调行事的南宫静扉如此做作,似乎别有用心。 南宫静扉说罢,侧坛倒酒。许惊弦胸口蓦然一震,已望见坛口边以墨笔勾勒出的图形,正是在无名土堡中棺木上所见的那一道古怪花纹。 那道花纹人目的刹那间,斗千金与香公子皆是一怔,眼中泛起茫然与迷惑之色。南宫静扉举杯道:“在下先敬三位一杯,恭祝三位日后富贵荣华,前程似锦。”举杯做饮酒状,却只是端杯于唇边,浅沾而止。 许惊弦将南宫静扉的举止瞧得清楚,回想方才酒未开封前已闻到浓郁酒香,再对应其蹊跷行为,心头雪亮,已推知酒中必有古怪……许惊弦尚未拿定主意是否应该当场揭穿他,却见斗千金与香公子已急不可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根本不及阻止。 许惊弦心念电转,斗千金与香公子并非初出道的雏儿,就算嗜酒如命亦会小心谨慎,怎会看不出南宫静扉这一番惺惺作态?多半是被那道古怪的花纹惑住了心神,才会如此不加防备。幸好自己曾数度见过那花纹,不然恐怕也会着了道儿。他知道斗千金与香公子江湖经验极其丰富,酒中蕴毒沾唇即知,由此推测南宫静扉若有异心,极有可能是借取酒之际暗中下了无色无味的“惜君欢”……南宫静扉武功低微并不足惧,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对方到底有何阴谋? 许惊弦想到这里,亦双手捧杯痛饮,暗中却借着左手的掩护,将一杯酒尽数倒泼人袖口中,随即以袖抹唇,口中还故意大叫一声:“好酒,好酒。” 南宫静扉见三人饮下杯中酒,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复又斟满酒杯,再要劝饮。忽听香公子厉声道:“你在搞什么鬼?”香公子武功最高,虽受那花纹蛊惑,但随即清醒过来,大感不妥。 南宫静扉一脸惊讶:“香公子何出此言?”面上虽装做无辜,脚下却不由退开两步,半藏于石门之后,一付做贼心虚之模样。 斗千金亦察到异常,本欲上前栏下南宫静扉,却觉脑中昏眩,一股倦意泛遍全身,懒洋洋地提不起一丝劲力,眼角余光瞅见香公子也是手抚额头,动作迟缓,显然也中了毒。 香公子勉力迈出两步,随即右足一软,半跪于地,拼命眨着眼皮,努力想保持清醒。手中长刀才举起一半,便已咣当落地。斗千金手扶石桌,身体却慢慢朝下滑去。 着此情形,许惊弦已确信酒中下了“惜君欢”无疑,虽是暗惊药效来得如此之快,但至少暂时不必担心斗千金毒发丧命。他亦装作头昏的模样,哎呀一声软倒在桌下,眯起双眼观察南宫静扉的行动。 南宫静扉狩笑道:“你们平日对我呼来喝去,可想到也会有今天?”上前推一把香公子,香公子应手而倒,眼神无奈而愤怒。 南宫静扉先取下斗千金腰间的显锋剑,再把那双铁鞋取在手里细细现看,啧啧称奇。许惊弦如今对自己武功颇具信心,任他宝剑在手亦不畏惧,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南宫静扉喃喃道:“这老儿倒有些本事,实是不忍一刀杀了,须得想个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才好?”又俯过身望向许惊弦,许惊弦闭目装睡,只听南宫静扉微叹道∶“小兄弟既然来自于御泠堂,无论如何不能留你活口,你莫怪我狠心,要怪就只怪投错了门派吧……” 许惊弦听得淸楚,隐隐猜出南宫静扉投毒的动机与御泠堂有关,却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他感应到显锋剑的剑锋悬于头顶,正欲出手制住南宫静扉,恰好香公子方向传来异声,南宫静扉慌忙撇下许惊弦,朝香公子望去。 原来香公子身为杀手,经常与各种药物打交道,对药物的抗力远超常人,—觉不妥,立刻运起全身功力相抗。只是那“惜君欢”药效惊人,又与寻常毒药、迷药产生的反应全然不同,香公子拼尽全力亦只能勉强移动手臂触及落于地上的长刀,手指却无法握紧刀柄。 南宫静扉一个箭步跨去,抬腿踢开长刀,第二脚便重重踹在香公子的胸口上。香公子闷哼一声,却连眼皮也睁不开。 南宫静扉恨恨道:“你平日不可一世的样儿到哪里去了?哼哼,你算什么东西,杀手了不起么?左右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要不是为了青霜令的秘密,我才不会忍你这些天……”越说越是气愤,又是几脚踢去。 许惊弦大觉惊讶,看此情形,南宫静扉对香公子的恨意还远在自己与斗千金之上。香公子曾提及青霜令使简歌派他来与南宫静扉见面,难道简歌已与非常道联合,甚至已控制了非常道?南宫静扉曾对鹤发说及青霜令的秘密事关某个大宝藏,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眼看商宮静扉拔出显锋剑,就要往香公子身上刺去。许惊弦念及香公子虽然是悬个杀手,但亦算守信之人,实不愿他死于南宫静扉这小人之手,忍不住开口喝止道:“住手。” 南宫静扉大惊回头:“你,你怎么没事?” 许惊弦本要趁机出手制住南宮静扉逼问,但想到他在无名土堡中信口编织谎言,若是对自已胡言乱语一番,根本无从分辨真假。他暗自揣测南宫静扉的心理,像他这种人物做惯了仆佣,平日皆压抑性情、行事谨慎,一旦有机会掌管他人的生杀大权,必是张扬至极,或有可能说出内心的想法。想到这里许惊弦灵机一动,假意装出身形不稳脚步虚浮之态,一把抓起地上的铁鞋,踉跄着朝门外冲去。南宫静扉定下心神,慌忙提剑追出。 许惊弦摇摇晃晃地奔至洞口,蓦然一跤跌倒,手持铁鞋悬于洞口边,故作惊慌道:“你不要过来,否则我就把这双铁鞋扔下去,就算你把我们都害死了,也无法离开。” 南宫静扉眼珠一转:“吴少侠何出此言。你我皆出于御泠堂,岂有加害之念?你若不信,便先用这把剑杀死我吧……”说罢弃剑于地。南宮静扉心计极深,心知如果许惊弦未饮下毒酒,纵有宝剑亦非其敌手,索性弃剑示好,同时试探许惊弦是否还有行动之力。 许惊弦岂不知南宫静扉的用意,眼看显锋剑距离自己不过两三步远,故意伸手至中途又无力地落下,喘着气道:“你休想花言巧语蒙骗于我。若非我见机得快,只饮了半杯毒酒,现在就与师伯和香公子一般无异了。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有意示弱,希望南宫静扉自以为胜券在握,疏于防范。 南宫静扉听许惊弦自承已饮下半杯酒,又见他行动迟钝,神色一宽,长叹道,,“看来吴少侠确实是误会了我。我只是想对付香公子,但此人精明谨慎,不得不行此苦肉计方能引他入毂。吴少侠此刻感觉身体如何?不如先替你与斗老爷子解毒后再馒慢商议如何处置他……”说罢缓缓朝前跨出一步。 “不许过来丨”许惊弦装出眼皮沉重强自支撑之态,喃喃道:“你虽在酒中下了‘惜君欢’,但我曾听鹤发先生说过解法,一直在心中默念那解咒之音律,所以才能清醒不倒。你若真有诚意,便去找些浓醋与盐水来。” 南宫静扉见许惊弦饮下毒酒而无中毒迹象,本是怀疑他故意诱自己上当,听到这番解释后疑虑渐消。暗忖黄毛小儿不知天髙地厚,“惜君欢”药效何其强劲,就算勉强能支撑一时,只要多说些话儿拖延时间,你终于还是逃不出自己的手心。不过念及许惊弦能够说出“惜君欢”的名字,又懂其解治之法,足见鹤发对其信任,恐怕是有些来历,绝非普通的御泠堂弟子,自己说话时需得七分真三分假,以免被他看出破绽……想到这里,南宫静扉稳住心神,嘿嘿一笑:“说来说去你总是信不过我,就算拿来浓醋与盐水,你或许又会怀疑我在其中下了药……” 许惊弦用力甩甩头,仿佛在努力保持清醒:“大不了我就把铁鞋扔下去,拼个同归于尽。”南宮静靡心计深沉,说话真假难辨,只有把这场戏好好演下去,才有可能听到更多的机密。 南宫静寒苦笑道:“就算没有铁鞋,再等一两个月后亦会雪化,我若真有心害你,岂会受此威胁?” “那你告诉我,你与香公子到底有何仇怨?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害他?如果你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我又怎么能相信你?”许惊弦知道南宫静扉认定“惜君欢”的药力便随时可能发作,必然会利用说话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叙述中纵有不尽不实之处,恐怕与事实亦相距不远,终于问出关键的问题。 “此事说来话长,而且其中关系着一个极大的秘密,本不应轻易告诉外人。但你既然是御泠堂弟子,我也不必隐瞒。香公子千里迢迢来到锡金,明里是接受了瑞木山庄的暗杀任务,其实却是受本堂青霜令使简歌所托,找我打探青霜令的秘密。可我深受老堂主与少堂主恩情,对御泠堂忠心一片,岂会受香公子胁迫,只是苦于武功低微才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内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除掉他……” 许惊弦料想南宫静扉曾偷听过香公子与自己的对话,所以才毫不隐瞒地说出简歌的名字,从而博取自己的信任。他假意装出对御泠堂中明争暗斗并不知情的模样,吃惊道:“我本以为这是香公子一派胡言,想不到竟是实情。但青霜令使大可直接问你秘密,又何必假手于非常道?” 南宫静扉装腔作势地长叹一声:“小兄弟想必加入御泠堂不久,还不明白堂中错综复杂的恩怨关系。本堂虽然地处锡金,少现江湖,但人才济济,能者辈出,四大堂使无论武功、学识、谋略皆是上上之选,决不在江湖任何名门大派的掌门之下,不免自视甚高,彼此之间隐有芥蒂,幸有老堂主德高望众,少堂主天纵奇才,方能安于共事。然而自从少堂主数年前失踪,群龙无首之下四大堂使便不安分起来,各生异心,渐渐分为三派。以碧叶使吕昊城为首的一众弟子依旧忠心耿耿,奉老堂主幼子南宫涤尘为主,意欲重振御泠堂,这一派人数虽多,但除了碧叶使大多是二代弟子,实力反倒最弱。另一派以青霜令使简歌为首,此人号称武林第一美男子,在江湖上颇有号召力,外貌俊秀,内心确是阴狠毒辣,野心极大,他以副堂主的身份暗地培植党羽,妄想篡夺堂主之位,据我所知,紫陌使白石与红尘使宁徊风亦受青霜令使的挑唆助他夺权,纵然内心未服庸与他,但慑于其淫威,表面得不听其号令,这一派或许人数不多,但皆是不可轻视的实力人物,可谓是本堂变乱的祸根。另有一些长老级人深受南宫世家大恩,既不愿御泠堂落入青霜令使简歌等外姓之手,又怀疑南宫涤尘年纪轻轻难以服众,目前正处于观望之中。这一派人数最少,看似无足轻重,但却掌握着本堂某些机密,关键时刻亦足可扭转局势。” 许惊弦毕竟只是御泠堂的二代弟子,虽对堂中权力的争斗有所听闻,却知之不详,听到这一番话后方才恍然大悟,想必南宮静扉是自诩为长老一派,所掌握的正是青霜令的秘密。转念又由此想到宫涤尘不但背负着家族使命,另外还要面对种种内忧外患,虽然做了一堂之主,表面上看似风光,内里却劳心劳力。自己以往只在意她是否关注自己,却忽略了她负担的各种压力,确实是太过自私,越想越觉惭愧。在他的内心里,离开御泠堂势在必行,绝无后悔,唯一留恋的就是与宫浓尘之间曾经的“兄弟”情谊。 南宫静扉哪知许惊弦紊乱的心思,瞧他双目发直,魂游天外的模样,还道“惜君欢”药效即将发作,心头暗喜,口中更是滔滔不绝:“五年前少堂主参透了青霜令,随即远赴塞外寻宝,临行前他似是有所感应,只怕不能安然回来,便将青霜令交给了我,特意嘱咐我须得等他一年,若是一年之期未归,便将青霜令转交涤尘。我深信以少堂主通天彻地之能,寻宝之途虽艰难,却不可能困得住他,权且答应他,实则根本未放在心上。” “谁知少堂主这一去后再无音讯,眼看一年之期已过,江湖上却探不到他的半分消息。正当此时,青霜令使不知用何方法找到了我,他身为副堂主,少堂主一日不在,便可暂领堂主之职,那时我还未瞧破他心怀邪念,再加上挂牵少堂主的安危,不免慌了手脚,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何承想青霜令使早怀有异心,碍于少堂主神威方才隐忍多年,此刻听到少堂主一去不归,凶多吉少,便露出了狰狞面目,抢走青霜令,并向我逼问青霜令的秘密。但我自幼加入御泠堂,蒙老堂主賜姓南宫,又先后服侍二代堂主,自是忠心耿耿,无论青霜令使如何威逼利诱,亦不会做出背叛南宫世家的事情。我一口咬定少堂主并未告诉我青霜令的秘密,青霜令使奈何我不得,便强行将我软禁起来。” “我被青霜令使关押了足足五年,其间他努力参详青霜令中的秘密,却一无所得,若非欺我武功低浅并不足惧,必然早就杀我灭口了。这五年里我忍辱负重,只说为找寻少堂主的下落,愿意助他破解青霜令的秘密,这才渐渐博得他的一丝信任。半年前,我故意提及这里有御泠堂的一处秘地,少堂主或许会留下破解青霜令秘密的线索,他这才终于放我离开,又定下来此相会的约定。想不到前来赴约的却是香公子,或许青霜令使另有要事无法脱身,至于往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许惊弦听南宫静扉的解释与他在无名土堡中对鶴发所说全然不同,心知此人老奸巨滑,谎话信口即来,骗人的本事可谓是天下无双,综合寂源大师等各方面因素比较,这番话应该更接近事实,至于其中可信的程度有多少。那就全凭自己的判断了。何况以青霜令使简歌的缜密心计,狠辣手段。岂会挖不出南宫静扉胸中所藏之事?而他一旦掌握了青霜令的秘密,又怎会留南宫静扉活口,其中必还有什么关键之处。看来要想迫他说出真相,只有挑明他言语中的破绽,再以武力相胁…… 许惊弦哈哈一笑:“故事虽好,却是漏洞百出,无法取信于人。” 南宫静扉目瞪口呆,怔然望着许惊弦,惊讶于他的清醒。既然直到此刻“惜君欢”的药效仍未发作,只怕就再也不会发作了。 许惊弦翻身而起,迅捷抄起显锋宝剑,剑尖端端定在南宫静扉的喉头。南宫静扉只觉宝剑寒意渗透肌肤,直切入骨髓之中,这才恍然:“原来你根本就未饮下那杯酒?” 许惊弦眼中杀机隐现:“如果早知你只会用胡言乱语蒙骗我,便不用那么费事了。”说罢手上微微用力,剑尖已挑出一粒血珠,眼看就要一剑刺下! 南宫静扉骇然狂呼:“吴少侠剑下留情,我字字属实,绝无诳语。”许惊弦漠然道:“你不肯承认方才欺骗我,想必试图用下一个谎言来掩盖。嘿嘿,反正你所知不过如此,而我也懂得‘惜君欢’的治疗方法,香公子亦在掌握之中,不如现在就杀了你,免生后患。” 南宫静扉咬牙大呼冤枉:“我性命都交在你手中,何敢欺骗?就算把我杀了,也是命该如此。” 许惊弦料想南宫静扉必是唯恐说出秘密后更难活命,若不吓唬他一下,难以逼他吐露真相,心生一计,冷笑道:“你也不想想,此处地处荒岭,若无指引我又如何能找到?那是因为我奉堂主之秘令前来调查……” 南宫静扉信以为真,颤声而叹:“我早该想到这一点,若不是堂主亲传你素心诀,又怎会不被悟魅图所惑?” 许惊弦暗自一凛,他曾听鹤发提及过“悟魅”之语,却根本不知代表何意,更不明白“素心诀”是什么。只知必然与那奇怪的花纹有关。他脑海中转着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道:“堂主虽是女子之身,却是智慧高决不输须眉,早知你与青霜令使简歌沆瀣一气,密谋篡位,只是顾全大局,方才隐忍数年。如今堂主已决意对付青霜令使,你若还执迷不悟,纵然身为本堂长老,我亦有权代堂主清理门户,决不姑息!” 南宫静扉脸色青红不定,他服侍南宫世家多年,自然知道宫涤尘的女子身份。听许惊弦口道破此事,似乎掌握着御冷堂的许多机密,对他的身份更信了几分。最初他欺许惊弦年轻江湖经验不足,但现在看来,既然这个少年果真是宮涤尘派来的御冷堂亲信。那可绝非三言两语可蒙混过关。 许惊弦见南宫静扉垂首不语言,显见心虚,暗喜计策生效:“你的话中疑点太多,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如若不然……”声音转而严厉,“南宫先生自然知道本堂堂规第一条戒律是什么。” 御冷堂堂规森严,违犯严惩不贷,第一条戒律专为针对背叛者所订。想到御冷堂对付叛徒的种种铁血手段,南宫静扉心中大恐惧。低声道:“吴少侠对我的话有何不解之处敬请发问,保管知无不言。” “第一,你口口声声说忠于御泠堂,既然已回到锡金。自当去找宮堂主寻求庇护,又何需再受青霜令使的要胁与香公子见面?” “少堂主当年切切叮嘱我要将青霜令交给涤尘,如今圣令落入青霜令使之手,若不能夺回,又有何颜相见?何况我好不容易才获得青霜令使的信任若来见涤尘,必被青霜令使安插在堂中的耳目所探知,岂不前功尽弃?”“好,这个问题暂且算你过关。第二,你为何要在无名土堡中服药求死?” 南宫静扉转转眼珠:“说来惭愧。我虽是看着南宫家兄妹长大,将他们当做自家的儿女一般,但心中仍不免有偏见。相较志存高远的逸痕来说,涤尘毕竟是女流之辈,对她是否有能力重振御冷堂略存怀疑。如今少堂主失踪多年生死不明,四大堂使各生异心,青霜令又落在青霜令使之手,叫我怎么对得起老堂主的在天之灵?倒不如一死了之……” “胡说!你若真想求死,又为何哄骗寂源大师前去无名土堡中相救?”许惊弦厉声截断南宫静扉的话,“莫怪我没有警告你,只要再听到一句谎话,便成全你欲死之心。” 听到寂源大师之名,南宫静扉浑身一震,望着许惊弦冷峻的面容,刹那间恍惚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这个莫测高深的少年看穿,不由双脚一软,坐倒在地:“吴少侠且莫动怒,我起初之所以对你有隐瞒,那是因为此事事关青霜令中藏着的大秘密。如果少堂主果真已遭遇不测的话,那么天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便只有我了。” “你以为提到青霜令,我就投鼠忌器不会杀你了么?” 南宫静扉急切道:“我可对天发誓,此言千真万确。我死不足惜,但那青霜令中足可扭转乾坤的大秘密便从此不见天日了。” “扭转乾坤?哈哈,你为了保全性命故意危言耸听,我岂会相信?” 南宫静扉先是一怔,随即唇边浮出一丝阴冷的笑意:“我之前在御冷堂从未听说过吴少侠之名,想必是涤尘这几年才收下的心腹吧。”说到这里蓦然住口,小心留意着许惊弦脸上的表情。他做了几十年的仆佣,最擅长察言观色,听出许惊弦话中的一丝破绽,立刻抓住机会见缝插针。 许惊弦见南宫静扉神情诡异,仿佛刹那间重又恢复了自信,直觉自己必是说错了什么话,却不知所以然。 南宫静扉面露出讥诮之色:“看来我料得没错。你虽是对御冷堂忠心耿耿,但涤尘却未必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嘿嘿,这亦是南宫世家一惯的作风,凡是没有南宫血统的人,永远都只是供他们利用的外人……” 许惊弦听出南宫静扉话语中大有挑拨之意,佯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一时失言,吴少侠不必放在心上。唉,可惜啊可惜……”南宫静扉面色犹豫,欲言又止,分明是诱导许惊弦继续追问下去。 许惊弦知道此人老奸巨滑,故意引起自己的怀疑后又转开话题,施的是欲擒故纵之计,要想从他口中陶出秘密,不如将计就计。假意沉不住气道:“你说话不要缩头藏尾,可惜什么?” “可惜吴少侠年轻有为,本有大好前途,却因为触及到南宫世家最大的秘密,最终仍不免做一个枉死冤魂……” “宫堂主对我恩重如山,将我视为左膀右臂,岂会受你挑拨离间?”南宫静扉冷笑道个左膀右臂!那为何涤尘只传你索心诀,却根本不提悟魅图的来历?可见你也只不过是供他暂时利用的一枚棋子。 “嘿嘿,我可是见识过南宫家族的诸般手段,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恐怕等你回去复命之时,离你的死期亦不远了。” 许惊弦喝道:“住口!再多说一句堂主的不是,我便杀了你。”尽管他已离开御冷堂,但听到南宫静扉如此诋毁宫涤尘,仍有一股怒气澎勃欲出。在他内心深处,宫涤尘始终是对他情真意重的“大哥”,不容他人轻侮。 南宫静扉误会了许惊弦的愤怒,暗喜得计,又缓缓道:“每个御泠堂弟子都如你一般,相信他们衷心爱戴的堂主是一个赏罚分明、公平正直的人,所以甘愿为之赴汤蹈火,那是因为你们全都低估了青霜令对于南宫世家的重要性。作为御冷堂最重要的圣物,青霜令并非只是某种象征,其中蕴藏着一个局外人难以想象的秘密,任何一个人掌握了这个秘密,南宫世家都将除之而后快,这才是我不敢回御冷堂的真正原因。” 许惊弦沉吟道:“我虽未见过青霜令但听说那不过时一方、奇异金属铸成的牌子,上面刻有十九句谁也无法参悟的话,纵有神奇之处,亦远远谈不上扭乾坤之能。你故意夸大其辞,可有证据?” “那简歌身为京师三大公子之一,又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誉,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甘愿做本堂的青霜令使,他所图为何?而一旦拿到了青霜令,便伺机谋反篡位,他又有何凭借?试想这青霜令中若没有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又怎能令这等人物动心?” “青霜令中到底有什么秘密?与悟魅图的来历又有何关系?” 南宫静扉嘿嘿一笑,望着许惊弦推心置腹般道:“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我告诉了你青霜令德秘密,那么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是杀了我回御冷堂交差,不过这样的话涤尘极有可能杀你灭口;或是将此秘密献与青霜令使,从此反出御冷堂……” 许惊弦冷然道:“如果这个秘密真有你说得那么重要,恐怕青霜令使简歌更会因此而杀了我。” 南宫静扉抚掌大笑:“小兄弟果然聪明通透,这也是我始终不愿告诉简歌青霜令秘密的原因。” “依你这样说,我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不听你的话,一剑杀了你。” “我自忖必死,你杀不杀我都没关系。但只怕涤尘与青霜令使都会认定你已得到了青霜令的秘密……”下面的话南宫静扉没有再说出来,他相信许惊弦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许惊弦沉默片缓缓道:“不管怎么说,你必须先要让我相信这个秘密的重要性足以令堂主杀我灭口,然后我才能做出我的决定。” “或许,那将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南宫静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松的微笑,“那就先从悟魅图的来历说起吧。”他的手指快速在地面上划出一条条弧线,不过眨眼之间,这些看起来简单而杂乱无章的线条就组合成了那一个诡异的图形。 许惊弦地望着那曾令自己心神不定的图形,随着南宫静扉最后一笔的完成。脑海漠然隐隐泛起一丝迷恋与依赖,似乎那些花纹渐渐唤醒了内心深处的冲动,令他对南宫静扉产生了一种信任之感。更奇怪的是,尽管他努力试图记下南宫静扉手指的轨迹,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那看似简单的图形无疑隐含着某种玄机。每一根弧线的长度、每一个转折的角度、次序的衔接……都是那么天衣无缝,仿佛任何微小的错失都将导致图形的中断,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南宫静扉道:“御冷堂成立近千年而不倒。固然是因为南宫世家的人都有一种天生的领袖魅力,能令人甘愿为其所用;最关键的原因却是来自悟魅图。据说此图乃是春秋战国时期纵横大家鬼谷子所创,看似简单的图形,却是融合了数种神秘的符表、图咒与法印,再以最精细的次序绘制而成,能宫控制人体内微妙的情绪变化,实有摄魂消魄之能,相传鬼谷子还留下了‘得此图者可得天下’之语,恐非妄言。后来此图辗转落入南宫世家的手里,并以之作为家族的徽章,凡见此图者皆会在心中产生信任与尊崇之感,自此甘心臣服忠诚不二。御泠堂中惑人心神的离魂舞亦是由此图衍生而来……” 许惊弦半信半疑,实难理解仅凭着一幅图形便可控制观图者的情绪,但亲眼目睹过悟魅图后,却又不得不承认其中确实隐藏着某种诡异的魔力,跟之而杂念丛生。 南宫静扉继续道:“悟魅图虽有令人想象不到的威力,但其影响仅限一时,而且被惑者事后往往心生疑虑,不免适得其反。就在御泠堂成立百年后,发生了一场大变故,曾在悟魅图下誓言效忠的四大堂使在一位昊空门长老的唆使下,暗中联合谋反,几乎令南宫家族遭受灭顶之灾,最后好不容易平定叛乱,御泠堂亦是元气大伤,接下来数百年再无余力与四大家族争雄……” 许惊弦忍不住插言道:“昊空门乃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互相争夺的仲裁,又怎么会牵扯到御泠堂的内乱之中?” 南宫静扉嘿嘿一笑:“吴少侠对本堂机密倒是知道得不少。但你可知道在御泠堂与四大家庭族近千年的争斗中,昊空门并非不偏不倚,而是有意压制御泠堂的发展。试想南宫世家先祖南宫敬楚乃是唐朝武将,家学渊源,其子孙又怎么会在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中屡次在武功上败给以琴、棋、书、画为业的四大家族?” 许惊弦恍然大悟。记得当年在鸣佩峰中,愚大师对他详细提及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来历,又说到行道大会历年争斗皆是御泠堂败多胜少,当时自己就有怀疑,四大家族的先祖不过是御医、琴师、棋侍、画匠之辈,却凭什么能在武力上与南宫世家一较高低,实在未想到其中竟有昊空门暗中相助之功,茫然不解∶“昊空门下都是堪破世情的得道高人,为何要如此做?既不公平,亦有违天后托孤之意。” “原因只有一个——悟魅图!”南宫静扉叹道,“昊空门传于老庄之学,自诩为道家正统,自然将鬼谷子创下的悟魅图视为魔门邪术。更何况昊空门武功注重精神修炼,悟魅图对其流转神功亦有克制之效,所以昊空真人又集遒学大成创下《天命宝典》,一方面传承老庄之学,另一方面亦是为了反制悟魅图。那素心诀便是由《天命宝典》慧悟而出,所谓一物降一物,悟魅图可让人心绪紊乱,魂不守舍,素心诀却讲究紧守元神,心止如水,四大堂使正是得到昊空门长老传下来的素心诀,方才有能力反叛南宫世家……” 听到这里,许惊弦才是真正大吃一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昊空门的两大绝学流转神功、《天命宝典》与悟魅图之间竟有这般相生相克的关系。而昊空门自巧拙大师坐化于伏藏山后,他自己可谓是《天命宝典》的唯一传人,却立誓要与昊空门嫡传弟子——身负流转神功的明将军做殊死一搏。如今又牵涉到悟魅图,更隐隐觉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宿命的安排,不由心生敬畏。 也正是因为许惊弦自幼受《天命宝典》的熏陶,精神力强大无人能匹,所以才能不受心魔所惑,虽不懂素心诀法,亦能够抵抗悟魅图的影响之力。 南宫静扉见许惊弦面色大变,还道他置疑自己,连忙又解释道:“也难怪你不信,这都是南宫世家、四大家族与昊空门之间极隐秘的恩怨,我也是服侍南宫二代堂主多年,才总算从他们只鳞片爪的谈话中瞧出些端倪,虽未必完全一致,虽未必完全一致,亦与事实相差不远。” 许惊弦收拾心情,继续问道∶“南宫世家平定叛乱后元气大伤,是否会向昊空门寻仇?四大家族又为何不趁机来犯?” 南宫静扉摇摇头:“昊空门受天后所托,岂会因小失大?四大家族若来,他们便会转而相帮御泠堂。昊空门只是忌惮悟魅图之威力,等平定叛乱后便与南宫世家立下约定毁去悟魅图,而南宫世家的继任者也终于明白一意滥用悟魅图而忽略了自身能力的修炼,乃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自此南宫世家严禁子孙动用悟魅图,仅有嫡系传人方懂得其绘制方法。所以现在南宫家族秘不示人的家徽亦徒具其形,而全无悟魅图的慑魂消魄之效。” 许惊弦想到在京师流星堂中曾见过类似的图形,原来那只是代表着南宫家族的家徽。却不知原本出身四大家族的机关王白石却转投御泠堂,是否也是出于悟魅图的影响?他随口道∶“想来你必是极得老堂主的信任,他才会传给你悟魅图的绘制之法吧……” 南宫静扉发出不屑的冷笑:“我早说过南宫世家子弟都是自私自利之辈。任何外人在他们眼中都与工具无异。若不是情非得已,南宫睿言那个老顽固岂会违背祖上训令传我绘制之法?他只不过想借我之手替他办事罢了。” 许惊弦听南宫静扉直呼南宫老堂主的名讳,言语中大是不敬,有意佯怒诱他讲出真相∶“你口出逆言,不怕我杀了你么?” “小兄弟何必出言相激?还未听到最关键秘密,你如何舍得杀我?”南宫静扉似是胸有成竹,“而当听到最终的秘密。满足你的好奇心之后,我相信你更不会杀我了” “你休要口出狂言。悟魅图虽有影响心绪之效,但也不过是旁门左道。邪门异术。就算斗师伯与香公子一时不察被你所制,但如今你还不是我剑下败将,又能有什么秘密?” 商宫静扉诡秘一笑∶“小兄弟说得不锗。此图只能魅惑一时大用。但你可知道,悟魅图并非只有一幅,你所见到的只是最粗浅的东西,只有真正慑魂消魄的悟魅图才能令昊空门如临大敌。” 许惊弦一怔:“还有其他的图?是什么样子?” 南宫静扉道:“我虽武功低浅,却都可以凭着那图形让香公子和斗千金对我产生信任,从而喝下毒酒。但如果还有其他类似的图形。比如能够让对方恐惧直至拔剑自刎、让对方疯狂直至崩溃、让对方失去理智对你说出内心深处的秘密,甚至让对方甘愿为你去杀死他的父母亲友……那不是普通的图形,那是妖魔的线条、那是神鬼的法印、那是地狱的符咒、那是可以刺透人心的神秘力量,当我拥有这样的武器,天下谁人能敌?功名权力金钱美女任我攫取,哈哈,到了那个时候,天下第一算得了什么?帝王将相又算得了什么?我将是至尊无上的王者,是这个世界里掌控一切的神,所有的人都将沦为我的臣民,被我所用……”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是大声,几近吼叫,口中哨着粗气,眼里散射着疯狂的光芒。 许惊弦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你疯了,这都是你的幻象。” “不,这不是幻象。悟魅图的终极秘密,就在青霜令中!” 听南宫静扉如癫如狂般说出那一番话后,山洞里陷人了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直到良久后,许惊弦才终于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我还是无法相信你的话。因为在你的理论中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如果世间真的存在这样可怕的图形,只会有两种可能一要么南宫世家早就遭受灭门大祸,要么南宫世家已经一统天下了。” “那是因为在南宫逸痕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南宫世家的子弟能够参透青霜令的秘密。” 许惊弦问道∶“但少堂主既巳参透这个秘密,又为何失踪多年?悟魅图如此神通广大。你又怎能逃出他的控制?我更无法相侑你了。” “你先不要匆忙给出判断,待听我详细说完前因后果,便知究竟。”南宫静扉道,“一幅最浅显的悟魅图已令昊空门大为紧张,若是青霜令藏有悟魅图的消息一旦公开,只怕昊空门首先便会联合四大家族灭了南宫世家。因此南宫世家一方面将青霜令奉为圣令,从不以之示人,另一方面又暗中散布各种谣言。将青霜令与某种武功秘笈或是宝藏联系起来,虽也有可能引起旁人的窥视之念,但只有如此,才能够掩盖青霜令中所包含的真正秘密。青霜令事关悟魅图的秘密在南宫世家代代相传?从不泄露,莫说昊空门与四大家族不知,就连青霜、碧叶。釭尘,紫陌四大堂使也都被蒙在鼓里。” 许谅弦沉思。他回想起关于青霜令种种真假难辨的传闻。以及御泠堂中对青霜令讳莫如深的禁忌,反而从侧面证实了青霜令非比寻常的重要性。如此说来,南宫静扉的解释倒更符合逻辑,假设悟魅图果真有那么大的威力,“扭转乾坤”这四个字的评语倒也不算言过其实。 南宫静扉似乎已完全掌握了主动:“如今小兄弟既已知道了青霜令的真相,那么等你回到御泠堂后,必然将面对杀人灭口的结局9现在你与我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俱伤。小兄弟是个聪明人,自当知道应当何去何从。” 许惊弦心中冷笑,面上却故做惶恐之色,犹豫道:“为何你知道此亊,少堂主却没有杀你灭口?” “数年前南宫睿言远赴塞外找回失踪三百年的青霜令,但他归来后突发恶疾,临终前只有我在他身边,为免这个秘密失传,迫不得已他才让我把青霜令转交南宫逸痕,并假惺惺地传我绘制悟魅图之法与素心诀法,说什么只有以此秘传的家徽为证,南宫逸痕才会相信我。可慎他太低估了我的智慧,我既见到了悟魅图,当然会联想到青霜令与之有关。” “老堂主对你如此信任,可你现在却要背叛他?” 南宫静扉碎道:“呸!你太不了解南宫睿言的为人了,那个老东西纵然死到临头,说话依旧含含糊糊,只怕被我猜出玄机,若非我早已暗中留意南宫世家的各种隐语与切口,还真是听不明白。最后他将身边剩余的十几枚‘惜君欢’给我一并转交南宫逸痕,末了还逼我立下毒誓,等转告消息后必须服药自尽……嘿嘿,我替南宫世家辛苦数十年,到头来就落得如此下场?他当我是傻子,我可不会蠢得不要性命,我将那老东西的话一宇不漏地转告南宫逸痕,假装自己什么也不懂,又顺便藏起几枚‘惜君欢’,至于立誓自尽之事,当然提也不提。好歹我对南宫逸痕亦算有养育之恩,他总算还有一点良心,没有立刻对我下毒手……” 许惊弦道:“或许南宫少堂主根本无意害你,不然也不会把参悟出的青霜令秘密告诉你。” 南宫静扉咬牙道:“南宫逸痕并没有把青霜令的秘密告诉我,他想告诉的人是南宫涤尘。” “原来你根本不知道青霜令的秘密啊!”许惊弦故作愕然之色,随即长叹一口气,“正如你所说,我们现在的命运休戚相关,理应一起合作。可是你的话前后矛盾不一、破绽百出,又让我如何放心与你合作?罢了罢了,我还是杀了你后回御泠堂吧,就算被堂主灭口,也好过做一个叛徒被四处追杀,亡命天涯。” 南宫静扉急道∶“小兄弟不要误会。靑霜令的秘密就在我脑中,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才更需要你的帮助……” 许惊弦冷笑着打断南宫静扉:“你前言不搭后语气,真当我是傻瓜了。” “唉,我发誓将所有的亊情全盘托出,决不隐瞒。” “我还能相信你的誓言么?” “咳咳,小兄弟心思机敏,若再发现我的讲述有矛盾之处,便一剑刺来。” “也罢,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南宫静扉闭目良久,淸清喉咙:“自从我按南宫睿言的遗命将青霜令交给南宫逸痕后,他虽没有加害于我,但已明显对我不放心,无论到什么地方皆要带我随行,表面上对我宠信,其实却是害怕我泄露青霜令的秘密。” 或许是因为宫涤尘的关系,许惊弦对于南宫家族之人总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听到南宫静扉如此说,他口中不言,暗地却想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是不齿其为人。 “六年前南宫逸痕突然悄悄离开御泠堂,仅带我一人来到这里,专心参悟靑霜令的秘密。起初几个月只见他每天抱着青霜令静坐沉思,却一无所获,随后他突然开始与我谈及悟魅图之事,也就是由他的口中,我才知道原来悟魅图并不止一幅,它的真正威力也远远超出任何人的预料之外。或许他只是因为苦思不遂,所以才借和我说话排解烦闷。但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明白自己是不会活着走出这个山洞了,因为南宫世家之人决不会容忍外人知晓如此重要的秘密! “那段时间里,我每日都处于惶恐不安之中,尽管南宫逸痕永远都是待人彬彬有礼的模样,但我却总在担心某一天他会变得急燥狂乱,然后便会杀了我。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性命,丟了性命,金银珠宝无福消受,权势享受不了……只要龍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什么都可以舍弃。我不止一次想在饮食中偷下‘惜君欢’,可万一事情败露,只怕立刻就会被他杀死;我心里又怀着一丝期望,可能他永远也想不出青霜令的秘密,倒不如这样拖一天算一天,或许念着我努力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留我一命……” 听着南宫静扉近似梦呓的话,许惊弦想着他整日担心飞来横祸,在山洞中度日如年,却又小心翼翼伺候南宫逸痕的模样,既觉鄙夷又觉同锖。蝼蚁尚且贪生,谁不惜命?但怕死怕到这个地步,人生又有何趣味? “记得那天的傍晚,我给南宫逸痕送去酒菜,见他正在灵堂中苦思冥想,便劝解道:“本门圣令乃浑然天成之作,能否解开其中的秘密全凭机缘巧合,少堂主也不必太过费心,须得保重身体。”谁知他忽然一怔,喃喃念道:‘天成之作,天成之作。原来如此!’我不明所以,却见他眼睛蓦然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关键,随即又皱起眉头,神情恍惚地问道:“可八十四如何变成八十五呢?”我随口答道“八十四再多增加一个就是八十五啊。“他蓦然怔住,反问道∶‘你是说增一个?’我茫然点头,他忽一跃而起,拍额长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随即他将我推出门外,独自在灵堂里呆了整整一夜。等到第二日的午后,我再见到他时,他虽然不饮不食,精神却更见旺盛,手里紧紧握着青霜令,跪于灵桌前,望着南宫睿言的灵牌一字一句道∶‘父亲。我终于蠃了!’唉,我虽对甫宮逸痕不无怨言,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南宫世家几十辈先人亦无法参透青霜令中的大秘密。却终于被他破解。可是我心里却明白,解开靑霜令之际就是我的死期啊! “那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想活下去,他就必须死!我再也顾不得许多,料想他此际心潮翻涌,必不防我,假意去替他准备酒菜,正要取出暗藏的一枚‘惜君欢’放人酒中。谁知甫一抬头。却见他已站在我的面前,面容已恢复平日的冷静,目光锁定在我手里的药丸上,冷冷地问出三个字:‘为什么?’我怔然说不出话来。只听他喃喃道∶‘自从我接掌御冷堂后,四大堂使便各生异心,尤以青霜令使为首,暗中收买党羽秘谋造反。我早想清理门户,却苦无证据,此次故意秘密来到这里,一方面是为了青霜令,另一方面亦是想引出他们的阴谋。可我万万想不到。竟然连你也被他们收买了……’谋反乃是堂中第一大罪,违者死得惨不堪言,我急忙分辩,南宮逸痕又叹道:‘自从你转吿父亲遗言时,我就已感到你说话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但你在南宫家三十余年间忠诚勤勉,又将我兄妹两人抚养成人,我当你如亲叔叔一般尊重。只要你能如实告诉我简歌的计划,并指证他秘谋害我,就对你网开一面。’我岂不知他只是口中说得好听。等除了叛逆者后下一个就会轮到我,何况我根本也不知筒歌有何计划。但听他提到老堂主,心想只好晓之以情,或能让他手下容情。 “当下我脆地哀求道∶‘还请少堂主明鉴,此举完全与青霜令使无关。老堂主在临终前切切叮嘱我……’我本意只盼他能看在死去的父亲面上放我一马,谁知我的话才说了一半,南宫逸瘦突然脸色大变:‘我果然没有猜错,是父亲命你杀了我吧!’我心头暗吃一惊,心想自古虎毒不食子,南宫睿言怎么会下如此毒手?莫非就是因为靑霜令的缘故?那么他何必历经千辛万苦找回青霜令交給儿子?这里面必有我不明白的事情,或许只有南宫世家的人才知道内情。不过南宫逸痕既然故做聪明得出这样的结论,我要想活命,自然顺着他的意思连连点头。 “宫逸痕的反应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仰天发出一声狂啸,当即在堂前折剑而誓道∶‘我虽违背祖训,却只为振兴南宫世家,一切罪孽皆由自己承担,待大功告成之日,必将毁去与青霜令有关的所有亊物,然后以死相谢父亲在天之灵!’我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神态,面容扭曲,声音平静而冰冷,仿佛还带着几分残酷,唇边有两道牙齿咬出的血印,嘴角带着痉挛的微笑,目射异光,几乎不敢与之对视。我从没有在他脸上见过如此可怖而令人心底生寒的表情,与平日判若两人。之前我对悟魅图的魔力还有所怀疑,但在看到他神情的那一瞬间,我再也深信不疑。若不然,他又何需乳汁赌咒发誓以命相抵!随即我眼前一黑,已被他点了穴道,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 听到这里,许惊弦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喉头似是被塞入一方巨石,压住心头,几乎难以呼吸。假若悟魅图果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甚至令南宫逸痕不惜以死谢罪,那么当解开青霜令中的秘密让另几幅悟魅图重见天日的同时,是否也解开了锁住恶魔的锁链,人间自此永无宁日? 南宫静扉继续道:“南宫逸痕并没有杀了我,等他解开我穴道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我见他脸上隐有倦意,衣上沾有泥尘,似乎赶了一夜的路,却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他也没有回御泠堂,而是带我离开锡金去了中原。我一路小心翼翼紧随着他,话也不敢多说半句,但可以从他的行动中推测出来:破解青霜令只是第一步,在青霜令中必然留下了找到悟魅图的线索。” 许惊弦不解道:“他完全可以自己去寻找,为何一定要带上你?” “我起初还以为他念旧情放过了我,后来才明白他留我一命是因为我还还另有用处。南宫逸痕谨慎稳重,行事皆留有后路,力求万无一失。他必然知道寻宝之路凶险至极。没有把握能够全身而还。所以他要在上路之前把破解青霜令的方法留给南宮涤尘。而我,就是替他传信的工具。” “他为何不亲口告诉宫……堂主?” “一来那时洛尘年纪尚小,又在蒙泊国师处学艺,如果南宫逸痕能够独自找到悟魅图,当然不愿同胞妹妹牵扯其中:二来御泠堂中形势复杂,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青霜令使收买,为求稳妥,他宁愿暗中行亊以便避人耳目。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分析,但想来离亊实也不远。” “可是,你既然要替他传信,难道就不怕你泄露秘密吗?” “离开锡金后,南宫逸痕先带我去了恒山翠屏峰,那—晚他再度点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就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一些古怪的事情,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唉,这世上有许多令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奇门异术,‘天魅凝音’就是其中之一,事后我才明白,那一夜南宫逸痕必是请来静尘斋弟子替我施功。从此将破解靑霜令的秘密方法牢牢锁入了我的脑中……” 许惊弦忆起鹤发曾对他提起过“天魅凝音”,那是天下僧道四派中静尘斋的一种奇功,据说凭借此功可以千里传递信息,江湖上对此传言纷纷。但谁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根据我后来对‘天魅凝音’的了解,可以判断出那是一种神秘的催眠术。南宫逸痕在催眠的过程中将破解青霜令的方法灌入了我的脑中,并强行抹去我对相关信息的记忆,只有触及到某个特别的暗号后才会引发潜藏的记忆。我的脑袋就像是一个装着珍宝的机关盒子,如果没有合适的钥匙,强行打开只会引爆机关,将一切尽数销毁。要想解开‘天魅凝音’的禁制,只有找到那把钥匙。但那把钥匙或许是一句秘语,或许是没有意义的词语。甚至只是一种特殊的声音,那必然是南宫兄妹之间早就约定好的暗号,外人根本无从得知。”南宫静扉无奈地拍拍自己的头,苦笑道:“所以我虽然知道破解青霜令的方法,却根本说不出来,就算割下我的脑袋,也无法知悉藏在里面的秘密。” 许惊弦听得瞠目结舌,想不到这世上竞然有如此神奇的功法,实令人叹为观止。随即想到那个替南宫静扉施功的静尘斋弟子亦会知道解开青霜令的方法,不知南宫逸痕如何消除这个破绽,莫非也杀之灭口吗? “随后南宫逸痕把我带到金陵城郊的聂家庄,那里其实是御冷堂设在江南的一处秘密分舵。南宫逸痕命令庄主聂元实将我看管起来,又另派心腹将青霜令送交涤尘,言明如果一年之后他没有回来,便送我去锡金面见涤尘,随后他便离开了聂家庄寻找悟魅图。他这个计划不可谓不高明,涤尘虽有青霜令不知如何破解,而我虽有解法却不自知,何况我武功低微,决不可能从聂家庄脱身,万一南宫逸痕有何意外,青霜令的秘密也不至外传……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南宫逸痕一去五年再无音讯,极有可能早已死在寻宝途中,而聂元实虽对御冷堂忠心耿耿,但青霜令使简耿却半路截住了送交青霜令之人,并由此终于追査到了聂家庄……” “所以,你就投靠了简歌?” 南宮静扉叹道:“南宫逸痕失踪数年不归,御泠堂的大权都落在身兼副堂主的简歌之手。此人工于心计,在南宫逸痕的压制下隐忍多年,终于等到机会,一旦发动便是雷霆万钧之势,不但红尘使、紫陌使都被他所用,那些忠于御冷堂的弟子,包括聂元实在内经过他巧妙安排,大多都死于行道大会之中,我若不从,下场可想而知。何况就算我找到涤尘,一旦被她解开‘天魅凝音’,我亦再无用处。既然左右难逃—死,倒不如与简歌合作。 “只不过简歌虽有青霜令在手,却没有南宫逸痕的天才。苦思数年也无法解开青霜令,纵然抓来几名静少斋的弟子。没有那解锁的暗号无发提取刻在我脑海中的机密。一晃五年,简歌仍不死心。但对我的防备也漸漸弱了。于是我提议回御泠堂面见涤尘,见机行事之下或许能诱她说出那句暗号,就这样?半年前我重回锡金,约定两个月前在此与简歌相会?只是未想到他并未亲来,而是由香公子代其赴约。“ “还有一个疑问:你根本没有去见宫堂主,反而在无名土堡中服毒求死,。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去见涤尘只是我为了摆脱简歌的托词,岂会当真?而在土堡中服下惜君欢则是我苦思五年后想到的唯一方法。‘惜君欢?药力神奇,可令人在睡梦中逐一经历平生之事,我想或许能帮助我想起那藏在脑海中的秘密。亊后让法晴寺寂源大帅解救。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与桑旗使误打误撞救了我,而我在昏睡中隐约梦见了一些事情。尚未找出天魅凝音之术在我脑屮留下的秘密。”许惊弦这才知道南宮静扉为何要服下“惜君欢”然后让法晴寺寂源大师隔数日相救的缘由。他在心底反复印证推敲,确认由宮静扉这一番叙述基本属实,但突然之间到了许多于御泠堂,靑霜令的机密?脑屮一片紊乱?既不知是否应当告诉宫涤尘,亦不知应成如何处置南宫静扉,一时沉吟难决。只是暗中将这情报牢记于心中,日后或有用处。 南宫静扉望着许惊弦。满面期待:“我将前因后果告诉了你,以你的智慧必能听出这一次全无半点虚言0简歌口蜜腹剑心狠手辣。我早已信不过他。小兄弟年紀轻轻武功高强,人又机敏,例不如你我联手,只要解开青霜令真正的秘密,得到那悟魅图,嘿嘿,以后的天下就是我们的。” 许惊弦打断南宮静扉∶“就算你能解开‘天魅凝音’的禁制。但青霜令落在简歌手中,你又凭什么能夺回来?” “我曾替南宫睿言转交青霜令,对其形状早就铭刻于心,那青霜令乃是一面长三尺,宽半尺的牌子,不知用何种金属打制而成。坚不可摧,上面一共刻着八十四个汉字,可排成十九行句子。虽然看起来那些语句根本读不通顺,但只要按下青霜令暗藏的机关。每一个宇即可活动,能够重新组合成新的语句。千变万化?当经过合适的移动与排序?就可以连字成句……” 许惊弦暗中一震,立刻想到了迁繁盘。难道那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游戏,而是与解开青霜令的方法大有关系?他越想越觉得宫涤尘在御泠堂中推行迁繁盘必有其深意? 南宫静扉兀自喋喋不休∶“依我看来,靑霜令本身并没有计么秘密。秘密就在那些字句里。这几年我时常反复思索,南宫逸痕说的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句是‘天成之道’,一句是‘八十四如何变成八十五呢,而青霜令上所刻的不正是八十四个字么?我的回答为何能令他豁然开朗?‘八十四再多增加一个就是八十五。’这一句看似寻常,但是解密的关键,所以简歌虽有青霜令在手,却永远只是在做猜字谜的游戏,根本想不到还另有玄机。只有我才有机会做悟魅图的真正主人,小兄弟若助我一臂之力,必与你同享荣华富贵。”许惊弦耸耸肩膀∶“我才疏学浅,更没有那么大的野心。顺便提醒你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连南宫逸痕都无法活着回来,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找到悟魅图?” 南宫静扉急道∶“不错,我没有简歌的阴谋诡计,更没有南宫逸痕的绝世武功与天资,但是我有他们都没有的好运气。像悟魅图这等惊世骇俗的神物,唯有缘者方能有资格拥有。”他放低声音,表情神秘,“最关键的,我还知道一个简歌不知道的秘密:青霜令上那八十四个字可以组合成一首诗,而这首诗只有南宫世家的嫡系子弟才知道,嘿嘿,我服侍南宫逸痕那么多年,曾听他背诵过,早就默记于心中。所以,如果除了南宫逸痕,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能够解开靑霜令秘密的人,这个人也一定是我……” 许像弦淡然一笑∶“那你自己去找悟魅图吧,恕我难以奉陪。” 依南宫静扉的想法,如果许惊弦不与他合作,那么自己多半难逃一死,慌忙劝道:“自从我见到小兄弟后,便天降异兆。由此可见,你我联手乃是顺应天意之事,何必推辞?” “什么天降异兆?”南宫静扉放低声线,神秘地吐出四个字:“神兵显锋!”许惊弦想起斗千金在无名土堡亮出显锋剑时,鹤发也曾满脸惊讶地说过这四个宇,大惑不解∶“这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约将近四十年前,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约见南宫睿言,留下了几句似偈非偈的话,喻示着将有一位天之骄子横空出世,建功立业,一统山河,极有可能是那个开邦立国的真命天子。其中便有‘神兵显锋’之句。这偈语或许就将对应在我……不。对应在你我身上!” “什么?”许惊弦惊跳而起。一把揪住南宫静扉的衣襟,双目怒瞪,“那几句偈语到底是什么?快告诉我。” 这一刻,惊弦的脑中闪过三年前在京师流星堂地下的花月大阵中青霜令使简歌曾对林育说过的一句话∶“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并不是只有四大家康才知道!简歌没有说谎,御泠堂果然知道内情。南宫静扉话中那个德高望重的大师无疑是吴空门前任掌门苦慧大师,那几句偈语就是苦慧大师在坐化前拼死道破的天命缄语” 南宫静扉未料到许惊弦反应如此之大,结结巴巴地道:“都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时连我亦只是个孩子,只是后来曾听南宫睿言无意间提及,勉强记得几句罢了?” “小兄弟,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许徐弦松开了手,颓然坐地:“你记得几句?都说出来吧。” 南宫静扉眨眨眼睛,喑忖既然奇货可居,当然不能轻易说出去。假意手扶胸口道,“你刚才吓得我不轻,一时全数忘记了,待我慢慢想一想。” 许惊弦却想到正是因为这几句天命璣语,自已才莫明其妙变成了明将军的“命中宿敌”,从而被四大家族首领景成像废去丹田,从此堕入这场争名夺利的旋涡之中。难道自己的命运早在出生之前就巳被苦慧大师一语道穿?被冥冥之中某个看不见的神灵掌握在手中?如果真是这样,是否义父许漠洋,最敬爱的暗器王林青的死,也都是因为自已这个受过诅咒的不详之人所带来的?他从不相信命运,却总是被迫与逃不开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许惊弦心潮起伏,茫然若失,他突然不愿再听到天命谶语,他害怕那不可预知的未来会因几句话而变得透明,害怕更多的厄运随之降临。 许惊弦摇晃着站起身,对眼前的南宫静扉视若不见,直往洞内走去,剎那间他恍如醉酒,浑不知身在何处,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会儿,他愤恨这个身不由己的江湖。厌倦这不由自主的人生,他只希望一觉醒来之后?一切虚假的幻象都不复存在,他仍旧陪着义父默默无闻地住在清水小镇中,仍是那个无忧无虑孩子? 南宫静寒见许惊弦突然变得失魂落魄,心知机不可失,一咬牙拿起地上的显锋无声无息地朝着许惊弦背心刺去。 显锋锐利至极。瞬间破空而至,却不激起半点剑风,令人防不胜防。眼看剑锋及体,许惊弦依旧浑然不觉。南宫静扉正喜得计,忽听耳边传来一声鹰唳,随即一道黑影侧扑而来,左目蓦然一暗,痛彻心肺,竟被护主心切的扶摇一啄将眼珠啄了出来。 许惊弦听到扶摇的惊叫,本能地一转身,显锋剑从他胁下穿过,将衣衫割开一道大缝,肌肤上亦被划开一条血线。也幸好南官静扉武功不高,受扶摇惊吓后手一软,显锋偏了半分?不然这一剑必是穿心而过。 南宫静扉虽瞎一目,却知此刻不乘机杀了许惊弦?自己必死无疑?咬牙还要再刺,手腕被鹰翅扫过。竟如受雷击,随即右眼又是一黑,亦被扶摇啄中。雷鹰果不愧是鹰中极品,即便在这小小的山测中?也能够轻灵转折,飞翔自如,眨眼间已令敌人受到重创。 南宫静扉惨叫一声,弃剑捂面,接连退开几步,脚下忽是一空,原来已退至洞口,顿时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他人在空中犹撕声狂叫,随即传来一声闷响,再无声息。 许惊弦淸醒过来,急忙来到洞口往下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豁开一个人形大缺口,厚达数丈的雪洞黑勵黝地望不到底,就算南宫静扉未被摔成肉饼,在雪层之下亦无法生还。许惊弦暗叫一声好险,若不是扶摇及时相救,恐怕现在落入积雪中的尸体就是自己了。 许惊弦取来浓醋与盐水,先救醒了斗千金。“惜君欢”药效奇特,斗千金身体无损,只是昏睡半日,全然不知发生何事。许惊弦便将南宫静扉在酒中下药,自己将计就计诱使他说出青霜令的秘密,随即南宫静扉被扶摇啄瞎双眼摔入悬崖之亊细细说出,只是隐蹒了悟魅图与天命谶语之事。 斗千金听许惊弦说罢,见他仍是心亊重重的模样,还以为内疚南宫静扉之死,安慰道:“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若被南宫静扉奸计得逞,老夫与你岂不都糊里糊涂做了鬼?害人终害己,死有余辜,何必为他劳神?老夫倒想问问你,打箅如何处置香公子。” 许悚弦茫然道:“但请师伯定夺。” “做杀手的,手底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不如一刀杀了,免生后患。”许供弦吓了一跳:“现在他全无抵抗之力,这样杀了他是否有失公允?”“嘿嘿,如果你与他交换处境,你认为他会放过你?”? “无论他会怎么做,我只想坚持自己的选择。” 斗千金哈哈大笑:“好小子,我只是故意试试你罢了。既然你有这般侠者仁心,老夫亦可放心啦。”不等许惊弦开口,斗千金一脸正色,大喝道,“小子接剌!”将显锋錮遒了过来。 许惊弦脑中闪过天命谶语中“神兵显锋”之句,心想自己若是接过了剑,是否便会应了苦慧大师之预言?不由隐有抗拒之念,慌忙道:“师侄武功低浅,神剑虽利,只怕不能物尽其用。” “放屁!剑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神兵利器是人而不是物。只要你能用此供行侠仗义?不做有违天理之事,便是物尽其用。更何况有兵甲门人在,废銅烂铁亦可化为利剑。” 斗千金的话激起许惊弦脚中豪气,暗忖那天命谶语或许只是巧合,就算真的会应验,只要努力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总不至于被几十年前的一番话束手束脚,当即接过显锋剑大声道:“师伯指教的是,师侄决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若违此誓,叫我死在显锋剑下。” 斗千金欣然大笑:“老夫还有一事相求。” “师伯请讲。” “兵甲一派虽不以武技见长,但善其器而精其道,对天下兵刃的运用之法实有独到见解,只是自开宗立派以來,两名传人执于内耗,所以才仅得铸兵甲之虚名,而不能免武功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当年师父将《祷兵神录》与《用兵神录》分传四两师兄与老夫,想不到四两师兄未及收下弟子便早早逝去,你就算是《祷兵神录》的唯一传人,又从老夫这里学到了《用兵神录》之精髓,兵甲派两大绝学在你身上合而为实乃天意。”说到这里,斗千金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予许惊弦“这一本就是《用兵神录》,与你手中的《铸兵神录》并立为兵甲派两大绝学。老夫虽叫你一声师侄,却无实际名分,你若愿意加入本门最好,日后便可做掌门,将本派发扬光大……” 许惊弦急忙道:“要我加人兵甲派并无不可,但师侄何德何能,怎有资格担任掌门之位。” 斗千金一摆手∶“老夫争看出你非池中之物,让你加入兵甲派实是委屈了你,你若不肯也决不勉强,但请日后替兵甲派收下弟子,传授此书,也免得让本派神技失传……”他沉沉一叹,“老夫年事已高,百病缠身,只怕活不了几年,若不了结此心愿,实难瞑目。所以才想偷得清闲,托你保管此书留交后人,你可愿意?” 许惊弦听斗千金的言语中颇有临终托付之意,心头睹惊。又想到自己身负血海深仇,以自己之能莫说斗不过明将军,就算是对付杀害义父许漠洋的凶手宁徊风亦无胜算,纵然以命相搏死不足惜,岂不令兵甲派的绝学就此失传?沉吟道:“师作尚有未竟之亊,唯恐有负承诺。” “是了,你并非不敢承担,而是大丈夫一诺千金,才不愿随意应允,老夫算没有看错你。”斗千金颔而笑,“不过你尽可放心,本派授业不求根骨上佳,不问门户贫贱,但凭福缘二宇。若有合缘之人,纵是出身贩大走卒亦可慷慨相传,若无机遇亦不强求,就算本派绝学就此失传,也是命数使然,怪不得你。” 许惊弦大生感慨,斗千金与杜四虽然为了争夺掌门之位互生嫌隙。却都是胸怀坦荡的性情中人,所以当年杜四与义父许漠洋不过萍水相逢,却能将师门至宝《铸兵神录》相赠,一如现在斗千金对自己的信任。兵屮派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伹门下弟子皆有此宽广胸襟,常人难及。当下他也不迟疑,接过《用兵神录》,恭敬道:“师伯放心,我许惊弦决不会让兵屮派因我蒙羞。”他脱口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才想起自己在山洞中为防止香公子偷听,一直都没有机会对斗千金说明真实的身份。 斗千金微微—怔,他在端木山庄多年,对京师的信息了若指掌,不但听说过许惊弦的名宇,也知道他与林青、明将军等人的关系,顿时恍然:“然来你就是……哈哈,老夫记性不好,只记得有个师侄,却忘了他叫什么名宇……”他转身取来那双铁鞋交给许惊弦,“此间俗事已了,你去吧。” 许供弦茫然不解地望着斗千金,斗千金大笑:“难道你真想在这山澜里住一辈子么?” “师伯不随我一起走吗?” “老夫若走了,香公子怎么办?”“这……不如点了他穴道后再救醱他。然后我们离去即可。纵然他穴道自解也只有等到春暖雷化后再来追我们。” “此法虽解一时之急,但香公子一再受制于你,岂会甘休?有这样一个杀手做仇人,以后老夫可难以舒心过日子。” “师伯若不走,我也不走。” “嘿嘿,老夫答应给香公子重新打造飞铊,可不能言而无信,而你留在此处只会碍事,倒不如走了干净,只需留下‘惜君欢的解法,老夫自会救醒香公子,然后推说醒来后已不见你与南宫静扉的动向,铁鞋亦被你们穿走,须得重新打造。只要拖着他在这山洞里呆几日,天下之大,他一时再难找寻到你。再说非常道对你那个小兄弟童颜下了必杀令,老夫毕竟在端木山庄多年,就算倚老卖老说几句话,端木老庄主也听得进去,若能够借机化解此事,也算帮你一个小忙,不枉相识一场。” 许惊弦听斗千金说得有理,只是是心头仍觉不舍:“师伯……” 斗千金大手一挥,截断许惊弦的话头∶“男子汉大丈夫不要那么婆婆妈妈,你不必告诉我要去何处,正如我也不要知道你的名字,免得一时口快告诉香公子惹来麻烦,你且放心,老夫既然心愿已了,也不会急着寻死啦,若是有缘,日后在江湖上会与你相见。”。 许知通斗千金心意已决,多劝也说是无用,强按心中感动,先将“惜君欢”的解法告诉斗千金,然后毕恭毕敬地磕个响头:“师伯保重,后会有期。”将显锋剑佩于腰间,又带了些干粮,然后登上铁鞋,就此出洞而去。 第九章 涪陵惊变 那双铁鞋制作巧妙,使用便捷,许惊弦穿着它登壁越崖如履平地,毫不费力,不多时便已上得崖顶。 寒风劲凜,吹得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积雪纷舞,眺目望去,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见尽头。许惊弦并不急着离开,找了一方大石坐下,任由夹杂着碎雪的冷风拂在发烫的面容上,盘算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他赌气离开御冷堂后,与鹤发童颜同去乌槎国只是权宜之计,本已决心从此与御冷堂划清界限,宁可漫无目的在江湖飘泊,所以在知道鹤发真正身份乃御冷堂昔日碧叶使后,便毅然与之分别。谁知阴差阳错在山洞中遇见南宫静扉,又得知了青霜令的秘密。虽然他内心深处不愿再插手御冷堂与四大家族的恩怨,但青霜令的秘密不但涉及到那诡异的悟魅图,还与南宫逸痕的失踪息息相关,于情于理他似乎都应该重回御冷堂告诉宫涤尘。 不过虽然南宫静扉说得煞有介事,但许惊弦对悟魅图匪夷所思的魔力依旧心存怀疑,更是隐隐觉得此图不祥,极有可能给拥有者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内心深处实不愿宫涤尘沾惹此事。想到这里,许惊弦暗下决心∶如果以后还有机会遇见宫涤尘便告诉他青霜令之事;若不然,就让这个秘密随着南宫静扉的死去永远埋藏缺吧。 他轻抚显锋剑柄,又探手入怀摸出斗千金交给他的“用兵神录”,感激之情层,层翻涌而出。这份感激并不仅仅出于赠剑之恩、交托之信任;更关键的是因为在斗千金的点醒之下,他才终于悟出了以弈天决破敌的诀窍。 自从许惊弦三年前在鸣佩峰被景成像废去丹田,日后无论是跟着暗器王林青闯荡江湖,还是在京师中与诸多高手相对,直至在御冷堂学艺之时,那份淡淡的自卑始终如影随行,对自己的怀疑总是顽固地留在心底盘桓不去。他想报仇,却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无法对抗强大的敌人,他想借助御冷堂的力量,却渐渐发现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枚棋子,正是这纠缠不去的心结与少年的血性才导致了他反出御冷堂。 直到两日前,虚点在香公子喉间的那一剑,不但激发了许惊弦对弈天诀与剑法的领悟,最重要的是让他重拾信心,多年的郁结一扫而空,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一个全新的自己正因那一剑而成长起来。 忽然间,他就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了。淬火后的剑才会更锋利,经过历炼后的心智才会更成熟。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急于报仇,而是慢慢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破茧而出。正如斗千金所说,江湖已不再是他流荡漂泊之地,而是他完成最后飞跃前的试练之场。 江湖,就是一个让他这柄剑淬火重生、再现光华的熔炉。 许惊弦念及斗千金对他的嘱托,想到三年前被日哭鬼匆匆挟持时,那本《铸兵神录》仍留在家中,不知义父许漠洋是否已收藏好,自己虽可默写下来,但那原件不但是杜四的遗物,里面还记载着兵甲派的嫁衣神功,须得找回。反正左右无处可去,倒不如回家乡看看,忆起与许漠洋相依为命的童年往事,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清水小镇的故居。 一旦下了决断,顿时心头轻松了许多,许惊弦站起身,迎着寒风吐出蛰于胸口的浊气,放声长啸。一时只觉天地辽阔,众生皆渺。 这世间的苍生万物都在红尘中那一张看不见的网中挣扎着,陷身于阴谋诡计、生死迷局之中难以脱身。而如今的他已学会忍耐、不再急躁,他知道他将在这繁杂世间里用自己的方式去品尝种种悲欢离合,去完成人生的修行,只要他坚强勇敢地生存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有足够的能力撕开人生那张网,破开迷局,然后再用他的力量报答所有的恩情,用他的微笑面对朋友和兄弟,用他的剑指向仇敌! 小弦就近找到一条冰河,砸破冰层脱衣跳入水中,先痛痛快快洗个澡,将身上污垢洗净。夹杂着冰块的河水冲在身上,浑如针剌,却令他觉得畅快无比。等上到岸边,被那寒风一吹,全身皮肤都激得通红,也不穿衣,抱着扶摇大呼小叫不休,与爱鹰在河边嬉戏。若是被外人见到,定会以为是个失心疯子,却不知近几年中,许惊弦被内心的仇恨煎熬得郁郁寡欢,直至今日放下一份心结,才重新恢复少年人的顽皮天性。 许惊弦认准方向,一路往东而行,沿途遇激流则逆势冲浪,遇高山则攀顶狂呼,穿谷越岭,披风迎雪,尽挑那些荒僻之处行走,像要把积蓄多年的郁气发泄一空。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便独坐于荒野之中,一面研读(用兵神录〉中使剑之道,一面体悟如何将弈天诀应用于实战之中,不时拔剑而起,面对假想之敌刺空斩虚,复又垂头静思,直至功行圆满,方才睡去。 遇见锡金牧民的帐蓬,便去讨碗马奶与几斤鲜肉,不然就抓起几把积雪吃些干粮,偶尔扶摇也会叼些野味,日子虽然清苦,精神上却是愉悦的。 如此走了几日,地势渐平,气候渐暖,连呼吸也畅快了许多。等到翻过—座大山后,眼前忽有了几分绿色,远处山坳里还零星可见几朵小花,原来不知不觉已离开锡金高原,进入一片丘陵地带。 这里已至蜀境,人烟较为稠密,再也看不到大群的牛羊,山岭上列着层次分明的农田。虽仍是汉藏杂居,但居民行为举止已是大有不同,不但通行汉语,随处也可见汉族的工艺品与饰物,中土文化气息渐浓。 许惊弦回头望向那一道隔开了锡金与中土的山脉,忽有些伤感,心头百味杂陈。随蒙泊国师初入锡金时,暗器王林青刚刚在泰山绝顶上死于明将军之手,他怀着满腔的仇恨,一心要学成武功替林青报仇。如今三年过去了,羸弱的身体已变得健壮,稚嫩的心灵已更加成熟,武功虽未大成,但已有了与敌一搏的信心和勇气,唯一不变的,仍旧是对复仇的强烈渴望。当他愤然离开御冷堂时曾下定决心不再回来,但此刻却不由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人,多吉的爽朗、白玛的温婉、桑瞻宇的妒忌、达娃大叔的呵护、宫涤尘的情谊……,还有那些日夜刻苦练功后的疲倦、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许下的誓言、每晚入眠前对自己默默的鼓励……就在这将要离开的一刻,他突然有许多的不舍。 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生命中的经历无论是好是坏,都是无法随意丟弃的,就算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他也永远割舍不下那一段属于他自己的少年时光。 许惊弦走走停停,也不与人多打交道,心态如同一名旁观红尘的隐者,既品味着夜行于野的的孤独,又感受着久违的风土人情。这一路上不知翻过几座高山,走过几片草原,越过几条大江,渴饮江水,饿了吃些干粮,寂寞时便与鹰儿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则是抱剑沉思,感受天地自然间的神秘力量,品味着剑道之真谛。 离开中原不过短短三年的时光,他身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剑客。 这日清晨,许惊弦来到一座小县城外,正要进城,忽又望见城中住户家门口挂起几笼纱灯,才想起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想象着家家户户团圆合睦的景象,许惊弦不由忆起儿时与义父许漠洋共度的时光,便略有些酸楚,不愿入城,本欲绕道而过,抬头却见到城关上写着两个大字一峨眉。他心中一动,想到那峨眉山乃是天下有数的佛教名山,适逢佳节何不去游览一番,也算聊以自慰。 许惊弦本想找个人问路,谁知却发现行人见到他似有嫌恶之意,纷纷避开绕道而行。原来他从御冷堂带出的包袱早已在雪崩时丢失,并无衣物替换,身上穿着的羊皮袄早已破损不堪,但他一门心思都放在练功之上,全然未注意到自家的装束,此刻才惊觉自己活脱脱就像一个流浪的锡金少年,难怪惹人厌烦。傲气涌上心头,便强扯了一名汉子打探道路,那汉子虽生得远较许惊弦粗壮,但见他衣衫破旧,又携鹰佩剑,匆匆答了话便仓皇逃走。 许惊弦也不顾路人侧目,大摇大摆往峨眉山行去。 峨眉天下秀,果然名不虚传。虽只是初春时节,已是漫山遍野的葱葱郁郁。和风卷走了寒峭,明媚的阳光由叠叠树阴间投射在山道上,撒下言地碎银般的光华,远处雾霭重重,浮云嬉山,谷内溪水潺潺,鸟雀低鸣,再有那一抹澄碧绿意袭入眼底,透入心间,令人欣然欲醉,陶然忘忧。 在山下望见一间大寺院,乃是报国寺。殿宇四重,掩映在苍松翠柏间,更有巨钟、瓷佛与铜塔,极具禅意。许惊弦漫步入内,此刻时辰尚早,并无上香许愿之人,偌大个殿堂中就只有他一位游客,乐得清闲。峨眉山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供奉着普贤菩薪,他刚刚在大殿的佛像前叩了了个头,便听到钟鸣之声由山顶上遥遥传来,经久不绝。原来那峨眉山顶的万佛寺敲钟颇有讲究,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紧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不紧木慢再敲十八次,如此反复两次,每日共一百零八次,象征着全年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气候,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与杂念… 许惊弦自幼精研《天命宝典》,虽是传承于道家,但这绵延的佛钟之声亦引发了他悲天悯人之情,一时心生虔念,便盘膝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诚心祝祷,一面追想往事,感怀自身境遇,浑如老僧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传来轻轻一声响动,将他从迷茫往事中惊醒。抬头望去,却见一道黑影已从大梁之上朝他飞扑而下…。 许惊弦悚然一惊,此人不知何时藏于殿中,若是趁方才自己神思不属之际发招,必难逃其毒手。他脑子里尚未回过神来,身体已做出反应,平平往后移开数尺,避开对方的飞扑之势。眼角余光瞅见此人一身青色劲装,面蒙黑纱不见嘴脸,唯有―对亮如晨星的阵子瞪视着自己,眼中满是愤色。 青衣人一招击空,亦不纠缠,腾身往殿外奔去。许惊弦起身便追,不料那青衣人足尖轻轻一扫,挑起佛像边香炉中的大团香灰,劈头盖脸朝他撒来,口中还冷喝道∶“可恶的臭小子,害我蹲得腿都酸了,请你吃一把香灰…”听声音娇雉,似是一位女子。 许惊弦只恐灰中有毒,急忙闪身避开,经此稍稍—耽搁,等他再追出殿门外,对方早已不见踪影。 原来当许惊弦入寺之时,恰好那青衣人已在殿中,或有隐情不愿与陌生人朝面,便跃上大梁。本以为许惊弦无论是参神拜佛还是请香还愿,最多也不过片刻工夫,一会儿便会离开。谁知许惊弦听闻晨钟长鸣心有所感,竟在佛像前静坐冥思长达一、两个时辰。那青衣人在梁上搏伏良久,终于失了耐心,忍不住现身而出…… 许惊弦想通原委,不由失声而笑。此人能无声无息地藏在自己头顶上许久,当是江湖上少见的高手。他故意避人耳目,行迹可疑,或许是要对付另外的敌人,却阴错阳差地被自己拖了两个时辰,难怪气恼不休。若是依他以往的的性格,必会想法追查这神秘青衣人的来历。但方才在佛像前长坐冥想,心态变得平和,不愿再涉及江湖恩怨,也就一笑作罢。 离开报国寺后,―路拾阶缓行,经过“洪椿晓雨”、“白水秋风”、“双桥清音”、“灵岩叠翠”等数处景观,时而又有猴群穿出山林,与游者嬉闹玩耍,甚至抢夺食物,惹人捧腹。许惊弦渐觉心情舒畅,嘴边还哼起了小曲,扶摇似也感应到主人的心意,欢声长鸣,振翅飞入云层深处。 待上到金顶时,暮色已降。许惊弦本就打算夜宿山顶,第二日一早观日出云海等峨眉胜景,也不去打扰金顼寺庙的僧侣,自已寻到一个小山洞,先给扶摇喂食,再自己吃些干粮,默想着弈天诀,闭且打坐。走了几日的山路,终也有些疲倦,渐渐睡去。 到了夜半初更时分许惊弦忽被扶摇的叫声吵醒,揉揉蒙胧睡眼,只见前方隐有数点灯火闪耀,在树影旳掩映下跳荡不休,仿如鬼火。他大感好奇,记得那个方向明明是一处绝壁,为何会有灯火?莫非便是峨眉山传说中的圣灯?不过听说圣灯往往在月黑风高之时方才出现,而今夜明月高悬,难道是另有古怪?又猜想或许是在报国寺内遇见的那位青衣蒙面人…… 许惊弦再也睡不着,便往那灯光处寻去,穿过一水片树林,眼前竟是一道雄伟险峻的百丈绝壁,月光下俱见层层薄雾袅绕着崖身,极显幽邃空灵,崖底隐见岩壑交错,奇石突兀。崖顶上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手执一盏纸灯,默然往那虚空中一送,那灯便平平飞入茫茫雾气之中,缓缓坠入深渊消失不而在青衣人的脚下,还有数十盏早就扎好的纸灯。 许惊弦瞧得真切,微觉惊讶。虽然瞧不清对方的面容、但缺身形上判断并非清晨在报国寺所遇见的哪位青衣蒙面人,而那些纸灯皆似用上等宣纸所制,绵软轻薄,份量极轻,但青衣人随手一送如推重物,这份举轻若重的功力实非等闲,分明身负惊人武功。但若说点灯祭神拜祖,何需在此半夜无人之际故弄玄虚?莫非是鬼魅山精傲怪? 青衣人显然已听到许惊弦的脚步声,却并不回头,口中淡淡道:“重赴旧约,传灯舒怀,一时忘形扰君清梦,还请见谅。”彬彬有礼的语气中却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听青衣人开口说话,许惊弦暗舒一口气,眼前至少并非鬼魅做怪,心想今夜是元宵节,一般人都在家中安享天伦,他却为何半夜来到山顶,莫非也如自己一样无家可归?一念至此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意,反正被夜风一吹再无倦意,索性坐于一旁,静观青衣人放灯,权当陪他。 青衣人不再搭理许惊弦,俯身重又拿起脚下一盏纸灯。他的左肩似是有伤,行动间略有不便,但擦火、点烛、挥手、放灯……手法极其熟练,节奏更是丝毫不乱,每个动作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间隙。只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人,才可以做到如此平稳而精确,不浪费一点力气。 两人各怀心事,无言地望着一盏盏逐渐飘远的纸灯,直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青衣人才将十几盏纸灯尽皆放飞,等那最后一点亮光在纵横弥漫的雾气中消失后,两人如有默契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青衣人遥望云深之处,缓缓踏前半步,喃喃自语般道:“这里常年云锁雾绕,望之如入仙境,所以每年都有无数妄想成仙的善男信女由此跳下,故得名舍身崖。不过我倒觉得,这个名目才更容易引发轻生的念头……” 许惊弦听得一愣,暗忖莫非此人真是来舍身崖寻死的?瞧那青衣人只要再前移半步,就会掉入万丈深渊之下,欲要上前拉他回来,却又怕他被自己一吓反而失足,灵机一动:“为何还留着一盏灯未放走?”料想只要引得他回头,便可救他一命。 青衣人果然转过身来,语气惊讶:“你如何知道还有一盏灯?”忽又无奈苦笑,“可惜不知我送走的那十六盏灯中,哪一个代表你的亲友。” 他年约二十六七,第一眼的印象不是那英挺的剑眉与冷峻的面容,而是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寞色,如同江南三月的烟雨,带着一分凄凉与九分惆怅。 许惊弦大奇:“这些灯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明知故问。”青衣人落在显锋剑上的目光微微一亮,“未出鞘已露锋芒,若能死在此剑下倒也不冤。”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只怕老兄是误会了。” “每年此时,我都会到这里放十七盏送魂灯,你若不是来杀我的人,如何知道准确的数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这个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口中谈论生死之事,面色却宁静如初,仿佛他关心的并不是谁来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处。 那一瞬间,许惊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凄惘,幽邃如深海。那是一种将痛楚压抑到极致后的漠然,看似已解脱,但只要稍稍触动,就会卸下面具流臑出往日的点点伤痕。他心头不由浮起那一句“伤心人别有怀抱”忽觉悲从中来,一时说不出话。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轻轻叹道:“从今日起我已埋剑弃武,你若杀我决不还手,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静立原地不动,空门大露,似是等着许惊弦动手。 许惊弦苦笑:“兄台必是误会了,我与你素不相识,刚才只是担心你有轻生之念,所以故意说还有一盏灯诳你回身。” 青衣人盯了许惊弦半晌,目光中渐蕴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节,请小兄弟喝酒如何?”原本颇怀伤感的面容因这一笑而尽显潇洒。 许惊弦见青衣人只着一袭轻衫,疑惑道“酒在何处?” “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树林深处走去。许惊弦直觉这个青衣人虽然古怪,却绝不似坏人,便尾随他而行。仅从背影看去,但见他身轻步快、衣袂飘飞,分明就是一位洒脱于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承想那—双眸子里会有着难以尽诉的痛苦。 穿过林间小道,转过一个山角,前面有一间小茅屋。青衣人抢先一步推开虚掩的房门,用火折儿点着油灯,举手相请。 房间不大,仅有一桌一椅一张木床,简单而洁净。桌上果然还放着一盏已完工的纸灯,比另十六盏纸灯要大上几分。许惊弦想到自己刚才一心救人竟误打误撞而说中,或许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请,却不知为何他放飞其余纸灯后独留最后一盏,其中大概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蜗居简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坛酒,仰头先饮了一大口,然后将酒坛递与许惊弦。 许惊弦虽不擅饮,但欣赏青衣人豪爽意态,便接过坛来饮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却辛辣如火烧,忍不住皱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们锡金人有句话说得好:仇敌来了,要给他最快的刀:朋友来了,要给他最烈的酒。”说罢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许惊弦本想分辩自己并非锡金人,但转念想到自己衣衫被褛,形容落魄,这青衣人却并不以貌取人,言语行动间依然给自己足够的尊重,当是可交之士。萍水相逢,贵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释?便只是朝他竖起拇指,抢过酒坛,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过酒坛痛饮,轻喟道:“今日见到你,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难道你当年很像我么?” “不,我与你完全相反。你与我萍水相逄却毫无防范之心;而那时的我,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 “难道你没有朋友吗?” “以前我只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时,却太晚了。” “既然能化干戈为玉帛,为何嫌晚?” 青衣人涩然道:“因为他已被我杀死了。” 许惊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闷头喝酒。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一坛酒已被喝得涓滴不剩。 酒意上涌,青衣人面上寞色却更浓,怅然一叹:“可惜只带了一坛酒上山。”许惊弦平生从未喝过这许多酒,只觉头大如斗,一时站立不稳,摔在桌下,抬头呆呆望着青衣人,越看越觉得他像宫涤尘,口齿不清地笑道∶“无论如何,能与大哥相识,足顶得上数坛美酒。” 其实青衣人与宫涤尘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远、超脱尘世的气质却极为近似,而许惊弦内心深处始终念念不忘昔日与宫涤尘结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际,不免恍惚错认。 “哈哈,小兄弟倒是个有趣之人,但须谨记人心险恶,日后行走江湖,可不要太过于信任别人了。” 许惊弦的舌头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识,你又怎会害我?” “别的不说,单凭你身携宝剑,就足以令人生出觊觎之念。” 许惊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坏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总是要等到做尽坏事后才露出他的挣狩面目。想当年我初入江湖时,亦如你一般不通世务,以为凭着一柄剑与赤诚肝胆,便可闯荡天下,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人利用。” 许惊弦感同身受,愤然道:“既然发觉被利用,就当悬崖勒马。男子汉大丈夫何处不可安身立命,岂可受人摆布?” “话虽如此,不过…”青衣人苦苦一笑,“你可有仇人么?”许惊弦想到杀父仇人宁徊风,重重点头。 “那么,你杀过人么?”青衣人接连发问,“如果有机会杀死你的仇人,你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态?” 许惊弦心头—沉,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师杀死高德言的情形,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也是唯一次,尽管事后决不后悔,却从不愿意回想起。如今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当你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去杀人时,你会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每一个敌人的死亡都会令你感到光荣。可是当有一天,你发现那个崇高的目标只是一个谎言,不过是一个骗你去杀人的借口,再回想到那条条鲜活的生命变成冰冷尸体的过程,就只会觉得恶心…现在你知道为何我每年都要来峨眉山上放十七盏送魂灯了吗?” 许惊弦无言以对,青衣人凄然一笑“十七盏灯,十七条命。” “他们都是被你杀死的敌人吗?” “不错,他们都是被我杀死的,但我却分不清他们能否算是我的敌人。” “难道他们都是无辜者?” “因为要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必须先杀掉另外十个人。” “这……”许惊弦想到自己与明将军其实纤无仇怨,惶只因林青死在他手里,自己就与之誓不两立,哪怕与整个将军府为敌。恨声道:“太丈夫恩怨分明,为报师恩亦无可厚非。你又何必内疚?” “师恩,师恩!”青衣人冷笑:“若不是为了杀死那个仇人,师父还会救我一命吗?还会教我武功,把我培养成为一名一流旳剑客吗?从小他就在我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我只是一个替他复仇的工具,除此之外,我在他的心目中再也没有其余的价值,毫无存在的意义……”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许是你误解了他。” 青衣人嘶声大笑起来:“我起初也以为自己误解了他,可是当发现他设下圈套,宁可牺牲我也要置仇敌于死地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天底下又有哪一个父亲愿意用自己的孩子去交换仇人的性命?你说,这样的师恩我应该怎么去回报?” 许惊弦哑口运言,虽然他不甚明白青衣人的故事,但却能够清楚地体会到他那难以掩饰的悲愤与失望。就算他的忤逆言行有违师道,但局外人又如何了解其中的隐情? 青衣人本就满怀着一腔心事,半坛酒下肚勾起重重愁肠,亦有了几分醉意。他忽盘坐于地,一把抓起空酒坛抱在怀中,以指扣坛,口中放声长吟,几句未毕,眼中已滴下泪水。 青衣人所吟之句并非汉语,许惊弦不通其意,但听那音节粗犷而苍凉,痛烈与豪迈兼而有之,猜想或许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歌谣。在青衣人那喑哑的声音中更有一种莫名的撕址人心的力量,许惊弦忽就想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只是记得自己曾立下誓言手刃仇敌前再不哭泣,勉强咬唇苦忍。 青衣人吟至一半,心情激荡,手指微一用力已扣破酒坛,吟声忽就断绝。他拭去眼泪,抓起桌上那盏纸灯,扶起许惊弦:“跟我来见一个人吧。” 两人出门绕到屋后,再行出数十步,两座坟包赫然在目。坟前皆无字碑。左边坟头土色尚新,显然刚立不久,右边那座坟已有些年头,已被人细心地除去了杂草。 青衣人手指左边那座坟:“今日,我在这里埋下了我的剑。” “为什么?” “我刚刚得知了师父的死讯,所以埋剑为冢。他教我武功,现在我都还给了他,就算是两清了。” 青衣人又指向右边的坟包∶“这一座坟墓里,埋着我师父的那个仇人。我从小就一直在恨他,但他却是第一个真正把我当朋友的人,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用师父传授我的武功杀死了他,又用他传授我的道理背弃了师父。他虽然死在师父布下的局中,但在我心目中,最终的胜利者是他!” 寥寥数语,已令许惊弦对墓中人肃然起敬。 青衣人长叹一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杀过人,再也不会恨任何人。他教会我的东西是我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所以我每年都会回到这里来看他,并且替他放飞这一盏送魂灯,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希望他明白我的心意……” 他缓缓擦亮火折儿,点燃纸灯中的蜡烛,再抬手将纸灯放飞,神情肃穆,动作凝重,充满着尊敬之意。等那纸灯飞至头顶,青衣人蓦然击出一掌,劈空的掌风荡起烛,引燃纸灯,瞬间烧为灰烬。 许惊弦呆呆看着青衣人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得很羡慕他。青衣人的痛苦源于他曾经犯下的错误,至少如今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可是自己呢?自己的仇恨不知何时才能消解,而就算有朝一日杀死仇敌,死去的亲人依然无法复生,自己的痛苦就会因此减少吗?他拼命?着头,青衣人的话语比坛中烈酒更加剌激着他的神经。 青衣人怅立许久,长吸一口气:“师父毕竟还是师父,我仍是要回去替他尽一份孝道。小兄弟保重,我走了。” 许惊弦头疼欲裂∶“大哥要往何处去?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这个江湖太过复杂,或许根本不适合我。六年前我就已经心丧若死,只希望能够找一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放下旧日恩怨,从此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 许惊弦手抚额头,感觉仿佛有无数大棒在一下下棰着他旳脑袋,只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喃喃道:“我要回家。” “哦,你的家在哪里?” “滇北营盘山清水镇。”许惊弦脱口讲出这个地点,自己先是一怔。他第一次发现,那个几乎不为人知的小镇不但记载着他的童年生活,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感觉平静的地方。他虽然羡慕江湖生活,江湖却永远不是他的家,只有那个小镇才是他内心深处的真正选择。 一阵寒风吹来,不知是因为翻涌的酒意还是波动的心绪,许惊弦只觉肚内翻江倒海难受无比,喉头发痒,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青衣人轻轻拍着许惊弦的后背,犹豫道:“既然你要去滇北……可否帮我做件亊情?” 许惊弦挣扎道:“但请吩咐,有不从……”话音未落,又连连作呕。平生首次体会到醉酒的滋味,脑中天旋地转,几乎将黄胆水都吐了出来。迷迷糊糊中还听到青衣人说了句什么,却已是神智不清,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许惊弦手持显锋剑,静若老松,独自站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天空中乌云密布,暴雨欲来。 在他面前百步外,一人一骑渊停岳峙,稳若泰山。马上骑士头戴金盔,身披金甲,长矛横胸,胯下一匹赤色骏马。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许惊弦的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这位金甲大将正是当朝大将军,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他是杀死林青的罪魁祸首,也是许惊弦不共戴天的仇人! 震耳欲聋的雷声蓦然响起,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狂风吹乱许惊弦的头发,却吹不散他那高昂的斗志。他低喝一声,平举显锋剑,缓步往前冲去。 这是他与明将军乏间最后的决战,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既然命运注定了这一场无从逃避的对决,他就只能无所畏惧地勇敢面对,用宝剑和鲜血了结彼此的恩怨。 明将军放声大笑,掌中长矛轻挥,霎时锣鼓喧天,旌旗招展,在他身后出现了无数士兵,足有数万之众,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发起冲锋。而明将军则策马缓缓退入阵中。 许惊弦喝道:“不要走,你若是英雄好汉,就与我单独决战!” 明将军道:“等你能过得了我手下这一关,再来找我吧。”数万大军铺天盖地拥来,一场寡不敌众的拼杀即将开始… 忽听身后一阵喧嚣,回头看去,却是宫涤尘率着御泠堂弟子前来接应助阵,鹤发、童颜、多吉、白玛、斗千金等人皆在其中,同来的竟然还有大群苍猊,数目几近千只。 “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六个人。”宫漆尘的口中却发出那青衣人的声音,“所以,你要想杀死明将军,也必须先杀死其他人。” 许惊弦大叫:“我只想替林叔叔报仇,不要杀死无辜。” 宫涤尘冷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成功的代价!” 他的面容随着说话声而不断变换,最后突然就成了简歌的模样,手持一面半尺长短黑势勘的青霜令。青霜令上刻着变幻不定的古怪花纹,正是那诡异的悟魅图。蓦然青霜令从中裂开,—幅白绢从中飘出,上面写着几行字句,最醒目的就是四个大字:神兵显锋! 御涂堂弟子口中高呼:“勋业可成,破碎山河!”个个若猛虎般奋勇争先,两军交接的刹那间,整个大地立刻被鲜血染红,濒死的惨叫声惊天动地。许惊弦愤然道:“我不做你们杀人的工具,我要回家。” 简歌大笑:“事到如今,还由得你么?”一群御泠堂弟子把许惊弦夹在中间,口中发出奇异的啸声,往明将军的大军冲去。 就在此时,斜刺里忽又杀来一队人马,当先一骑手持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三个大字“焰天涯”。那名骑士是名女子,面容似有几分像骆清幽,又似有几分水柔清的影子一对明眸光彩眩人,不过许惊弦可以肯定从未见过此人。 “小子,有种就去涪陵找我吧……”那陌生女子冲至许惊弦身前,玉臂轻挥,展开掌中大旗,席卷天地,将许惊弦罩入其中。 许惊弦大叫一声,蓦然睁开眼睛,原来竟是南柯一梦。天色已亮,抉摇在他耳边低低鸣叫着,一面用翅膀轻拍着他的面孔,在梦中却化作了御泠堂弟子的奇异骑声与那面卷住他的大旗。 许惊弦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侧卧在那间小屋的木床上,一时只觉口干舌燥,满嘴发苦。慢慢想起昨夜与那青衣人相识共饮的经历,环目四望,那青衣人早已悄然离去,不知去向。床头边还放着一件蓝色长衫,长裤,用一锭二十两银子压住,别无留言。 若依许惊弦平日的性格,定会觉得对方留银赠衣颇有些施舍的味道,决不肯收。但经过与那青衣人一夜相处,知其虽然性格孤傲,却是至性至情之人,行事仅凭本心,全不顾世俗眼光,自己若不收下,反倒显得小人之心。更何况他离开斗千金时走得匆忙,根本未想过多带些银两,目前确是囊中羞涩,在锡金时还可随意找个牧人家帐篷打尖,在中土却是无钱寸步难行,这二十两银子可谓是雪中送炭……如此一想,心中甚觉温暖。 他宿醉初醒,全身发软虚弱无力,本想撑起身来去找些水喝,却是连手指头也懒得动弹一下。回味着梦中的经历,暗忖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一切是否有所蕴意,或是自己内心深处思想的流露?当想到那陌生女子手中大旗上的“焰天涯”时,忽然灵光乍现,忆起昨夜醉意朦胧间曾听那青衣人拜托自己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你到了焰天涯,帮我给封冰女侠带句话,就说:‘天湖已逝,恩怨尽断’!” 提及封冰与天湖这两个名字,立刻令许惊弦想起江湖上的那段传奇。 二十余年前,京师北城王策动禁卫军统领秦天湖谋反,禁卫军副统领魏南焰奋身而出,乱军中一箭射杀北城王,又力败秦天湖,将一场危机化为无形,自此被御封为太平公子,与京师凌霄公子何其狂、乱云公子郭暮寒、天下第一美男子简歌并称四大公子。 随后十余年间,太平公子魏南焰是朝中唯一能与明将军争锋之士,直到六年前失势丢官,魏公子被明将军所迫,一路逃亡到蜀地,终在峨眉金顶上被天湖传人楚天涯与北城王之女封冰合力所杀。从此京师四大公子仅余其三,但江湖人提及昔日魏公子之威名,仍大多竖起手指,赞一声英雄! 其后魏公子手下的第一谋臣、素有“公子之盾”之名的君东临辅佐封冰在滇南楚雄共建“焰天涯”,成为江湖上唯一公开对抗明将军的组织势力。女侠封冰也因此被江湖上列为白道“夏虫语冰”四大高手之一,与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主夏天雷、华山掌门无语大师、以及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齐名。 仅凭“焰天涯”之名,即可看出封冰与魏公子、楚天涯之间某种微妙的关系,所以虽然封冰为报父仇杀死了魏公子,但君东临亦甘为其所用。不过江湖传言纷纷,真实情形如何,大概只有当局几人才明白。 想到这里,许惊弦终于明白了那青衣人的身份。他既然是楚天涯,那么小木屋后那座坟中,埋的就必是昔日名震京师的太平公子魏南焰! 许惊弦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来到屋后两座坟前,深深鞠了三躬。 魏公子向来是他崇敬的人物,想不到一代枭雄,埋骨于此,却连墓碑、铭文都没有。或许这是出于魏公子的本意,但念及他生前辉煌,死后不过几杯黄土掩身,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一将功成万骨枯!枯的又岂止是那些无名的将士?剑客英雄也罢,王侯将相也罢,任你豪情盖世,权倾天下,到头来谁也逃不过老天的惩罚,最终两眼一闭,什么功名利禄也带不走…… 可是,虽然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还都堪不破,为了那浮名空利争得头破血流,虚耗一生亦执迷不悟。 这一刻许惊弦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从小他就幻想着日后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或是立下不世功业的大英雄,如今却惶然不安地发现,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他已不懂得如何取舍。随着年龄的增长,到达理想的距离也随之变得更远,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昂贵,仿佛再难触及。又想到再过四天的正月二十日,恰恰就是暗器王林青的忌日。三年前林青在泰山绝顶与明将军决战身死,坠落万丈深渊,尸骨无存,自己却无法在他灵前守孝,只能遥寄哀思。他回忆着暗器王的音容笑貌,低低吟着那天命谶语中的“勋业可成、破碎山河”之句,不觉痴了。 在这个初春的清晨,峨眉金顶之上,一位少年静静坐在那无名坟茔前,魂游物外,浑不知时光几何。 蜀道难行,与内陆的物资交易多走水路。而位于金沙江边的涪陵城,西连渝州,东接万州,得地利之便,是为蜀东重镇。 冬季水浅,船行不便,如今到了早春时节,客商往来渐渐频繁起来。黎明刚过,旭日初升,晨霞未散,便已有许多船只挤在码头上,包着白头巾的船工们或摆渡乘客,或装卸货物,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而与那码头一派繁华景象截然不同的是,在金沙江中央的一座小岛上,却孤零零地停着一只小船。江水波涛沸荡,滔滔急流激起迷蒙云雾,江心孤屿若隐若现,仿佛是一处与世隔绝、弃绝红尘的世外桃源。 一位蓝衣少年在船头负手而立,他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腰佩长剑,肩头上还立着一只黑色的大鹰。江声浩荡,他却全然不闻,只是遥望着江面,神情萧索,陷入沉思之中,浑如一尊雕像。 船夫是一位四十余岁的汉子,正蹲在船舷边抽着旱烟,心里不停犯着嘀咕:这个少年出手阔绰,一早雇了船来到这江心孤岛上,然后就望着江面将近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发出嗟叹之声。看他佩剑携鹰,仿似闯荡江湖的剑客,行事却像个多愁善感的书生,实在令人捉摸不透。而那只鹰儿也十分古怪,江面上不时跳起几只鱼儿,它却望也不望一眼,仿佛定在少年肩膀上一般。这几日涪陵城本就不太平,若这个少年是来寻事的,可莫要连累自己。想到这里,船夫心头不安,便将旱烟杆在船头上重重磕了几下。 蓝衣少年听到响动,似乎感应到了船夫的不耐烦,回过头来道:“船家可另有事情么?” 船夫缩了缩肩:“无事无事。只是江风太急,有些寒冷,可打扰小哥了么?” 蓝衣少年笑了笑:“劳烦船家啦。你也不用陪着我吹风,去船舱内避一避吧,再等一会我们就走。”他本是心怀旧事,面容冷漠,但这一笑露出腮边两个酒窝,忽而变得和蔼可亲,犹若邻家少年。 船夫瞅见蓝衣少年的笑容,心头大定,与他攀话道:“听口音小哥是外地人,不知是路过涪陵,还是要进城?” “有什么区别吗?” “若小哥只是路过,那就还是不要多逗留了。咳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几日涪陵城中有些变故,怕你惹来麻烦。” “有何麻烦?不妨说来听听。” 船夫的神色有些紧张:“我听几个兄弟说,今天三大会齐齐出动,涪陵城只怕要发生大事情了。” “三大会又是什么?” 船夫瞧少年与当地势力无关,松了口气:“看来小哥果然是外地来的,不了解涪陵城的情况。涪陵城虽是个小地方,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比起渝州与万州那些大城来说,官府的势力便弱了些,真正控制涪陵城的乃是各家商会。其中尤以船、牧、盐三家商会势力最大,便称之为三大会。表面上是商会,其实就是打着商号幌子的地方帮会,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据说那铁楫会会长欧阳永、驰骥会会长杜渐观、井雪会会长赵凤梧,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一方大豪。谁得罪了他们,涪陵城中绝对没有容身之地。” “你们在这些帮会的夹缝中生存,岂不很艰难?” “那也不尽然。两年前三大会结盟时,便订下了一致对外,绝不骚扰涪陵成百姓的盟约,有他们维护治安城里倒是稳妥了许多。何况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各自订下统一的规矩也减少许多生意上的纠纷。像我们撑船的兄弟,大多都与铁楫会有瓜葛,若是被人欺负了,便可找欧阳会长出头;若是苛捐杂税重了,三大会便出面与官府交涉,连官府也得容让一二。当然,每个月也必须交给他们些银两,以保一方平安。” “你说今日三大会一齐出动,将要发生什么事吗?” “听说三大会联同涪陵城周围的十四家小帮派齐聚三香阁,要迎接擒天堡来的大人物……” “三香阁、擒天堡。”蓝衣少年喃喃念着这两个名目,脸色微变,呆怔片刻轻声道:“有劳船家,这就撑船靠岸吧。” “小哥莫不是要入城?” 蓝衣少年露丝揶揄的笑:“既然到了涪陵成,当然要去三香阁见识一下,顺便也看看那擒天堡的大人物。” 船夫一惊,连连摇手:“小哥有所不知,那擒天堡就位于丰都狮子滩头,离此不过四、五十里地,顺江而下最多两个时辰的船程。擒天堡前些年势大,莫说涪陵城,就连半个川东也是它的地盘。但四年前擒天堡闹了内讧,又与滇南的媚云教打了一场,元气大伤,三大会这才有机会出头,当年结盟也是为了对抗擒天堡。这次擒天堡来人只怕其意不善,弄不好就会引起帮派火并,你去趟这浑水就不怕引火烧身么?嘿嘿,我原本不该多说什么,但见小哥面善,实不忍见你受害,所以才好心提醒你一声……” 蓝衣少年若有所思,摆摆手示意船夫不必再说,只管开船。船夫见蓝衣少年如此,心里不由突突一跳,暗忖人不可貌相,这少年虽然年轻,但行迹古怪,莫非与那擒天堡派来的人有关?再也不敢多说半句,当即解锚运桨,一面暗责自己多嘴多舌。 这个蓝衣少年正是许惊弦,他本打算回家乡滇北清水小镇,但在峨眉山偶遇浪子游侠楚天涯,与之共醉一场,隐约记得醉梦里有一位陌生女子让他去涪陵城找她,那梦境似真似幻,实是难辨真假,一直在他心头勾留不去。若按梦里的情形,那陌生女子应该就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到底是因为听了楚天涯的留言方有此梦,还是封冰当真来过?又想到在无名山洞中亦曾听香公子提及与一众非常道杀手在涪陵城相会,不由动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于是许惊弦下了峨眉山后一路南行,到了金沙江边,改道沿江而行,一大早到了涪陵,雇船至江心孤岛上。他望着澎湃江浪,想到四年前被擒天堡的日哭鬼掳走,沿江坐船至涪陵,正是在这里看到暗器王林青横江拦舟,其后又在三香阁中与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相遇。如旧地重游,斯人已逝,英姿犹存,不免心头隐隐疼痛,不禁伤怀。 四年前,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潜伏于擒天堡中,明里为擒天堡的师爷,暗中却移花接木,以御泠堂弟子周全假冒擒天堡主、名列邪派六大宗师之一的龙判官,并在困龙山庄设巧用铁罩困住林青、虫大师等人,若非许惊弦灵机一动诱宁徊风火攻,包括黑道杀手鬼失惊、京师“妙手王”关明月等人都将命丧其中。林青脱困后发出暗器射瞎宁徊风一目,然后才去狮子滩地藏宫解救出被宁徊风软禁的龙判官。 宁徊风自知事情败露,索性率擒天堡不明真相的徒众远赴滇南进攻媚云教,媚云教教主陆文渊当场被杀,五大护法中的费青海与景柯亦阵亡,而擒天堡设在大理的近千伏兵则是全军尽没,擒天六鬼中锁神、缠魂死于乱军之中,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也在此役中受宁徊风暗算,最终客死萍乡城。 经此变故,擒天堡与媚云教两败俱伤。擒天堡一蹶不振,判官虽然复出,但势力已大不如前,涪陵城原本是属于擒天堡的重要分舵,其中以船商为主的铁楫会、牧商为主的驰骥会、盐商为主的井雪会皆附膺于擒天堡,趁机结成联盟自立门户,从此脱离了擒天堡的控制。 许惊弦听了船夫的一番话,大致明白了涪陵城的形势。他对擒天堡与涪陵城帮会的冲突并无兴趣,只是想起当年日哭鬼掳走自己时虽然不怀好意,又恶言恶语地要吃了自己,但一路相处下来,彼此间却不觉生出深厚的感情,后来日哭鬼为了维护自己还被宁徊风打了一掌,几年不见,不知他现在是什么状况?若那擒天堡的使者是日哭鬼最好不过,不然也可找机会打听一下他的消息。日哭鬼曾对自己说起往事,念念不忘要找杀害他妻儿的罪魁祸首高子明报仇,而髙子明化名高德言藏身京师,成为刑部的五大名捕之一,最后正是死在自己手里,于情于理都也应当通知他一声。 除此之外,许惊弦想见日哭鬼还有另一层用意。四年前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为除去林青,在平山小镇设计绑架许惊弦,林青千里追踪直至京师,唯恐对方杀人灭口,无奈之下只好公然宣称许惊弦是明将军的克星。此言虽然真假难辨,但出自暗器王之口,谁敢不信?再经江湖上好事之人一番添油加醋、以讹传讹,自此“许惊弦”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可谓是赫赫有名,无人不知。但许惊弦在锡金呆了几年后形貌大变,面容上已完全没有当年小弦的影子,心想日哭鬼曾与自己朝夕相处数十天,若是连他都认不出自己来,日后便可另换一个身份,行走江湖也方便许多。 小船缓缓往岸边行去,许惊弦不虞惹人注目,轻抚鹰羽低声道:“扶摇啊扶摇,我有事去涪陵城中查看,你也不妨四处游玩一番,晚上在这里听我哨音相会,如何?”扶摇灵性十足,虽不通人言却懂得主人的意思,当即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数圈后消失不见。 船夫在一旁看得又惊又羡,暗暗咂舌,越发认定了许惊弦大有来历。 码头拥挤,船只难以尽数泊岸,都停在船埠之上。并列的三条船埠之中,最宽阔的一条用于装卸货物,次宽的则用于上下行人,皆是忙乱不休,而最窄最长的第三条船埠却空空荡荡,并无船只靠近,不知有何用途。 用于上下行人的船埠十余个船位都已占满,小船只好在江上兜着圈子,直等了半柱香,才听到码头上有人招呼道:“王三哥快过来吧,这里还有个空位。”船夫应了一声,将小船靠岸,正在第二、第三条船埠之间。 许惊弦刚刚下了船,就见一叶轻舟悠悠行来,不偏不倚地停靠在第三条船埠的尽头。只听到周围有人小声道:“来了来了……”声音微微颤抖着,似是兴奋,又似紧张。他正觉得蹊跷,不由驻足张望。 只见从小舟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人头戴一顶蓑笠,身着青色长袍,佝偻着腰背,手持一根竹竿,点点划划地上了船埠,看不清他相貌,仅从步伐神态上判断应该是位盲眼老人;另一位黑衣人长发散肩,身材修长窈窕,面上象着一层黑纱,仅露出一双眼睛,乃是一位女子。 黑衣女子扶着盲目老人,缓缓往岸边行来。江风将女子一袭黑衣吹得贴在身上,婀娜娉婷,望之不由心生绮念;而老人却似不堪风寒,走几步便摇摇晃晃,仿佛不小心便会跌入江中,让人不禁为他捏着一把汗。一个是风烛残年,一个是轻盈健美,走在那长长窄窄的船埠上,形成极端的对比,令人惋叹老天造物是何等不公。 忽然身后一阵骚乱,却是一只满载重物的货船失去控制,径直撞在码头上,将码头上一根木桩撞断,那木桩上本是拴着几匹高头骏马,受此一惊,马儿顿时四处散窜,马主口中呼喝,路人纷纷躲避,码头上乱作一团。其中一匹最为神骏的白马冲出人群,左右无路,便往第三条船埠上直奔而来。 那船埠本就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若被这惊马一冲,那盲目老人与黑衣女子避无可避,就算不被奔马踏中,势必也会被挤落水中。 许惊弦恰好就在船埠近处,见此情景无暇思索,一个箭步跨出,正拦在惊马前行的方向,却见那马儿两眼血红,口泛白沫,状若疯癫。事变顷刻已不及细想,许惊弦心知凭自己的功力难以力挽奔马,猛然侧身让过马儿,眼明手快—把抓住悬于空中的缰绳,瞅准立于旁边的一根石柱,迅速地将马缓在上面绕了几圈。奔马从许惊弦身边疾驰而过,相差不过毫厘之间,卷起的狂风几乎将他扫入江中。 白马刚刚踏上船埠,缰绳已被拉得笔直,“啪”的一声从中断裂。马儿受此一挫,身形稍缓,说时迟那时快,许惊弦飞身而起,端端落在马背之上,双手揪住马鬃,用力一提,马儿吃痛,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再踏下时方向已偏,落在船择之外的江岸浅水中。 许惊弦腰腹用劲,飘然离开马背,稳稳落在码头。听到人群中响起喝彩之声,微微一笑,朝四周抱拳作了一揖,心口却是莫名一痛,原来竟情不自禁地模仿了当年林青截舟救险后答谢百姓的动作。 那马儿的主人慌忙跑上前来救援落水的白马,口中不冷不热地答谢:“幸得少臂侠出手相助,请教尊姓大名。” 许惊弦几乎脱口说出自家名号,幸好话到嘴边及时忍住,报出化名:“在下吴言,初来涪陵。些许小事无须挂齿。” 马主人救上马儿,冷冷望了许惊弦一眼,低声道:“我家主人得知后必有重谢,吴少侠保重。”转身离去。 许惊弦感觉对方那一眼中仿佛别有他意,微微一怔。他在锡金呆了三年,多与牲畜打交道,回想那马儿的情景不似受惊倒像是中了什么奇毒,恐怕是有意为之。难道是针对那盲目老人与黑衣女子? 许惊弦回头望去,只见那老人与女子依旧不疾不途地缓步前行,不见丝毫惊惶,仿佛发生的一切全然无关,隐隐觉得不妥。不过他最恨阴谋诡计,不管那马主人是什么来历,用这样的方法对付一个瞎眼老人与弱质女子,实乃屑小所为,根本不把马主人话语中隐含的威胁放在心上。 许惊弦不愿多惹事端,也不与老人和女子朝面,挤开人群悄然离去。才走出几步,忽觉脊背微微一烫,他并未回头,心中却大是惊讶,想不到那女子的目光有如实质,当是不可多见的高手,自己出手怕是多余了。 时日尚早,评惊弦便在涪陵城中闲逛,过了几条街,忽见到一座熟悉的庄园,忆起当年这里乃是擒天堡香主鲁子洋的宅院,自己与日哭鬼初来涪陵便在此落脚,还骗了其手下费源二十两银子,然后请日哭鬼去三香阁吃饭,从而邂追林青等人。看宅第门口悬挂的匾幅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杜”字,寻人一问,原来这里如今已是驰驥会主杜渐观的居所。 旧地换新颜,令许惊弦思潮起伏。那鲁子洋本也是御泠堂留在擒天堡的伏兵,掲破宁徊风的阴谋后,他亦无法在擒天堡立足,从此不知所踪,魯宅亦变做了杜府;还记得宁徊风就是在这间宅院里给自己下了“六月蛹”,为救此伤林靑与虫大师费神费力,最终不得已去鸣佩峰请四大家族点睛阁主景成像治伤,却被他趁机废去丹田;又想到部时请妙手王关明月偷来水柔清的贴身金锁,却因为与她赌气不肯还她,如今还挂在自己脖子上,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不知这心高气傲的小姑娘现在何处,是否还记恨着自己?时过境迁,物换星移,不过数年的光景,一切已恍如隔世…… 每遇到一处依稀相识的景物,许惊弦便重温起当年与日哭鬼、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在一起的时光,不由感慨万千,时而欢欣微笑,时而悲痛感伤。如此走走停停,忽见一间酒家临江而立,气派非凡,上书三个大字——三香阁。 三香阁已经重新翻修,又加盖了楼层,比起当年更显光鲜华丽。楼下停了许多车马,看来生意兴隆。 许惊弦正欲入内,却被小二挡住:“这位客官,可有名帖?” 许惊弦摇摇头,店小二道:“那可对不住了。今日恰好是涪陵三大会主联名请客的日子,早已包下本店,客官若无名帖,只好改天再来。” 许惊弦瞅见阁中已开有数席,坐有不少人,除了十数位身着华服的客人外,其余皆是家丁、护卫之流,不服道:“莫非每个人都要有名帖才可入内?” 店小二倒是振振有词“一共是十八位贵客,每人最多可带五位随从。嘿嘿,看起来客官并不在内。” 若依许惊弦以往的性格,必会被这句话激起傲气,或是硬闯,或是拂袖而去。如今年龄渐长,心智已变成熟,知道店小二只是替人跑腿,何苦争执令他为难?反正自己本只想确认一下擒天堡来人是否日哭鬼,倒也不必非入酒宴不可,看这样子擒天堡使者目前尚未到来,不妨在门口等候,届时便知究竟,微笑着退开。同时心头默算,三大会联合十四家小帮派,再加上擒天堡的使者,正好共是十八席,看来想混进去可不容易。 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发问:“请问这位可是吴言吴少侠?” 许惊弦应声望去,却是一名又矮又胖旳汉子,身边带着几名随从,每个人的衣角上都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那胖子身高不足五尺,却是肥头大耳,膀阔腰圆,粗粗估计一下足有三四百斤的分量,还堆着一脸的假笑,浑如弥勒佛从寺庙里走了出来。这种人物一见之下终身难忘,许惊弦肯定从未见过此人,却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化名,漠然点点头。 那胖子拱手道:“在下飞鸿帮帮主陈长江,久仰少侠大名,还请入阁。” 许惊弦心头雪亮,自己初来涪陵,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飞鸿帮,自然与这个胖子攀不上交情。何况吴言这名字连自己都不太熟悉,所谓久仰大名不过是客套话儿,必是早晨在码头上见过自己。也不知陈长江邀自己入内有何用意,莫非是那惊马的主人前来“重谢”? 不过许惊弦如今对自己武功颇有信心,艺高人胆大,既然有机会进入三香阁,也不惧对方耍何花样,淡淡道了声谢,大步入内。那店小二认得陈长江,退在一边并不阻拦。 三香阁一楼左右各摆了七席,恰好是十四桌,每一桌主位上坐着的宾客高矮胖瘦形貌各异,旁边各有四五名随从,正是那十四家小帮派的头领。许惊弦料想楼上必另设四席,乃是涪陵三大会主与擒天堡使者会面之处,虽然十分好奇,却只怕是没机会上楼了。 陈长江与几名手下坐在左首第三席,却并不带许惊弦入坐,而是唤来店小二:“再替吴少侠另摆一席。” 店小二面有难色:“杜会长曾亲自吩附过,今日只设十八席,外来人等概不接待,陈爷如此说,可真让小店为难了。”他口中的杜会长便是三大会中驰骥会的会长杜渐观。 陈长江面色一寒,将一锭银子重重拍在桌上:“有什么好为难的?你当我飞鸿帮出不起银子么?” “杜会长早已预付了酒钱,哪敢收陈爷的银子。不过……就算另设一席,小店也不敢送上酒莱。” “放屁,开店宴客天经地义,老杜可以请客,我陈长江就不能请客吗?”店主人闻声赶来,连连作揖:“小二不懂事,还请陈帮主海涵。只是杜会长亲自嘱咐过,小店岂敢有违?” 陈长江冷笑∶“你左一句杜会长,右—句杜会长。我倒想知道,这里到底是三香阁,还是杜家庄?”此言一出,三香阁内顿时鸦雀无声,陈长江此举不啻于公然挑杜渐观的权威。 店主人吓得脸色青白,怔了半晌才发话:“陈帮主言重了,你老人家敢开罪驰骥会,本店店小利薄,可是万万得罪不起啊。” 右首第二席坐着一位面容阴冷的长髯老者,拍桌喝道:“陈长江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你不想活了,飞鸿帮三百号手下可未必想陪你玩命。” 陈长江哈哈一笑:“金帮主还是多替自家的潜鲛帮操心吧,死到临头还想着舔三大会的屁股?” 那老者乃是潜鲛帮帮主金时翁,听陈长江出语不逊,气得长髯倒竖,正要发作,忽又听隔席龙虎帮帮主孟先广阴阳怪气地道:“金老爷子息怒,有道是‘尽扫自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飞鸿帮想和驰骥会对着干,你急眉火眼地出什么头?小心攀错了高枝,掉下来摔坏了老骨头……”金时翁大怒,还未等他开口,却听对面流沙帮女帮主黎芳芳娇笑道:“孟帮主有所不知,下个月金老爷子的孙女儿就要嫁给杜家二公子,人家可是帮着自家亲戚说话呢。” 铜锤门门主裴荣接口道:“幸好是下个月,还有机会毁婚,不然……嘿嘿。” 金时翁越听越不对味,心头暗惊,飞鸿帮、潜鲛帮、龙虎帮、流沙帮、铜锤门都不过是小帮会,只怕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驰骥会,他们凭什么出言无忌、态度如此强硬?再联想到此次擒天堡派出使者之事,莫非……他不敢再想下去,勉强交待几句场面话,闷声坐下喝酒。 其余各派的帮主中,有些人知晓内情暗自盘算,有些人权衡利弊见风使舵,一时都静了下来。 许惊弦冷眼旁观,渐渐理出个头绪来。看来这十四家小帮会并非齐心服膺于三大会,像飞鸿帮、龙虎帮、流沙帮、铜锤门等都多半已被人收买,幕后主使极有可能就是擒天堡,欲要重新接管涪陵城这块地盘。来者不善,今日三香阁只怕开的是鸿门之宴。 他留意到楼上一直静悄悄地漠有动静,想必那三大会的会主亦未到场,楼下却已闹得不可开交。他还是首次接触江湖帮派间的倾轧,反正置身事外,乐得看一场热闹。暗忖那擒天堡的使者倒也厉害,尚未露面,已先搅得三香阁内乱频生,多半不是日哭鬼。不知到时候与三大会主正面相对,又将是什么样的情景。 许惊弦也不理会陈长江,独自坐到另张靠窗口的桌前,将掌中显锋剑鞘朝桌上重重一放,喝道:“小爷渴了,上茶来!” 店主人愣在原地,不知是否应该听许惊弦的盼咐。倒是店小二机灵,在店主耳边道:“杜会长只说不上酒菜,一壶茶应该没有关系吧……”他的话音虽轻,但在场大多都是武功高手,全都听个清清楚楚。 陈长江喝道:“还不快给吴少侠上茶。哼哼,只怕以后想请这样的贵客光顾三香阁,还要看他是否有心情哩。” 许惊弦闻言一怔,难道陈长江误把自己当做擒天堡的什么人了?他最恨被人利用,心想小爷独来独往,可犯不上与你们攀交情。不冷不热地道:“我只想坐在这里静静看风景,有没有酒菜都罢了,只求陈帮主不必再借小弟大做文章。”说罢目视窗外景色,再也不望陈长江一眼。 陈长江受了许惊弦的抢白,却只是讪讪一笑作罢。其余人见此情景,互相交换个眼色,在暗中猜测许惊弦的身份,窃窃私语不断。 正值早春时节,蜂翔蝶舞,莺飞草长,江水茫茫,青山苍郁。云物四望,水天极目之处,远山如徐徐展开一幅水墨画卷。 许惊弦凭窗远望,心旷神怡,烦忧尽消,浑忘了满座心怀鬼胎的宾客。恰好那店主人亲自送来一壶清茶,便随口问道:“那一副‘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的对联可还在么?”这副对联乃是骆清幽来到三香阁时所作,当年正是因为黄山千叶门的女弟子桃花见到此联后出言不逊,辱及骆清幽,才引得林青一展暗器神功。 店主人却会错了意,结结巴巴道:“骆才女那副对联乃是本店镇店之宝,一直都挂在楼上,今日不便,改日必请少侠一观。” 许惊弦心情极好,纵声大笑:“你且放心,就算用八抬大轿请我,今日也不上楼去。”他随口开个玩笑,虽让店主人放下了心事,却更令那十四位帮派头领捉摸不定,越发觉得这少年高深莫测。 眼看将至午时,那井雪、铁楫、驰骥三大会的会长与擒天堡的使者依然不见踪影。十四位帮派头领中有些人便坐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 只听一人道:“自从与媚云教一场大战后,擒天堡元气大伤,龙判官守着地藏宫主三四年不出江湖,这才有了川北、川西、川中几大分舵各立山头,三大会崛起涪陵,大伙也算过了几年轻松日子。这一次怎么擒天堡突然派出使者前来,神神秘秘地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另一人接口道:“管它什么名堂?三大会联合十四帮派,实力远胜过擒天堡,龙判官想要东山再起,只怕是妄想。” “嘘。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龙堡主毕竟名列六大宗师之一,虽一时受挫,实力犹存,若听到你这等不敬之言,只怕不会给你好看。” “哼,邪派六大宗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那个师爷宁徊风玩弄在股掌之中。如今宁徊风不在,擒天六鬼变成了四鬼,龙判官一介武夫老体衰,还能耍什么威风” 金时翁一拍桌子:“说得好。当年老夫不得不听从擒夫堡的号令,卖的也是宁徊风的面子,龙判官名头虽响,老夫心里却未必服气他。” 许弦本在观景物忆旧情,突然听到宁徊风的名字,连忙收回心思,凝神细听。听了几句心头恍然,看来当年龙判官受制于宁徊风之事确实令他声望大损,所以才导致擒天堡四分五裂、川蜀武林群龙无首的局面。他注意到金时翁一番话引起五、六个人随声附和,但以陈长江为首的另外三、四个人却面含冷笑不以为然,另有几人则不露声色,静观事变。心中已大致明白这十四家帮派的各自立场。 一人问道:“诸位可知这次擒天堡派来的使者是何人?” 金时翁答道:“这个老夫倒知晓一二,听说是叫做什么神算丁先生,不知是什么来历?哼哼,擒天堡若是派擒天四鬼之一也还说得过去,找这样一个藉藉无名之士做使者,忒也瞧不起我们了。” 当年擒天堡威震川蜀,除了堡主龙吟秋与师爷宁徊风外,另有六大高手,因龙吟秋擅使判官笔,人送外号龙判官,这六大高手便似判官手下的小鬼,称之为“擒天六鬼”。但与媚云教一战,锁神、缠魂当场战死,仅余日哭、夜啼、灭痕、吊靴四人。而以前从没有人听说过“神算丁先生”的名号,多半是近年才秘密加入擒天堡。 陈长江皮笑肉不笑地道:“金老爷子从杜渐观那里得来的情报,只怕有失精准。丁先生如今正是擒天堡的师爷,乃是仅次于龙判官之下的二号实权人物。想想当年的宁徊风,便可知其厉害。” 一旁的裴荣装腔作势般咂舌惊叹:“如果此人能有宁徊风一半的厉害,川东武林复兴就有望了。” 另有人不忿:“裴兄觉得有望?怎么小弟反倒觉得担惊受怕,心头惶惑。” 许惊弦心头暗恨,却也不得不暗地佩服。当年宁徊风号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行事低调,巨细无遗,口蜜腹剑,稳狠毒辣,在擒天堡中声望直通龙判官,在一众川蜀武林同道的心里也投下了至今难以消除的阴影。 陈长正色道:“据小弟的情报,这个丁先生三个月前才投至龙堡主的帐下,虽貌不惊人,但心思缜密,智计无双,察人观物算无遗策,外人不知其名,唯以神算丁先生称之。仅仅用了三个月,就令擒天堡上至龙判官与擒天四鬼,下至每一个堡丁,无不服膺。试问就算宁徊风亲至,只怕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得到如此信任吧。而丁先生能够亲自出马,到涪陵走这一趟,也足见擒天堡对我等的看重。” 众人都知陈长江素来喜欢说大话,对他的这番言语皆是半信半疑,有人便置疑道:“这个神算丁先生如果真如陈兄所说,为何我们从未得过一点风声?这样一个厉害人物,总不能突然从石头中蹦出来吧。” 陈长江抚掌道:“问得好。这里面确是有一个关键,那是因为丁先生严令所有人不得泄露,擒天堡上千堡丁,却能将一个人的身份守口如瓶,丁先生的能力由此已可见一般。” “既然此事无人得知,陈兄又如何晓得?” 陈长江自得一笑:“承蒙丁先生看重,小弟已加入了擒天堡了。” 金时翁怒道:“今日三大会与十四帮派联合,正是要共同应对擒天堡的威胁,想不到你小子竟然吃里扒外。” 陈长江斜睨他一眼:“金老爷子不通时务,其他人未必像你一样。不独是我,像流沙帮黎帮主、龙虎帮孟帮主还有铜锤门的裴门主等人也都暗中加入了擒天堡。” 金时翁恨声道:“我潜鲛帮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可不会做狗。” 龙虎帮帮主孟先广阴恻恻地道:“如果金帮主敢在丁先生面前说出这句话,我才服你。”眼看争执又起,旁人连忙劝解一番。 另有人心中起疑,发问道:“请教陈兄,那丁先生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为何要故意隐瞒?弄此玄虚又有何意义?” 三香阁外忽传来一个声音:“擒天堡要重出江湖,自须运筹得当,不给敌人丝毫可乗之机。只有将一切准备停当,万无一失后再发出雷霆一击……”这个声音极其低沉喑哑,却是经久不息,如一根利针般剌入每个人的耳膜中,仿佛还要直钻到心底里去。 随即就听到竹杖点地的“笃笃”之声极有节奏地一下下响起。最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明白无误地感觉到那竹杖声由远而近地传来,但每记声响却都是一般轻重,仿佛距离并未发生改变。与此同时,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竹杖声一同响起,但每一步又偏偏塔在两记竹杖之间,就如两件截然不同的乐器一并作响,各自独奏极不和谐,令人闻之心头烦闷。 听了陈长江的一番话后,许惊玄已知擒天堡来人并非日哭鬼,虽微有点失望,但对这个丁先生亦是充满着好奇,隐隐期盼见一面。听到这竹杖声不由大吃一惊莫非是他? 第十章 刺明计划 恰好刚到午时,竹杖声与脚步声在三香阁门外停了下来。 一个动听的女声道:“说好了午时赴约,为何三大会主都不现身?”许惊弦只觉得这声音颇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那个低沉暗哑的声音道:“莺儿莫急,这件事可以问问潜蛟帮的金时翁帮主。”同样的声线,称呼那女子时颇有一份疼惜之意,提及金时翁之名时却似乎隐含了一丝杀气。 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金时翁。金时翁原本还算笃定,但听那声音提到自己名字时忽觉心头慌乱,忙不迭解释道:“此事与老夫无关,只是曾听杜会长说起,三大会长有意晚一刻才赴约,只为给擒天堡使者一个……咳咳。” “唉,丁某在涪陵城的码头上,已算见识三大会的下马威了,想不到来了三香阁,还要受此折辱。川蜀武林同是一脉,本应联合起来共抗外敌,又何苦如此?”随着说话声,两人挑帘入阁,果然正是那盲目老人与黑衣女子。老人头上依旧戴着那顶斗笠,女子面上依旧蒙着黑纱,但这一次气势却完全不同,再也没有人敢视其为孤苦老者与弱质女子。 陈长江抢先迎了上去:“幸不辱命,丁先生所托之事已办好。”说话间拉起丁先生的竹杖往许惊弦的方向指了指。 许惊弦看的真切,心头暗凛。怪不得陈长江请自己入三香阁奉为上宾,原来是得了丁先生的命令。难道就因为自己在码头上出手相救,所以让他另眼相看么?如今向来,自己出手全是多余,也不知是福是祸。 丁先生转头朝许惊弦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点头,斗笠扬起的一霎,许惊弦已望见了他的相貌,不由一愣。他在码头上见丁先生行动迟缓,体态佝偻,本以为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谁知他看来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面上几条刀疤纵横,肌肤蜡黄如土、皱如树皮,在加上一对浓黑如墨的眼罩,竟是一脸凶相,令人不敢多望…… 丁先生自嘲般一笑:“并非丁某不尊重诸位,而是容貌丑陋,不敢以之示人,所以这斗笠便不除去了。” 听丁先生如此说,许惊弦倒对他略有一丝好感,暗忖以他如此形貌能得到龙判官的重用,威震擒天堡,恐怕果有过人之能。 丁先生转向金时翁:“听说金帮主的幼子昨日突染重病,全身浮肿腹胀如盆,不思饮食,只是昏睡不止,不知可否痊愈?丁某不才,也懂得一些岐黄之术,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自当效力。” 这本是金时翁家中的隐私,却被丁先生随口道来,不由浑身一震,勉强拱手道:“多谢丁先生关心,犬子目前尚安好。”短短几句话已令金时翁惶惑难安,猜疑不定,还想再说几句,丁先生却已在陈长江的介绍下转向另一个人。 丁先生先后对十四家帮派头领打过招呼。陈长江、孟先广、黎芳芳、裴荣等已加入擒天堡之人也还罢了,其余人皆是暗暗吃惊,他们此前从未与丁先生打过照面,甚至都不知此人的存在,丁先生却显得与每个人都极为熟稔,不但姓名绰号丝毫不错,寒暄中更是有意无意流露出一些隐私。 那名黑衣女子则紧紧跟随在丁先生之后,沉默无言,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不感兴趣,只是偶尔抬眼巡视四周,目光警觉。 陈长江道:“还请丁先生楼上就坐。” 丁先生却摇摇头:“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能省些力气就不想多走动,丁某就与吴少侠同席吧。” 陈长江无奈,只好领着丁先生与那黑衣女子走往许惊弦一席。丁先生来到席前,却不就坐:“吴少侠原来是客,今晨于丁某又有救命之恩,便请坐在主位吧。” 许惊弦向来不喜欢繁文缛节,谦逊几句便安然就坐。丁先生坐于他的左侧,那黑衣女子并不解开面纱,在下首落座,恰与许惊弦正面相对。 丁先生道:“想必诸位都饿了,就请店家上酒菜吧。”又俯身在许惊弦耳边轻声道:“三香阁的菜肴远近闻名,吴少侠无需拘束,尽情享用即可。” 许惊弦蓦然醒悟到丁先生故意不坐在主位,免得与自己正面相对,只怕是不愿让自己看到他的丑陋面目影响食欲。如此含蓄的风度,如此缜密的心机,难怪令擒天堡上下归心。只不过,他又隐隐觉得丁先生此举还另有深意。正思索间,忽发现对面黑衣女子那一双灵动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盯住自己,目光奇异,又或夹杂着调侃与嘲弄,不由脸上一红,连忙拿起茶杯掩饰。 黑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借端茶入口的当儿,将蒙面的纱巾掀起一线,半爿樱桃小嘴微撇,朝他轻啐一口。 许惊弦暗忖与这女子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她为何对自己如此态度?但不知为何,虽然她的神情冷漠,甚至带着一丝犀利的狠劲,却让他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颇觉亲近,仿佛那轻啐一口也只是久违朋友间的玩闹……也不觉气恼,反朝她友善一笑。 黑衣女子憋着一腔怒火无处宣泄,没好气地别过头去,不再理睬许惊弦。 当下陈长江催促店家上酒菜,店主人口中答应着,却只是拖延磨蹭,上了几坛酒,菜食却迟迟未送来。陈长江面蕴怒意,正要喝骂,金时翁道:“老夫倒未觉饥饿。何况三大会主皆未到场,我们还是再等一会吧。” 丁先生却道:“这里就属金老爷子年纪最大,潜蛟帮在涪陵城的地位亦仅次于井雪、驰骥、铁楫三大会,足可当得了主人。” 金时翁额头见汗:“这……丁先生太抬举老夫了,我潜蛟帮也没有那么大实力,敢于三大会一争高下。” 丁先生竹杖不轻不重地敲着桌脚,言语中却是咄咄逼人:“我看有擒天堡相助,潜蛟帮足有资格接替三大会的位置,就看金老爷子有没有这个胆子了。嘿嘿,若不然就趁早解散潜蛟帮,回家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吧。”此言一出,三香阁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那竹杖一记记有节奏的敲击声。 丁先生如此做法无疑是逼金时翁当场表态,人人皆知金时翁与驰骥会会长杜渐观的关系,如果连他都倒向擒天堡,三大会可谓大势去矣。一时数道目光都盯在金时翁的身上,他的回答恐怕不仅联系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联系着数百潜蛟帮弟子的性命。在场诸人更觉震惊。江湖上讲究点到为止,若无强大的实力,丁先生的态度断无可能如此强硬不留丝毫回旋余地。除非擒天堡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挑了三大会,却为何未闻一点风声? 金时翁怔楞半晌,权衡再三,忽咬牙拍桌,一字一句道:“店家上菜!” 如此一来,潜蛟帮可算是公然投靠擒天堡,其余几个中立的小帮派更无异议,数人齐声大叫:“店家上菜。”只唬的店主人面无人色。 酒菜顿时流水般送来,丁先生举杯劝饮,谈笑风生,俨然成了一个殷勤待客的主人。 许惊弦见丁先生不动刀枪,只凭三言两语便收服了潜蛟帮与十四帮派,心中又惊又佩。丁先生凭的当然不是虚张声势,这不但需要实现收集详细的情报先声夺人,还要有精妙的谈判技巧诱使对方踏入设好的圈套,更关键的是要了解对方的性格给予适当的压力,才能最终瓦解对方的心理防线。这一仗看似胜的轻松,其中都包含着智慧与谋略的结晶。任何人有丁先生这样的对手,都将会非常头疼。 齐饮了三杯后,丁先生含笑道:“各位放心喝酒吧。至少丁某可以保证,那杜渐观与欧阳永今日是来不了三香阁啦。”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三香阁内静闻针落。 黑衣女子指按腮边,轻轻摇头:“莺儿不信。那杜渐观与欧阳永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有怎么会说话不算数而爽约三香阁,丁大叔一定在骗我。”她起初不发一言,又是全身黑衣蒙上面目,隐隐渗出一股杀气。众人猜不透她身份,唯恐得罪,连目光都尽力回避。谁知她此刻一开口,声音娇嫩,神情天真,又口称“大叔”,原来竟是一个小姑娘。 诸人都知道黑衣女子故意如此说,好引出丁先生的下文,以收震慑人心之效,谁也不敢多言。唯有许惊弦心无牵滞,见她的态度变得如此突兀,忍不住莞尔一笑,偷偷扮个鬼脸。黑衣女子看在眼里,心头着恼,桌下无声无息地伸出一只脚来,往许惊弦的右足上狠狠跺去。 哪知许惊弦精通阴阳推骨术,之间黑衣女子左肩微摇,已识破她用意,及时收回右足。黑衣女子一心想让许惊弦大叫出丑,这一脚虽未用上内劲,亦使力不小,不了跺空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这一下大出黑衣女子意外,眼见几人应声望来,慌忙扯过一张椅子挡住脚下。幸好黑纱蒙面,不至于让人瞧出脸红,她秀眉微立,心头暗恨。 丁先生听的真切,竹杖敲地,似是发出警告,又似是替黑衣女子遮掩,口中柔声道:“大叔怎么会骗你呢?听说今天早上欧阳永的坐船在锁龙滩上沉没,他铁楫会原本做的就是水上的生意,想不到自家的船儿却先出了问题,真是造化弄人啊。哎,善泳者溺于水,虽说欧阳永水性极好,但被吸入锁龙滩的漩涡中,怕也不能生还,葬身鱼腹,可惜啊可惜……” 诸人听的暗暗心惊,那锁龙滩乃是这段金沙江中最大的一处险滩,江流湍急,暗礁丛生,时有船只于此处翻沉。但以铁楫会的实力,岂会无故翻船,极有可能是擒天堡暗中下的手。 黑衣女子瞪了一眼许惊弦,接着丁先生的话道:“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欧阳永不能来,那杜渐观为何也不现身?驰骥会有的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就算远在天边,也可及时赶来吧。” 丁先生淡淡一笑:“坏就坏在这宝马良驹上。近日杜渐观新购一匹大宛宝马,送给最宠爱的三子杜远安。前日杜远安骑马出行,不料那马儿忽发癫狂,在荒山中急奔数里,最后竟将他抛离鞍下,摔断了大腿。幸好被适经此处的吊靴鬼救下,便送杜远安至擒天堡医治。杜渐观昨晚才得到消息,连夜奔赴地藏宫看望爱子,龙堡主向来好客,自当留他品酒论道,商谈大事,所以这三香阁之约杜渐观是万万赶不上了……” 诸人心底平地生波,皆知擒天堡留客是假,软禁是真。欧阳永与杜渐观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发生意外,自然都是出自于丁先生的一手安排。如此大事被他以漫不经心的口气道来,更增威慑。 黑衣女子掰着指头细数:“铁楫会和驰骥会都来不了啦,三大会还剩下一个井雪会。那赵凤梧就住在左近,总能及时赶来吧。” “唔,赵会长是个守时之人,既然说好午时一刻到,必不会爽约。” 丁先生话音未落,门外已有人高声通传:“井雪会主赵凤梧到。” 赵凤梧三十出头,国字脸庞,直鼻阔口,穿一身蓝色短襟,体格魁梧,肩宽臂长,看似一介莽夫,眼神中却透出一丝生意人的精明。与他同来的五名随从高矮胖瘦不一,腰挟兵刃,行动沉稳快捷,皆可谓是江湖上的好手,单论其出场的气势上已远胜十四家帮派头领。 金时翁等人纷纷起身相迎,抱拳寒暄。赵凤梧只是匆匆拱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桌前:“赵某来迟一步,还请丁先生见谅。” 丁先生与那黑衣女子纹丝不动,甚至连头都未转一下。 赵凤梧吃个没趣,强忍着气打个哈哈:“丁先生大人大量,必不屑与我们这些粗豪汉子一般见识。赵某先自罚三杯,权做赔罪。”右手一探,已将邻桌上的三只酒杯稳稳托在掌中,杯中斟满的酒水晃也不晃一下,左手擎起一只酒杯,径直往口中送去。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女子右手疾伸,两根指头正搭在杯沿上,刹那间赵凤梧浑身一震,粗糙的手掌隐隐泛起一层青气,大约是练习铁砂掌之类硬功的缘故,但黑衣女子那两根玉葱般的手指也不见如何用力,却将赵凤梧的反击之力尽数化于无形,双方僵在空中。 黑衣女子指尖轻颤,“咯”地一声轻响,杯柄已断裂。她掌中却生出一股黏力,不让酒杯分离。赵凤梧心知如果自己缩手,酒杯便会一分为二,面子上可不好看,举起的左手只好停在半空不动,形势极为尴尬。 许惊弦瞧得清楚,这黑衣女子手腕灵动,指力犀利,招式劲疾,竟是武林一流高手,恐怕连久负盛名的“擒天六鬼”也皆不及她。 赵凤梧不敢硬拼,干咳了一声:“姑娘……这又是何必?” 丁先生泰然道:“听说三大会想给丁某一个下马威,丁某是个人微言轻的瞎子,自不放在心上。但擒天堡却不吃这一套,只好原物奉还。” 赵凤梧眼中怒火一闪而逝,赔笑道:“何来下马威之说,丁先生必定是有所误会了吧。” 丁先生悠悠道:“丁某一早来到涪陵城,才一下船,在码头上就险被惊马踏中,幸得吴少侠仗义相救方才无恙。那马儿是驰骥会的,冲撞码头的船只是铁楫会的,不知那船上的货物是否是井雪会的?” 赵凤梧知机:“此事赵某并不知情,一定好好查问,给丁先生一个交代。” 许惊弦此刻才明白,今日三香阁之宴本是双方谈判,三大会在码头上设下惊马之局的目的并非伤人,而是要迫得擒天堡使者狼狈不堪,会谈之际便可占些上风。只是未想到擒天堡不过是以谈判作为幌子,暗中已对三大会下手。反倒是自己不明就里出手拦住惊马,糊里糊涂地卷入这一场争端之中。 “也罢,今日以和为重,此事可暂不追究。不过三大会主迟迟不至。却是有失合谈的诚意。” “只因赵某家中有事情耽搁,所以来迟……” 丁先生微微一笑,打断赵凤梧:“若非恰好得知铁楫会与驰骥会的变故,只怕我还得再多等一会吧……” 赵凤梧身为涪陵三大会主之一,消息一向灵通,但直到来三香阁赴约的路上才得知欧阳永与杜渐观出了事情,知道必是擒天堡有意封锁消息,今日之宴恐怕凶多吉少,心头一横,咬牙道:“三大会一向同进共退,欧阳大哥与杜二哥既然有难,我井雪会也不会坐视不理。” 许惊弦与赵凤梧正面相对,看到他语气虽然强硬,但面色惊疑不定,眼神游移散乱,已是色厉内荏,暗自摇头。 丁先生意定神闲:“赵会主辰时起身,去涪陵城东的泰元馆吃了早点,巳时初巡视井雪会所开的七家商铺,收了十六万两的银票,巳时正回到赵府,喝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然后就钻到五姨太的房间呆了大半个时辰……如此悠闲自在,哪有余暇应对来犯之敌?