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剑传奇1:破阵子龙吟》 一、树上的女人 千里贡格尔草原渐渐展开它的怀抱时,整个马队都欢呼了起来。 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家关内寻常可见的镖局,套旗,车标,一应名号中规中矩,唯一挑眼的,就是正中套红的镖车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朱红的符纸,细细看上去,画着一只振翅而起的凤凰,身姿虬健,比寻常的凤凰图案,多了几分霸气。 眼下正是暮春,整个草原透出一股带着傲意的青,青得彻底,生气勃勃,与万里蓝天争着广阔。草尖上的露珠映着初升太阳的光芒,清澈如婴孩的眼眸。即使是一群粗鲁的汉子,也不禁被眼前的景色吸引,笑逐颜开。 “表少爷!表少爷你看——那边就是达里湖了!”队列靠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指着天边,欢呼起来。 被称为“表少爷”的,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锦袍上套着件黑貂裘,额上却端端正正扎着林宗巾,将斜挑的眉梢压了下去,在一队膀壮腰圆的大汉之中,显得尤其单薄,他赞许地将左手折扇在右手上轻轻一敲,“丹东,那就是你们说的、天鹅飞起的地方么?” 丹东黑黝黝的脸上沁出汗珠来,笑容淳朴,连连点头:“是啊表少爷,今儿傍晚我们就能赶到湖边扎营,少爷,如今正是季节,肯定能看见天鹅!” 那少爷又略将头点了一点:“呜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丹东连忙接上话:“红狐?是啊,我听镖局的师父说,这里真有红狐呢,要是到了秋天,那大毛一乍多长,啧!做顶皮帽子那才叫漂亮!” 那少爷哑然失笑:“丹东,这鸿鹄指的是大雁和天鹅,哪里是什么狐狸了……终究是不读书的缘故,罢了……罢了……” 他轻轻一扣马腹,快马赶到队列最前,剩下了瞠目结舌的丹东,怔怔地用力挠头。 “走了走了丹东!”后面赶上的许姓镖师撞了撞丹东的肩头,嘴一努:“你们家表少爷,嘿,真酸得厉害!” “别胡说”,少年的脸挣得通红:“我们表少爷是读书人,跟咱们大老粗不一样的。” “读书人?”许镖师哈哈笑起来:“这片地方可是马匪的老家,要是碰上一拨两拨的,咱们不动,看你们家少爷说嘴去!” 丹东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马……匪?” 许镖师拍拍他肩,声音低了下去:“别怕……其实咱们也是第一次到关外来送货,不过来的时候老师傅们不是说了么,拜了凤五爷的山头,保管一路平安就是了。” 丹东奇道:“凤五爷是什么人?” 许镖师扬鞭打马,呸了一声:“到底是小孩子不懂事,我教你个好儿,凤五爷是塞北匪帮的这个,几千个马队,哪个敢不卖他十分的面子!”说着,大拇指用力一挑,满脸的神往之色。 偏生那表少爷耳朵极尖,回头道:“许爷,这么多土匪,官府难道不管的么?” 一行二十多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连丹东也忍不住咧开嘴嘿嘿了几声,又生怕那少爷难堪,连忙说:“表少爷,这官府哪儿管得了这么多?关内的事,十停已经管不了一停了,更别提出关了!” 那表少爷气得浑身抖了起来,声音也多了丝尖锐:“这这……光天化日之下,贼徒明火执仗,你们……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 他这话一说,众人笑得更是前仰后合,几个年轻人趴在马背上直打跌,不知是谁捏尖了嗓门细声细语地喊:“师娘呀,我怕——那些大恶人说没有王法了,我们可怎么活呀——” “粗俗鄙陋!”那少爷脸气得通红,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赶着马,向前直冲。 “我瞧瞧表少爷去——”丹东就要打马,被许镖师一把扯住:“行了,他这么大个男人还能跑丢了不成,你瞧你这一路累的!” 丹东憨厚地笑了笑:“我还是瞧瞧去,姑太太就这么一个少爷,可不敢出事!”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骑绝尘,故悄巧僖直剂嘶乩矗饣乩吹乃俣瓤杀缺既サ乃俣瓤炝耸叮惶械溃骸笆鳎∫豢么笫鳎? 众人一起哂笑,也不知好端端的,又是什么惊吓了这位公子。他随即又叫:“树上……一个女人……” 领头的镖头叫做贺镂,为人最是沉稳,一把带住了他的缰绳,问道:“苏少爷,莫非有匪盗不成?那个女人怎么了?” 这苏姓公子这才气喘吁吁地道:“她她她,在树上烤羊……你看,还往我这头巾上砸了一块骨头。” 他举着那头巾,果然被油污了老大一块,头发也散了下来,本来极是可笑,但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一个女人,在大树上烤羊——不管怎么说,确实诡异了一些。 “就是她!”苏少爷用力一指,远处果然有一棵极高的杨树,最粗壮的枝桠上稳稳架着个铁炉,边上挂着半边洗剥净了的肥羊,一个红衣女子倚在树干上,两只脚在空中悠来荡去,不紧不慢地折下树枝,丢进炉里,这四月天,树枝多水,极是难烧,一丛一丛的青烟冒了出来,将整个大树笼在烟雾之中。 那女子倒是毫不介意,伸手提起一串烤熟了的羊肉,轻轻一吹,送进嘴里,似乎很不满意地皱皱眉,又撮起一撮辣椒一类的粉末洒在羊肉上,这才连连点头,吃得不亦乐乎。 “姑娘什么人?”贺镂知道来者不善,左手扶上了腰间的雁翎刀,沉声问道。 那女子随手摘下一边的酒囊,仰起脖子,灌了一口,阳光照在莹白如雪的脖子上,从下望去,宛如通明的美玉一般。 “我们走。”贺镂知道这女人绝非善类,既然她不肯说话,自己也懒得搭理,挥手下令道。 “站住——”那女子嘻嘻一笑,颇有些不耐烦:“我当是哪路英雄,原来是武侯镖局,真以为挂着凤五的招牌,就敢在塞北横行了么?” 贺镂仰首:“我们和姑娘,井水不犯河水……” 红衣女子忽然神色一凛,一对眸子,亮得出奇:“呸,就冲你只拜凤五的山头,今天就休想平安过去。” 贺镂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掣出腰刀,惊道:“你是……你是……” “总算想起来了?”红衣女子手里烤肉的铁钎一抖,指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公子哥儿:“你也该知道凤五的规矩,保货不保人,姑娘我偏偏是抢人的,把他留下,你们滚!” 丹东大吃一惊,连忙挡在少爷身前,贺镂面沉如水,寒声:“抄家伙!” 那女子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似乎可怜眼前一群人似的,忽地手一扬,满满一罐辣椒粉混着掌风击了出去,掀起漫天猩红。她掌风极是凌厉,辣椒粉末竟也如暗器飞刀一般激射而来,众人连忙闭气合眼,只苦了那苏少爷,喉咙里,眼睛里,鼻子里全是辣椒,咳嗽地几乎弯下腰去,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偏偏一边咳嗽,一边吸进更多辣椒粉,忍不住大声哭喊起来。 丹东一听少爷哭叫,连忙开口安慰,这一来也忍不住连连咳嗽,只强忍着,一手扯紧少爷,一手握紧刀柄,生怕那女子偷袭。 贺镂刚挥掌拨开粉雾,一点红火便扑面而来,他一刀拦去,只觉得虎口酸痛,雁翎刀几乎落地——抬头一看,那红衣女子正一块块将炭火挑起,流星赶月般直奔众人而来。 “有趣……有趣!”她哈哈大笑,纵身跃在树枝之上,大声道:“嘿!我说你们哪,告诉苏知府,拿五千两黄金换他的宝贝儿子——贺镖头,对不住啦!”说着,双足一顿,借着树枝的弹力直奔苏少爷而去,手里的铁钎一端兀自烧得通红,淋漓地滴下油脂来。 丹东只觉得眼前红影一闪,手腕忽地一痛,抓着的少爷已经被人掳去。只听呼哨一声,一骑火红骏马踏地而来,极是神骏,红衣女子扬眉一笑,提起那苏公子,向马背掠去。 “把人留下!”贺镂一刀直劈女子背后空门,这苏公子乃是京城一个大大有头有脸的人物托付了他家总镖头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个闪失。 那女子也不知是人是鬼,轻轻一转,身形已经当空扭了过来,手里的铁钎化作万千火红闪电,在贺镂周身点了数点,贺镂手腕一痛,刀已落地——那红马正好赶到,女子一掠上马,绝尘离去,肆意之极地大笑起来。 “公子——”丹东忍不住向前追去,远远的,一物劈面打来,长了眼睛一样正落入他口中,堵住他后半截叫声——正是一块温热的羊肉,烤得细腻焦香,只是不知洒了多少辣椒,竟火辣辣地烧得喉咙都是生疼。 丹东含着羊肉,看向贺镂,只见他嘴里不知什么时候也堵了一块羊肉,脸上一片惨白——刚才只是一招,他的眉心,喉头,胸膛,左右手腕的皮肤都被烧起了个小小红疤,铁钎只要在多使加分力气,只怕他当场就要送命。贺镂愣了半天才吐掉嘴里的羊肉,喃喃道:“好……好野的女人……好俊的功夫!” 丹东半哭着开口:“贺爷,这是什么人哪!我们表少爷哪里招惹他了!” 贺镂叹了口气:“罢了……我们只记得凤五爷,忘了龙姑娘,算我们倒霉。” “龙姑娘?”许镖师惊叫起来:“咱们居然遇上了曼陀山的龙姑娘?这个妖精,怎么又下山了?”他看了看几乎要落下泪的丹东,叹气道:“丹东,不是我们不讲义气,只是咱们碰上那个妖精,这没法子想啊。你不知道,塞北漠南有一龙一凤,凤是那凤五爷,龙就是这位龙姑娘了,她天生狠毒,每隔几个月,就要下山抢几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上山……江湖人说,这妖精在练采阳补阴的妖术!” 丹东几乎吓傻了:“可是怎么偏偏挑了我们表少爷……他、他阳也阳不到哪儿去啊!” 许镖师又气又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丹东,你还是回去叫你们姑老爷筹金子吧,乖乖,五千两黄金,她也真敢开价。” “这哪来得及?”丹东终于哭出声:“我们姑老爷在镇江,这一去一回,我们少爷那点阳气不早就没啦?” “那也没法子,丹东,我们尽力了。”贺镂摇头道:“我们这趟镖,总不能再有闪失……罢了,你早点回关内打点吧。” “贺爷!”丹东见众人都不肯为自己出力,急得发疯:“贺爷,我们去求求凤五爷,这趟镖有他的印记,他……” “龙姑娘说得是,凤五爷向来管货不管人,找他恐怕没用。”贺镂摇头:“这草原上截男人的马匪,恐怕也就龙姑娘这一号了吧……” 丹东急着攥住他手腕:“贺爷!” 贺镂无奈叹气:“你要真想去,丹东,我给你指点条道儿,从这儿向北走,看见一块红色的巨岩,就到了凤五爷的地盘……不过,那凤五爷不是好招惹的,我劝你早点回关内,别说那不过是你们家表少爷,就算是真少爷,出了这事,你也没法子是不是?” 丹东用力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坚决:“我知道了,谢谢贺爷。”说罢,打马向北奔去,竟然毫无一丝犹豫…… 那个少爷被横掷在马背上,火红的快马甚是神骏,驮着两个人,速度也丝毫不见减缓。他尊臀朝天,一手抓着马镫,似乎是生怕自己被颠了下去,眼睛却不由得瞥向这从天而降的女匪——常年的塞外纵横,那女子腿上几乎没有一丝赘肉,薄薄的水红绫裤贴在马鞍上,被汗水一浸,曲线毕露,却远不是见多了的江南女子,松皮细肉,弱不禁风。 龙姑娘只觉得身后大喊大叫的公子哥儿忽然没了动静,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他一双直勾勾的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大腿,顿时大怒起来,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鞭子,怒道:“闭眼!” “是是是……非礼勿视……”那少爷连忙闭了眼,但跳动的水红马裤似乎还在眼前晃悠,忍不住又睁开双目——正在此时,龙姑娘微微一个欠身,发力催马,顿时紧翘的双臀闪在目前——他一阵热血上涌,“啊啊哟哟”地大叫一声,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找死么!”龙姑娘的鞭子又一次扬起,拽起一道风声便要落下,却只见那少爷滚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一手护着头,一双眼却贼溜溜地上下打量,呆气里倒是透了些顽皮。龙姑娘嘿嘿一笑,扬起的马鞭又轻轻落下。 偏偏那傻子不知死活:“姑娘生得好俊俏……姑娘,你,你笑什么?” 龙姑娘马鞭一卷,在他腰上一提,又卷回马背,嘴角却带起一丝淡淡笑意:“没什么,我想起我家三妹妹,做了坏事挨打的时候,也是你这个脓包样子……嗯,算啦!书呆子,你叫什么?” 那公子连忙费力扭转身子:“小生姓苏,名旷,字达己,今年二十有四,尚未婚配。” “呸!哪个问你婚配了?”龙姑娘双腿一顿,红马再度绝尘。 苏旷却是死缠烂打:“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敢问姑娘芳名?” 那龙姑娘冷冷哼了一声,黑亮的鞭捎在空中划起一道炫影,鞭影凝而不散,正是一个“晴”字。 这手“风凝海市”的内家绝活,是龙晴得意之极的功夫,苏旷看在眼里,却没一丝反应,只笑嘻嘻:“龙姑娘鞭子耍的真好。” 龙晴略略有些失望,拍了拍大红马的额头:“红袍,快些!这个不识货的家伙!” 苏旷却似乎不知道龙晴嘴里骂得是谁,喃喃:“人俊俏,鞭子也耍的漂亮……只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呢?” 龙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苏旷摇摇头:“我是说,姑娘一身功夫,做什么不好,何必非要打家劫舍?就算是小生这等脓包,也是家母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养的,姑娘就这样把我抢上山去,我娘必然心内孤苦,姑娘你于心何忍?” 龙晴哈哈大笑起来,目光忽然有了丝寒意,“你真的是镇江苏知府的儿子?” 苏旷大点其头:“就算我说不是,姑娘你也未必放过我。” 龙晴转眼之间又笑了起来:“你居然一点也不害怕?苏旷,你不简单。” 苏旷勉勉强强躬身一礼:“非也非也,是姑娘小瞧了天下读书人罢了。” 龙晴这才忍不住细细看了他几眼,面皮白净,半分曾经习武的样子也没有,一脸温柔敦厚,以自己的眼力,竟是瞧不出他是真酸呢,还是装笨。 “嘿嘿,好!”龙晴用力一拍红袍的额头:“我曼陀山上什么样的公子哥儿都有,还就缺你这么一号人物!” 红袍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一路神勇,向着那天鹅飞起的曼陀山脚奔去。 一路向草原之中纵深行去。曼陀山和达里湖遥遥相望,之间是青郁郁的草甸,靠近湖水的那边潮湿了些。苏旷老老实实伏在马背上,马蹄翻飞,偶尔能踢起被涨潮的湖水冲洗的浑圆的洁白石子。 青丝当风,那龙姑娘时不时得意地微笑——看来她确实是十分爱笑的女子,眉梢眼角明亮爽朗,几可与朗日争辉。 “龙姐姐!龙姐姐回来了!”原本安静的山野忽然炸开了锅,一群衣着鲜亮的女孩们唧唧喳喳地飞了出来,顿时草原上一片地姹紫嫣红。苏旷略略看去,其中多半是北国的女孩儿,最大的可也不过十五六岁,一派热闹明朗。 看着这群小丫头,龙晴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忽然挥手一点,正中苏旷胸前气海穴,随即翻身下马,喊了起来:“丫头们,都去哪里疯了?我下山三天,说说吧,曼陀行宫被你们搅成什么德行?” “姐姐——”跑在最前面的女孩儿扑进龙晴怀里,“哪有的事,姐妹们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等着姐姐的赏呢!”她十三四岁,脸蛋儿滚圆,一双眼睛晶晶亮亮黑白分明,端的是个美人胚子。 “赏!就知道赏!”龙晴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声音里带着宠溺,“去吧,晶晶,把这个人带下去,等他家赎金到了,咱们再好好消遣。” “是!”那个女孩儿也不肯离开龙晴,吩咐身后一群丫头将倒地不起的苏旷抬到后面,便伙同姐妹簇拥着龙晴向山顶的曼陀行宫走去。 一群女孩钻来挤去地抢着位子,贴在龙晴身边的晶晶立即成了“排挤”对象——“姐姐姐姐,我新学了坠马髻,回头梳给姐姐看。” “姐姐,上回抢来的莲子玉蓉酥真好吃,我就分了一块,还被晶晶偷去吃了。” “胡说八道!什么叫偷?那是我跟着龙姐下山抢的!自己功夫不到家,还嘴馋!” “什么?我功夫不到家,上回是谁点中你的玉枕穴的?是谁差点吓哭了的?” “行了,比试了七八次,你不就那一次偷袭占了便宜……” 龙晴笑吟吟地望着这群女孩儿,眼里的慈爱更加浓重。她伸手拉开斗鸡一样的两个丫头,随手在晶晶额头上摸了摸,“我还当多大的事呢?姐姐下回给你们抢去。”那个女孩儿,额头上凹陷的伤疤,俨然已经渐渐平复,她心内的阴影,也早该驱散了吧。 晶晶上山,也已经足足三年了,三年前,龙晴是在一列犯官的家眷队列中抢出她来的——那时候她不过十一岁,被酒后淫亵的士兵逼到墙角,一头撞在墙上,却又被扯着头发生生拽了回来。 龙晴劈倒那个士兵,将她搂在怀里的时候,晶晶如同冬夜里鸟兽夹上的小雁儿,只顾拼命挣扎,鲜血蹭了龙晴一身一脸。 “别动,好妹妹别动……”龙晴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跟姐姐走,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到你……” 晶晶抽搐的四肢,终于安静下来,但随即安静地令人心惊胆寒。 曼陀行宫里,龙晴几乎试遍了各种美食,但那丫头只抱着腿,瑟瑟地坐着,不肯说话,不肯张口。龙晴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不劝她,也不逼她,陪着她沉默,微微的笑,直到第三天,晶晶忽然扯着她的袖子,喃喃地说,“姐姐,我饿了……” “是吗?”欣喜若狂的龙晴随手捧起一边的糕点,没有记错的话,是苏州“搿玉坊”的招牌糕点“莲子玉蓉酥”。 晶晶哆嗦着将糕点送进嘴里,龙晴捧着一盅鸡汤,轻轻地吹着,等在一边。 “姐姐——”晶晶的眼泪先是一滴滴落下,随即便大哭了起来:“我娘不在啦,爹爹也不在啦——” “好妹子,不哭……”龙晴一手揽着晶晶的肩膀,一手将鸡汤递到她嘴边:“好妹子,以后曼陀山就是你家,爹娘不在了,你还有好多姐姐妹妹呢……” 这群妹妹……龙晴的眼睛亮了起来。 发配的家眷,拐卖的女娃儿,被牧民遗弃在荒原上的婴孩,受不了虐待逃出主子帐篷的少女……龙晴本来并没有把曼陀山变成慈善所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做了,就停不下手去。更何况,她也已经喜欢上那被人全身心信赖的幸福——姑娘们的脸上可以荡漾出这样温馨而纯澈的笑容,好像龙晴是她们的阳光,永远会驱散最后一丝乌云那样。 “姐姐!你说我和香香谁功夫好!”不满于龙姐的各打五十大板,晶晶不服气地叉着腰叫。 龙晴又笑了起来:“行啦,都不怎么样!有一天不在龙姐姐身边了,看你们怎么办!” “不会的……”丫头们一起扬起脸来,看着龙晴,欢天喜地地表态:“我们不离开姐姐!” “姐姐知道的。”曼陀行宫到了,龙晴拉着晶晶的手,大步走了进去——马匪就马匪吧,姑娘们长大了,总要有个去处的,在龙晴心里,叫那个富可敌国的知府大人拔几根寒毛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二、曼陀行宫 曼陀行宫本是昔年契丹族某王爷的居所,后来风吹日晒,屋宇残破,便只留下了青岗石的墙基,龙晴喜欢极了达里湖的景色,决心长住塞北,就雄心勃勃地要手建一所自己的行宫。 开始是一个人,后来多了几个妹妹,再后来,龙晴便开始下山掳掠些个富家公子,一边借此敛财,一边看着他们干活,心中说不出的得意快活。 妹妹们越来越多,眼见房子又不够住,恐怕要多下几次山抢人了……步入行宫,龙晴皱眉思忖着。 手伐的松木,手染的清漆,每一个女孩子的“闺房”都是亲手建出来的,五花八门地遍布山头。一眼看上去没有半分“行宫”的样子,倒是象极了三月里的森林,各色灌木、野花、蘑菇铺满了丛林,莫名的生机勃勃。 龙晴的屋子在山巅,她从小喜欢高梁大栋,住所务必宽敞,这回有了自行动手的机会,哪里肯放过?她的卧室,倒和人家客厅相仿;她的客厅,只和旁人院落差不多。 小妹妹们没有说谎——她离去三日,桌椅门窗果然擦得锃亮,连地板恐怕也是用心思细细洗过。刚刚汲来的山泉水,刚刚劈好的松明子,一套青花细瓷茶具分明在诱惑着她火烧火燎的喉咙。龙晴忽然想起今日掠上山的男子,拍了拍身边的晶晶,“去,把那个苏旷带过来。” 苏旷不是被带过来的,而是被抬过来的,满脸的愤懑不平。龙晴一指解开他的穴道,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你,会沏茶不会?” 苏旷手足酸软地歪在地上,“大丈夫……有所不为……” 周围的女孩儿一起笑了起来,晶晶撇着嘴:“姐姐,他既然不会沏茶,就叫他去砍树好了,六组里面一直缺人呢!” 沏茶再有shi身份,总比砍树要好得多,苏大少爷这回脑子转得到快:“等等,我是说,大丈夫有所不为,那个,也有所必为。本公……我……小生沏茶还是会的。” 龙晴甩了甩手:“晶晶,带他下去沐浴更衣!”随即轻轻拿起团扇,用力扇了两扇,“一身臭汗,污了我上好的龙井。” 苏旷第二次被推进客厅的时候,一众女孩儿还是“呜——”地惊呼了一声的,只见湿漉漉的黑发披在挺拔的肩背上,衬得他当真俊眉修目,神采不凡。 然而等到俊美修目神采不凡的苏公子开始烧水沏茶的时候,连龙晴也点了点头——那确实是书香门第特有的优美和儒雅,修长的十指在晶莹的水柱与茶具间灵活穿弄,实在是一番美景。苏旷一旦侍弄起这等雅事来,白日里的酸腐气竟是一扫而空。 “龙……龙姑娘……”苏旷惶恐万状,递上茶盅,脸竟然胀得通红。 龙晴瞪眼:“你沏个破茶,脸红什么?”这茶沏得颇有水准,功底火候一毫不差,入口温润,回甘无穷,将龙井的甘甜幽香发挥到淋漓尽致。 苏旷羞答答道:“那个……莫非……沏茶之后,要、呃、要侍寝了么?” 龙晴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一口茶水咽下肚去,“啪”得一拍桌子:“你胡说什么!” 苏旷头更低:“姑娘那样看着我……还……还叫我沐浴更衣……” “放屁!”龙晴忍无可忍将手里的盖碗当头掷去,周围的女孩子笑成一团,你扶着我的肩,我搂着你的腰,从未见过龙姐姐出过这等窘况。 “晶晶!再笑……再笑我剥了你的皮!”龙晴的脸竟然也红了,“带他下去,从明天开始编进三组砍树。” 晶晶知道姐姐真的恼羞成怒,极力忍着笑,去扯那苏旷,苏旷叫苦不迭,“姑娘——姑娘开恩哪,我只是随口问问——” “随口?”龙晴怒气冲冲,“老娘要人侍寝,也看不上你这种脓包!” 她嘟哝着嘴,叉着腰,恶狠狠说“老娘”的样子实在是可笑无比,身边的姐妹平日混得极熟,其中一个便随口开起了玩笑:“那是自然,咱们龙姐姐等着凤姐夫上门哪!” 龙晴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净儿,年纪轻轻的,满口胡吣什么?”说罢转身走进了卧室,重重摔上门。 女孩儿们银铃般的笑声被生生打断了,一个女伴埋怨起方才那个“净儿”,“你说你,提谁不行,非要提凤五爷?” 凤五爷,那是曼陀山上一个众所周知的禁忌。 苏旷若是知道自己一言既出,有这样的结果,恐怕他宁可把舌头嚼烂,生生吞进肚子里,也不肯再多嘴半句。 才不过三五天,他那双洁白修长的手,已经磨起了两个大大的水泡,从胡乱包裹的破布里渗出脓水来。而身后那个长着大大眼睛、粗粗眉毛的小丫头正死死盯着他,好像稍有偷懒,手里的柳条就要抽下。 苏旷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女人啊,都是这么喜欢用鞭子的么?” “你说什么?”小姑娘跳了起来,叉着腰,手里的柳条甩得飕飕作响。 苏旷撇嘴:“看来不仅喜欢鞭子,还都喜欢叉腰……喂,小妹妹,别学那个母夜叉,女孩儿家家的,所谓腰如纨素——” “多嘴!”柳条恶狠狠地抽落,小姑娘动了真火,居然有人敢这样说她的龙姐姐。 “哈哈哈——”一边冷冷旁观的龙晴终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抱着胳膊,晃晃悠悠地向这边走来。 干活的一群公子哥儿几乎一拥而上,纷纷揪起袖子,拂拭春凳上的埃尘。这动作未免太夸张了些,龙晴倒是却之不恭,大大咧咧坐在那里,翘起腿来,笑眯眯地看着苏旷。 苏旷扬起脸,冷冷,“恐怕龙姑娘要他们舔靴子,这群人也是要做的吧。” 挤在龙晴左边的青年“公子”连忙道:“龙姑娘一声吩咐,我等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何况舔舔靴子?” 右边的某家少爷也匆匆忙忙附和:“我等一见龙姑娘这般天人,自然变得极低极低,低到尘埃里的——只是若能得龙姑娘一言夸奖,即便低到尘埃里,我等也是欢喜的,生生也要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龙晴笑吟吟地敲了一下那人的脑袋,对左侧那人横眉道:“你瞧瞧人家,嘴有多甜?日日就是那几句逢迎,我听也听得烦了——晶晶,跟厨房说,今儿给他加一顿肉菜,歇息一天。” 一群“公子”听见那“肉菜”两个字,眼里几乎冒出火来。龙晴看着气得面孔发白的苏旷,摇摇头,“你瞧什么瞧,我不过是让这些人试试平常人的生活,吃得少些,活做得多些,只怕比世上多半人还滋润许多,他们就是这副德行了……苏旷,你说说,什么礼义廉耻,真的连跟肉骨头也比不上——” 苏旷本来气得发白的脸这回憋得通红:“女人果然是没见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么?” 龙晴说话短促有力:“从今儿起,你负责给我烧水沏茶,苏公子,你做是不做?”她一边说,一边冷笑着盯着苏旷的两只破手,脓血一片,怕是明天拎不起斧头了吧? 苏旷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龙晴拍拍手,站起身来,厉声吩咐道:“干活!” 苏旷低着头,追上前一步,脱口而出:“龙姑娘……我……我做就是了。” 龙晴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里,依稀还有几分悲哀。 只是她的笑声忽然半路生生顿住,所有人的眼睛一起盯向十丈之外,不知什么时候,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男子,黑色的大氅随风飞起,乱发下,眉梢飞扬,越发衬得一双眼深沉安定,目光如虎。 “龙姑娘,你作践人就这么开心么?”他皱着眉头,轻轻的,一字字问道。 龙晴本来已经起身欲走,这回倒又懒懒散散地坐下,一只修长柔媚的手搭在一旁苏旷肩上,声音又轻又软:“我说今儿一早乌鸦就叫个没完,感情是五爷来了?苏旷,去,请凤五爷过来说话。”说罢,用力在苏旷肩上一推,他一个踉跄已经向前冲了几步,极是尴尬地站在两人之间。 苏旷低了头,向前蹭了几步,走到那人面前,低声道:“凤……五爷,龙姑娘她……” 凤五爷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冷冷道:“你就是镇江苏知府家的少爷?” 苏旷点头:“是。” 凤五爷忽地伸手,轻轻在苏旷胸口一点,苏旷脚下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他脸色却并不十分难堪,只缓缓爬了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灰:“你也是这种仗势欺人的匪类!” 凤五爷声音里微微多了分惊奇:“你当真不会功夫?还是装得太像了呢?” 苏旷抬头:“士可杀,不可辱。” “是么?”凤五爷手掌一翻,已经把苏旷的右腕捏在手心,苏旷吃痛之下手已张开,水泡已然淤血,惨不忍睹。凤五目光冷冷:“握斧子砍树,指根一定比掌心着力要多,又怎么会磨成一片?” 苏旷怒极甩手,只是手掌依旧牢牢地在凤五爷掌握之中,他叫道:“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要怎么拿斧子?你们要杀就杀,何必两个人轮流羞辱你家公子!” 凤五爷“哼”了一声:“有几分骨气,也不亏得丹东,为了你好端端连性命都不要。” 苏旷猛地抬头:“丹东?他、他怎么了?” 凤五爷淡淡道:“他在我红山之下,长跪了三天三夜,遇上一条恶狼,险些就送了性命。” 他只是淡淡一句话,在场众人却无不动容,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叫做“丹东”的人历尽如何的艰险,才请动了名震塞北的凤五爷出山。 龙晴却是眉一挑:“既然是‘险些’,那自然此刻就是没事了,既然凤五爷如此宅心仁厚,就应该快马加鞭送他回镇江报信才是。” 凤五爷抬头:“龙姑娘,你给我个面子。” 龙晴轻嗤一声,不做回答。 凤五爷缓缓走了过去,一步步逼近龙晴:“龙姑娘,这个人,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笑话!”龙晴饶有性质地看着他:“凭什么?” 凤五爷寸步不让:“就凭他是镇江知府苏泰的儿子,九门提督慕孝和的外孙,你,惹不起他。” 九门提督慕孝和,手握兵符,与权倾天下的洛阳王交情深厚,更是当今圣上眼里的红人,龙晴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一抖,她知道凤五爷说的是实话,却只是冷笑,“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欺软怕硬?” 凤五爷急了,“龙晴,你我在塞北千里平安无事,不是因为你能耐通天,只不过因为这块地方朝廷管不到也不想管,你明白么?”他略一沉思,又加重语气:“这么些年来,你抢了些年轻公子少爷,不过是富家子弟而已——毕竟真正的名门望族之后,谁也不会经过这纷乱苦寒之地……但是你动了苏旷,慕孝和他绝忍不下这口气,当真一本奏上去,说是此处匪患成灾——” 龙晴嘻嘻一笑:“当真匪患成灾,也是你凤五爷当仁不让,干我一个小女子什么事?” 凤五爷淡淡道:“你吃准了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龙晴也收敛了颜色,“你不妨试试。” 二人剑拔弩张,两双手上,竟是都布满了真气。 凤五爷叹了口气,声音也柔了下来:“龙姑娘,你曼陀山上这么多女孩儿,你真的不为她们着想?你逞这一时意气,她们只怕……” 一旁的晶晶率先叫了起来:“有姐姐在,我们不怕的!” 龙晴的脸色却是变了,挥手道:“罢了,你容我想一想。” 凤五爷眼里流出一丝笑意,似乎知道这次打中了龙晴的七寸,缓缓笑道:“这就对了,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晴儿。” 龙晴神色又是一变,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忽地转过头,对苏旷说:“喂,别傻站着啊,今儿……你侍寝吧。” 苏旷一直晕头晕脑地站在那里,但是“侍寝”二字却如晴天霹雳,惊得他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凤五爷脸色却顿时黑了下来,咬牙道:“晴儿!你就算恼我恨我,何必用这种手段!” “嗤!”龙晴一声轻笑:“我做马匪做了这么些年,难不成……就不能抢个压寨夫人么?”说着小手指儿勾了一勾,“苏旷,你来不来?” 苏旷的声音依旧很低:“龙姑娘,我是个男人。但凡是个男人,是绝容不得姑娘这样轻贱的。”他略顿了顿,“你……又何苦非要和凤五爷呕这口气呢?” “你说什么?”龙晴目光一冷。 苏旷回答:“我说,我不去。” 龙晴不怒反笑了起来,狠狠道:“好,好极了,凤曦和,既然你非要救这个人不可,就准备五千两金子来赎人吧。你凤五爷富可敌国,想必也不在乎这小小的一笔数目。” 说罢,拂袖而去,只冷冷吩咐道:“晶晶,我说过什么来着?曼陀山也不是外人想上来就上来的地方。” 晶晶冲凤五爷吐了吐舌头,“是。” “压,寨,夫,人?”凤曦和苦笑了起来,他笑笑,用力拍了拍一旁苏旷的肩膀,“多谢!” 苏旷却不肯放他离开,“你这么一走,我怎么办?” 凤曦和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你要我硬抢你不成?”说着,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嘿嘿笑了两声。 苏旷忽然明白了他笑些什么,一张白净的脸庞也红胀起来,只怒气冲冲地咬牙:“你既然知道非要救我出去不可,就早点把我弄出去,这个女人脾气又大,性子又急,哪天我死在她手里,你们……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凤曦和极自然地回答:“你放心,龙晴脾气虽然大,性子虽然急,却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女魔头。”他说着又笑笑,“再说,我答应了丹东,就自然会救你出去。” 远远的晶晶已经第二次开始努嘴跺脚了,凤曦和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又拍了拍苏旷的肩,“兄弟,你保重。”说罢,转身便溜之大吉,似乎生怕龙晴真的翻脸不认人一般。 龙晴一直背转着身子,只是脊梁挺得笔直,一直到极轻的脚步声终于消失,才忍不住叹了口气,索性坐在山坡的草地上,抱着膝盖,看着流云飞过,那云彩好像是生气的女儿家生生剪碎了平日的手工,东一条,西一缕,毫无规律地从她头顶飘过。 晶晶想说些什么,却又终于闭嘴,一堆公子哥儿生怕殃及池鱼,一个个低头干活,分外卖力。 龙晴的眼里,似乎有泪光一闪,只是她愤愤地抬起头,直瞪着苍天,死活不让半滴眼泪落下来。 晶晶终于忍不住,轻轻说:“姐姐,你放不下五爷,五爷也放不下你,这又何苦呢?” 龙晴哼了一声:“谁说我放不下?谁说我放不下?……就算放不下……难道放不下个男人我就活不成了么?” 晶晶又好气,又好笑,这样的情景她也不知见过多少次,她不明白姐姐和五爷究竟有什么过节,但她知道,姐姐是很痛很痛的,五爷也是很难过、很难过……那是个多好的姐夫人选呢,这贡格尔草原上,不知多少女孩儿家做着被凤五爷抢回山的美梦呢。她小小地叹了口气,没的多了几分女人气,她说,“唉,姐姐啊……” 龙晴摸了摸她的发辫,轻轻对她说,也好像是对自己说:“晶晶,女人啊,放不下一个男人不要紧,只要还拿得稳自己就好,我喜欢凤曦和,只是,我不要他。” 她缓缓躺了下来,放平了身子,看着蓝天—— 这是草原的蓝天,她永远无法忘记当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广阔的天空时,惊讶成了什么样子。 “红袍,来,赛马!”少年凤曦和笑眯眯地说。 她那时还是腼腆而文静的江南闺秀,佯装听不见那个坏小子的说话。 凤曦和却只顾和红袍说得眉飞色舞:“你赢了,我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能……看见天鹅……” 天鹅飞起来的地方?龙晴咬了咬嘴唇。 凤曦和抱着双臂,几乎是挑衅地问:“喂,敢不敢啊?难道真是南边来的马,胆子比羊还小?” 无辜的红袍显然不知道凤曦和在嘲讽它,轻轻巧巧地打了个响鼻。 龙晴忍不住,跳上马说:“赌就赌,不过,我要是输了怎么样?” 凤曦和也跳上马,伸出单掌:“输了,你就要跟我去一个好地方。” 啪——两只手在空中清脆的交击,凤曦和眼里的坏笑更浓。 后来呢?后来也记不清输赢,只记得凤曦和偷偷把他拉到了达里湖畔一个草甸,指着天边说,“喂,你看——” 天边,两只雪白的天鹅正从水面起飞,如同雪域的神女飞天,矜持而灵动,龙晴第一次看见这样高贵,这样温柔的鸟儿,竟然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凤曦和歪头看着她,坐在地上,自然而然地拍了拍身边的草地。 龙晴谨慎地退后一步,坐下。 凤曦和哈哈大笑起来,向后一仰,倒在地上,大声说:“咱们来得还不是时候,要是时候对了,能看见一群天鹅在起飞,那才叫好看哪!喂,我说龙晴,你什么都好,就是放不开,小家子气——你躺下,看看这天,这云,这湖,人活一辈子啊,哪儿有这么多条条框框的,烦死人了!” 龙晴的眼睛一下亮了,不知哪里来得勇气,真的和这初识的年轻人一起并肩躺在地上。 “要不要——”凤曦和伸手,递过一个皮囊:“来到咱们这儿啊,就别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我看着腻歪。来,龙晴!大口喝!” 躺在草地上,微微有些眩晕,凤曦和的声音变得很远,很远,有些缥缈得不真实起来。龙晴接过酒囊一口就灌了下去——那是极烈的烧刀子,她第一次躺在地上喝酒,竟然一口气灌下了小半皮囊——托着她的大地很快就开始飘荡起来,她似乎也在空中,展开洁白的翅膀,飞翔,飞翔…… “这天哪,真他娘的蓝哪——”凤曦和大声吼了起来,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酒精的兴奋冲上头,龙晴忽然有了肆意狂吼的yu望,也学着凤曦和大声叫了起来:“这天哪,真他娘的蓝哪——” 莫名的快感,让她笑得不能自已。 “这天哪,真他娘的蓝哪——” “这草啊,真他娘的绿呀——” “啊——” “啊——————” 凤曦和痛喊几声,胸膛用力起伏,忽然大声对着天叫道:“龙晴——喜欢我么?” 龙晴醉醺醺地说:“喜欢啊。” 凤曦和极其认真地问:“我要是个马匪呢?要是还是个马匪的头子呢?你还喜欢我么?” 龙晴斜着眼,颇有些鄙视地看着他:“你一个马匪头目……还不把我抢上山去做压寨夫人……吃吃……真没用!” 只是天还是彼时一样的蓝,而那一对轻狂的少年,去了哪里呢? 龙晴叹了口气,喃喃说:“唉,晶晶,你看这天,真他娘的蓝。” 晶晶忍不住推了推龙晴:“姐,你你你说什么?” 龙晴坐起身子,好像还有些眩晕,“没什么,走吧,回去了。” 她默默地走着,极力想甩脱脑海中的回忆—— 怎么,怎么就到了今天了呢?她怎么就占山为王,变成了方圆千里闻风丧胆的女匪了呢? 这世界真有趣。 三、变生肘腋 “孔雀东南飞——”哀怨地…… “万里云罗一雁飞——”振奋地…… “桃花流水鳜鱼飞——”胡扯地…… “姐姐,看我飞嘛——”晶晶终于停止了上窜下跳的扑腾,小心翼翼地走到龙晴边上,“你老是看天,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我飞——” “够了!”龙晴被吵得五心烦躁,重重道。 晶晶顿时被吓坏了,在她的记忆中,这是姐姐第一次对她说重话呢。忍不住低了头,一滴泪水挂上了睫毛。 这个神态,真是象极了小师妹……龙晴一阵内疚,伸手把晶晶揽到怀里,“晶晶,姐姐对不住你,姐姐……心情不好。” “没事,我早就习惯了。”晶晶立刻扬起招牌笑脸,“我知道姐姐喜欢天鹅,我又没本事学得象。” 那是一张正从女孩儿长成为少女的脸,水嫩粉红,微胖,翘起的下巴带着孩童的最后一丝痕迹,眼睛亮而清澈,满是惹人怜惜的歉疚。 “好妹妹。”龙晴点了点头。 她忽然发现,其实一个女人要想变得坚强而担当,真正需要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妹妹——一个永远比她青春,比她单纯,要她去全心全意保护的纯白灵魂。在家的时候,她尚且年幼,面对着三个可爱的师妹,还不知道肩上无形的重任。或许上天觉察到了这些,于是送来了这么多可爱的小丫头,默默地教会了她担当和坚强——龙晴抚mo着晶晶的额头,轻轻说,“好妹妹,幸亏有你,真的,姐姐幸亏有你们。” “是吗?”晶晶被姐姐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温暖感动得唏嘘不已,一转头,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小小的木箱子。 “姐姐,看礼物看礼物。”晶晶迫不及待地举着箱子,眼睛忽闪忽闪的。 箱子里是造型颇为奇怪的一尊木雕,龙晴吃了一惊,喃喃问:“这……这是什么?” 晶晶的热情立即降了三分,撅起嘴来。 “啊,姐姐看看啊……”龙晴小心问:“板凳?”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全错,晶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堪。龙晴极力发挥着自己推算演绎的本领,试图从晶晶的神态中瞧出端倪,想了又想,不确定地还是开口:“莫非……你刻的是凤曦和?” “什么跟什么呀!”晶晶几乎要喷出火来。 龙晴第一次强烈的怀念起家乡那个精通奇门占卜的三师妹来,要是她在,兴许还能看出些名堂来。她承认自己的失败,信口胡猜起来:“曼陀行宫么?” 晶晶高举的双手终于平放了下来,声音里有了隐约的哭腔:“姐姐,你真的瞧不出来?我每天都去达里湖等两个时辰的……这、这是一只刚刚离开水面,起飞的天鹅啊!” “是是是,你一说,真像。”龙晴一惊:“晶晶,你每天去达里湖两个时辰?我怎么不知道?” 晶晶叹了口气,很有些成年女子的味道:“姐姐,人家都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这么贪睡的人,怎么能练成这么好的功夫的。” 呃……其实不是这样的,小时候自己一向是极其用功极其勤勉的……龙晴有些惭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性子变得越来越偏执而泼辣,起床的时间也越来越推迟。每天在饭菜的香气里饥肠辘辘地爬起来,却总是忘记过问一声妹妹们都在做些什么,龙晴有些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很迟……么?还好吧,无论如何,我总是赶得及看草原的落日呢。” “难道这就是姐姐喜欢落日的理由?”晶晶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一转,又高亢起来:“不过,姐姐,总有一天,我肯定可以刻出天鹅的!” 龙晴还没有来得及回应晶晶的热情,门外的通报声已经传来——“姐姐,凤五爷派人来赎人了!” “他真的来了?”龙晴眉头一皱,“好快的动作,我去看看他耍什么花样——晶晶,小心手,别伤着。” 凤曦和的部下大大咧咧站在大厅,见到龙晴,只懒懒拱了拱手。 “龙姑娘”,左边那个冷冷开口,明显有敌意:“你清点一下吧,这些,大致可以抵得过五千两黄金——” 他们面前的箱子里,堆满了银票,明珠,宝玉……映得一个屋子都明亮了起来。 龙晴笑眯眯拈起一块翡翠,细细对着光看起来。 那人不耐烦了:“我们五爷还能骗你不成,这箱宝物只多不少,奶奶的,咱们兄弟从来都是抢人,什么时候赎过人了?那个什么苏旷呢?赶快交给我们带走。” 龙晴冷笑一声,随手一弹,手里的翡翠正中那人的嘴角,他“哎呀”一声,捂着腮帮蹲下,鲜血里流出几片碎裂的牙齿。 “滚出去!”她伸手一指大门。 那人怒叫起来:“龙晴,你别给脸——不、不识抬举——” 龙晴微微笑了起来:“我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在我曼陀山上,嘴里不干不净,尤其是你这种抢女人的臭男人——滚!” 她一脚踢在箱子上,明珠美玉滚了一地,一室琳琅。 两名使者敢怒不敢言,一边急匆匆追着珠宝,一边恶狠狠瞪着龙晴。 “还敢看!”龙晴索性单手提起箱子,哐啷一声便掷了出去:“快滚,我要五千两黄金,就是五千两黄金,不许拿这些劳什子充数,姑娘我没耐心料理。 门外,珍珠滚得满山遍野都是,显见的找不周全了,两人只气得脸色发青——随意一样,只怕就够个蓬门小户一年的用度。 “还有,回去替我转告凤曦和——”龙晴一字字道:“想要赎人,就自己过来,别派些龌龊粗俗的阿猫阿狗惹我生气!” “姐姐骂得好……”身后的香香拍手道:“只是……这回恐怕真的得罪凤五爷了……” 龙晴的声音倨傲起来:“凤曦和?哼哼,要不是瞧在他面子上,这种强抢幼女的下三滥我早就一掌毙了——金雕马帮的畜生,难不成还有什么好东西么?” 昔年金雕马帮是出了名的残忍好色,素来喜欢强抢少女,奸污之后弃尸荒野,往往家人寻到的时候早就被鹫鹰吃得面目全非。他们出没一带的牧民常常不敢放任女儿单独入睡,真是闻虎色变。 金雕马帮要投奔凤曦和的时候,龙晴第一个大声反对,凤曦和却坚决不肯驱逐他们,他的理由是——“与其放任这些人为非作歹,倒不如由我来管束,他们毕竟只是土匪罢了,难不成我收编队伍,还要立德立言不成?” 龙晴承认凤曦和治下确实有一套,金雕马帮入伙半年,竟然被整治得服服帖帖,再不敢有人如昔日般作恶。但是,她就是生气,就是愤怒——在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改邪归正,立地成佛。 “就算这些人都吃素念佛了,又能怎么样?他们哪个人身上不背着十几条少女的孤魂?”当年翻脸的时候,龙晴这样说。 在凤曦和的世界里,收服一个恶人,就是救活无数无辜的性命,那是于人于己都有利的事情。 龙晴的世界不同,她的世界里,黑的就是黑的,怎么洗刷,也没法变白;白的就是白的,绝不能轻轻易易地给玷污。 她喜欢这样干净而利落地活着,一个人闯荡了这么久,偏偏就是不知道“妥协”二字是怎么写的。 “姐姐!”一个女孩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龙晴一眼认出是伐木三组的组长,那雪。她伸手扶起了那雪的身子,沉声道:“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那雪胸膛用力起伏,显然已经喘息到了极致——“姐姐,苏旷他,不见了!” 因为抓上山的公子少爷多半是文弱书生,再加上多捱一段日子总会被家里人赎身回去,所以历来逃跑的事件并不算多。但是苏旷却是龙晴关注过的角色,除了没有锁镣加身,重门闭户,已经和别家匪帮的私牢相差无几。 那雪几乎哭了出来:“姐姐,苏旷他自己肯定跑不出去,刚才那两个人,会不会有鬼?” “那两个人有鬼?”龙晴脸色多少有些变了——无论如何,她内心深处是无法接受凤曦和设计自己的事实,却只是安抚着急坏了的女孩,“那雪,你让姐妹们出去找了么?” 那雪连连点头,“派了二十个出去,快马加鞭四处寻人,姐姐,我看咱们直接去红山找凤曦和要人算了!” 龙晴摇了摇头,她还没有自信到可以和凤曦和火并的地步。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了抉择,“去吧,加派人手,四面八方去找一找……如果真是找不到,就算了。” 那雪急道:“姐姐!” 龙晴却是苦笑:“如果真的是凤曦和故意派出金雕马帮的人诱我出面,再派人截走苏旷……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苏旷这个人,我们真的还得罪不起。既然如此,索性咽下这口气,静观其变就是。” 那雪很有些不服气,但是终于还是低头:“是,姐姐,我去调派人手就是了。” “嗯。”龙晴点点头,又补上一句:“如果真的找不到的话……就算了,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你们一定是找不到他的。” 龙晴果然没有算错,两个时辰之后,陆陆续续有人回来报信,说是方圆百里,并没有苏旷的影子。 一屋子的妹妹们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龙晴忍不住微笑了,若是晶晶在场,恐怕又要打趣笑话她了吧? 这个念头电光石火间掠过大脑,龙晴忽然一惊——晶晶!曼陀山上乱成一团,那个丫头去了哪里? 晶晶的房间,就在龙晴的隔壁,小小的竹屋,铺着从湖畔捡回来的小小白石子。一张大大的床,挂着洁白如雪的纱幔,每次进来都令龙晴有些自惭形秽。现在,这间竹屋安静而明亮,下午的阳光照在白石子上,泛起一屋温柔明淡的光华,好像那个女孩儿静静的调皮的微笑。 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龙晴将食指撮在唇边,一声长哨——赤红如火的高头大马,已经斜地里窜了过来。龙晴翻身上马,抽出鞍边的马鞭,在空中啪地一声爆响,口中呼喝着:“红袍,快!去达里湖!” 我每天都去达里湖等两个时辰的……晶晶怯生生的嗓音还在耳边,这是最后一线希望。龙晴平时爱惜极了红袍,今天却忍不住快马加鞭,那两个家伙,两个金雕马帮的家伙,他们若是真敢对晶晶下手——龙晴的手几乎将马鞭握碎了。 红袍的速度,比起山地快马来几乎还要快了一筹,不过小半个时辰,达里湖已经在望,一派的平和安静,哪里有半个人影?顾不上再欣赏如画的美景,龙晴又是一鞭,红袍吃痛,竟然一跃向湖中跃去。 直到清凉的湖水打湿了衣襟,龙晴才忽然警醒过来,连忙弃马上岸,将外衣解下,纵身一跃,跳入了湖水中。她的身影矫健如龙,只泛起几点浪花,连远处安然游荡的天鹅也未曾惊起。 几乎就在龙晴入水的同时,一条人影已掠到岸边,随手翻腾起岸边半湿的衣裳,那人不知捏到了什么小小物件,忽然一惊,“咦”了一声。 红袍吃警,立即唏溜溜一声长嘶,水下的龙晴立即双足一顿湖底,钻上水面来,却只见一个远远的人影消失在天边,身法之快,实在为平生所罕见。 “这是什么人?”龙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眼光却立即凝顿在衣襟上一面小小的竹牌上——那竹牌被水浸湿,三个龙飞凤舞的小字立即浮现了出来:醉龙吟。 “想不到塞北还有认识这块牌子的人……”龙晴冷冷一笑,“老相识倒是越来越多了!”她无心再理会方才那人的踪迹,只将右手紧握的一张白纸徐徐展开——上好的藤纸,还没有被水浸泡到散开,纸面上勾画的痕迹变得模糊不可辨认,但是还是能隐隐猜出,那是一只初离水面,展翅欲飞的天鹅。 龙晴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披上外衣,纵身上马,口角噙着一丝坚决,向达里湖另一方冲去——那里,是凤曦和雄踞之地,红山。 远远的,一个黑影在静静地瞧着这一切,低声地问着:“这真的是龙晴么?嘿嘿,不愧那醉龙吟三个字啊……” 四、红山之战 红山,好像千百年来地狱的熔岩,狰狞地冷却,一块块堆积入云,阴仄压抑着过往行人的视线。 当然,如果不是十万火急,也极少有人愿意路过这里,触凤五爷的霉头。 凤五爷究竟是什么人呢?有人说,他是草原上的天之骄子,统领千军万马;有人说,他天赋异禀,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有人说,他性情喜怒无常,杀人从不眨眼;也有人说,凤五爷治下有方,千军万马竟然也如臂使指,调动自如…… 只是无论哪种说辞,几乎都忘记了他不过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凤五爷势力之大,已经令人忽视了他的年龄。在这千里贡格尔草原上,甚至“五”这个数字也是神秘而忌讳的。如果一个草原上的汉子举起一只手掌摇摇,那通常只能说明一件事——红山凤曦和有话说。 当然,几乎从来没有人当面直呼凤曦和三个字,黑白两道几乎都要陪上三分面子,尊一声“爷”。 只是……凡事都有例外的。 龙晴正挥着马鞭直指山巅总舵,大声喊着:“凤曦和!你给我出来——” 一众守山的下属拦又不敢拦,放又不能放,一个个脸上极其尴尬,只倒提着兵刃,小心翼翼陪笑挡在龙晴面前。 “凤曦和!再不出来,姑奶奶我不客气了!”龙晴刷地一挥鞭子,周围的人几乎下意识后退一步,叫苦不迭——这个不客气嘛,不劳说,自然是拿他们这些小喽啰开刀问斩。 就在此时,山巅木制的寨门忽然大开,潮水般的马匪涌了出来,左右一分,足足二三百人的阵仗,却几乎连一丝声音也无。 队列尽头,黑衣的男子缓缓踱步而出,黑缎镶金丝的大氅在身后飞扬,围阻龙晴的匪兵大喜,一起跪下叫,“五爷!” 凤曦和却苦笑:“龙姑娘,你到我红山,就不能有一次是安安静静的么?” 龙晴似乎没看见他身后的人马,只冷冷道:“少说废话,苏旷你带走,晶晶还给我。” “晶晶?”凤曦和皱眉:“就是你身边那个女孩子?” 龙晴冷笑:“装什么蒜凤五爷?你把晶晶还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还人也可以,把那两个金雕的畜生交出来,我就不信问不出口供来!” 凤曦和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龙晴,你欺人太甚。” 龙晴怒道:“你究竟交是不交?” 凤曦和袍袖一挥:“因为你一句话,我就要放手交出两个弟兄,龙晴,你要我凤五的脸往哪儿放?” 龙晴嘿嘿冷笑:“你们这帮人,难不成还要脸的么?” 凤曦和的拳握紧,又放松,尽可能压低了声音:“龙晴,你真以为我怕你不成?” 龙晴嘿嘿一笑:“是啊,你凤五爷怕过谁来?你要的人,要的东西,怎么能不到手呢?” 凤曦和脸上终于有了怒意,上前逼近一步:“既然如此,龙姑娘,你划道儿吧。” 周围众人见两人越说越僵,眼看就要动手,暗自窃喜者有之,焦虑难耐者也有之,但几乎都后退一步,围起一个大大的圈子,将龙凤二人圈在正中。 龙晴跳下马:“凤曦和,我若是赢了,你把晶晶还我,苏旷我带走,那两个人,你也给我交出来。” 凤曦和听一句,脸上就难看一分,终于等到龙晴条件开完,才淡淡道:“那龙大姑娘,你要是输了呢?” 龙晴不假思索:“我若输了,自断右手,终生不再码字就是。” 凤曦和嗤之以鼻:“我要你自断右手做什么?龙晴,你若输了,终身不得冒犯我红山兄弟,曼陀山归我部下,你可愿意?” 龙晴虽在盛怒,却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行。” 凤曦和道:“哦?” 龙晴摇头:“我能拿来和你赌的,只有一条命罢了,容不得你打她们主意。” 凤曦和哈哈大笑:“好!好你个嘴尖牙利的龙晴,我和你赌了!” 二人不再多说,只面向而立,神色一片肃穆,心中都是雪样明白,这场争斗,他们都输不起。 “你用什么兵刃?”龙晴握紧了手中马鞭。 凤曦和傲然一笑:“不必了,龙晴,对付你,我还不用兵刃。” 龙晴嘻嘻一笑:“凤曦和,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以为别人在你的计算之中——”她右手一带,竟然从鞭中抽出一柄二指宽的细剑来,欺霜赛雪,寒光镇得人双目一痛。 凤曦和一惊:“吴钩剑!龙晴,你,你是醉翁龙铮的什么人?” 龙晴满脸一副“懒得答应你”的架势,只随手一抖,挽了一朵剑花:“出手!” 凤曦和也不答话,一双袍袖无风自鼓,显见内力极是充沛,双掌一翻,双袖流云般卷出,一攻头面,一攻足下,端的气势不凡。 龙晴右腕一旋,剑光如匹练,向着凤曦和胸前璇玑大穴刺去,那一剑刺得极快,偏偏毫无破空之声,剑刃上“嗡”的一声低鸣,隐隐有霹雳声。 吴钩剑是上古的奇兵,凤曦和也不敢以一双肉掌抗衡,身形展开,游龙般奔走开来。 龙晴一袭红衣,凤曦和一身黑袍,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围着火焰上下翻飞,而火中一线寒光,须臾不离凤曦和周身大穴。 凤曦和觑准空隙,双袖一合一张,一左一右裹向龙晴两肋,他这袖上真气密布,一旦拍上,无异于铁锥大斧,龙晴当场就要粉身碎骨。偏偏龙晴脾气极倔,不退反进,吴钩剑带起漫天剑影,如白虹经天,直奔凤曦和面门。 凤曦和右袖几乎已经拍至龙晴腰际,却匆匆收回,百忙之中向着吴钩剑上一卷,龙晴奋力一搅,数十片碎缎向天空扬去,吴钩剑正停在凤曦和面前。 而凤曦和的左袖,也已按上了龙晴右肋,他微微一笑,伸出一只食指,拨开面前的吴钩剑,左手趁机拍了拍龙晴的腰际,忽地一笑:“几年不见,龙姑娘,你好像发福了。” “混帐东西!”龙晴一边怒骂,嘴角也不觉有了一丝笑意——二人方才明明都是未出全力,才能在千钧一发地关头留住力道。 此时,那数十片碎衣才纷纷扬扬地落下,如黑蝶飞舞,好生诡异,凤曦和笑道:“再来打过?” 龙晴正色:“凤曦和,吴钩剑下,你用兵刃罢。” 凤曦和点点头,右手自左袖之中缓缓拔出一柄漆黑的弯刀来,随手一挥,将破袍子远远掷开,露出一身劲装来。 龙晴凝视着那柄弯刀:“无常刀?好!好!” 那弯刀如圆月之食,刀刃上流着梦魇的黑色,似乎时刻都在渴望着鲜血和杀戮一般。凤曦和叹了口气:“龙晴,五年来,你是第一个迫我用无常刀的人……也罢,我见识见识醉翁龙铮的后人,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和本领!” 龙晴以剑做答,凝神而立。 “三寸气在千般变,一旦无常万事休。”凤曦和一寸寸举起手里的弯刀,“龙晴,无常刀下不留后手,你要当心了!” “婆婆妈妈!”龙晴抖手攻上,剑尖一分为二,二分为三,眨眼间化身千万,凤曦和浑身上下,竟都被笼罩在剑光之中。 凤曦和双眸之中精光忽然暴射,手中刀几乎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劈下,速度已超过了人类挥刀的极限,正向龙晴左颈斩去。 “当”的一声交鸣,龙晴斜剑挡住了无常刀,方才万路剑芒,显然都是虚招。二人交手一合,几乎同时低头看自己手中兵刃——刀剑依旧锋芒如水,丝毫不见折损,当真是旗鼓相当。 “再来!”龙晴的声音多少夹杂了些兴奋。 “龙姑娘——”围观的人群忽然被冲开,一个敦实的少年闯了进来,握着双拳,站在龙晴面前:“你把我们家表少爷怎么了?” 龙晴看了半晌,才认出这就是苏旷的贴身小厮丹东,直盯着凤曦和,“他表少爷怎么了,五爷,你倒是说说啊?” 丹东几乎要指着龙晴鼻子喊:“你还问五爷?龙晴,你有闲心来红山要人,就不能放了表少爷?” 龙晴眼珠子一转:“若是不放呢?” 丹东咬牙:“你不放人,他们当然就杀了那小丫头给你看!” 龙晴冷笑着的目光一转,看向凤曦和。 凤曦和眼睛几乎要杀人,盯向丹东。 丹东被他们俩吓了一跳,讷讷,“他们临走的时候说……说你一定不会放人,不如……” 凤曦和脸色已经快要掉下冰渣来:“叫雷熙明雷熙阳来见我。” 红山是塞北各路马匪的总舵,规矩一向很严格,五爷交代下去的话容不得片刻迟延,但是下面几个人却你推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上来回话。 凤曦和没有发怒:“雷家兄弟没有回山?” 一人连忙上前回禀:“是是是。” 凤曦和眉一挑:“为什么不早来报我?” 那人额头几乎有汗滴落,喃喃不敢多说。龙晴在一边瞧着笑话,“倒是说啊,你们五爷又不是老虎,会吃人的。” 那人这才鼓起勇气:“小人本想立即禀报,只是龙……龙姑娘一早就来了,没、没机会啊。” “这对混帐……”凤曦和几乎是从牙缝里缓缓挤出四个字,又叹,“龙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放心。” 龙晴扬扬剑:“那,这次比试,算你输了?” 凤曦和回答的倒是利索:“自然不成!凭什么?” 龙晴哈哈大笑起来:“好,我还你个人情,等找回了晶晶,我们再来比过。” “龙姑娘你放了我们表少爷,晶晶姑娘自然就会回山。”丹东忍不住又凑上前。 龙晴斜眼看了他一眼:“第一,表少爷是你的表少爷,不是我的,不要用我们;第二,你真以为那两个人拿了一箱子珠宝,还傻等你们家那个呆头鹅少爷?” 那一箱珠宝,按照市价几乎可以卖出六千两黄金的价钱,在凤曦和手下,只怕一辈子也挣不回来。 凤曦和那样的聪明人,本来应该第一个想通其中的关窍,他偏偏摇着头说:“我不信,我兄弟不会做这种事。” 龙晴几乎怀疑他被苏旷附了体,只想跳过去敲着他的脑袋让他清醒过来,大声说,“事情就摆在面前,你干什么睁大眼睛说瞎话?” 凤曦和却不理她,只道:“我自然给你个交代就是了,你罗嗦什么。” “嗤——”远远的,一声冷笑。 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听起来让人极其不舒服,好像把冻得红肿的耳朵浸入初春满是冰屑的湖水里一样,那个声音一字字道:“久闻凤曦和刚愎自用,果不其然。” 龙晴和凤曦和几乎同时问了出来——“什么人?” 他们一起向发声的地方飞掠而去,并肩而行,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样子。 龙晴握紧了手里的吴钩,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在湖畔拾起她腰牌冷笑的黑影。 更要命的是,她已经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谁…… 五、天地之威 前面那人黑衣斗笠,不时回头望望,二人若快,他便快;二人若慢,他便慢。 龙晴只觉得他似乎就在和自己闹着玩一样,偏偏三人轻功尽在伯仲之间,一时半会儿,也追他不上。 龙晴一跺脚,索性停下不追,那人反倒席地而坐,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几乎可以觉察出他斗笠下的冷笑。 龙晴也上了脾气,又纵身追了上去,凤曦和也存心弄明白事情因果,提气直追,只是一边追,一边向一侧一指——“他似乎在引我们去什么地方。”凤曦和轻轻说。 龙晴哼道:“随他去!” 一来而去,奔至了一片暗红灰冷的冷熔岩之间,那人一转身子,已钻入了其中一个洞穴。 “小心!”凤曦和还没有喊完,龙晴已经随着他钻入石洞之中,凤曦和连连顿足,却也只得追了上去。 洞中一片灰暗,一眼往深处望去,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凤曦和不顾龙晴怒火中烧,一把拉住她的手:“跟我出去,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德行?敌明我暗,倘若——”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一缕劲风扑面而来,二人齐齐一闪,那物事不偏不倚打在洞口,只听一声巨响,一块巨石封住最后一线光亮,已牢牢堵住洞口。凤曦和大惊之下连忙扑了过去,但是检查之下却是暗自心惊——那块巨石封堵在门口,只留下拳头大小的空隙,除非变成一只苍蝇,只怕是飞不出去的了。 龙晴一手持剑为他护法,一边低声问:“如何?” 凤曦和转过身子,“若是里面没有敌人,耗费三四天力道,倒是可以凿出一条出路,我们进来的时候,山势颇为崎岖,略有震动倾斜,这块石头自然能滚下去……”他后半句没有出口,强敌在侧,他们又怎么能耗费体力开掘门户? 龙晴笑笑:“我偏不信,这里没有别的门户。” 凤曦和笑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可以感受到一丝苍白:“你果然是逢赌必输的,这片山洞都是火山之岩,还真是没有第二个出口。” 龙晴哈哈一笑:“那就杀了他,我们再出去!”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若是杀不了我呢?” 龙晴笑得更嚣张:“杀不了就杀不了,我能怎么着?” 那人一时无语,竟然也是气结。 龙凤二人等了半晌,还没听到他的下文,龙晴才奇道:“莫非他……已经走了?” “好轻功”,凤曦和也拔了无常刀在手,“想必他和你这种人也没话说!” 龙晴怒道:“他和你有话说,你倒是找出来给我看?” 凤曦和每次斗嘴,必然落在下风,恼道:“你是真听不出来,还是假听不出来?他明明是故意沙哑了嗓子,不愿意和我们说话。” 龙晴浑身一震,喃喃道:“你说什么……难道……真的是他?” 只是无尽黑暗之中,那声音竟然第二次又响了起来:“我是什么人……二位挪步进来自然就知道,又何必站在这里猜测?” 龙晴这次颤抖地更加明显,声音都已经有了嘶哑:“是你……一定是你!给我站住!”竟然丝毫不顾暗算,又向黑暗中冲了过去。 好在她这次速度慢了许多,凤曦和有机会匆匆在石壁上做下印记。这附近火山熔洞都不算大,但是无论如何,藏一个人还是不啻大海藏珠。 当当当——三声金刃交锋,几乎剑剑都带着致命的恶毒,凤曦和握着无常刀,却一时摸不准如何出刀,他怀中有一枚上好的火折子,只是这洞中没有任何引火之物,他不敢妄用,只摸着墙壁,向两人后面的甬道摸去。 破风之声越来越疾,转眼间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但是风声又细又急,显然二人用得都是剑——转眼间,龙晴和那人至少已经过了三百招,那人根本还没有落于下风。 那人是个男子,龙晴素来走得又是轻灵狠快一路,既然三百招内未落下风,剑道上的造诣只怕还在龙晴之上。 但是,他若三百招内还斗不下龙晴,只要凤曦和出手,胜负就必然分晓。 只是,凤曦和迟迟还不动手——莫非他在等渔翁之利? 动手声忽然停止,岩洞中当真静得连一个人的呼吸声也听得分明,但是,没有一个人的呼吸,无论是谁,只要发出一线声音,几乎都是暴露自己的位置。 龙晴和那人,一合之后双双跃开,顿时失去了对方的位置。随即一起屏住呼吸,几乎在比拼内力的长短。 一盏茶功夫过去,竟然还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息,只有杀气,在无形中弥漫。 黑暗中,忽然传出一声轻笑:“二位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啊!” 龙晴爽朗清脆的哈哈大笑立即传来——但几乎是同时,一蓬火光也骤然亮起——凤曦和右手无常刀直指黑衣人的后背,左手上自己的外衣正熊熊燃烧着。 火光中,斗笠下是一张英俊而颇显沧桑的面孔,黑发中甚至添了一丝银白,龙晴失声大喊:“莫无!” “莫无?我觉得你改名叫莫乱动好些。”凤曦和又将无常刀向前递了半寸,抵住莫无的后背。 那人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变得清润了许多,“你们不是要救那个丫头么?” 他嘴角向一边一努,龙晴几乎喊出声来,十步之外,雷煦阳和雷煦明一起挤在一角,身下隐隐透出少女的一角衣衫来,血迹斑斑。 二人分心的刹那,莫无忽然猛地一低头,已离开无常刀刀锋,斜身一撞,竟然消失在岩壁中。 “糟了!竟然还有洞穴。”凤曦和这才看清莫无身边就是一道一人多宽的裂缝,他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点。 龙晴已经一脚将雷家兄弟踢开——他们身下,只有一件女孩子的外衫,二人的右手已被齐齐砍下,血迹一片黑红,显然已经被扔在这里许久。 一件衣服能烧多久?火光渐渐暗了下来。 “是……是莫无杀了他们?”龙晴站起身来。 凤曦和摇头:“他们没有死,只是被莫无点穴了而已,这种点穴手法好生奇怪,我从未见过,只有等他们自行转醒。” 龙晴咬着嘴唇,“不是莫无……这种手法,他一定不会的。” 凤曦和奇道:“他会什么手法,你怎么知道?” 龙晴转头用力瞪了他一眼:“我偏偏就知道,你管得着么?” 凤曦和苦笑:“大小姐……我们现在是要逃命,不是要斗嘴。” 龙晴怒道:“逃什么命?过去杀了他,不就完了?”只是她刚刚脱口而出,自己也低下头——“当我没说。” 这道裂口不过一人多宽,龙凤二人绝对没法子一起过去,只要莫无埋伏一侧,就必然能占了先机,更何况……晶晶或许就在他手里。 凤曦和笑了:“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确定,如果真的不是莫无,这里若还有第二位高手,我们只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龙晴又道:“我们不敢过去,他难道就敢过来不成?” 凤曦和望望岩顶,几处地方有水珠滴落,松了口气:“好在我们还不至于渴死——”龙晴立即明白过来,渴死虽然不至于,但是饿死只怕是难免的,莫无在那边自然准备了食物的。 最后一点火星顺着灰烬的边缘游走一番,归于沉寂,凤曦和从袋中取出一个面饼,掰开,递给龙晴一半:“省着点,我们至少要撑个四五天。” 龙晴接过,也不道谢,取出块手帕,摸索着浸入地下的水坑,递给凤曦和。凤曦和摇摇头,依然将手帕浸在水中。 “莫无究竟是什么人?”凤曦和低声问。 龙晴冷笑:“你果然孤陋寡闻,难道没有听说过二十年前的醉翁茗客剑公子么?” “醉翁是令尊——” “嗯,是,茗客是我师父。”龙晴笑笑,“这位莫无自然就是剑公子。” 凤曦和有许多话要问,传说中醉翁茗客剑公子情同骨肉,义结金兰,但是龙晴见到那人偏象不要命了一样,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龙晴!你在干什么?” 龙晴嘴里咕里咕哝:“吃晚饭,难道你从来不吃晚饭的么?” 凤曦和几乎要叫出来:“你你!你把面饼全吃了?” 龙晴抹抹嘴:“半饱。” 凤曦和急怒:“你——” “我什么我?”龙晴坐起来,提起宝剑:“守四五天,也不过是他养得精神,量你也不能把这兄弟俩剁剁吃了,不如先吃顿饱饭——借个火!” “你,你要干什么?”凤曦和依言晃亮了火折子,龙晴忽然抄起地上一堆灰烬,向裂缝里一掌推去,接着毫不犹豫地跟着纵身跳了进去。 “好你个晴儿!”凤曦和哈哈一笑,跟着跃了进去。 莫无没有出手,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握着剑,脚下躺着晶晶,紧紧闭着眼睛,嘴角一片青紫,显然吃了不少苦头。 凤曦和拱了拱手:“佩服,这样的机会,我是不会错过的。” 莫无没有答话,一脸倨傲和不屑。 “放开她!”龙晴手里的吴钩剑竟然在微微颤抖。 莫无开口道:“条件。” 龙晴皱眉:“说!” 莫无冷冷提起剑:“你退开,我要和这个人动手,是死是活,你不许动手。”他的剑尖,竟然是指向凤曦和的。 这回连凤曦和也大吃一惊:“你说……我?” 莫无没有回话,显然懒得多说一个字。 龙晴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却终于垂下剑:“好吧,凤曦和,这个人柿子拣软的掐,你去吧。” 此处不过丈许方圆,凤曦和左右看了看,无奈之极:“好,我答应你,莫先生,你我出去动手,免得滥杀无辜,如何?” 莫无点头:“好。”他一手抱起晶晶,龙凤二人不禁失笑——莫无竟然也没有准备食物。 凤曦和觉得这位剑公子武功虽是绝顶,但行事之乖张孤僻,当真和龙晴有的一拼。他微笑:“好极,莫先生果然快人,晴儿,你先出去。” 龙晴虽然一千一万个不甘心,还是当先一步,退了出去。 凤曦和一指洞口:“莫先生,请。” 莫无点了点头,竟然背对着洞口退了出去——他毫不犹豫地将整个背后空门露给龙晴,似乎毫不担心她会出手。 这种一派古板的剑客,当真布得出这样的局?凤曦和苦笑着摇摇头,也跟着钻了出来。 远远的,一声马嘶,听来就在洞口,说不出的焦躁。 “是红袍!”龙晴惊喜地叫道,红袍不住踢着石头,竟然像是遇到什么凶险之极的事情。 就在这时,整个山洞忽然一震,不少钟乳石落在地上,龙晴惊呼起来:“糟了,难道是地震?” 一震之后,堵着洞口的大石似乎松动了些,拳头大的缝隙变成了海碗大小。 凤曦和脸色却变了,俯身拾起地上的手帕,递过龙晴脸前,一股强烈刺鼻的味道从手帕上散发出来。 “唔……好难闻的味道。”龙晴忽然明白过来,惊叫:“硫磺!是硫磺!” 他们的脚下,正是火山,适才的震动,不过是地下巨龙的轻轻咳嗽而已。 连莫无的脸色都变了,喃喃:“那个小子怎么挑了这么个鬼地方?” “走!”凤曦和咬牙,一手提起一个雷家兄弟,向着洞口冲去。 奔至洞口,地上已经越来越多的水泡沸腾,刺鼻的气味开始漫布洞内,凤曦和叫道:“这气有毒!闭气!”然后撕下衣襟,堵住雷家兄弟口鼻,莫无连忙也扯下一块衣襟,照样堵住晶晶口鼻。 凤曦和这次终于明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如何的状态,他脸色已经变成惨白,这洞中赫然已是人间地狱,满是硫磺的水泡劈劈啪啪地作响,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火山一动,他们便要在这里化为灰烟。 “你们俩听着,火山震动,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条生路——”凤曦和话音未落,山体又一次猛震起来,他双掌齐出,一起推向大石。龙晴和莫无明白他的意思,也一起出手,三人六只手掌,全力击向石块。 整座山几乎都在摇晃,那块大石被猛力一催,轰得一晃,向山下滚去,洞口霍然大开。 有时候最危急的情况,竟然就是生机的所在! “快跑!”凤曦和第一个冲出洞口。 洞外的红袍几乎已经癫狂,动物对于这天地的剧变往往有反常的警醒。 龙晴一咬牙,将晶晶放在红袍背上,随手扯断缰绳,捆了个结实。 红袍打着转儿不肯离开,死活要和主人一起离开,龙晴发狠在马臀上用力一击,红袍吃痛之下,这才纵蹄飞奔而去。 “快!快!这火山!”凤曦和又一次抱起雷煦明的身子,却又发现莫无竟然抱起了雷煦阳,他们没有时间再说废话,全力向山下狂奔而去。 火山第三次震动起来,那地下沉睡的巨龙终于苏醒,岩洞喷出滚烫炽热的一股气体,在他们身后,百草不生。 一片的天昏地暗,脚下的焦土在微微抖动着,越抖越厉害,那条巨龙就快要破土而出。 在这天地之威下,三个武林高手,不过是三只仓猝逃命的蝼蚁。 忽地,又是一震,几乎可以感觉到脚下一颗恶魔的心脏在收缩。 数百丈开外,一点暗红升起,在混沌一片的天地中,如沉下地狱的落日又一次升起。转眼,暗红变成了鲜红的一线,天地的熔炉终于打开。 龙晴只觉得一只干燥而镇定的手握紧了她的,带着她,向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她已经失去了意志和判断,甚至不知道什么轻功和身法,只知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狂奔——就在他们身后,火山喷发了。 平静的山区忽然变成了恶魔的炼狱,火红的熔岩在他们身后不远流过,不动声色地毁去了一切可能的存活。 大团的火山灰随着地下的喘息喷发,那热气是致命的。 “停!停!”好容易奔出喷发的正面,龙晴忽然站直了身子,拼命地喘息,“不行了,再跑我要断气了。” 凤曦和急急调理着内息,一边回过头,打量着可能的生机。 他们的左侧本来是一汪小小的湖泊,现在却几乎成了魑魅魍魉的晚宴,湖水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刺鼻的硫磺气体泛出水面,变成了昏黄的一片。无数小鱼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肚皮刺眼的白。几只尚且存活的大鱼竞相向岸上跳去,只是没有几跳,也便没了性命。 “不好!”凤曦和忽然大惊失色——山巅上,一团殷红巨大的球体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滑落,无数的火山灰与热气纠缠成团,那已经不是生灵可以逃脱的速度。 龙晴拔腿就要跑,凤曦和却抓着她的手,喝道:“闭眼!屏住呼吸!” 他已经来不及做出别的反应,扯着龙晴跃进了半沸腾的水中,耳边是静静的,顿挫的气泡暴烈声,搜索着任何活的、可以摧残的生命。 滚热,但尚不沸腾,龙晴闭目缩在水里,偶尔有硬物撞到身子,想必是毒死的尸首。 皮肤一片火辣辣的疼,她强自运气驱逐毒气,但坠入地狱一样恐惧无法驱逐。龙晴忽然心一横,便要浮出水面,身边的凤曦和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动向,压着她的脖子用力一按——几乎在同时,她感觉到一片黑暗掠过湖面,本来就热的水立即又滚烫起来。 那一刻是如何的感受呢,脚下是虚空,身畔的热流,头顶是死亡的阴影,唯有一只手紧紧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脖颈。 那只手忽然一松,凤曦和已扯着她爬上岸去,接着第二次跳下水,将雷煦明捞了上来。 龙晴究竟是女孩子,心理承受几乎已经到了极限,用力喘着气,接近虚脱。 凤曦和摸了摸她的头发,见她脸上的皮肤都有些红肿溃烂,苦笑:“好好的人中龙凤,这回变成了水里的龟鳖啦。” “呸!”龙晴有气无力地打落他的手,“什么水里龟鳖?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么?” 凤曦和微微一笑,“做不到相忘于江湖,还不如相濡以沫的好。晴儿,能活着就不错啦,千年王八万年龟,总好过烧糊了的龙凤。” 他们几乎都没有力量再动一动脚步,但还有着斗嘴调笑的心情。 “啊……啊——”忽然,一声惨叫从身旁传来。雷煦明仅剩的左手在自己脸上抓着,竟然已经醒来。他在水中没有法子运气,凤曦和伸手去拦龙晴的时候自然放开了他的口鼻,那一刻他灌下不少湖水……而且,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已经盲了,红烂的流下脓水,口中绝望而痛楚地大叫。 “煦明!煦明!”凤曦和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沉声道:“你别乱动,我们回去救你。” 龙晴站起来,“快些走吧,这里到处都是毒气,我胸口已经开始恶心。” “走——”凤曦和一把抱起雷煦明。 雷煦明却生生推开他的手,“五爷……我们对不起你……小心苏旷……”他一边说,一边慌乱地向后挣扎,一翻身,却第二次落入湖水之中。 那湖水沸腾地更是厉害,雷煦明似乎还要喊叫,但嘴里冒出几个气泡,眨眼间,就不见了。 龙晴见凤曦和目眦尽裂,知道他第二个动作就是要下水救人,死死扯着他胳膊向外走去,叫道:“凤曦和,不许做傻事!快走啊,再来那样一团东西,咱们都没命啦!” 凤曦和只冲动了片刻,便立时警醒,默然转身离去,只是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好在这只是小火山轻轻的一个喷嚏,稍做喷发,便又安静了下来。只是这已经让两人九死一生,险些丢了性命。 六、诡异的交锋 一路缓缓下山,回去的道路比来时漫长了许多。 龙晴虽恨极了雷家兄弟,却终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默默祈祷,盼红袍可以载着晶晶脱离险境,回到曼陀山。 “雷家兄弟,并非你想象中的穷凶极恶。”凤曦和终于还是开口了。 “金雕马帮当年确实穷凶极恶,他们的帮主更是闻风丧胆的魔头,因为背上纹了一只巨大金雕,别人倒忘了他原本的名字,只叫他金雕……那一年,贡格尔草原下了一场暴雪,不少帐篷都塌了,牲畜死了无数。有些人饿到半死,明明看见冻死的牛羊就在几十步之外,偏偏就是走不出去,后来一横心走出去,就被风卷进雪堆,再也回不来。” 他口中随时淡淡十几个字,龙晴却可以想象当时情况的惨烈。 “不少马帮也断了粮食,我想,金雕马帮这样的帮派,极少抢劫粮草,多半是抓些女人,掳些财宝上山,想必当时情形也窘迫,倒是收服他们的大好时机,就带了些兄弟,冲去他们总舵。只是一上山,却……唉,当日的情景,我只怕此生难忘,金雕摆开酒席,将那些姿色平平的女人洗剥杀了,自己专拣心肝大嚼,那些没吃完的女人,就被活生生丢在门口,不到半刻功夫,就冻成僵尸,我一眼就能看见她们肚腹中的肠子,也是硬邦邦的戳出肚皮之外。 那时候雷煦明抢了个官家姑娘,玩了不少日子,那姑娘就怀了他的孩子。金雕忽发奇想,要剖出胎儿下酒。雷煦明本来也是铁石心肠,偏偏拼了性命,说是决不许自己的孩儿被当成畜生吃了。他哪里是金雕的对手?被活生生吊在门外,要当着他的面,剖出孩儿下油锅——还好,还好,我即时赶到了。 那天我们有一场大战,杀了一天一夜,总算杀了金雕和他的一帮死党。但是救下那个姑娘的时候……因为在冰天雪地绑了太久,人虽然救了回来,孩子却没了。她醒过来之后,抽了雷煦明一个耳光,就、就一头撞死在冰柱上。 雷煦明哭了好久,指天发誓一辈子不碰女人,那时我对他就是嫌恶,也没什么用心。后来金雕马帮的人跟了我,自然收敛了过去的行径,一直到有一天,他们去截一路富商,见那随行的女孩儿生得标志,就又犯了老毛病。雷煦明忽然翻起脸,不许他们动那女孩儿一根寒毛,只是他一个人,怎么也不是十几个人的对手,被痛打了一顿,扔在一边。那些人抓了那女孩儿,偏要逗逗雷煦明,就把他们俩剥了个干净,灌了药酒,凑成一堆,要看他撑得住,撑不住。雷煦明忽然大叫一声,他喊——“我就算不做男人,也非做一回人不可”,他、他当着过去兄弟的面,把自己那玩意儿活生生砍了下来。 马帮那群人被吓傻了,终于放了那女孩儿一条生路……雷煦明算是命大,终于又活了回来。 龙晴……你看,他是个该死的男人,也做错过许多事,只是,终于做对了一桩,是不是?从那以后,我信得过他,抢晶晶这种事,雷煦明,他做不出来。“ 凤曦和的声音一直平静,但却是压抑之极的平静,龙晴看着他,平日俊秀丰美的脸庞也被湖水浸泡的红肿一片,眼光却哀恸而沉定。龙晴咬了咬牙:“凤曦和,是我错了……我,我信他。” 二人两两对望,只觉得对方灰头土脸,遍体鳞伤,但生平却从来没有如此之美过。 一路磕磕碰碰,拖拖拉拉,总算又遥遥可见红山巨岩暗红魁伟的影子。 “总算到家了。”凤曦和长长出了口气,“不知莫无他们逃出来没有。” 一提到莫无,龙晴面上的神色顿时有些不善起来,冷冷地哼了一声。 只是,她的冷哼忽然变做了惊喜,手向前一指:“啊,你看,晶晶——” 山脚下,少年丹东翘首而立,怀里横托着的少女,正是晶晶,一看见龙凤二人,他立即又是惊喜又是交集地挥起手来,“五爷!五爷!晶晶姑娘回来了,被大红马带回来啦!”他嘴里喊着五爷,一双眼却期盼万分地望着龙晴。 龙晴急忙冲上前去,一把抢过晶晶,只见她也已经醒来,只是身子还不能动弹,口中也不能言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惊喜,又好像焦躁地想要说些什么。 “姑娘,你看,晶晶回来了,我家表少爷——”丹东果然三句不离本行。 凤曦和细细打量丹东,似乎在挑选着措辞——“丹东,你表少爷,究竟——” 晶晶眼里的焦躁更盛,龙晴心里忽然如白光一闪——红袍在哪里?红袍又为什么不回曼陀山?她一时想不清其中关由,只是女子特有的一种感觉似乎在昭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猛然抬头招呼:“凤——” 几乎就在她抬头的瞬间,丹东袖中忽然滑出一柄匕首,狠狠刺入了凤曦和的小腹。 龙晴狂吼一声,几乎同时一掌挥出,丹东左掌与龙晴一对,咯噔噔连退三步——龙晴一番苦战,实力自然要打一个大大的折扣,但是丹东竟然接得下她全力的一掌,这份功力,又哪里象一个十六七岁的懵懂少年? 来不及再出手,龙晴连忙回头望去,凤曦和满脸的惊异,已缓缓栽倒在地上。 他似乎死也不信,这个在红山脚下长跪不起的少年,竟有如此的城府和武功,目光如炬的凤曦和,终于也看走了眼。 只是有些失误,一次,已是致命的。 创!龙晴反手,吴钩剑已在掌中,凤曦和的倒下如同金针刺穴,令她顿时又抖擞起来,凛声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丹东手中是一柄二指宽,一尺长的匕首,几滴鲜血犹自挂刃,他微微一笑:“代天巡狩,清楚匪类之人。” 龙晴冷笑:“原来是朝廷的鹰犬,莫无呢?苏旷呢?既然来了,就一起见个真章吧。” 丹东倒也不已为忤,朗声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莫先生,苏兄,龙姑娘见召,你们就出来吧。” 龙晴几乎是倒抽一口冷气——乱石丛中苏旷缓缓站起身来,抱了抱拳,缓步走来。他低声对丹东道,“莫先生不肯乘人之危,已经走了。”又笑吟吟对龙晴道:“铁敖先生门下苏旷、方丹峰,见过萧门龙姑娘。” 龙晴只觉得一阵热血就向头上涌,要冷静要冷静,她对自己喃喃说。萧门龙姑娘,原来这个看上去人事不懂的公子爷儿竟然是九城总捕头铁敖的人,自己的师承来历也早就被人看透。她不是凤曦和,不是那种从小就在江湖闯荡,历尽艰辛的人,真正的出生入死,她经历的不多,而象现在这样的绝对劣势,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从火山逃出命来,她确实已经筋疲力尽,而面前两个人气定神闲,看上去倒是有了十成十的把握。更重要的是,这里距离红山总舵不过百步之遥,而凤曦和的手下却都未曾露面,他们莫非已经遇到了不测? 一念及此,龙晴手心已经开始冒汗,忍不住去想——若是凤曦和,若是他遇到这种情形,又该怎么办?似乎采取任何的攻势都是多余,唯一的主动倒是——看了看地上的凤曦和,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龙晴反倒渐渐定了下来,誓死一搏,怕是眼前两人最喜欢看到的结局吧,而他们既然不动自己,多少对自己的师门还有几分顾忌。龙晴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中一掠而过,在苏方二人眼中,却只见她笑嘻嘻地抱剑而立,“二位大人就直说了吧,你们要怎么样?” 方丹峰眼中略有一丝惊讶:“凤曦和是朝中重犯,我们必要带他回去。龙姑娘若不插手,我们不愿冒犯。” 龙晴点点头,向右走了三步,索性坐了下来,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丹峰本已真气运足全身,预备接下龙晴雷霆万钧的一击,只是她竟然就此跳出战局,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看了看地上的凤曦和,方丹峰便有了主意,冷笑一声道,“五爷又何必装死?我刚才那一剑刺得虽然是要害,但以五爷的身手,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吧?”说着,一脚向凤曦和肋下踢了过去,人之软肋本来就是空门,若凤曦和真是装死,必定没有不动的道理。 只听“喀喇”一响,凤曦和肋下一根肋骨已经断了,但身体僵硬,哪里有活人的样子? 方丹峰勉强笑笑,对苏旷道:“铁先生有过交代,只要把凤曦和的人头带回去,案子就算结了,苏旷,你上还是我上?” 苏旷看天:“当然是你了,我见不得血。” 方丹峰“呸”地一啐,右手小银剑当空直落,向凤曦和颈上砍去,空中微微一顿,他斜斜瞥向龙晴,龙晴连挪动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只眨了眨眼,“我对死人从来没有兴趣。” “哼——”方丹峰冷笑一声,一剑疾落,鲜血顿时四涌开来。 龙晴一直微笑着,只是在方丹峰剑锋落下的一刹那,她的三枚指甲一起陷入皮肉中,肌肉痉挛,鲜血如注,幸好本就红衣如火,外人一眼也瞧不出来。 刷——最后的关头,方丹峰改直劈为平削,带走了凤曦和从颈部到肩头的一块皮肉,人皮随着剑势飞向空中,如血红的蝶飞舞。 凤曦和还是僵硬不动地躺在地上,龙晴还是笑吟吟地观望,方丹峰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罢了,带回去验明正身。” 或许有活人的躯体可以经受这样的痛楚,只是,只怕没有活人的神经受得了如此打击吧。方丹峰终于伸出手,搭向凤曦和的脉搏。 “方大人,代我问候莫无,我和他的帐,必有两清的一天,只盼你二位也可以容我一战。”龙晴叹了口气,一边站起身,一边还剑入鞘。 “放——”方丹峰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凤曦和已经动了。他依旧卧在地上,只是双指骈出,向着方丹峰的心窝疾插过去,二人距离不过二尺,即便方丹峰来得及回剑削去他的手臂,也已经毙命当场。 几乎同时,背后一缕劲风已至,那一剑的速度,完美地诠释了孤注一掷。 龙晴的吴钩剑脱手而出,却不是向着方丹峰,而是苏旷。这一剑力道何其之急,苏旷几乎无路可退,只得硬生生一个铁板桥向下直倒,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龙晴手中剑鞘直点向急闪的方丹峰的后背, 这几乎是龙凤二人合毕生之力的一击,方丹峰全力闪过凤曦和那势在必得的一指,背心却是一痛,巨大的力道透过躯体直达五脏,似乎整个胸腹都翻江倒海地扭曲起来。 “晴儿,到了这个田地,你下手竟然还留情么?”凤曦和双手齐出,已将方丹峰双臂一起拗断,又微笑着道:“做了这么些年捕快,你连直接斩断我四肢都不知道……咳咳,也算活该死在这里……咳咳……” 他一边说,嘴角鲜血一边涌出,小腹一剑,肋下一脚,都是致命的伤,若不是边上还有一个高深莫测的苏旷,他只怕当即也要倒下。 苏旷早已站起身来,但是方丹峰落入敌人手中,他一时也不敢扑上去,只叹气:“低估了龙姑娘,我们倒真是该死。” “彼此彼此。”龙晴回头,直到此时,她才脸色惨白,一头冷汗——刚才,方丹峰眼里的怨毒丝毫不加掩饰,如果他们真的就这样砍下凤曦和的人头,余生,她何以自处? “苏旷!拿下他们,不许因私废公!”地上的方丹峰依旧只是吼,眼里满是血丝,狰狞之极,让龙晴忍不住怀疑,这当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么? 苏旷缓缓走来,龙晴忍不住喝道:“站住!” 苏旷笑了:“龙姑娘,凤五爷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只要在这里多站一会儿,胜负就已经定了,是不是?” 龙晴冷笑:“大人神机妙算,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你就尽管站着吧,别忘了姿势优美些,我也饱饱眼福。” “好利的一张口,只是龙姑娘心里也承认我说的是事实吧。”苏旷无奈摇摇头,觉得无论多么厉害的女人,说起话来总是蛮不讲理,他清清嗓子,决定直截了当谈条件:“你们放了这孩子,我留下,如何?” 龙晴和凤曦和对望一眼,这条件太优厚,优厚得怎么听怎么像假的。 “你他妈疯了?”方丹峰骂道。 苏旷瞪了他一眼:“出门时候大人怎么交代?你死在这里也算不上因公殉国,瞎掺和什么!” 方丹峰立即乖乖闭嘴。 苏旷又笑:“五爷,为了表示一下诚意,你可以先制住我,只不过……我要龙姑娘一诺。” 龙晴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放心,我一定放了姓方的,凤五若敢食言,我就和他翻脸。” 凤曦和忽然觉得一个性情太直爽的女人也麻烦。 凤曦和示意,龙晴小心翼翼走过去,反手点住苏旷的穴道。苏旷抱臂而立,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一脸平和坦荡,目光却似乎深不可测。连凤曦和也不禁奇怪起来——他明明费尽心思才占了如此上风,为什么偏偏要束手就擒? 龙晴不待他指示,已经将方丹峰双臂安上,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脚:“滚吧小子,我知道你有骨气的很,爬也要爬回去报信的。” 方丹峰的伤也已经极重,跌跌撞撞向远方走去,脚步一行逶迤。 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凤曦和已经仰天倒了下去,正向着龙晴的方向,龙晴只得一把接住,将他抱了起来,嘴里骂道:“死土匪,晕倒也不忘占人家便宜!” 七、一诺千钧 推开寨门,龙晴松了口气,一路上她都在担心血流遍地的惨景,好在只是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一眼望去,众人就如熟睡了一般。 她先一把将苏旷抛了进去,又缓缓将半死不活的晶晶平放在方桌上,这才四下打量,看将凤曦和放在什么地方疗伤。 苏旷人在地上,嘴里却不闲着,“龙姑娘你看,我们也并没斩尽杀绝是不是?多少还有几分讨价还价的余地。” 龙晴不理他,手下不停,将凤曦和断了的肋骨接好,又包扎了颈部的伤处,但是要处理小腹的伤口,却着实为难,那一剑刺得极深,恐怕已经伤及内脏,这并不是她就能料理的了。一念及此,龙晴已经开始犹豫着望向苏旷。 苏旷好整以暇,代龙晴说出她想问的话:“晶晶要我解穴,这里的人要我解毒,至于五爷的伤么,似乎也只有区区在下可以治,龙姑娘没有别的话要问,在下就要开条件来了。” 龙晴明白他的从容是从哪里来的了,点头:“你说。” 苏旷缓缓,“凤五爷手下一共一百三十六路大小马匪,一月之内,退出漠南草原。” 龙晴还来不及回复,凤曦和已经开口:“办不到,你死心吧。”他捂着腹部的伤口,缓缓坐起身子,转眼又是血流如注,“苏旷,你手里的筹码,不够分量,三个时辰之内,方圆五百里自然有人增援,至于剖腹疗伤,不才倒也学过几手。” 一直嬉皮笑脸的苏旷竟也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要自己剖腹疗伤?” 凤曦和凝视着自己的伤口,眼光中有了狠意:“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受人胁迫。” 龙晴脸色一片黯然,好熟悉的话语,五年前的凤曦和也是这样又凶狠,又平淡地对她说,“晴儿,你要真想离开我,我不拦你,只是莫要用这种话威胁我,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受人胁迫——”她太了解眼前这个人,凤曦和太骄傲,容不得和人谈条件,无论是性命还是……爱情。 苏旷连连道:“等等,等等,俗话说的好,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龙姑娘,五爷不喜欢谈条件,你谈不谈?” 龙晴一愣,“我,我也要退出漠南?” 苏旷声音里多了几分邪邪的暧mei,“那倒不必……只是,要我放晶晶不难,只要能一亲姑娘芳泽么,嘿嘿,嘿嘿……” “你说什么?”龙晴已经跳了起来。 苏旷却半眯着眼睛,继续沉醉,“至于五爷和五爷的贵部……就要烦劳姑娘你……侍寝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苏旷脸上,苏旷也不生气,只是口气里多了几分威胁,“如果龙姑娘你也是不谈条件的人,自然算我白说,只是姑娘若有意,就不要逼我再开别的价钱。” 龙晴抬起的手僵持在半空。 凤曦和怒道:“龙晴,你敢!” 龙晴的手收了回去,极妩媚的掠了掠发梢,回头叱道,“什么时候本姑娘做决定要你多事?” 苏旷笑了,“那,做不做?” 龙晴眼波一转,“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只有傻子才不做。” “成交。”苏旷道,“你解开我穴道,我来救人。” 龙晴迟疑,“你若出尔反尔呢?” 苏旷哈哈大笑:“凤曦和,你看看你,好好一个姑娘,被你调教的疑神疑鬼——”凤曦和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比龙晴刁钻百倍,只是他平素的镇定似乎真的快被苏旷击溃,连声音也有了颤抖,“龙晴,你……敢!” “龙姑娘,你心肠太软,知道么?”苏旷的眼睛明亮而狡黠,“刚才方丹峰背后空门大开,你随便什么招式都能要他的性命,偏偏只拍了他的穴道;我对你们何其不利,你偏偏又不肯点我的重穴……何必为了一个凤曦和,把自己扮成土匪头儿?”他忽然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龙晴的心沉了下去,一片冰冷。 苏旷走到凤曦和身边,随手点了他的穴道,看着他的眼睛,“凤五爷,你确实是人中之杰,可惜关心则乱,若没有龙姑娘,我真不知道怎么制住你。” 他已完全反客为主。 龙晴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右手握住了吴钩剑。 苏旷却只是伸出一只手,“刚才谈的条件还算数,龙姑娘,成交?” 龙晴用力咬着牙,伸出一只手,与他一握,只觉得苏旷掌心干燥而镇定,力道沉稳如山,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成交。” 凤曦和内室中伤药倒是琳琅满目,龙晴轻车熟路翻出瓶瓶罐罐无数,苏旷不由得满口称赞,“这小子必然是刀头滚大的,除了砍头,什么伤都能治。”他嘴里说着话,手下却不含糊,三下五除二已经把要用的器械备好,看着凤曦和,“要不要麻药?要的话,麻烦眨眨眼睛。” 凤曦和的眼睛已经瞪得很累了,一听他说话偏偏瞪得更圆。 “这是死鸭子嘴硬,噢噢,我倒是忘了,凤五爷可比关云长英雄多了,刚才还要自己动手来着。”苏旷一边说,一边一刀划开他的腹部。 凤曦和依旧瞪着眼睛,只是,他几乎没有看见苏旷,没有感到伤痛,只是盯着龙晴,那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来,龙晴几乎听见他的灵魂在喊——你敢!龙晴!你敢!龙晴! 龙晴只觉得脸颊一阵冰冷,这才发现已是泪流如注,她忽然哽咽,“苏旷你不是人,你要痛死他么?” “是么?五爷?真的很痛么?”苏旷手里薄薄的刀片东戳西捣,指指腹部,又指指心口,“这里,还是这里?” 凤曦和浑然不觉,只是凶狠而霸道地盯着龙晴,哪里痛,一览无余。 “啧啧,晴儿啊,还没侍寝,怎么就红杏出墙了?”苏旷那声“晴儿”喊得惟妙惟肖,手下虽然麻利,但也极其粗鲁,扯出断裂的肠子缝合起来,“少在那儿眉目传情啊,不许叫我吃醋,我手一抖,他可就没命了……来来,瞧我忙得一头汗,快给我擦擦。” 龙晴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拭去苏旷额头汗珠,忽然低声:“我求你,求你放过他,苏旷,是你赢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然后转头看着凤曦和,指了指胸口,“凤曦和,你好嘴硬,我这儿,也疼。” 凤曦和目中,一片血红。 苏旷终于低头,正了颜色,将凤曦和伤口缝好,涂上止血止痛的膏药,叹了口气:“你们啊,何必呢!龙晴,他刚才气血几乎已经凝滞,创口附近的血脉也被我强行封死,若不是靠一口怒气,恐怕已经驾鹤归西了。” 又撇撇嘴,看着凤曦和:“五爷,你至少还要静养三天才能运功调理内息,不想死最好就听话。”说着,一掌拍开他的穴道,捶着腰,懒懒散散走出门去。 龙晴和凤曦和依旧两两相望,谁也没有动弹半分。 凤曦和吃力地要坐起身子,道,“晴儿,来……” 龙晴连忙奔了过去,一把按住他,“你又要干什么?” 凤曦和伸手擦了擦她脸上泪水,“晴儿,五年前是我错了,对不起。” 五年前……凤曦和初识龙晴,两情相悦,带她回红山。其时凤曦和年少风liu,又正是匪帮首脑,几乎隔三差五便有下属送上绝色美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龙晴上山之后,哪里忍得了这种男人,脸色便不好看起来。再加上凤曦和地盘越来越大,更有金雕一类下三滥的匪帮入伙,更令龙晴忍无可忍。 凤曦和其实尴尬之极,自从见到龙晴,他早已决心终身相爱,白头偕老,手下献上的女子也慢慢成了摆设。但是要他当着无数兄弟的面宣布从一而终,却无论如何拉不下脸来。一日照常恼怒之后,凤曦和忍不住怒道,我堂堂凤曦和,为了你连女人都不碰,难道留在屋里看看你也要吃醋?龙晴却冷眼道,你早就脏得让我恶心,还多说什么?凤曦和虽然暴怒,却还是软语——你只当给我留三分面子,除你之外,我绝不染指别的女人就是。龙晴只顾冷笑,少说废话,你再敢收一个女子,我这就下山,从此你姓凤的和我姓龙的便是路人! 凤曦和偏偏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威胁,一怒之下,索性一口把话说绝。龙晴何等火爆脾气?连夜便下山而去,再不回头。 