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瞳》 第一章 古老的窗 在萨森古国的首都西里,有一扇最古老的窗子,那窗子上的花纹是极其细致而繁复的。窗外是市场,蔬菜、瓜果、鲜花、肉类都在那里被叫卖。 这是一个富庶之都——萨森古国偏居在整个大陆最南端一个狭长的半岛上。多少年以来,它躲避了整个大陆上常见的战争与侵袭。这一切,只为萨森是一个魔法之国。 今天的市场和平时一样,充满了祥和的气息。 卖葡萄的小贩是个亚述人,他长了一双紫葡萄似的眼睛,这双眼睛就是他卖葡萄的最好招牌了。在整个市场中,就数他的眼睛最尖。而且他的心地非常善良,几乎所有的非法流动摊贩都受到过他的帮助。只要王国的市场管理者一出现,第一个看到的保准是他,他会马上把消息告诉那些无证的商贩,让他们收拾起可怜的货物赶快逃走。 可这时,负责市场管理的执法者出现了,亚述——整个市场只有他一个亚述人,所以大家都省略了他那拗口的名字,直接把他唤做亚述——却没有提前对他的朋友们发出警告。 冲过来的执法者踢翻了好多无证商贩的小摊子。一个长着一头金发的卖纪念品的小姑娘被没收了货物,她哭丧着脸看着亚述,十分伤心地说:“我的好朋友,今天你怎么放松了警惕,没有睁大你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我的货物,我这些天辛辛苦苦做出的货物呀!” 她长着一头漂亮的金发,虽然相貌并不十分美丽,亚述却一向为那一头金发十分关注她。可这时,他的眼睛并没有向那个女孩瞟上一瞟,而是一直盯着市场边上那幢神秘、威严而又高大的石头建筑。 他直勾勾盯着的是一扇窗子,那是整个西里城最最古老的。 市场里的骚乱持续了好一会儿。许多无证商贩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他们被没收了货物后大多无奈而又可怜地望向那个金发女孩儿,似乎在责备她为什么没有早一步传达她朋友发出的警示。 那个女孩被责备的目光压迫得都要崩溃了,她只有用手指着亚述,于是渐渐有些人开始注意到亚述那奇异的失态。 有人冲亚述问:“亚述,你在看些什么?” 他们只觉得亚述的脸色都变了,一双紫色的眼睛显得一片空洞,只听他低声呢喃着:“啊,我终于看清了,我终于看清了……” 旁边人不由得很好奇,他们从没见过一向乐呵呵的亚述如此失态。有人大声问:“你到底看清了什么?” 亚述失神道:“灾祸,是灾祸!”说着他伸手指了指那扇窗子。好多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大家都知道那扇窗子是有着魔法的,它上面的花纹其实每天都在变化:春天里它的图样是矢车菊;可到了夏天,上面会变出玫瑰的枝叶;秋天里,它有时会化成金色的麦浪,有时会变成梧桐的图案;到了冬天,它却会显露出忍冬的叶子。 可那些图案现在却都没有了,整个窗子上的纹饰已变得混乱异常,好多人耐着性子盯着它,却好一会儿都看不清楚。 他们迷惑地望向亚述。只听亚述说:“铁流人,是那些铁流人要来了。” 广场猛地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众人的身子都微微一颤。 ——只要你还生活在这片大陆上,你就不可能不知道“铁流人”这三个字。如果说这个大陆上什么人身上流淌着最炽热的岩浆的话,那就是这些铁流人。据说他们本来就发源于东毕里高原一带,那里满是活的与死亡了的火山。铁流人也具有火山一样的性格,在他们沉静时,会像凝结的火山岩一样坚硬无情,而一旦他们跨上了他们的马,就会像熔岩一样奔流在这个大陆上。他们流到哪里,哪里就会变成废墟,哪里的天空就会从此阴惨地被火山的尘埃所遮蔽。 他们是一个游寇民族。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们就已放弃了生产,像一个强盗军团一样奔掠于各个城市之间。他们会攻占下一个个富庶的城市,然后霸占它,耗费它,直到它毫无生气,再没有一点儿补给的价值,他们才会离开,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经亚述提醒,慢慢地,人们才在那繁复的窗纹里看出了铁流人那蒙着面具的形象。他们的线条粗犷而凶悍,连他们的马也都是戴着面具的。起伏的马蹄践踏着一具具的骷髅。 一个卖蔬菜的老太太一惊,手里的钱盒子叮地一声摔到了地上,里面大大小小的银币滚了出来,她嘴角的涎水也流了下来。只听她张皇失措地叫道:“可是,我们北面的诺丁汉结界他们是怎么跨过来的?他们怎么可能跨得过来呢!” 是呀,诺丁汉结界,旁边的人心里重新升起了一点儿希望。 却有人低声叹道:“水晶窗是不会错的。要知道,诺丁汉的那一个结界是我们国家一千个魔法师在三百多年前一齐布就的。可水晶窗,却是更古老的圣物,它存在最少有一千年了。就算结界可能出错,水晶窗也不会出错的。” ——水晶窗,是萨森古国最伟大的先知摩亚留下来的,他生时所作出的预言无一不曾实现。 所有人的脸色都已惨变:如果萨森古国最北端的诺丁汉结界已破,那他们还能依靠什么来阻挡那些以凶残闻名于整个南大陆的铁流人呢? 忽然有人尖叫道:“报告国王,快去报告给国王。” 这声音提醒了大家,一时市场内哄乱异常。 这时却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不用了,如果铁流人要来,国王应该早已知道了。” 说话的人穿了件灰色的斗篷,他斗篷上的帽子竖起,遮住了大半边面孔,眼睛在帽子的阴影下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的声音有一股阴冷的味道。只听他轻轻呢喃着:“来了,果然来了。” 接着,市场中的百姓与小贩们才听到马蹄疾驰与车声辘辘的声响。市场南侧最外面的人已发出了一声惊呼:“是国王来了!” 他叫声未落,那先行的十二名骑士已用快马在人群间劈开了一条道,然后,才是一辆华贵的马车在四匹马的带动下飞驰而至。车子就停在那幢古老的石头建筑下面。看那态度,仿佛要拜访住在里面的人一样。 市场中的人都有些惊讶:要知道,这幢石头建筑是没有住过人的,从它建成的那年起,就没有住过人。 来的是国王。 可国王为什么要来呢? 这幢建筑的建造者是萨森王国最伟大的先知摩亚。是他和先王一起缔造了这个国度。摩亚先知生前一向生活俭朴,所以当他决定修建当时这个国家最华贵的一幢巨大建筑时,所有人都感到吃惊。 那建筑几乎穷尽了全国的物力,所用的石材据说都是从克里克岛上专门运来的精美月光岩。而且更奇怪的是,这幢建筑虽建设了整整七年,可从它建成之日起,先知摩亚就没在里面住过一天。 也曾有人好奇地问过:“您为什么不住您好不容易盖起的房子呢?” 先知摩亚只是用一种苍凉的目光看着那人,说:“因为——这幢房子,本就不是给我自己盖的。这是一个礼物,我要把它送给好多年以后的一个人来住。 “我不知道那将是哪一年,我只知道,随同那一年到来的会是一场灾难。” 车门打开,国王哈利走了出来。 他有些虚胖,本来无论什么场合下他都能一直保持自己得之于古老王室的气度与尊严。可这时,他脸上一贯的平静却像被一种仓皇的神色扰乱了,甚至脚步都显得有些虚浮。 他一下车,首先做的就是抬头。他看向那扇古老的水晶窗。他年纪并不太大,五十左右,目光已不再那么明亮了。 好一会儿,他似乎才看清,只听他呢喃道:“啊,铁流人,真的是铁流人!原来这事伟大的先知摩亚早已经预言过了?难道我们萨森古国真的抵挡不住这一场灾难了吗?那戴着面具的铁马真的要在我们所有成年男子的尸体上踏过?难道那曾践踏过好多城邦的铁流人狰狞的笑真的要在我们妇女中间狂荡?伟大的先知,伟大的人民,你们帮帮我吧!” 他低声嘟囔着,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与焦灼。人群中忽然有人叫道:“陛下,难道铁流人真的骑着他们那蒙着铁甲的烈马,已突破了我们的诺丁汉结界了吗?” 这时,国王已扭动着他那虚胖的身子,费力地登上了车顶。他闻言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叫众人平静的动作。可他这种动作再不能像新年大庆时那样给人们带来安稳与喜悦了。只听他沙哑的声音说:“不错,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我们的北方三郡在前日已受到了严重的侵扰。” 他的声音嘶哑起来,显出一种痛楚的微弱。但四周太安静了,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的讲话,所以那声音在一向混乱的市场中清晰可闻。 只听国王哈利说:“我们北方三郡的护卫兵,一日之内,已折损了一千多人。而且,三名年轻将领的头已挂在了铁流人的马颈之下。” 市场里像被人扔下了一颗炸弹,这炸弹把众人炸得没声了,甚至连呼吸声也没有了。 ——北方三郡那强壮的士兵已折损了一大半?难道说,北方的三大副将都已死去,剩下的只有了老迈的将领卢多?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是亚述,只见他紫色的眼睛变得乌黑发亮,但他的脸色仍被一片阴云遮蔽着。只听他高声道:“朋友们,我们要保卫我们安宁的国家。我不是萨森人,可是,在我飘荡了好多年后,终于来到这富庶而美丽的国度,这整个大陆最安宁的地方。我抛弃了我曾视之重逾生命的剑,也不再想起战争,努力做一个水果小贩,因为,这比剑更让我感到安宁。但是,既然有人要打破我们的宁静,就让我们为安宁而战斗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儿血气的高亢。可四周,没有人应声。 忽然有人开始痛哭,接着哭声响成一片。有人质问道:“我们的魔法师呢?我们那些拥有魔法的守卫者呢?是魔法师的,请站出来吧!” 也有人低声地边自责边哭泣道:“怪我,是怪我们呀!我们当初以为诺丁汉结界集结着我们前辈中一千名最优秀魔法师的力量,是永远不会被攻破的。我们在三十年前就嫌魔法学校的花费太大——在国家预算中比王宫的开支还要大十几倍。在市议会的表决中,我们最后也学着别的城市,把这项开支削减再削减,以致再也维持不住一个魔法学校起码的开支了。现在,我们的王国,除了学习杂耍的民间魔戏学校,是连一个正经的魔法学校都没有了!早知今日,真悔不当初呀——我真该剁了这只表决时举起来的胳膊!” 是的,所有在王宫市场的人都知道,如今的萨森,虽然依旧顶着千百年来那个伟大的魔法之国的荣光,但其实已没有一所完整的魔法学校,也没有人再送自己家的孩子去学费力吃苦又没有前途的魔法了。 这时,人群忽然乱了,因为有十几个穿着白袍的人走了进来。他们大半是老者,留着长须,白色的袍与灰色的须给人一种宁定的庄严感。 有人低声道:“啊,是长老院的人。居然除了首席长老莫休斯以外,所有的长老都来了。” 人们期待地看着那十六个人,连国王哈利的眼光中也燃起了一丝希望。长老们走到了他的车前,哈利在车上对他们行了个礼,长老们也纷纷低头还礼,然后哈利就急切地问:“带来了吗?” 其中一个长老点点头:“带来了。” 他叫明克苏,是长老院中最年轻的长老。他举起手里的托盘,交给侍卫。侍卫又把它交给站在车顶的国王。 国王小心翼翼地揭开托盘上的丝绸,里面露出一个盒子。他双手捧着盒子,颤着声音说:“我亲爱的子民们,我们还有最后的一个希望。这就是伟大的缔造者、我们第一代国王用过的赫拉克斯之剑。它拥有无上的魔力和荣耀,当年被我们伟大的先知摩亚封存在这个摩亚之盒里。在这盒子上面,有着水、火、雷、电四道封印。先知摩亚曾说愿此盒永远不再启封!因为它启封之日,我们的国家就要重新面对血光之灾。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我这一次来这个最大的市场,就是看看,还有没有一个魔法师,能够打开这封印,重启这摩亚之盒,掣出我们的开国之剑,守护我们的王国!” 他的话才说完,就用一双眼焦虑地望着市场中的人群。可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终于,亚述耐不住那一份宁静,他站出来叫道:“我是一个剑士,不是魔法师。但如果有魔法师愿意重启这摩亚之盒的话,我愿意凭着我祖先们所有的魂灵发誓:我一定尽一己之力,就是丢掉性命,也要护卫他,追随他,解决我们王国的危机!” 可四周还是没有人吭声。 国王哈利不由得悲叹了一声:“难道,在我们的国家,真的一个剩下的魔法师都没有了吗?” 第二章 法校 市场里的人们面面相觑,最后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是呀,萨森古国安宁得太久了,已不再有人想去学什么魔法了。 这时,国王哈利的目光忽然看到了那个大热天还穿着斗篷的人。在一地嘈杂的、灰心丧气的人群中,他显出一种不一般的宁静。 哈利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只听他颤声说:“啊,路德校长,您也来了。很抱歉以前我们对待您事业的态度。您是我们王国最后一个魔法学校的校长。难道,我们国家,真的连一个魔法师都没有了吗?” 路德——就是那个从一开始就穿着斗篷站在王宫市场的旁观者,见国王问他,便伸手把斗篷的帽子从头上摘下,躬身禀道:“可是,国王,难道您忘了二十九年前您亲自颁布的那道法律了吗?因为有一个魔法师习练火魔法时,不小心烧毁了整个街区,您已下令所有的魔法教师都将自己的魔法封闭了。他们都遵从了您的命令,我们国家哪里还会有谁拥有真正的魔法呢?除了那些用来娱乐的、与人无害的杂耍。” 他的口气里有一丝沉痛。 国王哈利的脸上也划过了一道痛苦自责的痕迹。四周的人群忽然哭叫起来:“我们要魔法,我们需要太多的可敬的伟大的魔法师了!” 最年轻的长老明克苏忽然踏前了一步,只听他说:“路德校长,据我所知,虽然所有魔法师的魔法都已经被封印。但在你的魔法学校,也是我们王国最后一个魔法学校里,还是有一批魔法老师不肯改行,没有离去。您也用您自己辛苦募捐来的钱加上自己可怜的财产,努力地支撑着一个魔法学校的存在。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的学校里连一个学生也没有了吗?” 路德茫然地摇了摇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差不多没有了。在二十多年前,可以说还有十几个,可他们现在,改行的改行,退学的退学。” 他转眼向四周看去,低声道:“卖肉的阿克萨,编篮子的巴枯利……你们都是我的最后一批学生,你们还记得曾学过的魔法吗?” 人群中,阿克萨和巴枯利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明克苏长老又跨前了一步:“真的一个都没有了?您来这里,应该早知道今日的局面了,您该不是来看笑话的吧?” 路德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有些不自信地开口道:“有,倒是还有一个。不过也只有这一个了。而且,他并不是我们萨森的人。他是一个孤儿,来自于古老的东方,我也不知道他家乡的所在。在我们学校里,现在,算上所有老弱病残的,一共还有九十九个魔法老师。可学生,只有他一个了。”他犹疑着停顿了一下,缓缓续道:“可他,也是一个我见过的最厌恶学习的学生啊。” 国王哈利已顾不得他后面的注释,急切地追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路德叹了口气:“他就在我们魔法学校。” 路德的魔法学校在整个西里城最荒凉的东区。那是一个破败的石头建筑。苔藓无所顾忌地爬上了石墙,有的石缝里甚至已长出了手腕粗的小树。这里,最少已有三十年没有经过一次像样的整修了。 国王与长老院的人见到学校如此破败的模样,心里不由一阵绝望,同时也在内心深处深深地自责着。有谁想到过这个国家居然还如此地需要着魔法? 但这个学校仍是个规模很大的学校,错落的屋宇隐隐还能看出当年的盛况。宿舍、中心教室、四间魔法陈列室的窗口已如黑洞一般,曾容纳上千学生寄宿的宿舍错落有致地环列着。看得出,路德校长在尽着最大的努力让这个学校还像个学校的样子。 但最大的问题是:这个学校里已没有人了,没有任何年轻人。一个衰老的校役在地上不知疲倦却也疲惫至极地清扫着。巨大的校园与他衰老的身影构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扫着扫也扫不完的落叶。他身后,就是巨大的草坪。在那个曾让全国的人民为之骄傲的巨大草坪的中央,就是那个当年曾负盛名的中央教室了。这里,曾是整个大陆上所有魔法师心中的圣殿。曾几何时,登上这座中央教室的讲坛,对于任何魔法师来说,都是无与伦比的荣光。 但此时,它矗立在那里,宛如一块史前的化石。除了标本的意义,它再没有一点儿生机了。 草坪中间,几条蜿蜒的通往中央教室的路在不停地变幻着,这是先知摩亚留下的最让人赏心悦目的魔径。只有连续走上三年零六个月的人才会知道,那魔径的变幻其实呈现着一句箴言:“入我之门,无径可通;出我之门,一步即达。” 连那些洒水的喷泉也不停地变幻着位置。水珠中折射着草坪的绿。这让人惊心的美丽,却更让国王与长老们感受到了转瞬即逝的惶恐。整个破败的巨大校区里,他们无声地在这个草坪上走过。 国王哈利与长老院的人已三十多年没有来过这个校区了,他们为面前的美景惊呆了,只听最年轻的长老明克苏轻轻叹了口气:“我们不再拥有魔法,因为,我们已不再有梦了。” 他望向这令人心折的梦幻草坪,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已不再在意这些了。人人都只想在城中,在市场,在街道,在王宫,在人与人之间的氛围里消磨自己的一生。 “这个国家,剩下的只有踏实的利益与生活了。”这是他的感叹,也是他的总结。 学校已封闭了近三十年,所有的教师都已老弱不堪。他们猛然看到来这么多显赫的人,不由都吃了一惊。 教师宿舍的窗一扇扇地打开,又一扇扇地关上。 让人忘不了的是那些可敬也可悲的教师们的眼——那一惊闪出的光彩只在他们眼中亮了一下,随即就暗淡下去,关闭于窗内。 看见所有的魔法教师都已成了这个样子,国王哈利忍不住自责地叹了口气。他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是带着惯性地随着路德校长走向中央教室。 中央教室是个奇怪的多边形的房子,它像是一张“不可能的画”,外围的楼梯一级一级,周而复始,永远地向上升去。错落的柱子,打乱了整个层次格局,它像是直的,又如同扭曲地在层与层之间穿过。 草坪中,东首窗前,一枝紫丁香不合时宜地开了,它敲打着身边那满是尘灰的窗子。国王哈利与长老院的人走到窗前,窗子很矮,他们蹲下身来,眯眼向教室中看去。 路德校长在一边轻声道:“啊,他在!那就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学生,他就在里面。如果不是无处可去,他可能也不会留下来吧。”他的声音很不自信地迟疑着,“他并不爱学习魔法。除非被迫,他几乎一天到晚都不想到这里来,只要老师们在。” “但老师不在的时候,他却喜欢一个人在里面坐着。对于我们来说,他似乎并没有学习魔法的资质。” “虽然他已是我们剩下的唯一的学生,但、他也是一个从来不听课的学生。” 巨大的教室中,正中间不是讲师的座位,而是一个学生的座位。 因为老师太多,而学生太少了。 本来正中心该是讲师的演讲台,这样的演讲台,在长达千余年的时间内,曾是所有魔法师渴望登上的地方。 但现在,这正中间的重要位置,只有一个学生坐着。 那么空旷的大厅,环绕在那唯一的学生座位四周的,却是满满的一圈子讲台。每张讲台的桌子都被精心地擦拭过,似乎证明着这里的教师还是如此地看重着自己的教职。那把唯一的学生坐的椅子,就如此孤仃地被圈围在里面。 国王哈利也不顾惜自己那身昂贵的丝绸袍子了,居然就用袖子在满是灰尘的窗上擦着,轻轻拭净了一块玻璃。 他眯着眼向里面望去。他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他这一眼,像在眺望着自己王国的末日。 只听路德校长说:“可是,学生虽然只剩下了一个,但老师们的脾气是改不了的。哪怕他不听课,老师们也忍不住教课的习性。每到午夜——啊,我忘了说,也许大家都不记得了,从魔法被封印的那天开始,我们魔法学校的时间就与外面颠倒了,外面的正午就是我们中央教室的午夜,你看,里面如果没有烛光,会是一片漆黑的——所有的老师都还会依着惯性来到这间教室里讲课的。” 话音刚落,校区里的钟敲了十二下,是“午夜”了。中央教室中果然一片黑暗。只有三十六个枝形大吊灯在里面撑出一点儿光明。 那个学生坐在教室里的身影显得格外小。他似乎都没有听见那钟声,也没对即将到来的课时生起任何兴奋之感。 国王哈利开口问:“他看来还好小,有多大年纪?”他望着那个孩子,真恨不得冲进去,告诉他,他正在学习的课程是一门多么重要的课程,而这个国家如何地需要着他这样的学生,人民又如何期待着他这样的学生。 路德扳了扳手指:“他?应该十四岁了吧?” 一语未完,他身边的国王与长老们就发出了一声低叹——他们终于彻彻底底地绝望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个穿着黑袍的衰弱的教师们正鱼贯地走向中央教室,他们一共九十九名,分成三列,黑色的袍影在草地上划过,木僵僵的姿势,仿佛是梦游者一般。 他们是进去上课的。这还是魔校里延袭了近千年的旧例,每逢午夜开讲,讲述那些最激动人心的魔法秘笈。 进了教室,他们就有秩序地散开,围着教室内那环列了一周的讲台站好。他们很静默,似乎每一个人都还珍惜着他们残余不多的授课机会。 那学生却头也没抬一下。讲师们好像已习惯了他对自己的不理不睬,或低头冥思,或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讲演。 只听路德在窗外讲解说道:“当二十九年前,所有的魔法已被魔法师们自行封闭后,这些魔法就只能在我们学校的中央教室内施展了。只要出了这个校区,它们就是完全没有效力的。所以,这些还号称拥有魔法的老师们其实已无法为您效力了。”说着,他一指,“国王,您请看。” 哈利眯了下眼,可眼前的情形突然之间太绚烂了,以至于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只见中央教室中,九十九名教师或冰或火,或雷或电,一扫自己的萎靡之态,开始全心进入了教学状态。他们已开始施展起他们各自的魔法来。 只见一团火光在东角的一个魔法师手里发出,他的火一发出,对面却有七个魔法师手里幻出了七种不同色彩的光,那光透过法杖,把整个大厅都照亮了。有的魔法师头顶轰轰地聚起了雷声,可一片冰晶却就在他旁边凝成,而一道道电光,在大厅的拱顶上织成了一片亮晶晶的网。 整个大厅里,都是水、火、雷、电四部魔法以及它们衍生出来的旁支魔法的表演。这情形,让已好多年没见过魔法威力的国王与长老院的人都惊呆了。 ……如果他们还拥有这些魔法师! 那些魔法老师似乎根本不管学生学不学得会、要不要学,只管拼力地施为着,讲解着。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魔法,混乱成一团,交织在中央教室的大厅中。厅外的国王与长老院的长老们目瞪口呆。可厅中那唯一的学生,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抬一下眼。 国王对那个学生已不再寄任何希望了,他焦急地把手中的盒子交给路德校长,焦急地道:“请您把盒子带到大厅中,看看在这么多魔法老师的魔法集合之下,还打不打得开这个盒子呢?”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那盒子中,是集他们开国先民们所有精力、勇气与热情的赫拉克斯之剑。 