但你既然要顾全义气,那丁某就再给你一个时辰调兵遣将,然后与擒天堡决一死战可好?” 赵凤梧目瞪口呆,万万未料到自己的行踪全落在对方眼中。如此看来擒天堡想要除掉自己可谓易如反掌,何况单凭井雪会的实力挑战擒天堡无异于以卵击石,既然留着自己一命,有何必去逞英雄?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涪陵三大会中,铁楫会在江上称雄,驰骥会与山匪勾结,各自招兵买马,祸害百姓,除之安民,人人称快。不过……”丁先生放缓口气,“井雪会却是本本分分的做生意,赵会主精明果断,又识时务,与欧阳永、杜渐观之辈亦不可同日而语,擒天堡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赵凤梧见事有转机,结结巴巴道:“还请丁先生多多提携。”忽觉手上一松,黑衣女子已收回手指,连忙抓紧酒杯,免得出丑。 丁先生话锋一转:“听说赵会主那五姨太本是翠红馆的姑娘,上个月才收入府中。似这等庸脂俗粉只知媚惑男人,徒乱大事,如何配得上赵会主的身份?还是早早清理出户为妙,免得陷入温柔乡里,下次赴约又迟迟不至。” “锵”的一声,赵凤梧随从的一人拔剑出鞘:“你这瞎子休要欺人太甚,赵会主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我郑丰阳可忍不下这口气。若是有种,就不要摆弄口舌是非,来与我一决胜负?”此人二十出头,血性方刚,暗暗倾慕那五姨太,加上新出江湖投靠赵凤梧,尚不知擒天堡昔日威名,听丁先生出言相辱,忍不住开口搦战。 丁先生抚掌而赞:“强将手下无弱兵。赵会主倒是令丁某刮目相看啊。” 赵凤梧惊出一身冷汗,大声斥喝郑丰阳道:“放肆!这里岂有你说话的资格,还不快快收剑。”郑丰阳满脸不服,讪讪收剑,赵凤梧又对丁先生道:“手下不懂规矩,先生莫怪。至于那五姨太么,一介女流能成多大气候,我回去严加管教便是,丁先生意下如何?” 丁先生置若罔闻,忽开口道:“小武、高七。”赵凤梧手下的两名随从应声作答,齐齐跨前一步。赵凤梧登时张口结舌,怔在原地。 谁也未料到擒天堡早就在井雪会安插了眼线,连赵凤梧的心腹随从亦被收买,这一下不独赵凤梧,就连十四帮派头领皆是一惊,不知自己身边是否就有看不见的敌人。 丁先生道:“你二人熟门熟路,这便回一趟赵府,替赵会主管教一下五姨太,顺便告诉她什么才是为妇之道……” “且慢!”黑衣女子忽起身道:“那女人并无过错,给她些银两赶出涪陵城也便罢了,不许折辱。” 丁先生微微一愣:“就如此吧。”两人领命而去,望也不望赵凤梧一眼。 这一刹那间,许惊弦望见丁先生面上稍纵即逝的错愕,忽有一种感觉,表面上黑衣女子是丁先生的下属,实际的关系恐怕绝非如此简单。 黑衣女子并不回座,走到郑丰阳的身前三步立住身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摇了摇头。 郑丰阳被她看的心头发毛:“姑娘有何见教?” 黑衣女子嘻嘻一笑:“你拔剑的方法不对。” 郑丰阳凝神戒备,手按剑柄:“你要如何?” “我来教你啊。” “你……竟敢如此辱我。”郑丰阳惊怒交加。 蓦然间黑衣女子杀气的眼神锁紧对方,一字一句:“拔剑!” 郑丰阳被激得血脉贲张,乍听到这一声冷喝,身不由己地手头一紧,拔剑出鞘,电光石火之间,黑衣女子右手轻扬,袖中疾速迸闪出一道银光。只听郑丰阳一声惨叫,右腕竟已被齐根斩断,立时鲜血飞溅,长剑才拔出一半,复又落回剑鞘之中,失血后惨白的手指依然紧紧抓在剑柄上。 丁先生竹杖轻挥,一滴飞射而至的鲜血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虚空托住,长着眼睛般落入赵凤梧掌中的酒杯里,那血滴拖着一条粘连的血线直入杯底,仿如凭空掉落的一只赤色蝌蚪。 赵凤梧“啊”得一声跳将起来,如果说之前他尚可勉强保持一份冷静,此刻已瞬间崩溃。 看黑衣女子起初言笑晏晏,神态俏皮,就似一个不通事物的小女孩,谁知道谈笑间徒然反目,此刻血溅五步。比武功更可怕的,是她不留丝毫余地的冷辣出手,端是江湖罕见。在场诸人不乏武功高明之辈,大多数人却连黑衣女子兵刃的模样都未瞧清楚,心头皆是突突乱跳,暗想若是换上自己,只怕亦与郑丰阳一般下场。 丁先生不慌不忙地伸手从赵凤梧手中接下那杯血酒:“此酒已脏,丁某替赵会主换一杯。饮下此杯后,擒天堡与井雪会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共创大业。” 赵凤梧颤声道:“承蒙丁先生错爱。井雪会自当效力鞍前马后,以后只有擒天堡的赵凤梧,再无什么赵会主。” 丁先生举杯大笑:“赵兄此言,当浮一大白。” 十四帮派头领连忙举杯共饮,亲眼目睹了丁先生的种种手段后,他在众人眼里再也不是一个丑陋的瞎子,每个人的目光中都满是敬畏之色。 丁先生转向许惊弦:“吴少侠师承何派?来涪陵有何贵干?可有亲友?” 许惊弦只顾吃菜,随口道:“无门无派,途中路过涪陵,并无亲友。” “如此最好!”丁先生正色道,“擒天堡重出江湖,正值用人之际。若得吴少侠襄助,则如虎添翼。不知吴少侠可有意加盟?” 许惊弦轻扫了一眼入座的黑衣女子:“丁先生身边已有高手,在下不过是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何堪大用?”回味黑衣女子方才的出手,袖中暗藏一直弧形银环,一招断腕,快稳狠准,几无破绽,实是自愧不如。 “有道是‘瞽者善听,聋者善视’。丁某虽是个瞎子,但心里面却是雪亮。只需凭声辨人,已可感应到吴少侠体内拥有无穷的潜力,当是大有可为之辈。龙堡主惜才如命,纳贤若渴,对吴少侠这样的人才势必会委以重用。何不借此良机一展宏图?还请三思而行。” 丁先生口若悬河:“据可靠消息,不日内将发生一场大变故。擒天堡未雨绸缪,所以再出江湖,重整川蜀武林格局,不求名利,只欲联合各方同道共抗大敌,实乃造福百姓之举。观吴少侠行事,虽与丁某素不相识,今早却能拔刀相助,当有侠肝义胆。你既然能救我,就更应该为国为民尽一份绵薄之力,方不枉一付大好身手。” “丁先生所说的变故是指何事?需要对抗的大敌又是什么人?” “这些都是极其机密的情报,但如果吴少侠加盟擒天堡,自当奉告。” 虽然丁先生巧舌如簧,但许惊弦最忌被人利用,不免踌躇,何况见到丁先生方才对赵凤梧恩威并施,先以铁腕慑服,再以言语安抚,手段可谓高明之极,心底暗生戒备,恍若再见到一个宁徊风,隐有与虎谋皮之感。 许惊弦略一思忖,决然道:“承蒙丁先生看重。但我游荡江湖惯于闲散,恐难适应擒天堡的规矩,只好拒绝美意,免得届时令先生为难。”阁中诸人各各面露异色,对许惊弦“不识抬举”的做法大惑不解。 “既然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吴少侠了。来来来,再敬你一杯。”丁先生垂首饮酒,斗笠遮住面目,让人无法看清他神情是喜是怒。 许惊弦知道多留无益,起身拱手:“丁先生要事在身,在下不便打扰,就此告辞了。”他不等丁先生开口,转身就走,目光转处,恰好看到陈长江那张胖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古怪表情,难测其意。 那一霎,黑衣女子身形微微一动,似有出手强留许惊弦之意,但丁先生的竹杖适时一动,轻点在黑衣女子的脚尖上,制止了她的行动。 走出三香阁,已近未时。许惊弦挂念着替日哭鬼传信,并不急于离开涪陵,便在城中闲逛。 许惊弦一路上回想在三香阁的所见所闻,疑窦丛生。昔日龙判官名列六大邪派宗师,再有师爷宁徊风与擒天六鬼相助,擒天堡得以威震川蜀,在江湖上的声势亦仅次于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直至四年前宁徊风造反,龙判官声望大跌,擒天堡方才一蹶不振,渐渐沉沦。但如今有了丁先生的筹划,再加上黑衣女子这等神秘高手加盟,擒天堡一举挑了三大会,又将涪陵左近的十几大帮派收为己用,重霸江湖指日可待。目前在川滇黔境内,能和擒天堡争雄的帮派屈指可数,但听丁先生的语气,他口中的“大敌”应该与媚云教,焰天涯无关,到底是来自何方的势力?即将发生的变故又会是什么? 许惊弦越想越是觉得丁先生高深莫测,目盲而心明,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看似羸弱可欺,却是谋定后动,阴险狡诈,比起当年的宁徊风亦不遑多让,于是暗自警惕。如此人物,如果是敌非友,绝对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本打算找个擒天堡手下传讯给日哭鬼,但想到日哭鬼原名齐战,本是一名普通剑客,只因被那高子明设计陷害,将他妻儿杀死,郁愤若狂之下落草为寇,成为了出没于陕北的大盗,性格亦变得乖张孤僻,喜噬幼童,直至华山派掌门无语大师亲自出手。齐战在陕北无法立足,这才转而投奔龙判官加入擒天堡,从此更名换姓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齐战当年作恶多端,结怨无数,万一身份泄露,引来仇家,岂不是害了他? 许惊弦心生一计,买来笔墨暗放于怀中,悄然来到杜府后墙外。看看左右无人,正欲有所行动,忽听马蹄声响,连忙躲在一棵大树后。 只见—辆马车由侧边小道急奔而来,与此同时,杜府后门忽然打开,三名灰衣人闪身而出,迅速钻入那马车里,后门随即紧紧关闭。马车不停疾驰而去,整个过程不过眨眼的工夫,马车与那三人的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 许惊弦眼利,已瞅见那马车车身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正是飞鸿帮的标记。许惊弦大奇,在三香阁中陈长江对杜渐观出言不逊,显得成见极深,飞鸿帮的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回想方才三人出来时,中间是一名满面虬髯的中年男子,被左右两人搀扶着,脚步虚浮,莫非是被绑架?等了一会儿,听得院内再无动静,许惊弦一跃而起,在杜府后墙上写下几个大字:高子明已于京师授首! 原来他想到驰骥会既然已被擒天堡吞并,连会主杜渐观亦落在龙判官手里,自己在杜府后墙上写下这句话自然瞒不过擒天堡的耳目,别人不清楚高子明是何人,日哭鬼自然一见便知,亦不会因此泄露他的身份。种种缩节以后若有机会见到日哭鬼时再详细解释。 许惊弦了结一桩心事,本无意再在涪陵城中逗留,只是光天化日下召唤扶摇太过引人注意,好不容易挨到傍晚,这才来到江边。 许惊弦嘬唇发哨,眼望着天空一只黑点盘旋落下。忽听一人道∶“这可巧了,不知吴少侠意欲何往?”抬头望去,正是飞鸿帮主陈长江。 许惊弦随口答道:“小弟原本路过涪陵,这便回乡而去”。 “不知吴少侠家乡何处?” 许惊弦想起离开三香阁时陈长江流露出的古怪表情,暗生戒备,口中含混道:“小弟打算先乘船去渝州,再作道理。” “太好啦,我与吴少侠恰好顺路,不妨同行。” 许惊弦不喜陈长江对丁先生的奴顔婢膝的模样,淡淡道:“不必麻烦陈兄,我另雇船只便是。” “吴少侠如此说可是见外了。”陈长江满面堆笑,胖脸上五官几乎都挤在了一处,“三香阁一见,着实仰慕少侠英姿,既然有缘同舟,正好多多请教。” 恰好扶摇飞来,许惊弦张幵手臂,扶摇稳稳停在他肩头。陈长江惊呼一声:“此鹰品相不凡,矫健英武,与主人确是天生—对。” 许惊弦听他夸赞爱鹰,倒也欣然。心想此人如此着力巴结,恐怕是错以为自己与丁先生有些瓜葛,反正去渝州不过一夜的船程,明早离开就是。“既然如此,那就叨扰陈兄了。”当下许惊弦随陈长江来到一只小船上。船有匹丈长短,室有丈二,并无货物,收拾得倒也清爽,船尾亦刻着飞鸿帮的标记,同行的还有七八名飞鸿帮的弟子。许惊弦暗中留意,并未见到从杜府后门钻入马车的那名虬髯男子。 不一刻解锚开船。几名飞鸿帮弟子掌舵行桨,皆是行家里手,虽是逆流而上,船行却快。陈长江便陪着许惊弦在船头边说话,介绍涪陵沿江的几处风景。此人虽是身体肥胖相貌滑稽,口才确是不错。许惊弦立于船舷边,眼望两岸青山巨大的阴影投在江面上,听着陈长江滔滔不绝,若有所思。 忽听陈长江惊咦一声,手指江面:“吴少侠请看,那是怎么回事?” 许惊弦顺着他手指望去,但见江水翻腾,并无异处。正不解间,眼角余光瞅见陈长江左足微缩,右足斜跨半步,不由大吃一惊。一抬头,只见陈长江左掌已往自己胸口拍来。 变生不测之下,许惊弦根本不及拔剑,勉强抬手一封。陈长江大喝一声,掌力尽吐,许惊弦只觉对方这一掌凝沉如山,内蕴数道轻重不一的劲力,被震得半身麻痹,踉踉跄跄退幵几步,几乎掉落水中。若非有阴阳推骨术料敌机先,被这一掌拍实了,内腑必受重伤。 不等许惊弦回过力来,陈长江已再度冲前,右手疾出,曲指如凿,正敲在许惊弦肩窝处的中府穴上,同时横膝一顶,已撞中他腿上的箕门穴。 两大要穴同时被制,许惊弦再也支持不住,身体软倒。陈长江脚尖轻踢,船板无声滑开,露出洞口,许惊弦摔入船舱之中,眼前登时漆黑一片。 许惊弦落入舱中,目不视物,唯听得头顶上飞羽破空之声与掌风呼响不断,原来是扶摇见主人遇袭,奋不顾身与陈长江缠斗在一处。 许惊弦知道陈长江武功不凡,虽不及自己亦相差不远,担心扶摇有失,奈何穴道被制,全身酸软无力,只好拼尽力气发出哨音令扶摇离开。但哨声响至一半,耳中已听到鹰声尖唳,高飞远去,怕已伤在陈长江手里。他不明扶摇伤势如何,心头大是着急,正待拼力挣扎,漆黑中忽有一只大手无声无息地探来,稳稳卡住他的脖颈。那手拿厚实,却寒如冰柱,尤其粗壮的一根拇指正按在他喉头廉泉穴上。 “若敢大叫,立时便拧断你的脖子。”声音虚浮无力,却是蕴含杀机。 许惊弦受制于人,不敢挣扎,低声问道:“你是谁?” “吴少俠明知故问,岂不太小看我们的智慧了?”陈长江纵身跳入船舱中,船板随即合上。 情急之下,许惊弦手脚忽生气力,奋然拨开喉头的大手:“你把扶摇怎么样了?”原来他虽被陈长江连点两处要穴,但体内残留着蒙泊国师七十余年的真气自然生出反应,已将袭击之力卸去大半。 舱中人惊“咦”一声,滑下的拇指又重重点在许惊弦胸口膻中穴上。他不但在黑暗中认穴奇准,指力沉雄更胜陈长江。许惊弦闷哼一声,再也难动分毫。腰下一轻,显锋剑已被舱中人拿去。 陈长江笑道:“吴少侠不必担心,你那鹰儿只是受我一记劈空掌风,应无大碍,如今还阴魂不散地跟着船儿。你若是乖乖地合作,或有机会重见到它。” 许惊弦恨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同样的话,我倒也很想问问吴少侠……”舱中人说话间已擦亮火石点起一盏油灯。许惊弦抬眼望去,不由一怔,此人三十几许,虬髯满面,目光炯炯,正是从杜府后院钻入马车的那个灰衣人。 船舱不大,角落里堆放着许多杂物,中间摆着一张木床,灰衣人横卧其上,盖着一床棉被。看他面色苍白全无血色,似是受了重伤,眼神却是犀利如箭,脸上隐露杀气,不怒自威。许惊弦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动,必会惹来对方致命一击。 灰衣人说话缓慢,吐字却是清晰无比,无形间给人极大的压力:“杜府后院中,你自以为闪躲得快,却瞒不过我的眼睛。再与陈兄一合计,便知你意图,所以才请陈兄将你诱上船来问个明白……”一语未毕,蓦然呛咳几声,张嘴吐出小半口鲜血来。 许惊弦心中更惊,此人受伤如此之重,刚才那一指却依然能力透穴位,只因使劲过度,再次引发伤势。但可看出其武功更远在陈长江之上。 陈长江道:“三香阁中,吴少侠与丁先生合演的一出戏果然精彩,连我都差点真以为你与擒天堡毫无瓜葛。”语气转冷,“擒天堡有何计划?前面是否还有人接应你?你若想活命,便如实招来。” 许惊弦叹道:“我说与擒天堡全无关系你又不信,还能有什么办法?” 灰衣人缓过一口气,掲开棉被慢慢按抚右腰:“若非擒天堡的指使,你去杜府后院做什么?”在他的腰间大横穴附近,一道青黑色的掌印深陷入肌肉中,望之触目惊心。大横穴属于足太阴脾经,所以导致双腿临时瘫痪,难以行动,只能静卧于床。 许惊弦沉默不答,心想此人武功如此之高,却不知是何人能伤得了他?灰衣人随手拔出显锋剑,但见剑身清亮如水,剑刃透出精芒,不由微吃了一惊:“好剑!如此神品,其主必不凡,只要吴少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便不再与你为难,你看如何?” 许惊弦无奈道:“在下只是路过杜府,绝无他意。” 灰衣人面呈微笑:“我有个朋友最擅察颜观色,任何谎言都瞒不过她。我虽只学了她一分的本事,却也能分辨出吴少侠这句话大有不尽不实之处。” 许惊弦不愿泄露日哭鬼的身份,只好继续沉默。再说日哭鬼本亦是擒天堡的重要人物,一时真是百口莫辩,哭笑不得。 陈长江以目光询问灰衣人,横掌一切,摆出杀头的姿势。 灰衣人摇摇头,眼神凌厉,语气责备:“一味嗜杀,难成大器,与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又有何区别?你已沾染太多帮派习气,需得好自反省。” 陈长江尴尬道:“如此也好。那姓丁的极其看重这小子,留着或有用处。若是擒天堡追来,也可当做人质。” 灰衣人长叹一声:“艺不如人也还罢了,若还要靠挟迫人质苟且偷安,真是羞煞人也。如果当真逃不掉,拼了就是,嘿嘿,倒要看看擒天堡能用多少弟子来换我的性命。” 陈长江道:“小弟死不足惜。但你手里掌握着重要情报,岂能轻言生死?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去传信。” 灰衣人揶揄一笑:“我若死在擒天堡手里,局势也就明朗了。那丁先生智谋出众,必能看出这一步,所以他不但要我死,还必须要我死在与擒天堡无关的意外,倒也确实难为他了……” 许惊弦越听越惊讶,看来灰衣人来自于擒天堡的敌对势力,陈长江只是负责接应。此人自视颇高,笑谈生死,败而不馁,落拓而不失雄心,当是个人物。也不知他掌握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情报,惹来丁先生处心积虑的追杀。 灰衣人转向许惊弦:“看吴少侠此刻的神情,我倒有几分相信你确实与擒天堡无关了。但为免泄露痕迹,只好委屈你一夜,明早到了渝州再放你如何?” 许惊弦分不清灰衣人是否有意如此说,好套得自己的秘密,尚未答话,忽觉船身微晃,随即传来一声闷哑于喉的惨叫声。 陈长江脸色一变,腾身由舱门钻出,动作一气呵成,轻便迅捷,半点也不似一个三四百斤重的大胖子。 灰衣人眉头一皱,他伤势发作不便动身,只好抬剑抵住许惊弦的咽喉,以指按唇示意他噤声,吹灭油灯,舱房内顿时又陷入黑暗之中。与此同时,第二声惨叫又传入耳际。 陈长江上得船头,两名飞鸿帮众已倒在血泊之中,皆是喉间被利器割断,立时毙命。一道淡淡的人影在船上纵跃如飞,形同鬼魅。 陈长江惊怒交集,才一迟疑间,但见那人影手上银光一闪,掌舵的那名手下发出一声惨叫,倒落江中。 陈长江怒喝一声,朝那道人影扑去。来敌避而不战,转而袭击另一名飞鸿帮徒。小船不过弹丸之地,那道人影却在方寸间腾挪游移,陈长江连连出手,却连对方的衣角也未碰到。惨叫声接连不断,眨眼前陈长江手下损失殆尽,小船失去控制,在江流上打着转。 来人正是那黑衣女子,依旧黑纱罩面,左右手上各有一道银光环绕,一对深瞳透着冷酷的杀机。她环视左右,轻轻抖动双手,似乎要把手上的血腥甩去,眼望陈长江,淡淡道:“现在陈帮主可以把人交出来了吧。”夜风劲吹,玉人独立,却令人不寒而栗。 陈长江深吸一口气,右手抚在腰间刀柄上,暗将内力提至十成,口中却道:“人都被姑娘杀尽了,还要我把谁交出来?” “本姑娘懒得听你啰唆,你若喜欢讲道理,回去给丁先生解释吧。” 失去控制的小船顺江往下游飘去,陈长江心知一旦回到涪陵落入擒天堡的重围,绝无幸理,抬脚将铁锚踢落江中。眼前一花,对方已疾扑而上,随即就是一连串的兵刃交击声。 许惊弦在舱下早就听出那名叫叶莺的黑衣女子的口音,想起三香阁中她对自己的古怪态度,本还以为她是来找自己麻烦。听了与陈长江的一番对话后,才大致猜出她要找的人是灰衣人而非自己。此女偷偷掩上船来便不分青红皂白连杀数人,心狠手辣世所罕见,由此也可见擒天堡对灰衣人势在必得,自己糊里糊涂卷了进来,如今动弹不得,须得想个办法脱身。 忽听头顶陈长江一声惊叫,掌中长刀已脱手飞出,随即单膝着地,已被制伏。叶莺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我道敢来擒天堡做卧底的,至不济也有些三脚猫的本事,却未想到陈帮主如此不堪一击。” 陈长江愤然道:“我当你是同僚手下留情,你却冤枉我是卧底。” 叶莺嘻嘻一笑:“原来是小女子冤枉了陈帮主,这便给你赔罪啦。”只听到咯咯—响,陈长江痛得闷吸一口气。 叶莺故作惊讶:“哎呀,小女子笨手笨脚,不小心弄断了陈帮主的胳膊,一定很疼吧。”原来刚才那记声响竟是骨节错位时所发出。 陈长江大叫道:“你这女人不辨是非,快带我去见丁先生……”话音未落,又发出—声惨呼,另一只手也被叶莺折断。 “这一下可不是不小心哦,而是陈帮主瞧不起女人的代价。” “你到底要如何?” “很简单,交出我要的人,留你一条命。” “船上除了你我再无他人,我实在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想不到陈帮主手头不硬,嘴却硬得要命。嗯嗯,真的是很要命。” “姑娘若是不信,尽管去搜。” “船舱漆黑一片,小女子很是害怕,还是请陈帮主把你的朋友叫出来吧。” “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就把我杀了。” “我这腕间双环名叫‘眉梢月’,虽然锋利,却也过于小巧。像陈帮主这么壮硕的身材,一小块一小块地割肉只怕要割到天明。嘻嘻,小女子很想和你打个赌,看看需要割多少环才能把你的朋友引出来……” 许惊弦听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听叶莺语笑嫣然,浑若天真无邪,下手之狠却足令须眉汗颜。他虽恨陈长江偷袭,但此刻却佩服他的硬气,若是自己手足能动弹,必会出手相救。忽觉身上一轻,穴道已被解开,灰衣人又将显锋剑交回许惊弦的手里,在他耳边道:“此女出手歹毒,小兄弟若不是擒天堡的人,必被她杀人灭口,这就逃命去吧。” 许惊弦一怔,压低声音道∶“我与你联手,当可退敌。” “我身负重伤,无法动手。只怕小兄弟还不是她的对手,你若真有心相助,我便引她入舱,你去船头救陈兄,在下永感恩德。”灰衣人长吸一口气,扬声道,“我身中丁先生的掌力,双腿难以行动,请叶姑娘放过陈兄,下船舱来找我吧。” “确定大哥在船舱里面就好。”叶莺娇声道,“孤男寡女同处暗室,传出去可不好听。大哥还是安心养伤吧,一会儿自然有人陪你。”随即传来沉重的铁链声,叶莺将铁锚提起,小船重往下游飘去。 灰衣人叹道:“为免受擒天堡毒刑,我还是自断经脉,好歹落个全尸吧。” 叶莺却笑道∶“如果大哥还有能力自断经脉,小妹也不勉强。” 灰衣人见叶莺不上当,忽又高声笑道:“叶姑娘不来相见也好。看你行事毒辣,想来亦是丑如嫫母,免得污我双眼。” 陈长江大声附和道:“不错不错,若不是她长得如此丑陋,吓得我十成功力去了九成,又怎么会被轻易制住。” 叶莺骂道:“死胖子还敢胡说八道。”不知她又用了什么手段,只听到陈长江连声呼痛。 灰衣人哈哈大笑:“我只道美人可倾国倾城,如今才知丑人更胜一筹。擒天堡从此不用费一兵一卒,只需派姑娘上阵,敌人必是丢盔卸甲,闻风而逃……”随即又是连声呛咳。不知是有意诱敌还是替许惊弦解穴时牵动内伤。 叶莺大怒:“死到临头还嘴硬,看本姑娘剜了你的眼珠。”一掌拍出,船板登时四分五裂。叶莺一跃而下,却突见纷飞四散的碎木片中,一道灿亮的剑光直指向她的眉心。 许惊弦本以为叶莺会由舱门闯入,便埋伏于门侧伺机出击。不料叶莺掌碎船板,径直闯入船舱中,这一剑匆匆出手,威力大打折扣。饶是如此,叶莺措手不及之下亦被逼得手忙脚乱,但她确有惊人艺业,千钧一发之际,蓦然止住身体前冲之势,双手交叉,护在面门上,手腕间弹出两道银光,端端击在显锋剑上。 “叮叮”两响,许惊弦只觉两道绵柔内劲由剑尖传来,显锋剑如坠泥沼之中,微一迟滞间,叶莺已借力飘开。她急切间这一退使力极大,身体已落在船外半尺处,直往江中坠去。 许惊弦心知叶莺武功在自己之上,若不乘胜追击,待她回过气来则先机尽失。他趁势冲上船头,不等她立足,显锋剑已横扫而过,顿时剑光大盛,叶莺身周数尺皆被显锋剑罩入其中。 叶莺身在半空,无法避让,只要身子再略沉几分,便会被齐腰斩为两段,若是用兵刃硬挡,劲力对冲之下势必会掉入江中。她急中生智,使出千斤坠之术急速下沉,旋即一拧腰,身体几乎与江水平行,由空中平平跌落,显锋剑从她鼻尖掠过,险至毫厘。 许惊弦满以为必能奏功的一剑被叶莺化解,不由一愣。不过他恼她出手狠毒,刚才那一剑使出全力绝不留情,眼见将要命中,脑海中忽泛起高德言临死前的惨况,又有了一丝悔意。见她被只是自己逼得落水,倒也松了口气,哈哈一笑:“丁先生请我喝酒,便请姑娘喝几口江水吧……” 许惊弦转身看到陈长江双臂尽折,委顿于地,正要上前扶起他,忽听到身后传来“笃笃”两声轻响,陈长江眼露惧色,对他大叫:“小心……” 许惊弦不及回头,反手一剑刺出,身体向前急蹿。只觉肩头—凉,衣衫已被撕裂。一条黑影从他头顶掠过,稳稳落在前方船头,正是叶莺,一身黑衣连水珠也未沾上一滴,哪有半分落水之相。 原来叶莺即将落江之际,双足一踢,弹出两枚尖剌,正钉在船舷上,随即借力倒翻而起,反袭向许惊弦后心。幸好许惊弦反应迅捷及时闪开,加上叶莺顾忌显锋剑之利,只是割裂了许惊弦肩头的衣衫。 叶莺凝立船头,她双掌中一对形如弯月的银环急速旋转着,流光飞舞。那是她的独门兵刃“眉梢月”,平日戴于腕间如同装饰,其中暗扣机关,弹开后露出刃口,既可做短钩,又可用蛾眉刺或点穴笔的招法。短小精巧,近身搏杀时尽施险招,令人防不胜防。 许惊弦大觉头疼,对方虽是弱质女流,但武功决不亚于江湖一流高手,更有形同鬼魅的身法、变幻莫测的兵器与超卓的应变能力,十分难缠。他不敢冒进,沉剑护胸,稳守门户。 “原来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小子。”叶莺不料在这重遇许惊弦,想到三香阁里他差点让自己出丑,恨意暗生。 许惊弦用余光瞅一眼陈长江,见他虽然未被封穴,但双臂尽折气息奄奄,已全无战力,挪动脚步守在他身边。他心知恶斗难免,嘴上也就不客气∶“似姑娘这等心狠手辣,人人皆可管教,岂独是我?” 叶莺却不攻来,而是垂首望着掌中的眉梢月发愣。显锋剑出于兵甲传人之手,斗千金自诩为天下第一神兵绝非虚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眉梢月虽以上好精银再掺加玄铁炼制而成,坚固异常,仍是难免破损,环牙上留下了一个小缺口。若非方才剑环一触即退,定会被当场剖成两半。 眉梢月是叶莺心爱之物,大是心疼,几乎掉下泪来,跺脚骂道:“毁我兵器,叫你拿命来赔。”话音未落已朝许惊弦冲来,眼中满是浓浓的杀气。 许惊弦尽管是第一次见到眉梢月这等奇门兵刃,但他这些日子都在研习《用兵神录》,对天下任何兵器的原理皆了如指掌,大致已可判断出叶莺出招的路线,再加上阴阳推骨术料敌机先,尽管被叶莺一阵猛攻攻得狼狈不堪,败相尽露,却能勉强守住门户,丝毫不退半步。 叶莺见识了显锋剑的厉害,不敢与之硬碰,只是绕着许惊弦游斗。船摇浪急,她却如履平地,借势施力,身子越转越快;许惊弦不通水性,虽默念弈天诀法,故意露出破绽诱叶莺来攻,自己却脚下不稳,出招大受影响,有几次险些被眉梢月划中。 许惊弦知道再打下去必败无疑,唯有激怒敌人或有一线生机,放声大叫道:“这个又老又丑的女魔头如此厉害,不知谁敢娶你?” 叶莺左环攻胸,右环抹喉,咬牙道:“天下的臭男人本姑娘一个也瞧不上。”许惊弦偏头闪过,显锋剑横挡胸前,口中不停:“只怕是没人瞧得上你吧,所以才凶巴巴地见一个杀一个。” 陈长江明白许惊弦用意,笑着接口道∶“普通男人自然看不上她,但丁先生就不同了,反正是个瞎子,长得再丑也可视而不见……” “啪”的一声,叶莺在剧斗中犹有余暇抽身而退,在陈长江脸上狠狠刮了一记耳光,“叫你给我乱嚼舌头……” 叶莺话音未落,突然脚下一震,船板洞开。她猝不及防,险些跌落下去,堪堪站稳身子,一条灰影已从船下窜出,一拳击向她胸口。 原来船舱下灰衣人虽然受伤极重,但生死关头逼出最后潜力,慢慢积蓄着体能,窥准时机发动突袭。 叶莺处变不乱,沉肩垂肘及时隔住这一拳。灰衣人吐气开声,大拇指已疾按在叶莺左臂上。这一指已拼尽他全身气力,一招得手,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船板上。 只可惜灰衣人强弩之末,匆忙出手,这一指虽是劲疾力猛,却未能点中穴道。叶莺痛彻心扉,杀机顿起,抬脚对着灰衣人太阳穴上踢去。许惊弦恰好赶来,拉住灰衣人拼力往后一拽,闪开了这必杀一脚。 灰衣人死里逃生,略微叹息,又喷出一口血来。叶莺闪过一旁,怔然望着许惊弦,眼中神色古怪。而陈长江则是哈哈大笑∶“这小子模样机灵,其实却蠢到了极点,不过却令我陈长江衷心佩服。方才多有得罪,来生再报。” 原来许惊弦反应敏捷,灰衣人方一现身,他已立刻趁机近前发剑。眼看就要剌中叶莺肩窝,但见到灰衣人遇险,下意识地先伸手将他拽出,这一剑便剌在了空处。每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刚才那稍纵即逝的一刻是杀伤叶莺的最佳时机,但许惊弦却选择了先救灰衣人。错过了这个机会后,许惊弦、灰衣人与陈长江恐怕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与生俱来的侠者天性让许惊弦做出了本能的反应,虽令人敬重,但在这种情形下却未必值得。 叶莺回过神来,冷哼一声:“傻小子自命侠义,只配去江底喂鱼。” 许惊弦大笑道:“胜负未决,言之尚早。”他见叶莺的左臂受了那灰衣人一指,虽然看似无甚大碍,但动手之际总会受到影响,自己要想活命,唯有全力以赴,所以弃守转攻,挺剑往她左肩刺去。 叶莺凝立不动,左臂酸疼一时使不出力来,便集力于右手静待许惊弦上前。忽见许惊弦眼中一亮,随即听到身后风声劲疾,竟似有人偷袭。 这一下大出叶莺意外,她背靠江水,也不知敌人如何能掩近,无暇思索,右臂反挥而出,眉梢月漾起一道银光,圈住她的脑后。但在出招的—瞬间,叶莺眼角余光已望见袭击自己的竟是一只黑色的大鹰…… 原来扶摇方才被陈长江劈中—记掌风,只得高飞于空中。雷鹰极忠于主人,扶摇虽明知难敌,却依然不离不弃地跟紧小船,伺机相救。船上风云突变,扶摇在空中望得一清二楚,见许惊弦跃上船头与叶莺交手,便认定了叶莺是敌人,俯冲而下,利喙对准她的后脑啄去。 雷鹰号称鹰中之帝,无论力量、速度、智力、反应皆属上品,这一扑一啄之力大得惊人。但叶弯武功太强,又是蓄势待战,这一挥之力绝非扶摇能敌。许惊弦见扶摇遇险,大惊失色,也顾不得什么招式,挺剑疾冲显锋剑直搠,迫她自救。 谁知叶莺察觉到偷袭者是鹰非人,竟然不合情理地右手一滞一缩,眉梢月反弹回袖中,仅以手指拨开利喙,反掌托住鹰翼往上一举,扶摇尖声鸣叫着振翅长起,叶莺全身力道先发再收,内息倒错,胸口如受重棰。与此同时,许惊弦长剑已至:叶莺抬起左手欲格挡显锋剑,受伤之下动作迟缓,匆忙间只好往一旁俯跌去。但看那势道,这一剑仍将钉在她的面门上…… 许惊弦万万未想到叶莺竟会为了扶摇不惜自伤,幸好他志在救爱鹰,本无伤敌之意,匆匆一拧手腕,显锋剑贴着叶鸶面门偏出,只将她蒙面的黑纱挑下。许惊弦左手下意识探出,正扶在身体失去平衡的叶莺腰间,竟抱个温玉满怀。一时两人都呆住了,相对愕然。 叶莺露出面容,但见她淡眉亮目,直鼻小口,尤其肌肤白嫩细膩,如冰雪般莹洁,如美玉般无瑕,真正当得起“吹弹可破”四字,虽非倾城倾国的绝世美女,但姿色亦属中上,当然不是什么丑八怪。 许惊弦起初见叶莺武功高得惊人,没有十数年之功绝难做到,所以才骂她是“又老又丑的女魔头”,谁知瞧上去她不过十五六岁,竟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而更令他吃惊的是,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叶莺,这张面孔竟然曾经出现在他的睡梦中。 刹那间许惊弦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怪不得在三香阁时就感觉叶莺的声音熟悉,而她对自己态度颇不友善,那是因为她就是峨眉山报国寺中遇见的那个蒙面青衣人。 原来那一日叶莺接到擒天堡的任务前去峨眉山,却阴差阳错地被许惊弦困在大雄宝殿的高梁上足足两个时辰,自然气愤不过,所以偷偷跟踪他伺机行事。依叶莺的性子,本要狠狠给许惊弦几个耳光,谁知许惊弦在金顶上偶遇楚天涯,喝得酩町大酵,叶莺哪有耐心等他醒转,又自重身份不屑趁他糊里糊涂时下手,只好留下那一句“小子,有种就去涪陵找我吧”……而许惊弦当时醉得昏天昏地,全然不辨现实与梦境,又隐隐记得替楚天涯传信之事,于半梦半醒之间把叶莺当做了焰天涯之主封冰,随即鬼使神差地来到涪陵…… 许惊弦一怔之下想通原委,但见叶莺眼中凶光一闪,冷喝一声:“放手!”张口喷出一枚枣核钉。 许惊弦反应极快,及时一偏头,枣核钉从他耳畔擦过,劲风撕扯得耳根火辣辣地疼痛。许惊弦大骇,何承想叶莺口中竟还藏有暗器?只要动作稍慢半分,被暗器钉入脑中,哪还有救?此女年纪虽小,但出手阴狠毒辣斤有周身层出不穷的法宝,“女魔头”之称呼绝对名副其实! 许惊弦恼怒之下,正要发力把叶莺往地上摔去,目光到处,却见她—缕浓黑的发浑若无依地贴在那白皙的脖颈上,手指触及她腰间,温软细滑,心头不知怎么就是一软,急急松幵了手,一句“得罪”尚未出口,右腿便传来—阵剧痛,已被叶莺结结实实踹中。 许惊弦疼得大叫一声,被这一脚踢得飞出几步之外,显锋剑都几乎脱手。叶莺身体一触船板,立时弹起,掌中眉梢月飞旋不止,满面杀气地朝许惊弦走来。 叶莺的面容虽然清秀,却远非完美,甚至还显得稚气未脱。但就在这一瞬间,却乍然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惊艳之感。颊、眼、眉、鼻、口皆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原本静止的五官仿佛在她的冰肌玉肤上流动不息,似是被那弥散的杀气催开了勃勃生机,从而鲜活起来。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令人为之叹息、为之惘然、为之凄伤、为之眩惑。但在流光溢彩的面容下,却掩盖不住那冰冷而残酷的一线杀机,映着烟波江月、澄浪碧涛,将三分温泽的妩媚尽融化在那七分妖娆的绰约之中。 许惊弦目瞪口呆,呆呆望着越来越近的绝世姿容,几乎生出“放弃抵抗、宁任自己死在她手里”的念头。旋即清醒过来,抬剑御敌,但右腿疼痛难忍,只好半跪于地,做最后绝望的拼杀。 不独许惊弦,一旁的陈长江与灰衣人亦惊得瞠目结舌。明知此刻决不该束手待毙,却宁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他二人重伤在身,根本无法抵抗妖气逼人的叶莺。此时此刻,还有谁能救得了他们? 小船猛然一震,不可思议地在奔流不止的江水中停了下来。江中一块礁石上,竟稳稳坐着一人,身披蓑衣,凭江垂钓。他脸孔藏在阴影中瞧不真切,唯见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透着寒光。 春江月夜,临江凭钓,本是何等雅事?但蓑衣人那一根长长的钓钩,却是紧紧扣在小船的船腔之上。小船沿江直下,力逾千钧,却被他靠一己之力生生拦住,身体稳若磐石,宛若中流砥柱。那钓丝也不知用何材料所制,绷得笔直却不断。 船上四人正自惊疑不定,一声大喝从蓑衣人口中发出,响若惊雷,震耳欲聋,蓑衣人沉腰坐马,空着的左拳重重击在江面上。 巨浪狂涛霎时涌起,立起一道足有八尺高的水幕,朝着小船扑来。逼到近前,不幕中一团球形水浪破幕而出,恍如铁拳,直砸向叶莺。 蓑衣人这一出手,当真是千军辟易势不可当,浑不似人力所为。 叶鸾满脸杀气顿时消散无踪,面现惊容,那足可颠倒众生的冷艳美人立刻恢复为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仿佛被施了魔法。她眼见巨浪奔涌而来,不敢硬挡,猛一跺足腾空而起钻入水中,再露出头时已在数丈之外,宛若游鱼,水性竟然好得出奇。 水幕迎空扑至,将船上的三人淋得湿透。三人浑如不觉,呆呆望着蓑衣人,许惊弦目光惊诧,陈长江隐含畏惧,灰衣人脸上则是一种平静的绝望。灰衣人缓缓收杆,硬生生将小船拉至礁石前。抬头望定灰衣人,浓眉下目光锐利如箭:“广天行兄别来无恙啊。” 灰衣人释然般一叹:“相较于那叶莺姑娘,我倒更愿意死在龙堡主手里。” 蓑衣人豪然大笑:“广天行兄言重了,若只是想你死,又何需我龙吟秋亲自出手?”如此绝世的武功,如此迫人的气势,除了擒天堡主、位列六大邪派宗师之一的龙判官,还能是谁? 许惊弦四年前曾在涪陵城郊的困龙山庄见过龙判官一面,不过那是被宁徊风偷梁换柱假冒龙判官的御泠堂弟子周全,真正的龙判官则被软禁在狮子滩地藏宫中。如今见到真正的龙判官,面貌与当年周全的装扮虽无二致,但眉眼间的气质迥然不同,宗师气度扑面而来。再加上方才那威势凌人的出手,霸道无匹的内力,沉稳犀利的眼神……直到此刻,许惊弦才明白纵横川蜀数十年的一代枭雄确有其过人之能,绝非浪得虚名。 灰衣人听龙判官如此说,大惑不解:“既然龙堡主不想要我的性命,又为何派人阴魂不散地追杀?” 龙判官缓缓道:“擒天堡要杀你,并不代表我想杀你。” “龙堡主是在玩字谜么?恕我不懂你的意思。” 龙判官目光炯炯,缓缓道:“要杀你的人是丁先生。” 灰衣人笑了:“不知我还可以称你一声龙堡主么?”他有意将“堡主”两字加重语气,任谁都听得出暗藏的一丝讥讽,许惊弦不由暗暗替他捏把汗。 龙判官一挑浓眉,一字一句:“宁徊风的前车之鉴,龙某须臾不敢相忘。”这本是他的奇耻大辱,却当众说了出来,泱然气度倒令许惊弦刮目相看。 灰衣人正色道:“既然如此,龙堡主为何还任由丁先生执掌大权?” “擒天堡重出江湖,必须借重各方面的力量。丁先生智谋高绝,神机妙算,不用他岂不是太可惜了?不过我心中有数,不会任其胡作非为。” 灰衣人冷笑,出腰间掌印:“看来龙堡主并不认为这是胡作非为了。” “丁先生妄想杀明将军一举成名,我却有自知之明,从未忘记擒天堡与将军府昔日的盟约。若不然,今日也不会出手救你……” “丁先生要杀明将军!”许惊弦大吃一惊,盯着灰衣人,“你到底是谁?” 灰衣人抬起右手,举起大拇指,傲然道:“将军府凭天行。” 许惊弦浑身一震,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身为将军府五指之首,凭天行乃是将军府中仅次于明将军、水知寒与鬼失惊的第四号人物,万万想不到自己与明将军不共戴天,却鬼使神差地救了他的得力爱将。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怔然说不出话来。 龙判官不动声色,将许惊弦脸上的复杂神情尽收眼底,又对凭天行继续道:“我虽不同意丁先生的计划,但联合滇蜀各大势力之举却深合我意,所以才任由丁先生行事。天行兄或许不明白我的苦心,但明将军必能理解,今日出手救你,就是想让你把丁先生的计划如实告知明将军,同时也请他知道,我龙吟秋自始至终都是他的盟友。” 凭天行半信半疑,沉吟道∶“龙堡主有什么条件?” “很简单。我助明将军扫除异己,他则帮擒天堡重新确立江湖地位。” “我可以替龙堡主转达,却不敢保证将军是否答应你的条件。” 龙判官侃侃而谈:“南疆地势险恶,泰亲王实力犹存,更有乌槎国兵力相助,再加上滇蜀各方武林势力在一旁虎视眈眈……明将军虽有不败之师,孤军深入之下供给不足,只怕是寸步难行,难有胜算。但若能将计就计,再有我擒天堡暗中配合,里应外合之下大功可成。我相信凭着明将军的智慧,权衡利弊后必会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许惊弦越听越惊,此刻方知丁先生在三香阁所说的“大变故”必是明将军兵发南疆的消息。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丁先生竟会暗中联合滇蜀境内的几大势力,趁机除去明将军! 这几年将军府在江湖上掀起无数血雨腥风,去年秋天一举扫平江南五剑山庄等几大帮会,刀王断臂、落花宫龙腾空身死、新一代少年高手碎空刀叶风也从此不知所踪。唯有白道盟主夏天雷率江湖第一大帮会“裂空帮”与将军府隐成分庭抗礼之势。 将军府的仇家越结越多,怨声载道。在这等情况下,谁能够杀了明将军,必会获得极高的江湖声望,博得各方面势力的支持,甚至有可能从此一统武林,直至争霸天下。 不过明将军权倾朝野,又是手握兵权,只要不出京师,谁也无法动其分毫。唯有明将军挥师南疆讨伐泰亲王之际,才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数月前凭天行与“金字招牌”镖局运送“天脉血石”至锡金,途经玉髓关时被鹤发童颜师徒所夺,顾思空与“金字招牌”的几名镖头执意追回“天脉血石”与童颜设下赌命之局,最终死在丹宗寺前。凭天行却早早脱身,他暗奉明将军的命令,离开锡金后一路南下,察探地势、搜集情报,并结交各大势力,比如与铁楫会主欧阳永、驰骥会主杜渐观等人订下同盟,以便战时借用当地船只、马匹等运送物资,就是为大军南下做准备。 凭天行在南疆数月,无意之中探得一个惊人的消息。正是在丁先生的筹划下,泰亲王、乌槎国以及川滇几大武林势力联合密谋,要趁明将军挥兵南下远离京师之际,把将军府的势力一网打尽。若能成功,下一步就是重整兵马,助泰亲王杀回京师,登基九五…… 凭天行得到情报后立刻返程回京,沿途不断受到阻击,终于被丁先生追上,虽力战突围,却被丁先生击中一掌,身负重伤。而陈长江本是将军府安插在川蜀境内的卧底,救下凭天行后辗转来到涪陵城,便将他藏在杜渐观的府上养伤。 丁先生岂肯放虎归山,立刻布下周密的计划,假借三香阁会谈之际,暗杀欧阳永,软禁杜渐观,一夜之间涪陵城形势大变,已被擒天堡掌控。陈长江见势不妙,趁丁先生在三香阁难以分身,派出飞鸿帮弟子将凭天行偷运出杜府,却不料被许惊弦无意撞见。为恐泄密,所以陈长江才诱许惊弦上船暗施偷袭。但这一切终于还是没有骗过丁先生,派出叶莺前来追杀……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叶莺将要得手之际,擒天堡主龙判官竟会出手相救。 凭天行听罢龙判官一番解释,疑心渐消:“虽蒙龙堡主相救,但我身受丁先生一掌,武功最多只剩下一成。何况那叶莺姑娘也决不会就此袖手,只怕还是难逃其毒手。” “不必担心那个小丫头,她来擒天堡不久,一直跟着丁先生,与我照面不多。我故意隐去面目,又不用自身武功,应该认不出我来,而等她回报丁先生后再追你已不及。我相信将军府在川蜀境内肯定另有接应,只要助天行兄明早平安到达渝州,往后的事情由你自做安排吧。” “丁先生老谋深算,万一知道是龙堡主救了我,表面上隐忍不发,但暗中或许会对龙堡主不利……” “丁先生胆敢对明将军下手,莫说将军府,就是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龙判官轻松地一耸肩膀∶“不过现在他还是一枚有用的棋子,等到完成擒天堡与将军府的大事后,我自会斟酌处理。” 凭天行沉默不语。如果在龙判官与丁先生之间进行选择,他一定会把赌注押在后者身上,不过这番话当然不便说出来了。 龙判断官对凭天行一拱手:“此去京师路途艰险,天行兄保重。”目光转向陈长江,厉声道,“我最恨叛徒,今日为了天行兄的安全先留你—条性命,以后最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说话间大掌疾出,在空中虚按数下,竟凌空渡气,已替陈长江把脱臼的右臂接好。 陈长江倒也颇有骨气,不卑不亢地一笑:“龙堡主有所不知,我本就是将军府的人,若是真心投靠了擒天堡,那才算是叛徒。”活动一下右臂,完好无虞,暗暗佩服龙判官的武功。至于他的左臂已被叶莺生生折断,非十数日之功不能痊愈。 龙判官大笑:“此话也有道理。最好早些遣散你那一拨飞鸿帮的兄弟,免得因为你冤枉送命。”他手中一摆一送,已将那长长的钓丝从小船上解开,望着许惊弦道,“天行兄早些赶路,吴少侠请下船吧。” 许惊弦乍听到丁先生欲对付明将军的消息,一时心中纷乱如麻。无论丁先生的计划能否成功,这都是杀死明将军的最好机会,不由令他怦然心动,恨不能立刻去找到丁先生一问究竟。可是,他从来只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报仇,如此做法实是大违本性,就算能够杀了明将军,也愧对林青在天之灵…… 他脑中天人交战,一派茫然下了船,亦落足在江心那方礁石上。 陈长江虽只有右臂好使,但他惯于水上生涯,操桨行舟并无障碍。小船缓缓离开礁石,行出数尺,凭天行忽回头道:“吴少侠今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如有难处,尽可找我凭天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许惊弦听凭天行说得夸张,唯有苦笑,小声嘀咕一句:“我倒真希望没有救过你。”凭天行未听到这句话,龙判官却听得清清楚楚。 目送小船远去后,龙判官问道:“吴少侠为何来到涪陵?欲往何处去?” 许惊弦随口道:“晚辈只是路过涪陵,正打算回乡而去。” 龙判官阴沉沉一笑:“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直到这一刻,许惊弦才惊觉自身处境不妙。无论龙判官是何立场,至少目前还不愿意与丁先生反目,所以才趁夜色的掩护相救凭天行。而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大有可能被他杀人灭口…… 在这狭小的江中礁石上,既无退路,又无回旋的余地,还要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许惊弦没有一点信心。他陷入沉默中,知道自己只要回答稍有不慎,立刻就会送掉性命。 龙判官语气更加冰冷:“我的耐心有限,吴少侠最好尽快回答问题。嘿嘿,若不是瞧在将军府的面子上,根本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 许惊弦回想起方才凭天行临别之言,才明白他有意夸张自己的救命之恩,为得是让龙判官心生顾忌,殊为不易。他虽是自己的敌人,但行事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确是可交之士,自己救他一命倒并不后悔。 许惊弦心念电转,揣测着龙判官的想法。如果说实话回家乡清水镇,表明自己独来独往,无所依靠,反倒更有可能惹得龙判官下杀手,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弃尸于江中,事后也无人追查……生死关头灵光—闪,抓住—根救命稻草:“实不相瞒,晚辈受人所托,欲去焰天涯给封冰女侠带一句话。”擒天堡、媚云教与焰天涯为滇蜀境内的三大势力,龙判官当有顾忌。 龙判官盯紧许惊弦,瞧出他神情不似作伪:“权且信你一次,先跟我走吧。” 许惊弦见这江心的礁石距江岸有四五丈的距离,势必无法—跃而过,不知龙判官要自己跟他去往何处?正疑惑间,忽见龙判官猛然腾跃而起,在空中已脱下身上的蓑衣撕做两半,先将半边丢往江中,身形落下时足尖向那浮在水面的蓑衣上一点,再度纵高,随即又掷出剩余的半边蓑衣……两个起落后,稳稳停在江岸边。 许惊弦暗暗咂舌,这些年龙判官名望虽跌了不少,但毕竟是一代宗师级高手,内力、轻功皆是登峰造极,自己与他相差太远,如何能跳过这滔滔江水?若是脱衣下水游往岸边,岂不是太过丢脸……忽见岸边的龙判官一掷钓杆,长长的钓丝直往自己身边飞来,连忙一把抓住。也不见龙判官如何用力,一摆一提,已将许惊弦甩至岸边。 许惊弦又惊又佩,一面猜想龙判官成名兵刃“还梦笔”会有何巨大威力。 刚刚站稳身体,就听龙判官沉声道:“吴少侠犯了一个错误。” 许惊弦暗吃一惊∶“龙堡主何出此言?” 龙判官渊渟岳峙,衣衫无风自动:“焰天涯是将军府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语气中隐露杀机。 许惊弦暗抚剑柄,戒备道:“晚辈只是替人传信,并非焰天涯的人。” “瞧你刚才对凭天行的神态,已可猜出几分。为求活命你自然可以编出理由,但若是条汉子就不要否认……” 许惊弦受龙判官一激,挺胸扬声道:“不错,明将军是我的仇人。但这只是我与他之间个人的恩怨,龙堡主犯不着为此出头。你若是条汉子,杀人灭口前也不需要找什么借口,我武功虽不及你,却也不是怕死之徒”他天性倔强,明知此言必会激怒龙判官,却是不吐不快。 掌声从一旁传来,一人大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吴少侠,如此临危不惧,果有凜傲风骨,实是可敬可钦。”河岸边树林中走出两人,抚掌之人头戴斗笠,胁挟竹杖,正是丁先生。叶莺紧随在他身后,面上重又蒙起黑纱,黑衣尚湿,露出玲珑腰身,望着许惊弦的眼神中恨意不减。 许惊弦怔住了,眼前的一幕令他极度不安。龙判官哈哈大笑∶“吴少侠不必疑心,我刚才只是故意试探于你,否则你根本没有机会走下那块礁石。” 丁先生笑道:“面临龙堡主威胁,生死关头吴少侠仍然直承是明将军的仇敌,自当信得过你。如得少侠相助,剌明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几分。” “剌明计划?!” 丁先生漠然一笑,暗哑的声音更显阴郁:“明将军雄踞天下第一高手宝座二十余年,若无精密周详的计划,杀之谈何容易?实不相瞒,叶莺姑娘上船剌杀凭天行,龙堡主出手相救全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吴少侠卷入此事确令我始料不及,不过如此亦更能取信于凭天行。” 许惊弦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被人肆意操纵,心头极不舒服,静默不言。 丁先生又道:“吴少侠与我等都有共同的敌人,若能联手胜算更大几分。” 许惊弦转向龙判官:“原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丁先生的计划。” 龙判官负手望天,神情傲然:“我这几年韬光养晦,隐忍于地藏宫不出,等得就是这一天。” “你与明将军有何仇怨?” “虽无私怨,但他却是我擒天堡称雄江湖的一块绊脚石,必须除掉!” “我不明白,你们既然秘密制订了‘刺明计划’又为何放走凭天行?等他回到将军府后告知情报,明将军怎可不防?率军南下时就会有所戒备,行刺计划岂不更难成功?” “那只是计中之计,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丁先生神情倨傲,“明将军何等精明,就算没有凭天行的情报,亦会对滇蜀一带武林势力的动态了如指掌,只有先让他看到表面上的圈套,才更有可能掉入隐蔽的陷阱之中。我们在京师中安插的耳目对大军行程路线皆了然于胸,只要明将军敢来,便让他永远回不了京师!” “但如果明将军有所疑心,因此改变行军日程与路线,岂不前功尽弃?” 丁先生成竹在胸:“第—,此次剌明计划得到各方面势力的合作,泰亲王在乌槎国日夜操练士兵,演习阵法,放出欲要重返中原的烟幕,皇上务必令明将军先发制人,不日内即将挥军南下,由不得他做更改;第二,军中亦藏有我们的眼线,明将军的每一个号令都将在第一时间传达于我,何况数十万大军就算想掩盖行藏亦无法做到。” “明将军大可派出先锋提前扫平反对势力……” “你太不了解明将军了,他出来都是一个直面挑战的人,越是艰难的事情越能激发他的斗志……”丁先生悠然一笑,“所以,他必然会亲自参与这一场刺杀与反刺杀的盛宴,或许才能给他带来些许的兴味。” 许惊弦心头暗凛,丁先生如此了解明将军的性格,由此可见“刺明计划”定是预谋已久。这一切只是为了帮助龙判官称霸江湖吗?还是别有用意?龙判官是真的信任丁先生,还是暂时利用?猜不透其中微妙的关系,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丁先生就像是当年的宁徊风,甚至更胜一筹! “凭天行精明果断,或许他已发现蛛丝马迹,瞧破计划的真正核心。” 龙判官笑道:“这一点尽可放心,凭天行得到的情报都是经过我们精心筛选后故意留下的,甚至不惜牺牲几名在京师的卧底。更何况凭天行身受丁先生夺命一掌,回到将军府后也没几日好活,纵有怀疑,亦无命去追查了……”凭天行虽处于敌方阵营中,但许惊弦对他颇有好感,闻言不由暗地惋惜。 丁先生抢过话题道:“吴少侠能提出这许多疑问,足见高明。但你尽可放心,丁某虽不敢自夸算无遗策,但‘神算’之名亦非妄言,一切早都安排就绪。还盼少侠能施援手,既报自家仇怨,亦可在江湖上做出一番事业。” 刹那间,许惊弦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丝怀疑:丁先生虽然心计深沉,但表面上向来都是彬彬有礼,何以会突然截断龙判官的话?龙判官那一段关于凭天行的话中是否有什么是丁先生不愿意让自己听到的? 他心里盘算着,知道若不答应丁先生的要求,多半难以活命:“承蒙丁先生如此看重,晚辈愿效犬马之劳。只不过擒天堡兵强马壮,而晚辈初出江湖,无德无能,只怕会令龙堡主与丁先生失望了。” 丁先生略一沉吟:“焰天涯与将军府势不两立,却是洁身自好,独立于江湖恩怨纠纷之外。龙堡主曾数次派出信使与焰天涯联络,但都被拒之门外。既然吴少侠有话带给封女侠,正好可替擒天堡做引见之人……”转头望向叶莺道,“莺儿,就让你随吴少侠走一趟吧。” 许惊弦一惊,有这个女“魔头”同行,非但事事不便,一旦惹得她不高兴,自己定是大吃苦头,脱口道:“不要!”谁知叶莺亦抱着与他同样的想法,跺脚不依:“丁大叔……” 第十一章 刁蛮公主 许惊弦转念一想,今日才与丁先生照面,于情于理他都不会信任自己,何况自己知道了那么多秘密,怎可不防?派叶莺跟随多半有监视之意,与其另换别人,倒不如与她同行。任她武功再高、出手再毒辣,最多也只是一个小姑娘,想当初追捕王梁辰都被自己耍得团团转,又岂会怕她?便改口道:“既然丁先生如此吩咐,在下自当从命。” 哪知叶莺见许惊弦坚决不愿与自己同行,态度如避蛇蝎,心头大不服气。又想到他在船上骂自己是“又老又丑的女魔头”,更是恨得牙痒,一路上倒可好好羞辱他一番,也可报眉梢月被显锋剑所损伤之仇……她瞪了许惊弦一眼:“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么?我偏偏要和你一起走。” 两人同时拒绝,又同时改口,许惊弦忍不住对她莞尔一笑。叶莺却是白他一眼,气鼓鼓地转过头去。 丁先生笑道:“吴少侠莫急,我派莺儿与你同行自有用意。此去焰天涯事关重大,须得机密行事。明将军发兵在即,滇蜀境内必定多有耳目,吴少侠初入江湖自然无人认识,而莺儿来擒天堡不久,平日皆以黑纱蒙面,亦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你二人不妨假扮一对游山玩水的兄妹,一路小心行事,以免被敌人察觉,坏了大计。” 叶莺哼一声:“不行,要扮也要扮姐弟。” 许惊弦气不过:“一看你就是个小姑娘,哪有做姐姐的样儿?” 叶莺连珠炮般反击:“你模样很老成么?你有兄长的模样么?你武功有我高么?路上能由得你做主么……” “停停停。”许惊弦举手投降,“你那么老,做姐姐好了。” 叶莺大怒,伸手欲打。丁先生将两人隔开,轻咳一声,不怒自威。叶莺悻悻住手,暗咬银牙。 龙判官大笑:“便如此定了。事不宜迟,明早就出发吧。” 许惊弦却想到丁先生种种手段,心头发憷,只想早日离开涪陵,以免夜长梦多:“涪陵城龙蛇混杂,不如今夜就走,也可避人耳目。” “如此也好,且等龙堡主修书一封,由莺儿转交封女侠。”丁先生微侧过头,斗笠遮住他半边面容,只见到口唇微微颤动,却不闻其声,叶莺在一旁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许惊弦知道丁先生必是暗中传音,却猜不出是什么内容,竟然连龙判官也要一并隐瞒。暗忖莫非是嘱咐叶莺见机行事,等到完成任务后就杀自己灭口?心里忐忑不安,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龙判官发出一记短啸,召来几名擒天堡的手下,命他们连夜准备船只,丁先生心思缜密,特意吩咐多替两人备下几套衣物,也可令叶莺女扮男装。随即也不避开许惊弦,就由丁先生口述,龙判官执笔写下一封书信,内容无非是劝焰天涯与擒天堡修好,联手共成大事云云,言辞郑重而不失诚恳,对封冰与君东临等人尽显尊重,却一点也未提明将军之事。 许惊弦知道这封信只是幌子,丁先生真正想说的话皆由叶莺当面转达,暗笑自己刚才疑神疑鬼。 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已至二更时分。许惊弦、叶莺两人告别丁先生与龙判官,上了一只小船,沿江逆流而行。 许惊弦唤来扶摇,此刻叶莺方知那袭击自己的大鹰竟是许惊弦所养,眼中颇有羡慕之色,却也不多说一句话。许惊弦懒得理她,自去舱中休息。 许惊弦和衣躺下,想着那“刺明计划”,脑中翻江倒海,哪里睡得着?他虽然听丁先生口若悬河说了不少,却只知泰亲王在乌槎国蠢蠢欲动,明将军不日将会挥师南下,滇蜀境内的几大武林势力将会配合泰亲王,合力阻击明将军……但对于“刺明计划”的核心内容却是一无所知。到底是丁先生也没有具体的谋划,抑或是有意隐瞒?算来擒天堡、媚云教、焰天涯加在一起也不过近万人马,纵有一些小帮会相助,也断然无法与朝廷大军相抗,何况这些人马不过是乌合之众,与久经战阵的百战之师决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趁大军立足不稳、明将军毫无防范或有可能偷袭成功,如今凭天行回到京师,明将军有备而来,偷袭实难奏效,这其中一定还另有阴谋。 龙判官假意放走凭天行以释明将军之疑心,是否以此设局诱明将军入伏,然后伺机暗杀?毕竟龙判官位列六大邪派宗师,足有资格与明将军一战,只要设计得当,再加上几名高手相助,确有可能一举成功。唯一的问题是,明将军会不会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又想到擒天堡与焰天涯联手是足可震动江湖的大事,而自己初出茅庐,更无什么名门大派、江湖势力的支持,龙判官有什么必要信任自己?就算龙判官对自己用人不疑,那丁先生可是老谋深算,江湖经验何其丰富,又怎么可能凭三言两语就将重任交托于己? 回想在涪陵城一日的见闻,许惊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丁先生似乎有意让自己加入刺明计划之中。像丁先生这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要杀自己灭口不过举手之劳,何必煞费苦心收服自己?以他谋定后动的性格,若无深思熟虑决不可能贸然行动……难道自己这一次焰天涯之行也是刺明计划中的一个环节?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像丁先生这样一个江湖上从未闻名的瞎子,如此处心积虑刺杀朝廷大将军,到底是与明将军有深仇大恨,还是另有图谋?当龙判官提及凭天行中了丁先生绝命一掌时,他为何满脸不自在?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刺明计划”其实是给擒天堡甚至是整个川蜀武林设下的一个圈套? 各种千奇百怪的念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左思右想也无法得到一个满意的结论。不过他虽有疑虑,但这些年来念念不忘的就是复仇,既然等到了一个杀死明将军的最好机会,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错过! 许惊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忽觉肩膀一痛,瞬间清醒过来。 叶莺手执一根木桨立于他身旁,她已除去黑纱,冷如冰霜的面容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懒猪,就快到渝州了,还不快起来。” 许惊弦这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竟被她打了一桨,虽然不痛,但见那木桨犹湿,还沾着几根水草,当真是怒不可遏:“你……” “我什么?”叶莺振振有词,“这一路你最好老实点,丁先生让我不要害你性命,但若惹得姑娘不高兴,断手断脚可免不了。” 许惊弦怒气上涌,正要与她理论,一旁的扶摇见主人受欺,伸喙就啄。 “哎呀呀,乖鹰儿莫生气,看在你的面子上,咱不与那臭小子一般见识。”叶莺轻巧闪过鹰喙,在船舷边坐下,抬手往江中捞起一条鱼儿,递给扶摇。 扶摇望也不望鱼儿一眼,羽翼倒竖,锐利的鹰目盯着叶莺。 “瞧你好大的脾气,姑娘给你赔不是了。唉,好端端一只鹰儿怎么跟了那个臭小子,真是明珠暗投……”叶莺笑颜如花,伸手抚向扶摇的翅膀。 许惊弦冷眼旁观,料定扶摇定会毫不客气地啄她一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扶摇并没有反击,只是疑惑地望着叶莺,稍稍退开一步,不让她的手近身。 许惊弦心头不忿,口中发出进攻的哨音。就算伤不了叶莺,至少也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驯鹰本领,好好出一口恶气。 “拿去吃吧,好堵住你那一张臭嘴……”叶莺转身大声呵斥着,随手将那条活鱼朝许惊弦扔了过来。 许惊弦气得两眼冒火,若不是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只怕立时就会拔出显锋剑与叶莺拼个你死我活。恶语相向也还罢了,最不能忍受她那鄙夷的目光,好像在她眼里,自己连个最下等的小厮也不如。他强忍怒气闭上眼睛不看叶莺,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女魔头”。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你小家伙怎么样?你要是不说话就算默认了……”面对扶摇,叶莺立刻又换了态度。 许惊弦忍不住睁开眼睛,满以为会看到扶摇对叶莺不屑一顾的模样。然而他再度失望了,扶摇当然不会接受自己的新名字,但望着叶莺的目光中明显已少了几分敌意。 许惊弦无比惊讶,不知叶莺身上是否真有什么魔力,竟让一向桀骜不驯、只听主人号令的雷鹰亦变得温顺起来?他大惑不解,唯有抱头长叹。 “你看看你,一大早就垂头丧气,像死了爹娘一般,真是个没出息的臭小子……”叶莺手中逗弄扶摇,嘴里却也不放过许惊弦。 许惊弦听她辱及父母,再也按捺不住,紧握双拳:“你说够了没有?我……”一言未毕,却见叶莺瞪大眼睛望着他的身后,满脸惊叹之状,似乎全未听到自己的话。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好闭口。 叶莺一跃而起,越过许惊弦立在船头上,喃喃低叹:“真漂亮啊!小时候我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来在海边看日出……” 许惊弦愕然回头,正好见到一轮旭日跃出江面,霎时霞光万丈,天空五彩纷披,灿如锦绣,江水被朝阳染得通红,透出一种肃穆的欢悦。 伫立在船头上的叶莺,肩如刀削,腰似扶柳,阳光照耀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反射出温柔而高贵的弧线,如披上洁白的纱衣。 望着叶莺的侧影,许惊弦刹那间忽有一种错觉:眼前的她仿佛并非活物,而是装饰在船头、被擦得闪闪发亮的一件银器…… 小船并未径直驶向渝洲城码头,而是停靠在离城几里外的对岸江湾里。擒天堡设在渝州府的眼线早已得到丁先生飞鸽传书在此处接应,还连夜替两人备下了两匹骏马。 “难道我们不入渝州城么?” “你以为我们是在游山玩水吗?懂不懂什么叫掩人耳目?” 许惊弦知道一切行程必是出于丁先生的暗中安排,也不与叶莺多加争辩。他隐隐约约觉得丁先生击中凭天行那一掌颇有蹊跷,本还想借着在渝州停留的时候伺机找到凭天行一问究竟,如今也只好闭口不提。两人就在金沙江南岸弃船换马,先沿江西行,再往南而去。唯恐沿途引人生疑,许惊弦还特意将显锋剑藏于马鞍之下。 许惊弦这几年都呆在寒冷的北国,久不见明媚春光。此刻望见江面水涌碧波,清澈如蓝,远山草青芽嫩,树茂叶翠,闻着新翻的泥土气息里夹杂着山野花香,顿觉心旷神怡。然而叶莺却对这一切恍如不见,也不走大道,策马狂奔于山陵荒野之中,只是急于赶路。 许惊弦忍不住道:“拜托慢一些好不好?” 叶莺白他一眼:“你是想找机会逃跑吧。本姑娘提前警告你,逃一次打断一条腿,逃两次打断两条腿……哼哼,如果那时你还有本事爬着逃跑,本姑娘便放你一条生路。” 许惊弦忍住气拍拍马头:“可怜的马儿,你若累死了可不要怪我。” 谁知叶莺瞪他一眼,竟然放慢了速度,俯首在马耳边道:“这个臭小子总算说了句人话。马儿啊马儿,本姑娘待你最好啦,我们先休息一会吧。”说罢还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巾给马擦汗。 许惊弦看着叶莺待马如此温柔,对自己却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眼前突又浮现出清晨船头上那一幅动人的画面,瞬间竟有些许的惘然与遗憾,不由喃喃一叹:“天公造物,原是不能十全十美。”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和马儿说话呢。” “你明明在对我说话,岂不骂我是马儿?”叶莺抬头对飞在空中的扶摇大叫:“小家伙,去咬他!”扶摇置若罔闻,自然不会去攻击许惊弦。 许惊弦摇头苦笑:“姑奶奶,你好像忘了谁才是扶摇的主人。” “原来它叫扶摇啊。嗯,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名字倒是不错。” “这个名字是一个才女起的,最合适不过……” 叶莺扁扁嘴,一脸不屑:“什么才女?一定是你哪个青梅竹马的小妖女。” 扶摇的名字乃是京师蒹葭门主骆清幽所起,许惊弦对其敬若天人,闻言大怒:“你才是小妖女!你骂我不打紧,敢辱我姑姑,我决不放过你。” 叶莺冷笑:“哟哟,好厉害的臭小子,我倒想看看你如何不放过我?”许惊弦眼冒怒火盯着她,丝毫不让。 叶莺与许惊弦对视片刻,出乎意料转开头去,努着嘴对座下马儿道“听到没有?人家有姑姑疼呢,我们才是没爹没娘的小妖女……” 许惊弦为了骆清幽本不惜与叶莺反目,不料她竟会难得地服软,一时倒不便发作,何况因提及骆清幽想到了林青,心头一酸,亦无心思再与叶莺斗嘴。他放缓口气道:“姑姑人又美丽,性格亦温婉,你若见到也必会敬重她,一定后悔口出污言。” 叶莺沉眉敛目,瞧也不瞧许惊弦一眼:“是啊,我又丑又老,性格暴虐,天底下谁也比我好。” 许惊弦看她似是委屈的神情,想到她说自己没爹没娘,倒生出一份同病相怜之意。突然又想到同样失去父母的水柔清,呵呵一笑:“我以前认识一个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年纪,也是成天凶巴巴的,和你倒有得一比。” “你是说性格有得一比?还是容貌?” “咳咳,当然是性格啊。”其实虽说水柔清也时常犯些小姐脾气,但比起叶莺的不可理喻,却是小巫见大巫。 叶莺追问不休:“那么容貌呢?” 许惊弦心道爱美真是女人的天性,竟然连这个“女魔头”亦不例外。不由哈哈一笑:“你二人本来不相上下,但只要你一发起脾气来,绝对大占上风。”其实平心而论,叶莺虽然模样清秀,五官精巧,但举止傲慢,盛气凌人,眼眉间更多了那么一丝诡气,让人难以亲近,确不及水柔清那份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韵致、俏皮可人的气质。不过她昨晚在船上恍若天人一幕,此刻犹令许惊弦感觉心动神摇。 “看来如果不发脾气,定是没有她美丽了?” 许惊弦不愿再起争端,举手告饶:“叶姑娘有倾国倾城之貌,就算是平心静气时,天下亦无人能及。”说到一半忽觉此话像是讽剌,连忙再补充道,“更何况,姑奶奶你哪有不发脾气的时候?”也不知最后这一句是画龙点睛还是画蛇添足,暗暗失笑。 行出几里路,进入一片林地。忽然丛林间钻出一只野兔,扶摇一声长唳,由半空疾速俯冲而下,振翅再飞起时,已将野兔牢牢抓住。 不等许惊弦的喝彩声出口,叶莺已是一声惊呼,手中一抖,长长的马鞭直朝扶摇甩去。扶摇遇袭不乱,张开的羽翼陡然一收,在空中一个转折,避过鞭影,张爪反往鞭梢抓去。然而叶莺早有准备,马鞭画个圈子,轻轻巧巧地缠住那只野兔,一松一紧,已将野兔卷入怀中。扶摇虽号称鹰帝,却如何识得这等精妙的招术?到口的食物被夺,在空中对着叶莺愤然大叫。 叶莺手抚野兔:“乖兔兔一定被吓坏了吧,快回去找妈妈吧……”说着话将野兔掷下,受惊的兔子眨眼间蹿入密林间不见了踪影。 叶莺抬眼望着扶摇:“小家伙,兔儿很可怜的,咱们不吃它好不好?一会姐姐带你去酒肆。” 许惊弦苦笑摇头:“你救了兔儿不打紧,岂不害得扶摇饿死了?” “怎么会饿死它?待到了酒楼,我叫店家给它准备二十斤牛肉。” “可是鹰儿的天性就是捕食啊。苍鹰搏兔,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若是被养成家禽,就算一生衣食无忧,于它来说又有何快乐可言?”这还是当年何其狂教给他的道理,他不由想到那个狂放不羁的凌霄公子。 叶莺偏头想了想:“你说的或有几分道理,可是我就是看不下去。” “嘿嘿,我瞧你杀人时可一点也不手软。” “我只杀男人,从不欺负女人和动物。” 许惊弦见叶莺一脸郑重,说得斩钉截铁。想到她在三香阁中替赵凤梧的五姨太说话,昨夜在船上亦是宁可受自身内力反震也不愿意伤害扶摇,确非虚言。扶摇极通人性,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对她意外地和善。一念至此,许惊弦第一次觉得这个“女魔头”并非嗜血滥杀,亦有其原则。 叶莺续道:“这世上最可怜的就是女子了,不但附庸于男人,还整日受什么三从四德的约束,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稍有犯错就是一纸休书,被人拋弃。哼,我就偏偏不服,凭什么便宜都让男人占了,女人就天生受欺负?”许惊弦虽说心里认同她的看法,嘴上却不服输:“男人也有可怜的啊。何况……咳咳,谁又敢欺负你?” 叶莺斜睨他一眼:“像你这样的臭男人,武功又差,模样又丑,确实可怜。” 许惊弦为之气结:“我武功或许不如你,但模样也不见得太丑吧。”他小时候确是颇为丑陋,虽常以此自嘲,内心深处却有些自卑。但在锡金三年容貌大变,已长成一个英俊少年,不料今日被重揭伤疤,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问你,古时最有名的丑女叫什么名字?无盐!你再想想你叫什么?爹娘偏偏给你起名叫‘吴言’,答案不是明摆着吗?可怜的臭小子,想不到连自己的爹娘都不喜欢你,真是可怜啊……”叶莺越说越高兴,她耿耿于怀方才许惊弦对她容貌的一番评价,总算找到机会报复。 许惊弦想到自己连父母的模样都不记得,义父又撒手西去,神情一黯。 叶莺瞅他一眼:“好啦好啦,姐姐以后不欺负你啦。嗯,姑姑不能说,爹娘也不能说,还有什么忌讳一股脑儿告诉姐姐吧,免得下次又惹你着恼。” 许惊弦恨声道:“还不定谁年纪大呢,我才是兄长。” “有道是能者为师。你打得过我么?没有让你拜师已经很给面子了。” “我,我这是好男不和女斗!” 叶莺大笑:“是是是,你是好男人,我去找坏男人玩。小家伙,小家伙等等我……”策马扬鞭朝扶摇追去。 许惊弦连连摇头,亦觉好笑。这小姑娘虽是伶牙例齿,尖酸刻薄,但一路上有她为伴倒也不嫌气闷,只盼那凶神恶煞的“女魔头”不再出现就好。 叶莺甩起无数鞭花:“小家伙,来陪我玩钻圈。”扶摇倒是大度,丝毫不介意叶莺抢走了野兔,在空中上下翻腾,一会儿伸喙叼住鞭梢,一会儿缩翅收羽从鞭圈中穿过,一人一鹰在旷野上自得其乐。 许惊弦看在眼里,竟生出一丝妒忌:“喂。” “本姑娘叫叶莺,你说的那个‘喂’我不认识。” 许惊弦失笑:“叶莺姑娘,为什么你对扶摇那么好?” “我最喜欢动物了,又不会耍心计,也没有阴谋诡计。其实最可怜的是那些小动物,不能说话也不能反抗,有的被人当做玩物,更有甚者还成为盘中的食物。它们也有自尊心,也一样会疼啊……” “莫非你是个吃素的和尚?不,是尼姑。” “呸,我虽也吃荤腥,但我内心里把动物当作朋友。鹰儿最有灵性,小家伙能够感应到我对它的友善,自然也就愿意和我一起玩。” 许惊弦暗暗点头,怪不得一向高傲的扶摇也会认叶莺为友。她时而蛮不讲理,时而天真无邪,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我问你,你喜欢猫还是狗?” 许惊弦倒真被问住了:“这,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很有区别。你知道吗?狗和猫是不同的,如果你和狗呆在一起,即使它不喜欢你,只要你用一块骨头去哄,它也会舔舔你的手,让你觉得它还是愿意做出讨好你的努力。可是猫就不一样了,如果它不喜欢你,它会找一切机会用锋利的爪子和你打招呼,无论你是带着笑容还是带着刀剑。” 许惊弦颇有些打抱不平:“但我还是觉得狗忠诚护主,猫儿除了会捉老鼠,并无多大的用处。” 叶莺淡淡一笑,讲出她的结论:“所以,男人多爱狗,因为它是一个可以戴着伪君子面具的国王,女人则多爱猫,因为猫是喜怒无常的娇蛮公主!” 许惊弦一怔,如此精辟言论如果出于老学究之口丝毫不足为奇,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讲出来,顿时对叶莺刮目相看。 那一刻,许惊弦突然想到了香公子提及过那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 傍晚时分,二人来到距离泸州城几里外的一座小镇,便去寻家客栈住下。 店小二迎出来,将马儿拴好:“两位可是要住店?” 许惊弦道:“找两间干净的客房。” 不等店小二回答,叶莺抢道:“只要一间就是了。” 店小二何等精明,朝着许惊弦鬼祟一笑,其意不言自明。 许惊弦脸上一红,急急道:“我兄妹二人……” 叶莺冷哼一声:“是姐弟二人。”许惊弦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下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店小二眨眨眼睛,大声吆喝道:“楼上甲字号客房。”又对许惊弦道:“小店小本经营,还请客官先付了房钱。” 许惊弦见店小二脸上虽然严肃,却分明压抑不住强忍的笑意,只觉脸如火烧,一面伸手入怀掏银子,一面放低声音道:“小哥莫误会,我与她乃是一母同胞,出生几乎不分先后,所以她总想抢着做姐姐……”想到自己与叶莺容貌分明不像,自个倒先心虚了,越说越小声。 “啪!”叶莺将一片金叶子拍在店小二的面前:“只要照顾好鹰儿和我弟弟,这些就不用找了。” “哇,姑娘真是大方啊……”店小二连忙接过金叶子,笑逐颜开,“两位楼上请。嘿嘿,姑娘只管放心,小的绝对尽心尽力照看好你的兄弟。”他有心讨好叶莺,故意将“兄弟”两字说得特别大声。 叶莺哈哈大笑,哼着小曲径直上楼。许惊弦气得胸口发疼,肚中大骂,气鼓鼓地冲入屋内:“为何只要一间房?” 叶莺正望着房间正中仅有的一张大床发呆,此刻才觉得有些不对头。她正没好气,听到许惊弦语气中不乏质问之意,越发板起了脸:“哼,若不与你住在一起,万一你跑了怎么办?”她倒说得理所当然,毫无羞色。 “我为什么要跑?再说我能往何处跑啊?” “我不管,你先去叫他们再搬一张床上来。” 许惊弦见她着急,倒有些幸灾乐祸,嘿然道:“你惹出的事自己解决。” 叶莺咬牙瞪他一眼,正要叫唤店小二,忽听楼下隐隐传来对话声。 “我看他们一定是离家私奔的小情侣。” “看那女子气势汹汹,出手豪阔,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妾。” “难道是看上了养鹰的小厮?” “要不要报官啊?” “算了吧,人家情投意合,你何苦造孽拆散鸳鸯……” 叶莺气炸了肺:“我去宰了那几个乱嚼舌头的家伙。” 许惊弦慌忙拦住她:“你还嫌惹的事不够多啊,权当没听见罢了。”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再不来这个鬼地方。哼哼,算便宜了你。” “还不定便宜了谁呢?去楼下用饭吧。” “什么?现在你让我下楼受人耻笑?气都气饱了。” “姑奶奶你气饱了我可饿坏了,你不去我去。” “不许去。”叶莺打开窗户,“从这跳下去,另找个店家买些酒菜回来。” 许惊弦只怕叶莺性子来了乱开杀戒:“好好好,我替你跑腿。你可乖乖呆在房内,不要去寻事。” “快去快去,本姑娘用枕头堵耳朵,才不听那些污言秽语。” 许惊弦又好气又好笑,瞅准窗下无人的空当,翻身跳出。在街角处寻到一个小店,称了几斤卤牛肉,又买了几个烧饼。奈何人来人往,一时不便施展轻功,只好等到天黑才又从窗口跳回房内。 昏暗中却见床上坐着一个大胡子男人。许惊弦吓了一跳,只道自己入了错屋,若是被人叫嚷起来可真是丢人到家,一面连声道歉,慌忙就要再跳出去,忽听那男人道:“瞎眼的臭小子给我回来。”正是叶莺的声音。 许惊弦定睛看去,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你搞什么名堂?” “嘿嘿,瞧我这样子威风么?现在两个男人共处一室,再无人说闲话了吧。”原来趁许惊弦外出的时候,叶莺已换上男装,又剪下青丝粘在颔下,加上天色渐晚,粗粗看去几可乱真。 许惊弦苦笑:“你的易容术也还马马虎虎。但明明是一个小姑娘住进来,却是一个大胡子男人走出去,别人看到了会如何想?变戏法么?” “哼,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不能受他们嘲笑。” “我问你,我们这一次去做什么事?” “替擒天堡给焰天涯传信啊。” “我还以为你是去传圣旨呢,闹得路人皆知。”许惊弦好不容易有机会占得上风,大感得意,口中讥讽道,“丁先生切切嘱咐要行事谨慎低调,你又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掩人耳目。现在倒好,今日在小镇上变戏法,明天消息就传遍四方,真是给擒天堡长威风啊……” 叶莺自觉理亏,愤然揪下胡子:“拿酒莱来,饿死我了。” 许惊弦将买来的食物摆在桌上,叶莺一把抢过,打开一看,大骂道:“这什么东西?烧饼!你喂猪啊……”扬手就往窗外一丢。许惊弦眼明手快,飞身接住。耳边听得叶莺连珠炮般地嚷:“我要吃火爆鹅肠,我要吃宫爆鸡丁,我要吃鱼香肉丝……” “我的姑奶奶,你也太讲究了吧,有你吃的就不错了。何况我可不像你那么有钱,买不起!”虽说楚天涯贈他的二十两银子只用了一小半,,但许惊弦生来节俭,惯于清贫,自然省着花销,可不似叶莺动辄出手就是一片金叶子。 “你买不起怎么不问姐姐要?” “你……我呸!丢不起那个人。” “我懂了,你肯定是自己吃饱喝足了,才给我带些残茶剩饭,不然怎么去了那么久?你分明就想饿死我,然后趁机逃跑。” 许惊弦一路上怀中烧饼牛肉的香味直钻入鼻,强忍着才没动分毫,想不到竟被叶莺如此冤枉,气得七窍生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叶莺见许惊弦不语,越发认定了他理亏:“人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倒好,背信弃义只会欺负弱女子,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江湖侠少……”她正说得口沬横飞,忽一侧耳,“什么声音?” 许惊弦紧咬牙关,无奈毕竟是血肉之躯,终于却还是无法制止辘辘饥肠再度发出响动。这一次叶莺终于听清楚了,脸上一红,却不愿认错,小心翼翼地发问:“你,你还饿啊?” 许惊弦听到这一个“还”字,委屈得几乎掉下泪来,发狠般将手中的食物往地上狠狠一摔:“大家一齐饿死吧。” 这一次轮到叶莺飞身救险,身由意动,一招“燕子抄水”,满包食物竟然丝毫无损。她呆呆地看着许惊弦,口唇微动欲言又止,似是想起了什么。良久后忽又盈盈一笑,装模作样地深吸一口气:“哇,真香啊,来来来,吴少侠开饭了。”许惊弦怒不可遏,别开头去,给她个不理不睬。 “少侠大人大量,何必与小女子一般见识呢?快吃吧。”叶莺拈起一块牛肉放在许惊弦嘴边,香味扑鼻,他却只想在那葱葱玉指上咬一口。 “那……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许惊弦瞪她一眼,依旧沉默,暗自奇怪为何她突然像变了一个人。 “好啦好啦,小妹请大哥用膳。” 许惊弦面色稍缓,心想依她的脾气,自称“小妹”已是殊为不易,自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若当真与她计较反倒显得小气。何况确实是饿得两眼发昏,终于忍不住张嘴吃下牛肉,鼻中闻到她指尖的一股甜香,心口莫名一跳。 两人赶了一天的路,又饥又乏,不一会儿就将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叶莺吃饱喝足心情大好,往床上一躺伸个懒腰“哎呀,好舒服。” 许惊弦余怒未消:“喂,你说过今晚是我睡床,你睡地上。” “啊!这样你也忍心?” “我更不忍心让你做一个不讲信用的人。” 叶莺转转眼珠:“且慢,你刚才犯规了。我说过我不叫‘喂’,你对我这般不尊重,我当然也不必对你遵守诺言。” 许惊弦听她强词夺理,哭笑不得。不过想到这个“女魔头”能如此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话,已是意外之极,倒也不必得陇望蜀。他叹一口气:“罢了,如果真让你一个娇弱女子睡在地上,我也不安心。” 叶莺拍拍肚子,嘻嘻一笑:“好饱好饱,原来牛肉烧饼也蛮好吃的嘛。” “那明天就继续吃牛肉烧饼。” “你要真没钱我请你好了。原来你不但是个臭小子,还是个穷小子。” “哼,就算我是穷小子,你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 “你错了,我从小就是个公主!” 许惊弦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叶莺发起呆来,口中喃喃道:“是啊,我都忘了我曾经是个公主了……” 许惊弦大奇,莫非她当真有什么特别的身份:“你真是公主?” 叶莺回过神来,笑容渐渐消失:“这不是你应该问的。” 许惊弦撇撇嘴:“我不问就是了,你去做你的公主梦吧。” 叶莺瞪着许惊弦,脸色忽就沉了下来,故态复萌,凶相乍现:“臭小子,今晚要是打呼噜吵醒了我,本姑娘就割了你的鼻子。” 各自梳洗完毕,叶莺扔给许惊弦一条床单,背过身去躺下休息。 许惊弦首次与女孩子共处一室,望着她的纤纤背影大觉慌乱,恨不得跳出窗外。但如此一来,被她当作逃跑也还罢了,就怕露怯显得心里有鬼,岂不被她耻笑?他呆怔许久,方才和衣躺下,也不敢翻身发出响动,目光浑不知往何处放,只好直勾勾地瞧着头顶房梁发愣。听着叶莺均匀细长的呼吸声,不知怎么忽又想到白玛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更是心猿意马,连忙默念(天命宝典),强压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绮念。 如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许惊弦好不容易有些睡意,蒙蒙昽昽间才阖上双眼,耳边又传来叶鸶断续呢喃的梦话,时而语声惊恐:“猫儿快来,好多老鼠啊……”时而凄楚怆惶:“爹爹,你何时接我回家啊……”时而傲气凌人:“这里是我的土地,所有人都是我的臣民,我就是你们的公主……”时而坚定不移:“师父,我一定会完成你交托的任务……”许惊弦顿时又清醒过来,恨不能拿个封条堵住她的嘴,又想到她曾说起无父无母,难道是亡国后的落难公主?更对她的身世猜疑不定。最后再听到一句恶狠狠的话:“臭小子,给本姑娘把鼻子伸过来……”复又觉得好笑,在心里嘀咕一句“女魔头”,意识渐渐模糊。这一夜,好长。 第二日一大早,许惊弦便被叶莺叫醒:“起来起来,我们快走吧。” 许惊弦睁眼看到天色尚黑,气得咬牙:“这么早去捉鬼啊。” “嘘,我可不要见到那店小二的嘴脸……” 许惊弦无奈起床,匆匆梳洗后随着叶莺摸着黑蹑手蹑脚下了楼,悄悄去马厩牵了马儿,唤来扶摇,离开了客栈。明明给足了半年的房钱,却还要像做贼一样逃走,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 两人驰马过了泸州城,天色方亮,再往南行就是叙永府,而清水小镇就在叙永府南边的营盘山下。许惊弦思乡情切,恨不能像扶摇一样背生双翅,立刻飞回清水镇。但又不愿意对叶莺泄露真实身份,思索着应该想个什么办法,好让她跟着自己绕道回乡,却又不会察觉自己的意图。 看着周围依稀熟悉的景物,许惊弦不由想到四年前被日哭鬼掳走的情形,记得自己还曾在那个山洞前扑蝶摘花,玩得不亦乐乎,浑不在意日哭鬼要吃掉自己的威胁。如今年纪渐长,亦习得一身武功,但随行之人却依旧与擒天堡有关,虽然由一个食童恶人换做另一个“女魔头”,却是凶残依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生命运的难以揣度,由此可见一斑。他偷偷侧目望一眼叶莺,心想她对动物那么好,不知会否因此戒食动物之肉,从而生出吃人的嗜好?不由暗暗失笑。 许惊弦昨夜睡得极不安稳,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在马背上打瞌睡。 忽听叶莺惊讶道:“这马儿怎么回事?是病了么?”只见叶莺座下马儿无精打釆,四蹄发软,不断打着响鼻,果然像是生病的模样。 叶莺急得慌了手脚,摸摸马儿的前额:“也没有发烧啊。马儿啊,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回答她的是一声有气无力的马嘶,自然听不懂。 许惊弦被她逗笑了:“你当马儿也像人一样么……”才说了半句话,忽觉身下一软,险些跌落,他的坐骑亦有些不对劲了。 许惊弦登时清醒。一匹马偶尔患病尚有情可原,但两匹马儿同时出问题便溪跷了,多半是有人搞鬼。他环视四周,目前正处于盘绕的山道之中,晨雾绮绕,并不见人影。于此荒山野岭,正是打家劫舍之地。 叶莺亦警觉起来,翻身下马,侧耳细听:“前方半里处有两个人,正往此处跑来。”一咬银牙,煞气满面,“敢动我的马儿,要你们拿命来抵。” 许惊弦顾不得从马鞍下取剑,慌忙拉住她:“你可不要胡乱杀人。” 叶莺冷笑:“我就是杀人的小妖女,你要做救人的少侠么?连你一起杀。” “你忘了丁先生的嘱咐了?” “那又怎么样?总不能任人欺负?” “像你这样一路打打杀杀,还没到焰天涯就闹翻天了。” “像你这样胆小怕事不成气候,到了焰天涯也会被人轰出去。” “姑奶奶,你懂不懂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呸,像你这样没有江湖经验的雏儿还来教训我?” “你才没有江湖经验,若非你昨天在客栈露了财,怎么会惹来强盗?” “你……本姑娘就是要引来强盗,好替百姓出头,你管得着吗?” 正吵得不可开交,却见前面转来两人,皆穿一身破旧的土布棉袄,脖子上还围着宽大的白布巾,各提一把砍柴刀,气喘吁吁地沿山道行来。原来是两名樵夫,其中一位腿脚不便,行路微跛,竟还是个瘸子。许惊弦与叶莺一怔,才明白自己实在是小题大做,只是不愿在对方面前示弱,不服气地对视一眼,板着脸强压笑意。 两名樵夫行得近了,却见他们脖子上的布巾拉得极高,遮住半边面容,砍柴刀紧握于手中,不避不让直朝两人而来,这才觉得有些奇怪。 两名樵夫来到许叶二人身前站定,左首那个瘸子举刀过顶,摆出欲要劈砍的姿势,右首那人大喝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气势汹汹地讲到一半,复又转头小声问同伴:“下一句是什么?” 许惊弦与叶莺面面相觑,万万想不到这两个樵夫竟真是强盗。叶莺顺口接道:“欲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右首那个强盗反倒昨了一跳,猛然回头时面上布巾落下半截,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龅牙,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后生:“小姑娘,你怎么知道?”仿佛醒悟了自己的身份,忙又蒙上布巾,一摆砍柴刀,目射凶光,“怕不怕?” 叶莺眨眨眼睛,连拍胸口:“怕,我怕……”许惊弦忍俊不禁,还不等笑出声来,叶莺已一把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臭小子机灵些,听我吩咐,也好叫你看看什么才是江湖经验。”复又转脸对着龅牙,颤声道:“我和弟弟初来贵地,不懂规矩,好汉饶命啊。” 龅牙遒:“我们要钱不要命,识相的就……”他话还没说完,叶莺已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一叠金叶子,足有二三十两,托在掌心闪闪发光。龅牙霎时直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愣了一下方才颤手来抢,出乎许惊弦的意料,叶莺竟然不避不闪,任由对方取走掌中的金叶子。瘸子左顾右盼,神态慌张:“拿了金子就快走吧。”两人战战兢兢地退后,一面用刀遥遥指着空中的扶摇,看来比起许叶两人,雄壮威武的雷鹰反倒更令他们发憷。许惊弦心头好笑,不知叶莺要如何收场。 叶莺遒:“两位好汉且慢,小女子还有话说。” 两人停步,疑惑地望着她,叶莺指着那龅牙道:“我们已瞧见了这位好汉的相貌,难道你们就不怕小女子报官吗?” 龅牙对瘸子低声道:“范大哥,他们丢了这许多金子,恐怕不会罢休……” 叶莺捂着耳朵大叫:“哎呀不好,又听到了好汉的姓名,肯定要被灭口了。” 许惊弦啼笑皆非,这倒似是叶莺在耐心教对方如何做强盗。 姓范的瘸子一怔:“姑娘不必害怕,若非迫不得已,我们何曾愿做这等勾当,决不会害你们的性命……” 叶莺抢着道“我知道,你定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才出娘胎的孩子……” 龅牙奇道:“你在胡说什么?范大哥的母亲早就亡故,女儿也有八岁了……”看来此人不但是个龅牙,智力亦大有问题。 痛子已看出不对,对龅牙喝道:“罢了罢了,把金子还给他们,你我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砍柴种田吧。” 龅牙紧攉着金子不放:“范大哥,你不给女儿治病了?” 瘸子叹道:“就算死了,也都是穷苦人家的命。伤天害理迟早会遭报应!” 叶莺愣了一下:“你是因为没钱给女儿治病,才来打劫?” 瘸子凑然点头:“她娘死得早,就留我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女儿生得美丽,又十分乖巧,却不知怎么得了怿病,大夫说至少也得上百两银子才能治好,我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才出此下策……” 叶莺闻言一震,她本以为这两个强盗进敌人设计的圏套,所以故意扮傻好套出消息,也好让许惊弦见识一下自己的“江湖经验”,不枓被瘸子的一番话反倒勾出自家的心事。她目光闪动,轻轻叹了一声:“你们拿着金子走吧,治好你女儿的瘸,记得好好对待她。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报官。” 瘸子一震,峩即跪倒在地,眼中含泪:“姑婶大恩大德,我决不敢忘。” 叶莺别过头去:“休要啰嗦,快走。本姑娘家财万揖,也不在乎这些小钱。” 许惊弦见惯了叶莺不分青红皂白动辄出平伤人,实来想到她竟有这份仁义心肠,大受震动。那一瞬,似乎隐隐瞧见她眼中有盈盈泪光,忽觉心中的某个地方在渐渐融化。 瘸子千恩万谢,与龅牙走出几步,忽又回头道:“姑娘的马儿吃了巴豆,只怕几日内不能恢复,待我去采些草药来……”原来他们就住在那小镇左近,无意中听人说起许叶二人年少多金,一时鬼迷心窍起了歹念,又怕追不上快马,便偷偷在饲料中放了巴豆,连夜赶到山中埋伏。 叶莺一听之下,气得柳眉倒竖:“原来马儿是被你们所害……”纵身而起。 许惊弦大惊,只道叶莺又要杀人,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她的腰,口中对两人大叫:“要命的就快跑。”瘸子与龅牙吓了一跳,连忙飞步逃开。 叶莺乍然被许惊弦抱住,又惊又怒,口中大骂道:“臭小子不想活了,快给我放手。”许惊弦心知一松手那两人只怕没命,哪里肯放,反而抱得更紧。 叶莺虽然武功高过许惊弦,但双手被他箍在腰间,一时无法挣脱,猛然一伏身子,右脚反踢上来,一招“竭子摆尾”,正撞在许惊弦背心上。 许惊弦吃痛,双手不由松开,随即胁下期门穴一麻,就此动弹不得。 “啪啪”叶莺回过身来,左右开弓,正击在许惊弦双颊上。幸好叶莺盛怒之下尚存理智,手上未蕴内力,饶是如此,许惊弦双颊上也是各现出五道指印。 叶莺顺手又点了许惊弦的哑穴,脚下一弹蹿出数丈,眨眼间已追上瘸子与龅牙,凌空一个倒翻,拦住两人。两个樵夫何曾见过这等武功,只道光天化日之下鬼魅现身,惊得目瞪口呆,丢开砍柴刀,跪地求饶。 经许惊弦一耽搁,叶莺怒火渐熄,伸手扶起两人:“算了,本姑娘也不和你们一般见识。我急着赶路,这两匹马儿就交给你们。哼,你们害得马儿吃苦,须得照看一生一世,安养天年,决不可以让它们受苦受累,可记住了么?” 那瘸子与龅牙捡回性命,竟又白白得到两匹骏马,口中“菩萨”、“观音”叫个不休,叶莺从马鞍下取出显锋剑与随身包袱,随即让两人牵马离开。 许惊弦见叶莺竟然放走两人,稍感欣慰。此刻才觉得面上一片火辣,虽不很疼痛,但平生首次受此奇耻大辱,口中虽不能言,心里早骂翻了天。 叶莺将显锋剑与包袱一股脑儿挂在许惊弦身上,余怒未消,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小色鬼,竟敢碰我身子!”许惊弦气得发昏,奈何穴道受制僵立难动,只能死死瞪着她,胸中怒火狂烧。 叶莺哄孩子般拍拍许惊弦的脑袋:“好啦好啦,本姑娘知道你也是为了救人,这一次就饶你的轻薄之罪……”许惊弦咬牙切齿。 “消消气吧,我最后不是没有杀人吗?也算听你的话啦……”许惊弦眼中恨意不减。 叶莺以指刮脸:“羞羞羞,堂堂男子汉和人家小女孩赌气,有点气量好不好?”许惊弦憋着一口气,更涨得脸上的指印通红。 “嗯,忘了你还被点着穴道呢,先答应我不生气,我就给你解穴,好不好?”叶莺解开许惊弦的哑穴,许惊弦却依然一言不发,怒目相视。 叶莺被他盯得心中发毛:“臭小子,别不知好歹,我已经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许惊弦心想这也算认错?依旧不理睬她。 叶莺挑眉道:“你玩够没有?再不老实割了你的舌头让你一辈子做哑巴。”许惊弦索性闭上眼睛。 叶莺怒气上涌,腕间一弹,亮出眉梢月横在许惊弦喉头:“再不说话,我就动手了。” 许惊弦冷冷道“士可杀不可辱,有种你就杀了我。” “你这个倔小子,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你算什么鬼‘士’,辱你又怎么样?”叶莺越说越气“啪啪”扬手又是两记耳光。 许惊弦这一次倒不是故意沉默,而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叶莺发狠道:“你莫以为仗着丁先生的保护、我就不敢杀你?哼哼,也不须我亲自动手,就留你在这里喂狼,丁先生也怪不了我。” 听叶莺如此一说,许惊弦眼前立刻浮现出丁先生那遮面的斗笠、浓墨的眼罩的样子。 他对丁先生总有些难以释怀的戒备之意,虽然勉强答应他参与“剌明计划”,却隐隐觉得其中另藏阴谋,只看叶莺对自己的态度,此次焰天涯之行更像是被胁迫。丁先生怎会无缘无故地保护自己?是否等到自己再无利用价值时,就会痛下杀手?他越想越惊,此刻倒真的生出一丝逃跑的念头来。 扶摇虽见主人挨打,但不知是否已习惯了两人之间的打闹争吵,只在空中盘旋,不时发出一声长鸣,以示抗议。 叶莺见许惊弦沉思不语,还道他害怕,心里也有些悔意,趁机下台:“唉,本姑娘向来心软,就看在小家伙的面子上放过你吧。”正要替许惊弦解穴,却听他一字一句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叶莺跳将起来:“好好好!你是君子,我是妖女,且看谁倔得过谁。就算没有狼来,饿也饿死你。”赌气坐在对面。山道边一人呆立,一人枯坐,皆不相让。 过了一炷香时间,忽听车声辚辚,却是一位农夫赶着牛车经过。那农夫乍见两人的模样,满脸好奇,不时张望。 许惊弦尚不觉如何,叶莺却承受不住,心想那农夫定然以为是小两口闹别扭,面上泛起红潮,急中生智,起身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故作语重心长般大声道:“弟弟快随我回家吧,你离家几日不归,爹娘急也急死了……”随即又絮絮叨叨说些话,眼看那农夫转过弯再也看不到,方才住口。 许惊弦纵是满腔愤怒,见到叶莺如此装腔作势,忍了又忍,终于再也板不住脸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哇。”叶莺拍手道,“笑了就没事了吧。” “哼,你当是小孩子赌气啊,说没事就没事?” “还能怎么样?你害我让人看笑话,算扯平了吧。” “不行,你打我四记耳光,还踢我屁股一脚,哪能就这样扯平?” “你……你碰我身子,难道被你白占便宜?” “那被你打耳光踢一脚也就罢了,后来你凭什么又打人?” “吴少侠,吴君子,你要怎么样才罢休啊。” “至少让我还你两耳光。” 叶莺心知如此僵持也不是办法,毕竟自己理亏,无奈道:“倔小子!本姑娘算是碰上克星了,咱们说好,只准打两下,要是赖皮我和你没完。”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能不能不打脸啊,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呀。” “你怎么不看看我脸上的指印……” 叶莺见许惊弦脸上青红纵横,解开他穴道,怯怯道:“打吧,别太重了。” 许惊弦一面活动筋骨,一面将指节按得噼啪作响:“不重不足以解恨。” 叶莺一横心,咬牙闭上眼睛,口唇微动,自是暗骂不休。 许惊弦抬起掌来,本打算鼓足了劲给叶莺一下,但见她俯首就戮的模样,反倒有些下不去手,暗暗收了五分力,再看到她那粉嫩的肌肤,真要印上几个指印确是大煞风景,不由又减了三分力道;正要出掌,忽觉得不轻不重地给她一巴掌,若被她反咬一口说自己轻薄,岂不是有理说不清?略一犹豫,想到童年时与小伙伴玩闹的情形,撩开她的刘海…… 几缕发丝掠过鼻端,又闻到发际间的少女幽香,许惊弦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慌乱起来,匆匆对准叶莺的额头伸指一弹。 “啊——”叶莺弯腰垂首,捂着额头一声惨叫,山谷回响。 恍惚间许惊弦望见叶莺额头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浑如被尖锥所刺。他方才心慌意乱之下使劲不小,只道这一指伤她不轻,不免乱了手脚。 叶莺良久才直起身来:“疼死我了,还有一下,给姑娘来个爽快的。” 许惊弦暗舒一口气:“算了,权且寄下。” “本姑娘岂是欠账不还之人?还不快打,免得日后夹缠不清。” 许惊弦知她好强,便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叶莺抚额蹙眉:“臭小子,下次你若做错了事,可不许抵赖。” “只要我真犯了错,认打认罚,决不抵赖。就怕你不讲道理,乱使性子。” “好,本姑娘以大局为重,只要你一路上乖乖听话,我决不乱使性子。” “难道你胡说八道,我也要听你的话么?你我既然同行,遇见事情就应该一起商量,谁也不许自作主张。” “哼,算你说得有理,就这么办。” “口说无凭,击掌为誓。” 叶莺毫不犹豫伸出掌来,与许惊弦三击而誓,口中念念有词:“今日叶莺与吴少侠约法三章:一不许使小性子,二不许自作主张,三不许乱发脾气……” 提到“约法三章”,许惊弦不由想起当年捉弄追捕王梁辰之事,心情大好,与叶莺相视而笑,些许芥蒂亦尽化于一笑之中。 两人重新上路,经此一番折腾,彼此间距离反倒似近了几分,只是刚刚吵闹过,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失了马儿,两人便沿着山道默然前行,好在山中风景秀美,奇石飞瀑,险壑深涧,倒也不觉乏味。 叶莺瞥一眼许惊弦,抬手递来一块黑布。许惊弦认得是她蒙面的纱巾,不知给自己做何用处?正自不解,却见叶莺做了一个蒙面的动作,又指指他的脸,许惊弦伸手一摸,才发觉面颊高高肿起,叹了口气,摇摇头;叶莺做出抬腿欲踢之势,将面纱往他头上套去,许惊弦闪开,继续摇头,手中摆出持剑防卫之势,叶莺咬牙跺脚,满脸凶相,许惊弦却拍拍自己的脸,昂头傲然前行……两人浑如演一幕哑剧。 叶莺终于耐不住:“臭小子,算本姑娘求你,把纱巾蒙上吧。” “没事啦,一点小伤而已,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姑娘关心,在下铭记。” “呸!谁关心你了?只不过路人见到你脸上那么明显的指印,必然以为是我下的手,本姑娘可不想被人误会是母老虎……” “啊,原来如此。如此重要的罪证,岂可销毁……”说话间许惊弦偷眼望向叶莺的额头,但被如云长发所遮,看不真切。 叶莺挥手挡住他的视线:“乱瞧什么?那个伤疤丑死了,可不准对人说。” 许惊弦道:“刚才那一指弹得重么?听你叫得惊天动地,还以为被我打得受了重伤呢。”说话间低头看看手掌,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叶莺嘻嘻一笑:“本姑娘有神功护体,岂会受伤,故意叫响一些好让你内疚,第二下自然就会轻一些。” 许惊弦调侃道:“原以为姑娘神功盖世,想不到也有人能让你受伤。” “呸呸呸,额头的伤疤可与别人不相干。”叶莺苦着脸长叹,“你这臭小子,害得本姑娘受伤,下次落在我手里决饶不了你。” 不知怎么,这句难辨真假的回答竟让许惊弦有一丝莫名的窃喜,仿佛做第一个令她受伤的人颇有荣耀。复又警醒过来,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转开话题:“一定是走路摔了跤,看样子伤势不轻,再重些恐怕就是穿颅之祸了。” “你才走路摔跤呢。是我自己撞在墙上了,当时昏迷了整整三天……” “哈哈,你为何要撞墙?” 叶莺淡淡道:“不想活了呗。” “啊?”许惊弦一震,虽然叶莺说得轻描淡写,他却分辨得出此乃实言。莫非她亦有难解的心事?心中猜疑不定,却又不敢再问。 一旦开了口,便没了拘束。两人说说笑笑,虽是一路步行,却不觉旅途漫长。 傍晚时分到了叙永城。叶莺有了昨日的教训,入城前先换上一身男装,青衫小帽,浑似个俊俏的书生。 来到一家客栈,许惊弦对店小二道:“给我兄弟二人准备一间客房。” 叶莺白他一眼,抢着道:“要两间。” 许惊弦大奇,又不便当面询问,暗自猜测不定。正自茫然间,却听叶莺道“发什么怔?快拿银子出来啊。” 许惊弦呆呆道:“你不是有金叶子吗?” 叶莺瞪着他:“你穷疯了吧。”又对一旁的店小二道:“伙计莫怪,我这个兄弟有些傻里傻气,整日做发财梦。” 许惊弦被叶莺搞得晕头转向,糊里糊涂付了房钱,也忘了与她争辩长幼。 进了房间,不等许惊弦开口,叶莺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地道:“你犯规了。大庭广众之下开口闭口什么金叶子,简直像个暴发户。说,是否该罚?” 许惊弦大声叫屈:“你休要不识好人心,我这是给你机会做大哥啊。” “好吧,下不为例。嘿嘿,要不是我机敏替你开脱,定又被强盗盯上了。” 许惊弦渐渐明白过来,只看叶莺色厉内荏的样子,必定是自觉理亏所以才先发制人挑自己的毛病:“你的金叶子呢?” “不都给那两个……樵夫了。”叶莺一撅嘴,“我现在比你还穷呢。” “啊?”许惊弦忍俊不禁,“你自己都不留一点?这就是你的江湖经验?” 叶莺恨恨道:“我开始是用那些金子诱使他们露些口风嘛,谁知道后来会是那样,给了人家的钱总不好意思再要回来……” 许惊弦大笑拱手:“叶兄急公好义,先天下之忧而忧,果有大侠风范。” 叶莺气得跺脚:“此事不许再提。今天晚上还是你请吃饭哦。” 许惊弦摇头叹息:“明明没钱,为什么还要两间房?” 叶莺面飞红霞:“你呼噜打得山响,才不与你睡一间。” “哈哈,我才不打呼噜,倒是有个人晚上……”许惊弦正要调笑叶莺说梦话之事,望见了她脸上表情,陡然一震,已揣摩出她的心理。 或许以往在叶莺眼里,许惊弦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小厮,纵然同室共处亦不觉如何,但经过两日相处,不知不觉中彼此的关系似已渐渐发生了变化,所以虽是囊中羞涩,亦要坚持分房而睡。那份少男少女之间微妙的感觉,唯有两人心头自明。许惊弦天性敏感,猛然领悟到女孩家的心思,刹那间胸中如同打翻五味瓶,思绪紊乱说不出话来。 叶莺一脚踹在许惊弦腿上:“快带我去吃饭,饿死啦!” 这一次无故挨打,许惊弦竟丝毫未生出报复之意。 第二日一大早,叶莺径直闯入许惊弦的房间。 “犯规!”许惊弦躺在床上瞪着她,“女孩子进男人房间,至少要敲门吧。” “嘘,我现在可是你兄长,若是显得太过彬彬有礼,岂不被人瞧出破绽?” “算你有理。这么早就上路啊?” “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天我们先不急着走。” “做什么?” “咱们不是没银子了吗?我想……嘿嘿,劫富济贫。” 许惊弦不由想到与林青在平山镇劫富济贫的往事,低低一叹:“我身上银子虽然不多,好歹也可支撑一阵……” “就靠你那十几两银子怎么过日子啊?连两匹好马都买不起,再说也总不能叫我天天陪你吃牛肉烧饼吧。”叶莺兴高采烈地道,“你可别以为我要去胡乱杀人。本姑娘……不对,本大侠今日特意早起,就是想先在叙永城好好打探一下,专找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下手。” 许惊弦灵机一动:“叙永城人多眼杂,闹出事来可不好脱身……”他抬手止住叶莺欲出之言,“我知道叶姑……不,叶大侠武功高强不怕闹事,也一定可以及时脱身,不过万一露了形迹,却是不利于我们完成任务。恰好我想起有个朋友就住在附近,倒不如去找他借些银子。” “你还有朋友?他在哪里?” “营盘山,清水镇。” 才一踏入营盘山,许惊弦望着连绵山丘、清澈溪水,从那熟悉的景色中重温着童年点点滴滴的回忆,近乡情怯,不禁放慢脚步。叶莺见许惊弦神态怅惘,似也感知了他的心绪,善解人意地并未催促赶路,只是默然与他缓步共行。 过了几个山弯后,已可见到坐落于山坳中的小镇。许惊弦手抚镇口的大树,忽觉脚步沉重,再也挪移不开。记得自己小时候,每个傍晚都与义父许漠洋并坐在这棵大树下,听他传授《天命宝典》与《铸兵神录》,讲述昔日与暗器王林青在塞外相识相知、共抗明将军的故事…… 一别数年,景物依旧,人却已不复当年,当年天真无邪的垂髫孩童变做了昂扬少年,但义父与林靑皆已英年早逝,再难承欢膝前、聆听教诲。抬头望去,所见到的每块岩石、每根树枝都勾起无数旧日的片段,仿佛依稀见到当年父子二人在山野田园中相依为命的情形,许漠洋的音容笑貌、林靑的娇健英姿逐一浮现眼前,栩栩如生。许惊弦驟然感到人生无常,命途难测,一股沉沉的郁气纠结于胸口无处宣泄,唯有黯然一声长叹。 进入清水镇中,只见到几位老人与女子,远远看到许惊弦与叶莺过来,都慌忙退回屋中,个个闭紧房门。许惊弦识得其中一位熟悉的老者田老汉,想当年自己还在他家院中听他讲了不少评书戏文,就算现在自己相貌改变他认不出来,却也不至于如避蛇蝎。何况小镇中为何只有老人与妇女,不见青年男子?他心中虽然奇怪,但急于退回故居察看,也就忽略过去。 两人穿过小镇,来到镇西边的一片荒岭。此处别无人家,只有靠着山坳处孤零零的一间旧草屋,木梁倾斜,茅草枯残,显然已久无人住。 许惊弦眼眶一红,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内,迎接他的却只有被惊起的大片尘灰,散发着冰冷而腐朽的气息……这里是他与义父许漠洋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家,如今旧居破败,蛛网盘结,屋内简单的家具都已被人搬走,房前曾架起的铁炉亦只余些土砖残瓦,目睹此情此景,怎不令人伤怀? 许惊弦呆立许久,到屋角上拨开泥土,掀起一块石板,露出一个小洞,探手摸出一柄弹弓,几枚弹珠,数块形状奇异的石头……这里乃是当年家中的贮物之所,不过许漠洋在清水镇做了几年的铁匠,生活清贫,并无太多值钱的细软,挖此洞更多的目的还是方便少年小弦的玩闹。许惊弦手里握着昔日的玩具,回想童年稚趣、慈父情深,感触良多。比起现在所经历的多彩多姿的江湖岁月,那段平淡的乡村生活尽管波澜不惊,但其中蕴含的浓浓亲情更令他怀念。 最后他又从洞中取出几两碎银,数串铜钱,却无《铸兵神录》在内。许惊弦皱皱眉头,猜想或许四年前义父去媚云教时已把《铸兵神录》随身带走,但其后许漠洋在乱军中遭受宁徊风暗算,最终死在萍乡城,恐怕这兵甲派的绝学亦就此失传。幸好其中内容他早都牢记心中,以后尚可默写出来。 叶莺一路耐着性子跟随许惊弦,看他神情古怪,还以为有何玄机,谁知等了半天就只见他从洞中摸出几两碎银,大觉上当,终于忍不住骂道:“臭小子你搞什么名堂?不是说找人借钱么?难道这就是你朋友的家,他人到什么地方去了?看起来比你还穷。” 许惊弦心情沉重,无意再隐瞒:“这里就是我的家。” “什么?你竟敢骗我!”叶莺错愕莫名,“闹半天你就是在这个鬼地方长大的啊,怪不得又臭又穷。” 许惊弦脸色一沉:“积些口德好不好,就算我穷也用不着你管。”“呸丨臭小子倒会反咬一口,想不到你看着老实,鬼点子竟然这么多。你要回家就明说啊,害本姑娘绕个大圈子,真是被你卖了都不知道……”叶莺越说越气,抬脚就往泥墙上踹去。 许惊弦挡在叶莺身前,翻掌挡住她的腿,怒道:“你在别处撒野也就罢了,在我家中可由不得你。” “哟哟哟,你回到家里就不得了了?本姑娘偏要撒野,你又能怎么样?惹恼了我信不信拆了你这破房子……”叶莺杏目圆睁,柳眉倒竖,手指头几乎戳到了许惊弦的鼻子上。 “你敢!”许惊弦正值伤怀,岂肯容她胡来。 “你倒是看我敢不敢?”叶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顿时小姐脾气大发,手脚并用对着墙上连发数招,“啪啪啪”几声响过,草屋上现出几个大洞。山风穿房灌入,卷起满室的灰尘,呛得她连声咳嗽,忙不迭退出屋外,口中仍是不依不饶:“这么破的房子,早些拆了也好……” 若非叶莺及时跑出,许惊弦恨不得重重擂她一拳。他望着摇摇欲坠的茅屋,心头一痛,抓起地上杂乱的茅草欲要补上漏洞,却又忽然停在半空。 ——物是人非,家破人亡,纵然补得了墙上的破洞,却如何能补好心头的裂缝?他骤觉无力,腿弯一软坐倒在地,欲哭却是无泪。 叶莺在屋外见许惊弦神色黯然,满面凄伤,嘻嘻笑道:“不过是一间废弃的旧草屋,又不是什么皇宫金殿,看你心疼的样子就似剜了肉一般,真是个小气鬼。”许惊弦白她一眼,叹气不言。 叶莺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定然是找不到父母所以才这么难过。嗯,你离家多久了,看这茅屋的样子,只怕有好几年无人居住。” 许惊弦听她提及父母,更是触动心底的创伤,强忍眼眶的泪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叶莺怔了一下,放软口气:“可怜可怜,姐姐以后对你好一些就是啦。”许惊弦只道叶莺出言讥讽,怒道:“我没你那么好命做什么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也不必表面上假惺惺同情,暗地里却幸灾乐祸。” “你以为我就不懂失去父母的悲痛么?”叶莺缓步走进屋内,也不顾地上脏乱,盘膝坐在许惊弦身边。她望着墙上的破洞愣了一会儿,忽又淡淡叹了口气,“知道吗?我现在突然觉得很羡慕你。” 许惊弦愕然,看叶莺全无嘲弄之意,呆呆问道:“有何可羡慕之处?” 叶莺拈起一根茅草,在指尖无意识地玩弄着:“你虽然失去了父母,但是在你心中一直记得他们曾经如何疼爱你,所以始终会记挂着他们,即使如今人鬼殊途,亦能够因记忆而联系着那一份无法斩断的亲情……” 许惊弦想到她曾说自己没爹没娘:“难道你的父母也不在了么?” 叶莺摇头,复又点点头:“我有十年没有见过父母了,或许他们尚在人世,但在我心中与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许惊弦叹道:“莫说十年不见,就算数十年、数百年不见,做儿女的也不应该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 “可是,他们不要我了……”一层雾气猝不及防地浮上叶莺的眸子,她甩甩头,故作若无其事地一笑,“你能体会被自己父母抛弃的感觉么?” “啊……既使如此,他们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叶莺指着空中飞翔的扶摇:“你会不会把小家伙抛在荒野里任它自生自灭?如果它是你的孩子,而且只是一个五六岁、根本不能自立的孩子,你会不会像扔掉废品一般弃它不顾?”她转过头来冷泠一笑,一字一句,“所以,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与苦衷,我也决不会原谅他们!”许惊弦心头凛然,叶莺的话语就像一柄锋利的刀刃,切割开混浊的空气,再重重插入他的胸中,其中不但包含着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对亲情的渴望,亦有永难释怀的一份怨毒。 叶莺喃喃低语:“我羡慕你,是因为你至少还可以怀念自己的父母。而我,就算偶尔想起他们,也无法消除心里的愤恨之情。” “你真的是个公主?” 叶莺笑了,但眼光里却流露出无尽的酸楚:“是啊,我曾经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公主。可是到最后才终于发现,我其实只是个布娃娃。当撕去了漂亮衣服与美丽饰品,就会变得丑陋不堪,再也没人肯多看一眼……” 直到此刻,许惊弦才第一次发现,在叶莺看似傲慢的举止背后还藏着另一个真实而自卑的她。莫非就是因为要掩饰那份自卑,她才会变得心狠手辣,不容任何人轻易接近她的内心世界?或许只有那些天性淳朴的动物,才能够得到她毫无保留的信任。许惊弦又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本是媚云教教主陆羽,自己六岁时媚云教内讧,父母皆被教中叛众所杀,幸有忠义使女拼死相救,逃至清水镇时被义父许漠洋收留,方不至死于非命…… 或许是他念及身世,自怜自艾之余对叶莺亦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或许是处身于儿时旧居情绪激荡的缘故,刹那间许惊弦忽然很想揽住她的肩头,好给她一点点温暖,但刚刚探出手来,却又怕自己的举动惊扰她那颗敏感的心。手臂尴尬地停在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叶莺一巴掌打落许惊弦的手,笑骂道:“臭小子竟敢有非分之想!” “我……你不要误会。”许惊弦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解释。 “哈哈,本姑娘当然知道你那点心思。其实你这个人虽然臭了点、穷了点,心地倒也不坏。哎,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吗?” 许惊弦讪讪道:“我对你很好吗?我自己怎么不觉得?”叶莺脱口道:“前晚你自己饿得那么厉害,却仍要带回食物与我分享……”说到这里似觉失言,不自然地一笑,“嘻嘻,你虽然不打呼噜,但肚子叫得可好比雷鸣。” 许惊弦当时的做法只是出于礼貌,对此倒不以为然。暗中猜想她那之后像变了一个人,对自己的态度大为改观,莫非就是因此为这件事?随口道:“怪不得你第二天就不愿与我同房啦。” “哎呀,什么同房,真是难听死了……”叶莺一手捂耳,一手往许惊弦头上敲去,“臭小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许惊弦吐吐舌头,任她结结实实敲了一记。头顶虽疼,却有淡淡的一丝甜蜜涌入心间。反倒是叶莺一击得手,有些过意不去:“你痛不痛啊?” 许惊弦故作生气:“现在先忍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连本带息还回来。” “你何德何能?竟敢威胁本公主?” “可不要看不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个王子。” “哈哈,这世上有你那么臭的王子么?” “哼,这世上有你那么凶的公主么?莫非来自乌槎国?” 叶莺低叹了一声,望着墙角空旷处若有所思,目光渐渐迷离起来。 许惊弦吃了一惊,喃喃道:“难道竟被我言中?” 叶莺瞪他一眼∶“不要乱猜了,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商人。” “原来你是在冒充公主啊,该当何罪?” “唉,你根本就不明白。” 叶莺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自从我出生起,记忆中的第一个场面就是在一座高大的宫殿里,我斜躺在小床上,许多人恭恭敬敬地站立着。在我旁边有一个男人,他的脸上充满着自信,挥手对众人大声道:‘这是厲于我的王国,你们都是我的臣民。而她,就是你们的公主!于是,所有人一个个来到我的面前,尊敬地叫我一声公主。我虽然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幵心,很喜欢他们对我的态度。直到许多年后,我还会不时地梦见那个场景…… “后来,等我渐渐长大了,懂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那个自信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他一手创立了富可敌国的商业王朝。宫殿只是一间装修精美的大房子,臣民只是父亲的手下,我当然也不是什么皇室贵族,只不过是一个拥有无数产业的商界大豪的独生女儿。 “父亲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我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从三四岁起,父亲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几个仆人把我打扮得雍容华贵,然后带我出席各式各样隆重的宴会,借以炫耀自己美丽的女儿。宴会上的每个人都会称呼我‘公主’夸赞我漂亮的相貌与优雅的气质。尽管我知道他们或是迫于父亲的势力,或是有求于他,才会如此对待我,但我依然无比迷恋那份被人呵护宠爱、众星捧月的感觉。我在无数奉承与恭维之中长大,穿戴着昂贵的服饰,神态高傲,举止优雅,前呼后拥,仆从如云……渐渐地,就连我自己也相信自己就是一位公主了。也许我没有尊贵的血统,但在父亲的影响下,我至少拥有了一颗尊贵的心!”叶莺略略停顿了一下,语气嘲讽而苦涩,“除了生命,这是他留给我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许惊弦听得瞠目结舌,怪不得叶莺尽管动辄颐指气使,傲势凌人,但言行举止中仍有一种令人难以违逆的气质,原来竟是由此而来。她的生活发生怎样的巨变,才能把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变成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的“女魔头”? 叶莺语气冷静,就像在说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故事:“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她是父亲的第四房小妾。曾听仆人说起父亲几年前在江南某个小城偶遇她,自此一见钟情,便带回府上收为妻妾。父亲之前的三位妻室皆无所出,只有母亲生下了我,所以父亲不但对我爱如掌上明珠,母亲的地位也因此远在正妻之上,但奇怪的是她白日几乎从不见人,连我也只在晚上才能与她相处。我曾向母亲打听过她的来历,她却讳奠如深,或是转而言他,我那时毕竟还小,也就不多追问。” “不知如何,尽管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都是与父亲出入名宅华府、赛宾待客之事,但我的心里却对母亲更加亲近。或许在孩子的眼里,父亲只是忙于他的生意,对于他来说我更像是一件可供炫耀的物品,而母亲才是真正知心达意的亲人。记得她晚间在我床边讲过许多故事,大多是刀光剑影、江湖儿女之事,现在依稀回想母亲的容貌,英华内敛,身态娇健,恐怕也曾是个江湖女子。她的故事让我心生好奇,那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令我迷惑而向往。但若没有后来的变故,我决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些故事中的一员。” “在我五岁那年,有一日母亲突然离家出走,然后就此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父亲不但派出无数手下去寻找,更是四处悬赏重金求她下落,却一无所获,父亲急火攻心,尚不及四十岁的年纪竞生出了一头白发。由此刻开始,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货物贬值,商船沉海,商队被劫,仓库着火,得力的手下或患病身亡,或转而投靠生意对头……就像是被魔鬼附了体,天底下各式的灾祸都不约而同地找到了父亲,家里的仆人越来越少,产业不断变卖,值钱的家具细软都拿去典当,即使如此,也无法挽回损失。只短短不到一年的时光,父亲那庞大的商业王国就此解体,还背上了沉重的愤务。从此,奢华的酒宴变成了粗茶淡饭,往来的尊贵客人都变成了气势汹汹的愤主。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自己身上的装饰越来越少,心爱的珍宝会突然消失不见,而且再也没有人叫我一声‘公主’……” “曾经那么自信的父亲成了一个落泊潦倒的汉子,整日喝酒,然后就红着脸粗着脾子骂天骂地骂诸位神灵,然后就用那双冒着火的眼睛呆呆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怪物……我开始怕他,甚至不敢再面对他,每天就只能躲在房中,希望一觉醒来后一切都将恢复从前,母亲回到我身边,能够再度拥有宽广如宫殿的房子、精致华美的生活,我依然是一个骄傲漂亮的小公主。渐渐地,我不再奢望生活的改变,脑海里只留下最后一个念头:盼望能重新找回过去的父亲。样怕他不再自信,不再拥有財富,不再送我的礼物,我只希望他能再像从前一样宠爱我,呵护我,我已不在乎生活的贫苦,不在乎是否还可以做公主,不在乎所有的一切从此消失,只要我仍然是他愿意守护的珍宝……”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老天爷连我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也不愿意满足。那一天当我醒来时,眼前的一切不再熟悉,我已不在自己的家中,最令我担心的事情终干变成了现实——父亲不要我了……” 叶莺蓦地扬起脸,眼望屋顶,紧紧咬住嘴唇,胸前起伏不休,大口地喘息着。她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即将要崩浪的情绪,不让许惊弦看到她眼角渗出的那一丝凄楚的泪光。 这一刹那,叶莺的刚强比她的故事更深刻地击中了许惊弦的内心。他从没有想到这个“女魔头”会有如此细腻的感情、如此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所有的金叶子都送给那个为了替女儿治病而拦路抢劫的强盗,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的悲剧在别人的身上再度发生。即使她杀人如麻,却也拥有着一份厲于他自己的善良。 第十二章 十毒搜魂 叶莺长长吸了一口气,情绪渐渐缓和下来,继续她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叙述:“对于一个只有五六岁、还不懂得什么叫危险的小女孩来说,最大的恐惧,不是外来的侵袭,而是一种可怕的陌生。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房屋,陌生的面孔……他们说着天南海北的方言,长着奇形怪状的模样,有的人没有眼睛,有的人没有鼻子,有的人甚至只有萎缩成树枝一样的膝膊和腿,五官残缺,四肢不全。我被吓坏了,闭上眼睛不敢看他们,我想自己一定是死了,来到了地狱。” “他们并没有伤害我,而是小声地谈论着。从他们模糊不清的话语中,我渐渐明白自己是在一家马戏团里,而他们都是用于取悦观众的小丑。从他们的争论中,我听到了更加可怕的事实:这些人并非天生残疾,两是被马戏团的主人故意砍去四肢、剜掉五官,用来博取观众的同情。” “然后,我被带到一群正常人中间,被不怀好意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在他们毫不掩饰的谈话中,我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像这样一个粉雕玉琢般可爱的小女孩将是招揽观众的新招牌,争论的焦点只是失去眼睛或是失去四肢!” “突然,我感觉到有人捏了我的脸一把,我吓得高声尖叫,他们却哈哈大笑起来,像望着一种奇怪的动物一样望着我,然后更多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似乎我的愤怒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乐趣。” “后来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恶梦。因为意见无法统一,残酷的刑罚并没有立刻落在我身上,我被关押在一间不见光亮的黑房子里,由一位只剩下半张脸的小丑看管着。大概是为了保持我的健康,他们给我配备了足够的食物与清水。那几天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日子,我无法逃脱,只能彷徨无助地等待着未知的审判。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被坏人绑架了,只要父亲得知了我的情况,一定会来救我,就像母亲的故事一样:在公主最危急的关头,一定会有一位英俊的剑客骑马而来!我用最虔诚的心乞求上苍,祈望父亲早日打探到我的消息,救我离开这个地方。” “到了第三天,我被关在一个铁笼子中,与马戏团的车队赶往另一个城市。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见到外面的世界。突然,在路边的人群里我看到了父亲。我高兴极了,拼命摇晃着铁笼,对着他大叫,满心以为他一定会立刻前来救我,谁知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脸上肌肉抽搐,神情可怖,就那样望着车队远去,带走了他曾经呵护备至的独生女儿。” “我简直要发疯了,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对待我?难道是我被施了魔法换了模样,以致于他根本认不出来了么?我抱头痛哭,苦思不解,直到那个好心的半脸小丑悄悄告诉了我真相:父亲把我卖给了马戏团,为了区区二两银子而已……” “那一刻,天空崩塌了。我所有的骄傲都被无情地击得粉碎,我不再是一个公主,而是变成了人世间最卑贱的生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在铁笼中尖利的铁齿上,在额头上留下了那道耻辱的伤疤……” 悲惨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叶莺已无力再讲述,许惊弦也无心再去追问。没有愤怒的呼喊,没有凄凉的眼泪。他们两人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并肩静坐在茅屋之中,任时光一点点从身边溜走,怔怔地望着满室飞扬的细小尘埃在阳光的映射中慢慢沉落,如同期盼着那些残酷的记忆在心灵之海慢慢沉淀下去,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许惊弦沉浸在叶莺的回忆中,过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他侧头去看她额间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想到她那时才五六岁,孤苦无依,又被父母遗弃,落入那丧尽天良的马戏团班主的手里,生无可恋,唯有一死,要怀着怎样决绝的心情才使出这用尽全力的一撞。他心底隐隐疼痛,仿佛那个受尽人间苦楚的小女孩就是他自己…… “这是我不愿意回忆的过去,从没有对别人说起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叶莺喃喃道,接触到许惊弦同情的目光,脸色突然一变,恶狠狠地道,“臭小子,要是敢把我的事情告诉别人,我一定杀了你!” 许惊弦涩然一叹,也不与叶莺争辩,暂时放下胸中的种种疑问。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说到底她仍是一个未长大的小女孩,只不过用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具掩盖她脆弱易碎的自尊。 叶莺兀自叫嚷不休:“都怪你这个臭小子,骗我来到这个荒郊野岭,害得我讲了这么多话。现在我们既没有马,其没有钱,你说应该怎么办?” “傻丫头,既来到我的家乡,岂能让你空手而归?走吧,跟我去‘借钱’喽。” “闹了半天还是要去劫富济贫啊,我喜欢这个法子,快走吧。”叶莺一跃而起,走到门口忽又停步,回头瞪着许惊弦,“你竟敢叫我傻丫头!” 许惊弦见她轻嗔薄怒,更增三分丽色,不敢多看,抢步跑出屋外,嘻嘻一笑:“那就随我去拜访蔡员外,顺便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聪明吧。” 原来那蔡员外乃是当地的大财主,占地千亩,身家丰厚,清水小镇的居民大多是其佃户。此人虽然谈不上作恶多端,但为富不仁,时有强征租税、欺凌乡农之举。早晨许惊弦在叙永城听叶莺说起劫富济贫之事,便生出了回清水镇教训一下蔡员外的念头,亦算替当地的父老乡亲们出一口气。当下两人转而往清水镇南边行去,走了约摸半里路,远远已可看到前方一座大宅镜,正是蔡家庄。 叶莺眼尖,见那庄园虽宽阔,却是大门紧闭,不见人迹,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污迹斑驳,墙头上杂草横生,竟是一副破落之相,嘲笑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大财主啊,只怕还等着我们来救济呢。” 忽听扶摇在空中发出尖鸣,叶莺不明其意:“小家伙,你怎么了?” 许惊弦听得真切,对叶莺低声道:“那是扶摇的报警之音,只怕这蔡家庄里有些古怪。我们先悄悄掩进去察看一下,不要惊动里面的人。”又挥手让扶摇飞至高处,免得被对方察觉。 两人运起轻功,无声无息地靠近庄园,贴耳在墙,只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除此并无人声。许惊弦与叶莺攀上五尺余高的墙头,只见偌大的院落中空空荡荡,既无人影亦无亭台池阁,四处杂草丛生,全不似大户人家的气派。 在院角拴着六匹高头骏马,亦不食草,只是不时轻刨四蹄,显得异乎寻常的烦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令人心头不安。十数步外有一间大厅,却用厚实的棉被裹住门窗,看不到里面的动静。 许惊弦拔出显锋剑,叶莺亦亮出腕间的眉梢月,同时跳下墙头,迅捷而轻快地移近厅堂,一左一右停在门前。虽然暂时还看不见敌人的踪影,但这庄园中诡异的气氛已令他们如临大敌。 那些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正是从厅堂中传出,还隐隐伴有几个人重重的呼吸声。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叶莺低喝一声,抬掌震开房门,跨步闪身入内,许惊弦随后跟上,显锋剑虚剌左右,以防有人伏击。原本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大厅乍现阳光,其中情形令两人皆是一怔。 一张五角形的木台立在大厅正中,台高约四尺,色呈纯黑,台下中空,五根台柱脚上以金粉画着许多奇形怪状、难以辨认的图形。一位女子平躺于台上,双目紧闭,仿如沉睡。她身披薄如蝉翼的七彩纱衣,头顶与四肢各牵出一条长长的红线,沿着木台的五角延伸而出,最在木台边种下的五株植物之上。 那五株植物形态各异,或是花草,或是藤木,但皆是色彩晦暗,虽是活物,却散发着腐烂朽败的气息,如同来自地狱冥界。不知是否受这五株植物的影响,连地面上的泥土亦显得十分灰暗。 而离每一株植物三尺远的地上又分别躺着一个男子,都是浑身赤裸,血痕满体,瞪着无神的双眼,面容痉挛,喘息急促。更可怕的是,在每个男子的身上都伏着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虫。五种毒虫皆是个头巨大,世间罕见,分别是火红的毒蛇、青蓝的蝎子、碧绿的蜘蛛、紫黑的蜈蚣与雪白的蟾蜍,各停在那五名男子的头顶、肩膀、胸口、肚腹、大腿上,每只毒虫皆是定定望着面前所对应的那一株植物,肢体颤动不休,口中吞吐着毒雾。而那五株植物在毒雾的笼罩下却似乎长得更加旺盛,随之动摇牵扯起红线,便发出那窸窸窣窣的声响。 许惊弦乍见到这骇人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料知这六人是在修炼某种邪恶的武功,却分不清女子与五名男子中哪一方是施术者,哪一方是受害者,一时怔立当场,不知如何应对。叶莺倒是面无惧色,但她毕竟是个黄花闺女,望见那五名男子全身赤裸的模样,慌忙以掌掩目,往后疾退。 五种毒虫受了惊动,却并未离开那五名男子的身体朝闯入者发起攻击,而是昂起头来发出嘶嘶的叫声,如群鼠啮食、似锈刀磨石,令人闻之心悸,毒虫口中喷出的毒雾亦更浓了几分。那几株植物亦随之生出感应,红线一阵乱颤,躺于台上的女子四肢猛地一阵伸缩,看似身体依旧僵直,双目却蓦地睁开,眼中愤意狂涌,妖光湛然,端端盯住许惊弦。 那女子额间皱纹横生,眉眼以下的肌肤却是细嫩如少女,瞧不出多大年纪,但深目高颧,一望即知乃是生于苗疆的异族。许惊弦虽是首次见到这诡异情形,但他在御泠堂中曾听人讲起过苗疆驱毒行蛊的种种行径,略一思索,已猜知这女子必是驱使毒物修炼蛊术。只看那五种毒虫的怪异体态,已知必是世间罕有的剧毒之物,所以才由那五名裸身男子充当毒虫宿主,毒液经由他们的身体后毒性稍减,方可被那女子吸收……至于那五株奇异的植物却是闻所未闻,不知作何用途。 许惊弦虽然不识那五名男子,但想到刚才在镇上少见青年男子,莫非都已被这女子害死,这才又从附近掳来这几人?他怒火填膺,大喝一声:“今日除此妖孽。”不退反进,挺剑往那女子身上剌去。 却见那女子眉间煞气乍现,浑身一震,五道红线疾速收回。失去绑缚的五株植物反弹而回,伏于男子身上的五条毒虫冲天而起,倒似是被那些植物射出一般,迅捷无比地朝着许惊弦撞来。 许惊弦临危不乱,显锋剑施出一招“风摆杨柳”,一招化为三式,在空中连击三剑。第一剑端端剌中那只绿色蜘蛛,第二剑将青色蝎子斩为两段,第三剑则挑破那只玉色蟾蜍。惨碧色的血流、青黑色的毒汁、灰白色的浆液分别由三只毒虫的体内爆出,腥气扑鼻。 铸成显锋剑的材料是蟾魄之铁,在《奇兽异器录》中排名首位,乃是铸造兵刃的神器,相传为月中魂魄,质胜寒冰。平时与凡铁无异,遇水则生出变化,此刻显锋剑沾到那三种毒虫的毒液,蓦地幻化为七彩之色,剑芒暴涨,映得大厅内一片闪亮,而剑刃却是清冽如镜,寒意迫人。 剩余的红色小蛇与紫色蜈蚣极有灵性,不敢硬抗显锋剑之威,竟在空中一个转折,由侧面袭向许惊弦。而那异族女子见自家毒虫被许惊弦一招毁去其三,痛声大叫,也不见她腰背如何发力,便由那木台上高高弹起,合身扑下。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五名男子口中发出‘嗬嗬’的嘶喊声,状如疯魔,一并朝许惊弦冲来。 许惊弦初识显锋剑的威力,精神大振,全然不惧那女子与毒物。但厅中狭窄,尽被显锋剑的剑芒所笼罩,那五名男子全然不顾危险直通而来,他怕失手误伤无辜,不得已只好退出厅外。 那五名男子似是神智已失,在门口撞作一团,撕打不休。而那异族女子则轻飘飘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十指箕张如爪,恶狠狠地往许惊弦的面门抓来,口中还恨声道:“小子毁我神虫,拿命来!”宽大的纱衣展开,浑如鸟翅。 叶莺从侧面冲上,挺身挡在许惊弦面前。那异族女子见到叶莺掌中流转如梭的眉梢月,神色一变:“原来是你!”在空中一个倒翻,收招退回厅中。 许惊弦不料叶莺与这异族女子竟然相识,不由略一迟疑。就在显锋剑稍缓一线的当儿,那只紫色蜈蚣已飞扑而至,叶莺左掌连连画圈,眉梢月漾起数道银光,将那只娱蛇割为几段。随即右掌劈出一道掌风,将四下飞溅的紫色血液拍散。 但另一条火红色的毒蛇却绕过显锋剑与眉梢月的夹击,再度袭至,半空中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蛇牙,直往许惊弦的面门咬来。此刻许惊弦回防已然不及,叶莺招数用老亦不及相救…… 千钧一发之际,狂风骤起,鹰影突现。扶摇已从空中俯冲而下,稳稳地抓住那条红蛇,复又振翅飞起。红蛇在鹰爪中兀自挣扎,反口去咬。扶摇一声尖啸,鹰喙疾如闪电地啄下,正钉在红蛇的七寸之上,赤色的鲜血涌出。红蛇要害受此一击,顿时软垂,再被扶摇连啄几口,终于毙命,成为鹰口之食。 电光石火之间,五条毒虫尽数被歼,许惊弦险死还生,惊出一身冷汗,对着空中的扶摇大声叫好。 那异族女子退回厅中,双腿盘膝静坐在那木台上,阴影中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唯见眼眸雪亮,隐透妖光。门边的五位男子仍是浑如疯癫,不辨敌友地互相撕打,甚至以牙相咬,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叶莺望向厅中:“不知依娜护法在此修功,多有打扰,还望海涵。” 许惊弦心中一凛,他记得曾听义父许漠洋提及过媚云教除教主之外,另设有左右使者与五大护法,皆是滇贵一带的高手,而依娜正是五大护法中唯一的女性,想不到竟会在清水小镇上遇见她。 媚云教开山教主陆羽就是许惊弦的亲生父亲,数十年亦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凭着一套“媚云掌法”威震江湖,后来因为与六大邪派宗师中的龙判官交恶,方才成立媚云教,与川东龙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遥遥对峙。 媚云教总教教坛位于滇南大理,信徒多是滇、贵两地的彝、苗、瑶、白、傣等各异族,势力庞大,与祁连山的无念宗、南岳衡山的静尘斋、东海的非常道合称为天下僧道四派。据说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驱使蛇蝎等毒物,加上形迹一向诡秘,少为人知,几乎不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视为邪教。 十年前媚云教内讧,陆羽夫妇被手下暗害身亡,由其侄陆文渊接替教主之位。四年前宁徊风率擒天堡暗袭媚云教,陆文渊与五大护法中费青海、景柯皆命丧其役,由陆文渊的胞弟陆文定接替教主之职,两年前青蝎左使邓宫又被江南五剑山庄雷怒伏杀。如今媚云教开派的几大高手中仅余赤蛇右使冯破天、五大护法中的依娜、雷木与洪天扬。 这几人当中,洪天扬乃是白族的剑术高手,据说精通天竺瑜伽之术,最擅隐匿行刺;雷木神力惊人、一身外门横练武功登蜂造极,使一只八十余斤的独脚铜人,乃是千军万马之中十荡十决的人物;而依娜则是苗族异人,擅长驱使毒物,下蛊之术出神入化,令人防不胜防。那冯破天擅使长刀,武功虽未必及得上三大护法,但他一来是汉人,二来是当年曾跟随陆羽闯荡江湖的旧将,所以才坐上了教中赤蛇右使的高位。四年前正是他来到清水小镇找化名杨默的许漠洋接驳教中断折的“越风刀”,从而引来擒天堡日哭、吊靴、缠魂三鬼的跟踪,然后日哭鬼狂性大发掳走少年许惊弦,从此开启了他的江湖生涯。 为了执行“剌明计划”,在丁先生的暗中搓合下,擒天堡与媚云教化敌为友结成联盟,依娜曾见过叶莺一面。但其时叶莺面蒙黑纱不现面容,所以直到看见她亮出独门兵器眉梢月,方才认出来。 那五种毒虫都是依娜历经千辛万苦方才找到的剧毒之物,谁知竟被许惊弦与叶莺一举破去,恼怒不已。但她知道叶莺身份特殊,又有丁先生这个靠山,轻易招惹不得,当下只得强压怒火,冷哼一声:“你不好好呆在擒天堡,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莺嘻嘻笑道:“我与这位吴少侠奉丁先生之命去办一件大事,却不小心丢了马匹和银两,所以途经此地找人借盘缠。嘿嘿,这个傻小子呆头呆脑,怕是以为姐姐被那五个臭男人所害,所以拔刀相助,哪知却坏了姐姐的大事。”她怕许惊弦开口分辩激怒依娜,暗中拉了他一把。 依娜冷笑:“你不必抬出丁先生来压我,若不是为了那件大事,今日岂肯与你两人甘休?” 叶莺扁扁嘴,一脸委屈状:“小妹胆小,姐姐莫要吓我。” 依娜听她一口一个姐姐,反倒不好发作:“你这小妮子倒是嘴甜。” 叶莺笑道:“对啦,若是姐姐手头上方便,可否借些银两,日后加倍奉还。” 依娜拿她无法:“银子是没有了,倒可以借你两匹马儿。” 叶莺喜笑颜开:“姐姐真是个好人,小妹在此多谢啦。”不过叶她虽是故作天真,满口调笑,但手里却是紧握着眉梢月,显然对这位擅使毒物的异族女子亦有戒备。擒天堡与媚云教虽然结盟,却只是为了暂时的利益,毕竟是多年的死敌,恐怕一有机会便将反目为仇。 