凤曦和只道她小女孩儿脾气发作,过几天哄哄就好,哪知不久就听说龙晴占山为王,自立曼陀行宫,且时不时下山掳掠年轻男子回山侍寝。 从此,二人形同陌路,这口气一赌就是五年…… 五年,凤曦和不再是昔日轻狂的少年,龙晴也不再是一派天真的少女,只是彼此心中的郁结愤懑却似乎与日俱增。 “晴儿……”凤曦和眼角终于有泪,“我错了……” 五年间并非没有相互打探,凤曦和知道龙晴所谓侍寝不过玩笑,龙晴也知道凤曦和当众弹刀立誓再不许掳掠一个女子上山,只是……若非今日情形,那句话,却是谁也说不出来。 “终于认错了么?”一日里目睹凤曦和几回死里逃生,龙晴也坚持不住昔日的骄傲,“你这个死不要脸的混帐东西!” 一把扯住龙晴的手,猛然坐起身子,重复着刚才喊过无数遍的话,凤曦和终于颤声道:“不许去,晴儿!” 那一刻,天地玄黄。 龙晴低头一看,魂飞魄散:“苏旷苏旷!他伤口裂开了!” “好啦,你兄弟的毒解了,晶晶那丫头一会儿就活蹦乱跳——”苏旷拍着双手,“喏,我说的话可是都做到了,龙晴看你的了……”他嘻嘻笑着走到一脸怒意的凤曦和面前,伸手要看他伤口,“不要命了么,这么大动作?” 凤曦和啪地打开他的手,冷冷道:“我跟你回去。” 苏旷歪头:“你这话当真?” 凤曦和沉声道:“我跟你回去伏法,一路之上,我的兄弟不许拦截。” 苏旷忍不住:“你宁可和我回去,也不肯退出漠南?” 凤曦和也微微一笑:“我兄弟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去漠北,你要他们喝西北风么?苏旷,你也是公门的人,少婆婆妈妈。” 苏旷出了口气,他和凤曦和都明白,想越过千里草原,带凤五爷回京复命,几乎就是妄想,但若有了凤曦和这句话,一切都不一样。 苏旷伸出单掌,“你可想明白了?你知道你是什么罪名?” 龙晴一把握住凤曦和的双手:“你疯了!” 凤曦和轻轻挣出手来,“晴儿,你还当我是男人么?”当空一击,清脆响亮。 一切已成定局。 “大人,什么时候起身?”凤曦和仰首,目光沉静。 苏旷叹气:“既然有你这句话,什么时候都是一样,过三天吧,我不想你死在路上……呵,五爷,你们聚聚吧,以你的名头,只怕回京就是凌迟处死。” 他似乎也开不出玩笑,伸手为凤曦和止了血,长叹一声,匆匆离去。 龙晴痴痴望着凤曦和,心碎若琉璃,忽然叫道:“我们走好不好?跟我回江南,回师父那里,没有人找得到我们!” 一手扶着龙晴的肩头,一步一步捱到窗前,推开窗,万里苍茫。 凤曦和指着天边:“晴儿你看,这里就是草原,草原上的男人命贱,话不贱。苏旷他刚才随时都能要了我的命,我要是背信弃义,恐怕被天地所不容……喂喂,你哭什么,亏你还假冒了五年的马匪,难道不知道做这一行,本来就是要随时掉脑袋的么?” 龙晴一字字:“我没有假冒,杀人放火的事我也做了,我陪你。” 凤曦和笑着顺了顺她的头发:“傻丫头,你那点事儿算什么?那些都摆不平,你当我这声五爷,别人是叫着好玩的?更何况萧茗的徒弟,铁敖多少要给三分面子。我去了之后,你还要照顾你那群妹妹……带她们回江南吧,这里太冷,太空阔,不是女孩子应该在的地方。” 原来这些年来,她恣意妄为的每一件事,他都一一为她料理了后帐。只有这一次,他也摆不平了,于是把命搭了进来。 龙晴本以为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那个曾经寻欢作乐的男人,只是这一刻,内心最柔弱的地方已被触痛。 “姐姐——”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龙晴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一个身子已经扑进怀抱中,晶晶哭得肝肠寸断,“姐姐——” “晶晶,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你有没有受伤?”用力把橡皮糖从身上扯下来,龙晴细细检查着晶晶的四肢。 “没有没有,那个丹东本来要砍掉我的手,苏旷救了我……姐姐,苏旷是好人吗?”姐姐抽抽搭搭,趁着龙晴发楞,又一次扑进她怀里。 凤曦和替龙晴回答:“差不多算个好人吧。” 晶晶这才看见一边的凤曦和,一愣,“五……五爷?” 龙晴含泪笑:“喊姐夫,晶晶。” 晶晶忍不住露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用力摇晃凤曦和的肩膀:“姐夫——你们和好啦?” 凤曦和脸色一动,浑身的伤口又一次裂开。 晶晶吓了一跳,龙晴拉住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竹牌:“晶晶,你长大了,姐姐有件事要交代你。” 晶晶点头。 龙晴把牌子塞进她怀中,“这件事很麻烦,很辛苦,你明白么?你回山去,带着姐妹们去江南,到太湖边竹林里找萧茗,那里有一个很和蔼的伯伯,还有三个姐妹,你把牌子给他们,他们会明白的……” 晶晶终于听明白了,龙姐姐拐弯抹角一大通,总之是不要她们了,忍不住插嘴:“姐姐……你呢?” 龙晴起身,拉住凤曦和的手:“姐姐年纪大了,该嫁人了。” 原本以为晶晶一定会大哭大叫,但她愣了许久,终于拍手笑了起来:“姐姐放心,我们也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 龙晴竭力忍住想哭的冲动——这群孩子这么小,武功又不济,万里迢迢,怕是要吃许多苦头吧? 晶晶微笑着拉住龙晴的手:“姐姐,你以为我们都是小孩子么?只是姐姐你天天那么寂寞,我们才要逗你开心啊。现在你有姐夫了,我们也要去走我们的路,将来也侠仗义,和姐姐一样。” 原来这五年,并不是她在照顾这群孩子,而是这群妹妹在心疼着她。看着晶晶,龙晴终于微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十四岁,快要十五岁了,自己也是在这个年纪只身离开家,去寻找自由的啊。 “我去了姐姐,送她们到江南,我再来看你!”晶晶欢天喜地地跑了,在她,还不知道“江南”究竟是如何的距离。 凤曦和拉住龙晴,“我这就派人通知中原的兄弟沿途保护。” 龙晴回头,笑笑,“是啊,你这土匪头儿做不了几天啦,还有什么善事赶快做——”说到最后,她竟然有些哽咽。 “说得好!”凤曦和一手拉着龙晴,向外走去,地上的兄弟们有些已经呻吟着转醒,要拼命直起身子向他行礼,凤曦和却只是向着坐在一边品茶的苏旷道:“我带晴儿出去一下,明天日落前回来,你若是不放心——” 苏旷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我再放心不过,凤五爷就算能背信弃义,也受不了欠帐不还。” 凤曦和哈哈一笑,颇有些苍凉。 抱了抱拳,转身向着远方一线蔚蓝走去。 苏旷、龙晴都知道他要去哪里—— 达里湖,天鹅飞起的地方。 八、盗亦有道 达里湖如一整块净蓝色的琉璃,一阵微风过处,分不清哪里是湖水,哪里是蓝天,哪里是白云,哪里是天鹅。远处天鹅成双成对,翩翩飞过,好像整个蓝天都被它们羽翼zhan有,看得人又惬意,又羡慕。 凤曦和躺在地上,对着蓝天喊着:“老天爷——你今天要是敢下雨,我作鬼也不放过你!” 龙晴已是一件件地将身上衣物除了下来,脸上的神情又温柔,又悲伤。 凤曦和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欺负我身上有伤?” 龙晴呸了一声:“废话,你带我来要干什么?”她的脸已经开始红了,手停在最后一层壁垒之上,不知要不要继续。 凤曦和嘻嘻一笑:“我带你来看天鹅啊,人生匆匆,难得对着如此湖光山色,你怎么如此没有情趣?” 龙晴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轻声道:“少废话……来啊,抱着我。” 凤曦和不理她,把地上的衣裳丢了过去,“快穿上,湖边风大。” 若是平日,龙晴恐怕已经动手了,她咬了咬牙,走到凤曦和身边,躺下,轻轻抱住他的脖子,颤声:“你……” 凤曦和拍了拍她的后背:“乖乖穿上衣服,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龙晴恼羞成怒,直视着凤曦和的眼睛:“你明明在躲我,凤曦和,你他妈就不能主动一回么?” 凤曦和苦笑:“龙姑娘啊,你他妈就不能别老是一脑子男盗女娼的么?” 这个“男盗女娼”倒是浑然天成,龙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眼里一片盈盈。 凤曦和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压低了声音,“晴儿,不许哭,你要是再敢哭,我就——” “就什么?”龙晴的身躯滚烫,贴得更近。 凤曦和坏笑:“你要是再哭,到时候我也哭,叫天下人耻笑漠南凤五是个孬种,害你也没面子。”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龙晴忍不住大声嚎啕起来,一边哭一边怒骂:“凤曦和,你怎么就不能要了我呢?” 凤曦和一把推开她,也怒道:“你淫词滥调看多了?我现在要你就是个畜生,龙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脑子?”他一把捡起衣裳,丢在龙晴身上,“你非要逼我现在就跟姓苏的走?” 龙晴被他推的一个踉跄,站起身来,猛一抬头:“随你,你活该!” 凤曦和懒洋洋转过身子:“快穿快穿,少在那儿装傻,我喜欢的晴儿不兴哭哭啼啼。”他的声音里满是微笑,手指却颤抖着抓紧草地,一手惨绿。 龙晴终于衣冠楚楚地坐下,颇有些泄气,“那好吧,说,你拉我来干什么,别告诉你只是为了叙旧。” 凤曦和正色:“晴儿,能不能告诉我,莫无的事情?” 龙晴一怔,转眼已经明白,“你要在临走替我料理他?” 凤曦和点头,“这个人剑法决不在你之下,我不放心。” 龙晴忍不住又想嘲笑:“苏旷可还在你家守着呢。” 凤曦和目光有了些凌厉之色,“我欠他一条命,还他就是。但在这块地方,别说他区区一个人,就算朝廷千军万马奇至,凤某何惧?” “好威风!好霸道!”龙晴鼓掌,“只是,凤曦和,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么?你太霸道,总是想替我把什么都安排好,我担待不起——我和莫无的恩怨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凤曦和看着她,眼里的凌厉一丝丝化作温柔:“那好,晴儿,就算我临走的时候求你,我想知道你的事情,不想带着一脑子胡思乱想见阎王爷……我不插手,只想听听,好不好?” 提起莫无,龙晴的神色黯淡了,半晌,她缓缓开口道:“他是我爹的好兄弟,只是我爹的死,却和他脱不了干系……” “我爹的名讳是龙铮,铁骨铮铮的铮。 二十余年前的江湖,有“醉翁茗客剑公子”之说,我爹便是醉翁,与师父萧茗,剑公子莫无鼎足而三,偏偏又是……极好的朋友。但是后来,慢慢有了变化,我爹娶了我娘,师父也有了心上人,三个人原本的亲密无间便有了些不对。爹娘和师父一心归隐田园,不问江湖事,但是莫无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哪里能忍住性子?“ 一旁的凤曦和忍不住插嘴:“你是说,十六岁?” 龙晴点头:“莫无本来就是不世出的天才,若不是中间十年弃剑,恐怕今日你我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算了,我继续说。” “我爹爹妈妈隐居在太湖之中的芙蓉庄上,师父师母,呃,那时候还不是师母呢,就住在隔壁的竹林之中,快活似神仙。只是……我娘,还是有了麻烦。要说起来,我这个马匪也算家族渊源,我娘认识我爹爹之前,本就是道上出了名的独行盗,也做过几桩惊天动地的案子,洗手归田之后,依旧有许多人不放过她,里面就有当年的铁面名捕。他带人纠缠我爹娘几次,偏偏又不是他的对手,就设下圈套,以我娘昔日兄弟为饵,要诱她入彀。” “听师父说,我娘也是火爆义气的人物,一怒之下真的翻出旧日行头,要夜闯金陵府救人。我爹忽然发觉娘亲不见,就急匆匆把我托付给了师父,前去救人,但终归还是迟了一步,娘她自知无路闯出重围,又被兄弟误会,竟然横剑自尽了。等到爹爹赶去金陵府,却……却看见了莫无。那时候他们已经四五年未曾见面,我爹便以为莫无勾结了官府,谋害娘亲,一怒之下,便和他割袍断义。谁知莫无死命拦着爹爹,不许他杀铁面复仇,我爹只好和莫无苦战,结果,铁面已经走了……铁面走后,金陵官兵合力围杀我爹,莫无却死命替爹爹杀开一条血路,带着我娘的尸身逃出城外之后,他跪下道,铁面是他生平唯一好友,爹爹若要怪罪,就请杀了他为嫂子报仇……” “爹爹他,又如何对兄弟下手?这时师父师娘带着我赶到,爹爹只看了我一眼,就把我和吴钩剑一起托给师父……然后……然后……他老人家,也自尽了。莫无羞愧之下,便也要横刀自尽,被师父拦了下来,立誓终身不再用剑,从此一走了之。听师父说,那晚我哭得厉害极了……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哭过,一直到,到今天。” 凤曦和紧紧握了龙晴的手,喃喃:“晴儿……” 龙晴苦笑:“只是谢天谢地,我总算有个温和大度的师父,姐妹四个里面,他督促我习武最严,也最担心。他不瞒我,原原本本告诉一切,叫我自己决定自己的路,是活在复仇的阴影里,还是走出去。” 凤曦和道:“萧前辈的胸襟气度,我佩服得很,有机会真要——”只是一言至此,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龙晴道:“师父告诉我,我爹娘之死,虽然和莫无有关,但是却并非全是他的责任。我爹若活着,也一定不希望我去找莫无报仇,他说……好朋友之间,只有误会,却没有仇恨,无论如何的伤人,终归还是会百倍自伤,莫无弃剑十年,心中痛楚,未必在我之下。我听了师父的话,渐渐打消了报仇的念头……直到五年前,听说铁面捕头竟然又找了莫无,要他拔剑冲出江湖——那个铁面、莫无竟然又和他在一起,你叫我如何不怒?偏偏师父日日劝我放开怀抱,我一时无法自处,便一个人到了塞北……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凤曦和一惊:“那个铁面,究竟是什么人?” 龙晴苦笑一声:“就是苏旷口里说的,天下第一名捕,铁敖。”她轻轻用手抚过凤曦和的眉骨,声音低沉,“曦和,你说,我还回得去江南么?” “这倒真成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凤曦和轻轻将龙晴揽在怀里,一时竟也无语,半晌,才笑道:“他们筹备五年,究竟要做什么?居然第一个拿我开刀,嘿嘿,晴儿,我这一死,也不算委屈了。” 龙晴恼了:“你就不能不去送死?” 凤曦和低头,在她泪上轻啄一记:“一诺千钧,盗亦有道。” 如果可以并肩,无忧无虑地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天鹅飞过的刹那,就是地老天荒。 龙晴倚在凤曦和没有受伤的左臂,闭着眼睛,死活不愿意睁开,凤曦和轻轻一抽胳膊,她又无赖兮兮地向里滚了一滚,“别动,我睡会儿。” 第二次抽动胳膊,龙晴眼睛闭得更紧:“不许乱动!” 凤曦和求饶:“姑奶奶,你换个地方好不好?我臂上有只小虫,快爬到你脸上了。” 龙晴的眼角一闪,泪水滑进耳朵里,自己的声音也嗡嗡起来:“就算有只老虎,我也不动!” “唉……”凤曦和没了声音,只是缓缓伸出右手,一寸寸移过龙晴的面颊,倔犟的嘴角,僵硬的肩头,然后轻轻按在她背后的命门上,将一股柔和的内力递了过去。龙晴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听他轻叹了一声:“那就多睡一会儿吧,等你醒过来,什么都好了。” 要醒过来,要醒过来,一个声音在脑子里高叫,天杀的凤曦和,又自以为是的乱安排!夸父追着最后一丝微光,奔逐到筋疲力尽,他对着将沉的落日高吼——不行,我不许你这样沦陷! 醒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落日俨然西斜,不知昏昏沉沉睡去了多少个时辰,龙晴二话不说,向着红山飞奔。 “哐啷”一脚踢开大门,龙晴就差须发怒张了,她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狂吼:“凤曦和呢?” “五爷……五爷……”那正是凤曦和部下的陈主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手边一人叫道:“五爷跟那个姓苏的走啦,临走的时候和咱们兄弟说,谁敢去救他,就是陷他于不义。” 龙晴愕然:“陷他……于不义?” 陈主簿忙点头:“五爷还交代,请龙姑娘暂为打理上下事务,等新瓢把子选出来再说。” 龙晴面上阴晴不定,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大厅之内,百余人一起跪下道:“夫人!” 龙晴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都给我起来!我是龙晴,不是凤夫人!我做事不用他姓凤的教!他说不许救就不许救?我呸,他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一样没少做,那么多女人也抢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也抢了,再抢他个凤曦和算什么?” 陈主簿听得眼睛都在发直,本以为这位姑娘必定哭得梨花带雨,不当即晕倒已是万幸,却没料到她忽然火气冲天起来。在一旁小声提醒:“好好,龙姑娘,五爷交代,盗亦有道啊!” “道个屁!”龙晴一把抽出吴钩剑来,“我们是马匪又不是强盗,不就是背信弃义么?背信弃义的算我龙晴好了,哪有这么多臭规矩?愿意救五爷的爬起来跟我走!” 这话喊得众人一片沸腾,草原上的马匪本就是重义气,轻法度,听龙晴这么大声一喊,连连叫起好来。 陈主簿本来受了凤曦和临行重托,此时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想解释马匪和强盗实在是半斤八两,但是这姑奶奶一脸的杀气腾腾,他竟是一句也多不出话来。 奋力一挥剑,龙晴指着山下:“凤曦和说了,从今日起我就是塞北匪帮的总瓢把子,违令者,斩!” “是!”齐齐的一声答应。 龙晴又令道:“传令下去,四面围击那个姓苏的,他们走了没多久,我就不信在这块地上,还能叫他跑了——” 凤曦和治下的力量第一次展现出来,几乎片刻之间,刀出鞘,人上马,齐刷刷的队列,虽然不过数百人,却宛如大军一般。 “飕——” 无数令箭向天直射而去,召集着无数潜藏在山林的马帮。 龙晴微微的眯起眼睛,打量着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心中一声低叹——凤曦和,若没有你,这片草原怎么办,你真的要他们重新变成流匪,危害四方? 我没错,我没错!龙晴撮唇用力一声呼啸,红袍马绝尘而来。 “走——”她一跃上马,抽出鞍边的马鞭,指向遥远的东南方。 “轰——”远处忽然传来莫名的一声震响,低哑,但带着不可形容的威力。 马匪们面面相觑,陈主簿忽然喊了出来:“这是朝廷的红衣大炮啊!他们真的带兵来了——” “无耻的苏旷!”龙晴一磕马腹,“分路出击!” 数百骑骏马从陡斜的山坡上冲了下来,扬起一路暗红尘埃。 九、狭路相逢 苏旷坐在驭座上,不停地摇头晃脑以示哀叹:“做捕快做成我这样,还真是丢人,凤曦和,你一个命犯,大马金刀地躺在马车里,就不觉得害臊?哎,说你呢,别看了,追不上来的。” 凤曦和忙收回遥望的目光,也笑:“大人,你期望的也不要太过分了,难不成你要我自己驾车到刑部,洗剥干净等你们开刀不成?” “说的也是。”苏旷捧起酒囊,灌了一口,随手丢给凤曦和,“喏。” 凤曦和一甩手把酒囊丢了回去,“我身上有伤,不宜饮酒。” 苏旷不由得嘿嘿笑了,“啧啧,真新鲜,你跟我回去还不是要零剐碎剥?趁着好时候喝两口吧,过几天,就喝不成喽。” 凤曦和摇头:“送死那是我讲义气,不是说就非得糟践自个儿的身子,再说万一忽然我想通了,要逃还来得及。” “好好好。”苏旷忍不住冷笑,“这就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凤曦和索性慢悠悠地躺下,顺便服下一颗药丸,也冷笑,“谁说婊子就不能立牌坊了?” 苏旷点点头,马鞭向前一指:“过了那里,就是官家的地方了,凤曦和,你要是想通了,还来得及。说真的,杀你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凤曦和将胸前衣襟一撩,盖在脸上,“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罢了罢了,越看越伤心,苏旷,过了那片你再喊我。” 苏旷摇了摇头,转头要说什么,却终于只字未提,看着远方的天野一线,狠狠一甩鞭子,“驾!快快,驾!”声音里似乎有几分赞赏与惋惜。 只是,驭下的骏马却忽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似乎远方有什么东西惊吓了它。 本来决意闭目养神的凤曦和纵身而起,人已落在苏旷身边,盯着远方尘嚣喧阗,目光中已经有了怒色。 “凤曦和,不是我!”苏旷皱眉。 凤曦和眼中虽有戏谑,嘴却闭得更紧,右手在瞬间握拳,又终于放松——远方的马队一色镔铁外护,滚滚旗纛逆着千里草海流动的波浪而来,巨浪凌空,杀气腾腾。 以中华之地大物博,也只能有这样一支队伍,那就是北庭将军楚天河的部下,万里中原的屏障,北庭军。 楚天河的大名凤曦和早有耳闻,瓯脱之地,素来北方夷狄兵戈不断,而朝野上下,文臣惜财,武将惜命,唯有楚天河一心卫戍边防,抵挡着二十年来异族进犯。虽然他性情耿直,但军功实在了得,二十年间逐渐提拔,竟然也做到将军的位子。又因为他相貌生得奇异,少年便是白头,四十岁上一头乱发既白且粗,好似一头大蒜朝天,不少知交好友便戏称他为“楚蒜头”,这支堂堂的北庭军也就被人喊作了“蒜头军”。 北庭军素来延边守卫,极少与凤曦和为难,而且一旦有兵灾南下,往往倒是凤曦和的部下首当其冲,与军防通风报信,数年之间,与北庭军形成了共生共济之势。只是楚天河脾气也大得很,决不肯与马匪同流合污,是以五年来,凤曦和数次示好,却得不到这位蒜头大人一丝回应。虽是如此,凤曦和仍然颇为敬重这位楚将军,严令部下不得有扰他的治下,凤曦和与楚天河声威齐齐显赫,渐渐有了“塞外双和”的称誉。 只是这一次,北庭军的铁蹄,如何便踏到达里湖边? 转眼间,凤曦和与苏旷就双双明白了过来,大军正中,端坐着一名年过不惑的上将,生得威武雄奇,正是楚天河。而楚天河左侧,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双目几乎喷出火来,不是方丹峰,又是谁来? 苏旷嘴里已经默默骂了方丹峰千遍万遍,既然方丹峰手持朝廷剿匪号令去求见楚天河,以蒜头军的忠勇,断无坐视不管的道理——但是,塞北匪帮已成气势,若当真和北庭军血拼,无异于中原自毁长城。 他用力扯了扯凤曦和的袖子,已经跳下马车,笑嘻嘻地迎了上去,老远便举手作揖:“小人苏旷,请楚将军钧安!” 楚天河最厌恶目无军纪之人,但是军纪偏偏又没有写明行军之时,外人不得打招呼,他便也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接着目光一扫,偏瞧见紧跟苏旷而来的凤曦和,楚天河眉头一皱,挥手喝令军伍停下,张嘴便要喝问。 苏旷佯装没见,继续嘻嘻道:“将军神武威扬,小人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足慰平生。嘿嘿,将军身子安好,真是社稷之幸,万民之——” “行了行了!”楚天河顺手将军盔摘下来,搔了搔他半途的脑袋,回头,“丹峰啊,你说这、这、这就是你师兄?” 方丹峰脸上微微一红:“正是,苏师兄是先生的开山弟子。” 听说苏旷竟然是铁敖门下大弟子,楚天河才微露尊重之意,但是大军停顿此处,再也不能听他罗嗦客套,楚天河直接看着凤曦和,开口:“苏旷,这个人交给我,你先退下。” “是是是……”苏旷又躬身:“将军英明威武,小人——” 楚天河不耐烦:“你走开就是了——” 苏旷终于直起腰:“将军英明威武,小人一向敬佩,只是,这个人,我万万交不得。” 楚天河万万想不到苏旷竟然敢抗令,怒道:“你说什么?” 苏旷一双眼始终恭恭敬敬盯着地面,口里却坚决丝毫不肯让步:“小人受命于朝廷,要我便宜从事,于公,小人不受大人管辖;于私,我与凤曦和早有承诺在先,将他交给将军,用以围剿匪患这种事,小人不敢做。” 楚天河目光如虎:“你一个小小捕快,敢妄谈塞北匪患?” 苏旷低头低得久了,左右摇晃了一下脖子,又重新躬下身去——那个样子几乎就是在说,我谈了也谈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方丹峰忍不住提醒:“苏……苏师兄!” 苏旷似乎不知楚天河随时能要了他的性命一样,还是滔滔不绝:“小人斗胆,请将军班师,此时出兵剿匪,时机未到。” 楚天河本来还强行忍耐,此时终于怒道:“放肆!若不是看你是铁先生门下,我现在就把你踏成肉泥——滚开!” 苏旷喃喃道:“不滚开就要送命,滚开又要丢人,凤曦和啊凤曦和,你看看你这叫一个晦气。” 凤曦和终于忍不住笑笑,走上前去:“将军,最近大漠之中,狼烟四起,凤某倒也……嘿嘿,看见了。” 楚天河瞪眼:“你敢威胁我?” 凤曦和拍了拍苏旷的肩:“不敢,大人神威,擒获塞北匪首,首战告捷,可喜可贺。” 楚天河看看凤曦和,又瞧瞧苏旷,两个人竟然都是一脸轻松,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偏偏比深沉似的谈笑自若。他点了点头,揉揉脑袋,挥手喝令:“来呀,带他回去,收兵!” 座前两名亲兵当即下马,向凤曦和走去。 苏旷身形一晃,便挡在他前面。凤曦和轻轻拨开他的肩膀,将一样冰冷坚硬的物事塞进他手中,小声说:“我要你陪命干什么?苏旷,咱们可两清了啊,不许再找我后帐。”说罢,任凭那二人绑缚停当,带了回去。 方丹峰本欲与苏旷一同留下,却被苏旷挥手赶走,目送大军远去,苏旷立在当地,用力敲着额头,似乎要做出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只是他一个决定还没做完,远远的又有马蹄踏地的声响传来,虽比不上北庭军整齐肃穆,快速迅猛犹有过之,当先的正是一匹火红大马,龙晴一手高举马鞭,叫道:“苏旷——凤曦和呢?” 苏旷心中一喜,龙晴若真是早到半个时辰,只怕大势再也无法挽回,他双臂张开,拦在龙晴前方叫道:“龙姑娘留步——” 龙晴冷笑着勒马:“凤曦和呢?不是被你带回去复命了么?怎么落在北庭军手里?” 苏旷苦笑:“这个,天有不测风云……” 龙晴懒得理她,又催马:“快走,他们去得不远,我们追——” 苏旷急了,闭着眼睛喊:“龙姑娘千万留步,你若要过去,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龙晴哈哈一笑,一提马缰,直踏苏旷头顶。苏旷听得风声不好,连忙就地一滚,躲过马蹄。他这一下又狼狈又丢人,龙晴和群匪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苏旷灰头土脸地从无数马蹄之中保全性命,纵身一跃,左脚点上身边马首,借力又是一跃,竟以飞奔快马为桥,几个起落,又落在龙晴马前,他这手轻功一露,身边马匪再也不敢嘲笑。 苏旷举起手,叫道:“龙晴,无常刀在此,凤曦和有话要对你说!” 龙晴犹豫再三,终于停了下来:“什么?” 苏旷小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一脸坚定。 龙晴咬了咬嘴唇:“你……我凭什么信你?” 苏旷却苦笑:“你们区区几百个人,去楚将军那里不外乎送死,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对了……他还说……” 龙晴坐在马上,听苏旷声音越压越低,忍不住又附耳过去,离得更近一些。苏旷却忽然向前,在她颊边用力亲了一下,哈哈大笑,得意之极,纵身而起,抢下一匹快马,绝尘而去。 龙晴又惊又怒,捂着脸颊呆了半晌,但还是回头,吩咐道:“安营扎寨,我们等苏旷的消息……姑且,信这个无赖一次吧。” ********************************** 凤曦和装作无视面前那个一脸阴沉的少年,轻轻一股一股捏断手上的绑绳。 “你最好别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方丹峰冷冷笑了起来,缓缓伸手,扭断了凤曦和左肩的关节,又伸手向右肩扭去。 凤曦和忍痛:“原来堂堂捕快,也是滥用私刑之人,看来铁敖不过如此。” 方丹峰一怒,手上却缓了下来,“你敢羞辱我师父?” 凤曦和笑笑:“恐怕铁敖未必是你师父吧,不然当日你又何必喊苏旷做苏兄?啊哈,我明白了,定是你不遵守朝廷法纪,冷面铁先生怕折损了自己名头,不肯收你。” 方丹峰面上不由一红,苏旷所说正是他的心病,他自幼被铁敖收养,却迟迟未曾收入门下,一直以为毕生之恨。如此一来,欲待报复的手段却是一样都使不出来。 凤曦和知道激将法已经奏效,又道:“你若真要审我,至少应该穿上官服,拿出令信,录下口供,至于说到私刑逼供么,嘿嘿,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方丹峰狠狠顿足:“你等着!”一转身便向外走去,脸色一片铁青。 凤曦和出了口气,右手一用力,捏碎了最后一股绑绳,忍痛用力一托左手,接上脱臼的手臂。他知道方丹峰转瞬即至,要离开便要尽快,又依样将绑绳做势缠在臂上,屏气等待方丹峰的二次到来。 门锁响处,方丹峰竟然当真更换服色,手持印信而来,冷冷道:“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 凤曦和低头:“看来我当真猜错,铁先生不肯收你,倒不是因为你不守法纪,怕是因为……” 方丹峰瞪眼:“什么?” 凤曦和抬头一笑:“因为你实在——太蠢了。”双手齐出,两股断绳一左一右缠向方丹峰两肋,方丹峰大惊急闪,凤曦和手中捏断的碎绳如满天花雨直打而出,弹指之间,右手也搭上了方丹峰胸口璇玑大穴。 看着方丹峰满脸的不忿,凤曦和声音带了些个轻佻:“小子,不给你留点教训,怕你低估塞北豪侠——” “住手!”身后一个压低了的嗓音轻喝,“快走,还罗嗦什么?” 凤曦和回头一看,只见门口的三名守卫已经躺在地上,门口一人身着守卫服侍,正是苏旷。 “好,瞧在你面子上。”凤曦和随手剥下自己外衣,套在方丹峰身上,将他摆在墙角,纵身跃了出来,冲着苏旷翘了翘拇指。 “快走,你再不出来,龙晴就要发疯了。” “龙晴?”凤曦和有些诧异于苏旷过于熟稔的口吻。 苏旷却眼观四路丝毫未曾觉察:“她答应我在五十里外等候,不过依我看,这位大小姐八成就在军营外面。” “哼。”凤曦和冷冷应了一声,倒不是因为苏旷计算有误,只是因为苏旷所想竟然和他差不多。 “口令!”四名士兵迎面而来,前面两个多半是队长一类职务,看苏凤二人行踪诡异,喝问道。 苏旷双手分光错影,向左边二人直挥而去,那二人连忙举手相迎,还没喊出声来,苏旷的身形已经自二人之间穿过,双肘一撞,两人双双倒下。片刻之间手到功成,竟然没出半点声响,回头望去,只见凤曦和犹自站在原地不动,而面前两人已经被封了穴道,左边一个堪堪拔出一半刀来,右边一个却是嘴也没来得及张开。 苏旷暗自敬服,伸出五指一比,意思是:不愧是五爷。 只是下手虽快,忽然多出四个人的身子,行踪只怕就要暴露,二人都是久经历练,心念想通,向着西门营寨处奔去。 西门距离楚天河最近,但楚天河性子暴烈,不喜打扰,是以只有亲兵守着大帐,巡逻的卫兵反倒少了许多。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营里极是宁静,稍重一些的脚步也能听得清楚明白。忽听一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声调夸张凄厉,顿时一片小小喧嚣。 苏旷皱眉:“龙晴怎么如此俗套?这种雕虫小技早就用滥,反而坏事!” 果然,北庭军军纪俨然,名不虚传,有人开始大喝不许妄动,检点人数。 但是第二声长喝又传来了:“元帅遇刺了——”这次人数似乎多了许多,喊得又耸动,人影穿梭,竟然开始乱了起来。 东北角火光冲天,竟然真的有人放起火来,那里正是军粮重地,只听靴子一片乱响,战马长嘶,取兵刃取水桶的来往络绎不绝,一个军营已经热闹开来。 紧接着第三个方向骚动开来,又有人大呼:“要犯逃跑了——” 这声一喊,四面八方都喊了起来:“走水啦——” “逃跑了,快追快追!” 竟还有人别出心裁:“皇上驾崩——” …… 苏旷的脸色开始不好看起来,低声怒道:“你们这群乱党!” 凤曦和轻嗤一声:“天皇老子咱们也不管,何况一个没用的皇上?” “你!”苏旷一掌挥出,凤曦和单肘飞起,驾住他的来势,低声:“非要在这里动手?” 苏旷寒着一张脸:“出去再说!” 苏旷明白,私放要犯,楚天河随时可以军法处置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军营之中撒野,憋着一肚子气,等龙晴真闹个人仰马翻,趁乱逃了出去。很快,他就知道讽刺龙晴俗套是多么错误的一件事,龙晴似乎很快就发现了乱喊乱叫的乐趣,越诈唬越不成体统:“观音菩萨显灵啦——” “太上老君下凡啦——” “打雷了——下雨了——” “北国军打过来了,快上马!” “有奸细——” “大家不要上当,不许擅离职守!” 这一通喊,真是天下大乱,无数个帐篷里衣冠不整的士兵通通冲出,四下打探出了什么事情,有人上马,有人穿衣,有人点起火把,有人维持秩序,各种嘈杂喧嚣响成一片,火焰毕剥声,马嘶声,浇水声,金戈交鸣声,将官斥责声响成一片,又有人大肆讽刺漫骂,不少直性子士兵回起嘴来,一个北庭军的行营被搅得不成样子。 “不要乱动,回自己位子上!”面前一名将官匆匆斥责了苏凤二人一句,便向前走去。 正好一个士兵匆匆跑来禀告:“大……大人……要犯逃跑了……” 那军官被搅得头晕脑涨,一个耳光抽在士兵脸上:“这种无知谣言你也相信,给我回去待命,不许乱动!” 那士兵被抽得晕头晕脑,口中喃喃:“这……我亲眼看见的,怎么成谣言了?” 凤曦和一指制住他穴道,轻声笑了起来。这里离寨门不过数十丈,几个起落,便可以出去了。 只是,一个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凤五爷,你高兴得很哪!” 凤曦和正要出手,却见苏旷的脸色一片惨白,忽然跪倒在地,颤声:“师父……徒儿该死!” 凤曦和顿时心中雪亮,冷面铁敖竟然也到了塞北,他不敢再做停留,拍拍苏旷的肩,飞掠而去。 铁敖冷笑一声,“想走?”哪知人还没动,苏旷已经长身而起,挡在自己面前,“师父,容弟子一言!” 凤曦和身手何等利落?他这一挡,眨眼间人影已经不见,铁敖回头看着他,目光如电,竟似要盯进他骨头里一般,苏旷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在师父眼皮底下做了这等事情,还是一头冷汗,身子一晃,二次跪倒地上。 铁敖回头道:“楚兄,我管教无力,让你见笑了。” 铁甲声动,楚天河稳步而出:“你放心,那些贼子跑不了多远。只是老铁啊,你这位高徒,哼——” 苏旷暗自心惊,不知楚天河做了什么布置手脚,心理估摸着凤曦和已经会上龙晴,暗自松了口气。 片刻功夫,军营中的混乱已经被制止,周围士兵手举火把列队而立,将一个跪倒的苏旷围在中间,火光映着铁衣,没的让人心寒。 铁敖咳嗽一声:“你不是有话要说么?说吧?” 苏旷不敢再嬉皮笑脸,垂首正色道:“弟子以为,北国夷狄虎视眈眈,此时若以北庭军之力剿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恐怕……是亲者痛,仇者快,自毁长城。而且凤曦和一死,塞北数万匪众必然各自为营,又成当年流匪之势,到时候危害百姓,更——” “无知妄言!”楚天河用力一挥胳膊,打断了他的话:“你年纪轻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敢胡说。你可知道,北国军最近已有动作,转眼就要南下?” 苏旷抬起头,大惊:“啊——” 楚天河向前一步,略略低头,迫近苏旷,“小子,我问你,行军作战,劳师袭远,最怕的是什么?” 苏旷想了想,“寂寞,我觉得大军出征,最怕的是寂寞。” “呸!”楚天河一口啐了出来:“铁敖,你教了个好少爷!” 苏旷低头不语,楚天河被他气得不轻,自己回答:“大军袭远,最怕的是粮草不继,后方不稳,去你妈的寂寞!” 苏旷终于心下明白过来,北庭军剿匪,原来乃是开战前的肃清之战,难怪楚天河亲自带兵出征。 一个声音插了过来,清越之极:“将军此言差矣,将军口口声声剿匪,不知匪从何来?若非苛政猛于恶虎,良民百姓为何作贼?大军北征,粮草不继,塞北苦寒贫瘠,难免有牧民作乱,将军剿匪,要剿到几时?” 楚天河一惊:“什么人?” 那人立在寨门之上,飘然若凌风:“阶下囚凤五,见过楚将军。苏旷,我答应你的五千两金子,即刻送去老地方,你好自为之——” 说罢,竟然一掠而去。 苏旷一愣,不知凤曦和为什么好端端陷害自己,虽说五千两黄金不过他随口一提,但是这数千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自己免不了要受一番审问,说不定还要吃皮肉之苦。 忽然,他一拳砸向地面,骂道:“杀千刀的凤曦和!我不就是亲了你老婆一下,乱吃什么飞醋!” 十、谁与争锋 龙晴看见第二次从北庭军营里全身而退,不禁欢呼起来:“你不要命了?”随手把无常刀递了过去,凤曦和接刀在手,一众马匪狂喜叫着:“五爷!” 凤曦和目光一扫,神色却凝重起来:“龙晴,怎么有兄弟受伤?” 适才龙晴领人闹事,北庭军未敢轻举妄动,但乱箭齐发之下,还是有十余人伤了头面四肢,一见凤曦和便退到人群之后,却还是被凤曦和一眼扫见。 龙晴讷讷:“既然夜闹军营,无人损折,已经……” “胡说!”凤曦和一手扶起个断腿的青年,细细打量着他的伤势,利箭伤骨,只怕这辈子只能跛脚,他一个个打量过去,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回头怒喝:“龙晴!” 龙晴第一次隐忍不发,她也知凤曦和向来爱惜兄弟,这次看见兄弟们为救他受伤,心里自然过意不去,便耐了性子柔声道:“你能出来,已经是万幸,不如先回山寨再做打算……” 哪知凤曦和正在火头,依旧厉声厉色:“龙晴,你喜欢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你听好了,从今以后,你要闹,闹你自己,不要拿我兄弟的性命寻开心——你看他们,他们以后如何——” 龙晴直盯着他,打断了凤曦和的说话,一字字道:“算我多事!”说罢,一转头跃上红袍马,恶狠狠一踢马腹,红袍极少遇到主子这般发怒,四蹄翻腾,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凤曦和这才自悔说话太重,但佳人已去,如之奈何?只得吩咐部下上马,回红山总舵而去。 适才的伤腿的青年凑上:“五爷……刚才龙姑娘吩咐我们不许靠近军帐,一个人去放火烧仓……五爷,龙姑娘对你,那是没得说啊。” 凤曦和苦笑着摆摆手,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到龙晴与兄弟们摆在一起,多半就要怄气,他依稀觉察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 极快的马蹄又踏地而来,凤曦和一喜:“晴儿!”只是他的目光顿时凝滞了——红袍远远飞奔而来,而马鞍上,已经少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儿。 几个下属还没看清,凤曦和已经纵身而起,落在红袍背上,用力一拨马首:“走!” 他不敢想象,什么事情,能让红袍空身而返。 看见龙晴完好无缺地半跪在地上,凤曦和立即松了口气,只是龙晴已经低声道:“别过来,地上有火雷!”她声音极轻,气息几乎未曾震动声带,似乎怕震动了右脚下的什么东西。 凤曦和一惊,弃马而下,只见龙晴的右脚虚踩在地上,将一根极细的弦线微微弯了下去,却又没有落实,不知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多久。 凤曦和反手赶开红袍,俯身下去,细细地,一层层拨开浮土——这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让他满头是汗。 几乎可以想见龙晴当时的情景,一脚踩落,微有不对,立即顿在半空,然后踩也不是,放也不行,只得打发红袍出来报信。 凤曦和的手几乎轻柔到了极点,好像地下那枚火雷竟是梦中情人一般。好半天拨开土去,这才看清,火雷之上拉了一根绷弦,自左至右足足一丈,只要龙晴脚松开,顷刻便要爆炸。凤曦和随说见多识广,但终究未曾学过拆雷的活儿,好半天,才把一根引线轻轻掐断,却不知附近究竟可有其他埋伏,龙晴撤开脚后,究竟会不会再有动响。 “好险——”凤曦和一把抽出无常刀,轻轻割开龙晴的靴子,嘴里问:“你不是骑马过来的么?” 龙晴的腿已经酸麻到不堪,苦笑:“我心里烦,就下马牵了红袍走,红袍腿长,一步已经跨了过去——唉,你不知道我为了把这位大爷的蹄子挪回来费了多大力气!平时天天夸它通灵,现在才知道根本笨得象头猪。”远处的大红猪似乎知道主人在暗骂它,愤愤打了个响鼻。 凤曦和忍不住想笑,想着龙晴当时右脚不能使出丝毫力气,跪在地上握着红袍马蹄的模样。手上却毫不含糊,一手从龙晴足下伸入轻轻按住了那根弦,一手已经平平捏住弦线。 “退下!”凤曦和头也不回。 龙晴的脚却没动,“我、我的腿抽筋了……”这么长时间不抽筋才是怪事。 凤曦和一头汗又冒了出来——他虽然按住弦线,但谁知龙晴忽然闪开之后会出什么事情?这力道的把握,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再也分不出手去助她。 只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凤曦和忽然低头嗅了一嗅,猛地将脸挪开,怪叫:“好臭好臭!” 龙晴先是一愣,立即明白过来,想也没想提脚便跺,只是脚提起的瞬间凤曦和已大吼:“走——” 学武之人反应何其灵敏,龙晴立即意识到刚才一怒之下脚已离了引线,猛地收力,向后退去。 “远些——再远些——多走几步会累到你么?”凤曦和此时已经接替了龙晴的位子,只是声音依旧镇静自若。 龙晴脸色苍白地退后,看着凤曦和动作。被连连喝退,转眼已在百丈之外。 凤曦和用力吸了口气,浑身肌肉已经紧绷,如一头猎豹,他忽然大声道:“晴儿,还生我气么?” 这话真如遗言一般,龙晴远远喊:“生你气,你若是不滚回来让我打一耳光,我气你一辈子!” “有你这句话就好!”凤曦和哈哈一笑,手已捏断弦线,双足用力一顿,身形向后直退,那一退,几乎达到速度的极限。 火雷没有爆炸,但就在松手的瞬间,左右地下忽然弹起两堵高墙,高墙一旦直立,无数弩箭从墙孔之中暴射而出。 高墙竖起的片刻功夫,凤曦和已经退出七丈,接着伏在地上,喘了口气,设计墙弩之人安置箭孔多半在三尺到九尺之间,贴地处弩箭倒是极少。凤曦和只得抱头贴地翻滚,直滚得头晕脑涨,才觉得一双手抱住自己肩膀,喊着:“凤曦和——” 凤曦和适才背对着龙晴,镇定之至,这时龙晴才发现,他头脸衣裳,竟然已经汗透了。尤其是脸面,本来就是一脸汗水,又一路滚过来,活脱脱成了个泥偶一般。凤曦和看着龙晴,长长出了口气:“晴儿……我滚回来了……” 龙晴也是喜不自胜,但是看着机关,却疑惑起来:“这机关好没道理?此处又不是山谷,又不是悬崖,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放机关,他、他疯了么?他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从那里过去?” 凤曦和站起身,拉着她的手,走上前,“他们并不在乎从哪里走过去,更不在乎是不是你——晴儿你看——” 阳光下,每隔几尺就悬起一条弦线来,竟然连绵百丈,凤曦和的手指缓缓移过:“你想想看,后面是什么地方?” 龙晴一愣:“我不知道,我是路盲。” 凤曦和只好说:“后面就是北庭军驻军的大营,此处埋伏在北门以西,西门偏北,锋芒不到之处,草地多沙而平坦,正是偷营最好的途径。” 龙晴一脸震撼:“何方高人,竟然算到我们去偷营?” 凤曦和哈哈笑道:“晴儿你脸皮真厚,这恐怕不是为我们准备的,只是我们运气不好,碰上了而已。” 龙晴摇头:“未必未必,此处牧民不少,楚天河绝不会冒着滥杀无辜的风险布置机关。” 听了她这句话,凤曦和本来微笑的脸上忽然寒光一闪:“不错……这机关极其精巧,显然是算准了我们经过才安上了弦……天下能以人力造天险的,恐怕只有冷面铁先生一人而已,只是铁先生既然到了,何不现身一见?”他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四方,最后一句,已是厉声而喝,向着方才退出的铜墙阵中。 那立起的高墙不过是木板钉了铜叶子,只是中间比两端要隆起许多,足可容人,只是那弧度打造得极其巧妙,人之视物,远方又总是偏小,所以一眼看过去,竟不知内中有诈。只听一声轻响,两端木墙一起滑开个小门,一左一右走下两个人来。 左边那人,负剑而立,看着龙晴,竟有些歉疚;右边人一袭黑衣,明明一张算得上英俊的脸庞,偏偏一丝生气也没有,好像罩了一层寒冰。 凤曦和拱手:“原来莫先生也到了,火山一别甚是想念,不知我那位下属现在可好?二位在此拦截,是要以正国法的么?”后面那句,依然对着铁敖。 “不敢。”右边正是铁敖,已开口道:“只是凤五爷,四面都有埋伏,你出不去,还是跟我回一趟大营吧。” 凤曦和此时一头泥土,看上去滑稽无比,但是浑身一股寒意,逼得人不敢小视,他撕下块衣襟,擦了擦刀锋:“我若牙迸半个不字呢?” 龙晴接口:“那自然是格杀勿论,反正眼前二位也搭档惯了。”但一转头却小声说:“你应该擦擦你的脸。” 莫无果然脸色变了,沉吟一声,正要开口,龙晴已经阴阳怪气道:“莫先生,你就别说什么我要退下就饶我不死之类的废话了。” 莫无:“我——” 龙晴抢道:“我和我爹一样,就喜欢和歪门邪道交往。” 莫无一急:“你——” 龙晴又抢下话:“你不必多说,手底下过个真章吧。” 莫无素来沉默寡言,哪里是龙晴的对手,一句话半天说不囫囵,一急之下总算多说了一个字:“可是——” 龙晴嘿嘿一笑:“别可是了,我和我爹可不一样,反正小女子和你没什么交情,我们死在你剑下,不算你大义灭亲,顶多也就是斩草除根;你们死在我剑下,我乐得替父报仇,师父他老人家也说不出什么来。” 莫无脸上气得惨白,创地一声拔出剑来。 龙晴捏了捏凤曦和的手,脸上笑眯眯:“哟,不是说莫先生你弃剑不出江湖了?怎么一见我这个后生晚辈就拔剑,莫非心里有鬼?” 莫无本来就发白的脸变得苍白冰冷,但是手里的剑却出奇的稳定,一分分扬起,迫人的气势似乎也一点点散出,这个人一旦有剑在手,似乎整个人就有了魂魄。 龙晴却不依不饶,一边伸手握住剑柄,一边笑嘻嘻:“我猜到了,莫先生啊,你当年就是跟着铁某人为难我父母,十年之后又跟他出山,啧啧,如此深情,真不是我辈俗人所能领悟,只是莫先生你何必生气?自古就有龙阳之好,也不多你一个——” “胡说!”莫无终于动怒了,他生平不知会了多少剑客,但每次杀人,却极少开口,甚至有些对手死在剑下,但一生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面前这个故人之女,嬉皮笑脸,客客气气,但每一句都竭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虽然明知她是要扰乱自己心神,但这次,却真的控制不住自己,龙晴再说下去,只怕他真要她性命。 凤曦和暗自偷笑,龙晴的苦头他也不知吃了多少次,分给莫无几回,他也不介意。 “莫叔叔……”龙晴忽然抬起头,眼光清澈纯净,“我小时候总喜欢问师父,那个师叔怎么不来呢,怎么不教我练剑呢?是怕我练的好了,要了他性命么?”声音一狠,剑光化作一道匹练,已向莫无直刺而去。 龙晴在塞北威名赫赫,却不是吹嘘来的。单以剑法而论,连凤曦和也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龙晴师承清茗客,走轻灵一路,但家学的阳刚一脉也硬生生继承下来;塞北五年与凤曦和争强斗狠,日夜习武不敢稍废,又揉凤曦和诡异招式一体,隐隐有一派宗师的风范。这一交手,莫无脸上微露惊讶之色,但随即又是一喜,废剑十年,出山之后何曾见过如此对手?这场交锋,他求之不得。 二人越斗越酣,龙晴起初偷袭剑法狠极,几招之后便大开大阖起来,穿刺劈削法度森然,隐隐有风雷之声。莫无二十年前便是天下用剑的第一名家,本来出山之后略有生疏,但是遇此强敌,也是精妙招式绵绵不绝,疾如风徐如林,将失去的先机弥补回来。 凤曦和与铁敖都是此中高手,几乎忍不住要看完这场比剑再来动手。只是凤曦和心念忽然一动,想起铁敖说的四面埋伏,顿时一惊,不知自己兄弟现在如何。 铁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道:“那群乱臣贼党,恐怕早已伏诛,你就不必考虑他们了。” 凤曦和双眉一竖:“你敢。” “你敢”这两个字,说起来长自己气势,灭别人威风,不知被多少人恶狠狠威胁过敌人,铁敖一生追捕,更不知听了多少遍,但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让他生生冷进骨子里。凤曦和不是在威胁,只是在宣示他复仇的勇气——如果那百余名兄弟死了,他就要用北庭军的血,染红这贡格尔草原。 铁敖只听了这两个字,本来的计划立即放弃,目中已动杀机,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刀来,冷冷:“今日好巧,凤五爷,我们剑对剑,刀对刀。” 