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父犬子》 第一章 贼过兴兵 董林盛是有名的财主,他的居所亦是远近知名。提起明月园,几乎无人不知。 明月园占地颇广,人虽不很多,但里面的假山飞瀑、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以及四季时花节草,都使去过的人留连忘返。 董林盛亦颇以此为豪。可嘉的是他并不因此而自珍,经常邀请亲友知己到他家里相叙。 楚英南是他的外甥,因此他把“江北四秀”的另外三秀共邀来此相聚。 已是三更了,七夕,虽是新月,但仍把明月园点缀得更妩媚。水榭上四个青年剑客谈笑正欢,豪饮正兴,以景物为肴、明月为伴,黄昏喝至此时,仍豪兴不减。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意境使四个青年人如置仙境,非到清晨未能尽意。 楚英南、秦雪岭、虞子清及宋玉箫都是近年来崛起江湖的青年剑客,由于都是一般年轻俊秀,潇洒不羁,因此被合称为“江北四秀”。 这一个称呼已非一两年的时间了,但这四位尽管各自心仪不已,却仍是缘悭一面,今次能够共聚一堂,还是秦雪岭大力促成。他到各人家门游说,一说即合,楚英南并建议把见面地点订在明月园。 四人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仿佛多年老友,因此他们便借今夜七月初七结拜为兄弟。 此刻各人都有几分醉意,但意兴未减,仍不断吩咐董家仆人添酒。 恰在此时,内院响起一声清脆的钟声,在静夜中显得异常响亮。 楚英南酒醒了大半,脱口惊呼道:“有贼!贤弟们助小兄一臂之力,把贼子抓来!” 秦雪岭道:“偌大的一个庄院,如何安排人手?” 楚英南笑道:“里面自有人搜,咱们分开四面站在墙头上监视。” 宋玉箫道:“此计甚佳,就请大哥安排!” 楚英南道:“如此愚兄也不再客气。二弟,你就守在这堵墙上,三弟守东方,四弟守南方,愚兄守北方!” 秦雪岭应了一声,首先奔向靠水榭的那堵墙上。虞子清及宋玉箫亦立即展开身形,向自己所负责的那方奔去。 这一刹那,明月园内已灯火光耀如白昼,董家家丁手持刀棍四处搜索,看来盗窃者除非背插双翼,否则绝难逃脱。 人声逐渐响亮,秦雪岭站立墙上,居高临下,已见四周人影闪动,点点的灯光,形成一条蜿蜒的长蛇阵,黑夜中宛似一条火龙。 夜风吹来,秦雪岭在墙头上,衣袂飘飞,脑际朦胧,几疑置身九霄云端之处。 正在恍惚间,前头假山处黑影一闪,跟着一人凌空飞起,直扑园墙,中途在一棵槐树横枝一点,去势更疾。 秦雪岭酒意一醒,一声龙吟,抽出佩剑。刹那黑影将近,在他斜前方二丈,秦雪岭身形暴起,大鸟般向他飞扑而去,人在半空,长剑洒下一片银光。 银光点点,指遍对方前身的十八个大穴。 那人脸蒙黑布,黑衣黑裤,在黑暗中好像是一个幽灵,他右手持一黑布袋,沉甸甸的,显然装了不少金银之物。 只见他左脚在右脚面一点,身子硬生生再拔高半丈。与此同时,人声沸腾,叫骂之声大响,四周之灯光逐渐移近。楚英南尚未至北墙,听见人声,连忙转身回奔,虞子清及宋玉箫亦飞赶过来。 秦雪岭剑一落空,凌空一吸气,手腕一沉,剑尖改为上刺。 那人亦知危险,左手迅即按在左腰上,霍地抽出长剑,随手一挥,“叮叮”连声,双剑轻触,两人身体迅即弹开五尺,同时俱是向下一沉。 秦雪岭在他下面,下降更速,总算他酒已醒了大半,眉头一皱,猛使千斤坠,下势更剧。 将近落地之际,一拧腰,双脚蹬在旁边一座假山上,同时引气上升,身子斜向上射去,疾如星丸。 刹那剑光暴盛,有如毒蛇出洞般直刺黑衣蒙面人小腹。 那人气已促,一时间未能换气移形,千钧一发之间,右手抡起布袋砸下。 巨大的布袋重若千钧,秦雪岭只怕挡格不了,未敢用剑挑开它,左掌运劲一推,拍在布袋上。 “蓬”一声闷响,秦雪岭被袋上之力迫得沉下,那人却如断线风筝般,凌空翻了几个筋斗,罩面黑巾飘飞,露出下半张脸,但他身形下坠,恰落在墙头上。 百忙中换了一口气,双足一顿,身子如离弦之箭向墙外飞去。 秦雪岭双脚落地,长啸一声,再次腾起,墙高二丈,一跃而上。 那盗匪身形展开,眨眼间已在十五丈外。 秦雪岭年少气盛,盗匪自他眼底下逃脱,这口气岂能忍得住,喝了一声:“往哪里逃!”身子向前跃下。 楚英南刚在此时跃上墙头,紧接着虞子清及宋玉箫亦同时到达。 楚英南见那盗匪左手持剑右手携袋,虽负重物,身子起落之间依然快逾奔马,正在犹豫间,猛听姨丈董林盛在身后叫道:“南儿,穷寇莫追,反正损失不大!” 楚英南稍一沉吟,他怕秦雪岭孤掌难鸣,扬声叫道:“二弟,不必再追了,姨夫说损失不大!” 秦雪岭也只是凭一股气拼命追上去而已,事实上那人始终离他十五六丈,要追上他也不是易事,故此闻言立即止步。 董林盛也吩咐一干家丁及护院回房休息。楚英南待秦雪岭回来,才一同跃下墙头。 董林盛道:“辛苦了几位义士,老朽十分感激!” 秦雪岭等忙道:“小侄无能,致令盗匪逃脱,甚感惭愧!” 楚英南接口道:“姨丈,贼人到底偷了什么东西?” 宋玉箫笑道:“大哥问得好笑,当然是金银之物啦!” 董林盛一笑,道:“你们跟我来!” 董林盛带他们到库房里去,他笑指一个铁铸的壁柜道:“你们看!” 柜门被打开,里边金饰玉佩、黄金白银以及无数的银票一片狼藉,奇怪的是柜门的靠内那边缚着一条细铁线,楚英南大奇,忙询之原因。 董林盛不知是否损失小而并不显得恼恨,相反笑口吟吟。他又带他们到邻室指点道:“那个柜门缚着的那条铁线穿过墙壁到这里来,你们瞧!” 原来铁线的另一端缚着一个小铁环,铁环的另一端扣着一个铁钩,铁钩又缚着一条铁线,这铁线的尽头是连在一个铜钟之上。 董林盛得意地道:“你们明白了么?哼哼,只要外人把柜门一打开,拉着铜钟,立即发出钟声,那时他们便无所逃遁了。你姨丈这办法已令以前三个小偷失手被捕了!” 虞子清脱口道:“如果董伯伯自己要打开铁柜取钱,岂不麻烦?” “哪里会麻烦?”董林盛指着那铁环道,“老夫只需把这条连接铜钟的铁钩除去,自然不会发出声音!” 众人都暗暗佩服他心思缜密。 “那贼人武功虽高,但在得知自己泄露行迹时未免心慌意乱,因此老朽也只不过损失了百多两黄金及一些银两而已。” 楚英南道:“不过,贼人走脱之后,不知会否召来同党卷土重来,那时他虽不知其中奥妙,但若首先制服了姨丈……” 董林盛一慌,脸上之笑容登时不见,道:“南儿,你好好替姨丈想想办法。” 楚英南沉吟道:“甥儿……不可能长期守在姨丈身边。” 虞子清道:“董伯伯可以请一些武功高强的人来保护你。” 楚英南欲言又止,他是想说用钱请得到的保镖岂有高手?不过,终是没有说出口。 董林盛不是江湖人,焉知底细,闻言喜道:“虞侄说得对,南儿此就发告示请保镖,你再多留几天,替我挑选几个。” 楚英南只得答应。 第三天便有人来应征,可惜都是些酒囊饭袋,楚英南一个都挑不上手,只得再留下来。 过了几天,秦雪岭、虞子清及宋玉箫便各自辞别回家,临别订下重九之日同赴华山一登苍龙岭。 x       x       x 月到中秋分外明。 梅庄坐落在襄阳城之东南十多里处,背靠汉水。 梅庄并不是一座村庄,它是名震江北的“赛孟尝”梅任放的私人庄院,虽说只是梅任放的私人产物,但占地逾百亩,里边房屋鳞次栉比,庭院重叠,布置却颇朴实。 曾经有人向梅任放建议请些巧手名匠回来装饰布置一下,梅任放闻言笑说:“那笔钱不如拿来帮助有困难的朋友。” 自此之后,梅任放之名头更盛了,几乎众口交誉,武林中人鲜有对他稍存不敬的。 江北的朋友如果发生争执,即使一些帮派的掌门人化解不来,但只要梅任放一到,立即迎刃而解。这些年来,即使是一方之雄、一门之主,亦对他尊敬三分。 梅任放祖父及父亲都长袖善舞,挣下了山堆高的金银,让他四处慷慨解囊也不虞有山崩之日,何况,他们留下的店铺、生意交到梅任放手下仍然门庭若市。 梅任放今年已六十出头,现在他已把生意交给儿子梅百侣掌管,他一妻一妾住在这偌大的庄院内却绝不感寂寞,因为除了数十名家仆及丫环之外,尚有不少食客以及各地闻名而来拜访的英雄好汉。 这些人之多,往往令梅庄的房舍几不敷用,也令梅任放的妻妾感到十分心烦。 为此,梅庄便不停扩建,十年前的一次大动土木,不但把庄园扩建至汉水河畔,并且在四周建了一堵高逾一丈的围墙,墙厚逾两尺,有如城墙。 工程完毕之后,“及时雨”应阳天送了一个牌匾,上书“天下第一庄”,从此梅庄之名更加响亮。 梅任放感于武林同道平时各散东西,难得一见,于是他每年中秋节例必发出请帖,广邀江北各地英雄前来梅庄欢度佳节,甚至江南的一些成名英雄也不远千里而来。 人人都以能被他邀请而感到自豪。 今年的中秋节亦不例外,故此,从八月初十日起,各地英豪都纷集梅庄。 秦雪岭刚离开明月园不远,便从一位梅庄的家丁手中接到被邀的请帖。 这是他第一次被邀,秦雪岭除了受宠若惊之外,心中那种得意自非笔墨所能形容。 不过,他自知只属叨陪末座,因此不敢过早到梅庄去叨扰人家,直至今夜才入庄。 x       x       x 银白的天空有如挂了一匹素色的绸缎,没有一丝云彩。月色皎洁,嫦娥披上盛装,正向世人洒下她那无限的妩媚。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占地二十多亩的庭院,摆下无数的椅桌。月上柳梢头后,群豪已开始轰饮,豪迈的欢笑声及猜拳行令的吆喝声此起彼落,形成了一个欢乐的大海。 江湖上的好汉,他们的英雄本色本是如此,连天上之嫦娥也仿佛受到感染,把她千百年来的魅力一下都向着梅庄倾泻下去。 秦雪岭刚一踏入,见此场面不禁一怔,他目光自场上扫过,却没有一个是自己熟悉的。正在犹豫间,一个满面酡红、身材高大的壮汉,手持两杯酒,歪斜着身子,摇摇晃晃走前来,道:“老弟,来喝一杯!”塞了一杯酒给秦雪岭。 秦雪岭推辞不得,跟他喝了一杯。 那大汉扯着他的衣袖,道:“老弟,我看你也没有好朋友在场,就让咱们一块吧!”硬把他拉到自己席上。 “尚未请教这位大哥之大名!”秦雪岭不很习惯这种场面。 那大汉夹了块肥肉塞入口中,道:“咱是‘大力神’鲁丁,兄弟你呢?”他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说,声音颇模糊,不过,秦雪岭总算听得出他说什么。 “在下秦雪岭,末学不如鲁兄名头之响亮!”鲁丁的武功虽不很高,但他为人颇有义气,又是个直性子的人,因此他的名头秦雪岭亦有所听闻。 鲁丁又替他斟了杯酒:“秦兄弟这两年的名头不小,咦,你们‘江北四秀’怎地只你一个人来?喂,你别客气,吃点东西吧!不吃那是对梅大侠不敬,喝酒吧!”他又自己当先喝了满满一杯! 秦雪岭受了他感染,逐渐无拘无束起来,陪他喝了好几杯。他年纪虽小,酒量却甚豪,同席的几个大汉都如遇知己般纷纷欢饮起来。 不一会,几个人已喝光了一坛酒。同席有个姓樊的大汉又去场中捧来了一罐。 秦雪岭目光投向场中,只见酒罐黑黝黝的堆放在那里,好像一座小山丘,看来怕有三四百缸。 樊姓大汉打了个酒嗝,道:“秦兄弟,听说楚英南也是一条好汉,怎地没有同你一齐来?” 秦雪岭四处找不到自己的结拜兄弟,也是有点奇怪:“小弟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大概他们没有接到帖子吧!” 鲁丁哈哈笑道:“那是秦兄弟你有口福的了!来,咱再敬你一杯!” 秦雪岭举杯而起,倏地一只手掌按在他臂上:“哼,主人请你来,你未曾敬过他一杯,却坐在这里豪饮。”声音娇嫩。 秦雪岭一呆之下抬头一望,只见一个十九二十左右的少女,娇面鲜红欲滴,两只大眼睛好像蒙上一层水芒,高鼻挺直,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秦雪岭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鲁丁已大声道:“嘿,秦兄弟你好艳福,她是‘霹雳明珠’江三妹呀!” 秦雪岭见她一身红衣似火,蓦地想起了她是一年前在洛阳醉香楼对店小二大发脾气,而因自己看不过眼出头调解,反而糊里糊涂跟她打了一架的那个不讲理的姑娘。 想到这里,他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江三妹放下手,道:“记起了吗?” “记起了。”秦雪岭微笑道,“你是那不讲理的丫头!”当日他正是以此称她。 江三妹脸色一变,柳眉倒竖,嗔道:“姑娘我如何不讲理?你才是多管闲事!” 鲁丁又道:“秦兄弟,她是梅大侠的外甥女,你……”秦雪岭说道:“小弟交朋友一向不看对方的身份,只要是气味相投,即使是贩夫走卒又何妨!” 江三妹怒道:“那你是说我连贩夫走卒也不如了!秦雪岭,你好狂!” 秦雪岭一愕,苦笑道:“在下绝无此意,姑娘又不讲理了!” “我怎样不讲理?”江三妹更怒,尖声道,“刚才你那句话人人听到,大丈夫敢说敢为,说了怎么不敢承认?” 秦雪岭啼笑皆非,此刻场中颇多人听见江三妹之话,都把头转向这边来,秦雪岭大窘,用求助的眼色望着鲁丁。 鲁丁道:“江姑娘,秦兄弟的确没有这个意思。” “住嘴,姑娘不是跟你说!秦雪岭,你快把话说清楚!” 鲁丁对秦雪岭苦笑一下,表示无能为力。 秦雪岭不禁有点生气:“在下的意思是,朋友相交但求肝胆相照,而不计较身份门弟。这也是在下交友的原则。” “那么你认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在下不敢妄评。” “你是看不起本姑娘?” “岂敢,在下先后才见过姑娘两次,对姑娘毫无认识,怎能置评?” “既然不了解本姑娘,怎样又叫我是不讲理的丫头?” 秦雪岭不禁有点语塞。半晌,苦笑道:“姑娘执意如此,在下亦无话可说。” “我不理你,反正你今天就得给我一个公道。” 秦雪岭冷笑一声,道:“姑娘虽是梅大侠的外甥女,在下依然不会奉承你,姑娘若是讲理,只怕天下间再没有不讲理的了!” 江三妹看了他一眼,道:“算你有骨气,姑娘就饶你一次!” 秦雪岭连声冷笑,“姑娘那两下子,在下早已领教过,秦某何需你饶恕!” 江三妹怒火重新升起,道:“我已不与你计较了,你竟得寸进尺?” 秦雪岭酒意上涌,亦怒道:“秦某若是得寸进尺,那也是你迫的!” 江三妹叱道:“秦雪岭,你好狂!站起来,让姑娘伸量伸量你!” 秦雪岭放下手中杯,霍地站了起来。 恰好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丫头,你那老毛病又发作了!” 江三妹哼了一声,退后一步。 梅任放大步走来:“秦少侠莅临寒舍,恕老朽不察,未能迎接。” 秦雪岭抬头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六十多岁的老人,精神矍铄,国字口脸,颔下无须,神情自然透出几分豪气,知是主人家出面,忙抱拳道:“末学秦雪岭得梅大侠青睐,实乃三生有幸!梅大侠再如此说,可要折杀晚辈了!” 梅任放哈哈一笑:“秦少侠年少有为,乃当今武林中之青年俊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着一手握着秦雪岭的手,一手拉着江三妹道:“舍甥女无礼,秦小侠莫怪,丫头,还不向秦小侠道歉。” 秦雪岭连声不敢。 江三妹嘴唇一噘,道:“谁叫他故意气我?” 梅任放笑骂道:“你的德性,难道舅父也不知道!”转头对秦雪岭道:“这丫头脾气虽不好,但心肠倒不错,秦少侠请看在老朽脸上,原谅她这一次!” 秦雪岭忙道:“晚辈绝无怪江姑娘之意,刚才一时冲动得罪了江姑娘,在下也颇感不安!” 江三妹气一平,道:“其实是小妹不讲理在先,怪不得你。小妹脾气不好,秦兄莫怪!” 秦雪岭对她哭笑不得,不过因她能认错,颇有须眉之概,心中那点芥蒂也就消失了。 梅任放拉着他们入厅堂,厅内只有四五张桌子,坐着的不是一门之主,便是一方之雄。 梅任放一直把他俩拉到自己坐的那席上:“秦少侠,反正还有位子,你就坐在这里吧!” 秦雪岭面对一大群大人物,心中不禁有点忐忑。 “来,老朽介绍一下。”他指着一个身材高大,鹰鼻,薄嘴唇,顶上无发的老者:“这是双鹰神捕的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沈神捕。” 沈鹰略一欠身,“不敢。” 秦雪岭心头一震:“沈神捕之名,听闻已久。社稷在沈前辈等人的打扫下,鬼魅不现,玉宇澄清。晚辈不胜钦佩!” 沈鹰冷冷地说道:“老夫不惯听这种话!” 秦雪岭大感尴尬,幸好此时梅任放又介绍了一个老者:“这是‘及时雨’应阳天,应大侠!” 秦雪岭忙道:“应大侠之名,小可更是如雷贯耳!” 再下依次是江南霹雳堂堂主秦烈、武当派掌教师弟雪灵子、五虎断魂刀的彭公志、“中州大侠”崔一山、“风云刀”古逸飘、“断魂枪”麦浩等人,无一不是声名显赫之辈。 秦雪岭能得与他们同席,自然是又惊又喜;而秦烈及彭公志面有不豫之色。秦雪岭亦难免有几分拘束。 从黄昏到二更,群豪都已喝得半醉。梅任放突然宣布今年例外开放内宅的后花园,众人大声欢叫。内宅临汉水,风景优美,梅任放因为妻妾不喜酬酢及热闹,特别扩建了这个地方使妻妾及媳妇能静居。 当下一众人穿宅过舍,走了好一阵才到达后花园。此地建了不少亭阁水榭,水榭直伸入汉水河中二三丈。月里欣赏河景另有一番风味。 水榭之下停泊了不少快艇,江三妹拉着秦雪岭衣袖,道:“咱们去划艇,在艇上赏月更有风味。” 秦雪岭道:多谢江女侠美意,在下约了朋友在宜城相见,迟去怕过了期!” 江三妹道:“宜城离此不过百里水路,待小妹送你一程,不是小妹自夸,小妹的水上功夫在这一带可有点名气!” 秦雪岭亦有点意动,道:“麻烦姑娘,在下怎生过意得去?” “你怎样如此婆婆妈妈!”江三妹瞟了他一眼,“先前看你还像个男子汉!” “如此待在下先向令舅辞别!”秦雪岭把情况对梅任放说了。 梅任放沉吟了一下,道:“老朽邀秦少侠到来,本意招待你几天,不过既然秦少侠有事在身,老朽亦不敢勉强,日后有空希望能携同令友同来,老朽对‘江北四秀’心仪已久,渴望能见上一面!” 秦雪岭连忙谦虚几句,并与其他几位坐在水榭中谈天的前辈一一辞别,这才同江三妹跃下小艇。 江三妹解下绳索,双桨一荡,小艇便蹿出一丈。 秦雪岭脱口道:“姑娘果然好功夫!” 江三妹得意地笑笑,有意卖弄,双桨运劲如飞,眨眼小艇已在江心。 