依娜缓步走出大厅,冷冷扫一眼在门口仍在撕打中的五名男子,忽然从袖中飞出五道乌光,钉在几名男子的咽喉上。 许惊弦不料依娜出手行凶,心中大怒,原本就要挺剑上前讨个公道,刚刚蓄势就觉腰间一麻,竟又被叶莺点了穴道,霎时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叶莺对依娜笑道:“姐姐莫和这傻小子一般见识,他自诩名门正派,一见到血光就犯倔脾气。” 依娜奇怪地看着两人:“你这小妮子小心些,莫要受了男人的骗。” 叶莺面飞红霞:“姐姐放心,他早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 依娜也不以为意:“嗯,武功还算将就,那柄剑也是不凡,妹妹的眼光倒也不错……”说着话已到了院角牵马处,想了想又道,“就给你们两个小情人留下四匹马儿吧,卖掉两匹也可做盘缠。” 叶莺红着脸称谢,手底下却不客气,狠狠捏了许惊弦一记。许惊弦吃痛不住,苦于无法出声叫唤,只能大口闷吸长气。 依娜解开两匹马,望一眼许惊弦:“小子,今日看在叶姑娘面子上先放过你,这笔帐我们以后再算。”飞身上鞍,牵着另一匹空马扬长而去。 等她去得远了,叶莺方才解幵许惊弦的穴道:“我这次点你穴道情有可原,臭小子可不许还回来。” 许惊弦怒道:“你怎么放她走了?” 叶莺瞪他一眼:“你还想怎么样,替那几个人报仇么?” “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 “得了得了,那几个人都是她引蛊的炉鼎,早已失去理智变成了疯子,说不定还会化作什么妖邪祸害百姓。就算她不杀,我也不会留着他们。” 许惊弦明知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毕竟媚云教乃是他亲生父亲陆羽一手所创,想不到行事如此歹毒,心理上实在是无法接受:“下次再要叫我撞见这个女人,决不饶她。” 叶莺啧啧有声:“看你现在倒真有几分大侠的模样。只可惜本事不济,迟早会死在你瞧不起的那些邪魔外道的手里。” “自古邪不压正!头可断,志不可夺!” 叶莺虽向来以妖女自称,但听许惊弦这一句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心头竟莫名地一震。她垂头避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其实若有选择,谁不愿意光明磊落地做人?谁又甘愿堕入邪道呢?” 此时厅门前那五具男子的尸体沾染了毒虫的毒液,化出脓水,其状惨不忍睹。许惊弦心下不忍,侧过头去,缓缓道:“所谓盗亦有道。为了生存投身邪派并无不可,但像依娜这般为练魔功滥杀无辜,罪不可赦。” 叶莺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曾陪丁先生去过滇南大理媚云教,据了解依娜所练的毒功名为‘十毒搜魂蛊’,须得集结五种毒虫与五种毒木相生相克的十种毒力,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七天为一关,其间要用五位精壮男子的精血饲喂毒虫,而那五名男子也必须是精通毒术之人,不然难以引导毒力,所以这五个人决不是什么无辜百姓,而是自愿赴死的媚云教徒。此术虽邪,却也并非你所设想的那般天怒人怨,罪孽深重。” 许惊弦一怔:“那样岂不是要三十五条人命?”又想到院中停了六匹马儿,应该是依娜与那五名男子的坐骑,看来果然是媚云教徒。 叶莺点点头:“这‘十毒搜魂蛊’乃是媚云教秘传的终极蛊术,不但需要三十五人的性命,一旦练成威力无穷,但下蛊毒害目标后,施蛊之人亦会大病一场,功力至少损耗十年,所以若非遇上大敌从不轻易动用。我倒是由衷佩服那三十五名引蛊入体的教徒,为了本教大业不惜慷慨赴死,相比那些自诩名门正派、到头来却贪生怕死之辈,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许惊弦听得暗暗心惊,苗疆神秘的蛊术向来为中原武林所忌,所以媚云教虽地处偏远,亦无什么武功盖世的人物,却能与擒天堡对峙数十年而不倒,更是名列僧道四派之中,人人谈之色变。如果叶莺所言属实,这耗费三十五条人命的‘十毒搜魂蛊’的威力可想而知。他忽生疑问:“难道这‘十毒搜魂蛊’就是用来对付明将军的么?” 叶莺略一犹豫:“刺明计划的具体方案只有丁先生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许惊弦听出叶莺语气有些不自然,不悦道:“恐怕你不是不清楚,而是不愿意告诉我吧?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丁先生会如此看重我这个无名小卒,他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去了焰天涯之后又会如何?” “不错,我是对你隐瞒了一些事情。”叶鸾轻叹一声,点头应承,“但是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真相时候。你最好不要再追问了。” 许惊弦冷笑:“是否我再继续追问下去,你就不得不杀了我?” 叶莺直视许惊弦的双眼,神情郑重:“在你心里,我就真的那么可恶么?” 许惊弦被叶莺那双柔若秋水的眼睛看得心头好一阵慌乱,急忙别开头去。这一刻,虽然他百般告诫自己,心理上却始终无法把她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等同起来。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生气,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你本就是个妖女!更何况你已杀了那么多人,再多杀我一个又算得了什么?”赌气说完这一句狠话,顿觉后悔。 “好好好,我是妖女,你我正邪不两立。你若有本事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迟早也会死在我手里。”叶莺咬着牙说出这几句话,委屈无比。 两人僵立原地,互不理睬,心里都有些后悔,却是谁也不愿意服输先开口说一句软话。 忽听扶摇发出几声哀鸣,越飞越低,从空中缓缓落下。许惊弦吃了一惊,将扶摇抱在怀里,只见它神情委顿,双目无神,似是得了什么重病。 叶莺面色一变:“不好,小家伙必是中了蛇毒。”她接过扶摇,细心察看,果然在鹰儿的右爪处有一道细小的牙印,伤口已然红肿。原来依娜那条赤练蛇乃是万中挑一的蛇王,虽然被扶摇抓在空中,但垂死反击之下亦咬了扶摇一口。 许惊弦这几年与扶摇相依为命,早当它如自己的兄弟一般,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去找找附近可有什么治蛇毒的草药。” “不必白费心神了,依娜身为媚云教中最擅驱使毒物的护法,所养之蛇必非凡品,那些草药只怕治不好小家伙。”叶莺突然亮出眉梢月,锋利的环口已在她的手腕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涌出。 “你做什么?”许惊弦还以为叶莺惊慌之下误伤自己,正要上前替她包扎,却听叶莺不耐烦道:“想救小家伙就滚远一些,别碍我的事。” 许惊弦呆了一下:“你有方法救它?”情急之下他也不计较叶莺的嘲讽,将扶摇抱在怀里,紧握住鹰爪。寒光一闪,叶莺眉梢月划下,将扶摇的右爪的表皮割破,浓黑如墨的血液缓缓渗出。扶摇一声尖唳,抬喙啄向叶莺,却被许惊弦牢牢抱住。 叶莺将的手腕凑近扶摇的右爪,猛然长吸了一口气,运起十成内力,面容陡变赤艳之色。但见她掌中的鲜血蓦然跳起一线,与鹰爪流下的血液混合,反逼入扶摇体内。鹰儿的身体轻轻一震,更多的黑血随即涌了出来,滴落地上。扶摇极通灵性,此刻亦知叶莺是在替它治伤,忍痛不再挣扎,闪动的鹰眼盯着叶莺,流露出一丝少有的温情。 如此循环往复,过了半炷香的工夹,直到鹰爪伤口中流出的血色呈鲜红后,叶莺方才收手。先扯下一条衣襟替扶摇包扎好伤口,然后点了自己肘弯间的几处穴道止住血流。叶莺足足放了半升的血,虚弱一笑:“小家伙没事了,再静养几天包管又是一条好汉……不,一条好鹰。” 这般治伤的方法许惊弦闻所未闻,未曾想叶莺竟会自残身体替扶摇疗伤,望着她失血过多而更显苍白的脸庞,他口中虽不言谢,心头却十分感动。正要上前扶住她,却被她一把甩开,自个儿走到墙边靠着休息。许惊弦知她对自己赌气余怒未消,深施一揖:“方才我说错话了,叶姑娘大人大量,这就原谅我吧。” 叶莺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少来扮好心,本姑娘救的是小家伙,如果你这臭小子受伤了,便只会看着你等死。”话虽说得狠,却不由厌问自己:假若真是他受伤,会不会如此相救?念头方生,连忙又压了下去。 许惊弦在她身边坐下,发问道:“为什么你能治蛇毒?难道你是……嘿嘿,美女蛇。” “哼哼,你才是一条臭蛇!”叶莺听许惊弦夸自己的相貌,虽是无心,倒也开怀,随口道,“我自小就与毒蛇一起生活,甚至还与之同睡同住,身体早就产生了抵抗之力,血液亦有抗蛇毒的效能。” “这是怎么回事?”许惊弦暗吃一惊,无法想象她如何与毒蛇一起生活。 “小时候我练功时就与许多毒蛇同处一室。师父曾说过,只有随时面对未知的危险,才能让自己冷静地思考与快速地反应……”叶莺说到一半忽觉失言,当即住口。 “你师父可是丁先生吗?” “丁先生?”叶莺失声而笑,“他配么?” 许惊弦听出她语气中对丁先生全无尊敬,一时竟有些欣然。丁先生此人深沉多计,难以捉摸,他内心深处实不愿意叶莺与之沆瀣一气。 “那你的师父到底是谁?你又怎么与丁先生结识?” “我师父的名讳可不能随便告诉你。至于丁先生么,他与师父的一个朋友有些交情,三个月前我奉师父之命前来擒天堡助他一臂之力。” “你当年在马戏团中撞伤了头,然后呢?” “然后就被师父救了,练了十年的武功,杀了十年的人。悄悄告诉你,本姑娘其实是个杀手,你怕不怕?”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叶莺时而显得十分老练,时而又显得没有半点江湖经验。杀手总是藏于暗处,一击即退,不需要与太多人打交道。想想自己曾遇见过的几位有名望的杀手,无论是黑白两道的杀手之王鬼失惊、虫大师,还是非常道的香公子,皆属于有原则、敢担当的人物。 许惊弦有意打探:“你师父如此博学,又教出你这样一个好徒弟,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有机会倒想去拜见他,还得麻烦你引见一下。” “想得美!师父岂会轻易见外人?等你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再说吧。” 许惊弦还想再问,叶莺手抚额头道:“我有些头晕,你就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儿,不要问那么多问题可好?”无奈之下,许惊弦只好闭口不言,也不知叶莺是真的感觉不舒服,还是不想自己再问下去。他满腹疑问越积越多,却理不出一个头绪。 叶莺从指缝中偷看,见许惊弦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只道他不高兴,轻声道:“你别生气啊,我只是不想动脑子回答向题,陪我说说其它的话儿吧。” “说什么好呢?” “你就不会说笑话么?不会做鬼脸么?不会唱歌么?不会讲故事么?” 许惊弦哑然,突然想到自已以前曾是一个乐观而开朗的孩子,但这几年天天被复仇的念头所折磨,只是一心想着如何练好武功替许漠洋与林青报仇雪恨,无忧无虑的童年早已不知不觉地逝去,再不留半点影子。一念至此,忽觉一股深沉的悲伤从胸中涌起:仇恨改变了他,他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叶莺以指刮脸:“臭小子都不会哄女孩子开心,真是白活了十几年。” 许惊弦受她一激,忽起童心,学着戏子模样双手环抱胸前,拖长唱腔道:“吴言参见公主,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叶莺一呆,眼中闪过顽皮之色,亦装得一本正经:“免礼免礼。吴将军行色匆匆,可有什么要事禀告?” “我军误入埋伏,四面皆是敌人,还请公主速速撤离。” “哼,安知你不是敌人派来的细作?可有兵符?” 许惊弦在怀中摸索一阵,却找不到可充当兵符之物,蓦然触到挂在脖颈上的那面金锁,正欲解下,忽想到这本是水柔清极为看重的贴身之物,虽然她甚至不知金锁落在自己手里,但为了逗叶莺开怀而随意显摆,亦觉不安。他手指在金锁上一滑而过,口中道:“事起仓促,末将并未带兵符。” 叶莺瞧在眼里,也不说破:“既无信物,总应该知道口令吧?” “这……今晚还不曾设下口令。” “至少有什么暗语吧?” 许惊弦挠挠头:“公主再要啰唆下去,敌人可就杀来了。”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吴将军先行一步,本公主给你殿后。” “从古至今可有让公主殿后的吗?看来本将军确实无用,还是砍了吧。”两人互望一眼,再也忍不住,一起开怀大笑。 自从林青死后,许惊弦记忆中再也没有如此开心的时刻。他望着叶莺拍着胸口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一如天真未凿的小女孩,全无平日凶狠的模样,再回想起她凄楚的身世,心里不知怎么就是一动。 叶莺慢慢收住笑容,长叹了一声,眉间掠过淡淡的愁云。 许惊弦笑着开解她:“敌军已退,公主殿下为何还要叹气?” 叶莺低声叹道:“你现在只不过为了逗我开心,所以才叫我一声公主。恐怕你心里仍是认定我是个小妖女吧。或许日后有一天,还会把我当作敌人。” 许惊弦想了想:“或许我小时候也抱着正邪不两立的看法。但如今经历得多了,才知道这世上正邪的观念本就模糊不清,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看待世事,除了苍天诸神,谁又有资格判断孰对孰错?做不做少侠都无所谓,只求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便已足够。” 叶莺眨眨眼睛:“说来说去,你还是一副大侠的口气,小女子好怕啊。” 许惊弦摊手作无奈状:“你武功那么高,不找我的麻烦就烧高香了,岂有怕我的道理?” “万一有天我受了伤,断了胳膊断了腿,那就打不过你了。” “恃强凌弱岂是大丈夫所为。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更不能欺负你啦,而且一定会替你报仇。” 叶莺狡黠一笑:“如果我是公主,定然会信了你这番鬼话;但如果我是妖女,就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只知道把话儿说得好听,真到了生死关头,才不会顾及那么多。你倒说说,我是做公主好还是做妖女好呢?” 许惊弦大笑:“不管妖女还是公主,只要我当你是朋友,就决不会与你为敌。”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你真当我是朋友么?” 许惊弦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脱口应承了她,稍又有些后悔。 叶莺见许惊弦略有迟疑,撇撇嘴道:“你现在倒是答应得爽快,谁知道日后管不管用啊?” 许惊弦犹豫道:“只要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杀人。” “哼,你还敢跟我讲条件。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我不杀人就被人所杀,何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杀了也不可惜。也许,你和师父是例外……” 许惊弦知她自小经历种种惨遇,对人性失去了信心,所以行事才如此偏激,纯以自身的角度判断世间的善恶,须得想个方法劝导她,灵机一动:“但那天你为何对两个强盗网开一面,还赠以金银?” “那个人只是为了给女儿治病才做强盗,又不是真的坏人。” “若是不问青红皂白地一味滥杀,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家中是否有亲人,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瞧不出你还挺会讲道理。”叶莺点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以后尽量不杀人,这样我们就可以做好朋友了吧。” “大丈夫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口说无凭,须得有信物为证。” “你要什么信物?” 叶莺指着许惊弦胸口的金锁:“我要这个。”许惊弦一呆:“这可不是我的东西……” 叶莺冷笑:“一看就是小女孩的贴身饰物,恐怕是哪个相好的留给你的吧,自然舍不得送我。” 许惊弦正色道:“你莫要胡说八道。她的父母都因我而死,她当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心中有愧,所以才留着这面金锁……” 叶莺扮个鬼脸打断他:“好啦好啦,我只是试你一下,才不稀罕这东西。” 许惊弦心思敏锐,瞧出叶莺虽然面上装作无事,暗地里却有些不快。只好避重就轻:“嘿嘿,朋友相交贵在知心,非要有什么信物为证,亦显得俗气了。” “假如你我相隔千里,我被关押在地牢里,武功被废、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没有信物为证,你又怎么知道我遇到危险赶来相救?” 许惊弦失笑:“怎么把自己说得如此凄惨?你是公主啊,末将岂能不救?” 叶莺满面气恼:“本公主才不信没有兵符的将官。” “嘻嘻,就算没有信物,公主也可以定下口令与暗语啊。” 叶莺转忧为喜:“这倒是个好办法,吴将军快想个军令出来。” “听说有种鸟儿叫夜莺,鸣声婉转,悠扬动听,待我去捉一只学它的叫声当作暗号如何?” “臭小子竟敢看不起我,且来考考你……”叶莺略一思索,清吟道:“采桑子,太平夜,渔歌行,花心动。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好像是四个词牌名。” “露怯了吧。这其实就是一句暗语,表面上看似词牌名,其中却是大有玄机。你每隔三个字再读一遍。” “子——夜——行——动!” 叶莺洋洋得意:“臭小子现在知道到底是谁没有江湖经验吧?” 许惊弦心想莫非这是叶莺与同门执行刺杀计划时的暗语,嘴里当然不服输:“此法固然不错,但只隔三于字未免过于简单,很容易就被人识破了。” “本姑娘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就算隔二十个字也能说得出来,如果再加上谐音,恐怕听得你头昏眼花,贻误时机。” “二十个字也未免太多了。嗯,我最喜欢的数是七,那就隔七个字吧。” “哇,岂不是要本姑娘作七言律诗。” “嘿嘿,你要是作不出来,日后有难可别怪我不去救你。” “还不定是谁救谁呢,臭小子快去请个先生好好学习吟诗作对吧。” “好,你我一言为定。今后无论海角天涯,皆以此暗语为号。” 两人滔滔不绝,说得兴味盎然。许惊弦看叶莺面色苍白,关切道:“你失血过多,还是不要多说话,休息一会吧。” 叶莺依言闭目运功,却是心烦意乱,难以入定。她睁眼瞪着许惊弦道:“臭小子这样死盯着人家,叫我怎么能静下心来用功?你若是闲着无事,不妨四处走走,去见见你那些三姑六婆、叔伯兄弟们。” 许惊弦早有去打探蔡家庄与清水镇变故的想法,只是怕万一被人叫破身份令叶莺生疑。听她如此说恰合心意,顺便也可试探一下那些乡民能否认出自己就是当年杨铁匠的孩子?走出两步,犹不放心,又对叶莺道:“我若不守着你,万一又跑来只蝎子、蜈蚣咬你一口怎么办?” “胡扯,那些毒虫只会怕我,何况小家伙自会替我护法。” 许惊弦一怔,果然看到扶摇昂首展羽,威风凜凜地立在叶莺旁边,俨然一名守卫。他心知扶摇极通人性,方才叶莺割腕饲血之举已深深打动了它……雷鹰号称鹰中之帝,性情高傲,极其忠诚,终身只服庸于一个主人,但看此情形,难道叶莺会成为扶摇第二个主人? 他望着凝神运功的叶莺,但见她神情肃穆,面相庄严,心中突然泛起一丝微妙的感觉。从初识至今,她给他的印象始终在不断改变:心狠手辣的女魔头、不可理喻的刁蛮公主、乐善好施的温良女子、仗义疏财的江湖儿女、楚楚可怜的小女孩,最后竟又摇身一变成为了冷血杀手…… 而直到现在,他竟然仍不知道她的来历、她的身份、她与自己同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他只知道,与她相处的时光虽短,却有一种久违的快乐!这一刻,许惊弦的心里突然泛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上天让自己与这个神秘而善变的少女相遇,他们彼此之间又会有怎样的缘分? 许惊弦独自离开蔡家庄,又转回清水镇。远远恰好瞅见田老汉,不等他回避,抢步上前深施一礼:“这位大伯,在下想向您打听些事情。” 田老汉见许惊弦身携佩剑,本有些慌乱,但听他言语斯文,态度有礼,渐渐定下心来:“小哥有何事情?” 许惊弦看出田老汉显然并未认出自己,既觉好玩,又觉心伤。还不过四年的光景,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被日哭鬼掳走,如今是否就在清水小镇中安守田园,劳耕播种?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田老汉奇怪地望着许惊弦,咳了一声。许惊弦回过神来,待情绪稍稍平稳,方才道:“前几年我来过清水镇,还去镇南的蔡家庄拜访过蔡员外,但此次重来,那里却已人去楼空,不知是何缘故?” “大约半年前,小镇上来了一拨人,领头的是一位气势不凡的中年人,据说乃是某个大官的心腹。他家主人大有来历,曾在京中做了高官,但因得罪了小人,受弹劾而罢官,在中原无法容身,便欲秘密在离此数百里南部某个山谷中大兴土木重建家业,特来清水镇招募工匠……” 许惊弦打断他道:“难道不能在当地雇用工匠么,为何要到清水镇?” 田老汉道:“镇中的百姓也有此疑虑。但听那中年人说一来要避人耳目,二来那大官看中的地方地处荒山,方圆百里皆少人烟,所以才不远百里前来招人。他出手十分阔绰,只要随他走,每人都可先得到二十两银子的安家费,另外还有二十两银子的工钱,总共大约只需要一年的时间。一年便可挣四十两银子乡这等好事闻所未闻,镇中许多年轻人都动了心。可是,蔡员外却不乐意了。因为这镇上的土地大多是蔡家的,一旦年轻劳力都走光了,谁来耕种?蔡员外本也有些忌惮,一面派人与那中年人交涉,一面还暗中通报地方官府,还以为定要费些周折,谁知那中年人看似来头不小,却也怕事,当夜便带人离开了清水镇。” “本以为此事就此完结,谁知过了几天便出了事情。那蔡家三公子是个好赌之人,那天去叙永城赌钱,霉运当头灾星高照,不知如何竟然一下输了几万两银子,拿不出银票还债,当晚就被人五花大绑送到了蔡家庄……蔡员外顿时慌了手脚,他家底再丰厚也不过是小镇上的土财主,就算变卖了全部家产恐怕也还不了赌债。那债主也不愿赶尽杀绝,言明以蔡家庄抵消赌债,另外还给蔡员外一万两银子,令他带着家眷即刻离开清水镇。自此之后,我们再就没有见过蔡员外和其家人,蔡家庄也就从此废弃了。” “那个中年人可又回来了么?” “正是如此。蔡员外走了才两天,那中年人又来招募工匠。有人觉得蔡家三公子欠下巨额赌债之事蹊跷,多半是那中年人做的手脚,便暗中劝阻众人。但也有十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随他去了,这一去小半年再无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许惊弦暗皱眉头,蔡家三公子的赌债必然是那中年人设的局。但如果他真是媚云教的人,对付一个小镇上的土财主何须如此费事?除非他不想惊动旁人,所以才暗中行亊。按此分析,替某位大官修筑家园必有隐情。 田老汉打开了话匣子:“有几家人坐不住了,只怕上了那中年人的当,便去叙永城报官,谁知县太爷却不受理此事,还打了报官者几记杀威棒,多半已被那中年人买通了。暗地一打听,才知道邻近几个小村小镇上都有人被那中年人带走,但偌大个叙永城中却偏偏无人理事。” 许惊弦点点头,看来那个中年人为掩人耳目只去小地方招募,如此鬼鬼祟祟,必有阴谋。既然是从媚云教来的人,莫非也与剌明计划有关? 田老汉继续道:“无可奈何之下,大家都以为受骗上当,只好暗中祈祷家人平安归来。可不料上个月忽起传闻,据说那些工匠都集中在南方几百里外一个名叫木邦城的地方,在那附近的一座大山谷中修建一座秘密的城堡,如此看来倒不似什么骗局。可是奇怪的是,附近百里的小村中从未听说有人归来,这消息又是从何传来?” 许惊弦越听越奇,猜不透其中玄机,只好暂且放下此事:“那蔡家庄随后可有什么人来么?” “蔡员外一家走后,那蔡家庄就成了一座废园。村里有个吕大胆,平日游手好闲,偷偷摸摸,就想去蔡家庄里寻些未带走的宝贝,谁知当晚去了一趟,第二日便疯了,满嘴胡话,说什么里面都是毒虫,还有僵尸出没。何况确实有人见到蔡家庄里半夜冒起鬼火,还闻到些腥臭之气,狗凡稍一接近亦狂吠不止,诡异莫名。如今吕大胆这一疯,镇里人心惶惶,都说是闹鬼,再也无人敢去。” 许惊弦料想再也问不出什么,便掏出二两银子递给田老汉:“多谢老伯,这些银两还请收下。” 田老汉却推辞不收:“老汉看小哥有些面熟,觉得投缘,所以才如实相告,何况我别无所好,就喜欢给人说书讲故事。又何须破费?” 许惊弦笑道:“这银子可不是给您的茶水钱。实不相瞒,几年前我曾听老伯说书,还不小心打坏了您家茶杯,权作赔偿吧。”他微微一笑,不由分说将银子塞入田老汉怀里,转身离开。 许惊弦回到蔡家庄,叶莺已然恢复元气,正与扶摇玩闹,见他归来,嘻嘻一笑:“吴少侠寻亲探友归来,可有收获?” 许惊弦也不隐瞒,将田老汉所说尽数转告。末了又问:“你既与丁先生去过媚云教,可知他们在修建什么城堡?” 叶莺思索道:“这个倒不曾听说。但我知道木邦城位于南疆谩勒山中,那里到处都是山瘴沼泽,密林毒虫,人迹难至。再往南去,就是乌槎国了。” 许惊弦一震:“难道那个中年人并非媚云教徒,而是来自乌槎国,或许他的主人并非什么被弹劾的大官,而是泰亲王!” “有这个可能。为了对抗朝廷大军,修建城堡防患于未然亦在情理之中。” 许惊弦沉吟道:“擒天堡、媚云教、乌槎国、泰亲王都已暗中联合起来了么?刺明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莺耸耸肩:“你问我也没用,本姑娘只负责去焰天涯传信。” 许惊弦盯着叶莺,口唇嚅动,终于强忍住没有问她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他心里明白,一旦叶莺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两人只怕立刻就会反目。相比之下,他宁可不知道这个秘密,也不愿意失去她短暂的“友谊”。 叶莺亦有同感,巧妙地转开话题:“本姑娘快被熏死了,快来帮我一把。” 许惊弦顺着叶莺目光望去,但见大厅前那五具尸体大半已化为脓水,散发出一股恶臭。他叹了口气:“我去找个铲子来,把他们埋了吧。” 叶莺道:“那多麻烦,放一把火最干净。”她对着厅中那几株植物指指点点:“这是断肠草,这是蚀心花,那一个多半是恹寒藤,还有两个是凄霜木与腐尸棘,皆是极其罕见的巨毒之物,都一把火烧了吧,免得留着害人。” 许惊弦奇道:“想不到这些毒物你都认得。” “师父博学多才,早教过我们如何辨认。” “你一个小女孩与这些毒物打交道,难道就不怕么?” “嘿嘿,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样东西?” “那是什么?” “第一是老鼠!” “怪不得你那么喜欢猫,原来为此。”许惊弦大笑,学着她的口气道:“放心吧,本少侠怕天怕地,但至少不会怕老鼠。” 叶莺却没有笑,眼望空茫处愣了一会,方才缓缓道:“如果把你关在一个黑黢黢的山洞中,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老鼠的走动与吱吱的叫声,看你怕不怕……” 许惊弦看着叶莺的神情,再回想她那夜在客栈中说的梦话,分明曾亲身经历过这一幕。他想象着一个小女孩孤独地呆在黑暗中,无助地任由巨大的恐惧淹没自己,不由悚然:“除了老鼠,你还害怕什么?” 叶莺叹了口气:“其实我怕人类。” “啊?为什么?” “师父说过,天下最毒的东西,是人心。” “哈哈,我倒是听说过最毒妇人心。难道你在说自己?” “是啊,我本就是个狠毒得甚至让自己都讨厌的女子。”叶莺的口气中有一分自暴自弃,也有一分无奈,“但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狠毒吗?那是因为我害怕每一个与我接触的人,我根本看不透他们复杂的内心,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阴谋诡计对付我。所以,我宁可只和动物打交道,而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 许惊弦柔声道:“你把人心想得太过险恶了。或许人与人之间存在着许多尔虞我诈与阴谋诡计,但无论怎样,这世上都还有更多的善良……” 叶莺冷冷打断许惊弦:“也许你说得对。但你根本无法体会我生活的世界,一次错误的判断就足以丢掉性命,那些未知的善良并不值得我去冒险,我宁愿在危险还没有来临之前解决它。” “如此说来,岂不是每个人都是你假想中的敌人?这样生活有何乐趣?” 叶莺淡淡道:“你知道我最盼望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样吗?我希望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只与动物为伴。” “你不怕寂寞么?” “至少那样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安心,再也不用怕睡梦中被人杀死。” 许惊弦微微一震,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表面上她是一个心狠手辣、行事决绝的女子,却有着常人无法触及的内心世界,童年的不幸道遇没有击垮她,反而让她变成一个孤独的、不再依赖任何人的坚强战士,骄傲地与全世界为敌。或许,吸引自已的就是她那在痛苦中浴火重生后的骄傲。 许惊弦转头望向叶莺,说到底她仍只是一个十五六岁胸无城府的小女孩,但在她的心里面却蕴藏着一股邪恶的力量,迫使她失去了童年的天真与少年的热忱,再也无法感受到同龄人的快乐。他突然很想帮助她,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希望她重新拥有美丽而开朗的微笑:“无论怎样你都不要忘记:我们是朋友!” 叶莺感应到许惊弦话语中的真诚,垂首轻叹道:“自从父亲不要我之后,我再也没有和一个人相处那么长时间而毫无戒心。” “那么,我们去焰天涯之后会怎么样?我在丁先生的计划中到底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借此机会,许惊弦终于脱口何出了盘桓心中许久的疑问。 叶莺怔了一下,肃然道:“答应我两件事好吗?” “你说吧。” “不要问我的来历,也不要问‘刺明计划’的具体内容。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唉,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 “我说过我从来不会信任任何人……”叶莺加重语气,“包括你。” 她的语气让许惊弦心头极不舒服,大声道:“既然如此,何不就此分手。” 叶莺语声几不可闻:“就算请你陪我去一趟焰天涯,可好?” 许惊弦突然醒悟:叶莺之所以不愿意告诉他太多的事情,那是因为一旦揭露真相后,他们或许就会成为敌人,再无回旋余地。尽管这个想法只是出于他的揣测,但他宁可让自己保留这一厢情愿的念头。“好,我答应你!” 两人找来些引火之物堆在蔡家庄的大厅里,将那五具尸体与五株植物付之一炬,随即策马离开清水镇。他们先去叙永城卖掉两匹骏马,再往南行去。 走不多远,叶莺低声道:“有人在跟踪我们。” 许惊弦亦有所觉:“不知是什么人?” “这里属于循云教与擒天堡的势力交接处,多半是媚云教的人。” “我们破去了依娜的毒功也不见她责怪,反而以马相赠,又何必派人跟踪?” “你真是个傻子。擒天堡与媚云教多年恩怨岂是那么容易开解?如果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我,一定不会手软。” “说得有理。叶姑娘计将安出?” “权当没看到了。估计他们只是想摸清我们的目的,决不敢随便动手。” 许惊弦暗忖擒天堡必是瞒着媚云教暗中与焰天涯联系,这三大势力雄踞川滇多年,彼此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如今乌槎国与泰亲王的势力又掺杂在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就任他们跟着我们去焰天涯么?” 叶莺沉吟道:“我们假装游玩,慢慢拖着他们,找机会甩掉即可。” 许惊弦笑道:“现在手里有了银子,又何必假装?这一带有山有水,风景独好,且让末将做东,带公主游历一番如何。” “咱们可说好了,只许游山玩水,不谈国事。” 自此之后,许惊弦与叶莺便将什么擒天堡、焰冬涯、媚云教、剌明计划等统统抛到九霣云外,即使偶尔在酒肆听人闲谈中提及川滇等地战火将临,人心惶恐,他们也主动避开,绝口不提国事。两人心有默契,放宽胸怀,沿途只是游历风景,指点山川,遇险峰而攀,逢激流而涉,有时甚至到深山密林中玩起了捉迷藏。少年男女之间的关系总是发展得那么迅速而微妙,不知不觉中两人情谊渐笃,一路上打闹嬉笑全无顾忌,若非叶莺女扮男装,俨然便如一对携手同游的情侣。 快乐的旅程终有尽头。离开涪陵十六天后,他们到达了楚雄府。 焰天涯位于楚雄府南十余里处的山脉之中。山势连绵,云遮雾绕,密林丛生,叠荫覆翠。江溪穿山而过,冬枯夏涨,到处都是泥石流冲刷过的痕迹,充满着未知的危险。无数蜂蝶环舞于不知名的树木花草之间,野兽的足迹随处可见。这里与江南迥然不同,别具异国风光。 许惊弦与叶莺来到山脚下,已被几人拦住去路,每个人皆是一身黑色劲装,身携利刃,为首一人三十余岁,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武功不凡,沉声发问道:“来人止步,到焰天涯有何贵干?” 许惊弦拱手道:“在下吴言,这位是叶莺叶姑娘。我因受人所托,特意来焰天涯给封冰封女侠传一句话。” 黑衣人目光停在叶莺身上,冷笑道:“擒天堡的龙堡主说话也需要遮遮掩掩么?难道这是丁先生的风格?” 许惊弦本担心叶莺按捺不住发作,侧目瞅她却是不动声色,想必暗中已得到丁先生的嘱托,当下正色道:“兄台误会了,在下此次来贵地与擒天堡无关,而是奉楚天涯楚大哥所托。” “楚天涯!”黑衣人听到这个名字,面色微变。封冰与楚天涯师出同门,关系微妙,这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之事。他略一思忖后便挥手撤去守卫,任由许叶二人自行上山。 许惊弦心头暗凛,大度放行决不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而是有绝对的实力杜绝意外的发生。一名普通的头目便有如此气度,更有擅作主张的自由,于此已可看出焰天涯与众不同之处。 当下两人解鞍下马,将坐骑留在山脚下,沿着山道并肩而行。虽然山势低缓,未见险峻雄奇,但两人都有一种被人暗中监视的感觉。在那林茂叶盛、潺潺溪流之间无疑早已藏有无数双眼睛,只要发觉他们稍有异动,便会引来四面八方的攻击。 川滇三大势力中,如果仅凭实力而论,擒天堡最强,媚云教次之,焰天涯只是恭陪末座。不过因为敬重太平公子魏南焰,再加上封冰不畏强权、坚决对抗将军府的缘故,焰天涯在江湖上的声誉却远胜擒天堡与媚云教,封冰亦名列四大白道高手“夏虫语冰”之中,与裂空帮帮主夏天雷、华山掌门无语大师、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齐名。但依此刻所见,焰天涯治军森严,法度谨然,其中藏龙卧虎,能人辈出,恐怕真正的实力远远被低估。 沿着蜿蜓曲折的山道走了半个时辰,面前出现了一座山寨,山寨占据了整个顶峰,皆以粗若儿臂、高达丈二的铁栅栏围起,瞧不清寨内的情形。在各处战略要点上设立着箭塔、瞭望塔、指挥楼等,按地形或藏于大石之后,或依于山壁之中,或掩于几株千年老树的盘根错节的枝丫间。许惊弦曾在京师清秋院“乱云公子”郭暮寒的书房“磨性斋”里看了不少兵书,当时只是死记硬背,但此刻与眼前的建筑一一对照,颇有心得。按此情形来看,纵有大军攻来,焰天涯亦足可抵挡多日。 山道尽头是一方巨大的岩石,长宽各有五六丈,状如一只铁拳,拳上食、中两指曲凿而起,两指中间即是山寨的大门。上书三个大字“焰天涯”,巧夺天工,摄人心魄,令人叹为观止。这些设计不问可知皆是出于焰天涯军师君东临之手,此人本是魏公子手下第一谋臣,素有“公子盾”之称,果然名不虚传。 许惊弦对寨门的守卫说明来意,等候对方前去通报。而叶莺或是被焰天涯的气势所夺,面色郑重,几乎不说一句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便有几个人迎将出来,为首一位女子正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她年约二十七八,身材修长,黑发垂肩,目光清澈如水,眉宇浓郁如墨,虽不施粉黛不佩饰物,却明丽脱俗。乍见之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她令人惊诧的美丽,而是那内敛而隐露锋芒的勃然英气,仿佛无情的岁月都将在她面前失效,纵然韶华已逝,亦无法掩住那一份凛冽的光华。紧随在封冰身后的是一位四十余岁的文士,中等身材,青衫长袍,额间几条淡淡的驶纹延伸至眼角下,就像是学堂上一位儒雅博学的先生,但他眉眼中透着一丝冷峻的肃杀之意,不怒自威,令人难以亲近。君东临人如其名,尽管相貌普通,隐约却有一股霸气。 许惊弦心知封冰与君东临亲自出迎,当然不是为了擒天堡,而是看在楚天涯的面子上。比起那些讲究排场的浮华之人,他倒是喜欢他们如此不加掩饰,虽只是初次谋面,却有了几分好感。 双方见礼完毕,封冰径直发问:“吴少侠果真带来楚天涯的口讯?” 许惊弦听江湖传闻说封冰与楚天涯本是一对情侣,此刻见她急于相询,暗中替楚天涯高兴:“不错。在下上个月在峨眉金顶偶遇楚大哥,他知我欲回滇北老家,便托我给封女侠带句话。” “峨眉金顶?”封冰面色微变,低低一叹。 许惊弦暗叫糟糕,封冰与魏公子虽有杀父之仇,但亦有些夹缠不清的关系,而魏公子正是在峨眉金顶上被封冰与楚天涯联手所杀,引得她想起魏公子,对楚天涯可大大不利。 许惊弦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突然惊觉自己为何那么关心封冰与楚天涯之间的情事?难道是因为……他不禁偷偷瞅了身边的叶莺一眼,叶莺哪知他心中转的什么念头,朝他顽皮地吐吐舌头。到了今年的四月初七,许惊弦就将年满十六周岁,正值血气方刚知慕少艾之年纪,这些日子与叶莺朝夕相处,难免红豆暗种、情愫悄生,自己却是浑然不觉。直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过来,连忙捏了自己大腿一下,暗暗责骂:大仇未报,岂可儿女情长! 君东临笑道:“先请吴少侠与叶姑娘入厅用茶,慢慢再叙。” 进入山寨之中,方知峰顶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带,占地数十亩,其上竟还有一面小湖泊。数十幢房屋零落分布于湖畔,首尾相环,错落有致,隐成阵形。大约有四五百人正在湖边一块空地上操练,分为几个方队,或练刀剑拳脚,或练矛枪弓箭,人人皆是身手不凡,阵容齐整划一,人数虽然不多,却显示了极强的战斗力。在湖对岸还可看到有些妇女儿童在田间播种,纺纱织布,俨然是个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君东临微微一笑:“我见吴少侠玉树临风,叶姑娘容貌娟秀,还道是从天宫下凡的金童玉女,想不到竟与那些初来焰天涯的普通人一般,亦会被胜景所惑。” 叶莺心生羡慕:“焰天涯本就是个美丽的名字,想不到这里的景色竟比名字还要更胜一筹。” 封冰淡淡道:“只要叶姑娘有意,焰天涯随时欢迎。”叶莺大喜道:“封姐姐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也是我一向敬重的人物,以后若有空暇,一定要来焰天涯住上一段时间。” 封冰与君东临闻言皆是一怔,愕然交换个眼色。封冰刚才的话一半是出于礼貌,另一半却隐有招贤之意,原只是随口试探一下,却不料叶莺竟如此回答,毕竟她目前身份是擒天堡派出的使者,岂能信口开河?许惊弦听得好笑,暗想叶莺果然是如她自己所言,不知应该如何与人打交道。但她这种天真烂漫、行事全凭本心的性格不也正是自己所欣赏的吗?忽又觉得自己有些心猿意马,急忙止住。 君东临沿途介绍焰天涯的各处风景,他博古通今,胸怀韬略,随手指点,皆成文章,许惊弦心不在焉,只是偶尔插言说些客套话,叶莺却是问东问西,大感新奇。封冰与君东临瞧出她心怀赤诚,原有的一分敌意也渐渐淡了。 山中的那座湖泊名为品茶,据君东临说每年茶花盛开之时,花香远飘数里,经久不散,闻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一片方圆百尺形如脚印的土地凹入品茶湖的湖岸之中,几达湖心,那里修建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楼前的一块牌匾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大字:傲骨。“傲骨堂”这里是整个顶峰的中心,亦是焰天涯的议事之所。四人踏入傲骨堂,分宾主坐下,寒暄几句后渐入正题。 封冰率先发问:“不知楚公子让吴少侠带什么话?” 许惊弦见她似乎并未表现出对楚天涯的特别之处,心中竟稍有些遗憾。清清喉咙道:“楚大哥让我带的话只有八个字:天湖已逝,恩怨尽断。” 封冰轻轻一震:“秦天湖死了!” 许惊弦听她不但连师父也不叫一声,还直称名讳,皱了皱眉,回忆道:“我遇见楚大哥时恰好是元宵节,听他说才得知天湖老人病逝的消息,所以一大早就在峨眉金顶埋剑谢师,算起来天湖老人病逝的日子应该是…” 封冰挥了挥手:“不用说了。”态度虽随意,却令人不便违逆。 许惊弦只好住口,心头猜测不定。却不知封冰乃是普日北城王之女,虽然在江湖上流落多年,但那份高贵的皇室血脉依然深深渗入身体之中。而天湖老人秦天湖当年只是禁卫军的统领,对于她来说亦只是一名下属。 封冰又问道:“楚公子一切可好?” 这个问题可非三言两语所能回答。许惊弦回想楚天涯在峨眉金顶舍身崖上送灯祭灵,又与自己痛饮一番,最后在魏公子坟前黯然神伤……实在无法判断他到底好是不好,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他每年都去魏公子……”提到这个名字,封冰似乎猝不及防地被尘封多年的往事击中,蓦然一哽,方才继续道,“他每年都去魏公子墓前拜祭么?” 许惊弦点点头:“不仅如此,他每年还要点起十七盏送魂灯,为了他曾亲手杀死的十七个人。” 封冰喃喃道:“恩怨尽断,谈何容易?又怎会那么简单?” 许惊弦忽有些替楚天涯抱不平,朗声道:“也许封女侠对楚大哥的做法不以为然。但我看得出来,至少他用自己的方式求得了内心的平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君东临蓦然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了许惊弦一眼。 “也许,我也应该去看看他……”说完了这一句后,封冰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第十三章 论道天涯 许惊弦不知封冰口中的“他”是指楚天涯还是魏公子,本想问个清楚,忽又觉得意兴索然,毕竞这都是局内人的事情,旁人再着急亦无意义。 一直闷不作声的叶莺突然开口道:“我不喜欢封女侠了。”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君东临连声咳嗽,许惊弦则是恨不得去捂住她的嘴。 封冰泰然自若:“叶姑娘可以不说出你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无论你喜欢与否,我都仍是封冰。” 叶莺气冲冲地道:“我偏要说、哼哼,我本以为你是个爽利的女子,谁知竞是如此拖泥带水,枉我以往那么喜欢你。”又回头瞪着许惊弦弦;“你拽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话。”许惊弦被她弄得满脸通红,哭笑不得。 君东临打个圆场:“叶姑娘大概不清楚那段往事,所以有所误会吧。” 叶莺不吃他这一套,连珠炮般地嚷道:“别以为我不清楚就不能说了,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只要两情相悦,一切本来就是简简单单,何必搞得那么复杂?人生不过百年,就图活个痛快,心里想什么就去做什么,扭扭捏捏可不是咱们江湖儿女的姿态。本姑娘从来都不信什么来生再续前缘的鬼话,若是等到快要入土的时候后悔,那才真是冤枉透顶……”自古女子都讲求三从四德,纵然有此想法,也必是深埋于心间,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哪有像她这般口无遮拦,公然诉之于众。言语虽非大逆不道,态度却足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不过这番话倒是恰合许惊弦的心意,若非于封冰在场,必是拍手称快。 封冰转过脸来,咬唇扬眉,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叶莺。“叶姑娘说得好,可算是讲出了天下女子的心声,当可引为我的知己。” 叶莺与封冰对视,假公主遇见了真公主,倒也丝毫不落下风,她撇撇嘴道:“你何必表面上假装认可,内心里却对我不屑一顾?” 封冰淡然一笑:“叶姑娘忘了一件事。” “什么?” “你那番话的前提是——两情相悦。” “难道你对楚天涯……” 封冰截断叶莺的话:“目前为止,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魏公子。至于楚公子,或许有欣赏,但并不是爱。魏君临死前,我曾立下重誓:此生决不再有第二个男人。不错,我已报了杀父之仇,天湖老人又已死,一切恩怨尽可了断,时隔数年,当初的誓言也未必一定要遵守。但是,至少还需要遇见另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能够让我忘记魏公子,能够让我真心实意地去爱慕、去敬重。我不介意像个普通女人一样为魏公子守节尽忠,也不会在面对真正的幸福时拘泥于昔日的誓言裹足不前。但我可以肯定,我决不会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对他没有足够感情的男人。”她望着叶莺,眼里闪动着女子才能够领悟的目光。“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我们是一样的。都是宁愿背天弃地也要忠于自己感情的人” 满室皆静,甚至连君东临都惊得膛目结舌,或许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听到了封冰的心声。他的眼中隐隐泛起泪光,既为了当年的主人——太平公子魏南焰,也为了现在的主人——封冰。 叶莺难以置信地望着封冰,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嘻嘻,好姐姐千万莫要怪我莽撞。”这声姐姐一出口,显然宣布封冰重又回归她“喜欢”的名单中。 许惊弦看看封冰,又看看叶莺,同样是有着高贵气质的“公主”,可谓各擅胜场,一个让他觉得可敬,另一个让他觉得……很可爱。 君东临长叹一声:“有机会我去找楚兄弟好好谈一谈。” 封冰摇头道:“彼此相忘于江湖,何须挂念?或许他早就明白了我的心意。”她轻轻一拍手,冷静地扫视全场:“好啦。吴少侠与叶姑娘远来是客,可不能为了我一点私事扰了大家的兴致,还是说说正题吧。”那个因杯念而伤情的女子转眼间已重新成为焰天涯的主人。 叶莺尚未从方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呆呆道:“谈什么正题?” 封冰微微一笑:“吴少侠的任务已完成。叶姑娘在长江上力毙罗氏双雄,琵琶峰上独战黄家七杰,涪陵城三香阁一招断臂技惊四座,身法飘浮,内力阴绵,腕间一对银环灵动犀利,变幻莫测,以武功而论,在擒天堡恐怕仅次于龙堡主一人。叶姑娘身为擒天堡帐下重将,丁先生的左膀右臂,来到焰天涯决不是只负责护送吴少侠吧。”她言笑盈盈,说得不疾不缓,自信而不张狂,褒扬而绝无夸张,仿佛叶莺就是她的下属一般。 叶莺惊得杏目圆睁,哑口无言。她来到天擒堡后出手不多,除了那晚在小船上与许惊弦交手外,其余三次封冰无一遗漏。涪陵城三香阁中将赵凤梧的随从一招断腕时有许多人在场,封冰知道并不出奇,但另两次皆是秘密剌杀擒天堡的对头,封冰竟也了如指掌,着实令她惊诧莫名,再加上封冰对自己的武功特点如数家珍,只差没有说出眉梢月的名字了……川滇三大势力中,焰天涯人数最少,平时行事最低调,最不显山露水,但寥寥数语间却显示了其拥有极其高效的情报网,令人刮目相看!兵贵在精而不在多,有了封冰与君东临这两人,足可抵得上千军万马。 许惊弦见惯了叶莺的伶牙俐齿,还是首次看到她如此理屈词穷、气急败坏的表情,肚子里早就笑翻了天。心想恶人自有恶人磨,我许惊弦好男不和女斗,平日让你占尽上风,遇到封冰这样厉害的女子,总能镇得住你了吧。 封冰对叶莺的震惊视如不见,神情笃定,悠然道:“如果叶姑娘此行的任务还是希望焰天涯与擒天堡联盟,那就不用说出来了。” 叶莺总算缓过气来:“明将军大军不日将至,封姐姐以为焰天涯明哲保身就可安然无恙么?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封冰并不直接反驳叶莺,转而望向许惊弦:“吴少侠如何看待此事?” 许惊弦不愿插手,摇头道:“我只负责替楚大哥传话,其余一概不知。” 封冰也不勉强:“我想听听君先生的意见。” 君东临略一沉吟,缓缓道:“大理媚云教势力覆盖川滇两境,楚雄府与大理相距不过数百里,焰天涯对于媚云教来说犹如骨鲠在喉,只是慑于焰天涯的实力,这些年来总算彼此相安无事。但如今形势已变,泰亲王借兵乌槎国,意欲重夺权柄,京师岂能坐视不理?必会派明将军率兵讨伐中原与乌槎国之间战火一触即发,媚云教投向泰亲王,换取的条件必是独霸滇境,一旦挫败明将军,下一步必将拿焰天涯开刀,不得不防。” 叶莺接口道:“世人皆知焰天涯与将军府的关系,朝廷大军若胜,恐怕明将军也决不会放过焰天涯。” 君东临不置可否:“若按叶姑娘的分析,无论双方胜负如何,焰天涯都将处于极危险的境地之中。于此生死关头,焰天涯的决断更须慎重,一步走错,就将牵连到数百名子弟的性命……” “既然左右为难,何不将赌注押在泰亲王身上,也免得与媚云教起冲突。” 君东临胸有成竹地一笑:“叶姑娘想得太简单了。首先,媚云教徒多为舞、苗、瑶、白、傣等异族,加之偏安一隅,对朝廷全无好感,联手乌槎国无可厚非。焰天涯尊重媚云教的选择,却决不可能效仿。”封冰颔首抚拳,以示赞许。她身为北城王之女,虽然被朝廷视为叛党,但毕竟是正宗皇室血统,岂可借助外夷反噬中原? “其次,明将军绝非刚愎自用之人,只要焰天涯不公然反抗朝廷,他也不会轻国事而重私怨,擅自对焰天涯用兵。最后……”君东临略一停顿。加重语气道,“在当前的局势下,更需要一个第三方的力量。” 叶莺一怔:“君先生此言何解?” “若仅是两军对垒,其结局或是一方败亡,或是保持均衡,划地为界,共治天下,无论双方是战是和,皆是全无转圜的余地,但如果除了二者之外另有势力,局面就会大不相同从政治上来说,三方鼎立是最不稳定的一种结构,充满着更多的变数。” “君先生莫非以为焰天涯保持中立,就可置身事外?” “并非绝对的中立,而是因势而定。明将军立足未稳,泰亲王实力稍弱,一旦开战都有顾忌,有焰天涯在其中掣肘,对交战的双方皆有好处。” 叶莺思索道:“但如此做法,明将军与泰亲王都将视焰天涯为敌,对你们又有么好处?” 君东临语出奇兵:“诸位可听过刘邦和项羽的故事?” 许惊弦与叶莺面面相觑,不知君东临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离题万里,顾左右而言他。唯有封冰面含微笑,似是早有所料。 君东临朗然道:“强秦暴虐,先有陈胜吴广于大泽乡揭竿而起,再有刘邦于沛县、项羽于江东举兵反秦,连番征战后,小股势力瓦解殆尽,唯有秦、项、刘三军成鼎足之势。且看三强之间的实力对比:大秦拥有虎狼之师,气吞山川,横扫六合前所未有之疆域,虽因暴政而失民心,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实力最强;项羽乃力可拔山的盖世英雄,雄踞中原富饶之地,楚军实力仅次于大秦;而刘邦虽说手下人才众多,文有张良、萧何,武有樊哙、周勃,但兵少将寡,汉军的实力乃是三强中最末的一位。但是结果呢?最强大的秦早早灭亡,楚霸王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于乌江,反倒是实力最弱的刘邦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开国雄主。这到底是为什么?” 许惊弦喃喃道:“刘邦好像还有一个军事奇才淮阴侯韩信……” 叶莺道:“韩信乃是刘邦封为汉王后方才前来投奔,大泰的灭亡与他无关。”许惊弦不料竞被叶莺指出错误,羞得脸上发烧,垂头不语。 君东临大为惊讶:“想不到叶姑娘文武双修,竟连这一段历史也知道。” 叶莺得意一笑:“师父管教严厉,我自小学文习武皆不耽误。嘻嘻,师父还夸我说若去赶考,至少也能中个秀才呢。” 许惊弦暗暗称奇,那曰在清水镇蔡家庄与叶莺定下暗语时,曾听她说自己满腹经纶,才高八斗,还以为是在吹嘘,想不到确是实情。那时的女子读书者甚少,识得几个字已不多见,江湖女子中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出了一个才女骆清幽,顿时被敬若天人,奉若神明。他未想到叶莺身为杀手,竟也能熟读诗书。由此看来,其师必是武林中超卓的人物,可惜自己数次相询都被她推搪过去,至今也不知她的师父到底是何人。 封冰与君东临也有同样的怀疑,不过打探对方师承乃是武林忌讳,不便当面询问。事实上以焰天涯强大的情报网,几个月前就已在着手调查丁先生与叶莺的来历,但是尽管对这两大高手在擒天堡的行动了如指掌,可对于他们之前的信息却是一无所获,二人犹如凭空出现,极不合情理。如果说近期川滇武林中最为神秘的人物,无疑就是丁先生与叶莺。 君东临续道:“尽管历史无法真实地还原,但我们或可揣测一下三强各自的心态。大秦军事力量最为强大,能够对它产生威胁的只有项羽的楚军,必除之而后快,至于刘邦的汉军,可先安抚后灭之;从项羽的角度来看,强秦无疑是最大的敌人,但实力不及,只有与刘邦联合起来才有胜算,灭秦之后再对刘邦动手,天下唾手可得;而对于实力最弱的刘邦来说,处境最是危险,无论灭秦还是灭楚,自己都将是下一个牺牲品。在这种情况下,刘邦采用了最佳的战略方针,先与项羽结成联盟,由楚军硬撼秦军主力,却趁秦楚大战之际乘隙攻入咸阳,劫掠物资扩充实力;灭秦之后刘邦只带贴身数骑亲赴鸿门之宴,以释项羽疑心。随后刘邦受封汉王入汉中烧栈道麻痹楚军,获得喘息之机,直待到羽翼渐丰方才挥师东进,继而经过长达四年的楚汉战争,终于平定天下,建立大汉王朝……” 许惊弦与叶莺听得津津有味。初见君东临一派文士风范,言语谨慎,态度谦恭,完全被封冰的光彩所掩盖,此刻他侃侃而谈,意兴豪迈,神采飞扬,方知之前只是有意低调,以免喧宾夺主,抢了封冰的风头。 “以史为鉴,试观今日之局势:明将军率精锐王师,身经百战,战无不胜,可比作大秦;泰亲王联合乌槎国及擒天堡、媚云教等川滇两地武林势力,凭地利之便,可比做楚军;而处于弱势的第三方力量,包括焰天涯与一些保持中立的帮派,虽然既无战后被株连之灾祸,亦无称霸天下之野心,与当年汉军的处境不可同日而语,但居安思危,很有必要参照刘邦的例子,战术上两不相助,战略上静观事变,如此方可保得无虞……” 许惊弦小心翼翼地发问:“依君先生之见,明将军正如昔日强秦,最终亦难逃一败么?” 君东临一哂:“战场上千变万化,无有定论,胜负尚属未知。但明将军劳师远征,泰亲王以逸待劳,双方实力的对比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悬殊,何况历史上以弱胜强的例子不胜枚举。依我之预測,明将军不过略有胜算,纵能一举平定泰亲王,攻下乌槎国,定也伤亡极重,惨胜如败。” 傲骨堂里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在细心咀嚼君东临的话。 昔日江湖传言“将军的毒、公子的盾、无双的针、落花的雨”,说的是江湖上公认最难惹的四个人,分别是将军府的第三号人物毒来无恙、魏公子帐下第一谋臣君东临、关中无双城主杨云清和落花宫宫主赵星霜。除了毒来无恙六年前在剑阁栈道上死于楚公子之手外,另三人如今都依然是江湖上威震一方的人物。 这四人武功或许并不算很高,但各有绝艺。毒来无恙以毒成名,伤人于无形之间;无双城补天旗地针法小巧机敏,认穴精准;落花宫的飞叶流花南暗器百变,令人防不胜防。而江湖盛传公子之盾君东临胜于谋輅,计定而动,乃是当代屈指可数的军事奇才。他这番对当前形势的分析丝丝入扣,不落案臼,体现出极强的军事素养与远见卓识,果非浪得虚名。 “先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叶莺叹了口气,“看着来此次我的任务是完不成了,回去后我将如实转告龙堡主与丁先生,再请他们定夺吧。” 君东临淡然道:“这不过是君某的一些浅识陋见,只可作些参考罢了。”他望一眼封冰,就此垂首不语,刹那间锋芒尽敛,再无方才迫人气势,似乎在有意提醒大家:封冰才是焰天涯的主人。 “时势如此,朝廷不能坐视泰亲王及其余党在边陲叛乱,泰亲王为了自身的存亡也必将拼命一搏,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封冰的目光扫视全场,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后,方才再度开口,“战争是男人的事情,我不是男人,也不想做什么英雄,我只从女子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去审视这一场战争。若非出于无奈,每一个女人都不思意让自己的父亲、丈夫、孩子去流血牺牲,对于她们来说,战争的胜负都是次要,只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平安归来。战火蔓延,生灵涂炭,必然会造成无数家庭妻离子散,焰天涯没有能力制止战争的发生,却可以替这些可怜的女人做一些亊情。所以,虽然我与君先生考虑的角度不同,但殊途同归,最终的结论不谋而合。那就是焰天涯保持绝对中立,不与任何一方结盟。而以焰天涯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为停战区,专门收留难民,交战双方的士兵则无权进入。烦请叶姑娘将我的观点转告龙堡主与丁先生,焰天涯也会通知明将军,若有任何一方不愿遵守这个协议……”她微微一顿,指着堂中悬挂的牌匾,“焰天涯或许势微力弱,但每一个焰天涯的子弟皆有铮铮傲骨,决不会回避战斗!”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傲骨堂内,静闻针落。 许惊弦大生感触,封冰虽是柔弱女子,但侠骨丹心,嘉惠百姓,果然是不让须眉的巾国英雄,难怪能得到江湖群雄的尊敬,位列白道四大高手。 叶莺又敬又佩,长叹一口气:“既然封姐姐心意已决,小妹也不再多说,此事权且放在一边吧。另外小妹还想和姐姐单独讲几句私房话。”转头对许惊弦道:“你不妨先去看看那品茶湖的风光,一会儿我来找你。” 封冰点点头,对君东临使个眼色,君东临笑着一拍许惊弦的肩膀:“叶姑娘下了逐客令,我们两个男人还是识趣些,这便走吧。” 许惊弦告别封冰,随君东临走出傲骨堂,沿着品茶湖畔缓缓而行。 许惊弦本以为君东临会在闲聊中旁敲侧击打探自己的来历,不料他却只是问起与楚天涯相通的情形,许惊弦一一如实相告。当提及在魏公子坟前拜祭时,他注意到君东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 君东临话锋忽然一转:“吴少侠可知道当年北城王之事?” “略知一二,但不甚详尽。” “当年北城王叛乱,被身为禁卫军副统领的魏公子当场诛杀。圣上仁厚,本不愿再多增杀孽,但泰亲王却不念同胞之谊,落井下石,力主诛灭北城王满门,若非秦天湖拼死救出襁褓中的冰儿,今日也不会有焰天涯了……” 许惊弦暗中一懔,不知君东临提起这段往事有何用意,是否有所暗示。 君东临续道:“当年魏公子与明将军在京师明争暗斗,终于失势丢官,被迫远走他乡,在峨眉金顶上死于冰儿与楚天涯之手。魏公子于冰儿有杀父大仇,死于她手亦无话可说,冰儿敬重魏公子,所以自此视明将军为敌,这几年冰儿率领焰天涯公然对抗将军府,说到底也只是为了还当年魏公子的一份情债,她与明将军之间确无个人私怨。” 许悚弦思索君东临话中隐含的意义:“君先生是说,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焰天涯更愿意支持明将军么?” 君东临一笑冰:“冰儿乃是当世奇女子,决不会意气用亊,拿焰天涯几百子弟的性命做赌注。她的决定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否如果焰天涯由君先生作主,就会是另外一种选择?”许惊弦话一出口便觉后悔,奈何覆水难收。 “吴少侠太小看我了。”君东临大笑,“我跟随魏公子多年,无论他位高权重或是失势丢官,皆不离不弃。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并非是对他感情至深,而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懂得君某志向的人。” “先生的志向是什么?” 君东临负手望天,良久后才吐出三个字:“平天下!”言罢飘然离去。 许惊弦回想君东临的言谈,仍是不明白他的用意。按说他对魏公子情深义笃,必是深恨明将军,若欲率焰天涯与明将军为敌亦在情理之中,但如果志在“平天下”就应该助中原汉室扫清泰亲王余党。最奇怪的是,他这番话完全没有必要说给自己听,难道只是偶尔一吐心声?以公子之盾的名望,实不该有此出人意表的举动。不过君东临虽然智计过人,谋略盖世,但言行间隐露正气,处处光明磊落,决不似藏有什么阴谋诡计。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得敬重的人! 许惊弦漫无目的地沿着湖岸行走。此刻已是午后,滇地气候多变,方才还是一片艳阳晴空,忽就阴了下来,风儿带着令人舒爽的凉意,吹来朵朵乌云聚集于低空。细细的兩丝随即琴散而下,织荡于空中,像满天飞舞的千万条银丝,给整个大地披上了一层迷蒙的轻纱。 雨丝洒落湖中,激起圈圈涟漪,烟雾蒙昽之中,几叶轻舟撑起篷盖,渐渐隐没于湖心。这不是江南的雨,却有着如江南一样的怅惘。 许惊弦眼望这一幕,愁思上涌,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叶莺悄悄走到他身后,奄不客气地在他背上重重擂了一拳:“臭小子,呆头呆脑地在想什么?小心被我一脚踹下湖去。”又对扶摇招招手,雷鹰从空中落下,径直停在她肩头,又伸过鹰喙在她颈边轻点几下,态度极其亲热。扶摇感激叶莺饲血解毒之恩,俨然当她如新主人,这些日子一入一鹰混得熟稔之极,有时甚至令许惊弦生出妒忌之心。 许掠弦方才只是触景生怀,英雄气短,但这话却不便对叶莺说,唯有静默不语。叶莺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亦发出一声长叹。两人并肩遥望湖面,良久无语。扶摇生出感应,陡然跃起,鹰击长空,高声嘶鸣,似乎提醒主人莫要丧失了斗志。 过了一会儿,只听叶莺轻声道:“久闻封姐姐有主见、有担当,乃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侠女,今日看来果然名副其实。”又转头问许惊弦,“对啦,刚才我在封姐姐面前说了那番话,你会不会因此笑话我?” 许惊弦知她指的是“质问”封冰对楚天涯的态度一亊,不禁莞尔:“怎么会笑话?反倒觉得你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十分可爱呢。可千万不要似有些人那般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叶莺喜道:“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其实师父从前一再告诫我:逢人说三分话,胸无城府则容易被人所利用。但我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总是做不到,心里憋不住话儿,不吐不快。” “你天性如此,又何须强自压抑?你师父或许只是怕你行走江湖吃亏,为防患于未然,所以才切切叮嘱你三思而后行。其实这世上并非都是坏人,坦诚相待方得知己,倒也不必生搬硬套,一概而论。” “嘻嘻,臭小子绕着弯子夸自己是好人,所以要我对你以诚相待么?” “反正你也做不到,我是不是好人也没有关系。” “哈,激将法啊!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你有什么问题尽管发问。” “那你告诉我,刚才你对封女俠暗地里说些什么?” “都是些女孩家的私事,说了你也没兴趣。” 其实许惊弦早就怀疑丁先生派叶莺来焰天涯另有要事,料想她不会直言相告,淡淡一笑,不再追问。 叶莺眼珠一转:“你有没有注意到君先生对封姐姐如何称呼?” 许惊弦一怔“什么意思啊?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叶莺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来焰天涯之前,丁先生刻意叮瞩我暗中注意君先生对封姐姐的态度。我看方才在傲骨堂中,君先生好像从没有当面叫过一声封姐姐,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许惊弦暗忖果然如此,一时想不明白丁先生如此吩咐叶莺是何用意。 叶莺自言自语般道:“你说君先生会不会暗恋封姐姐啊?封姐姐不喜欢楚天涯是否因为君先生的缘故?” 许惊弦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要胡思乱想了。君先生年龄大了些,他们也太不合适了吧。”记得君东临与自己单独相处时曾以“冰儿”相称封冰,虽然亲切,却分明透着慈爱呵护之意,应是当她如女儿一般。又想到丁先生有意探听君东临与封冰之间的关系,莫非对公子之盾有收买之意?此人双眼虽瞎,却是心如明镜,不但智谋过人,而且野心极大,唯恐天下不乱,他到底想做什么?一时脑中思索不定,对丁先生戒惧之心更盛。 叶莺犹自唠叨不休:“只要两情相悦,年龄大些又算得了什么?” 许惊弦对叶莺一笑:“不要只顾着乱点鸳鸯谱,看你淋得头发都湿了。”指着远处湖岸边的一座小凉亭道,“我们去那里避一避吧。” 两人刚到凉亭中坐下,就远远望见一男一女沿着湖岸走来。 男子一身白衣,腰悬长剑,背负一个大包裹,撑一把油纸伞。看他身材瘦削,仿如书生,背上包襄高过头顶,看似笨重,本是显得有些滑稽,但他步态间却是飘移如风,在连绵雨丝中犹如闲庭信步,潇洒至极。那女子身着淡紫色衣衫,肩上搭着一块浅绿色的披肩,配以绫罗长裙,举止文静娴雅,体态轻盈窈窕,像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纸伞遮住两人面目瞧不清楚。只看他们相依相偎,于斜风细雨中悠悠行来,不时低声说着什么,道不尽的恩爱,似乎只要两心相系,双手互牵,哪怕雷鸣电闪,风狂雨骤,亦全都不放在心上。 许惊弦与叶莺看到这一幕,各怀心事,都沉默下来。 那男女正朝着凉亭行来,离得近了,隐约可听到两人的对话。那男子柔声道:“你身子弱,莫要淋出病来,先在亭中避一避雨吧。”他声音清朗,极有穿透力,中气十足,内力竟自不俗。 女子道:“要不就先回去吧,等雨停了再走。”她气息急促,分明不通武技,似是江南人氏,吐字轻软,拖着好听的尾音,闻之令人心生怜惜。 男子笑道:“我就想趁着下雨之际悄悄离开,免得啰嗦。” 女子道:“封姑娘和君先生待我们不薄,如此不告而别,是否有失礼数?” “你知我最不喜那些繁文缛节、虚礼客套。何况我已留书一封,他们知我性子,也不会在意……” 许惊弦与叶莺在一旁听得清楚,却猜不透这对男女的身份。说话间那对男女已至凉亭。男子收起油纸伞,扫一眼许惊弦与叶莺,口中不言,面上微有读异之色,那女子却朝两人含笑示意。 许惊弦定睛望去,不由在心中暗喝一声彩。只见那男子三十出头,眉似钩月,目如朗星,衣缀明珠,带系美玉,嘴角上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如轻俗淡世的翩翩公子,面上虽隐有据傲之色,却并不令人生厌,反而让人觉得那是理所应当之事;那女子二十五六年纪,碧簪玉钗,发髻如云,眉目如画,明眸睹齿,梨涡浅笑,顾盼生妍,最令人动心的是她那娇懒慵散的笑容,似蹙似愁,如歌如怨,于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份绝代风情。男子俊秀飘逸,女子清丽脱俗,可谓是人中龙凤,神仙眷属。 匆匆一眼望去,许惊弦只觉那男子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何时遇见过他。 男子掏出一方素绢,将亭栏细细擦净,再垫在亭台边,这才扶着那女子坐下。他目光掠过女子的脚尖,低声道:“云儿,你的鞋脏了,坐好不要动……”俯身下去,替那女子将鞋面上的泥尘拭去。 那女子坦然受之,下意识地伸手去抚那男子的头发,忽又瞥了一眼许惊弦与叶莺,似惊觉在外人面前如此不妥,面上微微泛起一抹红霞,更增娇艳。 许惊弦看得呆了,自古男尊女卑,皆是女子这般服侍男人,眼前这一幕确不多见。但看他两人一举一动皆是出乎自然,全无半分勉强,伉俪情深,着实令人羡慕。他感受着那份温馨,念及佳人在旁,情不自禁地往叶莺身边靠了靠,不料叶莺亦心生间感,恰好也往他身边靠来,两人手指才一相碰,慌忙又触电般分开,心头皆是怦怦乱跳。 那男子站起身来,却并不依样擦拭亭栏,而是十分随意地坐在那女子身边。看他白衣胜雪,却根本不放在心上,似乎眼里就只有那女子。 女子回望湖面,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男子问道:“云儿因何叹气?” 女子道:“在这里住了几年了,自然有些不舍。” 男子低声道:“如果你不想离开,我们这就回去吧。” 女子温柔一笑:“别说傻话了,既然决意要走,又何必回头。” “我们这一去路途遥远,只怕你要受些苦……” 女子将头倚在男子肩上:“云儿不是没受过苦的人,何况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些苦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天天开怀,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体己情话儿,许惊弦与叶莺感受着他们之间的那份甜蜜,琴落雨丝透过亭柱间的空隙洒在面上,却冷却不了发烫的脸颊。 湖面上忽然跳起一只鱼儿,女子拍手道:“快看啊。这湖里的鱼儿果然都是你的属下,现在来给咱们送行了。”这或是他两人闲时的玩笑,被她随口道来,更显浪漫。许惊弦与叶莺听得真切,对视一眼,目蕴笑意。 男子嘿嘿一笑:“左右无事,我再给你讲讲这品茶湖名字的由来。” 叶莺忍不住抢着道:“我知道。据说每年茶花盛开之时,茶香远飘数里,经久不散,闻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 男子大笑:“你必是从君先生那里听来的吧。他讲的故事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中规中矩,只顾追求效率而缺少趣味。”许惊弦听他对君东临的评价虽然略显刻薄,亦算入木三分,不由咧嘴一笑。 叶莺惊讶道:“难道实情并非如此?” 男子正色道:“品茶湖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数百年前,有一位书生途经此湖,恋眷这里的风景,便住了下来。湖畔的茶花仙子爱上了他,便化为一位可爱的少女,谁知那书生资质平平,却一心求取功名,日夜只顾埋头苦读诗书,对荼花仙子视若不见。茶花仙子爱他极深,有意助他一臂之力,每晚便催动体内精气,泛出一丝丝茶香,书生闻之清爽恰神,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助,一时名动四方,便被请去京中做官。书生到了京城里,闻不到那茶香,便再也写不出好文章来,人们只道他江郎才尽,渐失敬重。” “书生做了几年的官,再无成就,亦觉无趣,他只道那湖畔的茶香有奇效,便告假返乡,重游故地。哪知书生虽到了湖边闻到茶香,却仍觉脑中空空,全无灵感,原来那茶花仙子见书生一去数年,思念成疾,已是奄奄一息,那茶香失了她的魔力,自然再也无效了。”说到这里,白衣男子自视女子,嘴角噙着笑意,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在闻她的芬香。 叶莺听得入迷,急得连声追问:“然后呢?茶花仙子病好了么?” “幸好那个茶花仙子的妹妹将实情告诉了书生,书生这才恍然大悟,顿觉功名虽好,却比不上美人深恩,当即弃官不做,陪着茶花仙子终老湖畔。后人为了纪念他们,便把此湖命名为品茶湖。”男子望着那女子,眼中尽是脉脉深情,“所以,在这品茶湖边品的不是茶香,而是那咏叹千古的爱情!” 叶莺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个传说可比君先生讲的好听多了。奇怪,难道他在这里那么多年却没有听说过么?” 那女子掩唇而笑:“小妹妹真是可爱哩。这个故事今日才流传出来,君先生又如何得知?” 叶莺这才明白过来,手指那男子:“原来是你现编的啊?” 男子夸张地鞠了一躬:“献丑献丑,在下信口开河,博一笑耳。” 许惊弦见他讲故事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不由想到当年对自己讲了六个故事的花嗅香,脱口问道:“兄台可是姓花么?” 男子一愕:“原来你们竟然并不认得我啊,莫非不是焰天涯的人?”看来他伊然当自己是焰天涯无人不知的名人,语气中不乏自傲之意。 叶莺登时想到几年前的一段江湖典故:“原来你就是那个花公子,这位姐姐想必就是临云姑娘了。” 五年前将军府谋士鲁秋道贪污巨额兵饷,罢官远通江南迁州小城。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在五味崖杀人榜上高悬其名,放言一月内必诛杀之。虫大师先后派出“琴棋书画”四大杀手中的“书中寻玉”舒寻玉与“琴中聆韵”秦聆韵,却不料将军府总管水知寒亲自出马,先杀舒寻玉,再易容化装为鲁秋道作为诱饵,更有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雄伏其后,设下迷局,意图将虫大师及其四大弟子一网打尽。 秦聆韵联手江南三大名妓之临云、焰天涯弟子宁诗舞,再加上刑部名捕余收言仗义相助,终于在迁州城施巧计破开重重迷局,力败鬼失惊,当场格杀鲁秋道,伸张了江湖正义。这是将军府威慑江湖以来第一次失利,焰天涯亦因此役而名动天下。而四大家族蹁跹楼弟子花溅泪因迷恋临云来到迁州城卷入此事,并诱走水知寒,才令秦聆均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事后听说临云被接至焰天涯,而花溅泪自此失踪,无人知其去向。原来他是随着心爱的女子一并来到了焰天涯,一住就是五年的光景。 许惊弦对四大家族感情极其复杂。点睛阁主景成像废去他丹田:英雄冢的愚大师物由萧传他弈天诀;温柔乡弟子水柔清的父母莫敛锋与水秀皆因他而死;翩跹楼主花嗅香却用六个故事启发了他对人生的思考,令他受益匪浅;而他最敬爱的暗器王林青亦正是死于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之手…… 景、花、水、物四姓之中,花嗅香乃是他最喜欢的人物,爱屋及乌,对其子花溅泪亦早有几分好感。不过虽是久闻花溅泪之名,但直到亲眼目睹他对临云姑娘情深义重,行事真诚而不迂腐,坦荡而不失洒脱,颇有乃父之风,这才从内心里生出一份欣赏之情。 花溅泪听叶莺说起前来焰天涯的缘由,方知两人并非焰天涯子弟,言语间反倒亲热了许多:“嘿嘿,我还以为君先生知我要走,自己不好意思出面,便找来你们来劝阻。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叶莺口快:“我叫叶莺,这位是……” 许惊弦喜欢花溅泪为人,不愿以假名相告,但碍于叶莺在旁无法明示身份,便抢先道:“小弟藉藉无名,却不知花兄为何要离开焰天涯?” 花溅泪摊手道:“看这情势,明将军大军不日将至,迟早要开战,所以先行一步,免得卷入争端。” 叶莺奇道:“看花公子可不像是怕事之人。” 花溅泪笑道:“并非怕事。这一场战争本就与我无关,又何必让妻子身陷战火,替我担惊受怕?”听他口气,与临云已然成亲。 叶莺惊得双目圆睁,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可是,花公子于此敏感时候离开,似乎有些对不住焰天涯吧。” 花激泪漠然道:“我宁可对不住焰天涯,也不愿意对不起妻子。” 叶莺望着临云:“临云姐姐也这么想吗?” 临云轻轻拈起花溅泪衣襟上的一根发丝,淡淡道:“我相信他的选择。” 叶莺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花溅泪此举本是无可厚非,但在情理上却似有违江湖道义。 许惊弦抚掌道:“贤伉俪同进共退,果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花溅泪冷眼望来:“小兄弟在讽剌我么?” 许惊弦正容道:“花兄不要误会。能够保护自己心爱之人不受伤害,才是一个男人最应该尽到的责任。” 花溅泪惊讶地看着许惊弦,拱手一揖:“虽说我花溅泪向来我行我素,从不在意别人是否理解与认同,可也知道按照世人的眼光来看,我如此做法本不值一哂。但却瞧得出小兄弟语出真心,先行谢过。” 许惊弦谦然一笑:“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花兄拿得起放得下,洒脱之极,亦令小弟衷心敬佩。” 叶莺在一旁小声道:“别忘了男人除了保家,还要卫国。” 花溅泪也不动气:“这场战争本就是因那些身处高位、争权夺利的人而起,其实全无意义,又何必去为之卖命?若非怕见到战火蔓延祸及无辜,逼得自己忍不住出手,我倒宁可留在这里看看这场好戏会如何收场。” “可是,如果焰天涯卷入战争,你的朋友被人杀死,又怎能坐视不管?” 许惊弦慨然道:“两国交兵,死伤难免。但每一个士兵其实都是无辜之人,他们受命于将官,面对着陌生的敌人奋勇冲杀,彼此之间又有何仇怨?战争不同于江湖,只有死伤,没有仇恨。” “好!好一个只有死伤,没有仇恨!”花溅泪长身而起,“小兄弟虽然年轻,但所说的话甚合我心,当引为知己。”与许惊弦大笑击掌。 叶莺疑惑地望着花溅泪与许惊弦,摇头苦笑:“男人真是可怕。” 临云抿嘴一笑:“妹妹有所不知,只有像他们这般极有痴性的男人,才可让我等女子放心托付终身。”她虽曾是江南名妓,却也是好人家出身,不幸流落风尘,见惯了男人的花言巧语,原是再也不会对男人动心,但识得花溅泪后终于被他一片痴心感动,自此全心全意与之相随,海角天涯亦不离不弃。这句话虽是半开玩笑,却当真是她的肺腑之言。 叶莺听临云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误会了自己与许惊弦的关系,若是默认岂不让那个臭小子占了便宜?又羞又气,暗地里狠狠掐了许惊弦一把,赌气闭口不语,心底却又泛起一丝淡淡的甜蜜。 眼看天色渐晴,花溅泪对许惊弦道:“为免君先生留客,我就先走一步了。日后若有缘与小兄弟再遇,请你喝酒。”豪然大笑着,扶起临云离开。 许惊弦见他说走就走,连自己名字也不问,当真是洒脱至极,其人亦如他随口杜撰那个传说一般,至情至性。心中欣赏花溅泪的性格,起身目送他与临云远去,直至不见,打定主意以后若有机会再去鸣佩峰时,必要找他痛痛快快大醉一场。 许惊弦回过头来,却见叶莺仍坐在亭台边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笑着在她面前晃晃手掌:“小公主,变傻了?” 叶莺浑如梦游,喃喃道:“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那么信任么?你看临云姐姐对花公子的态度,将全部身心都放在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的怀疑与犹豫,真真是令人羡慕啊。” 许惊弦想了想,轻声道:“也许这世上依然有许多的丑恶,也存在许多的欺骗,但只要努力去相信美好,相信别人,就会让自己快乐。” 叶莺转过头来望着他,眼里带着一丝茫然与无助:“我是不是有些变了?” 许惊弦只觉她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温柔,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勉强笑道:“你能怎么变呢?难道当自己也是那茶花仙子么?” 叶莺静静盯着许惊弦:“知道吗?在你的身上就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力量。”事实上不独叶莺,每一个与许惊弦接触的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觉。那是因为他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心思敏锐,观察细腻,达观通透,对复杂的人性有一种本能的慧识顿悟,更对天地万物隐含一份悲天悯人之意。所以即便孤傲清绝如楚天涯,亦会对他一见如故,尽吐心曲。 许惊弦听叶莺如此说,面如火烫,嘬嚅道:“那有什么用?你说过你从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我在内……”他心里对叶莺说的这句话一直耿耿于怀,本来决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但此刻脑袋发昏,不由脱口而出。 “是啊。这么多年来我总是一再告诉自己不能再信任别人,说多了自己也就深信不疑了。”叶莺长叹一声,“你想不想知道上一个得到我信任的人是谁?” 许惊弦胸中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意:“他是谁。” “他是我最后一个信任的人,也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 “啊!你杀了他?” 叶莺涩然一笑:“你怕了吧?” “我不怕,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六岁那年,在那马戏团中撞伤了头……”叶莺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湖面上,似在回忆不愿追想的往事,隔了许久才重新开口,“我昏迷了许多天,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被一个人带着,走了许多地方,最后还坐上了大船,等我完全清醒后,才发现来到了一座荒岛。带我走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师父,他从马戏团主手里买下了奄奄一息的我,按师父的说法,我既然已死过了一次,就应该忘记过去所有的事,重新做人,我的性命也属于他。” “岛上另有十几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该子,我们白日习文,晚间练武,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师父是一个英俊的中年人,风度翩翩,不苟言笑,武功极高,是每个孩子心中最崇拜的人物。但师父每隔七夫才出现一次,传下几式招数后就会离去,平日都由几位师兄督促我们练功。师兄们管教十分严厉,只要稍有供怠,就会拳脚相加,岛上虽然并不缺乏食物,但每天至少都会选出一个孩子接受绝食的惩罚,或是犯下错误或是练功没有进展,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则以抽签决定。每个孩子都是师父从各地搜罗的孤儿,都有着凄惨的身世,孤独而古怪,所以我们虽然在一起生活,却很少能产生友谊,再加上彼此的竞争关系,甚至连交谈都成了一种奢望。那时的我沉默寡言,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来到海边看日出……” 听到这里,许惊弦不由想到了在御泠堂的生活。不过御泠堂虽然也存在着残酷的竞争,但弟子彼此之间绝非如此冷漠无情,每个人都视自己是整体的一部分,怀着为了御泠堂的荣誉和尊严而战斗的信念,拥有强大的凝聚力和战斗力。相比之下,叶莺所处的环境无疑更加恶劣。 或许,这就是训练杀手的方式。 “听师兄说,我们所处的小岛名叫玉衡岛,与周围另外的六座小岛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摇光合成天罡北斗的形状,而在斗柄所指的方向二十里处还有一座面积较大的的岛屿,那里叫做太乙岛,岛上有一座巨大的城堡——紫薇堡,师父就住在其中。每隔一段时间,师父就会从我们之间挑选最出色的一位,当经历过紫薇堡中严峻的考验后,就可以成为师父正式的弟子,从此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也不会有绝食之虞。每个孩子刻苦练功,日夜不辍,就是为了能够早日去太乙岛紫薇堡,成为师父的嫡传弟子。来到玉衡岛的第五年,当我十岁的时候,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 “那一次有幸进入紫薇堡的孩子共有七位,分别来自天罡北斗七岛,年龄都在十一、二岁之间,我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子。七个孩子集中在城堡阴森可怖的大厅中,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袋子,袋子里除了有限的一些食物与清水外,还放着每个人最擅长的兵器。之前我们听说在紫薇堡中将有一场严峻的考验,却完全不明白具体的内容。当竞争成为一种长时间的习惯后,即使是天真的孩子也变得冷酷无情,七个陌生的孩子面面相觑,互相猜疑着,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然后从大厅的穹顶传来了师父的声音:‘你们七个人将在这个密封的城堡里生活七天,每个人只有武器和食物,你们可以用任意的方法生存下去,并杀死其余人,城堡的大门将在第七天打开,唯一活下来的人将是我的弟子。’师父讲完这句话后再无声息,但每个孩子心中都清楚地知道,他的话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每个孩子都愣住了,没有人怀疑命令的真实性,也没有人敢试图承受违背命令的后果。虽然我们都经过严格的训练,也曾经在比斗中有过误伤,但从没有主动去杀过人。”师父的话音才落,我们彼此对视的眼神就蓦然凌厉起来,杀气在七个孩子之间隐隐浮现,每个人都是敌人,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撑到最后一刻。看起来最大的那个孩子突然朝我笑了笑,从他的食物袋中拿出一个桔子递给我:“你和我一起吧,我来保护你。”他语气中的坚决和勇敢打动了我,我接过桔子放进嘴里,桔子很甜,他的嘴角边有一个酒窝,笑得也很甜。五年里,周围的孩子都是我的竞争对手,没有人把我当作一个女孩子,没有人会容让我,他真诚的笑容给了我一份信心,让我被父亲抛弃后第一次有种被呵护的感觉。两个人联合起来,生存的机会自然会大得多,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甚至没有去想如果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情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在心里叫他桔子师兄。 “经过短暂的混乱后,七个孩子都拿起了自己的袋子,消失在城堡之中,没有惧怕,没有哭泣,软弱只会带来死亡,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将是最后的胜利者。城堡很大,有许多房间,道路四通八达,每个人都懂得应该如何在这个大型的迷宫中隐藏自己,并且利用地形寻找机会杀死对手。我和桔子师兄在一起,藏在二楼的一间小黑房子中。第二天清晨,城堡的底层传来一声惨叫,孩子之间的杀戮开始了。” “桔子师兄武功很高,使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很照顾我,总是单独出去行动,让我呆在房间里,第四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匕首上有淋漓的鲜血。饥饿开始让人无法忍受,为了让他有足够的体力,我尽量呆在房间里保存体力,省下自己的食物给他。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五年来,他是我唯一全身心信任的人,我早已死过一次了,对死亡没有恐惧,我不介意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到了第六天晚上,整个城堡里除了我与桔子师兄之外,还剩下最后一个孩子。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藏在哪里。双方小心翼翼地一面掩藏自己的行踪,一面搜索对方,等待着最后的对决。” “当桔子师兄出去搜查时,最后一个孩子找到我了。他虽然已经受了伤,浑身是血,精疲力竭,但我已经饿得没有了力气,再加上事发突然,勉强斗了几招后就被他擒住了。桔子师兄闻声赶来时,我已成了人质,那个孩子已是强弩之末,绝非桔子师兄的对手,但投鼠忌器,桔子师兄也不敢贸然出手,双方对峙,僵持不下。在那个孩子的威胁下,桔子师兄不得不同意抛下了匕首。我大吃一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桔子师兄受到伤害,当即拼死反击,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桔子师兄只是假意弃去兵器,趁对方稍一疏忽之际,他已纵身上前,直朝我的小腹刺来。没有丝毫的犹豫,那把匕首深深刺穿我的腹部,再没入了对方的胸膛!” “直到望见桔子师兄那狰狞的表情与狠毒的眼神,我才终于明白: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桔子师兄的挡箭牌,他故意对我示好,就是为了让其他人认定我是他的弱点,从而为自己赢得一丝活命的机会。在这一场事关生死的考验面前,不存在什么友谊,也没有任何的温情,只有赤裸裸的利用。当最后一个孩子倒下时,桔子师兄的匕首已横在了我的咽喉……” “师父及时出现了,一掌打倒桔子师兄,然后把匕首掷到我的面前。他冷冷地道:‘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自杀,或是杀了他!’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着对桔子师兄的愤怒,因为他不但辜负了我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也辜负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我不顾腹部的重伤,拾起匕首插入了他的胸口。师父道:‘我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个教训。除了自己,再也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我。’从那天起,十来岁的我真正懂得了人生。我正式成为了师父的嫡传弟子,我再也不会相信别人,我努力修习武功,心狠手辣,不留余地,成为师父手下最出色的杀手……” 听完了叶莺的故事,许惊弦悚然无语。她本来是一个怀着天真与梦想的小女孩,但生活在那样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环境下,她必须改变自己,变得狠毒狡诈,只有这样,才能在暴力和血腥之间谋得一席生存之地。 叶莺幽幽一叹:“虽然我杀过许多人,但我总是忘不了桔子师兄。而每次想他的时候,嘴里都会有一丝甜甜的桔子味道。” 许惊弦心里猛地一痛,紧紧握住拳头。他真希望自己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让她摆脱这一切,远离人世间的仇杀与纷争,告诉她恶梦终将过去,她依然可以勇敢地面对明天,做一个骄傲的小公主……但他只是动动嘴唇,没有吐出一个字。她的坚强不需要他的同情! “我是个冷血的杀手,我的世界充满着阴谋诡计、暗杀行剌、鲜血尸体……但我还是十分怀念小时候做公主的日子,甚至怀念普通人的生活。刚才看到临云姐姐对花溅泪那么信任,我突然好羡慕她。信任是一种能力,我怕我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但在内心深处。好像还残存着一点点希望,希望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再全身心地去信任一个人。”叶莺紧紧咬着嘴唇,仿佛要用疼痛来证明自己的决心,一字一句道,“或许,只有这样的一次信任才可以拯救我自己,解开我的心魔。若不然,就让我万劫不复!” 千言万语凝在许惊弦的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揽住了叶莺的肩头。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下来,雨过天青,如洗的天空澄澈如碧,七色彩虹横于东方,像一匹被看不见的大手挥洒出的绸缎。 叶莺蓦然一震,如梦初醒般挺直了身体,轻轻拨开了许惊弦的手,略显不自然地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许惊弦故作无辜状:“你自己要说,我可没有强迫你。” “你这臭小子可听了我不少秘密,若哪天惹我不高兴,定要杀你灭口。” 许惊弦微笑不语,虽然她神态凶恶依旧,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叶莺若有所思,神情恍惚,忽然叹了口气:“我刚才已知会过封姐姐,我们无须告别,这就走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起身离开。 许惊弦见惯了她喜怒无常的模样,暗暗摇头,只好随她而去。 两人离开品茶湖,径直往山下行去,想必封冰与君东临早已暗中吩咐过焰天涯的弟子,沿途并无阻拦。 细雨过后山明水秀,绿林葱郁,溪声潺潺,群鸟欢唱,万虫齐鸣,清爽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但许惊弦见叶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己也无心欣赏风景:“这一路上看你不言不语,到底在想些什么?” “啊!”叶莺仿佛被惊醒,略显慌乱地道,“我在想花公子和临云姑娘。” 许惊弦有意逗她说话,笑道:“奇怪,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叫我公子?” “你是个臭小子,哪像个公子?” “我真的很臭么?”许惊弦装腔作势地闻闻自己身上,“冤枉啊冤枉,一定是你的鼻子出了问题。” 叶莺忍不住笑着瞪他一眼:“但凡做公子的,都是风流倜傥、博学多才之士,你想做也做不来。” “哼,你当我没读过书么?”许惊弦故作悻然道,“只不过模样没有花公子长得帅,你就看不起我。要说到风流倜傥,比起他也不遑多让。” “风流是指那种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气质。我才不喜欢那种自以为天下女子都要钟情于他、四处留情的执绔子弟。” “嘿嘿,你大概不知道花溅泪的父亲自号‘四非公子’,说什么‘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那才算是真正的风流才子。若是被他看到花溅泪对临云姑娘情深似海的样子,只怕会气歪鼻子,从此不认这个儿子……”四大家族极其神秘,几乎不现江湖,所以许惊弦虽是开玩笑,但提到花嗅香时也有意隐去其名。 “你说的是嗅香公子花嗅香吧。久闻大名,有机会倒想见识一下。” 许惊弦不料叶莺竟然也知道花嗅香的名字,对她师门更增好奇,随口道:“他父子模样虽然有几分相似,但性格却是大相径庭,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说到一半,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心头,怔然收声。 原来他对比花氏父子的印象,突然想到初见花溅泪时隐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却绝非是因为花嗅香,而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桑瞻宇。 许惊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按鹤发所说,桑瞻宇乃是鹤发之妹与御泠堂某个大对头结缘所生,而御泠堂最大的对头不正是四大家族么?莫非那个人就是翩跹楼主花嗅香?以四非公子出处留情、沾香即走的性格,此事大有可能。如果推测属实,那么花溅泪与桑瞻宇虽然年龄差了十几岁,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容貌相像亦不足为奇。 许惊弦越想越惊,作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人,桑瞻宇一向被寄予厚望,但如果他真是花嗅香亲生之子,御泠堂又怎会如此信任他?宫涤尘对此事到底是一无所知,还是知道真相后有意为之?或许桑瞻宇就是御泠堂用来对付四大家族的秘密武器!他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以后有机会遇见花嗅香,定要不露声色地查探一下究竟。 说话间已到了山脚下,两名焰天涯的弟子牵来他们的坐骑,随即退下。 叶莺表情古怪,突然一咬牙,似是拿定了主意。她翻身上马,看也不看许惊弦一眼,漠然发话道:“你要到何处去?” 许惊弦怔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我到哪去?你什么意思?” 叶莺一挑眉:“焰天涯之事已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总不成还要本姑娘照顾你一辈子?” 许惊弦见她突又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直觉有异:“你要去哪里?” “我当然回擒天堡给丁先生复命啊。” “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不如再陪你走一趟。” “笑话,堂堂男子汉自己没有主见么?何必非要和我一起?” “这……”许惊弦为之语塞,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也要参加刺明计划。” “你当自己很重要吗?刺明计划用不着你。” “这也是丁先生的意思吗?” 叶莺微滞了一下,漠然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我才没空回答。” 许惊弦望向叶莺,却见她避开自己的视线,更增疑惑。他沉声问出一直压于心底的怀疑:“丁先生是否曾给你密令,离开焰天涯后就除掉我?” 叶莺冷笑:“你当自己是谁啊,杀不杀你有何区别?” 或许是心里不愿与叶莺分别,或许是被她无情的语气刺伤,许惊弦愤然道:“好,我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自然不配与姑娘同行。”走出几步后,又掉转马头,耐着性子问道,“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么?” 叶莺沉默许久,方才缓缓道:“虽然我还不能做到完全信任别人,但也许可以试试让你来信任我。” 许惊弦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特别的东西,心里不由一动,放软口气道:“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但我总应该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叶莺无奈叹道:“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问了,快快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 “对,不要留在川滇两境,离开这块将要发生战争的地方。” 事实上许惊弦本有意去乌槎国去找鹤发童颜师徒,岂能从叶莺所言,坚决道:“即使我不能参与剌明计划,但明将军依然是我的仇人,我决不会离开,我会用我的方式去报仇。” 叶莺气恼地望着许惊弦:“你这臭小子怎么不听人劝告,真是不可理喻。” “彼此彼此。除非你能说出让我信服的原因。” 叶莺不自然地一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最喜欢猫儿。” “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猫儿有时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发狂,像是对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进攻。有人说那是因为它可以感应到冥冥中一些神秘的力量,女人也一样,对即将发生的危险有种天生的直觉。” 许惊弦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你是说我有危险?” 叶莺不答,只是朝许惊弦一拱手,扬鞭打马转身离去。许惊弦怔怔望着她的背影,一咬牙又策马跟了上去。 “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做什么?” “姑娘放心,我岂会厚颜跟随?不过好歹相识一场,就让我送送你吧。” 叶莺叹了一口气,放缓马速:“找个酒家,请你喝酒。” “好!” 临别在即,心情沉重,许多想说的话都无法出口。两人无言并髻而行,速度却越来越慢,似乎都希望这最后的相聚能够再延长一些。扶摇似也感应到主人的心情,显得无精打采,不时发出低低哀鸣。 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不过行出二十余里。已至傍晚时分,正好看到道边一个酒家,两人停马步入酒家,心头满是离别的惆怅。 叶莺也不顾桌椅是否干净,坐下大声道:“打二十斤最烈的酒来。” 店小二吓了一跳,不无怀疑地望着两人:“客官喝得了这么多吗?” 叶莺也不多话,只将一块银子重重拍在桌上。店小二不敢招惹,忙不迭捧来两坛酒,嘴里却低声嘀咕道:“又不是金子,摆什么阔气?”他自以为说话小声,两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想到从前动辄出手一片金叶子的“慷慨豪举”,既觉好笑,又觉酸楚。叶莺心情烦躁,也无意与店小二计较。 酒店生意清淡,客人寥寥无几。两个衣衫破旧挑夫模样的汉子正在对饮,另有一名蓝衣汉子似乎已然喝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叶莺倒了两大碗酒:“这半个月来,我很开心。”仰首一饮而尽。 许惊弦心中酸甜交加,脸上却挤出笑容:“我也很开心。”也是一饮而尽。他平时对酒避之不及,此刻却只想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烈酒下肚,叶莺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我从没有想到会遇见你这样的臭小子……你答应过当我是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许耍赖。” 许惊弦强忍肚中火烧:“我们是朋友,决不食言!” “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唉,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彼此珍重,总有再见的一天。” “你日后如何打算?要去什么地方?”还不等许惊弦回答,叶莺又改口道,“你不用告诉我,知道太多没有好处。” 许惊弦猜测她话中的意思,或许丁先生并不打算放过自己,所以她才不愿意知道自己的去向,以免无意中泄露。他也不揭破,强作笑颜道:“不如说些高兴的事情吧,权当佐酒小莱。” “高兴的事情。嗯,你替我买了好吃的牛肉烧饼……干杯!” “可你却错怪我偷吃……罚你一杯。” “你听我说梦话,也罚你一杯。” “你打过我耳光,再罚一杯。” “我的额头现在还痛呢,你也得喝。” “姑娘路遇劫匪,却能义薄云天,以金相赠……干杯!” “嘻嘻,你也很好啊。听我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不但一点也没有笑话我,还叫我公主……干杯!” “你救了扶摇,我替它敬你一杯……干杯!” “呸!小家伙和我亲近着呢,才用不着你来敬我,这一杯你自个喝。”许惊弦见叶莺脸上飞起红霞,更见妩媚,心驰神荡之下,酒量似乎也大了数倍,陪她毫不迟疑地痛饮。两人酒到杯干,不多时就把两坛酒喝得干干净净,便又叫来一坛。或许因为即将离别的缘故,他们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平日的矜持与庄重一扫不见,尽情回忆着半个月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胸中交织着甜蜜与酸楚,时而嬉笑,时而佯怒,似乎只有借着那酒意,才能放肆地吐出埋藏在心中的话语。 他们鲸吞豪饮,乘兴而谈,根本不避忌酒家中的旁人,也没有觉察到当店小二捧来酒坛经过那位伏桌而寐的蓝衣人时,本似半醉的蓝衣人突然双手一动,飞快地在酒坛边上一抹…… 再喝了几杯,叶莺突然手抚额头:“哎呀,我怎么有些头晕?” 许惊弦亦有同样的感觉,却只当自己不胜酒力,全未放在心上。听叶莺如此一说,不由生出怀疑。吸一口长气欲要站起身来,却觉手脚酸软,浑不着力,竟似中毒的症状,吃了一惊。 叶莺暗吸一口气,却发现丹田内空空荡荡全然集不起内力,大惊道:“不好,这是个黑店。”转身朝那店小二扑去:“贼子,竟敢在酒里下毒……” 却见那蓝衣人纵身而起,胁下刀光乍现,冷然道:“下毒之人在此,姑娘莫要错怪店家。”与此同时,一旁对饮的两人亦站起身来,手中亮出明晃晃的刀剑来。原来敌人早就在酒家中布下了埋伏。 叶莺振腕弹出眉梢月,但腿弯处却是一软,几乎栽倒在地。 蓝衣人笑道:“酒中并非毒药,只不过半炷香内叶莺姑娘怕是无力动手了,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免我费神。” 许惊弦听蓝衣人报出叶莺的名字,已知对方有备而来,醉眼朦胧间只见那蓝衣汉子三十七八的年纪,手执一把长刀,面目平凡无奇,依稀相识。忽然灵光一闪,已认出此人:“是媚云教的……”他话才出口,蓝衣人已抬手射出一根木筷,正击中他的哑穴,顿时作声不得。那个蓝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去清水小镇找许漠洋修补刀的媚云教赤蛇右使冯破天。 叶莺曾与丁先生去过媚云教,曾见过冯破天一面,冷喝道:“冯破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动手。”话说到一半,酒中迷药发作,软倒于椅中。 冯破天不动声色:“擒天堡一面与媚云教结盟,一面又暗通焰天涯。我也不难为叶姑娘,只是想请教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媚云教护法依娜在清水镇蔡家庄上见过许惊弦与叶莺后,便已找人暗地跟踪两人。川滇三大势力彼此之间明争暗斗,擒天堡派出重将前往焰天涯,媚云教自然有所顾忌,他们不敢进入焰天涯附近,料想叶莺离开后必会返回擒天堡,而这小酒家正在必经之路上,便提前设下埋伏。媚云教早知叶莺武功极高,所以赤蛇右使冯破天亲自出马,本以为要大费一番周折,谁知许惊弦与叶莺因离别而心乱,竟被他轻易得手。 叶莺浑身无力,瘫坐椅上,犹不减半分凶焰,大骂道:“姓冯的你敢动本姑娘一根毫毛,日后决不会放过你。” 冯破天嘿嘿一笑:“你我两家既已结盟,在下岂敢无礼?何况叶姑娘是本教请都请不来的尊贵客人,既然到了这里,好歹也要请姑娘去大理观光一番以尽地主之谊。暂且稍待片刻,软轿随后就到。”说话间使个眼色,两名媚云教弟子一人小心靠近,另一人则走出店外放起烟火信号。不多时远处便隐隐传来马蹄声,看来媚云教在附近还另有援军。 酒家主人与店小二怕事,早吓得躲了起来。叶莺心知孤立无援,料想冯破天忌惮擒天堡与丁先生,不敢对自己下毒手,叹道:“我随你去大理倒也无妨,但这位吴少侠与擒天堡并无关系,冯右使放他走吧。” 冯破天冷笑道:“只怕前脚放了他,焰天涯的人马后脚就到。既然此人与擒天堡没有关系,便留不得了。” 叶莺大骇而呼:“你想做什么?” 冯破天不答,朝一名手下摆摆手,那人手执钢刀满面杀气朝许惊弦走去。这里毕竟仍处于焰天涯的势力范围,冯破天只恐夜长梦多,便要杀人灭口。 许惊弦心知不妙,奈何浑身乏力,莫说动手反抗,就连拔剑亦是力有未逮,偏偏又无法开口分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近身边,一刀当头劈下,暗自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叶莺大叫道:“且慢,此人真名叫做许惊弦,乃是当年媚云教开山教主陆羽之亲子,你决不可杀他!”她眼见许惊弦危难在即,急切之中再也顾不得许多。 许惊弦全身大震,拼着最后一丝力量转头望向叶莺,眼中满是惊讶。 冯破天亦是一惊,疾速跨步上前,一手抓住直落而下的钢刀。刀锋离许惊弦的头顶只有寸许,几缕发丝已被刀风斩断,当真是险至毫厘。 许惊弦望都没有望一眼险些破颅而入的钢刀,双眼只是呆呆地定在叶莺脸上,惊讶之情瞬间被一股燃烧的怒火所取代: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从一开始就在骗自己! 在药力与酒力的共同冲击下,他只觉双目一眩,就此昏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方才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淡红色的帐子,质地轻薄,其上悬苏挂玉,价值不菲;随即鼻中闻到一股甜甜的、怪异的香味,如麝如兰;更觉身下软绵如絮,似坠云团;耳边又听到潮起潮落之声,还伴随着鸟儿的低鸣轻唳。一切恍若是在梦境之中。 “莫非我已死了,这就是在天堂么?”他怔怔地想着,浑身仍是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脑袋隐隐作痛,渐渐唤醒他的回忆:与叶莺的离别、酒店中的痛饮、媚云右使冯破天的出现、那一柄落向头顶的钢刀、叶莺的惊叫…… 许惊弦蓦然坐起,喉中发出一声呻吟。那不是梦,一切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叶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一路上却都瞒着自己! 刹那间他想通了所有关键,涪陵城中丁先生之所以竭力拉拢,龙判官非但饶他不杀,反而授以重任。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早都知道他就是许惊弦,那个被江湖上称为“明将军克星”的人……尽管还不知道刺明计划的核心内容是什么,但在丁先生的谋划下,这样一颗不可或缺的棋子怎能弃之不用? 为了给暗器王林青报仇,只要能杀死明将军,许惊弦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最令他心痛的,仍是叶莺对自己的欺骗。怪不得这一路上她数度欲言又止、行为蹊跷,而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努力替她找借口开脱,真是蠢到了极点。他又气又惭,悔恨交加,若是此刻叶莺出现在面前,必会给她一记重重的耳光,质问她为何这样对待自己? 他心中烦闷,只欲放声狂呼,以抒胸襟。翻身下床来到窗边,推开窗棂,一阵轻风吹入房间,顿时神清气爽。 放眼望去,但见好大一片广阔水面,被四周群山环抱着,苍茫碧蓝,不见尽头。水鸟穿梭于云天,渔人放歌于帆影,西天泛起殷红色的晚霞,映在被微风吹皱的湖面上,犹如一面缀着金丝银钱的锦缎。 看到这一幕,许惊弦才算醒悟过来,眼中所见应是洱海,自己已落在媚云教的手里,此刻正在大理媚云教的总坛之中。对方非但没有杀了自己,反而让自己睡在豪房软帐之中,又无人看管,看来纵然冯破天没有认出自己,却也信了叶莺的话。 他记得昨日遇见冯破天时已是傍晚时刻,如今又见日薄西山,算来至少昏睡了一日一夜,也不知是那迷药之效还是酒的缘故。 一个疑问涌上心头:连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田老汉都认不出来,叶莺与丁先生在涪陵城码头上匆匆一见,又怎能肯定自己的身份?依丁先生对自己的态度来看,码头一别立刻通知陈长江,应该是根据吴言这个名字推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忽然想起擒天堡与乌槎国暗中结盟定下了刺明计划,而鹤发正是乌槎国的贵宾,起初亦谈及希望借助自己之力共抗明将军,丁先生多半是由鹤发处得知。 想到这里,对叶莺的怨念倒淡了几分,毕竟她听命于丁先生,一切身不由己。何况她最初与自己素不相识,又何必坦诚相待?直到最后良心发现,不忍自己被丁先生算计,所以才执意单独离开。她见到冯破天欲杀自己,情势所迫之下方才说出这个秘密。 也许连许惊弦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对叶莺的感情已在心中悄悄生根发芽。所以虽然心头余怒未消,却已不自觉地找出种种借口原谅她。 许惊弦正在想着叶营不知现处何地,是否会有危险,忽听身后有些响动,连忙转过头来。只见房门已无声地打开,一位年约二十八九岁的男子凝立于门边斜睨着许惊弦,他服饰华贵,神情高傲,面孔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之色,犹如失血过多,手中还拿着一柄小小的银刀,轻轻剔着指甲。看似悠闲,阴鸷的眼神中却隐隐透着一丝紧张与戒备。 许惊弦心里正担心叶莺,不由脱口问道:“叶姑娘在哪里?” 华服男子一撇嘴,似笑非笑:“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再去做护花使者吧。”这是一种纡尊降贵的口吻,仿佛他才是主宰世间万物生杀大权的王者,而许惊弦只不过是个随便拈指可杀的蝼蚁,对他多做一句解释都属多余。 只一照面间,许惊弦就极不喜欢这个人:“你是谁?” 华服男子眼望房顶:“你也许想唤我一声堂兄。但在还没有确定你真正身份之前,还是叫陆教主比较合适。” 许惊弦一怔,原来此人就是媚云教现任教主陆文定。自从许惊弦懂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但那一声“堂兄”却卡在喉咙里叫不出来,不是因为陆文定漠然无情的话语,而是他无法从眼前这个人身上,看到一点点骨肉同胞之间的温情。或许陆文定的言行并不令人厌恶,但那故作高贵的神态却让他心头极不舒服,不愿与之多交往。 陆文定道:“你已昏睡了三日三夜,想必早就饿了吧。”随即拍拍手,从屋外进来几名媚云教徒,抬着一个大食盒,将食物摆在桌上。 许惊弦一惊,原来自己竟睡了那么久,怪不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当下他也不客气,安然坐下大快朵颐,点心精致美味无比,连声称赞,抬头望着陆文定,含糊不清地道:“陆教主不吃些么?” 陆文定摇摇头,话中像夹着一片锋利的刀刃:“你就不怕有毒么?” 许惊弦笑道:“有什么好怕?你若想杀我,趁我昏睡时早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现在?更何况你我同宗连契,血脉相连……” 陆文定打断他道:“如果你假冒我的堂弟,我当然不可容忍……” “哈哈,你至少肯总算承认我有可能是你的堂弟。” 陆文定丝毫不理许惊弦的打趣,继续道:“即使你真的是他,我也有足够的理由杀你。” 许惊弦一震,终于明白了陆文定对自己的敌意由何而来,霎时只觉满嘴苦涩,精美的食物亦难下咽。他缓缓道:“我小的时候一直盼望自己有一个哥哥。想不到今日虽然见到了你,却不能相认。” 陆文定不为所动:“你且放心,在你的身份尚未确认之前,我还不会杀你。” 许惊弦抬眼望着陆文定,朗然道:“我们有同样的祖先,流着同样的血液,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所以无论你是手握权势的教主也好,一贫如洗的平民也好,你处心积虑地想杀我也好,言语试探我也好,我都会当你是兄长。青天可鉴,问心无愧!” 第十四章 相煎何急 陆文定微微一震,许惊弦坦荡的神情与真诚的目光让他无法再口出讥讽之语。他佯作镇定,目光闪动,上下打量着许惊弦。 陆文定的父亲乃是媚云教开山教主陆羽的同胞兄弟,十年前妮云教叛乱,陆羽夫妇被手下杀害,唯一幼子下落不明,教主之位由陆羽的侄儿、陆文定的同胞兄长陆文渊接替。陆文渊性格多疑,优柔寡断,媚云教管理无方,渐呈颓势,被死敌擒天堡压制,教中长老对陆文渊颇有微词。其时陆文定年方弱冠,但极有城府,处事果断,表现出极佳的领导才能,媚云教的青蝎左使邓宫联合五大护法中的雷木、费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废长立幼,扶陆文定墓位,但赤蛇右使冯破天与五大护法中另两人依娜、洪天扬坚决反对,两大派系闹得不可开交。直到四年前宁徊风率擒天堡叛徒大战媚云教,陆文渊与费青海、景柯皆战死,陆文定才终于坐上了教主之位。经过几年的励精图治,媚云教元气已复,势力已隐隐在擒天堡之上。 十年前媚云教那场叛乱中,一位使女带着陆羽年仅六岁的幼子逃离大理,沿途被叛徒追杀,来到清水镇时被许漠洋无意中救下,使女伤重身死,许漠洋便将那个孤儿收为义子,取名许惊弦。四年前许漠洋随冯破天来到大理,阴错阳差之下得知许惊弦原来正是陆羽亲子,其后许漠洋被宁徊风暗中行剌,最终死于鸣佩峰下,冯破天本想接许惊弦回大理接替教主之位,但暗器王林青执意带许惊弦去京师挑战明将军,冯破天无奈之下只得返回大理。 陆文定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加上暗器王林青被太子御师管平设计加害,许惊弦被葛公公所掳,为免敌人杀人灭口,林青曾放言少年小弦乃是当世第一高手明将军的克星,此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无形之中让许惊弦这个名字成为新一代的少年高手。随后林青在京师大展神威,最终在泰山绝顶与明将军决战,招胜身死,留下千古佳话,许惊弦则被蒙泊国师带至锡金,从此销声匿迹。 两年前青竭左使邓宫被五剑山庄庄主雷怒所杀,当年支持陆文定的心腹仅余雷木一人,虽然教中大事皆由他掌控,但总是留下一块心病。想不到时隔四年之久,许惊弦再度现身,怎不让陆文定有所顾忌? 媚云教乃是陆羽一手所创,许惊弦既然是陆羽的亲子,自有资格接掌大权。对权势的欲望已让陆文定隐伏杀机,若非恐怕杀亲之举令属下齿冷,早就命人暗中除掉许惊弦。却不料许惊弦胸怀坦荡,一番话反倒令陆文定暗觉惭愧。 待许惊弦吃罢,陆文定终于幵口道:“且随我来吧。”当先走出,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加重语气道,“无论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目前仍以吴言为名。这对你我都有好处,切记!” 许惊弦思索着陆文定话中的含意,随他出门而去。走出几步才发觉脚下发软,胸腹间隐约有一种气闷的感觉,丹田内一片空荡。他知道这并非宿酒未醒的缘故,而是服下了某种散功的药物,怪不得未加绑缚陆文定亦不防他有所异动。不过他丹田受损,本身内力全都散于四肢百骸之间,这种药物对他的武功影响并不大,暗忖如果陆文定知晓内情,是否还会如此放心地孤身面对自己?他料想自己昏迷之时必然被人搜查过身上的事物,伸手入怀一摸,所喜义父许漠洋的骨灰与兵甲派的《用兵神录》都在,只是显锋剑不在身侧,不知被藏在什么地方。 沿着湖边走出不远,来到一排木制阁楼前。阁楼共有十几间,高低起伏各自不同,因建于湖滨,木栋入基并不深,但巨大的木料层叠搭建,房屋间接缝处严丝榫合,稳实牢固。每间阁楼的窗上都挂着几面七彩方巾,迎风招展,极具异域风情。 陆文定来到中间最大的一间阁楼,挥挥手让几名守卫离开,盼咐道:“没有我的召唤,不得入内。与许惊弦一并进入。” 阁楼内只有一张木桌,几张木椅,桌上端端放着许惊弦的显锋剑。许惊弦只望了显锋剑一眼,注意力就立刻被墙上挂着的两幅画像所吸引,快步走到近前,凝神望去。左首是一位男子的画像,画中人年约四十,相貌堂堂,润朗如玉,青衫及地,长髯垂胸,双掌凝于胸前,浑如抱球,似乎正在修习某种武功,但他的眼睛却望向右侧,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右首则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女子,身着宫装华服,云鬆高梳,嘴角含笑,虽谈不上倾城倾国,却显得温婉括静,贤淑典雅,她柔情的目光正好对准那画中男子,仿佛正在凝视着习武中的丈夫。画师恰好捕捉到夫妻俩那一瞬间的神韵,给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男子的英武姿态、女子的端庄雅致,而是两人对望的款款深情,观之让人心生羡慕。 许惊弦全身巨震,手指轻轻抚上画像,一股暖流陆然涌上眼眶,口中喃嚷道:“这……就是我的父母!”在此之前,他对于生身父母的记忆仅限于名字,每当佳节思亲之际,更多的都是怀念义父许漠洋。但望见这画像的一刹那,压抑多年的情怀碎不及防地爆发出来,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泪水流下,但眼前已蒙上了一层雾气,望出去尽是一片模糊。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任时光飞逝,沧海桑田,亦无法有半点更改。 陆文定静立原地,沉默地观察着。他带许惊弦到阁楼中看这画像,本是出于试探。如果说之前他还抱着一丝饶幸,希望许惊弦只是为求活命而冒名顶替,此刻疑心已去了大半。虽说许惊弦眼中无泪,但仅从他乍见到画像激动不已的神情土,就足可分辨真假。 许惊弦呆呆地凝望着两幅画像,千言万语堵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他六岁受剌激太重,原本记忆尽都失去,但此刻受那画像所感,童年的无数往事从脑海中一一掠过,依稀重温起与慈母严父相处的点点滴滴,欲喊无声,欲哭无泪,唯有那份无法斩断的亲情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如果能穿越时空,重回当年,他只希望能够再次承欢于父母膝下,亲切地叫他们一声爹娘。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方才从激荡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又注意到每幅画像的右下角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父亲的画像上写得是“夫君嬉武”,母亲的画像上则是“韵心自画”。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母亲的闺名唤作韵心,看母亲替父亲画像题字时的调侃之意,当知两人夫妻情深意驾,若非飞来横祸,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应该是何等美事?想到父母英年早逝,自己再也无法尽上一份孝道,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当即伏身于地,恭恭敬敬地对着父母的画像叩了九个响头。陆文定忽道:“你先不必如此作态,你的身份全凭当年许漠洋一人之言,其中是否有诈尚不得而知,或许他见我媚云教势大,所以才编造了这番难辨真假的言辞,好从中牟利。” 许惊弦起身怒目而视:“你伤害我不要紧,但不要辱及我义父。”陆文定冷冷一笑:“当年若不是许漠洋来此,宁徊风亦不会率擒天堡强攻媚云教,我的同胞哥哥陆文渊亦不会死。事实上擒天堡与媚云教结怨已久,与许漠洋并无关系,他之所以这样说,只是想借此激怒许惊弦。” 许惊弦气得说不出话来,眼中喷火瞪着陆文定。 陆文定好整以暇地修起了指甲,脸色更见苍白,有意无意地瞥一眼桌上的显锋剑,悠然道:“我说的都是实情,你若是气不过,尽管来提剑杀我。他练的是苗疆飞刀之术,指中银刀百发百中,只要激得许惊弦先动手,便可名正言顺地杀了他,以绝后患。” 许惊弦当然知道陆文定的用意,眼望画像一字一句道:“就算你容不得我,也请不要当着我父母之面出言不逊!” 陆文定不语。许惊弦长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年长我十余岁,我年幼时你一定抱过我,哄过我,就算你不念旧情,执意要杀我,我也只会束手待毙,决不会朝唯一还活着的亲人出手。” 陆文定听到许惊弦真情流露之言,蓦然一震,手中的银刀垂了下来。怔了半响,轻声道:“羽叔与韵姨婚后十余年一直无子嗣,对我视如己出,直到晚年得子,方才将所有的疼爱都移于你身上。我或许对你有几分妒忌,但再怎么说也不会做那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 “堂兄,你终于肯认我了么?” 陆文定沉吟着,终于点点头:“你说得对,陆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媽云教也再经不起内讧了。” “我不是来与你争教主的,而且也不会改名叫陆惊弦。我只是想让我们彼此明白,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 陆文定长叹一声,他一向不是缺乏决断之人,必要的时候亦可翻脸无情,行事狠辣,若非如此,也无法令杂聚各族的媚云教徒服膺。但偏偏对于许惊弦,却难以痛下决心除之,其中固然有些许念旧情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十余岁少年身上有一种令人心折的真诚气质,坦荡的赤子情怀。所以陆文定即使明知许惊弦是自己教主之位的最大威胁,却还是做不出泯灭良知、令自己羞惭之事。许惊弦哪知堂兄的心思,喃喃道:“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陆文定道:“你且宽心,当年的叛徒皆已伏诛……” 许惊弦打断他道:“我不是要寻仇,而是想知道,我的父母离去的时候……是否痛苦。”他的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仇恨,不想再加上一笔。 陆文定一怔,许惊弦不思报仇的想法迥异常人,却令他心头又生出一丝戒意。他略一思索,回答道:“据我所知,当年羽叔被叛徒围攻于山岭之中,眼见脱困无望,便与韵姨一并服毒自尽。两人双手互牵,含笑而死,后来我将他们合葬于海海之畔,曰后若有空,你可去看看。” 许惊弦点点头,稍觉宽慰。又想到父亲媚云掌法享誉江湖多年,就算被叛徒围攻,也未尝不能拼死脱困,或许是担心母亲受辱,方才与她同死。 忽听有人大笑道:“吴少侠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我这个故人么?”房门随之而开,一人大步入内。许惊弦应声望去,不由吃了一惊。面前之人年近四十,身材微胖,慈眉善目,脸上挂着惯于应酬的笑容,活像个精于世故的商贾。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擒天堡洽陵分舵的舵主鲁子洋。 “你是鲁子洋!”许惊弦强按心头震惊。当年困龙山庄一战,宁徊风被林青射瞎一目,其心腹鲁子洋见势不妙就此失踪,想不到竟然投靠了媚云教。按理说擒天堡与媚云教敌对多年,纵然接受其投诚,也必会有所提防,但只凭方才鲁子洋不经教主同意径直入房的态度,便可推知他必是陆文定的亲信,或许在妮云教亦担任重职。 鲁子洋自嘲一笑:“一别四年竟还认得我,可见我人虽老了,模样却没怎么变,着实可喜可贺。又放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不过我现在已叫做卢居苍,一如贤侄更名为吴言。嘿嘿,吴少侠模样倒是变了许多啊,不过风骨依旧,更增一份英武之气,令人欣慰。” 许惊弦哪有心情与他客套,厉声问道:“宁徊风现在何处?”鲁子洋满脸无辜:“我亦是被宁徊风害得不浅,早就与他一刀两断。吴少侠与他有杀父之仇,倒也不必怪责到我身上吧。” 陆文定道:“卢先生现在是本教的青蝎左使,堂弟不可无礼。”“青蝎左使!”许惊弦一怔,那可是仅次于教主一人之下,尚在赤蛇右使冯破天之上。鲁子洋果真是精于见风使舵之辈,换了东家不降反升。 鲁子洋笑道:“擒天堡的敌人,自然是媚云教的朋友,倒也不足为奇。”原来当年宁徊风事败,鲁子洋在擒天堡无法立足便投靠媚云教,陆文定初掌大权,急于培植自己的心腹,便重用之。两年前邓宫身死,便由鲁子洋接替了青蝎左使之位。 许惊弦想到当年被宁徊风抓住施以“灭绝神术”时,鲁子洋就在一旁冷眼旁观,日哭鬼欲救自己,还被他抓住把柄告了一状,对他余恨未消,讥讽道:“如今媚云教与擒天堡再度联盟,鲁舵主见到龙判官时可要小心些了。” 鲁子洋面色尴尬,陆文定替他解围道:“此一时彼一时,江湖上皆是豪放之人,不念旧怨。卢左使如今是本教的重将,他龙吟秋也未必敢得罪。”只听他直呼龙判官之名,当知两派联盟只是迫于形势,内里依旧互不服气。 鲁子洋趁机下台:“听说教主兄弟重逢,特来相贺。”他最擅长察颜观色,已看出许惊弦与陆文定兄弟相认。 陆文定淡淡道:“眼下还有第二桩喜事哩。眼望许惊弦,媚云教副教主之位,堂弟以为如何?” 许惊弦怔然失笑:“堂兄太不了解我了,我生性闲散,不喜欢受束缚,过几日就离开大理。” “你我兄弟多年不见,哪能说走就走?嘿嘿,念及当初羽叔对我的恩情,就算养你一世也是应该。” 许惊弦一怔,立刻明白了陆文定的用意,仰天长叹:“原来堂兄还是信不过我,要软禁我一生么?” 陆文定听许惊弦丝毫不留情面,当着鲁子洋的面径直把自己的如意算盘揭破,脸上终是挂不住,板起脸道:“有道是长兄如父,你既认我为兄长,我当然有权管教你。何况我本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哪有什么软禁之意?”他虽振振有词,但在许惊弦的注视下越说越慢,额间微微渗出了汗珠。 鲁子洋忙打圆场道:“此事不必着急,且待我慢慢相劝吴少侠。”陆文定耸耸肩:“多年不见,兄弟间生疏了许多,倒叫卢左使见笑。”许惊弦心生感应:鲁子洋一来,陆文定便对自己许以副教主之位,到底是故意表现出兄弟情谊,还是为了制衡鲁子洋这个青竭左使他无意沾上权势斗争,大声道:“你不必劝我,我不会做什么副教主,也不会受人摆布。”陆文定冷冷道:“这可由不得你。” 眼看两人又要说僵,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人到门口站定,大声道:“冯破天求见,有要事禀告教主。” 陆文定以手抹额,似要拭去方才的不快:“进来吧。”冯破天大步踏入屋中,目光在许惊弦身上略一停留,随即给陆文定递上一张信函,轻声道:“是京师密报。”许惊弦一时难以分辨他那一眼是因为自己在场而不方便说话,还是另有他意。 陆文定看过信函后,脸上微有些变色,再把信函交与鲁子洋观看,随即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陆文定便道:“冯右使带吴……少侠去休息吧,要谨慎些。他特意将吴”字吐得重,当然是提醒冯破天莫要泄露了许惊弦的真正身份。 冯破天恭声领命:“吴少侠请随我来。”转身先出屋,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鲁子洋一眼。许惊弦敏锐地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又联想到冯破天先通告再入房,在陆文定面前不苟言笑,便知他在媚云教中远不及鲁子洋得宠。 许惊弦口中告别,目光却盯着桌上的显锋剑。陆文定略一犹豫,大度地一挥“手宝剑配英雄,吴少侠可莫要辜负了这柄剑。” 许惊弦将显锋剑佩在腰间,暗地松了一口气。陆文定既然允他带剑,说明尚念着一丝兄弟之情,这对于他来说已是一种安慰。 许惊弦随冯破天走出阁楼,沿着湖边小道前行,却并非往自己刚才来的方向,开口问道:“冯右使带我去何处?” 冯破天道:“你昏迷三日三夜,皆住在陆教主的房间。现在带你去驿馆。”许惊弦心中一动,正要开口问叶莺的下落,却听冯破天笑道:“记得四年前初见贤侄时,还是一口一个叔叔,缠着我要骑那匹火云驹。如今却唤我冯右使,唉,想来真是令人伤怀啊,来来来,和叔叔握个手……”说着话伸过手来,不由分说握了许惊弦一下。 许惊弦但觉手中一紧,冯破天已将一物塞入自己手中,按形状分辨像是某种药丸,心知有异。他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道:“如今我长大了,当然不再像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冯破天轻轻一叹,手指前方一座小山道:“当年你旳义父许漠洋来到媚云教,便住在那里监管教中兵器的打造。那时我常与他秉烛夜话,受益匪浅。” 许惊弦听他提及许漠洋的名字,心头一酸,不由改了称呼:“当年冯叔叔千里迢迢护送义父去萍乡,让我好歹见了他最后一面,小侄感激不尽。” 冯破天肃容道:“许兄为人正直,乃是我极敬重的人物。何况若不是我邀请他来媚云教,也不至于受那宁徊风的暗算,护送之举于情于理皆应如此,贤侄何必客气?”随即又放低声音道“陆教主屋中点起了留宾香,闻之消功乏力,你手中的醒神丹可破解此香,多闻几下便可恢复武功。”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起床时觉得浑身发软,胸腹间气闷异常,还以为是在睡梦中被迫服下了什么药物,想不到竟是那屋中点起的熏香里有古怪。媚云教用毒之术出神入化,往往伤人于无形之中,实难防范。他假意以手抹汗,将掌中的醒神丹凑于鼻端长吸一口气,果然胸中顿觉轻松,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小路渐离湖畔,再转过几个弯,已至山麓之下,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眼瞅左右无人,冯破天又低声道:“此山连绵数里,林深叶密正好藏身,往西十里便是大理城。你不妨假意打我一掌,然后脱身。” 许惊弦连吸了几口醒神丹,内力已恢复了八九成,但听了冯破天的话却有一丝疑惑。毕竟他是媚云教中三朝老臣,为何要如此帮助自己7心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如果陆文定有意加害,又苦于找不到借口,会不会故意给自己一个脱身的良机,趁机灭口? 冯破天老于世故,只看许惊弦稍一犹豫便知他心中所想,诚声道:“当年老教主对我的知遇之恩,粉身难报,我若有害他骨肉之心,天诛地灭。” 许惊弦听他发下毒誓,心中稍安,低声道:“我并不怀疑叔叔,陆教主毕竟是我堂兄,又怎会加害于我?” 冯破天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身处高位者,最忌抢班夺权,就算陆教主今日不杀你,难保明日不动杀机。” 许惊弦知他说得有理,陆文定一意强留自己在媽云教,怕也不安好心,沉声道:“可是冯叔叔这般放走了我,必会令人生疑。” “方才我送来京师密报。皇上已颁下圣旨,令明将军点兵派将,即日南下,预计半个月内就将兵临蜀地。” 许惊弦心中微凛:“终于要打起来了。京师才传出诏令,千里之外的媚云教即刻便知,由此可见京师中确是密布眼线,正如君东临所分析,明将军虽是兵多将勇,但长途奔波,劳师远征,乌槎国与其盟友以逸待劳,再加上地利之便,这一场大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冯破天点点头:“此刻媚云教忙于部署,无暇理会贤侄逃走之事。何况正值用人之际,陆教主纵是查出蹊跷,亦不会与我为难。”许惊弦喃喃道:“刺明计划想必也同时发动了吧。”冯破天不解:“什么刺明计划?” 许惊弦一怔,原来冯破天对此并不知情,看来刺明计划仅限于乌槎国、擒天堡与媚云教中几位高层人物,只怕连封冰与君东临亦一无所知。他转开话题道:“我那只鹰儿如何了?现在何处?” “那只鹰儿护主心切,一路跟随。教中苗人有擅长放鹰者,布下罗网擒之,倒并未受什么伤害,现在被关于笼中。你在媚云教多呆一天便多一分危险,还是先脱身为妙,有机会我便放了那魔儿,它自会去寻你。” 许惊弦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叶姑娘呢?” “叶姑娘被软禁在驿馆中。你放心,她是擒天堡的重将,又是丁先生手下红人,陆教主决不敢攛自加害。” 许惊弦尚自沉吟,眼看山道前隐隐现出灯光,冯破天急道:“那里就是驿馆了,有媚云教重兵把守着,贤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许惊弦瞅准左右无人,一咬牙,轻轻道声“得罪”,猛然一掌拍在冯破天的颈弯处,他知若是被陆文定瞧出冯破天有意放人必会对他不利,这一掌不敢藏私,用了七成的力道。冯破天闷哼一声,当即软倒于地。 许惊弦依冯破天的指点,蹿上山坡,借着密林的掩护朝西而去。走不多远,已听到身后传来喧哗声,回头望去,隐隐可见灯火,想必有人发现冯破天晕倒在地,媚云教已派出追兵搜山。不过看情景追兵人数有限,并非大肆搜捕,或许陆文定与鲁子洋等人分身乏术,亦不便张扬。幸好山深夜黑,倒也不愁脱身。许惊弦翻过几个山头后,远望见前方一座大城,墙楼高耸,灯火辉煌,正是大理城。 此刻城门虽尚未关闭,但深夜入城太过显眼。许惊弦寻棵参天大树,纵身跳上,藏在树丫之间。回想这一日发生的种种情事,生死不明的叶莺、隐露杀机的陆文定、改头换面的鲁子洋、仗义相助的冯破天……最后想到那两幅画像,父母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不断浮现,曾经逝去的记忆逐渐恢复过来,不由百感交集,不胜唏嘘。 银月如钩,繁星点点。夜幕降临在洱海之滨,将一切尔虞我诈、明争暗斗都遮蔽在那浓墨般的黑暗之中。 眼看到了黎明时分,已有零星的樵客农夫入城,许惊弦先将显锋剑藏在树下,随即找一位樵夫买下一捆柴禾,隔一会儿又赤着上身拦下一位赶着牛车的老人,谎说自己在山中迷了路,衣衫尽被划破,买下一套粗布衣衫。老人见他年轻面善,说的又是滇北口音,不似坏人,也未生疑。许惊弦穿上旧衣,将换下的衣物与显锋剑藏于柴禾中,摇身一变为年轻的樵夫,挑着柴禾大摇大摆混入了大理城。 这都是他昨夜早就想好的对策。滇南一带多是异族聚集,媚云教势力极大,大理城名义上设有州官府衙,实际上全都被妮云教暗中控制,朝廷对此也只能挣只眼闭只眼。如果他径直入城,必会被媚云教暗哨察觉。 许惊弦一连昏睡了三日三夜,纵是一晚未眠亦不觉疲倦,挑着那一捆决不肯卖出的柴禾在城中闲逛。目中所见,男女大多是异族装束,但皆面目和善,性情温雅,虽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不俗之辈。