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邪真系列之破阵》》 第一章 天有眼 引子 “破阵?” “什么是破阵?” “破阵是高手要突破敌方阵容才干的事,凡夫俗子一生都在围城里,从不破阵。” “破什么阵?” “破阵有三:一是摧毁敌人之战阵。二是超越命运之布阵。三是突破心中之迷阵。一是敌阵。二是疑阵。三是心阵。也就是说,一个人要得到成就,除了要打倒敌人,还得要打败自己、打破命运。” “破阵有什么意义?” “正如有困难才有克服困难的方法,有问题才有解决的方式一样,高手的一生总是不住的在破阵,一旦无阵可破,或破不了阵之际,就是高手终须阵中亡之时。” ——乙丑年?“藏王阁”: 古大侠有问 金前辈作答 温小侠恭录 第一章 天有眼 第一回 沉没的羔羊 他在阴影里,等了十分久。 很久,很久。 他在等他。 他要杀他。 他是杀手。 他叫沈凄旋。 他的脸很长。 他杀人很慢。 好杀手通常都是杀人于一瞬,也就是说,出手很快。 极快。 但他却慢。 他杀人以慢出名,却有同样功效:他要杀的一定得死。 人死得慢比死得快更痛苦,也更恐怖。 所以他的名头很快的就把许多同行杀手压了下去。 他现在等的是一个名人: 方邪真。 方邪真目前在洛阳城里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就算在武林中,方邪真也是一个新近崛起的天之骄子。 所以他要杀他。 他跟他有仇。 他在等。 等他来杀他。 沈凄旋要杀方邪真。 原因:因为方邪真杀死石断眉。 石断眉是他在“秦时明月汉时关”杀人组织中同门。 他们只有七名同僚,不多,不少,不增,不减,因为他们的两位领袖都一致认为:人太少,无法办大事,做大案;人太多,也一样守不了机密,太杂芜。所以他们只用七人,也只容七人,淘汰剧烈,过滤森严。不在七人之内的,一概剔除,那就是“杀了”的意思。这么多年来,这组虽只有七人,但几乎(除了一次更替人选之外)从无折损。 实际上,他们也死一个、少一个,彼此之间,联系紧密,虽然勾心斗角,但对外一致,对敌齐心。 所以石断眉死了,他要替他报仇。 话说回来,只有他和另一名杀手心里知晓: 石断眉不是方邪真杀的。 石断眉死的时候,正与追命神捕对敌。 事实上,石老幺死在谁的手里,他们心里有数。 所以他更非得要杀死方邪真不可。 ——因为老大和老总都己下令:为石老幺报仇! 杀手怎可被杀! 这是个好大的侮辱! 对杀手集团而言,足以“身败名裂”。 所以一定要找一个“代罪羔羊”。 在沈凄旋眼里,方邪真就是一只肥腩嫩肉的“羔羊”。 可是这只“羔羊”的战斗力很高。 名望也很大。 所他等。 一直等。 等到有人出价。 而且是高价。 ——等到这个人已德高望重、树大招风的时候,其价值必定大为升高,那时动手,一举两得。 他果然没有失算。 方邪真也没让他失望。 ——他的身价很快就“水涨船高”。 他仍在等。 等人请他动手。 ——不是“请”,其实是“雇用”。 高价雇他去杀方邪真。 他一向很有耐心。 他一面搜集方邪真的情报,一为妒嫉方邪真的种种成就和近日在洛阳种种盛事而咬牙切齿、恨忿攻心,但他仍在忍,仍在等。 终于等到有人聘用他。 ——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高价辗转托人“请”他杀他。 好了。 终于等到了。 他忍到今天。 等到今天。 终于可以动手了。 ——就像果实一样,终于等到成熟了,他才撷取。 虽然,在过程中,他因为嫉恨对方,而诅咒千百回,作出许多疯狂的事,甚至因为要发泄心中的妒嫉和恨意(白衣剑客方邪真窜起太快了,在江湖上赢得多少人的掌声和赞叹,多少少女的梦想和羡艳!),他不惜奸污过十二三名女子,残杀了二十三四个无辜的人。 但他还是一直忍、一直等,等到他高价时才出手杀他。 在这一点上,沈凄旋甚至认为自己是一个生意人: 生意人要沉得住气。 生意人就是商人。 商人都得要待价而沽,且晓得讨价还价。 好商人都有独到的眼光,懂得选“货”。 方邪真就是他的“货”。 ——奇货可居。 方邪真也没有使他希望落空,甚至还出色得让他忿恨。 忿怒使他几乎按捺不住:纵没人叫他下手他也要动手了。 ——如果他不是一直在奇怪另一个同僚为何迄今未下杀手,他可能已一早便下毒手了。 没有。 她竟一直没有动手。 似乎,她比他沉得住气。 她,当然是他的同僚。 如果她一旦动手,自己一定抢不过她。 对这一点,他一向有自知之明。 ——那个女子,对任何人来说都看似一个美梦,然而他却深刻的知道,她是一场沾也勿要沾上,一旦沾上一辈子也休想醒来的噩梦。 他初不甚明白:她为何也不下辣手。 那原因却使他更加怒愤。 更妒。 更气。 幸好,出价杀人的“买主”终于出现了。 他果然料中。 ——他就知道那世家的人一定会憋不住气。 由于价格很高,这时候的他,只怕她比他先一步下手。 所以他要立刻下杀手。 幸好,他已一直等着今天。 他一早已准备好了。 一切资料已齐全。 他只等“羔羊”先行动。 行动的结果,往往是胜利。 事实上,最近“羔羊”的出击,无往而不利。 一个人得到胜利,难免就会欣喜。 欢喜的时候,往往就有疏忽。 ——一旦疏忽,他就可以下手了。 他渡江而来,万里晴空,远处只有一卷云气,尚未结集成形。 ——大概在这朵云密厚之时,他便已经得手了吧? 他很喜欢享受提着鲜血淋漓的仇人头跑到江畔草地上吹吹风、看看云的感觉。 然后把他的头一抛,呼、抛入江中,看到一颗叱咤风云的头颅,如何从载浮载沉,沉沉浮浮,而终于沉没、漂远、不见! 他想到这里,就很高兴,仿佛已听到他腰畔峨嵋分水刺,刺入敌人要穴时令他奋亢的声响。 他渡了江。 嫩江。 上了岸。 ——这一带在洛阳近郊,叫“云起坪”。 他一直沿着江畔,走过芦苇密集的所在,往一处叫“樵虎堆”的地方进发。 沿岸芦苇头尽白。 芦苇白头,可是为了忍耐?可是为了等待?可是为了天地无情、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在芦苇丛中,已等待了很久。 十分之久。 她在等他。 她在等。 她在。 她。 ——她是谁呢? 她穿白衣,衣比芦苇白,肤比衣更白。 她很美。 美得像一个晴天里的梦。 白日梦。 虽然也美得有点苍白。 是日,十月廿三。 秋色渐浓。 芦花白。 水清清。 芦苇、寂寞和她。 她和她的等待。 第一章 天有眼 第二回 武曲煞星 “武曲煞星”回兆电率人冲杀入监军使韦拂柳驻驿的“山海观”,并且控制了局面,只用了很少的人,很少的时间。 人少,但都是精英。 ——那是“妙手堂”的好手,共七人,其中包括了“笑神猴”招展书。 时间少,从杀第一个门房起到攻入内堂胁持韦夫人,只用了不到半炷香时间。 而且是半柱线香的时间。 保卫韦拂柳的厢军壮勇,大约有二十七人,加上乡兵门丁约十九人,还有韦家能战亲属十二人,以及观里道士庶务杂工十人,合共六十八口,连韦拂柳自己在内则六十九人,全在短短半炷线香的时间内不是少数惨遭屠杀就是多数就范投降。 能这么迅雷不及掩耳,当然要靠里应外合。 “里应”只有一人。 那是韦拂柳一手提携的门生,现已擢升至官拜副参军使的练利矫。 他假使军令,调走了知府派来防护的衙差、乡兵,并在子时一刀砍杀了睡梦中的负责布防“山海观”布防统领言午,又突袭守门的两名戍卫,血溅当堂,他便大开门户,“外合”便一涌而入。 之后,仓惶乍醒中六十七个韦监军的部下亲属,以及寄宿在观中的道士香客,便都难逃厄运。 这是十月廿一的晚上。 这夜,离开沈凄旋步向“樵虎亭”等着杀戮,那美丽而苍白的白衣少女隐身在芦花丛里等待他来,还有两天。 韦拂柳本来尚可应战。 他的“拂旋批荡三节棍”,曾在童贯帐下所设的“擂台大比武”中得过“武榜眼”殊荣,在沙场上、湟州之役,皆立过军功,斩过敌首,绝对能够跟侵犯的敌人放手一战。 ——纵胜不了回兆电,至少,也可以让“妙手堂”的人伤亡逾半,说不定,还可趁乱杀出“山海观”请救兵。 但他不能对抗。 因为他的夫人已给回兆电捉住。 刀,就架在他夫人的脖子上,刀锋已嵌在颈上,血水渗透了衣襟。 想到他跟爱妻的种种恩情,韦拂柳手都软了。 但他的手下爱将练利矫,又在这时候揪住一人,攥了进来,还把两个小孩搡进室内。 攥进来的是韦老太爷。 给丢进来的是他的两个孩子,早已吓个半死不活。 知道大势已去,韦拂柳只有长叹一声,连三节棍都喀叭落地。 “你们究竟要什么,我都给你,就请放了我老爹、荆内和子女。” “好。我答允你,不杀他们。”回兆电说得斩钉截铁,“我们本来就只针对你。” 韦拂柳于是放弃了抵抗,便让回兆电点了他的穴道,问:“王相公上书皇上,保奏你的才能,故而破格擢升你,让你知军监京西路,你为啥要恩将仇报?” “我没有。” 听到是王黼派来的人,韦拂柳已十分绝望,但还是斩钉截铁的否认。 “我一直都感谢王相公提拔之恩,愿微躯以报。” “现在就是你报答他的时候了。”回兆电道,“他派你事州监军招募兵役,你却不把役员壮丁归统王相公麾下,反而藉故截减募兵,选送往京师作禁军者日少,送去也多只是老弱残兵,弄得王相公联金灭辽大计因兵不足竟不得行,防碍国家大事,你可知罪!” “我没有罪。”韦拂柳分辩,“我们为国家募兵,是保护家邦、守护边境,但王相公把这儿戍守疆土的壮丁全都征了过去,为他建筑家宅,装修花园,这儿的人妻离子散,号哭无措,一旦敌寇入侵,又如何抵御家园?以前蔡京当政,也是把强勇的禁军收为他自己的管辖,成为他私人的兵团,现在王相公亦如是,军兵成了木匠、工人。而今金人势壮,锐不可当,辽人狰狞反扑,鏖我仍频,若我把能战的壮丁全调到王家花园修葺工事,那谁来保国安邦?” “说的好,我听了也感动不已。”回兆电赞道,“你不交人,那么,钱呢?我相公也不一定要壮勇,只要输入免夫钱,便可以免役了。” 韦拂柳惨笑道:“交钱可以免夫,这才是大害。王相公、蔡相爷全用这些民脂民膏去建他的豪华美宅,自奉享用,富者缴款以免兵役,但贫者卖田鬻地,不足温饱,括天下夫丁,搜万民钱财,这样一来,官逼民反,揭竿而战,只怕内忧外患,更是祸亡无日了。连云寨、毁诺城、天机、郓州李太子、何子威、密州徐靖、封刀挂剑小雷门、治州张迪、魏博、老字号温家、发梦二党等,皆因而而反,我不敢强缴免夫钱,不予受财贪贿,便是怕扰民过甚,你看,用心良苦社、大名杨天王、济南孙刘整、河北高托山、太行高托天、临河武胡、泊州徐进、五泽盟蔡般若、南天王钟诗牛一一都要反了,这时候不安抚民心,暂予抒缓,一旦群贼齐起,到底还不是害了王相公的大事、大计。” 回兆电听得有点愁眉不展,只问了一句:“你这些话,都跟王相公说了没有?” 韦拂柳见回兆电肯辨是非,大为振奋,“我曾多次报奏,又辗转托人向王相公陈说情由,却不知为何总不见覆,只知他着人催我缴钱交人。” 回兆电鹰眉一扬:“托人?你托过谁?” 韦拂柳道:“我请了许多同侪好友说项,陈述曲折。” 回兆电问:“其中可有知府钤辖英格烈?” 韦拂柳见回兆电甚谙内情,便说:“知府大人安德孙也告诉过我:详情已禀知王相公,他听了也颇为是,却不知因何今日……要这样大动干戈……” 回兆电笑了一笑,道:“也许,你做便做,不该一一老实禀报,让人早有对策吧。或者,你说归说,不应找了些专出卖你、扯人后腿的人来说情。这样的话,只会愈弄愈糟。” 韦拂柳听着,觉得不对劲,便说:“我会自缚赴京,向王相公请罪。或由你们押解上京,我决不抵抗……求你们把我老父、妻子、儿女放了,这事与他们决无关系。” 回兆电道:“你也不想一想,到这样的地步,我能放他们吗?” 韦拂柳这才知道惊恐、绝望,“我们都知道你是名震天下的‘武曲煞星’,在‘妙手堂’里举足轻重,掌权在前三名之内,你既然名动江湖,一定重威信守然诺,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王相公对我有啥不满,我自负荆重囚前往求降罪刑便是了,何必连累家小无辜?” 回兆电咕哝道:“是你连累家小,又不是我连累,更不是我家小——何况,你既知我是‘武曲煞星’,我还能让你活出此地吗?能让你在王相公政敌之前告我一状吗?你听过我‘武曲’之名,也当知我的手段,不如你把你的秘密都告诉我,说不定我还可以下手容情一些。” 韦拂柳开始明白了他的绝境了。 他已放弃求活。 他只求不全死。 明知不能活,只求不全族死绝,这种心情,你可能体会? 所幸这种恐怖的事,近世渐稀,但在古时,却决不鲜见。 古之帝皇、人主,一声令下,动辄屠三族,灭九族,连素昧平生的远房亲属老耆幼儿,全受牵累,死得不明不白,连门人弟子、友朋同僚,都受诛连,有的非但不知其罪,还不明其事,未见其人,其恐怖无辜可想而知。 第一章 天有眼 第三回 一人有一只眼睛 那时候,这种事,是常见的。 所以韦拂柳一旦警觉不妙,他已不求独活,只求人能放过他家人。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 “我们都知道你原来是王相公安插到这儿来的心腹,如果没有人教唆,决不会如此背叛王相公的。” “我没有背叛他。” 回兆电皱了皱眉头。 他用手指抚平了皱眉时印堂折起的纹痕,道:“我有皱眉的习惯。” 然后他问“妙手堂”的新锐好手招展书道:“相由心生,眉皱太多,隐忧必重。这习惯要改。” 招展书道:“不过一个人的积习难改。” 回兆电道:“那我得要下狠心去狠狠的改一改才行。” 他反问招展书,“只是,什么才算够狠呢?” 招展书不仅是“妙手堂”里的新秀,也是新贵。 ——这一代的“新进好手”很少是不懂得观颜察色、见转驶舵的。 所以“笑神猴”笑说:“要狠?只怕得要闹出人命不可了。” “是的,”回武曲道,“那我大凡皱一皱眉,大家就替我取一条性命可好?” 笑神猴招展书却反诘道:“只不过,用别人的性命来促使自己去除恶习,会不会造孽一些呢?” “对,”回兆电憬悟地道,“那么,就先不取人命,我皱一次眉,你们就替我先刺瞎一只眼睛好了——反正,这儿人那么多,就算有的人瞎了一只,还是一人有一只眼睛,还是能看见该看的,少一只眼,说不定还可以不必看见不该看的,多好!” 韦拂柳痛心疾首,怒道:“姓回的,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你用得着下此毒手,这般不留余地!?” 回兆电皱了皱眉。 他身后一人飞快出手。 血光暴现。 一名韦家亲信一目给刺瞎。 回兆电这才道:“谁跟你是江湖人?你是官我是寇,我留什么余地!” 韦拂柳怒得全身腾颤,“你纵不念同是江湖武林人,也念大家一齐在王相公手下做事,何必逼人于绝!?” 回兆电又皱了皱眉。 又一声惨叫,这次是道观里的主持,掺和刚才第一个少了一目的人的痛呼,听得倍令人心酸、颤悚。 回兆电自责地笑道:“我呀!还是太喜欢皱眉了。一时三刻,还真改不了!” 韦拂柳恚怒已极,“你答允过不杀我家人、无辜的!” 回兆电哈哈笑道:“我只不过挖了他们一只眼睛,又没杀死他们!” 说着,居然一连皱了三次眉。 又三个人立即遭殃。 韦拂柳已决不敢再讨价还价,只绝望地道:“你要问什么,我答。” 回兆电笑道:“对了,这才是了。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王相公的事?” “是。” “你是不是勾结他人,阴谋背叛加害王相公?” “我……” 皱眉。 又一人血流披脸。这次是韦拂柳的小儿子。 “是,我意图背叛。” “不,”回兆电耐心的纠正道,“你已经伙众进行了,行动都已展开了,那就不只是意图了。” “好,我进行叛乱。” “那太好了。有这答案。”回兆电拊掌笑道,“那我就可以依法行事,替天行道了。” “那太好了。”招展书道,“既然局面已稳定下来,我便可以回报总堂主了。” “好,”回兆电道,“那你就向回总报告:一切果如他所料,也一如王相公所忧虑的,这姓韦的一家,勾结乱党,又藉蔡太师的名义,暗通‘兰亭池家’等伙,有意要在洛阳、京西一带起事骚乱。” “没有这回事——!” 韦拂柳抗声喊了起来。他这时已自度决无幸理,但总希望这些强盗能放他家人一条生路,对一切冤屈,都唯唯诺诺,只不过那一段话太离谱,罪名也太可怖,韦拂柳忍不住要喊冤。 血光暴现。 韦拂柳要抗辩的话,陡然噎住了。 “啫啫啫,”回兆电向他的手下制止道,“不要刺女人的脸。瞎了一只眼,待会儿就没兴头了。” 这句话要比下决杀令还令人不寒而栗,动向已彰然甚明。 人,都是求生、怕死的。 但到了这地步,他已不求活,只求自己不累死全家以及其他无辜的人。 “嗯?”回兆电侧着耳,凑近韦拂柳,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要我认什么罪名便什么罪名!”韦拂柳惨痛地说,“你又何必问我!”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们可是在诬陷人,硬栽罪!”回兆电义正辞严地怒斥道:“对你,我们可有用刑!?一切,都是你自己敌不过王相公的仁德威仪,诓不过我们‘妙手堂’的公正严明,这才从实招供,直认不讳的,对不对!?” 韦拂柳没话说了。 他只求令这恶兽满足。 ——只要这个执行兽行的家伙满意些,说不定,下手就容情一些。 回兆电这时才扔下纸笔,并不解开韦拂柳的穴道,只嘱练利矫写下韦拂柳一切自供坦招的罪状,然后才签下他自己的花押。 过程中,回兆电提醒道:“你本来是效忠于王相公的,王大人公忠为国,你却暗里搞阴谋叛乱,不用说,是受他人唆教。近日你与‘小碧湖游家’的游玉遮、‘兰亭池家’的池日暮过从甚密,想必是他们给了你不少好处,要你叛变作乱,是不是?” 韦拂柳明白了。 回兆电的用意是要借他“钓”出其他的无辜者。 他们才是“大鱼”。 自己只是“饵”。 “没有的事……” 却见回兆电又欲皱眉,“妙手堂”这位“外三堂堂主”的利害,他早已风闻多时,而今终于见识了,他只好慌忙更正:“你说是就是。” 可惜回兆电还是皱眉。 仍然皱了眉。 一声惨号,又一只眼睛。 “你怎么可以……”韦拂柳气愤已极,“我不是都认了吗?” “我不是要屈打成招,你也没那个分量。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可没打你。就算有人请动四大名捕来给你验伤,也保管找不出你有受过刑的痕迹。”回兆电道,“谨奉王相公嘱示,总堂主之令,要你们这干乱党逆徒,坦诚招供,自行认罪,这才能显示出我们的慈怀仁厚,恩威浩壮!” “所以,不是我说是什么你才认什么,而是我们没明说的,你自己都要去认罪,直认到我们满意为止,招供得我们认为你已罪大恶极为止。”他狞笑着缩回了脖子,“还有一件事:我把这番话说完了,就不会再趋近你身边,免得你突然穴道解了,倏然突袭我,那时,岂不是让你遂了愿?虽然你决非我敌手,但我还是连这样一击的机会都不予你。我不靠近你身边不就可以了吗?而且……” 说道,他出指如风,又加封了韦拂柳身上几处要穴,然后才说: “这样,你就决无脱逃或冲破穴道的可能了,可不是吗?” 说着,又皱了皱眉。 又一个人一只眼睛给毁了。 哭声还甚稚嫩。 那是韦拂柳的长子。 韦拂柳恚怒、心痛、惨嘶道:“你的话我都从了,你怎么——” “真不好意思,这次是误会。”回兆电笑嘻嘻的道,“这次是真的不觉意地皱了皱眉,害了一只眼睛,真是,哎呀——” 第一章 天有眼 第四回 皱眉头 “你跟池家、游家十分熟络,是不?” “是。” “你正与他们进行阴谋,对不对?” “对。” “什么阴谋?” “谋反。” “为何谋反?朝廷恩相,待你不薄。” “我……” 皱眉。 惨呼。 “我要掌权。” “池家、游家予以厚利?” “是……是是是。” “方邪真和崔略商都常与你联络?”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你明知他们是乱党,为何还跟他们频密往来。你们通常谈些什么?他们要你做些什么?” “方邪真劝我既然当官,就要做好官。如果要享受,不如辞官,去做生意,可当富人,有一切荣华富贵。何必当狗官,让万人唾骂,千秋共詈?追命三爷要我把持得住,如今奸佞满朝,因在上位掌权者只知中饱私囊,吏政窳败,弄得天下凋零,大辽金国,均虎视伺夺,各权官皆朝不保夕,人人自危,若我攀权附势,万一时迁势移,大事有变,若恋栈虚位,自己只招祸上身,不如归隐田园,以保家小,但不得人心,垮台指日可期,希望我既在其位,不妨虚与委蛇,把握机会,多作些有益事道,黎民的事。”韦拂柳豁出去了,索性言明,情怀激动,“我跟他们相交,是受方公子高洁不从俗流、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以行侠道的精神感动,也受追命三捕头洞透世故人情、周密圆融的用世态度影响,我不是要作些什么反叛对抗的事……我这样作,反而对王相公声誉大有帮助,他又何必自毁长城、驱尽忠良!” 回电兆皱了皱眉。 韦拂柳的话为惨呼声所切断。 “你是说,”回武曲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虚与委蛇吗?这不就是你们阴谋叛变的约么!嘿嘿,果如所料,只不过池家不是一直都依附蔡家吗?他们凭什么说得那么正义凛然!?蔡元长父子为祸贪利好权,蠧国误民,已是元恶巨憝,崔略商是官场中人,助纣为虐,却还有面子教训人哩!” 韦拂柳听了,开始有些惊疑,但当他看到回武曲身边练利矫一副忠心耿耿弃暗投明的样子,韦拂柳顿明白和一切来龙去脉,只不过,他一手栽培的练利矫,多少人向这个人打过小报告,要他提防,说这人不可信,在外勾结,利用形势,结交权贵小人,他都不处置他,没想到……却还是恩将仇报! “池公子附从蔡京,只是以毒蛇之胆解蛇毒,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而已。”韦拂柳道,“——你你你你你纵不信也勿皱眉,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是不信你说的是真的,我只不过不相信你所相信的。”回兆电阴恻恻地道:“听说,今晚,或明天,方邪真会过来跟你共商大计以起事是吧?你们这几个乱党,一般都会约在‘樵虎亭’那爿小店见面私会,躲躲匿匿,怕人识破。但只要你没到,方邪真一定生疑,难保不和崔老三来看你,我们为的就是这个!” ——当然又是练利矫提供的情报! 韦拂柳打从心里呻吟了一声:看来,自己还不是“正主儿”,对方要打杀的目标只怕还在后头,现在只是引蛇出洞而已。 “是不是!?”回兆电再问一次,“有没有这回事?” 韦拂柳实在怕他再皱眉,只有答:“是。” “那太好了。”回武曲转首,向身边的招展书道:“一切都可以依计行事了。‘悲回风’大阵一旦布好,杀方邪真如摧枯拉朽,诛崔略商如同狂风扫叶。” “太好了。”招展书也道,“那我可以回报总堂主了,并请他依计大力增援。” “响老二的那回事,”回武曲提醒道,“你已向回总报告过没有?” “报了。” “他的反应是?” “不太为意。” “哼。”回兆电好像很不满意这个答案,先挥手道:“去吧。” 招展书应命而去,回兆电忽又叫住了他,“你要小心。” “小心?”招展书不明白。 至少他的样子好像很不明白。 “我们回家有内奸,”回兆电语重深长地道,“无论是谁,一定是很内围的人,你要总堂主多加慎防。” “是。”招展书心中也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怀,恭声道:“你自己也要多加保重,我回去禀报回总,他知道你已控制大局,一定很欣慰,再调度内外三堂好手来助你,布成‘悲回风’大阵,务必要铲除那两号强敌再说!” “太好了!” 回兆电还是说他那惯性的话。 问题是说完了之后他还习惯性的皱了皱眉头。 “笑神猴”离去之后,回兆电就问练利矫:“看来,我们得要等一段时候,可能很快,今晚就来,可能得要一两天,我们要等的人才会来送死,你看该拿这些人怎么办?” 练利矫精明利落,马上说:“当然不能让这干人活出去,让方邪真、追命、游池二家有所防范。” “对。”回兆电嘉许地说,接着又问:“那所以……?” 练利矫依然聪明利索地说:“不予活口!” 韦拂柳哀声愤叱:“姓回的!你答应过我的话不算数!?” 回兆电笑的眉毛一耸一耸的,摊摊手道:“我哪有不算数?我不是杀你们,但杀人的事是由练参军处理的——别忘了,你一死,王相公就安排他来接替你的位置。” 他很愉快的道:“所以,他当然不能让你们之中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了。” 然后他更愉快地在韦拂柳睚眦欲裂的激愤中,吩咐下去:“你们不妨慢慢的杀,反正,我们得边杀边等,有人可杀才不觉无聊。” 杀戮还没开始,已有一队人马赶来。那是“妙手堂”的精英,共十二人。 连回兆电也心中赞叹:“笑神猴”走报奇速,援兵来得好快! 回兆电马上布署,把这些高手,各按照方位,埋伏在观中各处。 ——只要方邪真、追命一踏进观门,就会引起埋伏,必杀无疑。 然后练利矫点算人头,发现了一件事: “喂,你女儿去了哪里?” 他最有兴趣提韦明明。 因为韦明明长得亭亭玉立,美丽可人。 他不惜出卖背叛陷害他的恩人,除了要夺权代之外,其中之一原因,也是为了要把这娇丽的玉人占为已有。 可是韦明明却不见了。 不在现场。 ——如在,早就给他们逮住了。 她去了哪里呢? 走脱?怎走得了?何况韦小姐武功不济,轻功不行,能走去哪里? 韦拂柳只呸了一声,啐得练利矫满脸唾液,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练利矫也不发作,只去问韦夫人。 韦夫人詹氏也抵死不答,还紧咬银牙,颤声斥他:“荆夫待你不薄……你为何反背如此,真不怕天诛地灭么!” 练利矫只耸耸肩,道:“我不怕。我只怕朝廷有令、王相公不悦时,我受你们连累罢了——与其受你们连累,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然后他再去问韦老太爷。 韦老太爷原名韦立夫是前朝从七品监察史,颇有作为,深受重用,到了晚年,给排斥为新党,摒弃出局,他年事已高,加上抑郁成病,中风瘫痪,半身不遂,口不能言,无法发声已多时。 他当然无法回答。 ——就算能言他也当然不会回答。 他不能言语,这一点,作为韦拂柳亲信的练利矫,是心知肚明的。 “你们都不说,是不是?” 然后他就得到回兆电的允可下,去做了一件事: 那是一系列的行动。 他当众剥光詹氏的衣服,当众人面前强奸了她。 强奸的过程中,他还点了她的穴道,不许她叫喊,还声言就算詹氏此际愿意招供,他也不听。 除非是韦立夫父子自己愿意供出。 当然,韦立夫、韦拂柳都不会忍心说出孙女、女儿的下落,何况,看到詹氏的下场,他们决不忍让韦明明再重蹈此凌辱的覆辙。——事实上,就算韦氏父子说了也没用,练利矫已欲火升腾,非泄不可,何况詹氏徐娘半老、姿色尤媚,练利矫的弓已上了矢,不发不得了。 “谁来第二场?” 惟詹氏已嚼舌自尽。 死前,状近疯狂的詹氏迸喊出:“明明已跟追命、方邪真学艺去了——她一定会替我们报这个仇!” 大家都纵声大笑。 就算年方十六的明明真的追随高人如追命、高手如方邪真学武,恐怕三五年内,就算冰雪聪明,纵然勤奋好学,只怕也仍打不过像练利矫这些实战派的好手。何况,“妙手堂”有的是能手。 但就这样听了,练利矫还是觉得心寒。 畏惧。 詹氏却死了。 咬舌自尽,是一种相当痛苦的死法。 ——有时候,纵咬断的舌头,也不一定就能死得成。 詹氏是流血过多致死的。 ——其实,她在受练利矫凌辱时,她给折腾死了七八成了。 幸好她死了。 ——幸好的意思是说:她这样死去,还算是幸运的。 第一章 天有眼 第五回 大不慈悲 詹氏这样死了,泄了兽欲的练利矫便红了眼。 也红了脸。 他脸红当然不是因为羞赧。 也不是内疚。 而是一种兽性。 兽性大发。 一种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的狠绝和歹毒。 看到练利矫这种脸色,回兆电就觉得开怀。 他就是要练利矫这样子:这样子作恶、这样子兽性,这样子横行无忌、这样子无法无天、这样子赶尽杀绝、这样子泯灭人性——这样的人,才好控制,日后就算当上了大官,也一样有把柄落在自己的手上。 他巴不得练利矫这样放肆,要真的是大公无私、廉正正直的清官,他还真不敢重用——重用了自己也不会有好处,捞不到半点油水! 由于打从心里发出的不安和畏忌,练利矫同时为了获取“妙手堂”的信任,加上“已没有回头路了”的想法,他打算索性把韦氏父子也一并杀了。 “可是他们还没有供出韦明明的下落。”回兆电提醒他,“何况他们大概还有很多叛乱的秘密,还有乱党的名单,一定没告诉我们。反正嘛,大慈大悲没我们的份,不如索性大不慈悲好了——既不能大忠大贤,不妨大奸大恶,省得默默无闻,不死不生度一世!” 韦拂柳当然不说。 他现在只求速死。 韦立夫则想说都不能说。 他中风,失了语言能力。 练利矫明白他的意思了。 “对,长夜漫漫,”他那一张瘦骨嶙嶙的窄长条子脸,禁不住奋亢,“咱们正好可以慢慢逼供。” “那当然是最好的消遣,”回兆电高兴就皱皱眉头,不高兴时也皱皱眉。 现在大殿里已没几双眼睛是完整的了。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得先布着‘悲回风’大阵——不管他姓崔的还是姓方的来,都一定教他悲从中来回不得!” 他说着时,“妙手堂”回家总堂主回百应遣来的“生力军”又赶到了! 又来七名。 都是好手。 回兆电一一布置妥定,却听到招展书着人捎来的情报: 追命跟“千叶山庄”的“宰冲”兼总管职务的司空见惯,互拼之下,各受重创,并受到“满天星、亮晶晶”的伏袭,皆不知去向,只知两人都匿伏疗伤,形势危殆。 “那太好了。”回兆电为之雀跃。 他知道总堂主回百应最恨的就是方邪真,还不是追命——而今追命伤重,只剩下方邪真,此魔星虽然剑法妖异、出手诡怪,但比起老江湖崔略商来,还是嫩多了。只要他一个人来,那就好对付多了。 只要能杀了方邪真,他的“外三堂”堂主之职,很容易便调升回“内三堂”,只要把回千风挤出“内三堂”,一切便如探囊取物,离开他主掌“妙手堂”大权的日子,便不会太远。 ——如果他能主控“妙手堂”,第一件事,便是要把“妙手堂”的实力调回京城里去,先行斗倒“金风细雨楼”,扳下“六分半堂”,打垮“迷天盟”,取代“有桥集团”,肃清“发梦二党”,那就必定能成为城中翘楚,联合禁军,勾结权宦。那时候,自然就成为天下第一家,皇城大事,可以引首期盼矣。 “光是这样杀戮,没什么意思,”由于回兆电也觉振奋,所以提出了个新点子,“我听说中风的人容易失掉语言说话能力,据说这位韦老夫子已足有五六年说不成一句话了,而给点了哑穴的人更是作不得声,不如我们就比赛一下,可有意思?” 练利矫当然觉得有意思。 简直是很有意思。 他把现在的主要任务放在讨好“妙手堂”方面,而眼前这个“外三堂”堂主“武曲煞星”回兆电更是他力争的对象。 “你的意思是……?” “一个点了哑穴,一个中风,我们问一个问题:韦明明在哪里?然后用尽方法,让他说话。谁先开口,谁算赢。” “好玩,好玩。不能解穴?” “不能。” “有趣,有趣——不可以过气?” “不可以。” “我一直都好奇一件事,就是风瘫了的人,和给点了哑穴的人,在受到极大痛苦的情形下,会不会、能不能开口说话?”回兆电慢条斯理地道,“知晓这件事,必然很有意思。” “有意思,有意思。”练利矫忙不迭的道,“武曲神君要我赌,我哪有不赌的份儿。” “那好,先怎么个赌法?” “先各打十鞭如何?” “如果都不开声呢——我看这两号子的骨头倒是挺能熬的。” “那就再加一百鞭,看他们到底说不说?” “如果还是不说呢?” “那时再看老夫手段如何!” 结果,他们就真的开始了赌注,长夜漫漫,竟以此为娱。 给打了一千余鞭的父子两人,血肉模糊,四肢已近肢离破碎,哼哼吭吭但就是没作声——或许,是真的作不了声。 在又有强援到来之际,回兆电和练利矫是缓了一阵子。 回兆电毕竟是个工作不忘娱乐,但娱乐一定得在工作之后的人。 他对来人迅速作了安排,在道观外头布伏成阵。 这次只来了五个人。 来的人一次比一次少,但来的愈少,愈是精英。 来的五人,有三名是分堂堂主,有两人是小组组长。 回兆电知道这些人的分量:这几人已属回百应的近身子弟,乃至亲信,有的人与他虽不甚熟络,但在总堂里,却有相当的分量。 他来者不拒,一一安排伏杀的主力和配合,不怕方邪真敢来,只怕方邪真不来。 然后,安排妥顿后,回兆电又不忘他和练利矫的赌约。 他没忘记那两个奄奄一息的人——至于其他观内韦监军的人,全给处决了。 他灵机一动,又有新花样。 那两个作不得声的血团,始终没死。 于是回兆电下令:“传出去,韦拂柳夫妇老父因阴谋筹划叛乱而就地接受审讯,若韦家至亲闻讯赶来自首报案,向朝廷表示忠诚,或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回兆电要大家把话传出去。 这时候,“山海观”一切布置已妥定:主要的伏击人手分为三层,观外、观内、殿中四处。 只要方邪真一出现,外围阵势就会发动。 那都是“妙手堂”里的好手:曾经单人骑驴斩杀铲平“梁水三太子”的一奸大师、在“事师山”一口气诛杀四十四大盗的史思诗、被称为“火爆分堂”的“花枪王”孙火炭……全都在其中,他们每一个人的战力,都足以独当一面,单挑一个帮会,然而,如今,他们都只成了阵中的一员;只要观外现敌踪,观外的九个人立即发动。 这九个人联阵之力,等于每人力量加强三倍,成了二十七人。 这可不是二十七个普通人,而是二十七名战力在武林高手中也能以一敌三的人。 万一这外围的九人无功,在观内的九个人立即赶援——就算不作外援,只要那观外九人不敌退回观中,观里九人也马上发动,这九人之力,也绝对增强三倍,加上原先九人如二十七人之力,合共五十四人之威,发动大阵,方邪真只一人一剑,如何为敌? 就算能敌,但殿内仍有九名高手,这九名高手战力更可怕,光是一个“九指老何”,便是一奸大师、史思诗、孙火炭三人的师父,而“一笔勾消”余开花,更是回兆电手上的第一号大将。 这九人之力,岂止于二十七名高手? 就算仅值二十七好手之力,三批合一,也有八十一高手之能,加上回兆电、练利矫,方邪真岂有活命之理? 没有。 一点也没有。 回兆电身边还有三个人:一个叫“倏忽”司马爱恩,他轻功高,专门负责外内里三层传信通报;一个叫“莫测”司徒诗坦,他身法轻,就负责探守有谁逼近“山海观”;一个“穿山炮”卜易生,他不止轻功好,连嗓门也大,说话多,负责传话——要韦家余孽自动投诚就交由他做,不消片刻,便传了开去,沸沸荡荡,连市里、街上、全城的人都知晓了。 但回家的人在做案,又有上头的指令,谁敢干扰、抗议? ——韦家到底会不会有人来自首,回兆电不太关心,也不抱指望。 他只关心方邪真会不会来。 ——以方邪真的为人,听了,一定会来。 就算他怕了,退缩了,日后,他们就可以此来讥笑他、打击他,让他的声誉侠名,在洛阳武林一落千丈、一蹶不振。 如果他居然没听到,那好,按照情报,依照约定,方邪真也是会先来“山海观”走一趟的,这就更好了,他们可以猛下杀着,把这小魔星杀得个措手不及。 反正,无论如何,只要他是血洗“山海观”,布下这个杀阵,方邪真或是追命,都必死无疑。 这是个必杀大阵。 ——而他的任务其实是“必杀方邪真”,“誓诛崔略商”,韦拂柳全家子弟,只是他“顺手翦除‘的人物。 要做好人,就应该大慈大悲。 可是,做不成好人,要当恶人,就得要害人、杀人,那就一定要大不慈悲,否则,不愠不火,不汤不水,如何当得成大人物! 所以,回兆电决定要痛下杀手。 正如一把利器出硎,少不免要以鲜血祭祭剑;回兆电也正想要找活人来壮壮胆气,开开杀戒。 ——而他自己正要藉此杀戮来平衡内心的紧张。 大敌当前,要冷、要酷,不能紧张。 只要把诛杀视为平常,那么自然就不会紧张了。 以杀制杀。 第一章 天有眼 第六回 看她一眼便发烧 杀戒,正如许多“戒”一般,是开不得的;一开,会上瘾的,停不了手的。 最后,杀戮不息,自己也可能成了屠刀下的祭品。 回兆电眼前就有了祭品。 “我们尽情折磨他们,”他跟练利矫说:“你用利锯锯头,我用火烧他——还是看谁先出声叫痛。” “三堂主的点子真妙。”练利矫还是有点耽心,一面又不忘大事奉迎阿谀:“真不知怎么想得出来的。” 回兆电一面动手,一面不忘说明:“那可不能算是我独创的。三国时东吴皇帝孙皓,对付他自己不喜欢的正直忠臣谏官时,就暗中下令逮捕,不问情由,把他们押进藏酒地窖,封住他的嘴,用火烧炮烙,扯发拔甲,再用利锯锯头,他在一旁观看,还很得意洋洋的说:‘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劝我!’像东吴的中书令忠臣翼邵,因年老中风而不能言,就是给孙皓这样活活锯死烧死的。” 说到这里,练利矫手上正血花四溅,血涌如泉,还真有点心悸,不禁问了一句:“后来……那皇帝的下场呢?” “下场?” 回兆电笑了。 “好得很。东吴虽然给晋灭了,可是司马炎故示宽大,饶恕了他,还亲解缚在他身上的绳索,封他归命侯,赏赐他衣服、车轮、农田、米谷、薪饷、绸缎,待遇甚厚。亡国之君中,他的下场好得很,算是善终。”回兆电说,“这个人,虽然身败,但依然凶暴。晋帝司马炎传见他。孙皓登殿,司马炎对他说,‘我设这座位,等你久矣!’孙皓居然回了一句:‘我在南方,也设有座位,等待殿下。’晋臣贾充故意诘难孙皓:‘听说你常挖人眼珠,剥人面皮,这算什么刑法!’孙皓竟然回答:‘做人臣属,背叛他的君王,奸邪之辈,就用这种刑罚对付他。’孙皓至死不悔,也不觉内疚。——你是想问我有没有报应吧?你看孙皓就是好例范。那你还怕什么?” “怕?”练利矫陡地笑了起来,“我当然不怕了。有历史的教训,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不就是喽。”回兆电心里却想:历史的确是一面镜子,但常藏污涂垢,把人看脏多于看清了。 他心里想着,下手可不容情。 先是他用火烧韦拂柳,练利矫则用锯锯韦老爹,两个受害者都没出声。 然后两人交换用刑。 这时候,卜易生迅速走报:“有人来了。” 回兆电住了手,拍了拍腰间缠着的“紫电神鞭”,问:“是什么人?” “还不知道,”卜易生道,“只知道是个白衣人。” ——白衣人!? 回兆电目亮如电,眉皱如绞,下令:“快去查,一有异动,外围九人即行发动!” “是。” 卜易生即去。 “来了。”回兆电向殿里的人说。 各人马上各据方位匿伏起来,只剩下回兆电、练利矫几个人。 三清像给殿中的十二支巨烛映得一明一灭,像仙又像妖,壁上还绘有一幅“山海观”腾鹰日出图,那只鹰眼和红日,就像一只凄厉一只染血的眼珠。 “来了。” 练利矫既有点担心,又有些振奋。他习惯沙场杀敌——他杀敌的方式很简单,打不过便逃,打得过——只要把最能杀敌的自己人扎一刀(通常,在战场上杀自己人要比杀敌轻易一百倍)就行了,对方的功劳,可全变成了他的了。可是,绿林、武林间的阵战、械斗,他倒极少见闻,更从没有参与过。 ——方邪真来了? 方邪真是怎么一个样子? 他有三头? 有六臂? 青脸? 獠牙? 又有人走报。 走报的是“倏忽太保”司马爱恩。 “来的是个女的。” “女的!?” “很漂亮的女子。” “女子?” “少女,年纪很轻,很美。” 练利矫很有点失望。 回兆电又皱紧了眉头,他连眉毛都是失望的。 “去查。” “是。” “倏忽太保”倏忽不见。 ——莫非是…… 回兆电向受刑的人嚣笑道:“没想到,令千金真的胆敢回来。” 说完了,这才发现,韦立夫已然断了气,而韦拂柳正一息尚存,死不瞑目的呻吟着…… 却还是出不了声。 ——要是他能作声,你说他想说的是什么? “查到了。” “谁?” “是韦姑娘。” “韦明明?” “她说要来代父受罪。” “什么?”回兆电呆住了,仔细的再问一次,“代——父——受——罪!?” “是。” “莫测太保”司徒诗坦还加了一句:“她还很漂亮,很好看——她哪,有一股气质,是任何女子都没有的。” “代……父……受……罪——!”一下子,回兆电爆笑了起来。 大殿的人,也都一齐哄笑。 笑声回荡于大殿。 “要不要……”司徒诗坦不怀好意的问:“让年轻姑娘进来这儿……?” “你说呢?”回兆电鬼鬼的笑了起来:“难道对她发动‘悲回风’大阵?” 美丽的姑娘给“引”进来了。 左右押她进来的是司马爱恩和司徒诗坦。 ——就像一只小鸡走入了豺狼穴一般,也像一只羔羊正步进了虎穴中。 人人都狞笑着、以野兽的眼光,往年轻、羞怯、姣好、清秀得有点冷冽的姑娘身上瞟着、打量着、狎侮着。 