秦雪岭抬头一望,明月千里,人间一切都似披上银装。江边水榭树林倒影在水中,晚风吹来,粼粼的水波,宛如千万条银蛇攒动。江中升起一层薄薄的水气轻雾,更如置身仙境。 秦雪岭禁不住脱口赞道:“秦某过了二十四个中秋,以今夜的月色最美!” 江三妹一笑:“是不?我没骗你吧!咱们慢慢欣赏一下再放舟南下如何?” “好!”秦雪岭心神俱醉,“在下宁愿让朋友骂声失信,也要把这美景品味一下!” 小艇“欸乃”一声,横舟江中。 秦雪岭及江三妹放舟五六丈之后,其他人亦纷纷下艇,趁着月色漫游江上。 晚风吹来,令人酒意一醒,梅任放道:“可惜,老朽已老,否则也学他们……哈哈!” 再谈笑一阵,“及时雨”应阳天起身辞别。彭公志说道:“老应,什么事这样急?” 应阳天含笑道:“老朽的确有事,急欲南下。哈哈,咱们这些老家伙身子都还硬朗得很,他日哪怕没有相聚之机!” 众人都失声笑出来,雪灵子道:“应施主越来越乐观了,几时到武当把这窍门教与贫道!” 应阳天道:“牛鼻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老朽一生四处奔波,真不知多羡慕你!” “中州大侠”崔一山截口道:“老应,你这奔波可是为别人的,依我看这可比牛鼻子整天在武当山上打坐静坐好上千万倍!” 雪灵子脸上一热,苦笑一声,也不以为忤。 梅任放道:“应老弟若要去,老哥哥也不敢阻止,谁不知你急公好施,此去说不定又可活人无数,老哥哥若阻你,岂非失德!”这些人之中,他与应阳天感情最好。 笑声中,应阳天飘身上了一只小舟。 应阳天小舟刚滑出二丈,梅任放道:“老朽也要告罪……咳,嘻嘻,拙荆那里得去敷衍一下!” “风云刀”古逸飘又高又瘦,此时一阵大笑,好似风中的竹竿:“想不到你也有季常之癖!” “断魂枪”麦浩接口道:“莫非你也有此癖?” 古逸飘老脸一热,讪讪一笑。 秦烈笑道:“老古是因找到一个知己,才如此高兴!” 梅任放道:“老朽甚少在家,每年除了中秋之外,其他节日在家的也很少,拙荆颇有意见,故此……” 古逸飘挥手道:“得啦,多年老友,难道你不在,我们便会客气起来!还不是照样吃喝谈笑!” 沈鹰把在口中咀嚼的月饼咽下:“老古说得对,你自去吧!”他跟他们并不很熟,不过总算见过了几面。 梅任放道:“如此老朽吩咐金总管来相陪!” “断魂枪”麦浩忙道:“不必,那小子的嘴脸老朽看了就气,好像是吃他的、喝他的。上次他陪老朽喝酒,咱喝一壶,他就皱一下眉头……” 秦烈哈哈大笑:“对,那小子咱亦颇觉讨厌,你另外吩咐一个小厮来吧,免得酒喝光,咱得自己去取。” 梅任放连声答应:“如此,明早咱在大厅再相聚。”举步走出水榭。 第二章 圆月杀神 江三妹慢慢荡桨,小舟徐徐前进。这女人脾气发作起来时固然可怕,温柔时也叫人吃不消,她凝眸斜乜,秋波暗送,秦雪岭一身白衣如雪,在此情此景中更如潘安再世,但她欣赏的是他的性格。 江三妹由于是梅任放的外甥女,出道以来一般人都让她一点,只有秦雪岭才如此待她。奇怪,她反倒留意起他,心中隐隐生了股莫名其妙的感情。 秦雪岭宛似没觉,只把她当作普通的朋友。三更已过,他才叫江三妹把小艇速度加快。 过了一阵,秦雪岭自信能于明早赶及到宜城,这才吩咐江三妹把船泊岸:“多谢姑娘相送,在下感激不尽。” 江三妹幽幽地说道:“你还生我的气吗?” 秦雪岭一愕:“姑娘何出此言?在下好生难解。” “那么你怎口口声声叫姑娘?”她脸泛红潮,月色照射下更觉娇艳,“叫三妹不是更自然些么?” 秦雪岭见了她脸色无端端一红也是一愕,心道:“这女人真乃奇怪,爱憎无常。”嘴上却说:“在下不敢孟浪……” “如今……”亏得她敢爱敢恨也羞得低下螓首。 “这……这……”秦雪岭心头一荡,暗中一咬牙,“三妹,后会有期!”一提衣袂飞掠上岸。 “雪……有空来找小妹……”未敢再说下去,一运桨,小舟直蹿开去,不敢再看他。 小舟一蹿丈余,一会已至江心,江三妹才抬起头。岸边一人白衫飘飘,似若乘风归去。江三妹脸上再一热,忙再运桨。 秦雪岭发了一阵呆才返身提步,心中有所系,步子未免较缓。他年少貌美,少年得志加上家境富裕囊里多金,在江湖上认识了不少美貌的女孩子,不过她们之中从没有一个能像江三妹那般坦率。 这对他无疑是具有颇大的震撼力,也使他若有所思。举头一望,明月依然如轮,哑然一笑:“江姑娘或者并无别意,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步子倏地一紧,正想展开轻身功夫,施展陆地飞腾之术,猛然听到一声异响,秦雪岭大为诧异,立即住步。 刹那在路旁树后闪出一个面蒙黑布、身穿一套黑色的紧身水靠的人,拦在路中,他腰际左悬长剑右悬刀。 秦雪岭一凛,沉声道:“阁下何人?因何拦住在下的去路?” 蒙面汉缓缓拔出长剑,冷森森地道:“圆月杀神,月圆之夜必要杀人。” “圆月杀神?”秦雪岭脱口高呼,“阁下之名江湖上从未有所闻。”心中不断思索。 “听过我的名者都已祭了月神,你当然不知!时辰已到,看剑!”剑尖一抖,泛起点点的剑花。 秦雪岭也不害怕,抽剑挡架。那人未待双剑相碰,便自变招,剑尖向意料不到的部位剌去。 秦雪岭心头一凛,知道遇到劲敌,疾退三步,避去来势。他退圆月杀神立进,寸步不让,手臂一抡,剑光更盛。 秦雪岭不敢托大,先自求保,出手大多是防守的招式。 圆月杀神经验异常丰富,五十招过后,已逐渐摸熟秦雪岭剑法的变化,剑攻得更急。 x       x       x 江三妹心神恍惚,小舟逆流去势甚缓,蓦地一个念头泛起:“他……我叫他有空来找我,但他又怎知我家的住址?” 双手一停,小舟立即横在江中。 “要不要追去告诉他?”她自笑了一声,“他若有心找我自会去问舅父。”玉手甫一划动木桨,又自停下来。 “如果他脸皮薄,那……哼,算了,天下间男人多的是,也不见得只他一个才好。”饶是她一向做事干脆,此刻也不禁犹豫起来。 “不过,别人也未必能比他好……但,此时才去,追得上他吗?”春心荡漾,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不,他可能还站在岸边等我!”想到这里,立即把船头转后,“我去找他,不给他把我看成是个贱女人?” “不会不会,他不是这种人。再说我可以说只是上岸看看,不说是去找他,他怎敢笑我!哼,他若敢笑我,我就把他踢落水里喂大鱼!” 想到这里她心中才坦然,运桨如飞,小舟顺着水箭一般射去。 x       x       x 圆月杀神步步进逼,绝不放松。他用眼角看一看天色,蓦地长剑直射中宫,势如流矢,这一剑他宛似志在必得,招式用得颇老,甚至露出胁下的空门。 秦雪岭目光一亮,年轻人想到便做,绝不反顾,他左脚踏前半步,同时侧身让过来剑。手中的长剑如毒蛇出洞疾剌圆月杀神胁下。 圆月杀神一转身,未及退步,秦雪岭招式一变,改刺为削。剑才至半途,他目光神采暴现:“哼,你剑式太老,回招挡架不及,看你如何避得少爷这一剑!” 他快圆月杀神也不慢,千钧一发间,沉腰御肩,左手自腰际扬起,带起一抹银光,右手剑虽已来不及抵挡,左手钢刀却恰到好处。 刀光一闪,反削秦雪岭右手持剑手腕。秦雪岭目光即时一黯,暗呼不妙,长剑硬生生刹住,跟着暴缩。 饶是如此,手腕依然中了一刀,幸而入肉不太深。说时迟那时快,圆月杀神的长剑已经回旋,击在秦雪岭的剑背上,“当”的发出一声清越的声音,声音在静夜中回荡。秦雪岭手腕一痹一麻,长剑脱手飞了出去。 刹那间一声娇呼传来:“雪岭,秦雪岭!” 秦雪岭一呆,圆月杀神未待他定过神,飞起一脚把他踢翻。 秦雪岭虎吼一声,翻起身双手成爪,向追上来的圆月杀神飞扑过去。 圆月杀神冷哼一声,及时偏身闪避。秦雪岭去势太猛不及变换身形,直向地上扑下,“噗噗”,双爪插入地上,深入二寸。 圆月杀神几在同时凌空飞起扑下,秦雪岭刚直起身,他已又一脚把他踢倒,这一脚踢得甚重,秦雪岭一时之间竟不能爬起来。 “雪岭,雪岭你在哪里!”声音来自岸上,跟着是船身撞石之声传来,看来来人已上岸。 圆月杀神略一犹疑,把举起之剑放下,改用左手刀劈下,一声惨呼即时响起。刀自秦雪岭后背刺入,前胸透出。 “雪岭,你怎么啦!……”声音透着焦急。 圆月杀神刀回鞘,,迎着声疾驰上去。 江三妹泊船之处有个小沙滩,江沙较粗,双脚起落间发出沙沙之声。她听见秦雪岭的惨呼声,心中大为焦虑,连忙抽出佩刀——二尺七寸的柳叶刀在手,她勇气陡增。 前头立着一人,中等身材,黑布蒙脸,一身油绸水靠,在月光下闪耀生辉。 江三妹心头一惊,一个不祥之念头迅速袭上心头,脚步自然一缓。 虽然明月千里,夜空无云,甫见着一个幽灵似的人,不禁打了个寒噤:“你是何人?” “圆月杀神,月圆之夜必杀人!”声音阴森寒冷,令人不寒而栗。 江三妹到底是个大胆的姑娘,开了腔后心神反而镇定:“秦雪岭如何了……你、你把他杀了?” 圆月杀神缓缓点头,长剑徐徐提起。 江三妹尖声道:“为什么要杀他?”身子无风而动。 圆月杀神不答,脸上黑布的两个小圆洞中,目光闪动,杀机隐现! 再一声尖呼:“姑娘把你砍作十八块!”江三妹疾扑而上,刀光迎头罩下,月光下乍看好像撒下一张银色的鱼网。 圆月杀神屹立如山,不为所动,鼻中冷哼一声,剑光暴涨,直向江三妹刀网的漏洞卷入。 江三妹也非浪得虚名,娇呼一声,凌空一个倒翻,飘身后退。 圆月杀神缓缓踏上三步,自他身上发出的杀气立即充满空间。 江三妹目光露出恐惧之色:“你……你……” 圆月杀神剑一抡,跟着笔直刺向她胸间的“璇玑穴”,剑气嘶嘶作响。 “下流!”江三妹怒骂一声,手腕提起沉下,在胸前布下一道刀网。 圆月杀神剑尖即时一缩,跟着提高三寸一张,剑光又在她空门刺入,飞刺她咽喉。 江三妹心中大悸,疾使铁板桥,长剑在鼻端上刺过,森冷吓人,刀一抡反削圆月杀神手腕。 一声冷笑,圆月杀神手腕一沉一缩,目光炯炯注视着她。江三妹刚直起腰,他长剑一送,剑尖已刺入她胸膛。 江三妹一愕,刹那万般念头都反映到脸上,复杂无比。她喃喃道:“秦郎,你等等我……”脸上渐渐换成欣慰之色。 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不是自古以来千百万少年情侣的愿望么? 圆月杀神拔出长剑,一股鲜血立即喷出,江三妹身子缓缓倒下,脸上突现奇怪之色:“你对我的刀法怎会如此熟悉?” “本神见过你跟人打架,已经不止三次!” 江三妹眼角沁出一滴泪珠,心中突然生了一丝反悔。她脾气火爆,动不动抽刀跟人打斗,这难道是上天对她此种行径的惩罚? 如果是,这惩罚也未免太大了。 圆月杀神对自己那一剑甚具信心,看也不看她一眼,便自离去。 隔了一阵,只见他抱着秦雪岭的尸身大步而来,把他摆在江三妹身边。他看了一看,又把秦雪岭的剑及江三妹的刀各自醮了些鲜血,然后分放在他们身边。 再看看没有什么破绽,这才发出一阵阴森的笑声离去。他不回头走,反而直向岸边走去,眨眼已淹没在江水中,一个倒栽,潜入水底,江面上水花丝毫不见。 玉兔西坠,远际天边已现出了一道鱼肚白。 x       x       x 八月十七日下午,天上下着雨,雨虽不大,却下得很密。 沈鹰坐在小厅上喝着陈年的状元红,这是襄阳科班出身正七品知县穆程穆大人送给他的。 他喝得很慢,慢慢品尝,这酒起码藏了二十年,入口又香又醇。他除非不饮酒,所喝的必是名酒佳酿。 顾思南脚步有点匆忙,肩上湿了一大片。 只二十多岁的他已破了不少案件,甚得沈鹰的看重。 沈鹰微睁双眼,露出一丝询问之色。 顾思南恭敬地道:“城南发现两具尸体,一具是梅任放的外甥女江三妹,一具是‘江北四秀’的秦雪岭。” “哦?”沈鹰不禁自椅上欠一欠身,“什么时候发现的?”放下酒杯,从腰上抽出一杆旱烟杆来,跟着小心翼翼把烟塞在烟锅内。 烟杆长二尺四寸,烟锅比平常的大很多。 酒是佳酿,烟也是好烟,是大理的贡品。 滇境的烟本已出名,贡品当然是极品。皇上却赐了十斤与江北七省巡抚张光宗。沈鹰替他破了一件案,张大人便把这十斤烟丝转赠与沈鹰。 反正张大人并不抽烟,乐得做了个人情。 顾思南道:“是昨天上午发现的。” 沈鹰喷了一口烟:“昨天发现的至今才来报告?” “头儿,许捕头说没有可疑之处。”他怕沈鹰再问下去,连忙接着道:“他们两人是互被对方所杀!” 沈鹰一阵沉默,烟锅内火光一闪一暗,“滋巴滋巴”地响,倏地又喷了口浓烟:“死者家属来领尸了没有?” “江三妹的尸体,梅任放已经领去了,而秦雪岭的尸体尚放在殓房,不过他的结拜兄弟宋玉箫已来认看了。” “梅任放有否说些什么?” “许捕头曾试探过他,他道,不管谁先动手,反正两人都已死亡,也就不必计较。” “梅任放倒看得开,”沈鹰看一看天色,“不过,他们两人果有如此深的仇恨么?”脑海中泛起八月十五他俩口角的情景,喃喃地道:“年轻人,唉……” “穆程知否我在此地?”穆程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官,他是御赐正三品,因此背后都是直呼其名! 顾思南恭恭敬敬地道:“我已吩咐许捕头严守秘密。”沈鹰刚在山东破了一件大案,费了他不少心思及精力,刚破了案又立即马不停蹄直奔梅庄赴梅任放之邀,因此他颇想偷懒几天。 他磕掉锅上的烟灰,懒懒地道:“我要睡一会儿。” x       x       x 秦雪岭本来约了宋玉箫八月十六日到他家作客,然后一齐北上晋东登华山,不料明月园一别竟成永诀。 十六日下午秦雪岭的死讯便传到宋玉箫耳中,他又惊又疑,不能相信,因此立即策马奔赴现场,从宜城到那地方(落马村)不过几十里,快马只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宋玉箫到达现场的时候,发现沙滩上的打斗痕迹外,秦雪岭的尸体已被官府移走,于是他便又赶至襄阳衙门。 当他看见秦雪岭的尸体时不觉流下眼泪,悲痛得难以自制,过了好一会才能定下心神,询问许捕头有关一切。 许捕头自然把所见告诉他,宋玉箫暗叹一声:“二哥怎会与她结怨!”他交代许捕头先不要把死讯告知秦家,并道过几天便会会同结义兄弟来办理秦雪岭的后事,临行时还送了二十两银子给他。 许捕头自然喜不自胜,连声不敢。 宋玉箫匆匆买了点干粮,便漏夜赶路,飞赴明月园。 到了第二天下午,终于赶至明月园门口,他人未到便大声对门公道:“楚大哥还在吗?” 那门公依稀尚认得他,笑道:“你来得正巧,表少爷正打算明天离开。” 马经长途跋涉,已经劳累疲乏不堪。宋玉箫人自鞍上跃起,凌空一折自大门射入:“楚大哥在什么地方?” 门公尚未回答,楚英南已听到声音,自内抢出,一见宋玉箫风尘满面,神情疲乏,颊有泪痕,不禁愕道:“四弟,发生了什么事,令你这般焦急?” 宋玉箫闻言又流下两行热泪,呜咽地道:“秦二哥,他……二哥他、他被人杀死了。” “什么?”楚英南心神俱震,“四弟你说二弟他怎样啦?” “二哥死了。”宋玉箫定一定神才把情况对楚英南细细说了一遍。 楚英南不禁哭出声来。 宋玉箫道:“大哥,咱快去把二哥早日安葬,免得二哥死后不安!” 楚英南猛地清醒,语气坚毅地道:“不行,四弟你连日奔波,再下去身子难以支持,先在这里吃点东西,稍事休息一下,愚兄也要告诉姨丈一声。” 一个时辰之后,楚英南牵了两匹神骏的白马,他两兄弟各骑一匹,直向襄阳驰去。 到了襄阳已是八月十八日午时,他俩在城中酒楼匆匆吃了饭,又去买了一架竹篷马车,这才同到衙门办理领尸手续。 楚英南看见秦雪岭的尸体,两兄弟又自流了一阵泪,才把尸体搬上马车。 马车颇大,两人在前座轮流执缰驾驶,鞭如雨下,两匹健马展蹄而驰,每到一处必换上新马,以免在路上阻搁太久。 中秋时节,天气依然颇热,幸好尸体七窍都用棉纸封住,否则尸臭更烈。 马车日夜奔驰,两人轮流休息,虽然如此,数日之后亦已觉得十分疲倦。 从鄂北的襄阳到皖西的淮南足足一千五百里路有多,八月廿三日下午,马车终于驶入了淮南城,秦雪岭的家数代长居于此。 对于秦雪岭之死,秦家自然十分悲伤,秦父只秦雪岭一子继承香灯,不料…… 他与夫人哭得死去活来,楚英南及宋玉箫亦陪他们流了不少泪。 秦家颇有些家产,对秦雪岭的身后事办得十分隆重。在阴阳先生及仵工替秦雪岭沐浴、更换寿衣时,楚英南突然发现秦雪岭一只手掌指端指甲缝内,藏了不少泥土,而且十只手指亦沾上不少泥巴。 于是他吩咐他们替他洗干净。 秦雪岭安葬五日后,楚英南及宋玉箫便辞别秦雪岭的父母,向西北取道洛阳。 这天正是九月初一日,离九月初九的重阳节不过七八日。 途中楚英南心怀感触,由这个一年一度的佳节想到秦雪岭,一阵悲哀,不禁道:“唐时王维曾有一首写重阳的诗……” 他话尚未说完,宋玉箫已截口吟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声刚落,又暴喝:“呔!”取出马鞭“劈啪”一声抽在马臀上。马儿吃痛,洒开四蹄急向前驰。 楚英南看了他后背一眼,叹了一口气,亦忙拍马追上去。 x       x       x 自淮南到洛阳比由襄阳至淮南要远得多,但马毕竟比马车快得多。 九月初六黄昏,他们已到了洛阳,自洛阳西出潼关已很近,重阳节登华山的约刚好能赶得及。 “大哥,你说三哥还会在家里等我们吗?” 楚英南望着他日渐瘦削下去的脸庞道:“难说,不过咱们还得依约定先到他家去一趟……” 宋玉箫叹息道:“三哥若知道二哥的死讯也不知要如何的悲伤了。” 此言一出,两人的心头都是一紧,倏地沉重起来。 问了路,直向东街驰去。 虞府占地颇广,门墙高大,红砖绿瓦,十分易认。 马行甚速,只一会儿便已远远望见一座大院,连日来的疲乏,至此仿佛恢复不少。 宋玉箫诧道:“大哥,三哥家好像有丧事?”他用马鞭隔远指一指挂在大门两侧的两盏纸灯笼。 楚英南心头一沉,心中迅即生了个不祥之念,一磕马腹快驰两步。 蓦地背后宋玉箫怪叫道:“三哥他,他……”连日来的马不停蹄、日夕赶路,他早已心疲神倦,此刻再也受不了这接连而来的沉重打击,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来! 楚英南亦是脑门阵阵发痛,一颗心几乎破裂,不过他到底是年纪较大,尚能把持得住。一怔之下慌忙甩镫下马,扶起宋玉箫:“四弟,你镇定点,不要伤了身子。” 虞府的家丁见两个陌生人在门前举止奇特,于是问道:“请问两位壮士到此何意?” 宋玉箫即时悠悠醒来,楚英南目光自他脸上移开:“在下乃‘江北四秀’的楚英南及宋玉箫,与令公子是结义兄弟,请问令公子,他是怎……”话至一半再也说不下去。 