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异人传》 一 楔子 这篇记事的材料,十成中有两成是我亲目所见,八成是得之诚实可靠的友人,于今将它详细写了出来。在看官们的眼光看了这一篇满纸荒唐神怪的文字,未必不存一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和看《封神传》、《西游记》一般的念头。但是此刻的我,在提笔记述这一回事,脑筋中觉得有三种缺恨。三种甚么缺恨呢?第一、是恨我自己的文笔太恶俗,每次提笔作文,词不达意的地方太多,有许多曲曲折折的情事,我这恶俗的文笔不能描摹尽致,不能使看官们对于文字上发生一种美感。若在平日,作那些不相干的小说和种种消遣的小品文字,却妈妈糊糊地胡诌一会子所记述的事,半是空中楼阁。文笔所能达得出的,就写了出来;达不出的,便不写它也罢了。文章对不住事实的时候还少。惟有记这一篇的事,不能由着我这枝笔乱写。 我这枝笔既是恶俗,将事实写出来,必不能使看官们发生美感,则是我的文字对不住这一篇事实了。我的文字对不住事实,便是我本人对不住做这事实的人,和那几位诚实可靠的朋友。所以这是我对于这篇记述的第一个缺恨。第二、是恨我自己不曾研究过神学,对于此篇所记述的事,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使看官们见了,增加信任的心,甚且认作《西游记》、《封神》等一类像思造的神话。第三呢,是恨我缘分浅薄,不得多与篇中记述的异人周旋,耳闻目见的情事有限,即尽情写出来,仍不是仿佛其本领之万一。 只是我未提记述这篇事实之先,已有了这们大的三种缺恨,不好就放下来不写的吗?这却又办不到。因为我一腔好奇的念头,驱使着我时时刻刻不能将这些事放下。风晨月夕、亲朋过从的时候,将这些事,一件一件地翻出来,作为清谈的资料。亲友总是听得忘饥废寝,动辄连宵达旦,在他人或者以为甚苦,而我因被一腔好奇的念头所驱使,乃欣然而乐道之。自居沪作文字苦工以来,曩日聚谈的亲友,都天南地北,莫说几年来不能相见一面,便是音问,也很稀少。我好奇的念头结果,所得来的一肚皮奇闻怪事,遂无从宣泄。《西厢记》上头说的好:“除纸笔代唇舌,千种相思向谁说?”我于今也是除纸笔代唇舌,千种奇闻向谁说? 我做这篇的意思已说明了。毕竟异人是谁呢?有些甚么奇闻怪事呢?待我一件一件的,分作一篇一篇的,在下面写将出来。 二 千里眼与顺风耳 戊午年十一月,我从汉口到上海来,寄居在新重庆路一个姓黄的朋友家里。我这朋友,夫妻两个,也是在上海作寓公,年龄都在三十上下。两夫妻好奇的念头,和我也差不多。我住在他家终日所谈论的,自然有大半是我平日由好奇之念得来的奇闻怪事了。 这日黄昏时候,我们三人正围火炉坐着谈鬼。忽然来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姓张,因他排行第四,我们大家都叫他张四爷。张四爷进房脱了外套,我们就腾出点座位来给他坐了。他即笑着问道:“你们正在这里说些甚么?我在门外听得声音,好像是说得很有趣味的样子。”黄太太嘴快,抢着笑说道:“我们正在这里青天白日谈鬼话呢!”说时随用手指着我道:“老向肚子里的鬼话最多,在这里住几天也不知谈了多少的鬼了。”张四爷听了便笑嘻嘻地问我道:“你肚子里有许多的鬼,毕竟眼睛里见过鬼没有呢?”我摇头答道:“实在不曾见过一次鬼。你是这们问我,难道你是真见过鬼吗?你又何妨加入我们这谈鬼的团体,谈些亲眼见过的鬼来听听哩。”张四爷也摇着头道:“我也不曾亲眼见过一次。但是我此刻同住的有一位姓陈的先生,他实在是有驱神役鬼的本领。他这本领,我却是亲眼见过的。”我们三人当下听了这话,登时都觉得比谈那些虚无飘渺的鬼更加有趣味些。不约而同地齐声问张四爷,见了些甚么驱神役鬼的本领?而且都一叠连声地催着张四爷快说。 张四爷道:“这位陈先生和我同住了将近一个月,直到前夜我才得领教他的本领,知道他是一个很奇怪很有研究价值的人。我只知道他姓陈,至今尚不知道他叫甚么名字。 他初来我那旅馆的时候,据我那旅馆主人向我说,这位陈先生是湖南平江人,才从广东到上海来。全没一些儿行李。 这们寒冷的天气,他身上还只穿一件青大布夹袍,其穷就不问可知了。因碍得一个介绍人的面子,不能不给他住下,开给他吃的伙食和住的房间,只怕是肉骨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当时听了这些话,也不在意。出门人在外短少了盘缠的事,本来不算甚么希罕。况且这位陈先生,还有一个有面子、能介绍他到旅馆里来住的朋友。就只少了点行李衣服,更是极寻常的事。一晌也没人将他搁在心上。到了前天夜里,旅馆主人到我房里来闲谈,因我和他认识得久,我住在他旅馆里,他一得闲,就到我房里来坐。前夜他来了,笑容满面地向我说道:‘张先生你说,看人是不容易么?’我就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古人不是说了,“知人难,知人则哲”的吗?你说这话,是看谁看走了眼么?’主人伸开那巨灵掌,在他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道:‘你知道我前次和你说的那位从广东来的陈先生,是个甚么样的人么?’我说不曾见过面,怎得知道。主人举着大拇指道:‘这人有神出鬼没的本领,真是了不得。你也是一个老江湖,这种人倒不可不见识见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有神出鬼没的本领哩? 主人道:‘我家里这个瘫废了的侄女,你是见过的呢!’ 她不是从两三岁上就害筋骨痛,直病到此刻二十二岁,手足都卷曲得做一团,已成了废人的吗?不知陈先生听得谁说,知道我家里有这们一个废物。前几日忽然向我大小儿说,你不是有一位残废了的姐姐么?大小儿自是答应有的。 他说,曾请医生诊过没有哩?大小儿见他问得没有道理,随口抢白他道,没请医生诊过,两三岁害筋骨,还能活到二十多岁吗?他受了大小儿的抢白,也不生气,仍是和颜悦色地说道:那么筋骨痛是已经诊好了吗?大小儿更加不高兴道:诊好了时,也不说是残废了。他还是不介意地样子说道:你府上的人也都愿意你姐姐的病好么?大小儿再也懒得答话了,提起脚要走。在这里就很奇怪,他见大小儿提起脚要走,忽然打了一个哈哈道:你定要走这们急,得仔细你自己口袋里的东西,不要被你少奶奶破获了难为情呢!大小儿已走出了房门,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大小儿不成材,最是爱嫖。我早知他不上正路,横竖一文钱也不落他的手。他在外面东拉西扯地欠了好些嫖账。这日是小月底,实在被逼得没有法子,就起了不良的心,趁他妻子不在跟前,偷开了首饰匣,拿了一朵值洋四五百元的珠花,一对八两重的金镯,打算去当店押了钱还账。只因见我坐在客堂里陪客,他是虚心人,怕我问他去哪里,只得到这陈先生房里,想胡乱支吾一时半刻。等我送客走了,便好出去。他偷这两样首饰的时候,房中并没第二个人。陈先生的房间相离得很远,并且小儿的房在楼上,陈先生的房在楼下,这两样首饰又是放在贴肉的一件小褂口袋里,外面罩着皮袍皮马褂。见陈先生是这们说出来,小儿如何能不吃惊呢?但是这时我已送客走了,客堂里没人,打陈先生房里出来,便是客堂,出客堂便是大门,小儿虽是吃惊,只是心想跳出大门,就不要紧了。这时客堂无人,还不趁此出去,更待何时。所以虽听了陈先生的话,也不回头,三步作两步地一溜就出了大门。谁知事真凑巧,他刚溜出大门,劈面正撞着他妻子。他妻子因昨夜见他唉声叹气,说话露出没钱使用,要找当头去抵当的意思来,已就存着提防他偷首饰的心了。这日见他的马褂,不在衣架上了,打开首饰匣一看,独不见了这两样贵重的,急得问话的工夫都没有,匆匆忙忙地追了出来。以为若是走的不远,还可以追赶得上。追到马路上两边一望,不见一些儿影子,一时不能决定须向哪一边追赶。我这门口,不是住了一个起课算命的先生吗?他妻子没了主意,就想回头起一课,看是从哪一边追赶的好,也想不到迎面撞个正着。张先生,你说,他妻子到这时候,还肯放他走么?遂一把扭了进来,硬从小儿身上将两样首饰搜了出来;还吵闹了好一会,直待我闻声出来,每人骂了一顿,才算完事。 小儿这时就深悔不该不听陈先生的话,竟被自己老婆破获,弄得怪难为情的。只是心里一边悔恨,一边很觉得诧异。陈先生住在楼底下房间里,从来不曾去过楼上,并且独自在楼上悄悄地干的事,陈先生怎知道这般明白呢?又怎知道我妻子在门外,我一出去就会破获呢?这不是太希奇了吗? 小儿心里这们一想,立时又走到陈先生房间里,一看陈先生已躺在床上睡着了。小儿也来不及讲客气,跑到床跟前几推几摇,把陈先生推摇醒了。翻着一双白眼,向小儿说道:我要和你说话,你就急急地要跑;此时我要睡觉,你却又来吵我了。小儿说道:你的话真灵验,我口袋里的东西,竟被我那不懂情理、不贤良的老婆抢去了。不过你怎么知道的?比亲眼看见还要明白,是个甚么道理?你倒得说给我听。你说话既有这们灵验,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 陈先生翻身坐起来,装作不理会的样子说道:你说甚么话,我不懂得。小儿着急道:就是刚才的事,你怎么说不懂得呢?刚才我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你不是打了一个哈哈,接着说道,你定要走这们急,得仔细你自己口袋里的东西,不要被你少奶奶破获了,难为情的吗?于今你的话应验了。我特来问你,你不要故意装糊涂罢!陈先生仍是摇头道:没有这回事,就是有,我的脾气不好,不论甚么事,我睡一觉就忘了。