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三绝》 第 一 章 云物凄凉拂暑流,汉家宫阙动高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这首“长安秋望”的诗中,写尽流落异地思乡之情,虽非韩宏所作,却流露出他此时此地的心情。 长安,这两个字在偏远的地方而言,本身就具有了一种权威性“吾从长安来”。当有人说这句话时,多半会不自觉的挺起了胸膛,表现出一种傲意来。而且,周围的眼光也立刻会加上相当程度的尊敬。 因为长安是帝都,皇帝在那儿治理万民,抚育四夷。那儿堆积不尽的财富,到处都是琼楼玉宇似的宫殿。在长安市上,几乎找不到一个丑的女人,每个女子都是美若天仙。 也几乎找不到一个穷人,每一个来往经过的人,都是衣履鲜明,意气飞扬,而且出手慷慨大方,挥金如土…… 这种种的传说,韩宏在小时候就听人家说过,他听得眉飞色舞,心中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向往。那时,在他的心中就埋下了一个愿望我要到长安去! 去摘取富贵,以文章震骇当世,飞黄腾达,然後他还要去结识那些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在少年的绮梦中,总是免不了有这些梦想的,但他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更积极,不仅是想而已,更努力去做。 而且他比别人积极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他有才华。 可惜事与愿违,当他满怀壮志来到长安後,由於求取功名上并不如想象得意,加上他不是世家子弟,没有祖荫渊源,又不懂得迎合当时的潮流,更不屑趋炎附势走门路,充当门客而搭上进身仕途的关系。 结果他的美梦幻灭了,壮志消沉了,只有困顿潦倒在长安市。 而且,一困就是好几年。在这段不得意的日子里,他经常去大相国寺附近徘徊,藉以排遣心中的郁忧和旁徨。这天上午,韩宏又来到了大相国寺。 他不是来求神拜佛,烧香许愿,而是来找寄居庙中客舍的一位寒士下棋。彼此都是考场失意人,同病相怜,又根谈得来,所以成了棋友,也结为知心之交,闲来无事就对奕几盘,有时甚至消磨一整天。偏偏这位寒士外出不在,使他扑了个空。 韩宏怅然走出寺外,忽见一个衣著扑实,未施脂粉,却掩不住天生丽质的女子,正被几个衣衫不整的汉子纠缠,使她无法脱身,引来不少人围观,但却无人伸出援手。 女子情急之下大叫:“救命哪!” 一个汉子拦住她大笑:“小娘子,咱们又没把你怎样,干嘛鬼喊鬼叫的。” 另一个打趣道:“曹二哥,你不是最喜欢会叫床的娘儿们吗?” 此言一出,其他几个汉子不禁哄然大笑。姓曹的汉子更嚣张了,一把抱住那女子:“叫呀,叫呀,我喜欢听。”“救……”那女子一想不能叫,只好向姓曹的汉子哀求:“请,请你放了我吧……”姓曹的汉子道:“行,只要好好让我亲一下,我就放了你。”话一说完,就把嘴噘起凑了过去。那女子吓得又放声大叫:“救命……” 韩宏就站在不远处,他本来并不想多管闲事的。但眼看围观的人虽露出气愤不平之色,却敢怒而不敢言,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似乎谁也不愿招惹这些地痞流氓,有的甚至赶紧走开,眼不见为净。 他实在看不过去了,昂然上前喝道:“放开她!” 姓曹的汉子见有人强出头,不由地转过头来,发现韩宏只是一介书生,而且衣著并不鲜明,顿露不屑之色,冷声道:“穷小子上儿没你的事,一边凉快去吧!” 韩宏虽见这批混混人多势众,却毫无惧色:“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调戏良家妇女,难道没有王法了?” “王法?”姓曹的汉子纵声狂笑:“什麽王法?老子的拳头就是王法!” 其他几个混混早已按捺不住,突然一拥而上。韩宏的外表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并非雄纠纠的武夫,给人的感觉,只是个弱不经风的书生,根本捱不起他们一拳。 围观的人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心想:“这个年轻人要吃大亏了。” 但韩宏并未退怯,他自恃以一刖在家乡曾习过几年拳脚棍棒,昂然严阵以待著。几个混混仗著人多势众,那把眼前的穷书生看在眼里,其中一人上前就向他当胸一把抓去。 韩宏挥臂荡开对方抓来的手,同时一个扫荡腿踢出,便听那汉子“啊!…”地发出声惊呼,人已躺在地上。 这一来,其他几个混混顿时惊怒交加,齐声喝打,个个冲上前挥拳向韩宏招呼。 韩宏也怒从心起,立时以拳脚相向。这下可热闹了,只见几个混混拳打脚踢,向被困的韩宏展开了猛烈围攻。吓得围观的人纷纷走避,以免遭到池鱼之殃。 姓曹的汉子也将那女子拖开一旁,兀自不肯放手,大声喝道:“哥儿们,给这小子点厉害瞧瞧!”几个混混出手毫不留情,卯足了劲儿猛攻。 韩宏那甘示弱,沉著应战。 只见他拳路一经施展开来,有板有眼,虽是以寡敌众,居然能占尽上风,打得那几个混混鼻青脸肿。姓曹的汉子看在眼里,不禁惊怒交加,急将那女子交给一名败下阵来的混混,冲向韩宏面前站定,双手一挥:“都退下,让我来会会这小子!”几个混混立即纷纷退开。 姓曹的汉子沉声道:“哼!想不到你还是位练家子,我倒看走了眼。” 韩宏置之一笑:“在下不想惹事,只要你们放了那位姑娘……” 不等他说完,姓曹的汉子已出其不意地一拳攻到。 这一拳出手既快,来势又猛,逼得韩宏不得不闪身避开,使对方攻了个空。 韩宏却在闪避的同时,身子一个大旋转,飞起一脚,踢中姓曹的汉子後腰。 “哇!……”姓曹的汉子发出声惊呼,身子向前一动,接连几个踉跄,全身扑跌在地上。 围观的人看得大快人心,情不自禁地齐声喝来:“好呀!好!……” 双方正大打出手,那被执的女子趁机挣脱那混混的手,拔脚就狂奔逃去。那混混怒骂一声,急起直追。 韩宏便住了手,酒然一笑道:“各位,在下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跟你们并无过节。” 姓曹的汉子倒也四海,又一拱手道:“在下曹二虎,他们都是我的哥们。今天不打不相识,若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韩宏末置可否:“这……” 曹二虎自惭形秽道:“既然阁下不屑跟咱们这些混混结交,那就不敢勉强了。” 韩宏只好婉转道:“曹兄言重了,在下韩宏,只不过是个落第书生……好吧,咱们这朋友交定了。”曹二虎受宠若惊,喜出望外道:“承韩兄抬举,今後在大相国寺一带,无任何事,只要韩兄一句话,姓曹的负责一身承担。” “谢了。”韩宏笑道:“那麽刚才那位姑娘……”曹二虎哈哈一笑:“咱们只不过是她开开玩笑罢了,人都走远了,还提她干嘛。走,今天由兄弟作个小东道,咱们找地方好喝几杯。”韩宏婉拒道:“真不巧,今天在下刚好尚有要事待办,咱们改天吧。” 其实他是阮囊羞涩,又不愿占这批混混的便宜,白吃白喝他们一顿。 曹二虎并不知道他的苦衷,不禁有些失望:“既然如此,那就改天吧。不过,韩兄随有空来大相国寺,可别忘了通知兄弟哦。”韩宏一口答道:“一言为定。”想不到这一场打出手,使韩宏结交了这批混混。更想不到的是,这些市井小人物,日後竟不惜出生入死为韩宏出力卖命。围观的人群散了,因为没有热闹可看。 韩宏也离开了大相国寺一刖的广场。正打算走回住处,忽听身後有人叫道:“公子请留……”韩宏闻声止步,回身一看,竟是刚才那女子。 他不由地暗自一怔,待那女子娇喘嘘嘘地奔近,不禁诧异道:“你怎麽还在这里?” 那女子道:“我不放心你,也怕他们不放过我……”韩宏笑了笑道:“没事了,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里?”那女子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住在平康里巷……”韩宏又是一怔,他知道长安的平康里巷,是著名的乐户和妓院集中地,难道她是青楼的烟花女子? 看她的年纪,大概已年近三十,这种年龄在青楼已不吃香。纵然颇具姿色,也是美人迟暮了。韩宏不便追问,话既出口,只好自告奋勇送她回去。在路上,她并不隐讳,说出了自己叫秋娘,是平康里巷一家乐户歌妓。所谓乐户,就是妓院,不过格调上较高。 韩宏自从无意中结识秋娘,他就经常出现在平康里巷的乐户了。秋娘的姿色不恶,只是年华已渐逝,给人一种青春迟暮的感觉。她笛子吹得不错,琵琶更佳。 只是声音微带沙哑,唱那些绮丽的诗章,就显得逊色多了。 韩宏对她十分同情,看对方的困顿,想起自己的潦倒,顿萌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一时感怀身世,作了两阙小曲子。 那原是排遣自己的满腹落寞,同时也为对方一申幽怀,他是为了配合对方那嘶哑的嗓音,将音律也改了几折,以配合曲子中的哀婉凄恻。 教会了秋娘後,就叫她唱起来,居然听得自己也泫然泣下,当天他大醉而回。醒後,他已经忘了这回事了。 甚至於连自己所制的新曲子都不甚记得了,那知秋娘以这两折悲歌,居然又像奇迹似的,以迟暮之年又窜红了起来。 当他有次应一个朋友之邀,重作秋娘的座上客时,才听出那是自己所作,但他没有即席说破。 秋娘自然是认识他的,对他十分的感激。 因为他不但给秋娘带来了好运,也保全了她的颜面,秋娘对外冒认了两折悲歌都是自作…… 韩宏为人一向忠厚,再说那两折曲子,不过是一时感怀之作,也不算什麽足传千古的绝唱。 出之秋娘,被人认为了不起,如若出之他韩宏,就十分平常了。也不会因此而增添多少光彩。 是以,他又何必说穿了? 秋娘报答他的,是一袭新衣与两片金叶子。 因为秋娘也从他的衣著与谈话中,约略了解他的境遇并不太好,这份报答虽然很俗气,却很有用。 韩宏本来不肯收的。 但是秋娘送得却很有技巧,她不说是馈赠,却说是拜师之仪,她想拜在韩宏门下学诗学乐。 在这个理由下,韩宏倒是不便拒绝,因为再推辞下去,就是认为对方身世下贱,不堪言教了。 那很伤人的自尊。韩宏是个忠厚的人,他不忍做伤人的事,但接受下来,他又有点过意不去。 只有再为秋娘作了一首新诗,并且帮她选了个曲调,变几个音律来配合。 秋娘因此在乐坊中红了起来。 在长安的乐户中,像秋娘这种情形,可说是少之又少的异数,也算是奇迹。 毕竟,吃这行饭的女人,凭藉的是姿色和青春,而秋娘已经三十出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声色圈中,人老珠黄是不值钱的。 秋娘的姿色固属中上之选,可惜青春不再,年华渐逝,徒叹奈何,风月场中非常现实,残酷…… 年过三十的女人,纵有花容月貌,也不复再受欢迎。 韩宏同情她,并不完全是有感自己的失意潦倒,彼此同病相怜。 主要也是他阮囊羞涩,自惭形秽,花不起大钱,去找那些当红的青楼名媛。 偏偏他又乐此不疲,或许是为了消愁解忧,藉此发泄内心的苦闷吧! 总之,在乐坊中,秋娘奇迹似地红了起来,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而这个奇迹的创造者,正是意志消沉,连自己都不敢奢望能有奇迹发生的韩宏! 秋娘一曲红遍长安,慕名而至的大有人在,使她几乎接应不暇。 这天。 掌灯时分。 平康里巷中,出现了一位外地客。 从他的穿著上可以看出,是位风尘仆仆的江湖人物。 他年已四十开外,身材不算根高,但很健壮,有种粗犷的豪迈。尤其腰上佩著一柄带鞘钢刀,令人不免对他心生畏惧,不得不另眼相看。 因为,风月场中最惹不起这种大爷。 老鸨儿惟恐这家伙存心来闹事,暗地命人通知了黄捕头,派两名便衣捕快赶来,伪装成寻芳客。 暗中监视这位外地来的陌生人,以防万一。 但出乎意料之外,这位仁兄既未惹麻烦。也不像是来找乐子的,竟然专为聆听秋娘的一曲而来! 不过,他又舍不得多花银子。 他只要了个小房间,点了二三样下酒菜,外加两斤花雕,就一个人自斟自酌地吃喝起来了。 他连陪酒的姑娘都省了下来! 说的倒很漂亮,回头姑娘的银子照算,他只是不愿意受干扰,以免影响他欣赏秋娘的歌声和琴韵。 老鸨儿也不愿计较,更不在乎多收几两银子,只求相安无事,这家伙不要闹事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他真指名要秋娘来陪酒,老鸨儿还难以应付呢! 秋娘今晚被人包下了。 包她的是位公子哥儿,光看他一身华服,就知道大有来头! 而且出手大方,一来就拿出两只五两重的金元宝,交给了老鸨儿,言明说要包秋娘一夜。 还问了句:“十两金子够吗?” 秋娘最近在乐坊中,虽然唱红了,但她还没有这麽高的身价,二两金子已足够,这位公子哥儿一出手就是五倍,居然还问够不够。 可见他根少到这种地方,根本不清楚行情! 或者他家太富有吧! 老鸨儿不敢贪心,连说:“够啦!够啦!” 当即交待下去,把今晚原已预定的几位熟客全部谢绝,推说秋娘身体不适,以免扫了这位公子哥儿的兴头。 其实,只要秋娘一弹唱,那还能瞒得了人。 像那位舍不得花钱的老兄吧!仅花少许代价,照样可以一饱耳福,可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罗! 花厅里的公子哥儿,不但出手大方,而且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加上文质彬彬,自是大受秋娘和姑娘们欢迎。 公子哥儿似乎也是慕名而来,不惜花十两金子,专为欣赏秋娘的弹唱,其他几个姑娘只是陪酒。 秋娘的成名曲,只有韩宏为她捉刀代作的两折悲歌。 而她今晚已连续唱了三遍。 这是公子哥儿要求的,秋娘自然不便拒绝。 一曲终了。 秋娘犹抱琵琶半遮面,含笑问道:“公子,要不要我弹唱点别的?” 公子哥儿的脸上毫无表情,令出如山地道:“不!我只要听这两支曲子,继续唱吧!” 秋娘心里虽有些不悦,但也不便说什麽。 倒是一旁的欣姑开了口,笑著打圆场:“公子爷,咱们秋娘姐姐,又弹又唱的,手指也弹累了,口也唱乾了,您不让她歇歇,喝杯酒润润嗓子吗?” 随侍在侧的小红姑娘也帮腔道:“就是嘛!公子爷光顾著听曲儿,我们都还没机会敬公子爷酒呢?” 秋娘趁机举杯道:“我敬公子。” 不料,公子哥儿脸色一沉,冷声道:“我花钱可不是来买醉的!” 这一来,在座的妨娘们都不敢吭气了。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秋娘惟恐场面闹僵,赶紧撩袖伸出纤纤玉手,轻拨琴弦,发出清脆悦耳的琵琶声。才使公子哥儿的脸色缓和下来。 不知是受了情绪影响,还是事有凑巧,秋娘一个不慎,竟使琴弦绷断。 “啊……” 秋娘失声轻呼起来。 公子哥儿的脸色倏地一变,冷冷地哼了一声,正待发作。 秋娘已惶恐地陪著小心:“对不起,对不起,扫了公子的兴头,我这就去换一把琵琶……” “唔……” 公子哥儿沉吟了一下,才勉强点了头:“好吧!” 秋娘不敢离座,暗向小红姑娘一施眼色:“小红,麻烦你把我房里那把新琵琶取来。” 小红姑娘会意应了一声,刚起身离座,就见一个中年壮汉闯了进来。 他老兄不是别人,正是那带钢刀的江湖人物。 小红被他挡住了去路,刚说出声:“你……” 不料被他一挥手,推得踉跄跌了开去。 “哇!打人啦……” 小红这一嚷,顿使整个花厅的姑娘们为之愕然。 那位公子哥儿却若无其事,连看都未看中年壮汉一眼。 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麋鹿奔於左而目不瞬的那份镇定和冷静。 倒是黄捕头派来的两名便衣捕快,行动极为矫捷,紧跟著掩上楼。 就在小红叫嚷的同时,他们已闪身入厅,一左一右,上前抓住了中年壮汉的两条胳臂。 这两个捕快,曾在城东段老武师开设的武馆,学过几年拳脚功夫,也会几手擒拿术。 所以一手抓住中年壮汉的胳臂,另一只手已扣向他手腕。 但中年壮汉的反应更快,双肘猛向後一拐,撞在两名捕快的胸腹之间。 这一下撞的不轻! 只听两名捕快发出声沉哼,痛得蹲了下去。 顿时,花厅里惊乱成一片。 楼下的老鸨儿也带了几个汉子赶来,如今秋娘是她的摇钱树,出不得半点差错。 但她不敢贸然登楼,只在梯口指著楼上大叫:“你们快上去呀!不用怕,有两位公爷在上面……” 其实她那里知道,两名捕快刚一出手,就吃了那中年壮汉的暗亏,这会儿连站都站不起了。 几个汉子是老鸨儿花钱雇的,明为打杂帮闲,实际上等於是保镳。 风月场中,龙蛇杂处,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随时可能闹事。 是以平康里巷中的乐户,几乎都雇有一批保镳打手。 而这些保镳和打手,又几乎全是当地的混混。 平时仗著人多势众,虚张声势,唬唬人可以,真要遇上耍狠的扎手货,他们就派不上用场了。 几个汉子冲上楼,闯进花厅一看。 两位公爷正捧腹蹲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呻吟著。 这情形看在眼里,心知遇上的绝非等闲之辈,他们那还敢贸然轻举妄动。 但乐户花钱雇保镳,可不是请他们来看热闹的。 带头的老孙只得装腔作势,问了声:“二位公爷不要紧吧?” 然後一挺腰,上前虚张声势地喝道:“反了,反了,好大的胆子,竟敢动手伤了两位公爷?” 中年壮汉充耳不闻,连头都未回,迳自走向席前,瞥了那公子哥儿一眼,指著秋娘问: “你就是秋娘?” 秋娘一听,对方似乎是冲著她来的,不由地暗自一惊。 但她毕竟在风月场中混了十几年,生张熟魏,什麽样的人物都见过,闹事的场面也见多了,早就习以为常。 只见她力持镇定,起身微微一衽,道:“这位大爷,请恕秋娘眼拙,一时记不起了……” 未等她说完,几名沉不住气的保镳,突然一拥而上。 他们趁著中年壮汉正向秋娘问话,打算从他背後突袭,拥上去把那中年壮汉扑住。 那知中年壮汉一闪身,不但使几名保镳扑了个空,同时一把执住秋娘的手臂,把她推在身前。 “铮”地一声! 钢刀已出鞘。 老孙一见秋娘受制,投鼠忌器,急向几个蠢蠢欲动的保镳喝阻:“退下!退下……” 几名保镳那敢逞强,只好退在一旁。 中年壮汉横刀在秋娘颈下,眼光一扫,沉声道:“谁敢动,老子就宰了这娘儿们!” 保镳们全傻了眼。 秋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其他的姑娘们更是全身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那位公子哥儿,始终无动於衷,彷佛全然置身事外,好整以暇地在冷眼旁观。 中年壮汉也未将他看在眼里,镇住了整个场面,哈哈一笑道:“这才对,老子跟你们无冤无仇,不想动刀子,除非是你们逼我动手。” 随即转向稳如泰山坐在那里的公子哥儿:“抱歉,扫了阁下的雅兴。” 公子哥儿耸耸肩,酒然一笑道:“言重了。” 老孙只得硬著头皮问道:“老兄,你究竟要干嘛?” 中年壮汉冷喝道:“不关你们的事!” 正在这时,忽听楼下的老鸽儿在梯口大叫:“黄捕头,您来得正好,那家伙在楼上花厅闹事……” 中年壮汉暗自一怔,心知黄捕头已亲自带了人手赶来,他倒并非怕事,而是不愿在此逗留。 当机立断,以钢刀逼住秋娘,迅速退向窗口。 老孙似已看出中年壮汉的意图,急叫道:“大家快拦住他!” 可是,几名保镳却没有一个敢上前。 中年壮汉趁机拦腰一把挟起秋娘,吓得她失声惊叫:“啊!放开我……” 就在黄捕头带著四名捕快,急急闯进花厅时。 中年壮汉已挟起拚命挣扎的秋娘,转身一掌劈碎格窗,飞身破窗而出,落向了那天井中。 黄捕头冲至窗口,只见中年壮汉挟著秋娘,已然纵身跳上围墙头。 等黄捕头从窗口跳下,飞身追上墙头,中年壮汉已挟持秋娘去远,转眼消失在夜色苍茫中。 为了职责所在,黄捕头仍然带著几名捕快,以及保镳们急起直追。 但他们那能追得上,只不过是应付公事,装装样子而已。 中年壮汉出手制住了秋娘的哑穴,使她不能出声,仗著一身轻功,疾奔如飞,很快出了平康里巷。 他虽然来自外地,但对此地的环境十分熟悉,似乎早已有了预谋,把附近一带的地理环境,摸得一清二楚。 一路上,他尽捡小街狭巷,未曾遇上任何阻拦,胁下挟著秋娘,来到一处荒废已久的旧宅。 中年壮汉如同识途老马,飞身越墙而入,直奔满是积尘,遍结蛛网的厅中,才把秋娘放下。 他在一旁席地而坐。 他以刀压在秋娘胸一刖,警告道:“如果你放聪明些,乖巧些,不要鬼喊鬼叫,我是不会伤害你的。知道吗?” 秋娘不能出声,吓得连连点头。 中年壮汉伸手在她颈後一拍,解开了受制的哑穴,即道:“我问你,你的一手精湛琵琶技艺,是何人传授?” 秋娘暗自一怔。 心想:“这人真莫名其妙,把我挟持到这里来,只是为了问我这个?” 但她不敢顶撞,怯生生道:“这个……实不相瞒,秋娘自从卖身青楼,就由陈老师傅教授各种乐器,并且指导唱曲儿。 或许是秋娘偏爱笛子与琵琶,是以对这两种乐器较为用心学习。谈不上成就,只是稍有心得而已。” 中年壮汉冷哼一声,道:“我已经打听过,你在平康里巷混了十几年,一直没没无闻,怎会在不到一月之中,突然名声大噪,红了起来?” 秋娘轻喟道:“这位大爷有所不知,秋娘略具姿色,可惜不善迎逢,以致不太受人欢迎。 加之岁月不饶人,如今秋娘人老珠黄,更难与那些青春貌美的姑娘们争奇竞艳。 想不到近月以来,竟以两折悲歌,使秋娘以迟暮之年又窜红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呢!” 中年壮汉沉声道:“这麽说,你是经高人指点罗?” 秋娘叹道:“或许是老天见怜,不教秋娘没没以终,抱憾九泉吧!” 中年壮汉喝问: “那麽指点你的高人是谁?” 秋娘怔了怔。 秋娘委婉道:“那有什麽高人指点,秋娘只不过是近来勤练不懈……” 说这话时,她不禁心虚,一则是怕泄了自己的底上则也是不愿扯出韩宏,以免替他惹上麻烦。 毕竟,韩宏对她恩同再造,否则那能有今天? 不料,中年壮汉怒道:“哼!你弹唱了十几年也红不了,我不相信不到一个月的勤练,就能使你大红特红。 说!究竟是什麽人指点你的?” 秋娘矢口否认:“真的没有人指点我啊!” 中年壮汉不屑道:“凭你也能作得出那两折悲歌?” 秋娘哑口无言了。 中年壮汉冷冷一哼,威胁道:“秋娘,我不想难为你,只要你老老实实说出,两折悲歌是谁作的? 谁教你弹唱?目的何在?否则,那就怪不得我,是你自讨苦吃了!” 秋娘犹豫之下,为了保命,正待据实以告。 忽听有人冷声,道:“欺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算得了什麽英雄好汉呢! 哼……” 中年壮汉出其不意地一惊,霍地跳起。 只见大厅门口,赫然站立一个人。 虽然背著月光,但从他一身华服和身材,可以看出正是今晚包下秋娘的那位公子哥儿呢! 中年壮汉显然看走了眼,当时根本未将那公子哥儿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想不到人家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就凭人家能不动声色,悄然跟踪而至,中年壮汉就自叹弗如。 中年壮汉不由地惊怒交加,手握钢刀向公子哥儿一指,喝问:“阁下是什麽人?” 公子哥儿笑道:“跟你一样,是秋娘的知音。” 怒哼声中。 中年壮汉已纵身直射门口,抡刀就猛向公子哥儿砍去。 这一刀,势如泰山压顶! 用足了十成臂力与腕劲,纵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也不敢以血肉之躯抵挡。 公子哥儿居然不闪不躲,只将身形一晃,已使中年壮汉雷霆万钧的一刀劈空。而他仍然站在原处,就像未曾移动分毫一样。 中年壮汉用力过猛,一刀劈空便收势不住,冲出了厅外。 只见他猛一回身,失声惊呼道:“虚形幻影身法!” 公子哥儿酒然一笑:“阁下倒很识货!” 中年壮汉强自镇定,问道:“虚幻尊者是阁下的什麽人?” 公子哥儿状似不屑道:“你不配问!” 中年壮汉显然也不是省油灯,昂然道:“哼!别说是阁下,就算是虚幻尊者本人在此,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当面问他!” 公子哥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想知道仟麽?” 中年壮汉直截了当道:“问他是否也想染指-琵琶三绝-?” “哦?”公子哥儿似乎很失望,沮然道:“如此看来,你不是我想要找的人了。” 中年壮汉诧异道:“你在找人?” 公子哥儿道:“我已找了他多年,最近才获知他在长安,极可能匿居在这平康里巷之中的。 今晚若不是你这一闹,藉秋娘的琵琶声,也许能把他引出来。结果……嘿嘿,你老兄必须为今晚的事,付出代价了。” 中年壮汉才若有所悟道:“原来阁下是想利用秋娘的琵琶声,把那人引出来?” 公子哥儿冷声道:“秋娘除了琵琶技艺,在平康里巷堪称一绝,尚须配以绝佳词曲,旋律始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否则,她那沙哑的歌喉,实在教人不敢恭维!” 中年壮汉道:“这麽说,你我的目的是一样罗?” 公子哥儿摇摇头说:“不!为了解开-琵琶三绝-之秘,找他的不止你一人,只是你老兄比较急躁而已。 而我不同,一方面要引出他来,一方面却又要尽一切的可能来保护他。” “保护他?”中年壮汉哼声道。“只怕是想独占-琵琶三绝-吧-” 公子哥儿笑了笑道: “也许是吧!反正,谁想打他歪主意,我就杀谁!” 中年壮汉不甘示弱道:“你有把握杀得了我?” 公子哥儿信心自足道:“三招之内,我若杀不了你,立刻扭头就走。” 中年壮汉怒斥道:“小子,你太狂了!” 公子哥儿笑道:“接得下三招,再批评我不迟。” 中年壮汉钢刀一抱,摆出架式,喝道:“别光说大话,亮出你的兵器来!” “我从不用兵器,杀人只凭一双肉掌!” 这小子果然够狂! 中年壮汉那还按捺得住,狂喝声中,突然欺身而上,“呼”地一刀猛向对方拦腰砍了去。 只见公子哥儿错步晃身,仍以“虚形幻影”身法,从容不迫地避开一刀。 口中还讥道:“威震大江南北的马家霹雳刀法,也不过如此嘛!” 中年壮汉接连两刀走空,心里已著实发毛。尤其认出对方施展的是“虚形幻影”身法,更觉胆颤心惊。 因为,虚幻尊者是近百年来,武林中的传奇人物。 他介於正邪之间,做事向来只凭自己的憎喜,全无是非,善恶的概念,是以黑白两道,都对他敬鬼神而远之。 即使称他为大魔头,其实也不为过。 虚幻尊者不但武功独树一帜,以诡异狠毒称霸,更以“虚形幻影”身法亭誉武林,被视为极难缠的人物。 他已多年未现江湖,如今这公子哥儿既能施展独步武林的“虚形幻影”身法,想必是虚幻尊者的门下,至少也有极深的渊源。 中年壮汉那能不暗自心惊。 尤其,对方已夸下海口,三招之内必取他性命。 中年壮汉心里有数,公子哥儿的话既说出曰,绝非危言耸听,虚张声势,而是绝对有把握能做到。 邪门的马家寨,以霹雳刀法威震大江南北,在江湖上也算赫赫有名,几可与陕西太君府的杨家枪法媲美。 中年壮汉姓马名平昌,是马家寨寨主神刀马永昌的胞弟,刀法虽不及兄长,但在大江南北一带,几乎无出其右,从未遇上对手。 想不到今夜遇上的对手,竟是虚幻尊者的门下! 马平昌心知第一刀走空,生死关头就决定在第二刀上了,因为第三刀对方必然会出手还击。 那将是致命的一击! 他只有这最後一刀的机会,想必全力以赴。 主意既定,就见中年壮汉暗自运足真力,贯注执刀的右臂,手腕转动几下,突然一声狂喝。 直向一丈外的公子哥儿疾扑而去! 霹雳刀法果然名不虚传! 他这一刀攻出,势如雷霆万钧,化作三道霍霍刀光,分取对方上、中、下三盘,够得上快,准,狠三字诀。 公子哥儿出神入化的诡异身法,简直不可思议。 眼看他被一片刀光笼罩,无论从任何一种角度,都绝无可能闪避得开。 但他身形一晃,刀锋过处,竟然虚若无物。 马平昌真不敢相信,他这一刀攻出,上,下两盘可虚可实,端倪对方的动向而定,威力在於拦腰一扫。 任凭那公子哥儿身法再玄虚,也难闪避,逃过一刀之劫。 但是,马平昌十拿九稳的一招“三兽渡河”,竟又落了个空。 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等公子哥儿出言相讥,马平昌已回身挥刀反扑。 他已决心孤注一掷,这一招“横扫千军”,使出了毕身功力。 公子哥儿眼见马平昌形同疯狂攻来,只一晃身,避开势猛力沉一刀的同时,出手如电,反手一掌拍在了对方的背上。 “哇……” 只听马平昌发出一声惨叫。 立时口喷鲜血,向前扑跌出七,八步,便告倒地不起。 好霸道的一记“黑心掌”! 公子哥儿回身瞥了地上的马平昌尸体一眼,喃喃自语道:“我说过,三招之内,若杀不了你,我扭头就走。 可惜你听不懂,如果你不跟我动手,赶快逃,我不就不能出手杀你了吗?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哦!” 说完,他露出卑夷的笑意,若无其事地走进大厅。 第 二 章 黑暗中。 秋娘蜷缩在地上。 厅外交手时,她原可趁机逃走的。 但她两腿已吓软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马平昌的一声凄厉惨叫,更惊得她魂飞天外! 显然,挟持她来此的中年壮汉,已不敌丧命! 但後来的人,又是谁呢? 由於公子哥儿来到时,秋娘正吓得魂不附体,惊乱之中,她那能辨识出来人? 如果来人是赶来救她的,绝不可能是那些保镳,他们无此能耐。 或许是…… 秋娘心念一动,鼓起勇气问道:“是黄捕头吗?” 公子哥儿走近笑道:“秋娘,是我。” 秋娘一听,惊喜交加道:“是公子救了我?” 黑暗中,看不清公子哥儿的笑容已失。 但听得出他的语气已变,冷声道:“如果你不老实告诉我,两折悲歌是谁代作,我同样可以杀你!” 秋娘心中大惊,为了保命,她那还敢隐瞒,只得据实以告,说出了韩宏。 公子哥儿沉吟了一下,交代道:“记住,今夜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你不得向任何人泄漏出去。 更不可说出是我救了你,以及挟持你的人被我杀了。就说他企图强暴你,但你抵死不从,最後他只好放了你,知道吗?” 秋娘连声应道:“是是是,我记住了。” “好了。”公子哥儿道:“现在你可以走了,从这里大门出去,出了巷口,一直走就到大街,那批捕快正在各处追寻你,遇上他们就安全了。” 秋娘来不及爬起身叩谢,那公子哥儿已转身出了大厅,挟起马平昌的尸体,掠身越墙而去! 第二天一早。 韩宏简陋的住处,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到访。 韩宏感到很意外,因为他只是个落第书生,在长安形同流落异乡,从未结交过衣著如此体面的公子哥儿。 难道是因他的文才慕名而来? 公子哥儿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给韩宏的印象非常良好。 “在下朱丹,久闻韩兄大名,特来登门求教,实在很冒昧,尚祈韩兄见谅。”公子哥儿不但报出姓名,也表明了来意。 面对朱丹,使韩宏顿生自惭形秽的感觉,有些自卑心理作祟,不太愿意结交这样的公子哥儿。 但人家既是出自一片诚意,又不便拒人於千里之外。 韩宏无可奈何,只好勉为其难地延客入门,进了斗室,一面谦道:“地方简陋,朱兄请别见笑。” 朱丹洒然一笑:“那儿的话,韩兄忒谦了。” 宾主坐定,朱丹忽从袖中抖出个信封,递向韩宏道:“在下有两首拙作,想烦请韩兄指点。” 韩宏说了声。“不敢……” 伸手便去接信封。 不料朱丹一翻手上见出其不意地反扣韩宏腕脉。 韩宏那会防到有此一著,被朱丹扣个正著,不由地惊道:“朱兄!你……” 朱丹似乎很意外,诧异道:“你不会武功?” 韩宏坦然道:“在下虽练过拳脚,但谨懂些皮毛而已,防身尚不足,遑论与人动手。” 朱丹“哦?”了一声,随即放开手,歉然道:“请恕在下冒失。” 韩宏莫名其妙地望著朱丹:“朱兄刚才是否想试探,在下究竟会不会武功?” 朱丹微微把头一点,正色道:“韩兄近日随时可能有杀身之祸,而你却不会武功,只怕……” 韩宏听得满头雾水,惊道:“朱兄何出此言,在下只不过是一介落第书生,既不与人争名,也未与人夺利,更未与人结怨,何来杀身之祸?” 朱丹又将信封递向他道:“韩兄请过目。” 韩宏接过信封,抽出内笺一看,正是他为秋娘捉刀代作的那两折悲歌。 他不由地一怔。 “这…….” 朱丹笑问:“这两折悲歌,可是韩兄所作?” 韩宏沉默了。 他既不便承认,也不能否认。 朱丹察言观色。 已看出韩宏等於默认,显见秋娘并未向他说谎。 “唉!”朱丹叹了口气道:“韩兄,你我虽是素昧平生,但见面总算有缘,也罢,我总不能见死不救,这里有本小册子……” 说时从怀中掏出一本,旧得纸已发黄的小册,递给了韩宏,继续道:“这是武林中的一套绝世轻功身法,可惜韩兄的武功基础不够深厚。 否则,一旦练成,虽不足睥睨天下,也可如虎添翼,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了。 如今我以此相赠,希望你千万要小心珍藏,最好即日起勤练其中第三章的身形和步法,危急的生死关头,或能派上用场。 至於是否逢凶化吉,保住性命,那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不过,切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藏有这本小册,否则就成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样一来,我不是救你,反而是害你了。 韩兄,在下言尽於此,告辞了。” 说完,他就起身迳向屋外走去。 “朱兄……” 等韩宏追出门外,朱丹已扬长而去。 朱丹来得突兀,去得潇酒,使韩宏摸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目送朱丹已去远,韩宏才回到屋里。 他好奇地坐下来,翻阅手中那本小册子。 原来这是练习武功的手抄木,图文并茂,每一个不同人形的图案下,均右密密麻麻的文字,加以说明和注解。 韩宏仅练过几年的拳脚功夫,对真正的武功,根本尚未入门,他那看得懂这其中的玄奥他只翻看了几页,就索然无味,漫不经心地随手将它放在枕头底下,丝毫没宥把它当回事。 当天晚上。 韩栩就去了秋娘那里。 秋娘守口如瓶,对昨夜被那中年壮汉挟持至废宅,又被那公子哥儿所救的事,却绝口不提。 韩宏也不便追问。 但昨晚的事,消息不迳而走,早已传遍了平康里巷。 韩宏听了,也只当是秋娘突然红了起来,树大招风,惹来无聊汉子的骚扰而已。并未把她的遭遇,跟自称朱丹的那位公子哥儿扯上任何关连。 倒是秋娘唱红的两折悲歌,是由韩宏捉刀代作的秘密,不知怎麽传了开来。 这一来,其他的乐妓们也争相来恳请韩宏帮忙捉刀,求他代为作词谱曲了。 韩宏为了盛情难却,反正也闲得无聊,便为她们指点一二。 有的是更易她们作品中的几个宇,有的是代她们谱一个更为适合的曲调,也有的是指点她们唱法中不足之处,更有的是全篇代作。 就这样,韩宏突然变得忙了起来。 几乎每一个女郎,对韩宏的帮助,或多或少总有一点谢意。 初时,韩宏还有点不好意思接受,觉得那样形同索酬,但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无所谓了。 如此一来,韩大相公成了乐坊里的枪手,就靠著这个,使他生活不愁,得以在长安混下去。 他没有规定润格,全由各人自由报效,那些女郎也都根苦,有时是自己的体己钱中拿出来孝敬他的。 韩宏自然也不忍心去争多少。 有时,他忙得来不及交卷了,只得将以前的一些旧作拿给对方。 那时韩宏却会告诫对方:“姑娘,你可以拿去唱,可千万别说是你自己作的,这与你的身分、心境、口气都不适合,勉强认了,对你有害无益。” 这一类的作品,多半是韩宏言志之作,充满了少年的豪情与才气,唱出来果然又是大受激赏。 因此,乐坊中,韩宏成了最受欢迎的客人。 他信步所至走到那一家,不但婆子鸨儿把他待如上宾。 当家最红的姑娘不管再忙,也会抽空过来陪著他,竭尽所能的唱给他听,舞给他看,然後由他指点一番。 最後临走时,他会取出早就写好的曲子,或是即座挥毫,立成新章,对方欢天喜地的收了去。 归还那个旧的诗囊时,里面必已塞了一两片金叶子。 照说,韩宏的日子应该过得很好。 但他却时常闹穷,因为他的手头太散漫,而偏生就了一份好义心肠,很可能还没走回家,囊中这两片金叶子,就花掉了。 遇见贫苦无依的老弱孤寡,他要济助,遇见了远途来投靠未著,流落京师的穷汉,他也会慷概解囊。 有些跟他一样来京赴考未第的寒士向他求告,他更是不小气。 在长安,韩宏渐渐也略为知名了。 在下层社会中,他不折不扣,是个受尊敬的豪士,但是在上层社会中,他却有著儇薄之名。 这一天。 他刚从一个名妓家中出来,脸红红的有了点酒意。 那是因为他心中忽而有了感触,多喝了几杯後,写了一阙新曲子,那虽是充满了伤感,却是别饶意味的别离曲…… “昭君塞上悲琵琶, 胡茄声动阴山下; 万里关山啼不住, 从此香魂寄天涯……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去兮不复还; 为酬知己始轻命, 生固不易死更难…… 李陵马头吞声咽, 双泪挥落使君前; 自古伤心岂独我, 仰头无语可问天…… 力拔山兮气盖世, 正是天绝项王时; 三尺剑上美人血, 千顷涛中英雄死; 人生愁恨何能免, 第一难堪是别离, 闺上怨妇珠有泪; 戍边远客夜无眠, 呜呼此恨兮!恨绵绵……” 他把江陵的别赋上,一些古来英雄美人的不幸遭遇,变成了哀歌,谱就了悲调,然後送给了那个叫哀娘的妓女。 哀娘生就一付小巧多怨的模样,感情很脆弱,一唱歌就要掉眼泪,然而她也是以哭而著名,多少客人,千金缠头,就是为博一哭。 韩宏早就答应为她写一阙新歌了,今天心血来潮,终於在她的香闺,藉著几杯酒,写下了这首哀歌。 他写一折,哀娘轻吟著哭一回。 写到终篇,她哭到终曲,伤心得倒在地上起不来。 然而哀娘的假母谢婆子却在心里直笑,她知道凭韩宏这一曲哀歌,将为自己赚进无数的财富。 所以,韩宏兴尽出门时,她在韩雄的兜儿里著实装了几片金叶子。 婆子当初也是乐户出身,自然识得好歹,韩大郎这一阕新辞,她在旁边听得都是心酸酸的,那还错得了吗? 韩宏有了钱,身不由主又向著清和坊走去,一连经过几个门口,都有人热络地招呼他,请他进去坐。 韩宏却推辞了,一脚走向巷尾,对著一扇淡绿色的大门发呆。 这是清和坊中,唯一对韩大郎不欢迎的人家。 这是柳婆儿的家,她有著一株摇钱树柳青儿。 柳青儿已过花信,在倡家中,应属迟暮年龄,可是柳青儿依然红透半片天。 那不仅是因为她人美,而且才思敏捷。 丝竹琴棋书画,她件件精通。 因此,门口经常是车水马龙,访客不绝。 柳青儿出口成诵,在乐坊中有女才子的称誉。 她是唯一不用韩大郎捉刀的倡女,照常理说,韩宏应该跟她家没什麽往来才是,但天下事却又离奇得邪气。 韩宏与柳青儿却偏又互相由赏识而缔情。 只可惜柳青儿身不由己,而韩宏又是个穷措大。 只能隔几天才见一次,而且韩宏只付了最起码的条例,对韩宏而言,却也是很沉重的负担。 其中最不高兴的是柳婆子,韩宏一来,柳青儿就会推掉很多豪客,跟韩宏关在房里,有说有笑。 鸨儿只认得钱,这是千古不易的事实,别家的婆子欢迎韩大郎为的是钱,柳婆儿讨厌韩绸也为的是钱。 但除了柳婆儿之外,柳家上上下下都对韩栩很好,因为韩宏对下人从不小气。 除了条例之外,他给下人的打赏时,比那些豪客还多,最重要的是韩大官人没架子,跟他们亲切聊天,像他们的朋友。 只可惜,这个门户中当家的是柳婆儿,柳婆儿不欢迎,韩宏在这儿,依然常受冷落和白眼。 韩宏有时也气得发誓说不再来。 可是过不了两三天,只要身边略为松动,他又受不了对柳青儿的思念,把脚步移向了这儿。 再接受一次柳婆儿的白眼! 今天,韩宏带著几片金叶子,决心要来好好地豪华一次。 不再像以前一样,只光开茶盘子,他准备摆上一桌,把那势利的老婆子也叫来请她喝上几杯,堵堵她的嘴! 很可能这一顿豪饮,会把他身上这几片薄薄的金叶子都化掉。 但韩宏却绝不心痛。 只要能争得跟青儿片刻的自在相聚,什麽代价都值得的。 他伸手握一握那几片金叶子,凉凉的根舒服。 韩宏的胆子也壮了,大步跨向那扇淡绿的门扉,伸手才要推门,就被里面传来的大笑声镇住了脚。 笑声很豪,显示发笑的人,身分很不凡。 在长安市上买笑虽然没什麽禁忌,但也要看身分而定。 因为这儿出入的冠带之士很多,若是太放纵了,难免会引人侧目。 衣冠中人若为上司所知,多少要蒙上个伪行不肖的印象,年少的儿郎则又可能为长辈撞上,挨上一顿训还是好的。 若是被别的世家子弟碰上,一个瞧不顺眼,挨上一顿揍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在长安作乐,最忌高声喧笑,除非是真正罩得住的。 既不怕官,又不怕管,例如公侯王府的世袭子弟,那才是没有管的人王,一般人遇到他们都只有躲开些。 听楼上那无忌惮的笑声,韩宏眉头一皱,不知道又是那一位人王在这儿,青儿又不得空了。 韩宏回头又想走开,可是一阵丝竹之音又将他吸引住了。 第 三 章 柳青儿的指法,他很熟悉,这琵琶必然是柳青儿所弹。 韩宏又舍不得走了!青儿弹的只是过门,接著就要唱了,那响遏行云的嗓子,是他百听不厌的。 果然,柳青儿的嗓音由楼上飘了过来。 她唱的是当代名诗人王昌龄的塞上曲: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调子苍凉悲壮,柳青儿唱来十分卖力,其中有些技巧还是韩宏指点过的,所以格外的动人。 但韩宏却听得很伤心,因为他指点这些唱技时,很费了一些心血,而柳青儿也亲口答应,不唱给别的客人听的。 想不到言犹在耳,她已经忘了。 “难道娼家女子,个个都是虚情假意的吗?青娘应该不是这样的女子。否则她又何必敷衍我呢? 她不像别人那样要我帮助,若是真的不以我为念,根本就不必理我,若说她的心中有我的话! 又怎会把我的技法唱给别人听呢?即使是贵客,也无须如此地讨好人家啊!” 韩宏怀著满肚子不快。 他信步前行,上上下下,居然碰不到二个人。 可知大家都在忙著款待贵客。 韩宏又看见了系在中院的马匹,圆股小耳朵,高可及人,毛亮如油,蹄大如碗,这是真战马! 马身上的鞍具澄亮金黄,想必是包上了金片的,这更显得主人的身分高贵,长安市上还不多见呢。 韩宏想不透是何处豪门,他也无心打听。 韩宏一脚步上了柳青儿的-楼。 那儿很安静,不见半个人影。 竟连经常在这儿打点的小丫头迎儿,也都溜到前面瞧热闹了。 韩宏自己找了个绣墩坐了下来,取过案头的玉笛,略一凝神,就吹了起来。 他吹的是一曲古调陌上桑,那是叙述美女罗敷的故事。 罗敷对韩宏并没有什麽特殊的意义。只是他与柳青儿有个约定,若是他来时青儿正在应酬,他就悄悄登楼,吹起这首曲。 青儿就会斟酌情形,或是推掉客人过来,或是抽空过来跟他打个招呼,暗通一下款曲,又悄悄地送他出门。 若是推不掉的客人,必然是豪客,柳婆子若是见他来搅局,一定会不高兴,韩宏又得瞧脸色了。 今夜,不用问一定是推不掉的豪客,但韩栩心里也很不痛快! 他要作个考验,考验一下他自己在柳青儿的心中份量,所以他吹起了笛子,瞧瞧她来不来? 来了,就要她把客人辞去,专心来陪自己! 柳婆儿若反对,就掏出所有的金子来给她。 这一把金片共有五片,每片两钱重,五片就是一两,一两也是相当大的数目了。 五口之家,半岁之费,也不过是这麽多。 当然,韩宏是以他家乡的生活水准来衡量,在长安,米珠薪桂,这可算不了什麽的…… 韩宏一面吹著,一面想心事,忽然听见右脚步声。 他倒是很高兴,连忙放下笛子:“青娘,一曲未终,你就来了,可见你对我还是很重视的……” 他情切地诉说著,忽而觉得有点好笑,青儿并不知道他是在作一次情感的考验,怎麽听得懂这话呢? 他正待作一番解释,却又怔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张峻冷而又拉得长长的脸。 虽然有人说柳婆儿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而此刻的柳婆儿也不过才四十多岁,并没有老得不堪入目。 在韩宏的眼中,世人再也没有一张脸比此刻的柳婆儿更为令人憎恶了。 柳婆儿的脸上还带著可怖的笑容:“我说是谁呢?这麽随便跑到青青的屋里来吹笛子,原来是韩大郎,大郎来了多久了?” 韩宏好像是在公堂上受审的犯人,手足无措地道:“不……不久,刚来一会呢!” 柳婆儿哼了一声,这一哼没有任何意义,却能使人倍增不快,她又乾笑了两声:“大郎是来找青青的!” “是的!好几天没见她了,我来看看她!” “今天她恐怕不得空了。因为是侯大司马在这儿宴请三原李小侯爷,你知道李小侯爷,他是开国公的孙子……” 果然是两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侯大司马侯希逸将军,手掌兵符,是朝中第一大红人,他是属於少壮派的。 他跟一些世袭的子弟很亲近,在皇上面前也狠受亲近,在太子面前也根受宠信,目前还不太当权。 但将来他必然是长安最有权势的人。至於三原李小侯,韩宏虽然没见过,却听闻已久,他是开国公李靖的三世嫡孙,老公爷过世了,他以开国侯的爵位接替祖职,少年得意,无人过之。 这两个人都根不错,很受一般人的尊敬。他们虽然显赫,倒没有什麽倚势凌人的事,而且都很敬重斯文! 韩宏听说是这两个人,心中不平之气略抑。 他勉强地一笑道:“原来是这两位,那倒真是贵客了,他们是不大上这些地方来的!这就更难得了!” “可不是吗?他们不知从那儿听到了青青的名字,这次是专诚慕名来访的,见到面之後,居然大为激赏。” “青儿多才多艺,原是青楼中的奇才。” 柳婆儿又乾笑了一阵才道:“多谢大郎,不过青青今天恐怕难以得闲,大郎还是改天再来吧!” 这已是明显的逐客了,韩宏也想走,却又有点不甘心。 因为这等於是被人赶出去的,所以他装著听不懂,笑笑道:“没关系,我反正没事,可以等她。” 柳婆儿的脸沉了下来:“大郎,照说客人上门就是财神,我们不敢得罪的,可是客人也要体谅一下姐儿们的处境。 青儿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在这一行里也捞不了几年了,现在多赚一点,将来就多一分著落。” “大娘对我说这些是什麽意思?” “韩大郎,平康里巷的情形,没人比你更清楚,我的话你不会不懂。一句话,希望你以後少来光顾。” 这老婆子终於撕下了虚伪的客气,拉下脸来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了,韩宏满心只觉得羞愧难当,气往上冲,大声道:“为什麽?你门开著做生意,就不能禁止客人上门,我可是花了钱的,那一次我少给过。” 柳婆儿冷笑一声道:“不错!每次都是一百大钱的条赏,你韩大郎没少过一文,可也没多付过一文! 要是全像您韩大郎这种客人,我们只有去喝西北风了! 这是公定的例分,为的是出官府公例的堂差结帐,谁也知道,那点数目可养不活姐儿们的,你韩大郎应该是很清楚的。” 她说的倒也是真话。 条资盘例开得低,一则是官府上若有应酬,或是豪门大家有较大的喜庆宴会,家中乐伎不够时,也会到这儿来徵召一些乐伎去凑兴侑酒,这份官例则是帐面上公开开销的。 但一般而言,娼家不会来领取,这就算是承值的差役或府里的执事人员的好处了,姐儿们另有缠头打赏。 鸨儿们也不指望这个,这只够塞牙缝儿的。 韩宏被挖苦得窘,但自己一向寒酸也是不争气的事实。 他只有把手伸进兜儿里,抓著那五片金叶子,原来他还想留一片的,这时已被激昏了头,全掏了出来。 摔在桌上,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有钱,今天不喝茶,我也要摆酒,你把青儿叫来,我就摆在这儿。” 柳婆儿看了那五片金叶子倒是微感诧异,这在她的眼中,自然算不得一个大数目。每个月,她总有几天的收入不止此数。 只是她没想到韩宏这穷鬼身上,能掏出这麽多而已。 金子使她脸上堆上了笑。 但,这是讥嘲的笑,笑的可恶、可憎:“喝!看不出韩大郎身上居然还能掏出几块金子来,那可真是大新闻了,只可惜咱们福气薄,眼看著亮晃晃的金子,却无福承受。大郎,你还是收起来吧!” “大……娘!这是什麽意思?” “没什麽意思,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今儿咱们青青没空,李小侯爷已经把青青包了下来,来时就吩附过,不让再应酬别的客人,所以我们家院门都关上了。” 娼家若是掩上了门,就表示寻芳已有客,而且一时不会有空,所有旧雨新知都请改天再光临…… 若是有客人只坐一下,就会走的,则会有个小丫头在门口招呼著,把熟的客人请到一边的客房中歇著。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韩宏来时,院门深掩,正是杜客的表示。 他是因为与柳青儿的交情莫逆,所以才走了进来。此刻对柳婆儿,他倒是不知说什麽了,但就此被轰走了,实在太不甘心。 他倔强地道:“人家是化钱的,我也是化钱的,他先来,我没话说,但我可以等,等他走了再摆,这总行了吧!” 他赌上了气,今天不见柳青儿不走,那怕见了面,一句话不说,照个面儿就走都行,这口气不能不赌! 但柳婆儿更绝,本来她大可收下金子,让韩宏在这儿苦等。 一般估计,那边屋里最多到上灯时分就会走,拖下来这边还没等菜上几道,就到了宵禁时分,必须要结束了,正好白白地宰这穷鬼一下。 可是那样子,却给韩宏的尊严得到了满足,而柳婆儿要打击的,正是韩宏的尊严。 她把桌上的金片子整理好了,放在韩宏的面前,笑道:“韩大郎,你身上有几两肉,老身可清楚得狠,这几片金子赚来不容易,你还是省著点慢慢花吧!何苦还来这里挥霍的呢?” 话是好话,说话的神气也充满了关切。 但韩宏却感到更光火了,因为柳婆儿不是一个会对他关切的人,这份虚伪的关切下,一定藏著阴险与奸诈。 所以他不领这份情,大声道:“钱是我的,我爱这麽花。” 柳婆儿的脸沉下来了:“韩大郎,你有这份花钱的豪兴,我们却没有收这种钱的忍心。 你韩大郎的钱是怎麽来的?大家都很清楚! 那是咱们同业的姐儿倚门卖笑,噙著眼泪苦省下来的,她们孝敬你,是她们的一片盛情呀! 你花在我们这儿,却叫人担受不起。再说你一个读书的相公爷们,留恋娼家,误了前程,咱们可担不起这个恶名。” 话呢!全是实话,但是太直接了,直接得令人受不了。 尤其是对韩宏,他究竟还是斯文中人,脸皮也没有厚到任由人笑骂的程度,一时羞恶之心迸发。 他指著柳婆儿,口中只结巴地说出:“你……你……” 想到自己多少也是乡试及第,一领青衫的斯文队里人,这一个士的身份,原本是何等清高。 却在这里,受到一个老鸨儿的侮辱与轻视,这是何等的不值得。 但是也不能怪人家,这原是自取其辱,长安居已是大不易,更何况这种销金窟?自己原是个穷光蛋,又凭什麽到此地来摆阔呢? 再者,自己为倡女捉刀写诗换钱,本也不是光荣的钱。 虽然说不偷不抢,两厢情愿,各得其所,但自己十载寒窗,五更灯火,苦学得来的一点学问,竟是作这个用途吗? 韩君平的一辈子,难道就这麽混下去吗? 以前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总是使自己不往深处想,总是以权宜之计来安慰自己。 今天,却被柳婆儿这一顿冷嘲热讽给骂醒了。 连一个老鸨儿都瞧不起他,还有谁会重视他呢? 一阵羞愧,一阵内疚,一分绝望,八分无奈,一分失意。韩宏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更不知是什麽样的感觉。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在翻搅著,眼前金星乱冒。 胸口一阵热,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人打了他一棒似的,手扶著桌子,软软地向地下滑去。 柳婆儿一阵数落,见韩宏的脸色又青又白,心中倒是十分得意。 她虽然知道柳青儿对韩宏十分倾心,若是得罪了韩宏,一定会使那棵摇钱树十分伤心,或许还会发几天脾气。 但若能就此打发掉那个穷鬼,那还是值得的! 等到韩宏吐了血,柳婆儿才著了慌,她是怕韩宏就此不起,死在这座楼上,那可麻烦了这人命官司打起来,真能把柳婆儿这条老命及苦心积蓄多年的棺材本儿全都给赔了进去啦! 所以柳婆儿忙又上前抓住了韩宏的衣服,急叫道:“韩相公,韩大相公,你是怎麽了?” 口气焦灼而关切,倒不是假装的,韩宏一时急怒攻心,羞愤难当,心血上冲,才昏了过去。 那口血倒是吐了出来的,若是瘀积心中,渐成患根,那麻烦可大了。 人也因为这口血的喷出而清醒了,只是一时还感到无力而已。 柳婆儿这一拉一叫,使他萌起了无限的厌恶之心,勉强地站了起来,冷冷推开了她道: “我很好,大娘可以放心,我不会死在你这儿。” 柳婆儿究竟是乐户人家,受得了气也听得下话。她这时只希望韩宏能够自己好好地走出去。 随他说什麽都不在乎,当然她也明白,韩宏能为自己一骂而呕血,至少羞恶之心犹烈,以後必当不会再来了,那又何必跟他呕这片时之气呢? 所以她陪笑道:“韩大相公,你是中过会元的读书相公,可别跟我们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老婆子刚才的话,只是一阵放屁,你也别放在心上……” 韩宏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摸索著下楼而去。 柳婆儿忙又跟在後面殷勤地问道:“韩大相公,你的身子挺得住吗?还是先歇一阵再走吧!要不,叫毛夥送你回去。” “不必,我好得很,自己走得了,不敢劳驾了。” “那……你的金子还没拿呢!” “不要了!全赏给你,算是弥补以前少给的。” 柳婆儿倒不是看中那几两金子,但知道此刻不能去撩拨韩宏,只望他快点出门,越快越好。 谁知忙中偏偏事情多,韩宏下了楼,才转出了洞门。 他就跟一个人撞了一下,那是怪韩宏不好,他没有走铺好石块的小径,扶著墙踏泥疾行为图个简快,却看不见外面有人来,若是走在路上,双方就能互相看见了。 这一撞根重,韩宏滚跌出去,又是一小口血喷出,这倒不是撞伤的,而是适才没有吐尽的残血。 因这一撞,也激了出来,所以韩宏倒是立即恢复了便捷的行动。 那时的读书人倒不是死读书,除了诗文经义之外,还须旁通杂学,凡是金融粮税、渔盐铜铁、土木河工水利,多少要学一点才可以致仕而用,再者,骑射击剑也得要通,投壶蹴鞠可以不精,但不可不能。 在乡里学不到,就游学到长安来学! 有了这些,才可展开社交,参与各种活动,不管沾上那一方的边,才有晋身的机会,否则光靠诗文是难以得人赏识的。 韩宏来到长安後,倒也热心地练过一阵子,功名虽潦倒未第,这一身拳脚功夫却没有搁下。 因为韩宏常在市上活动,跟当街的一些游侠儿有点交情,那些交情有时也是靠打出来的。 这一撞对他而言,倒是有益而无害,所以他心中充满了歉咎和感激。连忙言道:“对不起!对不起!” 对方只是个小孩子。十三、四岁年纪,个子长得已像个大人,脸上仍是稚气末脱,看穿著打扮,总是豪门大家的亲随,只是他的神气更高贵些…… 他首先看到的是韩宏吐了血,心中著急,以为把韩宏撞伤了,急急地道:“嗨!我说你这个人是怎麽了?好好的路不走,怎麽摸著墙冲出来吓人呢?虽然是我的胆子大,这下子也给你吓去半条命!” 看他的样子,略略受惊是有的,但未必如他所说的吓去半条命,他夸大其词,只是为了恶人先告状。 韩宏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心中更觉不安。 韩宏连忙道:“实在对不起,我因为心急著赶路,没看到有人来,那一撞不轻吧?有没有伤著那里?” 那小子精壮结实,半点伤都看不出来。 被韩宏如此一问,倒是反觉不安了,因为韩宏的一小口血就吐在下摆上,白色的衣襟上一块殷红,十分明显。 因此,对韩宏的慰问反而感到很内咎,连忙上前扶著他,歉然地道:“不,先生,是我不好,我太不小心,应该可以躲开的!! 我练过功夫,因为侯爷要我来找人,我怕错过了。 怔著猛冲,才把你给撞伤了,我扶你去给咱们侯爷瞧瞧去,他的医道很精,身边也经常带著治伤的药。” “不必麻烦,我没什麽!” “不,先生,刚才你吐了口血,那是受了内伤,可不能耽误。去给侯爷瞧瞧,先生,你别不好意思,也别怕咱们侯爷,他为人很好,没一点架子。” “你们侯爷可就是在前面宴客的那位?” “是啊!咱们侯爷是三原开国公老王爷的後人,早就晋封侯爵,老王爷薨了後,朝廷有意把侯爷加晋为国公,继承老王爷的爵位,这次应召进京,就是为了此事。” 李靖是开国元老,功勋彪炳,举世同钦。 对他的後人,韩宏实在不能说什麽,可是今天他却不想去见这位长安闻名的佳公子。他苦笑一声道:“小哥儿,我想不必了,因为先前吐的血,可不是被你撞伤的,倒是把残馀的瘀血震得吐清後,我觉得好多了,你忙你的去吧-.” 这时柳婆儿从楼上下来道:“小哥儿,韩大相公不愿意去见侯爷,你就由他去吧!韩大相公,你走好,今儿实在是抱歉,欢迎你改天再来玩。” 她堆起一脸虚伪的笑容,韩宏不禁大为反感,冷笑道:“柳大娘,你放心,我不会去打扰你们的贵宾,而且,我以後也不会再来了。” 推开了那小厮的搀扶,韩宏又向前急冲而行。 那小厮却跳前了几步,挡住了韩宏的路,作了一揖,含笑问道:“韩大相公,您的大号是不是叫君平?” 韩宏微怔,最近已经很少有人称呼他的表字了,那些姐儿们称他韩先生或是相公,有人则叫他大郎。 表字是官方的名讳,是功名的表徵,是刻石勒碑的名字,而且是读书人所特有的一种尊严,一种光荣的表记! 一个人,当他的表字被人当作他的名字来称呼时,多半就是已经颇为罩得住了。 当然,那些潦倒的文士们,互相以表字称呼,聊以自慰的情形也有的,但也最多在他们自已那个圈子里叫叫而已,没有功名,官讳还是很少被人称呼的。 韩宏表字君平,是他的先人为他起的,名字很响亮,也很有气派,在南阳家乡,倒是常被提起。 来到长安,由於困顿仕途,落拓青衿,他有了好几个别的称呼,却很少称呼他这两个字了。 乍然一听,他居然有种陌生的感觉。 但这究竟是他自己的名字,是他自己一点引以为傲的尊严,所以他挺了挺胸膛:“是的,正是韩某。小兄弟有何见教?” 那小厮却既高兴又恭敬地作了一揖道:“啊呀!韩相公,可把您给找到了,小的只差没跑断了腿。” “啊!小兄弟是一直在找我?” “可不是吗?韩相公,我找了您一个下午了。首先是到您的寓所去相请,可是您不在家府上的那位兄弟说您可能会在这儿。 侯爷就催著侯大人上这儿来拜访,一问那位柳姑娘,说您没来。 但计算著您早晚会来的,因此侯爷硬拖著侯大人在此等著。 又打发小的出去找,好不容易柳青娘听见了您在楼上吹笛子,说您已经来了,打发小的赶紧来相请。 幸好有那一撞,不然的话又错过了。” 难为他,这麽一长串的话,说得跟连珠炮似的,却又层次分明,把意思全表达了。 韩宏总算听出找自己的是他的主人开国侯李存信,而且还拖了个当朝的大红人司马侯希逸相陪。 而且从下午起就找寻了,他们在此地,也是为了等候自己! 因此诧然问道:“小侯见召,又是为了何故?” 小厮道:“我家侯爷虽是武爵,却是最敬重斯文,前年读过了韩相公的诗後,钦佩得不得了,许为当今第一才子,所以今年得便晋京,一定要拜见一下。” 韩宏听得倒是又激动又难过,他这些年生活虽困顿,但是对自己的才华却一直没有失去信心。 他也读过一些时下最受人称道的那些名士的作品,觉得自己比人家并没有逊色之处,但就是命运不如人。 今天,总算有一个真正赏识他的人,教他怎麽不感动心脾呢! 因此他顿了一顿道:“李侯盛情,感愧无已,请上覆侯爷,说我回去换件衣服就来拜见。” 那小厮急了道:“韩相公,侯爷从下午等到现在,好不容易盼到您,走吧!走吧!这衣服很好,别换了。” 事实上这件袍子还是新的,而且也是柳青儿亲手为他缝制的,十分大方,是韩宏最好的出客衣服。 只是刚才一阵心血来潮,吐了两口血在上面。 小厮看了一下道:“韩相公,侯爷和侯大人都是不拘小节的人,他们都穿了便服,您也不必太拘礼了。这件袍子只是衣角沾了点脏,不注意是看不见的,走吧!小的为您带路吧!” 此去妆楼,本是轻车熟路,韩宏熟得不能再熟了,那里要人带路? 可是小厮已经在前面恭身引路了,韩宏也只有跟著走了。 倒是那柳婆儿,听说李侯与侯司马都是为要访韩宏而来,真是吃惊不小,但也不敢再过来了。 小厮到了楼口,就大声叫道:“侯爷!我把韩相公请来了!真险,差一点儿又错过了!” 楼上一连声的叫快请,同时一位锦衣的青年人,头戴著冲天刺太子冠,已经接到了楼梯口。 想必是开国侯李存信了! 因为这种长雉尾冠,并不是随便可以戴的,只有王爵世子才够资格佩用,戴在头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贵族身份。 韩宏不能叫人家真的迎了上来,忙加快了几步,口中朗声道:“韩宏请见!” 李存信却已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热络地道:“韩先生,久仰!久仰!今天总算见到尊驾了。” 到了上面,但见满桌盛筵,却只动了几样乾果。 人家的确是在等著他呢! 桌上陈著四付杯箸,柳青儿低头踞坐一席,正用微怨的眼光看著他,似乎在怪他来得太迟! 另一边,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微笑著起立,韩宏认得他,是刻下长安上的大红人,官拜司马的侯希逸。 少年得志,军权在握,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只是在李存信的面前,他却抖不起来。因为三原李氏的勋业,天下无人能及。唐室的天下,一半是靠老爵爷李靖的力量打下来的。 想当时太祖唐公李渊起自太原时,并不是实力最强的。亏得是世子李世民,也就是後来的太宗皇帝,果敢有为,引使天下豪杰来归,才使实力逐渐增强,但真正能底定中原,一统天下,还是靠著李靖的来归。 李靖得侠客虬髯客之助,在中原积聚了一批极大的势力与财富,他本人又极精於战略兵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李靖挟这批人力财力归唐,才使李渊父子在逐势群雄中,脱颖而出,终而成为最强大的一股力量。 而後李靖又挂帅东征西讨,奠定了唐代的江山大业。 李靖对李世民忠心耿耿,尽了最大的力量,匡助他成就了巨业。 那是由於他本人没有野心,及对李世民的忠心拥戴,若是他稍萌异志,取唐室江山易如反掌。 因为唐室的兵都是李靖训练召募的,一些得力的将帅也都是李靖的朋友或部属,李靖若有意自立,别人只有看的份。 因此,唐室底定後,对三原李氏的感激是可以想像的,而三原李家的权势也一直是皇室最信赖的擎国支柱。 他们一直有著一支自行掌握的劲旅,在全国的军势均衡中,有著学足轻重的力量,因此,朝中不论谁当权,都必须要拉拢好这一支家族。 侯希逸跟李存信的父亲交情,已经很好,李存信即将执权而起,侯希逸自然要尽力拉拢了。 也因此,他虽然身在百忙之中,李存信拉著他到娼寮中等韩宏,他也只有恭陪。 韩宏来了,看见李存信对韩宏的恭敬,侯希逸怎敢怠慢,也站了起来。 李存信的确是个性情中人,拖著韩宏自我介绍道:“韩先生,在下李存信。” 韩宏拱手道:“公家国之干城,侯爷威名远播,韩宏仰之久矣。” 李存信笑道:“先祖或许为朝廷做过一些事,以光君以及小侯,都只是仰仗祖荫而已,算不得什麽,见过这位当今太子殿下驾前第一红人,当朝司马侯公希逸,论辈份,该是我的叔叔。” 侯希逸忙道:“不敢当,我的少爷,你可从来也没把我当成长辈,从小就叫我老侯,怎麽今天当著韩先生的面,你反而对我客气起来了?” 李存信微微一笑:“那是有道理的,因此等一下,我就要向你兴师问罪了,所以先叫你高兴一下。” 侯希逸怔了一怔:“向我兴师问罪?我的少爷,我又有什麽地方得罪你了?” 李存信道:“别忙,别忙,先吃饭再说。韩先生,请坐,很冒昧在此地跟你会晤,不过我们今天下午已经到尊寓去拜候过了。 因为你不在,老侯又说在此地可以见到你,所以我们一脚就到这儿来了。” 韩宏心中很感动。 李存信以侯爵之尊,对自己如此礼遇,的确是根难得的,但想来一定有用到自己的地方。 倒也不必太过客气,让人把自己看低了,因此只是一拱手道:“韩宏一介寒士而已,承蒙侯爷如此错爱,实在当不起!” 态度上既无受宠若惊之感,语气中也没有过份热切之意,似乎十分平常的样子。 这使对面的侯希逸略收敛了一点傲态,举起面前的酒盅笑道:“韩先生,为了等你的大驾,我们已经枯候了一个多时辰了,眼看著有酒不能饮,有菜不能吃,这滋味可真不好受,这该要罚你一盅!” 韩宏举起酒盅道:“司马大人若是要我喝一盅,我谨遵台命,若以迟来见责,我可不认罚。” 柳青儿忙低声道:“相公,二位大人的确是等根久了,就因为你不到。小侯坚持不肯开席,你该罚一盅的。” 韩宏道:“若是我事先知道有人在等我,来迟了是我的错,岂止是罚我一盅而已。但今天我事前毫无所知,这可不能怪我。” 侯希逸哈哈大笑道:“小侯爷,我们那场饿是白挨了!” 李存信道:“等韩先生来了再开席,是我们对韩先生的敬意,事先并没有知会韩先生,这是我们的冒昧,其屈在我,要罚只宥罚我们自己。” 侯希逸笑道:“行!行!罚三大盅!老实说我不在乎谁罚谁,只是找个理由。好喝几口酒,压压肚子里的酒虫! 刚才面对著佳肴美酒,却只能往肚子里灌茶,那滋味可真不好受,韩先生,你不认罚我认罚,来,咱们喝酒!” 他倒是乾脆,口到杯乾,一仰脖子一盅下去了。 柳青儿的贴身侍儿芹儿在一边执壶斟酒,倒是动作快,酒杯才空,立刻又斟上了。 韩宏过意不去,只有也陪了三杯。 酒很醇,也很烈。 三杯下去,韩翻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红润,他忍不住喉咙头痒痒地,又咳了起来。但是他又知道这很失礼。 他连忙倾头向著外边,同时用袖子掩著嘴。 他才敢气放声,咳出声音来。 连咳了几十声,兀自无法停止。 柳青儿连忙走过来,用手轻抚著他的背,轻声地埋怨著道:“瞧你,不能喝猛酒,就慢慢地喝也不打紧,何苦来呛成这个样子!” 侯希逸则更觉不安,连忙道:“韩先生,我跟小李侯都是武人,习惯了大口喝酒,你却不必勉强的。” 芹儿在一边捧著壶道:“韩大相公平时里也很能豪饮的,有时他跟姑娘对酌吟诗,每当姑娘得佳句时,韩大相公总是浮一大白为贺,那时连酒盅都等不及取来,引壶就口,抬头一口气就是一大壶呢!” 李存信鼓掌笑道:“好!好!我说韩先生诗文句中志行高洁,豪情万丈,想来也不该是个文绉绉的书生,刚才想必是一口气没理顺呛著了!” 韩宏总算在柳青儿的推拿下止住了呛咳,连忙放下袖子抬起头来,歉然地道:“抱歉! 抱歉!实在太失礼了!” 大家看著他,却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柳青儿忙用自己的绢帕为他擦拭脸上的汗水,顺带也一拭嘴角,擦掉了一抹微红,那是淡淡的血水。 李存信早已看见了,连忙过来道:“韩先生,请老实告诉我,贵体是否有那里不适呢?” 他边说边过来,握起了韩宏的一只手,准备要为他把脉。 因此,袖子上那一片桃红色也掩不住了,韩宏知道这是适才那一呛咳时,自己吐了出来的。 他看每个人的不安之状,连忙道:“不打紧!不打紧!这是先前吐剩下来的一点残迹。” 韩宏的目的在解释那一阵呛咳,没什麽紧要,那知反而牵发出,先前还吐过血的事情了。 柳青儿却大为紧张地道:“啊!韩郎!你先前已吐过一次,在那儿吐的?为了什麽?是不是在那儿受伤碰的?” 这一问可把一角站著侍候的小厮问急了,忙分辩道:“小的去请韩相公时,是因为走得太急,撞了韩相公一下,不过并不太重……” 李存信喝问道:“兴儿!你这狗头,做事太没规矩,叫你去请人,你却把客人给撞伤了!” 兴儿吓得忙跪了下来道:“启禀侯爷!小的那一撞绝不可能把韩先生给撞伤的,他的身子很结实,马步也很稳,是个练家子呢!而且那是在韩先生吐血之後。” 韩宏怕他受责,忙为他解说道。“是!那是应该怪韩某自家不好,在墙边突然冲出,撞上这位小兄弟。 而且韩某在家乡时,略略练过几天拳棒,不敢说能武,至少也不会叫人一撞之下,就受伤了。” 兴儿道:“可不是吗?幸而小的跟著侯爷自小扎的稳,还没怎麽样,要是换了别人,怕不被韩先生撞出好几丈去呢-. 真看不出,韩先生一个读书人也有这份身手!” 李存信瞪起眼睛,沉声道:“兴儿!这儿也是你说话的地方吗?还不快给我退到一边儿去!” 兴儿这才闭上了嘴,袖手退到边上去。 李存信这时已为韩宏把过了脉,微微含笑道:“韩先生脉象沉健宥力,想见平时摄生修为有道,肺金灿然,绝无病痨之徵。 这倒是大可放心的,至於适才咯血之因,则是心火急催之故,定必是韩先生受了什麽气急之事……” 兴儿又忍不住了,忙道:“对了!是那个老婆子。小的撞上韩先生的时候,那老婆子正气汹汹地过来,一定是她说话太难听,把韩先生给气的,小的扶起韩先生时,她还不停地在一边说风凉话。” 李存信怒哼道:“兴儿!谁人问你了?” 兴儿道:“侯爷!小的在解说韩先生吐血的原因,这话若是问韩先生自己,他是不会说的。” 这倒也是实情,众人虽不知道柳婆儿跟韩宏说些什麽,但想像得到,总是些嫌贫爱富的难听话。 而且以韩宏平素的为人,以及所作的诗文来看,修养不会太差,居然会气得呕血,想必那些话一定极为伤人。 李存信见兴儿张口还待说话,唯恐他冒出一两句来,益增韩宏的难堪,忙沉声喝道: “没规矩!给我滚下去!” 兴儿见侯爷真发怒了,倒是不敢再说,喏喏而退。 柳青儿也知道是假母对韩宏说了重话所致,在附近这个圈子里,柳婆儿言词尖刻是有了名的。 长安市的鸨儿个个都有一张利嘴,但是她们见了柳婆儿,只有退避三舍。 她想到韩宏为自己所受的委屈,心中一酸,双目俱已红了。 但因尚有贵宾在侧,不能太过失礼,只有强忍悲戚道:“韩郎!你也是的,跟我家妈妈有什麽好计较的?” 她自身无法作主,被控制在柳婆于的手里,因此也不能太过於说柳婆子的不是,去开罪柳婆儿,话只能如此说了。 韩宏见她一付戚然之状,心中倒觉不安。 他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没什麽,还不是平常那些言语,只不过我今天心里烦,听後较难忍受罢了,吐了一口血,倒是轻松了!” 李存信道:“韩先生积郁心头,已成块垒,的确非一日之因,这下子吐了出来,对先生祈有好处,来!来!我们为韩先生乾一杯。” 他为了排除眼前这般沉闷的气氛,想个理由要热闹起来。 侯希逸明白他的意思,先举盅道:“小侯的医道得自家学,而脉理之精,已经青出於蓝了,所以他的判断是绝无差错的,韩先生,恭喜了。” 韩宏见别人对自己如此,感动之外更感不安,此时再作忸怩之态就太不上路了,也举爵相谢道:“这一说韩某倒是因祸得福了,谢谢二位!谢谢二位!” 第 四 章 吐血居然是好事,这话只是李存信会说,但他是开国公的世子,开国公的医道久已闻名朝野。 他比那些御医供奉高出很多,而且析解病理,常反医道而有惊人之言,所以大家都是疑信参半。 明知道他的医道精,著手成春,却没有多少人敢於去求诊。 一则是开国公的地位太高,等闲人连见一面都不可得,更别说是求医诊病了。 够资格开口作请求的,举国也不过数人而已。 这几个人自然都是富贵显宦,命也特别珍贵,身子有了不舒服,宁可由太医们慢慢地治诊,也不敢冒险地接受他虎狼之剂的猛攻急治法。 所以开国公家医道虽精,却无人问津,但韩宏一听就相信了,不但相信,而且是全心全意的相信。 因为他举觥相谢後,一饮而尽,根木不理咯血那回事! 李存信笑道:“韩先生倒是对我的话十分相信。” 韩宏道:“是的,因为小侯没有害我骗我的理由,既蒙折节下邀,想到对韩宏还有一份爱惜之情,因而也不至於对韩宏有不利之心。” 李存信哈哈大笑道:“老侯,怎麽样,你听听,韩先生可不是为了奉承我吧?也不像你家那些门客的口是心非吧?我敬重的人,毕竟是与众不同的!” 他看韩宏有点愣然不解,於是含笑解释道:“你别看老侯对我满口推崇,那也只是说说而已。 其实最不相信我的,就是他,前天他的如夫人生了病,请我开了一个方子。 他家的那位老夫子,更是吹嘘了老半天,说我那张方子是如何的高明,说得天花乱坠……” 侯希逸道:“小侯,他可是全说在理上,不是胡说乱捧,你听得不也是连连点头的吗?” 李存信道:“当清客的人,总也有点本事。那位老夫子对医道颇有心得,说出来的话很在行。 当时,捧得我晕淘淘的,颇有知己之感,那知等到煎药时,他却把我的药全都丢掉了。” 侯希逸微怔道:“你怎麽知道的?” 李存信笑道:“贵如夫人得的是痞症,我下的是攻痞之剂,结果第二天,我一诊脉,痞根犹在,虽是神气好了一点,而那位老夫子居然还满口称赞我的药方见了效,那不是哄我高兴吗?” 侯希逸右点不好意思地道:“小侯,你真厉害,我还以为这次瞒过你了呢!那知你也是在故意打哈哈!” 李存信笑道:“我不打哈哈还能怎麽样?生气?发脾气?来个拂袖而退?那又长得了我多少面子?” 侯希逸呆笑道:“他说你诊脉断定病情,天下无二,只是治法太过猛烈,照方子固然能打掉痞块,但是肠子恐怕都能拉出一截来。” 李存信笑道:“我是根据各人的体力,来定量的,非此不足以除病根,但绝不会要命的。” 侯希逸道:“你是以你的家将们做标准,可没替长安的女人治过病,她们无病犹作三分娇,真正生病还得了? 那胡老夫子也说过了,吃了你的方子可以断根,但是人必会消瘦三分下去,这话中肯吗?” 李存信道:“中肯,还保留了一点,恐怕瘦下四分去也很可能的,你的那位如夫人体态丰满并不是瘦不起的,去她五分肉也未必能见到骨。” 侯希逸大笑道:“你对长安的情形太隔阂了,刻下正是肥娘当道,那一个不想把自己养得胖胖的,减她一分的肉都会要她的命,何况是三分呢!” 李存信一怔道:“这又是从那儿兴起的规矩?喔,我知道了,一定又是几个胡儿在兴风作怪,他们是认为女子肥胖就是美的,老侯,那是胡儿的习俗啊!你们怎麽披发左衽,跟著胡儿们走了呢!” 侯希逸笑笑道:“小侯!这可不能怪我们从胡俗,而是上行下效,朝中有个杨太真,天下皆重胖美人。” 李存信听得哈哈大笑。 韩宏与柳青儿也觉得根有意思,他们居在帝都,知道当今最走红的贵妃杨玉环是以肥腴取胜。 但是并没有蔚成风气,倒是受胡俗的影响,对女人审美的观念,略加改变,却以丰满为尚。 但丰满绝非痴肥,一个女人的动人之处,仍在於婀娜苗条,绰约多姿,就像柳青儿即为一例。 她已年过花信,在乐坊中,这将近是迟暮风华了。 一般女郎在风月圈子里窜红,大都在二十上下,再过则渐渐走下坡了,其实,二十四五的女人绝对不能用上这个老字。 可是在乐坊中,是个根无情的地方,纸醉金迷,昼夜倒置,酒肉徵逐,还要承欢色笑的生活。 使女人的青春消蚀得快,一个女孩子从十五一八岁的妙龄开始售色市笑,十年下来,也被摧残得不像人了。 柳青儿偏就是个例子,她出道落藉并不晚,也是十六岁就入了乐藉,而且很快地窜红而声名大噪。 在风尘中,足足混了十年,她的风姿不减,多了一份成熟的美感,也添了几许憔悴,但那使她更美,更为走红。 那主要在乎她的身材亭然玉立,婉约动人。 柳青儿不但不能算胖,甚至於乍然一见,她还给人一种瘦的感觉。 那主要是为她的脸蛋儿,下巴尖削,是标准的瓜子脸,双一眉斜削,也使人有弱不胜衣之感。 但若仔细地一打量,才会发现她绝对不瘦,双乳圆隆,细腰一搦,圆臀,玉腿修长,就像是五月里在风中摇摆的柳条儿,枝上长满了绿油油的叶子。 柳枝细,柳条长,但垂满柳叶的柳条给人的只有一种婀娜多姿的感觉,没有人会认为它太瘦的。 这才是一种真正的女性之美! 因此,李存信笑了一阵之後,手指著柳青儿道:“未必见得,我这次入觐,也曾蒙召官中赐宴,也见过你们所谓的国色天香的那位绝世美人,我认为没怎麽样,若是着柳家小娘子相较,我以为不妥远甚!” 侯希逸大笑道:“小侯!这话在此地说说可以,在别处可说不得,你也许是一片好心,可替人家招祸了。” 李存信忙问道:“这又是怎麽说呢?” “我们那位贵妃娘娘,妒性奇重,就是听不得有人比她更美,甚至於听不得有人在她面前说别的女人美。 有一次皇帝无意中说一个官女的双手长得美,等一下用餐的时候,贵妃著高力士捧来一个大银盆,盖著盖子。 说是一道新肴,揭开盖子一看,赫然是一双砍下来的玉手!” 李存信忍不住变色道:“这不是太过份了吗?难道连皇帝也不管一管,由得她如此胡闹下去?” 侯希逸一叹道:“听说皇帝只皱了皱眉头,什麽话都没说,事後召来了那个新斩手的宫女,温言安慰了一番,命人送出宫去,厚厚赏赐了她的家人。” 李存信道:“就这麽算了?” “不算又如何?贵妃本就有权惩治宫女的。” “那要宫人犯了错才行!” 侯希逸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她若是存心要拿一个宫女的错太容易了,皇帝知道了也是白问,说不定还会害得那个宫女受更多的罪,倒不如不问算了。” 李存信张口欲言,侯希逸笑道:“小侯,别生气,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麽,你认为皇上太懦弱……” “难道不是?听任一个女子在宫内恣意横行,这还成话吗?宫闱之内如此,何以天下国家为!” 侯希逸轻轻一叹道:“光是横行宫闱,倒也罢了,还有很多更为过份的事呢,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他究竟是做官的,对於皇家的事,不便过份谈论。 李存信却是年轻气盛,忍不住道:“老侯,你们这些京官们太不负责任,应该对这些事加以诤弹的。” 侯希逸一笑道:“我的小侯爷,我们做官的管的是国事、天下事,可管不到皇帝的家务事。宫闱之内的事,我们更管不到了。 再说那些事,我们也只是听闻而已,无凭无据,总不能就以此为由,冒昧地参上一本吧!” 李存信一听也笑了,他是个讲理的人,知道侯希逸的话是在理上,臣子要纠弹君主的过失以尽言责固无不可。 但是也要守住自己的本分,要言之有物才行,随随便便,但凭道听途说就作为根据,上表奏劾,那是自讨没趣了。 但是李存信也没有放过他,顿了一顿道:“这是你不肯尽心而已,你若尽心去查访,总会找到证据的,这种事虽是传闻,但必然有事实的。” 侯希逸摇摇头,他知道这位年轻贵爵的性情脾气,向来是嫉恶如仇,半点也不肯放过的。 这是在他祖父身边,学来的观念和行事准则。 他的祖父三原李靖是开国功臣,而且一直是手握军符的元戎,是贞观天子太宗皇帝的畏友。 唐代的天下有一半是李靖打下来的,因此皇帝对他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有时即使规劝错了,皇帝也只有唯唯地听著,不便提出答辩,以免伤了感情,开国时元老勋臣中,颇多此类。 等天下底定後,皇帝实在受不了这些老太爷的噜嗉,所以把他们分封出去,摆得远远的。 一则是利用他们镇守外围,以巩固中枢的安宁,再则也是图个耳根清静,这是个很聪明的做法,也是君臣得全始终的原因。 因为人共患难易,共安乐难,打天下时,以武力为主,将帅的意见较受重视,天下一统後,治国则应以文臣为主了。 治军的那一套未必能治国,皇帝们对文臣的意见多采纳了一点,跟文臣们走得近一点,那些武臣们自然不免会心里不痛快,甚至於跟文臣们争吵冲突。 历来做皇帝的最怕就是这种纠纷,最感棘手的也是这个问题。 历史上有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战国时赵国的元帅廉颇与大夫蔺相如,两个人都是国家的柱石重臣,能合作无间,则国强势盛。 在强敌窥伺之下,亦能屹立无恙,廉颇是受了蔺相如人格的感动,化去嫌隙而成为佳话也使赵国在强秦的逼迫下,得保主权的完整与独立。 可是後世的武将,未必能像廉颇那样知道错,肯认错,文官也没有蔺相如的容忍与宽大。 纷争时起,太宗皇帝的这种做法,倒不失为良策,使得那些掌兵的功臣们个个都矢志效忠,保全了唐室的国祚。 太宗皇帝晚年不堪寂寞,引进了才人武则天。 而这高宗皇帝又跟著为之所惑,遂至武后当权,形成了历史上的第一位执政皇帝。 武则天几度想废了太子中宗,而改立侄儿武三思,使皇室易姓,最後终於因为那些藩王功臣的反对而止。 徐敬业等起兵清君侧,公开讨武,终於将中宗又拥上了座。 却因为夫权的不振,被皇后韦氏所控制,差一点又演成了第二个武则天,结果又是仗著功臣的外援,驱除了韦氏的势力。 唐室的江山屡经变故而未易,主要是靠著外臣的支持,也是贞观世民皇帝的那一著棋下得好。 李世民传给他子孙的一个保国祚永固的秘诀,就是对功勋外臣必须要礼敬,让他们手拥重力,戌守远地,以为权力中心的外翼。 所以开国公李氏一族也是在这个情况下受到重视,皇帝对他客气,却又供得远远的,就是不想他们来干预朝政。 换句话说,皇帝治国有他自己的一套,不希望外藩也来干预,李存信不会晓得皇帝的做法与心思。 侯希逸跟太子很接近,对於朝廷的决策与措施,当然是较为清楚的,苦於不能对李存信明言。 他只能哈哈地一笑道:“我是司马,职掌军事,练兵布阵,调度军马,才是我的职责所在。 若是我去管皇帝的家务事,帮助皇帝不怕老婆,那不是变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吗?” 也幸亏他阅历丰富,把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在一阵打哈哈中搪过了,李存信跟侯希逸虽熟,到底只是世交而已,也不能太过份,话题转到这儿,跟原来的起头已经相去十万八千里。 也不宜再往下发展,所以他在一阵大笑之後,满斟一盅,举向韩宏道:“来,韩先生,喝酒!喝酒! 今天你是主客,我跟老侯一抬杠就没完,倒把你冷落了,失礼之至!老侯,你也该罚一盅!” 侯希逸笑道:“认罚!认罚!韩先生的高才,青娘的歌喉,都是长安市上的双绝,放著这两位绝品人物,不多讨教,却尽找我抬这些无聊的杠子,小侯该加倍的罚!” 李存信倒也乾脆道:“不错,李某认罚!” 他一口气灌下了两大盅,然後才向侯希逸道:“老侯!我的两盅罚过了,现在该要罚你的了……” 侯希逸笑道:“怎麽你对喝酒特别有兴趣?说出个理由来,看看我又有那里不是了……” 李存信一本正经地道:“这次罚得你一定心服口服,老侯,前两天我听你吹嘘自己门下济济多土,什麽人才都有。 你只要发现了一个人才,你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去邀了来,不教埋没。这句话你可说过吗?” 侯希逸道:“说过。而且我也居之无愧,因为我一直都在虚心地做,韩先生可以为我证明的。” 这话不假。 侯希逸为太子最器重的支持者,为异日接掌大宝的准备。 侯希逸的确是需要各方面的人才,所以他将罗致门客很尽力,一旦太子登基,侯希逸入阁拜相是必然的事。 而丞相为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管的事,也不仅限於军事了,所以他门下的参赞人才,各方面都有。 韩宏有几个朋友都在侯希逸门中为幕客,所以侯希逸才要韩宏来为他作证。 还没有等到韩宏证明,李存信已然指责道:“亏你还好意思说,既然你延聘人才不遗馀力,为什麽像韩先生这样的高才,你却听任他落拓穷途,置之不理?” 谁也没想到这位小侯会来上这一句的,一时倒是形成了僵局。 大家都没开口。 片刻後。 侯希逸笑道:“你这一问可好极了,天知道我邀请了多少回,但是韩先生志行高洁,不齿下就,我有什麽办法?” 他倒是很厉害,居然先打上一耙,弄得韩宏倒是不便否认了。 在韩宏的记忆中,确没有得到过任何邀请。 侯希逸向韩宏点点头道:“韩先生,你别以为我这是敷衍的话,你有几位朋友在舍间作客。 我在仰慕盛名之後,立即托他们致意,请韩先生屈就帮忙一二的。” 韩宏既不便否认,也不能问他是托那一个传话,只有含混地道:“他们是提过,只不过韩某自度才浅德薄……” 侯希逸却笑道:“韩先生别客气了,我相信贵友们根本没在你面前提过,因为我向他们要回音时,他们倒回得很快,说是韩先生无意俯就! 我再追问经过时,他们支支吾吾,虽有一套话搪塞,却前後矛盾,分明是自己胡诌出来的。” 李存信忙道:“这家伙太可恶了,怎麽可以这样子呢!” 侯希逸道:“这个倒是怪不得他们,他们不问就知道韩先生不会答应的,在我之前,也曾有人试探过。 邀请韩先生入幕为门客,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的灰,所以他们也不必再来自讨没兴趣了。” 李存信忙问道:“韩先生,有这样的事情吗?” “这倒是有的!”韩宏加以证实了。 那是韩宏初到京师的事,韩君平志大如天,视科举如拾草芥。 对於在豪门之下为幕客这种事,自然不屑为之,当时给来人一个大难堪,狠说了一些狂话。 结果那一第居然未列榜,很可能也与那次狂语有关。 因为他语侵豪族,使那豪门很不高兴,逢人就说韩宏有才无行,不识抬举,考官又偏是那豪门的亲威,极有可能把韩宏给刷了下来。 而且以後韩宏也多处碰壁…… 李存信却不知这内情,忙问道:“为什麽呢?” 韩宏根难回答,他既不能承认自己少年意气,也不能说人家挟怨报复,因为这种事并无证据。 说了也不会增加自己的身价,却反而会给人一个心胸狭窄、口齿轻薄的印象,所以只宥苦笑不语。 李存信却不死心,他是要为韩宏抱不平,一定要追出个原因来。 侯希逸老於世故,知道了韩宏的难处,替他回答道:“韩先生才华盖世,应该是庙堂之器,而门客参赞,只是胥吏之务,再受礼遇也难以出头。 韩先生弃而不就是对的,所以我在听说之後,本爱人以德之心,也就没再对韩先生多求了。” 李存信点点头道:“这倒也是,除非有战事,主帅可以因势权宜,自行遴聘人才,因功而请爵,否则布衣是很难取得功名的。 当年李青莲若非有个机会,庭草讨蛮之书因而建功,他仍然是当不了官的。韩先生既是有志於此,为什麽不科场一博呢? 以先生之才,及第绝无问题的……” 韩宏不知如何回答,侯希逸也无法代答了,倒是柳青儿替他说话了:“韩相公曾经考过一次的。” 考过一次,依然布衣,想得到是未第了。 李存信道:“如韩先生之高才而未选,那个考官简直是瞎了眼睛,不过韩先生也不宜因此而气馁,该继续奋斗下去,考官不会每一个都是瞎了眼。” 韩宏不由悲从中来,他不是对仕途灰心,也不是没作继续尝试的努力,可是人家连试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这内情很难启齿,韩宏只好长叹一声,以怆然的声音,怅然地吟道: “十三抡乡试,誉为天之骄。 一举难及第,云途为之夭。 买醉长安市,吹笛澈终宵。 云我胡不归,无颜见乡老。 空有志难申,吞泪未曾抛。 攻愁诗为命,天涯知音渺。 解忧酒作兵,青楼寄寂寥。 众xx交相讥,儇行蒙不肖。 知我唯红粉,频将素手招。 奈何天弃予,血泪污鲛绡。 …………………。” 一阕未吟尽,他已因为心中的愤慨,身世的坎河,以及满怀的箫索、离愁,交相攻至,张口又是一蓬鲜血喷出。 耳边还听得一阵呼喝,然而他只看到眼前的金星飞舞,继之一阵闷黑,整个地人事不知了。 韩宏不支昏倒,引起了一阵惊乱。 最耽心的自然是柳青儿。 经过一番忙乱,韩宏被送回到他自己的寓所。 柳青儿带著芹儿,随马车护送,以便一路照顾。 本来柳婆儿是不会同意的,但碍於李存信和侯希逸的面子,她不得不做个顺水人情,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小厮吴平见韩宏被马车送回,先是以为主人喝醉了,等到听柳青儿说了,才知事态严重。 慌忙接过李存信开的药方和五两银子,赶到大街仁和堂去抓药。 药买回来,柳青儿交代吴平,要用炭火慢慢煎熬。 火不能大,以免走了药性。 然後,柳青儿与玉芹主仆二人,便守在屋里照顾昏迷不醒的韩宏。 可惜他不省人事,否则的话,如果知道自己因祸得福,能获柳青儿主仆护送回来,还留下照顾。 他真要暗自庆幸呢! 韩宏一直在昏睡。 柳青儿算算时间,药应该早熬好了,可是仍不见吴平送进房来,便吩附玉芹:“你去厨房看看。” 玉芹应了一声,正待出房。 冷不防闯进来个持剑的黑衣蒙面人! 玉芹出声惊呼。 蒙面人已出手如电,疾点她的昏穴,使这俏丫环失去了知觉。 第 五 章 由於动作实在太快,柳青儿又是背向房门而坐,竟浑然未觉。 直到玉芹被点穴倒身下去,发出沉重声响! 柳青儿才转过头问:“玉芹,你?” 但蒙面人已到了身後,伸手在柳青儿背心疾点,使她失去了知觉。 不消说,厨房里熬药的吴平,想必也遭了她们同样的突袭。 蒙面人并不打算取他们的性命,否则,只要出手稍重些,这三个人那有活命的机会。 显然,他是冲著韩宏来的! 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制住了柳青儿主仆,便直趋床前,以剑抵在韩宏胸前,冷声喝令道:“小子,别装啦!起来吧!” 韩宏昏迷不醒,自然听不见。 蒙面人并不知情,威胁道:“如果你再装聋作哑,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韩宏仍然毫无反应。 蒙面人右些怀疑了,韩宏纵然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在这种情势之下,绝对无力出手反击。 他只要一挺剑,即可贯穿韩宏的胸膛。 难道这小子不怕死? 蒙面人可不敢掉以轻心,左手并指疾点韩宏“华盖”“鸠尾”及“气血”三处大穴,以防万一。 及见韩宏任凭他摆布,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才证实这小子不是装的。 灯光下仔细一看,只见韩宏脸色苍白,嘴角仍留有一丝血渍,再想到那小厮在厨房守著炭炉煎药。 终於若有所思,心想:“这小子大概是受了极重内伤,以致昏迷不醒啦!” 蒙面人心知制住了厨房里小厮,及柳青儿这对主仆,这时绝不会有人闯来,便放心大胆地展开了搜索。 其实,韩宏这间栖身的斗室里,除了书册,竹简,文房四宝,可说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他原本一身之外无长物,尽管近些时日里,靠替乐坊的姑娘们捉刀,代为作词谱曲赚了些酬金。 