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剑奇僧录》 第一章 千里鸿毛传远信 一言妖诡动辽东 阴沉的天,苍白的雪。 北国之春被一种寒冷的气氛裹挟得喘不过气来。 一骑飞过,一大片积雪飞舞。 古老的雪路便由此而印上了一道深深的蹄痕。 快马如风,雪尘如梦,更何况马上之人青衿冷面。尽管他的眉毛已经被霜雪冻住,尽管他黑衣底下露出的那块本该如血鲜红的大氅内衬已因风尘劳顿而显出暗污,但是这依然掩饰不住他那落寞而嘲弄的神色中一股郁勃的生气——他的眸子是暗与烫的。这么向暮大雪的天气,这么泥泞难走的路,他要向哪儿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如果真有人认出了他、并且知道他此行的目的的话,那消息传出去一定会震惊江湖的。 因为——有一种人,是三年不出山,但一出来就足以轰动江湖的。 三年了——那个人在马上嘴唇冷冷地一翘——还有谁会记得我?——跨下的青骓也有三年没有这么奋蹄奔逸过了。但就算我真的已经刀兵入库,马放南山,这个江湖就真的平静了吗?马上之人忽一扬脸,抬首长啸起来,那声音雄浑高亢,在干冷的空气中矢矫驰骋、更有一种奔放之处,但声音底处,似乎隐隐又有一种撕裂之痛。那匹马本已因长途驱驰显得疲惫,这时见主人高兴,也扬首长嘶起来。一时一人一马,在这辽东的旷远冰天里长鸣相和。马上之人气长,这一啸,足足有一盏荼工夫才停顿下来。声音一停,他伸手拍拍那马的脖颈,冷笑道:“马儿,马儿,快些跑,咱们倒要让那些正人君子们看看,他们再次逼我出山对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 兴隆集在辽东虽是个大集,但赶上这样刮白毛风的天气,街上也见不到什么人。所有的人都缩在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的屋里呢。这里是通衢大镇,南来北往的客人多,为了御寒,这时大多躲进了酒楼客栈,也大多要喝上几口烧刀子,烫一下喉咙、暧一暧胃。酒一喝,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兴隆集南头的“胡记”酒家这时正生意兴旺,统共十四五张桌,这时已统统坐满了人。辽东一带每到冬天,卧室里烧的是炕,但象这样有点规模的酒楼,厅堂里生的就是炉子了。空气里祢漫的是潮气、酒气、油哈气,再有、就是有刚进来的客人为怯寒靠炉子靠太近了衣裳被烤糊的皮毛焦气。兴隆集本就是脏而乱的,但你要是从几十里地那么一片白茫茫的春雪中走下来,再脏再乱的地方只怕都会觉得比那片雪野强多了,这脏与乱反而给这个原本粗陋的市面添了一份人气。 这时只听一个粗哑哑的嗓子笑道:“嘿,赵头儿,你也来了,这么冷的天,今晚准备叫谁来给你暧脚头呀。” 话没说完厅堂里就哄然一阵大笑起来。那被笑的赵头儿只是尴尬地搓着两只手,回不出话来。他是一个跑惯三省的参商客人,本来一向机警本份,就是前年在兴隆集出过一次丑——那是前年三月,因为辽河凌讯,他被困在兴隆集有近半个月,就是在这半个月,他被“倚翠楼”的头牌大姐泼天翠给弄迷糊了,以后一担搁就是三个月,请花酒、打首饰、付包银,花了无数的银子,最后还没沾到一丝腥,白当了一回冤大头,落了无数笑柄。最后来银子用光差点回不了家,亏得平日这条道走得熟,还是平素相好的朋友帮他摆平了堂子里的欠帐才脱身的。——说话的人没什么恶意,就是戳他伤疤逗大家一乐。 那被唤作赵头儿的人其实也只三十多岁,因为平素稳当,有十几个人和他结了帮走生意,才得了这么个名号。这时他被弄得不好意思,脑子一转,已计上心来。他想起一条新闻,嘿嘿一笑,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就可以把大伙儿心思从自已那件成了话把儿的事上引开。只听他并不回答那挑逗他的人的话,却对和他同行的一个跟班小伙儿说道:“暧脚?咱哪有那个福份!这样的鬼天气,有这么个地方坐坐、喝上两口烧酒就已经不错喽。知不知道:就咱们在这儿坐着这会儿,‘辽半天’胡大侠和‘海东青’的老大可都没闲着,人家可正在雪地里挨冻呢。” 他话一说完就从酒壶里又倒出了杯酒、慢悠悠地喝了起来。别看他平时话不多,可这三省的新闻有什么新鲜的、数起来真还没他不知道的。众人知道他朋友极多,消息来源广,一向相信他的话,这时听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都楞了。都是在外面跑路谋生的,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还是早知道个信儿好。果然、他的话音一落地,先是听到的人一下都静了下来——厅里统共就那么几十号人,有一半人猛地一静、这一静就非同寻常,别人不由也立时觉到了。开始还有人不知怎么回事,还乱开玩笑,一看众人都忽然正襟危坐面色严肃,不由就把已出了口的半句笑话又缩了回来。只听一个斯文些的客人小声地问:“你没搞错吧,这么冷的天他们俩出来干什么?不会是碰面吧?” 也难怪众人担心。这些年辽东的道路一向还算平静,这是亏了那个号称胡大掌柜的胡半田。辽东本也有几股大盗,但后来都归在了号称‘辽半天’的锦州人胡大掌柜的手下。这胡大掌柜本名胡半田,因为爱说话,绰号‘辽半天’——有一聊就是半天的戏谑意味,却也是说他的势力能盖住辽东之地半个天!他是绿林大豪,原是个独脚大盗出身,一向做的是富室大户独来独往的生意,正因为如此,很少掺合道上的是非,在辽东道上反而一向受人敬重。黑道白道、谁有了事儿少不得请他说和说和,久而久之,他隐隐就成了辽东这一带的绿林盟主、三山二水间的总瓢把子。但他这人一向还算宅心仁厚,对这些跑小买卖的参商木客们还有几分顾惜之情,所以传下话来,让常走这条路的人一年拿些若干孝敬银子出来,由他摆平这条路上几个山头上的大盗,保他们一路平安。他这话也真说到做到了,而且这笔钱他是一文不沾,这些年下来,这‘通辽费’在辽东线上几乎已成了定规,凡交了钱的客商这些年在这条路上还真没出过什么事,就是有山贼一时贪心犯了例的,最后也有胡大掌柜手下出面摆平这事,有损失也都能要了回来,而且事后对那些小山贼严惩得很历害。所以辽东一带也就人人都知道胡大掌柜的历害。 可是“海东青”…… 那赵头儿一提及这两帮人的名字,厅堂里会立马静了下来。 这时,却听一伙山西布商中一个年纪最高的人开口问道:“赵兄,他们真是要碰面?——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知不知道在哪条路上斗法?” 他这话问得极是小心谨慎,问完自己就侧耳听着,象怕漏掉一个字。——也难怪,这可是跟身家性命相关的。 那赵头儿一翻眼,正要反唇相讥说:“我赵某人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回头一看、问话的是当年自己落难时帮过自己的山西老客,便忙正容答道:“是我亲耳听到的——我有几个脑瓜子,就算敢和众位逗逗闷,还敢拿他二位爷开玩笑吗?” 那老者不由连连点头,身边早有一个胆小的人吓得声音都发颤了,颤声道:“那——他们——不是——要——火并了?” 他问完这句话,似乎人就已吓酥了半截,本是站着的人、身子就那么溜到了椅子上,还直用舌头舔自己的嘴巴。却没有人笑他。没听到开头一句的人这时都忍不住低声嗡嗡起来:“谁、谁要火并了?”一听说是‘辽半天’与‘海东青’,不由得马上都觉得口里发干——天、这两个主儿要是碰到一起,这辽东道上,那可不是要翻了天!以后、这条路上只怕难走喽! 忽然听到外面门帘突地一摆,接着酒店的门嗵地一下就被撞开,一股冰凉的冷风卷入,扑得灯焰一抖,众人身上也不由一哆嗦。店伙一抬头,只见有两个人,直撞了进来。一身打扮乍一看平常,仔细一看,却是一个穿一身狐皮、一个穿件灰羊皮。穿狐皮的那一个领子袖口都露出一圈细白毛,皮毛甚好,想来人也清贵;另一个袖口则露出一圈灰毛,却是平常的灰羊皮,估计是先前那一人的仆从。 ——他们这么进门的方式本来是要挨人骂的,但厅内人都没心思,冷冷地回头瞅了一眼就都又转过头来。那先开始一个撞进门的小子也只十六七岁,一脸惫赖,皮色暗金,眉毛反拧,五官生得不错,有一股泼刺的气味,再配上他这股神气,看上去更加生动有趣,只见他一进门就抄着两只手咒骂天气。他后面跟进来的那个小伙儿就斯文多了,才及弱冠的年纪,气质清雅,身材削瘦,他站的那儿灯影儿暗,也看不清他相貌,只见眉宇间似乎隐现一分忧郁。两人看样子是一主一仆。主人年纪不大,但隐有一种书卷之气。 那先撞进来的小子一点也不肯安份,一进来就挑桌子叫伙计,只他一个人弄出来的声音比一队骡子还要大。众人都急着听胡半田与‘海东青’的消息,被他吵得说不下去,有几人就不满起来,回头要骂,看了看那少爷模样的年轻人,不由就犹豫了下,不好开口骂下去似的。那挺斯文的公子哥儿可能也觉着了,对那吵闹的小跟班叱道:“小苦儿、你就不能沉着点儿?” 那叫小苦儿的小小子虽然一脸惫赖,似乎对他少爷的话还是言听语从的,果然就安静了许多,笑嘻嘻地道:“公子爷,你已经闷了我一路了,就让小苦儿开开口吧。” 那少年似乎也拿他没办法。却见那小苦儿已要好了菜,用袖子擦了擦筷子,递给他主人,笑嘻嘻地说:“少爷,你说咱们这一路上怎么就这么安静?一个强盗没碰见不说,连一个毛贼也没有,这辽东一带的绿林好汉都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白他一眼道:“就你爱找事儿。谁出门不图个平安呢?想碰见贼干什么,活腻了?” 那小苦儿嘿嘿一笑:“那可不是,只是那算命的卢半仙不是说——少爷你现在命犯桃花,有一场胭脂劫吗?我总算计着咱们路上会碰见个什么女匪恶妇胭脂虎之类的,那时就有一场热闹玩儿了。” 说完他先笑得嘿嘿的。那少爷脸上微红,神色间登时添了分薄怒。那小苦儿早就知机地一缩头,不等那少年发作,先笑嘻嘻岔话道:“少爷,您看,这菜已经上来了,您先吃着吧,别凉了。”那少年便也不再说话,举箸吃菜,但心思明显不在吃上,似乎怀着什么心事,眉目间一片阴暗,那小小子看着他,目光中反而有那么一片怜惜之意。 这时那边的众人已七嘴八舌地向赵头儿问开了:“——他们在哪儿碰面?是不是真的要火并?这下篓子可闹大了!” 要知道,那海东青虽是近年来才冒出来的一伙马贼,人数不多,但不知道手底下怎么都那么硬,没两年就闯出了名声,本来只在辽西一带活动,这些年不知怎么慢慢就向辽东这方向靠近了。胡大掌柜是卧榻之边岂容他人酣睡,这些年双方已经屡有冲突。据说光长白山一役,海东青的‘翻天鹞子’卢小控与胡半田的把弟龙见喜之间的一战,龙见喜手下就死伤近百人,吃了大亏,这下双方的冤仇就结得更深了。因为这事,辽东一带道路这两年也越来越不平静。懂事点的客人都怕双方头面人物真的撕破了脸,打起来,那时,这条路可就真的不好走了。这时听说胡大掌柜和海东青那个从来没有人见过的老大这么冷的天居然出来碰面,每个人都猜到这件事儿非同小可。心想:黑道一乱,江湖上的小毛贼们趁机起哄,那时,吃亏的保准还是他们这些正经生意人。 那赵头儿咳嗽一声,冷笑道:“你们把那么大的难题来问我,当我是胡大侠手底下的董半飘还是海东青里的的卢鹞子?他们到底是谈是打、在哪儿开打——我怎么知道!就是知道又怎么敢说,说了你们又怎么敢听?你们这不是问的废话吗?” 众人等了半天等来他这么一句话,恨的不由就要骂。有人看他神色中似乎大有深意,当下知趣,知道再往下问他也不会说的了,要想知道内情只有等他回了屋得空再去套套交情,才有可能打听的出来,也就不再追问。 一时之间酒店之内纷纷扰扰,各人又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讨论起刚刚听到的新闻,猜这次是海东青还是胡半田会占上风,大厅之内又变得吵吵嚷嚷,却没有人注意到那赵头儿又自己斟了杯酒,自顾自地在那儿低声自语道:“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做;草木、归其泽……为什么当年爹说此句一出,江湖必定大乱,叫我赶紧做两年生意,到时就不要出门跑了?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昨天、我在猫儿岗隐隐约约听到的到底是不是这两句话呢?” 却听这时有人已对方才话题不耐烦,大声说道:“管他谁胜谁败,反正咱们总是要被割肉的,谁割不是一样?还是喝酒是正经。”旁人没这么豁达,但想到生在这么个江湖危乱的时局、也只能如此了,管什么他人的兴亡胜败,用心做好自己的小生意吧,以后路上多些小心谨慎些就是了。一时除了几个心思特别重的人,其它人便不肯多想那些不开心的事。这时只听又有一个粗豪的嗓子说道:“大六儿,好长日子没看见你兄弟,他哪儿去了?” 众人便看向大六儿,那大六儿长得傻大黑粗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憨实人,只见他嘿嘿咧嘴一笑,却没说话。众人就更要逗他说话,问:“是你兄弟两个又打架了?” 那大六儿人虽憨,和他兄弟手足之情甚笃,见众人疑心他兄弟两个打架,不由忙忙开口辩解道:“才不是呢——是咱兄弟前两天走大鸿运,他要赚一大笔银子了。” 说完,人就有些得意洋洋的模样。众人看着他说话的憨态,就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个粗嗓门问:“你兄弟碰上什么好事儿,要赚一‘大’笔银子了?” 他故意把个“大”字说得极重,故意要嘲弄他,可那大六儿哪里懂得——他们兄弟俩儿是关外有名的连锁字号“鲁家车行”的车夫,一向给人赶车为生。大六儿兄弟俩儿人虽憨,但牲口饲候得好,又肯出力,再加上不知计较银钱,在走关东的生意人口中,口碑竟出奇的好。但众人也都知道他是个苦哈哈,每次别人赏个一钱两钱银子兄弟俩就乐得狗颠狗颠的,便都要听听那是多‘大’一笔银子。 大六儿却不知众人嘲笑之意,依旧兴高采烈地说:“那个人说,只要把东西带到,收东西的人他最大方,收到这东西后最少要赏一千两银子的。” 众人都轰的一声笑了,一千两银子——大六儿就是干一辈子也见不到那么多银子。有人便猜想多半又是哪个缺德的家伙在骗他兄弟俩个白跑腿呢。他兄弟这些年来这样的亏可没少吃,却从来不会长记性。就有人笑问道:“是什么人托你们送的呀?送到哪儿?” 大六儿看了那问话的人一眼,直楞楞地说:“什么人?我和我兄弟也不认得,是个小伙儿,不、是个和尚——我就还没见过长得那么秀气的人呢!” 听的人都楞了一楞,问:“和尚?” 那大六儿说:“是呀,他象不是咱这儿的人,是关内的吧,说的也不是咱这儿的话,一口软软的口音,听着好听极了。” 已经有人笑道:“他既是和尚,能送些什么东西,是讨饭钵还是度碟?多半不值钱的。他认识的人又有什么大方的了,能赏你兄弟一千两银子?只怕你兄弟这趟差倒是要被他化布施了。” 座中人都笑了。有人就问:“叫你兄弟送到哪儿?不会送到山海关吧。” 要知道鲁记车行掌柜的鲁老大也知道大六兄弟两个有点傻,远路从来很少让他们走,再加上关外人朴实、一向认为关里人生性狡诈,大六兄弟跑车最远的也就是跑到山海关了。 那大六儿却一脸自豪地说:“怎么会那么近,要赚别人的银子也不能那么轻松呀,当然得出力了!说是要去陕西什么地方,具体在哪儿他没和我说,只跟我兄弟一个人说了,还叫他发誓不许告诉别人。我就不好问也就不知道了。” 有历练的人就已觉出事情有点怪。众人也都惊讶,要知在座的最远的也就来自山西山东,这条道上偶尔有个江浙客人已经很希罕了,大六儿的兄弟从来没出过远门,一跑竟要跑甘陕那么远的地方,难怪众人纳罕。 有好心的人已经觉得里面有文章。忙问:“你就让你兄弟去了?你兄弟也就真信了他的话?他让人跑这么远,到底要送些什么呀?你把过程好好和大家伙儿说说,让大伙儿帮你参详参详——你兄弟只怕被骗了,不早弄清楚,再也回不来了也说不定的!” 大六儿见说话的人表情严肃,不由也紧张起来,一时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有好心人给他倒了杯水,说:“你喝了再慢慢说”,只见他吞了一口,又呛住了,咳了半天才止住,开口道:“也没送什么,就是一根小小的羽毛。” 众人见他说得越发不明不白,都楞住了,那大六儿口才本就不好,说了半天才说了个大致明白,只听他道:“那天,我和兄弟在流盐河口洗马,我兄弟的马比我的要养得好,身高腿健,我正夸着他呢,就这么洗着,忽然我看见兄弟的眼睛就直了,我顺他眼睛看去,就见他正望着个渡口呢。天傍晚了,河封了冻,渡头早没人了,我就看见一个白衣和尚在那儿站着呢。我也见过不少和尚,就是没见过他这种。和尚们一般都好脏的,我们那儿感业寺的就是,身上老是一股香灰味。可他不同,春上的雪都在化了,一地黑泥,他的白衣裳在泥地里也一点都没沾上尘土似的,那布是很软的细布,看着让人觉着那个干净呀。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人。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我和兄弟肯定比他先到,因为我们来的时候渡头上并没有人呀,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站在那儿了,我们远远听他好象在那儿叹了口气。” 说着,大六儿学着他声音叹了口气,他尽量学着柔和些,虽然学得很不象,但众人也听出一二分意思来了,可见那天的情形给他留下的印象确实很深。只听他接着说: “一会儿,他转过身来了,逆着太阳光,我看不见他的脸,他好象很喜欢马,把我和兄弟的六匹马一匹匹看着,叹息着说‘也算好马了,有这样的马,二十天大概能跑到陕西了’。” “我兄弟最疼他的马了,一听见有人夸他的马,就高兴了。问:‘陕西是哪儿呀?’我看见那和尚笑了下,没说话。我兄弟便非要他骑一骑他的马试一试马的脚劲怎么样。” 众人微微一笑,想这大六儿兄弟俩个可都够实在的,别人随便夸了一句,他们就非要别人试马。只听大六儿继续说道:“他本来面向我兄弟的,背着光,我看不见他脸,可他伸手一牵辔头,我就呆了——一个人会长那么细致的一只手,我真从来没见过,他肯定不是平凡人。他只笑了笑,说:‘我有伤、不能骑了,也不爱骑马,佛祖说过:众生平等,我一个出家人怎么好骑它呢,我只想求这马儿给我办个事儿’。然后他就看着我兄弟,看得好认真,象在猜想我兄弟靠不靠得住似的。” “我兄弟都被他看楞了,半晌,那和尚才又开口,问了这么一句:‘我看你是个老实人,你能帮我个忙吗?——给我……送个信儿。顺便再带点儿东西,这事儿对我很重要,关系身家性命的。只要你东西送到,就算救了我一命了。收东西那人虽不是个什么有钱人,但他还算大方,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忙,要他一千两银子的酬谢他还是少不了你的。当然,说不定你还可以要些别的。’” “我兄弟当时就呆住了。说实话,不为别的,就为他这人,只要路不远,不给钱我兄弟大概也会送的。不知怎么,我就觉着他是个好人。我兄弟问他送什么,他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支羽毛来,有三寸长,乌色的,好轻好软,象鸿雁的毛,说:‘就送这个吧’。他看着那根羽毛的神情很特别,好象那还是个希罕物似的。我兄弟也不知道他要送个羽毛干什么,但也不敢问,——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答应他了,不过,要是我,我大概也会答应的,一千两银子呀!我相信他不会骗我们的,他就不象个骗人的人。第二天一早,我兄弟就带了三匹最好的马上路了,因为照那和尚说的,要一路上不停马不停蹄地把东西送到才来得及,路上换马不换人。” 众人已听得楞了,都觉着这事儿透着十分的蹊翘,但谁也说不出不对在哪里。好半天,有人才合拢嘴来,问:“你兄弟就真送了?” 那大六儿傻楞楞地点点头,“是呀,答应了别人的,肯定要送到呀!” 便有人摇头、有人点头。有人说大六儿兄弟傻,有人说他们行事有古风,说不定就此真交上好运了。却听那赵头儿笑道:“千里送鸿毛,千里送鸿毛……嘿嘿、不会真有人开这种玩笑吧?” 他这话说得众人心里怪怪的,那边桌上那年轻的主仆两人似也对此着了意。那少爷沉吟不语,却听那小苦儿说道:“少爷,我觉这事儿有点怪,千里送鸿毛,江湖上有这规矩吗?听着怪怪的,只怕那和尚不俗,是有些来历的?” 那少爷皱眉想了下,眼中一片迷茫,只说:“难道少林寺又有什么高僧出关了?穿白衣的,那该是无辈弟子呀,也不会有这等行径的哎。” 他的声音很轻,只是说给自己听,也就小苦儿一个人听得到。 ——小苦儿也就怕他家少爷心思重这一个毛病,遇上不管什么事儿都要思前想后的,所以老是不得快活,有心要岔开他的思路,低声一笑道:“少爷,那卢半仙不是说:少爷的红鸾之灾是要一个和尚才能解得开的吗?会不会就是他?” 那少爷皱皱眉,还没说话,这时又有轻薄的人笑道:“大六儿,你兄弟一下赚那么多银子,你眼红不眼红啊?他会不会分你一半?这下、你兄弟俩个可美喽,都可以娶上媳妇儿了,再不用半夜打光棍了!只是你太笨,遇上了这么个百年难逢的大财主,你就没寻他要点儿什么好处?” 那大六儿只是憨憨地笑。别人又逗他:“他就没给个百把两银子的好处给你也赚赚?那你不是光看见猪跑,却落得连一根猪毛也没吃到?” 那大六儿傻笑道:“那个和尚也教了我一句话,告诉我说,只要我记住了,让我找锦州城最有钱有势有地位的人,把这句话卖给他,肯定也值一大笔银子,够我活一辈子的了。他说完这句还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现在人心不古,你这银子要想赚来可是要大担风险的,可能连命都陪上,你还是别赚了吧!’” 那边那主仆俩人的面色就已凝重起来,知道这里边只怕定有文章。旁边还有人全当做笑话在听,问:“是什么话,你念来听听,一句话就值那么多银子,够你过一辈子?——那咱们都不用做生意,光学会说这句话就行了。” 大六儿挠挠头:“他只说了一遍,我也没记住,只听到什么土啊、水啊,虫子啊什么的……” 座中有人不由就拈须微笑,那边的赵头儿却不由自主“啊”了一声起来,面露惊色。旁边人还不及说什么,这时忽有一个人长身而起,大叫道:“什么土啊、水啊、虫子啊,你说明白一点,到底是在说什么!” 说话的人好大个个儿。大六儿被他这么一声叫也叫得一激灵。说话那人本一直蒙头蒙脸地在个边角趴桌睡着,谁都没注意,这下一站起来,可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大六儿本也算高个儿了,可跟他比起来、还要矮上半个头。那人半边脸都是乌青溜紫的一大块胎记。连眉毛带眼睛一齐都罩住了。他口音不纯,也听不出是哪里人,相貌相当凶恶。只他这一嗓子,再加上他这么腾腾腾地一站出来,就已把众人弄得个心惊肉跳。只听那大汉继续叫道:“他说的是不是——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 大六儿已被他的气势噤住了,不由自主就点点头,“嗯”声道:“好象就是这么几句。” 却听那大汉哈哈笑道:“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老天,居然被我老詹找到了。