心想若等明将军大兵一至,城池论陷于战火之中,百姓流离失所,不由生出对战争的厌烦之情。时而有拿刀带剑的妮云教徒在城中巡视,许惊弦小心避幵,混迹于一群樵夫之中,来到一家小酒馆,一面听着汉子们闲谈,一面留意天空中是否有扶摇的踪影,直等到午后依然一无所获。 忽听周围谈及当前时势,便有人说到当今圣上已传旨出兵南疆,明将军率二十万大军讨伐泰亲王的消息。虽只是些不着边际的江湖传言,却说得言之凿凿。又说乌槎国数万大军早已集结边境,枕戈以待;媚云教、擒天堡与焰天涯已结成联盟,助泰亲王谋夺皇位,一旦功成,川滇两地将免税十年;而大理城中守军早已被策反,只要战火一起,便将加入媚云教,投靠泰亲王的阵营中;还听说当地富商豪绅或是大量画积物资,或是暗中搬运金银细软另谋出路,唯有那些穷苦的百姓无处可去,只能听天由命。正听得人心惶惶之际,突然又过来些短发浓髯、神情凶愕之辈,将人群驱散,以免流言惑众,扰乱百姓。 许惊弦大生感触,战争或许只是当权者的一种游戏,但首先受到冲击的却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想到小时候听义父传道,曰后又受了暗器王林青诸多教诲,皆说习武不为强身健体,而是为了救民于水火。但如今到了这个关头,才知道个人的力量如此单薄而激小,根本无力扭转乾坤。他心头大感迷茫,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场战争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应该做一位不择手段刺杀明将军的复仇者?还是为国平乱对抗泰亲王的士兵或是保护黎民百姓不受伤害的侠客?他甚至根本无法说清楚正义在哪一方。 战争尚未正式开始,就已在他的心底投下了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 许惊弦隐身于大理市井之中,一晃就过了三天。这几日来各种各样的江湖流言沸沸扬扬,愈演愈烈:朝廷大军的人数已从二十万上升到号称有百万之众,凡遇抵抗者皆诛杀九族,川滇境内每户交纳白银五十两,三丁抽一从军……闻者皆是惶恐不安,当地官府与媚云教派出重兵在大理城内来回巡查,却仍不时发生抢掠烧杀之事。 许惊弦一直未等到扶摇的出现,不由有些着急。事实上他知道就算冯破天找不到机会放出扶摇,但媚云教徒多为费、苗等异族,对鹰类极是尊崇,决不会无故滥杀,反倒是自己留在这里颇多危险,倒不如先抽身离开,等到风声平息后再回来伺机救出扶摇。 但他虽有如此想法,却仍在大理城中盘桓不去,内心深处不时闪现出叶莺的影子,却不肯承认自己或许是为了她才坚持留下。 到了傍晚时分,城中又传来了新的流言∶媚云教第二日将在府衙门口当众处斩一位女奸细,此人乃是蜀中某大帮派的刺客,暗中潜入姻云教行剌教主,被当场擒获,杀之以慑众……许惊弦闻之一惊,暗忖难道说的是叶莺?虽然流言难辨真假,又不合情理,但心中却始终无法释怀。 他左思右想,如坐针毡,心想不管叶莺曾如何欺骗自己,毕竟是身不由己。自己既然答应做她朋友,朋友有难,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拼尽全力也要救她出来。打定主意后饱餐一顿,又买了一套黑衣,出了城后沿着山林往东行去,到了离媚云教总坛尚有半里处,盘膝运气,静心备战。 好不容易挨到了初更时分,许惊弦换上夜行的装束,佩上显锋剑,悄无声息地往媚云教奔去,到了那日击倒冯破天的山道边,偷偷隐伏起来。 但见每隔一炷香,便有小队的巡哨经过。许惊弦不由暗暗叫苦,因为并不知晓叶莺被关押于何处,他本还打算暗中擒下一位媚云教徒逼问,但看此情形,每一队至少有十人以上,势必无法一举制服,一旦打草惊蛇,莫说救不出叶莺,只怕连自己也搭了进去。正苦思无计之时,忽见前面不远处隐隐亮起一盏灯火,记得冯破天曾提及那里是驿馆,叶莺就软禁于此,虽说若要处斩应该关押于监狱之中,但不妨先去碰碰运气。何况半夜三更突然亮起灯火,必有古怪。 掩近驿馆,那盏灯忽又媳灭。许惊弦跳上驿馆墙外的一棵大树,借着昏暗的月光朝下望去。但见这驿馆占地数十丈方圆,由四座二层小楼合围成一个院落,只有五名守卫挑着灯笼来回巡视着。 忽听一名守卫道:“那姑娘模样生得俊俏,明日就被处斩,端是可惜。”另一人笑道:“若是觉得可惜,不如去找卢左使求情,送给你当媳妇。”又一人道:“莫要乱开玩笑?听说她行刺教主,罪不可赦,就算卢左使自个儿想收她做小妾,怕也不行。别忘了这姑娘可是擒天堡的人。卢左使反出擒天堡才投靠本教,为了避嫌,无论如何也不会替她求情。” “嘿嘿,你们怕是不知道吧,卢左使原本就是本教安插在擒天堡的卧底。” “擒天堡不是和本教联盟了么?这姑娘为何还要行刺教主?” “好像与她同来的还有个相好,那小子不知怎么惹了教主,怕是被杀了,所以这姑娘一怒之下才行刺教主……” “嘘,都别说了。小心被人听见吃不了究着走……” 许惊弦听得真切,心头一紧,那将被处斩的女子果然是叶莺,想不到她竟会为了自己行刺陆文定,这份恩情粉身难报。听守卫言语,可以确定她就被关押在驿馆中,却不知道是哪一间房。又想到依叶莺的性格,听到守卫如此戏谑,必会破口大骂,如今一声不出,多半被点了穴道,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她为了自己受此磨难,今夜拼死也要救她出来。他正暗自盘算如何才能一举制服几名守卫,忽然一阵风起,吹来几朵乌云,阴云蔽月,暗无星光。许惊弦暗喜道天助我也,轻轻滑下大树落入院中,贴着墙壁疾速游走,闪入东首的那座小楼。 却听一个守卫道:“我好像听见有动静,去关押那姑娘的房中看看。”几人齐声答应,一并朝北端的那小楼走去。 四周皆是一片漆黑,唯有几名守卫掌中的灯笼发出亮光,恰好成为了许惊弦的目标。趁对方打开门锁的刹那,他疾速冲前,双手戳拿点指,连发数招,泛眼间已制住四名守卫的穴道,最后一人开口发出了半声惊呼,亦被他一拳击中小腹,痛得空张着口再也发不出声来。许惊弦补上一指,封住那守卫的穴道。他只怕最后那声惊呼惹来敌人,凝神细听,四周仍是全无异动,这才放心推开房门,闪入房中。 才踏入房间,许惊弦就傍住了。里面虽是一片漆黑,却分明听到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如果有一人是叶鸾,另一人是谁? 一个熟悉的、低沉暗吸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吴少侠独闯龙潭虎穴相救佳人,果然是重情重义,实在令我佩服啊。”竟然是丁先生。 许惊弦当场怔住,怪不得那盏灯火明而复灭,怪不得偌大的院中只有五名守卫,原来这是一个圈套。 许惊弦一咬牙,手按显锋剑柄正要寻声出击,却听丁先生淡淡道:“吴少侠先不要轻举妄动,在这样的环境里,你决不是我的对手。”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强烈的自信,令人无从置疑。许惊弦暗叹一声,无论丁先生本身的武功是否高过自己,在此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身为瞎子的他当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院中蓦然喧器声起,大放光亮,同时响起数人的脚步声。陆文定的笑声遥遥传来:“丁先生果然是神机妙算,这一场赌我输得心服口服。” 许惊弦长叹一声:丁先生可是来救叶姑娘的么?丁先生既然来了,必不会让叶莺受伤害,这是唯一令他稍感欣慰的事情。 丁先生大笑:“丁某此次只为吴少侠而来。至于叶姑娘么,就由她亲自向你解释吧。” “噗”的一声,房间内乍现光亮,长桌边一位娟秀女子手执明烛,似笑非笑地盯着许惊弦,竟是叶莺。而在她的身旁,丁先生依然是青衫儒服,斗笠遮面,端然静坐,透着说不出的神秘。许惊弦如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叶莺既然能点燃烛火,当非受制,那么就是她有意以自身为饵诱自己上钩。 叶莺怔怔望着许惊弦,欲言又止,眼中神色复杂至极。房门大开,走入四个人来,除了陆文定、鲁子洋与冯破天外,最后一人赫然是擒天六鬼之首日哭鬼。 日哭鬼目光闪动,当先伸出手来:“小弦,还记得叔叔么?”许惊弦与他双手紧握,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初日哭鬼掳走他时虽不怀好意,但相处多日后生出浓厚情谊,在他的心目中比陆文定还亲近几分。 丁先生淡然道:“哭兄还是谨慎些好,以‘吴少侠’相称就是了。” 日哭鬼沉声道:“吴少侠放心,有哭叔叔在此,谁也伤不了你。”说话间不冷不热地揪一眼鲁子洋。他见到了许惊弦在洽陵城杜府后墙的留言,知道仇人高子明已死,虽不知是被许惊弦所杀,但多年血仇得报,心怀舒畅,豪气大生。当年鲁子洋与他颇有嫌隙,此刻在媚云教重逢,不免针锋相对。 鲁子洋满面堆欢:“大事为重,旧日恩怨都不须提,哭兄何必多疑?”丁先生道:“我特意找来哭兄与吴少侠相会,如此可以放心了么?”陆文定望着许惊弦一笑:“堂弟不告而别,我这做兄长的可担心了好几天呢。幸好丁先生及时赶到,与我打赌说能够让你回心转意。嘿嘿,我虽然输了赌注,但见到堂弟安然无恙,却是值得。” 许惊弦渐渐冷静下来,丁先生特地带日哭鬼同来,当无恶意。更何况陆文定毕竟身为一教之主,既然肯当众认亲,想必不会下毒手。看样子自己虽然落入对方的圈套之中,好歹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许惊弦对陆文定一哂道:“多谢堂兄关心,小弟只是急于去大理城中观光,行事不免鲁莽了些。” 鲁子洋依旧摆出和事诺的笑容:“原来贤侄真是躲在大理城中。我派出十几拨教徒暗中查访,却全无线索。嘿嘿,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许惊弦见冯破天神色木然,不知他放走自己是否受到教中惩罚,或是故意装出冷漠之色以释陆文定之疑?朝他拱手为礼:“小侄得罪冯大叔之处,还请见谅。”冯破天趣她一笑,微微点头,并无言语。 丁先生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既然误会已解,便说些正事吧。”许惊弦对他仍不无戒心:“丁先生说是特意为我而来,不知是何道理?” 丁先生郑重吐出十个字:“请吴少侠加入刺明计划丨”许惊弦一叹,略含饥讽道:“丁先生还是叫我许少侠吧。你早就知我身份,却一直隐忍不发,这份涵养实令晚辈汗颜。” 丁先生哈哈一笑:“刺明计划事关重大,决不能草率从事。之前故作姿态只为试探少侠的心意。” “什么心意?” 丁先生缓缓道:“试探你是否真的想杀明将军。”你既然知我是许惊弦,根本就不应该怀疑。“对你身份的认定毕竟只是叶姑娘一面之词,当然需要谨慎。”许惊弦大奇:“叶姑娘怎能认定我的身份?”他起初还以为是鹤发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丁先生,现在看来,恐怕是错怪了鹤发。 叶莺终于开口:“我师兄的手下曾与我联系过,得知吴言来自锡金,并与乌槎国首座客卿鹤发先生及其弟子童颜同行。再由丁先生对照相关的情报,方才推测出此人极有可能是四年前被蒙泊国师带走的少年许惊弦。”她低眉垂目,没有看许惊弦一眼,平实叙述的声音里也不带丝毫感情。 许惊弦如坠云雾中:“你师兄是谁?” “非常道,香公子!” 许惊弦如梦初醒:“原来你就是活色!”斗千金曾提及非常道中除了道主慕松臣外,另有两大杀手,名为“活色生香”,其中那名为活色的杀手排名尚在香公子之上。怪不得叶莺在那小船中满面杀气时艳光四射,惊若天人,想必是被非常道的独门武功催发所致,一如香公子那极有味道的杀气! 丁先生沉声道:“记住,目前许少侠的真正身份只有在场的几个人知道,从今以后仍以吴少侠相称,决不可泄露。至于鹤发童颜师徒,我早已派人飞鸽传信通知他们,也不会有差错。”许惊弦暗忖鹤发虽替乌槎国做事,但毕竟昔日曾在御冷堂中任碧叶使,按理说不应当与明将军为敌,他是否会暗中阻挠刺明计划? 陆文定插口道:“冯右使的两名手下曾听叶姑娘提及堂弟的名字,我已派人暗中将他们严加看管,决不会泄露。” 丁先生微微一笑:“丁某想提醒陆教主两件事情。第一,不要再以‘堂弟相称吴少侠;第二,相信媚云教有更好的让人闭嘴的方法。” 陆文定脸色有些变了:“本教教徒的性命,还不劳丁先生牵挂。” 丁先生冷笑:“至少陆教主应该牵挂吴少侠的性命吧。” 陆文定亦不客气:“本教对于每一个教徒皆视为兄弟,从不偏袒。”他能如此爱护手下,颇有—教之主的风范,倒令许惊弦刮目相看。 鲁子洋连忙道:“丁先生虽是善意提醒,却不知每个媽云教徒皆对教主尽忠尽职,决不会有任何错失。” “希望如此吧!丁先生终于稍作让步,记住,这不仅关系着剌明计划的成功,也关系着吴少侠的性命。” 许惊弦隐隐感觉到丁先生才是刺明计划的主使,忍不住发问:“丁先生快揭开谜底吧。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事?难道一定需要隐瞒身份么?” 丁先生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投靠明将军!” 听丁先生说出投靠明将军的计划,许惊弦不由一怔,明将军身边众将环伺,高手如云,如果前去行刺无异送死,不知丁先生究竟是何用意? 丁先生续道:“吴少侠不必担心,此去非是让你行剌,而是另有任务。要完成刺明计划,必须有人接近明将军,盗取一件极为关键的物品。丁某想来想去,唯有吴少侠是最合适的人选。” 冯破天疑惑道:“明将军曾在京师见过吴少侠,恐怕有些不妥。”许惊弦暗忖他倒是顿为关切自己的安危,暗暗感激。 鲁子洋插口道:“四年前哭兄曾与吴少侠共处多日,我亦与之有数面之缘,但如今他相貌大改,根本认不出来。”日哭鬼缓缓点头。 丁先生道∶“这一点不是问题。我早已考虑妥当,吴少侠并不需要接近明将军,只需盗取那件关键的物品即可。” 许惊弦沉吟道:“擒天堡与媚云教中藏龙卧虎,能人无数,丁先生为何一定要我去?” 丁先生一笑:“有两个原因。第一,你曾救过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与安插在擒天堡中的卧底陈长江。陈长江反出擒天堡后在川南无法立足,目前藏身于成都金刀堂,等待明将军大军入川,吴少侠可在成都与之相会,由他引荐入军中,必不会令人生疑;第二,纵然盗取了那件物品,但大军之中脱身不易,所以需要借助吴少侠的那只鹰儿。” “不知需要我盗取什么物品?” 这一点容丁某卖个关子。“并非不信任吴少侠,而是你知道得越少,越不容易露出破综。盗物行动另有其人,你根本无须出手,只要混入军中负责接应,如果听到有人说出‘乌云蔽空,日月无光’这句暗语,便是我们派去的卧底,他会交给你所盗取的物品,再由鹰儿带回即可。” “乌云蔽空,日月无光!”许惊弦将那暗语牢牢记住,又问道:“可是,就算我能成功投靠,但在数十万大军之中,那卧底又怎能找到我?” “这一点就要看吴少侠的本事了。你不但要投靠朝廷大军,还要尽量混入明将军的核心部队之中。在必要的时候,我可做出适当的安排,牺牲一些兄弟以保证吴少侠立下战功,再加上有我方卧底暗中策应,你或许还有机会成为明将军的贴身护卫。丁先生口气一转,极为郑重地道,不过我必须盯嘱吴少侠一声,我知你与明将军有血海深仇,但以个人之力贸然行刺绝无成功的可能,为了剌明计划一定要谨慎行事,只要能够完成交托你的任务,就算是去了明将军的半条性命!” 许惊弦心头暗凛,听丁先生所言,交给自己的任务必定十分重要,但直到此刻仍猜不出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甚至连卧底之人身份都不清楚。此人谋略惊世,计划环环相扣不留破绽,当是明将军劲敌。忽又想起一事:“我曾在京师呆了一段时间,将军府中或有人曾见过扶摇……” 丁先生阴恻恻一笑:“嘿嘿,吴少侠当然不用带着莺儿投军,叶姑娘自会照看好它。一会儿你可以再教给她一些训鹰的口令,以备联络。” 许惊弦本还想分辩扶摇未必会听从叶莺的号令,但转念一想,或许丁先生对自己并未完全信任,所以才故意留鹰儿为质?而叶营与自己同去焰天涯,是否也有故意与扶摇亲近之意?想到这里,心里极不舒服,连忙抛开这个念头。 丁先生又细细嘱咐道:“将军府在擒天堡与媚云教中必有眼线,吴少侠见到陈长江时也不必隐瞒去焰天涯之事。但后面的事情却需要变更一下,你与叶姑娘离开焰天涯后被媚云教擒获,陆教主劝你入教而不从,便将你软禁起来,隐怀杀机。你伺机逃出媚云教,怒而投靠朝廷以图功名……至于一些细节问题,就由吴少侠自己考虑,务求天衣无缝。性命攸关,你的真正身份只有联盟高层寥寥数人知道,决不可泄露……” 许惊弦经过反复推敲,确认计划并无遗漏,慨然道:“丁先生放心,我与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必会如约完成任务。” 当下鲁子洋唤来媚云教手下,取来酒水,几人歃血为盟,共饮了一杯。陆文定又亲自替许惊弦倒了杯酒,低声道:“为兄不才,暂代媚云教主之位多年,待堂弟大功告成之日,必转交教主之位。” 许惊弦连忙摆手道:“我决无此意,堂兄休再提及。” 陆文定目光闪动:“好,敬一杯以全我兄弟情谊。堂弟多多保重,愚兄等你归来后共祭羽叔与韵姨!”举杯一饮而尽。 许惊弦直觉他神情蹊跷,心生警惕,猜想酒中或有古怪。但听他提及父母,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下,一杯下肚却并无异感,暗责自己疑神疑鬼。 丁先生嘿然一笑道:“媚云教人多眼杂,吴少侠最好是趁夜离去,一切按计划行事,以后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嘿嘿,现在还有些时间,吴少侠不妨与叶姑娘商讨一下训练鹰儿之事,事关性命,可莫要藏私哦。”言罢飘然离去,陆文定等人亦随之告辞,一时房内只留下许惊弦与叶营两人。 许惊弦听丁先生笑得古怪,知他恐怕已猜出自己与叶莺之间隐生情愫。望见她微垂着头,粉面飞红,想必也听出了丁先生的言外之意。可是,她身为非常道二号杀手“活色”,又岂会轻易动心?她对自己到底是一片真心,还是为了刺明计划有意色诱?许惊弦明知自己不该如此想,偏偏却无法按掠住心头隐隐的怀疑。 两人各怀心事,偶尔抬眼相触,又都不自然地别开头去。虽然只分别了六天,却恍若隔世,彼此之间再无法似当初般毫无芥蒂。 沉默半晌后,许惊弦终于开口道:“扶摇还好么?”其实他心知叶莺决不会任人欺负扶摇,只怕比自己照看得还要周到,这句问话实是多余。叶营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救小家伙才回来的。”许惊弦受她一激,脱口道:“胡说,我是听说媚云教要拿你问斩,这才……”忽觉失言,愤然瞪她一眼,“谁知道反而……” 叶莺抢着道:“谁知反而落入我这个小妖女的圈套中,是不是?看你那气恼的样子,只怕现在巴不得来砍我一刀吧。”她半嗔半怒的口气中似又有一分压抑不住的喜悦。或许她的心中也打了一个赌,赌的是许惊弦听到消息后会不会涉险来救?许惊弦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这圈套是丁先生设下的,我只是生气自己没能及时觉察。” “哼,你不是自话江湖经验丰富么?为何不能觉察?” 许惊弦顿时吸口无言。回想自己乍闻要处斩叶莺的消息时已然六神无主,哪还顾得上分辨其中真假? 叶莺瞧出许惊弦心中所想,咬着嘴唇,低低骂了一声:“臭小子。”听到这一声熟悉的“臭小子”,许惊弦脸上不由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这一刻,她仍是那个外表上气势汹汹、内心却孤独而坚强的小姑娘,是否曾经欺骗过自己都已不再重要。 “你怎么笑得如此可恶?老实交代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认识你了。” “哼,才几天不见,就忘了我的样子。” “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你就是那非常道的杀手一活色!” “嘻嘻,本姑娘杀人不眨眼,你怕了吧?” “你答应过我,不再胡乱杀人。否则我就不认你当朋友。” “呸,你以为我很希罕你么?本姑娘宁做杀手,不交朋友。” “那么你愿意做杀手,还是愿意做公主?” 叶莺蓦然一怔,目光中闪过一丝迷茫,隔了一会才答非所问地道:“臭小子,你真不应该回来。” 许惊弦想到离开焰天涯后她执意要与自己分道扬镳,是否就是不希望自己参与丁先生的计划呢?可是他却看不出来丁先生的计划里有何阴谋,他盯着叶莺的双眼问道:“你是否知道一些刺明计划的内幕?”叶莺别开头去:“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 许惊弦知道事关重大,她既不肯说,多问亦无用,朗然一笑:“明将军是我的仇人,就算不借助丁先生之力,或许我也会潜入军中行刺。”叶莺咬牙骂道:“你这个笨蛋,快去送死吧。” “嘻嘻,送死之前还要拜托公主照看好扶摇哦。” “这个不劳你操心,小家伙这几日和我朝夕相处,只怕已不认识你这个旧主人啦。一旦开战后隔段时间便放小家伙出去,鹰儿眼力极好,在高空中就能从千军万马中看到你,但你没有得到指令千万不要与它联系,以免被敌人看出破绽。” 许惊弦立刻醒悟到如果自己能够混入明将军的军队中,便可利用扶摇察知敌方主将的行踪,丁先生此计可谓一举数得。 当下许惊弦便将平日训练扶摇的数种口令告诉叶莺,又将自己常用的鹰笛交给她。不觉过了三更,两人皆知将要离别,不免有些恋恋不舍。 叶莺低声道:“臭小子好好保重,记得身处险境,不要太信任别人。” 许惊弦听她似乎话中有话,正想再问,叶莺咬牙跺脚,背过身去:“我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了?你快走吧。” 许惊弦暗叹一口气:“你也保重。到了门口忽又转过头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 许惊弦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和香公子的关系好不好?”叶莺白他一眼:“他虽是我的师兄,但武功却及不上我,恐怕对我还有些忌妒。”她眨眨眼睛,显然误会了许惊弦的意思,“喂,我过去的那些事情只告诉过你—人,连师父也不知道。” 许惊弦嘿嘿一笑:“他欠我一个问题,我来问你好不好?”叶莺失笑:“问吧,只要别触及师门隐秘。” “保证与你师门隐秘无关。”许惊弦调皮地泛眼睛,“你今年多大啦?” 叶莺拿不准许惊弦的意图,如实道:“到了今年七月,就年满十六啦。” 许惊弦哈哈大笑:“我是四月过生日,比你大三个月哦。”他自从离开清水镇闻荡江湖以来,遇见的女孩子无论是水柔清、平惑、白妈等人,皆是比他年长,此刻终于有机会做一次兄长,实是喜不自胜。叶营才明白过来:“呸,我才是老大!” “嘿嘿,此乃天意,你就乖乖地做我的小妹妹吧。”许惊弦大笑着思门而去,留着叶莺在屋中顿足,后悔不迭。 许惊弦悄然离开驿馆,闪入山林沿原路返回大理,才走出十余步,忽听树林中一人低声道:“贤侄请留步。”却是冯破天的声音。 许惊弦不料冯破天并未离开,又见他面蒙黑布,深夜在此等候必有要事,心知有异,亦压低声音道:“冯叔叔有何指教?” 冯破天伸手递来一件东西,许惊弦顺手接过,却是一根小巧玲珑的竹管,里面或是放着什么爬虫活物,隐隐颤动,许惊弦不由一怔,心头隐隐有些发毛。却听冯破天缓缓道:“我怀疑陆教主在给你敬的那杯酒里下了蛊,你拿着此物贴身收藏,大约半年后蛊毒便会自解,切记切记。” 许惊弦悚然一惊,回想当时陆文定敬酒的神态,料想他所说不假。冯破天又道:“陆教主下蛊之术远在我之上,我也不敢肯定酒中是否一定有毒。但若我所料不错,酒中必然下的是曦桑之蛊,此蛊无色无味,中者浑然不觉,行动武功不受影响,直至一年之后才会发作。我给你的竹管中放着一只百年暮蝉,每日听其无声鸣叫便可化去曦桑之蛊。” 许惊弦惊怖交集,想不到苗疆下蛊之术竟然如此神奇,酒水入肚明明全无感应,却已不知不觉中了毒手,而且潜伏一年后方才发作,实是防不胜防。若非冯破天亦精通蛊术,以此匪夷所思的方法解去盘毒,只怕自己死到临头都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拱手谢过冯破天,将那根竹管贴身藏好。 冯破天叹了一口气:“我身为媚云教之人,本不应该插手你们兄弟家事,但念及许兄的情义,所以才冒死提醒贤侄一声。你也无须去找陆教主理论,暗中防范便可。”说罢更不停留,就此离去。 许惊弦以往曾听人提及那些皇子皇孙为了夺权篡位而弑父杀兄,但总觉得都是小说家言,不足为凭,却从未想到这样的事情竟也会落在自己头上,唯一亲人也会对自己暗下毒手。他怔立良久,遥望暗夜中的洱海,思绪亦如那潮水一般起伏。直到东方露出破晓的曙光,方才带着一丝不舍离开,只觉脚步沉重,如坠铅石。这里虽然是他的出生之地,但如果可以选择,他再也不会回来! 许惊弦当日离开大理,往北行去。一路上留意着关于战事的各种流言,才过金沙江,就听说明将军已率数十万大军离开京师,经太原、郑州后沿黄河西进,预计经潼关、长安后穿秦岭由剑阁入蜀,二十天后即可抵达成都。 等他到达川中嘉定府时,便传来昆明、大理、武定、贵阳、昭通等重镇士兵哗变的消息,当地的朝廷官员或率兵造反或被乱军所杀,泸州、瑜州、洽陵、宜宾等地亦时有暴乱发生,而包括擒天堡在内川南数大帮派已撤至金沙江南岸,又将北岸的船只调往南岸,桥梁尽数烧毁;同时乌槎国数万大军兵分两路,由普洱、永昌侵入中原,集结于昆明…… 这是一次预谋已久的叛乱。早在数年前,意图谋反的泰亲王就已未雨绸缪,一方面与乌槎国交好,另一方面在川南、滇、黔等地安置亲信,广布暗哨,以备万全。四年前泰亲王败走京师,径直投奔乌援国,经过几年的招兵买马,元气渐复,终于卷土重来。此次西南数镇一并造反,实令朝廷措手不及,转眼间形势大变,西南一带自金沙江以南大部分地区已被叛军所控制,泰亲王联合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势力,再加上彝、苗、瑶、白、傣、芜等异族力量,厉兵秣马,欲凭长江天险与明将军的大军决一死战。 三月初一,许惊弦来到成都。这里不似滇、贵等地战乱将起,流言频生,表面上百姓依然安居乐业,悠闲自在,只有当看到那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城中来回巡视时,才能感觉到那一丝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值此非常时期,街头巷角随处可见一些提刀带剑的江湖人物,大多是金刀堂的弟子,联同当地驻军一并维持秩序。按丁先生的计划,目前陈长江暂借金刀堂栖身,许惊弦应当趁明将军大军未至之际与他联络,由其引荐入军。但许惊弦心知鲁莽行事反会引起怀疑,最好是假装无意中与陈长江相逢,所以并不打听他的下落,而是犹如普通游客般寻家客栈住下,每日或去武侯祠、杜甫草堂等名胜游历,或是找家小店,品味天府之国闻名八方的小吃。 许惊弦原本并不甘心被丁先生利用,但这些日子经过反复考虑又改变了主意,固然是为了杀明将军报仇,但他内心深处还有另一层原因:叶莺作为东海非常道的第二号杀手,怎会与丁先生这样一个瞎子扯上关系?她曾说丁先生与非常道主慕松臣的一个朋友有些交情,所以才奉师命前来相助,或许那只是托词,实际上是被泰亲王重金收买行剌明将军?如果叶莺就是刺明计划的最终执行者,那么他能否混入明将军大军,顺利完成丁先生交付的任务必然事关她的安危,不容有失…… 他常常回想起与叶莺相处的时光,虽不过短短十余日的光景,却有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欢笑与快乐,愤怒与悲伤……从小到大,尽管他认识了许多人,交过许多朋友,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是孤独的。直到遇见了她,才体会到一种异样情绪,仿佛深夜独行的旅人找到了同伴。虽然她心狠手辣,有时又显得那么的不可理喻,但他不得不承认,在她的身上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深深地打动了自己。曾几何时,他也在水柔清身上找到过类似的感觉,但那时毕竟年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随着年龄渐大,阅历渐长,那份不可抑制的少年情怀终于因叶莺而在心头悄悄萌动。 他不愿去设想对叶莺的感情是否已经超出友谊的范围,他只是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为了林青、为了她,他将竭尽全力完成刺明计划! 她是他的公主! 金刀堂乃是成都最大的帮会,若在平日,来往的江湖人物必逃不过其耳目,但这段时间三教九流齐聚锦官城,哪还顾得上逐一盘查?许惊弦在成都足足呆了两天全无收获,不但没有找到陈长江,似乎根本未能引起金刀堂的注意,不免有些着急。 这晚在客栈用饭时,忽听伙计谈起明日是三月三,按惯例锦江之上有声势浩大的龙舟竞赛,他灵机一动,心想若能在龙舟会上稍显身手,必可引起关注,不愁陈长江不找来。 当晚许惊弦安心睡个好觉,养精蓄锐。第二日一早便赶往那龙舟会。 初春的成都,山色润朗,草绿花阴,微风拂柳,雏燕呢喃,一派春光明媚之盛景。而在那锦江之畔的望江楼前,人声鼎沸,雀舞室歌,楼前有一个大戏台,数名女戏子载歌载舞,裙褶摆动,如踏云裳。 江桥前一字横着数十艘龙舟,或雕龙画凤,或绘色描彩,千奇百态,各具巧妙,每艘龙舟上只坐着一名舵手,桨手尚未就位,但旁观者早已喊作一片,给自己支持的龙舟队打气助威。成都乃是西南最大的城市,人口众多,一年一度的龙舟会又是极重要的节日,虽然战争的阴云已隐隐笼罩在上空,这里依旧是歌舞升平。 面对繁华景况,饶是许惊弦心事重重,也不禁忘忧开怀。他注意到望江楼的主位上已坐了十几人,皆是身着华服,态度威严之辈,除了朝廷官员之外,就是一些在当地有影响力的名门望族,想必金刀堂主左睹英也在其中。但观望良久,也未发现陈长江的踪迹。 许惊弦好不容易挤到江边,龙舟赛尚未开始,百舟待发。一队队身着各色服装的年轻汉子手执木桨,在岸边小跑热身,每个人脸上都是难以压抑的兴奋,不时对人群挥手致意,惹来阵阵欢呼。每一艘龙舟都是由当地有势力的乡绅出资组建而成,操舟的桨手亦都经过层层筛选,能够参加龙舟大赛本身就是极荣耀的事情。 许惊弦暗暗叫苦,他本还想加入某个龙舟队中,力争取胜引来关注,如今看来此计不通。正寻思用什么方法才好出出风头,忽听旁边有人道:“那个不是罗家的小三么,怎么回事?” 却见不远处身着青衣的龙舟队中,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腰身蜷缩,手梧小腹,额间渗出一颗颗汗珠来,大概是突发急病。 划龙舟并非以力大取胜,每舟二十一人,除了一名蛇手在船头负责掌控方向,呼喊口令外,左右各有十人操桨,讲究配合默契,使力均勾,哪怕有一人掌握不好力道,便会失去平衡减慢速度,每个人都要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才能参加比赛。那青衣舟队的头领乃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壮汉,眼看龙舟赛即将开始,自家兄弟却突然发病,看他双目翻白,口吐白沬,显然已无法上场,亦是急出一头大汗。许惊弦见此良机,更不迟疑,挤到那壮汉面前:“我可替换他操桨。”壮汉见他年轻,犹豫道:“你划过龙舟么?” 许惊弦看那罗三已痛得失去知觉,应该不会揭穿自己的谨言,便硬着头皮道:“我自幼就常常与罗三哥一起划龙舟,绝无问题。” 只听望江楼上有人高喊道:“龙舟队各就各位,比赛即将开始。”壮汉见许惊弦身材略显单薄,本是有些怀疑他的能力,但听他说出罗三的名字,也就信了几分,何况情急之下,也只好将死马当作活马医,容他替换入队。 龙舟比赛由桥头开始,前方五百步的江面上立着一根高竿,上面挂着一个彩球,先抢到彩球者为胜。 许惊弦匆匆换上青衣劲装,将显锋剑背在身后,随着诸人下到桥底在本队的龙舟上坐定。舟身窄长,仅容两人并坐,船首涂成青色,上面画了一头张牙舞爪的豹子。许惊弦的位置是右首前排第二人,但才一拿起菜,就听背后有人小声嘀枯道:“小兄弟,你到底会不会划啊?” 旁边一人亦道:“我们青豹组本是有资格拿头名的,如今罗三这一病,换上这个愣头小子,只怕是无甚希望了……” 许惊弦知道必是被别人看出自己拿桨的姿势不对。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自己这个假冒的桨手只怕是瞒不过别人。他方才不及细想,此刻才有些后悔,青豹组拿不到头名也就罢了,若是被自己害得落尾,岂不是太对不住人家?红着脸低声道:“小弟只是想尝尝划龙舟的滋味,不免莽撞了些,你们……还是换人吧。” 那领头的壮汉听许惊弦如此说,气炸了肺,一句粗口还未骂出来,就听头顶上有人低声喝问道:“青豹组怎么回事?在场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你们若是要搗乱,立刻取消比赛资格。” 壮汉涨红了脸:“无事无事。一面怒瞪着许惊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给老子坐好,一会比赛完了再找你小子算账。” 许惊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听望江楼上传来声音,应该是当地父母官员正在给百姓讲话,想必离比赛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低声央道:“各位大哥息怒,不如趁着这当儿先教教小弟如何操桨划舟吧。” 众人本都气得发昏,但看许惊弦满脸谦恭,神色内疾,倒也不好发作,一面骂骂例例,一面七嘴八舌地教他些运奖之法。幸好许惊弦耳聪目明,加之习武之人身手矫健,稍经点拨,便已掌握了划船运桨的诀费,在水中比划了几下,倒也似模似样。但要说到与众人的配合程度自然相差甚远,幸好只需听舵手的号令,保持节奏即可。随着三声号炮鸣响,龙舟赛正式开始。霎时浪花四溅,锣鼓喧天,岸边欢声雷动,群情激昂,数十只龙舟如离弦之箭般朝前冲去。虽说这比赛与许惊弦毫无关系,但他既然已穿上了青豹组的服装,心中自然就生出休戚与共的念头,耳中听着那壮汉的口令,奋力运桨,绝无半点懈怠,周围诸人每划一下桨便齐声高喝,他亦如法炮制,几声喊下来浑然忘我,不由自主地融入这紧张而激烈的气氛之中。 行程过半,已初现端倪。青豹组的确实力强劲,虽然多了一个滥竽充数的许惊弦,但依旧与另一艘船首绘着黄龙标记的龙舟齐头并进,保持在舟队的最前列,另两艘金狮组与白虎组紧随其后,只差了半条船的距离。 行到三分之二的距离时,白虎组后力不继,渐渐慢了下来,而金狮组则发力赶上,三舟破浪并进,难分伯仲。两岸的观众群情沸腾,为各自心目中的冠军加油助威,一时只听到青豹夺冠、黄龙第一、金狮加油等吼叫声不绝于耳,喧嚣震天。 许惊弦毕竟第一次操桨,不似老船夫般懂得运用巧力,汗透重衣,渐觉双臂如灌铅般沉重,每划一下都如万针攒剌,又酸又痛。他此刻已完全没有害怕连累同组之人的念头,天生的好胜之心占据了上风,双眼死死盯住百步外的彩球,对场外的喧哗充耳不闻,凭着一股硬气咬牙苦撑。但毕竟许惊弦与青豹组配合生疏,到了最后三十步冲剌之时,黄龙组已领先他们一个船头,金狮组亦稍稍占先了一步。那壮汉在船头上怒目圆挣,叫得声嘶力竭,奈何诸人拼尽了全力,那数尺的距离始终也无法缩短,眼挣挣看着离终点越来越近,已无法制止黄龙组夺冠之势。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许惊弦一声长啸,蓦然拔身而起,在空中疾掠而过。他一纵数尺,已越过前面黄龙组的头顶……那黄龙组的蛇手刚刚伸出手臂,手指才触及到彩球,许惊弦已如飞将军般从天而降,一把抢过彩球,旋即在空中一个转身,脚尖在那蛇手肩膀上一点,再度腾空,稳稳落在青豹组的船头上。 原来许惊弦一心要赢得龙舟赛,情急之下不假思索,顾不得竞赛规则,最后关头施展一流轻功抢过彩球。他事先虽有显露身手博人关注之意,但这一刻却只想赢得胜利,以这种方式达到目的,也算是始料未及。 四周先是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声,虽然有人大骂违规,但瞬即被欢呼喝彩的声音压倒。对于那些为了生活而辛苦奔波的百姓来说,龙舟赛的胜负都在其次,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场挥洒情绪的盛会,一个可以给人们带来开怀大笑的英雄。 青豹组那壮汉大力拍着许惊弦的肩膀,一张黑脸乐开了花,同组的伙伴亦想不到因祸得福,这个替代出战的少年竟然立下奇功,亲热地上前来你一拳我一脚招呼在他身上……一旁黄龙组与金狮组的桨手虽是满脸不服,但目睹如此身手,既惊且羡,亦有人忍不住鼓掌以贺。 壮汉大笑着接过许惊弦手中的彩球:“好小子,真亏了你。”转头扮个鬼脸,嘿嘿一笑:“兄弟们,应该怎么对待我们的英雄?” 众人齐声大笑,不由分说合力将许惊弦抬了起来,在空中高高抛起,再随着壮汉一声令下,“扑通”一声,将他抛入水里。 许惊弦哪想到会受到如此待遇,他水性本就不佳,连枪了几口水,方才湿淋淋地爬上船头。但他知道那是这些淳朴汉子表达喜悦与敬意的方式,不怒反笑,趁那壮汉不注意,亦把他撞下船去。同组的伙伴哈哈大笑,又有几人被丟下水,直闹了半天,方才整齐地哼着号子,趾高气扬地回去复命。 回到出发点,上岸时又传来无数欢呼声。许惊弦毕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拿着彩球朝观众挥舞,正兴高采烈之际,忽然感觉从望江楼方向传来一道异样的目光,抬首望去,只见那是一位年约四十上下的汉子,浓眉大眼,面呈健康的紫红色,身着黑色劲装,魁梧健壮,浑如一座铁塔。而紧挨在他旁边坐着的那位红袍官员正是成都刘知府。 那紫脸汉子直视许惊弦,眼神轻蔑,满面不屑。许惊弦微微一怔,既不知他是何人,又不知因何得罪了他。料想此人能够坐在刘知府身边,恐怕来头不小,或许是身处高职的当地官员,不愿与之结怨,避开目光。 只听有人高喊道:“刘知府有令,青豹组与黄龙组不分胜负,并列第一,各赏银五百两,金狮组赏银三百两……”一时参赛各队俱有赏赐,欢声雷动。 青豹组皆推许惊弦去领赏,许惊弦来到台上,只听那刘知府开口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年纪轻轻,难得如此好身手,不知在哪里做事?” 许惊弦方才听刘知府将青豹组与黄龙组并列第一,行事公允,暗生敬意,躬身施礼:“大人过奖了,小民吴言,两曰前才至成都。” 刘知府哈哈一笑:“原来不是本地的舟手。吴少侠武功高强,栖身草莽不免可惜,不知可愿为朝廷效命?” 许惊弦立知他有招揽之意,他本想借陈长江混入明将军大军中,但若有刘知府出面,更不会令人生疑,这提议正中下怀。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称谢,就听那紫脸汉子不冷不热地道:“此人年纪轻轻就如此招摇,举止轻浮,不过是哗众取宠之辈,还请刘知府三思。” 许惊弦闻言一傍,自己与他无怨无仇,为何要如此诋毁?愤然朝他望去。两人视线相碰,紫脸汉子目光如箭,似要看穿他的心底,缓缓道:“年轻人你最好记住,龙舟取胜是二十一个人的功劳,当你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之时,请不要忘了默默在身后支持你的兄弟们。”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胜出龙舟赛后心怀大畅,不免得意忘形,所以刚才上岸时手持彩球朝围观的百姓挥舞,果有些招摇之嫌。不过那决非自己的本性,只不过借此机会引人关注,好让陈长江找到自己。但苦于无法解释,只好认了这个哑巴亏,默然无语。 刘知府微微一怔:“穆兄目光如炬,如此说自然不会错。望向左右,态度转而严厉,通告全府各县官员,终身不录用此人。” 许惊弦怒意暗涌,想不到这姓穆的紫脸汉子一句话就从此断了自己的前程, 虽然自己无意仕途,但平白无故受此天大的冤枉,实是忍无可忍。抬头还要分辩,却见刘知府双目一瞪,喝道:“还不退下!” 许惊弦不敢闹事,强忍怒气告退。犹觉得那穆姓汉子的目光锁着自己,如芒在背,当是习过武功之人。他心中觉得奇怪,原本怀疑此人就是金刀堂堂主左皓英,但既然姓穆,这个推测就不对了。听刘知府的口气,堂堂成都知府对他也颇有奉承之意,却猜不出是何来头。 青豹组的同伙见许惊弦闹个无趣,纷纷上前安慰。许惊弦心头郁闷,将赏银分发给众人,自己则一文不取,径回客栈。 刚入客栈大门,就见一位身材矮胖的黑衣人端坐堂中,正是陈长江。他暗舒一口气,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坏运气总算到头了。 陈长江上前两步,紧紧握住许惊弦双手:“那夜在洁陵江边蒙吴兄弟仗义出手相救,陈某终身不忘。想不到你我竟会在蓉城重逢,若非这几日俗务太多,实在脱不开身,早就来与你相会了。” 许惊弦原是不喜陈长江见风使舵的性子,但后来得知他只是奉命在擒天堡中卧底,因此才故意两面三刀,暗中投靠丁先生。何况那夜在小船上陈长江被叶莺生生折断双手亦不出卖凭天行,算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所以虽知他来自将军府可算是自己的敌人,但心底也颇有敬重之意。 两人见礼寒暄几句,许惊弦才知陈长江与金刀堂堂主左皓英是过命的交情,受龙判官恐吓后便前来投奔。陈长江问起许惊弦的来意,他便按丁先生的嘱咐告之,并不隐瞒自己前备焰天涯替楚天涯传信、被媚云教擒获之事,而关于刺明计划则只字不提。 作为将军府的卧底,明将军大军数日后便至成都,陈长江便承担起收集情报之责。事实上许惊弦才一入蓉城他就已得知,但那夜陈长江与凭天行走后许惊弦独对龙判官,后来又听说他去焰天涯传信,自然不能不提防,为求谨慎起见,便暗中派人观察。幸好这两日许惊弦并无异常举动,连金刀堂的名字也没有提过,这才让陈长江放下疑心,赶来客栈相见。 听许惊弦提及有意从军,陈长江额首道:“吴兄弟身手不凡,从军大有前途。若能博得一官半职,日后封妻荫子,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许惊弦暗喜得计,口中却道:“但今日我在锦江边龙舟大会上不知怎么得罪了刘知府,传令将我永不录用,真是令人头疼。” 陈长江早知此事,看许惊弦一脸沮丧,对他更不生疑,哈哈大笑:“怕什么?刘知府管得再宽,也不过管一个成都府。我举荐你加入明将军的大军,他可管不着。只要你好好干,立下军功,日后好好羞躁他一下。” 许惊弦怕陈长江起疑,本不想问起那穆姓紫脸汉子的来历,但转念一想,那人当众羞辱自己,若是不问更显得不合情理,便开口相询。 陈长江道:“我也不知那个姓穆之人的来历,或许是刘知府的朋友吧。”许惊弦直觉他话中颇有隐情,却也不便再问,强按疑惑。陈长江又道:“吴兄弟不必再住在客栈中,不妨搬去与我同住,也可介绍你与金刀堂左堂主认识。” 许惊弦知道明将军来到成都后,就算不公开露面,至少也会与金刀堂重要人物秘密会晤,陈长江的提议正中下怀,亦不推托,当晚便搬到陈长江的住处。 三月初十。小雨。宜远行。忌嫁娶。 大将军明宗越奉旨平定南疆叛乱,率二十万大军入驻成都。 这日晚间,陈长江外出归来,兴冲冲地叫住许惊弦,颇为神秘地道:“兄弟可见过明将军?” 许惊弦心头微微一震,面上不动声色:“久闻明将军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却无缘得见,还望陈大哥引见。” 陈长江嘿嘿一笑:“明日午时,刘知府率成都各界头面人物在狮子楼给明将军接风洗尘,我已知会左堂主,你可与我同去。” 许惊弦故作开怀:“多谢陈大哥,若能如愿追随明将军,决不敢忘。” “兄弟于我有救命之恩,再说感激的话就见外了。”陈长江唏嘘一叹,算来我上次见到明将军已是八年前的事,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神情尽显忠心。 许惊弦口中应付陈长江,心头暗自警惕,自己虽只和明将军见过寥寥数面,但天下第一高手的目光岂可小觑,明日决不能露出破绽,若是被他认了出来,自己丢了性命不说,恐怕还会连累到叶莺。 三月十一。晴。利见大人。西南得朋。 狮子楼乃是成都最有名的酒楼。才过巳时,楼下便已停了数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成都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于此,只为一睹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之风采。狮子楼方圆百步内,早已密布暗哨,更有五百名佩刀挂剑的士卒来回巡逻,任何人若无请柬,绝无可能接近狮子楼半步。而酒楼之中的店主、厨师、伙计与打杂的小厮,全都经过严格的盘查。 事实上,纵有刺客,也没有人相信能够伤得了明将军,但万一被刺客混入,上至刘知府、下至守卫的每一个士兵,皆难脱得干系。 许惊弦与陈长江作为金刀堂堂主左皓英的贵客,早早就在楼上坐定。左皓英是一位四十余岁,满脸麻子的彪形大汉,以八十一路金刀刀法成名,武功或许仅列二流,但为人耿直,处事公正,忠信勇决,一诺千金,在川中极有人望。这些年金刀堂虽无擒天堡与媚云教的浩大声势,但成都附近数百里不生风波,百姓安居乐业,此人居功至伟。 许惊弦暗中扫视全场。楼上共设有十余席,主位自然留给明将军,刘知府的人占了一席,当地官员分坐两席,金刀堂身为成都最大的帮派,除开许惊弦与陈长江之外,左皓英另还带着五名心腹,八人共坐一席。其余人包括成都各地帮派势力、商儒名流、望族乡绅等皆是多人共席。 除去刘知府与几位官员前去迎接明将军,所有人皆已到场,五六十人共处一室,原本应是吵嚷喧闹,但此刻整个酒楼却几乎不闻一声,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期待的气氛。许惊弦亦觉得手心冒汗,口干舌燥,一别四年,他终于又将要与自己命中的宿敌、杀死暗器王林青的仇人见面了。 午时,随着一声通报,大将军明宗越在刘知府的陪同下,踏入狮子楼。 第十五章 军旅情怀 明将军一身戎装、金盔遮面,金甲护身,外罩大红色战袍,他没带兵器,身后只跟着五名随从,但看他龙行虎步,气势迫人,神威凜凛之态,浑如带兵百万。 众人一并起身相迎。明将军在楼梯口略略停步,利剑般的目光扫视全场,刹那间每个人都觉得他正望向自己,皆慌忙垂下视线,不敢与之对视,更无人敢开口说一句话。 许惊弦虽然心理上有过无数准备,仍是觉得脑中一眩。这是林青死后他第一次见到明将军,滔天的恨意涌上心头,强行压抑住拔剑刺向仇敌的冲动,勉强挪开目光望向他身后,忽然一怔。除去刘知府之外,随同明将军一并进入狮子楼的另有五人,两名铁甲卫士左右贴身相护,另三人中第一人亦是披盔带甲,面容英挺,年约二十八九,应该是军中副帅马文绍;第二个人身着便装,满面虬髯,神态笃定,正是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 在涪陵城江边,许惊弦曾听龙判官言辞确凿说凭天行身中丁先生绝命一掌,所以才放他回京复命,以惑明将军。本以为凭天行绝无幸理,有感于他义薄云天,行事豪放,内心不无惋惜之意。想不到在狮子楼竟又看见了他,着实替他欢喜。不过凭天行承担着护卫之责,警觉的目光只留意于梁柱楼角等有可能藏敌之处,并未注意到他。 跟在明将军身后的第三人身材痩小,穿一身及地的灰色长袍,从头至脚遮得严严实实,双手都不外露,袍订帽檐低垂,将面容隐在阴影之中,连是男是女都瞧不清楚。同行者中,明将军气贯全场,马文绍刻意低调,凭天行谨慎细致,这最后一人却是全身上下透着—种神秘慼。^ 明将军一行来到席间,却并不立即就座。明将军挥手止住刘知府的客套言语,金盔下射出一道冷厉的目光,令人不敢逼视。 出乎意料地,首先开口的不是明将军,而是那身穿灰袍的神秘人。“左首第三席黑衣劲装者神情紧绷,随时欲战,疑为刺客;左首第六席第二位青衣人与右首第四席长须长老相互对视,交换眼神,意义不明,疑为奸细;右首第二席白衣少年眼神犀利,神情愤然,似有仇怨;右首第五席黑脸大汉面露轻屑,似有不满之意;另外右首第四席第一人、第六席第四人、左首第二席那位白袍剑客与第五席儒装长者行礼时略显迟疑,应为持不同政见者……”中性的声音不高不低,平正无奇,既无起伏,亦无情绪,犹如在宣读文书,但话里的内容却令人闻之变色。 “锵”一声响,左首第三席那位被指认为刺客的黑衣劲装者慌忙拔剑,但凭天行早已身随意动,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到他身后,不等宝剑出鞘,右手大拇指已按在他的颈后,黑衣人当即软倒在地,满脸犹是震惊之色。 左首第六席的青衣人仓皇起身,往窗边掠去,但才踏出两步,马文绍已手按剑柄,拦住他的去路。青衣人面色大变,弃剑于地:“将军饶命。” 右首第四席长须老者破口大骂道:“无胆鼠辈,我司马豫耻于与你同谋。”他纵身跃起,一拳便朝那投降的青衣人劈去。 明将军蓦然出手,右臂在空中挥毫泼墨般轻轻一扫,霎时楼上每个人皆有一种坠入龙卷风眼之中的可怕感觉,明明自身并无异样,却觉得周围劲气横溢,危险丛生,唯有静立原地方可保无虞。 那长须老者掌至中途,忽觉一道沉雄巨力袭来,劲力浑圆,沛莫能御,心知已无法杀死叛徒,猛然回掌往自己胸前拍去。他不甘被擒受辱,决意自杀成仁,这一掌尽施全力。 明将军右臂轻扬,长须老者的手掌如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引,身不由己地荡开,愕然长叹:“好一个明将军,好一个流转神功。” 刘知府脸色大变,怒喝道:“司马豫,原来你竟是泰亲王派来的奸细!”这长须老者名唤司马豫,乃是成都天济会的长老,而那投降的青衣人孟仕周则是商界大豪齐诚的门客,皆已被泰亲王暗中收买,若非那灰袍人眼光精准,任谁也想不到这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人竟暗通款曲。 明将军淡然道:“蝼蚁尚且偷生,为了一个泰亲王,司马兄又何必自残身体?”转而吩咐凭天行:“拿下!” 司马豫仰天大笑,眼望明将军:“老夫今日认栽了,且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说话间猛一咬牙,嘴角已流出了一丝黑血,原来他早已在口中暗藏毒丸,明将军武功虽强,却也无法阻止他服毒自尽。 凭天行微微一怔,立刻返身冲至孟仕周的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颌,亲亲一拧,孟仕周一声惨叫,满口牙齿尽落,纵想服毒亦有心无力。 顷刻间变生不测,三名奸细或投降或被擒或自尽,诸人都惊呆了,个个噤若寒蝉,暗自警醒,被灰袍人点名的其余几人虽无异动,却皆是惴惴不安,那商界大豪齐诚见自己手下除了奸细,更是吓到双腿发软,抖若筛糠。众人久闻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却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其威势,先不论明将军霸道无双的流转神功,只看凭天行敏捷的伸手与那灰袍人巨细无遗的观察,便可知将军府的实力是如何的深不可测。 许惊弦亦震惊于场中巨变,突然感应到周围数十道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这才醒悟到那灰袍人口中所说“右首第二席的白衣少年”正是自己,心头大惊,几乎就要伸手去拔显锋剑…… 凭天行面现惊喜,欣然道:“这不是吴言吴少侠么?” 许惊弦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含笑抱拳:“凭兄好。”方才幸好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死而复生”的凭天行身上,若不然乍听到灰袍人点出自己“神情愤然、似有仇怨”之语,恐怕立刻就会心神失手,无论逃离险境或是拼死刺杀明将军,都只会落得与司马豫、孟仕周等人一般下场。 凭天行上前两步扶住许惊弦,哈哈大笑:“且莫多礼,我欠着小兄弟—条性命哩。”回头对明将军道:“将军,这位便是我曾对你提过的吴言少侠。” 陈长江亦趁机见过明将军:“吴少侠对卑职亦有救命之恩,卑职看他身手不凡,力劝他加入军中求职,还请将军给他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明将军目光锁定许惊弦,沉声道:“吴少侠救了天行与长江,明某足感盛情。些许小事,自当成全。”刹那间他已从那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变为豪情重义的武林宗师,话语中似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欣赏。 许惊弦不敢与明将军多照面,低头谢过,犹觉心头怦怦乱跳。身边众人原以为他在劫难逃,不料忽受明将军如此重视,轻视的自光登时皆化为羡慕。 刘知府一脸惶恐:“请将军治我失察之罪。” 明将军大手一挥:“成都乃是西南重镇,龙蛇混杂,刘知府偶有疏忽亦情有可原。今日只论战事,除了泰亲王的奸细外,其余人等无论对朝政有何异议,或是对我明宗越有何私人思怨,皆不追究。”又转头命令马文绍道:“擒下的两名奸细就交给乌将军审问,力求将泰亲王安插在成都的奸细一网打尽。”马文绍恭身领命,命人将孟仕周与那黑衣剌客押回军中。 明将军望着地上死去的司马豫,长叹一声:“此人虽助叛党作乱,却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把他的尸体交还家人安葬,就说是误服毒物而死,不可牵连无辜。但要暗中严密盘査其手下,一旦发现任何人有通敌之行为,严惩不贷。”刘知府连连点头,又唤人抬下司马豫的尸身。 明将军甫一出场,先声夺人,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直到听他说出这番通情晓理的话,诸人才暗舒了一口气,又见他奖惩分明,并不牵连无辜,将事务分派得井然有序,更是既敬且佩。 刘知府手捧茶杯道:“我知明将军在军中严禁饮酒,故今日席间不设酒水,且奉清茶一杯,替将军接风洗尘。”众人笑着一并举杯。 明将军一笑:“明某借花献佛,先敬诸位一杯。”众人连称不敢,一齐饮了杯中茶,分宾主就座。方才剑拔弩张,此刻总算有了些宴会的气氛。 明将军解去战袍,脱下头盔,露出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粲亮如星的双眸、不怒自威的面容,端然正坐。许惊弦偷望一眼明将军,算来他年纪已是五十有四,但比起四年前的模样不但未见苍老,反倒眸明颊削,面色红润,更增添了一丝虎虎生气,或许是这一场战事令他重振雄心。 刘知府正要命人传上菜肴,明将军摆手道:“今日之宴为国事而开。泰亲王余孽联合乌槎国在南疆造反,川南、滇、贵数地沦陷,局势一片混乱。明某奉君命率军平乱,初来乍到尚不明朗军情,就先听听诸位的高见吧。” 一时满座皆静,谁也不敢先开口。刘知府望向金刀堂主左皓英,悄悄使个眼色。左皓英无奈之下,只好起身抱拳:“泰亲王与乌槎国虽联合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势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将军携百战之师南下,必将叫摧枯拉朽之势一举平定叛乱……” 明将军漠然一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必再说了。” 左皓英面红过耳,住口不言,讪讪坐下,心头暗骂刘知府派自己打头阵。 刘知府清清喉咙:“目前叛军屯集金沙江南岸,烧船毁桥,南方的情报几乎断绝。七日前收到密报,滇、贵两地还有曲靖、永北、兴义、东川四城尚在抵抗叛军,苦盼援救。不过敌军势大,孤城被围,恐难久持。” 明将军沉吟道:“七日来就无情报了么?” “咳咳,那之后敌军沿江重重封锁,便再无情报送来,只怕……”下面的话刘知府没有再说出来,但人人都知金沙讧以南的城池或许皆已沦陷。 “好!那就由我来说一些最新的消息,以供诸位参考吧。”明将军不疾不徐道,“曲靖、兴义已被叛军攻陷,东川士卒哗变,斩守将而投敌,唯有永北五千军民仍在拼死守御,但被困半月之久,弹尽粮绝,城破只是迟早之事。与此同时,乌槎国八万大军已进至会川卫,连同泰亲王残部,更有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帮派与当地教、苗等异族势力的支持,再加上滇、贵二十余城叛变投敌的降卒,最保守的估计亦有十五万之众。叛军西至永宁、东至涪陵,在金沙江南岸构筑防线,并集结船只千余艘于渝州,随时准备沿江东进,朝廷水师十万人固守三三天险,一旦我军战事不利,被叛军乘隙调动兵马攻破三峡,挺进中原,后果将不堪设想。” 狮子楼上好一阵寂静,皆知叛军来势凶猛,却未料到其势大至此。这绝不是一场众寡悬殊的战争,叛军以十五万之众对抗明将军二十万大军,再加上长江天险,双方可谓是势均力敌。 明将军正色道:“泰亲王四年前兵败京师,皇上念其身为皇族宗亲,不忍赶尽杀绝,任其逃窜南疆,亦未及时派兵讨伐。可叹泰亲王不念君恩,怙恶不悛,经过几年休整后卷土重来,还联合外族侵我中原,罪不可赦。由古至今,南疆异族向来与汉人不睦,几大异族首领受泰亲王挑拨,必将与我军殊死一战,彝苗之地地势险恶,密林遍布,野兽出没,到处是沼泽山瘴、毒泉恶虫,更有能人异士擅长下蛊降头之术,而我军多是北方士卒,不愤水土,何况远道而来,供给不便……”明将军低叹一声,面有忧色,“这虽是一场不得不打的战争,却也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战争。若稍有闪失,不但明某将成为千古罪人,在场诸位也都会做亡国之奴。” 当朝大将军明宗越在战场上纵横数十年,平北疆叛乱,灭西域数国,征讨封隘侯立国……未尝一败。诸人本都对他怀着极强的信心,但听此刻明将军的口气,似乎对这一场战争并无必胜之把握。每个人都是心头一沉,不由自主浮上一个念头:明将军或许真的已经老了! 坐在刘知府身边的一位武将开口道:“末将以为:叛军实力虽强,但乌槎国毕竟不是奉亲王手下,擒天堡、媚云教只想从战争中分得利益,至于朝廷降部亦只是迫于形势,只要我军稍稍挫敌锋芒,其军心必乱,当可一举平定。此战虽然艰难,但只要全军上下齐心协力为国效命,胜利可期。将军大可不必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人乃是成都城守徐元玠,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诸人暗暗点头。 明将军反问道:“徐将军此言有理,但你可知东川城是如何失守的?”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曾听明将军说东川士卒哗变,斩城守投敌,不知他提及此事有何用意。 明将军呷了一口茶,肃声道:“据线报,东川城被围十六日,军民同仇敌忾拼死抵抗,力战而不降。泰亲王久攻不下,就命人带千余百姓在城下静坐,这些百姓都是东川城士兵的家眷,在城下昼夜呼喊亲人。仅仅两日后,东川城副将,偏将共失意人联合鼓动士兵哗变,当场格杀守将王园,举城投降。”诸人皆是一惊,泰亲王此举阴损至极,难怪数城尽失。 明将军续道:“我非是灭自家威风,而是希望诸位客观看待叛军的实力,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试问滇贵两省二十七城,守军共计有十万之众,为何转眼间纷纷投靠叛军?那是因为朝廷对南疆一向采取和亲政策,守军中大多数人皆与当地联姻,为了妻儿老小的性命不得不降。更关键的是,守军中彝苗白傣等异族占了极大的比例,对于这些异族来说,宁可一致对外,亦不同室操戈,中原汉室才是他们眼中的敌人。苗疆异族多有宗教信仰,对国家的忠诚绝对比不上对宗教的虔诚,这也是历史上南疆难以平定的根本原因。叛军绝非乌合之众,泰亲王手下自有忠心耿耿的亲信部队,而乌国士兵为国君而战,异族为自己的家园故土而战,擒天堡等武林势力则妄想成为开国建元的功臣……我相信在叛军的宣传策略下,朝廷大军将会成为侵略者,为了自己的生存,他们必将与我军殊死一战,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听了明将军这番井井有条的分析,诸人皆忐忑难安,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这一场战争的艰辛。 “既然如此,明将军何不与泰亲王议和?”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狮子楼的平静。发话者乃是左首第五席的一位老者,身着儒服,峨冠傅带,长髯及腭,活似个老学究。众人认得说话之人乃是当地大儒应默诗,方才亦被那灰衣人楚名,疑他是持不同政见者。 啪的一声,马文绍拍案而起,喝道:“大胆,战事一触即发,刻不容缓,你这老儿竟敢乱我军心。” 明将军的手迅速搭在马文绍的肩膀上,冷然道:“坐下。”他并没有动怒,声音亦一如既往的沉着,却似乎在提醒对方谁才是这里的主角。 马文绍一怔,眼中闪过压抑的愤怒,终于还是缓缓坐了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明将军那只搭在肩头上的手并没有接触到他,手与肩膀之间还有一丝肉眼难以觉察的距离,迫他坐下的不是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而是明将军征战多年后在军中的积威和强势。 许惊弦将这一幕瞧得真切,隐生疑问。但摄于那灰衣人明察秋毫的眼力,不敢多看,垂头思索,心里忽然一动。之前从未听说过马文绍其人,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何能服众?又怎可坐上三军副帅的位置?多半是皇帝与太子唯恐明将军拥兵自立,所以派来亲信暗中监视。 尽管明将军是许惊弦的仇人,但他非常清楚明将军从来不是一个甘愿服输的人,越是困难的事情越会去做,方才那一番略显沮丧的话决不应该出于他之口,但若是故意说给马文绍听,以惑京师政敌,那又另当别论。暗忖将帅失和乃是军中大忌,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个重要的情报送交丁先生的手里。 明将军转而望向应默诗:“我倒想听听老先生的高见。” 应默诗清清喉咙,朗声道:“那泰亲王本为皇室宗族,却利欲熏心,妄图篡位,罪无可赦。但其手下将士被其蒙蔽,实属无辜,而乌国国君与南疆武林势力亦不过受了泰亲王的挑拨,方才出兵相助,只要对其晓以大义,详陈利害,自当幡然悔悟,即会退兵。届时泰亲王众叛亲离,失道寡助,只剩下些残兵败将,又何足惧之?上位者,应放眼于天下,扶社稷于危难,救百姓于水火。两军一旦开战,刀枪无情,生灵涂炭,坏的是家国江山,苦的是百姓黎民,和解当为上策。万望明将军珍重滇贵两地数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谨慎从事,以和为贵……” 明将军漠然一笑,截口道:“你说够了么?”应默诗脸色尴尬,终于住口。像他这等只读圣贤书的饱学儒士本就喜欢夸夸其谈,直说的摇头晃脑,口沫横飞,若非明将军横加阻止,还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 许惊弦早不耐烦,听到身边的陈长江低声呼道:“穷酸腐儒,不足与谋。”大生同感。或许从理论上来说议和不失为上策,却只是一句不切实际的空话,徒乱军心,他绝难认同,相比之下,他更感兴趣明将军对此要如何反驳。 明将军目光从每个人面上掠过,最终锁在应默诗的身上:“如果我是一位史官,你可知道我会如何撰写史书?” 应默诗愕然,他向来擅长雄辩,早就准备与明将军舌战一场,却未想到对方忽出奇兵,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明将军微微一笑:“史官是最惜墨之人。对于这场战争,日后只会在史书里写下,某年某月,明宗越率大军平泰亲王之乱,斩敌数万,降卒若干……他根本不会提及将士们如何浴血奋战,百姓在战火中如何挣扎,历史只会用冰冷而无情的数据告诉后世一个结果。”他略略一停,加重语气,“但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可是……”应默诗眉头一皱,与要开口。 明将军以无可置疑的态度截断他的话:“你也可以试想在史书里写下,泰亲王联合乌国犯乱,王师久战无功,朝中与之议和,隔江而治……或许某些人会为百姓们免于战火荼毒而庆幸,但对于我们的子孙来说,他们将从史书上读到一次耻辱的记录,我泱泱大国的颜面何存?”众人被这番话激起心中斗志,群情鼎沸,连许惊弦都暗暗握紧了拳头。 应默诗不服道:“但将军您并不是一位史官,你应该从一位军事家、政治家、当朝重臣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明将军目射异光,侃侃而谈:“如果我是一位军事家,只会想着如何钉蠃每一场战斗,不计得失,不计伤亡,胜利就是我的唯一目标;如果我是一位政治家,这更是一场必须要打的战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里之穴溃于蚁穴,今日不除泰亲王,待其羽翼丰满东山再起,只会让战火蔓延到更多的地方,波及更多的无辜;如果我只是朝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不需要缘由,纵战死疆场,马革裏尸,亦无悔矣。” 应默诗口唇嚅动,却想不出言语回击q。 “只不过你还忘了我的另一个身份。”明将军朗然一笑,话锋再转,“此时此刻明某只是一个军人,会从军人的立场看待这场战争,那就是用最少的损失换取胜利。我并不需要‘最大’的胜利,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惨胜如败,何足言勇?我只要决定性的胜利,那就是杀死泰亲王,只要他一死,从此天下太平。所以,如果现在我有机会用一万士兵换取他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场战争带来的伤亡将会远远不止此数……” 应默诗嗫嚅道:“但您手下的士兵又怎能甘心赴死?” “你错了!这种决定是最无情也是最理智的,但我相信我的每一个士兵都会做出一个军人应有的选择……”明将军蓦然站起身来,声震全场,“你要记法那些士兵在战场上奋勇当先,拼尽最后一分力量,流尽最后一滴血,不是为我而战,不是为功名而战,更不是为了军饷而战,他们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某种信念、那些他们根本不认识的黎民百而战。对于那些只会在书房中空谈国事的人来说,他们将永远不会理解军人的选择!” 应默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明将军用强有力的言辞、无可挑剔的姿态从各个角度反击了他的论点,令他无从辩驳。他平生自诩为雄辩家,以与文人辩论为乐,根本瞧不起拿刀带剑的武者,从未想到竟被当朝大将军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击败,终于心悦诚服。 陈长江率先鼓掌,随即掌声蔓延到狮子楼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从明将军话语中体会到那一份强者至强旳自信,荣誉在每个人的眼里滋生、扩张、激荡,热血在每个人的心里燃烧、迸溅、沸腾。如果现在开战,每个人都将会是最骄傲的战士、最勇猛的斗者、最无畏的军人! 许惊弦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在激动不已地拍着掌,兴奋得满脸涨红。尽管他对明将军恨之入骨,却还是忍不住为他的话而喝彩。以往他见到的只是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宗越,今天他才重新认识了另一个明将军,那个二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 他不但是武林宗师、当朝大将军,亦是一代绝世英雄! 许惊弦在心里叹了口气,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想过的荒唐念头:且不论战争双方孰对孰错,作为个人来说,他更愿意成为这样一个英明统帅帐下的士兵,英勇杀敌、浴血奋战…… 只可惜,他已没有选择! 狮子楼上,群情激涌。诸人皆为明将军的话而欢欣鼓掌,斗志昂扬。 明将军傲立场中,头颅微扬,眼望空处,如帝王般接受着众人的敬意,但他的脸上却是一派木然,无喜无忧,甚至还带着一丝萧索之意。 这一刻望着明将军,许惊弦突然明白了他的感受。或许明将军只是如实说出了内心的想法,却得到了始料未及的拥戴。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懂得他的抱负,他的寂寞? 刘知府挥手示意,店伙计流水般端上各式菜肴,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满一桌。川菜驰名天下,这狮子楼又是成都数一数二的酒家,每样菜肴不但风味独特,香气四溢,更是样式精美,别出心裁,令人不忍下箸。 明将军返身回座,望着琳琅满目的莱肴,陷入沉思中。众人见他不动,谁也不敢先吃,香味飘入鼻中,只能暗暗垂涎。 刘知府摸不准明将军的意思,心头忐忑,对左右道:“我不是特意叮嘱过,只许按家常宴席的规格么?为何如此丰盛?” —位随从低声道:“确实依大人的命令吩咐过店主,或许是厨师自作主张,借以表达对将军的敬意吧。”不知实情如此还是顺着上司的意思亡羊补牢。 刘知府冷哼道:“如此排场岂不惹人诟言?快去找店主来” “罢了,不必为难店家。”明将军淡淡一笑,“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事。” 刘知府恭敬道:“还请将军指教。” “北方有种鸟儿,性喜群居,每年春夏之时,便积蓄食物,到了冬季则由鸟王分派,以备过冬。那鸟王虽有特权,却是合理分配,从不贪私。鸟儿们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北方气候虽恶劣,却也总能安然度过寒冬……”众人不料名将军突然将其了故事,不明其意,皆凝神细听。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眼看暴风雪即将来袭,而存粮无多。新上任的鸟王便起了私心,将粮食留下大半,只将小部分分给了鸟群。暴风来袭,鸟王与其妻妾们靠着从鸟民嘴里搜刮的粮食,自然高枕无忧,但是许多鸟民却因为缺少食物,就只能贮存下少量的食物,再也熬不过来年的冬季。只因鸟王一己之私,却导致了整个族群的灭绝……”明将军缓缓道,“但我一直认为,这种自私是动物的天性,并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身上。” 众人此刻才渐渐听出些味道。刘知府暗暗擦了一把汗:“将军英明,城都确实有一部分富商趁乱积存物资,哄抬物价,回头一定严加惩治。” 明将军道:“我知道刘知府素有清廉之名,但有时也不免太过仁慈。那些富豪在当地皆有势力,你不便下手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吧。嘿嘿,对于这等想发国难之财的奸商,明某从不手软。”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扫向席间几位商贾,冷然喝道:“传我军令,责成那些奸商半日内退回所囤积的物资,降低物价,不从者强行没收家产。战时凡是再发现相关行为,皆按军法从事。” 许惊弦大觉痛快,他虽视明将军为仇人,但对其做法却不无赞赏。 明将军终于伸箸夹菜。众人这才齐齐用膳,但那几位商贾却皆是满脸惨白,食而无味,暗自庆幸明将军还算给了他们留了半日的时间。 宴罢,明将军见过陈长江,稍作安抚,又特意望一眼许惊弦,温言道:“军旅生活苦,可不比江湖逍遥自在。吴少侠即既然有意从军,便要有些心理准备,而且须得遵守军纪,若有违犯,谁也保不了你。” 许惊弦只恐被明将军认出自己,低头道:“在下闲散惯了,亟需磨砺。从军一为报效国家,二为自身修行,还请将军成全。” 将军略一沉吟,转头对凭天行道:“吴少侠对你有救命之恩便由你先带他到侦骑营任职,日后若有功劳,再作提拔。” 许惊弦谢过明将军,忽想到刘知府曾当众宣布终身不录用自己,此刻可算出了一口气,抬头在厅中望了一圈,却未见到那姓穆的紫脸汉子,或许他根本无资格出席宴会。正觉遗憾,猛然发现那神秘的灰袍人正在前面不远处静静注视着他。 此刻距离近了,许惊弦才终于看清那灰袍人,竟是位年纪二十七八的女子,她除了左唇下一颗豆痣之外,容貌可谓是平淡无奇,但令人惊讶的却是她眼神里蕴含着一股奇常明亮而幽邃的光芒,给她的面容平添一分光彩,深瞳中仿佛透着层层叠叠的颜色,投映出另一个许惊弦。 在她秀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没有任何修饰的眼睛如寒星,如秋水,如珠玉,目光虽亮,却没有类似摄神大法中的妖邪之气,而更像是一面镜子,平实而直观的反射着所观测到的世界。 许惊弦心头大震,急忙别开头去。这一瞬间他似乎有被对方看破内心之感觉。 灰袍女子矜持一笑,随着明将军离去。 明将军大军驻扎在成都北郊,连绵数里,凭天行带着许惊弦往军营行去,一路上问他这些日子的经历。许惊弦心知凭天行心思细密,可不似陈长江那般大意,只挑要紧处简明陈述了一番,倒也未现破绽。 凭天行恩怨分明,念记着许惊弦救命之情,对他极是亲近。许惊弦初时还有些拘束,见他豪情盖天,渐也放得开了,沿途遇见军营中某些不明白之处也敢直言相询,凭天行耐心讲解,知无不言。 许惊弦有意打听那神秘灰袍女子的来历,旁敲侧击道:“久闻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之名,宴会中怎不见他来?” 凭天行道:“水总管与鬼失惊坐镇京师,并没有随军前来。” 许惊弦暗忖水知寒坐镇京师,以防政敌掣肘情有可原,鬼失惊却为何不来贴身保护明将军?又想到鬼失惊曾与自己长时间接触,以黑道杀手之王的精准眼力,很难保证不被他瞧破真实身份,他既然不在军中,到可稍松口气。 “那位灰袍人洞察力惊人,也是将军府中的高手么?” 凭天行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比划个“六”字,大拇指对准自己:“我是拇指,而她则是……小指头。” 许惊弦脱口而出:“小指挑千仇!” 明将军近几年新加入的五大高手被誉为“五指”,顾名思义,拇指长于力雄,食指最为灵动,中指胜在劲疾,无名指擅于隐匿,而小指则是非常低调,江湖上只知道其名挑千仇,却几乎无人能说出此人曾有过什么作为。在这个颇有离间意味的名字后面,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许惊弦未料到将军的小指竟会是一位女子,方才虽只匆匆一见,但她那明察秋毫的观察力与那奇异的眼神已经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要想在明将军身边卧底,不可不防此人。他的心思都放在了神秘的挑千仇身上,虽感觉到凭天行的笑容有些古怪,却并未深思。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中军大帐与将军阵营。凭天行指着前方不远处道:“那里就是侦骑营了。” 许惊弦抬眼望去,这是一座小规模的军营,驻军大概不超过二百人。与沿途所见大不相同的是,这是一座完全独立的军营,局里周围最近的答应也有百余步远,营中不打旗号,亦无森严守卫,可谓是二十万大军中的异数。顾名思义,侦骑营应该担任侦察探哨之责,虽比不上明将军的贴身近卫,却也是大军中极其重要的部门,明将军能允许他这样一个新丁进入侦骑营,可算十分看重,亦是瞧在凭天行的面子上。 营门一开,几骑飞驰而来,在两人面前停下。领头是一位银甲黑袍的将官,头盔遮住他半截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一丝疑惑盯住许惊弦。 “这位是侦骑营的穆鉴轲穆将军。”凭天行低声给许惊弦介绍,笑着对那黑袍将官打个招呼,看起来极为熟稔:“喂,老穆,这位是我的小兄弟吴言。我可是给你侦骑营带来了一个高手,得胜回京后莫忘了请我喝酒。” “见鬼!”穆鉴轲嘴里嘟囔着,语气不屑,“侦骑营中人人都是硬汉,可不是这种乳臭未干的毛头孩子来的地方,凭兄快把他带走。” 凭天行一怔:“老穆,你这是什么意思?” 穆鉴轲取下头盔托在手上,冷冷一笑:“没什么意思。这子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去做将军的贴身守卫也没问题。在我侦骑营绝对容不下他。”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望江楼前指责许惊弦行为招摇的那个紫脸汉子。 凭天行变色道:“老穆,你若是对我凭天行有何意见,尽可当面提出,又何必和我这个小兄弟过不去,岂不是让我为难?” “我对凭兄绝无意见。但是对这小子么,嘿嘿,就是瞧不起他。”凭天行奇道:“难道你们俩有过节?” “我穆鉴轲可攀不上高枝,这种纨绔子弟也不配与我有过节。我才不管他有何来头,或是什么皇亲国戚,哪怕真是凭兄的同胞兄弟,侦骑营也不收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原来穆鉴轲身为侦骑营统领,大军入驻成都之前便负责去侦察,正巧在望江楼见到许惊弦在龙舟会上大显身手。军中纪律森严,最讲究与队友的配合,他见许惊弦抢到彩球后有些得意忘形,便认定其行事轻浮,独揽功劳,后是心中不喜,所以才力劝刘知府不录用。想不到今日冤家路窄,更是他认定许惊弦是某位高官的公子,从军以求功名,所以才能请动凭天行亲自出面,故而坚决不答允他加入侦骑营。 许惊弦有苦难言,一来穆鉴轲先入为主,解释也无用;二来只怕凭天行对自己从军之目的生疑。只好强忍怒气,沉默无语。他心想大不了换个地方,总好过在此人手下受气。 凭天行寒着脸道:穆统领,我这是在执行将军亲自传下的军令;可不是与你攀什么交情。今日吴言必须去侦骑营,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凭天符乃是亲卫营的统领,虽与穆鉴轲同级,但亲卫营作为明将军的贴身卫队,有着其他部队难以企及的地位,何况作为将军府的大拇指,人人皆知凭天行是明将军手下爱将,就连副帅马文绍也得给几分面子。此刻他既以军令相压,便容不得穆鉴轲抗命。 谁知穆鉴轲也是个耿直脾气,怒气上涌,脸色更红了几分,昂首道:“你休拿将军来压我,只要我还在侦骑营一天,这种人就别想进来。” 凭天行大怒:“你若够胆,就去请将军收回成命吧。” 许惊弦见两人越说越僵,这事如果闹到明将军那里可对自己绝无好处,低声道:“凭大哥不必如此,小弟只想为国效命,在哪里任职都是一样。”旁边的几位侦骑营士兵也对穆鉴轲连打眼色,明将军治军极严,谁都知道抗命不遵的后果。 穆鉴轲亦知明将军日理万机,岂有空暇理会这些小事,听了诸人的劝,终于放软口气:“也罢,我营中正缺少一个马夫,就让他来吧。” 凭天行喝道:“吴兄弟年纪虽轻,却与我有过命的交情,你若辱他就是辱我。老穆,我且告诉你,若是他有违军纪,任你打罚绝无怨言;但如果你想公报私仇,可休怪凭天行反目无情。”他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怒冲冲地离去。 许惊弦虽感激凭天行一力维护,但也知道如此一来与穆鉴轲的误会更深。不承想入军还不到一天,就已得罪了顼头上司,不知余下的日子怎么过?他暗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垂头轻声道:“穆将军对我恐怕有些成见,还请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 穆鉴轲态度却全无半分和缓,恶狠狠地道:“见鬼。记住我是你的统领,以后须得自称‘属下’。军中不比平常地方,一切皆有规矩,把你那些臭毛病统统给我改了,战场上任性胡来害死你自己也便罢了,若是连累兄弟,我可绝饶不了你。”他也不等许惊弦回话,打马先行回营。 另几名侦骑营的士兵望也不望许惊弦一眼,掉马而去。 只有一个圆脸小伙子回头道“小兄弟,还楞着做什么?跟我们走吧。” 许惊弦到了营中,面前是几排以木板搭建的临时营房,简陋而整洁,左侧一大片空地上有数十名士兵正在操练,右侧是军需库房,军营后面则是马厩,养着百余匹军马。整个军营中除了军备物品几无他物,可见治军严谨。 在营房前聚着三三两两正在休整的士卒,望着许惊弦走来却无人理睬,只是交头接耳低声说话,偶尔传来嘲讽的笑声。许惊弦感觉到那一双双目光中皆隐含着一丝敌意,大概都在议论自己得罪了统领之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幸好他初入御泠堂时,宫涤尘故意对他不吝褒赏,引起同门妒恨,也算是体验过人情冷暖,此刻虽觉别扭,倒也不放在心上。 那圆脸小伙子名唤秦勇刚,名虽如此,却是斯文和善的热心人,先带许谅弦领取军服、铠甲、战靴、随身匕首等军需品,又陪他去马厩中挑选战马。许惊弦选了—匹高头白马,抚着马儿长长的鬃毛,不由想起了扶摇。算来离开媚云教已经二十日,他这些年来与爱鹰相依为命,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分别,不知她如今可好?会不会生病?又由此想到替自己照顾扶摇的叶莺,如果她意图行刺明将军,会不会也已潜入成都附近?何时才会联络自己?是否也会抽空想到自己。 ——他不禁发起呆来。却听秦勇刚问道:“吴兄弟,你到底和穆头有什么仇?” 许惊弦怔了—下,才明白他口中的“木头”指的是穆鉴轲,苦笑道“只是在成都时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触到了他的忌讳,竟如此待我。” 秦勇刚喃喃道:“穆头虽然严厉,但为人刚正不阿,爱兵如子,且最是护短,就算自家兄弟犯下错误,往往也被他一人扛了,兄弟们有什么不是,他也极少发脾气,但竟然为了你不惜开罪凭天行,可真是奇了。” 许惊弦心想穆鉴轲作为统领将官,却能被手下直呼绰号,仿若兄长,其爱兵如子之誉必是不假,只不过自己定然不被他认作手下的“兵”。 秦勇刚望望左右,低声道:“吴兄弟得罪了穆头倒也没有什么,他性格耿直,就算不喜欢你,也决不会在背后捅刀子。但就怕侦骑营的有些弟兄一意帮衬穆头,不免视你为眼中钉,或许来找些麻烦。我看你年幼,也不似个坏人,所以提埋你一句,自己可要小心些。” 许惊弦暗暗感激:“秦大哥放心,我自会提防,就算有人惹事也会容让些。” “兄弟明白就好。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穆头当年可是搏虎团的一员,与明将军一起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凭他的资历,若非不懂阿谀奉承之术,早就提拔为偏将了。所以他虽然军衔不高,在军中却极有威望。” 许惊弦知道搏虎团乃是明将军当年北征时亲卫团,共有二百人,皆是武功高强,智勇双全的忠诚死士。明将军平定北疆后率军回京,为防当朝皇帝之忌,特意下令解散搏虎团,而实际上却是化整为零,安插在京师与全国各地,如今发兵平泰亲王之乱,明将军便把这二百亲信安插在大军中的重要部门。怪不得穆鉴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统领,却能与凭天行称兄道弟。 当下许惊弦又问起侦骑营的日常事务,秦勇刚耐心地一一讲解。 情报在战争中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侦骑营负责的就是在战前搜集敌方信息、探查地形等工作。譬如在攻城之前,需要查知护城河的宽窄深浅,城墙的厚薄程度,城楼哨所与箭塔的位置,哪里是最容易攻陷的地带,以及附近山川河流的分布与道路状况,有无林木作掩护,是否有适合敌军埋伏的地点,甚至还包括守城军民的士气、残余粮草的数量、敌军的调动分派、敌方将领的武功特长等等。 这是一支特殊的部队,不设番号,不打旗帜,甚至在大军的花名册上都找不到每个战士的姓名。在必要的情况下,侦骑营可以作为先锋佯攻敌阵试探敌军军力,也会深入敌后进行暗杀、绑架、刺探军情等谍报活动。在任务的执行过程中,讲究机动灵活,有着普通部队绝不具备的自主权。 所以,能够进入侦骑营的士兵都是从各个军营中精挑细选而来,是最出色、最优秀的战士。他们不但需要高强的武功、耐心细致的观察力,更需要有坚韧的意志、赴死的决心、无畏的勇气! 许惊弦听得津津有味,他虽是为了刺明计划才投入军中,但此刻却不由对军旅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暗暗希望穆鉴轲果真如秦勇刚所言,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如果他真要让自己去做个马夫,岂不是冤枉透顶? 将一切安排妥当后,已到了傍晚。 许惊弦与秦勇刚正在营房前用饭,忽然被人从身后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身形,回过头来,只见一位二十三四岁的汉子正用挑衅的目光望着自己,上身赤裸,露出高高隆起的肌肉,右颊上有块红色的胎记。 秦勇刚喝道:“赤虎,你想干什么?”此人本名胡大力,因性情暴烈,力大无穷,对战杀敌时状如疯虎,再加上那个赤红色的胎记,便得了这绰号。 赤虎双手抱胸,望着许惊弦冷笑:“听说侦骑营来了个公子哥,一定不习惯军中的粗茶淡饭吧,我来给他加点小菜。”事实上侦骑营集中了全军的精英,伙食极好,有鱼有肉,他如此说只是借机寻事罢了。 许惊弦心知这必是秦勇刚所说的“麻烦”,暗暗提醒自己不可莽撞,故作不闻,低头吃饭。 “喂,你小子聋了么?”赤虎张开大手往许惊弦的饭碗抓去,指缝中竟飕飕飘下许多泥土来,大概这就是他要给许惊弦加的“小菜”。 许惊弦不避不让,眼看那一把泥土即将飘入碗中。说时迟那时快,许惊弦蓦然一翻手腕,碗底朝天,承住落下的泥土,旋即手腕一转,饭碗复又正面,大半碗的食物竟然半点也未洒出。 许惊弦淡淡道一声:“多谢。”继续埋头吃饭。 赤虎怔了下,哈哈大笑:“原来这公子哥是变戏法的,且再让我瞧瞧。”说话间又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来。 许惊弦满以为露了这一手高明武功后,对方就应该知难而退,谁知赤虎不知好歹故伎重演,心里也不免有些动怒。 秦勇刚抢身隔在两人之间:“赤虎,够了吧。”赤虎嘿嘿一笑:“秦勇刚你少管闲事,这小崽子又不是你儿子。”许惊弦听他出言不逊辱及父母,抬头与之对视:“你嘴里放干净些。”赤虎眼中凶光一闪:“怎么,想打架?爷爷我奉陪。”一旁观看的士兵齐声起哄,虽有些劝解之声,但大多数都是给赤虎打气鼓劲,由此也可看出穆鉴轲确是极得手下爱戴。 许惊弦亦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暗暗咬牙正要好好教训一下赤虎,忽听到一个声音喝斥道:“都回到自己的位罝上去,赤虎、秦勇刚、吴言,罚你三人去举半个时辰石锁。下次有力气没处使留着打敌人,别找自家兄弟撒野。” 许惊弦循声望去,却见穆鉴轲端立在不远处,目光炯然正盯着自己,眼神中讥诮之意不减半分。不禁心头有气,明明是赤虎挑起事端,穆鉴轲却不分彼此一并责罚,表面上看似公平,内里却显然包庇赤虎,何况还要连累秦秦勇刚一并受罚。他正要开口分辩,却被秦勇刚暗地拉了一把,才想起这是军营,统领的话就是命令,不然只怕受罚更重,只得强咽下这口气。 三人来到操场上,许惊弦与秦勇刚并肩站立,兀自与对面十步外的赤虎瞪目相视。虽不敢开口说话,但却从眼神中传达着彼此的愤怒与鄙夷。 那石锁重达近百斤,乃是平日士卒操练时所用。只见赤虎嘿嘿一笑,也不见吐气开声,轻轻松松地把石锁举过头顶,还有意挺起胸膛,显示出强健的肌肉。许惊弦心头不忿,依样将石锁举过头顶,脸上则摆出更加轻松的笑容,一旁的秦勇刚却是愁眉苦脸,如荷千钧。 赤虎将石锁放至胸前,再度高高举起,龇牙一笑,脸上那道胎记亦随之而动,许惊弦哪肯服输,亦如法炮制,顺便还送他一个鬼脸。赤虎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快速放下又举起,许惊弦奋力跟上他的节奏,半点也不落后。 两人四目对望,暗中拼上了劲,石锁此起彼伏,越举越快,眨眼间已各举了数十下。只苦了在一旁的秦勇刚,这举石锁凭的是臂、肘、腕、腰上的硬功夫,原本就并非他所长。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直拼得青筋暴起,额汗如雨,也无法跟上许惊弦与赤虎的节奏。 又举了半柱香的时间,赤虎与许惊弦皆额头渗出汗来,却仍然拼着一口硬气,决不肯比对方少举一下。 只听秦勇刚大叫—声:“我的妈呀……”将石锁扔在地上,连连甩手。他明知此举必会加重惩罚,但实在支撑不下去,满以为会等到穆鉴轲一声怒吼,谁知周围却是一片寂静,包括穆鉴轲在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许惊弦与赤虎身上,对他全未留意。秦勇刚暗呼侥幸,趁机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观看好戏。 一般士兵练习举石锁,少则十余下,多则七八十下,赤虎一向以侦骑营的大力士自居,最高记录亦只有—百挂零。但此刻两人较上了劲,不知不觉举了半个多时辰,都已接近百下。虽然惩罚的时间已过,仍然不肯停手,只是速度都放慢了许多。 等两人都举过一百五十下后,赤虎面目狰狞,喘气如牛,体力已接近极限;许惊弦自然也好不了多少,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臂上如坠千斤,脚下虚浮无根,恨不能一跤坐倒。他可不似赤虎一身蛮力,又有外门硬功的根基,若不是体内存着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内力,只怕早就不支。 观战的士卒们早就沸腾起来,给两人大声助威。之前谁也不相信许惊弦这样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会是赤虎的对手但随着这一场赌气的争斗进行到白热化,再也没人敢小觑他。或许每个人都乐于见到以弱胜强的局面,给许惊弦打气加油的人数远远超过赤虎。 等举到二百下时,两人皆已是强弩之末,每呼吸数息,方能再举起石锁。到了这个时候,力量的大小皆不足道,双方比拼的就是意志。 许惊弦心无杂念,将什么家仇国恨、刺明计划皆抛到脑后,只是死死盯住赤虎,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再举一下,再举一下。他已经撑不住了,只要我能再举一下,他就会倒下去…… 赤虎狂吼一声,石锁从手中掉落,记录定格在二百二十一下。而在士兵们狂喊“二百二十二”之中,许惊弦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举。然后,他抛下石锁,仰面倒在地上,耳中听着周围的欢呼声,却根本不明白其意义。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没有输给那个长着赤色胎记、辱骂自己父母的家伙! “啪啪”,两记清脆的击掌声打断了欢呼的士兵,穆鉴轲将一切瞧在眼里,面上却不动声色:“好啦,两个小子出够了风头,现在留下两个人给他们舒活一下筋骨,其他人都给我回去睡觉。” 士兵们渐渐散去,有人过来拍拍许惊弦的肩膀,对他竖起大拇指。或许许惊弦与赤虎不惜自残的赌气之举近于孩童玩闹,甚至显得有些愚蠢,却足以打动这些不重私怨、只尊强者的军人。 秦勇刚一面替许惊弦按摩,一面兴奋地道:“真有你的,赤虎那家伙整日趾高气扬,扬言自己力大无穷,今天算是栽到你手里了。” 许惊弦精疲力竭,全身乏力,级能对着秦勇刚无声地一笑。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想到了狮子楼中的明将军,或许只有在这个身体非常虚弱的时候,明将军的那番话才会更加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内心。他清楚地知道泰亲主及其联合势力起兵叛乱对于国家、对于无辜百姓的伤害,也清楚地知道明将军的话语代表着天下更多人的态度…… 那么,他是否还应该为一己私怨,置国家大义于不顾,执意刺杀明将军呢?如果朝廷大军因主帅之死而溃败,他是否就会成为国家的罪人?九泉之下的林青、许漠洋又会怎样着待他? 他闭上了眼睛,无法给自明确的答案,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侦骑营旳士兵们就开始了操练。 当许惊弦揉搓着酸麻的双臂来到训练场,正准备加入到训练队伍中时,却被告之速去马厩报到。 许惊弦想不到穆鉴轲果真派自己去做马夫,顿觉一股怒气直冲心头,幸好尚存理智,没有当场闹将起来。他站立原地,眼望二十步外指挥士兵训练的穆鉴轲拼尽全力大喊一声∶“士兵吴言,请见穆统领。” 许惊弦心头火起,意在发泄,这一噪子吼得惊天动地,所有士兵都讶然望着他。穆鉴轲缓缓走近,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你有何事?” 许惊弦一字一句道:“请统领收回命令。” 穆鉴轲眼中的讥诮之色更浓:“说出你的理由。” “厲下从军为国效忠,不是为了做马夫。” “按你的意思,马夫就不需要有人做了?” 许惊弦挺起胸膛:“为将者,应该充分了解手下士兵的能力,设其职而尽其用。孙子曰:夫用兵之法……” 穆鉴轲不耐烦地一摆手:“见鬼,我可没读过什么兵书,不要给我讲什么大道理。”许惊弦昔日在京师清秋院磨性堂中熟读百家兵书,本可引经据典反驳对方,丧何穆鉴轲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只好悻然住口。 穆鉴轲冷然问道:“你觉得在侦骑营中受了委屈?” “我并不觉得在侦骑营中受委屈,但我希遒做―些值得去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只想着立战功,做英雄!”穆鉴辆摇头失笑,“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值得做的事情。”他蓦然转身,大喝道:“全体集合!”所有的士兵立即停止操练,迅速集中到他面前,显示了极強的纪律。 穆鉴轲巡视手下,声若洪钟:“小伙刊门,告诉我:一个侦骑营的战士在一场战争中应该做什么?” 除了许惊弦,所有的人齐声答道:“察敌情,利三军。” “说得好!”穆鉴轲抚掌,用近于咆哮的声音嘶声狂喝,“记住!侦骑营的任务不是冲锋陷阵,不是奋勇杀敌,而是探路、查哨、排险、诱敌,甚至可以潜伏敌后、暗杀敌将、烧敌辎重、离间敌军,去做那些并不光明磊落的事情,这―切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保证全军的胜利。我们不可能留名青宋,不会有显赫战功,甚至没有机会去亲手杀死一名敌人。但是,每一份正确的情报都会给敌人致命的打击,都会挽救成千上万的三军将士,在每—次胜利的背后,都有我们无可磨灭的功劳!我们是隐身幕后的无名英雄!” 二百双眼睛燃烧着火焰,二百个声音一齐重复:“无名英雄!” 穆鉴轲转过头,盯住许惊弦的双眼:“现在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值得不值得你去做?如果这里没有你想要得到的荣耀,你还愿意不愿意留下?” “我愿意,我愿意留下!”一股热血在许惊弦胸中来回冲撞,他不假思索地嘶声大叫。或许穆鉴轲对他有成见,但无法否认他是一名出色的将官。 “那么,回到你的位置。” 许惊弦愤然道:“属下不去马厩!” 穆鉴轲怒喝一声∶“恥心自问,像你这样违抗军令的士兵,是否还有资格留在侦骑营中!” “属下要做侦骑营的战士,而不是—个马夫。” 穆鉴轲大笑,转头面对一众士兵,朗声发问:“来到侦骑营的每一名新兵,首先要去什么地方?” 众人齐声回答:“马厩!” 许惊弦征住了,从战友们射来的目光里,他只看到了幸灾乐祸、同情与嬉笑的眼神,却没有看到一丝鼓励,连秦勇刚也对他微微摇着头。直到此刻,他才隐隐觉得自己判断有误,怕是误解了穆鉴轲的意思。 “马匹就是每个侦骑营战士的战友,你必须和战马成为最好的兄弟,在危险时侯才能够得到它无私的帮助。你听清楚了吗?” 许惊弦方知究竟,垂头丧气地道:“厲下听清楚了。” “目无军纪,违抗将令,念你是初犯,权且从轻发落。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惩罚后立刻去马厩,要么主动提出申请,从此离开侦骑营!” 许惊弦岂肯灰头土脸地离开,一咬牙:“属下愿意接受责罚。” 穆鉴柯似笑非笑地望一眼训练场上的石锁:“见鬼。你还举得动么?”众兵士一齐大笑起来。穆鉴轲面容一整:“吴言听令,罚你去马厩中清洗全营的马匹,计么时候完成了,才可以重新回到训练场!” 大军在成都休整了两天后开拔起程,沿岷江而下,经眉州、夹江等地,四日后在乐山驻扎,预计五天后将在宜宾府与泰亲王叛军遭遇,从而拉开这一场战争的序幕。 因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事,军中多是新丁,所以明将军把搏虎团亲信与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兵化整为零安插于全军之中,以老带新,而且沿途每至一地,皆驻留加紧整顿操练。何况叛军在金沙江南岸严阵以待,并无奇兵突袭之可能,行军速度虽然缓慢,却可尽量避免伤亡,乃是最善之策。但如此一来,便有朝中政敌谏言圣上,责其暗通叛军,京师连发数道金牌催战,明将军却依然如故,缓兵而进。 许惊弦做了数天的马夫,幸好他天性随遇而安,虽受惩罚亦能自得其乐,闲来无事,就将全营数百匹马分为数队,又给几匹头马起个威风凜凜的绰号,元帅、将军、统领一应俱全,由头马分别率领马群练习排兵布阵,至于自己胯下的坐骑则起名为“木头”,聊以泄愤。 他虽在清秋院中记了一脑子的兵法策略,但皆是强记硬背,仅限于纸上谈兵。随着大军开拔,暗中观察明将军安营扎寨、调动兵马之法,再与胸中所学一一对照,有会于心,亦算是不虚此行。 与赤虎那一场比拼倒也不无好处,许惊弦在营中已颇得人望,秦勇刚与一些士兵空暇时常与之交谈,不乏敬重之意,比起初入侦骑营时所受冷遇判若云泥。他从小便幻想自己能成为军中重将,保家卫国,奋勇杀敌,此刻得偿夙愿,虽不受重用亦感欣然,短短几天的军旅生活令他受益匪浅,大觉留恋。 但他心头始终挂念着刺明计划,眼看战事将起,自己却是全无进展,毎日仅与战马,连重要的军情都打探不到,更遑论去明将军身边盗取那关键的物品,不免有些着急。 许惊弦也曾考虑过利用凭天行的关系混入中军之中,但凭天行事务繁忙,自从那日分别后再未在侦骑营中露面。而他身为普通士卒,全无机会见到凭天行,何况穆鉴轲认定他是靠着裙带关系入的侦骑营,自然不能落下口实。每每想到穆鉴轲那充满讥讽的眼神,许惊弦就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努力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战士。 这日午后,许惊弦总算将全营的马匹都清洗了一遍,骑着“木头”兴冲冲地去找穆鉴柯复命。不料随着战事渐近,负责开路探哨的侦骑营自然难得清闲,穆鉴轲一早就领令外出,至今未归。 许惊弦未得军令,不敢擅自入阵。看着战友们或比拳脚刀枪,或较骑术弓箭,大是羡慕,不知不觉往前走了几步,靠近训练场边。 赤虎自恃力大,站好马步立桩于场中,由秦勇刚等几人合力推动。他眼角余光瞅见许惊弦过来,乍然收劲,几位士兵立足不稳,赤虎顺势抓住秦勇刚的胳膊,借劲猛然一推,秦勇刚踉踉跄跄地朝许惊弦撞来。 许惊弦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被秦勇刚撞个满怀。赤虎哈哈大笑:“喂,训练场可不是你小子随便闲逛的地方,还是快回去洗马吧。” 许惊弦当然知道赤虎故意找茬儿,虽不疼痛,却咽不下这口气,瞪着他道:“瞧你那天拼得脱力,活像掉了半条命,恢复得铤快啊。” 赤虎那天举石锁输给了许惊弦,被同伴好—番嘲笑,引为奇耻大辱,所以才千方百计要找回面子,听他揭短,恶狠狠地道:“小子,有种再比一场么?” 许惊弦笑道:“还是免了吧,我怕你举不起石锁反被碰死了。” 赤虎勃然大怒:“石锁是死的,举得再多有个屁用。敢与我比拳脚么?” 秦勇刚还算稳重,低声道:“军中有令,严禁私斗。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一旁的军士亦纷纷相劝,那日举石锁许惊弦虽然占了上风,但只看外形,谁也不相信身体单薄的他会是膀阔腰圆的赤虎的对手。 许惊弦不愿生亊,强压满腔怒火,缓缓转身离开。 赤虎只道许惊弦害怕,大笑着在场上耀武扬威地来回地踱步∶“嘿嘿,若不敢就滚远些,掐死你事小,害得我受军棍可不划算。” 许惊弦听他口出狂言,哪还按捺得住:“比就比,不要以为我怕你。” 赤虎眼睛一亮:“若是被我打残可别去告状。” “呸,你留神自个儿的胳膊腿儿吧。” 见两人各不相让,众人便起哄道:“趁着穆头不在,那就依着江湖规矩比一场,谁输了都自认倒霉,不可再纠缠。” 赤虎嘿嘿一笑:“那就麻烦众位兄弟给我作证,这小子是自个儿洗马时被踢伤了,可不怨我。”听他口气,像是已稳操胜券。 两人入得场中,对视一番,赤虎狂吼一声,跨步前冲,朝着许惊弦当胸就是一拳。 甫一出手,许惊弦便知他仅习过些军中擒拿格斗之术,强冲硬打,并无高深的武功根基,只是仗着力沉劲猛,强冲硬打,绝非自己的对手。 许惊弦并不反击,让过赤虎的拳头。轻巧地从他身边掠过。赤虎反应倒快,猛一回身,右脚反踢,双拳倒击而出,许惊弦再度避开。 几个照面下来,许惊弦凭着小巧功夫贴身游走,赤虎拳脚齐施,却连对方的衣衫都沾不到,大骂道:“小兔崽子只会耍滑头。”话音未落,却见许惊弦眼中怒色乍现,右掌蓦然击出。 赤虎大吼一声:“来得好。”沉腰坐马,亦是一拳掏出。 许惊弦气愤赤虎出语伤人,明知他臂力过人,却偏偏不避不让,硬接他一拳,借以削弱对方气势。这—下两人皆尽全力,拳掌相交,齐齐一震,同时大叫‘哎哟’,各自退开几步,揉着自己的胳膊。 原来两人几日前力举石锁耗尽臂力,皆拉伤了肌肉,这一下以硬碰硬,引发伤势,顿觉双臂酸胀难忍。 许惊弦道:“既然不分胜负,就不用再比了吧。” 赤虎怒喝道:“你给我住嘴!”他使着蛮劲,忍着臂痛再度一拳击出。他向来自恃力大,又极为争强好胜,许惊弦能安然接他一拳实是大出意料,若是就此袖手罢斗,在旁人眼里与认输何异? 许惊弦见赤虎执意纠缠,皱着眉头闪过。此刻若要伤他,原是轻而易举,但他终究是自己战友,如下手重了,被穆鉴轲问起来可不好交代,须得想个法子让他知难而退,灵机一动,已有了对策。 再斗了几招,许惊弦故意卖个破绽,动作略一迟滞,胸口门户大开。赤虎哪会放过如此良机,全力一拳击来。但就在拳头堪堪及身的刹那,许惊弦猛然转身滑步,同时脚尖微微一勾…… 赤虎眼前一花,满以为必中的一记重拳全然击在空处,收劲不住,再被许惊弦借力一勾,再也站不住脚,重重摔在地上。 许惊弦笑道:“如此总可以收手了吧……”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赤虎在地上打个滚,十指箕张如爪,朝着自己双腿合抱而来。他见这蛮汉如此不知进退,亦有些着恼,原地不动轻轻—个旋身,避过赤虎双手。赤虎收势不住,鼻子正撞在许惊弦的右脚足跟上,登时血流如注。 这一下看似赤虎自己收势不住,其实全凭许惊弦料敌机先,算好他撞来的方向与角度,才能提前作出判断,手足不动却令对方受到重挫。 赤虎大叫一声,爬起身来还要再打,忽听一声怒吼传来:“都给我住手!”却是穆鉴轲恰好赶了回来。 众军士暗暗咂舌,穆鉴轲平日虽是爱兵如子,与手下称兄道弟毫无顾忌,可一旦遇上违反军纪之事,皆是严惩不贷,许惊弦与赤虎只怕难逃重责。 穆鉴轲飞身下马,怒视众人,目光停在赤虎的鼻子上:“怎么回事?” 赤虎抹一把鼻血,满不在乎地道:“我与吴言对练,自己不小心撞了一下。” 众士兵也帮腔道∶“是啊,他两人只是普通练习,并不是打架。” “穆头你刚才也看到了,是赤虎自个儿收不住势撞在了吴言的脚上,只是训练中的误伤,不必大惊小怪。” 穆鉴轲冷冷望着许惊弦,一字一句地问:“告诉我,是误伤么?” 许惊弦知道穆鉴轲眼光高明,自己方才那一招怕是瞒不过他。但若是承认自己有意借力伤人,不但与赤虎之间的梁子再难解开,只怕全营将士都会视己为敌。他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咬紧牙关道:“报告统领,属下确是误伤。” 穆鉴轲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冷笑道:“你很能打么?” 许惊弦身体挺得笔直:“报告统领,属下自幼习武,决不会给侦骑营丢脸。” “那就来和我打一场!”穆鉴轲咆哮如雷,“你若是输了就滚出侦骑营。” 许惊弦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如果我羸了呢?” “我来给你洗马!” 众军士面面相觑,不知穆鉴轲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倒像是有意和许惊弦过不去,绝非他平日为人。 内中原因仅两位当事者心知肚明。方才那一幕穆鉴轲明明看得真切,许惊弦却坚决否认有意伤人,不啻于当面挑战统领的判断力与权威,这才引来穆鉴柯的怒火。而许惊弦屡次受他排挤,自然也不肯退让半步。 赤虎上前一步:“报告穆统领。在属下一再要求下,吴言才答应和我比斗,若要惩罚,属下也难辞其咎。” 许惊弦未想到赤虎竟会替自己说情,不由一怔。此人虽然蛮不讲理一再挑衅,却也是个磊落坦荡的汉子,望着他鼻上长长的伤口,颇觉内疚。 穆鉴轲并不理会赤虎的求情,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木刀,回头漠然望着许惊弦:“你平日惯用什么兵刃?” 许惊弦情知这一战难以避免,取了一把木剑。他自从经过斗千金点拨在山洞中胜过香公子后,对自己武功极具信心,加上这段时间用心研习《用兵神录》,对天下各式兵器的特性了如指掌,料想穆鉴轲虽曾是搏虎团的勇士,但亦不过精于马术骑射、冲锋陷阵,武功上未必能胜过自己。可穆鉴轲毕竟是侦骑营统领,深得手下士卒敬重,自己万一赢了一招半式,只怕日后也难以在侦骑营中立足,不由大感踌躇。 穆鉴轲横刀于胸,稳立场中,沉声道:“来吧。” 这一刻,许惊弦忽然想到当年暗器王林青在君山栈道上与湘西鬼王厉轻笙动手过招的一幕,心中已有了主意,提剑来到场中,与穆鉴柯对面而立。 穆鉴轲喝道:“还等什么?出手吧。” 许惊弦恭敬道:“属下不敢先发招。” 穆鉴轲不屑道:“若在战场之上,你也与敌人这般客气么?”话音乍落,猛吸一口气,已准备出手。 许惊弦见他左肩微晃,已判断出这一刀将劈往自己的中路,蓦然抢身上前,落脚处不偏不倚,正踏在穆鉴轲必经之路上。 穆鉴轲一怔,许惊弦虽未出剑,却端端卡住自己的身位,无法发挥战刀的威力,只得中途变招,将要迈出的步履收回,改而斜进。 许惊弦以阴阳推骨术料敌机先,身形急转,又踩在穆鉴轲将要落足之处。穆鉴轲两度出手被封,只好再行变化,侧身抬掌击向许惊弦面门,木刀往他下三路削去。谁知许惊弦不等他掌动,看似脚下一滑,却径直迫入他身前两尺处。相距如此之近,彼此都无法施展出完全的剑招与刀路,但木剑尚可以使出点、剌、挑、勾等诀制敌,木刀的砍、劈、挥、撩之能却是全然无法发挥,穆鉴轲迫于无奈,只得疾速往右方闪开,同时一脚踢向许惊弦右腿,这一腿已无意伤敌,唯求许惊弦稍作闪让,便可腾出适合攻击的距离。 许惊弦随之跟进,根本不给穆鉴轲反击的空间,浑如自戕般倒提着掌中木剑,但剑柄却有意无意地撞向穆鉴轲腰侧。穆鉴轲见他这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之处却务须照应,腿踢到中途又只好变作梅花步,斜踩而回。 如此连续数招,许惊弦并不出剑,却每每抢先一步占住穆鉴轲的出手方位,迫得他数度变招,却始终无法形成像样的攻势。若是穆鉴轲武功稍差一些,必会不顾一切与许惊弦抢攻硬拼,偏偏他曾在搏虎团中受过明将军的指点,稍解武道,亦可算是江湖二流好手,明知不可为便自然改招换式,因而被逼得束手束脚,游斗良久竟然找不到机会攻出一招。 当年暗器王林青在君山栈道上与厉轻笙相遇,厉轻笙占据天时地利,在栈道上以逸待劳守候林青,本是隐占上风。但林青借偷天弓远攻之利,凭着微妙的步法始终保持着最适合发挥弓箭攻击力的距离,最终未发一招一箭,就已慑退蓄势待发的历轻笙。 许惊弦武功虽不及林青,但他身怀阴阳推骨术能够提前察知穆鉴轲的行动,再加上深谙《用兵神录》知晓对方木刀的性能与刀路,逆用弈天诀迫敌露出破绽,将这种借势摄敌的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其实许惊弦亦是迫于无奈,他看到穆鉴轲体形魁梧,料他必也是出招快捷,招疾力劲,自己手臂尚未痊愈,与之硬碰全无把握,又不愿当众令他失了统领的颜面,不得已方采用如此战术。 众军士武功不济,只看到两人兔起鹘落,身法飘忽,眼花缭乱之余,却浑不解两人为何只是一味移形换位,在场中大兜圈子。有人曾见过穆鉴轲出手,知他刚猛勇决,气势慑人,往往数刀间便分出胜负,而今日对许惊弦久战无功,恐怕是遇见了对手。唯有穆鉴轲心头自明:许惊弦年纪虽轻,但举手投足之间浑然天成,不见丝毫勉强,武功无疑已趋大成,若非他有意手下容情,自己早就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再斗了几招,穆鉴轲蟇然大叫一声,跳出圈外刀朝训练场边的箭靶上劈去,只听一声炸响,箭靶被他拼尽全力的一刀劈得粉碎,木屑散落一地。穆鉴轲这一刀蓄势良久却始终无法击出,心头憋闷至极,此刻总算一舒胸臆。 众士兵不明就理,还道穆鉴轲不愿对许惊弦下狠手,故意以此示威,齐声喝彩。穆鉴轲怒骂道:“你们胡吼什么?这小子武功高我太多,再打下去亦是自取其辱。既然技不如人,不如趁早罢手。”诸人听他如此说,皆暗吃一惊。 许惊弦原是要给穆鉴轲留些面子,所以才故意保持不胜不败之局,想不到他直承不敌,倒是不失磊落。 那日在山洞中击败香公子尚是出于侥幸,亦得益于香公子轻敌,但此次与穆鉴轲对敌,许惊弦已将阴阳推骨术、《用兵神录》、弈天诀融会贯通,加以御泠堂的屈人剑法与忘忧步法,方才兵不血刃赢得此仗。 这一战,可谓是许惊弦由剑法与战略上真正结入一流高手境界的分水岭!从此之后,他欠缺的就只是对敌经验与充沛内力。 穆鉴轲瞪着许惊弦,喃喃道:“见鬼,凭天行果然给我带来个高手啊……”咬牙切齿地大喝一声,“牵马来。” 旁边有人牵来坐骑,穆鉴轲一掌拍去:“牵我的马做什么?你这是故意羞臊我么?快去牵那小子的马过来。”原来果然是愿赌服输,要替许惊弦洗马。 有人低声道:“嘿嘿,穆头今日才算是真的见鬼了。”众人齐声大笑,望向许惊弦的眼光中夹杂着惊讶与钦佩,再无敌意。 许惊弦终于放下心中大石。这些单纯的军人根本不会忌人贤能,在他们眼中,士兵击败统领不但不是冒犯,反而是一种荣耀。他已经用自己的能力得到了战友们的认可,他是侦骑营的战士,也是侦骑营的光荣! 许惊弦心情大好,脱口道:“穆统领不用费事了,属下已将营中所有马匹清洗干净,包括木头在内……”一言出口,众人才知道他给自己的坐骑起名为“木头”,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穆鉴轲瞪着许惊弦,满脸哭笑不得,低声道:“随我来。” 许惊弦不知他对自己如此“不敬”的行为要如何处置,心头忐忑不安。随他来到僻静处,却听他沉声道:“我穆鉴轲是个固执的人,第一次见你留下的印象始终不会更改。作为军人,最忌同室操戈,而你刚才有意伤了赤虎,更加深了我的判断——你是爱出风头、行事轻浮之人。” 许惊弦不料他旧事重提,无语望天,实在是百口莫辩。 穆鉴轲继续道:“但你知我为何容你留下么?那是因为你方才明明是故意伤人,却还当面否认。虽然是对我不尊重,但我权且认为你是为了维护侦骑营的团结,所以才执意不肯承认……” 许惊弦一愣,从未想到穆鉴轲心思如此细密。或许他对自己有误解,但无可置疑他绝对是一位优秀的统领,所以才能得到全体侦骑营士兵的衷心爱戴。这一刻他对穆鉴轲的印象全面改观,心怀感激:“穆头……” “只有侦骑营的兄弟才能够这样叫我,你还不够资格。”穆鉴轲一摆手打断许惊弦的话,“你武功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明许多,或许你可以做一位及其出色的战士,但是我依然不认为你合适侦骑营。” 许惊弦不服:“为什么?” “作为一名合格的侦骑营战士,当你潜伏敌后,获得了需要的情报后,你首先考虑的不应该是杀死多少敌人,而是如何活着回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情报送交上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必须忍辱负重,甚至苟且偷生……所以,侦骑营要求的素质不是武功高强,而是有服务全军的大局观,更需要有一种坚韧的忍耐力。而你明知赤虎有意挑衅,却还沉不住气与他斗气,好勇斗狠,意气用事。”穆鉴轲摇摇头,满脸不屑,“在你的身上,我根本看不到这种必需的忍耐力。我不会耽误你的前程,如果你要离开侦骑营,我会客观地汇报你的能力,相信在其他部队,你会得到更好的发展。” 许惊弦倔强地一甩头:“不!我要留在侦骑营。我一定要给你证明,我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穆鉴轲冷笑:“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许惊弦气极:“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更改对我的判断?” 穆鉴轲点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到目前为止,你的所作所为对我没有说服力。” 许惊弦几乎是吼了出来:“下一次行动,请统领批准属下参加!”穆鉴轲毫不掩饰的轻蔑让他愤怒若狂,他只想证明自己。 泰亲王叛军集结于金沙江南岸,严阵以待朝廷大军。沿江一线都被封锁起来,桥梁尽毁,船只调于南岸,凭天堑而立。交战双方皆默认了焰天涯附近百里为停战的中立地带,因此滇、贵两地的难民大量涌入。平心而论,此举对叛军更为有利,一来可避免明将军派出的探哨细作混杂于难民之中;二来亦是泰亲王收买民心之举。 随着明将军率兵马推进川南,能否安然渡过金沙江,已成为了左右这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而宜宾府,就是这场渡江战役的焦点。 这两天许惊弦始终处于矛盾之中。经过与穆鉴轲一战,他已隐成为侦骑营的第一高手,同营士兵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感情渐笃,就连赤虎亦不再来找他麻烦,他终于感受到军旅生涯中最真挚的战友之情,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所肩负的秘密任务。而剌明计划一旦成功,杀死明将军替林青报仇雪恨的同时,是否也间接地把身边的战友送上绝路? 如果有选择,他宁可投身叛军之中,与明将军决一胜负;或是为国效命,在战场上与敌人真刀真枪地大战一场。不像现在,他只能做一名不可见光的卧底,小心掩饰着自己的身份与真实意图。 而扶摇,一直没有出现。 五日后,明将军大军抵达宜宾,在金沙江北岸驻营。筑石成堡,垒土为城,并在沿岸多处战略要点设立大型抛石机,以防叛军战船突袭。同时派兵砍木伐林,准备造船渡江。 在穆鉴轲的安排下,许惊弦很快就得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日清晨,江面上浓雾四起。穆鉴轲率领许惊弦、赤虎、秦勇刚以及另四名侦骑营战士,一行八人悄悄离开侦骑营,沿江东下,直到了下游二十里处,才见到两名化装成当地百姓的士卒前来接应。 此刻穆鉴柯才宣布此行的任务。在大军南渡之前,侦骑营将要潜入南岸侦察地形,查知敌军军力调动、火力配置,并绘下敌军布防图。 当下八人将马匹拴在林中,合力将一根早就准备好的巨木拖入水中,那巨木粗达丈许,不修枝叶,外表看似无奇,其实树内已被掏空,由军中能工巧匠安设木轮桨叶,乃是一只经过巧妙伪装的独木舟。 几人换上水靠,四人藏于巨木中,另两人在巨木枝叶间负责警戒,还有两位水性精熟的士兵则潜入水下,开动机关,往南岸缓缓行去。这一带离主战场距离较远,方便避开敌军的巡逻舰只。再加上有那巨木的掩护,远望去就如一根顺流冲下的断树。 半个时辰后,来到北岸,将巨木藏于港湾深处。又脱下湿衣,换上当地百姓的装束,将兵器贴身暗藏。穆鉴轲留下秦勇刚与一名战士在江边守卫巨木,率领着许惊弦、赤虎与另三名士兵小心离开江岸,攀上附近一座小山峰,由高处远远眺望着敌军营寨,记下重要的战略要点,并绘成图形。 山道上时常出现小股叛军,六人或费于密林深处,或乔装为砍柴的樵夫,偶有敌军询问,穆鉴柯则以当地口音回答,并未露出破绽。 此刻许惊弦才真正理解应该如何做一名优秀的侦骑营战士,正如穆鉴轲所说,武功高强仅在其次,敏锐的观察力、坚韧的意志、谨慎的行动以及随机应变能力才是最重要的素质。 等到任务龛成,已将至中午。六人下山往江边赶去,眼看离那藏巨木处只有百步远的距离,忽听到身后蹄声雷动,回头望去,却见一队叛军正朝他们飞驰而来,粗粗估计应有五百之众。 第十六章 巧计渡江 众人紧张地望着穆鉴轲,等他下令。这是考验一位统领判断力的关键时刻,如果叛军只是按章盘查,或可蒙混过关,但如果敌人已看破他们的伪装,一旦身陷重围便绝无幸理。虽然敌军马快,但此时加速飞奔应该能赶在敌军到来之前回到巨木上,只要驶离江边便可逃脱。稍一迟疑,敌军又逼近了许多,离他们只有二百步的距离,当先一人大声高呼:“前面那几名百姓,速速停步。” 穆鉴轲略一沉吟,决然道:“快走。”追兵虽未露敌意,但或许只是缓兵之计,看敌军马踏惊雷、刀枪出鞘之势,极有可能已发现己方的身份。 六人齐喝一声,发足狂奔。远处的秦勇刚与那名士兵亦及时行动起来,拼力将那巨木推入水中,只等六人就位,立刻开船。 许惊弦轻功最高,远远跑在前面,穆鉴轲紧随其后,另几名战士次之,唯有赤虎身材笨重,落到了最后。许惊弦一咬牙,转过身来拉住赤虎,拼力狂奔。只听敌军在身后吼叫连连,蹄声越来越近,显然亦在加速赶来。双方在江边开始了一场事关生死的竞赛。 再跑出几步,身后弓弦响处,箭矢如飞射来。赤虎一声闷哼,右腿上已中了一箭,脚下一软,半跪于地,几乎将许惊弦也一并拉倒。许惊弦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两人跌跌撞撞继续飞奔。赤虎挣扎着再跑出几步,箭伤疼痛难忍,再度跌倒。 许惊弦再伸手去拉,却被赤虎重重推开:“我不成了,你快走。” 许惊弦骂道:“你平日的狂劲到哪去了?快给我起来!” 远处穆鉴轲大喝道:“吴言,放下赤虎。” 许惊弦置若罔闻,将赤虎的胳膊搭在身上,强行扶着他往前奔去。这一刻他浑忘了赤虎对他的恶语相加,穆鉴轲对他的深深成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放弃自己的战友! 赤虎大半重量都压在许惊弦的身上,两人的速度登时慢了下来,只听到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又有十几支箭矢落在周围草地上。 赤虎惨笑一声,抽出腰间战刀:“哥哥以往对不住你,我来给兄弟殿后。” 许惊弦听到赤虎这一声“兄弟”,更是将他紧紧抓住不肯放手:“现在别做孬种,有本事就回去再和我比一场。” 远处几位战友已合力将巨木推离江岸,只等两人到达便可逃离追杀。秦勇刚站在巨木上,一面焦急地擦着汗,一面不断朝两人挥手。 “嗖嗖嗖”三声,穆鉴轲连发三箭,几声惨叫从敌军阵中传来,却也只能稍阻一时。穆鉴轲戟指怒喝:“吴言放下赤虎,速速回来,这是命令!”情势危急,如果不能及时开船,只怕会全军覆没。 赤虎拼力推开许惊弦,眼中喷火:“你要害得穆头和兄弟们一起送死么?再不走,我就当场自刎!” 许惊弦一把夺下赤虎的战刀,朝他咆哮道:“我偏要和你赌一把性命。你要是跑不动,就连累我一起死吧!” 赤虎瞠目狂吼一声,奋起余勇,再度狂奔起来,鲜血顺着大腿流下,在沿途草地上留下一道血线。此时最前面的追兵离他们只有五十步了。 穆鉴轲亦冲了过来,与许惊弦一左一右扶着赤虎,口中大骂道:“吴言,回去老子非把你剁碎了不可。” 许惊弦脚下不停,拧身拨开一支正射向穆鉴轲后颈的飞箭,嘴里也不服软:“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找我算账吧。” 巨木中飞轮早已开动,三人脚步踉跄地踏上巨木,便疾速驶离江岸。身后箭矢如蝗射来,许惊弦与穆鉴轲并肩立在船头上拨开乱箭,随着距离越来越远,终于脱出箭支射程。但此刻尚未逃离险境,敌军战船随时可能前来堵截。就算武功再高,在江上被围亦是插翅难飞。几人不敢怠慢,拼力以桨划水,好让巨木尽快靠岸。 许惊弦一面划着水,想到在成都锦江之上参加龙舟竞赛之事,不承想那时无意中学得的操舟之术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又念及那时穆鉴轲对自己横眉冷目,不分青红皂白就下了断语,不由莞尔一笑。 忽听赤虎嘶声哭喊道:“秦兄弟,秦兄弟!” 许惊弦回头望去,心头顿觉一片冰冷。只见秦勇刚侧伏在巨木上,颈窝处插了一支长箭,早已气绝,无神的双目依然圆睁着瞪向江面。 赤虎捶着自己胸膛:“若不是为了救我,秦兄弟也不会死……”许惊弦目瞪口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拼死救下了“仇人”赤虎,却又间接害死了好友秦勇刚。如果方才能够早回来一刻,何以至此?他双脚一软,跪倒在秦勇刚的身边,暗问苍天:难道冥冥之中的命运就是这般无情,全不由人掌控? 蓦然脖上一紧,他已被强行拉了起来。只听穆鉴轲痛声道:“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一位战士,不要在战友的鲜血面前丧失斗志!” 许惊弦怔怔望着穆鉴轲,心头痛悔:“穆统领,属下违抗军令,请求责罚。” 穆鉴轲浑如不闻,环顾左右,长叹一声:“如果是平时,我必会下令把秦勇刚的尸体推入江中,以减轻船只的负重,因为只有我们好好活下去才能对得起他的牺牲……但是,今天我不会下这个命令,”他抬手轻轻阖上秦勇刚的双目,眼望两岸对峙的千军万马,“因为他是这场战争中的第一位烈士、第一位英雄,记住他的名字吧!” 安全回到侦骑营中,穆鉴轲派手下把得来的情报禀送中军,再将赤虎送至军医处治伤,又命人将秦勇刚的尸身换上军服,安置在训练场中,身下堆以木柴等易燃之物。战时一切从简,又恐有瘟疫流行,所以明将军严令所有阵亡者无论官职大小,只许火葬。 火葬仪式在傍晚举行,没有热泪,没有哭喊,只有那凝重而肃穆的气氛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头。虽然秦勇刚只是侦骑营一个普通的战士,没有显赫的战功,没有超卓的能力,但在军中战友就是兄弟。悲痛化为愤怒,激起所有人的高昂斗志。 许惊弦欲哭无泪,不久前还陪着自己欢言笑语的好友就此消亡,化为尘土,让他感觉到生命原是这般脆弱不堪。赤虎一瘸一拐地默默来到他身边,两人双手紧握,望着秦勇刚的遗体,所有恩怨在生死面前,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穆鉴轲手持火把点起木柴,熊熊烈火吞噬了曾经鲜活的汉子,一百五十名侦骑营将士扼腕肃立,为战友送行。 穆鉴轲的目光停在许惊弦与赤虎身上:“在那种情况下,我完全有理由抛下你们不管。作为一名指挥官,我需要考虑更多人的安危。” 许惊弦垂头道:“属下违抗军令,愿受军法。” 穆鉴轲扫视全场,大声道:“你们说,他应不应该受到惩罚?”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从理智上说,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军纪;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许惊弦的做法赢得了每个人的敬意。 穆鉴轲望着许惊弦缓缓道:“或许我对你的看法是错误的。赤虎与你有仇,你却还能不顾生死救他,这是我冒险等候你们的原因。如果你是一名普通士兵,你勇敢的行为将会得到军功章,但作为侦骑营的士兵,你一意孤行的做法将会连累更多的战友…” 赤虎蓦然抬头:“穆头,属下愿意和吴言—起战斗。”所有的战士也同声道:“穆头,我们愿意和吴言一起战斗!”许惊弦心中一热,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穆鉴轲摆摆手,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都望向他,等他决定许惊弦的去留。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穆鉴轲却转开了话题。 “十余年前,我是搏虎团的一员,随明将军征疆。在一道深而险的峡谷里,我与手下的兄弟们受到了敌军神箭手的袭击。战士们训练有素,听到警报,大伙都隐藏在峡谷的山洞与大石后。但是,已有一位兄弟被羽箭射伤,倒在峡谷中央的空地。那真是一名可怖的箭手,箭透全身,将那名战士活生生钉在地上,却有意没有一箭致命,而是任由我们听着他濒死的惨叫,诱使我们前去救援…… “连续派出两名营救的战士都被羽箭射杀,而我们甚至都没有看到那名神箭手从何处发箭。如果是在今天,我一定会命令停止营救,以免造成更大的伤亡,但我身边有的是勇敢无畏的好汉,他们纷纷请命前去救援。 “就这样,兄弟们不断地冲出,敌人的神箭手箭无虚发,一共死了十五名战士,才总算将那位奄奄一息的兄弟救回来。而且,这个战果的取得还是因为那名神箭手最终停止了射击,我们甚至都没见到他的模样。”穆鉴轲冷酷而明亮的眼神扫视众将士,一字一句道,“告诉我,这样的行动值得吗?” 没有人回答,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股热血在沸腾。“就算是一个傻子也能算得出来,用十五条性命换取一名伤兵的安全是多么不值得。这是一次毫无理智的营救行动,甚至是一次愚蠹的行动。”穆鉴轲大声吼叫道,“但是,谁又能算得出这次行动带给全军的意义是什么?有这样无惧死亡的战士,足可让每一个敌人心惊胆战!我们虽然死了十五名兄弟,却赢得了高昂的士气,直至最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为曾与那些英勇的士兵们一起战斗过而自豪。”穆鉴轲的语声里似有一团燃烧着的烈火,狂喝道,“侦骑营的兄弟们,现在请告诉我,你们能不能给我同样的自豪?” “能,我们一定能!”所有的士兵们都拼尽全力地嘶吼着。“兄弟……”穆鉴轲朝许惊弦缓缓伸出手来,眼睛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真诚,“欢迎加入侦骑营!” 一只纯黑色的大鹰振翅而起,正在觅食的几只山雀吱吱乱叫着,惊慌失措地急急逃命,它却视而不见,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冲云霄。 阴沉的天幕低垂着,雄鹰舒展的双翼扫开碎絮般的云团,锐利的爪子伸缩不定,仿佛要撕碎那铅灰色的天穹。 伴随着一声尖厉的鸣叫,鹰儿从厚重的云层中钻出身来,傲然俯视着大地,宽阔的眼界中是起伏的丘陵、葱郁的山林,横贯东西的大江像一柄巨大而锋利的银剑,把山川剖为两半。大江两岸扎起了无数营帐,手执刀枪的士兵们一队队集结于岸边,口中发出高亢入云的吶喊声。 水天辽阔,鹰击长空。江面上帆槽林立,船舶相连。一艘战舰由南岸驶至江心,侧向打横,顿时万箭齐发,织成一张充满死亡气息的箭网,朝北岸罩去。与此同时,北岸数架大型抛石机齐齐发动,将数十块重达千钧的巨石投向江中,激起丈高的浪头。^块夹裹着硫磺硝石的巨石正砸在桅杆上,战舰陡然一震,碗口粗的桅杆应声而折,船帆上燃起熊熊大火,缓缓倾斜的战舰把士兵抛入江中,眨眼间就被奔腾湍涌的江涛卷走。更多的战舰驶来,更多的士兵前赴后继,也引来了更多的箭支和石块……雄鹰在战场的上空盘旋,锐利的鹰目在厮杀的人群中搜索着。对于鹰儿来说它不明白战争的意义,更不理解同类之间为什么要进行毫无必要的残酷厮杀,它只知道自己的主人正处于交战的某一方,它关心着他的安全。 从那一张张沾满血污、充满杀汽的面孔中,鹰儿并没有发现主人。它不安地鸣叫着,以战场为中心绕着圈子,掠过被鲜血染红的大江,朝更远的地方飞去,不断扩大搜索的范围。终于,在远离战场十几里的地方,那个熟悉的身影跳入它的视线之中。尽管骑在白马之上的那位战士头戴铁盔,身披轻甲,但它依然能够感应到主人身上那独有的气息。 人鹰之间心有灵犀,那名战士也同时抬起头来,望见了高空中的雄鹰,眼睛蓦然一亮。数天不见,他的面容更加刚毅,目光更加坚定。 鹰儿口中发出一声欢叫,从空中俯冲而下……它渴望扑入主人的怀抱,让主人那温厚的大手抚摸自己的羽毛。但是,主人轻轻摇首,并没有发出让它降落的口令,却忽然从背上取下长弓,对着它虚拨一下弓弦——那是鹰类最为忌惮的声音。它知道主人不会伤害自己,它能够体会到主人的心思与一丝若隐若现的危险,疾速下沉的身体陡然一折,再度飞至高处。主人脸上浮起一丝鼓励的微笑,身影随即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入林前几不可察地朝它挥了挥手。 鹰儿在空中盘旋数圈后,方才恋恋不舍地朝南飞去。只要得知主人安然无恙,它就已是满心欢喜。鹰儿越过战场,越过大江,在一座小山头前缓缓降落,最后停在一位白衣少女的肩头。 少女抚着鹰儿的羽毛:“小家伙,你看到他了吗?他一切都还好吗?”鹰儿发出一记短促而欢快的叫声,算是回答,少女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每当主人叫它“扶摇”的时候,会让它感觉到自己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王者;而每当从这位少女口中听到“小家伙”三个字时,那抑扬顿挫的音节里有一种莫名的愉悦,会让它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雏鹰。 少女遥望北方,轻叹一口气,喃喃念着∶“臭小子,你一定要小心点啊……”鹰儿好奇地望着少女,虽然不懂她的话语,却知道她也像自己一样牵挂着主人的安危。在鹰的世界里,除了唯一的主人之外,只有同类和敌人。可是这位少女却让它有一种奇异旳情结,她既不是它的同类,但也绝对不是她的敌人,它像信任主人一样信任她。或许,因为它知道她与主人之间,也有一种微妙的灵犀。 战争只是刚刚开始。叛军凭借着地形的优势不断派出战舰发起挑衅,缺少战船的朝廷大军只能在岸边做战略性的防御。但交战双方都很清楚,这只是不伤皮毛的小规模冲突,随着军需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等到明将军的部队造好足够数量的战船强行渡江之时,才会打响第一场战役。 没有人相信叛军可以守得住长江,那只是一道消耗资源的屏障,真正的决战将会发生在云贵高原的山地、沼泽、丛林之中。双方隔江的对峙更多的是出于心理上的考验,以拼死而搏的姿态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一旦朝廷大军久攻不利,低落的士气将会影响到全局的作战。为免伤亡过重,明将军传令三军佯攻宜宾牵制叛军,暗中却秘密派出侦骑营,沿江捜寻更适合渡江的地点。 穆鉴轲亲自率领侦骑营一行六人,沿江找寻地势平缓、便于快速搭建浮桥之处,以便大军渡江或是派出先锋部队突袭敌军的后方。为免对岸敌军的瞭望塔有所察觉,他们尽量远离江岸,不时闪入山野密林之中。但已经往下游走出了十余里,依然没有发现合适的渡江地点。 许惊弦这几天过得很快乐。包括穆鉴轲在内,所有侦骑营的战友都已经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紧张的生活与和谐的气氛让他过得非常充实,有时会不知不觉把自己当作士兵中的一员,浑然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直到他看见了扶摇,与爱鹰重逢的喜悦瞬间被一丝不安所代替:叶莺是否就在附近?这只是一次单纯的放鹰,还是有意对他传递某种信息?是否出自丁先生的授意,提醒他应该尽快混入中军,盗取那关键的物品…… 许惊弦担心周围的战友生疑,并没有发出口令让扶摇降落,反而有意闪入山林避开扶摇的视线。他望着鹰儿远去的影子,陷入沉思之中。 诸人来到山脚下一片林地之中,马不解鞍,人不脱甲,就在马背上取出清水干粮稍作休整。几名战友见许惊弦神思不属的模样,拿他打趣。穆鉴轲却是警惕地望着四周,林地中异样的寂静让他隐隐嗅出了一丝危险。 忽就听到弓弦疾响,登时人喊马嘶。:一位战士发出一声惨呼,喉头上赫然插着一支长箭,眼见是不活了,几匹战马亦倒在血泊之中。 穆鉴轲大喝一声:“有敌人,各自隐蔽!”话音未落,乱箭如雨般从密林深处射来,又有一名侦骑营战士身中数箭,颓然倒下。按袭来的箭支计算,敌人的数量足有百人,而且个个身手高强,箭法精准,能够透过树干枝叶直中目标,必是叛军中的精锐部队。 事发突然,此地距离三军大营只有十几里,谁也想不到竟会遭遇这么多的敌人,眨眼间已有两人当场阵亡,四匹马受到重创,另有一人腿上中了一箭,挣扎着在地上挪动,另一名失去战马的士兵连忙赶上前去,把受伤的战友拖入一棵大树之后。 穆鉴轲反应快捷,及时抽出长刀格飞几支暗箭,耳中听到四面八方传来衣袂飘飞之声,无数敌人正快速朝他们移动过来,瞬间已成合围之势。 穆鉴轲心知敌人偷渡潜入江北,既敢出手,必有十足把握全歼己方六人,而目前只有他与许惊弦战马无伤,或有机会脱身,侦骑营中许惊弦的武功最高,只要自己能阻延一时,他必能冲出重围…… 情势已不容穆鉴轲多想,他一咬牙痛下决断,对许惊弦大喝一声:“快回去报信。”挺刀反朝敌人杀去,此举无疑已将自己置于绝地。尚未接近受伤的士兵,猛然听到头顶响动,他并不抬头,一刀劈去,惨叫声中,一位身着当地百姓服饰的瘦小汉子从树上摔了下来,与此同时,穆鉴轲身下一轻,胯下坐骑已被密林中探出的一柄长枪刺中,人立而起,将他抛下马来。 许惊弦却是怔立当场,令他震惊的不是乍然的偷袭,而是敌军袭来的箭支中竟然没有一支射向他……他听到穆鉴轲下令,不假思索纵马奔出,敌人虽已围拢,却并没有人朝他攻击,似乎有意放他逃生。 又是一声惨叫传来,受伤的那名战士正背靠大树喘息,不料头顶上一根半尺长的尖刺蓦然扎下,由他百会穴剌入,再从嘴里迸出,立时毙命。 另一名士兵听到同伴的惨呼,转身查看,却见一位身长不足五尺的侏儒由树叶中一闪而没,嘴角还噙着一丝残忍的冷笑,正惊疑不定时,猛然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疾速掠过他身边,冷光乍现。他拼力一刀劈去,未中目标,却觉自己胸口一凉,低头只瞧见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端然钉在他的胸膛上,蜿蜒的血丝像一条灵动的小蛇般从匕首的血槽中渗出……战况惨烈,才不过几个照面间,四名战士先后阵亡,只剩下许惊弦与穆鉴轲。 穆鉴轲在地上打个滚,背靠大树,眨眼间十余件兵器由头顶、身侧、地底等各方位同时袭来,既有战刀、长枪、短匕、战斧等普通兵刃,亦有锥刺、铁盾、横槊、尖铤等中原武林极少见的奇门兵刃。他只能勉强挡过几记致命的袭击,身上立刻现出几道血痕。有几人面目扁平,皮肤粗糙,一望而知并非汉族人氏,或许是五槎国的高手。 穆鉴轲心知绝无幸理,置生死于不顾,只求多杀几个敌人,对再度袭来的兵器不避不让,狂喝一声,瞅准左首冲来的一人一刀劈去。却见那人冷哼一声,也不用兵刃抵挡,双掌疾合,竟以一双肉掌凌空夹住穆鉴轲的战刀。 穆鉴轲心头巨震,但见那人身材高大,一头乱发遮去半张面孔,散发出凛然杀气的两道目光阴寒如箭,正死死盯着自己。他用力抽刀,却是纹丝不动,心头一声暗叹,面对如此高手,纵然自己身上无伤,只怕也不是他十合之敌,何况周围还有那么多敌人…… 穆鉴轲虎吼一声,弃去战刀,从怀中抽出贴身短刀,再朝敌人扑去。搏虎团的战士从来无惧战死,只会越挫越勇。忽听一声狂吼在空中炸响,一人一马直撞入战团之中,一个敌军闪躲不及,被战马铁蹄踹飞数丈,痛得满地打滚。 原来许惊弦本已逃出重围,但回头见到平日朝夕相处的战友刹那间死伤遍地,怒火在胸中炽烧,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只想着如何先救出穆鉴轲,掉转马头重又杀了回来。 穆鉴轲大骂道:“你回来做什么?还不快滚!” 许惊弦全不理会,俯身将穆鉴轲拉上马来,双脚用力一夹,“木头”心知主人遇险,长嘶一声,奋力往林外奔去。敌人皆是步兵,只要能拉开距离,便有机会脱险。 穆鉴轲心知敌军全是高手,战马负着两人的重量速度大减,恐难逃生。他心一横,在许惊弦耳边大喊道:“你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别让兄弟们白白牺牲!”猛然一拧腰,竟又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许惊弦见穆鉴轲如此刚勇果决,更不愿弃他而去,明知此刻返回相救实为不智,却还是忍不住勒马回身。稍一犹豫间,忽听到一个低而沙哑的声音道:“傻小子,还不快回去报信。”这是内功高手传音入密之术,声音却极为熟悉。他目光扫处,敌军那领头者乱发披肩,正是日哭鬼。 许惊弦恍然大悟,丁先生曾说过在必要的时候给他立功的机会,甚至牺牲一些人保证他立下军功,从而获得混入中军的机会……怪不得敌人不但不朝他进攻,反而放他逃生。可是,若现在回去报信,明将军大军顷刻即至,他又怎么忍心陷日哭鬼于险境之中? 只片刻的工夫,数名叛军再度把穆鉴轲围住。许惊弦知道日哭鬼为保证自己独立军功,必置穆鉴轲于死地。眼见穆鉴轲拼力砍倒一人,亦同时受到几处重击,鲜血四溅之时犹对着他大声吼道:“快走,来生我们再做兄弟!” 听到这个曾经那么轻视自己的人叫出这声“兄弟”,许惊弦脑中一热,再也顾不得许多,狂啸一声,再度放马冲过去,掌中显锋剑已然出鞘,剑锋闪处,数件兵器齐断。穆鉴轲连中数招,早已神智不清难辨敌友,一刀又朝许惊弦劈来,但已是强弩之末,软绵绵的全无劲道。 许惊弦夺过穆鉴轲的战刀,拦腰抱起他放在马鞍之上,反身又朝林外冲去。那些叛军皆得日哭鬼号令,只对他虚张声势,并不下杀手。反倒是日哭鬼见许惊弦执意相救,唯恐穆鉴轲生疑,一掌朝他拍来,掌至中途,忽然眼前一花,已被一道灿若烈阳的剑芒罩住全身,而那剑芒中心偏又冷若千年寒冰,霸道至极。日哭鬼大惊之下急忙撤掌后跃,方才避开那冷热交集的诡异剑芒。若非许惊弦最后关头及时收手,这一剑必会将日哭鬼的手腕斩断。 日哭鬼不料昔日的顽皮少年武功高明如斯,既惊且喜,挥臂止住手下的追击,望着许惊弦远去的背影,低低叹了一声。 穆鉴轲左臂受到钝兵器重击,已然折断,腰背上无数伤口,最致命的是腹部一记刀伤,被生生割开一道半尺长的口于,内腑隐约可见。 许惊弦见他浑身浴血,连点几处穴道根本止不住血流,再不得到及时救治绝难活命,驰马往军营狂奔,口中喃喃念道:“木头,木头,快跑啊。” 穆鉴轲无力地翻翻白眼,笑骂一声:“见鬼,现在我还跑得动么?”话音未落,咯出一大口鲜血,终于昏了过去。 一路急奔赶回军营,远远望见一名将官,许惊弦顾不得行礼,对他大叫一声:“侦骑营汇报,下游十里处有化装成百姓的敌军,人数约有百名……”也不等那将官回答,带着昏迷不醒的穆鉴柯直奔军医处而去。 军医处靠近战场半里,由十余座帐篷临时围成一片营地。许惊弦急急赶来,抱着穆鉴柯直闯入营:“大夫,快救救他……”突然一怔,但见营地中密密麻麻摆放着数百张行军床,每张床上都躺着流血的士兵,角落上是数排蒙着白布的尸体,还有许多伤兵分不到床铺,只能在地上痛苦地号叫辗转。残缺的肢体、血腥的味道、垂死的呻吟集结在一起……像是人间地狱。 决战尚未开始,伤亡已然惊人。或许对于数十万大军来说,这只是极少数的伤亡,但对于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来说,那都将是终生难忘的凄惨一幕。这一刹那,许惊弦才真正体会到战争的血腥与残酷,那是当权者争名夺利的竞逐赛场,也是死神永不缺席的饕餮盛宴。 许惊弦拦住一位军医:“大夫,请快着手救治他。” 军医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穆鉴轲的伤势,淡淡地道:“伤得太重,回天无术,救不了了。”转身往另一位伤兵走去。 许惊弦大急,一把揪住军医:“医者仁心,怎可见死不救?” 军医叹道:“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救不了?”军医瞪他一眼,置之不理。 许惊弦强压怒气:“这位是侦骑营的穆统领,你一定要救他。” 军医指着帐中无数伤兵道:“这里只有伤者,没有将官。” 许惊弦还想再劝说,旁边一人上前推开他,不耐烦地道:“你不要在这里碍事,再不走我就叫卫兵了。”看来是管理军医处的医官。 许惊弦大怒,手按剑柄道:“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医官视若不见,大声道:“来人,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几位士兵应声赶来,许惊弦一咬牙,手臂轻挥处,几名士兵皆是手腕一麻,已被剑鞘击中,刀剑砰砰落了一地。 锵然一声,显锋剑已然出鞘,雪亮的剑刃直抵在那位医官的咽喉处,许惊弦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救是不救?” 明将军治军极严,从未有人敢如此当众闹事,一时众人都怔住了,不知应该如何处理这场面。那医官见许惊弦眼神凛然,状如痴狂,暗忖若不是从他意只怕真会被一剑杀了,颤声吩咐道:“还不快去救他。”几位军医无奈接令,把穆鉴轲抬到一边,着手施救。 一旁的伤兵七嘴八舌道:“混小子,有本事杀几个叛军,到这里逞什么威风?”“等着受军纪处置吧……”“侦骑营算什么,老子冲锋营死了三十多个兄弟了……”“我看他是个重情义的好汉,拜托大夫,可一定要救下那个人啊……”“统领的性命要救,士兵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么……”不屑者有之,鼓励者有之,不一而足。 