小儿更急得跺脚道:哪有这们个脾气?故意装糊涂罢了。我刚才明明白白地在这房里,你还寻根觅蒂地问我那残废姐姐的病。我心里有事,问得我不耐烦了就走。 到此刻还不上半点钟,你就是睡也未必睡了一觉。你这糊涂装得我不相信。陈先生见小儿那般着急的情形,方笑着说道:东西已经抢去了,还说甚么呢?我又不是神仙,不过我两只耳朵比你的耳朵灵些。你在我这里说话,你少奶奶在楼上开首饰匣点查首饰,口里骂你没有天良,拣贵重的偷了去还嫖账。一面骂,一面下楼向外面追赶,我都听得清楚;又看了你那不安的神情,不住地用眼探看客堂里,我心里已猜透了,所以能说得这们灵验。难道我真是个神仙,能知过去未来吗?陈先生和小儿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隔壁房里,只间了一层很薄的木板,因此一句也听到了耳里。心中不由得暗恨小儿太不成材。陈先生坐在楼下房间里,一面和人说话,还一面能听得隔十几间房的楼上,人家老婆在那里开首饰匣点查首饰,并听得出骂人的话来,这种精明还了得吗?小儿听了竟不在意,好像肚皮里还在那里思量:你既是一般的用两耳听得来,也算不得希奇了;就求你帮忙,也不中用似的。听完陈先生的话,一声不响就走了。 三 奇病奇治 “我当时听了,倒觉得奇怪的很,即走到陈先生房里,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说道:我在隔壁听得先生和小儿谈话,不由得我钦佩到十分。小儿糊涂荒谬,何足以知道先生的本领。承先生关心舍侄女的病,感情不浅。陈先生见我进房是这们说,却不装糊涂了,随口谦逊了两句,让我坐下说道:我住在这房里,因时常听得一种声音,仿佛小孩坐的摇篮,四个小轮盘在地板上滚着响。只是那声音,很沉重,推行得很迟缓,揣想必不是小孩。十九是残废的人,不能行走,才用这种推床。然这残废的人,若是男子终日在内室里推来推去,必然闷气难过。隔几日总得推到外面来一次,纵说此刻是冬天,推出来畏冷,但不在冬天必是要出来的。这旅馆的房屋,我知道是主人自己构造的。那么府上既有残废的男子,须用推床推着行走,这房屋建筑得不到十年,当建筑的时候,从内室到外面的门槛?(上户下艮),为甚么不做安得上拆得下的呢?像这样的高的门槛?(上户下艮),要把推床推过来,不是要几个健汉来扛抬吗?并且我听在内室推行的声响,可断定接连几间房,都是没有门度的,所以我能猜出是个女子。张先生你说,这位陈先生的心思,有多细密?” 我听得主人述这一段话,我心里也不由得很钦佩,并佩服那旅馆主人的心思目力也都不错。黄太太就在旁边插嘴说道:“这怎么算得是驱神役鬼的本领呢?这不过是现今最流行侦探小说当中的侦探本领罢了。” 张四爷笑道:“我的话还不曾说完,你就下起评判来了。” 自然尚有后文在下面。我当时问旅馆主人道:‘他说过了,你怎么说呢?’主人道:‘我说:陈先生的医道,想必是很高明。舍侄女从小就害筋骨痛,到于今已差不多满二十年了。不知还能治不能治?陈先生道:医道我虽略知道些儿,此刻不曾见着令侄女,能治不能治,却说不定。’我说:‘那是自然,我其所以说还能治不能治,是说已经二十年的老病了,又是最难治的筋骨痛,以为已是没有诊治的希望了。’ 据先生说来,就是年代久远的,也有能治的希望吗?陈先生笑道:若绝没有能治的希望,我也不说要见面的话了呢。 我听了自是又惊疑,又欢喜。惊疑的是二十年来,不知诊过了多少名医,不曾诊好。并都说这种病,只要过了三年五载,便没有诊治的希望了。而这位陈先生居然说年代久远的能治,这话不但我惊疑,料想张先生初听了,也必是很惊疑的;欢喜更是常情,不必说了。 “‘我即时一面教人知照敝内,一面请陈先生同到舍侄女房里。他也不看脉,也不问甚么话,只要舍侄女提高嗓子,用力喊一个“歌”字。舍侄女害羞不肯喊。我和敝内劝喻了几遍,才轻轻地喊出来。陈先生听了道:喊低了不行,得尽着气力喊一声。我可立在隔壁房里听。舍侄女见说可以在隔壁房里听,觉得比立在跟前听的好些。我陪着陈先生到外面房里,听得舍侄女喊了几声,那声音都很高很长。陈先生向我点头道:还好,大概有八成能治的希望。’” 不过多年痼疾,须多费些时日。我问须多少日子,他低头思量了一会答道:计算至快也得半月二十工夫。我说只二十日工夫便能完全治好吗?他笑道:若是治不好,便二百日也是白费工夫。治得好,有二十日,纵相差也不远了。我当时心里也不免有点儿不相信的念头,只是他既说的这般容易,且看他怎生治法。敝内以为要开方子服药,拿出纸笔来,放在桌上。陈先生问我道:这纸笔是拿来开药方的么?我点头应是。陈先生道:若是开药方服药,只怕服到明年今日也难望治好。我治这病,一剂药也用不着吃。你只去油行里买一担桐油来,预备一口新锅一炉炭火,以外甚么也不要。我一听他这些话,登时又起了一种疑团,何以呢?去年有一个江湖上行术的人,在三马路这一带,给人治脸上的麻子。听说也是用铁锅,烧一锅油,行术的人却先擦了些药在锅上,锅里的油一辈子也烧不红。他伸下手去,一点儿也不烫。在旁边看的人,就以为了不得,相信他真能治麻子。是这们骗钱,也骗了不少。后来不知怎么被那请他的人家知道,有心算计无心的,乘行术的人不在意,换了一锅油,在火炉上炖着。油是一不滚,二不出气的,行术的人,哪里想到有人暗算呢?才伸下去五个手指,可怜痛得他大叫哎哟!旁边看的人都哄着笑起来。行术的人知道上了当,哪里还敢说甚么,一手捧着那烫去了皮的手,痛得泪眼婆娑地走了。我这时听得陈先生也说要锅要油,那治面麻的笑话,自然登时记忆起来了。禁不住一连望了陈先生几眼,一时不好怎么答应。忽转念一想,那行术的是讲定了价钱,不过借着这玩意儿好行骗的,并且骗钱到手就走。这位陈先生在我旅馆里,果是治的好,我自应重谢他;若治不好,料他也不好开口问我要钱。他既不是骗钱,倘没有真实本领,又何必丢人哩?我看他是个很精明的人,决不肯干这种无意识的事。我有这们一转念,遂问道:用得着一担桐油吗?陈先生点头道:一担还不知道够不够咧。我又问道:要盛得下一担油的新锅么?他说不要,只要盛得下十多斤油的就行了。我说不要旁的东西了么?他说甚么也不要。我说一担油作一次用吗?他说一日用一锅,用过的不能再用,若是半个月治得好,一担油就够用;治不好,再每日去零买也不要紧。这一但是不能少的。我口里答应了。心里计算,且买十多斤来,看他治的效验怎样。他既说半月可望治好,当然一次应有一次的功效。新锅火炉,家里都有现成的。 “‘备办好了,我就请问他,何时可以施行诊治。他说那锅油烧红了没有呢?我说因先生不曾吩咐要怎么烧,火炉新锅和桐油办齐了,只等先生吩咐。就这们把油倾在锅里,安在火炉上烧吗?他连连点头道:是。我问火炉应搁在甚么地方?他说自然是搁在病人房里。于是我教人照他的话办了,那锅油烧得出了黑烟,我二小儿顽皮,在厨房里切了一薄片萝葡丢入锅里,一转眼便焦枯了。’” “‘我这时才邀着这位陈先生,同到病人房里。病人斜躺在一张沙发上,陈先生走拢去,和病人相离约有二尺来远近。睁开两眼望着病人,从顶至踵打量了一遍;又闭着两眼,口中像在那里念甚么咒语。好一会才张眼向我说道:请你的太太来,把侄小姐的四肢露出来,我方好治她的病。’” 我一听要把我侄女的四肢露出来,就很觉得为难。并不是我固执,这治病的事,原不能说害臊的话。不过我侄女的脾气,我是知道的,面皮最是嫩薄。她如何会肯当着面生男子,把自己的四肢露出来呢?就是敝内去动手,也是不中用的,因此踌躇,不好说行,也不好说不行。陈先生见我踌躇,就说道:你着虑侄小姐不肯么?我赶忙点头道:这孩子的脾气,古怪得厉害。陈先生不待我说完,用手指着病人道:此刻已不能由她不肯了。你只要你太太动手去脱就得哪!我低头看我侄女,已垂眉合目的,睡得十分酣美的样子。暗想怪呀,我进房的时候,我侄女分明光着眼望我,哪有一些儿睡意,并且这房里人多,又在白天,更明知道有男子进来替她治病,她怎的一会儿倒睡着了呢?这不待说是这位陈先生刚才闭了眼念咒的作用。我一时佩服这位陈先生的心思,陡增到十二分了。 正待开口叫敝内,敝内已在后房里听得明白,即走出来到我侄女面前,凑近耳根轻轻唤了两声,不见答应;在胳膊上推摇了两下,也不见醒。凡在旁边看见的人,没一个不惊奇道异。敝内见叫唤推摇都不醒,才放心将四肢脱露出来。陈先生左手握着病人的一只手,右手随意插入油锅里,还搅了几下,掬了一手热油,徐徐在病人手臂手腕上揉擦。擦一会,又到油锅里掬了一手油。看他嘴唇不住地颤动,好像仍在念咒。擦完了右手擦左手,两手擦完了,就擦两脚。足足擦了一点半钟才住手。向我要一杯冷水。我端了杯冷水给他,只见他用左手屈曲中指和无名指在茶杯底下,其余三个指头伸直,扶住了茶杯,右手伸直中指,余四指都拳曲,在水中画来画去,大约是画符。口里跟着念咒,这回念的声音,就比前两次大了,但是也听不出念的是些甚么话。很容易地念画都完了,即喝了一口冷水,向病人身上喷去。一连喷了几口,把水喷得没有了,匆忙拉了我出来。我不知为甚么这们慌急,倒吓了一跳。来到外面问道:先生有甚么事?他说并没有甚么事,我说怎的这们急地拉我出来哩?他笑道:不为旁的,因侄小姐即刻就要醒来,恐怕她见自己露着四肢,又见有男子在跟前,面子放不下。你去教你太太嘱咐她,若觉得四肢胀痛,可略略地伸缩几下,看能随着心想的动弹么?我点头应是。即叫敝内出来,照着话嘱咐了。敝内说陈先生才跨出门,病人就醒来了,一看自己的四肢都打出了,面上羞的了不得,两个眼眶儿都红了,几乎哭了出来。劝慰了多少话,才好了些。正说四肢胀痛的厉害。你这里就叫我出来了。我点头教敝内进去,依话嘱咐。我就陪陈先生,回到他住的房里,问他明日仍是如此治法么?他说是的。 “‘我心里急想看病人受治后是如何的情形,即辞出来到舍侄女房里。见房中的人都是喜形于色,已知道是很有效验了。敝内对我说,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知觉的手脚,此刻忽然能动,能缓缓地伸缩了。