那家丁已有五十多岁,看来在虞家为仆已有不少时间,对虞家的感情亦颇深,闻言眼角潸然,哑声道:“原来是公子的兄弟,快请入内。” 楚英南及宋玉箫跟在他身后,穿过院子,迎面是个大厅,虞子清的灵堂便设在此处。 厅上尚停放灵柩,显然虞子清刚死不过几天,两人不禁抚棺大恸。 半晌,虞子清的父母闻报出来,询之楚英南与虞子清结义的经过,宋玉箫哭道:“小侄与三哥结义尚不及两个月,想不到七夕之后一别竟成永诀。” 楚英南沉声问道:“小侄不嫌冒昧想问伯父一件事。”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三弟如何死的?” 虞父道:“八月中秋节清儿曾向余提及与各位结义的情况,余虽非武林中人,但家中不少护院也曾听说过几位的大名,当时余亦喜不自胜。 “他又说九月初他三个兄弟会来寒舍,余能借此与各位相见自是高兴,当下大表欢迎。可是,九月初,他在家中苦候一天,不见汝等赴约,第二天他便说到城外去等汝等,他深信初一日你们等不到,可能是路上有什么阻拦,但无论如何,初二必会到来。” 说到这里,他声音渐沙,胸膛不断起伏:“不料,直到黄昏有个朋友飞报清儿……倒卧在城南……余立即与家人赶去,清儿尸体己经冰凉……”语不成声。 楚英南及宋玉箫深感虞子清情义至深,也为自己过了约定日期令他遇难而感到不安。 半晌,楚英南才把因秦雪岭之死阻搁行程一事告诉虞父:“未知三弟生前有与人结仇怨么?” “清儿生性平和,而且气量甚宽,应该不会与人结怨,再说寒舍亦没有仇家,他在江湖上的事老朽便不太清楚了。” “三弟在江湖上虽做了不少行侠仗义之事,但他对凶徒都能留下余地,按说是不会……不过,这也难说,说不定那些凶徒事后不甘,另请高手报复也不无可能。” 虞父悲声地说道:“如此皇天岂非无眼?” “小侄再有一请求,小侄想开棺见三弟最后一面!” “两侄情义深重,老朽也十分感动,岂能连这个也拒绝,反正还未上钉。虞天福,揭开少爷的棺盖,让两位贤侄……” 宋玉箫连声不敢,他自走上前揭开棺盖,棺内置了不少松香檀木之类的香料,因此气味倒并不太令人恶心。 “大哥,杀三哥的凶手是用剑的!”宋玉箫指着颈际一个小洞。 楚英南默默点头,伸手去解寿衣,心中暗暗祷告:“为求追查凶手,不得已要惊动三弟在天之灵,并请三弟显灵助为兄一臂之力,早日伏诛凶手替三弟报仇。” 虞子清胸腹间有三四道剑痕,但都不是致命伤,致命伤是左颈际的那一剑,几乎透颈而过。 虞父突然道:“贤侄,清儿当时手中紧紧抓着一块黑色的布条。” 宋玉箫一喜:“请伯父拿来看看。” 虞父连忙吩咐家人去房中把那块布取来,这布是普通常人所用的,没甚奇怪,但楚英南还是向虞父要了来。 楚英南及宋玉箫在次日扶灵出殡,执兄弟之礼,过了几天两人才拜辞而去。 在洛阳他们也没有心情去观赏游玩,策马出南门。 “大哥,要不要走一趟华山,以了二哥及三哥之愿?”宋玉箫放松缰绳道。 此地已离洛阳十多里,行人较少,楚英南放声一阵长啸,发泄心中的怨恨。 “西出阳关无故人,昔日王维只少一人插茱萸,如今我等兄弟两个月间四折其二,能不令人伤心!”楚英南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天上的白云,“愚兄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那么咱们去何处?” “愚兄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人要跟咱们‘江北四秀’过不去似的,自今日起咱们两人不可分开,以免……”突然一顿,目光即投在宋玉箫脸上:“二弟是伏尸在沙滩上。” “沙滩上有打斗的痕迹,尸体亦是陈伏在该处。” 楚英南目光露出一丝疑惑之色:“那么二弟指甲缝里怎会有泥巴?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第三章 及时雨 楚英南及宋玉箫昼行夜伏,不一天就到南阳地域。楚英南心想连日来之疲倦如不能恢复,再拖下去将难免伤了身体,于是建议到明月园休息几天再继续南下。 宋玉箫当然没有意见,两人便多赶一程路,借着月光急驰。 二更未到,已至明月园外。高天的围墙透出火光,同时人声喧哗,仿佛夹杂着兵器碰撞及“哎唷”之声。 楚英南心头一紧,轻喝一声,人自鞍上跃起,身在半空,剑已离鞘。 宋玉箫几在同时飞身腾起,同样长剑在手。 楚英南站立在墙头上,已见到一个黑衣蒙面人左手持剑,且战且退,右手提着一个布袋,敢情又是一个窃贼。 楚英南喝道:“四弟你守在墙上!”人如飞鸟般扑下,身剑合一,疾刺蒙面人背心。 蒙面人猛觉得背后劲风急响,一偏身闪开一步,剑法一紧刺倒两个家丁,长剑再次斜挥,又架开两个护院的兵器。 楚英南一剑落空,双脚已着地,滴溜溜一转,长剑改刺为削,“铁链横江”疾削蒙面人腰际。 蒙面人左手一沉,剑尖抵开楚英南的来剑,手肘猛一缩,剑柄撞开一自身后劈来的鬼头刀。 “叮当”的兵器撞碰声中,蒙面人一拧腰右脚飞起,踢掉一把剑,身子跟着一旋,剑一引又劈飞一把刀。 这几招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全是名家风范。楚英南沉声道:“阁下如此身手,何必甘心为贼?”手腕一抖,泛起几朵剑花罩向对方胸前几个大穴。 蒙面人不吭一声,长剑指处连破楚英南数招,右手布袋作武器架开一条横扫而出的长棍。 楚英南剑法一变,寻找蒙面人的空当进攻。蒙面人几次摆脱不了他的纠缠,剑法使得更辣,连伤几个董家的家丁及护院。可是这些人一倒下,立即有人填补上来。 蒙面人渐渐心火躁,但身形进退之间丝毫不乱。 楚英南越战越勇,暴喝一声,手一抡,长剑当钢刀使用,大开大合起来,倏地一剑疾劈蒙面人的头部,势如奔雷闪电。 蒙面人剑已被一个护院格开出去,眼看抵挡不及,楚英南目光露出一丝胜利的得色,刹那一个念头袭上心头,要不要留下活口? 心思动处,手上不觉略为一缓。 这一缓却令蒙面人及时沉腰蹲下避过这一剑。 未待他直起身,一条长棍横扫而至,力荡千钧,快如闪电。蒙面人冷哼一声,右手连掌带袋击在棍上。 “嘭”一声棍击袋声,蒙面人适时借棍上传来之力腾身飞起,飞向墙头。 宋玉箫早已蓄势以待,待蒙面人身在半空未及换气之际,如脱弦之箭般射出。 半空中两人相错而过,只见剑光一闪,蒙面人虽然免了受伤之厄,面上的罩巾却被剑气绞落。 罩巾一落,露出一张清癯的脸孔,黑脸无须,火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这电光石火的一刻,楚英南疾跃而上,长剑如虹猛刺他小腹。 那窃贼一见行藏败露,喝一声:“还给你!”右手的布袋向他抛下,同时右脚尖点在左脚面上,身子又再次腾起,凌空一拧腰,蹿落墙头,足尖一蹬,流星般射出墙外。 楚英南右手剑一收,左手托着抛下的布袋,人即被迫落地了。 宋玉箫长剑绞下窃贼罩巾,人亦因去势过猛,半空难以提气而蹿落地上。 他一落地,立即再次腾空,头顶上一件黑黝黝的物件飞下,百忙中扭动腰肢避过,那物件便击向楚英南。 宋玉箫猛吸一口气,身子冉冉升起,已是慢了一步。窃匪已落足墙头,待他亦飞落墙头时,贼人已离他十多丈,他废然一叹,只得止住脚。 刹那风声一响,楚英南左手托着布袋已站在他身边。只听他恨恨地道:“跑得和尚,跑不了庙!” 宋玉箫讶道:“大哥已知他是谁?” 楚英南一字一顿道:“左手剑‘及时雨’应阳天!” 宋玉箫脱口道:“应阳天应大侠也会当小偷?” “哼,世上欺世盗名之辈多的是!” 深秋中夜,晚风冰凉似水,强劲的秋风吹得他俩衣袂猎猎乱响。 楚英南道:“四弟,下去吧,先去看看姨丈!” 布袋打开,里面尽是些值钱的东西,珠宝玉器以及全国有数的钱庄的银票。 宋玉箫不禁哼了声道:“他胃口倒是一次比一次大!” 楚英南若有所思:“左手剑,哼,找别人不易,找你应阳天还不易如反掌?”一顿:“四弟,咱们先歇两天再行动!” 宋玉箫立时觉得疲倦难当,一双眼皮竟有千斤重般:“小弟实在也困了!” 楚英南打了个呵欠,便带他去客房睡觉。 x       x       x 本拟休息五七天待把精神养至顶峰才南下襄阳,可是发生了应阳天这件事后,却使楚英南不能安心静养,两天后便催着宋玉箫起程。 宋玉箫虽然有点不愿,可也没说一句话,系好长剑便跟着楚英南继续南下了。 自南阳至宜城及襄阳之间的落马村,快马急驰不过两天工夫。 “大哥,到那里干什么?” “愚兄对二弟之死始终有所怀疑,我一定要到现场实地视察一下才能作实。” 宋玉箫道:“大哥,你发现有什么疑点?” 楚英南沉吟道:“待到了现场视察过后再告诉你。”抬头一望天色:“四弟,咱们还是争取在日落之前赶到落马村吧!”取出马鞭向身后一抽,马儿吃痛长嘶一声,急驰而去。 宋玉箫闷闷跟在他身后,心中却想不出秦雪岭之死到底有何值得怀疑之处。 黄昏,他们已踏足于落马村的沙滩上。夕阳余辉照在沙滩上,好像遍地金沙般。 沙滩上一切打斗的痕迹都已因下雨的关系而消失了。 楚英南在地上注视了一会,于是回头转向小村走去。只二三十步之遥,地上已变成黑色的泥土,再走几步,楚英南目光注视在一棵树上。 这棵树向小路的那边树叶较疏落,有些幼枝并有折断的现象,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这是被剑气或刀气所毁。 楚英南认真地看了一会,转首对发愕的宋玉箫道:“四弟,你看这棵树可有奇怪之处?” 宋玉箫一怔,道:“这边的树叶较少,这有什么奇怪?一般对路那边的树的树叶总是较疏,因为行人经过难免有人手痒,伸手把叶摘下来!” 楚英南道:“四弟所说有道理,但离地丈高处的叶依然稀疏,岂是一般行人随手摘下的!” 宋玉箫脱口道“不错,但这又是什么原因?” 楚英南沉声道:“因为有两个高手在此打斗,树叶是被剑气所毁,现在只需到附近的农舍去问一问便能证实!”他看了宋玉箫一眼:“自从那天愚兄发现二弟指甲缝藏有泥土,心中便一直对二弟死在沙滩上产生怀疑。” 宋玉箫若有所思,但意念尚模糊,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楚英南已闪身入了一家农舍,宋玉箫立即跟着入去。 这农舍很破旧,里面有个老头正坐在门边抽烟。 楚英南抱拳道:“老丈请了。” 老头抬起头,目光充满疑惑:“你是谁?” “小可想请问老丈一件事,八月十五中秋夜老丈可有听见外面有打斗之声?” “你是吃公门饭的?”老头道,“不知道!” 楚英南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老丈,这给你买点东西。”把银子塞在他手内,“小可是外乡人,只因那夜有个朋友在这附近被人杀死,所以来问一问。” 老头听他说不是公差,脸上登时现出犹豫之色,但又抑止不住兴奋:“有。那晚老汉与老伴因赏月的关系很晚才上床。睡了不久,便被吵醒。老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偷偷在门缝里望出去,嘿……” 他激动地喘气,楚英南忙道:“老丈慢慢说。” “你不知道的,有个黑衣人他好凶,用剑打一个青年人,那青年人身穿白衣,人长得颇俊,不知是不是公子的朋友?” 楚英南及宋玉箫都紧张起来:“老丈但请继续说下去。” 老头道:“后来那青年便被他杀死了。但那时好像有个女子的呼叫声传来,那个黑衣人便离去了。老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双脚都好像没有了知觉,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定过神来,正想出去看看,谁知那黑衣人又回来,老朽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后来便再也不见他了,可是老汉却再也不敢出去,一直躺在床上打哆嗦。到次日早上才敢出来,那时候已有村人发现沙滩上有两具尸体……” 宋玉箫急声问道:“老丈,那个黑衣人脸形如何?你可认得他?” 老头打了个冷颤,好像受到很大的惊吓,连声不知。 楚英南和蔼地道:“老丈但说无妨,小可只是问问而已。” “不是老汉不告诉公子,实是他用一块黑布蒙住脸,老汉根本不知他到底是何模样。” “哦!”楚英南与宋玉箫对视一眼,“那个黑衣大汉身材如何?” 老头想了一想:“不高不矮,不肥不瘦。” 楚英南目光炯炯注视着他:“老丈记得黑衣人是用剑杀死白衣青年的么?” 老头想了一会:“老汉也是奇怪,黑衣人起初跟白衣青年同样是使剑,后来又明明看见用刀自白衣青年背后刺入的!” 楚英南吸了一口气,心中立即把黑衣人和“及时雨”应阳天连在一起,偷明月园的窃匪是黑衣人,杀秦雪岭的是黑衣人,杀虞子清的也是黑衣人。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所有的事都是一人所为,而这人就是“及时雨”应阳天。 “老丈,那人是用左手使剑还是用右手?” “这个,老汉倒记不清楚。”老头想了想,“等等,唔,他杀白衣青年时,老汉能看到他的肩后,对,是用左手的!”宋玉箫脱口呼道:“左手剑‘及时雨’应阳天!” 老头给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楚英南忙道:“谢谢老丈,没事了,小可告辞。” “好好,不送。”老头站了起来,“请不要告诉官府说老汉曾经目击。” “老丈放心,小可自会小心。”两人出了门,跃上马背,连夜南下宜城。 x       x       x 楚英南及宋玉箫至此已肯定秦雪岭是被另一人所杀,而绝非与江三妹冲突致两败俱伤。 这个人就是“及时雨”应阳天,他也是明月园的窃贼,也可能是杀害虞子清的凶手。 他两人在书房中不断推敲,宋玉箫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大哥,照说二哥及三哥绝无与应阳天结怨之理。应阳天会对他俩下杀手?” “四弟忘记七夕那晚之事?”楚英南自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道,“那晚咱虽不知窃匪是谁,但窃匪却怕咱会由他的左手剑认出他。为了继续保持他在侠义道中的崇高身份及地位,他第一个要杀的自然是二弟。” 宋玉箫恍然大悟,截口道:“其实他也想把咱四兄弟都杀了,只是咱俩一直都在一起,他在没有绝对把握时是不敢向咱们下手。”声音渐怒,“如此看来,杀三哥的凶手必也是他!” 楚英南说道:“除了他还有谁会杀三弟!” 说到这里两人都是心头一紧,一个问题迅即浮上来:“这只是推测,别人会相信咱兄弟的话么?只怕江湖上的人把咱当作凶手,也不会怀疑应阳天一丝一毫!” 想到此都有点气馁,另一个问题又袭上楚英南心头,他打了冷颤,道:“应老贼在江湖上一呼百诺,凭咱两人势单力薄,如何是他敌手?只怕咱尚未动他分毫,已经被他……” 他话虽未说完,但话中之意,任何人也听得出,刹那宋玉箫冷汗自额上簌簌流下,无力地道:“正是,现在咱们不动他,他早晚也会来找咱们。大哥,那么咱们怎办?” 这句话问倒了楚英南,他苦笑一声,步子转得更慢。 良久,宋玉箫突然从椅子上跃了起来,满面惊喜之色:“大哥,有办法了!” “四弟想到什么办法?”楚英南霍地转过身来。 宋玉箫一字一顿:“沈秃鹰!” “‘神眼秃鹰’沈鹰?”楚英南惊喜地道,“但素闻沈神捕行踪无定,咱们去哪里找他?” “不怕,我爷爷昔日跟江北七省巡抚的张大人曾有同寅之谊,小弟叫爷爷修一封信与他,叫张大人替咱查一查沈前辈的行踪,待有了确实的地址后,咱再携款去找他!” 楚英南听了大喜,连声说道:“如此甚好!” 宋玉箫满怀信心地道:“有沈前辈出马,二哥及三哥之仇何愁不能报?” x       x       x 宋玉箫于是便把整个过程告诉了他爷爷,而他爷爷亦原原本本将这些事写与张光宗张大人知。 张大人倒是性情中人,他决定把这事委托沈鹰去办。是故,沈鹰已经从张大人那封长达七八页的信里对这件案子知道了个梗概。 他放下书信,抽出旱烟杆“滋巴滋巴”吸起来,心中不断地盘算着。 他的一个心腹大将公孙良道:“头儿,张大人好像有点那个,照说这种武林中的事他管不着咱们。” 公孙良十八岁便吃公门饭,今年己五十五岁,他武功虽不高,可是办事之仔细及老辣甚得沈鹰的赏识,对各地的捕头以及积犯和罪恶组织之熟悉,连沈鹰对他亦暗暗佩服,是故,五年前沈鹰便从山东提督按察使司那里把他弄来,加强自己的实力。 由于吃这行饭不容易,既要有天分又要有兴趣,更加要出生入死,因此沈鹰的手下不断有损伤,亦不断需要补充,以保持实力。 所谓人材难得,平日沈鹰对他的一干得力手下都异常照顾,使他们能够专心工作。 当下他闻言之后道:“嫌犯涉嫌两度到明月园偷取金银,犯及平民,这已不是纯粹的武林争纷,是故张大人要咱们去侦办,亦合情合理。” 公孙良道:“应阳天是出名的‘及时雨’,平日难免会有劫富济贫之举,这……这个,如果咱们一插手,只怕会得罪不少武林中的所谓侠义道中人士。” 沈鹰神色不变地道:“这点我当然知道,可是张大人那里也不好推搪,另外,‘江北四秀’的推测亦颇为合理,假如应阳天真是个欺世盗名的人,而让我们揭发出来,到时只怕咱……” 站在一旁的顾思南接口道:“到时只怕咱们的名头要比管一见响一筹。” 沈鹰含笑点头:“所以,这件事我已决定插手弄他个水落石出,就算应阳天是冤枉的,咱替他洗脱了罪名,传了出去,对咱们亦只有利而没害。” 顾思南目光露出兴奋之色:“老大,我这就派人去查一查应老头的下落!” “好。”沈鹰磕掉烟灰,“不过,要小心,在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前,不能动他。”转首对公孙良说道:“公孙老弟,麻烦你去把‘江北四秀’的楚英南及宋玉箫找来!” 公孙良不敢再言,应了声离去,顾思南亦跟着出去。 沈鹰抓一抓秃头,再次拿起张大人的信沉思起来,他想起了中秋节的情景。 秦雪岭与江三妹下汉水,在江面上赏月,并慢慢离去,应阳天便跟着离开,这里面不是有蹊跷么? 应阳天之离去若是为公为解救同道中人的苦难,他大可以说出来,若是事情紧急的大可以不来参加中秋夜宴,以梅任放之为人,相信也不会怪他。若事情不急的,则何必去乃匆匆? 