但又花在了柳婆儿那里,根本没有节馀,更没有想到要添置些什麽。 那麽这蒙面人究竟想搜寻什麽呢? 当他正把书册,竹简翻得乱七八糟时,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老兄,你在找什麽?” 蒙面人闻言猛一惊,忽忙转头向房门口看去,只见一位华服公子哥儿当门而立,赫然正是朱丹! 一言不发,蒙面人挺剑就向房门口冲去。 朱丹从容不迫地身形一晃,仍然施展独步武林的“虚形幻影”身法,使蒙面人的一剑刺空! 但蒙面人却趁机夺门而出,连头都不敢回,身如脱弦之箭般疾奔而去。 朱丹并不追他,淡然一笑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言下之意,似指蒙面人如回身再攻,那就难逃一死,非送命不可。 这倒一点不夸张,那夜在旧宅废院中,马平昌就是明知不敌,犹图逞强,结果丧命在“黑心掌”下。 蒙面人可聪明多了,也相当机伶,一眼便认出公子哥儿是谁,立即佯作全力一剑攻去了。 似乎看准了对方必然施展“虚形幻影”身法,他正好趁机夺门而出,这一著确实称得上高明。 连朱丹都不得不暗自佩服。 朱丹眼光一扫,见满屋凌乱,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喃喃自语道:“奇怪,刚才那家伙究竟想找什麽?是有关“琵琶三绝”的线索,还是我送给这小子的那本小册……” 想到那本小册;扉页上虽未标明武功的名称,但行家只要翻看前几页的图文,即可一目了然。 发现它是一种极诡异玄奥的轻功身法! 如果落在见多识广的人手里,更能举一反三,识出它是练“虚形幻影”的秘笈! 不过,朱丹事先动过手脚。 使得到这本小册的人,一旦照著图文的方法去练,必会不知不觉地,走火入魔,轻则成残,重则丧命。 那他为什麽把这小册送给韩宏呢? 所谓右其师,必有其徒,这就要说到“虚幻尊者”的性格了。 “虚幻尊者”一生没有交到一个真正的朋友,因为他生性多疑,从不相信任何一个人。 即使朱丹是他唯一的弟子,他也不敢将毕生绝世武功,倾囊相授。 他仍然留了两手,唯恐朱丹青出於蓝,胜於蓝,万一有一天背叛了他,无以制住这个年轻人。 然而,对“虚幻尊音”多疑的性格。朱丹倒是尽得真传了,完全承袭了他师父的作风啦。 那天一早,朱丹来访时出手试过韩宏,根本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但他并不完全相信。 为了获得进一步的求证,他故意以那本小册相赠。 目的是要试探韩宏! 一连多日,朱丹在暗中监视韩宏的一学一动,结果出乎他意料之外,韩宏根本没有练小册上第三章的身形和步法。 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他大部份的时间都在乐坊中厮混,似对那小册不屑一顾。 这情形,使朱丹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可是本性使然,他仍不放弃对韩宏的暗中观察和监视。 他在无意间发现,暗中监视韩宏的竟另有其人。 而这个人竟是个神秘女子! 神秘女子十分谨慎小心,一连守株待免了两天。 今夜,终於按捺不住,采取了行动。 她是女扮男装,以蒙面人姿态出现,先制住了守在厨房里熬药的吴平,再仗剑闯进了屋里。 没想到螳螂捕蝉,尚有黄雀在後。 正当她各处搜索时,朱丹突然现身了。 神秘女子能一眼便认出朱丹,想必也不是等闲之辈。 不过,她颇有自知之明,心知绝非朱丹的对手。 当机立断,决心夺门逃出,她不必逞强。 其实朱丹早知她是女扮男装,而且是位年轻貌美的少女,所以才会手下留情,放她一条生路。 或许这是怜香惜玉吧? 朱丹终於在枕头下,找出了那本小册子。 他不禁摇著头笑了笑,揣入怀里。 然後,他为韩宏解开受制的三处大穴。 但是,韩宏仍然昏迷不醒! 朱丹不愿久留,心知柳青儿主仆,及厨房里的吴平,只是被普通手法制住昏穴,一个时辰之内就会自然清醒,不必管他们了。 因为今夜他尚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於是,朱丹从容不迫地离去了。 半个时辰後。 最先恢复知觉的是吴平。 由於他是被蒙面人出其不意制住昏穴,当即昏迷过去,醒来根本莫名其妙,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还以为自己守在炭炉旁,打盹睡著了呢! 炭火已熄,幸好瓦罐里熬的药未乾掉! 吴平忙不迭用碗盛了,急急端到屋里去。 进屋一看。 柳青儿和玉芹分别倒在床边和门旁,使他不由地大吃一惊,险些失手将碗掉在地面上了吴平赶紧放下碗,蹲在柳青儿身边,用手轻推著她:“姑娘,姑娘,你醒醒啊!!” 蒙面人下手不重,柳青儿受制的穴道,经过半个多时辰已自行解开。被吴平推了几下,立时清醒过来。 她忙撑身坐起,一时也记不清发生了什麽事,很窘迫地笑了笑:“噢,我大概打盹睡著了……” 可是,当她发现玉芹昏倒在门房,不由地住了口。 玉芹不可能在门旁打盹睡著,必然是出了事。 至於出了什麽事,她一点也记不起! 只好像背後被人点了一下,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玉芹……” 柳青儿惊呼一声,急忙过去察看。 玉芹被她一推坐起,就失声惊叫:“有人……” 柳青儿忙安抚她:“没事了。玉芹,是怎麽回事?” 玉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回想了一下说:“我刚要出房,突然有个蒙面人闯进来,当时我大吃一惊,以後的事就不知道了……” 好在床上的韩宏安然无恙,他们总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眼见满屋一片凌乱,以为是宵小闯入,大不了损失一些财物而已。 究竟损失了些什麽? 必须韩宏醒後,亲自清点後才能知道。 但韩宏一直没有醒过来。 他们这里是没事了。 可是,这一夜长安城里,可不太平! 尤其是平康里巷中,几乎闹得天翻地覆。 首先是秋娘落籍的乐坊,来了七,八个江湖人物,指名要秋娘陪酒献唱。 偏偏城里的金大户今夜宴客,早几天就订下了秋娘,使她分身乏术。 这批外地来的江湖人物,可不好说话。 任凭老鸨儿打躬作揖,陪尽不是,说尽了好话,他们一概不理,非要秋娘来作陪不可呢。 老鸨儿一见情形不妙,赶紧用缓兵之计,一面向他们敷衍拖延,又一面派人急向黄捕头求援。 黄捕头尚未赶到,那批江湖豪客已等得不耐烦了,自行到各房间去搜索迟迟不露面的秋娘。 老鸨儿拦不住,只好命保镳们出来阻止。 这一来,双方便起了冲突,随即大打出手。 保镳们那是对手,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头破血流。 幸好黄捕头亲自带了十几名捕快赶来,才使那批江湖豪客知难而退,全都从後院墙溜了。 但是,这批人在出了平康里巷不远,就遇上了“凶煞”,连出手都来不及,便悉数被杀了。 京城重地,发生如此重大血案,黄捕头这下可有得忙了。但各处搜查了一夜,也查不出丝毫头绪。 倒是秋娘真的吓坏了。 事由她起,加上不久前曾被马永昌挟持,使秋娘再也不敢留在长安,徵得老鸨子的同意,决定暂时她先到乡下去,避避风头再说。 这两天发生的事,韩宏完全不知情。 因为他昏迷了三天三夜。 韩宏醒来时,发现是在自己的寓所里。 他望著屋顶,由模糊而转为清楚,才看到屋里有了一点改变比以前乾净多了,也白亮了,灰暗的墙上又糊上了新的白纸。 那些书册、竹简也经过整理,很整齐地排列著。 韩宏不禁奇怪,也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的那个小厮吴平不会那麽勤快,帮忙洗衣煮饭的秦妈没有这麽风雅。 她代韩翻整理过一次卧室,却把他的书册弄得七零八落,许多竹简古籍的绳子被她弄断了,又重新穿过。 却整个地搅混了,尚书订在诗经里面,害得韩宏自己整了十几天,才算把一切恢复原状以後再也不许她动了! 那麽,今天是谁替他整理房间的呢? 他整理了一下记忆,终於记起了自己是在青娘的家里,陪著开国侯李存信以及大司马一起饮宴时昏倒的。 想必也是他们送自己回来的,想想实在不好意思,那两个人都是贵极一时的显宦,因为倾慕自己的才华,才折节下交的。 而且己却在他们面前意外失仪,自己一向就是因为行止德薄,被士林所轻,韩宏对这一点倒没放在心上。 他对那些势利作态的文人圈子,以及那些酸气仲天的迂夫子们,实在无法领受,不来往还图个清静。 但是李侯与侯大司马的这次丢人的事,翎却他百口莫辩,若是传出去,更能坐实以前的轻浮之名…… 想到这儿,韩宏不禁十分懊恼的,是柳青儿一定对他十分失望,今後再上柳婆子的家去,不知要如何地挨白眼了。 思念及此,韩宏但觉五内躁烦,忍不住大声地喊叫道:“吴平!吴平!给我端碗水来!” “来了!来了!” 声音根清脆好听,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韩宏倒是一怔,自己家里没有年轻的女孩子呀? 吴平那小子虽然才只十五岁,可是童音早易,说话时哑哑的,像只大雄鸭,绝不会有这麽好听的。 门帘掀起,一个窕窈俏丽的身形,一张佻达而伶俐的脸,素白的手,端著一具漆盘,放著一个瓷碗进来了。 脸根熟悉,是玉芹,青儿的贴身侍婢。 韩宏吃了一惊,忙坐了起来道:“玉芹!怎麽是你在这儿呢?” 玉芹笑著道:“韩相公,人家都侍侯您三天了,到今儿才知道是我呀?” 韩宏又是一怔:“什麽?侍候我三天了?” “可不是三天,您那天在席上晕了过去,可把大家给吓坏了,幸好李侯爷把了脉後,说不要紧。 您只是郁气积存,再加上突地气急攻心而已,要是憋久了倒很讨厌。 幸而那一冲,把病源整个地带了出去,目前只要善加休养,再用药补一下就好了……” “我……一躺就是三天了?” “是的,李侯爷说藉著这个机会,好好给您打打底子,所以他一面用药给您顺气平血,一面给您安息补神,在药里加了几味宁神剂,让您吃了就睡,侯爷说这样会好得快。” 韩宏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地道:“真不好意思,为了我一个人,累了你们大家了吧!” “我们倒没什麽,凭姑娘跟您的交情,待候您本是应该的,倒是李侯爷,对您可关心著呢!前两天他就该回去了,为您耽误了两天行程。 天天都来瞧您,为您诊脉,今天实在不能等了,他来把过脉,说脉象已稳,最多再有个一两天就能复原了! 他还把个叫兴儿的小厮留下照顾您,自己才启程回三原去了。” “这……就太不敢当了,我怎麽好意思,对了……你家姑娘呢,她……” 玉芹笑道:“姑娘衣不解带,在这儿足足侍候了您三天,今儿是因为侯司马大人邀她一块儿去送李侯,才先回去换了衣服,梳洗一下。” 韩宏没想到自己这一病,居然会引出这麽多的麻烦,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惠我者多,何以为报!” 玉芹看了他一眼道:“韩大相公,您这一病,的确累著一些人,李侯与我家姑娘是不必说了。 侯大人每天陪著李侯来问讯,还有我,也陪著姑娘,为您忙了三天,多少也有著一点苦劳吧!” “是的,玉芹,我知道,我会记得的,我将来一定会找个机会报答你们的。” “韩相公,我们对您这样子尽心,倒不是施不望报,每个人都期望您将来能有所报,特别是我家姑娘,至於如何报答,相信您自己明白的。” 这一番话把韩宏说得怔怔了,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你们都要我去混个功名。” 玉芹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韩大相公,你若是这麽想,那就不必勉强了。” “难道你们不是要我去谋求个出身?” 玉芹道:“不错,我们是希望您能振作起来,去求取功名,去争取前程,可不是要您去混!李侯说您的才华博功名当能如取草芥,我不敢批评他的眼光不准,但是他说您考试落第是主考官不识文! 我却要反对!根本上,您的态度就不够真切,只是抱著混混的心理,换了我是主考官,我也不取这个人。” 韩宏不禁一惊,冷汗沁然而下,连忙道:“是!是!玉芹,是我失言,我只是口中说说而已,真到去做时,我是会很认真的。” “不是这麽说,您是心里对这件事不当真的,所以才会说出那个混字,言为心声我……” 韩宏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竟右这麽深的观察力,平时只觉得她慧黠可人,今天才知道她的内涵之深,忍不住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 玉芹右点不好意思地道:“韩大相公,是我太放肆了。我只是个下人,不该说这种话的。” “不!不!你该说,而且说得对极了。玉芹,你说说看,我还有那些地方不对的?” 玉芹笑道:“这我怎麽知道呢?不过有一点,我想可能韩大相公还没听过,前两年有位杨度杨大人,外放了考官,到各地去主持举试。” 韩宏道:“我知道他,我的乡试就是在他手中取的,很有点学问,听说现在已经升为礼部侍郎了。” “那位杨大人有多大学问我不知道,不过恰好有人在我们那儿为他饯行,闲谈时听他说了一番话,很有意思! 他说他取士首重实学,有些人才气纵横,文章华丽,所谈的却是治国的大道理,若是考丞相,他一定拔取在头名! 但他只是衡文取士,选的是郡县小吏,所以把那些志大气豪的庙堂之才刷掉了……” 韩宏又是一怔,这的确是他前所未闻之宏论,因此忙又问道:“他还有没有进一步说明呢?” “有的,席间也是有人为他以前主考的标准提出询问,他才有那番说明,自然也有人不服,说科学取才,本就是选拔国家的楝才,说他不公平。” “他怎麽说呢?” “他说丞相楝梁,不是一步就登上去的,科举及第後,要从七品小吏做起,从事的只是教化百姓,治理地方的事务,那才是做官最基本的学问,如连基本都没弄懂,就去谈治国之道,是浮而不实,好高骛远,不足为选。” 韩宏一下子呆住了。 玉芹问道:“韩大相公,您认为这个看法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有理极了!难怪我那次考不上,正是犯了这个错误,那次也是他为主考,我还埋怨他不识真才! 却不知自己犯了大错,总以为自己的书读多了,无不通之道理,把经世致用的学问忽略了。” 玉芹笑道:“韩相公,您如果认为他的话有道理,那就得赶紧下点苦功在这方面,因为今年的大主考又点了他,您要想金榜题名,至少得合他的意。” 韩宏却神色一黯,摇摇头叹道:“晚了!迟了!” “怎麽会晚呢?要三四个月後才考呢!” “考期虽在三四个月後,但应考的名册却必须要在期前呈报,检窍资格,并不是跑了去就能考的。” “那您就赶紧去报名呀!” “上那儿去报呀!我得先回昌黎的老家去,因为我的资格底案在那儿,由那儿的郡官具册呈报核准後,贡院才会安排我一个号棚,而我此刻回到家里,名册早已具送到长安了啦!” 玉芹道:“赶回去是来不及了,可是总有办法的吧?我知道有些路远的士子,如果一第不中,不赶回去了,就留在京师等待下一次,他们又是怎麽弄的呢?” “那是预先就办了登记的。” “您以前没办登记呀!” “本来是办了,可是後来我灰心於仕途,缺了一期未考,郡里就把我的名字勾掉了,所以必须我自己回到家乡去,请求恢复考籍,才能有效。” “这麽说今年是来不及了?” 韩宏一叹摇摇头道:“至少今年是来不及了!” “可是李侯跟侯司马早上谈起这件事还很为您关心。” 韩宏道:“他们又能如何个关心法呢?” 玉芹道:“详情可不太清楚,好像是要我家姑娘提醒著您用点功,在今年的秋闱上争它一口气。” 韩宏叹了口气:“他们一个是武官,一个是世袭公候,对科场的事太隔膜了,以为我具有了举子的身份,就一定能参加秋比京考似的。” 正说著,却听得门口人声嘈杂。 玉芹道:“一定是我家姑娘回来了……哎呀!糟糕,这是为您炖的人参茶,只顾著说话,好在还有点温,您快喝了吧! 若是给姑娘知道了,可要骂死我了!” 她忙把盖碗拿起,硬要喂著韩宏喝下去。 韩宏正感舌焦,心头也空空的,这一碗参汤却来得正是时候,一口气骨都都地喝了下去他身心顿感舒服多了,但又有意犹未尽之感。 因而他便问道:“还有没有?” “熬好的没有了,人参倒是还有几枝,都是李侯拿来的,是真正的吉林老山野参,每枝都有大拇指粗细,说要每天炖了给您补一下,不过这玩意儿很费火候,至少要炖上四五个时辰呢!” 韩宏听了又是一阵感动,他知道像那种老参是极为贵重的珍品,贵不去说了,有时拿了钱还买不到。 萍水相蓬,即蒙如此相待,这份情实在太厚重了。 玉芹还在看著他发呆,又问道:“韩相公,您若是还要喝,我就给您炖去,不过李侯爷说过。 补品补体之虚,要慢慢来的,每天喝一次就够了,多了也没用。” 韩宏这才警觉道:“我不是要喝参汤,我是肚子饿,想看看有什麽可以让我果腹的呀!” 玉芹笑了起来道:“有!有!姑娘早就为您准备好了,昨天就熬了一锅江米莲子粥,我这就去给您端来。” “别去了,我已端来了!” 这是柳青儿的声一曰,她的手上端著一个小火炉,炉上一口小细陶砂锅,正在冒著蒸蒸的热气。 玉芹忙上去要接下道:“姑娘,您回来了,怎麽自己下厨房去端炉子呢?可别烫著了! 快给我。” 柳青儿笑道:“这点事情都做不好,那还得了,你别管我了,去拿杓子跟碗来,记得可要先洗乾净!” 玉芹答应著下去了,柳青儿放下锅子,先用布擦了手,然後摸了摸韩宏的头,含情脉脉地道:“君平,你感到怎麽样?头昏不昏?” 韩宏握住了她的手:“我躺了那麽多天,总是会有点昏沉沉的,只要起来活动一下就会好的。青娘,听玉芹说我这次足足昏迷了三天!” “可不是,那天可把我吓坏了,你又吐了好多血,幸好侯爷,他的医道精良,救治得法,否则可难说了。 君平,你也是的,平时看你挺达观的,怎麽会突然想不开呢!” 韩宏只右长长地一叹。 柳青儿又嫣然地一笑道:“不过侯爷看了你吐出的血块後说,这是多年的积郁,已非一日之根。 且喜这一激,倒是把病根吐了出来,以後只要好好调养就行了。” 韩宏觉得在这个题目上谈下去,太没意思。 再者,此刻柳青儿就坐在他的榻上,两人耳鬓厮磨,从未如此接近过。 他忍不住,用手揽著她的肩膀道:“青娘,这三天你都是一直在我这儿守著我,那可太苦了你了。” 柳青儿一笑道:“也没什麽,其实这三天倒是我真正的休息呢!再也不必为著应酬人而强颜作笑。” “对了,这三天你不回去,你娘答应吗?” “娘当然不太高兴,可是侯司马跟侯爷都有了话,她也不敢不答应,侯爷说她把你给气病了,要拿帖子叫地方来办她,判她个侮辱斯文的罪,可把她给吓坏了。” 韩宏忍不住笑了道:“想不到李侯爷也怪会唬人的,居然能想出这麽个罪名来。” 柳青儿道:“他贵为侯爷,要想办一个民间的老太婆,根木不需要任何罪名。” 韩宏忙道:“李侯却不是那种仗势凌人的人,他也只是吓吓那个老婆子,并不会真办她的。” “我知道侯爷只是吓吓我娘,不会真关她的,否则不必去想罪名了,他只要吩咐一声,地方上也会立即照办的,侯爷吓她,主要还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我们的将来?”韩宏惊喜地问。 他与柳青儿两心相许已非一日,只是为了柳青儿的身价奇昂,赎身无力,所以无法长相守。 现在李侯爷出头,大概是有希望了! 果然柳青儿笑笑道:“侯爷知道我们的事,很想成全我们,他拿钱出来为我赎身,再让我们在一起。 在侯爷他说来也并不是件难事,但他却认为这不是助友之道,相信你也不会肯接受这种安排。” 韩宏眼眶一红道:“青娘!这是他敬重我,不愿意让我有受恩惠的感觉,但是我为了要跟你在一起,任何条件都会接受的。” 柳青儿的娇躯一阵颤动,热泪盈眶而出,她也不去擦拭,用湿辘辘的脸颊磨著韩宏的脸庞。 她口中哺喃,直是低呼著:“韩郎!君平!你对我太好了,给我太多了,我不值得你这麽对待我的,我的身子是污贱的……” 她的确是在内心充满了感激,韩宏虽然落魄潦倒,但他却是一个十分耿介而有原则的人。 虽然接受了平康里巷中娼家的馈赠,但那是他以诗章换来的,那些娼家所得的好处远超过她们的奉赠,所以韩宏受之无愧。 此外,他是一介不苟取的人,也有些暴发的商家,为了想附庸斯文,以重金为酬,想请韩宏赠一诗一文,或是代诗捉刀。 韩宏都严词拒绝了。 他虽穷,却不为富贵所役,一身傲骨是不肯出卖的。 但是为了她,韩宏却肯牺牲自己的原则,在第三者看来,也许会不齿此举,认为韩宏没出息。 只有柳青儿知道韩宏说出的话是多深的情意,难怪她要感澈心脾了。 可是韩宏却不满意了,他用手抬著柳青儿的下颔,用另一只手为她抹去泪痕,庄严地说道:“青娘,你说这种话是不知我了! 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我不重视这些的,我要的是你的心,一颗皎洁的心,其他的我都不在乎,你懂吗?” 他用手摇著柳青儿,她柔顺地点点头。 韩宏大声地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告诉你说,我要娶你,名正言顺地娶你,而且我娶的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柳青儿! 不管是什麽时候,或是什麽方法,我都要娶你,这番话永远都不会变的,青娘,你懂吗?” 柳青儿又点点头,强忍著泪水。 韩宏这才放松了握住她一眉头的手,长吁了一口气:“那就好,以後别再说那种话了,只要你的心是洁白的,你的人也就是清白的……快说下去,李侯要你娘如何?” “他跟我娘讲理,说我已经替我娘赚下了几十万钱,早已把价偿还回去了,要娘准我脱籍,还我身体自由。” “这个……你娘答应吗?” “李侯以权势相逼,娘若不答应,李侯就要送她入官究罪,何况还有司马侯大人在旁说项,这两个人,那一个动动嘴唇都能要了她的命,她只有答应了,不过她恳求稍延几个月,等今年秋後。” 韩宏道:“为什麽要等秋後?” “京比在即,各路的举子云集长安,这段时节是我们那儿最热旺的季节,娘要求我做满这一季。” 韩宏轻轻一叹,他虽然不满意,但又可如何,只能问道:“李侯他们如何说呢?” “他们自然答应了,李侯毕竟不是仗势凌人,无理取闹之辈,他们认为在道理为我争得自主,才能让我们日後在一起时,心情上宽松一些,才几个月,你就等不及了?” 岂只是在心情上宽松一些,在别人的观感上也不一样,娼家从良只有两途,一个是由人赎身买出,那始终是奴婢的身份,为姬为妾,由人决定,即使是纳为正室,也难受人尊敬,因为她是买来的。 另一途则是自己暗中贮满了身价,取得了身主的同意,脱离娼籍,完全成个自主的人,这当然困难得多。 不过在地位上却能受人尊敬,因为她是经过一番奋斗,挣扎著脱离苦海的。 柳青儿虽然入籍多年,可是柳婆儿太厉害了,她很难落下什麽私房体己钱的,客人有所馈赠,柳婆儿总是变了方法弄了去。 所以她虽然有心,却一直没有储下多少,再加上她为人颇有侠心,有几个钱,还要去周济贫苦,帮助同行的姐妹,一直没有存下来。 但是她很走红,在平康里巷,缠头收入最多的,除去正常的例赏之外,客人另外所加的馈赠,积起来也足可抵几个身价了,所以李存信以此为争,虽是动了些权势,也有威逼之意,但在道理上也说得过去。 韩宏只能轻轻一叹道:“几年都等了,几个月自然是熬得过的!只怕到时候你娘又变了卦。” 柳青儿一笑道:“那她可不敢,李侯已经交付了兴儿,在一两天内把文书券署妥当,注明日期,先行画押,交司马侯大人保管,到时候娘再敢毁约,可是自找苦吃了。” 韩宏这下子总算是放定了心,居然一跳下地,将柳青儿抱了起来道:“青娘,再过几个月,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这太好了!” 第 六 章 正巧玉芹拿了杓子与两口瓷碗进来,见状忙叫道:“韩相公,您没穿鞋,踩在地板上,著了凉可不妙。” 韩宏这才发觉自己赤了双足不说,而且还露出了两段小足,短裤只盖及膝盖,倒是很不好意思。 男人露膝并不稀奇! 市井上做粗工的以及田里耕作的男男女女,都是如此穿著的,但在斯文中人,却从没有这样子过。 因此,他忙跳回榻上,拉过被子盖住了脚。 柳青儿也很不好意思,羞红了脸道:“瞧你,这麽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这幸好是玉芹,若是让别人进来瞧见了,多不好意思!” 韩宏笑道:“我听见了这个好消息,一高兴之下,什麽都忘了,不过我这儿也不会有别的人来。” 柳青儿道:“怎麽没有?你病了三天,每天都有好几起人来打听问候的。” “喔?想不到我的人缘还这麽好,是些什麽人?” “我也说不上,男女老幼都有,大概都是你的街坊邻居吧!还有一些则是平康里巷的姐妹。” 这倒使韩宏有点讪然地道:“她们可跟我没什麽……” 柳青儿笑道:“有什麽也不打紧呀!不过我看她们中有几个对你倒是颇有情意的,本来给你提了一些礼物来,看见我在这儿,她们又提回去了,大概要当你的面才肯送给你呢!可见里面必然是很体己的东西。” 韩宏大急道:“青娘,这是你多心,我跟她们绝对没什麽,最多只是教她们一下一音乐,代她们做些诗词。” 柳青儿一面揭开锅盖盛粥,一面笑道:“我相信你对她们是没什麽了,但她们对你却不尽然,据我所知,有两个姐妹在打算存足了钱,为自己赎身後好跟著你。” “这是从何说起,绝没有的事儿。” “事情是有的,她们还向我求助,恳切地我们谈过。” “向你谈?还向你求助?难道她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如何?” 柳青儿叹了一口气:“她们当然知道,所以才来跟我商谈,要求我帮助她们。” “要你怎麽帮助她们?” “主要是在你面前为她们关说一番,让你答应收留她们,其次也求我在金钱上帮助她们一点,使她们能早日筹足赎身的数目。” 韩宏难以想像地道:“她们疯了,居然会向你提出这个请求,这又置你於何地?” 柳青儿神情一庄道:“她们的请求很合理,若是在十几天前,她们这麽请求,我会毫不考虑地答应她们。” “什麽?你会答应她们?青青,你心里打的是什麽怪念头?我简直被你弄糊涂了,你要我去接受别的女人?” “韩郎!只有在风尘中打滚的女人,才会了解到这份真情的可贵,只有同为平康里巷中的姐妹,才会有这份了解,有人能如此爱你,我为什麽不玉成?” “那麽你自己呢?” “我?在此以前,我从未存过能跟你在一起的妄想!” “怎麽是妄想?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诚意?” 韩宏感到根愤怒,但柳青儿却毫不激动:“韩郎!我怎麽会怀疑你的诚意妮!” “那就是你自己没有诚意。” “韩郎,你不能没有良心,我若没有诚意,早就让人接出去了,还会一直陷身在这火坑中?” 韩宏默然了。 柳青儿说的是实在话,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有很多豪客愿意量珠而聘,把她接回家去但为了韩宏,她都拒绝了。 青楼中市笑的生涯虽然痛苦,毕竟还可以跟韩宏见上一面,一旦为人姬妾,就连这点机会都没有了,所以她咬著牙在忍受著。 看著她幽怨的表情,韩宏心中有刀割的感觉,但他只能歉然地道:“青娘,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你对我的心意坚逾金石,不会改变的。不过,你说不存妄想会跟我在一起,那又是为什麽呢? 青娘!我们彼此相爱,而且又誓言互不相负,没有什麽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呀!” “有的,韩郎,我娘,我是个身不由己的人,她又是个贪而无餍的人,若不是这次有李侯出头,她是绝不会轻易地放我脱身的。” 韩宏又低头默然了,无可否认,这是最现实的一个理由。 柳青儿之所以能拒绝那些豪客赎身的要求,主要是因为她目前还能赚钱,所以柳婆子不去强逼她。 再过几年,到她真正人老珠黄的时候,柳婆子必然会找一家豪客,以一个可观的价格,把她卖出去的。 韩宏当然也可以出价,柳婆子并不反对他这个人,只是嫌他穷而已。可是那个价格,一定是韩宏拿不出来的。 事实上,柳青儿所说的这个理由,韩宏不是没想到过,两个人心中都明白,尽管两情如火,两心似金,但未来聚首的机会,却是十分渺茫的。 他们只是在尽量设法延长著这一段痛苦而刻骨铭心的恋情,然後在不得不分手时,彼此留著更多可堪的相思。 或许还期待著一个奇迹的降临!所以,他们才痛苦地活下去。 只要活著,便有希望。 上天垂怜,现在奇迹终於降临了! 而且,还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美妙。但是,两个人却没有喜出望外的心情,因为,这究竟是几个月之後的事。 夜长梦多,谁知道几个月後,会不会有什麽意外呢? 激动的心情平复後,韩宏开始吃粥,吃得根快! 先是由柳青儿用小银匙一勺勺地喂著他吃,但是几口之後,他把碗抢过来,三口两口就喝了下去。 然後又舀第二碗,柳青儿忙道:“慢点吃,你饿了几天,肠胃是空的,一下子装太猛了,会撑坏的。” 韩宏苦笑道:“不会的,我是个大男人,几天没吃饭了,别说是这一小瓯的稀粥,那怕连罐子一起吞下去。也撑不坏我的。我要多吃点,好有力气起来。” “你起来干什麽?李侯叫你静养几天。” “不行!我不能静养了,我必须起来打点一下,想法子谋份差事。” “干什麽?多少年你都不急,一下子忽然想到要谋职了,那几年你是怎麽过的?” 韩宏脸一红:“青娘!你不是明知故问吗?前两年我是在混日子,未得卿卿共白首,我觉得前途茫茫,根本不为未来去打算。 现在不同了,几个月後,你可以出头了,我要养家活口呀!你脱籍後,我们两个人总不能喝西北风吧!再说家里也该置些家俱……” 柳青儿心里是十分甜蜜的,脸上也泛起了微笑:“韩郎,不必为这个操心,我跟著你,不是为了贪图享受。” “我知道,就算是井臼亲操,也得有口井,有口石臼吧?我此刻可是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 韩宏的这个寓所虽是狭窄,到底还有几间屋子,一小片院落,屋中陈设也不算太寒酸,尤其是床上的盒褥,以及桌上的小摆设,颇为精细。 柳青儿四面看了一下道:“你这所屋子若是算家徒四壁,有些人住的地方就是猪圈狗窝了……” 韩宏红了脸道:“青娘,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的,而且大部份是平康里巷的姑娘们送的,我打算都丢了,另行置一些,我不能要你用这些东西。” “为什麽?这些东西不能用?还是来历暧昧?” 韩宏吃吃道:“都……都不是,只不过表示我不再过从前的生活了,把那些东西丢掉了,是表示我的决心,她们见到了就不会再来理我了。” 青娘正色道:“韩郎!她们求你并没有恶意,她们要求你帮助是出於真心,何况她们每个人都对你很尊敬。” “这……我明白,但是我却必须要从事正途,没有那些闲情,再为她们弄那些文字呀!” “这倒是正经话,我相信只要你放出一句话,她们都会很知趣,不再来麻烦你的。有几个姐妹说了,她们也知道你为了帮助她们,受了很大的牵累,她们很不过意,你能振作起来,她们会十分高兴的。” 这番话使韩宏既感且愧,也无以为答,只有低头不语。 柳青儿笑笑又道:“韩郎,你又打算做些什麽呢?” 韩宏道:“什麽都能做,我倒不是自己吹擂,我这人是文武全才,除了做官这一条路走不通外,我在那一行上都很特出! 我的字画都可以,在金石上也下过一番功夫,所以售字、卖画,为人治印,那一项都饿不死。” 柳青儿皱皱眉:“韩郎!这些都是豪门清客的本事,你若是只想以此为生,岂不辜负李侯对你的期望?” “那当然不是,我只是借以为赡口之计。此刻找人回去在家乡郡官那儿补个籍,等下一科,我把经世实用的功夫钻研一下,我想榜上列名,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柳青儿笑了:“你怎麽想开了?以前你不是最讨厌那些学问的吗?说那是俗吏之务,州县之具而非庙堂之器。” 韩栩羞愧地道:“那是我以前自己太浅薄无知,而且也是中了那些名士朋友的毒害,不耻实务,刚才听了玉芹的一番开导。 我才明白了,实务是经世之本,本立而後才能道出,若是一点世事不懂,即使高巍魁首,最多也只是在翰林院当个编修供奉。 运气好的,能被召进宫去,陪陪皇帝做几首诗消遣,运气差的,终身坐冷馆,没多大出息的。 所以我今後应试,也不把目标放在鼎甲上,真正有出息的还是在二甲上。” 柳青儿这才眉展欢颜,兴奋地握著他的手道:“韩郎!真难得你想通了,李侯与侯司马大人都想这样劝你,却又怕你听不入耳。 他们根器重你,也想帮助你,但是要你自己能站起来,拿得出去,他们要我婉转地为你解说一下,想不到你自己已经想通了。” 韩宏一叹:“惭愧得很,这都是从玉芹那儿得到的一番开导,否则我还是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呢!” 柳青儿笑道:“这些话都是在我那儿一些当政的大人私下闲谈时说的,没想到这小鬼倒能记住了,看来我倒是该好好地谢她呢! 好了,既然你已经有了主张,就别蹉跎了,趁著还有几个月,好好地下一番功夫,不必等下一科,这一科就可以去试一试。” 韩宏轻叹道:“用功是来得及的,经世实务并不像经书那样必需要死背穷研的,只要处处留意一下,融会贯通就行! 我这几年落拓京师,倒也并非虚渡,各种朋友都交,形形色色的人都来往,对於世情学问都懂得不少…… 只不过今秋的大比,却是赶不及了。我的学籍在南阳老家,空了两科,名册上已经删除了,要去恢复才行。” “但是你考过一科,贡院有底册,可以在长安就近去补行登记一下就行了。” “这条路恐怕走不通,那必须要在京中的同籍大员为之署券力保,我又上那儿找这个人去?” “昌黎文风根盛,京中二三品大员也不少,想必都是认识你的,请一个为你署券一下好了。” 韩咤皱眉道:“我初到长安时没有去拜访,现在再求上门去,恐怕已经太迟了,何况这种事到底是对人有些不方便,平白无故,人家不会肯帮忙的。” “他们只是证明一下故乡的子弟,又不是要他帮多大的忙,为什麽不肯呢?” “青娘,你应该明白,长安人情薄於纸,越是官做得大,越怕多事,他们署名券上保我一下。对他们好处不多,我日後若有寸进,到能报答他们的时候,他们应该比我更为得意才是。 反之,我若有什麽不测,他们倒是会受到牵连,乡戚学谊,为九族之内,如此有害而无益的事,的确是很难找人的。” 柳青儿点点头道:“原来其中还有这麽多的曲折,无怪乎李侯要司马大人全力来辨妥此事,我还觉得奇怪,找一个同乡的官儿署保一下,郎君自己还不能找吗?何必非要去麻烦司马大人呢?” 韩咤一怔道:“李侯要侯司马为我找人署券保证?” “是啊!他打听得有这条路子,就要司马大人负责办好,司马大人若找不到人,请赶快通知他,他以身上这侯爵为抵押而向贡院署保。” 韩宏不禁又是一阵激动道:“李侯对我的这番情义,叫我不知如何才能报答了。” 柳青儿庄著神色道:“韩郎,受恩不忘固为君子之本务,但是李侯与侯大人都不是需要你报答的人,你一定要为他们尽点心,还是在本务上求进,能有一番作为,使他们对你的期望不致落空。” 韩宏听了不觉愧恨交加,愧的是自己的想法太俗气,反而不若一个女子酒脱。 恨的则是自己太颓丧,太自暴自弃,才受了一点打击就心灰意懒,把满怀壮志都消沉下了,醉生梦死地混日子,以至於白白地蹉跎了许多的光阴。 现在考期已经逼近了,不仅是新的实务要用心去钻研,就是旧有的经史策论,也丢得太久,需要重温一遍,虽说少小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但是岁月虚耗,荒嬉怠志,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呢? 越想越觉得时间不够,恨不得立刻就要开始才好,摇晃著走到书案面前去。 柳青儿知道他的心思,扶著他过去,等他坐定了才道:“君平,我知道你心急,可是用功也不在一天,你病刚好一点,倒不妨再休息一两天,明天我再陪你一天,然後,你在家闭门读书,我到娘那儿去,为她支撑一下这一个热季,一直到放榜,我都不再见你了!” 韩宏道:“什麽?要好几月分手?” 柳青儿退後一步,眼睛看著他道:“君平,若是以时间而言,你日以继夜都嫌不足。难道还有闲情去及儿女之私,才几个月你都忍不住了!” 韩宏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这倒不是,我想我们在闲暇时无妨小聚片刻,聊慰相思。” 柳青儿道:“君平,你在什麽时候有暇?” 一句话把韩宏问住了,他若是不必用功,任何时间都有暇,若是真心用功,的确如青儿所说,日以继夜都不够。 因此韩宏只有叹了口气道:“你,就等发榜之日再见吧!可是我这一榜若仍是不中呢?” “我考虑过了,这一榜时间实嫌太仓促,只能试一下,不能寄望太高,因此还可以再等下一科……” “我们是否……” “不!我们仍是不能在一起,君平,你身上背负著多少人的期望,你切不能使那些人失望,因此,你必须把全付的精力时间放在读书上,不能再分心旁骛了。” “这就是说,你还要再做三年。” “君平,怎麽会呢?我娘的文书都已券署好了,到今年秋後放我自由,文书在李侯那儿保管,她也不敢赖皮的,我一定会退出乐籍的。” “那你要如何的生活呢?” “我多少还有点积蓄,找个清静的尼庵栖身,好好使心情平复下来,准备接受一个新的生活。我在那里,一定会通知你,但是你不必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你。” 韩宏右点愤然地道:“这麽说来,你一定要等我有了功名,才肯跟我在一起了!” 青儿委婉地道:“君平,你看我是贪慕富贵的人吗?若是你再科不中,只要人事已尽,那就是合当布衣终身,我也不再对你多作要求,我们打算一下,或是回家种田去,若是你不死心,还要试下去,我也不反对,我们两个人在长安各凭手艺,大概也不会饿死。” 韩宏苦笑道:“家中双亲俱故,名下有几亩薄田,却是公产,每年可以分到几担租谷,两个人连喝粥都不够,田地是不准变一买的,所以别作回乡的打算。” “那就不回去,我们搬到乡下去,种几畦花,几畦菜,这个我不但在行,而且还很有兴趣。你挑了一买到城里去,应该可以度日了,只要肯吃苦,没有过不下去的。” “种花种菜我都不怕苦,而且我也有兴趣,只是置几亩地也要不少钱。” “我有,在长安市西郊山下,十四亩山坡地,傍近山沟,引水灌溉很方便,现在都荒废著,找人整理出来,盖上几楹茅舍,挖一口鱼他,正好可以耕作养鱼。” 韩宏不禁奇怪地道:“你怎麽会有那一块山地的?” 柳青儿道:“这是我的祖产,是我父母所遣,我的堂上双亲死得早,一个哥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把家业都败光了,才把我卖给了柳婆儿。 那片山坡地是我家的祖茔,也披我哥哥卖掉了,我的父母骸骨都葬在那儿。 所以我开始赚钱的时候,拚命攒了几个钱,把那块地又从人家手中买了回来,免得人家把我父母的遗体给挖掉抛了。” “这是你家的祖茔,怎麽能移作别用呢?” 柳青儿垂泪道:“我一家人丁不旺。只有我们兄妹两人,我哥哥五年前死了,已孑然无後,所以我们这一家等於绝了後,不会有人去葬在那儿了。 两座坟连墓园都只占了一小块地方,还有足够的空地可以利用,我们若住在那儿,春秋两季,至少还能祭扫一下。” 柳青儿擦了擦眼泪,脸色很平静,倒是韩宏十分的惭愧,她是个女人,不知经历了多少的苦难,但是没有气馁,仍是充满了希望安排一切。 她出卖色相,但至少还保全了先人的庐墓,她出卖尊严,却有著一颗纯静的心,跟她比起来,韩宏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麽说了。 她已经为自己,为将来作了合情合理的安排,自己却还在找理由推卸责任,未曾奋斗,却已先存失败的心理,这实在太不像个男子汉了。 他感愧地抓住了青儿的手,哽咽地道:“青娘!你太伟大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加倍用功的,今科不中等下科,下科不中再等下一科,总有一天,我会为你争得一付诘命,让你的下半辈子过得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柳青儿一笑道:“君平!那倒不必勉强,以你的才华,若是苦读三年仍然无望的话,就是命中注定,不必去强求了,平平凡凡的过这一生,相守白头共到老,那日子不是也美得很吗?” 她脸上带著安适恬静的笑,这种笑使人有幸福安定的感觉,於是他们就这样握著手,互相对视著,不再说话,千言万语,就在心底相互交流著。 天色渐暗。 两个人兀自不觉,玉芹几次探头进来,看到他们情形都伸伸舌头,又无声无息悄悄地退了回去。 朱丹又来登门拜访韩宏了。 他来的时机非常恰当,柳青儿主仆刚离去不久。 很显然,朱丹仍在暗中监视韩宏。 韩宏对朱丹说不上喜欢或讨厌,只是觉得这个人有种特殊的气质,也许是自命风流,或者近乎玩世不恭吧! 但这种特殊的气质很吸引人,连韩宏也无法抗拒。 韩宏招呼朱丹进屋坐定後,便歉然道:“朱兄,狠抱歉,你要我练的身形和步法,我一直还没空练……” 朱丹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我知道,韩兄最近很忙,忙著在脂粉堆中打滚。” 这话说得很露骨,使韩宏有些不好出思思,只好强自一笑道:“在下真是斯文扫地啊!” 朱丹道:“人各有志,韩兄文才横溢,对练武自然不感兴趣,这是勉强不来的。不过……”说到一半,他却欲言又止起来。 韩宏笑问:“朱兄是否认为在下应该弃文就武?” 朱丹摇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但在下略通麻衣相法,以韩兄的面相来看,将来在文才方面,必然学以致用,且会遇贵人相助,终有飞黄腾达之日。只是韩兄在事业上,恐怕须以武相辅相成,否则……韩兄,你不觉得习武防身,与你学文并无冲突吗?” 韩宏对他提到“贵人相助”,不禁为之动容,心想:“李存信与侯希逸两位,不就是所谓的贵人吗?如今若得他们相助,办妥补籍的手续,岂不正应验了这朱丹的话。” 因而他笑了笑道:“朱兄的话很有道理,只可惜在下对习武实在兴趣不坏,日前朱兄所赐的小册,在下曾翻阅了几页,全然无法看懂。与其暴殄天物,不如完璧归……”说著便起身走向床边,打算从枕头下取出那本小册。 朱丹作了个手势道:“韩兄不必拿了,在下早已取回啦!” 韩宏已掀起枕头,果然不见那本小册,不禁诧异道:“朱兄几时来过?” 朱丹笑道:“就是韩兄在柳婆子那里昏迷,由柳姑娘主仆护送回来那夜。” 那夜对昏迷後的事,韩宏一概不知。 三天後他才清醒过来。事後柳青儿只告诉他,为了带玉芹护送他回来,并且留下照顾,要不是李存信和侯希逸在场,柳婆子碍於他们的金面,那是绝对不会轻易点头的。 除此之外,柳青儿并未提及蒙面人闯入的事。 实际上,柳青儿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以,韩宏“叹”了一声,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她们怎麽没有告诉我?” 朱丹道:“柳姑娘她们并不知道我来过。” 韩宏更觉莫名其妙了:“这怎麽可能……” 朱丹接口道:“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兄幸好没有骗我,你是真的不懂武功,否则,今天你至少已经成了残废,甚至连命都保不住!” 韩宏茫然道:“我不明白朱兄的意思,那天我不是告诉你,曾经练过几年拳脚吗?” 朱丹又笑了笑道:“那是不同的,我所谓的“懂”,不是会点拳脚功夫而已,而是指真正练过精深的武功。就像略通文墨之人,那能与书法名家相提并论。 韩兄若是练武的行家,只要一看那本小册上的图文,就知道那是武林中秘而不传的一种深奥身形和步法,必然如获至宝,见猎心动,迫不及待地加紧苦练。 但是,韩兄却对它不屑一顾,足见你对武功一道,根本就是个门外汉………韩兄,我这样说,你不会怪我太冒昧,太唐突吧?” 韩宏置之一笑道:“怎麽会呢?在下对武功一道,本来就是门外汉嘛!不过,朱兄刚才说,幸好我不僮武功,否则今日已成了残废,甚至连命都保不住,那又是怎麽回事?” 朱丹正色道:“因为我那木小册子是个陷阱,任何武功高手一旦链了它,就会走火入魔!” 韩宏暗自一惊,心想:“你却以之相赠,要我练它,那不是存心害我?” 他虽未说出来,朱丹却已从他的神情上察觉,笑道:“韩兄既是门外汉,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又怎能练他呢?” 韩宏释怀地笑了,遂问:“朱兄此举,又是在试探我?” “不错。”朱丹坦然道:“直到那夜收回小册子之前,我一直以为韩兄是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韩宏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是一种爽朗而豪适的笑,彷佛是出自无心地使朱丹受了愚弄,自觉有些得意。 朱丹毫不介意道:“认为韩兄是深藏不露的,不止在下一人,恐怕大有人在呢!” “哦?”韩宏的笑声曳然而止。 朱丹忽问:“韩兄可知道,秋娘为什麽悄然离开了长安?” 韩宏不由地一怔,最近他心目中只有柳青儿,多日未曾见过秋娘了,急问道:“为什麽?” 朱丹郑重道:“唯恐遭到杀身之祸!” 韩宏惊诧地问:“谁要杀她?” 朱丹道: 这事说来话长,早在百年之前,盛传号称天下第一人的“笑道人”,死後留下一柄“三绝玉剑”,剑柄上暗藏玄机,关系著三件罕世之秘。 有人说是三种绝世武功,也有人说是三件无价之宝,甚至有人说是三种绝传的密宗大法。 总之,那柄“三绝玉剑”,是人人志在必得的,当时轰动天下武林,整个江湖上掀起了一片寻宝狂热。 可惜寻了一二十年,连“笑道人”的尸骨都未发现,倒是害得不少人因而丧命。寻宝的狂热,这才逐渐冷了下来,把它淡忘了。 直到三十年前,武林中的两位奇人,神箫翁与琵琶仙子,在滇西无量山一处绝岭深谷的石洞中,无意间发现了“笑道人”的遗骸,那柄“三绝玉剑”赫然就在他盘坐的尸骨怀抱中神箫翁当时只不过四十出头,由於他天生一头白发,用的兵器又是一支铜箫,武功高深莫测,又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所以江湖上就以神箫翁相称。 而琵琶仙子也是位神秘人物,无人知道她的师门派别,兵器则是一把铁琵琶,其中不但能发出七种致命暗器,更能以音律惑人心神,不战而败。 据见过她的人形容,琵琶仙子之美,绝非凡尘任何绝世美女可比。所以不少武林世家的弟子,以及名门大派的青年才俊,都千方百计设法想跟她接近。 但她根本不屑一顾,以至年过三十,仍然是小姑独处。偏偏遇上神箫翁之後,两人竟一见锺情,双双坠入了爱河。从此,他们只羡鸳鸯不慕仙,终年影形不离,连袂游遍天下名山大川,过著神仙眷侣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不料无意间发现“三绝玉剑”,却使他们起了独占之心,彼此互不相让,决定在无量山绝岭之上,以铜箫与铁琵琶一决一局下,“三绝玉剑”归胜的一方拥有。 这本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但他们铜箫与铁琵琶对决,箫声与琴音一连吹弹了三昼夜,仍然未能分出胜负,却引来了不少深居苗疆的人好奇,其中不乏一些在中原无法立足,避来南诏的江湖人物,以及亡命之徒。 他们之中,有些见多识广,及江湖阅历深的人物,从箫声和琴音判断出,吹弹的人必是神箫翁与琵琶仙子。 於是,由於好奇心驱使他们壮起胆子,循音掩向了那处绝岭,决心一探究竟。 箫声与琴音连续七天七夜,响澈云霄,传向四面八方,震撼了漫山遍野…… 就在第七天的夜里,琵琶声突然中断,箫声随即也曳然而止。 原来铁琵琶的四根弦齐断,琵琶仙子也告心力交瘁,口喷鲜血伏在琵琶上香消玉陨。 神箫翁功力深厚,技高一筹,他终於获胜了。 但带给他的不是喜悦和兴奋,而是无比的痛心! 他失去了心爱的琵琶仙子。 悲痛之下,他形容疯狂,以深厚功力震毁了那柄“三绝玉剑”。 然而,剑柄却安然无恙,毫未受损。 神箫翁抱起琵琶仙子,抚尸痛哭了一夜,当天色渐明时,发现已有二三十名江湖高手掩上绝岭,把他团团围住了。 由於昨夜神箫翁伤心过度,一面痛哭,一面自责不该为了“三绝玉剑”,一时见猎心动,以致铸成大错。 这一来,那批江湖一局手才知道,他们已寻获了“三绝玉剑”。 也正因为得知“三绝玉剑”出世,那批江湖高手才不自量力,不顾一切地涌上了绝岭。 一旦夺得“三绝玉剑”,据为己有,练成之後足可睥睨天下,这是绝对值得冒险一拚的。 何况,神箫翁已吹了七天七夜的箫,消耗真力过钜,加上他此刻精神恍惚,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良机。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这是那批江湖高手的想法。 神箫翁却视若无睹,彷佛根本不知目前的处境,也不知道四周的人正蠢蠢欲动。 他拿起了剑柄,默视良久,似已将剑柄上刻的文字全部默记在心,才喃喃自语道:“原来所谓的“三绝玉剑”,是这麽回事。如今剑已毁,人已亡,我就把它称为“琵琶三绝”,长记在心,以示追念。让它与你永埋在此岭吧!” 说完,只见他一运掌力,竟将手中的剑柄毁成粉未。 四周的江湖一局手欲阻不及,情急之下,一拥而上。 其中一人怒叱道:“快将剑柄上所记说出,否则……” 神箫翁不屑地瞥了那人一眼,从容不迫放下琵琶仙子的尸体,缓缓站起身来,冷声问道: “否则你打算怎样?” 那人慑於神箫翁的威名,不敢吭气了。 偏偏有人不知死活,挺身上前道:“神箫翁,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二三十人对付你一个人,难道还怕你吗?” 神箫翁摇摇头道:“你们不必怕,死人是什麽也不怕的!” 那批人尚未会意出这两句话,神箫翁已出手了,只见他身形疾旋,有如一阵旋风,身形所到之处,便听惨叫连起,纷纷倒了下去。 只是一眨眼,二三十个江湖高手,已有半数倒地不起,其他的人吓得魂不附体,不等神箫翁再次出手,早已逃下了绝岭。 神箫翁并不追杀他们,在绝岭上挖了个坑,就地埋葬了琵琶仙子和那把铁琵琶,从此不知去向。 关於“琵琶三绝”的传说,是後来经那些逃命的江湖人物说出的,但三十年来,神箫翁从未再现江湖。 可是,事隔多年,最近江湖中忽然盛传,神箫翁当年痛失琵琶仙子,由於受的刺激过深已然丧失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如今他很可能流落在长安,更可能是匿居在平康里巷附近,藉乐坊中传出的琵琶声,聊以自慰。 韩宏听朱丹一口气说到这里,不禁动容道:“朱兄这个江湖恩怨的故事,确实相当动人……” 朱丹正色道:“韩兄,这不是故事,而是千真万确的真人真事!” 韩宏漫不经心地笑问:“刚才朱兄正要说到有人要杀秋娘,突然把话题一转,说到这则江湖轶事上来了,难道这与秋娘有关?” 朱丹道:“韩兄应该知道,秋娘是以琵琶弹唱而红的!” 韩宏暗自一怔,不说话了。 朱丹接著又道:“包括我在内,很多人以为有人暗中利用秋娘为饵,诱出神箫翁来,再以精湛的琵琶技艺,使他恢复记忆,说出“琵琶三绝”之秘。不瞒韩兄说,在下就是从秋娘口中,得知为她捉刀代作词曲的是谁,才会找上韩兄的哦!” 韩宏作梦也未想到,为秋娘代作词曲,竟会惹上这种江湖是非。 他不禁惊问:“秋娘的处境很危险罗?” 朱丹道:“她暂时离开长安,是最好的选择,或许能逃过一劫,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不过,目前韩兄的处境,可能比她更危险!” “我?”韩翻苦笑道:“这事与我有何相干,我只不过为了混几个笔润,代她们作了几首词曲而已。” 朱丹不以为然道:“但别人可不这样想,连我在今日之前,也以为韩兄志在“琵琶三绝” 呢!” 韩宏又沉默了。 朱丹沉吟一下道:“为了韩兄的安全,也为了在下,不知韩兄可否帮我一个忙?” 韩宏茫然问:“我能帮朱兄什麽忙?” 朱丹道:“我希望韩兄能好好活著!” “什麽意思?”韩宏不解地望著朱丹。 朱丹郑重其事道:“如今已有人找上了韩兄,就在你昏迷的那夜,有人闯了来,幸好被我惊走。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暗中监视,未见她再来。但我不能成天守护,韩兄必须会些防身之术,以防万一……” 不等他说完,韩宏已若有所悟道:“朱兄可是打算教我武功?” 朱丹微微地头一点:“不错,这是为了韩兄的安全,我可以在三日之内,教会你一套防身之术,也就是我师门的不传之秘“虚形幻影”身法。同时可以传授你一两手绝招,必要时不但足可自保,甚至能致敌於死。” 韩宏未置可否道:“你我素昧平生,朱兄为何如此关心在下的生死?” 朱丹坦然道:“实不相瞒,在下此来长安,也是为了查明神箫翁的下落。如今消息不迳而走,已有不少人闻风赶来,在下必须把他们一一除掉,所以得靠韩兄相助一臂之力,使他们自投罗网。” “朱兄想以在下为饵?”韩宏终於明白了。 朱丹并不讳言,点了点头道:“以目前情势,即使想置身事外,恐怕也由不得韩兄了。 只有把暗中觊觎之人一一诱杀,韩兄才能高枕无忧,永绝後患!” 韩宏犹豫之下,有些心动地问:“朱兄只须三天,就可教会我防身之术?” 朱丹肯定地道:“只须三日!” 韩宏面有难色道:“可是……” 朱丹笑问:“韩兄可是为了柳姑娘?” 韩宏窘迫道:“我怕她为我耽心……” 朱丹接道:“韩兄可对她说出城访友,我们找一僻静之处,勤练三日後即返,柳姑娘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韩宏沉思了片刻,终於拿定了主意。 他当即写了封简短的信,说明临时决定出城访友,三日後即返,要柳青儿不必为他耽心把信交给了吴平,嘱他即刻送给柳青儿,然後便随著朱丹出城。 第 七 章 韩宏两人备足三日食用的乾粮和水,出了长安城,飞骑直奔终南山。 朱丹非常谨慎,一路留神,注意後面有没有人跟踪。 进入终南山,他们一直深入一处狭窄山谷,才停了下来。 本来传授武功,最好是选在人烟绝迹的岭顶,但韩宏不会轻功,翻山越岭诸多不便,只好将就他了。 对一个仅学过几年拳脚,根本谈不上武功基础的人来说,要在短短三日之内,学会“虚形幻影”身法,实在是件苦差事,但教他的人更辛苦。 朱丹自有一套速成的教法,也可说是断章取义,根本不理会什麽基本动作和章法,只是填鸭似地要韩宏牢记“虚形幻影”的要旨,激发他的自然反应。 也就是说,无论对方从任何角度攻来,必须不能经过思考,立即靠自然反应闪避。 第一天,韩宏整天重复一遍又一遍所练的,就是自然反应而已。 开始,韩宏的反应不够快,被朱丹以树枝代剑,连连被击中,吃了不少苦头。 幸好朱丹只是点到为止,手下留情,否则韩宏早已体无完肤。如果用的是真剑,那就是遍体千疮百孔了。 直到日已西沉,天色渐暮,朱丹才让韩宏休息。 韩宏已是精疲力倦,一歇手就躺在地上急喘不已。 朱丹不禁笑问:“练武的滋味如何?” 韩宏有气无力地道:“如果能选择的话,我还是情愿舞文弄墨。” 朱丹讥道:“韩兄十年寒窗,也不过落得流落长安,沦为替人捉刀维生,值得吗?” 韩宏无言以对,自从京试名落孙山,他确实感到心灰意冷,意志消沉,不复再有当初赴长安的雄心壮志。 落榜的打击,使他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更由於自命怀才不遇的心理,造成他的自暴自弃,终日沉迷在乐坊中麻醉自己。 即使遇上了柳青儿,他也只不过想多赚些笔润,以免阮囊羞涩,遭受柳婆子的白眼与奚落,能多见柳青儿几回而已。 可是,那夜好不容易右了几片金叶,以为能在势利的柳婆子面一刖,扬眉吐气一番。结果那老鸨儿非但未把他看在眼里,反而使他气急攻心,连喀出几口鲜血,落个在诚意结交的李存信面前丢人现眼,当场昏迷不省人事,被送了回去。 虽然因祸得福,获得意中人衣不解带的三日三夜细心照顾,但这是李存信与侯希逸的面子,并非出自柳婆子的眷顾或同情。 如今虽得贵人相助,侯希逸以司马大人的官衔压住了柳婆子,又愿出面为他设法办理补籍手续,这也完全是为李存信在办事。 问题是,一切仍得靠他自己争气,万一再度榜上无名,名落孙山,岂不是辜负了李存信对他的期望。 对柳青儿又如何交待? 韩宏茫然了。 朱丹见他默默无语,有些过意不去道。“韩兄,我不是故意刺激你,实在是看不惯如今官场的作风,犯不著为了一官半职,去苦苦钻营。不是在下狂妄自大,我若志在庙堂,凭我的武功,武科榜首简直如探囊取物,非我莫属!” 韩宏说话了:“朱兄练就这一身惊人武功,恐怕也非一年半载可成,那你为的是什麽呢?” 朱丹豪气干云道:“男儿志在四方,海润天空,任我遨游,我可不愿为了一官半职,为自己加上桎梏。” 韩宏不以为然道:“那朱兄一心想寻获那神箫翁,得到“琵琶三绝”,不也是同样为了追逐名利?” “不!”朱丹道:“这完全不同,就像研究高深学问的人,并不是为了做官,或追求名利,只是为了一种满足。譬如说吧,韩兄为文偶得佳作,是不是会吟之再吟,诵之再诵,恨不得天下人都能奉为经典呢?同样的道理,练武的人对绝世武功,无不志在必得,怎能与争名夺利混为一谈。” 韩宏辩道:“为学之道,在於自己苦读,进而研究更高深的学问。而“琵琶三绝”是别人的成就,纵然得之者据为己有,练成绝世武功,那何异掠人之美?” 朱丹顿时为之语塞,怔了怔,才哈哈大笑道:“韩兄的辩才确实高人一等,在下甘拜下方。我们不谈这个,换个话题吧!” 韩宏也不想争论下去,笑问:“那就论点风花雪月如何?” 朱丹道:“那我只有洗耳恭听的份了。” 这倒不是虚伪或谦虚,事实上,他的一身诡异武功,即是以“童子功”为基础。 所谓“童子功”,也就是练功的人,必须保持童子之身。一旦身破功败,轻则终身成残,重则把命送掉。 朱丹那夜包下秋娘,又有几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相陪,美色当一刖,他能无动於衷,不让柳下惠专美於前刖,即是受了“童子功”的禁戒,并非他不解风情。 而他置身乐坊的真正目的,则是为了“琵琶三绝”。 要谈风花雪月,朱丹那是韩宏的对手。 不过,他是最好的听众。 韩宏津津乐道,朱丹更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也插上一两句“门外汉”的话。 他们取出了带来的乾粮和水,边吃边聊,从风花雪月开始,然後天南地北,愈聊愈起劲,也愈聊愈投机。 虽然一个习文,一个练武,各有各的志向和抱负,以及截然不同的人生观,但披此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当韩宏说出结识李存信与侯希逸的经过後,朱丹的俊眉一挑,神采飞扬道:“韩兄,我的麻衣相法果然没有看错,这就是我说的韩兄命中必有贵人相助哦!” 韩宏轻喟道:“以他们二位的身份,折节下交,确实出自一番诚意。但这样一来,我的心理和精神压力就更重了,万一……那不辜负了他们对我的期望。” 朱丹正色道:“韩兄,你有这种想法就不对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你尽力去做了,做不成也是天意,难道你非高中榜首,考上状元才不辜负他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信对一个人的成败很重要,譬如拿我来说吧!虽然我有些狂妾自大,但我说了一定自信做到,那就是如果我要参加武试,就非夺得武科状元不可。同样的,我既一心向武,就决心要成为武林第一人!” 韩宏强自一笑道:“朱兄的这种大无畏精神,在下实在衷心感佩,但愿我也能像朱兄就好了。” 朱丹劝勉道:“韩兄不必患得患失,就算文才无从发挥,不妨弃文从武,在下负责把你推荐给我师父,保证不出三年五载,韩兄必可在武功上有所成就,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 韩宏笑道:“既有朱兄,在下充其量也只能争得个武林第二人了吧!” 朱丹笑了,两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发自内心的笑。 累了整天,两人的胃口都奇佳,吃了不少乾粮,又喝了些水,倒头便睡。 他们以天为被,以地作席,一旱受著大自然的情趣。 韩宏从来没有这样逍遥自在过,仰望著星罗棋布的夜空,脑际浮起了无限遐思。 他不明白,自己怎会被朱丹说服,跑到这里来练什麽身形步法。 尽管朱丹说是为了他的安全,但他并未见到任何危机,怎知朱丹不是故意危言耸听呢? 秋娘被马平昌挟持,韩宏并未亲眼目腊。 蒙面人闯进寓所的那夜,他昏迷不省人事,事後也未听柳青儿和玉芹提及。 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他根本无法确定。 如今秋娘虽然离开了长安,但又怎知她不是回乡省亲,或者为了其他的事? 而且,现今正跟柳青儿打得火热,李存信和侯希逸又在为他补籍的事大费周章,他有很好的理由拒绝朱丹。 可是他没有拒绝。 为什麽? 韩宏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唯一的解释,或许就是朱丹具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吧! 朱丹倒是颇能随遇而安,很快就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韩宏则是辗转不能成眠,整夜胡思乱想,直到月移中天後,才沉沉入睡。 天色微明,韩宏就被朱丹推醒。 他们又开始了第二天的练习。 复习一遍昨天所习的自然反应,连韩宏自己都感到惊讶,无论朱丹以树枝代剑,从任何角度攻来,他居然都能及时闪避。 朱丹非常满意,便开始了传授身形步法。 由於时间有限,朱丹不得不采用囫图吞枣的教法,使韩宏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练身形和步法,较之昨日的自然反应更加艰难,吃的苦头也更多。 韩宏必须死记固定的步法,再以各种不同角度的身形配合,分毫不能有差错。这种练过轻功的人来说,也许能够驾轻就熟,对韩宏可就不轻松了。 尤其那种身法,全是高难度的动作。韩宏稍一不慎,不是摔倒就是闪了腰,比幼儿学步更困难。 幸好朱丹很有耐性,不厌其烦地教了一遍又一遍,甚至亲自示范,务求韩宏能做到他六、七成的程度。 韩宏收紧牙关,苦练不懈,一直练到子夜时分,朱丹才算勉强认可,结束了一天的苦练。 第三天,是要将前两日所学,自然反应与身形,步法合而为一。使那固定的七七四十九步步法,凭自然反应,利用身形的变化,能随机应变,随心所欲地灵活施展。 这是最後一天,韩宏更咬紧了牙关,决心全力冲刺,以免过不了关,朱丹再要延长时日就麻烦了。 韩宏今天的表现,令朱丹感到非常满意,黄昏时就提前休息。 两人席地而坐,一面拿出乾粮来吃,朱丹一面笑道:“韩兄真是奇才,想不到短短三天,就学会了这一套身形步法。就算已有轻功基础的人,至少也得花上一年半载呢!” 韩宏谦道:“全仗朱兄教导有方。” 朱丹笑了笑,正要说什麽,突然似有所觉,神情倏地一变,轻声道:“韩兄,附近有人在窥探,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去四周查看一下。” 韩宏不动声色,会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朱丹站了起来,故意大声道:“怎麽搞的,没喝多少水,尿这麽多!”说著便急步向树丛走去。 韩宏若无其事,独自坐在原地,继续吃著乾粮。 过了约一盏热茶时间,没有丝毫动静,也未见朱丹回来。 韩宏正待起身去找朱丹,突见两条人影疾掠而来,一眨眼已到了面前。 这两人一僧一道,年纪都在五十以上,面相十分凶恶,一看就是佛门败类。 他们一个手提戒刀,一个握剑,双双在韩宏面前站定,眼光四下一扫,由那凶和尚发言喝问:“小子,怎麽就你一个人,还有一个小子呢?” 韩宏心中暗惊,力持镇定,缓缓站了起来:“你们是什麽人?” 恶道人斥道:“是我们在问你话!” 韩宏自知不是这一僧一道的对手,打算用缓兵之计,尽量拖延时间,希望朱丹能及时赶回,便故意装傻问道:“你们要问在下什麽?” 凶和尚怒道:“少装蒜!酒家刚才问你,还有一个小子那里去了?” 韩宏道:“噢,他刚才去那边树丛小解,老半天了还不见回来,大概是吃了不少不乾净的食物,在拉肚子吧!” “鬼话!”恶道人哼声道。“八成是发现我们来了,赶紧溜了吧!” 韩宏绝不相信朱丹是这种人,会在紧要关头,置他不顾而去。 但朱丹一去未返是事实。 韩宏心中纳罕,却不便说什麽。 只见僧道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由凶和尚开言道:“先把这小子捉回去,不怕那小子不来救他。” 恶道人把头一点:“对!让那小子来自投罗网。” 凶和尚说道:“就这麽辫!”人已扑向韩宏,左手一扣向他当胸抓去。 韩宏情急之下,不自觉地施展出这三天所学的身形和步法。 这完全是出自然反应,只一闪身,便避开了凶和尚的当胸一抓。 恶道人一掠身,横剑封死了韩雄的退路:“那里走?” 不料,韩宏身形一晃,又巧妙地避了开去。 僧道二人可不服气,齐声狂喝,双双扑了上来。 韩宏大惊,掉头就拔脚飞奔,一面大叫:“朱兄快来救我……” 凶和尚轻功极隹,一个拔身疾射,凌空一翻身,已从韩宏头顶飞越而过,双足一落地,正好挡住了去路。 韩宏一回身,恶道人也已赶到,顿使他进退维谷。 就在情势危急之际,忽听一声长啸响起,一条人影疾掠而至。 韩宏定神一看,及时赶来的正是朱丹。 朱丹果然没有弃他不顾而去。 但令韩栩吃惊的是,朱丹手上竟提著颗血淋淋的斗大人头! 朱丹身形一收,就振声喝问:“你们要找我?” 僧道二人尚末看清朱丹提著的人头是谁,已是暗自一惊。因为,光凭朱丹疾掠而至的轻功身法,他们已然望尘莫及了。 不等他们开口,朱丹已将血淋淋的人头掷在地上,冷声道:“这是你们的老大邪魔君,难道认不出了?” 僧道二人顿时大惊,但几乎不敢相信,“终南七煞”中的老大邪魔君,竟会被眼前这小子摘下了首级。 但定神一看,地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一颗光秃秃的斗大脑袋瓜,浓眉大眼,朝天鼻,长著一脸兜腮大胡子,不是他们的老大邪魔君是谁? 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他们不禁魂飞天外。 凶和尚好不容易迸出了一句:“你,你杀了我们老大?” 朱丹轻描淡写道:“他想杀我,我只好杀了他。如果你们想赶去追随他,那就一齐动手吧!” “终南七煞”中,以老大邪魔君的武功最高,尚且被朱丹所杀,他们动手岂不等於送死僧道二人相顾愕然,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突然一言不发地掉头狂奔而去。 朱丹并不追杀,其实他已无能为力。 目送僧道二人去远,消失在暮色中,朱丹突然不支地跌坐在地上,口中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韩宏见状大惊,急问:“朱兄,你受了重伤?” 朱丹点点头道:“刚才我要不是用这颗人头,把他们吓走,动起手来,我至多只能硬撑三五招,最後必死无疑,韩兄则很可能被他们活捉回去。” 韩宏惊问:“朱兄,他们是什麽人?” 朱丹调息了一下,强自振作道:“他们是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终南七煞”,我之所以选择这处狭谷,原想借他们的恶名,也许使别人不敢闯来。 结果反而弄巧成拙,落入他们的眼中!唉!只怪我那天一念之仁,手下留情,放走了那个女扮男装的蒙面人,想不到那女子就是“终南七煞”中的老五毒美人!” 韩宏惊得呆住了。 朱丹接著又说:“刚才我去四下查看,遇上了毒美人和老大邪魔君,遭他们双双夹杀。 毒美人的淬毒暗器未及出手,就被我先发制人打伤逃走了。邪魔君逞强跟我力拚,结果落个两败俱伤,不过他彼我的“黑心掌”击中,当场毙命。 我虽把命保住,但也受了很重的内伤。一想到韩兄还留在这里,处境非常危急,只得强以内力将内伤逼住。 不过,我知道已无力再战,只要跟人一动手,内伤迸发,就保不住命了,所以我急中生智,灵机一动,摘下了邪魔君的人头,急急赶回来,总算把那凶和尚与恶道人惊走……” 韩宏见朱丹又吐出口鲜血,情急道:“朱兄,我们快离开这里,让我护送你回长安吧!” 朱丹摇摇头道:“不用了,我受的伤,长安城的大夫无人能救治,就算宫中御医也无济於事。我必须赶回去,唯一能救我的,只有我师父。本来,今夜我打算授你一两手制敌绝招的,可惜……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已无法保护你了。 这也许是天意,人力难以挽回。韩兄,你我相交一场,如今只有各奔前程了。日後若有缘,我们仍右相见之日,请多保重了。” 韩宏泪光闪动道:“不!朱兄要回去,也必须由我负责护送!” 朱丹苦笑道:“韩兄能有这份心意,在下已死而无憾,交对你这位朋友了。不过,邪魔君被我所杀,毒美人又受伤逃回,万一他们纠众追来,你我绝无逃生的机会。趁他们惊魂未定,我们赶快走吧!” 韩宏心知情势危急,不敢久留,当即扶起朱丹,匆匆出了狭谷。 来到林中,找到留在那里的两匹马,二人便飞骑出了终南山,互道珍重,各自分道扬镳而去。 韩宏回到了长安,由於时值深夜,城门已关,只好在城外民家借宿,第二天开城後才入城。 从此以後,韩宏再也没有得到朱丹的消息。 幸好长安城里平静了下来,更庆幸的是,不再有江湖人物找上韩宏。 这些日子,一切都很平静。 侯希逸顺利地为他办妥了补籍的手续,使他恢复了应考的资格。 李存信的书僮兴儿一直在这儿住了将近一个月,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才告辞回到三原去向李存信覆命。 韩宏果然收起了心,一出息在家中用功,连门都不出,他的小厮升儿照料他的起居,每天有个老妪在为他们做饭、洗衣服。 韩宏什麽事都不管,连家里的日常用度是怎麽来的都不间,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玉芹不时地会来一趟,有时是给他送新制的衣裤来,有时则是一两样精致的小菜。 来了,也不向韩宏打招呼,韩宏也不问她青儿的消息,他知道衣服一定是伊人亲手裁剪缝制,菜肴也是她特意烹饪的。他穿在身上有温馨的感觉,吃在口中有甜美的滋味,这就已经够了。 没有片言只字,表示一切都安好,知道玉人无恙,又何必多问呢?他要保持一个怡然的心情。 侯希逸在百忙中,总不免还会抽空来探望他一下,但看到他在用功,总是不多打扰,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他本是忙人,韩宏知道一定是李侯著人来问候,他才受托过来一下,因此也不多留,送到门口,一揖而别,连谢字都不说一声。 即使是李侯所托,侯司马大人能够亲来致意,也是一桩大人情。这份情很重,不是一个谢字能报答得了的。大德不言谢,说出那个字,反倒是俗气了。 到了考期的一刖一天,柳青儿又遣玉芹给他送来了新的衣服鞋袜,连被褥行李也都是新制的,而且还用香薰过,以驱除考棚内那股子霉湿阴暗的气味。 唐时考试已颇具规模,考场设在贡院,考生唱名编号入闱,就与外界隔绝,进入到一个小棚子里,不到交卷,不准出棚。 考试内容题目很多,经史时务什麽都得会,考卷上的字体必须工整,卷子只得一份,暗码密封,不得涂改,写错了字,必须小心地挖补,所以定要先起草,修改推敲定了,再细心地誊录上去。 考期是三天,第一天早上进场,第三天午後缴卷出闱,这三天中吃喝拉撒睡觉都在考棚中,除了一两名招呼他们生活的老号军,看不到第二个人,也接触不到第二个人,这三天简直跟牢狱中差不多。 吃的东西规定是自备的,三秋天已很凉爽,食物不会馊坏了,大小便有个桶,一个考棚宽不过数尺,气味难免会薰人,所以大家就尽量吃乾粮,少喝水,自然更谈不到洗澡净身了三年一大比,这棚子才会有人住进去,又阴又暗,大白天有时都得点上腊烛,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柳青儿根细心,也是在长安,听过很多举子的赴考经验,所以考篮中的东西准备得很充分。 再者,侯希逸也著人打了招呼,老早就替韩宏封了个大红封子给号军,要他多照顾。 所谓照顾,不过是得便给他送点热水来,好泡盅热茶醒醒神,以及偷空替他换个乾净的屎桶,免得气味薰人,再者就是事先替他把考棚打扫清洁,抹掉灰尘。 这些小小的方便却已能使应考音轻松很多了。韩宏第一次赴试时,不懂得那些规矩,没有在号军那儿行使人情,因此饱受其苦,首先是入棚後,要整理棚中的环境,蛛网、死老鼠的尸体,既无扫帚,又没畚箕,而且也没处丢,只有捏了鼻子,硬挨了三天两夜,这种情形下,纵有天大的才华也挤不出好东西来- 这一次他心里已有准备,那知待遇却非前度,他当然也猜到了是已行了人情,在感激之馀,却也难免感慨,人不可无权,更不可无钱,这使他挣扎奋门向上的决心又坚决了一点,因为他已饱受了贫困潦倒的苦味。 文章对题,策论上也著实下过了一番功夫,就是那些水利钱粮等实务,他多少也经涉猎过,文章内容,不会流之空洞,言之无物了。 考完了出场,他自分较上一次有希望,然而遇见了熟人问起来,他反而谦虚了,不像上次,未待榜发,即已自许必中。 这次他只很客气地说:“小弟只是照自己的所能做了,能否中考官的意很难说,考场中论文,一半是学问,一半是运气,只有听天由命罢了。” 回到家里,侯希逸倒是很关心,著人来把他的草稿要了去,过了一天,又亲自送了回来道:“韩先生,你的文稿我请了几位老夫子详读过了,因为我是个武人,不敢多谈文事,据那几位老夫子的意见,说先生这几篇文字立意深远,用字铿锵,掷地有声,真够得上是字字珠玑,若再不中就是没天理了。” 他却谦虚地道:“这倒是不敢当,在下的才仅如此,也尽了力往好处做,容或有未当之处,总是我的努力不够,等下一科再去试一下。” 侯希逸点点头道:“先生能如此达观倒是难得,文章好坏虽有定评,但是在考场中却很难说,因为主试的考官,并不是那几位老夫子,他们也许另有看法,不过只要先生有真才实学,总不会埋没的。李侯对这次的考务很关心,托我在太子殿下前致意,要求务必公平。” 韩宏道:“国家以文章取士,可见是多麽隆重,想来一定是公平的。” 侯希逸轻叹一声道:“这个倒是很难说,先生也明白,刻下是杨国忠、李林甫等人在当权,他们不学无术,却又贪得无餍,每次的大比,他们总是借机会捞上一笔,今年内官又加上个高力士插了一手,想得到很糟。” “可是主考官王大人听说极为正直无私。” “不错,圣上总算不太糊涂,点了他主考,但是两位副主考却是杨国忠和高力士推荐的人,他们二人少不得要受杨高的影响。” 韩宏一听,倒是凉了一大截,但是侯希逸安慰他道:“先生不必耽心,李侯说了,要以先生文章为准,叫人抄了呈送太子殿下处为准,若是先生落了第,就要再审查厅中的文章,请人重新评估以作比较。” 韩宏这下子更为惶恐道:“这是万万不敢的,虽是李侯错爱,但韩宏不过是粗通文字而已,如何能以之为取士之准呢!这叫别人知道了,岂不是认为韩宏太过狂妄了?” 侯希逸一笑道:“韩先生不必太谦虚,虽说见仁见智各右取舍,但文章自有定评,先生这篇应试的文章,无论从那方面看,该是列榜的,若是先生落选了,就是主考官刻意埋没真才了,李侯此举倒不是专为先生,也是为天下那些被埋没的士人争一份公道。” 韩宏心中倒是一阵激动,长叹了一口气道:“李侯这份心愿苟能实现,将是天下士子之福。” 侯希逸笑道:“李侯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太子殿下也是个颇有作为的年轻人,他们在一起很相投,对目前的用人与时政颇为不满,很希望振作一下,这固然是好事,但是有些人羽翼众多,势力很强,硬碰上去,恐怕他们会碰个钉子。” 韩宏道:“难道连太子殿下也碰不过他们?” 侯希逸轻轻地叹了口气:“太子虽是圣上的骨肉至亲,但却不是整天都在皇帝的身边,今上年事渐一局,行事亦不如当年圣明,易受小人的包围,不过殿下若是站住埋,相信还是会得到支持的。” 他忽又换了付口气道:“不过,最好还是希望韩先生得以高中,由此可知科场中虽有弊端,不过是少许而已,大部份的人,仍是以真才拔选的。李侯与殿下也可以稍作忍耐,朝廷虽是该作一番整顿,刻下却非其时。” 韩宏道:“是,等殿下主政之後,相信必有一番振作改进的,现下的四民百姓,都在私下作此期望著。” 侯希逸十分注意地道:“韩先生,有这种事情吗?” “是!不仅在读书人的圈子里经常以此为话题,就是百姓之间,三五人聚谈,内容也不出此。大家都听说是圣上有倦勤之意,准备禅位於太子,大家也说太子英武有为,一旦视政之後,很多不合理的现象就会得到改善了。” 侯希逸一叹道:“圣上前些日子透露过口风,可是最近却绝口不提了,就是因为消息传出後,众说纷纭,有些人因而自危,自然会极力阻挠此事了。” “他们阻挠得了吗?” “韩先生,你在长安应该知道的,那些人的气焰有多盛,尤其是杨国忠,仗著贵妃的得宠,大权在握,简直已经到了不像话的程度,而圣上居然对他言听计从,杨氏一族,鸡犬升天,连个目不识丁的家人都做了官。” 韩宏也只有摇头慨叹,这些事他也有个耳闻,但是却未予深信,因为长安本是个口舌是非最多的地方,往往言过其实,现在听侯希逸一说,竟是真的了。 侯希逸又顿了一顿才问道:“韩先生,你在外面还听说了什麽传闻没有?” 韩宏倒没想到侯希逸会问他这个的,一时不知由何答起,想了一下道:“草民接触的无非是些市并匹夫,他们口中的话更是荒诞不经,作不得数的。” “这个自然,不过也不能作等闲视之,因为这些话多半代表了民心之依向,我搜集了起来,等太子视政後,也可以作为施政的参考。” 看来侯希逸是个有心人,时时都在作太子接掌政权的准备。但是他们毕竟是属於年轻的一代,这种重视民隐的作风,也是亲民的表现。韩宏对他们倒是十分支持的。 又想了一下才道:“司马大人,也许这是草民书生的管见,我以为目前的隐忧不在於内而在於外,方今长安市上,胡人的行为已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而朝庭也好,官府也好,都对他们百般忍让,这绝非善策。” 侯希逸叹了口气:“不是你一个人这样想,每个人都具有同感,可是这些胡儿一向散漫习惯,不服教化。因为朝廷借重过他们出过一点力,自以为有功於朝廷,因而变得骄横,起初朝廷曲意容忍,到後来则是积习已成,不易改变了。” “上国天朝,都阙所在,总不能听任胡儿放肆无忌。” “这个朝廷已有旨出息降下,著令他们的酋长首领严加管饬,再有胡闹的行为,定当严惩不贷,情形已改善了。” 韩宏道:“别的胡将大概尚知收敛,只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部属太过於蛮横了。” 侯希逸有点愤然道:“这家伙倒的确是碰不了他,因为他是杨贵妃的乾儿子。” “这……怎麽可能呢?他的年纪比贵妃要大呢?” 侯希逸冷笑道:“这可一点都不假,官廷之内的事,不堪一提的太多,不提也罢。” 韩宏却道:“司马大人,韩宏乃一介布衣,无由得知朝事,但是照情理推测,朝廷如此优容安禄山,绝对不会是因为贵妃喜欢他们吧?” 侯希逸看了韩宏一阵,忽而笑道:“韩先生,李侯对你极力推崇,许为理国之良才,我先前倒还不大相信,现在看来,李侯的确是别具慧眼,你居然能够从事情的表面上,看到深里去,实在了不起。” 韩宏被说得右点不好意思了,侯希逸道:“本来这是朝廷的事,不该用作私谈资料的,但韩先生对此似有特别的见地,倒是不妨请教一下,朝廷优遇安禄山,的确不是那些表面上的理由,最主要的是为了要拉拢他。” “是他在胡人中很有影响力?” 侯希逸点点头:“不错,陇西漠北,胡人都奉他为首,把他派为范阳节度使也是这个道理,再者,他与另一个胡将哥舒翰不睦,重用他亦为抵制哥帅之意。” “哥舒翰不是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被誉为擎天之柱吗?现在驻守潼关,为当世之虎将。” 侯希逸轻蔑地一笑:“韩先生,你知道的只是一般人的看法,但胡人究竟是胡人,不管他有多大的功劳,总是无法获得朝廷的亲信的,但话又说了回来,胡人的桀傲不驯,不知感激,也是众所周知的,不管朝廷对他如何礼遇,他也不会感到满足。” 虽然侯希逸说得很含蓄,但韩宏已经听出了一个端倪,功一局则将骄,将骄则为人主之大忌,这是必然的现象。 因此韩宏很小心地问:“哥帅是否有了不稳之象?” 侯希逸摇头道:“桀傲不驯,由来已久,以此作为不稳之徵,似乎太过份,但却屡屡抗命,不能说他是个听话的,尤其是他据守潼关,不肯回师,不肯入朝,这实在叫人难以放得下心。” “朝廷是用安禄山来压住哥舒翰。” “初时是作此打算,但是近日安禄山势力日盛,朝廷又有意思以哥舒翰来镇住安禄山一点。” 韩宏喔了一声,然後又道:“听说李林甫还能吃得住安禄山一点。” “这倒是,李林甫奸归奸,但毕竟还是有一套的,在他手中执权时,四方夷狄都能制得乖乖的,这个杨国忠却是个庸才,大权在握,却越弄越糟。听说最近他又在动兵权的脑筋,太子几次公开反对,力陈不可,为了这件事,跟皇上弄得很不愉快,所以极力要抓老杨的错。” 韩宏沉思片刻才道:“草民却有一得之愚,不知是也不是,目下姑妾言之,司马也姑妄听之。” 侯希逸忙道:“快说!快说!我透露这些内情,原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的。” “圣上年轻时英武奋发,晚年虽近声色,究竟不是昏庸之君,扬国忠有多大的才具,圣上会不清楚吗?” 侯希逸道:“是啊!圣上也曾公开说过,杨国忠的才具平平,做个太平丞相都不见得能称职,乱时就更不必说了……可是圣上偏偏就相信他。” “圣上之所以重用他,或许就是因为他无能。” “这……是怎麽说呢?” “因为他凡事当不了家,必须事事请示,目前虽然尚称太平,但兵悍将骄,有力者各自为党,不服朝廷,到了必须整顿的局面,朝廷却困於几个势力的窥伺之下,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对谁用兵,势必造成第三者的机会。” 侯希逸悚然动容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情形!韩先生看得准极了。” 韩宏道:“倒不是我看得准,而是天下大势分明,略加注意都会想得到的。” “先生对处理这个局面有何良策?” “这个我就不敢妄加抨测了,因为对用兵之道,我完全不懂,但是我想到皇帝也是在束手无策下,索性将大权交给一个不懂兵的人去乱整一通,杨国忠无能而贪,军需粮饷,正是一笔大财富,他一定不会放过的,他若是在粮上克扣过钜,总会有人忍不住而冒起发难的。” 侯希逸道:“有道理,杨国忠目前最不顺眼的人,就是安禄山最不将他放在眼里,所以杨国忠手中若有了军权,一定会先对安禄山开刀。” “安禄山自然也不会乖乖的受他的节制。” “那是一定的,这一来上定会把安禄山逼反不可,安禄山有了反心,朝廷也顺理成章地调哥舒翰征剿,一仗打下来,必然是个两败俱伤之局,那时朝廷也顺理成章地把他们手中的军权收回,韩先生,你真是奇才………” 韩宏作梦也没有想到他这番话作用有多大,侯希逸把这个意见加以归纳,再经过一番周密的策划,终於取得太子的同意,促成杨国忠兼掌兵权。 同时,他在隐约之间,把李侯要为这次京比清查弊端的消息与方法放了消息出去。 目的却是在促成韩宏的中试,这不但是李存信的期望,而且侯希逸也了解到韩宏的才华与见解超人一等,他也非常需要这样一个人才为用,擢拔人才固然有很多方法。但是要擢拔韩宏,却必须经由正途不可,别的途径,韩宏都不肯接受的。 在试场上玩点花样无不可,只不过李存信本著爱人以德的原则,不止目那样做,再者,消息传到韩宏耳中,也会激起他的反感。他虽穷途潦倒,却是一身傲骨,断然不一目接受怜悯或施舍的。 好在韩宏的文章不怕比,韩宏的才情也不怕被埋没,侯希逸原来还担心他徒事文饰而言之无物,所以要了他的底稿去,请行家老手详细地看了,结果一致公评为锦绣文字,侯希逸才放心地推出了那个计划。 要以韩宏的文章为准,来衡论本届考场,虽是一种空气,他故意在无意中放出来,也故意让一些人带到杨国忠的耳朵里,效果就不同了。 第 八 章 杨国忠心里早就在想掌握兵权了,他发觉自己虽是权势大,却缺乏可以支持的实力,若是有了兵,那就不同,他曾以此向他的妹妹杨玉环恳求。 但是那位贵妃娘娘对这个哥哥却最是瞧不起,当场就给了他一番难堪:“哥哥,你安分点吧!有这个丞相给你做,已经是你的运气了。你除了会捞钱,干什麽都不是材料,你别看老李对我言听计从,那只是有限的一点小事,军国大计,他从不听我的,话又说回来,就是老李真的答应你掌军,我也会首先反对,因为你会把我们杨家搞得家败人亡,落个千秋骂名的。” 杨国忠一头热望被浇了这盆冷水,不得不把心凉下来,那知道一向反对他掌军的太子党居然改变了态度,变为极力支持起来,人前人後,廷间朝议,都在捧他的场,使他那颗冷却的心又热络了起来。 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去刺激那些人,尤其是三原护国公李氏,不仅是太子门下的主力支持考,还是功勋子弟中的领袖人物,万万不可得罪。 他既然要以韩宏之文为准,就把韩宏取了,岂不是省了麻烦噜嗉,所以他也给了那两个做副主考的心腹一纸秘令,要他们务必取中韩宏。 这却苦了那两位副主考,他们把初审推荐上来的卷子一一审核过了,就是没找到韩宏的名字,又把汰下的卷子中再审查了一遍,也没有韩宏卷子。 这下子可要了命了,恩相的指示不可不从,但是找不到卷子却又如何中法,身在闱中,又无法向外请示…… 无可奈何中,只有把闱中阅卷的考官中较为心腹的找来密议,而且出示了杨国忠的秘密手令指示! 那阅卷官笑道:“原来是他呀!卷子是卑职初阅的,已经荐上去了。” “什麽?荐上去了!我们怎麽没看见?” “这韩宏今岁的文章实在好,只是听说品行不端,常在平康里巷娼寮中出入,因此卑职把卷子荐到主考王大人处,由他去斟酌录取与否。” “这……你不是自作聪明吗?逛逛窖子算那门子的品行不端?你难道没去过?王老儿那个老古板,倒很可能把人才给埋没了,真是误事……” 这阅卷官被斥得莫名其妙地道:“卑职知道王老儿是个古板,所以才弄根腊叫他坐坐,他对士子的品德最为重视,这韩宏有儇薄之名,在他手上一定会被刷下来,如此一来,他若对二位大人所选中的人有所异议,二位大人也可以反诘过去,问得他闭口无言。” “糊涂!糊涂!我们虽然有几个人是内定要选中的,那是恩相的指示,不怕他不认帐,再说我们也要弄几篇好文章杂在一起,表示我们的大公无私呀!我问你,这姓韩的文章究竟如何?” “好!的确好!这一次居然一改前次的积弊,不徒在语言文辞上修饰,所言也极有见地。 老实说,卑职都不忍心刷下来,所以明知其必然会被汰除,也乐得把个恶人让给那王老儿去做。” “你们怎麽知道他一定汰除?” “王老儿在入闱之初,就说明了本科阅卷的标准,先以品德,而後器识,最後才及文字……” “这些考生来自天下四方,如何知其品德?” “品德乃人本性之表现,有意无意间,常流露於文字之中,即使故意伪饰也不容易,所以大比命题,范围极广,经史诗赋无不包罗,就是要多方探讨其性向所在。” “那韩宏的诗文可有什麽品德不端之症?” “这……倒没有,因为卑职一见其名,即已知其人,倒是不必去从文学中探讨了。” “胡闹!胡闹,吾辈为国家取士,不可心存偏见,尤不可因一己之好恶,埋没人才,以後再有这种人才,该先经我们那儿推荐,取上个一两本,也可以理直气壮的向人说话。” 这位阅卷官却被斥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两位上宪这次何以大公无私起来了。平时他们手中一大堆的名单,比可推荐的名额还要多,完全给他们做人情尚且不够,那里还有空额去接受别人? 所以极佳的文章,若无人情关说,都是往主考那儿塞,由他在矽里铄金,取其精华去。 正副三位主考,每人圈取二十名,十名一甲,十名二甲,再由三十名一甲中,会商决定十名一甲,呈报朝廷,再经廷试後,由皇帝亲自主考,以定鼎甲。 前三名为状元、榜眼、探花,那是御点的。簪花骑马游街,备极荣宠,但这些人不会有太多的出息前程,因为他们为天子门生,照例在翰林院供职,经常奉召入宫,去陪陪皇帝做诗,弄弄音乐,谈天下棋,有时也问问他们对国事的意见,但不见得会重视,事实上他们不习政务,也拿不出什麽真才实学来。 第四至五名才是真正有出息的,能力强,器识佳,争相为各部所罗,当京官升迁容易,机会多结人缘也容易。会做官的,十年之内,不难爬到个二二品侍郎,再上去就是尚书,进而为大学土入阁拜相了。当然以一个小京官困顿终身也大有人在,但总也比在外面当老虎知县强。 十名之外,概列三甲,有的经吏部发放在各部为吏,大部份则是派出去做地方父母官,虽是进士及第,同样有幸与不幸,有人一帆风顺扶摇直上,也有人终其一生,老死任上,依然是个七品县令,这其中原因根多,际遇不同,时命各异,当然,人为的因素也占了一半。 那两位副主考训了属员一顿,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想法子转圈道:“只要荐上去了,我们就不怕王老儿有偏见,说什麽也得跟他争上一争……咦!