陈先生的本领,真神奇得骇人。我听了这话,自然欢喜得不知要如何敬仰这位陈先生才好。连今日已经治过了四次,舍侄女的手已经端碗拿筷子,自己吃饭了。陈先生说,看这情形,半月后包可全好。张先生你看,像这们神妙莫测的医道,怎能叫人不五体投地地佩服?’” 张四爷述到此处,立起身从桌上拈了一支香烟,拿自来火擦着,坐下来呼呼地吸。黄太太也起身斟了杯茶,递给张四爷,笑道:“你说了这们久,只怕口也说干了,喝口茶润润喉咙。”张四爷喝着茶笑道:“我这说的,不是我亲眼见的;我昨夜所见的,还要神奇几倍呢!”姓黄的朋友问道:“这人还住在你那旅馆里么?我们可不可以去看看他呢?”张四爷道:“我那旅馆主人的侄女,病未全好以前,这人是不会走的。二十多年的痼疾,好容易才遇着一个这们好的医生,恰又住在自己开的旅馆里,岂肯不待治好就放他走?”黄太太问道:“这人就只会治病,还有甚么别的本领咧?”张四爷笑道:“若只会治病,我也不这们佩服他了呢。我且把我昨夜亲眼所见希奇古怪的事,说给你们听。这人的本领,你们就更可知道了。” 四 原来是你 张四爷接着说道:“前夜旅馆主人,向我说完了那一篇话,我自然也表示相当钦仰的意思。就对主人说道:我在江湖上,也混了四五十年,像这般奇怪的人,倒不曾见过。” 于今既是同住在一处,又有你可为我绍介,岂可当面错过,不去拜会拜会吗?但不知此刻不曾出外么?旅馆主人很是热心,连忙伸铃,叫了茶房进来,问道:你知道七号房间里的陈先生,没出外么?茶房道:七号陈先生么,他从来不大出外,此刻多半又在床上睡呢。主人点点头对我说道:就绍介你去会他好么?我说何妨且教茶房去看看,他若是睡了,我们就不好去惊醒他。主人大笑道:没要紧,他在我这里将近住了一个月,我们见他坐着的时候很少,终月只见他睡在床上。他又不怕冷,身上穿的衣衫单薄,我们起初以为他是怕冷,睡在被里暖些。谁知他并不多盖被。我这里从十一月初一日起,每间客房里的床上,都是两条被,一厚一薄。他把厚的不要,卷起来搁在椅上,只盖一条薄的,还是随意披在身上。房里也不要火,你看这几日的天气有多冷,只就这一点观察,他的本领即已不寻常了。我应了一声是说道,他既是睡的日子多,我们去会没要紧,那么就走罢。 于是我即同馆主人下楼,到七号房门口,馆主人用两个指头,在门上轻弹了两下。便听得里面说:是谁呀?尽管推门进来呢!我的平江朋友最多,耳里听平江话,听的最热。陈先生一开口,我便听出是完全的平江口音了。 推门进房一看果是曾睡了,才从被里坐起来的样子。 馆主人指着我给他绍介。我拱手说了几句仰慕的客气话。这位陈先生的应酬言语,却不敢恭维,简直笨拙得很。我初次见面,不便说要他显甚么本领给我看。就算我能说得出口,他也未必这们轻率,肯随意使出甚么手段来给我看。只得和他闲谈,提出几位平江朋友的名字问他,看他认识不认识。提到朱翼黄的名字,他微微地点头笑道:我来住这旅馆就是翼黄绍介的。他还约了今晚到这里。张先生和他有交情吗?我听了喜笑道:翼黄是我的把兄弟,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可恶他绍介先生到这里来住,明知我也住在这里,竟不给我引见引见。他今晚不来便罢,来了我必得质问他。馆主人笑道:今夜风大雪大,翼黄未必能来。我也不知道翼黄和张先生有这们厚的交情,若知道也早说了。 大家正说笑着,翼黄已走了进来。我一见面就跳起来,一把抓住翼黄的衣袖说道:你倒是个好人,陈先生这们奇特的人物,你带他到这里来住了将近一月,就瞒着我,不给我知道。今日若不是馆主人对我说,给我绍介,真要失之交臂了呢!你自己说,对得住我么?翼黄也不答辩,举手指着这位陈先生道:你老哥自己去问他。看是我不给你老哥绍介呢,还是他不肯给人知道?老哥以为他这回替馆主人的侄小姐治病,是有意自炫吗?这房里没有外人,我不妨说给老哥听。他这次从广东到这里来,上岸就到我那里。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我的境况,老哥是知道的,岂但没钱给他使,连可给他暂且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若论他的本领,不是我替他吹牛皮,便立刻要弄一百万到手,也不是件难事。但他平生不曾做过一件没品行的事,没使过一文没来历的钱。我只好绍介他到这里来住。等过了年,再往别处去。前几日他到我那里来说,旅馆里的房饭钱,五天一结算,已送了四次账单来了,共有二十多块钱。再不偿还他,面子上有些不好看。我说不妨事,馆主人和我有交情。已说过了,到年底算账。账单尽管送来。这是上海一般旅馆的例规,你不理会就没事了。他说是这般难为情,我知道馆主人家,有个残废的女子,我学毛遂自荐,替他家治好了,房饭钱就迟点儿还他,便没要紧了。我说那很好,你不必自荐,我去对馆主人说就是了。他连说使不得。 我见他执意要自荐,也就由他。昨日又来对我说,病已治好四成,第五次的账单过了期还不曾送来,大约暂时不致向我逼账了。旅馆主人抢着笑道:岂有此理,莫说陈先生替舍侄女治好了病,就只凭朱先生这点面子,住三五个月,我好意思向陈先生问账吗?翼黄连忙点头道:这是我相信的,不然也不必绍介他到这里来了。翼黄坐下来向我说道:复君这回若不是手头很窘,决不致毛遂自荐的。替他侄小姐治病,这也是合该他侄小姐的病要好,才有这们凑巧。复君的脾气,从来不肯求人,人家也不容易求他。馆主人笑道:这确是舍侄女的灾星要脱了。恰好陈先生和小儿在这房里谈话,我在隔壁房里听得分明,立刻过来求教,不然也当面错过了。翼黄不做声,望着陈先生笑。我到这时才知道陈先生的名字叫复君。方才进房的时候,虽曾请教他的台甫,只因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也全是平江口音,毕竟听不大明白。 我和翼黄的座位相近,低声问道:陈先生此时尚穿夹衫,广东气候暖,自没要紧。到此地还这们单薄,不冷么? 若是一时没有合身的冬服,不嫌坏,我尚有一件羊皮的袍子,老弟可将我这一点诚意,达之陈先生么?翼黄大笑道:这是老哥一片爱才诚意,有甚么不可向他说?不过他十年以来,不曾穿过棉衣。并非没有冬服,是用不着冬服。他就穿这一件夹衫,有时还汗流浃背呢。只是他虽不能承受你这点人情,总不能不承认你是他的知己了。说时回头呼着复君笑道:有客到你房里来了,你就不能略尽东道之谊吗?陈复君正色道:你不要也和我开玩笑。馆主人忙道:岂敢岂敢!东道之谊应该我尽才是。我也从旁抢着说道:馆主人东道之谊,早已尽了。我和陈先生都在此地作客,本来无可分别是谁的东道,不过要于无可分别中,分别出来。 就是先到此地的,应作东道。我到上海已过了半年,住这里也有三个多月。这东道天经地义的是应我做。我说了就起身,打算叫茶房去买酒叫菜。翼黄哈哈大笑道:四爷,你怎的忽然这们老实起来?我立住脚问道:你这话怎么讲?翼黄道:你且坐下来再说。我只得又回身坐下。翼黄道:我明知复君手中很窘,你和馆主都不是外人,定要尽甚么东道之谊呢!只因他会一手小把戏,正和《绿野仙踪》小说上所写冷于冰的搬运法一般,百里内的东西,不拘甚么,只要是轻而易举的,都可立时搬运得来。我说尽东道之谊,是想他做点儿这类的小把戏给你看。搬运了酒菜或点心,我们就扰了他的。这便算是陈复君做东道了。我一听这话,直喜得跳起来,向陈复君就地一揖道:要先生做东道,本来不敢当。但是像翼黄老弟所说的这种东道,我却忍不住不领先生的情。馆主人听了,也起身向他作揖。 翼黄就在旁边笑道:看你再好意思推脱?陈复君只得起身答礼,半晌踌躇不语。翼黄从衣袋摸出一块光洋,交给复君道:这块钱是我内人给我,教我顺便买块香皂回去洗脸的,暂时抽用了,给你做这东道罢。复君伸手接了。我连忙止住道:我这里有钱。弟妇的钱怎好抽用?我说着,即往口袋里掏钱。翼黄笑道:不行,复君使我的钱没要紧,老哥的钱,他决不肯使的,不用客气罢。我听说,就只好不掏了。复君抬头望了一望说道:这间房没有朝外的窗户,这把戏玩不了。我说楼上行么?我那房间有两个朝外的窗,并且还朝着空处。翼黄不待复君开口,连说行行!我们就到楼上去罢。我不能和复君一般不怕冷,这房里没有火,两手都冻僵了,到老哥房里,烤烤火也好。于是四人一同上楼,到我房里。 五 空中飞来酒食 那七号房是一间极小极黑的房,平常没有人肯住的。 房里的电灯,本来就只五枝烛的灯泡。那灯泡又不知用过多少日子了,简直比几十年前的茶油灯还要黑暗,哪里看得清人的面目?我在那房里,和陈复君对坐了那们久,实不曾看出他的相貌来。我房里的电灯,比他房里大了二十倍,又是新出的半电泡,照耀得如同白昼。这才看出他的面目来。他那相貌和寻常的小商人一般,没一点惊人之处,加之身材短小,衣服褴褛,任是谁人见了,也看不出他是个有本领的人来,实不能怪馆主人瞧他不起。当他初来的时候,对我说那些忧虑他住了房子,吃了伙食,没有钱还的话。便是我这老走江湖,阅人多矣的张四爷,也无从看出他的本领来。 在我房里是和我斜对面坐着。我很仔细地看他,却被我看出他一处惊人的地方来。他那一对耳朵果是奇怪,与别人不同,比我们的大了三分之二,厚薄倒差不多。骇人的就是一张一扬的动,和猫儿的耳朵一般。我初看出来,还疑心是我的眼睛,看久了有些发花;特意移近座位,看了一会确是动的有趣,有时一只向前,一只向后,有时两只都向前,或都向后。我悄悄地问朱翼黄道:你知道陈先生的两耳能动么?翼黄笑道:他肚皮里的学问,我都知道。这显在面上的耳朵,我会不知道吗?我又问是生成能动的么? 翼黄摇头道:哪是生成的,全是苦功练出来的。他岂两耳能动,通身的皮肤没一处不能动。馆主人坐的略远些,听不出我二人说甚么,笑催复君道:先生的东道,可以做了么?复君点头应好。翼黄问我道:有玻璃酒瓶么?我说我是个好酒如命的人,岂没有酒瓶,要干甚么呢?