这情景是自己亲眼所见,绝不会看错——应阳天的离去亦必有内情,是为了杀秦雪岭及江三妹? 不,杀秦雪岭才是目的,杀江三妹只是不能不杀之以灭口而已。 想到这里,沈鹰又装了一锅烟,长长的吸了一口,又缓缓地从鼻孔喷出来,他的思路倒尚未因此而断。 凡杀人者,必有其杀人的动机,应阳天杀秦雪岭的动机是什么,真是如张大人信中所转述的那样? 这一点既有其可能性,亦有点勉强,应阳天值得如此做么?他劫明月园的钱即使揭穿了出去,武林中人士居其九不会怪他——劫富济贫本是侠义道中所为。 但如果杀死声誉甚佳的秦雪岭及虞子清,万一传了出去,对他多年来所建立起来的声誉及地位不是大有影响么?况且杀死江三妹尚要得罪梅任放。 沈鹰到此便再也想不下去了,因为在没有再进一步的理由,这一点不能成立。 就在此时,公孙良去而复返,沈鹰不禁抬眼望着他。 公孙良后面跟着两个神貌非凡的青年,正是楚英南及宋玉箫。 “头儿,这是‘江北四秀’的楚少侠及宋少侠。” 楚英南及宋玉箫同行了一礼道:“晚辈拜见沈前辈。” “不必多礼。”沈鹰目光一亮,故意诈作不知而问:“不知两位有何指教?” 楚英南走前一步,恭敬地道:“前辈言重,晚辈是有事要求大人的。” 沈鹰站了起来,跟着走离书桌:“老夫亦属武林中人,不是在公堂上,老夫不喜人家以大人称呼老夫,何况你俩也没有功名在身。”一顿:“两人有何事但说无妨。” 他穿一身青衣粗布,腰缠布带,上插一根烟杆,高大的身材,黝黑的皮肤,除了头顶见秃之外,倒像一个乡下老头。可是他随便这么一站,自然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自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令人心中一凛。 楚英南只得把明月园的两度被窃,以及秦雪岭和虞子清被杀之事细细地说了一遍。 沈鹰听得很留神,一待楚英南说罢,问道:“那么两位是来求我把应阳天捉拿归案?” 楚英南说道:“正是。望前辈大力鼎助。” 沈鹰背负双手,慢慢在小厅内踱步,忽冷冷地道:“武林中之事,官府素不理会,若依公事办,老夫只能以窃贼之罪捕拿应阳天而已。” 宋玉箫早知道他与管一见的规矩,忙道:“晚辈这次前来是想请前辈私下查办此案。至于酬劳,但请前辈开口。” “老夫照规矩本应收取五万两代价,不过看在张大人的脸上,就收七折吧。” 宋玉箫大喜,忙取了三万五千两的银票,双手呈上。 “这钱么,待破了案再收。”沈鹰不温不冷地道,“你们又凭什么认为应阳天是凶手?” “晚辈刚才说的难道没有道理?”楚英南愕然道,“除了他,晚辈?翟谙氩怀鑫淞种杏兴胪肀驳慕嵋宓艿苡腥绱松畹某鸷蕖!?br /> 沈鹰便把他刚才所设想的一切说了一遍。 宋玉箫听了为之一愕。楚英南却道:“世上多的是欺世盗名之辈,应阳天貌似侠义,许是奸诈阴谋也未定。” 沈鹰反稽道“应阳天的名气可是经过三十多年的努力挣来的,其义举及所做的善事,绝不能假得了!你岂能如此轻率下结论?不错,你能把这件事想得这样深入,老夫亦很欣赏,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 楚英南只得把在落马村打探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沈鹰沉吟了一会,道:“不错,近年来能使左手剑的人已不多见,应阳天是第一个,难怪你能如此肯定。”顿了一顿:“暂请两位在这里住几天。调查及捉拿凶手的事,老夫自有安排。公孙老弟,你先去安顿他们的住宿!” 公孙良带楚英南及宋玉箫到后院去。沈鹰却不停地踱步,直至黄昏,一步也未曾离开过。 掌灯了,手下送上酒菜正准备吃饭,萧穆恰好入来,风尘仆仆,但脸上却有喜色。 公孙良见了忙说道:“小萧回来啦?”语气颇热情,“来得正好,坐下来喝两杯。” 萧穆微微一笑。沈鹰道:“事情解决了?” “是。”萧穆立即收起笑意,正容地道,“崂山四妖已三个伏诛,我把未死的崂山大妖交给府台。” “好。”沈鹰举起了酒杯道,“喝一杯。” 众人一饮而尽。沈鹰默默地吃菜。 “公孙老弟,飞烟还未回来?” 公孙良答道:“尚未。头儿有急事找她?’’ 沈鹰不言。萧穆目光一亮:“又有案件?” 公孙良接口道:“而且是一件前所未有的。” 萧穆急不可待地询问,公孙良便把“江北四秀”的事转述了给他知。 萧穆及云飞烟也是沈鹰的手下大将。萧穆三十多岁,面目严肃,平日不苟言笑,即使说话也很简短。他在沈鹰的手下中武功最高,办案一丝不苟,只讲王法不讲人情,故此有个外号叫做“铁面金剑”,因为他惯使一口金剑,行事颇有沈鹰之风,沈鹰视他如子侄。 云飞烟现年只二十,投在沈鹰门下三年,她是“变幻大师”云千首的女儿。云千首临死前,不但把武功全部传授与她,而且把他独步宇内的易容术倾囊相授。 云飞烟擅长轻功,沈鹰的手下都称她是“云上飞”。她素以须眉面孔装扮出现,即使是沈鹰的手下亦鲜有人知她是女儿身。 其实云飞烟不但能云上飞,而且能水下游,有着许多特别本领,因此沈鹰很多时亦少不了她,是故只三年她便晋升为四大悍将之一。 当下萧穆见沈鹰不做声,便也不问。 沈鹰吃饱后,装了袋烟,长长吸了一口,神态极之愉快,如躺在云端上的神仙:“小萧先休息一下,待思南回来再行决定行动。”言罢走向厢房找楚英南。 沈鹰刚离开,席上众人立即活跃起来。一个叫陶松的手下道:“应阳天‘及时雨’之名绝非幸致,照我看他未必是杀人凶手,且闻说此公颇好提携后进,岂会杀秦雪岭这种人?” 另一个名郎四的接口道:“这又未必,去年咱们不是查出‘中州三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么?” 陶松道:“中州三雄岂能够与‘及时雨’比?” 萧穆道:“不必争,现时还未证实,何必胡猜!”他平素在这干人中颇有威信,众人立即住口。 x       x       x 顾思南没有回来,但他的消息在第七天便由信鸽带来了。 信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已查到应阳天在商丘,小弟赶去商丘相候。情况若有变化,信鸽联络。” 沈鹰看了信道:“小萧,你带人去一趟,非万不得已不可动武。见到应阳天就说我请他来一趟,协助调查一件案件。嗯,人不必带太多。” “是,属下只带陶松及郎四两人去。”萧穆恭敬地道。 “把葛根生也带去吧,预防万一。你与思南都不是他的敌手。” 萧穆立即换了一套黑色劲服,携剑带了三名手下出去。 北国十月虽未下雪,却也非常寒凉,北风一吹,脸上颇有裂肤之痛。 萧穆一行四骑餐风宿露,一路上马不停蹄赶去商丘。捕快生涯原是苦,要是别人此刻怕不在家抱小孩。不过四人一想起此次可能会擒下一条前所未有的大鱼时,血立即沸腾,几天奔波,精神丝毫不倦。 到商丘依着暗记找到了顾思南,那是在一家客栈中。 一入房门,葛根生立即问:“鱼儿还在此地?” “不,根据各地传来的消息,他现在在此西北百里外之程家寨!”顾思南立即回答,“他还是三天前离开的。” 萧穆沉吟道:“程家寨是小地方,他去那里做什么?” 顾思南脱口道:“‘金刀大侠’程万里老家在那里啊!他俩气味相投,闻说早年程万里曾经救过应阳天一命,应阳天既来商丘,便得再北上程家寨去拜访他。” 萧穆毅然道:“咱们就连夜赶去!” 顾思南道:“你不休息一下?” “不必,到程家寨再说。” 于是一行五人连夜赶去,北风渐紧,在晚上格外寒冷。但他们五位都有一身不错内功,加上赶路,反而额上见汗。 到达程家寨时,天尚未破晓。顾思南独自一人去与守在“金刀大侠”程万里家附近的手下联络。 天亮时,顾思南回到寨外的小树林,手上还提着一袋干粮及清水。萧穆等赶了一夜,真的是又饥又渴,都不由分说地把干粮吃净、清水喝光。 萧穆听了顾思南的报告,沉吟了一会,说道:“咱就在此候他,叫他们一有消息立即发信号!”一看葛根生,“注意行藏不要泄露出来,根生你把马牵走藏起来,其他的都把身体藏好。思南你去通知他们一声,顺便再买一些吃的回来。” 顾思南再回来时双手提满一包包,每人还分了一斤酒。郎四喜道:“有这个才能御寒,妈的,坐在树枝上一动也不敢动,手足都快僵啦!” 一直到入黑,尚不见有新的消息,谅必应阳天尚未离开。天却下起雪来,虽然不大,但晚风渐紧,各人都有几分寒意。 郎四嘀咕道:“他妈的,应老贼在程万里家里大鱼大肉,咱们却坐在这里喝西北风!” 萧穆轻轻咳了一声,慌得陶松把要搭腔的话咽了下去。 起更后雪犹未停,寒意更浓,萧穆忙叫各人运功以暖身子,否则一旦需要厮杀,手脚僵硬未免要吃亏。 寒风渐缓,天地间万籁无声,远处传来二更的梆子声。再隔一会,天上忽然出现一朵绿色的烟花,这是表示应阳天已离开程家,而且还是往这边来。 众人目光一亮,迅即屏息静待,虽然腰已坐得有点硬,但都能把力量集中在双手上。 远处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若非众人都有一身功夫,更兼在此静夜中,根本听不到。声音来得很快,眨眼间已能见到一个黑影迅速接近。 萧穆缓缓吸了一口气,宛似引弓待发之箭。 刹那黑影已至林外,冷淡的月光下,依稀能认出来者正是“及时雨”应阳天。 萧穆如豹子般扑下,带起一片风声。 应阳天一惊,急退后八尺:“谁?” 顾思南在萧穆扑下时,亦跟着自树上跃下。他跃下的位置刚好拦在应阳天的退路:“在下顾思南。” 应阳天猛一回首,此刻陶松、郎四及葛根生亦围了上来。应阳天神色大变,涩声说道:“你是‘神眼秃鹰”沈鹰的手下顾思南?” “正是!’’顾思南缓缓抽出乌金刀来,刀握在手,整个人立即变得肃穆不少。 “你们都知道了?”应阳天脸上神色再一变。 萧穆说道:“请应前辈跟在下等走一趟。” “去找沈鹰?”应阳天身子无风自动,突地自在腰上抽出剑来,喝道:“先露两手给老夫瞧瞧!”剑一引刺向顾思南胸前,中途一偏改刺陶松腰际,临至招老,霍地一转身,长剑已指向郎四咽喉,他一剑分袭三人,使得流畅无比,绝无阻滞,果然名不虚传。 郎四见他剑改剌陶松时,便飞身扑上,长刀自后向应阳天劈来。刹那,眼一花,应阳天已转过身来,他的刀已经落空,但应阳天的剑却如毒蛇出洞般飞剌而来。 萧穆及时喝道:“小心!”一声龙吟,金剑已出鞘,他怕郎四有失,臂一直,剑尖直刺应阳天小腹。 好个应阳天,一吸气,小腹霍地凹入四寸,左手剑走势绝不稍歇。 朗四叫声不妙,幸而他轻功造诣颇高,半空中一折腰,凌空一个“鹞子翻身”避过,“嗤”的一声,衣袖还是被剑削下一截。 应阳天脱口道:“‘飞鹤’郎四?原来你亦是沈鹰的手下。”剑一沉,改刺顾思南。 郎四怪叫一声好险,顾不得答话,连忙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伤。 应阳天手腕一抖,剑尖一横又改刺葛根生胸腹,同时右手手指一弹,弹开陶松的钢刀。 顾思南轻啸一声,一沉腰,乌金刀疾削应阳天下盘。萧穆那一剑刺不及应阳天,立即退后一步,此时倏地腾身而起,手臂一抡,洒下万点金光向对方头上罩下。 应阳天足尖一顿,平地后蹿一丈五六,顾思南的刀及萧穆的剑顿时落空。 郎四人虽瘦削但十分勇悍,即时扑上,刀光如电疾刺应阳天后背,应阳天眼看四方八面,背后生风,刹那沉身,跟着一偏,刀自右胁下穿过。他迅即右肘后撞,“啪”地一声,撞在郎四的右上臂。 郎四立即觉得右手酸麻,钢刀脱手飞出。他一惊之下,总算见过不少大风浪,急切间伏地滚开,劲风一响,应阳天的剑刚在他头上飞过。 应阳天长啸一声,疾扑上去,猛听萧穆喝道:“休伤我兄弟!”金剑一引,把剌向郎四的剑接下。“叮叮叮”,连串剑击声响,刹那两人以快制快,双剑竟然互碰了二十一下。 应阳天尚未及变招,顾思南的刀已从侧攻上,猛地听他喝声“来得好”,剑尖一挑,格开顾思南的刀,顾思南是有名的闪电刀,刀法一展开只见刀光霍霍不见人影。 应阳天吸了一口气,心忖:若不设法速战速决,今夜实难讨好,胁下兵刃之风又响,应阳天手略一缩,剑锷撞在萧穆的剑尖,“叮”一声,金剑被击退,他却借力疾刺,剑如离弦之矢,疾点顾思南咽喉。 顾思南退后一步,刀一抡把剑格开,手臂一阵的酸麻。应阳天见顾思南的刀未被击飞,亦暗暗叫苦,刹那背后葛根生的长棍已击至。 应阳天心念一动,向天打了个筋斗,落下时刚刚好双足点在长棍之上。葛根生长棍一沉,他天生神力,嘿了一声,长棍打了个圈,意图甩掉应阳天,不料应阳天却借力再一个凌空筋斗翻出,人在半空如大鸟投林,身子向一棵大树射去。 右手轻舒,勾着树枝,腰一摆一荡,又再凌空蹿出二丈。 眼看就快能得以脱身,猛见郎四喊了一声打,无数暗器迅即向他射到。 应阳天怒哼一声,舞起长剑护身。剑身碰着暗器,却丝毫不发出声音,原来郎四怕他逃脱,抓起地上积雪,捏成一团不断向他射去。 应阳天果然被他阻了一阻,只这一霎,顾思南凌空跃起,在半空中拦着他。 紧接着萧穆亦御剑飞至,剑气如毒蛇吐信,嘶嘶乱响。 应阳天猛使千斤坠,降身落地。顾思南跟着扑下,乌金刀一扬,自高劈下。 应阳天一偏身让过,不料,顾思南这一招竟是虚招,刀一横,改直劈为横削,削向他的颈部。 应阳天力沉手腕,运剑一架,“当”一声巨响,顾思南被撞飞一丈,应阳天身子亦是一阵摇晃。 刹那萧穆已自半空沉身追至,剑势凌人,应阳天来不及招架,附身在地上一滚,一滚丈五。当他直起身时,顾思南、陶松、郎四及葛根生已团团把他围住。 应阳天长叹一声,知道脱围已经没望,希望之火已经熄灭,应阳天再一声叹息,喝道:“且慢!”声如霹雳,震得各人俱是一怔,手上立时一慢。 应阳天声音沙哑地低低的说道:“萍,我先去一步。”左臂一回,长剑抹向颈际。 此举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再也来不及阻挡,只见应阳天颈血溅出,滴落在雪地上,显得格外鲜红夺目。 萧穆扶起应阳天,沉声说道:“前辈何必如此?沈神捕只是求你去一趟,以便协助查一件案子而已,如今真相未明,前辈……” 应阳天微睁双眼,神色显得安详无比:“沈鹰不愧是神捕,想不到片刻间的事,他亦能即刻派人找上老夫……你不知道的了,老夫能一死,心灵反而得到解脱……所谓杀人者死……” 众人都默不做声,但此刻对应阳天却生了一股钦佩之情:“应阳天果然不愧是‘及时雨’,一生光明磊落,杀了人也能以死谢罪!” 顾思南踏前一步,蹲下问道:“前辈有否未了之心事要交代?晚辈等若力所能逮,必尽力替前辈完成未竟之志。” 应阳天苦笑一下,欲言又止,片刻声音低弱地道“告诉沈老鹰,说老夫绝不怪他,也希望他能多助正义……收、收费……不要……不要过昂……”头一歪,登时气绝身亡。 良久,萧穆才放下应阳天的尸体,缓缓站了起来。 顾思南喃喃道:“真想不到,也许咱们做得过分了点。” 郎四道:“不会,应前辈全无怪我们之意!”回顾萧穆,目光露出询问之色:“萧大哥,应前辈的遗体怎样处理?” 萧穆略一沉吟,道:“此际天气已寒,尸体不易变坏。葛根生,你去找架双马套车在前头等候,咱们快马运回襄阳待头儿处理。” 陶松接口道:“何必如此麻烦,趁现在还未天亮,就在此地把他火化掉吧!” 萧穆沉声道:“不可。此人不是别人,不能草率从事,小南,你去撤掉埋伏在程家寨附近的兄弟。” 葛根生连忙上马去购马车。顾思南却道:“此事已告一段落,小弟尚有点要事要在商丘逗留几天,烦大哥回去跟头儿说一声。” “无妨。”萧穆抱起应阳天的尸体入林密处找寻马匹。事情太过顺利,反而使本来满怀兴奋的心情,变得有点索然没味,郎四等默默跟在萧穆身后。 四更已过了,北风突紧,呼啸怒吼,卷起漫天雪。呜呜的风声是在诅咒应阳天,还是在为他发出同情之叹息?又抑或为他鸣不平? 雪下得更密,只半晌,已把地上凌乱的足迹掩盖。 第四章 再折一翼 萧穆等来去匆匆,十一月初已经回到襄阳。到了襄阳沈神捕的老窝,沈鹰却去了芜湖办案,连公孙良也带走。 楚英南及宋玉箫尚在,他们闻讯赶了出来,宋玉箫脱口道:“果然是他!” 楚英南亦道:“去姨丈家偷窃的正是他,萧兄果然好本领,连鼎鼎大名的‘及时雨’应阳天亦败在你手中。”一抱拳,“得到几位拔出正义之刀,诛了凶徒,使小弟的杀弟之仇,能以得报,咱兄弟十分感激!” 宋玉箫接口道:“大哥说得好,小弟也感激不尽。”忙从身上取出三万五千两锒票。 萧穆忙道:“两位客气,这钱么,待沈神捕回来后,你再交与他。” 楚英南问道:“未知萧兄如何制服应老贼?他是否承认了罪行?” 顾思南喟然道:“说来惭愧,应阳天果然是条好汉,他在被咱们包围之后便承认杀了人,不久便自杀了。”言语间甚有赞叹之意。 宋玉箫脱口吁道:“应老贼他是自杀的?” 萧穆缓缓点点头。宋玉箫及楚英南互视一眼,心中颇不是味儿,到底为什么,他俩亦说不上。 楚英南指一指应阳天的遗体,道:“萧兄,这如何处理?” “在下立即通知神捕,由他决定。” 楚英南叹了一声:“应阳天临死知罪自刎,小弟倒也不宜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免得损了他的名头。” 宋玉箫垂泪道:“但,二哥及三哥,他们在天之灵……” 楚英南双眼望天,喃喃地道:“武林中人死在刀剑之下算得什么?凶手既已死,二弟三弟之仇已偿,即使他们在天之灵自亦不会太过苛求。”眼光转注视萧穆,“人谁没犯过错,只要他知而能悔,悔而能改,总是一件好事,何况应阳天以死谢罪。萧兄这方面的经验丰富,不知有何高见?” 萧穆及顾思南目光神采连闪,萧穆道“楚兄弟之见正合在下之意。” 顾思南赞道:“楚兄胸襟之大,见识之高超,小弟望尘莫及,‘江北四秀’果然名不虚传!” 萧穆亦赞道:“楚兄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襟怀,异日焉能不成为一代大侠?” 楚英南道:“两位大哥谬赞,使小弟汗颜无地。” 宋玉箫悚然一醒,忙揩干眼泪,他是官家之后,自小娇生惯养,年纪又较小,胸襟及见识自然较浅,他心头震了一震,忖道“大哥之见识及襟怀果然高我不少,我宋玉箫今生能与大哥结义,实乃三生有幸。”口上却道:“几位大哥之教诲使小弟茅塞顿开,得益不少。” 萧穆忙道:“宋兄弟年轻有为,在下亦是钦佩不已。”转首对陶松道:“把应阳天尸体移入衙门殓房,还有,用纸把他的脸封起来,以防泄漏了消息,头儿未回来之前你们也绝不准把此事宣扬出去!” 陶松等连声应是,立即动手掩盖应阳天的口脸。 顾思南亦吩咐郎四放信鸽通知沈鹰。 