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头大侠》 前引 明朝武宗三年,奸宦刘瑾当朝,恃宠弄权。执朝士三百余人下狱,大肆排除异己。其手下得力鹰犬——蒲松明,坐镇云南,官称云南布政使。与刘瑾上下串通,朋比为奸。忠贞有为之士,多遭杀戮,冤声载道,民不聊生,形成开明朝以来,一种少见的黑暗混乱局面。 第一章 人头上寿 壮观宏伟,美轮美奂的布政使官邸,沉醉于笙歌艳舞,欢声雷动之中…… 两名青衣小厮点着了一串长鞭炮,爆竹声中,布政使蒲松明穿着一袭大红色的官服,来到了大厅,在正前方,悬有斗大的一个“寿”字屏前,坐了下来。八名侍卫,其中四位不带刀的,紧紧贴着他垂手侍应。四位带刀的左右分开站着,红烛闪烁着那幅两丈有余,精工绘制的“麻姑上寿图”。两侧的寿桃寿面像小山一样地耸立左右。 李管家提高了嗓门,高喧一声:“奏乐!” 两厢的笙管铮笛立时吹奏起来,几名妩媚俏丽的丫鬟,手托着点心果子盒子,蝴蝶穿花也似的周旋在人丛里。 在李管家的唱名之下,那几名朝廷大员,地方仕绅,巨商大贾……一一趋前,向着高踞在卜的蒲大人拜寿,行礼如仪。 巨大的宅院装饰得焕然一新。到处披红挂彩,在今天——蒲大人六十花甲大庆的日子里,谁不讨个彩头,沾点喜气?于是上下一体,集体同欢。 听差小子们在门房里聚赌,仆妇丫鬟们在后院侍候着太太娘儿们打牌,不管是哪个赢上一把,嚷上一声:“有赏!”大把的银镍子撒豆子一样地抛下来。瞧瞧,那几个花枝招展的丫鬟们,笑着、叫着、扭着、抢着,一此时此刻,人欲横流,还说什么礼制体统? 走进了那描绘着“八仙过海”的月亮拱门,进到了内院,冬青树两行绿油油的衍生着,翠草如茵,花开似锦。两个穿着红绿的大丫鬟,正在拣着樱桃。一个爬在树上摘,一个只管抬着手摇。两只白毛的狮子狗绕着樱桃树打转儿,汪汪的直叫唤。 这是蒲大人素日最喜欢逗留的“红樱阁”。七姨儿、八姨儿都住在这里。 在昔日,蒲大老爷一回来,卸下了官服,一头就往这里面钻,那“软红厅里”七姨儿娇滴滴地唤上一声:“老爷……”真能把老爷一身骨头都叫酥了。 只是,这两天碰上了他老人家的六十大庆,可就不得不分点儿神,顾了东,可就顾不了西啦! 既然是这个样,岂不是冷落了一对美人儿?事情可真巧,爸爸忙,儿子可是忙中有闲。大少爷蒲方,刚从昆阳上任回来,给父亲上过了寿,可就溜进这“红樱阁”里来了。他们父子毕竟有相同的地方,起码眼光都差不了许多。大老爷于十二金钗行中,独独偏爱这七、八姨儿,大少爷也不例外。 在一片莺声燕语之中,大少爷蹒跚着摔了个大马扒,七姨儿,八姨儿拍手笑得全身打颤。 一个丫鬟跑过来,重新把蒙在蒲少爷脸上的汗巾系紧了,拍拍手,大少爷嘴咧着,晃晃悠悠地又站了起来。他说:“你们别施……施坏。告诉你老七……老八,我抓着你们可……可是不饶你!” 大少爷人长得俊,可就是嘴有点结巴。虽说是美中不足,比起他们那个大肉头的爹来,可是强多了。这时就见他,一个虎扑式,差一点抱着了七姨,吓得七姨尖声怪叫,丫鬟婆子哄堂大笑。 大少爷爬了起来,认准了地方,第三次扑上去,八姨儿一扭纤腰,闪了开来,眼看着蒲大少爷一头扎进了锦罗大怪里头去,一家伙就爬下了。 八姨儿笑得直喘气,一面拍着手,娇声嚷道:“我的好少爷……别现眼啦,在这儿那……” 七姨儿也嚷着道:“别气馁,再来呀……” 丫鬟们满屋子乱跑,东拍手,西拍手。笑着、嚷着,可就是一样,大少爷却怎么也起不来了。 七姨儿娇哼了声道:“哼!别装死耍赖……” 说时,蹑手蹑足地走了过去,照着大少爷的腿上踢上一脚,赶紧就跑,可是回过身来看看,大少爷还不见动弹。 八姨儿走过来,一撇嘴说:“不来就算啦,装的那门子蒜呀?” 一伸手刷地揭开了幔子,顿时——她面色惨变,发出了鬼也似的一声尖叫。 大家也都看见了,大少爷的人头没有了,碗大的一个血窟窿,鲜血直往外冒射着。 七姨儿又是一声尖叫,向后一仰身子。顿时昏死了过去。八姨儿猛一抬头可看见了一桩怪事—— 一个披着金色狮子长发的怪人,手里提着血淋淋的一颗人头,怒鹰也似的掠上墙头,在不及一尺宽的墙头上疾足快行,如履康庄大道。 八姨儿尖叫了一声道:“快拿贼呀……” 丫鬟婆子一气的也都叫了开来。眼看着那个手提人头的狮头怪人,拔身如长烟一缕,已然落在东边“白虎节堂”的阁檐之上。 叫声惊动了三四名里院的侍卫,匆匆地赶到这侧,目睹如此,也只有干瞪眼儿。原因是那阁檐太高了,谁也没法子纵身上去,干看着那狮头怪人一路纵驰如飞,倏起倏落地出了院墙,直向前院大厅翻落而去。 喊杀声跟进了前院—— 在前院,大厅里拜寿的隆重场面正进行着,负责掌管全府安危的两名内侍头儿“金头鹰”左飞、“血手”冯四海,此时都闻声而惊,匆匆赶到了现场。 一名侍卫大声嚷道:“不好,内院里闹贼啦……”话才说了一半,却叫“血手”冯四海一手掩住了嘴,沉声道:“混蛋的东西,一点屁事瞎嚷,嚷些什么?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滚!” 那名侍卫垂手后退,面现惊惶地道:“回冯头儿的话……那个贼可是杀了人啦!” “血手”冯四海一怔道:“杀了人?” 那名侍卫面上变色,呐呐道:“大……大公子在红樱阁……软红厅里……被人杀了!” 冯四海脸上神色立时一变道:“什么时候的事?”那侍卫道:“刚……才……” “金头鹰”左飞咬牙道:“该死的东西……人呢?”那卫士道:“那个贼……来到了前院,可就看不见啦!” 左飞上前一步,抓住了他道:“不要嚷……听见没有?这件事先别忙着回大人,知道不知道?” 卫士点头道:“是……是……” “金头鹰”左飞面色铁青地看着冯四海道:“这是怎么说的?……咱们还是保护大人要紧!” “血手”冯四海道:“我去请木大人去,你千万可看紧了差事!” 左飞点点头,冯四海转身走了。 “金头鹰”左飞转脸招呼一名侍卫道:“去调三十个人来,千万不要惊动了客人!” 侍卫应声告退。左飞向大厅边上转了个圈儿,抽个冷子“飕!”一声纵身上了四丈高的大厅阁檐,四下一打量,别说是刺客,连只猫都没有。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金头鹰”左飞可是知道,现在再想拿凶手,已经太晚了。他叹息了一声,由厅檐上飘身而下,身子像是四两棉花一样轻飘飘地,落地无声,好身手。 大厅内,各方的贺客,仍是乱哄哄地,大家鱼贯而人,由李总管高声唱名,一一趋前向着高高在上的布政使蒲松明拜寿。随客而来的寿礼,也都由蒲大人亲自过目,向来客亲致谢忱。两侧堆积着各色的寿礼,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大少爷遇刺失头的事,暂时还没有传进来。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今天这种日子,一且张扬开来,未免“佛头着粪”,大煞风景。 只是,整个布政使官邸,除了寿堂里,弦歌不辍。其他的地方,都显著地看出紧张的情形了,四十名带刀的卫士,已经把整个大厅前后,都护得死死的。 大门外,也加上了一小队子长枪手,在某些来此贺寿的客人眼中,未免有些儿好笑,因为今天这种日子,布政使实在不必要摆这个谱儿,其实谁又知道府里会发生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骇人听闻的大事? 在剑拔弩张的一派紧张情势之下,来此的贺客仍然是络绎不绝,鲜车怒马,彩轿如云,一一被接待着,步人寿堂。 此时此刻,一名身材伟岸,年约二十四五的青衣少年,夹在人群里,步向大门。 少年双手捧着一个金漆木盒,十分恭谨地来到了门前,门上不敢怠慢迎上问道:“哪里来的?” 青衣少年道:“我家老爷随后就到,先差小人送上贺礼一份,请这位老兄转上去!” 走过了一名听差的,长方脸,吊客眉。他是蒲大人的贴身长随,名叫“顺子”。一伸手接过了那个金漆盒子,掂了掂挺沉。 青衣少年谦卑地笑道:“小心,别摔破了!” 顺子一看匣子上的拜帖,三个大字“金天秋”,正想盘问几句,无意中眼光瞧见那拜帖左下方,写着贺礼的名称——“翡翠西瓜一枚”。他脸色马上温和下来,本想揭看的手也松了下来。 他双手捧着匣子,含笑向那青衣少年道:“好重的一份礼。小兄弟请进来用杯茶。我这就亲自把礼物送上去,大人八成还有赏!” 少年弯身道:“小人还有事不敢逗留,告辞!”说罢,拱拱手,一转身就走了。 顺子怔了一下,还想招呼他,却见那长身少年在人群转几转就不见了。 顺子捧着这份重礼,可不能多耽搁,万一不小心失手砸碎了,乖乖,脑袋瓜子可就别想要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匣子,一路走进了寿堂。 寿堂里,那位布政使官邸的大管事李管家,手捧着贺帖,正在大声宣报着:“王大人xx,贺仪珍珠一匣。” “西门秦大人孝威,贺礼玉屏风一扇,黄金二百两。” ……不一而足,顺子恭谨地把这位“金天秋”的贺帖递上去。 李管家接到了手里,看了一眼扯高了喉咙,大声喧嚷道:“金天秋贺礼——翡翠西瓜一枚——” 全厅顿时一片肃静,遂接着爆出了一阵乱嚣之声。 高坐在上面的蒲松明,闻诵之下,心花怒放,他虽然一时还弄不清楚“金天秋”是何许人,可是那“翡翠西瓜”却是听在耳朵里,十分的受用。 蒲大人扬扬手,低声道:“拿上来!” 李管家望着顺子道:“送上去,小心差事!” 顺子举案齐眉,道:“是!” 然后,一步步走向高高在上的寿座面前,蒲大人早已迫不及待地伸出两只手接过了那讲究的金漆匣子。 整个寿堂里,不下数百个贺客,一时沉默无声,大家的眼睛,全都集中在那个盛装翡翠西瓜的金漆匣子上,都想开开眼界,见识一下这名贵的贺礼——“翡翠西瓜”。 蒲松明脸上那份自满自傲,得意的神情可就别提了。 把金漆的匣子放在寿礼长案上,含着笑脸,两只手慢慢地揭起匣盖,才启一缝,一股血腥味透匣而出。 蒲大人顿时一惊,猛一揭盖,“啊呀”的一声大叫,触月所及,木匣内所置,竟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 这颗人头,蒲大人像是认识的,他打了一个冷战,用着颤抖的双手捧起了那颗人头,细一过目,刹时间面色惨变,惊叫道:“儿……啊?” 身子一软,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那颗捧在手里的人头,咕噜噜地滚下了寿案,向大厅正中滚去,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在场众人,目睹及此,无不大惊失声,一时众声喧哗,乱成了一团。 两名长随搀起了蒲大人软绵绵的身子,使之靠在铺有猩红软垫的太师椅上,蒲大人这才三魂归窍,长抽了一口气,幽幽地苏醒了过来。 睁开了虚睡的水泡双眼,蒲松明颤声道:“传见木天雨……他们进来” 卫侍“喏!”的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身,那叫“木天雨”的人,已同着“金头鹰”左飞、“血手”冯四海,三个人快步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白发苍苍,目如鹰鼻如钩的矮小个子的老人,正是蒲松明重金礼聘,敬为神人的江湖奇人,人称“铁手神钉”的木天雨! 至于另两个人,“金头鹰”左飞、“血手”冯四海,也无不是武林中重金聘请来的所谓的“武林高手”,只不过这三个人投效了蒲松明之后,也都加封了一官半职,如同“木天雨”此人,就有一个“团练都头”的官名,所以上上下下都称其为木大人,提起木大人来,谁不敬畏三分? 大家都知道这位木大人身手极高,来无影,去无踪,他下榻在西厢的“冬暖阁”里,平日除了蒲大人与左飞、冯四海等数人之外,谁也不能妄入一步,至于他武功如何高强,却是谁也不曾见过。 木老头匆匆率领着左、冯二人来到了蒲松明金案座前,弯身愧疚地请安道:“卑贱该死,大人受惊了!” 蒲松明禁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指一指地上的人头,呐呐道:“你们来……看……” “血手”冯四海赶忙拾起了人头,用前襟裹包住,跪地叩头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金头鹰”左飞也跪下来,垂首不语,他们两个是直接掌管府邸安危的侍卫头子,责无旁贷,罪不可怒。可是此时此刻,蒲松明的心早已碎了,那里再顾及责罚他们。 带着七分昏沉,三分晃悠,蒲松明活死人一般地靠在太师椅子上,他面无人色地道:“是……谁下的毒手?……凶手抓着了没有?” “铁手神钉”木天雨摇摇头,长叹一声,转脸看着左冯二人,冷笑道:“还不据实回察!” “金头鹰”左飞叩了个头,吞吐着道:“卑职该死,只顾了前院,未曾注意到后院……” 木天雨叱道:“混蛋,来的人是什么徉,你也不知道?” 