只怕,比起待一会儿的行动,这些眼光和调笑还不算什么。 韦明明见了地上的尸体,眼中便眨起了一阵光。那像是两点很晶莹的泪,但并没有淌出来,反而使她白皙、精细的脸貌,更凭添了一阵狠意。 这使得她更绝色。 也使得大家只看她一眼,就有一种燃烧的感觉。 ——给冰燃烧的感觉。 第一章 天有眼 第七回 岂有此利? 看到这个送上门来的美少女,回兆电便陡生起一种感觉: 他今晚一定会过得非常欢快,而且还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欢快。 他的感觉一向非常灵验。 他笑着问她:“韦姑娘,你经人事没有?大概还是处子吧?经过了今晚,你就会长大了,长大得很懂人事了。” 大家听了,都迸喷似的诡笑了起来。 姑娘终于看到了伏在地上血泊中的韦拂柳,她眼里即时漾开了眼花。 有泪光的她,看来更俊秀而忧悒。 她细细声的哀哀的叹了一声,好像低低说了句什么。 回兆电没听清楚,凑过去“嗯”了一声。 姑娘没有回答,回兆电这时才省觉那姑娘原来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哼着一首不知什么的曲子。 那首歌有点寂寞的意思。 再仔细听,曲子还十分凄凉而优美。 回武曲心中一奇,只见这姑娘无论一举手,一投足,一舒展,一转眸,都有说不出的傲岸和忧愁,就像寒峰皑雪,遗世独立,不求世间同情的寂天寞地。 尤其那一双眼睛。 像忧悒的星星,却充满了不在意、不在乎。 就在这时候,练利矫忽然趋近跟他说了一句:“她不是韦明明。” 回兆电诧问:“那她是谁?” 练利矫怔怔地道:“我也……” 话未说完,回兆电已看到电光! 那是电光。 不是剑光。 因为剑光没那么快! 世间决没有那么快的剑光! 回兆电的反应也快。 极快。 回兆电原名回兆涛,由于他出手太快,人们就按照当年“妙手堂”中“四大金刚”的称讳,以“电”取代了“涛”,皆因他出手太快。 他的鞭也是“电鞭”。 但此际他再快,也来不及抽鞭。 鞭仍在腰畔。 他已经发现不对劲,还在练利矫知会之前,那是因为他发觉了一件事: 眼神。 ——那姑娘看韦拂柳的眼光,是悲悯,有哀伤,但并没有太多的激情、震动。 ——韦拂柳看到自己女儿竟入虎口的眼色,竟然是欣慰、意外,大于痛苦、激动! 这是何故? ——莫非…… 他还没有想下去。 因为来不及。 剑光已起。 他仍来不及拔剑。 但来得及反应。 他大叫一声,一招“春雷乍响”,以攻代守,反攻了出去。 剑光一起,殿中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双方已交手一招。 一招甫过,回兆电大喊了一句:“快——” 剑光又起。 这是电光。 ——理应不是剑光。 因剑光决不会那么亮。 亮得大殿巨烛,全为失色,壁上绘的山海观图,海如腾,日欲跃,鹰欲破壁飞出。 回兆电反应快似电。 但鞭仍在腰畔。 不、及、拔、出! 他一招“电掣星飞”,反攻了回去,一面大叫:“——布——” 这时他身旁的练利矫已发现变异。 他是第一个抽出兵器的。 他使的是曲刀。 曲刀就是“吴钩”——一种春秋时吴国人初使用的曲线形刀刃。 但他还没来及出招、不及出刀,回兆电与那姑娘又过了一招。 ——这是第二回合。 第二回合刚过。 回兆电第三个字的咆哮这时才嘶吼了出来: “——阵!” 但剑光又生。 那决不是剑光。 剑光岂有此利! 断无此利! 剑光飞了起来。 回兆电胆战心寒,狂吼一声,这时,已不知他怪叫些什么了,不过,他一招“雷电交加”还是反击了过去。 剑光寂寞,且有点哀艳。 剑芒滟滟。 发剑的人,眉目间还带点郁、带点怨,仿佛她是在无奈中才出剑,出剑是一记很悲凉的手势。 像一个美人落江前的手势。 这一招一过,司马爱恩和司徒诗坦都已亮出兵器。 一个使子母鸳鸯钺。 一个用乾坤乌龟圈。 都是近距离使用的短兵器。 两人都冲近那美丽的姑娘,闯进战圈,试图把回兆电隔开,让他缓得一口气。 但已不必。 不及。 ——更无须了。 因为那姑娘已自行跳开。 “她”跃到东北角,很快的,她身形游走,又到了西北角。 只听回兆电吼着问一句:“你……到底是谁!?” 那姑娘又闪到了正北角,悠然回了一句:“你们不是一直在等我来吗?……” 练利矫一听,如一记晴天霹雳: 莫非他就是……!? 只听回兆电一声惨嘶: “你——是——方——邪——真——!?” 这时,那“姑娘”已滑到了西南角。凡“她”所到一处,原来匿伏在那儿的人必发出惨叫。 叫声短促。 一叫即灭。 只听那“姑娘”幽幽一叹:“可惜我还是来迟了。” 他说。 “来得还是太迟了。” 他说完这一句,回兆电忽然嗥天狂吼了一声,全身一阵震颤,身上分头、胸、腰三处均一并喷射出血泉,血泉冲天之际,就是他倒下之时。 方邪真那三剑,他毕竟一剑也没躲过,一招都接不住。 他身上三处要害鲜血狂喷,以致他忽尔感觉到一种奇特的、诡异的、前所未有的欢快。 然后就失去了感觉。 完全没有了感觉。 第一章 天有眼 第八回 山海观海山 来的的确不是韦明明。 而是方邪真。 方邪真当然不是女人。 他只不过化妆成女子,直捣黄龙,直接攻进敌阵的核心,要打从核心起,将敌方阵容摧毁瓦解。 回兆电中剑。 死。 他是“妙手堂”回氏家族崛起时五大元老之一。 当时的五大元老,武林中号称为“五大金刚”,分别是:大当家“天狼搜魂叟”回亿雨、二当家“破军不死龙”回万雷、三当家“武曲电鞭王”回兆电、四当家“廉贞通臂虎”回千风以及五当家“七杀木鱼僧”回一铭。 ——他们之间姓名里的“数字”:例如“兆”、“亿”、“万”、“千”、“一”并不标志着他们在堂里乃至在江湖上的排名与地位。 回亿雨就是现在“妙手堂”总堂主回百应的父亲。 ——当时,“妙手堂”便是由回亿雨发起,由他招揽人马,由他艰苦创立,而回兆电、回千风、回一铭、回万雷就是与他并肩作战、筚路褴褛创帮立业的大功臣。 闻说“七杀”回一铭已然叛离“妙手堂”;“破军”回万雷已因方邪真身负重伤,养伤堂内,下不得床;“天狼”回亿雨早于跟“不愁门”林凤公的斗争里,壮烈身死。现刻,仍在“妙手堂”主掌大局的当然就是“老公子”回百应,以及这位“元老级”的耆宿:“武曲”回兆电和“廉贞煞星”回千风,以及近日由“老公子”回百应一手争聘回来重用的“贪狼煞星”林乃罪、刚因崔略商追捕而丧命的“断眉”石老么,以及新进高手“笑神猴”招展书、胞弟“飞廉神枪”回百响、子侄“大胆乾刀”回送灯、新秀“大命神剑”刘晴虎等人撑住了“妙手堂”近日的大局。 现在回兆电已死。 “妙手堂”当然受到重挫。 可是“重挫”并没有因为“武曲煞星”的死而停止。 方邪真只身闯入“山海观”,为的就是要重创他的敌人。 他决不手软。 他知道救人恐怕已来不及。 所以他选择了报仇。 回兆电一死,阵容就为之骚动。 不过大殿原先埋伏的九人,仍窜了出来,要发动“悲回风”大阵。 但没有用。 核心已让人占领。 主帅已死。 ——何况,“伏兵”一跃而出,不但发现主将已殁,自己人也已折损了四名,只剩下了五人。 原来方邪真三剑杀了回武曲后,曾东跃一下,西掠一遭,便是挥剑间已诛杀了四名埋伏的人。 那五个人,溃不成阵。 有的想战。 有的要逃。 有的想大声呼喊,把外面的人叫进来一齐合攻方邪真。 可是他们又发现了一件事: 司徒诗坦和司马爱恩,正要联手并攻这妖物,不过,两人忽然间都倒了下去。 同时间倒了下去。 但方邪真只举起了剑。 并没有发剑。 他还微微仰首,遥遥注目,仿佛,他望的是壁上那幅“山海图”,而他自己仿佛就是山是海,正在遥望青山、观看着海。 他一点也不像是在动武。 更不似在杀人。 可是人却死了。 如假包换。 ——何况人死不能复生。 一下子,能主掌大局、发动大阵的精锐高手,全死光了。 剩下的人,一时都惶然失去了主意。 这时候,守在“山海观”里的高手,都发觉殿中有变,生了警觉,其中四五个好手,还离开了岗位,掠进大殿来看个究竟。 那些惶怖中的“妙手堂”徒众,一见援军到,又有了一拼的信心。 他们的阵是布不成的了。 但他们还可以众击寡。 不过他们还未及聚集,方邪真已然发动:他一人一剑就杀了过去。 以寡击众。 剑光飘起。 寂寞的剑光。 鲜血迸喷。 凄厉的血光。 由于方邪真一出现,便是从外面直走到“山海观”的内殿,而他又在殿内发动攻击,一出手先杀主帅,再打散内殿的埋伏。 观里的人,乍闻内殿有异,再急回援,而在殿外的高手,这时也发觉观内有变,反扑入殿,一时间,抢入内殿的“妙手堂”高手愈众,但却不成阵势。 方邪真只一个人。 他只做一件事。 由内至外、由身边到外面,一路杀了出去,一直杀了过去。 很快的,惨嚎声此起彼落,不住有人扑倒踣地,他那一身白衣很快便为血水染红。 人人拼红了眼。 杀昏了头。 也许,只有一人是例外。 对这人而言,简直是喜出望外。 这人当然就是参军副使练利矫。 他为了要冒升,所以要讨好王黼。 为了要在王相公面前讨功,所以要跟“妙手堂”的人合作。 所以他才要害死韦拂柳。 ——既然坑杀韦拂柳,又怕人报仇,那只好害死他全家,殃及徒众。 一不作,二不休,他准备连这“恩师”的家财和美丽女儿,一概照单全收了。 可是他望穿秋水等到的“韦明明”并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明明。 而是一个煞星。 他可没见过方邪真。 他对韦明明自然十分熟稔。 回兆电可没见过韦明明。 也没见过方邪真。 ——事情就坏在这里。 问题也出在这里。 方邪真一动手就杀了回兆电,而且稳住了上风。练利矫操着刀,却出不了手,那一刻间,他面对这个煞星,自度必死,还生起一丝悔意。 早知道,又何必做那么多害人的事呢!不作孽,至少,自己还是个参军副使,仍大有自己作威作福、呼风唤雨的余地。 可是现在却……! 却没料到方邪真并没有对他下手。 不对他出手,还迳自杀了出去。 那太好了。 练利矫决定: 走! 不,那应说是: 溜! 走得快,好世界! 一个懂得怎样出卖、陷害人的人,一定十分懂得如何把握机会——逃生! 练利矫的逃生法门是: 他听到那儿有杀伐声,他便以相反方向跑! ——方邪真再利害,也只是一个方邪真。 只要那魔星只一个,他便有机会逃得了、溜得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到了“妙手堂”,有一日定能叫这小魔星割腹开膛! 第一章 天有眼 第九回 喜有此厉! 杀声一阵急、一阵缓、一阵凄厉。 练利矫停停逃逃,几次起伏,等杀声一响、惨叫声一起,他就没命的逃。 别人的惨叫,对他而言,如同玉旨纶音:方邪真既在那一边杀人,他这一方面就一定安全了。 杀声渐远。 他已逃出了“山海观”,心里大宽,再听,夜风也无杀声了,想必是已离太远了吧? 练利矫把握时机,狠命的逃,风自脚下生、腋下生、脑后生声。 倏地,他陡然止步。 月色下,前有一人。 白衣染血。 长剑指地。 竟是方邪真!!! 他不是还在相反方向大肆杀敌吗?怎么却会在这儿出现!? 一见这阴魂不散的白衣血衫人,练利矫脚也软了,一把吴钩,呛然落地。 月光下,方邪真身上的女儿妆已完全不复存,衣襟敞开,衣衫遍血,散发飘扬,杀气森寒。 “你叫练利矫?” “是你诬陷韦监军的吧?” “你跟我回去!” 练利矫狂嘶了起来。 他拳打死穴、掌劈要害、飞蹴过顶、肘冲倒撞,情急中什么也不理了,靴尖弹刃,指甲喂毒,一低首,还是炮子匣弓弩,连发一十六矢,人也如箭,飞掠而出,就算逃不出去,也要跟方邪真揽着一并儿死。 大不了同归于尽。 这时候,他只看到眼前一厉。 那不是剑光。 肯定不是。 因为剑光才不会那么厉。 那就像正义一样, 但比正义更厉! 正义,有时候,在人间里,是挺钝的,在江湖上,也是相当柔弱的,在武林中,更是十分焙蚀的。 所幸,决不是方邪真手上的这一把—— 剑! 练利矫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人又回到了“山海观”,还正在大厅里,他给重重的摔了下来,砰地跌到了地上,直痛得金星直冒,却见面前有一个垂死的人。 另外一个人,正蹲了下来,踎在他和韦拂柳之间,正在看一份韦拂柳画下花押的文件,脸色寒的发冷,正是方邪真。 练利矫吃力地半撑了起来,他本来还待挣扎,当他发现殿内布满了死人——“妙手堂”那三十余名高手几乎无一不死在殿中的时候,他连最后抵抗的意志力也已消弭于无形。 方邪真说话了。 “他是不是练利矫?” 问题还是那一句,只不过这次已不是问他,而是问那快要断气了不成人形的人。 “是不是他陷害你的?” 答案是浓浊、无力的: “天……有……眼……!” 但却是欣慰的。 ——韦拂柳终于说了话。 在他死前。 “你放心去吧。”方邪真的话,简直要比他的全还利,“‘樵虎堆‘的计划照样进行。我一定会替你报仇。明明我会托人照顾。” 听完了之后,受尽荼毒忍死不去的韦拂柳,终于死了。 有方邪真亲口答应他,他也死得瞑目。 天有眼。 ——天,毕竟是有眼的。 然后方邪真徐徐的站起来。 亮出了绿滟滟的剑。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有。” “说。” “你别得意!”被恐惧折磨得快要发疯了的练利矫尖声喘叫:“我们这个埋伏杀不了你,我们一定会有办法杀了你,将你剁千刀。斩千剑的不得好死……” “听到了。”方邪真冷冷地回道“我知道了。” 然后他加了一句: “不过先死的是你。” 剑光旋又亮起。 ——何等历目! 人间喜有此历!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一日 喜讯急传静飞破关斩将势如破竹在何叶方娥真护送下顺利来港,且可长期居留,大喜过望,“苦”尽甘来。 校于九八年六月底七月初。 台出版社筹划为我办《温瑞安武侠杂志》。 第二章 十一万九千八百缗钱 第一回 头痛 欲欲欲欲欲欲欲……欲即是空。 空即是凶。 纵欲过后的回百应,刚才自一场畅快恣肆的尽情发泄回过神来,却觉得头痛。 ——头很痛。 真的头痛。 头痛欲裂。 ——痛得使他巴不得一斧头把自己的头劈下来。 但头痛也有好处。 剧烈的头痛使他从淋漓酣畅的情欲中迅速冷却下来,而且使他忽然想起的一件事。 一件本来微不足道的事。 听入室弟子“笑神猴”招展书数日前的报告中有提到一件事: 回百响昨天终于迫奸了自京师远道来洛阳的梦梦姑娘。 这原本是小事。 他自己就很淫乱。 是以他弟弟回百响自然也相当淫逸。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妙手堂”回家子弟门徒中,大都非常放荡好色的,这可能就是所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回百响本来就是个好色之徒,为了渔色猎艳,不惜用强,抢娶豪夺,不过,大部分和大多数的女子还是可以金钱买得到的。 回百响尽管是“妙手堂”的总管,上有宫中权贵作靠山,在洛阳里有朝廷命官可依仗,武林中有个声名赫赫的兄长撑腰,江湖上也有响当当的“七杀蜚廉神枪手”之声名为依附,但总不能老是明着强奸劫掳,毕竟,洛阳古城里还不只他“老公子”一家有实力。 ——“小碧湖游家”的“多情公子”游玉遮、“兰亭池家”的“小公子”池日暮、“千叶山庄”的“女公子”葛铃铃,都各拥实力,各有山头,回家虽有财有势,又凶又狠,但大敌当前,对手环伺,仍不敢做得太嚣太绝太张扬。 为此,回百应已强加抑制了自己的欲望,同时,也不许门人太嚣张卖狂——虽然在强大背景,一旦犯了众怒,其余“三公子”联手起来,“妙手堂”回家仍是有所顾忌的。 不过,回氏兄弟还是公开宣淫,恣肆声色,早已习以为常。 故而,其弟回百响昨夜和奸宿娼,对回百应而言,并不稀奇。 令他此际心头一动的却是: 回百响昨天“和奸”的女子是“梦梦”姑娘。 ——“和奸”就是女方本来不愿意,但在“威迫利诱”之下,还是跟对方上了床。 一般“和奸”事前事后,难免都会有所“补偿”——不管是否“补偿”得了。 梦梦是个很美的女子。她从汴京来到洛阳,不少人都慕名上了“花满楼”,但几乎全部好色而慕少艾之士都失望而去:梦梦姑娘眼角儿高,饰选严格,谁也没挑上。 ——既然连许多贵胄王侯,纨绔子弟、俊男好汉、侠客书生。她都没选上,回百响那一副墓冢里死过十三天再挖出来的尸貌死样,又怎能打动得了梦梦姑娘的芳心? 他能得到她,一定是靠“威迫”——当然还加上了“利诱”——“蜚廉星君”回百响还没有那个胆子公然奸杀那么一个红遍京华又走红洛阳的名女子。 能够用“银子”和“馈赠”使梦梦“就范”,所费定然不菲。 何况,梦梦姑娘还非寻常一般烟花女子。——她曾是“捕神”刘独峰的专宠,当日刘捕神威名极盛时,对她也思慕入骨,京华里不知多少人、辗转请托,千求百央,才能透过梦梦姑娘请得刘独峰插手侦办悬案、平反冤狱,职是之故,梦梦更炙手可热。 而今刘独峰已殁(详见《四大名捕逆水寒》故事),梦梦姑娘却不知何由已流落青楼烟花地,居然还给回百响这等荒淫无度的登徒子尝了甜头。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回百应不禁就追问了一句:“他花了多少钱?” 他是问“笑神猴”招展书。 这人虽不姓“回”,却是“妙手堂”里两个得到重视信任的外姓子弟之一,他非但深得回百应的信宠,也渐得同门另眼相看,原因无他: ——只因他办事冷静、沉着、准确、负责,又不记忘诙谐惹笑,但在“妙手堂”里跟他交情深厚的人都夸他守信重义,肯为朋友卖命,故而甚得人缘,深得人心。 岂料招展书反问了他一句:“你是说在事前?不是事后?” 回百应当时听得呆了一呆,随口问:“事前多少?事后若干?” “笑神猴”答:“事先九万五千七百缗钱。” “什么!?” 回百应大为震诧。 “怎么要那么多钱!?” “回总管为了要得到梦梦姑娘,所以要打探有关梦梦一切生活细节、手边花费、装饰行头、衣食住行、期想所需,故而曾逐一收买了接得她来洛阳‘花满楼’老板楼满花、鸨母梁婆娘、贴身丫环霜霜,先花了一万六千缗钱,再打点了洛阳知府安德孙、知州大人利大意,以免事发后查究此事,又贿赂了刑捕班房大老德意志、老大查家集这些人,使梦梦告状无门,这又得耗费二万三千缗。之后,回总管再用前后约一万二千缗钱送礼馈赠,打动梦梦姑娘,先让她印象深刻,再买通‘喜相逢’酒楼及‘新金都客栈’的老板、掌柜厨子、伙计,又费去六千六百缗,因为他们在此营业谋生,不得不听回总管的话,比较好办。之后,回总管又向鱼玄机鱼姑娘购得迷药‘三面针’一瓶,不料却是假药,幸回总管先叫‘阿贼’先行试用,阿贼那崽子吃了却疯了般咬人,给回总管一枪刺毙。是以又再向孙小妈购得淫粉春药‘七日鲜’二瓶,真伪药前后共付一万二千缗,另四千缗打赏予昨日引梦梦入彀的陪客、护院、门人及酒菜、房钱,还有一百缗,是赔给死了的小喽啰阿贼的家人,听说他们正嚷着要报官,这百缗钱除中间人‘大马路’分堂的刘晴虎抽了一半,付他们一半,塞住了他们的嘴巴。故而在‘事前’合计花了九万五千七百缗钱。”回百应一听,吓了一跳,仔细一算,九万五千七百缗钱,真是不多也不少,数字恰恰正好,亏招展书记得那么详尽。 他忍不住再问:“事后呢?……不必细表,只说总数便好。” 招展书懂得回百应的意思。 ——总堂主是大人物。 大人物中管大事,不拘小节——要是大人物连每一件小事都管,每一个小节都理,就当不成大人物了,也没时间、精力去当大人物了。 所以“笑神猴”招展收立即简单扼要的报告: “二万四千一百缗。” 回百应更加讶异。 “这么少!?” 二万四千一百缗当然不是个小数,在当时几缗乃至十几缗钱就足以让贫民百姓卖女鬻儿的,但比照“事前”的九万五千多缗钱,又显得不足道了。 招展书只说:“事前事后,难免有点不一样。” 他这样一提,回百应也立即明白了。 ——“事前”是还没有“得到”,自然要费心、破费打点、安排,银子自然花得像海水淌,“事后”就是已经“到手”了,以回百响个性,才不会管那么多,而今还要付二万四千多缗钱,显然还是惹了麻烦,或者,他是食髓知味,还在纠缠不放呢! 男人总是这样子的,不以为怪。 招展书再补充了一句:“总共花费是十一万九千八百缗钱。” 还真不少! 当时听了,回百应的感觉是: 死家伙!却是让他先夺得美人,享得大乐,心中有点不悦。他本来也听说过梦梦姑娘,也想去抱佳人亲芳泽,不意却让这色中饿鬼的胞弟先得尝大欲,他独占欲极度强,性欲又极盛,但回百响毕竟是他弟弟,享得娇娥的既非外人,这事也不好计较,他心中虽有不忿,那也罢了,只是这事听了,着实头痛了一阵子,更激起他的兽欲,这两天一连干了三个女子,且还一气开两次苞,夺了女童身,欲火才算平息。 其实他这几天心绪也极不宁静,非要大性大欲不能克制他内心的烦躁郁闷。 这次他尽情享用、折腾这个肤白如玉、体媚无骨的女子之后,夺得她的红丸,也不管她在他胯下死去活来,待高潮崩决,浓浆涌迸,大悦未退,“怒忿金刚”回百应已觉头痛欲裂。 这一头痛,却使他想起回百响强占梦梦姑娘的事。 这事不细想还好。 细想有蹊跷。 ——十一万九千八百缗钱! 回百响哪有那么多钱!? 一直以来,回百应都察觉其胞弟是个大花筒,奢豪放浪,醉生梦死,游手好闲,而亲子回绝也一味淫毒好杀,散漫不羁,挥霍无度,故而他田产家业,多重托于小舅子“回龙斩”林乃罪管理,林乃罪是回百应发妻林礼礼的亲弟,回百应练功得成,建立“妙手堂”霸业,但其妻却早死,林乃罪持家有法、调度有方,霹雳手段,雷霆手腕,使“妙手堂”一直都声名赫赫,威名不坠,得以回百应信重。 由于回百响乱花钱,闹过几次事,回百应已一早下令:不可以再供回百响任意挥霍! 也就是说,没他特别命令,回百响只能按月领取他的粮银,决不可妄取多索。 ——既然如此,他一出手就花了十余万缗钱,是怎么来的!? 为此,加上近日“妙手堂”发生的种种事情,使得“怒忿金刚”回百应更加头痛。 头痛的要命! 第二章 十一万九千八百缗钱 第二回 医头 头痛的确是件要命的事。 对付头痛的当前要务就是: 医头。 医头的方法很多。 回百应的方法是: 传召招展书。 ——“笑神猴”就是他的“头痛药”。 招展书几乎马上就到。 召唤他的时候,他正在干一个女人。这女人叫做庄慧娘。他想得到她已很久,但都得不到她。今天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他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天赐的幸运,但他未及进入她体内,只在销魂交缠、荡魄爱抚之时,命令就来了。 命令自“沙甸分堂”堂主回送灯——即是“妙手堂”里出了名的“大胆阿灯”亲自传达的。 招展书一收到命令,立刻抽出雄赳赳气勃勃的阳具,翻身坐起,一面整衣,一面接令,径自由得庄慧娘裎裸着身子在被窝里饮泣,他已夺门探出,飞身上马,片刻后已到了“妙手堂”的“万胜厅”里,半跪着拜见了总堂主回百应。 他明明在性欲和情感最奋亢的时候,却给回百应打断了,而他也马上终止享乐,立刻赶了过来,额上冒汗,鼻头聚汗,但他却毫无怨言,脸无怒意,只恭恭谨谨、毕恭毕敬,听候差遣,服从调度。 ——他难道没有情欲吗? 当然不是。 如果没有,他也不会千方百计的去诓得庄慧娘跟他上了床。 ——他难道没有脾气的吗? 当然有。 是人就有脾气。只不过,他知道,先要在“妙手堂”是独当一面,才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欲要在江湖上崭头露角,就得先在洛阳站稳脚步;如要在洛阳城里呼风唤雨,首先就要得到“老公子”回百应的信任与重视。 为了这点,他什么也可以放弃,什么也可以牺牲。 ——至少,可以先摆到一边去。 所以他一听传,立刻就到。 不假思虑。 毫不犹豫。 他绝对服从命令。 ——好像回百应的指示就是他的天意。 天意不可违。 所以,“老公子”回百应很喜欢“笑神猴”招展书这个人。 ——虽然他没有笑。 他甚至在脸上一点笑容也无。 他不喜。 只怒。 他的样子很苍老,也很忿怒,他很少笑,只在要杀人或杀了人之后,他才笑。 笑,对他而言,是杀戮的声音。 笑,对他的仇敌来说,是被杀的先兆。 他很少破例。 除非是特别高兴,或者有特别用意的时候。 笑是他必杀的武器。 他劈面第一句就问招展书:“你是说响老二前几天花了十二万九千七百缗钱才把梦梦姑娘弄到手里?” 招展书想也不想便说:“不是。” 回百应罗汉眉一皱,双目火了一火(甚至仿佛还可以听到火舌在眼瞳里燃烧的声音),“嗯!?” “笑神猴”全不思考,就说:“回二总管昨天才睡了梦梦姑娘,既不是前几天,也不是弄上手——事实上,梦梦还是要告回二总管的,原来她已有了个心上人叫做‘李老实’的,而且他花掉的是十一万九千八百缗,而不是十二万九千七百缗钱。 回百应眼里的“火焰”一下子就降下去了,重又变得郁郁森森,带点灰蒙蒙的铺了一层黏膜似的,他四平大马的坐在紫檀太师椅上,斜着半边身子,一只大手托着腮,手背青筋如同老树痂结贲张,兜着下颔似在观察眼前这又干又瘦眼睛又小还留着几绺黄发的心腹手下,隔了一会才沉浊的问了一句: “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招展书没有回答。 这句话不该由他来回答的。 他望回百应旁边的一个人。 这人很矮小。 但很精悍。 眼神很明亮。 但眼白很红。 ——最古怪的是:他一只眼是上三白眼,一只眼是下三白眼。 这人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沉着。 一说话则样子十分夸张。 耳朵很小,像两颗棋子,镶在两鬓之上。 可是这对小耳朵有时却会动。 这人穿着一身洗得月白的长衫,上有几个补钉,连滚边丝绣也脱了线,只不过,他手上戴了个大戒指,上嵌了一颗大水晶,水晶呈茶色,晶体里布满了千百条以上的金色发丝。 说起来他是相貌堂堂,粗眉大眼,但偏偏一张嘴长得像女阴似的,看去很有点邪。 招展书望向那人的时候,那人没有动。 冷。 沉。 还带点倨傲。 然后回百应也望向他了——回百应的视线一旦落在他脸上,他的神态立即就变了:变得恭谨而谦逊。 “我一直都依照总堂主的吩咐,一缗钱也没多付给二总管。”那人说话很有条理,“虽然,他曾几次要我多支点钱给他,他也不惜要跟账房赊款,孙三太公已提报我知道了,但我没有批——因为都遵照你的指示,不必复核。” 说话的人当然是“妙手堂”总堂主回百应身边最得力的高手:“回龙斩”林乃罪。 这人目前在“妙手堂”很是得力,正值当权,代号“贪狼”。“妙手堂”嫡系高手中,除了回百应是总堂主之外,最掌权的就要算是耆宿辈的“破军”回万雷、叔父辈的“廉贞”回千风,以及回百响。可是,最受回百应重视的,还得算是林乃罪和“廉贞”、“破军”二煞星。林乃罪和招展书,可以说是罕有受到重视的“外姓”。 招展书看向他的眼神,既有点畏惧,也有点好奇,更有点嫉妒,当然,也流露了相当的敬意。 ——林乃罪外号人称“回龙斩”,他也算是“妙手堂回家”的外系子弟,但他坚称他那名动江湖的“回龙斩”来得自“回家”门内秘传。 关于这一点,回百应一直不表示态度。 回百响则一直非常恚怒,觉得他老哥宁可把秘技绝学传予他人也不传给他。 至于回万雷,一听到就骂:“去他奶奶的咕噜肏!我们‘妙手堂’哪有这门子杂学!?姓林的满口胡说,叫他回家抱娘啜奶去吧!” 可更妙的是:“回龙斩”著名是“斩”,但林乃罪手边明显无刀、身上肯定无剑,不知他用何为“斩”?以何物“斩”? 招展书在观察这个人的时候,好像也在偏着头留意这件事。 他更留意的是回百应的脸色。 回百应的脸色依然不好: 暴躁,而且显得很不耐烦。 他激烈得从他身上的影子都快吓得离他而去。 他身上至少挂着廿三四种兵器,都不算太长、太大,但这样的选择他明显是为了可以多挂几件兵器在身上,以便他可以一口气多杀几个人,一气过多用几种武器来进行杀戮。 兵器虽都不算长、大,但分量够重,杀伤力更是够唬人的。 他跟人说话的方式,就好像要用钻子拔掉对方的烂牙——而且还是一动手就拔掉对方一嘴的牙,而不是一只,且不管是不是烂了坏了的牙。的确,他现在已从头痛转入了牙痛,牙痛之痛更甚于头痛。 回百应一听完了林乃罪的话,就打断,问:“最近一次他找你赊账是什么时候的事?” 林乃罪答:“五天前,那天是老太爷忌辰祭祀的日子,所以特别好记。” 回百应转过头来,招展书道:“四天前,那时回总堂主正好跟回总管自‘至尊山’祭祖回来。” 回百应浓眉如火,好像他那两堂眉不是来自人间,而是从地狱恶鬼脸上借来的一撮毛,“他五天前还手头拮据,才过一天就可以一出手十余万缗钱!?” 然后从他嘴里还迸喷出星沫子,“这四至五天来,他可跟什么人有特别联络过!?” 他这句话是问两个回事人的。 招展书和林乃罪。 两个人都马上回答。 他们不敢不答。 也不敢不说实话。 对一些历害人物,你应付分的方式,还是不如实话实说说实话。 第二章 十一万九千八百缗钱 第三回 牙痛 招展书甚至不敢回答得稍迟——至少,他一定得先林乃罪答话,因为“贪狼”林乃罪在“妙手堂”里辈分比他高。 而且还高出许多。 因此,他深谙当人手下的“天职”:“出,出先;死,死先”,“出”当然系指“出场”亮相。“死”,当然是指“牺牲”。就算是说话,重要的得留待上级总结,但报告则应由他先开讲。 所以他说:“有。” 回百应问:“谁?” 招展书道:“池日暮。” 回百应冷哼了一声。 这次到林乃罪道:“还有一个。” 回百应道:“说!” 林乃罪答:“司空见惯。” 回百应浓眉像火舌一般的“竖”了起来,“‘千叶山庄葛家’的总管?” 林乃罪点头,“正是。” 回百应全身的骨骼都发出爆裂的声响,谁都知道人的忍耐力已到了沸点,他的喉头发出的语音也像煮热的开水快到了迸喷的时候,“老二去见这些人,已不只是前几天的事了吧? 招展书道:“是。” 回百应忽然平静了下来,平静得比他怒火升起时还快速,“他们常常见面吗?” 招展书道:“不常。只见过三几次。” 回百应迄此几乎完全平静了,“回老二上一次花出大量来路不明的金钱,是在什么时候?” 招展书道:“大约四个月前。” “四个月前?”回百应道,“那是我们杀伤了‘兰亭池家’外来高手方邪真的时候?” “是,”招展书道,“那一役,回总护法当时还受了重伤。” “而且,我们重金聘请的杀手石断眉也死在此役。”林乃罪作出了补充,“那段时期之前,回总管也向账房三太公赊账,三太公也问过我,我……” 回百应即道:“我记得,那一次你是问过了我了,我说不批。” 他好像牙痛的猛兽一般小声咆哮着:“那一次,他拿的钱不算少,我下了道命令:从今以后妙手堂里,谁也不准赊数,就是我老爹翻生也不可以——还叫他别把堂里刀口舐血枪尖刮骨屁股流脓辛苦挣来的银子当作是他生下来嘴里含着的烧鸡巴!我去他奶奶的娘屌子咕辘肏!” 他是把话说分明了之后才骂。 狠狠的诅骂。 林乃罪斜睨着他,眼里流露着一种奇特的敬意。 ——这个看来粗鲁、凶暴、鲁莽、灭裂、小事大发雷霆、动辄暴跳如雷、其性列如火、其形猛似狮的大汉,其实,连他好久以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作过什么决定,他都记得,而且能抓住重点,把住要害、捉住神髓。 所以,这些年来,“妙手堂”始能壮大强盛、声名不坠。 除了最近。 最近三四个月来,“妙手堂”情形不妙,每况愈下。 但这怒狮一般的汉子,以他怒豹一般的精力,怒虎一般的威势,依然屹立不倒、挣持到底,虽受挫折而不气沮,虽受打击而不动摇——不是很多人能够这样子,要见一个人是不是真英雄,当要看他失意、失势、失败的时候,这个时候意态波磔的回百应,反而让林乃罪衷心震佩不已。 然而,痛骂了那一番话之后的回百应,忽然又平静了下来,好像他诅咒过之后,一切仇都报个一干二净了,然后他忽尔又问了一句:“那你们当时又不告诉我?” 这句话是要他们两人回答。 而且一定要回答。 ——答不出,那就问题大了。 答得不好,形势也不甚乐观。 但这问题不好答。 十分不好答。 但招展书还是答了。 答的十分直接。 “因为……回总管是你的弟弟。”他说,虽然略有犹豫,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他是总堂主的亲胞弟。” 是的,是亲弟弟:不是结义、结拜、朋友部属间的“称兄道弟。” 他没有说下去。 这理由已丰足。 ——既然是总堂主的胞弟,做上属如果主动说了,就算意见给接纳,也会造成总堂主、总管之间意见不合;一旦不能采纳,兄弟二人查对追究起来,说不定还会反为诬告,两人联手将告状的人制裁了。 招展书可不敢冒这个险。 回百应听了之后,倒没有勃然大怒,他只是沉住脸色道:“我牙痛。” 招展书和林乃罪都怔了一怔,没有回话,他们一时还没有弄清楚总堂的意思是什么。 回百应又说了一句:“如果我牙痛,应该怎么才止痛?” 招展书试着大胆的回答:“拔牙。” “嗯?” 回百应那张怪脸一翻,脸色阴沉不定。 招展书只好把话说到底了,“把牙拔掉,才能止痛,不然,只能止一时之痛,腐龈复发,为祸更烈。” 回百应徒然伸手。 一伸手,他也没起身,也没移动,手已搭扣招展书的肩膊和脖颈之间,好像只是他的手突然暴长,像象鼻一样,长春藤一样,倏地箍住了招展书的颈项。 招展书没有动。 连林乃罪也没眨眼。 他亲眼目睹过:回百应的一名长辈,外号“吃过山”回易皇,就给他这一拍,脊椎骨从此拍碎了十八节,十八年来都死不去,成了一个窝在床上的瘫人,那只不过是因为回易皇当时说错了一句话;另一个是回百应的子侄,绰号“六亲断”的回维鸣,就给这样一扭,咔的一声扭断了头,那次也只不过他做错了一件事,而且还只是一件小事。 “你说的对,”只听得回百应奋悦、高兴、赞赏(但并没有笑——幸好他还没有笑)说,“我就喜欢你说老实话。” 他用那只忽然缠上招展书颈膊之间的手,充满热情的拍一拍,以示鼓舞,以表加勉,然后,他就像倏地暴伸一般地徒地松开并且缩回了他的手。 第二章 十一万九千八百缗钱 第四回 拔牙 他收回了他的手。 所以招展书还活着。 至少迄今还仍然是活的。 林乃罪为招展书捏了一把汗。 招展书自己也几乎汗湿重衣。 他们两个,辈分不同,司职不一,个性大异,出身有别,连意见也一向分歧,而今,竟一时间好像站在同一阵线,同一立场、同生共死度危艰一样。 ——跟“怒忿金刚”在一起,压力真大! 回百应正色肃容道:“可是,你既然知道牙痛就该把蛀牙拔掉,也明知道我在钱财上,连自己的弟弟的赊账也不许可,他私下与葛家那般‘蜉蝣’、池家那群‘蝌蚪’联络,你都不立即报于我知,你这是为了‘妙手堂’该隐瞒的吗?” 招展书没辩争什么,只说了一句:“我不想像袁氏两代父子兄弟的手下逢纪、审配、辛评、郭图他们误了大事。 回百应静了下来。 一会。 然后反审视招展书,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乃罪忽然插口道:“三国时,袁绍、袁术本凭实力大可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一拼,但袁术、袁绍互相看不起对方,各自招兵买马,不断火拼决战,实力相抵,伤亡惨重。袁术众叛亲离而死,袁绍则在官渡之役让曹操杀得个元气大伤,气愤而终。可惜的是,袁绍的儿子袁尚和袁谭要争相继承大统,以致本来拥有数十万大军再度分散,且互相攻击,最后袁谭求救于曹操,攻袭袁尚,以致曹操轻易覆灭袁氏家族的权势——招小猴之意,是不欲致使你们贤昆仲引起纷争,让敌人渔人得利。” 招展书道:“我只不敢当审配、郭图之流。袁绍的继承人应该是长子袁谭,但他喜爱幼子袁尚,遂不听智囊沮授之劝,将袁谭过继亡兄袁逢。他一旦身故,就引发了下一代袁氏兄弟的内哄。在袁家的军师、谋士中,袁谭最恨逢纪、审配,觉得他们支持袁尚;审配、逢纪则袁谭因长子而继承袁绍的位置。自己一定受袁谭身边的谋臣郭图、辛评的迫害,是以假说袁绍遗命,由袁尚继承大统。于是袁家两兄弟又似上一代般互相攻击,伤亡殆尽,为祸更烈。俟曹操发动攻击,兄弟俩又互不信任,不肯发兵救援,自速其败。袁尚听了审配的话,以为老哥袁谭借对抗曹操而壮大军马,以图对自己不利。袁谭则听信郭图的离间,认为是审配这些人出谋献计,使袁绍把袁谭过继出去,因而失势。——袁氏兄弟阋墙而失天下,致使韩卢狗和东郭兔追逐而让耕田老汉得之而全不费力一事重演,是故,属下诚不欲当逢纪、郭图、辛评、审配这些挑拨是非兄弟不和的小人。 回百应的喉头咕哝一声,也不知他听不听得入耳,听不听得懂。 半晌,他才粗哑着嗓子,哦沉吟的道:“耕田老汉嘛……” 然后语锋一转,显然是不想对他不熟悉的话题再作盘桓。 “那你呢?你在多个月前已知回老二偷偷去见葛家的人,为何不及早告诉我?” 这次他是历声问林乃罪。 林乃罪上下三白眼一翻,只回答了一句话:“因为你没有问。” 他这句话回答的相当强硬。 也十分直接。 可是回百应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是你自己没有问。 ——你不问,我怎么说! ——他毕竟是你的弟弟! “我不问你便不报,”回百应缓缓的道,谁也看不出他这一回究竟动怒了没有,“那么重用你来干什么?” “我的用意接近小猴儿!”“妙手堂”里的人都习惯唤“笑神猴”招展书为“招小猴”,以表亲昵,“我也不想当李傕、郭汜这些家伙。 回百应用他熊掌般的大手,托着他那硕大的头颅,发出一声粗嘎浓浊的呻吟,仿佛他的头太重了,他的脖子已快承受不住压力了,又好像是他的头痛又发作了,更酷似的正是: 他正在头大。 他头大自己有一个比他更有学问的部属。 可是他现在明显的是一个头比两个大:因为他有的可不止一个比他有学识的部下。 而且,这两个属下都在用一种曲折且耐人寻味的方式说话。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完全听明白招展书和林乃罪刚才所说的话。 偏偏这些话又有其重要性,不能随便略去不听。 不过问题在于:作为他部下、亲信乃至于军师、谋士的招展书和林乃罪,好像也是故意说一些回百应知以外的话,让他听得似懂非懂,既有领会得益,也有狗屁不通——也许唯有这样,他们才算“尽责”,才是“有用”,才有“无可取代”的“价值”吧。 这是自古以来“谋士”、“食客”维生求存的必须伎俩。 回百应的“应付”方式,只好又不置可否的咕咧了一句:“李……郭……”“李”、“郭”之后,他的语音含混,听来他反正也搞不清楚那名字怎么念、弄不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名字。 ——对不太明白的事物,碍于面子,便把它含混过去,是一般人不求甚解、不思进取的方式。 看来,“妙手堂”的首领也不例外。 第二章 十一万九千八百缗钱 第五回 眼痛医脚 回百应没有追问。 可是林乃罪却不能不解释。 ——因为一旦首领听不懂你的话,如果他不是个不耻下问的人,便很可能会有三种反应和下场: 一,为你说的话他虽然不懂,但你是善意的,他承认你的话很有学问。 二,他觉得你的话是没有敌意的,但他不喜欢听,他的判断远胜于你千百倍,根本不必听这些唠叨讨厌的话。 三,这是最糟的:他听了,也没听懂,但以为你的话是恶意的,蓄意侮辱他的智慧,他会马上发作——这还不打紧,也有的暂且忍住怒气,日后再检举、批判、报复、打击:几乎所有上头准许大鸣大放、谏言无罪却追究罪责、秋后算账,都来自这样的心态。 所以就算话说出去了,领袖也没听懂,但只要觅着时机,部属他理当言明。 所以林乃罪既然心里有话、话出有典,自然不得不再进一步分说: “总堂主学识渊博,高深浩瀚,自不必说,卑职皆素求仰仪深佩。所谓郭汜、李傕之流,原是东汉末年的凉州大将,统领军队,因董卓为其部将吕布及司徒王允狙杀,各路军兵群龙无首,只剩下军队里三大有号召力的大将军:车骑将军李傕、后将军郭汜和右将军樊稠。他们互相夸功争权,几次都要爆发冲突,只因全国大乱,大敌当前,他们才略为克制。后樊稠进攻马腾、韩遂之时,李傕疑之与敌勾通,也因樊稠声名太盛,且深得部下爱戴,李傕以率军东出函谷关讨伐关东的叛军为名,引樊稠参加会议而伏杀之。这一来,各军头将领互相猜忌疑虑。尤其是李傕、郭汜,实力相仿,本是友好结盟,而今更加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不已。 回百应的那张大手改而托腮。 他的眼睛仿佛也受林乃罪的感染,火红变赤。 仿佛,他的头痛已移师到牙龈那儿去了。 “以前李傕、郭汜同在部队,相交莫逆,推心置腹。李傕经常摆下宴席,请郭汜欢聚竟宵,或住宿于郭汜家里作乐竟宵。