对了,我们已经查过王老儿的名单,没有韩栩的名单呀!莫不成这老儿把韩宏的名字都勾掉了?” 阅卷官道:“这谅他不敢吧!应试考生,不管取或不取,贡院都有存档,应该名单公布在外,考卷封存归档,这是谁都改不了的,他可以不取,却无权除名的。” “是真的没有,我看了好几遍了,总共只得两名姓韩的,一个韩大寿是我的妻舅,另一个叫韩君平,就没有韩栩的名字!” 阅券官这才知道两位副主考大人都是从外地新调回来,对长安的人事都不太熟悉,以致没听过韩宏的大名,乃笑道:“回禀大人,这韩君平是韩宏的正名,韩宏是他的本名,他是南阳举子,昌黎韩氏一族,倒是出了不少的人才,只有这韩君平有才而无行……” “你又来了,这次我看见王老儿居然把韩君平高中在一甲之内,他都没有心存偏见,你又凭什麽乱给人评议。” 这位阅卷官又挨了一顿斥责,只怪自己时运不佳了,他再也没想到一个韩宏会引起如此重视的。 但是主考大人及副主考大人都对韩君平看好,他也聊觉安慰,因为这个人,毕竟是他推荐上去的! 若是在他手中一丢,这个士子的终身就定了一大半,虽然还有人会覆阅,再看一遍是否有遗才,但复阅的人除非是特别用心,否则几百份卷子,一一细读,恐怕也没有那麽好的耐心,匆匆扫一眼就丢开了。 只有初阅及格的文卷才会被较细心地审阅,然後再淘汰一批下来。因此头道的阅卷官虽然没有多大的实权,却往往是最具决定性的人物。 也只有他们比较公平地衡文,当然受了人情关说之後,即使是不通的文字,他们也得送上去,但只是送上去而已,跟他们选中的好文章同样地有入选的机会,而且那些文章,他们即使不选,覆选的人照样也会补荐上去的。 韩君平的文章这次是最易获得公认的,主考把他定在一甲第四名,也就是二甲的第一名历来,这是最受争议的名次,倒是前三名,由皇帝圈定,省了许多争议。 排命第四,倒不是铁定的,那要再经一次面试再定案的,这十个人最先发榜,立即要打点入官面试,因此他们的名次只是暂定的。 捷报传到,韩宏倒是吓了一跳,他自知这一榜中试的可能很大,却没想到有这麽高! 高中已定,却没空定下心来庆祝,因为他立刻要安排准备入宫殿试,由天子亲自命题主试。 所以他立刻更衣去拜座师,然後与其他九名同年一起预习廷仪,准备入觐殿试。 皇帝又在文华阁钦试本科俊才,韩宏总算看见了这位万民之尊的皇帝,他很失望,在他的想像中,皇帝一定是极品威仪的人物。 但是他看见的只是一个衰态毕现的老人,满头白发,一脸皱纹,虽然,皇帝对他们根和气,而且对韩宏还特别问了几句,那是有关於他在长安平康里巷的风流韵事,韩宏的回答却根枸谨,那使皇帝有点扫兴。 皇帝是个爱热闹、爱玩的人。早年,他是雄才大略的,从危殆的局势下接掌了政权,然後,又以大刀阔斧的手段,为大唐又振起了盛世。 天宝之初,四夷归心,胡儿慑伏,是太宗皇帝之後,第二个明主,只是他现在老了,老人不再有进取心,不再有多馀的精力去征服人,所以他只想保住目前的所有的。 他著眼的重点不在明日而在今日,不在未来而在眼前,本来他以为韩宏也是个风月场中的玩家,所以才多问了几句,那知韩宏却不是那一类人,他落拓风尘是出於无奈和同情,其实他私心之中是颇为严肃的。 虽然他并不古板,但是他对风花雪月的感受,缺少绮思,对斗鸡走狗和犬马声色那一套很隔膜,皇帝问了几句後,就意兴索然了。 倒是几个年轻人,跟皇帝很谈得来,不过皇帝究竟不是真的很昏庸,对韩宏的才华还是作了一番嘉赏。 因此殿试在等候结果时,韩宏明白,自己在前三名中无望了,他也不希望在翰林馆中插上一脚。 全殿唱名宣布了。韩宏的名次降了一名,一甲第五名进士,也就是二甲第二名。 前三名都给年轻人包去了,皇帝爱热闹,常常喜欢跟些年轻小伙子混在一起,以掩饰自己的老态。 再者,官里的女人太多,也希望多看见一些俊美的年轻男子,翰林馆的供奉经常应召入官,这也是让官中那些饥渴的女人一个望梅止渴的机会。 韩宏对这个宣布十分满意,只恨不得能立刻飞向柳青儿报告这个好消息。 但是麻烦还多,金殿赐宴,再拜座师,会同年等等,一连串琐碎事过去了,好容易才得脱身,他连家都来不及回,一脚就赶到了柳青儿的别馆,却已是人去楼空。 柳青儿已经脱籍,前两天就被一家豪门接走了。 这个打击对韩宏而言,无异是一个晴天的焦雷,打得他目瞪口呆,半晌都做声不得,这时以欲哭无泪来形容他的心情,倒是再恰当不过了。 柳青儿是答应他脱籍相候的,却等不及这两天,居然被一家豪门接走了。 女人!唉!女人!你难道连这几天都等不及吗?不过才几天呀…… 他呆呆地想著,望著零乱的屋子,连找人问讯都不得,看屋子的老头儿是才来的,他什麽也不知道,只知道柳青儿遣嫁的次日,柳婆子也摒当了一切,返乡养老去了,她在柳青儿身上已著实赚了一笔,最後又捞进了一票钜款,心满意足地回乡风光去了。 至於柳青儿被那一家接走,倒不清楚,反正是很有钱的人家,也很有势力,有大队的随从,主人骑了白马,十分年轻英俊,宝马香车,把柳青儿接走了。而且连她的大丫头玉芹也一块接走了。 韩宏忙问道:“那柳青儿上车时,是否很不情愿?” 老头儿偏著头想了一下道:“好像没有,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个新嫁娘,高高兴兴的,欢天喜地的上了车子,跟著那位贵公子走了!” 韩宏又怔住了,底下也不知该问什么了。 老头儿是屋子的新买主雇来的,这儿整修一下,大概又有别的姐儿们要进来大张艳帜的了。所以他倒是很懂人情世故。同情地看著韩宏道:“这位相公,你大概是柳青儿的知己客人吧!跟她有了婚嫁之约的是不是?” 韩宏含混的应了一声,老头儿叹了口气道:“相公还是看开些吧!这风尘中的女子嘛,眼中只有势力……” 韩宏立刻道:“不!青娘不是这样子的人。” 老头儿摇摇头道:“柳青娘也许比别的姑娘家,见识高一点,所以才能为相公你看中,因此才为了相公而拒绝了许多豪门的迎娶,那是因为要娶她的对象,未如你相公年轻当意。 这次接她走的那位公子可不同,又年轻,又英俊,又有财,又有势。看相公的模样,是来应试的吧!” 韩宏点点头,老头儿又道:“相公!我不知道你这一科有没有高中,但就算你中了吧? 也不过是刚刚跨进了官儿的门,那位少年公子却多半是个世袭的前程,相公怎麽得意都要比人家差上一大截呢!因此,你也不必太往心里搁,若你真的喜欢柳青娘,该为她欢喜才对,她选择的一定是她认为比较适合的一边……” 这些话实在不怎麽高明,因为那都是些理智性的剖析,对一个失意的人,是很难听得进去。 但韩宏居然听进去了,因为他懂得爱,他对柳青娘的感情不同於流俗,所以他也能较为理智地接受了。 “青娘是个有知识的女子,而且,有了侯司马大人的帮忙与关照,已经没有力量能压迫她做不愿做的事了,她弃我他嫁,必然对方的条件比我好出太多。” “她能有个幸福的归宿,我该为她高兴才是!她若是跟了我又能如何呢?虽然说秋榜已揭,今年算考中,但正如那老头儿所说,不过才跨进了官儿的门而已,两袖清风,家无恒产,一丝一缕,一瓦一木都得从头置起,要吃的苦还多著呢!我又凭什麽去怪她薄幸负情呢?” 韩宏在心里把这些思潮反覆地咀嚼了几遍,总算慢慢地使情绪平复下来,回头走向了自己的寓所。 虽然,他已能从失意的深渊中把自己拉了出来,而且对青儿不再怨恨,但是对自己的新科得意,却也没了什麽意绪,说良心话,他对仕途虽末死心,然已没存多大的指望了,尤其是这一科,他等於是为了青儿去考的。 伊人已杳,芳踪无觅处,这富贵又有什麽意思妮? “风抛柳絮舞,撒盐安可拟, 轻狂入云去,抛却护根泥。 莫忘卿无根,尔後应自励, 常保芳霏色,不叫人相弃。” 韩宏多少还是右点怨懑的,在一阕小诗中,他的怨意却已化为更多的关切,祝福与勉励了。 他低著头,佝著腰,尽量走在僻静的路上,这两天长安市上,经常可以看见这种情态的读书人,他们都是榜发而无名的,本身既有愧见人的感觉,也没心情去与人寒喧,去接受那些无聊的慰藉或鼓励,更没心情去欣赏那些已中试者的气焰,在街上昂首润步,逢人夸耀的张狂。 寒暖世态,这两天在长安是最明显的,一般人看见那些瑟缩独行的读书人,也都远远的避开了,不愿去自惹没趣,因为他们一肚子的不痛快,正在无以发泄呢! 韩宏应该是属於昂首润步的得意者。 可是他却是一副失意的样子,倒是把许多认识的人挡过了,他们不会接到捷报的通知,中与否,全看各人自己的表情,极少有人中了试之後,还摆出一副沮丧相的,大家只以为韩大郎又落第了,都自动地让著他一点,更没人去问讯了。 韩宏平时在市并贩夫走卒之间人缘极佳,因为他慷慨,乐於助人,没有架子,又公平正直,有时还打抱不平,帮助一些小百姓跟那些仗势凌人的豪门恶奴理论,也极得一般人的尊敬,这时见了他的脸色,都没敢去撩拨他。 回到寓所,屋子里空空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已两天没回来了,由於要应付金殿的面试,他跟前十名的举子都被留在座师的家中见习宫仪。 家中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个小书僮,年纪还轻,好热闹,一定是溜出去玩儿了。 韩宏对这种事也习惯了,以前他很少在家,出去了什麽时候回家也没准,两三天不回来是常有的事,当然不能要求一个小孩子整天日夜不离地等著他。 好在那小鬼没偷懒,把他的房间整理得乾乾净净,而且把乾净的衣服也放在床上供他替换。因为韩宏经常一回来,换身衣服又出门了。 所以他的床上,必定有一身乾净的衣服在准备著的,包著棉围子的铜吊壶中,也始终是沏好了一壶热茶,这也是韩宏的习惯,不管天多热,他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喝口热茶,即使是半夜里归家也不例外。 夜中烹茶不便,还是柳青儿给他出的主意,用藤编了个筐,四面都塞满了棉絮,护著一口铜水吊子,底下则用火炭煨著一块檀香木,烧著又能使屋子里保持著香气,也能经常地杂持著壶中的温度。 韩宏自己倒了杯茶,这是云南的普洱,茶色浓而不苦,香而不冽,最宜作醒酒、消食之用。 他呷了两口,这是柳青儿上次照顾他生病时带来的茶,带来的茶具,带来的香…… 她在这儿侍了他三夭的病,这个细小慧巧的小女人,为他简陋的生活作了根多改善。 以後的半年,为了要策励他用功读书,青儿没再来看他,可是经常还遣玉芹送点东西来的。 却想不到她就此不声不响的嫁人走了。 看著茶具,韩宏才感到一阵心痛,失去了青儿,他的生命中将不再有春天了。 虽然,他为她祝福,为她庆幸,但是自己今後漫长的岁月,将如何去排遣那刻骨的思念呢? 想著,想著,他的眼泪掉下来…… 忽然外面劈哩啪啦地响起了爆竹声,跟著有暄哗吵闹的人声,却是报子来报喜了。 一二甲是殿榜,结果是与试者先知道了,庆幸的效果自然没有太多的戏剧性,但是这却是给左近的街坊们知道而增添一份的虚荣,报喜的人则为了贪图一份赏钱,自然也不肯放过的。 往往还有好几道来报喜的人,这些都是在贡院服役的公差号役,平时收入微薄,就靠这三年一比时发笔小财,而中式的举子则因喜事临身,也不在乎这点花费,所以这种皆大欢喜的场面,也是京师考期中的一大特色。 京中的邸抄由驿马分达各州县,中试的举子在各州县都右底名册,邸抄上注明了乡籍,纵有同名也不会弄错,那份好事就由州县的差役们摊了,报到举子们家中,多少总也有份好处的。 韩宏寄居京师,自然懂得这一套人情世故的,他本人虽因柳青儿之去而沮丧,但是却不忍使别人失望,抓了两把钱正想出去打发,走到门口,却见李存信的贴身小厮兴儿笑吟吟地走过来,向他屈了一腿行礼笑道:“韩先生,恭喜您金榜题名,祝您今後青云直上。” 李侯返回三原时,兴儿留下来,照顾了韩宏一个多月才回去?想不到又来了,韩宏倒是很高兴,连忙拉住他道:“小兄弟,谢谢你,什麽时候来的?” “昨天就随侯爷到了,是专程来给先生贺喜的。” 听说李存信来了。韩宏心中立生知己之感,李存信是个真正了解他、赏识他的人,这次科场,如非李侯力促,自己就不会去应试,自然也不可能有今日之中式了。 可是想到了柳青儿,韩宏心中的喜悦之情又淡了下来,为了不叫兴儿看出什麽来,忙问道:“侯爷在那里?” “住在侯司马府中,侯爷之来,原是为先生的考试来作声援的,来到之後,听说先生已高中在十名之内,认为衡文那些考官还算有眼光的,於是就一心等著为先生贺喜了,侯司马一直派人在四处探听先生的下落,知道先生已出来了。立刻就命小的来相告了,他们随後就到……” “啊!这可不敢当,该是我去拜见侯爷的才是,小兄弟,你等一下,我把前面打发了就跟你一起走。” 兴儿笑道:“外面报喜的您不必去麻烦了,侯司马家人正为您开发。” “这……怎麽好麻烦他们呢!” “这也没什麽,司马大人知道您这儿人手不足,只有一个升兄弟,年纪太轻,怕应付不了这场面,特地叫两个人来招呼著,您就别管了,还是请穿上衣服吧!” “穿上衣服?这是做什麽?” 兴儿笑了笑道:“小的一时没把话说清楚,侯爷跟司马大人今天一共是两件喜事,都在这附近,一是您金榜题名,二是他有位故人今天洞房花烛娶新妇,他们一定要去吃喜酒的,故而到了您这儿後,邀您一起去吃喜酒,所以才请您换身衣服。” “这个……我也要去吗?” “您当然要去……不,侯爷说虽是委屈您一下,可是他十分想念您,想跟您好好谈谈,司马大人也要为您日後补缺放官的事跟您谈一谈。而他们却又必须到新婚的朋友那儿去,因为李侯是男方大媒,司马大人是女方大媒,两个人都不能不到,只有请您一起去了……” 韩宏心中实在没有兴趣去喝人家的喜酒,因此问道:“我跟人家非亲非故,怎好前去打扰?” “没关系!韩相公,那位新郎跟您是一样的性情,你们碰了面,必无会有相见恨晚之感,何况您也不是平白地打扰,人家备了帖子过来相请的。” “帖子呢?我没看见呀?” “昨天是我送来,升兄弟接了下来的,也许是您不在,他没来得及告诉您。” “升儿这小鬼也不知溜到那儿去了!” “您可别怪他,他是为您到那一家去行人情送礼去了-.” “他去送礼?他拿什麽来送?” “礼是侯爷代您备下的,但总得要您出头,您不在,升兄弟去了倒是一样的。” “这……怎能要侯爷破费呢?” “韩相公,您说这话就见外了,侯爷跟司马大人都是因为想见您一面,所以才把您拉了去,自然要替您把一切都准备了,再说侯爷跟您的交情如同手足,您要计较这些,则是拒侯爷於千里之外了。韩相公,吉时将届,去迟了可就不好意思了,小的是特地来侍候您的,您快更衣吧!侯爷他们一来就要动身的。” 韩宏还待说下去的,可是一想李存信与侯希逸是双方的大媒,为了要来看自己,先搁下人家的事,弯上这一下,可见他们心有多虔了。自己若再拿躇,是真的不知好歹了。身子被兴儿推进了屋子,口中还道:“既然侯爷跟司马大人今日不得闲,改天好了,何必急在一时…。” “先生可能还不知道,太子殿下奉旨驻节灵武练兵,明天一早起程,侯爷与司马大人都要随驾前往的,他们只有今天空暇,否则也不会如此冒渎先生的。” 韩宏听了倒觉不安,他们两个原来都将於明天离京,难怪要急著的如此相唔了。 兴儿拿起屋中的新衣,却是一身鲜红的新衣,刺绣锦簇。不禁诧然道。“这衣服不是我的。” “是侯司马为您准备的,也得知您金榜题名後,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然後又从衣柜中取出了靴子、腰带、帽冠等,都是新的,可见他早已准备好了。 长安习俗,在榜发之後,中榜的举子在闻报之後,穿著新衣新帽,由亲朋等人簇拥,骑马外出访友拜会,这也是一种炫耀之意。 韩宏以前对这种事很不以为然,那是他落第之後,心中多少有点不自在,现在轮到自己头上,倒又不觉有何不妥了。十载寒窗,一举成名,这其间的苦况和辛酸,实在是难以尽言的,好容易熬到今天,如果不炫耀一番,就如同衣锦夜行,总有那麽一点遗憾的。 韩宏究竟是个人,未能免俗,这一打扮起来,照照镜子,居然也是一表人才,不知不觉鼻子又酸了。 他自己也难以说出此刻的心情。 载甫毕,门外又是一阵爆竹声,有人喊著:“三原开国府李侯爷、兵都司马侯大人登门道贺……” 兴儿推著他道:“侯爷来了,相公快出吧!” 贵宾临门,韩宏理当出迎的,来到门外,只见李存信与侯希逸都穿了一身吉服满脸喜气地骑在马上,韩宏拱揖行礼,李存信已笑著道:“君平兄,恭喜!恭喜!很抱歉,我跟老侯都不得空,只有委屈你一下,来!来!我们上了马,一面走,一面谈吧!” 他们带来了一头空的骏马,黄金为鞍,十分华丽,马身上也披了采带。兴儿过去拉住了马,侍候韩宏骑上马,於是执事人员就鸣锣喝道前行了。 每个人都有执事,李存信是开国侯,侯希逸是当朝司马,声势何等显赫,可是他们的执事牌却居於韩宏之後,那是红纸写了新科进士及第几个字而已。 别说韩宏只是新中试,就是等吏部正式铨叙分发上任,当个十年的官之後,也离那两人有一大截呢!更别说是爬在他们的前头去了。 因此韩宏不安地道:“侯爷,司马大人!这太僭越了,我是愧不敢当的。” 他的马也走在中间,李存信与侯希逸左右相陪,侯希逸笑道:“韩先生,没关系,这几天是你骄傲的日子,没有人会认为不妥的,倒是你排在後面,别人反而会骂我们不识趣,人家要看的是你呀!” 一般新科进士游行街上时,有时也拉了亲朋友好的执事牌同行以壮声势,也是退居其後以壮声势! 只不过,别人拉来捧场的官衔没韩雄的显赫而已。 而且,别人派块执事,举出官衔来捧场,已经算是给足面子了,极少有人亲自出马随行的。 所以韩宏这一个行列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他虽是第五名,却比鼎甲三名,御赐游街还要风光一些。 鹿鸣宴後,新贵人簪金花,由御赐銮驾为导,引新贵人游行市上,造成为人争观。 但是他们却没有一位侯爵和一位司马大人伴行,行列走出去,许多人家的闺阁女儿,在楼上开了窗子,探头出来看望,然後撒下大把花朵、彩纸…… 李存信高兴地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我到长安先後也不下十馀次了,从没有受到如此盛况欢迎,君平兄,这可都是沾了你的光。” 韩宏忙道:“侯爷言重了,是韩宏叨了二位的栽培。” 侯希逸笑道:“韩先生这话可不然,我们虽是官爵大一点,却没有你的风光。今天若没有你新科进士及第的头衔前导,我们即使把全付执事摆出来,也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开窗抛朵花下来。” 这倒是实话,少女抛花是专为科场新贵而作的欢迎仪式,而官场执事则是庄严隆重的典仪,两者扯不到一堆去的,所以韩雄也只有笑笑,却无话可说,不过他心中多少也有一丝得意。 喧喧闹闹的走了几条街,人声吵杂,他们也没机会说到话,好不容易来到一所宅子面前,披红结采,正在办喜事。 马到这儿停了,有人喊:“新贵人来了!新贵人来了!” 劈劈啪啪又放起爆竹来了,韩宏微觉愕然,因为那些人纷纷向他道喜,好像他是主人似的! 李存信笑道:“金榜题名是大登科,洞房花烛是小登科,小的盖不过大的去,人家当然要表示贺意。” 这话倒也说得合理,韩宏走了进去,仍是李存信与侯希逸相陪著。 大厅上花烛高烧,一片喜气,每个人都向他们拱手道喜,韩宏有的认识,有的却是陌生,只不过他们都是斯文或冠带中人,韩宏以为大家是恭贺他中试,於是也拱手回礼,连道著: “多谢多谢!” 来到礼堂前,新娘已经红巾蒙面在等著,却见一个小厮,穿了满身吉服,把一根丝带塞进他手中。 韩宏这才怔住了道:“这怎麽给我呢?” “相公,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自然要交给您。” 声音根熟,仟细一看,那却是自己的贴身童儿韩升,韩宏更奇了道:“升儿,你没弄错吧?” 韩升笑嘻嘻地道:“侯爷安排的,错不了的。” 鼓乐声起,赞礼生也一局唱起喜歌。 韩升拉著他跟新娘站在一起,李存信与侯希逸各就了大媒的位子。 韩宏才知道果然不是开玩笑,今天是为自己娶亲!自己是双科的新贵,大登科而兼小登科了。 不过,他连新娘是谁都不知道,这不是笑话吗? 莫非,他们已经知道柳青儿他适,为了弥补自己情天之残,才为自己另娶了一户妻室吗? 但事前却没跟自己商量一下,天下那有这种荒唐事呢? 但是天下就有这种荒唐事,韩宏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推上了喜堂,跟那个不知名的新妇拜了堂,然後被簇拥进了新房,新妇被送进了洞房,低头坐在牙床上,新郎却被追来的贺客们留在外间的堂屋中,闹成一团。 李存信与侯希逸都来了,他们的脸上都流露著神秘的笑意,但是却又显得有些纳闷,因为韩宏太镇定了…… 终於李存信忍不住了道:“君平,很对不起,我们跟你开了个小玩笑,未徵得你同意,就替你安排好了一切。” 韩宏却长揖道:“二公成全之德,韩宏没齿难忘,这一揖只为谢大媒,至於韩宏其他地方,身受大隆,非一言而能尽,大恩不言谢,韩宏只能记在心里了!” 他说的话很得体,充分地表现出一个读书人不卑不亢的态度,不忘记对方所施的恩德,但也没有做出那种感激涕零的样子,从容而自然。 李存信却忍不住道:“君平,你刚才是真的成亲!不是儿戏,也不是开玩笑!” “这个我知道,有二公为大媒以及这麽多亲朋好友为证,纵是儿戏婚姻,也得是成真的了。” “君平,你知道你娶的是谁吗?” “盖头还没揭开,目前尚不得而知,但既是二公作的大媒,想必错不到那里去的。” “荒唐!荒唐!你至少也应该问问新妇是谁家的吧!” 韩宏居然一笑道:“以二公爱我之切,自然不会害我,为我娶个大丑八怪吧!” 李存信瞪大了眼睛道:“什麽?你只是持著这点理由就糊里糊涂的拜了堂?” 韩宏道:“那点理由已足够了。” “就算你对我们十分信任,也不能这麽糊里糊涂的拜堂吧?要知道这是你的婚姻大事,有关终身幸福的!” 韩宏笑笑道:“我到了门口,已经诸事俱竣,鼓乐声起,一切都定了案,我再问有什麽用呢?总不成为了我反对,二公还把新妇给退了回去?反正我尚未娶妻,而且年已逾而立,也该成家了,有这种现成的新郎倌,何乐而不为呢?” 李存信道:“君平!你别忘记你跟青娘有齿臂之盟,难道你将她弃而不顾了吗?” “没有呀!我从座师那儿出来,连家都没回,一脚就跑到她那儿去了,可是竟然扑了个空,她已在前两天被豪门接走了,这是她负我,不是我负她。” 侯希逸见他说话时居然是一派蛮不在乎之状;也不禁有点愠意道:“韩先生,你至少该问问她是被那一家接走的,是为了什麽原因而被接走的吧!” 韩宏道:“我问了那儿守门的一个老儿,他却全然不知,既是豪门,总是势大的显阀门户,连侯爷与司马大人都惹不起的,我也不必问了……” 李存信道:“怎见得是我们惹不起的?” 韩宏道:“记得青娘脱籍的时候,是仗著侯爷支持之力,而侯爷还托了司马大人力成此事,现在突生变卦,二公岂有不知之理?而二公既知有变,仍然一无表示,必然是那一方面势力太大,二公对之无可奈何,以二公之身家尚且噤若寒蝉,我这一个书生,更是不用去争了,因此我乾脆不问了,免得徒增苦恼。” 侯希逸与李存信两个人听了面面相觎,半晌作声不得,最後还是李存信一叹说道:“君平,我不知怎麽说才好,你若是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则你这个人的修为太深了,已经到了凡事不动心的地步,庶几超凡入圣矣!假如你是心有所怨而故意如此,则你这个人的城府又太深……” 正说著,兴儿已笑嘻嘻地过来道:“侯爷,司马大人,您们都被韩先生诓了,他早已知道新妇是谁了,胸有成竹,在呕二位呢-.” 李存信与侯希逸都为之一怔,李存信道:“莫非你这小鬼头先透了消息?” 兴儿道:“奴才绝对没有泄漏半个字!” 侯希逸道:“我相信他不至於,而且我们去接韩先生的时候,他还无精打采,一副没劲的样子,分明是心情沉重,嗒然若有所失,一直到行礼时,他才变得轻松起来,很可能是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早已暗通了款曲。” 李存信道:“这个我相信不可能,我一直十分注意,他们始终没一点机会递消息,而且我也不信君平真能知道所娶的新妇是谁。” 兴儿道:“这倒一点都不假,韩相公一进新房,就写了催妆诗,叫小的送进去,要新娘和一首,看他的诗意,明明是知道新妇的!” 李存信道:“什麽?君平,你好快的手脚,我们差不多是追著你们进来的,就怕你们有机会对谈而拆了马脚,你居然在一眨眼之间作了催妆诗了,快拿出来看看。” 兴儿把韩雄的原诗取出来,却是题在一个嫩线色荷包上的,荷包是绿绫为底,绣著一个仕女,手托香腮,望著窗外微风中飘拂的垂柳,十分传神。 韩宏的诗是题在空白处的: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 亦应攀折他人手。” 那图中仕女,眉目宛约就是柳青儿的形状,李存信看了第一个叫好,不过他却说:“我是说这荷包的制工好,图画得好,绣工尤佳,只那催妆诗却不怎么样,而且後面两句简直该打!君平,你说,这是什麽意思?” 韩宏轻轻一叹道:“图是我手绘的,荷包与绣工却是青娘的,这个荷包原是去岁定情之夕,青娘送我为记念的,我一直珍藏,舍不得拿出来用,今天我去找青娘不遇,回家後百感一父集,乃题了那首小诗,并没有打算作催妆之用……” 李存信道:“这还像话,你这首诗若说用以催妆。新人不对你脸上摔过来才怪,可是既非催妆,你怎麽又将它当作催妆诗,叫兴儿送进去?” “行礼时,我已经知道是青娘了。看二公种种安排,我也知道二公是要给我一个惊喜,而青娘必也是得到二公的嘱附在考验我一下的。我如当时说穿,岂非扫了二公的兴?若是装糊涂下去,青娘误会我当真有意他娶,岂不更为冤枉? 因此一想,刚好兴儿为我著衣时,把这个荷包替我系上了,我叫他把荷包送进去,青娘一看就明白了。小兄弟,当时我只请你送给新娘去,没说这是催妆诗吧?” 兴儿摸著头道:“韩先生是没说,可是这时候送去的,自然是催妆诗了,害得我硬逼著新娘和了一首诗出来。” 侯希逸笑道:“那倒是要拜读一番了,久闻青娘有咏诗高材,始终无缘领教,今天可是要先睹为快了,我是女方大媒,这是谁也不能抢的!” 李存信正想翻过荷包去看和诗,被侯希逸抢了过去,他又想抢回来,闻言才止了手,侯希逸凑著烛光,看著上面绢秀的小楷,首先读了一阵,然後才念道: “杨柳枝,芳菲节。 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 纵使君来岂堪折。” 念完了,他大声地笑道:“好!好!弱柳之质,冰玉之心,哀婉幽怨,别具风格,不但回答了你的问题,却多少也怪你出言无状,纵使君来岂堪折!韩先生,看来你今天晚上,折柳不易,要颇费一番心思呢!”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李存信是性情中人,被荷包上的一唱一和,两首哀婉的情诗引得呆了,良久之後才一叹道:“君平!你们这一对情海怨禽,经过了不少苦难,总算团圆在一起了,我们虽是出了一点力,但也得要你们双方的坚贞不移,才能有今天美满的结局,这一个荷包里的息义太重大了,又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否则我一定要了来,当作一件珍玩。” 韩宏十分感动,李存信的这番话说得有点婆婆妈妈,这两首诗,更算不上是什麽名山佳作,但李存信却说得如此贵重,分明是看重他与青娘这两个人。 照说这件东西送给李存信也没什麽,虽是定情之物,但只要他能与青娘长相厮守,身外之物又算什麽? 但是李存信既将他们看得这麽重,他们就该自重,定情之物,是万万不能随便送人的。 所以他只能一拱手道:“侯爷知己之意,成全之德,韩宏与青娘永铭心怀,等过几天,我一定加意绘幅图,叫青娘用心绣了专诚奉上。” 这是聊表寸心於万一,论意义自是万万不及这一个荷包,所以李存信并不十分的热衷,但也不便拒绝,因为这是他们夫妇唯一能报答自己的地方,因此一笑道:“君平兄的丹青,青娘的绣工,堪称当世两绝,我就先谢了!” 说完又道:“君平兄,说良心话,我心中实在难以相信你是怎麽认出新人是青娘的,我相信青娘没有向你暗通款曲,也没一个人给你递过消息,我一直都在注意你,你是在将要拜堂时才突然领悟的,我要问你是由何而来的灵感?” 韩宏的确是在拜花堂时,才辨认出新娘就是柳青儿的,但那个灵感却来自十分平凡的一个理由他看见了扶著新娘的伴娘是玉芹,是青儿的贴身侍儿。 玉芹早就说了这一辈子追随侍候柳青儿的,柳青儿嫁人,她一定跟著陪嫁过去。 玉芹在此为伴娘,新娘自然是柳青儿了,也因此,韩宏才明白一切都是李存信安排,要给自己一个惊喜的。 可是若说出这个理由,那实在太平淡了,也会使大家很失望,因为每个人都望著他,期待著从他口中听到一些新鲜奇特的理由,他可不能使大家太失望。 因此,他想了一下才笑道:“来到此地,得知新郎是我之後,我已经知道新妇必是青娘了。” “何以见得一定是青娘?” 韩宏道:“首先我对二公知之甚详,二公早已知道我与青娘的感情,司马大人更是拍胸膛担下来的,而我对青娘的忠贞也是万分信任的,若是没有什麽不可抗御的压力来强迫她,谁也无法逞强将她娶走的。而且有司马大人的庇护,大概也没有人强娶她。” 侯希逸大笑道:“韩先生,你太看得起我了,在长安城中,我可不是什麽大人物,我惹不起的豪家还很多呢!” 韩宏道:“司马大人虽非长安最有权势的人,但是天下无不知内有司马,外有李侯,俱是不避权势的正直之士,以二公之声望,保护一个女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番话使两位大媒十分开心。 闹了一阵,大家都散了。 韩宏才真正走入了洞房,遂了多年相思之愿。 第 九 章 就当韩宏与柳青儿新婚燕尔期间,江湖上却是暗潮汹漯,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一股股暗潮,从四方八面涌向了长安城。 首先是由於马平昌只身来长安,不久即告神秘失踪。 祁门马家派出一批人赶来,明查暗访,获知曾有个貌似他们形容的中年壮汉,在平康里巷巷的乐坊闹事,挟持秋娘而去。 最後秋娘被安然无恙地释放回来,那中年壮汉却不知去向了。 他们判断中年壮汉必是马平昌,於是仗著人多势众,前往乐坊指名要见秋娘,以便查明究竟。 但秋娘没有见到,反跟保镳们发生冲突,大打出手。 结果黄捕头闻报亲自带了大批捕快赶来,使他们不得不仓惶逃走! 不料这批人出了平康里巷不远,就遇上了“凶煞”,连出手都来不及,便悉数被杀,末留一个活口。 黄捕头查了几个月,也查不出线索,於是便成了悬案。 消息传到邪门马家寨,使马永昌大为震惊,亲自出马带了一批手下,浩浩荡荡来到了长安。 长安是京畿重地,马永昌不敢乱来,只有亲自在城内坐镇,指挥手下展开明查暗访。 可是,一连多日过去了,除了风闻当年的神箫翁身在长安,马平昌的失踪,与那批手下被杀,可能与“琵琶三绝”有关,其他的什麽也查不出来。 不过马永昌找到了验尸的件佐,根据件佐的描述,判断那批被杀的手下,极可能是死於“黑心掌”。 “黑心掌”是虚幻尊者的独门武功。 这下总算有了线索,但马平昌仍然生死不明。 明知遇上虚幻尊者,马平昌必然凶多吉少,马永昌仍抱有一线希望,但愿马平昌是被活捉了去。 他这种想法不是没有根据的,首先?迄今尚未发现马平昌的尸体,无法证明死活,就不能确定已遭毒手。 其次,从种种迹象看来,马平昌只身前来长安,必与神箫翁有关,甚至已找出了线索。 如果虚幻尊者也是为此而来,想必是要从马平昌口中,逼出已查获的线索,才会对马平昌采取行动。 但是,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任何一方面的人都未找到神箫翁,而自从马永昌派来的一批人被杀後,不再有其他动静,事情似乎突然沉寂了下来。 很显然,这是受到那批人惨遭毒手的影响,被虚幻尊者用这一手“杀鸡儆猴”,使其他人知难而退,不敢再打“琵琶三绝”的主意。 如此一来,神箫翁若确在长安,最後找到他的必然是虚幻尊者。 马平昌生死下落不明,而神箫翁至今仍未被人找到,足见即使马平昌落在虚幻尊者手中,仍未被逼出已查到的线索,否则神箫翁早已被寻获。 虚幻尊者多年未出江湖,如今亲自出马,必是志在“琵琶三绝”,没有找到神箫翁之前,他就不得不留下马平昌这个活口,继续以酷刑逼供。 所以,马永昌判断,他胞弟应该是落在了虚幻尊者的手中,至今仍然活著。 但是,事实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虚幻尊者并未来长安,而是他徒弟朱丹在兴风作浪,只是马永昌并不知道。一向自以为是的马永昌,既然坚信自己的判断正确,便留在了长安,决心查出马平昌的下落。 同时,他也在找神箫翁,毕竟“琵琶三绝”对他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必要时不惜全力与虚幻尊者一搏! 就这样,马永昌以三万两银子,买下了城西一处久已废弃的巨宅,加以重新装修後,便在城里安顿下来。 这个旧宅,正是马平昌那天把秋娘挟持来的地方。 马永昌惟恐树大招风,引起官方及江湖人物的注意,自然不便出面,被人知道祁门马家寨的寨主在长安,惹来不必要的是非,所以巨宅由总管胡森出面买下。 如此一来,胡森就成了巨宅的新主人。 附近一带的人只知道,巨宅搬进了一位胡员外,而不知道真正的主人是祁门马家寨的大寨主。 为了掩人耳目,马永昌又命人赶回祁门,接来一批女眷,以免让人怀疑,这个宅子里怎么全是男人。 而接来的这些“女眷”个个都是身怀武功的高手。 由此可见,马永昌已下定决心,不惜跟虚幻尊者全力一搏了。 於是,胡森俨然富豪,每晚带了几个随从,出现在平康里巷的乐坊。 可惜秋娘已离开长安,一去就未返,使胡森他们一直查不出丝毫头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几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线索。 长安城里繁华依旧,平康里巷的乐坊,也照样夜夜笙歌。 尤其是在京试的那段期间,乐坊更是生意兴隆,几乎家家都是高朋满座,姑娘们个个接应不暇。 秋娘悄然离开了长安,柳青儿嫁给了韩宏,更陆陆续续有不少当红的姑娘从良了。但这些都对平康里巷的乐坊毫无影响,长江後浪推前浪,不愁後继无人。 就拿清和坊来说吧,最近又出了位才貌双全,琴艺绝佳的姑娘。 她的花名叫“琵琶娘子”,不但弹得一手好琵琴,歌声更为动人,加上她的姿色出众,使整个长安城里,乐於此道的旧雨新知,无不趋之若鹜,为她而痴狂。 不到一个月,“琵琶娘子”已艳名四播,轰动了全长安,风头之健,更在当初的秋娘,柳青儿等人之上。 至於她的来历,连柳婆子都不清楚,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好在这并不重要,只要她的姿色和才艺大受欢迎,财源滚滚,柳婆子就笑口常开,早把以前视为摇钱树的柳青儿,忘了个一乾二净。 胡森等了三天,才见到了琵琶娘子。 可惜花了百两银子,仅得欣赏她弹唱两曲,便在柳婆子的连声道歉陪罪下,催著转到别的花厅去了。 马永昌听了胡森回报,决定亲自出马。 他当即派人携带一千两银票去见柳婆子,言明第二天要包下琵琶娘子一整夜。 但柳婆子无法答应,最後看在千两银子的份上,才同意尽可能在五天後设法安排。 琵琶娘子实在太红了,使她接应不暇。 如果是在祁门,马永昌跺一跺脚,大江南北都会震动,谁敢不卖他的帐,别说是一个乐坊的姑娘了。 可是,长安是京都,马大寨主毕竟有所惮忌,不敢撒野逞凶,只好耐著性子等了。 一直等到弟七天,终算见到了琵琶娘子。 果然名不虚传,琵琶娘子的姿色和琴艺,确实令人为之痴迷,即使当年的琵琶仙子,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马永昌已年逾不惑,见了琵琶娘子,也不禁为之心动,恨不得量珠为聘,把她带回祁门马家寨去,从此独占花魁,大享人间艳福。 不过,当他想到“琵琶三绝”,及胞弟的迄今生死不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纵有此心,也是以後的事了。 马永昌不愿招摇,今晚以江南来的富商姿态出现,只带了两个武功极高的手下,史彪和秦风。 除了琵琶娘子,尚有三位青春貌美的姑娘相陪,四名丫环随侍在侧,场面称得上十分风光,热闹,让人以为必是官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在此寻欢作乐。 琵琶娘子一连弹唱了三曲。 她与前些时以迟暮之年,突然唱红的秋娘不同。因她比秋娘年轻,貌美,弹唱的又是欢乐曲子,更能撩人心弦,所以大受欢迎。 毕竟,这种扬合知音有限,来这里的人绝大多数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找乐子。 琵琶娘子第三曲弹唱甫毕,余音犹在绕梁,马永昌就鼓掌喝采道:“好!好!姑娘这一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闻几回!哈哈……” “多谢大爷夸奖,奴家愧不敢当。”琵琶娘子含羞带笑,一付娇柔情态。 马永昌笑道:“姑娘累了,过来歇歇喝杯酒吧!” 琵琶娘子落落大方,将琵琶交给站在一旁的丫环,起身移步到桌前,在马永昌身边为她预留的空位坐下。 酒已斟好。 琵琶娘子双手捧起酒杯,学向马永昌,嫣然一笑道:“我先敬大爷。” 马永昌乐不可支,哈哈大笑道:“乾杯-乾杯!” 他是个浑人,学杯就一饮而尽。 这一来,马永昌更是心花怒放,几乎得意忘形起来。 琵琶娘子似乎曲意奉承,任他紧紧搂抱,故意不胜窘羞一扭身,趁势附在他身旁,不知轻声说了几句什麽。 突见马永昌的神情大变,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连表情都突然间像是凝固了。 琵琶娘子却是若无其事,依然笑容可人。 史彪和秦风见状,情知有异,但他们不知琵琶娘子向马永昌附耳说了什麽,竟会使他如此失魂落魄,彷佛大祸临头似的。 其他的姑娘和丫环们看在眼里,更是莫名其妙,还以为琵琶娘子说了什麽重语,惹恼了这位大爷呢? 史彪正待开口,马永昌已使眼色道:“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史彪,秦风,我们回去吧!” 明知事有蹊跷,史彪和秦风却不敢追问。 於是,这一场欢聚,就这样结束了。 马永昌路上一言不发,回到巨宅後上即召集了所有男女,郑重其事地交待:“大家听著,今夜随时会有不速之客来访,你们不得拦阻,更不可轻举妄动,须以礼相待!” 众人满头雾水,但没有人敢发问,只有唯唯应命。 马永昌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後,厅内只留下胡森,史彪和秦风三个亲信,他才愤声道: “我们居然看走了眼!” 史彪一怔,心知他指的是琵琶娘子,忙问:“寨主,那娘们是什麽人?” 马永昌神色凝重道:“如果不出我所料,她可能就是“终南七煞”中的老五毒美人!” 胡森,史彪和秦风三人齐齐一惊,相顾愕然。 马永昌唏嘘一声,苦笑道:“人家都一眼就认出了我是谁!” 秦风鼓起勇气问:“寨主,刚才在席间,那娘们向您说了些什麽?” 马永昌沉声道:“她告诉我,敬我们的酒中,掺入了天下第一剧毒-一点红-!” “啊!”胡森失声叫道:“十二个时辰之内,就会把人化作一滩脓血啊!” 史彪惊怒交加:“好狠毒的女人!” 秦风若有所悟:“难怪她要故作殷勤,亲自为我们斟酒,以便趁机暗做手脚。” 胡森恨声道:“这女人也太心狠手辣了!” 马永昌强自一笑道:“所以她才叫毒美人啊!” 史彪怒不可遏,提议道:“寨主,让我们去找她,逼她交出解药,否则就当场劈了她!” 马永昌道:“不用去找她,她已约好午夜前送解药来,并且有重要的事与我商谈。” 史彪和秦风这才明白,何以当时马永昌不敢声张,更不敢发作,带了他们就匆勿离去。 胡森能受马永昌器重,委以马家寨总管之职,自有其过人之处。 他不但武功好,更善用心计,略一沉吟:“寨主,酒中掺有剧毒,尚不得而知,说不定她是危言耸听,虚张声势。” 马永昌摇摇头,不以为然道:“她既认出我是谁,想必不致诳我。” 胡森不敢反驳,眉头一皱道:“寨主与“终南七煞”毫无恩怨,也从无瓜葛,那娘们此举的用意何在呢?” 马永昌判断道:“或许与平昌的失踪有关吧!” 胡森心中颇不以为然,认为马平昌绝不可能落在“终南七煞”手里,但他不便说出这个想法。 史彪和秦风就更不敢表示意见了。 三更时分。 琵琶娘子果然来了。 她女扮男装,换了一身黑色劲装,只是并未蒙面,毫无阻拦地进了大厅。 厅内灯火通明,仅有马永昌和胡森在场。 马永昌大剌剌地端坐著,双手一拱道:“马某已恭候姑娘多时!” 毒美人抱拳恭礼道:“抱歉,来迟了!” “请坐!” 马永昌作了个手势。 毒美人迳自在一旁坐下,从腰带里取出个小纸包,置於茶几上道:“这是三粒解药,服下即可没事了。” “多谢姑娘!”马永昌并不急於取药,诧异道:“姑娘为什麽要这样做?” 毒美人笑道:“如果不这样,今夜我怎能来见马寨主?” 马永昌强自一笑道:“说的也是,但姑娘又怎知我的落脚处在这里?” 毒美人坦然道:“我们早已注意到这个宅子了,只是尚未探出主人是谁,今晚一见,才知原来是威镇大江南北,祁门马家寨的马大寨主。” 马永昌道:“姑娘见过马某?” 毒美人笑了笑道:“我虽从未拜识马大寨主,但曾见过令弟,你们的面貌不是狠像吗?” 马永昌猛然一怔,急间道:“姑娘见过舍弟?” 毒美人微微把头一点:“数月前,他曾去平康里巷一家乐坊,挟持一位叫秋娘的乐妓……” 马永昌一听,迫不及待地追间:“他现在何处?” 毒美人道:“他被人杀了。” 马永昌如晴天霹雳,惊得跳起来:“被谁杀的?” 毒美人冷声道:“朱丹!” “朱丹?”马永昌对这名字很陌生:“他是什麽人?” 毒美人仍然是冷冷地道:“虚幻尊者的弟子!” 果然不出所料,马平昌是遇上了强劲对手,只是没有想到,杀他的并非虚幻尊者,而是他的徒弟。 马永昌心中一震,两眼逼视著毒美人,似乎有些怀疑:“姑娘怎会知道那人的来历?” 毒美人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哦?”马永昌更惊诧了:“姑娘当时在场?” 毒美人摇摇头:“不!我不能算在场,只是藏身暗处,偷看偷听到罢了。幸好那小子没有发现我,否则我也跟令弟遭了同样命运。” 马永昌沉吟一下,问道:“你能确定那人是虚幻尊者的弟子?” 毒美人一月定道:“错不了,他施展的身形和步法,当时就被令弟识出是“虚形幻影”。 而据我所知,虚形幻者一生只收了朱丹一个弟子。最後令弟死在他的“黑心掌”下,那他不是朱丹是谁?” 接著,她说出了那夜的情形。 原来那夜她女扮男装,正好在同一家乐坊,召了两位姑娘饮酒作乐,其实是在聆听秋娘的弹唱。 当马平昌按捺不住,冲向楼上花厅,把两名捕快和保镳们打得落花流水,挟持秋娘破窗而去时,她便迅速追了出去。 不料一追出平康里巷,就发现朱丹已在悄然跟踪。 由於不知跟踪的人是谁,她系决定来个螳螂捕蝉,黄雀紧盯在後。 当她跟至废宅,暗中目击朱丹的身法,再听马平昌道出对方的来历,又见那马二寨主不出三招,便丧命在朱丹的“黑心掌”下,她那敢现身。 所以,她在韩宏的寓所附近,暗中观察了多日,并未发现他跟形迹可疑的人物接触,最後才拿定主意,那夜趁韩宏昏迷被送回时,鼓足勇气闯了进去。 不料正在搜索,朱丹突然现身,使她一见之下,惊得立即出剑夺门而逃。 马永昌听到这里,不禁凄然问道:“姑娘可知舍弟的尸体何在?” 毒美人道:“就在这宅子後院的假山石内。” “哦?” 马永昌作梦也未想到,事情会这样巧,他竟然花三万两银子,买下了这个旧宅。 由於他只打算在长安暂时落脚,仅雇工装修了宅内外,使它焕然一新,并未整理後院,否则可能早已发现。 他一使眼色,示意胡森去後院查看,然後神色凝重道:“姑娘今夜到访,不会是专为告知舍弟之事吧?” 毒美人坦然道:“不错,我想与马寨主联手对付朱丹!” “为什麽?”马永昌问。 毒美人恨声道:“因为他杀了我们的老大!” 马永昌惊道:“什麽?邪魔君也……” 毒美人咬牙切齿道:“朱丹不但杀了我们老大,还把我击成重伤,幸好我命大,及时逃回服下“大还丹”,又经其他几人轮流以内力护住我的真元,才算把命保住。不过,当时他好像也被老大击伤。” 这也该说是朱丹和韩宏幸运,如果其他几个煞星,不是为了急救这毒美人,当时一齐赶往谷内拦截,他们两人就绝对难以逃命。 马永昌追问道:“姓朱的小子又回长安来了?” 毒美人点点头道:“很可能,神箫翁至今尚无人发现他的下落,朱丹志在“琵琶三绝”,绝不会轻易放弃。虽然近几个月来,他从未露面,但我相信他一定在长安,甚至连他师父虚幻尊者也来了!” 马永昌似有所悟道:“那麽我们双方联手,是要对付他们师徒两人罗?” 毒美人充满自信道:“我们有一八人,加上马寨主和带来的男女高手,合力对付他们师徒二人,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那个姓韩的呢?”马永昌想到了韩宏。 毒美人道:“据我们的老三凶和尚,和老四恶道人说,那晚在山谷内,见韩宏露了两手,颇似“虚形幻影”身法,避开了他们的攻击。 但是,我在暗中观察了数月,发现他起先是沉迷在平康里巷的乐坊,广结妆台红粉,後来与一位叫柳青儿的名妓打得火热。 自从结识李候爷与侯司马,才振作起来,发奋苦读,志在功名,似对江湖事漠不关心,朱丹也再未上门去找过他。 如今他京试中了个进士,又经李侯爷与侯司马全力撮合,使他娶了柳青儿。目前正值新婚燕尔,春风得意,对江湖事更是不感兴趣了。 不过,我们一直未放弃对他的暗中监视,但始终按兵未动,为的是不愿打草惊蛇,希望能守株待免。朱丹如果来了长安,迟早一定会去见他的。 所以,姓韩的不必理会,我们的目标只是虚幻尊者师徒二人!” 马永昌未置可否,沉思了片刻,忽问:“姑娘的这一手琵琶技艺,不知是……” 毒美人接道:“实不相瞒,那个叫秋娘的已被我们寻获,带回了终南山。我的一手琵琶,即是由她教的。虽是临时抱佛脚,但我勤练了数月,才有今日成就。 为了引出神箫翁,我只好混入平康里巷的乐坊,不惜抛头露面了。” 马永昌终於言归正传道:“那麽请问姑娘,我们双方既然有意联手,合力对付虚幻尊者师徒。就得先小人後君子,必须把话说明了,如果真能得到“琵琶三绝”……” 正在这时,胡森气急败坏地奔入。 马永昌急问:“找到了吗?” 胡森点点头。 马永昌强忍悲痛,把胡森叫到一旁,轻声交代一番。 胡森唯唯应命而去。 马永昌不禁激动叫道:“我若不杀虚幻尊者师徒,誓不回祁门。” 毒美人却平静道:“我们不仅为了报仇,也为了“琵琶三绝”。他们师徒不除,纵然引出神箫翁,只怕也轮不到我们了。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必须全力对付他们。 至於马寨主刚才提到,如果真能得到“琵琶三绝”,我倒有个提议,也可以代表我们其他五人做主。 那就是说,无论“琵琶三绝”是什麽,若是武功秘笈之类,双方各抄录一份。若是宝藏,则双方平分,马寨主认为如何?”马永昌点头道好。 协议既定,毒美人欣然笑道:“马寨主果然乾脆,痛快!”虽是女扮男装,仍掩不了那付娇媚之情。 马永昌不禁为之霍然心动,急忙收敛心神,问道:“姑娘是否已有计谋?” 毒美人胸有成竹道:“我们须留在乐坊,继绩以琵琶娘子身份出现。我们的人手不足,两个负责暗中监视姓韩的那里,其他三人扮成卖宵夜小吃的小贩,每晚在平康里巷一带活动,必要时可以接应我。 至於马寨主方面,希望能选出两位武功好的女子,卖身混进柳婆子的乐坊,以便就近给我接应。 马寨主本人,最好带了你的手下,化整为零,每晚分散在附近几家乐坊消遣消遣。 如果不出我所料,最近神箫翁极可能会现身,只要他一出现,守伏在长安的虚幻尊者师徒,必然也会随之现形。 那时,他们的目标是神箫翁,而神箫翁必是被我的琵琶声引出,决一死战的地方,势必发生在平康里巷,甚至就在柳婆子的乐坊。 马寨主,我这样的安排,不知你认为怎样?若是有不妥之处,不妨提出,我们可以再作斟酌。” 马永昌哈哈大笑道:“好!好!姑娘的安排天衣无缝,称得上是女诸葛了!” 毒美人嫣然一笑道:“马寨主过奖了,以後尚请多多指教。” 马永昌有些心神荡漾,望著她似乎想说什麽,可是却又碍难启口,以致脸上的神情看来十分窘迫。 毒美人故意问:“马寨主是否还有什麽事交代?” 马永昌迟疑了一下,终於鼓起勇气挽留:“姑娘,我,我想……我们今晚初见面,是否可以留下多聊聊?” 毒美人未置可否:“这……” 马永昌笑道:“反正今夜我已包下了姑娘,用不著赶回去应酬其他客人,何不让我吩附他们准备些酒菜,与姑娘喝上几杯呢?” 毒美人察言观色,已看出马永昌的心意,风情万种地笑了笑道:“承蒙马寨主抬爱,内心实在感奋。 既有相交之意,好在来日方长,不必急於一时,以後有的是机会。马寨主,你认为我的话对吗?” 马永昌连声道:“对对对,姑娘说的对极了,来日方长,以後有的是机会,只是,只是……” 毒美人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故意怂恿道:“马寨主有什麽话尽管直说,我是不会在意的。” 马永昌一脸尴尬地笑著:“姑娘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未能好好聚一聚,使马某实在感到……感到这个……这个意犹未尽。” 毒美人“哦”了一声,笑问:“那麽依马寨主的意思呢?” 说著她走近了马永昌面前。 她今夜虽是女扮男装,铅华尽褪,未施脂粉。又是一身黑色劲装,并且缠裹了挺实丰满的胸部,看来如同一位俊俏的少年。 但那天生的丽质,仍然无法掩住,尤其是那一对水汪汪的凤眼,灵活而明亮,彷佛能勾去别人的魂魄。 马永昌已有一妻三妾,纳妾的理由是发妻肚皮不争气,结婚十载尚未替他生下一男半女。 在封建时代,这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於是在前几年,他名正言顺地一口气纳了三位侧室。 其实他是寡人有疾,藉无後为大之名,以遂其好色之欲。 可是三位年轻貌美的娇妾也不争气,几年来肚皮毫无动静,使他不禁怀疑,究竟是自己不能生育?还是缺德事做太多了,老天爷罚他马家无後? 偏偏马平昌志在四方,常年奔走江湖,不愿受家室之累,年已过了四十,犹是孑然一身的。 兄弟两人均无後,马家岂不真的将断了香烟! 马永昌求子心切,不惜重金遍请江南名医,诊断的结果,他本人没有任何毛病,问题出在三位美妾身上。 所谓“问题”,倒也不是她们生理上的障碍,而是根据脉象,发现她们长期服食了一种绝育草药,以致永远无法受孕。 马永昌当时不动声色,命胡森暗中密查,终於查出是三位美妾的贴身丫环,被他大老婆收买。 经常将绝育草药煮水,掺在食物及茶水中,让三位美妾不知不觉饮食。 真相终於大白,原来大老婆是怨自己肚皮不争气,又怕三位美妾因子而贵,才愤而出此下策。 这一来,马永昌不禁大为震怒? 他把大老婆打了个半死,派人将她送回巢湖娘家去。 一气之下,马永昌从此再也没有什麽顾忌,买了不少江南美女,在马家寨里大享齐人之乐。 但那些江南美女,几乎全是从风月场中花镑买回,姿色虽佳,却脱不了一股妖冶倡条之气,那及得眼前这毒美人的千娇百媚。 所以在马永昌的眼里,毒美人是他生平见过的女人中,无法相提并论,称得上是女人中的女人,美女中的美女。 马永昌一见毒美人走近,突然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要求道:“姑娘.跟我回祁门去吧!” 毒美人仰著脸笑道:“那也得等这里的事了结之後啊!” 马永昌心花怒放:“真的?” 毒美人眼波流转,无限情意地道:“难道马寨主不相信我?” 马永昌再也按捺不住,低下头去就吻。 毒美人并不拒抗,任由他紧紧搂住,恣意地一阵狂吻。 马永昌已形同疯狂,恨不得把怀里的毒美人,整个活生生吞下肚去。 正在这时,胡森又匆匆闯入。但他一见这个情景,立即知趣地悄然退了出去,以免惊扰他们的热情场面。 马永昌已欲火难禁,突然在毒美人耳旁道:“今夜就留下陪我吧!” 不料毒美人警告道:“马寨主,你尚未服解药,不宜过份冲动,更不可消耗真元,那是非常伤身的啊!” 马永昌一听,果然欲念顿消,无奈地叹口气道:“那……天时不早,姑娘就趁天亮前快回去吧!” 毒美人善解人意,尤其是了解男人的心理,她自动送上个热情如火的长吻,才告辞而去。 马永昌依依不舍,送出厅外,眼见毒美人纵身飞掠,从围墙飞越而去。 马永昌忍不住轻叫了一声:“好身法。” 回身入厅,只见胡森已从通道後面的拱门走出。 “你都看到了?”马永昌问。 胡森点点头郑重其事道:“寨主,这女人名列“终南七煞”之一,而且人如其名,不但擅长施毒,心地更毒,寨主可千万要小心。” 马永昌却有恃无恐道:“目前他们人手不足,有求於我,即使虚情假意,想以美人计迷惑我,我也不会吃亏啊!哈哈……” 胡森不以为然道:“话虽不错,但人心难测,尤其是恶名满天下的“终南七煞”,一旦利用我们对付虚幻尊者师徒之後,“琵琶三绝”真到了手,他们会遵守跟寨主的约定吗?” 关於这点,马永昌也想到了,那是绝不可能的。 但他已胸有成竹,自负道:“这个不用耽心,到时候我自有主意。” 胡森深知主人自以为是的个性,不便再说什麽。 马永昌问明胡森,诸事已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就去购买棺木,选了两名手下,雇车护送马平昌的尸体回祁门。 毕竟是手足之情,马水昌不禁悲从中来,拭去夺眶而出的两行热泪後,才把毒美人留置茶几上的小纸包打开,包的是三粒红色药丸,取了两粒交给了胡森,拿去给史彪和秦风解毒胡森拿著解药,刚走两两步,突然一回身,见马永昌正待将解药吞服,急叫道:“寨主且慢!” 马永昌一怔道:“怎麽了?” 胡森趋前道:“寨主,我刚才突然想到,她送来的这三粒药丸,很可能不是解药而是毒药!,” 马永昌惊诧道:“这……这怎麽可能?” 胡森正色道:“刚才我问过史彪和秦风,今晚在乐坊的情形。以当时的情况判断,毒美人既已认出寨主,凭寨主的江湖阅历和经验,她那敢当场在酒里做手脚,万一被寨主察觉,她不是弄巧成拙,反而自暴身份了。” 马永昌微微点了下头:“唔……有道理,继续说下去。” “是!”胡森恭应一声,分析道:“当时她附耳告知寨主,故意说酒里做了手脚,已掺入天下第一剧毒“一点红”,目的是在威胁寨主,不敢当场发作,更不敢对她轻举妄动。这样一来,寨主才不得不由她摆布。 所以,如果不出我所料,今夜她亲自送来的这三粒,才是真正的毒药!” 马永昌若有所悟道:“我明白了,等我们三人急於服下她送来的这三粒所谓“解药”,才真的中了毒!” “不错!”胡森道:“据闻“一点红”是无色无臭的液体,只须一小滴,就足以使十人丧命,十二个时辰之内化为一滩脓血,霸道无比,所以江湖上称它为天下第一毒。 今夜她送来的这三粒药丸,虽说可以在丸中羼入“一点红”。但是,如今“终南七煞” 既想利用我们,合力对付虚幻尊者师徒,就绝不会存心置寨主於死地。 不过,他们一心想控制寨主,一切听其摆布,而且事後存心独吞“琵琶三绝”。 所以,根可能这三粒药丸服下中毒後,药性一发虽不足致命,却是痛苦无比,甚至感到生不如死。 必须按时服用她的解药,才能暂时解除痛苦。这样一来,寨主岂不将永远受控制,任凭他们要怎样摆布,就怎样摆布了吗?” 马永昌顿时惊怒交加,破口大骂道:“他妈的!这臭娘们,好狠毒的诡计!” 胡森忙劝道:“寨主不用发怒,他们既然存心不良,我们何妨来个将计就计。” 马永昌急问道:“胡森,你有什么主意?” 胡森从容不迫地献计道:“这三粒药丸寨主暂时不要服下,先让史彪或秦风一人服下试试。 如果我判断错了,送来的果真是解药,那时寨主再服不迟。 万一不幸披我料中,我们即可知道药性发作的状况是怎样了。然後我就去见毒美人,告知寨主服下解药後,非但毒未解,反而更痛苦难当。 到那时,不须我们揭穿,那娘们也会露出了狐狸尾巴。 而我们正好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已经控制了寨主,从此一切得听他们的。 这出戏不妨继续演下去,等对付了虚幻尊者师徒,引出神箫翁,“琵琶三绝”得手时,才出其不意地发动,使他们措手不及!” 马永昌听毕,不禁眉飞色舞,大加赞许。 主意就这样决定了。 一切依计而行,次日第一件事是购买棺木,雇了马拖的板车,由两名手下护送马平昌的灵柩回祁门。 第二步是选了两名机伶的女子,扮成来长安投亲不遇的一对落难姐妹,自行前往柳婆子的乐坊卖身做丫环,顺利混了进去- 请看第二册- 第 十 章 果然不出胡森所料,史彪在服下药丸後,次日中午就药性发作,痛苦不堪。而未服“解药”的马永昌和秦风,却是安然无恙。 於是,胡森等不及到晚上,就去了平康里巷。 这时“琵琶娘子”尚高卧未起,胡森自然遭柳婆子挡了驾。 胡森前几日来过,柳婆子认识他,花了百两银子,只听琵琶娘子弹唱两曲,拍拍屁股就走人,也算得上是位出手大方的豪客。 今天胡森出手更大方,拿出五百两银票,表明即日将离开长安,只想再见琵琶娘子一面,当面告辞一声而已。 看在五百两银票的份上,柳婆子只好亲自去叫醒琵琶娘子,为她穿衣梳妆,忙得团团转。 胡森在内厅见到了毒美人,果然彼此寒喧几句,趁在旁的柳婆子不注意,悄然塞给她一张纸条後,便起身告辞而去。 一个时辰不到,毒美人就来到了巨宅。 她仍然是女扮男装,俨然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 马永昌一听通报,便躺在上房的床上,佯作痛苦不堪地呻吟著。 毒美人由胡森陪著进房,马上露出狰狞真面目,威胁马永昌就范後,才取出带来的解药。 并且说明每日须派人去取回三粒,不能间断,得一直继续服用,否则毒性随时会发作。 这一来,马家寨在长安的大批人马,毒美人以为完全被她控制了。 但是,神箫翁既末被她的琵琶声引出,虚幻尊者师徒也未现身,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尽管长安城里暗潮汹涌,危机四伏,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但婚後的这一段日子,是韩宏最惬意的岁月了。 他在侯希逸的运动下,在礼部补了个缺。那是个闲差,职秩六品,虽然得以比同年外放的七品郡令高一级,但真正说起来,还不如做个地方父母官有出息。 在京师,六品的员外郎多如牛毛,是最不值钱的京官,尤其是在礼部,那更是一个穷衙门,没什麽油水,只管皇帝司祭时的礼节以制定官员的礼章法制等,事情很琐碎,且也不很重要。但,却有一个好处,闲。 这是侯希逸跟礼部侍郎杨度交好,特地教杨度把韩宏争了去,安插个闲缺,让他轻松一下,责际上也是先熟悉一下官场的事务,说得好听一点,也是要一般官场中改变一下对韩宏的印象! 因为韩大郎的才情虽好,但是过去在平康里巷替粉头们捉刀弼诗的那些事,颇令一些迂夫子们认为不堪。 一则是为了李侯的保荐,一则也为了韩宏的才调足堪借重,侯希逸动了私心,根本就不想让韩宏上别的衙门去,要留在自己的身边以派用场,只是这一段时间,自己却要追随太子在灵武练兵,一时无法忙其他的事务。所以才找个地方,为韩宏暂时安插一下。 衙门的工作很轻松,只是那一份俸禄太微薄,当然维持一个数口之家的生活是足够的。 韩宏的那所新居是李存信斥资购下,连同房契以及其中的家具都送给了韩宏当作新房。 侯希逸临行也赠仪钱三十万,那也是根大的一笔数目,相信韩宏是足够的了。 可是韩宏却偏偏不够用,他倒不是挥霍,只是不小气而已。夫妇两人,带著个玉芹,韩升总算高升一步,由小厮升做听差了,可是那所屋子却很大,总得要有几个人来整理,这些人自然也要吃饭支薪,就得要韩宏贴出来。 韩宏既是爱热闹,又好交往,衙门中得闲时,经常约了三五同僚或一些旧日斯文中的朋友,在家中小吃小酌的。 那得要归功於青儿的烹调手艺高,几味小吃弄出来,无不成为绝响,吃过的人想再来,没来过的人则闻风慕名,弄得车水马龙,终日不歇。 除了这些酬醉外,韩宏当日贫困时的那些旧雨相知,甚至於一些平康里巷的姑娘们,抽闲也要来串串门子。 一则是他们夫妇没架子,来者不拒,人人都欢迎,则是他们夫妇才情高,来这儿的朋友三教九流,品流虽杂,却多是总有一技之长,到了韩宏的仙柳小筑,能吹的就吹,会唱的就唱,实在是好玩。 日子过得愉快,钱花得像流水。除了招待客人之外,韩宏还有一项花费,就是有贫困的寒士向他告贷,不管识与不识,韩宏从没使人失望空手而回过。 当韩宏本身潦倒时,他也经常帮助人。现在有了钱,做了官,自然更不在乎了。 柳青儿是个最佳的女主人,早年的职业训练使她善体人意,使登门的顾客快乐。现在则是与客人分享快乐。 因此,这两口子在长安市上,仍是一对名人,以好客、热心,善於支配生活而知名。 这天下午,韩宏出了衙门,因为时光还早,就到大相国寺去看一个朋友,谈了一下午诗文,买了一对鸡血石,这是一种很名贵的石头,但只是玩物而已。 韩宏之所以要买下来,完全是因为要帮助那个朋友,那个朋友是个外地的举子,来京投考未第,寄寓大相国寺中,等待下一科再考。 就在这时候,接获了家中的讯息,说是他母亲病危,希望他能回去见上最後一面。 这个朋友早年丧父,只有一个老母,茹苦含辛,守寡巴著他长大,好不容易得一名中了举子,晋京赴试,原也指望著能混个一官半职回天光祖耀宗一番的。 不意仕途困蹭,依然布衣,这也罢了,反正年纪还轻,再用个几年功犹未晚也,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回去一趟也是必须的,何况他的母亲若是死了,於例必须守丧三年,也不能投考下一科了,长留长安也没有用。 问题是在这位朋友家道本就清寒,家中有几亩祖田,已经变卖了给当路费上长安来考试了,落第未取,他在长安已经很惨,寄居在大相国寺中,依人而食。 大相国寺,建於太宗皇帝贞观晚年时,相传皇帝染疾,梦见许多冤魂索命,鬼卒把他拘去阴间对质,幸得军师徐积与判官崔通一父好,得崔判官多方照应,乃能摆脱群鬼之纠缠重返人间。 他在阴间曾遍游地狱,见群鬼幽魂在炼岳中受苦之状,心生怜悯不忍,想超渡赈济,却又无钱,乃由崔判作中保,向一名相老者,借钱一库,言明在阳世归还。 太宗皇帝回阳之後,记起梦中之事,颇多感触,曾大做佛事以渡亡魂,也记起了欠相老的债,遍寻不获,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却是一个做小生意的老头儿,夫妇俩乐善好施,有了几个钱,就买了冥纸焚化,本意也是要散济亡魂野鬼的,却因为不识字,没有写明给谁,所以历年所焚的冥镑,都收存在冥库之中,积有十库之多。 皇帝借了一库赈息,在阳世要还他阳钱,他却坚持不受,因为他并没有存钱之意,也不承认钱是自己的。 皇帝没办法,只好命御前将军尉迟恭为监督,造了一座生祠,内供相老夫妇之像。而且还塑了十殿阎君及十八地狱情状,以为警世劝善之徵。并亲延国师高僧前来主持,这便是大相国寺的由来。 由於这是皇室敕建的寺庙,自然香火鼎盛,而且官中还有定例钱粮,庙产极丰,京师的巨室显宦,也来烧香许愿,祈福布施,使庙越建越大。 钱多了,乐得做好事,於是庙中建了一些客舍,收容些贫苦无依的人居住,施衣施粥,以免冻馁之苦。 更有那些读书赴考的寒士,离家遥远,一第不中,寄居寺中,以待下一比者,庙中除了供食宿之外,冬天一袭寒衣,寒天还有一盆火炉,以供他们安心读书。 虽然,这是很优厚的待遇了,但毕竟是受人救济。 读书人最为气傲,稍微有点办法的人,都不会愿意住在里面的,韩宏倒是有不少朋友住在这儿,也知道这些朋友的窘境,也常来帮助他们,只是要很技巧,不能表示救济之意,以免伤了人家的尊严。 这位朋友跟韩宏并无深交,韩宏辗转得知了他的困境,上门拜访,以五万钱买了他的一对鸡血石,那一对石头印章并不值那麽多的钱,那个朋友曾经拿到市上去求售,讨价五千钱却无人问津。 韩宏登门後,却说自己想送给李侯一对印章,遍求佳石不获,得知他有一对祖传的鸡血石印,再三恳求割爱,出价五万线,买了回去。 那个朋友自然是喜出望外,但韩宏却还一再道歉,说是自己刚领了半年的俸禄,只有这麽多的钱,此为向李侯略尽心意,多谢那个朋友的玉成。 明明是帮人家的忙,却还要做得像领个大人情似的,做了这件好事,心中十分高兴,正慢慢地踱步回家。 途经寺外菜园时,忽然听见一阵喧闹声,韩宏很奇怪,他知道里面都住了一些市井游侠儿,是些长安市上的青衣混混,平时只有他们吃人家的,什麽人居然敢吃到他们的头上去了呢? 这些人虽不务正业,经常打架闲事,却很讲义气,而且有几个人还受过韩宏的好处,因此,韩宏忍不住推门进去看个究竟。 却见十几个汉子,追著一个大汉厮打,那个汉子身材轩昂,相貌堂堂,只是衣衫褴褛,怀中抱著一堆钱,兀自不肯松手,十几个汉子追著他打,那汉子并没有还手,只是在躲闪而已,有时被他们围住了,他发急冲出来,才使腿勾拨,那些汉子却已纷纷倒地。 看见韩宏进来,立刻有人大叫道:“韩大郎,你来得正好,快帮帮我们的手,打死这贼厮……” 韩宏虽是文人,却因略习拳脚棍棒,高兴时还跟这些人玩过,偶尔更指点过他们几手,因此,他看得出,这个汉子身手不凡,像是受过真传的,他只是不肯还手而已,否则这十几个汉子早就给他打翻了。 因此,他上前一伸手,先拦住了大家的扑打,挡在那汉子前面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韩宏出面了,那些汉子倒是不再乱殴了,但是却有一个人道:“韩大郎,这厮专来搅我们的局,抢我们的钱,这是第三回了,你可得替我们作个主,把他捉将官里去。” 那汉于见韩宏身上还穿著官服,倒也有些畏怯,低声道:“官长,他们的钱也都是使诈骗来的,来源不正,大家都使得,你捉我入官,可不能单偏一方,须得连他们一起捉去才行。” 那些无赖叫起来道:“胡说!这儿都是我们自家兄弟,使诈骗谁去,你抢了钱,还要诬赖人。” 汉子道:“你们早上在菜市场上设局,骗了一些乡下老儿的钱,那可没错吧!这是不义之财,我抢了你们的也不犯法,何况你们也打了我了,一拳三百钱,总计十拳,应该是三千钱,我这儿才得两千多,算起来还倒欠我的呢!” “放屁,还说我们打你,这些兄弟被你打伤了好几个,你身上连块瘀青都没有,到底是谁打谁?” “自然是你们打我,我双手都抓了钱,匀不出空来打你们,再说你们也不经打,老子要是伸出拳头,你们这些厮鸟那里还有命在!” 众无赖又鼓噪起来了,韩宏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先向那些无赖摆摆手道:“大家先别吵,曹二虎,你们又出去设局骗人了,我不是再三告诫过你们,不可以这麽做?那些乡下卖菜的苦哈哈,赚几个血汗钱,说不定还是养家活口的钱,你们怎麽忍心去骗他们的钱?” 那个叫曹二虎的汉子低下头道:“韩大郎,听了你的劝告後,我们已经不赚那种作孽钱了,最近我们设局的对象,都是一些乡下土财主,都是输得起的,他们揣了钱是进城来找粉头儿取乐的,所以哥儿们才动脑筋。” 另一个汉子道:“说得是,普通的乡佬儿,最多只有十几二十个钱,掏空了他们,也凑不上百,那有这麽上千的好进帐,这几个老乡的确是油水很足的老佬倌儿。” 韩宏皱眉道:“那也不该去诈骗他们呀!” 曹二虎笑道:“大郎,我们是在平康里巷把他们吊住的,若是不掏空他们,让他们进入里面,迷上了那些粉头儿,说不定还会倾家荡产呢!我们捞了他们的钱,把他们安安份份地赶回去,还是做了好事,救了他们呢!” 这虽是歪理,但也是事实,长安销金窟中,确曾迷倒过不少人,尤其是这些乡里土佬倌儿,辛若半生,好不容易挣下一份家私,生平却从未享过温柔。叫那些花枝招展的粉头儿软语温言一哄,连自己姓什麽都忘了,尽力报效,把家私赔进去的大有人在。 因此,韩宏只有苦笑一声道:“你们设局去骗人家的钱,总是不对的。” “韩大郎,我们知道不对,可是兄弟们总要混下去。” “曹二虎,过日子的方法很多,尤其是在这大相国寺边儿下,摆个小地摊儿也都能混日子。” 那抢钱的汉子却道:“他们不摆摊子,专吃那些摆地摊的,一个地方一百钱,每逢初一十五收一次。” 韩宏沉下脸道:“曹二虎,你们收这种钱?” 曹二虎低下头道:“大郎,这钱可不像别处地头上那种强收法,那是大家公决了给我们的,我们也不白收钱,早晚替他们看守空摊子,守住地盘,不让别的人占了去,等收了摊子後,留下的破碎纸屑,我们要收拾清理,这也是辛苦钱,大家都是街坊朋友,互相照应帮忙而已。” 韩宏道:“这也罢了,总算是出了力。” 那汉子道:“既是出力就能收钱,我也来一份了,我的胳赙粗,拳头大,比你们使得出力。” 曹二虎翻起了眼睛道:“凭什麽?我们在这儿混了十几二十年,才混下这麽一个地盘,你凭什麽也来插一脚?” “凭我的拳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们消得了吗?若是不带我一份,我就去找几个人来争地盘。” 曹二虎怔住了,顿了一顿才叫道:“你要是那样干,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我们虽然住在庙里,可是却从不吃素念经,没有那份菩萨心肠,更不是不敢杀人,以前是受了韩大郎的点化,才守住不流血伤人的约束。” 韩宏忙道:“二虎,你们难道想不守约束了?” 曹一虎道:“大郎,我们没这个意思,可是这王八蛋要抢夺我们的生路,逼得我们开杀戒。” 那汉子冷笑道:“开杀戒又如何?你们杀得了我吗?以前因为你们没认真,我也手下留情,让著你们,要是你们敢动凶,看看是谁躺下去!” 曹二虎红了眼睛吼道:“好!免崽子,这是你自己说的,今天要是不摆平你,咱们也别在地头上混了,哥儿们,抄家伙,宰了这王八蛋!” 那些闲汉们哄然应声,散开拿武器去了,不过拿出来的玩意儿却很可怜,都是些断枪锈刀之类的破家伙,只有曹二虎手中的一只匕首还擦得亮亮的。 汉子冷笑道:“怎麽?你们就想凭这些破烂家伙杀人?恐怕连鸡脖子都割不断。” 曹二虎道:“这些家伙都是喝过人血的,後来因为听韩大郎的劝告,才收了起来好久没用了,你别看生了锈,宰起人来却不会含糊……” 韩宏见他们拿出的这些武器,倒是十分安慰,笑了笑道:“二虎,看你们的刀枪生了锈,使我很高兴,可见你们的确是很久没有使用了。” 曹二虎道:“大郎,我们并不是喜欢流血杀人,以前是为了要混生活,没法子……” 韩宏皱眉道:“那也不必要动刀枪的,尤其是在这大相国寺的四周,全是街坊邻居,大家好好地相处,也一样能过日子的。” 曹二虎道:“可不是吗?自从您跟大家说开後,哥儿们已经不逞强去收取例钱了,得闲为他们尽点力,帮忙搭个架子提个桶什麽的,大家客客气气的,他们反而大方起来了,以前两百钱,还得凶声恶气地逼出来,现在他们自动加到三百个钱,不用我们去收了,到时自己送了来。” 韩宏笑道: “这不是很好吗?这大相国的香客多,生意好,收入也不错,那些生意人原也需要有人来照顾的,只是你们的态度太凶,人家就不情愿了,好好的把话说通了,他们自会发现少不了你们的。” 曹二虎道:“可是现在这家伙来抢我们钱不说,还要抢我们的地盘,这可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韩宏道:“二虎!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就给我一个面子,由我来负责解决,如何?你们损失多少钱都算我的。” 曹二虎道:“大郎,这是什麽话呢?哥儿那个没受你的好处,闲了事捉进官里去,都是你托人情给放出来的,平常有个急用向你开口,你也从没叫我们空手而回过,这几个钱反正也是骗来的,舍了就舍了,可是他要抢我们的地盘,那可断了我们的生计。” 韩宏道:“不会的,这位朋友也只是说说而已。” 曹二虎道:“大郎!这可说不准,他来了有半个多月了,一直跟我们过不去,抢我们的钱倒还是小事,他把我们的财路也探明白了,分明是有心要插进一腿。” 韩宏道:“我负责!绝不叫你们吃亏行不行?你们各位先到街口正顺楼喝酒去,记我的帐,今儿我身上不便,明天我准来,把各位前两次的损失一起补上。” 曹二虎道:“大郎这一说就是骂人了,哥儿们现在日子还过得去,不敢再麻烦大郎了,倒是好久没跟大郎聚聚,明天我们弟兄凑分子,在这儿宰一头羊,弄几缸子酒,请大郎来醉上一顿……” 韩宏笑道:“那敢情好,我也想念你们得紧,所以今天特地弯来看看,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我准到,今天我没空陪大家,委屈你们自己喝酒去。” 曹二虎笑向那些汉子道:“哥儿们怎麽样?他们说韩大郎金榜及第做了官,做了官又成了家,还攀上了豪门,不理咱们这些穷朋友了,我说韩大郎不是这种人,现在证明我的话没错吧?” 那些汉子也七嘴八舌地叫著,闹著,一哄出了菜园而去,那抢了钱的汉子却一直没有走开,眼睁睁地瞪著韩雄,似若不信地道:“你是进士及第而做的官?” 韩宏道:“惭愧!惭愧!上一榜侥幸中了第五名!” “那你做的官儿一定不小!” 韩宏摇头道:“那可更惭愧了,兄弟在礼部,只是一名六品艮外郎,书牍小吏而已。” “六品官儿,那可真不小,比县太爷还高一品呢!” 韩宏夷然一笑道:“县令虽为七品,却是百里之侯,一地之父母官,天高皇帝远,尊贵之至。在京师,官儿太多了。我这六品小吏俯拾即是,实在算不了什麽。” 汉子道:“那我可不知道,反正你的官儿不小,奇怪了,你怎麽会跟曹二虎那帮人结成朋友的?” “那些朋友有什麽不好?他们很讲义气,我在贫贱之际,他们不嫌弃我……” 汉子笑道:“这些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根本就是地方上的青皮混混,你却是个读书人。” 韩宏一笑道:“朋友!你这就错了,读书人不过是读过书而已,并不比别的人高贵。朋友,我们坐下来谈。” 韩宏指了一边的草篷,那是曹二虎等人栖身之处,那儿原本是庙中的僧人火工所居,看守蔬菜的。 可是庙园很大,照顾不周,附近的居民常去偷菜,曹二虎等人更是不时光顾,跟僧人起了冲突。 大相国寺一半为官产,庙中住持不胜其扰,一状告到官里,公人们把那些青皮混混都捉将入去。 韩宏知道了,因为跟住持略有交情,说了人情把那些人放了出来。更说动了住持,让曹二虎他们住在菜园里,兼带看守园子。 这使他们有个栖身之处,而且园中的菜蔬也不再有人来偷了,那些爱偷菜的人,不怕寺中的和尚,却惹不起这些地头蛇,几年下来,倒是相安无事。 所以韩宏到了此地,倒像是到了自己的家。 他看出这汉子器宇不凡,倒是想结交一番,可是那汉子却退了一步说道:“慢来,姓韩的,我们可不是朋友。” 韩宏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朋友何出斯言?” 汉子道:“今天你虽然喝退了那些人,但是我并不领情,我是存心让他们,否则我只要手一挥,就能打倒他们!” “这个兄弟相信,兄弟略知技击,看得出朋友是受过真传的,那些人只不过是有点蛮力而已,绝非朋友敌手。” “啊?这麽说你也练过功夫?” 韩宏摇头道:“略经涉猎,却没下过苦功,为了读书,兄弟放弃了学剑的机会,现在颇为後侮……” “有什麽好後侮的?学剑又能如何?你读书多少还捞了个官做,我学了一身的本事,却落得三餐不继。” 韩宏道:“方今天下久治,已有动乱之徵,正是武人立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文官只有跑腿的份了。” 汉子哼了一声道:“那只是指一般的世家功臣子弟,别的人想做个马前小卒都捞不到机会。” 韩宏道:“没有的事,太子在灵武练兵,正在召集年轻力壮的丁勇……” 汉子道:“我知道,我去试过,弓开九石,也曾打败了几个甄试比武的军士,他们却说我来历不明,赶了出来。” 韩宏道:“怎会有这种事呢?” “就是有这种事,我知道那几个狗头们的心思,见我武艺太高,怕入营之後,爬在他们头上,把他们挤了下去,有好些不会武功的,都录取了。” 韩宏一听倒是默然了,这种情形很普遍,那个圈子都是一样的,人才总是容易遭到人排挤,不易出头! 因此,他道:“朋友别灰心,那些没知识的军卒可能心胸狭一点,但是将官却不会放过人才的。” 汉子道:“都是一样的,我等著一个机会,找到了负责徵兵的一位长官,听说他是个千夫长,我上去毛遂自荐,又演了一番武艺。他看著倒是很满意了,可是一问我的家世,却又把我斥退了回来。” “这又是什麽原故呢?难道你的家世有什麽问题吗?” “我的家世没问题,因为我祖父流居胡地,他说我家世不清,又无人推荐,就将我斥退了。” 这一点韩宏倒是明白的,他知道这次太子在灵武练兵,以侯希逸挂帅,主要就是为了抵拒胡人的势力,因此凡是跟胡人略微沾上点关系的,唯恐是胡人的细作渗入,故而加以摒弃了。 这当然不能明白地告诉对方,因此他只好柔声地道:“朋友!你如果决意要投军谋个出身,兄弟可以作书推荐,有兄弟作为担保,他们就不会再拒绝了。” “你肯为我推荐?” “是的,当朝司马侯希逸大将军,与兄弟略有渊源,兄弟如果作书推荐,一定会录用你的。” 汉子神色一振道:“那太好了,侯将军是新军主帅,你认识他,椎荐一个人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你真的跟侯大将军认识吗?你的面子够吗?” 这种话太突兀了。 倒像是韩宏倒过来去求他帮忙似的,换个人早就气得拂袖而去了。 但韩宏却不以为怪,他在下层圈子里认识的朋友不少,知道他们心直口快,想到什麽就说什麽。 这一问倒还不算没道理。 因此,韩宏仍是很诚恳地回答说:“兄弟认识侯将军是一点不假,这是可以打听的,至於说到兄弟的面子有多大,这倒难说。 因为兄弟以前从未推荐人去,不过,朋友只是想投军效力,兄弟自信还有这个能力才对。 如若朋友期望过高,想一去就担任要职,领军拜将,兄弟的面子就不够了。” 那汉子点点头道:“这就好,我只要能安下身来就行,至於能否有出息,那要看日後的表现了。” 韩宏道:“是极!是极!不过据兄弟观察,像朋友这般人才,在军中必定能够有所发展的。” 那汉子低下头来道:“咱家学武艺,本就是想在武职上谋个出身的,可是一直却没有机会,刚到京城来求发展,那知因为脾气太坏,跟人打架,把对方打伤了,捉将官里去关了一年多,上个月才放出来。” 韩宏对他的处境十分同情,因此道:“朋友还是及早去投军的好,无友无钱,在长安混日子是很难出头的,尤其像朋友这种谋生的方法,决非长久之计。 即使朋友的身手非凡,但是打死了人,仍然是要吃官司的,再关上个十年八年,这一辈子就真正的完了。” 汉子有点惭愧地看了一下手中的钱,低下头来道:“我知道这种行为是不对的,为盗为贼,乃习武之诫,我若是真的要想做壤事,早就落草做强盗了。 我有几个师兄弟,原是一起来谋出身的,结果都没有著落,耐不住穷困,结夥打家劫舍去了。 前几天我还碰到一个,穿著一身光鲜,似乎发了财,还邀我去入夥呢!” “这可千万干不得!”韩宏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了。 “我知道,所以我当时就拒绝了,可是在长安住著,身边无钱实在不好混,因此,我才打上那几个混混的主意,他们的钱是骗来的,属不义之财,抢几个没关系。” 韩宏摇头苦笑,明知这个理由实在不通,可也不便驳回去。 但那个汉子也自知理屈,低下头来道:“我知道这也不对,可是没办法呀,我要钱有急用。” 韩宏听过曹二虎说汉子已是第三次抢他们的钱了,因此便问道:“朋友!你有什麽急需?” 汉子的神色黯然地道:“我老母生病吃药要钱……” “啊!那可是耽误不得的,朋友!这钱够吗?” 汉子看看手中的那把钱,长叹了一口气:“够?付利息都不够,我娘是去年生的病,那时我正在狱中,家中只有个妹子在服侍老娘。 要延医吃药,不得已,只有向同村的一个富户借钱,折腾了半年,老娘的病是好了,却欠了一大笔的债,总数约莫是三四万。” 韩宏道:“令堂的病能好,欠几个钱是没关系的,将来还他就是了。” 汉子道:“问题是人家不肯等我慢慢还。” “哦!他要怎麽样?” “他看中了我妹子长得好看,才答应借钱给我家的,说明一年为期,如果到期不还,就要我妹妹给他作妾。” 韩宏知道必定是这种情形,因为他在平康里巷经常出入,类似的故事听得太多了,那些女孩子都是在差不多情况下身入风尘的,但仍忍不住愤然道:“这家伙太可恶了,怎麽能提出这种混帐的要求呢?不要理他!” 汉子苦笑著脸道:“他这要求虽混帐,却是事前声明,而且双方署卷为凭,倒不能说他存心欺负人,我家中既无田产,又没有生产,若不是有个人可以作抵,他凭什麽大把大把的钱借给我们?” 韩宏也没有话说了,汉子又道:“他借钱的利息要得并不高,而且期限一年,这条件并不苛刻,因此他的附带条件虽苛,我却不能耍赖。” 韩宏只有跟著叹了口气道:“只是令妹却苦了。” 汉子的目光渐有湿意。“就是这话了,我妹子才十七岁,那老头儿却已七十多了,这一嫁过去,终身幸福也完了。但是欠了的钱要还,又有什麽办法呢?我本来急著想去投军,就是听说有一笔安家费。” 韩宏摇摇头道:“朋友!安家费虽有,最多也不过十数千而已,离你所欠的债还差一大截呢!” 汉子也呆了,道:“才这麽一点?” 韩宏道:“十数千也不算少了,那是一年的钱粮,若是在家里种田,一年还赚不到一半呢!” 汉子急了道:“不行!那我可不能去投军了。我得赶紧赚钱去赎我的妹子,她在家伺候老娘已经够苦了,我不能耽误她一辈子。” “朋友,你有什麽赚钱的法子?” 汉子翻著白眼道:“实在没办法,我只有找我的师兄弟先拿钱去还债,然後跟他们落草去,宁可我做强盗,也不能断送我妹子的一生……” 韩宏长叹了一声,然後道:“朋友,这可不是办法,这样吧!你也不要去打那个主意,还是安心投军谋个出身去,我给你想个办法筹钱。” 汉子似乎难以相信地道:“你……要借饯给我……” 韩宏道:“是的!你这是急用,刻不容缓,我在三天之内,一定给你筹足五十千镑,你拿了回家还债,然後上灵武去找侯将军投效,谋个出身……” 汉子道:“慢来!慢来!这位老兄,你我非亲非故,你干嘛要帮我的忙呢?” 韩宏笑道:“还是那句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有困难,我有这个能力,帮你一下这算不了什麽,也许将来我有困难时,也要请你帮忙的,我们就这麽说定了,三天後傍晚时分,你到我家来找我好了……我家在……” 那汉子道:“老兄,你的好意我十分感谢,不过这事情可开不得玩笑,你要知道,我只有一个月的期限了,我赶回家还得要十来天,因此,你要是没把握,还是让我想别的方法好了,要是误了我的事,我可恨你一辈子。” 这汉子倒也够冲的,韩宏跟他才刚见面,而且是诚心诚意帮他的忙,他却像是吃定了似的。 韩宏对这种实心的汉子倒是很欣赏,一拍胸膛道:“朋友,这你放心,我韩君平人在长安,你问问这儿的人,他们都认识,三天後你来找我,绝对耽误不了你的事,对了,你的高姓大名,可以赐告一下吗?我要写封信给你带著,你办完了家里的事,就赶紧上灵武去,目前正是个机会,那儿需要人,否则投营吃粮,还不一定有缺呢!” 汉子道:“我姓许,单名一个俊字,河间大名府人氏,祖上曾经在燕州罗艺将军麾下为将……” 韩宏道:“燕州罗氏是累世名臣,晋封燕国公,罗氏为将门世家,极受朝廷器重……” 许俊道:“我祖上只是罗公门下的稗将,而且那是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已经搭不上关系了。” 韩宏道:“但罗公门下,都得罗氏枪法真传,而罗家的枪法,到现在还是军中的神技之一,许朋友是否……” 许俊道:“罗氏枪法神绝是不错,但是现下却已多半失传,连罗公的後人都未能使得全了。我是学过一阵子,却不能算精通,我是用刀的……” 韩宏笑道:“不管你用什麽,有这一点渊源出身,在军营中就较为受人重视,我在信中为你吹嘘一下,相信在侯大人那儿也不会埋没你的,你今年贵庚?” 许俊道:“二十六岁。” 韩栩道:“好,正男儿少壮之年,燕赵男儿,多慷慨悲歌之士,侯大将军门下,你们同乡很多,去了必有照应。许壮土,我今年三十了,比你虚长四岁,如蒙不弃,我们就结个异姓兄弟吧!” 许俊想了一下,双手一拱道:“小弟高攀了。” 韩宏十分高兴地道:“好兄弟,後天晚上你到我家来,见见你嫂子,她可是长安有名的美人。” 韩宏说了自己的地址,欢天喜地的跟许俊分手,一迳回到家里,柳青儿跟玉芹已经弄好了晚餐在等著他。 韩宏看见桌上有鱼有肉,还温了一壶好酒,倒是颇觉意外,忙问道:“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弄了这麽多的菜?” 玉芹笑道:“今天不是咱们家的好日子,是街口上的好日子,鱼跟肉都是他们送的。” “街市口上的好日子?这是怎麽说呢?” 玉芹道:“他们鬼得很,知道今天是户部发放岁俸的日子,所以迭了酒菜上门,实际上是提醒我们一声,要来收帐了,这些做生意的可恶透了。” 韩宏一怔道:“我们家吃的菜肴粮食都是赊的了。” 玉芹笑道:“也不算是赊,在京师,官府人家都是如此,米粮鱼肉,都是送了来,半年结帐一次,户部发关俸後再算帐,一次来领了去,这也是官府之家的气派,只有那些小户百姓,才会是现钱买粮食呢!” 韩宏道:“我们一共该付多少钱了?” 玉芹道:“不多,今天我跟夫人算了一下,总共才只有二十多千,官人可以领到五十多千,足足有馀的。” 韩宏苦笑了一声道:“只怕没有得剩了,我都买了这东西了!” 说著取出了怀中的那对鸡血石印,玉芹闻言怔道:“这麽一方石头,要卖五十千钱?” 韩宏道:“这鸡血石纹很妙,隐隐自成图画,举世再也找不出第二对了,这可是无价之宝。” 玉芹道:“天下没有无价之宝的,就算价值连城,也总有个价钱的,这只是两方石头罢了,又不是什麽美玉!” 韩宏道:“你那里懂得……” 玉芹道:“老爷,我是不懂得,可是我却懂得行情,便知道不管多贵多好的石头,若是用来做印章,价值就有限,最好的也不会超过十千钱去,我有个表哥在古玩店里当学徒,这是他教给我的,大概不会错。” 柳青儿道:“是啊!爷,以前姐妹们有了玉器,自己不识价,都是拿来叫玉芹去请她表哥估价的,她表哥在万珍斋当学徒,已经出师了,对於各种珍奇古玩,估价很准的,这方石印瞧著虽好,但我看来也不值三十千……” 韩宏苦笑道:“不是三十千,是五十千,我今天领了五十千的飞钱,全部买了这方石印了。还有几千零钱,搁在衙门里,我怕累赘,没带在身上。” 玉芹更是叫了起来道:“什麽?五十千钱买了这麽一对石头?我的爷!您可真大方,这明明是叫人诓了,是那一家,快去退给他,否则就拿去报官去,我表哥说,古玩买卖虽有虚头,但讨价太多就是讹骗了,可以告他的。” 韩宏摇摇头道:“价钱是我自家开的口,这还去报什麽官?难道抓我自己不成?” 柳青儿较为细心道:“爷!以前你也常替人品鉴古石珍玩,估价很准,相信你不会给人讹去的!” 韩宏叹了一口气:“除非是我自己愿意,谁也别想在这上面讹我一文钱去,这对印章是我向一个朋友买的,他住在大相国寺,因为有急用,我想帮助他,可是他生性耿介、性情孤傲,只有买了他这对印石,但石头的确不错!” 玉芹噘著嘴道:“爷!您既然能估价,就瞧瞧它能值多少,拿去卖了吧!凑著也好去结帐,否则等人要上门来就难看了。您是新科的贵人,发放在京里,别人都以为您很罩得住,这可不能穿帮。” 新科进士多半外放出去当地方官,混个三五年,多少总能捞进几文,所以榜发之後,倒不愁没钱使,有些人专门放钱给这些外任官,利息很高。限期半年或一年还清,可见做官确实有点好处。 只是外任官升迁的机会较难,身家有些底子的,不急於赚钱,就打通关节留京放在部裹录用,油水是捞不到了,每年还得往里贴钱,可是升迁的机会极多。 所以,科班出身的京官,在一般人心目中,就是财主的意思。韩宏的情形却是例外,他是被侯希逸留下的,那也是李存信的托付。 宅第是李存信送给他的,而且也送了他一笔可观的贺仪,使得韩栩这个六品官儿也颇为风光。 因此玉芹的顾虑不错,若是等人上门来要帐,那就是罩不住了,柳青儿道:“这也是,钱花了就花了,帮助人是应该的,可是那些生意人的帐也拖不得,他们的嘴巴可恶极了,不出三天,就能加油添醋,传遍了长安城去。把东西卖了,咱们自己再凑一凑,以後日子过省一点。” 韩栩道:“这对印石我打算自己刻了送给李侯的。” 柳青儿道:“这也应该,不过我想李侯也不争这些,咱们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吧!” 韩宏苦笑道:“假如卖了能济急倒也罢了,这对石头虽然难得,却还不是极品,正如玉芹说的,印石在古玩中最不起价,最名贵的玉石,也没有上万的,名贵的玉都用来雕成佩饰了,印石可没有带在身上的,那只是些次质的石块而已,这对印石拿到市上,最多只能卖个两三千。” “什麽?才这麽一点价钱啊!” “如果我再肯费上些功夫,就势加以雕刻後,倒是还可以卖成个十来千的,那还得一两个月之後。” 玉芹道:“那怎麽办?爷!您也真是的,一味去做好事,就不愿自家死活了,现在可不比从前了,您有了功名,摸了一个家,开门就要钱的,以前您没钱可以躲在家里十天半月不出来,现在您天天要上衙门去应卯。” 韩宏被说得无言可答了,柳青儿忙道:“玉芹!不可以没规矩,怎麽对爷那样说话的! 爷是不知道家用情况,再说也是做好事,又不是拿去胡天胡地乱花了,才二十千多一点儿,那里就难死咱们了。” 玉芹道:“这一两万钱,自然是难不倒人,婢子拿头面去质押一下,也能周转开来了,婢子也不是在数落爷,而是要他知道一下家里的情况,以後可不能再那麽大方了,要是再许下人家什麽,咱们拿不出来了。” 韩宏一怔道:“什麽!家里已经没钱了?” 玉芹道:“我的爷!您一共才发了两次的饷,可是没拿回一个钱来,倒是往外搬了不少出去,家里日常开支,一切应酬开销,每一笔都有帐的,婢子可没落下来。” 柳青儿笑骂道:“鬼丫头,谁也没说你什麽,看你急成这个样子。” 玉芹道:“我怎么不急,爷跟夫人都是不管事的,叫我来当家,我总得有个交待。原来的钱早就花光了。” 韩宏只得道:“玉芹,我知道你当家辛苦了!” 玉芹道:“当现成的家,只不过劳点儿神,没什麽辛苦,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了婢子可没处变去。” 韩宏笑道:“以後我留心著,不再乱花就是!目前的关头只有先塞过去再说,把家里东西质押一下也好,可不能拿你的去,要押也得押青娘的才是。” 玉芹冷笑一声道:“夫人的头面首饰早在上个月就送去押掉了,原是指望著爷发了俸去拿回来的。” 韩宏一怔道:“上个月就已经质典东西了?” 