——好孙子,你这下可真有钱赚了,跟大爷走啵。”说着,他走过来,伸出一只巨灵掌,就这么一爪抓来。那大六儿本也是个大个子,身上也有几斤蛮力,少说近两百斤的份量,可身子被他这么一抓,还是就那么轻如稻草一般地被举了起来。也有几个想跟那大汉说理的,一见他这架势,张张嘴也就不敢吱声了。那大汉似是兴奋已极,笑声不断。厅中人多,他也不及拨开众人,径自一手举着大六儿的身子,腾身跃起,竟连大六儿那壮大身体带着,直接从众位客人围坐的一张张饭桌上跳过去。当他要从那主仆二人的桌上跃过时,那叫小苦儿的小子口里哼了一声,手指一竖,对准那大汉脚心,他主人却冲他轻轻摇摇头,偏偏脑袋示意门外,小苦儿一愕,然后会意,才停了手。 那大汉就这么三跃两跃已到了门前。他开门就往外闯,众人向他背影望去,都不知大六儿被他这一带去后会命运如何。久跑江湖的生意人已经知到大六儿是碰巧听到江湖隐秘了,这可是做生意跑码头的人的大忌,搞不好就会赔上身家性命,心底不由一叹。 忽然满座的人都‘咦’了一声。只见那掠走大六儿的汉子站在门口,似乎并不慌着出去,而是在那儿直晃。他身材壮大,几乎把半扇门都遮住了,门外的帘子一打,露出的夜黑洞洞的,看得人有些恐怖。只见那大汉这时身子向左一晃,向右一晃;不住地在门口晃来晃去,众人都被他晃得眼晕。 冷风吹入,吹得座中冰凉、蜡烛的光焰也不住扑索。众人都奇怪他在搞什么鬼,光在门口晃些什么?却见那大汉连闪几闪后已是不奈,大叫一声:“他妈的”,人向后急退,直向左首的一面窗子撞去。可他才到窗边,人却忽又僵僵站住。刹得太急,以至都听得到靴帮开裂的声音。然后他才慢慢后退,一脸阴沉地退至当门处,低声喝道:“是何方神圣,敢挡我于某人的道,还请亮面为上。” 众人才知道原来他出门时遭挡了。是什么人挡得住这么大个儿的汉子?不由齐齐向门口望去。半晌,才听门外有一人慢悠悠地轻笑道:“于某人——你真姓于吗?三年前何家镖局三十三口的命案可不是姓于的做的。大丈夫敢作敢当,难道詹兄做了那件案子后真的变得胆小了?就此隐姓埋名?怪道近来辽东道上有个姓于的出了风头,原来是詹兄嘛。——小老儿老眼不花的话,阁下是该是黑门神詹枯化吧?” 门内的那个大汉脸色微变,喝道:“你是什么人?老子姓詹又如何了!” 门外之人轻言细语道:“先别管我是什么人,阁下果然是三年之前以一桩血案闹得晋阳城满城风雨的‘黑门神’詹枯化?卢老镖头一家三十三口血案,他的门人弟子可正找你呢,这段恩怨不跟我相干,但你躲进辽东道只怕就和我有点干连了。你躲到辽东来如果老老实实、念在绿林一脉,我也就不会说话,可你居然在胡大掌柜的眼皮子底下动起粗来,我董半飘再不说话、只怕对我当家的也就交待不过去了。” 那一主一仆两少年才知门外的人原来叫董半飘。 那‘黑门神’也才恍然大悟,嘿嘿笑道:“我早该想到,这‘胡记’酒楼这么大场面,又在这么大个镇子口,做这样的生意,就算不是胡大掌柜的本钱,也该跟他扯得上缘源了。我可真撒野撒错地方了。只不过、我可没得罪你们胡大掌柜的人呀。难道为这大六儿你也要出头?” 这店中之人听到董半飘三个字,已有一小半吓得魂不附体了。在辽东一带,人人都知道——董半飘可是胡大掌柜胡半田的左右手。胡半田是个独脚大盗,平生不收门人弟子,他的势力可都是董半飘给他经营的。辽东‘五凤刀’——不算小门派吧,也是胡大掌柜的出身之处,自从上代掌门‘展翅刀’徐恭人去世之后,门派松散,可一直是胡半田代为撑着。可胡半田一向不奈烦琐事,就都是交给这董半飘打理着,以后‘五凤刀’声名赫赫,董半飘手下这‘五凤刀’的人也就顶了胡大掌柜的大半个家底。 董半飘本人倒不是出身‘五凤刀’的,据说当初是为胡大掌柜对他有恩,他为报恩才兼管‘五凤刀’一门。这些年来,‘五凤刀’在他的经营下门人弟子极为出色,辽东一带的保镖护院大多出在‘五凤刀’门下了。连胡半田自己都说:“单凭功夫,我就算胜得董兄一招半式,也绝服不了他为我卖命的;若论到处理内务嘛,他更是强我不知道多少倍了”,可见对这董半飘的看重。 外路上跑买卖的人原本就消息灵通,更有人知道这董半飘出身自‘天禽门’,一套“懵懵懂懂”拳曾赢得少林一代长老智清的一坛陈年老酒,可以想见其非同小可。但听说归听说,这董老先生一向真人不露相,见他比见胡大掌柜都难,座中还从来没人亲眼见过他庐山真面,大伙儿也就不由地好奇,都朝门外看去。 又是一会儿,才听得董半飘咳了一声,声音倦倦的问:“都守严了吗?” 这时才听到四边窗户都有回声:“守住了,您放心吧。” 众人才知他等了这么半天原来是要布置周详。不由大为奇怪,为了一个黑门神,值吗? 那黑门神面露狞笑,冷笑道:“别装模做样了,你要留得下老子,光你自己也就留下了;你要留不下老子,你那些龟子龟孙们有个屁用处!” 他说的倒也是实话。门口的棉帘原本早已垂下,只剩门还开着,这时棉帘子突然一掀,进来个人来,这人平平常常毫不起眼,要不是众人已预先听到他就是董半飘,只怕挖空了脑子也想不出这个瘦老头就是辽东一带赫赫有名、跺跺脚地都得动三动的绿林强匪董半飘,‘辽半天’一派势力的二当家。只见他穿一件半新不旧、灰不灰、蓝不蓝的布棉袍子,留着一部说不上什么气派的小山羊胡,身上还有些乌渍麻黑的烟渍。一双昏黄眼、两道倒垂眉,瘦瘦小小,不似江湖豪雄,倒象糟糠老朽。 只见他进了屋并不看那‘黑门神’一眼,反慢悠悠自己关上了门,还抬起根大门栓把那门认认真真给栓住了。众人看他抬那根粗大门栓时费的那个劲,真不懂刚才他怎么就在门口就把那么一个真有一扇门宽的黑门神给拦住了。 那‘黑门神’却一脸紧张,说:“车有车路,船有船路,我黑门神一没犯你胡家的忌,二没动你胡家的人,你凭什么拦我?” 那董半飘嘿嘿一笑:“你心知肚明,我们大当家的和海东青老大这会儿会面,为的是什么?这么大的事,这么天大的一个消息,到现在还没走水,能让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给搅了?嘿嘿、‘土、返其宅;水、归其壑;’你错就错在不该听到这句话,听到了还没装做不知道。否则、你要不露头,我也真不知道还有位江湖上的好汉在这儿混着呢。” 说着,他又四顾了一下窗子,面无表情的说:“我要不留住你,你出去那么四下里一嚷嚷,满天下不都知道了‘妖僧’的行踪。嘿嘿,那时、我跟我们当家的可真不好交代了。” 那小苦儿一楞,低声对他家少爷说:“少爷,‘妖僧’是什么?” 他家少爷也摇摇头,以示不知。但两人俱知,一句口决干连的一个人能让这些江湖豪雄大打出手,可见非同一般。 那‘黑门神’已知无法善了,慢慢放下了大六儿,却又不舍得让他离自己太远,把他钉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去处,冷笑道:“多说无益,动手吧!” 董半飘揉了揉手腕,“我这把老骨头可是好久没动过了”。说着,他弯弯腰、下下腿,竟当着众人面活动起来。那黑门神也没拦他,只冷笑着说:“别装模做样了,你要松骨头,还是让黑大爷来帮你松吧。” 他话音没落,董半飘却已先出了手。众人见他做事慢条斯理,以为就是出手也大半是后发制人的,哪想却是他抢先出手!‘黑门神’也是一楞,没料到这老头这么阴!就这一楞之间,他已失了先手,董半飘一双手已轻轻叩向他胸前大穴。但詹枯化不愧也算身经百战,一见局面不妙,不理董半飘那轻轻叩向自己胸前大穴的双手,反而全力反击,一招“泰山压顶”,斗大的拳头直朝董半飘那小小的脑袋上擂去。董半飘也没想到他出手会这么狠,一上手就是博命相斗,他招式已老,双手在‘黑门神’胸口轻轻击中,但‘黑门神’的一双巨灵之掌也已击到了他的头顶,他已觉脑门子一阵胀闷,无奈之下只有收招而返,格住‘黑门神的右臂。 这一式‘黑门神’吃了小亏,但他绝不停顿,闷哼一声就是一式“直捣黄龙”,他要在这一招之间扳回先机。那黑门神皮粗肉厚,原本就比董半飘禁得住打一些。董半飘也没想到他斗志会这么旺盛,连退两步,不肯轻撄其锋。黑门神得理不饶人,此后连环出手,那董半飘左闪右避,身形轻灵,却再不肯退后半步。众人这下也才算见识到了他的‘懵懂拳’的招式,只见他左摇右晃,恍如‘醉八仙’一般,在座没有会家,看不出什么妙用,但只见他那么东一摇西一晃地一闪一闪,就已把‘黑门神’风狂雨骤的攻式消解于无形,危急之中还不忘出手反攻。所谓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只要他熬过了这一轮强攻,这场拼杀,只怕就是他的胜算大些了。 那‘黑门神’久攻不下,心里已是暗暗焦急,想敌众我寡,久战不胜就正是犯了江湖大忌,于是杀手叠出,务期毕功于倾刻。他急,那董半飘却偏偏不急,招式连绵,竟是要把他慢慢拖住,观其弱点,然后再一击得手。两人心态各异,风头上便让‘黑门神’占了上风。但内行点的都能看出,这两人表面上虽旗鼓相当,实际上,董半飘一直未出全力。只是这一斗,只怕无人知道要斗上多久了。 满座的人都面带紧张,只那主仆二人中的少年却不在意那打斗的场面,他端着杯子低着头,似在想着自己个儿的心事儿。那叫小苦儿的小小子倒热心些,一直眼不离董詹二人争斗处。只是不时撇撇嘴,竟似意带不屑。从他面上的神色,却是两不相帮。他似不喜董半飘阴阴的样子,倒情愿黑门神获胜。 可惜黑门神拳风虽盛,心中正是苦恼无限。这时门外忽传来一阵‘噼噼驳驳’的叩门声,董半飘的眉毛不由皱了起来,那敲门的是他手下。只听门处一个小伙儿的声音道:“董爷,是……那活儿来了”。 “——他们师兄妹三十里堡都没停,一路急赶,直冲这儿来了,保不准就要路过咱大当家正在办事儿的大树坡,不过九成先要在这儿打个尖吃个饭。” 董半飘皱眉道:“这么快?难道已经走漏了消息?” ‘黑门神’情知对手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哈哈笑道:“董头儿,怎么了,又有好朋友来了?” 他急斗中说出话来时,语音就不免带喘。那董半飘冷哼一声,“是有好朋友来了,只是、怕没你什么好果子吃,山西‘铁中棠’两兄妹,你算计算计,是落在他兄妹手里舒坦,还是落在董半飘手里自在?” ‘黑门神’身子轻轻一颤,冷哼一声,似是对那兄妹两人颇为忌惮。沉吟了下说:“董老儿,你们当家的麻烦大了,竟惹了这两个煞星上门。你还缠着我作什么,还是乖乖放老子走路吧,你们之间的事老子也绝不插手,如何?” 那董半飘冷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哼哼,就他两个真的是为‘妖僧’而来,我们当家的也未见得放在眼里。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他们虽是办事路过,但要是碰上了你,顺手拾掇你怕还是不在话下的。” 黑门神知道碰上了煞星,也不再开口说话。那小苦儿却不由喃喃道:“铁中棠、铁中棠——这‘铁中棠’是什么?又是江湖中的名号?时无英雄,这么多竖子也能成名。”他学他少爷掉了句文。那少年见他这次用得还是地方,不由微微一笑。 那小苦儿思索未定,却见董半飘的拳形已变,只见他躬腰屈臂,蛙步鸭形,竟打出一套座中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拳法来。那一招招势如僵蚓、寂似枯蝉,如老僧摸骨、灰象渡河,说不出的怪异笨重,但也说不出的难接难挡。那小苦儿本来一脸轻薄之色,看到这儿,才知道董半飘原来刚才是藏着呢,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他旁观者犹做此想,场中的‘黑门神’可就更惨,只见他额上流汗,众人一看就知他已到了强驽之末,只听他嘴中犹抖狠道:“老小子,原来你还藏了这手。” 他口里说着,右胯上已挨了一下,这一爪抓得极狠,‘黑门神’的一张黑脸上都疼得白了一下,大腿上一块肉几乎被撕掉。他这时已只想逃命,忽回身一手抓起大六儿,直向董半飘身上掷去,自己趁势跳出,就往窗外跳。他这一下去势甚急,只听窗子轰的一声被撞了开,——辽东的窗子本就是双层,到了冬天,更是裱得结实,他一撞即破,可见用力之大。没想窗子才破,就听到‘黑门神’一声惨叫,然后是怒骂:“你这条老狗!” 众人追望过去,只见他正立在窗外,一张黑脸惨白,浑身是血,一身衣服上面除了窗纸,竟沾满了铁砂钢针。原来董半飘已预计到他的退路,进门前就在窗上布好了暗青子,进门后就是要逼他行此下策,跳窗而出,以期不战而胜。 那‘黑门神’甚是硬朗,只听他颤声道:“好,你够歹毒,只要我‘黑门神’一天不死,这笔帐咱们不死不散。 他语含怨毒,但也撑不住那分痛,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战。说着他就往窗内逼了一步。店中的董半飘也一脸严峻,知道这黑道煞星的临死反噬定然也非同小可,口中一声冷笑:“——不死?你以为还逃得过今天这一劫吗?” 他说着身形就忽然跃起,只见那‘黑门神’的身子也一跃而起,然后就是两人出手。董半飘一出手,就是一道掌风,店中的灯光就一暗,没想那黑门神根本就没接他的招,双手一挥,两把暗器就向董半飘身上掷来,竟是拚命的打法。董半飘果然老江湖,情知黑门神可能想拚个两败俱伤,预先已经防着了,当下疾闪,身后就有不少人同时痛声惨叫,中了暗器,眼尖的已见到黑门神撒出的是一把丧门钉。 好在黑门神重伤之余,准头已经差了很多,势道也不够了,店中客人也就只是轻伤。董半飘在避他之前,双手又已在詹枯化胸口按了一按,接着两人同时坠地,董半飘还是轻飘飘的,黑门神却已稳不住身形。两人依旧一个窗里一个窗外。黑门神忽一声狂喝:“乌老七,你还不出来!” 董半飘一楞,就见有一个人影从暗处一下钻了出来,一跃就跃到了黑门神旁边。董半飘正要出手阻拦,那人影双手一拍,屋里的灯不知怎么就同时熄了。灯影熄灭之前,董半飘已经出了手,那个人影想是吃了点亏,痛呼一声,董半飘却也一声轻哼,似是受了伤。却听一个尖细尖细的声音埋怨说:“黑子,你怎么得罪了这么个扎手的,我老七今天算来错了,弄不好要陪你葬身此地了。” 董半飘却声音忽然变硬,怒道:“乌小七,你什么时候和黑门神缠在一起了?我‘五凤刀’的水你也敢趟了,长进了呀你。——你手掌里夹的什么?”原来适才两人对掌时乌小七手指里夹了暗器,董半飘已遭了回暗算,幸而他一向机警,及时收力,才没重伤。 乌小七道:“董老头儿,我也不想得罪你,也得罪不起,只是我要不救这黑大个儿,我们老大不会饶我,你就抬抬手吧。” 董半飘一哼,奇怪这乌小七什么时候也认了老大了,才待说话,就听乌小七忽然撮口一啸,声音尖历,大喊道:“山西铁中棠兄妹听着,前路有埋伏,有人对你二位不利。” 董半飘脸色就一变,那乌小七绰号“乌脚鸡”,声音极为尖利,因为他练的本就是“鸡鸣五谷小招魂”,真正叫起来的话十里之外只怕都听得到。董半飘才要说话,就听远处传来一声猫叫,想来是他门中的暗号,他当即趴下,用耳朵伏在地上一听,已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他喃喃着:“来得这么快”,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乌脚七就已带着黑门神拨脚就走。董半飘脸一沉,就要出手,乌小七已抢先笑道:“董老官儿,刚才我可没用力叫呀,你再出手,我打你是打不过的,可是兄弟只怕就要尖叫了。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刚才那一声,我可收着劲儿,留着情面儿,‘铁中棠’保证还没听到,可这会儿,嘿嘿,你可想明白了……” 董半飘一迟疑,就这么一迟疑的工夫,乌脚七已急急带着黑门神走远了。眼见他们没入暗夜中,董半飘一声轻叹,叫过一个弟子,吩咐道:“去八面坡知会当家的,要是看见乌脚七和黑门神打那里过,可别忘了把他们留下。” 那弟子应声去了。董半飘似觉得时间已不多,转身回了店内。四处打量了一眼,换了一副面孔冲众人说:“各位受惊了,刚才的事儿大家也看到了,想来都是明白人,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不会乱说话的。只是,这几天,大伙儿就委屈点儿留在这儿歇歇吧。——也不是我想留各位,谁让大家伙儿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呢?等事过之后我再送各位上路,诸位以为如何?” 厅堂里登时一片哑然,谁还敢跟他们斗?一个个只有唯唯喏喏。却听一个尖尖的声音忽叫道说:“董老头儿,你这样也太过份了吧!” 第二章 尘海初逢芳心可 寒夜独怜盲眼空 董半飘讶然回首,却见是个穿灰羊皮袍子的半大小子正呲着个牙一副无赖相地对着自己说话。只见他冲大伙儿嚷道:“大伙儿怕他做什么,他正自顾不暇,真正的历害点子要来了,有他好忙的。他要是敢逼咱们,咱们就一齐叫,这么多嗓子喊起来,不见得就没那乌脚七叫得响!” 董半飘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想: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唯恐天下不乱。他手下已有人怒叱道:“臭小子,你不要命了!” 那个小苦儿做了一脸怪相,笑嘻嘻道:“不要了,不要了,我正活得不耐烦,想找阎罗王问他讨不讨女婿呢,要命干啥?” 骂他的人没想他如此惫赖,气得出手就要抓他,被他身子一扭,已钻进人堆了,口里还在那儿鼓动人:“大伙儿快叫呀,正点子要来了,刚才打的那场咱们还没看过瘾,让他们再斗上一场精彩的!” 董半飘这边的人不由气苦——无奈之下被迫放走了黑门神与乌脚七两个本已就够他们别扭的了,这时哪还禁得起他再来撩拨,已有几个“五凤刀”的少年子弟按捺不住,奔向小苦儿向他抓去。那小苦儿一缩头,尖声大叫道:“救命,救命,老爷少爷大叔大伯们,咱们一起喊救命啊!” 说着就在众人之间乱钻。他人小,又惫赖,也不在乎体面,就在众人的裤裆之间与桌子底下乱窜,身段又极灵活,滑似泥鳅,那几个人倒一时拿他不住。董半飘看了他半天,忽然一出手,揪往他衣领子,一把就把他从桌子底下薅了出来。 那小苦儿双腿乱弹,大叫道:“老东西,放开我,放开我。” 董半飘神色不动,只冷冷看着他。那小苦儿被他看得发毛,咧嘴一笑道:“你抓着我干什么?我也没听到那首歌决,——什么‘土、返其宅;水、归其壑’的;我听都听不懂,最多出去找几个能文擅武的有见识的人帮我解释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说着一拍头:“对了,我们少爷学问最深,问问他、他保证就知道。” 说着,真的就一伸脖子,向那面坐着的他的公子爷问去:“少爷,你说,那句歌决是什么意思呀?” 董半飘这时已觉出这年纪轻轻的一主一仆只怕也非同寻常。他向那个少年望去,只见他双眉挺秀,神情隽逸,除此之外,怎么看也不象个练武之人。但他为人谨慎,一向三思而后行,当下向那少年道:“小兄弟从哪儿来?可知江湖道上,多看少说,这是处世的道理,尊架怎么放任一个小僮胡说八道?” 那少年似不善言辞,正待开口,却听那小苦儿已经笑道:“嘿嘿,你怎么能问我家少爷的来历?我家少爷可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就是想告诉你又怎么能说。至于说到我嘛,我可是帮少爷从家里跑出来的大功臣,我们之所以出来就是为了要好好乱说乱动一气的,我家少爷怎么会说我错?” 那少年眉头一皱,瞪了小苦儿一眼。董半飘脸上绿气一闪,冷声道:“小哥儿不开口,真的要老夫替你教训教训这小孩子吗?” 他这么一说,没想小苦儿笑道:“少爷,这可不怪我,人家在向你挑战呢,你救我不救?” 那少年怒道:“你再乱说乱话,你的事我可不管了啊。” 那小苦儿一侧脸,笑嘻嘻向董半飘说:“你可听到了?我的事儿我家少爷也不想管了,你真想管教我就自己动手吧。”董半飘一沉吟,手下加劲儿,心想你小子虽惫赖,不信捏不出你的蛋黄来。那小苦儿果然大叫一声‘好痛’、就呻吟起来,哀声道:“少爷,你真的不救我?” 那少年冷声道:“你爱闹,你就自己玩儿去吧。” 小苦儿愁眉苦脸一扭头,冲董半飘说;“我可不是不想陪你玩儿,是你弄得我太疼了,不如刚才光倒吊着好玩儿,我躲了。”董半飘正不信他还能从自己手中逃出去,就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他本就是把小苦儿倒提着,那小苦儿的尊臀也正向上对着他的脸,这肌恶臭可非同一般,董半飘不假思索地就要掩鼻。那小苦儿已轻轻一挣,就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只是董半飘本提着他的腰带,这一挣,他的一条外裤就留在董半飘的手没挣出来。 董半飘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有这么一招馊招,人当下一楞。却见那小苦儿毫不脸红,已插腰站在那儿,理直气壮地朝自己伸出一只手,大声道:“小老头,你要我裤子做什么,还我裤子来。” 店中人不由地都觉着滑稽,当场就有人哄堂笑了起来。董半飘手下的人冷哼一声,人声一时马上又噤若寒蝉。董半飘把那条裤子往小苦儿面前一掷,冷冷道:“小小年纪,如此惫赖,不好好管束,那还了得。你穿上吧,穿上后,要是再能从我手里逃出一次,那我今天可就真地饶了你。” 那小苦儿一副嬉皮笑脸的架式,笑嘻嘻地把裤子又穿上了,口中笑道:“董老头,你忒也不大方,只饶了我一个人?咱们打个赌,你要是能再抓住我,我叫你三百声爷爷;你要抓不住我,嘿嘿……” 董半飘冷声说:“嘿嘿什么,也要我叫你三百声爷爷不成?” 那小子偷眼看了他们公子一眼,知道他定不许他如此胡闹,当下改口道:“那也不用,你就放了今天在座的众人吧。” 众人均没想到他居然有这般的侠义心肠,但心里也不由替他担心,人人都知道董半飘为人狠辣,当真惹翻了他,只怕大家伙儿吃不了兜着走。但也多有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胡大掌柜的人扣住的,心存侥幸便真的希望可由此逃过一劫。 那董半飘并不看小苦儿,而是眯着眼着看那位少年公子,口中冷冷道:“好啊,你真相信自己有那个道行,那就来吧。” 那小苦儿笑嘻嘻说:“可有一条儿,你可不能出重手杀我。” 董半飘一声冷哂:“抓你还用出重手。”说着人就已经动了,众人至此才明白他为什么会叫‘董半飘’,随着他身形展动,真的只有一个飘字能形容他的快。但让人吃惊的是,他伸手一抓竟真的没有抓住那个小苦儿,只见小苦儿头一缩,叫了一声,已经从董半飘跨下钻了出去。董半飘不由也‘咦’了一声。他第二次出手就不象第一次那么随意,他的身子向左一晃,拦住小苦儿的去路,右脚却暗藏‘魁星踢斗’式,只要小苦儿向左闪,定要被绊上一跤。哪想小苦儿闪得也奇妙,他见有人来抓,即不是朝后躲,也不是左奔右逃,他反向董半飘直奔过去,这下连董半飘也是一楞,就这么一楞的工夫,他已从董半飘腋下钻了出去。董半飘又是一声惊‘咦’,第三次出手已经用上了‘小擒龙手’中的控鹤十三式,这是拿对方当人物看的架式了,伸出一只手缓缓向小苦儿推去。 小苦儿这时才脸色一变,叫道:“董老头儿,说好不下重手的。”他声音本尖,这一叫可见董半飘是用上了真功夫。说着小苦儿就向董半飘身前一扑,可这一回可不容易了,董半飘手虽未到,小苦儿身形已被他真气控制。小苦儿脸色一慌,人就往下一蹲。