翼黄笑道:且拿了一只空瓶来,自有用处。我即拿了一只,交给翼黄。 又问道:老哥想喝甚么酒,想几样甚么下酒菜,不用客气,只管说出来,好教他搬运。我就笑着问馆主人。馆主人仍推我说。我说要章东明的三十年老花雕,紫阳观的醉蟹,以外再买几个天津皮蛋,几包油炸花生米,就是这们够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翼黄将酒瓶递给复君。复君道:还要一条大袱子,一件布长衫。我从箱里取出一条包衣的包单来,布长衫我却没有。馆主人笑道:我有,等我就下去拿来罢。 复君摇手止住道:不用去拿,我身上脱下来就行。只见他把酒瓶和那一块光洋用包单包了,再从身上脱下那青布夹衫来,连酒瓶用两手捧了,走到窗户跟前,开了窗户。这时的雪手掌大一片,纷纷地只下,那冷风吹进来,削到面上如刀割。陈复君一点也不露出缩瑟的样子,当窗立着,寂静无声的半响,大约是在那里默念咒语。我和馆主人分左右立在他贴身,仔细看他怎样。惟有朱翼黄怕冷,坐在火炉旁边不动,也因为是见过的。复君默然立了约三分钟久,只见他高举两手,伸出窗外,仿佛作势掼东西出去的样子,两手一散,就只剩了那件夹衫在手,包单、酒瓶、洋钱,都无影无踪了。他动手要掼的时候,我也曾定睛望着,但是全没见一点儿影子。问馆主人看见甚么没有,他说的也和我一样。陈复君将夹衫披在背上,向我笑道:张先生怕冷么?此时窗户,可以关了。等歇酒菜来了,再打开不迟。我说关了没要紧么?我固是有些怕冷。翼黄更比我怕的厉害。 复君随手将窗户带关,都回原位坐下。我向翼黄道:这怎么谓之小把戏,江湖上玩把戏的,也有可以搬运酒菜的,只是有真实法术的很少,障眼法骗人的多。谁能及得复君先生?翼黄笑道:这法在复君只能算是小把戏。他还有一种玩意儿,很是有趣。你若是当了衣服,在当店里。你只将当票和算好了的本利若干给他,他立时可照刚才这种法子,替你取赎出来,绝不错误。你看有趣么?我说若当在天津或汉口,由此地去取赎,行不行呢?翼黄望着复君道:那行不行?复君笑道:也行,不过当多了钱就不行;便是本地,也只能取赎一块钱以内的。当多了也不行。 “复君说到这里,复起身把背上披的夹衫取下来,仍走到那窗户跟前,开了窗门。我和馆主人不约而同地,也都赶着去看。只见他两手提着两只衣袖,支开来遮着窗户,口中仍像是在那里念咒。约有一分钟的光景,两手忽然往窗外一抱。即听得夹衫里面,有纸包儿相撞的响声。登时觉得他两手捧着很大一包。翼黄已站起身笑道:这东道做成了,四爷且关了窗户,再来吃喝罢。 “我急忙把窗门关了,看陈复君捧着那个大包,放在桌上。先解下夹衫穿上,才解开那包袱,伸手提出一瓶酒来,又拿出四个皮蛋来,又拿出一串四只醉蟹来,又拿出四个小包来。我知道是油炸花生米。翼黄笑道:没有了。四爷尝这酒,看是不是章东明的三十年陈花雕。我正待提酒瓶过来,用鼻孔去嗅嗅气味,陈复君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四方包儿来。翼黄忙问是甚么?复君笑道:嫂嫂不是教你买香皂吗?我怕你等歇回去,不好消差呢。翼黄笑着接了,一看是一块法国制的檀香皂。这一来,直把我和馆主人,惊得瞠目结舌,骨头缝里,都是贮满了佩服他的诚心。竟猜不出他是个甚么人物。” 姓黄的朋友问道:“你喝那酒真是三十年的陈花雕么?” 张四爷道:“若不是章东明的,不是三十年的陈花雕,我也不佩服到这样。那酒瓶封口的纸,分明是章东明的招牌纸。 酒到口我就能分辨得出,一点也不含糊。只有紫阳观的醉蟹,没有买着。陈复君说也是章东明的,因天气晚了,紫阳观已打了烊。你们三位说,这不是有驱神役鬼的本领吗? 据朱翼黄说,他还会算八字,算得极灵。八字这样东西,我是绝对不相信的,所以不曾请他算。”黄太太道:“你不相信,我绝对地相信。我们吃了晚饭,就同到你旅馆里去。你可以给我们绍介么?”张四爷笑道:“岂但可以给你们绍介,他见我和朱翼黄是老把,很不将我当外人。昨日在我房里,谈了一下午的话,已彼此不从丝毫客气了。嫂嫂若想请他算八字,我包可办到。”黄太太听了,欢喜异常。一叠连声催厨房开饭,当下我们吃过了晚饭,遂一同坐车到张四爷旅馆里来。 六 风雪之夜 我们一行四人,在新重庆路乘坐黄包车,一会儿就到了三马路陈复君住的那家旅馆门首。张四爷在前引着我等三人,直到陈复君的房门口。只见房门开着,房中连那盏五枝烛光的电灯都熄灭了。张四爷跨进一脚伸头向房里,发出惊异的声音说道:“怎么呢,出去了吗?”正说着,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道:“会陈先生么?”张四爷已折转身,手指着房里向茶房道:“出去了吗?”茶房笑道:“哦,原来是张先生啊!搬了房间。搬在楼上二十八号,刚才搬上去的。” 张四爷道:“二十八号不就是我那房间的对面吗?”茶房连连点头道:“对对!” 张四爷旋带着我们上楼,旋向我们笑说道:“为人真不可没有点儿蹩脚本领。二十八号是这旅馆里的头等房子,平常要卖五块钱一天。你们想想,他若不是有这点儿蹩脚本领,在这蹩脚的时候,够的上住这们讲究的房间么?”我们都笑着点头。迎面走来一个茶房,一见张四爷上来,即回,头从身边掏出一串钥匙来,急忙走到一间房门口开门。张四爷且不进他自己的房,走到二十八号,举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却不见里面有人答应;接着呼了两声陈先生,也没有声息。这时我和姓黄的朋友,都很觉得失望。暗想怎这们不凑巧。张四爷不是曾说这位陈先生从来是镇日地在房中睡觉,不大出外的吗?今日这般大风大雪的天气,他偏不在家。我们也就太没有缘法了。张四爷也用那失望的眼光和声音,对我们说道:“不在房里,大约是到翼黄那里去了。请去我房里坐坐,看待一会儿怎么样?”黄太太笑道:“莫是睡着了,没听得你敲门的声音么?”张四爷不住地点头,我这时心里很以为黄太太猜度的有几成不错。张四爷也不敲门,就在板壁上打了几下。又望着我们笑道:“我知道这房的床,是靠着这板壁的。他若是睡了,再没有敲不醒的。是出外无疑了。” 我们只得无精打彩地走进张四爷房里,准备坚候。张四爷按铃叫茶房生火炉,方才拿钥匙开门的那茶房走来,问张四爷用过了晚饭没有?张四爷道:“晚饭是用过了。你把火炉生起,再去买点酒来喝喝罢。”茶房应着是,待下楼去取火种。张四爷又叫他转来问道:“楼下陈先生是搬到二十八号来的么?”茶房应道:“刚搬来一会儿。”张四爷道:“他吃过晚饭出去的吗?”茶房摇头道:“好像没有出去吧? 老板请了他下去,这时只怕还在老板房里。”我们一听茶房的话,都立时高兴起来,一个个的脸上不由得都露出了笑容。张四爷道:“你下楼取火种,顺便去老板房里看看,陈先生若是在那里,你就向老板说一声。只说有一位陈先生的亲同乡,特来拜望陈先生,现在二十四号张先生房间里等着。”茶房一面听张四爷说话,一面偷着用眼打量我们三人。我看那茶房的神气,好像打量着我们的时候,心里暗自在那里揣想道,甚么亲同乡来拜望,想来看看把戏也罢哪。 茶房去不多时,托着一火铲红炭进来。张四爷不待他开口,已笑着问道:“你说了么?”茶房笑道:“陈先生已跟老板到人家看病去了,我还只道在老板房间咧。”茶房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又把我们一团高兴,扫个精光了。其实这位陈先生会得着与会不着,于我们三人有甚么多大的关系。 用得着是这们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着愁,不到两三分钟的时间,脑筋中变幻了几次状态。这就是一腔好奇之念,驱使着我们,是这般忽愁忽喜。只是当时虽把一团高兴扫去了,然忍耐的性子,三人一般的坚强,都存心要等到十二点钟敲过,若是再不回来,就只好不等了。至于必要等他回来,是一个甚么目的;便见了面,又将怎么样,难道就老实不客气的,说我们是想看把戏来的,请陈先生玩一套把戏给我们看吗?当时对于这一层,我们三人都不曾用脑力略略地研究。心心念念的,所思量就只怕他回来的太晚,或这夜竟不回来,我们见不着面。以外的事,甚么也不放在心上。 张四爷教茶房买了些酒和下酒的菜,我们坐下来,才喝了两杯酒的工夫,忽听得楼口,有二人说笑着行走的声音。张四爷喜笑道:“来了,这是馆主人的声音,我听得出。 同馆主人去的,必得同回来。等我迎上去看看。”说着起身开了房门,跨出去就听得大笑道:“果是陈先生回来了。有先生的同乡向某某和黄某某来奉看,已在我房里等了好一会了。”张四爷是这们说过之后,并不听得陈复君回话。随见张四爷引着一胖一瘦的两个人进来,我们同时立起身,不用张四爷绍介,我等一见就知道这个身材瘦小的是陈复君,身上仅穿着一件青布夹袍,马褂背心都没穿一件在上面,头上科着头,也没戴帽子。淡黄色的脸膛,两条眉毛极是浓厚,眉骨高耸,两眼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之下,就仿佛山岩下的两个石洞一般;准头又丰隆,又端正,额上的皱纹很多,眉心也不开展,使人一望就知道他是一个用脑力极多的人。身上衣服虽是单薄到了极点,但不仅没有缩瑟的样子,并且才从外面风雪中进来。馆主人披着很厚的外套,里面是猞猁的袍子,头上貂皮暖帽,凡所以御寒的东西无不完备,尚且冷得脸如白纸,全没一些儿血色,两耳便红得和猪肝相似,两手互插在袖筒里,口中还只嚷着好冷呀,好大的北风呀!陈复君立在旁边,却好像不觉有何等感受,并没有咬紧牙关,和抖擞精神与严寒抵抗的样子。正和我等过三月九月那种轻寒轻暖的天气一般。我在新重庆路听张四爷说的时候,我心里就暗自寻思道,年轻气血强盛的时节,穿夹袍过冬算不了甚么。乡下种田的人,不到四十岁以上,穿棉衣过冬的也不多。