郭汜的妻子怕丈夫爱上李傕家里漂亮的侍女,设法阻止郭汜与李傕交往,正好李傕送食物过来,郭汜妻心生一计,便用豆豉充作毒药,在菜肴里挑出来拿给郭汜看,还说:‘一个木架上尚且容不下两只公鸡,我真不了解,你为何还那么信任李傕!’郭汜于是开始对李傕生疑。”林乃罪既已说到这地步了,不得不继续说明这段典故。 “有一次,李傕又在家里宴请郭汜,郭汜大醉而归,闹肚子,狂泻不止,郭汜疑心中毒,不惜喝下大量粪便汁液,逼自己呕吐减轻毒力。恢复后,就集结兵力,攻击李傕。”林乃罪尽量撷取其要说明他的用意,“从此,李、郭军队便互相攻击,引发凉州军团内战,兵连祸结,实力大减,终一一歼于敌手。” “你是说,”回百应怪眼一翻,“你不想我和老二变成了郭汜、李傕?” 林乃罪道:“总堂主待我不薄。我诚不欲当郭汜妻。——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提报一些会引起互相猜忌的事,我和笑猴儿觉得是很不适宜的。” “岂有此理,格你娘两个咕布鹿肏个娃子!”回百应眉须发根根如戟,“你说的是我们兄弟就像郭汜、李傕这些跳墙小丑!?再说,老子我就算是李傕,老二岂可与我并媲相提!你这比喻太不恰当!他哪有与我抗衡的实力!” “是不恰当!”林乃罪垂首道,“但如果回二总管泄露‘妙手堂’的机密再联合另外三大世家的力量,那势力就相当不可轻忽了。” 回百应戟起的眉、须、发、胡忽都一一软了下来,揉揉眼睛,气唬唬的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肖兔的!?” 这一句,可把每一个人都问得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谁都不晓得回百应何来这一问。 ——总之,这个总堂主所作所为,所说所问,常令人莫测高深、不明其意、突如其来、变生不测的。 “不是。”林乃罪答,“我属羊。” “那你的眼白为啥是红色的?你运施‘回龙斩’时用的是‘落红大法’吧?听说练这功力和人,修习时头上得要扎红巾布,像个海盗一样,真难看!练成后平时也得穿着鲜红内袴,像个娘儿一般,多难堪!我呸!——我的眼痛,敢情都给你这娘锅耙而肏咕辣辣的传染了!” 这一轮说下来,只把林乃罪说得又惊又疑:看这一番无心的妄语,但要紧关口儿却是字字中的,林乃罪确是常常头痛眼痛,患有目疾,的确是以“落红神功”运使“回龙斩”,而他以前的确是发盘红巾习此内功,现在每天都得着红袴布罩在阴部鼠蹊处,以禁神功外泄——回总堂主却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说来还如此稀松平常、毫不经意! “不过,你们说的倒很有道理,”回百应又正色问道:“既然你们已知前因后果,头痛医头,牙痛拔牙——那你们告诉我,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然后他再追加一句:“不要管回老二是不是我弟弟——这事关乎‘妙手堂’存亡,老子才不管他咕啦甯娘的肏鳌个王八蛋!有话实说,有法照办,这是我的命令!” 有他这道命令,林乃罪和招展书都好办事、好说话多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招展书道,“罪所当罚。一定要抓到罪证,才能处罚,说什么回总管都是堂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惩罚不能理屈,难服人心。我和林副总堂主的揭发,也变成了打击罪行,而不是挑拔离间。” 他仍是坚持自己不是个破坏回百应与回百响兄弟之间感情的人。 “你呢?” 回百应红着眼望向林乃罪。 ——其实,自从他的独子回绝死了之后,他就红了眼,而且,双眼就一直这般红肿下去,直似在淌血一般。 “牙痛,的确要把坏牙拔掉。”林用罪的说法是,“可是,有些病,就不一定要头痛医头——有时候,头很痛,只要搓揉脚底一些穴道,也能使头痛而不药而愈。” 这是事实。 有些病症,例如肩疼、眼疲、腰酸、骨痛,按摩足底,却可治疗。 ——看似两处风牛马不相及,但其实是血脉相连、一气相通。牛马不同种,但都是为人服务劳作的畜牲。 有些事情也是这样。 ——你替山上的幼苗除虫,有天一沱雨来时再不愁山洪暴发;你每天不过在城墙角下挖两块砖,有一日,流寇却突然攻入城中杀入你家的大门口! 第二章 十一万九千八百缗钱 第六回 头痛砍头 回百应在听,“你的意思是?” 他还要听下去。 林乃罪就说下去:“甚至有的时候,不管头痛、眼痛、腰痛、也有好处。” 回百应凸出了眼珠子,“好处?” 他“赫”地干笑了半声。 林乃罪道:“头痛可以让人清醒。眼痛让你不可太困乏了。腰痛警示你操劳过度。人风寒燥热时会咳嗽,吸入渣滓时会喷嚏,身体虚弱时会发病,都是好事,都是健康征兆,患疾的警示,这样才会提醒作预防治疗。 回百应问:“那么说,回老二这件事有什么好处?” 林乃罪笑而不答,反问了一句:“不知‘七杀神君’赴京畿已返洛阳未?” 回百应道:“他前日已返。” 林乃罪道:“那就好了。‘廉贞‘勇武多谋,刚毅善断,总堂主向来英明果决,不妨跟廉千风,议定而后动。” “石断眉出事之后我们一直缺少一名强大的外援,行事很不方便。”回百应颇有同感,“所以,我要千风替我找一名强助回来。” 林乃罪的眼神立即亮了,“他找到了没?” 回百应一提到回千风,好像就很满意,很称心,“他从不负我所望。” 林乃罪也释然道:“那就好了。” 回百应马上警觉,“怎么?” 林乃罪道:“最近,‘兰亭池家’请来了个强助方邪真,这人又恰好是我们的死敌,这人一上来就翦除了同为‘兰亭’卖命的军师刘狮子。本来刘是之断断续续收了我们不少银子、厚礼、酬金,多多少少会偏帮我们一些,偶尔也会透露风声,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抓得准池夫人赴邀方邪真的机密,而今,他死了,就绝了信息。而方邪真打击我们,不遗余力,好几个地盘,都给他软硬兼施,吞掉了。加上近日‘兰亭池家’又招揽了七发禅师,如虎添翼,几场武斗下来,都伤亡甚巨,连朝庭都不太卖我们面子了。何况,近日‘小碧湖游家’也图振作,‘横刀立马’顾佛影和‘笑豹子’简迅,请来了一干神秘人物,专针对本来由我们管的行业下手,几个月下来,原先是向我缴交‘黑钱’的铸钱、开矿、盐、米、茶、粮、油、酒、果、布,乃至漕运,多已对我们不瞅不睬,连‘千叶山庄’那儿仗着九尺长剑的小子蔡旋钟也要发愤图强,后来居上,看来我们再这样下去,可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林乃罪这番话无疑很刺耳。 很不好听。 但他说的无疑也是实话。 所以,纵然回百应的脸色很不好看,对这番话很不喜欢听,但他还是没有动怒,还在聆听着。 ——在洛阳各门各派和四公子家族的激烈斗争里,一旦示弱,那只有自绝门路,更退无死所,所以,只有振作拓展,强大得足以把对方吃掉,才是以攻代守、反败为胜的善策。 回百应只有闷哼一声,转首过去问招展书:“那你耕田老汉秘方……解铃之法又是如何?” 他虽然问得很不客气,但显然没有因为招展书的地位低于林乃罪而忽略他的意见和器重。 招展书好像已等回百应问他已一段时间了。 他似一早已准备好了答案。 所以,回百应一问他,他就回答:“总堂主已好久没去看‘破军大将,不死神龙’回万二太爷了吧?” 他的“回答”是一个反问。 ——“破军”回万雷在“妙手堂”的辈份无疑很高,但地位却不算太高;他的武功极高,但并不太受回百应的重视:也许,那是因为他脾气太躁太烈,太冲动勇猛,急攻争攻之故,并且他也不十分服从回百应的指示,以至总堂主不常予以重任,但在冲锋陷阵、大斫大杀的场面,还是得派这样一号锋将去扫荡杀敌。也可能因此之故,终于在“五雷轰顶”回万雷出击方邪真那一役中,这位“不死神龙”一身负七道重伤,六道轻伤,还有一道为剑气所致的严重内伤,使这个铁打一般的好汉,已不复当年勇慨,这向几个月来多卧病床上,缠绵病榻,形销骨立,不再悍强,回百应也很少去探望他,也不知是为了: ——到底是介意他当日不听他的话,私下去狙击方邪真,致使与方邪真从此结下深仇,以致方邪真一上任就跟“妙手堂”对着干,间接导致今日回家蒙受可怕的挫败与损失? ——还是因为回万雷已负重伤,身手不似当日,已失去了利用价值了,回百应便懒得理他了? ——抑或是两者皆然? 回百应听了,冷哼一声,道:“万二叔他最近怎么了?” “他?我只知道万雷将军最近也在头痛——还是痛得巴不得用斧头一斧斫下来的那种痛!”招展书道,“只不过,当日他攻袭狙击方邪真和他家人之役时,响二总管是在他身边的——那一役使方邪真与我们成了世仇还不打紧,那一战也形同把方邪真一手赶进了‘兰亭池家’。” “哦?”回百应的眼神红了,也亮了,“那一战你可知道细节?” “知道了。”招展书下颔黄须无风自动,道:“因为我那时也在现场。” “好,那你告诉我详情。”回百应用大手拔了拔他的戟发,道:“我的确好久没去探问过万雷的伤势和病情了。”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五日至五月卅一日 七周来为静飞申请诸事:从四一七之户籍刁难事件起,到攻败垂成屡得屡失起伏浮沉苍弄人已极,但始于恩爱精诚、团结齐心、坚信热切等待期许、成就一段友情难忘、恋情珍惜的流金岁月。 校于九八年五月十二日 (等至签证最后一天)至十八日:被迫与静飞首次暂别,舒叶返香港总部,何静守卜卜斋,二人“忽诗”往来,又历跌荡起落,但始终恩爱好玩,五天通信达四十五封。十八日终按捺不住,因方摧动,赴珠海重会静姑。 第三章 大小二便 第一回 白茫茫处投无尽意 她在芦花丛中,等他。 风起时,芦花荻花,一齐乱飞。 她在溪边,溪白如练。 她以一种极其优美的姿态,蹲了下来,捋起袖子,拔出了刀,动作非常幽艳,连她蹲着的姿势都十分悠艳。 ——悠闲美艳。 她的刀如一溪白水。 她的脸色苍白如刀。 秋色连坡,风沁寒,水也是凉的,可是她的刀,更令人打从心里生起了寒意,仿佛,她手里拿的是一张薄冰。 冰刀。 溪声潺潺,她在凝注,也在聆听:溪声里可有他的步履? 她凝神的样貌很幽怨:像在聆听溪水寂寞的倾诉,又像寂寞得只能倾诉给溪水听。 她是谁呢? 她在等谁? 她忧愁,等的可是情人? 她拿刀,等的可是仇人? 他会不会来? 她会不会再等? 等下去,会等到什么? 不等下去,又会遇上什么?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像吹走一个梦。 然后她把刀小心的置放在水上,磨。 轻轻的磨,像轻揉水之肌肤,又像要抚平那水波上的纹。 之后,她再轻轻的、柔柔的、慢慢的、缓缓的,不惊鱼不惊草不惊匕鬯不惊涟漪的把刀伸入溪中、浸入江中。 她的眼神,以柔投向白了头的芦苇深处,以怨望向仿佛可以敲得出磬声的晴空远处。 她在看什么? 她在想什么? 可是自她的刀投入溪中后,不久,溪水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一溪的鱼,一条继一条的,翻了肚皮,就像荻花一般苍白。 溪水上袅袅泛起了烟。 轻烟。 她的刀不是寒若冰的吗?怎么伸进溪水之后,却使一溪沸腾? 对这种情景,她似是不经心、不觉意,又似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似的。 反正,她在磨刀。 她天天都是这样磨刀,以风、以云、以水、以花。 只不过,有时她以敌人的血、仇人的肌、恶人的骨骼来磨;有时,她以大地为砧,苍天为炉,淬练这一把像她脸色的刀。 她更有她磨刀的方法。 她更有她用刀的方式。 她已自成一派。 她的刀也自成一家。 人生如梦。 刀光若梦。 ——一刀还酹江月。 她已觉来梦梦了。 远处,几缕烟云,慢慢结成一朵小小的云,冉冉变化、舒展,飘忽不定。 她仍在等。正如这几天,这儿的天空一定会逐渐结集成为一朵结结实实厚厚重重的大云一般:他一定会来,迟早会来。 她那捋起袖子的手,一如水般纤柔,一如刀样苍白。 溪水像眼泪的河。 河流千里唱着悲歌。 好的刀在水中,她的心在白茫茫处投无尽意。 大便是他的嗜好。 到了“樵虎堆”,他先蹲在地上,大了一个十分畅快的便,直到在清新的空气中布满了粪味之时,他才随便找几块枯叶干草揩了揩,步向“樵虎亭”。 脏。 脏不止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心思。 然后,他便看到那一团白云升起。 真奇怪。 这几天,这儿苍穹必然升起一朵大白云,难怪溪口那儿就叫做“云起坪”。 看到白云,他就想起了小时候一个老师,要他们把这一句:“白云长长长长长长长飞”读出顿挫来,那时,他怎么念都不通,看也不懂。 当然,后来他是念通了,原来不过是“白云长,长长长,长长长飞”,第一、二、三、五、七的“长”字都念成“长短”的“长”,只有第四、第六的“长”字读成“成长”的“长”字,那一切不就豁然而通了。 原来就是那么简单。 自然,他因为受不住老师的斥骂讽刺,而且骂他太肮脏污糟,他就趁老师孙夫子在如厕大便的时候,用筷子把他连戮了十七八个窟窿,死了,临死前还迫他吃满地的粪,还要他说出这句“白云飞”的“长”字破解法,然后才推他入粪池了决。 这就开始了他的杀人生涯。 他现在也要去杀人。 所以他敲敲门。 ——要杀人前,先敲门。 他敲门的地方,叫“樵虎亭”。 那是一家小酒帘,能做几道野味,能炒几道小菜,地方很旧,也很简陋,但绝对不小;因为这是野外,接近嫩江一带,靠近“白发溪”渡头,就只这么一家野店,一向属于三不管地带,店家这儿,专做渡客生意,这片酒帘,随他高兴要开多大都可以。 ——只不过,就要看有无人前来饮食、投宿而已。 现在这个时候,一向是野店无人时。 舟子在店后斜系。 他知道这野店是一个红发胖子开的。 胖子复姓东方。 他是个外来人。 “外来人”的意思是说:不属于洛阳人氏。 他是“外来人”,不过他的夫人却不是。 ——老板娘复姓“诸葛”,闺名叫詠辉,嫁给东方老板,是新近的事。 他们夫妇俩还生了一个孩子,约四五岁大,另一个,则仍在腹里,约六七个月。 他们有一个伙计。 ——这个伙计,听差听使,不管砍柴、送货、采购、搭棚、生火、打水,全由他一手包办。 伙计不知姓名,有点傻愣愣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会家子,名叫“阿弹”,谁也不知道他的姓名、来历。 这就够了。 ——既不知姓名、来历,就得死。 杀对了,那就是杀对了。 杀错了,那有什么打紧——一条人命而已。 反正,他真正要杀的“正点儿”,也不是他们。 所以沈凄旋打定主意,敲响了门扉。 ——店里的人当然不知道,那是死神敲门的声音。 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这本来就是一处酒帘,虽是野店,但决不是黑店,本来说打开门口做生意的,只不过因为江边风大而劲急,故常把门扉掩上而已。 ——这就是了,他们也常常作这般“闭门会议”的。 他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在开什么会,但这些参与过会议的人都得死。 这是他所接到的决杀令。 其中有一个人是一定得死的。 方邪真。 他今天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要执行这个指令。 第三章 大小二便 第二回 要钱要命 打开门的是那小伙计。 这伙计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小伙计都是这个样子。反正,有客人来,他也没多赚,没客人来,他也不亏着。担心天刮风地淹水客人不来那全是老板和老板娘的事。 所以分才是小伙计。 小伙计一直是小伙计,就是因为他有这种想法。 “还做生意吗?” 小伙计阿弹,在打哈欠。不,应该说,边打哈欠,边伸懒腰,边点头。 ——点头,这是最“顺便”和“虚应事故”的一圜。 沈凄旋却“顺便”往里边张了一张。: 老板在。 老板娘不在——大概在厨房;屋后有炊烟。 客人不多。 只一个。 这客人看似采薪汉,又似名小商贾,下颔一颗大痣,左唇一颗小痣。 ——“牛头”不在。 他没来。 他只看一眼。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他已迅即有了结论: 这是个下手的好时势。 要下手,一切都很好控制。他知道东方老板是很有点武功底子,并且很可能便是年前绝迹江湖的独行大盗“轻燕铁拳”——人简称为“轻铁”——的东方德,诸葛詠字同上)辉恐怕也不是寻常妇女。不过,对他而言,都很好解决。 问题在客人。 客人难以控制。 ——万一,他杀的时候,野店中有些客人是惹不得、不该招惹的:倒不是他们武功高,武功再高他也可以轻易收拾,而是有些人例如像武林中有头有面、朝廷中有权有势、地方上有名有利的人物,他可不想一并诛杀,而且,就算他照单全杀,大当家和老大查究起来,也不好交代得很。 ——他的组织,是只杀要杀的人,无意思要多结仇家;只是,一旦结怨,那就斩草除根,不惜杀个鸡犬不留。 这就是“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特色。 他也很有特色。 他是个杀手。 他本来就有很多个名字:化名。 ——一个好杀手最好不要太出名,因为出名就越容易让人留意,而一个好杀手一定会建立他独特的杀人风格,有风格就露痕迹,有轨迹则易防范,一旦让人有了提防就容易失手。作为杀手,失手的代价很高,也很大,往往结果就是: 死。 他可不想死。 他虽然喜欢杀人,但他跟平常人一样,更喜欢活。 ——希望活个长命百岁,百子千孙。 不过也很难教一位好杀手不建立自己的风格,正如人很难没有自己习性一样:就像吃一顿饭,喜欢先挟菜肴?爱吃肉还是蔬菜?惯挟饭还是扒饭?饭前喝汤还是饭后?爱不爱吃咸?喜不喜吃辣?嗜不嗜甜?常不常饮酒?总有个习性。 他的特性就是“慢”。 对他而言:杀人是一大享受,他得要慢慢享受。 他这点特性,使他成了大名,何况,他也长相特别: 他的脸特别长。 ——是谓“马脸杀手”。 他跟“牛头杀手”袁煎炸在“秦时明月汉时关”是“一对门神”,也是武林中的“地狱使者”: 牛头马脸。 现在这个“阎王使者”,已来到“樵虎亭”门前。 可是小伙计仍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眼前的是个“狱卒”:带他去地狱的使者。 他不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哈欠,也是最后一次懒腰。 所以他一面伸懒腰一面问:“客官,请里边……” 说的有气无力。 有精无神。 沈凄旋笑了。 这一笑,更觉得他脸长,长得真像马的脸。 他一笑就出手。 嗤的一声,峨嵋分水刺刺中了阿弹腰间的穴位,他一脚踢开了他,当他就像一口破布袋,再掀帘窜身呼地进入了屋内,那老板马上警觉,叱道:“什么人——” 沈凄旋一跃而至柜台前,峨嵋分水刺在中指间呼呼旋了几个圈,喝道:“道上兄弟讨盘川,要钱要命任君择……” 掌柜的东方德一听,以为是草寇劫掠,登时宽了心,摇手叱道:“你老哥也不打听……” 话未说完,沈凄旋已欺近。 东方德发现不对劲时,沈凄旋已出手。 他马上还手。 他身法轻。 他出拳重。 ——一般山贼流寇,二三十个还不是对手。 可惜对方不是山贼。 也不是流寇。 他是杀手。 而且是“马脸杀手”。 ——“要钱要命”只是他故意在口头上造成的错觉。 如果他知道来的是绝顶高手,他就会先求稳守,再求逃脱,而不抢攻反击了。 这样一来,就不易一击得手。 沈凄旋的目的是要对方疏失、低估。 现在他的目的已达到。 当东方德知悔时,已失去了悔过的机会:他的峨嵋分水刺已刺倒了他。 他倒地时,店里那客人正在溜,已溜到了门口。 “嗖”地一声,沈凄旋已到了门口,刚好截住了他。 这人一呆,脸上两颗痣,几乎都吓得掉落下来。 第三章 大小二便 第三回 不要钱不要命 “你要干什么……”那小商人吓得颤手跺脚,“你要钱,我的褡裢在桌上,有一些……你……好汉放我一马、饶我一命……” 沈凄旋忍笑,在看桌上的褡裢。 那小商贾似有了一线生机,“大哥要钱尽管拿去,羊某只求活命。” 沈凄旋拉长了脸,但并没有松弛。杀手生涯告诉他,纵然眼前的人无足轻重,一样不可忽视小觑,“我不要钱,也不要命。” 那商人又慌乱了起来,“那好汉大老爷的意思……” 沈凄旋那张怪脸似是马鸣般咧嘴张了张,当是笑颜,“我只要你乖乖的躺一会……” 这时,忽听身后一声尖叫,一声锐响。 那是老板娘的叫声。 他刚好步出,见此情状,碗豆浆裂地而碎,洒得满地皆是。 接下来发生的变化很迅速: 老板娘诸葛詠辉尖叫,失手碎碗。 采薪商霍然回头、分心。 沈凄旋马上出手。 分水刺脱手掟出。 诸葛詠辉已立即恢复过来,正要扎马腾身,但她因腹大便便,腾挪间稍有阻滞,“哧”的一声,利刺已拮入她的腹里去。 她惨呼一声,捂腹,蹲下,血汩汩流出。 那姓羊的小商人猛回首,背后穴道已挨了一刺。 沈凄旋手上可不只一柄峨嵋分水刺。 那羊姓汉子有意要避,正扭身闪腰,但欲闪未闪之间,还是因沈凄旋出手如电,没躲过。给刺着了。 血飞溅。 人倒下。 可怕的不是出手快。 ——沈凄旋是杀人慢,但出手可快极。出手不快,如何是一流杀手?但杀人慢,跟出手制人的速度可是两回子的事。 可怕也不是刺利。 ——峨嵋分水刺是两头尖利,可在指间旋动的利器,专门打穴刺穴。 但最可怕的还是这刺尖淬有毒药。 ——只要见血,立即全身发麻,任由摆布。 这麻药比毒药可怕,杀戮听凭。 这药就叫“无赦”。 ——这种药末,若为液体,可涂之于利器上,中人即麻;若为药粉,撒于人身,吸之即倒,武功再高也没有用。 一下子,店里四个人:老板东方德、老板娘诸葛詠辉、姓羊的客人、叫阿弹的伙计,全都给沈凄旋制住了。 那老板东方德现在绝对不相信这样出手和恶客会是流寇山贼那么简单了,颤声问:“你……你是谁!?” 沈凄旋一张马脸笑得像马吃草,“等一下你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用不着心急。你到阴曹地府,都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保准忘不了。” 那名姓羊的无辜者吓得脸无人色,“好汉、好汉、你说过不要钱、不要命,何不放了我……” “我是答应你不要钱不要命,”沈凄旋看他们那么惊惧,知道待会儿的兴头可有意思的很,也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可是你想一想:为什么我答应过你的话要算数?你为什么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那是你的不对,不是我的错。” 其实,他凭实力,就可一一将店里的人制伏。 但他偏偏使诈。 因为他觉得: 这样会好玩一些。 这样也刺激一点。 现在他把四个不能动弹的人,又踹又扯,排在地上,然后,他的中指旋转着沾血的分水刺,下次到后堂去: 那儿至少还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童。 这之后发生的事,不足细陈,不便详述。 直至沈凄旋很愉快的自厨房出来踱出来,手上有点血迹,拿着把破旧崩口柴刀,脸上带点疲惫的跟那些受制的人谆谆善诱的嘱咐: “待一会,你们受不了时,叫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是拉屎,一拉屎,我就停一停手,至少我会稍缓行刑,因为你们的粪便味可以冲淡血腥,我可不喜欢血腥味,明白了没有?” 在场当然没有人明白。 谁也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想干什么。 所以东方德咆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快把我夫人解穴、止血,你没看见她怀了孩子吗!?” 沈凄旋没有问他到底是谁。 因为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在此布阵、布下埋伏,等一个人来。 他只知道那人这一两天要是不死,一定会来这儿参与“密议”的。 ——至于“密议”些什么,这一概不是他范围内的事,他不管,也不想理。 他只负责杀人。 同时报仇。 其余的事,他只管杀人的过程中,让自己享受、愉快、奋亢、刺激。 除此无他。 故此,接下来的事情,也不必细表,不能尽录。 这样沈凄旋便在“樵虎亭”等了一晚,过了一夜。 等到第二天中午。 日出。 云闲。 他的拍档果然找上了他,拍响了门,为的是要告诉他一件事: ——方邪真马上就要到了! 然而,他的同伴却闻到了一种令人刲心的味道: 空气中,全布满了屎味。 ——粪味中又有肉香,两种气味交杂,犹如尸臭和香水并存的吊诡。 门打开了。 门内是带着诡笑的马脸人。 他手上有一根尖刺,刺上串有一片片、一块块的肉,刚烤熟,很香。 屋内的情景,让人怵目惊心。 一个胖子(本来是),给剥光了衣服,身上的肉,一片片、一块块给割下来,全身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可是他却仍未死绝,血水淌着,他也搐动着。地上有些痕迹,桌椅凌乱、土坑处处,泥泞与血肉四溅积聚。 马脸人吃着肉,问:“找谁?” 沈凄旋打开门,没看到人,却看到一头牛。 牛当然是不会敲门的。 但他却没有意外。 因为他知道他的同伴来了。 ——还好及时赶到。 “你来了。” “你又搞这一套!” “没办法,习惯了。这是我的乐趣。” “他来了。” “几时到?” “回武曲的‘悲回风’大阵困不住他,一奸大师告诉我,他已在早上出发往‘樵虎亭’来了。” “还好他来,不然,这一切都白费了。” “你要杀的是方邪真,又何必枉杀无辜!” “天下哪有白杀的人。”马脸杀手沈凄旋又嚼了一口肉,还把肉串递到门外,“要不要尝一口,刚烤好,很入味。肥人肉嫩汁多,好好吃。” 可是,外头却没有人。 只有一头牛。 ——难道牛也吃肉? 他来了。 一个人,一把剑。 衣上犹沾着血。 ——解决了“山海观”的人间惨事后,他立即赶来“樵虎亭”,要通知这些人::远离洛阳,这儿留不得。 洛阳城里杀气重,许是当年八王之乱时皇城屡经屠宰,冤魂历鬼,余忿未消吧?欲以全身,先离洛阳。 住不得。 留不得。 第三章 大小二便 第四回 马不知脸长 方邪真到“樵虎亭”。 他才走近,便闻到了一股怪味。 他心中发出一声浩叹: ——怎么又迟了一步! 如果“樵虎亭”没出事,他想见的人一一都健在,自是最好不过;要不然,只要这片小店全无动静,他也一样会提高警觉,提防埋伏。 可是,而今,“樵虎亭”已溢了异味。 那就是说,凶案已生,只怕,凶手亦已远去。 ——如果不是死了人,何来异味? ——若果杀人的人不已离去,又何苦示之于人的尸味? ——杀人应充溢着血腥味,却为何屎味如此强烈? 方邪真曾在前时历经自己迟返一步,父弟被杀的惨事。 这件惨案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不去。 寝食难安。 所以他一闻到屎味,、尸味和肉香味,立刻就掠了过去,一面解开了系裹在剑身上重重的蓝布,一脚踢开了门,就看到了这等情景: 死尸! 一具具吊着的死尸! ——四条吊着的死尸,一个伏在血泊中的死人。 还有满地秽物。 其实说是死尸,也不尽然,这儿的人,没有一个是死尽死绝的。 每个人都至少有点气息,还没完全断气,但已失去了移动、说话的能力,进入了弥留状态,毫无疑问的是处于人最痛苦的时段,最可怕的折磨中,可是又决无挽救的余地。 方邪真一入内,就见死尸。 迎面第一口倒吊的死尸,全身赤裸,本来胖嘟嘟的肥肉,给人一片一片的割切下来,血肉都在凄厉的腾动着,眼目凸睁,肌肉还痛得一哆一哆的,胸上贴了一张血字: “是我干的,有本领渡江来杀我!” 下画了一张马脸。 方邪真忿恨中撕去了纸。 第二个吊着的人,也是全身剥的赤精,是个女人。 她死时遭人开膛切腹,死得令人怵目——不,她迄今偶尔还在喉头“咕噜”一声,犹未死绝! 方邪真也看得睚眦欲裂。 看她身遭毒手的痕迹,是经过长时期的折磨与凌辱。对方简直丧心病狂,既已割开了她的肚子,剜走了胎儿,又割下了她的乳房,切开了她的胸脯,但每次一下刀,割一下,不知何故,又停一阵子,不晓他去做了些什么事,待过一二个时辰,眼看筋肉还挣扎着求生,血水开始凝结,愈合,甚至在慢速度的长肉了,他又偶尔记起来似的,再沿着伤处割一下,或刺得更深,或扯撕得更裂。经长时间、多次数的下手,才把妇人折腾得这样子,而且除了鲜血肉肤之味,也秽渍满身。 方邪真为此发指。 再看第三个尸首,那还是个小伙子! 他也死得甚惨,但心房未完全停止跳动。两支长形尖利的峨嵋分水刺,一自喉咙、一自他肛门刺入,不是一下子扎入,而是每隔一二个时辰刺入一二寸,再多二寸,便在心房会师了。 事实上,方邪真的推测全无离谱,甚至比实情可怕多了。 沈凄旋在下手的时候,的确是每隔一段时候,才下一次手。 他一面吃着肉(当然是胖老板身上割下来的肉),一面下手。 有时候,他刮胡子,刮完了,才去扎一下;有时候,他小憩片刻,醒来后,又去刺深一些;甚至有时他彻底忘了,去大解回来,才又割一两片肉、上下插入一二寸、左右剜开两三刀;然后,他又在孕妇身上自渎,发泄之后,又继续他的“慢杀”。 他杀人一向很慢。 这还不是最慢的。 这些人跟他有仇吗? 没有。 可是,在历史上,所有的屠城、杀戮,针对平民百姓、全都是与人无怨、无仇、无辜、无助的人,一样任人屠宰,让人鱼肉,这好像是司空见惯的事。 至少在青史上是屡见不鲜。 杀人的人有时还用刀(他故意用厨房那把又锈又钝的柴刀,而不去选那柄较锋利的剁肉刀)照照自己的样子: 他仿佛还感到很满意,所以才用刀(这次是肉刀)刮去自己脸上的胡渣子。 剃掉了胡子,他的脸就更长了。 奇怪的是: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脸长。 正如他自己只以为自己在完成一件艺术,而不是个刽子手一样。 方邪真已看见了三个受害人。 他手心发汗、头皮发麻、肺发炸。 他恨极了。 他用手稳住给倒吊着摆动背向着他的第四人,拧转了过来: 那人给转了过来。 那人一脸是血,一转了过来,眼睛一“睩”,猛吐一口血水,怪叫一声: “救命!” 这人一旦挣动,触活了绳上的结,往方邪真直荡了过来! 方邪真猝不及防,几没给喷了一脸的血。 他急步倒飞,飞退。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 就在这时,本来倒在血泊中的人,倏地立起,分水刺无声无息,刺向他的背脊。 不是极快。 而是时机极佳。 出手快有破空风声。 这样子的出手,形同方邪真自行撞向尖刺,风声全无。 眼看方邪真就要撞在刺尖上。 尖刺上淬有“无赦”。 ——杀,无赦。 不过方邪真却看见、目睹了这一记暗算。 他背后当然没有眼睛。 但那“第四具尸首”却有。 他从那羊姓商人恐惧的眼瞳看到背后原倒在血泊中的人之异动。 第三章 大小二便 第五回 牛不知角长 那血泊中的人脸很长。 这时候的他,长脸闪烁着狡狯的诡芒。 野店。 血泊。 屎味。 肉香。 ——给折磨得只剩一口气未断的活死人。 还有这般恶毒的暗算! ——这像不像是一个人间地狱? 店外秋凉。 阳光美好。 远处有白云。 近处有草坪。 草枯一半,绿犹近半。 坪上有牛。 ——牛可通人性? 沈凄旋一动,刺扎出,方邪真在疾退中以一种完全不可思议的姿态,一折,回了身,一剑,递了过去。 剑深碧。 剑比刺长。 剑也比刺快。 沈凄旋一见剑光,知计不得逞,再见来势,已知不可力敌,一滚,跃起,往门口掠去! 方邪真怎让他走! 他大喝一声,一吸气,长身,飞掠,足尖一点,疾赶追击沈凄旋。 他要在对方出门前截住。 可是,他足尖发力处,猝然下陷。 那是一个陷阱,轰然翻塌! 他猛踏了一个空,眼看就要往下落去。 但他左手一扬,嗖地一声,一条蓝布,如长蟒出洞,钩住柱梁,一借力,飞身急掠,已追到沈凄旋身后。 沈凄旋已掠至门口。 他一步抢了出去。 方邪真跟着便要追出。 忽“哗”的一声,一桶粉末当头砸下: “无赦”! 这沾着便令人全身发麻的药粉,向方邪真迎头迎面倒了下来! “马脸杀手”连跌带滚兼扑及爬的翻腾了出来,一见阳光,再闻空气,为之大喜过望,大叫: “得手了——” 但忽见剑光。 剑光奇亮。 而且奇绿无比,像森林里的魔眼,草丛中的精灵,地底下的碧玺。 ——哪有这么亮的剑光! ——哪有这般快的剑招! ——哪有这样可怕的人! 沈凄旋的惊疑是有道理的: 因为那魔星正在他面前。 并且已出了剑! 方邪真是一闪一折,自窗口掠出来的。 就在这时,那坪上的牛,头上一对角,突然增长,它好像自己也不得悉似的,只飞快地向方邪真背部疾撞了过来。 牛角似比毒刃还利,经阳光一照,炸出两道邪光! ——方邪真就算这一刻能刺杀沈凄旋,也必躲不过这只蛮牛一撞: 背后得要洞穿两个大窟窿不可! 就在这时候,方邪真忽然做了一件事: 一个动作。 一个决不会在这时候做的动作! 他猝然趴下。 整个人伏了下来。 伏在绿镶着黄的草地上。 剑自背部划出。 倒划而出。 战局结束。 完全终结。 牛角全力的撞,不能骤止,只眼前一空,双角利刃已刺入沈凄旋胸腹去。 这一对利角,也涂了剧毒: “大花绿”。 沈凄旋的脸立即扭曲了,除了痛楚,他还有更可怖的感觉: 他是“牛头杀手”袁煎炸之外,最清楚这种剧毒是多么可怕的人。 一刹间,他整张马脸,都扭曲了、都歪斜了、都变形了,而且居然变得花花绿绿、斑斑点点,身体机能倒错失禁,一堆热腾腾的粪也自袴裆里跌落出来! 牛角尖刃映着沈凄旋手上的分水刺,炸出强光——方邪真知道那不是他手上长剑对映出来的效果,因为他的剑光是深碧色的。 也就是说:背后有敌。 然而他背后只有一头牛。 于是他立即作出反应。 他倒下竖出长剑,牛腹遭剖开。 只听一声怒吼。 牛腹剖为二。 牛皮裂开。 一人抚腹飞遁,待方邪真一跃而起,踹开牛皮,他已走远。 皮壳里却有一阵浓烈的尿骚味。 草坪上一行血迹。 方邪真猛回首,持剑而立。 “马脸杀手”沈凄旋捂住伤口,跪了下来,此际,他已失去了求死的能力。 他唯一的能力,只剩下大小二便。 方邪真在离开“樵虎亭”前,先放了吓得几乎已胆破心裂的羊姓商人,再放了一把火。 他临走前看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情景: 他本来仍不死心,去寻找东方德夫妇的孩子。结果,他找到了厨房,打开锅子,发现那儿有一团给煮熟了还冒着烟气的肉,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诸葛詠辉肚里的胎儿,蜷伏在锅里,仿佛还带着笑脸。然后他又发现灶里生火的焦味有异,原来那作柴薪的是一段醮透了黑油的骨骼肌筋,那当然是这对夫妇的孩子的身体。 他只有一把火烧了这个地方。 然后呕。 吐。 看到了远方升起的那一把烟,她知道他将要来了。 她会等到他的。 芦花白了。 荻花飞了。 她仰着雪白的脖子,看云。 她犹记得他问天的神情。 以及施展“天问”剑法的样子。 她在芦苇丛中等他。 溪水是心里欲泣的河。 云在晴空酝酿。 深秋在时间成熟。 她在等他。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初至七月初 温瑞安、何包旦、叶浩、小方、舒展超、陈念礼、梁淑仪、孙益华等诸弟妹聚交为欢迎、招待刘静飞,游海洋公园/逛太平山顶/浅水湾拜神/车公库祈福/天后庙还神/欣叶遇子华、镇宇、达明/洪圣爷求签/三赴森记与璇同欢/食于天宫翅/大宴滇珍阁/饮茶于海逸/早餐于君悦/聚会于半岛/集合于南亚/时代广场大购物/石头记买水晶近十万/杀入庙街狂购水晶/大华夜聚/荷里活探秘/吉之岛购物/太古广场shopping/四面佛泰国餐厅静儿签新咭请客/集古村自成一派会聚/翠华遇肥祥/大家乐早上餐聚/二会总统餐厅狂笑之夜/二探余铭家/突袭乃醉宅/别府地狱比辣赛/新钊记探阿华、同宗/tiger大食/二度金屋影院齐睇戏/拍情侣装、影情人杯、电脑影情人子女相等等等等,狂欢畅聚,奇乐无穷,不虚此生,做人乐至在此数周。 校于一九九八年六月至七月 介绍静飞、雪妮、念礼算“铁板神数”,神秘经验/静飞得命书,与我缘分深/我获新命书,犹胜前集,喜/公布、比较、观赏温、刘、梁、何、余、陈、俞、秀……各人之运程,分享心得,开怀前程,无私有默契,缘份天注定,巧遇奇逢,高潮迭起,玉泉金井任圆融。 第四章 白鼻黄发的九品芝麻官 第一回 念念与礼礼 林乃罪和招展书一前一后,步出了“万胜厅”,走到“妙手堂”的“回回廊”上。 回廊曲折,浓荫绿柳,风景如画,一池锦鲤,点缀穿梭在水波涟漪中。 原本,辈份较高的“贪狼煞星”林乃罪走在最前面,“笑神猴”招展书只亦步亦趋,毕恭毕敬。 他们两人都很清楚一件事。 不管这“回回廊”,还是刚才的“万胜厅”,抑或是待会儿就要走到的“拱宾苑”,这些地方,正埋伏着不知多少高手,正在虎视眈眈,监视着他们的一切。 ——只要一有异动,伏兵即刻发动,就算武功再高,也难应付其中布伏好的杀着,只怕都得要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妙手堂”中的“曱甴”负责的保安。 “曱甴”是一个组的代号。 这个小组都是回百应的亲信。 负责这个“组”的人便是: “廉贞”回千风。 每个人都有他的极限。 ——人就算没有别人为他设限,他本身也会为自己设限。 有些人以为自己只擅长于应酬交际,有的人自认为足智多谋,有人自诩骁勇善战,也有人只能在诗书六艺献巧,自知不能弯弓射大雕、驰骋夺城池。 在“妙手堂”,大部分人都已给“设限”。 设限,就是身上有了标签。 ——正如虎皮一张十八两银子,羊皮一张一两八,标价不同,也不可能忽然有一天变作羊皮十八两虎皮一两八。 在这儿替他们“标签”也就是跟他们“设限”的人,当然就是回百应。 回百应替手下设限、定价,就凭他的眼光鉴定。 他很少错。 他的手下就算不服气,也没法表示异议: 因为他的确有专业水准。 是以,招展书和林乃罪都知晓自己的“极限”。 ——至少,那就是他们在“妙手堂”里的“设限”。 招展书得以重用,但主要还是在办事行动和侦察消息上。 林乃罪得以信重,却主要在堂务财政及智计谋划上。 回千风才是常与总堂主共谋大计的人,保安的工作,只他能负责,招展书和林乃罪都沾不上边。 可是,有些事务,连“廉贞”回千风也沾不了手。 例如膳食、起居、寝寤。 那是由林念念一手承办的。 林念念是林礼礼的妹妹,也是林乃罪的妹妹。 礼礼死后,念念就成了回百应的“发妻”,她做尽“堂主夫人”一切该做的事,作出了一切妻子应作的牺牲,但回百应始终没将她扶正,而且始终恣意淫乐,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就像一个荒淫无道的君主。 只不过,回百应却还是信任这个女人,所以把膳食、起居的事务,都交给念念安排。 念念也一向安排得令回总堂主很满意。 念念好像对自己在其姊姊身后能够“取而代之”的服侍回百应,已感到非常满意。 甚至还很满意。 她满意,林乃罪可感到不甚满意。 甚至还极不满意。 他还极有微言:如果不是这个妹妹太顾忌他,非但不替他在回总堂主面前美言,还时常为表不偏帮而反对他的意见,压制他的功绩,他简直觉得这个妹妹是他前程里的障碍,是他宦途上的小人。 他气得甚至还曾忍不住公开表达了这点不忿。 ——人家一家人是互相照顾,互为依傍的,他却空有名分血缘,丝毫讨不着便宜,反而多了顾忌。 他常常语气悲愤的在人前啐道:“我有念念这么一个妹妹,外人以为我裙带关系而瞧不起我,总堂里的人怕我坐大而提防我,我自己却因为有这样一个妹妹,非但没有里应外合,反而诸多阻挠,生怕我在”妙手堂“里的地位比她高。” “这种妹妹都有!”林乃罪有时愈说愈感慨,“宁予外贼,不予家人——我那妹妹摆明了就是这种人!” 他有时更忿忿不平的加一句:“我与她生为兄妹,是生来不幸,前世造孽。” 回千风也听过林乃罪诉若。 通常,听的人,都会表示同意,不然,也都表示同情,甚至还一起说念念的不是。 回千风则不然。 