董半飘的手忽然加快,那小苦儿身子反弹而起,直向后退,这下可不容他取巧,他退到哪儿,董半飘就跟到了哪儿。这一追一逃也闹了个盏荼工夫,那董半飘已知不用诈今天是拿不下这小子了,当下一加掌劲,象是要活活劈死这小苦儿的架式,小苦儿脸上一苦,返身扑来,他这下正中董半飘之意,只听董半飘嘿嘿一笑,说:“这下你可上当了”。他原就是要吓吓小苦儿,一抓之下,已经得手,当下向后一退,提着小苦儿退至厅堂当中时。忽然觉得手中又是一轻,他一楞,只见小苦儿已又挣脱出去,立在他对面。董半飘手中,居然又是抓了小苦儿的一条裤子。 只见小苦儿一脸恼意道:“老头儿,这回算谁胜了?——你、你、你、你又脱我裤子干什么?” 他这话一说完,远处已隐隐传来马蹄声。董半飘脸色一变,知道那活儿来了,一挥手,无空再和那小苦儿厮闹,要先清理出这楼面再说。只听他冲众客人说:“众位,请随我手下进屋吧。” 他知道不必用强,那些客人都是省事的人,绝不敢得罪自己的,至于怎么处理,要等他料理完来人再说了。那些客人果然乖乖地随了董半飘手下进了后院,屋内登时一空。那小苦儿也拦不住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口里却叫道:“董老头儿,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那批客人却已转瞬退完,小苦儿一挠头、冲董半飘道:“快点还我裤子来。” 他这话一落地,屋里就响起了一阵银铃样的笑声:“奇怪,师兄,你说那老头儿提着那小孩儿的裤子干什么?” 这声音蓦地传来,连董半飘都吃了一惊。他抬头望去,只见靠柜台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已坐了一男一女。那两人年纪都不大,男的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女的更小,只有二十一、二。那儿灯影昏,看不清两人具体面目,只见那男的穿了一身蓝,女的却穿了一身红,都是锦缎小袄,这么冷的天气,看起来虽然利索,未免显得薄薄的。女的正笑语晏晏,——正是她在说话,——那边的少年留心,注意到他们就是堂中客人刚刚退光之时从厨房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 小苦儿只穿了条衬裤,猛地见到房中多了个女客,脸上不由一红。但他天性惫赖,马上笑嘻嘻道:“正是,连那位大姐看着都害羞了,董老头,你为老不尊,羞也不羞?” ——明明是该他羞的,他却左攀右扯,一副恬不知耻的赖皮相,惹得那红衣女子不由一笑。恰巧,在她那一笑之际,她头顶上的油灯灯花忽然爆了一爆,瞬间一亮,照得那一笑灿若红荷。小苦儿只觉眼前一亮,伸手一扯他的少爷,喃喃道:“少爷,少爷,那姑娘是个天仙。” 那女子不由笑得更好看了。 董半飘却没工夫看那女子笑得好不好看,沉声道:“二位何人?” 那女子一笑,冲那男子道:“师兄,看来咱们关外是来得太少了,看了咱们的衣服佩剑,还有人猜不出咱们是谁,咱们的招牌可不够亮啊!” 正说着,门外马蹄声已近,董半飘面色转为凝重,一拉开门,就向门外望去,只见远远就有两匹马跑来,虽在夜色中,也见到其身高腿长、极为骁骏。耳中就听到那女子口里唿哨了一声,那两匹马一声欢嘶,就冲这儿跑来,近了时才看清,两匹马都是空鞍。董半飘已知对方是谁,一关门,转身冲那两人‘嘿嘿’道:“您二位倒是有心啊!——原来二位就是名驰北五省的‘青红双剑’。” 小苦儿向那男女二人腰间看去,果然一人腰间悬了一柄宝剑,女的是青鞘,男的却是鲨鱼皮制的红鞘,看来是他们成名的宝贝。只听那女子笑道:“我兄妹就是好奇,怎么从十里铺到这儿,一路上会猫叫不断,估计是被什么地头蛇把我们盯上了,不由就空着马鞍儿让马儿在后面慢慢地走,自己人先过来看。没想、原来是——董二当家。” 她说到‘董二当家’几字时、口气明显一顿,分明语音里隐含轻蔑。董半飘脸上一怒,他出身不正,最恼的就是这些名门子弟的高傲劲儿。只听那女子已接着道:“小女子覃红帘,那是我师兄张溅,这里有礼了。” ‘五凤刀’中弟子已有人不满她语气倨傲,当下鼓噪起来。只见那女子丝毫不惧,反冲她师兄道:“师兄,招牌不擦不亮,咱们也该练练,不然、咱‘青红双剑’的名号出了关、只怕却要被些狗眼看低了。” ‘五凤刀’中子弟不由愈怒。覃红帘说着、已走到堂中光影下,略略筹思了下,双眉微蹙——众人这时才看清她,所谓灯下看美人,只见灯光下她的脸红红的,一双手的十指却纤纤细白,柳眉杏眼,猿臂蜂腰,走起路来袅娜多姿,果然十分十的明媚艳丽。加上她腰佩短剑,于妩媚中更露出一股英飒气概,果然是名家子弟风范。那原本暗黑的酒馆似是一霎间也被她的一身红衣照亮了。 那些‘五凤刀’的子弟有些就不由嘴唇发干,有的伸出舌头去舔。那女子想来已见惯了男子初见她时的这般模样,似颇为得意,回目一转,却见那边桌上剩下的唯一的客人、一个轻裘少年却仿佛对她视而不见。她这时无工夫理会,和她师兄一语方完,就见她已拨剑。她着红衣,用的却是青剑,堂中只见青光一闪,迅影如幻,她已一剑削向身边一盏油灯的灯蕊。只见那灯蕊一爆,她一剑竟把那细细的灯蕊劈为两半,这是名家剑术,眼法身段、轻重缓急之处,端的做不了假的。只见一点星火就沾在了她的剑尖上,居然在她剑上明了起来。然后就见她红衣连晃,直跃向屋顶。屋顶横梁上俱是一盏一盏已有些油垢的灯笼——那本是店家为了婚庆喜事、或遇年节才点燃的红灯笼,这时就被她这么以剑度火,一盏盏便亮了起来。‘五凤刀’门中子弟一个个仰头看去,只见大厅顶上红影翩跹,剑光到处,就是一盏灯笼被点燃,厅内渐渐亮如元宵,那女子凌空飞舞,也真的宛如飞天。她的轻身功夫好,这还在其次,难的是她的衣襟带风之际,怎么能让剑尖那一点火苗保持长燃。只见酒馆里跑堂的、掌柜的、加上大师傅不由都看呆了,连‘五凤刀’的子弟也不由暗叫一声‘好’。小苦儿眨巴着眼睛愣怔无语,推着他家少爷让他去看。 那女子的师兄坐在一边只含笑不语,然后就见覃红帘轻轻落地,笑冲她师兄道:“师兄,你也该亮亮招牌吧。” 她师兄却比她稳重得多了,只含笑抱拳道:“在下太原张溅,江湖朋友胡乱赠过个绰号,叫‘绯红剑’,见过董二当家了。——不知董二当家这么晚还逗留在这么个小镇,是等我兄妹吗?” 他话说得客气,也没动家伙,但有他师妹刚才的出手,声势就已足够了。都是会家子,见一知二,师妹已修为如此,当师兄的总不见得还弱过她?小苦儿见董半飘神色,就知这家伙的来头只怕比方才的‘黑门神’与乌小七要大得多。董半飘布局失措,时间上没找准,还没布完局时让人撞个正着,再加上那女子覃红帘先声夺人,一时应对倒也颇费筹踌。——说起这‘青红双剑’,最近这几年,可是声誉雀起。‘绯红’‘淡青’,艺出峨嵋,两兄妹又都出身世家,常年在太行、吕梁一带行走,绿林中人,提起山西太平堡,说起他二位,没有不谈虎色变的。本来董半飘也不愿得罪他二位,要不是他大当家胡半田这次手头的事儿极为重要,他也不会惹上这对师兄妹。只见董半飘沉吟了下,‘啃’了一声道:“老朽确是闻听二位侠驾经过,专在这儿候着二位的。实在就是要知会两位一声——我们大当家胡半田和‘海东青’的老大龚海儿正在前面‘八面坡’有一场恩怨要了断,场面颇大,不希望江湖朋友打扰。大伙儿都是道上人,希望两位能够错过这条路就错过这条路吧,以免无谓伤了和气。” 他这话也说得极有技巧,避重就轻,完全避过适才酒店中人谈到的那段江湖隐秘不提,有意试探试探这师兄妹二人知不知道那个消息的意思,此来是不是另有目的。如果不知,倒真的不必动手多结仇家了。 说完,董半飘一脸端正地望着那师兄妹二人,一言不和,只怕就是一场恶斗了,他这边人手不足,心下可真正全没把握。没想张溅沉吟了下,居然道:“原来这样,江湖道上有这规矩,即然你大当家有事,我师兄妹也不想无故开罪,预人争斗、听人隐秘,明日避开就是。” 然后冲他师妹说道:“帘妹,咱们一路疾赶,怎么还是没见到那个人的影子。唉、你说他真的是出山了吗?出来后怎么会往这关外而来,他的行踪一向很少出关的呀。唉、就是找到他,也还不知他肯不肯接咱们送的这封信呢。他那青骓虽快,但已有两日未见踪影,咱们已经追过了头也说不定。反正这条路大概是去绥远的唯一一条路,前面即然有事,咱们就在这儿等他一两天也成。” 他师妹也脸露犹豫,沉吟道:“如果找不到他,那十三个恶人只怕真的无人能镇得住了。好、咱们就在这儿等他两天也行。” 董半飘也没想到怎么今天这兄妹会这么好说话,听他们口气这次出关象不是为了自己手头上的那件事,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影。但一听到他们要在这儿等一两天,不由眉头又是一皱,忖度了下,知道这时开口不便,但事关重大,还是开口道:“二位、这兴隆集这两天我们大当家也定了下来,要和龚海儿有点事儿,两位看看能不能退后一步、或是绕道而行?” 他自己都知这一句话说得太也过份。果然、一语落地,张溅还没说什么,覃红帘已经双眉一竖,脸罩寒冰,“嗤”了一声道:“怎么,照二当家的意思,我兄妹是进不能进,停也不能停了?辽东道上新添了个规矩——只要你们胡半田打上个喷嚏、所有江湖中人都得退避三舍了?好大的威风啊!” 她这一发威,真的有如一只胭脂虎一般。董半飘脸色就一沉,才待说话,却见张溅也定定地道:“董二当家,你们做得也太过份了吧。绿林规矩,两帮火并,不扰平民。这兴隆集就算你胡大掌柜的地盘,但也是个镇子口,住的可都是平头百姓。你和‘海东青’怎么斗我兄妹管不着,但要是伤了平民,我师兄妹可就不能不管了。” 小苦儿一见又有好戏要上场,不由大是兴奋。这‘青红双剑’看来来头不小,他就想看看他们工夫怎么样,正想拨柴架火,好好挑拨几句,后背猛觉阴森森的,一股冷风吹来,只听小苦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身子抖了一抖,叫道:“董老儿,还我的裤子,好大的北风。” 小苦儿原本是想添乱说笑话,说完之后,却真的觉得身子猛地一凉,似乎寒风一闪,直刺入骨,不由回头就向身后望去。他身后就是‘黑门神’先前逃命时在窗子上撞出的那个大洞,这时也没堵上,风就是在那儿灌入。小苦儿向窗口一望,忽然大叫了一声:“哎呀妈呀!”叫完就身子吓得一缩,直往他家少爷身后躲去,说:“少爷、少爷、你看、鬼、鬼!” 他一向大惊小怪,众人也不打算拿他的叫声在意的,但这一声象是分外真切,叫得全场之人神经一颤。叫过之后,除了北风嘶嘶,就听见小苦儿上下牙床打架的声音。众人不由齐都回首向那窗外望去,都是胆子不小的人,却也忍不住齐齐吃上了一惊。——只见黑洞洞的窗洞外,这时多了一张人脸,那是个瞎子,北风吹拂,几缕白发在他尖尖的额头上飞舞。他的脸色惨白,一望之下,都分不清他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最恐怖的是他的那双眼,和一般瞎子又不同,那里面什么也没有,竟是两个黑洞。你的眼神投进去,就象被吸了进去,又有一种让人觉得自己猛地看进了一个人的脑髓的恐怖,那种感觉无以描述。他微微张着嘴,伸着耳,他只有一只耳,似在倾听。只见他一张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耳朵。嘴里的牙也没有,一触目之下,嘴巴就只见到一个黑洞。这洞和一双眼构成的三个黑洞,没有人见过这样只长着三个黑洞的脸。他的鼻孔还在翕动着,他的脸给人的恐怖就在于‘光’,只有洞,让人一看就看进去,似乎连鼻毛都没有。覃红帘也算久走江湖,一向自负胆色,这时一看之下不由也觉身上倐地一下凉溲溲的,退后一步,低声叫道:“师兄!” 她师兄和董半飘的惊讶也不比她少,齐齐盯着那张脸,手不由自主按住了腰间。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惨苦都集中在了那张脸上,那每一道皱纹、每一个黑洞都是这世上让人不忍触目却又无法逃避的一场苦难。那瞎子似乎也觉出了这屋里的一静,张了张干瘪的嘴巴,翕动了两下,才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这里、是酒馆吗?” 那声音也象一个三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人说出的一句话。他的一切惨苦、残破似乎都是对在座的每一个人的健康与完整的一场鞭笞。小苦儿颤声道:“鬼,少爷、是鬼!” 只有那少年愣愣地看着那张脸,没觉得害怕。因为有另一种情绪压住了那份怕,那是——同情。他握住小苦儿的手,轻声道:“别胡说八道。”他一直很少开口,这时却充满同情的对那瞎子说:“没错儿,这就是酒馆。您——要不要进来喝上一杯?” 他拚命压制着自已口气中的同情,生怕被那瞎子听出来伤着了自尊。 那瞎子似乎也惊异还有一个人没被自己的形象吓着,连连点头。想来是冷,他扶着拐杖的双手一直在抖,拐杖头儿在地上响得‘得得得得’的。那少年就一推小苦儿:“那位老爷爷看不到路,你快去扶他进来。” 他的口气里颇有焦急。小苦儿想用手指着自己鼻子问“我?”看他少爷不象是开玩笑,他就想笑、嘴唇动了几下都笑不出来。有心不去,可他从小就不忍拂他少爷的意,居然双膝直抖地真的走向店外。店外路黑,加上小苦儿心中害怕,很有一会儿,才把那瞎子扶进门来。一刻之间,只听到瞎子拐杖声橐橐的,加上小苦儿牙齿打战的声音。那小苦儿与那瞎子掀开门帘,已不似刚进店时的飞扬。他没穿外裤,光穿了个靴子,衬裤想来也有几天没换,上面还隐隐有点污迹,又扶着这么个瞎老头子,场面一时极为怪异。那少年看着他把瞎老头儿扶到旁边一个背风的桌子边儿坐下了,才冲小苦儿点头一笑,小苦儿忙不迭的走了回来。少年低声冲他笑道:“你很勇敢嘛!” 小苦儿得他少爷夸奖,后背挺了挺,也想作出份英雄样子,无奈牙齿还是止不住地打颤,就这么苦笑道:“那圣人不是老是说,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不为也,为长者折枝、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吗?” 他也够赖的,到这时还想说笑话,可这笑话已说得不是很还原了。那少年拍拍他肩膀,意似鼓励,又叹了口气,吩咐店伙给那瞎老头儿送一份红糖姜水,给他驱驱寒,他要什么吃的,就给他送点儿,在他这里结帐。一时、店内紧张的空气倒被这瞎老儿的出现打断了。那红衣女子本来一早就已注意到这少年——当时她一剑燃灯、艳惊四座时,就只这少年对她视若无睹;这时见他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瞎老头这么好,不由注目把他好好看了看。只见那少年还也只十七、八岁的样子,斯文凝静之中不乏一丝稚气,和她一向见到的江湖侠少很有不同,不没有普通书生的酸弱之气,不由把他多看了几眼。 那少年并没察觉人在看他,小苦儿这时已缓过神来,眼睛一转,已瞧到了,用手捅了捅那少年,轻声笑道:“少爷,完了,您的胭脂劫只怕来了。” 那少年一回头,与覃红帘的目光碰了个正着。覃红帘笑了笑,那少年不由脸上一红。覃红帘就觉得心上一跳——这一跳好无来由,跳过了心头还蹦蹦的,比一口气练了三遍‘清和剑法’后的心口还乱。覃红帘不由也脸色微红,也侧过了头。她师兄正跟她说:“师妹,你说……” 覃红帘全没听清,脑子里还全是那少年脸上一红时的影子。直到她师兄说完,她还在低着头忖度:他是谁?不象是董老头儿那边的人;看他的气度,又不象江湖中人物;说他文气吧,又有那么点不象——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她可能自己都没觉得,她想这些时,唇角有一丝隐隐的笑意,那是一个女孩儿情窦初开时的笑,如昙花一放,这样的笑,在人的一生也只有一次。在这辽东酒店的油灯垢影里,满座豪雄,剑气刀光,谁知已悄悄绽放开了一朵女儿心事。 见到的人也只觉她这一美美得玄妙,我们总是能见到涟漪的开漾,但有几人能猜到涟起的原因?满座都在说话,偏偏覃红帘什么也没听见,她只听见一颗小石子在她自己也几乎从没发现过的心湖里沉了下去、沉了下去。直到她师兄大喝一声:“帘妹!”伸手一带,把她带开,才惊觉身边一股掌风掠过,却是‘五凤刀’中已有人向她出了手。不是张溅把她带开,名驰一世的‘淡青剑’覃红帘几乎阴沟里翻船,失了手。 她一回过神,这时才看到满店之中的人已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她师兄已和董半飘动上了手,而董半飘十几个‘五凤刀’弟子也已涌了进来,长刀短刃,一下下往他们身上招乎了下来。其中一个人喊道:“二当家,点子很硬,怎么做?” 只听董半飘叫道:“凡店中人,一个都别给我放走!叫后院儿把大六儿派个人给我先送到大当家那儿去,那帮客人也带着。这屋里的人,一个都别跑了。” 覃红帘一怒,她看不惯的就是绿林强匪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架式。但‘五凤刀’的门下也确实扎手。师兄斗那董老头虽未出全力,但看得出董老头也还在意存试探,两人这一动上手,说不好没有个千把招分不出胜负。至于‘五凤刀’这其余弟子,果然非同一般江湖小窃。一旦惊觉覃红帘虽为女流,但手下的功夫却是不让须眉,早一声呼哨,又涌进二三十个好手。他们也是有备而来,且练得专门有对付强手的剑阵。覃红帘虽剑利身轻,但只先伤了一两个,一时也难建寸功。 那边‘五凤刀’的人又喊道:“二当家,这瞎老头怎么办?” 董半飘‘哼’了一声:“这也要问,留着碍事儿,斩了!” 那名弟子‘嗯’了一声,一刀就向瞎老头劈去。那边那少年‘呀’了一声,就是他不‘呀’这一声,覃红帘身为侠义之士,多半也要救,何况他这一‘呀’。覃红帘一招‘金针飞渡’,已一剑向那名‘五凤刀’弟子攻去,那名弟子不及伤人,忙回刀自保。但覃红帘由此也多了个拖累。好在那瞎老头儿看不见,虽然身边刀光闪闪、剑影嘶嘶,倒也不至于吓得魂飞天外。 ‘五凤刀’弟子们看出便宜,其中一人问道:“二当家,这两个少年怎么办?” 董半飘对付张溅正自恼火,听他们再问,不由就怒,但一转念已经明白,虽然他知那少年只怕不能轻易杀之,还是叫道:“斩了了事!” 那边他弟子们轰应了一声,覃红帘果然失色。她年纪虽轻,但出身名门,又不比那些裹足江湖的名门淑媛,空学了一身工夫不去用,而是行走江湖,会尽强梁,也曾暗夜探敌寨、匪巢诛巨寇,但这时听说那些人要对那少年主仆下手,不由心下一惊。一势‘紫燕萦回’就向那边桌扑去,一招之间,已化开他二人之围。那少年冲她笑了一笑。小苦儿身手不错,但他强的主要是轻身工夫,也就只足自保。就在这一招之间,那边瞎老头已经遇险,覃红帘连忙回救。两张桌子相隔有五六尺,‘五凤刀’中人得了计,两边夹击,几个回合后,已弄得覃红帘左奔右突,疲于奔命。她一转念之下,并不回头,再次奔至那瞎老头桌边时,一伸手,架开‘五凤刀’子弟的三把刀,另一支手就向背后她才看到的瞎老头的手上一拉,不好怎么,这一拉就拉了个空。覃红帘一愕,但那边少年已又遇险,她不及思索,忙去救应。逼开那边的敌手后,她又回到这桌边,无暇看那老人,又是伸手一拉那老人的手,打算把那瞎老头拉到那少年一桌,自己好照应,没想这一拉又没拉到。覃红帘回头看去,那老头明明没动。覃红帘恍如作梦,她一个女孩儿家,练工夫,拼的不是力气,练的就是身步手眼,配合无楔,可以说就是闭着眼,她要抓什么的话,也不会抓错,怎么今天邪了?她无暇思索,又转到那少年桌边,自然而然伸手一带那少年之手,这一下顺利的就被她捉住。那少年的手细长,人也配和,一带就被覃红帘带到那瞎老头的桌边。覃红帘却已不放心放开他的手,仗着艺高,左手不捏剑决,只以右手行剑,带着那少年,绕着一张桌子,与‘五凤刀’的人就展开了一场恶斗。 这下她已无后顾之忧,剑气渐长,‘五凤刀’的门人虽众,一时已占不了她的上风。 那边小苦儿左奔右逃,口里却不闲着,他自己武功也一般,却不时指点这个不行那个不足,偏他轻功奇佳,又善躲避,‘五凤刀’的子弟虽被他缠得发烦,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凡是覃红帘好招一出,那小苦儿首先就要爆出个‘好’字。他噪门倒高,底气也足,一个人叫得有三个人响,所以他们这一方虽只五个人,但声势居然也不弱于对手。只听他不时叫道:“董老头儿,你那一招‘鸭螳步’使得不对,应该左脚先出”;一时又是:“好一招‘三花盖顶’,覃姑娘,你可是我小苦儿见过的江湖第一美女剑客!” 覃红帘得他一赞,便也冲他嫣然一笑。小苦儿恶斗之中不忘翻个跟头,大笑道:“少爷,她冲我笑了!” 那边张溅与董半飘却已斗到吃紧关头,两人一声不出,但手底下却绝不留情。他们可就不是小打小闹,哪一招挨上都有性命之忧。董半飘不用家伙,张溅守江湖规矩也就不肯出剑,两人从东道打到西首,南头打到北头,满屋虽都是人影桌椅,他俩并不低头四顾,却绝没撞到一样。眼见覃红帘已占上风,但张溅却渐居劣势,覃红帘叫道:“师兄、出剑!” 她师兄却咬牙摇头。覃红帘知道自己师兄是八头牛也拉不回的拗性子,心下焦急,要退了身边之敌与师兄联手,偏有那少年和瞎老头要她护着脱不开手。小苦儿也看出情况紧急,急筹良策,一低头,忽见地上有个人影。 满屋的人都在打斗,谁也没注意到,只有小苦儿眼尖,他细一看,却是挂灯乱的屋梁上蹲了一个好矮的老头儿。他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于这么乱中,他能跃上屋梁,神不知鬼不觉,只怕就是高手。他这时只求场面越乱越好,大喝一声:“你是谁?” ‘五凤刀’中人只当他又是在使诈,却见小苦儿的‘暗器’已出手。他袖子一挥,袖里的一个黑影就向屋梁上飞去。屋梁顶的那个人顺手一抄,无声无息地就要把暗器消解于无形。只听小苦儿笑了一声:“炸!” 只听“砰”地一声,梁顶传来一声炸响,小苦儿掷出的竟是一枚炮仗。那炮仗响声大,杀伤力却不大,但把那人也吓了一跳,一滚就滚掉到地上,沾了地就向上一弹,足有三尺高,才又落回地面。众人都被那一响惊了一惊,董半飘急忙回首,这一点他就不如张溅这名家子弟了。虽生突变,但张溅澄心静虑,全身心已投入与董半飘这一战。董半飘这一分神,就被张溅一招逼落下风。他全力反击,哪想小苦儿趁乱摸了上来,伸手一抓,已扣住董半飘腰带,他手法巧妙,轻轻一带,董半飘腰带已被他扯了下来。董半飘只觉裤子往下一落,人一惊,忙一手去提裤子,身子向后疾退,肩头就被张溅带了一掌,火辣辣地痛。他一侧目,已知是小苦儿捣鬼,心头大怒,一掌向小苦儿脸上扇去。小苦儿正自得意,险险没避开。急急侧头,虽躲过了,还是被他掌风带得半边脸通红,口里却不忘笑道:“董老头儿,你刚才脱我裤子,这下我把你裤子也脱了!” 董半飘恼羞成怒,正等追击,猛听店中有人一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叫得大,只听店内的酒坛酒瓮一齐应声而鸣。众人只觉耳中‘嗡’地一声,功力浅的都觉眼冒金星。正在进行的交手也真被这一声喝住了。众人注目望去,却见屋内站了个被小苦儿从房梁上炸下来的矮子。他站在地上,不足五尺高,正在店中间,众人都围着他,光人影就把他罩了个兜头兜脸,可他偏偏象是还气昂昂的自视为店中第一高个般,仰脸看着众人:“是谁把我从房梁顶上轰下来的?” 他话问得气势汹汹,努力要作出一副霸气四溢的样子,但覃红帘看到他那张脸,只是想笑。