玉芹道:“爷才知道啊!客人上门,酒菜不必说了,临走还得送上几文,体面一点的客人吧!自家骑了马来,或是乘了轿子来,赏钱开发又不能寒酸,这都是钱,我说这位侯大老爷也真是的,他自己又不在京,却把爷给弄在京里,不是活活的坑人吗?” 柳青儿忙道:“不能怪侯司马大人,他是一片好心,何况他也留了一笔钱给我们,照一般的开销,那应该是够的,只是没想到我们这麽个花法而已。” 韩宏也想到事情不太妙了,皱著眉头道:“到下次发俸还有半年呢,这可怎麽办?我们可得省一点。” 玉芹道:“爷!这话别跟我们说,夫人跟婢子都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粗茶淡饭我们一样过得很高兴,日常所需好在都是半年结一次帐,那也不急。日常应酬,是省不下来的,谁叫咱们家撑著这场面呢?不过您也别担心,婢子旧日的姐妹,攒了几个私房钱,放在我这儿,也可以先挪著用?” 韩宏忙道:“那怎麽能用她们的钱!” 玉芹笑道:“咱们一样付利息,有什麽不能用?” 韩宏道:“我现在在礼部,管的就是官常,我并不是瞧不起她们,但是向她们借钱,传出去可实在不好听。” 柳青儿也道:“这倒说得是,玉芹,我们不是势利小人,有了现在忘记从前了,爷也没什麽架子,姐妹上门,仍然是客客气气的招呼她们,交朋友可以,但是向她们借钱,到底是不太好。” 玉芹笑道:“这个不劳二位操心,婢子也不是那麽没眼色的,连这点道理都想不到,钱可以用,可不是咱们借的,只要帐目清楚,不少她们的,准保没人知道。” “怎麽会没人知道呢?这些姑奶奶的嘴最碎了,无风犹起三尺浪,河况是借了她们的钱呢?” “我的爷!那要看是什麽钱,这是她们偷偷攒下的私房钱,放在身边,是怕被鸨儿搜去了,放出去,又怕被那些没天良的吞没了。” “还有人吞没她们这种钱,那实在太没天良了!” 玉芹黯然道:“怎麽没有?多得很呢!而且还不敢声张,怕被鸨儿知道了,反而挨一顿打骂。有些混帐客人拐了钱一去无踪,有些最没良心,跟鸨儿串通好分掉了,所以她们私下攒的几个钱,都是含血和泪的卖命所得,我们好容易出来了,她们偷偷地来央求我,代她们保管著,找个可靠的人放出去,托了爷的福,我算是官眷的身份,大概没人敢吞掉我的。” 柳青儿道:“这我怎麽不知道呢?” 玉芹道:“夫人,你现在是有诰命的官太太了,虽说您不忘旧,还照常跟她们聊聊天,可是她们还不敢来麻烦您,再说您也跟那些生意人没接触,找不到放钱的门路,她们更不能要您去办这种事儿,婢子是管家,跟那些人本来就有接触的,河况您也算不来那个帐。” 柳青儿笑道:“好丫头,你倒是抖起来了。我教你认了几个字儿,你竟成了管事大奶奶了,难怪我说那些妮子竟像是看上咱们家了,三天两头地往这儿跑,而且来了总要找你说几句悄悄话,敢情是为了这个,不过你也该问问爷,能不能这麽做……” 韩宏心中一阵恻然,他想起以前那些粉头儿为了向他求诗去唱,也经常送点东西或是塞把钱给他,这原是感谢酬庸之意。初时虽不习惯,日久也就缅颜收下,而且还著实地靠著这个混了一段日子。 那些钱也是她们悄悄地省下来的私房钱,只不过用在这个上面,是经过鸨儿们默许的而已。听了玉芹的话後,想到这些钱来处的辛酸,心中更感恻然,因而道:“能帮帮她们的忙也是好的,她们都是些可怜虫,攒下几个钱来,日後也好有个用途,只是要小心,别让人倒了去!” 玉芹笑道:“谅他们不敢,他们对爷畏惧得紧呢!说爷跟侯司马和李侯交好,这两个人都是太子的股肱,而皇上春秋已高,太子登基之日已在不远,那两位少不了都是保驾大臣,爷到时也将发达了,他们怎敢吃了我的钱!” 韩宏忽地心中一动道:“有多少了?” “不多,总算起来,大概有七八十千吧!” “这可不算少,玉芹,若是临时要用,能提出来吗?” “自然是可以的,绸缎庄中的马掌柜生意做得很大,钱放在他那儿,随时都可以提,宫里的脂粉钱,也有大部份是放在他那儿的。” 韩宏奇怪道:“宫里还有什麽脂粉钱放在外面?难道是叫他代办脂粉不成?” 玉芹笑道:“爷!您这可不知道了吧!宫中的妃子女官等,都有份例的脂粉钱,其实是给她们日常零用的。” “她们足不出官,有钱也没处用!” “怎麽会没处用呢!自己虽不能出来,却有专司轮值的人,出来为内宫采办零用之物,她们只要把需用的东西跟钱交付门上,自会买了给她们送进去。” “这就是了,她们必是用不完那些钱,存聚起来,不过又做什麽用呢?她们又不要出宫来!” “还是会出宫的,到了三十岁之後,多半会放出官来,遣嫁到人家去,可以带一笔钱过去。” 韩宏点点头:“这倒也罢了,可是还有不出宫的?”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是由几个太监经手,怎麽用法也没人去追问,这笔钱为数不少,利息又低,大家都争著要借来使呢!” 韩宏盘算了一下,终於道:“玉芹,既是随时可提,你把你经手的钱提个五十千出来。 利息跟人家照算,到时由我们还好了,我有急用。” 玉芹跟柳青儿都吃了一惊,柳青儿忙问:“爷!你又要钱干嘛?差人家的钱不算多,我再找点东西去典一下就可以过去了。人家的钱最好还是别去动,万一人家要急用来提,咱们一时凑不起来,可又怎麽办呢?” 韩宏道:“只有到时再想法子了,这五十千钱,我是非要不可的,因为我答应了人!” 玉芹道:“爷!您去答应了人!有钱做好事,那是修福积善,可是没钱借债来助人,这可是图的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以为家里还有钱,所以才答应了下来,可是这个人却很值得帮助一下……” 他把许俊的情况说了,柳青儿道:“这人倒是一条好汉,他到侯大人那儿去,必然会有出息的。何况爷又跟他结拜为兄弟,自然是不能耽误人家的。” 玉芹苦著脸道:“爷!您有没有算一下,要等半年才能再有钱还人家,把钱还了债,咱们家又没钱了,几处地方挂了帐,到时又拿什麽去给?” 韩宏想想道:“我可以想法子,例如有人找我题诗写扇面,那都是有报酬的,至少一把也在四五千,若是写写中堂,画画条轴,致酬更高,我以前是懒得应酬,所以没有接下来,往後我辛苦一点就行了。” 柳青儿轻声道:“爷!您现在有了功名,可不能再干那个勾当了。” 韩宏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讪然笑道:“这跟以前不同,就是因为我有了功名,别人才来相求,多半是一些富商或是别处来投考落第的富家子,功名未得,弄得一两个名士的题跋,回去也好骄人,表示他交了些有学问的朋友,这可是名利双收的好事,翰林馆里那些老前辈,就靠著这个撑门面,过日子呢!” 柳青儿道:“爷又来哄人了,翰林馆中都是些有学问的大老爷,他们也都有官儿做,怎麽会仗这个过日子?听说皇帝不时召他们进宫供俸,也不时有赏赐。” 韩宏笑道:“这都不错,他们常应召进宫做诗,也时常会得赏赐,但那是赔钱。” “皇帝有赏赐,怎麽会赔钱呢?” “皇帝的赏赐不一定值钱,也许是一盆花,或许是两枝贡笔,也许是一头狗儿,一头鹦鹉,那还得请个人来伺候它。这且不说了,皇上赏赐,自是无上光荣,总不会自己捧回家,抓个太监来送,又得开发封赏,这还不能小气,有些个穷翰林一听宫中赏赐来了,就赶紧找值钱的东西,叫家人由後面送到当铺去换钱打赏。” 玉芹笑道:“难怪人家说翰林馆坐不得。十年翰林,连裤子都没得穿了,还真有此一说呢!” 韩宏笑道:“翰林馆出穷官是不错,但不会没裤子穿,他们经常陪侍君侧,衣服必得终日光鲜,以免被皇帝刮胡子,所以他们每年都添新装,不过,常常得赏赐的官儿,帝眷也必隆,登门求诗赐字的人也多,这对他们而言,也不无少补,而且这个钱,赚不伤廉,又风光又体面,所以他们当当头开发赏赐钱,也是心甘情愿的。” “爷不在翰林馆,有人会来求诗吗?” “我虽不在翰林馆,却是知名的名流,而且我的诗、字、金石、和画,堪称四绝,既不怕比,也拿得出来,只要我肯干,倒不怕没人求。” 柳青儿道:“这究竟不太好,爷以此酬酢做做人情,偶一为之尚可,以此求利,则有损清名了。” “没办法,我的日子过不下去呀!这麽一屋子的人,都要开销吃饭的。” 柳青儿忽然眼珠一转道:“爷!我们住的这所房子太大了。一年下来,开销也太大。” “没办法,屋子是李侯送的也是他自己挑选的,公侯世家,出手自是不会小气。” “李侯虽是一片好心,却没有想到我们的处境,爷现在只是个六品的员外郎,上个月妾身到刘侍郎家去拜寿,见他堂堂二品侍郎,宅第都没我们大。” 韩宏轻叹道:“我也有这个感觉,部里的同事有的冷言冷语,有的还好心劝我,说居非所份,容易遭忌。我只有告诉他们,宅第为李侯所赠,风言风语才少一点,好在我所经手的事务都是没有油水的,否则闲话还要多呢!” “这就是了,妾身也有种不安的感觉,因此,妾身想,不如将房子卖了,另外换一所小一点房子住住。” “那怎麽对李侯交代?” “没什麽不能交代的,李侯是个明清理的人,爷只要说明苦衷,他必能谅解的,李侯的意思妾身明白,他是希望爷将来能够升到一二品的地位,所以买宅第时,已经照著一二品的规模,殊不知那还要十几年呢!到那时候,咱们再买新的也来得及。” 韩宏想想倒也有道理,因此点点头,可是他又道:“卖房子倒没什麽,可是给许兄弟知道了,心中会不安的,还有我的那个朋友也一定会很难过,假若再给别人知道了,了解我的人倒没什麽,不了解我的人,闲话就更多了,说我卖了房子来充阔,假冒伪善、沽名钓誉,故意做作来博人称赞,这可太没意思了。” 玉芹道:“问心无愧,怕人家讲什麽闲话?” 柳青儿却道:“不!爷现在不比从前,一举一动倒是不能惹人议论。对了,爷高中之後又成了家,还没有回乡去祭扫祖茔,部里是否可以请假呢?” 韩宏道:“部里是闲差,我请个半年假都没问题,只是衣锦还乡,可不能寒酸,那得要一笔钱,回家之後,乡里长老,人人得送一份礼,这非得要十万钱不可。” 柳青儿道:“这所屋子连同家具,大慨可卖个二十万左右,五万给许兄弟拿回去安家,十万作返乡之资,还剩五万,还够我们回来租一所屋子住的,爷就请个半年假,这半年不在长安,房子空著可惜,卖了正是个好藉日。” 韩翻十分高兴地道:“好!这样好,回家祭祖是正经大事,卖了房子也说得过去了,对李侯也好说一点,明天我到部里写呈表去,你们也找人来估价吧!” 柳青儿笑道:“爷只管办你的事去,卖房子的事由我们来操心吧!” “可是後天我要钱的。” “没问题,已经有人来向我问起,他认为我们的房子太大,刚好有个外任官调来,人家可是三品现职,眷口众多,需要一所大宅子,中人出价二十万,我再讲讲价,也许能多卖几个。” 韩宏只要後天能有钱给许俊就十分高兴了,房子能卖多少倒是不太在乎。 第二天,他到部里上了呈文,主管的杨侍郎倒是立刻批准了他半年的假,那当然是侯希逸的关系。 当初把韩宏争取到礼部,安插在自己手下,就是出之侯希逸的恳托,因之,他对韩宏当然也特别照顾,这是他权限范围之内的事,自然可以给予最大的方便。 第十一章 韩宏仍然受人暗中监视。 他虽未受到任何惊扰,但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监视的耳目。 负责监视任务的两人,便是“终南七煞”中的凶和尚与恶道人。 这一僧一道长相凶恶,又是方外之人,不宜出现平康里巷一带,所以分派了他们这个任务。 他们本来很不愿意,认为监视一个韩宏,对两人实在是大材小用,为此跟排名第二的鬼婆娘引起争执,几乎发生冲突,最後终被毒美人说服。 毒美人的看法,认为朱丹与韩宏之间,必有某种不为他们所知的密切关系,甚至与“琵琶三绝”有关。因此,照她的判断,朱丹迟早一定会跟韩宏见面,所以监视韩宏的任务非常重要。 僧道二人听了,自觉担当如此重任,非他二人莫属,这才欣然接受。 最主要的,是他们决心要为老大邪魔君报仇,亲手杀了朱丹泄恨。 韩宏突然准备卖掉住宅,似要离开长安,使暗中监视的一僧一道大感意外。两人商议,立即由凶和尚赶往平康里巷,把这消息通知了阴秀才。 阴秀才这些日子里,扮成卖胭脂花粉和针线的摇鼓郎,每天推著推车在这一带活动。他负责白天,晚上则交给了扮成卖茶叶蛋老妇的鬼婆娘,及摆面摊卖宵夜的怪郎中,等於日夜轮流在这附近巡视,以便必要时接应毒美人。 而身在乐坊的毒美人,则有马永昌选派的两名女手下,婉儿和莲儿扮成一对投亲不遇的落难姐妹,卖身混入乐坊做丫环,成了她的左右手。 如果毒美人有事跟其他人连络,只须差遣婉儿或莲儿出去随便买点东西,就可以把纸条传递给阴秀才,或是鬼婆娘及怪郎中。 同样的,若有特殊消息通知主母美人,阴秀才就推车到柳婆子的乐坊门前,以约定的三短一长暗号,摇鼓通知婉儿和莲儿,她们就会出门来藉买胭脂花粉之便,把字条拿到交给毒美人。 这一套安排,及传递消息的方法,可说相当周详而完密,从未引起任何人注意和怀疑。 而马永昌则是佯作完全受控制,一切听命於毒美人,依计而行,每晚都几乎全体出动,分散在各乐坊召妓寻欢作乐,花天酒地一番,只留一批女手下在巨宅留守。 对本性好色的马永昌来说,这个安排正对他的胃口,只是每晚的开销所费不赀,不得不派胡森回祁门马家案,取来百万两银子应急,否则就无法支撑下去。 可是,一连数月,神箫翁既未被引出,虚幻尊者师徒亦未现身,甚至朱丹始终未与韩宏见面,实在大出他们双方的意料之外。 在凶和尚传递出消息後不久,除了恶道人继续负责监视韩宅的动静,其他人都来到了马永昌的巨宅。包括佯装午睡,悄然溜出来的毒美人。 其实在“终南七煞”中,毒美人虽名列第五,她的年纪却最轻,比排在最末的阴秀才还小了十来岁。 当初只有邪魔君、鬼婆娘、凶和尚,及恶道人四个臭味相投的江湖凶煞,在终南结为生死之盟。後来毒美人在道上结怨太多,凭其姿色勾引黑白两道高手,玩腻了就下手毒杀,以致引起公愤,使她无法立足,逃到了终南投靠邪魔君,所以名列老五。 怪郎中与阴秀才一向狼狈为奸,也是作恶多端,被仇家追杀得无处可逃,最後逃来终南加入了他们,因而成为“终南七煞”。 按照加盟顺序,他们只好屈居老六老么了。 毒美人虽名列第五,但她施毒的本领无人能及,且心机过人,是以这些年来,其他人凡事都听她的。 尤其邪魔君活著时,为她的姿色所惑,任何事都对她言听计从,久而久之,使她俨然以领导者自居。 今日双方举行紧急密商,就由毒美人首先发言,她首先提出的,不是凶和尚带来的消息,而是自承判断可能错误,虚幻尊者师徒并不在长安。 她毫不讳言道:“当初我们判断虚幻尊者师徒必在长安,那是因为认定神箫翁一直在长安隐居。可是,经过几个月,仍不见神箫翁现身,足见江湖上的传闻可能有误,神箫翁根本不在长安城里。 照这种情形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虚幻尊者师徒,已经发现了新的线索,知道神箫翁并不在长安,所以他们去了别的地方。” 凶和尚按捺不住道:“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一直没机会说,又怕大夥儿以为我不愿替姓韩的当看门狗。事实上,守了几个月,姓韩的除了跟官府接触,以及跟李侯爷、侯司马交往之外,只有偶尔去大相国寺,结识了附近的曹二虎等一批青衣混混,也谈不上多深交情。 近日他又结交了一个叫许俊的,拳脚功夫虽有些底子,但不是江湖道上的人物。除此之外,姓韩的没有跟任何武林中人接触,自然包括虚幻尊者师徒在内。 由此可见,我们死守在长安,可能是白耗了好几个月,说不定人家早已寻获神箫翁,“琵琶三绝”已经得手啦!” 毒美人倒很能勇於认错,沮然道:“这是我的判断错误……” 马永昌忽道: “恕在下打个岔,会不会是朱丹非常机警,早已发现姓韩的被人暗中监视,所以不便露面,而由曹二虎或许俊传递消息呢?” 这分明是向著毒美人说话,获得她报以会意地微微一笑,使马永昌不禁为之心神荡漾。 阴秀才看在眼里,乾咳两声,道:“马寨主的意思,认为神箫翁确在长安?” “这……”马永昌瞥了毒美人一眼,始道。 “这只是在下的看法,当初朱丹想藉秋娘的琵琶技艺,引出神箫翁来,他即可坐享其成。 没想到我那鲁莽的弟弟,大概也得到风声,跟朱丹打的是同样主意。可是舍弟沉不住气,操之过急,以致遭了朱丹毒手。 朱丹之所以杀舍弟,显然是志在杀鸡儆猴,因为得知神箫翁在长安风声的,绝不止朱丹和舍弟,所以他想藉此使其他人知难而退。 後来在下派来寻找舍弟的一批人,悉遭朱丹毒手後,几个月中就不再有任伺动静,可见他杀一儆百的手段果然收效。 但自从朱丹杀了你们的老大邪魔君,重创毒美人,自己也负伤离开终南山谷後,姓韩的独自回了长安,朱丹却从此未再露面。如果不出我所料,他极可能是回去养伤,然後怂恿他师父虚幻尊者同来长安。 他们之所以未会露面,主要是神箫翁始终未现身,也许是秋娘等人的琵琶技艺,远不及当年的琵琶仙子,所以他根本不屑一顾,因而引不出他来吧! 不过 姓韩的日前刚结识那许俊後,突然就准备离开长安了,这事就大有蹊跷,会不会是朱丹利用许俊传递消息,授意姓韩的这样做呢? 因为朱丹已知姓韩的受人监视,这样一来,就可以调虎离山,误导我们跟踪姓韩的离开长安了。” 听他一口气说由兀,大家都沉思不语。 最後仍是毒美人打破了沉寂:“马寨主,照你的看法,姓韩的突然准备离开长安,是朱丹用的疑兵之计罗?” 马永昌点了点头:“不错,虚幻尊者虽自负,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凭他们师徒二人,要跟“终南七煞”和祁门马家寨的人联手一拚,胜算并不大,所以才想出这诡计,企图分散我们的人手。 由这一点便可看出,如果不出我所料,虚幻尊者师徒必在长安!” 毒美人不便下结论,目光一扫众人,问道: “各位还有什麽高见?” 始终保持沉默的鬼婆娘,终於开了金口:“既然认定虚幻尊者师徒在此,我们何不采取行动,抓了那姓韩的,迫使他们非出面不可。” 怪郎中附和道: “对!我赞成这个主意。” “不成!不成!”阴秀才道: “如今姓韩的是朝廷命官,官虽不大,只是一名六品闲吏,但他有李侯爷和侯司马两人撑腰,一旦被我们捉了去,势必惊动官府,那时我们这台戏就唱不下去了。” 怪郎中把怪眼一瞪,怒哼道: “惊动官府又怎样?马家寨的那些人被杀了还不是白杀,官府查了几个月,连屁也没查出。全是一批酒囊饭袋!” 阴秀才不以为然道:“那可不同,朱丹那小子杀了人,躲起来或离开长安,就没处去找他。而我们的目标大,无论是把姓韩的抓来这里,或是弄回终南山。 朱丹只要向官府通风报信,出动几千官兵围剿,难道我们能卯起来硬干,把几千官兵全部赶尽杀绝?那一来,事情可更闹大了,说不定引来十万大军呢!” 怪郎中这才哑口无言。 毒美人遂道: “说的也是,我们江湖上的事,最好不要惊动官方。尤其长安是京城,我们尽可能不要跟官方直接冲突,以兔节外生枝。” “那你的意思呢?”鬼婆娘问。 毒美人沉思一下,胸有成竹道:“我们不妨来个将计就计,等姓韩的一启程离开长安,除了我和婉儿、莲儿仍然留在柳婆子那里,其他人随同马寨主的人马,全部离城跟著姓韩的的。 这样一来,虚幻尊者师徒必然以为我们中计,一路跟踪姓韩的去了。实际上,你们跟出十里八里,就折转回来,大家易容改装,分批进城。 马寨主这里必须放弃,不能再用,大家可以在平康里巷附近,各自找客栈住下,有些人甚至乾脆宿在乐坊。 如果不出我所料,只要虚幻尊者师徒以为我们已撒出长安,跟踪姓韩的去了,必然有所行动。那时我们来个出奇制胜,他们就措手不及了。” 马永昌不由地赞道:“姑娘果然神机妙算,不愧是女诸葛,此计正与在下所想不谋而合!” 他的话虽是奉承毒美人,也等於在捧他自己。 好在其他人有恃无恐,以为马永昌早被毒美人以毒药控制,每日须继续不断服用解药,即使“琵琶三绝”得手,也没姓马的份儿。 既然主意是毒美人提出的,大家自然毫无异议,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毒美人是溜出来的,必须先赶回去。 她又交代各人几句,便留下三粒解药给马永昌,独自先离开了巨宅。 当她溜回後楼,从虚掩的窗口进入卧房时,便见婉儿气急败壤道:“姑娘,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们就挡不住柳婆子啦!” 毒美人一怔,急问:“出了什麽事?” 婉儿道: “事情倒是没有,只是姓韩的来了……” 毒美人惊问:“韩宏?” 婉儿点点头道:“他近日即将离开长安一段时日,特地带了他的新婚妻子柳青儿,来向柳婆子辞行。大概他们也听说了“琵琶娘子”的大名,柳青儿很想见见你,柳婆子就上楼来通知。 我们推说姑娘不太舒服,要睡一会儿,交代了任何人都不许吵醒你。柳婆子听说姑娘刚睡著,只好怏怏地下楼去了。 刚才又上楼来,硬要闯进房,被我们挡了驾,骂了我们几句,才气呼呼地下楼……” 正说之间,守在房门口的莲儿声丘响起: “大娘,姑娘还没醒呀!” 柳婆子生气吼道: “让开!我自己去叫醒她。” 毒美人急忙脱去男装和便帽,打散秀发,上床钻进被窝里,故意责问:“莲儿!你在吵什麽?” 莲儿一听,心知毒美人已溜回,这才如释重负,表情逼真道:“糟了,姑娘被吵醒了,这下我可……” 柳婆子一把推开挡住门口的莲儿,闯进房来,陪著笑容走向床前道:“哎哟!我的大美人,是哪儿不舒服呀!两个死丫头也不早点通知我,好去请个大夫来把把脉呀!” 毒美人装出娇柔无力地撑坐起身来:“是您哦!我只是有点头昏,大概昨夜没睡好,躺了一会儿已经好啦!” 柳婆子笑容逐开: “那就好,那就好……” 毒美人明知故问:“大娘,有事吗?” 柳婆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是这样的,以前在这儿的一位柳青儿姑娘,嫁了位新科进士,最近小俩口打算回乡祭祖,总算还记得我这大娘,特地备了份厚礼来向我辞行,偶然谈起你。柳青儿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琵琶,很想见见你……” 毒美人装腔作势道: “大娘叫人通知我一声不就成了,我也听说柳青儿是平康里巷的第一美女,可惜如今她已成了官夫人,只恨没有机会见到她呢!” 柳婆子狠狠瞪了婉儿和莲儿一眼:“我已上楼来过两次,都是这两个鬼丫头,不让我进房,看我待会儿怎样收拾你们!” 毒美人忙道: “大娘,这不能怪她们,是我临睡前父代的。大娘,他们走了吗?” 柳婆子道:“他们已经聊了很久,正要走,我说再上来看看你醒了没有,才把他们留住。” 毒美人叹口气道:“唉!我真太失礼了,大娘,你怏下去招呼他们,我换身衣服,梳妆好了就下来。” 柳婆子欣喜道: “好,好,我这就下楼去招呼他们……” 说著便春风满面地笑著站起身,勿勿出房而去。 毒美人一面起身更衣,一面暗忖道: “怪事!姓韩的怎麽突然跑上门来,而且故意要见我,莫不是已经怀疑到我的身份了?” 忽听随侍在侧的婉儿问:“姑娘,你真要下楼去见那姓韩的?” 毒美人心想:“那夜韩宏昏迷不醒,柳青儿主仆护送他回去,我闯进去时是女扮男装,而且蒙了面,柳青儿绝不会认出我,即使那晚在终南山谷,朱丹跟我交过手,天色已黑,他也不见得能看清我的面目吧!” 於是笑道:“有什麽好怕的,说不定他们真是慕名想见我,不见他们反而会引起疑心。” 婉儿不便再说什麽,忙示意莲儿过来帮忙,两人很快为毒美人梳妆、略施脂粉、轻扫娥眉,便陪著她一齐出房下楼。 当毒美人来到花厅门日时,只见柳婆子正在奉承柳青儿,韩宏则坐在一旁笑而不语。 想当初,韩翻落魄时,不知受了柳婆子多少白眼和奚落,与李存信和侯希逸初识那晚,甚至被气得连喷几日鲜血,以致昏迷不省人事。 如今韩宏中了新科进土,又与李侯爷和侯司马结为知交,这老鸨子马上改变一付嘴脸,极尽巴结谄媚之能事: “青儿哪!我早就说你是富贵相嘛!可真让我说中了,将来韩相公步步高升,迟早你就是一品夫人呢!” 柳青儿笑道:“那还不是托您大娘的福嘛!” 柳婆子忸怩作态道:“哎哟!我那有什麽福……” 一转头,发现毒美人已站在门口,忙笑得像朵花似的:“快来见见,快来见见,你们这两个大美人,一个是我以前的心肝儿,一个是我现在的宝贝儿,合在一起可就是我的心肝宝贝哪!” 毒美人落落大方走进来,上前敛衽道:“小妹见过柳姐姐。” 柳青儿忙起身回礼: “不敢当,久闻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早知道姑娘如此貌美,我早就该来认识姑娘了。” 毒美人笑了笑道:“姐姐过奖了,小妹对姐姐才是仰慕已久呢!” “哟!瞧瞧你们两个大美人,真是惺惺相惜,一见如故,可把我们的韩相公给冷落了哦!”柳婆子边说边拉著毒美人的手,把她拖到韩宏面前: “快来拜见韩相公,他可是位新科进土……不,不,如今是官拜……对了,韩相公,您那是个什麽官儿呀?” 韩宏自我解嘲道:“六品闲吏,芝麻大的小官,实在微不足道。” 柳婆子还没搞清究竟该如何称呼,毒美人已敛衽为礼道: “妾身拜见韩大进土!” 韩宏也忙站起身,拱手回礼道:“不敢当,姑娘果然丽质天生、风华绝代,真乃红粉佳人!” 毒美人挑腮微晕,故作娇态:“韩大进士取笑了,妾身不过是庸脂俗粉,那及得上柳姐姐的雍容华贵、国色天香,而且还是出名的才女呢!” 她的口齿伶利,使一向以辩自豪的韩宏,竟然一时无言以对,神情不免有些尴尬。 幸好柳青儿已接口道: “相公,我们今日与琵琶娘子妹妹初次见面,未会准备什麽礼物,相公何不作首词曲相赠,就算我们的见面礼呢?” 韩宏尚未置可否,毒美人已振奋道:“好极了,久闻韩大进士的词曲相得益彰,深受爱乐者欢迎,不少乐倡都是韩大进士相助而唱红的。妾身若蒙厚赐,那可真是无价之宝。” 这话无异是明捧暗讥,等於挑明了说,韩宏曾经为人捉刀代作词曲。 尽管毒美人的语气和表情都很诚恳,丝毫不带揶揄,仍使韩宏感到心里很不自在。 主意是柳青儿出的,只好由她来打圆场: “相公,乾脆由我来填词,你作曲如何?” 韩宏这才展颜笑道:“娘子之命,下官那敢不从。” 毒美人那会真对词曲感兴趣,她化身琵琶娘子,完全是身不由己。那一手琵琶技艺,全凭她的聪明及特强的领悟力,临阵磨枪从秋娘那里学来。 至於她所唱的词曲,则是靠阴秀才的移花接木,将过去别人的旧作,由秋娘唱出,经他改头换面而已。 不过这阴秀才确实有一套,居然能改窜得面目全非,而且丝毫不露痕迹,更重要的是由毒美人唱来支支悦耳动听,大受欢迎。 当然,这是靠毒美人的姿色,加上她的唱做俱佳,若是换了别人唱,效果可能就会大打折扣了。 毒美人故意装出十分振奋,即命婉儿去取来文房四宝,并且撩起长袖,伸出纤纤玉手,亲自动手磨砚。 柳青儿在八仙桌前坐下,执笔正在思考,忽见一个丫环勿匆闯入,向柳婆子恭声禀道: “大娘,韩爷府上来人,说是李侯爷与侯司马登门拜访,请韩爷和夫人即刻回府。” 韩宏闲报眉头一皱:“噢!真是不巧……” 毒美人嫣然一笑道:“没关系,改天好了,反正贤伉俪跑不掉的,这首词曲我是讨定了。” 韩宏笑道:“这样好了,等我们作好之後,亲自为姑娘送来便是。” 毒美人忙道: “那怎麽敢当,明日这里派个人去府上取来就成了。” 柳婆子也一旁打趣道:“你呀!迟两天也没关系,追得这麽急,生怕人家赖掉似的。” 韩宏哈哈一笑道: “赖不掉的,赖不掉的,明晚以前一定作好。” 其实毒美人下楼来的目的,只是想探出韩宏的来意,同时求证一下,自己化名琵琶娘子的身份是否已被怀疑。 从韩宏和柳青儿的神情上,似乎对她毫不疑心,完全是慕名诚意与她相识。 不过,真人是不露相的,毒美人自己就是如此。 这不到盏茶时间的交谈,实在很难看出什麽。 毒美人很失望,在送走韩栩与柳青儿後,即刻回楼上写了个字条,嘱婉儿伺机送交扮作摇鼓郎的阴秀才。 於是,其他人与马永昌方面很快接到通知,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决定不在长安城内对韩宏采取行动。 韩宏离开长安的当晚,在关城之前,陆陆续续涌入了不少外地来的商旅。 这情形并不足为奇,通常在城门关闭之前,总会有这种现象的。因为,若不赶著进城,那就得在城外投宿,等第二天开城才能进城了。 不过 其中一批风尘仆仆的男女,却是徒步行来,而且未带什麽货物或行李,只有简单的行囊而已。 其实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也许他们是来京城办货的、收帐的,或是探亲访友的,自以简便为宜。 但很奇怪,他们进的城门不同,进城的时间也有差距,可是在城里东转西转,最後全都住进了平康里巷附近一带的客栈,好像事先约定了似的。 而且,一大半的人,在华灯初上时就三五成群,结伴前往乐坊去寻欢作乐了。 琵琶娘子自从出现平康里巷,凭其色艺一鸣惊人,艳名历久不衰,且有愈来愈盛之势。 较之过去的秋娘、哀娘、柳青儿等名倡更有过之。 她的号召力实在非常惊人,使柳婆子的乐坊每晚生意兴隆,门庭若市。要想一赌琵琶娘子风采的客人,无论是旧雨新知,也不管在长安有多大财势,即使皇亲国戚,也得早在多日前预定,否则只有向隅了。 不过 有的人倒也会打算盘,要了别的厅房,随便召两个姑娘陪酒,打开窗户,同样可以一饱耳福,听到楼上花厅传来她悦耳动听的弹唱,而且不必花太高代价。 至於有些喜欢充场面的豪容,能凭特殊交情,跟柳婆子打交道,临时商请把琵琶娘子转来弹一曲,或是仅仅敬一杯酒,即使花上一两百银子也在所不惜,反而觉得很够面子呢! 当然,最乐的莫过於柳婆子,想不到走了柳青儿一棵摇钱树,竟来了琵琶娘子这个金矿,使她财源滚滚,终日笑日常开,乐得心花怒放。 今晚是郑老板在菊花厅宴客,这位长安城内最大绸缎庄的东家,跟当今国舅杨国忠的交情不错。 据说,杨国忠不得意时,曾获郑老板不断以金钱接济,如今杨太真成了皇帝最宠爱的贵妃,他自然靠妹妹的裙带关系,水涨船高,声势早已驾凌在李林甫之上。 如今杨国忠时来运转,摇身一变,贵为当朝承相,大权在握,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总算还有些念旧,没有把当初对他有过相助之情的郑老板忘记。 郑老板若想当官过过瘾,杨国忠要为他安排个一官半职,实在是轻而易举。但郑老板志不在此,他只希望让人知道,杨国忠跟他有著深厚交情,沾上这份光,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就足够了。 他已拥有足够的财富,半身不遂的老妻,又终年不下床,对他的一切既不过问,也不加约束,尽可每晚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又何必当什麽官呢! 尽管郑老板是长安城的巨富,执绸缎业的牛耳,但为了要包下琵琶娘子一整夜,仍须足足等了半个月,柳婆子才替他安排出时间。 由此可见,琵琶娘于实已红得接应不暇,只恨分身乏术了。 今晚除了作东的郑老板,其他应邀的几位,也都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包括城东最大粮行的陈老板,被誉为神医的古大夫,京记钱庄的东家金老板,古玩玉器巨商杜老板,以及城南神威镳局的黄老镳主。 从这份名单可以看出,宾主八人中,除了古大夫是读书人,黄老镳主为一介武夫,其他都是不学无术的市侩。 物以类聚,古大夫与黄老镳主这一文一武,又怎会跟这几个市侩混在一起,岂非格格不入? 原来郑老板与古大夫、黄老镳主三人有著密切的连带关系。 古大夫与郑老板是连襟,且终年义务为半身不遂的姨妹治病,经常在郑府走动。他虽已届知命之年,却仍寡人有疾,与郑老板可说臭味相投。 而黄老镳主则是古大夫的表亲,表兄弟两人都喜欢花天酒地,自然跟郑老板走得很近,经常呼朋引类,有志一同,厮混在一起了。 今晚这个场面,满桌山珍海味不在话下,更有青春貌美的六位姑娘相陪著,以及数个丫环随侍在侧,但主要的重头戏,则是琵琶娘子的弹唱献艺。 这时宾主八人正在聚精会神聆听著,只见毒美人浓妆艳抹,手抱琵琶坐在一旁调整著琴弦,婉儿与莲儿则站在她身後的两侧。 弹奏开始,真个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生平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後六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当代大诗家香山居士白居易的这首“琵琶行”,确将弹奏琵琶时的情景,描写得淋漓尽致而传神,使人如身历其境。 毒美人弹奏了一遍过门,随即边弹边唱起来。 她这时唱的,正是以前韩宏秋娘所作,使秋娘唱红的那两折悲曲之一。 秋娘以迟暮之年,能奇迹似地唱红,可见韩宏作词谱曲的功力之深。若论毒美人弹唱的技艺,实不及秋娘,加上弹唱的又是同一首曲子,自然略为逊色。 但毒美人以姿色取胜,而在座的这宾主六人,又非真懂得欣赏,他们只不过是假冒斯文而已。 对他们来说,眼福比耳福更为重要。 毒美人却不同了,她故意重弹秋娘的旧调,显然别怀居心,另有目的呢! 因为 秋娘与“琵琶三绝”虽毫无相干,但却因她而引出了朱丹。马平昌更因挟持她,遭了杀身之祸。 秋娘在平康里巷的乐坊,多年没没无闻,只能靠卖笑维生。由於韩宏代作的两折悲曲,才使她突然红了起来。 自从她悄然离开长安,途中被人截获,掳回了终南山,从此那两首词曲已成绝响。 今晚毒美人特地选了这两折悲曲,旧调重弹的目的,显然是想藉此诱出朱丹。 在座的宾主六人,以前曾听秋娘弹唱过此曲,此刻听来很熟悉,更觉津津有味。 尤其是郑老板,还用手拍著自己大腿,为毒美人的弹唱打著拍子,一面自得其乐地轻哼低吟著。 一曲甫毕,立时响起热烈喝采及掌声。 郑老板大叫道: “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真他娘的过瘾!” 杜老板接道:“以前听秋娘也弹唱过这个曲子,总好像美中不足,欠缺些什麽,可是又说不上来缺点在哪里。今晚听琵琶娘子这一弹唱,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看什麽人弹唱啊-” 毒美人笑问:“杜老板,那您说我的缺点在哪里?” 杜老板一本正经道: “缺点?姑娘弹唱得实在太完美了,简直是毫无缺点!” 毒美人风情万种地一笑:“我真有那麽好吗?” 杜老板竖起大拇指道:“好!好!人美、声妙、琴艺更绝,称得上是才貌双全,色艺俱佳!哈哈……” 陈老板不甘寂寞道:“老杜,别把好听的全让你一个人说完了,留两句给我们说说行不行。” 杜老板笑道: “行!行!我哪说得完,各位有什麽好听的,尽且里赞美吧!” 金老板开腔了:“唉唉唉!你们两个有完没完?究竟是听你们说话,还是听琵琶娘子弹唱呀!” 陈老板今晚出门前,被老婆刮了一顿,骂他又去花天酒地,以致心情不太好,眼皮一翻: “嫌我们话多,你可以不听,可没权利不许我们说话!” 金老板也把眼一瞪:“你!……” 身为主人的郑老板忙打圆场: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杠子头,凑在一起就喜欢抬杠,也不怕琵琶娘子看了笑话。来来来!琵琶娘子弹唱半天也累了,我们大家敬她一杯。” 毒美人嫣然一笑道:“不敢当,我敬各位爷们。” 这一来,气氛才缓和了下来。 毒美人敬完酒,又继续弹唱了。 她仍然是重弹旧调,唱的秋娘另一折成名曲子。 谁知刚唱不到几句,突见柳婆子闯了进来,先向在座的宾主六人笑著打个招呼,然後走至毒美人身旁,向她附耳说了几句什麽。 郑老板看在眼里,即问:“柳大娘,什麽事?” 柳婆子忙陪笑脸道: “是这样的,李侯爷来了,指名要见琵琶娘子……” 郑老板脸色一沉:“那个李侯爷?” 柳婆子郑重道: “就是三原开国公王府的小侯爷哪……” “李存信?”黄老镳主失声叫出。 柳婆子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李存信李侯爷!” 郑老板不禁为之一怔,正在兴头上,这确实是很煞风景的事。他虽自认跟当今丞相杨国忠算得上有些交情,但却惹不起这位三原开国公李靖的後人。 柳婆子察言观色,心知郑老板虽不悦,却又不敢断然拒绝。为了给他个台阶下,便陪著笑脸婉转道: “郑老板,实在很抱歉,扫了各位大爷的兴头。我看这样好了,就让她去跟李侯爷打个招呼,敬杯酒就回来吧!” 郑老板能说什麽,不同意也不行,除非他敢不卖李存信的帐。 但他必须考虑到後果,真要把事情闹僵,就连杨国忠也不便为他出头,那他就别打算在长安混了。 为了个琵琶娘子,他实犯不著意气用事。 无可奈何,他只好答应放人。 柳婆子又连谢带陪罪,才催著毒美人去见李存信,婉儿和莲儿自然也跟了去。 郑老板铁青著脸,憋了一肚子的气,可是发作不得。 其他几人也是愤愤不已,几乎连“三字经”都骂出口了。在座相陪的姑娘们一看气氛不对,相互交换一下眼色,只有赶紧敬酒。才算使场面又热闹起来。 这时柳婆子已领著毒美人,婉儿与莲儿紧随在後,来到了楼下的荷花厅。 柳婆子把门帘一挑,便见李存信正独自据桌饮酒,只有两名丫环随侍在侧,别无其他人,亦未召姑娘相陪。 这倒是很少见到的情形,尤其是来乐坊这种地方,侯希逸竟然未陪他同来,甚至未带一个跟班小厮。 柳婆子对这位侯爷,既恭敬又巴结,把毒美人拖至他面前,春风满面地笑著:“快拜见李侯爷呀!” 毒美人敛衽一礼:“拜见侯爷!” 李存信作了个手势: “不敢当,姑娘请坐。” 毒美人落落大方地在一旁坐下,婉儿和莲儿仍随侍两侧,彷佛是她的贴身保镳。 柳婆子一看这情形,心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脱得了身的,只好识趣地笑道:“李侯爷,你们多聊聊,恕我失陪了。” 李存信又把手虚空一托: “大娘请便。” 等柳婆子出了厅,李存信即问:“方才听姑娘弹唱的一曲,好像是以前有位秋娘也唱过的?” 韩宏有段时期不得意,为乐坊的歌倡捉刀之事,已经是众所周知,公开的秘密。当然,秋娘因而唱红,也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毒美人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含笑点了点头:“奴家才浅艺不精,只能拾人牙穗,尚望侯爷不要见笑。” “哪里话,姑娘过谦了。”李存信略一沉吟,又道: “不过,据我所知,平康里巷所有的歌倡,一旦得一佳曲,无论是自创或由人代作,都若获至宝,绝不会词曲唱谱流落他人之手。 秋娘已离长安甚久,此曲因而成为绝响,从此没有人唱它了,不知姑娘是如何得到唱谱的?” 想不到李存信要见琵琶娘子,竟是为了查问这件事。 毒美人暗自一怔,心想: “啊!我们真是百密一疏,怎会竟忘了这个人?这些时日以来,真正跟韩宏接触最多的,既不是大相国寺附近一带的曹二虎等混混,也不是新结交的许俊,而是李存信和侯希逸啊! 我们当初认为,以李存信和侯希逸的身份,似不可能为了“琵琶三绝”,卷入江湖纷争,所以一直没有怀疑这两个人。 难道是我判断错误,这两人竟然……” 李存信见她沉思不语,洒然一笑,轻描淡写道:“姑娘若有不便,就不必说了。” 毒美人猛然回过神来,随机应变道:“其实这也没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秋娘唱红的那两折悲曲,原是新科进士韩爷代作,日前曾带了他夫人来向大娘辞行,正好见到奴家在,便以那两首旧作当见面礼,转送给我了。 当时奴家不好意思接受,唯恐被讥为掠人之美,韩爷便说,反正秋娘已从良,离开了长安,不想让两折得意之作成为绝响,一定要奴家收下,并且要我练好了有机会唱给他听听。 今晚奴家一时兴起,就弹唱起来,不想惊动了侯爷。想必侯爷以前曾听秋娘弹唱过此曲,那奴家一定差她太多了。” 其实那日韩宏与柳青儿,答应回去合谱一首词曲相赠,事後一忙就忘了,毒美人第二天也未派人去取。 但她脑筋动的相当快,乾脆把那日的事扯上了,反正韩宏已离长安,李存信也绝不可能为此去求证。 况且,毒美人的神色自若,表情逼真,好像真有那麽回事似的,使李存信似已信以为真即使李存信真想探听秋娘,这番话也使他无懈可击了。 果然李存信不再追问下去,转移了话题: “你与柳青儿姑娘是旧识?” “不。”毒美人笑道:“我才来不久,那时她已嫁作进士夫人了。” 李存信“噢”了一声,注视著毒美人的脸上道:“姑娘一脸福相,只是眉宇之间……” 说到一半,他故意欲言又止起来。 毒美人不禁好奇地追问:“怎麽样?” 李存信道: “恕我直言,姑娘眉宇之间带有杀气!” 毒美人一怔,惊道:“那是说,我可能遭凶罗?” 李存信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尽然,也许姑娘将来是位将军夫人,或是位女将军,手操生杀大权吧!” “侯爷会看相?”毒美人笑问。 李存信洒然一笑道:“请姑娘把右手伸给我瞧瞧!” 毒美人毫不拘怩,大大方方伸出了右手。 李存信在伸手托接住她手掌时,竟以大拇指反扣,轻按在她腕穴部位。 武功再高的人,腕穴一被对手扣上,就等於被人制住,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对手只要一施压力,尤其是遇上功力深的一局手,就足以当场致命。 所以,会武功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让人轻易扣住腕穴部位,以防受制於人。 凭毒美人的江湖阅历和经验,不可能毫无防范,但李存信这一著是出其不意,令她措手不及,而且他是侯爷身份,除非毒美人当场翻脸出手抗拒,否则就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 如果毒美人及时出手,或是把手缩回,也许还来得及。但是,这样一来,就露出马脚,被对方看出她有一身惊人武功了。 李存信是杏故意在试探,看她会不会武功呢? 心念一闪,使毒美人改变了主意,任李存信扣住腕穴,装出若无其事地巧笑道:“侯爷,您是替我看手看,还是为我探脉看病呀?” 李存信的拇指并未用力,只是轻按在她的腕穴部位上,心想:“看来她并不会武功,否则倒真能沉得住气!” 当下洒然一笑道:“当然是看手相,我又不通医理,那会替人看病哦!” 毒美人妩媚地笑了笑:“那就请侯爷铁口直断,不必有所隐讳。” 李存信煞有介事地仔细端详了一阵,正色道: “以姑娘的手相看来,外柔内刚,应为女中丈夫之相。再以姑娘的面相对照,诚如我刚才所说,姑娘相中带煞。幸而姑娘的事业线明朗,既长又无杂纹,表示一帆风顺,而且有帮夫运。如果姑娘将来嫁的是武将,必能步步高升,扶摇直上,不难登上将帅之位。” 毒美人轻喟道: “唉!将帅之才上哪里去找哦!就算找到了,人家也不见得会看上我一个歌倡。” 李存信不以为然道: “那可不一定,以前这儿的柳青儿,不就嫁了位进士如意郎君。” 毒美人风情万种地一笑:“听大娘说,侯爷是他们的大媒人,不知能不能也为奴家做个大媒?” 李存信道:“没问题,只怕姑娘眼界太高,要能配得上姑娘的人还真难找呢!” 毒美人故作娇嗔道: “恐怕是侯爷对柳青儿偏心,不愿为我物色吧!” 李存信笑道:“他们早已相恋,两情相悦,我只不过是做个现成的媒人罢了。不过,姑娘既然这麽说,那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好啦!” 毒美人立时转嗔为喜:“奴家先谢过侯爷了。” 李存信这时才发觉,自己竟仍执著毒美人的纤纤玉手,似乎爱不忍释,未免有些失态,忙把她的手放开,正襟危坐道: “噢!耽搁了姑娘不少时间,我也该走了。” 毒美人却挽留道: “急什麽嘛!奴家酒也没敬侯爷,曲也未唱……” 李存信道:“姑娘还有客人,让人家久等很不好意思的。” 毒美人不屑道:“哼!都是些凡夫俗子,市井之徒,让他们去等好了!” 李存信已站起身来: “这样不好,别教人以为我仗著身份地位,以权势欺人……” 不料毒美人也跟著站起,依偎在他胸前道:“侯爷可是嫌奴家庸脂俗粉,索然无味?” 李存信忙道:“怎麽会呢?我今晚就是为了慕姑娘之名而来……” 毒美人接道:“结果却大失所望?” 李存信窘迫道:“不不不,见了姑娘才知道,非但名不虚传,而且犹有遇之!” 毒美人已双手搭在他肩上,秋波流转,无限哀怨,毫无顾忌地挑逗道:“可是,侯爷对奴家为何不屑一顾呢?” 李存信有些窘迫:“这……” 毒美人突然双臂勾住他脖子,投怀入抱,送上个火辣辣热情的香吻。 第十二章 这在乐坊中,寻芳客看中某个姑娘,情不自禁来个当众索吻。或是姑娘向恩客大献殷勤,主动献吻以示虚情假意,原是司空见惯的情景,并不足为奇。 但毒美人化身琵琶娘子,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尤其跟李存信是初次见面。 除非是她别有居心,故意诱惑这位侯爷! 出乎意料,李存信竟然无动於衷,对毒美人的热情毫不动心。 这对毒美人的自尊心是无情的伤害,对她的自信也是个严重打击。因为,她一向对自己的姿色很自负。事实上,凡是被她诱惑的男人,从来没有一个能逃出她的温柔陷阱,无不拜倒石榴裙下。 偏偏李存信竟不为所惑! 尽管他贵为侯爷,既然来了这种寻欢作乐的地方,又是他自己指名要见琵琶娘子,还有什麽架子好端的? 毒美人很不服气,争强好胜之心油然而生,双臂更搂紧了李存信的脖子,同时轻吐灵活的妙舌,攻入对方口中活动起来。 并且,她更以自豪的丰乳,紧贴在对方的胸前,故意磨蹭著,意图挑起这位侯爷的情欲。 她极尽挑逗之能事,已迹近放浪形骸,看在一旁的婉儿和莲儿,也不禁感到睑上发烧了。 李存信却仍然无动於衷,毫无反应。 毒美人实在气不过,突然放开李存信,退後两步,猝然道:“既然侯爷对奴家不屑一顾,恕我失陪!” 她不敢过份使李存信难堪,敛衽一礼,便带著婉儿和莲儿拂袖而去。 李存信不以为杵,也不留她,只是淡然一笑。 当天夜里,怪郎中就带著莲儿传出的字条,提早收起面摊,赶到距平康里巷仅一条街的“顺安客栈”。 这里是由马永昌亲自坐镇,如同连络站,各方的消息都送到这里来。因为他的人手众多,再由他分派手下去执行。 实际上,他等於是奉命行事,并不能真正当家作主。 这是因他一直佯作被毒药控制,不得不言听计从…… 毒美人在字条上写得很详细,说明今晚李存信突然前往乐坊,指名要见她的经过。 并且指出他们可能百密一疏,遗漏了李存信这个人物,要马永昌即刻派人前往一探。 马永昌看毕毒美人的“手谕”,眉头一皱道:“我的人都派出去了,这会儿客栈里只留下两三个女的,派谁去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他们双方的人马,今日依计而行,佯作跟踪韩宏出了长安,然後绕道分批回城。 马永昌的人手各自在客栈落脚後,便按照原定计划,三五成群地去了平康里巷,以寻芳客姿态,在几家乐坊寻欢作乐,以便必要时就近接应主母美人。 韩宏已离开长安,他那里不须再监视,凶和尚与恶道人便空出来,也扮成了流动小贩,出现在平康里巷一带。 而马永昌带来的十几名女将,则分散住进客栈待命,他自己身边只留两个年轻貌美的相陪,以排遣独自留守在客栈里的寂寞。 但这两名女手下,武功虽不弱,可惜轻功太差,派不上用场。 因为去探李存信,必须具有上乘轻功,才能担当重任。否则,万一被发觉,恐怕就不易脱身逃走了。 有这一层顾虑,马永昌自是为此大伤脑筋。 事不宜迟,无可奈何之下,怪郎中只好自告奋勇,由他去查探了。 马永昌落得轻松,等怪郎中一走,就召来两个年轻女手下,在房里左拥右抱,尽情享乐起来。 一个时辰不到,正当马永昌在跟两个女郎翻云覆雨,乐不可支时,突闻窗门发出“格” 地声响,怪郎中已与阴秀才双双越宙而入。 他们一见床上的情形,顿时怒从心起,怪郎中不由地怒哼一声,斥道:“马寨主,你倒真乐哦!” 马永昌忙不迭草草收兵,披衣下了床,一脸羞愧地尴尬道: “在下闲来无事……” 怪郎中脸色一沉:“你闲来无事,咱们可有大事!” “哦?”马永昌一怔,急问:“二位查出了什麽?” 怪郎中道:“李存信今晚在侯司马府中,与几位朝中重臣挑灯商谈国事,根本未曾去过平康里巷!” 马永昌乍听之下,一时尚未会意过来,茫然道:“这话是什麽意思?” 怪郎中神色凝重道: “这意思就是说,毒美人见到的根本不是李存信!” “哦?”马永昌若有所悟,惊诧道:“那……那家伙难道会是朱丹乔扮的?” 怪郎中道: “除了朱丹之外,绝不可能是别人!” 马永昌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问:“那他已经识破琵琶娘子的身份罗?” “那倒未必。”阴秀才坐了下来,判断道:“据我看,他可能已对琵琶娘子有所怀疑,但并不能确定。而且,既然知道韩宏的宅子被我们暗中监视,平康里巷自然也会有我们的人守伏,所以不得不有所顾忌,一直未敢贸然轻举妄动。 今日韩栩离开了长安,同时又发现我们双方的大批人马跟去,因而放心大胆地乔扮成李存信,独自前往柳婆子那里一探究竟。 他藉看手相按住毒美人腕穴这一著,显然是想试探她会不会武功,幸好我们的女诸葛很沉得住气,能够临危不乱,善於随机应变,才未露出破绽,所以我敢断言,朱丹一定没有识破琵琶娘于就是毒美人。” 怪郎中点点头道:“有道理。这一来反而帮了我们个大忙,至少已证实他们师徒二人确在长安了。” 马永昌振奋道:“那我们何不趁机诱出这对师徒,一举歼灭,好为贵老大和舍弟报仇!” 阴秀才眼皮一翻: “马寨主,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虚幻尊者可不是简单人物。他来了长安这麽久,始终未露面,甚至连今晚去查探琵琶娘子,都只让朱丹乔扮成李存信单独前往,可见他们非常谨慎小心。 如今既有这个大好机会,我们绝不能打草惊蛇,必须从长计议,订下万无一失的陷阱,才可采取行动。” 本来马永昌已受制於人,照说只有奉命行事的份,根本无权出主意。但他报仇心切,忍不住道: “阁下是否已有万全之计?如果没有,那就得召齐所有人,共商对策才是,总不能等他们送上门来呀!” 阴秀才冷声道: “这个不用马寨主耽心,首先我们要做的,是赶快通知毒美人,让她心里有个准备,别把今晚见到的朱丹误认作李存信。 至於召集所有人,那倒大可不必小题大做。而且劳师动众,容易惹人注意。毒美人是我们的女诸葛,只要让她了解情况,自会拿出主意来的。” 这话等於说明,决定权在他们六人,不须要他马永昌瞎操心。 祁门马家寨,在大江南北是数一数二的大寨,马永昌生平那曾受过这种窝囊气,纵然真受制於他们,把心一横也会不计後果,先毙了这盛气凌人的阴秀才再说。 问题是他并非真服下了“一点红”,必须假戏真做,只得强自忍住,不便发作。 怪郎中也是个好色之徒,眼光一直睨著畏缩在床角的两个赤裸女郎,所以半晌没有说话。 这时他又开腔了:“马寨主,你好好享受吧!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呢!” 说完便向阴秀才一使眼色,双双仍从窗口掠身而出。 马永昌恨得牙痒痒的,愤声道: “你们等著好了,我会连本带利一起讨回的!” 平康里巷的每家乐坊,依旧夜夜笙歌。 琵琶娘子照常弹唱。 自然,柳婆清和坊也每夜高朋满座,生意兴隆,乐得她笑口常开,心花怒放。 一连两天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特殊事故。 到了第三天晚上,平康里巷突然出现个睁眼瞎子。 首先发现他的是怪郎中,只见这年约七旬的老瞎子,身穿一件既旧又脏的灰布长衫,模样跟乞丐差不多。瞪著一对向上翻的黑少白多眼珠,手持细长竹枝边走边敲,一步步经过面摊。 当时怪郎中正忙著,替那家乐坊的几个保镳煮面,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并未特别留意。 蹲在不远处围墙边下,卖茶叶蛋的鬼婆娘可注意到了,发现老瞎子是循著清和坊传出的琵琶声,一直走向前去,似为抑扬顿挫的琴音吸引。 整个平康里巷一带的乐坊,何止二三十家,夜夜笙歌,乐声处处飘,老瞎子却偏爱毒美人的弹唱。 老瞎子居然是她的知音,站立在围墙外,抬头仰面,聚精会神地倾听著。 这情形看在鬼婆娘眼里,不禁暗笑: “这个瞎眼老叫化,倒是很懂得一旱受人生呢!” 老瞎子非常专注,站在那里像泥塑木雕似的,连动都不动一下,听得出了神。 毒美人今晚弹唱的,正是秋娘以前唱红的两折悲曲。 当初秋娘以迟暮之年,藉韩宏代作的两曲,奇迹似地唱红起来,大受喜爱这种调调的乐迷欢迎。可惜正当她红遍长安城时,却突然辍唱不知去向,致令此曲成为绝响。 一般人不知内情,以为秋娘赚足了钱,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场,自己赎了身,风风光光地衣锦荣归了。 也有人认为,她是被豪门巨户量珠而聘,金屋藏娇起来。其实,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吓得不敢留在长安。 但知道真正原因的人并不多,因而以讹传讹,有关秋娘辍唱的传说,也就众云纷纷,莫衷一是了。 时日一久,大家对她也就逐渐淡忘。 不料 琵琶娘子的突然出现,很快窜红起来,加上最近常常弹唱秋娘过去成名的这两折悲曲,又掀起了一阵热潮,使过去听过秋娘弹唱的人,更如同重温旧梦,感到回味无穷。 尤其毒美人以姿色取胜,更能在享受耳福之外,又大饱眼福。 今晚预先排定的客人,足有十桌以上,毒美人必须轮流弹唱,妙的是每桌都点唱这两折悲曲,似乎百听不厌。 毒美人这时已转至另一花厅,重又开始弹唱…… 清和坊的围墙外,老瞎子仍在倾听,不过他已循声改变了原来站立的地点和方向。 这时,三位衣著鲜明的寻芳客,经过鬼婆娘面前,大摇大摆走向了清和坊。 虽然他们易容改装,鬼婆娘仍能认出,是胡森带著史彪和秦风。 按照计划,这三个人应该在华灯初上时就来的,不知什麽原因使他们迟到了。 他们也注意到站在墙外的老瞎子了,但并未特别留意,仅只瞥了他一眼,便相偕走进清和坊的大门。 鬼婆娘正卖蛋给一个像是乐坊保镳的汉子时,忽听箫声响起,使她不由地心神一震。 转头循箫声看去,竟然是那老瞎子在吹奏。 不知什麽时候,他已取出支箫来,而且是和著墙内传出的毒美人弹唱! 鬼婆娘不自觉地失声轻呼:“啊!神箫翁……” 冷不防买茶叶蛋的汉子出手如虎,骈指疾向她“心经穴”点来,攻了她个措手不及。 “心经穴”位於额前正中,若被点中,必死无疑。 鬼婆娘是坐在小木凳上,面前放了个保温的木桶,扮成卖茶叶蛋的老妇。多日以来,从未有人对她起疑,甚至附近几家乐坊的保镳和丫环,经常出来买蛋跟她已混得很熟。 不料一声轻呼“神箫翁……”,竟然露出马脚,暴露了身份。 当然,如果这时刚好在买蛋的真是保镳,那也就不会有事了,但这汉子显然不是。 情急之下,鬼婆娘急将头一偏,避开了“心经穴”未被对方点中,但身子一斜,小木凳翻倒,正好被戮中了她的左眼。 “哇!” 一声凄厉惨叫,鬼婆娘眼中鲜血直射,痛得倒地昏死了过去。 几乎就在同时,两条人影疾掠而至。 但他们无暇管鬼婆娘的死活,目标是那老瞎子。 原来这一僧一道,正是守伏在附近,准备随时接应毒美人的凶和尚与恶道人。 他们的想法跟鬼婆娘不谋而合,一听箫声响起,就认定了老瞎子即是神箫翁! 据江湖传闻,当年神箫翁在苗岭绝峰之上,为了互争无意间发现的“三绝玉剑”,与琵琶仙子不惜反目,互以铜箫与*琵琶相拚。 箫声琴音连续拚了七昼夜,琵琶仙子终以内力不继,真元耗尽,不幸喷血而亡。 神箫翁目睹琵琶仙子香消玉殒,悲痛欲绝,剌激过深,以致丧失记忆,从此不知去向。 如果传闻属实,神箫翁的记忆既失,自然也不会记得一身绝世武功。 武功既已丧失,僧道二人就不必以武功对付他了。 凶和尚手提戒刀,上前笑道: “神箫翁,你终於露面啦!” 老瞎子充耳不闻,似对一僧一道来到面前浑然无觉,继续吹奏著他的箫。 恶道人按捺不住了: “老三,把他带走吧!” 凶和尚应了一声:“好!”上前就要动手。 不料击昏鬼婆娘的汉子疾扑而至,出手就攻。 僧道二人只得撇下老瞎子,转身合力迎战那汉子。 那汉子手上并无兵刃,只以一双肉掌攻击,但攻势凌厉跪异,一出手就令僧道二人连遇险招。 僧道二人不禁惊怒交加,立时各自拔刀抽剑,展开了两面夹攻。 这一凶一恶联手,刀光剑影交攻,威力果然惊人。但是,无论他们的攻势如何凌厉,却始终无法近得了那汉子的身。 尤其是,好不容易逮到个空隙,趁机欺身攻近。不料那汉子身形一晃,竟从刀光剑影中从容避开。 这是“虚形幻影”身法? 不消说,眼前这汉子正是朱丹! 仇人见面,分外眼看,僧道二人立时全力以赴,各展生平所学,向朱丹连连猛攻。 双方这一交手,早惊动了附近一带的乐坊。 一旦发生打杀情况,各家乐坊都抱持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只要与己无关,根本不加理会,以兔遭到池鱼之殃。 寻芳客更怕惹上无妄之灾,连热闹都不敢看。 但这时从清和坊里,却冲出了三人,正是刚进去不久的胡森、史彪及秦风。 他们并不为一僧一道助阵,却直奔那老瞎子。 这又是怎麽回事? 原来他们早经马永昌指示,一旦遇上虚幻尊者师徒,绝不可当真全力相拚,尽可能保留实力,让“终南七煞”方面去打头阵。 最好让他们双方拚个两败俱伤,甚至同归於尽。 这样一来,马永昌不但借刀杀人,利用“终南七煞”为他弟弟报了仇,也除掉了心腹之患、後顾之忧,然後坐收渔翁之利,如能找到神箫翁,“琵琶三绝”便归他独占了。 胡森一听箫声与琴音和呜,心知神箫翁终被毒美人的弹唱引来,急忙带著史彪与秦风冲出,一见僧道两人正在合力夹攻那汉子,趁机便直扑老瞎子,打算抢先一步把他制住了带走再说。 老瞎子浑然无觉,彷佛除了墙内传出的琵琶声,周遭发生任何事也与他漠不相干。 史彪和奏风抢步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老瞎子的双臂,打算把他架走。 不料 老瞎子两肘向外一拐,史彪和秦风竟身不由己,被撞得踉跄跌了开去。 胡森一惊,挺身上前道:“想不到老前辈的武功仍在啊!” 老瞎子置之不理,继续吹他的箫,根本就不把胡森放在心上。 胡森不由地怒从心起,沉喝声中,突向老瞎子当胸一把抓去。 老瞎子的箫一挥,打在了胡森的手背上。 “哇!” 胡森惨叫一声,收手暴退一丈开外。 急捧右手一看,掌骨已断裂,这只手是报废了。 胡森不禁惊怒交加,疾喝道: “史彪、秦风,上!” 史彪和秦风摔的也不轻,刚爬起身来,就见胡森吃了大亏,情况比他们更惨。心知看在了眼,神箫翁的武功并未随记忆丧失。 他们过去在江湖上,用的是独门兵刃,史彪擅用钢丝鞭,秦风使的是双斧。自从投身马家寨,便改练祁门马家的霹雳刀法。 这些年来,他们已用惯钢刀,但最近因要以寻芳客姿态来乐坊,不便携带兵刃,以兔惹人注意,只好各在身上暗藏一把短匕,必要时才不致赤手空拳迎敌。 两人见胡森也吃了大亏,那敢掉以轻心,立即各自抽出短匕,双双向老瞎子扑去。 老瞎子身形一晃,史彪和秦风竟扑了个空。 偏偏他们不识这种身法,犹自不服,回身再次猛向老瞎子扑来。 可是,无论他们的攻势如何猛烈,老瞎子都能从容不迫地晃身避开,而且箫声始终未断。 就凭这份能耐,史彪和秦风已是望尘莫及,那能制得了他。 胡森这时右手掌骨断裂,痛澈心肺,已无力出手再战,只有退在一旁掠阵。 不过 旁观者清,他倒是看出了老瞎子的身法,心中不由地大惊,暗忖道:“难道这老瞎于并非神箫翁,而是……” 念犹未了,怪郎中与阴秀才已双双赶到。 同样的,他们也不为那一僧一道助阵,却直奔老瞎子而来。 显然他们也认定了老瞎子即是神箫翁,决心先把他制住了带走再说。因为,朱丹既已现身,虚幻尊者必在附近,等那老魔一赶来,他们再想争夺神箫翁就太迟了。 毕竟 在怪郎中等人的心目中,为老大邪魔君报仇固然义不容辞。但对他们来说,“琵琶三绝” 更为重要。 关系“琵琶三绝”的神箫翁就在眼一刖,他们岂能失之交臂。 这一来,便成了史彪、秦风、怪郎中及阴秀才,四人合力围攻老瞎子了。 当然,他们并不想伤了老瞎子,只打算把他抓走。 毒美人的弹唱,仍不断从清和坊内传出,似乎并未受外面的激战影响而中断。 而老瞎子的箫声,也继续与琵琶声和鸣共奏。 但见他身形不断晃动,若虚若幻,任凭四人围著他打转,却始终近不了身,彷佛在逗著他们玩玩似的。 这种诡异奇妙的身法,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老瞎子如果出手,他们四人还能活命? 令人不解的是,他似乎并不急於出手,置这几个人於死地。 为什麽? 难道他真是神箫翁,已被传出的琵琶声吸引,使他除了琴声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为所动。 胡森可不这样想,他已猜出老瞎子是什麽人了,正待发出暗号,示意全力猛攻的史彪和秦风撒退,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奉命在附近几家乐坊,扮成寻芳客的马家寨众儿郎,这时已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一来,马家寨的人马,除了留在客栈的马永昌及十几名女郎,已是全体出动。 而终南山方面的六人,则是毒美人仍在弹唱,鬼婆娘被朱丹戮瞎左眼,痛得当场昏倒地上,其他四人正分为两处全力奋战。 胡森眼看情势已是一发不可收拾,心知无法阻止马家寨的人马,因为大家都把老瞎子认定是神箫翁了,人人都想争功,把他抓住了再说。 大家都求功心切,那还顾到马寨主的交代,要他们尽可能保留实力。 况且 朱丹正由一僧一道缠住,这边只有怪郎中和阴秀才,正是他们仗人多势众,抢夺神箫翁建功的大好良机,那能轻易错过。 胡森情急之下,只得掉头飞奔而去,赶回客栈去向马永昌告急。 他刚奔出不远,就听惊呼惨叫声连起。 回身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是那老瞎子已出手,正在大开杀戒了。 箫声一止,老瞎子也不瞎了,手中的箫顿成杀人利器,首当其冲的便是史彪和马家寨两名壮汉,被打得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只听阴秀才发出惊呼:“虚幻尊者!” 一点都不错,这个伪装的老瞎子,正是江湖中令人闻名丧胆的老魔头! 这师徒二人果然厉害,似已识破他们双方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早就看出大批人马伪装跟踪韩宏出城,然後化整为零,分批潜回了长安。 今晚师徒二人谋定而动,由朱丹扮成附近乐坊的保镳,虚幻尊者则以神箫翁姿态出现,旨在诱出两方面的全部人马。 因为,神箫翁一旦出现,双方守伏的人马势必倾巢而出,这样才能来个一网打尽,赶尽杀绝! 师徒二人不但很沉著,充满信心,而且配合得非常密切。朱丹扮成附近乐坊的保镳,冷不防出手,出其不意地使鬼婆娘被攻了个措手不及。 僧道二人赶到,朱丹即使以一对二,也有杀了他们的绝对把握,但他却并不急於使出杀手,故意未尽全力,目的是要缠住这一僧一道,诱出对方的全部伏兵。 扮成老瞎子的虚幻尊者,起初并不惹人注意,等他一拿出箫来吹奏,与传来的琵琶声和呜,这才使人误以为他就是被琴声引来的神箫翁。 同样的,虚幻尊者也不急於出手,目的是要引出更多的人来。 他比朱丹更占便宜,那就是终南山和马家寨的人,旨在把他抓住,绝不会伤他,更不敢要他的命。 所以他有恃无恐,尽可逗著怪郎中等人玩。 果然,两处一动手,便惊动了守伏的人马,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 虚幻尊者一出手,就使史彪和两名壮汉丧命,同时也被阴秀才识破了真面目。 一听阴秀才失声惊呼“虚幻尊者”之名,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个个魂飞天外。 尤其是马家寨方面的人,已奉有马永昌指示,一旦遇上虚幻尊者师徒,不必当真全力相拚,尽可能保全实力。 史彪的武功,在马家寨里算得上是出类拔粹的,除了马寨主两兄弟,仅次於总管胡森,尚且被虚幻尊者一出手就毙命掌下,其他人那还敢轻举妄动。 不待胡森发出撒退号令,他们便四散逃命了。 但虚幻尊者杀性已起,那容他们如愿,狂喝声中,身如大鹏冲天而起,凌空一个飞旋,俯冲直下,便听又是一片惊呼惨叫,几名壮汉纷纷倒地不起。 虚幻尊者果然名不虚传,他的身法如虚似幻,根木看不清他人在何处,却又见到处都是他的人影,使那些惊乱成一团的壮汉,简直不知往那个方向逃命。 就连怪郎中和阴秀才在江湖上已算是一流高手,面对这虚幻尊者,也感到手足失措,更遑论其他人了。 秦风眼看跟他交情极深,几乎形影不离的史彪惨死,不禁惊怒交迸,顿时形同疯狂,奋不顾身地紧握短匕向虚幻尊者攻去。 连攻几刀,分明已刺中,结果却刺了个空。 虚幻尊者的“虚形幻影”身法,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真正见识过而能活著的人不多。 说得更正确些,是见识过而能活著的人不多,甚至可说是绝无仅有,因为跟他交过手的人,几乎没有人能把命保住。 秦风悲愤过度,似已丧失理智,无法控制自己,接连几刀走空,仍不知难而退,竟挥刀一阵乱砍乱杀起来。 这时怪郎中与阴秀才正全力以赴,双双联手夹攻虚幻尊者。但双方实力悬殊,阴、怪两人被逼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眼看就快招架不住了。 秦风刚好扑来,举刀照准虚幻尊者背心猛刺。这一刀势猛力沉,而且来势迅疾无比,照理说,虚幻尊者绝难闪避得开的。 但他身形一晃,看似人在原地未动,秦风的刀却没有刺到他。 “哇!” 这一声惨叫不是发自虚幻尊者口中,竟然是阴秀才,因为他欺身攻近,欲以一对淬毒的文昌笔,直取虚幻尊者中盘。攻的是“气海”“丹田”两大致命要穴。 这两处大穴,即使被一般兵刃击中,也必是非死即伤,何况阴秀才的这对文昌笔前端,是毒美人花了七昼夜时间,浸泡在毒液中以温火煨过,足以见血封喉,可说霸道无比。 可是 虚幻尊者身形一晃,阴秀才的双笔非但走空,反而措手不及,被秦风的短匕剌进了胸膛。 秦风自然也难幸兔,惨遭一对淬毒文昌笔插入腹部,使他连哼都未哼出一声,就已一命呜呼。 由於变生肘腋,事情发生得太快,怪郎中根本来不及看清,便见阴秀才与秦风撞在一起,随即仰面倒栽,双双倒地不起了。 怪郎中这一惊非同小可,惊魂未定,虚幻尊考已到面前,当胸一掌击来。 情急之下,怪郎中奋起全力暴退丈许,仍被那股凌厉掌力击得胸口一震,如同被百斤铁锤猛击,口喷一道血箭,仰面一个倒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仅仅只是片刻之间,五名主将中,已是三死二伤,怪郎中还是重创。而马家寨的众儿郎,更是伤亡过半,剩下的已不足十人。 虚幻尊者的凶名果非虚传! 但他仍未停止屠杀,似乎非赶尽杀绝不可,否则绝不罢手。 那边的战况似不及这边惨烈,主要是朱丹数月前在终南山谷中,传授韩宏身形步法时,遇上了“终南七煞”中的老大邪魔君,和老五毒美人。 当时 他以一敌二,虽将毒美人击伤逃走,又力毙邪魔君,但他自己也身受重伤。 要不是他急中生智,提著邪魔君的人头赶回谷内,把合力欲擒韩翻的一僧一道惊走。如果当时真动起手来,朱丹与韩宏一个也活不成。 邪魔君使朱丹受的伤不轻,若非本身功力深厚,根木不可能支持到赶回去请师父疗伤,早就丧命在途中了。 由於伤势太重,虚幻尊者虽以本身真元为爱徒疗伤数月,至今仍未痊愈,以致功力大打折扣。 否则,凭朱丹的武功,僧道二人早就被撂倒了,那能支撑这麽久。 尽管如此,僧道二人虽全力以赴,勉强支持了近百招,仍然感到有些招架不住。尤其那边的阴秀才和怪郎中一死一伤,更使他们的心凉了半截,斗志全消。 这一来,他们败象已露。 朱丹得理不饶人,立即加紧猛攻,使得僧道二人心神大乱,益发招架不住了。 就在他们情势危急之际,突闻人声哗然,遥见近百人高举火把、灯笼、提刀拖棍地浩浩荡荡奔来。 长安是京城,那容得江湖人物滋事,尤其是如此大规模的厮杀恶斗,简直是无法无天。 黄捕头早已闻报,但他官卑职微,自知镇压不住这种大场面,立即亲自飞报杜总捕头,调集了近百名捕快赶到平康里巷来。 虚幻尊老志在“琵琶三绝”,不愿公然与官府为敌,眼见大批捕快飞奔而来上立即发出声尖锐口哨。 朱丹这才住手,师徒二人掠身而去,转眼便已消失在黑暗中。 僧道二人总算把命保住,他们已顾不得怪郎中和阴秀才是死是活了,由凶和尚奔至围墙角边,一手提起昏死的鬼婆娘,急与恶道人飞身上了屋顶,勿匆逸去。 胡森更是顾不得剩下的不到十人,掉头就飞奔而去,赶回客栈去向马永昌告急。 等到杜总捕头率众捕快赶到,只见横尸遍地,没有一个活人。 这一场激战恶斗,伤亡的人数总计在三十人以上,其中除了怪郎中和阴秀才,以及被凶和尚带走的鬼婆娘之外,全部都是马永昌带来长安的手下。 京城里出了这麽大的乱子,身为司马的侯希逸不久便已闻报,使他不禁大为震惊,当即下令全城展开搜查。 於是,整个长安城里,陷入了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中。 平康里巷的笙歌也停止了,经过一场惊乱,所有寻芳客都纷纷打道回府,使家家乐坊均关门闭户,变成从未有过的宁静。 马永昌听毕胡森的报告後,整个人都惊呆了,坐在桌旁一言不发,像是泥塑木雕似的。 恭立在他面前的胡森,忍不住问道:“寨主,我们现在怎麽办?” 马永昌半响才回过神来,沮然道: “我们来了五六十人,如今剩下的不及半数,而且大部份是娘儿们,史彪和秦风又死了,我……我真的不知该怎麽办了。” 胡森抚著已包扎的右掌,愁眉苦脸道:“寨主,以前我只是风闻虚幻尊者的凶名,今夜亲眼见到,才知这老魔头确实名不虚传,凭我们现有的人手,根本无法为二寨主报仇,更别想争“琵琶三绝”了。我们不如回去……” 不等他说完,马永昌已断然道: “不!我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胡森一脸无奈道:“寨主,我们还有这个能力吗?” 马永昌沉思了一下,道: “城南神威镳局的黄老镳主,过去我曾帮过他忙。虽然谈不上深厚交情,总算打过交道。 尤其这老家伙贪财好色,只要许以重酬,再弄几个小娘们使点手段,他什麽事都会去做。 现在事态已经闹大,引起官府注意,我们不宜再住客栈,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不如跟黄老镳主打个商量,暂时住到他镳局去,再从长计议。” 胡森忙道: “寨主打算借重他的力量?” 马永昌把头微微一点: “他的武功不弱,应在你之上。当年走南闯北,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号人物,否则神威镳局也不可能维持到今天。如今他虽已年迈,把镳局的事交给了手下,自己不太过问,终日只知沉迷酒色。 不过,他镳局本身的人手就不少,再加上凭他的声望和交情,在黄河一带要号召一些江湖好手并非难事,所以我决心去找他合作。” “合作?”胡森不由地一怔:“寨主,你是说把“琵琶三绝”……” 马永昌摇摇头道:“他很现实,对“琵琶三绝”不一定有兴趣,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 胡森若有所悟道:“寨主是打算花钱要他办事?” 马永昌笑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尤其是对黄振飞这老家伙!” 胡森会意地点了点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马永昌交代胡森明天一早去备份厚礼,两人同去城南神威镳局。 由於马家寨的人伤亡惨重,使马永昌的心情非常沉重,毫无寻欢作乐的兴趣。 胡森一辞退出了房,马永昌便关门落闩,也不召住在隔壁的两名女郎相陪,便和衣倒在了床上。 他那能入睡,只是心烦意乱地躺著苦思对策。 如今“终南七煞”已伤亡过半,可用之兵只剩下了毒美人,凶和尚与恶道人,以及伤了左眼的鬼婆娘。 今夜一战,证明“终南七煞”不过是徒负虚名,真正遇上虚幻尊者师徒,竟然不堪一击。 本来马永昌打的是如意算盘,想利用“终南七煞”的六人,全力对付虚幻尊者师徒,希望他们双方拚个两败俱伤,甚至同归於尽,他则坐收渔翁之利。 现在这条路行不通了,马永昌必须另打主意,所以想到了神威镳局的老镳主黄振飞。 问题是,黄老镳主虽贪财好色,一旦获知对手是虚幻尊者师徒,这档子事他敢插手吗? 马永昌正在大伤脑筋,忽听窗门发出一声轻响。 他非常机警,顺手一抄放在枕旁的钢刀,霍地挺身坐起,两脚刚一落地,便见一个黑衣蒙面人越窗而入。 “什麽人?”马永昌站了起来,拔刀喝问。 来人伸手除了蒙面,原来是毒美人。 “是你!”马永昌松了口气,随即归刀入鞘。 毒美人垂头丧气,叹道:“唉!想不到今夜一战,几乎全军覆没!” 她这“几乎”两字,似乎心犹未死,甚至大有可为。 马永昌故意气馁道: “在下已无能为力,只好认栽了。” 毒美人冷哼一声,不屑道:“马寨主,你也太没志气啦!” 马永昌苦笑道: “姑娘,我带来了五六十人,现在剩下不到一半,而且都是派不上大用场的娘子军,你说我还能怎样?” 毒美人诡异地一笑:“正因为你手上还有这批娘子军,我才赶来跟你商议,想要她们小兵立大功呀!” “哦?”马永昌茫然看著她:“她们能派上什麽用场呢?” 毒美人正色道:“马寨主,你可知虚幻尊者的一身武功,以及“虚形幻影”身法,是以什麽为基础?” 马永昌不加思索道: “据闻老魔头当年练的是‘童子功’。” 毒美人道:“有其师,必有其徒,朱丹练的也是‘童子功’!” 马永昌不解地问:“这有什麽关系?” “关系可大啦!”毒美人笑道: “练‘童子功’的人,就终身不能近女色,否则必将破功,轻则成残,重则丧生。马寨主既有这批年轻貌美的娘子军,我们何不设下陷阱,使他们师徒二人自投罗网。” 马永昌好奇地问:“姑娘这个陷阱打算怎样设?” 毒美人胸有成竹,从容不迫道: “虚幻尊老师徒很精,似已料到我们双方的人马,日前跟踪韩宏离开长安,可能是故布疑阵,但不能确定,所以这两天一直按兵不动。 不过,他们这两天一定在暗中观察,有所发现,终於确定我们双方的人马,出城後又悄然回城。 但神箫翁迄今仍未出现,而我们双方的人马又分散在各处,不易一网打尽。因而师徒二人谋定而动,今夜由虚幻尊者扮成神箫翁,以便诱出我们双方埋伏平康里巷的人马,来个一举赶尽杀绝。 可惜 他们未能如愿,我们双方的人虽伤亡惨重,毕竟尚未全军覆没。他们心里有数,知道我们绝不会就此罢休,势必跟他们师徒周旋到底。 现在他们已知道,马寨主买下了那巨宅,我们乾脆就以那里作为大本营,引他们找上门来。 到时候马寨主手下的那批娘子军,正好派上用场,全部裸体出击……” 她的话尚未说完,马永昌已诧异道: “为什麽?” 毒美人笑道: “据说练‘童子功’的人还敢近女色,是全靠定力,克制自己的情欲,通常都是找一人烟绝迹,尤其是见不到女人的深山旷谷去苦练,为的是眼不见为净,以免万一经不起诱惑,落个功破身亡。 由此可见,练成‘童子功’的人,最大的克星,也就是最大的致命伤,便是女人! 我们如果设下陷阱,让他们师徒二人找上门来,到时候由你那批年轻貌美的娘子军,全部一丝不挂裸身出战,必使他们不知所措。 而我事先教会她们,应用一种无色无臭的“飘香迷粉”,他们一旦不知不觉地吸入,就会意乱情迷,欲火上升。 你的娘子军不必硬拚,只须见机行事,甚至故意装出逆来顺受,使他们师徒二人把持不住。 那样一来,绝对可使他们功破身亡!马寨主,你认为我这个主意如何?” “妙!妙!”马永昌连赞了两声,同时竖起了大拇指: “姑娘真不愧是女诸葛!” 毒美人强自一笑道:“算了吧!少讽刺我啦!什麽女诸葛,这次就被他们师徒二人给算计了!” 马永昌道: “人有失错,马有漏蹄,这又不是姑娘失算,只是他们师徒二人,比我们估计的更高明。 何况,整个计划并非姑娘决定,大家都有份哦!” 毒美人叹道: “马寨主是明事理的人,才不会怪我。可是,我们那边剩下的三人,却把一切责任,全部推在了我头上。” 马水昌沉吟了一下,忽问: “姑娘,你所说的飘香迷粉,真能管用吗?” 毒美人笑著伸手一指他鼻子: “你想不想试试?” 马永昌猛觉心神一震,忙道:“不,不….:” 毒美人风情万种地一笑,娇声道: “马寨主,你已经中了我的“飘香迷粉”啦!” 马永昌那会相信,刚才毒美人伸手一指,就使他中了迷粉: “姑娘真会开玩笑.…:” 不料: 话犹未了,突觉心神荡漾,意乱情迷,一股强烈的欲火升起,使他情不自禁地冲动起来。 “姑娘……”马永昌只叫了一声,便张臂突向毒美人抱去。 毒美人身形一晃,避了开去,笑道:“马寨主,快找隔壁住的姑娘来发泄吧!否则你会发狂的,我还有事,无暇奉陪了。” 说完嫣然一笑,留下一粒解药,便越窗飞身而去。 马永昌果然欲火难禁,愈来愈冲动,这才相信毒美人的迷粉霸道无比。 他已无法自制,只好在墙壁上连敲三下,通知隔壁的女郎赶快来解救…… 第十三章 时过三更,月移中天。 毒美人回到了清和坊,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後楼。 每次她溜出去,婉儿和莲儿必定留在房里,以防万一柳婆子闯来好随机应变。 通常柳婆子只要这棵摇钱树一回房休息,她就很知趣,为了表示关怀和体贴,从不会上楼来惊扰的。 不过 像上回韩宏偕柳青儿来辞行,要求见琵琶娘子,柳婆子就不得不亲自上楼来了。 偏偏那次主母美人溜了出去,害婉儿和莲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要不是她及时赶回,她们已无法拦阻柳婆子。 但今夜很奇怪,当毒美人由後窗潜入时,却未见她们留守在房里。 难道她们…… 念犹未了,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娘回来啦!” 毒美人暗自一惊,定神看时,只见衣柜旁走出一人,赫然竟是那晚乔扮成李存信来见她的朱丹! 这一惊非同小可,但她力持镇定,强自一笑道: “侯爷怎麽溜进我房里来了?” 朱丹道: “我们不必装了,你早知道我不是李存信,我也知道你不是琵琶娘子!” “哦?”毒美人故意问:“那你是什麽人?” 朱丹除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了本来真面目。 毒美人定神一看,果然是朱丹! 朱丹既已表明身份,露出本来真面目,毒美人也不必再做作了,索性处之泰然道:“说吧!你打算怎样?” “痛快!”朱丹哈哈一笑道:“如果我们彼此一开始就这样,事情的发展,也许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了。” 毒美人没有搭腔,她这时心里正在盘算,如何才能把眼前这个厉害人物制住。 当然,凭武功,她绝对不是朱丹的对手。 唯一的机会,只有利用“飘香迷粉”! 朱丹瞥了她一眼,继续说: “其实,今夜的一场拚杀,原是可以避兔的,但我师父很久没有出手杀人,他老人家的瘾头犯了,有些技痒难禁,而且难得有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所以决心大开一次杀戒。”。 他说的很轻松,彷佛在说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很久未会沾酒,极欲大醉一番似的。把几十条人命,根本不当一回事,也不理会听的人是何感受。 毒美人不动声色,保持著沉默。 朱丹洒然一笑,问道: “你大概觉得我师父是个杀人狂吧?” 毒美人强自一笑道:“不是我觉得,而是江湖上公认的,事实上也是如此!” 朱丹道: “但他老人家近年已很少出现江湖,也许早就被人遗忘,不记得他老人家这号人物了。 所以,他老人家要借这个机会,使大家知道当年的虚幻尊者仍然健在,而且嗜杀的积性未改!” 这又算那门子的歪理? 毒美人听得心理直发毛,有些蹄笑皆非,一时不知如何搭腔,只好再度保持沉默。 朱丹根本不理会她的反应,接下去说:“我刚才提到,如果我们彼此一开始就坦诚相对,事情的发展就不致演变到现在这样,意思就是说,假使你们不淌这个混水,或者能知难而p-……” 不待他说由兀,毒美人已愤声道:“那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朱丹狂妄道: “现在还不是一样,只不过赔上了你们的几十条人命而已!” 毒美人不禁为之气结,但她惟恐小不忍而乱大谋,强自一忍道:“过去的不必说了,你今夜来此的是什麽?” 朱丹笑了笑道: “对,这才是主题。我必须先告诉你,经过我们多日来的明查暗访,神箫翁根本从未出现过平康里巷这一带!” “哦?”毒美人很感到允息外:“那你们为什麽把时闲浪费在这里?” 朱丹冷冷地道: “就算是一场勾心斗角,互较心计的游戏吧!况且,我师父嗜杀的瘾犯了,而这又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现在呢?”毒美人问。 朱丹直截了当道: “我要借重你,把神箫翁引出来!” 毒美人一怔,诧异道:“借重我?” “不错!”朱丹道: “据我师父判断,长安是神箫翁的出长地,他当年与琵琶仙子又是在此地相识,落叶归根,一定早就回到了长安,只是不知道他匿居在何处而已。 所以,我师父想出了个主意,要你改扮成卖唱的姑娘,到全城各处去沿街弹唱,不必在清和坊守株待免,白白浪费时间。” 毒美人更觉意外道:“为什麽找上了我?” 朱丹笑道: “因为秋娘的那两折悲曲,只有你会弹唱,而且琴艺与歌声还过得去。你很幸运,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今夜你就死定了!” 毒美人冷哼一声,悴然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朱丹也把脸色一沉: “你只有两种选择,答应或是死!” 毒美人故意问:“答应了对我又有什麽好处?” 朱丹道:“本来嘛!你能因而把命保住,这个交换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了。不过,我师父很想收个女弟子,你的一切条件,都很合他老人家的理想。一旦“琵琶三绝”得手,他老人家愿意连你一起传授。” 这是极大的诱惑,任何人都会心动。 但毒美人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因为虚幻尊者的武功是由“童子功”为基础,经过演化而来,绝不可能突然想起要收个女弟子。 显然,这不过是个饵,目的是诱她上钩罢了。 毒美人何等聪明,故作振奋道: “真的?” 朱丹含笑点了点头。 毒美人走近了他,伸手向他一指:“你可不能骗我啊!” 朱丹笑道:“怎麽会呢!” 毒美人眼见已得手,而对方却浑然未觉,不知已经中了她藏在指甲缝内射出的“飘香迷粉”,心中不禁暗喜。 但他不动声色,以免被朱丹察觉,给她一记“黑心掌”,她是绝对抵挡不住的。 朱丹追问道:“你答应了?” 毒美人无奈地轻叹一声: “我不答应行吗?” 朱丹欣然道:“好极了,我就知道姑娘是聪明人!” 毒美人妩媚地笑问: “那我以後该叫你师兄呢!还是师弟?” “这……”朱丹猛觉心神一震,似被她的媚态所诱,不禁意乱情迷起来。 这种现象是从未有过的,他决心练“童子功”时,虚幻尊者第一件事就是告诫他,终身不得近女色。 为了考验朱丹的定力,虚幻尊者会经掳回两个年轻貌美的少女,把她们全身脱光,逼令当著朱丹面前,作出各种挑逗诱惑的情态和动作。 朱丹果然无动於衷,才算通过考验。 而他在师父的逼令下,当场杀了两个无辜的少女。 从此以後,朱丹非但不近女色,且对女人产生了一种潜意识的排斥,视若鬼魅蛇蝎。 但这时他却心神荡漾,体内似有一股欲火升起,向全身经脉乱窜,使他逐渐冲动起来。 这是怎麽回事? 朱丹暗自一惊,极力克制著自己。 毒美人仍然不动声色,故意道: “你怎麽了?” 朱丹强自抑制著欲火,急道:“没,没什麽,我们快走吧!师父还在等著……” 毒美人嫣然一笑,风情万种地娇声道. “我总得换身衣服,收拾些细软呀!” 说完,她便动手脱开身上的黑色劲装。 对襟的布扣一解开,顿时胸怀大敞,露出了双峰以白布缠里的雪白酥胸。 朱丹看在眼里,更觉意乱情迷,欲火狂炽,使他再也不克自制,突然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了毒美人。 毒美人故作吃惊地问:“你,你要干嘛?” 朱丹已非常冲动,拥住她就一阵狂吻。 毒美人心中大喜,非但毫不抗拒,反而趁机脱去上衣,解开了胸部的束缚。 其实 她这时可以出手,制住朱丹的穴道。但那样一来,朱丹的欲火亦将被压制住了。 朱丹的穴道受制,任凭她宰割,若欲置他於死地,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杀了徒弟,那位更厉害的师父又如何对付? 是以毒美人决心不杀朱丹,只须破了他的武功,任由她摆布,再利用他诱杀虚幻尊者。 不愧是毒美人,果然名不虚传,称得上心狠手辣! 朱丹经这一阵紧抱狂吻,欲火更炽,尤其双手触及毒美人的裸背,光滑细腻的娇嫩肌肤,使他彷佛抚摸柔缎,更激起了他的冲动。 他已形同疯狂,抑压多年的情欲,像突然爆发的火山,一发不可收拾。 毒美人出其不意地双手猛一推。推开了朱丹,转身逃向牙床,躺在了床上。 朱丹一个疾扑,扑在毒美人半裸的身上,压住她又是一阵狂吻。 他从毒美人的朱唇、面颊、耳根、粉颈,由上而下,一直吻她裸露的酥胸。 两手更握上那丰满挺实的双峰,使劲地揉捏著,恨不得将它捏碎似的。 毒美人扭动著娇躯,双手紧紧捧抱住朱丹的头,要不是夜深人静,耽心惊动其他人,她一定会放浪形骸地发出狂笑。 笑这个曾练“童子功”的武林高手,即将彼她俘掳、征服,整个地毁灭! 朱丹神志已不清,整个人被欲火吞噬,使他完全失去了控制。 生理上的亢奋和冲动,令他把一切都抛置脑後,唯一想到的,而且迫不及待地要做的事,就是让体内这一股狂炽的欲火发泄出来。 当他双手齐动,以粗鲁而狂野的动作,把毒美人和他自己全身扒光後,便以饿虎扑羊之势,扑在了那赤裸裸的诱人胴体上。 尽管朱丹从未接触过女人的身体,但男女之间的交合,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不须任何人教导,自然而然地会水到渠成。 就这样,两人的身体合而为一了。 朱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只是冲动地、疯狂地,要将一股狂炽的欲火发泄出来,发泄!发泄…… 终於,他发泄了。 但却像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幸而毒美人发觉情况不对,凭她丰富的经验,当机立断,及时出手疾点朱丹脐下“丹田穴”,使他不致真元泄尽,脱阳而亡。 只听朱丹发出一声沉哼,伏在毒美人身上昏了过去。 毒美人用力推开朱丹,撑身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膊,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下了床,取条布巾将身上的秽物擦拭乾净,然後穿上一袭女装。 婉儿和莲儿上那里去了呢? 毒美人各处巡视一遍,终於发现她们被藏在床下,原来被朱丹制住了昏穴,两人都昏迷不醒。 她现在下定下心神,冷静地思考著。 对马永昌的口头约定,她可以置之不理,但如何利用手上的朱丹,诱杀虚幻尊者,可得想个万无一失妙计,否则反而将惹上杀身之祸。 现在她无暇去通知凶和尚等人,唯有靠她自己,独力来应付这突变的局面了。 沉思之下,她终於拿定了主意,走至床边坐下,拍开朱丹受制的穴道。片刻後,朱丹才逐渐醒转过来。 他仿佛大病了一场,全身虚弱无力,缓缓睁开眼睛,失神地望著坐在身边的毒美人,有气无力地问: “我,我怎麽了?” 毒美人冷漠一笑: “你自己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吧!你现在已形同废人!” 朱丹暗自一惊,急欲挺身坐起,不料被毒美人伸手一按,他竟又躺下起不来了。 “你?”他似已记起了什麽。 毒美人哼声道:“你应该谢谢我,要不是我及时出手制住你“丹田穴”,救了你一命,现在你已功破身亡!” 朱丹暗自一运功,果然功力全失,无法凝聚。 这一惊非同小可,情急叫道: “你!你好狠……” 毒美人笑道:“是我引诱你,还是强迫你的?哼!自己强暴了我,还怪起我来啦!” 朱丹已不顾一切,双手抓住她按在胸前的手:“我,我跟你拚了!” 毒美人不屑道:“拚?我只要用一个手指头,就可以取你性命!你跟我怎样拚法?” 朱丹用尽全力,却不能把她的手移动分一毫,就像幼儿无法撼动石柱一样,终於气馁了。 毒美人露出一脸的得意: “朱丹,现在我也给你两个选择,生或者是死。” 朱丹恨声道:“我的武功已废,生不如死,你下手吧!” 毒美人诡异地笑了笑,冷冷地道: “我要杀你,现在是易如反掌,但我不打算杀你。如果虚幻尊者知道你的武功已废,他自会处置你的,何必要我多事。” 这是事实,虚幻尊者一旦得知今夜的实情,绝不会轻易饶过朱丹。一怒之下,极可能将他立毙掌下,甚至死得更惨。 朱丹心中大骇,无言以对。 毒美人又道: “如果你照我的话去做,那麽他就不会知道了。” 朱丹心念一动,问道:“你想要我做什麽?” 毒美人道:“很简单,你只须照虚幻尊者的交代,把我带去见他,但不可说出实情,这个不难吧?” 朱丹惊问:“你打什麽主意?” 毒美人轻松地道: “我能打什麽主意,只不过是想替你隐瞒实情罢了。” “哼!”朱丹道:“你想重施故技,以对付我的手段对付他老人家?别做梦,他老人家不会中计的!” 毒美人一脸无辜道:“莫名其妙!我几时用手段对付你了?” 朱丹怒形於色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定是趁我不注意,施放了什麽迷药,使我神志恍惚,糊里糊涂……哼!只怪我自己太大意,以为你是擅於使毒,没想到你居然也会下三滥的手段!” 毒美人笑道:“人有失错,马有漏蹄,这算不得什麽,连诸葛亮都有大意失荆州的时侯,河况是你呢!朱丹,不必太泄气,人生除了武功之外,还有很多更值得去追求的东西,想开些吧!” 朱丹痛心道: “你知道吗?