他只耐心的听他说完,然后加上一名:“你这样说法,要是给她听到了,这辈子,再也结不成兄妹了。兄妹是亲人,一家子的仇易解,到底是家事,但一到了外边,就容易成冤家了。” 林乃罪却余怒未消,总是苦笑着嘲弄了一句: “人说: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我有这个妹妹,倒是小人、女人都集之于一身了。” 招展书也听过林乃罪的抱怨。 他没有劝。 但他却别有想法。 他曾寻思过: ——会不会这是念念姑娘“自保”的一种姿态呢? 惟有跟自己亲人、兄弟划清界限,然后才能得到回百应的信任、宠爱,始可以留在这个枭雄的身边,享用她那近乎“总堂主夫人”的殊荣与富贵呢? 他有这种想法。 但他却没有说出来。 ——对已听不进劝告的人,硬要劝诫,如果对方又是你的上级,而他又不值你卖命的话,还劝来作甚? 自找没趣事小,自寻死路就活不了。 第四章 白鼻黄发的九品芝麻官 第二回 笑神猴 招展书不问他不该问的。 他问他该问的,想问的。 “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 招展书只好明说:“你觉得总堂主这次急召我们回来的用意是?” 林乃罪耐心的微笑。 他是那种你看到他的微笑便知道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也许他并不是那种相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人,也不一定就是那种相信勤奋的农夫必有丰收的人,但肯定是那种坚信只要好好的长时间守在穴窟外边就可以等到兔子溜出窝来的黄鼠狼。 “你说呢?” 招展书知道他不是不肯说,只是不肯先说。这儿虽然布了不少回百应的亲信、精英,但只要没有异动,说说话还是可以的,如果把声音压低一点,一样不会传到回老总的耳里去。 这点大可放心。 招展书只好说:“我看,总堂主召我们回来,是急于调查响二总管是不是内奸。” “是吗?”林乃罪只翻翻眼。 不错,一只眼上三白,一只眼下三白。 眼色很漂亮,也很桃花。 却不知怎的,招展书看了,只一陈心寒,不,简直不寒而粟。 所以他鼓起勇气单刀直入的问:“我刚才在总堂主面前,说错了话是吗?” 林乃罪笑了。 他笑的时候,耳朵动了动。 “好历害,”他赞道,“你一定以为总堂主大概不知道袁氏兄弟阋墙的典故——嗯,你错估了这点,我也必定误以为总堂主不知道董卓部下大将李傕、郭汜的故事,哼哼,看来,我犯的错误要比你还大。” 招展书听明白了一半。 只不过,他是那种没弄个透彻明白的时候,决不装懂的人——他目睹过一位外号“无恼上人”梁芜心的同僚,就因为不懂的装懂,结果在执行要事时错漏百出,而给回百应一手捏死了——就像刚才一手倏伸攫向他一般的,一发力就扼死了。就像扼死一只蚂蚁一般,颈骨、头骨都碎了,脑浆流了一地,当真成了“无脑”死人。 他可不想变成“无脑死人”。 他可有脑。 他爱用头脑。 “你是说?” “回总堂主肯定是知道袁尚、袁谭兄弟相争的故事的;”林乃罪道,“至少有两件事可以印证我这个推测。” 招展书脸色有点变了。 “一,大约是十一二年前,‘妙手堂’里的‘五大金刚’中的老三‘武曲煞星’回兆电跟与我同期入伙的‘七杀星’回一铭起冲突,两人各不相让,两边人马眼看就要对着干起来,那时候,回百应出面劝诫,曾说了一番话,有一段是大致这样说的:‘兄弟,好像左右双手。如果有人在决战前,先自行斫断右手,却断言一定可以取胜,天下焉有斯理!连兄弟都不能相亲相爱,普天之下,你还有谁相爱?小人奸佞挑拨离间,连至亲骨肉都能酿至深仇大恨,而争夺的不过是蝇头小利。智者应蒙耳不听,并杀几个离间宵小之辈,兄弟感情得以恢复,号召四方,横行天下可期。如今,我们大敌当前,正应该摒除成见,联手应敌,先把敌人打倒再说!’前面这番话,是三国袁氏兄弟内斗之际,青州别驾北海王脩率部增援袁谭时相劝的——总堂主若不知道这段史实,决不会轻描淡写就引用出这一段话来。” 招展书频频摸着下颔一丛黄须,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想一气将之拔下。 “还有一段话。”林乃罪说,“那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以前,‘兰亭池家’与‘小碧湖游家’本来交好,后大家因争权夺利而相互攻击,池家落了下风,曾托人向总堂主求援借兵。当时,回万雷大力反对插手池游二家争斗,以免无辜卷入内斗漩涡,回千风却表示应该抓住时机,逐一消灭池游二大家族,然回一铭却力主趁此先行铲平弱势的‘千叶山庄’再说。那时候,总堂主就说:袁谭、袁尚两兄弟互相吞噬之时,曹操一度要暂舍这两只疯狗的战场而先攻克刘表的荆州。荀攸和辛毗都大加反对,认为:刘表坐镇于长江、汉水之间,只求平安,并无大志,不足为虑。但袁氏兄弟坐拥数十万大军,势力横跨数州,袁绍还以宽厚深得人心。现在他的两个儿子正好互斗,互相吞并,正应该趁他们拼命内斗之时,下手夺取,天下便可安定,机不容失。《尚书》有曰:‘取乱辱之’。上天把袁氏兄弟赏给你,你不取袁尚、袁谭去攻刘表,然而荆州正安乐富强,无机可趁。两个姓袁的正互相征伐,对外不一,内乱混扰,居民饥馑,正值忧亡之际,民不聊生,你不去安抚,却要等到以后!总堂主这一番话,就定下了先铲除‘兰亭池家’,再灭‘小碧湖游家’,以后再慢慢收拾‘千叶山庄葛家’的大方略。” 招展书缓缓的吁出了一口气,“所以经彼一役,‘兰亭池家’元气大伤。当时他们的高手折损十之七八,连‘兰亭’的‘四象护法’:陈青龙、孙伯虎、余朱雀、梁玄武,全都在斯役中伤之殆尽。” 林乃罪道:“由于‘妙手堂’的策略是先灭池家再歼游家,游日遮收手得快,虽也折损了‘步兵校尉’何岸发及‘司隶校尉’梁拔罗两员猛将。总堂主当时还有后悔出手早了些,未等到游池二家互拼得两败俱伤就下手出击,使二家猛省的早,不但马上鸣金收兵,还互相联防,又结成一气,使‘妙手堂’不能一并吞并二家,十分可惜,但已把他们打得胆战心寒,锋芒大挫。池日丽还因为受重创,半身不遂,迄今未曾复元。” 招展书的眼睛逾眯逾细,细得只成一线,快要看不到了,只犯扪着他自己的须脚道:“所以,总堂主是一定知晓袁氏兄弟的典故,当然也晓得审配、逢纪、辛评、郭图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流。” 林乃罪微微笑道:“只怕他老人家比我们知晓的加起来都多。” 招展书似已认命了,又在拨自己的须根,说:“看来,我还是加入‘妙手堂’太迟,资历太浅,以致低估了总堂主的学识、底子了。” 看他样子,拨须根是一件又痒又痛,带着自虐的快感,又十分大男人、男子汉的事。 他样子虽沧桑,眉目间还带点诡异,其实年纪甚轻。 所以他才要留胡子。 “很多人都曾小觑过总堂主;”林乃罪撮着唇,撂了撂头发,带点恫吓的道,“但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招展书笑了。 他笑起来很有点诡异的味道。 他不笑的时候很有点苦相,像个白鼻子的九品芝麻小奸官,但一笑起来时,有点滑稽,就像一只戴上皇冠的猴子,一只能忠能奸能刚能柔的大马骝。 他的绰号正是“笑神猴”。 他也真的属猴。 “从来没有人把我拜相封侯,”招展书有时也对人常作自我调侃,“所以就只好自己封自己,封作‘神猴’,只能当当山大王过过瘾。” “我本来就像只猴子。”他补充道,“大马骝。” 于是,别人就他的自侃前面加上个“笑”字。 他就成了“笑神猴”。 他现在就尴尬的笑着,像一只忽然拾到一只贝壳的猴子。 现在他就笑着问了一句: “既然你一早便知道总堂主深不可测,学识渊博,那你刚才为何又帮我讲述有关袁氏兄弟的典故,而且还故意加了一把凉州军团李傕、郭汜互斗而殁的故事呢?” “应总既知袁尚、袁谭,”他悠悠地道,“照理,也一定会知晓郭汜、李傕、樊稠的历史。你明知他知道,为何又照说不误,像他一无所知,而你对他毫不了解一般——我是真的愚呆不识真人高手,你却不怕真的触怒了他吗?” 林乃罪听了,大笑,笑声。 只有奸人才会这样笑。 ——但真正的奸人才不会笑的那么奸。 林贪狼这样明显的笑法,大概要让我知道他的奸吧? 想着的时候,他们已走到“回回廊”的尽头。 再走,就是“拱宾苑”了。 ——重兵布防的要点已过,但这儿仍是“妙手堂”的势力范围。 第三回贪狼 “我就是因为了解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才故意不去了解他;”林乃罪笑完了之后,才说,带点得意的味道,“他既然要让大家低估了他,我作为他的部属,理所当然低估了他,这才遂了他的心愿,可不是吗?” 招展书这才明白。 他同时明白了。 回百应的用意。 林乃罪的用心。 ——难怪回百应所主持的“妙手堂”一直都那么强大,乃至近日给打提几乎一蹶不起,但仍屡仆屡振。 ——难怪回百应会那么重用林乃罪,而“贪狼煞星”在江湖上、洛阳城也声名鹊起,此人确有过人之能。 “我本来就曾听过回老总对樊稠遭遇的感叹。”他说,“那时候,回一铭有意要背离‘妙手堂’而另图他展,回万雷十分震怒,扬言要斩除叛徒,回兆电也认为应该门规处理,独回千风为回一铭求赦。回一铭怒恨大家竟不信他,回总堂主就劝诫过回一铭,说:‘你这一去,江湖风险,只怕是易走难回。妙手堂是帮有帮规,家有家法,更不是说回就回。近日洛阳四大世家互相拉拢、倾轧,斗得你死我活,你在这时候离开,难免引人非议。以前凉州兵三大将军:李傕、郭汜、樊稠,互相争功夸耀,几要爆发战争,都幸好给尚书贾诩劝止,骂他们不顾大礼,故尚能对外一致。但当樊稠率凉州军攻打马腾、韩遂时,李傕的侄子李利没有全力以赴,贪生怕死,樊稠骂了他一句:大家都要砍你叔父人头,你还仗什么势?难道我不能杀你?稍后,韩遂、马腾为樊稠所败,樊稠追击至陈仓,韩遂要求与樊稠见面,樊稠撤走卫士,匹马上前,与韩遂道别:我们之间虽然敌对,但非因私人怨仇,而是为了国家。我跟你情属同乡,来自同一地方,请准许见最后一面,从此告辞。两人马头并立,把臂交谈,始行辞别。可是,李利却打了小报告,秘密告诉李傕,说樊韩二人,马头相交,秘谋大计,不知内容,但情义相契。李傕早就起疑且妒樊稠受部属爱戴,故藉召开军事会议而引樊稠入彀,伏兵斩之。樊稠死的甚冤。凉州兵团亦因而互相疑忌。今日我不是不信你,大家不是对你不谅解,而是江湖险恶,大家不想你当樊稠。’” 招展书看看天空。 天色大好。 晴空万里。 只在天的远处,有一朵云,似酿了铅一般沉重。 沉甸甸的,似将要摔落下来。 ——掉下来的时候,就算只落在河塘里,也会“嗵”的一响吧? 招展书也不明白自己会因何联想到这些,为何会联到这里。 他就喜欢胡思乱想。 ——但胡思乱相,有时候也能想出些大道理,妙点子来的。 云当然没有真的落下来。 可是林乃罪的话已说到了结论:“可见回总一早已知郭汜、李傕、樊稠互斗的史实,并早已援引了这段轶史,来劝告他人了。” “他完全没有不知道凉州兵团的互斗内哄,”招展书完全同意,“他只是装不知道而已。” “他既然装不知道,”林乃罪笑嘻嘻地道,“因何我们偏要去道破?” “所以你就顺水推舟,假装不知他懂。” “别看他莽烈粗豪,他熟读历史,学识渊博,又能博学强记,诈癫佯狂。”林乃罪道,“所以,我们劝了他也白劝,我们劝的,其实他都懂得。” “你的意思是,”招展书问,“他只想知道回百响是不是真的内奸?” “也许他连这个都不必理会,”林乃罪道,“他说不定突然召我们来,试一试我们是不是内奸。” “你是说,他出奇不意的召集我们回来,只不过是想要考验我们的忠诚?到底是不是内奸?” 招展书忽然想起周幽王褒姒“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林乃罪却一点也不以为忤,“我觉得这是好事。” “好事!?” 招展书正要跨过“拱宾苑”的月洞门,几乎给门槛绊了一跤。 “对。” “为什么?” “如果总主不召集我们来,只暗中怀疑我们,那我们就算死了,也死的不明不白,可不是更糟吗?得通过他亲自验证,才没有后顾之忧。经过前日‘山海观’一役后,回老总更是谁都不相信了。” 说的有理。 “我认为他是怀疑‘妙手堂’里有内奸——而且不只一个。因为近日以来对付池、游、葛三家的计划,全都给识破;对池家的反扑,也无一不给破坏无遗,这恐怕只一个响老二还办不来。他既想听听我们意见,也要试探我们一下。” 招展书打从心里不得不服膺他的意见。 “不过,”林乃罪若有所思、犹有余悸地道:“我看他还是对我们有疑心。” 招展书禁不住问:“你刚才不是说过:已经通过他的试炼了吗?” “通过了也不见得这就获得他的信任。”林乃罪一面说着,在面在注视他手上的戒指,很珍惜、珍爱、怜惜的看了一看,还不时呵上一口气,好像它是一只猫一只鸟一只宠物似的,要随时赋予爱心和照顾。 “据我所知,他就在这两天发动一项反扑行动。如果他真的完全信任我们,就应该让我们一道参加。” 招展书见已步出“妙手堂”,阳光正好,远方那一朵大大的白云舒卷无定,他站定,问:“行动?什么行动!?” “就在这个时候,”林乃罪也望望孤零零但又自给自足舒展自如的那一大朵中天的云,“大概就在那一朵云下吧?回老总已设计了一场大报复,方邪真如果不死,只怕池家不覆灭也得饱受重创,一时再难翻身吧!——回老总这时召我们来,也志在看看我们来不来?人在何地?有没有干出卖他的勾当吧?连外三堂堂主都折了,也难怪总堂主步步为营了?” 招展书这时候不禁想到刚才还在胯下呻吟哀号的胴体——可是他还没有得到她! 想到这里,鼠蹊便痒。 好痒。 痒得他忍不住吐了一句:“这么巧?” “巧?”林乃罪马上感觉到这句话有别的意思,“怎么巧法?” 招展书道:“我也打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也有另一股势力,今天就要动手,在‘云起坪’那儿铲除‘兰亭池家’的一流高手。 ——目前,“兰亭池家”的第一流高手第一号,不用说谁都知晓是方邪真。 “只怕,今天两股势力将合成一道,不互相抵消,便是方邪真那妖怪应在劫难逃了。”招展书叹了一口气,道:“奇怪,‘兰亭池家’有这么一个人才,偏有不好好保住他,仗仗让他作先锋,事事要他运智计,从前锋、殿后、守中宫,无一不依仗他,万一失手,折损大将,我看池家还有什么法宝重振声威!” 林乃罪低首看了看他那只激针一般的水晶戒指,仿佛那儿隐藏了秘密的答案似的,不一会才抬头笑道: “你说的另一股势力,是游日遮?” 招展书还没回答,林乃罪已经说了下去,“他派顾佛影出手。顾横刀一向深得方邪真的信任,别人动手,他会提防,顾大总管要杀他,这叫防不胜防。” 招展书悚然一惊,忍不住由衷地道:“佩服。” “佩服?” 招展书决定奉承这个人,但每一句话都是衷心的肺腑之言,“你一早已打探出‘横刀立马、醉卧山岗’已对方邪真出手,然而我却不知道总堂主召我们来的同时,已对池家发动了袭击。”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林乃罪半回过身子,斜望着在他们身后的“妙手堂”,又、、、的笑了几声,这才说道:“该佩服的是总堂主,他才是大勇若怯,大智若愚。我探听得到的,他大抵也一定已探知,问题就只在消息准不准确。” “不知怎的,”招展书又叹了一口气,道,“每次我离开这儿,都有一种‘终于可以回家了……’的感觉。” “我不是。”林乃罪又的笑道:“每次离开‘妙手堂’,我都有失落的感觉——幸好,总堂主派给我们的事,马上得要布署、开展了。” 临行前,回百应确跟他们一道去探望了回万雷,并对林乃罪和招展书各作了指令。 重要的指示。 行动的指令。 是以,两人都有要务在身,两人都觉得受到重视,接到重任。 这次,是林乃罪和招展书一齐抬头去看已飘到东南方去的那朵云。 那朵目空一切无拘无束的大白云。 他们想着的,大概都是同样一件事。 天空那么蓝,那么高,云那么白,那么厚——方邪真死了没有?他死的时候,可看见那朵舒卷无定的云? ——“樵虎亭”的杀戮展开了没有? ——“云起坪”的计划可进行顺利?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五日 中国友谊出版社沈庆钧致方书及七月一日至温函,进一步确定落实《温瑞安全集》(第三次“中友”全新版本)之方案/六月十日,广州赖世华又付十五万订金及版税/六月廿三日,台湾万象出版社自“温瑞安武侠小说系列”之后,再拟出“温瑞安武侠文学”新书单/六月廿五日接麦成辉大札落实进一步合作情况。 校于一九九八年三至六月 台湾花田出版社全新推出插图再版《杀人的心跳》、《叶梦色》、《天威》及新版之《赖药儿》、《刀巴记》、《落花剑影》、《凶手?血手》、《血手》、《玉手》、《会京师》、《碎梦刀》、《大阵仗》、《开谢花》、《谈亭会》、《骷髅画》等书(另在一月推出首版“布衣神相故事”之一、二、三集)。 再校于一九九八年七月廿七日 与静儿相识五个月纪念/受马里奥?余之邀,偕叶浩、何包旦、李婉娴一起观赏马骝戏:已二十余年未看过马戏表演矣,久违的感觉。是日也,乃与小静飞相识五个月纪念。 第五章 杀手漩涡 第一回 芦苇、寂寞和她 荻花点点飞,欲仙不欲死。 江水潺潺,路过匆匆,风过江岸猎猎情怀,都是不必算钱,不必付账的。 她伫立静享,昔日情怀,都盛得满满的。 江畔、寂寞、芦苇和她。 ——江风清劲,一如她和他初遇的时候,她发现飞瀑丛中绝壁上,有一人以剑在坚岩上刻字:字如剑势,直欲破壁飞出。 他刻字的时候抿紧了唇。 唇红得接近艳丽的颜色。 很少男子的唇能那么红。 他双颊很白,白得有点绯。 那颜色简直接近美丽女子的香腮。 可是他偏偏却是个男子,一个很大丈夫的男子汉。 对付恶人的时候,他比任何恶人都凶,甚至更加暴力。 但遇上善人的时候,他又比谁都更谦恭善良。 他写字的神情,一如他用剑。 坚毅、冷酷、傲然不群。 她忘不了跟他第一次应敌,就在清风山上,她遇受包围伏袭,他却背负着手,在看壁上的泉流,喃喃说到一句:“这不对,不对!为什么‘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现在这水流壅塞了,淌下的不过涓涓细瀑,岂有诗中气势!” 她在受袭,他却在看诗、观物、论诗、神游物外! 就在她气他眼中无她:“只待能把这干宵小击退后第一个便把这书呆杀了”,心中刚起了誓愿,他就突然回剑、回身、出手、出招,两人联手把清风山上“火焰帮”师老大一群人打得落花流水,作鸟兽散。 取胜了之后,她不服他,持刀要跟他比武,他不屑的收了剑,她不罢休,挥刀砍杀了过去,他随手折一枯枝跟她交手,两人从山上打人潭中,给瀑布淋了一身浑湿。 然后,忽然之间,他收手不打了,背过身去,步人瀑中,仰首迎瀑,大声喘息,她大为愕然,后才明瞭,自己全身湿透,曲线尽露,胴体隐现。 每次想到这里,也不知怎的,她都不禁有些脸儿红,心儿跳。 说实在的,她和他在一起,后来所作所为,得远比此为甚,更疯狂,更激情,更性,更爱,也更欲,但每次想起了这一段,还是在心里甜、脸上红。 那是情怀。 正如他瞧不起她酗酒,她也不屑他不擅饮,常以冷言相讥,不料,有一次,他乍闻她已下决心脱离朱勔门下那一股门徒,食客。他忽然一脚把桌上布满七碟菜八盘肴和两汤四饭通通乓另乒冷的扫落地上,一口气把枱上一坛子“女儿红”、一坛子“踯躅秋”喝光,再加两大壶“访芳邻”,以为志庆。 真有豪情动芳心。 这都是情。 也是怀想。 ——这年头,什么都是要付账的,尤其是要她杀人,那可是用她性命去搏战的,更是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只有情怀是不必标价,付款的。 所以她享受这种种情怀,一如将进酒、杯莫停,这些往事足叫她喝了一夜又一夜的酒,饮尽了一盅又一盅的酒。 就像眼前风一起,荻花、芦花飘飞,漫山乱空飞去。 飞吧,趁还有天空的时候飞吧! 近秋的江畔,一片白茫茫,极灿烂也极寂寞。 像她。 和她的情怀。 以及她的等待。 这一次,她等他来。 她要杀他。 除此无他。 她知道他会来的。 始终会来。 正如她知道自己必然还会再遇上他一样。 她是蝴蝶梦。 那是她在杀手集团里的“代号”,也是她在江湖上的“外号”。 实际上,那也是她的真实名字——只要把“蝴”字去掉“虫”边,那也就是她的原姓了。 她要等的人是方邪真。 她要杀的人也是方邪真。 只要他动身到“山海观”,难免就会来“樵虎堆”走一趟,正如只要他到“樵虎堆”,就一定会去“樵虎亭”一样。那么,问题只在:只要他能从“山海观”里活出来,“樵虎亭”内渡劫出来,那就一定会要渡过这“白发渡头”,渡嫩江而去。 所以她在这里等他。 而且坚信他一定能应付过先前所有的埋伏与暗算,经过这儿,要渡江绕过法门寺,才回到“兰亭”池家,来遇上这一回她等到锋刃都冷了、心都凉了的狙杀来温热她的刀和心。 江畔有风。 风急。 天空中好大的一朵云。 舒卷。 江水上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涟漪时而劲急,成了漩涡。 江边有芦花、劲风和美丽女子。 美丽的女子是个寂寞的杀手。 第五章 杀手漩涡 第二回 看他楼起,看他楼塌了 午夜时分,他在“兰亭”收到“黑旋风”小白的紧急通知: ——韦拂柳监军大人好像在“山海观’’那儿“出事了”。 由于“动手”的人扬言是王黼派来“执行命令”的,所以谁都不敢阻挠,谁也不敢插手。 然而,韦拂柳不肯认真执行强征乡兵,不让农田荒芜、工商驰废,保住了多少青年壮丁,不致流落失所、作非所长、客死异乡、任人凌虐,洛阳一带的老百姓,对这位“韦监军”都大有好评,颇有好感。 只不过,既是“王相公”指派人来,官府是断然不敢干涉的。 原因很简单: 地方官衙的力量,是来自州府,而州府的权力,是来自朝庭的授予,而今王黼在朝廷享有至高权力;谁敢动他,实在是形同拔自己的根?刨自己的茎? 也许,韦拂柳如果能号召人们百姓去救他,以他的清誉享得人心,很可能召集一大群义愤填膺的老百姓前来救助他。 可是这到底是“远水”。 ——远水救不了近火。 何况火势很大,也很急。 东汉末时大势已去,要求起兵勤王,结果引虎人关,进来了个凉州大军阀董卓,入主洛阳,从此百姓多事,东汉瓦解,刘辩既废,刘协也成了个傀儡皇帝,给一个又一个军头玩弄于股掌之上,最后纵控于曹操手中,废于司马炎手上。晋朝末年司马衷是个白痴,全国大饥荒,人民吃树皮,报告到了他耳中,他问:人民为何不晓得吃肉?结果,又给他家族的军阀们狎弄于指掌间,一次又一次“起兵勤王”,只引来的“八王之乱”,一个“司马”杀一个“司马”,另一个“司马”又杀前一个“司马”,引发了“五胡乱华”,全国大分裂,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到了司马炽,虽没犯大过,但王气已尽,虽号召天下兵马“勤王”,结果苦候“勤王”无及,到后来连逃兵都因为铜驼街布满饥民流寇,抢掠攻袭,故而退回皇宫,这古都洛阳便为汉赵大军所陷,司马炽只好向刘聪投降。晋国遗臣,仓皇逃到长安,立司马业登基,立行台祭天地,但一样回天乏术,亦为汉赵帝国的刘聪所俘。 当时一世枭雄,挟天子以令诸侯,威风八面,纵横天下的曹操死后,篡自立为帝、文采风流的曹丕和有容人雅量、刚强果断,但拙于言词的曹睿都英年早逝,不寿而终(曹丕三十九岁,曹睿三十六岁,两人都有才干,虽雄才大略远不及曹操,但毕竟在帝王骄生惯养的后裔族群中算是罕见的人材),到了曹芳,即位时才八岁,朝政遂为曹爽所控。身为“四朝元老”老奸巨猾的司马懿终于抓住了时机,诱使骄傲任性的曹爽兄弟(曹义、曹训、曹彦)空辟离洛阳城晋谒先帝墓园,夺取政权,先诛杀曹爽兄弟,再矫诏罢免曹芳。他的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进一步把当年曹操挟天子(汉献帝)以令诸侯,重演曹家身上。 由于曹魏帝位传到曹髦,天下朝政,已尽为司马家所据。曹髦拔剑登辇,亲讨司马昭,又有何用?结果还不是血溅宫门。朝政遂全为晋王司马昭所控。司马昭逝世,太子司马炎主张曹丕所为,迫曹璜退位,迁往洛阳西北角之金墉城,司马炎于是成了皇帝。 晋朝全盛之时,生活奢华糜烂,一度颓糜浪费、肆情纵欲到了极尽奢华的程度。羊琇,是司马炎的堂舅父;后将军王恺,也是司马炎的舅父,石崇,是散骑常侍,司徒石苞的儿子,三个人都非常富有,时常竞争比赛,看谁更奢侈、浪费些! 于是王恺用米浆洗锅,用乳浆洗澡;石崇则用蜡烛代替木柴,用蜜蜡代替木珠窜成垂帘。王恺以紫色丝绸夹道作屏幛四十里,石崇则用闪亮的锦缎夹道作屏幛五十里。石崇用花椒香粉涂刷墙壁,王恺则用脂胭涂抹刷墙。皇帝司马炎更是帮助舅父王恺,曾送王恺一株珊瑚树,高约二尺,王恺在羊琇家中示之向石崇炫耀。石崇二话不说,以铁如意用力一敲,把它敲碎。王恺大怒,认为石崇嫉妒他的宝物。石崇说:“不必生气,我赔你几个。”命左右侍从,搬来十数棵高三五尺的珊瑚树,不但跟王恺的一样,且更高、更漂亮,王恺是以心中羞愧,神不守舍。 羊琇恰好在旁,见此情形,便约王恺、石崇到后院走走,走不十数步,就见道旁竖了数十棵珊瑚树,树上挂满了珍珠、玛瑙、水玉、晶石,瑰丽炫目,正惊艳间,又见树间杂有臂腿断肢,植入土里,每一段俱柔如凝脂,珍滑如缎,细察始知是刚从妙龄少女身上砍下来,插在那里当装饰的。 羊琇不以为意,只笑说:“每天总得砍下十来个手臂、大腿作装饰,年纪过廿三以上的女子不选,皮肤粗糙的不选,样子长得不够标准的也不选,用以点缀花苑。” 王恺、石崇这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羊琇曾在晋朝统御禁军,又曾与最高机密决策,前后十几年,仗恃皇帝信宠,不断知法犯法。司隶刘毅,为人正直,弹劾羊琇,罪该诛杀。司马炎用私情请托,要刘毅宽恕羊琇,刘毅不得不答允。但部下都官从事程卫,刚正严厉,一直闯进护军大营,逮捕羊琇属官,查出羊琇所隐瞒的犯罪实情,直接立即向皇帝上书,指控羊琇所犯种种暴行,然后才通知刘毅。——这段依法正法的佳话,便成了日后诸葛先生与四大名捕办案、处事的依据。——只不过,司马炎虽面对确凿证据,迫不得已,只好把羊琇免职,然而,不久,仍命羊琇以羊氏身份出任高官。羊琇犯法如故,并对刘毅、程卫展开恶毒报复。 可是,由于这般奢侈、荒淫、浪费,这样不光明手段得来的天下,终于难保,司马炽、司马业本身虽没犯什么大过,但报应却在他们身上。司马衷是个白痴,司马炎却依样立他为太子,并排挤英明能干的司马攸,那是自绝后路,也是不同程度的白痴。最后,司马家族互相杀来杀去,连遥祭祖先,都要罪致全家处斩鸩死。刘聪羞辱晋帝司马炽,命他穿上便服在筵上劝酒,旧朝大臣见故王受辱,忍不住怨愤,以致连同司马炽全受诛杀。 本来,汉朝皇帝刘聪,已晋封司马炽为爵侯,加授仪同三司,曾在闲暇时,有问司马炽:“你从前当豫章王时,我跟王济一块去拜访你,王济向你称赞我。你说:‘久闻大名了!’送我一支桑木弓,一个银砚台,还记得吗?”司马炽说:“怎么忘?只恨当时不识天子龙颜!”极尽低微卑屈,只求不死。刘聪又说:“怎么你们司马家骨肉相残到如此地步?”司马炽答:伟大的汉王朝正要顺应人心,接受天命,统治天下。惟恐陛下辛劳,所以替陛下下手,自行铲除障碍,这许或是上天旨意,与人事无关。我们司马家若能保武帝基业,九族和睦团结一起,陛下怎么能坐上宝座?”由于回答得讨好,刘聪欣喜,还把贵妃刘娥赐予司马炽,并说:“她是有名公卿的孙女,你应要好好待她。”原无杀司马炽之意,但到底还是诛杀了。 连十八岁的司马业,也遭受同样羞侮的命运。刘聪出猎时,教司马业手执兵器,在前开路,大宴群臣时,也命司马业斟酒、洗涤酒杯,为刘聪撑伞盖,被俘大臣辛宾,不胜伤感,拉住司马业痛哭……这种君臣情谊最后还是因此惹怒了刘聪,动了杀机,既杀辛宾,又杀马司业。 相比之下,当日王恺、石祟、羊琇等人繁华富贵,穷奢极侈,而今又落得个如此凄凉下场?看他楼起,看他楼塌了。昔日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堂堂皇帝,司马炽一出皇宫。便给饥民劫夺赶回宫里去;司马业逃到长安,只剩九十余户人家,以及四辆牛车。这都是当日司马炎死后,皇后贾南风为,跟太傅杨骏夺权,召楚王司马玮,“勤王”而起的祸患。 所以,有的时候,号召勤王,“召”的不是时候,反致引狼入室,与虎谋反,败亡更速。有时召集诸侯群众勤王,“勤”不了“王”,反而误了正事。遇上这种“紧急情形”,像方邪真、崔略商、“兰亭”、“小碧湖”这种侠士、神捕义士就会便宜事,打抱不平、仗义出手。 何况,方邪真跟韦拂柳素有交情,根本,韦监军敢于中流砥柱,阴奉阳违,暗中抗命,保住东西路洛阳至数州征兵不致过量过多,平息民忿,方邪真、顾佛影、追命等人的意见均对韦拂柳产生过重大的影响。要不然,韦拂柳也独力难持大厦之将倾。 因此,韦拂柳遇害,方邪真决不能置身事外。 他一收到消息,就立即赶了过去。 ——本来,他也已打算在这两天过去“山海观”走一趟,会合韦拂柳,再一道到“樵虎亭”去,跟东方德、顾佛影等五至七人聚议——要是追命也能来,那就更好了。 可惜,他赶到“山海观”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私下称这秘密会聚为“高阴会议”——至于他们为何要用这代号,为何要召开这会议,这种秘密会聚到底所为何事?就只有与会的人才心里分晓了。 不过,单人匹马赶到“山海观”救援的方邪真,还是欲挽无及——但他利用了确知韦明明逃离在外的这一项情报,冒充韦家千金,先行潜入“山海观”,再控制了布阵的核心,粉碎埋伏,格杀了“武曲煞星”、回兆电那一票“妙手堂”的人马精英。 为韦拂柳报仇之后,他立即赶赴“樵虎亭”,——他意识到:既然“高阴会议”的核心成员“拂旋批荡武榜眼”韦拂柳全家均被祸,在洛阳部另两名大员东方德和诸葛咏辉,只怕也一定身在险境。 所以他毫不犹豫,马上出发。 救人如救火。 急。 现在,能冲锋、破阵、决胜于敌前的,就只有他,别的人,要不是出事,要不是负伤,不然就是不便出面、不能出生手。 可是他又是迟了一步。 ——这是他近期第三次‘迟了一步。’ 第一次已造成父弟惨死大恨。 第二次是“战友”韦拂柳几乎全家罹难。 第三次是“樵虎亭”这一回。 对方杀尽客栈、酒帘里的人,然后以强烈的尸味、粪便臭味,以及形像核突可怖的死尸,来慑住和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在屋内地下、槛上,均布下埋伏、暗算,而杀手也装成死尸,倏然狙袭,图一击将之格杀! 那是要他身陷迷阵。 ——那头“牛”更是“疑阵”中“杀着”! “马脸杀手”沈凄旋本来算定了,一向孤傲的方邪真既然常与东方老板夫妇“密议”、“相聚”,一定有过人的交情,而今,这些人死得极惨,死前受过极大的折磨,死得这般难堪,有的人还未死绝,仍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呻吟,方邪真乍见,必为之伤情,为之怵目,为之惊心,为之怖然。 他就抢在这一刹间向方邪真击出狠命的攻袭——而且还不是一击,而是早已布署好,一重又一重的埋伏,连退路都早布好机关,就等方邪真人彀。 更重要的是:连“牛头杀手”袁煎炸都赶来助阵,沈凄旋以为自己一定能得手、能成事。 他甚至已可预见砍下了方邪真的人头,抛到江上去任水漂流、载浮载沉之景象。 可是,他不知道方邪真的可怕之处,是在于他遇事时的镇定、遇危时的反应、遇险时的手段。 他从给倒吊着的脸上有两颗大痣商户过客眼中,发现身后有袭,而“樵虎亭”内无辜者的惨死,更激起他的悲愤与斗志。 他立即反挫。 反击。 他的反攻瓦解了敌人的布置:他杀了沈凄旋,替“樵虎亭”的牺牲者报了仇,也重创了袁煎炸,之后,他回到驿站内,一一替未死而在等死的人了结生命,放走了那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羊姓商人,然后,一把火烧光了“樵虎亭”。 对着冲天的火光,这时候的方邪真,才流露了伤感。 他在泪眼中看火光。 火光有泪。 火中有血。 ——也不知这时候的他想起什么? 只知道,苍穹边上那朵白云,已愈来愈肥大、积厚,许是火势蒸发了更多水气聚积到天上又加重了朵云的厚重吧?那朵肥云,已舒展不开来,只渐渐移师到天中、白衣的他的头上去了。 而他,正要从“樵虎亭”,步行到“白发溪”渡头,摆棹渡嫩江。 原因无他,以前的他,每一次教书回家,每一回跟老爹及弟弟出城畅游回来,都会先经“樵虎亭”,停上一停,歇上一歇,吃一顿、喝一盅,由得老父跟东方老板聊聊天、说说地,然后,一家三口,放棹渡江,在江上舟中,仰看苍天白云变幻,细聆水中鱼虾游嬉,尽享天伦之乐家庭温馨,对当时的方邪真而言,已可谓“夫复何求”了。 可惜,方父被杀。 方灵也死了。 方邪真决定重出江湖。 他以前就因欲在江湖上成一番大功业,结果,招惹一身麻烦,满身官非,隐遁洛阳,得“洛阳王”一力保护,这才不致卷入烦恼中,不料,因为抱不平,救池家公子出了手,从此又堕武林灰劫中。 他既已在劫中,他就应劫而生,面对劫数,红尘成劫劫成灰,他也要尽力为心头大愿,为天下苍生渡劫、被劫。 只不过,每当他经过“樵虎堆”他总得不由自主的,去一趟“白发溪”渡头,放舟渡过嫩江,遥望故居法门寺那一带,然后才归“兰亭”。 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在舟上缅怀、追思,已成了他孤寂生命中一条必经也常经之路。 然而他却不知道: 她在等他。 在他的人生必经之路上。 的确,她仍在等他。 ——以一场非常蝴蝶的梦。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一日彻夜未眠,苦候消息/上午十时,喜讯至,狂喜不已,四弟六妹即赴取证件,如获至宝,惊动各路前辈、重将,终于成事,且居留期延长,喜出望外,并通知方,方欲亲自同行,决定当日下午出发,杨谢亦亲送行。/顺利过关,“乡下婆”首次进城/船上静呕,入境平安,抵皇家太平洋小坐/乡下婆首至金屋,对水晶赞叹不已/苏传真花城因中友已推出新版,“温瑞安全集”事而不敢立即动手,唯新书合作依然,订金照取/温静方梁何欢聚于香江,赴时代广场,大喫食通天,静姑首乘搭地铁/黄金屋终于来了女主人。 校于九八年六月二日:中国友谊信方却为我推出全新版《温瑞安作品全集》/收到台湾包裹:公布“高手”杂志第五期,有“访问高手中的高手:温瑞安”:“神龙见首”,图文并茂首见静姑合照。收到新书台湾花田新版之“碎梦刀”、“凶手?血手”、“大阵仗”等书设计一流/偕静等拜车公庙/风雨突袭“飞斧队”余家,不获,“姑息养奸”,报帖拜山/稍觉不适,幸复元速/太子大购水晶逾万元/温静方何叶首赴华懋睇戏/六月三日:老婆第一次在金屋宵夜/静吃老鼠粉/电姊知鸡佬阴险/赴拜天后庙、洪圣庙,均得上上签,奇准/首次赴香港第一高厦中环广场/华南银行开户,始知浩、旦失策、失职/与飞静首赴见旋,突袭好玩,午中招,首透露再将狄青改岳飞事,致惹日后事端/石头记请回六万元黄水晶球,及狂扫大卫星、红纹玉、碧玺手链逾万/静非首至时代看电影,感受效果/马莎二度买长花裙/余传真话好惊/始通知展书、乃罪约相见/陶醉于小静来港温馨幸福岁月中,恩爱缠绵,阴阳和合百花开。 第六章 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一回 手痛砍脚 招展书和林乃罪一走,回百应依然坐在他那枋木制的太师椅,只栲栳般庞大的头回了首,向后面的帐幔痖声道: “风四叔,你怎么个看法?” 只见一人徐徐自幔帐后步出。 这人很高,个子很长,人也很瘦,至少有七尺高,但此人是腿修长,上身却短,身形本来极雄壮,但小腹却突凸了大块赘肉,显得高度全耗在一双大腿那儿去了,不过人却眉目如画,整个人看去也有点像自画里走出来一般。 他一双手也特别长,不但垂手可逾膝,甚至可以沾及脚踝,如果不正面去看他的人,而去看他的影子,倒是像猿猴多于像是一个人。 回百应跟他说话的态度,跟先前与林乃罪、招展书完全不一样:他待招展书十分威严,对林乃罪也相当倔傲,但面对这回千风,脸色则和缓多了,语气也沉缓些,唯一不变的是:他仍大刺刺的架腿开叉盘坐在檀木太师椅上,好像是一个巨寇领袖在审判他犯错的手下喽啰一样,又像一头怒豹随时等待出袭,更似一只巨型的蜘蛛已结好了网在等食物自投罗网。 ——毕竟,“七杀”回千风在“妙手堂”里算是前辈名宿,而且,还是跟过回百应爹爹,“天狼搜魂叟”回亿雨一并同战江湖,力创“妙手堂”。 此人可能出道得早,也可能因保养得好,容貌不因岁月流逝而老。 但他确是经验老到。 眼光也老。 ——听说出手更是老练。 他说话也很老练,而且语音总是愉快和达观的,“听来,百响真的是受了贿赂。” 回百应一面用力的抓扒着满腮络帮子的怒戟铁鄂,以致发出轧轧怪响,彷佛那儿很痒,用手指头在那儿搔扒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他一面懊恼的说: “可惜还是发现得太迟了……我们堂里,为了他的贪婪,已牺牲太大了。”他兀自忿忿:“他以前负责收买刘是之,并没有得到什么可贵的情报,但却让我们付了不少钱,一定全都中饱私囊。” 回千风道:“刘狮子是只老狐狸,也是两面人,论斗智,百响决非其对手。” 他接着又说:“到底,他是池日暮身边的军师,他用假消息来哄住百响,却自百响那儿取得了我们重大情报——这可能就是为什么近两年来‘兰亭’池家能东山再起,在几乎灭于我们手上的情形下,又能死里逃生,败部复活死灰复燃的主要原故!” 回百应渐渐听出了回千风的意思:“你是说……百响不是真要出卖‘妙手堂’,只是斗智莫如刘是之罢了?” 回千风又带笑的提供了一个新的观点:“我的看法是:百响失手迫使方邪真加人‘兰亭’,也不尽是坏处,至少是这邪物一入池家便替我们诛杀了狡诈深沉的刘军师。” 回百应摇头:“刘是之计谋很深,但武功不高,他做一切事,先从为一己私利出发,兰亭池家对他好,他就替池家出力,要是对他不够好,他有可能为别家出力,如果有日把他自己的利益和兰亭池家的利益一齐摆放,要他作个抉择,我很怀疑这驴人的娘咕棘个巴拉崽子会怎么选择!可是方邪真则不同!这娘希屄的年青人,一是武功高,而且是高极了。二是他狠,他出手狠极了。三是他恨,脾气恨极了,金的银的女人他都不要,就一味替兰亭池家建功立威的,一味狠劲儿专捡我们的人和地盘来砸,害得我们两个月来折了四百多人,断了七个地头五种行业!四是他要报仇,认定是我们杀了他亲人,专找我们来啃!五是他跟兰亭池家有姻亲关系似的,小碧湖的蜉蝣诱他当官,供应局、制作局全奉他职衔,他不干;女公子那干娘儿们,美色甘辞诱他人彀,他?看都不看!——对付这样的敌人,可比刘狮子难多了,而且也坏事多了,咱们惹上他,忒也麻烦大了!” 回千风也十分同意:“他是个棘手人物。一上来,就先诛杀刘狮子,在兰亭里已无掣肘,池日暮宠他,池日丽也信他。他以放手大有作为,兰亭里的‘黑旋风’小白、‘拼命三郎’洪三热都无有不服他的。他的家人已死干死尽,这使得他更无顾碍。雷二和百响那一次找‘蜚廉子’、‘蓝星子’、‘红星子’和‘飞星子’诛杀方邪真老爹和幼弟,以乱他心神,挫他战志是大大失算,结果反而逼使这个邪神义无反顾,杀尽四星,投身池家,誓与我们为敌,不死不休!这是雷二和百响在那一次行动中最大的后患——还是后患无穷哪!” 回百应又在扯他太长太翘的发脚,并且大力拔他的戟张的(字:上草头,下替)脚,彷佛他一不高兴,心生懊恼,就会拔自己的胡子、摔他自己的乱发似的:“最坏事的是:雷二叔重创,对我们而言,好比弄跛了一只脚;大敌添了个方邪真,我们好像砍掉了只手臂——池家只去了个刘是之,却是正好清除了瘀血和腐肉! 他忿忿不平的道:“我们自己的手已够痛了,却仍失手砍断了自己的脚!” 回千风道:“但这也有好处。” 回百应咕哝道:“——这也会有好处!?脚都断了,臂伤未愈,这会有什劳子的好处?” 回千风的语音仍令人愉快:“好处还不止一个。” 回百应瞠目,搔着头皮,不时发出轧轧如铁杵磨石之声,还一大把一大把头皮屑像盐巴似的落下来,落到他(字:左曾,右勿)脚、落在他肩上,甚至飘落到地上,到处触目可见,那是一大块一大抉,粘血积垢的头皮! “我想听下去。”他喑哑的道:“你倒要给我说分明!” 