许惊弦对周围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显锋剑尖始终抵在那医官的咽喉要害处,目光只盯在穆鉴轲身上,诚心诚意地祈祷他能恢复过来。尽管穆鉴轲曾对他抱有极深的成见,彼此间不无怨意,但误会消除后感情见厚。而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许惊弦亦知道穆鉴轲确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将官,敬他为人耿直坦荡,不知不觉吧他当兄长一般亲近。所以拼得受军纪处罚,也决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不治身死。 可是,当接触到周围或淡漠、或哀求、或轻蔑、或钦佩的目光,他的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静。此举或能救穆鉴轲一命,但也会因此耽误其他伤员的治疗时间,甚至害无辜者送命……他无意再去评判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只觉全身疲累至极,心底无比痛恨这场战争。 帐帘一掀,几人大踏步而入,霎时帐中静了下来。许惊弦抬头望去,正迎上明将军那一道威严的目光,顿时入中刀枪。一震之下,掌中显锋剑已垂了下来。 明将军正在前线督战,忽闻军医处有人闹事,还道是士卒哗变,所以匆匆赶来。恰好看见许惊弦剑指医官,逼着救治穆鉴轲的这一幕。 有人低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明将军冷冷吐出两个字:“绑了。” 刹那间,许惊弦脑海中闪过不顾一切刺杀明将军的念头。他自知此次违纪后果极其严重,纵是斩首示众亦不为过,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拼死一搏……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尽管他现在武功大胜往昔,但也绝非明将军的对手,行刺失败绝无生还之望,唯有赌一把性命,当即抛下显锋剑。 明将军的两位亲卫走上前去,一左一右邦起许惊弦。 明将军瞪着他,面色阴沉:“知道我为何绑你么?” “属下为救统领扰乱军医处秩序,有违军纪,理当受罚。” “你既然明知如此,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许惊弦缓缓道:“属下曾在心头立下重誓,决不会再让自己的亲人朋友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还曾立下另一个重誓,一定要杀死明将军替林青报仇! 明将军微微愕然,望向周围的伤兵:“大家说,他的做法值得原谅么?” 周围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有人开口试探地道:“将军,不要处罚他了,就让他去战场杀敌吧……”此话引来众人附和。许惊弦的做法虽然不妥,但他营救战友之举却博得了大多数战士的认可。 明将军颔首,淡淡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责二十军棍。” 军令如山,众人不敢再求情。当下有人按住许惊弦,不由分说打了二十军棍。虽然执棍用刑的军师对他颇有同情之意,但在明将军面前谁敢藏力?等二十记军棍打罢,许惊弦早已皮开肉绽,痛的呲牙咧嘴。 明将军直视许惊弦双眼:“你服气么?” 许惊弦唯恐被他认出自己,避开目光:“属下心服口服。” “口是心非!”明将军大笑,“我且问你,你可懂医术?” 许惊弦还道明将军要借机折辱自己,闷着气摇摇头。 明将军道:“战时讲究效率,如果为了救治一位濒死的重伤员,而放弃另外数名更有治愈希望的伤者,殊为不智。医者对伤势有专业的判断,任何人也无权干扰,” 许惊弦忍不住分辨道:“穆统领是当年搏虎团的战士,又身为侦骑营统领,他的一条性命足抵得上数人……” 明将军大手一挥,截断许惊弦的话:“对于高级军官的抢先救治,是从全军的利益出发,而不是源于任何私人的理由。莫说是穆统领,就算是我本人受了伤,也必须听从军医的安排。”他环绕四周的军医与伤兵,手指帐前“军医处”三个字,决然道:“在这里,没有人情,没有军职,每一名伤员都是为国尽忠效命,无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只要置身于这个营帐里,所有的伤员都有资格受到与我相同的尊重,得到相同的照顾!” 众伤兵齐齐动容,明将军这番话既是对他们的最高褒扬,也是对他们最大安慰,足能比得上世间任何灵丹妙药。刹那间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伤痛,高声呐喊以表心态,恨不能立刻奔赴战场,奋勇杀敌……他们愿意为这样的统领流血牺牲拼尽所有力气。 许惊弦亦觉得胸中热血上涌,却拼命压抑住自己将要沸腾的情绪。明将军是他的仇敌,他不愿对明将军产生任何好感,宁可固执地认定这只是一位三军统帅为了收买人心、鼓励士气的必要手段。 “有军情稟报。”“报上来。” 一名传令兵进得帐内,对着明将军单膝跪地:“得侦骑营情报,下游十里处发现敌情。孟将军率一千兵马前往查探,与近百名身着百姓服装的敌军遭遇,毙敌四十八人,己方阵亡三十六人,伤—百二十人。” 明将军沉吟道:“以千人战百人,伤亡还如此之重,敌人可谓是叛军中的精锐。可曾擒下活口?” “敌军皆怀死志,一旦受伤被擒皆吞服口中毒丸,并无活口。经查看,尸体怀中都暗藏着引火之物。” “敌人是想烧我粮草辎重,责令三军严加提防,退下吧。”传令兵退出帐外,明将军望着许惊弦:“是你传的信么?” “是!”许惊弦点头应承,心里却牵挂着日哭鬼的安危。又想到这死去的四十八名叛军高手竟只是为了让自己立下军功,更感不安。不知需要盗取的那件关键物品到底是什么,竟让丁先生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明将军浓眉一挑,似笑非笑:“按理说本可将功折罪,但军棍都已打了,叫我如何是好?总不能让你再还我几棍?”众人一起笑了起来,都觉得与明将军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许惊弦以退为进:“属下不求赏赐,唯求穆统领安然无恙。” 明将军望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穆鉴轲,叹了口气:“尽全力抢救穆统领。至于你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看来倒需要我好好管教一番……”他的视线转向许惊弦,面色一整,“吴言听令,立刻去亲卫营报到!” 许惊弦一怔,按理说他只是侦骑营一名普通士兵,凭此功劳可以任命为掌管数十人的小队长,如果能成为侦骑营副统领就已是破格提拔,却万万未料到竟被明将军收入亲卫队之中。虽说在职位上并无晋升,但能够成为三军统帅的贴身近卫,不但是每个士兵最大的荣耀,更有机会接触到军中核心机密,实在是意外的收获。但他唯恐被明将军瞧出破绽,脸上不敢露出任何喜悦之色:“请将军恩准属下等到穆统领苏醒后,再去报到。” 明将军将显锋剑轻轻挑落在许惊弦身边∶“带上你的剑。记得以后只许刺向敌人……”在士兵的哄笑声中转身离去。 周围的士兵看到许惊弦因祸得福,能够进入亲卫营,皆是啧啧惊叹,心生羡慕。许惊弦却是一脸木然,呆看着军医抢救穆鉴轲,脑中一片紊乱。 虽然他已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却全无意料中的欢喜。这些天他不断地自问:如果刺明计划执行成功,明将军死后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统帅遇刺,定会全军散乱,兵无斗志,而士气大振的叛军势必反守为攻,此消彼长之下,若是无心恋战的朝廷大军溃败,被叛军攻破防线,北袭中原,又将会害死多少无辜将士,造成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且不论泰亲王能否重夺王位,试问乌槎国数万大军能够全在他的控制之中么?历史上借外夷之力篡位,最后反被异族吞并的例子不胜枚举,一旦乌槎国大军长驱直入中原腹地,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许惊弦一念至此,背上冷汗直流。 林青对他恩重如山,他与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但他又怎能执著于私人恩怨,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 毕竟前段时间许惊弦只是侦骑营的普通士兵,根本无法接近明将军,这些想法只是偶尔浮现心头。而如今机会已经摆在面前,他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以免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许惊弦心乱如麻,一时难以抉择,索性抛下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在穆鉴轲的伤势上。经过军医精心治疗,穆鉴轲虽仍昏迷不醒,但看他面色已不似初时那么苍白,应该有所好转,渐渐安下心来。 他又想到日哭鬼率部潜伏,却为了让自己立下军功而故意现出踪迹,导致伤亡惨重,也不知他现在是否成功脱险。若因此而受到什么伤害,自己心中何安?自己虽曾立誓保护亲朋好友,可是人生无常,岂能事事如愿? 而在林地中出手相救穆鉴轲时,情急之下全力出手,显锋剑忽现寒热交集的剑芒,几乎控制不住,差一点失手斩下日哭鬼的手腕。回想当时的情形,急怒攻心之下一剑出手,似乎无意中将散于体内各经脉的内力调集起来,或是被内力所迫,显锋剑方能骤然展现那无坚不摧的剑芒吧……他自从得到显锋剑以来,只在涪陵江边小船中与叶莺动手过招,尚未全然了解其性能,而此剑既然能被兵甲传人斗千金誉为“天下第一神兵”,恐怕绝非仅限于剑刃之锋利,应该还有许多潜能可挖掘。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穆鉴轲发出一声呻吟,已然醒了过来。 许惊弦大喜∶“穆头,你没事了?” 穆鉴轲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敌人,报信……” 许惊弦低声道:“放心吧,敌人都被杀退了,我还因此被调入亲卫营。” 穆鉴轲虚弱一笑,目光中满是欣慰与鼓励,心头一松,又昏然睡去。 许惊弦问军医道:“他能复原么?” 军医叹道:“这汉子的身体可真是硬朗,一般人受这么重的伤早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可他居然撑了过来,只要再好好静养数日,便无大碍了。” 许惊弦松了口气,对军医歉然一笑:“方才多有得罪,大夫莫怪。” 那军医倒也不记仇,反倒开起了玩笑:“嘿嘿,好歹混个面熟,下次等到你小子受伤的时候给你上些好药。” 许惊弦豪然大笑,拍拍军医的肩头,学着那些军士的口气大大咧咧地道:“快闭上你的乌鸦嘴,老子武功高强,可没那么容易受伤。” 许惊弦离开军医处后,径往亲卫营行去。 作为明将军最为信任的亲卫营,不但要负责保护明将军的安全,亦要照顾其起居饮食,所以设于中军大帐与帅帐之间,由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亲自管理。 许惊弦走到半路,忽听旁边的一座帐篷中有人招呼道:“你就是侦骑营的吴言么?”声音古怪,似夹杂着一丝胡音,却是十分熟悉。 许惊弦转头瞧去,只见一人端坐于帐前,宽袍长袖,面若重枣,满脸虬须,目光炯然,正望向他,竟是容笑风。 容笑风本为高昌望族之后,明将军领军平定北疆,高昌灭国,容笑风便率残部在隔云山脉中建立笑望山庄,力抗明将军大军。十年前,许漠洋得巧拙大师临死传功,带着巧拙大师的拂尘与偷天弓的样图,会合林青、杜四、杨霜儿、物由心等人来到笑望山庄,并借引兵阁的定世宝鼎,集三才五行之力炼成偷天神弓。其后在幽冥谷中,流转神功震碎换日箭,林青初战明将军受挫,容笑风甘为人质,被明将军带回京师,从此羁留于将军府。四年前许惊弦在京师曾与他相处多日,并阴错阳差收下扶摇,想不到在这里又再重遇。 四大家族英雄冢弟子物天晓表面上是京师八方名动之机关王白石,暗中却投身御泠堂,做了御泠四使中的紫陌使。容笑风曾与之交好,借飞鹰暗中替御泠堂传递消息,亦导致了四大家族中温柔乡派在京师的卧底、琴瑟王水秀之死。种种缘由加在一起,许惊弦对他本是颇有怨意,但容笑风毕竟曾与许漠洋、林青等人并肩共抗明将军,此刻突然遇到他,犹如乍见亲人一般,幸好及时醒悟自己的身份,总算将已到嘴边的一声“容大叔”生生咽回肚中。 “我是吴言,不知这位……前辈有何事情?”许惊弦见容笑风身穿便装,不着军服,显然并未在军中任职,故以前辈相称。他知道容笑风与明将军仇怨极难化解,实在猜不透明将军为何会带着他随大军一起出征。 容笑风悠然道:“我叫容笑风,乃是随军的谋士。方才听说有位少年士兵武功高强,性情狂放,为救治穆统领大闹军医处,还被明将军收入亲卫营中。我不免动了爱才之念,所以特意等在这里,想对你说几句忠告。” 许惊弦不明容笑风的意图,只怕他会认出自己,低头在他身边坐下:“前辈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少年人心高气傲原也无妨,但要成大事,就须收敛。作为亲卫营士兵,虽无官职,但唯有得到明将军信任之人才有资格。处于统帅身边,每天都会听到许多不应该听到的事情,更要懂得区分轻重,绝不可随便泄露。所以……”容笑风略一停顿,目光中大有深意,加重语气缓缓道,“所以无论你接触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动如山的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这样,才能在亲卫营中立足。切记切记!” 许惊弦听得一头雾水,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容笑风如此郑重相告,反倒显得蹊跷。难道是他认出了自己? 不等许惊弦开口询问,容笑风淡然一笑:“你我今日算是相识了,日后有的是相处的时间,倒也不急于一时,你还是快去找明将军复命吧。” 许惊弦告别容笑风,带着满腹疑问来到亲卫营,却被告知凭天行正在帅帐中与明将军商谈军事,并留下话令他立刻前去报到。 惊弦请令入到帅帐之中,但见明将军端坐帅位,拇指凭天行立于其身后,两边还各坐了三四人,从服饰上看皆是副将以上的军中高级官员,但副帅马文绍却不在其列。而在帅帐不起眼的角落之中,小指挑千仇依然是一袭长长的灰袍,面目遮在袍帽暗影之下,神秘莫测。 见礼已毕,明将军笑道:“天行常常对我说起吴言武功高强,剑法卓绝,我便从其所愿,留你在亲卫营中,可要好好听天行的话,不可再闹事。” 许惊弦方知自己进入亲卫营亦有凭天行的说项,恭敬地答应一声,正要告退,却听明将军又道:“吴言先不必走,对你另有安排。” 许惊弦遵命退在一侧,心头略感诧异。帅帐本是明将军的歇息之所,平日军中商谈要事皆在中军大帐,此刻应该是他与几位心腹重将密谈之时,所以连副帅马文绍亦排除在外。按常理说这等场面绝不容他一个普通士兵旁听,既然能允许他留下,足见信任。 他好奇地四下偷望,身为三军统帅,明将军的帐中并无华丽的摆设,一切从简,以实用为主,显示了作为一个优秀军人的气质。许惊弦接触到凭天行隐含笑意的目光,亦朝他报以微笑。 会议继续进行,只听一位大将道:“目前我军没有足够的船只渡江,而郑元帅率舰队在三峡截住下游,何不调拨部分舰只支援?” 明将军沉吟道:“朝廷本有疑我之心,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调动舰队,命工匠加紧造船就是。”转头问另一位将领,“锡金方向有什么动静?” “据线报,最近锡金大军并无频繁调动旳迹象,但有一万骑军借操练之名驻扎在祁连山附近,须得防范。” 明将军皱了皱眉:“锡金铁骑人数虽少,但行动迅速,战斗力决不可轻忽,就怕我军渡河之后回救不及。可分派马文绍率一万骑军,三万步军,驻守临姚、兰州一线,可保无虞。” 一位将官担心道:“此计虽好,却只怕马副帅不肯。” 另一位将官脱口道:“只怕他并不是不肯,而是嫌兵少不足以牵制……”说到一半,扫一眼许惊弦住口不语。 许惊弦心头雪亮,他最初的猜想完全正确,马文绍果然是朝廷派来监视明将军的,所要牵制旳对象不是锡金大军,而是明将军。 明将军略一思索:“我先不必出面,由罗将军负责劝说马文绍,兵数最多可增至三万骑军与七万步军,直到他接受为止。” 一位将领不安道:“如果按此分派,我军便只留下十万兵力,而叛军人数至少在十五万以上,只怕难以顾得周全。” 凭天行接口道:“十万精兵,足抵百万雄师。把搏虎团的精锐与忠诚的老兵都留下来,马文绍多给些新兵也无妨。” 明将军点点头:“此事要安排得妥当,不要让马文绍生疑。我知道你们对他不满,但表面上务必保持尊重,这并非忌惮他,而是一切以大局为重,大敌在前,绝不能后院失火。” 众将齐声应承。又一人问道:“锡金果真会相助乌槎国么?”凭天行道:“四个月前我曾奉将军之命,运送‘天脉血石’去锡金,中途被乌槎国客座高手鹤发与其弟子童颜所夺,并将‘天脉血石献给锡金王,极有可能由此订下同盟,不可不防。” 明将军正容道:“我中原地大物博,资源丰富,那些番外异族谁不想占一席之地?但锡金王也是个极通事理之人,一般情况下决不会贸然与中原开战。如果我等一举击败叛军,锡金兵马自退;但就怕战事稍遇阻滞,锡金王见有机可乘,便会趁势进兵中原,来分一杯羹……” 许惊弦突然听到了鹤发童颜的名字,不由心中一动,就在这瞬间,忽就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直到这一刻,他才蓦然醒悟过来,那个一直没有说话、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小指挑千仇,正在暗中观察自己! 如此看来,明将军留自己在帐中非但不是出于信任,反而极有可能是因为产生了怀疑,所以才故意让自己听到重要军情,以作试探…… 想到挑千仇在成都狮子楼上那洞若观火般的敏锐观察力,许惊弦心头一紧。当时她仅是匆匆一瞥,就已瞧出自己对明将军隐有仇怨,幸好自己的注意力被凭天行所吸引,方才勉强过关。而且那一刻她还同时洞察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变化,连最细微的表情也没有放过,如果现在她在暗处凝神观察自己一人,只怕任何心思也无所遁形…… 容笑风的那些话语忽然跳入许惊弦的脑中:“无论你接触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动如山的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这样,才能在亲卫营中立足……”而他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像是一潭沉静千年的湖水,不但湖面上水波不兴,湖底下亦不能有任何暗涌激流。 许惊弦暗吸一口气,面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刹那间心神已陷入至定至静之中。帅帐中的对话从他耳边飘过,却只是强行硬记,而不去做任何分析,以免造成心灵上的细微动荡。 幸好他从小修习道家《天命宝典》,又经愚大师指点领悟了弈天诀之道,对于这“致虚极、守静笃”的掌握可谓当世无人能及,就算当年昊空门掌教苦慧大师复生,恐怕也难窥探他的内心。 挑千仇缓缓道:“鹤发本名桑雨鸿,我听同门师姐说起,他与本门长辈有些渊源,虽未被列入门墙,却曾在本门修习过几其功力已达到‘冥沉士’之境界,必须要小心应付……”几位将官皆是第一次听闻‘冥沉士’之名,茫然不解。 明将军打断挑千仇道:“我对鹤发此人亦算稍有了解,其人至性至情,深明大义,虽客居乌槎,但应该不会为虎作伥,替泰亲王出谋划策。” 挑千仇也就不再多言,继续保持沉默,她始终没有离开那背光的角落,说话时也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脸。 明将军再度发问:“诸位对于大军渡江还有何建议?”众人各择己见,纷纷献计,却始终没有既可保证大军渡江,又尽量避免重大伤亡的万全之策。叛军凭战舰机动之力,纵横金沙江之上,若无与之实力相埒的舰队,确难与之对抗。 有人提议在上游建大坝围堤,然后决江水倒灌叛军。却被明将军断然否决: “水患凶猛,难以控制,下游的百姓受苦不说,对于交战的双方都是一着险棋,一定要谨慎从事,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无须考虑。” “决堤放水计划虽然行不通,却提醒了我。”挑千仇忽然轻声道,“江水大涨于双方皆不利,但若是江水枯竭呢?” 一位将官道:“若是江水枯竭,自是对我军有利无弊。敌军大型战舰必会搁浅难行,而我军小舟可充分发挥机动能力,还可以趁机架起浮桥。只不过如今虽非雨季,金沙江却也没有枯竭之迹象。” 另一人也怀疑道:“金沙江水量巨大,江流劲疾,在上游拦河建坝只能阻其一时,令江水稍缓,想要断流实非人力可为,就算退一步要达到让敌军战舰搁浅之效果,工程浩大,数月之间恐怕也不能完成。” 明将军微微一笑:“诸位莫急,千仇既然开口,必已想好了相应的计划。”挑千仇反问:“还要再问将军一件事情。如果可以令敌舰搁浅,再快速建起浮桥,我军攻占南岸最短需要多少时间?”明将军思索道:“粗略估计,需要半日。” 挑千仇口中喃喃有词,似在默算,良久后才开口:“能否再短一些,依我的计算,只能保证两个时辰之内江水枯竭。”众将大奇,不知她凭什么能精确算出江水枯竭的时间。 凭天行道:“敌军自恃有战舰与天险的优势,并且料定我军半月之内没有能力造好大型船只渡江,攻其不备之下,应该用不了半日时间。” 明将军点点头:“如果万事皆如所愿,我军有备而战,有把握两个时辰内攻占南岸?” “如此就好办了。”挑千仇眉头一舒,“金沙江的水量除了本身,还来自于岷江、雅砻江、沱江、涪江等数条支流。我军可暗中派人在金沙江上游与数条支流上游建坝堵江,或是引水灌山……当然,我们只需要保证拦截江水两个时辰,其后即可任由水流宣泄,这个工程量并不大,应该在几日之内就可准备好,关键是必须要算准每一条支流的流速,以及到达渡江地点的距离,才可以在不同时刻、不同地点拦住各条江流,才能让汇聚旳金沙江水在某个固定的时刻、固定的地点枯竭……” 诸人听得目瞪口呆,挑千仇却是胸有成竹:“至于在何处拦截支流可达到最好的效果,则需要请诸将派专人沿江调查,决不可马虎;而何处是渡江作战的最佳地点还请明将军定夺。等这些都确定后,我就可以着手测量流速、距离等相应数据,并计算出各条支流的拦截时间。计算的问题由我负责,虽然肯定会有些许误差,但我可立下军令状保证不会出问题……” 众人听她说出这犹如天外玄想般的精巧设计,无不叹服。经过反复推敲,认定可行,再讨论一番细节后,由明将军给几位将官分派相应的任务,并着重强调一切行动必须秘密进行,不可泄露,诸将各自领令退下。帅帐只余下明将军、凭天行、挑千仇与许惊弦。 明将军转头望向许惊弦:“穆鉴轲的伤势如何?” 许惊弦从凝神中恢复过来,恍如梦醒:“报告将军,穆统领伤势已大有好转,据军医说再调养数日便可复原。” “穆鉴轲是当年搏虎团中一员勇将,极得我看重,平安无事最好……”明将军微微侧头,与暗影中的挑千仇交换了一下眼神,“吴言先由天行安排食宿,明日起就做我的贴身近卫,随时听候差遣,不得远离。” 许惊弦心知自己刚才听到了军中机密,所以明将军务必会留他在身边以防泄密,却难以分辨是因为被挑千仇看出破绽还是出于明将军一贯的谨慎。不过以他目前的处境,全无机会召唤扶摇送出情报,反正—切只能昕天由命,倒也无须焦急。他垂手接令,随着凭天行走出帅帐。 凭天行安排许惊弦在亲卫营中住下,嘘寒问暖,极为关切,又问起他在侦骑营的情况,聊些军中见闻,言谈中并不见疑心。许惊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自己如何消除穆鉴轲的误会,得到了全体战友信任的过程一一道来,讲到有趣处,两人不由一齐大笑起来。 正随意寒暄着,忽听帐外有人道:“天行,可否借你的小兄弟半炷香的时间?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却是挑千仇的声音。 许惊弦一怔,不知挑千仇要问自己什么问题,心头惊疑不定;不过她既然孤身来见,至少说明自己的身份尚未泄露,否则根本没有机会走出帅帐。 凭天行笑道:“千仇有命,自当遵从。吴言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别吓坏了他哦……”又对许惊弦挤挤眼睛,低声道,“放心去吧,但记住必须如实回答提问。这只是例行公事,每个加入亲卫营的士兵必须要过她这一关。” 许惊弦感应到凭天行与挑千仇之间关系非比寻常,而他对自己确是全无疑虑,必要之时,须得好好利用这一点。虽然如此对凭天行不无愧疚之念,但性命攸关,也顾不得许多了。 挑千仇立于帐外阴影处,依旧不现面容,轻声道:“随我来吧。”转身往营外走去。她步伐优雅,姿态高贵,如去参加王公贵族的晚宴。 许惊弦紧紧跟在挑千仇身后,惊讶地发现她行动间脚步虚浮,呼吸略显急促,竟似全无武功。这几年将军府五指在江湖上威名极盛,拇指凭天行、食指点江山、中指行云生……。甚至包括身份最隐秘的无名指无名皆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但何承想五指中最低调的小指竟会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女子?除非她的武功足可比肩明将军、水知寒等超一流高手,才能掩饰得如此天衣无缝。但这个推断更难让人相信,显然与事实不符。 许惊弦暗中调整呼吸,让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假定挑千仇不会武功,亦无读心、催眠等奇功异术,那么她所有的判断只能来自于细致入微的观察……回想自己刚才在帅帐中听到众将对马文绍的看法时虽然面露惊诧,但也算是人之常情;而听到鹤发童颜的名字后立刻有所感应,及时镇定心神,应该没有露出破绽。如今之计,只有努力控制情绪、保持平静的状态,决不能让心理上的波动反映在面容上,或许可以瞒过她的双眼。 许惊弦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不涉及自己的真实身份,无论挑千仇问什么样的问题,都尽可能在第一时间凭着直觉去回答,一旦稍有犹豫或思考,将不可避免地引起面容上的变化,必会惹来她的怀疑。 来到僻静处,挑千仇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在她俯身的一刹那,许惊弦望见她皓腕上挂着一串乌黑色的佛珠。 挑千仇蓦然发问:“在帅帐中,你发现了我在一直观察你?” “是的。” “然后你用某种巧妙旳方法避开了我的观察?” “因为你的行为提醒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并不应该听到那些军中机密。所以我默念师门诀法,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怪不得那一刻我突然感应到你陷入至静之中,数次试探而不得其门,你的武功来自佛家还是道家?”、 “师父只教我武功,并未谈及师门来历。” “你与明将军有仇么?” “只是曾听说过将军府在江湖上的某些做法,略有不满,并无仇怨。” “为什么要加入军中?” “为国效力、除奸惩恶,乃是每个习武之人的不移信念。” …… 挑千仇几乎不间断地连续发问,许惊弦全凭直觉引导着迅速作答,看似全身放松毫无防备,却紧守着灵台一线清明,决不泄露自己的真正意图。如果这是加入亲卫营的一道关口,过关的唯一途径就是用他强大的精神力与挑千仇敏锐的洞察力相抗。 挑千仇终于住口,轻轻拨开灰袍上的帽子,神情略有些迷茫。 许惊弦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终于通过了这一场考验,却仍然不敢懈怠,冷然反诺道:“你没有问题了么?”他恰到好处地显示出一丝压抑不住的不耐烦,似乎对于她的不信任颇为不满。 挑千仇低叹道:“对于你这样心志坚定的人,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看来你还没有消除对我的怀疑?” 挑千仇淡淡道:“我们与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肯定了事实,就不会怀疑;而我们必须否定怀疑后,才会接受事实。” “你们?”许惊弦敏感地发现她话语中的特别之处,“你们是什么人?”挑千仇神秘一笑,答非所问:“我们的观察有两个基本原则:第一,得出的判断必须建立在事实与推理之上,决不能相信直觉。但遗憾的是,我对你的怀疑很大程度是出于直觉,也许是我错了。” 许惊弦无法分辨她话语中是否藏有圈套:“第二个原则是什么?”“第二,必须和研究的目标保持距离。而从我和你说第一句话开始,你的眼神、语气、态度等就已经影响到我的观察。所以,今后你大可放心,我对你已经无法有客观的判断。” 许惊弦小心措词:“你的意思是不会再暗中监视我了?” “是的。但我会暂时保留我的怀疑,直到事实证明或否定我的怀疑。” “你完全可以暗中求证,为什么要对我说明这一切?” “因为你是天行的朋友,我希望你对我不要有任何误会。” “我问心无愧,自然也不会对你有什么误会。” “你瞒不了我。”挑千仇的语音虽轻,却极为肯定:“我看得出来,像你这样心高气傲的少年,视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在你心目中,最反感的就是那种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之人,包括明将军……和我。恰恰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越发加深了我对你的怀疑。” 许惊弦强按震惊,抬眼与她一步不让地对视着,此刻任何退缩都将被视为心虚。他故作漠然道:“你太多虑了,我只是不愿意自己被冤柱罢了。”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从挑千仇的眼里,他只读到了一份恳切的真诚,还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内疚,似乎表明彼此之间并没有私人恩怨,她的所作所为只是缘于不得已,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理解。 挑千仇低声道:“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承担着自己并不愿意承担的责任。在没有证实我的怀疑之前,你不会受到任何冤枉。”言罢,飘然而去。 许惊弦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才发现背心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看似平常的一番对话,对于他来说却比以往任何一次经历都要惊险,那是他与挑千仇在精神层面上展开的一次无形搏斗,只要稍露破绽,便是杀身之祸。 直到夜里就寝时,许惊弦才有机会从容回想这一日的经历,并重新整理分析在帅帐中听到的信息。 此时他已可肯定自己进入帅帐的一刹那就已处于挑千仇的观察之中,他精习《天命宝典》多年,感觉极其敏锐,虽然之前失于防范,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她的注视全无感应,不知身无武技的她修习的是什么功法,才能将专注的视线化于无形?直到提及到鹤发与她的关系令她心神露出稍纵即逝的一丝疏忽,方才被自己发觉。 鹤发并没有对许惊弦说起过自己的武功来历,想不到曾是御泠堂碧叶使的他竟会与挑千仇有同门之谊。这两人皆有远超常人的敏锐观察力,但相比之下,鹤发的观察尚包含一些主观印象,而挑千仇像一面镜子,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平实而客观地分析事实,并由此得出结论。她对自己的师门讳莫如深,如果鹤发是她门中的“冥沉士”,洞察力更胜一筹的挑千仇又会是什么身份9这种能力肯定与御泠堂无关,那么这个神秘的门派又到底是什么?她所设想的截断支流令金沙江枯竭之计,其中不但包含着无上的智慧,还需要精确无比的计算力,绝非寻常人能做到的事。而她平日不以真容示人,手腕上又戴着一串佛珠,莫非是佛门中人? 许惊弦又想到容笑风对自己有意无意的提醒,他在军中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特意对自己说了那一番话,仅仅是出于爱才之念,还是已瞧破自己就是许惊弦?种种疑问如潮涌来,却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他虽身负刺明计划之重任,却全然不知现在应该做什么,甚至与丁先生、叶莺等人已失去了联系,眼前如有一团迷雾,扑朔迷离,让他辨不清方向。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先隐伏于军中,在尽量保存自身的同时,伺机而动。 在明将军的筹划下,渡江时间定于三月二十七日凌晨子时正,渡江地点则是宜宾府上游五里处,挑千仇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秘密进行中。全军上下只有明将军本人与十余名亲信大将、心腹随从知道整个渡江计划的内情,就连派去分头堵截各处支流的将官与士卒亦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作为明将军贴身近卫,许惊弦对于三军的安排了如指掌,却根本没有考虑过给叛军送出情报。固然是因为全无机会,但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并不希望叛军能够赢得这一场战争的胜利,他宁可用江湖方式解决与明将军之间的私人仇怨,也不愿意因此牵涉到国家的兴衰成败。 期间明将军不时派出小股部队佯攻南岸,交战双方冲突不断,互有损伤,叛军凭战舰之利略占上风,但朝廷大军败而不馁,一面加紧建造船只、操练士兵,并不断用小规模的进攻牵制叛军。 而在这表面上均衡的对峙之下,正在酝酿着一场决定性的战役。 这几日许惊弦寸步不离地跟随明将军,或安抚士卒,或分派任务,在军中各处奔波不息,连去看望穆鉴轲伤情的时间也无法抽出。凭天行身负重任,偶尔与他一晤随即匆匆离去;挑千仇则忙于测量与计算,几乎足不出户;至于容笑风则像个军中的清客,既不参与事务,亦很少露面。 明将军精力过人,赏罚分明,军中事务无论巨细都管理得井井有条,诸将与士兵皆是心悦诚服。许惊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敬且惧,心情矛盾而复杂。明将军对他似乎全无疑心,但他知道明将军近二十余年来武功稳居天下第一,流转神功已练至八重,哪怕自己眼神中稍露杀机恐怕也会立刻被其感应,即便有机会与他单独相处,亦不敢轻举妄动。 扶摇再也没有出现,许惊弦不知何时才能等到那个说出“乌云蔽空,日月无光”暗语之人与自己联络,窃取明将军身边关键物品的行动就此停滞不前,刺明计划似乎已经被遗忘…… 三月二十一日。副帅马文绍率八万士兵北上,在临洮、天水、永登一带构筑战线,以防锡金大军入侵。 三月二十二日。明将军忽出奇兵,五百名士兵乘着独木舟,夜袭叛军大营。凿沉敌舰三艘后,大胜返营,朝廷大军伤亡不足百名,杀敌四百余人。 三月二十三日。刚刚建成的四只战舰出航搦战,与四只敌舰在江上交锋,双方各有两舰被击沉,我军另有一舰受重创。 三月二十四日。叛军百人突击队冲破我军重重防线,在北岸船坞放起大火,最终敌军百人尽殁,但我军八十余艘尚未完工的战舰尽被烧毁,数十名军士被烧死,其中包括数名工匠。明将军雷霆震怒,贬七将,重罚数百军士。并从后方调集大量木材于宜宾上游五里处,重建船坞。 三月二十五日。士气大振的叛军派出五艘战舰,张灯结彩,锡鼓齐鸣,并在船头焚香设坛以祭阵亡将士。起初明将军高挂免战牌,但敌舰沿岸挑衅历时四个时辰,众将请战,最终击毁敌舰一艘,另四舰安然返回。 三月二十六日。未时初,飞鸽传信,岷江已截流成功;酉时正,快马来报,雅砻江已引水灌山。酉时一刻,金沙江上游围堰合龙,至戌时三刻止,涪江、沱江等金沙江支流均告截流…… 亥时初,各军营已接到传下的秘密军令:士兵们马不解鞍,人不卸甲,随时待命。亥时正,两千只涂成纯黑色的独木舟已调于宜宾上游五里处的船坞中;一千名渡江冲锋队的士兵已然就位,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进行特别训练,专门负责搭建浮挢…… 这是一个设计精密的作战计划,所有步骤环环相扣,不容有失。就连几日前故意疏于防守,让叛军突击队烧毁船坞之举,亦是出于迷惑敌军的目的。此刻敌人大多都在睡梦之中,万万想不到隔岸的朝廷大军即刻准备渡江,将对他们展开一次决定性的打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一不确定的因素,就是挑千仇的计算! 子时正,奔腾汹涌的江水陡然放缓,水位急速下降,江面上传来连续不断的巨响,叛军停泊于港湾中近百艘大型战舰陷入江底泥沙中,有数艘已倾侧翻沉,正在巡逻的数艘战舰亦同时搁浅,撞在石礁上…… 挑千仇的计算准确无误,金沙江上游与数条支流在不同时刻被截断,剩余的江水正在此刻汇合于宜宾。 明将军令旗一挥,一千冲锋队分为十路纵队,八十人身负巨木跳入江中,另二十人则手持长索负责串连巨木。与此同时,两千只独木舟无声无息地推入江中,每舟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趁着黑暗的掩护,往南岸冲去。 此刻金沙江水量不足平日的两成,百丈的江面缩为三十丈宽,仅过了半炷香的时分,浮桥已然建成。齐集于江岸边的八万大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兵分十路,朝对岸杀去。 叛军的巡逻队虽已发出了警报,但仓猝之间,毫无准备的部队根本不及赶来应战,数百只大型战舰全都陷入浅滩中动弹不得,瞬间即被雨点般袭来的火箭点燃,无数敌军才从睡梦中惊醒,就已身陷于火海之中…… 朝廷大军的独木舟则不受水位影响,迅速冲上对岸,抢占战略要地,接应后续部队登陆。随着更多的战士由浮桥上杀来,守卫的叛军支撑不住,终于四散而逃,剩余小股部队被分割为数块,各自为战,作最后的顽抗。至此,叛军引以为傲的长江天险已被攻陷。 而这一战的胜负,其实早在金沙江水位下降的那一刹那就已决定! 一个半时辰后,沿江的各处飞骑传报,被堵截的各条江水已然恢复流量。明将军发出军令,余下部队停止渡江,移往高地。 此刻已有近六万大军渡过长江,对岸火光冲天,杀声遍野。守在南岸的叛军匆匆抵抗一阵,终于全线崩溃,江面上的敌舰皆已起火燃烧,再无战力。 对岸已被朝廷大军占领,望见明将军发出的灯号,紧守高地,并不追击叛军残部。叛军主力匆匆赶来增援,忽听轰隆隆的水响如雷鸣般传来,金沙江江水蓦然大涨,把江面上数十只燃烧的战舰尽数冲走,靠近江边的数千敌军亦被卷入湍急的激浪之中…… 等江流稍减后,明将军率余部渡江,敌军主力弃守宜宾往南退却,零星的战斗直到黎明时分方才结束。统计战果,这一战杀敌近万,降卒八千,除了缴获十余艘大型战舰外,敌军五百余艘大小舰只尽被击毁,更有无数叛军丧生于江水之中,而朝廷大军只损失了不足两千人。开战以来的第一场大型战役,以明将军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大军随即进驻宜宾城,明将军颁下军令严禁烧杀抢掠,安抚百姓,肃清叛军残部。又派飞骑入京传送捷报。当晚明将军在城中摆下庆功宴,三军将士击鼓鸣钟,纵情高歌,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晚宴上众将齐聚,许惊弦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看见挑千仇的身影,暗忖她在这场战役中居功至伟,却并不以此炫耀,颇为符合她一贯的低调作风,倒是对她有了一丝好感。而凭天行也不知去了何处,只是远远见到容笑风与一众将领言谈甚欢…… 此刻许惊弦的心情极为矛盾,从国家的利益来说,朝廷大军的胜利令他开怀,但从个人的角度来看,百战百胜的明将军从此威名更盛,又让他心生失落。哪怕丁先生号称神算,恐怕也料想不到明将军会如此轻易地渡过长江天险。叛军在损兵折将的同时,士气上将会遭受到最致命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刺明计划还能继续执行下去么?自己留在这里做卧底还有什么意义? 他孤坐一隅,意兴索然,无聊之余忽然想到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回过侦骑营。穆鉴轲伤势尚未痊愈,尚在北岸大营中调养,但其余侦骑营将士都已随军渡江,自己何不趁此机会去看望一下从前的战友?正要抽隙离开,忽见明将军撇下几位将官,大步朝他走来,低声道:“吴言,跟我来。”许惊弦只道另有军务,无奈随他而去。 明将军走出大厅,往城墙方向行去。许惊弦跟在他身后,突然心头一凜:宴会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唯独自己显得有些落落寡欢,岂非太过明显?身为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观察力未必在挑千仇之下,以往或许忙于军务,无暇注意自己,如今可不能被他看出破绽。 明将军登上城墙,径直来到最高的一处暸望楼上,整个宜宾城尽在眼下。他遥望江面,神情凝重,忽然开口道:“兵家最忌骄狂,我军虽有小胜,仍不足为喜。必须要理智地认识到,渡江之战只是扳平敌人在地利上的优势,真正的决战还没有开始。” 许惊弦暗生警戒,如果明将军是对着手下众将训话,当有点醒之效;但对着一位亲卫讲这番话,却显得不伦不类。他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许惊弦也万万没有想到,明将军的第一个问题就惊出他—身冷汗。“丁先生是什么样的人?”许惊弦悚然一惊,强作镇静道:“丁先生是一位瞎子。”明将军淡然一笑:“如果我连这样简单的信息都不能掌握,还有资格做你的将军么?”他似调侃又似嘲讽的语气不由让人产生一种任何事情都无法隐瞒的感觉。许惊弦甚至无法判断这是明将军对自己的询问,还是试探。 明将军看似自言自语,但他那漠然的声音中却夹杂着锋利如刀的一线杀机:“我不但知道丁先生是个瞎子,还知道他制订了名为‘刺明’的一项机密计划。呵呵,对于情报网遍布天下的将军府来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绝对的秘密。我知道的,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这几句话在许惊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明将军那隐隐浮现的杀机既有可能是针对丁先生,亦有可能是针对他。又想到那日在帅帐中明将军对鹤发颇有维护之意,无疑知道他曾是御泠堂碧叶使,擒天堡与媚云教虽然严禁泄密,却未必知道御泠堂与明将军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明将军已由鹤发处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当前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拼死一搏…… 明将军并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遥望着远方。而许惊弦的视线定在他全无防备的后心,手指已轻轻搭在剑柄之上。此刻四处无人,只要能够一举击杀明将军,不但可替林青报仇雪恨,亦能从容逃脱。不过许惊弦虽然近日来武功大进,但也知道自己的机会并不大,若能趁明将军不备之际突然出手,凭着显锋剑之利,或有三四成把握,是否值得他冒险一试? 就在许惊弦将要出手的一刹那,一个念头忽然闪现于脑海之中:叛军新败,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自己刺杀失败不过一死,但若侥幸得手,明将军一死,三军将士丧失斗志,必然难抵叛军的反扑,中原大地将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战火之中,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而送命? 这一刻,许惊弦的脑中竟浮现起出那头苍猊王从容赴死的一幕。为了族群的生存,苍猊王不惜将自己的性命送于仇敌之口。而自己堂堂男儿,难道还不如一头畜生?又怎能为了一己私怨,而置天下于不顾? 稍一犹豫间,空气蓦然燥热起来,一股无形的强大气场在周围涌动着,明将军八重流转神功已然发动,全身上下再无破绽。许惊弦暗叹一声,松开剑柄。时机稍纵即逝,如果再要执意出手,实与送死无异。 第十七章 家仇国恨 明将军口气忽转:“叛军主力是由乌槎国士兵与滇、贵等地十七异族战士混编而成,乌槎国蒲吾王子挂帅,擒天堡与媚云教众则由龙判官与陆文定单独指挥,丁先生并未在军中任职。但根据我方情报,他却被泰亲王拜为幕后军师,有调动全军的权力。此人一手促成了泰亲王、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几方势力的联盟,能力超卓,我必须对他有所了解。但关于他的所有信息仅限于表面,我听天行说过与你在涪陵城相遇的经过,既然你曾与丁先生有过密切的接触,所以我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 许惊弦听明将军并未追究自己的身份,稍稍松了口气,毕竟鹤发早已不问江湖之事,未必与明将军有联系,无需疑神疑鬼。他略一沉思,回答道:“丁先生双目虽盲,却有‘神算’之称,心思缜密,城府极深,有雄辩之口才,擅长把握对手的心理,乃是为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据属下观察,此人虽来历不明,但应是身怀武技。内力属阴柔一派……” 明将军目光闪动:“我最想知道的是:丁先生容易博得他人的信任吗?” “不!与此人打交道,总有一种被其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他虽目盲,但做事极有目的性,他说出的每句话都似乎经过仔细斟酌,毫无破绽,让人难以把握其真正意图,必须小心提防,否则极有可能踏入陷阱之中。他会让人害怕、怀疑、惊惧……却很难对他产生一丝信任。”如果是谈及他人,许惊弦或许不会对明将军说得如此详尽,但对于丁先生,他却宁可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希望借助明将军的智慧认清这个神秘人物。 明将军沉吟:“如此一个人,竟能得到各方势力的一致认同,倒真是奇了。” 许惊弦微微一怔,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一点。按理说谁也不放心与丁先生这样一个瞎子合作,可是他却偏偏促成了几大势力的联盟。泰亲王与乌槎国暂且不论,媚云教与擒天堡结怨多年,又岂能被他轻易说动? 明将军转过身盯着许惊弦,缓缓道:“因为他无法得到你的信任,所以你才不愿意与他合作么?” 许惊弦谨慎道:“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属下懂得什么是国家大义,所以不愿助纣为虐。” “吴少侠深明大义,令我欣慰。”明将军微微一笑,似乎对许惊弦的回答颇为满意,再度发问:“你对刺明计划知道多少?” “属下曾听丁先生提及刺明计划,顾名思义应该是针对将军的的刺杀行动,但对于其具体内容,却知之不详。” “龙判官曾对天行说他会暗中策应我,你以为如何?” “属下与龙判官只见了一面,难以判断。” “依我看,这只是丁先生的疑兵之计,那时叛军尚未准备充足,并不希望朝廷即刻发兵。”明将军轻叹道,“事实上泰亲王掩饰得极好,叛军起兵之前不露丝毫端倪,朝中对于出战一事极为犹豫,主战派与主和派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但我已无法再等,因为一旦到了梅雨季节,气候炎热潮湿,而我军士兵多是北方人,不服水土,战斗力必然大减。所以我才执意上疏请奏,力主出兵,却因此惹来政敌之忌……” 许惊弦终于明白为何朝中会派来马文绍做副帅牵制三军,那是因为当今皇帝最忌惮的人不是泰亲王,而是掌握着天下兵马大权的明将军。 明将军续道:“泰亲王预谋已久,朝廷大军才过了黄河,滇、贵数城一齐反叛,局势已不可收拾。但对于叛军来说,正面交锋并非上策,而是要充分利用南疆复杂的地势展开消耗战。他们坚守长江只是为了拖住我军前进的步伐,一旦到了雨季,南疆沼泽密布,山瘴弥漫,更有许多毒虫猛兽出没,那里才是叛军抗击我军的主要战场。” 听了明将军这一番分析,许惊弦茅塞顿开。两军交战绝不仅限于排兵布阵,对于气候、地形的利用也往往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但丁先生千算万算,也无法料到我军能够用截流之计迅速冲破长江防线。既然赢得时间,当可挥师南下,一鼓作气荡平反贼。” 明将军轻轻摇头:“将帅无谋,徒累三军。在一些事情还没有想清楚之前,我还不能轻率作出决定。”他话锋一转,“听说你为了替楚天涯传话,与擒天堡旳叶莺姑娘去了一趟焰天涯。对于封冰和君东临你有何看法?” 许惊弦一惊,明将军知道他与叶莺同去焰天涯之事不足为奇,但替楚天涯传话之事只有龙判官、丁先生以及焰天涯有限的几人知晓,他又从何得知?如此看来,焰天涯中必定也有将将军府的卧底,自己的回答必须慎之又慎。 刹那间,许惊弦决定除了自己的身份与丁先生吩咐的机密任务外,其余事情都不作隐瞒,连遇见花溅泪之事亦如实相告。 当听到君东临在傲骨堂外提及当年北城王谋反,泰亲王落井下石,封冰对泰亲王的仇恨颇深时,明将军眼中闪过一道精芒,似是想到了什么。 听许惊弦讲完,明将军正容道:“当年魏公子虽与我为敌,但我亦向来敬重他的为人,奈何彼此政见不同,终导致势成水火,对于他的死亦怀着一份歉疚。所以这些年焰天涯虽执意与将军府为敌,我却始终没有对其下手。而封冰此次保持中立,收留难民的态度,倒颇有魏公子之遗风;至于君东临,公子之盾名不虚传,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城东一处大宅燃起大火。明将军高声唤来守卫派去打探。过了一会儿,守卫回报:“城东吕乡绅携全家老幼离城而去,临走前放火烧去自家宅院,无人员伤亡,孟将军已派人去捉拿。” 明将军低低叹了一声:“传孟将军回来,放他们走吧。另外好生安抚城中居民,尽量杜绝类似事情的发生。”守卫领令退下。 许惊弦不解:“那吕乡绅有通敌之嫌疑,为何放他逃走?” “人各有志,何须勉强?强硬的手段并不能解决问题,必须要采取适当的怀柔之策。”明将军沉声道,“自古南疆难平,那是因为当地百姓极重地域观念。尤其对于那些异族来说,不尊王化,只知侍奉各自的首领。他们并不认为泰亲王谋反是大逆不道之事,反倒会把朝廷大军当作入侵者。” 明将军的语气中有一种深深的忧虑:“长江并不仅仅是一道防线,一道屏障,还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未过长江之前,两军士兵只是替他们的君王卖命;而一旦我军跨过长江,就已进至敌军将士的乡土。从今以后,每一位敌军士兵都将怀着保家卫国的信念与我们战斗,都将是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去拼死一战的勇士,他们将会释放出最可怕的力量………” 许惊弦忍不住道:“其实对于南疆百姓来说这并不是一场非打不可的战争。只要能杀了泰亲王,敌人的联盟自然瓦解,乌槎的兵马也只能退回本国,否则他们就成了入侵者。” 明将军一笑:“我与泰亲王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根本不在前线督战,将一切指挥权都交给了蒲吾王子与丁先生,自己则龟缩于后方。” “或许可以派人去行刺。” “你可听说过木邦城?” 许惊弦一怔,记得曾在清水小镇中听田老汉说起这个名字,镇上一些年轻人被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招去那里做工。不知明将军为何会突然提起? 明将军道:“木邦城位于南疆谩勒山,那里是乌槎国与我国接壤之处。据我军探报,早在半年前乌槎国就派人在木邦城附近的深山中修建一座秘密城堡,名为荧惑城。泰亲王与其残部就藏于此地,那里四面环山,遍布沼泽密林,极难行军,我曾派出数名高手潜入荧惑城,却皆是有去无回。荧惑城必是防卫森严,要想剌杀泰亲王又谈何容易?” 许惊弦此时方知究竟,想不到泰亲王如此惜命,此去木邦城路途遥远,派遣高手行剌实难奏效,只有先击退乌槎国大军,再作理论。他知道“荧惑”乃是古人对火星的叫法,泰亲王以此为城堡命名,不知是否另有深意? 忽见前方城楼上两人一路说笑着并肩行来,正是凭天行与挑千仇。许惊弦大奇,自己在晚宴上未遇见凭天行,还以为他另有任务,想不到竟是与挑千仇在一起。不知凭天行说了句什么,只见挑千仇掩唇而笑,迥然不同于平常的高傲矜严之态,虽然装束依旧,但那份神秘的感觉已是荡然无存。 明将军促狭一笑,低声道:“我们快躲开吧,莫要被他们撞见了。”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一对情侣啊,嘻嘻。”怪不得以往听凭天行说起挑千仇时,总觉得他神情有些不自然,竟是这缘故。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旳恍惚中,首先涌上他心头的不是对凭天行与挑千仇的祝福,而是突然想起了那个凶神恶煞般骂自己“臭小子”的女孩。 明将军微笑:“此次出征,如果能平安回到京师,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他两人的婚礼……”那一霎,许惊弦甚至忘记了对明将军的仇恨,觉得面前之人只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而不再是一个统率三军的大将军。 但是,明将军的话,却让他有极为不祥的预感。 当晚,许惊弦在床上彻夜难眠。许漠洋与林青是对他性格影响最大的两个人。在义父的耳濡目染下,他学会了一诺千金、以诚待人;而林青则让他懂得了应该怎样去做一个坚持原则、有担当的男子汉。既然他已经答应了丁先生参与刺明计划,就必须完成任务,但是在军营里的生活却让他渐渐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损大义,两种道德在他心里来回冲突着,无法得到平衡。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丁先生派自己卧底的真正意图,但只要替他盗取那件“关键物品”,就已算完成自己的承诺,等到平定南疆后,再凭自己的力量伺机找明将军报仇。如此,才不枉义父与林靑对自己的一番教诲。 —旦下了这个决心,许惊弦顿觉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轻松了许多,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他不喜欢卧底的身份,宁可拔剑直面强大的敌人,也不愿笑里藏刀、暗箭伤人。 朝廷大军攻下宜宾后,下一个目标是乌蒙府。叛军亦知一旦乌蒙府陷落,若明将军挥师南下直取昆明,滇贵两省二十七城则尽在朝廷控制之中,局势将会极其不利,故蒲吾王子派出大将温勃古率两万乌槎国士兵驻守乌蒙府,严令只许固守,不得交战。 明将军数度派兵搦战,温勃古却只是稳守不出。乌蒙府虽没有高厚的城墙,但依山靠水,易守难攻,若是强行攻城,损失必巨,所以明将军只是率大军远远设下营寨,寻机诱敌出城。这一日明将军召集众将,在中军大帐商议破敌之策。有人献计道:“乌蒙守军兵粮充足,装备精良,强攻一时难以奏效,何不绕道而过,奇袭昆明?” 有人反对道:“昆明乃是重镇,驻守敌军足有三四万之众,一旦不能迅速攻下,再被乌蒙府守军从后夹击,我军腹背受敌,必将陷入混乱,须得慎重。”众将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明将军眼睛一亮:“如果要派兵突袭昆明,有几条道路?” “共有三条通路。除了直达昆明时官道外,还可沿着牛栏江经彝川、莫古、板明直抵昆明车面,或可走功山、汤定、安丰一线至昆明北面。前者道路平坦,但须绕行横渡数条河流,颇费时日,预计三日方可至昆明;后者多走山岭,但距离要近得多,预计急行军一日一夜即可。还请将军定夺。” 明将军不置可否,摊开地图研究了一会,忽道:“如果蒲吾王子想要伏击我军,最好的地点在哪里?” “如走官道,会泽一带最为危险;如走水路,莫古镇的会阳湾将是敌军的最佳埋伏地点;如走山路,安丰府北十里的千丈峡地势险要,峡深且长,一旦中伏,恐难全身而退。” 明将军沉吟道:“这几日可有大雾么?” “末将已查问过当地有经验的农夫,预计未来四五天内皆有大雾。” 明将军颔首:“好!那就在这四五天之中,兵发昆明。” 众将皆摩拳擦掌,纷纷请战。明将军却是淡然一笑:“我军远道而来,对于地形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及敌人,诸位觉得我们中埋伏的机会有几成?” “敌人只有提前预判到我军的路线,才有可能在相应的地点设下埋伏。只要我军行动隐蔽而迅速,再凭借着大雾的掩护,完全可以在敌军设伏之前通过险地。虽然有些冒险,但险中方可求胜,值得一试。” 明将军语出惊人:“要想让敌人上钩,我们必须要中伏。”众将愕然相顾,不知明将军何出此言。唯有挑千仇缓缓道:“敌军不会硬撼我军主力,派出五千人就已足够。” 明将军望向她:“如果我军三路齐进,敌人最有可能在哪一路设伏?”有几位将官已暗暗皱起了眉头,两军军力本就相差不远,如果分兵而进,若是被敌人全力出击其中一路,恐遭败绩。但瞧着明将军那胸有成竹的模样,无人敢当面提出异议。 挑千仇不动声色:“那要看哪一路打着将军的帅旗?” 明将军大笑:“我当然不会那么蠢,三路兵马皆会打上我的旗号。”挑千仇沉思良久,得出结论:“乌槎国士兵大多身材矮小,灵活异常,惯于山地作战,应该会选择千丈峡。” “千仇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明将军抚掌,“那就让叛军先蠃一场吧。” 两日后的凌晨,温勃古得到通报,围在乌蒙城外的朝廷大军正在撤退。温勃古半信半疑,登上城楼观望,果然见城外大军多已撤走,只留下空空的营帐。透过蒙眬的晨雾,隐约可见大军兵分三路,皆打着明将军的旗号,朝着昆明的方向而去。 “将军,我们是否应该回援昆明?” “这是明将军的诱敌之计,没有我的号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立刻放出飞鸽,给蒲吾王子传信。” 第二日晨,蒲吾王子率领三万乌槎士兵埋伏在千丈峽崖顶,静静等待着远远行来的五千大军走入峡谷之中,当明将军的帅旗在迷雾中显现时,他那阴沉冷厉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 千丈峡两壁笔直,峽深数里,仅容六七人并行,五千将士不得不排成长蛇之阵,鱼贯而入,再加上随军押送的大批粮草辎重,战线拉得极长。 —位乌槎国战士在蒲吾王子耳边轻声道:“报告王子,据估计敌军已有三千人马深入峡谷,前军离峽谷出口还有三里,请求出击。” 蒲吾王子目光停在尚未入谷的帅旗上:“再等等吧,我不想放过明宗越。” 然而,大军忽然停了下来,数匹快马由帅旗处急驰而出,手舞彩旗直往前军飞去。随即大军转而后退,看来已然发觉中伏。 蒲吾王子岂会错失良机,巨掌一挥,冷喝道:“出击!” 只听到轰隆隆几声巨响,几方重达千钧的大石由谷口高处落下,直直塞入狭窄的谷道中,将退路封死。数万乌槎国士兵忽由山顶上现身,万箭齐发,喊杀声直冲云霄。 几排火箭连续射下,战旗、粮草、树木开始燃烧,长达数里的千丈峡立刻成了一片火海。谷外的士兵亦被乱箭射倒数人,不得不退到射程之外。稍作调整后,大军派出数百人的盾牌队,将盾牌高举过顶,奋不顾身地掩护着数名手持撬棍的士兵上前搬开封锁峡道的大石。但峡谷实在太过狭窄,根本无法容纳多人,挖掘工作进展缓慢,随着蒲吾王子一声号令,山顶上又推下几块大石碰入盾群之中,一时血肉横飞…… 一边倒的战斗只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谷外的士兵开始撤退,放弃了营救行动。而千丈峡中,无情的火炮吞噬着一切,将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只有极少数的幸存者逃过了箭雨与火焰,从石缝中钻出峡谷。 乌槎国士兵在山顶上高呼狂叫,有人请命追击,蒲吾王子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汉人兵法有云:穷寇莫追。就让明将军好好欣赏一下被烧得焦头烂额的部下巴。”他知道,这一场兵不血刃的胜利已足令他挽回长江失守的颜面,不必再冒险追击。 午后,温勃古接连收到三份战报。 第一份战报来自蒲吾王子:“千丈峡大捷,毙敌三千,烧粮无数。敌军经塘上往宜宾逃窜,酌情出击。” 后两战报皆来自派出的探哨:“发现敌千丈峡败军的踪迹,距乌蒙城东二十里山地处,约有七千人,多是伤兵。”、“另两路敌军得闻千丈峡中伏的消息,已放弃进攻昆明,转往宜宾方向撤退。” 乌蒙府的叛军听闻捷报,士气高涨,纷纷请求出战。温勃古反复确认情报无误,知道明将军主力部队离此至少还有半日的路程,正好趁此机会拦截千丈峡败退的敌军。他立功心切,匆匆率领一万大军杀奔城东。 然而,温勃古万万没有料到,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城里。 派往昆明的三路大军全是幌子,明将军最精锐的四万士兵根本没有远离,在城东的山地中埋伏了整整两天一夜后,终于等来了掉入包围圈中的敌人。自鸣得意的叛军突受打击,几乎来不及做任何抵抗,就已折损近半,残部被分割为数块,最终五千被杀、二千被擒,敌将温勃古亦成为了阶下之囚。明将军马不停蹄,立刻派将士换上乌槎国兵,撞开城门,攻入乌蒙府…… “什么?你说那千丈峡活活被烧死的三千将士只是诱敌击的诱饵。”许惊弦嘶声大叫道,满脸震惊。 凭天行瞪着他:“你乱吼乱叫做什么?若非如此,怎能趁机攻入乌蒙府?” 挑千仇轻声道:“事实上那入伏的军士大多是宜宾之战的降卒,而且在粮车上扎起许多草人迷惑敌军,实际伤亡还不足一半,其中随将军南下的嫡系士兵只有一百余人。” 帐内只有他们三人,此时明将军正在与众将商议军情,若不是凭天行与挑千仇强行拉住许惊弦,他必会冲入中军大帐当面质问明将军。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惊弦怒视着挑千仇,“同样一条性命,还要分彼此吗?那些降卒既然已投降,那也就是我们的土兵、我们的战友,当然应该一视同仁,难道他们的牺牲就可以不算么?” 挑千仇不动声色:“如果真要强攻乌蒙府,我军的伤亡更在数倍之上。” 许惊弦气得口不择言:“你上过战场吗?你见过身边的战友倒下吗?你是将军府的小指,当然不用去前线拼命,只需要计算伤亡就可以了,你以为那就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吗?那是用鲜活的人命堆积起来的……” 凭天行见许惊弦如此不客气地指责挑千仇,面色也有些变了:“小兄弟,你何必埋怨千仇,这都是将军亲自下的命令。” 挑千仇淡淡道:“计划虽然是将军提出来的,但我表示支持。” “你为什么不阻止?” “战争本就是一场博弈,放眼全局,该弃则弃。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为了最终的胜利,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有些牺牲也在所难免。” 凭天行叹道:“小兄弟,战争原本就是如此残酷。你想过没有,如果我军失败,最后的伤亡数字会是多少,还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会因此送命……” 许惊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用说大道理,我只知道有些原则必须坚持,我永远也不会亲手把自己的兄弟送入虎口!” 挑千仇正欲开口反驳,却忽然停住。明将军戴盔披甲,稳立于帐外。看他不怒自威的神情,大概已将三人的谈话尽收耳中。 许惊弦回头望去,正接触到明将军严厉的目光,丝毫不让地与之对视,口中迸出一声压抑许久的嘶吼:“我不服!” 明将军对着许惊弦蓦然大喝,仿如平地惊雷:“士兵吴言,说出你不服的理由!” “你明知千丈峡是绝路,为何还要让手下送死?” “诱敌出城,不得不为。” “如果乌蒙府守军并不上当,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两军对垒可不是市井莽夫寻事打架,而是一场彼此算计的攻心之战。比的是谁能够提前猜测到对方的意图,避开对方的圈套,并且让对方踏入设定的陷阱之中。”明将军冷笑,一字一句道,“重要的是,我赢了!” “不错,你赢了。但这不是无关痛痒的棋局,那些战士都是人,不是你的棋子,不要以为让降卒送死就可以让你心安理得,他们弃暗投明是为了谋得一个光明的前途,而不是充当你的垫脚石。凭什么要让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换取你的功劳?”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以为我是为了功劳?我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千万黎民百姓,为了手下数十万将士的安危!” “不,你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失败!你不择手段地追求胜利,更甚于维持良心的安定,我们完全可以等待更好的机会攻入乌蒙城,而不必用如此残酷的手段赢得一场不值得夸耀的胜利。” “我告诉过你,敌人一定要在这里拖住我军,就是为了等待雨季,等待酷暑,等待云贵高原恶劣的地势将二十万将士吞灭。”明将军越说越快,语气里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蓦然一掌劈空而出,将帐蓬撕开一条大缝,手指阴沉沉的天空,“这不但是我们与叛军之间的较量,也是一场与老天爷的竞赛,必须要赢得足够的时间。若不然,在那些沼泽、密林、山瘴、毒泉面前,我们将会遭受更大的损失,每多过一天,就会有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战士送命。更可怕的是,或许还等不到我们遭遇敌人,我军的士气就会在暴雨、泥泞面前低沉下去,最终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或许你对此不以为然,认定这是一场不值得夸耀的胜利,那是因为你根本看不到这场胜利的价值,也预测不到失败的隐患。假若有一天能够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切,你再来告诉我,应不应该用一千多人的性命去挽救全军!” 许惊弦静默,低头思索着明将军的话语。或许他永远不能做一个优秀的统帅,因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无法让心肠变得如同铁石一样坚硬。 明将军放缓口气道:“战场上千变方化,根本无法避免伤亡。如果可以让你容易接受一些,我不介意你把千丈峡之战看作是一次指挥失误。” 许惊弦抬起头,目光坚决:“尽管是降卒,你也不应该辜负他们的信任。” 明将军耸耸肩:“从他们跟随泰亲王谋反那一刻开始,就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但你知道!”许惊弦咬牙怒吼,“你可以推托说那是一次指挥失误,甚至可以辩解那些士兵宁愿为国牺牲。可是,你无法欺骗自己,你心里明白,那些降卒依然怀着对胜利的渴望去战斗,以为可以在你的带领下将功折罪,荣归故里,却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他们知道将面对一场明知必死的战斗,他们还会不会为你效命!” 那一刻,明将军的神态变了,须发皆张,盛怒若狂,狠绝的眼神犹如一柄利刃,仿佛要切入许惊弦的身体里。许惊弦的话像一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地剌入他的要害。他的愤怒并非完全针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斗胆犯上的少年士兵,而在于这个少年的话揭开了一个他本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是的,为国为民,为了全军将士的安全,明将军大可以替自己找出无数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对于那一千多名被活活烧死在千丈峡的降卒,他唯有愧疚,难以释怀,无法让自己的内心深处得到真正的平静。 凭天行投入将军府近四年,无论在任何危急的关头,印象中的明将军永远都是冷静自如,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神情,像是一头即将发狂的雄狮,要用利爪扫开一切阻拦他的障碍。 他不禁为许惊弦担心起来,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自己的命,而是从心底里欣赏这个桀骛不驯的倔强少年。或许许惊弦没有足够的人生经历,没有丰富的江湖经验,不知进退,甚至缺乏必要的理性,但是在他身上有一种自己已渐渐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 只有在那样意气飞扬的青春时光里,才会拥有那样坚韧不屈的少年心绪,才能够随意挥洒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才可以用一颗单纯的心去体验生命的悲欢离合,而不必在现实面前低头,用世俗的观念去做人生的取舍。 明将军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喟然一叹:“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且让我们暂都保留自己的坚持吧。”他大步离开,到了帐门口忽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望着许惊弦,依旧高傲的眼神中似隐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轻轻地吐出三个宇“谢谢你。” 许惊弦陡然一震,虽然明将军并没有认错,但就在听到他这句话的刹那间,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冥冥之中,他突然就感应到林青在泰山绝顶上的心情,仿佛明将军说的不是“谢谢你”,而是“我败了。” 所以,林青虽死犹荣,了然无憾! 挑千仇一直在沉默中注视着许惊弦,她虽无武功,但从小接受的特别训练让她在任何时候都处于一种心平气和的观察状态。但此刻,她却觉得胸口隐有气血翻腾之感觉,无法保持宁静,实是平生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她自小是个孤儿,天性敏感内敛,淡看人情冷暖,也因此能习得师门真传,艺成后奉师命投入将军府相助明将军。师门的准则之一是必须和研究目标保持距离,而天下芸芸众生都是她的目标,所以即使由荒山僻野来到繁华京都,由出世到入世,却能依旧故我,不为世情所动。 她平生阅人无数,唯有两人令她折服:明将军雄才大略,她视其如父;凭天行淳朴重情,她视其如兄。故她能忠于明将军,又与凭天行相恋。 而许惊弦却是打动她的第三个人。狮子楼初见面,她就对这个陌生的弱冠少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从他身上读出与众不同的一份特别,有种天然的亲近之感,宛若亲人。她能感觉到他身土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能量,虽不强烈,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对周围的人施加微妙的影响力,像是一把特殊的钥匙,开启了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挑千仇自然不知那是因为许惊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年龄虽轻,却似耆宿长者、禅定老僧般对世间万物怀着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达观通透,洞悉世情,犹如璜玉新铜,不蒙凡尘。他们两人之间类似的天赋引起某种神秘的感应,所以挑千仇在心中视许惊弦如幼弟,即使对他有些怀疑,也并没有及时向明将军汇报。 直到此刻目睹许惊弦与明将军正面的冲突,才蓦然惊觉,那是因为在这两个人身上都拥有一种她自己所缺少的特质。 ——他们都是可以坚持原则、直面自己的人,他们的人生或有缺憾,却活得坦荡磊落,比任何—个人都更真实!因此明将军会衷心地谢谢许惊弦,这份谢意并非来自于一位士兵对三军统帅战略战术的指正,而是让明将军在那一刻可以忘掉将军的身份,像一个凡人一样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对于挑千仇这样用心灵观察世界的人来说,许惊弦毫无掩饰激怒明将军的做法并不能洗清卧底的嫌疑,反而进一步地证实了他对明将军的仇恨。但是,她却像个大姐姐一样,决定替犯错的弟弟保守秘密。 乌蒙大败后,叛军元气大伤,有选择地放弃了一些小城,集结重兵退守于滇南几处重镇。朝廷大军兵临曲靖城下,隐慑昆明。但正如明将军所料,从这一刻起,这场战争进入了最艰难的阶段。 叛军化整为零,擒天堡的神箭手在山地高处狙击,异族高手在荒野中设置陷阱,乌槎国勇士在密林中近身搏杀,媚云教徒在水井、山泉中施毒下蛊……用游击战术消耗着朝廷大军的战斗力。每天都会有莫名其妙的伤亡与失踪事件,三军将士草木皆兵,推进缓慢。 雨季将至,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毫无规律的绵绵阴雨说来就来,一下就极难停歇,闷热而潮湿的气候已成为三军的头号敌人,寒热、疟疾、瘟疫开始蔓延,经常出现各种疑难杂症;令最有经验的军医亦束手无策,误食毒草,误饮毒泉之事时有发生,另外还有许多毒虫猛兽的威胁,更可怕的是在密林野地中遍布着泥泽暗沼、潜流浮沙,外表似无异状,一脚踏错便被活生生吸入地底,一丝痕迹也不留。 敌人的主力部队避而不战,小型的骚扰进攻却从不停止,而且机动灵活,凭借山林掩护且战且走。三军将士有劲无处使,加上非战斗性的伤亡与日俱增,士气慢慢低落。战士们思乡情结渐重,一些降卒最先逃跑,明将军虽当众斩了数名被抓回来的逃兵,仍然无法制止叛逃的发生。 四月初七。密云不雨。飞鸟遗音。无咎。 明将军一早升帐,商谈破敌之计。 自从那日的争吵之后,许惊弦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有主动对明将军说过一句话。反倒是明将军越发看重他,不但巡逻军营、外出视察敌情之时命他随行,每次与重要将领召开会议亦都准他旁听。似乎有意无意之间,他在努力用事实证明自己是一个优秀的统帅。 虽然并未晋升军职,但三军上下人人皆知许惊弦是明将军手下的爱将。 战事胶着,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块阴云,一如头顶那灰暗的天空。 一位将官道:“震雷营昨日外出巡逻,途遇敌军箭手狙击,两人阵亡,三人受伤,击杀敌兵一名。另有两人失踪未归,疑误入沼地。” 又有人道:“啸风营奉命寻粮,当地百姓皆坚壁清野,并无所获。只在深山中捕猎猛虎一只,羚羊两头。但有一名士兵掉落敌军设下的陷阱,右腿折断,尖矛贯腹,至今昏迷未醒。” “末将负责探路,但附近村落里荒无人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苗人做向导,他却故意把我军带入毒烟迷障之中,当场昏迷了二十余人。当地百姓对我军敌意甚重,不得不防。” “昨夜飞箭营连续病倒十余名战士,皆是高烧不止,腹胀难忍,军医査不出病因,只能暂时隔离以防传染。” “寒月营五名降卒共谋逃跑,只抓回一人……” 诸将禀告完毕,几乎全是坏消息。明将军只是点头,面色木然,让人难以揣测他的内心,他最终开口:“诸位有何提议?尽可畅所欲言。” —员大将忍不住道:“请将军给末将派五千兵马,进攻昆明。” 明将军一笑:“昆明守军近三万,你只用五千人能攻得下来么?” “末将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困于此地无所作为。” 明将军轻叹:“叛军主力尽集结于昆明、大理、元江、孟定几地,都是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之处,又隐成连环之势,一旦我军久攻不下,就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敌人就是希望我们沉不住气贸然发兵,诸位岂能遂敌所愿?” 又一人道:“卑职可去攻大理,两地同时开战,敌军首尾难顾,或能成功。”“末将愿率震雷营进攻元江府。” “孟定府交给我吧……” “属下请将军派给我一千精兵,远攻荧惑城。只要杀了泰亲王,一切难题迎刃而解!”群情高涨,诸将纷纷请命出战。 明将军肃容道:“如果我都不允呢?” 众将一下都如瘪了的气球,脸上皆挂着无奈与不甘。 明将军再问了一遍:“如果我不允许出战,你们会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明将军环视左右,忽然哈哈一笑:“奇怪,为何我在你们毎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两个宇——”说到这里,却突然住口不语。 众将等了半天,不见明将军给出答案。有人性急,忍不住大声发问:“将军您是什么意思?我们脸上写着什么字啊?” 忽听挑千仇轻声道:“去年在京师,我去刑部办事,偶然听说了一件事情。”众人大奇,不知她为何将话题扯得如此之远。不过挑千仇虽只是名列将军府五指之末,但谁都知道明将军极其看重她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毎次会议都会征求她的意见,虽然她在军中并无职位,事实上却担当着军师之责。既然如此说,必有其用意。 明将军微笑:“千仇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快快讲来。” 挑千仇道:“话说有四名江洋大盗,合伙作案无数,终被齐齐抓捕归案。但这四人却拒不招供。那是因为他们当初结为异姓兄弟时发过重誓,一旦被捕决不松口,谁要是出卖自家兄弟,另三人便会合力杀之。何况这几人都知道自己罪大恶极,绝无可赦,就算招供怕也难逃一死,所以严刑拷打也全然无用,皆硬挺着不招供。无凭无据之下难以定罪,只好统统关进大牢。”她并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没有抑扬顿挫的的声音,叙述毫无起伏,但她那或隐或现的目光,掩藏在风帽下的面容,却渲染着一种充满悬念的气氛,引起了每个人的好奇心,迫不及待想知道下面的情节。 “有个聪明的捕头,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将四人单独关押,然后分别告诉每个人,如果你们都不招供,那么只好不分轻重,各判五年徒刑。但如果有一个人招供,立刻放他出狱,但其它三个人将会被砍头。你们都只有一次机会,而且第二个招供的人同样会被斩首,最好尽快作出自己的决定。结果,还不到一个时辰,四个人都先后招供了。” 众人俱都沉默,思索着故事的含义。 “对于这四名江洋大盗来说,五年的徒刑并不算重,更何况他们还订下了攻守同盟,完全有理由咬紧牙关,拒不坦白。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招供呢?”挑千仇加重语气缓缓道,“那是因为当脱罪的希望与被斩首的灾难同时摆在面前时,每个人都无法完全信任同伴,唯恐别人为了活命先一步出卖自己。” 明将军哈哈大笑:“千仇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我猜这四名江洋大盗的名字,一定分别叫做泰亲王、乌槎国、擒天堡与媚云教吧。” “政治同盟本就是利益之下的权宜之计,给他们的压力越大,他们反倒会越发顽强地坚守盟约,如果稍稍放松一些,那么疑惑与猜忌就会随之发生了。” 挑千仇笑道,“将军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借我的口说出来罢了。我猜将军刚才在众将脸上看到的两个字是‘退兵’吧。” 明将军抚掌而赞:“知我者,千仇也。” 许惊弦静立于明将军身后,将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既敬且惧。挑千仇超卓的观察力不但针对于个人,更能对人类群体的共通之处有着其独特的理解。她既像是一位心理大师,能够轻巧地穿透毎个人脸上的面具,把捶住每个人的性情品格;又像是一位医术精湛的神医,只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就可以准确地切割在最关键的血脉之上,释放出人性的善与恶来。 无论是谁,无论是做什么亊,有这样一个替自己客观分析亊实,并且出谋划策、提出忠告的同伴,都必将是如虎添翼,无往不利。 将军府里最可怕的人,未必是明将军! 诸将终于明白过来,互视一眼,讪然而笑。事实上众人早就有退兵之意,只是无人敢说出来。此刻被明将军当众揭破,倒是轻松了许多。 “将军英明,我军目前正处于困境之中。攻不占天时,守不占地利,与其进退维谷,不若暂退回长江,操练士兵在山地密林的作战能力。” “对于叛军应该有针对性施出反间计,尽快瓦解他们的同盟。尤其不可忽视当地彝、苗、白、瑶、傣族等族士兵的战斗斗能力。” “末将建议至少在每个营地都要配备协同我军作战的向导,或是绘出精确的地形图,标记各处危险地带,方可有备无患。” “还应该请来当地名医,加紧研究治疗山瘴、迷泉、蛇蝎之毒以及各种疾病的药物,非战斗性减员实在太多了。” 众将各持己见,唯一的共同论点就是:退兵。 明将军轻咳一声,帐中静了下来,他冷然道:“退兵之事,还要再等一等。” 众将不解,纷纷发言。“将军莫非是怕朝中怪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无需顾忌,何况这只是暂时的退却,我军不出二个月就会卷土重来。” “若是朝廷因此对将军有疑虑,我等可联名上奏。” “军中每天至少都莫名其妙倒下数十名战士,再等下去将会不战自乱。” “将军,下令退兵吧。还要等什么?” “贸然退兵,敌人必尾随而至,我军不免损伤。所以,我们还需要等待一个退兵的……”明将军停顿一下,眼中射出一道令人不敢逼视的寒光,冷冷从众将脸上扫过,才终于吐出最后两个字,“时机!” 不等众将再开口劝说,明将军大手一挥,示意会议结束。 许惊弦走出大帐,忽听头顶上传来一声熟悉的鹰唳声,大喜抬头,果然看到扶摇正在上空盘旋。 许久不见扶摇,许惊弦十分挂念,又担心叶莺在乱军之中是否会通到什么危险,此刻看到久违的爱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扶摇爪上还抓着一只野兔,或许是因为见到主人令它兴奋,振翅飞起后松开利爪,竟将猎物由高空中掷下。野兔四肤乱蹬直直坠落,但才降下了十余丈,扶摇蓦然一个俯冲从斜刺里杀到,在半空中再度将野兔牢牢抓住。周围数名战士恰好亦瞧到这罕见的一幕,纷纷拍手叫好。 今天正好是许惊弦十六周岁的生日,看到鹰儿如此表演,暗忖莫非扶摇与自己心有灵犀,特来祝贺么?他想到这里,不由露齿一笑,连日以来郁闷不已的心情亦有所缓解。 忽听弦声响起,却是一名战士引弓搭箭,朝扶摇射去。许惊弦大惊,但见扶摇黑色的羽翼平扫而过,那箭支射至高处已然势弱,竟被鹰翅生生扫落。雷鹰乃是鹰中之帝,灵动敏捷,力大劲急,寻常弓箭自然伤它不得。 许惊弦见扶摇安然无恙,才放下心赛。谁知那名战士一箭不中,又听到旁人的嘲笑,面子上挂不住,大声道:“谁能射下这鹰儿,我输他三两银子。” 大军困了数日,每个人都闲得发慌,如今有这个机会,就算没有那三两银子亦想一试身手。立时数名战士齐齐取弓摘箭,许惊弦只来得及按住身边两人的手,十余支羽箭已往空中射去。 扶摇不慌不忙,从箭雨中振翅而起,一支羽箭尾随而至,与雷鹰的距离却越拉越远,终于力尽坠下,浑如送着鹰儿直上云霄一般。扶摇紧抓野兔,在空中愤怒地发出尖厉的啸声,似乎在向箭手们挑战。 一名士兵道:“这鹰儿飞得太高了,有没有人懂得驯鹰之术,唤它下来。” 众士兵纷纷摇头说不会,唯有许惊弦懂得,但刚才的情形已惊出他一身冷汗,正在心头暗骂这些冒失的士兵,岂肯召扶摇下来?忽见凭天行正怔然望着自己,神情若有所思。他蓦然想起凭天行曾在涪陵见过扶摇与叶莺相斗,他虽然辨认不出扶摇,但自己若假装不通驯鹰之法,必会令他生疑。 许惊弦心念电转,踏出半步:“让我召鹰儿下来吧……”众人齐声叫好。许惊弦本打算发出口令让扶摇离去,但却怕另有懂得驯鹰术的人听出破绽,只好假意拖延着迟迟不出声,旁边士兵连声催促。 正犹豫间,忽听一人冷喝道:“鹰儿好端端的又没有惹你们,为何要射它下来?”却是容笑风走了过来,满脸怒色。他是极爱鹰之人,见到士兵发箭射鹰,便出面阻止。 许惊弦如遇救星,当即住口。又想到扶摇本是容笑风所养,阴错阳差地被自己收服,如今却又要由容笑风出面救它脱险,不禁有些命运难涴之感。或许世事就是如此玄妙,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哪知容笑风并无军职,虽与将军府的凭天行、挑千仇等人交好,但在这些兵眼中却不过是个军中闲人,众人根本不买他的账,依然吵吵嚷嚷地要射鹰下来。而容笑风却并未发出口令,而是怔怔地望向扶摇。 许惊弦心头一震,虽然容笑风不会想到这只翱翔天宇的大鹰就皇他当年养下的雏鹰,但他熟知鹰性,必能认得出这是一只雷鹰。 雷鹰属于鹰中极品,性烈异常,动辄以死相逼,极难驯服,而且只产子极北冰寒之地,世所罕见,突然出现在云贵高原,绝非寻常。 容笑风缓缓转过头,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许惊弦。许惊弦面色如常,一颗心却在怦怦乱跳,不知他会不会因此怀疑自己的身份,如果确认自己就是当年的小弦,他会念着旧情而替自己隐瞒,还是会去告诉明将军?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明将军大的身影出现了:“何事喧哗?”有人低声告诉了明将军原委。那位设下赌注的士兵大着胆子提议道:“将军来射这一箭吧,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众军士一起鼓掌应和。 明将军抬眼望着依然在空中盘旋的扶摇,神情复杂。许梅弦惊惧交集,大感焦急,以明将军武功,弓劲箭疾,只怕扶摇难以避开,他死死攥紧举头,才强忍住向扶摇发出警告的冲动。 明将军目光转向那名士兵,似笑非笑:“你不怕输给我三两银子么?”众人哄笑,那名士兵不料三军统帅竟会如此和颜悦色地调侃自己,惊喜交加,结结巴巴地道:“要能看到将军的神箭,属下愿意拿出三十两银子。” 明将军漠然一笑:“好!先扣你半年军饷!” 众人一片愕然。那名士兵倒是反应得快,半跪于地:“军中严禁赌博,属下愿意认罚,下次决不敢了。” 明将军摇摇头:“我并非因违纪而功你。” 那士兵不解:“属下犯了什么错误,还请将军明示。” 明将军不答,转头望向容笑风:“容兄还记得十年前的今天么?” “我怎会不记得?”容笑风的脸上浮起万千感慨,“笑望山庄引兵阁,那是容某终身难忘的一天。” 明将军涩然点头:“也是那个人、那把弓第一次让我感觉到威胁的日子。”他转而望向那名士兵,缓缓道:“作为我的士兵,你必须尊重你的弓箭,不要用它射向敌人之外的目标。尤其是今天!” 刹那间,许惊弦只觉双眼骤然模糊了,急急垂下头以免被人看见。 就在十年前的今天,林青、许漠洋、杜四、容笑风、物由心、杨霜儿齐聚笑望山庄引兵阁中,凭借三才五行之力,偷天神弓由定世宝鼎中横空出世。 也就是十年前的今天,杜四为护弓而死于八方名动之“登萍王”顾清风之手,林青愤而射杀顾清风,力退“泼墨王”薛风楚。经此—战,奠定了暗器王林青一代武学宗师身份,从此挤身超一流高手之列,成为明将军心目中的头号劲敌。 那一天不但是神兵出世的日子,也是暗器王与明将军恩怨的起始。对于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许惊弦从小就听义父许漠洋说了无数遍,但直到今日听到明将军与容笑风的寥寥数语,才真正感同身受,恍若跨越了时空的界限,重新见到当时的情形。 许惊弦从没有想到明将军对林青竟是怀着如此深的敬意。林青对他恩重如山,他决不会放弃报仇的念头。但是他也会给明将军同样的敬意,把他当作一个最值得尊敬的敌人。 当晚,许惊弦独自度过十六岁的生日,没有庆祝,没有兴奋,却真切地感觉到内心深处勃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那是属于一个顶天立难的男子汉的方量。不知不觉,他已成熟了,由当年那个顽皮的村野孩童变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现在的他正渐渐成为童年时所梦想的样子,可是他却没有感受到相应的快乐与幸福,反而多了一份无奈与苦涩。因为他知道,在成长的过程中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恩恩怨怨、家仇国恨,让他再也不能拥有曾经的无邪与纯真。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出营帐,漫步沉思。回想着这十六年来的经历、点点滴滴的体验…… —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值此乌云蔽空,日月无光之际,吴兄弟竟还有办情闲逛啊。” “乌云蔽空,日月无光!”听到这一句令人惊心动魄的暗语,许惊弦陡然惊醒, 抬头望向发话之人,当即怔住。他万万没有想到,丁先生早早派来潜入明将军身边的卧底,竟会是容笑风! 刹那间,许惊弦已明白为何容笑风会在自己初入亲卫营时特意提醒,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为了刺明计划才投入军中。但是他是否知道吴言就是当年的小弦呢?从容笑风镇静的神情里,他无法分辨。 不过容笑风乃是高昌国贵胄,与明将军有灭族之仇,参与刺明计划亦在情理之中,难怪他会随军出征,只是不知他如何认识了了先生? 虽已入夜,但四周随处都有巡逻的士兵,许惊弦无法提出自己的疑问,按下内心的震惊,对容笑风抱拳行礼:“晚辈向来有失眠的毛病,连日阴天更觉烦闷,所以出来走走散心。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容笑风嘿然一笑:“恰好我以前也有失眠症,幸好曾得一位名医指点,配下药方,炼成了几枚丸药,不妨给你试试。”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递给许惊弦。 许惊弦接过布包,指尖摸到一颗颗圆形的硬物,倒真像是一包药丸,但仅凭触觉难以感应到是计么东西。只看容笑风凝重的眼神,便知那必是丁先生切切叮嘱务必要盗取的“关键物品”他将布包揣入怀中,深鞠一躬:“多谢前辈赐药,不知此药需以何方法服用?” 容笑风目光闪动,缓缓道:“以鸟羽做引,必须在两日之内服完。包管你药到病除,以后不必再找我讨。”许惊弦听出他的意思是两天之内一定要让扶摇将布包里的东西带走,而完成此次任务后无需再联系。 两人也真是艺高胆大,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接了物品。许惊弦含笑道谢,告别了容笑风。 回到营帐中,听到周围并无动静,许惊弦掏出布包,一层层打开后,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串乌黑色的佛珠。 丁先生为了让他立下军功混入明将军中军,不惜牺牲数十名高手,目的就是盗取这件“关键物品”。许惊弦本以为必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物,想不到竟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串佛珠,仔细査看上面也并没有刻上字迹,百思不解。 他忽然想起曾在挑千仇的手腕上见过类似的佛珠,不知是否就是这一串?容笑风曾在将军府呆了几年,与凭天行、挑千仇的交情都不错,难道说动了挑千仇投靠丁先生?他随即摇头失笑,这个想法不但太过离奇,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但除此之外,这串佛珠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无法解开这道谜题,重新将布包包好,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四月初八。山有禽。利于郊。 许惊弦借口去军医处探视养伤的穆鉴轲,顺便再去侦骑营看望从前的战友,向凭天行请假半日。因为近来并无战事,凭天行不但欣然应允,还特意嘱咐他给穆鉴辆带去些上好的伤药。 许惊弦骑着“木头”先去了军医处,穆鉴轲身体健壮,虽受伤极重,但调养了半个月后,已可下床走动。按理说他本可留在宜宾休养,却放心不下侦骑营的战友,坚持要随军同行,还不时处理些公务。他早听说许惊弦做了明将军贴身近卫,极得宠信,心里也替他高兴。 两人几度同生共死,已成知交,相见之下畅谈甚欢,说起在成都结怨又渐渐消除误会的往事,皆是放怀大笑,直到将穆鉴轲伤口的缝线崩裂裂几处,那位曾被许惊弦以剑逼在喉咙上的军医才不得不把他强行赶出去。 刚走出军医处的大帐,许惊弦立刻发现了扶摇的身影。他并不急于赶往侦骑营,而是策马来到营外荒岭处,瞅准四下无人,这才发出口哨召来扶摇。 一人一鹰久别重逢,皆是无限欢喜。许惊弦将扶摇抱在怀中,抚着它强健的羽翼,回想与鹰儿在锡金那碧蓝高远的天空下游目骋怀的情形,恨不能立刻带着它远走高飞,离开这充满着硝烟与残酷的战场,从此逍遥江湖。 只可惜,十六岁的他不再是任性的孩子,已经懂得应该担当的责任!许惊弦唯恐时间过久被人发觉,忍痛松开扶摇,将那只装着佛珠的小布包系在它的腿上。那一刻,他突然有给叶莺留张字条的念头,却又觉得千言万语不知应该从何说起,何况或许会被丁先生先看到字条的内容,只好悻然作罢。口中发出哨音,命令扶摇即刻返回。 扶摇一飞冲天,却在上空盘旋良久不肯离开主人,许惊弦咬牙催它离去,望着扶摇渐成远空中的一个小黑点,心中涌上一种解脱之感。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欠丁先生什么,终于可以放下心结,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全心全意地为自己的国家效力。 四月初九。困于蒺藜。凶。 入夜,军中响起警报,有人大喊:“有刺客,速速保护将军。”许惊弦披衣起身,却见东营火起,火光中一队黑衣人迅速朝中军奔来,人数约有十名,人人身手离强,沿路已了搏杀数名阻击的战士。 许惊弦身为明将军贴身亲卫,不敢擅离职守,并不去拦截刺客,而是手按显锋剑柄,匆匆赶往帅帐。明将军早已听到动静,立于帐前,目光炯然望向袭来之敌,神情略显诧异。 许惊弦顾不得许多,脱口道:“请将军避至安全处。”明将军望着许惊弦释然一笑,似是欣慰他终于主动对自己说话。随即正容道:“这些鼠辈岂能伤得了我,但我却是不明白,叛军这一次飞蛾扑火般的行动到底有什么目的?”。 区区十余人想要在十万大军中刺杀主帅,何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明将军武功独步宇内,心腹亲卫时刻随行,莫说这几位刺客,就算黑白两道杀手之王虫大师、鬼失惊齐至,再联手非常道主慕松臣,恐怕也没有太多机会。、 说话间敌人已杀入五十步内,两人被乱刃加身,当场毙命,另三人重伤倒地,但不等周围士兵上前擒拿,已各自举兵器自尽。刺客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心志坚毅的死土。 此刻明将军身前已围了数百名士兵,但敌人明知刺杀行动已然失败,兀自强行冲来。剩余五人再推进了十余步,又有一人被击倒,另外四人皆是浑身浴血,眼见不支。 明将军高声道:“传我军令,尽量生擒敌人。” 忽见刺客客中一位手持独脚铜人的壮汉大喝一声,猛然右臂狂扫,独脚铜人砸在身边两名刺客客身上,竟将自己的同伴击杀。最后那名刺客不料他突然反攻,惊惶跳开,那壮汉跨步上前,一拳捣出,正击在他胸口上!只听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连续响起,不知断了多少条肋骨。最后那名刺客手捂深深塌陷的胸口,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缓缓倒在地上。 壮汉大叫道:“先住手,我要见明将军。”离得近了,许惊弦看到他面容漆黑,眼目深陷,脸烦尖削,口音古怪,应该是异族高手。 明将军眉头一挑,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看此人形貌,极像是媚云教五大护法中的雷木,恐怕是诈降,不可不防。” 明将军点点头,高声道:“都且停手吧。来人可是雷木?” 那壮汉弃去手中的独脚铜人,点头道:“在下正是雷木。明将军可否容我说几句话?”许惊弦虽去过媚云教,但并未与雷木照面,见他出手刚猛,当是一员勇将,却不料突然击杀同伙,莫非就此投降? 明将军大笑:“你刚才出手伤我九名将士,明知刺杀无功,唯恐手下被我生擦,才先出手杀之,我明宗越又如何能相信你的诚意?”黑夜之中,距离又远,他却能于乱军中看清雷木的出手,天下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雷木苦笑道:“我不是降你,而是明知必死,但受人所托,要给你军中的静尘斋弟子传几句话。” 听到“静尘斋”三个字,许惊弦一征,不由想到南宫静扉提及的“天魅凝音”之术,但是静尘斋远在楦山,军中怎会有门中弟子?不过静尘斋与媚云教同为天下僧道四派,二者之间或有联系,一时难辨雷木之言的真假。 明将军眼中疑色更重,缓缓发问:“什么话?” 雷木大声道:“见到那名弟子本人,我才能说。” “我就是你口中的静尘斋弟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许惊弦闻声望去,这个自承是静尘斋弟子的人,竟赫然是挑千仇。 明将军沉声道:“千仇不要靠近他,可能有诈。”他微一摆头,几名亲卫营的战士立刻守在挑千仇身边,不容她靠近雷木。挑千仇虽然眼光锐利,观察力超卓,却是不通武功,必须要防备雷木的拼死搏杀。 雷木并不分辩,只是高高举起右手,在他手上拿着一串乌黑色的佛珠。 许惊弦微微一怔,认出雷木手中的佛珠正是自己替容笑风传递的那个“关键物品”,虽不明雷木此举是何用意,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想到曾听江湖传言说,静尘斋不但擅用天魅凝音千里传递信息,其传人只替皇室贵族进行某种“特殊的服务”,而挑千仇那明察秋毫的观察力不正是任何一位当权者梦寐以求的秘密武器么?却不知静尘斋派弟暗中相助明将军的缘由,究竟是因为明将军在朝中韋握重权,还是已知明将军乃是昔年大周女皇武则天之后,身怀重夺江山的大任? 顾名思义,静尘斋应该是座佛庵,这也可解释挑千仇腕上佛珠的来历,但她如果是女尼的身份,又岂能与凭天行谈婚论嫁。而鹤发又如何能去静尘斋中学艺?看来这个神秘的教派中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乍看到雷木手中的佛珠,一向沉静的挑千仇亦少见地惊呼一声:“这串佛珠好像正是我昨日遗失的,如何到了你手中?” 许惊弦心头雪亮,自己生日那天扶摇在空中戏弄野兔的行为只怕并非巧合,而是提醒容笑风已到了行动的时刻,所以他立刻偷来挑千仇的佛珠,并由自己通过扶摇传送给丁先生。可是,直到现在他仍不明白,丁先生花费那么大的代价得到挑千仇手腕上的佛珠有何意义?而且容笑风早就有机会接近挑千仇,为何早不偷迟不偷偏偏要选在这时候?今夜的刺杀行动与这一串佛珠有什么关系?他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丁先生的用意,暗忖若论阴险狡诈,只怕普天之下此人亦可排名三甲之中。 明将军冷然发话:“拿下。”两旁军士齐声答应着,上前按住雷木,将他双手反剪绑缚起来。从头至尾,雷木面色淡漠,并无反抗,那串佛珠也任由军士取走,送到明将军面前。 早有军医上前对那佛珠仔细察看了一番,随即朝着明将军摇摇头,看来佛珠上也并没有下毒。 明将军拈起佛珠,送到挑千仇面前:“看清楚些,果然是你的么?” “没错,第五颗珠子上有一道划痕,正是我丢失的那一串。”排千仇转向雷木:“你从何得来我的佛珠?是谁叫你传话给我?” 雷木无奈地望一眼绑在身体上的绳索:“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挑千仇以眼神相询明将军,等他应允。她静尘斋弟子的身份极其隐秘,整个将军府亦只有寥寥数人知晓,雷木既然能知道这个秘密,恐怕真是同门给她传信,不可不听。 明将军满脸疑色,沉思道:“看似并无诡计。但我总有种直觉,此事决非寻常,千仇对此可有什么感应?” 挑千仇缓缓道:“我无法观察自己。而且静尘斋的弟子只相信事实,从不相信直觉。” 明将军蓦然出手,接连弹出十余道指风,射在雷木十余处要穴上,唯独不封哑穴,这才挥乎让众人退开几步,对挑千仇道:“去吧,小心些。” 天下第一高手亲自封穴,只怕天底卞无人能于片刻间解开雷木身上的禁制,自解穴道更是绝无可能,再加上众将士环视左右,。就算雷木蓦然发难,亦难有半分胜算,如此布置可谓是天衣无缝,绝对安全。但是,明将军的语气里仍有一丝不敢肯定的疑惑。 望着挑千仇朝雷木走去的背影,许惊弦几乎忍不住想喊她回来,他看不到表面上的危险,却也如明将军一样有种心神不安的直觉。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丁先生花费那么大代价才得来的“关键物品”决不会毫无作用。尽管挑千仇一直怀疑他,他却对这个聪慧的女子有种莫名的好感,更何况她还是凭天行的未婚妻,实不愿意她受到任何伤害。 挑千仇靠近雷木:“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雷木阴冷一笑,从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叹声。他驀然面容一整,宛若敬香拜神般肃穆而虔诚,口唇快速地嚅动着,念念有词。, 许惊弦早已运起“华音沓沓”的心法,刹时感觉到四周皆静了下来,唯有雷木低沉嘶哑的声音钻入耳膜之中…… “你们这些不敬真神的异端,将听到我以血为誓发下的诅咒。你们将不再有看到蓝天的眼睛,不再有呼吸空气的鼻子,不再有听到真神召唤的耳朵,不再有策划阴谋的嘴唇和舌头,不再有感应良知愧疚的心脏和灵魂,不再有触摸世间万物的四肢躯干,不再有延续血脉的后代……” 只听了几句,挑千仇的脸色就变了,这分明就是一串最恶毒的诅咒!但是她没有退开,这番诅咒无法激怒她冷静的天性,她只想知道雷木用什么方法得到了自己贴身的佛珠。 明将军显然也在运功探听,猛然大步跨出,狂喝一声:“千仇,快闪开……”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雷木的双眼蓦然凸出,瘦窄的脸容鼓胀而起,面色变得血红,陡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五道颜色各异的光芒从他口中射出,直扑向挑千仇。 明将军同时赶到,左手扳住挑千仇的肩头,把她往一旁带去,右手胀大如斗,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已全力击出。凭天行关心挑千仇的安危,亦从一旁冲上,右手拇指往那五道光芒上按去…… 将军府两大高手全力出击,莫说被封了数道要穴的雷木,就算是最精于刺杀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只怕也无法得手。 然而,诡异莫名的是:那五道光芒犹如活物。其中三道被明将军右掌击个正着,散出漫天血雨;另一道被凭天行拇指点中,喷出一道血箭;但最后一道赤金色的光芒却在空中不可思议地急转了一个弯,如附骨之姐般直追着挑千仇而去,端地直钉在她的背心上。 挑千仇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只一刹那间,一股浓黑如墨的死气已从由胸至颈、由颈沾唇、由唇透颊、由颊掩额,像一个黑暗的幽灵,迅速无比地淹没了她的面门。 与此同时,雷木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七窍里汩汩流出黑血,已然气绝。 惊变顷刻而生,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可怖的不是雷木以命换命、拼死行刺的勇决,而是这诡异莫名、防无可防的刺杀方式, 凭天行一声痛呼,扑向挑千仇,明将军及时拉住了他,愤声道:“此刻千仇全身都是毒,沾不得。” 凭天行虎目蕴泪:“要死就死在一起。”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去,但被明将军紧紧扳住他的肩头,哪里挣扎得出。 明将军大喝一声:“你要我连失两员重将么?” 凭天行一怔,双足一软,几乎跪了下去。明将军顺手点了他的穴道,抛向许惊弦:“照顾好天行。”反身望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挑千仇,脸色忽青忽红变幻不休,运起流转神功,右手一抬,将挑千仇的身体虚托而起。 挑千仇面目尽墨,神情可怖至极,全身宛如瘫痪,丝毫动弹不得,只有那双曾经清激如镜的眼睛里尚流露出最后一丝残存的活力,怔征望着明将军,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明将军强按悲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千仇,你且放心地去吧,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容人害天行。” 挑千仇眼睛里流出一滴血泪,随即轻轻一震,停止了呼吸。 许惊弦脑海中一片空白,机械地接住凭天行,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只知道:若不是自己将那串佛珠传递出去,挑千仇就不会死! 震惊的士兵们欲要上前,却被明将军挥手制止:“运来木柴,即刻焚烧。任何人不许接近她周围五尺。”士兵连忙接令照办。这不是为了保护挑千仇的尸身,而是为了防止巨毒的蔓延。 一员大将顫声发问:“这是什么毒?” “看情形应当是媚云教的终极秘术:十毒搜魂蛊!”明将军望着雷木的尸体,面色僵,“冷好一个媚云教,好一个丁先生,竟然如此不惜代价杀我爱将。” “为何那毒虫藏于雷木体内而不发作,还能尾随而至?” “据我所知,十毒搜魂蛊集赤练蛇、青尾蝎、碧血蛛、紫面蜈、玉雪蟾五种毒虫与断肠草、蚀心花、恹寒藤、凄霜木、腐尸棘五种毒草炼制而成,十种毒力相生相克,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隔七天还要用五位精于毒术的男子精血饲喂毒虫,通过这三十五人的性命引导毒力,过滤毒素,最终五种毒虫吸尽与之相克五种毒草的毒力,成为无药可解的绝毒,方才能够炼成这天绝地怨的巨毒之蛊!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轻易动用……”众人听得胆战心惊,想不这十毒搜魂蛊竟要耗费如此多的人命,雷木之死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为了进一场刺杀,媚云教可谓是拼了血本。 “莫非他们真正想害的人是将军?”这句话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用几十条人命换取一个挑千仇,值得么? “不!那串佛珠证明了他们的目标就是千仇一人。十毒搜魂蛊最厉害的不是其最无解的毒力,而是它能够有针对性地选择目标。那一串佛珠千仇贴身佩带多年,上面沾有她的气息。下蛊之人得到此珠后方才开始施展隐密的蛊术,五种毒虫将认定佛珠的气息,不会毒害他人,所以能安然静伏于雷木体内,直到遇见真正的目标方才发动。此蛊阴狠冷酷,不但施蛊之人事后必会大伤元气,那五种毒虫对认定的目标不死不休,噬尽其尸后亦会饥渴而死……”明将军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他此刻必须借助不停歇的话语才能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挑千仇的观察力对于全军上下是如何的重要,她的死对于他是多么大的打击。 许惊弦被挑千仇的死惊得思绪混乱,一片茫然,直听到明将军讲出十毒搜魂蛊的来历,才慢慢恢复了神智。他恍然记起曾在清水镇蔡家庄见到过媚云教护法依娜炼蛊,脑海里驀然跳出一连串的疑问,难道从几个月前就已开始做准备的终极蛊术,却不是为了对付明将军,而是针对挑千仇?就算挑千仇是静尘斋传人,她的重要性也不会有如此之大吧? 如果这一场精心策划的剌杀行动并非误伤,而就只是针对挑千仇一人。那么只能有一个解释:刺明计划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侯! 丁先生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明将军蓦然发声长啸,声震数里,良久方歇。随即他目光慢侵地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用一种冰寒而冷硬的语气慢慢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雷木怎么可能得到千仇的佛珠,藏在我身边的奸细是谁!” “哈哈哈哈……”随着四声长笑,一人由士兵群中迈步而出,却是容笑风。他虽然在放声大笑,面上却没有丝毫欢欣之意,反倒是眼中噙着热泪。 明将军眼光如利刃,狠狠地盯在二十步外容笑风的脸上:“我早就应该想到,你若不是另有目的,怎么会一再请我带你随大军出征。” “哈哈哈哈……”容笑风不无歉然道,“我并不想笑,可是若不运起全身内力施展出四笑神功,必会被明兄生擒,连运功自尽的机会也没有。”的四笑神功乃是自创的独门绝技,借发声长笑之际调整气息,隐含玄机。 此刻容笑风相隔二十步远,又是集起十成四笑神功全神戒备,纵然明将军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信心,也没有把握一举擒获容笑风。他神色一黯,只说了四个字:“你不必死!” “我必须死!” “你虽视我为敌,我却视你为友。千仇死不能复生,我不想再增杀孽。”将军有诺必践,此语一出,就算是在三军面前饶容笑风一命,决难反悔。 可惜容笑风却并不承明将军之情:“正应为你视我为友,所以我才必须死!”明将军微微一震:“千仇的死让我深受打击,你完全有机会寻机逃走,为什么要主动承认身份?就算要死,也不必急于一时。”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无法瞒过你的眼睛,之所以主动坦白,那是因为我想告诉你一句话,并且希望用我自己的性命让你相信这句话。” “什么话?” “我并不知道盗取佛珠的后果。”容笑风神情凄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在将军府多年,天行与千仇都是我的好友,就算化解不开与你的仇怨,也不必迁怒于他们身上。如果知道将造成千仇的死,我决不会盗取佛珠。” 明将军沉默许久,轻轻点头:“我相信你。” “如此,我死而无憾。把我和千仇一并烧了,也算给她一个交代。至于我与明兄之间的仇恨,亦由此而止吧!”容笑风的目光扫向昏迷在许惊弦怀中的凭天行:“告诉天行,我对不起他。哈哈哈哈……”笑声未落,他猛然一掌击在前胸上,四笑神功反噬自身,登时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立时毙命,脸上犹挂着一副了尽尘世恩怨后洒脱的笑意。 许惊弦胸中巨恸,欲哭无泪。容笑风那一眼不仅望着凭天行,也望向了他。他突然就知道容笑风自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他早就已经认出自己就是许惊弦,所以宁愿一死来保全他。 当年与许漠洋、林青同聚笑望山庄炼制偷天弓的六人之中,相较于义薄云天的杜四、天真烂漫的杨霜儿、毫无心机的物由心,他一直不喜欢容笑风,觉得他城府较深,颇有心计,缺少男儿之间以死相酬的万丈豪情。 但这一刻,容笑风的死却让他无比震撼:原来他也是一个宁为知己捐生、淡漠生死的好汉子!死亡并不可怕,只要能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求得心灵上的平静,更有何惧? 看到容笑风当场自尽,许惊弦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站在明将军面前承担一切的冲动,但他却努力忍耐了下来。他知道,无论是他还是容笑风,对于挑千仇的死都只是无心的错失,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丁先生。他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有朝一日好让那个阴险的瞎子付出应有的代价! 听到容笑风临死前直言了断彼此恩怨,明将军亦不禁动容,痛声道:“容兄,黄泉路远,且自珍重!”回头吩咐士卒:“按他的遗愿,与千仇一并烧了吧。”每个人都能够听出來,一向从容自如的明将军,此刻声音竟是有些发颤了。毕竟他已年过半百,接二连三的打击已让他快到了承受的极限。 “报!”但见远处一名传令兵飞马赶来。众人皆是一惊,如此深夜传来的消息,恐非佳音。 明将军勉强保持着镇定:“报上来。” “兰州紧急军情。锡金五万大军已出了吐谷浑,正缓缓朝我军防线逼近,意图不明。” 明将军脸色大变,喃喃道:“好个锡金王,想趁机混水摸鱼么?”一旦锡金大军乘虚而入,只要攻破了副帅马文绍布置在兰州、临洮一线的防线,就将挥师中原,直袭京师。 这最后一道重压让朋将军几乎喘不过气来,急怒攻心,他口唇微微颤动着,面容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几岁,终于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宇,“退兵!”与这两个字一并进出的,还有一道腥红的鲜血。 “将军!”众将大惊,齐齐围了上来。 明将军奋力推开诸人的搀扶,努力在脸上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态,但那从未有过的暗淡眼神却隐瞒不了他的虚弱,让众将心生沮丧。 “为防奸细泄密,三军重新整编,即日开拔。”说完这句话后,明将军又是一声闷咳,再度吐出一口血来。 许惊弦扶着凭天行,并肩坐在草坪中。在他们前方五尺处,一片焦黑的土地还冒着尚未散尽的烟雾。就在半个时辰前,那里才刚刚焚烧了挑千仇与容笑风的尸身。 凭天行呆呆望着心爱姑娘曾经躺过的地方,痴泪狂流。他被明将军点了穴道,一直昏睡着,甚至没有机会见到挑千仇最后一面。不承想就那么一眨眼间的疏忽,就已天人永決。 “容笑风自尽前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他对不起你。” “那有什么用?千仇已经死了……”凭天行喃喃道,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 “凭大哥,你振作些。” “嗯,你说得对,我应该振作些,不然千仇在九泉之下,亦难心安。” 许惊弦才舒了一口气,凭天行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兄弟,你老老实实吿诉我,千仇真的死了么?” 许惊弦望着凭天行魂不守舍的样子,更觉心痛,也不知应该如何出言安慰他,唯有黯然点头。 “不对不对,将军对我和千仇最好,怎么会不让我看她最后一眼?会不会她只是受了重伤,怕影响她的治疗,所以才瞒着我?” 许惊弦怎么忍心告诉凭天行挑千仇死后的惨状,呆怔无语。 “我见她中毒时满脸发黑,难道是破了相,怕我失望,所以才不让我知道?”凭天行已被挑千仇之死激得失去了理智,口中念叨不休。 许惊弦怕他失心疯了,索性顺着他的意思圆谎:“算被你猜中了。千仇姐姐说了,如果能治好她的面容,就会回来找你。” 凭天行大笑起来:“这个傻姑娘,真是太小看我了。” 许惊弦当然知道凭天行不会对此信以为真,只是他不愿意接受挑千仇的死讯,所以才宁可自己欺骗自己。 凭天行恍如梦呓般道:“小兄弟你知道么?我从三年前见到千仇第一面时就喜欢上了她,从此不知怎么回事,我一个堂堂男儿,见到她就觉得心里发慌,说话都变得低声细气,更谈不上对她表白了……” 或许对于旁人来说,只会暗骂凭天行一句呆子,哪还耐烦听他说胡话?将军府的大拇指前途无量,天下女子谁不愿意对他投怀送抱,又何必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子如此伤心?但对于许惊弦来说,最看重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真挚浓厚的感情,他与凭天行相处时日最久,知他重情厚义,却不料痴情若斯,对他反倒更敬了一分,何况他自认对挑千仇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心怀内疚,所以只是温言安慰,全不见急躁。 凭天行自顾自说个不休:“两个月我被丁先生打伤了,自忖必死,所以才抛开一切向千仇表白,本只想在死前说出自已的心愿,也算不枉。未曾想她亦对我有意,当即便答应了我。这几个月来两情相悦,我才真是活得前所未有的快乐。呵呵,说起来倒真要感謝丁先生那一掌才对……” 许惊弦有意引开他的话题:“对啊,那时我见你受伤极重,真是担心你撑不住。后来怎么治好的?” “我回到京师,掌伤便发作了,时醒时昏,也就趁着那时给千仇表白了。后来听将军说,丁先生那一掌毒绝天下,这世上就只有一个人能救。也算我福大命大,当然还有千仇给我带来了好运,那个人就恰好来到了京师。他是将军的旧识,当即为我倾心治疗,才过了几日,已然痊愈……” “哦,什么人这么厉害?” “这个人身份特别,小兄弟你可不要吿诉别人。他就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之首领,点睛阁主景成像。” 听到景成像的名字,许惊弦的脑中似有一道电光划过。四年前在困龙山庄外,他也曾听鬼失惊说过类似的一句话:“此伤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救,那就是点睛阁主景成像……”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涌入他的心头:“且慢。凭大哥你可知道丁先生那一掌是什么功夫吗?” “我那时高烧不退,烧得迷迷糊糊,记得不很清楚。好像听景阁主提到过什么灭神,好像还和某个日期有关……” “灭绝神术!六月蛹!” “对对对,就是这两个名字。” 许惊弦一声大叫,惊跳而起。刹那间,他已理清了整件事情的脉络,曾经所有的怀疑、所有不可解答的问题都有了最合乎逻辑的答案。 瞬间的灵感替他拨开了遮挡在眼前的最后那团迷雾,真相变得清晰无比。 丁先生,就是宁徊风! 第十八章 奇袭荧惑 丁先生就是宁徊风! 许惊弦蓦然想通了一切关键。 宁徊风本就是性格执拗、心志坚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四年前在困龙山庄受挫,不肯善罢甘休,偏偏要在擒天堡东山再起。但龙判官与擒天堡手下都认得他,自然需要易容,他被林青射瞎一目,索性装扮成一个瞎子,将“宁”字去头,摇身一变成为了丁先生,又故意将面孔化装得狰狩丑陋,让人不敢多看一眼,更无法与原本飘逸清俊的宁师爷联系起来;他对擒天堡上至龙判官、下至每一位堡丁的行事风格都了解极深,自可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所以只用了几个月时间便重新获得擒天堡上下的信任;对于曾经隶属于擒天堡的涪陵帮会也是十分熟悉,所以才能针对每个人的性格特点逐个击破,涪陵三香阁中威逼兼利诱井雪会主赵凤梧之举便可见其手段。 鲁子洋本就是宁徊风的手下,得到宁徊风的授命反出擒天堡加入媚云教,有宁徊风在擒天堡通风报信,鲁子洋无须费神便可轻易立下功劳,顺利当上了媚云教的青蝎左使。而在他两人的穿针引线之下,擒天堡与媚云教的仇怨渐解,达成联盟。 泰亲王本就与御泠堂有合作关系,当年谋反失败逃离京师极有可能就是得到了青霜令使简歌之助,与宁徊风一拍即合:而乌槎国首座客卿鹤发正是当年御泠堂的碧叶使,如果他也加入到宁徊风的阵营中,那么看似绝无可能的几大势力的联盟就此被“丁先生”轻轻松松地一手促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焰天涯中都是封冰的亲信弟子,御泠堂无法打入其中,所以才借自己替楚天涯传话之机前去说服,奈何封冰与君东临深明大义,洁身自好,宁徊风无法说动焰天涯与他们同流合污。 青霜令使简歌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并且极有可能是幕后的真正主谋。但简歌主要的精力放在对青霜令的研究上,分身乏术,不能到滇南一带与宁徊风会合,便收买了非常道道主慕松臣,派出非常道杀手兵分两路,由“活色生香”两大高手分头行事,香公子前往锡金约见南宫静扉,叶莺则负责配合宁徊风,亦可掩饰他的真实身份。另外,容笑风当年就与反出四大家族投入御泠堂的紫陌使白石交好,简歌自然不会放过这枚棋子,于是容笑风亦随军出征,成为了朝廷大军中的卧底…… 宁徊风唯一失策的是,他原本未料到会在涪陵遇见自己,而那时已经伏击凭天行,用灭绝神术击中了他一掌,因为当年宁徊风曾用同样的功法对付过自己,唯恐被识破,所以当龙判官提及那一掌时才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幸好凭天行被景成像所救,不但未死,反而与自己结为莫逆,鬼使神差地识破了这个破绽,才终于识出了宁徊风的真面目! 一确定宁徊风的真正身份,曾经困扰许惊弦的一切疑点皆迎刃而解。想到宁徊风本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自己却不辨真假被他所用,不但助纣为虐,还因此害了挑千仇与容笑风,真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他越想越是惊怒交加,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赶到宁徊风面前揭开他的面具,再用显锋剑在他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 之前他相助明将军反击叛军还只是出于国家利益,现在则是真心实意愿意替明将军效力。相比之下,林青之死固然有明将军的大部分原因,但其中尚有可商榷之处,而宁徊风才是亲手杀害义父许漠洋的真凶。 但是,明将军痛失爱将,并因之咳血而负内伤。大军虽非败退,但军心不稳,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击溃叛军,他还有机会找宁徊风报仇吗? 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许惊弦心里已转过无数个念头。就从这一刻起,十六岁的他已翻过了人生中的一道山岭,眼中的世界已焕然一新,对每一样事物都有了崭新的理解。从今以后,或许他单纯依旧、真诚依旧,但再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被人所欺骗。 凭天行兀自喋喋不休:“小兄弟,千仇其实很看重你,当你如弟弟一般亲近。不瞒你说,我曾对你有过怀疑,但她却坚持说你是一个真诚率性的少年,即使踏错一步,也定是受人蒙蔽,只要给些时间,你一定会明白大义何在,所以我从没有将那些怀疑报告给将军……” 许惊弦心头一紧,没想到挑千仇会如此看待自己,自己却害她送命。他咬牙扶着凭天行站了起来:“凭大哥,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你尽管放心,我是你的兄弟,从今以后,决不会给你丢脸。”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誓言,也是在慰藉挑千仇的英灵。 明将军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立刻传遍了全军。以往只要有他这位不败的大将军在,哪怕是有向敌人示弱之嫌的退兵行动,所有士兵也都充满着信心,认定那只是明将军诱敌的策略。但此刻,每一名战士的心里都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方大石。 在这样的情况下,士气的低沉是难以避免的,而士卒彼此之间的谈论更会加重厌战情绪,甚至可能引起集体哗变。明将军毕竟是一代名将,尽管心郁成伤,却依然对此有所准备。 三军重整编制,不但可以让敌人的卧底无法摸清各军营的调动情况,更重要的是让每个士兵都换到一个新的环境中,身边不再有那些熟悉的面孔,固然会造成一时的不适应,但也因为缺少了交流而限制了低落士气的蔓延,更杜绝了哗变的可能性。 明将军虽托病不出,三军改编的工作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凭天行一早就得到军令外出,一直没有回来。而亲卫营的士兵则不断接到调动命令,分别前往各个军营报到。 到了傍晚时分,原本两百人编制的亲卫营就只剩下十四人未得到分派,其中包括许惊弦。大伙聚在一起,说起从前亲卫营风光无限,乃是全军将士最羡慕的军营,相比此时此景,更是倍觉孤凉。 有人小声道:“看这样子亲卫营是给拆散了,难道将军无需保护么?” “或许是为了迷惑敌人吧。” “听说整编后的飞箭营、震雷营、啸风营的数万将士都已经整装启程,退守江北了。我们却在这里没人过问,真是让人揪心。” “你这小子胡说些什么啊?将军定是最后才退走,他病情严重,自然需要亲卫营照看,能留下你还不知足?” “留在将军身边当然最好。可是你能肯定么?说不定是让我们给大军殿后,阻挡叛军的追兵。” “你怕死哪?” “呸,我才不怕死。就是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巴不得和叛军干一仗呢……” 众人七嘴八舌,看似有说有笑,但每个人都有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心里面极不踏实。 脚步声传来,一位陌生的将官踏入帐中,手执虎符,肃声道:“亲卫营余下十四人接令,即刻收拾行装,前去摘星营报到。” 行装早就收拾好,众人齐声接令。但听那将官又道:“所有人精装简行,只准携带随身短刃,其他物品包括战马与盔甲均留下。” 诸人皆是一怔,浑不解此意。不穿盔甲也还罢了,若是弃用马匹,就如文人少了笔墨,技师失了工具一般,完全失去了亲卫营机动快速的特长。但军令既下,也只得听从,当即轻装步行,随着那将官出发。 那将官带着诸人出帐后并不去其他军营报到,而是径直出了大营,往南方一片荒岭行去。 有人心头犯疑,小声嘀咕:“从未听说过摘星营?是哪位将军在指挥?” “或许是新建的编制。” “我们这十四人的武功都是亲卫营中的佼佼者,难道真是派我们给大军殿后?” “恐怕未必,不然为何让我们弃去战马?” “我们当兵的只需要听从上级命令,管它什么营,有个去处就行。” “说得也是……” 那位将官厉声道:“保持肃静,严禁喧哗。”众人不敢多言,闷头前行。 夜幕已慢慢降临,那将官也不允许点起火把照明,在黑暗的掩护下,众人一路南行,沿途经过的都是荒山野岭。偶尔遇到几拨小队士兵,人数少则二三人,多则不超过二十人,亦全是步行,不掌灯火。许惊弦注意到每个人都是身手矫健、行动敏捷的高手,并且纪律严明,默默前行,全无交头接耳,显见都是军中的精锐战士。走了十余里,来到一座无名荒山,在山坳处稍事休整后便沿着细窄如羊肠的山道而行,前方隐隐是一片深谷,黑沉沉的谷地中只有几点昏暗的灯火,难窥庐山面目。而在山坡高处,每隔数十步就设有几处哨卡,戒备森严,比起中军大营里亦不遑多让,仿佛这个荒山突然变成了三军的指挥中心。 进入谷中,只见不大的场地里已站了三四百人,在那名将官的带领下,众人排入队列中。许惊弦瞅见几张侦骑营的熟悉面孔,赤虎也赫然在其中,但大多数士兵都不相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疑惑,都不明白“摘星营”的任务是什么。但是没有人发问,没有人喧哗,甚至没有人表现出一丝不耐烦。只是彼此相视,似乎掂量着对方的能力。 许惊弦知道这些士兵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甚至是千里挑一的精英,不由对于摘星营产生了极强烈的好奇心。是什么样的任务,需要集结全军最优秀的战士去完成? 士兵们零零散散地陆续赶到,又过了半个时辰后,方才停止。 谷地深处有人发问道:“都来齐了么?”声音不大,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内力精湛之士。 “报,一共四百二十名士兵,加上担任警戒的八十名战士,五百名摘星营战士全部到齐!” 一个全军都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首先要恭喜诸位,因为你们来到了这里只证明了一件事情:你们是三军中最优秀的战士与将官。”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但是热血已经开始在每个人的心里汹涌。这是明将军的声音,依然那么冷静、那么自信、那么洪亮,带着那份威临天下的霸气。 “其次,我要让你们当中的部分将官小小地失望一下。从现在起,忘掉一切军职吧,所有的人不分高低贵贱,都是平等的战士、勇士,甚至是死士!”依然没有人说话,但战士们不约而同地高高举起了他们的兵器,用无声的行动表达着他们的决心和勇气。 许惊弦的眼睛亮了,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明将军是他心目中的头号敌人,他甚至比一个部下、一个朋友更了解明将军的性格。他不会对敌人乞怜,更不会被敌人吓跑,他从来都是一个遇强则强、遇挫更强的人!而昨晚那个口吐鲜血、心如死灰的明将军绝非真正的他,他只是故意演了一场戏,为了寻找一个“退兵的时机”…… 真正的反击,将由此刻开始! “最后,是关于我本人的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坏消息是,我降职了,我不再是一个将军,而是一个和你们并肩战斗的战士、勇士、死士;好消息是:我终于有机会变得年轻一些,可以对你们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毫无顾忌地叫一声……兄弟!” 明将军的声音并不大,却如金铁相击,有一种坚如磐石的味道。听到他从容而笃定的声音,每个人都坚信着一件事:那个百战百胜的明将军回来了,而且会带领他们一齐走向第一百零一场胜利! 依然没有人说话,但山谷里高举着五百双握紧的拳头,燃烧着五百人沸腾的热血,回荡着五百颗坚定的心跳。 这一刻,许惊弦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有一种愿意为明将军、为自己的仇人去战死沙场的感觉! 等所有人都镇定下来后,明将军微笑道:“在我还没有完全卸任以前,我暂时还是你们的将军。所以我有权问你们一些问题,还有义务回答你们的问题。给大家十次呼吸的时间考虑,因为走出这个山谷之后,我们就只有行动,没有问题。”五百人屏息静气,望着明将军,等待他的提问。 明将军目光如箭,扫视全场:“我必须告诉你们,这一次是我设下的一场赌局,我的赌注是所有参与者的鲜血、生命和为国尽忠的无上信念。赌赢了,我们会立刻结束这场战争,大概只有极少数的人有机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但是你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将被历史、国家、人民深深铭记;赌输了,就是一无所有,我们甚至都没有机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阵亡簿里,包括我在内,因为不能让敌人利用我军主将阵亡的消息打击全军的士气。如果跟着我去参加这场赌局,你们只有这两条道路,没有其它选择。”明将军忽然自嘲般一笑,“我当然不会问你们是否有人想要退出,因为我不会用这样的问题侮辱我最好的战士。不过如果你们有人不愿意陪我违抗军纪,我不会勉强。但是退出者不能立刻回到大军中,因为军中可能会有敌人的奸细,你们的回归将会威胁到其他人的安全,你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销声匿迹,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总之在确定这一场赌局的最终胜负之前,决不能暴露,违者斩无赦。现在不愿意陪我去参加赌局的人,可以立刻出列,我用军人的荣誉发誓,决不会阻拦你们!” 还是没有人说话,五百名战士都如铁水浇铸成的雕像,稳立不动。 “好,我很满意你们的回答。”明将军大声道,“现在你们可以问我问题了。时间有限,例如关于军饷之类无聊的问题就不必提出来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笑声,随即无声的笑容传到每个人的脸上。明将军的自信感染了所有人,他们都相信必将赢得这场未知的赌局。 有人轻声发问道:“摘星营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决不无聊。”明将军呵呵一笑,“南方有城,其名荧惑,我们此次摘的就是这颗星。顺便告诉大家,守城的星官名叫泰亲王。” 尽管有些人已隐隐猜出此次行动的目的,但听到明将军亲口点破,仍是让五百名战士兴奋不已。泰亲王的名字点燃了每一个人的情绪,他们为自己能够参与这一场终极决战而庆幸。 “听说荧惑城远在南疆与乌槎国接壤处,但目前敌军重兵守在昆明与大理,我们只有五百人,用什么方法突破他们的防线?” “我们并非孤军作战,我们还有一个盟友——焰天涯!” 众人恍然大悟,在焰天涯的协同下,五百奇兵将安然通过楚雄府附近那方圆百里的中立地区,从而越过叛军设立的层层防线。 没有人再问问题了,他们永远都只是明将军的战士,只需为他去战斗,而不必追问为何去战斗、如何去战斗。 山谷中已准备好五百套当地百姓的服装,分发给士兵。除了惯用的随身兵刃之外,每个人还配有一个小布袋,里面是装满清水的水壶、数日的干粮、几颗用于避瘴祛毒的药丸、一柄短小锋利的匕首。数位领队分别有一份草绘的简略地形图,一些轻身功夫高强的战士则得到用于攀爬城墙的挠钩与一小段绳索,他们将是攻入荧惑城的先锋。既然兵行险着,必须速战速决,所有人都是轻装上阵,再不留任何多余的装备。 明将军解开头上的帅盔,虚托在自己手上:“好,如果大家再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将发出作为统帅的最后一道命令。” 士兵们斗志高昂:“请将军下令!” “换装、出发!”说完这四个字,明将军把手中的帅盔掷在地上。 从这一刻开始,组成这支奇袭之师的已不再是一位将军与他的五百名部下,而是孤军深入敌后,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五百零一名战士。 清晨。高高的峰顶上,明将军凝沉如山,巍然不动。守在他身边的只有几位随身亲信,其中包括许惊弦,每个人都是身着便装,贴身暗藏兵刃,即使有人远远看见,也绝不会看破他们的真实身份。 阴沉的天空像是一张结着蛛网的陈年破布,散发着令人郁烦的气息。朝阳如—位羞怯的少女,仅从云层中露出小半张脸,细如牛毛的雨丝飘洒着,在微弱阳光的照耀下,宛如碎银。 在云贵高原这一片黄绿错综的土地上,既有遍布的树林、奔腾的激流、险峭的高山、深陡的峡谷,也有多变的气候、凶猛的野魯、吞没一切的沼泽、杀人无形的迷瘴…… 明将军的视线透过郁郁葱葱的林叶,俯瞰山脚。 山脚下没有飘扬的旌旗,没有鲜亮的盔甲,只有密布的帐篷、弥漫的炊烟、蓬头垢面的人群,显得混乱而拥挤。这里是焰天涯特意为难民开辟出来的居住地带,方圆近百里之中不再有战火与厮杀,看不到残肢断首、血流成河,但当望见那些成千上万背井离乡的百姓拖儿带女,在堆积如山的杂物中艰难地生存着,依然能够让人感觉到战争残酷的一面。 而在纷乱的人群中,却有十几个衣衫破旧的百姓由北至南横穿过拥挤的人流。他们每一个人都毫不起眼,与周围的难民也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像明将军一样身处高地,有意识地注意到他们,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支秩序井然、拥有严明纪律性的小部队。 为防止目标暴露,五百名战士乔装改扮,化整为零,兵分十路而行,每一路又分为两三个小组,每组十余人至二十余人不等,由一位熟悉地形的将官带领。经过几日的急行军,他们终于来到了焰天涯。在明将军的吩咐下,各小组士兵依次通过,而他则率许惊弦等人于高地察视。 一名通信兵匆匆上山:“报,最后一组士兵十六人已经通过焰天涯,沿途曾与焰天涯守卫相遇,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目前只等将军出发。” 明将军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依然凝望着山下,面色沉静,全无立刻率队出发的意思。自从来到焰天涯后,他也并没有特意与封冰、君东临等人照面,一切似乎早就已安排妥当。可是,许惊弦却敏感地从他那不露声色的面容中察觉出一丝隐隐的担忧。 “江湖上对僧道四派褒贬不一,非常道杀手无情,例不虚发;无念宗巧取豪夺,自成一派;媚云教投毒行蛊,防不胜防;而相对弱势的静尘斋最出名的无疑是那传音千里的‘天魅凝音’之术。但局外人无从得知的是,静尘斋并无武功,天魅凝音只是一种神秘的催眠术,其门下弟子最擅长的其实是观察之术,门下分为三个等级:‘冥沉士’察人观相,辨识性情,针对的是个人;‘慧静士’可以从纷乱繁琐的情报中辨真识假、分析出相应的信息,并得到最佳行动方案,针对的是群体和环境;而作为静尘斋中最高等级的‘辟尘士’,其观察的对象则是天下大势与国家气运。若君王或。国家股肱之臣得到他们客观而全面的指引,无疑事半功倍。” 众随从屏息不语,静尘斋神秘莫测,江湖上传言纷纷,却极少有人知其虚实,不料这些机密竟被明将军于此时此地随口说了出来,猜想他大概是心伤挑千仇之死,众人欲慰无言,尽皆沉默。唯有许惊弦感应到明将军一方面是为挑千仇感怀,更有可能故意借开口说话之际缓解心头紧张的情绪,或许对于此次大胆的奇袭计划,他的心头亦无十足的把握,区区五百人深入敌军腹地,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之祸。 许惊弦又想到那一日挑千仇曾提到鹤发乃是静尘斋中的“冥沉士”,算来只是最低的等级,但已是眼光独到,识人精准,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解开自己困惑已久的心魔,而仅以观察术论,挑千仇无疑更胜一筹。不知那静尘斋最高等级的“辟尘士”又会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而此次突袭荧惑城会不会遭遇鹤发?他对自己可谓有恩,虽处于敌对立场,但若真是狭路相逢,自己岂能与之对敌?不过鹤发本是御泠堂碧叶使,想来不会与明将军为敌,或许会有意避开这场战争……而自己曾在那无名土堡中与童颜并肩对抗香公子,虽无焚香歃血,彼此却诚心结拜为兄弟,也不知他如今在何处,是否逃过非常道的追杀?