只见他一张脸扁圆扁圆的,居然宽比长长,一双眼睛也圆丢丢,身上脸上,真是无一处不圆,连他的鼻子头都是圆的。原来他躲在梁上,悉心在看张溅与董半飘一战,也不知是谁向他发了一个炮仗。这时在他张开一双手,他身上只有这一双手长得可人意,白白胖胖,象极了小孩子的手,可左手手心却黑了一片,被炸出了一个大泡。董半飘看到他这一双手,脸上一惊,眉心不由一暗,正在暗道:“难道是他?”覃红帘与张溅看了那一双手也如有所悟,对望一眼,却有个‘五凤刀’的弟子已笑了起来:“谁家小弟弟跑出来了,瞧这一双小手?” 董半飘拦阻不及,他已出了口。那小矮人一怒,脸上五官就纠在了一起,人一蹦,已到了那名‘五凤刀’弟子身边,一手把他纠住,就拖到了场心。董半飘这么快的出手,居然也没来得及阻拦。众人一惊,只见他一只白白嫩嫩的手已向那名‘五凤刀’弟子喉咙中掏去,只一下,那名弟子的喉管食道就一齐被捣了出来,鲜血淋漓。那名弟子一时不得就死,四肢乱颤,他却象小孩虐待小生物一样残忍地用一支小手半用劲的揉搓。 场面太过血腥,几乎人人都吓得退了一步。董半飘也是江湖绿林混的人物,但也觉得一阵恶心。那名弟子动了几动,才终于凸眼死去。那人才继续暴怒地道:“是谁把我炸下来的?” 小苦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张溅与覃红帘已忍不住同时叫道:“你是‘孩儿爪’辜无铭?” 那个人已死死盯住小苦儿:“就是你扔得是不是?”同时向前一步。张溅与覃红帘同时双手一振,剑已出鞘,可心中不由打鼓:凭辜无铭的凶名恶焰,自己就算双剑合璧,也不知拦不拦得住? 小苦儿的声音已带哭腔,叫说:“不是我!” 辜无铭又向前逼了一点:“你不敢承认了?就是你!”说着他就要出手,这时只见小苦儿的主人向前迈了一步,说:“是我!” 众人也没想到那少年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胆色。 第三章 且以酥油包剑气 漫抛红豆数芳龄 辜无铭大叫一声:“好小子,你想炸坏我双手!”他人一跃而起,已然出招。他这一招不依常理,伸手又是向那少年喉间捏去,只要被他捏住,不是瞬间又一条人命?覃红帘已叫道:“师兄,——‘但求比目’!” 她叫的是剑招,他师兄妹早已演练默契,她声一出,她的剑就自左而出,她师兄的剑却自右而出,竟是一招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好招。那辜无铭也不由‘咦’了一声,左手一划,身子连扭了三下,才避开了他两人的剑势,口里喃喃道:“峨嵋老道又教出了两个好徒儿?”局势稍解,覃红帘心下略安,没想那矮子突然又一蹦而起,在众人全无防备之下,他已欺近那少年身前,右手还是向那少年喉间捏去。覃红帘没想他身法如此灵动,这时剑招已荡入外路,收剑不及,难以回护,心中一惨,只怕那少年定已逃不了穿喉之劫,双目一闭,不忍再看。小苦儿叫了声:“少爷!”才待出手,这时却有个低沉沉的声音说:“你须杀他不得。” 那声音居然是那瞎老头发出的!他的嗓音低沉,吐字依然生涩。此话一出,他左袖就往那少年喉前一挡,辜无铭的一爪就击在他袖上,“当”地一声,如中金石,在座的人无一人有把握挡开辜无铭这一击,他这一挡却居然把辜无铭的一抓挡开了! 只听那辜无铭怪笑一声,一闪而退,转眼就发出第二击,还是冲着那少年,那瞎老头又是挥袖一挡,这一击又被他挡开。辜无铭不怒反笑,似乎十分兴奋,一个跟头退后,在空中连翻两圈,然后顿了下,人竟似在半空中停了一秒才落下地。‘青红双剑’出身名门,见识不凡,但连他们也不知这是什么功夫。 那辜无铭似是试出了什么,怪笑道:“龚老头儿,你袖中的东西硬得很,拿来给我看看!” 瞎老头面色一正:“如此圣物,也是你这妖魔外道看得的?” 辜无铭怪笑道:“能挡开我‘孩儿他娘’一抓的,这世上可不多,必是个宝物无疑。想不到那块顽铁竟然真的这么硬!龚老头儿,你在石人山被困了十年,居然还是守住了这东西。你说、‘免死铁券’已消失近十年,如今重现江湖,到底是为什么?” 瞎老头脸色一肃:“免死铁券出,江湖正义足!——你说是什么原因?” 辜无铭笑道:“你还当你是十年前的‘铁券左使’?十年前,我辜无铭惧你三分,如今,你在石人山被困十年,以为还有当年的威风吗?” 瞎老头一脸正气:“我龚长春就是只剩三成功力,拼掉你还是绰绰有余。” 那辜无铭忽然仰天长叫:“免死铁券是在这里,七妖八鬼,五狐十圣,你们不出来吗?” 他一言即出,只见董半飘半咬着牙,一退身,已然不见。他也不招呼他的门人弟子,旁人都注目场中,也就无人注意。然后,只听店外就热闹了起来:有吹打的、有唱戏的、有叫卖的、有吟诵的……男声女唱,也不知来了多少人。只听瞎老头龚长春叹了一口气,淡淡道:“什么七妖八鬼,五狐十圣,魔教哪还剩下的有这么多人。‘闭口禅’曾一得,你不用装,我知道你只一个人,你给我省省吧。” 门外果然一寂,然后才有一人笑道:“龚老头儿果然就是龚老头,被锁了十年,还能识破我的口技。” 然后才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那我呢?我就不是人吗?” 这声音颇远,足有一里开外,幽幽恻恻,摇摇荡荡,说不出的憾人心魄。然后众人耳中就听到店外一阵敲梆子的声音,一个哀哀切切地声音在唱:“卖馄饨了,卖馄饨了。” 一声声哀苦,唱得仿佛是凄凉长夜里最悲伤的一曲。忧能伤人,那叫声象来自黄泉路上叫卖人。“卖馄饨了、卖馄馄了”,只听那一声声、一声声地近了。‘五凤刀’中有个子弟年轻血热,不知怎么悲从中来,忍不住两眼啪打啪打地就掉下泪来,连‘青红双剑’心中听得也恻恻的。反是小苦儿毫无所觉,他天生乐天,见少爷已有人救,没得担心了,不由又生好玩的心理,‘呵呵’笑道:“我要一碗”。 卖馄饨的人正以‘大悲咒’蛊惑众人,这‘大悲咒’本是出自少林。少林七十二艺中有一艺名为‘狮子吼’,本为禅唱佛谛,为正意清心、却除内魔而作;没想八十年前,少林僧人中有一位前辈高人,本为俗家高手,因伤心而出世,虽入佛门,心伤不止,每遇心伤,必然禅诵,于无意中创出了‘大悲咒’这门武功,于‘狮子吼’外别开一路。这工夫后来流落魔教,成了镇教之宝。那卖馄饨的人就是要以这门绝艺侵乱众人心绪于无形。 没想小苦儿天生乐天,不入其套,猛地喊了这一嗓子,竟把那人下面的吟唱阻在了喉里。那人只觉满心恼怒,一股伤心堵在心口,未能伤人,反要伤己。幸亏小苦儿功夫不深,又出于无意,否则他只怕当场吐血。那人一怒,店内人等只听‘呼’地一声,真有一碗馄钝破窗而入,上面热气腾腾,原来他卖这馄饨可不是假的。 那一碗馄饨来势颇奇,黑门神撞开过的那个窗子今天算是遭了殃,虽被补上,这时又被撞开,一股凉风涌入,那碗馄饨飘飘悠悠,就从众人鼻子前面掠过。店外人叫道:“不是要吃馄饨吗?接着呀?” 店中谁人敢接?那瞎老头在那卖馄饨的人先前开口吟唱之时,一时心旆摇曳、几难自持。他一生伤心之事最多,这‘大悲咒’正对了他的心中弱处,只觉愁愁苦苦、世事烦恼,无有终极。如不是小苦儿一叫,他那双深潭似的双目只怕真要流出泪来。他这十年受困于石人山,虽终于熬了下来,但内力损伤之巨,只怕他自己也难深悉。‘护券左使’龚长春一世威名,险些毁于此地。旁人并不了解这些底细,那瞎老头却把头偏向小苦儿发声之处,他没有双目,但似用一种比眼睛更深的感觉把小苦儿仔细‘看’了‘看’。 只听瞎老头轻轻一叹:“你也来了。辽东偏远,没想我龚长春甫一出山,就得逢高人,幸甚、幸甚!” 店外那人笑道:“龚老儿,你要不出来,大伙儿再想那块铁,也真找不到你。就是知道你的下落,敢进石人山的也没几个。你这回出来,可是大大的错了!” 只听店中辜无铭笑道:“他哪里错了?他要不出来,我们到哪儿去找什么‘免死铁券’,找不到‘免死铁券’,又怎么解得了‘佣仆之咒’?” 店外卖馄饨那人笑道:“小辜,你别美了,他哪里是为了你出来,他捧券而出,定是这世上又出了什么惊天冤案。可笑可笑,这老头儿老成这样了,还自许正义,捧着那块顽铁还想出来救人。” ‘闭口禅’曾一得半晌没开口,这时开口道:“冤案,什么冤案?我怎么不知?” 辜无铭嘴快:“就是‘孤僧’……” 他一语没完,门外曾一得已‘啊’了一声,卖馄饨那人怒声截道:“小辜,你活不耐烦了别带累大伙儿!” 辜无铭天不怕地不怕,被他一句数落却忙伸一支手捂住了嘴,似乎还嫌不够,一双圆眼向在场的人扫来扫去,象一个小孩子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希望在场的人都没有听到看到。他下面的话虽当场截断,门外曾一得还是颤声道:“这样的案子龚长春还想接?他真的疯了?” 他情急之下,不自觉用上了口技,满场里只听到回音“疯了、疯了、疯了……”。覃红帘、张溅都是一头雾水,只见那个瞎老头龚长春的脸上忽然升起一股肃慕:“大丈夫为人立世,自有你们一干匹夫匹妇所不懂之处。” 他一双黑眼看着众人,虽然是空框,但更把人一个个看得心头瘆瘮的。只听他很缓很缓地道:“只要我龚长春在一日,‘免死铁券’在一日,就不会让它空置高阁。” 那声音沉沉荡荡,漾了开来。那个少年向龚长春看了一眼,觉得这就是他在江湖上行走半年也没能找到的风骨气概。 他一言落地,静了下,才听门内门外传来‘嗯嗯’、‘嘿嘿’、‘哈哈’三样各具一格的怪笑。他们也略折于龚长春的堂堂正气,却更要杀他以出这一口闷气。只听辜无铭怪叫道:“龚老头儿又在唱他的高调了,咱们来可不是谈经论道的。姓曾的,你攻他哪里?” 只听曾一得道:“耳朵!” 另一个卖馄饨的已叫道:“我来请他吃一碗馄饨面。”一语未完,只见一碗馄饨破窗飞来,直袭龚长春胸前。龚长春这次为出山已内力巨损,当下以袖一拂,那一碗面被他带得飞还回去。这一招接得潇洒,可辜无铭眼尖,已见到那碗被龚长春衣袖一带之下,已泼出一点汤来。这可不是‘长春剑’龚某人全盛之时的风采,看来他内伤果然不轻。 他瞧出可乘之机,双手一拍,直袭龚长春双肋。龚长春‘嘿’了一声,他无力用指掌去接辜无铭这一爪,只有以袖中之铁一应。只听‘叮’地一声,辜无铭这一招就此被挡开。 门外却听木楔凿凿,于这寒夜无聊之际,竟似有人钉起戏台来。然后,男声女声、老人孩子,只听一拨拨欢声笑语,叠次涌来;然后,戏台开锣,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地就唱: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得流落平康,在人前乔做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 ……那里有金珠十觞,来赎云娘…… 声音一起,张溅就见龚长春本一直平静的脸就波动起来,似是触到了他什么伤心事。只听门外那声音忽然高亢:“春哥、你代人申张不平,可有没有想过,就是负了我这云娘!” 只听叮地一声,龚长春没有接住卖馄饨的再次袭来的碗,一碗馄饨面全撒在了地上。只见那几根面条中的馄饨,皮薄馅翠,货真价实,但众人看着,不知怎么就觉着这馄饨要是端到自己眼前,自己可不敢吃它。正想着,只见地上的方砖‘哧’地冒出股白烟,竟被那馄饨汤蚀空了一块。这是什么样的馄饨面! 然后就听辜无铭大叫一声:“龚老头,交出铁券,饶你全尸!” 龚长春‘哼’了一声。 辜无铭见他到此境地还对自己意存不屑,不由大怒,叫道:“你完了!”一爪抓下,配合窗外袭来的另一碗面,就听瞎老头衣袖‘哧’地一声破了,然后第二爪又来,只听‘喀喳’一声,辜无铭飞掠而退,一阵怪笑,龚长春的胳膊全露了出来,鲜血淋漓,还露出了磷磷白骨。 辜无铭正准备一股作气,拿下这龚老头再说,只听店里后堂忽有帮厨的大叫道:“不好了,油着了!” 辜无铭本待不理,可那油着起的火势可够旺的,‘砰’地一下,直喷向屋梁,把他都吓了一大跳。一回头——可不是?后面厨房一大锅油刚着了起来,瞬时间,油香扑鼻。锅子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厨师,这时似慌了,竟舀起满满一舀水向那油锅中浇去!这还不炸?只听店内众人一个一个‘哎哟哎哟’连声,那油点爆出,奇烫无比,又不比暗器,来势之凶之密,全无章法可循,连辜无铭这等高手都被烫个正着,更别说‘五凤刀’那帮弟子了。其中覃红帘最为惊吓,她一个女孩子,自然爱惜容貌,忙忙以衣袖掩面。她师兄知她之忌,这时已用一个宽厚的后背把她整个遮了起来。一时店堂之中,人人忙乱,店堂之外,曾一得与那卖馄饨的只见火起,叫声一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卖馄饨的还忍得住,守着‘逢乱莫入’的江湖常识,曾一得早一钻而入。一眼已见油锅着了,他出手也快,脱下衣服就向窗外包起了一包沙土,转眼又钻窗而入,双手一抖,那沙平平洒出,匀匀齐齐浇在火头上,那油应声而灭。他把剩下的沙土就连衣服一齐塞入那炉子的风门。 店中至此方一静——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大伙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少年主仆两人并那瞎老头一齐不见了! 辜无铭脾气最是爆燥,一把纠住那厨师衣领,凶神恶煞地道:“你个龟儿子,把老子要的人闹跑了。” 那厨师抖衣而颤,已吓得说不出话来。曾一得道:“那老小子受了伤,多半逃不远,何况还有两个小鬼绊脚,咱们快追!” 辜无铭已丢了那个厨师的衣领,就向窗外一跃,急急地要追去,却听窗外传来卖馄饨人的阴阴一笑:“只怕那龚老儿并没逃远,就躲在厨房里也未可知。嘿嘿,这招虎口藏身的招法也在我面前卖弄。” 辜无铭一拍头,嘿嘿笑道:“还是你周混饨脑子精明,老子险些又上那老狐狸一当。”说着,将鼻子用力一嗅,“我已经闻到灶台后面的人肉味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表情直欲流诞,覃红帘也不知他是说来吓唬人还是来真的,只觉自己胃里翻江倒海地乱起来。这时油烟略散,炉里余火未熄,有一个‘五凤刀’的子弟忽‘啊’了一声,众人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在灶火的映衬下,灶后的墙上矮矮地映出三个人影,人人心下明白,那不是瞎老头龚长春与小苦儿主仆三人又是谁? 只见辜无铭与曾一得、周馄饨互换了一下脸色,三人都跃进灶房,缓缓向那灶台围去。他们情知龚长春虽伤,但只怕他的临死反扑也非同小可,所以足下极为谨慎。店中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覃红帘虽极为那少年主仆二人担心,但自己一只手已被师兄握住,似叫她谋定而动。覃红帘望向一向自信的师兄的眼,就明白,在这三大高手的夹击之下,就算自己兄妹二人倾力出手,只怕也不过多了个螳臂挡车而已。只听周馄饨的声音最先响起:“龚老头,周馄饨抛下馄饨担可还是第一次,不过就是想请你吃碗面,你怎么就害羞得象个新娘子?” 灶后已有隐约的呼吸声传出,但那三人就是不站起,所以辜无铭三个心中也猜疑不定。其中周馄饨性子最是周密阴毒,只见他看向辜无铭,然后用手指指了指天,意思叫他从上向下侵袭;又看向曾一得,指指右边,指指自已再指指左边,意思自己与他分两路包抄。他这边计议已定,三人就打算动手呢,忽听那厨子沙哑哑地抖着身子说道:“三位,你们进我厨房来做什么?” 场面本是紧张已急,连个傻子都感觉得到,所以这时还有人敢开口连周馄饨都吃了一惊。众人望去,说话的正是适才傻不拉叽居然想用一瓢水来浇灭油上之火的那个帮厨,只见他一脸油污,加上被刚才烟熏得乌眉皂眼的,更是看不出他的年纪。他傻傻地望着辜无铭三个,三人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这么傻的人,不由倒被他问住了。只听那帮厨的说道:“神灶仙灶、人来人绕——这是我们厨房的规矩,你们怎么说进来就进来了?” 辜无铭尖声一笑:“嘿、这傻小子还真跟我们逗上闷子了!我们就进来了,你想怎么样吧?” 那帮厨的低下头:“我不敢怎么样,只怕这厨房里有一样东西须不答应。” 他口气说得痿弱之极,似是怕极了那三人的凶焰。辜无铭一脸戾气,怒道:“是什么?灶王爷吗?” 帮厨的轻轻道:“是灶王爷的护灶三宝。”说着,他伸出一支手,竟向火虽已灭、但犹滚烫的油锅里摸去。覃红帘看着虽凶得象只胭脂虎,但女孩儿家,倒底心肠好,以为那帮厨的失心疯了,叫道:“烫!小心!你疯了!” 那人却抬脸冲覃红帘一笑:“我是象疯了。”不知怎么,覃红帘被他笑得心中一怪。周馄饨象是已看出了些什么,忽然叫道:“尉不平,原来是你……”,他本想说‘是你在装神弄鬼’,但话还未及出口,只见那‘尉不平’已一掌拍在锅台上,笑道:“我可不是当年那个尉不平了!”满锅的油本在锅中静静的,在他这一掌之下,居然如斗泄金珠一般,腾入空中,炸了开来,直向辜无铭三个炸去。那人也真不怕烫,伸手就向锅中残油里捞出一把剑来,那剑甫一现身,便光华照目,更惊人的是那一剑劈出的风势——挟着万千油珠,尤如雀展金屏,在这油烟未散的厨房中划了开来。张溅已惊叫道:“是尉不平的‘油藏剑’!” 那人已朗声笑道:“剑实‘油藏’,人已非‘不平’!”他这一笑出剑,辜无铭、曾一得、周馄饨同时遇袭。辜无铭身量最小,偏他被那滚油烫得最多,只听他惨叫一声,大怒道:“妈妈的!”一双小手就向那人喉咙掐去。 那人已笑道:“‘孩儿他娘’,‘孩儿他娘’,练这门工夫可是自伤其身的,难怪你永远长不大。” 他一个‘大’字才落地,一张嘴,已向辜无铭伸来的那双白白胖胖的小手咬去。辜无铭在这双手上下的工夫何止三十年,但不知怎么,见到那人森白白的牙齿,就不敢让他咬中,怪叫一声,收招而退。那人一剑就攻向曾一得,那一剑已照花了曾一得的眼,被剑带起的油珠也最多是袭向他的,只见曾一得一声怪叫,掀起袍子兜头兜面地一遮,把全身蒙了过去,但那袍子也被油点污得不象样子,他随手一脱就已甩开——他刚才灭火时本已脱了一件袍子,但下面还有一件。也不知他怎么穿了那么多袍子,那件脱了还有这件,这件又脱了,下面居然还有一件,宛如他口中口技一般层出不穷——只见他脸一黑,竟然还变了一张脸。竟是魔教中‘变脸’绝技。只见他脸上忽变得惨白白的,双眉如两把扫帚,黑漆漆地扫下,竟似是个无常吊客。只听那人笑道:“曾一得,嘿嘿,你压箱底的工夫都用上来了。” 曾一得急着避开那油珠,刺向他那一剑便由周馄饨帮他接了去。这一招才是硬碰硬。周馄饨一只叫卖馄饨用的铁梆子才一触到那剑,梆子就‘叮’然一响,尖刺刺地刺入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让大家半天都不舒服,更别提当事人周馄饨的感觉了。只见他一接即退,叫道:“点子扎手!”叫完他就退。曾一得与辜无铭本是他死党,一望就知他是要退回到馄钝挑子那里去,那里周馄钝的诸般法宝都在里面。那人一剑如盯死了周馄饨,直向前追,曾一得与辜无铭也就追着那人。四人闪电般地已从厨房跃进大厅,又从大厅顺窗出去。只见周馄饨转眼已靠近他的馄饨挑儿,背上身才喘了一口气。覃红帘与五凤刀子弟向窗外望去,只见那几人翻翻滚滚相斗,转眼消逝在夜色里。 覃红帘与张溅对视一眼,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挺特别的唿哨,厅中五凤刀的子弟就神色一变,互看一眼,一转眼就转身走了个精光。张溅拍拍师妹的肩头,也从窗口一跃而出,向辜无铭四人方向追去,口里说道:“我先摄着,帘妹。你一会儿再跟来。” 覃红帘这里一回头,只见原来热热闹闹的酒店已变得空空的,一地零乱,心里不知怎么有了一丝凄凉的感觉。厨房里的人早已逃了个精光,厅中柜上,也只有那掌柜的还颤着一双腿站着——他不是不想走,而是瘫在那里动不了了。覃红帘望向灶后,只见墙上人影长了起来,然后一现身,果然就是瞎老头和小苦儿主仆俩个。那瞎老头神情荒凉,似是也想不到自己龚长春有一天也会落到藏身避敌的地步。小苦儿则一脸笑嘻嘻,觉得刚才情景大是好玩不已。他主人则看着一地的乱油碎木,不知在想什么。——不知怎么,覃红帘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就觉得他心中起的只怕也是和自己适才一样的思绪。 龚长春坐到了桌子边上,他一双瞎眼,却似什么都看得到似的,走起路来全无跌跌碰碰,让覃红帘都有些疑惑地望了望他。他似猜到了,望覃红帘一笑道:“小姑娘你不用疑感,小老儿可是真瞎。” 覃红帘脸一红。 瞎老头嘿嘿一笑:“有的人眼睛亮着,心可是盲的。” 说着他若有深意地转望了那少年一眼:“我老头眼虽盲了,心可还没盲。” 覃红帘不由更不好意思了。她急于要岔开话题,开声问道:“老前辈就是当年人称‘长春剑’的龚老前辈了?” 瞎老头笑着点点头。 覃红帘便道:“那适才那人却是谁?他是尉不平吗?” 她似对尉不平三字很敏感,好象要找他有什么事。 瞎老头一叹道:“除了‘免死铁券’的护券右使尉不平,还又有谁了?他当年心伤江湖上道义沦丧,自己又屡遭陷害,不肯再名叫‘不平’,改名尉随安,取随遇而安的意思,一怒之下退出江湖,曳尾泥中,自称为大隐隐于市,从此不管江湖是非了。可那从小养成的爱打抱不平的性子,就算再多的挫折,可能收得尽藏得完吗?嘿嘿,我倒没想到他今天也在。还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我瞎子就是要看看他这右使当真就不管我这左使的事了?原来他还是没全忘了当年护券双使的职责。有他出手,我们护券双使重新合璧,那一段泼天冤情也到了雪洗的时候了吧?” 小苦儿好奇道:“冤案?却是什么冤案?” 那瞎老头的一双眼空茫茫地盯着那个破损的窗子外黑茫茫的夜色,半晌道:“你们听说过‘堕民’的传说吗?” 覃红帘一愣。“堕民?”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个称呼。 那小苦儿的主人似是见闻颇广,倒熟悉这段掌故,只见他这时插话解释道:“这个小可倒略知一二——据说在浙江绍兴、宁波府和江苏常熟一带,有一种人生来就被人呼为堕民,在官府户藉上他们也不与百姓同藉,号为‘丐户’。但他们却并不以乞讨为生的,大多都另有职业。据说他们祖先曾反对官府,好象又有人降了伪朝廷,被朝廷打败后,杀戳之余,就把他们剩下的人连同妻子儿女一例贬为贱民了。按照规定,历代朝廷都有旨意:”四民中居业,彼不得占;四民中所藉,彼不得藉;四民中所常服,彼亦不得服‘,就是说,把他们单列在士、农、工、商这四民之外了,以为折辱。他们男的主要操持吹鼓、演戏、抬轿子这样的贱役,女的则干保媒、拉纤、卖珠、接生这样的杂事,也有做小手艺为生的。平常百姓一般都不与他们通婚,他们也不得与平常百姓平等相处,更不能科举入仕,只能干侍应人的活。每到闲时,还要主动到当地大户人家当差,地位极为低贱,——这就是江浙一带的所谓’堕民‘了。“ 覃红帘一愣,呐呐道:“那不是很不公平?” 龚长春叹了口气:“不错,是很不公平。但是二十多年前,堕民中却出了一个不世出的人物。”他眼睛望向窗外,声音冷冷地道:“他叫——剧天择!” 覃红帘‘啊’了一声,却疾疾以手掩口,似是对这名字印象极深,吸了口气才道:“就是那个诱奸拐骗、杀人无数,让五派三盟的人物都拿他没办法的‘炽剑、孽子’剧天择?” 瞎老头淡淡道:“你听到的传闻可能夸大了,不过倒也不错,就是那个‘孽子天骄’剧天择。