那剑,据说可以斩山断川。 路德校长遵命地把盒子带了进去。他用一种大家听不懂的法言与那九十九名教师交代了一会儿,然后乘一把自动升降的梯子把那盒子悬在了大厅正中央的枝形吊灯上。 接着,他退了出来。 他退出后,只见冰、火、雷、电四部魔法在九十九名教师的法杖下发出,一齐向那个盒子轰去。 那盒子被一团团晶莹的冰、明灿的火、沉重的雷、利逾刀斧的闪电围袭着。那些冰火雷电劈打着盒上的封印,试图将之重启开来。 过了好一刻,忽然叮的一声,那盒子似乎被打开了。 所有的魔法也都沉寂了下来。可那九十九名教师似已脱了力一般,各自软倒在自己的讲台上。 国王哈利与长老院的长老们却都兴奋了起来,他们焦急地看着路德校长走了进去,乘坐云梯登到了枝形吊灯旁,把盒子捧下来。 他走出教室外。然后,从盒中掏出了一柄长剑。 ——可那已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 剑上的锈迹在阳光下看起来是如此陈旧得触目。路德校长把长剑捧了出来,递向国王。那剑上的锈迹在阳光下看起来更重了,整把剑似乎都已被时光的侵袭腐蚀掉了所有的锋锐。 国王哈利悲叫了一声。他接过了那柄长剑。 这就是他祖先仗以英勇立国的赫拉克斯之剑? 只见剑上刻着一行铭文。铭文是这样写的: 新的生命才是不可战胜的, 让所有的威严与荣光随时间湮没。 国王哈利低叫了一声:“不!”他的声音在滴血,如受重创。 ——他心中受到的重创也正如遭到了所有先人的抛弃。 这时,却有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大声叫道:“父亲。” 那声音太大,震动了气流,带着一股年少的最具生命力的朝气。那气流触到哈利手中的剑上,以至于国王手里的赫拉克斯长剑都受不了那个声音带来的气流的颤动,忽然簌簌地在国王手里、在他眼皮底下酥化粉碎了。 一个女孩从院门外跑了过来。国王哈利的手忍不住重重地抬起,一巴掌就打在了那女孩子的脸上。 ——这是他的女儿狄丽娜,她是这个王国最小的公主,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大概只有十三四岁。 狄丽娜俏丽的小脸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红了。那红猩猩的,好像皓白的月下敲出了一个红色的坟。 她呆了。 ——父亲从来没有打过她,所以这下都把她打蒙了。 她懵懂地抬起了脸,怔怔地看着父亲。国王哈利眼中的泪水却滚落了下来: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指望,所有的依靠,所有的信心,都将不复存在了。 他的泪落在地上那堆粉碎的剑锈上,哑着声音说:“你把我们王国的命运都叫碎了!” 狄丽娜怔怔地看向地上——王国的命运就寄托在这么一把锈得叫一声都会酥化的剑上吗?那这个王国的命还能苟延残喘几天?但看着父亲脸上的无奈与怒气,她吓得不敢说话了。 国王哈利忽然疯狂地大叫起来:“完了,什么都完了!人民、王宫、平静、市场、果树、牲口、年轻、恋爱、终老……一切的一切……都完了……生命也完了!” 他忽然看到了窗口那一枝不解人间苦痛的紫丁香。 它的鲜艳这时看起来是如此的可憎,似乎是对他无能的嘲讽,让愤怒的他只想毁掉它。国王哈利忽然伸出一只手,狠狠地、几近无意识地向它掐去。他要毁了它,毁了这在绝境中还敢嫣然地嘲笑着他的花。 狄丽娜忽然一跃上前,伸出手腕护住了那丁香花。父亲的手猛地掐在她细嫩的腕上,让她痛得几乎叫了出来。但她忍住了泪不敢哭。只听她低着声音说:“父亲,我是来告诉你,北方三郡又有一个村落被铁流人屠杀光了。三百多名老幼,无一幸免。” 她低声说着,像不知该用什么语调来陈述。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太大了,突如其来的悲痛也太沉重了,让她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国王哈利的目光忽然软化,崩溃。他虚胖的身子似乎要软成一团丝绸包裹的酥油。他痴呆地挪动身子,向魔法学校门口滚去。 长老们的身子也似乎都酥了,跟着他软软地向魔法学校门口流去。 狄丽娜没有动,她依然呆呆地站立在教室门口,目光却停留在那枝紫丁香上。她的手腕红肿着,痛痛的。可那枝丁香真的是好美丽。她在心里轻轻地道:为什么,为什么当人们面对压力时,总要亲手毁掉自己身边的一切美好才算甘心? 他们难道如此地喜欢殉葬? ——可为什么要自己毁掉?哪怕它日后会被敌人的铁蹄踏烂,但存在一天,不就是一天的美好吗? 这时她忽听到一个低柔的声音说:“我可以帮你些什么吗?” 狄丽娜愕然抬头。模糊不清的中央教室中,那片毛灰的玻璃透视下,只见所有的教师都已退出了——他们已用尽了力,也上完了他们的课。 空旷的中央教室地面上,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子还在。 他这时微微地侧抬着头。 教室中间的地面比外面的要低很多,狄丽娜看向他时是俯视的角度。只见他的额头因为这个角度显得更大了。脑门凸凸的,脸上有些苍白,看不清五官,只见到下面两只柔柔的、蒙蒙地发着光的眼。 ——这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孩儿。 他不明亮,不阳光,不像是她所常见的在王宫市场周围街道石子路上长大的男孩儿。他没有那种因为阳光照耀而得来的肤色,但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方光晕。 那像是——狄丽娜想了想——像是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度里的瓷器的色彩。 狄丽娜吃惊地道:“为什么要帮我?” 那个男孩儿依旧没有抬高他的头。他只是低声说:“因为,你卫护了那枝丁香花儿。它是这学校里唯一的也是最美丽的一朵花儿了。” 狄丽娜忽然兴奋起来:“原来,你就是我们国家最后的一个魔法学员吗?我刚刚才知道你的存在。你是一个外乡人吗,为什么从来不出去玩?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从哪里来?” 那男孩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侧过头,看向她,似是不关心她后面提出的问题,只要她给出自己先前问话的答案。 狄丽娜忽然笑了。她是这个王国最受娇宠的小公主,这个傻男孩儿居然问她:“我可以帮你些什么吗?” 可那个男孩儿却有着他年纪不该有的沉静。他用沉静的声音说:“我可以帮你完成三个愿望。” 狄丽娜更要笑了,那是好阳光的笑。笑容就像她身上佩戴的一件最灿烂的首饰。 她忽然有些相信那男孩儿的话,却又觉得他只能帮自己一些最微不足道的忙——他也会像王宫市场的小丑一样表演一些让人开心的魔法吗?或者,他会用火魔法幻化出父王一直不肯让她看的、怕引起火灾的烟花。 只听她半开玩笑半刁难地说:“我希望,这枝丁香永远不老,永远不死,永远也不被毁坏。” 她的声音里有着一点儿调侃的味道。男孩儿的眼却看着她,似乎要确信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狄丽娜看着他的眼,只觉得他的眼睛像一个深潭。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 ——那是,十轮太阳与十轮月亮沉进去也不会再显露出一点儿光芒的深深的海。 ——它如此沉静,沉静得让人期盼着有一天可以见到它中间忽然万星璀璨。 那男孩儿似确定了她刚才说的正是她想要的。他忽然伸出了手指。他的手上,食指竟说不出的长,比中指还长。 那长长的食指就像是他的法杖。他忽然指向那个花,口里呢喃地念着些狄丽娜不懂的法言。 然后,他低声地说:“丁香丁香,我要你的精魂从此被我的法力凝固,不老、不死、不可破坏。精魂呀精魂,从你那簌簌的怕风的身体里脱出来吧!” 窗前的丁香忽然一颤,然后,一点紫色的、半透明的、似可见似不可见的精魂似的花灵就从那花中脱逸而出。 那精魂似乎在笑,似乎在高兴自己得到永生的命运。 那男孩儿的手指轻轻地弹动着,低声地说:“永生是一场漫长的延挨——不过你别怕,无论冰、火、雷、电,我命令它们永不得侵扰你那紫色的性灵。” “去吧!”说着,他食指一弹,那一点紫色忽然化成了一点精光,一下就落在狄丽娜的手指上,它欢悦着,颤动着,最后居然变成了一枚若有若无的丁香样的紫色戒环,花的须柔软地吐出,折枝连蔓环扣住狄丽娜肉肉的手指,每一片花瓣似乎都在笑。 只听那男孩儿沉静的声音说:“我命令你一生都陪着这小女孩,死后,陪她一起轮回,无始无终。” 狄丽娜只觉自己的手指被那指环的紫色柔柔地一绕,她的心里突然像多了个朋友似的精灵。 一朵丁香开在她心头了,那一种喜悦真无法诉说。她脸上的容光一下耀发出来,把那男孩儿的眼都照亮了。 只听狄丽娜叫道:“啊,原来你真是一个伟大的魔法师!你是一个了不得的魔法师。我们终于有了一个伟大的魔法师了,我们终于有了!” 第三章 契约 已快走出草坪的国王和长老们都听到她的欢呼了。其实,刚才他俩的对话他们也听到了,不过那只像小孩子们平时开的傻玩笑,谁都没有注意——谁会相信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有法力呢? 只有明克苏长老年轻一些。他今年才刚满四十岁,心里还多少残存着一点好奇。他不由回过头。 一点紫色在这破落的校园里轻柔地荡漾着,可它同时炽烈地烧进了明克苏的眼。 当他看到那朵丁香的精魂真的被凝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指环套在了狄丽娜公主的指上,不由脱口惊呼了一声,然后只听他低叫道:“啊,这像是……竟像是……伟大的‘戒’魔法!” 他已顾不得礼仪,甚至都忘记身边还有国王与别的长老了,飞奔似的跑到了狄丽娜身边。 他颤抖着手一把抓向狄丽娜的手指,想用指轻轻抚向那一枚戒环。 只见那一点紫色的光晕一跳,一下就跃上了狄丽娜的眉心。它在狄丽娜的眉心闪烁着,显出一个颤动的花灵的本体。 只听那精魂尖利地叫道:“不许伤害我的主人!凭借我所有花灵的魔力发誓:你、不许伤害我的主人!” ——这是伟大的可以役使万物生灵的“戒魔法”! 寻常法师就是倾尽全力也无法在顷刻间凝就一朵丁香的魂灵,更别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赋予它这么大的法力! 那朵丁香魂还会发怒!它的怒气也是香的,只见草坪中,一股幽幽的丁香气味弥散了开来。 萨森古国虽然真正的魔法已失传很久了,但这样的情景人们都记得:这就是护身符!那个魔童,那个小小年纪的男孩儿,居然顷刻之间就送给了狄丽娜公主魔力这么大的一个护身符! 明克苏起初还不敢确信,他伸出手指试探地用力向狄丽娜公主抓去。那紫色的丁香魂忽然一爆,就似跃进了明克苏的心中。 然后只听到他一声惨叫。 伴随着他惨叫的却是国王哈利的一声欢呼。他身边所有长老院的长老们也在欢呼。 国王哈利已好多年没有跑动过了,但这时他却耸起他那胖胖的身子飞快地跑动起来,一下就到了狄丽娜身边。 他颤抖着手去抚摸狄丽娜的脸颊,只听他颤着声音说:“天呀,这不是普通的护身符,这是天谕之戒。只有天谕一门的法术才能凝成这样的丁香魂,它可以瞬间把敌人要破坏的东西贯入他自己心中,成为他心中最神圣的部分。这样,他所有的力量都成了向自己进攻,破坏他自己心中的神圣!” “这是真正……伟大的魔法……”他说着还不敢确信,拿眼向路德校长看去。 只见路德的脸色也一片苍白,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音呢喃着:“原来,这竟是真的!关于我们魔校最后的学童的预言竟是真的!他真的会使用天谕一派的魔法。那么,他是不是也同时擅长魔域的魔法呢?” 他看到国王的目光,然后才定下神来,恭敬道:“尊敬的国王,您说的不错,这确实是‘天谕之戒’。” 国王哈利兴奋地搓着手,冲着他刚打过的女儿说:“我的小宝贝,刚才,那伟大的魔童是不是跟你说,他愿意帮助你完成三个愿望?” “你快说,你快说……”可能因为兴奋,他的嘴皮子都打起哆嗦来,接不下去了。 所有的长老也已围拢过来,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丁香戒上,同时也兴奋地叫道:“快快请他……” 这时,窗子里的声音忽然响起了:“记着,你的三个愿望只能是发自你内心深处的真正的愿望。我听得出来是不是你真心的,只有你真心的愿望我才会帮你实现。” 旁边人都不敢再开口了,国王哈利的眼光急切地望着狄丽娜,他面上的忧切之色甚至惹动了狄丽娜开玩笑的心情:她想起上个月她父亲拒绝为她做一顶像母后那样威严的王冠,说那需要太多的宝石了。 她想,要不要说出这个愿望,来报复一下自己的父王? 可看着身边那么多平素一向威严的长者和他们面上真正的渴望与痛苦的痕迹,她的心思忽然变了。 她是个孩子,可她还是感受到那沉沉地压在父执辈心头的痛苦。 只听她说:“如果你还愿意帮我实现第二个愿望……” 国王哈利紧张地盯着她的嘴,只听狄丽娜接着说道:“那么,就帮助我们打败那些铁流人,护卫住我们古老的王国吧!” 国王哈利这时才松了一口气。窗内却没有回话。狄丽娜急了——是自己刚才说得不够真心吗?她忽然想起从小听说的关于铁流人的传说,不由焦急地想:他不会误认为自己这么说只是装装样子吧? 也许,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只爱鲜艳衣服,只爱一些不相干小装饰的傻傻的女孩儿。 不知怎的,这样的猜想让她觉得伤心。 她不要给他这样的印象。 所以她焦急地接道:“我说的是真心的,我真心地请你帮助我们护卫我们的国家,也是这一枝丁香开放的地方……” 她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不要让那些以掠夺为生、以烧杀为事的野蛮人摧毁我们古老而安宁的国度。我以我心中所有的真诚善念请求你:请求你不要让他们冲进我们的王国,在我们每天生活的地方燃起烽火,不要让他们踏破我的小花园,不要让他们撕破卡秋沙身上我才用针线缝好的衣裳,不要让他们砍掉我们所有的果树,踏坏我们所有的草坪,不要让他们杀了厨房里的大婶安娜,是她每次在戒月间偷偷地给我果酱,不要……” 她所能想象的罪恶也到此为止了,甚至还举出了她最可爱的宝贝娃娃“卡秋沙”。 窗内的声音忽然倦了。 那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倦。 那个声音道:“这是一个很难完成的愿望。” 狄丽娜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两滴泪水就落在了地上。 她想起她看到的王宫图书室里的一幅画,那是很古老的画,画面上是失火的房子与狰狞的铁骑。可这时,那房屋、那被杀的人物在她印象中都换成了她住的王宫、小花园与熟悉亲切的人们了。而一地火光中,布娃娃卡秋沙撕破了衣服,被遗弃在脏脏的地面上…… 窗内的声音忽然道:“但,既然你是真心的,我答应你好了。我尽力来做吧。” 国王与长老院居然找到了一个孩子来卫护这个古老的国度!王宫市场里,所有听到消息的老百姓们都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哪怕他们确信他是自己国家里最后一个魔法学员,但国王以为推出他来就能让自己的民众们重获信心吗? 这……还不如在城门糊上一个纸扎的神灵。也未免太幼稚可笑了! 萨森国也在集结军队。可军队里的军人大半是急召而来的。他们大部分是农民,放下了他们的果树,放下了他们喂养的牲口,套上了他们那一向只惯拉车的马,拿起匆匆铸造的兵器,就这么赶来了。 看他们脸上的神情,他们自己都是没有信心的。没有人认为凭他们这样杂凑的兵士就可以抵挡以凶残昭著于整个大陆的铁流人。 所以这两三天来,悲哀与沮丧已充斥了整个王宫市场,连日常交易的声音都变得低落了。 那个法师却还没有露面。大家纷纷传说,铁流人越过诺丁汉结界后兵马已分成了三路,疾扑北方三郡。他们正在抢掠。 法师不会已吓得逃了吧? 人们在恐慌着。他们又不敢表述自己的恐慌,怕表述出的恐慌回荡起来,像深夜里一个空房间里的呓语,反复震荡后会带来更大的恐慌。 所以他们嘲笑。用嘲笑国王、嘲笑他找来的法师、嘲笑那个法师可能更加恐慌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恐慌。 更有消息说,已有一队铁流人的骠骑,正向西里城扑来。 人们开始大量准备食物、酒水和必需品。却没有人知道能不能从这场灾祸中逃脱出去。 城外的人逃进了城内,城内的人却想逃出城外。一向安宁的萨森古国正在经历着千百年来最最混乱的局面。 那面古老的水晶窗上,铁流人狰狞的身影已越来越清晰可见。 人们都不敢看向那面古老的窗了。可今天,这一刻,整个市场忽然一下安静了。 因为人们在心里听到,而不是在耳朵里听到,那一种声音! 是那面古老的窗子里传出了铁蹄疾驰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就快敲响在西里城北面的那片碎石草原上。 有人绝望地望向身边的人:是铁流人来了! ——那些以凶残闻名于整个南大陆的铁流人终于到了! 所有的人都望向那面水晶窗。 窗子上铁流人的身影已会聚成一条铁流,它勾折生硬地镌刻在那里,毫无同情,宛如刀锋的痕迹。那刀样的纹路似乎就要砍到人们后颈最柔懦的骨头上。 每个人都感觉到那剃刀样的锋利。没有人开口,也无须开口。 这时只听“吱”的一声。 这不可能! 但是真的! 人们惊讶地看到,那扇水晶窗忽然轻轻地打开了。 虽然只是一条缝,一条小小的缝,可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望向那窗子打开的缝隙。 ——怎么,这栋建筑内居然有人?没有人敢进入先知摩亚留下的这栋古老的建筑,何况,它是被先知摩亚亲手封印过的。他曾说过,只有他要留赠的人才可以进入。 难道那就是全城人期望的救赎吗? 是谁在里面? ——是那个被先知摩亚预言过的人吗? 然后,一个声音从那窗子内响起:“我来寻找我的武士。” 王宫市场的百姓们面面相觑。那声音太脆弱了,虽然镇定,但还是太脆弱了。那像是一个童声。 接着,他们看到那窗子里面伸出了一根手指,很细很长的食指。 那食指给人的感觉如此剔透,剔透得像是一根法杖。 它也确实就是一根法杖。众人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下,那根手指突然变成了一道银色的光芒,然后,叮的一声,有一根东西落在了窗下的地上。 那是一根最平常的、黑色的、最初级魔法师才会使用的法杖。 “有人愿意来签订这个契约吗?” ——那个童子法师,竟然真的出现了! 没错,契约,在每个魔法师出征之前,都会寻找自己的护卫者,那一般是一个武士或者剑客。 这个大陆上,有很多以护卫法师而驰名一时的剑客。 那是一种契约,杖与剑的契约。 只要有人将自己的剑按在那柄杖上,这契约就从此成立了。从此以后,那武士或剑客就付出了自己的承诺: ——他就决不能让自己护卫的法师生命终止于自己之前。 可这是最最伟大的魔法师们才有权做的。 他还是一个孩子,真的会以为有人愿意把命交给他吗? 王宫市场里一片寂静。 众人都在看着那一柄法杖。 这法杖太平常了,平常得就是现在,在这个已丢失了魔法的王国里也可以随便三文不值两文地在一个乡间小孩儿手中找到。 就是习练杂耍的魔术师们也瞧不起这种法杖。国王怎么会找到这样的一个法师来? 窗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铁流人的呼汗之旅就要到了,他们来到西里城只需要一天的路程。我要出征,有人愿意和我签订这个契约吗?” 还是没有人应声——怎么,逼近西里城的居然是铁流人中以剽悍闻名的呼汗旅! 出征?那真是送命的买卖了! “我需要的人不需要具备别的什么特别特殊的品质,只要勇敢、真正的勇敢。” 四周还是静默,大家宁可在家里等死,也没有勇气面对那残酷的凶杀与征伐。 那个长着一双紫色眼睛的水果小贩亚述忽然站了出来。 他的手向身后一抓——他的斗篷内近几天来一直藏着他已好几年没有用过的剑,那把从他踏入萨森古国以后就不准备再使用的剑。 卖纪念品的小姑娘拉兹忽然挡在他面前,急切道:“亚述,你疯了。” 亚述的眼睛却带着一种明知无益但也不得不做的决绝。 他的脸微微上扬,慨然道:“既然,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了魔法师,也没有了武士与剑客。那么,作为最后的一个不像剑客的剑客,我不来陪伴这最后一个魔法师,还有谁陪他呢?” 他的剑,是早已从兵器谱上除名的“干戈剑”。 剑久已不用,剑锋似都钝了。 他走向窗下的石板地。在法杖前,忽然蹲下身,用唇吻了一下自己的剑锋,然后,把剑锋上自己吻过的地方触到那柄法杖之上。 ——杖与剑,斜斜的两条直线就这么交合了。 这是一个契约,用生命写就的契约。 亚述站起身,抬头冲那窗子说:“我愿意成为你的护法武士。” 窗内静了一下。 “那好,明天下午,城北,碎石地上见。” 窗子的缝隙重新一启,那法杖腾空而起。到了窗边,它忽然又变成了一根手指,那手指轻轻地把窗子合上了。 王宫市场中的人发出一片轻哦——他们重新看见了古老的水晶窗,可那窗子上复杂的铁流人的纹路忽然不见了。 窗上的图案,清清楚楚的,只有两把交搭着的: 杖与剑! “直到我们死去之前……” “这水晶窗上,将永远都是这个图案。” 窗内的人低低地说道。 第四章 碎石之战 “你回去吧。”亚述站在西里城北三十里外的碎石地上说。 这是一片很大的碎石坡。亚述站在那山坡上,从他立身处看去,满眼都是或大或小的碎石。 来的路上,他也曾无数次设想过要见到的会是怎样一个奇怪的男孩儿,又是怎样一个奇特的魔法师? ——小小的年纪,却敢独承大任,他一定长得相当奇异。会不会嘴里时时喷着火焰?他会穿着怎样奇怪的魔法袍子?拿着怎样奇怪的法杖? 在亚述当年流浪的经历里,见过的所有魔法师,无论或大或小,都是装束得让人骇异的。 可他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男孩儿。 天阴阴的,云彩像也被即将到来的铁流人呼汗旅骇得变了色,再没有以往这个季节时惯有的清宁皎明。只是凝固着,铁青着,阴煞煞的,闻起来似乎都有股金属的腥味。 薄薄的暮色把碎石坡上的碎石也染成了一片乌青的颜色。那男孩儿的衣服也裹在其间,也被笼罩成这种浑浊的青色。 他坐在碎石地里,亚述只看得到他的侧影。 他穿了件最平常的农家孩子才穿的衬衣,袖子宽大,裤脚下的鞋子也有些不合脚的大。 他没有法袍,只是被衣服严严实实地裹在那里。衣服的料子也不太好,甚至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颜色。衬衣的领子直伸到下巴尖儿,直挺挺地让人替他难过。 而那领子上露出了他尖尖的下颌。 那下颌像一个问号,微微前倾,在这暮色中显出只有小男孩儿才有的生硬的尖。 亚述闭了闭眼:不行!这不行! ——像他这样年纪的男孩儿,还该是在石板街上跟别的顽童抢着玩球的年纪,怎么可以让他出来征战? 亚述挺了挺身子,立身在那男孩儿五十码的距离外。 “你回去吧。”他说。面对普通的西里城居民,他是一个水果商贩。可当面对一个孩子,他不自觉地感到自己是个战士,是个保护者。 这样的战争——面对铁流人那号称无坚不摧的呼汗之旅的战争,该是他这样男人的征战!而不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 那个男孩儿却没有说话,他的唇在风中轻轻地抖着,似乎在无声地召唤着什么。 不一时,一只迷途的小羊咩咩地在他的召唤下走了过来。 旷野里的风很大,那羊羔怯缩缩的,怕冷的绒毛在寒风中瑟瑟地抖。 