x       x       x 沈鹰也以信鸽回复萧穆,说他十天八天难以回来,叫他们先把应阳天的尸体火化。 萧穆收信后立即与顾思南办理有关火化尸体的一切。 楚英南及宋玉箫却辞别他们,临行时,楚英南说两三天后便再回来等候沈鹰。 他们决定到梅庄拜访梅任放。到了梅庄,一通知门公,立即被带入内厅。 不一会,梅任放的儿子梅百侣出来道:“两位光临寒舍,恕小弟不知,未及迎迓!” 双方寒暄了一阵,楚英南道:“令尊梅大侠不在宝庄?” 梅百侣三十多岁的年纪,是梅任放的独子,举止颇为沉着,大有乃父之风,当下讶道:“两位专程拜访家父?” 楚英南笑笑:“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令尊对令表妹之死有何看法而已。” 梅百侣讶道:“两位不知舍表妹与令弟秦雪岭在落马村斗个两败俱伤?” “知道。”楚英南小心谨慎地道,“不过,小弟却有点奇怪。”他见梅百侣双目望着他,便续道:“不知梅兄知否舍弟何时曾与令表妹有过结怨?” 梅百侣摇摇头,悲伤的道:“没有,但这也更令在下伤心,大家同是武林人,何必因小小的事,一言不合而动武?这岂是侠士本色?” 此人果然不愧是“赛孟尝”梅任放的儿子,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 宋玉箫几乎想告诉他,杀死江三妹的是应阳天而不是秦雪岭。 幸而梅百侣顿了一顿便续道:“那夜,舍表妹与令弟曾发生了口角,不过立即被家父排解,之后在席上亦表现得颇为友善,但后来舍表妹便又邀令弟共同乘舟赏月,唉,表妹她的脾气的确十分暴躁,小姐性子又大,即便是在下亦经常受不了,遑论令弟?所以……这件事在下亦深感不安,他们之起冲突,必是表妹挑起的。” 楚英南道:“原来他们已先发生了口角?” 梅百侣点点头:“这件事沈鹰神捕前辈当时亦曾在场。嗯,听说楚兄弟托沈神捕查办此案,不知有否新的发现?” 楚英南摇头道:“没有,所以愚兄弟才来贵庄拜访,希望能取点资料,如今,看来不必了,令表妹性子既然如此……算了,小弟想令表妹此刻在天之灵亦已生悔意,死者已矣,小弟又何必多此一举,沈神捕亦有意把此案推掉,看来小弟回去该向沈神捕取消协议。” 宋玉箫欲言又止,急切间改口道:“对,应该取消,反正人已死了,不取消又有何作用?” 梅百侣忙起身谢道:“两位胸襟果非常人能及,百侣钦佩不已!” “冒昧打扰,愚兄弟甚感不安!”楚英南一拉宋玉箫衣袖,起身拜辞。 “两位何不再坐一下,在下已经吩咐下人筹备酒菜了。” “不敢再打扰了,梅兄盛情,愚兄弟十分感激,异日有机会再见。” “今日未能一睹‘塞孟尝’梅大侠的风采,小弟颇觉遗憾!”宋玉箫亦搭声道,“小弟对令尊梅大侠景仰已久,惜苦无机会拜见,异日有机会定当再来拜访,以了平生之愿。梅兄请留步,后会有期。” 两人出了梅庄,楚英南道:“梅家既没对江三妹之死,稍存怀疑,咱们这趟也是白来。” 宋玉箫沉吟道:“小弟离家日久,想回家一趟,大哥你去不去?” 楚英南道:“沈前辈尚未回来,咱们还未把酬金交与他……” 宋玉箫迅即把银票交与他,道:“小弟这趟回家得把结果告诉爷爷,也得对张大人有个交代。十日后,小弟便再来找大哥,然后回到二哥及三哥的墓上告诉他们凶手已经伏诛,使二哥及三哥在天之灵早日得到安息。” 楚英南见他对兄弟之情如此深厚,亦十分感动:“如此甚佳,小兄便在沈前辈处候你了。” 两人珍重了一声,挥手而别。 宋玉箫没有兄弟,自小都在姐姐及丫环丛中生活,十分渴望有个兄弟,不料一下子有了三个,更料不到不及二个月的时间,两个结义兄长已不幸被杀,虽然凶手已经伏诛,但心头之创伤却难以恢复。他怀着一颗落寞的心在北风的吹送下一路南下。 楚英南走了几步,心头突生了点异样,倏地回首,宋玉箫背影已被风沙遮挡。 x       x       x 三天之后,沈鹰及宋玉箫还未回来,但顾思南已回来。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金刀大侠”程万里突然暴毙,根据初步调查,怀疑是被人点中死穴而亡。 这个消息令众人大吃一惊,就连萧穆也沉不住气,急忙问道:“程万里死于何日?” “十月二十四日被发现的,看来是死于十月二十三日夜间。因为,程万里家属那夜还跟他一同吃晚饭。” 萧穆心头一跳,脱口道:“十月二十三日不就是应阳天自杀那天!小南,你知不知道应阳天何时离开程家?” “小弟已问了程家,应阳天是在十月二十二日夜间离开的!”顾思南立即回答道。 萧穆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理不出头绪,他蒙蒙胧胧觉得应阳天与程万里之死有点牵连,但却想不出应阳天有任何杀害程万里的动机。 顾思南低声道:“萧大哥,小弟有点怀疑……” 萧穆看了附近手下一眼,沉声说道:“不能随便胡言……把事情报告老头儿知道。” “是。小弟这就去写信。” 第二天,商丘那边有信鸽飞到。信是商丘的捕头胜一平写来的。内容很简单,是程万里的家人请求沈鹰追查凶手的,并出酬金从优,不惜代价定要把凶手碎尸万段。 顾思南又立即施放信鸽,把信转去芜湖。 江北“神眼秃鹰”沈鹰以及江南“笑面神鹰”管一见都各自有一个庞大而完善的信鸽通讯网,他们都有专门的饲鸽人员以及驯鸽人员。 有时为了怕信鸽失落或迷途,把信息泄漏出去,他们以一种只有他俩及其心腹手下才能懂得的密码暗语通讯。 如今胜一平的信当然不是使用这种密码。 x       x       x 四天之后,沈鹰留下公孙良,独自一人自芜湖归来。他到襄阳,天色已黑,但立即叫萧穆、顾思南、郎四、陶松以及葛根生到他书房里。 沈鹰一边抽烟,一边留心倾听他们每个人的话,这些话都是关于十月二十三日夜围攻应阳天的情况。 沈鹰一边听一边发问,问得很仔细,听了之后,磕掉烟灰,下令道:“萧穆,你明天立即到程家寨,若有问题立即以信鸽联络,程家钱不少,收他六万两。” 萧穆应了一声。沈鹰又道:“郎四,你明天立即去调查应阳天妻子的名字,有可能的话尽量探听他们夫妇间的感情。” 郎四讶道:“头儿对这有怀疑?江湖上谁人不知应阳天夫妇相敬如宾?被誉为模范夫妻。早年她妻子马淑君年轻时跟他还是夫唱妇随哩!” 沈鹰瞪了他一眼,沉声:“我要你问她的小名,问得婉转点,不许把应阳天的死讯泄露出去。” “是,属下自不会直接向马氏查询。”郎四见沈鹰凌厉,不敢再说。 “陶松,”沈鹰又道,“发信鸽召云飞烟回来。” 众人退出书房后,沈鹰立即陷入沉思。不久,心头便生了几个疑团,他心想梅任放与应阳天相熟,便决意明天到梅庄走一趟。 x       x       x 次日一早,楚英南便来拜会沈鹰,并把三万五千两的银票交给他。 沈鹰沉吟了一会道:“这些银票老夫先收下,一两个月后如无问题才去钱庄兑换。” 楚英南一怔,道:“前辈是指这些银票有问题,还是指这案子……” 沈鹰沉思了一会道:“宋玉箫是官家之后,老夫岂能怀疑这些银票有问题。” “如此,前辈是怀疑……” 沈鹰挥挥手,不再言语。 “那么,晚辈告退。”楚英南道,“晚辈到宜城找四弟,老前辈若有事,烦请派人到宜城宋家通知一声。” “好。老夫每办一件案必定查得一清二楚。” 楚英南见宋玉箫还未来,一个人在这里十分乏味,加上这两天老是心惊肉跳,仿佛有事要发生,于是他决定到宜城宋家:“前辈,如果舍弟与晚辈路途相左,到来此地,烦请前辈告诉他晚辈已去他家。” “这个自然。”沈鹰冷淡地道。 楚英南一离开,沈鹰亦立即出门去梅庄。到梅庄,辰牌还未过。今日雪霁,还有一丝阳光,照得人暖洋洋。 沈鹰对门公道:“老夫沈鹰,请问梅庄主在否?” 那门公眼尖认得他,忙道:“沈神捕快请。”肃然迎入,到了大院,两旁厢房有不少食客才刚起床,在院子内走动,活动筋骨。 沈鹰视若无睹,跟着门公直入小客厅,这是梅任放见客之所。自然又有下人入内院通知梅任放。 过了两盏热荼工夫,只见梅百侣入来,行了一礼,道:“不知神捕前辈驾临,恕小侄失迎之罪。” “不必客气。令尊在否?” 梅百侣脸现茫然之色:“不知道去了哪里,小侄找不到他。” “他是否有事离开?” 梅百侣道:“门公没看见他离开。” “哦,令堂亦不知道?”沈鹰语气颇硬。 “家母亦不知。家父经常在书房睡觉。未知前辈找家父有何事?” 沈鹰沉吟了一会,冷淡地道:“这些事见到令尊,老夫自会与他细说。” 梅百侣心中有气,却不敢发作。正在不知如何应答时,梅任放一步踏入。 梅百侣喜道:“爹爹来了,爹爹到哪里去了?” 梅任放脸色一沉,道:“为父在后花园练功你看不到么?” 梅百侣忙道:“孩子找得疏忽匆促,爹爹恕罪!” 梅任放哼了一声,挥手道:“没事了,你下去吧,别阻碍为父与沈叔叔谈话。”话刚说完,猛打了个喷嚏,“老鹰一早找我有何事?” 沈鹰隔了一会才问道:“你跟应阳天很熟?” 梅任放笑道:“岂会不熟?” “熟悉到什么程度?” 梅任放一怔,道:“老鹰,你有话何不干脆说……”又猛打一个喷嚏,“何不干脆说出来?”取出一块黑色的手帕往鼻子上揩抹。 沈鹰双目炯炯,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应阳天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梅任放哈哈大笑,猛地又连打两个喷嚏,这次却取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揩鼻子。 沈鹰冷冷地道:“你的鼻子好像不大好。记得今年中秋我来你家过节,次日一早你也是连打数次喷嚏。” 梅任放的神色一变,随口应道:“真的?” “梅兄连自己的事也忘记了?” 梅任放再豪爽地一笑,道:“倒教你见笑了,咱这个鼻子已患了好几年敏感症,每逢早上风大,一吹便要打喷嚏。”一顿:“老鹰你真的不知应阳天的妻子叫马淑君?” “有没有别的小名?” 梅任放想了一会,道:“她本人我亦见过好几次,只闻老应叫她淑君,未闻有以另外的名字叫她,谅必没有小名,老鹰你到底打什么哑谜?” 沈鹰默默地装了一袋烟,敲燃了火石,烟丝嘶嘶作声。沈鹰徐徐把浓烟喷出,烟雾弥漫中,梅任放猛打喷嚏。 梅任放待喷嚏稍止,忙道:“你老鹰倒会享受,却害我鼻子受罪。” 沈鹰走开一边,道:“我怀疑老应另有女人?” 梅任放脱口道:“你是说他在另外一个地方窝藏一个女人,而我们不知道?” 沈鹰徐徐点头,随手敲掉烟灰。 “不会吧!”梅任放显然不信,“老应以什么名满江湖?一是急公好义;二是绝不好色,对妻子呵护备至,引为美谈;三才是一手超卓的左手剑法。” 沈鹰自顾自的道:“那个女人名字中有个‘萍’字。” 梅任放目光一亮:“你已知道?” “还没有,不过想问问你。他与程万里关系如何?” 梅任放神色大变,脱口道:“你怀疑老应杀死程万里?哼,以往你办的案我一向佩服,但若你说老应杀死程万里,则三岁小儿也不信。” “我没有这样说。”沈鹰霍地回过身来。 “不必再说,我绝不相信。不过,倒是老应窝藏了一个女人这事令人感到兴趣。哈哈,往日他还数说我纳妾,如果见到他,我必定……哈哈!” 沈鹰静静望着他。 梅任放干笑了一会,道:“老鹰,你猜老应若是另外有个女人,这个女人会是哪种人?” 沈鹰茫然地摇摇头。梅任放正容地道:“一定是个娇娆而又……的女人,嘻嘻!”他笑声充满邪意,言下之意使人一听便知。 “哦!”沈鹰道,“你是花丛老手,倒要听听你的见解。” 梅任放道:“这方面我自比你强。嗯,这种心理很易理解,马淑君人虽端正,却不算美,不是那种令人一望便能产生欲念的女人,这种女人做妻子固然好,但是这闺房之乐吧,定必十分没味。老应长处于此种环境之下,又在盛名之下,只能战战兢兢,不敢稍为行差踏错。所以能令老应毅然动心的必是一个完全与他妻子相反的女人!其实纳妾又算得什么?不过,老应是受盛名所累了吧。以我的经验来说,在闺房中放荡的女人在外面亦不一定会放荡,作为妻妾亦未尝不可。” 沈鹰深觉有理,脱口道:“你分析得十分有理。” 梅任放深有感触地道:“盛名累人,其实世人又有几多人在名利之前看得开?”一顿笑道:“像我这种自称风流的,在侠义道中又有几多人?” 沈鹰正容道:“你虽风流却不下流,我老鹰绝没因此而看不起你,你能散尽家财,周济世人,更令我钦佩!” “给你这么一说,我倒有受宠若惊之感了。” 沈鹰道:“我钦佩你的为人,却鄙视你的大部分食客,绝大多数的食客是无所事事,混饭吃,空耗粮食。” 梅任放道:“我亦想劝他们找些事做,不要白了少年头,可是又不好开口。” “这也是盛名之累吧?” 梅任放苦笑一下。 沈鹰又道:“回头说老应那个女人,这种女人怎会遇上正人君子的老应?” 梅任放沉吟一会,道:“这女人绝非烟花之类的女人,因为老应绝不涉足那种地方。因此,只有一个可能,这人可能救过老应——你该知道老应一生为别人受过大小无数次的伤;或者老应救过她,而她感恩图报,以身相许。老应那时如同干柴,一遇着一个能令他动心的梦寐中的女人,乃立即焚烧。” “这种人,当然多数是懂得武功的,因为老应平日都是为同道奔波,不如你广施恩泽,唔,武林中有哪个女人名字中有个‘萍’字?” 两人想了一会,都想不出是谁,不是说武林中没有一个女人名字带个“萍”字,而是这些人都绝对没有可能。 吃了午饭,沈鹰便起身辞别。梅任放低声说道:“老鹰,到底老应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老鹰怕他嘴不牢说出去给他的食客听见了,而这些食客对这种事最好打探,只怕不要一两个月大江南北便会传遍,所以沈鹰决定暂时不把这事告诉梅任放。 “我不相信,你这老小子无事绝不会登三宝殿。” “也许以后会告诉你,到底什么事要来问你。”沈鹰说罢,走下台阶,准备离去。 梅任放下了一级台阶,停住道:“自家人我也不送了。哼,你这老小子没有义气,朋友有事也不透露一点。”带点怒意地说道:“你自个出去,侣儿你也不必送他。” 沈鹰像是一呆,跟着一笑,转身笔直地往大门处走去! x       x       x 沈鹰回到襄阳窝里,时间已近黄昏,这是因为他一边走一边思索,所以走得慢。 饭后他自个在书房里踱步,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每逢这一刻,他的手下都轻易不敢骚扰他,否则,只怕要受一顿臭骂。 但是今天顾思南却大不相同,明知故犯,匆匆忙忙推开沈鹰的书房木门。 沈鹰脸色一变,厉声道:“你忘了规矩?什么事这般慌张?跟我这许多年还没有点长进!” 顾思南连忙说道:“头儿,楚英南又回来了,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找您,因为他……” 楚英南已跟着入来,急道:“沈前辈,宋四弟昨夜又被人杀死了!” 沈鹰听得一惊,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神色迅即恢复,沉声道:“给什么人杀的?” “黑衣蒙面人!据宋家护院所述,那人跟偷窃宋姑丈家的一样身材!”楚英南喘着气说。 顾思南脱口道:“那不是应阳天么?他不是死了么?” 沈鹰瞪了他一眼,道:“有没有偷东西?” “有。那人先偷去不少金银,后来却不知怎样发出声音,于是四弟等便追了出去,那人躲在后花园,出其不意现身,杀了四弟然后逃走。” 沈鹰踱了几步,又抽起烟来,光秃的顶上在烛光下格外光亮:“不必说了,宋玉箫的尸体未安葬吧?现场仍保留原状吧?好,你先去休息,明天带人去宋家调查。嗯,我亲自去一遭吧!” 楚英南忧伤怨愤的脸色,露出一丝喜悦:“有劳前辈!” x       x       x 宋玉箫被害之处是在宋府的后花园。此时,宋玉箫的尸体当然已被移开,但现场仍然保持原样。宋玉箫的佩剑跌在地上,地上有血,因时间已久,色呈褐色。镶着三颗明珠的宝剑,剑尖亦有血。另在围墙下发现了几滴血,显示宋玉箫临死前亦刺了凶手一剑,只是未能致命。 沈鹰目光再一扫四周,花木颇有损折之处,但假山盆栽却未有倒塌:“田副总管,你有没有见到令公子曾刺了凶手一剑?”田副总管是宋府的护院领班,接近五十岁的年纪,一脸精悍之色,闻言后,略一沉思,道:“当时贼人突然失手打碎一个花盆,也许这是故意的。那时还未二更,公子亦尚未睡,我在前面巡视。公子由书房来此比老朽近得多,因此,当老朽到时,公子已倒地,而凶手在墙上跃出。老朽只见到凶手是个中等身材、身穿黑衣黑裤的人而已。” 沈鹰道:“这后花园既然接近住宅,为何没有人守卫?” “有。”田副总管接口道,“因为占地太大,而且人手不很够,因此老朽便指定一些手下分别守在几处地方,而老朽则另外率十二人四周来回巡视。” “凶手进入时你们没有发觉?” 田副总管脸上一热,道:“说来惭愧,咱还是事后才发现原来他已潜入库房偷了不少金银。” “此地由谁负责守卫?” “老薛,你过来。”他指一指一个瘦削的护院道:“禀大人,此地是他负责守卫。” 沈鹰脸色一沉,道:“花盆破碎时,你在何处?” 老薛恭声道:“在那边。”他指了一指后面。 沈鹰脸色再一沉:“那你应该比宋玉箫先到此地。” 老薛道:“花盆在那边打碎的,小的一听见声音立即奔去。到公子追出来时,小的听见打斗声,于是便跑过来,可是到达时公子已倒地,而凶手已逃开。至于凶手如何杀死公子,小的视线被这假山遮挡住,看不到,只见他脸罩黑布。”他双手边说边比划。 沈鹰走过另一边,那里果然有个破碎的花盆倒在地上。 沈鹰便把这件事仔细想了一次。 花盆在西边破碎时,老薛在东边,他听见声音立即奔到西边。可是凶手那时已藏在中间的一座假山后,而此时宋玉箫亦闻声奔来,凶手出其不意地突袭宋玉箫。宋玉箫一开始便受了重伤,因此,打斗很快结束。 凶手可能发现老薛的脚步渐近,一个疏忽便中了宋玉箫临死的一剑,但这一剑看来只令他受了轻伤,故此他还能逃脱。 依此看来,凶手偷金是次要的目的,主要的是要伏击宋玉箫。 “江北四秀”接连死了三个,凶手看来是同一人,他的杀人动机亦应是相同,下一个被杀的对象会不会是楚英南?沈鹰禁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短短的两天,使楚英南好像苍老了十年,神色异常憔悴。沈鹰拍一拍他的肩头,道:“带我去看看令弟的遗体。” 楚英南呆呆的点点头。 宋玉箫果然背后中了一剑,入肉三寸,致命之处却是胸口的那一剑。 沈鹰看一看他的伤口,不禁怀疑宋玉箫有没有余力临死再刺凶手一剑,如此,他剑上的血溃亦有可能是蘸上自己涌流出来的鲜血的了。 