他的名字是自己起的——物竞天择,前面加一‘剧’字,可见他心头惨烈之忿。当今天下,论起武功,只怕除了十来个隐逸于世外的高手个,怕确也无出其右了。” “堕民中人,自前朝两百余年来,在市井中、江湖内,那可是人人得而随意挫辱之的。但压之过甚,反激必烈。好多事,说起来,怕也怪不得他。” 他话头至此一顿,覃红帘头一次听到这段江湖往事,不由喃喃道:“这话,怎么我爹和我师父都没和我说起过?” ——她爹爹便是山西太平堡主覃铁山,师父更是峨嵋一派有数的高手无添子——龚长春淡淡一笑:“峨嵋派的《一脉心经》就是被他出手强夺走的,山西太平堡,嘿嘿,当年也在他手中折辱极甚。他们讳言此事,也是当然的了。” 只听那瞎老头龚长春一正容:“一十七年前,剧天择揭竿而起。他自伤身世,不服歧视,以大毅力独修成数百年来已无人修得的‘补天大法’,习成之后,更是独创堕民一派,嘿嘿,其时风头所及,人皆丧胆。他们在民间与平民百姓相抗、在东南十五州之地与天子百官相抗、在江湖又与七门九派相抗。他曾帅众投入魔教,魔教以为得到强助,可对之欺压也甚,所以他又反出魔教。此后,他们在绿林与强梁巨寇为仇,在左道旁门、也不惜与千百年来号称天下第一旁门的‘魔教’对垒。人虽然狂傲不驯,但斯人风慨,别人我不知道怎么样,我龚长春,一向还是敬仰有加的。” 小苦儿的脸色微微变化,屋内灯光黯淡,旁人也看不到,只听他问:“那后来呢?” 龚长春呷了口已经冷了的姜汤,冷冷一笑道:“后来?……后来,到十六年前的九月初三时……”他静静地抬起脸,似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忽一顿,不想再说下去“他连败武林各大名门正派高手耆宿无数。他从不曾讳言自己出身贱藉,却比那些名门正派出身的人还要来得高傲。独行只剑,以一人之力连挑崆峒、祁连、武当、少林、山西太平堡、长江水舵连环十二坞等数大门派——每一战得胜,必用朱笔醮血狂书‘堕民剧天择痛辱某某门派于此’,榜其门额,以为痛辱。然后……他就迎来了只怕今后江湖数百年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场恶斗。说起来,当时他行踪所至,几成了武林公敌——武林各大门派视之如仇,扬言人人得而诛之,他是犯了众怒。当时江湖九派、七世家、三宫二堡从此结盟,以务诛剧天择为第一要务。一时之间,四海之内,真可谓风云激涌。他竖敌太多,连魔教之人也怨恨于他。这个人,当时可以说是升天入地,都无存身之所了。” 不知怎么,虽明知这人原来就是自己山西太平堡的仇人,但覃红帘心中不由地就佩服他的英雄了得。她心中恻然,口里喃喃道:“难道天下,就再没有一个人肯帮他吗?” 龚长春摇了摇头:“没有”。 小苦儿面色惨淡。 然后龚长春又叹了口气,“但后来有了。” 覃红帘不由一愕,不知这个惹得天仇地怨的人,还有什么人敢出手帮他?只见龚长春淡淡道:“那就是胡半田与海东青为之要打起来的那个人。” 他眼睛看着窗外,似是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感觉:“那就是,江湖中正派人士人人口里诅咒却心底敬服的‘妖僧’了。” 他忽住口,转头看向小苦儿,说道:“你过来。” 小苦儿嬉皮涎脸地一笑,走到他跟前。龚长春一伸手,两只手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他的手冰冰凉,小苦儿叫了一声:“你干嘛?”龚长春就一双手就顺着他的肩膀一路摸了下去。他这摸可不比平常地摸法,一下下或重或轻,手中一股时凉时热的真气传来,口里喃喃道:“好根骨,好根骨”。 小苦儿只觉说不出的麻痒难过。一时被他搔得嘻嘻欲笑,一时却又痛得呲牙咧嘴,口里却不改顽皮地笑道:“你是想收我做徒弟吗?可我并不想跟你学呀,我们公子别看不出手,他可是此道好手。我有跟你学的,还不如跟着他呢。” 那瞎老头面色却越来越郑重,双手探到小苦儿气海之时,神色却一愕,似是碰到了什么他也没料到的情况般。他手掌忽发出一股阳和的内气,微微一试,只觉小苦儿丹田中的真气似有若无,瞎老头一脸讶异,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苦儿被他掐得正自苦脸,笑嘻嘻道:“小苦儿呀。” 那瞎老头却一脸怪怪地道:“你可是姓遇?” 覃红帘正望着那少年发呆,没注意到小苦儿脸上的神情变化。只见小苦儿神色一变,身子一扭已从瞎老头手里溜走,口里见了鬼般地低叫道:“我不姓遇,我没姓,我是没姓的孩子。” 瞎老头似已料到他的反应,再探手抓来,小苦儿脚下却错了一步,一溜即让开。那瞎老头似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抓居然会抓他不住,当下左手一翻,又向小苦儿肩头抓来。他这一招招式巧妙,更甚于适才董半飘多矣。按说小苦儿万万避他不过,没想小苦儿闪身一旋,旋得那叫个漂亮,用的身法却已与适才面对董半飘时大不一样,龚长春竟又没有抓住。只听龚长春‘嘿’声道:“不错,不错,果然是‘隙中驹’步法。说吧,你与‘脂砚斋’到底有什么关联?” 那边厢覃红帘正跟着那少年一递一递地搭着话,这时忽见他们一抓一躲,不由愕了。只听小苦儿低声道:“我不知道什么‘隙中驹’,更不知道什么‘脂砚斋’。老瞎子,你少乱说!” 瞎老头却面色凝肃,低声道:“你也是为了他而来,是吗?” 小苦儿却脸色一沉:“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瞎老头却忽抬头用他那一双盲眼向天上看了一下,面上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喃喃道:“好呀,‘隙中驹’步法居然也出现了,难道、天下果还留了支不甘熄灭的火种在吗?” 小苦儿身形一翻,人却已从那破了的窗子里翻了出去。那少年‘咦’了一声,急叫道:“苦儿,你干什么?” 小苦儿却在窗外遥遥道:“我要吹吹风。” 他的声音在这茫茫的夜中被风一吹,有一种抖动的哽涩。瞎老头忽抬起眼,一双空空的眼里忽然有泪流了下来。那泪流得颇为诡异,覃红帘与那少年这时才看向他,一时不由呆了。 只见好一会儿,龚长春才回过神,向那少年道:“小哥儿贵姓呀。” 那少年很礼貌地道:“小可姓晏”。 忖度了下,才又补充道:“晏衔枚。” 龚长春面上若有凝思之色:“不知和山东晏家可有干联?” 少年叹了口气,他本不想说出出身来历,没想还是一句被人看穿了。他似也不惯撒谎,只有默认。覃红帘却在旁边‘哦’了一声——济南晏家也是武林中的名门世家,不过近些年衰败日久,江湖上倒少有人提及了。那少年也确实有些世家子弟的气度,龚长春却喃喃道:“他又怎么会避到晏家只当了个寻常小厮?——难道,难道,这十几年过去了,他们还追杀他追杀得紧吗?” 覃红帘一愕,龚长春已喝了口桌上的冷茶,一翻身,人已从窗子里翻了出去。小苦儿正在窗外寒风中站着。他来到小苦儿身边,忽温言问了一句:“你说你不姓遇,那你到底姓什么?” 小苦儿头一次面色一正,脸泛怒意道:“我姓甘,我的大名就是甘苦儿。你到处去说吧!你想怎样?你又想怎样?” 龚长春愣了下,然后象才会过意来,却哈哈一笑,大笑道:“好,甘苦儿!好,好名字!你可别负了你爹当年的一脉声名!” 笑声中,他已向‘油藏剑’尉不平的去向腾身追去。 小苦儿望着龚长春去远了,才重又折身转进屋里来。晏衔枚似是不爱说话,小苦儿的话可就多了,只听他喋喋地与覃红帘说笑个不休。一时他道:“姐姐,你长得真好看,今年你多大呀?”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瞧着他们少爷,似是在代他少爷询问一般。覃红帘愕了下,不想答,不答却似又不好,想了下,却从怀里拿出一小把红豆,一撒撒在了桌上。只听她笑道:“小兄弟,姐姐头一次见你,没什么见面礼。这几颗豆子却是家师练就的疗伤圣药。你问我年纪,就在这豆子中了,就看你聪不聪明了。” 小苦儿好奇,接过那豆子来看,只见那豆子貌似天生,其实却是一颗颗药丸。覃红帘艺出峨嵋无添道长门下,这峨嵋的“金顶豆”疗伤却是大佳,在江湖极负盛名,她一出手就是一把,足见大方了,也可见出她对这一对主仆的情意。小苦儿见那豆子上居然每颗都刻了个序号,从一到十六。却见覃红帘伸指醮酒在桌上划了个四方形,一共一十六格,只听她笑道:“你把那些豆子一个格放一个,豆上的数字要横着竖着斜着加起来都等于一个数,再减去十五、六的样儿,就是我的年纪了。” 小苦儿愣了一愣——没想问她的年纪还这么麻烦。只听窗外这时传来一声低啸,覃红帘一听,知是师兄在招呼自己,冲这主仆二人笑了笑,腾身而去。留下小苦儿在桌上的格里还在摆弄。他聪明,只一时,就已笑道:“原来是这样,姐姐原来二十二岁呀。”一抬头,覃红帘已经不见。他看了下他少爷,心里窃笑,忽然明白了覃红帘此举的意思——想来她是看出少爷年纪最多十六七岁,不肯回答,为不想显出自己大上他很多,所以用上了点女孩子的心机用这种方式委婉做答。 晏衔枚见他贼忒兮兮地一笑,他也是聪明人,已知他所想,不由就脸上一红。只听小苦儿笑道:“那卢半仙算得果然不错……” 话没说完,只听外面的风中隐隐有呼啸之声。晏衔枚与小苦儿俱都耸耳细听,那声音尖而细,半晌才听清那声音是在叫:“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做,草木、归其泽……” 那少年晏衔枚的脸上就浮起一丝惊讶的神色。却见小苦儿一改嬉笑之色,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一直咬得嘴唇都发白了。外面的声音还在四处摇荡,喊魂似的在叫:“土、返其宅,水、归其壑……” 第四章 卷地白毛风飘荡 沾辱细语泪嘤咛 晏衔枚与小苦儿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骑着牲口出了兴隆集。他们这次出门,如小苦儿所说,确是逃出来的,而出逃的目的是为了——逃婚。 晏家在山东也是一个世家旧族,可惜这十几年来家道中落,晏衔枚几乎是晏府正派中唯一的玄孙了,所以族中长辈对他寄望颇深,给他于当世望族中结了一门亲事,以图臂助。女方是江南谢家的小女,听说脾气甚为悍暴。晏衔枚为此不乐,小苦儿天不怕地不怕,极力窜掇下,就把他这小主人拐带着逃了出来。 他们俩人一直这么闷闷地前行着,小苦儿几次开口逗晏衔枚说话,无奈他就是不搭腔,让精灵古怪的小苦儿也没了辙儿。天上光影暗暗、铅云沉沉,晏衔枚的脸上也是一副闷郁之色,加上四下里白茫茫地一片灰雪,更让小苦儿心中纳闷。一时四下里忽起了风,那鹅毛大雪又纷纷下了起来,把小苦儿冷得一缩脖子。他正在想着怎么着逗他少爷高兴,还不觉查,座下的马鼻子里却先是咻咻地乱嗅,局促不安,透出丝莫名的慌乱来。接着任由晏衔枚与小苦儿怎么扬鞭催赶,那两头牲口的蹄子却只是在雪地里乱刨着,不肯往前迈。这么折腾了有一会儿,小苦儿口里正喃喃地骂着,晏衔枚忽把手向前一指,面色大变,叫道:“小苦儿,你看!” 小苦儿知他少爷一向少动颜色的,不由抬眼望去,只见前面不足二里远处,一片丈许高的白墙忽然直立起来,眼看着直向这边扑了过来。小苦儿大惊,仔细一看,才发觉那是一阵大风夹杂着一地积雪、打着旋儿,风舞雪、雪拥风,白墙似地堵了过来。饶那小苦儿机灵胆大,见到那白茫茫一片,也不由舌头打卷,说不出话来。 “白毛风!”主仆俩人几乎同时想到了这可怕的三个字。他俩人一入辽东,就听说过这三个字了,那几乎是辽东苦寒之地最可怕的天气,陷进去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据说那风有时会卷成一个龙尾,被卷中的人会就那么被拨地而起,然后还不知要摔落在几百里外。晏衔枚急急一拨马头,叫了声:“小苦儿,快跑!” 小苦儿这时也改了罗皂的脾气,扭转马头就要飞奔。可他眼角一扫之下,忽然惊‘哦’了一声,叫道:“少爷,你看!” 晏衔枚一回头,顺小苦儿的眼看去,只见东首远远的有一里开外,隐隐有一匹黑马正放蹄疾奔,竟直卷向那白毛风刮来的去处!——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他不要命了吗? 他主仆二人眼力俱好,那边那马又黑得那个扎实,虽透着满天疾雪,一片白茫茫的阻滞,犹闪出一抹乌油油的黑色来。马上那人披了件大氅,那大氅正在风中飘荡。大氅的外面也是黑的,让人不由想起说相声的一句话:“你看那个黑——气死张飞!”这时那大氅随风后荡,露出内衬。那内衬在这风雪里飘出种今人一眼难忘的红来,那是满天冰雪、尘土暗污也掩不住的一丝黯黯的红色。因为黯、反而烈,一经烧灼入眼,便很难忘掉。马上的人身量极为壮伟,小苦儿已咋舌道:“好汉子,居然敢跟这贼老天干上了!” 他这里正说着,那刚才还距俩人二里有余的满天大风挟着的雪墙已飞快卷近,相距俩人已不足几百尺,耳朵里只听到那风千鸣万响,真是众马齐腾、沧海奔流也模拟不出的啸叫。小苦儿刚叫了一声不好,却见那边那一人一马好快,已卷奔入那一片雪立就的白墙。马上之人束发已断,一头乱发飞舞而起,他却忽然亢奋,振声啸叫起来,那啸声如老龙饮水、巨象原驰。虽是一天一地的风响,居然也没盖住了他的啸声去。连小苦儿与晏衔枚座下的马儿也闻声激励,似是有了直奔沙场的勇气。小苦儿一拍大腿:“好汉子!少爷,咱们——” 晏衔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也见猎心喜,学着样也要往那雪墙里奔。只见小苦儿一缩脖子,嘶声道:“快逃呀……!” 说着,他已飞骑而跑,经过这晏衔枚身边,手里鞭子犹不忙狠狠地向他少爷跨下的马屁股上就猛抽了一下。两个人一时狂奔而去。那风卷积雪就在后面奔江倒海似地追着。那风不时转向,小苦儿和主人两个早已没功夫辩别方向,只有顺着风狂奔不止。足足跑了一顿饭工夫,身后风鸣渐远,偏了个方向向左首吹过去了。小苦儿才猛一抹汗,回头一看,一向凝定自持的少爷也早跑歪了帽子,一头一脸全是刚出的汗,那汗才一出来,不一时就被冻成了冰珠,结在晏衔枚的脸上,模样煞是滑稽。小苦儿看着看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晏衔枚也一改郁闷,先怔怔地看了小苦儿了一眼,接着也笑了起来——想来小苦儿也是和他一般的狼狈模样。晏衔枚嬉戏心起,忽一抬腿,一脚就把小苦儿下扫到了马下面去。小苦儿应声落地,手下却不慢,还来得及一拖他少爷的腿,晏衔枚登时也被他拖到了马下。两个少年人并不住手,撒着欢地在雪野里相互抱着,厮打嬉闹,争着要把对方压在身子底,似乎只有这力搏接触才可以把刚才头一次面对的生死大难抛干忘净。直有好一刻,两人鼻里都急吼连连、喘不过气了,才同时一放手,就这么倒在雪野上,仰头看那云压压的天。半晌,小苦儿笑道:“小晏儿,咱们怎么没被那风吞了去?” 晏衔枚也喘声笑道:“真是不出门不知天海之大,原来亡命而奔的感觉这么好!奶奶的,能活着的感觉可真好!” 这可能还是他有生以来说的头一次说脏话,小苦儿都愣了,怔怔看他一会,大笑起来,指着晏衔枚道:“小晏儿,你说脏话了!你七叔公听到,怕不要用拐棍抽你的屁股!” 晏衔枚一愕,也有些不好意思,忍笑正容道:“你更没规矩了——你还敢告状,刚才居然叫我小晏儿……那是你叫的吗?要叫‘少爷’!” 小苦儿笑推他一把,拉长声揶揄道:“好……,少——爷——!” 一时两个人笑嘻嘻把彼此看着,虽然外面天寒地冻,可心里却隔不住那一点温暖。半晌,晏衔枚笑道:“好冷,苦儿,咱们快找个背风的地儿歇歇。” 俩人找了好半晌才找了个背风的山旮旯坐下了,嚼了口身边带的冷肉,正待喘一口气,找点火烤,然后再细辨方向,好找个镇子歇宿。忽然背后那陡坡不过处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嘶哑,若明若灭,只听那声摇摇曳曳地在唱:“……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小苦儿一愣,与晏衔枚对视一眼:怎么,这附近原来就有个村子?可找到歇脚的地方了!——这么个大雪天,倒是哪家吵夜的孩子居然吵得这么厉害,让家里大人不顾天气就出来喊魂来了? 然后只听那嗓子渐渐近了些,接下来又唱:“……水返宅、土归壑,小苦儿不要再躲藏。血雨腥风即时起,莫使家人倚门望!” 只见小苦儿的脸色登时一白。晏衔枚不由好奇,冲小苦儿笑道:“苦儿,原来这里也有个叫小苦儿的。嘿嘿,还是个吵夜郎!你小时只怕也是个吵夜郎吧?这孩子,长大了怕不跟你一样语多话痨?” 却见小苦儿的脸色猛地大变,几近发白。晏衔枚才要开声,小苦儿忽向他身前一靠,一把就掩住了他的口,嘘声道:“小晏儿,别出声!” 晏衔枚登时怔住。那歌声犹在唱着,徘徊不去。晏衔枚只觉一向胆大妄为的小苦儿这时身子也缩成一团,微微发抖。 忽然,左右首两方也同时有歌声飘起,唱得是一个词儿,听起来,合先起的那声音在一处,唱歌的似是两男一女,声音俱老:“……水返宅,土归壑,小苦儿不要再躲藏。血雨腥风即时起,莫使家人倚门望……” 晏衔枚一脸疑惑之色,怔怔地看着小苦儿。只听小苦儿苦着脸低声道:“他们是来找我的。” 晏衔枚一愕,小苦儿跟他已跟了三年,说起来、他与小苦儿的结缘倒真真出奇——三年以前,他在济南府的绿杨街口头一次见到这孩子时,只觉得他嬉皮笑脸,五官生动,一双眉毛更是生得好生别致——竟似反拧着似的。那一张小脸,虽脏兮兮的,黄黄瘦瘦,偏有一种千百人也不及的精灵模样。晏衔枚一向自矜得很,少有同年玩伴,一见这孩子不知怎么就觉得出不出的投缘。他刚好正撞见到小苦儿在被人欺负——他赌钱做弊,被人抓着了,正要吊起来打。他一时仗义心起,把小苦儿从那帮青皮们手里救了下来。小苦儿笑嘻嘻地说感恩,死活要跟他进晏府给他做僮仆。晏衔枚本不答应,可他和小苦儿一见之下,就觉得这人和自己说不出的投缘。他倒不想凭白欺负人家,可小苦儿一口咬定要做他的僮子,晏衔枚虽一向淡定,少有受人摆布的时候,但也拗不过他,加上也要给家里人一个说法:平白招个孩子进府,总不能说是结拜的兄弟吧?便只有从了他。 小苦儿进府后,虽不合规矩处甚多,但占着是晏衔枚贴身僮儿的便宜,加上晏衔枚在家里毕竟广得人缘,别人倒不好怎么责怪他。他俩人虽名为主仆,实为兄弟,小苦儿对他的体贴照顾,晏衔枚口里虽不说,心里也知感激。可感情虽好,只要一问及小苦儿的出身来历,小苦儿就会极难得的缩口不言,为此还红过一次眼圈。晏衔枚也就不想逼他,从此再没问过了。如今——在这么个辽东苦寒之地,怎么会有人找上他了?他究竟又有什么身世之秘? 晏衔枚轻轻搬开小苦儿掩在他口边的手,低声问:“怎么,是你的仇家?” 小苦儿怔怔的,似不知怎么答,半晌才点点头。 晏衔枚脸色便一怒。他是世家公子,平时不轻动喜怒的。可这一怒,虽年纪小小,却自有他的一种凛然气慨。只听他嘿声道:“小苦儿,你别怕。我姓晏的虽不爱武,可要真有人欺负你,我这十几年练的工夫可也不是吃素的。” 小苦儿怔怔地望着这个发怒中的小晏儿——晏衔枚虽出身武林世家,但生性厌武。晏家这些年虽家道中落,但祖传的‘列国剑’在他刚刚十六岁时可就传到了他的手上了。那‘列国剑’可是晏门的镇家之宝,功夫不到的话,哪怕他是晏府当代唯一正派玄孙,也不会那么郑重地交到他手里。而晏世一门的声名,只怕江湖之内,还少有人不知。小苦儿与他相处三年,真还没听他动过怒。 晏衔枚一向凝定,虽修为有成,那一手剑法,却从未曾发硎初试。小苦儿心中感激,轻握了下晏衔枚的手,轻轻道:“谢了,小晏儿。” 晏衔枚拍拍他肩头一笑,心道:“难得你也有害怕露乖的时候。” 俩个少年虽低声说笑,可都是会家,从那三面传来的呼声中已可听出,来的可俱是高手。那一手风中传声、凝成一线、而又余音摇曳之术,只怕就是比昨夜见过的辜无铭、曾一得、周馄饨也未见得差到哪里去。那三面的声音成个三角形渐渐此呼彼应,似是连在了一起。晏衔枚脸色一变,低叫了声:“魔教?” 他已听说这呼叫的声音不是平白而发,而其中气息运用颇为妖诡,似为魔教异术。 小苦儿轻叹了口气:“不错,正是他们的‘蝠声寻物’之术。这三个人——这三个人,只怕要不了一柱香的工夫,他们三下里呼应相连,触物而返,就会寻到咱们的存身所在了。” 晏衔枚不再说话。他的眼却不望向小苦儿,而是直望向自己所乘之马,那马侧就挂着他的‘列国’长剑。胡家酒楼一夜,风起云涌,晏衔枚都捺得住性子,不肯出手。此刻,危及兄弟,他脸上却露出一分果勇之色。 那三面的声音果然越缩越近,看来真的锁定了二人的藏身之处,再过一会儿,只怕就会逼近百步之内。两人身形虽有雪堆隐藏,那两匹马儿却藏之不住的。晏衔枚握着小苦儿的手忽紧了一紧,一挺身。小苦儿一拉,没拉住,反被他拉着直身站了起来。只听晏衔枚开声清喝道:“济南晏某在。,是何方神圣,现个身吧!” 他一语落地,只见左、右、前三方,远远的百步开外,已冒出了三个人影。那三人俱着彩衣,年纪却颇老,那么一脸的摺子,却偏偏穿得跟群孩子一般,一身打扮与他们的相貌极不相称,晏衔枚不由一愕。 那三人见到他们俩,不由同时喜极一笑,互叫了声:“找到了!”说着,他们身法加快,直往这边赶了过来。 晏衔枚一带苦儿,人已跃至马匹前,右手一掣,已从马侧革囊里掣出了一柄三尺青锋,那正是他家传的‘列国剑’。他的‘周游剑法’已登堂奥。可不知怎么,小苦儿似极不愿与那三人朝相。晏衔枚一手握着小苦儿的手,另一手拨剑时大拇指已压住鞘上哑簧,‘锵’然一声,拨出的直接就是一柄裸剑。他握小苦儿的手却更用力了些。忽微微张唇,一口气就向那剑上喷去,只见那剑上青纹一闪,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那雾气转眼冰凝,却见晏衔枚不看对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如止水,分明已动了调息的定力。晏衔枚生性觉稳,他虽性不爱武,可只要觉得是自己当做也必做的事,却极肯下功夫。所以他的‘定心’之术虽年纪小小,却修为极深。那面奔来的三人在奔跑中一见已俱微微一‘哦’,有一人低声道:“止水凝虑——真不错,小小年纪,居然已修为至此。” 小苦儿与他心意相通,忽伸指一弹,甲击剑上,‘铿’然长鸣。那面那三人已笑道:“苦儿,你该已在外面玩够了,家里可还有人等着你了。这次再不能由得你闹。咱们当时不是有言在先,平时随你,可只要那‘土返宅、水归壑’的妖词一出,你必要回去吗?” 小苦儿只是摇头。 那三人道:“江湖上,血雨腥风即时将起,你这次可真不能再浪荡了。快快快,跟我们走。你不知都有什么人赶来了,还不快和我回去?” 晏衔枚听那几人口吻,似又不似和小苦儿有仇,心下正自犹疑,只听小苦儿已在他耳边低声道:“少爷,我打死了也不想跟他们走的,咱们还是……逃走为上。” 晏衔枚的后背不由就一挺,就待开声一喝。忽见小苦儿注目远处,惊叫了一声:“不好!” 那边那三人似是早习惯了小苦儿的诡诈,并不回头去看。晏衔枚却从声音里已听出小苦儿是真的发急。他一抬眼,寻声望去,只见那他们本来以为已躲过的白毛风在左道不足数百丈的地方忽又平空地冒了出来,只见一堵雪墙又那么凭空立起,比刚才所见的声势还大。小苦儿天不怕,地不怕,却也当不得这天地之威。他刚刚逃得性命,怕极了这白毛风,只见他逼尖嗓子一叫:“风紧——你们都要不要命了?扯呼呀!” 他嗓子本尖,那声音一出口,竟象把这茫茫雪野抽出了一首鞭痕。只听那突然折返的卷地白毛这时也发起威来,只听得那千鼙万鼓、千军万马之声一起噪响起来。