第六章 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二回 脚痛斩手 回千风道:“雷老二跟百响杀了方邪真的亲人,等于逼他加入‘兰亭池家’,池日暮如虎添翼,加强打击我们,以致近日‘妙手堂’频频失利,是不是?” 回百应咕噜道:“是呀,这当然不能说是好处。” 回千风道:“可是,他们吃掉我们的地盘,势力得到膨胀之后,‘小碧湖游家’和‘千叶山庄葛家’的人,本来一直都对我们咬牙切齿,仇视耽耽,而今,一旦‘兰亭池家’的风头已掩盖我们,势力也直逼我们,他们的注意力,已全集中在池氏兄弟和方邪真身上了——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回百应喃喃地道:“你是说……我们应与其他二大家族联手,对付池家?” 回千风道:“平常就算你求他们联合起来,他们也不答允,人人自危,生怕我们吃掉池家之后,自然又来并吞其他两家。现在却不然。游葛二家,正怕池日暮重用了方邪真之后,会像嬴政重用李斯一样,逐一吞食,荡平六国虽然到后头李斯也没好下场——以前他们防我们犹如防猛虎,现在他们怕池家如同怕厉鬼。” 回百应沉吟了半晌,捏髯道:“对,这是个好机会。” 回千风又道:“方邪真在乍闻其父亲、弟弟尽丧于‘满天星、亮晶晶’一役之中,他伤心之下狂怒反扑,结果,一气击杀了‘飞星子’、‘红星子’、‘蓝星子’、‘蜚廉子’四大高手,还重创雷二哥,百响也受了伤。” “是他先杀了绝儿的。”回百应道:“又死又伤的,不会又是好处吧?” “小绝绝仇当然要报。”回千风反问:“你可知道‘满天星、亮晶晶’是个怎么样的组织?” 回百应道:“杀手。一个专门刺杀的集团,只要有钱,只要知道门路,就可以雇用他们杀人。” 回千风微微笑道:“可是我们最近地盘给人吞了不少,专利减少了,收入也大为锐减,声势弱了;加上自己人贪污渎职,我们手上的钱,要请动这一干昂贵的杀手、刺客,恐怕颇为吃力,可是,却偏生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回百应忽然明白了:“你是说……他们会为他们的同僚报仇!?” 回千风笑了。 一口白牙。 森森然。 “请他们可是很贵的喔,”回千风笑嘻嘻的道,“他们虽然是杀手组织,但却是很够义气的啦!他们为自己手下的杀手丧命于他们手里面而挽回面子,可比收钱去杀人还全情投入!” “何况,”他笑得像大热天的犬鼻在咻咻喘息,几乎还伸出了长舌,“我们最近可没有什么钱唷!” 回百应也笑了。尽管他现在领导的“妙手堂”已远不如前,但手上所掌握的财富,所搜刮得来的财产,不足以富可敌国,也能富甲一方,只不过,他喜欢别人以为他不是那么有钱,尤其堂内的重将。 第一次,他铜铃般的大目“不见”了,只剩下了两条缝,加上他眼眶翻红潮湿,眼袋多纹而褐圈明显,就像娘儿们那道缝隙一般,一看便知道此人向来纵欲过度,“‘满天星、亮晶晶’死了‘飞星子’、‘蜚廉子’、‘红星子’、‘蓝星子’,但还有七个人……” 回千风道:“他们是‘大耗’、‘小耗’、‘亡神’、‘喜神’、白虎’、‘食神’和‘青龙’,还有他们新任首领神秘莫测连我们也只知有其人不知其为谁的‘瘟神’,要不是我们以前曾一起名列‘满天星’榜上,曾在一道闯过江湖,后来才分道扬镳他们也不见得那么容易就为我们卖命。” 回百应眯着的眼这时才逐次的睁开:“也就是说,方邪真杀了四名‘满天星’,也一样会捣得‘满身蚁’了。” 回千风道:“所以我说这是好处。” 回百应不禁追问:“那还有啥好处?” 回千风道:“我们本来聘请来对付方邪真、池日暮的杀手集团,可不只‘满天星、亮晶晶’那十二人的组合。” 回百应道:“你是说,石断眉——他的‘秦时明月汉时关’,虽然是由八个极历害的杀手合起来的组织,可能,他们之间,可会顾念情谊,会为他报仇吗?” 回千风悠悠的道:“是的。‘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杀手都有共同的特点,一是武功极高,二是出手极狠,三是不顾情谊,何况石老么只是这组织中排行第八——也就是居末的杀手,更是微不足道。可是,当时,他已暗中通知了两位同僚一齐行动,而在拒抗追命神捕的追捕中,这两个杀手却错手杀了石断眉!” 回百应的头皮又在簌簌而落:“他们可也是有仇必报的。” 回千风微笑道:“至少他们都死要面子——杀手的金字招牌一旦失色,招牌可再挂也不显眼了。” 回百应道:“何况方邪真是追命的好友——相思亭那一役,追命本是为方邪真而战,方邪真也是为追命而拼命的。” 回千风拍拍他凸起的小腹:“所以我说,这些情义之士呀,狐群狗党呀,义气相投的呀,物以类聚的呀——交情自是越深厚越好。” 回百应又眯起了大眼袋,就像挂在脸上睑下的两口阴囊:“你该不是说:我们又可能有一票绝顶高手免费为我们铲除方邪真和我们的仇家吧?” 回千风道:“那两名误杀了石断眉的杀手,为了补偿他们的罪过,当然不会放过追命,以追命和方邪真的交情,方邪真也一定不会置身事外——就算那两名杀手只是杀人灭口,但只要觅着良机,也一定会雪这不惜下手杀自己人以绝后患之耻!更何况,方邪真好像根本就和‘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杀手有些过节。” 回百应又用他那青筋贲张的手去搔扒他的乱髭,只不过,这一次,动作很温柔,由于太温柔,他不习惯,所以搔得像不在痒处,很有点不自然起来:“……那两名杀手,一个是……一个叫‘蝴蝶梦’,一个是‘马脸杀手’沈凄旋……” 他说到这里,然后瞪大了眼,看着回千风。 回千风也笑眼看着他。 然后,两人一齐拊掌大笑了起来。 “方邪真这回真是一脚踩进麻马蜂窝里去了!” “这好比方邪真结交了追命,原以为如虎插翅,不料追命却逼死了石断眉,等于得罪了整个‘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组织,跟方邪真凭添强敌;追命跟方邪真称兄道弟,如鱼得水,本来大概只是也为了执行诸葛老儿的意旨,要把他们的势力扎根于洛阳,不意方邪真却去翼助‘兰亭池家’,追命形同并肩与方邪真跟我们和葛、游三家挑战,一个不好,又可能还招怒于上任洛阳王!” “最过瘾的是莫过于:‘秦时明月汉时关’里,‘蝴蝶梦’是最诡秘也最扑朔迷离的杀手,而‘马脸杀手’不但脸长手长嫌命长,而是谁要是惹着他,就等于见着阎王殿里的‘牛头马脸’了!而且,我打听所悉:沈马脸因胡蝶梦和方邪真的关系动怒,以致非杀那小魔星不可!” “何况,他犯着‘马脸杀手’沈凄旋,也等于一同惹着了“牛头杀手’袁煎炸了……他们俩在‘汉时明月汉时关’集团里,一向是焦孟不离的。” “‘马脸’已够阴毒、冷酷,”回百应显得很奋亢,多月来“妙手堂”几给一个年青人打得还不了手的阴郁,几一扫而空,“何况还有‘牛头杀手’凶暴、历烈。” ——阴毒和冷酷,凶暴与厉烈。 回百应想到这些杀手们的特性,用来对付方邪真和追命,还有池日暮、池日丽这些人,他就非常奋悦,十分振奋。 “最重要的还有杀手‘蝴蝶梦’,这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中第三、四把交椅的好手!”回千风适时补充道:“池家公子成了治脚痛却反而伤了手,树了大敌,便宜了我们。” 回百应也在笑。 他是为敌人快遭殃而笑——不然,他才不笑。 忽尔他笑意一敛,问了还在笑的回千风一句: “既然‘亮晶晶’和‘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人都这么痛恨方邪真,为何到现在他们却还是没有动手?” 对! 为什么? ——如果“秦时明月汉时关”和“满天星、亮晶晶”已经发动报复行动,那么,“兰亭”池家又何以就在这两三个月内,发展神速,拓展地盘,四方侵占,威风一时? 回千风在心里低低的叹了一声: ——一点也不错,他现在才相信老三回兆电告诉过的一句话: “你别以为百应懵懂,不要觉得他鲁莽,当你还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瓦解了你一切防范,制住你一切先机,一刀扎进你的咽喉,一刀却正在剜你的心肺!” 他现在才知道所言不虚。 第六章 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三回 一只老鼠掉落在米缸里 所以回千风也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在:‘秦时明月汉时关’和‘满天星、亮晶晶’这些人也不笨。” 回百应脸上已没有了笑意:“他们是著名的杀手,当然不笨。他们这些人,全都已家财盈亿,穿金戴银,一旦杀了人后,穿上平时衣妆,有的是达官贵人,有的是公子名流。——笨人岂有这等格局?岂能如此富贵!” 回千风因应回百应的话:“他们的确不笨,所以在我们期待着他们为复仇而出手格杀方邪真和追命的同时,他们也在忍和等。” 百应脸上一点笑容也无:“忍和等?” “是的。”回千风也不敢再笑,只说,“忍是忍耐,等是等待。他们想忍到我们给打得回不了手时,只好又重金雇用他们来杀方邪真和追命的时候才动手,正好一箭双雕。或者,他们要等到方邪真和追命松懈、负伤或失去斗志、疏于防范的时候才下毒手——” 他忍不住加了—句:“但要等这两个人疏忽的时候,只怕很不容易。追命杀了石断眉,但仍觉孟随园之案没破,索性留在洛阳城里,不走了。可能他也另有任务在身,四大名捕,居心叵测,为诸葛老儿、大石公等效命,没一个好东西!有他在,方邪真就有声援,更不好对付了。” 回百应肃然道:“你是说:如果我们想‘秦时明月汉时关’和‘满天星、亮晶晶’出手对付方邪真和追命,那就一定要付高价了?” 回千风也正色道:“他们的价钱的确很高。最近,我们也丧失了许多财源,加上地盘减少,我们若要筹措,只怕也得元气大伤。” 回百应完全同意回千风的“呻穷论”,但补充道:“可是我们可以叫‘小碧湖’游家、‘千叶山庄’葛家一齐筹这笔款子呀!我们从中拉线接头,说不定也可捞上一笔!” 回千风道:“不过,我看葛铃铃和游玉遮他们,志在对付‘兰亭’池家,对方邪真却并不怎么起劲,可能还巴不得有这个邪小子煞星来追杀我们!至于追命,只要不断他们财路,毕竟是‘御封四大名捕’之一,名震天下,他们也不想招惹!” 回百应冷冷地道:“但我们只要把狙杀的目标定在池氏兄弟身上,方邪真为了维护池家,定必以身犯难;追命为了帮方邪真,也一定卷入漩涡——女公子、多情公子对杀方邪真不感兴趣,但对要杀池日丽、池日暮兄弟,还是求之不得的!他们是宿仇嘛,化不开、解不了的。” 回千风望着回百应清澈的大眼,只觉一阵彻骨的寒,把要说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忽听回百应道:“风四叔。” 回千风连忙应:“在。” ——他只是回百应的“叔父”,但在“妙手堂”里的司职上,他仍是回百应手下,轻变不得。 不但他是。就连“五大金刚”中的老二“破军煞星”,回万雷、老三“武曲煞星”回兆电、以及他自己,尽管都曾为“妙手堂”当日总堂主老大“天狼煞星”回亿雨一同创帮立道、披荆斩棘,但回亿雨一死,由回百应继承父业,中兴“妙手堂”,堂内事业与朝廷大臣暗结,进步神速,发展如飞,不到几个老头子不服气——虽然老五“七杀煞星”回一铭,另求他去,他也只好跟老二“破军煞星”回万雷,老三“武曲煞星”回兆电等人俯首称臣,回百应要是高兴,就以晚辈自居,叔父相称。稍有不悦,曾当他们是手下、属下,呼叱不已,他们也不敢有违。 后来,还招入了个“贪狼煞星”林乃罪,与他们倒是格格不入,但也一样归辖于回百应一人摩下,不得不从。 也不到他们不从。 回百应自有收服他们为他卖命的方法。 只听回百应道:“你有话要说,又何必说到半途,强忍了下来?你我是什么关系,又何必见外!” 回千风心中暗叫:惭愧。当下道:“我是想:结联‘千叶庄’和‘小碧湖’来招聘‘亮晶晶’和‘汉时关”这些一流杀手,有无不妥之处?” 回百应冷而淡的问:“你认为与游玉遮及葛铃铃这些人去对付池氏兄弟、方邪真、崔略商不是件好事?” 回千风立即澄清:“非也非也。只不过,‘小碧湖’、‘千叶庄’,一向不知道如何联系像‘秦时明月汉时关’、‘满天星、亮晶晶’这干杀手——这原本就是王黼、李彦私授予我们的强助,如果为了要诛灭方邪真而让游玉遮、葛铃铃这些人得悉联络之法,就算杀得了方邪真也不值。” 回百应浓眉陡沉:“这话说得倒有道理。——不过,既然‘马脸煞星’沈凄旋及‘蝴蝶梦’武功那么高,石断眉的武功也很不简单,为何在追命追捕石老幺之时,他们三人何不联手先杀崔略商呢?” 回千风心里又感叹回百应的精明和精细:“我推测……” 回百应催促道:“你说。” 回千风歉然道:“我只是推测而已,不一定对……” 回百应再催:“你说呀!你的推测大都离事实不远,我想听。” 回千风这才道:“他们当时不杀追命,有三个原因。” 回百应道:“请说。” 回千风道:“一,他们来不及。” 回百应皱皱眉,眉毛掉了两根,像铁丝一般的粗,“来不及?” 回千风道:“对。他们估计蔡旋钟定不是方邪真的对手,也算准七发大师不敢明挑‘顾盼神风’顾佛影。” 回百应问:“就算以辈份、实力论,红袍七发是稍逊于顾横刀,但他们又怎知方邪真能胜蔡旋钟?他们的战力都不可估计,况且二人又从未交过手。” 回千风瞠目道:“我不知道。我想‘明月关’的那干杀手,对方邪真、蔡旋钟等总似有些不寻常的关系。” 回百应道:“不过你说的对,他们之间分了胜负,定了生死,剩下的人只怕也不会帮石断眉,却跟追命一样,都要查出杀孟随园的真凶,因为下令要追查缉办的人,不只是诸葛神侯,还有昔日之‘洛阳王’,谁都要讨好他来继承他的地位。” 回千风道:“第二,他们本身就不敢肯定,是不是联手就能战胜追命。” 回百应同意:“追命轻功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鲜少有人能与之匹敌,就算打不过他们,也一定逃得了。” 回千风道:“逃得了一个名捕,难保下次回来的不是四个名捕,那‘秦时明月汉时关’真非得要回到秦朝汉代,始能脱身了。” 回百应问:“还有一个原因呢?” 回千风道:“追命至少表面是为了要侦破孟知州的案子才追缉石老幺,他们杀了石断眉,以为线索就此断了,所以才不对追命追击——但如今追命仍锲而不舍的在追查到底,孟知州之死,恐怕跟这杀手集团或多或少都有关联,‘秦时明月汉时关’不管是为了保住自己,还是保住雇主,也得非杀追命不可了。” 回百应急道:“会不会原先要杀孟知州全家的人,现在已掏包付钱,下令要‘汉时关’的人把追命也一并杀了呢?” 回千风又回复笑嘻嘻的表情:“这样的话就太好了,我们又可以省掉很多的钱。” 回百应一双历目,望定着回千风,道:“我相信你,你的推论一向很正确。” 然后他说:“今年秋收,市食籴粮草供本路军储的事,如果知州大人还是交由我们堂里来主理,就交由你办。” 他这句话说的只淡淡的,好像是随便交待一句话似的,可是听在回千风脑里却似轰的一声! ——这是个肥缺! 所谓籴清某路军储,就是“和籴”。“结籴法”实行,巧立名目.事先计算好庄家收成好坏多寡,预先付钱,到收成后按时价交付粮食,现钱收籴,以备边疆之用,但在贪官污吏手里,形同敲诈勒索,以致常以和籴为名,压低粮食价格,转运司中饱私囊,心黑手辣,跟土豪劣绅勾结为奸迫害百姓,使得富者反而不要命俵籴,而贫者代富交粮,朘剥百姓,民无所诉,鬻牛易产,深受其害。 一旦当管这种司职,简直好像一只老鼠给丢进米缸里,正好大啖特啖,富贵无边,权力无限! 第六章 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四回 两只老鼠跑进米缸里 回百应看起来很暴躁,很激烈,对部属也不客气、不礼貌,但还是有很多人投靠“妙手堂”,加人回百应麾下,惟恐不及,究其原因是: 回百应懂得奖赏部下,出手从不手软。 他嗜杀人,十分残暴,又苛刻吝啬,但他一样懂得犒赏有用的部下。 他先利用他的武功,去收服一些部下,再运用自己的所拥有的实力和手下游手无赖之徒,替官府做一些他们自己不便做的事,例如,逼收茶、盐税,方田赋、衣石漕运等恃势横暴,扰民害物,但却大获暴利,州、县、城官吏因而升官迁职,发财进账,于是更信重于“妙手堂”,让他们主掌一些油水厚的职司,而回百应也懂得顺水推舟,把权利让出一些给他手上有功的亲信分享,他本身只坐收暴利,对他们的私生活不加干涉。如此周而复始,“妙手堂”日渐壮大,为他卖命的人也愈来愈多。 “妙手堂”的人横暴惯了,早招民怨,也无退路,积愤已久,只好紧紧依附回百应替他们作靠山。 回百应却有地方官吏替他们做靠山,而州县城官则自有朝廷高官为他们撑腰。 这是回百应得人跟从的方法。 所以跟着他讨食的人都很有钱,享受多了,更不愿骤然失去这强索、掠夺回来的一切。 ——回百响本来也很富有。 但他立功不多。 功勋也不大。 他却是纨袴子弟,花银子似泼水一样,但却不能挣得回百应信重,不能获得几项重大的“肥缺”。 所以他才手头拮据。 而今,回百应轻轻松松的就把另一大有压榨膏腴的职守,信手予之,恩赏给他,回千风一时喜出望外,感激不已。 回百应随即盯视着回千风,好像光凭眼神就足可把他盯透彻明白似的:“你所提出的是:方邪真虽能使‘兰亭池家’壮大,但却激发‘千叶山庄’和‘小碧湖’与我们‘妙手堂’联手对付他;同时,方邪真已跟‘满天星、亮晶晶’结仇,而追命也与‘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杀手结怨,我们有可能不花一文钱便使他们狙杀他们的仇人。——除了这三点之外,方邪真的出现和插手,对我们还有什么好处?” “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知道有了犒奖之后的回千风,更为积极振奋,“至少还有一个好处,大好处。” 他强调。 “我们有好几样专利,好几个地盘,都给吃掉了,有几种生意,我们已控制不住,流落于他人手里,是不是?”回千风喧:“这就是我们的好处。” 回百应几不敢置信:“我们给人吃掉了,生意让人垄断了,也有好处!?” “是的。”回千风道:“总堂主可记得漕运、和籴、田税、盐茶的专利税收,这一路本归由谁缴收?” “本来是交由州县官吏收纳,但他们其实并无实权,且易遭叛民反抗;”回百应道,“王黼等人逗得皇上一高兴,就把这丰厚油水的税权交了下来,王相公一个人吃不完,这一路就奉送给杨戬、李彦这些人瓜分自肥。” “杨戬跟我们素有交谊,李彦跟我们合作惯了,有深厚交情;”回千风补充道,“所以他们就把这些事交由我们来执行,他们就只坐收利润。” “其实,”回百应纠正道:“说什么合伙情谊都是假的。他们查清楚了我们的底细,知道我们的背景与实力,所以才找我们合作——就凭我们过去有足够强取豪夺的经验和记录,正好合乎他们的要求和信任。” “那也不尽是这样说。”回千风知道回百应这番话是自嘲,也是自践,更是自讽——不过,大凡领袖,他讽刺自己可以,那是他谦逊,也是他英明,你可不要傻得跟他一齐猛刺,万一他翻面还手,死的绝对是你,不会是他,“我们只是完全根据朝廷政策行事,也据皇上和相爷定略指示执行,大家都一致附和:现在天下太平,五谷丰收,这都是当今圣上身边有贤人,感应上天庆和昇平之故,所以应当享尽丰亨豫大、不妨醉生梦死。我们不管是否同意,只有照样执行。照章行事的好处是效忠朝廷,反正,我们反对也反对不来,我们不做自有别人争着做,我们在这儿一带威望够、份量足,由我们来处理,那些大官省事些,大家也听话些,有什么不好?” “丰、亨、豫、大?”回百应冷哼一声,“那是蔡元长诓住天子的大话,也只有投其所好的话当今圣上才听得进去。自欺欺人,那是他的事。他们宦臣相济,狼狈为奸,咱们也挡不住。与其挡不住,不如顺势捞一笔,好过肥水流落他处。咱们不信这一套,但做的是这一套,至少还知道自己在造孽,不是在行善,这叫自知之明,就算咱不沾这趟水,这水也浑定了。我们不会像那些姓游的、姓池的伪君子,说是效忠,明是行善,其实所作所为一样是作威作福,压榨百姓,罔顾黎民,务求私利,徒负虚名!!他们那副虚伪面孔,哪比得上我们回家耿直实在!” 然后他问:“然而我还不知好处在哪里?” 回千风道:“杨戬、李彦这些宦官宠臣,要吞噬的财路实在太多了,于是,知州利大意、知府安德孙就给任命为这些事的总督、副使,专门搜刮民脂民膏,简直成了一伙明火执仗,打家劫舍的匪帮,上自金玉,下及蔬茹,无不笼取。” 回百应道:“这个自然。王黼拜相,他官大,懂奉迎,派杨戬、李彦去作转运吏,好像放两只耗子到米缸里一般。李彦、杨戬位高,承上意,遣安德孙、利大意这两个地方官去办事,也好比两只老鼠掉人了米缸里,可以魇食无忧了。” 回千风道:“不过,这洛阳五百里地方上他们可是多托我们专营攫取,他们好从中取利,一些不便由官府出面朘刮人们的事,便由我们来主理,官方总协其成。好处就出在这里。我们一旦势弱,地盘少了,影响力锐减了,他们收入也自然少了许多——您说他们能袖手不理吗?” 回百应怔了半响,终于露了笑容。 但笑容方起即敛。 第六章 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五回 一粒米摆放在耗子洞穴里 回百应马上表达了他的顾虑:“如果他们认为我们已不具备控制这地方和老百姓的能力,而去托另外一家去为他们做事呢?——你是知道的,洛阳不止我们一个帮派,也不只我们一个世家,他们虎视眈眈已久矣,我们现在若处于弱势,就会有人打落水狗,不见得对我们有利——利大意和安德孙这些家伙,更不是会念旧情、可以套套交情便可以摆平事的狗官!以前,他们还会给洛阳王三分面子,但现在他也移师京城,加入诸葛神侯一伙,苦斗蔡京、王黼势力,早已自顾不暇。” 回千风道:“是的。京师、洛阳、杭州、扬州、大名、苏州、成都各名城,势力实力都在转移中。” 对于利知州、安知府的劝问,他居然完全同意:“我也有这种顾虑。” “如是,”回百应却完全不能理解:“那算是什么好处?咱们一旦失权、失势,就连生意也没了,那在洛阳城岂不是连容身之地也没有了?” 回千风这时才说:“不会的。利大意和安德孙能请托谁?洛阳现存四大实力中,‘小碧湖游家’是倾向蔡京的,‘千叶山庄’葛家的靠山是蔡攸,致于‘兰亭池家’,投靠的是蔡卞。三个姓蔡的,兄弟父子为权利、赂银,正斗个你死我活。只有我们不向姓蔡的靠拢。蔡京命远房本家亲戚蔡倬前来取络游家的人,联同小碧湖池中蜉蝣,大肆搜刮。蔡攸的妻兄韩格,官拜户部侍郎,正图染指西京路漕运美缺,与葛家那些不成大器的妇孺丫环来个偷龙转风,通奸之外还来个通财,私通之后又来通敌。蔡卞也不甘后人,明为募商运粮供应边地,实只谋搜刮,跟刺史罗俄斯要捷足先登,把京西路的瑰宝尽成他们囊中之物,他们不便明着干的,就交‘兰亭池家’暗着来。他们表面上是一门三父子,暗里是一家俱小人,正争得如火如荼,各不相让;铢锱必较,你死我活。我们呢?上有王黼顶住半壁天,啥都不怕。蔡京年纪大了,人也老了,作孽多了,已渐失宠于圣上,还能撑多久?我看蔡家气数当尽。王黼此际在圣上跟前火红得很。利知州、安知府都是王应奉司派出来的人,岂能不听命于他?一旦听命于王提领大人,就不能再用蔡家的人,如此一来,池、游、葛三家均不能沾——他们不找我们,还能找谁?何况这些当官的都知道:咱们这家子跟王相公的过命交情?他们敢不卖这个账乎?!” 回百应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仍抓住要害,问了一句: “就算王黼非要找我们合作不可,我们现在处于弱势,那也不是好事呀!”回百应始终耿耿,“这可教人给照扁了!当官的全是长着狗眼?” 回千风胸有成竹地道:“所以王相公决不让我们输给蔡家。” “他也失不起这个面子。” 回百应的眼神亮了。 像两点红火。 ——在他眼里面的光芒,仿佛是用敌人的血焚烧而发亮的。 他干咳一声:“你刚从汴京回来。” 回千风答:“是。” 回百应有点干涩的问:“可是王相公要你带回来了什么消息?” 回千风知道这是自己报功的时候了: 他曾考虑过把这等镇得住场面的消息暂时捂住——毕竟王黼召见的是他,请托的是他,率先知道朝廷动向的也是他,只要他一意瞒住,待发展到有利自己的好时势时,不管拿作造反还是叛逆,或在打倒了取代之,还是谈判夺了权,都很有用。,只不过,刚才只不过谈了一番话,回百应已赏他俵籴供应军储的美缺,使他觉得不能有这私心,甚至理应回报总堂主的美意——何况,情形清楚得很,如果没有回百应主持大局,“妙手堂”还真是不成局面,他回千风仍未到这个声势,也没有这个权威。刚才林乃罪在回百应面前对他推许,他甚至还有点意外。他以为堂里的人暗底里并不服他。如果回绝不死,早就要铲除他。回百响就恨他人骨。以前还有个“七杀煞星”回一铭,曾三次要击杀他。甚至有段时候他还感觉受到林乃罪的跟踪,回一铭的阴魂不散,而招展书对他也不友善。代表“妙手堂”出去跟朝廷、高官、权贵买交情谈利害,他游刃有余;但武林中、江湖上,乃至洛阳城里,对他好像风评不好,很有偏见。这点也是促使他无法“更上一层楼”的大憾。他以前的记录、声誉、声誉不太好。 ——枉他能搬救兵,有强援,可以使“妙手堂”起死回生,但却又有什么用? 蛇无头不行。 ——群龙岂能无首! 他要成事,得靠回百应;要成大事,仍得要仗“妙手堂”。 于是他带着压抑不住的奋悦,道:“幸不辱命,要钱要命”,答应前来,听候差遣。” 回百应听了,人没有笑,可是在他用力抓搔胡须的时候,发出喀啦喀刺的声响,好像胡须正在腮上发出笑声。 “他肯来?” “肯。” “价钱贵不贵?” “事成后,凡事都要分一成。” “贵。”回百应肯定地道:“可是值得。” “不过他现在却不必要我们马上付账。” “——我们非亲非故,只合作过两次:他就那么信任我们!?” 回百应反而怀疑了。 ——真精明! 回千风心里这样暗叹。 “不错,他还不致于那么信任咱们,”回千风道:“可是王相公出面说了话,他就不说其他的了。” 见回百应仍有疑虑,所以回千风更索性亮出了此趟赴京的“底盘”: “总堂主要我们到京师,向王相公请救兵,王相公就把他身边‘四大侍从’‘光天化日’中的‘化骨龙’陈化擢升为京西南路通判,赶来协助我们攫权行事。” 回百应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改变,但回千风已感觉到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只听他道:“也就是说:咱们无论在明在暗,都撑得起、撑得住、站得了阵脚了。” 回千风道:“对,咱们不但布下了局,还摆下了阵,设下了地雷,任游、葛、池三家去踩!” 他补充道:“如果没有方邪真给我们这一连串的打击,王相公可能还不致派出他的亲信、大将来协助我们。” 他总结似的加了一句:“这就是我说的好处。” 回百应整个神情,都舒闲了下来,他现在整个人,都不像刚才像是一只慓悍的怒虎,盘踞在太师椅里,而只似一块粗厚的面团,瘫粘在枋木座上。 他还自言自语的低声说了一句: “只不过,洛阳城里,现在就像是一粒置放在耗子洞穴里的米粒,谁眼快谁心狠,谁强谁悍就谁吃着。” 他的语气虽低,但仍是让回千风听着。 不过他心里还有一句,是回千风听不到的: “——可是一粒米又怎够一群耗子吃?” 第六章 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六回 廉贞煞星 接下来的一句却肯定是让回千风听见的,而且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为今之计;你认为该当如何进行反击计划?” 回千风沉吟了一下。 只一下子。 他沉吟不是现在才考虑对策,而是该不该把一早考虑好的对策向回百应直说。 但他决定还是说。 因为回百应已重赏了他。 回百应在犒赏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已说服了王黼,请动了陈化,还有“要钱要命”这等高手助阵。 所以这才使他深为感动。 “目前给目为‘洛阳四大势力’中,以哪一家最弱?” 他反问。 答案是较为明显的: “千叶山庄”葛家。 ——葛家上一代高手多已死干死净,“女公子”葛铃铃毕竟是女流,只大管事司空剑冠是个不世人物,另外,还深得另一世家子弟温放白的大力支持,但一向让人觉得缺少雄心斗志。葛家欲振乏力。 回千风又问:“这四大世家中,本来最强是哪一家?” 回百应这回反诘了一句:“你说呢?” 回千风立即答:“咱们回家,‘妙手堂’回家。” 一点也不错,洛阳四大世家中,本来战斗力和杀伤力最大的,正是“妙手堂”回家。 回百应长叹了一声,神情落寞:“本来是的。但近三个月来,我堂折损高手十数,小绝阵亡,二叔重伤,刚在昨夜武曲兆电,不听我劝,提前对那狗日雷肏的小邪神发动埋伏,结果,不但毁了‘悲回风’大阵的精锐,连他自己也丧了命!我们的锋头,近日已让‘兰亭池家’掩盖。” “我回来的路上,也听到此事了。兆电真可谓死得不当时。”回千风显得有些哀伤,但接着提省道:“可是,本来在四大世家排行上,一直紧贴我们的,却是‘小碧湖游家’。” 回百应马上承认:“是的。‘小碧湖游家’的主事人游玉遮,的确是个文攻武略、才智兼备的不世人物。我甚至认为,就算在我们如日当空的时候,游家在势力和实力上,一直都不在于我们之后。他们只是沉潜内敛,不轻易表现出来而已。” 他补加了一句:“这样深沉的敌人最可怕。” 回千风却道:“从这方面而言,只怕‘兰亭’池日暮更可怕上一些。” 回百应双眉一戟:“哦?” 回千风道:“我一向以为:‘兰亭’池日丽并不如何,加上残疾缠身,不足为患。但池日暮此人所主持的‘兰亭池家’,虽然在战斗力和杀伤力上面,远不及我们;而论实力、势力,亦苦不及‘小碧湖游家’,但在潜力上,却绝对不可小觑。” 回百应苦笑了一下,自嘲的说:“要不然,就算他们得了个小邪神作强助,也不可能说要起便起,说强便强,想称雄便称雄——那一定是已苦心积虑,布署多年,深谋远虑,筹划多时了的,才有平地一声雷、败部复活、死灰复燃,以短短三数个月间锋芒赶过了我们这三个还在目定口呆的家族!” 回千风忽然正视回百应,然后正色道:“有一句,不知该不该对总堂主说,说了也不知道总堂主会不会见责。” 回百应好像也在平视他,但眼神却好似已穿透了他的骨骼,不知透视到那一个焦点去了,只听他道:“你说,但说无妨,我决不见罪!” 回千风一字一句地道:“依我之见,如果卑职还没目瞪心闇的话,总堂主就算没听到卑职带来的人手和讯息,却一样有对付这些魔星的法子,一样有应付这盘局的方法,一样有打击这些敌人的策略!” 说完了,他还在看着回百应。 ——好像要审视他的反应。 回百应没有反应。 完全没有反应。 听了回千风的话,他的神色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化。 他好像还要等着听下去。 直至他肯定回千风的话已告一段落,他隔了半响,才平平淡淡的问了一句: “你认为呢?” ——好厉害! 回千风打从心里暗叹了一声。 就在他把话说完了可是回百应完全没有回应的那段期间,他当真是捏了老大的一把汗。 他也不知回百应会有什么反应。 他没有把握。 大凡一个领袖,是断断不肯也不愿意把自己最后的杀手锏,向人公布,更不愿意有属下一口道破他能为人所知的心思和部署——杨修一再凭他的机智,要助立曹植为太子而废曹丕,结果还是让曹操找个藉口杀了,便是因为触犯了这个禁忌。他知道得太多了。田丰劝袁绍把握时机去切断曹操大军的后路,袁绍没听取,果遭日后惨败,袁绍悔不听劝,老羞成怒,就把监牢中的田丰处死。因为他估计得太准确了。 回千风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他还是想试一试: 至少他想试一下:这个首领是否真的值得他去冒险犯难、抵死效忠。 他不知道回百应会不会突然翻面。 他算不准。 他却没料到: 回百应根本不反应。 ——没反应。 没有不高兴。 也没有高兴。 还似乎没有所谓高兴不高兴。 却只反问了一句——就把问题回过来盖到回千风头上来了。 ——既不承认,也没有不承认。 回千风所思疑的,仍然始终摸不透 回百应所表现的无所谓,反而让回千风彷佛是突击了一拳,自己还几乎失去了平衡而摔倒,但想要知道的依然是不得要领。 “我只知道总堂主是个打不倒的人。”回千风只好这样说:“二三十年前,许多声名比我们大的人,都倒下去了,可就总堂主始终屹立不倒。这数十年来也出现了不少叱咤一时的帮会堂口,但未久都一一垮了,可是‘妙手堂’回家始终中流砥柱。” 回百应道:“我也常有失手的时候。” 回千风道:“但你成功的时候更多。” 回百应忽然谦虚起来:“那是因为爹爹把路开得好,把根基扎得深。” 回千风正色道:“可是,大哥主持‘妙手堂’的时候,洛阳城里,只有‘一王二府’,二府之中,只有姓林的、姓葛的,还没有姓回的。” 回百应道:“那时候时机未至,‘洛阳王’温晚势力太强,子弟遍天下,实力无可御,只有林凤公、葛寒灯能够匹敌,但也锋头尽让温嵩阳所夺。” 回千风感触深良的道:“当时,温晚麾下,确是猛将如云。‘天残地缺,温氏双秤’:温壬平、温子平尽在他帐下,后来还加入了温和人、温文人那对‘天涯海角’,还有‘起承转合’温放白、温伶真,最近还有‘飞禽走兽’温而立、温不惑这些高手,与京师的诸葛老儿、岭南老字号遥相呼应,真没几个人敢惹他。” 回百应冷冷的嗤了一声道:“不过,他也有个好处。” 回千风会意微笑:“对,他清高。” 回百应(字:左口,右架;连三个)像头夜枭“叫”了几声,也不知是不是笑声:“他清高的好,清高得好!” 回千风也禁不住笑意——那笑容自然抑着奸敛着诈还收藏着几许狡狯:“只要他清高,那就好办了——他不能敲诈,不消勒索,不能威迫,不能利诱,不能剥削抽丝,也不能明火打劫——这些肥水、点头,都形同拱手让了给咱们。” 回百应又在擂他脸上那丛乱胡:“人一旦要清高,就什么都放不开手去做。咱们可不管。咱们可要利益,不要面子——有了利润,还怕没有面子?” 回千风叹道:“大哥在世的时候,还是太要面子了。” 回百应斩钉截铁的道:“我不。我可以不要。” 他双目又在发红:“我是要赢。赢了就有利益——为了利益,我啥都能干。” 回千风看了看回百应,好像在看一头洪荒以来就存在观察,但从来没有进化的野兽,但又像在审视一位自古以来就屹立着无损不易的神祗——看他的神情,对方到底是自己卑视的猛兽还是佩服的神祗,他自己也没拿定主意,但肯定都有的情绪是:畏惧。 “所以大哥逝世之后,你能迅速领导‘妙手堂’,挤入‘一王三府’排名之中。” 回百应也有点感慨:“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那时候葛寒灯仍然活着,他手上有大将司空剑冠和公输猿犬,都是不得了的人物。林风公手上也有大将池散木和游卧农,人强势壮,我们上来得确是很不容易。” 回千风道:“是不容易——但您还是带领大家上来了——我们可是一路作战一路受伤、一面成功一面跌倒、一再受挫一再挣扎爬上来的。” 这一回,他是真的感慨,真心的崇敬眼前那个满身毛也满身伤痕的火爆怪物。 回百应和回千风,两人竟在此际回忆前事,沉湎其中,不胜感伤。 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去。 江湖上的好汉尤其。 ——一个在武林中“打出名堂”来的高手,他的过去一定是由许多风雨血汗、奇遇巧合、酸甜苦辣、悲情幸运交织而成的。 他们一定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往昔。 很多珍贵的战绩。 ——“妙手堂”的两大天柱:一向暴烈残酷的回百应和相当狡诈毒辣的回千风,也是一样。 他们虽然奸,虽然狡,虽然冷酷歹毒,但他们也曾并肩作战,当祸享福,联手对敌,安危同当,对这一点,他们也有互相而共同的默契,血浓于水的感情。 这一点,无论忠奸,不管好坏,是人都难以抹煞。 只要是人。 ——不同的也许只是:奸的坏人,他们在生死关头、利益攸关之际,会毫不犹豫的为自保或夺利而牺牲掉这种感情、义气;忠的好人则不能。 回百应悠悠的道:“我喜欢跟你谈这些……江湖子弟江湖老,说起江湖闲话、武林旧事,难免令我感慨万千,感触良多;那真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对!”回千风马上同意:“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咱们妙手堂回家的感觉!” 他很有点振奋:“我们当日一同攻阵掠地,杀敌平乱,就是这种感觉。” 他们却不知道,正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贪狼煞星”林乃罪和“笑神猴”招展书,也正好谈到:“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那恐怕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虽然都同样的回家的感觉。 这时,回百应忽然问:“你怎么了?” 回千风不解:“什么怎么了?” 回百应道:“你又流鼻血了。” 回千风揩了揩,发现手上有血,就在自己衣服上抹了抹,道:“老是这样,别管它!” 回百应关心的道:“还没好吗?” “不管它了!”回千风百般无奈:“只要每次奋亢和伤怀,它就会这样子!” 回百应提省道:“要小心呀……你连眼角也正淌血呢!” 回千风又用指头摔了摔,干笑一声道:“由它好了——谁教我是廉贞星入命呢!一旦化忌,就有脓血,这可不是十次八次的事了,让它流点血好了。” 回百应却道:“既然廉贞化忌,自己流血,不如让别人流血。” 回千风又正色问:“却不知总堂主要谁人流血?” 回百应答:“仇人。” 然后,他目中猛然炸出神光,乱眉也像火舌般哗地竖了上来。 “也该是让仇人流血的时候了!” 回千风感动的望着回百应。 他就等这一句话。 他一直都等这么一天。 然而不只是他。 她也等到了。 “她”当然是那个女子。 那个在“白发溪畔”苦等的女子。 她等到了他。 他来了。 他终于来了。 “他”是方邪真。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六日 孙青霞、俞雪坭、陈五裂来访,与hugh?low、抑眉色、何包旦、叶浩相聚/陈雨预交付《天下无敌》订金5万余元/半夜于“总统”,“神枪会”会长语锋步步进迫,在嫂出手,几令醉吃草饮花水,大佬笑到呕,不料一个身孙涢已给人整蠢、受围剿,笑到天光才各自回巢……人生真是快乐啊/念情客水车屋,将又“摆来贱,请食海胆/与静睇《相救未来》/苏电赖花城共付订金15万元以示诚意。 校于九八年六月七至八日 宋星亮为bb询问出入境事/食吉野家、逛太古广场、缅怀跨海飞天阁、七宝店睇水晶、执记看母体、马里饮嘢、石头记大买红纹玉、碧玺、金狮租碟与小静一道其乐无穷也/首电姊,秀芳始知静包在港/小飞道与宋、秦深圳“转运”,成功来回,可喜可贺,高兴到飞起/突袭“四分五裂坛”及“大角咀支部”/南亚号召余仪赶来/自成一派半岛饮茶记,一家人融融洽洽招待大嫂大大。 第七章 蝴蝶梦杀手 第一回 非常剧烈的蝴蝶梦 一张渡筏已划到波心。 筏上伫立着一个人,一只水鸟。 水鸟不动。 人也不动。 水流。 波漾。 时间彷佛在这儿静憩。 岁月却从此流逝,如斯不舍昼夜。 芦花在江畔静默。 秋已开始霜了。 天空那朵云渐重,晴空仿似可敲得出金属的清响。 远处横着一道待渡的独木桥,久无人渡,久而久之,这桥像是风景的一部分多于像一条走道。 方邪真就在这时候来了。 他来渡江。 他到了白发溪畔,就看到了江上的竹筏,筏上的人,戴着深深的竹笠,撑着长竿。 方邪真薄唇彷佛微微有了笑意,驻足远眺,眉目含愁,低声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水鬼升城隍。”便无下文。 风一阵徐,一阵疾,吹散荻花几许,芦花几许。 筏上的水鸟像要保持平衡,展翼动了一动。 它动。 筏上的人却没有动。 ——仿佛,眼前一切,都不能教他动容,动意。 那么,世上的一切呢?他难道都能不动心吗? 攻袭猝然而来。 他站在江畔。 背后是芦苇。 