凤曦和并不知道,铁敖这柄刀,还是五年来第一次出手,而这刀锋之下,也不知飘走过多少亡魂。他只是翻腕,无常刀如魑魅之魂,幽光闪闪:“请。” 他们这一动手,比身边的那一对难看了许多,铁敖与凤曦和都不是什么剑客大侠,出手毫无章法,他们的招式,都是在无数的血里火里滚打出的精魂,唯一的功用就是毙命。凤曦和手里的刀如一条毒蛇,上下游走,寻找着每一个下口的机会——他很快就找到了,铁敖的左手!铁敖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但是,仅仅是肘部以下和右手一样灵活,而左臂却总是僵硬而滞涩,寻常动手或许容易弥补,但一旦与高手对决,却立即露出了空门。凤曦和小心翼翼地试探,唯恐是虚招诱敌,但铁敖一口刀使得风雨不透,几次三番进逼,却进不得他的左路。 凤曦和心中计算,双足一顿,已经拔身而起,铁敖跟着掠起,二人双刀在空中一错,飞起一道银色火花。只是一错间隙,凤曦和左足已经倒踢而起,直踢铁敖右腰,铁敖手中刀直斩而下,凤曦和却是虚招,左足力道未曾用实,便已收回,右足一翻,斜钩向铁敖左肩,他轻功极是了得,在半空中一记翻转,如鹏翔九天。铁敖不得已左掌挥出,切向凤曦和足踝软筋,凤曦和等得正是这一记,竟然一口气犹自未断,在空中又是一转,手中刀反撩铁敖下阴,端的是阴毒之极。铁敖左手只得回护,凤曦和此时几乎是整个侧面攻向铁敖,左手疾点防他刀势,撩阴的右刀却是顺势而上,反手斩在铁敖左肩之上。铁敖的刀锋被一指点偏,带去凤曦和薄薄一层皮肉,但左胸至肩已被砍实,重重坠下地来。 凤曦和几乎惊呆,他的无常刀何其锋利,但却未能卸下铁敖一个膀子——铁敖衣襟被风层层吹开,露出里面的皮肉——准确的说,那已经不是人的皮肉,而是一层不知什么质地的金属,一片银白,好像长在皮肤中似的,此时却成了他天然的护甲。犹是如此,他护身的真气还是被刀风所伤,那片“皮肤”划开一条极细的裂缝,鲜血大滴大滴地渗出,迅速划过银白的表面,渗进衣中。 凤曦和暗自叫苦,他这一折腾,旧伤复发,颈部的伤口又迸裂开来,一口真气几乎涣散,倘若铁敖还掌得过去,他只怕就要命丧当场。 铁敖怪笑一声:“五爷,好身手!” 凤曦和也不开口,又是一轮快刀直劈过去,招招杀手。 “住手!都住手!”一条身影不管不顾地投入战圈,手中马刀一扬,将二人刀锋隔开,那寻常马刀被一对利刃双双重击,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几个豁口触目惊心。 来人竟是被扣押在军帐中的苏旷,他单膝跪倒,“师父!军中急令,将军四处找你!” 铁敖上下打量他几眼,对一旁的莫无召唤:“老莫,走了,蒜头有事。” 莫无与龙晴的身影一左一右分开,莫无抚剑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凤曦和脸色却是阴沉,伸手一拦苏旷:“你——” 苏旷怒道:“我什么我?你们耳朵都聋了么?” 远处,军鼓阵阵,大地似乎都在跟着轰鸣…… 更远的地方,若有若无的惊呼声传来,似乎无数人一起恐惧和战栗着。 龙晴侧耳一听,不由得笑了:“难道……昨天的把戏还没玩够?” 苏旷一跺脚:“什么昨天的把戏,北国的军队真的南下了!咳!” 西方,滚滚尘埃扬起,一旗彪悍之极的人马几乎掩盖了太阳的光辉,苏旷大惊:“不可能!刚接到报讯,他们就算插翅也来不及的——”他一俯身拾起了地上缺口的马刀,平日随时嬉笑惯了,此刻却有着非同小可的郑重和毅然。 “行了行了,还没到你殉国的时候呢。”凤曦和忍住咳嗽,还刀入鞘,食指和中指齐并如刀向远方一指,满是泥污的面孔上有着难以言状的霸气:“那是我凤五的人!” 千里方圆的马匪终于赶来救援龙头了,而且,正是和北国军在一个时刻、一个地方…… 十一、若使一生如我意 “五爷!”为首的青年一按马鞍,凌空跃下,恭恭敬敬拜伏于地:“五爷,你没事就好!”一双斜挑细长的眼中满是惊喜之情。 凤曦和一手拉起他来:“好兄弟,你总算是到了。” 龙晴知道,凤曦和手下有三员干将,蒙鸿一年前就东赴朵颜山,与东北山匪争夺地盘,极少返回红山总舵。另外两人就是凤曦和一手提拔的萧家兄弟,纵横万里草原,为凤曦和扩大地盘,来的这人是萧家兄弟的老二,叫做萧爽,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但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匪帮头目。 “萧飒呢?”凤曦和皱眉问道。 萧爽连忙回禀:“大哥不知去向,只听说接了什么急令,一路南下去了,恐怕……已经过了淮河。” 凤曦和脸上微有怒意,他们与中原群匪一向泾渭分明,极少跨过黄河南下。中原帮派林立,又颇为排外,数年来一直争端不断,凤曦和曾下过严令,手下弟子若没有他亲笔令信不许越过阴山,但没有想到,第一个抗令的,竟然就是他的爱将萧飒。 他心中虽怒,脸上却不见端倪,只冷冷道:“来了就好,若菲蒙鸿那边人手吃紧,这番也不至于被北庭军钻了空子。” 一旁的苏旷一直忍耐,听到这里却再也听不下去,手中刀一掷,转头就走。萧爽身后众人不待吩咐,呼啦拉已将他围了起来。 凤曦和道:“放他去,苏旷,这回恐怕朝廷容不下你,你若动心,就回来。” 苏旷头也不回,从刀枪丛中穿了过去:“我若回来,必是拿你归案。” 萧爽怒道:“五爷,就这么放他走了不成?” 凤曦和只是微笑,看着苏旷的背影渐渐远去,嘿然一笑:“他会回来的,不论为什么。”但一句话说完,口鼻中的鲜血已是喷涌而出,身子也已经摇摇欲坠,凤曦和用手背掩住口,用力直起腰:“萧爽,你北撤五十里在林中扎营,我先回红山,兵戈一动,立即向我报信。” 萧爽点头:“是。”又贼溜溜地瞟了一眼龙晴,“龙姑娘她……” 凤曦和回头,“晴儿,你、你还生我气么?” 龙晴大大咧咧:“算啦,大人不计小人过。” 这句话出口,群匪真是喜形于色,凤五爷和龙姑娘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龙姑娘这一点头,只怕是做定了压寨夫人。 萧爽嘴里也滑溜起来:“是是是,属下这就安排下去,五爷和姑……娘早早回山歇息,再不回去,我们五爷怕是要憋成六爷啦。” 龙晴先是愣了一下,转眼就明白过来,满脸一片绯红,扬手就打:“敢寻老娘的开心!” 只是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连凤曦和也忍不住噗哧一声乐了出来。 苏旷头也不回地离去,但是走了几步,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凤曦和这小子眼光毒得很,好像看准了他已经走投无路了——适才,师父离开军营的同时,他也挣脱了身后几个人的锁扣,飞身而去。他苏旷不是什么舍生取义的大英雄,私放凤曦和这种杀头的罪行,能不担当还是不担当的好。只是……苏旷叼起一茎嫩草,胡思乱想起来,他真的错了么?保全凤曦和,避免北庭军和塞北匪帮的大肆冲突,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不是错呵。 如一道炸雷照亮漆黑的夜空,很多年前,铁敖教导他的话莫名其妙地钻进脑子。忘记了当时年少轻狂的他究竟在和师父争辩些什么,只记得师父忽然冷冰冰地对他说:记住你的身份,不许想太多。那些江湖匪类称我们为朝廷爪牙,这话其实没错,爪牙只要锋利就可以,去抓谁,对不对,有什么后果,那是朝廷的事情,若是每一个捕快都有自己的想法,朝廷的命令根本一个也执行不了,你明白么? “我明白……”苏旷敲了敲脑门,“我终于明白了……” 他沮丧的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捕快,他的判断力好像比执行力高了许多……或者?比较适合做一个是军师,一个元帅,一个……土匪头目?不得不羡慕地承认,其实做一个优秀的土匪是非常快乐自由的事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看上谁就是谁,啧啧,用暴力实现yu望,是每个男人与生俱来的渴望吧? 如果是师父,一定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如果是丹峰,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认识自己的错误,用一流捕快的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但是,现在躺在草地上,琢磨未来的是他苏旷,一个古怪的念头不受控制的滋长起来——如果做不了优秀的捕快,是不是可以考虑转行? 无聊事事地在地上乱划起来——先一点、一横、又一点——靠!苏旷莫名惊慌,用力地把小半个字擦掉,但心里有块地方好像也被擦得不舒服起来……不是这样的,我救凤曦和,是因为如今的塞北,禁不起如此自毁长城,苏旷用力对自己说,似乎要争论什么。 忽然跳了起来,匆匆向军营跑去,苏旷呸地一声吐出胸中闷气,口中念念有词: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只可惜一腔正气忧国忧民的苏旷还是不敢踏入北庭军帐半步,只远远张望。他身形围着军营游走半圈,已经瞧见了地上的血迹斑斑,微微点头,提气掠了进去。 简易的行军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名伤兵,年纪大些的还强忍着,年纪小的已是大声呻吟出声,只是北庭军治军极严,竟没一人大声哭喊出来。 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大声骂道:“直娘贼的土匪巴子,下手真狠,老子这条腿算是殉国啦。”他开口一骂,底下顿时骂成一片,军营中都是粗鲁汉子,污言秽语竟是不绝于耳。 一旁一个身上没伤的士兵皱着眉头,怒气冲冲:“赵祁,你好好养伤,等兄弟们给你报仇,要是抓着凤曦和,咱们一人一刀,活活剐了他喂狗……孝和,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娘儿们似的,真没出息。” 那被骂的是个青年,本来还默默垂泪,被这么一骂,更掌不住,大声哭了起来:“营哥,长缨死啦,长缨死啦!我跟他一起长大,一起从军,他娶媳妇的时候,还是我帮他置办的……咱们大老远的跑来卫国,怎么没死在北国人手里,倒死在土匪手里了,我回去怎么跟嫂子交代?怎么跟大娘交代?” 他这一哭,不少本来强忍着的人也哭了出来,北庭军多半从河朔一带征来,不少人是同乡好友,如今物是人非,竟然哭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被喊作“营哥”的想必在众人中有些个威信,用力一拍桌子:“哭,哭什么?有力气哭,就给我早早养好伤,回去找凤曦和算帐!日他娘,难不成咱们兄弟就比那群土匪差了么?他们两百多号人,还不是被我们杀个干干净净?” …… 帐外的苏旷简直就想要晕倒,凤曦和那张阴狠凶辣的脸开始在他脑子里打转——两百多名马匪,全歼,凤曦和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龙晴……龙晴……”苏旷一手握紧了支撑军帐的细柱,嘴里恶狠狠道:“你若是敢跟着他勾结北国,我一样杀了你。” 他恍然,一惊,脑子里明明想的是可能勾结北国的凤曦和,怎么嘴里喊出来的,竟然是龙晴? “什么人?”帐里有人听见了响动,苏旷不假思索,远路掠了回去。 只可惜此时可不是夜半时分,光天化日之下,苏旷终究难以掩饰行踪。昨夜被龙晴搅了个人仰马翻,北庭将士个个面上无光,一见苏旷,立即追了上去。 苏旷刚刚跃起,一左一右两道细锁链呼啸而来,在面前一个交叉,只听一声脆响,两道火龙顿时横拦面前,原来那铁索之上,早就浇了火油,一经撞击,立即烧起。苏旷一个躲闪不及,衣衫被烧了半块,连忙急急退后,只是这一退的功夫,后面的追兵也已经团团围上,刀枪剑戟一起招呼过来。 苏旷哪里敢和他们过手,生怕手下一个没了轻重,伤了碰了哪位大爷,师父恐怕就要活生生剥了自己的皮。 他双手展开分光捉影,将攻来刀剑纷纷夺下,只是躲闪不及,肩头还是被刀锋擦过,火辣辣得难熬,他急急拧身闪过后腰重击,只是攻击那名士兵一个用力过猛,竟然朝着前面那人的枪口直冲过去,苏旷连忙伸手扶住他肩头,那人一回头,恶狠狠一拳砸在他胸口,好在他没练过内家功夫,这一拳虽重,也伤不到苏旷。眼看这么打下去,非就地正法了不可,苏旷一急之下,大声喊了起来:“楚将军,救命啊——” 楚天河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一手摘下头盔,在脑袋上摸了几下:“我当是哪个马匪又来劫营,原来是苏捕快。” 他不下令住手,部下众人乐得继续围攻,苏旷狼狈无比,心想这老蒜头看上去忠厚的很,竟然也奸猾无比,自然是早就发现自己,偏躲在一边偷笑,嘴里却哀嚎不已:“将军饶命啊,小人是看见兄弟们受伤,那个,特来探望……” 楚天河刚要开口,一边上的铁敖已经阴沉着脸走了出来:“畜生还敢多嘴,你勾结匪类,又私自逃走,杀你一千回也够了,将军只管下令格杀勿论。” 苏旷一见师父开骂,心中倒踏实了,索性停手跪倒:“师父,徒儿知错!” 楚天河做了个手势,众人一起住手,铁敖走上前,左左右右打了七八个耳光,这才回头笑道:“将军不必给我面子,这种狗才,拖出去斩了就是。” 苏旷拼命点头:“师父冤枉,昨夜徒儿内急,只想找个地方快点解决,免得熏了各位兄弟,哪知回来之后,兄弟们就不见了……徒儿生怕将军震怒,师父怪罪,今日才回来自首。” 楚天河哈哈大笑,拍了拍铁敖的肩膀:“老铁,你这个徒弟是怎么教出来的?哪有半分你的样子?” 苏旷连忙陪笑:“是是是,小人顽劣,还请将军责罚。” 楚天河脸色却一沉:“不过,老铁,他私放凤曦和,罪在不赦,不是你打他几个耳光就能过去的。” 铁敖脸上也多少有些不好看,笑着:“苏旷这小子确实顽劣不堪,不过,谅他也没有通敌叛国的胆子,将军容他戴罪立功,回京之后,我自然好生教导。” “也罢。”楚天河回头就走:“老铁,北国军离此处已经不过百里,你来,我有事要托你。” 跪在一边的苏旷抬头,讪笑着看了看师父,铁敖瞪眼怒骂:“蠢东西,还不跟来?” “是!”苏旷大喜,爬起来就跑,楚天河脚步微微一顿,苏旷忙又跪下叩了个头:“多谢将军不杀之恩,小人自当为国尽忠,将功赎罪。” 楚天河这才向前走去,边走边摸着蒜头一样的脑门,一摇三晃,颇像个上了年纪的糊涂老爷子。 “达里诺尔湖,岗更诺尔湖,多伦诺尔湖。”楚天河在行军图上将三个湖区重重标出,手指南侧:“我军便在此处,军中不习水战,想要北击大军,唯有绕过湖区。湖东便是凤曦和的人马,他们索性和我们一战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按兵不动,寻衅滋事,一旦粮草运输出了岔子,这一仗怕是万劫不复。你们看,北国军沿兴安岭南下,号称五万人马,且一色骑兵,这人数嘛,比寻常的掳掠多了两倍,但也不像有胆量挥兵南下的样子,依我看,他们多半是在练兵,只怕占了便宜,来年就要大举挥师。” 苏旷忍不住问:“我军不是也有三万人么? 楚天河苦笑:“北庭军虽然号称北国长城,但是精锐之师不过一万三千人左右,其余多半是未曾练过的募兵。而且……我们的马,不够。”他重重捏紧手中的朱砂笔,“这些年战马老死不少,我年年上报,朝廷一概压下不管——其实何止是马?军中将士有减无增,比起三年前的北庭军,恐怕都大大不如了。” 苏旷心想听了别人的军情只怕剩下就没有好事,但是此时退出已经来不及,就硬着头皮往下问:“北庭军是国之栋梁,那些人也敢打压?” 楚天河恨恨:“哼,明里倒是不敢打压,暗底下不知做了多少手脚,单是不给补给一条,就要了老子半条命。”他的声音越说越大,铁敖忙轻轻咳嗽一声,楚天河嘿嘿笑了:“老毛病又犯了,唉,倘若是十年前的北庭军,管那些鞑子来多少,一概灭了!你们看,达里湖此侧便是浑善达克,土地多沙坚实,一向是大战的绝佳所在,明日我就要令副将慕云山带五千人迎击北国前锋,苏旷,我想叫你跟着走一趟。” 话音未落,帐外就传来一个骄扬跋扈的声音:“将军,慕云山求见。” 楚天河道:“进来。” 帐帘挑处,一个冷峻轩昂的青年大步走入,身上盔甲银亮精致,颇是夺人眼目。他扫了眼苏旷和铁敖,躬身:“将军,军机大事,怎么和外人商量?” 他虽然礼数周全,但口气殊无半分恭敬之意,楚天河和铁敖眼中都有一丝不快。苏旷看在眼里,笑嘻嘻上前一步:“师父,久闻北庭军军纪最严,怎么几年不见,就有人和楚将军这般说话了?” 铁敖淡淡道:“苏旷,好生无礼,这位公子,就是九门提督慕孝和慕大人的长孙,还不快去亲近亲近?” 铁敖这声“公子”,比苏旷开口讽刺还叫人下不了台面,慕云山脸色已经极是难堪,苏旷偏偏上前打躬:“慕公子好。” 慕云山怒道:“你——” 铁敖已经微笑:“小徒苏旷,不知礼数,慕公子勿怪。” 转眼间,慕云山已经是正常神色,也回礼:“慕云山戎马之中,这声公子受之有愧,我久仰铁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下无虚……先生这位高足名讳是苏旷么?倒和我一个表兄弟只字不差。” 苏旷眼底有一丝悲哀闪过,脸上还是陪笑:“小人一个无品无级的捕快,不敢有辱大人尊亲。” “有些意思。”慕云山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在苏旷脸上转了两转,回头向楚天河道:“将军,我明日就是带这位苏捕快出征么?可另有什么交代?” 楚天河一字字道:“挫敌前锋,爱惜兵力。” 慕云山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行礼:“属下明白,告退。” 一直到慕云山的脚步远去,铁敖才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蒜头,我终于明白了,是慕提督的安排?” “朝廷如何安排,不是你我应该过问的。”楚天河无奈地挠了挠头:“苏旷,你武功高强,只怕是不在凤曦和之下,我想请你明天走一趟。” “是。”苏旷愉快地笑了起来:“将军是要我潜入敌营,斩了敌酋?还是替你看住那个姓慕的?” 楚天河有些尴尬起来,沉吟了半晌,才咬牙说出:“我要你保护慕云山,不能有个闪失。” 苏旷几乎惊呆了,简直不相信刚才的话是从楚天河嘴里说出来的——他本是铁腕治军的当朝名将啊。即使是从不动容的铁敖,也大吃一惊,不知说什么好。 楚天河脸上闪过一丝赧色,苦笑:“人老了,难免有些怕事……老铁,今天的北庭军,不敢再得罪慕提督了。”他说完,摆了摆手,大踏步走出营去,只留下大眼瞪小眼的铁敖师徒。 苏旷似乎也压抑了许久,忽然转身跪倒,“师父,我能不能……不去?”铁敖没有回答,苏旷却已经回过神:“徒儿又多嘴了,师父,你看我,总是说错话。” 他站起来,匆匆离去,铁敖看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徒弟,忍不住一声叹息。 那是二十三年前,镇江府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镇江府一个平平的举人苏泰,迎娶了朝廷三品大员慕孝和家的大小姐过门,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不知羡煞多少人的眼睛——当年慕孝和红极一时,他的女婿,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只是,慕夫人八个月就产下一位公子,偏生那个孩儿生得白胖可爱,丝毫没有不足月的样子,上上下下难免就有些个说辞,说是难怪慕小姐急着下嫁,原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苏泰本来心中就有些不快,一气之下,竟然随口提及要滴血验亲。 慕家那位小姐倒是真心爱慕苏泰的才学见识,更是清清白白一个姑娘,从没做过半分苟且的事情。但是不知怎的,听了那些流言蜚语,自己第一个慌了起来。一日,苏泰应酬之后酩酊大醉,嘴里嘟哝着什么“滴血验亲”,慕夫人心念一动,便偷偷刺破丈夫手指,流下一滴血来,又去刺了孩儿手指,要求个心安——谁能知道,苏家父子的鲜血真的不能融到一处,慕夫人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只想着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后不久,慕孝和抬举女婿,给他在镇江府谋了个文职,即日上任。慕夫人自己魂不守舍,生怕丈夫哪天又想起此事,一旦滴血认亲,一生的名节也就付诸东流。 一念及此,她对孩儿也就冷淡起来,初生的婴儿,稍有个冷暖立即不适,何况那孩子本就先天不足,没多久,就生起病来。 苏泰公事繁忙,只能三五天回家一次,次次延医诊治,但是那孩子的病却一天重过一天,终于半岁就一命呜呼。 于是众人一起哀叹,说是不足月的孩儿果然容易夭折,苏家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尤其是慕夫人,更是哭得晕死过去无数次,人也茶饭不思,瘦了几圈。一众妇人陪着她擦眼抹泪,只安慰她还年轻,将来再生孩儿也就是了。 孩儿刚刚过世,官府忽然又有了急事,苏泰只好忍痛前往,处理完公事再回来料理孩儿的后事。夭折的婴儿不宜大做文章,甚至连祖坟也进不去,只备了薄薄一副棺材,也不停灵,就准备即日下葬。 偏偏那天,苏泰一位朋友前来苏宅安慰,他路经那小公子的棺材,竟然听见了极其微弱的呼吸。那个年轻人连忙劈开棺材,将婴孩抱到母亲那里,又张罗着打发人叫医生,自己跑去镇江知府报信。 但是……第二天,苏家那个夭折的孩儿还是如期下葬了,并没救回来…… 那个年轻人心生疑虑,夜半跑去乱葬冈,把孩子挖了出来——那孩子真是出奇的命大,竟然还有最后一口气没咽下,似乎一直等着这年轻人的到来。 也真是巧合之极,那个年轻人调查追踪之术天下无双,他很快就在苏宅的后园发现了无数药材,连熬也没有熬过…… 这个孩子,只是极其普通的伤风而已,但竟然险些一命呜呼——慕夫人根本没有喂他一次药,存心让自己的骨肉悄无声息地夭折。 而原因,只不过是众人口中的流言,和传说中的“滴血验亲”罢了。 年轻人一声长叹,带了那孩儿远赴京师。后来也曾打听过苏家夫妇,听说慕孝和一心栽培女婿,没几年就做了知县,而慕夫人好生调养之下,又生下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公子,为了纪念当年夭折的孩儿,也取了同一个名字。 ——苏旷。 至于那个年轻人,不知直面多少人间惨剧,追杀多少大盗贪官,一腔热血越来越冷,后来竟然终年不苟言笑,被人称为“冷面名捕”,铁敖。 铁敖在苏旷十五岁那年原原本本将身世告诉了他,要他自行抉择,苏旷只是笑笑——他除了笑笑,又能说什么,做什么? 那段过往就这么被一笑置之,直到在这次行动中,苏旷不得不冒名顶替那位远方的嫡亲兄弟,一路远赴塞北,要铲除这一带为害多年的匪患为止。 而最要命的是,明天苏旷不得不跟着那个趾高气扬的表兄出征,还不得不保护他的安全…… 苏旷站在军营外,嘴里还是叼着一根草茎,仰头看着繁星点点的星空,象无数嘲讽的眼睛,他忍不住骂——晦气! 十二、中原苏旷 这个世界上的交锋,多半是不宣而战的。 慕云山是典型的少壮派军人,年轻而锐利,学过兵书,苦练过枪法,有胆识,有气魄,辣手无情。 在战场外,他的视线极少落在别人眉睫之下;在战场上,他的眼光永远只盯着敌人致命的地方。 苏旷几乎可以感觉到擦着脸颊飞过的利箭带起寒毛飞动,可以感觉到胯下的战马因为恐惧而肌肉紧绷,可以感觉到大粒的砂石打过皮靴的微微震动……平心而论,他不是不害怕,但是,他还是要抓着那柄大枪,在一丈之外紧盯着那个指挥若定的年轻人。他是军人我不是,他有一队亲兵我没有,他穿着家传的宝甲,我穿着青毡袍子……我为什么非要保护他?这些问题象汗珠一样,从苏旷的额头渗出来,然后转瞬间蒸发了。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厮杀,北国军不知有多少,已经被杀得兴起,红了眼睛要取了这个年轻前锋的性命。 半个时辰前,慕云山还在滔滔不绝什么“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此处衢地也,理应交结”,但是自从第一眼看见北国的先头部队,这位慕少将军已经一马当先,丝毫不顾及地形兵势地冲了上去——噫吁嚱!一字长蛇,拦腰而斩,何等壮观何等威风? 至于五千人或者五万人,在他的眼里,仅仅是军功,而非生灵。 苏旷汗流浃背,马蹄已经渐渐被尸骸所阻,但是敌军还在源源不绝地增援,渐渐形成了合围之势。冲在前面的北国将领渐渐发现了这个衣着寒酸但身手不凡的年轻人,他不知化解了多少次慕云山的危机,要铲除慕云山,只怕非杀此人不可。 苏旷不是傻子,自然一切瞧在眼里,一催战马奔到慕云山身边,低声催促:“快走,寡不敌众!” 慕云山斜眼,满脸不屑,扭过头一记漂亮的转手枪,将面前一个骑兵刺于马下,然后抖手收枪,敌人胸膛的热血狂喷而出,划起一道弧线。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苏旷渐渐有火往上撞。 忽听一声呼哨,无数投枪四面八方一起掷来,几乎封锁了苏旷跃起的每一个方向,苏旷一惊,撒手扔枪,咬牙一按马鞍,滚在马腹之下,在一个瞬间,无数骨头碎裂,肌肉撕开,内脏破损的声音同时响起,那战马只来得及哀嚎了半声,就重重倒了下去,身上所中投枪之多,竟然兀自支撑起它的尸体,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倒地。 苏旷就地一滚,身形在无数马蹄间穿过,已经跃上了慕云山的马背,慕云山大惊:“你干什么?” 苏旷嘿嘿一笑,附耳道:“反正再打半个时辰咱们一起见阎王,不如现在先弄死你,我还能带几个兄弟回去。” 慕云山一惊,这才从杀戮中缓过神,回头一望,尸横遍野,马不得行,五千精兵竟然剩下不到两千,死伤已经惨重之极。 “还不快退!”苏旷一伸手接住了远处一枝利箭,慕云山恍然大悟,吼道:“走——” 只是他还没拨转马头,苏旷已经拉住缰绳,打马向西南奔去。眼看着这个卑微的小人物随手夺了自己的军权,慕云山眼里的厌恶之色越来越重,只是苏旷未曾看见而已…… 跑在队伍最末的士卒不断被射中,击倒,长长的队列一路丢下尸体,但距离丝毫没有拉开。这一通大战,北国军的人数至少在五倍以上,而单兵作战力竟然不下于北庭军。 “这是哪一支人马?”苏旷忍不住问道。 慕云山头也不回:“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北国的奸细。” 苏旷几乎想要一头从马背栽下来,他决定回去之后就向楚天河建议,三十岁以下的,来塞北五年以内的,没有家小的,长相俊美的将官不宜带兵。 北庭军如一条迅速游走的长蛇,最后的士兵惊惶失措地躲避着箭矢,又竭力跟上部队的行进,好像长蛇的尾巴用力拍打地面,左右急速摆动,躲避身后另一条巨龙的追杀。 北国军前锋之中忽然一骑人马闪电一般出袭,手里的长刀过处,仓皇逃命的士兵纷纷斩为两截,下身几乎还向前跑了几步。 一击之后,北国军大部跟上,那一票人马当即隐没,如巨龙口中的霹雳,烧灼着长蛇的尾部。 苏旷一惊,他只恨自己是一个小小捕快,久居京师,根本连北国军的番号将帅也不认得。但是如此追击,恐怕千余人的队伍没多久就要被斩尽杀绝,那样的话,还不如留在原地决一死战的好。 而这位慕小将军……貌似丝毫不考虑有关断后的问题。 苏旷忍不住心中一动,如果,如果并肩作战的是凤曦和,就不至于这般无力挨打了吧? 他心念已绝,双臂一展,从慕云山马上高高跃起,也不落地,就踏着北庭军的人头,逆大军狂奔之势,向后急速掠去——这八步赶蝉的轻功,在江湖上也算稀松平常,但是到了战场上,竟有了飞龙在天一般的气势。 “咄!”苏旷一声怒喝,正和第二次闪速出击的骑兵小队正面相迎。 北国军与北庭军本来就在比拼着速度,而北国军内奇兵突起,竟是急速之中又出急速,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北庭军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更快,更强的人。苏旷双手各自夺过一柄斩马大刀,右手刀上下翻飞,抵住来驰之势,左手刀却矫若游龙,一刀一刀尽向马腿招呼,这支小队本来就是精兵里的精兵,胯下的战马更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一刀砍断马腿当即扑下,身后的战马收势不住,有的当即从人身马身上倾轧过去,有的一撞之下也倒成一团。 两军相接,单枪匹马几乎根本发挥不出任何作用,但是北国军出此奇计,以快打快,以少袭多,却正好给了苏旷可乘之机。 苏旷向前走了十步,仅仅是十步,这已经是他的极限——只是他每一步走出,必然有两匹骏马倒下,连同马背上的骑士。十丈突进,足以令这个百余人的小分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当然,如果再向前的话……万劫不复的就不只是那个小分队了。 苏旷从来自命是聪明人,难得做了一次傻事,无论如何,不能一傻再傻下去。十步之后,他转身就跑,一个横掠,身形已在乱军之外。 只是他足尖刚一落地,脑后金刃劈风之声也已袭来。 “不自量力!”苏旷一声暴喝,人已拔地而起,这一飞冲天,足有三丈,借着下坠之势,他猛地一个转身,已经闪到那四名黑甲大将之后,手中血光一闪,随即隐没,踢下一人尸首,落在马上,疾驰追赶大军而去。 后队跟上的骑兵几乎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四员大将的绛青披风上,慢慢渗出伤口的血迹,隐隐竟是四个草书,识得中国文字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中原苏旷! 骑兵之后,就是中军大队,主帅见自己四名亲兵卫士竟然转眼横尸,一时大怒。只是他刚刚举起刀来,一枝弩箭竟破空而至,没入马头。那主帅也非俗手,立即跃离马尸,跳上身后一骑战马。 他愕然片刻,但很快就挥手下令——“大军停止追击,后撤!” 马首的弩箭上,赫然标着一个“五”字。 死神之翼渐渐收拢,随即回头,只是那主帅犹自惊疑未定地看着远方——那不是凤曦和,但中国还有什么人,射得出这样的劲弩? 三十丈外,一骑火红的骏马当风而立,马背上一个红衫的影子冷冷旁观,看上去竟然是个女人。 龙晴。 同样是看见龙晴,苏旷心情不由大好,甚至还有点小小遗憾:“哎呀哎呀,没想到行军杀敌这么威风这么彪悍,早知道的话……啧啧啧啧,真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 慕云山和龙晴一起黑下脸,都觉得苏旷在讽刺自己。 苏旷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凤五那个小子这么有名,连北国军都卖他面子。” 一个声音冷冷插话:“我只不过和北国军有过约定,两不相帮而已。”凤曦和的宽袍大袖出现在龙晴身后,脸上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他几乎遏制着自己不去看慕云山,生怕多看一眼就动了杀机。 慕云山已经抬头大声叫道:“大胆!逆贼竟敢私下——” 苏旷再也顾不得形象,飞奔过去捂慕云山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凤曦和冰冷的眼睛已经在他脸上一转:“他是你表哥?” 苏旷硬着头皮:“是——” 慕云山回头怒道:“谁是你表哥?” 凤曦和还是看都不看慕云山一眼,只对着苏旷道:“你最好奉劝令兄闭嘴,不然……” 慕云山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蔑视,已经按剑怒道:“不然怎么样?” 凤曦和的眼睛终于转到他脸上,慕云山只是对视片刻,竟然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凤曦和缓缓道:“不然,我就叫你闭嘴。”他回过头,轻轻拉着龙晴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慢着……”苏旷连忙抢到慕云山面前,生怕这位大爷一时又说出什么话来,当场上演血溅五步的惨剧,对着凤曦和挤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凤曦和,北国军不会走得太远,你,你容我们兄弟们避一时之难,苏某感激不尽。” 凤曦和云淡风清:“哦?” 风水轮流转的道理苏旷明白,只得陪笑:“五爷。”心里却不知骂了多少遍小人得志,昔日的要犯如此耀武扬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凤曦和点了点头:“叫他们放下兵器,跟我走。” 说罢,携着龙晴头也不回地离去。 慕云山本来就气得脸色发白,听了凤曦和的话更是气到脸色发黑,怒道:“本将军宁可一死,也不受这等折辱。” 算准凤曦和绝不会听见自己的对话,苏旷这才急道:“大少爷,你宁可一死,难不成这千把个兄弟也要死在这儿不成?” 慕云山两眼望天:“身为戍边将士,为国尽忠本来就是应该的。” 苏旷回头望去,只见这一路急驰,几乎人人身上带伤,丢盔弃甲,灰头土脸,惨不忍睹,他越看越来气,按捺不住振臂一呼:“兄弟们,想要命的跟我走——”说着,自己向凤曦和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阵微风拂过,空气中还带着青草和湖水的气息,千余人竟然安静如死寂,没有一个人动一步,甚至连犹豫的神情也看不见——苏旷忽然一阵眩晕,楚天河究竟是怎么带的兵?怎么能练出这样的北庭军来? 这种安静,几乎可以用悲壮来形容,即使是愚蠢的悲壮。 慕云山一脸轻蔑:“你若贪生怕死,自己去就是了。” 苏旷一声长叹,轻轻在慕云山耳边说了四个字:“假道伐虢。” 慕云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只是并没有考虑眼下的形式,究竟谁才是虢国。他挥手道:“诸军听令——所谓敌胁以从,我假以势,先跟我走,等到——”苏旷用力拉着他的衣角,慕云山才咳嗽一声道:“放下兵器,走。” 一阵哐啷响动,刀枪剑戟落了一地,苏旷心中也是打鼓,两百多人死在北庭军手下,以凤曦和的性子,此仇必报,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就是相信,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凤五爷不会趁人之危,尤其是,不会趁自己之危。 反正留在凤五势力之外,也必然会被北国军歼灭,不如赌上一把。 此处已经接近达里湖,地势渐渐高涨,十余个土城围拢如扇,渐成守势,依照纵横的水道筑成壕沟,就连慕云山也不得不承认,凤曦和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五爷……五爷……”一骑飞至,正是萧爽,他下马行礼:“五爷,我奉令去打扫战场,兄弟们已经把兵刃收拢带回来了,还有一个、一个,嘿嘿。”他看见凤曦和身边的龙晴,眨了眨眼睛,贼笑着退下:“属下把她放在那边帐篷里了,请五爷示下。” 这种嘿嘿,是男人心照不宣的笑声,龙晴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凤曦和,你敢再犯老毛病!” 凤曦和一脸无辜:“我只是去审问而已,晴儿你若不放心,就一起来便是。” 龙晴一撇嘴:“谁希罕!” 凤曦和一笑,向帐篷走去,苏旷瞧见,心念一动,也追了过去:“五爷,你要是不方便,不如……那个我可以代劳,嘻嘻。”他这个“代劳”说的又轻又软,是个男人就会明白。 凤曦和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苏旷搓搓手,腆着脸皮跟了上去:“你反正有了龙姑娘了,何必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凤曦和终于哈哈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二人一起走进了小小的帐篷。 帐篷里铺了张地毯,毯子上坐着两个双手被反绑的北国女人,一个衣着华丽高贵,一眼看过去,非富即贵。另一个穿着侍女的衣裳,一脸惊恐。 凤曦和已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女人几乎吓得昏倒过去,强撑着问:“你们……又是什么人?” 凤曦和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说!” 苏旷已经凑了上去:“五爷,嘿嘿,审女人不是这样审的,要——” 门帘一挑,龙晴已经钻了进来,凤曦和一阵尴尬,连忙松开手。 哪知龙晴也笑眯眯地搓着手:“嘿嘿,要这样审,是不是?”说着,已经凑上前,轻轻伸手去解那女人的衣带。苏旷还只不过做势吓唬吓唬人,她已经动起手来。 那个女人看见一个脸如冰霜的男人,一个满脸淫笑的男人,已经吓得半死,没想到进来一个女人,竟然看上去更可怕。她尖叫一声,结结巴巴地用不大标准的中国话说:“住手!住手!我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你敢碰我,叫你们是无丈身之地。” “是无丈身之地?真是好威风啊……”凤曦和歪着头笑笑,“我说今天喜鹊怎么喳喳直叫,原来抓了个公主——苏旷,你这么想审,就交给你吧,那个公主咱们不敢动,另外一个不见得也是公主,你给我问个名堂出来——晴儿你又胡闹,快走快走!” 他生怕龙晴做土匪做得太入戏,连忙拖了她离开,帐篷里便只有苏旷一个人。 苏旷一阵尴尬,他本来只是想跟着凤曦和探听点消息,哪知凤曦和使坏,把一个烂摊子就这么交给他。他当然没有真的去“审问”的意思,他既不想被楚天河军法处置了,也没兴趣做北国大君的女婿。 只是……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说不定倒是手里的一张王牌——只是这张牌,凤曦和又怎么肯送给北庭军? 两个女人都一脸戒备森严的样子,似乎认准他就是采花的大淫贼。 苏旷无奈笑笑,公主的千金之躯他自然不敢碰,就向那个侍女走了过去,伸手解开她身上的绳子。 两个女人立即此起彼伏的尖叫起来:“你不许碰我——” “你不许碰她——” 女人尖利的叫声真的可以杀人,苏旷忍不住火气大涨,忽然有点理解勒土匪们的心态——我这还没打算干什么呢,一个个叫成这样,搞得我接下去什么都不做的话何其没有面子! 只可惜有面子的事情连凤曦和都不敢做,他一个小小捕快,还是奉公守法来得好些,解开了那女子的绑缚,他向后退了一步,微笑——只是微笑立即就凝固在脸上。 那个侍女的嘴角流出一丝黑血来,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经死了。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立即尖叫着大哭起来。 龙晴一把撩开帐子,大声道:“苏旷,你真敢——”但是她顿时也惊呆。 苏旷脸色一片铁青,默默转身,离开了帐篷。 龙晴已经追出来:“苏旷,你个畜生,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苏旷忍不住怒吼,但是声音却软了下去:“我应该先解释的……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满是自责和后悔。 凤曦和已经匆匆进帐查看一番,正好走出,怒道:“人是你弄死的,冲着晴儿吼什么。” 苏旷一怔,但一个字也没有分辨。 他和所有的中原人一样痛恨北国军,但是……他并没有为难一个乱军中的女人的意思。 他们在江湖上打滚太久,忽略了一个女人对于战争的恐惧。 凤曦和先缓下口起来:“罢了,只是个侍女而已。” 苏旷吼道:“侍女也是人,和公主有什么不一样?” 凤曦和脸色一沉:“那你要我怎么说?说你大错已成,最好一死谢罪?” 苏旷的拳头渐渐握紧,又渐渐松开,一声长叹:“和你们这种土匪,根本没话说。” “是是是,苏大人。”凤曦和冷笑:“我知道你慷慨激昂,能言善辩,现在就烦劳你送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回去,顺便摆平这件事,如何?” “我?”苏旷一愣。 “当然是你,难不成还是我?”凤曦和回头吩咐:“来啊,给这位苏大人准备一辆马车。” 苏旷低声:“你不怕我把公主带回北庭军?” 凤曦和冷冷:“你愿意惹这个麻烦,我当然不介意。” “好。”苏旷走了几步,又转身:“这里的兄弟,烦你照应。” 凤曦和点头:“我并没有落井下石的雅兴。” 凤曦和坚持要把侍女的尸首一并送回去,那公主只哭得花容失色,无论别人问什么,都只管哭,一个字也不说。 “你叫什么名字?”苏旷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一愣,继续大放哀声,哭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你这样回去,他们会不会杀了你?”苏旷也不回头,只管打马。 公主停住哭泣:“你……你说什么?” 苏旷回头:“我是说,公主殿下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打算?” 那个“公主”的脸色顿时惨白:“你……你怎么知道?” 苏旷心情不好,抬起头上下打量了那女人一眼——从头到脚都是破绽,她根本就在侮辱自己的专业素养好不好? 那女人明明吓得浑身都在哆嗦,嘴里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旷叹了口气:“女人的好奇心都是这么强的么?”他挥手,马车停了下来:“你走吧,你回去的话,他们必定要拿你问罪。” “你是好人。”那女人忽然说:“我第一次听别人说,公主和侍女没什么不一样的。谢谢你,我叫帕尔梅。”她哭——并不是因为怕苏旷,而是怕回家。 帕尔梅一步步远去,苏旷跳下车,随地掘了一个大坑,把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尸体放了进去,这毒药昂贵而稀缺,他不信北国人会如此在乎一个侍女的贞操。 而凤曦和……想必也早就看出来了吧?否则何必把这个烫山芋丢给他?活着的公主是王牌,死去的公主,却仅仅是灾难而已。 掩上浮土,洒下细砂,连乱草都回复如常——没有人会发现地下有什么不同,王侯贵胄,也不过是草原荒地下一堆枯骨。 “等一等!”刚刚跑开的帕尔梅又跑了回来,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们大君快要死了,扎疆缅元帅——也就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丈夫,一直在和王子殿下争夺王位,所以这次才出重兵要扫除北庭军,他们都说,只要除掉北庭军这根钉子,黄河以北就已经是我们的土地了。” 苏旷冷冷道:“痴人说梦!” 帕尔梅的脸通红:“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苏,你保重。” 苏旷笑了——她不知道说得已经足够多,多到足以扭转战局的地步。 苏旷又一次掘开土,翻出几件公主的随身饰物,细细在地上做了个难以觉察的标志,解开马车的套轭,跃上马背,纵身返回。 凤曦和啊凤曦和,这回你还想坐收渔利?苏旷冷笑着——做梦! 他的心情忽然一片大好,只觉得马儿跑得也轻快了许多,一个时辰之后,就回到了土城的入口处——只是,那已经变成了鲜血之城! 苏旷按住胃部,几乎要呕吐起来,这是他捕快生涯中永远难以醒来的噩梦——暗红色的土墙昭示着刚刚屠杀的惨烈——土城之上,长长的一排人头几乎看不到边界,正中就是那个俊美轻狂的少年将军慕云山,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活不肯瞑目。 十三、有女初长成 没有人,刚才还人来人往得热闹非凡,但一转眼连一匹马也没有留下,只剩下无数具尸首。 苏旷按住胃部,忽然觉得浑身都在痛,痛得他弯下腰去,蜷缩起来,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活埋了,恨不得上天一个霹雳把一切结束了,恨不得从来没有出生过,看见这一切。 那种痛苦叫做背叛,那种痛苦可以摧毁人的一切。 苏旷想要冷笑,对着苍天冷笑,对着一千个还在滴血的人头冷笑,对着自己冷笑——你凭什么相信凤曦和? 他一手设计的圈套,他一步步把凤曦和逼入死地,他一直到投奔凤曦和的时候还没有放弃缉拿他归案——但是他居然相信凤曦和,居然把一千多个兄弟的命交到他手里,居然愚蠢到认为他会不顾及自己的利益保护他们。 苏旷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判断和直觉。 这一切,北庭军中无人知晓,可是他如何面对自己的灵魂和良心? 他想哭,但是眼里没有泪,只有火,复仇的火。 良久,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旷儿。” “师父!”苏旷回头奔了过去,铁敖一手牵着匹战马,眼里满是怜悯和……慈爱。 长大后的这些年,苏旷一直害怕师父,甚至想过逃离,但此刻,他甚至想扑进师父怀里,苏旷哽咽道:“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该死啊!” 铁敖轻轻抚mo了一下他的头发,“旷儿,你没错,只是不够无情而已。” 苏旷摇头:“我看错了凤曦和,也、也看错了自己。” 铁敖微笑:“旷儿,人的眼睛出生时是黑的,但是慢慢会变黄,变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苏旷咬牙:“因为这个世道,太脏了。” 他的眼里闪着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铁敖只觉得悲哀,这样的绝望和伤害,在自己眼里闪过多少次呢?冷面铁敖,曾几何时,也是个阳光灿烂的少年? 苏旷抬起头:“师父,大错铸成,你杀了我吧,我没脸回去见楚元帅。” 铁敖摇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苏旷猛地张大眼睛:“是我带着慕将军来这里的,是我劝他放下兵器的,是我,我杀了他们——” 铁敖叹了口气:“旷儿,你知道么?你们五千人牵制了扎疆缅元帅的三万精兵,那三万精兵本来是冲着北庭军去的,若不是你们,楚将军现在已经危急万分。你误打误撞地乱跑,却给北庭军赢了足足三个时辰,适才黄冈梁下,楚将军一举抢了先机,大获全胜。” 苏旷摇头:“错就是错,楚将军不怪罪我,我自己也——” 铁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说:“还有就是……旷儿,你想过没有,凤曦和若是蓄意报仇,何必匆匆撤离此处?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土城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筑成——”苏旷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自觉地抓紧了师父的衣襟,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铁敖知道这个时候本是磨砺苏旷的最佳时机,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也不忍,不忍看见徒儿从此变成第二个见不得天日的冷面名捕,“我想,事发一定有因,凤曦和可能也受了重创,这才不得不赶紧离开……” “对!一定是这样。”苏旷连声音都在发抖。 铁敖冷下脸:“旷儿,你要明白,这些人毕竟是凤曦和所杀,我们一定要取他的性命,知道么?” “徒儿知道,徒儿知道。”苏旷连连道,但是眼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和激动。 “走吧……”铁敖叹了口气,“跟我回去,和将军复命。” “是。”苏旷点头,又问:“那……这些,这些兄弟呢?” 铁敖摇了摇头:“将军难免阵前亡,慕公子的人头带回去交给将军发落,其他……放把火烧了吧,唉。” 随时不愿,但如此战局,也没有其他法子。 尸首,散乱的帐篷,干草……火烧得很快,转眼间黑烟冲天,夹杂着难以入鼻的尸臭。铁敖和苏旷扔下最后一个火把,一前一后地默然离去。 忽地,苏旷道:“师父,多谢你。” 那是对人性的一点希望……和,感激。 苏旷离去后不过半个时辰,红袍马便急驰而来,龙晴一跳下来就掩着鼻子跳脚:“糟了糟了,他一定是已经回来过了,唉!” 女孩儿家对臭气更是敏感,龙晴无奈之下只好纵马返回,却是直奔红山。 “哼。”躺在长椅上的凤曦和抚着胸口,口气虽然凶狠,但极是微弱:“你就这么放不下那小子?” 龙晴上前几步,嗔道:“你伤成这个样子,就不能少动些气么?” 凤曦和用力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是桌子晃了一晃,竟然未倒,他愤愤道:“我不杀苏旷,誓不为人。” “省点力气吧。”龙晴随手将他的伤口重新紧了一紧:“再不好好养伤,你眼看就誓不为人了。” 凤曦和脸色难看之极:“奇蠢无比,本来就该死。” 龙晴奇道:“你说谁?” 凤曦和没好气:“说我。” 龙晴嘻嘻一笑:“难得啊难得,凤五爷也有承认自己蠢的一天,我还当你永远没自知之明的。” 凤曦和脸色一变,又咳出一口血来。