沈鹰对宋父道:“沈某意欲到库房看看,未知方便否?” “哪里哪里,沈大人请来,这件事还得仰仗大人大发神威,早日缉拿凶手归案。”想到自己妻妾多人,毕生却只得此子,如今又不幸被杀,眼圈不禁一红,泫然欲滴。 摆放贵重物品的壁柜打开,里面放了不少珠宝古玩及银票。沈鹰心头连动,问道:“凶手只偷金银?” “是,小人也觉奇怪!” 沈鹰忖道:“这里面可能有蹊跷。”顺手敲一敲门,入手沉实坚硬,却原来是以梨木包铁做成的,忙叫道:“思南,你来看看这锁是否有受损?” 顾思南在沈鹰手下中对锁最有研究。他看了一会,道:“这两副锁异常坚硬,锁头又藏在铁门之内,即使是内家高手亦难以用指力戳断!” 沈鹰神采连闪,道:“如此说来,凶手不但武功高强,且是开锁的专家!” “正是。江北三大开锁小偷,各师各法,也各有千秋,但开这种锁以‘金匙’白墨最为所长。” “好。你在此地稍候,我先回去。”转对楚英南道:“令弟安葬之后便请偕思南同来,千万不可单独行动。” 楚英南默默点头。 x       x       x 沈鹰决定再到梅庄一行,因为他曾经遇见白墨在梅庄当了一段时日的食客。 到了小厅内,沈鹰劈头第一句便问梅任放:“白墨还在不在贵处?” 梅任放一怔,道:“你是说‘金匙’白墨?他这种人何需当食客?上次他来只不过因为失手受了伤,来我处养伤兼避避风头。” 沈鹰面色一沉,厉声道:“如此,梅庄岂非成了犯人的避难所?” 梅任放亦是脸色一变,沉声道:“沈大人言重,不知沈大人是以官府的身份对小民说话呢,还是以武林同道的身份对梅某?” 沈鹰放缓脸色:“自然是以武林同道的身份询问你。” “那么请沈大人以后出言谨慎一点。”梅任放余怒未息,“白墨虽是小偷,但向来只偷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亦无大恶,梅某念在同为江湖人的分上,让他在此养伤,这难道也犯了法?” “若以官府眼光视之当然犯法,起码犯了窝藏犯人之罪,不过若以武林同道视之,则梅孟尝果然义气干云,名不虚传!” 梅任放冷哼一声:“他养好伤已经离开了,此后梅某亦未再见过他。” 沈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问道:“他去哪里你知道么?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告诉你?” “当然没有,咱梅庄的规矩是来去不问。” “那是何时的事?”沈鹰再问一句。 “五年了。”梅任放反问道:“老应窝藏的那个女人你查出来了没有?” 沈鹰摇摇头:“你猜出来了?” “十五年前,有个‘九尾妖狐’池萍的,你还记得么?” 沈鹰眼光一亮,道“她不是被应阳天杀死了么?” “谁见到?”梅任放冷冷地道,“十五年前‘九尾妖狐’迷惑了不少青年,老应约她在大洪山决斗,事后老应扬言已经杀死她,可是有谁看见?决斗时亦没有人在场。说不定老应给她迷惑了,并把她藏了起来。以应阳天那种人,被这种女人迷倒绝不出奇。” 沈鹰踱起步来,在小厅里走了几圈。他不期然又吸了烟起来:“大洪山脉近者离此不过几十里,即使南峰离此也不过二百多里左右。”歇了一歇,“老梅,往年老应有没有到此过夜?” 梅任放声音透着奇怪:“说来奇怪,他平时来我家经常在此过一两夜,就是每年的中秋他例外来去匆匆。” 沈鹰冷冷地道:“那他是赶去大洪山池萍处了。” 梅任放脸色一变,喃喃地道:“不会吧,即使他赶去大洪山最近此地之处,时间上也来不及,最快也得八月十六的中午才能到达。那已失去中秋团圆之意,这跟八月十七、十八再去又有何分别?” 沈鹰脱口说道:“莫非池萍就藏在附近?” “不可能,若在这附近又岂能瞒得过你我之耳目?必是藏在深山中,才不为你我所知。” 沈鹰不禁狐疑起来,只觉得满腹都是疑团。 他回到襄阳已是掌灯时分,他的手下正在吃饭,公孙良恰在席上,他心头一动,道:“公孙老弟,你明天带几个人到大洪山找个女人。” “谁?”公孙良把饭咽下,“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昔年的‘九尾妖狐’池萍,以前你不是见过她么?” “见过几次,相信还能认得。” 郎四回来报告:“属下到马家村后,在马淑君外家的邻居处探听到马淑君的小名。”他素来喜爱卖弄关子,虽是面对沈鹰,还是禁不住在紧要的关头把话顿住。 沈鹰冷冷地瞪着他。郎四悚然一惊,忙道:“她的小名叫小黑,这是因为马淑君小时候身上的一块胎记比别人的大及黑,所以她父母叫她小黑。” 说到这里又禁不住顿了一顿,幸而立即醒觉:“但应阳天却嫌这名不好,从不以小黑叫她。” “好,你去休息一下。” 郎四前脚刚离开,顾思南及楚英南便即时踏进来。沈鹰目光一盛:“楚少侠,你说令姑丈第一次失窃也只是失了金银,其他贵重之物并未失去?” “是。晚辈也是觉得奇怪。按理每个小偷必要挑值钱而又体积小的拿,岂会像他如此?” 沈鹰一笑,反问道:“这是什么原因?”目光自楚英南脸上转注顾思南,“你猜得出么?” 顾思南想了一会,脱口道:“那人急要用钱,如果偷珠宝古玩及银票,总是比较麻烦。” 沈鹰面色倏地一沉,道:“你就是不用脑子细想,所以跟了几年还不及萧穆一半!” 顾思南低下头,不敢吭一声。 沈鹰又看了楚英南一眼,这才道:“如果他只是急要用钱,大可以全部拿去。因此,必定另有原因。这个原因只是咱们还未想出而已,这是一个关键,能把这问题弄清楚,这件案子也就破了一半了。 “思南,你明天去调查一下有关白墨的消息,最好能把他找来,这也是一个关键。” 顾思南一挺胸大声应道:“是!” 沈鹰又回顾楚英南:“你不必担忧焦急,这件案子老夫有绝对把握破案。不过,你不可单独一人外出。” “前辈真的有绝对把握?” “当然!只要犯人留下破绽,老夫便有绝对的把握把它破获,问题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 楚英南一怔,脱口道:“凶手难道有留下破绽,怎地晚辈看不出?” 沈鹰满怀自信地笑笑:“只偷金银等笨重的物品,而放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珠宝不取,这不是破绽?能够打开那个柜门的锁,绝非一般人所为,这又岂不是一个破绽?” “那么应阳天……” “秦雪岭及江三妹不是他杀的,他也非杀死虞子清的凶手,更非第一次到令姑丈家偷窃的人,因为那次被你及宋玉箫发觉后,交回赃物,表面有不少银票。前后两次的行径完全不同,说明是两人所为,只不过两人衣饰及身材相同而已。” 楚英南急道:“那么咱们岂非枉杀了应前辈?” “没有。”沈鹰望着屋顶缓缓地道,“若老夫没有估计错误,他必是做了一件亏心事,他一生光明磊落,虽然有做过偷窃的事,但那也是劫富济贫而已,不会心亏。” 顿了一顿,续道:“他在被萧穆等人围困之后,立即觉得自己的行藏已被我发现,这是一个初犯通常的心理,而且这还是五十多年的第一次,与一生行径绝不相同,所以……不过,这还只是推测而已,事实有待萧穆去证实。” x       x       x 萧穆带着葛根生逆着北风而驰。马是大宛名种,人是铁打的好汉,一路上马不停蹄,不一日到了商丘。萧穆到衙门找了捕头胜一平,一齐到程家寨。 程万里已经下葬了一段日子,但程家悲愤忧伤之心仍未稍息,他儿媳众多,却只一个妻子。当时稍微有点钱的男人莫不三妻四妾,程万里家大业大只娶一妻,因此在这方面的声誉也颇佳,跟应阳天可说是一时的瑜亮。 根据程万里的儿子所述,程万里是死于被人猝然点中死穴,这人能令程万里猝不及防,只有二个原因,一是武功高过程万里很多,但放眼武林这种人寥寥可数;二是凶手是熟人,程万里在毫无防备之下,一下子被点中死穴。 萧穆听了他一番话之后,觉得以后者机会较高:“请问程兄,应大侠是在何日离开的?” “应该是在二十二日夜里离开的。” 萧穆一怔,道:“此话怎说?” “应叔叔何时离开,我们并不知道,到了二十三日早上,在家父房中才见他留下一张字条,说因突然省起有件急事待办,不及通知,夤夜离开云云。” 萧穆心中一动:“再问程兄一件事,应大侠跟令尊程大侠交情如何?” “早年家父曾救过他一命,后来还做了应大叔的媒人,他两位老人家的感情,逾于手足!” “哦!”萧穆目光一亮,“马淑君是程大侠介绍与应大侠的?” “她是舍表姨。” 萧穆沉吟了一会,道:“在下冒昧地问一句,令表姨可有小字或别名?” “舍表姨乳名叫小黑。” 萧穆不禁背负双手,踱起方步来,颇有几分沈鹰之神韵:“令尊在死前之几天可有什么异常么?” “绝对没有,一切如常。” “可有提起应大侠的事么?” “没有。” 萧穆此刻已怀疑杀死程万里的凶手十九是应阳天。他是这样假设的: 十月二十二夜,应阳天并没有离开程家,他只是藏在某个隐蔽的地方,到了十月二十三日才突然出现在程万里的书房中,出其不意把他杀死。 然后他又悄悄离开程家,所以自己的手下在十月二十二日并没有发现应阳天离开,但二十三日应阳天一离开便被发现。 当日应阳天临死前说:“沈鹰不愧是神捕,想不到片刻间的事他亦能即刻派人找上老夫……” 这件事其实是指杀死程万里,而绝非指杀死秦雪岭及江三妹之案,所以他才会用“片刻”这个字眼,可惜自己过于大意,当时竟然疏失了。 而在应阳天来说,他一生行侠仗义,从未枉杀过一人,沈鹰派人找上他,他自然而然地以为是杀程万里之事已泄露。但应阳天杀程万里的动机是什么? 想到这里,萧穆蓦地想起应阳天自杀前说的那句话。一定是与女人有关,萧穆有九分把握:“程兄,请令堂大人出来一趟如何?在下有话问她。” 不一会程万里妻子樊氏自内院出来,她脸色憔悴,两只眼睛红红的,脸上的脂粉颇为凌乱,大概是刚被泪水淌过。樊氏早年走过江湖,举止颇为大方:“萧捕头相召未亡人,未知有何事情?” “不敢劳烦夫人,在下只是想问几句话。” “若与查案有关,但问无妨。” “正是,萧穆沉着道,“程大侠临死之前有没有跟夫人谈及应大侠的事?” “他两人情比手足,先夫生前在未亡人面前倒是经常提及应叔叔。”听她语气也是当小叔视他。 “夫人仔细想想有没有较特别的?” 樊氏想了一会,道:“有一件比较奇怪的事是,去年先夫曾说了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欺世盗名之辈也真不少!’当时未亡人大感奇怪,不知先夫因何发此牢骚,便出言相询。先夫叹息一声道:‘就拿阳天来说吧,他还……’先夫说了一半便停止,未亡人问他,他又不语,蒙头便睡,贱妾对应叔叔之为人十分清楚,也没有放在心上,只道先夫喝了几碗黄汤说酒话。此件事要不是萧捕头问起,未亡人也忘记了!” 萧穆目中射出一点异采,赶问一句:“这些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大概是去年八月底。” “夫人何以记得如此清楚?” “那是因为去年中秋节先夫曾到京山一个亲戚家过中秋,那是先夫回来后的头一晚说的。” 事情到此已没有什么值得再问的了,萧穆临走时告诉樊氏,这件案件快则十日,迟则三个月真相便能大明。 萧穆回到商丘,连夜把这件事写下来,利用信鸽带到襄阳。 半个月之后,萧穆便收到沈鹰的一封信,内容是说已证实应阳天在大洪山窝藏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十五年前倾倒众生的“九尾妖狐”池萍。应阳天与池萍结合之日是十五年前的八月十七日,因此,每年的八月十七日日落之前应阳天必赶去与她团圆及庆祝,今年亦无例外。应阳天与池萍已产下一子一女,儿子今年已十三岁。据池萍说,她与应阳天的感情是真挚的。 “九尾妖狐”在应阳天的熏陶及教导下已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又,池萍的居所离襄阳二百余里,由于大多是羊肠小路,兼且居所在一座山谷中,异常难走,由襄阳到该处,脚程快的也要两三天。 京山在大洪山之西南,至此,萧穆已可肯定程万里被应阳天所杀,那必是去年程万里从京山回家路经大洪山,而凑巧发现了应阳天在那里另外窝藏了一个女人,他没有当场撞破,但必是感触良多,故才会在回家后借着酒意在妻子面前透露了两句,却又怕妻子会告诉她表妹,弄出一场家庭风波出来,所以说了一半便住口。 可是,他到底当面私下询问了应阳天,这才使应阳天动了杀机。 马淑君没有产下一子半女,而池萍却替他养了两个,他自然十分疼爱她,又见她在自己的熏陶下已脱胎换骨,自是加倍喜爱,又因囿于盛名或者马淑君没有容人之量,故不敢名正言顺地纳她为妾,心中未免颇觉有负于她,因此他绝不能容许他人破坏他俩的幸福。 而程万里与马淑君是亲戚,应阳天更不放心,怕程万里会告诉马淑君…… 到此,萧穆只剩下一个疑问,他立即上马直向程家寨驰去。 到了程家,他劈头第一句便问樊氏道:“应阳天自去年中秋至今年十月之前这一年多之间,有否来过贵府?” “没有。”樊氏毫不犹豫地道,“应叔叔已近一年多没有到寒舍了,以往他大多是一年来一趟,每次来都与先夫同宿同眠几天才离开。” 萧穆长吸一口气,缓缓地道:“在下要告诉各位的是,杀死程大侠的凶手不是别人,而是应阳天!” 此言一出,程家上下大吃一惊,樊氏脱口道“萧捕头岂能开这种玩笑?” 萧穆于是一五一十把一切说了出来,他的话合情合理,程家不得不信,于是萧穆便带了一张六万两的银票离开。 时已腊月中旬,北风凛烈,漫天风雪,地上积雪颇厚,马行甚慢,这天到了郾城,天色已暗,便在此打尖,萧穆找了间干净的客栈投宿。 吃饭时,邻座有两个老板模样的胖子低声交谈。 一个身穿宝蓝色镶万字边衣服的道:“杨兄,今年生意真难做,市道不景气,人人手头紧张,连红梅布庄也难幸免,小弟这笔账已追了三四次还收不到,看来,今年得在此过年了!” 那个姓杨的身穿一套湖水绿色衣服,闻言即道:“姚兄但请宽心,别家的不敢说,红梅布庄你绝对可以放心,人家老板是鼎鼎大名的梅庄庄主梅大老板,他会欠你的?去年小弟那笔账还不是拖到腊月二十才收到?听说郾城红梅布庄的掌柜不很识货,这两年亏损了不少,不过这你却不必慌张,人家到底是数十年的老字号!” 姓姚的胖子舒一口气:“杨兄若早告诉我,小弟岂非不用担心这许多天?” “小弟先前不知姚兄滞留此地是因收不到红梅的账,还以为是别家的哩!” 两人便连声干杯喝了起来。 萧穆心头一紧,只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市道不好,盗贼必多,自己的责任将更重,又将更忙碌。 第五章 真相大白 沈鹰收到萧穆的信后,证实了一件事,决定了一件事。证实秦雪岭不是被应阳天杀死——因为大洪山不近,应阳天必须兼程赶去,绝不会在此时杀秦雪岭。他若要杀秦雪岭,除此之外任何时间都可以。 他决定把应阳天的骨灰送去给马淑君,这件事交由公孙良去办。 那个关键他已经想出来了,盗窃者不偷银票及古玩只偷金银,理由只有一个,他表面上不是一个贼,而是一个正人君子,甚至是一个人人敬佩的大侠。 理由有三。第一,他若偷古玩等物,必须与专门收买贼物的买家联络,一则脱手较难,但更重要的是要露了面,如果他是一名人人俱知的惯贼,又何怕之有? 第二,银票都是一些大户拿金银存进去,然后换出不同面额的银票的,这种人为数不多,钱庄老板对这些大客户都较熟悉。虽说钱庄认票不认人,但到底会对取钱者留意。若有人依此线索调查下去,迟早会怀疑到偷者身上。简单点举个例,甲是窃犯,他把偷来的银票给了乙,乙又给了丙,到丙去领取票额上的银两时,在钱庄里需要签名画花押,这样钱庄便有了丙的资料。只要衙门捉到丙,便能自他身上找到甲。 这一点又说明甲是个有头有脸、有家有业的人,否则若是一个流寇,即使你查到我这张银票是偷来的,我亡命江湖,四处流窜,又怎能奈我何? 第三,窃者窃取的数量不很大,在富豪之失主来说,宛如九牛拔了一毛,惟恐麻烦也可能不报官府,这样,偷窃者被揭发的机会就少了。 应阳天敢偷银票,那是因他本是行侠仗义的大侠,却没有家业,钱从何来?自是偷取富豪的,反正这些钱他可能是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抛在急需金钱的人家中,那人也未必知道是谁送给他的。 想通了这点,沈鹰便开始想,这种人会是谁?这种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太少,但在没有再进一步的证据之前,他凭什么去缉捕? 想到这里又有一个问题泛上心头。偷宋家的金银的,就是杀死宋玉箫的凶手,这已没有疑问,但偷明月园金银的盗匪与杀死秦雪岭的凶手是不是同为一人? 假说凶手与盗贼同为一人,那么他杀秦雪岭的动机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是杀人灭口,他怕秦雪岭已看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 这理由倒与刚才所推测出来的盗匪身份相吻合。 想到这里他再也想不下去了,便吩咐人叫楚英南过来。楚英南一踏入书房,沈鹰便问道:“你们当初为何会怀疑到应阳天的头上来?” “第一,他是使左手剑;第二,在九月间那次,他被四弟挑下蒙面巾露出了真面目。” “左手剑!”沈鹰脱口呼道,跟着又想道:“我怎没想到这点?” 楚英南怔怔地望着他,这两天他的神色比较好一点,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最佳妙药,此话的确有理。 “楚少侠,江湖上能够使左手剑的,而身材又是与应阳天差不多的,你认得几个?” 楚英南一口气念了六七个名字,沈鹰都摇头否决,这些人和他推想出来的身份都不符。 沈鹰道:“你再转述一遍落马村老人的描述。” 于是楚英南便把落马村老人见到黑衣蒙面人行凶的情况转述了一次。 “且慢,那老汉是说用刀杀死秦雪岭的还是用剑?” 楚英南想了一想:“是刀!这可从二弟尸体的伤口看得出来!” “那么,他是左手持刀的了,因为那老汉记得凶手是用左手杀死秦雪岭的。” 楚英南脱口呼道:“那是左手刀!咱可是先入为主,一直以为是左手剑。” “还有一点需要澄清的是,凶手是以剑为主还是以刀为主?”沈鹰紧接着问一句。 楚英南一怔,道:“这也有关系?” “关系至大!”