左一飞对于上座的蒲松明只不过心存怯畏,但对于这位“团练都头”木天雨大人,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当下闻声色变,垂首道:“回木大人的话,来人显然是精于武功的高手,据说是一个头披长发的狮头怪客……” 话方及此,全堂震惊,纷纷低论私语起来。 蒲松明这才忽然想到了此刻处身之地,勉强站起身来,挥挥手,有气无力地道:“大家请回去吧……家门生变,招待不周……” 左、冯二位站起来,左右两边搀扶着他,木天雨紧随其后,一行人步出厅堂,直向内宅进入。 厅堂内的高朋贵友,不欢而散,乐声停奏,唱歌的电不唱了,好一个“大上寿”!真正是“焚琴煮鹤”,煞透了风景! 第二章 铁手神钉 在蒲松明的花厅里,这位布政使大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藤椅上,一双原来已是虚肿的眼睛,此时看上去,简直像是两只水蜜桃…… 他的夫人秦氏,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哭成了泪人似的,两丫鬟在侍候着她,一个给她揉心口,一个给她在背后捶背。 另一张椅子上,那位神武营的“团练都头”木天雨陪侍端坐,“金头鹰”左飞、“血手”冯四海,侍立左右。 蒲夫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人家说话,有时候是不分轻重的。 她指着木天雨,哭说道:“满以为请了你这位有本事的人……家里就太平了,谁知道……你看看,连我儿子的命都陪上了……我已经快六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儿子,这可怎么得了啊……我的儿呀……”哭声震天,真是名副其实的“号丧!” “铁手神钉”木天雨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这位蒲太太可是愈哭愈带劲,哭得一旁的蒲大人更是心烦气躁,他猛然地一拍椅子,大吼道:“不要哭啦!” 像是晴天一个霹雳,蒲太太吓得一愣,倒是真的不再哭了,只是瞪着蒲松明发呆。 蒲松明大声道:“哭!哭……就是知道哭,哭有什么用?人已经死啦,还能再哭活?” 蒲太太道:“我哭我儿子又犯法了?……你是铁打的心,我可是肉作的……一天到晚往家里请人,有本事有能耐……有个屁用……现在可好!” 嘴一咧,鼻子一抽,“哇……”一声又哭了起来。蒲松明重重叹了一声,站起来在花厅里背着手走了一圈,回过头来看着木天雨道:“木都头,你看这件事怎么办?这个刺客是那一条路上的?你们可知一些眉目没有?” “铁手神钉”木天雨被蒲太太刚才那几句糟塌,心里老大地不高兴,素日在江湖上,也没有谁能对他这么说话,只是眼前却不能不忍下这口气。 听了蒲松明的话,他那黄姜也似的老脸上,裂开了两道冷笑,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大人要问他是那一道上的,我看倒大可不必,只想想看以前可曾结过这么一个仇家没有?” 蒲松明面色一变,冷冷地道:“本座为官法正,哪有什么仇家?木都头你说笑了!” 木天雨摇摇头道:“大人请想,这人姓金,可曾是那金衣恩……的什么人……不成?” 一提起“金衣恩”来,蒲松明一张脸,立刻变成了苍白,身子一软,一下子坐了下来。 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金衣恩是云南地方的总兵官,颇得地方人民的爱戴,而蒲松明不过是一员副将,为了谋夺其位,在某一平荒的战役中,蒲松明出卖了这位长官,为金衣恩加上一顶“通敌卖国”的大帽子,使金衣恩含恨以终罪至满门抄斩…… 这虽然是一件当年的旧事了,可是每一念及,仍然使得他有些毛骨惊然,现在木天雨碎然提起了这件事,道出了刺客的姓名“金天秋”,怎能不令他大为惊心! 木天雨冷冷一笑道:“大人请想,设非是当年金衣恩的后人,何人与大人有此深仇大恨?” 蒲松明坐正了身子,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刻才慢慢地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一定是金衣恩的后人……只是金衣恩满门抄斩,我曾亲目所见,却不曾发觉一人漏网……怪了!” 木天雨冷然道:“不然。当年金衣恩满门抄斩时,我在贵州,曾风闻他有一子漏网,在十万大山之内,得遇异人学习绝技……” 蒲松明呆了一下道:“哦……” 木天雨道:“因此,推想起来,这金天秋必是当年那条漏网之鱼了!” 蒲松明淡淡地叹息一声,看着木天雨道:“以你之见,这金天秋武技如何?” 木天雨道:“武功不得而知,如以轻功论,确是武林之中第一流杰出的高手!” 蒲松明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却冷笑道:“比之木都头你如何?” “铁手神钉”木天雨仰天一笑,声震屋瓦,全然不曾设想到对方此刻的心情和自己的立场。 笑声一敛,这老头儿满脸不屑地道:“自从大人礼聘我来此以后,都是竟日无事,即使有个毛贼,冯、左二位应付已是游刃有余,我这个老头儿显然倒是多余了,这件事来得正好,我老头子多少也可以派上些个用场,别叫人家门缝里看人,把我都给瞧扁了!”说完这番话,两手按着椅子,禁不住又自嘿嘿低笑了起来! 蒲松明道:“只要木都头有此自信,本座倒是信得过你,此事非比寻常,木头儿你要多费些心神才好!” 木天雨狞笑道:“大人万请放心,这金天秋不来便罢,若能再来,我必要他死在我这‘铁手神钉’之下!” 蒲松明皱了一下眉道:“只怕防不胜防!” “不然!”木天雨胸有成竹地冷笑一声,沉声道:“我料定他三天之内必会再来!” 蒲夫人听到此言,吓得顿时全身颤抖了起来,蒲松明也显然吃了一惊,他到底是武人出身,凡事还沉得住,闻声站起道:“真的?” 木天雨道:“前次他割头示警,依江湖惯例,三日之内必得来取大人性命!” 蒲松明退后一步,却不禁嘿嘿有声地狞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道:“好……好……我倒要见识一下这金天秋,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蒲夫人却变色道:“老爷,你还是躲躲吧!” 蒲松明直着眼道:“有什么好躲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他……”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心里却也禁不住有些害怕。 “铁手神钉”木天雨道:“大人万金之躯,岂能以身涉险?关于这件事卑职有个好主意……” 言罢,走过去附在蒲松明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蒲松明连连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又向木天雨道:“一切就请你去做,用多少人只管提调,务必要拿住了这个刺客……” 冷笑一声又接下去:“我要把他分尸万断!” 明月透过了软香红罗的纱窗,在婆娑的烛光之下,可以清楚地看见蒲松明侧身的睡姿。 这时,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小虫儿唧唧喳喳不停地哼叫声。 两名佩带着长刀的卫士,手握住刀柄,来回不停地在窗前巡行着,足下甚轻,大概是怕惊醒了睡梦中的蒲大人。 另一面,那月亮的洞门两侧,各插置着一盏桶状的长形纱灯,灯罩上皆有红漆书写着一个“寝”字,灯下左右亦侍立着两名带刀的卫士。 看来,大概是因为经过了蒲大公子的遇刺之后,蒲府里已经采取了严厉的防守措施。 一片乌云缓缓的自当空移过…… 这一刹时,天地是朦胧的,明月无光,大地黯然……蓦地…… 一条快速的人影,巨鹰也似的扑上了花厅的侧面阁檐,身形之快,真令人“叹为观止”! 疾风吹开了乌云,天地之间,重新又回复了光明,当那轮皎洁明月复出云层之时,那夜行人快似飘风的身子,早已自阁檐上潜身而下,身形再闪,已然置身在一片紫藤花架附近。 月光之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披在脑后闪着金光的长发,蓬乱地滋生着,活像是一只人形的大狮子。 透过那一丛紫藤花的疏叶,正面看,这个人约有六尺四五的身材,猿臂蜂腰,目光炯炯如电,只是那前后散披的长发太长了,难以窥出他掩藏在狮发之内的庐山真面目。 略一窥伺之后,他身子再次腾空而起,这一次看起来,似乎更快更疾,只一闪,已然来到了那月亮门前。 侍立在门侧左右的两名卫士,几乎是同时发现了他,吓得大惊失色,双双探手拔刀,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狮头怪人碎然出手,疾同电光石火,只见他双掌同时探出,叉开十指,只一掌,正正击在了两名卫士的面门之上,二卫士连半声也未曾哼出来,侧身就倒,可是不及倒下,都为狮头客箕开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下盘,他轻舒铁腕,己把二人拖向暗处,平平整整地摆倒在地。 那两名卫士被他铁掌巨力一击之下,早已震裂了脑骨,死于非命。 狮头怪客不过是探手的功夫,已然连毙二命,他也不多作停留,第二次拔起了身子。 像是长烟升空般的,已然拔升在一棵柏树的顶梢。 那柏树顶尖儿微微向下一弯,随即向空弹起,借着这一弹之力,他那巨大的身子第三次腾起来,却直向着蒲松明睡卧的寝室窗前落下来。 两名带刀的卫士,乍然警觉,低叱了一声,同时亮刀而出。 可是只同先前一般模样,狮头怪客下来的势子是那么的快,两口屠刀才递出了一半,却见那怪客伸出的一双铁腕,像是两条扭曲不已的大蛇似的,已然避过了刀锋,骄指如电只一点。 两名持刀的卫士只觉得胸前一麻,顿时僵立当场,动弹不得! 狮头怪人身子再也不多停留,随着他抖出的一口长剑,窗上的轻纱霍地裂破开一条长缝,那怪人连人带剑已然闯了进去! 寝房内,蒲大人侧身在床,仍然是先时的睡姿,在两盏高脚灯的映照之下,他全身覆盖着绣有龙飞凤舞的锦缎大被,但见其头上微现花白的发髻! 狮头怪人冷笑一声,道:“蒲松明,你的死期到了!快快醒来!” 床上的蒲松明显然没有动静,狮头客身形一闪,已到了床前,左手一伸,猝然揭开了那张龙凤缎被! 就在揭开被子的同时,床上那人,伸腿挺身,好一招“鲤鱼打挺”,已然跃身而起。 随着一声沙哑的狂笑,这人大声地叱道:“好小子,得陇望蜀,打!” “打!”字一出口,“哧——哧——”两股疾劲的风力,带着两根长近半尺,漆黑如墨钉状的玩艺儿,直向着狮头客面门、前胸,同时射到! 狮头客猝惊之下,心知自己一时大意,中了对方诱敌之计,不禁大怒,长剑疾出,直向着飞来一双暗器之上磕去。 在他想像之中,不过是寻常的丧门钉之类的玩艺儿。 谁知那暗器甫一与剑锋交接之下,才忽然发觉出来,有异于一般。 剑锋过处,那两枚钉状暗器,迎刃而折为两截,敢情非是金属所铸,像是木质的东西,随着狮头客的剑锋斩击之势,那斩断的小截暗器,蓦地跳射而起,只一闪,已临身前。 脚头客暗惊之下,只觉得尖风透衣而至,他猛可里提骨收肌,只是却来不及了。 带着尖锐的疾风,那四截断钉之一破衣而过,紧紧地擦着狮头客大腿皮面划过去,同时,那伪装蒲松明的怪老人木天雨,发出了一阵怪笑声,乍然由手中抖出了一根寒光刺目的“十三节亮银鞭”,满头带脸哗啦啦地挥打而下。 狮头怪客,仿佛觉出左腿上微微一麻,并不曾感觉到任何痛苦,敌招紧迫,他翻身倒仰,在木天雨的亮银鞭照顾之下,怪蟒也似的反穿而出,哗啦一声,窗框尽碎,整个人已翻了出去。 在一片灯光照射之下,一人飞星般地自空而起,这人手中所持的是一口三尺四寸宽的“烂银刀”,随带着一股刀风,破空直下,“刷!刷!刷!”一连三刀。 三刀像是呵成一气,三片闪光,三??部位,轻飘飘,寒凛凛,名为“雪花三刀”。 来人正是蒲府侍卫头之一的“金头鹰”左飞,这“雪花三刀”正是其极得意的招式,三刀连成一式,看过去严丝合缝,真有“飞毛断羽”之感! 可是,这“雪花三刀”今天施展在来人狮头客身上,可就不像是这么回事了。 眼看着那狮发怪人在刀光环绕之中,身子一阵飞旋,三刀刀刀奇险,却是连对方衣边也不曾沾着一下。 “金头鹰”左飞向外一撤身,口中叱了一声:“射!” 排空而来的是一阵尖锐的风力,夹杂着无数的飞矢,把狮头客跃起的身势硬硬地压了下来。 那狮头客长剑挥动之下,来犯的箭矢,全数斩落。 眼前一片灯光辉煌,在成百的兵戎卫士拥侍之下,正中瑞坐着一个身着紫缎长衣,臃肿年迈的老头儿,正是职掌云南军政大权的布政使蒲松明! 不知何时,方才在室内伪装蒲松明的那个怪老头子“铁手神钉”木天雨,此刻却是一派安然守侍在蒲松明身边,他面带冷笑,一言不发。 狮头怪客霍然转身,才发觉到前后左右,或明或暗,俱都隐藏着持械的卫士。 面对着如此情形,来人倒反而不想走了。 但听得那蒲松明一声断喝道:“金天秋,在本座面前,尚敢放肆,还不丢剑跪下!” 