龙晴再不敢取笑,只上前扶住他,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半晌,凤曦和才开口:“我明明答允了扎疆缅元帅两不相帮,明明知道官匪不两立,却鬼迷心窍,叫那群混帐进门,平白折损了几百个兄弟——我凤五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凄厉之极,身边一群下属一起跪下,哀求道:“五爷——” 龙晴轻轻按住他身子:“曦和,你命大,总算是拾了一条命——再说,那些人不都死了么,算起来我们也够本啦。” 凤曦和一愣:“我们?晴儿,你考虑清楚,那是北庭军,是朝廷大军。” 龙晴微笑:“别说北庭军,就算东西南北庭军齐至,我也做定了土匪。” 凤曦和眼中先是狂喜,但转眼又成了悲哀:“傻丫头,何必非要和我绑在一匹马上,唉!其实……我想不通,确实想不通。” “苏旷?”龙晴问,似乎知道他还在烦恼这个问题。 凤曦和点头:“苏旷是个聪明人,这回的安排也算得上巧妙,他知道我提防他,就叫那个慕云山下手,嘿嘿,一千多个手无寸铁的士兵,一个武功低微身家显赫的蠢货,这个局做得够大,够狠,我确实失算了……但是,但是他一个小小捕快,究竟凭什么让慕云山白白送死呢?” 龙晴笑道:“你有没有想过,真的不是苏旷的安排,是那个慕云山自作主张?” 凤曦和冷笑:“他疯了不成?我那里有萧爽兄弟六千人马,武功胜他百倍——”他说不下去了,胸口疼得厉害,正是那个武功差了百倍的人留下的。 龙晴依旧笑得明朗:“曦和,我觉得,你和苏旷都是聪明人,都太多心,但是也都忘了,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聪明人的,也不一定每个行动都是筹划和布置。你不能总用你的标准去考虑每一个人,那样太复杂。我是蠢材,我明白世上有很多人自命不凡,但又没有自命不凡的本钱……喂喂,你别冷笑,老毛病又犯了,我一点讽刺你的意思也没有,真的没有!我是在说那个慕云山,或许他就认定可以偷袭成功,可以回去将功折罪?” 凤曦和不说话了,他承认龙晴说的有几分道理。几个时辰前,慕云山忽然倒在地上,身边亲兵一起求他救命,他一时心软,真的上前运功替他护住心脉——他一眼就看穿慕云山的功夫何其低微,丝毫也没有防范他的意思。但是慕云山却一剑刺了出来,他的手里还有一柄袖剑,而周围几个私藏武器的也乱刀齐下,当时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他也太瞧不起那个人,躲闪不及之下,真的被一剑刺穿了胸膛。 如果不是龙晴赶到的及时,他几乎就死在那群所谓“蠢货”的手下,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受伤,简直就是毕生的耻辱——但是凤曦和不知道,他这样的自恃甚高的人,多半倒是毁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的手中,倒在他眼光看不见的角落里。 好在凤曦和武功确实极高,自身已经有了下意识的反应能力,在剑尖刺到肌肤的瞬间还是移开了半寸,就是那半寸距离让剑锋擦着心脏刺过,捡回一条命来。 萧爽却以为主上被刺身亡,立即下令大开杀戒,手无寸铁的北庭军哪里是匪帮的对手,小半个时辰就纷纷被斩,人头也挂上土墙,要祭奠凤五。 而那个慕云山,直到死在萧爽手里,还惊异于“假道伐虢”如何就这样失败,而他这个熟读兵书的军事天才怎么可能就这样一命呜呼——他难道不应该是建立不世功勋,和祖父一样成为当朝名将的么? 默然良久,凤曦和疲惫道:“罢了,无论真相如何,我和北庭军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他们怕是容不得我活命了……晴儿,晴儿,不要趟这趟混水,算我求你,马匪究竟是怎么生活的,你并不清楚。” 他轻轻阖着眼睛,脸色因为过多的失血而惨白,只是依旧拉着龙晴的手,温暖坚定。 “口是心非的家伙!”龙晴对着周围众人打了个手势,众人轻轻退出,龙晴拉下他的手,平放在他胸膛,微笑:“你又拉着我,又推开我,叫我可怎么办呢?” “五爷——五爷——”一个冒失鬼大呼小叫地闯了过来。 龙晴皱眉:“五爷刚睡着,什么事情明天说罢!” 明明已经睡着的凤曦和却忽然开口:“什么事?”声音依旧沉稳坚定。 那人跪下,抱拳回禀:“启禀五爷,萧飒回来了——” “哦?”凤曦和睁开眼睛:“他还敢回来?” 门外,萧飒已经跟着萧爽走进,兄弟俩一样的浓眉俊眼,只是哥哥略高了些,肩膀也宽厚了不少,看上去沉稳而干练,他跪下低头道:“五爷,萧飒违令南下,请五爷责罚。” 萧爽急了,也跪下道:“五爷,大哥他事出有因——”萧飒却止住兄弟的求情:“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凤曦和轻轻点头:“一百军棍,萧爽,你动手。” 凤曦和素来治下极严,恩威并施,属下有事,他极力回护,甚至到了护短的地步,但若有过错,也容不得任何求情,是以塞北匪帮令行禁止,一时间显赫非常。 萧家兄弟跟随凤曦和多年,都知道帐下的规矩,萧爽咬牙道:“大哥,你忍着点。”接过下人递来的军棍,已经虎虎生风地向萧飒背上、臀上、腿上打了过去。 这一百军棍何其霸道,身子稍微不济便要被活活打死在当下,萧爽与龙晴都一头是汗,既心疼萧飒,又担心凤曦和——凤曦和脸色越来越白,单手抚着胸口,指缝中的鲜血又一滴一滴渗落下来。 “住手——”门外忽然一声大喊,声音清甜,竟然是个少女,龙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地轻呼一声,站起身来。 一个紫衣的少女扑了进来,先是一把推开萧爽,又大声叫着:“姐夫,别打了——” 龙晴一把抱住那少女,失声叫道:“晶晶,是你,你怎么会回来?” “姐姐!”晶晶撇了撇嘴,想哭,但是又忍住,义愤填膺:“我们遇到土匪了!” 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不由得尴尬起来。 萧飒低头道:“五爷,属下护送不利,我们几个兄弟遇到太湖飞鱼帮,他们打定了一群小姑娘的主意,几个兄弟血战而死。我看见飞鸽传书,知道那些姑娘都是龙姑娘的妹子,不敢耽搁,就带了兄弟南下——” 凤曦和打断:“飞鱼帮怎么处置了?” 萧飒淡淡道:“灭了。”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任谁都能想象,那是何等惨烈的一场血战。 “姐姐”,晶晶的泪珠终于滑下:“那群恶人抓了我们回去,要不是萧大哥到的即时,姐妹们就……就……萧大哥送了我们到竹林子,就要快马加鞭回来,我放不下姐姐,跟着回来了。” “竹林?”何等遥远的记忆,又是何等温馨的回忆?龙晴忍不住问:“妹妹们都还好么?你们看见师父了?云真还在家么?碧落还怕水么?玉露呢?长大了没有?有多高?还调皮么?” “都好……都好……姐姐……”晶晶哭诉:“那群恶人太坏了!” 龙晴一边搂着晶晶,一边看向凤曦和,凤曦和沉吟道:“刚才为什么不解释?” 萧飒低头:“护送不利,是属下失职。再说,抗令南下,本应受罚,没有解释。” 凤曦和挥挥手:“罢了,下去吧,这是我调度不利,怪不得你。” “谢五爷!”萧飒叩头,离去,背影有些佝偻,显然那几棍子挨得不轻。 龙晴却陷入了沉思,这是第一次,她换了个角度,开始考虑“土匪”两个字的意义。 很多年来,龙晴虽然谈不上以土匪为荣,但是从来也没有认为做土匪是多么丢人,多么耻辱的事情,甚至经常会沾沾自喜地想——满口仁义道德何等无力?以暴止暴才是王道。尤其是以一己之力救下许多女孩子,更令她觉得生命充满希望,恨不得有人大声推崇:龙晴就是太阳! 但是这次……好像有了那么些不同。 她忽然发现一个人的力量是何等有限,帮得了妹妹们一时,却无法庇护她们一世,替她们阻隔了人心的险恶,多半还要直面更浓烈的黑暗……她错了么? “我当然没错!”龙晴向来自信满满。 只是,她忽然明白了凤曦和总是要和她划清界限的缘由——无论多少理由,多少借口,都无法改变他们劫掠商队,杀人放火的事实。他们总是令人闻风色变,却没法子让人心向往之。即使真的被满门抄斩,也多半是换来一声“罪有应得”! 凤曦和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若真的引以为豪,就一定会大力发展自己最亲爱的人进入组织,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勒令自己不要趟那趟混水? “姐姐”,水汽氤氲,晶晶舒舒服服泡在木桶里,用一条洁白的毛巾轻轻按着脚上的水泡。 龙晴卖力细心地替她搓着背——昔日几十个丫头在一处,都是一起在温泉里,互相搓背,嘻嘻哈哈调笑的,如今晶晶落了单,这千里迢迢地赶路,背上的油腻也变得一层一层。 “干吗?”龙晴搭腔。 晶晶自恋地看着自己的腿:“所谓肤如凝脂,应该就是我这样的吧?” 龙晴几乎想把一条一条的污垢丢到她脸上,忍不住“呸”了一声:“是啊是啊,晶晶你再凝脂一点,这里就成沼泽了,瞧瞧桶底下一层的泥!” 晶晶“哗啦”一下站了起来,优美的一个转身,当然也优美的溅了龙晴一头一脸洗澡水:“这才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是是是,你给我坐下,当心着凉。”龙晴拍了拍她的背:“瞧瞧这虎背熊腰的,啧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真是可亵玩而不可远观也——” “臭姐姐!”晶晶火了,撩起洗澡水冲龙晴泼去。 “喂喂,干吗,我可是干干净净的——”龙晴一边躲一边哈哈大笑。 “都是你教我功夫,弄得我手粗脚粗的,这会子还笑——” “学功夫的女人多了去了,身材曼妙的也不少,你这属于先天障碍,不能怪我——” …… 两个人一起发疯,晶晶已经跳出了木桶,龙晴却一下愣住了——虎背熊腰确实有点污蔑的嫌疑,晶晶,真的长成一个大美人了,雪白的皮肤被水一浸几乎晶莹,胸前的两点也蓓蕾般地骄傲起来。 那种初次在阳光下展开生命的美丽,令每一个旁观者都为之赞叹不已。 快要满十五岁了吧?龙晴忽然想,我的十五岁,去了哪里了? 第二次把她丢进一个满是清水的木桶,龙晴一边微笑,一边想,这丫头,千里迢迢的,真的是来找我的吗? “龙姑娘,龙姑娘!”门外,萧飒的声音有些尴尬,显然刻意离得远远的,“五爷要你过去一下。” “自己再玩一会儿吧,啊?死丫头弄我一身的水。”龙晴匆匆换过一件衣裳,大声问:“什么事情?” 萧飒道:“北庭军派了使者来了,五爷身子不大好,请龙姑娘压个阵。” 龙晴的手顿了一顿——北庭军?这水火不容的时候,北庭军过来干什么? “想不到凤五爷竟是如此小心谨慎。”龙晴还没踏入大厅,就听见一个讥诮冰冷的声音传来,如钝器砸碎冰凌,让人的耳朵不是那么舒服。 “莫无,激将法对我没用,有什么事情,你只管直说吧。”凤曦和缓缓答道——如果一个人在一个月内被暗算了两次,还不加防护,只能说,那是头猪。 “宵小鼠辈暗算得多了,难免要小心谨慎些的,”龙晴整了整衣襟,大步踏了进去。凤曦和依旧倚在一张交椅上,眼下已近六月,他膝上却盖了条毯子,身前是一列刀剑出鞘的卫士。莫无远远的站着,手里握着把剑,虽未出鞘,但剑气已是逼面而来,他看见龙晴,不苟于色的面庞就无端跳了两跳——如果可以只动手,不说话,自然是极大的幸运,但是偏偏他今天是来谈判的。 莫无咳了两声,开口:“楚将军叫我来——” 龙晴抢白:“北庭军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使者了?苏旷呢?铁敖呢?怕了么?” 莫无的脸色变了变:“是,怕了,苏旷现在只想食其肉寝其皮,怕一来就要动手。” ——原来这梁子,还是结下了。 “晴儿。”凤曦和制止了龙晴的喋喋不休,只怕再说几句,连正事都不用提,当下就要动手,他站起身子,毯子滑落在地,凤曦和一脚踏了过去,拨开面前众人,走到莫无面前:“莫先生,有话直说吧。” “好。”莫无眼里露出一丝赞赏,“五爷,楚将军要买几匹马。” “马?”凤曦和嘿嘿一声笑:“楚天河,吃错了什么药,和我买马?说——他要用什么买?” 莫无抬头,正色:“十年太平。” 十年太平,楚天河竟然按得住性子,用十年的太平换军马?众人面面相觑,想问的都是一句——出了什么事情了? 凤曦和身子前倾了些:“他要多少马?” 莫无伸出五个手指。 “五千?”凤曦和皱眉。 莫无摇头:“五万。” 一阵嘿嘿嘿嘿的冷笑从各个角落传来——五万,卖出五万匹马,恐怕十个月的太平也没了。 龙晴眼珠一转:“换不得,万万换不得。” 莫无倒是愣了,不知为什么这一屋子人竟然没有一个赞许这场买卖,奇道:“为什么换不得?” 龙晴抢着:“范子真的《神灭论》读过没有?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马者,实也,太平者,扯也,啧啧,无本万利的买卖,谁不想做?” 凤曦和忍不住会心一笑:“瞧不出你还读过两年书。” 龙晴颔首:“那是自然,只是我平素深藏不露,可谓卧龙。”二人目光凭空一撞,各自在彼此的瞳仁里寻到一丝狡黠。 莫无的辩才本来就大大有碍,更没想到刚一开口,龙晴就把这么大的哲玄帽子当头扣下,一口气把问题的性质提升到了物质和精神的层面,雄辩地指出了“马”和“太平”之间的不等价交换……他一时无语,只见龙晴洋洋得意,两手抱在胸前,似乎准备好好地炫一把口才,莫无忍无可忍,盯着凤曦和:“凤五爷,你给句话吧,楚将军许诺,只要有五万匹军马,十年之内,北庭军不动你手下一兵一卒。” 凤曦和微微笑了起来,眼睛忽然变得雪亮:“莫先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楚天河究竟遇到什么麻烦了,要折节向我求救?” 莫无一怔,凤曦和果然一双利眼——北庭军,确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之中……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骤然消失,扎疆缅元帅三万精兵一时陷入僵局,楚天河素来就是中原第一名将,自然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勒令倾全力出击,将骑兵精锐付之一战,终于在乌兰布统与扎疆缅正面交锋,一时间人马的尸首塞堵了窄窄的草原河道,立地成桥,夏季的达里河正是鱼群拥挤迁徙的时候,无数大小银鱼失去了赖以存身的河水,纷纷在人和马的尸体上跳跃挣扎,又被后至的骑兵踏死。而河水一时泛滥,更多的鱼群随着鲜血和死鱼在草丛间仓惶夺路,在硝烟和杀戮的夕阳里,跳成一片血红上的银白。 三日之内,战场以寸的衡度步步北退,楚天河的骑兵如一支尖刀,抵着扎疆缅的胸口,后退到了绝地——黄冈梁。 黄冈梁是兴安岭第一高峰,道路隐匿在两山之间,大队人马一时不能过,扎疆缅既惊怒失了公主无法和大君交代,又震撼在北庭军的死志拼搏,于是索性令精锐骑兵先过黄冈,中军后军殿后,摆开阵势,堵死北庭军的攻势。 但是此举无疑令北庭军陷入窘境,楚天河令人送上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一干衣饰,威逼扎疆缅尽早投降。但是却没有给扎疆缅留下喘息思索的机会,一边调集兵马,一边全力出击,北庭军的骑兵一次又一次疯狂地撕开北国军队的纺线,但一次又一次地退回,迟迟未能歼灭扎疆缅背山而立的骑兵主力,就好像一把小刀一次次刺入胖子的的四肢躯干,却总是不能一击而中他的心脏。 黄冈梁之战,楚天河歼敌二万余人,但是带出来的骑兵也折损到了八千人,而那些中原男儿的胯下,已经几乎没有一匹完好无伤的战马。 战马……草原上的对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马和铁器的对决,是勇气和彪悍之间的对决。 两万步兵,从北方数行省紧急征调来的三万戍军……正在昼夜兼程赶赴乌兰布统,八百里加急的火件,雪片似的飞向京师——马,贡格尔草原上,竟然再也征不到战马。 没有战马的六万大军是什么概念? 你可以试着去看一只折了翅的鹰,如何被一只看家的猎犬欺凌。 就在此时,北国大君雷霆震怒,要扎疆缅火速寻回公主,扎疆缅无奈之下交递停战书,道是立即撤兵,迎回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殿下。 楚天河密谋一夜,命铁敖师徒进军营谈判,伺机谋刺扎疆缅,同时密令调集一切战马,准备在事情败露之后全力一搏。 然而,一个牧民平静恭敬地告诉后勤军官——全部可供军用的马匹,早就被凤五爷买去,现在剩下的都是些老幼伤弱的马儿,只能拉车,上不得战场。 楚天河与扎疆缅约定明日黄昏时分派遣使者入营,也就是说,他必须在二十个时辰内筹集五万战马,否则……北庭军就再也没有否则了。 即使是两国的天子,也决不可能在二十个时辰内凑齐五万匹战马的,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力量——凤曦和。 莫无静静地诉说,并不掩饰神色的尴尬和无奈——他是个剑客,不是说客,与虎谋皮的事情,本来就没有人能做到,他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凤曦和一直在微笑,微笑到莫无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他忽然道:“没有那五万匹战马,想必楚天河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就算人手拼完,也总可以大伤北国军元气的,是不是?” 莫无的心沉下去了,一片冰冷。 凤曦和又说:“我如果借了马,任人宰割的就不是他楚天河,是我。北国军赢了,我背信弃义,他转手就能灭了我;北国军败了,楚天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样没我的好日子过——”他的声音越来越急:“莫无,我敬你是个江湖客,劝你莫要再和那些朝廷中人混在一起,我不出手,对楚天河已经仁至义尽——送客!” 边上人哗啦啦围了起来,伸手就要赶人。 莫无的手按在剑柄上,好半天,才慢慢松开——“告辞!” 十四、万千人吾往矣 一条通向关内的驿道上,马作的卢,飞快。 马上的骑士一袭劲装,额头和脸庞重重腻了一层汗,背后的衣裳已经湿透,露出沿着脊椎而下的虬键肌肉来。 一双浓眉下,忽而矍铄的是一双豹子般狠厉的眼,黑白分明的瞳仁,闪着尚未被混沌的年轻。 远处,双骑夺夺,带起一阵对面驰来,那骑士一愣,还是带了带马缰,侧在一旁让路——那两骑快马一前一后,相隔约摸丈许,驶过骑士身边时,前面那人忽然回头说了句什么,马速极快,骑士只听见一句:“万两黄金可不能打了水漂……” 万两黄金?骑士疑惑地回头一望,那二人的去处显然就是自己的来处——贡格尔草原。 他想也未想,拨转马头直追上去,马后那人正大声回话:“这回说什么楚天河也——什么人?” 骑士纵身一跃,挡在二人之前:“你们又是什么人?” 快马受惊,前蹄人立起来,马上那人一声惊呼:“是你——你你你,是那个叫丹东的小子!” 那骑士正是方丹峰,闻言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好面熟的两个人,竟然是凤曦和手下两名头目,难怪喊得出“丹东”这个名字。他反手自腰间抽出一柄长刀,冷冷道:“你们从京师回来?说,干什么去了?” “臭小字管得真宽”,后面那人勒住马,显然还没有发现危险已经降临:“嘿嘿,忘了哥哥我啦?你跪在红山下头的时候,还是哥哥把你架进屋的呐——怎么,一会儿不见这又威风起来了?让开——”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方丹峰手里的刀已凌空劈下,刀背在后颈重重一切,那人一头栽在马下,也不知死了没有。 另一人大吃一惊,方丹峰站在地上,他根本没有看清对手何时跃起,何时出手,何时落地,同伴就已经倒下了,他惊惶道:“你,你身为朝廷中人,未经审讯,不可滥杀无辜……” “山贼土匪,也敢说自己无辜?”方丹峰又是一刀劈落,那人全力一躲,闪得过人,却闪不过马,偌大的马首,立即被劈落在地上,马尸轰然倒地,四蹄还抽搐不已。 “你……你……”那人一边抽刀,一边努力地把右腿从马尸下拽出来,狼狈不堪,方丹峰却眉也不皱,第三刀砍下,将他的右手活生生剁了下来:“别动,再动,大爷活剐了你。” 鲜血顺着刀锋滴滴落下,方丹峰的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感,他又向前迈了一步,重重踩在血泊中,那个土匪自己的鲜血溅了自己一头一脸,仰头看过去,觉得这个“朝廷命官”比土匪还要凶残可怖。他一咬牙,一掌向自己天灵盖拍落,方丹峰却又是一刀,雪光过处,他的左手也被斩落,还顺势落在头上,沿着面颊,滑落在血泊之中。 “说,干什么去了?”方丹峰依旧面无表情,比刀锋还要寒冷。 那土匪双手被斩断,单腿压在马尸之下,整个身子在血中蠕动,嘴角却扬起一丝冷笑:“你不可能知道了……嘿嘿……”方丹峰一惊,一步赶上,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只是为时已晚,那人的脸庞刹那间变成了死黑色,七窍中流出腥臭的血来。 “妈的!”方丹峰怒气冲冲地将尸首丢在地上,扯下块衣襟擦了擦刀,走到刚才昏厥的那人面前,先细细查过口中并无毒药,刀锋一带,划断了他的手筋。 那人被生生痛醒,又一眼看见同伴的死状,吓得哆嗦起来。 “说吧”,方丹峰似笑非笑,“你们究竟去京师做什么了?” “我……我不知道……” 刀锋轻轻从那人额头划过,削开一小块皮肉,方丹峰右手一拈,“信不信我把你整张皮撕下来?” 那人的裆裤已经湿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方丹峰手上微微用力,将那人的皮肉向下扯了半寸,额头一片鲜肉露出,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大人……我是跟着李二哥进京的,他去了九门提督府上我一直在外面等真的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大人——他们要除掉楚元帅,我说的千真万确,饶命——” 方丹峰沉吟半晌,谅他不敢再说谎,冷笑一声,“便宜你了”,伸指一点,已经硬生生插入他的额头,那人双目圆睁,倒在地下,已经死了。 “凤曦和,你个无耻的匪类!”方丹峰怒骂一声,翻身上马,折回来路,扬长而去…… 北庭军营中,士兵们刚刚吃罢了午饭,此时已是酷暑难当,却没有一个人卸下盔甲来,只三三两两,一边擦刀,一边恨恨地骂娘——骂北国军的居多,凤曦和的也占了不少,更多地则是混骂一气,阔论高谈。 方丹峰纵马直入营内,却被守营的亲兵拦下。 “我有急事求见楚元帅!”方丹峰急道。 “再急也得等——”守门的亲兵压低了声音一努嘴:“圣旨到了,大人正在接旨哪。” “接旨?”方丹峰一惊,但是也不敢贸然闯入,只站在营外,侧耳倾听——“……北庭军妄自尊大,肆饶边防,速速奉回北国公主,若再生事端,必严明法度,绝不轻赦!钦此——”屋内的天使声音傲慢冰冷,只听得方丹峰紧紧握住拳头。 营门一挑,卫兵一涌而出开道,宣旨的文臣走在前面,楚天河却陪着笑脸在后,低声道:“大人远道而来,还是歇息一天,明日——” “楚将军,我等身负圣恩,还要回朝复命。”那文臣对着京师的方向拱了拱手:“你好自为之。” 楚天河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要将什么递过去,嘴里讷讷:“大人辛苦……” 那文臣却猛地变了颜色:“楚将军!朝廷人人称你一代名将,清正刚直,怎么敢贿赂朝廷命官!”说着用力一挥袖子,一张单薄的银票飘落在地,楚天河只窘迫地满脸通红,眼睁睁看着使者走出营门,登上马车离去。 “将军……”铁敖不忍见楚天河的脸色,伸手拾起银票,劝慰道:“那人是慕提督养的一条狗,哪里会收你的银子?” 楚天河苦笑:“这点银子,也不够那群京官塞牙缝的,唉,老夫妄做小人了。”——那点银子,已经是他二十年的俸禄积蓄,却是连送都送不出去。 一转眼,铁敖看见了方丹峰,一惊:“你回来做什么?不是叫你去右丞相府里报信?” 方丹峰抢前一步跪倒:“大人,这全是凤曦和那个畜生捣鬼,属下在路上截获了两个他的下属,说是给慕老贼送了万两黄金——” 铁敖怒道:“谁叫你自作主张?” 楚天河却是无力地挥了挥手:“老铁,别骂小孩子了,恐怕这封信送到了也是于事无补,慕公子死在我这儿,他……他怎么会放过我?” 铁敖急道:“这、这如何是好?我们什么时候私自扣留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又从哪里找个公主还他?” 楚天河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恨就恨那个慕孝和公报私仇,他就不想想,我死了,北庭军没了,朝廷怎么办?我泱泱中华,难道要灭在北国手里?”说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伸手将头盔摘了下来,一根根白发刚劲如针。 苏旷慢慢从帐中阴影里走了出来,脸色也是发白,跪倒请罪:“大人,小人该死,没能保护慕公子,牵连大人。” “起来吧,不干你们的事……”楚天河四下一望,无数士兵已经停止喧哗,齐齐站立,等着他的示下,楚天河叹道:“老铁,你带着你两个孩儿回去吧,这儿本来没你们什么事情,今晚之约,取消了吧。” 铁敖急道:“蒜头,你呢?” 楚天河傲然道:“我宁可死在北国军刀下,也不死在奸佞小人手里。” 方丹峰大声道:“我不回去,我和将军同生死!” 他这句话喊得热血彭湃,无数士兵齐声大喊—— “北庭军将士与将军同战!” “宁可为国尽忠,不死在小人手里!” 楚天河缓缓道:“你们……又何苦?” 铁敖一把抓住他的手:“蒜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现在两军在黄冈梁对阵,朝廷不许动手,不是要北庭军束手待毙么?不如索性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楚天河咬牙一跺脚:“妈的,老子也没公主还他,兄弟们,咱们灭了北国军再说——” “是——”一阵齐刷刷的应命声,无数至诚的眼睛望着他们的将军。 “楚将军……我有个想法……”苏旷低声道。 方丹峰忍不住讽刺:“你上回的想法是找凤曦和借马,差点没把莫先生气死,这回又有什么主意?” 苏旷不理他:“今晚之约,不能取消。将军,凤曦和已经和慕提督搭上线,拉他下水恐怕已经不可能……不过兵不厌诈,不如我们趁机行刺扎疆缅,若是主帅暴毙,军心必乱,说不定还有一战而胜的机会。” 楚天河看着他:“你和老铁,有把握么?” “没有……”苏旷苦笑:“不是我和师父,将军,我自己去。” 铁敖双目一睁:“又胡闹!” 苏旷走到楚天河面前,跪下:“将军,我屡次错信凤曦和,追悔莫及,就给我个机会吧。” 楚天河扶着他的肩,一字字道:“兵家大事,不可赌气。” 苏旷摇头:“我不是赌气,将军,我军战马粮草俱都不足,非出奇兵不可制胜,兵燹一起,我们师徒只怕都回不了京师,既然如此,就不必浪费人手,我若败了,师父,师弟,莫先生,还可以辅助将军。” 同在铁敖手下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师弟”,方丹峰心头一热,大声道:“师兄,我和你去!反正少我一个不少,有师父就行。” 苏旷继续坚决摇了摇头:“我一个人行事反而灵活,再说北国军大兵压境,凤曦和虎视眈眈,师父一个人,哪里应付得过来?” 楚天河还要再说,铁敖却劝道:“蒜头,你让他去吧,丹峰你保护将军,我带人接应苏旷——这孩子聪明伶俐,功夫也不错,若真能杀了扎疆缅,也是大功一件。” 良久,楚天河才点头:“既然要去,就早早准备——时候已经不早了。” 众人闻言一起抬头,一轮红日,已经偏西,天边的晚霞如少女颊上的胭脂,红得如醉,映着万里草原,如诗如画。 北国军与北庭军东西相峙,攻守鲜明。 “苏旷无论得手与否,要逃,决不能逃向东西,直闯连营,乃是大忌。而南北之间,男方便是中国,北国人必定严加防范,唯有北逃,兵力虽重,但防守必定不严,倒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守在东北角这里,接应苏旷。”铁敖用力催马,顺便向身边的莫无解释。 “知道了。”莫无依旧惜字如金,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消耗他的内力。 “老莫”,铁敖忽然转头。 “我还年轻。”莫无不理他。 “好好,小莫,莫少侠”,铁敖哭笑不得,“你天天说着官场险恶,这回怎的不走?” 莫无冷笑:“江湖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敖失笑:“你这家伙真是又臭又硬,怎么,受龙晴的气,还没消啊?” 不提龙晴还好,一提龙晴,莫无的脸立即就黑了,这回更是紧紧闭着嘴巴,一个字也不肯说。 铁敖加了一鞭,又笑:“真的不说话?苏旷那小子说得对,这场仗打下来,咱们师徒恐怕都回不去了,死都死了,你也不肯多说几句?” 莫无冷冷扫了他一眼:“铁敖,自从你过了四十,就越来越罗嗦,跟个娘们似的,手上功夫不见长进,嘴巴倒是能说会道起来。” “能说会道有什么不好?”铁敖嘿嘿一笑:“和你不一样哪,我老啦,喜欢和年轻人聊聊天,觉得世界还很美好。” 莫无一提缰绳,马蹄越过一具尸体,“是,真美好啊。” 铁敖苦笑着摇了摇头,咳嗽一声:“说真的,莫无,有些事,咱们得聊聊,我怕是现在不说就没机会——我们这次出手剿匪,究竟是谁的意思?如果杀了凤曦和,究竟对谁有好处?北国军忽然出兵,是预谋还是巧合?凤曦和究竟什么打算?扎疆缅究竟有多大的野心?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如果不死,他们用借口挑衅?”他正准备滔滔不绝地问下去,却沮丧地发觉莫无一个字也没听。 “莫少侠!你弃剑十年,被我拉出来,难道一点都不好奇?”铁敖又好气,又好笑。 莫无摇头:“反正已经被你拉出来,好奇也顶多落得死不安心,我何必多疑?你继续问吧,我知道你们做捕快的喜欢自问自答,我听着就是。” 铁敖苦笑摇头:“你这家伙,难道就这么死在塞北,也不冤枉?” 莫无冷冷笑了笑,眼光凝视着远方的苍茫:“你既然知道我弃剑十年还来找我,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又何必问?再说……再说……老铁,你说的对,我也快要老了,窝囊死在林泉之下,像个废人,倒不如为天下拔剑一次,死得其所,有什么冤枉?” 铁敖看了看他,莫无还是岩石一样的冰冷无情,但是目光之下,俨然有了一丝火热。 “好!不愧是天下第一剑!”铁敖用力催马,大声道:“我一直借这个机会要理出一条线来,剿匪,饶边,杀敌……这幕后必然有人主使,而有这个能耐又可以得到好处的只有一个人——但是我想不通,凤曦和凭什么勾结他?他如果要借助凤曦和的力量,又为什么要下令剿匪?” 铁敖苦苦思索,并不指望莫无可以回答,但是莫无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口了:“我不知道,但是我和苏旷一样,觉得凤曦和不像卖国求荣的那种人。” 铁敖奇道:“哦?说来听听?” 莫无笑了笑:“我和苏旷的想法应该也差不多,龙晴看上的人,多半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铁敖冷嘲:“别自作多情了,苏旷那小子是看上龙晴又不承认,你算那根葱,龙晴你见过几面?人家一见你就恨不得捅你一刀。” 莫无低下头,轻声道:“大哥的女儿,绝不会是恶人,我信她。”这句话,竟有说不出的悔恨和回忆…… 铁敖迟疑:“凤曦和城府极深,龙晴若是上他的当呢?” 莫无坚决道:“若是凤曦和真的勾结北国,卖国求荣,龙晴一定会杀了他。” 铁敖叹道:“希望……承你吉言。” 远处,连营之中吹角声迭起,如神哭,如鬼啸,西天中一轮沉沉落日,在号角声中凄厉如血,似乎在呼唤着洪荒中远古的战役,天地苍茫,顿生萧瑟之意。 莫无向西南看了一眼:“苏旷,他进去了。” 二人不再多话,只默默等待,期盼着苍天可以给中华一次机会,一个奇迹…… 十五、重营破军 销金大帐,訇然中开,两旁羽旗林立,刀枪剑戟一字拍开,鼓角声声,气派俨然。 苏旷却撇了撇嘴,北庭军中从来也没见什么仪式旗仗,但楚天河不怒自威,高山仰止,那样的风范气度,却不是眼前的扎疆缅元帅做的出来。 扎疆缅约摸三十五六,腮边浓髥颇有威严,正坐在正中交椅上,苏旷等人走进营来,却不见起身。 “创——”两柄长刀交叉于前,有人叱道:“止步!” 苏旷暗暗叫苦,如此的距离,别说行刺,就是飞刀也未必有准头。 扎疆缅已是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南国使者,看我军威如何呀?” “很好”,苏旷嘻嘻一笑,“若是在敝国,还是要加上四个字的。” “哦?” 苏旷拉长了声音:“威武——升堂——” 身后几个人都是楚天河千挑万选出的死士,本来紧张之极,听见苏旷打诨,不由会心一笑——捕快就是捕快,果然三句不离本行。 扎疆缅面子上顿时过不去,怒道:“你们南朝人,只会逞口舌之利么?” 苏旷忙道:“元帅若是肯较量拳脚兵器,下官求之不得。”他倒没有说谎,当真是求之不得。 “哼!”扎疆缅脸上变色:“你口口声声说是还我公主,公主何在?” 苏旷不卑不亢,双手奉上文书:“我等一行十七人,岂敢带公主同行?扎疆缅元帅只要签了文书,容我带回,自然贵国班师,我国还人。” 扎疆缅不怒反笑,回身又坐在交椅上,挥了挥手,一名书记官模样的男子接过文书呈了上去。 苏旷暗地叫苦,这元帅好生奸诈,全不受激,这四面刀枪的,哪里有机会行刺? 扎疆缅笑了:“没有弄错的话……你就是苏旷?” 苏旷的眉毛好端端跳了跳,苦笑:“正是。” 呜乎哀哉!多少年来苏旷天天大吐苦水,只觉得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天妒英才,怀才不遇,日日乞求上天保佑自己早早功成名就——但是上天真会恶搞,早不成名,晚不成名,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苏旷二字人尽皆知。 扎疆缅一脸看好戏的情形:“你就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徒弟,前些日子伙同慕云山搅乱我三万大军的苏旷?” 轻视敌人的情报系统,果然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苏旷硬着头皮:“不敢。” 扎疆缅嘿嘿一笑:“看不出啊看不出,南朝果然英雄辈出——” 苏旷立即决定重新考虑一下行刺的计划,事实证明,策划没有经过前期调查是注定不能成功的——纵观中国历史,好像没有刺客这么曝光在被行刺者面前——荆柯如果光明正大带兵打过一仗,秦始皇恐怕也不会由着他大模大样往前蹭吧? 苏旷低着头,眼睛却开始贼溜溜地打量退路,他好像一个一头撞进渔网里的傻鱼,对手完全没有给自己任何机会。 见势不好,拔腿就跑,既然行刺注定没有可能,他可没兴趣在敌国的地盘展示中华民族的气节。 但是扎疆缅却猛地脸色一沉:“文书我看了,批,你们带回去——”苏旷松了口气,扎疆缅却继续道:“你们几个跟楚天河说,明日两军阵前,你们好好的公主送回来,少一根寒毛,我要你们好看。” 少一根寒毛?恐怕那个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已经一根寒毛也不在了吧? 苏旷刚刚想笑,忽然觉得不对,扎疆缅刚才说的好像是……“你们”?他立即抬起头来。 扎疆缅用手一指苏旷:“这个人,给我拿下!” 苏旷大惊:“元帅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啊!” 扎疆缅冷笑:“那是你们的规矩,我们的规矩是斩来使立威,你没有听说过么?” “没有没有,从来没有。”苏旷冷汗直流,看着渐渐逼近的士兵,不知是动手还是束手就擒的好——这个时候动手注定杀不了扎疆缅,手下的十六个兄弟也肯定要立即倒下。 扎疆缅若无其事:“苏旷,你放心,你们交还了公主,我就放你回去,你们南朝人素来不讲信用,万万不能放虎归山。” 苏旷双手真力密布,只等来人走近,便要背水一战——只是,他刚刚抬起手来,便听见一个传令兵大声道:“报——红山凤曦和求见。” 苏旷实在没有想到,即使在北国军中,凤曦和的名头也如此响亮,人比人,真的会气死人。 营门大开处,凤曦和缓步走了进来,此时已经是仲夏,他却依旧披了件黑貂大氅,脸色颇有些苍白,显然身子还很虚弱,但是眉目森然,英俊之上又有了层统领千军万马的气魄;身侧一个红衣女子,巧笑如焰,双目如莲,明朗俊秀,令人眼前一亮。 好一对人中龙凤,许多人几乎同时在叹息着。 “凤五爷——”扎疆缅已经举步迎了过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身子还没好?北庭军那些小人,就会阴谋暗算——啊,哈哈,苏旷,你们认识,不用本帅介绍了吧?” 苏旷微笑:“认识……自然认识的……”他笑嘻嘻地走了过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凤曦和刚要搭话,苏旷手猛地一挥,已经又急又重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怒道:“叛贼!” 哗啦啦,里三层外三层,凤曦和手下众人与北国军几乎一拥而上,便要击杀苏旷。 凤曦和显然也被打得一惊,他生平受伤无数,但是如此的侮辱还是第一次,他目光一冷,手却还是挥了挥:“罢了,各为其主。” 苏旷冷笑:“凤五爷,你的主子是哪一位?” 凤曦和淡然:“北庭军不给我置身事外的机会,凤某只得保命。” 苏旷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不出的失望和愤怒……还有一丝心惊。适才那一耳光却是是怒不可遏的冲动,但是手掌打到凤曦和脸颊上,却自然而然地受到一股反震的力道,那种护身真气,是武学修为极高的人才能携有,难道……凤曦和并不象表面上看来的伤势严重? 但是凤曦和如果真的伤势不重,在龙凤二人联手之下,他绝没有丝毫的逃生机会。 反正已经是听天由命,苏旷索性放下心来,笑嘻嘻看着凤曦和,要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凤曦和向着扎疆缅,微笑:“元帅,节哀顺便。” 扎疆缅一愣:“你说什么?” 凤曦和重复:“我是说请元帅千万节哀,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殿下,已经死了。” 扎疆缅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你胡说,你再说一遍?” 凤曦和皱眉:“元帅,放手。”他声音不大,但竟比扎疆缅气势更威严三分。 扎疆缅讷讷放手:“五爷,得罪。你刚才说——” “巾阗尼敕勒梅尤殿下已经归天。”凤曦和低了低头,略表悲哀:“只是公主殿下是在鄙人的地盘为人所害,凤某也要给元帅一个交代。” 苏旷的心彻底冷了,自始至终,他都不敢相信凤曦和真的已经投敌,无论在楚天河面前还是扎疆缅面前,他甚至都有些维护,但是现在,凤曦和亲自来到北国军营,亲口说出公主已死的消息,而且……矛头竟是直指北国军。 “来呀——”凤曦和挥了挥手,手下有人抬来一副门板,凤曦和对扎疆缅道:“有人害死公主殿下,又埋尸在凤某的地盘,我怕元帅误会,也怕元帅被小人所乘,特地找了公主的遗体……只是,恐怕已经不大好看,元帅三思。” 扎疆缅踉跄着掀开了盖尸布,凝视半晌,一把扔开——那是一具已经被腐烂咬蛀的不成样子的尸体,但是衣着正是公主当日所穿,不知凤曦和怎么真的找了出来。 “不错的……不错的……公主的左腿小时候摔断过一次,接好之后骨头有些歪曲……”扎疆缅猛地回过头,怒视苏旷,眼里的火几乎可以杀人——这不仅仅是一具尸体,还是他未来的大好前程。 “凤曦和,算你狠。”苏旷满不在乎地笑笑,这具尸体他本来打算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拿来做杀手锏,只是凤曦和既然抢先用了,他又能如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来人,把这群人给我乱刀分尸!”扎疆缅眼睛已经发红,怒道。 “慢着,元帅。”凤曦和悠哉向前踱了几步:“前些日子,北庭军找我买五万匹军马,嘿嘿,我可是想到元帅您,才没答应——” 他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已经明白无余,扎疆缅皱眉:“五爷果然一诺千钧,真英雄!” 凤曦和摇摇手:“将军,公主殿下已经死了,你杀光这些北庭军,殿下也不能复生,想必贵国的大君和巾阗尼赫勒梅尤王子殿下也一定万分悲痛……” 扎疆缅的眼光慢慢冷却,缓缓盯向凤曦和的眸子,半晌,他忽然一伸手,“来人,设宴!” “五爷,怎么不动筷子?莫非信不过我?还是,酒宴太过寒酸?”扎疆缅频频举杯,凤曦和面前却连一点油花也没动过。 “不敢,元帅设宴再说寒酸,那就是不识抬举了。”凤曦和笑笑,“凤某身上有伤动不得酒肉荤腥,幸好拙荆性喜肉食,有她代为致意吧——元帅只管放心,凤某是宁可身受万劫,也不愿拙荆略有损伤的。” “拙荆”正在努力地从羊腿上撕下一块肉来,被凤曦和一感动,连忙抬起头“致意”,一道汤汁顺着口角流了下来——虽然狼狈,但是却没有人笑话,莹白的下巴被红澄澄的汤汁一趁,显得娇艳无比。 坐在下首的苏旷却叹了口气,第一次看见龙晴,好像也是那么个情景,她高高坐在树上,举着羊肉串儿,神采飞扬到了跋扈的地步,爽朗地笑着,明艳如朝阳。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依旧是敌对的双方,依旧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变的,只是心吧。 如果可以在曼陀行宫装一辈子傻,好像也是很开心的事情……苏旷举起杯,自己敬了自己一杯。 扎疆缅忍不住切入正题:“刚才在外头,五爷好像话中有话,请讲。” 凤曦和笑了:“元帅是明白人,你在这里平了北庭军,偷偷高兴的也是贵国的王子吧?” 扎疆缅放下酒杯:“五爷的意思呢?” 凤曦和连忙拱手:“化外草民,哪敢有什么意思?不过想要苟全性命而已,元帅够意思,我也够意思,如此而已。” 扎疆缅看了苏旷一眼:“那……” 凤曦和又笑:“元帅和公主伉俪情深,杀了他们报仇也未尝不可。” 扎疆缅一时无语,缓缓坐倒,凤曦和拨了拨面前的羊腿:“这么一块儿硬骨头,谁啃,谁掉牙,凤某是没兴趣的,好像王子也没兴趣,就看元帅您了。” 扎疆缅仰头大笑,将手头一块羊骨头扔了出去:“本帅,也没兴趣。” 凤曦和只管微笑,轻轻剔了剔指甲。 扎疆缅站起身:“五爷的意思,我要回去仔细想想,此事非同小可,明日清晨,再请五爷帐中说话,如何?” 凤曦和站起身:“还是那句话,化外草民,不过是来和大人亲近亲近而已……晴儿,晴儿!别吃了别吃了,走了——” 龙晴满手是油的站起来,嘻嘻一笑,顺便对苏旷眨了眨眼睛。 苏旷由衷佩服凤曦和的举重若轻,三言五语就挑拨在扎疆缅的痛处——只是,无论在场的哪个人,今夜怕都是无眠了吧? 心里有往事的人总是害怕失眠,害怕一个人面对漫长而毫无掩饰的黑夜,明天,明天清晨扎疆缅将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无论是对于凤曦和还是北庭军,这个决定都关系到未来的生死存亡,而对于他苏旷而言,则关系到他能不能看见第二天清晨的太阳。 苏旷决定闭上眼睛开始数羊,数到天亮为止,决不去看那漫天的星辰,决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会干扰自己心神和发挥的事情。 结果没有数到一百,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喊他起床的看守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苏旷从柔软芬芳的床上拉起来,苏旷一边穿靴子一边咕哝——还是有钱好啊,奶奶的,这么软的床! 发表完对于床铺的看法他才霍然想起扎疆缅元帅可能已经做出了决定,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向大帐奔去——路过凤曦和的帐篷的时候,龙晴不满的哈欠声正传了出来。 苏旷又是好笑,又是微微的发酸,在曼陀行宫的时候,龙晴好像每天只来得及看落日——对于她这种热爱懒床的人而言,清晨做出重大决定真是一个灾难性的事情。 一群迟到的南朝人显然遭到了传令官的严重鄙视——他几乎已经急得发疯,龙晴才终于踢里趿拉地跑过来,凤曦和尴尬无比地跟在身后,一手拿着吴钩剑,一手拎着无常刀,小声耳语提醒着:“喂喂,你的剑你自己拿,万一动手怎么办?” “不会的!”龙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你一向很有信心。” “这位龙姑娘,请稍微快些,我们可汗等你们已经很久了。”传令官不满地提醒。 “可汗?”所有人都几乎跳了起来。 龙晴劈手抢过吴钩剑,脸上浮起一个难看之极的微笑:“好了……我好了……” “咚——”一声鼓响,地动天摇。 昨日的威严比起今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一重重黑衣黑甲的卫兵,矛尖在清晨的阳光下冷厉寒竣,鏖鼓声声,如历战阵。 扎疆缅诚惶诚恐地陪坐在一个人脚下,屁股只略略沾了些凳子,那个人远远看不清面目,但觉得高高在上,好像万里河山尽在足下一般。 凤曦和微微握了握龙晴的手,当先走了上前一揖到地:“化外草民凤曦和,见过可汗万岁。” 龙晴连忙跟过去万福——她忽然觉得万福真是伟大的发明。 可汗微微冷笑:“罢了,赐座。” 凤曦和还没傻到那个地步,连忙惶恐道:“万岁在上,哪有草民的座席?” 可汗略点点头,对苏旷道:“你——” 苏旷不卑不亢:“苏旷乃中华国使,国礼不可废。”也是一揖。 “放肆!”那可汗怒道:“一群南朝蛮子,果然心怀叵测——凤曦和凤五爷!” 凤曦和忙道:“草民惶恐。” 可汗冷冷:“你昨天说,公主死在谁的手里?” 凤曦和一惊:“草民不知……只是发现公主金躯,不敢不来报信。” 可汗双目圆睁:“你说不说?” 凤曦和咬咬牙:“是……是北庭军慕云山。” 可汗嘿嘿冷笑:“当真?” 凤曦和道:“不敢欺瞒可汗,正是慕云山乱军之中惊了公主。” 这可汗自始至终未曾问过苏旷一句,苏旷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寒。 只见他挥手:“带上来——” 苏旷一阵眩晕,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我命休矣! 两个北国军士架上来的女人,竟然是帕尔梅,她也不知受了多少拷打,丢在地上如一滩烂泥,瞳孔已经扩散,嘴里只喃喃:“我招……我全说……” 可汗的眼睛终于转到苏旷脸上,一个字一个字迸出:“苏旷,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苏旷忽然双足一顿,自身畔抢过一柄腰刀,人已掠过众军头顶,向正中可汗直冲过去。 数十柄长矛一起向他掷去,虎虎生风,苏旷身子当空一转,手中刀丝毫不顿,将长矛一一拨落,但是起势已绝,人已落地,他猛一咬牙,刷刷两刀劈倒二人,第二次急冲而起。 龙晴一惊,连忙拔剑也要冲上,凤曦和却左手一按她肩膀,将她按回地上,自己却借势掠起,竟然也向着可汗直冲——“我攻上三路。”凤曦和急急道。 “好,我攻下——”苏旷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凤曦和的手掌已经拍在他的背心,真气直透经脉,苏旷从半空中直直摔落在地,手中刀跌出老远。 “凤曦和——”苏旷挣扎着站起,凤曦和却轻轻点过他七八处大穴,微笑:“没有人可以打我耳光,你明白么?” 他单手提起苏旷,走到可汗面前:“适才欺瞒可汗,罪该万死——跪下!” 他手上用力,苏旷终究抗不住,普通一声跪倒尘埃,嘴角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两旁武士一涌而上,取了牛筋,将苏旷死死缚住,架到可汗座前。 龙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凤曦和,你居然……” 凤曦和低声:“晴儿,我们要活着走出去……” 龙晴慢慢抬起头,看着这个生死相依的男子,啐了一口,一个耳光重重摔在脸上。 凤曦和深吸了口气:“对不起,晴儿,我要为手下几万个兄弟着想。”他不忍在看龙晴的目光,伸指弹中龙晴的穴道,向后一推,跟在身后的萧飒连忙扶住。 龙晴嘶喊着:“凤曦和,我眼睛瞎了,才会看上你——” 凤曦和脚步略略一顿,却依然走上前,一步拜倒:“罪民身受北庭军重创,擒获此人,殊为不易。” 可汗笑了起来:“凤五爷果然名不虚传,好,好!你放心,贡格尔草原,朕还未必放在心上……凤曦和,你立下大功,北国军一兵一卒,绝不加在你的地盘上。” 凤曦和顿首:“谢主龙恩。” 龙晴死死低了头,不肯去看这一幕,连身后的萧飒,也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有拔刀的冲动。 十六名北庭军士纷纷被擒获,按倒在地,嘴里骂声不绝。 可汗微笑道:“五爷,这也算是你的地盘,有人对朕不敬,怎么办?” 凤曦和抬头:“只要圣上一言。” 可汗点头:“朕准了。” 凤曦和站起身,走到那群俘虏面前,声音居然还是平淡如往昔:“万岁叫你们闭嘴,听不见么?” 他脚下那人整个脑袋都被按在泥土里,嘴里却挣扎着骂道:“凤曦和,你是畜生——” “连骂人都没有新鲜的玩意儿,真是蠢材。”凤曦和轻轻一笑,一脚踩在他的头颅上,那年轻人的脑壳顿时粉碎。