一时他止不住胡思乱想,既盼能重见到鹤发童颜师徒,又怕不得不与他们对战沙场,拼个你死我活…… 明将军眼光扫过许惊弦:“那日在宜宾城头,我听你说到封冰与君东临对这场战争的态度时,便隐隐有了此次突袭的计划。但千仇却竭力反对,作为静尘斋下的‘慧静士’,她在情报信息尚不足够的情况下无法得出完整的结论,宁可谨慎行事。我一向相信她的直觉,所以这个摘星行动虽然在我心中酝酿已久,却迟迟没有付诸实施。直到她被敌人诡计相害,这才假意咯血退兵,借全军改编之际暗中执行这一次行动。但是,如今缺少了千仇丝丝入扣的分析,我的心中始终有一些不确定的环节……” 许惊弦悚然一惊。他早就想到宁徊风千方百计诱自己投靠朝廷大军,所偷取的关键物品却只是挑千仇随身的一串佛珠,太过于理不合。而十毒搜魂蛊并非对付明将军,仅仅杀死了挑千仇,而且还赔上了容笑风的性命,再加上炼制十毒搜魂蛊所耗几十条人命,代价可谓极大。以宁徊风极工心计的性格,这绝非无的放矢,真正的刺明计划一定还没有全面发动,那个最终的陷阱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一霎,他似乎可以从眼前的重重迷雾中隐隐捕捉到一线光亮,却依然不足以看清楚整个事实。 有人小心发问:“将军可是怕敌人趁机反攻么?” 明将军摇摇头:“全军改编表面上是为了避免泄了士气,其实就是为了这一次摘星行动,一切皆在暗中进行,只有最高层的寥寥数人知晓情况,军中纵有敌方暗探,亦难察觉。何况天行外貌虽与我不像,但气质颇为神似,加上托病不出,由他装扮我,十天半月应无问题。宜宾、乌蒙两战已令叛军元气大伤,只要他们以为我仍在军中,决不敢贸然用兵。” “那么,将军担心的是什么?” “摘星行动深入敌军后方重地,稍有差池,绝难生还。” “将军请放心,此去荧惑城纵然无功而返,我们也会血战到底,让敌人知道中原有的是铮铮铁骨、决不畏死的好汉。” 明将军淡然道:“我个人与五百将士的生死事小,最怕的是叛军借此机会壮大声势,而我军将会因主将战死而士气涣散。天行是个将才,却非帅才,行军布阵非其所长,守御或无疏漏,破敌则显不足。副帅马文绍虽熟读兵书,但缺少实战经验,更何况还要防备锡金大军,恐亦无暇顾及南线战事。一旦我军受挫,想必会被叛军长驱直入中原,强取京师。若果真如此,精心设计的摘星行动无疑将成为一大笑柄,而包括我在内的在场诸位都将成为千古罪人……”作为三军最高统帅,明将军纵有疑虑,也不会把这些话当众说出来,或许只有面对几位亲信时,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直承心事。 众人齐声道:“无论成功与否,我等拼死也会护得将军平安归来。” 明将军一笑:“战场之上生死难料,我告诉你们这番话并非惜生,而是要让你们知道,就算我当场阵亡,也决不可传扬出去。唯有如此,才能给大军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众人默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各自在心中发下誓言,要护得明将军安全。 明将军下令道:“其他人先去做出发的准备,吴言留下。” 峰顶上只剩两人,许惊弦心头忐忑,不知明将军是何用意。忽听明将军发问道:“你可知此次行动中,我最担心的事是什么?” 许惊弦遥望山下,沉思道:“将军是怕焰天涯反复么?” “不错。虽不知荧惑城的具体情况,但想必是防备森严。不过泰亲王做了我数年的对头,自认为十分了解我,知我行军谨慎、决不冒进,定然料不到我们会有如此近乎飞蛾扑火的大胆行动,只要能悄然掩至荧惑城,就有八成的成功机会,唯有行军路上最容易发生突变事故。一直以来与焰天涯的联络仅限于书信,我根本未见到封冰与君东临,虽然从未对他们提及摘星行动的细节,只说借道一行。但以君东临的智慧,必能猜破我的用意,而且也一定猜到我会亲自率队。如果封冰不顾国家大义,执意要替魏公子报仇,这就是她杀我的最好时机。”明将军稍缓了缓,神情变得十分郑重,方才续道,“你见过此二人,如实告诉我对他们的观感。这不但涉及五百战士的性命,还牵涉到国家安危,务必慎重,任何稍有疑虑的细节都不可疏。” 许惊弦凝神思索一番:“我对封女侠与君先生虽知之不多,但仅凭第一印象,他们应该皆是顾全大局之人,想必不会做出公报私仇的举动。不过君先生特意对我提到‘平天下’之语,似乎别有深意。如今回想起来,仿佛他早就料到将军要与焰天涯联合,这是目前发现的唯一疑点。或许,这只是我多虑了。” 明将军点点头:“很好。现在我能够感应到你是真心实意地帮助我了。” 许惊弦一怔,一时拿不准明将军的意思。方才那刻他确是全心全意地替明将军考虑,所以对君东临最小的疑问也直言无忌,却不料换来如此回答。突然想到自己不过是军中普通士兵,明将军怎会如此看重自己的意见?莫非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明将军却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是神秘一笑:“走吧。无论焰天涯是否给我设下陷阱,既然是我开的赌局,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这就去翻开封冰与君东临手里的牌吧。”言罢转身而去。 见到明将军如此态度,许惊弦略微有些惴惴不安,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无论明将军对他是否有怀疑,反正目前的自己决无歹意,心怀坦荡天日可鉴。当即抛却最后一丝顾忌,紧随明将军下山。 明将军率领余下数名亲信安然通过焰天涯的难民区。尽管一路上小心提防着,但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甚至都没有遇到负责难民区安全、不时来回巡查的焰天涯弟子的询问。整整五百零一人仿佛皆化身为隐形之人,无声无息地从难民中穿过。 从头至尾,封冰与君东临皆未现身,明将军也没有特意派人与他们联络,双方似乎处于一种早已定下的默契中。然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明将军不会告知焰天涯摘星行动的细节,但总要通知对方借道而行的大致时间,虽非大举进军,但五百人的部队亦不是一个小数目,那些久经战阵的战士毕竟不是台上的戏子,每一个人都是从大军中精挑细选而出,身上的军旅之气可谓一览无遗,纵然乔装改扮后混迹于难民之中,只要稍加留意,便可瞧出与普通百姓的区别。封冰也还罢了,君东临绝对是一个统筹全局、巨细无遗的军事家,无人盘查并不代表掩去所有的痕迹,反而更加证实了焰天涯对明将军的到来有所准备。 仅从表面上的观察,无从判断封冰与君东临的真正态度。明将军与手下商议后亦无定论,或许焰天涯认为明将军借道之举不过是一次小规模的军事行动,并不值得小题大做,全无必要放在心上;或许那只是焰天涯置身战事之外的明哲保身。 按先前的计划,五百战士在焰天涯以南二十里的一座荒山集合,查点人数无一损失。尽管摘星行动只完成了第一步,但包括明将军在内的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气。叛军的大部队都驻守于滇、贵数座大城之中,昆明、大理的敌军与焰天涯所在的楚雄城遥相呼应,一旦封冰与君东临通风报信,他们必将面对数万敌军的围攻,绝无生还之望。而只要通过了这最后一道防线,再往南行,直到荧惑城近三百里路皆是荒山野岭,纵然遭遇小股敌军亦有足够的回旋余地。 唯有许惊弦依然有些心神不宁,虽然他相信这一次大胆的奇袭行动不可能被敌人预先料定,但他太了解宁徊风阴险毒辣的个性,尽管看不出危险将会在何处出现,但在剌明计划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他实在无法掉以轻心。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那一丝埋在内心深处隐隐的忧患,希望那只是自己杞人忧天。 明将军派出二十人作为探哨,其余战士拖后半里随行,自己则率数名亲信殿后。五百人日夜兼程,尽挑荒野小路急速行军。 这一带本就是山林密布,人烟稀少,战事一起,百姓皆走避他乡。起伏的山陵、遮天的树木、湍急的河流、连日的阴雨都是行动的最好掩护,沿途上除了见到一些毒虫野兽,连当地的土著居民也未见到一个。但有五位战士不慎被林间出没的毒虫咬伤,其中两人毒发不治,另三人虽无性命之忧,但一时难以行走,事急从权,只能给他们留下足够的清水与干粮,任其自行调养。另有数名战士曾陷入沼泽之中,幸而都被当即救出,除此之外,再无折损。 四月十八。城复于隍,其命乱也。 经过几天的急行军,这日午后,前方探查的战士前来报告:“摘星营已至木邦城境内的谩勒山,荧惑城就在前方十五里处的一个无名山谷中,城上并无旗号,但城头可见巡视的守卫,粗略估计约有近两千人。” 明将军问道:“我军目前士气如何?” “听到荧惑城已近在眼前,大家皆是摩拳擦掌,所有战士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可攻城。” 明将军神色一舒,微笑道:“我帐下皆是以一敌百的勇士,如今不过以一敌四,实是委屈他们了。”诸人闻言斗志高昂,纷纷请命出战。 明将军摆摆手:“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就地休整,注意隐蔽。传我军令,不留余粮,大家尽可饱餐一顿。当然,也可以留着肚子等着吃泰亲王的山珍海味。”诸人本是枕戈待战,听到明将军最后一句玩笑话,不由都笑了起来,大战前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 明将军一整面容:“午夜二更,攻入荧惑城” 傍晚,明将军叫醒正在沉睡的许惊弦,再加上几名心腹,前去查探摘星行动的最终目的地——荧惑城。 暮色中的大地,有一种庄严而沉静的美丽。夕阳仍恋恋不舍地逗留在西方天际,蓝色的虚空中已隐见早辰,那一颗颗若隐若现的星子,仿佛天神的瞳孔,发出幽淡而坚定的光芒。 整个谩勒山脉由无数起伏不定的丘陵组成,丘陵上都是密密的丛林,地面铺满了绿油油的青草,暗红色的花朵点缀其中,生机盎然。然而,就在眼前两座高峰所夹藏的山谷之中,所有的树木与花草都被砍伐一空,焦黑的土地上有火烧过的痕迹,透着残酷的气息,斑驳的山壁就像是要塞高大的石墙,冰冷而坚固。整个山谷一片死寂,没有任何自然生长的植物,也丝毫不闻鸟雀走兽之声,似乎谷中的生物皆有灵性,知道战火即将蔓延至此,所以匆匆逃离。 许惊弦曾在清秋院的磨性斋中熟读历代兵书,知道守城者坚壁清野阻挡敌方原是常情,但乍然望见这荒凉的场景,心头也禁不住莫名一痛。在大战即将来临之际,他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泛起一种荒谬的念头:这片寂静的荒岭已经存在了数万年,无情的岁月和风雨的洗礼不能把它们摧毁,但是人类的战争却可以让这里瞬间变成不毛之地。无论战争出于什么原因,是否具有正义的目的,对于大自然来说,那都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如果他有能力,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止战争的发生。 在山谷深处,一座黑色的城堡居高临下,如君王般冷冷地睥睨着这一切。城堡占地面积并不大,但凭地势而建,设计精巧,东、西两面嵌入山壁中,迤长的城墙环绕在山石间,又拦坝堵山泉之水引入南城之下,护城河的规模虽小,亦可稍阻来犯之敌。护墙、谷仓、桥梁、箭楼一应俱全,东西不设城门,南、北城门皆以铁罩包裹巨木所制,重达千钧,须以绞盘之力方可开启,城楼上可见全副武装的士卒来回巡视,人数约有百名。 除了城门与城堞上几处铁栏外,整个城堡皆是以大石堆砌而成,那些石料不知来自何方,色呈纯黑,其上全无常见的地衣与苔藓,隐隐现出一丝诡异的死气。荧惑城名副其实,城内城外皆是焦土一片,毫无生机。许惊弦想到曾在清水镇听说那些青年男子被召来修筑荧惑城,数月不归,依泰亲王视人命为草芥的性格,只怕城堡修好之际,那些工匠都会被灭口。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再怎么小心谨慎,荧惑城的消息仍然传入明将军之耳,引来今日的奇袭。 明将军沉默地观察着,估算城墙的高度,计划进攻的方案。这是摘星行动最关键的时刻,也是整个战役最后一击,决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观测良久后,明将军满意一笑。虽然荧惑城设计巧妙,不但占据战略要地,而且与整个山谷浑然一体,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但主要的防御措施皆是针对数万大军的进攻而修筑,对于武功高手来说形同虚设,反倒可利用山地掩护攀上墙头。 更重要的是,这里与乌槎国接壤,地处南疆边陲山区,远离战场中心数百里,纵然泰亲王亲自督阵,久不事战阵的守军也不免懈怠。城楼上虽有数名守卫持长枪、战刀来回巡视,但更多的守卫则聚在一处,隐隐传来交谈声。只要趁敌不备攻入城中,短兵相接之下,泰亲王的亲兵人数虽多,惊慌失措之余决不是二十万大军中精选的五百名战士的对手。泰亲王身边本不乏武林高手,但三年前京师叛乱刑部总管洪修罗被擒、追捕王梁辰失踪、牢狱王黑山战死,余下之人并不足畏,或许还有些乌槎国与苗疆高手助阵,但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五百战士,还有雄霸天下第一高手宝座二十余年的明将军,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攻入荧惑城,这一仗足有八成的胜算! 现在明将军唯一不确定的事情,就是泰亲王是否仍留在城中。尽管他的情报网一直关注着荧惑城,确认泰亲王始终龟缩城中不出,但毕竟路途遥远,难免错漏。万一扑空,或是被他逃过剌杀,纵然攻下荧惑城,摘星行动亦算不折不扣的失败。 但事到如今,强攻荧惑城已是势在必行。能否成功除了本身的实力,也需要一点点运气的眷顾。 子夜时分,精神饱满的五百战士悄然集合,每个人的脸上都弥漫着紧张与兴奋。十天前他们还都是大军中普通的一员,十天后他们将亲手决定这一场战争的胜负。摘星行动的最终目标已在眼前,成败在此一举。 乌云遮月,星光暗淡,正是奇袭的最好时刻。明将军当即公布行动方案:五十名轻身功夫最好的战士作为敢死队,攀至西面峰顶隐蔽,那里是荧惑城最靠近山壁之处,有一块突出的岩石,距离城墙虽有四五丈远、十余丈高,但对于武林高手来说,只要凭借着挠钩、长索等作工具,当可跃上西城城头,另派出三十名神箭手据守于数处要点,约定二更正同时行动,神箭手负责射灭城头灯火,掩护敢死队的攻城行动。这八十名战士皆负有相应任务,每一个敌人、每一盏灯光皆有分派,力争在最短时间内解决城头的哨兵,打开北门,而其余的战士凭借黑暗的掩护提前埋伏在北门之下,只等灯火尽灭的那一霎同时发动。 明将军亲自率队攻城,许惊弦亦不甘落后,加入敢死队之中。临行前明将军特别对他小声叮嘱一句:“记住,摘星行动事关国家安危,该狠则狠,决不可有妇人之仁。” 许惊弦手按显锋剑剑柄,默然点头应允。他知道今夜不得不让剑锋沾上鲜血,心头不由略感苦涩。他杀死的是敌人,也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咬牙努力将这些念头抛开,顾不上思索明将军专门提醒自己的用意。 二更正,与城楼上打更的梆子声一并响起的,是城下裂帛般的弓弦声,如蝗般的箭雨飞往荧惑城,神箭手准确无误地射中各自目标,灯火霎时齐灭。与此同时,五十名战士由山岩间乍现,纷纷射出手中挠钩攀搭在城墙上,或牵长索滑行,或凌空纵跃而至,仿佛神兵由天而降。 明将军身先士卒,第一个落在城头上。黑暗之中依稀可见他那阵青阵红的面容上浮现出的凜冽杀气,八重流转神功已运至巅峰,发出惊天一击,正击在一位匆匆迎上的叛军将领的胸口,胸甲破碎之声淹没了口中的惨叫,那位将领被击飞数丈,如断线风筝般直落城下。 许惊弦与诸位战士紧随明将军之后杀到。没有发起冲锋的号角、没有迎风飘扬的旌旗、没有激励斗志的锣鼓、没有震天动地的喊杀,只有伴随着兵刃碰撞的铿锵声、羽箭破空的嘶鸣声、骨肉碎裂的闷哑声、濒临死亡的惨呼声……这一场深入敌后的奇袭之战已拉开了序幕。 许惊弦紧随明将军落在城墙上,他所接到的任务是对付城头瞭望塔上的两名守卫,刚冲进塔中,两道雪亮的刀光一左一右劈头而至。这两名守卫负责夜间巡查,人不卸甲,刀不离手,所以虽事起仓猝,亦有反抗余地。 如今许惊弦武功已臻一流境界,这两刀当然伤不了他,他身体微微一缩,避开利刃,手腕轻抬,显锋剑已然出鞘,霎时梦幻般的七彩剑芒映照塔中,犹如暗夜中乍放光焰。他施出一招义父许漠洋所传啸天剑法中的“点石成金”,剑至中途分出四式变化,吞吐不定的剑芒分别点向两名守卫的面门与喉间。 就在剑锋入体的刹那,望着两名守卫混杂着惊惧与绝望的面孔,许惊弦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高德言临死前那满面鲜血的狰狞之态,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楚天涯在峨眉金顶上说的那句话:“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十六个人……”泰亲王算不上是他的仇人,而这两名守卫更是素昧平生…… 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许惊弦身随意转,堪堪触及皮肉的剑尖蓦然斜挑,由两名守卫的脸颊边擦过,剑柄趁势重重撞在他们的面门上。 左首的那名守卫闷哼一声,当即昏厥过去,另一位守卫弃去手中战刀捂着流血的鼻子踉跄而退,口齿不清地惊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许惊弦冷冷道:“明将军亲率大军攻城,想活命就投降吧。”来的不过是五百死士,但他当然不会泄露军情。 “明将军……”那名守卫愕然,被击歪的头盔下露出一张年轻而惶惑的面容,瞧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许惊弦虽为自己的妇人之仁稍觉不安,但看到面前亦只不过是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又稍觉释然。 “我……决不投降!”少年大概牙齿也被击碎了几颗,含混地叫着,转身捡起丢弃的战刀,再度冲了上来。但他眼中的神色并未逃过许惊弦的观察,那是一种明知必死的挣扎,为了不苟且偷安,为了军人的尊严。 许惊弦心头轻叹,或许对方的武功不值一提,但这份泯不畏死的勇决依然打动了他。他冲前半步一拳击飞少年的战刀,剑柄下沉封住对方的穴道,低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机会就逃吧。”那少年软软倒地,许惊弦弃之不顾,转身离开暸望塔与其余战士会合。 他封穴的力道并不重,只能令对方半个时辰内失去战力,料想等那少年穴道自解后大局已定,或许就失却了拼死一搏的念头,倒可趁乱逃脱。 许惊弦回到城墙上,四周已是一片血海,死去的士兵们就像被丢弃的玩偶,残肢断首随处可见,喊杀声震耳欲聋,浓重的血腥气冲入鼻端,令人烦闷欲呕。他虽从军近两月,但侦骑营与敌军只有小规模的接触,加入亲卫营后,只需护御明将军的安全,更无机会上战场与敌对战,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战争的残酷。或许童年时候他曾幻想过做一名冲荡敌军、斩敌将首级的英雄,但这一刻,却只想远离这人间的屠场。 战场上哪容许惊弦多想,几名敌军已冲了过来,他只是避开对方的袭击,或用显锋剑锷击昏对方,或点中敌人穴道,并不痛下杀手。但一名被他点中穴道的敌人尚未倒地,已被另一名摘星昔战士一刀劈中,四溅的血花令他恻然而无奈。尽管明知多杀一个敌人就可以护得一名战友的安全,可面对着这些原本无冤无仇的敌人,他却根本狠不下心来。 或是感应到周围弥漫的杀气,显锋剑在许惊弦手里隐隐颤动着,又发出低低的龙吟之声,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斩下敌人的头颅祭剑。他望着显锋剑,忽就庆幸不曾让鲜血沾上这清亮如镜的剑锋,心里暗暗下定决心:除了那几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决不要再杀人! 自朝廷大军与叛军开战以来已近两月,虽然叛军接连失利,但萤惑城远离战场数百里,暂无近忧,士卒们惯于安逸,平日虽有操练,亦只是走走过场,根本不曾用心。怎想到明将军兵行险着,只率领五百精兵穿越重重防线,直入敌后突施暗袭。猝不及防之下,有些荧惑城守军甚至连战刀都不及出鞘,就已糊里糊涂地身首异处。 荧惑城的士卒多是泰亲王由京师带来的亲兵,大部分都是些想攀附权贵的纨绔子弟,平日养尊处优,在京师时凭着主子的威势自认高人一等,只知吃喝嫖赌,欺压百姓。虽亦有从御林军中精选而出的士兵,但三年前京师政变后逃至乌槎国,寄人篱下,惶惶不可终日,战斗力无形中锐减。虽说荧惑城守军足有二千余众,兵力大占优势,但黑暗中根本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一时阵脚大乱,每个人只顾保全性命,或弃兵甲而逃,或自相残杀,全然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顷刻间城西守军尽数溃败,五十名敢死队员在明将军的带领下趁乱一气冲至北门,杀死数名守卫,放下绞盘打开城门,剩余四百多摘星营战士已长驱直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响彻黑沉沉的山谷中,乍听起来仿若数万大军攻袭,荧惑城守军大多四散而逃,只余零星的抵抗。 五百战士按明将军提前定下的计划兵分三路,一百人留守城北,以备退路;三百人分别抵御城东、南、西的援军,剩余的战士则与明将军一起杀往内城,寻找泰亲王的踪影。 荧惑城的内城依旧是用那些不知质地的纯黑色大石所筑,但用工古拙,肃穆与堂皇兼而有之,实为一座小型宫殿。 数百名衣衫不整、丢盔弃曱的士兵守在宫门外,他们在睡梦中被城内的厮杀声惊醒,匆匆赶来迎战。半夜突受袭击,甚至不知来犯者是何方神圣,军心已然大乱,但军人的天性让他们不敢擅离职守。 明将军率队杀来,尽管瞧来不过百人,又皆是平民的装束,但人人杀气满面,奋勇当先,那份一往无前的悍决之气已然席卷全场。久疏战阵的守军看到这个场面,早是刀枪低垂,士气低落至极点,此际只要有一个人先行逃跑,只怕立刻就是溃散的局面。 宫外火把高举,有不少士兵曾在京师呆过,认得明将军的形貌,恐惧地大叫一声:“是明将军啊!” 这个雄霸江湖与庙堂二十余年的名字击溃了叛军最后一丝幻想,求生的本能战胜了军人的责任,顿时有几十人丢下兵器逃跑,领头的将官连斩数名逃兵,依然无法阻止。不等敌军重整队形,一百人敢死队已如一股势不可当的滔滔洪流冲入敌阵,哭喊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位将官还不及与摘星营战士交手,已被后退不止的溃兵踩踏于地。 明将军不与守军过多纠缠,率许惊弦等十余名武功最高的战士直冲入内城。穿过帷幕重重的大殿,沿石阶上行,前方五十步外是一座黑沉沉的石殿,横在山石之间,就像一座小堡垒。 只听堡垒中传来嗖嗖弓弦声响,箭矢如雨袭来。不过这十余名摘星营战士皆是军中高手,虽不穿甲胄,但各以兵刃拨开乱箭,多无损伤,只有一人肩头中箭,却折箭反掷,击穿了一名守军的咽喉。 明将军且行且吟:“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一掌击出,劈空掌力激起如有质实物般的气浪,乱箭尽被聘飞,有两支长箭竞被无坚不摧的流转神功从中剖开,仿佛虚空中飞行着一柄看不见的利刃。 见到如此威势,纵然黑暗之中认不出明将军,众人亦知来者炉江湖少见的绝顶高手,箭支虽然仍不绝袭来,惊慌之下已大多失了准头。 “先请诸位停手,点灯!”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虽略微颤抖,却还不失镇静。 弓箭应声而止,几根火把燃起,,隐约可见堡垒分为二层,底层门口有约六七十名士兵,尽管甲胄不整,但刀枪齐举,并不怯战,楼上站立着三十名弓箭手,各各擎弓在手,满弦待发,但许多人仅余几根箭支。原本就准备不足,方才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乱箭齐射,箭矢已将告罄。 明将军大笑:“挡我者死。”并不停步,趁势率队前冲。 弓箭手当中簇拥着一人,高冠华服,方面长须,涩声道:“明兄好久不见。可容本王说几句话再动手么?” 明将军蓦地立定身形,冷静的面容露出一线释然之色,旋即又像猛虎认准了自已的猎物一般,目光中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凜冽杀气,罩定楼上之人:“乱臣贼子,还敢自称为王?” ——泰亲王!他就是明将军苦心设计摘星行动的终极目标,纵然身边还有近百名忠心耿耿的卫兵,但在明将军的眼里浑如无物,他将不惜一切代价置泰亲王于死地。 两人视线遥遥相交,没有棋逢对手的火花四溅,只有明将军居高临下的虎视与泰亲王自忖无望的悲凉。 借着幽暗的光线,许惊弦细细打量着泰亲王。依稀记得三年前在京师见到他时,是多么的不可一世、趾高气扬;而如今,曾经白晳细润的皮肤已变得粗糙而黝黑,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隐现沮丧,鬓角白发苍然,眼额间皱纹丛生,虽有重兵环卫,但在明将军的气势之下,却显得孤立无援,束手待毙。想不到才三年不见,泰亲王竟已老成这个样子,想必这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早已磨去了昔日的光鲜,再不复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风光,他的内心是否也在后悔那一场权欲熏心的叛乱? “本王早就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却还是未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泰亲王沉声道,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 明将军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转头对左右道:“传我军令,将我亲自率军攻破荧惑城的消息传出去。城中守卫愿降者,可饶而不杀。”起初担心泰亲王不在城中,所以明将军有意隐藏身份,如今泰亲王已是瓮中之鳖,他再无顾忌,他的名字可令守军斗志尽丧放弃抵抗,一来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二来他早已通知凭天行,只要攻破荧惑城,擒下泰亲王,便立刻率三军渡长江反攻以便接应。 泰亲王苦涩一笑:“明兄有所不知,生为王族,有些抉择迫不得已。本王若不反,只怕亦为人所不容。” 明将军一窒,仅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许惊弦想到他本是大周女皇武则天之后,亦算是皇室遗胄,泰亲王这一句话虽是说及自身处境,但明将军想必亦感同身受。 泰亲王还要再说,明将军忽然一摆手:“八千岁不必多言,如今已势成骑虎,我理解你,但也必须做要做的事。”他重以“八千岁”相称对方,似是尊敬又似是讽剌,无人知道他的真正心意。 明将军随即高声道:“听我号令,准备进攻!”十余名摘星营将士齐声答应,他们人数虽只有对方的一成,但只看那气吞山河的气魄,人数仿佛十倍于敌军。 泰亲王的亲兵虽无人后退,但人人脸上都是紧张无比,任谁都知道,有明将军在此,任何防御都形同虚设。他们能做的,只是缓解对方的进攻,尽量折损对方的战斗力,然后力战而亡,以报泰亲王的恩德。 泰亲王苦笑道:“明兄想必以为本王只是拖延时间,以待援兵吧。” 明将军耸耸肩:“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你我虽有同臣之谊,但很可惜,今天……”他盯住泰亲王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必须死!” 出乎意料,泰亲王竟颔首认同:“不错,我必须死。但不想让这些陪着我度过最艰难时光的士兵们同死。”他回头对众将士道:“大家都退下吧,愿降者降,愿逃者逃,本王决不怪责。”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应付这场面。泰亲王喜怒难测,如果他今日不死,或许临阵脱逃的士兵都将受到惩罚,可是看这情形,泰亲王能全身而退么?而如果不走,留下来必是死路一条。 终于有人弃下刀枪,战战兢兢地离开,明将军只是死盯着泰亲王,摘星营的战士亦并不阻拦逃兵。兵刃落地的声音如同瘟疫一般蔓延,霎时百余人的亲兵队只剩下了二十余人。 一位士兵大声道:“八千岁待我恩重如山,愿为您战至最后。” “本王自知待人苛严,想不到亦有如此忠勇的属下。”泰亲王哑然失笑,无力地摆摆手,“你们都走吧,这算是本王最后一道命令,只要每年今日时记得替本王焚一炷香,便足感诸位恩情。” 一位士兵大哭道:“无力护主,何颜偷生?”竟当场挥刀自刎而亡。 许惊弦从未想到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泰亲王亦有如此忠义的手下,心头震惊,无以言述。摘星营将士尽皆沉默不语,试想同样的处境落在明将军身上,自己是否亦会效法?纵是敌人,亦同样有军人的情怀。 泰亲王不及阻止,只大喝一声:“再有如此者,本王九泉之下亦不相认!” 余下众亲兵对泰亲王跪拜,叩首,终于都散了。 “或许我曾对八千岁有所误解,请先受我一礼。”明将军低低一叹,对泰亲王毕恭毕敬抱拳行了军礼,长身而起,复朗然道,“但今日之事,只为国家大义,不为私人恩怨,还请见谅。”他转而吩咐左右:“拿下!” “且慢!吾乃当朝亲王,谁敢碰我?”泰亲王大喝一声,止住欲要上前绑缚的战士,缓步下楼,凄然而叹,“有道是困兽犹斗,本王自甘放弃抵抗,明兄都不想知道真正原因么?” 明将军正色道:“擒下八千岁或能令部分叛军弃暗投明,但乌槎国与南疆战士未必会因此退兵。实不相瞒,此次明某只率数百精锐,穷山恶水、路途险峻,不敢夸口护得你安全返回京师面圣,只能就地正法!” 泰亲王哈哈大笑:“明兄总是误解我。本王不会求你饶命,更不会放下尊严去做那阶下之囚。” 明将军不料泰亲王竟也有如此敢作敢当的一面,微微动容:“愿闻八千岁将死之言。” 许惊弦虽明知泰亲王不是什么好人,但目睹此景,亦不免心生同情。猜想他或许这几年四处逃亡,惶惶不可终曰,只怕在乌槎国内也不过徒有虚势并无实权,死亡倒也是一种解脱。 “本王知明兄深谙用兵之道,必不会妄杀降卒,替将士求情的话也不必说了。只是本王有五子四女,三个儿子于三年前战死京师,两个女儿亦于乱局里不知所踪,另两子本欲效力军中,被我强行阻止,两个女儿年龄尚小,早已将她们安置于他处。本王自知罪不容诛,不敢奢谈活命,唯愿明兄能替本王进言今上保我一脉骨血,毕竟血浓于水,何必斩草除根?” 明将军慨然道:“明某不敢妄测君意,但定会尽力不负八千岁所托。只要他们不再受人蛊惑谋反,便不予追究。” 尽管泰亲王谋反篡位,当诛九族,但他本是皇叔的身份,其子女算来亦是当今皇帝的表亲。虽然自古为夺帝位弑亲者不胜枚举,却也需要有合适的理由堵住天下人之口。身为当朝重臣的明将军既然应允替泰亲王子女作保,天子亦有顾忌。 “好好好!”泰亲王手抚长须,目光伤感,“明兄只带数百人奇袭荧惑,当是不世之帅才。我知你从未将本王当作真正的对手,但得明兄这一声应允,亦可放心去了。”言罢蓦然用力一咬,早就暗藏于口中的毒丸已碎,一缕黑血由嘴角缓缓流下。明将军谨立原地,沉静的面容一如往常,但心中或许也在为泰亲王的自尽而感叹。 泰亲王面如死灰,目光散乱,口中喃喃道:“当年在清秋院,曾听那俊逸无双的宫涤尘传锡金蒙泊国师之言品评京师六绝,本王有幸与明兄同列其中,却对自己一直隐有疑义。直到今日决然赴死,才敢自诩一声:泰王之断……哈哈……”语音越来越弱,终不可闻。 四年前宫涤尘在淸秋院遍请京师四派高手,表面上是为了请人解答蒙泊国师所给出的“试问天下”之难题,暗中却趁此时机促成了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的泰山绝顶战约,并借蒙泊国师之口说出“将军之手、知寒之忍、清幽之雅、凌霄之狂、管平之策、泰王之断”等京师六绝之名,最终导致自命不凡的泰亲王趁绝顶之战起兵谋反,将军府与太子府暗中联合,将计就计一举挫败泰亲王的阴谋。 在泰山绝顶之时,许惊弦曾听蒙泊国师说起他只品评了京师五绝,泰王之断,只是宫涤尘诱泰亲王起兵谋反的计策,却不料泰亲王信以为真,直到临终时也依然念念不忘,若非如此,他是否还会有当场自尽的勇气?世道轮回,天机玄妙,原就是这般不可臆度,昔日之因竟会种出今日之果…… 值此时刻,许惊弦自然不会告诉泰亲王真相,唯愿死者灵魂安息。 或许,泰亲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个英雄,但在这,途末路之时,却也有着英雄一样的悲壮。 明将军低叹一声,待泰亲王抽捕的身体不再动弹后,这才微施一礼,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测试脉息。事关重大,他必须确定泰亲王已经真正死亡。 良久后,明将军轻轻抚平泰亲王依然圆睁的双眼,按理说他本应斩下泰亲王的首级回京面君,但却只是取下他腰间随身所佩的一方挂玉以作信物。这才命令左右士卒:“将他好好安葬吧。他虽是谋反逆贼,但毕竟曾是当朝亲王,不可折辱尸身。” 四月十九。困于石,据于蒺藜。 东方露出一线清冷的天辉,黎明将至,荧惑城的战斗业已到了尾声。 泰亲王的死讯瞬问传遍荧惑城,敌兵大多弃械投降,纵有负隅顽抗者,亦难敌身经百战的摘星营将士。 巳时初,明将军接到军情汇报:共计杀敌九百三十余人,伤敌逾千,近七百人投降,其余敌众皆趁乱逃离;摘星营战士阵亡五十六人,重伤七十二人,其余战士虽有不同程度的轻伤,基本不损战力。 这是一场以弱胜强的大捷,最关键的是泰亲王当场伏诛,将是对叛军士气最大的打击。至此,摘星行动取得了预料之中的最大战果! 明将军目光中虽隐隐透露出满意之色,但依然面色如常,只是对部下点头以示赞许:“用心照料伤员,并好好安葬阵亡的战士,必须记下姓名、留取随身信物。敌军的尸体集中掩埋,此地气候异常,多雾潮湿,要小心疫病。至于那些逃兵不必追杀,最好让他们把泰亲王的死讯传入敌军中。找精明强干的五名士兵回大军传递信息,另外要多派出哨兵于周围百里巡逻,时刻注意敌军主力的行动,并加强城墙的防御,修补损坏设施。降卒集中于一地关押,严加看守防止哗变,不许虐待降卒,如有真心投诚者可派去修筑工事。将战士分为几组轮换,没有任务时都尽可能休息……”他口中一面发出命令,一面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攻下荧惑城固然是一次决定性的胜利,但接下来或许就将面对敌人全线崩溃前最后的疯狂反扑,必须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明将军召集几位重要亲信在内城城楼上开会,许惊弦亦随之同往。“恭喜诸位,你们都是摘星行动中的功臣,包括每一名士兵,回京后必有赏封。”明将军语气转而凝重,“但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恰恰就是要如何安全返回。初步有两个方案,一是原路折返;二是就地驻守。但无论哪一个选择,都存在着许多未知的风险,所以要请大家与我共同定下一个决策。” 一人道“末将已派出五位战士回大军报信,如果一切顺利,大军十日内便可重新渡江,届时敌军必不战而溃。我们不如于此坚守,荧惑城中粮草充足,又凭险地而造,我们攻泰亲王是趁其不备,如今有五百精兵全力以赴,纵有数万大军来攻,也足可支撑一些时日。” 明将军沉吟:“虽然凭天行早已接我号令,时刻准备出兵接应,但在未能确定荧惑城战果的情况下,我不能拿十万大军的性命当儿戏。敌人必是全力封锁消息,而路途遥远,那五名战士未必能如期返回,只可惜人手太少,五个人已是能派出的极限。万一有什么差池,可不是守十天半个月的问题。” “那不如原路退回,敌人不知我们虚实和退兵的道路,虽有阻截,必分兵而行,当能冲开一条血路,只要到了焰天涯,便可无忧。” 另一人谨慎道:“泰亲王一死,敌军必是疯狂反扑。只怕会撕毁焰天涯作为中立地带的承诺,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安全。” 明将军沉思不语,在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顾忌。封冰视泰亲王为杀父仇人,但如今在泰亲王已死的前提下,她还会不会放过魏公子的仇人——明将军?焰天涯之所以同意借道,会不会设下一箭双雕的后着? 许惊弦亦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开口道:“兵不厌诈,即使要撤离荧惑城,也决不可沿原路返回。万不得已我们甚至可以更往南行以迷惑敌军耳目,然后再寻机转道回师。”明将军缓缓点头。 “就算得不到消息,凭将军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前来救援。如果留在此地固守,最多坚持半个月。以我们摘星营五百精锐的能力,肯定没有问题。我可以向将军立下军令状,决不让一名敌人攻入荧惑城。” “说得也是。何况这里是泰亲王在后方的据点,城中没有居民,我们不用因安抚百姓而分心,全无顾忌之下战斗力可发挥最大,我支持守城。” “守城不比平原作战,需要多方面的配合。补给最为重要,可正是因为没有百姓运送食物、箭支以及修补工事,只要有一点被敌攻破,全线皆溃。” “我们人手不足,但可以把几百名降卒调动起来。” “这些降卒毕竟是曾跟随泰亲王谋反的士兵,若敌军回师来攻,很难保证他们不再倒戈投敌,必须要多加提防。” “依我看这里地势险峻,敌人大型攻城器械无法运来,只凭弓箭和肉搏,何惧之有?我们虽然只有五百人,但势必会让敌人付出五千、五万的代价。我要在那些阵亡的兄弟们灵前给他们报仇……” …… 众人各执一词,难下决断,但大多数人都支持坚守荧惑城,以待援军。明将军静静听着属下发言,许久后终于开口:“守城与弃城两种方案皆是有利有弊,如果千仇在此,她一定会给我一个最好的选择。依我对她这几年的了解,知道作出分析最重要的判断信息不是来自我们自己,而是敌人。告诉我,敌人现在是什么心态?” 众人陷入深思。明将军继续道:“那些逃离的荧惑城守兵不但会把泰亲王的死讯传播出去,同时也会把我明宗越亲来此地的信息传递给敌人。荧惑城已失守,泰亲王已死,那些曾追随他的叛将群龙无首,毕竟他们都是汉人,稍有血性者就不可能随着乌槎国与擒天堡、媚云教、苗、彝、白等族与我中原汉室作对。那么,如果乌槎国还想赢得这场战争,唯一之策就是趁全军士气崩溃之前尽力封锁消息,然后全力以赴杀死我。所以,如果我们留守荧惑城,面对的将不会是小股的敌人,而是敌军毕其功于一役的全线围堵,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守几天?” 诸人静默,试想在十余万大军昼夜不停地重重围攻下,小小荧惑城不过是弹丸之地,再坚固的防守也难以支撑下去。 明将军肃声道:“记住,我带你们来这里决不是为了译死,一定力争把每一个人都平安地带回去。所以,我的方案是……” 不等他的话说完,一位哨兵急奔而入:“有军情禀报。” 众人看他神情惶急,隐隐都觉得不妙。唯有明将军面容不改:“说。” “荧惑城东、南、西、北四面皆出现大股敌军,人数皆在万人以上,最近的敌军离城南只有七十里。” 明将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难怪泰亲王要自尽,只怕连他本人都只是一个诱饵。他大概早已控制不住乌槎国君的野心了吧。” 许惊弦心头暗惊,就算来敌并非主力,仅是木邦城的守军与驻扎在乌槎国边境的人马,但敌人来得如此之快,恐怕亦是早有准备,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刺明计划?依此看来,明将军对泰亲王心意的猜测就算不中,亦相差不远。只不过那或许并不是乌槎国君的野心,而是宁徊风的。 几位将官同时起身:“末将这就去安排守城事宜。”事到如今,弃城而逃更为不智,在荒岭中面对百倍敌军的围堵,唯有战死一途。 “都坐下。”明将军的声音依然不急不躁,生死关头,一个优秀的统帅不但要有无畏的勇气与过人的智谋,更需要一份冷静。他镇定的目光扫过全场,待诸人心气渐书后方才缓缓续道:“无论泰亲王是否一个诱饵,只看敌军迅捷的反应,当知幕后筹划之人决非有勇无谋之徒,尽管他们不知摘星营的虚实,亦能猜出一定是三军中最精锐的战士,何况有我亲自督战,就算明知有百倍敌军,我等也必将拼死一战,决不会投降。荧惑城虽小,毕竟占地利之便,强攻伤亡极大,实乃下策,至少不应该四面八方皆派重兵攻城,迫我死战,围三虚一方才合兵法。所以,这里面一定还另有玄机。” “或许正如将军所言,敌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置您于死地。” “不错。非我妄自尊大,在这一场事关两国气运的战争中,摘星营五百战士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只有主将的死才能扭转战局。” “恕末将大胆直言,请将军换上降卒的服装,趁乱混出。只要到了山地密林之中,以将军之能,必可脱离险境。而五百战士则留守荧惑城,以惑敌军,只要将军安全,就算我们全部战死报国亦无憾。” 明将军淡然一笑:“你以为敌人想不到这一点么?来的人必都是乌槎国异族战士,换上降卒服装反而更显眼。或许敌军故意摆出不惜强攻的姿态,就是要迫我留下与五百战士共存亡;所以如果一定要弃城,也应该是五百人化整为零分头突围,让敌人难以判断追袭的重点……” “报!”又一名哨兵匆匆赶至,“敌军约二万人马在城南五十里外扎营,城北的万余敌军距离七十里,但亦放缓了行进速度;东、西两面因有山脉阻隔,尚不明敌军动向。请将军定夺。” 明将军捻须沉思不语。有人低声道:“山区中难以发挥骑兵的速度,对于步兵来说,经过五十里的奔波再攻城决不合理,敌人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敌人也防备着我们弃城躲入山林中,所以远远摆下铁桶阵……” “依我看正好相反,敌人就要故意迫我们弃城而出。毕竟那些异族战士擅长山区野战,也更熟悉地形……” “莫非泰亲王一死,敌人军无斗志,要与我们和谈?” 探哨不断来报,到了午后,北面万余敌军业已在五十里外扎营,东、西两支敌军则远远围定。但四面敌军皆是按兵不动,不知作何打算。诸人议论纷纷,各抒己见,难有一个合理的结论。 争论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每个人都用期盼的目光望着明将军,等待他的决定。 明将军目光闪动,眉头微锁,许久后终于下达命令:“我相信敌人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我方暂且静待其变。在此之前,只派数十人负责加固城防即可,其它战士尽量好好休息,随时待命。”这是一场双方殚精竭虑的博弈之局,在没有洞悉敌人的最终意图前,任何决策都存在风险。 许惊弦暗生感叹:仅以实力而论,摘星营目前处于绝对劣势;但对于败势已定的叛军来说,只要明将军不死,就算摘星营全军覆没亦无碍大局。所以,他们必须要用五百战士的性命拖住明将军。若不然,明将军只需躲入山野密林中避而不战,纵然叛军倾巢而出,要杀死天下第一高手又谈何容易? 明将军当然知道其中关键,但是不到最后关头,他决不愿轻易舍弃五百名战士。至少在这一刻,他并没有作出三军统帅、一代枭雄应有的抉择,而是像普通战士一样坚持着对战友们的忠诚。只凭此一点,明将军便足以得到许惊弦的尊敬。 尽管,他永远也不会放弃替暗器王林青报仇的念头! 午后,一位叛军使者孤身前往荧惑城,高声求见明将军。 明将军对此似乎早有所料,命士兵打开城门,与几名亲随在内殿中接见。来人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身材高瘦,一对狭长的眼睛竖吊在宽大的额间,开阖间露出奇诡的寒光,左边额角上还有一道寸许长的伤疤,犹如山精木舞。虽然相隔四五年,但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许惊弦一见之下顿时认出他来,正是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的吊靴鬼。 京弦记得四年前在涪陵困龙山庄,林青与虫大师、鬼失惊、关明月等人被宁徊风设计困于铁罩之中,林青脱围后于乱战中发出暗器,其中一枚袖箭正钉在吊靴鬼的太阳穴上,按说必无幸理,但事后又听说擒天六鬼中尚余四人,其中吊靴鬼安然无恙。此人生性狡诈油滑,惯于见风使舵,想来那时林青等人刚刚脱困,惊魂未定之际也不及验看尸身,吊靴鬼必是诈死逃过一劫,但额角上也永远留下了暗器王的杰作。 想当年若不是吊靴鬼与缠魂鬼一路追踪媚云教赤蛇右使冯破天来到清水小镇,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就不会卷入擒天堡与媚云教的恩怨之中,也就不会身死异乡;而若非那场变故,他自己也不会被日哭鬼掳走,结识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由此开始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因此在许惊弦的心中对此人虽不乏些许感激之情,却亦有一分恨意。 靴鬼神情郑重,态度恭敬,按礼见过明将军后,呈上一封书信。 明将军眼光在吊靴鬼身上略略停留一下,随即展开信笺,轻声读道:“乌槎国谨呈书于明君宗越帐下” “两国交兵,攻者危于城,守者凭于险。轻骑入腹地,宜速战而决,贸进远离后防,实非明智。今泰亲王伏诛,功业虽成,但若进兵于南疆,纵然兵临城下,乌槎绝不为南冠楚囚,不免兵刃互见,无论男女老弱,士军民众,势必拼死一战。” “将军虽有百胜之师,溯逆难返,跋涉千里之遥,疲怠无归。若执意强师远征,或会名动青史,亦可自取败灭。闻君熟读兵书,当知顺昌逆势之理,祸福存亡尽在—念之间。” “为示诚意,三日内乌槎国君将亲至荧惑城商议和谈之事,还请将军静待消息,权衡轻重,莫以将士之性命,成足下之功绩。” 诸位亲随中凡粗通文墨者,闻之不由面现喜色。信的内容虽是不卑不亢,甚至隐含威胁,但说到底只是一封措词委婉的谈判书,就算说是投降书亦不为过。看来奇袭荧惑城一战确实令敌军震慑不已,无心恋战,加上不明摘星营的虚实,唯恐明将军率军直攻乌槎国本土,所以乌槎国君不日将亲自前来谈判。 明将军微微蹙眉,他虽隐有怀疑,但在目前双方力量相差如此愚殊之际,敌人根本没有诈降的必要。何况泰亲王一死,乌槎国师出无名,叛军中的汉人士兵随的可能哗变,和谈亦是无亲之举,至少应有六七分的诚意。 明将军再默读一遍,目光定在信笺上,沉声发问:“相信乌槎国君不会有如此文采吧,而叛军的军师丁先生又是个瞎子,那么此倌是何人所作?看字体娟秀,应为女子所书。” “将军眼光精准,令人佩服。”吊靴鬼恭谨道:“不过将军大可放心,此信乃是乌槎国君与蒲吾王子、龙堡主、丁先生、陆教主等人共同商议拿定主意才由擒天堡重将叶莺姑娘执笔所写,决不可能造假,否则也不会盖有乌槎国玺之印鉴。” 突然听到叶莺的名字,许惊弦不由一呆。叶莺对自己说她自幼文武皆修,果非虚言,想到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心头微微一荡,而她能替乌槎国君执笔写信,当受重用,但愿和谈成功,再不必与她对战疆场…… 明将军冷然道:“两国议和,却由一女子下书,似乎不够谨慎吧?” 吊靴鬼武功虽不甚离,但口才颇佳,反应亦快,擒天堡与外界联络时多派此人。听明将军如此说,装模做样摇首而叹:“将军千万不要误会。乌槎国君此举决非轻视将军,而是另有他意。”他转头顾向左右:“请问诸位,哪一位是吴言吴将军?” 许惊弦愕然。他虽然相信吊靴鬼决不会认出自己是当年的小弦,但却猜到他必是当年宁徊风的心腹,不然何以武功在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擒天堡与媚云教一战反倒留得性命?如果宁徊风化身丁先生之事并没有隐瞒他,极有可能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假设丁先生已猜出自己决心反戈一击与叛军周旋到底,会不会故意揭开身份借明将军之手除掉自己这个后患? 千百种念头在许惊弦脑海中涌上,若他还是以往那个不通世务的少年,乍惊之下必会露出破绽,但如今的许惊弦已非吴下阿蒙,强自压抑胸中翻腾的情绪,面容上反而恰到好处地装出吃惊的模样,望向明将军。直到明将军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后,方才接口道:“在下吴言,不过军中一无名小卒,可不是什么吴将军,不知贵使有何指教?” 吊靴鬼对许惊弦点头为礼,看起来并不曾认出他就是当年大闹擒天堡的孩子:“我们早得到情报,吴少侠乃是明将军帐前最被看重的亲卫,就算目前尚无显赫军衔,班师回京后必会受到提拔,可谓前途无量。嘿嘿,叶莺姑娘与吴少侠毕竟曾有数日同行之缘,所以才自告奋勇特意亲笔写下这封和谈书,并托在下给吴少侠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 “希望吴少侠念着叶姑娘蔡家庄相救之恩,能帮她劝说明将军接受此次和谈之建议,两国军民皆感恩德。” 许惊弦暗地松了一口气。在清水小镇的蔡家庄中,叶莺虽然没有救自己,但他们无意撞破了依娜炼制十毒搜魂蛊,雷鹰扶摇中了赤练蛇王之毒,若非叶莺放血饲鹰,其毒难解,自当承她恩情。 吊靴鬼又道:“不知吴少侠可有什么话,我可替你转告叶姑娘。” 除了明将军,在场的其余士兵只知许惊弦是明将军最宠信的亲卫之一,根本想不到他竟然与擒天堡的重将叶莺有如此微妙的关系,一时各种惊诧的目光齐齐朝他射来。许惊弦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心里好一阵苦笑,纵然有千言万语想对那个“女魔头”说,此刻也决非良机。他不敢与众人猜疑的视线相对,朝吊靴鬼摇头不语,随即低下目光。 就在许惊弦垂下眼睑的这一刹那,突然发现吊靴鬼垂在腰侧的左手虽隐于衣衫下摆,但却决不寻常:拳心中空,拇指与小指扣在微屈的食、中、无名三指之上,形成一个诡异的手势。 “真是妇人之见,本将军的决定岂会受帐下亲兵干扰?”明将军放声大笑,“不过你尽可回去复命,明某三日内恭候乌槎国君的光临!”看来吊靴鬼的解释已消去他最后一丝疑心。 但许惊弦知道,或许别人不会注意到吊靴鬼隐蔽的手势,却一定逃不过明将军的眼睛。他相信,正如京师遍布宁徊风的密探一样,擒天堡中也一定会有将军府的卧底,难道就是这个平日尖酸刻薄、遇事溜之大吉的吊靴鬼吗? 如果自己猜想属实,吊靴鬼的这个手势代表着什么意思? 第十九章 图穷匕见 送走吊靴鬼后,众将皆是喜出望外,原本自忖只有战死一途,想不到竟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明将军却道:“诸位不可大意,这也许是敌人的缓兵之计,意图趁我军不备而发起进攻。全军将士更要提高警惕,枕戈待战。另外城防还须继续加固,只是要机密行事,不可让敌人的暗哨发现。” 众人齐声应道∶“将军提醒得是,末将遵命。” 明将军转头望向许惊弦,揶揄道:“我早听说过叶莺姑娘之名,不但相貌俊秀,武功亦不俗,是擒天堡的重将,想不到竟还是一名才女,吴言你莫要辜负佳人深恩才是。” 诸将见明将军如此打趣许惊弦,皆知他心情极好,亦纷纷跟着起哄。 “吴兄弟,千万要小心哪,莫被美人计弄昏了头,别忘了她可是敌营中人……” “怕什么?吴兄弟少年才俊,武功又高,叶姑娘弃暗投明才是正途。嘿嘿,将军再得强援,必有重赏……” 许惊弦面红耳赤:“你们不要胡说,我与她只是萍水相逢……” “哈,吴兄弟大可不必害臊,我也是过来人啦,这些事岂能瞒过我?” “嘿嘿,就算吴兄弟对她是流水无情,可人家能当众承认与你的交情,只怕一缕芳心早就系在你身上喽……” 这句玩笑话如一柄重锤击在许惊弦心口,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以叶莺那么好强的性子,就算对自己有情意,也断无可能当众承认。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许惊弦蓦然抬头:“将军可否将和谈书借我一观?”他记性极好,方才明将军虽只轻声念了一遍,书信的内容也还记得大半,如今只是再次印证。 明将军笑道:“这不是情书,借你看看倒无妨,但是不能私藏不还…”众人一齐放声大笑。 许惊弦接过书信,仔细査看起来。此刻他心中浮现出在清水小镇蔡家庄时的情形,他与叶莺半真半假订下的联络暗语正是七字一断! 除去书信的题头,只看正文前面十余字,许惊弦已确知叶莺的真正用意。第七个字:危!第十四个字:险!和谈书中每隔七个字在许惊弦眼里蓦然放大——危、险、速、离、今、业、于、城、南……按谐音来读:危险速离,今夜于城南。其后的字句变得杂乱无章,叶莺的暗语应该至此而止。 这短短九字却让许惊弦疑窦重生。叛军今夜将从城南攻城?还是让他今夜由城南离开荧惑城?他无从得知。叶莺执笔之际宁徊风等人必在左右,所以她无法在信中透露更多。暗中通敌乃是军中大忌,纵然叶莺是非常道头号杀手,一旦暴露也必受严惩。如果他把信中可疑之处告知明将军,以明将军的明察秋毫,不但自己与宁徊风合作之事必将泄露,恐怕还会连累叶莺;但若是隐瞒下去,摘星营五百将士的性命悬于一线,亦有损国家大义。 许惊弦强按心头震惊,若无其事地把和谈书交还明将军,决意暂且不提叶莺的示警,毕竟她大费周章实是关心自己的安全,自己岂能辜负她的信任?更何况明将军身经百战,早已预防叛军下书诈降,敌军即便趁夜突袭亦难求战功。 一夜血战,众将士皆觉疲累不堪,饱餐一顿后,即在明将军的调度下,分组执勤,且自休整。作为亲信护卫,许惊弦一直紧随明将军左右,直至用过晚饭后,才有闲暇自由行动。他离开内城,径往南门而去。 来到南城,许惊弦停步于城墙上,遥望数十里外敌营的战旗迎风大展,心头掠过暗藏在和谈书中那惊心动魄的九个字。 ——危险速离,今夜于城南。 以地势而言,荧惑城居于两山之间的谷地中,东西两面皆是险峰,大军难以攀越,小股人马亦不足为虑,若要强行攻城,唯有从南北城门突破。北门外挖有长长的壕沟,其中多设铁蒺藜、尖刀;南门则倚护城河为屏障,无论从何处攻城,都难免伤亡惨重。而且城外山谷中方圆数里草木尽毁,全无掩护,山路狭窄又不容攻城车等大型器械通过,更何况明将军早有防备,荧惑城外松内紧,虽是一片庆功的欢声笑语,暗中却也未放松警惕,一面严加看管俘虏,加固城防,又借城墙的掩护把箭矢、滚石、沸油等物源源不断地运至城楼上。如果敌军趁夜来袭,只需在城楼高燃火把,来犯之敌即无所遁形,再以数十神箭手居高临下射击,足可重创来犯之敌。 最紧要关节还是:叛军只图明将军一人。即便不惜血本攻入荧惑城,明将军率残部隐入密林中也是不难。到那时,纵然擒天堡、媚云教、乌槎国高手齐至,也未必有把握留下明将军。 强攻实属不智,然则叛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和谈果真是缓兵之计?种种疑问许惊弦心里远远没有答案,他只坚信叶莺绝不会无缘无故甘冒奇险对自己示警,而宁徊风处心积虑制定的刺明计划必已伏下严厉的杀着。 他又思及吊靴鬼暗中摆出的那个诡异手势,若吊靴鬼真是将军府派到擒天堡的暗间,即使叛军真有阴谋诡计,他必定会设法及时传信明将军。虽然叶莺是“丁先生”最宠信之人,但吊靴鬼在宁徊风身边时日更久,既然其将军府暗间身份还未被揭穿,按理应当更得他的信任。叶莺的示警真的只是杞人忧天? “吴言,果然是你小子啊……”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许惊弦的思考,抬头望去,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朝他大步走来,乃是赤虎。 赤虎依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重重一拍许惊弦的肩膀:“嘿嘿,好兄弟,现在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许惊弦刚入侦骑营时,因穆鉴柯的关系与赤虎之间嫌隙颇深,还于比武之际暗中伤了对方。但后来在侦骑营的侦敌行动中,许惊弦不顾追兵逼近救下赤虎,反而送了好友秦勇刚的性命。俩人经此一役,生死相知,化敌为友。随后许惊弦加入亲卫营,彼此间往来减少,直到明将军从各军营中挑选精锐组成摘星营,才得以重聚。 两人久别重逢,畅谈在侦骑营的往事,说到昔日种种误会,皆开怀而笑。他们随口谈笑,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墙下,找个僻静处席地而坐。 “听说你小子现在可是军中的红人啊。你不在将军身边护卫,来这里做什么?” 许惊弦自然也不提自己的疑虑∶“我只是随便看看。对了,城南的布防是你负责?可有异常?” “哈哈,你小子也跟俺打官腔了。荧惑城已在咱手里攥着,泰亲王一命呜呼了,乌槎国军队躲在几十里外,降书都送到了咱营里了,还怕个球?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攻城,管教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赤虎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挠挠头,犹犹豫豫道,“不过。倒真是出了—些怪事,也不知是不是异常?” 许惊弦心知赤虎是个心直口快的粗豪汉子,既然如此吞吞吐吐,只怕与军情无关,倒未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快说来听听。” “俺与老刘接了上头的命令,去查城南一带叛军可有挖掘地道。嘿嘿,料你也猜不着,娘的,整个地底,都用那黑色大石砌着,莫说地道,就是耗子也打不了一个洞,你道怪不怪?兄弟们都说怕是泰亲王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快玩完了,所以干脆在这里修个大坟,说不定,城下还埋着他娘的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呢,哈哈…” 在听赤虎的玩笑,许惊弦神情反而更加凝重。他的视线停在城墙上那纯黑色的大石上,这种石料质地奇特,坚硬异常,显然并非当地所有,如果是由远处运来,再铺满整个城底,耗资巨大,亦无太多实用,确实有些蹊绕。 赤虎见许惊弦沉思不语,越发来了兴致:“提到耗子,那就是另一桩怪事了。俺这一路来算是受够了西南的阴雨天,还有许多臭蚊虫,咬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是,偏偏荧惑城里就没见有虫子,奇怪了,连耗子、毒蛇、蜈蚣、蜘蛛……通通都见不到,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惊弦一怔,他平日只留意军机敌情,不免忽略了周身环境的细微变化,听赤虎一提醒,才发现果然如此,顿时心中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赤虎继续道:“俺和几个兄弟说了这事,大家都说这地方只怕沾了些鬼气。你瞧这周围,虽说没有树木,好歹也是在山谷中,可连声鸟叫都听不到,阴森森的静得瘆人。就算泰亲王要给自己挖坟,总要挑个风水宝地吧,千挑万选偏偏寻了这鬼地方……嘿嘿,说得俺心里都有些发毛了。” 夜色已降,许惊弦望着黑沉沉的山谷,某种异样的警觉由心头掠过,却不及抓住。他低声问道:“你还有何发现?” “最后一件怪事,倒算是个好兆头……”赤虎手指前方不远处的城墙,“整个荧惑城不见杂草,唯独那里还留有些绿色。” 那片城墙根下,生长着一丛青苔。这本是大自然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在这一座尽由黑色大石筑成的死城中,那铺在石面上淡淡的绿却是唯一的一点生机。 乍见那一丛绿色,许惊弦脑海中霎时翻转过无数念头。蓦然醒悟过来,方才他灵光一现是突然想到当年在涪陵困龙山庄时,亦曾发现整个大厅中不生虫蚁,那是宁徊风以整块铁罩罩住大厅,设下毒计欲将林青、虫大师、鬼失惊等人一网打尽。时隔四年,宁徊风化身为丁先生,却故伎重施,只不过这一次整个荧惑城将是一个巨大的铁罩,成为了他手中的杀人利器!这正是剌明计划的最后杀着! 许惊弦陡然起身,对赤虎大喝道:“你快回去通知兄弟们,所有人放下—切事务,立即在城南会合。” 赤虎迷惑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解释了,我先去向将军禀报……”许惊弦话音未落,只觉脚底猛然大震,一连串的巨响由内城方向传来,一道道眩目的火光冲天而起。 刹那间,他们如同站在一只巨大怪物身上,随着怪物翻身坐起,大地亦开始摇晃,喷吐出邪恶的火焰。那些纯黑色的巨石在烈焰中呻吟、颤抖、崩析、粉碎,爆炸声此起彼伏,碎石如雨点般四散飞溅。 赤虎目瞪口呆,扶着许惊弦方才立稳身形∶“难道这里是火山?” 许惊弦顾不得回答,只是扯着赤虎往城外疾走。掌中显锋剑随即出鞘,在空中连点数下,将迎空飞来的砗石击开。 此刻偌大的山谷仿佛一个失控的戏台,堡垒、箭塔、城墙都是舞台的布景,在狂烈的火焰中变形、炸裂、熔化,最终被吞噬得一干二净。除了城南尚有一隅喘息之地,整个荧惑城都已陷入火海之中。 许惊弦终于洞悉了宁徊风的狠毒用心。从初建荧惑城开始,剌明计划就已启动,地底深处早已埋好了无数易燃的硫磺硝石,所以周遭不生草木蚊虫,引线则穿过地底连接至城外,而用以筑城与地上铺着的黑色巨石质地独特,遇高热即爆炸。万事俱备,只等明将军入彀。在宁徊风的毒计中,泰亲王与他的亲兵只是一个诱饵,连泰亲王本人亦不知看似固若金汤的荧惑城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无论他如何应对,都决不可能生离此城;几路乌槎国大军与和谈书亦是掩人耳目的烟幕,只为暂时稳住明将军;当泰亲王伏诛、摘星营将士庆功、明将军等待和谈之际,也是最疏于防范的时候,刺明计划的最后杀着终于图穷匕见。 此计的唯一缺漏是山泉之水易令硝石潮湿,不得不拦坝挖渠,将山泉引入城南护城河,这里亦是整个死地中的唯一生门。许惊弦若非留意到叶莺藏于和谈书中的暗号,来到城南查看,亦难逃一劫。 延绵不绝的爆炸声尚未停息,许惊弦已顾不得包扎身上几处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拉着赤虎毅然重返城中。 荧惑城面目全非,已成一片废墟,四处黑烟弥漫,几乎让人窒息,处处是残肢断首,时见伤者靠在断垣边呻吟,但身上衣衫早被烧毁,无法分辨是泰亲王的降卒还是摘星营的将士。赤虎目睹这惨状,大叫一声,正要上前救人,却被许惊弦—把拉住:“你我恐怕已是少数未受重伤之人了,有更紧要的事去做。”赤虎双目尽赤:“还有什么比救兄弟更重要?” 许惊弦从齿缝中挤出四个字:“去寻将军!” 赤虎眼神一黯,叹道:“瞧这情景,只怕将军也……”强烈的爆炸几乎将整个荧惑城掀翻,而内城正处于爆炸的中心,那席卷—切的强劲势道,即便是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亦恐难有生望! 许惊弦决然道:“叛军已在左近,就算将军已死,也断不能让他的甲冑落入他们手中。” 赤虎一呆,许惊弦不忍明言叛军将寻明将军的首级,而代以甲冑,他并不懂。但看到许惊弦坚定的态度,赤虎本自惊惶不安的心思渐渐镇静,咬牙紧随许惊弦往内城方向奔去。 “甚好!有兵如此,明某死亦无憾!”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少了一分洪亮,多了一分嘶哑,但依然坚定、沉着。 明将军高大的身影由废墟中缓缓走出来,他的脸上亦是焦黑一片,一头长发被烧掉了大半,衣袖俱裂,右胸有被巨石撞击的痕迹,显得异常狼狈。但他的身躯仍然挺直如枪,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犀利如箭。 “将军!”“将军!”几名战士本已伤重不支,奄奄一息,但听到明将军的声音又鼓起余勇,拖着伤重之躯挣扎爬出,跪伏于地。 许惊弦亦不由脚下一软,拜倒于地。明将军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此刻得知他安然无恙,竟有喜极而泣之感。只要明将军还活着,宁徊风的诡计就未得逞,胜利仍将属于中原汉室。这一拜不是为了明将军个人,而是为了在他这场战争中所坚守的信义。 明将军猛提一口气,声震数里:“摘星营将士听令:叛军马上就杀来了,伤重的兄弟,留着一口气拼掉最后一个敌人;其他将士只管随我,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回去!战事一结束,我将在京师等着你们一起祭奠阵亡的兄弟,痛饮凯旋酒!” 热血重新在将要冰冷的身躯中沸腾起来,每个战士都深知,明将军这番话不但带给了幸存者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也给他自己带来了无尽的危险。敌人将会省去清理战场的时间,直接布下天罗地网全力追杀明将军! 明将军话音方落,一缕黑血已从他嘴角流出,看来是刚才的提气开声牵动了内伤。许惊弦与赤虎急急起身一左一右扶住明将军:“事不宜迟,请将军速与我们一起避入山林中。” 宁徊风极工心计,刺明计划的每个步骤皆是谋划良久,引爆的中心地点就在荧惑城内城大殿,威力覆盖大半个城堡,引爆时间也并没有设定在深夜子时,而是于酉时初刻,一方面算好正是摘星营将士晚餐后疏于戒备之际,同时天色尚未全黑,便于叛军搜索。 百密终有一疏,按常理明将军饭后必是于内城之中处理公务,可巧他担心叛军在水源中下毒,所以命人于城中掘井,却意外得知城内地下全部铺满黑色大石,不免感觉有异,当即外出査看,恰好躲过一劫。不过明将军虽然性命无忧,但变生不测之际,被一块数百斤的大石撞在胸口,受伤颇重。 幸好城底火石爆炸威力太大,加之害怕引起明将军的疑心,叛军亦不敢太过靠近,只在五十里外扎营,总算有些许喘息之机。待敌人的大军开入荧惑城时,明将军、许惊弦、赤虎三人已在城东的山林中隐蔽起来。 遥望山下,火把通明。数千乌槎国士卒列成数队,陆续进入残破的城堡,开始了严密搜索。城中还有零星的爆炸,空气中尽是滚滚浓烟,闻之令人呛咳不休,但叛军早有准备,每人都是面蒙湿巾,手提利刃,他们都得了严令,务必找出明将军的下落,每一处残垣断壁都不放过。还有士卒拿着撬棍、铁铲等将碎石搬开,把埋于瓦砾中的伤者拖出,无论伤势轻重皆被强行押解至城外集中,若遇抵抗则当场击杀。 赤虎低声道:“咱们且快走,只怕敌人就要搜山了。” 明将军目光闪动,轻轻摇头:“再等一等。”他知道方圆数十里都已被严密封锁,必须从叛军的布阵中发现破绽,找寻合适的突破口。 一声鹰唳从头顶上传来,一只黑色的大鹰在高空盘旋,俯瞰整个战场,焦急地找寻着它的主人。许惊弦心头一紧,悄悄挪动身体深藏于林叶之间,此情此景下见到扶摇,不但不能相认,反而要避开它锐利的鹰目。扶摇虽不知许惊弦的方位,却能感应到主人就在左近,只在空中盘旋不去。 赤虎恨恨道:“这只鹰儿有些古怪,怕是敌人的眼线,咱们可要小心。哼哼,若是我手上有弓箭就赏它一记。” 许惊弦暗忖连赤虎这个粗人都能看出扶摇不寻常,当然更瞒不过明将军,半个月前明将军曾见过扶摇一面,会不会因此联想到自己身上?不过他一心只想着如何避开叛军的搜索,早已顾不得身份是否泄露。如果扶摇能载着明将军飞离,他必会毫不犹豫地召它下来。 尖锐的鹰笛声遥遥传来,一短三长,那是召回鹰儿的号令。空中的扶摇羽翼一颤,抗议似的发出几声鸣叫,直到鹰笛又连续响了几次后,方才不情不愿地飞开,往山谷中斜斜落下。 许惊弦的目光随之望向山谷中的手执鹰笛的黑衣人身上,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仍然觉得心中一热。对方虽是蒙面,但看那高挑的身材,窈窕的腰肢,以及扶摇对她毫无避忌的亲热态度,就可确认是夜莺。 许惊弦心头怦怦乱跳,无从得知夜莺的下一步行动。 这些日子以来,每至夜深人静时,许惊弦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与夜莺在一起的时光。她无常的性情、她美丽的面容、她刁蛮的聛气、她凄惨的身世……以及二人彼此之间悄悄滋生的那一分若有若无的情意。 可是她本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子,在非常道中又大有身份,此番专门前来保护丁先生,多半知悉丁先生即是宁徊风的秘密,而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宁徊风手中一枚棋子,在这种情势下,她的感情又有几分是真? 如有感应般,叶莺亦抬头望来。虽然看不真切,许惊弦却仿佛可以体会到她目光中的一丝焦灼与关切,耳边仿佛又传来她的声音:“臭小子好好保重,记得身处险境,不要太信任别人……” 刹那间,与叶莺同行的点点滴滴都在许惊弦心头涌现。想到刚才对她的怀疑,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掌。他可以不信任别人,但怎么可以不信任她? 命运悬而未决,明将军存亡未卜,众人身处网罗之中,许惊弦却清楚地感知另一张温柔之网紧紧地缠住了他。 山谷中叶莺收回目光,只是轻触着扶摇的羽翼,安抚鹰儿焦躁不安的心情。数年的杀手生涯让她的心肠比常人更加冷酷而坚强,以往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听从师父的任意一道指令,杀死任意一个目标。但与许惊弦短短十几天的朝夕相处中,那个真诚而坦荡的少年已在不知不觉中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少女情怀,她无法对他面临的危险视而不见,哪怕为他背叛师门也在所不惜。 她已经尽力了,只希望许惊弦能够平安! 荧惑城中的搜索还未止息,更多乌槎国军队陆续地赶来,在一位身着金盔金甲的大将调度下,三四千士卒兵分两路,五人一组,每组相隔十余步,开始密集地搜寻荧惑城东西两面的山地。许惊弦的心又提了起来,发汗的手掌握紧显锋剑的剑柄,看此情形,最多还有一炷香的工夫,敌人将会查到他们三人的隐蔽之处。 此时荧惑城中突然传来骚动,只见一小队手执刀剑的摘星营将士从废墟中冲来,正负责搜索这一地带的数十名乌槎国士卒猝不及防,被他们砍倒在地,随即更多的乌槎国士卒组成一个扇形围了过去。 这队摘星营将士人数不过三十余名,面目已被烟火熏得漆黑,身上皆有伤势,却是人人奋勇,斗志旺盛,当者披靡。 隐隐可听见从行伍中传来凌乱的呼喊声∶“我们拼死也要保护将军的安全……”“中原男儿,决不投降,誓与将军共存亡……” 听得明将军的名字,争功心切的叛军从四面八方围来,但那三十余名勇士面对百倍的敌人围攻毫无畏惧,像一支深深剖入敌军心脏的箭头,硬生生闯开一条血路,往西山上冲去。 沿途洒满鲜血,两军军士的尸体与断肢混杂在—起,手中的兵器互斫入对方的躯体,每一个倒下去的战士都会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抱住最近的敌人,在血泊中挣扎、翻滚,直至生命消逝。 最后冲进西山密林中只剩下十几名士卒,无数乌槎国士兵随之涌入,兵刃的碰撞声、拼杀的怒吼声、濒死的惨嘶声延续到深林中亦不停息…… 许惊弦双眼模糊了,那些摘星营的将士明知必死,却强忍伤痛做最后的拼搏,只为替明将军换取一丝生存机会。那是怎样一种无畏的信念! 只有爱兵如子的统帅,才有敬其如父的士卒! 明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强拉住欲要拼命的赤虎,低沉的声线中有一分强抑的嘶哑:“走!要想不辜负兄弟们的牺牲,我们就一定要活下去。” 趁着那一小队摘星营将士吸引了大部分叛军的注意,三个人借着密林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往深山中行去。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离开荧惑城并不意味着安全,横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有荒岭迷瘴、野兽毒虫,还有数万敌军长达数百里的封锁线,以及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与各族高手的全面搜捕。在这一场力量悬殊的围猎中,他们是几近绝望的猎物。蓦然几道毫无征兆的电光由半空中射下,如同巨大的战刀划破天穹。暗夜乍明,复又沉入漆黑之中,隆隆的雷声由远至近,就像是天神的战鼓,敲击出他们残存的斗志与求生的欲望。大雨,就在此刻倾盆而下。 这是一片不见尽头的深山老林,随处潜伏着危机。乌云笼罩在头顶,遮去了星月,他们在一团漆黑之中不辨方向地前行,密如蛛网的森林既覆盖了逃亡者的身影,也隐没了追捕者的痕迹。谁也不知等待在前方的会是什么,是生存的希望,还是死神的长刀? 已近寅时,大雨渐渐停歇,将近三个时辰没有停息的奔跑几乎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三人围坐在一棵老树下休息。没有食物充饥,没有衣物保暖,只有叶缝间落下的雨水勉强能够助他们恢复一些体力。这场生死追捕甫一开始,相较于装备精良的追踪者,他们已尽处下风。 许惊弦的目光停在了地面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有利有弊,既暂时助他们甩掉了敌人的追踪,却也在泥泞中留下了脚印。精于追捕术的高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何况是如此明显的痕迹。 明将军瞧出许惊弦心中所想:“吴言,我知你的轻身功夫不错……” 许惊弦毅然道:“将军不必多说,我决不会独自逃生。” “若我有此想法,岂不是侮辱我最好的战士?”明将军苦笑,“我们必须由树顶上逃生,只是你需要带上赤虎。至于我自己,大概调息一个时辰,方可勉强施展轻功……” 许惊弦心中一惊,定睛望向明将军。算来明将军已五十有四,但平时看来一如三十几许的壮年,丝毫不见老态。而此刻他面色显得异常苍白,虽不见痛苦之态,却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的伤势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 赤虎道:“不要管俺,只要将军没事,把俺丢下也不打紧。” 明将军一摆手,神情郑重,不容拒绝:“五百将士只剩三人,我不想再失去赤虎。”赤虎面露感激,—时说不出话来。 许惊弦的声音轻如蚊蚋:“我只怕力有未逮,有负将军所托。”他体内虽有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内力,却仅可自保,若要背负赤虎这样一条近二百斤重的大汉,实难运用轻功。他对景成像废去自己丹田气海之事本已有所谅解,此刻又越发痛恨起来。 明将军点点头:“待我功力稍复,或可想个法子。”言罢盘膝而坐,闭目调息运功,再无言语。值此生死关头,叛军随时将至,每一刻都是无比珍贵,只有尽快恢复功力,方有—拼之力。 许惊弦对赤虎打个眼色,两人悄然起身,立于左右替明将军护法。 赤虎咬牙切齿,脸现勇决之色,口中似在喃喃自语。许惊弦感知他心意,若遇危难,他必会以死相谢免得成为累赘,低声道:“你忘了在金沙江边么?在那种情势下我都没有抛弃你,现在也不会。” 赤虎想到那次侦骑营执行任务险死还生,最后还赔上了秦勇刚的性命,却也因此与许惊弦尽释前嫌,化敌为友,不由重重—叹:“好兄弟,你放心,就算要死,俺也要死得值得。”刚才摘星营将士从容赴死的行为深深撼动了他,在他简单而朴实的心里,已下定决心,若一定要牺牲自己,也应该引开叛军的追兵,以保证明将军与许惊弦的安全。 许惊弦立刻猜出了赤虎的心思,知他是个直性子,一旦有了某种想法根深蒂固极难消除,正想着应该如何相劝。就在这—瞬间,他突然感觉有异,以指按唇,对赤虎做个噤声的手势。 赤虎虽无所觉,但在军营久经训练,当即缓缓抽出战刀,屏息待战。 夜。寒、暗、幽、静。 周遭并无有人接近的征状,一种奇诡而令人惊怖的寂静在丛林中缓缓弥漫开来。许惊弦与赤虎警惕地巡视左右,但除了他们紧张的呼吸,四周再无半分声响,仿佛连叶片上残留的雨水都停止了滚动。 令人窒息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一只鸟儿扑翅飞起,打破了暗夜的沉寂,随即响起一只虫子的鸣叫。然后,小动物的爬行声、夜风的吹拂声、树叶的摇曳声、雨水的滴落声再度占据他们的听觉,古老森林重又充注了生机。 赤虎舒了口气,不自然地笑了笑,将战刀入鞘;明将军依然闭目盘膝,仿佛对周围一无所觉,全力运功调息;许惊弦屏息细听,却再无异样的感应,刚才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可是,他无法释怀那最初的一阵死寂。若有人接近,对方藏身在何处?假使来者是敌,决不可能等待明将军恢复武功,他为何不出手? 隔了半炷香的时分,由北方隐隐传来衣袂飘飞之声,一群夜行人正朝他们急速接近,听来距离不过百步之遥。敌人能如此迅速地追至,来的必都是高手,能避则避,硬拼实为不智。许惊弦望着明将军阵青阵红变换不定的面容,心知他运功正值紧要关头,决不能受到干扰,不然难逃走火入魔之厄。摆在他面前的唯一办法,只有引开敌人,好给明将军留下足够的时间。 许惊弦一横心,向赤虎无声地做个手势,示意他留在原地守卫,拔出显锋剑往北方迎去。 七八条黑影由树林中鬼魅般弹射而出,迅捷如飞。许惊弦低喝一声,显锋剑划出一道光弧,罩向最前面的一道黑影。他本不需如此急躁出手,但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不得不然。 此人乍遇突袭,却是反应极快,口中发出一声冷喝,手中一根三尺长的铁棒急速下沉,与显锋剑碰个正着。许惊弦心头微沉,只看此人处变不惊,沉着应战之态,当知其武功不俗,依此算来,来敌虽只寥寥数人,其战斗力足可抵得上数百人的军队,只凭自己孤身只剑,实难有把握退敌。但此刻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掩护明将军脱身,至于他与明将军之间的个人恩怨,更是无暇顾及。 铁棒与显锋剑相交,发出—声轻响,棒头已被无坚不摧的剑刃斩断。对方武功虽高,却未料到显锋剑如此锋利,力道错用,身体失去平衡,中路门户大开,眼见许惊弦第二剑直往胸口刺来,却无力闪避。 后面两个敌人随之赶到,见同伴遇险,各自发招。一把长刀曲如弯月,直斫向许惊弦后脑;另一人发出劈空掌力,虎虎生风,横截许惊弦持剑右肘。两名敌人虽是仓猝出招,却皆是攻敌之所必救,力沉招稳,准狠兼备。 许惊弦不及伤敌,右腕一拧,剑柄撞上劈空掌劲将敌招化解,剑掌相触,但觉对方掌力虽不沉重,却隐含一股诡异的阴冷之气,与中土武功大不相同,多半是乌槎国高手。激斗中亦不及细想,许惊弦随即左掌斜按在第一个敌人肩头,趁势跃起避开长刀,又朝第四个敌人杀去。 第四人持一根丈二长鞭,鞭分十余节,每一节以钢环相扣,鞭梢上满附着纯钢所制的倒刺,既可削粘血肉,亦能锁扣兵器,乃是中土少见的奇门兵器。但显锋剑实在太过锋利,长鞭刚刚卷住剑刃,只听一阵急响,数十根倒刺尽皆断裂,随后被许惊弦一肘捣在胸口,踉跄而退。许惊弦更不停留,足蹬树干,借力腾空而起,显锋剑挑起三朵剑花,分刺其后三人。 来敌共有八人,皆是乌槎国与媚云教中的高手,若是以一敌一或不及许惊弦,但数人齐至,实力稳占上风。只不过追踪者原本以为逃亡者必是强弩之末,不免轻敌,又被许惊弦仗着神兵显锋剑先声夺人,更凭着阴阳推骨术料敌先机,抢在他们立足未稳之前发动袭击,一时阵脚大乱。 许惊弦连攻七人,心知一旦等对方站稳脚跟合围,自己必落下风。他本意只想引开敌人以免明将军被发现,亦不恋战,虚晃一剑逼开第七人,揪空跳出战圈,往东北方冲去。就在他身形虚进实退的刹那间,一道剑光如闪电般点向他的眉心。这一招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许惊弦旧力方退新力未生之际。 许惊弦本能地以显锋剑护住面门,但对方这一剑竟在空中不合情理地稍滞再进,仿佛长了眼睛般避开显锋剑剑刃,原式不变再度钉来。剑尖离他眉心尚有半尺,已可感应到那一丝冷厉的杀气直剖入脑。这—招并没有太多花式,而是胜在对时机的把握,犹如伺伏已久的毒蛇乍吐寒信,刁钻奇巧至极。 许惊弦大惊,绝未想到这最后一人的武功远在前面七人之上。他离开御泠堂后先得斗千金传下《用兵神录》,再与香公子比斗数月,最终慧悟弈天诀,武功早已突飞猛进,仅以剑法而论,可谓在江湖上罕逢敌手。但这第八人出招速度奇快,剑走偏锋锐不可当,剑尖吞吐着沉猛无匹的剑芒,更暗含一招制敌决不空回的气势,当是剑道趋于大成者,就算双方在公平的情形下正面应战,武功也决不在他之下。 许惊弦于电光石火间连战数敌,此刻一口真气已泄,面对这毒辣阴狠的一剑,竟是束手无策,眼看剑光透颅而至,再无闪避的余地,不由暗叹一口气,想不到竟会死在这里。千钧—发之际,剑光骤停在他眉心前半寸处,他的数根头发亦被剑风扫断。对方能将这几近绝杀的全力一剑在空中急停,武功实已至收发自如之境。 —个惊喜的声音叫道∶“惊弦,是你啊!” 灿亮的剑光暗淡下来,四周重又陷入黑暗,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但在那一瞬间,许惊弦已认出对方那一张充满孩子气的面容。 幸好这个可怕的剑手不是他的死敌,而是童颜! 许惊弦一怔之下,亦忍不住大叫一声。乍见童颜的喜悦淹没了险死还生的后怕,纯真的友谊因久别重逢而倍觉珍贵。两人四手紧握,相视无语而笑,全然不顾旁人惊诧的眼光。另七人皆以童颜马首是瞻,见一向冷血寡情的他突然大异往常,与许惊弦把臂言欢,皆猜不透许惊弦的来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原来当日无名土堡一战后,香公子与其手下被突然出现的大群苍猊惊走,童颜有感于苍猊王为救族群而舍身之义举,唯恐连累师父鹤发与许惊弦,于是在土墙上留字奚落香公子,独自远走。 童颜自幼别无他好,唯嗜武若狂,在丹宗寺前以六招剑法分别刺向顾思空、金千杨等人,却无法得到锡金武学第一髙手蒙泊国师的称许,心头极不服气,便前往锡金国都裕萨大光明寺去寻蒙泊国师。 非常道杀手阴魂不散,沿途跟踪童颜伺机下手。童颜武功虽高,却甚缺江湖经验,对阴谋诡计全无防范之心,本是处于下风。但香公子前去御泠堂秘地约见南宫静扉,却被许惊弦无意撞破,引发雪崩困于山洞之中长达数月,众杀手群龙无首,意见不一,不免失机。而童颜却在这一场刺杀与反刺杀的斗智斗勇中逐渐成长起来,最后几乎尽歼敌人,武功也因此大进。 童颜不通锡金语言,加之与非常道杀手一番缠斗,几经辗转,耽误数月才来到了裕萨,此时蒙泊国师早已离开。他正不知何去何从,忽又探知明将军率朝廷大军南下,即将与乌槎国开战的消息,童颜挂念家中亲人与师父鹤发等人的安危,这才离开锡金回到乌槎国。 童颜随后加入叛军之中,他为乌槎国第一勇士,颇得乌槎国君重用,承担随行守卫之职,一直无机会上战场。直到此次荧惑城之变后,他才奉命率几名高手出动截杀明将军,却不料遇见了许惊弦。 两个少年虽相处时日不多,但彼此极看重那份真挚友情,当着众人面前顾不得诉说各自遭遇,只是体会着劫后重逢的欢喜之情。 旁边一位灰衣人不冷不热地开口道:“童少侠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任务了吧?” 许惊弦注意到诸人皆是觀高面狭,眉目微陷,身着异国服饰,想必是乌槎国高手;只有这发话的灰衣人是汉人模样,衣角边上以黄线绘着一尾毒蝎,看来是媚云教中高手。 童颜一怔,转而清醒,思及许惊弦与己虽是意气相投,却是各为其主。他抬眼望向那灰衣:“那又如何?” 灰衣人一指许惊弦,正色道:“此人乃是我媚云教之大敌,希望童少侠以大局为重,不要徇私。” 许惊弦闻言微惊,虽然不识此人,但他既能认出自己,应是媚云教中重要人物。思索他口中所说“大敌”的含意,莫非陆文定不念骨肉之情,依然把自己视为争夺媚云教教主之位的心腹大患? 童颜缓缓放幵许惊弦的手:“小爷我还轮不到媚云教来管教。” “丁先生也亲自吩咐我,要特别注意你……” “丁先生百忙之中,还对我如此有兴致,倒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啊。”童颜出言讥讽,眼里却透出一股杀机。 灰衣人口气转厉:“童颜,立刻出手擒下敌人。” 童颜神色漠然∶“我若不肯呢?” 灰衣人眼扫其余乌槎国高手:“大伙儿并肩子上啊,先擒下这小子,然后再拷问明将军的下落。” 童颜横身挡在许惊弦面前,掌中短剑光华流动:“谁敢乱动,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许惊弦不愿童颜因自己的缘故与族人反目,低声道:“你不必如此,就算他们想擒下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童颜并不回头,也没有放低手中之剑:“我早当你是我的兄弟。” 童颜出生于乌槎国收魂人世家,从小只与那些杀人器具为伍,可谓是人见人怕,连个玩伴也没有。独特的身世压抑了他天性中的少年情怀,变得乖戻而冷酷,虽经鹤发十余年精心调教,夺得乌槎国第一勇士之名,亦成为几不亚于鬼失惊、虫大师的顶级杀手,内心却仍是个不谙世事、心智纯朴的大孩子。直到因天脉血石之故随鹤发远赴锡金,在御泠堂无意中结识许惊弦,年龄虽相差几岁,却被他真诚重情、敏锐易感的性情打动,视为平生唯一知交,随后又在无名土堡中并肩共抗香公子等一众非常道杀手,并于激战中义结金兰。 兄弟!许惊弦心头一热,不由又想到宫涤尘与多吉来,加上童颜,这是他心里面真正当作兄弟的三个人。哪怕宫涤尘似已渐行渐远、多吉远隔天涯、童颜身处叛军之中,他都不会忘记彼此曾经付出的那份挚情。 灰衣人突然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环视其余人:“丁先生传下秘令:一旦发现童颜有叛国之行径,格杀勿论!”六位乌槎国高手中有两人尚是半信半疑,并无动作,另四人已暗中集起内力,只是碍于童颜武功,不敢抢先发动。童颜冷笑:“那个瞎子唬得了别人,却吓不住我……” 灰衣人叱道:“你竟敢对丁先生如此无礼……”他一语未终,双眼圆睁手抚咽喉,发出咯咯之声,缓缓软倒。一柄短剑已由他口中刺入,大量涌出的鲜血堵住气管,他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童颜短剑忽发忽收,疾如轻烟,只一剑便将对方置于死地。他向来固执任性,胆大妄为,心目中这世上的亲人只有父母、师父鹤发与许惊弦几人,决不容他人相害。相较于兄弟之情,什么家国大义、江湖规矩全不放在眼里,莫说是这个媚云教徒,就算是丁先生亲至,只怕亦会不管不顾地出手。 六名乌槎国高手齐声惊呼,各自退开半步。童颜虽然年轻,但数年前强夺乌槎第一勇士之位,出手狠辣,剑剑沾血,他们皆曾亲眼目睹,此刻见他出手迅捷几乎瞧不清楚,武功比起当年更强几分,心头惊惧莫名,纵有不忿之意,亦无拼死一搏之胆气。 童颜淡然道:“丁先生算什么东西?竟敢派人软禁我师父,我早就瞧他不惯了。你们都是我的族人,只要不与我兄弟为难,我决不加害。待回去后我自会向国君谢罪,不会连累诸位。”原来宁徊风早知鹤发曾是御泠堂碧叶使的身份,唯恐他念着明将军的旧情破坏剌明计划,所以将他留于乌槎国内,并暗中派人看管,童颜虽不明其中缘由,却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乌槎国众高手彼此对视,神色复杂。童颜快剑无双,加之许惊弦相助,合六人之力谅也难敌,若童颜果真信守诺言,自然还是不多生事端为妙。就怕他犯下叛国重罪要杀人灭口,唯有合力相抗方可保命。 童颜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这六人都是江湖经验丰富,见惯了尔虞我诈之事,均在猜想他这番话到底是真心之语还是缓兵之计。若是后者,与其待他逐个击破,还不如一并出手先发制人……六人各自猜想不定,难下决断,眼中戒备之色更浓。此时若有人开口打破平衡,恐怕立刻就是死斗之局。 许惊弦虽比童颜小几岁,对人性的理解却远较他深,清楚这六人的心思,正想暗中提醒童颜,忽觉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注意力转向他的身后。 不知何时,明将军已立于十余步外,手扶一株大树,面容平淡无波,凌厉的目光锁定全场。童颜等人虽从未见过明将军,但那怀抱日月的雍容气质、那挥洒自如的高手风范、那君临天下的淋漓气势,舍明将军其谁? “明将军果然在此!”童颜口中喃喃道,手指轻抚短剑,脸上闪过一丝狂热。他嗜武若狂,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欲在蒙泊国师面前炫耀武技而迫顾思空等人订下生死赌局。天下第一高手形如鬼魅般的出现方式不但没有带给他巨大压力,反而点燃了他前所未有的斗志,全身潜能都因此而被激发。 “晚辈童颜,请战明将军!”童颜目射异彩,一字一句道。对于他而言,哪怕实力不济,这一战也势在必行,虽死无憾! 许惊弦暗暗叫苦,他知道明将军重伤未愈,恐是闻得打斗之声惟恐自己有失方才现身。而童颜看似行事莽撞,不通机心,但受鹤发十三年倾心调教,凭着灵动身法,诡异剑招,武功足可与天下一流高手比肩,以明将军目前的状态,未必能敌。 童颜出手无情,剑剑沾血几不空回,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更是霸道无匹,威凌天下数十年。这两人一旦交手,极可能是不死不休之局。许惊弦实不愿任何一人有所损伤,他不及细想,急忙拦在两人中间,按住童颜握剑之手:“你若当我是兄弟,今日就不要出手。” 童颜一怔:“你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仇人么?”他向来心直口快,又想当然地以为许惊弦投靠明将军只为报仇,所以出言全无遮拦。 许惊弦暗叹一声,方才童颜曾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否被明将军听见。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朗然道:“过去之事也不必提,今日我作为一名战士,决不会容人伤害将军。” 童颜沉思良久,缓缓放低掌中短剑,压低声音道:“我是不懂你在做什么,但我既当你是兄弟,自当尊重你的决定。”随即望定明将军,眼中神光暴涨,忽出剑虚劈一记,一段树枝无风自落,冷声道:“既然将军身上有伤,我纵然胜你也不光彩。今日之战暂且押后,总有一日,我要与你一战!” 许惊弦素知童颜桀骜不驯、漠视一切规矩的性子,何况又身负截杀明将军的任务,此刻肯袖手旁观决非出于江湖道义,而是看重与自己的真挚友情,心头感激之情无以表达,暗中重重握了一下童颜的手。 明将军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那树枝的断口上,他自然知晓昔日御冷堂碧叶使桑雨鸿远赴乌槎化名鹤发之事,亦曾听闻童颜之名,但直到今日方才得见,以天下第一高手的眼力,不难从树枝断口中看出重颜这一剑所蕴含的绝世武功。想不到这位异族少年年纪不大,武功却是惊人,暗忖即使自己身上完好无伤,与之公平对决,恐怕十招之内亦不敢言胜。尽管素知鹤发教悔之能,但童颜的武功依然远超明将军的估计。 明将军心头暗暗诧异,顺手将那段树枝放入怀中,面上淡然一笑:“若我不死随时恭候大驾。”转头看着其余六名乌槎国高手:“麻烦诸位转告乌槎国君,刀兵无情,祸乱百姓,泰亲王既已伏诛。和谈之约依然有效,只要贵国不再侵我中原,朝廷亦不会兵发乌槎国。” 那六位乌槎国高手虽瞧出明将军伤得不轻,却难以得知他武功还留有几成。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威震江湖二十余年,此际纵是虎落平阳亦无人敢稍捋虎须。何况若无童颜相助,只凭许惊弦一人便足有一拼之力,更不知明将军身边是否还暗伏有其他手下。六人互望一眼,皆知硬拼不智,一人抱拳道“我等必会把将军之言转告国君,不过就算国君肯接受将军的建议,恐怕也无力约束擒天堡与媚云教等人……”此语无疑暗示前路尚有更多埋伏。 明将军挥手道:“只要乌槎国君以大局为重,自律手下即可。至于那些擒天堡、媚云教的杀手么……嘿嘿,明某纵横一世,想杀我的人数不胜数,可有人得逞了么?”这句话说得豪态尽露,果有一代枭雄之气势。 无人再有异议,童颜与六位乌槎高手对明将军抱拳施礼,态度不乏恭谨,随即离去。许惊弦留意到童颜临行前对自己悄悄眨了眨眼睛,似乎尚有话想说,却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 赤虎从一旁闪出,战刀出鞘,横身拦在许惊弦与明将军之间,神情复杂欲言又止。望向许惊弦的目光中既有难以置信的惊讶,亦夹杂着一份苦涩,显然已听到了童颜的话。 明将军轻轻一抬手,已把战刀从赤虎的手中夺下,声音平淡而严肃:“我决不会允许士兵把武器对准自己的兄弟。” “但刚才那个杀手亲口说,吴言是……” 不等赤虎的质问出口,明将军已打断了他:“你是相信自家兄弟,还是相信敌人?” 赤虎迟疑的目光始终钉在许惊弦身上,在平时,兄弟情义与军人的忠诚之间,这个率直汉子难作取舍,但在这等处境下,他别无选择,必须承担起一个战士保护主帅的责任。 许惊弦静默着,此刻如何分辩都苍白无力。他不会因为赤虎的怀疑而愤怒,也不会因为明将军的信任而感激,他只是做自己认定的事情,无须他人的认同。 良久后,明将军喟然一声长叹,转开话题:“此次摘星行动,我犯下了三个错误,害了五百将士。” 赤虎与许惊弦不约而同地开口:“为国尽忠,我等虽死无憾。”“泰亲王伏诛,战争的胜利终将属于我们,将军何须自责?” 明将军对二人的劝解不置可否,苦笑道:“那个替乌槎国君送信的吊靴鬼其实是将军府安插在擒天堡的耳目,真实身份乃是鬼失惊‘星星漫天’紫木组中的井木犴,四年前趁擒天堡事变易容为吊靴鬼,潜伏至今,本打算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却不料事到临头倒戈一击。记住,无论我们三人谁能活着回京师,都务必要把此事告诉水总管与鬼失惊,嘿嘿,若让这个叛徒多活几天,莫说黑道第一杀手颜面无光,就是将军府也会被人瞧不起了……”说到最后一句,一股杀气悄然弥漫。 许惊弦恍然大悟:四年前困龙山庄一战,吊靴鬼确实死在林青的袖箭之下,但当时鬼失惊亦并非孤身赴宴,而是另有弟子在周围接应,待诸人都离开后,便派井木犴假装吊靴鬼诈死。那时擒天堡正值混乱之际,堡主龙判官被软禁多时,宁徊风、鲁子洋等人远遁他乡,正是潜伏的绝妙时机。更何况吊靴鬼相貌特殊,只要在那最醒目的一对吊眼上多下些工夫,旁人乍望去便不会多疑,日后言语中如有破绽,又可借口颅部受林青暗器之伤失去记忆……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弟子合称“星星漫天”,暗合二十八星宿,犴生性狡猾,最善伪装,果然名副其实。 只可惜宁徊风化名丁先生重回擒天堡,以他的精明,并木犴实难继续掩饰下去,宁徊风何等人物,自当软硬兼施,或以死相胁,或以利相诱,反将其收买。这一枚预留的棋子本是将军府的杀手锏,如今却成了宁徊风迷惑明将军的武器。井木犴送信时暗中给明将军打了那个奇怪的手势以示安全,最终让明将军尽释疑虑,留守荧惑城等待乌槎国君前来和谈。万事俱备,刺明计划随即发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想通原委后,再想到牺牲旳五百摘星营将士,许惊弦亦对井木犴这反复小人恨之入骨。 “我对吊靴鬼的判断固然是一个严重的失误,但相比之下,前两个错误才是决定性的。”明将军颇有深意的目光锁在许惊弦脸上,缓缓道“我犯下旳第一个错误是……” 许惊弦昂首迎向明将军的视线,他自知被宁徊风利用,内心愧对挑千仇之死。虽然他相信此刻明将军的武功已对自己造成不了威胁,但要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必须勇敢面对任何指责。 明将军的语声突然中断,抬指按唇,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个人,轻功极好……”即使是重伤之余,明将军耳目灵动依然远胜他人。 来人速度极快,还不等三人各自隐匿,已从树影中翻身而出,落在许惊弦面前。单身只剑,面如稚子,却是童颜去而复还。 许惊弦方才瞅见童颜暗打的眼色,已猜他必还另有话要说,却不料回来得如此之快。 童颜收起平日漫不在乎的神情,满面正色,无形中倒似长大了许多。他先将一小小的油布包递给明将军:“两个月前离开乌槎国时,家师有命,如果能见到将军,务将此物交给你。” 明将军接过油布包,微微颔首以谢:“尊师一切无恙么?” “他只是被软禁于乌槎王宫不得外出,并无损伤。” 明将军低叹:“尊师神机妙算,看来早就料定我今日之难。他早已不理俗尘之事,竟然还能念着我,足见盛情。告诉他,昔日恩怨,一笔勾销。日后再遇,仍是故友。” 童颜对鹤发的来历最是好奇,一路猜想师父与明将军之间的关系,听此回答却依然不得要领。他眨眨眼睛∶“将军不怕这里面有何阴谋么?”他严遵师命,自己也不知道油布包里装的是何物品,只凭手感似是字画之类。 明将军大笑:“我或许会看错有些人,比如丁先生与并木犴,但有些人我决不会看错,尊师就是其中一位。” 童颜向来服膺鹤发之能,听了倒不觉如何。但许惊弦乍闻丁先生之名,悚然一惊:难道明将军早就知道丁先生乃是宁徊凤所扮么?此刻回想宜宾城头明将军特意询问自己对宁徊风的看法,恐非偶然。如果自己的猜想属实,或许明将军原本未将刺明计划放在心上,不承想身为御泠堂红尘使的宁徊风竟然对他下手,这才导致了今日之困局。 “我自会约束那六位乌槎国高手,在向国君汇报之前,不会把你们的行藏泄露。但是……”童颜转而面对许惊弦,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困惑与惊诧:“我可以肯定,媚云教在你身上下了蛊,拥有秘术的媚云教徒能够锁定你所在的方位,所以我们才能够迅速找到你们的足迹,这一点务必小心。” 许惊弦惊得目瞪口呆。童颜等人出现前那一瞬间诡异的寂静清楚地重现脑海,刹那间他明白了一切。 两个月前在大理总坛,媚云教主陆文定与许惊弦共饮了一杯,随后冯破天暗地找上了他,告知那酒中下有一年后方才发作的“曦桑之蛊”并给了他一支竹管,其中有一只百年暮蝉,每日听其无声鸣叫即可化解。那杯酒本身到底有无问题?是否这一支竹管才是真正的伏笔? 另一个疑点涌上心头:冯破天身为媚云教赤蝎右使,纵然再不得陆文定的宠信,也决不可能对剌明计划一无所知。或许从冯破天假意放走自己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计划都已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这一切必然都是出于宁徊风的设计,难怪他如此放心让自己单独前往成都投靠朝廷大军,那是因为只要他身上带着这支竹管,无论到海角天涯,总也逃不出宁徊风的手心。这一串连环毒计,直到此刻穷图匕见之际,终于水落石出! 童颜尽管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担心自己的行为连累鹤发,不敢多停留。向许惊弦嘱咐几句后,便与三人匆匆告别。 许惊弦惊怒交集,摸出那支竹管,喃喃骂道:“原来都是这个鬼东西害事……” 他正要把竹管远远抛出去,明将军却及时制止了他:“先留着它,或许日后还有用。” 赤虎不明所以,奇道:“这是为什么?” 明将军神秘一笑:“这是我们旳麻烦,也有可能是敌人的麻烦。”从头至尾,他都没有问这支竹管的来历,但显然对其效能已是胸有成竹。 明将军慢慢打开油布包,一共三层,最后赫然露出半尺方圆的一张白纸。纸上以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山川、河流,另有一些小字标注,原来竟是一张地图。最醒目的是地图中间一个红点,旁边三个小字:荧惑城。 明将军轻轻的叹息声中似有惋惜,亦有一丝敬佩:“鹤发身为静尘斋中‘冥沉士’,以观察力而论,虽不及千仇,却也有远超旁人洞悉因果的能力。仅凭此图来看,早在两个月前,他就已料到我必会伺机突袭荧惑城。虽然这是一个陷阱,但亦是用最快的时间、最小的代价嬴得这场战争胜利的必然途径!” 这一带都是深山、密林、激流,若不知详细地形,恐怕只能在泥沼迷瘴中绕圈子,这幅地图可谓是雪中送炭。三人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大致定下先往南行迷惑敌人,再朝北进的路线。 赤虎不通文墨,只看明将军与许惊弦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为了避开敌军埋伏而大兜圈子,不免头昏脑胀,喃喃道:“要是有马就好了……”在这样险恶的地势中逃生,既无援军,又无给养,更有围追堵截的大队叛军,时间无疑最为宝贵。可单凭双脚,实难快速突围。 明将军拍拍赤虎的肩膀:“说得对,下一步我们就先抢他几匹马。” 赤虎张口结舌,还道明将军在讽剌自己口不择言。在此情势下,本要千方百计避开追兵,又怎能轻易去招惹敌人? 许惊弦却是心有灵犀,以明将军的性格,越是这等困难的情势,越不会认输。突施反击或有风险,但也会让敌人误以为明将军的伤势并无大碍,追捕时不免小心翼翼,或有机可乘。但这个反击行动必须找准时机,若陷入大群敌人的围困之中,反而弄巧成拙。 明将军心中已有定计,他从许惊弦手中接下那支藏有百年暮蝉的竹管,沉声道:“在给你留下这支竹管之时,纵然能算定我要落入荧惑城这个陷阱之中,也决不可能算准你会与我一同逃走。刚才尽管童颜等人寻来,必也是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一试竹管的效力,如果能确定我与你同行,来的决不会仅仅只有八个人。依此而论,下一批凭借这支竹管而寻来的敌人,一定是最想杀你的人……” 许惊弦涩然点头,陆文定终于还是不肯放过他,对于某人而言,在膨胀的权力欲望面前,血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那么,来的人决不会多,大概只有媚云教最高层的几个人。” 明将军简单而笃定的结论在许惊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至此他终于肯定明将军识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对自己的身世亦了如指掌。唯一的问题是,他到底是早就知晓,还是刚才童颜的话无意中泄露了天机? 好个许惊弦,尽管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却依然直视明将军那犀利如箭的双眼,朗声道:“将军说得不错,媚云教主一定会亲自来杀我,而且不会率领众多手下,这也正是我们反击的好机会。” 弑亲谋权、豆萁相煎,向来为世人所轻蔑。为免手下齿冷,陆文定要杀堂弟许惊弦,决不可能张扬其事。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许惊弦故作镇定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明知自己识破真相,却依旧能坦然面对,无论是源于少年的无所畏惧、还是智慧高绝的精明算计,皆是同样的难得。 唯有赤虎一头雾水,浑不解许惊弦既然是明将军的仇人,为何媚云教主又要亲自来追杀他?这个外表单纯的少年到底有何神秘的来历? 明将军拍着两位手下战士的肩膀,放声大笑:“就算我的武功只剩下半成,有你二人相助,区区一个媚云教主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明将军说话间,他掌中的竹管几不可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四周景物依旧,却有股浓浓的死寂悄然弥漫开来,周遭仿佛陷入天地初开、万物皆暗的混沌之中。 “右前方、百步之内。”一位黑衣黑袍、并以黑丝巾蒙着头面的媚云教徒压低声音道。在他的掌中,亦有一枚小小的竹管,一根淡绿色的丝线从竹管里透出,缠在他的右手腕,轻轻颤动着,一下下敲击在他的脉门上。在竹管中,装着另一只百年暮蝉,这种奇特的生物能够跨越空间用―种人耳听不见的声音与同类交流,也只有精通蛊术的人才能从那丝线的颤动中辨别出它所寻找同类的方位。 陆文定翻身下马,低低叹了—口气,然后在那黑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这个黑衣人是媚云教中司职修炼蛊术的惑心堂长老,尽管他并不知道教主的真正目的,但以他精修各类蛊术二十余年的敏感,早已暗暗觉察到此行之后自己将被灭口的下场。不过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并不是每个媚云教徒都甘心为教主而死,可凡是长时间接触蛊术的人,都会对生命有一种通透的彻悟。 ——连一只小小的虫子都可以随意控制人类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何况是冥冥之中俯瞰芸芸众生的命运之神? 所以,黑衣人只是淡然点了点头,盘膝坐在一棵大树下,袍袖轻扬,随即身体轻轻一震,就此不动。如果有人解开他的黑衣,将会看见一道肉眼难察的墨线由他的肚脐处呈圆圈状往四周发散,直抵心脏。 化名卢居苍的鲁子洋与冯破天将四匹快马拴在树上,然后一左一右护在陆文定身旁,等他下令。他们有备而来,马蹄上早已包裹厚厚的软布,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 陆文定却定在原地,凝视着浓稠如墨的黑夜,目光闪动,良久没有发声。刹那间他想起了许惊弦掷地有声的话语∶“你年长我十余岁,当我小的时候一定抱过我,哄过我,就算你不念旧情,执意要杀我,我也只会束手待毙,决不会朝唯一还活着的亲人出手。”几个场景在陆文定脑海中来回闪现着:威严的伯父对他的教诲、美丽的堂婶对他的疼惜、十几岁的他抱着那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面摇着一串小铃铛逗他开怀…… 冯破天神情复杂,几度欲言又止,他也想到了四年前在清水小镇初遇的那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在媚云教中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以往一意支持陆文渊的行为早已惹来陆文定的猜忌,要想保住赤蛇右使的位置,最好还是不要多管陆文定的家事…… 唯有鲁子洋面色如常,低声提醒道:“教主快下令吧,迟恐有变。” 陆文定一咬牙,艰难地从唇中挤出两个字:“行动!” 三人借着密林遮住身形,往右前方掩去。然而走了足足百步,却根本未发现任何踪迹。 鲁子洋疑惑道:“盛长老会不会明知必死,所以给了我们错误的情报?”盛长老便是那位借百年暮蝉探查许惊弦方位的黑衣人。 冯破天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道:“卢左使毕竟才来本教不久,无法体会本教教徒对教主的赤诚之心。” 陆文定一肚子气亦无可宣泄,沉声道:“盛长老为本教捐躯,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对他有不恭言语。”他性情阴沉,早知鲁子洋有丁先生做后台,平时对他十分客气,极难有这等重话。 鲁子洋不愿当面顶撞教主,暗自冷笑,朝前望去,蓦然一怔,失声道:“不好,我们恐怕中计了。” 陆文定与冯破天循声望去,但见前方几步外的大树枝丫上悬挂着一支竹管,正是冯破天当日交给许惊弦之物。 三人暗自集气戒备,然而等了良久,周围依旧一片沉寂,并无动静。陆文定取下竹管,依然能感觉到管中的百年暮蝉不安地震颤着,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发现。 忽听来路上马儿长嘶,三人互望一眼,心知不妙,急急赶回,却见原先拴在树上的四匹马皆不翼而飞,唯有那盛长老的尸身依旧靠坐在大树下。 冯破天暗舒一口气,喃喃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看来我们的计划已被他识破了,恐怕早就骑着马儿跑远了。” 鲁子洋四处搜寻一番,却无收获,寒声发话道:“当初冯右使可是信誓旦旦,说此蛊神不知鬼不觉,绝对不会出差错,如今又怎么说?” 陆文定轻咳一声:“罢了,那小子机灵得紧,此事怪不得冯右使。”事实上如今不必再与堂弟兵刃相见,他亦觉心头轻松。 魯子洋仍是不依不饶:“陆教主曾在丁先生面前立过军令状,务必要置那小子于死地。现在如何交差?” 陆文定眼中闪过一丝怒气:“泰亲王一死,十几万大军皆成乌合之众,不日将散,谁还顾得上什么军令状,何况丁先生与龙堡主负责截杀明将军,一旦放虎归山,擒天堡的麻烦可比媚云教大多了……” 鲁子洋道:“以丁先生的神机妙算,明将军决不可能逃脱我们的天罗地网。只要他一死,朝廷数万大军都转成为一盘散沙,凭着乌槎国的兵力,再加上锡金相助,中原唾手可得……嘿嘿,如此乱世才是建功立业之机,陆教主可不要在这当口泄气啊。” 陆文定叹道:“我可没有那么大野心,唯愿媚云教上下数千弟子平安无恙就好。” 鲁子洋寒光望着陆文定,平日的慈眉善目荡然无存,慢慢吐出一句话:“丁先生私下评价陆教主胸无大志,只求偏安一隅,看来果真没有说错。”冯破天大怒:“放肆!你竟敢对教主如此说话,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当我什么身份?”鲁子洋冷笑,“实话告诉你吧,我加入媚云教只是为了促成几方联盟的权宜之策。等到杀了明将军,再直取中原,改朝换代后我就是堂堂开国大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岂会稀罕你小小媚云教左使的位置?”事实上他在媚云教中隐忍多年,一方面为了刺明计划,另一方面则暗中培植党羽,伺机取陆文定而代之。此际追杀许惊弦无功,再也按捺不住,素日积怨爆发,不惜与陆、冯两人反目。 陆文定愣住了:“就凭丁先生那个瞎子也妄想做皇帝?真是可笑。” 鲁子洋神秘一笑:“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就连丁先生也是听命于他。” “他是谁?” “既然陆教主已抱着全身而退的打算,我自然就不会告诉你了。”鲁子洋正自得意,忽见陆文定与冯破天满面惊诧,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身后,他回首望去,却见那盛长老的尸体一动,竟长身而起。 鲁子洋不愧见过些场面,一怔之下已料定必是许惊弦偷走马儿后藏于盛长老尸身之下,冷喝一声:“原来是你小子装神弄鬼,陆教主既不忍下手,就由我来超度你吧……” 想不到许惊弦胆色过人,不但不逃,反而借尸藏身,偷听自己说话,鲁子洋气恼之下当即抬右掌拍去。却见对方不避不让,奋然举掌相迎。看那势道,这将是不留后路、拼尽全力的一掌。 鲁子洋早探得许惊弦底细,知他剑法虽高,但丹田被废,身无内力,就算愤而出手,也绝难匹敌自己的数十年功力。满以为对方就算能接下这一掌,也必会被震得站立不稳,谁知就在双掌相交的一刹那,对方看似全无花巧硬碰硬的掌势竟蓦然一颤,幻变出千万道掌影,将他的右掌包围其中,他运足的十成内力如泥牛入海,全然击在空处。 “咯”的一声轻响,鲁子洋右腕竟被自己的力道卸得脱臼。 这一掌,可怕的不是招法的精巧,而是掌力在刹那间收放自如的转换,浑若天成。 鲁子洋奉丁先生之命投入媚云教,平日皆低调行事,极少显露身手。但他本是御泠堂炎日旗中秘传高手,武功仅次于炎日旗主红尘使宁徊风,所以才敢有恃无恐公然与陆文定反目。但不曾想半招之间就受人所制,固然有轻敌之因素,但对方的武功也确实高得不可思议。这一刻,他心理上所受的重创比腕间的疼痛更令他丧失斗志。 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绝非许惊弦那个十六岁少年能掌握,他只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人! 盛长老的黑衣无声地褪下,露出装扮者高大的身形、隐现杀气的面容、如能刺破人心的锐利双目。 明将军!流转神功! 陆文定与冯破天大惊失色,一时竟忘了出手。他们本以为三人合力对付许惊弦绰绰有余,不承想竟会惹来明将军这个煞星。纵然明将军面显衰容,但多年积威之下,足以让任何对手胆战心惊。 明将军高大的身影不动如山,流转神功如有质无形的武器罩住鲁子洋胸腹数道大穴,漠然发话:“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主子的野心,御泠堂副堂主的身份已不能让他满足,他不但要做天下第一美男子,更要做天下第一人!”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令在场诸人心里各自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动。 那个拥有一张俊秀面容的公子哥简歌,才是剌明计划的真正幕后主使!鲁子洋本是凝神对抗流转神功强大的压力,乍听明将军此言,内息不由一窒,险些导致经脉错乱。他强按内心震惊,低声道:“那只不过是简公子的妄想,将军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明将军冷冷一笑:“天下第一的称号是别人给的,我自己更愿意做一个恩怨分明的江湖人。” 鲁子洋心头泛起绝望。明将军身为天后传人,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都是其属下,此次由简歌率一众御冷堂叛将发起的刺明计划已彻底激怒了他。“恩怨分明”四个字听在耳中,无疑就是一道催命符。 鲁子洋自忖难有生望,唯有奋力一搏。他只怕刚才与陆文定、冯破天撕破了面皮他们袖手不理,放声大叫道:“陆教主、冯右使一齐上啊,明将军已受了重伤,杀了他万事皆休,如若不然,我们谁也逃不掉……” 陆文定与冯破天江湖经验何等丰富,深知面对明将军如此强敌,唯有抛下一切顾虑与鲁子洋联手,三人暗踩步法,移形换位,对明将军隐成合围之势。冯破天掣刀在手,陆文定探指入怀,鲁子洋则是深吸一口气,左手桉在右腕上咬牙将脱臼的腕骨接好。 尽管流转神功威震江湖多年,战无不胜,但明将军有伤在身,以三人合力,更凭着媚云教出神入化的毒蛊之术,他们至少应有三四成保命的机会。 明将军却对三人的行动视若不见,负手望天:“陆教主且放宽心,明某今日不会对你出手。媚云教的恩怨,自有人与你了结。” 陆文定悚然回头,但见许惊弦手持显锋剑,静如磐石,端然立于他身后。随即听到不远处又响起数记战刀出鞘之声,心头不由一紧:原来周围还另有伏兵。一念至此,内气顿时泄了几分。 许惊弦的目光从堂兄身上转向显锋剑刃流转不定的光芒,轻叹一声:“两月前一别,还当你已认下我这个兄弟。却没有想到,你我重逢之际,竟会是这般兵刃相见的局面。” 陆文定凄然一笑:“下蛊之事,冯右使乃是得我命令,不得不为。毕竟他是外人,不必掺和到你我家事之中。若你蠃了,可否放他一马?”说话间飞刀已掣在他手中,指缝里银华若隐若现。 冯破天欲要开口,被陆文定以眼神制止。 许惊弦略一思索,语气意外的柔和:“如果没有丁先生迫你立下军令状,你还会杀我么?” 陆文定思索片刻,缓缓道:“如果你平庸一些,大概我更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杀机。”或许这并不完全是他内心的想法,但毕竟身为一教之尊,于此生死关头也不愿意示弱求饶。 许惊弦敏锐地捕捉到陆文定言语中的遗憾之意,一字一句道∶“至少,你的心里是矛盾的?” 陆文定静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许惊弦朗然一笑,还剑入鞘:“那就足够了。” 陆文定一愣:“足够了?” “是的,足够我依然敬你为堂兄。” 陆文定神情颓然,呆了半晌,指尖银刀落地,长叹一声:“我输了。相比之下,你更有做教主的气度。” “不,输的是权势和欲望,而不是陆姓之人!” 两人对视许久。第一次,许惊弦从陆文定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真挚的兄弟之情。 明将军目光闪动,忽然一挥手:“你们走吧。”目光转向鲁子洋:“包括你。” 鲁子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撑的真气立泄:“将军……” 明将军微微一笑:“不要以为我会因为那小子的仁慈而心软,放过你是因为我想让你替我带两句话。” “将军请讲。” “第一,告诉吊靴鬼,下一道将军令上将会刻着他的名字。”近年来将军府开始着手整顿江湖秩序,以一面令牌为信物,人称将军令。包括去年初秋传至江南五剑山庄的令牌,八九年期间将军令六次出手,从不落空,可谓是一道死刑的判决书。 鲁子洋点头应允,暗忖以往将军令针对的或是江湖名门大派,或是朝中重臣要员,此次出手,上面却只有吊靴鬼一个名字,也可算是他的荣幸了。由此也可见明将军对于间接害死五百摘星营将士的叛徒是何等痛恨。 “第二,替我转告简歌一句话……” “这……不瞒将军,简公子云游天下,行踪不定,在下只怕有负所托。” “那位瞒天过海的丁先生一定知道简歌的下落,由他转告也无妨。”明将军一笑,“若是这点小事也做不到,你今日也不必走了。” 许惊弦心头大震:听明将军语气,恐怕他早就知道丁先生是宁徊风所扮! 鲁子洋保命为上,连连点头:“不知将军要我转告简公子什么话?” 明将军面容一整,神情极为郑重,慢慢吐出六个字:“寒魂谢,诸神诫。” 鲁子洋大奇,脱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不由分说地一摆手:“简歌听到了自然会明白。走吧!” 等陆文定等人走远后,明将军长吐一口气,扶着树干缓缓坐倒在地,喘息不定。事实上他重伤未愈,刚才只是凭着一口残存的真气强运流转神功震慑鲁子洋,自身损耗极大,几近虚脱。假设鲁子洋狗急跳墙拼死一搏,他也未必有胜算,放走对方亦是出于无奈。 明将军身为武学与兵法大家,极通虚实之道,即使在本方实力不济的情况下,亦能在气势上强行压倒敌人,给自己的逃亡蠃得一线喘息之机。 赤虎从林中闪出:“将军虽然饶了他们性命,他们却未必感恩,只怕过不多久就会带兵前来追杀,此处实在危险,我们还是快上马走吧。”他奉了明将军的命令,刚才一直在左近照看马匹,又故意连续拔刀以惑敌人。 明将军却道:“赤虎听令。你带着四匹马儿用最快速度独自往北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赤虎一怔:“将军不走么?”随即反应过来,“属下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敌人引开。” “记住,若遇敌情,弃马逃生,不可力敌。” 赤虎咬牙道:“将军不要顾惜俺,只要你安金,赤虎就是死了也甘愿。” 许惊弦知道赤虎的倔脾气,开解道:“这可不完全是为了你的性命,若是敌人见到只有你一人,必能猜到将军另有去处,倒不如放马自走让他们疑神疑鬼。” 明将军抚掌以示赞许:“吴言所言极是。我们是摘星营最后的三个人,一定都要活着回去!” 赤虎正要开口,却见许惊弦神情肃穆,缓缓道:“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决不让何人伤害将军。” 赤虎望着许惊弦真诚的面容,对他仅存的一丝疑虑终于烟消云散,郑重点头应承。几匹马儿的马鞍上备有一些食物和清水,三人饱餐一顿,又将剩余的食物大致分配,随即赤虎依计策马离开。 明将军调息一阵后,精神略长,摊幵鹤发所绘的地图,稍稍沉吟,用手一指:“我和你,去这里。” 许惊弦抬眼望去,明将军的指尖停在地图的最东面,旁边标注着四个小字:“恶灵沼泽!” 这四个字才一入眼,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地图仿佛就显现出一大片泛着死气的暗灰色地带。 在谩勒山脉东面,方圆五十里,是漫无边际、人迹罕至的水泽。 一潭潭死水随处可见,水里却不生一丝杂草,水面上像是浮着一层淡灰色的薄膜。这里根本没有道路,甚至找不到一处稍微干硬些的地面,只有动辄陷足至膝的青灰色泥泞,用力挣扎只会越陷越深,泥泞中不时泛起大大小小的气泡,形成凝于地面半尺、经久不散的瘴气,腐烂的味道在空中飘散着,让人闻之欲呕。 这里仿佛是被上苍所遗弃的地方,目之所见,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亘古不变的灰色、弥漫的瘴气、墓园般的死寂。 但若屏息细听,却可从那水泽里、泥泞下听到许多不同寻常的声音,如鬼哭狼嚎,若虫豸爬行,让人发狂地猜想有什么怪物正潜伏于地底,伺机用长长的利爪攫住猎物,饱餐一顿。 “恶灵沼泽”果然是地如其名,这是一片魔鬼也不愿涉足的地域,到处都是单调而乏味的暗灰色,就连太阳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灰纱,晒得人昏昏沉沉,了无生趣。但只要稍有不慎,一旦陷入泥沼中,必将被恶灵所攫,坠入那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之中。 无边无际的泥泞将闯入者的痕迹抹去,不留丝毫痕迹。这里是死地,但也是逃亡者与追捕者的恶梦。 许惊弦与明将军于凌晨时分进入恶灵沼泽。他们身上虽带着避瘴之药物,但为防万一,仍是以湿巾掩鼻,尽量屏住呼吸,更无法运起轻功,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不过行出二十余里。道路难行,再加上各怀心事,一路上两人全无言语,只是一前一后、机械地一步步朝恶灵沼泽深处走去。只有当对方偶尔失足的时候,才投来关注的一瞥。 再走出不远,隐约可见前方半里处的一片丘陵。透过瘴雾望去,山势并不高,只是曲折起伏,山上怪石嶙峋,生着零星的树木。虽是荒凉,但比起面前的沼泽,已是天壤之别。 明将军毫不犹豫的前行姿态让许惊弦隐生怀疑,按计划赤虎摆出策马逃生旳假象,同时引开追捕的敌人,他与明将军只是在恶灵沼泽中略作停留,伺机与驻守于川境的朝廷大军会合。在鹤发所绘的地图上绝没有标注这片丘陵,那里恐怕并不是沼泽的尽头,而是在其腹地之中。但为何看起来明将军似乎成竹在胸,好像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就了如指掌?更何况这一路东行,再翻过几座山就到了桂境,只会离大军越来越远…… 仿佛猜到了许惊弦心中所想,明将军开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昨夜我曾提及自己犯下了三个错误,除了误信吊靴鬼,第一个错误,与一个名叫许惊弦的少年有关。” 许惊弦听明将军挑破自家身份,索性放开襟怀,苦笑一声:“你不杀我,是否就是错误之一?” 明将军却摇摇头:“第一个错误是你我共同犯下的。你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魔;而我,则是错误判断了宁徊风将你送到我身边的真正目的。” “宁徊风!”许惊弦紧咬牙关,似乎要把这个名字狠狠吞入肚中,“我的心魔是什么?” “仇恨就是你的心魔,它不但蒙蔽了你的智慧,更阻挡了你独一无二的直觉。所以在宜宾城头,尽管我不露声色地提醒了你关于丁先生的种种疑点,你却依然没有想到他就是宁徊风。”明将军轻轻一叹,“如果那时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敌人,或许就是帮我补救错误的最后机会。遗憾的是,你我都没有做到真正的坦诚相见。” 许惊弦沉思,宜宾城头的一幕在心头重现。如果那时他看穿了宁徊风的伪装,必不会再为虎作伥,日后也不会帮忙盗取挑千仇的佛珠,事情的发展就全然两样了。一念之差,铸成大恨。 “你何时知道了我的身份?” “比你想象的要早得多。在成都狮子楼上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了。” 许惊弦一怔∶“是因为挑千仇的观察么?”狮子楼上,挑千仇一眼就看出了许惊弦对明将军心怀仇怨,却因他乍见“死而复生”的凭天行,忽略了挑千仇的话,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明将军摇摇头:“尽管御泠堂内部已四分五裂,但表面上依然对我服膺。简歌身为副堂主,一直与我保有联络,他曾辗转托人送来情报,朝廷发兵南疆之际,要献给我一份大礼为贺……你虽然相貌大变,但你我既为同门,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之间始终有种神秘的感应,再加上简歌的话,我又怎么会想不出这份‘大礼’到底是什么……” 许惊弦浑身大震,不仅仅是因为明将军与简歌暗中联络,而是因为明将军如何也会把自己当作“大礼”?除非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克星! 明将军下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其实……剌明计划正是我提出来的!” 第二十章 坐而论道 许惊弦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将军继续道:“在我的设想中,以剌明计划为幌子,御泠堂作内应,即可一举剿灭泰亲王,扫平滇贵反叛势力……” 许惊弦脱口道:“下一步呢?便是你拥兵自立,反攻京师,最终登上皇位,得偿天后遗愿么?” 明将军淡淡道:“这是获得简歌等人支持的条件,我却未必会做。” 这不是虚言,以他威凌江湖的武功、调动天下兵马的权力,若想造反称帝,也不必等到今天。 “简歌早与非常道道主慕松臣勾结,由红尘使宁徊风化名丁先生,与非常道第一杀手‘活色’叶莺重入擒天堡,宁徊风故意击伤凭天行之事亦只是为了迷惑龙判官,而我早已暗中通知四大家族之首领景成像入京替天行治伤。待大兵压境之时,御泠堂与我里应外合,一举扫平泰亲王、乌槎国以及川滇境内的江湖势力。这就是第一套刺明计划的核心。” “但你却未想到简歌另有图谋,真正的剌明计划已同时启动。” “不!我并没有低估简歌不断膨胀的野心,更不会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御泠堂身上。大军入川后,我便刻意断了与宁徊风的联系,堂堂正正地行军布阵,我明宗越岂会将一干叛党放在眼里?但千仇中毒身死,的确令我神智大乱,匆匆将尚未思考成熟的摘星行动付诸实施,这才真正掉入了简歌的圏套。原来他不但要助我杀了泰亲王,也要除掉我。” 许惊弦吸一口气,缓缓问道:“简歌与宁徊风送我从军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是想借你之手杀了我么?”其实萦绕于他胸中的真正疑虑是:当剌明计划大功告成后,自己的生死已完全无关紧要,宁徊风为何还要迫陆文定立下军令状,非要杀自己不可? “以他们对我的了解,当然知道我不会杀你。但却要让我误以为你是来伺机行刺,从而忽略了你真正的作用。” “我的真正作用是什么?” “宜宾城头上,我故意给了你一个行刺的机会,但你却没有出手。从那时起,我在开始怀疑宁徊风目的的同时,也加重了对你的信任。而正是这份信任,造成了第二个错误。” 许惊弦恍然大悟:“焰天涯!” 明将军重重点头:“我相信封冰与君东临并没有参与剌明计划,但是他们保持中立的做法一定早就在简歌与宁徊风的算计之中。你去过焰天涯,而我对本门《天命宝典》之效能。从不怀疑,所以必定会信任你对封冰、君东临性格的判断,从而制定出摘星行动,落入荧惑城那个陷阱之中!” 环环相扣的阴谋,直到此刻方才水落石出。 明将军长叹一声∶“最有可能觉察出阴谋的人,只有出身静尘斋的千仇,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除掉她。而在这件事上,我犯下了第三个、也是最不可原谅的错误!” 想到挑千仇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惜护之情,许惊弦几乎就要告知明将军自己才是挑千仇之死的罪魁祸首! 明将军却摇摇手,制止了许惊弦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确定了你的身份,我当然知道唯有那只鹰儿才有机会从万军之中带走千仇的佛珠。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死者已逝,无须多加自责,好好活下去才是对死者英灵的最好慰藉。我连容笑风都可以原谅,何况是毫不知情的你?” 一股热流悄悄涌上许惊弦的眼眶。无论明将军如何开解,对于挑千仇的死,他永远都无法释怀。但这一刻,他却能真切地感受到明将军对自己的爱护之情。这不仅仅是一位将军对战士的谅解,更像是一个大师兄对犯下过失的小师弟的宽容。 明将军续道:“盗取佛珠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我明知千仇对于我、对于全军上下不言而喻的重要性,更何况她身无武技,我根本就不应该允许她走近雷木身边,而我之所以犯下这个错误,那是因为……”他略一停顿,眼望前路,“我知道在这附近,确实有一位静尘斋弟子!” 许惊弦顺着明将军的视线望去,那片瘴雾中若隐若现的丘陵仿佛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明将军这番话的用意,在这恶灵沼泽的深处,他们并非孤立无援。可是就算将军府神通广大,又怎能在这一片穷山恶水中提前布下策应?等待他们的人,到底是谁?这个静尘斋的弟子,是敌是友? 走入丘陵之中,空气开始变得清爽起来,脚下的道路也逐渐坚实,眼前不再是一片蒙蒙的暗灰之色,乍现几分绿意,山泉清澈,空谷回响,隐有鸟鸣之声传入耳际。 沿着崎岖的山路行不多远,来到一个小小的山谷。谷前是三间以木材与茅草搭建的小屋,小屋虽然简陋,但门前是用树枝编织起的挂帘,窗口悬着风铃,木墙上以炭笔勾勒出简单的图案,更有两名姿势夸张可笑的稻草人守在屋前权作门神,再加上周围种着各类莱蔬,纺车的声音从屋内隐隐传来,可以想象主人必是心性平淡的风雅之士。虽然身处绝地之中,亦能怡然自乐。 明将军面呈微笑走至屋前,并不举手敲门,而是侧耳倾听纺车之声。 纺车声丝毫不乱,似乎根本不知有人来到门前。许京弦暗忖主人要么不通武功所以未能察觉,要么身怀绝技无须戒备,或是早已游离世外’安享这平静的隐居生活。 明将军忽一拍掌,掌声十分自然地混入纺车声中,浑若合奏一阙极富韵律的曲子。纺车声骤然一停,似乎主人已发现有人来到,随即又悠悠响起,与掌声再度相和,隐有迎宾之意。许惊弦感应到对方的善意,亦生出童心,抽出显锋剑,以指相弹,剑刃发出龙吟之声,加入到合奏之中。 许惊弦虽不通音律,但《天命宝典》博大精深,通一理而晓万理,对世间万物皆有感应,弹剑声、抚掌声、纺车声此起彼伏,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曲良久方歇,屋内人清声道:“外子外出未归,不便迎客,屋内曰用俱全,还请两位自行索取。”原来主人竟是一位女子。 明将军朗然大笑:“既遇知音,何须俗礼?出来相见又何妨?” 屋内女子似是一愣,肃声道:“先生指教得对,小女子这便出来迎客。”许惊弦料定她就是那静尘斋弟子,原本想象必是个外表恬淡、内心骄傲的女子,不料竟这般温婉和气,自承不是。尚未谋面,已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小屋门一开,一位红衫女子走了出来。望见明将军时,蓦然一怔,随即笑道:“将军光临,足令寒舍蓬筚生辉。” 她年约三十二三,不施脂粉,未见佩饰,除了一双仿如会说话的眼睛,姿容亦只是平常。这样的相貌若配上素净的粗衣,便与寻常农妇无异。但她偏偏以一身耀人眼目的红衫示人,却未见半分俗气,反而一笑间从微抿的唇线里透出一分自傲的秀丽来。或许她的外表谈不上美丽,但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高贵气质却让世间大多数女子一生也难以企及。 明将军苦叹一声:“明某避难而来,不得已打扰贤伉俪了。” 红衫女子盈盈一笑:“昔日在京师,我曾受将军诸多照顾,何况将军府对外子亦有再生之德,如今有机会相报万一,小女子备觉欣慰。” “客气话不必多说了。”明将军介绍道,“这位是许惊弦许少侠。” “许惊弦?”红衫女子显然听说过明将军克星的传言,面上虽不动声色,但灵动的双眸已扫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许惊弦恍若又见到了挑千仇。那是相似的一双眼睛,充注着探询的意味,毫无花巧地投向人们的内心世界,却决不令人反感。他不由想到挑千仇的话:“我们与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肯定了事实,就不会怀疑;而我们必须否定怀疑后,才会接受事实。”面前的这位女子,正是挑千仇所说“我们”中的一位,她们属于同一类人,都是游离于芸芸尘世之外的冷静观察者。 ——静尘斋中的慧静士! 红衫女子缓缓转开目光,略施一礼:“连红袖见过许少侠。” 红袖,静尘斋!许惊弦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想到当年他被追捕王梁辰掳至京师的路上,曾提起他一生中两次失败的追捕,一个是虫大师“琴棋书画”四大弟子中的墨留白,另一个就是静尘斋的红袖裁纱。 连红袖或许略通武技,但显然绝非墨留白之类的一流高手,又怎能从追捕王手中逃脱?再想到追捕王当时似惋惜似无奈的神情,许惊弦忽有所悟:“恕小弟鲁莽,请问连姐姐的夫君可是姓梁?” 纵然静尘斋弟子最讲究心如止水,连红袖亦惊讶得双目圆睁:“起初听夫君说到许少侠一路捉弄他之事,红袖尚是疑信参半,此刻却是不得不信了。”言语间已承认她的夫君正是追捕王梁辰。 许惊弦想到那时与追捕王一路斗智,鬼点子层出不穷,不由大笑起来:“好久不见梁大叔,他如今可还好么?”虽然在梁辰手里他也吃了不少苦头,还被强行脱下裤子打屁股,受到了平生第一次奇耻大辱,但两人约法三章后,便再不曾欺辱他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尽管他一直认定是敌非友,但至少对方是个说一不二、信守承诺的汉子。京师中身处泰亲王阵营中的几人中,除了水秀之外,许惊弦就属对他最有好感。 连红袖抿唇一笑:“他好不好,过一会儿你自己问他吧。”眼里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许少侠想到了什么事情,竟突然有些魂不守舍呢?” 许惊弦脸上一红:“我只是想到了与梁大叔的往事……”慌忙垂下头去避开连红袖的注视。原来他刚才因水秀而思及水柔清,随即叶莺的影子又跳了出来,却被连红袖一眼瞧穿心事。 连红袖也不说破,转眼望向明将军:“此处消息闭塞,几日前听闻朝廷大军渡过金沙江的情报,所以外子才外出打探战况。却真未想到将军已神不知鬼不觉杀入了叛军腹地……” 许惊弦注意到她以“叛军”称呼泰亲王所部,暗觉欣慰。尽管追捕王当年替泰亲王做事,但在国家大义上立场并未有所动摇。听连红袖的语气,对仅仅相距数百里外的战况亦不甚了解,看来昔日排名京师八方名动之首的追捕王梁辰早已放下权名俗利,悠然于尘世之外,对世局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只安心与她相守于此,做一对逍遥情侣。 “泰亲王已死,叛军不日将散。但我身负重伤,只得借此处调养几日。” 连红袖欣然道:“泰亲王死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呢,小女子先恭祝将军凯旋。这里人迹罕至,就算敌人能找来,夫君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将军尽管放心养伤吧。” 明将军神色黯然:“另外我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连红袖猛地一震,敏锐的观察力已洞悉出真相:“千仇出事了?” 明将军沉默不语,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长叹。 霎时,三个人都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记豪笑声打断了三人的缅怀:“回途中发现有人接近,只怕拙荆有失,急急赶来,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遇到将军。”原来追捕王梁辰已悄然归来。他能有追捕王之名,并在京师八方名动中排名首位,靠的就是绝顶轻功与锐利双目。 明将军抬眼望去,微笑道:“京师一别三年,梁兄风采更胜往昔。那时你我各为其主,此次重逢可莫要相见不欢。”追捕王梁辰的独门轻功正是唤作“相见不欢”。 梁辰笑道:“若要重提旧事,将军才是我的恩人。” 明将军淡淡道:“那是水总管执意放你离京,明某不敢居功。”三年前京师巨变,泰亲王谋反前夜追捕王失踪,想不到竟是被水知寒暗中放走。若不然,只怕也会像牢狱王黑山、刑部总管洪修罗一般,或是战死于乱军之中,或是身陷囹圄。 梁辰却正色道:“水总管是是留我一条性命,但若没有明将军的情报,天涯海角,我却如何能找到红袖?”说话间走到连红袖的身边,两人双手互牵,眼中尽是绵绵情意。 许惊弦旁观梁辰,几年不见,并不见老态,反倒是以往那略显古板的面容多了一分开朗之色,竟似年轻了几分,想必是与连红袖隐居此地,乐而忘忧之故。瞧他夫妇情深至此,再也不必问梁辰如今过得好不好,一时忍不住开他个玩笑:“梁大叔,你可还记得我么?” 梁辰定睛瞧了半晌,大吃一惊:“你是小弦!”匆匆扫一眼明将军,面色变幻不定,实在猜不出这两个人如何能走到一起,又有些担心当着明将军的面叫破许惊弦的身份会给他带来麻烦。 许惊弦吃惊更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单就相貌而言,他与昔日的小弦几无共通之处,噪音亦不复童声,实不知梁辰如何能一眼看穿。 梁辰看到明将军不动声色,知他早晓得许惊弦的身份,放下心来,哈哈一笑:“你面貌虽改,但几处痣相却变不了,某些细微的神态亦与当年的小弦毫无二致。嘿嘿,你梁大叔江湖上的称呼岂是胡叫的?”追捕王的锐目神眼被人唤作“断思量”,就是形容那些通缉要犯一旦被他盯上,只好束手就擒,从此绝了逃跑的念头。许惊弦又想到静尘斋弟子皆拥有独步天下的观察力,连红袖与追捕王确是般配。 连红袖却道:“依我看,你的称呼可真要改一改了。” 梁辰不解其意,只当无意中惹夫人生气,连忙赔笑道:“夫人急怒,我既答应你退隐江湖,岂能言而无信……” “我可不是怪你又想到当年的诨号……”连红袖掩嘴而笑,“许少侠唤我姐姐,你却要做他大叔,不改岂不是乱了辈分?” 梁辰一怔,仰天长叹:“夫人有令,看来我只好做大哥了。”几人一齐大笑起来,挑千仇之死而带来的伤感亦被冲淡了许多。 当下梁辰取出窖藏的美酒、风干的野物,连红袖又下厨炒了几个小莱,山野的蔬,别具风味。四人共聚桌前,畅谈往事。 静尘斋弟子不以武功见长,却有细致入微的洞察力。门下三士之中,冥沉士察人观相,洞悉性情,可为良师诤友;慧静士辨真识假,分析情报,可为将帅谋臣;辟尘士观势识运,统筹全局,可为丞相国师。因其弟子多为女尼,故隐姓埋名,行事低调而不张扬。 数年前红袖裁纱奉师命入京,辅佐的对象乃是皇太子。她隐入太子宫中扮成宫女,哪知泰亲王视太子为登基九五的最大障碍,日夜监视,査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泰亲王深悉静尘斋弟子的厉害,数度派出杀手暗杀未果,终于请出了追捕王。 暴露身份的连红袖不得已逃离京师,追捕王穷追不舍。连红袖武功虽仅可勉强防身,但凭着对环境的洞察、对危机的预判,再加上将军府派人暗中相助,数次化险为夷。 而更为蹊跷的是,追捕王与连红袖在这一场看似实力悬殊、实则棋逢对手的斗智斗勇中,竟然不知不觉爱上对方。然而一个是京师重地中的捕王,一个是青灯古佛下的女尼,这一场爱情无疾而终。最后连红袖不知所踪,梁辰郁郁回京复命,自承了他追捕中的第二次失利。 但梁辰却没想到,连红袖并没有回到恒山静尘斋,而是在明将军的安排下,辗转来到南疆,自此隐居在恶灵沼泽之中。直到三年前京师叛乱前夕,明将军派人通传了连红袖的下落,梁辰方才当机立断,远离京师,寻到此处,有情人终成眷属。 几人谈笑中,许惊弦渐渐知悉了来龙去脉,天性中的敏锐让他立刻抓住了其中的漏洞:将军府保护连红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如果明将军此举是有意离间泰亲王身边重将,那么梁辰与连红袖的感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局外人纵有所觉亦无从得知详情,更不可能断定事隔多年后梁辰仍然会不忘旧情,肯为连红袖放弃京师的荣华富贵。这一枚潜伏数年的棋子算路深远,令人思之不寒而栗。这决不像是明将军的风格,倒更似是简歌的手段。 梁辰瞧出明将军受伤极重,用罢午餐后,便腾出一间小屋请他入内休息。 趁明将军调息之际,梁辰与许惊弦谈起当年的种种事情,莲子羹、巴豆茶、约法三章、树林中的暗器、汶河城仵作黑二、无念宗胖僧谈歌……这些渐已被遗忘的人与事逐一清晰起来,令许惊弦时而放声大笑,时而感怀不语。 谈及这一场战事,许惊弦也不隐瞒,将自己被宁徊风利用、奉他之命于成都从军、容笑风盗取佛珠、扶摇飞鹰传物、媚云教布下十毒搜魂蛊、明将军绝地反击奇袭荧惑城、剌明计划图穷匕见、五百摘星营将士魂归荧惑城、宁徊风布下天罗地网截杀明将军等事全盘托出。 这是一次如实的讲述,也是许惊弦内心的一次忏悔。挑千仇之死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至少在倾诉中他心中能够得到暂时的平静。 梁辰知晓明将军来到恶灵沼泽的原委,沉吟道:“此地虽少有人迹,但宁徊风诡计多端,若是四处寻不到明将军,迟早会找到这里,不得不防,我先去布下些迷阵机关,稍阻敌人,回来后再作打算。”