那逼近的三人也猛然一骇,回头一看,相顾失色。就在这一瞬,小苦儿与晏衔枚双后一牵,已俱上了马,小苦儿一拍马臀,百忙中不忙往晏衔枚座骑屁股后踢了一腿。两人两马顺着风势,已又没命地逃去。 可这一阵风却不比刚才。其猛烈疾迅已超过了两匹马疲累后的脚程极限。那马儿似是也知大限将至,虽疲惫已极,不待人催赶,只是亡命地奔着。两人跑出了不到两三里地,那风就已追上,把他们同时卷入了一片雪海之中。这时,那天竟不是天了,而是一片雪海,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入眼的只是雪,只有雪,里面还夹着冰岔儿。两人似在雪里游泳已快冻僵的鱼,开始还模模乎乎地看得到彼此的身影,可转瞬就看不到了。晏衔枚与小苦儿彼此大叫,却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贯入耳朵眼里的只有风声。接着,豆粒大的雪籽儿猛然击来,打得两人睁不开眼睛。等睁开时,只见满天都是白垩垩的,明知对方就在不远,却已全不见影踪。小苦儿与晏衔枚口里大叫道:“小晏儿”、“小苦儿”,可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不说对方,就是自己也没听到一丝音响。小苦儿只有踢马疾奔,他还想找到他的少爷,可哪里看得到一点人影。他心里一悲——就这么、就这么,他要与他三年来朝夕与共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失散了吗?老天爷待人何等不公!他心里大起悲慨,人亡命地和那风雪挣扎着。座下的马儿也为他意气所染,居然也不肯认命,蒙头瞎眼地拚命在风中摇摇倒倒地乱窜而去。小苦儿心中一悲:难道、难道他和小晏儿就要这么葬身在这片白毛风中? 也不知挣扎了多少时间,小苦儿脑子里已没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那风似是一生一世永不会停息的了。忽然,他听得耳中风声渐弱,先还以为是幻觉,不敢相信,半天才睁开眼——刚才因为风大雪大,他一直闭了眼——只见那风却忽然停了,也不知又卷到哪里去了。而他——居然还活着。 那风真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小苦儿放眼四顾,四周只有雪,除了雪还是雪,一片刺眼的白色。天地间没有了方位,没有了参照,没有了一切。他的心中也空茫茫的,有一种死里逃生,却不知余生可用来做什么的惶惑。他心里一急,眼中却没泪。他耐不住这片空茫,他从小就耐不住,耐不住姥爷家那么大个宅院,耐不住一宅里的人阴沉沉死板着的脸。他爱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人间之声,他爱那青菜下锅哧啦一下爆出的香气……所以他才会逃了出来。——可他好容易找到的一个玩伴,就这么失散了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适才还被小晏儿握过的,虽然冰凉,但象还有一丝残存的温暖在,于是他不由大叫道:“小晏儿,小晏儿……少爷,少爷……你在哪儿呀,咱们不玩了,不躲猫了好吗?快出来呀!” 雪海茫茫,全无回声。——小晏儿他逃过此劫了吗?可是自己一意要拉他来这个该死的辽东的。小苦儿的眼中忽有泪流下,可那泪才冒出来,没等流到腮帮就被冻住了,成了冰珠。小苦儿抬起衣袖胡乱在脸上一抹,只觉双眼肿痛,知道自己的眼睛已被那白雪刺伤,自己跟自己低声道:“他不会有事的——和我小苦儿认得的人哪会那么没运气?我小苦儿可是根正命硬、福大命大,神来神避、鬼来鬼避的邪灵!我们只是一时失散了,总找得到的。” 然后他自伸了一只食指刮到脸上羞自己的脸:“多大的人了?还哭,羞死你,羞死你!” 他天性乐观,自唱自做了一番,心情居然真转好了些,接着竟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小晏儿你把我叫三遍,地角天涯好商量……” 他嗓子破,那歌被他唱得可真是毫无风致。可他的心热,那一曲唱罢,自己眼里的雪已不再是雪——似是自觉那被雪蒙住了的万物、山石草树都被他感动得咧嘴笑了起来。所以他也先咧嘴笑了,继续他那不成调的、自己又换了词儿的歪歌。唱着唱着,他下马辨辨方位,好让那马也歇歇,忽有一声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呻吟传入他的歌声中。小苦儿先愣了一愣,然后猛地一拍大腿,直跳起来,叫道:“小晏儿!” 跳起来后他嘴还不停,在大风里嘶声笑道:“我的好少爷,你也太不禁折腾了,才多大点风,小苦儿连眉毛都没吹动一根,你居然都叫出小娘儿的声气了。” 他的眉毛确实也没吹动一下——因为、他眉毛早被那汗裹着雪籽儿给生生冻住了,冻死成两道反拧着的不服天不服地死快乐的纹路。 小苦儿听得那声音响在一个雪堆背后,他寻声找去,只见远远的地上僵卧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身边还倒卧了一匹马。相距不过百步开外,那人影正自低低呻吟。小苦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里淌着,口里不改玩笑边拍自己冻麻的腿边道:“嘿,咱们可真是铁打铁的交情,看起来,你真要当我一辈子的少爷,我真要当你一辈子的僮儿,这么大风也拆不散的了——可怜我小苦儿精明绝世,居然要被你欺压一辈子,苦呀苦!” 他口里叫着苦,若有人看见他这时的眼睛,只怕会觉得那笑意已跳得出来、在这冰天雪地里扬汤沃雪得烫得人心口发热。那倒地的人身着淡色衣衫,领口露出些细软的狐毛,在这余风里蔌蔌地抖动。小苦儿先看了那牲口一眼,遥遥已知定已冻毙。他的眼被雪刺得肿痛,不大敢睁开,只眯着眼略辨形影地往前靠近。地上的雪太白,他不敢走近前,掀起那倒卧的人身子就向上一翻。他知道晏衔枚一向硬挺,如不是被冻昏了不会呻吟出声,也没细看,往那人脸上就轻拍了两下,然后伸手去探他心跳,另一手到衣后襟上去找备的药酒。口里还在道:“少爷呀少爷,你还不许我带酒,看看,现在指望什么暖你的命?呵呵,我小苦儿一向就先知先觉,比那卢半仙更灵。我早料到你会冻倒,更早料到了这场白毛风。” 他那手顾拿酒,另一只手忽觉触手处好软,口里不由咦了一下:“少爷,你怀里捅了什么,居然这么软,装小娘儿吗?” 心中好奇,但他双目肿痛,却并不睁眼,随手揉了两揉,感到那人侧着贴着雪的脸微弱地怒哼了两声,想来晏衔枚在恨他戏弄,口里不由嘻嘻笑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但你现在有力气骂我吗?——有力气吗?不趁现在,哪找机会来贫我小苦儿这张天生的利嘴?” 他说说笑笑,心里却更觉又眼已为白雪刺伤得历害,真是肿痛难忍,只能几乎全闭着,借一点睫毛间微小的视觉搬起那倒地的人的头,抱入自己怀里。他不及先顾自己的眼睛,摸到那人的嘴就的掰,一大口酒就灌了进去。那人喉咙里咕咕连声,小苦儿只觉手臂里那人身体渐渐活泛了点儿,口里犹自轻薄道:“世家子就是不禁折腾,娇弱身子娇弱命儿,亏你还算练过武的。想我小苦儿……”他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怀里抱着晏衔枚,心里忽生起些温暖,轻声道:“……好了,不逗你了。你怎么还动不了?快点运气,咱们好找个背风的地儿歇着。”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探入怀里那人的胸口,就轻轻运起调息之力,灌入那人‘乳突穴’口,缓缓揉动。一股阳和内力轻轻泛入,那人似好受了些。小苦儿轻轻道:“小晏儿,别怪我,是我不好,不该拉你到这见鬼的辽东来。我如果不是想找妈妈,也不会这样的。看来人真是有私心不得,一有,几乎害了最好朋友的一条小命。” 他因为抱着的人在半昏迷中,自己又刚历险境,心中情怀忽起,所以才吐出了他这一直没对任何人出过口的秘密。他的手伸入那人衣中,因为用功,加上又在动,这时也渐渐暖和了些,稍稍恢复了触觉。可触手之下,只觉轻软无比,口里不由惊‘咦’一声:“小晏儿,你胸口怎么软得这个……古怪!” 一语未完,怀里人象已能动,小苦儿大喜,猛力一睁眼:“你好了!” 可眼还没睁得全开,只觉一只手掌已重重地掴在了自己的脸上。小苦儿都被打蒙了。他跟晏衔枚这么些年,小晏儿别说动手,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他的。只听那人声虽微弱,虽怒意不止地吐了声:“你……!” 那不象是晏衔枚的声音! 小苦儿一惊之下,不顾眼痛,勉力一睁,抱的可不是一个陌生人? 只见那人虽男子打扮,可被风吹下了头兜,分明就是一个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比小苦儿也大不到哪儿去。小苦儿的手不由僵在了那人怀中,那女孩见他还怔怔地见鬼似的望着自己,一张苍白的脸不由升起一丝忿红,微弱地怒声道:“还不把你的手拿开!” 小苦儿怔怔缩手。那人才喘了一口气,伸手又向他脸上打来。小苦儿下意识一避,他也没看清那人的脸,心中只是在想:她不是小晏儿,那小晏儿在哪儿呢?我把他给丢了,我还是把小晏儿给丢了!他心里忽不由大放悲声——我把小晏儿给丢了!他要是现在也倒卧在雪地里,可有人救? 想着想着,他忽忿恨起来,见那人不识好歹居然还抬手想打自己,忽一巴掌就打在那人脸上,人已跳了起来,怒道:“你不是小晏儿!说,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那女子可能还是第一次挨打,被他都打得蒙了,也叫得蒙了,说不出话来。小苦儿抛下她,转身就走,一步步却说不出的沉重:小晏儿虽也习武,但体质偏弱,这时、他在哪儿呢?是不是也……他不敢想下去。耳里听到身后那人轻轻道:“回来……” 小苦儿没心思理,只想上马马上找到晏衔枚才好。他已走出了十几步,只听那人道:“是我不好,不该打你,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可、可、可……你的朋友,是也失散了吗?” 说起‘朋友’,小苦儿心头才似清明了点儿。他愣愣地点头,脚下忽觉好累,挪不开步,不由得站住了。 只听那女孩儿道:“谢谢你,救救我好吗?” 那声音温软娇柔,有一股哀求之味。小苦儿一愕,似是这才想起那里躺着的也是一条人命。他心里因想起小晏儿,想起自己的朋友,不由对这世界起了丝珍重感——如果自己好——自己这一向对人不那么好的人也对人好些,那这世上的好人不就说明会很多?——自己要是救了这人,那说不定也会有人肯救自己的朋友——不是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这么一想,似是有点希望活泛了起来,心里也由不得的微生兴奋。那人却不知他心里在转什么念头,口里急道:“你救我,我肯定会谢你,我身边就带了好多好多金子的。” ——她要用钱财来打动小苦儿的心。 小苦儿猛然转身。那女孩子见他转身的决绝,心里不由起了一丝惊怕:他会不会谋财害命?太傻了——自己真是太傻了。却见那拧眉小子一步步大踏步地走到自己身前,她吓得一闭眼,闭眼前只来得及见那小子双臂一伸,把自己一抱——他可真还很有点力气,抱着自己就向他的马儿方向走去。 那女子这时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她似是本地人,低声指点,轻轻道:“你往左走,牵上马,不到一里路,那里就有个背风的山洞。那洞里还有打猎的人备下的柴火。” 那女孩子没有说错,不过一里之外,果有座小山,山脚下有个洞。小苦儿把她抱了进去,马也牵了进去。洞里也真还有柴火,小苦儿搭起柴,身上火绒却湿了,费了好大力才生上火。他把那女子丢在了火边,自己也觉得好累了,往火边一坐,当真‘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那女孩儿见他把自己放在背风的地方,他自己却用后背向着洞口挡着风,心里不由生起一丝感激。 小苦儿跟这风斗了半日,身子确实也倦得不行,不由得就睡着了。睡了不知多少时候,忽觉得有一丝温暖的鼻息靠近自己的脸前,那么柔,那么软——是妈妈吗?他心中忽似的一片光明敞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么些年压在自己心头的黑暗,似是已经忘记自己说起来也快十六岁了,是个大人了,只觉自己的身子在蜷缩起来,一下变得好小好小,不用再顾面子,不用再怕伤痛,不用再怕这个世界,轻声唤道:“妈妈……” 那是一声低低的呻吟,接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妈妈,我找你找得好苦呀。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个堕民呢?为什么姥爷不让我出家门,说出了这个家门,大家知道我的身世,都会瞧不起我?可我也瞧不起他们呀!” 一时,小晏儿的面貌浮在他眼前。小苦儿一见他,不由就笑了。他吃吃笑道:“不过,现在我也有了一个朋友哎。”他一把拖过小晏儿的手,轻轻向那眼前朦朦胧胧,全看不清形貌的妈妈道:“他不会瞧不起我。只要他不会瞧不起我,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 说着,他轻轻握住晏衔枚那支瘦硬皙白的手,笑向他妈妈道:“他可是世家公子。哼,姥爷他是个大坏蛋。一时他高兴,就说我即是他的外孙子,身份地位,无人可比,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尊贵人。一时他不高兴了,就说我是野种。呸,我才不希罕沾他的光当什么教中魔子呢,也不怕当野种。野种有什么不好?好多人想当还当不成呢!只是你为什么抛下我?——我找了你十几年了!还是小晏儿好,……不……他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小主人,他们说堕民低贱,我才不管,我就要当个仆人,气死他,气死姥爷,气死他们身边的人。哼,当仆人好低贱吗?只有你心中贱,人才会贱,心里不贱,哪怕是个小仆人,你也不贱的。” 他叨叨咕咕说了一番大道理,心中似安乐起来,却忽又轻声哭泣:“妈妈,我真的是个野种吗?我们堕民,真的生来就低人一头吗?小晏儿要是知道了,他还会把我当朋友吗?……呜呜呜,他不会的,他不会的,是不是?” 可梦里那个人影似就要去远了,小苦儿忽一声大叫:“妈妈,你别走。你别每次一出来就走。你——我知道你可能在一个我不知道也离不开的地方,但你走以前,亲亲我,亲亲我好吗?” 小苦儿似隐隐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嘤咛的低泣。他轻轻而温柔地道:“亲亲我……” 然后,他觉得有一个温软的嘴唇轻轻沾在了他的颊上,那是一种他久已期待的幸福,他在这幸福中又睡着了。 小苦儿醒来时,唇边还夹着一丝甜甜的笑,似是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先感到有点冷,一睁眼,却见火堆对面有个女孩子有些温柔有些同情地在看着自己。他一激灵,才想起这一天的经历,扑楞一下就坐了起来。然后他惭愧地发现,自己脸上微湿,好象还有泪痕。他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声——这下丢面子丢到家了,梦里哭也还罢了,只怕那小娘儿也看见了。想到这儿,他对那‘小娘儿’不由就没好气儿。虽说他也重重地打过那女孩儿一巴掌,可他记仇,总还记得是她先母夜叉似的打了自己一耳光。自己当时以为她是小晏儿,居然也就让她打了。想到这儿,他就不服气,开口就想骂——他甘苦儿什么时候被人打过?一转念,回想起自己见过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话多。——对,自己就不说话,闷死她,等她先开口。 这么折磨人的念头一起,他就来了兴致,仿佛没看到那女孩儿似的,从马革囊里拿出了一大块冻肉。他爱吃,身边吃的东西总是带得充足的。那是一大块已煮熟的五香牛肉,他拿了它就在火边烤着,心道:“不信烤不出你的哈拉子来。” 那小姑娘也不开口,可不上一会儿,小苦儿已听得到她肚里饿得咕咕声了。他心下窃笑,更加翻来覆去地烤那一块肉,自己肚里虽也饿得咕咕直叫,但一定要烤出那女孩儿的涎水来,所以倒不急着填肚子了。好一时,直到那牛肉香已飘满一个山洞了,他才美美得拿起那块肉大大地就咬了一口。 他装着没在意那女孩,眼角耳朵眼,却在瞄着呢。果听得轻轻一声‘咕噜’,知道那丫头分明咽了一口口水。他心中大乐,越发要吃得有滋有味。耳中只听那小姑娘终于涩涩开口道:“嗯,多谢你救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苦儿指指自己耳朵,冷冷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装成是个聋子。他眼角偷扫,只见那小姑娘脸上似乎气变了颜色。那小姑娘没话找话又来搭茬儿,小苦儿只做没听见。那小姑娘只有自言自语,这么说了有一会儿,忽然一怒而起。她人本冻了,又饿得虚,颤微微就向洞口走去。才到洞口,她身子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不由一缩。这么冷的天,她又没了马,还能到哪里去。只听她怒道:“喂,你要再不理我,我可走了!” 小苦儿拿眼角扫着她,一句话也不说。那小姑娘一怒之下,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冻了,拨腿就向洞外走去,心里想是不甘,骂道:“没良心的,一眼就知你不是好人!你要装聋子就装吧,梦里还说话了,这时装聋子,不就是为了一点肉?怕我讨,一点没有丈夫气慨。” 小苦儿听到她说及自己的梦话,心里不由一惊。他人虽惫赖,倒也不至于真地激了那女孩子就这么走出山洞,口里悠悠道:“你是在说我吗?我是不聋,但我不爱答腔,因为我早知道,你是在对那块牛肉说话,哪是对我说话?我为什么要理你呢?” 小姑娘气得一顿脚,怒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小苦儿嘻嘻一笑,晃着手里的牛肉,对着它道:“牛肉呀牛肉,这年头居然有这种疯丫头,开口跟你说话呢!还不明说,只是暗示:肉呀肉,你愿不愿意让我吃了你呀?” 他似模似样,那小姑娘虽怒,却也不由被他逗得‘哧’地一笑笑出声来。只见小苦儿愁眉苦脸地拍拍肚子:“我说肉呀肉,我可是吃饱了,你倒说个话,愿不愿意别人来吃你呢?” 那小姑娘已知他的脾气,当下也不跟自己肚子赌气了,一转身就回了火边,一把就从小苦儿手里接过那牛肉,瞪了小苦儿一眼:“它说愿意……” 下面还有一句什么,嘟嘟囔囔的,根本听不清——原来她的嘴已被那块牛肉给塞住了。 小苦儿就着那火光打量那女孩儿,只见她比自己可能略大一两岁,容颜俏丽,左颊上微生了几粒雀斑,倒还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她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地飘了出去。那火光映得她俏脸微红,一身仍是男子打扮,蜂腰猿臂,鹤势螳型,端的极有腰身。身量跟自己差不多高,嘴里咬着牛肉,露出一口贝齿,看得小苦儿心里也不由欢喜。 小苦儿一时有了兴致,不由开口。只听他道:“肉呀肉,你就这么被别人吃了,还没问吃你的人叫什么名字呢?” 那小姑娘不由一笑,也学着样儿对那牛肉俏声道:“小鬼肉,告诉你好了,我叫删删,海删删。” 小苦儿一咧嘴:“俗,好俗,俗不可耐。” 那小姑娘不由一怒:“你的名字不俗,说来听听呀!” 小苦儿刚想开口道:“小苦儿”,一转念,这名字也是她叫的?给小晏儿叫叫也罢了,得告诉她他的‘尊姓大名’。只见他一正容:“在下大号甘苦儿,甘苦,有甘有苦。嗨嗨,那些只认肉不认人的当然听不出我这名字的雅味了。” 那小姑娘不由一笑。她虽跟小苦儿相处不长,已摸清了这小孩儿的脾气。只见她一转脸,想起小苦儿梦中的话,不由展颜温笑道:“果然不俗,好名字!我的删可不是姗姗来迟那个姗,是删除的删。” 小苦儿见她一笑,虽后背寒恻恻的,也觉满洞生春。他也展颜笑道:“这么个大雪天,你不在家窝着煮肉吃,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不要命了?” 他说起‘不要命’三个字,心中忽然扯了把似的痛——小晏儿,小晏儿他还好吗?自己现在在洞中烤着火,还有人陪着说笑,小晏儿是不是还在雪地里僵着呢? 那个海删删似是颇解人意,一见他脸上神色,就已猜出他所想,轻声道:“你又想起你那个朋友了?” 小苦儿怒瞪了她一眼,不乐她看破自己心事,也不乐她提及朋友两字——心道:你个丫头片子,又知道什么叫做朋友! 那海删删却似不在意他的眼色,放下手里正在吃的肉,轻声道:“他肯定没事的。你这么好,他是你的朋友,想来他也是个好人。好人怎么会有事呢?何况,你们交情这么铁,他要有事,你心里一定会感应到是不是?如果你没感应到他有事,那想来就是没事了。” 她温温柔柔地说了这几句话,眼睛也温温凉凉地看着小苦儿。小苦儿一拍自己大腿:不错,小晏儿要是出了事,自己一定能感觉到的。心里一时不由十分安慰。他头一次有些认同地看了这丫头片子一眼,不由也和声说道:“你还没说,这么大雪天,你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呢?” 海删删一垂眼,似是不愿想起这事,但她还是低声道:“我和家里人闹别扭了。” 小苦儿眼里一放光——他自己就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才跑了出来,听了不由大起同调之感,不由问:“也是和你姥爷吗?” 问完他就觉得脸上一辣——笨!别人都和你一样呀,就会跟姥爷闹别扭呀。 海删删幽幽叹了口气:“不是,我没姥爷,也没有爹妈了。我是和哥哥闹的别扭。” 小苦儿‘咦’了声,问:“噢?你哥哥。他是谁?他老欺负你?” 海删删叹道:“他是有时欺负我。” 她抬起眼:“因为他的脾气太硬了。他自己起的名字倒和他脾气一样恶——他早不用爹妈给他起的名字了——他现在叫‘海东青’,好凶好凶的鹰——‘海东青’呀。” 第五章 旑旎春光洞中洞 惨淡生涯空外空 “海东青?” 甘苦儿一拍头,不由想起昨夜在胡记酒楼听到的话。他把身子挪了一挪,离开海删删远了点儿,伸舌笑道:“原来你是个女马贼。小苦儿怕怕,可要离得你远点儿了。” 海删删知他玩笑,不由展颜一笑。她容貌本好,这一笑,当真如明芝玉露,清透闪亮。小苦儿贼性不改,为她那一笑所动,不由沉吟道:“你倒底是笑着好看些呢还是发怒时好看?我真的都弄不清了。” 海删删听他夸赞自己,虽说他年纪还小,出语嬉闹,却也不免得意。