刀光如雪,就来自芦花开得最盛处。 刀光奇急。 快而疾。 非常剧烈的一刀,又轻奇如雪,清奇胜霜。 仿佛它本身就是风刀霜刃。 像风般轻,蹑足而至。 像霜般柔,翩然而降。 但霜是肃然的。 风厉时如摧枯拉朽,莫可当。 这一刀当如是也。 这一刀砍方邪真的后颈。 ——这一刀之毒之烈,简直是苦大仇深。 这一刀却没砍个正着。 不是因为砍不着。 而是它陡然而止。 刀锋仍在方邪真后颈近处,没有砍下去。 方邪真也没有避。 他更没有回头。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 “你来了?” 说的那么淡然,那么当然,那么稀松平常,仿佛他一早就知道她来了,又料定她一定就在那儿似的。 芦花丛中,开得最灿烂最茂盛的地方,她的确就在那儿,寒着粉脸,幽幽的似一场秋梦。 秋收冬藏的梦。 她确在那儿。 寒着脸。 “你为什么不躲?” “你为什么不砍下去?” 他反问。 “你以为我不敢砍?” 她气得连唇都哆起来了。 她的眉很浓。 浓得很秀气。 她的眼很大。 大得来很忧郁。 “你不砍,”方邪真道:“那我就要走了。” 她气得直跺脚,咬牙道:“你……你这就走了……!?你连招呼也不打,这就走了!?” “招呼?”方邪真道:“刚刚不是招呼过了吗?我看,用不着说:嗳!胡蝶梦,你好!你怎么在这儿?——这种话,不必了罢?” 胡蝶梦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方邪真,你少得意!——我已经练成了‘蝴蝶梦’刀!” 方邪真道:“恭喜!” 胡蝶梦气得连手上的刀都在颤哆着:“就这么一句吗?” 方邪真道:“你一向练的本来就是‘蝴蝶刀法’,你不是就叫做胡蝶梦吗?” 胡蝶梦怒道:“你是知道的。我以前的‘蝴蝶刀法’,只练到了‘水月’程度,那只是‘蝴蝶’的境地,而今,我终于练成了‘梦刀’,那是‘镜花’的境界——你说过的,假使我已到了‘刀梦蝴蝶’的境界,你也未必是我之敌!” 方邪真依然道:“所以我恭喜你啊!” 胡蝶梦气得粉脸发寒,想发作,忽又悲声道:“我等了那么多年——就等到你这句‘恭喜’!?” 方邪真只道:“我可没要你等。” 胡蝶梦的火气又来了:“你真的要逼我杀你!?” 方邪真反问:“你今天既然在这儿,不就是为了杀我吗?” 胡蝶梦觉得很委屈:“如果我要杀你,刚才那一刀,我早就砍下去了。” 方邪真笑道:“若真的砍了下去,我们就不会说那么多话了。” 胡蝶梦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方邪真耸了耸肩:“我没有意思——我唯一的意思,是渡江去。” 胡蝶梦冷笑道:“你那么赶忙,所为何事?” 方邪真道:“人忙过来,忙过去,还不是为了些苟苟炬炬的小事——你在这里等了我那么久,可又为了何事?” 胡蝶梦嘤的笑了起来。 忽然笑意映着泪光,衬着飞花,煞是好看。 “你终于都问起我来了——人家可是在等你呀!” “我有什么好等?”方邪真依然神情落索,“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而已。” 胡蝶梦听了,本来又生气起来,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了半口,语气凝重的问了一句: “你还是在介怀以前的事——是不?” 方邪真没有答。 他负手,望天。 晴空万里。 上有白云。 云舒。 云展。 风飞草长。 江水潺潺。 大自然风光,方邪真悠然。 神往。 ——仿佛,已魄飞其外,神入其中。 “可是,人家现在已很不一样了,跟从前不一样了。”胡蝶梦深深叹气的观察注视着方邪真,带几分情念几分意切的说,“你可发现我是不是跟以前不同了。” 她欲语还休的附了一句:“人家早已为你而改变了。” 方邪真叹了一声。 叹得很轻。 也很亲。 他忍不住说,语音很柔和,“都一样,蝴蝶就是蝴蝶,梦仍是梦。只不过,以前你还不是杀手,现在却是个杀人的女子了。” 他随即还惋而惜之的加了一句: “你还是那位非常剧然的蝴蝶梦——你没有变。” “你也不必改变;”他语重深长地道,“你根本不必为了谁来改变自己。” “你是你。” “蝴蝶。” “梦。” “你不必变。” “你本来就不应该是个杀手——你不会是个好杀手。” 这就是方邪真的话。 和他说话的方式。 他的方式好像有点偏激,有点邪。 但却很真。 因为他说的绝对是真话。 他真心这样说。 他说的是真的。 第七章 蝴蝶梦杀手 第二回 我爱一朵 “我不管!”胡蝶梦索性撒赖了起来,“就只有你能当大侠,我就不能当杀手!?” 方邪真叹了一口气。 “好,你要当杀手,你当吧。” 说着,便往江边走去。 “嗖”的一声,胡蝶梦扁了嘴唇儿,持刀一拦。 “你别忘了:我是杀手,我要杀你!” 方邪真站定,看了看她,心中生起了一阵隐隐的疼,所以他又不去看她,只看江,看风,看云,看荻芦飞花去。 花飞去。 “好,”他逆来顺受的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要杀我?” “有人付我钱,”胡蝶梦的刀色和她脸色一样白,“我自然便要杀你。” 方邪真微微笑了。 他只有一丝丝笑意,但眉宇间就有点飞飞的了,俊得直教人顿时浮想联翩起来。 “杀我是为了钱?” 他好像觉得很好笑,很幼稚:“那可不像你。” 胡蝶梦就更气了。 她噘着唇,气鼓鼓地道:“你害死了我的同门,我要为他报仇!” 她原以为方邪真会问她是谁。 但方邪真却说: “石断眉?”他仍天淡云间,但有讽世意味的补充道:“你跟这种人为伍,没的辱没了你。” 他微吁了一口气:“这又何必呢!” 胡蝶梦正要懊恼,但听到未了一句,转嗔为喜:“怎么样?你还是关心我的!” 方邪真展了展眉毛:“我只是觉得你不必沦落到这地步。” 胡蝶梦又顿了顿脚,咬着唇道:“你管我!” 方邪真只摊了摊手掌:“好,反正我也管不了你。——那是你的事。” 胡蝶梦眼眸里仿佛漾起了两个悠悠的梦,“你说不在乎,但还是一直关心我。” 方邪真也无意申辩,又准备要走了:“我关心你?” 胡蝶梦可急了:“你若不关心我,刚才为啥又为我叹气?” 方邪真满不在乎的道:“我看到一个富人而今沦落为乞丐,我也会为他叹气。” 胡蝶梦又气得浮起了泪花:“你明关心我,偏又不敢承认!” 方邪真心不在焉的说:“好好好,你说啥都可以,但就别挡住我。我要渡江去。”举步欲行。胡蝶梦一张手拦住了,忧怨的道:“你就那么匆匆吗?多待片刻也不行!” 方邪真冷然哑道:“匆匆?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 胡蝶梦倒是一怔:“你要赶路,又关我们什么事?” “当然关事。”方邪真说,“你可知道你为何加入‘秦时明月汉时关’时间虽短,但却能迅速冒升到第四把交椅的理由吗?” 胡蝶梦道:“因为我武功高强,老六马脸沈凄旋,老七牛头袁煎炸、还有老五锦鼠王井树,全不是我的对手。” 她说的有点得意洋洋。 方邪真只冷冷地道:“要得到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信任,不能光靠打。” 胡蝶梦道:“那是我办事能力强。攻守自如的舒伯德,谁敢惹他?但他却是我刀下亡魂。‘急惊风’巴比隆、‘霎时去’梁爱孙、‘风云第一矛’赫怒雪,全一并儿死在我刀下;至于‘石火’巴坭、‘电光’牛敦,也一样给我杀了。除了我,能有几人办得到、杀得了这些穷凶极恶、武功高名头响的大豪?” 说着,她更沾沾自喜。 方邪真笑了笑,神情更冷,笑意更哂:“舒伯德看人使一招,便学了招;见人打一场,便得其人武功精髓,还算是个天才横溢的人物;巴坭、牛敦,只擅于暗算、埋伏、偷袭人,一生未正式打过一场恶战埋伏,本来武功就不算高;至于那些什么风呀、雨呀、云呀、名头够响,架子够大,也只能吹吹牛皮,在妇孺井市间威风一阵子的骗人家伙,风靡即逝,不堪久长,以前在大名府惊怖大将军麾下摇旗呐喊,后来又跟查叫天帐前作威作福,他们六人哪怕是一齐上也成不了气候,你杀了他们,不叫战绩,这跟童贯讹称带兵打仗,其实只领军队到处去渔掠百姓,刮了大笔财物,用了一小部分去跟流买回来一座满目疮痍的空城,用来抢功欺君,是同一个货色。——难道也叫做‘战绩’吗?” 胡蝶梦听了,本来气得粉脸都红了想来,忽然垂目,长睫对剪,然后抬头一笑道:“反正,我赞的你都一定贬——就跟往昔一样。” 方邪真亦不申辩,只淡淡的道:“随你怎么说,我只是要你清楚一件事:秦明月和关时汉,是东南小朝廷,朱勔父子的旗下大将,暗中豢养的杀手——由于他们太强了,连朱氏父子也控制不住,你好端端的却加盟这种杀手组织,杀再多的人,立再大的功,我也不以此为喜,那只能算是灾难,希望你好自为之。” 胡蝶梦换了个角度细看方邪真,这一次,她看得很详细,还看的侧过了脸,转下了双眼,又洋洋自得的道:“我知道了”。 方邪真没好气的看着她。 “你妒忌。” 她说。 很肯定的。 方邪真想说些什么,又忍了下来,只好负手去看天上的云朵。 那朵大白云,又沉又甸,像快要噢的一声掉下来似的,但偏偏晴空碧蓝只那么一朵云,好像让一位什么神祗特别剪贴上去似的。 “你以前瞧不起我,说我没有成就,现在看我终于闯出名堂来,而且又知晓‘风流云散’柳天君跟我同在一个集团里,你就嫉妒起来了,故意诋毁他们——不,诽谤我们。” 胡蝶梦说的很认真。 方邪直只有苦笑:“加入杀手集团似乎怎么说都不致于让人嫉妒吧?——杀手是杀死他为职业,这种人只懂伤害人,根本不配为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胡蝶梦几乎没跳起来,扬刀道:“就是就是,你说这话,还不是妒火中烧,不惜中伤!——‘秦时明月汉时关’,可常歼灭在蔡京、王黼童贯等奸臣身边的狐群狗党、鹰爪走狗呢,可没像你说的那么不堪!” “那好,你加入他们吧,自己小心就好了,”方邪真妥协:“反正,我说过:这不关我的事——杀人的时候,你别落在我手上便不碍我事了。” “你还是不高兴。”胡蝶梦仍在端详他,仿佛要看入他心肺里,“你不高兴我有成就。” “那不是成就。” 方邪真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你也杀人,为虎作伥,”胡蝶梦兀自忿忿不平,“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没有成就!” 方邪真这回禁不住分澄清:“我从来没说过你没有成就!” 胡蝶梦激动的晃着刀尖:“你没有说,心中却是那么认为!” 方邪真想分辩,话到了唇边,忽然冷却,吁了一口气,道:“对,我是那么想——只要你还留在‘秦时明月汉时关’这种组织里,你就改变不了这种想法!” “你还不承认你瞧不起人!”胡蝶梦凄声道,“你就是看不起我嘛!” 方邪真涩笑,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平静地说:“一个人除非先瞧不起自己,否则,谁瞧不起他又有什么关系?最重要是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不放弃自己!” 胡蝶梦大声的说:“那你为什么又先放弃了我!” 方邪真这次按捺不住了:“是你放弃我的——不是我放弃你!” 胡蝶梦流着泪。 阳光飞花泪。 泪在她脸上分外晶莹。 流泪的她特别美。 美得带点凄。 凄得有些怨。 “你瞧不起我,你一直瞧不起我——”她哭着说,“你瞧不起我跟这个男人好,跟那个男人好……你看不顺眼我跟男人打成一片……你妒忌我和柳天君——” 方邪真打断了她的话:“你跟柳天君怎么样,不关我事。柳天君也好,山君也好,帝君都一样……你是你,我是我,今天我说了话,不是因为妒忌,而是希望你洁身自好,就像当年一般,你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染上一身垢,沉沦得无法自拔,那是多化不来啊,你说,这一次,你加盟的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集团呀,你又何必那么自甘堕落呢!” 胡蝶梦哭了出来。 哭出了声。 “你看你看,你多清高,多瞧不起人。你刚刚就说了:说我自甘堕落!我就自甘堕落,我堕落为了要伤透你的心,那又怎样?我高兴!” “我偏要跟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我偏要以杀人为业,并以害人为乐,你能怎么样?”她索性发了蛮,“你要看不过眼,可以过来杀了我呀!你行侠仗义,你打抱不平,你杀人,就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你来杀我吧!行道啦、除害嘛!我等着呢!” 方邪真皱着眉,待她发泄完了之后,才道:“你这样说,我就没话说了。” 说完,又举步欲行。 “你逃避!” 胡蝶梦含泪叱道。 “天大地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方邪真道,“没什么值得逃的、避的。” 他望定胡蝶梦,带点惋惜沉声道:“你明知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只是希望我一直看得起的一位红颜知已能奋发向上,至少,也不要、更不值得沉沦、堕落而已,你却不敢面对,逃避的是你。” 说着,在胡蝶梦的哭声中,绕道而行。 忽听胡蝶梦饮泣着说:“天是那么大,天空那么宽阔,但我……只爱一朵……那么一朵……” 她没说下去。 ——好像是太伤心了以致没说下去。 又像是到底欲言又止,不想说中心底里最想说的一句话。 方邪真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天空里有的是云。” “但今天只有一朵。” “云是无定的,”他说,“它要飘去,你也留它不住。” “你变了!” 她厉声道。 “我没有。”他说,“你也没有。——其实,只要我们任何方面真的变了;反而可以相处在一起。” “可是,”他语重心长的道:“没有。” 第七章 蝴蝶梦杀手 第三回 云 “我知道,你不满意我,”胡蝶梦幽幽的道,“你看不起我,我配不起你。” “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配不配的问题。”方邪真说,“我只是为你惋惜。” “你是一个傲慢的人,我知道,你从来不会为了这世间而改变自己。”胡蝶梦悠悠的道,“但我却已经改变了。你不觉察吗?我已经彻底的改变了。” “没有用,你还是你。”方邪真正色道,“你不是为我而改变,你更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你以前要过浪荡岁月,所以不惜离家出走,成了女匪首;你现在还是要渡你的放浪岁月,所以不顾一切加入‘秦汉’,成了女杀手——你好像是离开了狼群,又自动走人了虎穴,除了更危险之外,那又有什么分别?” “你父为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而遭逢意外,你娘为你哭瞎了眼;”方邪真反问:“你所作所为,一言敝之,就是任性妄为——你岂会为了谁?” “你还是那个非常任性、十分激烈的胡蝶梦。”他带着冷诮地道。 “那不一样。以前我是凭本事去打杀掠劫,现在我可是凭本领攒银子。”胡蝶梦说着泪光中泛起了一种毅然的神色来: “以前,我的确高兴就跟男人好。我的身子是我的,我高兴便可以,用不着谁来管——但我后来认识了你,你劝过我,骂过我,我当时不听,没听,听也听不进去,把你气火了,伤了心,但到自己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就会认真考虑你的话,午夜梦回想,想你的话,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我还是惦着你,知道这茫茫世间,还是有人关心着我,还是有人对我真的好。” 方邪真听了,默然未语。 一时间,往日种种情愫爱恋、缠绵旖旎,尽上心头,也不知是苦是甜,还是苦多甜少?甜多些或是苦多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胡蝶梦忽地怨怨的问了这么一句。 “我是来等你的。” 她自己作了答。 “我为什么要等你?” 她又不待方邪真作答,自己已回了话: “因为我要通知你:‘秦时明月汉时关’要杀你。” 她笑了一笑,笑得凄美且无奈,“也许你会问: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也许你知道了,也许你根本就不想知道。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他们已收了钱。” “要他们杀你的人,非常有来头,不但有银子,而且‘秦’、‘汉’都欠了他的恩义他的情。”胡蝶梦情切得有点惶惑:“所以,不管为了钱,还是为了情义,或是为了替石老幺报仇,他们都非杀你不可!” 方邪真也笑了笑,笑意里有说不尽讽世,自嘲之意:“要我命的,又岂止于‘秦汉’!” “你可知道近半年前,相思弯一战,我们为何没趁你们混战时,跟石断眉一并杀了你和追命?嗯?” 胡蝶梦又问。 方邪真却没有答。 也没有问。他一向只答该答的,不问不该问的。 他的脸是冷的,唇更是,连衣袂都是,但眼神里却抑不住痛苦之色,但若不熟悉他的人乍眼看去,那反而有点像是奋悦的神色。 “那是因为我的阻挠。”胡蝶梦果然自己说了下去,“我宁可杀了石断眉,绝了线索,不致即时触犯秦老大、关大哥下毒手。牺牲一个石老幺,不算什么。若杀追命,则一定得连你也杀了,否则,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不会甘休的。沈马脸好色,他智计不足,当然听我的,他也要杀你,但我一直不肯跟他联手,我……就希望让你知道……我……” 方邪真的身后猛爆出一蓬荻花,逆阳顺风飞起。 好一阵风。 “你其实……”欲语还休。 “怎么?” 她问,手中刀漾起了涟漪般的水波。 “你其实不必为了我这样做。”方邪真咏叹似的道:“一旦让秦、汉知道,你便危险极了。他们重用你,是因为你过去的身份,还必然有一些你还不知道的原因——你不要管我,你自己小心、保重。” 他说那几句话的时候,语调充满了感情,但说到这里,语气又变了: 变得很冷。 很漠。 变得像风吹芦花也比他有情有义。 “我知道孟随园一直可能与你们有瓜葛,但我却不想从你那儿探悉。洛阳城将会卷入京师朝廷的人事倾轧,党派斗争,你最好不要卷入这龙潭虎穴。”他说,带点苍凉的况味,“你们已杀了许多的人,而且杀得非常残忍,死的也十分无辜,我决不会坐视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袖手不理。” 接着,他的语音更为冷峻,“马脸杀手沈凄旋已死在我手里,牛头杀手受伤也断不算轻……我谢谢你告诉我的事,不过,这些事,我大都知道了。也麻烦你转告秦明月、关时汉他们聪明的,便马上收手,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他们,我也一定会瓦解这个杀手组织。” 说着,方邪真这次似立定了主意,又待前行。 “别!” 胡蝶梦又拦刀于道。 “你你……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你竟这样就走了……不成!” 方邪真的目光冷了下来:“那你要我怎样?” 胡蝶梦咬着唇,用刀尖戟指着他:“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我不是谁。”方邪真道,“我是方邪真。” “你自大!你自以为了不起!”胡蝶梦狠狠的骂了下去,“你以为自己是天上的云,高兴来就来,去就去,潇洒得很,自在得很!” “云?”方邪真抬头望望上空,嘴边挂了半丝苦笑: “如果我真是这朵云,”他的语音又充满了讽世意味:“只怕,已沉重得快掉落到地面来了。” “什么?” 胡蝶梦没听清楚。 也没听懂。 “没什么。”方邪真长身道:“我只是要走了。” “真的要走了。” 他再一次,说。 第七章 蝴蝶梦杀手 第四回 谁是他生命中的那一个女人 “不许走。” 她还是拦在他面前。 他看着她,但视线已越过她,落在她背后,“你留我不住的。”他说。 她背后有芦苇。 芦苇的空隙间现出一片大江。 江面很阔。 江上远处有竹筏飘在水上。 舟上的人持楫,不知在等待什么,跟筏上另一边的水凫,一高一矮,两点影子,相映成趣。 “我留你不住?”她冷笑,“我知道,你是急着渡江去见那个人尽可夫的妓女。” 突然间,他的脸色变了。 本来,在江畔、风中、芦花飘飞的方邪真,洒脱得像水晶里的一处爆彩,飘逸得似一缕水烟飘聚向苍穹似的,可是,他此际完全变了:变得非常凶,非常狠,也非常可怕。 你也很难说他变得怎么个模样,但让人看了,就是会感到畏惧和害怕。 甚至是愈大胆的人愈怕。 越胆大的人就感受到压力越大。 只有曾见过他在法门寺父弟被杀那一役的人,才看过一向潇洒的他,有时候居然会变成这样子。 “你说什么?” “我……” 胡蝶梦一看他那样子,吃了一惊,但不是很怕,却勾起了痛苦的回忆。 她记得七年前,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她跟不值岛的人混在一起放浪形骸颠龙倒风的时候,又知悉她只不过为了一点小隙就竟然参与了“一盘帮”屠杀“无线堂”的人,他就是这个样子,这个神情。 那时,她以为他是愤怒。 原来才知道是痛苦。 这表情她熟悉,梦魂牵系,也忘不了。 她最记忆深刻的是: 当他知道她不仅偷偷的跟“风流人散,后会无期”的柳天君胡天胡帝,以及还跟“东南王”朱勔有染,那一刹的神情,她更抵死不能忘。她知道那表情不光是凶,是狠,而是伤心——伤透了心。这样子既不是初见,她反而害怕的少,勾起的回忆却多。 也因此她更忿。 更不满。 因为她妒嫉。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她所作所为而出现这种神色,而为了那个女人。 她的话侮辱了那个女人。 ——那怕现在在他生命中显得很重要的女人! 甚至比她更很重要! 为了这一点,她更悲愤若狂,所以她扬刀喊道: “我说——你为了要赶过去看那个发蹄子、贱女人……” “啪!” 一记耳光。 清脆。 秋风送爽,在如此晴空下的耳光,也分外干脆利落。 胡蝶梦怔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打她。 他竟然打她。 所以她反而没有避。 ——她竟忘了闪躲了。 “你不要侮辱人。”仇恨的盯着她,他说,“她卖笑,不卖身,她是艺妓,但洁身自爱,她——” 胡蝶梦只觉脸上一阵炽热,怒忿已使她浑忘了一切,她迸声锐道:“她!?她不像我——她高洁、高贵、陪笑不陪宿,她摆明车马,大开门户,一视同仁的当娼妓,而我,只会偷偷摸摸,背底里高兴就跟人上床,任人狎玩,自甘作贱……” “住口!”方邪真痛心的喝止,“你不必侮辱人,也不要侮辱自己……” 他沉痛地道:“何况,我现在也真的不是赶去依依楼,我要赶回去‘兰亭’,池家二位公子,还等着我商量有关如何应时蔡卞遣人来洛阳的事——你拦着我,也没有用。” “何况,”他说,语气坚定,“我真要走,你也拦不住我。” “你说的对,我纵拦得住你,也拦不了你的心——你已今非昔比,是江湖上的大名人,武林中的大人物,洛阳城里的大忙人,池家公子手上大红人了!”胡蝶梦仍摸着自己泛红的面颊,恨声说着,看她神情,反正,一切都已豁出去了。 “我明白了。你赶得那么匆忙,这次倒不是为了那明刀明枪客似云来普渡众生无任欢迎的娼妇,而是要跟姓池的争那个让你念念不忘、如生如死、为伊消得人憔悴但又早已经作他人妻的淫妇颜姑娘——不,池大夫人!” “你再说——!” 剑光艳然乍亮。 方邪真已出剑。 剑已出手。 剑尖已指着胡蝶梦的咽喉。 剑尖微颤。 飞花满天。 方邪真浓重的喘着气。 他的手已不受控。 胡蝶梦只垂目看了看那震哆着的剑尖,然后又盯了方邪真,目若秋水,脸若凝霜,一定一句的说: “你杀吧。” 方邪真出剑,她并不意外。 她知道自己已把他激得惨透了。 可是,他出招还是太快了。 她知道他的剑快,可是快到这等地步,还是大出她的意外。 ——就算要避,也未必避得过去。 看来,他的剑法,已大异于当年。 更高于当日。 可是她还是不怕。 ——既然他已不爱我了,死就死吧!这就是她此际的想法。 这念头反而使她不怕。 什么也不怕。 无惧。 “你对我不公平,”所以她咯咯笑着悲笑道:“你若要杀我为她出气,你就动手吧——我现在才知道,你对她,池大夫人,还是比她,依依楼上的惜惜姑娘,更重视多了,更深情多了……” “你为惜惜,不惜掴我一记耳光,”她凄声哭了起来,一点也无惧剑尖的锋芒,“为她,可要杀我消忿了……,’“我偏要侮辱她,作践自己,你又能如何!”她格格格格的在飞花风中哭得身子直哆,像随天籁而抖动,“那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好,好好玩,”她兀自厉笑道:“如果你不杀我,可让我等着亲眼目睹你和池家两位公子、即是你的两个主子争妻夺女的好戏如何上台,如何下场!” “有种,你就杀吧。”她说,“反正,你不公平。”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 送上的颈项。 第七章 蝴蝶梦杀手 第五回 你杀吧 风中。 阳光里。 她的脖子很白。 很匀长。 也很秀气。 她视死如归的样子很安详。 发飘得很洒脱。 垂着的睫毛很长。 这情境,像要接受一个亲吻,多于去受死、等杀。 但他俩之间,的确多了一件事物: 剑。 一把杀人的好剑。 ——一把能将杀人杀得似写一首好诗的剑! “你杀吧。” 她是个杀手。 然而她现在却愿意被杀。 她愿意死在她所爱的男人手上。 剑下。 但那男子却不愿意杀她。 嗖”的一声,他收回了剑。 他收剑一如出剑快。 “我不杀你。” 然后他说,“反正你拦不了我,也留不住我。” 他飘然而行,一晃身,已绕过了胡蝶梦。 然后她却在那一刹间出刀。 血光自他的背后迸溅。 这一刀好快! 这一刀,她是含着极大的愤恨出手,刀光利,刀如流水,快得连她自己也有点吃惊。 恐怕连他也有点噢惊吧? 他居然也没有避得过去。 他着了一刀。 ——是他自己不避吧? 他为什么不闪躲? ——他为什么要吃自己一刀!?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砍他一刀? ——为什么!?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不要问她为什么。 她凄声问他的背影:“为什么你不躲开……” 他背后淌血。 ——他的心呢?是不是也在淌血? 他没有回身,只淡淡地道:“我躲不开。” 她的刀尖还沾着他的鲜血,很红,很艳,像是留在她刀口上的—份礼物:“为什么你不还手……你过来呀,:你过来报仇呀——你过来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还手?”他依然没有返身,且渐行渐远、愈走愈远,只他的语音飘然传了过来:“我只求你不要再伤害他人,不要再作贱自己……” 他始终没有回头。 “迷阵在你的心。”这是他传来最后的一句话,说的隐约飘渺,似有似无,若断若续,也不知他是对她说的,还是自言自语。 胡蝶梦的刀珰然落地。 她双手掩住了脸,哭,无声。 无声之泣最痛。 受了伤的方邪真一路前行,到了白发渡头,那一排竹筏,正向他荡了过来,筏上的人,好像一直在等他,已等了他很久了。 蓝天。 青空。 苍穹上一朵大白云,渐渐镶上了铅色。 沉甸。 方邪真的白衣渐染红。 凄艳。 远处传来了风声,还有那女子的饮泣。 ——是她伤了他?还是他伤了她? 伤的是身?还是心? ——相爱的人,为什么要彼此伤害? 如果彼此不爱,为什么要加害? ——伤害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痛不痛? 让自己所爱的人伤害,是不是很伤? 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自己所爱?为什么伤害自己的人总是自己所爱的人?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九至十二日 温刘何叶陈梁舒聚于houllywo0deast/突龙余家大嫂取水晶大佬好感动/半夜四时许返金屋小静开始睇静香、圣子ld/小刘始看影碟《危情十日》/齐电方助延期购红幽灵/遊于金钟太古广场、美食街、bodyshop/叶浩、家和赴圳取版税十五万元返/老六老四摔破相机/大睇戏/海送酒店即时电邀各路弟妹来聚,仅余不至,畅谈,难当日话题却成他日疑点,孙电脑事件加念无泪事件由此起/去七宝店狂买水晶宝石,与仪等食于地府辣面/教翠儿使用撑船器、电单车/港运城大买衫/李晓倩读者来信慧黠。 校于同年六月十三至十四日 温瑞安、刘静、何家和、梁膺镜、陈念礼遨游浅水湾:沙滩、酒店、拍照、拜佛,上山顶俯瞰香江,拍丽人照、情人杯,购得别致礼物、水晶,梦萝好环境,吃嘢笑碌地,搭缆车下山/赴哥斯拉首映/睇戏静遭小调戏/笑哈哈消夜/与静飞、包旦、雪坭、展超、叶浩、乃醉上海洋公园大疯大癫一整天/集古村念礼笑等/太古广场自助大宴/首着情侣装/庙街意外发现水晶大扫荡/兴奋/过瘾/刺激/浪漫/浓情/蜜意/旺角七子购制服/大华酒店购宝物/与爱人、好友共聚,人生真开心…… 第八章 招降大计 第一回 要沉得住气 回千风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 他等这一句话,也等了很久。 他是“回家”的人,他正等着回家振起——他目睹回家最近几乎一蹶不振,屡受挫败,他几乎忍不住要跟一个跟他同病相怜、恨铁不成钢的武林同道一起不惜“造反”;为了重振家声,还我权威,就算“背叛”也要行险一搏。 不过,他一直对回百应有期待。 他一直相信他能够领导“妙手堂”,重新扬威洛阳,进军京城,号令武林,牵制朝廷。 他一直都不相信回老堂主会认输、收手、承认失败。 幸好他坚持他的坚信。 而今,这一晤,不但看来回老总仍重视他、信任他,而且,还壮志未消,正图大计! 所以他紧接着便问。 问得很热切。 “仇人?”他搓着手,好像正拟在天寒地冻时磨擦生热来取暖或在饿寒交逼时钻木取火以烤肉似的,“咱们可有很多仇人——却不知先流血的是那一个?” “你说呢?” “葛家是最弱的一环。” “是的。” “但也是最可恨的一个。” “当年是林凤公重创了家父,却毕竟是公平决斗后,如果不是葛寒灯跟司空剑冠联手暗狙,家父也不致饮恨身殁。” “为老大报仇,义不容辞;先总堂主的血海深仇未报,始终是奇耻大辱。” “可是,”回百应道,“这些年来,一直打击我们,阻挠我们,予我们伤害最大、挫折最多、显势最深的,却是游家的人。” “——如果不是游家,咱们回家的人早就已经在‘洛阳王’消隐之后,在洛阳已独当一面,领袖群雄了。” “所以他们也最可恨。”回百应说,“也最虚伪。” “对。林凤公信任游卧农和池散木,一手栽培他们,结果,几乎全家都死在这两个叛逆的手上,‘不愁门’的势力,也全给这两人瓜分、吞噬了。”回千风忿忿不平,“‘小碧湖’和‘兰亭’,本都是‘不愁门’的地盘,他们从来不义,天若有眼,很应该让咱们‘妙手堂’仁者据之。” “林凤公信任部下,有此下场,”回百应因而生感慨,“我就是不想百响步此后尘——但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啊,我不能亲手置他于死地。” “我看百响贤侄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回千风劝道,“他也没有这么大的魄力,这么高的能力——杀他,不如将他投闲遣散算了。说不定,有日他明白事理过来了,会奋发图强,为‘妙手堂’再战江湖呢!” “如果有日,”回百应冷冷地道:“他会奋发,但不是对敌,而是夺权,又怎么处置呢?疮,不趁小的时候割治,到发脓肿胀了之后,就麻烦了。我就怕不重用他,他反而记仇记恨,恩将仇报。用他,可能致命;不用他,更有后患。你说,教我怎么做?” “但响老二毕竟不是你的仇人,他是你的亲弟弟;”回千风提醒道:“你的仇敌已太多了,亲人却太少了。” 回百应忽道:“我有你。”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 然后他再加了更有分量的一句:“小绝已死,你年纪不大,可做我接班人。” 这一番听得回千风心里轰的一声,也炸了他心中的一阵感动。 感动的是回老总那么重视。 据他所知,回百应很少这样盛滉人,也很少说这样感情充沛的话。 ——回老总一向是个很硬朗,甚至很刚烈、很暴戾的人。 惭愧的是他有一度在京城里成功替“妙手堂”谈成了几件大事、奠定了基础、找到靠山之后,跟王相公谈得投契时,受他倚重,几乎就跟“要钱要命”和另一高手决定伺机而动、取而代之——说穿了是背叛、谋反,幸好,没真的那么做,不然,就辜负了回总对自己这一番盛情和重用了。 回千风觉得有点哽咽。 他虽然一早就跟随回百应的父亲创帮立堂,立下汗马功劳无数,但回亿雨殁后,他依然在“妙手堂”鞠躬尽瘁,他不是没地方可去,也不是没有别家别族伸手招揽,而是他对回家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深厚而难以割舍,再加上他认为别个世家对他招手,旨在“挖角”,为的是要打击“妙手堂”回家的嫡系人马,而不是要重用他——一人,就跟花草树木一样,一日离开了自己的根本泥土,能有他容身之地、发展之机吗? 所以他不走。 ——也不是完全不想离去,至少,他也萌出过这种念头。 他甚至觉得这掌大权的“世侄”,对他这劳苦功高的“元老”,不够尊重和礼待。 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怕回百应,甚至还大于他对回百应父亲回忆雨。 ——毕竟,“天狼煞星”回亿雨跟他可是一齐打天下、打出江山来的,曾经并肩作战,甘苦与共,所以有话好说,万事好商量。 可是回百应不是。 他甚至不晓得回百应心里是怎么想——只知道这“老总”很厉害。 谁要是小觑了他,都不会有好下场:甚至马上就得“下场”。 所以回千风在感动之余,一样也感到不安;他除了因感激而哽咽之外,也有点鲠骨在喉: “我不是个最恰当的人选。我怕会辜负总堂主的厚望。十多年前,游、池二家因要争取‘洛阳王’温晚的信重,互相狙袭,池家失利,向我们求援。雷老二反对插手,让他们互相消灭。铭老五力主另外奇兵出击葛家。我们主张游、池二家一个都不放过。我们各执一议,结果铭老五跟我扯破了脸,最后您一怒之下,把他逐出门墙,最后听说死于‘千叶山庄’司空见冠剑下。”回千风不吐不快,愈说愈快,“光是这事,就可看出堂里的人,不尽服我。我无法领导大家。” 回百应只沉声道:“那是铭五他容不下人。” 他咕哝了一声,嗤地吐了口浓痰,才说:“主掌‘妙手堂’,一得要是回家的一员,才不致大权旁落。二是要有过去创帮立堂,捱穷抵饿、流血流汗、刮风抵雨的共同历练才符合资格。而且,也不许太老。‘回家五绝’中,就你和铭五的年纪最轻,我万一有个万一,你当可接掌大权——电老三若在,我还怕他不服你,但他现在也……” 忽然说不下去了。 纵是暴龙,也有疲乏的时候。 回千风眼里已流露了同情之色:“……如果小绝在,我当全力扶持他继承大统。我觉得我难副众望。” 回百应忽然截断:“但小绝已死。他丧命在‘兰亭’池家的阴谋布置下。” 回千风也恨声道:“所以,‘池家兄弟’也最可恨。” 回百应同意:“十分可恨。” 毕竟,丧父之耻是多年前的事,但丧子之痛却是新伤近患。人,很少不注重亲情的,但多也因一己之私,对父母报恩回馈之心总比不上对子女的舐犊抚育之情来得强烈。 回千风索性把话说到底了:“因此,‘兰亭’池家也决不可放过,还应说排在第一位,先行剿灭。” “是的,”回百应道,“他们用卑鄙手段出卖叛逆了林凤公才得来的家业,决不能永得。不过,咱们的敌人的确太多了,得要沉得住气,一个人够强,无疑可以消灭另一个敌人,但要一口气消灭全部敌人,到头来,只有给敌人联合起来消灭的份罢了。” 回千风终于说出了他的忧虑:“林凤公死是太信任他手下大将游卧农和池散木,才致遭自己人暗算身败人亡的——总堂主对我太推崇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回百应一双虎目发红,盯着他,没有表情。 这时候,没有表情只怕就是最可恨的表情。 回千风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不光是我’,就算回总最近特别着意大力扶植的林乃罪、招展书,以及后起之秀、各路外援回送灯、刘晴虎、卜易生、余开花、一奸大师等人;……都不应太过信任倚重,一旦又有一次林凤公阵前倒帅事件,那就内优外患,尽管回总堂主天生英明,力能与天地搏,气足以降龙伏虎,群雄莫不俯首屏息,但这种变生不测,祸起萧墙,还是要慎防慎惕的好。” 这就是回千风的“忧虑”。 他怕回百应会这样“想”他,他只好豁出去,先行说破。 说出来,反而“舒服”些。 “我们不得不把武林过去发生的事作个计较,”回千风说穿了就“爽落”多了。“这好比以青史为鉴,可以避免重蹈覆辙。” 好一会,回百应才说话。 他的声音很沉。 沉着。 ——但不是沉重。 但也很诚。 诚恳。 ——通常一个那么暴烈的人很少会那么诚恳的说话: “你这样跟我说了,可见坦荡,不贪恋权势,不枉我信重你。” 然后,他顿了一顿。 谁都以为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连回千风都正倾耳听。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话该不该说?说的对不对?回百应听了之后,会勃然大怒,还是对他生疑,抑或是认为他不知好歹,自找麻烦,从此便不重用他,但他仍是觉得,还是把一切疑虑说出来比较好。 至少,先小人而后君子,比较好。 ——就算因而失去了日后总揽大权的机会,也好过知情不告,日后生隙。 像回百应这种人,一旦对你有了怨隙,那就肯定得祸亡无日了。 他可不想与回百应为敌。 他宁可离开他。 所以,他表态了之后,要看回百应怎么个反应。 没料到,把话正说到了一半的回百应,却大大的、长长的、深深的打了个呵欠。 那一个呵欠,简直不但是“我爱夏日长”,还“吾恋秋阳爽”得很。 澼也不是在这时候嘛。 这一刻,回千风也不知自己那番剖心剖肺好心肠的话,到底是因受重视和不被重视而生气还是啼笑皆非的好。 无疑,回百应在这时候,居然打了个呵欠,是很有点令他泄气。 因为对方并不紧张他很异疑的症结。 回百应这呵欠漫不经心,但毫无疑问的,也很沉得住气。 打完了呵欠,回百应才睁着眼,有点没好气的瞪着他,带点困意的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说应该受历史教训,应以武林轶事为省惕;”他懒洋洋的道:“我肏你茶果花树的妹子!你可记得二十年前‘一王三府’中还有葛府葛寒灯遇上叛变的事?” 第八章 招降大计 第二回 要沉着应战 “记得。” 回千风知道回百应已听进去了。 他其实最不愿意的就是回百应听进他的话:因为如果采纳了,他的机会就消失了。 他一生中已多次为了对自己人“诚”而失去“良机”(当然是只对自己人,对其他人,尤其是敌人,他才不会授人予柄,也不会蠢到让敌人洞悉自己的心意和秘密),连他们最爱的人,也因而放弃了自己:他已发誓不作这种蠢事——然而非常明显的,他又犯上了一次。 “那你说说看,”回百应又用他那张青筋如小蛇般粗、贲起苍老树盘根的大手,托着他那热带丛林似的乱髭盘踞的大腮,饶有兴味的问,“葛寒灯遇上的是谁的背叛?” “‘飞愈太保’公输猿犬。” “葛寒灯也没有提防这个他一手栽培的人,是不?” “是的。” 回千风回答得有点痛苦。 