那男孩儿把它搂在了怀里。 那景象像一幅画家的画:在即将到来的凄凉战事前阴阴的乌云下,一个祥和世界里最后的牧歌。 ——铁流人要来了,西里城外的农人们都已惊慌得忘了收回他们的羊群了。 那男孩儿还在继续召唤。他似乎在使用着他独有的法言。接着,一只只迷路的羊在他的召唤下走了过来。十只、二十只,一群群的。但这碎石坡太大,那么多、好几百只羊走了过来,依旧填不满那空旷。 那个男孩儿忽然伸出了手指。 他的食指真长,比中指还长。 那食指就像是他的法杖,在灰色的暮霭里忽然闪烁起一点银色的泽彩。 随着他的手指点出,只听他口里呢喃着:“睡吧,睡吧,在即将到来的所有血腥还没有被最近的一场大雨洗净之前,在空气中金属的腥味没有散尽之前,你们都不要醒来。” 他的语调太怪,亚述下意识地向那些羊群望去,他吃惊地发现——它们开始不见了! 亚述揉了揉眼,然后才看明白,它们是在那男孩儿一点一点地指点中,一头一头地开始渐渐变成青色,混同于周围的环境。它们都开始变成了石头,一块一块蜷缩的石头。 ——这是什么魔法? 亚述骑着一匹他的财力所能买得起的最好的马。那是一匹杂毛的太过年轻的马。那马儿这时忽不安地践踏着蹄子。 亚述猛地下马,俯身到地上,把耳朵贴向地面。 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来了! ——铁流人的呼汗之旅真的来了! 一共有七十多骑吧?那群铁流人的马蹄敲打在三里开外,马蹄声听起来真像是一片狂风在这碎石荒野里掠过。 亚述的脸也开始变得铁青。他的声音忽然紧张起来,他跃上马,叫道:“你快走!这是男人的战争。所有的法典都要求,战争让妇女儿童走开,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个男孩儿却忽回过脸:“你难道都没有一柄长矛吗?” 亚述的手里,还是拿着他那柄只适合近身攻杀的干戈剑。他曾是一个战士,但所有的装备在他来到萨森后都以为会永远不用,被他永远地抛弃了。他怎么会想到还有今天? 碎石坡下忽有大风刮过。 那不是风,而是铁流人的呼汗之旅挟着他们征杀过数百战而得之的腥风血雨,正在坡下的大路上扑卷而来。 那个男孩儿忽然伸出了他的手指,指向石坡上一条蔓生的葛蔓。只听他叫道:“藤蔓,藤蔓,我命令你所有的精魂附在那把剑上。” 他的手指一弹,那藤蔓的生灵就变成了一道绿色的光直向亚述的剑上卷来。亚述甚至来不及躲避。 只听那个男孩儿叫道:“变矛!”亚述手中的剑忽然挣扎着呻吟了一声,然后,它突然加长,突然变形,变成了一支长矛。 亚述完全没有料到。这时他正骑着马向坡下冲去,口里还在叫着:“我只能挡住他们一小会儿,你快走吧。回去告诉西里城的百姓们,叫他们有所准备。也告诉拉兹……她的金发,在下午的阳光即将收尽时,是真的真的……很好看。” 然后,他才惊觉,手里的干戈剑已变成了一柄长矛。 他还来不及惊愕,只见坡下的大路上,那呼汗旅的先锋已经卷至。细小的砂石被他们疾快的马蹄带着在暮色中卷起。 旷野里的风一下大了,这是呼汗旅从他们凶杀中得到的威焰。凡他们所到之处,五百码内,无不狂风顿起,如利刀割面。 亚述在距大路不过三十码的坡地上一勒马,他知道今天必然无归了,但他还是冲奔卷而至的铁流人们高叫道:“强盗们,去向西里城的路并不像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平坦!” 他猛地现身,一个人拦在了路上,让呼汗旅中的铁流人也吃了一惊。 只见他们人人脸上和他们坐下的马头上,都蒙着面具。那都是精铁打就的,装饰成各种狰狞图案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双凶狠的眼。他们眼中的光芒极为强悍。那目光扫过亚述的脸,就像掠过了一股狂风般。 铁流人中第三骑那一个首领般的人物没有再看亚述第二眼,就冲身边一个随队的魔法师说道:“堂本,解决掉他。我们赶路要紧。” 然后他冲着后面队列中的人哈哈一笑:“西里城中,据说有着最好的美酒,最丰满的女子,和最无用的男人的血。”接着他又转向堂本,“当然,还有所有魔法师梦想的为王室所珍藏的最古老的法器。用起你一点点的魔法,杀掉他。我不想分散精力,你给我尽快地解决这个麻烦。”他甚至看都懒得看亚述一眼,就继续向前奔去。 那个叫堂本的随军魔法师位置最靠边。他随手一挥,只见一卷狂风夹杂着铁流人马蹄带起的利石,就向亚述呼啸而来。 ——他们有资格骄傲,在他们的行进途中,一向双眼只盯向目的地,不会为路边的阻碍多看一眼。 这是“风”系魔法的“狂风砂”! 亚述的脸被利石打中,一时连眼都睁不开。 片刻后,他索性闭上双目,一振长矛——原来铁流人今天的护队魔法师是修炼风系魔法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他说过要保卫这个西里城,那么,只有把命拼上了。 他的马向那狂风的来源冲去。对方一共六十七骑,是呼汗旅的先锋部队。在他刚才一眼之下,就已数清了。 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斗。对方有坚韧的铁甲,犀利的武器,还有护队的法师,更有强悍的首领。 这是一支征战的军队,而他,只能一个人与一支军队作战。 想到这儿,亚述自己都感到自己的狂妄。 可他不怕。 哪怕,在对方的“风”系魔法追逼下,在自己久已不用的剑跟手都起了生疏感,在他都不再有信心冲到对方队伍中人的身前时,他依旧不怕。 因为他是一个战士!他想起以往的征战。这时他需要的是自己的魔法师出面,抵挡对方的魔法攻击。 亚述忽然听到风在身边厉吼似的咆哮! 七年了,他已有七年未曾征战。呼汗旅的魔法师果然强悍。这是“风”系魔法发出的吼声,亚述还从没听过有如此尖利的魔法呼啸。 ——他会不会还未冲上前时,就被对方的魔法刮得利石透体? 他的长矛虽长,但魔法一向更适合远战。 可他接着发觉,那风并没有透体而过,而是旋成了漩涡,在自己身边呼啸着。 难道,这是“龙卷”? ——可那是风系的顶级魔法,哪怕是呼汗旅也该请不到这样高级的魔法师! 他一睁眼,却已惊讶地发现,无数尖利的石子正在自己身边呼啸旋转着,像给自己和马儿都披上了一道砂石的铠甲。 铁青色的风砂之幕呼啸飞旋,就罩在自己一人一马的身边! 而他长伸的矛尖之上,他的鼻尖正前方,这时已多出了一个人。 居然就是那个男孩儿! 那个男孩儿正单脚点着,瘦弱地站在亚述的矛尖之上。 暮色中,只见他的脸上涂着青泥,全看不清面目。一切都蒙眬依稀,只有他的食指,那长而韧的食指银亮地伸着。 那是他的法杖! 铁流人也似为这突然的变化惊呆了,他们的马蹄陡然止住。 碎石坡下,一切都静了下来。六十七骑来敌,呼汗之旅,在这突然出现的阻挡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魔法师?居然轻灵得可以站上矛尖! 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软弱的西里城,还有谁敢横亘在他们面前给他们制造麻烦。 与他们对面的只有二人一骑。 而他们的武器,只有那男孩儿的食指与那骑者的长矛。 那却是他们的——杖与剑! 堂本的脸色突然变了。 他是呼汗旅征战三十年来,唯一得以一直保其尊严之位的随军魔法师。他没有副手,因为他足够骄傲。这两人的出现完全是对他尊严的挑战。 他十根长长的手指忽然伸出,鸟爪一样地抓向自己身侧那长达丈二的法杖。他的法杖为风磨铜所铸就,在最高耸的帕尔高原上承受过最狂烈的风的冶炼。 他的法杖舞动起来,碎石坡上的天地似乎都变色了。 铁青的、厚厚的幕布一样的天围拢过来,似乎天地也要以云彩为帷幕,围就一个舞台,来观看这一场大战。 其余的六十六骑呼汗旅的铁流人动都没有动。 ——这是他们魔法师与对方魔法师的战斗,他们不用插手。 这是一对一的——因为,堂本这时要维护的是他作为一个随军魔法师的骄傲与尊严。 如果他一个人拿不下敌人而要人助力的话,那在呼汗旅中,将永远没有他的位置! 堂本的魔杖搅动得越来越厉害,碎石坡上的碎石,大的、小的、重达吨余的,轻如薄刀的,都在他的法咒下被带起,旋成了一个更大的漩涡,向亚述的身周卷来。 ——你这个男孩儿不是把我刚才随手的一击用魔法化成石幕了吗? ——那我就要用这石幕把你们二人压碎挤扁! 亚述只觉那男孩儿虽站在自己的矛尖,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的分量。 他担心地看着他的魔法师。原来,他果然不一般!这就是他曾以自己的剑发誓要护住的魔童?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刚才召唤羊群时,他只像一个平常的农家小孩儿,尖尖的下颌像所有孩童一样柔弱。怎么一霎之间,他已登上了自己的矛尖,居然敢单独与那凶名已盛数十年的呼汗旅中的随军法师酣战? ——亚述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孩子可以如此柔弱而又如此强悍! 那男孩儿的战斗之法却更狂悍得让人心惊。他居然并不运用自己独创的什么魔法来破掉那堂本修为的“风”系魔法。他挺立起一根食指,居然要把对方用魔法召唤来攻击的漩涡之石都变成一个“石甲”,护在自己与亚述的身边。 那些利石呼啸得越来越尖锐了。 他们分明一上手就已动用了最凶险也最耗法力的对耗之战。 堂本的眼睛已变得蛇一样的阴绿。 飞沙走石,旧的石块才旋得力疲,落在地上了,新的石块就已补上。 那些重浊的不堪大用的石块坠得也快,围绕着亚述二人一马追袭而至的石头渐渐只剩下拳头大小、更为尖锐的石块。 只要有一块穿透,那男孩儿所布就的石幕就会被撕破了。 ——狂风砂,狂风砂!这一场法力的耗拼不只让亚述,连那久经沙场、一向山崩地裂于前都面不改色的铁流人也都不由色变了。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走,石块的呼啸越来越尖利,似乎仅只声音就足以把人体割裂! 堂本的法杖忽然凝立不动了,他一张口,一口鲜血喷出。 因为尊严,因为颜面,此时他已退无可退。 他甚至不甘心更换一种魔法来对付对面的小男孩儿。 所以他把一口血喷在他蛇一样的长杖上。 然后,猛地,所有已落在亚述五十码内的石块立时受到了召唤,一齐向亚述与那男孩儿压来。 那男孩儿忽然开口,他念出了一句古埃摩语的法言:“汝之所施,是汝自身。” 堂本的神色忽然变了。那表情一瞬间不知是狰狞还是胆怯。然后,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他们眼中看到了一道汹涌的红流。 那是血,魔法师堂本的体内之血。只见他张大了他那长满黄牙的口腔,一股鲜血长江大河似的向那片石幕喷去! 他受了什么刺激?哪怕在以前最危险的搏斗中,他也没有使用上这么凶险的法术。 就在血溅上石幕前的那一瞬,那个男孩儿银色的食指忽然伸长,极不情愿但也极凶险地在堂本的口腔中一点。 随着那一点,忽然,堂本的身子像一块石头似的裂开。 那一点,点在他旧法已尽、新力未生的间隙。 他的身体在法力崩溃后猛地散开,变成一块一块滚落于地的碎石。 呼汗旅的铁流人终于变色了,他们的首领只凶恶地喝了一声:“杀!” 在他叫杀之前,亚述的马却已抢先冲了出去。 他的长矛所向就是那六十六名铁流人。因为在堂本落马之际,那男孩儿忽用低得只有亚述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冲!” 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再赶快退走——这是他的法师给他下达的命令。 那男孩儿的身体忽然悬空了,这是他的魔法。 但他悬空的身体一直悬挂在亚述的矛尖上方。铁流人的兵器都是亚述那把干戈剑远远不及的等级,那都是煅系的冶炼师们精心煅就,又被随军魔法师用魔法炉烧过的良兵,是用一场场血斗中的鲜血来提高过等级的武器。 亚述的长矛在数度交锋以后,本要爆裂开了。可他的长矛这时却受到了魔童的护持。男孩儿的手指始终在动,长矛一旦出现裂缝,他银色的食指就勾起一条新召唤到的、生命极强悍的、在碎石坡上也能生长出来的藤蔓的精魂附加上去,用它所有的生命与韧力将之胶合补实。 这种魔法亚述只是在传说里听过。据说,在这个大陆上,虽然一直以煅系的冶炼师们冶炼出的兵器最为坚固,但据说另有一种“木”系的魔法,也可以用来冶炼兵器。但那一种魔法久已失传,因为所有树木的精灵最痛恨的就是人类用来砍伐他们的铁器。它们再也不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修炼出一把这样的武器。 可这个男孩儿怎么还可以召唤来藤葛冶炼自己的剑? 木系魔法可以炼就“生机”之剑的。 难道说,这孩子,也在用藤蔓的生命,在自己的战斗中,为自己冶炼着“生机”之剑? 亚述的马儿却远比不上铁流人那蒙着铁面的马儿那么有冲荡沙场的耐久力。它只是一匹商人用的马,不到一刻,它就已开始气喘。亚述心头焦急,凭着这样的马,他是支持不了一时半会儿的。 他忧心地望向那个战斗中的男孩儿。那男孩儿虽在战斗中,却一直没有看向敌人,更没有看向亚述。他的嘴唇张成了一个小小的圆,一直似乎在向着正东方向呼唤。他的呼唤是无声的。 虽然亚述已斩杀了六名敌人于马下,可他也知道,自己的马儿支撑不住了,在这样的战斗中,马儿的倒毙将是一个骑士最大的噩梦。 ——他在叫着什么? 东方。东方只有那原始与古老的布雷诺森林。 亚述的马儿忽然一声悲嘶,铁流人发出了一声快乐而残酷的欢笑:这个敌对战士虽只一人,却不好对付,似是出身于最擅独战的古老东方的游侠。而对方的魔法师,更是说不出的古怪。可他们,终于杀掉了对手的马了。没有马的战斗,对方就只剩下引颈待戮! 他们都在等待着亚述胯下的马软倒,等待着他和他那个魔法师都从空中栽下的时刻。呼汗旅的冷兵器刮起了凯旋的狂风。 可一条白光一闪,一匹精魂似的马儿的魂灵忽然在那男孩儿的召唤之下,从那最原始的布雷诺森林,用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快扑了过来。 它在狂风的间隙里穿过,连呼汗旅锋利的兵器也杀不了它,因为它是没有实体的野马精魂。 它一钻就钻进亚述胯下那已重伤将死的马儿体内。 然后,那马儿重得生命似的一声欢呼,就腾跃起来。 这是什么?呼汗旅的铁流人的眼里第一次闪现出恐惧。 ——“役牲灵”,这是大自然中最神秘最可怖的可以驱使万物牲畜的魔法“役牲灵”! 这不是一个一般的孩子!更不是一个一般的魔法师! 那个早已衰弱的萨森古国什么时候又出现了这么个可以使用自然门魔法的法师? 他分明在用自己的法术给早该战败的亚述——他的矛、他的马、他的身体不断地提供生机! “杀!”呼汗旅的首领狂喝着。呼汗旅是铁流人的精锐,自成立以来,还从未曾战败! 而那个男孩儿虽悬在空中,却无人能知,那悬在空中的是否是他的本体。 ——一定不是,否则为什么他可以不受所有冷兵器的攻袭? 他那可恶的银色的食指却在空中不停地绕着。 “杀不了他们,也累死他们!”这是呼汗旅头领下达的死战之令。 可这时,远远地从布雷诺森林被召唤来的精魂已越来越多了,那是一匹又一匹水红的、水黑的、水白的野马的精魂。在亚述身下的马疲惫之前,它们就一头一头地钻进了马儿的身体。 无数野马的精魂在碎石坡上的人间实战中奔腾着,驰走着。 它们不像恐惧,却像是在欢欣。因为,它们随时准备着投入一个新的马体之中。在那里,在那个法师的强大法术之下,只要他还在一天,它们就有机会融合成一个新的灵体,得到某种形式上的永生。 长矛的飞溅下,流出的都是血,有亚述的血,也有呼汗旅铁流人的血。在对方失惊之下,亚述趁着敌人的慌乱,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地斩杀了近十余名敌人。 而呼汗旅的随军法师堂本已裂成碎石。他死了,呼汗旅也就不再有法师为他们疗伤、恢复精力。而亚述每出一点血,那男孩儿都立时招来松树的叶子敷在上面,绿色的汁液会瞬间弥合他的伤口。 呼汗旅愤怒了。 他们知道他们绝对可以除掉一大一小这两个对手。 但他们实在不知道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那个男孩儿却在间隙张望着,似乎知道呼汗旅的怒火已被激发起来。他想要找到一条路,在他们真正的狂悍发作之前,指引亚述逃走。 用逃走来对狂怒的对手以最后的打击。 可这时,已凝化为石、碎裂于地的堂本的尸身忽然扑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已碎化为石的法师居然死后还可以施展出他最后的一击。他对那个男孩儿的怨恨想来极深。 这一扑,他所有身体的碎块居然都没有扑向亚述,而是全部针对着那个男孩儿。 男孩儿不防,这一扑之下,所有沉重的石化残躯就都击在正悬立在亚述矛尖上空的他的身上。 那男孩儿一下被那些石化残躯紧紧地夹住。他青泥涂抹的脸颊上,一时现出了青泥也遮盖不尽的痛苦之色。 除此之外,还有恐惧。 ——原来,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亚述注意到了,他这么想着。 他来不及提醒,大吼一声,顾不得砍向自己的兵器,也顾不得自身的凶险,一柄长矛横扫着向那堂本死后的怨毒之魂击去。 砰的一声,伴随着亚述的痛哼,与那男孩儿几不可闻的低低呻吟,那些夹击男孩儿的石块被亚述一矛扫落。 可亚述身受数创。那男孩儿也萎然坠地。 他们同受重击。 呼汗旅同时欢呼起来。 他们追击而至。亚述的长矛却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把真正的干戈,这才是他干戈剑的本体。铁流人也不由惊呼道:“他是‘御驭双流’的门下。注意,他是‘御驭双流’的门下。” 亚述的干戈画起了一片锋锐的光护住了自己与坠于马下的男孩儿。 他情急之下低头望去,只见到堂本的残躯散落于地,跌落在自己马下的那石化的被自己长矛打破的脸上,居然还挂了一个阴绿的笑。 而那个男孩儿瘦瘦地蜷伏在地上。 他轻薄的身子几乎看不到,像一摊萎落于地的衣服。 亚述伸手一拉,一把将那男孩儿重又拽到自己的马背上。 ——那男孩儿一定受创极重。 可他也真有毅力。他居然在如此伤重之下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 只听那男孩儿上了马背后低低地喝道:“退,快退,退向脊骨桥。”然后他就虚弱得再也不能吭上一声了。因为他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寻找退路上。 四周的铁流人像潮涌一样地封堵住所有退路。 可男孩儿的食指一弹,一道银色的光芒耀花了他们的眼。旋即他的手指一伸,在亚述的马儿奔不出铁流人铁桶之围时,忽然在空中幻化出了好多马儿奔跑的幻象,迷乱了铁流骑士们的视线。 然后,他们只能眼见着那男孩儿不断地用最后的法力召唤来布雷诺森林里野马的精魂,灌注到亚述胯下的马体内,用一种追也追不上的速度逃脱了。 第五章 麦田 “你受伤了。”亚述在自信摆脱敌人之后,就急急地停下马来。他肩头背上十余处伤口都在冒着血,可他顾不上打理,慌忙把那个男孩儿抱到地上。 可他没想到他伤得那么重。 那个男孩儿已陷入昏迷。他脸上,好像是故意的,涂有青色的苔泥。 这苔泥遮盖住了他的脸色。可依旧掩不住他那清秀的五官。他的鼻峰就像诺丁汉青色的山脉一样高耸着,陡峭而孤绝。可下面,却是柔软的嘴唇,像你能想到的最最甜柔的酒浆。 可这时,他却昏迷着。刚才,在受到堂本在自知不敌、抢先化石、却于死后发出的一击后,这个魔法童子看来受创极巨。 可是,在重创之下,他为了护卫住亚述逃离敌人的追袭,还一直在拼力用幻象与结界阻挡敌人的跟踪。 在敌人终于被迷惑之际,他也一下昏倒了。 亚述低头看着他那被苔泥涂得几乎辨不清的脸,低低呼唤着。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已与他共过生死。那个男孩儿的身体又柔又韧,抱在怀里,像你能拥有的这世上最美好的小兄弟。他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他,希望他能够醒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男孩儿的眼眨了一眨,长长的睫毛从苔泥的黏结里抖动出来。 他的眼神是迷惑的。就算他刚才在昏迷中,亚述也感到他的身体在拒绝着自己的搂抱。这时,那拒绝的姿态更加明显。 那个男孩儿侧头看向西边。他用眼搜索着。西边的落日被云遮着,全然看不到它那本该金红的容光。那个男孩儿的眼忽定了下来,低声道:“带我去那片麦田。” 那是一片已收割过的麦田,离这里约有几百米远。亚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依着他的话把他抱到了那里。 麦田的硬茬儿硬生生地戳在地上,那个男孩儿忽然说:“把我放下来。” 亚述惊讶道:“可这里,是湿的!” 男孩儿摇了摇头,似无力解释什么,但眼神却坚决得不容亚述拒绝。 亚述小心翼翼地把男孩儿放在了麦地上,感觉中那硬硬的麦茬戳着他柔软的身体。他这么想着,自己的身上也觉得痛了起来。 那个男孩儿忽伸出手,无力地召唤起一片青色的叶子。那叶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跳到亚述的伤口上,亚述的伤口就开始慢慢地愈合起来。 亚述惊叫道:“你现在不要用力,我的伤不碍事的。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助你好吗?你的伤势很重,是不是对方的魔法师使用了最恶毒的阴尸魔法才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你别管我,只要能治好你的伤……” 他没有说下去,他是一个行动起来远比说话更觉得简单的剑客。他在心里想:是呀,只要能治好你的伤,作为护法的骑士,就是剖出我的心来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个男孩儿没有理他,只是伸着全身唯一可动的食指继续召唤着藤蔓的枝叶,一片一片地治疗着亚述的伤口。在几乎把绿叶贴遍了亚述所有的伤口后,他才低声说:“堂本并不可怕,但,我原来真的没有经验。我可能要死了,死之前,我一定要治好你的伤。只有治好了你的,我才能再试着治自己的。如果我治不了自己的,起码你还活着。记着,脊骨桥。那里有我跟卢多将军借来的十四名兵士,据说那是卢多可以抽调出来的所有最强悍的兵士了。他们将伴你共同护卫西里城。你还可以和他们一起在距西里城最近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战。在那里,我布下的有陷阱与结界。只要你们按照我说的做,那么,这一仗就还有机会。那样,我就不会违背对狄丽娜的承诺了。” 然后他轻轻一笑,伸手轻轻扯开了自己的衣襟。他的胸口没有涂上苔泥,露出对比鲜明的嫩白皮肤。 只听他轻笑道:“看,我也在流血——堂本居然也可以伤我到流血!我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天才的魔法师。但我太轻敌了,没有经验,居然会被堂本的死后咒语伤得就要完蛋了。” 亚述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见那个男孩儿的眼忽望向了自己:“好在,西里城不会完蛋的,我答应的事跟堂本一样——一个魔法师,就是死后也会完成自己的遗愿。如果我没有治好自己,那么、你一定要喝尽我心头伤口流出的血。然后,我会赋予你我最后的法力,那血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亚述摇摇头,喉头耸动,却说不出他想说的“不”字。 那个男孩儿已闭上眼。睫毛重又黏合在苔泥之上。 他脸上的苔泥湿润着,萌发着春的气息。 