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好像是龙晴喊的,又似乎不是——那几乎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受伤的困兽在哀嚎。 凤曦和叹了口气,却接着“走”了下去,每一步,便是一个头颅在脚下粉碎。 连苏旷也终于忍不住吼道:“姓凤的,你先杀了我——” “你急什么?你还想活命不成?”凤曦和终于走完最后一步,惋惜地瞧了瞧自己的靴子,满是血污和脑浆,连北国军的人也忍不住开始呕吐。 他走到苏旷身边,一手扣住他肩头,向可汗拖了几步:“这个人,要罪民动手么?” 可汗一步步走下高台,看着匍匐在尘埃中的苏旷,一双眼睛明亮到极点,嘴角倔犟冷笑,脖子上倒缠的牛筋勒得极紧,憋得脸色紫红,牛筋交错处血滴渐渐渗了出来。 “刀——”可汗伸手。 凤曦和拔出无常刀,倒转了刀柄递了过去。 “好刀。”那可汗接刀在手,轻轻拭过锋刃,忽然,一刀直劈了下去,速度之快,竟然不下任何一个使刀的高手。 只是凤曦和的左掌也已斩了出去,切在可汗的面门之上,这一掌几乎凝聚了他生平的功力,喀喇一声,可汗的鼻骨、颧骨、颅骨尽数折断,偌大掌力连带着颈骨也断裂,一个破破烂烂的脑袋向后折在背上,被后颈一层软甲连缀着摇晃不已。 本来被牢牢绑缚的苏旷忽然双臂一振,就地一滚躲过刀锋,劈手抢下无常刀,顺势砍在可汗胸口——无常刀在胸口划过一阵火光,露出一层金光闪闪的软甲内衣,居然自足胫包裹至脖颈。 他唯一的空门,就是脸庞——一朝天子,总不能连脸都遮起来。 萧飒手一动,龙晴穴道解开,众人一起冲了上去。 可汗骤然暴毙,军营里顿时乱成一团,凤曦和对着扎疆缅略一点头,当先向外闯去——“集合——集合——抓住叛贼——”扎疆缅立即四下指挥开来,场面却是越来越乱。 血肉横飞,兵戈遍地,嘶喊震耳欲聋…… “元帅——”一名亲兵终于跌跌撞撞跑回来报告:“刺客……刺客跑了!” “没用的混帐!”扎疆缅一脚踢倒那人,“追,快追,追到天边也要给我抓住逆贼!” 只是回过头来,他却是微微冷笑——凤曦和凤五爷,下手真够毒啊…… 十六、义薄云天 靴子里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磨得脚底越来越痛,龙晴索性停住了脚步。 “这边走!”凤曦和仰头一望,断然道。 龙晴没有动,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某一点。 “晴儿,走啊!”凤曦和想也不想,伸手就来拉她,“有话咱们出去再说。” 龙晴轻轻一闪,躲过凤曦和的手,目光依然执着。凤曦和忍不住顺着她的眼光低头打量——那是自己的靴子,一路奔跑,沾满了泥污,但是泥污之上依然有斑斑点点的血渍。他虽然已是明了,还是不禁问道:“你在看什么?” 龙晴不答。 苏旷却上前一步,抬头:“她在看你的脚,脏。” 这话一出口,红山匪众顿时剑拔弩张起来,萧飒眼睛一瞪便要向前,凤曦和却轻轻伸手在他胸口一按,自己迎了上去,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哦?想不到苏兄如此洁身自好,凤某佩服之至。” “你少挖苦,我自知没什么资格瞧不起你,你的脚虽然脏,但是踩出来一条活路,这条路我既然走了,也算不上什么干净。”苏旷也逼上前一步,鼻尖几乎撞到凤曦和的鼻尖,“只是凤曦和,职责所在,北国军只要退了,我自然要和你算一笔总帐。” “随时奉陪就是。”凤曦和冷笑,目光却瞟向龙晴:“那么晴儿你呢?我早和你说过红山凤曦和并非善类,你偏偏不信,这个时候看清楚我的嘴脸,心里不大好受吧?” 他口中淡淡自嘲,龙晴猛抬头,目光如火:“你少来这一套,我姓龙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苏旷忍不住插话:“龙姑娘,我劝你别硬往浑水里淌。” 龙晴一跺脚:“苏旷,我和凤曦和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至于你,五爷,你不必拿这种话封我的嘴,以往你杀人也有过,杀北国军也不少,只是这一次,不同……原来人命在你脚底下,真的那么卑贱,原来你杀人,真的那么痛快……凤曦和、凤曦和!” “听明白了么?”凤曦和眼角微微抽动,但却微笑起来,盯着苏旷:“我和晴儿的事,轮不到你插嘴,癞蛤蟆想——”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苏旷脸色已是铁青,压抑已久的怒气不受控制,一掌挥出,凤曦和竟是不及回手,二人相隔本就极近,一掌便已印在胸膛。 苏旷一惊,他虽是暴怒,却没想过出手便要置凤曦和于死地,急急收回七成内力,但凤曦和还是被掌力一震,向后直飞了出去。 “住手!” 电光石火间,一前一后两道剑光直奔二人而来,前方的是一旁观望的萧飒,他又惊又怒,一剑已尽全力,但后面那人却后发而先至,“创”地一响,双剑在苏旷背后相交,萧飒的剑锋几乎擦着苏旷的肩背掠过,他几乎想不到世间有如此快剑,虎口震痛,宝剑几乎脱手而出。 眼前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眼神已不再年轻,但起手的气势却令人为之神夺。一剑出手,立即垂手而立,目中颇有几分赞许。 “你?”苏旷看着倒在地上的凤曦和,他单手抚胸,另一只手却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目光依旧沉静深沉,令人摸不透心思。 凤曦和胸口剑伤迸裂,血如涌泉,若在平日,龙晴早已飞奔而至,但此刻龙晴狂奔几步,到了凤曦和身边,却犹豫着顿了一顿,才伸出手来。 凤曦和微微一笑,指尖搭在她手上,站起身来,这简单之极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全部精力。 龙晴声音已经在发颤:“为什么,你为什么?” 凤曦和笑笑:“没什么,咳咳……苏旷身手了得,躲不开而已。” 他的眼中几乎看不见苏旷与莫无,只对龙晴笑道:“晴儿,你……不肯和我走了吧?” 龙晴低下眼,不肯接触他的视线,但还是坚决道:“五爷,我要回江南了。” 凤曦和笑容更温柔:“也好……只是,咳,只是晶晶和你的红袍都在红山,你总要去接了她吧?总不能把她留在我这种人手里……晴儿,我们再走一程,如何?” 龙晴紧紧握着拳头,连肩膀都在颤抖,但回答依旧坚决:“好,再走一程。” 凤曦和转过身,朝萧飒挥了挥手,一手携着龙晴,说是携着,倒不如说是轻碰,向远方缓缓走去。 莫无对萧飒点头道:“好小子,配得起用剑。” 萧飒傲然:“来日必当再向阁下讨教就是。”说罢,狠狠瞪了苏旷一眼,快步追随凤曦和而去。 苏旷满眼疑惑,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右掌:“他……他为什么?” 凤曦和的确是将才,他们逃离的方向,正是铁敖与莫无等候的地方。一见人马,铁敖与莫无匆匆赶来,却正好替苏旷挡了一剑。 临来之时,苏旷随抱定死志,心中却无牵无挂,但是归去路上,他的脸色却阴沉如铁——那一掌,凤曦和当真就是躲不开么? 这个阴鹫深沉的凤五,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北庭军营,欢声如雷。 楚天河已在营门外迎候,一见苏旷,便哈哈大笑快步走来,在他肩头用力拍着:“好你个苏旷,果然不辱使命!” 苏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元帅,我,还有下情回报。” 楚天河一指营内欢天喜地的兵众:“北国军营的事我知道了,苏旷,这次凤曦和也立了大功啊!” 苏旷一惊:“元帅!凤曦和他杀了我们十六个兄弟——” 楚天河不以为意:“他们本来就是死士,求仁得仁,为国捐躯,苏旷,你不必难过。” 苏旷浑身一颤,抬头看着楚天河,好像从未见过这位名震边陲的百胜将军一样。 楚天河凑近道:“老铁,莫无,你们可知道,北国可汗被刺,巾阗尼赫勒梅尤已经火速撤兵了——哈哈,哈哈,天不亡我中原!天不亡我中原!” 即便是莫无,也不禁喜上眉梢,铁敖哈哈大笑:“蒜头,这回总算能痛饮三杯了!” “三杯?”楚天河另一只手揽过铁敖肩膀:“不做个十日之饮,我绝不放你们回去!” 苏旷默默挣开楚天河的手,一个人走在欢腾的人海之外,眉宇紧锁了起来。 那十六个头颅,似乎就这么被踩碎在尘埃和记忆中,除了狂欢,并未留下一丝一毫的饮恨与遗憾。 瞥见了苏旷的郁郁,楚天河回头招呼:“苏旷,走啊,喝酒喝酒,军人要有个军人的样子!” 苏旷抬头,迎着阳光,恭恭敬敬地回答:“大人,我只是个捕快而已。” 那是塞北深秋的阳光,连温暖都是凛冽干脆的。 无论是牧人的帐篷还是北庭军的军营,无论是杳无人烟的大漠还是天鹅翩跹的湖面,阳光总是那么亘古不变地射下,刺痛了双目,直指人心。 即使……是深不可测的人心。 凤曦和的步履越来越慢,牙关甚至因为咬得太紧发出了嗑嗑的碰撞声,但脸上依旧是云淡风清地看不出悲喜来。 “五爷,就让我背你吧!”萧飒再也忍不住,忽然急冲几步,跪倒在凤曦和面前,忽然不知脑子里怎么灵光一闪,又对着龙晴说:“龙姑娘,你劝劝五爷,他这么重的伤——” “劝他?”龙晴冷笑:“你不知道这人的脾气么?从来冷面冷血,不把旁人死活放在心上的,走得比龟爬还慢,存心要害死这一遭的人。” 凤曦和苦笑道:“晴儿,你还是这般的牙尖嘴厉——罢了——”只是,“罢了”两个字刚刚说完,他双眉便忽然一皱,目光投向远方。 西北处,黄烟成雾,正是马蹄带起的风尘。 “五爷,快走!”萧飒急忙到他身边,要背起他赶路。 凤曦和却不为所动,缓缓自腰后抽出无常刀来:“走不了啦,萧飒回山报信,众位兄弟准备迎敌。” 这一轮冲杀下来,红山带来的男儿只剩不足百人,只是听见凤曦和“迎敌”二字,还是一起齐刷刷亮出兵刃,摆开阵势。 凤曦和走到众人之前,静静而立,衣带被风拂起,又急急噼啪抽着衣襟,一时间天地一片寂静——来人竟是足有千人,以凤曦和的伤势,怕是再也冲杀不出去。 “五爷,我不走——”萧飒握剑在手,与凤曦和并肩而立,脸色极是坚决——只是那远方疾驰而来的骑士越奔越近,他几乎不敢置信,忽然大喜地叫了起来:“五爷,自己人,是蒙大哥,蒙大哥回来了!” 凤曦和手下三员干将,无论怎么排,蒙鸿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此次若非他远在朵颜山,对抗北庭军也不至于捉襟见肘,这个当口,他竟然赶回,所有人都不禁精神为之一震。 一马当先的大汉,左肩至腰,披着一条金钱豹皮,竟是完完整整剥下,手爪俱全,被阳光一罩,栩栩如生。马蹄渐近,只见他是个三十上下的大汉,又浓又粗的两道眉毛凶悍之极,几乎夺了双目的光彩,还未奔至,便已大声喊道:“是五爷么?” 蒙鸿之众,非取朵颜不得回山,这本是当年饮血之令,看见蒙鸿越驰越近,凤曦和脸上隐隐有了不悦之色,但仍是迎上一步,大声道:“蒙兄弟辛苦,凤五在此!” 只是一句话刚刚出口,蒙鸿手中一道寒光闪过,一柄斩马刀劈胸而来,几乎与此同时,身后诸人一起出手,飞刀袖剑齐出,暴雨般罩向诸人。 “五爷——”萧飒抢身飞扑而上,但一道更快的剑光直取马上的蒙鸿,白刃红衣,矫若惊鸿,龙晴已经出手。 肘腋之间,变乱已生,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虽然人人都知道,却没人有这么快的反应。 “着!”龙晴那一剑,却不是攻人,却是刺向蒙鸿胯下的战马,她去得疾,蒙鸿来得快,只是一错面的功夫,吴钩剑已经虚点两点,径直刺向战马的双眼,这两点对蒙鸿或许无用,但畜生如何抵挡?唏溜溜一声长嘶,双蹄人立而起,随即在原地一阵乱跳,显然已是盲了。 龙晴身法凌空不变,避过蒙鸿刀锋,吴钩剑带过身后一名骑士的肩头,血光一闪,那人当即落于马下,龙晴顺势掠上战马,策马狂奔而回,清叱一声:“凤曦和上马!” 凤曦和知道龙晴心意——是要带他一人逃生,但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离了兄弟,竟狠下心来,只在马臀上用力一拍,叫道:“走——” 他一声喊出,只觉得腰间穴道一紧,身后的萧飒一记小擒拿,已扣住他身子,用力向上一托,龙晴伸手提上,带着凤曦和向南狂奔。 龙晴适才若是直接毙了那马,以蒙鸿的武艺,必是当即换马再追,但是刺瞎了那马的双眼,一时竟将马队先头的锋芒阻了一阻,战马乱跳乱踢,已经和后面的人马撞上,千人的大队里,搅起一个小小波乱。萧飒亦是身经百战,如何不明白机会难得,带着手下男儿,冲上去砍杀起来。 蒙鸿反手杀马,而萧飒众已经杀入军中,身后百人一字排开,死志已明——要以血肉之躯,抵挡那铁骑的纵横。 “杀——”蒙鸿吼道。 萧飒砍杀的满眼满脸都是鲜血,几乎睁不开眼来,一手持剑,一手抢过马刀,上砍人,下劈马,那马队冲势何其之急?第一人倒下,后面当即围上,无数寒光齐齐斩落,旁人一眼看去,竟不知谁人受伤,谁人身亡。 “蒙鸿,你为什么——”萧飒眼已经红了,向着冷冷观战的蒙鸿跃了过去,但半空之中,三四柄兵刃一起射来,他挡下兵刃,身子却又落入乱军中,离蒙鸿不过一步之遥。 “萧飒”,蒙鸿叫道:“凤曦和的性命断然留不住了,你我兄弟一场——” 一颗人头顺着刀锋向他飞来,萧飒无暇还口,只手起刀落,用蒙鸿部下的人头做了暗器。 只是右手刚刚挥出,身边的马蹄已经当头踩落,萧飒全力闪躲不及,马蹄擦着肩膀过去,一阵剧痛间,右手已经断了,他一个踉跄,两柄钢刀已交错架在颈上。 他回头一望,见龙晴纵马已经奔出数百丈外,凤曦和犹自回头,看不清人形,却知道他还在张望战阵的一切。 蒙鸿冷冷道:“萧飒,塞北我要定了,我再问你一次,跟我不跟?” 厮杀声已经渐渐平息,萧飒虽然没有回头,却也知道,带来的下属,已经战死沙场,他呸地一口吐出,唾液里已满是鲜血,“背信弃义的小人,也配问我!” 蒙鸿哼了一声,右手一挥,做了一个虚批的手势,萧飒身后二人会意,钢刀劈下。 正在那钢刀离颈的瞬间,萧飒已经全力向前扑去,随着刀锋斩落,他的身子也已经扑到了蒙鸿的马下,仅存的左手全力向上一刺,剑芒隐没在马腹之中,随即整条手臂都没入马腹,一柄斩马刀刺过血肉,刺穿马鞍,蒙鸿急忙闪躲,硬生生向右边倒去,刀尖却还是穿过大腿——蒙鸿一倒,刀锋顺着血肉划过,左腿半条肌肉,被生生割了下来。 马尸扑倒在尘埃,萧飒的身子也随着马尸倒下,一颗头颅轱辘辘地滚了出来。 刚才那一刀砍下之前,萧飒已经算好了距离和出手,借着那手起刀落的瞬间,要和蒙鸿同归于尽,而这致命的一击,竟是在头颅斩落之后才刺了出来。 蒙鸿随是身经百战,还是被萧飒的打法惊得说不出话来——三尺开外,萧飒的面庞清秀俊美,只有一双眼血红地圆睁着,似乎还在死死盯着他。 “哐啷”一响,适才举刀劈落的一人手软得把持不住刀柄,身子也颤抖了起来。 “怎……怎么办……”身边群匪有人低声问了起来。 “有什么怎么办?”蒙鸿撕下块衣襟,将削开的大块皮肉一圈圈用力绑起,骂道:“他娘的一点出息也没有,追,给我追,慕提督有言在先,杀不了凤曦和咱们一个都活不成,杀了凤曦和,这片地方就跟了老子姓蒙了!” “马——”他一声叫,身后一人牵过匹死了主子的战马来,蒙鸿忍着剧痛,右手撑着马鞍,将身子翻了上去——比起千里贡格尔草原来,就算少了一条腿,又算什么? 这只是片刻的功夫,地上已堆满了尸体,死状极其惨烈,萧飒手下的男人们不算亏本,几乎每人都拼下了两条人命来。 蒙鸿手中刀柄用力抽在马臀上,马队立即启程,向着适才龙晴奔走的方向急追过去。 龙晴一手抖着缰绳,一手抱着凤曦和,忽地觉得手掌上热乎乎湿腻腻的一片,低头看去,凤曦和胸口的衣襟不知何时被鲜血浸透了,正顺着她的指缝一滴滴落在马背上。 他当日被慕云山暗算,右胸几乎被刺穿,刚刚将养数日,又在北国军营里一通厮杀,这些倒还好,但适才苏旷一掌何其凌厉,又正中胸口,快要愈合的旧创一齐迸开,因为失血过多,脸色已是惨白到发青的地步。 凤曦和已是强弩之末,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回红山。 龙晴一咬牙,拨马左转——那里,是北庭军的地盘。 就在此时,天边一声哨响,如同魔鬼的怪啸,一丛黄烟直奔云霄。龙晴的心慢慢凉了,她实在太熟悉这召集人手的讯号,那正是凤曦和部下不二的号令,而黄色的烽烟,正是属于蒙鸿的。 蒙鸿,他是有备而来。 凤曦和积威甚重,部下死忠无数,蒙鸿既然出手,就一定要在红山众得讯之前除去凤曦和。 远方,附骨之蛆一般的尘土又从天边卷来,好像要将草原一掀而起一般。 如果红袍在多好!龙晴一边打马一边恼怒地抱怨,比起红袍,胯下这匹马简直就是头耕田的驴子,无论怎么抽打,也快不了一分。 北庭军的军营也已经在望——但是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在这无遮无拦的草原上,“在望”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松的距离。 漆黑的连营,一分分清晰起来,而身后的马蹄声也开始震得地动天摇。 “凤曦和——你还活着么?”龙晴一边回头,一边打马,一边急冲冲地问。 “我……倒是活着……”凤曦和声音微弱,却依然清晰,“只是你再这样打下去,这匹马可怕就要累死了。” 龙晴又是一挥手,剑柄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记,那马早已脱力,当即一头向地下栽去。 龙晴用力撑着地面跃开,恨恨咬牙,背起凤曦和疾掠,嘴里骂着:“乌鸦嘴,少说一句你舌头会烂掉不成?” 但是,背后的凤曦和却没有了声音,热血又一次浸透了龙晴的衣襟,背心滚烫。 刚才的一摔,凤曦和再也撑不下去,晕死过去。 而那马蹄声,如催命的鼓点,已经近得快要进入射程。 龙晴第一次觉得,如此的无助和害怕,她托着凤曦和的手几乎在发抖,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叫了起来:“苏旷——苏旷出来——救人啊——” 那个几次三番险些要了凤曦和性命的捕快,竟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凤曦和若是清醒,不知是何等的悲哀。 “飕——”一枝箭擦着鬓角飞过,龙晴吃了一惊,将凤曦和转而抱在怀里,只是这样一来,速度又减慢了不少,连着几枝箭飞过,她再不敢背对敌人,索性转过身,步步后退,横剑当胸,要誓死一斗。 只是就在此时,身后也响起了无数士兵的冲杀声,龙晴暗叫一声谢天谢地——那人马追来,早已惊动了北庭军的防守。 “杀了这对狗男女,给我快!”蒙鸿无论如何也不敢带着八百人的队伍和北庭军正面交锋,要抢在他们之前斩毙了龙晴。 “当当”两声响,队列最前的二人已经冲到龙晴面前,龙晴手起剑落,斩毙一人,闪过另一人的马蹄,随即,被黑压压的马队团团包围了。 只是就在此时,她听见一声怒喝:“住手,什么人大胆劫营?再不住手放箭了——” 那声叫喊,真是比平生所有的丝竹都来得悦耳,龙晴一喜,几乎热泪要夺眶而出,她不敢回头,只拼命尖叫起来:“苏旷——快来救人哪——” 眨眼间,北庭军数千人已列开阵势,盾牌手当前守护,弓箭手引弦待发,蒙鸿再大胆也不敢冲杀,叫道:“众位兄弟止步!” 一道身影从守军阵中匆匆跃了出来,几个起落,已经来到龙晴身边——龙晴本来就穿着红衣,衣衫又满是鲜血,一眼看上去,竟然如一个血人一般。 她头发已经全部散乱,不敢回头,只侧过半边脸喊着:“苏旷救命——” 苏旷魂飞魄散,脱口而出:“怎么回事?晴儿?” 那声“晴儿”喊得两人都是一怔,但是有了苏旷在侧,龙晴悬到嗓子眼的心,偏偏落了一半回来。 “凤曦和,凤曦和快要不行啦。”她几乎带着哭腔喊:“苏旷,救他——” 苏旷低头一看凤曦和,已是面如金纸,牙关紧咬,他连忙伸手封了他几处大穴,心中就是一凉——凤曦和的身子,已然慢慢冰冷下来,再不立即出手救治,恐怕当即就要毙命。 虽然极其厌恶此人,但当着龙晴,见死不救的事情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他一手抵住凤曦和后心,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一边扬声道:“阁下什么人,竟敢擅闯北庭军营?” 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什么人?苏旷,出了名的匪首你都不认识,蒙鸿的人头,可是悬赏万两黄金的啊。” “蒙鸿?”苏旷大吃一惊,看了看马上的蒙鸿,又看了看怀里的凤曦和,渐渐明白了过来——红山的叛匪,居然自己叛乱了——只是,他唯一不明白的是,蒙鸿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竟然赶追到大军营前。 “楚将军,切勿轻举妄动。”蒙鸿扔下兵刃,以示并无恶意,“北国军尚未走远,我手下两万兄弟转眼就到,你莫要自寻祸事。” “屁话!”楚天河暴怒,“山贼土匪,竟然敢和本帅谈价钱?给我——” “等等!”蒙鸿伸手缓缓举起一样物事:“山贼土匪虽然不敢冒犯,但是这样东西,将军应该认得吧。” 他一挥手,部下一人跳下马来,将那样物事接在手上,奔到楚天河面前。 楚天河迟疑着接过,定睛一看,忍不住“啊呀”叫了一声。 那是朝廷正式批下的行文,朱红的大字明明白白写着:即令蒙鸿领轻骥都尉衔,总领一应剿匪事务,属地将官协助合拿,不得有误。 行文下脚,端端正正盖着兵部的大印,而公文的字体,楚天河更是眼熟无比——正是九门提督慕孝和的亲笔字迹。 慕孝和虽然只是一个提督,但手中兵符在握,当朝兵部也不得不受其制约,这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楚将军”,蒙鸿一声冷笑,指着凤曦和:“此人是红山匪首,我卧底多日,正要拿他归案,你该不会回护匪类吧?” 楚天河一怔,说不出话来。 苏旷急道:“将军!” 楚天河皱眉,向着蒙鸿道:“蒙都尉,凤曦和这次格毙北国大君,为朝廷立下大功,如何处置,不可草率。” “哦?”蒙鸿冷笑起来,双手向着帝都一拱:“将军,我听说圣上传旨,斥责北庭军妄自尊大,肆饶边防……将军擅自出兵,我还以为是报国心切,没想到,嘿嘿,嘿嘿……” 楚天河面如沉水,一句话也说不出。 蒙鸿又笑了笑:“北国军都是铁打的男儿,只是楚将军啊,他们死在沙场上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要他们背上个通匪的骂名?你若非要护着此人,尽管下令就是——来呀,给我把凤曦和带过来!” 十余名匪徒听令,纵马就向前奔。 苏旷一咬牙,已将凤曦和的无常刀握在手中,长身而起,冷冷道:“你敢就过来试试——” 他声音不大,气势却很是慑人,那十几个人一愣,但还是向前逼去。 楚天河低声道:“苏旷,不可伤人——” 苏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龙晴也死死握着吴钩剑,向后退了一步,满脸的杀气。 一步,又一步……身后就是北庭军的精兵,但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元帅!师父!”苏旷回头,额头上已经是满满的汗珠。 楚天河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到只有身边几个人能听见——“苏旷,你不是说……他杀了我们十六个兄弟么?”他的白发,第一次如此的刺目。 苏旷那一刻的目光,混杂着惊异,失望,愤怒,和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他几乎在发抖,又把目光转向了铁敖。 铁敖迟疑道:“旷儿……你,你莫要为难元帅了,北庭军不怕死,但是,兄弟们都有妻儿老小,你不能让他们背上叛国的名头啊……” “是么?”苏旷冷冷,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尊敬。 铁敖目光有些闪烁,但依然狠心道:“旷儿,你是来朝廷的捕快,是来剿匪的,不可为了一个女子抗拒国法。” “哈哈,好一个冷面铁大人。”忽然,一声冷笑,竟是从凤曦和口中发了出来,他双目微微睁开,咬牙推开苏旷的手,低声道:“苏兄,替我照顾晴儿——”猛地站起身,向着蒙鸿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冷冷道:“蒙兄弟,少说废话,你动手就是了。” 他满眼凌厉冷峻之色,蒙鸿手下众人昔日对凤五何其尊崇,一见他对面而立,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蒙鸿虽然口口声声喊着匪首,但一触及凤曦和目光,也不禁慌乱起来,连忙下令:“来啊,来啊,给我杀了他——” 龙晴一跺脚,就要冲上去,苏旷一把拉住了她。 “姓苏的你放手!”龙晴怒道。 苏旷低声道:“你去红山报信,那些人只信得过你。” 龙晴一惊,回头看去,见苏旷脸上的悲愤慢慢消失,平静如常:“这里交给我,我和凤五共存亡。” “你?” “我什么?”眼看着几个人慢慢走近凤曦和,苏旷嘻嘻一笑:“我死了,明年今天帮我倒杯酒,我要是活着,嘿嘿,哎,我说,上回的条件你还记得吧?” 龙晴一愣,立即想起上次苏旷在红山替凤曦和治伤的“条件”,又是气,又是怒,呸了一口:“死到临头还不正经——” 苏旷趁她不备,在她额头上忽然亲了一下,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liu……晴儿,你等我回来,到时候看我和凤五怎么一决高下。” “苏旷!”身后铁敖和楚天河齐声喊道。 苏旷纵身一掠,并肩站在凤曦和身边,朗声道:“我苏旷和朝廷再无瓜葛,蒙鸿,你这个没脸没皮没种的畜生,自己不敢过来么?” 凤曦和缓缓转过脸,满是惊异。 苏旷伸出手,“凤曦和,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凤曦和哈哈一笑,笑声牵动创口,鲜血又一次流了出来,只是他毫不在乎,单掌伸出,与苏旷一握,朗声笑道:“苏兄,幸甚!” 前后黑压压大军的围困之下,二人一起笑了起来,竟是丝毫没把蒙鸿的八百部下放在眼里。 秋冬之交,日落得早,那夕阳照在无常刀上,闪着冷厉璀璨的光芒。两军之间,偌大的土地一片空旷,两条身影被渐渐西斜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十七、绝地求生 看着龙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苏旷和凤曦和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又一起笑了起来,彼此的目光里多了一份赞赏——若已没有能力保护和爱惜心上人,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她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你还能走么?”苏旷双眼微微眯了起来,问。 “怕是不行了。”凤曦和老实不客气:“烦劳苏兄你背我一程。” 他二人在这里一搭一挡,谈笑自若,蒙鸿没有下令,手下诸人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见苏旷将凤曦和负在背上,解下大襟的衣带牢牢一系,朗声长笑:“你们不过来,苏某可要过去了——” 他明知以一敌百,万无生机,既然快也没有用,索性摆摆架势,来个从容赴义。 蒙鸿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杀——” 既然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就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容不得回头。 围攻之人互相转了个眼色,忽然一起出手,向着苏旷背后的凤曦和攻了过去。 “卑鄙畜生——”苏旷一声喝,手中无常刀急挑,斜斜从面前一人的下颌挑了上去,削去他半个脑袋,他这一手利落狠辣,边上人忍不住便是一停。 苏旷被激出了真火,胸中一口闷气缓缓发作,脑子竟如醉酒一般微醺,手中无常刀如疯魔,如恶虎,如嗜血的妖兽,几乎刀刀毙命——那无常刀何其锋利,只见他一人在人圈里腾挪翻跃,背着一个凤曦和,偏偏屡次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攻击,手中刀每起,便有一片鲜血飞溅,残肢断刃落了一地,每一步迈出,就有一人倒下——那死在马匪手中的过路商客们…… 那死在北庭军手里的马匪们…… 那死在北国军马蹄下的将士们…… 那在国与家,荣誉与罪恶,信任与背叛,勇猛与畏缩中挣扎的灵魂们……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那些两难,那些恐惧,那些见不得阳光的阴谋和得不到尊敬的牺牲……一切的一切如雪亮的电光从苏旷脑海中划过,化成手里饮血的锋刃,摧残着视力所及的血肉之躯。 他已经听从了太多次的教导和律令,这一回,他要听从自己的心。 苏旷已无所畏惧。 而围攻的人却手软了下来——这个人好像打不死一样,冲过去,陪上一条性命,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无论什么好处,总要留一条命才享受得了。 几乎每个人都转起了同样的心思,苏旷背着凤曦和,翻跃本就极耗体力,又用这种不要命的打发,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如此,倒不如让同伴先耗去他的内力,自己再捡个现成便宜也不晚。 但是这一退开,苏旷反而陷入极大的困迥——适才一堆人贴身混战,十成攻击能打到他的不过二三成,但是这一撤开,围成战圈,敌人反倒看清了他的套路方向,他只有一双手,两条腿,就算护得住自己,又怎么能护得住凤曦和? 几个回合,苏旷连连转身招架,腿上已经中了一刀。 “元帅——”铁敖的拳头握紧:“我们,我们真的要见死不救么?” 楚天河忽然衰老了很多:“铁先生,莫先生,此次战局了结,老夫不占寸功,归隐田园,此生无颜再入塞北——北庭将士,回营!” 疆场上,一片安静,苏旷的慷慨之举实在令不少士卒五内俱动,恨不得一起上阵冲杀一番。 楚天河又叹了口气,率先拨马而回——主帅既然退走,各营将官也跟着退去,这是极其奇怪的事情,若是一人两人,说不定拔刀也就冲上去,真是千军万马,却人人从众,被队伍一带,也就跟着举步了。 “铁先生,回营吧,你一世英名,背不起通匪的罪名。”楚天河远远招呼着。 铁敖长叹一口气,握紧的拳头慢慢松了下来,不忍再看徒儿一眼。 战圈里的苏旷不得不用自己的胸膛迎着刀剑,护着凤曦和,他手里舞动的刀锋终于慢慢散乱了下来。 凤曦和被他渡过一股真气,勉强支撑了半刻,此时已经快要不支,他几次三番想要劝苏旷自行逃命,但是却也知道以苏旷的脾气,这种劝告不啻侮辱。 又是一刀划过,凤曦和终于忍不住,低声道:“苏旷,你替我照顾晴儿,凤曦和感激不尽。” 苏旷咬牙道:“龙晴她有手有脚,一身功夫,用不着我照顾!” 凤曦和用力一挥手,将系着他的衣带扯断,人也立即跌落在地上,大喝一声:“苏旷,反正今日你我是死了,凤五早走一步,你替我取了蒙鸿的性命!黄泉之下,我等你喝酒。” 苏旷手中刀连连劈出,替地上的凤曦和挡去四面的攻击——他何尝不知凤曦和心意?少了一个累赘,他活命的机会就大了不少,而凤曦和若是死了,蒙鸿的部下自然再无斗志,届时以自己的功夫真能杀了蒙鸿——而杀了蒙鸿之后,难道他还会自杀不成? 只是苏旷坚定之极的摇头:“蒙鸿该不该死我不管,凤曦和,我说了和你共存亡,就是共存亡,晚一刻也不成!” 凤曦和一声惨笑:“好兄弟——好朋友——”忽然捡起一柄短剑,向自己的心口插了下去。 周遭刀剑一起砍向苏旷,哪里还能腾出手来救人? “凤五——”苏旷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吼,当真是困兽之斗,令人胆战心惊。 只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条人影撞进人群,一道寒光斜挑,将凤曦和手里的短剑挑了出去,这以剑挑剑,不差分毫,是何等的内力和速度? 短剑飞出,才看见那人方才撞开的一名马匪僵直倒下,胸口多了一道血痕。 苏旷一惊:“莫……先生?” 来人正是莫无,他横剑挡在凤曦和身边,神色睥睨,竟是不可一世。 连凤曦和也大吃一惊,他与莫无素来并无交情,还屡次争斗,不知这无情的剑客为什么也毅然回护自己。 莫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十五年前,我就是因为不敢背负那个狗屁骂名,以致生平好友饮恨身亡,凤曦和,晴儿她找了你,就是要我还这笔债的。” 这句话,埋在无数人心头十五年,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一根刺扎进肉里,是必须用针刺得更深才剜得出来。 莫无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坦荡而潇洒的神色,那根刺,终于被这两个年轻人的义气挑出。 “苏旷”,他一手抱起凤曦和,“我们并肩作战!” “好!”苏旷的眼睛一亮,本已散乱的刀法又凌厉起来。 “等一等!”又一条黑影凌空跃入,一掌扫开莫无背后出刀之人,长笑:“老莫,你存心寒碜我。” 苏旷大喜:“师父!” 铁敖一边出手,一边朗声道:“苏旷,今日,你是我师父——” 苏旷只觉得心胸一阵开阔,生平再无一刻如同此刻的欢喜豪气,他大声道:“好,凤五,莫先生,师父,今天我们放手大杀一场,那个蒙鸿,交给我——” 说罢,身形一掠,脚尖点过一名马匪的头颅,向着人群中的蒙鸿急跃过去——他足下力道何等霸道?那马匪哼也不哼一声,就倒在地下。 对方不过三个人,但不知为什么,蒙鸿的心里已经有了惧意。 那是江湖人对某些东西,本能的惧意。 金铁交鸣。 少了背后的凤曦和,苏旷手里的刀几乎有了灵魂,尖啸的风声几次三番掠过蒙鸿的头面,连束发的金环也被削去,虽然有着身边属下的死命援手,蒙鸿还是渐渐不支。 “扶我过去。”凤曦和忽然伸出一只手,对莫无说。 莫无虽然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伸手扶住他,凤曦和一手抚胸,一手搭在蒙鸿肩上,一瘸一拐地向战圈的核心走去。 不知为何,铁敖与莫无都是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人物,但是竟被这个失去了战斗力的年轻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条血路,一步步铺向激战之中的蒙鸿。 这个年轻的男儿,究竟有多少血可以流?失血过多的胸膛里似乎始终不曾停息地流转着什么东西,支撑着他熠熠生辉的生命——那一刻铁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塞北马匪令人闻风丧胆,他们的领袖,是一个真正的霸主,强势到不可逼视。 “创——”苏旷手中刀光一闪,蒙鸿的坐骑哀嚎一声倒毙于地,蒙鸿也一个翻滚栽在地上,他腿上伤势颇重,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苏旷刚要出手,凤曦和已经低低道:“苏旷,住手。” 苏旷一惊,回头看去,凤曦和已将扶在莫无肩上的右手移了下来,缓缓伸向自己——“给我无常刀。” “你?”苏旷一惊,但也知道说什么都是无用,回转了刀锋,将无常刀递了过去。 “请三位为我观敌撩阵。”凤曦和接刀在手的一刹那,似乎已不再是那个刀俎上奄奄一息的病汉,双目之中暴射出夺命的光辉。 “蒙鸿,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凤曦和的左手也松开了伤口,淋漓着鲜血的手顺着锋刃一寸寸地拂了过去,凝重之极。 “五……五爷。”蒙鸿咬牙站了起来,捡起一柄长刀:“请!” 凤曦和缓缓拂过锋刃的手指停在刀尖,黝黑的刀刃里似乎也有什么力量被一寸寸迫到了尽头,要突破铁的限制喷薄而出,无常刀在苏旷的手中舞动时有了灵魂,而在凤曦和手里,即便是凝顿不动,似乎也有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在看着凤曦和的出手,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凤曦和的出手,每个人似乎也都知道,这一击的结果——蒙鸿的斗志,已在瞬间瓦解了。 无常刀终于从指尖弹出,直到从蒙鸿身躯划过,空中才闪过一道黑色的弧线,那速度,几乎突破了人类出手的极限——蒙鸿的刀还在半空,人已倒下了——那一刀正砍在萧飒出手一击的伤口上,一条左腿顿时飞了出去,蒙鸿连人带刀摔倒在地,嘴里发出一声惊惧的惨叫声。 他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凤曦和冷冷看了地上的蒙鸿一眼,淡淡道:“蒙鸿,你自行了断吧。” 在外人听来,这是何其荒诞不堪的说辞——数百刀手环伺,围着四个已经力战到快要脱力的人,而凤曦和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自行了断吧。 几个马匪还是冲了上来,苏旷,莫无与铁敖一起出手,几具身躯飞了出去。 蒙鸿终于绝望,眼神已经崩溃而散乱,但是凤曦和依旧逼视着他的双眸,不容他有丝毫定下神的机会。 蒙鸿的手,竟然真的哆哆嗦嗦地拾起了断刀,一寸寸抬了起来,摇晃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只是他忽然一声大吼,斜刀向凤曦和的双腿砍了过去。 凤曦和眼中一寒,无常刀又一次飞起,直直地刺入蒙鸿胸膛——错愕,惊疑……或许还有一丝懊悔,蒙鸿手里的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凤曦和那周身的神采似乎也随着这一击溃散,他吃力地拔出刀,喃喃:“你是我兄弟,我不能看着你死在别人手上……” 刀锋离开蒙鸿身体的一刹,他也倒下了。 “快走!”苏旷第一个反应过来,反手斜抄接过凤曦和软软倒下的身躯,抢过一匹马,向战圈外冲杀过去。 莫无刚要跟着追出,铁敖已经按住他的肩头,苦笑:“老莫,你真要跟着通匪不成?” 莫无一怔。 铁敖叹道:“让他们去吧,老莫,我们问心无愧了。” 四面八方,马蹄声震得军营都为之颤抖,铁敖放眼望去,知道那是蒙鸿手下的两万大军赶来横扫残局——只是,他们终究是来得迟了。 苏旷沮丧地发现,自己的骑术实在有点糟糕——至少并不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他一手扶着凤曦和,一手按住他胸膛输送真气,双腿怎么也控制不好那匹驴脾气的惊弓之马,一路跑得歪歪斜斜,费力无比。 凤曦和已经强自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苏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凤曦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凤某人不想死的时候,是死不了的。” “呸!”苏旷鼻子都快气歪了,感情自己这么半天功夫出生入死,还是凤曦和坚强的个人意志的后果,他讽刺道:“我的五爷,您要当真练成金刚不坏之躯,我可就松手了,我的真气是给你活命的,不是给你废话的。” “你可以松手了,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凤曦和看着他,欲言又止。 苏旷偏又忍不住,“好了,有什么快说。” 凤曦和懒洋洋地看着他:“我只是还想提醒你一声……再这样跑下去,你就不用再救我活命了。” “哦?”苏旷一惊,“你……你怎么了?” “我……我需要吃点东西……”凤曦和苦笑:“捕快大人,我从清早出军营,还水米不曾打牙……” 苏旷也终于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我以为凤五爷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嘿嘿,你身上有没有干粮?” 凤曦和叹气:“我身上有什么你还不知道?” “你又不是女人,我摸你干什么!”苏旷嗤了一声:“有没有快说。” “放屁!”凤曦和苦笑摇头:“我好像并没有随手拐带北国军晚餐的习惯……” 凤曦和这一提,苏旷才觉得浑身果然已经脱力了,当初他拼死进入北国军大营,思量着无论如何也要做个饱死鬼,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便起了变故,一路厮杀,竟没有一刻可以休息。凤曦和虽然是轻描淡写地说说,但苏旷却明白,以他的身子,再不进食补充些力气,恐怕当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好在贡格尔草原东侧树林不少,苏旷小心翼翼地将凤曦和扶到一株大树下坐好,皱着眉头,东张西望,开始寻找可以果腹的野味,转了几圈,他忍怒气冲冲道:“难不成连只野兔子也没有么?” 凤曦和一阵阵头晕目眩,一手扶着头,吃力地提醒:“苏大人……兔子不会守在这里等你,你就算生活不能自理,总也听说过狡兔三窟的故事。” “啊呀!”苏旷脸一红,开始四下寻找野兔的洞穴,偏又不敢离开凤曦和太远,凤曦和有心相助,但实在连手臂也抬不起来,只远远望着苏旷的身法疾如风迅如雷,大开大阖,在已经枯黄的草丛灌木之中纵横驰骋,委实辛苦之极。 苏旷并不知道,他已经几度快要晕死过去,又强自提着真气,迫自己清醒——他不想死,是真的不想,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死了,晴儿会是什么样子? 一路冷冷地想把那个丫头赶到危险之外,偏偏她事事掺和进来,生生和自己搅成了一团。这个女孩儿还不明白马匪的宿命,她见过刀兵和血火,但是还不熟悉死亡和卑污,凤曦和不忍心,不忍心让她终于冰冷寂寞,黯淡了火一样明亮的笑靥。 “活下去!”凤曦和闭上眼,想着龙晴现在焦急若狂的模样,对自己说:“我既然从蒙鸿手下逃了出来,就一定要逃到晴儿面前——不然,龙晴咬牙离开战阵,怕是要后悔终生的吧?” “什么人?”一阵风掠过,凤曦和猛然睁开眼,才发现不过是战马尥起蹶子,激起鸟雀惊飞——他不禁哑然失笑,什么时候,堂堂凤五爷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只是……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轮上弦月不知什么时候挂在天边,苏旷呢?苏旷又去了哪里?想起这个一路的对头,凤曦和竟遏止不住心底的关切——朋友,我交了你这个朋友,那是何等温暖的力量?他撑起身子,大声喊了起来:“苏旷,你还在么?” “在在在!”苏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看上去好像是刚刚盗墓一般,手里拎着一只又老又瘦的兔子,灰色的毛秃了一办,一只耳朵也折了下来,苏旷献宝似的举起兔子:“我说凤五,这东西好难抓啊,我顺着它的洞也不知挖了多远,回头一看,嘿,它就在一边傻不垃圾地蹲着!” “哈哈,哈哈!”凤曦和笑得伤口几乎迸裂:“苏旷,你,你平日行走江湖,就是这副德行?” “我行走江湖自然带着干粮,哪里要做这种土里刨食的勾当!”苏旷累得半死,一屁股坐在地上,“头一次知道兔子打起洞来有这么深,一路挖过去,只看见田鼠,气死我了。” 凤曦和淡淡道:“老鼠一样可以吃的,味道好得很。” 苏旷看了他一眼,笑容慢慢黯淡了——这个高傲地凤凰一样的男人,怕是有过无数次地狱一般的经历吧?只是他嘴里犹自不肯服输:“我虽然没有女人服侍,不过也没有女人要我服侍,凤五,你是伺候晴儿多了,才这么贤惠的吧?” 凤曦和怒道:“你再敢喊一声晴儿,当心我和你翻脸!” 苏旷哈哈大笑,手脚麻利地生起火来。 浓烟滚滚,凤曦和呛得连连咳嗽起来,胸前的伤处又一次流出鲜血。 苏旷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将火堆移远,一边把兔子开膛破肚架上去烤,一边背对着凤曦和道:“凤五,我原先想过,一对一,未必不是你的对手……现在看来,我确实不如你。” “哦?” “我要是你,一定撑不到现在。”苏旷笑嘻嘻翻动手里的兔肉:“你好像打不死一样……诶?怎么了?” 良久,凤曦和才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是自然,你这样的捕快大爷,当然不知道,我这种土匪的命有多贱。” 一时无语。 在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每一日都有厮杀,都有暗算,一招不慎,就是杀身之祸,又有哪一个摸爬滚打的江湖汉子,不是从刀尖上一路翻滚过来?每多经历一次死亡,便多了一分强韧,至于到了可以挥洒自如的时候,早就成了撕不烂打不死的牛皮糖。 火焰毕剥,苏旷取下烤好的兔肉,一分两半,丢了一半过去:“看来,我并不真的明白你们这群人。” “那是自然。”凤曦和微笑起来,接住,轻轻撕下一条肉,吃得迅速而不狼狈,“我们这种人,想要活下去,总比别人费力一点,自然会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苏旷也大口咀嚼,几乎囫囵吞下:“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那五爷,你倒是说说,瞧见什么我瞧不见的东西了?” 那只兔子实在太瘦了,凤五吮了吮手指上的油水,将骨头丢了出去,缓缓道:“譬如,那棵树后面的仁兄,似乎已经守在那里很久了,不知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才出手呢?” 十八、生死契阔 苏旷猛地站了起来,脸色一变:“什么人?” 树丛之后,寒星点点,扑面而来,苏旷双足一顿,向着那黑影直飞过去。 凤曦和暗叫一声不好,只是再招呼苏旷已经来不及,反手将几颗石子扣在手里——几乎就在同时,雪光一闪,利刃自半空直取他的胸膛。 那一剑来得太快,反应已是不及,凤曦和全力一滚,只听脊梁后“夺”的一响,剑锋刺入了树干之中。 这一刺力道极大,那人一时未及拔出,凤曦和已经又一滚,正面相对,这两下翻滚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一股鲜血从喉中喷了出来。 那人拔出剑,冷笑:“原来凤五爷只是嘴皮子厉害而已。” “咳咳……”鲜血呛入气管,一个字也说不出。凤曦和紧紧扣着石子,手指几乎已经痉挛。 “住手!”苏旷大喝一声:“方丹峰,你要干什么?” 冷月光华之下,笔直地站立着桀骜的少年,眼神比手里的刀锋更加阴冷,他冷冷道:“苏旷,你不是和朝廷没有关系了么?我是来剿匪的,倒是你要如何?” 苏旷的心忽然一寒——方丹峰的眼里,竟是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出手便是雷霆一击,一式“冰河入谷”,反手平平削向他胸前。 二人同门十年,方丹峰入门之时,武艺还是苏旷代为传授,彼此不知切磋过多少次,但唯有这次,苏旷才惊觉方丹峰剑法中的戾气竟然入骨。 铁敖的武功本来走的就是实用一路,极少有花招,苏旷出手不敢用杀着,几个来回,便连连遭险,怒道:“丹峰,你干什么?” 方丹峰哼了一声,手下更快,身形随锋而动,几乎剑剑杀着,他一剑掠过苏旷胸襟,桀桀笑道:“丹峰、丹峰、苏旷,你不当我是师弟,我何必拿你做师兄?” 苏旷不知他莫名其妙发哪门子脾气,但方丹峰越打越快,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之间,匆匆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凤曦和苍白的面色已经转为死灰,竟然是中毒的征兆。 “你!”苏旷一句话未及出口,方丹峰一脚飞踢正中胸口,跌到在地,竟然爬不起来,他喘息道:“你……” “嘿嘿,我还以为师兄你练成什么百毒不浸的神功……”方丹峰嘻嘻一笑,将剑尖指在他胸口,“原来也不过如此。” 苏旷深吸了口气:“你……什么时候下的毒?果真有长进了。” 方丹峰哈哈大笑起来:“莫非师兄你真以为那只兔子好端端地蹲在地上等你不成?亏得师父天天夸你聪明,原来也是这般蠢材。” 苏旷反倒平静下来:“你这回下手,就是因为师父夸赞我么?” 他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方丹峰的脸不由得红了一红,但立即又一脸的怒色:“是又怎么样?你我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偏偏师父一门心思宠你,什么功夫都对我藏私,入门十年,连个弟子的名分都不给我。好,也罢,只当我学艺不精有辱师门——可是你阵前通敌,师父居然还要出手帮你?苏旷!我且问你,十年你可曾叫我一回师弟?” 苏旷苦笑一声。 “师弟”,这个词他说过不知多少次,那是无数次与师父单独相处的日子,苦苦相求,求师父将丹峰收入师门,奈何铁敖执意不从,只一句话便回绝了苏旷——“方丹峰杀气太重,不宜进入公门。” 只是此刻苏旷懒得解释,回口问道:“你要怎么样?” “你又是这副嘴脸!”方丹峰厉声叫了起来:“我要杀了凤曦和,我要你看着我杀了那个畜生——嘿嘿,苏旷,我刚才真要杀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我偏偏要你眼睁睁看着,现在醍醐香的毒性也该发作了吧?滋味如何?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跪下来求我!” 