狮头怪客一声朗笑道:“蒲松明,在少爷面前,你少来这一套,少爷要是把这点阵势看在眼里,也就不来现这个眼了!” 第三章 美人恩惠 蒲松明重拍坐椅道:“放肆!” 他身边的“铁手神钉”木天雨冷森森地笑道:“大人不必震怒,看我擒他便是!” 这时,另一名侍卫头子“血手”冯四海,由树顶上“刷!”地掠身而下。 他手中施展一口缅刀,双手挥舞之下,匹练般地向着狮头怪客身上卷去。 可是他身子尚未袭近,却被那狮头怪客左手的一记劈空掌力,震得倒退出五尺以外。 木天雨一声叱道:“你们都退下!” 然后,这老头子带着一脸的冷笑,晃晃悠悠地向着狮头怪客身边走过来。 狮头怪人目睹着矮小的老人,每走一步,身子必晃动一下,而且地面上也必然的会留下了一个足印,正是所谓的“铁鞋步”法,看在别人眼中,尚不足为奇,可是这个狮头怪人却立时感到了震惊,认为来人是一个武林中罕见的对手! 双方距离在八尺左右的时候,木天雨定下了身子,哈哈笑道:“金天秋,你还要与老夫动手?” 狮头怪人冷森森地笑道:“正要请教!” 木天雨狂笑道:“如今你已是瓮中之鳌,只怕再想脱逃也是无力了,何况你已中了老夫的‘天狗钉夕’!” 那狮头怪人闻言显然大吃一惊,一双冷电也似的眸子,透过长发,逼视着木天雨,道:“这么说,你就是出人蛮荒的‘铁手神钉’木天雨了?” 木天雨嘿嘿笑道:“小子,算你还有点眼力……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何必掩饰本来面目,在你临死之前,你还不取下那些狮子毛,也叫大家见见足下你是怎么个模样?” 狮头客一双闪烁的目光,左右打量了一眼,恨声道:“我与老贼不共戴天,你等谁要是横加阻拦,休怪金某手下无情!”言罢厉啸一声,陡地腾身而起,直扑蒲松明坐处。 他起身之势极快,可是那木天雨显然也料定了他有此一着,长臂翻处,“亮银鞭”刷啦啦一阵疾响,随着他那矮小的身子,同时蹿空而起。 “叮!当!”两声脆响,两条人影霍地又向两下分了开来! 那狮头怪客足方沾地,却又似蜻蜓点水一般地,第二次掠身而起,这一次由于和蒲松明距离较近之故,他的起势又快又猛,快到令人甚难看清,他是如何一种身法,夹带着一阵疾劲的风声,活似一只展翅的鹏鸟,呼噜噜衣衫飘风声中,直向蒲松明当头而下。 现场全体侍卫大惊,众声喧哗中,但闻得一人叱道:“射!”刷刷一排箭矢,穿空而起。 “血手”冯四海,“金头鹰”左飞,几乎是同一个式子,双双左右两方纵身而起。 左飞手中的“烂银刀”,和冯四海所施展的一口“缅刀”,分左右同时打下,狮头客霍地一声厉啸,长剑旋回着向外一展,同时左腕指尖一场,一剑一掌硬生生的把一双强敌双双自空打落而下。 像是疾转着的风圈,他已落下身来。 面对着的蒲松明倏地自位上站起,吓得面无人色,狮头客猛地一上步,掌中剑“白蛇吐信”分心就扎。 蒲松明自忖必死,惨叫了一声,仰身就倒,猛可里,一个矮小的人影,风也似的飘了过来。 这人只一伸手,已然捏住了狮头客手中所持的长剑剑尖,随着他右手的“亮银鞭”向后一抖,已然缠圈在蒲松明的水桶粗腰之上,蓦地向后一抖,蒲松明杀猪般地一声怪叫,已被甩出了丈许以外。 “血手”冯四海迎上去,伸手接住,再也不敢停留,一路疾飞猛纵而去。 狮头客乍惊之下,才发觉出面前那个矮小老人,仍然是木天雨。 木天雨此时捏住了他手中的剑尖,冷森森地笑道:“金天秋,你绝难逃过老夫掌握.还是丢剑认输吧!” 狮头客一瞪虎目,蓦地自丹田之内,提出了一股真力,可是那股真力尚未能贯注,只觉出一阵头昏目眩,足下不住一个跄踉。 木天雨就势松开了手,他胸有成竹地眯缝着一对小眼,频频冷笑道:“你此刻身上毒伤己自发作,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 狮头客此刻试提真力之下,才知他所言果真不假,可是就如此的束手就擒,他却是不甘心的。 随着跟跄的步履,他陡然大喝了一声,用尽全身之力,霍地把身子提纵了起来,只听见“哗啦!”一阵瓦碎之声,他身子已经落在了高耸的瓦檐之上。 木天雨想不到对方在毒伤发作之下,仍然有此功力,禁不住愣了一下,当他想到扑身追赶之时,狮头客已然第二次纵身而出。 显然地,他身子已不如先前那么灵活了。 在哗啦连坠的碎瓦声中,狮头客已然扑上了东面的大院墙,这时那武功较高的“金头鹰”左飞和“血手”冯四海,奉命保卫蒲松明,早已深人内宅,现场所余,除了木天雨以外,都是些庸碌之辈,那里能够抵挡得住狮头客如此威猛的攻势。 立在院墙上的一队亲兵,还不及拔刀搭箭,狮头客身子如同火星损落一般,已然自空而坠。 在一声凌厉狂啸之中,只见他剑掌齐施,血光数现,已然有两三名卫士翻下墙沿。 遂见他整个身子向后蓦地一仰,双足就势一踹墙头,施了一招“金鲤倒穿波”,“哧——”一声,已然失身于黝黑的夜空之中。 这一连几个式子,连贯地施展出来,简直是疾快得难以令人想像! 随着人声的大片喧哗,“铁手神钉”木天雨已如同穿林的燕子一般,刷!一声掠上了墙头。 他面上现出一种难以克制的怒容,本来是一件十拿九稳的事情,想不到由于他的一时粗心大意,竟然会坐令对方逃出了掌握之中。 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以及墙外不远的大片松林,木天雨恨恨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大队兵勇拥到,灯光照耀之中,已有人拾梯爬上了院墙。一名哨官望着木天雨,道:“都头,我们赶下去吧!” 木天雨冷笑道:“凭你们……哼!” 一排箭矢,漫无目标地发射了出去,像是射人了汪洋的大海,那里没有丝毫的反应。 “铁手神钉”木天雨摆摆手道:“不用再射了,白糟蹋箭,有个屁用!” 望着沉沉的夜空,这位身怀绝技的怪老头子,喃喃自语道:“……不过此人中了我的‘天狗钉’却是事实……那怕是伤了一点,要想逃命,却也是万难不易了……” 随后,他转脸望向那名哨长道:“明天天一亮,多带些人,到树林子里去搜,看看这人的尸体在不在里面?”说罢,愤愤地纵下了墙头。 此时此刻,在浓密茂盛的树林子里,那披戴着狮发的刺客金天秋,正自漫无目的地狂奔着。 他足下迈着凌乱踉跄的步子,显示出他身上所中的毒物,发作得愈加厉害了。 这一阵长时的奔跑,足足有个把时辰…… 在毒伤之下,仍然能有如此体力支持,如此脚程,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一线黎明前的曙光,穿枝直下。 狮头客却在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 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摘下了头上所披戴的狮子长发,现出了这个人原有的本来面目,只见剑也似的长眉,星星也似的俊目,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少年。 如果再仔细地看看,回味一下,就不难想像出,这个人原来就是当初送交人头木匣的那个青衣少年,两个人原本就是一个人的化身! 这时,他显现出一种极度的疲劳,通体上下,早已为汗水所湿透,当曙光缓缓地移过时,他面上所现出的颜色,是一种近于死亡的青白色…… 由此望向林外,不过是一箭的射程,而且,金天秋内心所期盼的也是希望到达林外,可是只这一点点的愿望,却难以达到! 他在散满了枯叶的地面上,用力地爬……可是最终再次的又倒下去,这一次真正的是不能动了。 少女梁尚洁,是这附近出了名的美人儿,今天,她穿着一袭紫色的长裙,小蛮腰扎得紧紧的,看上去似乎更显得标致了。 每天,天刚亮的时候,她都会由对面的“五凤楼”走出来,米到树林子里,练上一趟剑,然后再回去,帮着哥哥梁一波和小伙计“铁头儿三”,照顾着把店开开,这里所卖的是出了名的好酒——“美人醉”,其实,凡是来此吃酒的客人,只要能够望上梁姑娘一眼的,不用喝酒,也就够暗自销魂和陶醉了。 在林子里勉强地走了一趟剑,不知怎么,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懒散。 插剑回鞘,她微策着一双杏眼,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五凤楼”的五面酒旗子,在晨风里猎猎地飞舞着,那长长如带的一弯溪水,无日夜不在淙淙有声地流着。 兄妹二人本不是干这行的,为了某种原因跑到了这里,却糊里糊涂的又开了这么一家酒楼,其实,谁又指望着这一行吃饭呢?在这种荒郊野地,一天也来不了十个八个客人,生意自然是谈不上什么兴隆了。 看着东方的那轮红日……远处的山……蔚蓝的天!一刹时,她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尽管说兄妹二人,都有一身自负的武功,可是跳出武功之外,人生似乎还应该有许多别的东西! 而此刻,梁尚洁不由暗自忖思着:“我又在追求些什么呢?” 低着头,迈动着无力的步子,脚下是一双深色蓝布的双面弓鞋,还是娘在世时,亲手缝制的,儿时的记忆,昔日的亲情,历历由眼前掠过……曾几何时,这些温馨的往事,只能凭着回忆,平添几许惆怅罢了。 梁尚洁抬起一只纤纤细手,拭去了眼眶的泪痕……忽然,她定下了步子,意外地看见了什么! 就在她身前不远,她看见了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像是死了一样的,直挺挺地躺着。 梁尚洁缓缓地走过去,低下头细细地打量着。 这个人好像还没有咽气,在她低头看望之时,却张开了眸子,他那含有强烈求助的目光,只是对着她深深地一瞥,却又闭上了,在他脸上染着泥沙,身上也都是,不胜狼狈! 梁尚洁吃惊地道:“你这个人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倒在树林子里?” 那人再次地睁开眸子,像是施出了全身的力量,抬起了一只手,指向腿步,挣扎着吐出了一个“毒!”字,一下子就昏死过去。 梁尚洁吓了一跳,这个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自己既然撞见了这种事,却怎能见死不救? 当下,匆匆弯下身子,果然发现那人左面大腿,染有一片血渍,像是还臃肿着。 梁尚洁想了想,却也顾不得避什么嫌疑,当下伸出双手,把这个人抱起来,只觉得这人好高好重……更令她惊异的是,在他背后还背着一个紫蛟皮制成的长剑剑鞘,只是其内的宝剑,却不知抛落何处去了。 梁尚洁吃力地抱持着他,步出林外,一眼看见“铁头三”正由“五凤楼”内推门而出,这小子脑门上,贴着巴掌大小的一块膏药,挺高的个子,生就一副憨相。 梁尚洁高声唤道:“铁头三快过来!” 铁头三一回头,马上跑过来,气吁喘喘地道:“小姐,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梁尚洁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被毒蛇咬了,你快抱他进去!” 铁头三接抱过来,结巴地道:“毒……蛇?咬……在哪里啦?” 进了“五凤楼”,铁头三一个劲抱着这个人进入到后面梁尚洁的房子里,用力地把他放在了床上。 梁尚洁随后进来,见状正想说什么,可是救人心急,也就未加阻止。 她急切地关照铁头三道:“你快去煮一大锅热水,另外把我哥哥摘的草药,用咱们家美人醉熱上一碗。我看这人伤很重,晚了可来不及了!” 铁头三道:“少爷呢?” 梁尚洁道:“还没回来。” 说时双手一分,用力撕开了那人负伤腿的裤管,现出了染有血渍的伤处。 只见伤处,显著地插着半截黑色的钉样的东西,梁尚洁一惊道:“哎呀……原来他是中了暗器!我还当是被蛇咬了呢,你快去吧!这里有我呢!” 铁头三答应了一声,赶忙跑开。 梁尚洁伸手在这人胸前摸了摸,还有点热气,当下骄指在对方“心坎”“灵台”“志堂”“气海”等多处穴道上各点了一指,这人显然地颤抖了一下,鼻中似乎哼出了声音。 梁尚洁附在他耳边道:“你听着,你受了很重的毒伤,我在为你医治,是我父亲传下的老法子,可不见得一定有效,你愿意一试么?” 这人仿佛自遥远的西天,拉回了游魂一线,他鼻翅张动,经过了一阵疾剧的呼息之后,才勉强地张开了一线目光。 梁尚洁顺手拿过了手巾,为他擦了一把,擦去了他脸上的汗珠,和那些污染的泥沙。 出乎意料之外,所现出的竟是一张极为英俊的少年面容,梁尚洁微微呆了一下,不知怎么,反倒觉出不大自在了,她的脸红了一下,却又附在对方耳边,照前样的又说了一遍。 少年这一次似乎是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却又陷于昏迷沉睡之中。 梁尚洁再看他伤处,已呈现出一片黑紫之色,分明所中毒伤,极为剧烈,偏偏哥哥梁一波这时外出,少了一个得力的帮手。 她知道如果毒性剧烈,那是丝毫也耽误不得的,眼前这个人,本来是不应该使她如此过份的关怀,可是却也说不上来,她为什么会这么独独对他垂青?