可他,却再无声息了。 亚述先开始还在一心一意听着他的呼吸,可接着,只觉那男孩儿的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长,越来越微若一线。 亚述怯得坐在旁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个稍稍剧烈的举动都会打断了那呼吸的最后一线。 ——难道他就要这么看着这个男孩儿死去? 他的眼灰灰地望着四周,一向平和的心里头一次涌起这样的憎恨:他憎恨铁流人!憎恨那个堂本,愿他的灵魂就是到了地狱里也永不安息!他还从未曾这么诅咒过一个死去的灵魂。 他只见到这个没有落日的迟暮,一切都被云遮着,感觉到冲入鼻中的金属味道的雨意。身外,只是铅灰铅灰的云彩,还有,与那个男孩儿身下躺着的露着灰茬儿的麦田。 那个男孩儿白皙的胸口正在缓缓地流出为堂本的毒咒造成的绿色血液。 他正在死去。 …… 亚述还是头一次感到这种无力感,他听到自己的心沉了下去,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静。 他是一个剑客,师从于“御驭双流”门下。他流浪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死亡,可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男孩儿在战斗中的死亡。 他还不了解这个男孩儿在他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 但这么怅然的,感觉那个生命必将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许多重要意义前,就这样突然死去却更加让他难受。 太静了。 静得天上的云都低下来,快要压在那个男孩儿的脸上。 亚述不自觉地挥了挥手。他想赶走那就要覆压向那个男孩儿脸上的命运的阴影和让人厌恶的云彩。 但这时,他在这静中却隐隐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召唤…… 是那个男孩儿在召唤吗? 喜悦跃到亚述脸上——他在为自己所受的伤而召唤? 亚述像听到那个男孩儿在收割得只剩一地麦茬的麦田中,向着整个大地的生灵召唤,召唤它们来一起分担他所受的苦难。 然后他像是听到了,听到了那些麦茬的根藏在土地下的声音,听到一根根藤蔓在风中传递着他们的信息,甚至像听到遥远的布雷诺森林里的松涛与杉语…… 它们都会来吗? 求求你们到来吧,帮助这个孩子,分担他的苦难。 亚述望向麦田,只觉眼前一花一亮,像看到身周的麦茬边上一点一点长出青嫩的苗儿来。那苗儿转眼幻化,只觉那麦茬似乎也慢慢变得金黄了。那金黄从远远的地界浸透出来,慢慢向男孩儿身边聚拢。难道它们都在倾尽全力帮那个男孩儿好起来? 亚述以一双惊诧的眼看着,只见到那金色慢慢地顺着地垄,顺着泥土,一点点地浸过来,像带着整个大地的问候,慢慢浸润上那个男孩儿的衣角。 那男孩儿胸口流出的血液先是浓绿,接着淡绿,渐渐水白……那堂本临终的恶咒越来越淡。直到那血液转化成一种比正常人淡得多的红色。那男孩儿的脸上似也隐隐生出些光晕来。 亚述只见到他的嘴唇在轻轻地动。他忍不住俯耳去听。“我死了吗?”费了好大劲,亚述才听清楚这一句。 然后他一跳而起。高兴得揪住自己的头发,就是穷尽他所有的语言,也表达不出他内心的感激于万一。 那兴奋似乎感染了那男孩儿,因为他低声地开起玩笑了:“还是死了后,又活了过来?” 一股兴奋挂在亚述脸上。他几乎是狂喜着,感激这自然中的诸神——是你们让他活了过来! 他轻轻伸手放到那男孩儿脸侧一寸之距,不敢碰触他又很想抚摸地低声道:“是的,你……没有离开。” “给我一刻钟,我只要一刻钟。”亚述的脑子里回想着男孩儿的那句话——没有等待亚述的回答,那个男孩儿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亚述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真希望那时间可以走得更慢一点。 这男孩儿分明还相当虚弱,可铁流人——亚述知道,呼汗旅的追击马上就要到来。 眼看着就要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亚述还在犹疑着该不该叫他。 他的法师分明严令他一刻钟后叫他起来。可他太需要休息了。以致亚述都想抱起他,跨上这小魔法师为他用精魂炼制的马,不管什么脊骨桥,也不管什么西里城,远离铁流人,远离呼汗旅,放开一切,就此逃开! 可,一丝微妙的变化触动了亚述的知觉。 他感觉那男孩儿正在醒来。 那男孩儿的苏醒是有层次的。先是他薄薄的鼻翼微微地翕动,那挺直的鼻峰像诺丁汉青色的山峰,在一夜的沉寂后,一层一层地变化着它的色彩。 先是淡青,然后微明,再浸上早晨的金黄…… 然后,让人不得不期待的就是他的眼。 像让人不得不期待那跃出黎明前那一霎的霞光。 那个男孩儿微微颤动的睫毛似乎就骚动在那沉明一线。他的意识已开始苏醒,可他的愿望却像所有贪恋着梦境的孩子一样不愿就此醒来。 苏醒前的他有着一种孩子似的慵倦。 但那神色戛然而止。 因为他醒了。 亚述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自制力的孩子。 那男孩儿在苏醒的第一刻,似乎就已马上意识到了他的责任。 他的眼还没有睁开,一种肃穆的宁静就先笼罩了他的五官。 那是他作为一个魔法师的尊严。 “还剩六十一个。”这是那个男孩儿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亚述一时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所有的精神都贯注在男孩儿伤势上,一时都忘了他正在面对的大敌。 “六十一个呼汗旅。铁流人一向狂悍,何况呼汗旅还是他们的锋锐之兵。在受到如此重创后,他们没有追到我们之前一定不肯罢休。” “我也不能容忍他们到达脊骨桥。” “我们现在必须诱杀他们,直到天黑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天黑之后,我们必须要赶到脊骨桥去做最后的决战。” ——他是法师,也是那个决定者。只要他有着一丝清醒的意识在,他就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所在。 只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还有些虚弱:“好在,还有铁流人那可利用的虚荣心和他们的荣誉感作怪。否则,凭我们两个人,只怕决不可能阻挡住西里城的灾难。”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怪我没经验。本来我以为,在碎石坡起码除掉三十个以上铁流人再突围而逃。没想会功败垂成。目前我们面对的毕竟还只是他们的先锋之旅,接下来的事,会变得更加艰难。我们将在脊骨桥面对他们后续的大股兵力。 “所以,我们必须清理掉他们的先锋部队!” 原来,他早有布置,他知道铁流人要来的将领的名字,护队法师的名字,知道他们的兵力。他布置了这么多的魔法埋伏,甚至在这个麦田里都有。怪不得国王找到他后三四天他都没有露面。亚述脑中接着想到。 那男孩儿在伤势稍愈之后,虚弱地站起身,对着那片麦田合手施了一礼,表情纯真得像一个天使,嘴唇上下轻轻地碰了一下,像用上嘴唇抚慰地轻轻地吻向下唇,低声道:“谢谢。” 那一刻,麦田四周,天上地下,所有的金黄,所有的生命的泽彩开始悄然萎谢。 但它们萎谢之前,似乎所有的生灵都发出一阵欣慰的呢喃。 亚述不了解他——就在刚才,这个孩子亲自现身引诱了铁流人追杀他们的一股六七骑的小兵力,把他们诱入了魔法埋伏,诛杀于一个农舍之畔。 那男孩儿还故意没有疗好亚述肩头一块无关紧要的小伤,让它滴血。亚述先还以为是他伤后法力太弱,无力再为自己疗伤了。这时才发现,他就是要用自己滴的那一点点血,利用铁流人一向自傲的追踪术,来吸引铁流人的追踪,好分散来狙击他们的。 ——他们一定要诛杀掉亚述与那男孩儿,挽回他们碎石坡下失去的颜面。 但这男孩儿打定的主意分明是分而歼之,要在铁流人真正的主力到来之前,全歼他们的先锋之旅,挫敌凶焰于决战之前。 在农舍,磨坊,溪流边,已完成三次小型决战的亚述和他的法师,这时已又绕回到麦田边。 他们身后,正有十三骑敌人在尾追而来。他们没有召呼同伴——谁都知道亚述与那法师都受了伤,诛杀掉这样的头等法师与勇敢的剑客对于谁来说都将是日后可以夸耀的资本。而以敌手的伤势,这个任务想来也不太难。 那个男孩儿虚弱地坐在亚述身后,像支持不住了,直到走到了麦田尽头,才示意亚述停马,自己就坐在了田边。 他静静地望着半里外追奔过来的十三名铁流人,空白的眼神像是已经被吓呆了。 这是他们要歼灭的第四股兵力了。铁流人并不知道,每歼灭一股兵力,那男孩儿就召来稻草与藤蔓将之掩盖。 接着,那十三骑铁流人奔进了麦田。他们的马蹄敲打在麦茬上,已收割完的土地上就响起了一片金铁之声。 直到他们近到不足五十步,那个男孩儿的手指才忽然一抬。他念了一句咒语,只见麦田里的麦茬忽焕发出秋熟后的麦穗也远比不上的金色。那是一瞬间极为灿烂的光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然后,那男孩儿冲亚述道:“一刻钟,我现在的法力最多只能支持一刻钟。好在他们已没有魔法师了,破解不了我这召来的生物泽彩。” 他忽伸出舌头在亚述的眼上舔了一舔,然后急切地道:“你快冲过去,趁他们晃花了眼,解决掉这一股。” 亚述闻声提矛上马。 布局是法师的责任,而杀敌则是他的义务。 他在上马前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眼为那男孩儿所舔,在一地金光中什么都清晰可见。 他猛地见到:那个虚弱的男孩儿,苔泥在他脸上忽似幻化出成一个狰狞的面具,那像是九狱魔王才拥有的最恐怖的面具。冷酷而残忍,发出摧毁一切的杀气! 可那面具之下,似乎隐隐地透出天使般的容颜。 亚述心头一寒: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儿! 第六章 脊骨桥 麦田里的一战胜得出奇的顺利。可脊骨桥前的一战却像是永无尽头的梦魇。 脊骨桥的桥头堡中,驻扎着十四名死士。他们都是卢多将军属下最精锐的兵士。在他们受命回防时,他们的心中都有着近乎绝望的感受。 这一种感受还不全是因为死亡的恐惧,而是因为他们感到,就是拼了一死,他们也无法与强大的呼汗之旅相抗,无法保护住他们所要保护的。 但卢多将军对他们说:“这是国王的命令。”他叹了口气,“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个男孩儿法师的能力。但,起码有一点:在这一刻挺身而出,说明他身上有着一些让我们这些军人不得不佩服的勇气。” 没人会反对卢多将军的话。但在回防的途中,一向为人尖刻的伊法却冷哼道:“说他勇敢,还不如说他愚蠢。兄弟们,可能这一次要碰到我们这一生碰到过的最愚蠢的魔法师,与最胡闹的小孩儿了。” 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傻大个儿列夫:“列夫,这孩子的傻劲儿像你,是不是你前几年在兰林郡和那个最傻的不要宝石只知要硬币的妓女生下的小孩儿?” 旁边人都哄笑起来。 列夫是个勇敢且力大的武士,只是一向有些呆呆的。 同伴的笑也不是恶意的,只是在即将到来的凶险前缓解一下内心的压力。 列夫不知别人是玩笑,他呆滞的眼里升起了悲哀,泪水就在眼眶里打晃。他闷着声音说:“那个孩子,他死了。伊法,你看到过的,在他母亲生他时,母子两个都因难产而死了。” 如此高大、恨不得有别人一个半身高、壮硕得像头公熊一样的汉子被一句话惹出泪水,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但这滑稽中却有着更深的凄惨。连一向尖刻的伊法都说不出什么话了。队长罗亭闷声道:“别闹了,前面就是脊骨桥,那个法师说,要在这里跟我们会面。”说着,他伸手抚慰地拍了拍列夫的肩。 这一切都还发生在两天前。但从听到那男孩儿法师让他们防守的是脊骨桥后,这一队武士的心中就多少产生了一点儿敬重。 脊骨桥距离西里城只有七里,却是凶险的伊水河上唯一的险峻所在。伊水河上不止一座脊骨桥,但只有这一座最坚固。其余的相距稍远。 见到那男孩儿时,那个男孩儿背着身子——伊水河流经脊骨桥时,是在一个很深的峡谷,两边都是连绵不绝的山。 而山风是如此之大,大得几乎撕衫裂帛。那男孩儿身上稍嫌宽大的衣衫就在风中振翅欲飞,一对瘦小的肩膀孤零零地横在那里,让列夫一见之下就对他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但那男孩儿的身影只让旁人觉得诡异。 那男孩儿似乎也自知自己的仪容不足以让这些历经凶险、从诺丁汉结界外招募来的武士们信服,所以索性背过脸。 伊法皱了皱眉,他心中起了一个念头:他要试试这男孩儿魔法师! 他的身形一向轻便灵快,见那男孩儿始终背着身子,他就偷偷欺向前。在他正打算吓唬那男孩儿时,猛地,天空中一阵破风之声,一头苍鹰猛地从云端俯冲下来,铁羽钢喙就啄向伊法的脸。 伊法大怒,他腰里就是快剑。 可以他的轻快,还是被那鹰翅狠狠地搧了一下。 他是个个性促狭的人,手一抖,腰间的软剑就掣了出来,一剑长击,那鹰哀鸣一声,已被伤了翅膀,歪歪斜斜地受创而去。 队长罗亭闷声道:“伊法,你要干什么?”他看出伊法刚才的动向分明想把那男孩儿推落到山崖下。 伊法脸上这时红肿地坟起一片。他心下愤怒,口里也就没有遮拦地道:“我是要试试他!” “哼,说是汉子,说是爱国,可他们别想光用这两个词就套住我。老子可以死,但要死得明明白白。铁流人可不是好对付的,没有试过的话,我还不想轻易地就把命交在这该死的孩子手里。” “天知道他是不是这天底下最无知的蠢材!” 罗亭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他的增援小队正面对着他担当队长二十余年来最艰难的时刻。 因为,敌人太强大了。那种间不容发施加给战友们的死亡的压迫力量也太强大了。这几天以来,队里因为这沉闷的死的窒息感,队友之间已起过无数次争吵。 其实,他知道,他的这些战友都是不怕死的。 可他们怕死得不值! 一个忠实的战士都不怕执行命令,哪怕是必将蹈死的命令。最可怕的事是:他们怀疑这个命令。 他手下的人这时就在怀疑着卢多将军下达的这个命令。 甚至,为此都不惜对他们一向还算尊重的自己抗辩。 罗亭感到为难。 这时,那个男孩儿的声音响起了。 只听他冷肃地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证明?”说着,他一挥手,只见他身边地上的落叶忽然飞起。那些落叶,那些无论在地上的,还是正飘拂在空中的落叶突然逆转了方向,它们飘回到它们脱落前的一根根树枝的叶蒂上,重新黏合,重新生长,重新由黄变绿,慢慢的,像一场时光的倒流。 列夫张大了嘴:这是魔法师们特有的疗伤之术,可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倒转生机的疗伤之术。 只听那个男孩儿冷肃地道:“这够不够?” 然后,他的手突然一挥,只见四周万物忽然都静下来,然后,山鸣谷响,只听到山谷下的急流千万倍地鸣噪起来。那谷中的激流,突然奔腾咆哮,沸然澎湃,那水流相激,突然炸响,只见空中忽涌起了滔天之河一般。满山谷的草木同静中,那水流野马似的,走兽似的,飞鸟似的,崩云摧岸,从深达十米的谷底无端地涌了上来。浪起滔流中,无数雪白的水花交激里,那男孩儿衣袂沾湿,冷肃着喉音道:“这样够不够?” 然后他铿然一指,那远较常人长出不知多少的食指忽如一道银灰色的禅意在空中掠过,像是一把剑。 那剑把山涛风响就此斩断。 激流已退,刚刚坠向谷底的苍鹰突然从谷底歪斜地飞了出来。那男孩儿的食指忽挥起一片松针,那松针猬集向那苍鹰受伤之翅,那鹰欢鸣一声,精神猛一抖擞。那男孩儿手指一弹,却把那鹰定在崖前一棵老松之上,口里吩咐道:“命你立此,给我观敌。” 他没有回过头,却如有一道眼风刮向伊法,冷冷地道:“还是要我这样?” 伊法惊呆了。他不知道那男孩儿所施的是幻术还是实例。但无论如何,都足以让他惊呆。 那男孩儿没有更多的话,接下来,他就开始颁布命令。 他颁布的第一条命令就是要十四名武士去上游三里远的去处烧毁另外一座木桥。 这个命令下得很决断与肯定。 罗亭看了那男孩儿一眼,眼中颇有尊重之意。可他问道:“可伊水河上并不止这两座桥。” 那个男孩儿冷静地道:“可据我对呼汗旅的判断,只要是超过十里路程的桥,以呼汗旅的凶悍,他们宁可疾攻也不愿绕远路,决不肯那么麻烦。” “何况,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两天,两天后的晚上,你们必须回守在这里,做好全部的布防,准备好体力。” “脊骨桥,这里,才是我们必将面对的最艰难的决战。” 去上游烧桥的路上,一向对什么都表示不满的伊法还在大发牢骚:“他怎么不索性烧了西里城?那样,铁流人也许就真的会失去了兴致,不再前来。” 可抱怨归抱怨,动起手来,他比谁都快。他又是个肯动脑子的人,比谁都更先看得出如何才能更迅速地毁掉这座桥的主架构,架起火药来也比谁都更快一点。 罗亭看着他奔忙的身影,唇角露出了一抹笑。 只有他明白,对于伊法这样的手下,不要听他嘴中说的话,而要看他执行命令时的热情与速度。 现在,他可以确信的是:这小子,心里对这命令的服膺只怕比队中任何一个人都来得衷心。 如今,他们就防守在秋汛之后奔腾澎湃的伊水河上。 脊骨桥,这是方圆二十里内通往西里城最近的路。 桥头堡里,一共十四个人。 那个男孩儿似乎对数字特别敏感,他只要十四个人。让罗亭感觉:那男孩儿法师所修,似乎近于古老东方的“术数”一道。 他是要他们布就一个阵势。 这阵势与他早布就在脊骨桥上的结界互成犄角,相互依赖。 风很大,水声似乎助长了风势。那风,吹得人心里空空的。连人嘴里的味蕾似乎都要被吹干了。 列夫张大了嘴贪恋地看着桥对面树枝上的绿叶。那是一株苦榆树,就是咬一口那苦森森的叶子,味道也远比这寡淡的口中没滋没味的好吧? 这样的感觉,只有久经沙场的战士们才会感觉到。他们都是雇佣兵,是富裕的萨森古国从大陆上别的土地上的游侠、骑士、刺客中招募而来的。 也只有血,只有血的味道才可以刺激到现下已如此干枯的味蕾了吧? 脊骨桥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桥的另一端,桥头堡内,已被大力的列夫在罗亭的安排下在两天之内布就了坚实的掩体与土木工事。 他们十四人中有力士列夫、快捷的刺客伊法、指挥全局的罗亭,还有九个火枪手、两匹快马。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要在呼汗旅主力到来后,坚守到子夜。 近暮时分,十四人终于抢在敌人到来前把工事都建造好了。 可接下来的却是那份难耐的空。 那是一种空荡荡的空。好像时针分针都胶着在钟表上,钟表已成为一个荒诞的象征,它弯曲着圆面萎落在地平线上,四周广大的空间毛细血管样地吸尽了天边那一点阳光的血。他们甚至盼望着敌人早一点到来,而不给他们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因为,在这种窒息的死亡面前喘息,让人反而平生一种生不如死之感。 瞭望哨中,罗亭青铜雕塑一样地站着。 他这么站在这儿,已超过了一个小时。 他一动不动,连脖子上的肌肉都没动上一动。他一直望着桥头那边被男孩儿的魔法凝立在古松巅处的那一只鹰。 那只鹰全身都是定的,只有一双眼还在活动。 那机警的,可以俯瞰全局的眼。 突然,一声凄厉的鹰啼响起了。 罗亭一抬头。 列夫也停下了他正搬运沙袋的手,伊法大腿上精劲的肌肉猛地绷紧,似乎引满弦似的渴望一蹿而出——哪怕再稍加上一丁点儿力,就会绷断他的身体。 他们同时望向那只鹰。 只见那鹰挣破束缚,猛然振翅,突然以一种直搏长空的气概升腾而起。 ——呼汗旅的主力到了! 呼汗旅的主力到了。 一共三百七十余骑。 所有的马儿都蒙着面。未见人,先见马。桥头堡中,一个最年轻的火枪手身子忽然颤抖起来。他的汗一滴一滴地滴下,嘴唇苍白地哆嗦着。 伊法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队长罗亭的一只手却抚在了那火枪手的肩上:“你怎么了?” “我……我……我想尿尿。” 大力士列夫突然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这干涩的空间中更让人觉得不对劲。 伊法的表情更加鄙夷了。 罗亭队长却宽厚地笑了。 他敦厚地道:“这不是你真正想说的。” 他目光温暖地望着那小伙,“说吧,说出你的真实感受,说出你的恐惧来。恐惧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你一旦说出,自己就不怕了。” 那年轻的火枪手似乎好受了一点儿,受到队长的鼓励,他艰难地开口道:“队长,我想,我们十四个人是绝对抵挡不住对方那三四百铁骑的。” 罗亭微笑了。 他没有叱责,却反问了一句:“那么,你说,为什么呼汗旅三四百铁骑就自信可以屠戮西里城,让整个萨森古国的首都为之颤抖呢?他们为什么不说:我们三四百人,是绝对无法战胜拥有十万民众的西里城呢?” 他的话给人一种安慰的力量。 只见他扬起头来,镇定地自问自答道:“其实,这次侵入萨森的铁流人也不过八九千人,为什么他们可以横扫整个南大陆?那是因为组织。他们有组织,而萨森没有。他们有铁一样的纪律,而萨森没有。这不只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强悍的武艺、高超的骑术与坚强的意志力。” 接着,他重重地一拍那个火枪手的肩。 “但我们不同。我们与萨森国中那些安于太平的萨森人不同。要知道,我们虽只十四个,但我们是雇佣兵。我们都是这个大陆上最优秀的射手、刺客与武士。最主要的是,我们拥有先机,拥有天时,拥有地利。这三天来,我们没有坐等。而且……” 他粗硬的眉毛拧了起来:“我们拥有比他们更强大的信心。拥有比他们更牢固的组织力与纪律。看看你的同伴们。相信我。如果三百七十名呼汗旅自信可以屠戮整个西里城十万居民的话。那么,我们十四个人也绝对有自信歼灭掉这一整个呼汗之旅。让你的勇气为你年轻的头颅增添上勇者的冠冕吧。我的话完了,现在,不要再去想结果,而是要仔细地想想我们的计划,执行命令!” 呼汗旅的旅长就是那木。 如果他站在地上,以他那长期惯于马上生活的罗圈腿,身高还不足五尺,所以他是个很少下马的人。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凶悍。鼻子很尖,有种鹰一样的饥饿感。 这时,他的先头部队已来到脊骨桥上。桥面一片平静,桥那头古老的桥头堡依旧像是个废弃了的工事。那木看到沿途并没有示警的标示,觉得他的先锋旅首领粘儿罕活儿做得还不错。他掏出怀里的计时器,已开始算计他挺进西里城的时间。 就在这时,桥头堡里的火器突然响了,只见到当先的铁骑士一个个坠马的身影。当先的十余名铁流人遇到危险,并不慌乱,反而驱马向前冲去,可对方火器的威力相当大,在他们又抛下几条人命,知道防守的坚固后,就开始疾退。 那木有些惊诧地抬起头,这时他才看清了桥对面经过精心伪装的工事,脸上微微动了一点波纹,沉静地道:“没想到萨森原来还是有一些尽职的战士在。” 他望向身边的巫师索多。 “我只奇怪,我们的先锋怎么还没扫清这处障碍。粘儿罕真是越来越手软了。如果他再这样,我可要换掉他了。” 他口里噙着笑,明知他的爱将粘儿罕并不像他口里说的那么手软,但他确实也奇怪粘儿罕目下到底在哪里。是为另一股敌兵引开了吗?