这话题本来就是由他引起的。 没办法,到这地步,只有面对。 “可是,”回百应张开了他的血盆大口,用两只指头去掰他那一颗已显松动的左边臼齿,语音含糊的道,“一灯独明’葛寒灯在那一役,却不似‘天下不可无此公’林凤公一般,倒了,下来,他没有倒.是不是?” “是的。” 回千风的眼睛死了。 “你可记得他没彻底崩毁,反败为胜的主因?” 回百应已弄得一手是牙血。 “司空剑冠。”回千风心头忍不住赞叹,不光因为“五大皆凶”司空剑惯,而是因为发现他眼前的“老总”依然清醒,仍然精明、悍然神武,且明察秋毫、来路明晰、心细胆大,“他没有背叛葛寒灯。” “应该是这样说,”回百应满嘴是血的纠正了他,“司空剑冠非但没有叛变,还在‘千叶山庄’庄主葛老头儿适逢变生不测之时,出手帮助了他,平息了内乱!是也不是?” “是!” “所以,重用一个人,眼前就有两种后果。”回百应好像觉得已掏挖得差不多了,遂抽出了指头,就明刀明枪的在衣襟上揩了揩,连血带牙垢就此抹去了,道,“一种是林凤公的下场,他所信任的池散木和游卧农背叛和杀害了他;一种是葛寒灯的结果:他一手扶植的公输猿犬出卖造反,但也是他大力栽培的司空剑冠却替他平息了内乱、解决了叛徒,制裁了仇敌。” “是的。” “你会是司空剑冠?还是公输猿犬?” “我……” “你不必回答——你也无法回答,但答案却在我心中。” “总堂主英明。” “我也不太英明,只不过也不蠢。我决不会为了世上有公输猿犬这种人,而放弃重任司空剑冠这等好帮手。” 是……” 这一次,回千风只觉喉头一热,连眼,也模糊了,脑门也哄的一声。 ——本来一身本领、满腔热血,就是交付识货的人! “现在我再问你一次,如果我们要趁‘洛阳王’旧主刚去,新主未定之际,奠定‘妙手堂’回家宗主大业,你倒给我说说看,要先向谁下手?如何下手?” 这个问题分两个层次: ——要先向谁下手? 这是第一个问题。 “方邪真。” 回千风毫不考虑就说。 “为什么?” “因为他有一股力量,且才智武功兼备,前一段时期,我们本来已稳住了整个洛阳城里城外的势力了,可惜他一上来,就使我们元气大伤,城池尽失。有他一个反你,人人都敢反你。有他领着‘兰亭’的人跟我们作对,自然人人都敢与我们挑战。他又不能收买,且与我们已成死敌。他的老爹、亲弟都死于我们派去的杀手手里,但绝少主和雷二哥也都一死一伤在他中。我们的仇恨己截不断,不死不休。他有领袖群雄的气派,趁他羽毛未丰,得要赶快把他清除,以免后患无穷。” 一说到智谋,回千风就非常振奋。 “我已请了人对付他。” “我早就知道:就算没有卑职为总堂主招兵买马,总堂主,也一定早有计划消灭这个障碍的。” “我透过压力,也运用了一些方式,已使得秦明月、关时汉都派遣手上一流杀手去做掉方邪真这娘不拉罩去他奶奶不勒肏的家伙——如无意外,现在,牛头、马脸、蝴蝶梦都已向他动手了。” 回千风大喜:“他们如果一齐动手,姓方的就算不死,只怕也难有好治。” “不过,”回百应皱着眉——他的眉毛很浓,且连印堂都长满了毛,像乱草岗一样,一旦皱眉,与两道眉毛连在一起,像一道粗线条打横“一”字一样。“我看,里面好像有些担忧,关时汉也没明告,但我感觉到了——那些杀手全是豺狼、狐狸、鲤鱼、蛇!没一个是老实可交的!” 回千风安慰道:“不过,姓方的小煞星就算过得了这一关,也断断过不了‘要钱要命’、‘满天星、亮晶晶’那一关。” “他最过不了的还不是这些。”回百应冷嗤了一声,毛发丛中的大耳朵像两只耗子般耸了耸,“‘神不知、鬼不觉’也来了。” “他们来了!?” 回千风喜出望外。 “对。” 回百应倒是表现得很沉。 “他们来了就好了。” “不过他们倒不是我们请来的。” “哦?还有谁请得动他们?” “他们既来了洛阳,除了要对付方邪真,说不定也一样会对付咱们——咱们得提防了。” 回千风听了,脸色凝重:“我不打紧,回总一人身系天下安危,洛阳枯荣,得要保重小心。——依我看,大胆阿灯、大马路晴虎这些人,得要回调总堂以保护回总千金之躯才行。” “这我自有分数。”回百应伸出大手,拍了拍回千风的手背,表示对他好意领情,然后道:“现在洛阳城里黑白两道、江湖武林,一片强权豪夺、混乱杀戮,我们不但要攫住时机,还得要沉重应战才是。” “不过,”回百应又在叩他的腮,大概他的牙又在痛了:“你没有真正的回答我的问题。” 回千风好像吃了一惊。 “你答方邪真。他只是一个人。杀了他,只是消灭了一个敌人,对‘妙手堂’,也是剪除了一个大敌,但并没有任何实际上任何好处,也不是发展的必经之路——事实上像他那种人,才华炫目,武艺超群,多是在洛阳城里,想杀他的人,决不止我们一家;只怕,恨之入骨,也不得将之挫骨扬灰的人,咕拉鸡巴肏他个老子的还多不胜数呢!”回百应进一步说明,又嗒拉嗤吐的啐了一口浓痰,道: “我要问你:是先行攻击、消灭、铲除哪一个家族为先?”他“嘓嘓嘓”的叩了叩铁皮似的方额,“洛阳王温晚率众一去,城里只剩四大世家——少一个剩下的便强大一些,要是只剩我们一家,洛阳军西路便是我们回家的天下了。” 然后他双眉一沉,语音也浓重了起来:“问题是:先消灭哪一家是好?——这第一步,决不能走错。一走错,满盘皆落空。” 他霍然抬头,双目又火了一火,“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哇啦啦的又吐了一口又青又绿的大痰:“我有十四名姨太太,又有子弟兵卒无数,我可不想有别人抱她们上床,也不想他们为我战死——所以你的意见很重要。” 回千风审慎地问:“回总的意思是说:先行铲除其他三大家族中任何一家?” “对。” “——是铲除?” “也是消灭。” “这……” “你说。” “这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回百应愤然不悦,“我既问了你,你就得说。” “回总是不是一定要我说?” “你如果不说,那就白废今儿我跟你谈这一番话了。”回百应的目色暗淡,像炽到了顶点的炭精,“一个人若知道得太多,但又付出得太少,那绝对不是件好事。” 回百应的话,先教人不寒而悚。 回千风悚然道:“如果回总一定要我说,我先得有一个请求。” “你说。” “务请答允。” “你说了,我考虑。” “请回总允许我退职,归隐田园,不再过问江湖事。”回千风凛然道,“不然,剁我一手或一足,废我武功,那就得保全身,感激不尽!” 回百应一听,静了下来,双目却似喷出火来,盯住回千风不放。 第八章 招降大计 第三回 要降得了火 好半晌,回百应突然笑了。 “我知道了。” 他哈哈大笑,震动屋瓦高梁:“你先请辞,表示跟自身利害全无纠葛,才敢放胆进言。你又怕我疑你不忠,先行要我废你一身武艺,以表决无二心,好好好!” 他笑得髭发根根竖起,整张脸就像一只刺猬一般: “那么,你说的话,不说我也明白了一半。” 回千风依然毕恭毕敬:“回总英明,回总英明,明察秋毫,量大福厚。” 回百应忽然凑了前去,一张栲栳大的头颅,正对准了回千风那张显得像鞋底的脸: “你反对我出征,打垮他们?” “大王明见万里,洞悉天机。” 回百应忽然退了一步。 ——仿佛,回千风这一句阿谀奉承的话,更教他思疑、警惕,如临大敌。 好一会,他才慎重得像每个字都有千钧之力的问;“为、什、么、叫、我、做、大、王?”他鼻音浓重的问:“为——什——么——突——然——改——口——称——我——作——大——王?嗯!?” 回千风道:“因为现在身处于洛阳城里的各股势力、各个家族,都要赢、想胜、图打垮其他力量而独占鳌头,如果您能有雅量,结合这些势力,又可以做到以退为进,您就一定是赢家,必能得到最后胜利——所以,您一定会是‘洛阳王’,我现在称你作‘大王’,只是先一步、快一点,但一定不会错,肯定不会失误。” 回百应静了下来,翻着一双怪眼,瞪着回千风,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好一会,他才说:“这一注,”他顿了顿,“如果你押对了,“顿了顿,“富贵荣华,”再又顿了顿,“我与你,”再顿一顿,“共享。” 这番话,他说得七停八顿的,但无疑说得很慎重,仿佛很凝重,顿得更有分量。 回千风听了,很感动的搓着手,他的脸那么长,个头那么高,块头那么大,然而一双手却很细嫩、白皙、秀气。 “只不过,”回百应明显是个不抓住问题的核心就决不放弃的人,“我们不争、不征、不打、不杀——又如何得到霸主的地位?葛、游、池三家,又怎会让我们得逞?我们又如何取代继承原来‘洛阳王’温家雄霸一方的威望?” 回千风好像低头在看他肚子上的赘肉。 “嗯?” 回百应扬起了一只火烧眉。 回千风双手垂下来,指尖轻易触地。 “你可不能只说一半,不说下半;”回百应似笑非笑也似怒非怒的说:“正如做爱和撒尿,只干一半,只撒一半,都很辛苦的。” 回千风垂首道:“我不敢说。” 回百应道:“为什么?” 回千风垂目道:“我怕我说了你会误会。” 回百应愤然道:“我会介意就不会问你。” 回千风低头道:“我不想说假话。” 回百应马上道:“我也不想听假话——我要你实话直说。” 回千风低声道:“直说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哦!”回百应整张脸“裂”了一“裂”,就当是笑了一笑,“你是介意我以前当众说过:谁劝我放过千叶、兰亭、小碧湖的人,我一定会把他杀千刀、碎万段!” 回千风立即道:“那时候,是小绝刚丧命时。” “对。”回百应严历的道:“那时候要激起大家的斗志,敌忾同仇士气可——可是如今不同了,对手已占上风,得要用非凡手段。” 他换了一种语气,近乎哀求的道:“你尽说无妨,我很清楚,这些年来,我已看得很明白,要对付那些狐群狗党、英雄豪杰,本身,非但要忍得了气,还得憋得住火,那才可以成事。”说到这里,他又再顿了顿,才加了两个字: “成功。” ——这样听他说话,就可以发现:他是个很注重成功的人。 成事、成功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因为他已是一方大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予取予求、为所欲为,他所欠的,只是唯我独尊的成大事、立大功。 ——如果他要功成、事成、首先,他得要会用人、容人。 要任用人才、容纳异己,首先得要听取异议。 “如果我说错了,”回千风试探地道,“或者说的有冒犯之处……” “你放心,”回百应决断地道,“我绝不怪罪。” “好,”回千风霍然抬头:“我说……!” “你说,”回百应爽快的说:“我听。” “你应该招降,不是攻取,”回千风道,“那就是我的大计。” 第八章 招降大计 第四回 投降大典 “招降?为什么?” “对。一个个去打,伤亡必巨,且一定会招惹敌方防范,甚至联手反击,就算最终得胜,也必定只是惨胜,故此与其用霹雳手段去歼敌,不如以怀柔手段来制胜,效果更速更佳。招降就是用敌人的力量来壮大自己的实力,进而瓦解敌人阵营。” “只不过……谁愿意向我们投降?” “现在也许,还没有,那只是因为他们知道咱们不会放过他们,要决一死战,所以他们秣马厉兵,誓死对抗。我们的攻势松缓下来,游、池、葛三家必然内哄,互相攻袭,到时候,必有一家先支持不住,我们就去帮助他,联结他的力量,去荡平另一家,但又不要发动歼灭战,让对方感受到我们合二家的压力,威迫利诱,使对方投降——一旦降了我们,再集三家联盟之力,才把那仅剩的一家灭绝,然后再回过头来,逐一消灭先前那两家只为了利益、利害而与我们联结的盟友。” “你认为那一家会先向我们投降?” “千叶山庄。” “葛家?” “他们只是承上遗泽,尸居余气,实力最弱——在三家强伺之下,他们早已快撑不住了。他们死撑只是为了保命保住家业,一旦知道可以不死,还可以迅速窜起,结合我们的势力,他们大抵是愿意降的。” “……可是,要他们乖乖的‘投降’,总得要显示一下实力,而且也得要有个中介才行。” “你说得对。炫示实力方面,以我们的势力,当然不成问题,事实上,千叶山庄的人也比谁都明白我们惊人的战力,至招于‘招降大计’‘中介’方法,不妨可以考虑汉朝对付外寇方法?” “什么方法。” “和亲。” “和亲?” “对。汉朝皇帝尽量不跟外族直接交兵,用‘和亲’的方法,把女儿嫁给外敌,日久之后,外族皇室里的当权人物,有不少都有汉朝皇裔的血统,而且又受到大汉天声的感化,自然就锐减了怨隙,而加深了情谊,足以避免许多兵戈相见了。别忘了,葛铃铃还云英未嫁,而且还长得甚美呢……嘻嘻……” “我……我已有十四个姨太太……葛家姑娘会——” “大王嫌多么?” “不嫌!” “为嫌那就好了。” “我只怕对方嫌……” “她嫌!那是她的福气哪!” “这好!”回百应振奋地一拍大腿,“好意见!” “万一姑娘不懂事,我们所予的压力就大上一点,”回千风笑得诡诡的,“到时,也不怕她不就范。” “说到底了,‘千叶山庄’就是剩下一个司空剑冠是个能手,余下均不足虑。” 回百应深表赞同。 看他的样子,好像还深悔为何不早些恭聆回千风的“招降大计”。 “那么,”他继续“虚心”“请教”。“我们招降的第二个对象,会是哪一家?” “游家。” “为什么?” “因为游日遮已外强中干。” “池家公子手上只剩一个大将方邪真,怎么不是他们?” “就因为方邪真,他已与我们回家结下血海深仇,除非他已不在‘兰亭’池家任事。” 回百应听了,眉毛又打了结,只重复了他的下半句话: “——除非他已不在池家任事?” 然后他以一种奇特的,既不烦也不躁但也不是完全沉着冷静的语调反问: “如果他已不在洛阳呢?” 回千风苦笑道:“这时候要他不在洛阳斗争,除非他已先击垮了咱们——他这种人,本来宁可孤高自洁一辈子,也可以不出世;不过一旦已人江湖,就非得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不可!” 回百应依然维持着他奇诡的语调:“假如他不是不在洛阳,而是已不在世间呢?” 回千风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 回百应满脸是乱胡,戟髭,此时更眯起了一双戾目,以致谁也难以从他表情脸目中看出什么真相来。 “他死了。” “可是……” “可是什么?” “方邪真可不会无缘无故便死。如果要格杀他,恐怕并不容易。” “我想今天就有几起人要狙杀他,而且要杀他的人都是一流一的高手。” “如果……还是杀不了呢?” “要是杀他不死,我们可以借他身边的人之手去杀他。”回百应一旦冷沉阴险起来,使得他本来粗豪暴躁的外表,一下子便有了几乎是天渊之别的对照,但只要习惯一下,就会觉得:也许他本来就是这种人,他本来就说是这个样子,并不使人评说、也不令人差愕。 “历来强将忠臣,都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多于外敌。” 回千风明白了。 又一阵不寒而悚。 “虽然欢迎你提出任何见解,大胆放言也无妨,”回百应逐一检查他身上的兵器,似不太经意又半警诫的说,“只不过,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种话,对我说可以,对大家说,可会影响士气。” 回千风听了,忽然反问:“大王认为方邪真、池家公子、游日遮、司空剑惯这些人,算不算是仇人?” 回百应一愣。 他知道回千风此问必有所据,便答:“是。都有深仇大仇。” “那就是了,”回千风继续问:“那您认为方邪真杀不杀得死?” “只要方邪真是人,他武功再高,”回百应正色道,“就一定杀得死——就算杀不死,也一定害得死。我不是已说过了吗?我已经找人去杀他了。” “那么,池日丽、池日暮呢?” “他们只是有智谋没实力的狡诈之辈。” “游日遮呢?” “他也是人。” 回百应淡淡地道。 “还有葛铃铃……” “她?”回百应兀地豪笑了起来,“她快要是我的第十五姨太太了……” “司空剑冠——:’ “他只是可怜虫,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该当什么角色。” 回百应断然地答道。 “这便是了,大王,”回千风总喜欢以“这……是了”作开场白,“这些人在大王心目中,都只是小脚色而已,我盛赞他们,又有什么用?重要的是大王够强,‘妙手堂’阵容够壮!大敌当前,虎豹当道,当然不先重兵去打杀狐狸。我听古人说过,张力千钧的巨弩,不会对小老鼠扳动扳机;重量万斤的大钟,不会因小木棍敲打而发出声音。我劝大王招降这些仇人,不是因为怕了他们,而是为了要利用他们,尽量减少自己的耗损而达到消灭他们的目的。我特别推崇方邪真,更不是畏惧他,而是认为不值得为了他坏了咱们的大计。乱了大王精心布署的阵脚——大王可是成大事不拘小节的人。让这些小池里翻起风浪的螃蟹再横行一阵,对大局不无好处,请大王三思为是。” 说完了。 回千风站了起来,一副诚惶诚恐等待降罪的样子。 回百应没有回应。 半晌,仍没反应。 然后,几乎是突然地,他陡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突兀。 “好,好,好!你说的好!劝的好!反对得好!”他笑声一歇,几乎突如其来的,他的那一个箩筐般的大巨脸,又凑近到了回千风那张长如炸油条的脸前,一字一句的道: “你说得字字切中我心意。” 然后他又一字一句的问:“你可知道我原来是怎么构想的?” 回千风几乎屏息着才能回答:“大王的意思是赞同我的——” 回百应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并用一只食指,在他眼前摇了摇: “不,不是完全同意。” 他的口气几乎已完全喷到回千风脸上,“你的建议是招降,而我——”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乱草岗似的横脸,居然有一种近乎狡狯和促狭之间的诡奇表情: “我的意思是:投降!” 投降? ——投降!? 回千风不明白。 差愕莫已。 ——投降!? 怎么要闹到投降!? 他一时回不过神来,几以为回百应说的是气语。但他马又弄清楚回百应绝对不是在讲气语。回百应甚至没有生气。完全没有生气。反而,一向很不苟言笑的回百应,这次笑嘻嘻的,像只要扮狐狸的老狼。这使得他有点恐怖。 “投降!”回千风不可置信的重复,“——为什么我们要投降?我们在招降啊!? “招降的姿势太高了,还不够火候,仍未到家。其实,刚才我私下嘱招展书、林廉贞去干的事,就是到处请降。回百应眯着眼,张着口,像一条已一口叼住了田鼠的大蟒蛇,“我们若要彻底的打击敌人,须得重新布阵……那就是‘耕田老汉’不劳而获的故事。” 回千风只觉迷离。他对历史典故所知不多,只知道刚才招展书提过“耕田老汉”的故事,他听当时回百应的口气,还以为他也没弄懂,却不料现在听他提了出来。 “耕田老汉……?” “那是‘齐策’中的典故。淳于髡游说齐威王:‘韩卢狗,是天下最优良的猎狗;东郭兔,是天下最狡狯的野兔。韩卢狗追逐东郭兔,翻过五座高山,绕过三座峻岭,兔在前边跑死,狗在后边追死。耕田老汉把他们捡起来,一点都不费力气。如今,齐国与魏国持久对抗,恐怕会令秦国成为耕田老汉。’只有先行投降,才出其不意,让池、游二家,谁也当不成耕田老汉——只当得了韩卢狗、东郭兔!”回百应又桀、桀、桀、桀、桀地笑道: “你在完全不了解我心意前,已说出‘招降大计’,可见有远见,也确忠心为妙手堂。我们重新布阵,自是非你主阵不可。此外,雷二叔等人都得要再度出山。另且,与其杀弟锄奸,不如利用他来清异己,更为划算。”这时候的他,那种鲁莽灭裂的样子完全脱胎换骨,变得每一根胡子每一条发髭都是精警英明的: “只不过,你的‘招降大计’还是太混和了、太被动了,”他又倏地长了手,伸到回千风脖子下、肩膀上,慰勉似的拍了拍,“还是去办我的‘投降大典’吧!” 也不知的,回千风听得惊疑震惧之余,却是全身都湿透了似的,都是涔涔冷汗。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五日 温刘余梁叶何陈齐在金屋观赏水晶奇石/nigel早退我大怒/渔人码头一心庆祝至交余仁生生日,本友情可感,豪气可嘉,唯同晚疑窦丛生,而nl事件伊始矣/“三剑客”清晨七时许出发“转运”,十点几平安返/雪坭传入黑函,并表愤怒/白明fax入nl反应/电琁讨论疑点,敦煌表太应彻查/仪一再来电问起反击及决策,我请hl表达:“引起他人如此狂烈嫉妒使我充满成就感”,只此一句。 校于九八年六月十六日 wlhy齐赴启德机场玩足一天,并讨论黑函,十分兴奋过瘾/召念来看他的“杰作”,并与雪通电研讨反应方式/坭礼均主战/我主张好少理/醉负所托,上纲不成,可笑/俞爽成功电邮/见家祥/余反常两日未联络/舒入电倏忽/铭传来数十项有关讨论批评价绍争议我本人及作品之纲页,有心、感人,但又滋生是非、疑团四起/“神君”加入查案小组。 第九章 破 第一回 我停舟等待你 竹筏荡了过来。 筏上的人,似已等了他好久了。 好久好久了。 他遥自负手往渡头行去,一点也没有犹豫,可是,血已几乎染红了他整背的白衣。 他负着手,仔细看去,有点抖。 ——是江风太烈?还是伤口在痛?还是大敌当前的紧张?抑或是伤了的心比伤口更疼? 舟子戴着深笠。 舟子横楫在等他。 直至他走近竹筏横渡的地方,舟子才说:“我已停舟等待你多时了。” 方邪真看了看江上的竹筏,淡淡道:“这不是舟子。” 舟子笑道:“能渡江的就是船。” 方邪真仿佛这时才回顾了那么一下,茫茫江上,的确已没有其他的舟筏。 “我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横刀立马顾大总管,今天居然在这白发嫩江上当起船家来了。失敬失敬。” “我不摆渡旁人,也不超渡凡人”;舟子哈哈道:“我只渡惊才羡艳的方少侠。” 方邪真道:“你真的要渡?” 顾佛影反问道:“问题是方少侠是否要渡江?” 方邪真道:“那就偏劳了。”再不搭话,提袂就上了竹筏,那筏是由八根粗尧竹绑扎结成一排的,方邪真上了筏子,竹筏只略沉了一沉,跟浸上尾鱼没啥分别,竹筏前的水凫,也略展了展翅,平衡了身子,“呱”地怪叫了起来,怒目瞪着方邪直,似并不喜欢筏上多增了个客人似的。 方邪真负手伫立筏前。 “欸乃”一声,顾佛影摆楫往江心荡去。 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桨响波声。 过一会,那水凫又“嘎”地怪叫了——声,一伸啄子,就衔上了一尾活脱脱挣动着的黑色大鱼。 顾佛影好像见水凫已打破了寂意,这才发语:“你受伤了。” 方邪真匕鬯不惊地道:“不碍事的。” 顾佛影关切地道:“要不要先止血疗伤?” 方邪真脸不改容地道:“我习惯回到家里才休歇。” 顾佛影语重深长地道:“可惜“兰亭”决不能算是方少侠的家。” 方邪真道:“对我这么一个天涯游子而言,能吃能睡的地方便是家。” 顾佛影道:“但一个家是可以安心的地方,而不是居心叵测、尔虞我诈的所在。” 方邪真道:“世上本来就没有太平地,也找不到桃花源,四海为家四处家,我不苛求。” 顾佛影:“但我倒有好去处。” 方邪真:“对我却没有好处。” 顾佛影:“‘小碧湖’有的是好处。” 方邪真:“‘小碧湖’许或是好地方,但我去了只会徒煞风景。” 顾佛影:“游公子却是知人善任,是个大好人。” 方邪真:“我却是个只讨人厌,不识时务的恶客。” 顾佛影有些怫然:“这半年来,游公子已七次请托相邀,只不过是请少侠到小碧湖一叙,方少侠怎么老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少方邪真神色不变:“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游公子好意,我已心领,如今,人在兰亭,不事二主,纵刀加于颈项,亦不易余志,望请勿一再苦迫于江湖之上。” 这时,竹筏已划至江心,离岸各有千数丈之遥,两岸芦花一片白,不时有群鸟掠起惊飞。 顾佛影不悦地道:“我们是好意相邀,少侠屡次不近人情,连移步走一趟小碧湖也不赏小弟我这份薄面吗?” 方邪真冷冷地道:“我跟游公子非亲非故,我不欠他,他不负我,我去小碧湖做啥?他若要找我,到兰亭去!” 顾佛影本待发作,忽又隐忍下来,笑道:“那好,有少侠一句话,那好办,只不过,纵我家主子愿赴兰亭,池家公子也不一定允他见少侠,不如少侠指定一个游、池二家之外的地方,我家主人一定为少侠移尊候驾。” “可以。”方邪真道,“但不是现在。” “当然不是现在就见,”顾佛影停止了划桨,“但可以先行约定。” “现在是在江心。”方邪真道,“我一向不在受威胁的情势下与人谈判。” “我们不是谈判。”顾佛影尽量和颜悦色的道,“我们只在说话。” 方邪真道:“这儿两头不到岸,没有谈话的气氛。” 顾佛影还是笑道:“可是一旦上了岸,方少侠又不愿再谈的了——前几次,皆如是,我们也学乖了。” 方邪真揶揄的道:“那我这回是上错了贼船了。” 顾佛影纠正道:“不是贼船。我们是朋友:朋友讲究同舟共济。” 方邪真道:“我们不是朋友。朋友不会趁火打劫。” 顾佛影道:“这里有火么?是一片烟水茫茫。只要少侠点一点头,我就向小碧湖放楫划去,我亲为少侠持楫,保证少侠衣不沾尘,水不湿身。” 方邪真沉默了半晌,忽然叹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不谙水性?” 顾佛影笑态可掬:“我说过,我是少侠好友,知己之间自然要知己知彼。我还知道少侠今儿受了不轻的伤。” 方邪真道:“我说过,我们不是朋友。不过,我也知道你在追命三哥脚下也受了内伤。” 顾佛影脸色变了变:“只怕他也不好过。” 方邪真道:“我知道他的脚力决不会轻。” 顾佛影哈哈大笑:“看来,此天此地此江此际,方少侠真是我知音,也是我知心。” 方邪真冷然道:“我不知人心,只想上岸。 顾佛影依然笑态可掬:“这前不到岸后不搭边,离岸可远得很哩。” 方邪真道:“好一个阵。” 顾佛影道:“阵?” 方邪真道:“水阵。” 顾佛影:“桨在我手中,方少侠回头是岸。” “我不回头。”方邪真傲岸的道,江风猎猎的吹起他衣袂,艳红惨白,一片怵目惊心: “我只破阵。” 他如是说。 向风。 对岸。 在江上。 第九章 破 第二回 阵 隔了一阵,顾佛影才惋惜的说:“何必呢?我与你本同在一排竹筏上。” 方邪真负手,与顾佛影一在筏首,一在筏尾,两端对峙。 中有水凫,拍翼梳毛,自珍其羽。 “同车未必同心,同船亦未必同去向。”方邪真道:“本来就不必尽同。” 顾佛影在看江水。 江上有他自己的影子;头戴深笠,脸自模糊。 顾佛影又痛惜的说:“何苦。” 方邪真的背脊映在水上,水上一片艳红。 他说:“吃苦作甜。” 顾佛影遗憾地道:“我本不想与你为敌。” 方邪真道:“我也不想有你这个敌人。” 顾佛影无奈地道:“我是人不由己。” 方邪真道:“我也情非得已。” 顾佛影提醒道:“请别忘了,此际你在江上。” 方邪真一笑道:“纵是肉在砧上,又如何?” 顾佛影仿佛还有一线希望:“若我们联手在游公子麾下任事,洛阳城当是我们的天下无疑。” 方邪真一哂道:“是么?天下本来就是天下人的。什么李家天下、刘家天下、朱家天下、龙家天下、马家天下、毛家天下、罗家天下,都是只一时。” 顾佛影依然不死心:“可是,一时之豪杰,便是一世的英雄。” 方邪真目视茫茫江水:“只是出一个英雄,得害苦了多少百姓!” 顾佛影怒道:“池家兄弟有什么好!?” 方邪真淡然道:“没什么好,但是他人野心更大,私心更重,手段更毒,行事更坏。” 顾佛影终于按捺不住:“你别逼我。” 方邪真仍是那一付淡然、傲然的表情。 这次他只说一个字。 说了一个字。 “请。” “请”就是请动手、请随便、请你住口、收声、走乃至滚的意思。 再没有别的话了。 他不准备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也无必要了。 所以才说: 请。 ——虽然这只是一个“请”字,但有时候,却比一百个字还决绝、比说了一百句话还决绝! 江水茫茫。 芦花两岸白。 荻花点点飘飞。 水静。 ——就连流动也是寂静的。 河飞。 ——水是静的,河怎么会飞!? 的确会飞。 ——飞起的不是河,而是刀,刀光飞起: 如雪。 ——如倒泻的天河! 顾佛影的手上多了把刀。 一把大刀。 其薄如纸。 他的人也像是江上的一片薄纸,随时将乘风归去。 他掣刀在手,出手一刀。 这一刀,砍的不是方邪真。 而是砍水。 抽刀砍水水更流——他以刀斩水却何故? 其实那一刀砍的不是水。 而是水上: ——水上的竹筏! 古人是断袖绝交,割席断交。 顾佛影也一刀两段: 断的是竹筏! 他砍的不是方邪真。 而是竹筏的中央。 竹筏应声而断,刚好是在那水凫所立之前切断,筏分两段,变成那水凫站在“前线”,鼓翅盯着方邪真,一副雄赳赳“镇守边关”的模样,显得古怪异诡。 ——如果他这一刀斩的是方邪真,结果会是如何? 不晓得。 反正,这一刀不是砍向方邪真。 方邪真也没出剑。 他只是看看那一片刀光,眼光却比刀意还冷。 竹筏本由六管粗竹编织而成,长约八尺,顾佛影这一刀由中剁断,与方邪真各踏一筏,脚下仍踩着六根竹子的断筏,但只宽约四尺。 两筏经水流轻送,一下子已有了一段距离。 顾佛影在他所踏的竹筏上,横刀峻然道:“你说的对。咱们纵同在一条船上,也不见得同一条心。” 方邪真仍然负手,遥对渐远的顾佛影道:“人心叵测,世上本来最险恶的就是人的心,——齐心是最遥不可得的谎话。” 顾佛影把腕叹道:“可惜,你只晓得把池家公子当作君子,只把我家游公子当作小人,老是不赏这个面,让我无法交待。” 方邪真目送顾佛影渐远,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你家公子真有诚意,也不会强人所难,一再迫我赴小碧湖——试问,就算我跟你家公子只谈风月,不涉正事,但我人在兰亭,身属池家,池公子会相信我没有出卖他吗?” 顾佛影寻思了——下,才说:“那是池家公子小气。” 方邪真摇头:“那其实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之常情也。” “方少侠一再严拒,不予考虑,”顾佛影遥相朗声道:“老夫今儿只好大胆用强了。” 话一说完,刀一挥。 蓦地,哗啦连声。 水声自方邪真所踏的竹筏四面八方响起,水柱激起。 八道水柱。 八条人影。 急窜。 飞升。 八个人。 人人手中抓着网的一角。 网本在水中,现在八人一旦现身,飞跃在天,网面便马上显现,连人带筏兜罩住了方邪真,——下子,变成了: 方邪真人在网中。 ——网中人! 网作朱红,像火烙于铁丝而灼热未消似的。 八人飞腾上了水面,只要在空中交错而过,便会把方邪真。连人同筏罗网其中,那时,方邪真便有通天之能,也走不脱了。 这是伏击。 也是阵。 这阵专为方邪真而设。 因为他不识水性。 这网专为方邪真的“灭魂剑”而设。 因为就算再吹毛断发、切石斩金的神兵利器,遇上这罗网也无用武之地。 因为这叫:“破不了网”。 ——这网不怕利刃、神兵、剪不断、斩还乱,兵器越锋硬,它就纠缠愈甚。 顾名思义,破不了。 方邪真此际受了伤。 人在江上。 阵中。 ——也在罗网里。 他已中伏。 阵,破不了。 网,冲不出去。 ——人生,总有这种上不到天下不到地突破不了后退不及的时候。 第九章 破 第三回 天长地久,全部粗口 只要那八人的身影在半空一交错,网口收缩、锁紧,方邪真便插翅难飞。 这八个人一向训练有素。 这八人都姓游。 他们是游家嫡系子弟,自小,他们就受到严格的训练,训练只一种,那就是:抓人。 ——如何运用这游卧农发明的“破不了网”把敌人活抓。 这八名子弟,名字分别是:纪原、应德、雅盛、大黑、小林、怀文、忠伟、白鸣,江湖上流行一段歌诀说明他们的特性:“游山玩水,走投无路;天长地久,全部粗口”——只因这八人,都是“游家的人(故而“游山’’),都精通水性(所以“玩水”),遇上他们,形同走到绝路了(那是“走投无路”),“破不了网”又称为“天长地久翻忧网”,“全部粗口”,则像指他们喜欢动辄满口粗话,脏字,行事、态度,十分地痞流氓。 可是这八人,论名头不是最响,论武功不算最高,数成就也不如何,但若以他们八人联手的一张大网捉人,抓人、暗算人而言,他们可是出类拔萃,比一流高手更一流水准、高手程度。 他们不出手则已,一旦埋伏、狙袭、现身、收网,人已在网中矣,任你是盖世豪杰、绝顶高手,也一样困在网中,任凭鱼肉。 ——只要他们身形在上空交错,网口一收,大事可定矣。 现在的情形也大抵如此。 只不过,他们自水中飞身而起的时候,方邪真做了一件事。在他们人在半空的时候,方邪真又做了一件事。到他们身形在空中交错之际,方邪真再做了一件事。 然后,一切结果都改变了。 战绩也得改写了。 ——只要这张“破不了网”一收紧,一切便完了,武功再高,也挣不出去;兵器再利,也破不了网;内功再好,网口一旦收紧,全身发麻发酸,只有缚手就擒途。 但,也就是说,在网口未收紧之前(尽管那只是一刹间),却尚有可为: 还有反击的余地。 虽然那只是刹瞬之间。 时间极速。 极难把握。 不过所谓高手就是擅于把握这刹瞬间的机契用以反败为胜。 方邪真无疑就是这种人。 ——而且还是十分精彩、出色的一个! 然后“天长地久,全部粗口”八杰拖网脱水而出的刹间,方邪真所作的事是: 出剑。 一剑。 砍的不是人,而是脚下的竹筏! 只一剑水上的竹筏就只剩下两根。 竹筏横排,用粗绳系着,而今,方邪真一出剑就斩下了四根粗竹,剩下连着的两支,只够他双脚足尖踮着站。 就在这“游山玩水,走投无路”八怪窜身上跃之际,方邪真又做了一件事。 他抄起给砍脱了绳系的四支竹子,双脚往剩下飘落在水面上的那两根竹子一踩,藉力急速长身往上飞纵。 他快。 可是手执“破不了网”八边网口活扣的八条游氏子弟,一点也不怕“网中鱼”有反击之能,也不怕对方会比他更快。 那是因为他们飞得愈高,网收愈紧——到头来,就算是一只小鸟也断飞不出网来。 如果网中人出手反击,也没有用,因“破不了网”周密,兵器刺不透,内力使不出去,这网制成之初,已号称“破不了”,那是游卧农当日得到“不愁门”林凤公重用的看家法宝! 这时候,他们都一齐到了半空,大家呼啸一声,缩小网颈,身形正要交错而过——原来在东面的游大黑,飞身与西面的游白鸣对换位置,而原来在西北方位的游应德,则腾身跟东南方的小林对调……余此类推,同时,网口绳扣,亦在他们错身换位时扣口、锁死: 网中人便休想挣脱。 可是,方邪真在这关头上却又做了一件事。 他手上本有四根竹子。 他忽然抽出两根,另两根,就夹在腋下,正腾身直上! 他的身子到了半空,忽然间,两根竹子一横一纵,交加其上,变成了一个大十字形,随着他的身形,直飞到半空! 这时候,“游氏八杰”正要交换位置,锁死网口。 可是,网内却有一个大十字架子。 那是竹子。 竹子横在那儿,“破不了网”便“锁”不死,“扣”不上,如此一来,“破不了网”便有了一个大缺口: 大破绽。 八名游家子弟自是一惊,他们运用此网伏袭以来,无不得心应手,从来未遇过这种情形。 他们正要情急应变,但已无及。 “呼”的一声,一道白影,已自缺口顶上飞了出去,腋下还夹了两支长竹竿。 第九章 破 第四回 飞速 飞出“破不了网”的,当然就是方邪真。 他已破了破不了网。: 网是破了,也破了埋伏,他正以飞速掠往江岸。 可是江很宽。 很阔。 饶是他轻功过人,也不可能一跃便到彼岸——这也是顾佛影刻意要载引他江心才下手的原因吧! 不过方邪真早有准备。 他一掠二丈,迅速下沉,但右手竹竿迅速往水里一插,他藉力一腾,拔身又起,再掠二丈,眼看又落了下来,但他倏地一沉身,又抄了另一支竹竿,往水里一插,借力又掠了起来,一跃二丈余,岸边已在望。 这刹间,忽听远处有人大喝一声:“好,我送你一程!” 方邪真忽觉二道急风,飞速的接近。 他在半空竟然仍能拧身、回头,道尔间只见一物“呱”地叫了一声,急啄他的双目! 那是那只水凫! 方邪真大喝一声,以左袖遮脸,挡了一击,只觉脸上一热,有些湿漉,敢情左手已给爪伤! 但更险的攻袭还在后头! “呼”的一声,一长形物体,就在方邪真以袖一掩脸间,已疾撞向他胸腹之间! 方邪真人在半空,却临危不乱,右手一把抓住来物: 那是一根竹竿! 竹竿凭空飞至! 竹竿蕴有大力! 竹竿来自顾佛影,他遥楫在江心,用一支竹竿飞袭方邪真! 方邪真一手接住! 但竹竿上的劲道,也引发了开来。 方邪真大喝了一声,竟藉这股又厉又劲的大力,一直飞,一直掠,一直以飞速掠到了岸边! ——险险! 他双足一着地,即霍然旋身,白袍一让,“嗖”地一声,竹竿已凌空飞去,击起一片芦花飞飘,已“霍”地插在土里,竿尾兀自急晃。 方邪真清叹了一声:“谢了!” 却口中一甜,吐了一口血。 这时候的他,胸前,背后,都染了血。 但他已上了岸。 上了岸的他,是洛阳城里众口相传无有匹敌的小魔星: 方邪真! 这时候的他,已历连番苦战,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正值这时候,有人打马而来,迅速接近,尘土飞扬,那人竟然不是骑马而来,而是人立于马背,如站平地! 方邪真心中暗暗叫苦,眼前已星花直冒,忽听来人大声叫道:“方大侠!” 方邪真一听,舒了一口气,他知道来的是谁了。 稿于九八年六月十七日 余反应屡错误,将黑函硬“移花”为詹,误人误已,叻过头nl事件七八度转化,愈演愈烈/调请电脑纲页专家白革帮手/数电、传真力斥舒之非/铭屡次来信,反省力强,单一反三,聪敏勤快,能惕省己过,乃出色人才,我斥之“步步错”,他自嘲“镬镬金”/亲写长函五项驳斥展之观点/争辩、释疑至早上九时,患难见人心,风雨知劲草/浩烂眼镜,迟返讨打,在危急中尚屡犯大忌/超又犯私下联击毛病/仪识大体识事有正义感,遇险见人心/nl转入“老淫虫”前事中,更复杂,也更好玩,已请此道高手元老出手/赴湾仔“七宝”买贵重水晶,吃味千,nl黑函反而使大家振作、大团结,平添不少乐趣也。 校于同年六月十八至十九日 见余真诚传真,又好气又好笑,深感不应责之过深也/仪交代交稿事,并听从对待nl反应,真叻女,能进能退/老屈舒展超,疑虑中趣事频生,人生真有趣/皇冠传来公佈五人得奖名单,铭榜上有名/半年来首次理发,刘梁何在隔壁候/子静予首看剑/让刘看“舞出爱火花”,投入/鱼头传真态度佳,有责任心,有肩膀,好汉也/“壹事件”上纲,更热闹,求之不得,唯对梁何不利/命书已取/又去七宝购万元水晶,上瘾/约礼来黄金屋睇命书,把口甜过糖/喜获新版详尽“皇极经世箴言”,方知命中更有发展处,可贺可幢惊/静飞命书贵,与我缘份深。 第十章 镖 第一回 以月色洗脸,与影子搏斗 幽凄的黑夜里,在“妙手堂”后院的一块荒地上,湿泥路后结成一块块的凝土,形成凹凸不平的地面,凭空一轮弯月,自枯秃林子顶上冷冷起。 一个满头乱发、满脸皱纹的人,竟在月色下,像夜枭一般,狠狠的追打着自己的影子! 这人正是“妙手堂”堂主回百应。 为什么他要这样苦苦的追杀着自己的影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妙手堂的重要人物,也正是他胞弟回百响忍不住曾这样问:“你要杀掉自己的影子?” “我要跟自己的影子搏斗,我要杀掉方邪真!”这是回百应的答复。“我要比我的影子更快更虚,更莫可捉摸。” 回百响当然明白。 ——方邪真不但杀了他的独子回绝,还拒绝了“妙手堂”的邀请,加入了“兰亭”池家,与回家的人作对。 这些日子以来,自从方邪真加盟池家之后,洛阳四公子中,就只有兰亭池家和小碧湖游家声势蒸蒸日上、突飞猛进,千叶山庄葛家仍在萎缩,妙手堂回家也被打得抬不起头来。 ——妙手堂再不振作,再不图复生,只怕,洛阳城里,就只有游、池两家二水分流、双雄并峙,再没有回家立足之地了。 “堂主,”回百响很清楚他这个兄长的脾气,所以不敢开口叫“哥哥”或任何较亲昵的称呼,“以你的‘回天乏术大六式’,还杀不了方邪真吗?” 回百应不答。他在练功时,常要发出极其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就像有人在受着极其痛苦的极刑一般。 “要杀方邪真,不一定需要堂主亲自动手;”回百响知道这又到了自己献计的时候,“只要能把那两位武林名宿,杀手祖宗请回来,方邪真至多也只不过是只刺猬而已。” “刺猬?” “一只全身喂满了暗器的刺猬。” “你说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两兄弟?” “是。” “为什么是他们?” “他们不错是难请动一些,价钱也太高了一点,不过,堂主可记得,飞星子曾暗算过方邪真,他虽然死在方邪真剑下,但方邪真也着实受了不轻的伤,要不是池日暮和七发大师等及时赶到,当时,我也一定能把他杀了。”