我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就是成为武林第一人!现在……”由於过份激动,他已语带呜咽起来。 毒美人安抚道: “不要灰心,如果你能跟我配合,顺利获得“琵琶三绝”,我保证可以助你恢复功力,甚至完成你的心愿。” 朱丹深深叹了日气:“不可能的,我已真元尽泄,而且破了功,神仙也无能为力……” 毒美人接道:“可是,据我所知,“琵琶三绝”中的一绝,就是能使失去功力的人恢复功力!” “真的?”朱丹虽然半信半疑,仍掩不住那份发自内心的振奋喜悦。 毕竟,这对他来说,无异是在万般无奈和绝望中,萌生了一线希望。 事实上,除了神箫翁之外,至今仍无人确知,“琵琶三绝”究竟是什麽。 当然 毒美人也不可能知道,她只是抓住了朱丹心理上的弱点,旨在诱使他就范而已。 但朱丹此刻的心情,就像飘浮在茫茫大海中的溺水者,无论能抓住什麽,即使是漂过的一根小树枝、一片小木块,也会寄望它能救命。 尤其毒美人擅於做作,表情逼真道:“我们发现了一部三百年前的“武林大事记”,可惜已残缺不全,幸好有关“三绝玉剑”的记载倒很完整,所以知道三绝之一,即是恢复功力的练功之法。” 朱丹信以为真道:“哦?那其他二绝呢?” 毒美人笑斥道: “你也太贪心了,如今你最迫切需要的,就是恢复功力!不过,如果“琵琶三绝”能到手,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练哦!” 朱丹摇摇头,沮然道:“不可能的……” 毒美人道:“为什麽不可能?别忘了,我们已春风一度,有过枕席之私。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哪!” 朱丹真有些啼笑皆非,轻喟一声,自我解嘲道: “我这算什麽“夫”?恐怕是懦夫吧!” 毒美人置之一笑道:“好了,不说这些,天已经快亮,虚幻尊者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你拿定主意没有?” 朱丹这时好比斗败的公鸡,他还能拒绝吗? 无可奈何之下,他不得不被迫就范,接受了毒美人的城下之盟。 毒美人大喜,立即为朱丹清除身上残留的秽物,并且亲手替他穿上衣服,装出一付虚情假意。 朱丹功力已失,无法施展轻功,只好由毒美人助他一臂之力,挟著他越窗而出。 这时已将近四更,平康里巷经过昨夜的一场激战恶斗,家家乐坊都关门闭户,不像往日的笙歌处处可闻,欢乐通宵达旦,以致显得份外宁静、沉寂。 他们出了平康里巷,由朱丹带路,竟然直奔马永昌放弃的那座巨宅。 毒美人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这师徒二人,脑筋动得真快,居然捡个现成的便宜,利用这里暂作藏身之处。 由於朱丹功力已失,毒美人不得不装出被挟持,其实是她暗助朱丹一臂之力,飞身越墙进入宅院,以免被虚幻尊者看出破绽。 毒美人果然心狠手辣,她打的主意,是想出其不意用“飘香迷粉”对付虚幻尊者,然後再下毒手,一举除掉这师徒二人。 朱丹则是另有计谋,打算见了师父,立时发出警告,让虚幻尊者出手制住毒美人。即使不能获得师父谅解,将功折罪,至少也出了口气,不让毒美人的诡计得逞。 两人各怀鬼胎,走向了大厅。 朱丹在阶前止步,朗声道:“师父,弟子回来了。” 但厅内毫无声息。 朱丹又叫了两声师父,仍然无人回应,不禁诧异道:“咦?他老人家怎麽不在,大概等得不耐烦,去找我了吧……” 毒美人心里暗自一沉,不由地犯起嘀咕来,急道: “进去看看!” 两人唯恐厅内有变,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阶,步步为营地掩近厅门外,才突然闪身而入。 厅内无声无息,也未见任何动静。 朱丹从身上取出火摺子,用力连甩几下点著了火举起一照,一眼就发现正中茶几上,以烛台压著张大纸条。 他忙趋前,点著烛台上插著的大半截腊烛。 烛光下,只见大纸条上写著:“丹儿,为师临时想到要先去办一件事,不等你回来了.若带回那女人,一切按照原定计划,由你扮成老人,跟随她沿街弹唱,我自会在暗中相助。 应用之物已备妥,可至上房自取。师父留。” 毒美人阅毕,心凉了半截,她的计谋已泡汤,枉费心机! 朱丹反而松了口气,至少毒美人无法得逞,向他师父重施故技了。 两人带了烛台来到上房,果见八仙桌上放著衣物,两张人皮面具,以及一些应用物品,尚有一把琵琶。 这一来,使毒美人不禁啼笑皆非。 现在她已别无他策,只有先除掉朱丹再说,或者等见了虚幻尊者,再见机行事。 慎重思考之下,她选择了後者。 本来她想制住朱丹的昏穴,赶去通知凶和尚他们一声的,但又耽心虚幻尊者在暗中监视,只好作罢,打消了这个念头。 於是…… 第二天,从平康里巷传出个惊人的消息,昨夜被人潜入清和坊,把琵琶娘子劫去了! 消息不迳而走,震惊了整个长安城。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昨夜在平康里巷发生的激战恶斗,伤亡数十人,使杜总捕头疲於奔命地忙了一夜,展开全城严密搜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天亮後,只好亲赴司马府,向司马大人侯希逸覆命,报告搜捕的结果。并且判断是江湖恩怨,肇事的人眼见事态闹大,可能已逃出城,远走高飞了。 杜总捕头这番说词,目的是推卸责任,表示肇事者已逃出长安,所以搜捕毫无所获。但仍然捱了侯司马一顿官腔。 那知才回班房不久,黄捕头就领著柳婆子,亲自来报案了。 琵琶娘子遭人劫持,这还了得! 杜总捕头这一惊非同小可,累了一夜连眼睛都还没合,又开始忙了起来。 马永昌昨夜被毒美人纤指轻弹,不知不觉中了“飘香迷粉”,药性刚发作,她却不顾而去,开了他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幸好隔壁房里住有两位年轻貌美的女郎,随时待命,形同马寨主的泄淫工具。 不过 “飘香迷粉”药力极强,这一夜可苦了她们,几乎对马永昌难以招架得住。 也幸好马永昌练的不是“童子功”,否则必致功破身亡! 由於疲劳过度,马永昌左拥右抱,这一觉睡到近午才醒来,而两个女郎却仍睡得很沉,似乎比他更累。 马永昌把她们椎醒了:“两个懒虫!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不快起来!” 一名女郎睁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道:“寨主昨夜好勇猛,把我们……” 马永昌哈哈一笑,催促道: “快起来,去看看胡总管,我要他备的礼物买好了没有!” 两个女郎这才起身下床,勿勿穿上衣物出了房。 倏而,胡森进房道:“寨主,四件礼盒已备妥,两盒名贵吉林人参、一盒鹿茸、一盒海马……” 马永昌眉头一皱:“你怎麽买的全是药品?” 胡森趋前笑道: “这可全是补药哪!不但很贵重,拿出去够体面。而且像老镳主这种上了年岁的人,正好用得著补上一补,一定会受欢迎呢!” 马永昌会意地一笑,当即整衣出房,偕同胡森,带了四份重礼,按照昨夜的计划,前往城南神威镳局。 神威镳局设在城南大街上,光看那深宅大院的派场,就知这些年来干得有声有色。 这时 黄振飞午饭尚未用毕,正在跟古大夫谈著琵琶娘子昨夜被劫持的事,敬陪的几个镳师,只有旁听的份儿。 古大夫是听到消息,特地赶来告知黄振飞的,正好赶上饭口,便坐下边喝边聊起来。 黄振飞正聊得起劲,得到通报,一看名帖是马永昌,不禁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怪事!他怎会突然来长安见我?” 古大夫忙问:“谁呀?” 黄振飞道: “是祁门马家寨的寨主,并无深交,只是前几年有一趟镳在江南地面出了事。後来经人介绍,请他出面跟对方打交道,把被夺的镳讨回了。说起来嘛!我倒是欠他这份人情。” 古大夫笑道: “既然如此,那还不快请人家进来,难道表兄怕他来讨还人情不成?” 黄振飞这才起身离座,亲自出厅至大门口相迎。 老镳主不愧是老江湖,刚才心里还在犯嘀咕,不知人家突然找上门来有何需求,很想能不见就不见了。这会儿一迎出来,老远就笑脸相迎: “呵呵!马大寨主,什麽风把大驾吹来了长安啦!” 马永昌忙上前把手言欢:“在下最近来长安办点事,那能不来拜会老镳主,让你知道了,岂不怪我过门不入吗?” 黄振飞一眼瞥见胡森捧著四盒礼物,作态道:“马寨主,你这是干嘛……” 马永昌笑道: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一点小意思,为老镳主补补身子罢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啦!哈哈……”黄振飞一使眼色,示意在旁的壮汉,从胡森手上接过了礼品。 宾主相对哈哈一笑,相偕进了正厅。 刚才黄振飞一出厅,古大夫就听几名在座的镳师说起,知道马永昌在大江南北一带,算得上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时一见他们入厅,古大夫忙随同镳师们起身相近。 黄振飞一一介绍,遂道:“马寨主,我们刚吃不久,但酒菜已残,马上撤去,重新……” 马永昌道: “不用了,我们吃过来的,黄老镳主不用客气,各位请继续用饭。” 黄振飞察言观色,心知马永昌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有事相求,便招呼他们主仆二人至书房谈话。 宾主坐定後,老镳主即开门见山地问: “马寨主,老夫可有什麽能为你效劳昀?” 马永昌也直截了当道:“此事只有老镳主能帮忙,但在下绝不会让老镳主白忙,必会有所回报。” 黄振飞笑道: “马寨主这样说就见外了,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当年老夫的镳在江南地面出事,还不是全仗马寨主出面鼎力相助,才将失镳讨回。 如今马寨主到了长安,老夫身为地主,无论多大的事,总能担代一二。但不知马寨主遇上了什麽麻烦?” 马永昌神色凝重道:“不瞒老镳主,舍弟数月前来长安被人杀了!” “哦?”黄振飞一怔,急问: “凶手查出了吗?” 马永昌点点头道:“虚幻尊者的徒弟朱丹!” 黄振飞更是一惊,他虽已久未涉足江湖,但对当年那位令人闻名丧胆的大魔头,仍然有种莫名的畏惧,以致被震惊得无法搭腔了。 马永昌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在下来长安明查暗访数月,才查出下毒手的是朱丹那小子。 如今他们师徒二人均在城里,昨夜在下带来的人守伏在平康里巷,终於与他们师徒遭遇,结果却伤亡了好几十人……” 昨夜平康里巷发生的大规模激战恶斗,黄振飞刚才在席闲,已听古大夫说了,只是没有想到,遗留下的二二十具尸体,竟然是马永昌的手下。 黄振飞沉吟了一下,问道: “马寨主希望老夫如何效力?” 马永昌道:“在下目前虽未全军覆没,但已人手不足,难与那师徒为敌,所以想请老镳主鼎力相助。” 黄振顿时面有难色: “这……” 马永昌接道: “在下愿赠黄金万两为酬!” 黄振飞一听,不禁霍然心动,但眉头一皱道: “不是这个问题,老夫所就心的,是虚幻尊老武功太强,就算神威镳局倾巢而出,恐怕也非他的对手啊!” 马永昌怂恿道:“凭老镳主的声望,必可就近邀集黄河一带的江湖高手。何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只要能诛虚幻尊老师徒,为舍弟报仇雪恨,在下对每一位出刀的朋友有重谢。” 他只以重利为诱,却绝口不提“琵琶三绝”,可见对这贪财好色的老镳主,仍有几分顾忌和保留。 对黄振飞来说,万两黄金确实是相当大的诱惑。 但是 生命更是无价的! 马永昌的手下,个个身手不弱,甚至在一般镳师之上。 昨夜一场激战恶斗,尚且遭虚幻尊考师徒大屠杀。黄振飞自然得掂掂自己的份量,凭神威镳局的人手,能有足够的力且旦帮助马永昌吗? 那无异是以卵击石! 幸好马永昌尚未说出,“终南七煞”中已有三死一伤,否则黄振飞连考虑都不必考虑,当场就一口回绝了。 马永昌见他仍犹豫难决,遂道:“此事老镳主不必勉强,能帮则帮,不能帮的话,在下也不能强人所难。 不过,在下带来的一批女子,个个年轻貌美,住在客栈诸多不便,尤其易遭好色之徒垂涎,不知是否可让她们暂借老镳主这里栖身?” 黄振飞果然是个老色鬼,一听之下,毫不犹豫道:“那倒没问题,反正镳局地方大,房间多,就让她们来住吧!” 马永昌不禁暗喜,心知财色双管斋下,这老色鬼必然为之心动,非就范不可。 於是,当即命胡森回去,把分散住在几家客栈的女郎们带来,他自己则留下继续与黄振飞商谈。 平康里巷又恢复了往日的景象,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的人络绎不绝地涌向每家乐坊。 可惜的是,日前被人劫持去的琵琶娘子,至今毫无消息,使得不少寻芳客,一来就向柳婆子打听。 柳婆子终日愁眉苦脸,不但为失去这棵摇钱树烦恼,还得应付一批又一批关心琵琶娘子的寻芳客。 尽管平康里巷发生的激战恶斗,以及当夜琵琶娘子被人闯入清和坊劫持而去,两件事惊动了整个长安,闹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但没有人知道,琵琶娘子确实的下落。就连凶和尚、恶道人与伤了左眼的鬼婆娘,也跟她失去了连络。 所谓遭人闯入後楼房中劫持去,那是根据婉儿和莲儿的说法。 她们被朱丹制住穴道後,藏在床下,昏迷到第二天尚未醒来。直到第二天中午,柳婆子仍未见两个丫环为琵琶娘子准备午饭,亲自上搂进房查看,竟然一个人影也不见,使她大感惊异不已。 最後瞥见床边露出一只脚,过去掀起床单一看,才赫然发现藏在床下,昏迷不醒的婉儿和莲儿。 柳婆子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召了人来,七手八脚地忙乱了一阵,刚好她们受制的穴道,经过几个时辰自行化解开来,终於逐渐清醒。 她们仅能说出有人闯入,出其不意地被制住,昏迷後发生的事一慨不知。但她们不能说出毒美人悄然溜出,只好讹称当时琵琶娘子已入睡,判断必是被闯入的人劫持而去。 琵琶娘子遭劫持的消息,就是这样传出的。 可是,当天婉儿和莲儿也突告失踪了。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她们又上哪里去了呢? 原来她们溜出清和坊,赶到顺安客栈,从胡森留的字条,获知所有人已迁至城南神威镳局。 马永昌从赶来的婉儿和莲儿口中,得知当夜受制的情形,再根据毒美人离开顺安客栈,赶回清和坊的时间判断,确定她是真遭人劫持了。 劫持她的人是谁呢? 毫无疑问,必然是虚幻尊者或朱丹! 马永昌对毒美人落入那对师徒手中,似乎已不太关心,他现在只等著黄振飞派出那些镳师的消息。 经不起财色的双重诱惑,黄振飞终於接受了马永昌的要求,派出一批镳师,持他的亲笔密函,邀请沿黄河两岸一带,跟他够得上交情的江湖高手,赶来长安助阵。 这一来,神威镳局里可热闹了,连古大夫都不必再去平康里巷,索性邀了郑老板等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来这里寻欢作乐。 马永昌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耐著性子静候消息…… 第十四章 就在琵琶娘子被劫持,失踪後的第三天,城东的东大街上,出现了一对沿街卖唱的祖孙。 老爷爷年迈体衰,老态龙锺,走路还一手牵扯著孙女的衣袖,一手拄了根白杨柳枝做的拐杖。 孙女却是其丑无比,穿一身花不溜秋的衫裤,梳了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直直地垂在脑後。怀里还抱了支很旧的琵琶,边走边弹唱著。 凭她这付长相,实在很不适合以卖唱维生。 但是,她的琴艺和歌声,并不比平康里巷乐坊里的艺倡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尤其她所弹唱的,竟是秋娘当初唱红的悲曲! 秋娘唱红的两折悲歌,曾风靡一时,长安城里很多人都耳熟能详,尤其是常去乐坊的人。 可惜当大家看到这丑孙女时,不禁大失所望,甚至有人讥为东施效颦。 这祖孙二人,昨日已在城北一带,沿街走唱了一整天,几乎所有大街小巷,茶室酒楼都走遍了,所获的赏钱却是寥寥无几,充其量仅够糊口而已。 他们今天转到了城东来,仍然像昨日一样,穿大街,过小巷,一路弹唱著秋娘唱红的两折悲歌,重复地唱由兀一遍又一遍…… 当这对祖孙唱进一家茶室时,正好遇上个昨夜手气不顺,输惨了的赌徒。本来就心情不好,一个人在生闷气,一听这种悲悲切切的弹唱,顿时火冒三丈。 只见 他重重一掌拍在桌上,霍地跳了起来,指著祖孙二人破日大骂:“他奶奶的!号丧不能上别处去号吗?偏偏跑到这里来让人听了心烦!” 老爷爷忙鞠躬哈腰道: “大爷,我孙女只会这两支曲子,您不要她弹唱这个,那……” 赌徒怒斥道:“那关我屁事,不会唱别的就别唱,否则惹火了老子,就一脚一个把你们踹出去!” 老爷爷也火了:“你这人怎麽不讲理……” 丑孙女忙劝阻道:“爷爷,咱们到别处去唱就是啦!何必跟他这种人一般见识。”赌徒一听,抢步上前拦住祖孙二人,指著丑孙女怒问: “丑丫头!你说什麽?” 丑孙女陪笑道:“大爷,我劝我爷爷别跟你吵,难道有什麽不对吗?” 赌徒不屑道:“跟我吵?哼!你们也配!” 丑孙女忍无可忍,不由地怒从心起,伸手向他一指: “你配?” 纤指轻弹,一道无色无臭的粉末,已射向了赌徒。 原来丑孙女竟是毒美人所乔扮! 偏偏赌徒有眼不识泰山,吸入了“飘香迷粉”尚浑然未觉,竟气势凌人地大吼:“丑丫头,你敢……” 又肥又壮的老板娘忙赶来打圆场,一面拦住赌徒,一面塞了两个小铜钱给毒美人:“你们快走吧!走吧!” 赌徒却不依道: “不行!今天非要这丑丫头向我磕三个响头,否则不许走!” 老板娘劝阻道:“张少爷,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就算看我的面子,让他们走吧!” 赌徒怒哼一声,狠话尚未及出口,突觉心神一震,竟然目不转睛地盯著老板娘,彷佛著了魔似的。 老板娘见状,不由地惊问:“张少爷,你怎麽啦?” 赌徒体内陡然间升起一股强烈欲火,使他神志恍恍惚惚起来,突然情不自禁地张唇抱住了老板娘。 老板娘惊得不知所措,情急大叫: “张少爷,你!你……” 毒美人心知药性已发作,不禁暗自窃笑,向乔扮老爷爷的朱丹一使眼色,无暇看这场闹剧,趁著众茶客哄堂大笑,两人悄然溜出了茶室。 刚走出门外,忽见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穿一身绿衣的女童拦在面前,手上托著个五两重的银绽,笑间: “喂!想不想赚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虽不是个大数目,但对真正沿街卖唱的来说,却是极具诱惑力的,弹唱十天八天,也不一定能赚到这麽多呢! 毒美人暗自一怔,忙问:“怎麽赚?” 绿衣女童笑道:“我爷爷喜欢听琵琶,可惜我老弹不好,如果你能教会我你一路弹唱的那两首曲子,我就酬谢你五两银子。” 毒美人一心想藉沿街弹唱,那有心情教这女童弹琵琶,婉拒道:“小姑娘,我很愿意教你,可惜我没有时间……” 绿衣女童把小嘴一嘟: “什麽没有时间,你沿街卖唱就有时间!” 毒美人为之一怔,无言以对了。 本来嘛!沿街卖唱原是为了讨些赏钱维生,那有摆著现成银子不想要的道理。 毒美人与朱丹交换了一下眼色,终於笑道:“好吧!我们到哪里去,总不能站在大街上教你呀!” 绿衣女童喜出望外,忙带著毒美人和朱丹,向一条狭巷走出。 穿过狭巷,又走了一长段僻静的街道,转向一片旷野地,最後来到一座竹林前。 绿衣女童带他们进入林内,遥指林後几间茅屋道:“那就是我的家,你们在这里等著,我去取琵琶来。” 说完,她就急急向茅屋奔去。 朱丹见女童已奔远,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们快溜吧!” 毒美人摇摇头道:“不行……” 朱丹诧异道: “你真要教她?那不是浪费我们的宝贵时间!” 毒美人却不以为然道: “我既答应了她,就不能骗她,使她感到失望,这对她的一生会影响很大。朱丹,你知道我为什麽会变得冷酷无情,走上邪恶之途吗?” 朱丹当然不知道,茫然地望著她。 毒美人轻喟一声,无限感慨地按下去说: “不瞒你说,我大约像她这个年纪时,在山里采野菇时,无意间发现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人,还戴著脚镣手铐,像是从监牢里逃出的囚狂。 他见了我,就苦苦求我帮助他。那时我年幼无知,看他很可怜,长得又很英俊,使我觉得很喜欢他,一口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从那天起,我就每天按时去山里送食物给他,并且从家里偷了工具,让他除掉脚镣手铐,又照他的指示,去镇上买了伤药为了治伤。连续一个多月,他的伤势渐有起色,但仍然无法行动。 我发育很早,虽然十三岁还不足,看起来已经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开始他对我还规规矩矩,那日天气太热,我看他一身又脏又臭,就去山溪提了桶水,好让他清洗一下。 可是他行动不方便,要求我帮忙。说真话,那时我是天真无邪,根本不懂男女之间的事,毫无顾忌地就帮著他脱去了衣服……” 说到这里,她不禁失笑起来: “大概是我手忙脚乱吧!无意间一失手,触及了他的下体。不料他竟情不自禁地,突然抱住了我就狂吻不已。 当时我吓呆了,竟不知道阻止他,甚至没有挣扎,完全由他为所欲为,尤其当他强行脱开我的衣服时,一阵混乱,我就失去了知觉。 等我清醒时,发现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地躺在他身边,而且下体隐隐作痛,两胯间留著一些血渍,使我又羞又怕,吓得跳起来抓起衣服就逃。 当我穿好衣服逃回家时,发现正有几名捕快在向我父母查问,我躲在外面偷听,才知道他们在追捕一名越狱逃出的采花大盗。我一听,心知那个逃犯就是山里的那个年轻人,赶快又奔回山里去警告他。 他听了很紧张,决定立即逃走,我当时已知道被他夺去了童贞,惟恐日後被父母发觉,而且也舍不得他,决心要跟他一起逃亡。 他起先一口拒绝,後来被我缠得没办法,只好嘱我回去收拾些衣物,偷些银子出来,以便逃亡时应用。 我信以为真,赶回去照做了。可是,等我再赶回山里时,他早已不知去向。使我悲愤欲绝,几乎想跳下山崖去了结自己的生命。 但我又不甘心,乾脆家也不回了,决心去追寻他,结果寻了几个月,没有找到他,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加上偷出的银子也用尽,那时我真是走投无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遇上了鬼婆娘,帮我用药物堕了胎,然後带我去拜在她师叔门下,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所以,我看刚才那小姑娘,兴冲冲回去取琵琶,不禁想起当年我赶回家取衣物,和偷银子的情景……” 正说之间,绿衣女一果然抱了把琵琶,飞也似地奔来。一直奔到他们面前,才喘著气笑道: “我爷爷正在睡觉,大姐姐,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毒美人含笑微微把头一点,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下,示意绿衣女童也坐下,遂道:“你先弹一段,让我听听你的琴艺到了什麽程度。” 绿衣女童席地而坐,腼腆道:“我弹的不好,姐姐可不要见笑哦!” 毒美人笑道: “不会的,你尽管弹好了。” 绿衣女童怀抱琵琶,轻拨两下琴弦,随即弹奏起来。 她弹奏的,是当时乐坊正风行的“杨柳枝”曲调。 虽然她的架式有板有眼,可惜琴艺火候不够,弹来非但毫不流畅,且有不很顺耳的感觉。 毒美人按捺不住,即以琴声相和,同时轻声唱出当代大诗人香山居士白居易作的词曲。 “古歌旧曲君休听, 听取新翻杨柳枝……” 刚唱出两句,已使绿衣女童停止弹奏,全神贯注地听著毒美人弹唱,脸上流露出一片仰慕之情。 毒美人也停止了弹唱,笑问:“你怎麽不弹了?” 绿衣女童窘道:“姐姐弹唱得这麽好听,我一弹奏,岂不破坏了姐姐的弹唱吗?” 毒美人笑了笑,问道: “那你是要听我弹唱呢?还是要我教你?” 绿衣女童道:“当然是要姐姐教我!” 於是,毒美人开始教导琴艺了,将秋娘教她的那一套技巧和窍门,细心地传授给绿衣女童。 一旁的朱丹虽不耐烦,也只好强自忍著。 绿衣女童显然学琴不久,且无人教导,完全是无师自通,以致手法和技巧都摸不到诀窍。 但她非常聪明、领悟力也很强,一经毒美人解说,立时就能豁然开窍。 经过几次反覆练习,她竟能跟得上毒美人了。 就在这时,遥闻茅屋传出个老人的呼唤: “翠儿!翠儿……” 绿衣女童忙停止弹奏,应了声:“爷爷,我在这里……”转向毒美人道:“我爷爷醒了。” 茅屋那边又传来老人的声音:“翠儿,是你在弹奏琵琶吗?” 绿衣女童漫应了声:“是……” 毒美人笑道: “你爷爷醒了,我们也该走啦!” “谢谢姐姐。”绿衣女童忙从怀中掏出那锭银子,强塞在她手上道:“这个请姐姐收下。” 毒美人尚未及推拒,茅屋里已走出位白发苍苍,瘦弱而佝偻的老人,遥向竹林这边问道: “翠儿,你在跟什麽人说话?” “糟了!”绿衣女童似乎很紧张: “爷爷已经看见你们了,他老人家平时关照我,不许让任何人接近我们住的地方,现在……姐姐,请你替我向他老人家解释一下好吗?” 毒美人犹豫了一下,眼看小姑娘可爱又可怜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拒绝: “好吧!” 绿衣女童大喜,忙亲热地牵著毒美人的手,兴冲冲地向茅屋奔去。朱丹无可奈何,只好在後面跟著。 老人见他们来到屋前,向两个陌生人打量一眼,面露诧色道:“翠儿,他们是……” 绿衣女童趋前道:“爷爷,这位姐姐琵琶弹得好好,我请她回来教我哦!” “哦?”老人又打量著毒美人: “刚才弹琴的……” 绿衣女童接口道:“当然是这位姐姐弹的,我弹的那有那麽好呀!” 老人微微连点著头:“难怪,难怪……” 绿衣女童忽向毒美人道:“姐姐,我爷爷好喜欢听琵琶,你弹一曲给他老人家听好不好?” 毒美人面有难色道:“这……” 绿衣女童忙附耳轻声道: “姐姐,我可以再给你五两银子!” 想不到她出手倒真大方! 但是 看他们祖孙的穿著,住的又是简陋茅屋,这小姑娘怎会有那麽多银子? 毒美人似对这小姑娘颇具好感,将手中的银锭塞还给她,笑了笑道:“不用了,这个你留著,我弹两曲给他老人家听就是啦!” 绿衣女童喜出望外,过去扯著老人的衣袖:“爷爷,您听见没有,这位好心的姐姐,要弹两曲给您老人家听呢!” 老人呵呵笑道: “好!好!太好了,快请两位到屋里坐坐,让我沏壶好茶……对了,我这茶叶是用竹叶焙制的,味道清香无比,保证你们从未喝到过。” 绿衣女童雀跃不已,早已拉著毒美人的手进屋。 朱丹如今功力已失,全然没有一点主张,一切只得听毒美人的,要他东就东,要他西就西。跟以往那种凡事全凭自己意念去做的作风,简直判若两人。 也许他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或者说是识时务吧! 他随著老人走进茅屋,见屋内虽简陋,倒是收拾得十分整洁,桌椅等家具全以竹子制成,看上去颇为雅致,且别有一番情趣。 其中有张躺椅,大概是老人午睡时用的。 就在躺椅旁的壁上,挂著一个细长的黑色旧布套,从形状上看出,套内装的可能是一支箫。 看来这老人闲来无事时,也喜欢吹箫自娱呢! 绿衣女童已放下琵琶,扶毒美人在椅上坐下,笑容可掬道:“姐姐,你弹给我爷爷听,我去替你们沏茶。” 毒美人道: “不用麻烦了,我们一会儿就走!” 绿衣女童已从後面出去,想是去生火烧水了。 老人在躺椅上坐下,一付等待欣赏毒美人弹唱的姿态,朱丹却是一脸无奈。 毒美人调整好琴弦,便轻挑细抚地弹奏起来。 她弹的仍是秋娘那支悲曲,琴声抑扬顿挫,如泣如诉,流露著一种艾怨之音,彷佛紧扣著人的心弦。 老人躺靠下来,闲上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著。 一曲甫毕,老人忙坐直身子,要求道: “姑娘,不要停,请再为我重弹一遍好吗?” 绿衣女童刚好烧上了水进来,接口道:“爷爷,既然您喜欢这首曲子,何不用箫跟这位姐姐的琵琶合奏呢?” “这……”老人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已经很久没有吹奏了。” 绿衣女童撒娇道:“就因为爷爷好久没吹箫了,我才想听您吹奏一曲嘛!爷爷,好不好吗?” “你这孩子!”老人无奈地笑了笑: “好吧!我只好在客人面前现丑了。” 绿衣女童大喜,欣然笑著过去取下挂在壁上的黑色细长布套,恭恭敬敬双手交给了老人。 老人慢条斯理地解开套口绳结,自套内取出一支紫铜色长箫。 毒美人与朱丹乍见之下,不由地暗自一怔,互相望了一眼,似觉很诧异,这箫怎麽会用紫铜制的? 显然这不是普通的箫,很可能大有来历! 毒美人不禁好奇地问: “老人家这支箫是铜制的?” 老人微微点了下头,拿起来试吹两声。 主母美人又问: “这箫一定很名贵吧?” 老人轻描淡写道:“值不了几个钱。” 毒美人又跟朱丹交换了一下眼色,继续追问: “老人家从那里得来的?” 老人道:“我也记不起了,好像是无意间捡到的……姑娘,我们开始吧!” 毒美人不便再多问,只好重新弹奏那首悲曲。 老人刚才只听她弹奏一遍,即能以箫声相和,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有些人记忆力特强,阅书能一目十行,或是过目不忘。但老人听一遍就能照样吹奏,似比阅书更难。 尤其音律丝毫不差,就算两人经常在一起练习,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琴箫正和鸣,突闻一阵狂笑响起,顿时琴音曳而止,而箫音却继续在吹奏。 毒美人向门口定神一看,赫然是个形同乞丐的老者。 她不识这突如其来的老者,却听朱丹失声惊呼: “啊!师父……” 老者竟然是虚幻尊者! 毒美人一听,心中不由地大惊,霍地跳了起来。 虚幻尊者根本不把她看在眼里,迳向仍在继续吹箫,像是浑然未觉的老人怪笑道:“神箫翁,我找你找得好苦,原来躲在这里享清福哦!” 毒美人几乎不敢相信,躺椅上的老人就是神箫翁! 老人充耳不闻,继续吹奏著那首悲曲。 虚幻尊老不由地怒声道:“哼!神箫翁,不必再装了,乖乖交出“琵琶三绝”吧!否则……” 绿衣女童吓得魂不附体,过去抱住老人惊叫: “爷爷……” 毒美人丢下琵琶,护在老人和女童面前,冷声道: “有我在,休想动他们一根汗毛!” 虚幻尊者眼皮一翻,不屑道:“凭你?” 毒美人胸有成竹,想诱使老魔头走近,故意激他道: “你不妨试试就知道了!” 虚幻尊老狂妄自大,根本不把毒美人看在眼里,向朱丹喝令: “还不把这娘们拖开!” 朱丹由於距毒美人太近,这时如果向师父示警,立时就可能首当其冲遭她毒手。同时考虑到,师父突然知道他的功力已失,必然大为震惊,一怒之下,说不定就先一掌毙了他。 在这种情势下,使他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我,我……” 虚幻尊老勃然大怒:“你敢抗命?” 朱丹情急叫道:“师父!我……” 一看毒美人正全神贯注在虚幻尊者身上,朱丹突然转身欲从後面逃走。 不料 虚幻尊者身形一晃,施展“虚形幻影”身法,挡住了朱丹的去路,怒问:“丹儿!你究竟怎麽回事?” 朱丹心知已无法隐瞒,更重要的是毒美人已不敢出手伤他,便鼓足勇气,硬著头皮道: “师父,我,我的功力已……” 虚幻尊者若有所悟,不待朱丹说由兀,已伸手一把抓起他的左腕。 一按朱丹的腕脉,虚幻尊老已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朱丹的功力已失! 虚幻尊者这一惊非同小可,盛怒之下,只骂了声:“畜牲!” 一运真力,只听朱丹发出声沉哼,便昏了过去。 不知经过多少时间,朱丹才悠悠地醒转过来。 睁眼一看,屋里虽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满屋却是一片凌乱,显然曾经发生激烈打斗。 他很惊讶,师父盛怒之下,欲以真力震断他的心脉泄愤,他怎麽会没有死?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当虚幻尊者的真气正迸发时,被毒美人趁机出手,出其不意地攻来,使老魔头不得不撇下他,仓促转身迎敌。 但他当时已昏过去,究竟是不是正如他所想像,却不得而知。 结果又是怎样呢? 朱丹茫然了…… 韩宏不但沾了一个“官”字的光,可以沿途住官驿不算,更因为他与李侯及司马交好,早就有人打了招呼,所以每到一地,地方官都抓了专人来接送,带了夫子来替他们挑运行李,完全不用自己费心。 柳青儿待人宽厚,公家派来的挑夫是免费的,但她给的酒钱很丰厚,比专雇夫子挑连也不差多少。 这笔钱本来就在预算中,她就不想省下来。 不但对挑夫如此,就是那些派来带班押运的班头,柳青儿都特别招呼,路上茶水、点心不缺,过境交接时,总还送上一两样长安带去的土产,或是自己得便绣的荷包之类,让他们带回给家人。 这些小地方使得人人心满意足,称颂感谢不说,而且一路上特别小心,安放停顿时,都是轻轻的。 因此 一这些小花费反而变得赚了,以往,别人返乡时粗重东西倒还好。细小的东西,折损率实在惊人,尤其是瓷器彩釉,十停中能有五停安好的,已经是走运了。 柳青儿原已准备了半数损耗的,可是在将近南阳府时,她检点了一下东西,除了一把小茶壶断了把之外,居然,毫无损耗。 驿站里的丞官见了真是咋舌道。 “奇迹!奇迹!卑职到差以来,在此已经当了五年的差了,接待返乡的官员,少说也有百多位了,大家携带的东西都差不多。 可是能像夫人这样毫无损坏的运到,还是第一次看见,三个月前孙御史告老返乡,途经此地,检点了一下带来的各种土仪以及送人的东西,四担瓷器,破了的有三担,连放在铺里的十几件玉器,包里得十分仔细。也损了两件,气得孙御史直跳脚,说要沿途的驿官均摊赔偿。” “这还能叫人赔的,大家赔了没有?”柳青儿诧然地问道。 那位驿丞苦笑著道: “孙御史虽然告休了,他的门生故旧多半还在担任要职,像我们这些小小的八品驿官可惹不起,只有分摊著赔了他五万钱。” 韩宏道:“孙柏台在任上时颇有正直之名,怎麽会向你们要这种钱的?” 驿丞苦笑道:“就是说嘛!当他开出条件,几乎没人信,即使是他的门生,也以为是弄错了,特地叫人送了几万钱来。但他却退了回去,说是非责在我们身上赔不可,因为这些损失全是那些下役们粗手笨脚造成的,那是我们没有尽到监督之责。” 韩宏道:“这一说倒也有点道理。” 驿丞只有苦笑,未便答话,倒是玉芹在一边不平道:“爷!您说这话就不公平了,这驿站是供过往官员歇宿之地,站中的工役也是为那些官长们打杂操作的,不过公家发给的那份薪饷连养活一个人都不够,更别说是养家活口了。他们之所以一同在驿站中服役,为的不是那份薪饷,而是那些额外的赏赐,这位孙老先生必定是小费给得太少一点。无怪乎人家要摔乱他的东西了。” 驿丞道: “这位姑娘明白,孙御史不是小费使少了,大家都知道当御史的出手都小气得紧,心中本没抱多大指望,可是孙御史却是一文不给,这还罢了,他大小共是九个人。住进驿馆中,每天要茶要水,一桌开饭,公用上该领分例,一点不能少,叫下人们半点好处都没了,也难怪下人们要拿他的东西出气了。” 韩宏听得有点不顺耳道: “这小费赏赐本是人情钱财,有人大方给得多,也有人舍不得给的,那些伙役们因为没给小费而故意摔东西,则也太过份了。” 那驿丞听韩宏语气,遂也轻叹口气道:“韩大人,下役们固然可恨,但那位孙大人也太那个了,严格说来,这驿站是为了过往官员们公务时投宿之用,所以还派有军卒守卫,更是为了保护公务机密,与一般旅邸中客旅分开。 这孙大人既已退休,就不是现任官员了,照理根本不该住进来!” 韩栩道:“正是这话,当时你该拒绝他住入的。” 驿丞笑道: “韩大人,卑职可没这麽大的胆子,敢说这种话,这位孙老太爷的脾气大著呢!动不动就要骂人,谁敢去跟他说这话去? 但是卑职这顶纱帽得之不易,只有赔尽小心说好话,那些下役们可不在乎这份差使,他们不必受那个气,侍候他老太爷为的是人情,他既不懂人情,下役们也可以不理他的碴儿。” 韩宏听了轻轻点头一叹道:“话也说得是,我想孙老大人可能没算过这本帐来,否则他是绝对不敢要你们赔赏的,他的家在舍间不远,我到家後,多半会见到他的,等见了面,我替你讨回这笔钱好了。” 这下子可把那驿丞吓著了,连忙拱手道: “韩大人,您这不是要卑职的命吗?卑职已赔了出去,而且也没多少,卑职只是觉得此老不太通人情而已,却没有问他要钱的意思。” 韩宏道:“你别急,我不会提到你的名字,也不会牵扯到你,是非自有公道,我只是替你们要回公道而已。” 驿丞虽是称谢不已,却不敢多说什麽了。 夫妇二人歇宿时,柳青儿道: “爷,你真打算去见孙大人,把钱要回来?” “是的,孙御史是我同邑的前辈,他的家道本来就殷实,不会在乎这五万钱的,所以要如此做,无非是惩诫一下这些差役,叫他们不可如此势利。 却没有想到在无心之下,会误蹈此一舛错,孙老爷在京时,为官耿直,得罪了很多的人,那些人至今还在衔恨他入骨,想找他的错子,若是此事为人所知,很可能就会作成理由,参他一本。” “这又能参他什麽罪名呢?” “利用权势,讹财聚敛,光是这一条就足以将他一生建立的清誉毁了。” “他已退休了,还有什麽权势?” “他虽已退休,却有不少的门人弟子都在京中做大官,就是御史当中,他的故旧部属亦不在少数,论及权势,确是不少,否则这些驿官们,一个个精得像鬼,对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吏,那会如此客气,肯赔出这笔钱的。” 柳青儿道:“他是要他们赔偿损失。” 韩宏叹道:“损失是那些夫役们不小心造成的,孙御史说驿丞督察不周,也说得过去,责成他们赔偿,虽有点勉强,但是没人能在这上面做文章的。” “那还怕什麽呢?” “问题就是在他已退休,於例不可再住进驿馆,这倒还是小事,在返家途中方便一下,法无明文而有例可援,这方面也没人能追究,但他叫各地驿丞集资赔偿他的途中损失,就说不过去了。 因为那些人已经不必对他的行李负责了,那些力夫,也只是在情面上替他搬运一下,损失了要找人赔偿,就有挟势欺人之嫌。” 柳青儿叹了口气道:“这位孙老先生也是的,几个小钱而已,他也舍不得花费,我这一路行来,打赏的酒钱加起来也不过数千而已,却使得皆大欢喜,而我这些箱笼行李,件件由兀整,省下的就有好几倍了。” 韩宏道:“有些人的帐不是如此算的,他们一丝不苟取,固为可敬,但人情练达上却欠缺,一个额外的钱都不肯花,落人批评的也很多。” 柳青儿一笑道:“我的瞅,要像你我这样花,却非得家里带上万贯家产来贴补不可,别人是会弄钱,生财有道,所以出手大方,我们却是坐领一份乾薪在充壳子。” 韩宏笑道:“为官当不失方正,但不可固执,我不会贪污,但也不会拘泥,现在是这份差使上没什麽好处,将来我们不会如此穷的。” 柳青儿神色微变,韩翻已知其意道:“青娘,你放心,我不会做一个贪官,更不会唯利是图,但有时会兼顾一下人情,这不伤廉节。” 柳青儿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韩宏道: “这很难说明,只能酌情量处,我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有一个人,想进部里来补个缺,一切条件都符合,就等我批示一下,他送了一点礼物给我,请我不加刁难,这份礼就是取不伤廉,反之,如果他的条件不合,要我屈法以从,这就是贪污了。” 柳青儿道:“那人条件如何,他不送礼,你是否会准呢?” “我当然还是照准,因为我不是为了收他的礼而准的。” “那你又河必收取礼物呢?” “我并不贪图这点礼,但我若不收,别的人就因而不安,已经收下的礼也不敢要而退回了,他们怕我另有翻覆,一道手续要经过很多人的,一关打不通都不行。” 柳青儿道:“大家都不受礼,岂不更好?” “看起来是如此,实际却又不然,由於我的不受礼,使得别人也不敢收,挡下了别人的财路,而且有人由於大家都不收礼,便认定其中有弊端,把本来可以玉成的事批驳了,这岂不害了那个谋事的人了?” 柳青儿道:“那有这种事情的!” “不但有,而且每一个衙门都是如此,那怕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也要人情行通打遍关节,才能水到渠成。” 柳青儿微喟道:“想不到做官也有如许周折。” “那一行都是如此,别的不说,就以你们以前平康里巷而言,同行之间,相互打击、诋毁、勾心斗角,甚至於同在一个门户内的姐妹,也是斗得很厉害。” 柳青儿道:“是的,但是我一本以诚,别人打击我,我却反过来捧她,处处称扬她,日子一久,人心自见,以後大家反而互相亲爱、互相敬重,团结一致,因此也少受了很多的欺凌。” 韩宏不禁动容地道:“青娘,你是个很伟大的女人,不知受了多少的委屈,付出了多少容忍,终於感动了大家,平康里巷的每个姑娘,对你无不敬重十分,所以大家知道我们相爱,不但没人拈酸吃醋,反而处处帮助我、支持我,我们後来得以使感情维持好几年不易,得到她们的帮助也不少。”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认为做人应该心存忠厚,尽量助人,最後,自己也会受到益处的。爷,你也可以在官场中树立一种新的风俗。” 韩宏道:“是的,我会的,我也正朝这个方向去努力,不过,这可急不来的,必须慢慢地来,再者,这种事不能一下子扭转过来的,也不能一开始就标榜清高,硬叫大家跟著我学,我的官不够大,也没这麽大的本事,我必须先加入他们,了解他们,才能去改变他们。” “爷,我相信你能的,同流而不合污,官场之中好修行,我一直觉得老天爷对我们太厚了,必须要把我们所得的幸福与快乐分点给别人。” 韩宏情不自禁地抱起她亲吻道:“青娘,你真好,我能娶到你,真是前世修的。” 第十五章 柳青儿满足地倚在他的怀中,这夫妇两人经过千辛万苦才得结合,他们的爱情开始得虽早,但他们的爱情生活却来得太迟,所以他们都懂得如何去捕捉每一分一刻共处的时间,留住每一分快乐,来弥补他们逝去的岁月。 玉芹探头进来,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在外间静心地等候著,没有嫉妒,也没有艳羡,像是尊敬忠心的守护神,直等里面的这一对在热切的拥抱中,默默地交换过了千言万语,她才轻轻咳了一声,而後再以嘹亮的声音道: “爷!南阳府衙的王班领,带十名官差以及两班挑夫来接您了。” 韩宏答应了一声道:“怎麽这麽快,我们也不过才到,他们竟也跟著来了?赶快请他进来。” 玉芹答应著出去了,韩宏道: “他们不知道是怎麽得到消息的,这位王班头是我的小同乡,同一个村头上,以前对我很照顾。青娘,回头你不能简慢了他。” 柳青儿看了他一眼道: “知道了,我的爷,这一路上,我对那一位登门来访的客人,也没简慢过,尤其是一应官差人役,我更没失过礼貌。” 韩宏道: “你还没弄清楚我的意思,我是说这位王老叔跟我关系不同,小时候,他也最喜欢我,常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带我到山上摘果子去,对这麽一位老乡长,你若是照一般的规矩开发,那就是简慢了。” 柳青儿笑笑道:“我明白了,既是跟爷有这种亲切的关系,至少也会比一般人加倍款待的。” 韩宏大急地道:“青娘?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他没机会说明他究竟是怎麽个意思圭芹已经领了一个鬓边斑白的中年人走进了客房。 韩宏对别地的公人还可以搭搭架子,让人等一下,对这个同里的长老,却不敢托大,快几步地迎了上去,托住了对方的胳臂,没让他跪下去,口中亲热地道: “王大叔,这怎麽敢当,要您老人家先来了。” 王班头似乎没想到韩宏对他会如此亲切与尊敬的,热泪盈眶,说话的声音也哽咽了: “韩……韩大官人……。不……现在该称您为韩大人了,真是恭喜您了,自从您高中的消息传到府里,我当天就告了假,赶回乡下去把这桩喜讯传告同村父老,那可不得了,敲锣打鼓,燃竹鸣炮,著著实实地热闹了一天。” 韩宏多少也受了感动,因此扶著他坐下後,才笑笑道:“也没什麽稀奇,只不过是侥幸中了一名进士而已。” 王班头又从位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地道:“怎麽不稀奇呢!南阳府的文风虽盛,但是咱们那一个乡可没沾到边,百年来就没出过一个官儿,好不容易等你中了举,大家都日夜地在盼著,盼您能金榜题名,为咱们全村挣个面子,现在终於争到了,那还不值得高兴的!” 他又换了一副更为兴奋的神色,半带著笑道:“韩大人,您知不知道,老汉把喜讯传回去,最高兴的一个人是谁?” 这倒叫韩宏费了疑猜,自己若有父母兄弟手足在家,当然是他们最高兴,可是自己这一支上,枝叶凋零。父亲去世得早,连唯一最亲的母亲也在他十五岁弃养而去,家乡只有一些同族的亲戚,虽不出五服,但关系已疏,他们也会为自己考中而高兴,但实在想不出那一个是最高兴的。着实的思索一下才道: “那可能是族长四叔公了。” 王班头摇摇他昀白头道:“四老爷若是在世,他可能会是最高兴的人……现在只能在泉下含笑了。” “什麽?四叔公已经过世了?” “走了四年多了!韩大人,你已经离家有十年了吧!这十年人事沧桑,变化可大著呢! 老一代的,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现在你们韩家的宗祠是祥大官人做族长。” “祥大官人又是谁?” “您不记得了?是村子头,韩家大院二房里的,论辈份该跟您同一辈,比您大上二十来岁。” “喔!我记起来了,他不是小名叫大宝的吗?他最讨厌别人叫他小名,我叫了他一声,还挨了他一巴掌呢!怎麽轮到他当族长了呢?上一代的人都没了?” “有自然是有,可是没他有钱,韩大人,你们韩家虽是大族,村里有一半的人家都是姓韩,可是公产并不丰,几亩祭田收成,连付给看祠堂的人都不够,自然也谈不上去修缮祠堂了,每年屋顶补瓦防漏,粉墙挡风,以及春秋两祭的供品,都得族长掏腰包,因此只有谁有钱谁作主了。” 韩宏摇头叹息,其实家里的情形他很清楚,他要入京赶考,本来想卖掉那几亩薄田作为路费,但那时的族长四叔公不答应,在族中召集了一些花得起的同宗长辈,照会大家公摊,凑了一笔不算少的钱给他。 大部份的人都是心甘情愿地拿了出来,因为他是韩家唯一的希望,百多年来,一直传到君字辈才算有了一个人能叩开科举之门中了府试举人。 自然也有人并不愿意,但最多也只是说两句风凉话,最後还是乖乖的拿了出来。因为韩家有人能出头,是全族的大事,谁若是不支持,必将成为家族的罪人。因为在一般人的观念中,做官仍是光耀祖宗青云之途。 族中有了一个官儿,全族的女儿嫁到外姓去也都有了面子与地位,夫家就不敢轻慢或欺负了,白丁之家,衣冠之族,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是两个世界。 因此,韩宏才承载了太多的人情压力,一第不中,流落京师,不敢回家来。既无颜见那些殷切期盼的父老,也没勇气去接受那些风言风语的奚落! 现在总算争了口气回来,然而,面对著故园父老,他竟有著近乡情怯的感受。因为他毕竟是迟了十年才回来,有一大半支持他、爱护他的人都已作古,无法面见到他的荣归了。韩翎忽然感到十分自疚,觉得愧对泉下父老太多,因为他所旷废的十年中,他并没有在努力奋斗…… 王班头在府衙当差,对京师消息较为灵通,韩宏在一兄师的状况,自然是有所风闻的。 因此 他从韩宏的脸上,也了解到一个浪子的忏悔心情,忙又岔开话题笑著道:“老汉真是上了岁数,说话也没了章次,刚才还在要大人猜猜最高兴的人是谁,一打岔又把话题给扯远了。” 韩宏也好奇地问道:“大叔,到底是谁呢?” “是村里教塾馆的严老夫子。” 韩宏倒是一怔道:“会是他!” 这位严老夫子人很古板,教村塾有十多年了,不过韩宏并未在他门下受业,甚至於极少往来。 因为韩宏少有神童之誉,才气纵横,行动举止不免有点狂妄,使得那位严老夫子很不顺眼,私下被人时批评几句。因此,韩宏怎麽也想不到这个人身上。因为说什麽也扯不上一点关系。 王班头笑笑道:“不错!正是他,因为自从大人上京赴考,几年没消息,家里的人对读书的兴趣大减,都认为费时费钱费力,给小孩子读了书没多大的用处。” 韩宏轻叹道: “他们功利之心太切了,读书可以明理,可以变化气质,这才是最大的用处,至於说到功名,那倒不是太重要了。” 王班头笑道: “大人,这些话等您回去说或许还有用,别的人却难以叫人听得进,因此很多人都把子弟从塾中抽回来,改行去学做生意。” 韩宏道:“不读书没关系,家中现成有田地,务农也是正途,怎麽会一窝蜂去学做生意呢?” “那是由於贵族长的关系,他从小傻呼呼的。也不识多少字,偏是运气好,讨了个有钱的老婆,陪嫁过来有两家粮号,他当了几年掌柜,居然又赚又发,摇身一变,成为百万富翁了,大家自然认为读书不如学贾了。” 韩宏只有叹息了,接下去问道:“那位严老夫子如何?” 王班头笑头:“我把喜讯带回去後,他欣喜若狂,带著塾中的几个小学生,老远跑到韩氏宗祠,在门外叩了三个头,口中直叫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韩宏又是一怔道:“这又是怎麽个说法?他教的学生中,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是韩姓的子弟。” 王班头道: “本来还有三四个,後来都退了,去年一个都没有,甚至连沾点亲的别姓子弟,也被说走了不少。” “那他到韩氏宗祠前磕头干嘛?” “他是感谢韩氏祖宗庇佑,毕竟出了一名进士,证明了读书并非无用,一举成名,富贵立致,那比做生意赚几个钱又光采得多,现在家乡韩氏父老已经集了一笔钱,准备等您回来後,把宗祠大大的修缮一番。” 韩宏道: “这笔钱我已经备下了,那有叫他们出的?” “大人!别说笑话了,您已经为族中争足了光彩,那有再让您破费的,钱是公摊和认捐的,您只要出个名,那一个大家族都是如此,修缮宗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韩宏对此倒是不清楚,忙问道:“难道家中没人做官,就不能修宗祠了吗?” “修是能修的,只不过自己悄悄地修,不公开而已。” 韩宏对此的确不太明白,因此问道:“整修祖祠,乃是後世子孙的孝思,这又有什麽公开与悄悄的区别?” “大人不知道,这里面讲究很大,祖祠虽是奉祀祖先的地方,但也是一个家族盛衰的象徵,子孙荣显,祖祠辉煌,子孙没落,祖祠也跟著凋零,这倒不是做子孙的小气,舍不得花钱,而是没有什麽值得庆祝的大事,整修祖祠就没有多大意思。 只有广发帖子,把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了来,风风光光地上祭,祖宗才有面子,若是没什麽值得夸耀的事,最多找几个匠人,修修墙破,补补瓦漏,那就很凄凉了。” 韩宏道:“怎麽才能算是荣显之事呢?” 王班头道: “那总是特殊的荣典,最好的便是子孙中有了功名,奉旨祭祖,这是最光采的了,像大人这次高中一样,韩家的人,一直就在等候大人请回这一道旌表了。” 朝廷为了奖励读书,对考中进士的士子,都颁有进士及第一方御书,用上御宝。供那些高中的士人拿回家供在祖祠中,而後再题在匾额上,以资荣显。 韩宏有一方,因为一直没回去,一直由柳青儿收著,这次自然是带了来,原意是放在祠堂中算是对祖宗有个交代,没想到居然有这麽大的作用。 王班头又道:“有此一纸御宝,地方州府都要来参拜请安应酬一番,这是何等光采,那可是有钱都请不来的,所以那家有了值得庆贺的事,全族人就是卖了田地来修祖祠,也是心甘情愿的。反之,若是拿不出什麽光采的事,不管那家子孙多有钱,也宁可让祖祠破旧而不去修茸。” 韩宏只有摇头苦笑,没想到势利之见,如此之深。因为他的家乡中几代俱无功名,因此听不见这些事,而祖祠敝旧,却没有整修,他以为是大家没钱,所以也就没对这件事多作思考。 朝廷有祭祖省亲的例行假期,他以为这是教取得功名的人回家一尽孝思,想到自己家的祖祠确是该修了,因此还准备了一笔钱带回家去。没想到其中还有这麽多的周折。由此,他才明白当初离家赴考时,那些父老在祖祠中设饯送行,族长领著他在祖宗神主前叩首上香,语重心长地说: “君平!今後祖宗能否光采,全看你身上了。目前我们韩家只出了你一个举人,下一次热闹,最少也要在你十年之後,君平,你是任重而道远啊!” 韩宏当时没听懂他的话,以为只是普通训勉之词,直到今天才明白了那番话的深意。 有一句话倒被他说中了,十年之後,才有第二次热闹。但不是韩家出了第二个举子,而是他这个浪子回家了。 想到这儿,他倒是不胜愧疚。幸好这时柳青儿打扮得雍容华贵出来了,玉芹跟在後面,端了一个盘子。里面放了各式的礼物。 王班头忙站起要行礼,柳青儿忙叫道:“爷!快拉住,这怎麽敢当呢!爷,这位就是你常说的王大叔吧?” 说著敛衽作礼,韩宏托住了王班头笑道:“大叔!这是我在京师娶的妻子……” 王班头乐得直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听说是由开国公府李侯爷主婚,司马侯大人的大媒,光采得不得了,家里人都等著瞻仰一下夫人的光采呢!” 韩宏虽然潇洒,但是却怕柳青儿会受到家人的歧视,因为她的出身究竟不太高。 这时听王班头一说,才知道传信的人,只是把光采的一面说了,那些话大概不会有人提了,因之放心不少。 柳青儿落落大方,先请王班头坐了下来,然後叫玉芹送上盘子笑道:“大叔!听我们爷说以前在家,多承您老照顾很多,这次我是特地来道谢的,这几包东西是家里的士仪,实在不成敬意,您带回去送送左右邻居吧!东西虽不值钱,到底是从千里迢迢地方带了来的一番心意……” 王班头又是感激又是高兴,颤巍巍地站著抱拳道: “这怎麽好意思拜受赏赐呢?” “大叔!对您可不敢用赏赐两个字,不过您带来的那些弟兄,倒是要辛苦他们一番,这包钱麻烦您拿去,分给他们喝吧!” 王班头忙又道:“这更不敢当,还没到家呢!等到了家,夫人再随便打发他们几文就行了。” 柳青儿笑道: “还是先给了吧!到了家一忙,说不定会忘了,让他们的辛苦白忙一场多不好意思。也许您老人家为了做面子,还得自己掏腰包代我们贴上,那就更不好意思了。” 这一捧使王班头更有面子了,不但夸他慷慨重人情,而且更把他当作自己人,否则没有贴钱开发自己手下的理由。 因此,王班头呵呵地笑道:“夫人说那里话来,老汉虽然不是韩大人的同族。却也是同乡同里,韩大人有庆,老汉就是真贴上几个心里也是高兴的。” 柳青儿道:“钱是不敢要您老人家贴了,可是有一件事,恐怕得麻烦您。第一是那些东西,有些都是容易破碎的,别人我就不敢要求了。对您老人家,我可不客气了。这等於是您自己的东西,您得费心招呼著点。” 王班头一拍胸膛道:“没问题,包在老汉身上,破一件都唯老汉是问。” 柳青儿一笑,接著又道: “再者,就是到了家里之後,恐怕还得辛苦您招呼几天,有许多官面上的事,只有您才清楚,您是否能向府里告个几天假……” 王班头笑道: “好叫夫人放心,韩家也考虑到这一点,跟老汉商量好了,而且早在几天前,京中的侯司马就派了个人,说韩大人返乡祭祖,要府台大人多帮忙,所以知府大人指派了老汉侍候,一直等韩大人销假返京。” 柳青儿道:“那就太好了,还是大叔您细心。” 韩宏也觉得需要有这样一个人帮忙一下,方便得多。只是不便启齿,柳青儿开了口,他正觉孟浪,没想到侯希逸早已找人打过招呼,自是十分感激。 王班头坐了一下,就告辞出去招呼手下的弟兄挑夫,该转运的转运,能送走的先送走。 等王班头一走,韩宏就道:“青娘,你真行,几句话把他说得眉开眼笑,恨不得把命卖给你了。” “是你的老乡亲,恭敬一点也是应该的。” 韩宏笑道: “你说要请他帮忙招呼几天,我虽然觉得有此需要,却怕你会碰钉子,因为他在南阳府当差……” 柳青儿笑道:“这一点我可比你清楚,侯大人既是找人来打过招呼,此地的知府焉有不卖面子的?他一来我就知道是派了来帮你忙的,否则像这种工作,绝不会派个大班头来,而且还是派上你本乡本土的,从前即已有见面之情,此刻尊卑有别。你若有什麽事,支应也不便。” 韩宏道: “这倒是,若是不必继续麻烦他,我真还不好意思对他提什麽要求。” 柳青儿道:“人家也是做官的,不会如此没眼色,给我们派位老太爷来添麻烦吧?” 说得韩宏笑了起来,然後又问道:“青娘,你既知道他是指派来帮忙的,干嘛又要叫他请假呢?” 柳青儿道:“虽是有了指令,但不如咱们自己请一下显得诚意些,在还没有等他说出上官指派的事,我抢在前请求了他,不是更给他有面子吗?” “这是做什麽面子呢?又没有别人在旁。” “不是做给人看,是叫他心里舒服,这样他为我们办事才会尽心。” 韩宏轻叹了一口气道:“青娘,你真行。应对进退,揣摩人意,这是做人的大学问,这方面你比我强多了。” 柳青儿轻声叹息道: “对於这句褒词,我倒是身受了,因为我们出身青楼,学的就是如何揣摩人意,让别人高兴愉快,夸赞一个人时,要能做到不著痕迹与恰到好处,这虽不是大学问,却也要费几年工夫来揣摩呢!” 韩栩笑道:“难怪有很多人娶小或是续弦,都喜欢在青楼中觅对象,她们确实有过人之处。” 柳青儿道: “这一点都不假,有人娶了我们青楼姐妹回去後,官运亨通,不是升官就是调了好差,原因简单,他们学会了讨好的技巧而已。” 韩栩笑道:“这麽说来,青楼中人若是出去做官,必可一帆风顺了。” 柳青儿笑道: “一点都不假,这虽是我们说笑话,细想起来,未尝不是道理。若是拿我们侍候客人的那一套去侍奉上宪,至少能搏个能吏之誉,能忍气,会阿谀,懂得逢迎,从不违抗上意,这种好属下那里去找?” 韩宏摇头笑道:“我可做不来这种官。” 柳青儿道: “爷若是这种官人,妾身也不会下嫁了,好不容易我从苦海中跳出来,总不成还叫爷跳进去不成?” 韩翻道:“我的属下也不要这种官。” 柳青儿笑道: “那当然,妾已是此中高手,爷在妾身悉心侍奉之下,他人不管如何的巴结,爷也不会满意的了。” 夫妇两人相视大笑起来。他们觉得有意思极了,倒是玉芹傻瞪了两只眼道:“我就不知道这有什麽好笑。” 韩宏与柳青儿却笑得更厉害了。 韩宏的归来的确是韩家集的大事。韩家集在南阳乡下,读书风气受县中风气感染,倒也不算太差。 但是却始终没有出过一位正式及第的进士,因此,尽管有人以其他途径做过官,也只能巴结一个书香之家的缙绅门第,清而不贵。 现在终於出了一名进士,而且还是殿试第五名的二甲进士,这实在值得夸耀的。 更难得的是韩宏交的两位贵贵,司马侯希逸是当朝新贵,佐太子在灵武练兵,权倾一时,再者是开国侯李存信,累世元勋,承继乃祖升上国公是指顾间事,坐镇三原,现在也在协助练兵。 这两位贵官因为公忙而不克亲来道贺,却都派了专人代表前来,这两位一捧场不打紧,却给韩宏平添了不少的麻烦与应酬,当然也给韩家集带来了更多的欢欣与光荣。 因为附近的大小官员,甚至於临近几个州府的地方文武官员,也都赶来应酬一番。 一向冷落的韩家集这下可热闹了,冠盖云集,车水马龙,那些容人来拜会,韩宏总不兔要会见晤谈一下,因为他此刻只不过铨叙六品,来拜会的官儿大部份都比他大。人家可是冲著那两位贵官来的,他们有的是得了侯李二人的指示,有的是本有渊源,自是不能不来捧个场。 还有的虽毫无关系,却希望能攀上一点关系,苦於找不到门路,有这麽一个机会,以及最好的一个理由,也是赶来凑热闹了。 南阳地方文风盛,倒是出了不少官,有的已经退休在家,但子侄仍在做官,叨在乡谊,再加上沾点亲的,就差没有把韩家集给挤破了。 官大一点而又亲自来拜会的,礼貌上应予回拜,韩宏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总算把祭祖大典忙了过去,祠堂也整修了一新,他没回家前,家中人已经把他的祖宅给整修好了。 但是他没机会进去住,因为屋子实在太小,无法接待那麽多的客人。 好在他们的族长因为经商发了点财,把屋子起得很大,跟韩宏叙起来是平辈,所以把韩翎接到他家中住了。仆役人手,家俱厅堂一应俱全,所欠缺的只是一点富贵气象,韩宏住了进来,就完全弥补了。 各地大小官所员送来的一些立轴中堂,正好挂在墙上,给他做足了面子。这些字画虽也过得去,但韩宏自己可是此中名家,他不会看上眼,也不会带走,留给了他,正好满足了这位族兄的虚荣欲,所以他十分高兴,尽管韩宏住了进来後,几乎喧宾夺主,他依然乐得笑口常开。 他的那个有钱的老婆更是热衷,跟著柳青儿应酬那些官眷们,比谁都起劲,她也看了柳青儿应对进退,落落大方的态度,恰到好处,内心著实佩服,把个柳青儿捧得上了天,人前人後赞不绝口。 偶尔有一两个人对柳青儿的出身略作微词,柳青儿自己不在乎,置之一笑而已,她却认为不得了。非得找上门去,逼得人家道歉收回不可。 这倒使得柳青儿不好意思了。 那许多来应酬的人,多少都有一番人情,而且都是价值颇为不菲的礼物,大都是金玉古玩以及绸缎绫罗等物,大部份都是乡下人没见过的。 韩宏素来对这些不在意,柳青儿更是大方,他们略加整理後,分别致赠了乡亲父老,这下子更是皆大欢喜了。 尤其是那些摊到份子整修祠堂的族中父老,韩宏想还他们又怕他们多心,只有变个法子,把收到的礼物中较为昂贵的,酌清分赠一两样。 以价值论,足抵他们所摊的有馀,那位做族长的宗兄分到的尤多,原来大家是诚心诚意在这件大事上花费几个以换取一次难得殊荣,现在不但光采超过预期,而且实利上也是收获多於付出,叫他们怎不欣喜欲狂,把韩宏夫妇尊若神明呢! 所以韩宏忙完了祭祖大典後,搬回到自己祖宅,原准备休息几天,清静一下,那知道这一点微薄的希望也被热情的家人给破坏了。 东家邀宴,西家请吃饭,每个人都是殷殷致邀,盛情难却,答应了一家,就不能拒绝第二家,乾脆一口气全部答应下来。排下次序,一家家挨著吃过来,每天都是大鱼大肉,吃得胃口都腻了。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虽然假期还有一半,韩宏却打算走了,再耽下去,胃口受不了,精神上也太紧张。 所以他们草草地结束了家中的事务。起程返京销假。 再者,他们也打算一路上慢慢地玩回去,因为来时急於赶路,沿途有许多名胜古迹未及游览,以後恐怕也没有太多的机会了。 走前,他们计算了一下手头的钱,居然还有十多万,韩宏想到了自己赴考前,逐家摊认川赀的窘况,虽然大多数是出自人家自愿,但毕竟是件很尴尬的事,而且对於受者心理的压力也太大,一试不第,而有愧对父老之感,连家都不敢回了。 因此 他把十万钱捐出来放在族中生利,预计著每三年有一个人可以赴考,那十万钱也有两万多到三万的子金,用这笔钱资助一名考生上京的费用足够了。 指定了一项用途後,韩栩想到几年内恐怕难以得闲回家,又将祖田捐出一半作为祭田,另外的一半则托交给一个忠实可靠的佃农,也不要他交租了。只要他经常地维护那几间祖屋的整修以及祖茔的维持。 其实这些工作,他不在家也会有人做得好好的,这一次返家祭扫,得到他好处的人太多了,何况他出去做官,对家乡多少都有个照顾,谁都不会让他的祖居坍圯。 但是韩宏却不想领这份人情,反正祖田那一点收入,他也不放在心上,倒不如用来雇个专人司事了。 轰轰烈烈地来,风风光光地走,两个人都很潇洒,囊中还有几万钱,他们认为在返京的路上不致用途拮据就心安了,根本没想到回到长安後,住宅已售,立刻又要再置一个家的事情。 只有一个玉芹为此感到不安。看到他们像流水般地把钱花掉,只在一边瞪眼,却也无可奈何! 那知临行之际,侯希逸竟然又派了个人来,赫然竟是许俊,这倒使韩栩颇感意外。 许俊得了韩宏的资助,回家把家务料理了之後,立刻就到灵武去报到,由於有了韩宏的推介信,侯希逸很看重,试了他的武功後,更为欢喜,立刻补了个旗牌官的缺,这是极为难得的殊荣。 旗牌官虽是只管传传令,由且宣口谕,然而却是主帅贴身人员,有时派出去,就是主帅的私人代表,偏将副帅见了他们,都要客客气气的。 而且因为是追随主帅,他的官阶也不能太低,几乎是一员百夫长的地位,同时升迁的机会根多,那一营的将校出缺,一时来不及调员补充,往往是派个旗牌官去暂代一下,然後往往就真除正式授职。 那些先前拒绝许俊入营的军官,这时反而战战兢兢,倒过来巴结他了,唯恐他在主帅面前,抖出了从前的事。 许俊是何等聪明的人,当然也不会计较那些事,而且还跟那些人称兄道弟,打成了一片,因而博得众xx交赞。这使侯希逸更为激赏他了,到任才一个多月,已经成为侯希逸最亲信的心腹了。 闲谈之下,问起他与韩宏结交的情形,许俊倒不讳言,把自己穷极无聊,因而得韩宏赞助的事说了,这使侯希逸对韩栩的急公好义,又增了一份敬佩。 因为侯希逸已经知道韩宏卖掉了京师住宅的事,那栋屋子原是李存信托他买了送给韩栩的,韩宏突然卖了,使侯希逸颇为困扰,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尤其是感到无以对李存信交代,因为李存信一再拜托他照顾韩宏的。 等到与许俊细谈後,知道韩宏之急於售屋,乃是为了资助许俊,而返乡省亲祭祖,只是为了掩饰售屋而已,否则韩宏中试年馀都未动归思,不会突然地想到要回家祭祖的。 前後对照了一下,侯希逸对韩宏夫妇敬意更深,也想到了韩宏销假回京时,必须对他住的问题先作个安排,但也考虑到韩宏的耿介,直接资助,韩宏一定不肯接受的,必须变个方法。 好在他的熟人多,而且关系交情也足,脑筋略动一动,已经有了计较。故而派了许俊专程赶到南阳,赶上韩宏的归期,护送韩宏夫妇回京,而且还临时札委了韩宏一个任务,请他为主,许俊为副,视察一下沿途各城镇的练兵与防务。 这应该是武官的事,但侯希逸的司马主管这部份业务,他有权派个人,虽有公文,却又不是正式的检阅,只不过随便看一下,每到一个地方,耽误个两三天而已。 侯希逸致韩宏的私函上却又是另一种说法,说许俊才堪大用,藉这个机会,让他对地方军务多熟悉一下,将来才可借重,但许俊初入军中,不便遽加重职,故而请韩宏帮个忙,携带许俊一下。 这一来,韩宏自是义不容辞,他这六品官虽不大,却比一个地方的巡检官大,以韩宏出面主持也很适合。顺途托许俊带来了十万官票,作为韩宏的差费。 韩宏明知这是帮忙,但也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因为这是他该得的,出自公帑,不算私相授受。 不过 韩宏没想到另外还有一项收入,那是沿途地方官孝敬的程仪,这虽然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已成规例,凡是有京中专差莅临,地方官照例有所表示,为数也不多,郡县一万,州府加倍。 韩宏这一路视察过去,大小凡几府县,至少又进了有二十多近三十万。 此外,韩宏还有一项意想不到的收入,就是他路过一地,必有酬酥,当地的首富豪家,难得有机会认识这麽一位才子名士,纷纷要求赐下一诗或一画,以光门庭,像这种请求,韩翎自然不便拒绝。 他赠人一诗一画,人家当然也要表示一番敬意,送钱太俗气,送别的东西又不太实惠,金子就成了最好的礼物,赤金一锭,或十两二十两不等,放在一个很精致的盒子里,这是最普遍的表敬意法。 韩宏没有经历过这些,许俊打听了一下,才告诉他说: “大哥,这也等於是不成文的规定了,别说大哥还送了他们一诗一画,真能挂起来示人的,就是什麽都不给他们,这一份敬礼也少不了的,这是地方官拉了本地的士绅帮忙巴结一下京里的专差。”韩宏道:“多此一举,我可不稀罕。” 许俊苦笑道: “大哥,您还是收了吧!若是您不收,他们反而心中惶惶,以为您嫌少,又加了倍送来。 岂不更是麻烦?若您坚持不收,他们以为开罪了您,再想尽方法,四处托了人情来说项,徒增无谓的困扰。” 柳青儿也道:“是的。爷,这是规矩,您虽不想随波浮沉,但是也不必太矫情而引致误会,京中的闲员拚了命求一次外差,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目前只是例行的规矩,您倒不如行个方便收下吧!若是您不收,反而使人误会您有苛索之心。” 韩宏叹了口气,他这才明白,为什麽部里有一个外差时,大家拚命地争取了。有人为打通关节而求派到这一个差使,往往花了比所得差费高出一倍的人情费用,韩宏起先还弄不懂,这些人为什麽要干这种赔钱的事儿,现在总算是懂了。 既是大家都如此,韩宏也不便一个人标新立异,他生性耿介,却并不古板,他从不居心去贪墨弄钱,但是对於那些大家公认为不算枉法的例实,还是不去坚拒的,他认为把这些钱用在一个问心无愧的地方,总比退回去好。 因为有了公务,当然不能照预定的时限去销假了,好在侯希逸已经补了文书给杨侍郎报备,一切都不成问题。韩宏回到京师时,比预定的归期迟了一个月。 可是因为他兼了公务,不算假期,算起来还有两个月的空闲呢! 所以他们夫妇可以很从容地物色新居。 两个人都爱静,自然是以城郊最理想,但是韩宏又要赴衙门公干,也不能住得太远。 好在他有了钱,这一趟在归程中,他几乎进帐了五十万的外快,可以找一所较为理想的住宅了。 他也有人手,许俊找了相国寺中那批混混儿帮忙。 就在靠城的地方,找到了一片园林,原本是一家大户的别业,後来大户败了事,後人不肖,积欠了一屁股的债,妻子一气之下,在园子里一根索子上了吊,那败家子要卖屋子,但是因为出过凶事,始终无法脱手,这片园子跟屋舍模阁,若以一般的价格,总在三四十万之谱;屋主急於用钱,只以十五万钱就脱手了。 韩宏素不信鬼,柳青儿则以为素行无亏,没有怕鬼的理由,再者实在喜欢这个地方,尤其难得有个活水荷花池,外通渭川,源流不绝。出日处用一片竹网拦住,池中的鱼虾便跑不出去。 荷塘很大,可以在家中泛舟,高兴的时候也可以把船划出去。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环境十分清幽。只是稍嫌冷落一点,但许俊说多用几个人照顾著就不怕了。 只有玉芹一个人犯嘀咕,可是她作不了主。好在韩宏迁了过来後,由於屋舍需要照料,多用了几个人,园子里外雇了个花匠老何父子,他的老伴、媳妇、女儿也都住了进来帮忙,算起来有八九口人,也就不显得冷清了。 再者,韩宏也需要一所大一点的宅子,因为他回到长安之後,慕名求字昼题诗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他必须要一间书房,专事作昼写字。 园中原有的静轩不够用,赶工又加了两闲出来。韩宏自己也觉得好笑,他买下这片园林时,嫌屋子太多、太空,现在则又嫌不够而加盖了。 再者,他售掉早先的住宅,原是想撙节一点开支的,那晓得如今反而用人更多,开支更大了。 他在礼部担任的这份差事很清闲,只是会会文书,以及代拟一些例行的诏令,如表彰某地的节妇,或是传旨奖励那一个节度使以及地方州府等……。 朝廷的紧急诏令或重要的旨意,则由入阁的大学士起草,派引到礼部来。 韩宏的官职尚低,不必列朝班,每天都是辰已之交去衙门里,在那儿用过中饭,未申之际就打道回府了。 由家中骑马到衙门,不过才一刻工夫,下雨天改坐车子,工作轻松,虽然没什麽外快,可是韩宏却不在乎,他的字画收入高出本俸多倍。 这份收入他不必担心会被参劾,因为这是名正言顺的赚钱。再者,也得要有真本事,别人是因为他的画笔工,题诗意境高远才花钱来求的,不但不伤廉,反而愈见品高。 因为他早就是名士,返乡扫祭时,经侯希逸一吹捧椎荐,起先还是人情面子,可是求到字画的人张悬起来,见者无不赞羡,因而十里之外,还有人辗转托了关系来求一诗一画的,那可是韩宏凭真本事得来的。 这是韩宏一生中最快乐得意的日子了。 柳青儿也是一样。她居家很懂得享乐,大清早起来,陪韩宏在园子里四下遛走,摘掉一些残花败叶,使花木永保清新茂盛。 韩宏到衙门去时,她在园子里帮忙种种花、捉捉虫、翻士,要不就到园子一角的菜畦中去照料她自己种的疏菜。 她还养了十几只鸡、荷塘中养了一群鹅。 这些鹅白毛红冠,飘浮嬉游於碧波上,不但平添了无穷的诗意,而且在花畦间巡行可以驱蛇,粪便可作花肥,入夜还兼作守卫的工作,用途很大。 当然 守卫的工作是多馀的,有曹二虎等那一班地头蛇在招呼著,谁又敢来持虎须?更何况韩翎自己是个官儿,门外车水马龙,经常有冠盖来拜会。 有的人是因为韩宏的文才特别来攀交,有的则是因为韩宏与侯希逸、李存信交情而来联系一下感情的,总之,他是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官虽不大,交游却很广。 韩宏回到家中後,大部份时闲有访客登门,只有晚上才是他们最快乐的时间。 那时柳青儿一定亲手下厨,端整几道可日的小菜,温上一壶酒,或在凉亭,或在月下花间,或者是在船上,浅斟低酌,谈谈一天的趣事,其乐伺极! 因此,韩宏一到晚上,不管是多重要的应酬,一定设法推了要回家,他认为在美丽温柔的妻子与慧黠可人的侍儿陪伴下,小饮薄酌,那种享受可说是南面王不易。 第十六章 这日,韩宏从衙门出来,正准备打道回府,忽见迎面走来个很面熟,似曾相识的瘦弱中年人。 中年人形容憔悴,穿一身旧长衫,又不修边幅,看起来很沮丧狼狙,像是生了什麽重病。 他手上提著一大包药,走路有气无力,目光也很迟滞无神,走近了韩宏竟视若未睹。 但韩宏确定自己认识这个人,只是一时记不起,究竟在那里见过他。 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认错人,韩宏上前拦住了他:“对不起,借步……” 中年人出其不意地一怔,可是,当他定神认出韩宏时,喜出望外地振奋叫道:“韩兄!” 这熟悉的声音,拉回了韩宏的记忆,想不到眼前的中年人,竟是朱丹! 那日终南一别,至今不过年馀,英姿勃勃的朱丹,怎会变成了这付模样? “朱兄!”韩宏紧紧执住了他伸出的手:“你的伤势未痊愈?” 朱丹深深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 韩宏热诚道: “朱兄,咱们好久未见,找个地方……不必了,乾脆到舍下去畅谈吧!” 朱丹摇摇头道:“不,在下不愿再为韩兄添麻烦,如果不耽误韩兄正事,我住的地方离此不远……” 不等他说由兀,韩宏已欣然道: “就去朱兄那里!” 为了怕柳青儿见他迟归耽心,韩宏回衙门去,派了个衙役替他送个口信给柳青儿。 然後在街上沽了一小缸酒,带了些热菜,随同朱丹回到一片竹林後的茅屋。 这是神箫翁与绿衣女童原来住的地方,自从那日朱丹苏醒後,不见了所有人。既然自己功力已失,又别无去处,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由於功力已失,又被盛怒的虚幻尊者以真力震伤心脉,当场昏迷倒地。虽然侥幸没有当场毙命,但无异雪上加霜,使他终告不支病倒。 幸好身边尚有些银票,足够他购买贵重的药物、生活费用也不虞匮乏。 那段日子里,朱丹曾去找过韩宏,不巧的是韩宏回乡祭祖未返。 想不到今天竟会不期而遇。 朱丹带韩宏回到茅屋里,也不忙著去煎药,两人便把酒菜置於竹桌上,边喝边聊起来。 事到如今,朱丹已没有隐瞒的必要,坦然说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来龙去脉,来长安的目的,以及终南山谷中身受重伤,赶回去疗伤後,与师父重入长安遇上的所有经过。 韩宏听毕,不禁惊诧道: “想不到我离开长安前数日,与拙荆去向柳婆子辞行,见到的那位琵琶娘子,竟然是‘终南七煞’中的毒美人!” 朱丹道: “一年多前,那夜韩兄在清和坊咯血昏迷,由柳姑娘主仆用马车护送回寓所,被蒙面人闯入搜索,那个女扮男装的也就是她。” 韩宏“哦?”了一声,遂问:“那麽如今毒美人,朱兄的尊师,还有神箫翁祖孙上哪里去了呢?” 朱丹茫然道。 “这就不清楚了,那日当我清醒时,这屋里一片凌乱,显然经过激战,但人都不在了,不知究竟是鹿死谁手。不过,据我判断,毒美人绝不是我师父对手,除非她利用迷魂药物冷不防出手。” 韩宏想了想道:“这有些不合理,如果毒美人使诈得手,她的目的是掳去神箫翁,干嘛把你师父带走?即使为了某种原因,譬如说惟恐被人发现你师父的尸体,那麽就不可能把昏迷的你留下呀!” 朱丹微微把头一点:“韩兄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如果胜的是我师父,那麽毒美人的尸体又怎麽不见呢?” 这问题使两人都无法解答,不禁陷入了沉思。 连乾了两杯酒後,韩宏忽问:“朱兄如今有何打算?” 朱丹叹了日气道: “我已养伤半年多了,至今毫无起色,也许只有“琵琶三绝”之一的练功秘诀,才能恢复我的功力吧!” “毒美人说的可靠吗?”韩宏问。 朱丹强自一笑: “谁知道!但那“琵琶三绝”,既是武林中人志在必得之物,极有可能是三种罕世武功的秘笈,说不定其中的一种,真能使失去功力的人恢复功力呢!” 韩宏又想了想道:“朱兄,还有一点你可会想到,当年神箫翁是因悲愤过度,以致丧失记忆,从此不知去向。照说,他绝不可能是找个地方隐居,更不可能琵琶仙子尸骨未寒,就另结新欢,甚至娶妻生子,那麽,事隔三十年後,神箫翁怎会冒出个孙女来?” 朱丹点点头: “说的也是,神箫翁自从离开苗岭,这三十多年来,生死下落始终成谜。如果那女童真是他孙女,那麽神箫翁的妻子是谁?女童的父母又上哪里去了,这里只留下他们祖孙二人呢?” 这问题更使二人感到了困惑。 “朱兄!”韩宏忽然提议道:“舍下地方尚够宽敞,朱兄何不迁到舍下去养伤,让在下也好就近照顾呢!” 朱丹道: “多谢韩兄的盛情美意,在下心领了。说实在的,有关“琵琶三绝”之事,跟韩兄根本风马不相干。可是,为了韩兄替秋娘代作那两折悲曲,连在下当时都怀疑到韩兄头上了。 本来在下想请教韩兄一些身形步法,必要时可以防身逃命的,不料反而为韩兄惹上更大的麻烦。 如今虽已烟消雾散,风平浪静,但所有人是否仍在长安伺机而动,尚不得而知,在下实不愿再连累韩兄了。” “唔……”韩宏沉吟一下,忽道: “对了,在下可以去大相国寺,找几个朋友打听打听。他们都是千里眼、顺风耳,长安城里无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或许能打听出,最近这段时日里,江湖人物在城内闹出过什麽骇人听闻的大事。” 朱丹对这个倒未表示异议,以前他就知道,韩宏跟大相国寺一带的混混有交往,而且交情不错,後来又结交了许俊。 那些混混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说不定能打听出些什麽。不过,朱丹已不太热衷,纵然能探出些消息,对他又有什麽用? 如今他功力已失,又加内伤未愈,形同风烛残年的老人,连韩宏都可以一拳把他击倒。 难道他还不死心,仍对“琵琶三绝”存著奢望? 但韩宏的热心,使他不便当面拒绝。 眼看天色已开始昏暗下来,酒才喝去半缸,韩宏就告辞离开茅屋,约定明日再来。 韩宏没有直接回家,勿匆赶到了大相国寺。 找到曹二虎,另外尚有两个混混,几个人便就近在一家小酒铺吃喝起来。 韩宏并不刻意打听什麽,只是闲聊似地,问问他离开长安半年多的情形。 曹二虎说出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韩宏离开长安的第三天,平康里巷发生的激战恶斗,死了二三十人。 并且就在当夜,柳婆子视同摇钱树的琵琶娘子,竟被人潜入清和坊劫持而去,至今下落不明。 这个消息韩宏已听朱丹说了,故作惊讶道:“京城之中,竟然发生这种事,也太无法无天了!” 曹二虎乾了一大杯酒,一面自己斟酒一面说: “可不是,杜总捕头为了破不了案,要不是拜托东大绸缎庄的郑大老板,去向杨承相说人情,连差事都丢了呢!” 另一个叫蔡七的接道: “过了没几天,城外十里亭附近,又发现好几十具尸体,其中大部份是城南神威镳局的镳师,黄老镳主自己也在内,结果镳局也关门大吉了。” 曹二虎又道:“这回杜总捕头也不敢再托人说人情了,因为黄老镳主是那位郑大老板的好友,经常在一起花天酒地,也是清和坊的常客。 琵琶娘子出事之前,他们还常去捧场。所以,杜总捕头自知干不下去了,乾脆引咎辞了职,回家去啃老米饭啦!” 关於马永昌去求助黄振飞的事,连朱丹都不知道,韩宏自然更不清楚了。 但是 按照日期上来算,城外十里亭发现几十具尸体,与朱丹和毒美人误打误撞,被绿衣女童带回茅屋,见到神箫翁的时间非常接近,也许就是当天夜里。 也就是说,朱丹昏迷不省人事之後,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知道,包括十里亭的大屠杀。 不过韩宏几乎可以确定,此事定然与各方争夺“琵琶三绝”,甚至与神箫翁的出现直接有关! 韩宏不禁好奇地追问:“官府有没有查出眉目?” 曹二虎嗤之以鼻:“能查出什麽?查出的话,杜总捕头就不必引咎辞职,说不定还升官发财呢!” 韩宏心知这些混混们,对常找他们麻烦的总捕头都没有好感,所以抱有幸灾乐祸的心理事实上,捕快们只能唬唬这些小混混,真要遇上武功强的江洋大盗,或是江湖人物滋事寻仇,他们就束手无策了。 韩宏见再也问不出什麽,便跟曹二虎他们闲聊了一会儿,付了帐先行离去。 曹二虎知道韩宏如今成了家,不比以前孑然一身时,无拘无束、无牵无挂,自然不便强留。 韩宏回到家里,只说无意中遇见两位旧识,同去小酌了一番,绝口不提江湖凶险的事,以免柳青儿耽心。 柳青儿信以为真,反而抱怨道: “你也真不该,既是旧识,干嘛不带回家来,让我亲手烧几道菜待客,不比你们上馆子去吃好吗?是不是嫌我烧的菜见不得人……” 韩宏忙道: “怎麽会呢!我……我是为了那位旧识是个浑人,说话太粗鲁,经常口不择言,带回家来实在不太好,所以才决定随便在外面吃一点算啦!” 柳青儿一向对韩宏非常信任,便不再追问了。 第二天一早,韩宏先去衙门走了一趟,没有什麽公事待办,便赶到了朱丹那里去。 如今朱丹功力已失,与世无争,想争也力不从心,反而落得清闲,要不是受内伤未愈之累,倒是逍遥自在。 他连门都不须关,当韩宏走进茅屋时,见他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显然今天精神不太好。 韩宏轻唤了一声:“朱兄!” 朱丹才睁开眼睛,欠身坐起,比了个手势: “韩兄请坐。” 韩宏迳自在一旁坐下,将昨晚去大相国寺探听到的消息说了。 朱丹听毕,眉头一皱道:“奇怪!这事怎会扯上了神威镳局?” 韩宏问道: “朱兄,你确定城外十里亭被杀的那批人,跟这事有关?” 朱丹点了点头:“嗯!如果是走镳遭人拦截,绝不可能在京畿附近下手。况且,神威镳局的老镳主黄振飞,已多年未曾亲自出马护镳了,怎会也被杀了。 因此,如果不出我所料,只有“琵琶三绝”,才能使老家伙见猎心动,否则他是绝不会被扯上的。” 韩宏想了想,不解道: “可是,关於“琵琶三绝”之秘,只有神箫翁一人知道,而他已丧失记忆。并且,神箫翁是朱兄与毒美人无意间发现的,只是当时你们并不知道是他而已。後来你师父赶到,凭那支铜箫和箫声,才断定他就是神箫翁。 可是,当朱兄清醒时,老少四人均已不知去向……” 朱丹接口道:“照我的判断,很可能是我昏倒时,我师父跟毒美人动上了手,她的武功绝对敌不过我师父,迷药又出不了手,只好眼睁睁看著我师父将神箫翁,及那绿衣女童掳走。” 他顿了顿,继续说: “毒美人自然不会甘休,可能是一路追去,一直追出了城外。而神威镳局方面的大批人马,大概是在十里亭附近发现我师父他们,仗著人多势众,打算捡个现成的便宜,强行拦截下神箫翁。於是,我师父一怒之下,就大开杀戒了。” 韩宏点了点头:“朱兄的判断极有可能,但毒美人的尸体并未发现,她又上哪里去了呢?” 朱丹道: “韩兄别忘了,“终南七煞”虽三死一伤,他们只要有一人活著,就不会轻易罢手。毒美人自知不是我师父对手,即使一路追踪,也不敢轻举妾动。 可能她追踪到十里亭附近,见我师父大开杀戒,力毙拦截的好几十人,就更不敢现身了。 但她仍不死心,大概是继续一路追踪,或者去通知其他的三人了……” 他今天的精神很不济,一口气说到这里,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韩宏见状,忙劝阻道:“朱兄,你先休息休息吧!” 朱丹却强自振作一下道: “没关系,韩兄不用耽心。昨夜我也会想过,为什麽近半年多以来,长安城里会如此太平无事?刚才听了韩兄听到的消息,才想到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师父掳了神箫翁祖孙,一定早已远离长安,说不定是回太行山去了。” 韩宏不得不佩服朱丹的判断力,一切分析得有条不紊、合情合理,就像他亲眼目击似的幸好朱丹功力已失,否则他定会跟毒美人一样,不到黄河心不死,绝不会轻言放弃。 朱丹与许俊都是练武的,但两人截然不同,一个是志不在为官,野心勃勃,只想成为武林第一人。 而许俊则是一心向上,但求学以致用,能为自己的前程开创一片美景。 如果朱丹能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把他推荐给李存信或侯希逸,凭他惊世骇俗的武功,成就必在许俊之上,可惜他志不在此。 更可惜的是,如今他功力已失。 韩宏想到这里,不禁禁深深叹了口气。 朱丹诧异地问:“韩兄为何而叹?” 韩宏掩饰道:“没什麽,我只是想到,与朱兄相交一场,如今却不能为朱兄分劳解忧……” 朱丹笑道: “这是什麽话,承韩兄不弃,仍然把我当作朋友,在下已是感愧万分了。” 韩宏正色道:“朱兄言重了,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嘛!” 两人会心地笑了起来。 韩宏因为尚须赶回衙门,便起身告辞:“朱兄,你我既是朋友,请不必见外,如果须要些什麽,明日我好顺便为你带来。” 朱丹道:“韩兄不必麻烦,如今你有公务在身,只须公馀之暇来聊聊,在下就很感激了。” 说著已撑身站起,准备送韩宏出门。 韩栩忙劝阻道:“朱兄不用客气,请多保重。” 朱丹道:“那就恕我不送了。” 韩宏迳自走出茅屋,却见门外站著个包著蓝布头巾的老妇,使他不由地一怔:“老婆婆,你找谁?” 老妇佝偻著身子,沙哑著嗓门道:“我,我来探望朱公子……” 屋内的朱丹已在问:“谁呀?” 韩宏回身代答道: “朱丹,有位老婆婆来看你,我先走啦!” 他认为老妇既是朱丹相识的,自己没有留下的必要,便迳自离去。 不料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後发出朱丹惊诧的呼声。 “你?……毒美人!” 韩宏猛一怔,急忙回身一看,只见背向他的老妇已除下头巾和面具,而站在门口的朱丹竟一脸惊疑。 朱丹功力已失,根本不堪一击,那是毒美人的对手。 韩宏惟恐朱丹有失,竟然不自量力,冲上前就向乔扮老妇的毒美人用力一推:“你敢……” 不料这一推,竟将毒美人椎得踉跄跌了开去。 不但朱丹大感意外,连韩宏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能把武功极高的毒美人推倒在地上。 就算他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毒美人也不致如此弱不经风呀! 毒美人显然并非伪装,倒在地上愤声道:“连你也敢欺我!”她的手指著韩宏。 韩宏怔了怔,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正待上前扶起毒美人,却听朱丹急叫:“韩兄,不可接近她!” 显然朱丹是怕毒美人重施故技,又以“飘香迷粉”对付韩宏。 那知毒美人竟苦楚地道: “朱丹,你不用怕我,我跟你一样失去了功力!” “你,你说什麽?”朱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毒美人重复了一句:“我已失去了功力!” 朱丹既惊诧,又怀疑地望著她: “怎麽可能呢?你是女子,练的又不是‘童子功’,除非……难道是被我师父废了你武功?” “不是他……”毒美人恨声道: “是我们终南结盟的自己人!” 朱丹一听,她指的必是凶和尚、恶道人及鬼婆娘了。 他们怎会窝里反,废了毒美人的武功? 朱丹惟恐这心狠手辣的女人使诈,冷冷一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毒美人仍然坐在地上,愤声道: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如果我的功力未失,凭这位韩大相公能把我推倒在地?哼!他再苦练十年也办不到!”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韩宏并不觉毒美人是轻视他,置之一笑道:“那麽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麽?总不可能是来自取其辱,甚至是来送死吧!” 毒美人道:“我是奉命而来!” “奉命?”朱丹问:“奉谁之命?” 毒美人郑重道:“神箫翁!” 朱丹又不由地为之一怔,惊诧道:“神箫翁命你来见我?” 毒美人点了点头。 突然间,朱丹感到一阵莫名的振奋: “难道他要使我恢复功力?” 毒美人摇摇头:“不是,他没有这个本事。” 朱丹失望了:“那他要你来干嘛?” 毒美人嗔声道: “我的功力已失,从终南来这里走了好几天,很累的,不能让我进屋去歇歇,喘口气再慢慢说吗?” 朱丹犹豫了一下,才向韩宏道:“韩兄,帮个忙吧!在下心有馀而力不足。” 