她心里一时暗道:和这么个小活宝在一起,只怕任谁也难平静下来,不是发笑就是发怒吧?她忽想及刚才初见小苦儿时的情形,脸上不由一红。甘苦儿倒没她那么多弯弯曲曲的心思,嬉笑问道:“你哥哥是不是正在和胡半田打架呢?” 海删删‘咦’了一声:“这你也知道?” 小苦儿笑着一拍手:“我可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神仙。就他们那点儿事,我不用掐手指头也算出来了。我还知道,他们打架的原因,是为了一个和尚。” 海删删的神色一变,脸上黯然下来,闷闷道:“不错。” 她担心起哥哥来,心情一下跌落到谷底,半晌才怅怅道:“你问我为什么要在这么个大雪天还不知死活地跑了出来,其实、我是为了找一个人的。” 甘苦儿一愕:“谁?” 海删删叹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和尚了。——如今,满辽东都在找他。虽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一定就是‘孤僧’释九幺了。我从小就听爹爹提到过他。我想,普天底下再没第二个和尚能有他那样的风神气度了。” 她口里这么说着,眼前似早浮起了那僧人的形影,口里不由轻轻一叹:“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现在已身在险境了呢?那么多人都在找他,包括我哥哥——他可是我那个哥哥口里切之念之,恨恨不已一定要寻找到的‘妖僧’呀。” 甘苦儿眼中让人难以察觉地一亮——那瞎老头所说的不错,他此来辽东,看似出于无意,可是心里却有着小算盘的:他心里一直在留心着那‘孤僧’的行踪,因为,找到他,也许就可以找到妈妈了。他心里不由升起一丝兴奋。但他虽年小,看似天真,却也最擅掩饰心中所想了。他一时不接话,淡笑问道:“你哥哥为什么要找他?” 海删删幽幽地道:“我娘说,哥哥认为‘孤僧’是害了他们一门一族的大仇。如今,他们门内虽没有什么人了,但只要哥哥在一天,他就想要报这个仇。好多事,我哥哥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娘早就告诉过我了。自从三年前,娘她去世了,我父亲也终于走火入魔、风瘫之后,我看见哥哥那狂喜的样子,就知道他打的主意了。那一天,我听得他一个人负着手在海边低声喃喃,念了半天口里只重复着一句话,翻来倒去都是:‘八千子弟今何在,八千子弟今何在?’我就知道,他一定已在打听‘孤僧’的行踪,要有所行动了。” 甘苦儿一愣:“八千子弟今何在——那是什么意思?” 海删删看了小苦儿一眼,似是在估量他这人可不可以信任。一看到小苦儿那么坦荡可亲的容样儿,不由放下心来。她似是这几天心下也正徘徊转恻得苦恼——那苦恼本是她一个小女孩儿的心里承不住、容不下的,偏偏又找不到一个人来诉说,这下终于有机会了,不由不要一吐为快。只见她想了会儿,轻叹道:“我知道,在哥哥心里,其实一直是恨着我父亲的。你知道关于‘堕民’的传说吗?我哥哥……他就是一个堕民。” 甘苦儿暗暗神色一正,听她的话古怪,不由插嘴道:“你哥哥恨你父亲?为什么?他从小老挨你父亲打吗?你父亲又是谁?” 海删删抬起头,直看向洞外已经漆黑的天色中的直北方向:“我的父亲,你只怕听说过。他就是‘北海若’。他的名讳叫做海若,因为一直住在北边,别人称为‘北海若’。我们一家,就是世居北海,一向少与中原来往的‘冰宫’一派了。” 甘苦儿一愣:“北海若?”这名字连他听到都不由吃一大惊。他虽年小,但出身不同,虽说身为仆役,那可是他玩闹下自己找来做的。这世上之人,哪怕享名极盛,在他心里,能让他稍瞧得上一眼的只怕也没几个。可——‘北海若’——那就是在狂傲绝世,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一向自期为天下第一人的姥爷口里,也是一个提及时不能不一示尊敬的人物。北海若人称北海王,是极北一带武功修为已成传说的‘冰宫’之主。他也是当世少有的据说一身修为可与中原‘大同盟’主神剑向戈相抗衡的一代高手。当世高手,在姥爷看来,不过五六人。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居然会是‘北海若’的闺女?小苦儿挠挠头,心里想:真还看不出,没觉得她功夫怎么高呀,是不是这小丫头在胡吹大气? 他不愿显出惊讶,又嬉皮笑脸问道:“堕民我知道,可人家都是江南之人,你父亲是‘冰宫’主人,他儿子怎么会又是堕民?可是你妈妈偷……” 他想说‘偷汉子’三个字,想想还是一缩口。那海删删一个女孩儿家,倒真还不懂他的意思,叹气接道:“他跟我不是一个爹爹的。” 甘苦儿‘噢’了一声,不由更是好奇,眯起眼把海删删看着。只听海删删道:“我哥哥他出身好苦的,他的亲身爹爹,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和妈妈都是从江南逃来的。他们好象都是什么身在‘堕民’之藉的人。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是还没有我,我爹爹那时也还单身一个人。本来,在冰宫中,他地位超绝,想要娶亲易如反掌,可他一直没有碰到自己中意的。” “我听妈妈说,我哥哥他父亲似乎相当英雄了得,在江南一地大有声名。二十多年前,江南堕民里有一个不世出的人材,连我爹爹提起来也不由感叹夸赞的,叫什么‘炽剑孽子’剧天择。据说这人极为古怪,连他的名字都是他自己取的。他自居孽子,虽身为堕民,生来为世人轻贱,但为人好生骄傲。我不知‘堕民’是什么,也不知为什么生来就要被人轻贱——可能和我们北海那儿那此游牧人俘获的奴隶差不多吧?可爹爹说,那人的一身武功、一份狂傲,只怕当世之中无人能极。他修的是什么‘补天大法’,那武功非有大毅力不能修炼。但他练成了,并以独得之密修炼而成‘炽剑’。据说当日炽剑一出,天下披靡。他不服堕民在民间、官场,武林、江湖俱受欺压,于二十多年前,率众三万,揭竿而起,啸聚徒众于浙东括苍、天目一带,声势极盛。在市井与民斗,在朝廷与官军斗,在左教旁门中与魔教力抗,在江湖中与正派武林也势成水火。以一己之力,独抗四面夹击,屡战屡败,却能败而不倒,直近十年。那一份威风,却是当世之中无人能及的了。我哥哥的父亲似乎就是他身边的人。也是能独挡一面的高手‘三摧五颓’中的一个。他的名字里似乎也有一个‘海’字。可近二十年前,他们堕民为官军之逼,加上江湖中五派三盟所同组的‘大同盟’参与,堕民之势一时为其联手所破。我哥哥的亲生爹爹就是那时带着我娘于兵败之后逃到辽东的。他们此行似乎是为了重振声威,寻找一批财宝。具体情形我也不知了。只知一路上,他们夫妇带着我哥哥一行三人迭遇追杀,一直追到海拉尔,哥哥他爹爹已是伤重不支。而娘、我们的娘她也受了重伤,偏偏这时他们又遇到暴风雪。那是我爹爹不耐北海苦寂,正自出行到海拉尔,就在暴雪中救了他们三人。” “据说他们三个那时受伤已都极重,我哥哥那时也好有十多岁了,他爹娘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所以他神智还算清醒,是冻伤最轻的一个。我父亲把他们救出后,就施救疗伤。” 她忽看了甘苦儿一眼,轻声问道:“甘苦儿,你要是碰到那样的情况,一行三人,伤得都重,一个是十多岁的还好小的孩子,一个是他重伤的父亲,一个是他容貌极为美丽的母亲,你会先救谁?” 甘苦儿一愣,迟疑了下道:“当然先救孩子。” 他是小孩儿,自然觉得小孩儿的命是天下最重要的了。可心里却在想,救得了那孩子,要是他双亲都不及救助的话,生存下来,抛在世上,孤苦伶仃,那对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他念及自己身材,心里忽升起一丝凄凉之感。 海删删点点头,看来甘苦儿与她想的一样,接着她问:“要是那孩子救活之后,那你接下来会救谁呢?” 甘苦儿嬉嬉一笑:“当然是那容貌极美的女人了。”他挠挠头:“——只要是个男人出手来救,一定就是这个次绪的。除非那受伤的男人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 海删删容色微黯:“你说的可能不错,我想普天下的男子,要是遇到这情况,都会按这个次序来救的。何况,就算我们家世居北海,惯疗冻伤,可爹爹毕竟也只有一颗雪魄珠呀。他也是按着你说的顺序来救的。那孩子冻伤得浅,我爹爹费了些力,也就救好了。可他妈妈,他妈妈却伤得极重,不只是受了冻伤,身上还有刀箭之创,也中了内家掌力。爹爹堪堪把他救活,可如不继续疗上三天——不只动用雪魄珠,还要加上爹爹那一身‘凛冽长风’的内力——爹爹说,她的那一张容面只怕就毁了。而且虽得生存,却一生一世要受那痛风之苦。甘苦儿,你要遇此情形,你会怎么做呢?” 小苦儿笑了笑,知道她其实不是在问自己,而是要抒解她自己心头的一点郁结。只听海删删道:“我听爹爹说:其实他当时都没有想什么,只是看着那女子的脸,怎么也不忍心让她那天羡地妒的容颜就那么被冻伤污毁成丑怪模样,不忍心她虽活过来,却一生要受那蜷手蜷脚鸡爪样的痛风折磨。他当时都忘了还有那个男子的存在,此后三天,我爹爹一意用力,救好了那女子。可那男子生命力虽强,毕竟重伤之下,没能挺过来,就在那三天我爹爹闭门疗那女子之伤时,撒手而去了。我爹爹为这件事一直自责到今天,可他说,如果重来,他想,他就是明知日后会愧悔,他还是会这么做的。他说:你没见到你妈妈当时那一张脸——其实还不是仅为了那一张脸,因为,爹爹觉得,这人就是他等了三十多年才等到的那个女人。如果没有等到她,他这一生,哪怕修为绝顶,哪怕贵为冰宫主人,哪怕声名扬于天下,他这一生还是等于白过。他当时为救妈妈几乎损失了过半内力,苦修数年后才得恢复。可哥哥,他却不那么想呀。我知道,他为这事几乎怨恨了我爹爹一辈子,可能让他更怨恨的就是我了——因为他不忍怨恨他的妈妈。三年之后,守服期满,他妈妈也就跟了我爹爹。一个女人,丈夫去世后,难道就真的不能再嫁了吗?虽然妈妈说,她真的真的好爱青哥哥的父亲,可她也真的真的好感激我爹爹呀。那以后,他们就有了我,我哥哥的妈妈也就成了我的妈妈了。我小时总记得,哥哥对我很好的,但总是有些怪。有时,突然突然,玩得正高兴时——他正找到最好看的鸟儿尾羽给我时,我正兴奋着呢,他就会忽然神色一变,把正抱着的我一下就摔到地上来,面色铁青。那时我还不懂,不知他为什么心情会变化那么快,现在,我明白了。我知道他心里是在恨呀。他爱我,也恨我。我记得小时,他一发脾气,我都不敢做声,要等好一会儿才敢凑到他身边说:‘哥哥,哥哥,你不喜欢删删了吗?’” 她脸上浮起一丝惶惑,又有一丝忆及往事时的温柔喜悦,那一份亲情,虽没心没肺如小苦儿,也觉不好嘲弄的了。海删删讲着讲着似已把自己带入到旧事里去,似想起自己八九岁时的样子——自己一双小手摇着海东青的大手,那么喃喃爱娇的讨饶卖好…… “哥哥过一会儿,似才能重新喘过气来。他一般不答,而是抱起我一抛抛得好高,我好喜欢他那样呀。” 她说起这段,似乎心里还在回味着兄妹同嬉的那种快乐。“ 但有一次,他说话了,他那句话我以后记住了一辈子——当时就觉得——好怪,也觉得——他的话里好悲凉好悲凉。那是那次,我又拉了他的手讨饶时,说:‘哥哥,哥哥,你不喜欢删删了吗?’我看见他的脸色半天铁青,然后眼中才露出一丝疼爱来,他轻轻摸着我的头,说:‘喜欢,怎么会不喜欢’,他盯着我的脸,脸上的神情好古怪好古怪,半晌才轻轻叹道:‘可是,只喜欢一半儿。’” “他下句话没说,但就是没说,那时我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了:他是恨着另一半儿的,那是属于我爹爹的一半。在心里,他其实一直没有原谅他妈妈就那么跟了我爹爹的。这样的事其实我猜父亲也知道,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他似对哥哥一直有点抱愧的心思,他教我们正宗的海家子侄练功都从来没有象对哥哥那么尽心过。可哥哥好骄傲,他一直不肯真正和爹爹学武功。虽说他现在武艺很好,但是,那几乎都是他偷师学来的。我还记得他偷看父亲练功时的表情,一半是惊佩、一半是痛恨似的,咬着牙,眼里却放着光。他练功我从来不敢看——他简直是在折磨自己。我知道他心里的苦,一个男孩的苦,所以以后,哪怕他对我有时再不好,再欺负我,我也不怪他。” 海删删的脸上流下了泪,她轻轻道:“因为——我懂得他。妈妈常说:因为明白,所以慈悲。好多时,我都猜,其实她并不爱我父亲的,只是:因为明白,所以慈悲。不忍见父亲孤孤单单一辈子,所以才违心嫁给了他。不过,他们也过得好幸福的呀。” “三年前,妈妈去了。她走的那天,好美好美,我一辈子也不会有妈妈那么的美。父亲那一天一下子似乎就老了。他忽然有话对我说,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他对我的嘱托。他说:‘删儿,你也长大了。妈妈去了,能给你哥哥温暖的,能稍一拴住他的心,不让他永远那么痛苦的人,也只有你了。’我现在一想起这话都要流下泪来。爹爹那时就开始打算把冰宫交给哥哥了,虽然有好多好多的族人反对,但爹爹一意如此。哥哥却不情愿。我们这些年,一直没有回冰宫,因为妈妈说:哥哥不想离开他父亲身死的地方,她对不起哥哥,所以不想违背他的意思。哥哥那些日子总是走得好远,越走越远,好难得回来。好久以后,我才知道哥哥原来已另立门户,创立了一个马帮‘海东青’了。——他就是这么给自己改的名字。” “有一天,我爹爹好象知道自己身上要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叫我一定要把哥哥找回来。我用了一个月,连哭带笑,终于把哥哥骗回海拉尔,才发现,爹爹已经走火入魔、风瘫了,风瘫后的爹爹连话也不会说,他只是静静地把哥哥看着。我还记得哥哥那天脸上的那种表情,不知是悔愧还是惶惑。我猜,在他心底,斗得也好苦吧。因为:在感情上他不能接受这个影响了他一生的人却不是他生父,可他又逃避不了他。他把我爹爹当做父亲,但又不能接受当他做父亲。哥哥那天的脸铁青,接着,他就叫人把爹爹送回冰宫了。他送爹爹走时,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执掌冰宫的’,他说完抬了下眼,对爹爹又说:‘但以后,只要冰宫有事,也就是我的事了。我但凡听到,绝不会不理的。’” “爹爹那时虽病得不能说话,但我看到他眼里还是笑了。那以后,我也不肯回冰宫,一直跟在哥哥身边。虽然爹爹也好要人照顾的,但我知道,他更情愿我在哥哥身边。哥哥以后跟我谈起爹爹只有一次,还是在他醉后。他说——爹爹的风瘫是为了妈妈的。他当年为救妈妈,一定使同了‘同心结’。那是种我们冰宫独传的心法。这心法一用,施为者毕定要把自己的生命都绾结在受治者身上,只要一用,他们一生之中都要息息相关了。‘同心结’所结之人一旦不在,活在世上的那一个人也必定全身如废。所以我想,爹爹倒情愿先走的是我妈妈吧。这个秘密我想爹爹一定没给我哥哥讲过,但哥哥他那时练我北海一门功夫已修为日深,所以他猜得到。” 海删删一抬眼,眼中亮光真如深海珊瑚,一瞬间美丽明亮不可方物——她是在骄傲,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也为她的哥哥而骄傲。她的容光一时极灿,而自己一生,能结下一回这‘皎如山上雪、皑如云间月’的同心之结吗? 小苦儿一时也为她面上容光所映,他赤子天性,也不知避忌,轻轻伸手就握住了海删删的手。海删删的手在他火热的掌心传出一股冰凉,两个人一时——那懵懂于心底的一双渴望恋慕的眼睛似都睁开了,虽然山洞外风声吼啸,可心底那一刻却暖意浓浓。 “然后,这三年来,哥哥就一意在探听‘孤僧’的行踪。你问我什么叫做‘八千子弟今何在’,我也不全懂。只知道,只知道当时堕民孽子剧天择手下的亲兵子弟一共近有八千人。他们势力全张时,徒众几近十万,可为官兵合同大同盟所破后,就只剩下这八千子弟了。妈妈说,可这八千子弟,后来在一夕之间,就在括苍山消失了。他们都怀疑,这八千子弟是为‘孤僧’所卖。我一直不相信,可妈妈说,除了他没有别人有这个能力——是‘孤僧’把这八千子弟连同数千父老的性命一起卖给了‘大同盟’的。所以哥哥才这么恨他。他说,他唯一可报答生父的事就是找出释九幺祭他父亲的亡灵,将他锉骨扬灰才能以消此恨了。所以,‘孤僧’的消息一出,他才不惜与胡半田真的反目。“ 半晌,只听甘苦儿笑道:“你说你爹爹是北海若,哥哥又是海东青,都是不得了的高手,我可没觉得你的功夫有多好呀。这么个雪天,是不是的就冻倒地上了,要不是我小苦儿出手,怕早成了冰美人了。所以,你刚才说的我一回味,怎么听怎么不信。嘻嘻,我敢保证,你虽比我大,但你一定打不过我。” 海删删已知他习惯了好话歹话都要拧了劲儿来说,也不生气,她适才说了这么多年一直搁在心底的一大段隐秘后,心里一时大为舒畅,已把小苦儿认真当做了好朋友,微笑道:“我们北海的功夫本就不适合女孩儿练。北海一门,本就很少有女孩子习武的。何况家里高手多,我为什么还要练?我好懒的。” 然后她迟疑了下:“可是,我要是真练成了那个高人指点我的,改进后的北海一门的功夫。那时,你一定就打不赢我了。” 甘苦儿大奇,要知,北海一门功夫,在江湖中已几近一个完美的传说,什么人——还有什么人敢加妄加改动?他问:“那是什么功夫?改了的比原来的还好?” 海删删笑道:“改了的虽不敢说比原来的更好,但那人说:北海一门的功夫,‘雪魄’、‘冰锋’之术,原只适合烈阳体质的人修炼的,只有他们体内的阳刚之气才能克制得住那股凛冽冰寒,所以女子怎么练也及不上男子的。他改了后,起码更适合那些不是烈阳体脉的男子女子来练了。” 说着她看了眼小苦儿,“这门功夫,他修改后,有些道理似乎基于先天数术。这些我也不太懂。我只问你,如果一个门派有三千九百九十个高手,要决出个门中第一,两人一组比试,胜者晋级,输者出局,要最少多少场打斗才能决出那个门中第一?” 甘苦儿一愣,一时只觉纷纷繁繁,好难做答。他也当真聪明,脑子略一转念,大笑道:“这不难,当然要经过三千九百八十九场打斗。” 海删删似是没料到他会回答得这么快,不由疑惑道:“这是那个人给我出的一道题,我可是算了好久才算出的,你怎么一下答出来了?” 小苦儿笑道:“你笨。你想,每淘汰出局一人都要经过一场打斗吧?要那三千九百九十人最后只剩一人,当然要斗三千九百八十九场,去了三千九百八十九人,剩下的那个就是门中第一了。” 海删删眼中大放光彩,不由又问道:“那我再问你一个,一共有两盒围棋云子,每盒不知有多少,里面都是黑白混装的,你看不见。只知一盒里黑子比另一盒里白子多十个,叫你闭了眼,从一盒里掏子装入另一盒,怎么抓才能让这盒的黑子和那盒的白子一样多?” 甘苦儿眨了下眼,动动念头,极快答道:“你只要从黑子多的那盒随便抓,抓十个子过去,这盒黑子保证就和那盒白子一样多了。” 海删删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愣了半晌,忽一拍手:“对呀,你可真是天生精通这‘删繁就简’的道理了。我好久找不到他了,怪道我的‘删繁就简剑’练来练去老不对,你帮我解解好不好,你一定行的。” 她眼中光彩一亮,大是信任。甘苦儿一愕,却见海删删已从柴堆里抽出一概细长的树枝来,那树枝本是刚才加入火中的,头上还有一点烬红。只听海删笑道:“这‘删繁就简’剑法一共有一十七招。可第十七招转回第一招时的脉络我怎么理也理不清,你聪明,那就帮我算算好了。” 说着,她轻轻叫道:“阳起于一,双分何物?三才定变,四象焉处?五龙饮水,尾藏于陆……” 说着,手里的树枝却被她当做剑,击刺轻舞,竟练起一套剑法来。洞中火光温暖,洞外寒风凛冽,小苦儿先还没在意,只见那剑招使了三四式——他虽说不上是高手,但从小耳闻目睹,不说他姥爷,就是他姥爷身边的高手就有不知凡几,加上在晏家跟晏衔枚接触日久,各家呼派的招法路数可说得上见得多了。他就如一个身边多有奇珍异宝的富家子弟,反不太将那些江湖人物梦寐以求的武功太当回事。可一个绮丽妙女手中舞出的剑术却不由他不仔细一看,看了几眼后,不由太为吸引。只见海删删手中,那剑招极为简淡,却枯中藏绮,似癯实腴,平平淡淡中后面隐藏的似别有丰美无数。这路子可大合小苦儿癖好,他不由就看了进去。只见那剑招却不似平常剑法,一般剑法总是越舞越快,海删删手中的剑术却淡淡然,绵绵然,若有意,若无意,极为自然。底子里虽为冰宫的披冰历雪、饮风呼雾的凛冽之气,脉络却似又已全换。 那海删删虽为一个女孩,但幼生冰雪之地,生性极为简洁爽利,那一枝树枝虽无锋芒,在她手里使来,数招过后,当真是‘简约可通神’,如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处,肌肤如处子,容颜如冰雪。甘苦儿看了几招,领会得她招中妙悟。那海删删因为这套剑法所承别传,并不用顾及家门之忌,又要小苦儿代为索解,所以并不避讳,一边使,一边念,念的居然是那剑法中的口决心法。这一下,小苦儿原本聪慧,不由不获益良多。他也算自幼习武,可好多道理在他姥爷口中、在小晏儿口中,都是繁复无比,他一向不奈,偏这剑法的路子大合他脾性,一见难忘。看到忘情处,不由将手用力一拍大腿,大叫一声道:“好!” 他叫好的虽是剑法,并不是海删删,海删删听了却也依旧大为高兴。她已使到第十七招,接着转入第一招时,果然不畅。甘苦儿望到她使到第二遍时,却已不在意她手里的招术,却凝目看向她足下。只见她进一退二,左三右四,似有规律。那步法似简似繁,可求存挫敌之术俱在这步法之内。小苦儿若有所悟,他挠了挠头,半晌不解,海删删本已使罢两道,正要歇手,甘苦儿叫道:“别停,继续。” 海删删依言继续练了下去。甘苦儿忽一挠头,站起身学样走了几步,口里‘咦’了一声,然后不信,又走了几步,忽似恍然大悟——怎么海删删这步法跟他自幼所承别传、不是得之于他姥爷的‘隙中驹’步法如此相近?只是那步法还没有‘隙中驹’的诸神皆备。但虽简单,却似删节过的精华,好多小苦儿一直没想通的道理在这删繁就简中似有好多处一下就通了。他忽一声大叫:“原来如此——我要是早明白了,别说董半飘,就是那姓龚的老瞎子,他又怎么抓得住我!” 他跟董半飘打斗躲藏中,本存有玩闹之心,否则董半飘多半抓不住他的。但龚长春出手就不同了。甘苦儿一向最爱的功夫就是这门‘隙中驹’,所以施为这套步法之下,还为龚长春抓住,心中一直以为大辱,不能释怀,总觉得是自己没有练到家,糟蹋了这门步法的精华。这时他忽有所悟,只见抬手一抓,左足进一,右足却向左一偏,手里使了招小擒拿的‘落枝折梅’,已一把就拿过了海删删手里的树枝。海删删一愕,她虽没防备,却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易被甘苦儿夺了自己手里之‘剑’。她‘咦’了一声,只听小苦儿叫道:“看好了。” 说着,他出声叫道:“阳起于一,双分何物?三才定变,四象焉处?五龙饮水,尾藏于陆……”口里叫的却正是海删删适才所叫的剑招。他出手却快,因为人聪明,有好多招术相联互贯的楔合之处虽一时想不明白,被他以意略指,极快地一带,旁人一眼下却也分不清明。他转眼已用到第十七招,只见他喝了声:“看好了!” 他第十七招使罢,树枝尖梢荡入外路,这时剑尖向外,本极难带入第一招。他身子却忽一翻,手里树枝不动,人却已翻到了那树枝尖端所向的正前。