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穿学校里的制服也是夹的,竟过了一个冬天,还趁大雪未化,筑雪狮子玩耍。到这时见了陈复君的面,这种想头却登时打销了。因为陈复君的态度丝毫没有矜持的意味。在体质好、气血盛的少年,虽多能以单薄的衣衫和严寒抵抗,然毕竟不能像这们行所无事的,一些儿没有感受。 我们三人同时向他行礼。他答礼也是落落莫莫的,确是一个不善交际、不善应酬的人。张四爷代我们绍介了姓名。我略略表明了几句仰慕的意思,陈复君微笑不曾答话。 那旅馆主人已高声笑着说道:“这位陈先生哪里是一个人呢!”张四爷一听这话,也大笑抢着说道:“你这话才说得好笑,怎么硬当面骂他不是一个人咧。”我们三人也不由得笑起来,馆主人忙笑道:“张先生不要用挑拨手段。我说陈先生不是个人,的确不是个人,千真万真地是一个神仙。今天若没有这位神仙,简直要闹出大乱子来,说不定还要闹得人命关天呢。”张四爷带着惊异的神气问道:“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他是一个神仙,我很相信,不是恭维过当的话。” 说时用手指着我们三人,接续着说道:“不过我这三位朋友听得我述陈先生的本领,钦羡的了不得,定要我绍介,来拜望拜望。我心里虽是很愿意做这一回绍介人,但是陈先生的本领,却没有摆在面上。若讲言论丰采,我敢说句不客气的话,陈先生没有大过人之处,然则我虽绍介着,彼此见了面,也不过和见着一个平常人相似。难道见面就好意思教陈先生做一回和昨夜一般的把戏,给这三位朋友看吗?便是陈先生肯赏脸,我也决不敢如此托熟。难得恰好有一回惊人的事故,说出来给三位听了也不枉了他们冒着风雪来拜望的一番诚意,也就和亲眼看了把戏差不多。”馆主人笑道:“张先生说得这般珍重,我倒不能不详细点儿说了,诸位且听着罢。” 七 不可思议的侦探术 于是馆主人就从头至尾讲起来道:“家兄开设的那家旅馆,张先生曾去过的吗?近来生意清淡,年关已逼紧了,空了外面一千多块钱的债,年内万不能不偿还。今年银根奇紧,借贷是无望的。没法,只得和家嫂商量。家嫂略有些私蓄,衣服首饰也不少。家兄要家嫂暂时拿出来,过了年关,明年就容易活动了,那时一定如数归还。家嫂是个最算小的女子,有多大的气魄,眼光儿能见的到多远哩?这一点衣饰和私蓄,可怜她积聚大半世才积到这个数目。一旦要她全数拿出来,虽说的好听,明年如数归还。只是夫妻之间,归还明是一句话。明年家兄手中,真是活动的很,倒还有点儿希望。若是生意和今年一般清淡,我们做生意的人,哪里有一注一注的大横财呢?欠了旁人的,信用上的关系,失了信,便不能在上海商场中混,所以就变卖产业,或出极重的息告贷,也得打肿脸称胖子。至于自己老婆的钱,只要拿得出,就是十万八万,也是用了再说。她一时不肯拿出来,只好说得信孚中外,誓不爽期。及至到了手,用光了,谁还把这笔不急之账,搁在心上?家嫂也是个很精明的人,如何想不到这一层?怎么肯全数拿出来呢?家兄劝说了好几次,家嫂无论如何,只肯将存在四明银行的五百四十块钱拿出来,还要家兄拿出一样值钱的东西作抵押。家兄有一千块钱北京自来水公司的股票,愿意拿出来作抵押品,但是得加借四百六十块钱的当头,合成一千。一千抵一千,总算是稳当了。家嫂仍是不愿意,家兄打发舍侄来接敝内去作说客,好容易费了多少唇舌,才说妥了。家兄先把股票交给家嫂,要家嫂把四明银行的存折拿出来。家嫂存在四明银行的钱,大约不止五百四十块,就不肯要家兄去取。衣服首饰,也不要家兄去当。这是前三日的事。约了昨日,由家嫂取了当了,爽爽利利地交一千块钱给家兄。家兄只要说妥了,也就乐得不经手。我和敝内到了昨日,以为家嫂的一千块钱必已交出来了,没想到今日一早,家兄就跑到我这里来,愁眉苦脸的,要我赶紧替他设一千块钱的法。因为约好了人家,再不能失信。我说嫂子不是已经替你设了一千块钱的法吗?怎么还要一千哩?家兄跺脚道,快不要提你那不贤良的嫂子了,混账到了极处。我此时没有工夫说她,你只赶紧替我设法罢!你有法设便好,若没有法设,就直切了当回绝我。我好有我的打算。我听了家兄这般说法,又见了那着急的样子,素知道他是个性急想不开的人。他所谓有他的打算,不是悬梁,便是跳黄浦江。心想家嫂虽是个没多大见识的女流,但平日说到哪里,做到哪里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既当着敝内说得千妥万妥,拿出一千块钱来,决没有无缘无故又变卦的。莫不是家兄先变卦,忽然想将那作抵押品的一千块钱股票抽回,家嫂因此不肯将钱交出么?我自以为猜度的很是,便向家兄道,不论办的到办不到,总得替你设法。嫂子的钱,大概是不肯拿出来了。你那一千块钱的股票呢?家兄道,有股票,也不来找你设法了。你那不贤良的嫂子,见我近年倒霉,反时常问我要钱,好存积起来,预备我蹩了脚的时候,她好有钱使用。我既是样样事都不顺手,哪里还有钱给她呢?那一千块钱自来水公司的股票,她早就吵着问我要,说这是一千块钱靠得住的活动产业,要给你侄儿留着做学费。我不肯给她。她为这事和我闹过几次唇舌。 这回的事,她哪里是肯借钱给我咧,原来是拿借钱给我为由,想骗我这一千块钱股票的。大前天交股票给她的时候,她不肯拿银折和当头给我,就是她的抢花。昨日她坐着包车,提了一个小皮包,在外面兜子一个圈子,回来说人不适意,倒在床上睡了。我因在外面有事体,到夜间九点钟才归家。一切账项,都约了在今天下午,送还给人家。归家后,自然问她要那一千块钱。她装做得真好笑,听说我要钱,慢腾腾地翻起身来,伸手往枕头边一摸。没摸着甚么,立时就做出着慌的样子,一蹶劣跳下床,翻开枕头看了一看,又翻开被卧看了一看,更做出了战战兢兢的样子说道:怎么呢?谁把我一个小皮包提去了呢!我这时一见,就料道是抢花。忍住气问道:钱搁在小皮包里面吗?她也不答应我,只在满床垫被底下,翻来覆去地寻找。我就说这房里除了自己家里人,甚么外人也不能进来。几十年来,我不曾失过窃。难道搁在枕头边的皮包,还有一个人睡在旁边,也会有扒手进来扒了去吗?她也说不出一个道理,开口就大哭起来。旋哭旋用头去床架上乱撞。我见了她这装假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痛恨。但是我也懒得多说,只拿她拉住说道:皮包失掉了,且待慢慢儿寻找,你把那股票拿给我罢。我约好了人家,明日没钱,就得要我的命,我拿股票去外面押借,也可押到七八百块钱,不过吃点儿利息的亏罢了。她尽着我说,只管哭着不答应我。我急得骂起来道:你不把股票拿出来,打算要怎样哩?她仍是哭着说道:那股票也放在小皮包里,不知是哪一个没天良的,偷了去了。好笑!她倒想赖在我身上,说是我乘她睡着的时候,偷了那皮包,再向她要钱。反揪扭着我,要和我拼命。 若在平日失掉了旁的物事,我却不能不认真追寻,要是失掉了值钱的东西,总得报告捕房,便再花费几文,也是没法的事。只是这回,我明知是她的抢花。问她,她是死也不肯承认的,闹到巡捕房里去,徒然丢我自己的脸。便和她吵起来,也是给住的客人笑话。所以我也不愿意和她多说,赌气在客房里睡了一夜。想来想去,惟有尽人事来找你商量一番。你就去向人叩头,也说不得不能筹到一千。六七百也可以暂时敷衍过去。你若也真个和我一样,设不出法,就不必谈了。我听了家兄的话,心想家嫂虽然把钱看得和性命一样,想多积聚几文给儿子的心思也是有的。但是明知自己丈夫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不拿出钱来,替丈夫轻担负;反利用时机,拿手段来骗取丈夫值钱的东西,就是十分恶毒的女子,也不见得便忍心这们害自己的丈夫。” 张四爷听至此,也摇头说道:“论情理,实可断定没有这般狠毒的事。只是要证明这事,却真是不容易。” 馆主人对陈复君举着大拇指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陈先生这回救了两条性命,功德真是不小。我当下即向家兄说道,你就在这里坐一会,我且去外面张罗着,看是如何?我口里是这们说,其实一时教我也无处张罗。我深知家兄是个最拘成见的人。他心里认定了是家嫂掉抢花,若不得一个水落石出,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他只是不相信的。所以我也不替家嫂分辨,留家兄在我房里坐着,我就跑到家嫂那里。只见家嫂已急得和失心疯的人一般了,翻着一双怕人的眼,半坐半靠地斜躺在床上,如痴如呆,神气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那脸色就苍白得十分难看。如果是有意掉抢花,能装假急成这个样子吗?我到床前叫了几声,家嫂才心里明白,向我点点头,就干号起来。若在旁的粗心人,见她哭的没有眼泪,必然更疑心她是假哭了。我很知道伤心或愤急过度的人,多有干号没有眼泪的。这种没有泪的干号,比有泪的哭泣还要厉害几倍。我料想纯用空言去安慰她是不中用的。开口便说道,嫂子不用着急,你失去的那小皮包,我已探着了一些儿踪影,包管你丢不了。 你且定一定神,把皮包内的银钱数目,看银钱之外,还有些甚么东西,慢慢地记出来,说给我听。我寻着了的时候,好把数目对一对;如有不对数的,好跟着追寻。此时不写出来,临时查点不清,事后便难再追了。家嫂见我说的这般容易——她从来很相信我说话不荒唐的,心里一高兴,脸上登时转出了一些儿喜容,两眼也活动了。竭力挣扎起来,就床上对我叩了一个头道,这就是叔叔救了我一家人的性命了。这一来,倒把我吓的不得主意了。我说那已探着了一些儿踪影的话,原是随口说出来,安她的心的。哪里探着了甚么踪影呢?不过我既经说出了口,又害她叩了一个头,只好避过一边说道,东西是丢不了的,嫂子放心就是。 