事实上他们不必多疑,如果毒美人不是真的功力已失,凭她的武功,要置眼前两个大男人於死地,不过是举手之劳,根本不须要使诈。 韩宏上前扶起了毒美人,索性好人做到底,扶她走进了茅屋。 毒美人眼光一扫,笑道: “朱丹,想不到你鸠占雀巢,住的倒很逍遥自在呢!” 朱丹报以生涩的苦笑,他一点也不觉得逍遥自在,被困在这里实在是迫不得已,否则早就离开了长安。 三人各自坐了下来。 朱丹如今身为茅屋的主人,为他们各倒了一杯凉茶,然後迫不及待地向毒美人道:“现在请说明你的来意吧!” 毒美人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才放下杯子道: “让我先从那天在这里的情形说起吧……”她瞥了朱丹和韩宏一眼:“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听?” 朱丹与韩栩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微微点头。 於是,毒美人从容不迫地,说出那日朱丹昏倒在地之後的一切经过。 果然不出朱丹所料,虚幻尊老惊悉唯一的弟子功力已失,盛怒之下,欲以真力震断他心脉,以免有辱自己一世英名。 就在虚幻尊者真力迸发时,毒美人趁机发难,突然出手攻击。 她自知功力悬殊,不是虚幻尊者的对手,打算以藏在指甲内的“飘香迷粉”弹射出,来个出奇制胜。 但虚幻尊者已暗自防备,一见她发难,立时撒手放开朱丹,以“虚形幻影”身法闪开,根本不容毒美人近身。 这一来,倒使朱丹逃过了一死。 毒美人近不了虚幻尊者的身,“飘香迷粉”便毫无作用,急向神箫翁大叫:“你们快走!” 不料 神箫翁却充耳不闻,更对眼前的情势视若无睹,竟如痴如醉地继续吹奏著铜箫,似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只是沉醉在那哀怨的音律中。 绿衣女童吓得直叫:“爷爷!爷爷……” 虚幻尊老暴喝声中身形一晃,已到毒美人面前,出手如电地一掌,迫使她不得不闪身避开。 就这一闪避,虚幻尊者已一手一个,挟了神箫翁和绿衣女童,回身夺门而出。 变生肘腋,事情发生得太快,毒美人根本措手不及。情急之下,立即追了出去。 虚幻尊老果然名不虚传,两胁下夹著一老一小,飞身掠上城墙头,一毫不费力地越墙而出,让守城官兵只有乾瞪眼,不敢轻举妄动。 凭她的轻功,飞越城墙也不是难事。但她必须保持相当距离,以免被虚幻尊者察觉,又不能被抛得太远,万一跟丢了可全功尽弃。 虚幻尊者轻功再高,或者体力远超平常人,毕竟年事已高,无法超出人的体能极限。一口气奔至十里亭附近,终於停下来喘息,将神箫翁祖孙放在了地上。 老少二人像是穴道受制,躺在地上动都不动一下。 毒美人落在十来丈之後,藉矮树藏住身形,一切看在眼里,不禁暗诧道:“怪事!据传闻神箫翁的武功深不可测,当年在苗岭绝峰之上,力毙众枭雄,何等的神勇威风,怎会毫无拒抗之力,轻而易举就被虚幻尊者制住?除非是他丧失记忆後,连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也随之忘了个一乾二净吧!” 就在这时,突见一大批人浩浩荡荡追来,迅速将虚幻尊者团团围住。 由於距离在十丈之外,毒美人无法看清,追来的是何方人马。但可以确定,马永昌并不在内。 也未听清楚双方吼了几句什麽,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起来。 追来的达好几十人,仗著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向虚幻尊老展开了猛烈围攻。 虚幻尊者自恃武功一局强,施展“虚形幻影”身法,就凭赤手空拳迎战,大开杀戒。 藏身在十来丈外的毒美人,看得心惊胆跳,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血腥场面,令人惨不忍睹。 只听一片惨呼哀号,便见围攻的人纷纷倒地不起,刹时血雨飞洒,横尸遍地。 片刻之间,数十人悉遭虚幻尊者毒手,丧命在“黑心掌”下,竟然未留一个活口! 一场腥风血雨结束了。 严格说来,这不是激战恶斗,而是一场大屠杀。就像猛虎冲入羊群,羊儿毫无搏命的机会。 虚幻尊者眼光一扫,沉声道: “这是你们找死,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哈哈……” 狂笑声如同无数把利刃,刺入毒美人的全身,使她感到无比的剧痛。 她杀过人,见过血,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跟这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相比,无异是小巫见大巫。 虚幻尊者喘息了一阵,又一手一个,夹起了神箫翁和绿衣女童疾掠而去。 毒美人那敢怠慢,急忙悄然紧紧尾随。 虚幻尊者去的方向是华山。 显然他是打算绕潼关,经由山西一局原,取山道回太行山的老巢。 一路上他疾奔如飞,速度始终未会减缓,且途中一共只停歇过三次,体力之充沛,确实令人惊异。 日渐西沉,华山已遥遥在望。 虚幻尊老夹著一老一少,直奔华山山脚边,却不进入山口,而从山脚边绕道而行。 此地属华山派势力范围,虚幻尊者虽自恃武功盖世,似也不愿节外生枝,招惹这武林中的大门派。 绕行不久,天色已逐渐昏暗下来。 虚幻尊者抬眼一看,山边有家猎户,烟囱冉冉冒起炊烟,大概正在做晚饭。 他立觉精神大振,加快了脚步奔去。 山边的猎户,大多数是独居,以狩猎维生,茅屋里没有什麽值钱的东西,非但夜不闭户,就连平时外出也用不著锁门。 这时木门虚掩著,被虚幻尊者上前一脚踹开,夹著老小二人就闯了进去。 猎户是个中年壮汉,正据桌自斟自酌,闻声蓦地一惊,急向门口看去,见是一个凶恶老者,胁下夹著一老一小闯了进来。 “你是什麽人?”猎户霍地站起。 虚幻尊者喝令道: “快滚出去,老夫要在这里过夜!” 天下那有这种横行霸道的人,强行借宿居然要把主人撵出去。 猎户也不是好欺的,把眼一瞪,怒道:“你以为你是谁?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不让你住就不让你住!” 虚幻尊老丢下夹著的两人,喝声:“找死!”身形一晃,已直扑猎户,手起掌落,一掌将猎户劈得脑袋开花,当场倒地毙命。 “是你自找的!”虚幻尊者将手上沾的鲜血,往自己身上一抹,抓起桌上的酒壶,仰起脖子就往口中灌。 一壶酒那能解馋,他把酒一口气饮尽,随手将空壶丢开,便自行向各处找酒。 好在猎户每次狩猎到野味,拿到镇市上去卖了钱,除了日用必须品,剩下的钱总会带缸酒回来。 山中无岁月,尤其是孑然一身的老光棍,一生别无所求,喝两杯算是唯一的享受和慰藉了。 虚幻尊者果然在墙角找到一缸,缸口的泥封已开,只剩下了大半缸。 他不禁喜出望外,将酒缸拿去放在桌上,再去找下酒的莱。 灶上的瓦罐里不知炖的什麽,虚幻尊者走去掀开瓦盖,顿觉一阵肉香扑鼻,忙用铁杓舀了一杓,定神一看,炖的竟是蛇羹。 一尝之下,其味鲜美无比,只可惜火候不够,尚未炖烂,否则猎户早已端上桌大快朵颐了。 虚幻尊者早已饥肠雷呜,管它烂没烂,迫不及待地取了个海碗,先舀出一大碗吃了再说。 当他独自据桌边吃边喝时,瞥了地上的老小二人一眼,忽然想到:“他们也大半日未进滴水了,我可不能让神箫翁这老小子饿坏啦!” 於是,他放下酒缸,起身过去蹲下,伸手拍开一老一小受制的穴道。 神箫翁和绿衣女童轻哼一声,立时醒了过来。 绿衣女童一睁开眼睛,就霍地撑身坐起,发现蹲在身边的虚幻尊者,不由地失声惊呼: “啊!” 虚幻尊者斥道:“吓成这样干嘛?我又不吃人!” 绿衣女童不敢再出声,忙转身紧紧抱住刚坐起的神箫翁,轻唤了声: “爷爷!” 神箫翁却处之泰然,若无其事,只是有些迷茫:“咦!这是什麽地方,我们怎麽躺在这里?” 虚幻尊老心知他已将武功遗忘,有恃无恐地笑道:“神箫老兄,老夫带你们祖孙二人出来玩玩,见见世面啊!哈哈……” 神箫翁低头一看,铜箫尚紧紧抓在手中,顿觉宽慰释怀地笑了。 虚幻尊者站了起来:“你们饿了吧!快来尝尝刚炖好的蛇羹。” 绿衣女童一眼瞥见桌旁地上的尸体,吓得又失声惊叫。 “啊!” 虚幻尊者斥道:“鬼丫头,干嘛大惊小怪的,还不快拿碗,去灶上瓦罐里盛两碗蛇羹来吃!” 绿衣女童应了一声,急忙爬起来,取了碗走向灶前。 抬眼一看,窗口外站著毒美人,正向她作出噤声的手势。 绿衣女童非常机伶,会意地微微点了下头,丝毫不动声色,盛了两碗热滚滚的蛇羹,端去放在桌上,才向虚幻尊者怯生生道: “老爷爷,我,我想小解……” 虚幻尊老警告道: “如果你想溜掉,那你爷爷就别想活命!知道吗?” 绿衣女童连连点头,匆匆走了出去。 虚幻尊者不疑有他,向坐在对面的神箫翁笑问:“神箫老兄,要不要喝两口?” 神箫翁欣然道:“好呀!” 虚幻尊者把酒缸推了过去,神箫翁双手捧起,就著缸口连喝了两大口,抹抹嘴边的酒汁,流露出一付欣慰与满足的表情,似乎丝毫不知目前的处境,更不知道眼前这老魔头对他不怀好意。 想不到当年名震天下的神箫翁,竟然如同痴呆老人! 过了片刻,绿衣女童回到屋里来,迳自坐下,默默吃著蛇羹,看不出她有任伺异样。 当她眼看虚幻尊者,狼吞虎咽喝完一碗蛇羹时,即道:“老爷爷,我再替您去盛一碗吧!” 虚幻尊者呵呵笑道: “好!好!你这小姑娘倒挺乖巧的!哈哈……” 绿衣女童暗喜,但不敢稍露声色,忙起身离座,端了碗去盛瓦罐里的蛇羹。 虚幻尊者自恃武功盖世,连对面坐的神箫翁都不放在心上,那会把这小姑娘看在眼里。 猛灌了两大口酒,蛇羹盛来端起就吃,连筷子都不须要,连汤带蛇肉一起大口地喝进去绿衣女童看在眼里,不禁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虚幻尊者察觉出她神色有异,诧然问:“小姑娘,你怎麽啦?” 绿衣女童力持镇定道: “没,没什麽,我只是有些不太舒服……” 虚幻尊者不再追问,只顾继续吃喝。 若照他的酒量,像这种五斤装的小缸,他若开怀畅饮,足有十缸之量也不会醉。可是,这会儿大半缸尚未喝完,竟然有些飘飘然起来。 更令他吃惊的,是体内竟如古井生波,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欲火! 虚幻尊者自幼即练“童子功”,从未有过这种冲动,这是怎麽回事? 这股欲火愈来愈狂炽,使他逐渐迷乱起来,忽向绿衣女童招手道:“小姑娘,你过来!” 绿衣女童怯生生道:“老爷爷,你要干嘛?” 虚幻尊老怒形於色喝道:“过来!” 绿衣女童不敢抗命,站起身走了过来。 不料 虚幻尊者已失去理性,突然一把抱住了女童,吓得她魂不附体,失声惊呼:“姐姐快来救我……” 虚幻尊老正要强吻女童,突见摘下面具的毒美人闯了进来,竟然是全身赤裸裸的一丝不挂! 乍见这姿色撩人的裸女,虚幻尊者竟认不出她是毒美人,一把推开绿衣女董,霍地跳起,就向她张臂扑去。 毒美人不愿当著这一老一小,做出那见不得人的事,转身就夺门而出。 虚幻尊者已形同疯狂,那容她逃走,狂喝声中追了出去。 毒美人尚未逃出两丈,就被虚幻尊者施展“虚形幻影”身法,一个掠身追上扑个正著。 虚幻尊老用力过猛,将毒美人扑倒在地,整个身子也扑压上去。 像那夜朱丹中了“飘香迷粉”一样,老魔头愈来愈冲动,情不自禁地向毒美人遍体狂吻。 毒美人毫不抗拒,任由他为所欲为。 老魔头意乱情迷,连衣服都不及脱,拉下裤子就挥军直叩玉门关,展开猛烈进攻。 如同火山爆发,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毒美人以逆来顺受的心理,使出混身解数,曲意地迎逢著对方。 老魔头终於一泄如注。 但毒美人并未像那夜对朱丹,及时出手制住他“丹田穴”,反而施展出她特殊的“吸功”,存心吸尽这老魔头的真元。 虚幻尊老突发一声狂吼,有如猛兽临死的哀号悲呜,随即伏在毒美人身上不再动弹了。 一代大魔头,就此一命呜呼! 毒美人奋力推开压在她身上的老魔头,霍地挺身跳起,啐了他两口日水,再狠狠踹他几脚,卑夷地恨声咒骂道: “老魔头,你能死在我身上,死也值得了!” 然後去屋後取出衣服穿上,绕向前面走进了茅屋。 第十七章 绿衣女童见毒美人安然无恙,忙迎上前急问:“姐姐,你没事吧!” 毒美人笑道:“我已经把那老魔头解决了。” 绿衣女童凝视著她道: “姐姐,想不到你这样美,武功又这麽高……” 毒美人强自一笑道:“若论武功,十个我也敌不过那老魔头,我不得不用这种方法哦!” 绿衣女童好奇地追问:“姐姐用的是什麽方法?” 毒美人被问得一时无法回答,幸好神箫翁解了她的围!问道:“翠儿,这位姑娘是谁呀?” 显然她摘下丑面具,神箫翁已认不出是她了。 绿衣女童天真无邪地叫道: “爷爷,她就是弹琵琶给您听的那位姐姐哪!” “哦?”神箫翁用手揉揉眼睛,似乎不太相信。 毒美人无暇解释,急切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绿衣女童急问:“姐姐,你能不能带我们回去?” 毒美人道: “长安不能回去了,唔……我带你们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去。” 绿衣女童看看神箫翁,见他毫无反应,似乎是处之泰然,随遇而安,到任何地方去都不在乎。 “姐姐,你要带我们去哪里?”绿衣女童问。 毒美人安抚道: “你放心,我只是想保护你们,不使你们受到任河伤害……对了,哪里还有位姐姐,琵琶弹的比我更好呢!” 神箫翁一听,振奋道:“好极了,你快带我们去呀!我最喜欢听人弹奏琵琶了!” 於是,毒美人带著神箫翁和绿衣女童,勿勿离开了猎户的茅屋。 她所谓绝对安全的地方,指的便是终南山。 由华山往终南是走回头路,相距不过百馀里,但毒美人唯恐途中遇上麻烦,宁可辛苦些走山路。 可是 神箫翁早已忘了自己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绿衣女童则是根本不会武功,带著这一老一小翻山越岭,确实备及辛劳。 不过毒美人知道,神箫翁是真的丧失了记忆,必须使他记忆恢复,否则,逼他也说不出有关“琵琶三绝”之秘。 如今之计,只有靠琵琶三绝的音律律,或能唤起他的记忆,但她的技艺功力不足,恐怕只得求助秋娘了。 更何况,毒美人对这绿衣女童,有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关怀与钟爱,也许是见了这女童,使她想起自己这般年龄的光景吧!所以,她打从心里不愿伤害他们。 走了一整夜,才走了不过十来里山路。 天色已明,毒美人见他们已劳累不堪,而且不想白昼行走,便找了处山洞休息。 等她去猎了两只野免回来,打算烤了充饥,发现这一老一小已拥在一起睡得很熟。 毒美人没有惊动他们,找来些枯枝,才想到身边未带火摺子,只好用两块青石,击出火花来将枯枝点燃。 然後,她把野免清理乾净,趁著一老一小熟睡,将野免烤熟,等他们醒来好有得吃。 这对老小大概是太疲劳,一直睡到午後才醒。 他们已饥不择食,毒美人仅啃了条免腿,其他的几乎被一老一小吃了个精光。 毒美人又去找了些泉水,用竹筒带回来给他们饮用。 趁著休息时,她试图探出这“祖孙”二人的真正关系,但绿衣女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只知道从小生长在那片竹林後的几间茅屋後,父母总是一个留在家,另一个就外出,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大约在几年前,她父亲突然带回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要她叫老人爷爷。 从那时起,老人就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而她的父母也就很少外出了,且大部份时间都陪著老人聊天,还买回一把琵琶,要她练习弹奏。 不料过了半年,她的父亲从外面回来,勿匆带了她母亲出去,从此就一去不返,留下了他们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毒美人这才知道,这一老一小并非谪亲的祖孙,但那对夫妇又是什麽人,从哪里找到神箫翁,把他带回去的呢?尤其是突然双双一去不返,必然是发生了意外。 那麽,他们是否与“琵琶三绝”有关呢? 至少应该知道带回供养的老人是谁吧! 毒美人无法解开这个谜,事实上这些已经不重要,反正神箫翁如今在她手上。只要能使他恢复记亿,说出“琵琶三绝”之秘,又何必问其他的事。 唯一值得耽心的是,如果神箫翁恢复记忆,可能也会记起遗忘已久的武功。到那时候,万一他不就范,毒美人又制不了他,那该怎麽办? 毒美人已骑虎难下,顾不得那麽多了,决定先回终南再说。 这百来里山路,他们居然走了足足五夭! 秋娘仍被留置在终南山,“终南七煞”的老窝,它是利用一处宽敞的天然岩洞改建而成,位置是在一处绝峰之下。 若非走近,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这里仅有一个武功不弱的中年健壮妇人留守,负责看守秋娘,并且照顾她的一切。 毒美人千辛万苦,终於把一老一小安全带回来,亲自为他们安顿下来,才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至少,这里不必耽心外人找上门来。 但为了慎重起见,毒美人命中年壮妇负责把守,自己则要求秋娘,与她每日为神箫翁弹唱,希望能藉他喜爱的琵琶音律,唤回她失去的记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这一天,凶和尚、恶道人和鬼婆娘,三人突然回来。 由於他们是自己人,毒美人并未得到中年壮妇的警告,而当时她正与秋娘在合奏琵琶,以致有些不知所措。 自从毒美人被劫持不知去向後,他们一直留在长安,寻找了好几个月,没有任河线索,最後才不得不放弃,失望地回到了终南。 想不到毒美人早已回来,而且带回了神箫翁和那绿衣女童! 鬼婆娘眼见毒美人与神箫翁,相处如此融洽,认定她已获得“琵琶三绝”。 毒美人虽矢口否认,鬼婆娘那肯听信,便要亲自用酷刑逼神箫翁。两人一言不合,竟当场反目动起手来。 凶和尚与恶道人,对“琵琶三绝”志在必得,自然是向著鬼婆娘,合力对付毒美人了。 毒美人的武功虽在他们任何一人之上,单挑独斗的话,绝对稳操胜算。但以一敌三,她就力不从心了,战来相当吃力。 苦撑不到五十招,毒美人被他们三面夹攻,已是险象环生,几乎招架不住了,情急之下,她全力护住一老一小,急叫道: “翠儿,快带你爷爷逃出去!” 绿衣女童早已吓呆了,紧紧偎在若无其事的神箫翁怀里,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又苦撑了近二十招,终告不敌,被鬼婆娘一脚踹倒。 恶道人一个疾扑,扑住了毒美人,同时出手如电,疾点她三处大穴,打算把她制住。 不料出手过重,点的又是她练功“罩门”,位於脐下的“阴交穴”。 只听一声惨叫,毒美人的功力已破,当场整个人都瘫痪了,不由地咬牙切齿恨声叫道: “老杂种!你,你好狠毒……” 随即喷出一大口鲜血。 就在这时,突见神箫翁跳了起来,出手就向那正得意忘形的恶道人攻去。 恶道人连看都未看清,神箫翁用的是什麽招式,便被击倒地上,立时气绝身亡。 凶和尚与鬼婆娘见状,不禁惊怒交加,狂喝声中,双双向神箫翁全力攻去。 神箫翁失去的记忆,并未因琵琶声恢复,而是乍见毒美人倒地口喷鲜血,使他猛然记起当年在苗岭绝峰上,琵琶仙子毙命前一刹那的景象。 而眼前的一僧一道及鬼婆娘,便被看成了当时那批江湖枭雄,於是他不自觉地出手了。 封存已久的潜意识受到激发,他遗忘的武功也随之恢复,一出手就毙了恶道人。 凶和尚与鬼婆娘的夹攻,更使神箫翁的神威大发,手中铜箫疾点,便听惨叫连起,两个煞星双双倒下去。 只不过是眨眼之间,终南三煞已命归黄泉,足见神箫翁的武功,比那虚幻尊者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毒美人已惊呆了,几乎忘了自己武功已废。 神箫翁力毙了三煞,忙上前在毒美人身边蹲下,关切地问:“姑娘,你伤得重吗?” 毒美人沮然道: “我,我已功力已破……”随即热泪夺眶而出。 神箫翁伸手一按她腕脉,不禁深深叹了口气,似乎他也爱莫能助。 毒美人忽抱一丝希望地问道:“神箫翁,不是据说“琵琶三绝”中,其中一绝是可以恢复功力的吗?” 神箫翁怔了怔,茫然道:“什麽“琵琶三绝”?” 毒美人道: “就是前辈与琵琶仙子,当年在苗岭绝峰无意间发现的呀!” 神箫翁想了一阵,才记忆起来:“噢!你所说的,是那柄三绝玉剑,剑柄上所刻的几行字哦!” 毒美人欣喜道:“正是!正是!” 神箫翁轻喟一声道。 “唉!为了那柄三绝玉剑,当年不知有多少人为它丧命,其实那柄玉剑仅可供人观赏,视同古玩玉器珍藏,并非什麽神兵利器……” 毒美人迫不及待地问:“那麽剑柄上刻的是什麽呢?” 神箫翁笑问道:“你想知道?” 毒美人连连点著头。 神箫翁正色道:“那是录自论语的“三戒”,即所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完全是警世之语,那是什麽旷世武功秘笈啊!” 毒美人听毕,顿时啼笑皆非。 想不到武林中视为至宝,人人志在必得的“琵琶三绝”,竟是摘自论语中的几句警世诤言! 神箫翁察言观色,看出毒美人一脸绝望之情,便劝慰道:“姑娘武功虽废,只须善加调养,仍能如常人般健康,过正常的生活。凭姑娘的才貌,何不放弃武功,去追求人生更有意义的幸福呢?” 毒美人终於接受了神箫翁的意见。 经过一番调养後,毒美人的伤势渐愈,只是体力仍然很衰弱。 神箫翁见她已无大碍,便决心回长安,邀她同返竹林後的茅屋旧居,继续为她调养。 毒美人别无去处,欣然同意,带著秋娘和中年壮妇,一起离开了终南山。 秋娘经过当日的凶险,已不敢再回长安重操旧业。况且事隔大半年,也许早已被人遗忘。 又何必再去抛头露面,过那笑脸迎人的生涯呢! 况且,她已青春不再,夕阳无限好,趁著如今身边还有足够下半辈子生活不虞的银子,於是决定不随他们同返长安了。 中年妇人也另有打算,途中便分道扬镳而去。 回长安的只有毒美人、神箫翁和绿衣女童。 毒美人不能再以琵琶娘子的身份露面,好在她擅於易容术,在进城之前就扮成了老妇。 由於不知旧居的情况如何,神箫翁和绿衣女童先住进了客栈,让毒美人去独自探查。 经过连日的暗中探查,她不但得知那几间茅屋,已被朱丹占用,同时更获悉,马永昌等人自从黄振飞带著一批镳师,及重金请来的江湖人物,在城外十里亭附近悉数被杀,吓得马大寨主再也不敢留在长安,早已带了他剩下的人逃回祁门去了。 毒美人回到客栈,把探得的情形告诉了神箫翁。 有关“琵琶三绝”引发的轩然大波,神箫翁已从毒美人口中获知一切,便建议道:“姑娘,那朱丹虽曾误入歧途,完全是受了虚幻尊者那老魔头的影响。如今他功力已失,与姑娘可说是同病相怜。 而你们的年龄、相貌、个性都很相配,何不结为连理,就在舍下长住,过那与世无争的人生呢?” 毒美人自渐形秽,沮然叹了口气道。 “晚辈是残花败柳,而且是我用计使朱丹失去功力,他对我恨之入骨,那会接纳我……” 显然她对朱丹并不排斥。 神箫翁笑道:“那麽由我去见他,做这个现成的媒人吧!” 毒美人急道: “不!不!神箫翁前辈,这事……这事还是由晚辈自己去见他好了。” 神箫翁微微点头道:“也好,不过你可以告诉他,如果能玉成好事,“琵琶三绝”虽没有恢复功力的秘法,但若他有耐心和毅力,我倒可以用箫声助他遂渐恢复功力,作为我的一份贺礼!哈哈……” 毒美人喜出望外,振奋地问:“真的?” 神箫翁笑道:“你也有同样的一份贺礼!” 毒美人大喜,迫不及待地就出了客栈,匆勿赶往竹林後的茅屋去见朱丹了。 当她到达时,刚好韩宏辞出,使她欲避不及,撞了个照面。 毒美人说完了一切经过,同时也等於表明了来意,现在完全由朱丹自己决定了。 但他沉思不语,保持沉默。 反而是韩宏著急了:“朱兄,这还有什麽好犹豫的,你不是一心想恢复失去的功力吗?”- 请看第三册- 第十八章 不料朱丹一反常态,沮然摇摇头道。 “不瞒韩兄说,刚才听说我师父已死,使我感到非常感慨,像他老人家那麽高的武功,仍在追求更高的武功,结果……,一旦我的功力恢复,必然不会就此满足,势必又雄心勃勃,继续想成为武林第一人了。 倒不如像现在,功力既失,连一个普通人都能把我一拳打倒,我就根本不会再惹事生非、兴风作浪了……” 连恢复功力都不能使他动心,显见他仍对毒美人怀恨难释。 “那我走了!”毒美人站了起来。 朱丹急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你能不能听我说完了再走?” 毒美人只好又坐了下来。 “神箫前辈既有玉成美意,我若为了想得他相助恢复功力,岂不显得我朱丹太现实,并非真心要与姑娘结为连理吗?”朱丹正色道。 毒美人听得一怔,喜形於色道:“你,你的意思是说……” 朱丹笑道:“你我已有夫妇之实,只不过是补行一个仪式罢了。” 毒美人顿时面红耳赤,跳起来就夺门而出,急著赶回客栈去了。 韩宏双手一拱,笑道:“恭喜朱兄,贺喜朱兄,这实在是意想不到,但却是最好的结局啊!” 朱丹也绽开了笑容:“韩兄,能有这样的结局,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说实在的,在下对恢复武功,如今已不太热衷,更未寄于厚望,倒是能够得到毒美人为妻……” 韩宏接道:“朱兄,我这位未来的嫂夫人,以後可不能再叫她毒美人,听起来可真教人不寒而栗啊!” 朱丹哈哈一笑,韩宏又道:“至於武功方面,在下倒很希望朱兄能早日恢复,将来必然前途无量。” “唉!”朱丹轻叹一声:“在下经过这次的事件,对名利实已淡泊,而且在神箫前辈这里也不便久留,以免打扰他老人家的清修,我打算成婚之後,暂住些时日,便偕毒……你未来的嫂子去遨游天下名山大川,然後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 韩宏微微点了下头。 人各有志,这是勉强不来的。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当晚神箫翁就带著绿衣女童,回到了旧居来。 他们不愿惊动任何人,事实上双方在长安城里,除了韩宏之外,没有一个朋友。 当晚学行的婚礼,韩宏便成了唯一的贺客。 於是,朱丹和毒美人,便留在这里,开始了他们平静而幸福的新生活…… 这是韩宏一生中最快乐得意的日子了,隅而抽暇去跟朱丹聊聊,喝上两杯。 日间在衙门上班,工作并不繁重。 晚上,不管是多重要的应酬,一定设法推了要回家,他认为在美丽温柔的妻子与慧黠可人的侍儿陪伴下,小饮薄酌,那种享受可说是南面不易。 许俊则是灵武长安两头跑,他在侯希逸身边的地位日受重视,已经成为侯希逸最信得过的心腹,长安有什麽重要的事务,都是托许俊来办理。 许俊也没有叫侯希逸失望过,他也有魄力能担当,略微有些不易解决的,来找韩宏商量一下,也必然迎刃而解,有些衙门间互相照会的事,则交给韩宏去洽商,也十分顺利的解决了。 这样一来,韩宏又等於是侯希逸的私人代表。 他虽在礼部,却还要兼兵部的工作,好在杨侍郎是侯希逸的心腹知己,互通声气,结为党友,当然也给韩宏尽量的便宜。 这时新军训练已渐精熟,太子也一直留在灵武,朝中颇多猜忌,尤其是一些当权老如杨国忠之流,开始感受到这一股少壮派的压力,恐怕他们会在灵武造成新的势力,就在皇帝面前煽火,要调他们回来。 皇帝对这件事倒是颇有主见,硬是不依所请,说新军训练正吃紧,不容中辍。 朝廷派人到灵武去视察训练成果,回奏时说新军壮盛,士气高昂,比起京师一些老弱残兵,强上百倍。 皇帝听得很开心。杨国忠却更为担心,他怕新军一旦有成,太子手里有了足够的实力後,他们就难以再掌握大权了。在皇帝面前说了不知多少的谗言,但皇帝老儿却认定了不为之所动。 杨国忠没办法,只有想法子制造出一点麻烦,想以身兼兵部尚书的职权,调动新军去打上一仗。 麻烦如何制造呢?一下子就想到了安禄山身上。 安禄山是胡人,为范阳节度使,但是极得皇帝的宠信,出入内廷不禁,而且还收作了乾儿子。那是因为安禄山骁勇善战,部下的兵卒又多又悍,在胡人的将领中,已具有领导的力量。 皇帝无非是笼络他。但安禄山却是个野心很大的人,尤其是经常来长安,出入官廷,跟皇帝太接近了,对皇帝就惭渐失去了敬畏之心。 再者,杨贵妃也是一个原因。 安禄山成为皇帝的乾儿子,也是杨贵妃促成的,起初安禄山只是深受皇帝的宠信,得以经常召入赐宴,这个胡儿并不英浚,也不潇洒,但是他体躯丰壮,作风粗犷,这对杨贵妃是一种新的刺激。 因此,不住地眉来眼去,也逗得这个汉子心儿蹦蹦乱跳,一直在想个什麽法子要亲近一下才好。 有一天,打听得皇帝在外官跟几个阁老谈天下事,安禄山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为人虽粗,却颇有点小聪明,出手也大方,那些宫廷内监,都受过他的好处,所以他又花了钱,买动了门上的太监,悄悄地摸进了宫,一直来到杨贵妃的寝官来。 这正是夏天,杨贵妃身材丰满,就有点怕热,一热就容易出汗,所以午睡後,有沐浴的习惯。 安禄山来到的时候,杨贵妃正在洗澡,宫女报知安禄山来访,杨贵妃大概也是在春心正漾,存心诱惑他,竟然吩咐他进来,自己仍然坐在浴池里。 她的浴池是特制的,以白玉砌成,有两丈许见方,深约三尺多,可以好几个人一起泡进去,因为杨贵妃有时懒得动,躲在浴池中,叫她的贴身宫蛾下去替她按摩。 有时则是知道皇帝在偷看,故意如此,找一批宫女为伴,演出一出活色天香的戏水图,把皇帝老儿瞧得眼花撩乱,这也是她抓住皇帝的一种手段。 连唐明皇那样饱经风月的老风流都被杨贵妃的媚态引得神魂颠倒,又何况是年轻力壮的安禄山。 他的胆子既大,行事更莽,瞧见一个雪白浑圆的迷人胴体在水中荡漾,安禄山连忙脱下了衣服,扑通一声跳下了浴池,一把搂住了杨贵妃,就心肝宝贝地叫了起来,正在两情似蜜之际,煞风景的是望风的宫女来报: “皇上驾到!” 这下子两个人都慌了手脚,要想起来穿衣服已经来不及了,而这个样子叫皇帝瞧了可实在不像话! 好在杨贵妃颇有急智,连忙一个人水淋淋地爬了起来,叫那些宫女下去,替安禄山从头到脚,好好的再洗一遍,然後自己躲到後面著装去了。 皇帝进来,看见七八个宫女光著屁股按著一条赤裸裸的大汉,在浴池中嘻嘻哈哈地洗著闹著。 因为杨贵妃不在,皇帝倒也瞧得很开心,静静地在一旁观赏起来。 杨贵妃趁这个机会,溜回自己的寝室,衣冠整齐地带了一块红绫,几朵金花,施施然地从外面进来了,笑著问: “那胡儿洗乾净也未?” 皇帝见她从外面进来,更是放心了。於是含笑上前拉著她的手问道:“太真,朕听说安禄山进官来了,不知有什麽事,故而来看看,那里面在干什麽?” 杨贵妃笑道: “这胡儿忒也孝顺,要认臣妾为母,做臣妾的儿子,臣妾想无所出,有个儿子也好,但是又嫌他一身羊膻难闻,故而叫宫女们把他洗洗乾净。” 皇帝笑道: “胡闹!胡闹!你比他大得了多少,恐怕还比他小两岁,那能做他的娘?” 杨贵妃笑道:“那有什麽关系,只要万岁做得了他的老子就行了,还怕他不叫我娘?” 说完又对一个宫女道: “洗好了,把这红绫裹了,替他带上金花,再出来拜见老子娘,民间生子之日,有洗儿之礼,今天我们也为他洗吧。” 那些宫女伺等鬼精灵,立刻懂得了杨贵妃的暗示,捧了红绫金花进去了,把话对安禄山说明了。 安禄山那时候还对皇帝有几分畏惧之心,尤其是擅入後官,不砍头已是万幸了,那里还敢说个不字。 於是像傀儡般的由著那些官女摆布,打扮舒齐,拥了出来,杨贵妃拉著皇帝坐下,受了他的叩拜,听他叫了爹娘! 皇帝倒是有点不过意,因为安禄山到底是雄镇一方的大将,这样子对他似乎是不太正经了。说了几句道歉话,安禄山福至心灵,也拍马屁道:“没关系,儿臣是自愿如此的,昔日老莱子八十岁仍扮小儿状,为博堂上双亲一笑,今天儿臣能叫二位大人高兴,就算尽到孝心了。” 难为他唱做俱佳,一番话说得涕泪俱下,充满了感情,而杨贵妃也像个慈母般的拍著他的头,柔声安慰,为他拭去了眼泪。 皇帝当然是又感动、又放心。他知道杨贵妃的毛病是不安份,所以听见安禄山进了後官,就勿勿地赶来,那知事情大出预料,杨贵妃固然一本正经,而安禄山所表现的赤子之忱,更叫人感动。 想到安禄山对自己如此尽忠,如此恭顺,他至少不会跟贵妃有一手吧!尤其是他们已有母子之谊。 所以皇帝对安禄山更为宠信,交给安禄山的军权也更多,没想到安禄山是胡人,在胡俗中,根本没有什麽伦理观念,父亲死了,儿子继承一切事业,也包括了父亲的妻妾,甚至於生母也可以成为妻子。 汉明帝时,昭君和番,下嫁单于,就是因为老酋身故,新汗系她所出,要循胡俗再娶她为妇,她不愿意像禽兽般的乱伦,因而自尽身亡。 在安禄山的心目中,也没有那种伦常观念,何况他这个乾殿下也是为了遮掩秘情而硬凑上的。 这一来他出入後官更方便了,杨贵妃也跟他亲近过一阵子。在杨贵妃而言,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久了就腻了,而且也受不了他的粗鲁。 有一天,杨贵妃刚浴罢假寐,安禄山来了,看见她撩人的睡姿,一袭轻纱下所覆的迷人胴体,尤其是那一对豪乳,又圆又白,简直令人爱煞,安禄山一时情不自禁,上前伸手就抓了上去。 胡人不解温柔,安禄山这一把是在猴急之下,抓得未免重了一点,使杨贵妃在睡梦中痛醒了过来,她娇贵惯了,那儿受得了这种粗鲁?伸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去,口中怒骂道:“该死的胡狗,你不想活了?” 杨贵妃骂人惯了,对谁都是如此,有时性子上来,对皇帝都会使泼,曾经为此被撵回家去过,安禄山抓痛了她,一巴掌骂两句,那是容气的,安禄山若是陪个小心,涎著脸说两句好话,也就没事了! 但是安禄山的性子也犯了起来,他们胡人习俗中,女人是没有地位的,男人在她身上,可以予取予求,这个女人不但骂他胡狗,而且还打了他,那还了得?尤其是他们的风俗中,男人被女人打了嘴巴。 那是一世都抬不起头的耻辱,盛怒之下,也是一个巴掌挥上去,把杨贵妃打得从胡床上跌了下来。口中又怒骂道: “臭婆娘,你敢情以为咱家也和李隆基那老儿一样好欺负?” 李隆基是唐明皇的本名,天子之讳,臣子若不经意道及一字,都是大不敬罪,河况这样提名道姓,一时把杨贵妃吓傻了! 安禄山这种态度,可见根本没把皇帝威严放在眼里,自己这个贵妃娘娘更镇不住他了。 这眼前亏却是吃不起,因此大声叫道: “来人哪!快召禁卫军进来,把这胡狗绑去砍了!” 她这一叫,安禄山也感到不妙,好歹这是禁宫,自己再狠也是一个人,这个地方久留不得。 想著也往後退,他这一退,杨贵妃的胆子也大了,抓起一个水晶盘。盘中放著两个真腊国进贡来的木瓜,朝安禄山丢了过去。 她的劲儿弱,沉重的水晶盘飞出没多远就掉下来了,掉在地上,跌得粉碎,而那两个木瓜倒是飞了过去,安禄山伸手抓住一个,却被另一个打在身上,噗的一声碎了。 木瓜打在身上并不疼,可是那汁水却淋了一身,这使安禄山更火了,回手把木瓜也砸了过来,却击在杨贵妃的头上,安禄山的劲儿多大,这一砸还得了,杨贵妃当时被打倒下去。 安禄山见闯了祸,不敢再在宫里逗留,匆匆逃出宫去,因为他常常出入禁官,门口的禁卫都认得,见他一身狼狈,还打笑了他几句。 安禄山在人前还得敷衍著,回到自己的府中,立刻带了几个心腹,骑了快马,一迳奔回范阳去了。 因为他是大红人,连禁宫都出入无阻,四城自然是由他通行了,所以安禄山倒是未受拦阻。 等到皇帝得知宫中闹事忙赶了来,好在杨贵妃只是被击昏过去,经宫女施救後亦已醒了过来,在皇帝面前,哭诉安禄山无礼,心谋不轨等等的罪行…… 皇帝却是明白的,他对杨贵妃与安禄山不乾不净的事也有所风闻,但是他只有装糊涂。 杨贵妃正当盛年,皇帝却已是老人,某些方面,实难满足她,所以她偷偷嘴,只要不闹到外面去,把宫中人的嘴封住,不闹笑话就行了。 皇帝不知道安禄山跟她是怎麽闹起来的,他也不去过问,反而借机会把杨贵妃训斥了一顿,说她自己不加检点,过於放纵,才造成安禄山如此胆大妄为,若是杨贵妃本身端庄,安禄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跑到後宫来打人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许再追究了,就当什麽都没发生,否则将会成为笑柄。 杨贵妃也知道自己理屈,更知道事情不宜扩大,暗地里,皇帝可以装聋扮哑,但若公开闹开来,即使抓了安禄山,问明内情,砍了他的脑袋,自己也将遭殃。因此她不但忍受了下来,而且从此也乖多了。 皇帝装作不知道这件事,自然也没有派人去抓安禄山,甚至於他两天不朝,还以为他畏罪不好意思,更没著人去找他,他想等过了几天。 一直不去降罪,他必然心生感激,自动来谢罪,那时再好好地安抚他一下,则此人必然誓死劾忠大唐。 只要安服了他,自然也就可把胡人给抚住了,再有胡人的铁骑为後盾,那些骑兵悍将,跋扈的兵镇节度使,一个个都得乖乖的听皇帝的命令了。 唐明皇的算盘打得如意,事实上却不理想,首先是几天後仍不见安禄山,详细一问,才得知他当天就跑了。 这一跑才使皇帝不太放心,当初把他骗到长安来,是有意留之为质,後来因为他太恭顺,才放松了监视,极尽其笼络手腕,看他为长安的繁荣所迷,认为他已乐不思蜀了。 那知他还是跑了。 人跑了,皇帝本来也不想抓他,但鸟儿出了笼,就很难再望他回来了,皇帝自然也不会傻得下达旨意去召他上长安,他若抗旨不遵,那就是抓破脸来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安抚住他,再图别计。 於是皇帝下了一道旨意给他,旨意中说他在京师伴驾,君臣颇为投契,一旦远离,颇为思念,并加封太子少保,坐实他乾殿下的地位,还赏赐了不少东西,派个专差送了去。 安禄山心中有愧,对於皇帝的如此宽容倒是更觉惭然,而且他从差官的口中,打听了一下,知道他在後宫闹的事没有张扬出来,算是安了心,本来已作了谋反的准备,倒是安顿了下来。 不过 他静思之後,也知道这是皇帝的镇抚作用,无论如何,他在长安的那些作为是不可原谅的。所以他心中也一直在嘀咕著,看看皇帝下一步如何行动。 果然没多久,皇帝不但加强了一些亲信将领的军备,而且也饬令太子去操演新军,扩大徵兵,作了战争的准备。 安禄山知道这多半是为了自己,纵然不是要征伐自己,也是要防范自己,与其等皇帝准备好了来对付自己,倒不如先发制人。 再者,他对杨贵妃还著实难忘。 他这儿已在动脑筋,杨国忠及时烧了把火,找了个人,假意通风,说皇帝对他调戏贵妃的事大为震怒,著令太子练军要征讨他,叫他小心一点。 安禄山一紧张,终於起兵叛唐。 安禄山迟早必叛,皇帝心里有数,也在作准备,但是蠢材杨国忠却不知道皇帝的计划,皇帝的计划落了空,也使得大唐的江山一度蒙尘。 从太宗皇帝李世民建立一个空前的大帝国之後,後继的子孙一直没有能安安稳稳地做皇帝。 而且大部份是在内战中,先有武则天乱政变号,幸而有一批忠臣努力保驾,没有叫国祚中断,武氏之後,又有韦后夺政,也没有能乱起来。 但这次的安禄山却是来势汹汹,兵一发直扑京畿,杨国忠的目的是想唆使安禄山去跟太子那一批新兴势力作对的,没想到安禄山的目标却指向长安。 杨国忠烧起一把火头,倒也是经过一番深思,也作了万一的准备,他把希望全寄在老元帅哥舒翰身上。 哥舒翰早年战功彪炳,因而骄狂自大,自许为当世第一虎将,再也无人能及。 这句话当然他也够资格吹,因为刻下的一些将领,大部份都曾在他的帐下服役过,算得上是他的部属,虽然有些人的地位已经比他高了,但是他对那些人仍然是视作部属一般。 如此的一个人,人缘绝对好不了的,而且他治军谨严,部将只要犯一点错,都是死罪,因此,他带兵也不算成功。 只不过,他的资格老,参战的次数多。这一点却是无人可及的。 安禄山曾经在他帐下效力过,但两个人相处得并不好,杨国忠对哥舒翰倒是寄以厚望,所以听说安禄山兵变渔阳,立即调集哥舒翰前往阻截。 哥舒翰也以为小丑跳梁,不足为患,大剌剌的带了兵马就去了,等到两个一接触,才知道安禄山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他的部属精悍,更绝的是他对哥舒翰的那套战略以及布兵的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避重就轻,拣他注意不及之处,狠加攻击。 一阵下来,老将哥舒翰溃不成军,潼关失守,哥舒翰不好意思逃回京师,在溃退的路上自杀了。 也幸亏他自己死了,否则还会更难堪,因为杨国忠自作主张,这一切都没奏报给皇帝知道。 所以渔阳兵变,哥舒翰出击,皇帝都不知道,直至哥舒翰兵败,杨国忠见大事不妙,不得不告诉了皇帝。 皇帝一听大惊失色,立刻道:“丞相,这种大事,你为什麽不早告诉朕?” 杨国忠不敢说出自己的私心,只得含糊地道:“臣以为小丑跳梁,不足为虑,何必惊动圣虑?臣派了哥舒翰去征讨,并拨了二十万大军给他。” 皇帝没有听到战果,立刻就道:“不行,讨安禄山绝不能用哥舒翰,那老儿脾气极暴躁,不结人缘,他的战法安禄山都知道,而且他的部将当年与安禄山俱为同僚,交情很好,这一仗不能打的……” 歇了口气,皇帚更进一步道:“何况,你拨给他的大军,虽号称二十万,但你和那战将领营官等,上下其手,吃空额,虚报军饷,恐怕连一半都不到,而且还是老弱残兵居多,这种兵怎能打仗!” 杨国忠怀著一肚子的鬼胎,这时却直了眼,他没想到皇帝对他的作为十分清楚。 这些年他都在克扣军饷以饱私囊,五千人,他只发给四千人的粮饷,扣了两成来。 那些将帅受了他的苛索,却不敢申诉,因为杨国忠兼掌兵部,主宰著各将领的升调,你不干有人还会抢著干,唯一的办法只有浮报军额,把三千人报成五千人,给扣下两成後,自己还能多落下两成,反正杨国忠也是眼开眼闭,不会来理会的。 於是乎上下其手,使得军中一团乌烟瘴气,好在国家太平无事,这些兵也只有点缀一下门面而已。 不过 杨国忠的胃口越来越大,起初只是吃了附近京畿的禁军,渐渐地连边防的守戌军饷也都发不足,那可不能打折扣的,於是就有人告了进来。 杨国忠更趁著哥舒翰发兵的机会,把漏洞最大的一些部队调去应战,藉一战之便,好作成报销,阵亡逃亡都行,只要打了胜仗,天大的事都化解了。 皇帝见他呐呐地不说话,叹了一口气:“丞相,朕知道你不是理国之材,但是为了大家是自己人,总以为你不会太过胡作非为捣我的蛋,所以才放任你去胡闹,心想你最多是贪财而已,尚不至误国。 可是这次你擅自乱作决定,却太过份了,快把那些一人调回来,朕另调精锐能战的部队前去。” 杨国忠嗫嗫地道:“这个臣也想到,可是有几个人一向跟哥舒翰不睦,怕他们不肯听从指挥。” 皇帝怒道: “他们当然不肯听从指挥,哥舒翰刚愎自用,自以为知兵,其实却是个大草包,他们去听一个草包的指挥,不是白送性命?这是打仗,不是儿戏。” “可是哥舒翰究竟打过不少次胜仗!” “那是他的运气好,而且是以大吃小,本来是必胜的仗,派个笨蛋去也能建功的,算了吧!军事部门你不必管了,即日起由朕自己接手,把那批禁军调回来,哥舒翰的统帅已经指定了。 著人去接替他,未免对他面子上不好看,只有朕亲自挂帅,叫他居副,如此一来,天下兵马都会服从调度了。” 皇帝毕竟是经过风浪的,顷刻之间,已经作了明快的决定,可是杨国忠的话却把皇帝也给怔住了。 “万岁果然圣明,但哥舒翰有负臣之厚望,已是大败而溃,潼关失守,安逆已挥军急进……。” 皇帝跳了起来叫道:“什麽?安禄山兴兵已经有多久了?你又是什麽时候发的兵?” “安逆谋叛已有三个多月,臣於两个月前,调集禁军往剿,刚得到的消息,才知王师失利。” “糊涂!糊涂!这麽大的事,这麽重要的消息竟然瞒住了朕……,怎麽其他的臣子也不来奏?” “军情报到兵部,臣为恐扰及人心,故而不准泄露,所以长安城中,目前还没有别人知道。” 皇帝恨不得一剑砍了他,但也只能踢他两脚而已,杨国忠却只能跪在地上直叩头,连连地说:“臣该死……” 皇帝气过了,才长长地叹了日气:“论罪,你又岂止是该死,而且还罪该万死,可是杀了你对大局何补?把国家大事交付给你这种人朕也有大错,现在把军情急报文书都拿来给朕看看。” 这下子杨国忠不敢隐瞒,把所有的军报都捧了出来,皇帝一看,只有连连摇头的份。 第十九章 兵部简直是一团糟。 还是采行节度使制,在全国分设十六个节度使一人主之,自行筹饷练兵,用以捍卫地方,储藏武力,节度使只受朝廷节制。 安禄山本是范阳节度使,附从起兵谋叛的只是三四个节度使区而已,大部份都按兵不动,皇帝若是自行亲出主军,相信他们还是肯接受调度的。 首先皇帝降旨由各使区中调集精兵,而後再降旨将哥舒翰擒处问罪,因为哥舒翰手中虽只有一批老残兵众,但他若固守关隘,以潼关天险,尚可拒贼,哥舒翰不该骄狂自大,漠视敌众,轻易出击,以致於全军覆没潼关失守……。 圣旨到达前,哥舒翰已经自杀了。 不过 杨国忠不只是做了一件最糊涂的事,他压下了最新的军情,安禄山的军队已经逼近京畿了,他却取出前几天的军报,说敌人还在远处……。 他是怕情形据实报上,皇帝一怒之下会砍他的脑袋。而皇帝则以几天前的状况作根据,调兵遣将,也是以临近地区为主。 这一耽误,使得远水救不及近火,那些将领接到圣旨要去配合作战的地方,早已沦陷几天了。 只得按兵不发,再行上表请示新的动向。 有些将领则带了兵,跟在安禄山的後面。 一直到兵临长安附近,遭受兵难的民众,纷纷逃入长安,长安的人才警觉,顿时乱成一片。 有钱的立刻准备逃难,穷人只好坐以观变。 皇帝听了这个消息,正是早朝的时候,杨国忠吓得面无人色,皇帝也没空再去怪他。虽然明知道又是他误的事,但是只能怪自己太大意,将国事托之非人。 而今之计,只有先应付难关再说。 朝臣中分成两派,一派力主据京师坚守,等待各地的勤王之师,尤其是太子在灵武所训练的新军,一到必可灭贼而解围。这麽做当然有几分冒险。 另外一派则比较稳重,他们认为勤王之师自管讨贼,皇帝就不必要冒险,还是避一避的妙。这一派的人多半是跟杨国忠一气的,他们的中心权力支柱是皇帝,只有捧住皇帝,他们才能混下去。 守城,太危险了,万一守不住,自然是完了,即使勉强守住,等太子勤王,回来击退贼兵,他们势必成为长安的新贵,这批旧的人就得拱手让位了。所以,他们一定要捧著皇帝,到安全的地方。 这样,不管发生了什麽事,他们都是保驾的功臣,即使皇帝有所不测,他们也可以控制一点拥立的大计,因而邀功确保自己的地位,这一派人多势众,因此,在廷争上取得了上风,决定了皇帝的移驾避乱。 皇帝也是年纪大了,没有年轻时的那股劲,他的心里对生命也特别地珍惜起来,所以他也是希望能暂避的,因为他根本没有冒险的必要。 太子非常仁孝,他若是勤王驱贼之後,自己的帝位不会成问题,即使由於时势的需要,自己放开了手,把大权交给太子,居於太上皇的地位,依然高高在上,享万人之尊而无忧国之劳,那岂不更为安逸? 因此,皇帝就顺从了群臣的公意避难了。 皇帝出跸是大事,虽然在仓促之间,也还能维持个差不多的样子,御林军还有好几万,六部大臣以及京中像样的官儿,都跟著一起走。 走到那儿去呢?最安全的地方,莫过於到灵武去,跟太子会合,那儿有新练的兵,足堪一战。 但是到了灵武,等於是去投奔,皇帝当然不受影响,那些大臣却难免会有寄人篱下,大权旁落之感,在一个握惯了权势的人来说,失势是仅次於死亡的痛苦事,甚至於尚有过之。 皇帝心中也不想到灵武去,这对一个做父亲的来说,好好的一片江山,弄得被人赶了出来,投靠儿子,也是大失尊严的事。再者,太子跟杨贵妃一直不太融洽,把他们放在一起,必有冲突,也叫他居中为难。 此外,只有向西行入蜀,那边最安静,跟安禄山背向而行,不怕他追上来,而且有剑门蜀道之险,可以拒敌,万一贼势太强,三五年内打不垮他,川中可以坚守。再老,蜀中气候温暖,风景秀丽,物产丰阜,可以在那儿作长久立足之计,徐图复兴。 大队人马,加上文武百官,就这样向蜀中撤退而去,有的人跟著皇帝一起逃了。 有的人避乱他乡,当然也有人准备迎接大燕王入主,而成为长安市上的新贵,这些人多半是跟安禄山早就有旧,还有则是一些胡人,他们与安禄山是同族,自然十分起劲。 至於韩宏他们呢?韩宏的官既不大,职位也不够重要,跟著走固然可以,不走也没人管他,可是跟著御驾走却不能携眷。韩宏实在不舍得柳青儿,因此,他决心留下不走了。 安禄山的叛军终於入了长安,大燕王坐上了金銮殿的宝座,开始做起中原的皇帝了,他觉得十分过瘾。 要点缀他的新王朝,自然也有不少人给他出馊主意,像组成朝廷以治天下啦!尽速恢复旧观以影盛世啦!安禄山自己什麽都不懂,自然只有由得人胡来。 首先,组织朝廷就不是容易的事。理国必须要文人,但旧日朝廷的班底都跟著玄宗皇帝走了。剩下来的只有一些芝麻绿豆官儿,欲求贤能,只有从名士中找。 韩宏自然是被考虑的一个,大家都知道他没走,於是派人来找他,韩宏当然也不愿意在胡儿底下任仕,他早就躲了起来,住在长安城郊的一个乡下人家中,而柳青儿与玉芹,则躲进附近的一家尼庵中。 因为要点缀升平,首先就想到了要恢复旧日的平康里巷,凡是长安的名妓,都在被徵召复起之列,那怕已经从良或落籍的,也都硬被拉了出来。 柳青儿是长安名妓,虽然她已于归韩宏,而且也是长安的大事,但安禄山却不知道这件事,在他的印象中却还知道有这麽一位名妓,亲口提了出来。 没有人告诉他柳青儿早已于归,大燕王亲口下旨要召柳青儿,这还得了?大家拚命地找这位昔日名花。 长安城中,侦骑四出,在找这夫妇二人,吓得他们镇日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虽近在咫尺,却也不敢相见。 这天玉芹忽向柳青儿建议:“相公不是跟那位朱大侠是莫逆之交吗?我们到他那儿去避一避,有他们夫妇保护,那可比躲在这里安全多了。” 柳青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自己不敢外出,便交待玉芹去见韩宏。 韩宏本来也想到这条路的,但仍然有些犹豫不决。 “相公,这是什麽节骨眼了,凭你和朱大侠的交清,难道还有什麽顾忌的?” 韩宏只好拿定主意:“好,我这就去见他们,你先回去等候消息,千万不要再旨险离开尼庵。” 玉芹领命而去後,韩宏立即去见朱丹。 但他到达时,却见那茅屋静悄悄的,神箫翁他们老少四人早已离去,从此不知去向。 这天却有个不速之客,跑来找韩宏,那是许俊,他是从灵武专程赶来的,带来了侯希逸的口谕。 长安陷贼,皇帝西行避乱,太子在灵武已经发布宣言,自任监国,号令各路诸侯勤王。 因为皇帝进行到马鬼坡时,随行的兵众突地起哄,停军不前,要求皇帝追究祸国奸臣。 这当然是一些将领们趁机要排挤杨国忠。 皇帝在这时候可神气不起来了,为了要保全老命,无可奈何,只有接受了他们的条件,在阵前处决了杨国忠。 但是乱兵犹不满足,杨国忠之所以当势是由於杨贵妃的缘故,他们要求一并处置杨贵妃。 皇帝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把杨贵妃也交出来,眼睁睁地看著她被一幅白绫,活活地绞死了。 杨氏兄妹都被处决了,一干从犯也都分别地受到了惩处,总算平息了众怒。一行人再度启行,驻驾於成都。 皇帝的权威已经被剥夺殆尽,朝廷当然也无法再行使权力了。但太子这边却干得很有起色,各地节度使响应勤王的很多。太子任命了郭子仪为帅,征讨逆燕,并以监国的身份,视理政事。 侯希逸的身份自然重要起来,他想把韩宏调去,这正是个立功的机会。 不过韩宏尚在长安,要找他却不容易,而且也相当危险,只有许俊与韩宏的交情不同,自愿来冒险。 韩宏幸亏是人缘好,他躲藏的地方是曹二虎他们找的,许俊潜行来到长安,找到曹二虎等人,自然也很容易找到了韩宏。 说明了侯希逸的意思後,韩宏自是喜出望外,他舍不得柳青儿,但长安已经待不下去了,趁这个机会离开,还可以立功求个前程,是一举两得的事。 不过 行前,他总得跟柳青儿告别一声。许俊虽然希望他能快点走,但是想到人家伉俪清深,这一去不知要分别多久,倒也无法反对,只有陪著他前去。 柳青儿等寄居的那所尼庵是一所家庵,住持是位自小出家的皇族,规定很严,庵门内绝对禁止男人进入,这件事已实行多年,长安市上,几乎无人不知,柳青儿有一次到乡下来,途经庵堂,进去烧了一灶香,庵中住持很喜欢她,口许她日後有困难时,可以来求助。 柳青儿住在那庵堂中,主要是因为安静,没有别人会前来,而且韩宏又住在不远,隔墙一呼,便可出来相见,不会引人耳目。 韩宏寄住的那家乡下人,家中屋子虽大,而且也很可靠,曹二虎的一个弟兄,是他家的亲戚,韩宏住下来,只说是一个朋友,来此养病的,而且大家都称他为韩大郎,没人会想到他是韩宏。 如若柳青儿主仆二人也住在一起,以她们的姿色、风仪,必然会在这小村落中激起风波来,那就瞒不了人了。 而长安市中,对於他们夫妇二人都追索甚力,甚且派了骑兵,四下搜索,以期找到那些藏起来的人。 派出搜索队中,更有一些长安市上的地老鼠,那多半是些败落的富户子弟,他们现在虽已没落,但当初却风光过一阵子,长安市上的闲人,他们全都认识,若是落入他们眼中,即使化了装也漏不掉。 据说有不少人,就是被他们认出来後,抓了回去,肯降的倒不会受虐待,客客气气的立刻担任要职,不肯从的就惨了。 安禄山为人没有耐性,认为这些人连高官都不肯做,明明是瞧不起,咋喳一刀砍了,首级示众。 这是对付男的,榜上有名的女人可就更惨了,一经找到,不由分说,抓了就往平康里巷一送,即时开始重操旧业接客,但战後的长安,生意箫条,百业已停,做官的也多半走了,寻常人那里有钱去逛窖子?更何况城中多了一批新贵,全是安禄山手下的胡儿军官,这些人平素就已蛮横不讲理,酒後更为乱来了,动不动就拿刀子砍人,男的瞧不顺眼要杀,女的不能合他们的意也要杀。 韩宏等听见这个消息,愈发地不敢露面了,平常他跟青儿相见,都是在晚上天黑之後,那时已无巡兵,也不太容易为人所见,这次却是为了紧急离去,不得不冒险一行了。来到尼庵後墙,叫了两声,柳青儿和玉芹就探头出来了,在墙上焦急地问道:“爷怎麽在这时候来了,出了什麽事吗?” 韩宏道:“你们放心,没出事!只是许兄弟来了。” “许兄弟来了?他不是在灵武吗?” “是的,太子即将监国勤王,侯大人要我到那儿去、说正是立功的机会。” “阿弥陀佛!太子出来监国,号召勤王,一定可以把贼兵赶走了,我们也可以有好日子过了……爷!许兄弟呢?” “他在前面路上看著人,你们快出来,我们说几句话後,我就要走了。” “啊!这麽快就要走?我们怎麽来得及准备呢?” 这是玉芹在叫,韩宏叹了口气道: “玉芹,只是我一个人走,你们不走。” 玉芹更为著急了,叫道:“我们不走?那怎麽行呢?爷!这个庵里也只能暂住,可不能一直待下去的。多两个人吃用,庵里倒不在乎,但是吃用增加,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庵里原来只有住持老师太跟两位小师父,每月耗费的米粮都有定量,由城里送来的,又不敢叫他们增加送的数量,这一个月是他们师徒三个人省下来的份量,再搭上一些庵里自己种的地瓜,下个月连地瓜都没了。” 她还在唠唠叨叨地数说下去,韩宏却叹道: “玉芹,我是要去打仗,那是不能携眷的,再说四乡都设了关口,我跟许兄弟还容易混出去,带了你们是绝对没办法的。” 玉芹道:“爷!您总得想办法,不能把我们搁下的。” 柳青儿听说韩宏要走,早已由门口转了出来,来到韩宏的身边,听见玉芹还在跟韩宏唠叨,忙斥止道: “玉芹!别跟爷烦了,这是什麽时候,你还讲这些……” 玉芹嘟著嘴道: “娘子,正因为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我才要爷带著我们……” “事实上不可能,你没听爷说,他是去打仗?打仗是不能带家眷的,你别瞎胡闹!” “我不是瞎胡闹,即使不要我们跟著打仗,也得找个地方把我们安顿下来。” 韩宏一叹道: “我何尝不想?但是要你们能离得开才行呀!,每一条出去的路上都设有关卡,男的还好,每个女的出去,都要搜身,脱掉衣服,把全身浸在水里检查,说是怕有人乔装逃出去,你们通得过吗?” 玉芹道:“慢慢想总有办法的,平康里的姑娘有几个还是逃了出去!像王家的玉秋,赵家的容容。” 柳青儿道:“玉芹,你只知道她们逃出去了,可不知道她们如何逃出去的。” 韩宏忙道:“她们是如何逃出去的?” 柳青儿道: “她们化了装,扮成卖荼的乡妇,但还是被查了出来,只有苦苦哀求,最後赔上身子,陪两个胡儿军官玩了两天,又把身边的细软全部奉献上去,才算获得了释放。” 玉芹道: “那总比留在平康里,整天受那些胡狗糟蹋好一点吧!钱财也丢不了多少,她们的钱都换成了金子,找地方埋起来了,等乱过了,再挖出来。” 柳青儿一叹道:“玉芹,不是钱的问题,这一年多来,爷的收入很好,我们已经攒了几十万钱了,只要能换得自由,我一起拿出来也不心痛,问题是那些胡狗贪财又贪色,要钱还要人,那种方式是不能接受的。” 玉芹还要说话,柳青儿已经沉下脸道:“王芹!爷马上就要走了,你不说些正经的,尽说些废话,不许说了。” 玉芹一赌气道:“不说就不说,我可没什麽好担心的,我是替娘子您在担心。” 她乾脆缩下了墙头,也不出来了。 韩宏既难过又惭愧,顿了一顿道:“要不我也不走了,大家守在一块儿,生死都在一起吧!” 柳青儿忙道:“爷!你别听玉芹胡扯!” 玉芹躲在墙角哼道:“我才不是胡扯呢!前天那两个小尼姑就在我面前直哼叫饿,嘴里不敢说,心里可恨死了我们分了她们的粮食。” 柳青儿笑道: “她们是小孩子,吃不饱自然会叫饿,不过住持师太已经吩咐过送粮食的人,下个月加送两倍来,说是庙里多了几个人吃饭。” 韩宏一惊道:“那不会引人来查问吗?” 柳青儿道: “查问是难免的,但是可以叫人出去顶,事实上有两个亲戚女眷,也要住进来修心,不怕查问,而且住持的家里跟安禄山尚有一父情,他们没有随驾而行,却也在受到保护,未经蹂躏,安贼的部下也不敢来骚扰的。” 韩宏道:“你们能再躲一阵子就好了,等这一阵子乱过去了,贼兵就不会再乱找人了。 那时你们再设法逃出来。” 柳青儿道: “不必了,离开长安举目无亲,我们更难安身,再说长安有安禄山在,多少会好一点,别处的胡人更凶,还兼乱兵闹事,更不安定,有许多人逃了出去,反而丢掉了性命,你放心去好了,我们会照顾自己的。” 韩宏道:“我是担心你们。” “我们没什麽好担心的,倒是侯大人想到你,给了你这个机会,千万不能放过了,而许兄弟冒著生命的危险,到长安来接你,更是不容易。” 韩宏道:“这也亏是他,别人是不会为我冒险的,唯其如此,我才无法拒绝。” 柳青儿道:“爷说的是那儿话,这麽好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到,爷竟还想放弃,太子监国勤王,相信不日就可收复两京,消灭叛贼,等到皇驾东返,也不太可能再复位,你能在新君跟前立功,争个前程……” 韩宏道: “老实说,我倒不在乎什麽富贵前程,只希望能和你相守此生。” 柳青儿道:“那也得等天下太平才行,爷的家乡也沦陷了,爷到军中去出点力,也好使天下早日太平。” 韩宏苦笑道:“我只能动动笔杆,杀贼没我的份。” 柳青儿道: “起草文书,订定策划,管理军需,都需要文人,侯大人也是因为听爷以前说起的种种计划,十分激赏,因此才想到要你去,这正是你一展抱负的时候,爷怎麽妄自菲薄起来了呢?” 说得韩宏十分惭愧地低下了头,忽然许俊冲了过来道:“不好!有逻兵来了,赶快躲一下。” 韩宏已穿了一身庄稼人的衣裳,脸也涂黑了,柳青儿则本来穿了粗布衣服,手中还提著个篮子跟一把剪刀,像是要挑野菜,听许俊一说,正待躲起,但四下俱是田野,除了一棵大树之外,别无藏身之处。 许俊窜上了大树,伸手要拉韩宏上去,韩宏道: “不行,我不能留下青娘在此!” 许俊跳下来,正想把柳青儿托上去,但闻马蹄声落地如雷,他只得放下柳青儿道:“来不及了,相机敷衍一下能搪过最好,否则就乾脆摆明身份,免得他们动粗,兄弟再想办法来营救兄嫂。” 他才来得及纵身上树隐去身子,斜刺里三骑急马冲了过来,柳青儿连忙蹲在地上挑野菜。 韩宏也挤在一起,骑马上是两个胡儿,一名汉人,韩宏见那汉人獐头鼠目,一脸邪妄之色,但幸好不认识,倒也安了心。究竟读书人,而且还练过几天拳脚,养气工夫不错,在慌乱中渐渐镇定下来。 那三匹马跑了过头去,绕了一圈後,又转了回来,那汉人首先勒马,像是要问他们,那胡人却道。 “两个乡下土佬,没什麽好问的……算了……算了!” 那汉人却笑道:“总爷,反正也是闲著,找那乡下婆娘开开心也是好的,她的手还挺白的。” 柳青儿穿的是青布粗裳,蓝帕包头,遮去了大半的脸,更兼低著头,不见面目,单看那一身衣服,实在不怎麽样,只是她为了要挑野菜,把衣袖挽上了一截,露出了雪白的手腕,听见了汉人的说话後,她心中一惊,知道要糟了。那晓得那个胡儿却笑道: “没意思!这个女人又瘦又小,不合爷们的胃口,咱们喜欢的是胖胖的女人,就像你们以前的杨贵妃那样,咱们大燕王现在还在想她呢!只可惜再也找不到那样的女人了。” 胡俗女子以肥腴丰饱为美,安禄山之倾心於杨贵妃,於此不无关系,据说是北地苦寒,若拥肥妇而眠,如抱火盆而沐温汤,久而成俗,形成了他们的女性审美观。 柳青儿虽是绝代艳色,身材却不高大,小小巧巧的,这在胡人的眼中,却已引不起胃口了。 韩宏心中暗呼侥幸,心喜逃过了难关,只祈求上苍保佑,让他们早些走开。 那汉人颇懂得逢迎,闻言笑笑道:“总爷说得是,总爷喜欢胖的,小的却知道这村子的前头,有一家酒店,那老板娘不但圆圆胖胖,而且还极解风情,村中的男人们,都叫她大白羊,咱们找她去好不好?” 两个胡人大笑起来,另一个胡儿道:“好!快带路,马全,你这小子还真有办法,到那儿都能找到女人。” 那个叫马全的汉人邪笑道: “回总爷的话,小的别的本事稀松,找女人可是天下第一,长安市上,出了名的女人,小的没一个不认识的,也没一个没交情的,就是不出名的,只要能沾上手的,小的必然要去沾一下,就这麽把祖上传下的万贯家财都贴了进去。” 先前那胡人笑道:“好了,只要能伺候得爷们痛快,把你荐到大燕王身边去,可有你乐的了,咱们大燕王风流潇洒,当年连你们的杨贵妃都被他迷上了,现在做了皇帝,却不好意思太过风流,宫中的那些老女人又不当他的意,你若是能替他找几个像样点的女人,你就发财了。” 马全喜极地道:“小的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後一个胡人却笑道: “你别高兴得太早,大燕王可不像咱们那样肯凑合,真不像样的女人,你送上去不但会自讨没趣,说不定还会掉脑袋。” 马全仍是嬉皮笑脸地道: “二位总爷都是在万岁爷面前走动的红人,自然很了解他的胃口,他喜欢什麽样的女人,小的就找什麽样的送上去。” 胡人大笑道:“这倒行,咱们的胃口都是跟大燕王学出来的,只要我们喜欢的,大燕王一定也喜欢。” 马全道: “那更好,小的就先陪著二位,就喜欢的找上一大堆,二位把喜欢的留下,其馀的再进奉万岁爷。” 那胡人笑道:“你要咱们把挑剩下的再给大燕王?” 马全想是摸清了胡人的习俗脾气,他们的酋长或部族可汗,敬则敬矣,未必如汉人般奉若神明,因此笑道: “小的不是这允息思,二位最多留下两个,自然要拣好的先挑,万岁爷却可以大批的收容,合意的留下,不合意的赏给臣下,好的进上去,他玩几天,又要送人了。却不一定就赏给二位,那不是便宜别人了?” 那胡人笑得更是高兴,但韩宏却恨不得把马全踢上几脚,抓堆狗屎塞到他嘴里去,此人不但卑鄙无耻,丧尽人格,拿自己的同胞妇女去取悦贼人,最混帐的还是赖在此地不走,使他和柳青儿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听见那胡人道:“马全,少贫嘴了,你先带咱们去瞧瞧那个叫什麽大白羊如何,试试你的眼光。” 另一个胡人道:“那一定错不了,既然叫大白羊,一定是白白胖胖、软软呼呼,像头大绵羊似的。” 那胡人却道:“她要是像头老山羊呢?不但瘦得皮包骨头,还有一大把胡子……” 另一个胡人大笑道: “那就更妙了,女人长胡子,该是多新鲜的事!” 他们一面笑谑著,一面拨马欲行,韩翻正吐了口气,那知墙後探出了玉芹半边脑袋,口中还叫道: “娘子,师太说爷走了叫你快回来,别尽耽在外面……” 大概看到了有人,忙又缩了回去,这下子那三个人都兜转了回来,马全用马鞭指著韩宏道:“喂!你们是什麽人?刚才说话的是谁?” 韩宏道: “我……叫韩大,这是我浑家,那是我女儿,她们母女俩被庵里的师太请来磨麦子住上几天,我来探看她们,庵里不准男人进去,所以才在这儿说话。” 马全道:“不对啊!我听见那女孩子叫什麽娘子。” 韩宏只得陪笑道:“不!您听错了,她是叫娘……” 马全冷笑道:“娘叫成娘子倒有可能,可是你的女儿却怎麽管你叫爷呢?那是称呼汉子的!” 韩宏道:“我是南边人,我们管爹叫爷。” 他回答很从容,可是马全却很细心。 “我看你年纪不大,你的女儿倒像是不小了。” “不!她才十三岁,我娶媳妇早,十几岁就生下了她。” 韩宏的外貌略经化装,也不过三十出头一点,唯有这样解释了,而且倒也合理,那两个胡人不耐烦地道:“好了!咱们是来找粉头儿的,那个小姑娘也不可能是,你管她那麽多干吗?” 但马全眼珠一转道:“不对!那小姑娘的声音我熟得很,好像听过不止一次,印象很深刻。” 他突地下马,一把揪住了柳青儿,拉掉了她的盖头。 粗服乱头,不减国色,柳青儿的美丽使得那两名胡儿都傻了眼,一个胡儿叫道:“想不到这乡下妇人,竟有这等姿色,兀那汉子,你倒真是好福气。” 显然的,他们并没有认出柳青儿来,韩宏正在庆幸,口中只有赫赫乾笑,那知马全却叫了起来,兴奋地道。 “二位总爷,这下子你们可在万岁爷面前建立下大功了,这女的正是万岁爷指名要找的大美人之一柳青儿!” 两个胡人都为之一震,一人忙问道:“你不会弄错了。” 马全道: “不会错!难怪我刚才听那个小丫头的声音很耳熟,她正是这柳青儿的贴身丫头,我在柳婆儿家里听过很多次。” 韩宏一见柳青儿被认出来了,只有挺身上前道:“阁下倒是记性不错,看你穿著打扮,倒也像斯文中人。” 马全笑道: “惭愧!惭愧!我这记性读书不行,但是见过两眼的女人绝不会忘记,所以我四书五经背不熟,读了十几年的书,连个秀才都没捞到。” 韩宏忍不住道:“如阁下之流,若是也能考中功名,那考官真是瞎了眼了。” 马全笑道:“没关系,我本也不是为了功名而读书,何况,我能够记住那些女人也不错呀!像这次,我能把柳青儿送到万岁爷跟一刖去,多少也能捞个官儿做了,不也是功名吗?” 柳青儿忍不住道:“姓马的,你知不知道,无耻两个字是怎麽解释的?” 马全被骂得有点难堪,忍不住举起手来掴去骂道: “臭婆娘,你敢侮辱我!” 拍的一声脆响,巴掌落在脸上很响,不过挨打的却是马全,打人的是一个胡人,他突地伸手,一掌挥出,把马全打了个大跟头,跟著喝道。 “姓马的,你好大的胆子,大燕王指名要的人,你也能打得的吗?” 马全抚著脸正在发怔,闻言忙爬起来恭身道: “是!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他挨了揍,却还陪著笑脸地过去,牵了自己的马匹过来道:“柳姑娘,既然被我们找到了,你也只有认了,请上马吧!我们这就见大燕王去,你放心,大燕王认得的女人不多,第一个就记得你的名字,他见了你,不知有多欢喜呢!说不定一高兴,封你做了皇后,你不就飞上了天?” 柳青儿赌气不理他,一个胡人笑道:“皇后是不可能的,大燕王说过了,他要把杨贵妃抢过来封后呢!” 柳青儿冷笑道:“他在做梦,杨贵妃跟皇上一起西行,到四川去了……” 那胡儿笑道:“那怕什麽?大燕王现在已得了天下,那杨贵妃是最爱虚荣的,还不会乖乖地投了过来?” 柳青儿冷冷地道: “据传来的消息,杨贵妃在路上被乱军所杀,她的两个姐妹也在城破之日自杀死了,我汉家女子也许有点虚荣,却不会无耻从贼。” 胡人一怔道:“这是真的?” 马全道:“只是传说而已,只是传说而已。” 说了两句,却又挨了一个耳光,那胡人打了後又骂他道:“混蛋!咱家问了几次,你为什麽不说?大燕王对杨贵妃的两个妹妹也十分想念,下旨令要找她们,她们死了,你还说慢慢地找……” 马全的两边脸都肿了,抚著脸苦声道:“二位总爷,只是传闻而已,死不见尸,怎知是真是假?” 柳青儿冷笑道:“秦国夫人与虢国夫人在生前或许为人们所诟谇,但她们死得却极为贞烈,深得人们尊敬,烈妇英灵遗体,自然早已妥加安殓了。” 那胡人道: “这想来不会错,否则咱们几乎已经把长安城快翻过来了,怎麽还找不到?马全,你这狗头好大的胆子,你是怕我们知道了她们已死,用不到你了。” 马全只有跪下道: “是!是!小的只是一片忠心,唯恐没有机会替二位总爷效力了!” 那胡人一抬腿踢了他一个斛斗笑骂道:“马全,这位柳姑娘说得没错,你果真是脸皮厚得不知道什麽叫无耻了。不过没有关系,咱们大燕王一面在徵求人才,一面也要用一些奴才的,你总还是用得上的。” 马全哈腰道:“谢谢总爷!谢谢总爷!” 他的眼睛瞄向了一旁的韩宏,不怀好意地道:“二位总爷,小的还有一功可建。” “喔?你还有什麽功可建?” 柳青儿不知他的用意何在,忙道:“姓马的,你出卖了我,也该够了,如果你还想再害人,我可要你的好看。” 马全顿了顿冷笑道:“你还能要我好看?” 柳青儿冷冷地道:“你不信是不是?我现在虽然落在你们手中,可是我只要到了安禄山那儿,稍微假以颜色,要你人头落地,可是容易得很。” 这一说倒是把马全给吓住了,因为他知道这是非常可能的,忙陪笑道:“是!是!柳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得罪了你,那可是没办法,尚望你以後多提拔。” 那两个胡人却听出了毛病,一人呛然拔出刀来道:“姓马的,你别弄鬼,你又有什麽发现,快从实说来!” 马全看著柳青儿,不敢开口,那胡人道: “你怕柳姑娘在大燕王面前告你一状,摘下你的脑袋,可是你不说,老子现在就能砍下你的脑袋。” 刀锋架到马全的颈子上,这下子可把马全吓坏了。韩翻知道这家伙绝不可能有那麽硬的骨头挺下去。於是乾脆上一刖两步,一挺胸道:“你们不必再逼他了,安禄山不是也在找韩宏吗?我就是。” 那两个胡人不相信地看了他几眼,马全道:“二位总爷,没错,他就是韩宏,也是有名的韩大郎。” 一个胡人道:“怎麽会是这麽一副窝囊相呢?” 马全道:“那大概在脸上抹了些锅灰吧!才出现这一片晦气色,他若是洗洗脸,一定很出众的。” 胡人大笑道:“敢情是这麽回事呢!那太好了,韩大相公,你也真会磨人,大燕王求贤若渴,把你列在求贤榜上第一名呢!” 他得意地大笑道:“柳姑娘在美人榜上列名第一,这下子两个第一的人,都给我们找到了,这场功劳可不小。” 柳青儿忧形於色地道:“爷!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一个人去顶了也罢,你又干嘛加了上来?” 韩宏握著她的手道:“青娘,若是这世上没有了你,我活著又有什麽意思?要苦,咱们苦到一堆去。” 他又朝两个胡人道:“二位中那一位可以作得了主?” 一个胡人道:“咱们哥儿俩都是大燕王驾前近卫,不分大小,任何事咱们两人都能作得了主。” 韩宏道: “好!二位想必知道,大燕王要找韩某去干什麽?” “那还用问,大燕王得了江山,朝廷中却没有什麽人才来辅助理政,虽然有一批小人,大燕王对他们却不太信得过,久闻韩先生大名,想请先生前去帮忙,先生必将会受到礼遇重用的。” 韩宏道:“多承器重,但大燕王既要用我,就不该欺凌我的家小,韩某之不愿奉召也是为此。” “有这等事?是那个狗头敢对韩先生无礼的?” 韩宏手指柳青儿道:“这是韩某的妻子,大燕王的名美榜上列为第一个,那又是什麽意思?” 那胡人倒是一怔道:“有这等事?我们不知道呀!” 韩宏道:“韩某结缡已有两载,在长安说来,也不算是小事,各位竟会不知道?” “我们追随大燕王已多年,却一直都在范阳,这次才到长安来,许多事都不知道。” 他转向了马全,找到了发怒的对象,变色怒骂道:“马全!你这狗才!为什麽又不告诉我们。” 马全苦著脸道: “总爷!小的怎麽会知道呢?小的虽知他们二位已经结为夫妇,但是榜上将他们二位各列第一,小的以为各位早知道了。” 那胡人怒道:“放屁!你也知道美人榜上的人是召去做什麽的,既然柳姑娘是韩先生夫人,大燕王求贤心切,怎会去冒犯他的夫人?” 咔嚓一声,人头已滚开一边,那是另一个胡人不声不响,拉刀一落,把马全砍了个身首异处。 韩宏对马全之死,竟不觉得可惜,他利欲薰心,为了讨好逆贼,出卖自己的同胞,这种人死不足惜,只不过落到这种结果,难免令人感慨。 那胡人杀了马全後笑道:“韩先生别见怪,这个人十分卑鄙,连我们也很看不起他,只是有时侯还要利用他,不得不将就著,但一再地受到他的蒙骗,致引起很多误会,倒不如宰了他了。” 韩宏叹了口气:“算了!这也是汉奸之惩,足以为诫,韩某可以跟二位去一趟,但拙荆就免了。” 那胡人道: “这……二位都是榜上有名的人,在下把二位迭上去,如何自有上面作主,在下等可无权决定。” 韩宏怒道:“岂有此理,你们是要韩某出来帮忙理政,那就该对韩某尊敬一点。” 那胡人笑道:“韩先生,咱们大燕王对你敬重是不错的,但他若是见到了你这老婆,只会更为欢喜呢!所以最好是你们两口子一起去,讨得大燕王一欢喜,留下了你老婆,讨个大官儿做做是绝对没问题,你又有学问,说不定还能做个宰相呢!” 韩宏怒道:“胡说!韩某岂是这种人!” 胡人笑道: “这倒也是,你们汉人讲究什麽气节,把个老婆看得像宝贝,而且靠老婆发财做官会招人家笑话,大燕王要了你的老婆,你就不好意思再在那儿待下去了,所以爷们行个方便,只好把你老婆送了去,放你走路吧!” 韩宏悖然震怒,那胡人扬出手中刀,冷笑道: “姓韩的,这件事对你是有点不开心,不过你放心好了,咱们大燕王一向有个喜新厌旧的毛病,要了你老婆也不会久的,最多三两个月,就会放出来了,那时你再领回去,连汗毛都不少半根。” 韩宏忍无可忍,厉声叱道:“住口!大丈夫不能保妻子,虽生何为?你们若是想把带走她,除非是把我杀了。” 那胡人道:“姓韩的,你别以为爷们不敢杀你,跟你好好说话是给你面子,你若是不识抬举,爷们乾脆一刀砍了你,又待如何?” 另一个胡人也冷笑道: “韩先生,别这麽想不开,你们两口子一起去,侍候得大燕王舒舒服服的,有你们的好日子过呢!别人想捞这种机会都捞不到,告诉你一件事,前天还有你们唐朝的一个做官的,官儿比你大,他不但上了六道表章,歌颂大燕王圣明无二,而且为了表示竭力效忠,把他三个女儿以及四个小老婆,全部都进献到宫里,孝敬大燕王,结果大燕王一个都瞧不中意,叫他领回去,他如丧考妣,哭著跪求大燕王念在他一片孝心,务必收下一两个,惹烦了大燕王,把他们一家子都踢了出去。” 韩宏听得脸上直发热,他知道这必不会假,长安城中固不乏忠贞之士,但寡廉鲜耻之徒也为数不少,因此问道: “是谁会那麽不要脸?” 那胡人笑道:“谁耐烦去记他叫什麽名字!在爷们眼中,根本没把那种家伙看成个人,但是绝对有这个人就是,你自己可以去问,所以,韩先生,你不妨看开些,唐家李老头儿对你有什麽好?像你这麽有学问的人,竟然委屈在那种王八蛋之下,倒是咱们的大燕王瞧得起你,还能记得起你这个人,列在求贤榜上第一名。” 韩宏道:“一句话,韩某可以去一见,我妻子不行!” 那胡人也沉下脸道:“姓韩的,你可真不开窍。告诉你一句老实话吧!大燕王的求贤榜上虽然列你为第一,找不找得到都没关系,但那美人榜上十二个名字,却是亲自关照,务必要找到,少一个都不行,那头轻,那头重,你自己明白。” 韩宏又气又怒冷笑道:“这就是安禄山的求贤之道,凭他这份德性,还想一统天下?” 胡人道:“有什麽不行?咱们有的是刀剑雄兵,一统江山是在战阵上打下来的。” “你们只是占了长安,并没有统一天下。” “长安是京师,连万民之尊的皇帝老头儿都吓得夹尾巴逃了,还有那个不要命来送命的人?” 韩宏刚要说太子已受命在灵武监国,号召各路诸侯发兵勤王讨贼,大军不日定可收复两京的。但转而一想,这是许俊带来最新消息,可泄漏不得,因而住了口。 第二十章 柳青儿也因为韩宏差点说漏了,忙阻止他道:“爷!这位军爷说得也是,想那大燕王已有长安,就等於是一统了江山,人要识时务,别使性子了。咱们一起去见大燕王吧!我想咱们没做什麽亏心事,上天有眼会保佑我们的,谅那大燕王也不会对我们如何的。” 那胡人笑道: “还是这位小娘子明白,韩先生,大燕王虽是把你老婆列上美人榜,那是因为他在长安时,你老婆是最有名的美人,可不知道後来成了你的老婆,你们去见了大燕王後,他不见得一定会要你老婆,他现在女人多得很,伸手抓上一大把,个个都美如天仙,那里就会看上你老婆了?” 这一个胡人说话还比较中听些,另一个家伙,开口就刺耳多了,他哈哈一笑道:“韩先生,大燕王现在要女人可太方便了,要多少有多少,他即便看上了你老婆,也不会叫你吃亏的,除赏你一个大官儿外,还可能赏你十个老婆,你可不是赚死了?” 韩宏气得又要骂人,柳青儿忙道:“爷!他们胡俗视妻子如货物,本来就可以交换的,你不必为这个生气。而你跟他们说也没用,他们作不了主,你该跟上面的人去作商量。” 她这是第二次用手向上指,暗示韩宏要与树上的许俊配合,不可过於冲动。韩宏终於明白,由於情势紧张以及那两个胡人的蛮横态度,韩宏几乎已经忘了还有许俊躲在树上了,经柳青儿提醒後,他才恍然。 柳青儿绝不可落入安禄山之手,自己也绝不可被他们找到,否则只有非死即降两条路可走,而这两条路都是绝路,安禄山所建伪燕声势虽大,可是安禄山粗鲁不文,兵骄将悍,谁都看得出必难持久,等到王师东旋,那时这降贼的罪名就难以洗脱了。 不但韩宏自己不愿意,许俊也不会让他去的,但目前却必须敷衍一下,所以他向前走了几步道: “好吧!我跟你们去走一趟。不过这儿离长安还远得很,我们总不能走了去,你们可得去找两顶轿子来。” 那胡人笑道:“韩先生,这个穷乡僻村,连骡子都找不出一头,那来的轿子?委屈一下骑马去吧!” “马匹也没有啊!” 胡人笑笑道:“马全那狗头已经不用骑马了。他的坐骑可以给你乘坐,至於这位韩家小娘子,爷们带著她就是。” 柳青儿立刻道: “那不行。我不习惯与人共骑,尤其是叫一个男人搂在怀中,那成何体统?连我丈夫带我都不行,你得给我找一匹马来,你们村中还有同伴吗?” “没有了,就是我们两个人,由马全带来的。” 柳青儿毕竟是经过世面的女人,她虽因一时的惊慌而呆了一阵子,现在已逐渐恢复了冷静,她知道要脱身,必须把这两名胡儿放倒下来,而树上的许俊凌空下击,只能及於一人。 另一个却要提防他脱逃及反抗,或是召来了同伴,因此,先用话套了一阵,得知对方并无同伴,她就更放心了,居然还姣媚地笑了一下道: “两位军爷,奴家是绝不与人共骑的,我家相公的骑术不精,也无法与人共骑,而马匹却又不够,依奴家想,二位不妨先回去,再带了马匹或车轿,回来接我们好了。” 那胡人笑道:“韩家娘子,你倒是打好主意,咱们哥儿两个一走,你们後脚跟著一溜,我们找鬼去?” “这怎么会呢!起先我们是躲躲懒,想遇几天安静的生活,既然二位找到了,也就只有认了,我们若是一走,岂不是要连累到庵里的老师太?” 那胡人冷笑道:“韩大娘子,你明知道这所庵里的老师太的家里,跟咱们大燕王有点交情,大燕王下过口谕,吩咐我们不得打扰她清修,所以你躲在里面,才没被我们找到,否则长安城都几乎被翻过来了,榜上有名的人,只要没死,那一个不被我们给揪了出来?你既然被我们找到,就认了吧!别再打主意想溜了,你明知道我们奈何不了老师太,却拿她出来做幌子。” 另一个胡人也道: “就算我们能找老师太吧!你溜了,咱们宰了她又有什麽用?大燕王要的是大美人,不是老尼姑,韩大娘子,你就请吧!” 柳青儿的目的只是在把他们两个人挤到一堆去,她也明知道那些是废话,绝对不会有效的,但她还是要说,要将对方诱进圈套中去。 因此,她装作无奈地道: “但马匹不够怎麽办呢?咱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要跑路,奴家走不动,我家相公是个读书人,也走不动的,两位军爷难道……” 那胡人笑道:“咱们可没那麽娇贵,再说也无须跑路,我们两人合骑一匹马好了。韩夫人,这下可没得挑剔了吧?还有,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若是以为爷们两人一骑,你可以脱身逃走,那就错了。这两匹马都是咱们养熟了的,只要一声口哨,它就能把你从马上掀下来。” 他为了表示不是吹嘘,撮口吹了一声口哨,马全骑的那一头不动,他们两人的马匹却都人立而起,扬蹄长嘶,倒是训练有素。 他们把自己的两匹马让了出来,自乘了马全的那一匹,柳青儿朝韩宏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做出了无可奈何之状,慢慢地向马匹行去。 柳青儿的主意打得很好,她以为许俊必可一击而击倒两人,才把他们两人硬弄到一块儿去。 但韩宏却知道,这两个胡儿都是好功夫,单看他们一刀斩落马全人头的俐落劲儿,就是两个绝顶好手。 而当初,安禄山的近卫,在长安就以功夫札实而知名,他们跟长安城中各公府的家将竞技比武,无论是射箭、兵刃、角力等等,从未落过败绩。 韩宏知道许俊固然了得,但是要一举击杀两人,恐伯有点困难,还得为他制造点机会。 所以他跨上了马後,抖缰就把马往树下走去,到了树下,他故意在马腹上踢了一脚,马匹负痛长嘶,那两个胡人忙催马过来,一人还骂道: “韩先生,你别打歪主意。” 韩宏将马缰勒得紧紧的,使马匹不住地打转,口中叫道:“不行!木行!这畜牲很不听话,救命啊!我要摔下来了,二位快来扶我一下,哎呀……” 不会骑马的人,经常犯这个毛病,身子一晃动,就拚命地收紧缰绳,结果则使得马匹吃痛,乱蹦乱跳,更加不平稳了。 那两个胡人以为他是初初学骑,带马过来,坐在後面的那人道:“你放松手,别拉太紧,不会骑马,为什麽早不说呢?瞧你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你老婆呐!” 他夺过韩宏手上的缰绳,弯腰去抓马锁,意在安抚马儿。那知韩宏身子一歪,装作控制不稳跌了下去,双手抱住了那个胡人,一起往下跌去。 树上的许俊瞧得真切,知道机会不再,空中跳落下来,尚未落地,双脚就作鸳鸯飞踢而出。 一脚踢在那胡人的颈子上,一脚踢在头上,两脚都用足了劲力,那胡人碎不及防之下,连一声都来不及叫出,半声闷哼,已经跌出死去。 另一个在马上的胡人却也机警,掉转马头,腰刀已出鞘,对准许俊砍去,又快又狠。 许俊才稳住身子,由於赤手空拳,只能就地滚下避开。 那胡人一刀劈空,动作极为迅速,回手又是一刀回扫,势急如风,只听得克擦一声,血光冒起,把个人砍成了两截,柳青儿吓得大叫起来: “许兄弟……” 只听得许俊的声音道:“大嫂,兄弟好得很,没事。” 原来他见那胡人刀法凌厉,若是一味躲闪,被他一刀刀连著砍来,却是危险得很,必须阻他一阻,再找件刀器才能与他一父手。 入城时,他乔装为乡农,要通过搜查,自然不能带兵器,此刻只有那胡人身边有武器,因此,他滚地时,已滚到被踢死的胡人身旁,弯刀砍来时,他抱起胡人的尸体往上一迎,使那胡人把自己的同伴砍成两截。 也趁著对方一愕之际,他迅速地从半截残尸上抽出了弯刀,跳出一步,横刀待敌。 那胡人兜马过来喝道:“兀那汉子,你好大胆子,居然敢杀死爷们的弟兄,你知道爷们是什麽人?” 许俊冷笑道: “安禄山的走狗爪牙而已,现在更是叛贼,谁不想杀你们。” “好!好!你知道爷们的身份还敢行凶,想必是有预谋的了,你是什麽人?” 许俊傲然道:“堂堂天朝大唐子民,对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用不著提名道姓。” 那胡人冷笑道: “你不说没关系,我听那婆娘叫你许兄弟,你又叫她嫂子,想必一定是认得的,我问她去。” 许俊跳出一步道:“你不如问我手里的刀。” 许俊知道祸已闯下了,势必不能善罢,必须要迅速解决这个家伙,一面说话,一面已蓄势待发,那胡人动作也不慢,不待许俊出手,先已一刀劈来。 这次许俊却不怕了,挥刀迎了上去,锵然急响,火星四冒,那胡人手中的刀,已飞了出去。 他在马上本不易使力,再加许俊是蓄足了势,臂力也比他强,两下一较,高低立分。 这胡儿手中没了兵刃,想是知道许俊的厉害,冷笑一声道: “好!有种的别走!” 他拍马往斜里窜出,许俊忙叫道:“不能让他走掉!” 摇刀急追而上,却已落後几步,幸得柳青儿驱马上来,朝他硬冲过去,两匹马跌成了一堆,两人也摔了下来,许俊已经赶上,挥刀一劈,却忙反收回。 原来那胡人学了他的样儿,抓住了柳青儿,挡在自己身前,许俊一刀总不能对柳青儿砍落下去,硬生生地收刀势,人也冲过了头。 这胡儿也了得,一手挽住了柳青儿,另一手已拉住柳青儿所骑的那匹马,将马头提了起来,喝了一声,马儿往前急跑,他挟了柳青儿,跟著跑了几步,飞身上了马。 韩宏拍马追上叫道:“放下我的妻子!” 那胡儿将柳青儿横在自己面前,一手按住她的腰,一手运掌如刃,比著她的咽喉,厉声道:“谁要是敢上来,我就一掌砍落她的脑袋!” 韩宏知道这一掌下来,倒未必能真把脑袋砍落,但柳青儿却绝对活不成了。 可是要他放开柳青儿,却无论如何做不到的,许俊也骑了马全的座骑追上来叫道:“番狗!放下我嫂子,饶你一条狗命。” 那胡人却冷笑道: “没那麽容易,你们要放过爷们,爷们还不想放过你们呢!四面都是大军封锁下,你们插了翅膀也难飞,回头就有你们好受的。” 他抓住了柳青儿,使两个男人投鼠忌器,但又不敢硬上前争夺,只有紧追在後,胡人要分神抓住柳青儿,马行不速,不过後面两个人也不敢逼近。 倒是柳青儿叫道:“爷!趁这个机会,你跟许兄弟还有机会逃走,别管我了。” 那胡人也冷笑道: “你们趁此刻逃,或许还有一分逃生之望,因为爷们还没传出警报,等爷们找到了同伴,传出了消息,你们两人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因为二人紧追不舍,心中倒也著急,因此口气也软了,虽是提出警告,却也想摆脱二人的纠缠。 韩宏道: “放屁!你不放下我妻子,今天我就跟你拚到底了,反正大家活不成了,至少也找个垫底的。” 他不顾一切地拍马向一刖,许俊连忙追上来,那胡儿也著了慌;再度举起手,脚下催马叫道:“你们再要上来,爷们可就要下杀手了。” 这次韩宏红了眼,根本不理会了,他知道到了前面村子里,柳青儿就永无脱身之望了。 韩宏也知道自己虽然练过几下粗浅功夫拳脚,但是跟这身手矫捷,身材高大的胡儿相较量,还是差了很多,不过只要能缠住他一下子,许俊就足可以对付他了。 所以韩宏不顾一切的拍马前冲,在马上,他已做好了准备,马到临近,他就舍命的扑抱过去。 那胡人没想到韩宏会不顾柳青儿,吓阻无效,倒是慌了手脚,当然,他只是做个样子,不会真杀死柳青儿的,他是大燕王的贴身近卫,知道大燕王每说起这个女人,总是十分的神往,若把这个女人献上去,更不知有多大的奖赏呢! 若是真的杀了她,大燕王很可能会砍下自己的脑袋,也因为有此顾忌,他心中多少也有个准备,韩宏来得虽猛,但他却以精湛的骑术,将马匹略微调转,人立而起,挡在身前。 韩宏一扑一抱,却抱住了马颈,等到马蹄落地,韩宏兀自不放手,被马匹拖著向前走。 这当然走不快,那胡人不免焦躁,而且许俊也策马扬刀追了上来,胡人大为急怒,蓦地一探手,从靴筒中掏出一柄匕首,举起直往韩宏手上削落,韩宏自己没看见,倒是横在马上的柳青儿看见了,厉声叫道: “君平!放手!” 韩宏在仓促中听见叫声,直觉地放开了手,而柳青儿却耽心韩宏,喊了一声之後,又急抱住那胡人的手臂,照说她身体横倒仰卧在马背上,弯腰起来才能抱到骑老的手,而那种姿势,做起极为不易。 可是人在危急中常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超常体能。 柳青儿这一抱居然迅若闪电,及时地赶上了。 那胡人被柳青儿一扯之下,削势落偏,刺在马颈上,那匹马被韩宏抱住了颈子,拖著奔跑,已经根不耐烦,但它是一匹久经训练的战马,更兼主人在它背上,尚能遏制它的野性,现在被这一刺,性子终於发出来。 但见它的头一低,口中连声长嘶,後蹄扬起,乱蹦乱跳,那胡人骑术虽精,却因双手都没握缰,而且还带著一个柳青儿,无法稳住,虽连声吆喝,却也无法把马匹叫得安静下来。 终於,一个失去平衡控制时,恰好被马弓背一掀,连同柳青儿一起,被抛上了半天空。 许俊也赶上了,看见两个人摔上天空,他自然要以救人为要,否则柳青儿由这几丈高的空中落下,一定会摔断脖子而死於非命。 但他伸手若是按住了柳青儿,那胡儿落地之後了必然抢马逃走,而且立刻就会召集人马前来围捕,那时插翅也难逃了。光是韩宏一个人,他还能照顾,再加一个柳青儿,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虽是考虑了很多,却只是刹那间的事,眼看著柳青儿已经落下,那胡人却还是翻滚,那是一种控制身体平衡的方法,以筋斗调整一局度,减缓落地的速度,可知这家伙的身手的确不凡。 许俊当机立断,电疾地射出了手中的刀,空出双手,才能恰好来得及接住了掉下的柳青儿。 然後只听得一声惨呼,那胡儿的胸前透出了一截刀尖。 虽是双脚落地,但只踉跄走了两步,又仰天倒下,插在他背上的刀柄经地面一撞,没柄而入,在胸前冒出了半截刀身,鲜血直喷,眼看是活不成了。 惊魂乍定,一场风险总算过去了,韩宏从地上爬起来,虽然一身是泥,却十分高兴地道说:“这下子可以安心了,苍天有眼,总算脱过了一劫。” 许俊这时才慢慢地把柳青儿放落地下,低头道:“兄弟惭愧,叫兄嫂受了不少惊吓。” 说著屈腿跪了下去,韩宏忙拉住他道: “兄弟!你这是做什麽?祸是由我们自己惹出来的,幸亏有你在,否则我跟你嫂子都完了。” 柳青儿也道:“可不是吗?我被马匹抛到空中时,还没想到吓怕,一心都在悬念著爷,看到他平安,我也安了心,那时才知道自己在往下落,我想这下子完了,那知竟落在许兄弟的手上。” 她倒是很从容,说话时也不惊惶,叙说生死一发的危急状况,她竟像是在话家常一般。 韩宏十分感动,因为柳青儿一心全放在他身上,所以才不知道害怕,而忽略了本身的危险。 他拍著自己的胸口道:“青娘,你自己不觉得,我却紧张得差点没倒下来,眼看著你从那麽高的空中落下,我想过去接住你,偏偏人跌在地下,没法爬起来,一直到许兄弟接住了你,我才吁了口气。” 他们夫妇互相关怀,只有许俊捏了一大把的汗。也只有他看见韩宏的处境多危险,韩宏虽然放开了手,从马颈上落在地下,身形未稳,半躺半坐,而马匹却受激性发低头乱踢,不止一次地冲向韩宏,前蹄以些微之差,落在韩宏身上。 