沈鹰一口气说下去,“如果以剑为主,则那人根本是使右手剑,而待秦雪岭倒下时才以刀刺死他,目的只是造成江三妹杀他的表面现象。当时凶手右手持剑,要拔刀自然只能用左手了。如果凶手是使右手剑,那么范围就大得多了,他若是以刀为主的,则是左手刀。” 楚英南颇觉有理,道:“晚辈带前辈去一趟落马村再详细问问那老汉。” “好,老夫正有此意。” “现在,天色似乎已晚了点。” “正是时候。”沈鹰立即起身把烟杆插在腰上。 到了落马村已经很晚,楚英南拍开了老汉的门,那老汉吃了一惊,以为来者不是善类。 楚英南忙道:“大叔,是我,你还认得小可么?” 老汉啊了一声:“原来是公子!什么事?” 楚英南把一包腊肉塞在他手中:“有点事要再问一问大叔。” 老汉忙把腊肉抛开,连声道:“老汉什么也不知!”返身要关门。 沈鹰伸出一掌抵住门板,沉声道:“我是衙门的,有话问你。” 老汉打了个哆嗦:“是是,官差大人……小的……” “你不要害怕,你出来,老夫问你话。” 老汉不敢不依,只得出来。 沈鹰道:“带老夫到当日凶手行凶的地点。” 老汉拉一拉衣襟,弓着背带路,那儿只离此二十多步之遥:“就在这里。” 沈鹰仔细地问他,老汉答得很谨慎,但也说得颇详尽。 “依你所说,凶手先是用剑,最后才用刀?” “是,那时那个白衣青年不知何故摔落在地上,黑衣人便用刀刺他,是用左手的。” 沈鹰看了楚英南一眼:“凶手穿黑衣是什么布质的?看得出吗?” “那么远,老汉看不出。不过,那晚月光很亮,他衣服好像能闪光。”老汉想了一会,才回答道。 “是丝绸的?” “唔,不像不像,很奇怪!” “凶手后来有没有在你家门经过?” “不知道,老汉没有看见,他可能又去沙滩杀那个女人。” “但杀了女人也要离开的呀!总不成跳下江去。” 老汉大声道:“是了是了,一定是穿水衣靠,那件黑衣是浸了漆的水衣靠,所以在月光下会发亮!” 沈鹰大喜“没有看错?” “咱村近水,像这样的浸漆水衣靠,老汉还是见过好几次,自信没有看错。” 沈鹰立即思索下去。凶手是在水上见到秦雪岭及江三妹,要不然他不会穿水衣靠行凶,这样不是说凶手早有预谋,一早便知道秦雪岭在江上泛舟?他行了凶下江去哪里?去江的对面? 想到此,他再问一句:“贵村有没有在江上赏月的习俗?” “没有,这里不是渔村,一般人顶多也是在岸边赏月,不过还是很少。” “谢谢你,打扰了你这许久,不好意思。” 老汉见这个长官客气,胆子便大了起来,笑吟吟地道:“长官太客气了。” 沈鹰临行时送了一锭银子给他。回到襄阳老窝,天已麻麻亮。 x       x       x 顾思南调查的结果只有五个字:白墨不见了。 “连他几个跑腿踩道的小混混也不见他三年多了。” 沈鹰道:“他有没有徒弟?” “没有。他素来挟技自珍,绝不把平生绝技传授他人,即使是跟了他好几年的小混混,也只是教他们一些平常的开锁伎俩。” “另外那两个开锁大师呢?” “‘不成问题先生’孔百匙当日在伏牛山‘百胜寨’当贺客,那天刚好是寨主的六十寿辰,这件事已有几个贺客证实。最后一个是‘三圣手’过千户,他那时正躺在‘穿山甲’刘义窝里养伤,亦已得到证实。” 沈鹰听后大失所望,这个线索等于没有了.凶手是使右手剑、懂水性的,这个范围颇大,沈鹰不禁头痛起来,以往的案件可没有这般棘手。 x       x       x 萧穆回来后,第二天公孙良也回来了,他见到沈鹰便哈哈笑道:“马淑君果然是个醋坛子,一听说应阳天另外有个女人,便要死要活起来,还一直追问我那女人是谁呢,并扬言要把她碎尸万段!” 萧穆一惊忙道:“糟了,小弟已把一切告诉了程大侠的夫人,她与马淑君是表姊妹呢!” 公孙良笑道“不怕,老朽已遵头儿的吩咐先到大洪山叫池萍搬到江南去,另外也分了一些骨灰与她。最好笑的是马淑君听见老朽说应阳天杀了程万里,反而说应该,你说奇不奇怪?” 郎四忍不住道:“她气疯了?哼,这女人醋意也真大,难怪老应把池萍藏得紧紧的。此刻我郎四倒反而同情他了!” 公孙良道:“当时老朽也是十分诧异,连忙问她的理由,那女人一边哭,一边骂说程万里已知道了一年多了,也不告诉她,该杀!” 顾思南道:“真令人可怕,这种女人,小弟宁愿终生不娶也不敢要了!” 葛根生已娶妻多年,接口道:“女人都是这样,对这方面特别细心眼,当日马淑君还跟应大侠夫唱妇随,做了不少行侠仗义的事了,谁不称她一声马女侠?” 郎四笑道:“敢情嫂夫人也是个醋坛子,你才会有这体会?”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未绝,云飞烟悄没声息地步入,一身白衣,书生打扮,衣袂飘飘,如潘安再世,幸好在场众人都知道她是女扮男装,要不然难免有人妒忌。 “你们什么事这般好笑?”云飞烟的声音倒不很像是个女子。 郎四道:“这件事么……” “飞烟,你进来!”刹那沈鹰的声音自书房里传出。 云飞烟只得入去。 没多久,晚饭送了上来,一张八仙桌,刚好坐了八个人,众人边说边谈,越谈声音却越低,因为秦雪岭等人的案子的确十分棘手。 饭后众人仍在厅里研讨案情。沈鹰先把有关案子的一切说了一遍,然后要大家各抒己见。 郎四想了一会,道:“凶手怎会知道江三妹会送秦雪岭乘舟南下宜城,而且在半路把他们杀了?只有一个原因……”他又犯了卖弄关子的毛病,故意不说。 云飞烟道:“你不说便算了,反正也是废话的多!” 郎四脖子一粗,正要反唇相讥,沈鹰道:“郎四说下去。” “是,”郎四脸露得意之色望了云飞烟一眼,“凶手必是潜在水中跟着船行,到了他们上岸,啊,不看那老汉说只见秦雪岭一人,谅必江三妹只是送他到落马村而已。” 云飞烟不耐烦地道:“知道啦,别废话连篇!” “秦雪岭上了岸他才跟着上岸,把他杀掉。” 顾思南不服地说道:“凶手怎么会知道秦雪岭要乘船?你刚才根本没有说到这点。” “凶手也在梅庄参加中秋宴会啊!头儿不是说秦雪岭下船之后,很多人亦跟着下江爬上船?凶手跟了一段便悄悄跳下水,有谁留意?小顾,我这话可有道理?” 顾思南噤若寒蝉,众人亦觉得大有道理,一言不发,思索他这话有没有破绽或漏洞。 过了半晌,萧穆道:“那人难道一早便知道秦雪岭会乘舟,而事先准备了水衣靠?而且,秦雪岭还是第一次参加这个宴会?” 公孙良加上一句:“而且,梅庄的后花园那天还是第一次开放,让来宾参观游玩!” 刹那,沈鹰心头一动。 这次轮到郎四噤声。再谈了一个多更次,还是没有新意,沈鹰便道:“限你们过年之前把这关键想通!公孙老弟,今夕何夕?” “腊月十四。” “只有十五天,大家不要浪费光阴。”沈鹰说罢站了起来,扫了各人一眼,然后转身回房。 x       x       x 次日一早,众人枯坐厅中思考推敲案情,一个守门的手下入来道:“葛大哥,外面有个人说要找葛大爷。” 葛根生笑道:“今日是十五,敢情是业主来收租金?”公孙良连忙取了封银子给他。葛根生回来后笑道:“这老儿倒准时,每年腊月十五准时来收账。” 萧穆心头一动,对沈鹰道:“头儿,属下听说红梅布庄生意不很好,讨账十分困难,你说奇不奇怪?按说梅庄财雄势大,该无此理……” 沈鹰哦了一声:“此话当真?” 萧穆便把在路上听到的话说了一遍。云飞烟道:“我有个堂叔住在郾城,听说郾城红梅布庄生意还不恶,怎会如此?” 沈鹰道:“假如此消息可靠,则只有二个原因:一是红梅布庄的存款不断被梅庄提取,形成库房空虚;二是掌柜做了手脚,私自吞了公款。” 郎四脱口道:“谅那掌柜没这个胆子,一旦东窗事发,梅庄食客众多,梅任放相交满天下,他能跑去何处?” 顾思南接口道:“不错!但梅庄又岂会不断地向布庄提取金钱?况且,红梅布庄在各地共有十二家之多,而且梅庄尚另有三间客栈哩!” 沈鹰道:“你们估计一下,梅庄食客有多少?” 葛根生道:“不计奴婢亲友,单只食客起码每年也保持过千人之数。” 陶松道:“而且其他有困难的武林同道只要稍为表示一下,梅任放必送一笔钱与他。再就是地方上的善事、救济黄河灾民等等,这些数目只怕没人能估计到。” 沈鹰又问道:“梅任放得了此‘赛孟尝’的称号已有多久?” 公孙良道:“起码也有二十多年!” 沈鹰一笑,又再把烟杆抽出来:“你们该听过‘坐吃山崩’这句话!” 众人都是心头一跳,云飞烟脱口道:“但他也有收入,他的生意还不小。” “若非还有收入,试问即使梅任放祖上留下如何丰厚的遗产,让他这样开销,只怕十年八年也清光了。但这些年来门下食客有增无减,各地若有天灾发生,必派代表向梅庄募捐,除非他的生意年年赚大钱,否则试问他如何维持?” 萧穆心头一动,道:“头儿是怀疑梅任放因为坐吃山空,所以要四处去偷,以此来维持?这又何必,他大可以对食客说钱已用光,把他们遣散,剩下产业也足够他一家开销一生。” 沈鹰脸上兴奋之色越来越浓,他先不答话,敲燃了火石,抽了一口烟,目光自各人脸上扫过,见他们双眼都瞪着他,等他答复,显然是同意萧穆之见:“用梅任放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做盛名之累,梅任放已六十多,尚有多少年好活?如果到此地步,他才宣布遣散食客,岂非晚节不保?你们又可曾想到,当他宣布遣散食客之后,会有什么效果?恐怕单只食客的闲言闲语已可气杀梅任放了!” 沈鹰说罢便闭起双目苦思。梅任放的身份倒与自己脑海中那个窃贼的条件相符,问题是他名头太大,自己没有立即怀疑到他而已,他决定着手调查他。 想到这里,他倏地记起那次他到梅庄向梅任放调查有关应阳天的事情,临离开时,梅任放曾下了一级台阶,跟着便站住并表示不送。如今想起来梅任放的脚好像有点不自然。是不是受了伤?是不是宋玉箫临死前刺了他一剑?宋玉箫剑上的血,是不是他的血? “飞烟,你与思南立即到落马村沙滩上查视。飞烟潜入江中逆水泅到梅庄附近视查一下,一有异处立即用飞鸽通知。思南的行藏要隐蔽!” 顾思南道:“头儿是怀疑……” “照我的话去做!” 云飞烟及顾思南忙去准备一切。沈鹰又道:“梅任放的嫌疑已很大,萧穆你也去一趟,思南怕会沉不住气。” x       x       x 云飞烟泅在江中,冰冷的江水砭人肌肤,云飞烟猛打了个寒噤,吸了口气,翻身潜落江底。今日天气晴朗,江底还能视物。 云飞烟沿着岸边逆水上游,她水底功夫异常了得,只换了几口气便洇至梅庄附近,此地江水特别深,即使是岸边也有三个人深。 阳光照射在江面,反映落江底,岸壁上满布大石,也不知是不是梅庄故意安上去的。云飞烟在这附近来回游了几遭,由于江水混浊,岸上即使有人也难以发觉。 倏地云飞烟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有点空洞。她双腿一叉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游去。那里有两块大石,嵌在岸壁上,中间的空位刚好够一个人游过去。 云飞烟毫不犹疑地穿过大石,奇怪双手竟摸不着实物,她双脚再一弹,人如鱼儿直蹿入去。这似乎是一个空洞,更像是一个水道,宽四尺,高六尺。 水道深达五六十丈,尽头之处壁上挖了几个踏足之凹位,像是石梯。云飞烟探出水面,跟着爬了上去,江水拍在水道两旁,发出一种空洞的声音。 石级之尽头另有一个甬道,六尺长,一丈五尺深。甬道尽处又有一道石梯,高及洞顶。 云飞烟不敢贸贸然踏足甬道,生怕身上的水珠滴落地上泄了行藏。她一双美目尽量搜索。 甬道上放着一套褐色的男装衣服,地上颇为潮湿,云飞烟心头一动,整个人露出水面,待身上的水滴得差不多才踏上甬道。 “燕子三抄水”,跃至尽头,登上石梯,顶上是一块三尺见方的铁板。云飞烟右耳贴在铁板上听了一会,上面毫无声息,她咬一咬牙,双手按在铁板上缓缓发力,铁板渐渐升高。升高半尺,云飞烟便自缝里看得出,上面是一间房,而且有可能是书房,房中无人。云飞烟大着胆子,把铁板向旁移开一尺,伸头出去探视。 在她头顶之上是一个书柜,铁板之上嵌了几块砖。 不错,这房间是书房,看书房的设备及规模,主人料必非寻常人。 云飞烟不敢多留,放好铁板,走下石梯,过了甬道重新跃入水中,依照原路洇了出去。 云飞烟上岸把所见告诉了顾思南。顾思南心头狂跳:“看来梅任放果然有问题!”声音透着惊喜。 云飞烟道:“那甬道放着一套衣服,看来梅任放已自水道离开,至今尚未回去,我在这里等,你去放信鸽。” 顾思南匆匆用木炭写了封简信,塞在一个铜管中,缚在鸽脚上双手向上一放。 信鸽在天上一个盘旋,认出了方向直向襄阳飞去,眨眼间便只剩下个白点。 黄昏的余光映在江面上,闪闪生辉。云飞烟突然道:“你守在这里,我到对岸去,以免他从那边下水,看不清楚。” “如此甚好,你小心点!”顾思南语气透着关怀。 云飞烟斜乜?谎郏骸熬团履愠敛蛔∑胰チ耍 被毓宋奕耍崆嵩鞠陆铮ㄒ幌旨词拧? x       x       x 沈鹰收到了顾思南的报告后,疑团渐解。 梅任放的行动连他的儿子也不知道,因为那天一早梅百侣去找他,遍寻不获,梅任放却自称在后花园练功。假如此话是真的,那么即使梅百侣见不到他,他亦应该听到梅百侣的叫声。其实他当时尚在书房之下的水道,换好衣服回到家里才知道沈鹰来到,这才匆匆出来相见。 这之前的一晚,他到宋玉箫家中做案,得手之后立即由陆路赶回来,由于宜城离此不是很近,所以天亮之前他便跳入江中继续前进,也所以要到辰时末已时初才赶到家中。 由于他受了伤(可能是足部),所以不敢送沈鹰离开,因为生怕露出马脚。 他在揩鼻时,第一次取出一块黑色的手帕,这是他行凶时用来蒙面的。大概他心虚,所以第二次揩鼻时便取出一块白色的。 那天沈鹰去梅任放家,发觉他频频打喷嚏,这有可能是他的鼻子患有敏感症,但第二次去查询“金匙”白墨时,他却没有打喷嚏,这是什么原因? 那是他的鼻子必须长期浸在水里之后敏感症才会发作。 沈鹰想到这里,心头一动,又想起另一件事。 “八月十六日早上梅任放亦是猛打喷嚏,证明他在前一夜,即八月十五日中秋,并没有去与其家人团圆,只是利用此藉口,从书房进入水道,然后潜下江三妹船底,到秦雪岭上岸后他才在较远的地方悄然上岸,然后在落马村伏击他。 “大概是江三妹隔远听到声音,于是亦追上岸,梅任放只得一不做二不休也把她杀掉,然后故意布下假象,造成秦雪岭与江三妹互相仇杀的表象。 “也因此他表现得十分大方,说不再追究。 “现在想起来,其实,一早他已经有不少疑点,那一日,他即使要替江三妹及秦雪岭和解(其实根本是青年人寻常口角),亦无须把秦雪岭请来贵宾席上——秦雪岭根本不够资格。 “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表示对他另眼相看,这样,将来即使杀了他,别人亦不容易怀疑自己。 “从这些看来秦雪岭毫无疑问是他杀死的,落马村老汉看见凶手是穿水衣靠,除了他,谁人能知秦雪岭及江三妹曾泛舟江上,只有他才可以在自己家中换上水衣靠去追杀。 “开放后花园让来宾去参观及放舟江上,根本也是他的计划,只请秦雪岭而不请‘江北四秀’之另外三人,当然也是他的阴谋。 “‘金匙’白墨在梅庄养伤时,必是感恩而把平生的开锁绝技教给了他,事后白墨离开,他便追上去把他杀掉,以防把这秘密泄漏出去。” 沈鹰再想了一些其他细节,便肯定梅任放必是凶手,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多月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是如何缉拿的问题了。 x       x       x 夜里的北风像刀一般锋利,顾思南手脚渐僵,却不敢稍动。 云飞烟的情况比他还严重,她虽穿水衣靠,但北风吹来,寒意更浓,有好几次都忍不住要打冷颤。 二更过后,又下起雪来,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真的饥寒交迫。云飞烟虽是个女孩子,但忍耐力及意志绝不比男人稍逊。 四更过后,雪花已把她身子遮盖起来,只留下一对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远处岸边出现一个黑影,越来越近,但到了二十丈外的一株大树下便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一下,把手伸入树干中,取出一包东西,跟着便见他更换衣服。 因为离得远,天色又暗,看不清来人的面貌,云飞烟十分心焦却又不敢稍动。 那人已经换好水衣靠,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水声,那人已跳入水中。 x       x       x 云飞烟及顾思南喝了碗姜汤,散了寒气,便一五一十把所见告诉沈鹰,沈鹰道:“你们暂时去休息一下!”随即呼道:“葛根生、陶松,你们下午去接萧穆。” 陶松及葛根生应声而去。 沈鹰想了一会,订下了一策,到晚上告诉了云飞烟。云飞烟频频点头,跟着又离开。 x       x       x 腊月十七日夜,汉水江边又浮上一个黑影,那个黑影又到树下换了衣服,跟着离开。 陶松同时撞一撞云飞烟,云飞烟立即蹿出,跟在黑影之后离开。 陶松到那棵树前一看,原来这树十分粗大,树干有个海碗般大小的树洞,外面塞了一块石头。陶松把石头拿开,伸手入内取出一包衣物,里面有一套水衣靠,用油纸包着,他学猫头鹰“咕咕咕”的叫了几声。 葛根生闻声而出,穿上水衣靠,跳下江中,向梅庄游去,他的水上功夫虽不如云飞烟的精湛,但此时四处无人,亦无需潜水,倒也颇能应付。 到了梅庄附近,只见他一个倒栽潜入水中,隔了一会,浮上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再潜下。 第一遍鸡鸣葛根生便回来了,他脱下水衣靠重新包好塞入树洞,才和陶松离开。 x       x       x 云飞烟紧跟着黑影飞驰,天明时已赶了百多里路,此时她已看清了黑影的面目,正是梅庄的主人“赛孟尝”梅任放。 到了一个小镇,梅任放到一家酒家打尖,云飞烟连忙易容化装成一个中年汉子,脸色焦黄,宛似有病在身。 梅任放匆匆吃了饭便离开,云飞烟每到一个地方便化装一次,因此梅任放亦没有思疑被人跟踪。 到了次日的下午,梅任放专找荒僻的小路,路上难得见到一个行人,云飞烟怕引起他思疑,只得远远地跟着。 黄昏之后,梅任放找了棵枝叶茂盛的大树,飞身跃上,藏身树上。 云飞烟亦连忙伏在一丛野草后,野草高可及膝,云飞烟蹲下刚好把她遮住。 