有他这个精通追捕之术的大行家负责清除痕迹,自当万无一失。 许惊弦却想到追捕王昔日跟随泰亲王多年,多少总有些情分,只怕他通风报信替旧主报仇,起身道:“我与你一起去。” 梁辰定睛望来,立知其意:“你可是不放心我么?” 许惊弦面上微红,口中却道:“明将军的性命关系着天下大局,谨慎些总不会错。” 梁辰正容道:“记得当年我曾冤柱你在莲子羹中下了巴豆,多打了你十六记巴掌,因此许诺日后饶你十六次……” 许惊弦截口道:“但后来你又说过,如果我以后是你的敌人,一旦落在你的手里,决不会留活口。” 梁辰微微一笑:“明将军对我恩重如山,而你也不再是我的敌人。你可知我为何改口?” 许惊弦自然知道,那是因为当年堂堂追捕王在少年小弦手里连吃苦头,把他当作了真正的对手,所以才改口。 梁辰再度发问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当捕快?” 许惊弦摇头,梁辰续道:“击败敌人必须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方式,我从不屑于背后插刀。这也是我最终不愿意跟随泰亲王的真正缘由。”言罢拍拍许惊弦的肩头,飘然而去。 许惊弦眼望梁辰的背影,想到他既然把不通武功的妻子留下,又岂会给敌人通风报信?自己确实不应该怀疑他,一念及此,大觉羞惭。 却听连红袖轻声道:“虽然今日才见到你,但我看得出来,或许当你经历许多事情后已不再轻信别人,但在你的内心深处,依然相信着一些美好的东西……” 许惊弦惶然回头,正触到连红袖灵动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她。他长叹一声:“千仇姐姐的死与我不无关系,你可想过替她报仇?” 连红袖笑了:“作为一个观察者,需要注意的不是事情的表面,而是因与果,你不必为千仇之事耿耿于怀,她的死因不在你,一切皆是天命。” 许惊弦叹道:“话虽如此,但我觉得自己必须承担责任。” 连红袖忽转话题:“同是静尘斋中的慧静士,你有没有发现我与千仇之间的不同之处?” 许惊弦想了想:“你比她更爱笑,更令人亲近些。这或许也与她的名字有关。” “千仇自幼就是孤女,亦是一个颇有些忧郁的女子,师父玄宁师太怜她身世凄苦,所以起个法号唤作千愁,乃是愁怨凝身之意,入将军府后才刻意改作‘仇’字以惑众人。但这并不是我比她更开朗的原因……”连红袖抬手轻理云鬓,“只是我已找到了自己的缘。” “此言何解?” “静尘斋弟子大多是自幼出家,不苟言笑。但是数百年前祖师曾传下一条祖训:门下任何弟子,若能遇见真心相系之人,便可还俗。我幸而遇见了你梁大哥,也因此懂得了做一个红尘俗世中平凡女子的幸福……”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静尘斋中的女尼亦可还俗嫁人,原来竟有这样一条奇怪的规矩。看来静尘斋祖师倒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大概亦曾为情所困,所以才出家为尼。随即又觉心头一酸,挑千仇也找到了属于她的缘,却未能有机会得到连红袖一般的幸福。 “正是因为有这条祖训,所以每一个静尘斋弟子参禅修道的第一门功课,就是学会‘放下’!”连红袖望向许惊弦的目光中大有深意,“所以若是你能对自己宽容一些,不把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扛在肩上,你一定会过得更快乐。”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许惊弦胸口陡然一哽,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是的,他总是想把一切重担都扛在身上,却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刹那间他心神失守,脱口道:“我何尝不想,但是天性如此,又岂能说放下就放下?” 连红袖微笑:“你堂兄执意杀你,而你却原谅了他。” “别人亏欠我的,我可以放下,我亏欠他人的,永远也放不下!” 连红袖眼望空处,似是自言自语般道:“玄名师伯曾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有一份责任感与使命感,宁可天下人负己,永不负天下人……”她蓦地打了一个寒战,语音就此而止。那是因为玄名师太下面的话是:如此人物,若遇机缘,或为开国之明主,或为乱世之根源。 而玄名师太,正是静尘斋中,唯一一位可观势识运、洞悉天命的辟尘士。 作为静尘斋中最出色的二代弟子,连红袖本是最接近“辟尘”境界的慧静士。这一刹那间,她似乎初窥天机,忽就明白了眼前少年与明将军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她强按心头震惊,不再多言,对许惊弦微施一礼,姗姗走入小屋中。过不多时,纺车声再度响起。 许惊弦关心明将军的伤势,前去探视。他轻推开虚掩的房门,意外地发现明将军并未运功调息,而是背身立于窗前,似在眺望∶又似在沉思。许惊弦本不欲打扰,正要退出,但明将军虽未回头,却已有感应,沉声道:“暂且留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将军请讲。” “首先,我想知道你愿意以什么样的身份听我说话?是战士吴言,还是少年许惊弦?” “有什么区别么?” “若是吴言,就论国事;若是许惊弦,就论江湖。” 虽然有伤在身,但明将军高大的背影依旧渊淳岳峙,气势沉雄;许惊弦望着这个自己曾视为死敌的人,感受到他逼迫而来的威势,反而生出一种抗争的念头,他淡然的语气中略含嘲讽:“吴言不过是大军中普通战士,没有资格与将军谈论国事;许惊弦更是无名小卒,岂敢与天下第一高手畅言江湖?” 明将军并不动怒∶“你这口气,可不像是战士对将军说话的态度。” 许惊弦岂肯服软∶“你说过,摘星营中没有官职大小。” 明将军哈哈大笑,转过身来:“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是共患难的战友,在逃脱这场追杀之前,有什么话尽可畅言无忌。”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能先回答我心中的两个疑问。” “你可以提问题,但我却未必会回答。” “第一、当年将军府为何要救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是因为追捕王的缘故,还是另有目的?第二、你与简歌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让宁徊风带给他的两句话‘寒魂谢,诸神诫’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微笑:“这两个问题都与目前的局势无关,我拒绝回答。” 许惊弦沉默片刻,话语中像是夹着一片刀锋:“你可以不回答,但我却不能不想到千丈峡之战。” 明将军面色一变:“看来我要是不回答,你就会认定这只是我为了夺取天下而与简歌合谋布下的局?”许惊弦不语,以示默认。 明将军沉吟良久,肃声道:“你身怀昊空门道门极典《天命宝典》,对于事物的判断果有独到之处,能够从看似无关的琐事中感应到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实这两个问题是同一个答案——青霜令。” 许惊弦猛然一震,他已猜到明将军带给简歌的话多半隐含着青霜令的秘密,却未想到连红袖也与此有关。刹那间南宫静扉所言之事涌上心头,难道连红袖就是当年给他施以“天魅凝音”之术的静尘斋弟子? 明将军淡然道:“我知道你在御泠堂呆了三年,想必听说了许多关于青霜令的事情吧,又何必故作吃惊?”他话说到一半,望着许惊弦若有所思的模样,释然一笑,“看来你这三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竟然连青霜令的秘密也打探到了,宫涤尘果然是对你寄予厚望啊,竟能将此秘密托付……” 许惊弦听出明将军话语中大有深意,似乎宫涤尘对自己“寄予厚望”早在他意料之中。莫非也与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有关?不过他虽暂时猜不透明将军话中的玄机,却并不多加分辩,他宁可任明将军误会官涤尘对自己的态度。 明将军耸耸肩:“你知道这些事情也好,省得我多作解释。作为御泠堂堂中圣物,青霜令决不仅是一个简单的代表符号,自有其玄妙的功效,这涉及到御泠堂守护近千年的一个大秘密。而简歌之所以弃京师名望不顾而秘密加入御泠堂,为的正是青霜令。所以他一入堂中,便执意坐上了虚设多年的副堂主之位,专职掌管青霜令。” “逸痕公子又怎么甘心被简歌利用?” “南宫逸痕岂能看不出简歌的野心?只不过那时御泠堂连遭变故,老堂主南官睿言病故,而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举办在即,正值用人之际,南宫逸痕才不得不答应简歌的诸多条件,只是暗地里对他有所防备。只可惜天妒英才,南宫逸痕失踪多年,恐怕已遭不测。简歌手握堂中大权,再无顾忌,先将红尘使宁徊风、紫陌使白石等人收于帐下,再借行道大会之机排除异己,让御泠堂元气大伤。” 许惊弦叹道:“逸痕公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引狼入室。” 明将军正容道:“南宫逸痕天纵奇才,绝非池中之物,就算对简歌判断失误,自也留下诸多后着。青霜令正是南宫逸痕用于掣肘简歌的绝妙之计,简歌苦苦钻研青霜令这么多年,也不见收获。而趁此机会,宫涤尘则一步步确立了堂主的威望。” 许惊弦听明将军语中对南宫逸痕颇为推崇,念及宫涤尘那宠辱不惊的翩翩风采,亦可推想其兄的姿容,自己虽入御泠堂,却无缘与他谋面,亦是人生一憾。 明将军续道:“京师四大公子中,太平公子魏南焰豪情盖世、凌霄公子何其狂狂傲不羁、乱云公子郭暮寒博闻强志,唯有无以名之的简歌看似是一个只有俊秀面容的花花公子,其实此人野心极大,心智超卓,先不谈其神秘的武功,单以计谋而论,就决不在以策略闻世的太子御师管平之下,此次剌明计划便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若不能收为己用,将军府恐怕也容不下他吧?” “目前虽然不知简歌行踪,但他早已暗中联合无念宗、非常道,再加上御泠堂的一干叛将,其实力不容轻视,待他再出江湖之际,必然又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这些年将军府在江湖上四处树敌,又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一北一南遥相对峙,再加上此麥平定泰亲王叛乱,诸事待决,纵然我想对付简歌,亦是有心无力。所以我才故意让宁徊风将那两句话带给他。” “寒魂夜,诸神诫。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苦笑摇头:“其实我也不明白,只知道那是南官逸痕破解青霜令后,悟得天机中的两句。旁人或许不懂,但简歌一望即知。” 许惊弦一怔:“将军如何知道?又为什么要告诉简歌?” 明将军叹道:“数年前南官逸痕欲要前往塞外,临行前特意来京师与我一番长谈,留下了这两句话,告诉我有朝一日当简歌蠢蠢欲动想要祸乱江湖之际,便可以此来牵制他。” 许惊弦略一思考,立知究竟。简歌多年来对于青霜令一筹莫展,只怕已有意放弃,而此刻把他梦寐以求的秘密稍稍泄露,必将重新激起他的兴趣。但南宫逸痕必是算定简歌最终只是徒耗心智,劳而无功,反倒会耽误他重出江湖的时机。依此判断,青霜令落到简歌手里竟是出于南宫逸痕预留的后着,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许惊弦当年与林青在流星堂曾听白石谈及平生最佩服的两个人就是明将军与南官逸痕,白石表面虽是一派儒雅风范,内心却极是高傲,能直承钦服,并把逸痕公子与明将军相提并论,足见其能力。而作为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弟子,白石竟能转投死敌御泠堂,固然因其家族相争之故,但南宫逸痕的个人魅力无疑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此人果然是一位绝世人物。 明将军又道:“南官逸痕还拜托了我一件事情,说是日后若有人能说出这两句暗号,务请将军府保护此人。过不多久,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入太子府任职,却被泰亲王派人盯住,数度暗杀不果,直至派出追捕王。连红袖辗转托人将这两句话带给我,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南官逸痕要求保护之人。” 许惊弦心头一震:既然保护连红袖是出于南宫逸痕的授意,那么可以肯定连红袖必是当年对南官静扉施以“天魅凝音”之人。如果失踪多年的南宫逸痕果然已遭不幸,连红袖就是世上唯一知到青霜令秘密之人。 明将军续道:“我虽与南官逸痕只有数面之缘,但一见如故,钦佩他的为人,举手之劳自当答应,何况又可收打击政敌之效。便暗中派人阻挠追捕王,最后将连红袖护送到这里。世事难料,我因此事一时疏忽让千仇丧命,但当年无心善举却也赢得了今日的一丝喘息机会。” 许惊弦却在思索连红袖为何不回恒山,而要远遁于南疆的恶灵沼泽之中。莫非她也知道简歌决不会放过这条线索,一定在千方百计寻找她? 明将军望着若有所思的许惊弦:“看来我回答了你两个问题后,反而激起了你心中更多的疑问。” 许惊弦摇摇头:“都是过去的事情,不必再问。何况我早已离开御泠堂,对青霜令也根本不感兴趣。”事实上他心中对青霜令十分好奇,却偏偏不愿被明将军主导,所以才这样说。 明将军盯住许惊弦的眼睛,似乎想瞧出他言语中的真假,缓缓道:“看来你现在又开始把我当作杀死暗器王的仇人了。” 许惊弦淡然一笑:“也许日后有向你寻仇的一刻,但在将军脱险之前,我仍是一名帐前亲卫,自当竭力保护将军的安全。”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与明将军的对话态度已变得进退有度,不卑不亢。这并非源于两人同生共死后关系的亲近,而是因为他已真正在心里把对方当作一个平等的敌人。_明将军这一次在荧惑城的失策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终于意识到,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也有破绽,只要自己不放弃,总会找到一个击败他的机会! 明将军亦感应到了许惊弦心态的变化,不置可否地一笑,转开话题:“我们要离开这里,应该走哪条路线?” “将军先养好伤再说吧。泰亲王毙命的消息难以长久封锁,只要再隔几日敌人依然找不到我们,军心必乱,十余万大军亦将溃不成军。届时我们再回京也不迟。”明将军叹道:“我何尝不知如此?但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此地的叛军,而是北线战事。” 许惊弦恍然大悟:“锡金铁骑!” “正是。马文绍不过是纸上谈兵之徒,纵有十万新兵,亦未必能抵挡得住锡金剽悍骑兵。”明将军神情略有些不安,忧心忡忡地道,“就怕锡金王受了宁徊风的蛊惑,不顾一切发兵中原。所以我必须尽早与大军会合,以防不测。”枕戈乾坤是御泠堂千年不变的宗旨,而身为红尘使的宁徊风更肩负着扰乱红尘的使命,不可不防。 许惊弦担心道:“但是宁徊风必也会想到这一点。恐怕早在战线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我们送上门来。” “为了大局,我必须要冒这个险。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你是否还愿意做我的士兵,如果你不愿意陪我一起突围,现在就可以离开。” 许惊弦沉声道:“我若不顾国家大义,早在宜宾城头就会向你出手。幸好敌人现在不知我们的行踪,有多种路线可以选择。我们虽然只有两人,但只要避开敌人的主力,至少有六七成的机会突围。” 明将军眉头一舒,大喝一声:“士兵吴言听令。” “请将军吩咐。” “我们最迟后日就将离开这里,考虑一下我们的行动路线。在此期间尽量好好休息,做好战斗准备。” “是。也请将军放松心情,早日恢复武功。吴言告退。” 明将军含笑颔首,盘膝而坐,运功疗伤。 许惊弦离开明将军疗伤的小屋后,沿着小道往山顶走去。 上到山顶,眺目望去,恶灵沼泽蒸腾而起的迷瘴笼罩方圆数里,跟前尽是茫茫雾霭,什么都瞧不清楚。而空中阴云密布,也根本未发现扶摇的影子。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本还隐有一丝期望:或许能在叶莺的帮助下能够安然突围。但如今找不到扶摇,只好去了这个念头。又想到她毕竟处于敌方阵营中,身不由己或许正听从宁徊风的命令四处找寻明将军的下落,就算再遇到自己,她还会手下容情么? 此时忽然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回头望去,却是连红袖沿着山路款款行来。他已非当年那个单纯少年,只恐连红袖别有所图,闪入一块大石后躲藏起来。 连红袖武功不高,又似是神思不属,并未察觉到许惊弦的存在。站在高处远望一会儿,她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夫君还没有回来,可不要出什么事……。” 许惊弦这才醒悟连红袖只是见追捕王尚未归来放心不下,所以登高而盼,暗骂自己疑神疑鬼,轻咳一声,从石后走了出来:“红袖姐姐好。” 连红袖显然未想到石后另藏有人,旋即回身,待看清楚是许惊弦,这才笑道:“原来是你,可吓了我一跳。”她虽是如此说。,但面容一如往常平静每一个静尘斋弟子皆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红袖姐姐可真是好眼力,这么大的雾,我可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连红袖一笑:“我虽看不到你梁大哥,但他那双利眼定能看到我,那我也同样安心了。”言语虽平淡,却隐现深情。 许惊弦想到方才对连红袖不无怀疑,大觉惭愧,安慰道:“红袖姐如不必但心梁大哥的安全,他在京师八方名动中排名居首,岂是侥幸?” “我自然知道他当年的微名……”连红袖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或是想到当年梁辰追捕自己的事情,“为了截杀明将军,叛军必是高手尽出,而外子这几年根本未曾练武,一身功夫早已荒废,就怕有个闪失。” 许惊弦心想梁辰与连红袖本在此处隐居,做一对对逍遥世外的情侣,却因自己与明将军的到来扰乱了宁静的生活,万一连累到他们,实是心中难安。 连红袖察言观色,已知许惊弦心中所想,轻声道:“我虽是一介女流,但师从静尘斋多年,当知什么叫江湖道义。或许外子当年曾与将军府为敌,但我夫妇能聚首于此实拜明将军所赐,如今将军有难,他若袖手不顾,纵能偷安我亦会在心中瞧不起他。”这句话虽非掷地有声,却是语出真诚。 许惊弦敬她为人,只怕她蒙在鼓里被简歌所害,旁敲侧击地提醒道:“红袖姐姐当年在太子府任职,那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也正是太子府中贵宾,不知可与他打过交道?” “我在京师只呆了半年时间,虽与简歌碰过面,却无深交。不过……”连红袖略一停顿,不染微尘的双目盯住许惊弦,“你此刻突然问起他,不知是何道理?” “此人外表俊秀,内心阴毒,我的一个好朋友的父母皆因他而死,我亦当他是仇人,故有此问。” 连红袖吃了一惊,喃喃道:“此人交游广泛,城府极深,以我门中观察之术亦难窥究竟,只隐隐觉得他并非真心诚意辅佐太子,而是另有目的。而我当年离开师门时,师父玄宁师太特意嘱咐我要防备此人,我问她原因却不肯说,原来竟然是这缘故……我在太子府中只是平常宫女,却不料仅仅几个月就被泰亲王识破身份,或许也与他有关。” 许惊弦听连红袖的语气似乎并不知晓简歌的真实身份,诚声道:“实不相瞒,我曾在江湖上十分神秘的御泠堂中呆了三年,简歌正是副堂主。” “御泠堂!”连红袖一挑秀眉,“记得六年前,御泠堂主南官逸痕前来恒山拜会师父,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本以为御泠堂行事诡秘妖邪,并非正派,未承想逸痕公子却是丰神俊朗,颇给人好感。” 许惊弦想不到她竟会主动谈及南宫逸痕,忍不住问道:“想必姐姐一定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情?” 连红袖奇怪地望了许惊弦一眼:“你的问题好生古怪。那天虽说遇见了逸痕公子,但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啊。” 许惊弦大奇,暗忖难道静尘斋弟子替人施展天魅凝音竟属平常?正要继续追问,连红袖却以指按唇:“你不要再问了,师父与逸痕公子都曾告诫我,那天的事情决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将有性命之忧。我虽离开静尘斋数年,但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既然有命,自当听从。” 许惊弦一窒,千言万语一时无从问起。连红袖沉思道:“不过这些年来我偶尔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亦觉古怪,一来并不觉得逸痕公子拜会师父有何不妥,所谓性命之忧更不知从何谈起,不过师父决不会无缘无故对我发出这样的警告。” “若非如此,你为何不回师门,而要来到这荒蛮之地隐居?” 连红袖叹道:“下山前师父明言此去京师完成任务之后不必回恒山,另找一个隐蔽处所,从此便可脱离静尘斋。当时我自忖并未违犯门规,实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如此?如今想来,或许师父早已洞悉天机,知道我将会遇到外子。” 许惊弦沉声道:“也许玄宁师太并非未卜先知,而是确实知道你身处危机之中。简歌一定在四处捜寻你的下落。” 连红袖皱眉道:“你如何知道?” “因为六年前的那一天,你从逸痕公子那里探知了御泠堂最大的秘密。” 连红袖不解:“那一天逸痕公子总共只和我说了几句话,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与逸痕公子同来的尚有一人,名叫南宫静扉,你可记得么?” “原来那人叫南宫静扉?莫非也是南宫世家的人?” “南官静扉乃是南官世家的仆人,却鬼迷心窍背叛家族,所以逸痕公子才制住了他另有用途。” “原来如此。那个南官静扉被逸痕公子点了穴道,昏睡了一夜,我还以为是他的对头呢。” “难道逸痕公子没有请你对他施功?” 连红袖一惊反笑:“亏你在御泠堂呆了三年,对自己的堂主都不了解。逸痕公子何等人物,就算清理门户,又岂会假手他人?” “那逸痕公子来恒山到底所为何事?若是与你师父密谈,又何须一定要你在场?” “他们只是下了一夜的棋,聊些江湖逸闻,而我恰好略通纹枰之道,所以师父就让我在一旁服侍。” 许惊弦大觉惊讶:“下围棋?” “逸痕公子与师父各胜一局,可谓平分秋色。我棋力可远不及他们,某些精奥之处亦难看得明白。” 许惊弦渐渐发现事情决非自己之前所料,南宫静扉奸诈无比,难道这都是他的谎言?他在心底反复回想南官静扉的话,毕竟他也只是猜想逸痕公子请人替他施展了天魅凝音,并不能肯定。但若非如此,逸痕公子千里迢迢带着南官静扉到恒山是何用意?对于这位从未谋面的前任御泠堂堂主,他实在是猜不透其玄机。 “寒魂谢,诸神诫!”许惊弦一字一句吐出这六个字,凝神观察连红袖面上的神情:“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连红袖面色不改:“你是从明将军那里听来的吧?下山前师父告诉我这六个字,说是如遇危难之时,可以此向明将军求助。我亦百思不解,或许只是师父以前与明将军约定的暗语,并无实际意义。” 许惊弦怔了半响,闷声长叹:“看来你也根本不知道青霜令之事了。” 连红袖反应敏锐:“我曾听师父谈起过青霜令,知道此物乃是御泠堂镇堂之宝,却无人能解开上面十九句古怪的话。莫非这六个字与之有关?原来你所说简歌四处寻找我竟是为此?只怕他真是打错了算盘,我根本不明白这六个字的意思。” 许惊弦苦笑摇头,正想替连红袖细细解说,忽听山下遥遥传来一记啸声,连红袖面现喜色:“夫君回来了,我先去接他。”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郑重道,“昔日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早已不存在了,如今只有连红袖安心与夫君相守此地,不想再过问任何江湖之事。也许简歌找我另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但你已不必告诉我,有时不知道反而比知道更好。你关心我的安全,红袖记在心里了。”说罢盈盈一笑,下山而去。 许惊弦愣在原地,他万万未想到一直萦绕于胸中的青霜令的秘密竟会得到如此回答,如果连红袖也不知道,那随着南官逸痕的失踪,青霜令岂不成了再也无人能破解的谜题? 突然间,一个念头跳入脑中,刹那所有疑问皆迎刃而解:掌握青霜令秘密的南宫逸痕之所以没有立刻行动,反而带着南宫静扉大兜圏子来到恒山,为的就是让简歌错以为他利用天魅凝音之术把青霜令的秘密刻入南官静扉的脑中,从而为此徒耗精力。所以南宫逸痕故意留下破绽,让青霜令落到简歌之手,只有如此,才能让简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而连红袖奉师命入京助太子一锊之力,或许也是南官逸痕与玄宁师太安排好的计划,她的身份暴露未必是简歌泄密,而是玄宁师太有意如此。借助将军府的力量让连红袖隐匿江湖,当日后简歌从南宫静扉处得知天魅凝音的消息,猜出与曾同在太子府任职的连红袖有关后,必是后悔不迭,从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寻找那个早已绝迹于江湖的红袖裁纱。 南宫逸痕行事谨慎,唯恐有失,之所以在临行前故布疑兵,只有一个目的——保护他的亲生妹妹宫涤尘。 南宫逸痕定是早已看出简歌、宁徊风等人的异心,知道自己若有闪失御泠堂必出变故,所以煞费苦心布下了一个局。简歌空有青霜令而无法破解,而那时尚年幼的官涤尘徒有解法却无青霜令,这种微妙的关系导致两人皆不敢轻举妄动,而时光就在双方的对峙中渐渐过去,待到宫涤尘掌管御泠堂大权、羽翼丰满之时,就是与筒歌决战之日! 南官静扉至少说对了一件事,简歌之所以无法破解青霜令,是因为他没看南宫世家对青霜令的了解,无法将那杂乱的八十四个字组成诗句。而就算简歌听探听到这个秘密,也缺少一个最关键的窍门,只能对青霜令徒呼奈何。“寒魂射,诸神诫”这六个字到底是解开青霜令得到悟魅图的秘语,还是另一个疑兵之计?这个问题将会让简歌寝食难安。而真正解密的钥匙或许早就留在宫涤尘身边——那一方刻着“妙手空空”四个字的佩玉。 想通一切原委后,许惊弦长嘘了一口气。这般审时度势的眼光,这般深谋远虑的计划,令他对南官逸痕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如此强势的堂主率领之下,简歌等人纵然包藏祸心亦只能强自按捺,而即便他失踪多年之后,也只敢在暗处里偷偷摸摸地下手,不敢公然反叛御泠堂。怪不得以明将军的自傲,言语里对南宫逸痕也不无推崇之意。 这一刻,许惊弦似乎突然理解了宫涤尘,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兄长在前,她才甘愿易钗而弁挑下家族重担,就算有一些过激的做法,那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许惊弦下山时,已是傍晚时分,梁辰夫妇备下简单的晚餐,静坐桌前相候。但明将军或是运功正值紧要关头,仍在小屋中并未现身。 追捕王梁辰外出归来,打探到不少情报。尽管叛军严密封锁泰亲王身死之事,大肆宣扬明将军中伏的消息,但四处奔走的难民传言纷纷,有人说泰亲王仍坐镇乌槎国内,死的只是替身;有人说明将军早已与大军会合,正在酝酿着一轮决定性的攻击;还有人说北线锡金铁骑已然发动,中原大地即将被战火笼罩…… 连红袖道:“怪不得你去了那么久,原来并不只是在恶灵沼泽周围布下陷阱,还外出打探了这些消息。” 梁辰笑道:“还不止如此。我偷偷擒下了几名落单的士兵,问了些军中的情况。目前宁徊风率着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一众高手四处搜索明将军的下落,军中事务已近停滞,叛军人心惶乱,流言四起。更有甚者,外出巡逻的小股叛军不时遭遇来路不明的伏击,据幸存者说,那是隐藏在难民之中的一群江湖人物,个个身手高强,更奇怪的是这帮人马出手似乎不按常理,对汉人士兵手下容情,最多让他们受些皮肉之伤,对于异族战士也网开一面,还有放过媚云教徒、擒天堡丁的情况,但若遇上乌槎国士卒,则是痛下杀手,动辄伤筋动骨,断臂折腿。也不知是哪一股势力参与其中?” 许惊弦凝神思索道:“听你所说这帮人马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是前来接应明将军的属下。奇了,这一带向来是媚云教的地盘,并不曾听说有什么其他武林势力。莫非是焰天涯暗中出手?” 连红袖亦是满脸惊讶:“会不会这是叛军故意放出的烟幕?” 梁辰道:“你夫君我当年可也在刑部呆过数年,嘿嘿,拷问之术或许不及牢狱王黑山,但对付一个小兵还是绰绰有余。何况我单独审了几人,回答中虽略有出入,亦是大同小异,这份口供决不会假。” 许惊弦追问道:“这帮人马多在何处出现?” “滇南各地皆有传闻,这些人化整为零四处出击,行动时来去如风不留痕迹,又皆以布巾蒙面,偶有战死者连尸体也不曾留下,十分神秘。” 许惊弦抚掌而笑:“至少可以肯定是友非敌。且不论这帮人马的来路,行事却足见高明。叛军本就是几方势力的利益联盟,如此一来他们必将相互猜疑,等到乌槎国一退兵,大概就会自相残杀了。” 梁辰点点头:“流言四起,草木皆兵。在这种情况下,乌槎国士兵思乡欲返,异族战士茫然无措,而数万朝廷降卒则是军心不稳,若有人煽风点火,只怕近日内就将哗变……” 许惊弦又说起明将军担心北线战亊有变,打算后日启程,三人讨论了一会儿离开的路线,许惊弦放心不下明将军,备好食物与清水前去看望。 小屋一灯如豆,明灭不定。明将军盘坐房中,长发披面,看似陷入至静之中,但许惊弦甫一推门,就已感应到明将军炯然的目光望了过来,心想若非他时刻处于警觉状态,那就是他并没有在运功疗伤。 许惊弦轻轻放下食物,开口禀报梁辰带来的消息,才说了几句,明将军长身而起,一挥手:“你不必再说,我都已听到了。” 许惊弦讶然道:“将军既然已停止运功,为何不出去用饭?” 明将军苦笑一声,低低叹道:“本以为以我八重流转神功静心运行数周天后便可无碍,谁知伤势竟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或许,我真是老了。” 许惊弦微微一震,明将军的面色尽管依然保持平静,但他却敏感地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作为威震朝野数十年的天下第一高手,精通兵法的明将军或偶有故意向敌人示弱的时候,但那只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他的内心始终充满着强烈的自信。可是这一次,许惊弦却清楚地从明将军言语中感应到一丝沮丧之情。刹那间,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明将军那原本高大的身影似也有了些佝偻之态。 许惊弦脱口道:“疗伤之事不必急躁。毕竟泰亲王已死,叛军溃散指日可待,我们才是这一场战争的最后胜利者。”一言才出,不由暗地惊讶为何会对大仇人说出这般近乎安慰的话语。 明将军如若不闻:“粗粗算来,我要想完全恢复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光景,如今武功最多只有平日的二三成,对付普通江湖人物或有胜机,一旦遇上宁徊风之流,则是必败无疑。” 许惊弦冷哼一声:“将军是否太小看我了?宁徊风要想杀你,至少要先过了我这一关。” “我出道三十余年来,却从未想到过自己也会有受人庇护的这一天。” “试问历史上的英雄们有哪一个是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唐宗汉祖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开国君主,靠的都是帐下的名臣良将。”许惊弦不屑一笑,“将军也许没有小看我,。但是否也太高估自己了?”他这样说并没有与明将军针锋相对的意思,而是希望能够激起他的斗志。 听到这一句话,明将军的面容更显严峻,在烛火之下增添了一种冷厉之势:“你明知我身世,所以才故意提及唐宗汉祖吧。” 在许惊弦看来,明将军此刻的威严更像是一种掩饰。他颇有些得意,一时口快道出藏在心里的疑问:“嘿嘿,希望将军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我倒非常好奇你为什么不想做皇帝,那可是祖上近千年的遗命啊。” 明将军大概从未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窒了一下,沉默地盯了许惊弦良久,方才缓缓道:“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那个人,不愿受任何人的摆布,包括我的祖先。” 许惊弦忽就想到了宫涤尘,如果她也只想按自己的心态去生活,不去做什么御泠堂堂主,依然做自己的“大哥”,岂非绝妙?一念至此,不由长叹一声:“将军说得好,只有这样,才算得上是俯仰红尘、傲立世间的男子汉。” “但要想真正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家族的使命既是激励自己奋斗的动力同时亦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嘻嘻,将军自幼与虫大师换父母而养,若是他们不小办弄错了,你就根本不必背负这些使命了。”许惊弦话一出口顿觉失言,不由吐吐舌头。不知为何,方才听明将军坦承某些心迹之后,忽觉与他亲近了许多,若是平日岂敢与他开这样的玩笑。 明将军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若真如此,那可是委屈虫兄了。” 他这一怔倒让许惊弦又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自己无意间道破了天机?毕竟那时明将军与虫大师都还只是嗷嗷待哺的婴孩,旁人绝难分辨真伪。假设虫大师才是四大家族辅佐夺取天下的天后遗孤,却故意偷梁换柱放出烟幕,用明将军转移御泠堂的注意力……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是相争数百年的死敌,为了打击对方施出这般惊世骇俗的手段,亦在情理之中。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这个想法虽然荒谬,却并非没有可能。 明将军似是不想再谈及此事,淡然道:“若是宁徊风与你单打独斗,你有几分把握?” “这……刚才只是为了安将军之心方才信口开河,宁徊风身为御泠堂红尘使,仅以武功而论,可谓是一流高手。我虽未亲睹其成名十余载的‘百病’剑法与‘千疮’爪功,但自问胜算不大。” “咄!你身负本门《天命宝典》,算起来亦是巧拙大师隔代传功的弟子,我昊空门中岂有不战先怯之人?”明将军目视许惊弦胁下的显锋剑,肃声道,“宁徊风的‘百病’出于御泠堂的屈人剑法,而‘千疮’则是以爪功施刀法,不过是从帷幕刀网中变化而来,这两种武功你皆熟识,而你的武功他则茫然不知,你知己知彼已占先机,还有神兵相助,更有何惧?” “实不相瞒,我丹田已废,徒有招法而无内力……” “我曾听景成像说过废你丹田之事,对此他也不无歉疚之意。”明将军放缓语气,“所以他苦思几年后,终于找出了补救之法。” 明将军轻声的话语却如同在许惊弦耳边炸出一记响雷,他大吃一惊:“他能治好我?”他曾见过的愚大师、蒙泊国师、鹤发、还有京师那个神秘老人等一众绝世高手,皆对此事束手无策,本已绝望,万万想不到竟然重获生机,喜出望外之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明将军淡然道:“此事毕竞本是因我而起,所以我特意让他将治伤之法告诉了我,若你有意……” “且慢。林叔叔都治不好我,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治伤可不是暗器王的拿手本领,何况点睛阁主是专治天下疑难杂症的名医,又岂会洽不好自己造成的错失?” “如要完全恢复武功需要多长时间?” “本是需要三年两载。但你受了蒙泊国师强注的功力,丹田虽损,却令经脉容量大增,或许数日之间即可复原。” 许惊弦渐渐冷静下来:“你为何早不告诉我?” 明将军叹道∶“别忘了你我是天生的对头,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帮你?如今我也不是安什么好心,而是要借你之力助我脱困。” “脱险之后呢?” “这只是景成像为了弥补当年的错误而做的事,你不必承我的情,以后依然可以当我是敌人。” 许惊弦沉默,能够恢复被损的丹田实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如果这是景成像亲自出手相救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但借明将军之手却令他难以接受。 明将军耸耸肩:“你自己心知肚明,你真正的杀父仇人首先是宁徊风,相信你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许惊弦沉思许久,毅然抬头,“我拒绝。” 他的回答显然大出明将军的意料之外:“给我个理由。” “我虽与景大叔接触不多,但能看得出他不但视祖上遗训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而且作为四大家族之首,亦是一个敢于担当一切错误的人。他既然出手毁了我,决不可能事后反悔,更不会由你来转告我。所以……”许惊弦长吐一口气,直视明将军,“你想要传我的不是什么景成像的补救之法,而是流转神功。” 明将军怔了一下,仰天长叹:“第一次,你的智慧让我有些害怕了。”此言无疑承认了许惊弦的猜测。 许惊弦亦是一声长叹:“我倒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如果我真有超人旳智慧,那就应该假装不知道你的真正用意,先治好自己的伤再说。”流转神功之诀窍要便是讲究全身功力流转如意,内力周游体内,全身上下任何一点既是最弱亦是最强,确与许惊弦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谋而合,何况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同出于昊空真人之手,彼此相生相克互补缺漏,若是许惊弦听从明将军之言,不但能把蒙泊残留体内的七十年功力化为己用,更极有可能成为身兼昊空门两项绝学于一体的绝世髙手。 “大智若愚。你知道骗得了我却骗不了你自己!”明将军正色道,“如果你觉得我方才的做法侮辱了你,请接受我的道歉。” “正是因为我当你是敌人,所以才不愿意接受你的任何恩惠。对敌人,不必道歉。” “道歉是因为,我必须尊敬你这样的对手!” 对手!这两个字让许惊弦大受震动。普天之下,能被明将军直承为对手的,又有几人? 两人四目对望,从明将军的眼神里,许惊弦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暗器王。 似乎为了打破这种微妙的气氛,许惊弦朗声道:“如果将军真觉得对我有歉意,那就告诉我景大叔废我丹田的真正原因吧。我知道此事与你有关,却猜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明将军却自嘲一笑:“现在我只有你这一个护卫了,若是你听到原因后弃我不顾岂不是大事不妙?所以还是等我们安全后再告诉你吧。”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许惊弦无可奈何。 明将军转开话题:“斗蛮力只是江湖汉子比拼的笨方法,武功相较的上乘之道是战略战术的运用、心态的调整、对环境的利用、背水一战的勇决。你虽错失恢复武功的机会,但若真与宁徊风对决,两年之后你必胜他,如今虽是胜负难料,但我更愿意把赌注押在你身上。” 许惊弦半信半疑:“将军此话只是想给我信心吧。” “我见过你的身手,在少年一代之中,亦算是出类拔萃,但要对付宁徊风这样的老江湖仍显不够。但要记住,对于已经初窥武道堂奥的高手来说,境界的差别才是决定性的。” 明将军的话激起许惊弦心中层层涟漪,他垂头思索起来。同样的话,林青与鹤发也曾说过,但从明将军口中说出,又让他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他虽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但自幼习得《天命宝典》,再经暗器王林青细心提携,更耳濡目染了诸多高手的风范,对武道的理解早已超过同龄之人,稍加点拨即可举一反三。 明将军忽从怀中取出一物,许惊弦定睛看去,认得正是当日童颜搦战未果后劲透剑气凌空斩下的那根树枝。 明将军道:“我早知鹤发识人精准,乃是难得一见的明师。却仍未料到童颜年纪轻轻却已做到剑随意动,发出凌空剑气,确是习武奇才。可惜此人徒有刚勇,略欠变通,或是与幼时经历有关,若能走出心魔,剑法还可再进一步。即使如此,试观目前江湖中年轻一代高手之中,他亦可排名前五之列。” 许惊弦被激起了好奇心:“不知将军眼中的高手还有何人?” “砗空刀叶风,刀路变化多端、刀意凌烈慑人、出手刚柔相济,几近无迹可寻。此人先以天地为师悟得刀中精髓,再得刀王秦空尽传所学,我曾亲眼目睹其击溃鬼王历轻笙一战,刀王的‘忘情七式’被他融会贯通后,将其‘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更将刀式‘忘情七式’的最后一招‘忘情’以‘陷情’而代之。试观江湖中刀法大家,他可谓是唯一掌握刀魂之人。他本是年轻高手中我最看好的一人,可惜因于心结,去年秋曰在穹隆山一战后不知所踪…… “第二人是虫大师的四弟子墨留白,此人武功因画而生,进攻时苍郁恣肆,似拙实秀,守御则是转折灵变,柔中有骨,身法更是逸气横生,浑若天成,极是难缠。作画本是讲究笔情狂纵,不拘成法,他却偏偏执于留白之意,于不求完整而得完整,这才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但墨留白也正是因为执于笔意,武功中仍脱不开匠气,加上其身为杀手,视规则如无物,无形中洒脱过余而含敛不足,欠缺名剑淬火的锤炼。若他能遇挫折而不倒,武功当可更尽一步,堪比其师。 “第三人是裂空帮主夏天雷嫡传弟子沈羽,夏天雷以九霄戟成名,他却改使长枪,虽不脱戟法,却又夹杂了钺、矛等长兵器的招法。此人虽早早在裂空帮中行护法之职,偏又从未出手过,似乎出道以来就只是在练功。但最令人惊讶的是夏天雷九霄戟虽是短戟,却重达百斤,走的是刚猛无俦的路子,沈羽之长枪先由数十斤的镔铁所制,转为数斤的寒玉枪,然后化为数两的木枪,而到最后又改使双枪,一柄由玄铁杂以沉铅打造,重近百斤,其性火烈,唤作‘征衣’;另一柄却是以韧性最强的冰蚕丝浸入黏性最强的冷枫树胶中,再以特别的功法绞结而成,轻若鸿羽,其性寒冽,取名‘缥缈’。虽然无人见过他的真正武功,但他能从大巧不工回归举轻若重,直至最后若轻若重,集寒热于一体,这种境界的转换被我所看重。若我此行出征有选择,如此人物当是三军先锋之首选。当然,他武功的高下尚未被进一步证实,而双枪制作得太过花哨,亦少了返璞归真的气度。 “至于第四个人嘛,乃是一位女子,你应该比我更熟悉,不用我多说了……” 许惊弦正听得津津有味,忽感应到明将军的目光中含了一丝调侃的味道,脸上不由有些泛红:“将军说的是叶莺叶姑娘吧。” “她的武功应是走小巧奇诡一路,招式的变化倒在其次。但非常道的武功最讲究以意驭身,劲未至而势先发,对决时务求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手。所以慕松臣有‘胆寒’、‘心惊’之道势,香公子有‘生香’之杀气,但最令我惊讶的还是叶莺的‘活色’之术,我曾听天行说起过她出手,近于蛊媚妖惑,却又依然保持着非常道杀手的犀利干练。她能从女子的角度别辟蹊径,杀人于梦幻之中,这决然不同于非常道素来的风格。当然,我宁愿相信那是慕松臣晚年另有所悟传授于她,不然小小年纪心机就如此之深,更能推陈出新,日后那还了得?” 听到明将军对叶莺似贬实褒的言语,许惊弦心头百味杂陈,一时讪讪说不出话来。以他对叶莺的了解,并不觉得她有何复杂的心机,相信她那“活色”之功必是慕松臣所授。但另一个疑问忽然浮了上来:慕松臣为何要对她那么好?按叶莺的故事,当年那七名少年杀手在紫薇堡的拼斗之中,胜出的本是桔子师兄,可慕松臣却不顾定下的规矩留下了叶莺,作为一个杀手组织的首领,一旦此事被弟子知道,威信何存?或许此事只有他师徙二人知道,但无可否认,慕松臣必是极其喜欢叶莺。听明将军的口气,慕松臣年龄已至晚年,莫非他那样一个老头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徒弟……他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止住自己近乎荒唐的念头。 许惊弦只怕明将军追问自己与叶莺的关系,抢先开口道:“将军说的这些人物固然厉害,但却没有解释我能胜过宁徊风的原因啊。” 明将军目光重又落在手中那根树枝上:“以上几个人之所以被我看好,是因为他们都踏入了武学的新境界:童颜的剑乃是勇者之剑,可伏妖孽;叶风的碎空刀可谓是痴者之刀,可镇天地;墨留白的画者之笔,可坦襟怀;沈羽的武者之枪,可扫千军;叶莺的舞者之剌,可荡浊世。除此之外,另有一人不能不提,那就是少年成名的凌霄公子何其狂,我一直有意不去看他那一把可慑鬼神的狂者之钩……” 许惊弦眼前不由浮现出何其狂那桀骜不驯的面容,连声追问:“将军为何不看他的瘦柳钩?” 明将军嘿嘿一笑:“在他还没有做好挑战我的准备之前,我尽量不去做任何可能刺激他的事。” 许惊弦脱口道:“我知道,你怕把何公子看成第二个林叔叔。” 明将军神情似黯然似兴奋:“泰山绝顶一战后,我剩下的对手已经不多了。”不等许惊弦开口,话锋一转,“最后还有一个人,凭他的剑亦在我心中亦占了一席之地。” 许惊弦想了想:“雪纷飞的归心剑?” 明将军微笑摇头,目光落在未出鞘的显锋剑上:“记得我们在京师初见时,你只是一个拘谨的小孩子,话也未多说一句。我知道暗器王放言你是我的克星并非出于一时冲动失言,而是源自于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但我连祖上的遗命都可弃之不顾,又岂会理会苦慧大师那虚妄的天命谶语?所以根本未把你放在心上,何况你亦算我同门师弟,是以更有一些惜护之情。” 许惊弦突然听明将军提及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天命谶语,心头蓦然恍惚起来,欲问无言。 “但你第一次让我吃惊,是因为一向独断专行的鬼失惊竟会那么在乎你,竟然明知不是雪纷飞的对手,却徒劳地跟着他跑了大半个京城,这件事几乎成了豪门宴客时茶余饭后的谈资。” 许惊弦此刻方知无意在京师赌场相会的那个神秘老人竟是北雪,雪纷飞虽对他言语不多,却是发人警醒,受益良多,心底感激不尽。而更始料不及的是堂堂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竟因此成为京师笑柄,虽然以他一代宗师的身份气度未必会计较闲言碎语,但自己心底总归有些过意不去。细细回想鬼失惊对自己的态度,确实是颇出意外。自己不过是在困龙山庄误打误撞救了他一次,想不到他竟会一直念着这份恩情,比起许多名门大派的伪君子来说,反倒更显光明磊落。 明将军续道:“你第二次让我吃惊,是天行和千仇对你的态度。我看得出他们皆对你有所怀疑,却意外地表现得非常宽容,从没有对我说过关于你任何不利的言语。你救过天行暂且不论,千仇出身静尘斋,禅定功力可谓将军府第一人,几乎可以做到对任何人心如止水,完全平实客观地进行观察,唯独对你,我能感应到她心态上的波动。” 想到挑千仇因自己而死,许惊弦眼眶微红。而更令他意外的是,明将军亦是一个暗中的观察者,没有放过与自己相关的一举一动,这样的行为是否恰恰说明他对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一直信以为真呢?那八句谶语到底是什么?如今八句已知其四:千古昊空……神兵显锋……勋业可成,破碎山河。却依然不明白其所要表达的意思。 “我姑且认为那是因为自幼修习《天命宝典》,能够在无意中影响周围人判断的缘故。但你第三次让我吃惊……”明将军并不理会正在冥想的许惊弦,自语道,“就是数日前在那密林之中,你竟然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一意要杀你的陆文定。我自问处于你的位置,或许会有同样的举动,但绝对做不到你那般淡定从容,这份境界实令我叹服!” 许惊弦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嗫嚅道:“将军说的最后一个人,难道是我?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明将军没有笑,一字一句道:“仁者之剑,或许无法斩下江湖好汉之首,但可定山河!” 第二十一章 亲仇俱失 休整两日后,明将与许惊弦准备出发。梁辰夫妇知道多留无益,只备下些清水与干粮,又拿来两套农家衣服换上。明将军在萤惑城被火燎去半边发须,经过修剪后,短发浓髯,再换上旧衣,乍然望去倒似四十出头的农家汉子。梁辰送二人出了恶灵沼泽后,也不打听明将军离开的路线,便欲告别。 明将军忽道∶“此次亏得梁兄相助,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但宁徊风此人诡计多端,务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若査知你助我脱困,必不会罢休。梁兄最好带着夫人早日离开此地,以策万全。” 梁辰豪然一笑:“区区一个宁徊风,我还未必放在心上。” 明将军叹道:“此地可谓是穷山恶水中的一处世外桃源,梁兄或是不舍离去吧?不过你夫妇二人既然决意远离江湖是非,又何苦再起无谓争执?何况红袖姑娘不谙武功,为了她的安全,梁兄务必请三思。”梁辰听明将军说得郑重,略一沉吟后爽然答应下来。 昔日因泰亲王之故,许惊弦一直视追捕王梁辰为敌人,但经过四年前一路入京的种种事由,再有此次相助之恩,反倒对他生出许多感情来。想到此次与他一别,恐怕后会无期,许惊弦心头竟略生出些伤感来,欲语无言,只是恭恭敬敬地朝梁辰深施一礼。 梁辰淡然一笑∶“小弦你自个儿多多保重,我虽不再过问江湖恩怨,但一对利眼与一双耳朵还在,总能探到江湖的消息。日后若能听说你有所成就,亦不枉你我相识一场。”当即挥手作别。 明将军与许惊弦离开恶灵沼泽,先向北走出十余里,转而东行。恶灵沼泽东面是连绵不绝的山脉,罕见人烟。直到午后翻越了数座大山后,才遇到一群东行的难民,两人便混迹其中。许惊弦的显锋剑虽藏于身后,但一套农服又怎能遮掩得住?有位二十出头的浓眉汉子颇为细心,留意到许惊弦身携利器,又见到两人气宇不凡,不似寻常农夫,便上前搭话。他自称姓刘名道,并旁敲侧击地打探二人的来历。许惊弦只说父子两人打铁为生,但战乱频生,不得已逃离家乡,欲往他处另谋生路。 父子远避逃荒之事在这战火燎原之际确属寻常,但那刘道听在耳中,面上却是一副似笑而笑的表情。许惊弦只恐言多有失,也不多解释,但注意到那刘道肌肉隆起,筋骨脉络突出,像是修习过武技,心底也暗暗生疑。 明将军窥空把许惊弦拉一边,低声道:“那姓刘的汉子武功不俗,只怕有些来头,可要小心应付” 许惊弦亦想到梁辰所说某些江湖人物藏于难民之中,伺机伏击叛军之事,而在近百难民之中,另还有几个类似刘道的人物。明将军心头牵挂北线战事,正与许惊弦商议是否找机会摆脱,忽听马蹄声隆隆,一小队叛军策马奔来,拦住去路。 叛军领头的一位中年将官提声喝道:“正在通缉要犯若干。其中两位重犯一位年约五十岁,身材高大,方面阔额,浓发长须,另一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削面尖颔,身材单薄,长者身上有伤,少年身怀长剑。知情不报者,严惩不贷,窝藏者与逃犯同罪。”他的描述,与明将军如令改扮的样貌稍有不符,但与许惊弦却颇为贴切。 许惊弦一惊,这队叛军只有二十余人,与之交手自可不惧,但就怕露了行藏,引来对方高手追击。不过按这将官所说,对方并不确定己方的人数,至少赤虎尚未落入敌人手里,心中稍觉安慰。他忽瞅见刘道满怀疑惑地望了自己一眼,心中又是枰枰乱跳。 刘道却只是微微一笑,随即大声道:“长官,我们这一路只顾逃难,哪有工夫窝藏逃犯?长官若是不信,尽可逐个盘查。” 领头将官显然只是应付差事,冷哼一声:“谅你们也不敢。”正要拨马离开,与他并骑的一位瘦小士兵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将官面露不耐之色,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勒住马缰,转身对属下道:“都下马,细心搜査。” 许惊弦见那小个子脸被头盔遮得产寒,瞧不清面容,虽是士兵装束但这叛军将官却要听从他的建议,而且听他说话口音古怪,不知是来自南疆异族还是乌槎国。正思忖间,那将官的视线定在了他身上,马鞭一指:“我看这个楞小子倒是有些像逃犯……” 刘道哈哈一笑,先对左有暗中使个眼色,随即长身挡在许惊弦之前:“长小心谨慎些无妨,可莫吓了了我的小兄弟、你真要查,不如先从小民査起吧。” 将官斜睨着他:“大胆刁民,就先査你!来人,搜身。” 明将军与许惊弦不知道保护他们出于何意,眼睛余光又掠到人群中另有几人各占要点,隐有伺机出手之意,彼此对视一眼,暂且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几位士兵上前细细搜查刘道,却一无所获。那将官沉声道:“挨个儿盘査每一个人,不许有漏网者。” 却见刘道上前两步∶“长官,刚才那几个士兵没有搜到我身上的宝贝,长官想不想要?” 那将官一怔,面露贪色:“什么宝贝?” 刘道毫然吐出四个字:“我的拳头。”话音未落,一拳已然击出,却不是打向领头将官,而是那小个异族士兵。 那异族士兵猝不及防,被这一拳击个正着。只看肋膏断裂之声啪啪乱响。口中鲜血狂喷,倒伏于地,眼见是不活了。与此同时,另七名汉子同时出手,慘呼声、兵刃断裂声此起彼伏已有十数名士兵倒地,但除了那异族士兵被刘道一击致命外,其余人或被点穴道或伤四肢,虽然暂时失去战斗力,却无性命之忧,还有几人被利器指住咽喉要害,吓得不敢动弹。 那将官战刀方才出鞘一半,周围已只剩下西五名同伴,眼见刘道笑嘻嘻地盯着自己,面容上杀气若隐若现,心知抵抗无益,只得长叹一声,将战刀弃地投降。 尚有一名士兵匆匆倒退,口中大叫道:“刘将军,我们中伏了……”却冒失失地正撞向刘道背心,刘道也不回身,右臂一绕一扣,已将那士兵挟在胁下,随即借劲反手一抛,不偏不倚地朝许惊弦丢来,口中还道:“若不让小兄弟露一手,岂不是得在下越俎代庖?” 自从刘道乍然出手,许惊弦目光就一直盯在他身上,见他出手刚猛,毫无花巧,招式上走的是外家功夫的路子,内劲却是沉浑,拳拳生风,能够内外兼,可算是江湖上一把好手,决非寂寂无名之辈,正猜想他的门派来历。忽见刘道将那士兵朝自己抛来,许惊弦心想这刘道不分靑红皂白地出手,势道极猛,竟也不怕误伤自己,不由胸中有气,少年好胜心起,有心显露一下武功,免得被他小觑。 那士兵在空中不辨方向,哇哇大叫着乱挥手中钢刀,极是危险。好个许惊弦,混乱中窺得真切,不避不让,单掌骞然探出。 刘道急声大叫:“接不得,快闪开……”原来他这一掷虽有相试之意,但更志在立戚摄敌,足足使出了八九成的劲道,唯恐许惊弦年少不知深浅,莽撞硬接有所损伤、所以连声提醒。 说时迟那时快,许惊弦右掌已于空中稳稳抓住钢刀。钢刀甫一入手,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不但士兵情急中尽吐全身蛮力,亦含着刘道的抛掷之力,单手几乎掌握不住。许惊弦大喝一声,左掌侧砍如刀,将帷幕刀网化于掌势中击出,刹那间连发十余掌,尽劈在钢刀刀背无锋之处。帷幕刀网乃是御泠堂不传之秘,进攻或许稍欠犀利,但防御可谓无懈可击,数掌合力,那钢刀上所附之力尽皆被化解,砰然落地。 但那士兵连盔甲足有近两百斤,凌空飞至,重若千钧,委实难挡。许惊弦心知任凭士兵摔在地上必会骨折筋断,暗中一咬牙,右掌弃去钢刀,蓦地转身将那士兵背在身后,脚踩忘忧步法,绕着七尺方圆的半径疾速转圏。起初只觉背沉如山,但每多踩一步,力道就卸去一分,足足踏出二十余步后,方才一把提住那士兵的衣领,轻轻巧巧地将他放在地上。 看到许惊弦露了这一手高明武功,刘道面呈惊讶,他知自家功力,本以为许惊弦碎不及防下只能闪避,却不料他举重若轻地接了下来,当即鼓掌喝彩:“小兄弟这手功夫可俊的很啊,看来我们真是多管闲事了。” 许惊弦一笑不语,他得了林青、愚大师等数位髙手的悉心传授,对于武道的理解向来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刚才好胜心起,以自己并不擅长的硬功强接,此际亦觉胸口隐隐发闷。一旁那个士兵惊魂未定,兀自喘息。 刘道朗然道:“大家都是中原的好汉子,何苦帮着乌槎国打自己人?我知你们皆是身不由已,不得不为虎作伥,今日且放你们回去,尽可实情禀报,但不得再拿这些无辜百姓泄愤,若再顽固不化……”一指那早已毙命的异族人的尸身,“好好想想这个蛮子的下场吧。” 众士兵只求活命,纷纷应承。刘道叫住那个领头将官走开几步单独问话,对其余人则随意地挥挥手。另外几位江湖髙手看来皆以他马首是瞻,将士兵尽数放行。 许惊弦猜不透刘道的来历,暗暗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偷听。只听他低声问那将官道:“你们通缉的要犯到底是什么人?” 那将官茫然道:“我只晓得是军师丁先生亲自下的命令,现在全军上下都在四处搜索他们。听人说好像是有一些敌军的奸细……啊,不不,是一批朝廷派来的英雄好汉盗走了军印,详情我也不知。” 刘道又问了几句,却再问不出什么消息,见那将官战战兢兢地望着自己,唯恐回答不力遭他毒手,不由一哂:“刘将军不必害怕,吿诉你个秘密,我也姓刘,咱们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我不会害你。”亦放他离去。 许惊弦暗忖宁徊风果是心机深沉,唯恐军心有变,严密封锁泰亲王毙命的消息,又怕听到明将军的名字那些士兵贪生怕死不敢尽力搜索,竞编出了军印被盗的谎言。明将军却是面色木然,或是暗运起流转神功之故,英华尽敛,浑如一位普通百姓,半点也瞧不出昔日大将军的雄姿。 刘道朝许惊弦走来,拱手一揖∶“方才不分轻重出手相试,多有得罪。不过若非如此,在下也无法见识到小兄弟的神功。” 许惊弦见他分派有致,虽是布衣平民的装束,却俨然一位引领雄兵的将军,暗中也有些佩服,再听他直承不是,胸中怨气烟消云散,嘻嘻一笑:“兄台何必多礼,倒是我们才应该多谢你出手相助。若你真是姓刘,便唤你一声刘大哥。” 刘道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化名只是为了行动方便,姓刘不假,名字却唤作书元,承蒙裂空帮夏帮主看顾,做了帮中一个小小的护法。” 许惊弦恍然大悟,裂空帮身为江湖白道第一大帮,自不会对外族侵犯中原视若无睹,所以暗中派出高手伏击。他对裂空帮知之不详,从未听说过刘书元之名,只知其中除帮主之外另设有九门,门主便是护法。怪不得此人武功如此强横,能在裂空帮中担任护法之职,当非碌碌之辈。 明将军忽道:“请问碧霄门主,派出人马伏击叛军,是夏帮主个人的意思么?我看你的手下尚有嵩山派与九宫山高手,故有此问。” 刘书元一怔,裂空帮下九门以九筲为名,面他正是碧霄门门主,在九门之中排名第七,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响亮,却不料明将军不但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更能在乱局中将各人的武功底细了然于胸,显然是位高手。而他起初的注意力皆放在许惊弦身上,直到明将军此际开口,方才留意到他,这份藏锋敛锷的功夫实不多见,料知是前辈高人,便恭敬答道:“前辈目光如炬。这是上个月夏帮主发起江湖联盟‘神州会’定下的计划,不独我裂空帮,白道各大门派皆有高手参与。” “原来如此。”明将军额首,若有所思。 方才忽起厮杀,难民们乱作一团,刘书元命手下将百姓聚集安抚,又转头对明将军道:“为免连累这些百姓,我等必须离开。两位不知要去何处?” 明将军沉吟道:“我们确是官府的探子,要去三峡与朝廷水师会合,不知刘护法可知道路?” 刘书元抚掌道:“恰好我们也要东行数里,两位若是方便,不妨同路,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将百姓之亊料理完毕,加上刘书元的七名手下,一行十人往东行去。那些江湖汉子大概都得了刘书元的叮嘱,并不过问明将军与许惊弦的来历,但目光之中不免有些疑虑,两人只故作不见。 刘书元不时找许惊弦搭话,一口一个小兄弟,颇有亲近之意。许惊弦一边与他说话,一边留意周围几人的言谈,这些人都是来自江湖各名门大派的弟子,年轻人不乏倨傲之气,但即便是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对刘书元亦是毕恭毕敬,足显尊重,由此可见裂空帮在江湖上的威望。 一路上明将军沉默寡言,尽敛锋芒,虽未运起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但身边似也罩着一层有形无质之气,众人皆敬而远之,无人寻他说话。刘书元年不大却显得极为老到,许惊弦听他闲聊些江湖逸闻,倒也不觉乏闷。 走了半日,已至傍晚时分,用过餐后依旧上路。 刘书元对许惊弦解释道:“今夜本帮琅霄门沈护法将带来帮主口信,我们约好去前方一座小庙中接头,所以并不休息。” 许惊弦听到“沈护法”三个字,顿时想到明将军之言,脱口道∶“原来沈羽沈少侠要来了。听说他乃夏帮主最得意的弟子,有万夫不当之勇,两柄长枪重者日‘征衣’,轻者日‘缥缈’,乃是江湖新一代有数的高手。” 刘书元赞道:“你说得甚是。沈护法年纪不大,但在帮中处理大小事务有条不紊,公正不阿,极得大家信服,名望已然不低。虽未见他显过身手,但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作为夏帮主最得意的嫡传弟子,我等自不敢望其项背。”心里却暗暗称奇:沈护法艺成之后从未出手,江湖上皆说他武功高强,却无人探得究竟,显得十分神秘,两柄长枪的名字就连帮中普通的小头目都未必知道,也不知这位小兄弟却是从哪里听说的。 许惊弦记得曾在某本书中看到过那“九霄”一为太霄、二为紫霄、三为琅霄、四为玉霄、五为景霄、六为丹霄、七为碧霄、八为青霄、九为神霄,刘书元不过是碧霄门护法,武功已然不凡,而沈羽年纪轻轻又从未显露武功深浅,竟可坐上琅霄门护法之位,算来已是裂空帮第三号护法,果是深得夏天雷看重。想到明将军竞把自己与之并称为天下有数的少年英雄,顿觉惶惑,既想早些一睹沈羽的风采,又怕相形见绌。 刘书元瞧出他心意,咧嘴一笑∶“小兄弟看年纪比沈护法还小上几岁,武功却极是成熟老辣,招式一气呵成又不露锋芒,与寻常武技大不相同,端是平生仅见。沈护法与我尚有几分私交,若小兄弟有意,便介绍你二人认识一下,日后江湖相见也有个帮衬。” 许惊弦略有些意动,但想到与沈羽随行的只怕还有裂空帮髙手,或有见过明将军之人。自己与沈羽相识不打紧,但势必要与明将军一同露面,万一被人认出,难辨福祸。正自沉吟,不料耳中却听明将军道:“那就有劳刘护法了。这孩子心性散漫,原不适合在朝中做事,若能在裂空帮中效力,亦是一件好事。” 许惊弦猜不透明将军是何用意,但听他一副将自己当作“孩子”的语气,心底自然生出违逆的念头,开口推托道:“无名小卒岂敢高攀,若小弟日后在江湖上出些名头,再请刘大哥引荐吧。”明将军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刘书元眨眨眼睛,实是搞不清楚这“父子”二人为何暗中较劲,只好哈哈一笑,对许惊弦竖起拇指:“小兄弟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骨气,佩服佩服。” 许惊弦对明将军的做法百思不解,路上乘隙向他低声问道∶“你为何丝毫不惧被裂空帮识破身份?若不然我们找个借口离开……” 明将军摇摇头,正容道∶“我冒此风险,是为了试探一个人的心意。” “什么人?” “一个老对手。” “夏天雷?” 明将军未置可否,只是脸上显现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再行了了十余里路,前方群岭中忽现几点灯火,明灭闪动,间隔两长三短,是江湖人士以灯光发出的暗号。走得近了,可瞧出那燃起灯火之处乃是一座小小的山神庙,杂乱的说话声依稀从庙中传来,吵吵嚷嚷,似在争辩着什么。 许惊弦凝神细辨庙中传来的说话声,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道:“那个秃驴算什么东西?老子拼命擒下敌人,他一句话放了?”有几人随声附和。 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道:“宋老弟息怒,你这不敬的言语我们自家兄弟听到也就罢了,若让外人听到,免不了要吃大亏。” “你们怕华山派,我可不怕。再说大家现在都是‘神州会’的人,可不分什么派别,凭什么他就髙人一等?有理行遍关下,就算在夏盟主面前,我也敢叫他一声秃驴。” 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道∶“宋铁头,别的不说,你再敢对大师不敬,就先尝尝我的宝剑,我倒要看看你的头是不是真的那么硬。” 宋铁头粗哑声音更髙了几分:“管三娘,你想替那和尚出头?哼,我知道了,你们一个天山派,一个华山派,自然一个鼻孔出气……”他口中虽未服软,但已改了称呼,看来对那天山派管三娘的宝剑不无忌惮。 又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在下八卦门诸葛庭,与什么华山派可拉不上关系,大概还可以说句公道话。宋铁头你虽是豪气万丈,口口声声‘有理行遍天’,但真要追究起来,恐怕在这个‘理’字上就说不过去了。” 姓宋的怒道∶“诸葛庭,你胡说些什么?” “这次联盟可是夏帮主定下的规矩:以江山社稷为重,放下一切个人恩怨。所以大家只拿叛军士兵开刀,而你私刑逼供擒天堡的人,大师慈悲为怀,当然看不过眼……” 宋铁头声线更哑:“我还不是为了大局,想探得些情报。” 诸葛庭冷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你小儿子前几年就是死在擒天堡手中,你自然恨之入骨,有机会便公报私仇。” 许惊弦渐渐听出名堂,怪不得伏击叛军的人只杀伤乌槎国士兵,原来是因为有夏天雷的约束,白道第一大帮主果是颇明大义。 一行人赶到庙中,刘书元问清缘由,对宋铁头厉声道:“沈护法不时就到,若他见到你这般胡闹,可知是什么下场?”宋铁头被那诸葛庭揭破,自知理亏,不由放软声气:“愚兄知道错了,请刘护法念在兄弟的情分上,就此揭过吧。” 许惊弦与明将军置身事外,旁观不语。许惊弦留神看周围情形,小庙年久失修,极为破败。庙中已聚了三四十人,或坐或立,形貌各异,大多筋骨强健,身怀利器,少数几人空着双手,但太阳穴髙高鼓起i应是修炼内家真力的江湖好手。 此次联盟以“神州会”为名,以夏天雷为盟主。事实上不独白道,江湖上许多帮派亦都加入,人多势众,但也因此良莠不齐。虽定下不计旧恶的规矩,亦不免有人借机泄私愤,所以伏击行动中擒天堡、媚云教亦颇有损伤。 刘书元又喝斥宋铁头几句后,本不欲再继续追究。忽然有人从庙外发话道:“此事尚未了结,那位八卦门诸葛兄刚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这声音极轻极轻,似乎不侧耳细辨便无法听得真切,但每个字又如一支支锋利的长箭射入脑中,似乎唯有静待片刻之后,才能把那些字词连贯成句,懂得其意思。 刘书元面呈喜色∶“沈护法到了。”但除了明将军、许惊弦等有限几人外,其余诸人大多充耳不闻,还沉浸在方才那奇诡的声线之中。 不等刘书元等人抢前迎接,庙门蓦然洞开,火把亮光大盛,一人当先大步跨入庙中,随后十余人鱼贯而入。 诸人的视线集中在第一人身上,皆不由暗喝一声彩。但见那人年方二十出头,面似冠玉,束发及肩,朗目灿亮如星,浓眉斜飞入鬓,或许他脸上那一丝温和的笑容稍欠霸气,但身后背着的那一柄高过头顶的重枪——“征衣”则衬得他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来人正是沈羽。 众人怔愣片刻,纷纷上前问安,唯有明将军与许惊弦不露声色。明将军藏于光线暗处细心观察着沈羽的一举一动,而许惊弦乍见沈羽年龄虽只比自己大几岁,滿洒的气度却远胜于已,心里不由隐隐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妒意,暗恨自己这几年相貌虽是变得好看了许多,但无论如何也不及对方。 诸葛庭上前两步∶“诸葛庭见过沈少侠,不知刚才所言何意?莫非我说错了么话吗?” 沈羽笑道∶“错不在诸葛兄,而在于宋兄。”他显然并不认识宋铁头,但目,光左右略扫,已然锁定目标:“想必这位就是宋兄了。”那宋铁头外貌原也平常,只是精习铁头功的缘故,发长寸许,额头上还隐泛着一层青光,便被沈羽一眼识出。 许惊弦注意到沈羽扫视的目光有意在明将军身上停留了一下,稍显讶异,并不像他人对明将军的刻意低调视若不见,心中暗生警惕。 宋铁头瞧出来者不善,忍着气见礼道:“不知沈少侠有何指教?” “宋兄年纪大我许多,指教可不敢当。若小弟没有记错,宋公子正是死于擒天堡手中,人生之大悲莫过于丧子之痛,还请宋兄节哀”说到这里,沈羽略略一停。待宋铁头神情稍缓,沈羽话锋一转,“不过小弟恰好也记得宋家公子可并不是擒天堡的敌人,而是死于当年那一场宁徊风发起的内乱之中。而宋兄虽是震天门的长老,但与擒天堡之间却始终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 宋铁头面色再变,强自道:“那又如何,人在江湖走,总会结交各路朋友。我与他们结交有什么错?” 沈羽淡然一笑:“宋兄少安毋躁。此次神州会联盟宗旨是放下一切恩怨,全力抵御外敌,岂会计较这些事情?” 宋铁头缓缓垂下头:“今日抓获的那名擒天堡堡丁与犬子之死不无关系,我也是一时糊涂忘了神州会的誓言,拿他泄愤。但人好歹已放了,下次自当小心从事,不再触犯规矩。” 沈羽道:“值此非常之际,正当同仇敌忾,宋兄却借题发挥,指责华山派处事不公,不免有刻意挑唆之嫌疑。”众人这时才听出些味道来。沈羽一直彬彬有礼,言必称“宋兄”,始终是那似轻若重、不疾不徐的语气,但到最后却奇峰突起,锋芒毕露。 宋铁头面色铁青:“你说我是擒天堡的奸细?” “家师一向教诲小弟要行事磊落,在没有证据之前,尚不能下结论。不过却需要做些预防的手段,以免日后造成损失,所以……”沈羽脸色微微一沉,“宋兄在此地的行动暂停,且回梅影峰让家师处置。”裂空帮总部正是在冀州梅影峰。 “谁敢动我?”宋铁头面色忽青忽白,寸许长的发根似都直立而起。 沈羽环视左右。随行他而来的十余人中有一人闪出:“这奸细出言不逊,属下请命擒下他”众人认得他是裂空帮天风堂堂主左伯华,七十二路雷电剑法鲜遇敌手,若非他脾性火暴行事莽直,早可坐上护法之位。 沈由轻声道:“尚无确实的证据,岂可以奸细相称?左堂主手下容情,不可坏了宋兄性命。” 左伯华乃是裂空帮有名的勇将,宋铁头自忖难敌,但此刻骑虎难下,断无认输之理,一咬牙:“沈羽小儿,既然你非要冤我,有种就自个儿上场与我较量,唆派其他人来算什么好汉!”心想沈羽出道至今从不出手,若他自重身份不愿出手,自己亦可借机脱身。 沈羽矜然一笑:“宋兄这样说,岂不是让小弟为难?” “若你不敢,就休管我宋铁头的事。” “好!”沈羽似是不经意地回首望了一眼,慨然下场。众人皆闻沈羽之名,今日可一睹其神秘的身手,皆大觉兴奋。 许惊弦顺着沈羽的目光望去,但见随他而来的十余人大多是裂空帮与各大门派的高手,但最后一热却是位弱不禁风的女子,面蒙丝巾,沈羽方才那一眼正是望向她。 沈羽悠然在宋铁头面前站定:“于宋兄身份的怀疑只是小弟的个人分析,局势如此不得不防备一二。若是日后误会消除,还请宋兄莫要见怪。”谁也不承想他于战前竟还这般态度,既像成竹在胸,又似临阵怯敌。 宋铁头心中忐忑,但再无退缩之理,头顶隐起青气,目光锁在沈羽背后的重枪“征衣”之上,大喝道:“拔你的枪!” 沈羽耸耸肩:“宋兄大概听说过小弟习艺至今从未出过手,今日自然也不会为你破例。”众人大奇,不知他到底是何意。 宋铁头怔了一下:“你要如何?” 沈羽以足划圏:“宋兄尽可发功来撞,小弟若出了圏子便算输。” 看那圈子不过五尺方圆,难以闪避腾挪,除非以力抗力。但诸人实难想象沈羽这样的翩翩公子会与宋铁头硬碰,皆怀疑他是否太过托大。 宋铁头冷哼道:“你竟敢小觑我,且吃我一头……”他脊背高拱,半低着头,陡然一声狂吼,直撞而来。 两人之间虽只有三五步的距离,但随着宋铁头大步冲跨而出,霎时一股劲风袭卷全场,浑如烈马脱缰狂奔,势道端是惊人。 这一记是震天门最负盛名的“震天顶”,便是半尺厚的石碑亦可一撞而断,何况是血肉之躯!诸人屏息观战,皆难以想象沈羽如何化解这势大力沉的撞击,若是闪避跳出圃外,莫说沈羽日后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裂空帮的威名亦会因此而损。 沈羽依旧不避不让,端立场中,仿佛打定主意要与宋铁头硬拼,一记惊呼声传来,却是那蒙面女子发。许惊弦循声望去,虽看不真切那女子的容貌,但一双眼睛却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何时见过。 眼看铁头离沈羽的胸膛只有三寸的距离,宋铁头不虞一击得手,暗忖若真撞死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裂空帮岂肯甘休?正要收几分劲,蓦然眼前一花,沈羽于千钧一发之际,胸腹急收,弓腰俯身,这一头撞向的已不是沈羽的胸膛,而是他背后“征衣”的枪尖。 那“征衣”以玄铁打造,重近百斤,宋铁头就算铁头功登峰造极,也不敢与之硬埒,幸好他原本就忌惮沈羽不敢尽施全功,方才又生了收劲之念,堪堪侧冲半步,这一头撞向了空处。 沈羽身形一弹,恢复原状,竟还有闲暇回头对那蒙面女子一笑:“姑娘不必担心,这许多高手在场,决不会让宋兄的铁头撞塌小庙。”众人掌声已是如雷鸣般响起。宋铁头暗抹一把冷汗,快步移至沈羽身后,又是一头撞来。沈羽亦不回头,倒身一记铁板桥,“征衣”的枪尖如长了眼睛一般又对准了宋铁头头顶的百会大穴。 宋铁头只得又退开普步,他两度出击无功,不免发了狂性,当下绕圈疾走,乘隙就是一记铁头撞去。沈羽双足稳立原地不动,只是身体前摇后摆,左晃右挪,但随着他不断变换姿态,整个身体仿佛皆化为灵动的手臂一般,每次枪尖皆是对准宋铁头的百会大穴,竟无半分偏差。 宋铁头越转越快,沈羽随势而动,两条人影就像被那七尺长枪牵引着,上演一场炫目的舞蹈。只不过圈外的宋铁头屡进无功,气喘如牛;圈内的沈羽灵动翩翔,气定神闲,已是高下立判。 宋铁头的圈子越转越大,离沈羽越来越远,明明败局已定,却仍不罢休。若是平时旁人早就起哄不止,但此际人人皆想多看一眼沈羽的身法,全场竟是鸦雀无声。 唯有身处局中的宋铁头暗暗叫苦不迭,此刻已不是枪随人走,而是“征衣”迫得他一步步退后。如今他已离沈羽近丈开外,铁头自然撞不中对方,若要袖手罢斗,怕会收势不住反撞在抢尖上;但长此下去,必将脱力而亡。 再转了几圈,宋铁头颓然停步,仰天长叹:“罢了,沈少侠神技至此,我还有何话说?”他不堪受辱,已有寻死之意,窥准长枪的来势,故意将咽喉往那枪尖上凑去。但“征衣”随之骤停,枪尖离他咽喉只差毫厘。 沈羽直身收枪,肃然道:“既然宋兄有意求死,小弟只怕真是误会了你。但事关重大,扔要请家师定夺,不得不委屈宋兄一下。”微一摆首,几名裂空帮帮众上前架住几近脱力的宋铁头,宋铁头面如死灰,再无抵抗之念。从头至尾沈羽脚步未动半分,亦没有主动攻出半招,却兵不血刃力压宋铁头,众人惊羡交加,喝彩不绝。 沈羽面上并无得色,待掌声稍弱,他才开口道∶“宋兄之事就此了结。小弟来此另有要务。” 此际群雄对他已是心悦诚服:“沈护法请讲。” “诸位大概都听说叛军目前正在全力追捕几名逃犯之事吧。按我得到的情报,那所谓的逃犯不是别人,正是朝中大将军明宗越。他亲自率奇兵突袭敌军后方,已斩杀泰亲王,但亦因此中伏,被叛军追杀……” 包括许惊弦在内,诸人皆吃了一惊。刘书元眼望明将军,满面惊疑,缓缓发问:“请问沈护法,如果我们遇到明将军,应该如何处理?”许惊弦心头一紧,刚刚见识了沈羽的武功,自问决非他敌手,若是刘书元不顾誓言强行揭开明将军的身份,群雄并起而攻,他实无把握护得明将军安全。 沈羽只说了两个字∶“救他。” 群雄炸了锅一般吵将起来,一人高叫道:“泰亲王既死,叛军不日便退,我们何必放过明将军?”顿时有数人附和,将军府这几年在江湖上四处树敌,白道高手中不少人的亲友被其所害,与明将军可谓是仇深似海。 沈羽慨然道:“神州会是为了国家大义而建,昔日仇恨定要放在一边,我们须得分清轻重缓急,先救明将军,待战事了结后,再谈恩怨。” 许惊弦这才松了口气,却见明将军神色不动,似是早有所料。 一个老者缓缓道∶“老夫午后才收到夏盟主的飞鸽传书,却丝毫未提此事。所以老夫斗胆问一句,这是夏盟主的命令,还是沈护法个人的意思?” 沈羽声沉似水:“此事我也是刚刚得知,只怕家师尚未得到我发出的消息,但我相信他会得出与我一样的判断。” 老者显然思虑成熟:“这个消息沈护法从何得来?” 沈羽一字一句:“将军府,水知寒。” 众人更惊,裂空帮向来是将军府的死敌,水知寒又怎么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沈羽?纷纷发声相询。 “实不相瞒,神州会联盟就是家师与水知寒共同定下的计划,并亲自与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一晤,若不然这么大规模的白道同盟大会,将军府岂会不出手干扰?面对外敌,中原武林必须放下成见,同仇敌忾,诸位都是明白人,想必不用我再多说了……” 许惊弦这才明白为何明将军要让水知寒与鬼失惊留守京师,原来竟是作此用途。待众人心绪渐平,沈羽继续道:“我前几日奉家师之命特意去京师会晤水知寒,确定将军府与裂空帮以三个月为期,不得再起争端。还请诸位细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是中原武林无宁日,又如何能共抗外敌?诸位英雄若还对旧日仇敌纠缠不清,岂不是愧对‘白道武林’这四个字?与将军府又有何区别?” 众人听了沈羽这一番陈晓利害之言,喧哗渐止,皆在暗自思量。 沈羽见群雄再无异议,方才续道为示诚意,将军府特地派人与我同行……转头回望身后:“平姑娘,请你上前来,我替你引见各路英雄侠士。” 那位蒙面女子款款上前,狳徐摘下面巾,施个万福:“小女子见过诸位英雄。”但见她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圆圆的脸庞俏丽可人,却是面现潮红,又有些手足无措,似是不胜羞涩,又似是颇为兴奋。 这小姑娘显然涉世未深,众人却何承想她竟来自将军府?但将军府名头实在太响,虽看她一副娇弱不胜的模样,又有何人敢小觑? 沈羽的脸上略显不安,但稍纵即逝,对那平姑娘柔声道:“我们这些江湖人虽不懂礼数,但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决不会欺辱弱小;平姑娘无需惊慌。”平姑娘渐渐定下神来,眉目流转扫他一眼,温情无限。 许惊弦却是惊得目瞪口呆,那平姑娘不是别人,却是清秋院的小婢平惑。当年许惊弦被追捕王擒人京师,无意中结识宫漆尘,与她同住在乱云公子郭暮寒的清秋院中,并由此结识大他两岁的平惑,两个小孩子相处融洽,还以姐弟相称。 但许惊弦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苹果姐姐”怎么会与沈羽走到一起,又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府的人。年少英俊、出身名门、武功髙强、风度翩翩,更有美人垂青,似乎老天特别中意于沈羽,将所有的优点都集于他一体。反观自已,亲生父亲陆羽、义父许漠洋、林青都已撒手人寰,水柔清视自己是害她双亲的仇人,又与“结拜大哥”宫涤尘反目离开御泠堂,倒真像是一个灾星,孤零零地漂泊于江湖,也不知何去何从。如此一想,更是自惭形秽。许惊弦正胡思乱想,忽然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霎时清醒过来。 却听明将军低声道∶“还不快走。” 趁诸人与平惑一一见礼之际,许惊弦随明将军悄然出了小庙,回头再想看“苹果姐姐”一眼,却不经意触到刘书元的视线,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犹豫,大概不知是否应该向众人讲出明将军的身份。 两人趁夜奔走,许惊弦乍见平惑神思不属,百般猜想,糊里糊涂行后方才稍稍恢复。 明将军突然发问:“我记得曾在清秋院中见过那个平姑娘,她可是与你相识?” 许惊弦点点头:“她叫平惑,乃是乱云公子四名贴身婢女之……”他的思绪不由飘到四年前的那个冬日,宫涤尘在清秋院遍请京师高手,表面上是为了破解蒙泊大师那“试问天下”的谜题,暗中却提及京师六绝,诱反泰亲王。也正是那一天,明将军与林青定下了泰山绝顶的战约。想不到当时明将军只是匆匆一见平惑,竟然还记得她的相貌。 明将军亦是一脸不解∶“她并非将军府的人。难道是受水总管暗中派遣?” 许惊弦喃喃道:“奇怪,她怎么会认识沈羽?” 明将军似笑非笑打趣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四处沾惹情思。有个叶莺姑娘还不够,又多出一个平姑娘。不过我瞧那平姑娘望向沈羽的眼神,显然钟情于他,只怕早就忘了你啦。” 许惊弦满脸通红∶“你不要误会,她只是我的姐姐,也决不会忘了我。” 明将军自言自语道∶“就箅平姑娘暗中替水总管行事,但以知寒的为人,也不会派她与沈羽共赴裂空帮,这其中确有溪晓。嗯,沈羽此人表面温文尔雅,谈吐风趣,但内心锋芒极盛,好出风头,或许他是被美色所惑,如此说以讨意中人的欢心?嘿嘿,这少年可是真够胆色啊……” 许惊弦听明将军分析得确有几分道理,不过想到平惑一个婢女能与名门公子相恋,倒也是个好归宿,心中不由替她高兴,因此并不觉得沈羽的做法有何不妥,对他的妒忌之意亦淡了许多。 听明将军刚才提到水知寒,许惊弦心中忽有所悟:“将军执意要与刘书元同行,说是要试探一个人的心意,原来说的是水知寒!” 明将军赞道:“你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这一点来,果然不凡。” 两人连夜东行四十里,第二日转而北行。路上遇见几股叛军的搜查小队,两人皆小心避开,并无冲突。 明将军重伤未愈,连日赶路终觉疲累。这日午后,两人正在山林间休息,许惊弦忽听到头顶上遥遥传来鹰唳之声,大喜抬头,只见髙空中一个小黑点盘旋不止,虽看不清楚体态,但只凭那熟悉至极的飞行姿式,可以断定正是扶摇。扶摇既然在此,叶莺必在附近,许惊弦不由心头一荡。可是叶莺是一个人么?扶摇的出现,到底是意味着叶莺暗示他前去相见,还是诱捕明将军的另一个焰阱?他的心中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明将军亦发现了扶摇的踪影:“是你那只鹰儿么?”许惊弦并不隐瞒,将自己的疑虑一并说出。 明将军却似毫不在意,手指前路:“我们只要再翻过前面那座大山与一条河,基本离开了叛军的势力范围。宁徊风要想置我于死地,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对以肯定敌人已经设下了最后道防线,我们必须避开他们的主力。” “按刘书元所讲,此地深峡激流难以涉江而行,五十里范围内只有两处渡口,一处是东边二十里的青翼渡,一处是西面十余里外的吞江口。除此之外,在前方山头上,隔江的两座山峰之间有处飞泉崖,架有一座索桥可通过。至于走哪条路,还请将军定夺。” “正值战时,未必恰好有摆渡之舟,走山路至少可省下半日时间。” “但那里地势险峻,一旦敌人布下重兵,恐难脱身。” “你那只鹰儿的方位是在何处?” “飞泉崖。” 明将军沉吟:“叶莺既然在此现身,宁徊风必也在附近?他或许算准了我必会走三峡一线,却算不准我会走哪一条道路。只要不遇到宁徊风本人所率的敌军主力,我们就有极大可能突围,三取其一,他只有三成机会,所以他故意放飞鹰儿以惑我心智,若是我们不敢走飞泉崖,他至少就有了一半的胜算。哼,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偏偏就要走飞泉崖!” “但是,宁徊风当知将军精通兵法,实者或虚之,但有可能实者亦实,敌军的主力就是在飞泉崖。” “宁徊风自然知道我会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更有可能在飞泉崖摆下空城计。” 这是一场双方殚精竭虑的赌博,他们必须冷静地找出宁徊风谋划中的漏洞,才能赢得这最后一场! 然许惊弦忽然转身取出食物与清水∶“现在,吃饱喝足才是最重要的事。”明将军瞪了他半晌,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倒真是洒脱。”拿起一块干粮放入口中。 两人饱餐一顿。明将军长身而起:“走吧。” “我们走哪条路?” “飞泉崖。” “将军为何赌这一条路?” “机关算尽,亦难敌天意,多想无益,徒乱心思。何况你一定很希望再见到叶姑娘吧。” 许惊弦亦笑了:“若这是敌人的疑兵之计,只怕反而见不到她呢……”他内心也在问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愿意遇见叶莺么? 青山翠岭,林深叶密。两人谨慎而行,走不多远,便听到隆隆的水响条大河从山谷中横过,水深浪急,激流暗涌,两岸巨石被冲刷得平滑无比,又长满了青苔,难以涉江而过。抬头望处,隐隐可见半山腰间悬挂着几根铁索,索长五六丈,其上铺着木板,悠悠荡于半空。山顶上恰有一道瀑布凌空而下,索桥穿瀑而过,再隐入云海之中,实是惊险万分。但对于他们这样的武功髙手来说,真正的危险不是铁索瀑布,而是隐藏的敌人。 许惊弦眼利,见在那索桥背面的木板之下,仿佛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却是丝毫不动。他举手相指∶“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明将军抬眼望去,亦是一脸疑惑:“好像是一个人。”但那瀑布正由那人影处冲下,激流浪涌之中,只有隐隐约约的景象,无法看得真切。欲要换个角度观察,但随着山路弯折,树林遮蔽,再不复见。 许惊弦恍惚间觉得那身形竟似是叶莺一般,暗忖武功再高亦不可能倒贴于索桥之下,或许只是思慕佳人心切,一时眼花,暗骂自己一句。 明将军笑道∶“我们这可是凯旋回师,可莫学败亡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己吓唬自己。”说完,大步朝前走去。 一炷香后,二人已至半山腰,再过了前面二个坡道,便可到达索桥。此刻江水声稍弱了下来,许惊弦清楚地听见扶摇大异往常的尖厉鸣叫声。 许惊弦略一犹豫,沉声道:“将军,我们换另一条路吧。” “你发现了什么?” “没有发现,只是出于直觉。” 明将军停下脚步∶“其实我也有类似的直觉,但自从当年反出昊空门开始,我就告诉自己决不走回头路。现在,我不想因为直觉而违反自己的承诺。”他望望静寂的四周,“何况,若有埋伏,想退也退不了了。” 若有伏兵,必定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或许已设好了包围圈,只等他们自投罗网。许惊弦长叹一口气,目视前路∶“将军说得对。无论前面有多少敌人,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面对。” 说话间两人已上了坡道,骤觉眼前一亮。飞瀑索桥已在面前,水汽被阳光折射成七彩,流光幻化,氤氳蒙昽,更衬得山崖高挺,峭壁险峻,飞泉崖果然名副其实。 而在那索桥之中,垂瀑之前,一位黑衣人端然而坐,眼蒙黑罩,掌持木杖,飞瀑激溅在他身上,却浑然不觉,仿似一尊沉睡千年的雕像。 宁徊风!千算万算,他们终于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算计。 许惊弦乍遇仇敌,不退反进,锵然一声,显锋剑已然出鞘,遥指宁徊风∶“宁徊风,拿命来!”宁徊风听许惊弦揭破身份,不怒反笑,佝偻的身躯挺直,轻轻剥下面上一层人皮面具,重现那清俊阴柔的一脸病容,又缓缓除下半边眼罩,只遮住瞎去的左眼,泛着精光的右眼锁住了明将军,似笑非笑:“将军想必千方百计地想躲开我,却还是不得不狭路相逢,是否备受打击?” 明将军不语,目光却似越过宁徊风、透过瀑布,射向对面山崖之中。这或许是一种轻蔑,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否亦感受到一丝冲击? “宁徊风,你错了!”许惊弦冷哼道,“我们特意走这条路,就是为了杀你替我义父报仇雪恨。” “哦?”宁徊风不屑一笑,掌中木杖轻扬,“那就来吧。”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许惊弦战志激昂,挺剑大步跨出。他们虽然中伏,但在这狭窄的索桥之上,只能单打独斗,或许最后终不免丧命于此,但他有信心先将强敌斩于剑下。 明将军一把拉住了许惊弦,低声道:“以我现在的状态,丝毫没有把握面对他!” 一个影子在飞瀑后若隐若现,青蓑宽笠,长线垂钓。 看到这个人,许惊弦猛然一震,这才知道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了。 那个藏于瀑后、被明将军视为真正对手的敌人,正是与他齐名的邪道六大宗师之一——龙判官! 宁徊风与龙判官一齐现身飞泉崖,让许惊弦心头一阵冰冷。 凭借显锋剑之利,他与宁徊风或许勉强有一拼之力,但明将军就算身上无伤,武功也不过高出龙判官一线,如今重伤在身,余下不足五成的功力,断无胜出的机会。只凭这两大高手,便足抵千军万马。 扶摇乍见主人,一声悲鸣,急飞而下,欲要扑入主人怀中。许惊弦口中连发几声呼哨,扶摇听令,重又髙飞而起,在他们头顶盘旋不休。 “明将军好,许少侠好!”飞瀑之后的龙判官宛若寒暄般打了个招呼,随即不再开口,似乎只专心垂钓。而在那流动的飞瀑之中,哪有什么活物可钓?这等绝世高手最擅长把握双方战前的气势,他越显得悠闲,就越能给明将军施加压力。 许惊弦忽然笑了:“龙堡主可知道你最信任的这位丁先生是谁么?就是当年把你关入地牢、让你饱受折磨的宁徊风!” 宁徊风亦是大笑:“许少侠不必枉费心机了,从宁某重新加入擒天堡的第一天,龙堡主就已知道我的真正身份。龙堡主身为一代宗师,若没有尽释前嫌的气度,岂有资格做擒天堡主?” 龙判官的声音从瀑后传来:“多谢许少侠的关心。但昔日宁徊风只是将老夫软禁于地藏宫,何来饱受折磨一说?”听他泰然的语气,看来真是把当年的奇耻大辱忘得一干二净。 宁徊风装腔作势地叹道:“一般人在这等情况下,要么跪地求饶,苟且偷安,要么拼死一战,以全英名。可许少侠却尚不忘挑拨离间,伺机而动,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少年英雄啊。”这话似是讥讽,似是称赞,让人难分虚实真假,正是宁徊风的一贯风格。仿佛一除下脸上的面具,“丁先生”就退隐幕后,昔日擒天堡“病从口入,祸从手出”宁师爷的面目跃然而出。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盘膝而坐。再要出言挑唆龙判官与宁徊风的关系,不免显得小气,他如今最需要的是尽量平复心绪,再与大敌决一死战。 宁徊风面上惊容稍现即逝,面临生死关头,许惊弦却表现出与其年龄决不相符的冷静,如此对手若不趁早剪除,假以时日必是心腹大患。他最工心计,岂容许惊弦有暇从容应战,当下放声一笑:“许少侠就不想知道叶鸾姑娘的下落么?哦,我说错了,应该是叶莺姑娘的死活……” 许惊弦眼观鼻、鼻观心,陷入至静之中,口中淡然道:“非常道的活色,还轮不到丁先生来管教。”此刻再以“丁先生”相称,不乏揶揄之意。 宁徊风啧啧而叹:“你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可是十余万大军的帐前军师,而叶莺姑娘为救许少侠,胆大包天,竟在和谈书中留下暗语,仅凭这通敌之罪就可立即处斩。就算慕松臣知道此事,恐怕也无可奈何。”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句句击中许惊弦要害。 许惊弦心头一惊,口上却不服软:“你若敢杀叶姑娘,扶摇必与你拼命,岂肯听你号令诱我们前来飞泉崖?想必叶姑娘早已脱险。” 宁徊风哈哈大笑:“话虽如此,但许少侠心里一定在嘀咕不休吧。也罢,不见到叶姑娘你总是不肯死心……”手上微微一提,铁索蓦然抖动,就在宁徊风身前半处的一块木板倒飞而起,在空中翻腾数度,重又平落在索桥之上,而在那木板上竟还牢牢绑着一个人,她全身被飞瀑淋得湿透,长发垂胸,秀目怒瞪,正是叶莺。 原来在宁徊风手腕上还缠着一道肉眼难辨的丝线,系在那木板之下,而绑缚在木板上的叶莺因飞泉急瀑的遮掩,根本看不出来,只有从索桥下方的角度才可稍窥一二。许惊弦方才在山脚下并没有眼花,但普通人见到这一幕不免疑神疑鬼,或会缓步不前,宁徊风却准确地把握到他们心理,故意而为,其心计之深,可见一斑。 宁徊风诡计多端,明明早就擒下叶莺,却故意隐而不露,这道临时设下的机关若是在争斗之时突然使出来,足令许惊弦与明将军大吃一惊,招法必乱。只不过如今宁徊风自觉胜券在握,以叶莺为人质更能让许惊弦心绪难安,方才不再保留。 许惊弦乍见叶莺,惊喜交集。看她虽是口不能言,但瞪着宁徊风的双目似要冒出火来,身上不见伤口与血迹,大概只是被封了穴道。不过在那飞瀑之下倒挂着冲击半日,实是吃尽了苦头,既心疼又愤怒,欲要上前一剑刺向宁徊风,又恐一击无功叶莺反受其害。 空中的扶摇狂啸着俯冲而下,但宁徊风右手轻挥,砰的一声脆响,叶莺身下木板片片碎裂,木杖回挑,将叶莺拽近身前。扶摇哀叫一声,一抖翅羽重又飞上高空。 宁徊风微微一笑,面有得色:“许少侠这只鹰儿果是神物,不但将你那冥顽不灵的臭脾气学得十足,被我稍加训练后,更懂得什么叫投鼠忌器。” 许惊弦这才知晓扶摇叫声凄切,那是不忍见叶莺受苦之故。他强压住狂涌的怒火,反讽道:“好一个‘投鼠忌器’,无耻鼠辈倒有自知之明。” 宁徊风难得被人抓住话柄,脸上凶气乍现,手上微一加劲,叶莺吃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一直沉默的明将军开口了:“本以为御泠堂红尘使虽然心机毒辣,好歹亦算是一代名士,但如今看你欺凌弱小,实是小人行径。” 宁徊风面不改色:“我本就是个小人。念你是我昔日旧主,不妨免费提供两个好消息,你让鲁子洋所传之言已收到,那个几可乱真的吊靴鬼任务业已完成,他这等反复小人没有资格玷污将军之手,宁某已替你代劳;至于传给简公子的那两句话,实令他受益匪浅,特意让我转告将军:若能因此顿悟,日后有空必将亲去京师将军府拜谢。” 许惊弦闻言心中一动,宁徊风无意之中透露了一个秘密:遇见陆文定、鲁子洋等人不过是三天前的事情,三天之中却能够及时得到简歌的回音,这说明简歌决非身处东海之遥,应该就在这附近,就算是以最迅速的飞鸽传信,最远亦不离江南。但要找到筒歌,先必须闯过令日这个生死之关。 明将军一字一句道:“你设毒计害死千仇,我必会亲自拜谢。” “静尘斋传人眼光独到,挑千仇不死,迟早会看穿我精心安排的刺明计划,杀她实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为。两国交兵,死伤难免,将军是识大体之人,想必不会因此怪罪于我。”宁徊凤故意长叹一声,“不过简公子重任在肩,我自当替他分忧。他虽一意面谢将军,但为免他长途奔波,宁某今日只好不放将军回去了。” 明将军朗然一笑:“此地确是极佳的埋骨之所。只不过,想留下我,你还不够资格!”他话语间的锋芒直指龙判官,但飞瀑之后静坐垂钓的龙判官宛若老僧,姿势不变,亦不发一言。 “龙堡主自然会告诉将军谁有资格。”宁徊风独目转向许惊弦,“许少侠放宽心怀,我向来奖惩分明,叶姑娘是慕道主手下爱将,更要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所以饶而不杀。她既能借鹰儿诱来许少侠与明将军,已是奇功一件,我决不会再伤害她……” 叶莺蓦然嘶声大叫:“不要信他胡说八道,我岂会帮这个死瞎子害你?他使不动小家伙,就给它喂下了剧毒,所以小家伙才不停地鸣叫……”她听到宁徊风当着许惊弦的面冤枉自己,悲愤之下一股郁气直透全身,虽仍不能动弹,但被封的哑穴已被冲开。 宁徊风不料叶莺竟能冲开穴道,吃了一惊,他心思多变,暗忖莫非简歌为了换取非常道的武功,竟连御泠堂的独门点穴之法亦无私相授给慕松臣么?日后须得提防……他脑中思索,左手已凝指成爪,运起“千疮”之功疾如闪电般扣向叶莺的喉头,但爪至中途又骤然停住。这种情景之下,由得叶莺开口说话,反而更能惑乱许惊弦的心智。 叶莺大叫:“臭小子不要管我,快杀了他!” 许惊弦轻轻一震,握剑的右手青筋毕露,脚下却是纹丝不动。但此时此刻,再听到这一声“臭小子”,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霎时涌上心头,又怎能不顾她的生死? 宁徊风叹道:“傻丫头啊,你不知道越是如此说,他就越不敢出手么?”若论临阵扰人心绪的辩才,此人即或不是天下第一,亦可名列三甲。 叶莺冷然道∶“臭小子你不必有所顾忌,宁徊风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师父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他。”宁徊风木杖轻挑,将绑缚在叶莺身上的绳索挑断几根,又解开她腰间穴道。叶莺大出意外,还道他忽然良心发现,宁徊风却忽又停手,低声叹道:“不行不行,放你容易,但就怕你翻脸无情,罔顾师命,联合这小子对付我。待我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再说……”原来他只是存心戏弄,故意只解开叶莺一半穴道,叶莺依然浑身乏力,几度挣扎全然无用。 叶莺大怒∶“宁徊风,你要是个男人,就与我真刀真枪地对决一场。” “你虽得慕松臣七八分真传,但我也不会惧你。多少名门侠客想取我项上人头,还不是枉费心机?”宁徊风一耸肩,“只不过身为长辈,与小辈拿刀动剑成何体统?” 叶莺眼中怒火狂烧:“名门侠客收拾不了你这样的卑鄙小人,但总有一天要叫你见识我非常道的诸般手段。” 宁徊风拍头长呼:“莺儿你倒是提醒了我,你不但有神通广大的师父,还有非常道一众师兄弟撑腰,可不似这小子无亲无故……”目光转向许惊弦,“许少侠你虽离开御泠堂,但那只是因为宫涤尘年幼无知,管教无力,若是换成简公子,以他胸怀天下的魄力,自是大有可为。若你与我们化敌为友,联手合作,不但今日无性命之忧,以后可一展抱负,亦能与莺儿携手并肩,更免了我此刻的为难,一举数得,还望许少侠三思。”他于占尽上风之际,提出这样的条件,确是极具诱惑力。 许惊弦静默沉思,有了这些日子的经历,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单纯无知的少年,亦懂得欺骗诡诈之术,大可先假意答应宁徊风的建议,救下叶莺,逃出此劫,日后伺机再给他致命一击。 宁徊风满意一笑:“许少侠不妨先好好考虑一下,等看完了龙堡主与明将军之间百年难逢的大战后,再给我答复。” 御泠堂红尘使身负惊扰天下之任务,最懂察颜观色,随机应变,他早就瞧破了许惊弦决不会真心投降,所以故意要许惊弦在龙判官与明将军决战后才给出答复,料想明将军必死于龙判官之手,在孤立无援之际,许惊弦纵是诈降,心灵上的屈辱亦足以压垮少年的斗志,日后只要利用得当,即入魔道。这份对人性的把握、思虑的成熟,远非十六岁少年所能意料。 许惊弦蓦然抬头∶“呸!你害我义父,我与你之仇不共戴天,起初不分黑白被你利用,痛悔莫及,岂会重蹈覆辙?与你合作?真是痴心妄想!我决不会放过你。” 听到许惊弦这掷地有声、斩钉截铁的一番话,宁徊风脸上杀机浮现∶“既然如此,我亦不必多说了。实话告诉你们吧,不要心存饶幸,山下早已埋伏下三千大军,只要我一声号令便可杀来,若非龙堡主执意要与明将军单独对决,此际你们早已是死人了……” “你不要再逞口舌之利,可敢与我公平一战么?” 宁徊风冷笑:“你当我是那些好勇斗狠的江湖汉子么?若无法不战屈人,昔日我当不了擒天堡师爷,如今也做不了三军军师。嘿嘿,若是龙堡主击杀明将军后尚有闲心,许少侠不妨请教一下他的还梦笔。”说罢左手提起叶莺,右杖点地,就待退回。 龙判官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宁兄留步。” 宁徊风错愕了一下,龙判官从来只以“宁师爷”、“丁先生”相称,这一声“宁兄”显得十分不同寻常。他心知有异,缓缓道:“龙堡主有何指教?” “方才宁兄有一句话,老夫稍嫌有些不中听。” “龙堡主所指为何?” “我龙吟秋出道数十年,结识的都是江湖人,守的都是江湖上的规矩,可你却偏偏说自己不是江湖汉子,那么……” 宁徊风面上滑过一丝惊慌,但他语声依旧沉着:“那只是对敌时的说法,我自幼习武,又二进擒天堡,自然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 龙判官只淡淡说了四个字:“如此最好!” 宁徊风独目眯成一线,冷冷道:“江湖人最讲究恩怨分明,看来龙堡主依然不忘四年前囚困之仇!但江湖人获是一言九鼎,有诺必践,你也莫要忘了曾对我许下的诺言……” 龙判官截断宁徊风的话语:“当年的奇耻大辱虽然不忘,但毕竟已成旧事,老夫也记得自己在列祖列宗前立下决不会向你寻仇的誓言。” 宁徊风稍松了口气:“那龙堡主让我停步是何意?” “你是个聪明人,自应懂得老夫为何弃三千军士不用,而执意单独挑战明将军。”龙判官豪然一笑,语气强横无比,“那是因为在这飞泉崖前的五人都是江湖人,必须用江湖人的方式解决!” 宁徊风怔住了。他当然时刻防备着龙判官报当年之仇,早打定主意此间事情一了,立刻脱离擒天堡远走髙飞,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龙判官竟会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发难。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明将军还未死,龙堡主就先自毁良弓,不嫌太早了一些么? 龙判官肃声道:“所以,你最多只能算半个江湖人,永远不会理解真正江湖人的骄傲。”宁徊风语塞,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对龙判官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四年前的胜利让他对龙判官不无轻视,却忘了能够名列六大邪道宗师的,又有哪个是易与之辈? 龙判官声音笃定,不急不躁:“按江湖规矩,老夫自会遵守承诺,决不找你寻仇。而许少侠与你有杀父之仇,你二人自当公平一战,老夫与明将军只会袖手旁观,决不插手。你若能杀了他,也无人阻拦你离去。但只要听到一声召唤士卒的军哨,莫怪我反目无情。” 叶莺大笑:“龙大叔是个真汉子,以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喂,宁徊风,拿出你真正的本事吧……”突然闷哼一声,将余下的话吞入肚中。想是宁徊风气恼不过,暗中施劲给她吃了苦头。 许惊弦见事有转机,大喜上前,一扬显锋剑:“宁徊风,放不叶姑娘,与我决一死战!”自始至终,明将军只是静观,一言未发。无论许惊弦胜败如何,最终他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龙判官的还梦笔。而龙判官的言行举止,亦让他真正感觉到了对手的强大。扪心自问,他没有一丝胜机! 宁徊风恨声道:“小子莫要猖狂,就你胜得了我,今日也是死路一条。” 许惊弦大笑:“能先斩你于剑下,虽死无憾。” 望着许惊弦战志充盈的双眼,宁徊风心头怯意大生,倒退一步,半边身子隐于飞瀑之中,右手一抖,木杖外壳碎裂成屑,露出藏于其中的长剑,左手却是一紧,把叶莺扣住,脸上忽现狞笑:“许少侠且先猜个谜语:当叶姑娘断气之时,你的剑能递到我身前几寸?” 许惊弦愣住了,长剑再也递不出去:“宁徊风,枉你也算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竟使出如此卑鄙手段,简直连九流的毛贼都不如。” 龙判官与明将军皆是一声长叹,显然不齿宁徊风的举动。但这是许惊弦与宁徊风之间的个人恩怨,只能靠他们自己解决。何况宁徊风毕竟是一代高手,即便明将军身上无伤,再与龙判官联袂出手,恐怕也没有把握在制服宁徊风之前护得叶莺安全。 索桥飞瀑之前,三人对峙不动,一时竟成僵局。 宁徊风犹豫一下,终是不敢后退到龙判官身前目视许惊弦,大喝一声:“小子,要想叶莺姑娘活命,就给我闪开!” 许惊弦端立不动,硬着头皮道:“非常道杀手本就与我不是同路,有本事你就杀了叶姑娘,我决不会放过杀父仇人的。”他心知一旦放宁徊风走,就算自己今日能逃过龙判官的毒手,日后也难觅其踪。 宁徊风冷笑:“许少侠何必色厉内荏,故作姿态?我不会让叶姑娘即刻毙命,只需施出‘灭绝神术’,让她也尝尝许少侠当年滋味,你看可好?” “你的‘灾绝神术’先后用在我与凭天行的身上,还不是徒劳无功。” “那就让许少侠再猜猜第二个谜语:四大家族的点睛阁主会不会出手救非常道的杀手呢?”宁徊风缓缓踏前一步,言语更显恶毒,“就算我是个瞎子,也能瞧出你对叶姑娘情深义重。眼睁睁看着她日渐消瘦却束手无策,最终香消玉殒,这份断肠的滋味你可想试试?” 许惊弦心痛如绞,勉强克制自己弃去显锋剑的念头:“就算放你走,亦未必能保证你不伤害叶姑娘,与其如此,不如同归于尽……” 叶莺大叫道∶“不要听他胡说,本门门规森严,只有杀身成仁的杀手,决无乞怜偷生的胆小鬼。今日你若放他走,师父也不会容下我。” 宁徊风冷哼一声∶“别人或许容不下,但你是慕松臣最疼爱的私生女儿,门规又算得了什么?” “你说什么?”叶莺气极“不许毁我师父清名。” “此事千真万确,你回去后一问你师父即知。”宁徊风桀桀怪笑:“为了与非常道合作,简公子不惜以御泠堂秘术‘离魂之舞’交换。非常道的武功是杀手的武功,重于临阵搏杀,不免略走偏锋,若非简公子,慕松臣又怎能突破固有的武学,脱胎换骨创下‘活色’之功?而非常道门下多少髙手,为何唯有你才得他倾囊相授?还不是因为这份隐情……” 叶莺目瞪口呆,如被雷击,想到慕松臣对自赶的种种好处,已不由信了几分。她自小母亲远走,又被父亲抛弃,若非师父慕松臣韵出现,必会在那杂耍戏班受尽困苦,生不如死。幼年的她早已把残存的对亲情的渴望移加到师父身上,视师若父,却万万未想到在这种情形下,由宁徊风的口中得知了身世。 许惊弦亦是大吃一惊,他亦曾怀疑过慕松臣对待叶莺的态度,如今被宁徊风一语点破,恍然大悟:虽说宁徊风也许为求活命信口胡说,但回想叶莺告诉他的那些往事,此事确是极有可能。 宁徊风知道事有转机,悠然道:“许少侠今日放我一马,亦可算是救下了慕松臣的女儿,他感激之余必会将莺儿嫁给你,只要做了慕松臣的乘龙快婿,非常道日后也定是你的囊中之物。有如此强大的实力,何愁大事不成?嘿嘿,莫忘了我可算是你们的大媒人……” 叶莺突然大吼一声:“你给我住嘴!”她抬头望向许惊弦,泪水一滴滴地从眼角渗出,眼神却是无比决绝:“还记得告诉过你,我最后一个信任的人是谁吗?” 许惊弦一怔,立刻明白了叶莺的意思。在多年前道那一场紫薇堡的决斗中,她也同样被另一个孩子当作人质要挟桔子师兄,但桔子师兄却不顾她的性命,剑透她的腹部后再重创敌人。 宁徊风自诩精于世故,最擅把握天下人的心意,本以为揭开叶莺的身世会让她求生之念大起,从而劝服许惊弦弃剑罢斗。哪知叶莺自幼经历家中惨况,心态与常人完全不同,被父亲遗弃之事令她耿耿于怀,最不能容忍对亲情的背叛,唯一记挂的只有下落不明的母亲。但此刻听到师父原来就是自已亲生父亲的消息,不但没有丝毫欣喜,反倒连母亲也一并恨起来。 ——怪不得她突然销声匿迹毫无音讯,必是不守妇道之事被父亲发现,愧疚之下匆匆逃遁,而父亲定也知道了真相,不然又怎么会丧心病狂地把自己卖到那杂耍戏班中去?还以为师父慕松臣是自己的救星,却不料原来一切悲惨的遭遇都是拜他所赐。这样的人,配做自己的父亲么? 叶莺面如白纸,惨笑一声:“臭小子,我说过我不再信任任何人,但现在我希望,自己最后一个信任的人是你。你来做一次我的桔子师兄吧……”年仅五六岁的她都可以一头撞向铁笼求死,刚烈的性情远非常人可比。此刻她但觉心灰若死,只求能帮许惊弦手刃仇敌,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宁徊风虽不明其意,但已隐觉不妙,正要制止叶莺继续开口,听到怀中叶莺悲吼一声,口中鲜血随即狂喷而出,蓦然脖颈后仰,一头已反撞在自己的鼻梁之上。 非常道门规森严,杀手一旦被擒就必须自尽以保全同伙与雇主,是以每个人都习过自断经脉解除禁制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秘术:玉碎。叶莺方才被解开几处穴道后,一直暗中集气以备反击,此刻怒由心生,激发最后一丝潜能,使出“玉碎”之术,全身经脉已然尽断。 宁徊风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蓦地遭叶莺反击,这一撞事起突然,全然闪避不及,鼻骨已被撞断。痛彻心扉之余哪还顾得上怜香惜玉,惊慌中蕴足内劲的一掌拍在叶莺的背上,将她震开,随即身形急退。陡觉寒气迫身,如坠冰窟,抬眼间只见一道灿若烈日的剑芒已迎面刺来。 叶莺一拧玉颈,许惊弦凭阴阳推骨术便已察知她的动机,但叶鸾的动作实在太快,根本不及阻止,唯有虎吼一声,挺剑刺向宁徊风。 事起突然,宁徊风独目被剑芒所惑,难以视物,只凭着本能施一招百病剑法中的“病入膏肓”,劲谭长剑,由下而上兜个圈子,护住胸腹要害,同时左爪朝许惊弦腰间抓去。他知许惊弦功力不足,只要两剑相触,显锋剑必会被他内力所滞,而那一爪看似忙乱之中信手而发,实是“千搭”爪功中的杀招,奇正相生,指如铁钩,沾上便是开膛破腹之祸。 宁徊风虽然一向以文士形象示人,但他身为御泠堂红尘使,武功确有独到之处,危急之中剑爪齐施,尽展平生绝学,只要许惊弦略作闪避,留给他一线缓冲之机,后着便会绵绵不断地袭来。 显锋剑以“蟾魄之铁”炼就,被兵甲传人斗千金誉为天下第一神兵,质地异常,明明发出烈日般的光焰,剑气却是浸寒透骨,冷热交集,锋锐无比。宁徊风的长剑圈到一半,已被斩断,而他剑上所附的绵柔阴力根本不及传人,显锋剑已毫无阻滞地一划而过。 宁徊风探出的左爪刚触及许惊弦腰间衣带,就已被卷入剑芒之中,飞溅的鲜血被瀑流冲刷成一道红色的水墙。 宁徊风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断手顺瀑流坠入索桥之下,失去的手指似乎尚能感应到许惊弦衣带的质地,随即剧痛才直捣心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这是叶莺舍命换来的良机,许惊弦面对杀父仇敌狂怒交加,一剑功成仍不停手,显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取宁徊风的心脏。 宁徊风剑断肢折,却也不肯束手待毙,他右手疾扬,将断剑射向许惊弦面门,脚下无声无息地撩出一腿,踢向对方下盘。 许惊弦一心置强敌于死地,偏头让开断剑,对那一脚却不避不让,显锋剑剑势半分不改,穿瀑而过,遇水而幻化为万千绚彩,如一道从天穹之外垂落凡尘的长虹,似一抹将人世丑恶映照无遗的霞光。 宁徊风望着那似真似幻的剑光劈胸而至,一时竟似沉陷于幻象迷梦之中忘了抵抗,剑锋透胸而入。与此同时,许惊弦小腿已被宁徊风踢中,这是宁徊风瀕临绝境之下的全力一击,力道何等巨太,他一个踉跄,不禁松开显锋剑,接连退出三四步。 宁徊风垂首望着胸口的剑柄,满脸惊诧。鲜血由他体内涌出,剑刃上却丝毫不沾,依旧明亮如镜。显锋剑自有灵性,沾染了血光之气后,剑锋上的绚彩幻象亦都消失不见。宁徊风喃喃叹道:“此剑实是大凶之物,死于其手,当可瞑目……”他那一脚让许惊弦身形不稳,剑锋略偏一线,虽刺入胸膛却未能当即致命,但显然已无生还之望。 许惊弦得报大仇,却蓦觉胸口一酸,义父许漠洋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但纵然杀死了宁徊风,义父亦无法复生,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冤冤相报又有何意义? 他顿不得理会宁徊风,俯身抱起叶鸾,但觉她身体轻若鸿羽,口、鼻、眼中都渗出血丝来,沾在苍白如纸的脸庞上,哪还有往日娇蛮的模样?心知宁徊风那一掌尽施全力,不知是否还能救治,更是心如刀割。 叶莺缓缓睁开眼:“臭小子,不要哭……” “我没哭,是瀑布的水流……” 叶莺骂道:“我都要死了你还不哭,算什么朋友?”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却又咯出一大口鲜血,“你说过,我们是好朋友,我死了也不会变,对不对?” 许惊弦强压悲痛:“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去找景大叔,他医术精湛,定能让你复元。”他哪知叶莺已用“玉碎”之功震断全身经脉之事,莫说不能及时找到景成像,就算找到了,怕也是回天无术。 叶莺被许惊弦抱在怀中,既觉欣喜,又觉羞涩,面上如火般烧灼,忽就生出力气来,挣扎着推开许惊弦站起身来:“你看,见到你替义父报仇雪恨,我一髙兴就没事了……”心里却知此刻不过是回光返照。 许惊弦见她有余力起身,而且神志尚清,还有心思开玩笑,或是性命无忧,心头稍安。暗忖景成像废了自己丹田,总是有些愧疚,就算请他救治非常道杀手亦断无拒绝之理,目前最重要的是闯过龙判官这一难关。当下柔声道:“你好好休息吧,一会儿我再来陪你。”抬手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丝。 叶莺拉住他:“对了,有一件事你要帮我完成。” 许惊弦见她无恙,心情大好:“嘻嘻,公主之命,必当遵从。” 日后见到我师父,告诉他:“我恨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非常道的人了。”许惊弦知她脾性,也不多劝,唯点头应承。 忽听宁徊风嘶声道∶“许少侠想不想听我将死之言?” 许惊弦转头瞪着他:“你还有何话说?” 宁徊风独目中闪过一丝悯然之色:“原来人临死之时,才觉悔悟。我给你那鹰儿下了剧毒,如今把解法告诉你,亦算稍减你我的恩怨。” 叶莺大喜:“快救救小家伙……” 许惊弦不料宁徊风竟有这般好心,顿觉对他恨意减了几分。便扶着叶莺上前几步,又见到宁徊风怔立索桥、独目断臂、剑插胸膛、气息奄奄的模样,只怕一拔剑便会当场气绝,也并不急于收回显锋剑。 宁徊风断断续续地道:“那鹰儿所中之毒来自天竺,名唤……”他失血过多,虚弱至极,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许惊弦尚留一丝警觉,但叶鸾心急救治扶摇,凑过头去:“你说什么?大声些……” 骞然间宁徊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之色,一把抓住叶莺。许惊弦大惊,不假思索抬掌往他面门拍去,宁徊风竟不闪避,面上硬挨一记,反拉着叶莺借着许惊弦的掌力往左边踏出。索桥本就狭窄,他跨出两步后已至边缘,斜靠在索桥铁链之上,不停喘息,满脸得意的狞笑。 许惊弦大怒:“死到临头还耍花样……” 正待上前,只听宁徊风冷冷道,“再过来一步,我就让叶姑娘陪我一起跳下去!”他的声音虽然顫抖不止,却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掌控一切、自命不凡的语调。 那索桥并无栏杆,只有两根铁链围着,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许惊弦见宁徊风目光散乱,几近疯狂,知他自忖必死无疑,不敢再逼。 叶莺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许惊弦,嘴角竟还挂着一丝笑。其实宁徊风已是强弩之末,而她尚有一分余力,完全有机会挣脱。 只不过,与其死在许惊弦的怀中,看着他为自己愁眉不展、郁郁心碎,偏又无可奈何,最后直至厌倦,还不如就让宁徊风杀了自己。至少,这样他就会记得自己更久一些吧。 世间女子的玲珑心思,又有几人能懂? 宁徊风已近油尽灯枯,连咳几大口血,语不成调:“第三个谜语:许少侠是希望我死前给你留下神剑,还是美人?” 许惊弦不答,只在心里痛骂自已明知宁徊风诡计多端,为何还要信任他? 宁徊风大笑:“这个答案可以提前告诉你,我什么也不会给你留下,我会让你一生一世都记得我宁徊风!”他自知大限即至,不再给许惊弦任何机会,用劲将叶莺一推。叶莺一声惊叫,跌入万丈深渊,最后一句话响在许惊弦耳畔:“臭小子,好好保重……”人在空中疾速落下,声音很快被浪声淹没。 许惊弦只看宁徊风一抬手,便知不妙,不顾一切地冲前去救,哪知宁徊风右手推出叶莺后并不收回,而是毅然拔出胸口的显锋剑,鲜血如箭般喷射而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许惊弦刺来。此人明知必死无疑,却还非要拉着仇敌一起陪葬,确是狠到了极点。 许惊弦见叶莺被推下深渊,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失去神志,哪还顾得上什么武功招式,只朝着宁徊风猛扑过去,眼看显锋剑刺来,闪避已然不及。虽然宁徊风手上已无力,但以显锋剑的锋锐,势必透胸而过,他唯有暗叹一声:想不到自已竟会死在显锋剑下。 蓦然宁徊风一声哀叫,原来扶摇在空中盘旋多时,终于觅得良机,凌空俯冲而下,利喙正啄在宁徊风头顶正中。雷鹰本就是鹰中神品,此时含怒而动,劲道何等凌厉,这一记将宁徊风头顶生生啄出一个大洞,就算神仙再世,亦难相救。 宁徊风最后一口气已泄,脚底一软,显锋剑拿捏不住,从许惊弦胸前半寸滑过。人剑一并倒跌下索桥,坠入茫茫江水之中…… 扶摇在空中连续几个转折,对着主人连续发出数声悲啸。或是因为中毒太深,那一对鹰眼中全无素日的明澈锐利,尽显迷乱之意。它随即翅羽疾收,倒栽下去,竟是投江殉主! 许惊弦呆呆望着扶摇消失在云深雾绕之中,心头大恸,再也支持不住,欢膝一软,跪倒在索桥之上。仅仅半日之间,叶莺、扶摇、显锋剑尽皆失去,对他打击之大,几不亚于四年前在泰山绝顶亲眼目睹暗器王林青之死。一时心乱神迷,浑如痴傻。 明将军与龙判官一直静观事态,但对顷刻之间的变故皆始料不及。 龙判官长叹道:“老夫今日的做法一定大出宁徊风意料之外;但他亦同样让老夫吃惊不小。此人虽一向文弱谋士的面目示人,却亦有江湖汉子的刚悍勇决。老夫四年前栽于他手,曾视为平生大辱,如今看来,倒也不算输得毫无面子了。” 明将军亦是一叹∶“宁徊风虽然号称算无遗策,但这一次却是错了。若与许少侠公平一战,他未必没有胜机之犸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一意投机取巧,妄图不战而胜,反倒自取灭亡。”这番话正中要害,此仗宁徊风并不是在武功上输给了许惊弦,而是他阴阴谋诡计太久,只知挑拨人性中的邪恶与奸诈,却忽略了人类天性中的刚直不屈与豪勇血性,最终多行不义必自毙! “此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判官身影不现,但视线却透过重重飞瀑直盯在明将军面上:“可惜的是老夫与明兄之间,今日恐怕也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明将军淡淡一笑:“我刚才就说过,此地乃是绝佳的埋骨之所。无论你我孰胜孰败,孰死孰活,皆可无憾了。” 判官哈哈大笑:“明兄定是有些言不由衷,奇袭荧惑城、逼死泰亲王,一战功成,你本可留名千古,却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岂能无憾?反观老夫,之所以参加剌明计划,为的就是这一战,胜败皆可抛在一边,能与君交手,足遂平生之愿。以此而论,气势上将军已输了一筹矣。” “此言差矣。”明将军不动声色,“气势來自于强大的实力,而不是口舌之争。” “说得好。但以今日你我的实力来看,明兄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么?” “机会不大,但还不至于束手就擒。” 龙判官的笑声回荡山谷,良久方歇:“这句话老夫是否可以理解为:天下第一髙手已丧失了与我对敌的信心?” 明将军叹了一声:“龙兄并不是宁徊风,何必徒争口舌之利?” 龙判官沉默片刻:“明兄不要误会。今日之战,老夫自知无比艰难,所以只好先打压明兄的气势,以稍增胜算。” 明将军大觉惊讶:“别人或许瞧不出明某的伤势,但以龙兄的眼力,又在飞瀑之后观察许久,自是了然,为何还要如此说?” 龙判官厉声冷喝道:“老夫在江湖上或有恶名,但决非贪图便宜之人。与明兄一战是毕生所愿,若胜之不武,又有何趣昧?暗器王与明兄泰山绝顶一战,被江湖中人津津乐道,老夫就算武功不及林青,却也僅得效其一身傲骨。若不然,明兄此刻面对的就是数千大军的围攻,而非单枪匹马的老夫。”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就算明某死于乱军之中,亦无怨言。” “泰亲王待我不薄,我方助他行事,他既死了,老夫这个汉人可不会做乌槎国的奴才。所以,你我今日一战,是武道之争,与名利权势无关。” 明将军拱手一揖:“这一礼,敬的是龙兄深明大义。”龙判官的声音骤然压低,如一座大山般缓缓迫来:“老夫等了数年,总算等到了与明兄交手的机会。若是明兄战而不死,再来与老夫讨论大义吧。” 第二十二章 巅峰之战 明将军不再多言,长长吸了一口气,内息周游全身各处经脉,将流转神功运至极限,但真力循至任脉天突、膻中、中脘三处穴道时即感滞涩,同时胸口隐隐生痛,心知外伤虽已好了大半,但内伤短期内实难复原,仅凭残余的功力,最多只能将流转神功提到六层辟神之境,以此状态迎战强敌,断不胜算。 流转神功乃是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集道学武功大成所创,博大精深,公分九重,分别为清思、止念、静照、屏俗、开合、辟神、气灭、凝虚、惊道,一重比一重艰难,昊空真人亦只修至八重凝虚,而难窥九重惊道之奥妙。天后传人明宗越四年前泰山绝顶与暗器王林青一战,虽自承落败,但经强敌激发潜能,终修成八重凝虚之境。 龙判官忽道∶“欲要过江北归中原,此地附近共有三处渡口,但明兄可知老夫为何弃青翼渡与吞江口,偏偏要在此飞泉崖相候?” “不敢妄测龙兄心意。” 龙判官朗声长笑∶“只有在此地,老夫才能给明兄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 明将军不语。或者是因为在朝中太久,经历了太多的打击政敌。尔虞我诈。成王败寇,所以,他已渐渐失去了江湖人的感觉。庙堂之上,只有枭雄;在那广阔的江湖之中,才能随处可见律其行。诚其诺。守其志的真正英雄。 龙判官缓缓道:“明兄请直言,如今你的功力还有几成。” 明将军沉声道:“龙兄眼力高明,实不相瞒,大概只余四成。” “好,那就请明兄前行七步。” 明将军虽然不明其意,但依言前行七步,踏上索桥至飞瀑之前,轻轻将仍在发怔的许惊弦带至一边,以免拼斗时有所误伤。 隔着那悬流如织的瀑布,隐隐可见龙判官稍退了两步。明将军立知其意。此进彼退之下,他离飞瀑约有四步,而龙判官距离约有十步,若是双方以瀑流为界相较,正好可抵消功力上的差距。 “明兄或是以为老夫已知胜券在握,所以故作姿态,以求心安吧。”龙判官冷笑道,“嘿嘿,再提醒一句,公平的方法并不一定有公平的结果。若是明兄输了,老夫不会让你活着回去。”说话间微一用力,掌中长长钓竿一分为二,中空的竿管里滑出两支判官笔,握于手中。 明将军笃定一笑:“龙兄没有落井下石,已足感恩德。至于输赢胜败,一会儿自见分晓。说实话,自从龙兄四年前受制于宁徊风后,你就已不在明某的对手名单之中了,如今亦不例外。”明将军故意提起龙判官受制于宁徊风的屈辱经历,激怒对方可能令他心理失衡,出手露出破绽。 龙判官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喜怒∶“老夫修成‘还梦’笔法后,欲往京师求战明兄,但途中偶遇北雪雪纷飞,一时技痒相较,谁知激斗千招之后老夫竟无奈落败。自此心灰意冷,对擒天堡诸事亦不闻不问,这才被宁徊风趁虚而入。可若不是他将老夫囚于地藏宫中,迫得我于寂寞无助之际痛定思痛,每日自省,从而再创新招,今日我亦无雄心与明兄一战。如此说来,老夫对宁徊风不但没有丝毫怨言,反倒是多有感谢之意。” 明将军不料龙判官如此轻描淡写地讲述平生大辱,内心大感震荡,只说了一个字:“好!”邪道宗师龙判官遇挫之后浴火重生,何人再敢轻视? 龙判官漠然道:“老夫虽以笔为兵器,却仅是稍通文墨,而在地藏宫那几年,无聊之余翻阅诗文,转而由文入武,另觅得一片天地。你我皆是一派宗主,纵是生死相拼,也不必效普通江湖人士拼刀动剑。所以今日只想请明兄品评一下书法。” 明将军双目开阖不定:“既然如此,龙兄手中已有笔,纸墨何在?” 龙判官吐气开声:“那就以水为墨,以瀑为纸吧!”说完这句话后,蓦然弓背俯身,虽看不见他面容,但那一股腾腾杀气有如实质般传来,手中的判官笔缓缓提至胸前,却是如挽千钧般沉重。山谷中回音不绝入耳,更增其威。 两大绝世高手隔瀑对峙,一时天地俱静,仿佛连湍急的瀑布亦停滞下来,化为晶莹剔透的纸张。 忽听龙判官朗声长吟:“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掌中判官笔凌空虚点,一道劲力冲涌而至,将瀑布划开,一滴水珠脱瀑而出,直袭向明将军的右目,正是“遂”字起笔的第一点。这是龙判官集十成功力的一击,水滴受他劲力催发,快如鬼魅,眨眼即至。 这一点堂堂正正,力透笔尖,起笔藏,落笔回,重如坠石颇合颜真卿笔意,行的是正楷之书,却又隐含判官笔法中的点、挑之技,乃是将书法与武功完美结合的一笔。 乍见龙判官出手,明将军眼瞳中闪过一丝狂热。他右掌疾扬,射出一记指风,端然迎向那迅捷飞行中的水滴。“噼啪”一声轻微的爆响,水滴在空中碎裂,旋即被流转神功化为水汽,消散不见,日光映照下,幻起一抹绚彩。 毕竟龙判官距离水瀑有十步之遥,虽将功力提至最高,但水滴飞至明将军面前已有所损耗。这一击,在内力相较上可谓是半斤八两,难分伯仲。 龙判官笔下一折一弯,第二式“走之旁”已然发出,这一式却是狂草之书,笔势牵连相通一气呵成,一条细细的白浪由瀑中弹出,直往明将军颈边圈来,宛如种下一道神秘的画符。这是怀素大师奔放流畅的醉草,癫狂张扬,更暗合判官笔法中勾、圈、拂、截四字诀。 明将军五指箕张,中指、无名指、小指连挑,看似三指齐发,指间劲力却是有正有奇,刚柔并济。中指的刚力将白浪大部分劲力卸下,无名指勾起绵柔之力,使白浪放缓速度,小指连刺出几蓬指风,发出燥热劲力,水汽弥漫之中,白浪越飞越慢,渐渐萎缩,最终化为无形。 龙判官的第三式又是一点,这一次却是秦隶,平直方正,看似一点,笔锋中却带有转折,包含着判官笔法中的插、拈两诀,又一水滴如箭般射向明将军左肋。 这一记水滴来得极快,前一道白浪尚未完全化开,便已从水雾里直透而出。明将军右掌疾合,凌空将水滴握于掌中,那一瞬间,他的右掌如同胀大了数寸,水滴在掌心中消散。 电光石火间,龙判官已毫不间断地发出连环三击,每一招都是融书法与武功于一体的神技绝学。明将军稳立原地,仅凭右掌肉眼难辨的数度变化,就将三式从容化解。 龙判官招如闪电,转眼间已将八字写完。随着他中长吟不休,余下的招法倾泻而出:“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这是战国时期屈原之名篇《天问》,乃是屈原对天地、对自然、对人生提出的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被后人誉为“万古至奇之作”。想不到竟被龙判官化人武功之中,那一笔一画、点撇勾捺中都包含着武学中的极理,更杂以各式书法,不但隶、篆、楷、草、行诸体俱备,其中还包括着甲骨、石刻等上古文字,笔画里隐隐还夹杂了梵文、巴利文、西域诸国文字的笔意。 《天问》中曾出现许多“之”字,但在龙判官的笔下,每一个“之”皆不相同,各有巧妙。他的武功亦早脱出判官笔法的局限,不但将长刀的挂劈、宝剑的刺挑、重矛的挥按、战斧的推砍尽数合为一体,也隐含着数种独门兵刃的诀法,甚至还包括鹰爪功等空手武技中的缠、捻、撕、抓之术。 飞泉崖边,劲气横逸。明将军与龙判官相距十余步,隔瀑而战,一时狭窄的索桥之上水汽弥漫,如云遮雾绕于群山之间。若有旁人从远处观看,再听到放声长吟之句,定会误认为是两位得道之士凌空虚渡,羽化成仙,何承想这竟是一场武林中旷世难逢的生死之战。 转眼间龙判官已接连发出近百招,天问笔法乃是他的秘创,从不外露。虽然这几年间心中每时每刻都在回思每个招式与笔路,力求完美无缺不存破绽,但毕竟苦于无人喂招,未经实践,或不免百密一疏。而与明将军这等绝顶高手的实战正是护残补漏的最佳机会。但见龙判官须发皆张,头顶上腾起茫茫白气,内力聚至顶峰,脚步虽仍钉于原地不动,但身体晃动的频率却是越来越大,再施几招后,蓦然一声长啸,一双手臂轮转如风,似幻化为万千,左右双笔齐发,各写一字,速度亦是快了一倍有余。 起初由水瀑中射来的那一颗颗水滴、一根根水线、一条条水浪还仅是残缺的笔画,随着龙判官招式极快的变换,渐已可在空中凝为字迹。水虽是天下至柔之物,但在龙判官的驱使下,就如同形状变化不休的暗器,虚实相间,错落有致。有的水箭只是随手而发,不存威胁,有些却附有龙判官数十年的精纯内力,一旦击实,就会像锋利的刀刃般将血肉之躯割开。 这一场华丽精致的书法,不但炫人眼目、惑人心智,更能要人性命! 对于龙判官看似纷乱无章却各呈精妙的招术,明将军仍可一一化解,但已不复最初的悠闲,他的面色严峻至极,挥动的双掌已无法封死每一道射来的水线,有时也只能靠身形的变换闪避腾挪。 明将军见招拆招,少有反击,固然是因为他功力只余四成,难以攻及远处的龙判官,更重要的是,他亦很想一睹龙判官这套武功的全貌。不过如此一来,全凭守御不免险象环生,龙判官的每一招每一式看似信手而为,却皆是暗伏杀机,那一滴滴水珠比起穿石裂金的利器亦不遑多让,稍有不慎,不但难以扳回均势,还必将受到致命重击。 龙判官确实给了明将军一个极其公平的机会,两人相隔飞瀑而战,内力的深浅对战局的影响已退居其次,明将军不但要在对方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下苦苦支撑,还要找出天问笔法的破绽,心智上的极大消耗才是左右胜负成败的关键。 明将军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亦精熟《天问》之语句,可以大致判断龙判官出招的方向与角度,但酣战之中,他又如何能把这一点点优势化为胜势呢? 更何况《天问》全诗三百余句,一千五百多字,笔画更是难以尽数,看龙判官发招拧身之际全无阻滞,招沉力猛,后劲绵绵似无穷尽,若是等他将这一套笔法使全了,难保明将军不受水箭所伤……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龙判官口中长吟声越来越急,出手亦越来越快。在飞瀑中一道道射出的水浪掩映之下,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难辨真身。 正使到“八”字的一撇,龙判官蓦然觉得手中判官笔微微一沉,笔锋起落之间稍遇阻碍,笔意尚停留在这一撇未尽的余味之中,竟不能及时转入下一捺。 那虽只是一眨眼间的停顿,仿佛只是笔调偶有不畅,但龙判官却知道这决非自己习艺不精,而是明将军在防御近百招之后,发动了他的第一次反击。 天问笔法融合各式武学与书法,本来最是繁复多变,可“八”字只有两画,属于极简单的汉字。但世间道理原是如此,简单之中反而包含着更多复杂的变化。在那一撇一捺之间的转折有无数种选择,反而无法确定哪一种才算是无懈可击。龙判官曾在这一招上苦思冥想数日,亦没有得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明将军没有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时机,敏锐地抓住了龙判官的第一个破绽。同样发出一道水箭,正撞在那一撇之上。 龙判官全身上下皆被自身内力所护,何况相隔十余步之遥,明将军这道水箭根本无法伤及他。但在微妙的气机牵引之下,却让龙判官原本圆转如意的笔调现出一线滞重之感。龙判官不为所动,余招接连发出。“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问笔法浑然一体,从头至尾一气呵成,明将军这道水箭只不过是往浩瀚大海中投去一枚小石子,虽可以激起点点水花,但对于大海本身无法构成任何威胁。 但就在龙判官写下“天”字的第一横之际,明将军再度出手,依然是一道不起眼的水箭,让对方的下一笔画横生阻碍。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这一次,明将军出手的时机是“二”字。简单的笔画,同样的出手。 “出自汤谷,次于蒙氾。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自”字的第一撇刚写完,龙判官蓦然胸口一紧,精纯的内息中仿佛陡生一丝杂质,下一笔画的那一折险些无以为继。这决非内力即将枯竭的征兆,恰恰相反,倒像是引发了体内尚未挖掘出的一丝潜能,或是另有一道神秘的力量加人其中。 龙判官眉头微沉,心知有异。以他对自身功力的了解,当然知道这决不是什么潜能,而是被明将军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激发出某种异常状态,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岂肯受对方所控?沉腰大喝一声,借着喷吐出的一口浊气将体内那丝令人不安的神秘力量驱出体外。 与此同时,一股愤怒的情绪在龙判官胸口熊熊燃烧起来:明将军重伤在身,已是强弩之末,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还不能战而胜之,这几年的工夫岂不都是白废了? 一念至此,龙判官招式更急。他本就有些清傲不凡,对自己的能力有着无比的自信,所以才会在受挫于北雪雪纷飞之后心灰若死,被宁徊风所乘。此次飞泉崖之战准备良久,自忖必胜,所以尚未打算速战速决,有意在明将军面前炫耀天问笔法的精微奥妙之处。但此时此刻,虽然眼看明将军在飞瀑对面只是苦苦支撑,全无还手之力,但不知怎地,那份隐隐的不安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更重要的是,天问笔法是他平生最为得意之作,自问全无破绽,亦无法猜测明将军会用什么方法来破解。一方面,他为求完善天问笔法,对明将军的出手不无期待,但内心深处,却也难以承受武道上的再度受挫。 或许,他的不安就是来自于对未知事物的隐隐恐惧!而消除这种恐惧的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尽快击倒明将军! 再斗数招,龙判官堪堪使到“洪泉极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 三个简单的汉字引发了明将军接连不断的出手。 第一个“之”的起笔一点刚刚写罢,龙判官骤觉丹田中异气再起,如一枚刺入的小小针尖,虽不影响真力的运行,却似附骨之疽般难以驱除;待施展出“九”字第一撇后,那道异气已顺着本身真元的运行冲至喉关,恰若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龙判官再度提气大喝,但这一次非但未能将异气排出,反倒随着他吸气之际冲至鼻端;再写罢第二个“之”字的点画,异气已至眉心,随即逆冲入脑,瞬间消失…… 刹那间,龙判官忽觉全身经脉一畅,那道入脑的异气不但没有影响真力的运行,反倒激发出体内潜能,掌腕间再生新劲,势道又强了数分。他微微一怔,愤怒、猜疑、躁狂、沉郁……种种情绪齐生,口中发出连声狂喝,招式疾若暴风般倾泻而出。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龙判官堪堪画下“不”字第一横,腕间如系重石,陡然一沉,体内喷薄而出的真力仿若一匹脱缰野马,渐已不受本身控制。直到此刻,他才蓦然警醒:明将军重伤之余,虽已无力与天问笔法刚猛的劲道相抗,但却在凭着双方气机结合之际不知不觉中引发了自已的心魔。 这一瞬间,龙判官才真正领悟了流转神功的真谛。世人皆知明将军流转神功霸道绝伦,威凌无匹,乃是天下最刚劲无俦的神功。却不知那只是因为本身功力相差太远,所以难窥本原。正如只见洪水浩浩汤汤,暴风席卷万物,却忽略了流水、空气本身的至轻至柔。 流转神功出自道学,讲究顺天应人,引导为主,疏浚为辅,最忌以刚力降服对手。也只有遇见龙判官这样同级别的敌手时,流转神功才显现出其最本质的一面。 龙判官于激斗中想通原委,再不迟疑,左右双笔齐出,左手判官笔画下“人”字一撇,右手则同时施出那一捺,走的是狂草之笔意,飞瀑中两道水浪完美地结合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像是天地间撒下一张巨网,把明将军包围于其中。 这是天问笔法中五大绝技之一“人神共愤”,龙判官将他的激愤怒火尽化于那一撇一捺的狂草之中,意欲一击制敌。 两大高手的这场决战已至最紧要的关头:到底是明将军先毙命于天问笔法之下,还是龙判官先其一步经脉错乱、走火入魔? 明将军一声轻叹,面对龙判官这集全身功力、愤郁若狂的一击,他亦再无退路,当即双掌齐出,在空中依样画出一个“人”字,看似双掌同击,掌力却是一阴一阳,掌风与水浪相接,右掌按实在那一撇之上,左掌却是引领着“捺”疾速倒卷,合成的“人”字仿佛活物,在空中倾斜、抖颤,最终急速旋转起来,水浪在空中碎裂成一粒粒水珠,被日光映出虹彩,却依然旋转不休,如一道水晶帘幕织成的龙卷风。 明将军,正处于那龙卷风的风眼之中。水浪虽散,但那每一颗水滴亦似一枚枚钢珠,饶是明将军将自身残余的功力提至巅峰,也难以一一照应。霎时衣衫上现出数个小洞,已被几滴水珠射穿。纵有流转神功护体,亦不免被其中附着真力所伤……明将军一声轻咳,嘴角已咯出一丝鲜血。 “靡蓱九衢,臬华安居?灵蛇吞象,厥大何如?”飞瀑中分,一条青影鬼魅般电射而至,判官笔从水雾中探出,正如一条灵动的小蛇,准确无误地钉向明将军的心脏! 电闪之际,两人四目相接,一人清澈如镜,一人迷乱似狂。 好个明将军,千钧一发之际,右掌反切护住胸膛,食、中两指疾合,宛如一柄铁钳,判官笔距离心脉半分之际骤然停住,已被箝在两指之间,再难寸进! 明将军面如淡金,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双指虽及时箝住这致命一击;但胸腹已被龙判官的内劲震伤。 明将军微微一笑∶“若非龙兄手下留情,这一笔足可千古留名!” 龙判官一寸寸地从明将军双指间抽出判官笔,原本迷乱的眼神已恢复镇定,神情却是黯然:“想不到老夫穷数年之功,苦心创下天问笔法,却依然难敌明兄。” 明将军淡然道:“龙兄何出此言?这一仗明某险死还生,安敢言胜?” 龙判官摇首,缓缓吐出几个字:“暗器王虽死,风骨犹存。” 明将军面容上闪过一丝阴影,颔首而叹:“四年前,泰山绝顶上的我若也有龙兄及时压制心魔的果断,林青亦不会死了。” 方才就在判官笔射入明将军心房的一刹那,龙判官乍然收去三分劲力,若不然,只凭明将军余下的四成功力,断难硬接这夺命一笔。 在流转神功巧妙的引发下,龙判官心魔大盛,神智渐昏,已近走火入魔之态,所以良机乍现之际,再也不顾离瀑十步的约定,强行跃前出招。若非龙判官在空中与明将军眼神接触的一刹那清醒过来,撤去几分内劲,这一笔足可让天下第一高手命殒飞泉崖! 直到听见林青的名字,许惊弦才乍然一惊,终于从心痛中恢复过来,呆呆望着飞瀑前凝立的明将军与龙判官,一时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两大高手以水为墨以瀑为纸,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相争对决,可谓千载难逢,若是许惊弦静思旁观,耐心体会其中精奥微妙之处,对其武道修为必是大有裨益。只可惜他乍遇大变,虽然手刃宁徊风,替义父许漠洋报仇雪恨,但又眼睁睁看着叶莺与扶摇一并坠入深渊,悲喜交集,心神失守,哪有余暇观战? 龙判官收笔入怀,仰天而叹∶“最令老夫佩服的还不是流转神功的鬼神难测之力,而是明兄审时度势的能力,你必是早就看出老夫对你的敌意只是故作姿态,并无杀机,所以才敢冒此大险。” 明将军苦笑摇头∶“龙兄太高估明某了。那只是因为重伤之余明某实在无力相抗龙兄的天问笔法,不得不兵行险着而已,相较之下,明某更佩服龙兄对自己的控制力。方才曾说龙兄已不在对手名单之中,实乃有意激怒,经此一战后,岂敢再轻视天问笔法。” 龙判官浓眉一挑∶“若是明兄没有受伤,还会有其他方法破去天问笔法么?” 明将军略一沉思:“龙兄既然直言相询,不敢藏私。天问笔法的招式笔路本身几无破绽,但在笔意上却有两三点可商榷之处。” 龙判官面色一凛∶“竟会有三个漏洞?还请明兄不吝指教。” “第一处漏洞大可略去不提,稍通文墨之人皆熟悉《天问》之句,龙兄按次序出招,不免有迹可循。”明将军微笑道,“嘿嘿,余下的话可就未必中听了。天问笔法糅合各类书法,篆、隶、楷、行、草倶全,虽是炫人眼目,却未必实用。