但韩宏却因为悬念柳青儿,根本没去注意,有时马匹挡住了他,他居然还根自然地伸手椎开马头,握住了马缰。到现在还没放开呢!也亏得他这份镇静,降住了马儿,马也安定下来了。 受伤发性的狂马是最危险的,许俊虽然有一身本事,也只有远避的份,但韩宏却能从容处之,这不是养气的工夫,而是爱情的力量。 不过,许俊不敢说出来,若是现在一说当时的危况,韩宏可能会吓软了腿,连马也不敢骑了。 因此,他只四下一望道:“此为危地,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快点离开的好?” 韩宏也道:“是的。青娘,你们在这儿也不能耽了,还是赶快叫玉芹收拾一下细软离开吧!” 许俊却沉吟道: “大哥,小弟不知道安贼求大嫂如此之切,现在四处都有关卡,搜查进出的行人,大嫂想要离开长安,恐怕是不容易。” 韩宏道: “那便如何是好?这儿出了三条人命,迟早会被人发现的,那时一定会追查到庵里,青娘如果不走,不是会被找到,打上人命官司吗?” 柳青儿道:“就算我能撇开杀人的牵连,也不得平安。” 许俊却道:“不!大哥!你没听那两个胡儿说吗?这庵主的家人跟安禄山尚有交情,所以这所家庵,已得安赅曰谕不得打扰,所以大嫂藏身在内,一直无人知晓。” 柳青儿道:“是的,以前连巡骑都不到门口来的。” 许俊道: “这是小弟不好,小弟看见有巡骑进村,急著来警告大哥,因而露了形迹,被他们追寻而来的,这事别人尚不知悉,他们自然不会再找过来,只要大嫂以後小心一点,倒还是很安全的。” 柳青儿道:“若是不出事,自然还安全的,如今出了人命,那就不敢说了。这儿只此一所庵堂,邻近别无人家,在此地出了人命,马全倒不去说了,安贼的两名近卫被杀,事清就非同小可。” 许俊看了一下地上那胡儿的尸体,见他腰间还悬著一块腰牌,不由得笑了道:“有了,这块腰牌我认得,是安禄山贴身近卫的标志,以前在长安市上,别人见了腰牌,也都让他们几分,现在自然更神气了。” 韩宏道:“挂在他们身上才神气,若是落在一个死人身上,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许俊笑道:“挂在我们身上也不错呀!” 韩宏一怔道:“挂在我们身上?我们冒充他们?不行吧!认识他们的人根多。” “不会!这两个人都是新调来的,你没听他们自己说过的吗?不然他们也会认得大嫂了。 安禄山的近卫,以前都是平康里巷的常客。” 柳青儿也道: “这倒是,安禄山以前在长安时,十二近卫在平康里巷如狼似虎。就是在我家不敢放肆,那是因为安禄山会经召我到他家去出过一次堂会,他好像对我颇为留心,不遇後来没多久,他就悄悄离开了。” 韩宏道: “难怪他对你念念不忘,原来早就看中你了,幸亏他在宫中闹了事逃走,否则後来一直纠缠你,麻烦可大了。他如执意要接你出去,谁也拦不住。” 柳青儿白了丈夫一眼,但也明白这是实话,那时连朝廷都在对他著意奉承,谁会去逆他的允息呢?若是他决心要强娶自己为妾,恐怕开国侯李存信也无可奈何呢! 许俊觉得很好笑,这两口子在此时此刻,竟然还有心情谈这些,毕竟不是寻常儿女。 但他却没这份绮情,忙说出自己的计划道:“我与大哥穿上这两个胡儿的衣服,略事改装,骑了他们的马,出长安而去,故意留下一些形迹,然後再丢弃衣马,这样一来,别人就不会怀疑此地了,大嫂也可以在此安居了。” 柳青儿道:“这倒是个办法。” 许俊道: “太子在灵武已宣诏监国,号召勤王之师,天下多表响应,想来打回长安之日不会太远,大嫂在此也等不了多久,目前要离开长安是绝对没办法,关卡上对每一个出去的人都要搜查,为了怕人易容,女人不但要洗脸,而且还要脱衣。” 柳青儿一怔道:“会有这麽严。” “因为有人乔装老妇想混出去,被查了出来。” 柳青儿沉思片刻,终於道: “这是不行的,别说不易混过去,即使能混过去,我也不能脱了衣服,叫人在身上乱摸,我还是留在这儿!” 韩宏道:“可是你在长安总是很危险。” 柳青儿道: “目前我还是在庵中避避风头,等这一阵锋势过去後,再想法子混出城去,我有个很要好的姐妹,嫁在终南山麓种田,我可以上那儿避避去。” 韩宏虽是十分不愿分离,但为情势所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道:“青娘,你可要千万保重!” 柳青儿正色道:“爷请放心好了,妾身虽是以落花残体事君,然此心耿耿,却是全注君心……” 韩宏连忙道:“这我是信得过的。” 柳青儿又道:“以前妾身在青楼,为势所迫,无以自洁,今後已为君妇,自然当恪守妇节,如不能全贞,妾即一死以报君。” 韩宏叹了口气道:“青娘,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所以才特别提出来跟你说个明白,你到现在,还是不够了解我,我爱的是你的人、你的心,不是那空无著落的名节,我要伴著一个活生生的人到老,不是一个悲痛的回忆,因此,我要求你,不管遭遇到什麽,你都要活下去。” 柳青儿哽声道:“爷!有时活著比死更痛苦。”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求你,不!是恳求你活下去,为了我活下去,否则你撇下我一个人就太残忍了。” 柳青儿默然无语,韩栩著急地道:“青娘!你必须答应我这一点,否则我就不走了,咱们窝在长安,要死也死在一块儿去。” 柳青儿忙道:“那怎麽行!爷!你一身系著多少人的希望,怎麽能够为了一个女人而自轻!” 韩宏庄然道: “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是我最爱的一个,是我活著的希望,我之离开长安,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求得与你作长久的相聚,若是没有了你,我的生命里将一无所有了。青娘,答应我活下去。” 柳青儿为他的深情深深地感动了,但她只能点点头这:“好的。爷!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韩宏似乎放心了,点点头道。 “还有,你不管到那里,一定要设法留下你的准著落,不是在庵里,就是在曹二虎那里,因为我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来接你们的。” 柳青儿道: “记得了,我若是离开庵里,必然要找曹二爷来帮忙的,我的去向,他也会知道的,爷! 人到患难,才见真情,自从城破之後,还是这些朋友帮了我们不少忙,这所庵堂,是一个青楼姐妹带我来的,你的栖身之处,也是曹二爷找的,你的那些斯文朋友,当初受了你不少好处,後来我们投了去,他们唯恐受了牵连。” 韩宏却笑笑道: “也难怪,他们跟我时有来往,安禄山要找我,一定会找上他们那儿去的,倒是曹二虎他们,很少有人知道跟我有交情。” “但曹二爷确是担著性命干系收留你呀!” 韩宏道:“这我会领情的,有机会也会报答他的。” 这时许俊已把两具尸体的衣服都剥了下来,而玉芹也从庵里,哭哭啼啼的出来,先看见柳青儿和韩宏无恙,才破啼为笑道:“娘子!爷!你们没被抓去啊?刚才可吓死我了,我不知道外面有人,冒然叫了一声,那知就闯了祸,幸亏还好,你们都没什么,否则我可不想活了。” 她一眼又看见了地下的死人,不由吓得叫了起来: “哎呀!我的妈呀,杀了人了!” 许俊急得跳了起来,一把掩住了她的口道:“姑奶奶,你再叫两声,把人引了来,我们可全是死路一条。” 柳青儿也斥道:“死丫头!刚才你闯的祸还不够,还想再把大家送上死路去。” 许俊一手是血,抹在玉芹的嘴上,吓得她差点没晕过去,韩翻却温言道:“玉芹,你可不能再大惊小怪了,这两个人是安禄山的近卫,被他们发现了,若不杀他们,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许俊放开了玉芹道:“芹姑娘,你快到庵里去拿柄锄头出来,我们得赶快把死人掩埋起来。” 玉芹点头要走,那个老师太却荷了一柄锄头出来,合什道:“阿弥陀佛,劫数!劫数! 劫数!在劫难逃,韩施主、许施主!尸体埋在这儿是不行的,後庵有日枯井,你们把尸体丢进井里去,再把旁边的土墙折了填满枯并,才不易为人发觉,而且也不会有异味透出,更没有人到庵中来查问。快点,贫尼在前面去望著,若有人来,贫尼就阻延他们一下,但是动作还是要快。” 玉芹吓白了脸道:“什麽?老师太,那日枯井就在菜园子里,埋了死人,那不是吓死人了?” 老师太正色道: “有什么好吓的,像这种恶人,死後戾气不散,只有佛光普照之下,才能镇压得住,若是埋在别处,反倒会作祟害人。” 玉芹更是害怕,老师太又沉下脸道:“玉芹,这几条人命都是你惹下来的,本来韩施主与韩夫人劫难已过,却叫你那一声喊,把人又叫了回来,事由尔起,孽由尔造,我们都是在为你消孽,从今天起,你每天在枯井前,早晚各烧一灶香,为他们念经生咒,香尽为止。” 玉芹几乎要哭出来了道:“老师太,早上倒还没什麽,可是晚上要我一个人念经,我实在不敢。” 老师太笑道:“你会念经生咒吗?” “我!我不会,我只会阿弥陀佛。” 老师太道:“那少不得还要贫尼领著你在旁一起念。” 柳青儿道:“师太!弟子亦当在旁伺候。” 老师太点了头道: “我已经把清风明月打发在大士像前跪经三炷香,小孩子还是少知道这些的好,这是後门钥匙,打开後门,把人抬进去後,立刻动手。” 她把一柄铜钥匙交在玉芹手中,自顾向庵门而去,韩宏忙道:“多谢师太,韩某惭愧,扰了佛门清净。” 老师太淡然道:“佛门本净地,无物能染污,否则即非真净,佛法无边,广被一切。” “是!是!韩某将有远行,拙荆尚要麻烦师太一阵子!” 老师太却淡然道:“诸缘皆法,诸缘皆法,尊夫人与吾佛合该有此一段缘份,何云照顾,再说贫尼虽入空门,到底身在俗尘之中,与两个小徒衣履皆已破旧,却不谙缝纫之术;是贫尼麻烦尊夫人之处多,施主也不必说什麽将来致酬的话了。” 韩宏倒是一怔,他正想说他日归来接眷,当再致酬,那知却被对方抢先封住了口,看来这老尼姑倒还是有点神通,心中既敬佩又高兴地道: “拙荆得师太如此高人照拂,韩某十分放心了,多谢师太!面对高人,韩某也不再多说那些俗套了。” 他作了一揖,要去帮忙许俊搬运尸体,老师太却又站住脚步道:“韩施主!” 韩宏忙道,“师太有何指示?” 老师太想了一下才道:“贫尼亦没有什麽神通,只是在静修之暇,偶尔也习弄一下先天易数。” 韩翻道:“周易乃道家之学,师太佛门高士,也会涉猎此道吗?” 老师太轻轻一叹道:“易理乃穷究宇宙奥秘之学,并无释道之分,是道家的人把周易列为道法之一种,并非周易属道,想文王创周易之时,尚无道家这一门,即三教九流十家,也是春秋之後的事……” 韩宏对道家包罗些什麽,并无十分详尽的研究,只是照一般的说法略有所闻而已。这时一听老师太的话,倒是万分佩服,因而恭身道:“多谢师太教诲!” 老师太又道:“易者三昧,施主想必是知道的?”、韩宏没想到老师太此时会考他的学问,不过老师太平素沉默寡言,韩宏来此探访柳青儿多次,只见到一次面,今天突然话多起来,想必是有原因的,是以恭恭敬敬地道: “可是简易、变易与不易?” 老师太道:“此三者相互之间又有什么关联呢?” 韩宏道:“这个弟子无所知,不敢妄言。” 老师太叹了口气: “你们读书人都是被孔夫子哄了,孔夫子说他到了百经俱通,明性见理之後,仍有馀力,则以学易,遂使得大家都以为易理艰深,不去钻研了,其实易者虽有三体,实为一也,即以简易之方法,解变易之道,而明不易之真理。” “是!多谢师太教诲!”韩宏恭敬地道。 老师太看出他的态度十分虔诚,不似在虚伪敷衍,乃笑了一笑道:“施主如此诚心,贫尼才多说两句,贫厄於静中参悟周易,倒是了解了许多道理,静中生慧,对身边一些人的未来,都预测了一番,以後的尚不得而知,但以前的却无一不验,因此,贫尼也为尊夫人作了一番推断。” 这才是正题,韩翻忙道:“请师太见示。” 老师太道:“贫尼非比寻常卜者之流,不会危言耸听,也不会阿谀所好,完全是直言论断,施主若是不以为信口胡演,贫尼就说给施主听一下。” 韩宏心中怦怦乱跳,因为老师太这样拐弯抹角,绕了半天才说出口,显然是凶多吉少。 但他是个读书人,对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训言,倒是一向服膺的,因此他并没有十分的惊惶,只是颇为不自然地道:“老师太但言不妨,弟子夫妇二人俱都问心无愧,一生中从未存害人之心,但有馀力,一定尽力帮助他人,若云有天理在,天不当负我,一定要有不幸,想是天数使然,命中注定了。” 老师太点点头道: “施主能如此达观,贫尼就放胆直言了,不过先请施主放心的是,贫尼看尊夫人的相格以及推算她的将来,都是夫荣子贵,白头到老之相,後福无穷,只是命中多灾,早岁饱受颠沛,中年犹有几大灾劫,是浪遂浮萍,分而复合之兆。” 韩宏心中一沉道:“我们目前已有分离之趋势,师太是说将来必可复合?” 老师太点点头道:“是的,卜象显示是如此。” 韩宏有点难以相信了,老师太又道:“韩施主,贫尼在两天前,已经把那座枯并旁的杂物清除了一下,又把後门那把锁换了过来,旧有的锁年久生锈,无法打开,贫尼特地找了个铁匠把它撬断了,换上一把新的,这就是在易理中预料到今日合当有血光之劫,施主如若不信,可以去问尊夫人。” 韩宏对老师太倒是十分崇敬,连忙道:“不必问了,弟子相信师太的神通,并求指示迷津。” 老师太道:“贫尼只是在卜象中见到这些而已,因此劝施主不必为将来悬心,也没有什麽可指示你的,只有一点可相信的,便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教锲而不舍,终有成功之日。” 这只是一般勉励之言,听不出什麽玄虚,可是由於出自一个出家人之口,倒是别有一番深意。 因此韩宏恭敬地道:“弟子紧记在心,师太还有什麽指示?” 老师太想了一下才又道:“人生有许多不如意,更有许多不得已,施主宜往宽处想,施主是达人,尊夫人虽出身风尘,然未减其冰雪之质,施主能得斯妇为侣,该是人间至福,尚祈多予珍重。” 韩宏听不懂她的话,但也知道此类禅机,往往只是一点机锋,连说话的人也未必能解,因此也只有含混地道:“弟子只望能与拙荆长相厮守,相伴终身,其馀一概都不在心上,只要能换得拙荆平安,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老师太想是很满意这个答案,连连点头道:“这样好!这样好!你们都是聪明人,当知道自求多福之理。好了,时光不早了,你们早点走吧!把马匹带走,使此地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趁著还没被人发现,这是最难得的机会。” 韩宏答应了,忙来到後面,只见许俊已经把三具尸体都丢进了枯并,而且也把土墙推倒了下来,正用斧头敲劈并栏,要堆平这口井。 韩宏要上前帮忙,许俊道:“大哥,兄弟一个人就够了,你快把这套衣服换上,我们好脱身出去。” 原来他已换好了燕军的胡装。 说也凑巧,这两套服装也恰好配合他们的身材,胡人多半比较高大,偏生其中一个较为消瘦,与韩宏相似,而许俊身形雄伟,像巨灵天神,而其中一个胡儿也是巨无霸型,两人穿上了衣服,各骑了一匹马,带著一匹马,只朝柳青儿她们挥挥手,立即扬鞭而去。 第二十一章 安禄山的近卫在长安市上神气不可一世,他们至此才算得到了证实,马行之际,他们遇到了一位唐朝的将军,现在当然是已经降了安禄山,仍然维持了大将军的职务,俨然新贵,在市上耀武扬威,而且还摆开了仪仗。 可是见到了他们之後,韩宏还在猜测是否会受到盘问。他虽然略事化装,只不过把脸涂黑了一点,仔细看了,仍然会被人认出来。 但他却是白操心,仪仗队老远瞧见了他们,赶紧避过在一边,而那位将军更妙,居然下马来,也垂手站在一边,向他们行礼先请了大燕王的安,又向他们问候。 许俊在马上只点点头嗯了一声,韩宏则扬著头,连招呼都不打,就如此扬长而过。 直到双方去远了,韩宏才轻呼道:“这是何苦来,那位将军在以前也是统率龙禁卫的,御前侍卫见了他,只有向他问候请安的份,现在他仍然统率著龙禁卫,却倒过头来要向安禄山的近卫请安了。” 许俊一笑道:“大哥!这没什麽希奇的,因为皇帝不同了,从前他是皇帝身前的贴身红人,现在他只是在外城守大门,跟一条看门狗似的,而我们才是皇帝面前的人,他敢不恭敬吗?” 韩宏道:“那也不需要如此卑恭屈膝呀!他的官阶比一名近卫不知高出多少。” “大哥,不是这麽算的,像皇帝身边的太监,什么官衔都没有,可是一二品大员,见到他们,谁敢不客气?” 韩宏道:“这是那些官儿们自己没出息,我会在李侯寓所里见到了官里出来的太监,李侯问候圣安时,他们固然是抬著头答话,但请遇圣安後,他们垂手肃立回话,礼貌上一点都不敢有失。” 许俊一笑道: “这是李侯本身有尊严,开国公李老公爷对大唐的功勋太大,皇帝对三原李家都搭不起架子来,那些太监自然也不敢放肆了。 在灵武,也只有侯大人对太子身边的那些人不假辞色,其他的那些官儿,对那些近侍仍然是十分恭敬的。” 韩宏道:“我想这还是本身的问题,只要我立朝无亏,用不著对他们如此的,我也绝对做不来这些。” 许俊道:“是的,侯大人对这一点也极为反感,他说内廷近侍之所以在以往跋扈骄纵,甚至於干扰朝政,就是一些官员对他们太过於放纵阿谀,他劝太子要励行新政,革新政风,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削弱内侍的权力。” 韩宏道: “好!这是针对时弊的一个大革新,以前这些内侍闹得太不像话了,太子对这一个谏议作河反应呢?” “太子当然是赞同了,事实上他自己当年也吃尽了那些小人的亏,他身为太子,有时竟然半年见不著一次皇帝。” 韩宏道:“会有这种事?” 许俊道: “的确有这种事。那些小人最可恶了,皇帝身体不舒服,太子去省视,他们因为跟太子不太愉快,故意推说皇帝服药後已经睡著了,太医嘱咐不能惊扰,把太子给挡驾在宫外,然後却又在皇帝面前进谗,说太子在东宫府中欢宴享乐,而不来视疾。” 韩宏道:“这批狗头太可恶了,皇帝信了吗?” 许俊道:“皇帝起先是不信的。可是当不起这个说,那个说,居然就信了,於是以後病好了,太子来进省时,皇帝也下口诏挡住了,说叫太子回去请客重要,不必再来宫中耽误享乐。” 韩宏棚一叹道:“这皇帝未免气量也太窄了,对自己的儿子,那怕真有此事,也不该赌那种气呀!” 许俊道: “可不是。而且太子天性仁孝,明知皇帝对自己有了误会,却不敢辩驳,只有含泪领命而去。” “这是为什麽?该想法子辩个明白的呀!” 许俊道:“太子知道皇帝是受了蒙蔽,若是去辩明了,岂不是有损皇帝的英明?而且皇帝连骨肉至亲都无法信任了解,岂不是闹笑话?” 韩宏道:“那顾虑是不错,但是如此一来,岂不是会更引起皇帝的误解吗?” 许俊笑道: “太子虽然不加辩解,但是他却会在旁敲侧击的地方设法的,尤其是有侯大人为他居间参赞,当然不会叫他常受冤屈的。” “不错,有司马大人为太子策划,当然不会让太子吃这闷亏的,可是侯大人又是如何为之缓颊分解呢?” 许俊道:“侯大人知道这类家务事一定不能由廷臣直接进言了,皇帝除非有意改诏废储另立,否则也不会跟大臣商量这些事情的,倒不如走贵妃的路线,托她进言的好,於是就要太子去私访秦国夫人与虢国夫人,先说通了,由她们进宫去见贵妃。” 韩宏道:“杨国忠不是跟太子素来不和的吗?怎麽会让自己的妹妹去帮太子解释呢?” 许俊道: “杨国忠虽胡闹误国,但是那两位国夫人却比他识大体,最主要的是她们看得远,皇上只有这麽一位太子,而且外有许多功臣国公拥戴,大宝迟早要交给太子的,为将来的长久富贵计,也不该开罪太子,所以她们姐妹俩立刻进了官,说动了贵妃。” “贵妃怎麽样?” “贵妃对这件事也很重视,立刻把两个姐妹留了下来,设宴请皇帝来吃酒,皇帝对这两个小姨子一向很喜欢,听说三姐妹陪他喝酒,当然很高兴,等他有了三四分酒意,最高兴之际,两位国夫人才婉转地说出太子的冤屈,而且贵妃也在旁边打边鼓,说皇帝生病时,太子不但天天来探病,而且也到自己这边来请安,因为被那些内侍所阻,所以每天都在自己这儿打听皇帝的病情。” 韩宏道:“贵妃对太子倒是很支持的了。” 许俊道:“是的。贵妃也和那两位国夫人一样想法。” 许俊忽又压低了声首道: “大哥,小弟听同僚说起,贵妃在未曾入侍皇帝前,跟太子也有过一段情,所以她对太子,一直是很照顾的。” 韩宏也在民间听过此一传说,乃轻叹一声道:“李家天子风流是遗传的,从太宗皇帝开始纳进武则天,父子同宠一女倒也不算是新鲜事了,还好他们在宫闱生活上虽然略加荒唐,在处理国事时,倒还算英明……” 臣下批评君上,涉及官闱,是大不敬罪,要不是际此乱世,他们也不敢如此公开在闹市中直言的,好在他们此刻身穿胡服,且是大燕王近卫的身份,即使批评大唐皇帝几句,也不怕人听见。 许俊笑笑道: “反正那一次皇帝总算明白了是几个内侍在捣鬼,龙颜大怒,一下子杀了好几个身边的重要近侍,而且,听说这一次事件中,高力士还出了不少力,自从那天之後,高力士也升了内廷总监,成了皇帝身前的红人。” 韩宏道:“这当然是道听途说的传言,而且还有内廷夺权的阴谋在内,内情不会如此简单,兄弟!你以後对这种事,听了放在肚里,却千万不可对人再转述。” 许俊笑道:“大哥放心,小弟没这麽鲁莽,这是在大哥面前才偶一谈谈,在别人面前,小弟绝不开口,侯大人也是因为小弟言行谨慎,才会一再地擢拔升迁,担任机密事务的传达的。” 韩宏点点头道:“这就好,我也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只因为我们是兄弟,我才对你要求多一点。” 许俊感动地道:“是!多谢大哥的教诲,小弟对大哥的擢拔举荐之恩,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韩宏忙道: “兄弟,别这麽说,你我既是兄弟,本该互相照应的,而且,今後恐怕是你照料我的地方多了。” “这怎麽敢当呢?小弟在侯大人门下所以得受信任,完全是大哥举荐之故,而且侯大人巴巴地要小弟到长安来要大哥前往效力,主要是因为大哥的参赞策略高明之故,今後仍是大哥提携小弟之处为多。” 兄弟两人一路低声谈著,已经穿过了城区,到了设关检查的地方,沿途他们已经遇到一些巡逻的胡兵,但由於他们身上那套服饰十分抢目,不但没人敢盘问他们,而且都是老远就避开他们,低头垂手行礼。 这使许俊更为充满了信心,驰马直闯拓马的地方,连声大喝道:“开闸!开闸!不长眼的狗头,难道你们没看见老爷来了吗?” 一名军官忙过来了问道:“什麽事?二位是要出去?” 许俊沉下脸道:“不是出去难道还是进来不成!” 那军官陪笑道: “是!是!官爷别生气,卑职是为了职责所在,才特别问详细一点!因为外面虽是我们的地界,却没有派军驻守,那些唐人坏得很,大军到临时,他们是恭顺得很,大军一过境,他们立刻就变了嘴脸,我军弟兄落了单,经常受到他们的暗袭……” 许俊冷笑道: “这都是你们会辨事,才挑得爷们这份好差事!” 那军官忙道:“二位是出去公干?” 许俊怒道:“不是公干难道还是私干不成?大燕王就是听说有弟兄在郊外受到暴民的袭击,才著令爷们出去调查一下,看看是那个王八蛋吃了狼心豹子胆!” 那军官道:“就是二位出去?” “怎麽了?难道还嫌太多了?” “不!不!卑职只是怕二位的力量太单薄,那些暴民之中,有些是唐军逃亡流落在民间的……” 许俊一拍鞍边的大刀冷笑道: “爷们追随大燕王从范阳一路杀过来,不知宰了多少南蛮子,现在居然会怕几个逃兵,你快给我滚一边去!” 他神气十足,那军官却也没有被唬倒,只是客气地道:“是!上差既是追随大燕王征讨的,必然是艺高胆大,请上差赐下令箭!” 许俊一膛眼道:“你说什麽?” “令箭!史元帅亲下的日谕,说任何人要通过,必须要有他的中军令箭!” 许俊一听,内心焦急异常,他知道史元帅必然是指安禄山的都招讨大元帅史思明,此人是安禄山部下的勇将,统率著大燕一半的军马,十分跋扈。而且连安禄山都要让著他几分。 没想到此处已换了史思明的部属把守,看来自已这个大燕王的近卫也不管用了。 但是他若回头,将更为糟糕,因为安禄山的近卫也是不肯服人的,所以他率性冷笑一声道:“爷们办任伺公务都是凭大燕王的一句口谕,从来也没领过什麽令箭,难不成还要跑去向史思明去讨令不成!” 那军官不禁也愠然道:“二位上差,怎麽直呼史元帅的名讳!” 许俊道:“爷们当了他的面也是如此叫他,你若是不信,把他叫来,爷们且叫给你听听看!” 部军官肃然道: “这个卑职不敢,不管二位在大燕王面前有多得宠,但此处是史元帅辖区,以元帅的将令为上,二位没有通行令箭就无法放行。” 许俊冷一声道:“好!大燕王的口谕居然没有史元帅的命令行得通了,行!你要令箭是不是?把这个带给史思明去。” 说著刷的一声,对那军官的脸上就是一鞭,然後又是一鞭,卷著了横在路中间的拓马圆木,信手一拉一抖,竟把三百多斤重的拓马架子卷起抛开一边。 这一手神技震住了那些涌过来的胡军,许俊装著满脸怒色地道:“大哥!咱们走!回来再跟这狗头算帐,看史思明是否有种把咱们哥儿俩的鸟咬下来!” 这一副腔调像煞安禄山属下亲兵家将的口吻,因为安禄山未叛之前,长安市上已有许多胡人,他们都是一些胡将的亲信,蛮横不讲理,许俊学得很像,何况又露了一手,使得部些胡人都慑然不敢动,韩宏拍马前行。那挨打的军官却恼羞成怒喝道:“弓箭手!放箭射他们下来!” 刷的一声,两边草丛中站起两列弓箭手,每个人都是一面强弓,长筋新弦,比住了他们。 许俊倒是进退无据了,他自己拍马冲出去,尚可利用骑术,藏身马腹下突围,但韩宏却无法脱身了,当然,这时若是回头,就更为丢人了。也有更引起疑心了。 他只有装做到底,慢条斯理的除除驱马,日中还冷笑道: “好王八羔子你倒真有种,跟爷们玩上这一手了,行!算你厉害,你叫他们放箭好了,只要爷们碰断了一根汗毛,你看看史思明那小子会怎麽奖赏你!爷们同标的哥儿会怎麽地感谢你。” 韩宏一颗心,本已几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可是他看到许俊在後面那付从容的样子,也心知他是为了自己在硬挺著,心中又感动又歉咎,不过他看到那些弓箭手的态度,心中不由得一动。 由於他经常还跟曹二虎等人接触,虽然是匿居城郊,但对长安市上的动静倒并不隔阂,而曹二虎那批混混儿,则终日穿行市上,他们不理会谁当皇帝,仍然混他们的日子,而且还特别起劲,因为变乱的时候,他们混水摸鱼的机会特别多,因而消息也特别灵通。 韩宏好像也听得长安城中的胡儿们也时有冲突,尤以安禄山的亲兵与史思明的亲兵冲突最多。 安禄山的亲兵对长安较熟,因为他们早先跟安禄山来过,那时犹是客居,虽然蛮横,毕竟还有点拘束,此番则已是征服考的姿态,重入长安,自然更不可一世了。 他们凶蛮,但是长安市上的生意人更为聪明,豺狼当道,霸王生意实在难做,而安禄山又不准歇业,尤其是茶楼、酒馆以及布匹绸缎、珠宝古玩等业,为了点辍升平,亏本也得继续营业下去。 开门做生意,本来是不大会亏本的,但登门的顾客若是不付钱的多,那可就非倒闭不可了,这些生太息人灵机一动,想到与其应付一群狼,不如养肥一头虎。 因此,他们就凭著一些旧日的关系,跟那些亲兵们搭上了线,店中营业算他的乾股,只求他们出出力做後盾,叫其他那些买东西的人付帐。 本来,这些胡儿们不过是强吃白喝,强买一点小东西而已,安禄山做了皇帝,对老百姓多少也要照顾一点,对所属的部下也命令不得扰民,问题是这命令没人来执行而已,这下子安禄山的亲兵自己也当了老板,坐在家中就有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片进帐,何乐而不为? 他们还真尽责,往往三五个分守在街市的两头,只要这条街上有人敢使强耍赖,他们立刻上前干涉,硬逼著对方付清银子才准走路,因为只要有一个人买了东西不付钱,他们也会蒙受到损失,而人对保护自己的财产是最忠心、最努力的。 这一下子倒是有效,长安市上很快就恢复了繁荣,人人都守规矩了,包括那些征服者在内,只是史思明的部属有点不服气,他们一路打过来,抢掠已经成了习惯,从来也没有付过钱,满想到长安,可以大捞一票的。 那知道晚到几天,长安市上居然有了秩序。而维持秩序的是大燕王的亲兵,监视既严,计算又精,别说逞强不给钱,就是想少给几个都不行,而长安的物价又比别处贵上很多,这批後来者不甘损失,争夺时起。 有时一两个人,有时十几个人,事情闹大了,自然有上层出来处理,两方来头大,只有两不偏,讲理,自然是安禄山的亲兵理直气壮。大燕王下令安民,是在保障人民安定,让他们安心做生意。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谁也驳不倒。当然他们分暗股、抽红利的事是绝顶秘密,不会说出来的。 因此,史思明著实为此挨了几顿训斥,当然,安禄山还是给他面子,只是说:“思明! 你该约束你的部下,在长安守点规矩,中原的花花世界,比咱们老家好得多,咱们要在此地生根长久待下去,就得要老百姓来支持,否则这地方跟沙漠废墟没什么两样,孤下令安民,严诫所属不得扰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也希望卿家明白。” 前一两次是解劝,渐渐地就变成申斥了,史思明憋了一肚子的火,只有把部队调驻到城外,避免再生冲突。 韩宏想到了这些情形,乃对部些弓箭手道: “各位弟兄,史元帅因为跟大燕王别劲儿,才要想出些法子故意跟咱们为难,这会儿你们放箭,回头有了事,他可推得一乾二净的,那时砍头挨刀,可都是你们自己。想想看,划得来吗?” 这番话颇具煽动性,倒有一半的人放下了弓箭,那军官大为愤怒,又气又急地吼道: “砍!砍!放箭,我负责!” 韩宏冷笑道:“你负个屁的责,你自己不想活了,却还要拖几个陪葬的,史元帅的军令难道是叫你们对付自己人的?难怪大家都说他靠不住,他要是这麽样子教部下,倒是真要奏明大燕王注意了。” 部军官却又气又怒,但是却也不敢过份地坚持了。因为他也算得是高阶级的军官了,对於主帅与大燕王的情形是清楚的,最近为了军纪问题,主帅被大燕王训斥了好一顿,回营後牢骚满腹,当著部属大骂安禄山忘祖背宗,当了皇帝就忘了本,居然帮著汉人来压制自己的弟兄了。 他曾愤怒地叫道: “混蛋东西,自己坐上了宝座,居然把这些南蛮汉人当百姓了,惹火了老子,就反他娘的,看看这些汉家百姓是否还会捧你做皇帝……” 这当然是气愤之词,但可以想见主帅心中已极为不满,今天若是又冲突了起来,後果却是难以想像,也许马上跟大燕王反开来,不过这可能性不大,因为史元帅的部队大部份都开出去征伐了,长安只有小部份,不够造反的力量。 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自己给这两个人抵命,说不定还得赔上几个弓箭手。还是先敷衍过一段时间,慢慢等大军会集时再作打算。 如此一想,这个军官就觉得此刻不宜意气用事,但这两个人违反军令却是事实,那必须要禀报史元帅知道,因此他将手一挥道:“停!收箭!让他们走好了,反正就是这条路,他们要回来的,那时再跟他们理论。” 语气软了,分明是屈服的表示。 韩宏与许俊这时才吁了口气,但他们为了身份,必须要撑下去,自然更不能放辔疾驰,那样反而显得情怯了。 许俊还冷笑一声道:“好极了,爷们回来再跟你算帐,王八蛋,让你去把史思明搬来好了!” 说了这句风凉话,他正准备启辔快跑了,那知远处阵头上一片尘雾,拦在他们的前面,那军官却面有喜色地迎了上去,还朝许俊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道:“差爷,你等著吧!我治不了你,有整得了你的人来了。” 许俊见那彪人马为数约在两三百骑,个个长刀出鞘,骠悍矫捷,不由心中直叫苦,低声道:“大哥,完了!恐伯是史思明来了,咱们往另个方向逃吧!” 韩宏道: “来不及了,我们的马不如他们,逃不掉的,只有硬著头皮撑下去了。” 许俊道:“我们这个身份唬得住别人,可唬不了史思明,他可不卖我们的帐的。” 韩宏道:“这个我知道,他的部属跟安禄山的近卫时有冲突,因为理屈被斥了好几回,他遇上了我们,又正好犯在他手里,只有认倒楣了,不过我们只要应付得宜,最多陪个小心而已,兄弟!你可忍著点,除非他要杀你,否则即使是挨上两个嘴巴,也不能发作。” 许俊道:“是,大哥放心好了,兄弟理会得。” 韩宏道: “回头让我说话吧!你一直扮黑脸,一时不便转过来,这白脸的由我来吧!” 许俊知道韩宏是怕他受辱,心中十分感激,韩宏又道:“对了,那两块腰牌上的名字咱们也没瞧,回头一问可就穿帮了,快拿出来瞧瞧。” 许俊道:“我看了,上面镌的是胡文,我一个也不懂。” 韩宏道: “我为了要刻印,倒是学了些天方文字,只要不太艰深,还能瞧懂几个。” 许俊忙把腰牌掏出来,韩宏看了一下道:“记住,你名字叫麻思哈,隶属於虎卫营第九队。” 他来不及掏出自己的瞧了,因为那军官已经牵著一匹马过来,马上一个胡儿少年将军打扮,十分粗壮。 韩宏心中一怔,这人不会是史思明,但是那军官对他执礼极恭,想必地位极高,自己身为大燕王近卫,如果不认得此人,那岂不是要立刻现形? 一急之下,倒被他想出点苗头了,原来他对胡人习俗略有研究,一看那少年人马上所悬的花式竟是王室的族徽,长安市上胡人王族极多,但此人却是用的与安禄山一般旌徽,而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也在长安。 不管是不是,反正此人是王族,叫声千岁殿下总不会错了,於是一拉许俊,下马屈膝行礼。 他的运气实在好,这一弯腰,腰间刀柄突出,刀柄上居然有一行名字,刻的是巴洛,第九,还有一个虎头,却与腰牌上相同,那巴洛必然是名字了。於是他一局声道:“小的巴洛,参见千岁殿下!” 许俊听他报了名,忙也跟著道:“小的麻思哈,参见千岁殿下。” 那少年人见他们的礼貌不差,笑笑道: “起来吧!方才这位将军告你们不守军令,没有通行令箭,要强行闯出去,可有这回子事儿?” 韩宏这见第一关闯过了,一声千岁殿下没喊错,这少年人果然是安庆绪,胆子就大了,忙恭身道:“回殿下,事情确是有的,但小的们奉有大王密谕,必须外出,因此不能算是强闯。” 安庆绪道:“既有父王密谕,你们只要去见史元帅,他自然会给你们令箭的。” 韩宏道:“是!是!小的因为事情紧急,若去见了史元帅,耽误了大王交派的公务。” 安庆绪道:“什么事那样急呀!说来听听。” 韩宏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词,正在沉吟间,那军官道: “回殿下,他们说是近月有不少大燕兵士,落单进入城郊民家而失踪,要他们去调查的。” 安庆绪双肩一耸道:“这件事父王已命本爵前往调查,难道是怕本爵不能胜任?又著令你们来监视不成?” 韩宏一听更糟,这件事若是承认,安庆绪必会抓住自己二人为证,去找安禄山理论,若是否认,则又必须提出一个过得去的理由才行。 且不管什么理由,反正是不能承认的,因此他低声道:“殿下明鉴,那只是小的临时抓的理由而已,其实小的根本不知有此事,都是听他说了,才随口胡绉的,想大王对千岁是何等器重,那会另行派人去监视呢?” 安庆绪笑道:“这还差不多,不过父王究竟派你们出去干什麽事?” 韩宏心中在想理由,口中却道:“这个……请殿下鉴谅,小的不便说。” 安庆绪怒道:“混帐东西,对本爵还有不能说的了。” 韩宏陪笑道: “对殿下自然是可以说的,只是此地尚有外人在,小的不敢轻泄。” 他故意把眼睛瞟向那军官,果然安庆绪一瞪眼道:“木爵正在询问机密大事,你还杵在那儿干吗?退一边去!” 那军官只有哈腰退後,这时韩宏已有计较,上前两步,凑在安庆绪的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安禄绪笑道: “这有什麽可神秘的!” 韩宏笑道:“殿下明鉴,小的知道这算不得大机密,但是总不能跑到史元帅那儿去为此而讨军令吧!” 安庆绪笑道:“这倒也说的是,不过史元帅负责防守这一带,你们总别太给他过不去才是。” 韩宏笑道:“其实他是大惊小怪,有殿下神勇,那些南蛮给殿下的铁骑神威早已吓破了胆,那里还敢闹事,再者,也怪他的部下大窝囊,像小的两个人,照样敢出去。” 安庆绪笑道: “你们是父王精选的铁卫,本爵的手下是身经百战的健儿,老史的部下当然是不能比的,喔巴洛,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的,虎卫营第九队,以後尚祈殿下多提拔。” 安庆绪道:“好!你很会说话,也很会办事。” 韩宏打了个千道, “谢谢殿下夸奖,小的只有忠心而已,殿下,小的不敢去向史元帅讨令,是知道史元帅也好此道,若是明说了,恐怕他会截了下来。” “他敢吗?当真他不要脑袋了!” 韩宏道:“明著他不敢,可是小的得了消息後,立刻赶了出来,没来得及向同僚联系,万一他起了心,把人截了下来,再一刀砍了小的,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安庆绪道: “这倒是可能的,咱们大燕的将领们,谁不好此道?你说的那个柳氏果真是人间绝色吗?” 韩宏道:“小的没见过。但听人说的确是沉鱼落雁,是长安市上第一美人!” 安庆绪道:“比那杨玉环如何?” 韩宏道:“这个小的也没法子比,因为小的是这次才到长安来的,也从没见过那位杨贵妃。” 安庆绪笑道:“父王对杨玉环念念不忘,本爵却认为不怎麽样,第一她太老了,第二她太肥了,这不是在咱们北边,把胖女人看成了宝,本爵认为中原女人,小细玲珑才能叫人销魂。” 韩宏忙道:“这个雌儿正是殿下喜欢的样儿。” 安庆绪赫赫笑了几声道:“可惜父王捷足先登了。” 韩栩道: “殿下,小的只是得了消息,还没禀告大王,也没向人联络,因此还没人知道哩,既是殿下喜欢,小的把人找到了,悄悄的送到殿下那儿去好了。” 安庆绪忙道:“这行吗?万一给父王知道了呢?” “小的不说,大王如何得知?再说就算大王知道了,难道还好意思向殿下讨取不成?” 安庆绪笑道:“好!好!巴洛,那就这麽说定了,以後你们向父王禀告一声,就到本爵身边好了,本爵不会亏待你的。” 韩宏做出一副欢喜的样子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只是殿下要关照这儿一声,别让他们作怪。” “没问题,本爵派几个人跟你们去。” 韩宏忙道: “使不得!殿下,那雌儿躲的地方十分隐秘,若是人一去多,她躲了起来,就难以找寻了。小的是跟个线人约好了,到了地头,还得换衣服,妆成汉人的样子,哄那娘们出来,再带人走的。” “那……本爵就吩咐一声好了,喂!你过来。” 那军官见安庆绪跟韩宏有说有笑,已经知道不妙了,硬著头皮过来。恭身道:“末将敬侯殿下谕示。” 安庆绪道:“这两个人负有机密任务,回头他们还要带人回来,你可不得留难,而且不得外泄!” 那军官道:“末将是否要禀告元帅一声?” 安庆绪刷的一声,抽了他一鞭道:“混球,你没听我说,这是秘密军情,不得泄漏?难道我这王子殿下说的话就成了放屁了?” 那军官挨了这一鞭却不敢反抗了,双手垂直道:“是!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安庆绪道:“我说的,史思明来了也不能告诉他。” 那军官只有可怜兮兮地道:“是!末将遵谕!” 安庆绪道:“你给我听著,这件事要是出了一点差错,或是泄了一点风声,本爵立刻要你的脑袋!” 那军官只有唯唯称是,安庆绪道:“你们两人把腰牌给他看一下,叫他以後记住,你们两人不但在父王驾前办事,而且也是本爵的亲信代表,以後出入营寨关卡,不受任何军令拘束。” 韩宏把腰牌亮了一下道: “老哥!我告诉过你,爷们办的可是秘差,别说你不够资格过问,就是你家史元帅也过问不了,这是皇帝的事儿。” 那军官只有道:“是……是……上差请多担待。” 安庆绪挥手道:“你们快去吧!记住一回来就到我那儿去报到,本爵重重赏你们。” 韩宏道:“殿下放心好了,小的定不辱命!” 他拉著许俊,行了个礼,而後上马,扬长而去。 一直等走出很远,许俊才吐了口气道:“好险!好险!大哥,多亏你认得安庆绪那个小贼,不然今天可惨了。” 韩宏苦笑道:“我那里认得他,这是乱蒙的。” “什麽?乱蒙的?那有这麽巧?恰好就蒙对了!” “虽说是蒙,多少也有点根据,因为他的旗麾与安禄山相同,身上穿戴是皇族的标志,年纪又不大,我想先称他为千岁殿下总不会错,胡人的王族很多,王子也不少,都有资格被称为殿下的,等他一开口,我已能确定他是安庆绪那小贼,投其所好,捏了一套话。” 许俊道:“对了!大哥,你跟他说了什麽?居然哄得那小贼眉开颜笑,而且还是言听计从。” 韩宏道:“我知道安贼老小都是酒色之徒,自然只有女人的事才能使他感兴趣。” 许俊道: “妙!妙!只有出去找女人,才不便去向史思明讨取通行令箭,大哥,还是你的主意多。” “我还不是被逼出来的,今天已经碰上了,若是唬不过,我送一命事小,还要连累兄弟你。” 许俊忙道:“这是什麽话,若非大哥援助,小弟差点没被债逼得杀人抢劫。一条命早就保不住了。 再说自家兄弟,生死相共,谈不上连累两个字。对了,大哥,你说是那个女人,才能如此引得他入神?” 韩宏低下头道:“我说得到了消息,说你大嫂藏在一个乡下秘处,准备去抓她出来。” “这……你什麽人不好提,偏要扯上大嫂呢?” 韩宏道: “你大嫂名列美人榜首,是他们知道的,我又不知榜上还有谁,如只是乱诌一个,恰好是被他们找到的,岂不又穿了帮?我说你大嫂,至少有把握还没被他们找到。” 许俊低头不作声了,韩翻长叹道: “大丈夫不能保妻小,已经够惭愧了,还要拿著老婆的名字来哄人,我又何尝愿意?向况他们把青娘列名榜首,这也不是光采。” 许俊忙道:“大哥言重了,这是不得已,大嫂冰清玉洁,可说举国皆知,这是胡儿们乱来……” 但是韩宏又轻叹了一声道:“我担心的不是她的名节,我信得过她,对於青娘,也不能用一般的眼光与标准去衡量她的名节,否则我就不会娶她了。我要求青娘的,只是感情上的坚贞,心灵上的忠实,只要她的心属於我,其他我都不计较。” 许俊道: “大嫂对大哥情深似海,义重如山,当初大哥落魄时,她都能推拒一切的富贵诱惑,矢志相守,现在大哥已有了功名,她更不会变心了。” 韩宏道:“我不是怕她变心,就是怕她不变心。” 许俊不禁奇道:“大哥,这是什麽话?难道你……” 韩宏道: “我对青娘的感情永不会变,爱她的心永不稍减,我说怕她不变心,是由於时势,我想,胡儿对她如此重视,她被找出来的机会是很大的。” 许俊道:“那所尼庵根清静,没人会去侵扰,那位老师太的家中也颇有势力,连胡人也不敢去侵犯,大嫂只要不出庵门,应该是没问题的。” 韩宏一叹道:“不怕一万,就伯万一。” 许俊对韩宏的多虑感到很好笑,忍不住道:“大哥,你平素是个很豁达的人,怎麽突然变得这麽婆婆妈妈起来?昏是如此,你发愁也没有用,若是你守在长安,能够对大嫂有好处倒也罢了,可是你在那儿,对她只有危险,今天若不是她出来与大哥告别,就不会被人闯见了。” 韩宏也知道自己的态度近乎可笑,因此一叹道: “兄弟,我也不是放不开,我只是希望她能想开一点,万一被人找到了,能咬牙忍下去,别萌轻生之念!” 许俊倒是无法接嘴了,他发现怎麽说都对不上劲儿,说柳青儿能通权达变,是侮辱她的人格节操,但如说她能轻生而全贞,则又刺激韩宏的心。 想了半天,他只有一句话: “大哥,最好的办法是希望王师早日奏凯,收复两京,驱除胡贼,大哥能早日回去与大嫂团圆,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韩宏道:“也只有希望如此了,不过我看这件事总没如此容易,贼势猖獗,自渔阳东侵後,一路上势如破竹,可知朝廷的兵马,因升平日久,战备疏忽,要想从头整顿起来,殊非易事。” 许俊笑道:“大哥,你若是这样想就错了,朝廷的那些外藩确是师老兵衰,不堪一战,才容得安贼长驱直入,但太子在灵武所训的那批新军却不一样,在李小侯爷以及司马侯大人的合力训练下,不仅战技精良,而且斗志高昂,小弟离开的时候,他们正积极备战,檄文天下,各地也纷起响应,最多是三五个月的事,必能收复失地的。” 韩宏对战局却没如此乐观,但也不便说什麽,许俊笑笑又道:“而且我们此行,还大有收获,第一是间接得知史思明与安禄山之间,已有不和之徵。” 韩宏道:“那只是心里有点不痛快而已。” 许俊笑道: “作战时将帅不和是最大的忌讳,只要能稍加利用,加以挑拨扩大,就能造成他们的冲突,内乱一生,贼破之日近矣。” 韩宏笑道:“只可惜我们无法再回去了,杏则在安庆绪面前,就可挑得他跟史思明闹翻起来。” 许俊走著想著,似乎韩栩这番话给了他新的灵感。 在走了近百里之後,已远离燕军的势力范围,许俊笑道:“好了,总算安全了,我们可以剥下这身贼皮了。大哥,你不是会胡文吗?不妨写几个字,小弟叫人送回去。” 韩宏道:“这是干什麽?” 许俊笑道:“小弟想到一条妙计,你就写说完成了任务,回程为史思明所禁,请殿下救命。小弟著人秘密呈交给安庆绪,就可以挑得他们冲突起来。” 韩宏想了一下道: “不好。第一、我的胡文不行,那些事又烦,不易表达,再者,我们对这个人的底子不清楚,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写字。” “他们身为侍卫,总该会一些文字吧?” 韩宏道:“不然,胡人重武而轻文,通晓文字者不多,有许多将军都不识字,所以他们的文书往来,都要叫人像歌谣一般的唱出来,甚至於军情急报也是如此,因此,你这个计划很可能弄巧成拙,万一他们是不会写字的,岂不立见其伪吗?” 许俊倒是怔了,但又道: “但试试也不妨,万一他们是通晓文字的,岂不蒙上了?这个机会放弃了太可惜,反正不成也没有损失。” 韩宏笑笑道:“兄弟,如若他们是通晓文字的,这一来更易出漏子,因为字迹不同,闹开来立见其伪。” 许俊道:“这麽说如此一个大好机会,竟是无法利用了?” 韩宏道:“只好如此了,因为我们是冒牌货,真正的人早已埋在那口枯井里了。” 许俊嗒然若失,不过韩宏毕竟是读书人,脑筋动得快,许俊引起了他的灵感,忽地一笑道:“兄弟!你是否能在长安找个人假扮胡人?” “当然可以,不必假扮,真的也可以找到,有些胡人看准了燕军叛乱必不长久,目前为了形势所迫,不得不受节制,暗中却与王师通消息,大哥要他们做什麽?” 韩宏道: “这次倒必须要用假扮的,用一个人,穿上史思明部属的服装,骑上快马,把我们这两方腰牌,往安庆绪的大门口一丢就走。” 许俊道:“这是干什麽?” 韩宏笑道:“这是向安庆绪提出示威,表示人已落在他的手中,也是给安庆绪一点颜色看看。” 许俊道:“那有什麽用?光凭两块腰牌,证明不了什麽,史思明一定会矢口否认的。” 韩宏道:“史思明当然会否认,因为他并没有扣人呀?而这两块腰牌的主人已死,永远也无法作证,这就成了悬案,安庆绪在明里无法抓到他的罪证,心里头却会对他恨之入骨,迟早会借别的原因爆发开的。” 许俊欣然道:“对!对!有道理,小弟这就去办,大哥,造成安史的不和而促其速败,这可是大功一件,小弟报上侯大人,为大哥记上一笔,将来论功行赏必然不小。” 韩宏道:“我倒不在乎功不功,只希望王师能早日定中原,我能够早日与青娘团聚。” 对韩宏的痴情,许俊心中虽是十分同情,却也没什麽话好安慰他,但他却找到了侯希逸留在此地的探子细作,把两块腰牌交给了他,照韩翻的计画吩咐了一番。 第二十二章 他们赶到灵武,见了侯希逸,侯希逸倒是很高兴,道:“君平,你来得好极了,太子已受命监国,正式下诏召集各地勤王人马,并派郭子仪为帅,统军讨贼,我则要保护太子,统筹全局,帐中缺少个得力的参赞人才,我想这个工作,必须要借重长才的。” 韩宏道:“怎么?不是侯公统兵讨伐?” 侯希逸道: “我本来要请命出征的,可是太子不肯,他认为王室以往之所以不振,就是手中没有一支可靠的武力,这支新军是太子亲手训练的,绝不能轻易动用,所以他诏命郭子仪为帅,向各地的藩镇调兵讨贼,我这个司马统率新军,随侍在太子之侧。” 韩宏道:“那岂不是减却了立功的机会?” 侯希逸笑道:“君平,你真傻,讨贼虽以征伐为主,但征伐并不是唯一立功的机会,而且征讨反贼,要打了胜仗才有功,若是打了败仗,反而还有过,只有我这护驾之功,才是稳稳跑不掉的。” 韩宏对於立功的兴趣不高,他对於太子手中掌握著一批精锐的新军不去作战,反倒要从外地调兵之举,颇不以为然,但是又不便说什麽。 侯希逸道: “君平,你别为不能立功的事发愁,我可以向你保证,大军凯旋之日,你的酬赏绝不会少。而且我们虽不直接征伐,但统筹全局,贯彻战略,以及协调各方配合,事情也很繁多,关系更为重大,这後军的作业?比前军的重要性只多不少,你要好好的用心帮助我,将来不会亏了你的。 目前太子虽只是监国,但皇帝将来视政的可能性不大,文武百官,都是在太子这边新选,你的未来前程,我可以为你写下包票。” 韩宏除了说几句感谢的话,也不便再说什麽,倒是许俊禀告道:“大人,属下与韩大哥在乔装逃离长安时,倒是立下了一件战功。” “哦?你说说看。” 许俊才说了一半,侯希逸道:“不错,搏杀了两名安贼近卫,这可以算战功,我会为你们记下的。” 许俊道:“杀两个胡儿的功劳不算什麽,韩大哥最後的临机应变,在敌阵中埋下了一颗变乱的种子,若能得以见功,其效应之大,足抵杀贼千万。” 他把後来的经过以及韩翻的安排构思说得很详细,侯希逸果然十分注意,等他听完了,才握著韩宏的手道: “君平,了不起!想不到你有此急智,这安排太好了,若能见效,增其内乱,使我军不难见功,你们探知了安史不和,也探知了安贼父子之间,亦起了隔阂,安庆绪已渐萌有与安贼争权之意,这个情报也太重要了。” 不但是他们带回来的情报重要,韩宏在安庆绪面前,信日胡诌的那番话,以及後来的安排也更有用。密报传来,长安城中的细作把那两块腰牌找个人,骑了马把牌子丢在门口,只留下了一句话,“史元帅吩咐送来给殿下的。” 就这麽一句话,也没作其他交代,人就莫名其妙地走了,不过装束确是史思明营中的,门房把腰牌送进去交给了安庆绪,这位太子殿下勃然大怒,点齐了家将,直赴史思明的大营而去,史思明自然不知就里,迎了出来,安庆绪却当时就找他要人。 要两名虎卫营的近卫,还要一个叫柳青儿的名妓。 柳青儿是美女榜上第一名悬赏索取的人,一直没找到,安庆绪突然上门要人,史思明当然是加以否认的。 可是安庆绪一口咬定是他把人扣了下来,而且还把史思明派出去守值的那个军官也抓来作证。 那军官也是莫名其妙,他证实有两名近卫强行闯出去,几乎发生冲突,不过後来殿下来了,谈了一下後,仍然把那两个人放走了,还吩咐说回来时要加以放行,不得留难,可是那两个人一直没回来。 安庆绪冷笑道: “明明是回来了,被你们截了下来,而且把他们带回的柳青儿也私扣下了,还敢把两块腰牌送到本爵门口来示威。” 他抛下两块腰牌道:“这是你的人不久前送到我那儿去的,史思明,你有种做却没种承认。” 史思明弄得一头雾水,他究竟也是一军之帅,虽然是安禄山的臣属,但是也有他自己的部族,他率领自己的子弟,只是帮安禄山打江山,犯不著吃这一套。 本来,他已经为了跟那些近卫闹得很不愉快了。这次却给他抓到了理,於是也气呼呼地说道:“殿下,末将守土有责,那两人未得军令,强行出防区,殿下也无权加以放行。” 安庆绪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史思明道:“不错,是末将说的,麻里明说那两个人没回来,至於这两块腰牌,末将也没叫人送到殿下那儿去,殿下所问,末将一概不知,不过,照殿下所说的情形,末将也一定会杀了他们两个!把脑袋送到大王那儿去的。大王所赋予末将戒守那个地区,就是大王亲自要想通过,也得先到末将那儿取得令箭才行。” 安庆绪听他说出了这种话,倒是怕了,因为他只带了二二十名家将,要在史思明的大营里,闹起来是稳吃亏的。 因此只有气冲冲地道:“好!好!史思明,你有种,我就到父王那儿去,你别改口,父王问你时再说一遍。” 史思明也火了道:“这是军令,大王久於战阵,自然会明白。战地军令大於一切,绝不会像殿下如此胡闹。” 安庆绪憋了一肚子的气,飞马跑进了皇官,把事情一五一十,添枝加叶地说了。 他会拍马屁,只说是自己打听得柳氏藏匿在城外,才请父王的两名近卫去取来以献父王的,那知在禁区口,被史思明的部属横加阻挠,直等自己出面,才算镇压住,可是在他们回来时,被史思明所扣,杀了两人灭口,还把腰牌送来示威。 告这本状时,当然还加了史思明种种不法的谈吐与态度,安禄山听了十分震怒,但是发了一阵脾气後,又开日骂安庆绪胡闹。 “孤设美人榜,迎回旧日平康里巷中青楼名妓,只为点缀升平,那是小事,何得与军防大计相提平论,更不可为此破壤军中规律。 史思明守土之责,这两个人杀得很对,你这畜生不务正业,整天都忙这些杂务,实在该打,限你立刻向史元帅道歉去。” 安庆绪没想到父亲会倒过来责怪自己,一赌气跑了出来,他当然不肯去向史思明道歉,出宫之後,带著自己所率的那彪人马,开拔到前线去打仗了。 安禄山随後也降了一道旨意给史思明说他坚守原则,惩治不法卫属之举,做得很对,特旨温慰嘉奖,柳氏系长安倡女,取之仅为粉饰平康里巷而已,吾弟既是中意,可留置帐中侍候可也,即日起停徵美女榜。 这封旨意下到史思明的手中,使史思明很不安,他既没有杀那两名近卫,也没留下什么女人。可是安禄山的允息思却认定是他,这个黑锅背得很冤枉,虽然大燕王已表示了停徵美女榜,以示不再追究,但他心里是不痛快的。 想到了在长安太危险,他也来个拔腿就溜,跑到自己的部队那边去了,到达军中後,才上了一封谢表,推说接到前方军情,急来指挥作战云云…… 安禄山在长安气得直跳脚,大骂两人混蛋。 他早对史思明的跋扈感到不满了,再发生这件事,他就有了整史思明的心,可是史思明的部下驻在城外,史思明自己也不进来,抓他很不容易。 安禄山表面上骂了安庆绪一顿,实际上却是借此稳住史思明,而且故意降了那麽一道旨意,史思明若是没有此事,一定会当面来辩明的,那时就可以扣下他。 他的部下若要蠢动,则安庆绪亲领的铁骑足可镇压,那知算盘只在肚子里打,事先缺乏联系,首先是安庆绪负气一跑,拉走了长安的一半实力。 其次是史思明也没上当,反而跑去跟大军会合了,这一来想抓他也不可能了,还得设法去抚慰他。 更有甚者,是这两人一走,拉走了卫戌的军队,使得长安城市只剩下一小部份的胡骑近卫,使他这个皇帝做得提心吊胆的,他怎麽不骂人呢? 消息传到灵武,侯希逸自然喜出望外,未战而乱敌之阵营,分解敌人的内部,这都是韩翎一手造成的。於是他著实地说了韩宏不少的好话! 正由於这一次离间计的成功,侯希逸乾脆在自己的帐下设了一个攻心的部门,也就是今天的军中情报部,派韩宏主持,实际上也是给他一个建功的机会。 他是真心想提拔韩宏,但战阵之中,文官只能在策划部门任职,虽然有功,却难建立殊勋,所以才特地设立这一个攻心之部,那样韩宏就可以独邀首功了。 当然,这一个部门虽然不直接作战,有时却必须出入敌前敌後,从事一些溃散战志的工作,因此也需要一些特殊技能的人,侯希逸倒是支持到家,特许他在全军中挑选成员,并以许俊为副,组成一支新的特殊部队。 韩宏既受重寄,倒也干得起劲,而且这时勤王师发,十分顺利,郭子仪挂帅前行,太子督率大军随後,韩宏自然也忙了起来,忙碌使他把柳青儿的思念稍稍冲淡了一点,但只要一有空,他的脑海中总是浮起了柳青儿的倩影,只不过,他是充满了希望的。 因为 王师的征伐十分顺利,节节推进,安禄山的大燕军虽是蛮勇凶悍,然而这些兵都是在塞外漠野上生活的,到了中原花花世界後,几曾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衣食享用不去说了,连女人也个个如花似玉。 於是烧杀、抢掠在所不免,军纪败坏,引起了各地民众的反抗也烈。 还有的是安禄山在他的本土中也有不少敌人,他在胡人中称雄而起,并吞了不少别的部族,那些部族却并没有真正地归降他,趁他势弱,无力回顾时,首先就侵吞他的本土,绝了他的归计。 而郭子仪又号召一些回纥部发兵联合攻燕,使得安禄山大为恐慌,东下洛阳去依他的儿子安庆绪,却为安庆绪所弑,这是个大好的消息。 但是贼势未遏,战乱仍是在持续中,韩宏听说安禄山逃离长安时,就想回去了,但是这时太子已得上皇的允许即帝位,是为肃宗,易国号为至德。而侯希逸仍然在从事零星的征剿工作,军中需要人手,韩宏一时无法抽身。 不过 使他安心的是得到了柳青儿的一封家书,说是她们藏身尼庵中一直未被发现,刻下安贼已去,但城中仍乱,各地的散兵游勇,充斥市上,所以一时还回不去,但是且喜灾难已过,相信不久即可团聚了。 这封家书给了韩宏很大的安慰,信是由曹二虎捎来的,他那一帮弟兄在几度战乱中倒是发了一些横财,个个都有了家业,不再在地方上做混混了。但是他们仍然能够照顾柳青儿她们的。 韩宏自是十分感激曹二虎,写了封回信托他带回长安,说侯希逸不久即将随肃宗至德皇帝班师回长安,那时他也可以随著回京了,听说旧日家宅尚在,未遭破坏,要柳青儿有机会不妨先行回家,将家园略加整修,有曹二虎等人帮助,想必没什麽困难的。 战局虽然未已,但已不足影响到天下的安危了,郭子仪的征讨大军仍在扫荡残馀,但是肃宗至德皇帝却已凯师回京,住进了未央官。 他离开时尚是太子,归来时已是皇帝了。这自然是另一番况味,但皇帝却是很谦孝的,因为玄宗皇帝尚在蜀中执政,维持著另一个朝廷。 虽然在名义上,玄宗已诏告天下,自行逊位,退居为上皇,把国事交给了儿子。 不过由於战争的关系,他还直接署理著一些地方。仍然推行著两道朝令。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是必须统一的。 朝旨的颁宣还好,一个是上皇,一个是皇帝,他们是父子一家人,大家都一体遵行。 但各部司衙门就不对劲了。上皇身边带了一批尚书侍郎,是各部院的主管,正式使命,诏告天下,跟著上皇西行之後,他们的职务只是暂时停顿了一下,职位并未解除,所以皇帝即位之後,就不能再任委新的。 但事务既不能叫他们在蜀中去办,这边也不便另行委人,产生了很多困扰。 迎回上皇,将两个朝廷并合为一,使人事统一,这是最当急之务。这迎驾的工作交给了侯希逸,侯希逸率军西上迎接上皇,韩宏势必只有随行。因此,不管他心里有多急,却也没办法。 好在消息传到西蜀,那边的人也急於东旋,及等到侯希逸大军来接,他们已拥著上皇先期成行了。 双方是在路上遇著的,有许多是侯希逸的朋友,当然也有一些是韩宏昀故人,乱世再见故人,感慨自然不少。 那些人以前是京师显宦,长安骄子,在西蜀待了段日子,自然没长安那麽如意了。物质上的缺乏,精神上的苦闷,那不去说了,最重要的是心中的焦灼以及权势的失落,一朝天子一朝臣,回去後,自然再也没早先那麽神气了。假如是权势自然的递交,那还有段缓冲的时间,甚至於还有个维持的机会。 但现在,却是突然的失落了,他们最关心的是上皇回去是否还主政,继续执政,他们还有机会把握权势,否则就整个完了,而新君身边必然是另一批人,他们连个巴结的门路都没有了,这叫他们怎不嗒然若丧呢! 见了侯希逸,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皇帝在长安那边对政局人事的安排。 侯希逸何等历练,自然不会作明确的答覆的,他在上皇那儿也只是奏禀说:“圣上孺思殷切,一心只想迎归上皇圣驾,以尽孝思。” 问到他对於政事,侯希逸更滑头了: “圣上虽已在长安临朝,但一切都未安定,也不敢擅作决定,总要等上皇回驾後,请示後才能定局的。” 这表示皇帝多少是作了个底案的,只不过再要向上皇请示一下而已。 对上皇而言,心中十分安慰,儿子毕竟还是尊重他的。 他的地位,仍是高高在上,可是其他人却不那么痛快了,有些人所担任的职务是随著皇帝而进退的,明知一定会换人,心中倒也踏实些。 只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官儿,心里最是焦灼,他们不知道自己回去,是否还能保住原缺。 当然 他们追随上皇,忠贞不二,多少有点酬庸,不致於将他们一脚踢开的,但是由热而凉,况味究竟不同,这些人最关切。 他们不够资格去跟侯希逸套亲近,韩宏是侯希逸最亲信的人,参与他幕中机密决策,甚至有相当的影响。 而侯希逸这次因缘际会,执掌军机,是皇帝驾前第一亲信,将来入阁拜相,是毋庸置疑的,韩宏既参与一切机要,自然是知道内幕消息的。 所以那些人纷纷地向韩宏探询,以前对韩宏趾高气扬的,现在都低声下气,想尽方法来套近。 韩宏因为得了侯希逸的吩咐,对那些探询一律推个不知道,说自己参赞的是军务,政务毫不清楚,而且自己也未回长安,一切更不知道了。 这种说法也没错,事实上关於朝中人事,大都未定,新皇帝手中当然有批人,但职份上名义仍是在太上皇身边的这些挂著,要换掉他们,就必须要跟太上皇商量,有些人老成持重,仍须借重,也势必要取得上皇的同意和指示。 当然 韩宏心中多少是有个底子的,事实上侯希逸在拟定计划时,也经常找韩宏斟酌商量,那些人往昔政声如何,在百姓心目中口碑又如何,韩宏是最清楚的一个,因为他未第之前,就是个名士,交游又遍及三教九流。 韩宏论人论事绝对公平,而且看人看事,也有特殊的见解,很受侯希逸的重视,摘录重点,做成条陈,而且有很多是在进谒上皇,密谈时就做成了决议的。 那也是皇帝的委托,因为跟上皇会见後,势必要谈到这些问题的,那时若有争执,就伤了父子的感情了。 皇帝是很尊敬上皇的,但是对上皇用的这些人却有点难以同意,因为上皇喜好的是风花雪月,是个十足的太平皇帝,所用的大臣也就是同样的习性,只事铺张,不务实际。 皇帝是决心振作一下,但又怕伤了君父之心,也要苦心先解释一番,这在在都要先行沟通的。 侯希逸精明、果干,善於言辞,态度圆滑,手段灵巧,在上皇面前,也颇为受重视,所以才特地遣他去迎驾,也是希望能先达成一些协议的。 侯希逸能说话,但是这种说话可不能光凭口才,还必须要有内容,有时更必须著重数陈利害,引经据典,侯希逸是军功世家出身,可没有在书堆子里钻过,他门下幕客虽多,但事关重大,不能找太多人参赞,因此韩宏成了他最倚重的人。 因此,接到上皇之後,韩宏顿时忙碌起来,车驾每天走个七八十里,必须找驿站休息下来。 在路上,韩宏必然与侯希逸并骑,侯希逸就把前一天跟上皇谈话的经过告诉他,而且要准备当夜的谈话资料。 玄宗太上皇帝每到驿站行官驻跸,休息一下後,就会召见侯希逸,君臣之间也必有番密议,摒退从人,作了一番人事部署,这等於已是定局。 一回到长安,立即公布。 韩宏心中却十分戚慨,他此刻论官不过六品,是很小的一个官,可是他的地位却十分重要,一、二品的大官前程,取决都在他片念之间。 侯希逸已经面许他了,由所积的战功,连升两级,可及四品,而且让他自己挑个缺。 韩宏著实盘算了一下,把自己近两三年来的生活一加盘算後,他居然都谢绝了,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富贵的无常,孜孜为名利,蹉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到老来一无所得,也一无所成。 他算算自己的年纪已不小了,文名已有,今後案牍劳形,不可能再有多大的进展了。 富贵!他从不想,也不希罕,这一辈子,竟没有为自己好好地活著,则不如跟柳青儿一起,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吧!所以他竟向侯希逸要求派一份最恬淡的工作。 侯希逸倒是大为诧然地道: “君平!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怎麽会挑上这份差使的?那是我们准备为一些蜀中回去的冗员所准备的,他们追随上皇,没功劳也有苦劳,但是却又无法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而他们的能力,也不足以负责任,只能派个闲差事。而你的功劳不小,你的能力更不容许置此闲缺,存信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 韩宏笑道:“李侯那里,我会去解释是我自愿的。” 侯希逸道:“不行!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韩宏想了一下道: “第一、是为逸公便於处事,不至落人口实。逸公是实际处理复员後的大小人事,而我则蒙逸公见重,以机要相共的唯一私人。” “是啊!那是因为你的才华值得借重,而你的人品又足堪信任,我已经很感到抱歉,为了怕人说话。才保你一个四品主事缺,若你我不是如此密切,那怕荐你一个三品侍郎,也没人会说话的。” 韩宏道:“君平为吾公效劳不足两年,即蒙如此重擢,已是实无前例,逸公还是避避嫌好。” 侯希逸道:“不怕,你的功绩有目共睹,而且我行事问心无愧,也不怕人说话。” 韩宏笑道: “还有另一个原因,是逸公今後必将受重寄,回京後,立将著手组阁。” 侯希逸道:“皇帝在我出发前作过指示,而且要我先跟上皇蹉商也是要我作此准备,只是我自己还在考虑,一来是我年纪还轻,声望不足,再者,怕我做不好。” 韩宏笑道: “逸公,如果你肯听我一句话,这阁台还是缓两年再拜,因为两京初复,追随上皇的老臣尚多,把他们全压下去了,恐怕易受物议。” 侯希逸笑道:“这倒是不成问题,连上皇也希望我能组新阁,作一番新气象。” “上皇是那样说,但皇帝与逸公若能敬重老臣,必然能使上皇心中更为开心一点。” 侯希逸一听倒是觉得很有道理。韩栩又道:“逸公在这两年中,仍宜居司马之职,弄个阁老学士固无不可,但兼领兵部,手中握著实权,不妨将朝班的位置往後挪挪,还是让那些老宰辅居前一点。” 侯希逸道: “君平,你不知道,圣上就是讨厌他们大唠叨,才要换一批新人的。” 韩宏一笑道:“朝政新居,得有老成老当国,他们的经验仍然极为可贵,至於圣上怕他们唠叨舌噪,那更易办。小事情让他们作点主,较为重大的事情,先私下跟一些少壮者商议好了,拟妥施行细节方法,事先已把得失衡量妥当,再在朝廷上公布,使他们没有什么毛病好挑了。” 侯希逸笑道:“你不知道,他们那些人,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 韩宏一笑道:“逸公!他们若是真能挑出大毛病,则证明他们的确有可贵之处,若是一味只在微末细节上挑毛病,圣上可以摆下脸来斥他们了,身居庙堂之尊,应该任大木栋梁之职,至於雕花镂饰的装点工作,则是匠人的工作,大可不必由他们操心,到了执行官吏的手中,也知道如何铺陈的。” 侯希逸想想後笑道: “有意思!有意思!圣上每次一被老头子用些琐碎的小事烦得不可开交时,心里直想好好地训他们一顿,却苦於找不到适当的词句,你刚才那几句话下得可圈可点,待我奏告圣上时,他一定很开心。” 想想又道:“不过,这又为什麽呢?圣上对那些老古董实在很头痛,你要他受两年罪,必须要有个道理的。” 韩栩知道这根本是侯希逸自己在要一个理由,把辅相领班的位置让出个一两年,因此笑道:“这一来可以让天下人知道圣上敬老尊贤之德,二则让人知道逸公谦逊尊老的胸怀,三则欣慰上皇之心,亦影皇帝仁孝。” “可是,事前商量,可要费很多思量。” “这是应该的,新朝行新政,百官万民瞩目而注,凡有政令宣达,本应事先构思妥善,无懈可击,才足以令人信服,若是一条政令出来,在廷议上就被人攻击得体无完肤,不仅有损朝廷威严,对圣上,对立策诸公,也是一件难堪的事。” 侯希逸道:“对!对!这才是圣上最听得进的理由,不过这样一来,势必又多一番手续了。” 韩宏笑道:“但对逸公而言,却有利而无弊,逸公可以经常与圣上私相接触,维持从前昀密切。” 这是侯希逸最听得进的话,所以他笑著拍韩栩的肩膀道: “君平!你是天才!你真是天才!以你如此才华,我必须经常借重,说什麽也不能放你在那个闲缺上。” “逸公,只有在闲缺上,韩宏才能常常来为吾公效劳,出点小主意,野叟献曝,献一得之愚,若是韩宏亦居要职,本身烦忙,若不尽责,有负朝廷及吾公之提拔,若克尽厥责,则无力为吾公效劳矣。” 侯希逸倒的确需要一个韩宏这样的人,来经常为自己策划一下。他以前虽然是做的官不小,但管的事却不多。 今後却不同了,朝廷中大小的事都要管,交上来的事,他也必须要作一番指示决定。 这并不是容易的事,由於权重位高,等著看笑话的人也多得很,一个措施不当,立刻就会招来无数的攻击指责,因此,一定要个很得力的人来为自己出主意,定决策,甚至於构思如何措辞。 在朝政重要的会议上,发言是一项重大的技巧,一言兴邦,一言也可以灭国,侯希逸自己欠缺的就是这方面的常识与技巧,自从韩宏来了之後,他应对之间,流利了很多,对事抒发意见时,往往能中肯扼要,折服别人。 这才使得皇帝更加倚重,侯希逸明白,韩宏最大的功势不是在作战而是在造就自己。 若缺了韩宏,自己会感到非常不方便,也是他又非常抱歉地道:“君平,那样太委屈你了。” 韩宏笑道: “逸公,说那里话来,沾逸公的光,在最近为逸公参谋,使韩宏也能过一下手握天下权的瘾,满朝文武大员,升罚臧否,都在韩宏与吾公片言笑谈中决定。还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吗?男儿生能若此,还会去计较那些空洞的官衔吗?” 这番话当然不是韩翻的本意,却大获侯希逸的心,因为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有野心,有权欲,希望能出人头地,高高在上。韩宏太了解他了,才说了这番话,他有把握能使侯希逸动心的,因为侯希逸的独占欲虽强,却不怕与韩宏分享,因为一切对外的光采,全是他一个人的。 许多犀利的言词,使他受人尊敬、受人信畏,都出自韩宏的构思,可是韩宏只在幕後分享他的成功而已。 因此,他笑了一阵後道: “君平,你实在是我的好朋友,我绝不会忘记你的,你帮我的忙,我也绝不会亏待你的,目前就这麽办,因为我实在需要你,等我的政务稍熟,上了轨道以後,我保证给你找一个最好的差事。” 韩宏笑了,他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著早到长安。他也有点私心,知道大队之所以进行较缓,上皇跟他身边的那些大臣不无关系,他们一定在没动身前,就磨著上皇答应他们什麽。 所以上皇在见到侯希逸,商讨那些人的出路时,上皇不想太千扰儿子的行政,但是也无法推却那些老臣下的请求,左右为难,只有在路上慢慢地磨蹭了。 在回长安之前,一切都必须作个决定的。 果然,第二天的行程就快了,大家都得了一重保障後,人人也开始归心似箭了。 这一天,行进了一百多里,因为沿途休息的时间缩短,行程是往日的三倍,晚上宿在行官时,上皇不再召见侯希逸了,他毕竟是个老人,过份的劳累後,他真正需要休息了,问题解决了,他也轻松了。 侯希逸却把韩宏找到室中来,笑道:“君平,真有你的,今天才算是真正摸清了上皇的意向。” 韩宏也笑道:“我也有感觉了,今天走得很长,可见上皇的心事已宽。” 侯希逸道: “真怪!上皇明明希望我能保留几个老臣的原职,而圣上对上皇的旨意是绝对遵守的,上皇大可一见面就提出,干吗还跟我客气呢?” “这不是客气,而是希望逸公代表圣上自动提出,上皇既已放手,不愿再担个干扰的关系,尤其是战乱在他手上引起,在圣上手中敉平,使他深自感愧,觉得不便去干预圣上的行政。” “那就乾脆放手不管好了。” 韩宏笑道:“逸公,说来容易,做起来究竟没那麽潇洒,尤其是年纪大的人,最怕的是被冷落,有很多家庭,子女晨昏定省时,媳妇把第二天要吃的菜,用蝇头小楷恭书呈上,老人总是挥毫批个可字,十年如一日。” “这是干什麽?” “不干什麽,其实老人在十年前即患目疾,看不清楚东西了,但他不肯告诉人,家人也装著不知道,他以前是做官的,字写得还不错,颇以书法自豪,家人为使他高兴才想出这个方法来取悦他。” 侯希逸笑道: “那就把字写大一点,让他看得见不好吗?为什麽要写蝇头小楷呢?” “他的目的不是在看菜单内容,就是那几味菜肴,吃来吃去都差不多,他只是表示他仍是一家之主,决定家中的事情,而且,他要向人表示他没老,仍能看得见细物。”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不!是自欺人欺,他们一面骗自己,一面还要别人帮著来欺骗他,满足他的虚荣感,老人最怕的就是被人视作废物,他们光受尊敬不够,还要被重视。” 侯希逸一叹道:“家君作古太早,我也没有去伺候过老人家,不懂这一套,幸好你向我建议,否则这一趟一定会在上皇前弄砸了!” “那倒不至於,上皇是个很明情理的人,他是被逼於人情,也知道那些老人不足以寄望大局,否则就直接向逸公推荐了,上皇不开口,是给吾公的一次考验,吾公若一直不明白,上皇在最後也会直接要求的,只是……” 侯希逸道: “只是对我的理事能力就会打个折扣了,难怪我昨夜向他提出那个意见时,他表现得好高兴,一直夸我能干,说国事交给我们这些少壮派来治理,必定可有一番新面貌的,必然可以重建另一个天宝盛世。 君平,这次是多亏你的提示我才没落一场埋怨,否则等他们父子见了面,一定对我没好评!” 韩宏笑道:“圣上也是人,由人的常情去摸清他的意向,虽不中亦不远矣。” 侯希逸道: “对极了,而且做皇帝的都有个毛病,自己有了主意,偏偏不肯说出来,要教臣下去猜测摸索,猜对了皆大欢喜,猜错了小则一顿训斥,大则丢官罢职。” 韩宏道:“这就叫天心莫测,但大事不可错,小事不妨故意猜到八九分就停,保留个一两分可是最上之策。” 侯希逸倒是难以理解地道:“能猜中他的全部心事,那不是更易得到信任吗?干吗要保留一、二分呢?” 韩宏道:“因为没有人喜欢自己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在那儿给人瞪著的,那会使人感到窘迫与难堪,一个人最得意的事,莫过於保持住一点小秘密,对一个皇帝更须如此,你若是完全不懂他的心意,他不会信赖你,你若是十分明白他的心意,他会怕你,惑到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侯希逸想了一下道: “有道理!有道理!这倒不限於对皇帝,凡是上官与下属之间,都差不多是如此的,君平,你这套学问实在很了不起,可以说是深得做官三昧。老弟,我在宦海中浮沉了这麽久,却没有你这么大的学问与体验,你是从那儿学来的?这可不是书上看来的了,那一本书上也找不出这麽大的学问来。” 韩宏道:“这只是人情世故而已。” 侯希逸道:“这可不对了,人情世故乃经验之谈,你这是做官的经验,该由官场中求得来,可是你在做官的那段时间,情形我很清楚,绝对无由体验到这些的。” 韩宏只有笑笑道:“逸公若一定要问,我说出来可别见怪,这是从荆人处学来的,是她的体验心得。” 侯希逸先是一怔,继而大笑道: “妙!妙极了!青娘子乃青楼奇葩,臣宦显阀,趋之若骛,她对宦海中人,捉摸应可入木三分,而此番见解,尤为深刻透辟之至。” 韩宏轻轻一叹道:“有一天我们也是闲谈,谈起为官之道不易,她却说她若是有机会入仕,必然可以飞黄腾达。” 侯希逸倒是颇为倾倒地道: “不错!就凭她这番见解,足可为能吏而无愧,没有一个上层不喜欢这种人的,聪明解意,从不违抗,细心顺从,我若有一个这种部属,我也会对他亲信有加的,这个妮子倒是灵巧,她是由何学来这一套官场的诀要呢?” 韩宏道:“这不是为官的诀要,而是为娼的诀要。但她说都是侍候人,性质差不多。” 侯希逸终於忍不住大笑起来: “青娘子兰心蕙质,浊世奇女子,她这番体验岂仅是为娼之道,更是处世之道,但凡一个做臣下僚属以之事君长,都能无往而不利。” 韩宏道:“是的。这道理说来简单,做起来也并不是人人都能体会的,尤其是揣摸他人的心思,那也是一桩大学问,要著实地下一番功夫。” 侯希逸道: “不错!不错!以前我跟太子很接近,倒没什麽大困难,因为他不居政、不当权,跟我无话不谈,他心中想什麽,都先告诉了我。 现在他做了皇帝,虽然还没有正式地建立朝廷视事,但多少已与从前有所不同了。我正戚困扰,不知将伺以适应这种改变,万想不到尊夫人却是大宗师,回到长安後,倒要好好地求教求教。” 韩宏笑道:“逸公这麽说,就要叫愚夫妇坐立难安了。” 侯希逸道: “不!我不是开玩笑,这是老实话,古来为娼者何止千万人,而大红大紫者也不乏其人,可是真正能说出一番道理者,只尊夫人而已,所以我说要向她请教,是真心想从她那儿学到点东西。” 两个人的谈话由严肃转为轻松,开始谈一些长安的风花雪月,倒是很有意思。一直聊到深夜,大家分别归寝。 韩宏却无法就寝,因为他脑中泛起了柳青儿的倩影,轻语浅笑,一阵浓浓的相思,使他无法入梦,乾脆披衣坐起来,步向中庭。 院中警卫逡巡,往来频频,那是护卫著上皇的,但都是侯希逸的部属,自然也都认识这位主帅最亲信倚重的韩相公,不但没禁止他,反而纷纷向他行礼问候。 韩宏也慰问了几句辛劳等寒暄,信步向池塘边上行去。 第二十三章 这处行馆较大,规模也很不错,所以才被选为行官。韩宏见天上月色颇佳,映著池上的柳影,因柳思柳,不禁手抚柳丝,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倒是惊动了一个人,那人原先已经站在池边的树影中了,因为半天没动,韩宏也没经意,直以为是池边做装饰的人像,等到那人影动了,也发出一声叹息,才吓他一跳,因为上皇的寝处就是附近不远的地方,他不敢大声吆喝,仗著有点胆气,慢慢地走过去。 那人本是面对池塘,这时也恰好回过脸来,韩宏看清是一个硕长、清瘦的老人,更是大吃一惊。 因为这竟然是上皇,吓得他在老远就跪了下来:“臣死罪!臣不知是皇驾在此,致有惊扰。” 上皇倒是很和气,摆摆手道:“平身!起来,起来,你能在禁园中活动,想必是侯希逸的手下。” 韩宏道:“是!臣韩宏,在侯司马帐中参赞。” 上皇想了一下道:“韩宏!这个名字很熟,好像在那儿听过……啊!对了,你号叫韩君平,是天宝十三年的进士,跟李存信是知交好友,诗文很有名。” 韩宏道:“是开国侯折节下交,微臣感激万分。” 上皇笑笑道:“存信那孩子很不错,虽是武臣之後,却很喜欢跟文人来往,很有点书卷气,他也很有点玩意儿,能够为他看中的人必然不错。” 说完又轻轻一叹道: “在金殿面试的时候,孤对你已很注意,因为存信已在孤的面前提起过你,你殿试的文章孤也仔细地看过,字字珠玑,充满了豪气,孤本想把你拔在鳖头的,可是存信跟希逸两个人都在主考那儿打过了招呼……” 韩宏倒是一怔道:“臣与二公相交布衣,并没有请他们代为关说,更不敢以此影响朝廷抡才大选。” 上皇笑道: “这个孤知道,每年科举,杨国忠跟几个人总要借此卖放一些人情,但一甲二甲要经孤面试,所拔俱是真才,不容虚假的,存信跟希逸两个人对你信心十足,倒不是怕你不中,而是怕你中在一甲三名之内,他们疏通是把你的名次挪後一点。” 韩栩道:“微臣不敢如此狂妄!” “不!孤看了你的文章,十分激赏,但是他们的奏说也颇有道理,由来选才,一甲三名虽然光采,文章却并不是最好的,词藻华丽,内容却不见得很充实,多半是放在翰林院做编修,轮值入宫供奉,无非是陪孤做诗消遣而已。” 韩宏对此不便置词,上皇又道:“所以一甲前三名虽然光采,却没有太大的前程出息,非要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巴到外放,到外地去当个考官。他们两人是爱惜你,怕你被埋没了,才将你取在第五名,留京放部任用,那是最有出息的地位,只可惜孤德望不足,遭胡贼入寇,害得你多受委屈了。” 韩宏忙道:“安禄山虎子狼心,忘恩负义,早有不臣之心,这不能怪上皇的。” 上皇摇摇头道: “你也不必辩解了,孤一切都明白,原因故然多,但是孤未能防患於未然,是为失策之一,将骄兵疲,疏於教战,以致不堪一击,用人失当,是失策之二,凡此种种,孤难辞其咎,所以对安逆之变,孤不诿过於他人。 且喜皇儿在众臣扶持之下,终能平乱讨逆,收复两京,使河山重光,也使孤能稍稍赎愆於万一,孤已经十分感激了。” 韩宏又要跪下,上皇用手势拦住了,苦笑道:“你也别再说什麽了,这些不愉快的话题抛开不谈。我听说你在侯希逸的帐下,很得力,也帮了他不少忙。” “臣一介书生,蒙侯司马大人不弃愚劣,召在帐下效力,实不敢言功。” 上皇笑道: “希逸是孤的子侄辈,以前他跟皇儿很接近,意气飞杨,才能虽不错,但练达尚欠缺,这次见面,他已成熟多了,想来是受了你指点之功。” 韩宏忙道:“这微臣可不敢当。” 上皇一笑道: “你也别谦虚了,刚见面的时候,他毛里毛躁,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几天下来,奏对渐有条理,一个问题,第一天还糊里糊涂,第二天来就层次井然,他帐下没什麽好谋士,只有你这个参赞,自然是你给他出的主意了。” 韩宏只有道:“那是司马大人见爱,还肯接纳微臣的建议,不过臣只能在细节方面,呈一得之愚,大道理还是司马大人的卓见。” 上皇道: “大道理谁都会说,就是细节不易,希逸是武将,孤寄望於他不多,主要还是看他能否有好的参谋,以及能否接受别人的忠言,他肯听你的话,而你才华既高,也保有读书人温柔的气质,这就很难得了。 他很受皇儿的器重,帐下能有你这麽个人,也堪以信任,孤见到皇儿後,会替你们推荐的。” 韩宏倒没有感到十分欣喜,只是不得不跪下谢恩道:“多谢上皇!” 上皇笑道: “这就是有修养的人,表现与众不同的地方,若是一个势利中人,听见这番话,怕不跪下感激涕零。” 韩翻忙道:“臣非不知感激,只是不善言词。” 上皇道: “孤夸奖你不是讨好你,而皇儿对你们重用,只是加重你们的责任,要你们为国家多出点力,本来就不当感激的,要说谢,只有皇家谢你们才是。” 韩宏只有听著,上皇笑笑道:“如此明月夜,谈那些太乏味了,我们谈点别的吧!” 韩宏对这次的邂逅相逢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因为他的功利之心本淡,也不想肉麻地阿谀奉承人,叫他一味地歌功颂德他是做不来的,别人或许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巴结机会,上皇虽然不再问政了,但皇帝却是个孝顺的儿子。因此,只要能博得上皇的好感,随便为他说句好话,都将是一世的荣幸。 但是韩栩却对这些没兴趣,尤其是前两天,侯希逸为了上皇返都後,新政局的人事煞费安排而找他参详时,六部三院,上至尚书侍郎,下至四品主事,几乎都在他一念之间作主栽决了,人到了这个境界,更是薄富贵如浮云了。 可是上皇昀态度很亲切,一点都没有架子,就像是一个慈恺的长老一般,使他又不忍拒绝。 他只好试探地问道:“上皇跋涉了一天,不疲劳吗?” 上皇长叹了一声: “我是坐在辇上行路的,要不就是乘马,根本累不到那儿去,累的是我的心境,不是身体。跟在我身边的臣子都说我的身体精神都还好,大可以再干几年,不必要逊位的,他们当然不希望我逊退,但他们那里知道我的心境呢?” 韩宏觉得不便介词,也想不出什麽恰当的话来回答,只有保持缄默,而上皇似乎也没有要他回话的意思,他只是要一个听众,来倾听他的心事而已。 “我知道我并没有老,腰腿仍健,目力仍好,齿牙未落,神智思想仍是很明白,只有须发斑白,但那只是寂寞的累积,并不是衰老所引起的。” 韩宏只有道:“是的,上皇龙马精神,为微臣所不及。” 上皇笑道: “你是读书人,当然是不能比的,今天在路上时,我还跟侯希逸较了一下骑术,一阵急驰下来,他已累得发喘了,我却还好好的,他佩服得不得了。 我告诉他我像他这个岁数时,曾经亲率铁骑,深入大漠,征讨匈奴,也曾泛舟远击海寇於海上………” 韩宏道: “这个微臣知道,上皇早些年声威之壮,四夷远伏,四海归心,武功之盛,不逊於先太宗贞观皇帝,而文事之盛,可推前无来考……。” 上皇的腰干挺直了,韩宏这才觉得他的身材很高,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中泛著光彩,看来就像是一尊睥睨天下的神像,令人有不敢逼视之感。 而上皇的盛年,也的确是值得骄傲,开元中、天宝初期,每年长安途上,使者不绝,都是四处的夷邦前来朝贡的使臣,远至极西的大秦(今之罗马),偏东之大食(阿拉伯)波斯(伊朗)以及西南的天竺(印度)以及高丽、虾夷等,无不奉使来贡,以求交好或归顺。 长安市上,可以见到各式各种的外来使臣和学生,他们醉心著我华夏的进步文明、虔心地学习著中华文化中优良的文化精髓,以便回去改善他们的国家文明。 长安,成了宇宙的中心。而这个皇帝,也被公认为万邦之主、那是何等骄傲的岁月。 可是 上皇叹了口气,一切骄傲的光彩都退为黯然了:“人是不能过份耽於安乐的,我一手建起了空前的伟业,却又用另一只手把它给毁了。” 韩宏忙道:“上皇的勋业昭炳,那是谁也毁不了的。” 上皇苦笑著叹了口气:“毁了就是毁了,这次战争,把我一切都毁了。” “两京已复,安逆已诛,剩下的一些妖魔小丑,指日即可扫荡清净,并未损及上国之天威。” 上皇摇摇头: “安禄山根本是小丑跳梁,我看准他是成不了气候的,所以一直也没把他当作个人物看待,否则我稍加防范压抑,他说什麽也反不起来的,只是我太平日子过久了,养成了一种错觉,总认为我建下的基业,在我有生之年,绝不可能有人推得倒的,那知道竟是这么一个混蛋匹夫打败了我。” “上皇!我们没有败,朝廷一直都在,四野诸候,仍然服膺拥戴皇室,所以勤王之令一下,天下响应。” “这个我知道,安禄山击败的不是我大唐朝,这个伟大的王朝是击不败、摇不动的,因为它的根太深了,但安禄山却把我击败了!击倒了!” “上皇依然健在,叛逆却已伏尸黄沙。” 上皇苦笑道: “不是生死成败的问题,我是说他击倒了我的骄傲,击败了我的尊严,更击溃了我的生趣,在离开长安时,我还充满了信心,我认为这是暂时的离开一下,很快就可以回来的,直到马隗玻一刖,他们逼死阿环时,我才知道我是真正的完了,阿环临走时,什么也没说,只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怜悯和不齿,从那时候起,我才是真正地认清了我自己,我也真正地认了输。” 韩宏感到奇怪了,他知道阿环就是杨贵妃,表字太真,小名玉环,阿环是皇帝对她的昵称。 上皇西迁避祸时,途经马鬼坡,六军设谋不前,要求诛杨国忠以惩其误国之罪,继而也迁怒到其妹杨玉环,请予一并处死! 这当然是件很尴尬的事,大家都尽量避免提及,没想到居然是上皇自己提起来了。 韩宏顿了一顿才低声道:“微臣前两天与侯将军夜谈时,议及西行随驾大臣功过,当时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哦?你们对此作何看法?” 韩宏道: “微臣与侯将军当时起了一点小争执,将军主张澈查当时设谋闹事的兵卒,处以极刑,认为此举乃极大之不敬罪,若非战时,诛九族亦不足以彰其恶。” 上皇摇头苦笑道:“希逸太冲动了!” 韩宏道:“微臣以为侯将军的看法很正确,只是追究责任的对象错了,微臣以为西行随驾的将帅当诛,伴驾的群臣,均应受到重惩。” 上皇道:“这……怎麽能怪他们呢?” 韩宏道: “当然要怪他们,士卒暴行以胁君上,是将帅平日教导不严之故,身为武臣,保驾出巡,竟不能护圣驾之安宁。督下不周,护驾不力,论罪当诛,至於那些文臣,既未能解君之忧,又不能分君之势,君辱则臣死,乃人臣之分,他们不死於当日,即失所守。” 上皇叹了口气道:“卿家所言虽然令我很感动,但是卿家的立场仍是失之於偏,人不到某种境遇,是无法体会那种心情的,卿家所言固然是臣子所应守的本份,但是我这个做皇帝的,也没有尽到做皇帝的职守与本份。” 韩宏道:“乱臣贼子之所生,非出上皇之本意。” “那些都不谈他了,孤家当时若能挺身而出,严斥那些乱兵,说他们乘危威胁君父的不是,著令他们立即听令前行,至於他们的要求,可以推选代表,直接来见孤家,孤家自当给他们一个答覆与解释,若他们意存谋叛,则任何条件都无法满意的,若他们只是为了心中不平之忿,自然也不敢对孤家过份的,可是……” 上皇长叹了一口气:“孤家是老了,竟变得怯懦、畏死、不敢面对现实,怕他们会有进一步的暴动,竟然把阿环送了出去给他们,不但失去了君王的尊严,而且也失去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孤家想一个做丈夫的人,为了保护他的妻小,也不会甘愿屈服低头的,易地而处,卿将如何?” 韩宏觉得无法接下去了,他也在自问,若是柳青儿有了危急,自己将会如何? 他的答案十分肯定不计一切也要保护青儿,断头流血在所不惜。 可是此刻是据实而答,未免唐突冒犯了上皇。要说自己会不顾而去,他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上皇见他不回答,居然苦笑了一声道:“希逸说过卿家的事迹,说卿家为了保全你的妻子,会经力搏强胡,杀死了两名安逆的侍卫,而且也立下了一件大功。” 这次韩宏很感激,是对侯希逸的感激,他居然把这种事也对上皇奏闻了,可见上皇面前必然说过很多好话。 想了半天才道:“臣一介匹夫而已,但知逞匹夫之勇,上皇斯时为天下之主,当以天下为念。” 上皇笑道: “你别找理由了,这些都不是你我心中的话,我们之间的差别不在身份的尊卑,而在年龄的不同,孤家若是在你这个岁数,相信也会挺身一抗的,但是孤家年纪大了,就失去那份勇气了。” 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道: “老人活得比年轻人久,却比谁都贪恋生命,其实到了老年,体力衰退,对生命的种种乐趣享受都无法与年轻人相较,然而他们却越来越怕死,越来越自私,这实在是难以理解的事。” 韩宏的辩才无俦,什么事都有一篇道理的,可是此刻却哑口无言,因为他还没到老年,无法体会这种心情。 上皇苦笑道:“那些大臣也都是年过半百了,跟著孤家远僻西蜀,也是为了求全性命於乱世,若要求他们在那个时候舍命以尽臣分,未免是过苛了一点。” 韩宏道: “这不能原谅的,板荡识忠贞,离乱之际,正人臣尽忠之时,他们上受天恩,荣幸多年,理应杀身以报君。” 上皇怜惜地拍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声:“年轻人,唉!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你要知道,理想、操守、抱负,都是在年轻的时候才有表现,岁月日长,世故日深……” 接著又是一叹。 “唉!不谈也罢,这一次孤家想得很多,凡事总应先求诸己,再反求诸人,孤家失德於先,又怎能苛求於臣下呢?