这时铁头三把应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梁尚洁要他把这少年扶得坐起,然后亲自为他灌下了一杯药酒,酒性借药力一引,立时发作起来。 眼看着这负伤的少年,刹时之间周身火热,遍体汗下,却只是紧闭双目,口中发出连串的呻吟之声。 铁三头怔道:“小姐,我看这个人是没救的了。”梁尚洁道:“不一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来,你扶住他。” 铁头三用力地扶起了这人身子,梁尚洁轻叹一声道:“我看他中毒太深.这药力只怕不及!” 铁头三道:“那可怎么办?” 梁尚洁忽然弯曲身子,张开樱唇,吮住了那人的伤处用力的吮吸着毒血,吐向盆中,一连数十口,直把铁头三看得目瞪口呆。 那少年伤处,本是血色黑紫,数十口之后,才慢慢地转为鲜红。 梁尚洁取药酒漱了口,再看那少年,已然沉沉入睡,看着他那一张涨得通红的俊脸,由不住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一时粉脸上泛出了两朵红云。 铁头三结结巴巴地道:“小姐,你这是干什么?……为一个野小子犯得……着么?” 梁尚洁道:“怎么犯不着?这个人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少讨厌!” 铁头三伸了一下脖子,道:“我也没有说什么呀,得了,小姐你去歇息一会儿吧,这家伙有我来看着。” 梁尚洁道:“你去照顾生意吧,这里有我。” 铁头三怔笑道:“这倒是希罕,小姐你……”梁尚洁跺脚道:“少讨厌,还是走你的!” 铁头三还是真怕这位姑娘生气,当下一翻白眼道:“好……好……走走……” 说着整理了一下东西,向外步出。梁尚洁道:“还有,过一会后他醒了肚子一定很饿,你给准备一碗面!”铁头三点点头说:“行!” 梁尚洁道:“把西面那间屋子拾掇出来,让他等会好歇养。” 铁头三征道:“怎么,小姐你还要留人家住下呀?” 梁尚洁面色一红道:“你知道人家伤要多久才好呀!叫你做你就做,少啰嗦!” 铁头三回过头,直皱眉,梁尚洁道:“要是有什么人来打听这个人的信息,你就说不知道,对外人也不要提起来,知道吧?” 铁头三说:“知道啦……从我铁头三嘴里,别想露一个字儿!” 他走了之后,梁尚洁又找出了一丸丹药,为负伤的少年服下,却发现那少年一身衣服脏透了,她就找出一套哥哥的衣服,比了比,和他大小还合适,正想为他换上,可是却又觉出不大好,人家是个男人,自己一个姑娘家那能动手剥人家的衣服呀! 想了想,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又把他身子轻轻放下。 无意之间,却发现那少年随身还带有一个皮袋子,其内胀鼓鼓的,也不知装些什么,试着用手摸摸,里面软软的…… 她一时好奇,忍不住轻轻打开一条缝,伸手进入袋内摸了一下,吓了一跳,再看,原来是一个金黄色的乱发,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第四章 捕风捉影 这时那少年鼻中发出了一声低吟,转了个身子,梁尚洁赶忙走过去,少年蓦地张开了眸子,显然是吃了一惊。 梁尚洁微笑道:“这位朋友,你放心,你身上的毒伤已经好了八成,再歇儿天就可以下地了!” 少年一双疑惑的眼睛,在室内转了一周,最后才注定在梁尚洁脸上。 他好像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向着梁尚洁点点头,开口道:“谢谢姑娘……的搭救。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梁尚洁道:“这是花石岭,还没有请教相公你贵姓大名?” 少年微微怔了一下,说道:“我姓铁,铁傲霜!小姐芳名是……?” 梁尚洁一笑道:“我姓梁,叫梁尚洁,我哥哥叫梁一波,我们兄妹在这里开了一个酒坊,也卖酒,叫‘五凤楼’,除了还有一个伙计之外,没有什么外人。” 铁傲箱点头道:“原来是梁小姐……令兄也在么?” 梁尚洁道:“他去镇上办货去了,大概一会儿也就该回来了。” 说时房门推开,铁头三端着碗面,笑嘻嘻地走进来,道:“我算着时间是该醒来了,来,趁热吃吧!” 少年铁傲霜看着梁尚洁道:“这位是……?” 铁头三嘻嘻一笑道:“跑堂兼打杂,外号铁头三……” 搁下了面碗,向着铁傲霜笑道:“姓赵叫赵熊的便是!” 梁尚洁被他逗得笑了,当时笑道:“你少贫嘴,当着铁相公也不怕人家笑话你。” 铁傲霜在枕上点头道:“岂敢见笑!” 赵熊走过去看了看铁傲霜的脸,惊异道:“真怪,好得这么快!” 说时又看了梁尚洁一眼,笑向铁傲霜道:“铁相公,你这条命可是我们小姐救的,你看看……” 回身一指那盆血,道:“这都是我们小姐一口一口用嘴吸出来的……” 梁尚洁禁不住脸上一红,嗔道:“你少说几句行不行!去干你的活儿吧!” 铁头三道:“我也没瞎话,句句是实话!” 却见那床上的少年铁傲霜,闻言之后,脸上现出一种深刻的感激之意,他只是把一双明朗的眼,注定在梁尚洁身上,嘴里却不曾说出一句感谢的话来。这种眼光,倒使得梁尚洁不大好意思了。 她一向是大方惯了,而且不拘言笑,可是这一刹间,面对着这个铁傲霜的目光,却显得有点害羞,由不得脸也红了,偷眼一漂,却见对方那两道目光,仍然未离开自己,她的脸就更红了。 当下,窘笑了笑道:“铁相公,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到前面看看去。” 铁傲霜像是忽然警觉,移开了眸子,轻叹一声道:“梁姑娘,你对我的救命大恩,我永存腑肺,今生没齿不忘!” 听了这几句话,梁尚洁却由不住回过头来,那是一种发自少女内心的喜悦,带着三分羞涩、七分爱怜,向着铁傲霜,甜甜的一笑,跑出门外。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梁一波自外面回来,他带回消息说,由布政使衙门颁布下一道严令,各州县府画图悬金缉拿杀人凶犯狮头怪人“金天秋”。 对于金天秋这个名字,他们并不熟悉,可是“狮头怪人”他们却是倾慕已久了。 其实不止他们兄妹,在整个滇中地方,提到“狮头大侠”这个人来,简直是无人不知,而事实上,他们对于这个著名的传说中的奇人侠士,却是知道得那么少,直到布政使衙门颁出了告示,他们才知道这个心仪已久的侠士,大名叫做金天秋。 当然,民间对于这项反应是冷淡的。 梁一波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妹妹,兄妹二人不胜惊异之至,消息透露出,布政使的长子蒲方,在其父六十大庆的当晚,被狮头怪客取了首级,而后那狮头怪客遂又以其子的人头,权充寿礼,与布政使蒲松明上寿,这真是骇人听闻的事。 布政使蒲松明官声一直不好,大家对于这件事喜多于悲。 尤其是他那个长子蒲方,在昆阳州官任内,无恶不做,百姓恨恶之情,不足言表,现在听到这件事,无不颔首称快。 梁一波心情极为愉快地把这项消息带回来,而且特别关照铁头三弄了两样菜,把自酿的“美人醉”开了一坛,以示庆祝之意。 从外表上看过去,他约有二十四五的年岁,浓眉大眼身材硕长,深邃的目光中,有机智与深沉,完全不像一般年轻人的轻浮与不安。 今天,他显得愉快极了,满满的干了一杯,看着梁尚洁笑逐开颜道:“蒲松明素日欺压百姓,今天想不到会有此一场,真正是大快人心了!” 梁尚洁道:“这也是他为官不义的报应!” 梁一波道:“现在外面风雨满城,到处都是官人,要捉拿狮头大侠,他们哪里有这个本领?” 说到此,由不住又皱一下眉头,道:“不过,据说那狮头大侠离开蒲家之时,却是受了重伤。” 梁尚洁一怔道:“要不要紧?” 梁一波道:“这就不知道了,现在官人正在挨户搜查,大概也快来到我们这里了!” 梁尚洁忽然想起一事,道:“啊!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刚才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铁头三救了一个人!” 铁头三在一边笑道:“好说,全是小姐的功劳,我不过在一边打杂罢了!” 梁一波道:“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在哪里?” 梁尚洁道:“姓铁,受了毒伤……不过现在已经不碍事了,我把他暂时留在客房里。” 梁一波想想,面现惊喜道:“莫非他就是狮头大侠?” 梁尚洁和铁头三,俱都一愣。梁尚洁遂笑道:“不会吧,你不是说过狮头大侠姓金吗,人家是姓铁!” 梁一波站起来,略觉失望,道:“走,我去瞧瞧他去!” 一行人来到了铁傲霜所居住的客房门前,梁一波放轻了脚步,梁尚洁要叩门,梁一波向她摇摇手,然后悄悄推开房门。 房门才开,冒出了一股剧烈的浓烟,烟中渗合着硫磺气息。 三人大吃一惊,却闻得铁傲霜的声音道:“来人可是主人兄妹么?” 梁尚洁道:“铁兄你在哪里?……我哥哥来看你了!” 铁傲霜笑道:“太不敢当了!” 浓烟之中,探出他的身子,望着梁一波道:“贤兄妹对我恩重如山,何劳再来探望?” 梁一波道:“方才返家后,才知壮士受伤之事,特来看望……” 铁傲霜道:“如非令妹打救,此刻早己没有命了……” 梁一波道:“壮士燃点硫磺……可是在去体内余毒么?” 烟雾中的铁傲霜一笑道:“梁兄高见!” 说时,推开了一扇窗,室内的浓烟遂即向外消散,铁头三早熏得受不了,一个劲的咳嗽,赶忙跑到窗前,作了几个深呼吸,一面回头道:“铁相公,你是干什么呀?简直熏死人啦!” 梁尚洁道:“你知道什么,铁相公是内行,这叫做‘磺烟去九毒’……” 铁傲霜闻言冷冷地道:“姑娘只说对了一半,其实我是用来遮人眼目罢了!” 黄烟渐次地散开,铁傲霜此刻靠在一张竹椅坐了下来,由他神色上看过去,他比之方才复元多了,可是还显得很虚弱。 看着梁氏兄妹,他叹息了一声,道:“那个害我的仇家十分厉害,并且擅于晶球透视之法,我不得不略加防范!” 梁一波上前激动地说道:“莫非你就是狮头大侠……?” 铁傲霜摇摇头道:“我不是的……狮头怪客岂像我如此不济?” 梁尚洁一笑道:“我哥哥这个人就会瞎疑心,因为外面传说狮头大侠负伤潜逃,铁兄你正好在这里,所以他以为……” 铁傲霜冷冷一笑道:“这件事太凑巧了,蒲松明多行不义,早晚必定不得善终,而且……” 他咬了一下牙,恨恨地道:“他多半会命送在那狮头怪人手里……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梁一波叹道:“愚兄妹自来滇中后,多次听说过狮头大侠的种种义行传说,衷心钦慕之极,只恨无机会识荆,但愿皇天佑他,得报大仇才好!” 铁傲霜苦苦一笑道:“那狮头客果真未死,听到了梁兄这番话,也足可鼓舞安慰了。” 梁一波道:“铁兄你真会说笑话!” 梁尚洁道:“铁兄的身体尚未复元,哥哥我们走吧!” 铁傲霜一笑道:“不忙!” 他眸子在梁氏兄妹的身上一转,徐徐地道:“贤兄妹举止高华,绝非市侩中人,花石岭想必暂居之地……莫非在此有什么未了之事?” 二人闻言微微一变,梁尚洁正要开口,梁一波却抢先笑道:“铁兄神目,明察人微,愚兄妹本非操此贱业之人,只是家门发生变故,家资耗尽,辗转流离才来到这里,倒也没有什么未了之事,只不过是静居糊口罢了!” 铁傲霜微微一笑,便也再不多说。 梁一波遂向其妹说道:“铁兄大伤初愈,我们告辞吧!”遂又向铁傲霜道:“外面查访那位狮头大侠很紧,家家户户搜查,铁兄静居无事,最好不要外出,以免生些不必要的误会。” 铁傲霜道:“多谢关照!” 梁一波道:“弟处尚留有些化毒的余药,乃先祖早年所留传,等一会我送过来,铁兄日服三次,定必会加速康复!” 铁傲霜道:“贤兄妹真乃义人也,大恩不言谢,只待留让异日再图报答了。” 梁一波笑道:“铁兄这么说,实在置愚兄妹于无地了,请善自珍重吧!” 说罢,二人告辞出屋,谁知方一转身,却见一名官差带领着五名衙役迎面走来。 铁头三赶上几步,道:“喂……你们怎么走进来了?干什么的?” 好凶差官,瘦削一张脸,歪戴着帽子,一脸盛怒不屑状,闻言瞪眼道:“干什么?搜人来的!” 说罢扬了一下手上所持的公文,大声喝道:“搜!” 五名差役立时散开,向各屋奔去,梁尚洁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拦在铁傲霜门前,表面上作出笑脸,道:“怪事,我们这里也没有窝藏犯人,搜个什么劲儿呀!” 那差官本是一脸盛怒,却忽然变成了一副笑容,摇晃着身子走过来道:“大姑娘,你哪里知道,这两天上面命令,要查那个狮头怪人,我们奉令挨户搜查,实在是不得已……嘻嘻!” 梁尚洁道:“我们家没有犯人!” 那差官上下打量着她,神色迷迷的样子,道:“大姑娘你十几岁了?怎么说话这么重呀?” 梁尚洁蛾眉一竖,正想发作,梁一波却摇摇头道:“你们查完了没有?” 那差官斜眼冷笑道:“急什么呢,查完了自然会走路!” 第五章 千里户庭 “狮头怪侠”金天秋没有死的消息,终于使得布政使蒲松明知道了。 “血手”冯四海经过“铁手神钉”木天雨的急救之后,终于保住了一条活命。 子夜—— 蒲松明慌慌惊惊地来到了木天雨所居的西厢客房——冬暖阁! “铁手神钉”木天雨显然也在为这件事懊恼十分,恭敬地接待蒲松明入内坐定之后,不容他多说,蒲松明已长叹了一声。 他气急败坏地道:“木都头,这件事如何是好?本座的身家性命,可全都在你的手上了!” 木天雨森森一笑道:“大人不必惊吓,只要有我木天雨在府一日,绝不能使大人少有损伤!” 蒲松明面色少缓,却又叹息道:“话虽如此,可是此人不除,本座食宿难安,木都头,你要想个法子,至于用人方面,多少都可以,不必顾虑!” 木天雨摇摇头道:“大人这话就说错了。金天秋这个人的武功,大人你也亲眼看见过,寻常兵勇,岂能近他身侧?倚仗人多势众,对于这类武林奇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蒲松明一呆,道:“冯侍卫不是说,他是藏身在一个小酒馆么?” 木天雨冷哼一声道:“事情真像未明了之前,不应打草惊蛇,一个不慎再想擒他可就万难了!” 现在的情形是,木天雨怎么说都好,蒲松明除了照办之外,是一点主意也没有. 听了木天雨的话,蒲松明怅然点点头道:“话是不错,不过……” 木天雨由位子上站起身来,面现冷笑道:“卑职早年在苗荒时,得遇异人,曾传授过一种叫‘千里户庭盘景搜神大法’,以之探查敌踪,每有奇效,此番,姑且施展出来,查一查那金小辈到底在何处安身便是!” 蒲松明大喜道:“都头原来还有此神术,何不早日施展,快快施展出来,容本座一开眼界。” 木天雨乃步向一角,扯开布帘,其内现出一个神案,其上设有一杯二盏,另有一面黄光闪烁的大铜盆,其内盛有半盆清水。 木天雨点着了两盏红烛,端坐正中,双手在盆面上缓缓抚摸着,转脸对蒲松明道:“大人留神,卑职现丑了!” 忽然咬破舌尖,“噗!”地喷出一口血雨,那口喷出的血雨,似同一层濛濛的红雾,慢慢地向盆中散落…… 蓦地,奇景产生了。 在红雾渐次地消散之中,水面上泛起了一片波纹,慢慢的现出了一幢草舍的影子。 木天雨“噗!”地又喷出了一口血雨,那盆中影像立时显得十分清晰,可以清楚地看见那草舍高高的酒旗,和横着的一方大匾,甚至于匾上的三个大字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五凤楼”三个大字! 蒲松明吃惊道:“五凤楼?” 木天雨两只手不停地晃动着那只铜盆,景像却又变了,一个粗眉大眼的汉子,正在抹桌子,而是酒保模样。 影像再变,又现出一男一女两个少年,蒲松明一惊道:“这又是谁?” 木天雨摇头道:“不是金天秋!”说罢又喷出了一口血雨,红光一现,顿时现出一间静室,水面上清楚地映出了一个魁梧男人的背影。 木天雨冷冷道:“这就是,他果然没有死!” 蒲松明却急道:“怎么看不见他的脸?” 说也奇怪,那影像所显现出的男人,始终是背向着这一面,并不转过身来。 木天雨一愣,冷冷地道:“好狡猾的东西,这小鬼内功精湛,必然已经觉察!” 说时,双手急剧地把盆子转换了一个方向。 眼看着那人就要现出正面的形像,却见他随手抛落下一个球状的东西,那物件落地之后,立时冒出了大股的白烟,刹时之间弥漫全室。 此时那盆景之中,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白烟,休说是人了,就连那间房子也休想再能看见! 木天雨恨恨错齿出声,连连道:“好个小辈!好个小辈!” 他双手用力地转动着铜盆,一连掉换了几个方向,仍然未能改变现有的情形,水面上所能看见的,仍是一片白烟,木天雨恨恨地推盆离开。 蒲松明道:“这是怎么回事?” 木天雨狞笑道:“金天秋必是藏在那五凤楼酒馆之内,是无可疑,他已发觉出我在施展盆景搜神大法,是以才用硫磺烟雾弹,扰乱了观察的能力,这个小辈,果然是不可轻视!” 蒲松明怔道:“既然如此,何不多带些人去,一举除歼?” 木天雨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方才盆景中所现的男女二人,以卑职看来,也不是易与之辈,如是和那金天秋朋比为奸,只怕还不易收拾,此事先不必急于一时.容卑职打探清楚之后,再下手不迟!” 蒲松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道:“也只好这样了,不过这段日子里,我心慌得很,那里也不敢去,夜夜睡不着,如何是好?” 木天雨一笑道:“大人也不必如此,卑职已传书给云贵道上的几位朋友,大概这两三天就到了,这些人皆是武林中一流的高手,有他们就近保护大人,谅那金天秋天胆也不敢冒犯!” 蒲松明大喜道:“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话才至此,就见一名内侍步人道:“大人……” 蒲松明怔道:“什么事?” 那内侍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蒲松明看得有气,怒声道:“到底是什么事?木都头也不是外人,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那名侍卫面红耳赤地道:“是……春姨娘有话关照小的说……” 蒲松明立时意会,站起来道:“不要说了,我知道……” 遂向木天雨道:“这件事木都头你偏劳了!” 木天雨起身道:“大人放心!” 蒲松明这才兴致勃勃地同着那名内侍,步出了“冬暖阁”,出门之后,那名内侍匆匆跟上来。 蒲松明眉挑目喜地道:“春姨怎么说?” 那内侍谄媚地道:“回大人话,春姨娘说那个叫徐宛容的姑娘,已经到手了……” 蒲松明内心大喜,表面却作出一副威严,瞪眼叱道:“混蛋!什么到手不到手?徐姑娘是自愿来服侍我的,又不是我……” 顿了顿,挥手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内侍,满心以为这是件好差事,却没想到,反碰了一鼻子灰,当下好不悻然,恭应了一声,退身而去。 这时,由花荫甬道里,跑来一个花不溜香的丫鬟,一直跑近蒲松明身边,气吁吁地道:“春姨娘请大人过去!” 蒲松明脸上弥漫着色情,嘻嘻笑道:“她从了么?” 那丫鬟有几分害羞地说:“不知道……春姨娘正在劝她喝酒,这一会,她倒是不哭了。” 蒲松明伸出一只手,在那丫鬟脸蛋上扭了一把,色迷迷地笑道:“有什么好哭的?跟着老爷我什么日子不好过?是不是……” 大笑了几声,遂同着那丫鬟直向后宅步进。 ×      ×      × 紫藤花架下,露出了红门一扇。 这是蒲大人另一个爱妾“春风”的住处,蒲松明附庸风雅地署名“爱春轩”,意思大有爱怜之意! “春风”本是个堂子里的姑娘,被蒲大人一眼瞧上,娶回来作了第九房姨太太,不想七、八两个姨儿,夺宠得厉害,在她们两个联合的攻势之下,不久这个“春姨娘”可就落了下风,渐渐的也就失宠了。为了报仇,她乃得出奇兵制胜! 从前,春风还没有下堂子以前,有个远房的表妹,叫做徐宛容,人长得花样的娇,美极了。 现在,春风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乃想到了她,要借她这个表妹,来代自己夺宠报仇,可是这位徐姑娘,人虽是很随和,秉性却很坚贞,一任春风说破了嘴,她也不答应作蒲松明的妾侍。 于是,春风乃定下了计,邀请徐宛容到府里来,借描花样子为名,留她住了下来,同时,她请来了蒲大老爷,暗中品色。 蒲松明色中饿鬼,一看之下,惊为天人。 这几天,为了“狮头大侠”的事,弄得他六神无主,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进,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本来是千种愁丝,万般无奈,哪里还禁得住徐宛容这般美色当前,顿时色令神销,为之倾倒! 于是……才又生出了此刻的“酒醉美人”毒计。 徐宛容不胜酒力地卧倒在春风的香榻之上,她秀发披散,面现桃红,依稀的感觉出来自己是醉倒了,只是脑中是昏沉沉的,身上又是软绵绵的,连坐起的力量都没有。 看着表姐,她那明眸的醉眼,仿佛是求助的,她已经发觉出,某种不幸,可能要面临到自己头上来了…… 只是春风哪里能够体会出宛容的心意,含着狡黠的笑脸,她弯下身子,对宛容说:“妹子,你大喜啦!等一下蒲大人就来了,明天你可就是蒲大人的第十三个姨太太了,那时候呀,你也就不会再恨我了!” 徐宛容用力地摇着头,她想表示自己的反感,只是却说不出一句话,终于,眸子里淌出了两行热泪。 春风一撇嘴道:“哟!今天你大喜,可不兴哭呀!快别这样了,要是给蒲大人看见了,可是不好!”说着掏出小手绢来,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 室外传来了快速的足步声,春风知道是那口子来啦,她匆匆迎到门外。 蒲松明一见面,笑得嘴都合不拢,压低了嗓子说:“怎么样?人在……” 春风指了指里面,蒲松明一头就想向里面钻,却被春风一把抓住,媚声哼道:“可没这么好的事,人家正是黄花闺女,那能就这么让你糟塌了。” 蒲松明怔了一下,遂笑道:“得啦!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从今以后再不理老七老八了,好不好?”春风一撇嘴,撒娇道:“谁跟你吃这个醋呀,我是说,你答应给我的东西,带来了没有?”伸出一只手,道:“拿来!” 蒲松明笑道:“一定,一定,我忘不了的!” 春风摇摇头,冷笑道:“不行,我知道就在你身上,今天你不给我,别打算进这个门,进去我就给你瞎嚷嚷!” 蒲大人叹了口气,恨恨地说:“好!我给,我给,算你厉害!” 像是挺舍不得似的,从身上掏出一个扁银盒子,那里面放着他最喜欢的三块翠玉,他想从里面挑一块给春风,那里想到,春风那么快的身手,一伸手连盒子都给抢了过去。 蒲松明一怔道:“这……” 春风抛了一个媚眼,一拧腰,道:“怎么,舍不得?” 蒲松明咽了口唾沫,挤出一脸的笑,连声道:”不!不!不!” 别瞧他平日八面威风,在女人面前可是一点主意都没有,被春风临场狠狠地敲了这一笔,心里好不心疼! 春风这才笑嘻嘻地收下了盒子,上前一步,悄悄地道:“人家可是一百个不愿意,是我硬给灌醉了,你呀,只好来个霸王硬上弓,生米给她弄成熟饭,以后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啦!” 蒲大人笑道:“高见!高见!” 春风伸出纤??食指,在他的前额上点了一下,媚笑道:“这你也不知是那辈子修来的……好啦!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往后可就瞧你的了。” 她那里扭着水蛇般的纤腰走了,蒲大人这里却色迷心窍,猴急的进了春风睡房。 当空聚集着浓浓的一层密云,忽然亮起了闪电,霹雳雷鸣声中,骤雨像豆子也似的撒落下来。 这一场暴风雨,历时甚久,像是上天有意在掩饰人间的罪恶似的…… 雷声渐歇,雨也小了。 红门微启,那位蒲大人含着满脸的微笑,轻轻的步出室外。 门前早已有个小丫鬟打着伞在守候着。 蒲大人打着伞去了,却再也不理会那房子里传出的断续哭声…… 第六章 失陷铳子 淙淙的流水,日以继夜地流着。那些红的黄的白的……各色的石子,在碧水清波里,交织成一片五彩斑斓。 金天秋弯下身子,掬了一捧清泉,洗擦着浸满了汗水的脸,风由侧面大草原吹过来,呼呼地竟日价响个不停,吹得人耳鼓发疼。 他洗净了手和脸,慢慢地走过去,走近到草原一隅,那里搭着一个纯以兽皮建成的帐篷。 在离开了梁氏兄妹的“五凤楼”酒馆之后,暂时他就栖息在这里,过着野人似的生活。 现在看起来,他满脸虬髯,肤色灼黑,就外貌说确也与野人相差不多。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他的内心也一天天地祈求着。终于,这一天——布政使蒲松明狩猎的日子来到了。 自从他得悉这个消息以来,他已经在这片大草原,足足地守候了将近两个月时间。 现在,进一步的消息证明,蒲松明带领着一帮仆从家将,在今天午后,就要来到这片草原。 据说,草原中藏匿着非常多的老虎,豹子,如果一个有计划的狩猎者,来到了这里,必能有所收获,而不至空手而归! 在辽阔的大草原内放眼看去,秋草蔓生,一望无际。 其间,只有几棵巨大黄果树耸立着,这种树,在川贵滇各省,甚为普遍,树枝茂密,干粗者,十数人不可合抱,枝叶蔓延可达十数丈者,是夏秋季节一般土著最好的纳凉所在。 金天秋选择其中之一,用以藏身,在枝叶茂密处,捱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眼看日落西山,突然间,草原响起了号角! 这声号角,使得金天秋精神为之一振。他分开了眼前的枝叶,寻声前望,看见了远处官道上,黄尘漫天,大群人马,向草原奔驰而来。 草原内,已开始有了惊动。 