回百响仍在为那一次杀不成方邪真而耿耿于怀,“神不知和鬼不觉的价钱是贵了一些,但他们既是飞星子的前辈,没理由杀不了方邪真;何况,请他们过来,也不止是杀方邪真一人……” “不必了,”回百应斩钉截铁的道。 回百响怔住。他满腹赚钱大计,都因回百应这三个字打垮了。“据我所知,已经有人把他们请回来了。” 回百应说完这句话之后,继续狠狠的击打、追逐着自己的影子,回百响却开始感觉到:这位一向信任他的胞兄,已经开始不信任他了。 ——这样重大的事情,竟已下了决定。也不知会他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会失去了回百应的信重。 他只觉得不寒而悚:因为那个以夜色洗脸、与影子搏斗的汉子,在月色中看来,像一个噩梦里的兽,偏偏这噩梦又似永不醒来。 方邪真刚刚醒来。 他在睡梦中仿佛听到遥远而清恬的歌声,醒来后那歌声仍然清甜而飘渺的萦迥着。 他知道那是谁在唱。 他也知道这是谁的歌。 如果这是一首歌那么就是一首年轻的歌。年轻的歌只适合年轻的孩子唱。 歌声忧伤,且带着微微的受伤。 初恋的人都是爱受伤的。 这样一首歌,以前唱的时候,仍是爱受伤的,而今听的时候,却是怕受伤了。 因为初恋不再,就算再有恋爱的心情,那恐怕也是末恋了。 末恋近似酒,只剩下最后一口的悲哀。 方邪真不禁推开了窗。他的伤未愈,胸和背都痛,而且一明一暗,各有各痛。 第一道阳光照在他衣上,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可是他又弄不清楚为何有这种感觉。 歌声忽止。 他看见一个熟悉而苗条的身影,正在花圃里修剪着一盆九萼红。 一个人弯腰的时候,姿势很难保持优美;可是这女子在这种姿态,依然楚楚迷人。 她本来是在哼着歌的,忽因听见推窗的声音,想到那推窗的人,马上停住了歌声。 她当然就是颜夕。 “兰亭”池家的大夫人:颜夕。 也许,方邪真是因为她,才留在池家的,当然,也可能是为了要报方父和方弟被无辜残杀之仇,或为了报答池日暮对他惜重之情,甚至是为了一展抱负才华,才成为池家最受重用的人。 他和颜夕曾有一段情,但颜夕后来离开了他;他为了她而天涯落拓,无所楼止,但他再见着她时,她已是兰亭的大夫人。 一个在兰亭池家里,除池日暮之外,最得人心的人。 她的夫婿池日丽,却是一个双腿残废的人。 越是因为这样,方邪真进入池家之后,除了商讨改革池家大计之外,绝少与颜夕聚首,就算碰面,也是一点头,一颔首,各自回避。 可是,方邪真心里分明,他为什么要为池家这样尽心尽力,不过,他从不去想答案。 然而,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早上,颜夕在花圃里剪花,不自觉的哼起一首他们从前一起唱过的歌,恰好给方邪真听到了,他推开窗来,这时阳光略明微暗,正好望见她。那张自俯身抬首,楚楚可怜的明眸。 方邪真心头一震,想到往日的旖旎情景。 人总会有心头一震的时候,且不管你是不是形露于色,也许是因为眼里的映象太过刺激,也许是因为脑里的感觉太过强热,可能是感动,可能是惊艳,莫让一生无惊喜,人总会有心头一震的时候。 ——你上次心头一震的时候,距离现在有多久了? 方邪真感觉得到,颜夕先是知道是他推窗、然后想到那首歌的意义,立即停住了歌声,这转折间的心理。 接着下来,颜夕在方邪真正想避开眼光时而先移开了视线。 “大夫人。” “方少侠。” “剪花?” “有几株月娥姣和红玉颜都枝叶过盛,反碍花放,我把它修了修,”颜夕漫不经心的道,“没想到这几天晴时多雨,连这九萼红也枝繁叶茂起来了。” 方邪真微微一笑,只轻声吟哦道:“浓艳初开小药栏,人人惆怅出长安;风流却是钱塘寺,不踏红尘见牡丹。牡丹是四月的花神,相传司牡丹花神男的是诗仙李白,女的是丽娟,而今,都给你修容饰貌啦。” “真奇怪,丽娟是汉武帝的宠妃,能歌善舞,相传她歌声起处,百花随舞,却怎么李白一身剑气来,也会成了花神?莫非是因他爱花惜花?”颜夕随即莞尔一笑道:“也许是他有仙气吧!” 方邪真接了一句:“也许他风流。”忽觉不妥,把话一转,忙道:“也有人相传牡丹花神是貂蝉。” 颜夕忽然低下了颈,用春葱般的十指,修剪花叶,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方邪真也没再说下去,掩上半窗。 他梳洗,穿衣、系剑,正准备出去。 他要去找惜惜。 依依楼上一惜惜。 ——从在受伤后在白发溪畔让“黑旋风”小白接了回来,他像是内外伤一并“发作”,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这两天里,他唯一牵挂着的,是惜惜的安危。 颜夕毕竟是池家的大夫人,只有惜惜才春日凝妆上翠楼,痴望的是他的踏踏马蹄,而不是王侯公子,骚人墨客。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颜夕的一声惊呼。 惊呼刚起、未毕,方邪真已掠至颜夕的身伴。 颜夕仍在花圃。 她吃惊地望着天空。 “你看那天空!”颜夕接着发现方邪真整装待发,也望见他手上的兰丝巾,忍不住道:“你要出去?” 方邪真点头。 他也看见了那天空。 在牡丹花丛上的天空,云层奇异的变动着,阳光时隐时现,云朵像一汪细碎的怒海,捉摸不定,方邪真想起了刚才阳江照在他身上那种奇异的感觉了。原来,天空上的云彩,像阵战;今天的阳光,有杀气。 “不要出去,”颜夕手中的剪刀,被乍出云层的阳光一映,闪烁出几道妖异的厉芒来,“今天的天色有杀气。” 颜夕也感觉到这一点。 方邪真却摇头。 他忽然想起惜惜,惜惜不种名花,只种药草,——在这个风云变异、阳光透出杀意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想起惜惜,仿佛还可以看见,惜惜捧着一盘金绿莲,小心珍惜的摆到小栏台上去晒阳光…… 然后他感到杀意更甚。 ——怎应会有这种感觉!? 他的直觉一向很灵,很准,让他躲开了不少危机,度过了许多绝境,当他想到惜惜可能遇到危险,他就再也不迟疑。 ——杀手既找过他的麻烦,只怕也一样会去对付所有他关心的人。 “我不能因为有杀机就不出去;”方邪真道,“如果杀气是冲着我来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对它。” 他说着按剑踏步,跨出西院月门。 颜夕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 她却不知道,在背后三丈外朱柱暗影后,有一个人,坐在轮车上,苍白的脸因苍白的注视花园里的一切而显得更苍白。 第十章 镖 第二回 神不知?鬼不觉 方邪真走出兰亭之后,一路走向洛阳城中。城中无处不飞花,一群小孩拍手唱着儿歌,嬉闹着走过去。这地方因绯花夹道,又被人称作是“飞绛源”。 依旧是杨柳依依,依旧是秋凉时节,可是,当年一起走过长堤的并肩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春去秋来,时光荏苒,岁月蹉跎,物是人非,方邪真想到这里,但见夹道绯花,心中一疼。 他忽然感觉到人生至此,不如一死,一切雄心壮志,全都消尽了。 阳光忽隐忽现,云朵变化,更为怪异,时晴时阴,就像一个多情女子的心绪,起伏不定。 方邪真忽然生起了许久不再的情怀。 他追逐风中的落花,绯花开到十月,风一吹来,纷纷旋舞而落,他用手张开白袖,轻轻兜住飘落的花,不消半盏茶时间,已一袖蕴香,方邪真轻拈起一朵花,挨近鼻尖贴了贴,似感觉到一点儿温柔的痒。 然后,他拣了一处软柔的草地,仰卧其上,任由落花飘落在他脸上。 风吹落花飘,阳光炽亮而不带火气。 方邪真在感觉落花飘落到脸上的轻柔。 难道方邪真因赏花而忘了依依楼之行? 点点飞花,在大动荡的苍穹变化莫测的浮云下,更是薄命无依。 ——像这样的风和日丽,怎么会有杀气? 忽听一个人说:“这天气就像十七八岁少女的脾气,啥时候晒得人皮焦额裂,啥时候来场滂沱大雨,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另一人也自道上走来,边道:“东山飘雨,西山晴,这年头,天气、世道、人心、无一事作得了准儿。” 就算方邪真这样仰卧着,都能看得出来,来的两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汉,一个胡子全白,一个满腮黑髯。 白胡子长吟道:“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自别西川海棠后,初游烂醉答春风。陆游这首诗的意写得好。使我看的是别的花心里想的是桃花。” 黑虬髯也吟道:“种树乘春雨,开花待晓风,一年还一树,随意满园红。李东阳这首桃花的境写得好,等待不但惜花恋花,对待逝花就像追念逃妻一样儿。” “还是陆放翁的意好,”白胡子道,“艳而不俗,恰似桃花。” “还是李东阳境好。”黑虬髯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白胡子道:“陆放翁好。” 黑虬髯道:“李东阳好。” “无论意好还是境好,两位究竟是吟桃花,还是争论桃花?可惜现在是十月天,开的是绯花,不是桃花。” 睡在地上的方邪真忽然说话了,似把两老都吓了一跳,“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树。落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蕊时红。” 白胡子眯着眼道:“我以为你是个死人,才躺在地上。” 黑虬髯道:“这首意好。” 白胡子道:“境也好。” 黑虬髯问:“是谁作的?” “胭脂睡起春光好,应恨人空老。心情虽只在吟诗,白发刘郎孤负可怜枝。”方邪真吟完了下阙才道:“相传楚文王消灭息国,要息侯夫人妫息为妻,妫息与息侯双双殉情,时正三月,桃花盛放,楚人立祠以祀,封妫息为桃花之神。这就是桃花的故事。” 白胡子道:“你实在很会说故事,这么多起承转合,这么多的悲欢离合,这么悠长的岁月,这么无常的变化,你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人生里多少离乱岁月,喜怒哀乐,其实大都一句简单的话就交代清楚了;”方邪真依旧躺在草地上,悠然笑道:“我想过来了,一个人能多说些故事,少杀些人,是件好事。” 黑虬髯瞪着眼道:“你常常杀人?” “我?”方邪真一笑道:“不常常。” 他笑笑又说:“你们二位才是常常。” 黑虬髯不解地道:“我?你说什么?” “神不知,鬼不觉,”方邪真慵懒地道:“我既然已认出了你们,你们又何必再装胡涂!人家是睁着眼说瞎话,咱们倒真是人在绯花树下尽说桃花!” 黑虬髯退了半步,细细的打量地上的方邪真,才向白胡子道:“你看他是不是有问题?”他用手指指头部,他居然说我们是神不知和鬼不觉。” 白胡子扪着白花花的胡子摇首道:“这点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黑虬髯道:“既然我们一向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可是绝少人知道我们就是神不知和鬼不觉。” 白胡子道:“他却一口叫出我们:神不知,鬼不觉。” 黑虬髯向方邪真唤道:“喂!” 方邪真好整以暇道:“嗯?” 黑虬髯道:“你既知我们是神不知和鬼不觉,当然也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了。” “你们是来杀人的,”方邪真道:“你们是有名的杀手,习惯在杀一个人之前,必定会先通知他,你们要来杀他了,然后才开始动手,一样能把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 “你说得对,”黑虬髯怪笑道:“那你知道我们这次要杀的是谁?” “当然是我。”方邪真懒洋洋的躺在草地上,道,“舍我其谁?” 这次轮到白胡子悄声指着太阳穴道:“我看这人确有问题。” 黑虬髯忍捺不住,大声道:“既知我们已经来了,还不站起来受死?” “你们来了,我为啥要起来?”方邪真反问道:“既然一个人死了也是要躺下去的,又何必要站起来受死?” 黑虬髯急得搔首抓腮,向白胡子道:“他说得对。” 白胡子鼓着腮道:“可是,你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不抵抗的人,尤其是躺着等死的人。” 黑虬髯估量情势,几次都不能下手,只能说道:“你说的也对。” 白胡子道:“可是天下没有都对的事,就像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一般,你必须选择一样。” 黑虬髯想了想,大声道:“你这句更对!”然后向躺在地上的人叱道:“方邪真,你要是再不站起来,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方邪真仍是仰望着舒卷翻涌的云层,似在苍穹上展开阵战杀伐。他知道,在易数里,云朵舒涌,月色日光,都有预兆;在兵书上,可以从云的形状、动态、速度、色泽,来判断会战攻城的成败。 他这样舒坦在草地上,是因观望云彩、还是因欣赏落花,而忘却生死一发的杀机? 谁又知道他最接近剑柄的右手,手心正在微微冒着汗? 第十章 镖 第三回 放轻松 “神不知”,“鬼不觉”,可以说是近数十年来,两个最难缠的杀手。 他们精于暗器、轻功,但他们在杀人之前,一定会在事先通知他们要杀的人:他们要来杀他了!不过,知道了也没有用,十天之内被杀者一样被杀;而神不知和鬼不觉杀人的时候,不管你怎么防范,到最后一样能把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所以江湖中人一致认为:当“神不知,鬼不觉”来知会他们,将要来杀你的时候,那就等于是阎王爷宣布了死期,而唯一避免被他们杀死的方法,就是自己抢先杀死自己一途。 如果说神不知和鬼不觉这对兄弟仍有弱点,那就是他们两兄弟,除了一次例外,永不合作;他们虽是亲兄弟,也常走在一道,但永不相帮,决不互助,反而,很有兴趣看对方的失手和狼狈。 可是他们这对兄弟的武功实在太高了,行事诡异,手法独特,就算分开来各自为政,也极难应付,要是他们联手起来,排名绝对要在“暗器王”秦点之上。 而今他们两人都来了。 就在方邪真身边。 方邪真却还在躺着,仰看风云色变,细赏绯花点点。 黑虬髯的是鬼不觉,他进两步,往左横出一步,又退了小半步,摇了摇头,再斜跨半步,再摇了摇头,道:“不行。” 白胡子的是神不知,他喜欢眯着眼,有一张忧愁的脸:“什么不行?” 鬼不觉咕哝着道:“他这样躺着,我可不能杀他,我从来不杀没有抵抗的人。” 神不知忽道:“错了。” 鬼不觉惊道:“有什么不对?” 神不知道:“他不是没有抵抗,而是以不抵抗为抵抗,那才是最可怕的抵抗。”他忽问:“练功得其神髓,至少要懂‘松’字诀个中三昧,如果你虚脚离步进退的时候,脚之膝不能随之圆转,那就是不够‘松’;当你练拳时,别人突然轻碰你的手,如果你的手势不能随对方的手势而上下移动,那也是不够‘松’。所以武功讲求以力小胜力大,以柔克刚,打人要用力的,其实用力反而是帮倒忙。惟‘松’才能发劲,黄帝内经上说的‘筋脉和同’,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要是不‘松’,反应就不会快,也不会正确,真正格斗的时候,招式是随变而生的,所以高招就是无招,这些首先要放‘松’才能做到。” 鬼不觉道:“我不明白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神不知睨了他一眼,道:“你没长眼睛吗!”他不只手‘松’脚‘松’,连全身都放轻‘松’,躺在那里,就叫你攻不进去。” “虽然很对,”鬼不觉瞪着眼睛道,“你说的对,他全身皆‘松’,不过,我仍觉他的‘紧”。 神不知这回倒是诧道:“哪里紧了?” 鬼不觉肯定地道:“他心紧。” 神不知轻吁了一口气:“那又不是我的错,心,是看不到的。” 鬼不觉道:“你说得对,但心是可以感觉得出来的。” 方邪真觉得脸上又飘覆了一朵落花。 刚落的飞花还带着余香。 他当然也有在听神不知和鬼不觉的谈话。 他发现有一件事很可笑:神不知很喜欢指责人的错,鬼不觉却常把“你说的对”挂在咀边。 除此以外,他也发现了另一件事。 这件事一点也不可笑。 神不知和鬼不觉这番听来滑稽突梯的对话,却道出了武学的真谛,甚至道破了他此际的不防为防的优缺! ——这对兄弟,的确是可怕的敌人! ——非常可怕的敌手! 鬼不觉又打量了一会,道:“我要先问他一件事。” 神不知看见方邪真望天色,他也仰首望天色,没有留意鬼不觉的话。 鬼不觉又踏前一步,道:“喂。” 方邪真懒洋洋地道:“唔?” 鬼不觉道:“你是怎么会知道我们就是鬼不觉和神不知?”他一向懂把自己的名字压在胞兄之前。 方邪真悠闲地道:“花。” 鬼不觉一呆,“花!” 方邪真淡淡地道:“飞花”。 鬼不觉仍是不明白:“飞花?” 方邪真道:“都是因为飞花,你们来的时候,落得特别快,旋舞无依散纷纷,能有这样的杀气,武林中,江湖上,又有几人?” 鬼不觉听了大为高兴,向神不知笑道:“他说得对!他在称赞咱们咧!” “错了!”神不知却愤愤的道,“他在说出我们的缺点。” 鬼不觉茫然。 “一个真正的好杀手,不是杀气凌厉,而是让人感觉不出杀气来,不是最高明的高手,才会透露着杀气;不是真正的杀手,才以为一流高手应有极强的杀气!”神不知气虎虎的在骂人道:“一个真正的高手,到了炉火纯青,应如大地,返朴归真,无所用心,决不教人一眼窥出,一语道破,唉,可惜我们兄弟天生杀气过盛,那又不是我们的错!” 方邪真又发现了一件事: 这对杀手兄弟里,哥哥对评断事物是非,十分理智,但对自己却不肯深责,常说,“那又不是我的错”;弟弟则较冲动纯真,但观察力入微,想像在其兄之上,不过却很肯认可别人的长处。 方邪真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忽听神不知又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在看天色。” 方邪真故意问:“为什么?” 神不知道:“天意就是人心,天色就是人情。你要从云彩的变化里,看出这一战的结果。” 方邪真心中暗佩,只道:“你看呢?” 这次神不知没有说话,鬼不觉已抢着道:“这人该你来杀是我杀?” 神不知冷冷的道:“你杀不来,我才杀。” 鬼不觉怒道:“谁说我杀不来!?” 神不知好像幸灾乐祸:“你根本还没找到他的破绽。” 鬼不觉大声吼道:“有。” 他接下去便说了一句让方邪真心头一寒的话:“他在想念那个依依楼的女人!他要是知道他那个惜惜现在正遇到什么事情,你想他还会没有破绽吗!”;方邪真脸色大变。 他的手一震,已按在剑柄上,上身也挺了起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不自觉地露出了破绽,也在这一刹那间,鬼不觉就向他发动了攻击。 发动了可怕的攻击。 颜夕见方邪真走出月门,忧心怔仲,再看看天色,更忧形于色,几乎碰倒了一盘绿珠坠玉楼。 她想了想,下了决心似的咬了咬唇,把锦罗兜束在发上,放下了花蓝和剪锄,摸了摸怀中的短剑,稍挽了挽衣袖,整了整衣角,就要跟着走出去。 忽然,背后有一个声音呼唤:“夕儿。” 颜夕心神一凛。 她听出是她丈夫的声音。 她回头就看见了池日丽,正推车要从曲廊到后院来,在较昏暗的走廊里,池日丽显得格外苍白,推车时眉心紧皱着,薄唇紧抿着,显得很有些吃力。 颜夕一见,心生不忍,马上走了过去,帮他推动轮椅。 “你要出去?”池日丽很和缓的问:“要去哪里?” “也没想去哪里。”说这句话的时候,颜夕还不知道要不要,或该不该告诉他自己的心思,但前面的话已经这样说了,接下去只好道:“只不过想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池日丽慢声重复了这句话。 “你看那天色,”颜夕挽起袖子,用尾指斜指远处:她不敢直接用手指指天,因为她觉得那是对天不敬——武林中除了像白愁飞这等人物竟用“三指弹天”这种名字为绝招之外,大多数人,都觉得天意难辨,天威难抗,天命难违,谁都不怕得罪人,但都不敢得罪天。 可是,真正会害人的,到底是人还是天? 不管如何,池日丽真的仰首看了看天色,道:“好大的威杀之气,此前有位古大侠说过:这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池日丽这样一说,颜夕就微微变了脸色。 “你担心?”池日丽柔和的问。 “这样的天气,”颜夕不安的道,“我总担心有事情发生。” 池日丽似在观察颜夕:“我听说有两个人,已来了洛阳。” 颜夕忽然生起一种惊惧的感觉:“什么人?” “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颜夕一惊而道:“是谁聘用了他们?” “现在还不知道,”池日丽垂首看自己的双手,一双苍白秀丽修长雅洁的手:“可惜不知道是哪一家请来的。” “如果他们要下手……”颜夕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轻为平静一些,“他们会先选谁下手?” “方邪真。”池日丽毫不犹豫的就答:“如果他们要向池家下手,第一个目标就是方少侠,因为谁都知道,近日来兰亭的势力扩张,主要是来自方少侠的策略与助力;要毁兰亭,就得先杀颜夕;要杀颜夕,先得除去池日暮;要除池日暮,则须先解决方邪真。” 他苦笑又道:“而我,只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没有一杀的价值。” 颜夕不由自主的去握池日丽的手。那苍白无力的手。“你不要这样说……我们都是因为你,才为兰亭做一切的事。你就是兰亭,兰亭就是你,你才是最重要的。” 池日丽忽一笑,轻轻拍拍颜夕的手,道:“就算他们不是想先向兰亭开刀,也会先杀方邪真,因为,而今洛阳四大世家里,谁都知道,方邪真举足轻重,是个必杀之敌,或者,是个必交的朋友!” “你看……方少侠的武功足以应付他们吗?”颜夕忍不住问了出来。 第十章 镖 第四回 土地神与花仙 “很难说。”池日丽沉吟道,“要是神不知或鬼不觉一人动手,很难胜得过方邪真的‘天问剑法’,但两人一齐联手,就……” 颜夕道:“哎呀。” 池日丽马上道:“不过,神不知和鬼不觉两人是极少一起联手的。” 颜夕道:“现在到底小白还有没有守着依依楼?” “小白近日去探一件重大事情,”池日丽说,“不过,一向都是他派人驻守依依楼,保护惜惜的。” 这时候,忽听一个声音道:“小白做事,一向教人放心,不过,神不知,鬼不觉非比寻常,我还是去接应方兄的好。”这声音十分温文有礼,优雅好听,“近日来惜惜仍住在依依楼,方兄又成了众矢所的,总是不放心,照顾也不利便,我倒是向他问过了,问他有没有意思把惜惜接来兰亭,我可作一切安排,只是,方兄一直不予作覆。” 池日丽,不必回头,就微笑道:“二弟。” 来的人优雅斯文,匆忙中神态亲切温和:“哥哥、嫂嫂,我因为要忙着探听,监军韦拂柳横死之后,陈化要调兵来此的事,足有两天未向兄嫂请安,尚祈恕罪。” 池日丽皱眉道:“陈化?是不是那个原本是在王黼身边受宠得志的家伙?朝廷本来不是要擢升知府利大意的吗?” “这个回头再向兄长详禀。”池日暮匆匆的说:“大嫂可知道方兄往哪条道上去!” 颜夕无疑对“化骨龙”的事很有些动容,但更牵念于方邪真的安危:“我也不知道他走哪条路,但他一定会去找惜惜。” “到依依楼去的路子不过几条,”池日暮沉吟一下便道:“我去走一趟便是。” 颜夕道:“我也去。” 池日暮劝道:“嫂子,说句实话,神不知与鬼不觉神出鬼没,武功高强,你去了也无济于事,兰亭需要人主掌大局,以应非常之变,嫂子还是不要去的好。” 颜夕道:“可是,神不知和鬼不觉那样难以应付,就算你去,想怕也于事无补呀!” 池日暮道:“你放心,我会跟七发禅师一道儿去,必要时连洪总管也带去,路上还有小白接应,准是无碍。” 池日丽挥手道:“洪三热你带去好了,多一个人,总能应急,这儿有奇阵埋伏,就算有人闯入兰亭生事,也破不了阵,起不了作用。” 池日暮向两人一揖,匆匆的道:“我这就去了,嫂子还是留下来,跟兄长共持大局为重。” 颜夕看池日暮匆忙中,仍带几分优雅的身形转过曲廊,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忽瞥见院子里的花剪叉开着,向着天,心中一凛,怕是不好兆头,忙把剪刀夹齐,收入筐内,池日丽忽道:“你放心,该死的,总免不了一死,不该死的,总不会死。” 颜夕正默察天色,心不在焉,也没深思他的话,便道:“只是这世上,常常都是不该死的偏死了,而该死的总不死。” 池日丽的脸色比天边的黯云更幽沉,低声自语道:“该死的不死,对了,就像我这样。” 颜夕没听清楚:“吓?”她感觉到丈夫近日说话要比以前更尖刻多了,可是她却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 ——也许因双腿残废的事吧? “没什么,天色太坏。”池日丽只淡淡的道。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颜夕不安的搓揉着衣角,“像神不知与鬼不觉这样有用而危险的人物,为何不早些争聘在池家帐下!?” “原因很简单,”池日丽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聘用这两个杀手祖师,他们两个,不高兴时就不杀人,高兴时也不杀人,不杀不高兴的人,不杀高兴的人。” “那么,他们究竟要杀什么人?” “方邪真。” “为什么?” “因为方邪真杀了飞星子。” “飞星子是杀手组织‘满天星,亮晶晶”的人,”颜夕眼睛亮了:“莫非神不知和鬼不觉也隶属于这个组织里的杀手?” “‘满天星,亮晶晶’还用不起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高手,”池日丽说,“刘军师在未死前说过:飞星子曾使用神不知和鬼不觉懂得制造的‘天地十九神针’,以神不知,鬼不觉这两个眦睚必报的人,既然方邪真杀了飞星子,如果有人请他们去杀方邪真,他们就一定会承受下来。” 池日丽说到这里,微叹一声,道:“否则,再多的银子,再大的诱惑,也难使这两个脾气古怪的兄弟动容。 听了这番话,颜夕的眉心再也没有舒展过。 俟池日暮和七发大师赶到“飞绛源”的时候,只见一地的落花,一地的细如牛毛的暗器。 暗器如通体透黑的细针。 每一根细针,穿透一朵飞花。 黑色的针,却不含毒;绯红的飞花,依旧绯红。黑针与飞花,居然互相映衬,更是娇丽夺目。 那么美的飞花。 那么精巧的针! ——可是人呢? 人不在。 飞花依旧飘。 池日暮只好问途人。途人答:“这儿花开得太盛了,开出了花仙,刚才,有位白色的神仙,在树梢上,飞来飞去,后来,还有两位土地公,一黑一白,哇……” 第十章 镖 第五回 黑针与血花 绯花纵开得再盛,也断断开不出神仙来。 方邪真在乍闻惜惜可能遇险的时候,就露出了破绽。 鬼不觉立即抢攻。 他打算一上来就用绝门暗器。 他和神不知都有一种独门暗器,正如使剑大师相遍天下名剑,但与人交手时,也仅是一柄称手的剑;也似书法名家,善摹各家手迹,但书写时也只是用一种笔法。他们各种各式的暗器都会用,他们曾用过把一头老虎当作暗器向人扔去,也曾一扬手发出三千七百一十七粒的“赤炼神砂”,但他们的独门暗器,却只有一种。 真正的独门绝学,其实不需要多,一种便够,其他不妨多知多学,但精长的只要有一样,便可把一切所知所学,融会贯通在其中。 鬼不觉所精擅的暗器,十分普通: 那是“镖”。 “镖”可以说是所有暗器里,最常见、最普通、最平凡、最易上手的一种。 可是,最平凡、普通、易学的事物,也往往是最难学得好、学得精、学得高明的事物。 譬如文字,人人天天都在用,但用得化腐朽为神奇的,能有几人?又如说话,人人天天都在说,但深谙说话的技巧,要言不烦,状形状色,打动人心者,又能有几人? ——所以,你在眼前发现亘古而仍能存在,历久而未被淘汰的普通事物,一定有大学问在,不应随便否定,不可轻蔑视之,不应轻轻放过。 镖也一样。 镖是暗器里的第一课。武林中人,不会使“唐门毒砂”,不足为奇,不谙“雨雾”,更是常见,但若不会使镖,人总以为不配称作武林人。 其实镖易学难精,一旦学得高明,就比一切暗器,还要实用,更有威力。 偏偏浸淫于暗器的人,大都忽略了“镖”的功用。 当然不是鬼不觉。 鬼不觉的独门暗器,就是镖。 金镖。 当他第一眼看见方邪真的时候,他就知道,对付这种人,已不必浪费时间和其他的暗器,所以一上来就想直接了当,用镖对付。 ——对付其他的角色,他才不舍得用镖呢! 方邪真挺身。 鬼不觉掏镖。 方邪真现出破绽的同时,手里已撤出一把泥沙。 他的左手一直按在地上,其实早已抓住了一把沙子。 鬼不觉意想不到。 他没有想到方邪真居然会比自己先发“暗器”。——而且居然敢跟他们这两个暗器的祖师爷比暗器。 匆忙应敌间,他难免把那一把沙子误认作暗器。 他速忙挥袖拨扫“暗器”,同时间,暗自留下五分力,七道杀着,准备在方邪真一欺近来时就发出来。 可是方邪真并不欺近来。 他反而一长身,窜上了花树之上,倒真像一位白衣神仙,飘飘欲仙。 然后鬼不觉就瞥见万点桃红,向他身上飘落! ——这是什么暗器!? 一惊之下,鬼不觉马上反击。 他的“黑煞神针”立时射出! 每一支针,准确地射中每一个红点。 当他发现那一朵红点,只是自树上被震落的千点绯花时,一道泻碧的剑光,映着花千树,万点红,绝世般的划落。 鬼不觉大喝一声,他的战志已分散、出手已落空、精气神无一不乱;剑光过去,忽然一凝,剑光又回到方邪真手里。 这道绝世的剑光。 然后又没人方邪真腰间的剑鞘里。 方邪真重新系好手腕上的蓝丝巾,负手望天。 鬼不觉却已不在了。 他整个人都“不见”了。 地上除了桃红,还有几滴鲜艳的血,与飞花形成了怵目的构图。 鬼不觉不在,神不知却仍然在。 他眯着眼,扪着白花花的胡子,白花花的发须被微风拂动着,有几朵飞花,还落到他白花花的衣衫上,看他福泰的样子,仿佛囊中也会有白花花的银子。 ——谁会知道这白花花的老人,就是名动江湖的杀手神不知? “刚才你可以出手的,可是你并没有出手;”方邪真望天悠然道,“我在撒沙引开鬼不觉注意力的时候,纵身掠上花树的时候,拔剑下刺的时候,有三处破绽,你都可以出袭,但你却没有出手。” 方邪真问:“为什么?” “因为这次是他杀你,不是我杀你;”神不知神充气足地说,“就凭你,还不必我们兄弟联手。” 方邪真淡淡笑道:“真羡慕。” 这次到神不知奇道:“羡慕什么?” “真羡慕那个能逼使你们兄弟一起动手的人;”方邪真道,他创造了一幕绝世奇景。” “你别得意,现在我通知你,”神不知指着方邪真,手指几乎要戳在方邪真的鼻上,方邪真却连眼也不霎一下,“下次轮到我了,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说话,气呼呼地走,走了几步,忽顿下,并不回头的低声说了一句:“你那一剑,没下重手,我替老二谢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真的走了,再也不多说一句,再也不回头。 方邪真这时候才把右手放到左袖上轻拭。 ——因为手心有汗。 刚才的情势,他悬念于惜惜,不知她发生什么事了,可是,他的内伤和背伤却在隐痛,刺痛,所以他不能跟两老干耗着,只好故意露出破绽,引出鬼不觉的“动意”,先以一把沙子,“引爆”他的杀气,再以飞花“触发”他的杀着,令其一挫再挫,才一出剑伤了他。 ——可是,如果在旁的神不知也出手的话,这一战决不可能如此轻易解决。 ——甚至,根本解决不了。 解决不了的下场是什么? 方邪真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现在唯一能想的,便是惜惜;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赶往依依楼。 ——他没有问神不知究竟把惜惜怎样了? ——他不必问。 ——因为他深知:神不知和鬼不觉虽然是杀手,而且是有名的杀手,但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下毒手,这样的事,他们是决不会做,决不屑为的! ——就是因为不是这两个人下的手,所以惜惜的遭遇,越发令方邪真心悬。 他知道神不知和鬼不觉也不会因为想他心散神疏、破绽大露而致说谎:惜惜只怕是真的遇上了些变故——虽然,他也希望鬼不觉说的不是真话。 可惜,当一个愈发希望那件事不要真的发生的时候,那件事情,却往往真的发生了。 方邪真现在遇上的,也正是这种情形。 第十章 镖 第六回 花沾唇 方邪真赶到依依楼的时候,依依楼格外沉静,老鸨和龟奴、小厮们都垂下头来,不敢看他。方邪真只看一眼,便知道有事。 方邪真疾步上楼。 他的手已按在剑柄上。 一个与惜惜情同姊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女子琴操扶在二楼栏杆上,忍不住叫了一声:“方公子——” 方邪真行到惜惜房帘之前,倏然停住,望向琴操,琴操欲言又止,老鸨在楼下急得比手划脚,方邪真点点头,表示明白。 霍的一声,他已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帘布一阵急晃,琴操眼里有说不出、道不尽的情急与关心。 ——惜惜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惜惜还在不在房里? ——房里有没有别的人? 有。 一个人。 女人。 这女人不是惜惜。 但方邪真是认识这个女人的。 这女人就坐在平时惜惜坐着抚琴,吹笛、手挥琵琶的地方。 这个女人,比一朵近晚的玫瑰还浓艳,当她看人的时候,嗡动的红唇仿佛隔空亲吻了人,在对方心旌摇荡的时候,却发现她的眼神竟是冷的冰的霜也似的。 这女子当然就是花沾唇,谁有她一般的艳,也没有她一样的冷;谁有她一样的冷,也没有她一般的艳。 这就是花沾唇。 花沾唇穿着黛绿色的薄袄,开弧领绣亮碧色花线,除露出一截脖子外,整个躯体可以说是裹得密密麻麻的,但仍是让人感觉到她那匀美的身材,曲线依旧令人怦然心动。 方邪真一进来,看见她,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你知道我会来?”花沾唇反而微微诧异,“你一点也不奇怪?” “谁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都不奇怪,”方邪真道:“你本来也不例外。” 花沾唇听出他言外之意,用一种更使人低迷的姿态侧了一侧首:“本来?” “对,本来,”方邪真笑了;“我没想到你会穿着衣服来见我,所以还是奇怪了那么一下;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并没有穿衣服,后来我想到你,总还是那时候的样子。” 花沾唇变了脸色, 她生气的时候更艳,眉梢高高的挑至额角,更有一种杀气腾腾的艳。 她抓住烛灯,就想往方邪真扔去,忽又强忍下来,用眼梢眄着方邪真,柔柔的道:“上次蒙你相救,还没谢呢。”她问了一句像醇酒般浓烈的话:“你常常想起我,嗯?” “对了。”方邪真爽快地答道。 “为什么?”花沾唇在烛映下,像一朵夕照的玫瑰。 “因为像你这种女人实在少见,”这次方邪真答得更爽快,“长那么大了,还不穿衣服,简直不当自己是女人,使得我每次换衣服的时候都忍不住想到你不穿衣服的狼狈样子。” 他还附加了一句:“你的身材还算不坏,但盘骨大了一点,肩膊横了一点,最可惜不该先让我看过,”他笑了一笑,笑得令他对面的女子恨不得一拳捣在他的鼻子上,“你知道,男人对他已经看过的东西,通常都失去了好奇,不再感到兴趣。” 这次花沾唇再也按捺不住。 她气得像一朵愤怒的玫瑰。 她双手按在桌上,似是极力压抑着愤怒,由于愤懑与这姿势,使她丰满的胸脯更是起伏如山如浪。 “你敢对我这样说话!”花沾唇怒极了,“你知道我是谁!?” 方邪真当然知道。 花沾唇是“小碧湖”游家的三大高手之一。花沾唇和“豹子”简迅,“横刀立马”顾佛影鼎足而三,匡助现今“小碧湖”的“多情种子”游日遮主持游家大局。 花沾唇人艳手辣,貌美心狠,天下闻名。 可是方邪真却淡淡地道:“不管你是谁,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一个不穿衣服的女人。” 花沾唇气红了脸。她很久未曾那么生气过了,要不是为了大局,她一定要狠狠地把眼前这个可恶的人双目挖了出来才甘心。她挣红了脸怒道:“你以为你救过我,就可以这般羞辱我!?” 方邪真悠然道:“谁教你让我救着!” “好!你狠,你狠得过惜惜已落在我手上!?”花沾唇狠狠地道,“你那位红颜知音惜惜姑娘,也不见得你垂顾一下?” “便是因为她落在你手上,我才说这些话!”方邪真这次歙起笑容,“你要是光明正大来见我,刚才那些话,你就决不会听到!” 花沾唇一震,道:“你就为了她,不惜得罪我?” “错了。”方邪真斩钉截铁似的道。 花沾唇又是一怔。 “我为了她,不惜杀了你。”方邪真一字一字的说完这句话。 “很好,”花沾唇也豁了出去,道,“为了惜惜,你不惜杀我,要是为了颜夕,你岂不是不惜把洛阳城的人全都杀了!?” 这次到方邪真一楞。 半晌,他才沉声问道:“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他双眉一振,又问:“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你终于还是要问我了么?”花沾唇本来的眉梢一挑就挑近鬓角,这时她的颧骨显得特别丰润,嘴角也翘近颊边,得意起来的时候,像一张妖女的脸谱,“你先不妨揭开蚊帐看看再说。” 蚊帐后是锦被绣枕的床榻。 ——那儿有方邪真多少回游子栖止的恬梦?多少次浪子温馨的回忆? 床前罗帐深垂,被衾艳红翻浪,却不知美丽的罗帐之后是什么?有什么? ——是令他眷恋依依楼的惜惜?还是又一次埋伏?再一个陷阱? 还是又再一回杀气腾腾的布阵?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廿至廿三日 圣地牙哥静请食睇命书/念至皇冠取书/静飞大通金咭至、泰餐厅签咭请大家午饭/时序大颠倒/约展昭、乃醉等总统当面大对质,各有疑点,不失朋情/聚到天亮/余开花,没阴动/“三剑客”又“转运”成功/叶浩赴珠海为小刘、小何购取红幽灵/黑函成为有趣话题,添情趣,增团结,效应多正面/看小静写予家人信,感动,有才有情/奖赏小飞/余受狙/念坚持反击,请舒上纲,助之/再同看《铁达尼》,与尔同销万古愁/静同渡此时期,风云路伴随。 校于九八年六月廿四、廿五日表明态度,因忙,对nlfz事件,已“睬佢都傻”,唔睇唔理,必要时,请律师、警方照章办事/李居明处大买灵物/梁中招/新鸿寄来台版《开谢花》,《玉手》、《会京师》、《谈亭会》、《骷髅画》上下有我和静姑相/介绍小静听经文,奉神灵/查出端倪、线路矣/又去李处大买嘢/万隆等开门,又买万余饰物/风水重新大佈局/台电要办《温瑞安武侠杂志》,意诚/叶何刘应对宜加强/蛋搞事遭罚,火星脾气自讨苦吃/黑函nlfz期间,使生活凭添姿采,大家团结一致,见出各人真情,人生好玩有趣,实在功德无量,此事亦突显吾之应变手法,气定神闲,运筹决战,俱胜昔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