天色渐暗,路上已没有行人。梅任放飞身下树,跟着展开轻功向前急驰。 云飞烟几在同时蹿出,赶了三十里路,前头出现一座村庄,一幢幢的村屋几乎一幢连着一幢,看来这村庄人口还不少。 梅任放在这些村屋之间左穿右插,熟悉无比,黑夜中像一具幽灵般迅疾而又飘忽。 未几,前面出现一座大庄院,梅任放双肩稍耸,拔身翻过墙头。 云飞烟躲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过了两盏热茶工夫,她拾起几块石块抛入围墙,只一霎,墙内传出一阵阵的呼喝声,跟着灯光亮起,谅是庄内的人已被惊醒。 倏地传来一声呼叫声,跟着一个黑影凌空冲起,半空一折,射出墙外。 梅任放足不沾地,几个起落便已离开村庄,云飞烟反而跃入了围墙之内。 x       x       x 腊月廿一日,夜。 北风怒号,天上连一颗星也不见。 守在落马村附近一带的沈鹰手下,人人冷得直打冷颤,却不敢离开自己的岗位一步。 三更的梆子声传来不久后,江岸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这黑点来得极快,只一霎已能清楚地看出是个人影。 人影又再停在大树下,不一会,江上传来一声落水声。再过盏茶工夫,岸上射出一团绿色的烟花,烟花在半空中洒下满天星雨。绿色的烟花刚灭,远处五里外的天空中又洒下了一团紫色的烟花…… x       x       x 天色刚亮,沈鹰已出现在梅庄之前,天虽亮,但整个天际都笼上一团灰蒙蒙之色,看情形又快下起雪来。 沈鹰的脸色与天空一样阴霾,他踟蹰了一下才走向大门:“我要见梅庄主!” 沈鹰坐在小厅里等了好一阵,才见梅任放入来,脸上带着倦意,他强打精神,打了哈哈:“沈老鹰,什么事累你大清早就来扰人!” 沈鹰看了他一眼,脸上神色异常古怪,梅任放一怔:“到底是什么事?老应的事?” 沈鹰不言不语,默默地装了一袋烟,使劲地抽吸起来。 这气氛可使梅任放有点受不住:“老鹰,是不是老应真的出了漏子?”他见沈鹰不答,赶紧再说一句:“即使如此,看在他多年来为武林同道做下不少善事的分上,你也该遮掩一二,‘九尾妖狐’池萍的事查清了没有?” 沈鹰倏地一口烟望他喷出,梅任放脸色一变,猛觉鼻头一酥,打了个喷嚏,他不禁怒道:“沈神捕的名头虽大,也吓不倒梅某人,你这是不把梅某看在眼中!”一长身站起来,猛地又再打了个喷嚏,梅任放更怒,欲拂袖而去。 “且慢!”沈鹰声音透着几分冰冷,“沈某只是想知道一下,你今早有没有游过水而已。” 梅任放脚步一止,霍地转过身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鹰站起身,缓缓地道:“可惜,真可惜!晚节不保!盛名之累……唉!” 梅任放神色一变,涩声道:“你说谁晚节不保?” “梅兄,请你检查一下,你的衣袖里面有没有一点用朱砂点过的红斑?”沈鹰转过身去。 梅任放身子无风自动,一捋衣袖,把袖口翻起,果然有个金钱般大小的红斑,刹那一股寒意自他心底升起,禁不住连打几个冷颤。 沈鹰回过头来,道:“这是我吩咐手下,在十七日夜趁你离开时加上去的。” 梅任放脸色一变,迅即平复,沉声道:“老鹰,你开什么玩笑?这红斑是梅某不小心沾上的!” 沈鹰亦是脸色一沉,转过身来,沉声道:“谁跟你开玩笑?腊月十九日你去了哪里?霍家庄,霍家大院!” 梅任放脸如死灰,一下子跌坐椅上,沈鹰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他。 梅任放手脚冰凉,好像跌落冰窖般,过了一会才定过神来,犹自强辩道:“梅某不知你说些什么,你可问问我家人,梅某这几天可没出过大门一步。” 沈鹰冷笑一声:“何必经过大门?你书房底下另有门户。”伸手身上摸出一包油纸包,抛落几上,油纸散开,露出一套水衣靠:“这是你行当。” 梅任放脸色再一变,默然不语。 “你的一切老夫已清清楚楚,之所以不在当场捉你,只是顾住你的面子,也念在你这二十年来倒也做了不少善事,活人无数。”沈鹰顿了一顿,声音转厉:“可是杀人终要偿命,否则天理何存,公道何在?” 梅任放此刻反倒冷静下来,脸色古怪,瞪住沈鹰。 沈鹰冷冷地道:“你要动武?老夫不会怕你,只怕传了出去,你二十多年来苦心钻营的一点声誉,就要毁于一旦了,你死了本就应该,一命换一命,你也占了不少便宜了!” 梅任放眼中露出一丝凶光,阴森地道:“我杀死了你,谁人知道?只要我呼一声,千多食客便能把你碎尸万段,你自信能逃得了?” 沈鹰冷笑一声:“沈某早已把你看透了,你求的是名,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个名字,你敢这样做?沈某死了,还有不少手下知道,你杀了我于事无补,不单只使你声名扫地,而且只怕会波及你家人、你儿子,你要使你儿子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举世最大的欺世盗名之后吗?” 梅任放像弹子般弹高几尺,跟着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椅上。 沈鹰再迫进一步:“这五年来,江北有不少富豪失窃,都是你一人所为,不过你也可算是劫富济贫,若不是你杀了三条人命,沈某也真的未必能硬得起心肠。” 梅任放目光在厅中来回扫射,带着无限的留恋,这一切好像都要离他而去,又好像全然不是他的,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空洞,只这一刹那的时间,连沈鹰也认不出。 “老鹰,这我承认,不过,你想如何处置我?”梅任放呻吟也似的道。 沈鹰略一沉吟:“你说呢?” 梅任放精神一振,腰杆迅即挺直,声音也带着几分自信,说道:“梅某还不服输!” 沈鹰冷冷地望着他,嘿嘿冷笑几声,重新装了一袋烟,“劈啪劈啪”地敲起火石来。 梅任放恨声道:“这方面梅某自信在你面前已一败涂地,但……哼,人人说你武功深不可测,梅某就是不服,除非你能打败我。” 沈鹰徐徐地喷了一口烟,脸上不动声色。 梅任放越说越激动,倏地冷冷地说道:“梅某的行径虽然已经被你窥破了,但我相信你掌握住的证据,未必能令世人心服。” 沈鹰心头猛地一跳,一口浓烟立即喷出,烟雾袅袅,把他整个脸庞都给遮盖起来。 梅任放声音转沉:“但,我也知道,如果你想扳倒一个人,自也有你的办法,况且你有倔牛般的脾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不过,只怕也要费不少工夫……” 沈鹰冷冷地道:“不必转弯抹角,你有什么条件便说出来。” 梅任放身子在椅子上欠了一欠,道:“我要跟你赌一赌,如果梅某能把你打败,这件事你便不必再管;你如果能打败梅某,梅某便一死以谢,‘神眼秃鹰’,你敢不敢跟梅某赌上一赌?” 沈鹰冷笑一声道:“按说,一个重犯绝对不可能与沈某讨价还价,但念你这一生还做了不少好事,而且这些钱大部分还是你家的,老夫便破例答应了。” 梅任放目光大盛道:“君子一言!” 沈鹰冷冷地道:“君子?哼,沈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梅任放身子一软,喃喃地道:“君子!我不是君子,我不是君子……” “日期?” “正月初五黄昏 “地点?” “大洪山北峰。” “时间?” “申牌时分。” “好,让你多过一个新年!”沈鹰把烟杆插在腰际,大踏步出去。 梅任放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百感交集,分不出是恨是怨还是悔。 第六章 决斗 爆竹一声除旧岁,眨眼间已是正月初五。 舂寒料峭,凛冽的北风卷起千堆雪,呜呜的风声,听来有点令人心悸。 大洪山北峰冲天拔起,北风在此处呼啸而过,宛如百兽低鸣,雪花被卷起,飞舞天上,像一条张牙舞爪、来去如风的大白龙。 梅任放在晌午已到了大洪山北峰,他屹立在一块硕大突出的岩石上,一身白衣,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久久未曾移动,似与风雪融为一体。 梅任放的脑海跟山上的北风一样,未曾平静过。 今日对他来说,关系至大,梅任放亦知道此刻的心情对他绝对不利,可是思绪不绝,脑海澎湃,他又哪能制止得住? 没有恨,没有怨,自古以来,杀人填命,乃不易之理。何况,沈鹰还让他有个机会翻身,他尚有何可怨恨? 只有后悔,后悔太过慷慨,后悔当初一开始没有把一切后果想清楚,更后悔自己在坐吃山崩、山穷水尽之时没有勇气,把真相公布。 “应阳天之死,乃盛名所累,我梅任放呢?今日这地步难道不是被盛名所累而造成的?”梅任放苦笑了一下,心头突然泛起一个念头:“人本就是一种充满悲哀的动物,大千世界有多少个能摆脱名、利、权、欲及情感的纠缠?人又有谁不曾犯错? “沈鹰呢?沈鹰也绝不能超脱这些圈子之外,他现在看来是一个完美的人,只因为他已有了名和利,也有了一定的权,人生的几种欲望他已得到很多,他自然不必再去苦苦追求。” 梅任放想到这里,倏地又生了一种无可奈何之感,心念电转,一刹那又想起自己即使失败,但声名总算保留了下来,三五十年之内,只怕一提“赛孟尝”梅任放这六个字时,还是人人敬仰。 想到此,精神一振,觉得又有了希望,他不由地长啸一声,啸声刚起之时,充满了希望及雄心,到后来却又渐渐变得无可奈何及落寞起来。 啸声刚止,山峰下蓦地又响起一声长啸,这啸声绵绵不绝,却充满祥和之意。 梅任放心境陡地一静,忖道:“沈秃鹰来了。” 啸声越来越亮,山谷回鸣,轰轰作响,震人耳鼓,紧接着一道灰影,疾如星丸向山峰飞上来,啸如龙吟,铺天盖地而来,天地也宛似为之一暗,人如飞马奔腾而至。 只眨眼,沈鹰已立在他面前,啸声倏地一止,梅任放的耳鼓仍嗡嗡地响,沈鹰这一手已把梅任放的气势全然掩盖下去。 梅任放心头一凛,忖道:“这秃鹰果然名不虚传,只内力已比我深了几分。”不觉有点气馁:“沈大侠果然准时。” 沈鹰一看天色,冷冷地道:“尚差半刻才是申时!” 抽出烟杆,拿出烟袋,装了满满的一锅,由于风大,打了好几下火石才点着了烟丝。 “梅某若然失败,自会依言自绝,不过,你亦要依诺言代我保守秘密。” 沈鹰长长吸进一口,烟丝“滋滋”作响,他吸得多吐得少:“还未比斗,你已自忖必败了?” 梅任放老脸一热,言不由衷地道:“胡说,梅某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 “你放心,你死后我连你儿子也不告诉他。” “只怕他会从尸体上看出破绽,看出我是死于非命!” 沈鹰冷笑一声:“我会尽量避免弄伤你,你死后,我把你的尸体扛回去,告诉他发现你暴毙于此。” “此话当真?”梅任放脸上带着三分狡猾。 沈鹰一凛,仔细一想,大是后悔,不过话已出口,总不能食言,他连忙又装了一袋烟,拼命的吸起来。 梅任放缓缓的解下外衣,露出一身黑色劲服,右手抽出长剑,剑尖向上,左手手指在剑上一弹,发出“嗡”的一声龙吟。 一剑在手,顿时豪情澎湃,梅任放不是单靠遍洒金钱、慨慷解囊而成名的,他的剑法、他的武功亦是武林一绝,败在“破浪十三剑”之下的各路英雄不知凡几。 “老鹰,时间已到了。” “好。”沈鹰立刻长身而起,说道,“请!” “有僭!”梅任放剑一引,疾刺过来,这招不但快如星火,兼且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沈鹰手腕一沉,烟锅斜伸,点在剑尖上,“叮”一声,梅任放一沾即走,第二招又至,一剑十三式,带着风声向沈鹰掩卷过来,剑光闪闪,剑尖疾点沈鹰前身十三个大穴。 沈鹰一杆烟杆忽而小花枪招数,忽又点穴厥使法,变化神奇,如臂使指,应付自如。 北风更紧,两人争夺背风之位,数易其手,此时梅任放正处背风之位,剑势更疾,只见他手一抖,剑光一挑,自烟杆网中透出,直刺沈鹰咽喉。 沈鹰一退,烟杆一敲,一打反砸梅任放手腕,梅任放手腕一沉,长剑回削,沈鹰闪开一步,手腕一翻,改用烟嘴刺他“乳突穴”。 梅任放一出手,信心便一点一点地增加:“沈鹰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长剑越使越顺,奇招连出,一连十七剑全是进攻招式。 沈鹰长啸一声,一跃丈五,右手烟杆自梅任放头上击下,力注千钧。 梅任放全不防守,长剑一引,剌向沈鹰小腹,沈鹰冷哼一声,心想:“我顶多受点伤,你却要命丧当场!”手上加劲,走势更疾。 梅任放嘴角含笑,沈鹰心头一动,蓦地想起自己曾经答应不弄伤他,又岂能一杆把他头顶击碎?手一横,硬生生地移开三尺。 但,身子却仍向梅任放的剑尖飞撞过去。 沈鹰心头一沉,急切间,竖出食中二指,觑得真切,夹住剑尖,腰一挺,倒竖而起,这情景真的险到极点。 沈鹰刚松了一口气,梅任放左掌已向他面门拍来,劲风扑面,呼吸为之一窒,沈鹰手指一用劲,身子弹高五尺,跟着在空中连打几个筋斗,翻开避过。 梅任放长啸一声,人如脱弦之箭,向沈鹰射出,剑光直指沈鹰背后,沈鹰蓦地觉得背后生风,电光石火之间,不及细想,猛地一个千斤坠,笔直向地上栽下。 他飞下,梅任放跟着一折腰,长剑改刺为劈,离沈鹰头顶不过五寸,千钧一发之际,沈鹰烟杆一扬,把剑格开,烟锅敲在长剑上,飞起一团火星。 梅任放身子凌空无处着力,沈鹰这一敲,一股大力把他撞开五尺,未及换招,沈鹰烟嘴如毒蛇吐信斜点他“璇玑穴”。 梅任放一沉身,身子自动向烟嘴迎去,沈鹰一慌,生怕把他剌出个洞来,手腕一收,重新翻出,却是划向梅任放右手持剑的脉门。 梅任放沉肘翻腕,剑锷敲在烟嘴上,“当”的一声,随即借力翻飞。 这期间,两人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由败反胜,又由胜反败,几经反复,每一招无不凶险无比,梅任放一上来便用话把沈鹰套住,自然大占便宜,梅任放自恃胜券在握。 梅任放自空中翻落,沈鹰在他七尺之前停止,两人如石像般挺立,沈鹰徐徐装了一袋烟。 梅任放蓄势以待,这次沈鹰改用火折子点烟,梅任放不待他燃火折子,人与剑化作一道飞虹,直向沈鹰飞去。 沈鹰把烟嘴衔在口中,一偏身闪开三步,梅任放剑一偏,又向他刺出七剑,沈鹰如皮球般向后弹起。 梅任放七剑落空之后,立即又是十三剑,沈鹰不退,上身向后一曲,右脚飞踢梅任放腰际,招至半途,倏地改踢梅任放手腕。 梅任放手臂向后一缩,未及变招,沈鹰的腰像装了弹簧般挺起,左手火折子往他脸上一扬,梅任放下意识地后掠。就在此时,沈鹰已把火折子燃着,跟着又点燃了烟丝。 梅任放怪叫一声,重新飞扑上来,沈鹰一扬手,火折子当作暗器,飞射梅任放面门,梅任放脚稍住,一剑把它格开,走势更速。 剑剌面门,沈鹰一弯腰,烟杆戳向他的“气海穴”,梅任放不肯放过此一良机,左手向烟锅抓去,右手剑一翻,向他后腰削去。 一剑断腰,梅任放满怀信心,蓦地左手掌心一阵剧痛攻心,跟着便传来“嘶嘶”的烤肉声,梅任放像头受伤的豹子般,猛地向后退,一看掌心肉已被烟锅灼焦一小片。 他一退,沈鹰立进,如影随形,梅任放剑再次飞去。沈鹰霍地把口一张,喷出一道浓浓白烟,白烟直向他面门飞去,梅任放不由地后退一步。白烟越吐越多,没人能想像得到,沈鹰能把烟储在胸腹,然后又以内力源源迫出,好似白龙吐水,源源不绝。 辛辣的烟把梅任放整个人笼罩起来,梅任放心头大震,长剑飞舞,布下一道剑网,以防沈鹰偷袭,浓烟使他眼水直淌,五尺之外难以视物。 沈鹰一动,他凭着敏锐的听觉察觉,立即面对着他,长剑在身前洒下了重重剑幕,端得是泼水难入。 浓烟挥之不散,梅任放心头一沉,猛吸了一口气,一股浓烈得呛人的辛辣之味直冲入鼻孔,梅任放倏地觉得鼻头一酥,连打了几个喷嚏,刹那他的听觉陡地失灵,紧接着只觉后腰麻穴一酸,己被沈鹰制住。 北风渐渐把浓烟吹散,沈鹰就站在他面前三尺,脸色如铅一般沉重,双目炯炯注视着他:“你输了,沈某亦没有违反诺言。” 刹那间,梅任放好像一下子全失去知觉般,身子固然麻木,心亦麻木,只觉得一股从未曾有过的疲倦袭上心头,疲倦得使他恨不得倒下地去,从此与一切隔绝。 多少的希望以及壮志,都随着消失,双眼流下两行清泪,他怔怔地道:“告诉百侣,叫他把食客遣掉,努力经营生意,否则他难免又步上我的路……” 沈鹰缓缓地点点头,在身上摸出了纸及炭笔,跟着拍开他的穴道:“你自己写吧!” “你……你……你竟准备好了!”梅任放猛地打了几个冷颤,“难道你竟这般自信?” “不要难过,自古邪不胜正,即使是偶然能胜正,那也只是短暂的事,你又岂能例外?” 梅任放匆匆写好了信,道:“下手吧老鹰,我绝不怪你!”沈鹰一怔,脱口道:“你不是说要自绝?” 梅任放苦笑一下,道:“你要我自击天灵盖?要我以剑自刎?要我运功逆血倒脉而亡?这会留下疑点的!” 沈鹰抬起手,看了他一眼,却又不忍下手。 “来吧,在我面前死穴轻轻戳一指!”梅任放闭上眼睛,声音颇安详。 沈鹰却激动起来,身子无风自抖,他虽然是铁面无私,但到底还是个人,人是有感情的,他的手下人人都知道他本是外冷内热的汉子。 “我来!”一个透着几分仇恨的声音适时传来,跟着人影一闪,一个银衣青年跃上峰顶。 梅任放睁开眼睛一望,道:“楚英南,你来得正好,你下手为你三个结义弟弟报仇吧!” 楚英南冷哼一声,道:“念你也做过善事,楚某就完成你的遗愿吧!”一指戳在他心窝上,梅任放头一歪,扑落地上。 酉时已交了好一阵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鹰叹息一声:“楚少侠,把他扛下山吧!” 眨眼间,山峰上已渺无一人,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尚在那里盘旋。 x       x       x 梅百侣把父亲悄悄地安葬了,然后才发出讣闻公布武林,跟着遣散门下众多食客。 他的声誉异常不佳,起码得了几个罪名:“不肖子”、“不孝儿”、“虎父犬子”!梅百侣默默不做声,却把十六家生意整顿兴旺,更重要的是他交了一个热血而又情义深重的朋友——楚英南。 (全书完,古龙武侠网 凌妙颜ocr、黄鹰武侠q群7649715 →孙悟空←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