几只璋子花鹿,争先奔驰,继而犬吠鹰啾,草原四边旌旗飘展,大群的狩猎队伍来了。 先是一排亲兵小队,快马而至,分开两侧,由边侧向正中围过来,随后数十头猎犬的吠吼声中,八骑快马浪卷而至,金天秋一振腕,呛地一声,抽出了长剑。 他由树上蓦地飘身而下,借着长草,遮住身形,一刹时,他只觉得热血沸腾,双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在八骑快马奔逐队里,他一眼就可认出来,那个居中在遮阳伞下,身着棉衣箭袄,白面虚肿的布政使蒲松明,只见他手弯搭弓,弦引雕翎,“偏坐金鞍调白羽”,倒是一副英雄豪士模样。 金天秋看在眼内,恨人骨髓!他把长剑插于草地里,然后取出随身所带的狮状长发,戴到头上,刹时间,又变成了当初的狮面怪人。 他方自戴好长发,但见蔓草之间一物蠕动,不容他仔细看去,一只黄斑的大牝犬,已然跃身而起,一声不响地直奔着金天秋身上扑来! 金天秋向左一偏,左手轻舒,一下子掐在了那只大猎犬脖颈之上,再向地面上用力一按,那只斑斓的大猎犬四爪一阵刨抓,顿时就闭气而亡。 可是.紧接着一声闷吼,另一只同色的斑斓大犬,箭也似的蹿过来。 在一阵呜呜的低鸣声中,第三只,第四只……同时向着金天秋身上扑过来。 此时此刻,金天秋自然不能再如此镇定了。 同时一名狩猎的卫士,已然策马挺枪而至,在他认为群犬奔吠之处,必然隐藏着什么兽类,他要在布政使面前显显威风,上来博得一个头彩。 那第二只猎犬带着一阵低吼方自纵身扑上,金天秋身子向下一伏,长剑上举,随着那猎犬的自然扑势,整个的腹部来了个大开膛,一时血下如雨,肝肠五脏破腹而出,顿时倒地丧命。 金天秋虽是不畏这类畜牲,可是却也不能十分招惹,原因是怕一经惊扰,坏了大事。 他一紧掌中剑,在长草之间,运用快速的身手,掌中剑施展出“玉女三投壶”,剑锋带着一缕轻啸,看过去三剑出自一式,“刷!刷!刷!”一连三剑! 那三只飞扑而至的猛犬,各自坠身而落,每一只前脖子皆被剑尖破开了一个血孔,坠地一阵惨嗥翻腾,当时了账! 这时挺枪疾奔而来的那名卫士,已来到了眼前,乍见此景,吓得一呆,在长可过肩的深草间,他几乎分辨不出金天秋是人是兽,口中喝叱了一声,挺枪直刺过来。 只是,他如何能够进得金天秋身边?长枪方自递出了一半,却被飞跃而起的金天秋,一伸手抓住了枪杆子。 金天秋低叱了声:“下来!”那名卫士,倒是真听话,一个斤斗,自马鞍上翻身而下,他惊骇之中,仅仅看到一个狮首人身的伟岸大汉,手持着一口明晃晃的宝剑,他想出声招呼,却已是来不及了,剑锋过处,血溅如雨,顿时横尸当地。 金天秋杀了这名卫士,一不作二不休,霍地腾身而起,直向着另一名奔驰而来的卫士冲去。 这名卫士,本是跟随着前行的卫士而来,霍然之间,发现了金天秋其人,不禁魂飞魄散,他伸手抓起了胸前垂挂的号角,“呜……呜……”吹了两声,第三声还没吹出口,却即被金天秋跃起一剑,劈坠马下。 如此一来,可就惊动了不少人。 已名快马飞驰的卫士,来到了蒲松明面前,喘息道:“大人速回,前面有刺客!” 蒲松明面色一变,勒缰道:“是谁?” 卫士惊恐道:“狮头怪人……” 蒲松明顿时一惊,骇声道:“木……都头在哪里?” 身边一骑快马接近道:“大人勿惊,卑职在!” 蒲松明惊看来人,正是自己倚为长城的木天雨,只见他这时一身轻便装束,头戴紫黑巾,混在人群内,毫不起眼,如不仔细认看,还真不认得他就是木天雨。一看见他,蒲松明的一颗心算是松了一半,他惊吓道:“这如何好?木都头你要负责本座安危呀!” 木天雨冷笑道:“大人放心,今日之举,我事先早有安排,金天秋插翅难飞!” 蒲松明道:“叫他们去对付他,你先护送我回去!” 木天雨道:“大人勿惊,且随卑职来树下,自有道理。” 这时,前道的数十名马队,已然把金天秋围在了一处,再加上数十头猎犬助战,一时对金天秋构成相当威胁! 长草丛间,但见金天秋身形起伏纵落,一剑在手,如虎人羊群,当者立毙,一时犬吠人喧,乱成一团。 蒲松明看在眼中,又惊又怕,骇道:“这小子真是我命中的魔星……木都头,你有什么擒他之计……还有,那冯头儿呢……?” 木天雨目睹蒲松明胆怯形象,不免暗笑,当下手指道:“大人请看——” 蒲松明顺着其手指处望去,只见“血手”冯四海一马当先自后奔驰而来,他身后随着大群的马队,每二人一伍,合抗着一杆用黄布套包裹着的东西,总数约在二十人左右。 木天雨嘿嘿一笑道:“大人出猎之时,卑职已事先令冯头儿调集火枪队自后跟随,有了这十杆火枪,金天秋焉能会有命在?” 蒲松明大喜道:“好!好!传令快下手吧!” 木天雨摇头道:“不行。这样子是拿不到金天秋的,卑职倒有一计,不过略为委屈大人罢了!” 蒲松明道:“什……么计?” 木天雨道:“需要大人为饵!” 蒲松明顿时一怔,皱眉道:“这个……” 木天雨冷冷地道:“大人只需立身树下,金天秋自会奔来……” 蒲松明不待他说完,连连摇手道:“不行……不行……” 木天雨冷笑道:“大人不肯,欲擒金天秋只怕是不易了。” 蒲松明放眼看时,草莽间,金天秋一剑如龙,数十名近卫已死过半,照此情形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将全数杀光,那时就该轮到了自己…… 眼前的情形,就是逃走已太迟了! 无可奈何,他只得叹了一声道:“好吧,你说吧!” 木天雨道:“大人且随两名近卫骑马立松树下,容卑职把火枪队布置好了,金天秋欲刺大人,必当自送虎口,那时擒他就容易了。” 蒲松明害怕地道:“木都头,本座这条命,全在你手里了,你看着办吧!” 木天雨道:“大人放心,卑职藏身树上,于千钧一发之间,必保大人无伤便了!” “血手”冯四海等一行已趋近前,木天雨挥手道:“围树散开,千万不可露出痕迹!” 冯四海一挥令旗,火枪手各自下马,按照昔日练习布置情形,刹时之间,人马俱隐于长草之间。 木天雨遂催蒲松明道:“那厮就该来了,大人请快!” 蒲松明摇摇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带领着两名卫士,来到了面前的大黄果树下! 他方自勒马站定,四顾道:“木都头呢?” “卑职在。” 声音自头顶上传下来,蒲松明抬头看,才见密枝丛间,现出木天雨隐约的身影。 蒲松明一颗心,这才勉强地定下了一半,他一面抽出了随身佩剑,用以壮胆,这才向草原中的金天秋望去。 在一片箭雨血光之间,金天秋活似一头出笼的猛虎,掌中一口长剑,每一出手,必带出大片血光,其间不知赔上了多少性命。 那为数近百的猎犬,皆经蒲松明训练多年,素日用以行猎,众相围攻,狮虎难当,却不知今日遇见了金天秋这个厉害煞星,一时之间死亡大半,余下少数,却再也不敢轻犯金天秋的虎威,纷纷向草丛中落荒而去。 眼看着金天秋浴血人群,刹时之间大获全胜! 夕阳残照里,他那金色的长发,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随着他发出的长啸之声,一路飞扑提纵,直向着黄果大树下扑来。 他似乎已然看见了蒲松明,自然蒲松明也看见了他。 蒲松明眼看着他像是一只食人的狮子一般,向自己扑来,忍不住心胆皆寒。 他关照着身边左右的两名卫士道:“快,快挡住他!”二卫士一磕马腹,催马迎上,举刀就砍。 两把明晃晃的钢刀劈风而下,金天秋怒啸了一声,只见他伟岸的身子迎着那两名卫士向下一落,吐剑如虹,匹练般的白光一卷,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已然滚下马来。 两匹无主的怒马,竖立前蹄,唏律律长啸一声,滚翻于长草地里。 说时迟,那时快,金天秋再一次地腾起了身子,飞鹰搏兔一般地已扑到了蒲松明的坐骑之前,他狂吼道:“狗官,你拿命来吧!” 宝剑一吐,长虹似的向蒲松明面上撩去,蒲松明吓得面无人色,用力地把手中剑向外一挥,“呛!”的一声磕住了金天秋的剑刃。 金天秋一振手腕,已把他掌中宝剑磕飞在半天之上,足下一上步,剑尖一挑,带着一缕轻啸,直向蒲松明喉结上扎去! 眼看着他难逃这一刺之险,蒲松明跃得狼也似的号道:“木都头——救我——” 黄果树中,唰啦一响,木天雨霍地飞坠而下。 这老儿跃下身子的同时,右手向外一翻,口中叱道:“打!”右手一挥,一连掷出了三支“天狗钉”! 三支“天狗钉”并排而至,直袭金天秋面门,金天秋怒哼一声,向后一个倒折,三支“天狗钉”擦面而过。 木天雨哪里有心与他过手?伺机而上,左手一分,已经把蒲松明夹下马来,双足一顿,燕子般的窜身而起,落身树上。 这老儿左手一按,把蒲松明身子按坐在一根大树干上,同时间,右手向外再次挥动,又发出了三支“天狗钉”,向着未及扑来的金天秋身上打去。 与此同时,暗中窥伺的“血手”冯四海,碎然发出了一声断喝道:“开火!” 火铳跳动,“轰!轰!”一连两声大响。 金天秋何曾会料到有此一着?他身子在倒仰斜窜的疾快势子里,足足射出了七八丈远近。 饶是他身子是如何的快法,也难当蝗群蜂涌的铁砂枪子儿,只觉得下身多处炙痛,已中了五六粒铁砂。 金天秋在长草里一连几个打滚,当他再次腾起来的时候,掌中已然多了一杆奇形的兵刃——“黑风旗”。 他像是一只发疯的狮子一般,不顾性命般的,再次向着那颗大黄果树袭过去。 这时火铳数度明灭,一连又是几声大响,铁砂枪子儿,打在草丛里,一阵劈啪之声,很显然的,金天秋又受伤了,在连串的轰轰枪声里,他兀自死挥舞着掌中那杆黑风旗,只见浓烟阵中,他身形起落纵退着,借着他手里的那杆黑风旗,把来犯的枪子儿纷纷击落。 树上的木天雨,蒲松明目睹他如此神武,都不禁怦然心动。 蒲松明紧紧地抓住了木天雨的一只手膀子,颤声道:“木都头……这可怎么……是好?” 木天雨方自眉头一皱,却见左右两侧,飞奔过来两小队亲兵火枪手,为数颇是可观,显然又有新的增调来了。 如此一来,威力大增! 数十杆火枪的围攻之下,浓烟漫天,声震天地,眼看着金天秋随着黑旗飞舞的身子,更转动得剧烈了。 只是,他虽勇武至此,要想从容脱身,却是太不容易,在冯四海亲身调度布置之下,三十余杆火枪,紧紧包围着他,不容他有丝毫空隙! 圈子愈收愈小,火势愈来愈猛! 金天秋双腿上伤口处发作,身子已不如先时灵活,蓦地大吼一声,跄踉步出,他犹鼓余勇,想掠出火枪的包围,可是身子才跃起了一半,却由空中直坠了下来。 当他翻身再想站起的时候,己有些力不从心,这时候四周的火枪队手蓦地向正中挺进。 “血手”冯四海亲自捧着一杆火枪对着他,高声叱道:“不许动!” 金天秋挣扎着坐起来,四面八方的火枪,都对着他,不容他再恃强好胜。 他发出了深沉的一声叹息,随手丢下了黑风旗,绝望地向着那棵黄果树上看了一眼,似乎在为着不能手刃蒲松明而感到遗恨! 黄果树上飘下了一条人影,“铁手神钉”木天雨抱持着蒲松明落身而下。 蒲松明重新又回复了威风,手指着金天秋叱道:“绑了他!” 他虽然是颁下了命令,可是离着最近的“血手”冯四海,却是动也不敢动一下,他是尝过金天秋这个人的手段的,尽管此刻在监视负伤之下,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听言之后,仅把一双眼睛,向着木天雨看去。 木天雨狞笑一声,腾身而起,落在了金天秋面前,他冷笑了一声,向金天秋道:“姓金的,你可是放明白一点,免得受罪!” 说罢,一伸长剑,挑下了金天秋头上的“狮发”,现出了金天秋原来的面目。 木天雨狂笑一声道:“绑了!” 在他的剑尖之下,冯四海才敢上前,他用一根事先备好的蛟筋,把金天秋上上下下绑了个结实。 金天秋怒视着木天雨,冷笑道:“何必这么费事,给个干脆算了!” 木天雨狞笑,道:“谋刺朝廷大员,论罪当该凌迟处死!” 金天秋挺身欲起,却是站不起来,这时,那位手握云南军政大权的布政使蒲松明,骑着马来到了近前。 他打量着金天秋,金天秋也打量着他。 那是两种不同的目光,蒲松明的得意形态和金天秋的悲愤欲绝,恰是强烈对比…… 他们互相凝视甚久,金天秋默默无言地垂下了头。 蒲松明这一刹时,仿佛是看见了当年的老上司金衣恩。因为两者的目光是如此的相像……当然,在他这种人是不会感觉出有什么愧疚的,转念之间,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心如愿感觉…… 这一瞬间,他感觉到暴力的得逞,不禁纵声狂笑了起来,笑声一敛,手指着金天秋道:“小贼,你可曾想到了有此一天?” 金天秋霍地抬头,一双眸子,几乎像是要喷出了火来,只是此刻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咬了咬牙齿,他忍下了这口气,又低下了头。 “血手”冯四海早先几乎丧命在金天秋手里,对金天秋最是含恨,这时待机进言,冷笑道:“大人你何不颁令,用匹健马一路把他拖回去?也叫这小子先尝尝甜头!” 蒲松明一声狂笑道:“好,这个差事就交给你了!” 狂笑声中,他拨转马头,在木天雨等的随护之下,转回官邸。 这次狩猎,显然是有了相当的收获,虽然折兵损将,没有猎获到一只野兽,可是能够抓住了金天秋这个人,却比猎获了一万只野兽还要来得值得。 