他的脸几乎狰狞,凤曦和从侧面看过去,这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唇上还有淡淡的绒毛,但是狂吼时的快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等等……”凤曦和勉强道:“你要杀我,也要我死个明白,方丹峰,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什么地方?”方丹峰忽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胃部,凤曦和痛得身子蜷做一团,刚刚吃下的兔肉尽数呕吐出来,方丹峰的脸逼近了他:“我恨你,恨你们所有的马匪——我爹爹妈妈都是死在塞北马匪的手里,他们不过是去西域贩香料,是你们要了他们的命,是你们害我从小没爹没娘,我自从学武那天就发誓,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凤曦和——你知道我小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你知道我守在家里三个月,结果等到爹妈的死讯,是什么滋味?凤曦和,这个仇我不找你报,找谁?” 凤曦和的脑子已经痛得昏昏沉沉不明白他在喊些什么,只是最后一句声音极大,又把他激得清醒过来,低声道:“你冲我来就是了——” “你还怕我不动手么?”方丹峰冷笑着缓缓提起剑来。 “慢着!”苏旷连忙叫道:“他身子已经不成了,禁不起你几剑,方丹峰,你习武十年,何必非要靠下毒……” “少来这套!”方丹峰狠狠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傻子?我杀了凤曦和,你去找师父告状,师父岂能饶得过我?苏旷,你要我给你解药,就提着凤曦和的人头跪下来求我。” 苏旷看着他,脸上竟然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悲悯——十年前,师父带回来的那个坏脾气小男孩似乎就是这个样子,总喜欢威胁着大人,天真无邪的眼神里满是期待……或者还有一丝看不见的恶毒。 “你瞧不起我?你敢瞧不起我?你去不去?去不去?”方丹峰几乎是暴躁地喊了起来,手里的剑忽然不受控制地虚空向苏旷刺去:“不去我就杀了你!” 凤曦和一直看着这一切,方丹峰出手的瞬间,他忽然喊:“方大人。” 方丹峰被喊得浑身一震,似乎从狂乱的状态中清醒了几分,回头,恶狠狠地,“你还想做什么?” 凤曦和缓缓开口:“方大人,凤某自行伏法,以正我朝典刑,此事与苏大人无关,望你做个见证。” 他极吃力地弯下腰,去捡地下的无常刀,一滴滴的汗珠从额头落了下来。 方丹峰看着他的举动,声势上无端弱了三分:“你以为……你自尽我就能放过苏旷?” 凤曦和惨笑:“不是以为,方大人,我求你。” 无数个夜晚,苏旷这个师兄象噩梦一样压在方丹峰的胸口,无论他怎么刻苦练功,怎么讨好师父,怎么竭力完成任务,师父眼里似乎都是只有一个“旷儿”,师兄比他功夫好,比他智慧,比他宅心仁厚……这也就罢了,偏偏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凤曦和,更霸道,更凌厉,即便说话也只看着苏旷,连正眼也不愿意瞧他。 而这两个人,居然携手而去,师父居然大加赞赏——方丹峰的坚忍与耐性终于耗光了,他出手了,而这两个人,这两个高不可攀的人居然都倒在他面前,而凤曦和居然低三下四地说——“我求你。” 方丹峰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兴奋地眼睛都有了神采:“凤五爷,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么?” “是,我求你。”凤曦和轻轻闭上眼睛,忽然一咬牙,跪在他面前。 “凤曦和!”委顿于地的苏旷忽然弹了起来,右手猛地挥出,拍向方丹峰胸前,方丹峰一惊,正要后退,苏旷的左手已扣上他的脉门,用力一拖,右手回势斩在他后腰京门穴上。他出手实在太快,方丹峰几乎连反应都来不及,已倒在地上。 苏旷嘶声叫:“你给我起来——没出息……”但他一碰到凤曦和的肩膀,便是一颤,凤曦和的肩膀竟然僵硬而冰冷,合上的眼睛似乎也未曾打开。苏旷忽然也跪了下去,全力将真力送入他的体内,颤声道:“凤曦和,你睁开眼睛……我该死……凤五!” 他的声音居然带了哭腔——两军阵前,他结交凤曦和不能不说是为着义愤的,但是此刻,他却真的懊悔动容。数日相处,他早知道凤五脾气之倔犟骄傲远胜自己,但是居然肯屈膝跪在别人面前为自己乞命,这是一个朋友所能牺牲的极致了吧。 来不及起身,苏旷一把抓住方丹峰的胸口,厉声道:“要我的命你拿去!给我解药!” 方丹峰似乎也被惊呆了,半晌才回答:“我袖子夹层,有个青色的瓶子……” 苏旷撕开方丹峰衣襟,呼啦呼啦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瓶子,苏旷急急忙忙将解药送入凤曦和口中,一边运气,一边回头:“方丹峰,我生平从没有一刻想过主动杀人,但是,这瓶解药如果是假的,我就活剐了你!” 凤曦和喉头咕噜一响,隐隐有了气息。 苏旷大喜过望,连忙伸手推拿,他满头大汗地忙了半个时辰,凤曦和的胸膛才有了一丝热气。 “你……你让他自己躺躺,醍醐香药性猛烈的很……”方丹峰忽然脱口而出。 苏旷松开手,百忙里又瞪了他一眼。 方丹峰低头:“解药是真的……他跪下来的时候,我就不想杀他了……” 苏旷暴怒起来,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还敢提!” 方丹峰捂着脸,但半晌还是忍不住地问:“我认栽就是……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中毒?又何必骗我?” 苏旷抖了抖手,半只完好无损包裹好的野兔落在手中,他轻轻道:“凤五中毒了,我即便杀了你,拿不到解药又有什么用?” 凤曦和浑身微微颤抖了一下,苏旷连忙看时,见他一直紧握的右手慢慢松开,中指犹自抵着一粒石子,在手心肌肉里压出深深的痕迹。 凤曦和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个欣慰之极的微笑,几粒石子顺着手指轱辘辘滚落在地。 原来他也没有出手。 原来他也是一样的心思…… 苏旷眼里已经有泪水在涌动,他叹口气,反手拍开方丹峰的穴道,低声道:“你走吧,有我在,你伤不了他。” 方丹峰站起身,忽然将一个小瓶放在苏旷面前:“这是师父赠我的七宝莲台散,对内外伤势都极有效……我,我回去了……告辞。” 眼看着方丹峰的身影越行越远,苏旷忽然招呼一声:“师弟。” 方丹峰一愣,脚步忽然顿住。 苏旷笑了笑:“记住今天什么也没发生过。” 方丹峰缓缓回过头,神色中满是诧异,大声叫:“师兄!”他似乎想起什么:“对了,师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们走后不久,就有了大麻烦……北国军,背信弃义,撕毁了求和的条约,楚将军和师父他们又出战了,听说这一回,慕提督要亲自过来——师兄,回去不回去,你自己斟酌,我……我走了……” 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这是一天里最黑暗的黎明,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 苏旷手里拈着一颗墨绿色的药丸,左看右看,好像药丸可以开出一朵花来。 凤曦和已经很配合地张了两次嘴巴,终于忍不住第三次开口:“看什么看?等着七宝莲台发芽不成?” 苏旷不急不躁:“看成色。” 凤曦和如果可以动,就一定会夺过这小子手里的药,远远扔到一边:“刚才我说提防有诈,你非要说我小人之心,苏旷,这破药你给我吃就给我吃,不给就放回去。” 苏旷笑笑,神色有点古怪:“被你一说,我也弄得疑神疑鬼起来,记得师父的药,不是这个颜色。” 凤曦和苦笑:“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你看我,也不像能撑下去的样子。” 苏旷连连摇头:“诸葛一生唯谨慎。”说着,又把药丸放回了药瓶。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轻轻笑了起来——凤曦和边笑边咳嗽着说:“看来不仅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苏旷继续为他渡气活命,低头:“照顾一个小人总比照顾一个死人好。” 方丹峰给的药,他确实不敢喂到凤曦和嘴里。 “我们看来是赶不回红山了,只有留在这里等晴儿——苏旷?”凤曦和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神色紧张。 苏旷不解:“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凤曦和猛地直起半截身子,又重重摔倒下去,只死死盯着苏旷——“你的手!” 苏旷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已经变成了惨绿色。 苏旷脸色一变,抽出无常刀就往手上劈去,凤曦和一口喝住:“住手……你,拇指一断,左手就废了。” 苏旷举着的刀在空中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伸手点了手上穴道,在两根指头上各自划了一个十字,碧绿的鲜血半天渗出一滴来,他不知是惊异还是庆幸,喃喃:“好烈的毒。” 仅仅是捏了一会儿,就成了这副样子,如果……如果凤曦和吃下去,又会如何? 凤曦和东张西望起来,苏旷苦笑道:“别看了,他一定走了……他,怕一时过意不去,给我解药,幸好龙晴不在这里。”——龙晴喂药,从来都是捏开凤曦和的嘴巴,一股脑把手里的东西倒下去的。 “我们走。”苏旷直起身子,要扶凤曦和,只是身子一晃,也倒在地上。 他浑身的皮肤,都已经透出一股淡淡的绿色——那是三月间青草的嫩绿,本来无论是谁看上去都应该愉快无比,但是,若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极可怕的事情了。 指尖的血滴,凝成了碧绿的十字,诡异地让人不敢多看。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深夜,小树林,无数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在百里之外发生,而他们一个愁血止不住,一个愁血流不出,只能躺在这里,任人宰割。 “凤曦和,你有什么法子发出信号没有?”苏旷一边默默运气,一边问。 凤曦和摇了摇头,目光停留在了不远处的火堆上。 时下已尽近初冬,朔北的寒风一阵阵透过衣衫,吹得火焰毕剥作响——火堆在下风的方向。 苏旷赞许地点了点头,右手颤抖着拾起无常刀,一刀削去一小节食指,碧绿的鲜血喷涌而出,待到鲜血转红,四肢的麻痹已经去了大半。他连忙跃起,小心翼翼地打散了火堆,最近的一棵桦木慢慢自根部燃着,火龙顺着树干渐渐攀升,舔去原本的苍灰色。 “我们走——”苏旷用力扶起凤曦和,逆着风向向林外走去,只是走了不过二三十丈,就第二次摔倒在地上——断指的血,又一次奇迹般的凝结,那毒素好像有了灵性一般,一旦沾了血肉,便抵死不愿出去。 苏旷的脸色变了,若是两个人躺在地下,一旦风向略有改变,就只能等着活活烧死——那火借着风势,渐渐扬起声威,适才还安静如死的树林顿时喧哗起来,无数宿鸟惊惶着扑着翅膀向天外飞去,虫豸鼠蛇从安居的洞穴中窜出,四下打着转儿,急不可待地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夜间的凉风,本是舒惬而诗意的,但是如今,却变成了深宅大院里的老太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鼻息,生怕她一个不留意,改变了主意。 两个人出生入死这么多次,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听天由命。 北风还是北风,但风势却渐渐大了,推着火舌向更远处卷去,裹走一切可以燃烧的生灵。 苏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凤曦和忽然开口:“你放心,百里之内,并没有牧民。” 苏旷一愣,看了看凤曦和,微微一笑。 凤曦和却不领情:“就算有人烟,这火也是要放的,凤五天性凉薄,旁人的死活,素来与我无关。” 苏旷望着天,笑了:“凤曦和啊凤曦和,你心里那点善念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要藏着掖着?” “善念?真是笑话了。”凤曦和也望着天:“苏旷,用这两个字说我的,你是第一个。” 他一身的血流了大半,偏偏口气还硬得令人生气。 苏旷心里一寒:“凤曦和,你如果活着出去……要如何,如何对付丹峰?” 凤曦和笑笑:“他害得是你,不是我,你不报仇,我多管什么闲事?” 苏旷奇道:“哦?” 凤曦和微微闭上眼:“没什么,我明白他的苦处……我的爹爹妈妈,还有四个哥哥,也是前往西域的客商,也是……死在马匪手上的。只是,我当时还小,当家的终于留下我一条命,罢了。”他顿了顿,又说:“只是方丹峰找我报仇,我却不知找谁来的好。找当家的么?找下手的兄弟么?嘿嘿,我爹妈是在关内活不下去了,去西域;这儿的兄弟是活不下去了,当土匪。人人都不过是求个活路罢了,我也一样,我老怕,怕一觉睡醒,北庭军就打到山下了,那些兄弟们把命交给我,我得让他们活下去,他们的命也是命。” 苏旷忍不住反驳:“莫非死在他们手里那些就不是人命了?” 凤曦和想了想,慢慢吐出两个字:“不是。” 苏旷简直想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凤曦和却没有看见他的脸色:“那些人是猎物,是我们嘴里的粮食,身上的衣裳,住的房子拿的刀枪,羊跑了,狼就饿死——苏旷,你别生气,我是不怕遭报应的,我今天不死在这儿,迟早也死在官家人手里,老当家被官兵射死的时候跟我说,红山要做大,我们强了,才能多活几天——再者,苏旷,塞北跟我姓凤,死的人怕是比跟你们皇帝老子还少些。只是可惜了,可惜我这一通梦话……” 风向,渐渐的转了,已经有火舌扭过头,要扑过焦灰一片的战场,远去的热浪,又慢慢袭了过来。 苏旷实在没有凤曦和这么镇定,已经在自己倒霉的左手上横七竖八地划下许多伤口,只是血液一流出,立即凝结,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机。 “白费力气。”凤曦和淡淡地下评语。 苏旷恼道:“谁像你,死猪不怕开水烫——凤曦和,既然如此,你好端端的,何必插手北国军的事?你和楚天河有交情?” “交情?”虽然看不见脸,但声音中的寒气便可以想象凤曦和此刻的神情:“蒙靖老当家的就是死在楚天河箭下,姓楚的也就是靠这个军功提拔了将军,你说,咱们交情好不好?” “蒙靖……蒙鸿?”苏旷喃喃。 “孺子可教。”凤曦和赞赏道:“你猜得没错,蒙鸿,是老当家的儿子,只可惜草原上的位子不是世袭的。” 苏旷看了看渐渐逼近的火头,语速也快了不少:“那你究竟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为什么”,凤曦和不耐烦起来:“婆婆妈妈的真没出息,这大好河山姓凤也好,姓楚也好,总得在中国人手里。” 苏旷哈哈哈大笑三声:“好,凤五哥,有你这句话,今天死在这儿,也不冤枉了。” 凤曦和嘴角却慢慢挂上一丝神秘的笑意:“谁说死在这儿了?苏旷,你听……” 火焰声中,竟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震响,急雨一般的敲在耳鼓深处,只是这个声音在烈火的林里实在微弱,苏旷皱着眉头:“那是什么?” 凤曦和笑了起来,一字字道:“那是我最熟悉的声音,马蹄声。” 马蹄声,这个时候传来的马蹄声简直比仙乐还要悦耳,苏旷大喜若狂,只是忽然又泄了气:“那又如何?我们听得见他们,他们可听不见我们说话。” 凤曦和慢慢伸出手,拉住了苏旷的手:“你去让他们听见,不就行了?”他忽然一口向苏旷的手指上咬了过去。 这世上纵然有流不出的血,却没有吸不出的毒。 苏旷忽然伸手,用力挡开凤曦和,一把抓起了无常刀,他瞪着凤曦和,大声说:“五哥,我苏旷可以结识你,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你的一条命,难不成就这么不值钱么?” 他咬了咬牙,一刀向左手砍了下去,随着鲜血一涌而出,苏旷纵身而起,向林外掠去。 碧绿的血转眼成了鲜血,落在林间的焦木上,落在树下的泥土里,苏旷几乎尽着全力飞奔,只要在力尽毒发之前奔出树林——他落下的一瞬,忽然听见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大惊小怪地喊——“姐姐姐姐,你看,那边有一个人!” 苏旷看着马队惊愕地停下,看着晶晶掩起嘴惊呼,看着龙晴飞身而起,如九天的凤凰顺着他断腕所指的方向奔入林中……然后吃惊地看着,那断腕处的鲜血硬是一分分凝固下去,麻痹与眩晕从四肢涌入大脑——终于,在龙晴抱着凤曦和从着火的树林奔出来的时候,他也闭上了眼睛。 火,吞噬一切的火舌发散着不可一世的热力,那是自远古以来,人类便有的崇拜与畏惧。 而此刻,小小的火舌围着一口铁锅,锅内的龙井茶水滋滋冒着白烟,一方小小的竹牌在沸水中上下翻腾着。 “姐姐,这是什么?”晶晶托着两腮,看着龙晴全神贯注的样子。 “雪山寒竹。”龙晴又加了一把柴火,“师父给我们姐妹四人一人一块,说是可以解天下的至毒,只是要用茶水浸泡才好。” “姐姐治伤就是风雅哦”,晶晶一脸谄媚,“不像那些人,恶心死了。” 她嘴里说的“那些人”,指的是萧爽,刚才萧爽把一只活捉的鹿割开脖子,喂凤曦和饮下鹿血的时候,晶晶一口就吐了出来。 “你懂什么”,龙晴笑骂一句,“鹿血是大补的东西,凤曦和现在身子极弱,连一个七岁的小孩都杀得了他,唉,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少了半条命去。” “姐姐,你不是要回江南的么?”晶晶皱着眉头,问。龙晴点了点头,晶晶又急匆匆道:“那姐夫怎么办?” “他?”龙晴的目光落在凤曦和脸上,这张脸已经没有了贯常的杀气,两道轩昂的剑眉下,一双眼睛安稳地合着,平静如婴儿,龙晴低下头:“我不知道,他……总不肯随我回江南的吧。” “江南有什么好?”晶晶急了,“姐姐你放得下姐夫么?” 龙晴的眼睛抬了起来,好像望穿万里厮杀,回到那烟波里的竹林小舍一般,“江南,总是好的,晶晶,你跟我回去,我还有三个妹子,都是玲珑剔透的美人儿,我们弹琴,唱歌,吟诗作对,再也不问这里的血腥,不好么?” “不好!”晶晶不假思索:“姐姐,你骗人,你的心早就留在这儿了,你不能逃跑!” 那坦率真诚的眸子,令龙晴不敢对视,不知如何回答她扪心自问——我真的又要逃了么? 犹记得那年远赴塞外,三妹四妹犹自年少,只有二妹白衣胜雪地送了出来,拉着手,对自己说:“姐姐,你总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就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又何必逃?我没有去过塞北,不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儿,妹子们就在这儿等你回来,等你海阔天空。” 一别五年,那个安静清冷的二师妹也该长成大姑娘了吧?怕是早已琴剑双绝,扬名江湖,而自己,那一点莲叶田田的小女儿温存,早被马背磨平——只是,只是这个时候回去,真的可以海阔天空,可以大声笑语一句我回来了么? 终于,龙晴悠悠道:“晶晶,我和你姐夫,虽然两情相悦,却不是一类人,他想要的,我不想要,我心里头有的,他没有。逃也好,走也好,此间事了,我是再也留不住了——我终不能跟在他身边,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那样下去,只怕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 晶晶虽然听不大明白龙晴话里的深痛,却清清楚楚听见,“再也留不住”这五个字,她也大声叹了两三口气,说:“唉,姐夫要是听见你说这话,恐怕再也不肯醒过来呢——” 龙晴站起身,将锅里的茶水分进两个茶碗,冷笑:“有他一堆兄弟在,他怎么会不醒?晶晶,把这碗喂给姓苏的喝了。” 晶晶依言,把茶水缓缓喂进苏旷,看着龙晴轻轻扶起凤曦和,给他喂药,奇道:“姐姐,姐夫也中毒了么?” 龙晴实在不是擅于服侍人的那一类,茶水顺着凤曦和的嘴角流了下来,在衣襟上留下一道痕迹,凤曦和似乎嫌那茶水太烫,呻吟了一声。龙晴跺着脚骂道:“谁知道他们两个在林子里搞什么,拉拉扯扯的,凤曦和身上也没的染了一身毒气,好在他中毒极轻,苏旷自己把手砍了,毒血放了大半,不然,谁救得活他们!” 说到苏旷的手,龙晴的声音顿了一下——苏旷醒来,不知是如何的光景,一个翩翩年少的习武者,忽然看见自己残废的手,无论是谁,都接受不了的吧? 更何况那只手是在自己兄弟手下断掉的。 龙晴甚至希望寒竹的效力不要过分的有用——她不是一个长于安慰的女人。 但偏偏,苏旷的眼珠一动,明亮的目光已经缓缓打开。 “多谢——”他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手推开晶晶,但一眼就看见自己包扎的严严实实的断腕。 “苏旷”,龙晴寻找着安慰的话语,“还好是左手……” “是啊”,苏旷勉强笑笑,“还好是左手,你看……雪山独臂神尼,苗*臂道长,嗯,他们只剩一条胳膊,还是响当当的人物。”他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神色还是黯淡了下来。 “剩一只手也没什么。”忽然,一个安静的声音传来,“苏旷,你即便两只手都不在了,也比江湖上那些四肢俱全的男儿强了百倍。” 凤曦和也睁开了眼,望着苏旷,唇边带着笑意。 “五哥。”苏旷回头看着他,二人相对一笑——无论如何,总算从死神的刀下逃回了性命。 龙晴大惑不解,不知他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称兄道弟,竟然已经近乎到了这种地步。 “晴儿,来。”凤曦和轻轻招手。 “啊?”龙晴懵懵懂懂走了过去,凤曦和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那一刻,似乎要把丢失已经的灵魂重新引入体内,他说:“晴儿,我终于又抱到你了。” 龙晴想说这里还有外人别这样,想说北国军风云又起,我们应该如何是好,想说……但是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开双臂,死死拥住了凤曦和。 一日之间,已然生死契阔。 十九、暗渡陈仓 “扎疆缅带兵十万,屯于浑善达克以北。”龙晴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大大地划了一个圈儿。 “姑奶奶,北方不应该在西方对面吧?”凤曦和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看着地上已经惨不忍睹的战阵图。 “我知道!”龙晴用脚踏过刚才的圈圈,思忖着重新划了一块儿,又意气风发道:“扎疆缅带兵十万,楚天河那里么,满打满算,三万,我们带去了两万人,慕孝和据说带了了一万铁甲军……其实算算,两边人数也差不多。” 凤曦和心里念叨,以后成亲了,绝不能让这位大小姐持家——扎疆缅的十万人马就算是虚报,也有六七万之众,而自己手下不过是未经练兵的乌合之众,北庭军早已伤亡惨重,至于慕孝和的人么,肃清一下京城法纪倒是绰绰有余,在这塞外战阵厮杀,恐怕也只能监军了……这个差不多,真是难为她怎么算出来。 “看什么看?就算人数上略有差池,我三方合力,必能以一敌百!”龙晴越说越兴奋,“我有一计,你看前日火势多猛——我们这里抽一支奇兵,找一个大将之才带领,突袭北国军的军营,到时候我们这边火攻,北庭军自南下迎头赶上,必能将北国军一举消灭!” 她忽然发现,苏旷和凤曦和正在挤眉弄眼的鬼笑,一旁站立的萧爽全力咬着下唇,令自己面容肃穆,不禁怒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对对对,简直对极了。”凤曦和连忙陪笑,“那……不知那位大将之才该挑选何人呢?” 龙晴仰头,一派慷慨激烈,“你和苏旷,自然都是上上人选,不过现在你几乎就已经废了,苏旷又只剩下一只手——苏旷你别瞪我,我只是分析军情而已……萧飒战死了,蒙鸿又被你杀了,能上场厮杀的么,只有我和萧爽,只是不知道萧爷……?” 萧爽连忙一躬身:“属下不敢,属下不才,担当不起大任。” 龙晴脸上立即露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神态,悲壮地挺起胸道:“既然大势如此,也只好勉为其难,由我出征了。” 晶晶立即拍着手大叫起来:“姐姐果然好棒!” 一屋子男人,鸦雀无声,苏旷第一个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凤曦和也噗哧一声,笑得弯下了腰,捂着伤口直抽冷气,萧爽等人全都极力压着笑意,但是唇梢眼角,竟都是高高扬了起来。 龙晴急了:“你们笑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 “不是哪句话说错了的问题……”凤曦和握起拳挡在嘴边,佯装蹭了蹭鼻子,“是……根本没有一句靠谱的。” 本来还只有他和苏旷笑得飞扬跋扈,但是这句话一出口,当真是哄堂大笑,龙晴的两颊也腾地一片绯红。 苏旷见她当真恼羞成怒,忙解释道:“打仗不是算算人数就可以。龙姑娘你想,北国军撤军,究竟是缓兵之计,还是另有图谋?慕孝和这个时候带兵出塞,是冲着谁来?蒙鸿自称奉了京城的令,他与慕孝和究竟有何商议?我先前以为是凤曦和勾结慕孝和,但是现在看来,却是慕孝和找了蒙鸿,要一石双鸟,除去北庭军与凤曦和……此中必有蹊跷。” 龙晴虽然蛮横,却并非不讲理,听着听着,还是点了点头。 苏旷缓缓道:“从我来塞北的第一天,就在想这里的关节,我若没有猜错,慕孝和必定是要借北国军的力量清除异己——说不定、说不定就是图谋篡位。依我看,我们不如暗地除了慕孝和,再击退北国军来得好些。” 凤曦和又摇了摇头:“虽不中亦不远兮。” 龙晴瞪了他一眼:“有屁快放!少在那儿举着三根鹅毛扮诸葛孔明,被蒙鸿追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有远见?” 凤曦和脸色一黑,险些气背过去,终于还是慢慢站起身,“慕孝和若想篡位,就一定会勾结北国的大君,而非当年的区区一个驸马爷;扎疆缅若想直入中原,也绝不会选在这个秋冬之际,举国内乱的当口。慕孝和入朝多年,可谓出将入相,但是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九门提督,掌握不了天下的兵权,一旦诸王挥兵勤王,他并无胜算……只是,我若是慕孝和,也必定要如此作为一番。” 他缓缓走到龙晴画的地理图边,轻轻举脚踏去,重新勾勒出几处的兵防来,“北庭军驻扎塞北已经二十年,如此拥兵自重,楚天河其实已经犯了大忌,北庭军供养全从边防赋税调拨,这也罢了,偏偏又加上一个我——这五年来,塞北的兄弟们心合一处,力使一方,且人数马匹都不断增加,真要动手,恐怕即使现在,我也找得出五万人来——在楚天河看来,北庭军是戍边的,并非剿匪的——但是慕孝和眼里不然,他时刻要提防我,我若和楚天河联手,这千里的土地,也就归不了朝廷了。” “北庭军是朝廷栋梁,慕孝和也不敢动,他派慕云山从军,多少有些架空楚天河,取而代之的意思。如今两军对垒,我若是帮北庭军,他必定要我的人马出战,与北国军两败俱伤;我若是帮北国军,那就做实了通敌的罪名,也要和楚天河来个你死我亡;我若是两不相帮,楚天河必定势弱,这个奉旨不尊,抗敌不利的名头也非他莫属——慕孝和此举,才真的叫后发先至,算无遗漏呢。” 苏旷连连点头:“看不出,你还有点小聪明。” 凤曦和嗤了一声:“自然是不敢和你们这些精忠报国的义士相比。” 苏旷知道他小心眼又发作,忙笑道:“好好好,那五哥赶紧说说,咱们怎么应对?” 凤曦和笑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苏旷奇道:“什么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龙晴半天插不上话,连忙撇嘴:“终究是不读书的人——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说的是楚汉之争时,项羽自恃兵力强大,自封为西楚霸王,而封先入关中者刘邦为汉王。后来刘邦用韩信之计,命人重修栈道,做势再入关中。项将章邯以为抢修栈道旷日时久,不以为意。岂料,汉将韩信阴率大军经密道,占陈仓,入咸阳,据关中,终成楚汉争霸的局面。” 苏旷鼓掌:“龙姑娘果然熟读兵书,佩服佩服——只是请教姑娘,眼下我们要如何作为,才暗渡得了这个陈仓呢?” “呃……”龙晴嘻嘻笑了笑:“本姑娘负责讲解兵法要略,至于如何运作么,你问凤曦和。” 苏旷看着凤曦和,仰首大笑起来,竟有三分艳羡,三分落寞。 地上北国军与北庭军南北对峙,凤曦和兵马屯于西侧,成鼎立之势。凤曦和轻轻抹去自己的人马,重新在北庭军以南,京师以北的地方重重划了一道圈,一字字道:“我要他弄假成真。” 苏旷看着,看着,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不禁有赞赏,也有惋惜。 凤曦和狠狠瞪他:“你要是再敢说什么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我就——” “就什么?再砍我一只手?”苏旷也站起来:“五哥,你这等胸襟见识,本来就是可惜了。” “现在早不是学会文武艺,卖于帝王家的时候了。”凤曦和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既然下水了,就把原先的牌坊砸了吧。” 苏旷想要一脚踢飞他的时候,凤曦和已经哈哈大笑地走了出去。 龙晴冲着他挤了挤眼睛,也跟了出去。 不多时,偌大的空地上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苏旷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低头,认认真真地瞧着断腕。 他开开心心的说,断一只手而已嘛,没什么。 然后所有人都认为他没什么,男子汉,想得开,豁达乐观。 只是……真的便那么的不在乎么? 他可以不在乎伤,不在乎痛,不在乎大大小小的不方便,也不在乎将来还能不能重新成为江湖一流的高手——但是他无法在乎那两个人的“不在乎”。 就算虚荣也罢,贪心也好,她真的不能为他流一滴泪,说一句并非场面上的话么?凤曦和是绝顶聪明的人,龙晴也不笨,他们每个人都在躲避,都在避嫌,都在有意无意、将错就错地把他的每一个举动当成玩笑。 “他是人中的凤凰,我呢?我是什么?”苏旷忽然抓住头发,怒气冲冲,偏又低声喝问。 “你是苏旷啊。”一个怯生生的嗓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苏旷一惊,跳起身,却看见晶晶站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丫头,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苏旷尴尬地挠了挠头发。 晶晶却盯着他:“我喜欢一个人,但是在他心里,我只是个小孩子,他从不肯正眼瞧我,从不肯和我商量一件正经事情,我不敢问姐姐,苏旷,他们都说你是聪明人,你说我怎么办才好?” 苏旷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敢问你姐姐?晶晶,你不会是喜欢上……” “才不是!”晶晶脸蛋通红,连手指尖都在颤抖,“他虽然比不过姐夫,但是在我眼里,他才是世上最英俊,最勇敢的男人。” 那是一双纯澈如婴孩的少女的眼睛,因为爱情的激动迸射着火热的光,苏旷看着那光芒,微笑了:“喜欢他,为什么不敢告诉他?” 晶晶嗫嚅:“我怕……” 苏旷笑嘻嘻,“怕甚么?怕他笑话你,瞧不起你?晶晶,有些很美好很美好的东西,一定要拿出来,放在心里,久了,就会发霉,变臭,有毒,就算伤不了别人,也一定会伤到自己——你……你究竟喜欢什么人?” 晶晶抬起头,眉一挑,黑白分明的眸子欢喜地转了起来:“萧爽萧大哥啊,他从太湖上把我救下来的时候,真的好帅气啊。” 苏旷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红——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晶晶如果说喜欢的是他,他固然会头大,会伤脑筋,会一本正经地说万万不可以;但是晶晶大声说出别人名字的时候,他还是有那么一点酸酸的异样感觉。 “谢谢你,苏大哥!”晶晶提着袍子的下摆,就要跑出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事情,回头:“可是,你喜欢姐姐,怎么不肯对她说?” “因为……”苏旷敲了敲额头,不知怎么和这个小姑娘解释,也坏笑起来:“龙晴吗?这种女人又凶又霸道,克夫又克子,老得也一定比别人快,这种女人,交给凤曦和那种阴阳人收拾,才叫做:王八瞧绿豆,对了眼了——至于我么,嘿嘿,看看就好。” 他想要拍拍小姑娘的头,忽然想起晶晶其实已经不算一个“小姑娘”了,又尴尬的收回了手,吹了声口哨,向外走去。 晶晶看着这个一脸骄傲的男人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只听“哐当”一声响,浓香的鸡汤溅了一地,龙晴愤怒的声音已经响彻马匪的行营,“苏旷王八蛋,有种你别跑,老娘跟你单挑!” 晶晶嘻嘻笑了起来,心想:这个苏旷,和传说中阴险狡诈的朝廷鹰犬,似乎并不是一个人哪…… 只是,半个时辰之后,又凶又霸道的龙晴就拉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阴阳怪气的凤曦和。 凤曦和皱眉:“他去哪儿了?” 龙晴跺脚:“我怎么知道?他背地骂了我一句,我正要收拾他,他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奶奶的,我还特地给他炖了锅鸡汤——喂喂,你这么看我干吗?难道你鸡汤你还喝少了不成?” 凤曦和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骂你什么?” 龙晴脸红了红,目瞪口呆。 凤曦和却真的沉不住气:“你快说,这小子心思诡异的很。” 龙晴用力翻着眼睛:“他……他说我蛮横霸道,克夫克子……” 凤曦和本来还一脸担忧,听见“克夫克子”四个字,勃然大怒:“他想去送死让他去好了,本来还想追回这个混帐东西!” 龙晴奇道:“你说什么?送死?” 凤曦和一摔衣袖:“苏旷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倔犟起来和你有的一拼,他必定是去北庭军找慕孝和那个老贼了——” “为什么?”龙晴一惊。 “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凤曦和左右踱了几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罢了!” 正当此时,萧爽匆匆忙忙跑进行礼:“五爷,我去马厩查过,苏旷带了一匹黄骠马,不知去向何处。” 龙凤二人面面相觑,龙晴一把扯住凤曦和的袖子:“你重伤在身,要去我去。” “谁说我要去追他?”凤曦和冷冷道:“萧爽,传令兄弟们立即启程南下依照原定计划行事。” 他看了龙晴一眼,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我们见机行事吧,苏旷既然非去不可,必定是有他的道理。” 苏旷当然有他的道理,一个人若硬下心肠去做一件事情,就算是胡扯,也能扯出三分道理的。 既然留在凤曦和那里已是无用,他就要去做一两样自己想做的事情——苏旷骑在马背上,身子随意地上下晃悠着,忽然觉得开心起来,他觉得自己比起凤曦和,比起楚天河,甚至比起师父都快乐得多——在此之前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想做就去做的,在此之后,更是再没有人可以勉强得了他。 人的一生,又有什么比历尽艰辛,终于听从内心召唤而完成自我更开心的事情? 天空阴沉,风一阵紧过一阵,铅灰的云幕拉出一副就要下雪的架势,苏旷满不在乎地踢了踢马腹:“兄弟,慢慢走,咱们不急。” 忽然,他想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小调儿,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一只天鹅呦向南飞,两只天鹅呦向南飞,三只天鹅呦向南飞,看这北风吹过湖面,看这雪花压过芦苇,你怎的不追? 你的眼睛望过这湖水,你的歌声飘过这湖水,你的倩影映在这湖水,达里湖就是我的墓穴,达里湖就是我的寝宫,我便要入睡。“ 本来深情款款的歌子,被苏旷唱得油腔滑调,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猛地低下头去…… 那一刻,朔雪飘摇。 塞北的雪又急又重,转眼间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苏旷的武艺本来早就到了寒暑不浸的地步,但是重伤之下,身子弱了许多,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辽阔丰饶的土地,又是第一次遇上冬天的大雪,本想扯开衣襟,做出一副风霜扑面舍我其谁的英雄架势,左右看看无人,还是将脖颈努力缩了起来,低着头,用力打马向北庭军营奔去。 手在风中挥动,有如刀割,苏旷心疼仅剩的右手,索性贴在马颈之上,反复摩挲,汲取一丝热量——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塞北苦寒之地”,难怪那些马背上的汉子们彪悍凶猛至此,当真动手冲杀,南国的莺红柳绿,如何可以抵挡?只是……只是大冷天的,炖上一锅羊肉,坐在暖暖的帐篷里,听老人家说说家常,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到垂暮的老朽,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要苦苦争斗——甚至,连他这样的大好残疾青年也不能幸免? 凤曦和、慕孝和、北国的元帅,将军,大君……似乎每个人都高高地扬起头颅,任由鲜血横流的万众齐声呐喊:你是不世的英雄,你是塞北的霸主,你是神话里的天才,你是……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那些口耳相传的名字,是他这种卑微的小小捕快所不能理解的。“疯了!这些人都疯了!”苏旷又扎紧了衣带,前方,军营的轮廓已经渐渐在望,如旷野中的一只兽。 “什么人!”忽地,两个巡逻的士兵冲了过来,还离得老远,便举起箭喊道。 苏旷勒住马,举起双臂,大声地、平静地回话:“苏旷,草民苏旷。” “苏旷?”两名士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也勒住马,不肯上前一步。 苏旷眉开眼笑:“难道我已经这么出名了么?二位,看见我也不用这么惊慌的,我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当前那名年纪稍大的士兵已回头叫:“快去告诉楚将军,苏旷来了,我们两个怕是拿不住他!” “拿?拿我?”苏旷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 适才说话那人虚晃着手里的长矛——“北庭军中凡见苏旷者格杀勿论,赏黄金五千两,你,你再不走……不,你不许跑——” 苏旷无奈之极的摇了摇头,身形已经化作雪地上一抹轻烟,轻轻在那士兵背后一拍:“我倒是想跑的,但是这么多金子,不挣岂不是可惜了?” 那士兵的身子软软倒在马上,苏旷已经掠过他,顺手一个小擒拿摔下报信之人,双足一点,向军营奔去。 他的身手无疑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但是要晃过这些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兵,还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进入军营之前,他还是耐不住小孩子心性,扭头看了一眼——茫茫一片白雪,并无一个活动的影子,终究没有人追来…… 正中的大帐,从寒风中透出一股诱惑的香气,那是焦油合着白糖在火上烘烤的香味,苏旷几乎看见了红通通油汪汪香喷喷的羊腿,看见微微翻起的焦黄的皮肉,大大咽下一口唾液。 轻轻挑起一块帐篷顶的皮毡,俯身向下望去,从他的角度,正见一清癯面容的老者,身着一品武官的服色,端坐首席,神色却是云淡风清,一只手持着牙箸,在酒杯上敲了敲。 “楚帅”,他抬头问道,“北国军大军临境,你可有退敌的妙着啊?” 楚天河坐在下首,苏旷瞧不见他的身影,却听他声音依旧坚决:“慕大人,如今局势,唯死战而已。” 慕孝和点头:“楚帅骁勇,天下皆知,只不过用兵之道,不在蛮力吧?” 楚天河恭敬:“请大人指点。” 慕孝和忙摆手:“我一个京官,岂敢妄论兵家事?” “这……”楚天河更是为难,不知如何与这等老狐狸周旋。 慕孝和又笑着点了点头:“只有一言奉劝将军,虽说冯唐易老,将军莫要只念自家白发,不顾将士断头才好。” 楚天河声音更是惶恐:“末将不敢。” 毡房之上,苏旷连连点头,心道这等人果真厉害,只是一个念头尚未转完,便有士卒匆匆回报,说是发现巡逻士兵被击落马下,据报苏旷已经潜入营中。 “苏旷?”慕孝和微微欠身:“这些日子屡屡听到苏旷的名头,楚帅,他究竟是何等人也?倒和我家小郎一个名字。” “大人”,屋角一席,铁敖坐不住了,起身道:“苏旷是属下的孽徒,属下等已经宣令但凡入营,格杀勿论,却不知他为何还是有胆进来。”他的声音极其洪亮,听得苏旷心中微微一动,已经明白师父的苦心。 慕孝和却笑了,眼光忽地一寒,抬头道:“这位小朋友既然已经到了,何不进来一叙?” 举座皆惊。 连苏旷手心也已冒汗,就想掀开顶毡,入内说话,只是他天生脾气比旁人不同,慕孝和若不出声,他可能也就入内了,慕孝和既然出声,他偏要瞧瞧,此人是当真目光如炬,发现了自己,还是出言恫吓。 慕孝和面如寒霜:“苏旷朋友,你师父在此为你开脱,你当真要他为你担当不成?” 只听一个嬉笑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慕大人,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铁敖急道:“苏旷!” 苏旷已经一个翻身,落在帐篷正中,团团作揖:“不过既然师父见召,徒儿不敢不现身了——小人少了只手,行礼不便,还请诸位大人见谅则个。” 他与慕孝和一对面,心中才是一颤——慕孝和身边,站着个青衣的男子,相貌身材与他仿佛,活脱脱就是个精雕细琢的自己——不过人家是美玉,自己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铁敖看见徒儿的断腕,虽是心痛,嘴里依旧叱责:“大胆,见到大人还不行礼?” “师父,大人想必不容我活命,站着跪着,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苏旷猛地回身,跪倒:“徒儿该死,带累师父。” 铁敖终于顿足:“你既然走了,回来做什么!” 苏旷缓缓起身,对着慕孝和道:“小人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一问大人,大人若肯解答,虽死无憾。” 慕孝和点头:“铁敖倒教的好徒弟。” 苏旷笑笑,还是抵不住内心疑惑:“大人怎么发现我的,小人自问功夫倒还不差。” 慕孝和哈哈笑道:“发现你的不是老夫,是你师父而已——小子,你要问我,就是这个?” 苏旷摇头:“我……我想单独和大人说几句话。” 慕孝和身后少年叱道:“大胆,你何等身份,竟敢提出这等非分之想?” 身份?苏旷只更坚定地躬身:“大人。” 他的声音虽然坚定,但其实十个脚趾已经死死按在鞋子底部,抵挡住任何可能的,来自身体的颤抖,他不知道再坚持一会儿是不是还有那么疯狂的念头,那么坚定的勇气,但是,他必须赌一把。 帐内约摸有二十余人,却安静地听不到一点声音,良久,哐当一声脆响,却是牙箸落在红漆的桌面上,几个翻滚,终于寂静。 慕孝和摇头:“拿下——” 苏旷轻轻闭上眼睛,他终于绝望——无论是谁,都听得出慕孝和声音里的杀气。 刀斧手一拥而入,苏旷已准备夺路而逃——在这里,在师父和楚元帅面前,他不能动手,即使动手,他也没有机会——只是,等等,他好像忽然灵光一闪,扭头大声喊了起来:“慕大人,你不记得二十四年前镇江苏举人家夭折的那个孩子了么?” 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慕提督,脸色也终于变了——他迟疑着,望向铁敖。 铁敖本以为苏旷宁死也不会在慕孝和面前说出这个秘密,吃惊几乎比慕孝和更甚,但是当慕孝和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他也只得默默的点了点头。 慕孝和看了看苏旷,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孙,整整一屋子错愕的人都在等待他发号施令。 慕孝和终于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这位苏公子谈谈。” 身后的“苏旷”大叫起来:“外公!” 慕孝和声音更是坚决——“出去!” 一样的姓名,一样的神采,一样的年纪,活脱脱便是自己女儿的眼和鼻子,再加上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恰到好处的铁敖——慕孝和心里,其实已经有八分信了,他看着苏旷:“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你要说什么,只管说吧。” 苏旷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外公,我只是……只是想见见自己的亲人,我活了二十四年,便做了二十四年的孤儿,能听你说几句话,说说爹爹和妈妈,就算死,也心甘情愿的。” “你……你不是要和我说凤曦和的事情?”慕孝和的声音也禁不住柔和了许多,他毕竟已经是年逾古稀的垂垂老者,这二十多年不见的外孙跪在眼前,尽吐孺慕之思,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也被触动了。 “自然不是。”苏旷膝行半步:“外公……你,能叫我一声旷儿么?”他伸出双手,左手的断腕刺目宛然。 慕孝和终于老泪纵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唤了声:“旷儿……委屈你了……” 只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片刻之间,苏旷的右手忽然挥出,捏住了慕孝和的咽喉,身子一转,已经将他搂在怀中,在老者的耳边低语道:“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法子了——” 帐篷外的人听到异响,一涌而进,但是哪里来得及? 那正牌的苏旷苏公子已经骂道:“畜生!你真是畜生!你真他妈该去演戏——”他骂来骂去,偏偏不肯指名道姓。 苏旷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我说过自己是什么重承诺讲信义的英雄豪侠不成?我答应过各位不动这位慕大人了么?小人就小人吧——只是各位大人,我们好像需要再谈一次了,放下兵刃,坐好,商议事情要有个商议事情的样子。” 他虽然笑得没心没肺,但始终不敢低头看一眼怀里那老人的眼神——那怨毒,失望,后悔的目光。 铁敖沉声道:“苏旷,挟持朝廷大员,你可知什么罪名?” “铁敖”,苏旷又嘻嘻一笑:“你听说过虱子多了不咬人么?顶多是死罪吧,你和我早就没关系了,轮不到你来管教我——苏少爷,麻烦你出去,军国大事轮不到你听,楚元帅,留下三四名将军就好,咱们又不是赶集,要这么多人……好极了,麻烦把帐门带上,外面的人走远些!” 一会儿功夫,帐内只剩下铁敖,楚天河,与三名北庭军中极有威望的将军,每个人都在看着苏旷,看着他仅剩的右手捏在慕孝和的咽喉上,将松垂的皮肉捏得青紫。 苏旷定了定神,稍微放松了一点手下的力道,揽着慕孝和坐在主位上,又是微微一笑:“好,正戏开锣了。” 二十、热血化碧 大雪想必是初晴,一缕微弱如发丝的阳光从帐篷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杯中琥珀色的残酒在毡壁上投射出一轮一轮的光圈,没有人说话,正中的烤全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焦糊成漆黑的一团,烧焦的气味加倍刺激着在场男人们的不安。 