据他的情报,西里城应该没有可以阻挡他们的兵力呀。 粘儿罕是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先锋。 可他目前,究竟何在? 那木把眼中的疑问射向索多。他的随军巫师索多也就马上开始闭着眼睛,用他的巫力搜索着粘儿罕与堂本的方位。作为随军的魔法师与巫师,他与堂本有着独特的联系方式。 可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找不到! 索多惊诧地睁开眼,望向那木说:“旅长,我找不到他们。他们,似乎被什么奇怪的魔法屏蔽了,在这方圆百里的空间里消失掉了!” 那木的脸上升腾起一点真正的怒意。 他没说什么。只是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工事。 他到时,天已黑透,脊骨桥当真瘦得像一根夜的脊骨一样的削薄如纸。 这时他一挥手,只喝了一个字:“攻!” 他命令手下那三百七十名兵士准备好疾攻。他不相信软弱的西里城真的能在这里布下坚固的防卫! 在索多肩膀上的乌鸦腾空而起,去寻找粘儿罕先锋部队的去向时,这一场疾攻就真的开始了。 可让那木没料到的是,先派上的三十名兵士居然被对方的火力射了下来,还阵亡了两人。那木发出了狂躁的吼声。他的吼声一向不只会让敌人畏惧,同时也会激起属下兵士的拼命之感。他愤怒时是真的会杀人的——不只是针对敌人。 但那个脊骨桥上已被人布就了一个结界,在那个结界与罗亭手下九个火枪手的强大攻击下,那木强悍的攻势居然被拦阻了下来。 那木望着那个结界,不能不诧异于它的强大。那个结界似乎有着魔力,铁流人的马一到了那个结界附近,就嘶鸣着不肯往前走。无论怎样用皮鞭马刺催促,那些马儿似乎都突然对主人感到陌生,生生要把骑者掀下来。 铁流人被迫下马,被迫穿着他们沉重的铠甲徒步向前。 步战是最不利于他们的交战方式。而那个结界看似平常而脆弱,却偏偏可以消磨掉一个人的斗志。 那木愤怒了,命令他的巫师索多:“快点儿给我破了那个见鬼的结界!天杀的,萨森不是已经没有魔法师了吗?只要我一突破结界,今晚我一定要在子夜之后血洗西里城。” 巫师索多的额头却流出了越来越多的汗。那是一个看似简单的结界,却有着他也说不出的韧劲儿。那不是多强大的法力,并不能全部阻碍那木的铁流人,可它放过的却好像故意是要把来敌暴露在己方的火力之下消灭! 他在夜色里望向那个结界。他知道,所有结界的存在都依靠着法师在附近催生的法力。可那个法师分明不在。是以他才布下了一个看似较弱的结界吧?索多一双凸眼死死盯着那个结界。身边那木旅长焦躁地道:“这到底是什么结界?” 索多颤声道:“旅长,难道,你看不出,它在夜色里,好像一个促狭的微笑。” 他怕的不是那个结界,而是他身边狂躁易怒的旅长。 那木向瘦脊的桥上望去,那桥上,有一块地段散发着微光,月牙样的,不错,是像一个该死的、恼人的、促狭的微笑。 这一仗极为残酷。铁流人潮涌一样地向桥上一波一波地攻去,他们的精力似乎永无止歇。在巫师索多的帮助之下,越来越多的人跨过了结界。他们用投枪与弓箭杀死对方的火枪手。有的甚至已冲到了罗亭指挥的桥头堡边。 在近距离火器的威力就没有远距离那么大了。可伊法却咬着他的剑鞘,来回跳跃着,近距离地一一搏杀着对方的溃围之兵。 纵跃中,他还不忘了跟列夫开玩笑,口里边喘边骂着:“妈的,头儿就会吹大气。难道我们的组织力就真的强过了铁流人?倒也是,那个孬种火枪手尼可倒真的就信了他的话了,刚才表现得也还像个男人。怪不得他可以当个指挥全局的头儿,我们只能做拼命的伙计。” 列夫咧着嘴答不出来,却不停地用他的大手运来沙包与石块,修复那被铁流人与巫师索多毁坏的掩体。 他们的火力越来越弱,九名火枪手已阵亡了三人,重伤了一个,剩下的五个也只一个全身完好的。 两匹快马在伊法的带领下防护着最后一层防线。 这也是西里城最后的一道防线! 他们用长剑与短匕来刺杀。 罗亭的眼睛都红了。 但他不止要杀敌,他还要不停地调配。 ——子夜,子夜怎么还不到来? 也是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了那个看似柔弱的男孩儿法师的强大。如果没有他的那个结界,他们根本不可能把这个桥头坚守到一个小时以上。 可现在,已经三个多小时了。他们虽伤亡也重,但毕竟还在坚持着。 一匹快马在对方的刀剑下发出一声哀嚎。巫师索多正在祭起他的风暴之锤攻袭着桥头堡最后的防线。伊法也已受数创。哪怕他再快,但敌人太多了,杀也杀不完。他忽发出一声狼样的号叫:“我们已杀了三十多个,我们就算身死,也将名成于今夜。伙计们,别手软!再杀一个就是赚一个啊!” 那边那木的脸上却忽生出了一点异色,然后变成急怒,因为他终于听到了先锋部队逃回来的人的报告:“旅长,粘儿罕死了,我们的先锋部队料敌不明,好像一一都被分而歼之了……” “敌人是谁?”那木截断暴喝道。 逃回来的人一脸惶然:“只有一名骑士与一个男孩儿。” 第七章 瞳 这时,那男孩儿的头正虚弱地点到亚述的背上。 他太疲倦了,重伤后的他都无法坚持坐稳。麦田一战消耗掉了他最后的精力。以致这一战后,他几乎一直处在半清醒状态。 麦田中,他们获得了全胜。在他的帮助下,亚述得以诛杀了粘儿罕。然后,稍作休整,他们就一直在向脊骨桥飞驰。 还在几里开外,亚述就看到了漫天的火光与烟。 ——今日午后,碎石坡下,他们是把呼汗旅的先锋部队粘儿罕部下引入岔路,引向几里外的麦田后才费了好多周折一一狙杀的。 这是一场无声的诱杀。 在他们还在进行着那场诱杀时,那木的主力部队就已通过了碎石坡,向脊骨桥长驱而去。 亚述望着远处桥头的烟与火。 那是一场真正的人间鏖战。他心头的热血涌起。 可这时,那男孩儿头轻轻地在他背上一点。 麦田一战后,亚述让他睡了两个小时。可这短短两个小时的休息,目前看来还是太短了。 他这时又睡着了,亚述停下马,不想再用颠簸打扰他的睡眠。可那男孩儿马上感觉到了,他睁开眼,蒙眬地说:“怎么,又是出场的时间到了吗,叫那些尊贵的魔神们再等等吧。” 亚述一愣:他是在呓语吗? 接着他看到那男孩儿清醒过来,一双眼锐利地盯向自己的眼,似是终于明白自己无意间说出了什么,也似在痛恨着自己说过的话,更痛恨那话被亚述听到。 他那一霎的神态像一头发怒的小鹿,柔弱的自尊的犄角与狂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亚述恨不得自己天生应该是个聋子。 亚述的心都不由抖了一抖。他低声道:“还要去吗?” 他是一个战士,从来没曾想过逃避。可这一刻,见到那男孩儿的神色,感觉他原来是如此地厌恶这场征战。他真的想护着他就此逃开。他们两人已几乎尽歼了呼汗旅的先锋部队。这个事实,甚至让亚述都无法相信。可接下来面对的,无疑是更凶险的决战。 只听亚述温言道:“也许,你的伤太重了,你也太累了。歇一歇吧,不能什么都让你来,我一个人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连呼汗旅那么勇锐的先锋都被你杀尽了。” 男孩儿似乎还没全从他那疲惫的梦中恢复冷静,他低低地道:“不是我杀的,记着,他们不是我杀的。我答应过妈妈,永远不伤害人,无论我拥有多强的法力,永远都不亲手伤害人。” 亚述愣了愣:妈妈? 那男孩儿却一下清醒过来,冷静地道:“他们是你杀的。我是一个法师,我不能杀人。就是堂本也是自化为石的,不是我想杀他。因为,我只能制造幻象,分化兵力,抵挡进攻,帮助你疗伤、恢复体力。所有的征战都还要你来。 “同时也因为,只要杀了人,我的法力就会损失大半的。” 然后他镇定了下才道:“还等什么,我命令他们坚守到子夜,那也就等于承诺:在子夜之后,援手一定要来!” 他年纪虽小,可下达命令时,却有着别样的睥睨之气。亚述也不敢违抗。 亚述提缰的手一抖,马儿又开始在险峻的通往河谷的路上飞驰。 他无法违拗他的法师的话,他只能从命。却听那个男孩儿疲倦道:“他们这次护队的不是法师,而是一个巫师,驱鬼的巫师。我最恨的就是鬼了,那些污浊的、说不清是干净还是脏的影子。对付它们,无论如何,最后总会让你觉得脏了自己的手!那是我也不懂的一个行当,有着相当诡秘的巫术。他叫索多。 “一会儿,也就是我们今晚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任务,就是你要杀掉三个人。只是三个人。他们是呼汗旅的旅长那木,他死后,呼汗旅的指挥马上就会交到一连长查瑞手里,你一定要在他的指挥权没拿到前就杀了他,接着,你要杀掉他手下的一排排长胡鲁。我们不可能跟他们三百余人对决,但我们可以唤起他们的恐惧感。这一条线式的统领链被我们打断后,他们必乱。那就是我们今晚获胜的唯一希望。” 亚述绷紧了下颚,认真地听着男孩儿的每一句话。却听他笑笑说:“可是,你是绝对不可能杀掉那木的,甚至,你杀掉那个最小的排长胡鲁的可能性也只有四六开。我见过你的剑术了,你出自‘御驭双流’一门,可是,你的‘御钝流’修为还不到家。那木可是火焰流的顶尖高手。何况,一会儿,我要尽全力扰乱他们,没有余力给你疗伤了。而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杀掉他们三个。 “本来,也许我一开始就可以召唤来布雷诺森林里所有真正强悍的生灵。它们是我可以役使的。但这是你们人间的战斗,我不想让它们平白沾上与己无干的仇恨,陷入杀戮,陷入死亡,所以我不想。” “所以你要想清楚,也许今晚,我们都会死掉的。” ——死? 亚述听他提起了这样一个字。 死是什么?是一道截然的判决有无的钢刃还是仅为一种过渡,从一场无望的延挨过渡到另一场无望的延挨? 变成鬼吗?变成那男孩儿口里所说的那种半污浊的事物? 亚述摇了摇头:“没错,也许今日就是你我的死期。” 然后,他的眼睛笑了:“可是,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这回轮到那男孩儿吃惊了。 “不错,名字。我听到哲人说,名字是我们呼唤别人回家的路。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如果我还是如此渴望见到你,而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那么……” 那个男孩儿哧哧地笑了,打断了亚述的话:“没有那么。如果我们能解决掉呼汗旅,如果我们能够活到明天,那我就告诉你。否则,我将死去,我死去后,想去一个没有任何生灵记得我的空间,也让我在这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就此溃烂。” 亚述听着他的话,又一次看到这个男孩儿强悍背后的软弱,与软弱尽处的强悍。看来,今夜的局势就是冷静如这个魔童也判断不出有多凶险,否则,他不会说出这样发自内心的语言。 脊骨桥到了。 他们先潜在暗影之内。 “我可以给你制造一个机会。但记着,只有一个机会。” 子夜时分终于到来。罗亭他们已在咬牙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他们几乎以为,那个男孩儿魔法师永远不会来了。 但这时,天空忽然有鹰啼传来。 那鹰一到,突然下冲,一扑就扑向索多肩头那只召回的乌鸦。 乌鸦一惊,嘎然而叫。 连伊法在紧急的战斗中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来了!” 大个子列夫在血迹中抬起他的眼,他的表情中露出欢笑。 只听得河谷轰鸣,一股激流涌起,泉水似的,一次高过一次地向天空中激荡。那是自然的力量。 水花飞溅中,就见到那只苍黑色的鹰搏击而下的身影。 索多肩头那邪恶的乌鸦却猛地一扬头,它的一只阴碧的眼居然飞了出去,这一击,就击在了那只鹰的胸口。 只听得那鹰哀鸣一声,奋力后退。 可乌鸦的身影追击而上,一啄就啄入了它的心脏。 空中,只见到那鹰坠落的肉身,翅羽凋零。它在坠落中死去,可那邪恶的乌鸦还不肯放过它,在它的坠落过程中还向它身上的钢翎叼啄过去。 索多的脸上挂着一个狰狞的笑。他知道,对方的法师来了。 可他也太高看了自己这只身经百战的乌鸦,以为如此的偷袭就能成功吗? 伊法低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那坠落的鹰的肉身里,忽分化出一只鹰的虚影,好像那只鹰的灵魂正在破体而出,它振翅上飞,然后疾速地敛翅而下。 索多发出了一声惊叫。他叫声未竟,那疾扑而下的灵魂之鹰就已啄瞎了他爱如性命的乌鸦的双眼。 索多大怒,召魂杖挥起了白骨的旗帜。 但接下来的一切罗亭、列夫与伊法他们却看不到了。 因为,他们只见到谷底的激流越涌越高,漫过了桥头,隔断了呼汗旅的后续兵力,把一小撮敌人,约有二三十个铁流人隔断于桥头他们坚守的一端。 机会来了。 伊法的目光振奋,他一跃而出。他这次跃出,却在自己身上拔出了七柄匕首。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把七柄匕首同时运用的。 他仰头呼啸:“兄弟们,放手一战的时候到了!” 没错,亚述与那男孩儿已经发动。但这一次,却是那个男孩儿首先冲上。 他一冲上,脊骨桥头就响起了他召唤而来的生灵怒吼。震天动地的怒吼声中,他的身影挟着食指的银光,如一道惊虹似的掠入呼汗旅中。那银光映着水花,千明万璨,耀花了所有人的眼。 呼汗旅中的兵士惊此异变,一时都忘了阻拦。只有索多率先惊觉。他的白骨幡一挥,六个白骨魂灵同时向那男孩儿缠去。 那个男孩儿挟着食指的银光,召引着六个白骨魂灵,牵制着索多,踏着水花的飞溅,竟把他引至那越涌越高的激流之巅! 他与惊诧的巫师首先对拼上,又把食指下银亮的结界在铁流人的头上布满。 那只苍鹰的灵魂飞舞在他的头顶,呼汗旅人人仰视,只觉他的出现恍如天外飞仙! 亚述知道这样强悍的法力不可能持久。何况在那个法童如此重伤疲惫之后。 陷入战局的旁人们,都被那男孩儿与巫师引开了注意力,一时忘记了战斗。其中包括那木。 只有他看到那男孩儿用一根暗淡的银色光羽标出了那木的所在。 他沉了一口气,呼、吸,再呼、再吸,到第三次呼吸时,他就冲了出去。 他出自“御驭双流”之门,“御驭双流”门下,出师的一向都是这个大陆上最好的剑客。 双流中有“驭驽”与“御钝”两道。 最驽的马,在双流门的驭术下,也会发挥出常马绝难及的快。 再钝的剑,有他意志的砥砺,他相信,也会发出最锐利的光芒。 他要镇定,更要快。他的优势就在于锋利——锋利是无可遮挡的杀伤力。虽然他的杀伤力并不见得最高,但他的准确率与快就是那个男孩儿动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利器。 他一定要准而且快! 空中一片银芒画过,那是那个男孩儿食指上发出的宇宙的微光。那光细成一线,在空中因为快而晃出了一大片光网。那光网一瞬间自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眼。 亚述却没有看他。 他不用看,那个法师男孩儿小小的身影早已印在了他的心里。他提着他的矛,跨着他的魂马,眼里只盯着一个人,也只向那个人冲去。 他知道,不能接招,哪怕只接一招,只缠斗一刻,他也无法抵敌那木那出自火焰流的技艺,更别提多达三百余骑的铁流人。 他盯的是那木,他的矛尖一定要刺入他的咽喉之中。 因为,这一击,是那个男孩儿重伤后用仅余的法力给他换来的! 这一战,整整用了一夜,亚述还从不曾如此酣战险斗过。 它像是一场噩梦,他与那男孩儿在同历生死。 他首先成功地狙杀了呼汗旅的那木。然后,在那个男孩儿光羽的指引下,于瞬息之间,诛杀尽了铁流人的单线指挥权力传递系统,一连长查瑞与一排长胡鲁,还在那个男孩儿力尽前杀掉了巫师索多。 呼汗旅从来没想过所有的领导者都会有丧生的时候。 他们大乱,在那个男孩儿调动下,罗亭与亚述协攻的威胁下,在他调来的近乎千军万马的援军即将到来的响声中、幻象里,铁流人那号称无坚不摧的呼汗之旅惊骇了、慌乱了、害怕了。 两军相逢,勇者胜! 呼汗旅溃散了。 而、他们活了下来。 整个西里城都震动了,不,应该说,整个萨森都震动了,甚至可以说——整个南大陆都震动了! 失去魔法已久的萨森古国居然在诺丁汉结界已破,在铁流人的侵扰下存活了下来。 这一切只因为,他们找到了最好的剑客,也找到了最好的魔法师。 几天以来,萨森的居民们都在竖起耳朵听着北方三郡前线的消息。最早的牧羊人带回的消息说,在碎石坡地一带,一夜之间多出了六十余具铁流人呼汗旅兵士的尸体,他们还不敢相信——传来消息的是一个贫穷的牧羊人,正因为贫穷,他才在铁流人到来前仓皇逃走,之后又大着胆子去寻找他丢失的羊群。 直到那牧羊人举起右手一遍遍地以先知摩亚的名字起誓,萨森的居民们才敢相信这个消息。 接着传来的消息居然是:呼汗之旅真的被击溃了!脊骨桥一战,抛尸无数。 西里城好多胆大些的男子都去碎石坡地与脊骨桥观看战场的遗迹。在那里,他们看到了横躺在碎石坡下的那些噩梦般的铁流兵士。他们还看到了一头头已变成了石块的山羊的苏醒。 这么说,他们国王真的给他们找到了一个最伟大的魔法师? 这是什么样的功绩! 又值得他们付出怎样的感恩! 可惜他们还无法对他们的魔法师直接表示感谢。因为,那个魔法师和亚述在一夜征战之后,已带领着罗亭等十一人去了北方三郡。更艰苦的战斗还在等着他们。 这些日子来,那个男孩儿魔法师的名字几乎成了萨森居民们时时刻刻用来祈福的声音了。 瞳! ——那个魔法师的名字叫做瞳。 人们称呼他为魔童,或是魔瞳。 捷报一再传来,据说,魔瞳依仗勇敢的骑士亚述的保护,加上十一勇士的助力,在北方三郡一股一股地歼灭了三股铁流人精锐的护队魔法师,在他们失去魔法师的庇护后,就动用魔法,让他们迷路,把那数千精兵都引入了诺丁汉山脉,让他们永远迷失在诺丁汉山脉的岔路里。 铁流人这一次因为料敌不明,统率一师的阿骨布打已被罢免,铁流人也已全面撤军,要等休整好了再来报仇。 这个消息传来时,整个西里城都沸腾了。 狄丽娜也细心地听着从前方传来的每一条消息。她是国王的女儿,整个王国最受娇宠的公主,所有的消息,她都可以最先知道。 她知道了铁流人失利之余,又有六千精兵来到了诺丁汉结界的北方边界,他们是来增援的。而那数千精兵迷失在诺丁汉山脉中后,被饥饿、藤蔓与山林间的野兽生物又夺去了二百余人的性命,逃回到诺丁汉结界北端的只有一千六七百人。 这些,都在那个将永悬在水晶窗上的杖与剑的护徽下一一呈现出来了。而她的英雄,也是他们王国的英雄的魔法师与骑士,还在诺丁汉边界征战着。 瞳在他的骑士的护卫下,在重新构筑诺丁汉结界。 王宫里,美丽的狄丽娜有时想起那个诺丁汉结界中的情景,就不由一阵失神,小小的心灵里生出第一次的触动与感激。 据说,那是被一千名魔法师布成结界后化成的沙漠——诺丁汉结界——那里的太阳是永远没有遮挡地照耀着。她想象着那个男孩儿趴伏在沙漠之上,一粒一粒地数着沙,做着计算,指挥着沉稳的列夫构筑工事,重新建起这诺丁汉结界,心中不知怎么就觉得热情喷涌。 ——那么干燥的太阳,会灼伤他的皮肤吗? ——他凸起的额头下,那双被遮于阴影下的眼,会散发出因劳作而快乐的神情吗? ——而那明亮的太阳,会不会就此淡化他鼻翼两边那忧伤的阴影? 而在所有的想象中,她却总想不出那男孩儿的脸。 他长什么样儿?她忽然痛恨自己,自己虽在那尘封的玻璃后面见过他的身影,可为什么没有认真地看清过他的脸? 这是漫长的三个月。 三个月过去后,萨森国里的金秋已开始变成初春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大陆,几乎从来感受不到冬的气息。王宫市场又有好多新鲜的时令水果上市了。今年的水果,给人的感觉格外香。那果香里浸透着的,都像是来之不易的安宁与生命。 每个人的脸上都在笑,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愉悦,每个人都在等待他们伟大的魔法师的归来。好多人又在传递着最新的消息:“据说,铁流人一向并不注重魔法师,可这次,他们把能找到的魔法师都找来了,以求再一次突破诺丁汉结界。他们集聚了他们十八旅最好的魔法师。” 旁边人说:“你那消息早就过时了,知道我今天听到国王的信使怎么说?铁流人在三天前就已有了重新破解结界的信心。他们六千兵马排成了六个整齐的方阵,向前挺进。三十个魔法师在为他们引路,他们以为自己行走在安全的沙漠之路上。可挺进了一半,有魔法师忽然高叫起来:‘水!好多水!’所有的兵士都停了下来,他们恐惧地发现,水就在他们头顶,他们原来是行走在大海的下面。所有的勇气在那一刻都消失了,他们丢盔卸甲地逃遁了,在他们魔法师的魔法护卫下,他们还是遗失了一千个兵士。你们说,他们看到的水到底是幻象还是真的能淹死他们的魔力呢?” 这句话问得大家都争论起来,有人说那是仁慈的魔瞳用来吓唬铁流人的幻象,也有人说那是威猛的魔瞳可以成为真实杀伤力的魔力。最后有人道:“大家不用猜了,无论如何,我们重获安宁了。伟大的魔瞳的真实法力是我们永远也猜测不透的。”所有的人都在点头。 这时忽有人惊呼了一声:“亚述!” 王宫市场里的人都抬起头,他们果然见到了一身铠甲的亚述。几个月不见,他虽瘦了,但看着更精神了,麦色的皮肤上闪耀着光荣与梦想。本来是亚麻色、但现在已被太阳晒得枯白的短发让他看起来更加精神。 旁边所有的人都羡慕地想着:以前就知道他是个帅小伙儿,可直到今天,才发现他的英俊与魅力。 他腰下佩着他的剑。他牵着的马儿有着一种萨森人从没见过的野马才有的精神劲儿。所有人都认得他,所有人都想跟他打招呼,但几乎所有人都忽然觉得有点儿不敢招呼他了。 亚述却在笑,那是被诺丁汉结界的阳光晒了三个月凝成的笑。 卖纪念品的金发小姑娘拉兹见到他后忽然哭了起来。她止不住自己的痛哭,哭得越来越哽咽。她在心里担心着别人的嘲笑,可她还是止不住。 可所有人都没有笑她,人人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让出了一条通往拉兹的路。 那条路像是被祝福铺成的。亚述虽然一向关注这个金发的姑娘,但他也一向是个太过腼腆的小伙儿,从来没敢跟这姑娘多说过一句什么。这时在久别之后猛然见到拉兹,他本来还拘谨地不知说些什么,这时见到了她的痛哭,他的羞涩猛地就抛开了,松开了马缰,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低声说:“我的女孩儿,你哭什么呢?” ——是啊,又哭什么呢?难道是哭他终于平安归来吗?可平安归来,不是正值得欣喜而笑吗?她怎么会突然哭了呢? 她脸上的泪还没收,就又变成了笑。这忽哭忽笑的场面一时把王宫市场里所有的人都逗乐了。他们先是唇角漾起了善意的笑,然后一齐鼓起掌来。拉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看着她的骑士那宽宽的肩膀上如此阳刚的脸,心中只觉得被所有的果香充满了。 然后她看到他那对紫葡萄色的眼睛,咧嘴笑问道:“他呢?你护卫的、也是我们王国最伟大的魔法师瞳呢?” 亚述安静地笑着:“他已经回来了呀。”说着,他抬起头,望向市场边那幢伟大先知摩亚留下的建筑,“他与我约好,要在这里见面的。” 所有人都把头转向了那面水晶窗。 水晶窗其实一点儿也不透明,上面彩绘玻璃上的图案太复杂了,复杂得都有些阴郁。 市场里面的人一声声欢呼起来:“魔瞳,魔瞳!” 水晶窗羞涩地吱呀了一声。 窗子打开了,一个一头直发的男孩儿站在窗前,他纯洁无瑕的脸庞上长着精致极了的五官,阳光似给他蒙起了一片光的护翼。他的唇边微微噙着似笑非笑的怯意与羞涩。 整个天国的光辉在那一刻似乎都挥洒到了他的身上,让他的黑衣有一种透明的感觉,近乎无色。他挂着天使一般的笑,亚述怔怔地望着他,他虽与瞳相处已近三个月,可三个月来,他的脸上一直涂着亚述也看不透的苔泥。他从没想到过——就是穷尽他那可怜的想象力,也绝对想象不出他会有这样一张天使一样的脸!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为他身上折射出的那天使一样的光芒。