在“血手”冯四海的押送行列里,金天秋被两匹健马拖着飞驰,途经荒道,闹市,待抵布政使官邸之时,早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第七章 绝处逢生 夕阳残照,晚风阵吹。 布政使官邸的后院大厨房,人手忙乱着,到处摆堆着鸡鸭鱼肉,腥气扑鼻。 大厨房一共有六把手,四个上手,两个下手,切,割,炒,洗,刷,各有专人负责,忙成一团! 厨房外,七姨太的丫鬟“小凤”,和八姨太的丫鬟“小娟”,还有现在最红的“富美”,她是布政使蒲松明现在最宠爱的“徐宛容”跟前的人,脾以主为贵,难怪她的身份,也跟着提高了。 大家在厨房外面等着,等着大师傅把每一房的菜作好了,按份的分给各房里的婆子丫鬟,这个空档里,最是闲话多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嬉笑闹骂,吵成一团! 一角——推着两大桶水的小余来了。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按时的送水过来,来回总得十几趟,除了送水以外,他还干点劈柴的零碎活儿。 他把最后的两桶水搬到厨房里,找着了大斧头,绕到,一边劈他的柴,他好像早已厌倦了这种工作,谁也不愿意答理似的。 这小伙子可真有股子劲儿,两膀子力量使足了总有千把斤,他劈半天的柴,人家得劈三天。 只是,这两天,他心烦得很。 狠命地劈了几下,就把斧头扔在了地上,他的耳朵可就由不住又听见了那荡人心神的凄惨号声。 声音是由对面那个矮小的石头屋子里传来的,这里是关押府里犯人的牢房。 可是,最近情形不同了,自从布政使蒲松明大狩猎返回之后,带来了“狮头大侠”金天秋这个人,之后,那排低矮的石牢,已被视作了禁区,由早到晚,那石牢的前后,都有七八名府里的卫士,轮流看守着。 小余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显得心烦气躁,对于“狮头大侠”这么一个人,他是敬仰已久了,现在眼睁睁地看见他被押了进去,亲耳听着他受刑时的惨号声,内心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感受。但是他又能如何?除了摔摔斧头,背着人骂上几句,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捡起了地上的斧头,长叹了一声,又狠狠地骂了一句,一扭脸,却看见那个叫“富美”的丫鬟,正在看着他,小余倒不禁吓了一跳。 “富美”盯着他道:“你就是小余?” 小余傻里傻气地点点头道:“不错……我就是。富姑娘你有事吗?” 富美四下打量了一眼,眨着眸子道:“来,给我提着匣子……太重了我提不动。” 小余翻了一下眼睛,无可奈何地走过来,讷讷道:“提……提到哪去呀?” 富美沉着面道:“还能提到那里去?当然到我们太太房里去,你就别问了。” 这种差事,小余倒是第一次当,富美是这里的红人,他也得罪不起,心里骂了声:“他妈的!”徽洋洋地提起了盛菜的匣子,就跟着富美走了。 穿过了一道廊子,过了“软红院”的大门,来到了菊花盛开的“赏芳阁”,小余的眼都花了。 这时候富美放慢了脚步,有意地叫小余跟上了自己,她回过头,轻轻地道:“我是故意叫你来的,跟你谈件事情。” 小余顿时站住脚,莫明其妙地道:“谈……事情?” 富美冷冷一笑道:“别这么沉不着气,告诉你,这可是我们太太关照我的。” 小余苦笑道:“得啦,姑娘别寻我开心了。” 富美左右看了一眼,跨进了“赏芳阁”的大门,小声道:“你进来!”小余傻乎乎地跟着迈了进去,二人贴着墙站着,这么一来,外面的人谁也别打算看见。 “什么事……呀?”小余面上变着颜色。 “你先别急!”富美直直地看着他说:“我知道,这里的事你也看不惯,而且忍了很久了,是不是?” 小余一笑道:“富姑娘真会说笑话,我还想留着脑袋瓜子,多活几年呢!” 富美冷冷地哼了一声,道:“真要是那样,我倒是错看了你了,老实告诉你吧,这鬼地方,我早就不打算再住下去了!” 小余一惊,有点不大敢相信的样子,道:“真……的?” 富美说:“当然是真的,还有我们太太是怎么进来的,你也应该知道。” 小余点点头道:“我知道,是蒲大人硬……” 富美道:“那个老狗仗着他有钱有势,总有一天他会遭报应的,你看着吧!” 小余咽了口吐沫,道:“富姑娘,你说的这些可是心里的话?还是想……想套我?” 富美上前一步,道:“当然是真的,我和我们太太计划着想杀那个老贼,已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了……”她眼珠子一转,临时打住,冷哼了一声道:“我可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了,你也给一句干脆的话吧!” 小余睁大了眼睛,挺了一下胸,却又叹了口气道:“恨归恨,看不顺眼又有什么法子?” 富美道:“当然,现在要谈杀老贼,是办不到的事,我们太太的意思是……” 她又向前凑近一些,小声道:“那个新近捉来的金天秋……” 小余面色一变,道:“狮头大侠……?他怎么样?”富美轻轻一叹道:“我们太太说他是个好人,是个大侠客……” 小余道:“一点都不错,谁都知道他是个侠客,本事大着呢……” 富美说:“本事大有什么用?”冷笑了一声,她接道:“现在已被他们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了,闻说本月十五可就要绑到老菜市口砍头啦……” 小余顿时一惊,怒形于面道:“有这种事?”富美冷眼看着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所以说要想救他,可就得赶快想法子,迟了怕来不及啦!” 小余直着眼睛道:“富姑娘你的意思是……?” 富美道:“老实跟你说吧,要想救金大侠,别人可没有法子,只有你……” 小余一怔,道:“我可有什么办法?” 富美说:“今天晚上……”她靠近了小余的耳朵,细声地说了几句,又从小口袋里拿了一个小纸包,递了过去。小余接在了手里,两眼发直。 富美道:“这就可全看你啦,我们太太说,事成之后,她有重赏……这包药,只要在酒里撒上一半就行了……” 小余低下头,用力地咬着下嘴唇,一时都快咬出了血来,富美盯着他说:“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小余用力地搔了一下头,忽然抬头看着富美说:“这个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天一黑,我就下手!” 富美喜道:“好!我这就去告诉太太去!” 小余冷笑道:“你转告一声,就说小余谢谢她的关怀,玩命我干,钱我可不要,金大侠是我们老百姓的大恩人,我小余就为他送了这条命也是值得……”说罢放下了手里的菜匣子,转身就走。 富美一上步,拉着了他的膀子。小余回过头来,道:“干什么?” 富美打开菜匣子拿出了一锭银子,小余直着眼道:“我已经说了不要钱,是怎么回事……?” 富美道:“我知道你不要钱,可是厨房里那帮人,没有钱行得通嘛?” 小余点点头道:“这倒是实话。”他接下了银子,往腰里一揣,向着富美抱‘下拳,道:“好吧,就这么说定了!” 富美点点头,没有说话。小余转身大步而去。 ×      ×      × 厨房里,忙得差不多了。 丫鬟婆子提着菜匣子走光了,这个时候,也是厨房里每天最清闲的时候。几个大师傅凑在一个桌上,正在吃饭,两个小徒弟,在旁边打着扇子。 小余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进来了。 大师傅之中有一个姓刘的,平日对小余这个人,倒很喜欢,一看见他,就大声嚷嚷道:“怎么着,还没吃饭吧,来!来!来喝两盅!” 小余走过去,笑嘻嘻地道:“我吃过了,有点事,要麻烦刘师傅一下!” 姓刘的一笑道:“得啦!兄弟,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 小余掏出那锭银子,走过去,刘师傅接在手里,一怔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余道:“石头房子里大家的一点意思,想请刘师傅你弄两个菜,弄几壶酒,打打牙祭。” 刘师傅立时眉开眼笑道:“这算什么话,要吃的有的是,还要给钱?” 话虽是这么说,银子他还是揣下了。 然后他招呼着一个小厮,拿着菜笼子,在大菜橱里挑了几碗菜,还烫了一大壶酒。 小余一直在旁边等着,一切都拾掇好了,他才道了谢,提着酒莱往那边石头房子里去了——当然,那包药他可没有糟蹋,全数都倒进酒里头去了。 ×      ×      × 小余进房去后不久,却又匆匆地跑了出来。 他低着头,谁也不理,一直走到了厨房后面的大水缸旁边,那里停放着他平常推水的独轮车,几个大木桶,他找了一个最大的放上去,然后又低着头,咕咕噜噜的向石头房子那边推过去。 石头房子一共有九间囚房,外面是一个大明间,是专门为看犯人的那帮卫士、禁子准备的。 小余进去的时候,只见七八个卫士,横七竖八地都躺下了,一个个面色赤红,口吐白沫。小余看了一眼,赶忙地跑到其中之一身前,搜索了半天,摸出一串锁匙,试了半天,才打开了第一间牢房的铁栅门。 这间牢房里所关闭的,正是狮头大侠金天秋! 对于“狮头大侠”这个人,小余当真是久仰极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得见,只见他乱发蓬松,虬髯满脸,全身上下,被剥得精光,寸缕不沾,身上斑痕屡屡,鲜血淋漓,一望而知是屡经大刑,已然是气若游丝,惨不忍睹! 小余由不住鼻子一阵发酸,差一点掉下泪来。 他走过去,弯下了身子,轻轻唤道:“大侠客……大侠客!” 金天秋目开一线,看着他,勉强地张开口,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小余再仔细一看,吓得他打了个冷颤,敢情金天秋的舌头肿大如桃,早已被火筷子烧焦了。 在他两只手,两只足踝上,都扣着一副加重的锁镣子,小余试试手里的锁匙,竟是不能打开,他心里一急,匆匆地跑到门外。 就在他推水的车子上,放着他那一把劈木的大铁斧,这家伙总有好几十斤,除了小余以外,还很少有人能抡得动它。 现在小余把它取在手里,又赶回到牢房里,摆在眼前的第一要务就是救人,什么他也顾不得了。 当下,他抡动铁斧,只听得“!!”一阵乱响儿,臂粗的一对铁锁链子,竟被他给砸劈开了。 他弯下身子对着气若游丝的金天秋道:“金大侠,我救你出去,你可忍着点痛,不要出声!” 金天秋微微地向他点点头,小余一伸手,就把他给抗了起来。 在门口,停着小余的水车,大水桶的盖子早已打开了,小余前后瞧了一眼,厨房那边虽有几个人影,可是他们谁也不会注意这边所发生的事情。 桶的大小,放一个人是足足有余,小余把金天秋赶忙往里面一放,然后盖上盖子。 在木桶上轻轻敲了两下,道:“金大侠,我这就走了,你可千万别哼哼,外面一听见声音,我和你可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然后,他就推着大桶,咕咕辘辘地走了。 前面一拐弯,在牡丹花池子旁边,富美那个丫鬟,早就等在那里了,她假装在摘花,面前放着玛瑙的大花瓶,里面已经插满了鲜花。 现在,当她远远看见小余的车子来了,她也就不再摘花,慢慢地扭着身子,迅速地向小余走来。 小余赶忙地站住了脚,富美笑得像一朵春花似的,道:“小余,你走啦?” 一皱眉,小声嗔道:“傻瓜,你别老站着呀,成了没有?” 小余看了大桶一眼,富美已会意,递上个包袱,道:“这包破衣服,你带回去吧。”说时向着木捅又呶了一个嘴,就扭着纤腰走了。 大木桶上有个破草帽,小余顺手拿起来,往包袱上一盖,又继续推着车子向前走。 第八章 风雨故人 蒲府一共有四个门,前后两个正门,都有专人把守,设有签押房,门禁森严,除了正经主子以外,一般闲人是不可以妄自出人的;左右两个侧门,是专供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出入进退,虽然一样也有人把守,可就松得多了。 小余是进出最多的常客,差不多的卫士都认识他,和往常一样,毫无困难地就出去了。 在一片荒郊野地里,小余停下了车子。 打开了桶盖,把金天秋抱出来——夜风飕飕,四野无人,只有当空那一弯上弦月。 金天秋勉强地由地上爬起来,小余看着他道:“金大侠……救你的不是我小余,这完全是府里的徐姑娘设法,和富美我们三个人合力救你的……” 金天秋张口无言,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好像还不大明白他的话。 小余道:“徐姑娘叫徐宛容,本是好人家的姑娘,被蒲松明抢到府里,用药酒灌醉,失了身,现在蒲老狗把她收了房,做了姨太太……”说完,把那包衣服打开来,里面哗啦啦散下了十几块银子。 小余怔了一下赶忙收好,递过去,道:“这银子衣裳,也是那位徐姑娘赠送给金大侠你的……金大侠,赶明儿个,你要是伤好了,可别忘了她对你的好处……我可要走了。” 