随着就问她皮包里有多少银钱,还有些甚么东西。家嫂说,共有一千零八十块钱,一本股票,一本四明银行的存折,三张大昌的当票,八十元是现洋,一千块钱是钞票,此外没有甚么了。我问当未曾睡着的时候,有甚么人进这房里来没有?家嫂说没有。因为我在外面受了点风寒,回来觉得有些头痛,本打算一到家,就把这一千块钱交给你哥哥的,因他出去了,我只道他回家得早,我又头痛,懒得开箱子锁箱子,横竖等一会儿。他回了,交给他就完事。因此便搁在枕头旁边,我也就倒在枕头上睡了,并没打算睡着的。 这也是合该要退财呕气,平日我睡着,极是警醒,房里一只猫子走过,我都听得出。这房间的地板,更比别的房间不同,就是一个小孩子走动,也是一颠一颠的,震得箱子柜子的环一片声响。偏巧我昨日睡得那们死,竟一些儿不觉着。若不是你哥哥来唤醒我,还不知要睡到甚么时候呢! 索性是这们睡死了,不再活转来,倒也好了。我又问道,怎么把股票也放在一块儿哩?家嫂长叹一声,虽说是合该退财,也只怪我过于小心所致。叔叔是知道我不认识字的,这一叠子花花绿绿的纸头,上面究竟写着些甚么,全不知道。 在旁人拿这东西到我这里来抵押,我倒可以放心,因为旁人不知道我一个字不认识,决不敢拿不值钱的东西来哄我,并且我家里也还有认识字的人。惟有你哥哥的事,是难说的,他随便拿一些印得花花绿绿的洋纸,说是北京自来水公司的股票,家里的人他都可以预先吩咐,大家作弄我一回。只要哄过了这一时,我便发觉了,也没甚么要紧。我心里因此放不下。昨日顺便带出去,先问了一个女朋友的丈夫,说是不错。我到四明银行取款的时候,又问银行里做抵押,像这般的股票,一千元可押多少?银行里说,可押六百块钱。我于是才相信是真的了。谁知有这们倒霉,会一股脑儿被没天良的贼偷去呢?” 张四爷笑道:“尊嫂也真算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了。” 馆主人也笑道:“却是精明反被精明误。我既问了个明白,就思量他家里的人。前头那个嫂子,死去了十八年。只生了一个儿子,于今已有二十六岁,在南京做生意。这个嫂子,是续弦的,一子一女,年纪都轻,大的还只得七岁,小的四岁,儿女是绝对不能偷盗的。他家用的娘姨,比别家的却格外可以放心,年纪已有了五十多岁,又蠢又笨,在他家做了十多年,从来打发她买物事,不曾揩过一文钱的油。怎么知道她不揩油的呢?她的脑筋极迟钝,又没一些儿记忆力。教她去买东西,一次只能买一样。买回来,要买再去,哪怕就是在一家店里,买两样货物,她也是要做两趟跑的。若要她图简便,做一次买回,她一定给你弄错。 并且要买多少钱的东西,就只能给她多少钱,万不能拿一块大洋给她,要她去买一角小洋的东西。蠢的笨的,我都见过,却不曾见过蠢笨到这般厉害的。那个娘姨,莫说家兄嫂,用了她那们多年,能相信她不会偷盗,就是我都能替她保险。他家除了娘姨子女以外,更无可疑的人。至于茶房,虽有十来个,但从来没一个能进家兄睡房的。我思量好一会,竟思量不出一点儿头脑来。只得随口教家嫂安心等着,自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说了作辞出来,在路上胡思乱想的,忽然心血来潮,就想到这位陈神仙了。连忙跑回来找他,却喜他还睡着不曾起来。我也顾不得惊醒了他的安睡,连推带拉的,将他闹了起来。他问我甚么事,我说要求神仙爷救命。他还只道是我开玩笑的,倒下头又待睡。我才把事情详细述了一遍,又把关系家兄嫂性命的话说了。问他有法可设没有。他也不答白,仍合上两眼打盹。 好一会方睁开眼,向我笑道,家贼难防,你知道么?我道,难道果是家嫂藏起来了,打算骗那一千块钱的股票吗?他摇头笑道,有这种事不是人伦之变吗?我说,然则家贼是谁呢?他又不答白。我真是和求神一般地求了好一会他才答应去家兄那里看看,我得了他这一句话,自然喜出望外。 随即叫茶房弄了些点心来,给这位神仙爷吃了。 “这时家兄还坐在我房里,我即通知家兄,陪着这位神仙爷,一同到了家兄旅馆里。看诸位曾见过这种本领没有。 他(指陈复君)一句话也不问,只略坐了一坐,就教用磁盆盛一盆清水,搁在家兄睡房里的地板上,要了一张白纸,一不画符,二不念咒,就这们将白纸往水上一覆,点了一盏清油灯在磁盆旁边。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位神仙爷两眼不转睛地注视在那张白纸上面,一会儿就问道,失去的那个小皮包里面,是不是还有一面四方小镜子,一把小牙骨梳子呢?家嫂在旁听了,连忙说道,不错。先生可知道是谁偷去了么?先生若是能替我追寻出来,银钱股票没有损失,我情愿酬谢先生二百块钱。家兄就说道,莫说二百块,便再多酬谢些,我也甘愿。他笑道,东西是追寻的着,只怕得略略地损失些儿,不过是谁偷盗的,我却没有这本领,查不出来。家兄立刻作了一个揖道,查不出人也罢了,只求把东西追回来,但不知东西现在哪里,先生将怎生一个追法。他忽然跳了起来,伸手问我道,你身上有铜元么? 快拿几个给我,迟了便不好办。我这时身上,只有十二个铜元,随手都掏了给他。他头也不回,直向外面跑去了。我和家兄嫂都莫名其妙。等我追出大门,向两头马路上一望,已不见一些儿影子了。回房少不得大家研究,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么药? 才谈论了十来分钟久,只见这位神仙爷笑嘻嘻地提着一个小皮包,走了进来,递给我说道,请令兄嫂查点查点,短少几何,我却不负责任。家嫂一见那皮包,就笑着说道,我失掉的正是这个皮包。旋说旋从口袋里掏钥匙。我不便开看,随手交给家嫂。家嫂伸手来接,皮包已开了,仔细一看,原来那锁,已经弄破了。喜得只少了五十块钱现洋,此外完全不曾损失。诸位看他是不是神仙?” 我们几个人听了馆主人这一大篇话,自然都惊服得了不得。张四爷正待问馆主人,二百块钱酬谢了没有?一个茶房在门外叫老板。馆主人连忙起身,向我们点点头去了。 张四爷便掉转脸来,问陈复君道:“到底是谁偷了,岂是真查不出吗?”陈复君笑道:“这位老板精明是很精明,只是对于他自己的儿子,却糊涂到万分了。他既溺爱不明,我们外人怎好说出来?他儿子的脸不抓破,以后还有一些儿顾惜廉耻;若是这回抓破了,在这种没有教育的家庭中,他的作恶行为,只有增加的,没有防止的,更不得了。”姓黄的朋友点头问道:“先生这话确是至理名言,我等没有见识,不知先生是一种甚么神术,能知道这们详细。”陈复君道:“这不过一种极寻常的小玩意,我们湖南所谓照水碗。湖南人知道的最多,只是有照的远,和照的近的分别,与圆光同是一类的玩意,算不了甚么。” 八 算命何用算盘 此时黄太太忽笑着说道:“听说先生会算八字。我们女子的见解是最信命理的。先生肯给我一点儿面子,替我算个八字么?”陈复君望了黄太太一眼笑道:“算八字,本是我的当行本事。但是这东西,最靠不住,不信它也罢了。过去的事,确能算得丝毫不爽;只是已经过去的,还用得着算吗?未来的事,就和天文台窥测晴雨一般,至多能窥测到十天半月。再远了,就任凭有多大的学问,也不中用。至于各行星的轨道速度,虽能窥测得出,然于晴雨风雷,是没有关系的。算八字正是如此,半年以内的吉凶祸福,确实能算得准。半年以外,就只能知道些儿大处了。”黄太太听了这话,仍是要请他算。还好,他并没有推诿,即问张四爷道:“你这里有算盘没有?”张四爷笑道:“哪里算八字,真要算盘呢?”我们三人听了,也很觉得诧异,都望着陈复君,看他怎么说。只见他笑道:“不用算盘,怎得谓之算八字哩。我算八字,是没有算盘不行!”张四爷道:“我这里虽没有算盘,但是可教茶房去账房里借一个来。”黄太太已起身按了按电铃。茶房来了,张四爷对陈复君道:“还用得着旁的东西么?我没有的,就教茶房一阵去借办。”陈复君摇头道:“还用得着纸笔,大概是有的,用不着借。”张四爷遂将借算盘的话,向茶房说了。茶房的神气,像是很愉快的,我猜度他的心里,大约是以为借算盘,必又有甚么把戏看了。欣然答应了一声,折身去了。没一会,已拿了一个算盘来,递给张四爷,即退到房门口,张开口笑着不走。姓黄的朋友向我笑道:“这个茶房必是看陈先生的把戏看上瘾了。”我不曾回答,就见张四爷将算盘交给陈复君。 陈复君却不接,问张四爷道:“你不会算么?”张四爷大笑道:“我会算,也不找你了。”我们三人也都笑起来,以为陈复君是有意开玩笑。陈复君正色说道:“不是问你会不会算八字,是问你会不会打算盘,只要会打加法就行。”张四爷笑道:“原来如此,加法是会的。怎么加法呢?”陈复君道:“拿一张白纸给我,不必大的,见方五六寸就可用。”张四爷从抽屉里拿了一张白信纸给他。他接在手中,望了望姓黄的朋友,又望了望我,对我说道:“请你随口报数,如二百四十六,八百九十七,一万三千六百四十三等乱报。你这边报,他这边算,越快越好,只要算的来得及。我说够了,就不要报了。我不开口,你尽管随口乱报下去。”我当时听了这种稀奇算法,倒非常高兴,很愿意学那些无聊新闻记者的样,尽那随口乱报的天职。如是立起身,走到张四爷跟前,绝无根据地乱报起来。只可惜张四爷毕竟不是个商人,口里念着三下五除二,四下五除一,才算得出来。 我这乱报的,原没甚么吃力,只因他这算的太觉吃力,便连带我这报的,也觉吃力了。为甚么呢?我随口报出一个数来,他立时跟着打上了便罢,略迟了一点儿,我就忘记了。他却要我补报一遍。这种绝无根据,又毫不用脑力的数目,如何能补报呢?亏得姓黄的朋友,算法比较地高明,从张四爷手中把算盘接过来,我才得畅所欲报。陈复君背朝算盘站着,双手捧着那张白信纸,就电灯底下细看,约莫报了四五十回数目。陈复君忽然扬手道:“够了,算盘上百位错了一子,应九万三干八百六十三。算盘上是不是七百?”我低头一看,果然不差,暗想原有种脑力足的人,计算最快,只是如何会知道算盘上错了一子?并知道错在百位上呢?这不是奇得骇人吗?陈复君说完,向张四爷道:“笔呢?”