若仅以武学相证,篆体笔力遒健,流于刚猛;揩书平和中正,显于刻板;草书狂放不羁,过于洒脱;行书大小相兼,失于疏密;唯有讲究简捷流便、最富效率的隶书方才最合武道。当然,这只是明某一家之言。” 龙判官动容道:“且不论明兄所言是否入耳,仅凭你能直言无私相告,便可见坦诚。待老夫静心思索后,或有所悟。” “最后的一处漏洞,亦是我侥幸从龙兄笔下脱险的关键。纵观历代江湖,并不乏书法、诗文与武功结合的先例,但多是用武功应合诗文韵调、格律、意境等,大多是以某式武技切人一句或多句诗词之中,讲究脱其形而具其神。但此路天问笔法却与之前此类武学大不相同,那是因为龙兄由细微处入手,将书法、武功体现在笔画之中,每一个招式皆近完美,无懈可击,再以此组合成汉字,的确称得上是繁复多变,万千无端……” 龙判官听明将军把自己最得意的武功分析得精致入微,句句切中痒处,、木由大生知音之感,傲然道:“正是如此,其实上不独《天问》,世间任何诗词佳句皆可化入其中……” “明某无从揣度龙兄选择《天问》的心态。数千年之前,楚大夫屈原于非凡学识与超卓想象力之外,提出了对天地、人生、世间万物的见解与疑问,这才创下此万古奇篇。龙兄能将自身武学融入此文,原是佳妙之选,但龙兄的笔意却只顾宣泻其中的质诘之意,却忽略了屈原是体会到人类自身于苍茫天地间的渺小,所以才怀着一颗谦恭之心诚挚相询。这一战,明某纵然勉强胜出,亦并非因笔法中的破绽,而是在于龙兄自身的心态失衡。” 明将军这番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龙判官浑身一震,沉思不语。回想当年被宁徊风软禁于地藏宫之时,郁火中烧,心结难消,又唯恐露出反抗之心被宁徊风加害,只得忍辱负重,每日或读史书,或习书法打发时辰,直至偶读《天问》,被其中气势所引,忽现灵光,这才有了天问笔法的雏形,然而却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自身的悲愤之情代入其中。 龙判官静默良久,蓦然一拍脑袋,对明将军一揖到地:“明兄此言,若醍醐灌顶,令老夫茅塞顿开,领悟实多。请受老夫一拜!” “龙兄何须多礼,若非明某今日亲眼目睹天问笔法之威势,生死关头不得不寻险破解,亦难有此心得。” “之前老夫还大言不惭地以为浸淫于武技四十余年,已近顶峰,天问笔法可算是老夫集毕生之力的杰作,从此再无建树。但如今看来,才明白武学之博杂浩瀚如烟海,自己所知不过九牛一毛……”龙判官扼腕长叹。 武功到了明将军与龙判官等人的地步,对于武道的理解已远非招式变化或内力提升所能取代,精神、气质与境界上的差别才是关键之处。每个人对于自身的认知皆存片面,若非今日被明将军一言点醒,只要龙判官未能消去自身心魔的纠结,终其一生,天问笔法恐难再进。 明将军畅然而笑∶“龙兄能说出这番言辞,吾道不孤。” “此时若是有酒,当敬明兄一杯。”说至兴头,龙判官抚掌而喝,仰天欢啸,堂堂擒天堡主竟状似一无邪孩童。 或许,若无此等痴性,亦难成为一代高手。 许惊弦依旧沉浸于悲痛之中,心思恍惚,魂游天外。他忽一抬头,望见明将军惨淡的面容、染血的嘴角,本能地上前一步,拦在他与龙判官之间,探手去拔剑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显锋剑业已失去。 龙判官缓缓道:“宁徊风的刺明计划筹谋已久,但计划中有两项最不确定的因素:一是刺杀挑千仇,这个任务本应由非常道杀手完成;二是尽管可推断出封冰会维持中立,却无法揣测君东临的态度与他对封冰的影响力,更无法让明兄相信焰天涯将会成为自己的盟军,所以那天绝地怨的十毒搜魂蛊,其实是为君东临准备的……” 许惊弦闻言惊然一惊,原来叶莺的任务并非刺杀明将军,而是伺机行刺挑千仇。但就算行刺成功,叶莺也难逃一死,慕松臣会让自己的私生女儿冒此大险么?想到宁徊风种种毒辣的手段,当真是百死莫赎。 龙判官的目光落在许惊弦身上,继续道:“但随着许少侠的出现,这两项最艰难的任务皆迎刃而解,刺明计划亦做出了相应调整。但宁徊风却一再宣称许少侠才是刺明计划中最大的变数,所以暗中让媚云教种下毒蛊,务必于事后击杀你,不留后患。老夫起初尚不明白他的用赛,但如今看来,许少侠竟能放弃私怨,全力保护明兄,宁徊风倒真没有看错你。” 明将军沉声道:“不须多言。我与龙兄之间胜负已了,生死待决,何去何从,龙兄自有判断。”他虽于拼斗中险胜,但伤势更重了几分,如果龙判官执意替叛军效力,纵有许惊弦相助,亦无法敌得住他的天问笔法。 龙判官冷然道:“我龙吟秋独来独往,视世俗礼法于无物,不然也不会被江湖中人称为邪魔外道。老夫一生自傲,事先决未料到明兄带伤之身尚能破去天问笔法,早就打好如意算盘,既要明兄败于我之手,又会放你一条生路,让你一生承我之情。但如今……更有何话说?” 明将军拱手一礼:“既然如此,明某军务在身,便不与龙兄多叙了,你我后会有期。” “且慢,老夫还有两件事要告诉明兄。” “请讲。” “第一,老夫决不贪他人之功,无语大师与君东临先后秘传书信与我,请老夫以大局为重。之所以在与明兄决战之前就打定主意放你一条生路,固然源于本身并无杀意,亦因受此二人所托。” 明将军沉吟不语。无语大师悲天悯人,不忍见兵乱中原,这般做法并不出他意外;但魏公子在世之际,君东临就已是将军府最有威胁的几名敌人之一,魏公子死后,更是与将军府仇深似海,想不到竟有如此胸襟。 “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乌槎国君与锡金王早有约定,只等明兄入围荧惑城,锡金铁骑便兵发中原。但昨日刚刚接到密报,北线锡金大军已退。” “哦?”明将军大喜,“这是何故?” “一名不知来历的桑姓汉族少年手持锡金王家传至宝天脉血石,劝其退兵。锡金王受家族誓言所迫,不得不从。嘿嘿,听说那位桑姓少年立此大功,将被朝廷重用,只怕等明兄回京后,朝中又会多出一位强劲对手。”说罢朝明将军微一拱手,飘然离去。 听到龙判官这番话,许惊弦心中大震,果然不出他所料,宫涤尘暗中截下鹤发交给蒙泊的天脉血石,又将此天大的功劳送给了桑瞻宇。如果自己推论未错,桑瞻宇其实是翩跹楼楼主花嗅香的私生子,他的身世绝对瞒不过南宫世家。随着简歌、宁徊风等人的蠢蠢欲动,南宫世家也终于出手了。分裂为两派的御泠堂将以江湖、朝堂为舞台,展开最终的决战。 许惊弦联想到南宫世家与青霜令诸多谜团未解,问道:“青霜令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方才评价龙判官的天问笔法时曾对他说过:这世上能令我命悬一线的武功并不多。但可以肯定,青霜令必是其中之一。” “难道与武功秘笈有关?” 明将军摇摇头:“我也无法肯定那是否属于武功。据说破解了青霜令,就可以由此找到远古流传下来的七幅图形,这些图有鬼神莫测之机,能够影响人的思想。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亲眼目睹过这七幅图形,他所留下的一些书简中,隐约提到此图对流转神功颇有克制之效。” “所以,你才力劝逸痕公子不顾祖训破解青霜令,因为,这也是对你的一个挑战。” “嘿嘿,你倒是懂我的心意。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武道的极限就是我的天地,莫说败,即便是死在这些诡异难言的图形之下,我也心甘情愿。”明将军面色一整,“也正因如此,简歌才那么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青霜令,因为他野心再大,只凭一张俊美的面孔无法令天下人心服,他要做一名真正的武者,最好的办法就是击败我,而青霜令正是一条捷径!”他的眼神锁住许惊弦,一字一句道,“但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而且,你也是得到那七幅图形的最佳人选。” “你为何如此说?觉得我不会以这些图祸乱江湖么?”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青霜令中那七幅图形隐含天机,常人若无机缘,不但无法控制,更会被其反噬。《天命宝典》是昊空真人晚年针对青霜令那七幅图形所创,其中虽无武功修炼之法,却可化解那些图形引发的心魔。你若能得到青霜令,并以《天命宝典》的指引为己所用,这一场相争就是昊空门内之事,与外人无关,你也可报答巧拙师叔的传功之德……” 许惊弦听到明将军强调这是昊空门内的相争,直觉这番话中另藏玄机,却不知应该如何发问,沉吟半晌,决然点头。悟魅图让他看到了一丝击败明将军的希望,无论如何他都要去试一试。更何况简歌击杀水秀,莫敛锋虽是自尽而亡,亦是源自简歌在行道大会上设下的死局,相比较明将军而言,他对简歌的仇恨更甚,就算没有青霜令,也不会放过他。 “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目前将军府诸事缠身,无暇理会简歌,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行动。青霜令是他最在意的物品,就算不随身携带,也必是防范严密,不容有失,末了我还要提醒你一句,简歌视你为眼中钉,可不要打虎不成,自己倒成了虎口之食。”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将军放心,若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又有什么资格挑战你?简歌的手里沾了不少血债,他就算不杀我,我也会去找他。” “就算你得到了青霜令,也未必能破解其上的机关,即便勘破秘密,那也只能指出七幅图的藏有七幅图形的地点,以南宫逸痕的情况分析,前去寻图的过程中还有种种不可预知的困难险阻,除了过人的机智与勇气,更需要一些运气……” 许惊弦淡然一笑:“六年的时间,足够我想出办法了。” 明将军目光转向许惊弦:“你那柄宝剑沉入江中,大概还未冲远……” “不必了,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 明将军目光闪动:“神兵利器,得之如虎添翼,你为何弃之不取?” 许惊弦默然不语。显锋剑乃是兵甲传人斗千金托付给他,本是万分不舍。可那显锋剑隐含天命谶语中“神兵显锋”之句,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导致自己命途多舛,失去显锋剑固然可惜,但若能借此摆脱那难测的命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他亲眼目睹叶莺与扶摇之死,实是心灰意冷至极,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这伤心之地。 明将军亦不追问,转身提步:“那就走吧。” 许惊弦凝声道:“锡金大军已退,将军不必急于回师。而且前路应再无敌军,从现在起,我已不必再做你帐前的亲兵吴言了。” 明将军不为所动:“锡金大军撤退的消息仅是龙判官一面之词,未得到前线战报之前,我仍是放心不下。何况刚才又被龙判官所伤,只怕你这个亲兵还要再做几天才能罢手。”言罢大步前行。 许惊弦无奈跟上:“我知道,你并不是需要我保护,而是怕我眼见叶姑娘与扶摇惨死,一时想不开,做下什么糊涂事情……”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明将军脚步不停,大笑道,“我确有此意,嘿嘿,你现在的模样,若不好好调教一下,别人还以为我明宗越帐下都是些失魄落魄的小兵。” 许惊弦咬牙道:“你且放心,虽然我杀了宁徊风足慰义父英灵,但在还未替林叔叔报仇之前,可不会寻什么短见。” “枉我以为你智慧过人,原来却只是些小聪明。暗器王与我以江湖规矩公平决战,虽死无憾。你有何不服?” 许惊弦脱口道:“你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我就是不服,就算没有林叔叔的缘故,你也是我终一生之力要打垮的敌人!” 一言出口,许惊弦自己也愣住了。他视暗器王为偶像,并非因为林青高强的武功、坦荡的襟怀,而是因为他天性中那份傲视红尘、遗世独立的刚直不阿。 所以,林青挑战明将军不仅仅是出于对武道的追求、对自身的超越,更是一种漠视强权决不屈服的姿态。 所以,夜深人静之时,当许惊弦一次次回想起泰山绝顶那一幕,眼前浮现出林青殒落的身姿时,既有难言的伤痛,亦有隐隐的一份自豪。 ——暗器王为追求自身的理想而成仁,九泉之下,亦是含笑无憾吧。 自己之所以执著于报仇的念头不放,固然是无法接受失去林青的悲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亦想成为一个像林青一样顶天立地、有所追求的男子汉。击败明将军无疑是证明自己的最好方法,可他丹田被景成像所伤,在武道上难有成就,所以他只能用仇恨来激励自己,迫使自己奋进。 许惊弦猛然抬头,直视明将军∶“你放心,就算是报仇,我也只会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决不会乘人之危,辱了林叔叔的名头。” 明将军低声一叹∶“听了我刚才与龙判官的对话,你应该对武道有更深的理解。仇恨最能蒙蔽心灵,如果你怀着一颗复仇的心,纵有所成,亦不免偏激过甚,难成大器。要想击败我,你必须要先学会放弃报仇之念。” 许惊弦缓缓点头:“从现在起,你只是我的敌人,不再是我的仇人。”话一出口,心里顿觉轻松。放下了纠缠已久的仇恨,他终于得到了内心的平静与安宁。 “我只希望,你不会让我等太久。”明将军眼中光芒闪动,“去年在穹隆山,我曾与碎空刀叶风订下七年之约,届时我亦将届花甲之龄,那也是我给自己订下的一个期限。如今叶风失踪,生死不明,希望你能替他完成这个约定。在这六年之中,你随时可挑战我。” 许惊弦略一沉思,朗然道∶“你放心,在这六年之中,我会像林叔叔一样把你当作一个超越的目标,一个人生途中必须跨越的障碍,并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如果六年后我的武功难有进展,而你已年老力衰,那我就会寻找一个新的合适的目标,继续我的努力。我并不想能成为天下第一,我只希望能够成为最好的自己!” 明将军大笑道:“好好好!暗器王是我平生最好的对手,可惜他英年早逝,一身绝学并无传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亦算是继承了他的衣钵,这一刻,我从你身上瞧出些他的影子来了。唉,想当年林兄与我之战亦是迟了六年,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啊。” 飞泉崖以北二十里,已脱出叛军势力范围,纵有追兵,亦只能是小股的侦查部队,无须担心。两人各怀心事,默然前行。两个时辰后,寻到一个山谷中歇息。明将军从怀中摸出一枚烟花,擦起火折子点燃,放于空中。 烟花呈一令箭的形状,在空中经久不散。那是明将军与凭天行等人约好的信号,若是附近有朝廷的军队看到,便会前来接应。 过不多时,前方烟尘四起,一队骑兵往他们的方向奔来,人数约有百名,看装束正是朝廷中原铁骑。 许惊弦正出去迎接,明将军却一把拉住他:“且慢,情形有些不对。” 许惊弦顺着明将军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百人骑兵队皆是重甲在身,手持长兵,如临大敌。这里驻扎的并非随明将军入蜀的大军,而是朝廷派来守御三峡一线的部队。此地乃是敌我势力交错之处,枕戈以待原也无可厚非,但那些骑士显然是望见了烟花赶来,却并不大声呼喊寻找,而是悄无声息地四散开来,展开细致的搜索,而座下的战马也全是蹄裹软布,口中衔枚,显得十分蹊踐。 明将军低声道:“我们不忙出去,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来的一定是此处朝廷大军的嫡系部队,但为何行动如此鬼祟?” 明将军冷哼一声:“你虽智慧过人,但对于朝堂之中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还是了解得太少了。此次出兵虽是为国而战,但不知多少政敌巴不得我死于战火之中,就算打一两次小败仗亦会被他们小题大做一番。” 许惊弦悚然一惊,对于那些远离战场的高官望族来说,根本不会顾忌外夷入侵的后果,只会在乎自己的权益。如果能在这样的场合下杀掉明将军,事后将罪责推在叛军头上,谁又能知道真相? 那群骑士又近数十步,只见他们行动间不发一言,皆以手语相示,却是分布有序,队形丝毫不乱,显然训练有素,乃是朝中精兵。 明将军轻轻一叹∶“现在可以肯定我的判断了。这些人的耳朵全被棉花等物封堵住,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许惊弦恍然大悟:“将军威名在外,深得军士尊重,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给你表明身份的机会。他们得到的命令必是一旦发现放出烟花信号的人,立即格杀勿论。你能猜出幕后的主使是何人吗?” 明将军以指按唇∶“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猜” 许惊弦一怔,能调动这些精兵去做如此不合情理之事的人,普天之下能有几人?一旦伏击不成或是走漏风声,将军府岂会善罢甘休?遍观朝中,又有几人敢承担这样的后果?自从魏公子一死、泰亲王谋反不成远遁南疆后,包括太子在内,朝中众臣再无人敢公开与明将军作对。最忌惮明将军的人,是当今皇上! 明将军沉声道∶“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全,我虽负伤,却也有几十个方法让这些人明白我的身份与杀了我的后果。若还镇不住他们,岂不是白当了数十年的大将军?你不必参与此事,一旦沾上,一辈子也难以摆脱。” 许惊弦知明将军言之有理,看他态度随意,自有保身之道,心情亦轻松起来,低声道:“将军保重,我可不希望六年后找不到你这个对手。” “嘿嘿,你还是小心简歌吧。” 许惊弦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朝明将军行了最后一个军礼,转身走开。从此以后,他只是江湖少年许惊弦,不再是亲卫营战士吴言。 明将军缓缓望着许惊弦走入山谷深处、被树阴遮挡不见的身影,喃喃—叹。他在京中已呆得太久,久得几乎忘记了江湖的滋味,试想如果自己再年轻二十岁,或许就会借此机会脱离朝廷,远走天涯海角去寻找青霜令的秘密。 那,才是他毕生的追求! 许惊弦隐隐听得身后动静传来,回头望去。只见明将军已现出身形,那百人骑兵业已发现了他,形成一个扇面合围而来。面对即将到来的铁骑冲锋,明将军却全无闪避之意,端然伫立于山谷口,浑若一夫当关。或许他事先未料到朝廷会用这样的方式迎接奇袭荧惑凯旋的功臣,但他也决不会在自家地盘上失了大将军的尊严。 一记啸声仿佛从天外传来,并不尖锐的声线透过耳朵直抵心头,那是明将军面对一百铁骑发出的震慑之音。如果按以往许惊弦的性格,他一定会在确定明将军脱险后方才离开,但现在他已无意继续观察。对明将军的手段知道得越多,越会给自己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转出山谷,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上。许惊弦停下脚步,沉吟难决。 他虽已拿定主意夺取青霜令,但想到简歌阴险狡猾,图谋极大,平日皆是低调行事,他早就离开京师隐于江湖,人海茫茫,如何才能寻到其下落?若再有御泠堂一众叛将追随左右,自己孤身一人,更难匹敌。想到宁徊风曾提及简歌几天内就已回复明将军的传言,其藏身处应该就在附近,不妨先去打探一番,再作打算。 随着宁徊风的名字跳出,在飞泉崖前的一幕重新浮现眼前,蓦然胸口巨震:叶莺、扶摇,都已死去! 在明将军面前,他一直努力保持从容与镇静,甚至强迫自己忘却。直到此刻一人独处,才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现实:那个任性刁蛮、口口声声骂自己“臭小子”的女孩子已经不在了,那个陪着自己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爱鹰也不在了。 一股痛彻心扉的悲伤瞬间袭来,由心房直抵全身,霎时觉得天旋地转,四肢麻木,几乎站立不稳。 许惊弦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毫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沿着一条岔路前行。简歌、青霜令、悟魅图、宫涤尘、明将军……所有的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已失去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方才清醒过来,只觉得全身寒冷颤抖不休,原来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雨已把他淋得浑身透湿。 天色已墨,他身处荒野之中,看不到一丝灯火,早已错过了宿头,只好斜靠在一棵大树边稍稍躲避。他疲惫不堪,但只要一阖眼,与叶莺、扶摇相处的片段就不断涌入心间,甜蜜的回忆夹杂着酸楚的痛苦,让他时而微笑、时而伤怀,仿如痴呆。直到凌晨时分大雨停歇后,才总算小睡了一会儿。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一夜,他借着微明的天光看清道路,起身继续上路,却觉浑身乏力,四肢发软,一摸额头竟是滚烫似火。原来自从荧惑城之变后,为了逃避叛军的追杀一路奔波,即使到了恶灵沼泽中被梁辰夫妇收留,心里也一直绷紧着弦,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飞泉崖之前手刃杀父仇人宁徊风,又亲眼目睹叶莺与扶摇坠下深渊,再加上昨夜被大雨淋湿,粒米未沾,心力交瘁之下,他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染上风寒。 许惊弦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一定要撑下去。他使劲一捏大腿,剧痛让发昏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强打精神,挣扎着往前走。 走了十几里路,总算看到前方有一个小城镇。镇前恰有一间面店,他勉强跨入店门,再也支持不住,扑倒在最近的一张桌前:“老板,给我来一碗热汤面。” 几口热汤下肚,许惊弦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却发现一道目光紧紧盯在自己身上,抬头望去,却是桌对面的一位女子正没好气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嫌恶之意,似乎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那女子年约十八九岁,瓜子脸庞,大眼淡眉,轻腮细口,容貌甚美,水绿色的云衫衬着纤若柳枝的细腰,抬手间露出手腕上明晃晃的玉镯。像这等大家闺秀式的人物,一般只在京师重镇里见到,出现在这小城面馆里,显得十分醒目。 许惊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子早已就座,但自己昏昏沉沉之下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毫无避忌地径直坐在了她对面。歉然一笑,正要起身换个位置,那女子瞅见他憔悴的面容,微怔之下先开口道:“你有病在身,就不必动了,我换个位置就好。”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岭南一带的口音。 但小店本就地方不大,已有几位做苦工的脚夫正在吃早点,竟无空位。那女子皱皱眉头,无奈只好仍坐于原处。 许惊弦看她一眼就瞧出自己身体状况,又是穿戴不俗,对方也不避讳自己的病体,多半是会武功的江湖儿女,却不知来到这偏远小镇做什么?只不过他重病在身,脑中仍觉眩晕,亦无暇顾及对方的来历,强迫着一口口把碗中的面吃下去,精力渐渐恢复了一些。 几名苦力汉子在一旁闲聊,只听一人叹道:“孟老三本来家里就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老婆前几日刚刚病倒,昨天他六岁的儿子又被叶家的狗咬伤了。孟老三实在没法,只好去叶家讨些药费,结果又被痛打一顿,真是祸不单行,大家都是好兄弟,不妨凑些钱给他送去。” “真是怪事,不给药费也就罢了,怎么还挨打?” “哼哼,叶公子可是满嘴道理。说是孟家小儿害他家的狗掉了一颗牙,不但不赔药费,反倒要孟老三拿出银两来。” “你瞧着吧,叶家如此欺压乡民,迟早会遭报应。” “嘿嘿,我看报应早就有了。你不见叶姑娘二十好几了,性格虽然暴躁些,模样却也不算差,但就是嫁不出去。听说县太爷夫人才死几日,叶家就急忙去提亲,结果倒好,去说亲的人被打了回来。这才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们小声一点,若是被叶公子听见,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秦你怕事,我们可不吃这一套,反正光棍一条,大不了和叶公子拼上一条性命。” 几个汉子越说越大声,忽听“啪”的一声响,众人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那女子一掌把面碗重重拍在桌上,顿时碎成了几块。一时面馆中静了下来,十数道目光都集中在那女子身上。 那女子面冷似水,恶狠狠地道:“谁敢再说一句叶公子的坏话,下一掌就拍在他的脑袋上!” 众人早瞧出那女子有些来历,还道她听不惯叶家作威作福、欺凌百姓,欲要出头,谁知竟听她如此说,只怕是叶家请来的人,霎时心都冷了。 许惊弦烧得糊里糊涂,听那几人提到“叶姑娘”,恍然便觉得是在说叶莺,亦是拍桌大叫:“谁敢再说一句叶姑娘的坏话,我也不饶他。” 有一人气恼不过,站起身来想要分辩,但还不等他开口,已被另几人生生拽住,拥着往门外走去。这些人都是心性良善的穷苦汉子,手脚虽然有些力气,却无武功,不少人吃过叶府的苦头,此刻只当许惊弦与那女子亦是叶家请来的护院高手,不敢多惹。 “几位请留步!”许惊弦一语出口已觉不妥,毕竟他自小受义父许漠洋教诲,对善恶忠奸分辨得清楚,心想若是被义父与林叔叔听到自己刚才的话,只怕九泉之下亦难安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侠者本分,就算自己重病在身, 也由不得那姓叶的猖狂。 那女子亦道:“几位大哥稍等。” “嗖”的一声响,一道银光从几个汉子的中间穿过,钉在门楣之上,竟是一枚以纯银所制、形如树叶的暗器。 那细如叶片的暗器从几人的空隙中穿过,离得最近的那人眉梢间犹觉一股凉风,只要那女子准头稍偏,就会钉在他身上。几名汉子看着那依然在门楣上抖动不止的暗器,脸上皆变了色,一时不敢动弹,只得暗暗叫苦。 那女子瞪着许惊弦,目光中敌意渐浓:“喂,小病痨,你叫住他们是什么意思?” 许惊弦听她口中如此不客气,冷冷道:“只怕和你的意思有些不一样。”他只道那女子意欲替叶家报复几人,见她出手奇快,暗器功夫自成一派,凝神戒备,一时病似乎也轻了些。 那女子根本没有把许惊弦放在眼里,转头对那几位汉子一笑:“几位大哥先不要走,等我宰了这条叶家的狗,再陪着你们去宰叶家的人。” 几位汉子愕然大张着嘴,一时分不清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许惊弦亦是吃了一惊:“谁是叶家的狗?” 那女子轻蔑的目光转向他∶“你若是叶家的狗,就吃本姑娘一记暗器;若只是叶家姑娘的护花使者,便赏你两记耳光。自己选吧。” 许惊弦愣了一下:“我可没有姑娘那么大的杀心,就算你是叶公子的走狗,我也就只打你两拳……” 两人对视一会儿,反应过来,同声道:“原来你也要找叶家的麻烦啊。”一齐大笑起来。但许惊弦随即便是几声咳嗽。 那女子道:“小病痨,你若是撑不住,打人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放心。不过好男不和女斗,我去收拾叶公子,叶姑娘就拜托你了。” “呸,我才不欺负弱女子,叶公子是我的,你不许抢。几位大哥带路吧。” 几位汉子大喜,却亦怕两人势单力薄斗不过叶家人多,最终牵累自己。一人道:“叶家就是城南最气派的一户人家,一望即知,两位自己去吧。” 两人依言寻到叶家,但见高墙厚瓦,青砖玉檐,果然气派,想必是鱼肉百姓所得,当下二话不说,一路打将进去。 叶家乃是当地一霸,养有不少家丁,但都是仗势欺人之辈,仅会几招花拳绣腿,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自是不堪一击。许惊弦一路杀进叶家庭院,沿途打倒了十几人,出了一身大汗,大觉畅快,哈哈大笑:“今日才知,原来打人可以治病。” 绿衣女子却是下手决不容情,凡是被她沾上的大多断手断脚,几名张弓搭箭者尚未拉开弓弦,已被她那银叶般的独门暗器击倒。许惊弦注意到那绿衣女子身法极其灵动,如蝴蝶穿花般在人群中游走,暗器手法与众不同,武功则以小巧擒拿为主,姿态飘逸,却是狠准兼备,动辄伤筋动骨,与普通的擒拿之术迥异,应是其师门独创。 不多时两人进了内院,那叶公子尚未起身,听到院中大乱,刚刚披上衣服,就已被那绿衣女子一拳击在胸口上,一口气几乎未缓过来,随后脸上好一阵火辣,连被掮了几记耳光,面颊顿时高高肿起。 “你就是叶公子?” 面对飞来横祸,叶公子此刻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那绿衣女子满脸杀气,又尖又长的指甲正对着自己的眼皮,似乎只要自己否认身份便会眼珠不保。此情此景之下,只好应承。 “揍你的原因自己去想,本姑娘不多解释。只有一个要求,以后不准叫叶公子。” 叶公子声音颤抖:“这……我就是姓叶啊。” “你可以姓叶,但不许叫公子,否则……”绿衣女子手上微一用劲,叶公子立刻杀猪般大叫起来。 许惊弦看得有趣,将一个舍命冲进来救主的家丁抛出门外后,忍不住笑道∶“听这位姑娘的话,你就当自己多活了二,十年,让人叫你叶老爷吧。” 绿衣女子恨声道∶“那也不行。看你现在这肿脸的样儿,以后只许叫叶猪头。” 叶公子哭笑不得,奈何命悬人手,又怕绿衣女子的指甲划入眼球,头也不敢多点,连声称“是”。 许惊弦大笑∶“另外转告你那个姐姐或是妹妹,不许别人叫她叶姑娘。你叫叶猪头,她就叫‘夜明珠’吧,哈哈……” “叶明猪,真是好名字啊。”绿衣女子忍不住掩唇而笑,终于放开了叶公子,“另外马上叫人给那个……对了,孟老三家送一百两银子,以后不许再欺负当地百姓。你若敢事后报复,下次我就让你除了一颗猪头之外什么也不剩。” 两人大摇大摆走出叶家,恭送他们的是一群倒在地上呼爹喊娘的家丁。 来到城外,绿衣女子望着许惊弦道:“瞧不出你武功还挺不错。可不能一直叫你小病痨,怎么称呼啊?” 许惊弦颇喜她的率真,并不隐瞒∶“我叫许惊弦,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沈千千。你行走江湖,应该听说过‘身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吧?那说的就是我。许惊弦,嘿嘿,你这名字倒不如小病痨叫起来顺口。” 许惊弦苦笑,本以为自己明将军克星之名江湖皆知,如今才发现面前的女子就是孤陋寡闻的一位。他虽听林青、鹤发等人说过不少江湖典故,但对于沈千千这个长长的绰号却是平生首次听闻,不过细想一下倒是颇为符合她的形象。 “我的名头没有吓坏你吧?” “不敢不敢。我只是在想你不让‘叶猪头’叫叶公子的原因。” “哼,那你也要告诉我不让‘叶明猪’叫叶姑娘的原因。” 许惊弦神情一黯,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 沈千千察言观色,试探发问:“你喜欢一个姓叶的女孩,但她不喜欢你?” “她……她……”许惊弦吸了一口气,才算把话说出来,“她已经不在了。” 沈千千眼眶微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道∶“我们都一样。” 沈千千乃是海南落花宫宫主赵星霜的独生女儿,落花宫以“飞叶流花”暗器闻名天下,赵星霜亦与暗器王林青、黄山千叶门葛双双、将军府毒来无恙并称当今世上四大暗器高手。沈千千少女心性,不愿守在落花宫中被母亲管教,偷偷跑来中原,无意中与碎空刀叶风相识,自此一见倾心。 半年前将军府传下将军令至江南苏州府五剑山庄,碎空刀叶风前去相助,沈千千带着婢女水儿同往,本以为再见到心上人可一吐心曲,谁知叶风却爱上了五剑山庄盟主雷怒的夫人祝嫣红。 叶风在刀王秦空、跟随沈千千以施保护的落花宫高手龙腾空的相助下大战将军府,挫食指点江山、断中指行云生一臂、杀死无名指无名。 穹隆山顶一战,叶风悟破“忘情七式”,当场击杀六大邪道宗师中的鬼王厉轻笙,龙腾空却死于水知寒之手,刀王秦空也被明将军以当年诺言所迫自断一臂。雷怒为保性命投靠将军府,不容祝嫣红与叶风的恋情,写下休书的同时暗中下了“青丝媚”之毒。 最终祝嫣红身死,叶风悲痛之余斩断穹隆山顶无名峰的唯一生路,与雷怒、鬼王厉轻笙门下子侄决一死战,自此不知所终。 沈千千挂念叶风的安危,虽知叶风面对十余名高手的围攻,难有生望,但既未亲眼见到他尸身,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可在穹隆山寻找多日全无收获,最终也不得不放弃。 少女情怀最难将息,尽管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半年过去了,沈千千对叶风依然难以忘怀。恰好近日收到母亲的传信,说是自小订下的亲事对方派人前来催促完婚,要她即刻回落花宫成亲。她知道若非自己任性出走,龙腾空也不会送命,而母亲与龙腾空之间渊源极深,此刻必是惊怒交加,她不敢违抗母命,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家去。这一路上更是念起叶风的诸多好处,这一日途经小镇,无意中听到有人说“叶公子”的坏话,便忍不住发作起来。 两人虽不明对方所钟情的那位姓叶之人的情形,但寥寥数语间,便大生同病相怜之意。 许惊弦对沈千千一抱拳:“多谢姑娘援手之恩,这便别过。” “嘻嘻,这算什么援手啊?叶府里一个高手也没有,若没有我,恐怕你还打得更过瘾些。” 许惊弦诚声道∶“我谢你是因为打了一架后心情好多了,病也好了大半。” 沈千千眼睛一亮∶“你要去哪里?” “我……尚未有计划。” “那正好,愿不愿意再帮我打一架?保证让你心情更好。” “姑娘的仇人吗?” “呸,我才不要那样的仇人。是我娘给我订的亲事,你帮我把那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打跑好不好?嗯,我来对付他,你负责他手下的虾兵蟹将就好。” 许惊弦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开玩笑道:“哈哈,天下竟有这么凶的新娘子,谁敢要啊。” 沈千千赌咒发誓般喃喃道∶“除了叶公子,谁也要不了我!” 刹那间,许惊弦被这痴情的女子深深打动了:“好,我帮你打跑那个癞蛤蟆!” 听沈千千说起,许惊弦才知那只“癞蛤蟆”远在南海的一座荒岛之上,这一趟至少也要耗费近一个月的光景。不过他并不后悔答应陪沈千千走一趟,毕竟寻找简歌全无头绪,何况他也需要一段时间来冲淡悲痛。 两人转而南行,走了近十日方到达海边。许惊弦毕竟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途中配了几副汤药后病已痊愈,重又买了一柄普通的佩剑防身。 许惊弦尚是第一次见到大海,但见波澜壮阔,无边无际,顿觉心胸开阔,神清气爽。 沈千千却有些心神不定∶“唉,我小时候倒是两次去过那个荒岛,但现在可记不起来怎么走了。” “那个荒岛可有名字?当地的渔民或许知道。” “嘻嘻,名字先不能告诉你,免得吓跑了你。我先去问问渔夫,你可不许跟来。” “骷髅岛?妖魔岛?你当我是吓大的?我看你糊里糊涂的,只怕自己家都未必找得到。” “你说对了,落花宫有专门的船只守在海边,若是让我自己找,还真找不到。” 许惊弦啼笑皆非∶“那你快去问一下当地渔民吧,若有熟悉的向导就雇一只船。嘿嘿,提前说好,我可没钱。” “我出银子,你保证不偷听就行。” 许惊弦依言去一旁观看海景,虽然好奇,却也未运起“华音沓沓”心法探听。不多时沈千千垂头丧气地回来,嘴里还对那些“无知”的渔夫嘟嘟囔囔,看来是无功而返。 许惊弦道∶“要么你去找落花宫的船,他们一定知道。” “不行不行,那样他们肯定要逼我回去见母亲。” “你这个落花宫少主怎么当的?就没有一点权势?也没有一个心腹?” “我才不想当什么落花宫少主,只是命不好,老天偏偏让我娘生了我。” 许惊弦摇头苦笑∶“多少人羡慕你的身世,你自个儿反倒如此说。让你娘听到了,真要活活气死。” “嘻嘻,这些是我的心里话,你可不能告诉她哦。” “那好吧。现在找不到路,架也打不成了,你最多再拖几个月,还是得回去嫁给那个癞蛤蟆。” “这可不行。”沈千千想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走,我们去找落花宫的船。那些人要是敢逼我回家,我就投海自尽!” 许惊弦大笑:“你这分明是在逼他们自尽啊……” 落花宫乃是南海一带最大的江湖门派,沿海几处重要的码头有停船备用,皆是气派十足的高舷大舱,船身上刻着落花宫的标志一银叶与金花。 沈千千等到傍晚时分方才小心翼翼地往船上走去,更是面蒙黑纱,被许惊弦嘲笑为回家的梁上君子。 然而沈千千这一去便再无消息,许惊弦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终于耐心耗尽,亦往船上行去。 方一接近便感觉不对,按理说这么大的船至少应该配有三十名水手,但舱中虽然灯火通明,却无半分声响。 许惊弦心存戒备,手按剑柄登船,第一眼就见到船头倒着一位船员,呼吸深长,状如熟睡,应该是被人点了穴道。 许惊弦稍稍放心,无论对方是谁,至少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沈千千应无性命之忧。不过她已得落花宫主赵星霜五六分真传,对方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制住她,若非出其不意,就是武功极强。 正要继续查看,毫无来由地心中突生警觉,蓦然回头,却见一位黑衣人立于身后七八步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许惊弦心中大震,此人到来竟然全无声息,形同鬼魅。他的武功今非昔比,想不到依然对此并无所觉。单以轻功而论,普天之下亦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千千就是因为你才不愿意嫁我么?” 许惊弦更吃了一惊:“你就是癞……咳,哪来的疯子?” 黑衣人无声地笑了:“千千果然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小的时候,她给我起的外号就是……疯子。” 第二十三章 荒岛穷途 那黑衣人身材瘦小,相貌英挺,目光如刀剑般锐利,脸色却是蜡黄,隐现一股黑气,倒似是沉疾缠身,全无高手风范。他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三四,额角上却皱纹显现,眼神中隐有一种悲怆厌世之色。 许惊弦记挂着沈千千的安危,转身往船舱奔去,才一提步,但觉眼前一花,那黑衣人已飘然横身拦住去路。他的身法颇为古怪,提步间显得小心谨慎,好似唯恐踩踏了什么东西一般,速度也不快,却是轻如淡烟,行动间不发出丝毫声响。 许惊弦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轻功。”或许他的轻功潇洒不及林青的“雁过不留痕”,迅捷不及登萍王顾清风的“幻影迷踪”,飘逸不及追捕王梁辰的“相见不欢”,却如狸猫踽行、猎豹扑食般全无征兆,身姿仿佛被海风吹拂而行。 黑衣人抿嘴一笑:“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轻功,名唤‘随波逐流’,爹爹夸我悟性不凡,你又觉得如何?”江湖上能够自创武功者,大多是开宗立派的人物,也不知他当真是天资过人,还是胡吹大气。对方虽是笑得毫无心机,不似有何敌意,许惊弦却不敢怠慢,挺剑护住胸腹道:“沈姑娘在哪里?” 黑衣人不答反问:“你如此担心,一定是很喜欢她吧?” 许惊弦不理那黑衣人,闪身进入船舱之中,只见舱中横七竖八倒了十几名船工,却无沈千千。黑衣人随之进舱,口中道:“你不必害怕,你既然是千千的意中人,我决不会害你。” 许惊弦暗忖你若真是那个“癞蛤蟆”,她既然喜欢上别人,岂有不加害的道理?他停步一道摆长剑∶“你再跟来,莫怪我不客气。” 黑衣人轻笑一声:“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让千千倾心……”话音未落,蓦然逼前数尺,抬起右掌往许惊弦胸口按来。 黑衣人的出手全无预兆,许惊弦的阴阳推骨术竟未察觉。幸好他一直保持着警觉,以剑作刀,使一招帷幕刀网的“天河倒悬”,长剑由胸前挥扫而下,若是对方不及时收手,便是断腕之祸。 但长剑方起,黑衣人浑若被剑风吹开般退回原处,惊讶道:“看不出你年纪不大,武功却挺厉害,比我家仆人阿苦好多了。” 许惊弦听这黑衣人拿自己与家仆比较,但语气中却无轻视,反倒有几分赞许之意,暗忖要么此人真是心性淳朴,要么就是城府极深。冷然道:“你若是知道厉害,就快放出沈姑娘。” 黑衣人摇头道:“那可不行。我这次出来,爹爹吩咐我一定把千千带回岛上。我守在这里,好不容易才等到她,怎能放走?” 许惊弦喝道:“你到底是谁?掳走沈姑娘有何居心?” 黑衣人正色道:“我叫风越宗,千千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当然要带她回去成亲。”许惊弦立刻想到了明将军的本名“明宗越”,不知这两个名字之间有何关系?当下不动声色道:“想娶沈姑娘,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现在不能跟你动手,我还没有吃解药,若是运起内力,掌中便全是毒,万一不小心伤了你如何是好?”看着风越宗一本正经的模样,许惊弦哭笑不得,也不知他是真心如此,还是心存戏弄。当即挺剑刺出:“就怕你没有那么大本事。” 风越宗那“随波逐流”的轻功果然名副其实,轻飘飘的身体犹如被剑风吹荡着,左闪右躲,许惊弦连发五六剑,竟是徒劳无功,莫说伤敌,连他衣角亦未沾到。许惊弦顿生好胜之心。风越宗的身法虽轻忽无定,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移动间骨骼的运动虽不依常法,总还有迹可循。几招过后,许惊已可大致推测出其行动间的规律,向左虚剌几剑迫风越宗往右移开,蓦然一剑直取中宫。这一剑算准了落点,风越宗避无可避,只好右掌拍出,撞在无锋的剑脊上。 一声闷响,许惊弦但觉手中一震,对方这一击虽不强劲,却是如海潮般连绵不绝,更有一丝诡异的热力沿着剑身直传上来。风越宗没有说谎,他掌中之毒附在内力之中,极是难防。 许惊弦大吃一惊,幸好他这一剑只是迫敌自救,尚留有余力抵御。毒力逆脉而行,冲过手指、腕关、肘弯,直到肩膀处方才被他化解,若是抵达心脏,只怕立时就会毙命。 风越宗一击后罢手,脸上显出关切的神情:“你没事吧?” 许惊弦惊疑不定,莫非此人天生身带剧毒?不然何以能将毒劲化于内力之中?难怪他一脸病容,隐露黑气,原来那毒素早已渗入他的肢体血脉之中。但他口中犹不服软:“区区一点小毒,又怎能伤得了我?” 风越宗大喜∶“没想到你武功这么强,不但迫我出掌,还能化解毒力,千千的眼光果然不错。”看来他真是错当许惊弦是沈千千的意中人了。 许惊弦奇道:“你若毒死了我,不正好遂了心愿,让沈姑娘嫁给你么?” 风越宗道:“可我不喜欢杀人。那样千千只会恨我一辈子,她就算无可奈何地嫁给了我,也会郁郁寡欢,又有何乐趣?”听了这句话,许惊弦对风越宗敌意大减。此人虽是有些夹缠不清,但至少心性并不坏,而且确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沈千千。 风越宗口中发出一声呼哨,船身顿时微微一沉,似又有人来。许惊弦急忙出舱查看,却见一群黑衣人陆续上得船来。 风越宗发令道:“将那些船员搬到码头上,不可坏了性命。留下一人负责通知附近落花宫的人前来接应,其余的随我开船上路!” 许惊弦喝道:“你好大胆子,落花宫的船也敢劫。” 风越宗笑道:“若是千千嫁给我,赵宫主就是我的岳母大人,落花宫出手何等大方,一只船儿当嫁妆还不够呢。” 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几人搬移船员,另几人扬起白帆,就欲开船。许惊弦正要上前阻止,却被风越宗挡住去路,连变几次身法,都被他挡在面前。 船身一晃,铁锚已解开。许惊弦大急,怒道:“你快令手下停船。” “你若能打赢我,我便让他们停下。” 许惊弦心知必须尽快摆脱风越宗,制止他手下开船,一旦船行入茫茫大海之中,必是难辨方向。更不迟疑,长剑轻点;分剌风越宗左右肩与喉头,这一式“大难临头”乃是屈人剑法中精妙招术,取的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点向肩膀的剑式只是在空中虚抖出几朵眩目的剑花,真正的杀招乃是那刺喉一式。 风越宗对虚幻的剑花视若不见,双掌乍开复合,于喉间合十,状若拜佛,若许惊弦剑式不变,长剑必会被他夹在掌中。 许惊弦由斗千金处习得《用兵神录》后,对长剑的运用之法别有体会,并不拘泥于死板的剑招,每一招皆留有余力变化。他见风越宗识破自己剑路,当即虚招化实,刺喉一式于中途骤停,转而主攻对方右肩。这一下大出风越宗意料,仓粹中不及变招,身形急退,袖中滑出一件细小的兵器,锁住剑锋,随即反方向用力一扳。 “咔”的一声脆响,长剑剑锋竟被扳去半寸长的一截,而风越宗匆忙出手,肩头衣衫也被划开了一道大缝,险些伤及皮肉。 起初双方不明虚实,对自己的武功十分自信,皆存着速战速决的念头。这一交手才知彼此皆非庸手,谁也没占到便宜。 许惊弦心中暗叹,若是显锋剑在手,这一剑足可令对方挂彩。 风越宗望着自己断裂的衣袖,满脸惊讶,亦不敢托大,左袖轻抖,又滑出一物握于掌中,缓缓道:“除了爹爹,还没有人能逼我用双手兵器。” 方才变化太快,纵然许惊弦眼尖,也未能瞧清楚他兵刃的模样。但见其双手都笼于袖中,挥动时隐见指缝中银光闪动,应该是短小轻便的奇门兵器。 经过一招试探后,两人皆不敢轻视对方,静立于五步外,等待对方露出破绽。那十余名黑衣人行动极快,巳将落花宫的人皆搬离船只,准备开船。 许惊弦暗暗叫苦,眼角余光扫向周围。但就在分心的一刹那,风越宗已腾身冲前,袖中银光大嬅,拍向他的面门。他挺剑一格,一声巨响若金石相击,震耳欲聋。 这一招全无花巧,凭的就是疾如闪电的身法。借着前冲之力,虽是短兵器,却是势沉力猛,许惊弦不由倒退了两步,欲要回击,风越宗一招无功已然退回原处,浑若从未动过。 风越宗不悦道:“你不专心打架,若是看不起我,我们就不玩了。” 沈千千生死未卜,许惊弦哪有心情陪风越宗“玩”?不过听他口气,似乎并不谙世故人情,随口道:“你以多欺少,太不公平了。” “那些都是我家的仆人,决不会干涉我们打架。” “嘿嘿,这只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不信。我这个人心里一旦有顾忌,武功发挥不出十分之一,哪还是你的对手?” “你要如何才觉得公平?” “你驱散手下,再放了沈姑娘,我就陪你好好玩玩。” 风越宗垂头思索起来。许惊弦原只是借说话稳住对方,伺机冲出杀散那群黑衣人,不料他竟对自己的胡诌信以为真,反倒有些过意不去。 风越宗忽然哈哈一笑:“爹爹说我是个实心眼,千千叫我疯子,但我可一点也不傻,岂会上你的当?这样吧,我们今日换个玩法,一炷香之内,你若能阻止开船,就算你赢。” 许惊弦啼笑皆非,此人蛮不讲理地强行缠住自己,难道以为天下人都像他一样,把打架当作好玩之事?他反应敏锐,霎时心中已有了计较:“你们人多势众,我如何能阻止你们开船?但我却有法子让船一炷香之内行不出半里路,你敢赌这一局么?” 风越宗望望天空,怀疑道:“看这风势,若是全速行驶,一炷香足可行出三五里,我可不信。” “那如果我赢了,你可要放了沈姑娘,也不能阻拦我们离开。” 风越宗道:“你赢了,我认输便是,但千千要与我回家成亲,可不能放。” 许惊弦看风越宗的模样并不似存心耍赖,果然是个实心眼,索性激他一下:“沈姑娘是落花宫的大小姐,眼中只有本领高强的英雄,你若输给我,她更不会嫁给你啦。我若输了,保证以后决不纠缠沈姑娘……”他这话颇为讨巧,他与沈千千之间本就并无瓜葛,只是风越宗一厢情愿认定自己是情敌而已。话一出口,他却是一怔,经历了与宁徊风等人明争暗斗,他巳不知不觉学会了各种手段。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风越宗受他一激:“好,就如你所说!” 许惊弦嘻嘻一笑,忽然身形一动,一剑刺向风越宗的胁下。风越宗遇变不乱,右手下沉封住剑路,却不料许惊弦只是虚晃一招,一抬手将长剑掷出,却是朝着桅杆射去。这一剑只要斩断帆索,仅凭对方十余人的划桨,一炷香时分断无可能行出半里。 风越宗不料许惊弦忽施巧计,但他反应亦是极快,腾身朝桅杆扑去,同时右掌凌空轻扬,那细小的兵器脱手而出,势道迅疾,后发先至在空中追上长剑。 “叮”的一声轻响,风越宗那兵器毕竟太过细小,又是匆忙间出手,未能附上十成内力,无法令长剑改变去势。但这一撞却令长剑于空中缓了一下,刚刚钉在帆索上,白帆尚未坠落,风越宗已及时赶到,左掌拨开长剑,右手如变戏法般几圈几绕,刹那间断裂的帆索已被他于空中打了一个死结。 直到此刻,长剑与那细小的兵器方才落地。 许惊弦瞧得瞠目结舌,风越宗的轻功倒还罢了,那一刻他在空中不但要承受主帆过百斤的重量,还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两截帆索接起来,集刚猛的外功与小巧的柔劲于一体。他心中暗叹∶江湖上真是藏龙卧虎,能人辈出。当日明将军品评天下少年英雄,根本未提过风越宗。但以今日所见,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内力强劲,远在自己之上,再加上变招快捷,轻功超卓,进退疾如闪电,实是劲敌。武功决不在童颜之下,自己与之相比实是稍逊一筹。 风越宗在空中得意地扬声大笑,如一只大鸟般沿着桅杆滑下,御风而行。在他心里,这一场拼斗可并非玩闹,而是事关沈千千,必须全力以赴决不容失。所以那一刻激发出体内潜能,力保帆索不断,自己也是大出意外,暗地抹了一把冷汗。 许惊弦的目光停留在船板上那奇门兵刃上。那是一枚小小的圆环,径长两寸,以纯银所制,若不是圆环外缘有一段被磨得锋利无比,闪动着瘆入的寒光,就如女子所带的银镯无异。 许惊弦恍然大悟:“你是南风风念钟的儿子。” 风越宗傲然道:“你是沧浪岛的贵客,我可要请你喝一杯喜酒。” 北雪南风舞,历鬼判官龙,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 这流传于江湖上似诗非诗的四句话,说的正是邪道六大宗师:北雪雪纷飞、南风风念钟、鬼王历轻笙、擒天堡主龙判官、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以及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 风念钟二十余年前行走江湖,凭着掌中一对飞絮环连败黑白两道数大高手,锋头之劲一时无二,因其性格乖张,行踪诡秘,所以被江湖人视为邪道。后来不知因何事与明将军交恶,退隐南海沧浪岛,声称明将军一日不死就不入江湖。随后二十多年,南风的名头虽响,中原武林却再也无人见过他的身影。许惊弦暗骂自己糊涂,落花宫主赵星霜当年有江湖第一美人之誉,与各大门派皆不乏交情,落花宫地又处南海偏远之隅,一家独大,给沈千千订下的亲事必然讲究门当户对,自己早就应该想到南风。而风念钟给自己的儿子起名“越宗”,自是隐含着“超越明宗越”之意。 想到这里,许惊弦俯身拾起长剑:“胜负尚未见分晓,我还有许多本事没使出来,怎能认输?” 风越宗凛然不惧:“嘿嘿,现在大概只有半炷香的时间了,且看你还有什么手段?”目光炯炯锁紧许惊弦,只要他稍有异动,便将出手。 船身一动,饱涨的风帆鼓足风力,疾速驶离岸边。许惊弦还是第一次坐海船,风浪一起,便觉脚下无根,身体有些发软,心知拖下去唯有认输,正要奋力一搏,忽见风越宗眉间一敏,手抚额头,竟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他还以为风越宗故意作出这种姿态,诱己出手,但见他脸上痛苦神情越发明显,不时深深吸气,不似作伪。 许惊弦忍不住关切道:“喂,你怎么了?”风越宗武功虽高,性情却是温良老实,若非沈千千的缘故,倒是个可交的朋友。 “哼,我决不会让你赢的……”风越宗这句话已是由唇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额上渗出滴滴冷汗,身形亦是摇摇欲倒。 许惊弦大生同情之意,心想南风之子也不算辱没沈千千,这毕竟是父母早早定下的媒约,她若真不想嫁给风越宗,自当求母亲出面,也由不得自己插手。想到这里,许惊弦还剑入鞘:“一炷香大概已过,我认输了。” 风越宗应声软软坐倒于地,脸上犹挂着一丝笑容。 许惊弦上前扶起他:“你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得了什么重病么?” “我刚才用力过度,体内毒发了,须得立刻赶回岛上服解药……” “你身上就没有带解药?”风越宗不答,只是缓缓摇头。 一名黑衣人上前望了一眼,旋即回身大声喝令其余人加快速度,早日赶回沧浪岛。许惊弦心想只要风越宗不能出手,那些黑衣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大可制服所有人后再寻到沈千千一起离开,但望着风越宗一脸诚恳、毫无心机的模样,似乎稍动一下这念头亦觉羞愧。愣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此去沧浪岛要多久?” “也就两三日的行程吧。” 许惊弦见船只已离岸很远,依自己的水性只怕难以游回,看风越宗气息奄奄浑若待毙,又实在无法开口让他下令回航,何况沈千千独力难撑,亦是放心不下,只得作罢。 过了一会儿,大概体内毒性稍弱了些,风越宗缓缓坐起身来:“对了,千千被我点了穴道,安置在底舱中。时间过长影响身体,你快去帮她解了。” 许惊弦苦笑道:“你也知道沈姑娘的脾气,就不怕她闹得天翻地覆?你现在浑身无力,她说不定还会给你几记耳光。” 风越宗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只是小时与她见过两面,那时就不知被她打了多少次,还被狠狠地咬过一口……” 许惊弦见他痴心一片,对他生出几分敬意。陪风越宗说了一会儿话,看他虽是毒力发作,精神萎靡,却也并无大碍,这才去在底舱中找到沈千千,解开她的穴道,二人逮迤回到甲板上。 风越宗只是少年时见过沈千千两次,数年不见,昔日的小姑娘已出落得美丽高挑,不由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不时地偷望她一眼,旋即又转开头去,脸上微红。 沈千千却是缠着风越宗闲聊往事。许惊弦才知风越宗自幼就是体蕴剧毒,只有日夜不停修炼内力,并且隔不多久便须服用风念钟特制的解药方可压制。正是因为时时刻刻都在与体内剧毒相斗,所以风越宗年纪虽只有二十出头,一身内功修为已是远超同龄之人。但随着内力增强,毒素反噬之力也越大,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 听沈千千说出“情敌”并非许惊弦,而是另有其人时,风越宗微微一怔:“早知如此,我就应该让惊弦早些下船,不要去沧浪岛了。” 许惊弦笑道:“就算只是沈姑娘的朋友,也可以喝一杯喜酒啊。” 风越宗面有难色:“实不相瞒,家父近来心情不佳,经常迁怒于家仆。若知你并非千千的意中人,恐怕……这样吧,亭了沧浪岛,就仍说千千中意于你。虽然欺骗家父有违孝道,但此事事关惊弦性命,不可马虎。” 沈千千歉疚地望了许惊弦一眼∶“我倒忘了这一点,那就委屈一下你了。不过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我喜欢的人是碎空刀叶风,就怕瞒不过风伯伯。” “这倒不怕,家父多年不出沧浪岛,除了明将军的生死,什么江湖传言也听不进去。若不是听说明将军率军与乌槎国在西南开战,也根本不会放我离岛打探消息,更别说顺便找千千回来成亲。” “呸,谁要与你成亲……” 许惊弦越听越奇,按理说如果沈千千真的青睐自己,风念钟才应该有动杀机的理由,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风越宗稍事休息后,精神渐复,他常年与体内毒性相搏,已自然生出一股抗力,只要不运内功便无碍。 三人年纪相仿,又皆是性情中人,不多时便已熟悉起来,有说有笑。许惊弦本是不惯海船,但一路上听着沈、风二人解说海上各种奇景,也不觉气闷。偶有风暴来袭,反倒爬到桅杆最高处试炼胆魄,风平浪静之时,遥望海天云际,视界开阔,心胸舒畅,对叶莺与扶摇的思念亦稍淡了几分。 船行第三日午后,终于到达沧浪岛。离岸尚有数里,见到一人于礁石上相候。许惊弦料想此人定是南风风念钟,见他于翻涌的潮浪之中端然不动,浑如石像,一头散乱的长发被海风吹拂而起,笔直如箭。 尚未谋面,沧浪岛主身上那一身宗师气度已袭卷而来。 船停上岸,风念钟并没有前来迎接,仍是远望着三人。许惊弦隐隐感应到一道冷冷的目光罩在自己身上,暗自苦笑,不知若他知晓自己是沈千千“意中人”后,会是什么态度? 风越宗带两人前去拜见风念钟。但见他身材十分高大,宽额高颧,浓眉阔口,相貌十分威武,但乱发虬髯纠结于一起,似是多日不曾打理。 六大邪道宗师之中,南风是许惊弦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想不到竞是如此不修边幅,倒更像是一个飘泊多年、经历过辉煌与沉沦的江湖汉子。 风念钟虽然面露若有若无的笑容,但他的目光中似乎天生一丝凛冽之意,虽是炎炎夏日,许惊弦被他视线触及,亦觉心头微微有些发冷。只有当风念钟望向风越宗时,眼神中方;稍露暖意。 听罢风越宗介绍许惊弦的身份,风念钟面上闪过一丝惊讶,立刻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看来沈千千的“意中人”也难以让他另眼相看。 风念钟先拿出一枚丹药给风越宗服下,随即淡然道:“海中风浪大,大家皆觉疲累了吧?给沈姑娘的住处;已准备好,至于许少侠,只好委屈你先与家仆同住了。” 风越宗低声道:“惊弦也是我的朋友,他可以与我同住。” 风念钟道:“你才服下解药,须得早些运功化开药力,不可被人打扰。过几日我自会安排许少侠的住所。”话音中听不出喜怒,却是在发出不容违抗的命令。沈千千一咬牙:“风伯伯,我此次来就是为了解除婚约。” 风念钟浑如不闻:“喜堂都已准备好了,我看过黄历,十四天后就是黄道吉日,即可完婚。” “风伯伯……” “就这样定了。”风念钟转身离开。 沈千千望着风念钟远去的背影,一跺脚,大喊道:“即便要完婚,也要等到我母亲来了才可行礼。” 风念钟的话语随风飘来,掷地有声:“这是我的岛,自然是我说了算!” 三人面面相觑,风越宗无奈道:“家父喜怒无常,惊弦委屈你了。” 许惊弦耸耸肩:“你不必为难,倒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完婚之事。” 风越宗脸上一红,转向沈千千:“千千,你知道我从小就很喜欢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你相守一生,其实成婚与否都无所谓,但只要能时时见到你,就已是极大的福分……”他越说越是小声,最后几个字已是几不可闻。这几句话虽是表露情意,却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头挤出来,当真是无比艰难。 沈千千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我知你待我很好,但我始终敬你如兄长,决没有嫁你为妻的念头。” 风越宗涨红了脸,急得连连摆手:“你不要误会,这些都是家父的意思,等他心情稍好,我自会劝他取消婚约……” 许惊弦不忍看到风越宗尴尬的模样,悄然离开。 沧浪岛方圆十余里,乃是南海之中一座孤屿。岛上东高西低,东面是一座小山丘,虽不甚高,却是峭壁兀立,孤崖临海,其上不生树木,险峻难攀,一道清泉从山顶泄下,这也是岛上唯一的淡水水源;西边是一片平原,生长着一片椰林,另种有各类菜蔬与谷物,沧浪岛上的食物大多从大陆上运来,但海上天气多变,若遇上海啸巨浪,船只不能行,动辄封堵数月,所以播种以备用;岛南面密密麻麻生着一种藤类,盘根错节,寸步难行,当地人唤作“逍遥藤”;北面则是一块平整的高地,风念钟父子与三十余名家仆皆住在这里。房屋皆以椰木所造,简陋而坚固。 许惊弦被安排与四名家仆同住一屋。他不愿受风念钟的冷眼,晚餐亦与家仆同吃。 风念钟隐居沧浪岛,除了生活必需,根本不与外界接触,许惊弦可算是多年来第一位客人。起初那些家仆不知他身份,见他性情随和,毫无骄奢之气,亦显得极是尊重,有问必答。从他们的言谈中,许惊弦渐知除了以“苦海无涯”命名的四名家仆是当年跟随风念钟闯荡江湖的旧部之外,其余人或是海难时漂流至此的渔民,或是风念钟偶去大陆时收留的孤苦无依者,皆对他忠心耿耿,言必称主人。但跟随风越宗一行的家仆回来后,大家皆知许惊弦抢走了少主人的未婚妻,对他的态度立改。 许惊弦在御泠堂中受尽了冷遇,倒也不觉如何。晚上他在海边沙滩上漫步,正沉思间,忽被一人拦住。 出乎他的意料,先找他的人不是风越宗也不是沈千千,竟然是风念钟。风念钟全无寒暄,一开口就道∶“千千果然喜欢你?” 许惊弦窒了一下,或许是因为风念钟那似可穿透人心的眼神,或许是因为他的骄傲不容自己被这样奇怪的身份所庇护,他朗然答道:“不是!” “那为何要说流?”许惊弦漫不经心地一笑:“为了帮沈姑娘退婚呗。” “你骗不了我。这必是越宗让你如此。他是个老实孩子,只怕我杀你,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对不对?” 许惊弦见风念钟一语中的,暗中佩服,既已被道破实情,只好点头应承。 “嘿嘿,你是怕我迁怒于越宗,所以才不说实话吧?不怕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么?” “你若真想杀我,就算是风兄也无法阻止吧?又何必连累他。”许惊弦丝毫无惧,与风念钟对视,“更何况,你能有那样一个善良的儿子,想必也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人狂。” 风念钟冷笑:“激将法对我全无作用。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孩子,我若出手,管叫你五招内败亡。”他的眼神更显冷峻,一种无形的杀气随之传来,许惊弦压力倍增,顿觉自己似乎正赤手空拳面对着饥饿的狼群。 但许惊弦被他的话激起傲气,一面暗自戒备,昂首道∶“第一,你虽被江湖以邪道相称,我却不信你是那种胡乱杀人的嗜血魔头;第二,纵然你有能力击杀我,也决不会是五招之内。” 风念钟瞪了他良久,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见风念钟杀气消散殆尽,许惊弦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知前辈找我何事?” 风念钟沉沉一叹:“还不是为了我那孩子的亲事。” “沈姑娘的意中人虽不是我,但就算她不是落花宫的大小姐,也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前辈何必一定要勉强她?强扭的瓜不甜,就算风兄得偿所愿,但若天天与妻子争吵不休,事后亦会后悔。” “落花宫独门心法与众不同,若是与喜爱之人欢好,必会导致经脉错乱、走火入魔。性命虽可留下,但一身武功全废,所以只有嫁给不喜欢的人,方能保无忧。其实我方才只是试探于你,我早就知道千千喜欢的人名叫叶风,只可惜他们虽然有缘相识,却是无分相守终身。” 许惊弦目瞪口呆,哪想得到世上竟有这般古怪的武功!刹那间明白了为何自己是沈千千的意中人,风念钟才不会出手相害的原因。因为只要自己活着,沈千千不死心,才可与风越宗安然相守,若是杀了自己,沈千千绝了念头后再重新爱上风越宗,反而对她有害无利。 风念钟黯然道:“这还并不是我急于让他二人成亲的唯一原因。” “还有什么?” 风念钟抬眼望向远方,冷硬的面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越宗自幼体蕴剧毒,虽然内力强劲,但毒性亦随着内力周流奇经八脉,只怕命不长久,大限随时可至。我知他最喜欢千千,所以希望能完成他的愿望,也算是尽到做父亲的最后一份责任。” 许惊弦胸中一震,在这个充斥着尔虞我诈的江湖上,无论是风越宗高强的武功,还是忠厚淳朴的性格,皆是难得一遇。想不到他竟已是命在旦夕,上天实是太不公平了。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开言:“前辈可是希望我劝导沈姑娘?但你也知她任性妄为,若是相劝,只怕更会适得其反。” 风念钟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实无他法,也只好如此。沈姑娘毕竟涉世不深,婚姻大事上难免摇摆不定。她在此地别无朋友,对你的意见总能听进去一二,只要她嫁给了越宗,等我那苦命的孩儿走后,她改嫁任何人、武功是否尽废我都不管,只求能让越宗过上几天快乐的日子……” 许惊弦心中好一阵迷糊,一会儿为风越宗的不幸叹息,风念钟父子情深,应该助他完成心愿;一会儿又觉得不应该让沈千千做出这样的牺牲,这笔感情的糊涂账实在不是他这样一个十六岁少年算计得清楚的。 “你如实告诉沈姑娘风兄的身体状况,或有可能。” 风念钟决然道:“不行。千千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必会告诉越宗,我不希望他承担这样可怕的压力。唉,我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先不必答应我,好好考虑几天,若能劝服千千,我风念钟感激你一世,必有重谢。”以南风威震武林的名头,若是爱子身死,必将衣钵相传,这份诱惑可谓极大。 许惊弦点点头:“我不需要你的重谢。沈姑娘和风兄都是我的朋友,我只希望能找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让他们都不受到伤害。” 风念钟转身离去,略一犹豫,忽又停步:“最后要对你说明,我并非是有求于你才不杀你,你不必因此做出违背心意的决定。” “那是什么原因?” “因为,你是明将军的克星!” 许惊弦霎时醒悟,风念钟视明将军为死敌,声称明将军不死不入中原。他隐居沧浪岛数十年或许并不关注江湖上的其他消息,但对于明将军的事情则丝毫不会放过,所以不但知道一意与将军府为敌的碎空刀叶风,对自己这个明将军的“克星”亦是早有所闻。 当夜风念钟特意派人给许惊弦送来一个食盒作夜宵,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点心,两样小菜。几名家仆见主人对许惊弦另眼相待,态度亦和缓了许多。许惊弦心知风念钟有求于己,亦不客气,菜肴虽不算精美,却觉入口芬芳,回味悠长,也是平生未尝的美味。 次日清晨,风越宗兴致勃勃地前来,原来他的身体已然恢复,便来找许惊弦切磋武技。 听风越宗说起,许惊弦才知他自幼生活在沧浪岛上,既无玩伴,亦无去处,整日修习武功,与家仆比试就是他唯一的“游戏”,如果进步得快,风念钟便亲自出手与他相较,以示奖励。 许惊弦暗叹一声,比起其他孩子,风越宗的童年生活可谓是毫无乐趣可言,但正因如此,才培养出他淳朴无华的性情。 两人比试了几招,风越宗蓦然收手:“那日在船上,你迫得我双环出手,为何今日却是武功大减,全然发挥不出?” 许惊弦有意陪风越宗开怀,所以才勉强应声与他比武,但望着他蜡黄的病容,想到他将不久于人世,恻隐一之心大生,许多杀招根本递不出去。这种心态却不便透露给他知晓,只好道:“那天敌我未分,当尽全力。如今我当你是朋友,胸中全无杀机,武功自然是大打折扣。” 风越宗故意皱眉叹道:“好不容易找个对手打架,你却又没了兴致。不过……”他朝着许惊弦眨眨眼睛,“能认识你这样一个朋友,我比痛痛快快打一架更觉开心。”许惊弦知他对自己一片诚心,心中感动,几乎要脱口问他那不治之症是否尚有药可救,幸好话到嘴边急急收住。 风越宗性格虽是老实忠厚,人却聪明机灵,见许惊弦面上神情,立时醒悟,苦笑摇头道:“我体内的毒早已入肺腑,无法治了。”随即又低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可不要告诉千千,更不能告诉我父亲。若大限将至,我便找个无人的地方静静死了,宁可让父亲当我失踪了。” 许惊弦想到风念钟亦要自己在风越宗面前瞒住病情,不由心中一酸,替他父子两人难过。 风越宗反倒笑着安慰他道:“你不必替我难过,我早就想开了,命由天定,能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爷的恩赐。现在我重又见到了千千,再加上认识了你这个朋友,已经很开心了。” “你的母亲呢?” 风越宗神情一黯:“我自小就未见过母亲,爹爹说她早已死了,后来问得多了,他便大发雷霆,或许那是他不愿意提及的回忆吧。”许惊弦不愿他伤怀,转开话题道:“你轻功极好,那个‘随波逐流’真是你自己悟出来的么?” 风越宗微笑道:“记得那一年我刚满十二岁,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千千。我自幼体内便蕴含极强的毒力,爹爹虽耗费内力替我打通经脉,依然无法祛除毒素,每每发作痛不欲生。爹爹给我配了一剂药,服之便可消除疼痛,但此药服下后会产生一些幻觉,常常不由自主地胡言乱语,外人看来浑如失心癫狂,加上我的姓氏,于是,千千就开始叫我‘疯子哥哥’。或许是因为从小与体内毒素相抗,随时徘徊在生死边缘,我懂事极早,那时千千虽不过七八岁,却是乖巧可爱,令人怜惜。等她离开了沧浪岛,我才听爹爹说已与赵宫主订下了亲事,便整日盼着那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快快长大,好做我的新娘……”想到童年往事,风越宗脸上露出一丝温柔。 “自小爹爹管教极严,决不容我离岛,一晃数月,也不见千千再来。那一日病痛发作,服下了药后,脑中生出许多幻象,恍惚间便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鸟儿般飞了起来,御风而行,又似是一条鱼儿,在那海涛潮浪的助推之下,劈波而游,等药效过后清醒,才发觉自己竟已不知不觉离开住所来到岛东的悬崖之上。那悬崖险不可攀,我平日皆难以登顶,实在不知自己如何上来了。当时觉得内息周流,身轻如燕,事后再细细球磨,终于悟出了这套轻功心法,便称之为‘随波逐流’。嘿嘿,若非对千千相思难耐,只怕也无法领会,你可莫要笑话我。” 许惊弦听罢原委,大生感叹。风越宗性格虽淳朴,天资却极高,正所谓大智若愚,所以才能有此成就。遥望无边无根的海涛碧波,心旷神怡,心想武功最初的起源便是人类汲天地之精气,再模仿鸟兽飞翔奔跑之姿,大自然才是最好的师父。 风越宗又道:“其实我的心里也很矛盾,娶千千为妻是我毕生心愿,但如今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又怕她果真嫁给了我,岂不害了她一辈子?但是,爹爹是个固执的人,这几日都在准备成亲之事,我也不敢多劝,看着千千郁郁不欢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安,早知如此,那时就不带她回沧浪岛了。你可否帮我想个好办法?” 许惊弦轻声道:“你既能带她来,自也能带她走。” “你是说偷偷离开沧浪岛?”风越宗一怔,“不行不行,爹爹必会生气,我不能陪他安度晚年已是大大的不孝,岂可再做出这种事来?” 许惊弦长叹一声,亦知这个法子太过为难风越宗:“车到山前必有路,毕竟离成亲还有几天,或许还另有转机。”许惊弦本是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安慰风越宗,却未想到一语成谶,转机就出现在成亲三天之前。 这日清晨时分,一艘大船朝沧浪岛驶来。透过蒙蒙海雾,已可远远望见白色的帆布上绣着的银叶与金花。 ——那是落花宫宫主赵星霜的坐船。 风念钟得家仆禀报,叫上风越宗、沈千千与许惊弦一同于岸边相候。沈千千本还是睡眼蒙胧,乍知母亲来了,惊喜交加,既盼着能解成亲之厄,又担心母亲怪责自己害死了龙腾空。 大船渐渐靠近,但见船高近五丈,共分三层,足可搭载百人,船头上建有数个箭楼,船舷要害处皆包裹着厚沉的铁板,俨然是一座可在海上自由移动的小型堡垒,气派非凡。船头上并肩站着三人,二男一女,任那风浪冲击端然不动,犹如铁铸。 风念钟冷笑道:“莫郎中、戴敬天、杜无悔,看来沧浪岛的面子真不小,连落花宫几大高手都要来讨一杯喜酒。” 沈千千忍不住对许惊弦小声道:“莫叔叔还罢了,戴大伯和杜姑姑对我最好,肯定由不得我被人欺负。” 风念钟听在耳中,头也不回,漠然道:“赵宫主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自会一诺千金,你一样要嫁给宗儿。”他当然知道落花宫大举出动,来者不善,只怕成亲之事多有波折,但他一向孤傲,口中不肯服软。 沈千千怕激怒风念钟,不敢反唇相讥,偷偷做个鬼脸。 岸边水浅,大船无法驶近,在沧浪岛四十步外便已停下。数名落花宫弟子跳入水中,把长长的木板搭在舷边,一路搭接到岸边实地,莫、戴、杜三大高手先下了船,却并不上前拜见风念钟,而是立于岸边。又有数名落花宫女弟子将一卷厚厚的红毯铺在木板上,随即中舱门开,一位女子现出身影,轻移莲步,沿着红毯款款行来。 许惊弦凝神看去,但见赵星霜淡眉细目,肌肤胜雪,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一身宫装外遮轻纱,水袖及地,云髻高耸,绰约多姿中尽显华贵。算来她年龄应该有四十许,但额角全无皱纹,皮肤细嫩若水,乍然望去犹如少女。昔日的江湖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母亲……”沈千千一声大叫,冲上前去,看那势道似要扑入母亲怀中,却又在赵星霜面前三步急急停下,躬身施礼。落花宫主脸上那若隐若现、令人不敢侵犯的雍容风姿,以及眼神中暗藏的凌厉之色,就算是她的亲生女儿,亦难以轻易接近。 赵星霜瞪了一眼沈千千:“你这个野丫头,出门几个月全无音讯,若不是还知道回家,我定然不认你这个女儿。”她的声音并不清脆,低沉的声线中透出一丝成熟的喑哑。 其实沈千千那日在码头本是寻落花宫的船只打探去沧浪岛的道路,全无回家之意,乐得母亲误会,嘻嘻一笑:“出门在外,女儿天天都记着娘的好处呢。”随即神情一变,“但是龙大伯他……” 赵星霜一摆手:“不必说了,这笔账我日后自会找水知寒清算。此次来沧浪岛就为了你的亲事。” “我……我才不要嫁人。”赵星霜不置可否,抬目往风念钟望来,那眼神中无意流露出的风情令在场的每个男人心中都不由一跳。 风念钟自恃身份,见赵星霜并不急于上前相见,亦稳立不动。许惊弦与风越宗连忙上前拜见。 听到许惊弦自报家门,赵星霜微微一怔,显然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却只是淡然点点头:“许少侠能替小女出头,落花宫欠你一份人情。”转脸望向风越宗,神情转冷:“越宗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劫我落花宫的船。” “小侄急于见到千千,一时情急,还望伯母见谅。” 赵星霜漠然道:“若只是少年人一时情急,那也还情有可原。就怕是你那个做事鲁莽、不计后果的老爹的主意。” 风越宗急得连连摇手:“这决不关爹爹的事,若是伯母气恼不过,小侄愿受惩戒。” “好!”赵星霜冷喝一声,抬起右掌便往风越宗胸前按去。 风越宗身体如被掌风刮起,轻飘飘随势退开。赵星霜的右掌始终差了一丝肉眼难辨的距离。饶是赵星霜见多识广,亦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妙的“随波逐流”,本以为必中的一掌全然击在空处,心头惊疑不定。但她作为前辈,一击不中便不再出手,不由赞道:“好俊的轻功。” 风越宗心知自己本应该硬挨这一掌以消赵星霜的怒气,嗫嚅道:“小侄乍惊之下本能闪避,还请伯母再度出招。”他不谙人情世故,虽说的是老实话,但听在赵星霜耳中却更像是讥讽,心头怒火更炽。 沈千千与许惊弦同声替风越宗求情,赵星霜面色稍霁,对着风念钟喝道:“老怪物,你虽不屑于分辩,但总要替自己的儿子说句公道话吧?” 风念钟不冷不淡的声音遥遥传来:“三日之后你我便是亲家,有什么误会尽可一笑了之。” 赵星霜一怔:“三日之后成亲?这是谁的主意?” 沈千千道:“还不是被风大伯强逼着,就连疯子哥哥也不赞成……”说着小嘴一扁,似要掉下泪来。 赵星霜沉声道:“不错,我是替千千定下了亲事,但何时成亲总要从长计议,岂能如此草率?” “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讲究?正好落花宫数大高手齐至,便一同见证沧浪岛与落花宫联姻吧。” “呸!我们此次来是问你劫船之罪,可不是喝喜酒。” “嘿嘿,你落花宫虽然人多势众,我沧浪岛亦不是好欺负的。” 赵星霜心性倨傲,一意维护女儿;风念钟亦是吃软不吃硬,见落花宫兴师动众,心头早就有几分气,两人越说越僵。 许惊弦知道因为风越宗命在旦夕,随时可能毙命,所以风念钟才急于为他完婚,但苦于无法当众说明,唯在心底暗叹。 风越宗只怕两人争执,低声道:“爹爹,成亲乃是人生大事,孩儿亦不愿如此轻率,还请三思。” 赵星霜失笑道:“老怪物糊涂一世,却能养出一个明白事理的儿子,亦算是咄咄怪事。” 风念钟抵受不住她的冷嘲热讽,勃然大怒∶“你个牙尖嘴利的女流之辈,若不是凭着几分姿色,岂能招摇江湖那么久?我风念钟可不吃你这一套。” 落花宫弟子闻言皆是脸色剧变,莫郎中、戴敬天、杜无悔三人一齐上前,就要讨战。风念钟纵声长笑:“江湖是男人的天下,婆娘们都走开吧。要打就打,我风念钟纵横一世,怕过谁来?” “落花宫弟子都退下!”赵星霜低声道,从怀中取出一副轻如蝉翼的手套,缓缓戴上,每个人都能从她那故作镇静的语气中听出压抑不住的愤怒,“你既然看不起女人,我就与你按江湖规矩一战,若你输了,婚约立刻取消。” “嘿嘿,若是我赢了,是否千千马上嫁给宗儿?” 沈千千大叫:“若你赢了,我就投海自尽。” 风越宗神色晦暗,虽然他并不愿意沈千千不情不愿地嫁给自己,但听她如此表明宁死不嫁的态度,无疑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赵星霜心知南风成名多年,乃是极难缠的人物,但这一战事关女儿的终身与落花宫的威名,亦不敢轻敌,除下轻纱与外套,露出贴身劲服,但那长长的水袖却不除去,显然是为了掩饰手中发射的暗器。她保养得极好,年过四十依然身材玲珑有致,体态妖娆。 风念钟眼前一亮,嘿然道:“既然千千不肯嫁,那么赵宫主输了,便嫁给我吧。”他口中虽调笑,沉稳的眼神却牢牢盯住赵星霜的双手。 “老怪物闭嘴!”赵星霜一声怒斥,双手微扬,落花宫名动天下的银叶镖已然电射而出。 许惊弦曾在叶家庄中见过沈千千发出银叶镖,状如一枚小叶片,凌风而行,胃悄无生息,极难抵挡。如今赵星霜出手又是不同,速度加快了数倍,只见空中划过几道银光,若非那叶片破空时发出慑入心魄的怪啸之声,几近无迹可寻。 风念钟面色一沉,笼于袖中的手指一弹,射出两只飞絮环,撞落银叶镖,那两只圆环一金一银,却不落地,而是在空中旋转着,护在他胸腹之间。 赵星霜低首躬身,由她颈背、腰间分别射出三枚银叶镖,同时袖中又射出三镖。连环九镖各呈“品”字形,分袭风念钟的双肋与面门。 风念钟不避不让,双掌齐出,撞在飞旋不休的金银环上,双环转势更急,把射向肋下的六枚银叶镖磕飞,反掌一抬遮住面门,又有一只铜制的飞絮环从袖中弹出,两枚银叶镖被震飞,最后一枚被绞入铜环之中,只听叮当一阵乱响,竟成碎片。 赵星霜足踏舞步,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腰、腹、胸、肘、肩各处皆发出暗器,十余枚银叶镖发出的先后次序不同,却连成一条直线,若横贯空中的银龙,齐齐袭向风念钟胸口。 若是一般人见那银龙力不可当的势道,必先躲闪,但风念钟自恃功力强劲,依旧稳立原地不动,口中发出一声怪喝,手掌连连拍出,催动金、银、铜三环在胸xx交错相会,竟生生将那条银龙震碎。但十数枚银叶镖集中攻取一点,劲道极大,风念钟亦不得不退开一步,以免肺腑受内伤。 赵星霜一咬银牙,施出漫天花雨手法,几十枚银叶镖一齐出手,看似杂乱无章,却经碰撞、弹射后改变轨迹,分袭风念钟全身要害。 风念钟只凭三环已无法护住全身,袖中再起一只铁环,四环齐施,如四道坚不可破的屏障,将数十枚银叶镖一一击落。风念钟朗声大笑:“赵宫主不必藏私,把你的金花珠一并使出来吧。”他口中说得轻松,内心其实亦对赵星霜大为忌惮。以往四环齐施尽可将敌人的兵刃、暗器挡在身前三尺,如今却不得不收缩于胸前一尺处。落花宫主虽是女流之辈,但功力深厚,不让须眉。 赵星霜冷哼一声:“你要找死,可怨不得我。”手中轻扬,一道金光缓缓射出,击向风念钟的胸口。 落花宫暗器名为“飞叶流花”,叶是指银叶镖,花则是金花珠。金花珠以纯金所制,雕以花朵的形状,外观看似寻常,但银镖发射间迅如电光,金珠却慢得不合情理。只听那空中激起的呜呜风响,便可猜知其上附有赵星霜的内力,势道极猛。 风念钟面色凝重,掌中加力一拍,金、银两环飞旋着迎向金花珠,犹如感应到威胁般,金花珠蓦然变向,由双环之间穿过;铜环飞至,正撞在金花珠之上,只听一声轻响,在珠环相触的一刹那,金花珠陡然加速,反借着铜环的旋转之力斜斜掠起,转而击向风念钟的面门。小小一枚珠子,却宛如活物,落花宫的暗器手法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铁环再度封住金花珠的路线,“砰”的一声,金花于空中炸开,幻出数道金光,往风念钟面门罩来。原来那金花珠并非一个整体,几枚花瓣皆可弹射而出,猝不及防之下,足可重创敌人。 不测陡生,风念钟面现惊容,终于挪动脚步,斜跨出两步,袖中再度飞起一只木环,将最后一道袭来的金光挡住。 风念钟稍稍受挫,口中发出短促的啸声,催动全身内力,旋转的金、银、铜、铁、木五环如使臂指,于空中隐隐结成阵形,静待赵星霜的下一轮进攻。 赵星霜深吸一口气,弯下身形,姣好的曲线毕露,随即挺腰、拧颈、抬头、扬眉,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弓弦绷紧之后蓦然弹射而出。与此同时,无数银叶镖由她身体各处发出,集结的银光犹如穿行于空中的银球,而在那漫天飞舞的银华之中,还夹杂着两道致命的金光。 银叶镖与金花珠齐发,正是落花宫的暗器绝技之一:双龙夺珠! 风念钟亦是沉声大喝,五环齐动,护住全身,脚踩八卦,游走不定。一时撞击之声连绵不绝,银光齐暗,银叶镖尽数被击落,金、铜两环亦失去控制,与一枚金珠同时撞落于地。最后一枚金珠穿过五环的防御,直击向风念钟的右肩。说时迟那时快,风念钟右掌疾抬,竟将那金珠握于手中。 “啪啪”,从他掌中传来一连串的炸响,随即再无声息。 风念钟张开手掌,在他掌心之中,赫然有另一只圆环,色呈纯白,竟是用质地轻薄绵软的上好宣纸所制,被那纸环套住的金珠仍在其中不停地旋动着。 周围人静观战况,皆觉目眩神迷、瞠目结舌。这一战双方就如事先约好一般,攻得精彩,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守得稳妥,似中流砥柱、固若磐石。比起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江湖拼斗,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但其中凶险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一个飞叶流花!赵宫主果然不愧为女中豪杰,风某佩服。”风念钟冷冷道,“但如果赵宫主能逼得我将最后一只环使出来,那就决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了。” 风念钟出道江湖只用金、银双环,随着武功渐强,对武道的理解加深,随手取物皆可成兵,这才多出了铜、铁、木三环;待武功再进一步,达至刚柔相济之时,便有了纸环。但除了这六环之外,真正代表他武功巅峰的最后一只环是用柔丝所制,轻如鸿羽,韧性极强,足以杀人于无形之中。 举轻若重,大巧不工。那才是真正的飞絮环!这一战看似赵星霜大占上风,但从头至尾风念钟只是防守,谁也不知他一旦攻击,会有怎样的威势? 风越宗如梦初醒,纵身跃入场中,朝风念钟跪下,连叩几个响头:“孩儿不孝,不愿再娶千千为妻,请父亲就此收手吧。” 沈千千亦上前几步,挽住赵星霜的手哭道:“娘不要再打了,大不了我嫁给疯子哥哥就是……”两人瞧出这场决战情势危急,不约而同地出面阻止,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让至亲之人受到伤害。 赵星霜眼眶亦有些发红,低声叹道:“你若真不愿意,一辈子不嫁人也行。为娘已经苦了几十年,怎么也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许惊弦想到落花宫那奇特的武功心法,暗忖赵星霜虽嫁到了江南名儒沈家,恐怕那个早夭的沈公子也并非她的意中人。她表面上风光无限,内心的痛苦又有何人知晓?不由对她生出一丝同情来。 风念钟却不依不饶:“就算是胜负未分,昔日的承诺也不能说取消就取消……” 风越宗一咬牙,大声道:“不敢隐瞒父亲,孩儿体内剧毒已无法压制,只怕两三年内便将不治,又何必害了千千一生!”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炸响,沈千千大吃一惊:“疯子哥哥,你……” 风念钟如被雷击,万万未料到自己辛辛苦苦替爱子隐瞒病情,他却早已自知,俯身扶起风越宗,欲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纵横江湖多年,早已练就铁石心肠,此刻却只能仰天长叹,借海风吹去泛于眼角的泪花。 良久,风念钟方才颤声道:“既然如此,婚约就取消了吧。”众人见他刹那间仿佛老了数十岁,想他那样一个铮铮铁汉,内心深处却亦藏着一份父子间的脉脉温情,皆足不胜唏嘘。 赵星霜早看出风越宗顽疾在身,却未料到竟是不治之症。他能在这关头说出实情,更显对沈千千一片痴情,心中亦不由感动,对着他柔声道:“即便你与千千无婚约在身,亦有兄妹间的情谊。你若愿意,可随我们一起去落花宫住些日子。”风越宗盼着与沈千千多相处一段时间,听赵星霜开口相邀,大喜过望,但随即望一眼风念钟,又犹豫起来。 风念钟忽觉心灰若死,对风越宗摆摆手:“你就随赵宫主去吧,只要你能快乐地度过最后时光,我也就心安了。”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沧浪岛虽是地处偏僻,物资匮乏,但为了成亲之事准备了许久,早已备下各式山珍海味。如今亲事告吹,喜宴只好用来招待诸人。 许惊弦却觉得自己食欲不振,精神恍惚,在席间搜寻,却不知在找什么。直到看见风越宗与沈千千一并朝他走过来,方才稍稍振作了些。 沈千千道:“惊弦你想不想去落花宫玩?我与母亲说好了,你可以与我们一齐走。若是玩腻了,随时都可以离去……” 风越宗口虽不言,目光里却是含着期待,显然亦舍不得这个新交的朋友。许惊弦想到江湖传言赵星霜对简歌颇有青睐之意,或许在落花宫能打探到他的下落,正要开口答应,忽听风念钟冷冰冰地道:“许少侠再留几天,我与他还有些话说,事后再送你离岛。”他身为天下有数的宗师,克制力惊人,不过几炷香的工夫已从伤痛中恢复。 许惊弦不解望去,实猜不出风念钟对自己还会有什么话说。却见他神秘一笑:“现在可不是说话之时,等到月白风清之夜,你我泛舟海上,吃着夜宵,喝着美酒,再从长计议吧。” “夜宵”这两个字,像是一个神秘的符咒,一下子令许惊弦心痒难耐,想到每夜送来的食盒中那小小的点心、别有风味的小菜,他忍不住连吞几下口水。 这一刻,他瞬间惊觉:他在宴席间四处寻找的,正是那夜宵中的点心。原来就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中了风念钟的毒手! 风念钟细若蚊蚋的传音之声进入他耳中:“许少侠且放心,我只是有事相商,这才略施手段留客。我风念钟最重承诺,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放你离岛,决无恶意。”许惊弦稍稍放下些心,却难咽下胸中那被人玩弄于股掌中的怨气,欲要找风念钟理论,风念钟却已早不见去向。 沈千千不明就理,疑惑道:“奇怪,风大伯与你商量什么事啊?” 许惊弦笑道:“不妨,日后我有空再去落花宫找你们。”这一刻他突下决心,不管风念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亦要与他周旋一番。但随即另一个念头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来:自己留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南风,还是那份“夜宵”?一思及那夜宵中的点心与小菜,许惊弦顿觉胸中气血翻腾,似乎迫不及待就想再去品尝一番。他勉强保住灵台一丝清明,将诸般杂念驱出体外。心中暗惊:这是什么毒,竟会让人如此难以割舍? 等落花宫诸人离开后,风念钟驱走家仆,在许惊弦身前坐下:“留下许少侠,只为了一件事。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明将军!” 许惊弦没好气道:“可惜我与前辈的原则不同,就算对付敌人,也决不会用阴谋诡计。” “那可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只是在食物中加入了逍遥藤磨成的粉末,不但没有毒性,反倒对身体颇有助益,宗儿的解药中便有此物。只不过此物服食后会令人上瘾……” 许惊弦恍然大悟,“逍遥藤”必是风越宗曾对他提及过的那种令人生出幻觉的药物,自己这几天沉睡多梦,又回忆起许多事情来,竟是这个缘故。不过这种药物即使对身体无害,但一旦上瘾岂不是就要任凭掌握药物的人摆布?或许沧浪岛的家仆对风念钟忠心耿耿,亦因于此。 想到这里,他毅然长身而起:“你我虽皆视明将军为敌,却是出于不同的原因,请恕晚辈不识抬举,无法与前辈联手。” 风念钟面色一沉,思索良久方才缓缓道:“你当宗儿是好朋友么?” “当然!” “他就是被明将军所害,你是否应该替他报仇?” 许惊弦吃了一惊,半信半疑道∶“我听越宗说起他体内自小就蕴有剧毒,那时他只是一个孩子,明将军又怎会害他?” 风念钟面容抽动几下,终于开口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孩儿。” “什么?” “我那时与明将军交恶,但武功又差他一筹,无奈之下突发奇想∶对他最大的羞辱就是让我的弟子打败他。于是,我走遍江湖,终于找到一个根骨奇佳的婴孩,我要让他成为明将军不败神话的终结者!” “这个婴孩就是越宗?可是,纵然他天资过人,你又怎么能保证他可以胜过明将军?” “我自有我的法子……”风念钟怔了半晌,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方才继续道,“我自小便替他打通经脉,给他服下无数增长功力的名贵药材,再传他天下一等一的内功,如此精心造就的武学天才,若还不能打败明将军,天下就无人能做到了!” “那他又为何身中奇毒?我知道了,那些药材药性猛烈,必须服下毒物相生相克,才可中和引导化为己用,而剧毒加身,也迫得越宗不得不时时相抗,练功自可事半功倍……”许惊弦悲愤交加,“真正害死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这个疯子!” “不是我!”风念钟神情大变,嘶声叫道,“那时的宗儿只是一个与我全无关系的婴孩,若不是因为明将军的缘故,我又怎么会逼他服食毒药?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明宗越!” 许惊弦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既然说自己是个最遵守承诺的人,想必能直视自己的罪失,何必再多狡辩?” 这一句话击中了风念钟的要害,他额间渗出豆大的汗珠,喃喃道∶“你骂得好,我就是一个疯子,我自己心里最明白这一切的根源……二十年间,我竟与这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生出了感情,当他如亲生爱子一般,但大错已铸成,悔之晚矣。我现在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地了此余生,所以,我才会迫着沈姑娘与他成亲,才会放他去落花宫……”他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个秘密已在我心里隐藏了二十余年,但直到今日看到宗儿在沈姑娘面前笑得那么开怀,我才明白根本没必要守住它。命运就是如此,岂是人力可更改?你日后若有机会见到他,不妨告诉他真正的身世,就算恨我,亦是他的自由。” 两人各怀心事,静默了一会儿。风念钟眼中疯狂之色渐渐退去:“无论如何,这笔账我都会算在明将军头上,你可愿意与我合作,共同对付他?” 经过宁徊风之事,许惊弦最忌被人利用,决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虽有共同的敌人,但却不是朋友,我也决不会被你利用去做任何事情。希望前辈遵守承诺,这就放我离岛。” 风念钟神色转厉:“我会遵守承诺,决不会伤你半根毫毛,你随时可走。不过我要提醒你,这十余日你每天的夜宵中我都一点点增添着逍遥藤的分量,如今你早已上瘾,日后药性发作痛不欲生之时,可不要后悔。” 许惊弦冷笑:“你这种手段或许能引别人上钩,却害不了我。”转身就走。“啪”,一件物品丢掷在他的脚下,许惊弦一怔,脚步骤停。 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点心,但在许惊弦的心里却突然变成了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刹那间仿佛有成千上万的小虫子从他全身爬过,难受至极,却找不到痒处。风念钟极具诱惑的声音如从天外传来:“吃吧,我还有许多块这样的点心,只要你与我合作,每天都可以得到。” 许惊弦一寸寸地把目光从那块点心上移开,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我不要!”随即往门外走去,但每一步都觉如灌铅般沉重,全身每个毛孔似乎都呼唤着他回过头去,捡起那块点心放人口中。 风念钟冷笑道:“逍遥藤只生在沧浪岛上,你若就此离开,可就再也没机会了。”许惊弦不为所动,继续前行:“就算死,我也不会受你掌控!” 风念钟目光闪动,心知许惊弦这一走,就算毒瘾发作起来,亦无药可解,最终必会摆脱,岂肯让他如愿?忽然道:“不错,对你这样的少年人来说,最多就是一死,有何可惧?但是这世上有许多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许少侠可敢与我赌一场?” “你要如何?” “留在沧浪岛上。若是你能在一个月内抵制住逍遥藤的诱惑,我便恭送你离岛,日后无论你有任何差遣,我皆不得推辞。若你做不到,就必须听我号令。你知我向来一言九鼎,若你能胜出,日后对付明将军时,我便是你最大的帮手……”风念钟见过太多被逍遥藤所控制的人,哪怕只稍稍沾了一两次,便终身受其所害,而许惊弦这十余天中每日皆服下他精心配好份量的毒粉,早已上瘾,料定他就箅能勉强挣扎几天,最终亦难逃出自己的掌心,所以才订下这样大的赌注。 许惊弦紧握拳头:“我赌了!” 许惊弦离开北岛的住所,在岛东峭壁下寻了一个山洞住下。他怕风念钟于饮食中偷偷下毒,绝口不沾他派家仆送来的食物,只是饮用活水,下海捕捞鱼虾充饥。风念钟遵守若两人之间的君子协定,并没有任何干预。 那逍遥藤如罂粟般属于制幻迷药,药性却大了许多倍。毒瘾来袭时,许惊弦但觉全身上下如万蚁攒行,直令人心头发狂,恨不能拔剑给自己身上刺几个窟窿。每当此时,他或是无休止地练剑,或是钻入海底憋气,或是奋力攀爬那高高的峭壁,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而最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岛南生长的那一片逍遥藤,明明触手可及,却不得不强行压制心魔。 几日下来,许惊弦水性好了不少,但毒瘾发作不但没有丝毫减轻,频率亦越来越高,并不时伴随着一阵阵的幻觉,常常令他恍然若失,不知身在何处。他只能用坚强的毅力控制着自己,与看不见的敌人在心灵上展开一次次生死搏斗。剑专拳头已然失去了效力,《天命宝典》多年来的潜移默化,才是抵挡心魔的唯一武器。 第十天傍晚,阴沉的天空如要跌入海中,海风急骤,海浪狂涌,那是一场海啸的前兆。就在此时,山洞中的许惊弦经历了最厉害的一次毒瘾冲击。 恍惚中,他只听到海风如野兽般在洞外嘶嘶尖叫,浪涛带着令人惊怖的咆哮声越来越近,巨浪每一次撞击在崖壁上,似乎都引起了地底的震动,大海正向世界施展着它席卷天地的力量,而他却在幻觉中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既无法平息内心的魔障,更没有任何力量抗拒这天地之威。 他平躺在山洞之中,幻觉掳住他的灵识。眼前飞快浮现过林青、义父、叶莺、水柔清、扶摇、宫涤尘、明将军、宁徊风、沈千千、风越宗等人的身影,无论是亲人还记仇敌,皆是一闪而逝,离他既近且远,根本捕捉不到。 他藏身的山洞地势较低,而这场海啸来势凶猛,汹涌而至的海水毫不停歇地灌入山洞,洞中积水越来越深,但他此刻他全身乏力,根本动弹不得,残存的一丝神智感觉到海水慢慢浸湿脚踝、膝弯、腰腹、胸前、喉头,就像死神的大手,冰冷而决不容情,一步步扼杀他的生机。 突觉口中一咸,海水已淹至口鼻,他只好憋住呼吸,随即眼中一涩,亦被海水淹没。生死一线之际,他几乎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但心灵却陡然陷入深深的沉静之中,思忖着:己莫名其妙地死在沧浪岛上,却总算赢了与风念钟的这场赌局,九泉之下,亦不会愧对义父与林叔叔…… 蓦然,一道灿亮的光华映入眼睑,天空中的闪电将大地照得明如白昼。在那一刹邶,他的双眼透过海水仿佛清楚地看见空中有一张挣狞的脸孔向着他缓缓逼近,犹如死神的来临。 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浊气在胸口越聚越多,如要爆炸。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废,《天命宝典》修行过程中暗汲的天地之气与蒙泊国师强行迫入他体内的七十年功力皆无法存贮于气海,只能在周身经脉中游走不止,但在如此绝境之下,宣泄无门,若再不能及时找到通路,必是全身气血沸腾,经脉爆裂,死得苦不堪言…… 他心中好一阵苦笑,事到如今,倒不如先与自己打个赌:最先杀死自己的,到底是海水,还是体内的真气? 强烈的幻觉于此刻入脑海,百念丛生中突然想到了风越宗的“随波逐流”,那时年方十二的风越宗尚能于幻象中悟出武功,自己痴长四岁,岂能不如?生死悬于一线的紧要关头,他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是面对明将军、风念钟还是冥冥之中的死神,他都不会轻易认输。 许惊弦感应着潮水的一起一伏,欲要缓缓排除聚于胸口的那道浊气。但气息无路可泄,只能在体内横冲直撞,霎时五脏六腑如被无数尖刃穿刺。剧痛加身,反倒令许惊弦放下一切杂念,紧守住灵台一丝清明,默念林青教过的各种武学口诀,拼力引导着那股强大而无处宣泄的真气在奇经八脉中冲开各处穴道…… 会阴、中极、关元、气海、神厥、中脘、膻中、天突、廉泉、承浆……最终冲至头顶百会大穴,任脉诸穴已被他强行打通! 刹那间,他的身体陡然变得轻松起来,口鼻虽然不能呼吸,但那种憋闷之感已荡然无存。 百会、哑门、大椎、至阳、命门、腰阳关、长强……督脉畅通,全身登时一暖,神智清明,内息畅快无滞,所有幻觉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惊弦一跃而起,额头几乎撞在山洞顶端,他从未想到自己随意一跳竟可达到如此高度。视觉、听觉、嗅觉都变得无比清晰,他甚至可以从海啸巨浪声中分辨出鱼儿的垂死挣扎…… 打通任、督二脉,是每一个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境界,却被他于生死之间完成。若不是丹田被废,内息便会驻留其中,不会强行冲脉;而若没有蒙泊国师的注入功力,纵然他有心引导内气,亦无相应的实力;若非逍遥藤毒瘾发作,他亦不会被困于海啸之中坐以待毙……种种阴错阳差,方才造就了他此刻的奇遇! 这之后,许惊弦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打坐、练气、习剑,渴了就去饮一口山泉,饿了就去捕一条大鱼。逍遥藤的毒瘾早已祛除,他却浑然不知,只是满怀喜悦地感应着身体的变化,任由顺畅无阻的内息在体内奔流,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直到某一天,一个高大的人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我输了!”风念钟满脸不忿,却还是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许惊弦淡淡一笑:“一个月过了么?” 风念钟讶异地望着他:“离我们打赌已经快过半年了。” 许惊弦一怔,这才惊觉空气中的丝丝凉意,来沧浪岛的时候尚是初夏,如今已至深秋。他头发蓬乱,颌下胡须已有半寸,活像一个野人,这半年来他只是专注练功,全然没有注意到。 风念钟恪守约定,一直不曾来岛东看望过许惊弦。眼看赌期将至,心中忐忑,却也不见许惊弦前来迫他应誓。只听家仆传报说那少年整日打坐练气,浑如疯狂,暗忖或许他虽在那一场海难中幸免,亦因此而失心疯了…… 风念钟直等了半年后,终于沉不住气前来相见。身为邪道宗师,他眼光独到,一瞥之间便立刻感应到许惊弦身上脱胎换骨的变化,心中震撼难以言述,当即破天荒地老实认输。风念钟怔怔问道:“许少侠打算何时离岛?我会替你提前备下船只,若另外还有要求尽可提出。” 许惊弦长长吐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似乎充溢着用不完的力量,从没有一刻,对自己有着如此强烈的自信。 他锐利的眼神遥望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转头对风念钟微微一笑:“烦请前辈,再替我准备一把……可定山河的仁者之剑!” 第二十四章 再见伊人 三月的京师,全无早春的温暖,甚至比往年更寒冷几分。自从明将军率大军开拔南疆征战泰亲王以来,皇帝便颁布了宵禁令,那些夜夜笙歌的高官豪门亦不得不有所收敛。深夜里一记记梆子声在街道回响着,令一向繁华喧嚣的京师显得更加冷清。 已至二更时分,偌大的京师几乎不见行人,但在京城东郊的一间荒宅外,却有一位少女在门口踟蹰。 少女年约十八九岁,面容娇嫩如花,腮旁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显得悄皮可爱,但她那清亮的眼瞳中却流露出与年龄不相适宜的凄楚愁思,偶尔抬首望向府门,目光里又带着一份浓浓的恨意。 这里是京师四公子之一、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简歌的府邸。四年前泰亲王在京师发动政变,简歌虽为太子府中清客,却假意向泰亲王示好,策反泰亲王,又将探知的相关情报告于太子,使搏将军府与太子府联手一举瓦解了泰亲王的阴谋。京师四大公子之中,简歌最是低调,亦无显赫的资历,倍经此一役后声望大增,他却并不居功,反而驱走家仆,对外声称云游天下,从此不知所踪,简府亦因此荒废了。 但不为常人所知的是:简歌另一个身份是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掌管着青霜令。他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天下苍生,而是另有图谋。云游天下只是一个离开京师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研习青霜令中的秘密。 那位少女正是四大家族中温柔乡弟子水柔清,四大家族中点睛阁主景成像、翩跹楼主花嗅香相继离开京师,她却执意留了下来。她的父亲莫敛锋在五年前的行道大会上被简歌通迫自尽,母亲水秀亦死于简歌之手,二人可谓是仇深似海。虽然暂时找不到简歌的形迹,但她深知此人野心极大,总有一天还会回到京师,所以她这几年苦练武功、而且每日深夜都会在简府之外守候一段时间,等待着仇敌回归,亦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 将至三更,夜深露重,水柔清正要离去,忽然听到简府中隐隐传来响动,不由心中一动,暗忖莫不是简歌已回来?当即跃上墙头,进人府中。 “啪啪啪”,又是三声轻响,似是有人投石问路。水柔清辨得声音来自于东厢的书房,更不迟疑,悄然掩去。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里面漆黑一片。水柔清早已暗中探查过简府,可谓轻车熟路,摸着黑在书房査看一圈,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那诡异的声响亦不复闻,凝神细听,亦无呼吸之声,似乎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她不甘错失仇敌的踪迹,当即擦亮火折,于点燃书桌上的烛台。 书房并不大,可以一览无余,摆放着五个大书架,堆满了各类书籍。书房一角有一面屏风,其后放着一张卧床,用于午间小憩。 “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好好观察一下简公子的书房……”一个声音蓦然从屏风后响起,声线忽近忽远、忽高忽低,显然已用变声之法隐去原本的口音。 水柔清大吃一惊,此人明明在房内,却全无呼吸之声,自己经过几年苦练,武功已大有进展,竟依然全无察觉,无论其是敌是友,这份隐匿的功力皆不容小视。她暗中一咬牙,握紧手中的缠思索,绕过屏风,抬眼望去,但见卧床上竟盘膝坐着一个黑衣人。 床帐已放下,蒙昽的烛光下、瞧不清对方的面目。水柔清早知那卧床下有一条秘道,出口则设在京师几个隐蔽之处,黑衣人定是由此而来。不过简歌离开时已暗中堵塞秘道,黑衣人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打通,背后必有极大的势力,或与简歌不无关系。 水柔清心中惊疑不定:“你是谁?”口中喝问着,缠思索已无声无息地发出,意欲挑开床帐,一睹对方真容。 黑衣人轻抬手掌,发出一道掌风,床帐中分,缠思索直袭向他面门,黑衣人一指弹出,正中索头,缠思索如同受惊的小蛇,迅速倒飞而回。床帐随即垂落下来,再度将他遮住。 水柔清心头大露,并不仅仅因为黑衣人稳准而灵动的武功,而是在床帐中分的一霎,她清楚地看见对方脸上挂着一张面具,恍惚间想到了五年前行道大会上简歌的装扮。 黑衣人淡然道:“水姑娘不要误会。若以真容相见,日后或有颐忌,所以用面具遮颜。” 听到黑衣人叫破自己的身份,水柔清已知方才那些声响必是对方有意发出,定下心神沉声发问:“你诱我来此,到底是何用意?” “只是想助水姑娘完成心愿而已。” “你怎知我的心愿?” “替双亲报仇雪恨就是水姑娘的最大心愿!”黑衣人悠然道,“我会把自己所知关于简公子的情况全盘奉上。你可愿意接受?” 水柔清冷静下来,陷入沉思之中。 对方既然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简歌的恩怨,必是有备而来。当年暗器王林青暗访流星堂,查明英雄冢弟子机关王白石投靠御柃堂成为紫陌使,简歌设下花月大阵与林青相见,御泠堂青霜令使的身份亦因此暴露。四大家族诸高手愚大师、景成像、花嗅香、水柔梳等人当即人京以抗宿敌御泠堂,但当水柔清知道母亲“琴瑟王”水秀亦死于简歌之手后,请求四大家族长老愚大师五年之内不要杀简歌,就是为了亲自手刃仇人。 但转眼已过了三四年光景,莫说复仇,根本就找不到简歌的下落。这个黑衣人既然愿意相助,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皆是她梦寐以求的。但看黑衣人方才出招,举手投足间游刃有余,武功决不在四大家族各位长老之下,自己远远不及,他若要对付简歌,何需如此费事?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她不免有些犹豫:“你可有什么条件?” “只有一个条件,我不便向你透露身份,也不会说出消息的来源。你只能听,不能问,事后亦不能打探我的来历。”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帮我对付简歌?” 黑衣人变幻不定的的声音从帐中传出:“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与你母亲水秀虽无深交,但心中一向敬重琴瑟王,不忍见她含冤而逝;第二、简公子不但是水姑娘的仇人,也是我日后必须要面对的敌人。只可惜我目前无法抽身,只好借姑娘之手给他找些麻烦。如此说,可否打消水姑娘的顾忌?” 水柔清虽听出黑衣人言辞中有些不尽不实,但病急乱投医之下亦顾不得许多,一横心拜倒于地:“我答应你。只要能助我杀了简歌,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黑衣人略一伸手,一道柔和的劲力凌空托住水柔清,不受她的大礼:“不过是有利于彼此的合作,岂敢以恩人自居?” 此人于暗夜现身于荒废已久的简府之中,却全无鬼祟作态,谈吐谦恭有礼,始终不温不火,俨然一派宗师风范。水柔清默数京师高手,依然无法肯定他的身份,心知必是高人,恭敬道:“不知你打算如何帮我?你可知简歌目前在什么地方?” 黑衣人不答反问∶“首先,你应该问问自己,对于你的仇人了解多少?” 水柔清微微一怔。她虽当简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却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更谈不上什么了解。事实上不独水柔清,世人皆知简歌生着一张俊秀的面容,但对于他的内心世界,却无人知晓。 黑衣人道:“想必你巳在简府中探査过多次,可曾有所发现?” 水柔清黯然摇头:“简歌离开京师时早有准备,不但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就连被他遣散的家仆都找不到。” 黑衣人一笑:“简公子思虑周密,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若不是借口游历山水离开京师,必会将此地付之一炬。简府虽荒废已久,但这里毕竟是他落脚数年的地方,只要有心,总会寻到些蛛丝马迹。记得我对你说得第一句话么?如果你好好观察一下这间书房,肯定会从中发现简公子的许多秘密。” 水柔清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心头茫然:“还请指教。” “对一个人的认识不应该滞于表面。别人都认为简公子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又何承想过他会有这么多的藏书?而如果你知道他喜欢读什么样的书,就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他的为人……” 水柔清恍然大悟:“这里收藏的书籍足有上千本,简歌决不可能一一遍读。他时常翻阅的书籍总会有些破损之处,只要找到那些书便可大致知晓他的某些与众不同的喜好。” 黑衣人抚掌道:“水姑娘是个聪明人,稍点即通。我相信简公子一定读过许多关于兵法、治国的书籍,但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喜好?那就要靠你自己去发现了。这项任务不但需要敏锐的观察力,更需要持之以恒的极大耐心,你可有信心完成?” 水柔清环顾四周,要从这上千本书中挑选出哪些是曾经简歌翻读过的谈何容易?这项任务虽然繁琐,但相较最初的毫无头绪,已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黑衣人又道:“今日相见,我还要给你讲一个故事,数十年前,两国交战,敌方五倍大军合围孤城,岌岌可危,但守将得到军令,必须坚守以待救援,弹尽粮绝之际,援军依然迟迟不至。眼看士卒疲惫不堪,士气低迷,守将心生一计,命数名心腹趁夜把阵亡的将士尸体集中堆放于城楼之上。第二日巡视城楼,但见数百具尸体堆陈如山,勃然大怒:‘这些将士为国捐躯,为何不善待其身?’早有心腹得其授命,上前答道:‘城墙破损,但物资缺乏难以修葺,唯有以尸身充作掩体。’众士兵皆以为守将必会重罚心腹,但守将默然良久,手指尸身之中,豪然道:‘身为守将,当身先士卒。我必死于你们之前,记得在这里给我留一个位置。’将士们深感其言,士气复又高涨,痛击来犯之敌,又守了十余天……” 水柔清虽不明其意,却能感应到那战场上的气氛,连声追问:“他们最后可守住了城?那位守将是否战死了?” “敌军势大,最终孤城还是被攻破,城中三千守军,最终只逃出数十人,但敌人亦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位守将不但没有战死,反而趁破城的混乱之际,换上敌军装束,伺机逃离。” 水柔清愤然道∶“这个守将花言巧语让手下的兄弟为他拼命,自己却苟且偷生,当依军法斩首示众。” 黑衣人道∶“他亦知军法难容,自此流亡江湖,无人再知他行踪。” 水柔清不解道:“你为何要讲这个故事?” 黑衣人只说了四个字:“守将姓简。” 水柔清一怔:“他与简歌是什么关系?” “虽然无从证实,怛我怀疑那位姓简的守将就是简歌的亲生父亲。有这样一个狡诈与阴狠兼备、既能不择手段又能审时度势的父亲,可想而知其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某些方面或许更胜其父。” 水柔清不语。简歌十佘年前出道江湖时原本寂寂无名,不知如何结识了落花宫宫主赵星霜,据说颇得其青睐,凭借着落花官的名头才渐渐在江湖上立足。后来辑转来到京师,以他的俊俏面容、翩翩风度、随机应变的谈吐得到诸多豪门的看重,从而赢得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名列四大公子。而他之前的经历,却无人得知。 黑衣人续道∶“假设我的推论属实,与简公子打交道时你就要记得:无论视其是敌是友,他始终都是一个可怕的、绝对不能信任的危险人物!我知你为了替父母报仇,会不择手段地去杀他,这个故事只是为了提醒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对此人掉以轻心。” “多谢提醒,我自会小心行事,就算死,也要拉着简歌一起陪葬。” “这几天你好好研究一下书房,三日后的此刻,我再来此地与你相见。” “且慢!我尚有一事……”水柔清语音忽止,咬唇凝思。 这几年来,同门诸人皆知她父母双亡,不乏怜惜之情,相处间有意无意中体现出的问情令她如荷重负。而与这位神秘的黑衣人虽是初次相见,但对方直言坦承彼此利宵,反倒感觉自在,见他要走,竞有些不舍。 黑衣人奇道:“不知水姑娘还有何事?” 水柔清少女天性流露,喀喀一笑:“无论你出于何目的帮我复仇,小女子皆感念恩德。既然不愿泄露身份,那我就叫你大好人吧。” 黑衣人嘿然道:“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左右不过是一个称呼,也便由你吧。”随着机关声“咯咯”响起,转眼间已然消失不见。 随后的几天,除去练功的时间,水柔清一有余暇便潜入简府的书房之中,寻找简歌曾翻阅过的书籍,偶有所获,便静心研读。以往虽有复仇之意,却是无从下手,如今有了线索,自然不会放过。 第三日深夜,黑衣人如约而来,依然是神出鬼没的身法,戴着遮掩面容的面具:“水姑娘这几日可有发现?” “除了相关的兵法、治国之书外,简歌对于一些杂学有特别的兴趣,不但包括琴棋书画,像炼金、掘墓、奇门遁甲这类异术皆有所涉猎。” 黑衣人口中似是有意无意发出了讥笑声:“你大概还忘了说一点,简公子身为御泠堂青霜令使,决不会放过大唐的历史,尤其会着重阅读武则天建立大周王朝那个时期发生的相关史实。” 水柔清不料黑衣人如此了解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来历,恐怕明将军的少主身份他亦早已探查清楚,心头剧震,一时哑然。 黑衣人诚声道:“你既然需要我的帮助,就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合作。” 水柔清赧然一笑:“我明白,我会绝对信任大好人……”虽然对方连身份也不肯暴露,明显是选择性地提供情报,但对于她来说,只要能替父母报仇,其他都顾不得了。 听到这一声“大好人”,黑衣人亦不由放缓语气:“我可以对你承诺,你所告诉我的任何事情,我决不会对第二人提及。” 水柔清再无隐瞒:“尽管简歌是御泠堂青霜令使,身怀辅佐天后后人登基的任务,但以他的行事来看,恐怕早已另有图谋,并不打箅继承御泠堂先辈的遗思。实不解他为何依然对那段历史感兴趣,其中必有溪晓……” “那一定是青霜令的缘故,这也是简敢加人御泠堂的根本原因。但关于青霜令的信息我也知之不详。” “你可知简歌目前在什么地方?” 黑衣人反诘道:“你应该先考虑一旦简公子出现在你面前,你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击败他、杀死他!” 水柔清缄默,虽然她曾无数次想象过面对简歌、奋力杀死仇人的情形,但平心而论,尽管她目前武功大进,却并没有战胜简歌的把捤。简歌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的武功有多么高强,而在于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实力。 黑衣人冷然道:“你应该知道,简公子是一个决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的人,如果你真有机会与他公平决战,那也一定是他自认稳操胜券的时刻。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尽可能多地了解他,掌握他的弱点,伺机复仇。” 想到父母昔日深恩,水柔清心酸难禁,泪流满面:“可是,每当我想到杀死父母的仇人依然逍遥在外,就不免寝食难安。我拼命练习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杀死简歌,我已等了四年,再也无法等待下去。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请告诉我,哪怕我实力不济死在他手里,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也可安心……” 面对哭泣的水柔清,黑衣人似乎全无怜惜之意,依旧是那变幻不定的语音:“我既然决定帮你报仇,就决不会容你轻易去送死。现在,你只能忍耐,我将在这段时间内告诉你我所知简公子的一切情况,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就会告诉你他的去向。” 就这样,黑衣人每隔几日前来与水柔清相见,并告知她简歌的相关信息,从黑衣人的口里,水柔清得知了无念宗、非常道等简歌暗中联络的势力,亦包括刺明计划的来龙去脉。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几个月后。南疆最新的战报不断传至京师∶巧计渡江、乌蒙府大捷、摘星营五百死士奇袭荧惑城、泰亲王伏诛、明将军落入敌军重围之中、少年桑瞻宇以天脉血石迫锡金王退兵…… 尽管三军主帅明宗越生死不明,但泰亲王已死,叛军群龙无首,溃散指日可待,这一场绵延许久的战事即将结束。 随着时局安定,京师亦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盛景,那些明将军的朝中政敌更是大设豪宴,庆祝战场与庙堂的双重胜利。 水柔清今夜与神秘黑衣人约定见面,早早便在小屋中静待。 这段日子以来,她从“大好人”口中得知了关于简歌的许多事情:简歌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号称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实际却并没有与任何一位女子长久相处过,偶尔流连青楼,亦只是逢场作戏,虽已过而立之年,依然无成家之意;因其谈吐不俗,涉猜广泛、又得太子看重,在京师之中与各大亲门均有结交,但亦皆是泛泛之友,从来也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佩剑名为“悲血”,据说乃是吹毛断发、削金斩铁的神兵利器,但从来没有当众显露过武功;他宴席上无酒不欢,从未醉过;在京师十年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谁也不知他到底去了何处…… 对仇人的了解越多,水柔清越发觉得其深不可測。像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精于世故的花花公子,却并没有过着声色犬马、花天酒地的生活,而是像苦行僧一样严恪操守,若非圣人,就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图谋。 京师四大公子之中,乱云公子家学渊源,八十一路乱云剑法无人敢小觑;太平公子魏南焰内力强劲,以一己之力平定北城王叛乱;凌霄公子一柄瘦柳钩在手,傲视天下英雄。与这三人相比,世人皆认定简歌武功远远不及,只能恭陪末座。然而,水柔清曾听家族长辈讲过母亲遇害时的情形,琴瑟王水秀虽以琴技成名,但她乃是温柔乡中剑关、刀垒、索峰、气墙四营中的索峰之主,浸淫缠思索法数十年,却被简歌于一招间格杀。尽管是变生不测之下遇袭,但简歌显然决非庸手,虽然其师承不详,但身为御泠堂青箱令使,对于帷幕刀网、屈人剑法皆有很深的造诣,他暗中结交无念宗、非常道等江湖势力,亦得其武学秘技,武功糅合了江湖几大门派的精华,实力远胜其声名。 水柔清这几年虽然苦练缠思索法,但自问武功尚不及母亲当年,纵然找到了简歌,与其正面对敌胜箅极小。也许,她唯一的优势就是身为女子,或可让简歌有所轻视…… 水柔清正想着心事,忽听房门轻叩三声,出门査看却并无人迹。她落脚之处乃是蹁跹楼主花嗅香亲自选定,在京师东郊之外的荒岭之中,平日连路人都少见,更遑论有访客。不知是何人前来,又并不饍面,心中大觉蹊跷。 门边一株大柳树上传来那神秘黑衣人的声音:“水姑娘好,今晚在下有事不能前来,所以特地通知你一声。”此刻天色尚明,想必他定会戴着面具前来,但重重树影遮住他的身形,依然不见玄虚。 “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好人,又何必亲身走一趟?”水柔清笑道,心中却隐隐觉得祐异。神秘黑衣人以前亦有过几次失约,她于简府书房中等待不至便自行离去。今日他特意来此,必不寻常。 神秘黑衣人轻声道:“以后你我都不能相见了。所以,我今日亦是为了告别。”第一次,他平淡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遗憾。 “为什么,莫非你要离开京师么?”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我本有许多理由回答你的疑问,但并不想骗你。所以,我只能不告诉你原因。” 水柔清虽然连这黑衣人的面容都没有见过,但经他指点,得知了简歌的许多秘密事情,已当他是极亲近的人,听他如此说,心中不由有些难过。但她失去双亲后心性大变,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胸无城府的小女孩,反而微微一笑,举手相邀:“既然日后无缘再见,何不入屋饮一杯小女子煮的清茶,以报君深恩之万一。” “我是你的恩人,简歌是你的仇人!”黑衣人笑道,“那么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你愿意知道恩人的真实身份,还是仇人的行踪?” 水柔清固然对黑衣人的身份十分好奇,但相比之下,只要能找到简歌报仇,这世上的任何事情对她皆不再重要。她一怔之下脱口道:“快告诉我简歌目前在何处?” 黑衣人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我有意试探你一下,果然不出所料。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姑娘啊,以你现在的心态去找简歌无疑是送死。你且记住,只有当你把报恩与报仇当作同样重要的事情时,才有杀死简公子的机会。” 水柔清大失所望,对黑衣人极有深意的话充耳不闻:“原来你只是试探我,却不告诉我简歌的下落……” “我已得到肯定的消息,九九重阳之日,简公子会在扬州现身。” 水柔清大喜:“还有四个月才是重阳,我有足够的时间找到他。大好人,无论我能不能杀死简歌报仇,你都是我最大的恩人。” 黑衣人缓缓道:“既然相识一场,我也不忍见你白白送命。你日后行走江湖时。或许会遇到一些意外的帮助,那皆是出于我的安排……”中途忽顿,却是听到了有人接近时衣袂发出的风声。 黑衣人低声道:“这小子竟能找到这里,真是个多管闲事的主。水姑娘保重。我先走了。”不等水柔清回答,已从树顶冲天飞起。 与此同时,旁边闪出一道青彩,大喝一声:“你是何人?速速停步,不然莫怪我无理!” 黑衣人冷笑∶“就算是皇上也未必能管得了我,何况是你?”他刹那间已将全身功力提聚,幻化不定的语声已是凝音成线,刺得人耳中发疼。 青影冷哼一声,疾速腾身而起,向那黑衣人扑去。他的身法十分古怪。脚尖连点树干,似踩云梯般盘旋而上,人在半空,掌中已发出一道乌光,射向黑衣人的胸腹。 水柔清大惊,唯恐误伤黑衣人,但那青影实在太快,根本不及阻止,只脱口叫了一声∶“不要伤他!” 黑衣人似也知道那乌光的厉害,不敢背身迎战,于树梢上稳住身形,吐气开声,宽大的袍袖扬起,罩在那道乌光之上。 乌光没人袍袖之中,刹那间映亮如炬,袍袖被割为两半,但黑衣人的右掌已按在乌光之上,随即屈指一弹。 “叮”的一声轻响,黑衣人借力高高弹起,口中半是讥讽半是赞赏∶“凌宵之狂,还箅有些道理。”在树稍间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青影一个倒翮,落在地上,回身望向水柔清:“水姑娘,你没事吧?”正是凌宵公子何其狂。 原来四年前温柔乡主水柔梳入京时,曾与何其狂有一面之缘。后来水柔梳离开京师,放心不下堂妹水柔清,便暗中托何其狂照看。何其狂平日也不打扰水柔清,只是隔几日于小屋的远处查看一番,可巧今日见到那黑衣人前来,虽不知对方来历,但见其遮掩面容,行迹诡秘,只恐他加害水柔清,便急急赶来。受那黑衣人一激,愤而出手,却不料对方武功之高大出预想,那一指势道沉浑,几不亚于铁键重击,瘦柳钩只划下一片衣袖,对方竟亳发无伤。而那黑衣人的左袖始终蒙在面容上,难见真貌。 若按何其狂平日的性子,若不是听到水柔清出言制止,必会穷追不舍。 水柔清曾在白露院中与何其狂见过数次,知他人虽狂妄,却是光明磊落、耿直无欺,再听他是受水柔梳所托,亦不相瞒,便把夜探简府遇见那神秘黑衣人之事如实说来。 听水柔清说明原委,何其狂放下心来。喃喃道:“你这个‘大好人’若是亲自出手,只怕三个简歌也不是对手,又何须假手于你?唔,既然他隐瞒身份,恐怕刚才弹在我瘦柳钩上的那一指亦非其擅长的武功。京师之中,能有如此身手的人寥寥可数。这样的绝世高手为何要相帮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复仇?其中莫非还另有诡计?” 水柔清急忙道:“无论他是不是有诡计,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而且我答应过大好人,除非他自己说明身份,否则决不会朝外人打听。” 何其狂脸色古怪:“我对此人的身份本还有所怀疑,听你如此说,反而证实了。奇怪,他为何要帮你。真是猜想不透。” 水柔清问道:“何公子今日怎么想到来此处?” 何其狂眨眨眼睹∶“你大概还不知道京师今日发生的大事吧。” “什么事?” “明将军由三峡守军护送,明日返京!” 水柔清心中忽生感应:是否因为明将军的归来,“大好人”才不便与自己见面?莫非他是将军府的人?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何其狂沉吟道:“我在京师闲得久了,早就想出去走动走动,不如重阳时陪你去扬州一行。” 水柔清却有些犹豫,有凌宵公子这样的高手同行虽好,对付简歌也无疑多了几分把握。但一来她只想亲自替父母报仇,二来何其狂或只是应水柔梳所托,勉强同行,何况他与简歌毕竟同为京师公子,岂会因自己而反目? 何其狂知她心意,哈哈一笑:“还有四个月的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反正我独来独往,全无拖累,走时通知我一声便可。”随即告辞离去。 摆脱叛军的追杀后,明将军辗转由三峡返京,他平定泰亲王叛乱,居功至伟。圣上下诏重赏万金,他却上疏声称五百摘星营将士几乎全军覆没,自己难辞其咎,坚辞不受,又推却各大豪门贵族的宴请,隐于将军府中养伤。 但事实上,明将军以最少的伤亡、最快的速度结束了这一场叛乱,奇袭荧惑城可谓是其百战百胜的戎马生涯之中极为辉煌的一场胜利。 布衣少年桑瞻宇退去锡金数万铁骑,经数位大臣联名上奏,赏千金,御封平西将军。其虽年方弱冠,却已是文武双修,胸藏丘壑,而且相貌俊雅,风度翩翩,坊间皆以“平西公子”相称。自从太平公子魏南焰死后,京师四大公子后仅余其三,如今喿瞻宇横空出世,大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六月的正午,骄阳似火。京城东郊之外,数百工匠却顶着烈日忙碌着。皇上下诏:平西将军桑瞻宇退锡金大军有功,留其辅弼王室,并于东郊外修建府邸。工期急迫,这些工匠只得加紧劳作,正午也不得休息。 说也奇怪,眼见府邸将建成,桑瞻宇却从未前来视察过,而他虽已入京多日,时常出入豪门盛宴之中,却几乎无人知道他落脚何处。据说有位重臣之子与人打赌,宴后暗中跟随桑瞻宇,却被与之随行的一位锡金少年强拒,因而受了些皮肉之伤。但亊发后,那身为重臣的父亲非但不予追究,反倒因此向桑贍宇当面致歉…… 种种难辨真伪的传闻,让桑贍宇这位原本寂寂无名、来自远疆的汉族少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神秘。 何其狂自从那日见过水柔清后,知她一个孤身女子独守京师,伺机寻仇,不免心生同情,闲来便找她说话。 这一日恰好何其狂来访,两人聊了一会儿,说起近日风头大盛的桑瞻宇,便同去正在施工的桑府外查看。 不少百姓皆在此围观,两人混于众人之中,边听着周围人对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平西公子议论纷纷。 何其狂假意苦着脸叹道:“你瞧现在大家只知有平西公子,而堂堂凌宵公子就在身边亦浑然不觉,真是让我心中难过啊。” 水柔清与何其狂混得熟了,正要开玩笑调侃他几句,忽见他神情微变,目光锁定在人群之中。 水柔清顺着何其狂视线望去,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少女,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生得秀美绝俗,清妍可人,由纱素裙,颈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更衬得肌肤胜雪。她脸上一丝笑容若隐若现,显得神秘异常。虽是平民穿着,又混于百姓之中,却有一种迥异旁人的气质。纵然水柔清身为女子,乍见她美丽的容颜亦觉心中一跳。 水柔清笑道:“何公子进见意中人了么?” 何其狂似是有些失神,喃喃自语:“喿瞻宇来自锡金,恐怕与他脱不了关系。”随即对水柔清低声道,“这个女子有些奇怪,听到周围人的议论时口唇喃哺而动,似是在用心记忆,而且她身负武功,必是与桑嗆宇有关。” 水柔清细心留意那白衣少女,果然如此,亦觉蹊晓。 少女又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何其狂目射奇光:“我们小心跟着她,料她欲往何处?” 水柔清心中大奇,不知一向眼高于顶的何其狂为何对这少女如此有兴趣。是因为桑瞻宇的缘故?但若说桑瞻宇声名鹊起令他心生不忿,却又让人难以置信。 白衣少女径直出了东城,转而往南行去。这一带都是荒山野岭,路人稀少,何、水两人不敢靠得太近,只好远远跟着。 白衣少女行至半山腰,蓦地闪人一片密林之中,何其狂眼利,重重树影之中依然紧盯着白衣少女的身彩,但见她看似毫无章法地左转右转,却是隐合着某种阵法,陡然间消失不见。 水柔清犹豫道:“还跟上去么?”光天化日之下,一旦施展轻功跟上,必会被对方发现。 何其狂略一思索,嘿嘿一笑:“那片密林中布下了奇门八阵,必还另有人监视,那就不妨突出奇兵吧。”当即大摇大摆地来到山道正中坐下,还对那片密林遥遥招了招手,便如举手邀客一般。 水柔清心头暗笑,何其狂虽然成名已久,却始终童心未泯,难得可贵,如此出人意表的行事大概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果然过不多久,一人从林中走出,直朝两人行来。 来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魁梧,相貌淳朴,不似中原人氏。到了两人身边恭敬一礼:“主人就在前面林中,请何公子与水姑娘前去相见。” 水柔清一傍,如果这位少年口中所说的“主人”就是桑瞻宇,他认得凌宵公子并不奇怪,但如何连自己的身份都知道?她一心复仇,对周围的事情皆不闻不问,这些日子平西公子风头虽劲,她却对之全无好奇之心,但如今看来,此人亦是大不简单。 何其狂却似是早有所料,大咧咧地稳坐不动∶“你家主人为何自己不来?我这点面子也没有么?” 少年道:“主人此次来京师,诸人之中,何公子是第一个要当面相见的人,这份面子能否让何公子移步?” 何其狂盯着少年∶“看不出你模样虽老实,口才倒好。” “何公子太过夸奖我了。”少年露齿一笑,“主人说何公子一定会摆架子,所以特地教我说这句话。” 何其狂稍现惊容:“你家主人竟能猜到我的心思?” “主人还说了,如果何公子就此回头,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何公子执意相见,则箅是订下同盟。至于水姑娘倒没有任何条件,这便先请。” 何其狂眼神流动,哈哈大笑:“若是事事被人料中,岂非太过无趣,我虽是心中好奇,但偏偏不能让你家主人如愿。清儿,我们走。” 少年成竹在胸,只说了一句话:“主人要见水姑娘,与简公子有关。” 水柔清一颤,郑重道:“我去见他!” 少年微笑道:“在下给水姑娘带路,何公子请自便。” 何其狂去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向有骄狂之名,从无一刻被人三言两语遏得缚手缚脚,愣了半响,忽又跳起来:“如果同盟也与简公子有关,那我也就不得不见你家主人了,还不快快带路。” 少年喀嘻一笑,当前领路。 何其狂恨恨道:“你笑什么?莫非这也被你家主人料中?” 少年回首吐吐舌头,压低声音道:“主人特别提醒我这时候决不能笑,一会儿何公子可不要告诉主人,免得我受罚。”他虽没有回答问题,但亦从侧面肯定了何其狂的猜测。 “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叫什么名字?” “承蒙何公子看重。我叫多吉,锡金语中是‘金刚’的意思。” 何其狂拍拍多吉的肩膀,大笑道:“你再敢给我酸溜溜地掉书袋子,我定要叫你家主人打你几十大板,看你到底是不是有金刚不坏之躯。” 凌宵公子名震江湖多年,多吉本还对他稍有些畏惧,见他如此随和,不由咧嘴而笑。 水柔清此刻已隐隐感觉到那尚未谋面的“主人”对人性精准的把握似曾相识,决非桑瞻宇。她本还担心何其狂受挫后大发狂性,却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容,不似着恼,反倒有种被人善意捉弄后的开怀。 多吉带两人进入那片密林之中。林中皆是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枝丫盘根错节,看似前行无路,怛随着多吉左右各转几步后,面前豁然开朗,露出一块空地,坐落着三间木屋。 一位白衣人于屋前端杯静坐,身前放着一张木几与两张木椅,几上除茶壶与酒杯外,再无他物。 木屋仅以木材搭凑拼接而成,一望而知是临时修建,仅可遮风挡雨,茶几与木椅亦是做工粗糙,但看那白衣人悠然的姿态,倒浑似坐于皇宫之中。 白衣人并不起身,懒懒道:“两位别来无恙。皆是旧识,便无须客套了,请随便坐。茶酒自用吧。” 望着白衣人那如沐春风的面容,水柔清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宫涤尘! 何其狂毫不客气地坐在宫涤尘对面,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你先回答我,那个出现在桑府外的少女是不是你故意派去诱我们来的?” 宫涤尘淡然道:“我一定是听错了,聪明的凌宵公子怎么会问这么愚笨的问题?若是我的手下那么容易露出破绽,我又凭什么与你订下同盟?” 何其狂咍哈一笑:“说得好,我自罚一杯。” 宫涤尘轻轻一招手,一旁转过那白衣少女,对何、水二人道:“我叫白玛,方才失礼了。”她的声音清澈如泉,脸上依然保持着那神秘的笑容。按理说略含歉意的话语被她说得如此简捷随便,令人不免心头有气,但何其狂望着她那不食人间烟火、宛如仙子的面容,又发作不得。 宫涤尘解释道:“白玛母亲早亡,三岁时又亲眼目睹父亲遇害,神智大受刺激,曾十余年不发一语,说话略有不当处,两位不必放在心上。” 水柔清想不到这个美丽少女亦是孤儿,相比之下,自已毕竞还转受过父母十几年的关爱,不由对她大生同病相怜之意。何其犴却想到凡欲成大事者,决不会信任这样一个心智偶尔失常的女孩,而宫涤尘却是知人善用,用之不疑,不禁隐隐有些佩服,又倒了一杯酒痛饮而下。 宮涤尘道:“何公子想必有一大堆问题问我,为何只贪杯中之物?” 何其犴只是闷头喝酒:“你要说的话迟早要说,你不肯答的问题我也问不出来。” 宫涤尘一笑,挥手让多吉与白玛退下,转头望向水柔清:“还记得当年前我曾带水姑娘进人那间‘佛’屋,并为你展示了一局棋,如今四年已过,水姑娘可有所悟?” 四年前,明将军与暗器王决战的前夜,蒙泊国师于京师外讲道说法,并设下分别刻有“佛法无边”的四间小屋,宫涤尘带水柔清进人“佛”之屋,将一局纷繁复杂的棋局比作人世恩怨。 水柔清垂首回思:“只怕宫先生的苦心是白费了。小女子身负血海深仇,欲弃而无门。” 宫涤尘仰首望天,轻声一叹:“其实不独水姑娘,枉我拜在吾师蒙泊门下,精研佛道十余年,有许多事情亦看不通透。” 水柔清奇道:“莫非像宫先生这样的人,心中亦有难解的结?” “我所学的‘道’来自于蒙泊大师,而我心中的‘道’却得自于家族的传承。那时我告诉你,对于陷入世情的凡夫俗子来说,恩怨纷扰原没有什么解决方法谈得上是‘最好’,但每个人虽然都只是陷入人世间这局棋中的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要尽量让自己出现在最关键的位置,做那最重要的妙手。所以,总有一些事情是‘最应该’去做的……” “小女子依然认定最应该做的事是杀了简歌,替父母报仇。” 宫涤尘微微一笑:“所以,我今日叫你来。因为,我最应该做的事亦是对付简歌。你可愿意与我联手?” 水柔清想到四年前,宫涤尘仅仅以锡金使者的身份,就已在京师掀起轩然大波。清秋院之会,“试问天下”引发明将军与暗器王之战约,“京师六绝”之名搅得京师诸高手心中难安,并最终导致泰亲王谋反。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能力不容置疑。有他相助,对付简歌更增许多把握。 但是,她并不了解宫涤尘与简歌之间的恩怨,对方值得自己的信任么? 宫涤尘早已运起“明心慧照”之法,察觉出水柔清踌躇的心态,淡然道:“为了杀死简歌,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可以死。” “那你还怕付出对我信任的代价么?” 望着宫涤尘那镇静而充满自信的面孔,水柔清终于不再犹豫:“好,我答应你。直到简歌死去的那一刻,方才解除你我之盟约!” 宫涤尘转头面对何其狂:“四年不见,何公子风采依旧。向闻你有一言九鼎、决不毁诺食言之名,既然来见我,就已箅是订下同盟了吧?” 何其狂沉思良久,方才开口:“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愚笨的问题要问你。” 宫涤尘暗生戒备,口中却大笑:“相信何公子这个问题一定会比刚才那个聪明数倍。” 何其狂目露奇彩,缓缓发问道:“我到底应该如何称呼你?宫兄还是南宫兄,亦或是南宫姑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