他一转身,正要走,却觉出裤子被人拉着,回头一看,却发现金天秋不知何时,已然向着自己跪下了,小余哎呀叫了一声,双手搀住金天秋的身子,一时开口大哭道:“金大侠你千万可别……折煞我……我小余受不起,你老是千金之躯……我也只能尽这点力,也不敢留你到家里住……你老穿上衣服,自己去吧!” 扶着桶,抹干了眼泪,在星月的微光之下,他看见金天秋蠕动的身子,消失于前面的深草地里。小余的心放下了,他知道“狮头大侠”金天秋这条命,毫无问题是保存下来了! 而且,只要金天秋不死,早晚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作为,这一点是无可置疑。 ×      ×      × 一年的时间,就这么容易地又过去了,这一片地方——花石岭,眼看着寒暑的替代交流,四季划分得那么清楚…… 当成群的大雁,起驾南归时,岭上的枫树树叶,却已悄悄地变成了红色,山风过时,红涛起伏,层次连云,确是美极了!而此刻,细雨霏霏,洗刷得那些红叶,油光水亮,再被山风一吹,红光耀目,无限芳菲尽人眼底,赏秋的客人,果真能领略到此番秋色,也就不虚此行了。 “五凤楼”今天上了个满座,倒不是因为这里生意好,而是外面下了雨,客人一时都懒得动,再加上这里的好酒“美人醉”的确是好,两杯下肚,人就懒洋洋的,不怎么想动弹了。 当初梁氏兄妹开设了这月酒坊,无非是掩人耳目,主要是为了要逃避仇家“冷焰神君”江平的赶尽杀绝,后来借着“狮头大侠”金天秋的出手帮忙,这个仇是报了。江平已死,照说,这个小酒馆和酒坊,应该收歇了才是,可是正应上了那句俗话,所谓“开店容易,收店难”,光只是那些陈酒,也要卖上三年五载的,冒然地说一声“收”,谈何容易? 在乱哄哄的酒客中,最显眼的要数当中的那一桌了,这一桌座上坐的是布政使衙门的四位亲随卫士,四个人都带着家伙,一会叫酒一会儿又添菜,呼卢喝雉,一副旁若无人,唯我独尊的样子,确实令人看了气愤不已,只是,他们身上所穿的那一身号衣,却又令人望而生怯,谁也不敢哼上一声,甚至于多看一眼,也会胆战心惊! 在乱哄哄的酒客中,最不显眼的一桌,应该数西边,靠窗户的那一桌子。 这一桌上的客人,其实只有这么一位,这一位也不是什么体面的阔人,你看看他吧,一身的旧衣服,原本是黑的,都洗得发白了。 他身高足有六尺以上,长发披肩,满脸绕生着虬髯,那件对襟的汉褂,包裹着他过于结实强壮的躯体,好似有点撑不住,随时都会裂开来一样。 “铁头三”对于这位客人,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因为,他记得很清楚,由午牌开始,这家伙就来了,只叫了一小盘卤肉,却喝了一十九角酒,一直泡到现在,足足有三个多时辰了,他老人家却丝毫还没有走的意思。 这家伙手里拿着一块黑炭,也不知道是写画些什么玩艺儿,在白木的桌面上,画画点点的,弄得满桌黑道子,看样子,这家伙是喝醉了,可是每当他高呼酒保拿洒的时候,口齿是那么的清晰,那种独酌自饮怡然自得神情,却非是一般醉汉的模样。 满屋子的人都在吃喝,意不旁属,却只有他,还有闲情逸致,兼顾到窗外的雨中秋色。 可是,自从那四位穿着号衣的朋友一进来,这大汉的眼睛,就再也不注意窗外的红叶了。 如果你是一个冷眼旁观的人,而且够细心的话,你就会发现出,那汉子每当顾视当中这四位客人时,瞳子里都会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光芒,那种特殊的锐光,如果不是表达过份的亲谊之情,就只有是刻骨的敌意了。 雨仍然是继续不停地下着…… 暮色也愈来愈沉重了,渐渐地,有些客人走了,除了沿窗还有一两桌客人以外,就只有当中的那四位官人,和西边的那个穷汉了。 “铁头三”为当中的客人,添上了一盘肥鸭,一回头,却看见那穷汉又在向自己招手。 他心里可是老大的不乐意,却又无可奈何地走过去了。 穷汉瞅着他,道:“再来一角酒,凑个整数,二十……” “铁头三”笑道:“再给您添上一盘菜吧!” 穷汉摇摇头道:“不用……不用……”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背,把嘴边的残酒擦了擦,看着铁头三一笑道:“我身上一共只有七钱银子,再添菜,钱可就不够了。” 铁头三皱了一下眉道:“是这样……我看你是不能再喝了……你老还是请吧!” 穷汉哈哈一笑道:“今日不醉,更待何时……”说时眼皮子一撩,逼视着铁头三道:“你们主人兄妹,还没有回来?” 铁头三一愕道:“你老认识他们?” 穷汉说道:“不……不……只是景仰而已,我从午牌坐到现在,不过是想一睹他们的风采,可是现在还没见他们回来,也许……我等不下去了!” 铁头三嘻嘻一笑道:“原来是这样,客人你老贵姓?” 穷汉眼珠子一转,大着嗓门道:“金——金子的金!”话声一出,正当中那一桌官人,顿时一愕,不约而同地转过了身子,目光盯视着他。 铁头三乍听见对方的姓氏,也不由吃了一惊,他靠近了一点,睁大了眼睛,讷讷地道:“老天爷……你老别是铁傲霜……铁大爷吧!” 穷汉立时脸上弥漫出一副笑容,他伸出一只手,重重的在铁头三背上一拍,大笑道:“你总算看出来了。” 铁头三再仔细一看,可不是,鼻子、眼睛……愈看愈像,顿时忍不住跪了下来,一面咧嘴大叫道:“铁大爷,你老可是想煞小人了!” 穷汉眼睛瞅着当中的那一桌客人,嘿嘿地笑道:“铁头三,你别再叫我铁大爷了,我改了名字啦!”说时,一伸手把他给抓了起来。 铁头三翻着眼皮子道:“改……改了名字?” 正中那一桌上的四个官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穷汉哈哈一笑道:“不错,我现在姓金,叫金天秋!” 这“金天秋”三字一出口,真像是晴空响了一个焦雷,全屋子的客人俱都大吃了一惊! 正当中,那四个官人更像一阵风也似的围了上来,其中一个黑脸浓眉的官人,一口紫金刀“刷!”一声,指在了穷汉面门之上。 这官人厉叱了一声道:“好小子,你有几个脑袋,胆敢冒充朝廷的要犯,你不想活了?” 穷汉慢慢举起了一双筷子,夹住了对方的刀尖,冷冷地道:“我早就不想活了,就只怕你这口刀不大快,还杀不了我!” 黑脸官差厉吼声道:“我剁了你这个小子!” 他说话时,手上一施劲,用力地向外抽刀,哪里能抽移得动分毫? 其他三人,见他扭腰拧腕,空自用尽了吃奶的力量,涨得面红耳赤,那口刀,却未能抽出分毫,这样一来,那穷汉的身份,也就等于暴露出来。 黑脸官人大声叫道:“快下手,擒住这家伙,他就是金天秋!” 话声才完,就见那须面穷汉,手中刀霍地向外一翻,口中叫了声:“凭你也配!” 刀光一闪,紧跟着血光一现,那黑脸官人,口中惨叫一声,仰面翻倒在地,众人看时,他满脸鲜血,原来竟是被自己手中钢刀所劈中,死相狞恶,惨不忍睹! 另外三名官差,见状各自抽出了兵刃,一拥而上,三口钢刀同时挥下,眼看着已将劈临到金天秋头顶之上,却见座上自称“金天秋”的穷汉,身子向外一晃,有如轻烟一缕,已然飘出两丈有余。 三口钢刀,“喀嚓”一声巨响,把一张八仙桌子,劈成了两半。 那穷汉哈哈一笑道:“无耻之徒,不给你们一点厉害,谅你不知金某的厉害!” 话声一落,双掌挥出,只闻得“哧!哧!”两声,疾劲的掌风,破空而出,左右两侧的那两名官人,活似被踢中的绣球一般,蓦地腾飞了出去,“碰碰!”两声,落在了地上,顿时口喷鲜血而亡。 剩下的那名官差,吓得面无人色,撤腿就跑,才跑出了七八步,那穷汉大喝一声道:“站住!” 这名官差倒是真听话,闻声立时就停步不动,一回身,噗通,一下子跪了下来,叩头如捣蒜般地哭泣道:“金大侠……饶命……” 金天秋狂笑一声,声震屋瓦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去,就说金天秋此番来取他的狗命来了!” 那官人吓得全身抖成一团,匆匆叩了个头,转身夺门而出…… “五凤楼”所有的客人都惊动了,当他们目睹着金天秋现身,如此神威,俱不禁大为惊喜,纷纷走上来,一睹这位他们闻名已久,心目中的大侠客,大英雄! 这其中,最激动的,自然莫过于是铁头三了。 他紧紧地抱着金天秋的脖子,直眉竖眼地道:“老天爷,你真的就是金大侠……?” 金天秋点点头道:“请告诉梁一波、尚洁兄妹,就说我现在就往蒲松明的家里去了,等杀了蒲老贼之后,再来看他们。” 铁头三吓得面色苍白地道:“金大侠……你千万别去,你一个人怎么能对付得了?” 金天秋冷冷一笑,双手分开了铁头三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店外走出。 ×      ×      × 布政使官邸,很快地得到了这个消息,全府上下,起了一片震惊! 在花厅之内,布政使蒲松明,面无人色的靠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面前站立着那位团练都头木天雨。蒲松明战战兢兢地道:“木都头,你得快拿个主意……姓金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一次可得小心了……” “铁手神钉”木天雨冷笑道:“大人放心,为此人,老夫这两年来,寝食难安,难得他自己送上门来,这一次我们就分一个生死强弱……” 蒲松明变色道:“只是我……” 木天雨道:“大人放心……大人可以先到密室躲避一下,俟卑职擒杀那小辈之后,再行出来也是一样。” 蒲松明想了想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木天雨转身向着身后站立的“血手”冯四海道:“你保护着大人去!” 冯四海应了一声:“是!”即搀着抖颤的蒲松明,向后院绕去。 这时,前院大门外,四十名带刀的卫士,护卫着大门左右,四十名弓箭手,搭箭以待;另外,十二名抬枪手,两人一组,全抬着一杆火药抬枪,掩藏于前院的假山花石之后。 满院子,都是跑动的亲兵卫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如此约有盏茶的时间,一切都部署好了。 大家的目光,都直看着正前方,那是黄石铺道的平直官道,平日是不准任何黎民百姓通行的,他们难以相信,金天秋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只身来犯? 又过了一会儿,步军总兵那边又派了五十名抬枪手,由一名营官亲自率领着来到了官邸,由木天雨验明点收,亲自部署停留,于是,军心便大定。 看看天,雨已经停了。 梧桐树梢上,轻轻地飘下了几片枯叶…… 官道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慢慢地向大门前接近,愈走愈近,大家都看清了,来人是一个蓬头散发的魁梧大汉,正与传说中的金天秋相似。 这人一直来到了大门近前,站住了脚,双方的距离,大约有三丈左右。 大家对于金天秋这个人,固是久仰之至,除了少数几个人,过去在金天秋被押时,曾经看过他一面之外,其它大多数的人,都还是第一次得见他的庐山真面目,此刻细细打量这个传奇的人物,都不禁暗自纳罕,因为金天秋一身粗布装束,蓬头散发,满面虬髯,一副乡下粗汉的模样,那里像是名噪云贵,家喻户晓的一代奇人“狮头大侠”? 更奇怪的是,只见他空着一双手,身上并没有携带着兵刃,如此手无寸铁那里像是问仇寻事的? 就在众人疑惑的当儿,眼看着那蓬发大汉金天秋,蓦地大吼了一声,双臂猝张,活似一只大鸟般地腾空而起,直向着门内翻去。 那真是难以令人相信的事,彼此的距离是那么远,从金天秋立足之处,到大门内前院,少说也有七八丈远近,如此远的距离,就是轻功一等一的好手,也难以飞越,然而此刻,他们竟眼睁睁地看着金天秋庞大的身躯,像是巨鸟投林般地,带着一股疾劲的风声,划空而过。 有人大声喊道:“放枪!” 只听得“轰!轰!”连天价地响了几声,烟硝漫天中,这几枪看样子是打空了。 金天秋身躯自空而坠,正好落在一堵巨大的假山石上,两名抬枪手,举着枪飞跑而近,火绳子还没来得及点燃已吃金天秋凌空一掌迎面劈了过来。 两名抬枪手面浴鲜血,向后倒翻了过去,顿时命丧黄泉! 前院里,有人大呼拿贼,锣声震天,亲兵卫士,潮水也似的涌了过来。 金天秋狂笑一声,双掌齐施,疾劲的掌风里,一连又有七八名卫士翻倒当场。金天秋长啸一声,箭也似地拔空而起,直向正中大厅檐角上落去。 他身子尚未落下来,另一条人影却箭一般地射空而起,两条人影蓦地在空中一交接,似乎双方掌式同时向前击出,甫一交接,双双自空飞坠而下。 金天秋足尖点地,用“怪蟒翻身”的身法,霍地转过身来,对方那个人,却赶上一步,骄双指,用“二龙抢珠”的手法,直点金天秋的双眼。 来人是一个枯瘦的老者,一身蓝色官衣,当然,金天秋不会忘记这个人,他正是与自己有着伤体大仇的“铁手神钉”木天雨。 木天雨口中发出怪啸之声,一双瘦爪舞动如风,二人一交上手,刹那之间已是六七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