张四爷即拿了枝笔给他,他将信纸放在桌上,右手握着笔,左手捻着指头,轮算了一会,回头问黄太太道:“贵庚是丁酉年生的么?”黄太太连忙应是,脸上却露出极惊讶的样子来。我和张四爷,跟姓黄的夫妇,都做了六七年的朋友,都不知道他们夫妇是哪年出世的?这时听得陈复君说出来,不知怎的,我周身的毛发,都不由得竖起来。 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他,真是面面相觑。都猜不透这陈复君是个甚么怪物。 陈复君见问了不错,即提笔在纸上写了“丁酉”两字。 写好了,又要我报。我正待开口,馆主人来了,进门就笑问道:“又玩甚么把戏,教茶房来我那里拿算盘?”姓黄的朋友忙将算盘递给馆主人道:“老板的算盘必是好的,我们正苦算不快。”馆主人手里虽接了算盘,却是摸不着头脑。 我只得把原由简单说了一遍。馆主人点头道:“最好是两个算盘,等我去隔壁房里,再拿一个来。”说着,仍将算盘交还姓黄的,即时跑到隔壁,又拿一个来了。 我这回仗着馆主人是会算的,报的比前回更快了几倍。 报了好大一会,陈复君才止住说道:“老板的数不错,是八万六千三百零二;黄先生的,就差的远了,只七万多,一个子都不对。”陈复君始终用背对算盘站着,两眼看着纸上,他后脑上,又不曾长着眼睛,为甚么比我和张四爷在旁边看见的,还要明晰些呢,这不是太怪了吗?这次就把月份算出来了。 此后又算了两次,日子时辰,都算得毫厘不差。说起这八字的身分家世及一切经过的事实,其中完全对不对,我们做朋友的,自然有些不知道。只是看了黄太太那不住地点头的样子,知道是算的对了。不过只算到本年,以后的话,却是含糊一派,不可捉摸的话。黄太太也不追问,因时间已是十二点多钟了,便一同作辞,回新重庆路安歇。我和姓黄的夫妇议论了好几日,并且逢着湖南人就打听,兀自研究不出这位陈复君,是一个甚么来历的人物。 九 怪雀牌与怪名刺 后来,又隔了一阵,到了二年九月,有一个姓杨的朋友,新从湖南来。我和他谈论,问他近来在湖南,耳目所闻见的,有甚么奇情怪享,足资谈助的没有?姓杨的朋友是一个最健谈,而又富有滑稽性质的人,听了我问的话,便笑道:“近来的湖南吗,没有人事可谈,可谈的只有鬼事。” 我也笑道:“像现在的社会,也只可谈鬼话,不能说人话。 你我肚皮里,都怀着不少的鬼胎,就请你谈几个湖南的鬼,给我听罢。”姓杨的朋友遂欣然向我谈了多少的鬼话,虽也不乏有趣味,使人听了忘倦的,却都是零零碎碎不成一个片断。 正谈到兴会淋漓的时候,他忽然跳起来说道:“正式说鬼话,倒把一个人鬼不分明的怪物忘了。”我连忙问甚么叫做人鬼不分明的怪物?他说道:“从今年二月以来,湖南凡是达官贵人的座上,最少不得的就是这个怪物。说起这个怪物来,也实在是有些阴阳怪气的。这怪物姓陈,名叫复君。听说也是你们平江人。”我一时喜得也跳了起来说道:“陈复君已回了湖南吗?我半年来脑筋里所盘旋的,就是这位陈先生。正想研究他是一个甚么来历。你所闻见的,有关于他的来历的事么?”姓杨的朋友道:“那却没有,不过我所知道的,很有些骇人听闻的事。湖南的达官贵人没一个不认识他,也没一个知道他的来历。你记得民国四年,湖南军队里的蓝辛果么?”我说:“蓝辛果这个名字,我耳里听得极熟,一般军人都说他有呼风唤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赵恒惕、宋鹤庚他们,都把他当个军师看待。后来一个败仗打了,大家才渐渐把信仰他的心消灭了。你忽然说到蓝辛果,难道这陈复君也是蓝辛果一流的人物吗?” 姓杨的朋友摇头道:“那却不知道怎样,只是这陈复君的声名人品,都在蓝辛果之上数倍。我第一次见陈复君,是在一个小军阀家。本是小军阀做主人,请他吃饭,有我在座作陪客。吃过饭就大家搓麻雀。主人请陈复君入局,陈复君推说不会。主人便信以为真。如是我们四个人,扯开台子搓将起来。陈复君在四人背后,周围地看。他一时技痒,替我主张了一回。主人就笑道:好吗,我说陈先生是老于江湖的人,怎么竟不会搓麻雀呢?来,来!我这一脚,让给你搓。我们三人也齐声怂恿他入局。他笑着说道:我入局只能搓假的,输赢不算数才行;若是搓真的,只怕三位没有那们多钱输。我听了便不相信道:只要陈先生照规矩搓,不见得全是你赢;聚角偷牌,玩出种种翻戏,我们便怕搓不过。陈复君道:甚么翻戏,我都不会。就是会翻戏的,一个人也做三个人不下。我说是呀,不来翻戏,即请上场罢。陈复君也不推辞,高高兴兴地坐下来,重新摸过了风,一牌一牌地搓下去,我们三个人,都十分注意他,搓过两圈,我们每人输了半底。他就笑道:不用再搓罢?我们怎么肯呢?”哪晓得这两圈搓下来,我们每人又输了两底多。只看见他两翻来,三翻去,最怪的就是单钓嵌张,他伸手去摸牌的时候,口里叫甚么,手里就摸出一张甚么来。 屡次如此,你看这牌还敢搓下去么?只得面面相觑的,不敢搓下四圈了。 陈复君见我们不搓了,低头把钱分作三股,退给我们三人,我们如何肯受呢?他笑道:你们不用客气,在你们有钱的人,原不把这点儿钱放在心上。但是我赢了,心里却是过不去。我说,这是哪里话,赌博不输就赢,有甚么心里过不去?陈复君摇头道:不是这们说,且等我玩个把戏,给你们看了,就知道我这钱,是不应该得了。我们见说有把戏看,都眉花眼笑地请他玩起来。他指着桌上的牌对我说道:你随手拿一张牌,看清是一张甚么,不要给我知道,放在我手掌里。我当时就如法炮制的,拿了一张东风。他把手掌伸出,我放在掌心里。大家八只眼睛都睁开望着,看他玩甚么把戏。他对主人说道:你随口说要一张甚么牌。主人逞口而出地说道:要一张四万。只见陈复君口里也跟着喊道:要一张四万。接着把掌心里的牌翻转来,大家一看,不是一张四万是甚么?这一来,可真把我吓得两眼瞪着,说不出话来。怎么分明一张东风,眼都不曾瞬,就随口变成四万了呢?陈复君道:你们看是不是一张四万? 我们自然齐声答应,是一张四万。陈复君笑道:你们再仔细看看,可是作怪,那牌在他掌心中,动也没动,仍旧是一张东风。哪有甚么四万呢?主人道:我还要试一回看看,使得么?陈复君道:有甚么使不得,百回千回都行。主人悄悄地选出四张二饼来,揣在衣袋里,教我照初次的样,摸一张放在陈复君掌心里。我这次摸的是一张七索。主人喊道,我要一张二饼。陈复君绝不迟疑的,喊一声翻转来,竟是一张明明白白的二饼。主人伸手把这张二饼拿在手中笑道:且慢,我这副牌,只有四张二饼,我衣袋里,已拿出了四张,看这张假二饼,是哪里来的?旋说旋探手去衣袋里,掏出四张牌来,打开手一看,只有三张二饼,却有一张七索。我说我刚才摸的,就是这张七索。我有意看明了竹背上的筋纹,怎的这们快,就跑到人家衣袋里去了呢?陈复君笑道:你们看这钱,不输的太冤枉吗?我这赢的,不也太无聊了吗?我们只好都把钱收回来。” “过了两日,又在一个朋友家,和陈复君同席。这次同席的人,有二十多个,一大半是湖南军政两界赫赫有名的显者。大家都知道陈复君是一个异人,凡得陈复君指点一句吉凶祸福,没一个不是极端信赖的。这日酒席散后,有一个政客请陈复君看相。陈复君推辞道:我不会看相,但是我知道你百日之内,有一件极难解决的问题发生,虽不至有性命之忧,也得受一很大的惊吓。那政客听了,就求陈复君替他设法解免。陈复君当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二寸多长的卡片来,交给那政客道:若遇了十分为难的时候,但用手在这名片上,摩挲几下,心里默念我这时交给你名片的情形,自有妙用。名片藏在贴肉的衣袋,不可遗失了。那政客接了,道了谢,揣入衣袋里,我看他那道谢和揣名片时的神气,很像是不相信的样子。 这是今年二月底的事,其时我在旁边看了,虽曾亲眼见过陈复君的惊人本领,但也不相信他的名片,能和孙悟空身上的猴毛一样。谁知道那张名片的效力,竟比孙悟空身上的猴毛还要大得骇人些。你看是不是笑话?” 我问道:“后来那政客毕竟发生了甚么为难的问题呢?” 姓杨的朋友笑道:“那次的问题,关系那政客的生命财产,都极为重大。我自从二月底,会过那政客之后,直到上月十五中秋节,方在朋友处会见他。这几个月当中,我虽没有会见那政客,却遇着他的朋友或同乡。总得问讯一声,看那名片的效验确是怎样?只因他是巴陵人,在兴宁做县知事,轻易不大到省城来,所以既会不着面,又探听不出消息。” “中秋节那日,我一见着他,就把他拉到一边,匆匆忙忙寒暄了几句。就问道:自从二月底在某处握别后,足下到外县换了换新鲜空气,想必比拘守在省城里的安适多了。 那政客一听我这们说,立时就想起那次陈复君给他名片的时候,有我在旁边,一手捞住我的衣袖大笑道:好了,我这回的事,有你做证人了。说完又哈哈大笑。他这们一来,倒把我吓了一跳。翻着一双眼望了他,不知要怎生回答才好。他接着说道:二月间我和你在某处同席,陈复君不是交了一张名片给我?说有为难的时候,只要用手在那名片上摩弄一下子,就有解决方法的吗?我连忙点头道:不错,我正要问你,那话儿应验了没有呢?真有了效验吗?”那政客也不答话,笑嘻嘻地从衣袋里摸出那张名气来,给我看道:你瞧,我此刻还保存在这里。这东西,真是奇怪得厉害。我说给旁人听,人家都不相信咧!我就他手中看那张名片,四角都毛了。” “他给我看了看,仍揣入衣袋中。拉我坐下来说道:‘那次陈复君交给我这名片的时候,我口里向他道谢,心里实在有些不相信。只因一张名片搁在衣袋里,也没有妨碍,便没人理会它。那次在省城里,没住几日就到兴宁任上去了。在兴宁两个多月,平平安安地谁也没想到这名片上去,连陈复君的话也忘了。还是我内人最相信这些玩意,我每次更换里衣,内人总给我把这张名片装上。本来四月间就有公事,必须我亲自来省的,因私事一日延搁一日,直待过了端阳节,才动身到省里来。省长知道我对于华容、临湘两县的湖田情形比一般人熟悉,临时委我去调查一件多年的谬(言旁换车旁)葛(加车旁)案。我心想这也是一桩美差,谢委下来就走。