这些人,哪怕最年轻的莫无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岁月的沧桑一一写在他们脸上,沉淀为中年人特有的定力。 “这就是你要说的?”慕孝和看看苏旷,颇有些惊诧。 “是。”苏旷点点头,那些局势的分析,本是凤曦和的长篇大论,苏旷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下众人的惊疑赞赏的神色,发现指点江山确实是极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里还聪明了些。”慕孝和本要点头,但是喉头为人所制,也只好略略颔首。 “这个自然。”苏旷从不介意冒领一二赞誉。 “只可惜……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慕孝和皱眉,“你既然要和老夫谈谈,能不能换种方式,这样扣着我,你不嫌难受?” 苏旷微微笑了:“有时候聪明人也要用一些笨法子的,这种法子只要有效,我不介意。” 慕孝和哈哈笑了两声,脸色忽地一凛:“楚帅,麻烦你叫他们几位出去,这里的事情,无须多六只耳朵听。” 楚天河挥了挥手,三位将军立即起身,扶剑而出,慕孝和的目光又落在铁敖和莫无身上,莫无第一个受不了,站起身:“此间事与莫某无关,告辞。”铁敖却一把拉住他:“莫兄且慢,慕大人想必不会介意多两个见证。” 楚天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们都明白,这样的场合,多留一个人,便是多一分灭口的危险。 慕孝和目光四下打量了一圈,终于缓缓开口:“楚帅,你总该知道洛阳王罢?” 洛阳王是当今皇上的七弟,可谓权倾朝野,自然无人不知。 楚天河想了想,极谨慎地答道:“末将久仰王爷,只是无缘得见而已。”他不知慕孝和与洛阳王是敌是友,一句话既恭敬受礼,又撇清了关系。 “昔年先皇驾崩之日,圣上与洛阳王争储——楚帅,若没有记错,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两不相帮的人。”慕孝和挥了挥手,止住楚天河急于出口的争辩,“只是楚帅未必明白,这十年来你安然镇守北疆,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你之所以十年未得升迁,也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 楚天河一震:“末将只知效忠朝廷,大人所言,实非末将所能置喙。” 慕孝和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昏花的老眼忽然暴射寒光:“楚天河,现在连我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用拐弯抹角。” “大人,末将所言,句句属实。”楚天河站起来,躬身:“大人只怕在朝廷倾轧里呆得太久,已不信天下还有为公勇而去私斗的人了。” “哦?”慕孝和哈哈大笑:“当真还有这种人?老夫开眼了。” 莫无本来一直低着头,听见慕孝和的嘲笑却慢慢抬起眼,双目如两块冰冷的岩石,骤然擦出火花,他冷冷一字字道:“没什么可笑的,这里除了你,每个人都是。” 他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剑客,只怕见了九五之尊,也敢平起平坐,说话间竟是百无禁忌。 苏旷却没心情听他们就此展开大辩论,忙打断道:“大人,不知洛阳王与此间事有何牵连?” 慕孝和微笑:“这牵连么……自然是大极了。” 如果这个家伙不是自己的外公,苏旷简直想抽他,说到现在罗里罗嗦一大通,却没有一句话在正题上——苏旷刚刚一急,忽然心里雪亮——这老奸巨猾的提督大人,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慕孝和果然又咳嗽起来:“苏旷,你的手太紧,咳咳,老夫喉咙难受得紧,烦劳递一口水喝……” 苏旷脸色一变,双指微微用力,在慕孝和喉骨两边筋脉上用力一捏,只痛得他当真咳嗽起来,苏旷厉声道:“大人,我既然出此下策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最好放聪明些,须知布衣之怒,血溅五步。” “好一个布衣之怒”,慕孝和终于动容:“铁敖,他们不清楚,你总明白京城的形势吧?” 铁敖叹了口气:“不错,我拉老莫过来这边,也就是这个原因。洛阳王谋逆之心,路人皆知,我区区一个捕快,在京城成不了大事,只有助蒜头一臂之力——洛阳王妃本是西域的公主,而河套兰州一线又早被圣上牢牢控制,洛阳王若想调兵,必经此地,北国军和凤曦和已经够蒜头喝一壶了,若是加上西域来寇,那还了得?我本意是让苏旷和丹峰携手除去凤曦和,一来可以收编马匪,二来可以稳固北防,让蒜头少一块心腹大患,没想到苏旷这小子……唉!” 莫无淡淡笑道:“老铁,你这嘴真比夜壶还严实。原来是瞧中了我这条命,才拉来给你垫背。” 铁敖拍案一笑:“你我别的用处没有,百万军中取个把首级倒还没什么问题——老莫,与其让你哭哭啼啼扮个怨妇,还不如拉你一起死个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无轻轻笑了起来,连眼睛都有温暖。 ——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给一个朋友生的勇气和意义,哀大令人心死,但热血却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后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这么说?”苏旷忽然沉思起来:“慕大人你来塞北,是为了替洛阳王开路的了?” 慕孝和笑了:“我和楚帅大大的不同,楚帅一遇到争权夺利的事情就两不相帮,我么,是两边都帮。” 苏旷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你是要抢在洛阳王之前控制北庭军,联络北国,到时候圣上和洛阳王都要仰仗与你……将来,无论是谁胜,你都少说可以平分个半壁江山。” “孺子可教。”慕孝和点头:“虽不中亦不远,只是苏旷啊,你说你制住我还有什么用?就算我现在带兵回朝,扎疆缅也回师,难不成这片地方就安静了么?西域兵马恐怕不日就要南下,到时候,楚帅啊,你的北庭军还能剩几个人?” 楚天河一怔,额头有汗。 慕孝和拍了拍苏旷的手:“孩子,放手,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咱们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说不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苏旷的手,慢慢软了。 慕孝和声音更是柔和:“你虽然这样对我,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旷儿,你那声外公不是做戏,我活了七十岁了,我听得出来……听话,放手,咱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他的声音慈祥而柔和,好像是一个爷爷对着揪着自己胡须的孙子宠溺的劝说。 苏旷因为长期僵持,手指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是忽然满脸胀得通红,又一紧扣住了慕孝和的颈骨,颤声道:“不成!不成!万万不成!我不能为了你这几句话,就拿数万人的性命冒险——外……慕孝和,你先叫北国军昭告天下,立即退兵!” “傻孩子”,慕孝和居然仍不动怒:“你以为扎疆缅是什么人?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是北国的大君,岂是我一句话就能乖乖退兵的?” 苏旷几乎立即就要放手,但不知怎的,凤曦和那双坚定如铁的眼睛似乎就在眼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四个字炸雷一般惊显脑海之中,他灵台一片空明,已经隐隐悟到慕孝和话外的关窍所在,大吼:“不对!不对!慕大人,你还有别的居心!” 慕孝和这次真的慢慢镇定下来,良久,才肃然道:“苏旷,看来,我真的低估你了。” “让我进去——大人,将军——”帐篷外忽然有人大声喧哗:“紧急军情——” 楚天河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众人只听他大声道:“你说什么?当真?” 不多时,楚天河已经一摔门帘走了进来,按着剑直盯苏旷:“姓苏的,这是怎么回事?凤曦和什么时候绕到咱们南边了?他、他……他想干什么?” 苏旷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慕孝和却惊得几乎站起来,被苏旷手下一用力,又压回座位上,慕孝和半晌才沉声道:“这个红山凤五何许人也?”他不待人回答,已自顾自道:“看来我不禁低估你了,也低估了他……这一步,走得好棋……果然是妙极!” 苏旷到了此刻,才明白凤曦和用心之良苦,这果然是一个习惯后发制人的领袖,他这一举,楚天河绝不敢分兵南下攻击凤曦和,却又隐隐向北国扎疆缅施威,更重要的是,凤曦和如今离京城不过六百里,不禁劫断了慕孝和的后路,也对朝廷形成极大的压力,正是敌不动我不动,一石三鸟的计策。 “楚元帅”,苏旷抬头:“你少安毋躁,凤五此举绝没有针对北庭军的意思。”——没有才怪——“借纸笔一用。” 楚天河只得亲历亲为得取来文房四宝,疑惑地看了看苏旷,苏旷笑笑:“慕大人,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烦劳你写下两道文书,第一道,请大人写下适才的鸿篇大论,以示绝不投靠洛阳王,一心为我社稷担忧。第二道,写给扎疆缅,说是中原事有变,冰天雪地不宜用兵,请他挥师北上,立即撤兵。” 慕孝和斜斜看他一眼:“我若是不写呢?” 苏旷嘻嘻笑了起来:“我说了,我是个笨人,只会用笨法子——大人不写,咱们就来个玉石俱焚,想必大人不在此处,总比在此处好些。” 慕孝和冷笑:“你要挟老夫?” 苏旷打了个哈欠:“我一直都在要挟大人,这简直就是明摆的事情么。”他低头,轻声道:“外公,民不畏死。” 纸笔横列眼前,苏旷横下心:“大人,军情紧急,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慕孝和向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终于提起笔,一挥而就。 苏旷看了看莫无:“师父,莫先生,请你们收藏这两份文书,然后立即离开军营——如果慕大人引兵入关,或者……嘿嘿,有别的什么变故,烦劳你把文书呈给圣上。” 他这个“别的变故”,自然指的是楚天河有什么不测。 慕孝和不耐烦道:“你可以松手了么?” 苏旷大摇其头:“这如何使得?我现在松手,我们三个人不是要一起死在这里?”他脸上又浮起那种气死人的微笑:“还要请大人带领本部亲兵同赴北国军营,只要北国军撤兵,我立即放手,负荆请罪。” 慕孝和根本就不信他有什么负荆请罪的诚意,冷冷哼了一声:“你以为老夫是什么人?任你摆布?” 苏旷眨眨眼:“大人是苏旷的亲外公啊,我这点心机滑头,怎么入得了大人的眼?” 慕孝和颔首道:“就算我同意……苏旷,你要这么架着我去北国军营么?” 苏旷手一挥,将一柄佩刀抢在手上,笼在袖中,抵住慕孝和腰间京门穴,冷声道:“事不宜迟,走——” 他对着楚天河点了点头,目光满是郑重,楚天河率先站起身,挑起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接着便是莫无……铁敖紧随其后,铁敖路过苏旷身边时候,苏旷忽然咬牙道:“师父,一出这个大门,你我师徒的缘分算是到了尽头,若是……若是动起手,你杀我算为朝廷尽忠,我杀你,杀你不算忘恩负义。” 帐篷外,白雪厚厚地积了一地,雪后初晴,阳光显得明媚温暖之极,只是,人人都明白,雪后的阳光其实是最寒冷的。铁敖深深望了徒儿一眼,大步走了出去。苏旷推了一把慕孝和:“走吧,大人。” 帐篷之外,天地一片雪亮,阳光从云朵之间洒满大地,照得一片银亮纯净。 苏旷从没一刻如此思念过自己的左手——如果双手俱全,他便可以绰绰有余地挟持慕孝和向前,但是,左手已经废了,如果慕孝和的属下当真向他招呼,他只能来得及杀人,却绝对来不及自保。苏旷一边向前走,一边把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九地阎罗一起念叨了个遍,只盼慕孝和手下没有冒失莽撞像龙晴一样的家伙。 想到龙晴,他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那个女子爱穿红衣,如果在这茫茫雪野上一站,怕是俏丽得很。 “什么人?胆敢劫持大人?” “苏旷,还不快快放手,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反贼!” 一片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已经扑面而来,哪怕平日沉默寡言的也多少从众吆喝几句,一时之间声震天地,苏旷一辈子也没捱过这么多谩骂——幸好,仅仅是谩骂而已,人群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后退,虽然人人手中持着兵刃,却没人敢上前。 苏旷心里明白,这个时候,楚元帅和师父也再不可能为自己说话,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他的余光瞥了铁敖一眼,似是焦急地催促——走啊! 铁敖也明白,只有把文书带出去,才能多少牵制慕孝和,他对着苏旷用力一点头,却也不动,只任由身边将士从眼前经过,看着苏旷一步步走远。 “铁甲军何在?”慕孝和大声下令。 “在——”地动山摇的一声吼,远远望去,还有无数黑影向此处汇拢。 忽然一个愤怒之极的声音从万军之中跃了出来:“苏旷,你好大胆子,竟敢劫持慕大人!” 这番言论虽然已经快要把苏旷的耳朵磨出老茧,但是声音的主人却令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梢眼角都带着凛然正气,持剑挡住苏旷与慕孝和的去路。 苏旷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胃里直冒酸水,嘴里却冷叱道:“把剑放下,不然我杀了他!” “大胆——”少年的声音更愤怒,还带着一二雌音。 铁敖本已离得很远,却连忙又奔了过来,大声呵斥:“丹峰,放下剑,小心他伤了大人——” 方丹峰脸上又是不屑又是不甘,但还是愤愤地把宝剑直插在地上。 苏旷松了口气,低声对慕孝和道:“叫他们备马。” 战马牵来,慕孝和翻身上马,苏旷跟着便要跃上——只是那一瞬间,他手里的刀尖已离开慕孝和背后一尺之遥。 也就是那一瞬间,他眼前忽然一黑,背后像是被千斤重锤砸中心口,重重摔倒在数尺之外的雪地上,满嘴腥甜,一口鲜血已狂喷了出来。 方丹峰已经出手——苏旷只有一只手,背后空门大露,早已没有了防范的能力。那一刻理智虽然告诉他要除去慕孝和,但是急切之间,他一个犹豫,终究没有下手。 慕孝和一声大喝:“抓活的!” 十数柄刀剑一起架在苏旷颈上,他闭上眼睛,扔开手里的刀,只吼了一声——“快走!” 将士们不禁大奇,明明没有同党,也不知他对谁喊快走。 楚天河刚刚走上几步,慕孝和已冷喝道:“来人,这个人给我看管好了,除我之外,谁都不能审讯。”说着,冷冷地扫了楚天河一眼。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架起苏旷,苏旷只觉得背后一阵剧痛,想必肋骨是断了两根。 方丹峰回身拾起宝剑,大声道:“大人,此人勾结凤曦和,劫持朝廷命官,罪在不赦,不可轻饶。” 他一句话说完,竟然挺剑向苏旷刺了过去。 苏旷睁开眼,微微笑了一笑,他太明白这个兄弟的用意,他怕树林中的一切被师父知道,只有杀了他,这个秘密才会永远埋在地下。 方丹峰的剑本已到了他胸前,却正好看见苏旷坦荡之极的微笑,甚至还有一些默契与……悲悯,不禁略顿了顿。 “住手——”铁敖大吼一声,但是,偌大军营的空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楚天河没有说话,慕孝和想要开口,却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只有那位正牌的苏公子大声喊:“好!杀了这个逆贼——” 方丹峰的剑锋,还是颤抖着递了出去。 苏旷微微站直,挺起了胸膛。 他已尽力,他已无憾。 他似乎遥遥看见,师父将手里什么东西向莫无怀中一塞,飞掠过来,只是,已经来不及…… 并没有想象中斩断骨髓的痛苦,冰雪一般的寒意,顺着剑锋刺入胸膛,好像是最惊恐的噩梦中坠向地狱的那样。 热血融化了身下的积雪,一片妖冶灿烂夺目的鲜红。 鲜衣怒马,在雪原上飞驰,身后的马队跟不上红袍的急速,已渐渐拉开阵形,变成了一字长蛇的架势。 万里白雪,一点怒红。 龙晴已经快要急疯——“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苏旷你这个王八蛋不能死!”她一边打马一边愤愤地嘀咕着。 凤曦和接到飞鹰传书时的表情几乎是僵硬的,他跺着脚喊:“糟了!苏旷休矣!” “苏旷居然是慕孝和的外孙……这下糟了,我们的眼线根本没法子进入他们的帐篷,不知苏旷在里面干什么,但是,以慕孝和的心机之狠辣,别说亲外孙,就算是亲儿子,恐怕绝对也放不过苏旷!” “怎么办怎么办?凤曦和你个混蛋,当时为什么不追他?” “我以为凭苏旷绝掳不到慕孝和,怎么会知道他竟然有这个身世——唉,晴儿,你火速带人赶过去,见机行事,若是苏旷还没给慕孝和机会还手……你带人护住他,我这里立即动手,萧爽你带人往南压,我带人朝北打。” “可是……五爷,我们加在一起只有不到三万人,兵分三路,恐怕——” “顾不得这许多,虚张声势也好,他们至少不敢轻举妄动——咳,晴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龙晴几乎不敢想象,苏旷只有一只手,如果动手……如果动手……后果只能用不堪设想四个字形容。 只是她还是多少有几分欣慰的,长久以来,她认定了凤曦和必定不喜欢自己与苏旷亲近,于是言谈举止之间总刻意保持几分距离——但是刚才,凤曦和的焦急暴躁竟然不下于她,不惜打乱自己的布置,也要救苏旷出来。 只是……还来得及么? 她几乎在默默求告上苍——让他们再多谈一会儿,千万别走出帐篷,千万别失手,千万…… 凤曦和的前锋离北庭军的后部还不到两百里,以红袍马急奔的速度,一个时辰就可以赶到,这个时辰如此漫长,漫长地令人心焦。 还好,那黑压压的连绵营帐已经映入眼帘,只是身后的千军万马已不知被甩到了哪里。 “站住——” “哪里走——” 一条灰影正从军营中狂奔而出,身后是一队士兵。 “苏旷!”龙晴刚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即发现那人的身法与苏旷大大不同,好像是……莫无。 龙晴的红衣红马在雪地里实在显眼,莫无显然也一眼看见了她,急忙向这边掠过来。 “啊呀,莫先生竟然也有惶惶如丧家犬的一天。”龙晴忍不住笑了起来,“苏旷人呢?怎么样了?” 莫无奔到她身边,既不反驳也不答话,只摸出两封书函向她手里一塞:“带给凤曦和!”转身就要回奔。 “等等!”龙晴一把扯住莫无的袖子:“出什么事了?” 百余名士兵已经追到,但是莫无刚才一轮快剑实在令他们胆战心惊,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龙晴瞧了瞧莫无的脸色,知道有事发生,她冷哼一声:“我们的人马上就到,想要动手就摆点阵势出来,你们几个人,哼哼。” 莫无低声道:“别和他们废话,放手,我要去救老铁。” 龙晴一愣,没想到铁敖竟然也有生命危险。 莫无已经耐不住性子,以他的性子居然会夺路而逃,实在只是因为苏旷的临终托付而已,既然书信转交给龙晴,他再也无牵无挂,一剑割下袍袖,回头道:“告诉凤曦和,这两封信事关重大,要好生保管……还有,记住苏旷是方丹峰杀的。”说罢,竟然反身就向军营里冲去。 龙晴只觉得脑子轰得一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书信,打马就向前冲,大声道:“莫无上马!” 那追击的士兵看着莫无一咬牙飞身上马,两个人竟然又向军营中冲去,只惊得目瞪口呆。 “追——”一个领头的大声喊道。 “等等……”后面士兵忽然指着远方:“红山的马匪,马匪来了!” 北庭军与塞北马匪相持近十年,眼看他们成了气候,俨然一方兵马,如今国难当头,偏偏马匪趁虚而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快,禀报楚将军——”一群人折回头,纵马狂奔。 龙晴的骑术之精湛本就少有人匹敌,红袍又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二人合力,一路杀将进去,竟是不多时就冲进正帐的营圈。 “让开——”龙晴已经忍不住,双足在马镫上一点,一手吴钩剑,一手马鞭急挥,拨开袭来的暗器飞刀,踏着众人的头顶掠了进去,只是,她立即惊呆了。 一个百丈方圆的圈子,慕孝和的铁甲军齐齐列阵,站在身后,黑色的旗纛迎风飘曳;楚天河也端坐在马上,身后是久经沙场的北庭军。 而圈子正中,铁敖半跪于地,一片刺目的血红。 楚天河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慕孝和若敢动手杀铁敖,他就也要动手。 他们都在等,等士卒们的回话,莫无究竟逃出去了没有,如果莫无走不了,铁敖也绝无生还的机会;但若是莫无跑了,封铁敖的嘴也就失去用处。 但是龙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只看见铁敖怀里的年轻男子,脸色几乎和雪地一样苍白,而身下却是大滩的鲜血,已经被再次凝结,血红雪白。 “苏旷!”龙晴一跃而入,连声音都已颤抖。 苏旷躺在师父怀里,面容栩栩如生,眉眼上已经落了一层细微的霰粒,看起来全不像平日嬉皮笑脸的无赖状,只是嘴角还微微的上扬,好像还在嘲弄什么。 龙晴的双手一抖,马鞭落在地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接过苏旷来。 铁敖淡淡道:“还是我抱着旷儿吧,他满月那一天,我就是这么抱着他离开苏府的,只不过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当初不管他的好。”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慕孝和听见。 龙晴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苏旷的面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么久的争斗纠葛,短短风雨同舟,她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是爱情吧,但似乎也不是友情,她说不上、说不上,只是默默的感激与默默的温暖。 苏旷的脸冰冷,眼角有一小滴细细的冰粒,转眼间就在指尖融化了。 这么冰冷的身体,如此僵硬的神色……已经不是活人所能拥有的了吧。 龙晴忽然咬紧了嘴唇,一滴泪落在苏旷脸上,右手已握紧了宝剑,一字字道:“方丹峰呢?” 铁敖摇头:“别问他了。” “不问?”龙晴冷笑起来:“他毁了苏旷一只手,险些害了凤曦和一条命,你要我不问他?” 身后,一个声音接口道:“他刚才跟着那些人去追我了,只是没有追到,不知去了哪里。” 铁敖大惊失色:“莫无?你怎么回来?” 龙晴却站起身:“你放心,我们的人,到了。”她直视慕孝和:“慕大人,事已至此,你给个说法吧,你若一力抗敌,我辈虽属匪类,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你若,嘿嘿,我们少不得要和慕大人讨个说法了。” “大胆!无知马匪也敢狂妄——”又是一阵呵斥声。 龙晴足尖一挑,马鞭在手,左臂直挥而出,靠近的一圈人脸上顿时多了道伤疤,她一肚子怒火正无处发泄:“要动手就动手,你家姑奶奶怕过谁不成?只不过,慕大人,楚将军,塞北在你们手里葬送了,天下自然都记得这个骂名!还有你、你们——好一堆爷儿们,不仅不如一帮土匪,还不如一个女人!”她声音越说越大,真气十足,竟然半数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天河只好苦笑——这样的女人,本来也是异类。 他恭恭敬敬问道:“大人,这……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慕孝和也没想到事态会演化成如此田地,他伸手招来下属,轻轻问了声:“他们来了多少人?” 龙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慕孝和的面上果然慢慢显出为难之色,半晌,才道:“本提督此番督军,自然是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尔等既有忠心,朝廷理应嘉奖,只不过,龙晴,你带话给凤曦和,他现在危及京城,危及圣上,若当真有心立功招安,就叫他过来军营,我绝不难为他就是。” 龙晴哼了一声,勉强拱了下手:“告辞!” 她大步向外走去,铁敖抱起苏旷,也跟在身后。 慕孝和忽然道:“慢着——” 铁敖没有回头:“大人,人已死了,你还要将这个逆贼斩首示众么?” 慕孝和慢慢泄了气,挥了挥手:“你们去吧,不过莫先生请留步,老夫还有几句话想要讨教。” 铁敖刚要开口,龙晴已经偷偷拉了他一下,对莫无道:“莫先生保重,有什么事情,只管知会我们便是,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 数万人眼睁睁看着龙晴牵过红袍马,铁敖抱着苏旷的尸体,安步离去,铁敖的指缝间还有鲜血一滴一滴落下,烙成梅花。 不多时,营外的马匪齐声欢呼大吼起来,似是庆幸龙晴脱身归来。 出了营门,龙晴才长出口气:“东西在我这儿,慕孝和要是知道,绝不会放我们出来。” 铁敖却脸色一片凝重:“少废话,快走快走,他明白过来拼着打一仗也非杀我们不可。” 龙晴逃走的速度本就天下无双,更何况,她已经隐隐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响了…… 二十一、匹夫之志 马队奔出百里,龙晴才稍微喘了口气,“他们总算追不上来了。” 铁敖却阴沉着脸:“走,快走。” 龙晴奇怪地望着他,铁敖迟疑了一瞬,道:“丹峰他……丹峰他追莫无不知追去哪里,我怕有事。” 龙晴倒抽一口冷气——苏旷已经不在,那么方丹峰最恨的人就只有凤曦和——而凤曦和现在,只不过是残缺的血肉之躯而已,身边唯有一个萧爽……她捏起手指,心中微微计算,松了口气:“还好,他没这么快,雪原上骑马的本事,我谅他还不会。” “龙姑娘,你看——”经她一提醒,身后的一个汉子指着雪地喊了起来——沃野之上,依稀可见一溜深浅不一的马蹄的坑穴,被风吹过早就变得极浅,若不细心观察绝看不出来。 龙晴冷笑:“追!” 如果可以发现马蹄的踪迹,那么,方丹峰想必已是不远。 又奔过数里,果然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在匆匆打马,那战马被他急催,前蹄不断陷入雪中,反倒快不起来。 龙晴的目光中,狠意渐渐凝聚,她自问不算什么宅心仁厚之辈,杀意已起,喝道:“弓来!” 强弓弯成满月,龙晴的手极稳,要立毙了那个一路滋扰不断的少年。 铁敖的手轻轻搭在她手上,低声道:“龙姑娘,手下留情。” 龙晴不为所动,哼了一声。 铁敖更急:“他只有十七岁!” 龙晴恶狠狠道:“那最好,我也不容他活到二十七岁。” 铁敖终于脱口而出:“等等,苏旷的心思他毫不知情,就算要清理门户,也等日后我自己动手,如何?” 龙晴略一思索,身形直拔而起,凌空抖手,一箭射出,半空中一道冷电闪过,雕翎狼牙箭擦着方丹峰的皮肉射入马鞍,竟齐齐没入马腹之中。这手功夫漂亮之极,群匪齐齐喝出一声“好”来。 龙晴落回马鞍上,遥遥大喝一声:“姓方的你给我滚!” 这一箭慑人之极,方丹峰一个跟头摔倒在雪地上,半晌才爬起身子来,后面的马队已经到了眼前。 “师父!”方丹峰站起身,伸开双臂,拦在铁敖马前。 铁敖低头看了看苏旷,冷冷道:“你走吧,从今而后,我不是你师父。” “什么?”方丹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嘶声叫道:“师父,你教我为国为民,苏旷他劫持朝廷命官,我为什么杀他不得?你、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铁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胸无仁义,如何为国为民?”说罢,纵马急驰,竟不肯再看方丹峰一眼。 无数马匪恨极了方丹峰伤到五爷,纷纷呼喝着从他身边擦过,方丹峰被马势所带,几次三番晃晃悠悠险些摔倒,他不管不顾,直冲着铁敖的背影大喊:“你偏心——你偏心——” 千军万马如死亡的羽翼从身边掠过,方丹峰终于扑倒在雪地上,绝望之极地大哭起来。 像一个被委屈和遗弃了的孩子…… 凤曦和一直在风中等候,一见龙晴他们归来,脸上立即露出微笑——只是微笑顿时凝聚在脸上,他已看见了铁敖手里的苏旷。 龙晴一路强自支撑,看见凤曦和才啊地一声哭了出来,呜咽道:“五哥,我不好,我去迟啦!” 凤曦和轻轻将她揽在怀中,默默向铁敖走了过去,铁敖也已翻下马来,抱着苏旷的手一晃,又有几滴鲜血滴落。 凤曦和颤声问:“他、他还未死?” 这一路奔来,死人的血早已凝固。 龙晴欢呼一声要去接过苏旷:“该死的铁老儿你怎么不早说!” 铁敖苦笑:“别动他,丹峰那一剑抖的厉害,幸好未中心脏,我一路用内力护住他心脉,只怕松开手,他便彻底毙命了。” 凤曦和如梦初醒:“晴儿还不快去取药!” 无数续命的灵丹妙药灌入口中,敷上伤口,铁敖的手掌须臾不离苏旷心口,他内力虽是深厚,却也即将耗尽。 龙晴疗伤并不在行,只急急地左看看右望望,忍不住快要落下泪来:“他还救得活么?” 凤曦和神色黯淡:“这么些伤药喂下去,再不醒,只能听天由命了。” 龙晴终于哭了出来,哽咽道:“苏旷,你这个混帐东西,睁一下眼睛有这么费力么?” “晴儿。”凤曦和拉住她的手,低声劝慰。 龙晴哭得更加嚎啕:“你死在这儿,我们谁也不管你,没纸烧也没酒喝,姓苏的你想想清楚,给我醒过来!” 这样大肆威胁的,倒也少见。凤曦和心内苦笑,苏旷若真是听见,恐怕又会被气死过去。 只是……苏旷干涩的唇真的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串声响。 “你说什么?”龙晴大喜过望,附耳过去。 铁敖与凤曦和也一起捏紧了拳头。 这一回,苏旷的声音稍微清楚了些,他断断续续地道:“晴儿……你亲我……亲我一口……我……就……睁开眼……” “无赖!”龙晴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凤曦和大喜,将浓浓一碗老参汤又喂进苏旷口中,苏旷苍白的面颊上隐隐透出一丝血色来,但身躯依旧冰冷。 “苏旷”,凤曦和大声喊:“醒醒,不能睡过去——睁眼看看我们!” 苏旷哼哼唧唧:“不亲……就不睁……” 龙晴被他气得满脸绯红,看了凤曦和一眼,恼道:“死流氓。” 凤曦和又好气,又好笑,忽然搂过龙晴,用力一吻,怒道:“罢罢!让这畜生占次便宜!” 屋内一群男人都嘿嘿笑了起来,连铁敖也摇了摇头。 龙晴的脸已经胀得通红,俯下身,在苏旷额角轻轻啄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苏旷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线,虚弱,但明亮清澈,他看看龙晴,又看看凤曦和,露出一个苍白之极的微笑:“小……小气鬼……” “五爷!”萧爽忽然一甩门帘走了进来,看见苏旷,欲言又止。 凤曦和走了出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萧爽连忙回禀:“五爷,我奉命前去滋扰北庭军后防……但是,好像出事了。” 凤曦和一把握住他的胳膊:“是扎疆缅有动作?” “是,五爷英明。”萧爽定定神:“北国军,拔营南下了。” “慕-孝-和!”凤曦和咬牙道:“你玩火*!” 本来就没有一国之君甘愿做一枚小小的筹码,人人都在等待后发制人,渔翁得利,而北国军终于窥到这个机会,动手了。 “五爷?”萧爽等着凤曦和的令下。 凤曦和摆了摆手:“依照原计划行事,北庭军不动,我们不动,北庭军若是北上抗敌,就把两万匹军马给楚天河送过去。” “是!”萧爽抱拳,一躬身,就要退下。 “等等。”凤曦和一把扣住他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萧爽,咱们几个兄弟如今就剩下你我,记得顾惜自己一点……还有个小姑娘在等着你呢。” “什么小姑娘?”萧爽惊愕,脸却不争气地红了一红。 凤曦和轻轻砸了一拳:“你小子还跟我装蒜,晶晶是个好孩子,她……该跟你说了吧?” 素来精明干练的萧爽嘴角顿时漾起一丝傻笑:“嘿嘿。” “瞧你那傻样,去吧。”凤曦和拍了拍他的肩,看着这个多年与共的兄弟慢慢走远,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他们好像慢慢都有了些变化,变得怕死,变得多心,变得……柔软起来了。 他嘴里说着萧爽,但是如果有人看见他,必然也会哈哈一笑——瞧你那傻样儿。 好久没有去达里湖看天鹅了……凤曦和轻轻叹口气,一切结束,要好好和晴儿商量商量,以后,我们怎么办。 凤曦和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用“我们”替代了那个飞扬跋扈的“我”。 烽烟又起。 人倦,马乏,缺衣,少粮,即将到来的严寒从遥远的极北裹来了死亡——楚天河是明白北国军的处境的,大雪一下,原本尚可支撑对峙的牧草所剩无几,北国军远道来伐,北庭军后继无力,两边都已经无法再等,只有胜的一方才能在这块严酷的平原上取得生存的机会。 一场雪,是足以扭转战场上的局面的。 仅仅是一次小试牛刀,双方都小心翼翼,不用精锐之师出战,但强弱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些羸弱的北庭之军,显然已经在拼命,那些热血铮铮的汉子,渐渐变成了白雪之茔的尸骨,只是多半人倒下的时候,总会抱住身边一个敌人同归于尽,扼喉,插眼,一刀穿过敌我两人的身体,如最亲密的情人搂抱在一起,但原因却是仇恨。 “大人……”楚天河声音低沉:“收兵吧,不能让兄弟们死绝了。” 没有哭喊,甚至没有咒骂,只剥下同伴的衣甲,杀死受伤的战马,蘸着雪水霍霍地磨刀。 一堆一堆的火,锅里的积雪慢慢融化,冒出白雾来——每人每天的口粮已经减到八两,对于这群汉子来说,吃上一顿饱饭,早就是奢望中的奢望。 “元帅——”楚天河经行之处,士卒将官齐刷刷的站立,却偏偏在此时,狂风将帐篷吹成两个外凸的圆弧,像是要把它拔地而起,没有人去拉,在元帅面前,绝没有人赶动摇军威。 哗啦啦——帐篷终于被彻底掀翻,连带着撞翻了后面一口大铁锅,只有仅剩的一点扔深埋在地下,被偌大的风帆一分一分向外拔。 楚天河一个健步冲上,拉起帐篷,左右连忙一起动手,将帐篷拉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楚天河看了看腐朽的木楔和铁钉。 “元帅……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补记了。”终于有一名主簿鼓起勇气:“两千多面军帐多少都有损坏,眼看以后风越来越大,恐怕要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没有营帐,没有粮草,没有兵刃,又能做什么打算? “元帅!干脆咱们吃饱了拼了它娘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年轻的校尉喊道。 现在就要拼命了么?中军尚未交锋,就要因为几面帐篷将自己立于败地?楚天河沉下脸:“胡闹!妄论军情,给我打二十军棍!” 那年轻的校尉普通跪倒:“将军哪,打我不要紧,一条命也不要紧,可是——朝廷是不是不要咱们了!” 楚天河昔日旧部总喜欢喊他一声将军,这个年轻人似乎还不过而立,但是好像已经跟了自己十年了吧…… 没有人争辩,更没有人求情,噼啪的棍棒落在皮肉之上——平日里二十军棍倒也没什么,但是此刻,北庭军缺医少药,八成的伤兵都已注定看不见明年的春天。 楚天河终于怒不可遏,一把扯住慕孝和,推到帐篷的角落:“慕大人,你和扎疆缅,到底是怎么约的?” “笑话”,慕孝和拂去楚天河的手:“楚帅说话要留心,我什么时候和敌酋有过私约?” “好好!”楚天河咬着牙:“那大人你远道而来,总得给北庭军一条活路吧,至少你得给我弄三个月的粮食来!” 慕孝和目中冰冷,摇头。 “两个月?” “一个月?” “半个月!”楚天河被激怒了:“半个月的粮草都没有,你叫我打什么仗!” 慕孝和叹了口气:“楚帅太不了解关内的形势了——如今皇上和洛阳王争夺兵权,哪个肯把粮草战马拱手让给外人?” “外人?”楚天河一声惨笑。 慕孝和拍了拍他的肩:“楚帅,随我回关内固守吧,此处非久留之地。” 楚天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我把千里疆土让给北国蛮子?” “诶——”慕孝和摇头:“你看天寒地冻的,我们一旦撤出去,北国军也是后继发力,只要守住中原门户,他们自然会乖乖回去,你我休养生息,有什么不好?” “自然是好,从此北庭军就姓了慕了!”楚天河咆哮。 慕孝和冷笑:“你宁可北庭军变成一堆死尸也不肯与老夫合作么?” “我肯”,慕孝和一喜,楚天河却又接着道:“只是慕大人,你忘了这千里方圆还有多少子民吧?我可以退,他们怎么退?我一国之将,把自己的子民拱手让给外敌,还有脸苟活下去么?” 慕孝和又笑:“你怕什么?凤曦和他们不是口口声声替天行道么?你瞧他们兵强马壮,转眼就是大患,倒不如,把这块硬骨头留给扎疆缅来啃。”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哪儿不去,留在我们后面,本来就是要占便宜的,既然如此,楚帅你放聪明些,来个一石二鸟,岂不最好?” 楚天河面上神情,不是不动容的。 “楚帅”,慕孝和趁热打铁:“你总不至于为了几个马匪,要牺牲自家兄弟吧?” 沉默,还是沉默,慕孝和看着楚天河,等他说出那句话来。 楚天河忽然一脚踢翻桌案:“退兵之事,万万不可!”他一把摘去头盔,露出一头苍白而直立的乱发来:“慕大人,凤曦和若要自保,早就投靠了北国军,我一节武夫,食君之禄,总不能输给一个马匪!” 慕孝和冷笑一声:“匹夫之勇,岂足成大事?” 楚天河几乎是大喝给自己听:“我北庭军将士,二十年不离塞北,保一地太平,总不能朝中内乱,我就做了缩头乌龟——也罢!大人的荣华富贵,楚某不敢耽误——明日一早,大人请回吧!” 慕孝和皱眉:“你这是抗旨?” 楚天河直视他:“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好一个匹夫不可夺志。”一个身影忽然走了进来,大门洞开。 楚天河惊道:“莫先生?” 莫无微微一笑:“楚元帅,铁敖和萧爽求见。” 楚天河一奇:“他既然走了,何必回来?” 莫无的手向外一指:“红山凤五送来良马两万匹,还请大人过目。” 楚天河喜出望外,大步向外走去,经过莫无的时候,莫无忽然低声道:“大人,莫忘了我与老铁来此间的目的——三军,还是可以夺帅的。” 楚天河大笑,拉着莫无的手一起走出,只留下慕孝和一人在帐里——听得外面欢呼声震天,凤曦和的马,送得正是时候。 两万匹良马,配上千石军粮,红山马匪的富余,实在令人眼红。 以凤曦和之力,这已经是全部,虽然不足以支撑北庭军打一场耗时良久的大仗,也无疑是救命的粮草。 “大人,元帅”,萧爽拱手道:“奉五爷之命,助北庭将士一臂之力,萧某与贡格尔草原共存亡。” “三军听令!” 声震山野的一声应命。 “饱食战饭,好生休息,明晨起兵,不斩了扎疆缅的人头,誓不回营——”楚天河拔刀一声长吼。 千里雪原,荡漾着无数声回响:“誓不回营……” 那一夜,并没有多少人能安稳入睡,年长的将士磨着刀,调养着状态;年轻的将士熟悉着新拨下来的战马。 汗臭味儿,马粪的气息,火焰将近的黑烟……无数种种混合为军营特有的气息。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批大好男儿不知有多少要倒卧在这片冰冷的土地,而在千里之外的中原,也将有无数妇人的哭声在无尽个夜晚呜咽不息。 寒夜,不知哪营有号角吹响,或许在缓缓低诉这片古老大地的回忆,这千里牧野,埋藏着的是焦土,是鲜血,是出塞少年的梦想,是游牧之王的野心,千年来兵火从未断绝,无尽悲歌和呐喊化为绝唱,不绝于征人耳畔。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人未还,人未还,多少白骨埋青山。 出塞之后,才见那千里浩荡,却不知几许头颅换得足下寸土?待到来年开春,每一株牧草,都是汲着战士的热血长成。 是夜,连营叠帐,枕戈尽是男儿。 只是漫长的夜,终于过去,号角声声,震破厮杀的黎明。 三军上马,寒刃之光,胜于东升的太阳。 “出战!”楚天河亲手敲响了牛皮的战鼓,如潮大军齐出。 这种野战可能是最原始的战斗之一,没有地利的屏障,唯有刀和刀,马与马,肌肉和肌肉的交锋。 众军之中,一飙快马电般驰出,目标正是北国军中黑色的王旗,马上的骑士一柄长刀左冲右突,转眼之间,已是孤军深入。 楚天河遥望着那个背影,心中却是一沉——铁敖,莫无、凤曦和、苏旷、方丹峰、龙晴……中原武林多少才俊,若是可以并肩杀敌,又何愁不夺敌军主帅? 泱泱中华,百万大军,若可以齐心协力,又何愁不能逼迫北国鞑虏不敢南下半步? 只是为什么总在战争开始之前,他们已纷纷受伤倒下? 抑或是,那北方的鹰之国度,总在阴冷地瞥着时机,趁着南人内耗之机南下? “老铁……拜托了……”楚天河握紧了手中钢刀。 马上的骑士,正是铁敖。 借着前锋将士的掩护与一冲之力,黑纛的王旗已在望,铁敖见离扎疆缅还有三十丈之遥,喝了声:“老莫!” 莫无自马腹之下一跃而出,足尖点过一人肩侧,横空之掠,这一掠借足下人之力,足足有七八丈,落下之际,他手中剑斜斜扫过,身边三五具尸首横在地上。 他二人都知,在千军万马之中,单人的武功实在微不足道,若不能以快打快奏出奇效,只怕要白白死在此地。 莫无一声吼,一剑劈倒一个持枪的士兵,喊道:“老铁——走!” 这一套行动,二人已经演练多遍,铁敖与莫无几乎同时跃起,铁敖跃到莫无方位之时,莫无倒持长枪,铁敖足尖正点在长枪之上,莫无左手猛一用力,长枪托起铁敖,用力向上一送——而铁敖足下之力亦将长枪直刺入地,莫无一手持着枪柄,身形围着枪尖滴溜溜转了一圈,落入人群之中。 堂堂中原第一剑客,却只能如莽汉一般血战,他知道力竭之时,就是毙命之刻,也不在顾惜体力,只顾大开杀戒——混杀之中,他眼睛一扫,似乎有个身着北国军军服的少年从身边经过,匆匆也向着王旗奔去。 只是情势危急,不容得多想,刺杀扎疆缅的重任,只能由铁敖一人担当了。 铁敖借莫无的真力又是一跃,这一跃力道何等之大,直扑扎疆缅。 无数盾牌手齐齐在扎疆缅身边围起大盾,别说一个铁敖,只怕十个百个一时也攻不进来。 无数柄长矛向着铁敖的身形飞去,要将他活活钉死在半空——只是铁敖根本就没想过活着落地,他左手长刀挥舞,拨开面前箭镞,右手却劈手打出一截短棍。 那截短棍还是在中原时托能工巧匠着意打制,铁敖全力掷出,离扎疆缅已经不过丈许,但是一经掷出,那铁棍顿时当空爆开,无数细小钢弩飞射而出,竟是从上至下,斜斜越过盾牌尚可,直射入内。 铁敖不禁微笑——他知道,那些细弩均喂了剧毒,哪怕擦中一枝也绝无生机,而在如此距离,扎疆缅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 一切都是片刻之间,铁敖拨开身前弩箭,却挡不住身后的长矛——只是,身后被半轻不重的一撞,他反应极快,已落在地上。 猛回头,铁敖一声惊叫:“丹峰!” 那少年倒在人群之中,胸膛和小腹,各插透了一枝矛。 铁敖跃起的时候,他也跟着跃起,几乎挡住了来自身后的全部攻击。 “师父……”方丹峰惨叫一声,已被人群淹没,只能听见断断续续地挣扎,“不要赶我……我比苏……” 铁敖急冲过去,一边疯狂厮打,一边喊道:“丹峰——”那重伤的少年,已被踩踏至死。 北庭军营中,楚天河不知究竟铁敖是否得手,正忧心忡忡。 忽地,乱军丛里,一道血红的令箭直窜云霄。 楚天河狂喜大叫:“全军齐出——” 兵随将令草随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数十步外,有人躬身问慕孝和:“大人?” 慕孝和抚须一笑:“出击!” 十余里外,凤曦和拍了拍龙晴的肩膀——“晴儿,去吧!” 西方百里之外,林中蒙鸿的余部正在商议:“老大死了,怎么办?还跟着五爷打,他要咱们不要?” “妈的,拼了拼了,五爷都跟那些鞑子干上了,咱们去——” 万马齐奔,踢起暴雪,各式服色,各式兵刃的男人们一起冲向一个方向。 血海之中,潮水与潮水冲撞出巨浪,一波,又一波……终于,一端渐渐败退了…… 苏旷躺在担架上,显得格外烦躁,瞪着凤曦和:“这种关头你还笑得出来?” 凤曦和索性坐下:“同是天涯沦落人,兄弟,你安静些吧。” 苏旷却还是焦躁:“他们……他们能得手么?” 凤曦和正色起来:“扎疆缅既然被杀,想必可以毕其功于一役,我担心的,只是他们能不能回来。” 苏旷笑了,他们最担心的,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一把握住凤曦和的手:“一定可以的,我苏旷吉人天相,我的师父,我的朋友,我的女……人朋友……都不会有事的。” 凤曦和哈哈笑了起来:“你最好趁早给我养好伤,我非好好教训下你这张嘴不可。” “彼此彼此……” 这场大战,直杀到红日西斜,听后来的牧民说,战士们的血,将积雪都融化了,百里方圆,一片惨红。 而北国军惨遭重创,又群龙无首,一战之后仓惶北顾,自此元气大伤,三十年不敢南犯。 而三十年后……新的战士已经长成了…… 尾 声 达里湖,天鹅飞起的地方。 阳光融化了积雪,枯黄的牧草竟有了一丝丝绿芽儿。此时还是寒冬腊月,那些小东西却不识时务的冒出头来。 但是,即使只是几天,哪怕片刻的生命,总也要追逐一次温暖和光明。 铁敖从乱军中挣扎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但是他终究活着出来了。 铁敖拍了拍苏旷的手:“去啊,和你心上人道个别吧。” 苏旷微微一笑,拄着一根拐杖,迎着阳光,走向并肩而立的凤曦和与龙晴。 “五哥,晴儿。”他嘻嘻笑了起来,“你们真的要走么?” 凤曦和的目光透过无尽原野,看向远方,他笑了笑:“嗯,我们兄弟从此远赴漠北,你放心,再过五年,凤五必定可以再打下一片天下。” 龙晴歪着头笑着:“你真的不肯和我们一起去,我和曦和可是打你这个主婚人的主意呢。” 苏旷凑过头:“龙姑娘……呃……要我去,是要侍寝么?” 龙晴顿时叉着腰叫起来:“王八蛋!不是看你站都站不稳,我非给你个好看!” 苏旷哈哈一笑:“丹峰他……不在了,我回去陪陪师父,顺便养伤,北派武林以腿法著称于世,此前我从不留意,这次少了一只手,倒要好好研习一番,等你们再入江湖的时候,嘿嘿,我说不定已经是一派宗师了。” “少臭美。”凤曦和揽着龙晴:“明年春天天鹅飞回北方的时候,我和晴儿回来找你,到时候再教训你这张臭嘴。” “一言为定。”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龙晴笑笑,加上自己的一只手。 “姐姐——”晶晶早就泪眼婆娑,冲过去一把抱住龙晴:“姐姐,我舍不得你。” 龙晴摸了摸她的头发:“舍不得?那就跟姐姐走啊,别理那个臭男人。” 晶晶的脸蛋一片通红。 龙晴笑了起来,对着一旁的萧爽喊:“萧爽,我这个妹子托付给你了,有个头疼脑热,我可要杀到江南找你们算帐。” 萧爽嘿嘿笑道:“五爷,龙姑娘,我带晶晶游历江南,明年开春就回来寻你们。” 明年春天……一个何等期待的时节…… 龙晴摸了摸晶晶的脑门:“记得去竹林问我师父师妹好,见了我师父,跟他说,开春就去拜见他老人家……带着,他女婿,嘻嘻。” 红袍马似乎还不习惯背上忽然多驼了一个人,愤愤地打了个响鼻儿。 看着他们走远,苏旷微笑……微笑……笑容里却无端染上几分寂寞与酸楚,他忽然大声喊:“凤曦和,你好好待晴儿——” 那一声“晴儿”喊得在场众人无不辛酸,只是这场美丽的邂逅,终究只能留在苏旷的回忆之中了吧? 楚天河早已备好马车,送他们南下。北国军退去,红山马匪已成过往,而北庭军依然牢牢捍卫北疆。 凤曦和答应让出这条商道,而他则横剑为誓——也是许久之前他的诺言——贡格尔草原,必有十年的太平。 车厢里,铁敖的声音爽朗:“老莫,你打定主意云游天下了?” 莫无道:“嗯。” 铁敖又迟疑:“不……不弃剑了?” 莫无没有答话,只是将窗帘卷起,阳光洒了一车。 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原来冬日的阳光,如此温暖。 (完) 飘灯于2005年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二点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