有年老的人不知不觉中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亚述忽然觉得这真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儿,只有他不觉得他像什么非人间的天使,觉得他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小男孩儿。 可人群中有一双眼始终是沉静的,那是披着斗篷戴着帽子的路德校长。他似被瞳出现的那一刻的光芒晃花了眼。 他侧眼看向那扇已没有人注意到的水晶窗。水晶窗上,那复杂的花纹忽然不见了,杖与剑的徽记也淡了,上面忽然出现了一个魔鬼面具般的图案。它一闪即逝。那图案是如此黑暗与恐怖,以致路德校长一见之下,只觉得心头一阵绞痛。 他看到,那似是只有魔域的金属才能打制成的面具的幻象中,那面具上的唇直咧着,说不出的促狭与狰狞。 路德校长转过眼,看到瞳唇边那观之可亲的带着点儿羞涩的笑,只觉阳光一晃,心里迷迷地似被晃花了般。 他在口里低声呢喃着:“难道,这是真的,先知摩亚来自魔域的那个预言都是真的?这世上,让他也难以预料的,会出现一个混杂天使与魔鬼气质于一身的男孩儿?” 第八章 召狐 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窗外晚香玉的花香陶醉了他,他那和晚香玉花瓣一样细致的颊上就升起了一抹酡红。 他身边的桌上放了一杯茶,刚用来加过蜂蜜的银色的羹匙还放在旁边,上面还有一滴残留的蜜露出琥珀样的色泽。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柔软的大靠椅上,闭着眼享受着这一切——这是他该得的,不是吗?在生命漂泊无依了十四年后,他是该得到些什么了吧? 屋内的光线有些阴暗,身边的水晶窗外这时通向的不是市场,而是郊外的一个小花园。园中的花木可以按着主人的愿望而不是按着季节生长开放。这是伟大的先知摩亚留下的魔法之宅,窗子可以随心所欲地通往自己喜欢的地方。 现在,整个宅子都是他的了。 窗外,是落日,通往西方的落日。那是,他来的地方。瞳伸出了手指,内侧的百叶窗忽然落下,遮蔽住了整个夕阳,只让它的光斜斜地透进来。他似乎很不愿意看到那落日的光……落日殿、魔域、最伟大的魔君刹天利、小丑、表演……那吞噬着所有光明的地方、又是释放出所有黑暗的地方……瞳突然摇了摇头,他很不愿意想到这一切。他要快乐。 他的手指触到了桌上的一把银色的剪刀,他顺手拿过。这样的日子虽然安逸,但未免太寂寞了,让他找点儿什么事让自己快乐一下吧。 这么想着,他就轻轻举起那把银色剪刀,随着脑中的思绪在空中胡乱地剪去,口里喃喃着:“啊,我想要什么呢?我要这附近一千里内最最聪明,最最快乐的生灵快来陪我。我要它温顺得像一粒奶糖流到喉咙里的感觉,聪明得像它吞噬过的所有真正的智慧之光。” 他闭着眼,手中的剪刀随意地动着,有一刻,他似在空气里完成了他的作品了,睁眼一看,不由失声一笑:“原来是一只狐狸,怎么,在诺丁汉结界以南,最聪明的生灵原来就是一只狐狸吗?” 空气中,浮动着被瞳在“空外空”结界内剪出的一片剪纸。那真的是一个狐狸。瞳笑着伸出他细长的食指,点在那狐狸的头上说:“我的小东西,无论你在哪儿,无论你在饮水还是在草地上游憩,听了我的召唤,马上来呀,马上来。” 他的话音还未落,屋中阴暗的光线猛地被什么搅动了一下。那是一团红,火红火红的光色在这屋中一炸。然后,落在地上一滚,一只火红的狐狸就落在那黑黝黝的胡桃木地板上了。 瞳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它,不可思议地看着它那灵巧的身段:“难道,你就是方圆一千里内最有灵气的生命了吗?” 那只狐狸也闪烁着自己的一双眼睛看着瞳,似是一时还搞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它的眼神是极度灵动也是极为狐疑的,聚着光,发着万物生灵所少有的一种熠熠的光辉。那光芒似乎闪动着诺丁汉山脉里所有的积雪上的阳光、长林与丰草间最璀璨的色泽。 瞳一见之下,就觉得心里像被什么撞上了。他伸手轻轻地抱向那只狐狸,低声说:“原来你这么可爱又可怜,来吧,到我手里来吧,想想看,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狐狸的四爪却向后退了两步。它的爪子下的肉垫是如此柔软,以至于踩在那么硬的胡桃木地板上,都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瞳笑道:“小东西,你害怕了吗?我对你没恶意,我只想你陪着我玩儿。只要我高兴,我还会给你些你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好处。我是……”他骄傲地扬起了脖颈,“诺丁汉山脉以南最最伟大的魔法师,我刚刚打败了铁流人。难道,这些消息,你在诺丁汉山林里没有听说过吗?” 他向狐狸晃动了下他的食指,指间闪出了一团银色的焰。他低声笑道:“你看,这就是我的法杖。” 那只狐狸却摇了摇头。 瞳笑了:“你还不会说话。这样吧,我把你变成人吧。” 他抬起眼,看向遥远的东方:“听说,在遥远的东方,狐狸一族是最最充满灵性的了。它们总是试图修习魔法。但它们也要苦修上千百年,才能勉强变成一个人,最后还常常躲不过雷殛。你是一只聪明的小狐狸,你家族里的这些事,你总该知道吧?不过,你运气好,遇上了最伟大的魔瞳,我会在一刻之间就把你的愿望实现的。说吧,你想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小狐狸的神情却一下变了,似乎很不屑,又似乎很愤怒。它忽然开起口来:“我不要变成人。” 说着,它又向后退了一步:“而且,我要郑重地对你说,我很讨厌你用你的什么魔法干涉我的生活,一下把我从诺丁汉山上最美丽的夕阳下强带过来。” 它晃了晃身上着了火一样的皮毛:“我刚刚饮了水,饮了水后,我习惯在草坪上睡上一小会儿呢。” 瞳很惊异这么样的一只狐狸,它的灵性居然到了可以让它自如地使用语言的程度。他诧异道:“怎么,变成人不好吗?变成人是很快乐的,这不是你们狐狸族内好多生灵一辈子的梦想吗?” 那只狐狸又倒退了一步:“它们是它们,我是我。” 瞳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精通魔域的魔法与自然的魔法,他最擅长的就是“役牲灵”,还从来没有一个有着灵性的动物或植物这样抗拒过他。它难道不知道:只要有了他这个伟大的魔法师的点化,它那可怜的生命不用经过苦修就可以得到某种形式的永生吗? “为什么?”瞳好奇地问。 那只小狐狸却皱起了鼻子,对着瞳做出一种还从没有别的生灵做出过的最可恶的表情:“我不想别人用魔法打扰我快乐的生活。” “可变成人,不是更快乐吗?这是每只狐狸,也是所有的有着自己性灵的动物的愿望啊!” 那只小狐狸的脸上露出了个极为狡狯、也极为嘲弄的笑容,它盯着瞳:“可是,你快乐吗?” 瞳一呆,他想说:我快乐,我当然是快乐的。我一直努力做一个最出色的魔童,而且我成功了!我一直在自己寻找与制造着时机,这一点,我也成功了。我怎么会不快乐?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说不出。 就在他一呆的工夫,他用来困住那只狐狸的小小结界失控了。只见火苗样的红色一颤,那只狐狸就这么溜走了。 瞳一挺身,想拦,却没有拦住。然后,他看着这个豪华僵硬、冰冷而严肃、伟大的先知摩亚留赠给他的建筑,心里不由一声低叹:没错,我是不快乐的。 瞳是不快乐的。他记得自己的童年:他的出身,既贫贱得让人厌恶,又高贵得让人窒息,这是他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他出生在诺丁汉山麓北面的一个山脚下。他不是萨森人。他那先知的本能让他甚至能洞悉到自己出生以前的状况。他尘世的父亲是一个从不工作的面包师。他酗酒,丑陋而且粗暴。他的怒气一旦发出就像被酵母发酵一样无休止地膨胀。而他的脾气又是懦弱的,有着面粉一样的黏稠与稀软。 而母亲,母亲该是慈祥与温柔的吧?那种胆怯的羊羔一样的温柔,只适合用来做供奉的祭品那样的软弱与温柔。 他的家庭是贫困的。他从出生起,就在贫困中挣扎着。他有一个最大的心理阴影。那就是,在那个家庭中,他本来永远不该出生。 ——他其实在出生前本已死了的。 ——对,他本该是一个死婴。 魔瞳的眼睛忽然阴郁起来,像重又看到了他不快乐的童年与童年以前…… 他的母亲在怀着那个婴儿时,也没能逃过父亲酗酒后的拳打脚踢。他总是在喝酒之前发作一次,喝酒之后又发作一次,酒醒之后再发作一次。他的暴怒不知从何而来,是对自己窝囊的怒气还是对自己懦弱的不敢正视?这一点他自己说不清,瞳也说不清。 他只知道,他会用他几乎从来不动用的面包房的工具捶打母亲。 瞳从出生起似乎就在记事了。而最让他难耐的是,他甚至记得他出生以前的事。 ……母亲流产了……血,最后都凝成了暗褐的印迹……一块肉团其实在四个月时就已从她肚子里打出来了,医生都说,她已经绝育……可是,过了六个月后,她居然又生了……她又生出了一个孩子,她自己都说不清已经流产的自己怎么会又生出这么一个孩子…… 瞳曾用自己出生后渐渐发现的天生的魔法能力慢慢潜探过,然后他知道,那真是这个大陆上最最重要的一个秘密了,那关系到他秘密的不可为人所知的身世。 父亲与母亲对他的到来都感到是那么不可思议。父亲怒气冲冲地对母亲说:“这孩子不是已经流产过了吗?可现在,它又是什么东西?是谁把它又放到你肚子里去的。” …… 瞳闭上了眼,痛苦的过去让他的知觉都失灵了。 幸好,这是一个有着魔法的大宅,有先知摩亚留下的封印在保护着他。在这里,他终于可以安全地放任自己暂时地失去灵力。 可一个脚步声响起,然后一个阳刚而低沉的声音道:“啊,我的瞳,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瞳睁开眼,才看到自己滴在手上的泪滴。 他身前是亚述那年轻矫健的张扬着力量的身体。 他关切地看着自己,一双紫色的眼睛中,有淡白的温暖。 瞳微微笑了一下,像一个天使的祝福惊破了清晨草尖上那秘不可宣、不欲为人所知的一滴露水的秘密。他低着声音说:“啊,亚述,你来了。我只是……” 他在寻找着理由,这时,他看到百叶窗内透进的阳光:“……我只是喜欢却又受不了那西方的落日。” 亚述走到窗前,关上窗,又用他矫健的身子挡住那阳光还可泄进的最后的缝隙,挡在了瞳与西方的落日之间。 他微微纳闷地望向瞳,这是一个他所不能了解的拥有巨大法力的孩子,他既强大又脆弱,既单纯又神秘。他的心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在他的眼中,瞳那迎着光的侧影蒙着一层天使般的光晕。可那光晕下面,又沉默着来自魔域般的强大法力的低沉。而他透过这一切人世罕见的异象,却似在下面看到了一颗脆弱的心。 他在心里轻轻呻吟了一声:“如果有什么难处,告诉我好吗?记着,我是守护你所有灵力的骑士。” 第九章 死魂灵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亚述说。 他不敢探究瞳心底真正的秘密,因为,他怕伤害了这个其实极为敏感的孩子。他的目光十分温暖,这温暖不止温暖了瞳,也温暖了他自己——他的心因为自己还可以为别人带来如此的温暖而温暖着。 “好消息就是,国王已经提议封你为护国法童。这样的荣誉,在伟大的先知摩亚之后,还从没有人领受过。这个提议也正在长老院接受审议。” 他的唇角微微地笑了起来,为自己保护的法师可以获得如此高的国家荣誉而高兴。 然后他的眉毛拧了起来:“坏消息就是……其实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感到不安。被我们歼灭的所有的铁流人,他们在被埋葬前我曾去看了一次。从一开始我就发现……我发现……” 亚述皱了下眉,迟疑着,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他们都失去了一只眼珠。那是他们的左眼。他们闭着的左边的眼睑都是瘪的。我无意中掀开一看,才发现里面居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我发现这个异常后检查了所有能找到的铁流人的尸体,发现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 他的脸色十分困惑——这真是一件奇异的事。 铁流人的眼珠到哪里去了?难道是被人挖去的?挖去的人要他们的眼珠来做什么? 然后他才惊觉瞳的脸色变了,他的脸色忽变得空白。 男孩儿的身子在宽大的椅子上向后一靠,似乎有一种惊惧的表情。 他在害怕什么?这个拥有强大魔法的魔瞳还会怕些什么呢? 亚述的手一下就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柄上。他感到自己护卫的魔瞳受到了惊吓,他的职责就是护卫他永远不受侵犯,无论那来敌有多么强大! 瞳忽然开了口,开口之前,他的手忽然伸出在水晶窗上划了一划,一个幻影就落在了硬地板上。 那是一个杖与剑交叉的幻影,它们落在地上,还是那日亚述以自己的剑搭上魔瞳的杖时所做过的承诺的标志。 瞳忽低沉着声音说:“亚述,把你的剑抽出,照着影子上面的位置放好,然后再从上面拿开来。” 亚述变色道:“这是为什么?” 瞳的身体忽然显得好疲惫:“他们,是他们找来了。你我,解约吧。” 亚述怔怔地望着他。 ——难道,真的有更强大的敌人已找来了? 只听瞳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那些铁流人当初是怎么突破诺丁汉结界的?以他们魔法师的力量,虽然强大,他们也该攻不过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了窗子前面,望向北方。 “那是——那实际是,北方的暗黑破坏神三个神灵的强大助力让他们突破的。” “这是我的猜测,但多半也是真实的。” “你可能不知道,这里面隐藏着怎样的阴谋。在极北的那个一年有半年黑夜,连太阳也不敢普照的暗黑世界,那三个伟大的神究竟有多大的能力。” “而他们,还只是被命令的。” 他回头望向亚述:“抽出你的剑,照我说的做。否则,你会死的。我只怕也无法再保护你了,也无颜再承担你的保护。” 魔瞳一低头:“做吧。” 亚述忽然抽出了他的剑。他知道这是解约的形式。 可他却把锋利的剑锋一下割在中指上,一滴鲜血渗出,他屈起指,弯下身,伸指一弹,那一滴血就落在了地上幻影中那杖与剑的交合处。 然后他站直了身子,昂扬道:“我不怕死。瞳,这个契约已定,我是不会更改的。是你给了我更多值得护卫的东西,是你维护着我的勇气。而我这么做,不是出于什么武士的愚勇。我只是……” 他低下头,口里的话忽然变得很艰难。 亚述也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一旦要表述的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舌头与牙齿都会变得格外沉重而笨拙。 “……为了你。” “我们已经是朋友,共同征战过三个月的朋友。死亡可以把人们从所谓事业的责任中吓离,我也一样,但它无法吓退一个朋友。” 然后他温和地笑了一下:“好了,现在,我已盟下血誓了。就是你的法力再强大,也无法单方面地解除这个护卫之约了。” 瞳脸上神色变化得相当奇异,像突然间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对如此血性的承诺变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亚述的眼前忽幻出了一个幻象,觉得……这个强大的魔法师,但同时又是这么弱小的孩子,会突然跑上来,像一个小弟弟一样地拥抱自己。 他闭了闭眼,知道那只能是自己的幻想。瞳是一个法童,他有一个魔法师所拥有的所有尊严。何况他敏感的自尊似乎比任何人来得都强。 他不会那么做的。 但这幻象还是让他心头一阵刺痛。 ——对的,血誓!碰上这么个男孩儿,这条命,也就交给他了吧!因为,他确信他是一个不一样的伟大魔法师。 只见魔瞳的脸色已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开口道:“堂·吉拉德来了。” “他是幽灵鬼院的行首,也是魔域里那六个神秘的对抗光明的使者中最神秘的一个。是他摘取了铁流人的眼珠。” “铁流人,对他来讲该是最优秀的死魂灵吧?因为,他们在生时就是那么无与伦比的悍暴。他摘了他们的眼珠,他们的魂灵从此就归他了。他会役使所有死亡生命的魂灵。” 瞳的声调越来越低:“他也是一个伟大的魔法师。但他不是人类,而直接就是魔界的魔种子。他在大陆上修炼。” “所以,铁流人作为生命是已经死了的。但堂·吉拉德让他们的魂灵复活了。呼汗旅已遭歼灭,但现在,他们还在萨森王国。而他们已经变成了不怕死亡的‘死魂灵’,变成了更强悍更可怕的在恐怖的堂·吉拉德手下指挥的一支魂灵之军。” “而堂·吉拉德所到之处,没有战争,只有瘟疫。” 屋内的光线更暗淡下来。 窗外已经是夜了。 瞳长吸了一口气:“如果,你还不相信,那么,我就给你看看吧。” 说着,他念了一句咒语,打开了水晶窗。窗外的光景不断地变幻着,西里城附近几十里内的小镇一个又一个的出现,那都是亚述所熟悉的——在当水果小贩之余,他作为一个步行者,几乎走遍萨森王国所有的地方。 忽然,瞳的手指一伸,窗外的风景就定格在一个地方了。那是只有一条街的小镇。街侧有不多的百余幢尖顶的房子,在夜色中很安详地坐落着。 亚述低低呢喃了句:“啊,是癸灵。” 这就是安详而美丽的癸灵小镇。 瞳的眸子却忽然变得很怪异,他似乎不是在用肉眼的视力,而是发动了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在看着。 然后,他突然叫道:“备马,我们去那里吧。” 亚述的魂马跑起来很快,因为,那匹马体内,在三个多月的征战后,起码已凝聚着近百匹野马的精魂。 他曾为此事低声向瞳道谢,瞳只微微一笑:“它现在还只是魂马的初级。以后,它会更快的。” 然后他的眼望向亚述:“对了,你一定不是一个无名的武士。你那柄干戈剑虽级别不高,但你的剑术绝非一个寻常剑客所能练成的。你一定,曾经是一位很有名的游侠吧?” 亚述那一向坦荡的笑容里也突然多了一丝阴影。瞳看了他一眼,识相地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们都有着各自的秘密。他只低着声音说:“现在,这个大陆上,还会驰锋剑术的人该不多了。” 风火雷电四部魔法也挡不住的驰锋剑术,那驰翔着的以剑为羽翼的锋利…… 癸灵小镇离得不远,加上魂马那如生双翅的脚力,转眼就已到了。夜色中的小镇有一种说不出的宁谧与安详。一条青石街在马蹄下敲打成夜韵,亚述的心宁定下来。 瞳的神色不知怎么却变得相当紧张,亚述也感觉到他的不安。他们已相处过三个月,面对过那么凶险的战阵,可他还从没见到瞳如此心神不定过。 瞳一下了马,就伸出食指。他的食指发出银色的光,那光芒微弱,却照亮了癸灵镇那条青石路上所有的缝隙。 他似在寻找着什么,也似在索解着什么。然后,他突然站住了。 亚述正紧跟在他身后,见他一站住,马上也跟着站住。 瞳回过脸,还没有说话,亚述就为他脸上那一份苍白惊呆了。瞳那苍白的面孔似乎把天上的月光也染得惨淡起来,他颤着声音说:“我果然没有猜错,魔域这次对萨森的攻袭绝对不是随兴而动的。铁流人只是他们挑动起欲望与残暴进攻的前奏,他们一开始虽借助的是铁流人那凶残的力量,可他们不惜出动北方那三个远道而来的破坏高原的神,一定不会是无因的。” 他的声音拉得很直,像一条钢索在空中颤着。一弦响过,数弦回应,像竖琴海上的岩穴在空荡荡的风中叫。 “死魂灵,死魂灵!暗黑破坏神先破坏了北边的诺丁汉结界,让铁流人突入,而堂·吉拉德早已就等在了这里,他们是早就打算让这些铁流人死去的。” “只有死的骑士才会化做不再知道死亡,也不再知道疲惫的‘死魂灵’。这里,这个癸灵镇,原来在地脉上看,是可以通往冥界的最近的路,也是这个大陆上不多的可以打通冥界的路。” “他们的意图,包括堂·吉拉德的到来,是要驱使死魂灵,挖通可能通往冥界的‘幽灵穴’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极北的暗黑世界里的破坏之原与藏在地下的冥界已经联手!” 瞳抬起眼:“他们是在针对这整个大陆,整个人类。新的战争与控制又要开始了。” 亚述的脸色不由也变了。哪怕他是一个最勇敢的剑客,可是,听到魔域如此庞大的计划,他还是不能不吃惊的。 破坏之原与冥界——那都是魔域里据说最重要的两股势力了。他们居然会联手而动?他们,所要寻求的到底是什么? 瞳伸出的食指忽爆出了一点银色的光芒,那光芒像是在示警。 瞳的脸色一变:“他们来了!你别动,也别说话。” 他叫亚述别动,自己却挥动着食指飞快地动了起来。他的身影轻轻飘起,却用下颌向亚述示意。 相处日久,亚述早明白这个小魔法师自己的体力其实是相当差的,这是要呼唤他的帮助。他抽出了那把干戈剑——这剑在瞳的帮助下已快升级为一柄名为“生机”的剑了。那是瞳的命名,如它炼成,将是这个大陆上绝无仅有的一柄为剑客所用、却凝聚着万千生灵魔法的长锋。在瞳代他修炼的那一天起,他就发誓,这把剑以后所有的威力都将只针对邪恶,与要伤害他所护持的法童的力量斗争到底,而不会对自然做出一点点的伤害。 它现在就已有诸般变化,亚述的口里轻轻念了句什么,那剑就马上化成了一柄长矛。瞳的身影又像他所习惯地落在了长矛之上。亚述挥动长矛,就把瞳的身子向他示意的地方甩去。 这条青石街的两侧,就是近百幢房屋。瞳从街中心开始布起,每到一个屋顶就在那上面挥动食指,在屋顶上布就一层银色的光彩。一幢一幢,由内及外,渐渐,一条街上所有的屋顶都漾在月色下了,似是屋瓦反射月光,皎如水面。 一只在屋顶打盹的猫被惊醒了,看着面前的古怪,不由惊叫了一声。然后,它似嗅到了什么气息,冲北面不远的碎石坡方向嗅了嗅。然后,口里一声惨叫,微弱极了的响起。它夹起尾巴,一缩就缩到了一个烟囱里了,然后又怯怯地露了一下头,似是什么天大的灾祸要降临一般。 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猫的眼睛据说是通灵的。 亚述不安地向四周望去。什么都还没有看到,却觉得自己手中的长矛在颤。接着,他开始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那似乎是死亡与腐败的味道。他侧目看向瞳,只见瞳已在最后一个他布下银芒的屋顶上坐了下来。 他似乎很疲惫,非常非常的疲惫。 然后,所有的树叶都同时响起,那是簌簌的植物们没有语言的惊叫。 瞳低声说:“他们来了。” 亚述走到屋角,抬头问:“什么?” “堂·吉拉德的魂灵之军。” 亚述睁眼望去,皎明的月色下,他吃惊地发现:天哪,那些他已经歼灭的铁流人居然都复活了过来!他们骑着溃烂的马,操着带锈的刀,走着僵硬的步子,依旧戴着他们那该诅咒的面具,竟然从镇北的路上拥挤过来了! 他们一到镇子边上,就向镇子包抄过来,镇外的树木,凡是经他们触过的,都开始腐烂变质。 这是什么?他们不是已经被杀死了么?那些人的军甲,看徽号,有呼汗旅,也有歼灭于诺丁汉山麓的其他三旅。他们的身上是腐烂的血肉,有的已没有下巴,似是被什么虫鼠吃掉了,上腭上那白森森的牙就那么空悬着。最可怕的是,有的人残肢断体,身上还悬着一条条腐烂的肉,招摇地走在这本来宁静的夜色里。 他们果真在堂·吉拉德的驱使之下,来攻击这个癸灵小镇了? 只为,要挖通通往冥界的路? 亚述也不知道,一旦他们真的成功挖出一个“幽灵穴”,那等待萨森的会是什么,等待着这整个大陆的又会是什么?他翻身上马,一提马缰,就要冲出去。 瞳却叫道:“别动,你还不了解他们。” 亚述的目光瞬间已变成一个战士的冷静与凝定,他沉着声音说:“但,他们虽复活了,可他们的动作也僵硬了,刀和盾都生锈了,身子也腐败了。” 