只带了两名护兵,四名轿夫,一名挑行李的。在两县仅住了一星期,案情已调查明白了。委任上有三星期的限,我想已离家不远了,何不借此多余的限期,归家看看家父母呢?于是就从临湘动身,向巴陵进发。一百八十里路,已走过一百里了。夏季日子长,正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忽然迎面来了一队荷枪的兵士,望去约莫有四五十人。我以为是那地方驻防的军队,也没有注意。看看相离不远了,我的护兵跑到我轿子跟前报道:前面来的军队照服装看去,好像是一队桂军,并且行伍错乱,必是从平江溃窜下来的,请示怎样办呢,还是迎上去吗?我忙教轿子停下,立刻走出轿来,一看果是些溃兵。因近年来的湘军,很多效桂军的装束,也是戴着繁叶斗笠,脚穿草鞋。平江沈鸿英的军队,不见得便溃窜到这里来。又相离已不到两箭远近,就要避让也来不及,只得挺身向前,要轿夫扛着空轿,跟在后面。 谁知来的竟是沈鸿英的桂军,被叶开鑫打得溃了一营,四处乱窜。他们见我护兵背着两枝步枪,正如苍蝇见血,登时将我们包围起来,一连开了十来枪。幸喜是对天开的,不然,我早已没命了。只听得一片声呼着缴械。两个护兵,都卧下装好了枪,想回枪抵抗。你看,这不是糊涂找死么!任凭你的本领登天,两人也敌不过四五十人哩。急得我只管扬手,一面教护兵把枪丢了。护兵也是该死,我说的话,好像是不曾听清。拍,拍!竟向桂军回击了两枪,爬起来向山上便跑。他们回击这两枪,没要紧;可怜我,几乎急死了。你说那些桂军肯放手么?那枪就和放爆竹一般。我到了这时,也就说不得怕丢人了,只得双膝跪在地下,高呼不干我的事。却好那些桂军,并没向我开过一枪。四个可恶的轿夫见护兵跑上山,他们也跟着跑了。只剩我一个人跪在那里。桂军分了十多人去追两个护兵,其余的就围了我,把我提起来,审囚犯似的审问了一会。有几个主张用绳缚了我的手,牵着和他们同走。亏在一个像头目的人,说没得麻烦了吗,牵去有甚么用呢?这乘轿子倒好,去掳四名夫子来,我也来享受享受。他说完踢了我一脚,教我滚蛋。我巴不得有这一声,提脚便走。才走了半里多路,心想那一挑行李里面,很有些重要的案卷,和贵重东西。这一丢失,真是糟天下之大糕了,越想越觉得可惜。不知怎的,猛然想起这张名片来,何不摩弄它一番,看是怎样?便无效也不要紧。于是心里就默念陈复君交给我,还有你在旁边的情形,一面伸手去衣袋里在名片上摸了几下。真作怪,我心里一默念就糊里糊涂起来了。仿佛耳里听得有人说,还不快回头跟上去?两脚不知不觉地仍向刚才遇险的地方走。走到那里只见那些兵正向前走,我坐的那乘轿子已有四个人抬着,却不是我那四名轿夫。那一挑行李,也有一个乡下人挑着跟在轿子后面。若在于日我决不敢跟上去,但是此时我心里并不知道害怕。随着他们走了十多里,天色已黑了,见他们进了一家庄子,轿子搁在外面,行李挑进去了。我在那门口徘徊,门口站着有守卫的兵,像是不曾看见我的样子。我信步走进里面,许多兵士都在一间厅堂里,有坐的、有睡的、有立着谈话的,绝没一个人注意到我身上。不一会,有几个兵搬了些饭菜出来,大家抢着吃。我觉得有些饿了,也跟着大家用手抓了吃,也没人看出来。那些兵士吃过了饭,大家在那厅堂上横七竖八地睡起来。我的那桃行李也搁在厅堂上。我这时心里忽然一动,暗想他们都睡了,我还不把行李挑走,更待何时呢?随即将行李挑在肩上,大踏步出了村庄,趁着月色直走到天光大亮,也不知道疲倦。像那们重的行李,若在平日莫说要我挑着走路,就只要我挑起来,我的肩头也得痛十天半月。这时我挑在肩上,好像重不到四两。便是我平日徒步行路也行不到二三十里,就得脚痛。这一夜行了八十多里,还挑着那一肩行李。就换一个壮丁也不能一口气行八十多里。这回的事,我至今想起来,仍是和做梦一样。’” 姓杨的朋友述到这里笑着问我道:“你听了这们荒唐的话,相信不相信?”我遂将陈复君在上海的事,说了一遍给姓杨的朋友听了。并说道:“这事不由我不相信,世间的奇人怪事尽多,我们的见识有限,不能说不是亲眼见的,就武断没有这回事!” 十 神仙师傅 我自从听了姓杨的述过这事之后,想研究陈复君之来历的念头,更加真挚了。也算是天从人愿,过不到三个月,这日去看一个新从湖南来的朋友,无意中遇着一个姓余的,听口音也是平江人。这位余先生,名道南,字岸稜,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我久已闻他的名,是个很有些声望的人。湖南人少有不知道他的。我在湖南的时候很少,所以直到这时才会面。闲谈的时候,我问他二人,知道陈复君么?余先生听了反问我道:“你认识陈复君么?”我说:“见虽只见过一次,我脑筋里印象却是很深,极愿意打听他的来历。” 余先生笑道:“你要打听陈复君的来历,除了我,只怕不容易打听着呢!”我一听这话自是喜出望外,连忙要求余先生不惮烦琐,详细说给我听。 余先生点头笑道:“陈复君的家离舍间没几何路,他比我的年纪小了二十多岁,算是我眼见他长大的。他做小孩的时候,和一般极平常的小孩不差甚么,并无些微过人的地方。他家里很贫寒,他父亲是一个异常忠厚的农夫,他母亲却又精明又贤淑。他没有兄弟,十七岁以前虽曾从村塾先生读过几年书,只因家计不宽,不能从有学问的先生,就改业做生意。在一家杂货店里当学徒。他十七岁的这一年,同着一个同店的伙计从省城里办货回来,在半路上的饭店里投宿。乡下的饭店,照例一间房里,看容得下几张床,便安几张床。他这回住的房间,开了三张床。他二人每人占了一张,还有一张是一个算八字的占了。他年轻的人,欢喜说话,问那个算八字的,算一个八字得多少钱?算八字的道:本来是二十文钱一个,但若是你要算,这时不费我的工夫,又不要我跑路,还可便宜点儿,十六文钱就行了。他说好,请你给我算一个罢!随即将八字报出来。那算八字的捻指一算,很高兴地极力称赞是一个好八字。少年人都喜恭维,听得那们称赞,也高兴极了。拿出一百文大钱,送给那算八字的道:你在外面算八字也辛苦,我却不在乎这一点,谢你一百文罢。算八字的也不推辞,欢天喜地地收了。大家安歇,他还没有睡着。听得饭店里的老板进房来,将算八字的推起来道:对你不住,请你去别家饭店投宿罢!我这里有里正吩咐了。不许容留江湖上没来历的人。算八字的不依道:你为甚么不早说,这时分,教我去哪里投宿?这不是有意欺负出门的人吗?老板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不曾留神,刚才听得你在这里算八字,我方知道。不必多说,请你趁早走罢。陈复君睡在床上,心想这却吃了我的亏。我不要他算八字,不是没有事吗?这时大家都睡了,从这里去两头都得走十来里,才有饭店,害他跑黑路,岂不太可怜?并且别家饭店,他半夜去敲门,更不见得肯容留他。没法,我不能不起来,替他向老板求求情。 他于是爬起来,向那老板说道:这位算八字的先生住的地方,离我那镇上不远,常到我店里来。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没来历的人。我在你这里住的回数不少,你家跑堂的、站灶的,都认识我。我担保他,在这里住一夜。老板瞧着我点面子罢!老板打量了陈复君一眼道:我有甚么不可以呢,开饭店巴不得有人来住。就是我们这里的里正,十分难说话,等歇就要来查,查不出便罢,万一查出来,算是违了上头的禁令。轻则罚钱几串,重则打我的屁股。谁能担当得起来呢!陈复君道:里正来查的,老板只说是和我同行的。里正要查来历,我自有来历给他。这们可以通融么?老板听得这们说,不好再说甚么了。这夜也没有里正来查。 次日早起,陈复君看那算八字的已动身走了。他同那个伙计吃了早饭,也就起身赶路。走丁十多里偶然回头,只见那算八字的也跟在后面来了。他就对同行的伙计说道:你看这算八字的不是动身在我们之前吗?怎么这时还在我们后面呢?伙计回头看了一看道:我们快些走,不要理他。这类走江湖的人,是不好惹的。你昨夜不该给他一百文钱,他只道我们很阔,跟在后面,说不定是想打我们的主意。陈复君的见识也和这伙计差不多。听了伙计的话,就加紧脚步尽力向前飞走。走一会,又回头看看,那算八字的总跟在后面,相离仍是不远不近。越看心里越慌起来,伙计又埋怨他,不该好恭维,把钱不当数,要算是拿钱买祸。他这时除了急跑之外,也想不出躲避的法子。 又走了一会,前面是一条河,有两只渡船,一来一往地渡行人过河。二人见靠这边一只渡船,正载了十来人将要开了,便想赶上船,先渡过河,好使算八字的追不上。二人同是一般的心理,拼命地向河边跑去。耳里忽听得后面有人喊道:“那船不能坐呢!”二人同时听了,不由得都停了脚,回头看是谁喊。还有谁呢?就是那个算八字的。已赶到跟前来了。二人更是害怕,陈复君勉强镇静着问道:是你喊么?算八字的点头道:这船不能坐,你们看,已经开了。伙计跌脚道:你不喊,我们已上了船。这又得耽搁五里路。算八字的指着陈复君向伙计笑道:你不该死在这里,所以能同他行走。他和我有缘,所以遇得着我。你还要埋怨人家。你瞧着罢!说话时陡然起一阵大旋风,那渡船行至河心,几摇几簸就翻了。船上的人都掉下水,只一个驾渡船的梢公,泅水上了岸,以外的客人,没救活一个。陈复君才知道那算八字的,是个异人,要跟他做徒弟。算八字的也愿意,就是这们带着陈复君走了。 过七八年才回来,便学了这些神出鬼没的本领。他回来的时候,先到长沙,雇了一班军乐队,带着下乡。有人问他为甚么雇着军乐队同走?他只愁眉苦脸地不说出为甚么来。到家才一日,他的母亲就死了。乡里雇不出军乐队,他所以从省城带来。像这一类先做出来,或先说出来,后头应验的怪事,也不知有许多。据他对我说,只因尚有老父在堂,不能相从他师傅研练。大约他父亲一死,他必无影无踪地去了。” ── 平江不肖生《江湖异人传》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