能有一两个忠心耿耿不畏死的臣下,孤家固然兴奋,没有人出来,孤家也不能强求……” 他长叹了一声,又道:“当三军豉噪之际,阿环是自己挺身而出的,她看到群臣都束手无策,乾脆自己走出去,那时她说了句话,她说三军是为杨国忠误国而迁怒於她,她没话说,因为她是杨家的女儿,但是看了这样的军士、这样的臣属、这样的……,她也感到安慰,她说大唐若因此而亡,至少後世不能怪到她身上去。 唉!孤家知道她第三个所要说的是这样的皇帝,但她毕竟还有点情感,没有说出口来,这是孤家太负她了。” 韩宏只能道:“城破之日,杨氏的另外两位国夫人都是自绝以避辱,杨氏的女儿都是很可敬的。” 上皇道: “是的!是的!真是难为她们了。想起来真是愧煞须眉,韩卿家,回京之後,你能否透过希逸,为她们奏请旌表一下。” 韩宏道:“这个只要上皇下令一声就是了。” 上皇道: “不!孤家不愿意下这道旨意,因为孤家不希望去干扰皇帝的行事,孤家希望希逸能够留用一些老臣一两年再换他们,固然是为了酬庸一下他们的苦劳,主要也是为了国家计,谋国应属老成,救国则仗青年,老人的经验仍是重要的。” “是的,侯将军也是这个意思。” 上皇一笑道:“希逸是不会有这个意思的,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这些想法必是你教他的,他肯听你的话,孤家很放心,不至於做出做错事了。好了,今天耽误你太多的时闲,你早点去休息吧!” 韩宏并不累,但他只想早些结束这番谈话,上皇是个明理的人,态度也很和气,看事精明透澈,确是一般人所不及,气度宽大,主艮己严,待人宽厚,是个好皇帝。 只是 他的确不适合再理国了,因为他的心老了,他的思想中已充满了颓丧自责,他的尊严被伤得太厉害…… 贵妃之死,给他的打击太大,他一直在追悔不安,但他伤感的不是贵妃之死,而是尊严的丧失,自信的沦亡。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於听一个痛苦的老人谈他的痛苦,那种暮年残烛的心境能使人窒息。 因此韩宏道:“夜深露重,上皇也早请安寝吧!” “孤家还要多看看,今夜的月色很好。” “每月都有明月夜的,长安的明月更佳。” 上皇叹了口气:“这个孤知道,月是故园好,在西蜀孤家所赏明月,总比长安少一分,但是老人的生命却不多了,过了这个月,不知遗是否还能见到下次月明,因此,我要抓住已有的,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韩宏行了个礼:“恕臣告退,不再打扰。” 上皇的意思似乎舍不得放他走,但仍然挥挥手,韩宏回到自己的屋里,心中有著解脱的感觉,他放弃了一个绝隹讨好上皇的机会,但他绝不後悔。 上皇终於回到了长安,西行的群臣也回到自己的家宅,长安也已回复到旧日的风貌,唯一的改变是长安市上的胡人仍多,他们多半是回纥人,回疆诸部是跟安禄山不和的,所以他们自动地出兵,帮助大唐击燕,当时倒是很受欢迎的,在作战的时候,助力越多越好。 可是这些胡人入京後,散驻在长安西郊,他们的酋长则住进空置的王公宅第,召来大批亲兵驻扎警卫,俨然王侯,他们的部属军纪比燕军好不了多少。所以光复伊始的日子过得并不安定。 皇帝入京後,稍微好一点,但是胡人的兵力太强,他们恃功而骄,皇帝也不便对他们太过份,只有寄望於侯希逸,因为他统率去迎上皇御驾的军卒才是新军的精锐。 而且侯希逸也较为清楚情况,知道那些胡人立下了什麽功劳,该如何奖赏遣回。 大家赖著不走,无非是等著皇帝赏赐,皇帝则倚赖侯希逸,侯司马不到,整个朝政都无法展开,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而那些胡儿也只认得侯司马,别人去跟他们说话,他们也听不进。 侯希逸一到,皇帝立刻召见,商讨国事去了。上皇则居於上林苑中,怀著他对贵妃的愧咎与思念,不理国事。 皇帝把旧日宫中的人仍然拨去侍奉上皇,更难得的是把旧日上皇的宠姬梅妃也找到了。 梅妃入宫在杨妃之前,温柔端淑,颇得上皇宠爱,但杨妃入宫後,光采渐为所夺,杨妃善妒而嫉,不让明皇到梅妃宫中去,梅妃只有暗自吞声忍泣而已。 渔阳之变,梅妃在两名内侍的护卫下,从宫中逃出,一路乔装易容,历尽艰难,逃回江南家中,倒是未受到凌辱,地方官闻说上皇回驾,特地又将梅妃送来,劫後重逢,别是一番滋味。 杨贵妃已故,前尘虽不堪,但喜尚可厮守终身。对上皇而言,这在他的暮年的确是一番难得的幸运。 但是韩宏却没有如此幸运了,他急急地赶回家中,却只见到曹二虎等几个弟兄在替他守著屋子,就是没见到柳青儿与玉芹二人。 据曹二虎说,王师凯旋之日,柳青儿就急於归来,早一天通知他们,要他们回家来先作一番整理,第二天派人赶车去接她了。 到了庵中,老师太却说当天因为有送米的车子到庵中,她们主仆二人等不及,搭了便车回去了。 这边离开了,那边没见人,事情有点不太妙,他们又去找那家送米的粮号。 粮号中也在焦急,因为他们派出去送米的车子一直没回来,赶车的是个老头儿,十分老实,在粮行中做了几十年,家中有妻儿孙女,是个绝对靠得住的人。 想得到的,他不可能起了歹意,把两个女的拐逃。 推论下一定是出了事,他们辗转找寻多天都没有结果,曹二虎向韩宏连声道歉,骂自己该死,几乎就想拉出刀子来自栽了。 许俊把他的刀子夺了下来道: “曹二哥,你也别再自怨自艾了,这不能怪你,说好是第二天派人去接的,那知道她们会先走呢?这是多久的事?” 曹二虎道:“五天以前,兄弟听说上皇御驾将返,知道韩大人也快要回来了,才去报讯的。” 许俊道:“五天前,局势已经安定,没什麽歹人了。” 曹二虎道: “说得是呀!即使有歹人,最多只是抢些金银财帛,没有敢掳人的,再说她们身上没什麽财物,而且又是辆空车,说什麽也不会有人看上眼的。” 许俊沉思又道:“佛庵在终南之麓,离长安不远,一路都是大道,不应该发生什麽事情的,他们有没有在沿途的村落人家去问一下?” 曹二虎道:“问是问过了一下,但没有消息!” 许俊道。 “你们只问了靠路边的人家,那还不够的,最好再把有十字路或岔路的地方,也都追下去问问看,深入十里再回头。” 韩宏听见消息後,人早已呆了,这时才道:“十里不够,再深入过去,五十里百里都没关系,二虎!你要帮帮忙,一定得查出下落来,多找些人,我出钱。” 曹二虎忙道:“韩大人!别谈钱的事了,小人已经够渐愧了,只要能有办法找到人,兄弟舍了命也不在乎,却不敢再要您的钱。” 许俊道:“二虎兄,你别客气,照大哥跟你我的交情,要你做事是应该的,我们给你钱是看不起你,可是这要多些人才能办得了,你这些弟兄是不够的,最好还要多请些熟人来帮忙,务必在短期内要有消息,这些你先拿著。” 他递给曹二虎是两个金锭,十足赤金,每个重约五十两了,那是赤金百两了。 曹二虎惊道:“许爷,您这是干吗?要不了这么多。” 许俊道: “拿著!重赏之下才有勇夫,再说请人帮忙也不能刻薄人家,你放句话,只要是打听到消息,我另外再送赤金五十两。” 这个赏额太厚了,立刻使人心动,所以有不少的人自告奋勇去探访消息了。 果然人多好做事,而且许俊的研判也很正确,沿途没消息,很可能她们在途中遇惊,折入岔道去再出事,路上的人自然不知道了。 有人在一条通向岔路的小村落中,找到了那辆车,也找到了那个老头儿。 他是被人救起来的,背上腿上都是刀伤,流血过多,奄奄一息,足足昏迷了七天,这才刚刚苏醒过来。 韩宏跟许俊忙赶了去,那老头儿勉强能开口,才断断续续地说出经过。 那天他们回长安,忽见前面尘头大起,却是一队胡儿的骑兵过来,老头儿知道最近这些胡人很不守规矩,怕有意外,忙把车子折入岔道,那知胡儿竟然也追了上来,在村外拦住他们,看见车中的两个女子,立刻就要抢了走,老头儿上去拉扯,竟被他们砍了几刀。 老头儿命大侥幸没死,被村中人救了起来,但是柳青儿跟玉芹被那一队抢去,则不得而知,长安城中的胡人太多,而且差不多都有抢掠妇女的习惯,这是他们塞上的风俗,打了胜仗後,败方一切的物资都是战利品,包括妇女在内,他们不要土地,因为胡人是没有领土观念的。 他们大部份是游牧民族,逐水草畜牧以为生,并没有固定的领域,在每一片广大的草原上,聚居著很多的部族。一个部族又分为许多支族,一个支族又包含著若于家族,乃形成一个奇怪的国度。 在长安城中,聚集了几十个胡族的王公,从这麽多的胡族王公中要去找出是谁劫走柳青儿,那实是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 因为大海捞针,只要找到针的所在,总还有办法可想的,但现在就算知道是那一个劫去了柳青儿,想把人找回来,恐怕还是万分困难。 这些胡儿天不怕地不怕,他们以胜利老自居,因为是皇帝老官儿向他们借兵来退贼,现在把贼人打退了,他们得些战利酬劳是理所当然的事。 总算他们对皇帝老官儿还懂得一点做客人的本份,没抢到宫里去,抢几个民女玩玩,皇帝也无法千涉。 因此韩宏打听到消息,好像跌进冰窖一般,全身都凉了。 许俊则是既愤怒又著急,连声骂道: “不长眼的胡狗!居然欺负到我们弟兄头上来了。大哥,没关系,知道有著落就好,人被他们抢去了还算好,只要不被他们杀死,兄弟一定能把大嫂救回来的。” 这一说倒是又唤起了韩宏的生趣与希望,他记起了老师太的话,说他与柳青儿的婚姻该当有一次大劫,老师太也曾隐约地劝过他,教他看开些,说女人的名节是内心重於形体的,只要真情不移,便算是全贞了。又说红颜多薄命,佳人易遭鬼神之妒,柳青儿不幸生为绝色红颜,偏又是个明慧佳人,所以她的命运中多劫难,也唯有以不变的真情,才能度过劫难,相偕白首。 韩宏当时也表示了说他自风尘中娶得柳青儿,是爱她这个人、这份情,以前都不计较她的职业,以後自然也不会计较她在无奈时的遭遇。 而且,他还再三郑重叮咛柳青儿为他珍重此生。要她不管遭遇到什麽,都必须要活著。 人活著才有希望。 那时主要是怕被安禄山的人搜到了,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出在胜利还京之後。 不管怎麽说,柳青儿总算是听从了自己的要求,没有轻生,含屈地活下去。 在老头儿的叙述中,韩宏听说了当时的经过。追兵渐近时,倒是玉芹急得用剪刀自杀,还是柳青儿把她拉住了,劝她说: “傻丫头!求死是很容易的,但我们这样一死,抛下爷一个人,岂不是害苦了他。咬紧牙关活下去,活到爷回来,总有办法会救我们回去的。” 玉芹哭著道:“那时我们还能去伺候爷吗?” 柳青儿道:“为什麽不能?你应该知道爷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们是从平康里巷出来的,爷对我们何尝有半点轻视?只要我们的心是乾净的、庄严的,身体上的污秽,又能算得了什麽?” “即使爷能谅解我们,但别人又会作何看法呢?” 柳青儿庄严地道:“丫头!我们跟的是爷,不是别人,不管别人如何看待我们,只要爷不嫌弃我们就行了。” 这样才打消了玉芹的死意,车子被拦下来时,她仍然很镇定,一再地想要问出对方的来路,只可惜那老头儿既沉不住气又没注意听,挨了好几刀都没听清楚。 因此 韩宏感到稍稍安慰的是柳青儿尚安在,目前虽不知去向,但一定是可以打听得到的,她自己也会设法知会她的下落,然後再设法把她接出来就是。必要时尚可以请侯希逸出面讨取。 侯司马手握大军,他还可以镇住这些胡人。自从接驾的大军回到长安之後,胡儿的气焰已弱了许多,长安市上也惭惭恢复往日的繁荣。 只是侯希逸这些日于实在太忙,他要跟皇帝商议策划建立朝廷人事,又要布署军务,还要注意军情,因为安禄山的部将史思明,先叛了燕降唐,而後又复叛唐想自立,郭子仪与李泌等正分兵讨伐。 一切都要从头建树起来,侯希逸原是希望韩宏能帮帮忙的,但在家将的口中得知柳青儿被劫的消息,知道韩宏心中焦急,没有再去烦他,而且更派了许俊带了他的部下家将,帮忙寻找。 这样子的支持已经很够交情了,韩宏十分感激,侯希逸道: “君平!别谢我了,你们结缡,我还是大媒,应当尽力的,只要打听到确实下落,我会替你出头去讨人的,你就安心去找寻吧!唉!上皇对你倒十分欣赏,他一直在问你,想召你入宫去谈谈,本来这是个机会,但我知道你的心情,推说你派出公干未返,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而且太感激了,君平目前认为找寻青娘是最重要的事,其馀什麽都不放在心上。” 侯希逸只有摇头叹气,自个去忙了。 许俊带着同僚家将四出访查,而韩宏则又请曹二虎他们一干弟兄,也都在四城探访,却始终不得消息。 人是被一队胡儿劫走的,目标自然是放在那些胡人王公身上,但他们占据许多王公的住宅,戒备森严。 更因为生活习惯的不同,将那些大宅中的汉家佣仆都赶了出来,换了他们自己的侍儿,所以内宅的消息传不出来。 许俊甚至於利用夜晚,潜入几家大宅去探查了一阵,也是没有消息,倒是他被人发觉,误为盗贼,连追带喊要捉拿他,幸好是曹二虎他们机警帮忙在他处放火,引起了混乱,才得以脱身。 可是如此一来,各王公的居处又加强了戒备,连暗入访查也不容易了。 足足十几天,韩宏不眠不休,瘦得两腮见骨,许俊只有暗自心焦,除了好言相慰,又有什么法子呢? 人在没有希望中,开始会寄望於鬼神了,韩宏本来是不信佛的,可是最近的两天来,他开始变得十分虔诚,每见寺庙,一定前去烧香祝祷,祈求菩萨指示。 说来也奇怪,他在每座庙宇中求得的签条都是差不多,劝他耐心等待,总有云破月现,破镜重圆之日。 就是这些空虚的希望支持他,维持他的意志,使他没倒下去。 这一天,韩宏一个人跑到终南山麓的白衣庵中。那是柳青儿避难时栖身的地方。也是在这儿分手遇到第一度劫难的,那次,老师太对他预示休咎,十分灵验,於是他想去再找老师太卜一卦看。 老师太的白衣庵是不准男人进入的,就是在战时,安禄山的军卒都未能入内骚扰,但对韩宏,老师太竟破例允许他入内,在白衣观音大士宝像前虔诚地上香祝祷後,老师太也在佛前起了一课。 她闭目凝神,默思了半响之後,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微笑:“韩施主,恭喜恭喜,这一课竟是旧燕归巢之兆,主团圆重逢,尊夫人即将与你相见了。” 韩宏心中虽然高兴,但他类似的话听得太多了,每一次求神问卜,都是这个答案。 虽然每一次都增加他的希望与信心,但也增添他的落寞心情,因为神佛像是在敷衍他,并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指示。 老师太见他落寞的神情,不祭诧然道:“韩施主,你好像是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似的。” 韩宏忙道。 “弟子为了找我拙荆,这些日子夜不交睫,终日里四处奔忙,食不甘味,怎会不关切呢?” “可是贫尼告诉施主卜相结果时,施主好像并无欣喜之状,似乎十分冷漠。” 韩宏叹道: “不瞒师太说,弟子这几天来,把长安四城的寺院都跑遍了,馨香祝祷以求指示,每次都是差不多的指示。” 老师太肃然道:“这就是了,你想,庙中的神签诗条不下千百条,回答各种疑难,指示迷津,何以在千百条指示偈句中,会每次都有相同的回答?这证明了天心虽渺,却是无微不至,无信不徵的。” “可是弟子始终未得有一句确讯,老是这些空洞的希望,弟子望眼欲穿。” 老师太点点头道: “这是你期盼之心太切,不要怀疑神示,占卜虽是抽象的东西,却颇有些道理,而且贫尼的卜卦不轻易而为,每当心血来潮之际才作一卜,从昨夜开始,贫尼就有预感到你会来,因此这一卜的结果必有信徵。”- 才说到这里,忽闻檐前一阵呢喃,却是一双燕子飞舞,在那个泥巢前迥翔。 老师太神色一动道:“这是去年的一对雏燕儿,今年又从南方过完冬回来了,居然还认得旧巢。” 起身走到门口,望著檐下,但见那对飞燕不住地啾呜、飞翔,却没有进巢,而且颇有忧急。 老师太倒是诧然地道:“燕归旧巢,重返故居,为什麽又绕梁迥翔,不一月进巢呢?难道它们远渡关山,还不感到疲累不肯休息吗?” 正说之间,忽听梁上一阵窗窗之声,从燕巢中探出一颗黑黑的圆头,口中伸出两枝唁唁的红舌,却是一条蛇儿盘踞其中,老师太倒是吓了一跳,退後几步道:“难怪燕儿们不肯进去,原来巢中有凶险,啊!这条蛇儿可真不乖,本来梁上有好几只燕子的,叫它给咬死了两只老的,现在又想来加害这一对新长成的,啊!阿弥陀佛!” 韩宏道:“容弟子来替师太杀死那条蛇。” 他是由於看到那一对归来的乳燕,被蛇儿占据旧巢,变成有家归不得,心中十分愤怒,而柳青儿被胡人掳去,同样是因为强梁所侵,不得团圆,所以对蛇表示了万分的痛恨。 但老师太却道: “阿弥陀佛!蛇儿虽不该,到底也是另一条生命,佛前不可杀生,把它赶走就行了。” 韩宏道:“赶走了它还会再来的,若是它在晚上前来,那两只燕儿正在睡眠中,岂不害了它们?” 老师太轻叹一声道:“天心虽渺,却是无微不至,一饮一啄,俱有安排的。” 那一对燕儿忽而回头迎空飞出墙外而去,韩宏道:“老师太,您看,那对燕儿弃巢而去了。” 老师太摇头道: “不会的。它们去年也遭到蛇扰,而且它们的父母还死於蛇口,它们都没有放弃旧巢,今年又怎会放弃呢?燕子是不会轻易放弃旧巢的。” “那麽它们何以离去?” “也许是出去绕一绕,等蛇儿离开再回来吧!韩施主,你快把蛇儿赶走了吧!” 韩宏在院子里找到了一根晾衣的竹竿,伸出去打蛇,那知蛇儿竟缩进巢里去了。 那巢筑在梁间,为了便於燕子空中出入,巢口略向上偏,韩宏在地下举著竹竿,倒是伸不到巢中去,又不能把燕巢给捣毁,空呼奈何,放下竹竽道。 “我今天才知道投鼠忌器是什么意思,这蛇儿的确把我给难住了,师太!你庵中的梯子在那儿,我去搬来。” 老师太道: “梯子还在後面菜园中放著,只是搬来也没有用,太矮了,仍是够不著。” “那该怎度办?” 老师太忽而笑道:“不忙!不忙!天助仍须自助,天心虽无微不至,但人仍应当自助自强。” 她手指天空,却是那对燕子去而复返,雄燕口中衔著一样东西,飞行极速,而空中却仍追著一团东西,飞得临近,才看清是一群野蜂,而燕子口中衔著的是一个蜂巢,韩宏道: “这燕子忒也无赖,自家的窝叫人占了,它却去夺了蜂儿的巢来,自己又不能住。” 才说著,却见燕儿将蜂巢投入燕巢之中,那蛇儿只当是燕子进窝,一口咬住了,发觉不对,忙吐出来,而蜂群已至,把蛇儿当作夺巢的敌人,嗡然齐聚而上,一阵猛刺乱叮,痛得蛇儿跌出窝外。 从几丈高的屋梁上掉下来,摔得自然不轻,何况那群蜂子还紧追著不放,继续地在攻击著,而且那蜂窝也跟著落了下来,滚在一边。 蛇儿终於在蜂群的攻击下,寂然不动了。那麽多的蜂毒,就是叮咬在人的身上,也会死的,何况是一条蛇! 蜂子也放弃攻击,嗡嗡地围在蜂巢上不断地翻绕,显然束手无策,这个地方不适合筑巢,但它们又无力把蜂巢移走。 这时黑影一掠,又是那头燕子飞了下来,衔起了蜂巢,展翅向墙外飞去,蜂群又嗡嗡地追著走了。没多久,燕子再度回来。却已无蜂群追随,想是已将蜂巢置放回原来的地方了。 两只燕儿终於投入它们的旧巢,从里面探出头来,向老师太唧唧啾啾地叫著,似乎在细诉阔别後的情形。 韩宏却为这一幕情事看得呆了,他没想到两只燕子会有这麽高的智慧,懂得利用蜂群来剪除强敌,现了这一手漂亮的驱虎吞狼之计。 老师太却直念阿弥陀佛,最後才笑道:“韩施主,你该相信贫尼所说的话了,这就是天心微妙,自有安排。” 韩宏摇头叹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一老师太道:“贫尼的卦象中测得的是燕归窝巢之象,现在正是南燕北归之际,而小庵的燕儿恰好在今日归来,这说明了你与尊夫人重逢之期,必在目前,说不定就是今天,你再到那里去找找看。” 韩栩也为之心动,因为老师太的预言很少有失灵的,看来他果真是快找到柳青儿了。 因此他谢了老师太一声,告辞出庵,慢慢向城里走去,来到灞桥附近,却见桥头柳色正青。 第二十四章 这个地方是长安最伤感的所在,因为相送行人,多半在此告别,就是官府中人,要到远处赴任,亲友送行,也是到此为止。 有些小女摘了柳条,编成花冠,卖给送行的人,让他们带在远行人的头上,盈盈告别後,行人将柳冠在桥上抛下河里,随著悠悠的流水漂回长安,这表示自己不久即将回来。 此地灞陵,是古时帝王的陵寝所在,景色很优美,也是长安人仕踏青郊游的所在。 韩宏站在桥头上,有个女孩子上前向他兜卖柳冠,他并不要送谁,却也糊里糊涂地买了一顶,走到桥中央,靠著桥栏,望著河中的春水绿波,鹅儿优游,以及两漫的柳丝飘拂,想这是他跟柳青儿以前偕游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把手中的柳冠抛落到桥下波心中,然後悲声长吟道: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这是他跟柳青儿结缡之夕的催妆诗,当时是侯希逸与李存信二人作伐,把柳青儿替他娶了来,却不告诉他,到了新房,还骗他说是别人迎妇,请他捉刀代撰催妆诗。 他正在为失去柳青儿而伤感,不问就里,提笔就作了这麽一首诗,完全是抒发他的心中痛苦,不似催妆。 假如真是代人家作的催妆诗,恐怕会给人家一顿棒子打出来,但新娘是柳青儿,他自己是不知情的新郎,一首抒怀诗倒也颇为切景。 这件事传遍长安,蔚成佳话,差不多大家都会唱了,因此韩宏在桥头悲歌,立刻引起了两边年轻男女的和声,因为好久没人唱这首情诗了,突然有人高歌,引起了大家对往日繁华的回忆。 韩宏一遍唱完,两条泪痕爬满了双颊,不意远处和声已起,使他又忘情地唱了起来。 忽然,一个悠细而美妙的声音从桥西飘来,唱的是这首诗的下半阙,也是柳青儿当年的和诗。 “杨柳枝,芳菲节。 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 纵使君来岂堪折。” 声音哀婉凄恻,然而却十分清晰将大家的声音都压了下来,而且唱到第二遍时,更是哀伤有如断肠声,把一群人都唱得侧然泪下。 韩宏越听越熟悉,忽而忘情地叫著:“青娘!青娘!你在那里?你在那里?” 他循著声音来的方向,忘情地追奔过去。 不错,这正是柳青儿的声音,这歌声太熟悉了,叫他怎不欣喜若狂呢?可是追到前方一看,却又怔住了。 原来在前面柳荫深处,却并排立著十来骑骏马,马上是一列雄赳赳的骑士,浓眉大眼,衣采鲜明,却是胡人的装束,在那些骑士的後面,则是一辆碧油香车,车廉垂下,大概是什麽王公的家眷出来游玩,而在长安,只有胡人才会携带家将游春,做出那种煞风景的事。 可是韩宏明明听的歌声来自这个方向,因此他仍然想不顾一切的去看个究竟,才走了两步,就听得一声闷雷似的大喝:“站住!没长眼的混帐东西,你不看看是谁在那儿,随随便便的乱闯!” 韩宏一怔道:“是谁在那儿?” “是我家汗爷的七夫人在此游春,闲杂人等不得前去骚扰,你趁早滚远点。” 韩宏一听火就大了,他因为柳青儿被胡人抢去不知下落,好不容易听到声音,而这几个胡人却不让他过去,因此他大声叫道:“这是我大唐的地方,可不是你家汗家的,你凭什麽不让我过去?” 那些胡人横行已惯,那里受得人如此顶撞,一个胡人伸手就是一鞭,将韩宏击倒在地,口中还怒喝道: “大胆的狗才,你在找死!” 韩宏被抽得倒在地下,亏得旁边有人扶了起来,那人低声劝他道:“先生!你是个斯文相公,怎么跟他们顶上了呢?这还是侯司马大人来了,他们才收敛著点,若是在前两天,他们怕不一刀砍了你。” 韩宏却不在乎自己挨了打,他挣著要过去,口中道:“我的妻子在那边,我一定要找她去。” 那胡人这时才注意韩宏的服装,他穿的是文士打扮的便装,但服饰很新,质地很好,显见得是有功名的倒是未敢再使凶了,只是凶狠狠地道: “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那边只有一辆车子,车中坐的是我家七夫人,再也没有别的女子,那里会有你的老婆!” 韩宏却固执地道: “有的!我听见她的歌声,那是我妻子的声音,我认得她的声音。” 其他的人也道:“是啊!我们都听见了,那歌声还真好听,在长安,有好几年没听见这麽好听的歌声了。” 那胡人却横目怒吼道:“住口!你们在找死,刚才是我家七夫人在唱歌!” 韩宏也怔了一怔,却见车帘一掀,探出了一张脸,虽然已经两三年不见,他还依稀的认得,那是玉芹!一阵欣喜难忍,高声大叫道: “玉芹!玉芹!是你在那儿吗?” 叫著跑过去,那胡人却使马鞭一勾,缠住了他的腿,将他拖倒在地,另外几个人乱鞭齐下,雨点似的落在他的身上,韩宏也不觉得痛,仍是挣扎著要起来,口中大叫道:“玉芹! 玉芹!青娘!青娘!” 那些胡人自然不肯放他起来,一个胡人还笑道: “敢情那小娘子就是你的老婆呀!他妈的!你老小子也真不害躁,那麽大岁数了,还娶那麽年轻的老婆!” 其实韩宏也不过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只为了他有了功名,而且担任的工作颇为重要,为了增加威严,留起了胡子,更因为这几天找寻柳青儿,身心交瘁,形容憔悴,看起来倒是老了不少。 跟柳青儿相配,并不会太惹眼,但与亭亭玉立的玉芹相匹,的确是老了一点。 因为他先叫的是玉芹,然後又喊青娘,芹与青的丘差不多。因此没人知道他喊的是两个人。 那些胡人打人则是不让他接近车子,但是韩宏却拚死命也要去到车子那儿,所以挨的打很多,已经昏了过去。 忽然,门帘掀开,玉芹跳下了车子,哭著过来拉住那些胡人道:“各位将爷,求求你们别打了。” 其中一个胡人狞笑道:“小娘子,这老家伙真是你的汉子?” 玉芹点点头道:“是的。他失散了两年……” 那胡人笑道: “你这麽年轻标致,跟著这个老家伙,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别理他了,我们再加上一顿拳脚,打死了他,你另嫁个老公好了。” 说著又要动手,但是那辆车子也缓缓地驶了过来,柳青儿从车上探出了身子怒声道: “住手!你们要干什麽?” 那胡人忙陪笑道:“七夫人,是个疯子……” 柳青儿沉声道:“胡说!我又不是聋子,听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你们仗势欺人。” “七夫人!是这汉子要闯过来,您也听见大汗吩咐的,不准任何人靠近您,有违者格杀勿论。” 柳青儿怒道:“人家可不是来找我,是我这侍儿的汉子找来了,你们为何不准他们夫妇相见?” 那胡人怔住了道:“小人只是奉行大汗的命令。” 柳青儿沉声道: “胡说!大汗只是叫你们保护我,没叫你调戏我的侍儿。” 那胡人急道:“小人不敢了!小人没有!” “还敢强辩!你说要打死她的丈夫,叫她另嫁,你安的是什么心?前两天你趁著没人的时候,对我侍儿不规矩,动手动脚的,有没有这回事?” 那胡人窘急地道:“那……只是开开玩笑。” 柳青儿冷笑道:“开开玩笑?今天你存心想打死她的丈夫,那就不是开玩笑了。给我打三十鞭子。” 那胡人大为著急,其他的胡人也犹疑不动手,柳青儿怒道:“好!你们敢不听我的话,我去请大汗来跟你们说话。阿福!走,上营里找大汗去,记住这些人。” 阿福是那个车夫,倒是个汉人,他提起了鞭子,策马欲行,那些胡儿急了,另有一人忙道:“七夫人!您别生气,小的这就执行命令,哥儿们,打!三十鞭!” 柳青儿沉声道: “每次见血为度,不得徇私,有那一鞭落轻了,司刑人罚十鞭。” 经她这一说,那些家将倒是不敢再徇私了,一个个上来,每人一鞭,对那胡儿抽去。 那胡人是最先将韩宏拖倒的,打韩宏也是他开的头,大概是他天性中喜欢打人,可是他挨打时,却站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 他的同伴落鞭时十分用力,没头没脑,由於柳青儿说过,见血为度,他们多半在脸上著鞭,如果要抽在胸背处,则加倍用力,将衣衫抽破,鞭落就是一条血痕。 三十鞭抽完,那胡儿已经满身是血,不过他比韩宏能挨,虽然像个血人,却仍是站立。 柳青儿才道:“你们给我记好,这儿是大唐的地方,现在侯司马已经回来了,你们不准给大汗惹事,更不得任意欺负百姓,现在给我回去,玉芹,你就留下照顾一下你的丈夫,晚上自己雇车回来。” 玉芹答应了一声,那些胡儿刚要说话,柳青儿怒道:“怎么!祸是你们闯的,打伤了人家汉子,还不让人家去照顾,这是那一国的规矩?” 她看来又要生气,那些胡儿怕又挨揍,倒是不敢再说话了,簇拥著车子,吆喝著走了。 这时才有人纷纷过来,有的帮忙抬起韩宏,有的则询问玉芹,可是玉芹除了吞声哭泣之外,什麽都不说。 有人道:“小娘子,你倒是说话呀!至少也得说你们的家住在那儿,我们好帮你把人迭回去。” 玉芹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失散了几年,今天才见到,我不知道他落脚在那儿,只有等他醒过来问他了。” 幸好这时候外面进来了一条汉子,却是许俊,他先认了一下,才算认出玉芹,正要开曰问话,玉芹却抢著道: “许大哥,你来正好,我家老韩今天才找到了我,可是他却被一群胡人打昏了过去,你知道他落脚在那儿吗?” 许俊见玉芹如此言语,知道必然另有别情,连忙道:“知道!大哥怎麽了?伤得重是不重?” 玉芹道:“他挨的是鞭伤,而且人家下手时,并未存心要他的性命,因此只是一些皮肉之伤。” 许俊看看韩宏的伤痕,才较为放心,但又怀疑地道:“这鞭伤看来不重,怎麽他会昏迷不醒?” 玉芹道:“我不晓得,想是气急攻心之故。” 这时曹二虎的弟兄已经抬了一块门板来,许俊也是他们去找来的。 这些混混儿为了找柳青儿,在长安城里城外四下搜索,看见韩宏跟一批胡儿冲突,他们倒也机警,留下一个人在这儿照料著,另一个就赶紧去通知许俊。 许俊这两天正忙著,因为侯希逸有许多事要找他办,但一听韩宏出了事,扔下一切就跑来了。 那个混混儿在此地目睹一切,他很机警,不敢上前帮忙,唯恐那些胡儿会拔刀杀人,但也知道韩宏没受多的重伤,只是心力交瘁,急怒攻心,一口气给堵住了,现在呼吸已是渐渐复回,只是神智尚未清醒,忙找了一块门板,把韩宏放了上去道:“许爷!好了,回家再说吧!” 把韩宏抬到了大营里,许俊在路上,也由玉芹的日中问到了别後的情形。 她们是在回家的路上被劫掳的,劫取她们的胡首叫沙咤利,是回纥胡部的一个王公,手下有几万人,这次尽率所部入关,帮助大唐退燕军,建功颇伟,而他本人也十分蛮横,他在援唐的诸胡中,也是很强的一股势力,居於领导地位,所以才敢在长安横行不法。 沙咤利掳劫柳青儿後,十分宠爱,立刻就收为七夫人,他来到长安,前後已经抢了六个女子,都收作夫人。此人蛮横无比,他看中的女人,非要弄到手不可,而且将来还准备带回去。 前面的六个女子,其中三个是有夫之妇,而且第五位夫人的丈夫还是唐朝皇帝驾前的侍卫官,妻子被抢,那位侍卫自然不甘心,纠合十几名同伴前去索讨。 沙咤利不但不加理会,反而将那十几个人都杀了,而後恶人先告状,反而跑到皇帝那儿去,说那十几个侍卫要抢他的女人,被他杀了。 他带了几百名骑土,在禁宫前抛下了首级,说是要请皇帝出来讲理,给他个公道。 斯时,侯希逸去迎上皇御驾归来,郭子仪与李泌的两支大军还在淄清平卢一带扫荡安史馀孽,朝廷虽然有上万的禁军,然而跟胡儿的势力相较显得很薄弱。 皇帝不敢开罪沙咤利,只有派出了一个将军来跟他交涉,其实,那根本不算是交涉,那位将军自己承认御下不严,向沙咤利道歉,被杀的人已经死了无法治罪,只有埋在乱葬岗以示惩。 至於被他抢去的女人,那更没人敢提了,沙咤利心里也明白的,反正挣足了面子,也就没有深究。 柳青儿被抢在沙咤利独占的一楝王府中,也听说了种种事情,她知道很难脱出魔掌,本想一死以求贞的,但是却怕害了韩宏。 她知道韩宏爱她极深,分手时还再三关照恳求她珍重此身,不管遇见了什度情况,都要保全生命,若是知道她死在沙咤利手中,很可能会不顾一切来找沙咤利拚命。 而且 她还不敢让沙咤利知道她的身份,否则沙咤利恐怕会主动地找上韩宏,去杀了韩宏。有三个女子的丈夫都是被沙咤利的手下杀死的。 可怜她含泪忍悲,在屈辱中偷生,她告诉沙咤利,说是一个大官的逃妾,那个大官在追随上皇西迁时,被认为是杨国忠的同党而为乱兵所杀,所以她现在是自由的。 这麽说的目的是沙咤利相信她身上别无牵挂,可以一心一意地追随侍奉沙咤利,而她对沙咤利也表现得十分柔顺,目的就是想取得行动的目的,能够等待韩宏来到之时,设法脱离沙咤利而重回韩宏的怀抱。 这两天,因为听说侯希逸已经把上皇迎了回来,柳青儿想韩宏一定也回来了,一定急著在找她,所以她才设法要出来一趟。 好不容易向沙咤利请得允许,但沙咤利却派了十多名亲兵,吩咐严加保护,并且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犯者立杀。 原来沙咤利对她十分宠爱,前面六位夫人,到现在为止还被深禁在王府中,不准出内院一步,更别说是出大门了。 能够放柳青儿出来散散心,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可是沙咤利也知道,尽管柳青儿对他百依百顺,但态度上总显得有点勉强,可见还没有心甘情愿地跟著他,他希望能以情而动之,但也得防备她逃走。 柳青儿在车上,虽然希望能跟韩宏通个消息,但是也体验到情况的险恶,她写好了一封信,包在一块金子上,想找个机会交给一个人,金子作为报酬,希望拾到的人能够将信迭给韩宏去。 这封信一连两天,都没有机会递出来,因为那些家将看守得太紧,不准任何人接近车子一步,那个车夫老姚虽是汉人,却也一样的行动不自由,出外有人跟随,回府後不得外出,因为沙咤利对中原女人很感兴趣,这些抢来的老婆,他打算全部带回去。 柳青儿到灞桥去,原是怀旧遣怀,却没想到听见韩宏的歌声,却不敢出声招呼,怕韩宏不明究竟找了上来,性命就难保了。 正在想法子如何与韩宏联络,却听见韩宏的悲歌再起,一时忍无可忍,出声相和,那知却为韩宏惹来一顿毒打。 柳青儿没办法,强忍悲伤,叫玉芹下来,认作是韩翻的妻子,否则必将引起沙咤利手下的怀疑。 她利用沙咤利的宠信,打了那个家将一顿,也把玉芹留下来,说明一切。自然也看看韩翎是否能由侯希逸那儿想办法。 柳青儿的下落终於找到了,然而,许俊却发了愁。他知道事情很难办,别的胡酋,侯希逸的影响力或许能及,但沙咤利就难办了。 他是胡人的头儿,手下众多,蛮横跋扈,皇帝对他都没办法,只想早点犒赏过了,把他们赶回塞外去了事。 但是韩宏却不这麽想,他知道沙咤利若是回去,一定会把柳青儿也带走,而他却实在丢不下这个妻子。 玉芹拿出了柳青儿带在身边两天的那封信,信是柳青儿用眉笔写在一方绢帕上的。 信上说她落入沙咤利之手的经过,那些玉芹已经说过了,而且说得更为详细。 不过有一些却是她没说的。柳青儿知道沙咤利的势力,也知道从他手中要回来的机会不多,若是侯希逸也没有办法,就不要勉强,更要韩宏不要对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好好地照顾玉芹,另外再娶妻生子,延续香烟,莫作祖宗罪人。 至於她,也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忍受一切的屈辱,期待著将来的重逢,她相信老师太为她所作的命相测卜,老师太说她将有一场灾厄,但最後必可否极泰来,将来可卜夫妇团圆的,她相信有这一天,所以她有勇气忍受一切,她鼓励韩宏好好地活下去,寄希望於将来。 这本是韩宏勉求她的话,现在她拿来勉励韩翻了。 最後她举汉朝的蔡文姬为例,文姬流落胡邦数十年,最後仍然是回来了,她相信自己也能。 也许归来时,她已是鸡皮鹤发的老妇,但她仍然渴望著投回韩宏的怀抱,她的爱情不会变。 她会自己珍重,也要韩宏珍重。 绢上泪痕斑斑,可见她在书写时,心情是河等的悲痛,但她的字迹仍具稳定而有力,证明她坚定的决心。 韩宏执著那方绢帕一口牙齿已咬入了嘴唇,唇角在滴著血,他的心也在滴著血,神情显得很可伯。 许俊连忙道:“大哥!你看开些,多想想大嫂的话!” 玉芹也哭著道:“爷!娘子历尽千辛万苦,只有一希望,就是跟您重聚,您可不能叫她失望,要你们俩个都好好地活著,大家才有希望,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逼她寻死路了。” 韩宏想起她信尾的几句话: “君其千万为妾珍重,善保此身,今後妾为君生,君为妾生,虽隔万里之遥,然两心相系不断,庶几尚可梦里相晤也,君不弃妾,妾不负君,终有重圆之日,若天果不相怜,必不叫吾等再偕白首之盟而中道相夺,则早闻君死讯,妾必不待夕,立随君於地下……” 这是何等坚定的信心!这是何等坚贞的爱情! 韩宏尽了最大的努力,终於使自己平静了下来,因为玉芹还要回去,去侍候柳青儿,也带韩宏的消息回去。 柳青儿在叫她下来时,已经吩咐过她了: “今天你一定要回来,告诉我爷的消息,以後我会再打发你出来的,那时你就不必再回来了,好好地跟著爷、侍候爷吧!” 所以玉芹垂泪道:“爷!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韩宏想了一下道:“你们的生活还好吗?” 玉芹道:“好!好极了!沙咤利对娘子百依百顺,相信娘子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摘了下来……” 韩宏道:“哦?那就该劝他造反!” 许俊道:“大哥!你这话是怎麽说。” 韩宏道:“他若是造反,圣上就会发兵讨伐他,以他那点力量,如何能抗拒天朝大军,等他兵败了,青娘就可以回来。” 许俊只有摇头苦笑,玉芹却道: “爷!娘子倒还真有这个机会,那天沙咤利拿了一堆珠花回来,说是由京中拿出来的,别的夫人都取了一朵戴在头上,只有娘子没有要,说是不希罕,沙咤利急了就说美人! 你必是嫌别人戴过的不屑再戴,没有关系,咱家明天点齐了人马,杀到宫里去,叫皇帝挪个窝,让你住进去。” 许俊冷笑道:“这家伙倒会吹牛。” 玉芹道:“不……许大爷,那时候大人的大军未至,皇帝只得那么几万人,沙咤利若是真的号令一声蛮干起来,皇帝是抵挡不住的。” 许俊道:“後来呢?他考虑过後果没有。” 玉芹道:“这些胡人那会考虑得这麽多,何况其他那些胡人酋长也在商量,说他们应邀前来打燕军的,长安是他们从安禄山手里夺下来的,照他们的规矩,大抢一顿回去算了,还是沙咤利把大家压住了,说咱们既是来做客,就得像个样子,还是等皇帝老倌自己拿出报酬来吧!要是拿得少,大家再抢不迟。”。 许俊道:“这批胡人竟如此无法无天!” 玉芹道: “这都是娘子劝住了沙咤利,沙咤利听了娘子的话,才压住了大家,照他原来的脾气,他还不是强盗一样的,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被他抢去了。” 许俊肃然道:“如此说来,长安後来一段日子的小小太平,竟还是大嫂的功劳了。” 玉芹道:“可不是吗!我们被抢进王府之後,娘子含悲忍辱,却强颜欢笑,哄得沙咤利欢喜,不让他再去抢掠。还要他约束部下守规矩,说起来不知保全了多少人呢!” 韩宏愤然道:“可是我们自己却落得个夫妇分离!” 许俊正色道:“大哥!我知道这是你一时愤急之言,但是却不像兄弟平时所敬仰的大哥了。像大嫂那样,虽在苦难之中,却不忘为别人著想,这才是值得景仰的范畴。” 韩栩低下了头,惭然不语,许俊道:“玉姑娘,请回去告诉大嫂,教她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会救她出牢笼的。” 玉芹又含著眼泪去了,这儿的一堆人却个个都愁眉无语,许俊虽是说了那番话,但他同样也是束手无策,最後只有道: “大哥,看看大嫂为保全长安所尽的力,兄弟也要请侯大人想个办法的。” 韩宏叹了口气: “算了!你别去麻烦司马大人了,他要为整个大局著想,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而去惹怒沙咤利的,你说了只有徒增他的困扰。” “这个兄弟知道,但他是主帅,总要先向他禀明一声,他若是表示了没办法,我们自己再设法好了。” “自己设法?有什麽办法可想呢?” 许俊道:“总有办法可想的,必要时我们可以在路上拦劫,总之,绝不让他把大嫂带回西域去。” 侯希逸闲说韩宏受了伤,也赶来探视,听说柳青儿是落在沙咤利手中,也不禁皱起了眉头,轻叹了一声道:“君平!这个家伙很难说话,这两三天来,我到宫中去,跟圣上商量事情,谈得最多的就是沙咤利,圣上对他的桀傲不驯十分生气,但也只是气气而已,实在拿他没辨法。 当初急於收复长安,把借来的胡军全部集中在长安,竟没有考虑到其他的後果,告诉你一件事,在他所抢的女人中,还有一个是俞国丈的侄女儿,是皇后的堂妹,皇后向圣上哭诉求援,圣上也是没办法。” 他说这番话的用意是在表示他实在无法为助,因为皇帝的小姨子被掳,也一样的束手无策。 许俊怒道:“主公,难道就这麽叫他无法无天,一直嚣张下去吗?” 侯希逸摇摇头道: “以我的意思是管他三七二十一,雷厉风行,限令他们滚出城去,集中在一处,不准他们任意行动,然後择期犒师,送点礼给他们,叫他们滚回去,圣上颇有同感,只是在请示上皇之後,又打消了此意。” “是上皇不赞同?”, 侯希逸道:“上皇也不是不赞同,他是怕我们目前的军力太过薄弱,加起来不过十万之众,而胡人集结於长安老,不下二十万众,相差几近一倍,万一激之过甚,冲突起来,实非其敌。” 许俊道:“可是我们还有郭子仪与李泌两支大军,实力强过他们多倍,他们却是孤军深入了,没有後援的。” 侯希逸道: “话虽如此说,但是上皇伯再一次出亡,到底圣上一次次的被人赶出皇官,是件很丢人的事,那不仅影响到皇族的尊严,也会影响到各地的民心与基础。” 许俊道:“可是听任胡人横行市上,官军不闻不问,官家扮聋作哑,这也不是上国之威呀!” 侯希逸苦笑道:“我说了,你知道上皇如何回答的,他说那仅是长安一地的民众受点委屈,其他地方的老百姓不会知道的,而且长安民众受委屈也不该有怨言,如若战事再起,他们所受的灾祸更烈呢!” 许俊愤然道:“这可不像是圣上所说的话,天子保民有职,怎么能说老百姓受点委屈没有怨言呢?” 侯希逸叹道:“一次逃难,把上皇的锐气都磨尽了,他已经是个老人,所以没有那种奋发的意气了,圣上也不同意这种说法,可是他天性仁孝,总是不想太过违抗上皇之意,只有打消了激烈行动的意思。” 许俊道:“那就一直让他们如此猖狂下去?” 侯希逸道: “那倒不是,圣上已经决定後天在校场点阅新军,把我们的精锐展示一下,让那些胡儿知所警惕,而後再向他们提出约束之令,叫他们守点规矩,同时急召李泌的大军班师,到那时再遣返胡军,那时他们就不敢再多作挑剔了。 所以,君平!你忍耐一下,等李泌的大军一到,我自然会向沙咤利提出要人,就不怕他不答应了。” 第二天,玉芹又被柳青儿打发回来,带回柳青儿的问候,却也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消息是没多大关系的,只是回去之後,沙咤利听说他的手下竟敢抗拒柳青儿的命令,大为震怒,把那个挨了鞭子的手下一刀砍了,又将随行的人,每人罚了十鞭。 这表示他对柳青儿的宠爱,但也增加了韩宏的忧虑。因为如此一来,沙咤利放回柳青儿的可能性更低了。 新军的点阅如期举行,旺盛的军容,旺盛的士气,以及熟练的战技,果然使那些胡人颇为震慑,在长安市上也老实多了,不再有跋扈嚣张的情形,而且侯希逸也派了巡逻队巡行市上,主要的目的,就是防止胡人的行为乖张。 但是韩宏却更为抑郁了。因为沙咤利对柳青儿的爱宠日甚一日,竟然将府中的其他女的都放了回去,单单留下柳青儿。 如此一来,将来侯希逸出面讨人时,更难以启齿了。沙咤利已经放弃了六个女人,只保留一个,侯希逸也不能太过份地要求。 尤其是那位皇帝的小姨子也放了回来,皇帝对此事也不会太热衷了,说什麽他们也不会为了柳青儿跟沙咤利打上一仗的。 许俊知道韩宏心中的忧虑,他跟韩宏两个人私下商谈时表示道:“大哥!看样子我们不能全寄望於侯大人身上了,必须要自己想办法。” “自己有什麽办法可想呢?” 许俊道:“劫人!咱们只能悄悄地把人劫出来。” “她们深居内院,警衙重重,开一标人去,也未必能把人给抢出来。” 许俊想了一下道:“这倒未必,力劫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件事不能找营里的同伴帮忙,只有智取,兄弟心中已有一个计划,只是还须要一两天的时间观察,最好你再向玉芹姑娘问问,沙咤利有那一天要出去赴宴。” 这个倒是容易探查的,玉芹第二天就有了回报,大後天是麻思儿汗的寿辰,他是沙咤利的表弟,也率著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因此,沙咤利这一天一定会过营去饮酒,而且还会待很久。 许俊道: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大後天的午後,咱们开始行动,叫大嫂心里也作个准备,那天要配合我们的行动,而且还得在言词上跟我配合。” 他把计划的大概告诉玉芹,让她去告诉柳青儿,自己则带了曹二虎等一干朋友,在王府的周围勘察地形,预作练习,以为配合。 这是一次很周密的行动,不能出一点差错,幸好还有时间给他们来作预习与准备。 终於,那一天到了。 麻思儿汗的大营在城外的荒郊乐游原上,沙咤利自己的部队也是驻扎这儿,他到了这儿後,先到自己的营中转了一圈,而且也宣布了准许麾下的儿郎饮酒作乐,於是欢声雷动。立刻杀牛宰羊,乐将起来。 许俊在稍後赶了十来头牛以及一大车子的美酒,来到营中,说是七夫人得知大汗要大家同庆麻思儿汗的生日,特地送酒肉来与大家同乐的。 沙咤利营中的将士自然十分高兴,一局声欢呼七夫人万岁,声音震动了旁边的营地,沙咤利听见了,忙著过来问话,这边营中将许俊留下来一起饮酒共乐,因此立刻将许俊送到麻思儿汗大营中。 沙咤利问道:“兀那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许俊从容地道:“大汗!小的叫韩二,是夫人的侍儿玉芹的小叔子。” 沙咤利不明白中原的亲属关系,皱眉道:“你也姓韩,那玉芹的汉子也姓韩,你的年纪不大,竟是他们的叔叔!” 许俊道: “启禀大汗,小人是韩大的兄弟,我们中原的规矩,妇人嫁後,对丈夫的弟弟要跟随儿女一般的称呼,故而嫂子要叫小人为叔子。” 沙咤利大笑道: “这个规矩不好,像我们那儿,妇人出嫁後生了子女後,地位立见提高,丈夫的兄弟对她要像母亲一般的尊敬。” 许俊道:“是!是!小的将来希望能到塞外去,就能接受一些好的风俗了。” 沙咤利道:“你要到塞外去,为什麽?” 许俊道: “是这样的,小人的嫂子侍候七夫人,听说七夫人很喜欢她,将来七夫人会跟大汗回到塞外去,要把她一起带走,小人的兄长离不开嫂子,也要一块儿去,小人则想到塞外去开开眼界。” 沙咤利道:“那地方遍地黄沙,你们汉人住得惯吗?” 许俊道: “住不住得惯倒没什麽,最主要的是小人想到那边去,较为有出息,小人在长安是个杀猪的,整天刮猪皮,剁猪肉,实在厌烦死了,到了塞外,由於小人嫂子的关系,可以转求七夫人在大汗面前提上一提,让小人也能有点出息。” 沙咤利十分高兴地道:“成!成!只要你们一同跟本汗回到塞外,本汗一定能给你们一个官做。” 许俊打了一躬道:“谢谢大汗。小人代兄韩大一并谢大汗的提拔。” 沙咤利道:“你那兄长的伤势如何了?” “已经好多了,多谢大汗的赏赐。” “赏赐?什么赏赐?” “是七夫人要嫂子带回来的,说是大汗赏给小人兄长养伤的。小的兄长见到了金子,伤势就好得多了。” 沙咤利大笑道:“那是七夫人赏给你们的,本汗从不管这些事,你要谢该去谢七夫人才对。” 许俊道:“是……小人转告嫂子,请她再谢谢七夫人。” 沙咤利道:“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谢她?在我们那儿,道谢必须亲自表达才见诚意。” 这家伙十分狭猾,说了半天,目的在探查柳青儿是否跟外面的人有联络,但许俊十分机警,连忙道: “小的兄长本来就想去道谢的,但小人的嫂子说七夫人不见外人,而且王府的门禁森严,吩咐我们不得前去,有事她会来转达我们,我们却不可以去找她,因此,这谢意只好由嫂子去转达了。” 沙咤利十分满意地笑了笑道: “这倒也是,上次你哥哥就是为了乱冲乱撞才挨了打,不过念在他是为了找老婆,所以本汗才不加追究,但是以後你们仍然不可轻易前去,这只是在中原如此,若是回到了塞外,本汗的宫殿中没有这些房子,都是些大皮营帐,你哥哥跟你嫂子可以住在附近,你娶了老婆没有?” 许俊道:“没有。一些人家都认为小人是个杀猪的屠夫,满手血腥,不肯嫁给小人。” 沙咤利大笑道:“没关系,到了塞外,本汗可以赏你五六个老婆,我们那儿的女孩子没有中原的娇小玲珑,但是却十分美丽,而且她们不会嫌你杀生,反而会特别喜欢你,她们崇拜英雄。” “小人可不是英雄,只是个屠夫。” 沙咤利大笑道:“那也够了,敢杀牛的就能杀人,只是塞外没有猪可杀而已。” 双方谈得很愉快,沙咤利忽而问道:“是七夫人叫你送酒肉来的吗?” “不……是小人的嫂子拿了两块金子来,叫小人变卖了买上十几头牛,二十坛子好酒,送到大营中,说是七夫人给众家爷们助兴的。因为小人是屠夫,能找到买牛的客户,长安最近要找这些畜牲还真不容易。” 沙咤利笑道: “这倒是,还真难为你,方才本汗到营里去,一问他们只有六头牛,还是下乡去硬拉来的耕牛,肉又老又不好吃,听说你送来的都是黄牛?” 这是许俊从自己的大营中找来的,倒是清一色的肥好黄牛,因此立刻答道:“是的。小人有些固定的客户,他们跟小人交易多年,故而能买得到,只是价钱贵了一点。” 沙咤利道: “贵一点倒没关系,我们在塞外是以牛羊肉为主食,来到中原,什麽都很好,就是吃起来不习惯,今天麻思儿汗寿诞,也没找到黄牛,只有用条水牛来凑数,你那儿的黄牛快解两头过来。” 许俊笑道:“我嫂子转达了七夫人的意思,叫小人买两头小黄牛来给麻思儿汗上寿的,只可惜时间太匆促,小人只找到了一头,因为没有成双,怕不吉利,没敢送过来。” 麻思儿汗也高兴起来了,大笑道…… “快送过来,我们塞上烤小牛是最上等的佳肴。今天咱家正在遗憾找不到小黄牛,有一头就好,管他成单成双,咱们不信这一套。” 语毕又对沙咤利道:“兄长!这位嫂子今天送来这份寿礼太名贵了,你该把她也接到此地来,我要敬她几杯。” 沙咤利大笑道:“她的胆子小,不敢出来,算了!到了塞外老家,我要遍请回族诸王,为你们正式介绍,现在还是别让她出来的好。” 麻思儿汗笑道:“兄长!你可是怕她被人抢走了-.” 沙咤利居然一笑道:“老实说,我还真担心呢!咱家到中原来,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呢!所以咱家把所有的老婆都放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 麻思儿汗道:“小弟也听说了,那是为什么?” 沙咤利笑道: “还不是她要求的,她说她只有一个人,孑然一身,遇上咱家这麽一位虎将英雄,寄托终身,於愿已足,她希望与咱家长相厮守,所以要咱家多做好事,寻求上天保佑,那些女人在长安都还有家眷亲人,放她们回去团聚,也是一大善举呀!” 麻思儿汗大笑道:“人是兄长抢回了的,又由兄长放了回去,这也算是好事呀?” 沙咤利瞪大了眼道: “怎么不算?以前咱家不要的女人都是一刀砍了。要不然就是赏给下人,那有放回去的? 这次咱家一口气放了六个,岂非是天下的善事?”一麻思儿汗笑道:“那果真是件了不起的大好事,由此看来,这位嫂子必然是个了不起的大美人,我非要见见不可!” 沙咤利道:“改天!改天!今天可不行。你这大营中全是男人,她来可不方便。” “没什麽不方便的,兄弟也有八个女人,都是在此地弄来的,叫她们出来陪著好了。” 沙咤利道: “那可不能比,你的那些女人全是抢来的,我这个女人可是心甘情愿跟著我的,何况她那么美,要是你一看喜欢了要留下,那可太没意思。” 麻思儿汗道:“小弟可没有这麽大的胆子。” 沙咤利大笑道:“得了!兄弟,咱们为女人打架可不是第一次了,那一回不是拚个你死我活的?” 麻思儿汗道:“但每次都是小弟输,把女人让给了兄长,忍气吞声而回。” 沙咤利笑道: “这次却不行,我可输不起,所以必须要等回到老家,正式介绍给大家认识,成为愚兄的王妃後就不怕人争了。” 麻思儿汗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正地想见那位大美人,在他们的观念中,女人并没有多少地位,像货物一样,可以送人,也可以卖掉,因此他对沙咤利如此宝贝一个女人,只觉得好笑而已。 倒是那头小牛牵过来,十分肥壮,看得他大为欢喜,立刻吩咐推出来烤了来飨客,座上还有其他的回纥王公,个个都伸长脖子,可见他们也好久没有尝到这种美味了。 沙咤利道:“韩二,你有门路能买到牛吗?” 许俊道:“每天总有个十来头吧!因为最近时局初定,养牛的人家不大肯卖,而且价钱贵一点。” 麻思儿汗道:“贵没关系,我们拿了钱也没处买。” 许俊道:“那是因为以前的军爷们都是拉了牛不给钱,使得一般老百姓怕了,有牛也不敢牵出来。” 说得那些王公们都有点不好士息思,沙咤利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韩二,以後你就专为他们买牛羊好了,有多少买多少,价钱由你开。” 许俊的目的只在混过今天,乐得大方答应,连忙再三道谢道:“谢谢大汗,只要是价钱上不去打折扣,小人相信每天找个十来二十头牛,四、五十条羊是没问题的。以後若是信用做出去了,数量也可以增加。” 沙咤利大笑道:“很好!你尽量去搜购,每次贩来的牛羊一半送到我那边,一半送到这边大营来。” 许俊应了一声道:“是。只是每天的银钱能否由小人的嫂子,去向七夫人支领?” 沙咤利道:“干什麽?她还管这个!” 许俊道: “据小的嫂子说,七夫人最是体谅人的了,若是要小人向大营里的爷们支领,小人实在没有这个胆子,他们若是嫌价钱略高一点,来个克扣打折,小人负担不了亏累,若是争执两句,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麻思儿汗笑道:“兄长!这人说得也是不错,你我手下人的那副德性还不清楚吗?要他们拿钱来买东西,就像是割他们的肉,所以他们经常买不到东西。” 沙咤利终於叹了口气道:“兄弟!说得也是,中原是礼义之邦,他们是以礼义与法律来治天下的,跟咱们不一样,咱们是比谁的人马多,谁的战士强,规矩不同,生活也不习惯,所以我想早点回去算了。” 麻思儿汗道:“那个孙子不想?可是他们唐家的老倌儿太小气,答应好给咱们的酬劳又赖著不给,叫咱们乾耗在这儿,真是没意思透了。” 沙咤利大笑道:“这个你可不能怪唐家皇帝老倌儿,他是被安禄山赶出长安的,家当都留下没带走,虽然後来他的儿子收复了长安,可是经过了安禄山那一闹,宫里面的好东西都被卷走了,听说现在宫里比咱们还穷呢!你要他们拿什麽出来犒赏?” 麻思儿汗道:“那难道就叫咱们一直等下去不成?” “这当然不会,侯希逸来了,他这支部队没经过激战,一路上只是收拾残馀的燕军,想必是颇有收获的,而且他又跑了一趟四川接上皇,向沿路的州府也徵收了不少的丝绸绢布,想来总可以打发咱们的。” 第二十五章 他们开始聊起家常,许俊却十分的忿慨,想当年太宗贞观皇帝,威震四夷,被尊为天可汗,曾几何时,皇帝在这些胡儿们心目中,已全无一点尊严了。 许俊已经拿定决心,要在这些胡人被遣回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让他们对中原上国多一点敬意。 他也知道这个意思会为侯希逸与皇帝接受的,侯希逸回到长安後,经常为了应付胡人的问题,跟朝中的一批老臣起争辩,侯希逸主张严厉对待,限令胡人留在扎营区,不准出来扰民,若是被拿住了,以乱军治罪。 但那些老臣却力主容忍,不要去撩拨胡人,国家再也经不起一次战争了。 侯希逸气不过,但也没办法,因为上皇也力主慎重,皇帝内心是支持侯希逸的,但是不能违父亲的决定。 好在那些胡族王公所占据的住宅,全是那些老臣的宅第,他们自己不急著收回,侯希逸也懒得去为他们出力了。 许俊的目的是要这些人喝醉,最重要的是要沙咤利喝醉,所以他在自己的大营中,要出了二十几头肥牛,又送了大批的酒来到胡人大营。 他知道近几天来,胡营中缺乏牛肉,因为他们不吃猪肉,专以牛羊为粮,消耗量大得惊人,长安近郊的牛羊来不及供应,再加上他们的态度蛮横,动手就抢,老百姓将牛羊藏在地窖子里或隐僻的所在,不肯献出来。 这造成了胡营中普遍的缺肉,有许多耕田的水牛也被他们拉去宰了,所以他今天赶了这一批黄牛来,必会受欢迎,然後又带了大批烈酒,相信也可以灌醉不少人。 他更伪作答应沙咤利,可以买到大批的黄牛,源源供应。使得他们更为放心,放量的大吃喝了。 许俊自己也被留下一起吃喝,差不多的时侯,他就向麻思儿汗告辞要去准备买明天的牛羊了。 麻思儿汗道:“好好!这是大事,可不能耽误了,你去好了,快点把事办好了,再来喝酒,我们营中的宴会到半夜里还不会停的。” 许俊答应了一声,然後又道: “二位大汗,这……乡下人讲究的是现钱交易,所以能否派一位将爷到七夫人那儿去,叫她把钱先拿给小人?” 沙咤利怒声道:“混球!你先垫个一两天也不行吗?” 许俊道: “小人垫个一两天自然行,可是二位大汗要小人长期供应,就必须先放一笔钱在贩子那儿,他们才肯落力去贩货,那笔钱小人可塾不起。” 麻思儿汗道:“这倒说的也是,兄长!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咱们要人为咱们做事,就不能刻薄人,反正那些钱是在此地才有用,回到咱们老家就没用了,你留著又干吗?叫嫂子多付给他一点,待过一两天,由咱家把得来的金银珠宝,备上一大批,专程去拜访嫂子抵数。” 沙咤利笑道:“你是去还债还是去看人?” 麻思儿汗也笑道:“两者都有,你不肯让她到这儿来,小弟只有登门去拜候了,在你的家里,你总不会怕兄弟把她给抢走吧?” 沙咤利大笑道: “好吧!不过你可得重重的送上一份见面礼才行,你是第一个上门的客人,可不能叫人把咱们回纥的王公看得太寒酸。” “那还有问题,若是在家乡,小弟不敢说大话,除了牛羊之外,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这次到中原来帮忙打安禄山,大家多少都发了笔小财,珍珠宝石黄金,兄弟最少也会端个几大盘去的。” 沙咤利大笑道: “算了!那是打发普通人的玩意,你那嫂子眼光可高呢!我曾经把她带到宝库中去,随她的意思挑三样东西迭给她,结果她只挑了两样我认为最不值钱的。” “啊?这位嫂子倒真节俭!” 沙咤利道:“兄弟!那你大大的错了,她只选两样,是因为我宝库中再也找不出第三样名贵的玩意儿了,就她挑的两样,她说整个库中加起来,也只抵得一样。” 麻思尔汗道:“那是什么东西,如此名贵呢?” 沙咤利道: “一块圆圆的大玉环,已经缺了两个口,另一样则是口破铜鼎,我是用来装珍珠宝石,那知她只要了那口鼎,把宝石都倒了出来。” “这两样东西真的那么值钱吗?” 沙咤利得意地道:“咱家原也不信,後来找了个珠宝古玩商人来估价,还真的不错,他说那块玉是什麽赵国的和氏璧,那口鼎则是春秋时吴王夫差黄池大会时,令各国诸侯勒名其上,共尊为霸主,然後他又送给西施的。这两样东西,无不价值连城,听说是收在皇宫的国库中的,叫安禄山的部下偷出来。” 麻思儿汗道:“我这位嫂子居然有这种眼光,那兄弟倒是要请她把我的那些珠宝也鉴定一下。” 沙咤利道:“假如你只有珠宝,就免了,你嫂子说了,最不值钱的就是珠宝。” 麻思儿汗跌足悔道: “这我怎麽知道呢!当时虽然也弄了一些破铜碎玉等,咱家一气全扔了,只拣些好看发亮的收起来。” 许俊听著好笑,等他们又谈了一阵,才各派了一名亲随,沙咤利道:“你带这韩二回到府中,叫七夫人拿一笔钱给他买牛,记著,钱交给他的嫂子,就是那个叫玉芹的女人,可别让七夫人出来,也别让他进去。” 麻思儿汗也对自己的那个亲随道:“你去见到七夫人,请她一并替我们垫付一下,改天我带钱去还她。” 那两名胡人出来後,很不高兴地埋怨许俊道:“你这狗头实在多事,爷们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大吃大喝一顿,却叫你给拖出来办事。” 许俊道:“两位爷不必烦恼,大营中吃喝有什麽好的?小人还有更好的酒菜,补偿二位呢!” 他把两人带到一处地方,却是韩宏的家宅,家中韩宏已准备好了一桌盛筵,而且还把柳青儿昔日在青楼中的姐妹请了几个在家作陪。 佳肴、美酒,又有漂亮的女人,这些女人都是长安的名妓,不但姿容艳丽,而且态度大方,投怀迭抱,曲意巴结,把两个胡儿乐昏了。 许俊道: “小人想到以後要想大营中的生意,少不得要请一两位军爷帮忙的,所以准备了酒菜在此,还请了几个粉头儿相陪,可就是小人能力有限,只能款待一两位军爷,所以在大汗面前不敢明说。” 两个胡儿已有五六分酒意,一个拍胸膛道:“韩二!没问题,你算找对人了,我家大汗最信任我了,在七夫人面前,也能说上话,有什麽找我就行。” 许俊道:“那敢情太好了,以後军爷只要记住地方,随时都可以来,小人随时都能让军爷满意的。” 另一个麻思儿汗的亲随也道:“韩二!你别光巴结那边,我家大汗对人最大方了,咱家帮你说说好话,他会拿大把的金银珠宝赏给你的,他可比沙咤利汗大方多了。” 想必这是事实,所以沙咤利的亲随也没出声。 许俊道:“这当然,小人要做两处大营的生意,自然对二位军爷是同样的敬重,以後还要请二位军爷多提拔。” 他这边客气,几个粉头儿上媚劲劝饮,胡儿都是酒色之徒,在这等情形下,焉有不醉之理。 等醉有八九分酒意时,许俊才道:“二位军爷!咱们还得到王府去一下,领了钱出来,好去做生意。” 那沙咤利的亲随知道沙咤利的脾气,若是误了正事,处分极重,心里虽舍不得走,却也勉强地站了起来: “韩二!你实在会扫兴,爷们正在兴头上,你又来煞风景。” 许俊笑道: “军爷!去转一下,把事儿办妥了,然後小人请兄长出去联络牛阪子订货,小人再陪二位回来,到这儿乐到天亮都行。” 那亲随道:“这样子行吗?” “有什麽不行的,小人把这几个粉头都留下,回头两个服侍一位,等到第二天,把牛一起赶到大营去,就说二位监督小人买牛提货去了,岂不是好?” 那亲随高兴地道:“这样好!这样好!韩二,你真会办事,又懂得人情世故,脑筋又灵活,咱家要交你这个朋友。” 他们两个人酒意薰薰地,摇晃出门,连马匹也不能骑,许俊遂找了一辆车,把他们放在车上,自己也换了一套胡骑的打扮,驾车来到王府,那两人酒意上涌,已经不能说话了。 许俊道:“军爷!您二位若是不舒服,到门上交代一声,由小人来说话吧!” 那亲随也含糊地应了一下,又偏著头睡了。 到了王府,倒是警戒森严。一个持械的军士立刻上来问道: “干什麽的?” 许俊道:“我是麻思儿帐下的亲兵,你们家大汗在我们大汗帐中饮酒醉了,不慎坠马受了重伤,故而叫我来接七夫人前去照料。” 那军士问道:“怎不将大汗送回来?” 许俊道:“老哥!沙咤利大汗摔断了股骨,大夫说不能移动,至少要静养几天後才能搬动,要是你老哥认为应该送回来,那很简单,你派人去搬好了。” 那军士连忙道:“老哥!别生气,我只问问而已。” 许俊冷笑道:“老兄!我们好不容易弄到几头肥牛,正喝得高兴,不幸而派上了这趟差事,正在一肚子火,没精神跟你扯东扯西,你要是能作主,就给我一句回话,要是你不能作主,就往里面回去。” 那军士忙道: “这事谁也不能作主,对了,我们大汗身边的人没有跟一个回来吗?” “有倒是有一个,只是他也醉倒在车上,你去问他去。” 那军士忙揪开车帘,只见那亲随醉倒在一边,忙把他扶了下来问道:“哈夫达官长,是怎麽回事?” 那亲随醉得舌头都短了,无端被扶了下来,一肚子火,顺手就一巴掌掴去,口中还大骂道:“他妈的!你照著去做就是了,还罗嗦个什麽劲儿?” 这些亲随平时已很跋扈,所以那军士挨了打也不敢生气。 不但如此,而且还得陪著笑脸道:“是!是!不过长官,他说大汗要七夫人……” 蹬的一声,这个叫哈夫达的亲随又踢了一脚。这次被军士闪开了。哈夫达自己一个立足不稳,几乎摔了一跤,许俊忙扶住了,对那军士道:“自然是你们大汗有了指示,我们才来的,你们还不赶快进去通知去!” 哈夫达也叫道:“快!快!若是耽误了,小心大汗回来砍你们的脑袋。” 叫完他又倒在一边,沉沉地睡了。因为有了哈达夫的证明,那军土也就相信了,忙教人到里面去吩咐,同时又帮著许俊将哈夫达移到座中去睡了。一面还皱眉道:“怎麽会喝这麽多?” 许俊冷笑道:“这位仁兄还是比较清醒的,其他几位已经倒下不能动了,中原的酒可真有劲儿,比咱们塞外的葡萄酒或马乳酒强多了,那还能不醉?” 军士道:“车上还有一位……” 许俊道: “那是我的同伴,本来是派他一起护送七夫人的,现在看来也不行了,最好让他在一起躺著,等醒了再教他回营去,回头你们派两个人跟著护送吧!” 说著玉芹扶著柳青儿出来了,许俊上前行礼道:“这位是七夫人吧?沙咤利大汗在敝上处喝醉了酒,正要回来时,从马上摔了下来,把股骨摔裂了,大夫看了後说不能移动,大汗要我来接夫人去伺候。” 柳青儿皱眉道:“非要我去不可吗?” 许俊道:“这个小的可不知道,沙咤利汗一个劲儿的叫七夫人去,夫人还是请上车动身吧!” 那军士道:“是哈夫达回来说的,大汗只是受了点伤,那在我们塞外是常有的事,将养几天就好的,夫人放心。” “可是我什麽都没准备呀!总得收拾一下。” 许俊道:“夫人,事情很急,请您就走吧!若是需要什麽,再教人回来拿好了。” 那军士也道:“小的带四个人护送夫人前去,若是夫人需要什麽,小的回来再拿。” 柳青儿道:“我要的东西,你也能到我屋里去拿吗?” 玉芹道:“夫人,您就走吧!我也一块儿去瞧瞧,要是不太严重,咱们把大汗接回来休养,若是您要留下,要什麽东西,我回来拿好了。” 柳青儿道:“好吧!教人套车去。” 许俊道:“七夫人,两位大汗都急得很,所以派小人驾了车子来的,您的车随後再赶去好了。” 柳青儿道:“嗯!好吧!咱们这就走吧!” 她手上还提了个包袱道:“我这儿带了一些好的伤药,都装在水晶瓶子里,你可得小心些,别震破了。” 许俊把她们二人都请上了车子,那军士则带了四个人,五匹马在车後随著。 若是一两个人,许俊还打算直接在半路应付了,可是五个人,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只有一直往大营赶去,到了营门,他长驱直入,那军士已拦阻不及。 而且看了唐军大营门口戒备情形,他也不敢深入,只是在门口喊道:“兀那汉子,你怎麽把我家夫人送到这儿来了?” 许俊知道他们不敢闯进大营来要人,而且也知道沙咤利的部属大部份都喝醉了,而沙咤利绝对等不及他的部属完全清醒了,再整军前来夺人的,这正是一个跟他解决的机会,因此停下了车子,跳下来,走出营门道。 “老兄!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我老实告诉你好了,我不是麻思儿汗的手下,而是天朝司马侯大人帐下的中军许俊,你们大汗抢去的这位七夫人,是我的嫂子,我把她接回来了,请归告沙咤利大汗,就说我们很感激大汗这段时间对家嫂的照顾,不过家嫂是有夫之妇,难当厚爱……” 那军士看到情形不对,再老也担不起责任,只得留下了两个人在营门口看著,自己却飞马跑去通报沙咤利了。 许俊把柳青儿与玉芹送到大帐中,韩宏也闻讯赶了回来,夫妇这次才算真正的重逢了,相拥而泣,恍同隔世。 不过,问题并没有解决,沙咤利很快就会来的,也想得到他不肯善罢甘休。 所以许浚立刻请他们夫妇一起去见侯希逸。 侯希逸刚好在大营中,听说许俊把柳青儿接了回来,倒是十分惊奇,尤其是听说他是单人匹马,把人从沙咤利的行辕中接出来,更是难以相信。 所以立刻接见他们,再听许俊说了经过,他也发愁了。皱眉道:“许俊,你不该把人带到大营的,这一来就得跟沙咤利直接冲突了。” 许俊道:“主公!末将盘计过了,末将无论把人带到何处,沙咤利也总是难以善罢甘休的,若是藏在别处,他一定会带了人四城乱搜乱找,暴怒之下,杀人放火的事都在所难免,那时反而难以收拾了。” 侯希逸道:“你把人带进大营就容易收拾吗?” 许俊道: “末将送到沙咤利营中的十几大坛的烈酒,未将又在酒中加了少许的面母和迷药,他们喝下去後,势必要一个对时後才能苏醒过来,因此在十二个时辰内,沙咤利不可能有什么大举的行动,他若是简从而来,我们正好利用机会把他给扣了起来……” 侯希逸道:“扣起来事情简单,如何善後呢?” 许俊道:“主公不是诏过,圣上对这批胡儿的骄横跋扈十分讨厌吗?正好借这个机会擒以立威!尽缴其械,押送到塞外,再放他们自由,那时就不怕他们捣乱了。” 侯希逸道:“目前长安城中的胡儿不下十数万,而沙咤利才得三万来人,其馀的又将如何呢?” 许俊笑道:“主公放心好了,末将已经打听得很清楚,沙咤利在胡人群中也不得人缘,他常倚势欺凌他族,别的人都对他很反感,知道他吃了亏,没有人会支持他的,此其一。而他的表弟麻思儿汗在回部中势力占第二,我们折下了沙咤利,他就居於领导地位,自然也乐於支持,而麻思儿汗的胆子没有他这麽大,今後也不敢有什麽作为的。” 侯希逸点点头道:“事情能如此理想就好了。” 他的口气显然已经活动了,因为皇帝一再地在他面前数说胡儿的无礼,叫他急召李泌或郭子仪的大军班师,然後对这些胡儿痛加约束,务必要他们对上国天威知所畏惧再放他们回去。 皇帝之迟迟不犒师遣返诸胡,也是这个原故,因为这些胡人蛮横不义,如果不受点教训回去,他们对天朝上国,不知敬畏,一点不对劲,就兴兵来骚扰一下,甚至经常提些无礼的要求,令人烦不胜烦,那时若对他们用兵,则必须要劳师远伐,国库在新乱之後,已十分空虚,实在支应不了这一笔钜大的费用。 最好的机会便是趁他们在中原时予以警戒一番。 但是皇帝却要等李泌或郭子仪回来後再办这件事。那却不是对侯希逸的轻视,而是侯希逸手中的这批军队,是皇家的基本武力,不舍得用来轻易作战。 皇帝再三解释,侯希逸心中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但总是有点不痛快的。 他是个武将,以地位而言,犹在李泌与郭子仪之上,而且他手中也握有一支大军,但是这次的平乱之役,他没有跟敌人接触,最多只是一些扫荡的工作而已。 皇帝尽管对他十分倚重,但是封侯拜相的荣耀却是难以企望的,因为他得到的战绩不够辉煌,没什麽成名露脸的事。因此,他也极力想表现一次。 如果能不藉外力就把胡人制服下去,他侯希逸也可以在人前骄傲一下了。 不过他也是个慎重的人,这件事如果办砸了,那可是一场大麻烦,所以他仍然在沉吟不决。 柳青儿道:“司马大人不必为妾身的事烦恼,妾身再回到沙咤利那儿去就是了。” 韩宏连忙道:“不!青娘,你不能回去。” 柳青儿道: “郎君!妾身也不想回去,但是为妾身一人,要跟沙咤利掀起一场血战,死伤万人,那妾身的罪孽就大了!” 韩宏急得直搓手,眼看著侯希逸,却不敢提出要求,他也知道死伤上万人还不见得能解决,这个问题牵涉太大,後果也十分严重。 许俊却道:“嫂子,你已经到了大营了,就不能再回去了,若是让沙咤利堂而皇之地把人从大营中再抢回去,主公今後将何以做人!别人说起来又将是如何一番言语?” 侯希逸悚然一惊,许俊说得不错,他此刻容忍的一片苦心,上有上皇或会谅解,恐怕连皇帝都不会以为然,因为皇帝在战乱中先以监国而立,现在才正式地坐上龙椅,却被胡儿弄得灰头土脸,全无威严,正是一肚子火。 若是沙咤利堂而皇之地从军营中再夺回柳青儿,叫人说起来,实在是太难堪了。 不仅他会被人讥为贪生怕死、畏怯胡人,连皇帝也会为了他丢尽颜面而责怪他的。很可能这辛辛苦苦挣来的一个主帅,就会被人家挤掉了。 所以他沉下脸道:“青娘!你不能再回去了,那怕跟沙咤利拚个你死我活,也不能再要你去受屈辱。” 柳青儿何尝想回去,她只是故意激一下侯希逸而已,经许俊的一打边鼓,果然是见了效,她的心中已定。 不过 她究竟是善良的,也是明理的,若是为她而引起一场血战,她确是於心难安的。 因此,她忧心地问道:“沙咤利又将如何应付呢?” 侯希逸冲动地道:“说得通最好,说不通本爵将不辞一战,你嫁君平时,是本爵做的大媒,对你为沙咤利所掳,本爵已万分抱歉惭愧了,好不容易许俊将你由魔掌中救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能再叫你受委屈了。” 他说得慷慨激昂,但实际上的原因还是为了他自己居多,因为他看不起这种人。不过韩翎仍是十分的感激,侯希逸毕竟是在保全自己的妻子。 所以韩宏道:“司马大人,能否避免一战呢?” 侯希逸道: “除非沙咤利能够讲理,告诉他青娘是你的妻子,肯放弃青娘,否则这一战很难避免的,不过,你也不必太耿耿於怀,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国家的尊严与体制问题,一个化外的胡酋,能到京师之地来掳劫官眷,这对国家的尊严也是一项挑战!” 韩宏叹道:“但是廷议上,侯公恐将受到责难。” 侯希逸道:“我不怕!谁要是反对,就叫谁把自己的妻女献出来,送给胡人和亲去,这批老家伙自己被胡儿吓破了胆,一味的迁就,慷他人之慨,把别人的妻孥不当人,就叫他们自己大方一下试试看。 君平!这不是青娘一个人的问题,皇帝接到许多地方官转来的奏陈,都是要求朝廷为他们索回被胡人劫掳的家人的,圣上为此十分震怒,指示下来,要我一定在胡人退去前,把他们掳去的人留下来,我想由沙咤利开始也好。” 许俊见侯希逸道出了圣上与他密议的内情,知道了朝廷的态度,心中大定,於是上前一拱手道:“主公,既是朝廷对胡人也有镇压之意,末将回头就把沙咤利留下来了。” 侯希逸道:“许俊,沙咤利那一彪人马可不是好惹的。” “主公请放心,末将已有安排,他此刻能调动的人马不会超过两百骑,其馀的都醉倒了。” 侯希逸道:“沙咤利号称当世虎将……” “一个人再凶也有限,末将当以智擒之。” “要是他按兵不动,等他的手下都清醒了再来索战?甚至於他还会联合其他的人一起来呢?” 许俊道:“那这个人就是城府很深,我们必须要先下手为强了,明日天明前,若不见沙咤利来到,末将请拨骁骑五千,直踹回营,趁他们宿醉未醒,把他们先捆起来。” “那行吗?不会引起别人的误会吗?” 许俊道:“趁黑行动,攻其不备,只要制住了沙咤利,主公再以大军继之,相信没人敢动了。” 正说著,外面已有人来报说沙咤利带了五十馀骑,飞奔大营而来,侯希逸道:“这家伙也太不像话了,只带了五十骑,就敢来踹我的大营了。” 许俊却道:“恐怕他是调不到人手了。” 探子道:“是的,这五十骑中还有一半是各族王公。” 侯希逸一怔道:“各族的王公也来了?” 许俊道。 “他们都是在麻思儿汗那儿祝祷庆宴,赶上这场热闹,所以也一起过来了,主公,这倒是绝佳机会,可以把他们一举都困住。” 侯希逸道:“若是他们单独而来,倒是要慎重处理,若是扣下他们,将更易激起他们部下的反感。” 许俊道:“当然也不是无理的扣住他们,我们是站在理上,他们蛮不讲理,或是支持沙咤利无理取闹,扣住他们也没关系,这些王公不会一个人来,必有一两个跟随,而且也不会是全部都支持沙咤利的,我们放走他们的随从以及那些较为明理的人,出去後自然会为我们作一个公平的评述,那时就不会有麻烦了。” 侯希逸沉思一下道:“就照你说的去做好了,不过一定要小心,而且也必须要作万全的准备。” 许俊道:“这倒是,大营之中,主公请交给末将全权处理,主公最好不出面,以便万一闹僵时,还有个转圜馀地。再考,今天只是个突发事件,那些王公们都没有作准备,所以他们的人也都留在驻扎的地方,主公最好去准备一下,调集兵马应变,若是末将这边扣下了那一族王公,主公那边也急速挥军攻入他们的驻地,将百夫长以上的军官全部予以枸禁,防其生变。” 侯希逸担心的就是引起冲突成战争,对这个先发制人的举措倒是十分赞成,而且他对许俊的能力也相当信任,闻言点头道: “好!我把令箭交给你,大营之内的人随你调派,我要赶到禁卫营去,调用那边的人备战,同时也要急速知会驻在四城的兵马听候指令行动。” 由於人员众多,无法集中在一地驻扎,大营中只是侯希逸的帅辕所在,随驻只有一万多人,其馀的分成四路,驻扎四城,也是有镇压胡军、悍卫皇城的作用,现在事态紧急,他必须要去坐镇指挥了。 侯希逸由侧路急急地离去,许俊这边也迅速作了一番准备,好在帅府的家将亲兵一直都是由许俊指挥,无须将令也能调动他们。 也不过才草作安排,门上来报,沙咤利已经来到大营门口,那儿也已加强戒备,一百多名执戈的龙虎卫列队肃立,气氛显得很紧张,使得沙咤利等不敢鲁莽地冲进来,只在门口叫道:“侯希逸!你快把我的女人送出来,否则本王就要踏平你的大营了。” 正在叫骂间,许俊更了战衣,身被盔甲,腰悬长剑,威风凛凛地单身走了出来,一抱拳道:“敝上不在营中,沙汗爷有话跟在下说一声也是一样。” 沙咤利一时还没认出他来,挥手叫道:“走开!咱家找的是侯希逸,别人作不了主。” 许俊笑道:“若是别的事,在下的确不敢作主。可是刚才听汗爷说什么女人的事,这点在下倒是可以全权作主。” 沙咤利道:“好,你们营中有个叫许俊的狗头,他骗了咱家的女人,逃到大营中来了,可有这回事?” 许俊笑道:“有的,不过许俊不是狗头,是侯元帅麾前的中军郎将,他是接了一个女子到大营中来,那是他拜兄韩员外的妻子,是她的嫂子。” 沙咤利道:“胡说!咱家的女人柳氏明明是没丈夫的。” 许俊道:“这无须强辩,把人请出来认一认就是了。” 他挥挥手,韩栩带著柳青儿与玉芹远远地走出大营站著,沙咤利叫道:“就是她!就是她!那是咱家的女人。” 许俊道: “沙汗爷!我拜兄韩员外是长安的名人,我嫂子也是长安市上有名的人,你不认识他们,但与你同来的各位中有不少以前来过长安,应该知道的。” 那些王公有认识两人的,忙低声对沙咤利说了,沙咤利不禁呆了道:“老七明明说她是一个大员的逃妾,现在已经死了,她是没有主的。” 许俊道:“那是我嫂子的权宜之计,她如不那样说,怕你会逞强杀害我韩大哥,汗爷以前抢了女人,都是把人家的丈夫杀死的。” 沙咤利急叫道:“咱家不管!咱家要定了这个女人!” 许俊睑色一沉道: “大汗!办不到,我兄嫂夫妇恩爱,长安市上无人不知,是公认的一对神仙眷属,以前为了韩大哥要追随侯元帅出征,才暂时分手,那知被你抢了去,害得他们夫妇分离,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岂能容你再来破坏?” 沙咤利道:“咱家找皇帝说话去。” 许俊道:“找谁都没有用,圣上绝不会答应这个无理的要求。” “笑话!你们皇帝欠了咱家的情,咱家帮他打败了安禄山!” 许浚道:“各位援手之德,朝廷十分感谢,正由各省徵募丝帛金银,准备酬谢各位。” 沙咤利道:“咱家不要那些玩意儿,只要这个女人,那总行吧?” 许俊道。 “还是不行。大汗!大唐有大唐的国法,国法保护大唐的子民不受侵侮,圣上的责任是维护国法,他也不能枉法来拆散民众的夫妇,一个好皇帝更不会如此做,而我们的圣上一直都是爱民的好皇帝。” 沙咤利冷笑道:“你别太有自信,我们可以走著瞧,我去找皇帝说话。” 许俊道:“你不必去浪费时间,圣上前些时候,还对侯元帅下过诏令,要他转示你们,对你们被邀来帮忙作战,朝廷很领情,朝廷也必有一番酬劳,但绝不会用老百姓的妻子来作人情,你们所劫掳的女子必须全部释回,一个都不准带回去。” 这番话在那群王公间引起了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许俊庄容道:“你们自己也经历过战争,也许同样地有向邻邦借兵的情形,若是你的朋友帮你打退了敌人,你也要拿自己的妻子为酬吗?” 沙咤利大笑道:“你说得不错,咱家帮人家打仗,那一次不是带一大堆女人回去?” 许俊道:“那只是你,你是塞外的强老,只有你帮人,你抢人,从没尝过被人宰割的滋味,所以我不问你。” 有几位王公可能曾经受过沙咤利的强行勒索迫害,因此都低头默然。 连麻思儿汗都有同感道:“表兄,这个要求倒是合理,上次你帮了我的一次忙,却带走了一大批的女人。” 沙咤利叫道:“我可没有带走你的女人。” 麻思儿汗道:“可是你却带走了我部下的妻子,使他们对我发出抱怨,弄得我无以对他们开口说话。” 沙咤利道:“有什麽话好说的,强者有权取得一切,这是我们大漠上的规矩。” 麻思儿汗道:“表兄!在塞外,你是强者,但是跟唐朝比起来,你只是一个小部族的汗酋而已。” 沙咤利怒叫道:“表弟!你说什么?你究竟帮谁?” 麻思儿汗道:“我不帮谁,我服从真理,大唐的皇帝这个要求很合理。” “你准备把到手的女人都放回去!” “是的,她们都不肯跟我们到塞外,已经有两个自杀了,其馀的听说我要带她们走,也是整天的啼哭,强把她们带著也没有意思。” 沙咤利道:“你是你,我是我,你肯放弃那些女人,我却一定要这个女人。” 麻思儿汗道:“那你就自己去争吧!我们可没有理由帮你争女人而跟大唐打上一仗。” 沙咤利冷笑道:“没用的东西,你害怕了?” 麻思儿汗道:“不是害怕,是没有意思,你争女人,叫我们跟著你去跟大唐开战,这太没有意思了。” 沙咤利万没想到自己的表弟也会扯自己的後腿,不禁怒道:“表弟!你记得以前向我求救的时候吗?” 麻思儿汗愤然道:“记得!你来帮我打退了敌人,可是你的人照样抢走了我们的牛羊、财产、女人,比敌人还凶狠,除了一场名义上的胜利外,我的损失比战败还大,因为在以後的五年中,我还要付给你帮助出兵的酬劳,所以我一点都不感激你。” 沙咤利怒道:“好!好!你记住,等回到塞外,我会叫你记住今天说的话的。” 麻思儿汗道: “表兄,我也告诉你一句话,你虽是塞外最强的,但是我们已经受够了你的压榨与剥削,所以借著这次的机会,我已经跟几位相邻的王公商量好了,结成同盟,你只要对我们中的一个发动侵略,我们就会联合起来对抗你。” 他说著说,已经退了下去,跟六位王公并骑在一起。很明显的,这是一个集团。 沙咤利不禁呆了,逐一凝视著这些人,然後冷笑道:“好!好!你们竟敢背著我偷偷结盟!” 麻思儿汗道:“表兄,我们是为了保护自己,不想在你的欺凌下生活。” 沙咤利道:“你们这些人就能反抗我了吗?” 麻思儿汗道:“够了!我们单独的力量不够抵抗你,但是集合起来,就比你多出一倍的人。” 沙咤利道:“我若是联合起草原上其他的部族,足够把你们踏成平地。” 麻思儿汗笑道:“表兄,你可以试试看,看有多少人会加入你这边,我们互相结盟,是互相尊敬,大家平等的,而跟你结盟,却一切都要听你的,因此我相信加入我们这边的人会越来越多。” 沙咤利看看那些王公,虽没有做什么明确的表示,但没有一个人有支持自己的意思,益发暴怒地叫道:“你们都给我小心点,不知道那一天,我会横扫整个草原,踏平你们每一个部族。” 麻思儿汗道:“表兄,你最好老实点,我们这六大部,刚好围在你的四周,只要你有所行动,我们就会合出兵,绝不让你得逞,我们都不够资格称霸草原,但也不想在草原上出现一个霸主。” 沙咤利气得直想杀人,但是他却不敢再对这些同伴发火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孤立,假若惹怒了这些人,自己必将受到围攻,那就惨了。 这次出兵助唐,自己率了两万人左右,那些部族或则一万,或者五千,算起来虽是自己的人最多,但他们若是联了手,足足比自己多出好几倍。 要破坏他们的团结,只有慢慢设法,不过要靠他们支持去争回柳氏,看来是无望了,必须要靠自己。但是自己随来的亲兵只有二十几人,还带了七八分酒意,能管得了用吗?沙咤利不禁深自後悔了! 照此刻的情势,最好是收兵回营,等大营中的人清醒了再说,可是此时若是虎头蛇尾一退,自己的尊严丧尽,连自己的部属都会对自己失去了敬意,那更糟了,说不得只有硬著头皮拚一下了。 不过幸好大营外又是一阵蹄声杂杳,却是在他行辕中的家将亲兵赶来了。 这些人没有去赴宴,还是清醒的,而且他们也都是百战沙场的勇士,虽只有两百来人,却也壮了不少声势! 沙咤利大为振奋,拔出了大刀,高举著大喊道:“儿郎们!跟著咱家冲进去!” 那二百馀骑齐声呼应,倒也十分的惊人,不过唐营前的一百多名龙虎卫士也是千中选一的,他们神色不动,手持长矛,排成了四列方阵,坚守著营门,看来要冲破这个方阵也颇为不易。 而且许俊将手一挥,营中再度转出了两列弓箭手,为数也在百来名,每人肩背箭壶,插满了雕翎长箭,手上一枝强弓,箭已在弦! 沙咤利的部众如果硬冲,势必会被阻於门前,而箭雨继之而来,伤亡就够惨重的。 因此他们只冲了十几丈,即已自动停住,许俊见到群汗已与沙咤利离心,使局势大为转利,因而对沙咤利这一关更为重要,只要镇住了他,诸胡皆服,侯希逸的希望就能顺利达成了。 对自己,对韩宏也都有莫大的好处。 不过,也不能蛮干,因为,沙咤利究竟是来帮忙的。 在破燕战役中,沙咤利建功颇伟,朝廷既以信义服四夷,当然也不能对他太过份,诸胡虽与沙酋离心,毕竟他们是同来自一地,免死狐悲,不能太叫他们寒心而起反感。因此,许俊只将手朝下方一指。 这是个警告手势,唆唆急响中,一排箭脱弦而出,钉在骑队前半丈之处,整整齐齐的排出一列直线,这显示了箭手的准确;入地及半,说明了弓的强劲。 果然,这一手又镇慑住那群胡儿,使他们又自动地退了丈许,许俊厉声道:“沙咤利! 你若是敢再叫你的人进前一步,我就叫你们全军覆没!” 沙咤利也叫道:“你不将老七交出来,咱家绝不退後。” 许俊道:“你难道为了一个女人,要把你的手下全部葬送在此地?” 沙咤利道:“不是这麽说,你们从咱家的行辕里抢走了咱家的女人,那对我全族都是一大侮辱,草原上的勇士是宁死不受辱的。” 他很懂得蛊惑煽动人们,果然那些手下又都齐声呐喊起来,许俊道:“你要弄清楚,那是我兄长的妻子,不是你的女人!” 沙咤利道: “照我们的规矩,她跟咱家一起睡过觉,就是咱家的女人。” 在大漠上是有这种规矩,因此那些胡儿又都齐声鼓噪起来,许俊不禁眉头深锁,各地的习俗不同,大漠上确有抢妻的风俗。 看中了一个女人,即使是有夫之妇,也可纠众去抢来,只要对方势力不敌,这个抢来的妻子就名正言顺地成为合法的妻子。而前夫也可以再邀人再抢回去。 所以大漠上时有争执,因而也养成他们好闹骠悍的民风,他们随时随地都要为保护自己而斗。 许俊知道讲理是不可能有结果的,要想平和解决也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一方也同放弃,可是韩咤拚死也不会放弃的,沙咤利自然也不肯。 唯一的方法,只有付之一斗了,但是最好是别打起大规模的战争,把事态扩大了,往往难以收拾昀。 想了一下,许俊走出几步道:“沙咤利,这只是一两个人的事,别把旁人也牵进来,你们大漠上在争女人,两不相让的时候,只有一个最乾脆的办法决斗!” 沙咤利笑道:“行!叫她丈夫出来,咱跟他决闹。” 许俊道:“我大哥是个文弱书生,你跟他决闹好意思吗?” 沙咤利道:“为了争相爱的女人,男子演当不辞一死!” 许俊却道:“我代替我兄长跟你单独一决!” 沙咤利看看许俊壮健的身材,有点踌躇道:“又不是你的老婆,你凭什么代替?” 许俊道:“为了我们兄弟手足之情,沙咤利,你不敢接受挑战就滚回去,少说那种不要脸的话!” 他故意利用胡人好胜的心理,挤得沙咤利无话可说,而且那些胡人也都叫喧起来:“大汗,你是无敌勇士,怕什麽?跟他决斗好了!” 沙咤利已无可推托,愤怒地拍马上前,举刀吼道:“匹夫!咱家一刀劈死你!” 许俊却慢条斯理地回到营中,柳青儿忙过来,垂泪道: “兄弟!你拚不过他的。” 许俊却笑道:“大嫂,你怎麽对兄弟没信心?兄弟在战场上也没被人打败过,我会赢他的。” 他整整衣服,也提了一口刀,韩宏只握了一下他的手道:“兄弟,多保重!” 大恩不言谢,许俊为他所做的一切已非一个谢字所能代表,而且他跟许俊的交情也不必说谢了。 许俊提了刀,选了一匹马,慢步跑出营门,沙咤利已迫不及待地挥刀砍来。许俊举刀相迎,当的一声,火花四溅,许俊才知道沙咤利的臂力之强,两臂被震得都酸了。 沙咤利一刀紧似一刀的砍来,许俊招架了十几刀後,终於敌不住沙咤利的力大,不仅刀被击脱了手,人也被他从马上击落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条人影疾掠而至,双双合力架住了沙咤利向许俊砍下势猛力沉的一刀。 沙咤利果然了得,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男一女出剑架住他的刀,仍然顺势将刀往下一沉,逼使他们不得不撤剑跃退。但这一阻,却使许俊死里逃生。 沙咤利精神陡增,他的手下也疯狂地叫好,为他们的大汗喝采,沙咤利驱马冲来,一刀直落,想把许俊砍成两片,那知许俊的功夫都是在地上练的,马战并不精熟,到了地上,他一扭身已避开了刀,跟著伸手,搭住了沙咤利的腕子,将他从马上拖了下来,跟著就是一拳一脚,将沙咤利击得连连滚翻,手中的刀也被夺了去。 沙咤利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许俊将夺来的刀已比在他的喉咙上,使沙咤利怔住了。 无敌的沙咤利败了,他的那些手下都没声音了。 沙咤利怒声叫道:“你杀了我好了。” 许俊道:“我不杀你,只是你已经打败了,再也不准来找麻烦了,回去吧!” 沙咤利道:“不行!你非要杀我不可,否则我不饶你。” 许俊把刀丢了下来道: “要杀你自己杀,我大唐男儿从不为争女人而杀人。” 说完他傲然转身而去,沙咤利一时羞愤难当,拾起了刀,追上了许俊,就朝背上一刀砍去。 大家一声惊呼,但许俊早就听到沙咤利奔来的脚步声音,及时一闪,沙咤利一刀劈了个空,许俊又在他屁股上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上前一脚踏住他握刀的手。 沙咤利又痛又愧又怒,大声叫道:“儿郎们!这狗头侮辱你们的大汗,上来劈了他!把他砍成肉酱!” 他叫了几声,许俊根本没理他,只对他冷笑著,又回身走了。沙咤利茫然起立,才发现他自己的手下以及那些回族王公,都掉转了马头,丢下他走了。 许俊已经胜了他,可杀他而不杀。他却卑鄙地在许俊背後再度攻击,这种行为深深引起了族人的不满与不齿,因此他们都走了。 只有沙咤利失神落魄地站著,没有人去看他一眼,几乎没人把他当作个人了。 这时韩宏与侯爷希逸也赶了来。 韩宏一见许俊正向那对男女致谢,不由地振奋大叫:“朱兄!” 男女二人也看见了韩宏,男的迎向前伸出双手:“韩兄!” 原来及时赶来救下许俊的这对男女,竟是朱丹和毒美人。 韩宏紧执着朱丹的双臂:“朱兄,你们的武功真恢复了?” 朱丹笑道:“只能说尚在恢复中,否则岂能让那班胡儿如此张狂。” 许俊也走了过来,哈哈一笑道:“要不是二位及时相助,我可就成了那胡儿的刀下之鬼啦。” 韩宏正替双方介绍,唐营里已起了一片欢呼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