瞳却伸手做了个停的姿势:“可他们,也再不会死了,只能整个地消亡。否则,就是砍去他们的双臂双腿,他们还是会战斗的。他们没了生命,却有了耐力;没有了锐劲,却有了钝力;没了知觉,却有了腐烂的力量。” 整个魂灵之军有三四百之数。他们一到镇子边,就向这镇子扑了过来。他们的行动没有了以往的敏捷,却似更加决绝。 镇子东首的房子忽然银光一暴,那些死魂灵们被这莫名之光吓得一避。他们不甘心,又向前拥来,可是那银光布就的结界却发挥起它的威力。所有腐败的肢体一旦伸向它、触到它,马上就冰融雪消一样开始融化。 死魂灵们不怕外创,却怕极了这种融化。 他们行军依旧极有章法,一击不成后,很快就散了开来。包围了整个小镇,试图从四面八方找到一个小小的空隙突袭进来。 亚述这时才明白瞳为什么会那么累——他原来布就了如此大的一个结界,一个可以护卫整个镇子的结界! 一幢房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瞳和亚述都马上转眼望去,却见一面窗子里露出一个孩子的脸,那孩子明显被吓得呆住了,脸上的惊愕与凄惨让人动容。 瞳忽然伸出手指,轻轻一弹,一点银光跃入那玻璃后面,把那孩子催眠了。 他低声道:“我几乎忘了。” 然后,他盘膝坐下,撮起嘴唇,轻轻地吹起口哨来。已有不少居民惊醒,都在打开花布窗帘往外看,他们一见之下都露出惊骇的神色。可那口哨响起后,那些人眼皮越来越沉,以为自己所见不过是一个噩梦,一个一个地睡着了。 整个小镇都睡着了。外面是千百个在向那银光结界扑来的死魂灵,带着血腥,带着恶臭,带着腐烂。 亚述看向已从屋顶跃下,无力地坐在青石板路上的瞳,心里微微一疼:其实,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呀!面对如此险境,该安然入睡,无知无觉的不正是他自己? 瞳的口哨却吹得婉转动听,那是一首很好听的西里民歌,亚述在回忆里搜索着它的歌词: 年轻的人啊, 脏脏的马; 他在井水边饮水, 水正在他青色的唇髭边流下; 美丽的姑娘呀, 不要去偷看他的面颊; 就算他有着十里八乡少见的英俊, 他这样漂泊的人, 只怕也不可能为你而留下…… 亚述的眼睛微微地湿了。瞳回过头,盯了他一下。 “漂泊的人,在你的生命中,是不是也曾懊悔过?有好多次,在本该留下时没有留下?” 亚述的心里迷茫了一下,心里却浮起了一个“她”…… 但他的精神接着紧张起来,因为,那外面的魂灵之军们在多次攻袭无效后,已开始焦躁恼怒起来。他们的怒气无可发泄,有的已开始伸手撕下自己身上那因为战斗的伤害、因为虫蚁的咬噬悬挂着的肉,用嘴和牙自噬着。 原来他们是这么发泄怒气与增加体力的! 这样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就算亚述在来到萨森王国前也经历过好多险恶之境,却也从没有看到过这个。 他望向瞳,心里担心着他的反应。瞳的面色却出奇的平静。那是一种呆板的平静,可这反更让亚述担心。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了:“原来是你!” “我说是什么人能阻挡住我的魂灵之军?是什么人居然可以击溃铁流人?没想到真的是你。 “你果然就在萨森。” 亚述向前望去。只见镇子外面,远远的一个黑衣的人影立在那里。他不似站在地上,而似在离地尺许处悬浮着。 他有着一头长发,那长发披在前面,有一根直吊上去,吊在树枝上,是那根头发让他如此悬浮的。 最让人惊愕的是:他这样站着,却让人不能断定他显示的是他的正面还是背影。 ——难道,他就是堂·吉拉德? ——堂·吉拉德终于出现了?! 可他的口里却刚好在道:“翳,你终于出现了。” 翳?难道,这个魔童原来还另有一个名字,叫做翳? 瞳抬起眼看向他:“你不用找了,你想找到的最好的通往冥界的开挖点就在我正坐着的下方呢。” “只要有我坐着,你想要开挖,只怕要费一些心机了。” 那人却伸手掀开了长发,露出一个后脑,然后他转过身,又把披遮在前面的长发掀起,露出的居然又是一个后脑! 他哑沉沉的声音响起:“幽灵穴的地点?多谢了,如果让我来找,只怕要把整个镇子的房屋都拆散了才能找到。你果然善于判断,你说得没错,我很失望,但我也很高兴。找到幽灵穴的地点我固然高兴,但找到了你,却让我更加高兴。” 他嘿嘿地笑着:“你知道,在魔域里,究竟有多少魔神们、多少使者们、多少暗黑的鬼徒们正在渴念着你吗?” 瞳的脸色白了白,不再开口。 堂·吉拉德却耸耸脖子,用他本没有的鼻子到处嗅了嗅:“啊,你的法力是越来越强了,不愧是开天辟地第一个魔种子。你知道,从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就对你多么嫉妒呀!你布下的这个结界,我的魂灵之军就算撞到天亮,只怕也撞不破的。而且你明显知道,以他们现在初成的法力,还不能在天亮后继续存在。” “所以到现在我还没有开始攻击西里城,因为已怀疑到有你的存在。我本可以让西里城里人的死亡给我的魂灵之军增添多少的法力啊。” 瞳眯起了眼:“可是你呢?不是还有你吗?你这个冥界派出的使者,它们既然派出了你,想来你的法力也很强大吧?” 堂·吉拉德忽然笑了:“我为什么要和你斗法?要知道,与你这天生的魔力相抗,就算打败了你,只要还没杀死你,你败一次就会增加一次法力的。我不会上你这个当,我有……” 他一甩头发:“……更好的办法。” 说着,他忽然挥动起十指,念起了咒语。 亚述的脸色紧张起来,他握紧了他的长矛,只要瞳一有危险,他就会首先冲上的。哪怕对方是强大如冥界里轻易不现世的幽灵使者堂·吉拉德! 可堂·吉拉德的那些咒语却并不是对着瞳发出的。他是发向那些死魂灵们。暴躁着的死魂灵们为咒语所催,忽然不再只对着那结界的银光发威,也不再空对着空气发出他们的腐蚀之力,而是开始相互怒视起来。 然后,他们张开雪白的牙齿,挥起腐烂的手臂,相互残杀起来。 突然又涌出来许多僵尸。七八百个僵尸在互相咆哮着,互相冲杀着。它们互相咬噬着彼此的肌体,绿色的腥臭之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溅了出来,就溅在同伴的嘴边上。一块块的肉咯吱作响,就是地狱里也不会经常有这样的惨象。亚述都不由闭上双眼,不敢再看。可他接着马上想起了瞳,他望向瞳,却见瞳张着眼睛,木呆着表情,一语不发地对着那些僵尸的自相残杀直直地看着。亚述想挡在瞳的身前,挡住这不该让他看到的人间惨象。 但瞳制止了他。 他不能不看!这咒语是有魔法的,他只要稍一退却,稍一闭眼,他的结界就真的会被攻破的! 亚述不敢想象瞳此刻的心境。他是一个那么爱清洁的孩子,从一见面他就知道,哪怕那时他还习惯用泥涂污自己的脸,可他采用的泥一向都是用最干净的苔藓制就的,他怎么受得了这个。 接着亚述想到——难道他从一开始,就在躲避着魔域中的们吗? 这男孩儿,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来历? 时间一分一分地溜走,亚述只觉得这一夜,真是无穷尽的长。他都担心瞳会撑不住了。 可他居然撑住了!直到晨光要吐前的一刻,堂·吉拉德一声大笑,笑意里有着痛恨与不满:“好,你狠,今天我们就先到这儿。可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卫这个小镇到什么时候?要知道,这一次,不只我们冥界来了,破坏之原的三个恶神也正在诺丁汉结界的北面窥探着呢!” “没想到,在人世久了,你也练出对脏污的忍受力了。” “而你将如何面对我们的两面夹击?据我所知,萨森国长老院的莫休斯早已不满你的出现与权力,连罗亭几个助力也被他派回了卢多身边。” “人间,嘿嘿,这个人间,也并不是你想保护他们就会让你保护的。只要短暂的安宁出现,只要我伸出一枝所谓的橄榄枝,他们是巴不得除掉你然后跟我们媾和的。” “你内无救助,外有强敌,我倒要看着你凭什么撑下去!” 说完,他就走,带着残存的、但因噬咬了同伴尸首而更增法力的死魂灵,在黎明初起前悄悄遁去。 他们退得真快,转眼就已不见。在晨光照耀前,堂·吉拉德一定会带着他的魂灵之军避入秘密的为他结界所蔽的地穴,在一两天内,不休整好他的军队,不会再出来。 他们才走,瞳就走向了刚才那魂灵之军自相残杀的战场。 地上尸横一地。真是惊心动魄的惨象!到处都是红的、褐的、绿的,黏稠的、腐败的、说不上是血是肉的有机体。 亚述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反胃。他钦佩地看着瞳,瞳正在一地血肉中挥舞起他的食指,招来藤蔓消化掉那些恶心的残肢碎肉。 亚述知道,他是不想让这些惨象在早上小镇的居民醒来后被看到。不想让那些东西再给这平静的小镇带来瘟疫与死亡。 可是他,帮不上忙。 足足有一个小时,瞳的脸色苍白得都快透明了,才做好这番工作。 亚述佩服地说:“你真行。” 他甚至都想拥抱他,以最热烈的方式。 “我本来以为,一向最好洁的你,会控制不住地吐出来的。” 瞳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似叫他不要说那个“吐”字。 亚述连忙收口,可已来不及了。 瞳忽一摆手,叫他走开。亚述愣了愣,还没明白,忽见瞳伸手捂向自己的嘴。然后他一脸惊慌,似是不惯于在人面前如此失态,也再也受不了这个地方,远远地奔出了几百步后,直奔到镇外,就再也忍耐不住地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他呕出了所有昨天吃过的食物,接下来是清水,接下来就是干呕。 泪水和汗水掺在一起从他的脸上流下。亚述伸手去捶他的背,瞳却挥手示意他走开,以免被自己的呕吐熏着了。 可只这一下,他就再没力气拒绝了。 过了好久好久,瞳呕的似乎不只是胃里的东西,而似把所有的力气都呕吐尽了。亚述见他伏在地上的胳膊似乎都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了,伸手从背后轻轻把他抱住。 不一会儿小镇里的公鸡叫了起来:那么清朗的早晨,那么清新的空气,那么干净的石路,有谁会想到,仅仅刚才,这里还满是污秽,尸横遍地着。 一滴泪挂在瞳的唇边,他虚弱得几近虚脱了,只听口里低喃了一声:“总是这样,总是逃不过这些阴湿腐烂的脏啊!” 第十章 想逃 “我想逃,我是真的真的只想逃。” 瞳厌倦地看着仪仗队中那镀银的斧钺上照出的自己的脸,厌倦地看着自己脸上控制不住的苍白与疲倦,然后,转过身,唇角就微微地向下一弯,不自然地挂起了一个笑。 可几乎没有人看得出他的不自然,那是一个天使一样的笑,所有人的眼都晃花了。人们都欢呼起来,有几个从梭卢来的马戏班里的女戏子相互交头接耳了一句:“天呀,这个迷死人的小孩子呀!” 身边的戏子追加一句:“迷死人不偿命的。” 最后一人接着总结:“不偿命也心甘!” 接着她们看到了那个更有成熟魅力的亚述。他麦色的肤色在阳光下闪耀着最年青最有活力的诱惑。 这是在古老的祭坛的一个高台上。 瞳的眼角一扫,就见到长老院的首席长老莫休斯。 只有莫休斯长老的目光像鹰隼一样的冷,冷冰冰地扫过自己脸上。 这是萨森王国嘉奖亚述的一个仪式,他们要封亚述为王国里的第一骑士。亚述的脸在阳光下散发着一种小麦色的健康光泽,他正从国王的手里接过一个玉制的剑佩,那还是当年开国的国王乌代曾用过的剑佩。在这个王国里,这可以说是千余年来一个骑士所能拥有的最高恩宠了。 首席长老莫休斯就站在瞳的身边不远。别的人几乎都成行地站着,只有他和瞳孤零零地离人群稍远。他们都在高台上,也没有人敢靠近他们两人,生怕亵渎了他们的尊严。 莫休斯的头石雕一样地高昂着。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尊严。这时他在阳光里微微地侧过头,看向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正在接受授勋的亚述与国王身上,没有人注意他俩。 莫休斯的嘴唇轻启:“你想要权力吗?孩子?”说话时,他的目光却投向了祭坛侧面的长老院。 威严的长老院前一共有七十九级台阶,那长长的台阶是通往这个南大陆上最安宁国度的最高权力之路。 ——今天,本不只是给亚述授勋的日子,本来国王还建议,尊瞳为萨森的护国法童。 可这个提议被长老院在激烈的争吵中否决了。 瞳微微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莫休斯在想些什么。 他脸上依旧挂着天使一样的笑:“不,因为,我知道,您还躺在长老院的石阶上不肯下来。” 莫休斯猛地回过头,鹰一样的目光盯在瞳的脸上:“别以为你拯救了这个王国就可以为所欲为。记住,无论你的声望有多么高,都不要图谋不轨。我们长老院的长老们,会把眼睛一直盯在你身上的。” 瞳甜甜地笑着看了他一眼:“不,我不会图谋不轨的。我拯救这个国家,不就是为了让像您这样受尊崇拥有权力的人好继续为所欲为吗?” 任是谁都听得出他话里的讥诮。莫休斯的脸黑了。 瞳的目光望向台下,只见人们正冲亚述欢呼着。 没有人知道,魔域的阴影已经侵蚀到了这个国度里!可人间的权力之争,还在无休无止地泛滥着。 当年,他们就是这么把魔法封禁的吧?甚至,那老来郁郁不得志的所谓伟大先知摩亚,就是这么被他们逼得不得不钻进坟墓的吧? 瞳知道当年的先知摩亚究竟有多么伟大,他曾经有过一个机会,把这个国度建成一个安宁与完美的国度,把这个国度的人们,带到一个永远幸福的天堂。可他的宏愿,就是被这些权力与私欲葬送。 所以,魔域的侵袭在一千年后,会如此难以抵挡地卷土重来。 这一个月的日子不只有勋章与阳光,瘟疫的阴影也无处不在。 堂·吉拉德来了,这个冥界的使者,他挟着幽灵鬼院的魔力,他还在全力训练着他的魂灵之军,而在他的魔咒下,瘟疫接连而至地降临了。 可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是瞳与亚述两个人与魂灵之军之间的战争。哪怕他们现在的地位崇高无比,可在这个现实的国度里,他们并没有助力。他们指挥不了任何人。长老院的人说,他们不愿用世俗的权力来腐蚀他们——宁愿留着它们腐蚀自己?瞳唇角不屑地笑着。连罗亭与列夫,包括那个嘴上不肯尊敬、但心中早已深藏敬意的伊法也被调回边防,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助力。 哪里有瘟疫初起的苗头,他们就要赶赴到哪里去。亚述曾小心地问过瞳:“这一场战争你看什么时候会完?” 瞳摇了摇头:“那你说这个大陆上,武士与剑客已存在了多少年?” 亚述闷了闷——从有人类的国度开始,武士与剑客就已经存在了吧。瞳的意思是不是在说,人类与冥界的战争将永远不会完,无休无止?他们武士与剑客的存在,不可能保护人类达到幸福的彼岸,只能尽量保持一个不更坏的局面? 亚述感到,堂·吉拉德对付瞳的办法是极其恶毒的。他似乎很忌讳瞳的存在,这也许是为了瞳那个自己从不肯言明的身世吧?但他不愿耗损力量来与瞳正面一战。他对付瞳的办法就是:污浊! 一次比一次更加脏与丑恶的疾病,一次比一次更加残忍更加血腥的魂灵之军自残的场面,这样的自残——可以让他的魂灵之军更加强壮,也试图让瞳为之丧胆。 流不完的腥臭,长不完的疮痈,永无休止的变异的体液……这就是瞳与亚述每一天都要面对的。 瞳与堂·吉拉德之间的法力之战在癸灵小镇不停地上演,那是一场瞳不断加强结界,不给堂·吉拉德得以突入、挖掘幽灵坑的机会;与堂·吉拉德不断地试图突破,用肮脏淹没掉瞳之间的战斗。 亚述只看到,瞳每天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因为他几乎在每一次面对魂灵之军与瘟疫之后都不间断地呕吐着。这些天,看到瞳对自己捧来的水果都拒绝了,亚述的心里在流泪。 已整整两天,瞳没吃过任何食物了,亚述不由心疼地道:“可是,你什么都不吃怎么能行呢?” 瞳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微笑:“吃了总还是要吐出来,假如不吃,倒没有什么好吐的。” 于是,他就只喝山泉。 可吐总是要吐的。亚述见到瞳的呕吐物变成一次比一次更清的清水,心里的忿恨就增加一次。 他要杀掉那个堂·吉拉德! 以他的剑起誓,他要杀掉它! 不管他是人是神,是魔是怪,他都要杀掉他! 可无论瞳与亚述奔走得多么疲惫,他们也不可能防止所有的堂·吉拉德的恶行。那些瘟疫虽一发出就被瞳清除掉,但总有人为之送命的时候。 虽然到目前为止全西里城死去的一共还不到六人,可瘟疫的状况在这个王国已发生了数十起。这些状况,普通的百姓可能不知道,可长老院一直治理着这个国家,所有的消息他们都是最先知道的。 长老院的会议也每天都在召开。 这天,威严的长老院椭圆形的会议厅内,又送来了最新的瘟疫报告。一众长老们还在争论着每次都发生变异的瘟疫起因到底是什么。 莫休斯长老终于难得地出席了今天的会议,他双手支着桌子,示意他要讲话。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只听他道:“这一件事,无论如何都已经清楚了,这是死去的铁流人的冤魂在作怪。” 他一语定案,众长老都惊异地看着他。 只听莫休斯说:“所有的死亡都不会仅仅以死亡结束,这是我当长老六十年后得出的结论。当初,确实是那个男孩儿瞳与亚述拯救了整个国度。但当时,确实也没有人跟我商量,你们太忽视那死亡带来的冤仇的力量了,它们会召唤来真正的魔域的,让他们有机可乘。 “人类的大陆是一个政治的大陆。瞳与亚述拥有的力量确实让我们自豪。但是,一股不为我们长老院、不为我们的政治所统辖的力量,它带来的灾害也是可怕的。我们一直以政治的协商来抵御魔界。人类之间所有的仇隙都会让魔域产生伺机而动的愿望。我们当初就不该屠杀掉那么多的铁流人!在存亡的斗争中,人类的征战中,我们永远不要忘了政治的存在!只有政治,才可以埋葬冤仇,媾和敌人,不会像今天这样留下祸患。” “我提议,我们要成立一个专门的委员会。那个魔瞳和他的骑士亚述必须对这个委员会负责,是他们要讲清他们所做的与他们的肆无忌惮可能带来的隐患的时候了。” 莫休斯的声音在椭圆大厅里飘荡。最年轻的长老明克苏却在心里微微生出了一点异议:政治? 难道,王国的守卫者与政治执法者的力量冲突这么早就要到来了吗? 狄丽娜笑盈盈地站在瞳的面前:“你这些天都在做什么?我一连好些天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瞳冲她微微笑了下,却没有说话。 他有时也喜欢细心地观察这个女孩儿:她是个与自己多不一样的人啊。上天造就出这么傻又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有时他觉得自己都不可能了解她。不了解她那些没有逻辑性的话,不了解她那跳跃性的思路。 可狄丽娜真是一个好漂亮的女孩子,她跟他同岁吧?她的穿戴,她的无拘束,她的脸庞几乎都是这个人间所能拥有的最漂亮的事物了。 ——她也确实是这个王国的公主。 ——所有人的娇宠都已成为披在她身上的荣光。 狄丽娜已习惯他的不爱言语了,活泼地笑问:“你可知道,长老院这些天都在找你。他们到处问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他们找不到,还来问过我呢。” 瞳还是笑着不说话。 “今天,你还会教我新的小魔法吗?”狄丽娜抚弄着瞳送给她的丁香戒说。 魔法就是她与不爱说话的瞳之间交往的一个小纽带。虽然她是个实在不耐心不专心的女孩儿,但在瞳面前,只有让他教魔法才是唯一可以沟通的手段。 瞳曾教过她很多花花草草的适合于她一个小女孩儿使用的魔法,用她的那枚丁香魂之戒。 狄丽娜微微笑道:“可惜,今天你只怕又没有时间。因为,首席长老莫休斯叫我一见到你就要带你去见他。” 瞳的眉毛厌恶地皱了起来。 狄丽娜惊奇地看着。那是她不了解的“大人”的表情。 可每当瞳的脸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她只会觉得因为神秘而更加的……可爱。 首席长老莫休斯的房间是一个装饰极为简朴的房子。 整个萨森王国的居民对这一点无不是交口称赞。 瞳却知道,他这个房间其实有着整个萨森王国最奢华的装饰品。 那就是:权力。 狄丽娜把瞳带到了莫休斯的房间,却没有马上就走,而是偷偷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她很好奇,想听听瞳与莫休斯究竟会交谈些什么。 那个跟她同岁的男孩儿,会讲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什么吧? 但让她惊讶的是,她居然会听到一场争吵,一场极为激烈的争吵。 “我想知道,这些天你与亚述究竟在做些什么!你们今后的行动,必须要对我们长老会新成立的专门委员会负责。” 瞳看着莫休斯桌上那厚厚的一叠疫情报告,讥笑地说:“难道,你不是已经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吗?” 莫休斯一拍桌子:“不错,这都是你们惹出来的祸。在没有跟任何人协商的时候,在没有征求长老院的同意的情况下,你们就不告而杀,杀死了那么多的铁流人。魔瞳,我知道你拥有着世人所不知的绝大的法力。你拥有力量。但你要知道,这里是人世,而非魔界,所有的力量都需要受到政治的监督与权衡。本来,在你打赢了第一仗后,我已派人知会你,接下来的事由我来做,我会和铁流人强大的罕铁汗媾和,我会请来最好的僧侣为那些亡灵做忏,我们甚至可以送给他们所必需的一点资源。但你居然轻蔑地拒绝了。现在,你看看已变成了什么局面!那些死去的铁流人呼汗旅的战士因为没有超度,他们的冤魂在作怪了吧?你必须给我记住,在这个人类居住的地方,是政治,也只有政治,才会给这个王国带来和平。” 瞳唇角的讥刺更尖刻了:“那么说,铁流人是在征得了你们长老院的同意后开始对萨森的侵袭的?” 长老莫休斯的脸色变了:“没有,但不要以为你是那唯一的拯救者。在你出现以前,我已派秘密使者几乎完成了与铁流人首领罕铁汗的媾和。是你扰乱了我们的大计。你一个孩子,知道尸体留下的怨毒究竟会持续多久吗?知道屠杀带来的敌意会持续多久吗?现在,是不是冥界的使者已掺合进来了?如果只是力与力的对抗,那就会给魔域带来让他们欣喜不已的机遇。我们人类的事要靠我们人类自己解决。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政治!铁流人虽然悍暴,但他们是被教唆着来进攻萨森王国的。他们是一个游猎的骑士之旅,只要他们得到了他们所想要的,就会离开,也会还我们以和平。” 瞳尖刻地反唇相讥道:“用什么来换和平?不是用弱者的死亡,如你们的——你们可以躲进那先知摩亚的石头大宅用结界来庇护生命,你们的计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曾动用了所有的祭师,祷告请求,请求在铁流人屠城时让西里城里所有的富者、王室与精英可以进入摩亚的大宅来苟活性命——而是用弱者的血,用萨森古国的安宁与所有的子女玉帛来交换,这就是你的政治?” 莫休斯长老一怒站了起来:“你无权这么跟我说话。我是这个国家最有资历的长者。我知道什么是必须用痛苦来换得的安宁,什么是不给魔域里的以可乘之机的和平,哪怕那必须用生命来交换。在萨森国里,这就是人性。我们不怕人性间相互较量的苦痛,但我们一定要避免人性与魔性之间的战争。” 他的嘴唇哆嗦起来:“因为,那才是真正可怕的难以忘记的苦痛。” 接下来,他们的争吵越来越激烈,以致后来都相互咒骂起来。 狄丽娜在门外吓得一张小脸儿都发白了。一个是她最最尊重的从不曾开口詈骂的莫休斯长老,一个是刚刚让他们的国家重新获得安宁的魔法之童,他们之间的争吵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最后只听到莫休斯长老大声叫道:“住口,从我这儿滚出去!你只是一个刚愎自大、以为力量与你那孩子一样的稚气就可以换来安宁的小不点儿!” 魔瞳却叫道:“你却是一个安于鼻涕虫一样生活、也希望你所有的子民像鼻涕虫一样生活的老顽固。 “让你在你那鼻涕虫一样的生活里滋滋润润地见鬼去吧!” 然后门砰地一下打开了,魔瞳冲了出来。 门内的莫休斯长老气得脸色通红,一手捂着他自己的胸口。 冲出门外的瞳脸色却格外的苍白,显露出虚弱而亢奋的情绪。 狄丽娜本要追着魔瞳而去,却听门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是莫休斯长老的心脏病又发作了。狄丽娜只有慌乱地跑了进去。她用手轻轻抚着莫休斯长老的胸口,心里却还是不解,他们究竟在争吵些什么? “你不该那么惹怒我们的莫休斯长老。要知道,他非常公正,他是我们王国里最最值得尊敬的人。大家对他,比对我父亲都更加尊敬。” 瞳淡淡地说:“尊重一个把鼻涕酿成浆糊,四处涂抹漏洞,并美其名为政治的人?” 狄丽娜吓得睁大了眼,望着这个她不了解的、突然说出渎神般语言的人。 “难道,你对我们王国就是如此的不尊重?” 她有些生气,践踏萨森国里的首席长老无论对萨森国的哪一个人,都是一种极大的冒犯。 瞳在多日瘟疫与法战的折磨下似乎也失去了他一贯的好耐性。 “你叫我怎么样的尊重?用自己的尊重纳税,豢养出你父亲那样除了‘一匹丝绸裹着的一大团猪油’外再也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的国王,还是你那个捣浆糊为生、以鼻涕为荣的长老院中的长老?” 瞳尖刻的语句划破了狄丽娜心中所有的神圣感,她惊呆了,木然了,然后抽泣了。 瞳是她最喜欢的人,可他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尖刻!毕竟,他们这么多年统辖着一个让我们倍感自豪的国度。对于你的功劳,他们也给予了我们王国从没有过的褒奖与荣誉。” 她恼怒地看向瞳——他怎么可以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在她心里,他是最最……可爱的人了。他该是平和的,应该符合自己的理想。哪怕是有冲突时,他也该更有风度。 她看着瞳不说话的样子,以为自己的话折服了他了,便继续道:“你可以不尊重人,但你难道连自己都不尊重吗?不尊重别人就等于不尊重自己!你还叫别人如何尊重你?你真是……枉费了我们王国的人民对你还保持着如此的尊重。” 瞳忽然尖刻地笑了:“不错,我也不尊重自己。我一点都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我那破碎的无法黏合的品性。你以为我上一次出手是为了拯救你们的国度?我只是为了无事可做,我只是为了一些小小的虚荣。我只是想逃离自己从小阴湿晦暗的生活,以为在一个社会秩序的最高点,起码可以获得我从没有的但也在傻傻向往的干净。结果,我却要拼了命地继续面对那一次比一次更污秽的战斗,还要让我陷身那永远像鼻涕一样黏稠的让人无法脱身的政治!” 狄丽娜不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她小小的蓓蕾一样的嘴唇气得发白,她只知道瞳正在对她的尊严、对她的王国发出最恶毒的咒骂。 她颤着嘴唇说:“好,好,好,原来我以前一直都看错了你。我以前还以为你是一个光明的男子。是我错了!” 她愤怒地望向瞳:“既然你对所有人都这么恶毒与刻薄,那么对我呢?那在你眼里,我究竟又是什么?” 瞳看向她,眼中露出了一点难得的温和。可他控制不住,心中想说的话随口而出。 “你?你是一个极漂亮的小女孩儿,像这人世中所能有的最漂亮的,但……” 他的眼睛空空的,像已忘记要控制自己所说的话。 “……漂亮得没有一点儿内容。” 狄丽娜惊呆地看着他,一时都不知做出什么反应。 她只觉得他、可恶的他在一刻之间把自己心中最看重最神圣的东西都撕破了。 他是在侮辱自己! 更要命的是,他侮辱了他在自己心中那一直良善、一直充满善意的形象。 接着她哭叫了出来:“原来,你的心理这么阴暗!” 魔瞳站在水晶窗畔,半边的脸迎着阳光,显出天使般明亮的轮廓。另半边脸背着光,却有着魔域才有的狰狞与晦暗。 他倦倦地道:“不错,你说得不错,我的心理非常阴暗。” 然后,他狰狞地笑了,他伸手一指,指向窗上:“你看到那个没有,那个悬挂在杖与剑上隐形的青铜样的魔神面具?你知道我是如何一次次从杀戮里走出的吗?你这漂亮得没有脑子的小动物,以为整个世界就是由王宫里的丝绒和杏仁奶糖构成的。” 狄丽娜被他的神色吓得惊叫了一声。 “不!” 她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掩着面叫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还觉得语气不够重,用心寻思着能带给瞳最大伤害的话——既然他让自己受到了伤害。 她终于找到了。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你说要答应我完成三个愿望,你已帮我完成了两个,那我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希望你可以用你的魔法帮我做到,让我再也不会见到你!”说着,她掩着面跑出去了。 魔瞳的脸上,依旧半边如天使,半边如魔鬼。 他怔怔地望着窗下飞跑而去的狄丽娜,心中讥讽地笑道:“果然这样,果然是不错,只要小小地让人认识一下真正的自己,就没有人愿意面对那一丁点显露出的残酷,就不会再有任何人爱自己……都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如果想要得到爱,你就要一直保持欺骗的假面呀!” 窗外的亚述正驰马而来,他吃惊地看到飞跑而去的狄丽娜,却没有时间拦住她。他冲楼上打着哑语:“瞳,快,癸灵镇!癸灵镇的魂灵之军第一次试探着在白天出现了!” 第十一章 布雷诺森林 古老的布雷诺森林因为枝叶的茂密而显得寂静浓郁,因为浓郁而显得阴暗。 瞳坐在一棵大树杈上,他今天,在癸灵镇,在阳光下第一次面对那样的血腥与腐臭时,他终于无可选择地做了一个选择。 ——他逃了。 飞快地逃了。 追也追不及地逃了。 他再也不要看到这些。 面对这些,总让他想起自己阴湿晦暗的童年:那么贫穷的村子,那么脏的路,那么泥泞的猪圈,与正在被屠杀的在泥泞中打滚的猪…… 他以为,凭借法力,可以让他永远远离那些让他觉得脏臭的回忆。高居在一个社会高层的位置上,那时,一切都该是光明的吧? 但是,他没想到,他将会面临的是更多的腐烂与腥臭。 不只是魂灵之军恶心的自戮,还有长老院里让他生烦的政治。 而这一切,他不要。 一只火红的狐狸趴在他的面前,它柔顺的脸儿显得又机智又好玩儿。 它好玩儿地看着瞳,嘿嘿地笑了。 瞳摇摇头,他要忘去他那些不快的记忆。 凭他的法力,在哪里不能存活?这个森林里多好,有那么多美丽的植物,也有那么多可爱的动物。 他有些烦地问:“你在笑什么?” 那只狐狸笑嘻嘻地道:“我在笑,在不久前的两个月,你还想把我变成一个人。现在,你却来到了森林。我看到你飞一样驾着魔法的光翼逃也似的逃进这里。怎么,你不当你那个‘快乐的人’了?不再想着用魔法把所有可爱的生命都变成‘快乐的人’了?你逃进了森林,宁可把自己变成我一样的动物?” 瞳绷起了脸,可绷了一会儿却不由自主地笑了——对这样一只又聪明又好看的狐狸你是无法保持住自己的怒气的。 他微笑地道:“没办法呀。我终于发现,我爱虚荣,但也爱自由。我不想再为他们战斗了。战斗时,他们还老拿鼻涕样的政治来烦我。我讨厌细菌,讨厌腐烂,讨厌瘟疫,讨厌大规模的屠杀,讨厌他们鼻涕样的政治,讨厌在假面中生活。可那在人世,却是无可避免、无时不在的。” 狐狸嘻嘻地笑着:“不说这些烦心的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最美的景色在哪里?是在西边的格利杉林。那里有着整个南大陆上最多的水杉,这时,它们针形的叶子都变成棕红的了,落了一地,铺成了全世界最最温暖最最松软的一张床。整个林子都是棕红色的,在夕阳下,会被镀上一层金光。” 它叹了口气:“那可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美景呀。想到那儿,我就想起它旁边最清洁的山泉、最青色的暮霭与最甜美的睡眠。” 它微微地笑了:“既然一切都被我用狐狸的语言形容成让你动心的美丽——看到你脸上会心的笑我就知道你的感觉了,你还在等什么呢?” 癸灵小镇边,一堆火噼啪地燃烧着。 火堆边伏着一匹马。 马边坐着亚述。 他身边的魂马已经疲惫了,剑也已因力尽而不再能显现长矛的样子,恢复到一把水晶剑暗淡的模样。 他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黑烟。此外,还有污血。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与魂灵之军之间的大战。 没有瞳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在保护着癸灵镇中的百姓与那条青石板路。 七天了,已经整整七天了。瞳逃走了整整七天。癸灵镇被瞳不断巩固的结界因为瞳的离去,在七天后,终于开始涣散。那淡淡的水银一样、每到夜间就抹在街边屋宇上的色泽已经开始消散,魂灵之军终于开始嗅到了那些疏漏,它们出袭了。 亚述坐在火边,感到万分疲累。他身边还放着瞳以前为他炼治的草药,他正用那药来敷着伤口。 只听他低声说:“瞳,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也理解你的选择。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软弱而逃避。你不怕凶险——在真正的凶险面前,你从来都是比我更勇敢的勇士。可你怕脏,你怕的只是脏,只是阴湿与腐烂,是瘟疫与那治也治不完的疮痈。我不知道长老院的人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我知道你心里的疲倦。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这个人类,这个世界,一向就是在这些脏的臭的东西中腐烂繁荣着。我们不能光看到它的不好,尽量还要看到它的好。只为了那一点好,也还是值得我们挺身将之保护。” “但我明白,你还只是一个男孩儿,而不是一个男人。在男孩儿的眼中,承受不了污浊。可事物并不总是以完美状态呈现的。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细究起来都千疮百孔。这不是一个母亲口中为我们描述过的只有丝绒与杏仁糖的世界,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难道,你看到真实时,就真的只有离我而去吗?” “你可以选择逃避。因为,你失去了战斗的理由。但即使,你不再想为这个世界而战,你能不为自己而战吗?是它们,是它们在毁坏着你的清洁感,带来了比人界那半干净半肮脏还可恶的肮脏感。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斗。在战斗中,你只能学会勇敢,你只能!” 他口里轻轻地呢喃着。风吹了过来,他的鼻中又嗅到了那丝腐烂的味道。 ——堂·吉拉德的魂灵之军又要卷土重来了! 亚述一手支剑,站起了身。他轻轻拍了拍身边的那匹魂马,魂马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可它腾身的速度远没有平时快了。 亚述看了眼自己那崩了口的水晶之剑:瞳,你现在在哪里呢?逃走后,你就真的能找到快乐吗?我需要你,我现在真的需要你! 瞳与那只火狐狸正行走在布雷诺的森林里。 他们在行向格利杉林。他的脚步却显出了一丝迟疑——他不喜欢那些脏污的战斗,也不喜欢那个莫休斯长老口中的政治。这是一个由无数契约构成的社会,也许莫休斯长老的话真的有他一定的道理,可瞳就是无法喜欢他口中的那个关于人类、关于社会、关于世界的大契约的一切。 那是一场污浊的媾和。 一个男孩儿所不能容忍的媾和。 可是,他能放弃与亚述之间“杖与剑”的小契约吗? 想起亚述,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温暖。毕竟,亚述还是了解自己的。他足够勇敢,只有他能接受真实的自己。 而真正真实的自己,萨森的子民们不能,甚至狄丽娜也不能那么坦然地接受。 他手指的银光照亮了布雷诺森林里那幽暗的路。然后他轻轻一扬头:他感到了恐怖,感到了亚述那张决战前的脸……血,那是亚述的血流了出来……他的血曾滴在自己的杖与他的剑的交结处…… 魂灵之军来了! 亚述一个人还在死守着那个自己已经放弃的结界。那个癸灵小镇,那血腥的味道,就是遥隔数百里,还是因为那缔结过的杖剑之约在心灵一颤之下涌入了瞳的心里。 亚述看了看敌人的数目,心里哀叹一声。 今晚,就让我战死疆场吧! 被堂·吉拉德以冥界的魔法灌注了身体,重新获得精力的魂灵之军又来了。他们挟着被杀戮的怨毒,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癸灵小镇。他们要在那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掘出一条通往冥界的路。 那是冥界重返这个大陆的通路。 它们要重新统治这个世界! 亚述的马冲了出去,在冲出去的前一刻,他的眼前金光一晃,似晃过了卖纪念品的拉兹那金色的发丝。 永别了——我刚刚拥抱过的姑娘。虽然我不曾真的爱过你,但此刻,我真的愿意曾深爱过你!哪怕不曾真正心动,那也是我们曾有过的最好的美丽。 可拥抱死亡才是我们战士真正的宿命,哪怕你那年轻的身体在我怀里曾让我感到如何的温暖与柔软。但那冰冷的、僵硬的、无可抵挡的与死神的拥抱才是我们战士不得不赴的归家之路! 亚述忽然在心里想起在这个大陆上听到过的莫比里民歌: 披上你的甲, 勒住你的马, 在你临行前的一刻, 年轻的战士啊, 你可知道, 在我心头早已轰响而驰过一队战车; 你有你的宿命, 我有我的抉择, 我原谅你的骄傲, 可你坚毅的嘴唇, 为何在临行前也不曾把温柔的话尽情对我诉说? 在整个大陆上, 死神的约会才是唯一的不可推脱; 你总用血与火来煎烤你的荣耀, 可曾想过剩下的我只能在灰烬里哀歌…… 亚述一闭眼,歌声被打断了,血在飞起,那是魂灵之军腐烂躯体上半黄半绿、只残存着丝缕红色的血肉。 亚述的血也在流—— 我与死亡有个约会, 勇敢将是我能佩戴的最奢华的奖章! 这是这个大陆上游侠们惯于引用的诗人贺拉斯的诗句。 亚述想:是的,今夜,我与死亡有个约会。 而勇敢,就将是我佩戴的最奢华的奖章! 已有魂灵之军突入了癸灵小镇结界上的缝隙,他们在撕扯着那片银色。 没有了瞳歌声的催眠,所有癸灵小镇的人们都在他们的房屋内瑟缩发抖着。有些勇敢的人家窗口小花布帘还拉开着,他们要面对即将夺取他们生命的恶魔。 亚述已经斩断了十三名死魂灵的头,可它们有的接住了头,把头用手提住,没接到的就在地上摸索着。有时两个无头的死魂灵一起摸到同一个头,为了争抢还开始厮打着。 这是一场混乱之战,有亚述与死魂灵的,零星的还有死魂灵自己之间的,像极了他们曾活过的人世的争斗。 ——它们,真的在堂·吉拉德冥界魔法的召唤下,成为不死的了。 看着那些死魂灵们,亚述的心里忽然感到了一丝恐惧。 就算是视死如归吧,可如果死并不是一切的结束,并不是一场真正的归呢? ——如果,在自己死后,堂·吉拉德也可以这样役使自己的躯体,那将会是命运对他这样的一个游侠战士如何尖锐的嘲笑? 想到这一点,亚述的眼都红了。他胯下的魂马在作最后的哀鸣,他已陷在通过缝隙拥入的几十名魂灵之军的包围里。 ——结束了,一切都将结束了,可结束之前,他不会让自己的剑蒙羞的。 ——瞳,我希望你能幸福! 亚述最后这么想着。 他一剑劈出,那干戈剑上的生机魔法已破,剑口已钝,那剑居然被一个死魂灵以断了一半的脖颈夹住了。 又一个死魂灵见剑停住,一口就咬在剑锋上。然后,无数死魂灵们的嘴就向亚述咬来,流着涎水腥液的嘴,森白的牙齿。 亚述想:也许,这该是他看到的人间最后的景象了。 就在这时,一阵咆哮从远远的布雷诺森林里响起。 那咆哮声如此激荡,像是饱含了一个魔法师最强烈的怒气。虽然那个魔法师的声音在这千音万响的咆哮中是最低的。但在他的召唤下,熊罴虎豹、狼狐麋鹿……布雷诺森林里所有的生灵在这一刻发泄出了它们的怒气,它们在一起咆哮了! 远远的还在观战的堂·吉拉德一惊。 那些围在亚述周围的魂灵之兵们不知死亡的生命也开始畏惧了。 他们一起停了下来。 而亚述抬高了他的头。 他知道是谁。那是瞳,是他的那个朋友,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胆与骨,剑与意志所寄的另一个生命! ——那咆哮声响遍了整个癸灵镇,响遍了整个萨森。 有一个魔童,在他的朋友、他的骑士面临最危险的一刻发怒了! 这哮声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示威,同时,也就是那一个魔童宣战的开始:我不问这场战争的原因是什么,但你们已侵犯了我,试图杀戮我唯一的朋友。那么,我用整个布雷诺森林里生灵的咆哮向你们宣布: ——我将从此开战,这将是我一个人的战斗! 后记 椴事流年 写作《瞳》,对我来说是为了休息。 那是2004年年头,“洛阳”初罢,我在洗手间里咳出了第一口血。血丝簌簌的,像是要把肺腑里剩下的那点红呕尽才算。必需的调养让生活变得无聊起来——这一调养就近两年,其间还写了颇为伤神的《石榴记》。 那时我想,为什么不写一个轻松的、快乐的、明与暗鲜明对比的、有趣的稿子呢? 记得看张爱玲的散文,说到她每次和炎樱出去。两人走走就总商量吃点什么,总结来总结去,总是“甜的、软的、能安慰自己的”,最后总是进了蛋糕房。 而对于我来说,“轻松的、快乐的、有趣的”稿子当然是童话! 我是如此倾心于童话,因为提起它总会咧开嘴痴笑地想:它只有一个原则——每个男孩都有梦想成为一个王子的权利。 瞳就是这样一个“王子”与“贫儿”的复合体。 这个故事发生的背景是这样的——记不清是在多久远的以前,在那个失去秩序的大陆上,总有一些部落不知为了什么而不断迁徙。那是一个有着预言能力的部族,他们为宿命所驱使。一刻不停地在寻找。艰难的旅途中,整个部族的人们一个个死去。其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儿不停地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艰苦地行走下去?我们在寻找什么?是什么驱使我们必须在泥泞、沼泽、雪峰和荆棘地里舍命前行? 眼看着身边的族人一个个倒去,他心里无限悲伤。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宿命的含义:他们整个部族都将死去,而只有他一个人可能活下来。他们这么不停地迁徙与寻找,其实就是在寻找那个传说中“绝望”的源头。 ——所有的宿命与所有的预言难道不都是以绝望为根底? 绝望的源头据说是一片死沼。那里住着一个绝望的神。他以泥沼为食,每一天,他的身体也不断消融,代谢入泥沼。他的身体就是无限循环与流动中的半稠体。 当所有的族人一一死去。那年轻人终于寻找到了那个死沼。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绝望的神。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一切的答案。可一抬头,却诧然发现那个绝望的神正仰望着天空。 天上,霞彩以渺茫的辉煌如此不同于死沼地存在着。 那霞彩似乎是一个女子衣袂的剪影。难道。那就是传说中天域里惟一的可以昭示给人们以希望的仙子? 那绝望的神就这么把她痴痴地望着。 他的眼里半是落寞,半是无奈,也半是……热爱。 ……好多年以后,那年轻人随着一段段的光阴老去。他终于从那片他聊以为生的死沼中走出,回到了人间。 他也就成了这个大陆中最早的先知。 他的名字叫占命者。 他也就是萨森古国的先知摩亚的老师。 而多年以后,瞳出生在巴枯尔山脉下的一个小村。 那村子名叫枯索。 村子前有两棵枯索的树,枯瘦的枝条没有丝毫生意地耸立于泥泞之路。他的家在村子最外侧的树旁。母亲是个无职业在家、只能喂两口老也养不肥的猪的家庭妇女。 他的父亲是个从来不会工作,只知赌博滥饮的面包师。 那时,村里公用的面包房已经停业。所有人家都自己烧烤食物。父亲失业了。 在瞳出生之前,母亲怀孕四个月时,因为父亲醉酒后的殴打,母亲已经流产。 可谁都没有想到,过了几个月,瞳还是出生了。 他的出生是一场异数。他生来瘦小,总也长不大。父亲对他本已流产却又莫名其妙地降生感到惶惑与恐惧。 父亲说:“这是灾祸。”所以他的巴掌成了瞳童年惟一的记忆。 可从幼年起。瞳就发现自己具有超出常人的魔力。 比如,他会在这枯冷的石灰山上找到旁人都找不到的远方的鸟叼来的草的种子;比如,他是第一个在枯索村养出鲜花的人;还比如,他知道有一种力量,它不只是令人恐怖,还让人欣喜,那就是自然。 可这个村于是如此的脏。他感到,愚昧的歧视与粗暴的打骂最终会让他沉沦下去。如那头猪翻滚在猪圈里。 终于有一天,他逃了。 可他首先沦入的却是刹帝利的魔域。 好些年以后,瞳长大了。他有一双黑黑的瞳子,可瞳子中总有一块遮挡如翳。 很多人说,那是他独特的魅力。 他一直在寻找。他也不知他在寻找什么。他是一个在寻找过去的孩子。他想:等到有一天,他终于明白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可能就会知道他将要到哪儿去,也知道了这一生的所寄。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哪怕萨森古国作为一个起点给他提供了荣耀。可他满眼见到的总是人类的污浊与脏。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碰到了那个占卜者。 占卜者抚着他的头,给了他一本书。那本书里只有一个字。 占卜者告诉他说:那个宇念做yu。 瞳终于明白,他的真正父亲其实就是住在死沼中的那个绝望之神;而母亲,却是为父亲仰望过的那个天域里的仙子。传说,她代表着希望。但那渺茫的希望仙子无力真正孕育他。所以,他就被种在了生母——那个愚陋无知但给过他很多软弱的爱的乡村妇人的怀里。 瞳在那一刻终于沉静下来,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由来,也就由此知道了自己所必须面对的:他为绝望所生。生时即为希望遗弃。他只能生长在这个肮脏的人世。他不甘于这份脏,可他无法逃离这份脏。而绝望的宿命与对遗弃了他的菲薄的希望的渴望却如蛆附骨地种进了他的生命里…… 一如旧病,这个故事的底色似乎依旧是沉重的。 但那时我不想这么写它,我要……比较轻松愉快地讲述这个故事。 我要他是一个王子,魔法之国的王子。哪怕生命的底色在他的人生里有很多沉甸甸的含义,但我还是要他清亮起来。快乐起来。他会遇到这场人生中他所能遇的:比如勇毅的亚述,比如娇憨的狄丽娜,当然,还有那只小狐狸。 一想起那只小狐狸以如此跃动的红跃入了摩亚过分沉冷的大宅,烧入瞳那蒙着翳的眼里,我就会唇角弯弯地笑开来。 一年多后,把这个稿子重新翻起,当年过于随意的写作给修改留下了很大的麻烦与烦恼。也许,这确实不是我能写出的那种“最好的”稿子。但写它时,一边打着《暗黑破坏神》,不断地升级,一边敲击出瞳那清稚、努力与坚持的样子,确实是一种很快乐的书写经历。 而此时,坐在深胡桃木色的书桌前,打起这篇后记,想起昨天是个有阳光的日子,但今日却阴了,很想很想那只小狐狸也一下跳进我的书房,跟我叫:“……椴子、秋了,布雷诺森林里的杉树已落下了松软的针叶。快点、快点,我们同去、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