说着慢,使时快,他右手一抖,已自然带入了第一招起式。只听他道:“这一招转折,要记住‘怀抱’二字!” 说罢,他已不是讲解,而是全身心浸入那套剑法之中。他使得极快,不比海删删般邯郸学步似的拙稚,要领会的主要是剑中之意。只见把那剑招又使了一遍,转瞬已至第十七招,这次他却不转回头,而是向第十六招倒使起来,看得海删删在旁边瞠目结舌。她虽本身剑术有限,但毕竟眼界还是高的,一见之下,已觉甘苦儿所使招术妙处无穷,那甘苦儿这时已练到兴起,剑招倒使完毕后,并不停下,而是随手而出,那十七招剑法被他拆了开来,随意相联,他练的已不是剑招,而是要观那‘删繁就简’之术。他身法轻便,一套套使下来,当真如娇龙游蛇、匹霞长练,随意夭矫,连海删删也不知他下一招会用什么、其意之所欲之了。 甘苦儿这一生怕还是头一次这么沉湎入武术,只见他足练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停下,额上只出了些微汗水,笑向海删删道:“你得了吗?” 海删删似明白似糊涂地点了点头,半晌才一笑道:“你抢了我的宝贝!我怎么觉得,你得的象是比我还多?” 甘苦儿难得地觉得佩服一个人,这时却对那指点海删删的高手生起丝由衷的敬意,只听他笑道:“我这样哪敢就说到‘得’了。我只是舞得好看,其间招术身段细微之处,没有三几个月,我怕还摸它不透的。” 海删删想起那人对自己说过的话:“你资质不错,再苦练个三年,这套剑法你也能习得个十之七八了。以后,就算有一流高手欺负你,你也可以用来吓他一吓了。”听小苦儿语意,似乎再有几个月就可以参悟,心下不由一时又是微嫉又是欣羡,不由笑道:“好了,你聪明,行了吧?” 甘苦儿已追问道:“到底给你改这套剑法的是谁?他可是连步法与内息串连之处一并给你改了,这可当真……是个高手。——他叫什么?” 海删删从心底的失落中一时清醒了过来,奇怪的是她脸上的神色——听了小苦儿的问话后,她脸上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落之色。只听她喃喃道:“他?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和尚呀,也就是我哥哥一意要追杀,为此不惜进入辽东,跟胡半田打架的‘孤僧’释九幺了!” 小苦儿神色不由一变:“是他?” ‘孤僧’释九幺——怎么又是这个孤僧释九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一句口决‘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做,草木、归其泽’就已掀得辽东之地沸乱如许?又为什么,铁券双使会为他复出,他们要平这‘孤僧’的什么冤案?为什么,海东青会找他复仇?而且……为什么他小时老早就听得绮兰姐姐对他偷偷说过:“你要想找到你的妈妈只有一个办法,那是必须先找到‘孤僧’释九幺”……? 小苦儿收枝伫立,那枝头的残红犹未全熄,只见他脸上一时神情极为复杂:“他在哪里?你又怎么认得他的?” 海删删的神情一时也变得微妙:“我是无意中遇到他的。但、他的藏身之所,我却不能说,跟谁也不能说。” 甘苦儿盯着她,眼里露出一丝坚决:“可是你一定要告诉我。” 海删删道:“为什么?” 她奇怪这个一向没心没肺、似乎天底下什么事也打动不了他的小子,怎么会突然对一个和尚这么关注起来。 甘苦儿知道:海删删虽只是个少女,但观其为人已可知,她是个极爽利的女孩儿,她不想说的事,你就是再怎么逼她也没用的。但他还知道,这时怕只能动之以情了。他叹了口气,轻轻道:“我找他不是要害他。我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妈妈。他好象是唯一能告诉我妈妈在哪里的人了。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妈妈是我在这世上最想的人了。你,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海删删已听过他梦中的话,猜他所言不虚,一时不由大是踌蹰。只听她低下头道:“你妈妈又是谁,她、她怎么不见了?” 她似是也想及自己的娘亲,看到小苦儿脸上孤苦的表情,由已度人,心里已在代小苦儿觉得悲凉。 甘苦儿默默地坐在了火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你也坐下吧。” 海删删知他有话要说,依言坐下。过了好一刻,才听小苦儿悠悠道:“你知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出身来历的痛苦吗?十六年前,在我才出生没三个月,我妈妈就走了。我知道她一定有着什么不寻常的事,因为绮兰姐姐说,她那时已记事,妈妈走时,是哭着走的,抱着我流了好多好多泪。但绮兰姐姐也不敢跟我多说,因为她是我姥爷的人。我从小在姥爷身边长大,我不知他为什么要给我身边的人下那么森严的禁令——他没有儿子,我是他唯一的外孙,可他不许任何人告诉我父母的事,包括,我母亲的名字。” “所以,我十二岁就逃出了家来。”他脸上幸福地一笑:“好在,我流浪了差不多一年后,就碰到了小晏儿。” 他说到小晏儿忍不住心口就透出丝暖意:“你没见过他,他好优秀的——所有的女孩子看到他都会爱上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小时,我费了好大力,才打听出我妈妈的名字。她叫:遇回甘。那还是绮兰姐姐看我伤心,才指着我姥爷房中的一副条幅说:你妈妈的名字就在那十四个字里面了。” “我为此才读的书,那十四个字,我想就是妈妈写的,因为那笔力很象女子的笔力。她写那字时……”小苦儿眼圈一红“……心里一定很伤心很伤心……” 海删删也被他拐带得心伤,没想这没心没肺的小子惹起人伤心来比谁都历害。只听小苦儿继续道:“那十四个字是:人生多少伤心事,历尽寻思乃回甘……” 洞外的风声忽然一抖,宛如哽咽——人生多少伤心事,历尽寻思乃回甘?——那是什么意思,真的要历尽寻思才能微微回甘吗? “所以我的姓也是自己取的,我不要姓遇,我姓甘,叫甘苦儿。我用我妈妈的名字做为了姓。那十四个字从我认得起,就一直在回味,想了快十年了。我想,我妈妈,一定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子,可她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会‘人生多少伤心事’呢?……我每次想起这十四个字,心里老会很……” 他说不下去了。海删删悄悄抽了下鼻子。她虽年幼,可沉吟细想,把那十四个字在心底磨折上几遍,不由就有一种人生底处的悲哀涌上心来。她想起的是那个和尚,那个……好……用什么词也形容不出他风神的和尚。这一生,遇上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女孩儿的心原本就比男孩敏感些,虽不知甘苦儿母亲是谁、遭遇为何,但已可想知她心里那摧折压磨她的不幸与甘苦了。 甘苦儿忽一侧头,轻轻用一只手握住海删删的手:“所以,你告诉我好吗?我发誓不告诉别人,发誓,如果我泄露出去……一定……一定:让我永生永世见不到妈妈。今天,我和小晏儿在一起时,已碰到我姥爷派出的人来找我了。我躲不过他们的,他们一找到我一定要抓我回家的。那时,我就不知再逃不逃得出来了。可我一定要先找到妈妈呀。” 海删删难得看到他这么正容,她心中感动心起,忽拉着小苦儿的手抬了起来,指向上空,轻轻道:“你发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就算严刑苦逼,你也不能泄露。他呀他——虽举世皆谤,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连哥哥也不告诉他的住处的。你发誓……” 甘苦儿难得的正容道:“我发誓!” 海删删松了口气,轻轻道:“那好,我带你去。其实并不远。我这么大雪天出来,就是为了找到他告诉他好多人要追袭杀的。他就在……” 她伸手拉起小苦儿,走向洞的尽处。路本已到头了,可海删删还向本已无路的地方走去。小苦儿一惊,这不是要撞到墙上了?可那洞尽处的壁上却有一块看似万难挪动的大石头,只听海删删轻轻道:“本来我今天吃了肉了,不该进去的,现在只好违心一次了。他就在这洞后呀——这洞的后面,还有一个洞呀。” 原来海删删不是要搬开那块大石,她的手在那块石上敲了敲。那块石块也当真奇特,里而竟象空的似的,落指于不同的地方,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海删删轻轻敲了几下,竟似敲出了一首曲子。那曲子空空灵灵,有如梵唱,听得小苦儿心中一清。他正自纳罕,欲要发问,谁想,那曲子一响起后,他的眼前忽然变了。只见那石洞本阴阴沉沉的洞尾里,这时所有的阻碍似都不见,那刚才还横在眼前的洞壁一下子没了,后面还延伸出一个好长的一个内洞——原来这里并不是洞底。小苦儿不由大觉惊愕,又觉得好玩儿,口里喃喃道:“奇门循甲,奇门循甲?”——看来那‘孤僧’释九幺原来还是个数术高手,居然能用洞中天然格局,以幻术封住了进入内洞的路。 海删删手里拿了一支火把,带着小苦儿在洞内的大石间轻轻旋绕。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洁净,似乎她心底的某种思虑一瞬间洁净了她所有的杂念。路很长,只听她边走边说道:“我也好久没来了,不知道他可还好吗?” 甘苦儿看着一路上被火把映出的钟乳怪石,暗影里犹有石钟乳偶尔滴落的声音,传入耳中,让人凡念顿消。这简直是个万载空青的世界。这条路却越走越暧和,让穿着羊皮袄的甘苦儿都微微出了些汗。只听他问道:“你是怎么碰上他的?” 海删删道:“那年,我也是经过这里,腿乏力倦,就找到这个山洞歇息。”她的眼里朦胧的幻发出一种光彩:“我因为饿了,就打了一支獐子。那是一只还好小的獐子,没想那獐子却会装死,我把它拖到这洞里,正在想着怎么剥洗,等我打了水来,它却忽一跃而起,直向那洞内跑去。我眼看着它钻入内洞,心中大奇,因为这洞里象是一条死路呀。我用手在石头上乱敲乱碰,无意中碰到了那个五音石,然后奇景忽开,发现这洞居然还有内洞。我没想到那内洞里的石钟乳石笋竟是个天然迷阵,闯了进去后,越走路越长,转也转不出来了。我心里一急,以为这辈子是走不出这石洞了,忍不住就哭了出来。” 她是个生性刚硬的女孩儿,虽事过两年,提起当时的哭相,不由还有些不好意思:“没想,我哭了一会儿后,就听到一个温温和和的声音说:‘不要哭了,这路也不是出不去的。’我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他的头上光光的,象是个和尚,却没有戒疤。这内洞在白天里不知从哪儿透的有些光,映得四周都空青青的颜色。他的容面,在那透青的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剔透。说着,他就道:‘你跟我来!’我那时在洞里转了好有几个时辰了,又饿又累,就跟着他走去。” 她的脸上忽似浮起一丝好幸福的神色:“借着那洞里的光,我看到,他长得象还好年轻,并不比我大。但一注视下,又象不那么年轻了,说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纪。我平生对男子很少有好感的,但一见他,就觉得,他象是个好人。他把我引出内洞。后面居然是个小山谷。那头受了伤的獐子原来就躲在那个谷内了。只听那和尚道:‘姑娘,你看我薄面,饶了这獐子一回如何?你想来饿了,我给你做些吃的吧。’” 她那次遭遇想来是她毕生未历之奇境,至今说来语意中还有恍惚之感。只听她接着道:“他做的素菜可真好吃呀,黄精茯苓,都是好多我没吃过的东西,却有好难得的一种清味。”海删删叹了口气:“我就是这么和他相识的。” 口里说着,忽见前面光亮隐现,看来就要走到海删删口里说的内洞后的那个山谷了。只听海删删道:“他说:这个山洞内石块暗藏迷阵,以前想来迷误过不少行人。所以他才借用五音之石布了个隔障,封住了后洞,以免闲人误入。” 她话音未落,只听甘苦儿欢呼一声,已到了出口。甘苦儿早已好奇要看那洞外的小山谷是个什么样子,他一步跳出,然后,只见,天上风雪已寂,冷青青地捧出了一轮皎月。那月光撒在这四周环山、只有数亩大小的内谷四周高耸的崖壁积雪上,清光皎澈,一谷幽明。甘苦儿似被那当头的月光砸蒙了,只见那么爱笑爱跳的他这时张着口也说不出话。顺他目光望去,只见那小谷内这时却温暖如春。好多不知明的花树幽幽寂寂地在这谷内开着,全不管一洞之隔的外界冰封雪冷。那些树上的花红得如此幽丽,几脉温泉在谷内或喷或汨,有的成池,有的流出成溪,想来这泉水就是造化成此谷温润如春的原因。天上的月亮映入水中,东一片,西半片,竟不知天上的是真的,还是这水中的是真的,这奇景当真如幻如梦。甘苦儿轻轻用手向面前的空气里抓去,口里梦呓般地道:“这是真的吗?这些都是真的吗?” 说完他忽兴奋起来:“好个‘孤僧’,你倒可真会享福呀。这么好的地方,我回头一定要带小晏儿来看。” 他兴奋之下,几已忘了刚才对海删删立的誓言。海删删也在感受着他的快乐——快乐是这样的一样东西,有知己在侧,在彼此间交荡,那快乐会变得更深更浓。只见小苦儿蹦蹦跳跳地在那小谷中一只小猴子似的窜着,口里不时发出惊讶地‘咿呀’。他高起兴来,竟翻翻滚滚,一连翻了一串的跟头。他身子本灵活,又加上高兴,那跟头翻得就格外好看,或腾或转,团身跳跃。海删删也被他逗得脸上露出笑影来。只见小苦儿已兴奋得翻到谷底处,那里还有个小洞扩就的天然石室,室内只有草床石榻,精洁清致。海删删脸上浮起一丝失望之色:“啊,他不在。” 甘苦儿却没理她的话,口里还在笑笑:“来客了。好个会享福的和尚,你知道外面现在多冷吗?当真是——”他忽想掉文,当此奇境,真真只有掉文才能一抒他的感慨了。好在他跟小晏儿相处日久,多少记得些成句,只见他一拍头:“……洞里不知有人事,世外遥望空神仙。” 他话一说完,已一个立定,止了那翻翻腾腾地跟头在那看来是释九幺时常眠卧的石室门口站住。这时,月光皎彻已极地照下,他正好看到了那石室门口的三个大字。忽然,他揣摸猜测的‘孤僧’释九幺所有快乐如神仙的感想忽似散了,一种悲凉——本一向不知悲凉为何物,连周馄饨的大悲咒都不能感动他一丝的小苦儿心里——忽第一次那么深那么空地升起一抹悲凉。 只见那石室侧书着的三个古隶大字竟是: “空外空” 正是:旖旎春光洞中洞,冷落生平空外空。而这空——那孤僧所书的‘空’又究竟是怎样一种‘空’外之‘空’呢? 第六章 古木苍茫穷长啸 风华妖冷涉围攻 ‘孤僧’果然不在谷中。海删删面上浮起的失望之色似乎一点也不比甘苦儿少。半晌她才道:“他不在,咱们还是出去吧。” 她似不想打扰释九幺这么个清静之地。甘苦儿想了想,只有跟在她的身后,心里却在道:这里这么暖和,为什么还要出去? 俩人重又返入前洞,一时也没有什么话说。半晌海删删才道:“睡吧。” 她久居北方,自有她抵抗寒冷的办法。只见她把适才生的那火堆向前挪了挪,腾空了火堆下的地面。洞内的地上本来阴湿,可刚才生过火的地方已烤干了。她把那块地整理了下,在洞中柴堆边寻了寻,又找出一大块狼皮褥子,铺在地上,口里笑道:“就这么睡吧。你是南方人,怕还从来没睡过烧地炕吧?” 东北老林中的采参人野外露宿用的都是这方法。甘苦儿不由大是新奇,笑问道:“这洞里怎么还有褥子?” 海删删道:“这是他预备的呀——这里其实不是什么猎人过宿的山洞,是他备好了好给偶然在这儿避风过宿的人准备的。” 甘苦儿心道:这个和尚心肠倒是不错,怎么恨他的人那么多?闹腾了一天,他也倦了,与海删删各守一头,蜷在那块大狼皮褥子上睡下了。可人虽躺下,眼睛却一时不想闭拢,直盯着那被火光映得一明一暗的山洞内壁只管发呆。半晌他问:“你说他现在会到哪里去了呢?” 海删删摇摇头。 甘苦儿道:“照你说的,他是个好慈悲的人物。我知道你哥哥昨天就与胡半田见面了,可能还会火并——是为了他的原因要打一架。那‘孤僧’可能也知道,他这么个慈悲人,肯定不会希望有人为了他而受伤死人吧?他会不会到了大树坡呢?” 海删删闻言一惊,拍头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你说的不错。明天、明天我们就到大树坡去找他吧。” 两个人当下不再言语,一时各自睡去。甘苦儿虽在睡中,脑中依旧好乱,一时梦见妈妈,一时又梦见那还没见过面的释九幺,过了一时,又梦见自己在练隙中驹步法与那才看到的‘删繁就简剑’,一时又梦到了与小晏儿在相互嬉闹。就这么胡思乱忆,半踏实半不踏实地睡了有一会儿,忽觉身边好冷,起来加了一次火,回过身,就着火光看见正睡得甜甜的海删删的模样,自己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了。 大树坡是个好大的坡。——这里本是长白山支脉,山势平缓,坡上长满了针叶林,占地极大。林子里如今枝叶凋零。甘苦儿与海删删是一马双乘来到的这儿。那马儿本已力乏,走到坡下就再也走不动了。甘苦儿把它就拴在了坡下面,自己与海删删徒步上坡。地上积雪颇厚,甘苦儿走得疲惫,忽生不奈,笑向海删删道:“你且在后面慢慢地走,我先到前面搜它一圈。这个雪地,这么走要走到什么时候?” 海删删一停身,笑道:“我可是顾及你才走得这么么慢的,你看我的!——可惜你不会滑雪,否则倒可快些了。” 说着,她拨剑斩断了一颗小树,用手中的剑削了几下,就已削出了两块雪板,她用绳子将之缚在脚上,又寻了两根直硬的树枝,欢啸一声,人已在雪地上滑了起来,果然甚快。甘苦儿一挠头,见她转眼已出数十步之外,回头笑看自己。甘苦儿笑道:“没想你还有这招。不过,你还是快不过我的!” 说着,他一提气,只见他面上一抹淡青之色升起,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海删删只见他身子登时似轻了许多。甘苦儿扬声一声清叫,已施出‘隙中驹’步法,不用雪板,人已在雪地上疾滑而去。那身法当真如白驹过隙,目不容瞬,只听他叫道:“这样,你搜东面,我搜西面,看看谁先找到。” 说着,他不等海删删回答,人已疾向坡对面西首直掠了开去。海删删一愣:看不出这小子还有这手,果然又轻又快!一转眼,小苦儿身形已远,雪地上,只留下两趟淡淡的足迹。 甘苦儿因昨日眼见海删删练习‘删繁就简剑法’,一见之下,已觉海删删那剑法与自己修为的‘隙中驹’步法暗有楔合。细心揣摸之下,已另有所悟。这时,他将自己昨日所得略加运用,渐渐只觉六经二脉之中顺畅无比,心里自是大为欢快。他此来本是为寻人,这时更觉得自己要找的那个‘孤僧’只怕真会知道妈妈的去向了——他这隙中驹步法本就不是得自姥爷的,而是六岁生日那年,从绮兰姐偷偷交给他的一个小册子上学来的。那小册子本是他妈妈留给他的,册上画的人似是个和尚,风华清绝。这隙中驹步法一但施展,当真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之气,甘苦儿心中想起那册尾的几句话:“百岁人生,如驹过隙;石火梦身,幻若无迹……”,那笔迹间的意态大似昨日所见的石室之侧所书的‘空外空’三个字。甘苦儿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加劲,不一时就已驰掠到那山坡之顶,这里向下一眼望去,视野极为开阔。只见茫茫雪野,坦坦荡荡地就那么送入眼底。坡上生了好大一颗树,那是一颗古柏,想来这坡就是因这树而得名‘大树坡’的了。甘苦儿犹嫌立身处矮了,腾身一纵,人已如猿猴一般纵上了树巅。他张口一吸,一口冷冽已极的空气刀似地就劈入了他胸肺里,那股冷澈之味,让他头脑一清。他放目向下望去,忍不住差点惊叫一声——只见那坡正下方,有好大一块空地。空地两头俱是树林,相距数百尺。两侧林端,这时正各有一班人马立在那里。左首人多些,好有二百余人,俱是短衣革靴,手仗刀剑棍棒,打扮得极为利落。而右首的人却少,只有五六十个,却人人乘马。 那马可真是好马,只见一匹匹都身高腿健,马上的骑手也个个剽悍。他们人人俱着青衣,一手执辔,一手握刀。那刀锋里泛出的冷光似是比那雪更白更亮。甘苦儿倒吸了一口气:好大的阵势!辽东绿林,果非小可,想来这就是海东青与胡半田的两拨人马了。怎么?他们前日之会是不是被那突然而起的白毛风搅散了?所以今日又在对阵。 甘苦儿纵目极望,只见两阵正中,正站着两个人。一个人身裹重裘,圆敦敦地那叫个结实。一张冻红脸孔,太远,看不清面目,但其立身的扎实停稳一眼可知确是个高手。甘苦儿就猜他是胡半田了,实也没想到一个绿林大盗也有这般声势。他眼一偏,向胡半田对面那人望去,只见那人身材高挑,虽穿着冬衣,依然掩不尽他身形之间的剽悍。那人一身青衣,只见背影,可小苦儿还是感到了他身上传出的那一股凌历之气。两个人似在说话,隔得太远,全听不清。然后只见那两人似是语终话尽,互看一眼,各自回头,向自己队列中走去。 甘苦儿忍不住恨骂一场:“这还叫土匪?放着好好的架不打,就这么言合了,一帮窝囊废!” 他心里猜想‘孤僧’可能就在左近。以他爱热闹的脾气,是极愿看到两班人马火并的。何况他们一打起来,那‘孤僧’释九幺为人仁恻,只怕就会现身,这时见两人各回班内,只怕马上就要拨头而返,不由骂了出来。 坡下那两个领头的人各回队内。他们约束部属想来极严。胡半田那边的人马草莽一些,隐有鼓噪。甘苦儿却在盯着那个海东青,他只见那海东青面色青白,长相却颇为不俗。他才入队内,翻身上马,小苦儿料他就要走了,正在想着怎么现身挑拨,让这两帮狠人狠斗一场,引那‘孤僧’现身,虽知如此举动海删删定不会满意,但也顾不得她了。却听坡下那海东青猛地开声一喝:“咄!” 他鞭子扬起,那个鞭花舞得甚是夭矫。这一声却脆,声音一响,只见他座下的马儿就打了个响鼻。甘苦儿还没回味过来,已听得海东青喝道:“弟兄们,给我灭了姓胡的,别放了一个回去!” 甘苦儿大惊,他还没回过味来,只见那五十多匹马已卷蓬似地就冲了出去。那边胡半田的人却似没太大准备,想来胡半田那老小子上了海东青的当,小苦儿一拍大腿:“好阴的小子!我甘苦儿喜欢你!” 他一语未落,那两帮人本相距不远,加上海东青属下俱都骑马,那马儿都个顶个,一匹匹身高腿长,这么放蹄一奔,只见一片青衣青云似地就向胡半田手下冲去。胡半田手下发了下呆,可他们哪时好惹的,愣了下,忽吐口大骂,提刀带棍,已杂杂沓沓地迎了上去。两边人马一交,只见先翻起的是那雪,传来的声音也是人足马步踏在那雪野上的一下下嘎吱嘎吱的雪声;接下来飞溅而起的就是血!那么红、那么烫的鲜血。那血一洒入空中,激扬跳跃。甘苦儿大惊,颤声道:“好胡子,果然说干就干上了。” 坡下却只听兵刃相击之声不断,间夹的是坡下悍匪马贼们出招劈剑时的一声声喝叱。那声音粗劣莽重,几百人沉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端的不是好耍的。 甘苦儿也不是没有见过打群架,不过那多半是街市里的青皮流氓们的互殴,再怎么打也不会象这样的刀刀入肉,剑剑夺命。他一时只觉都惊呆了。呆了以后,他看见雪地上那血和被众人足踏雪浅处翻起的黑泥。只听他喃喃道:“这么狠,这可不好玩,这可太不好玩了。”他心里忽生起了小晏儿读书时给他讲的仁恻之心,心里揣想着刚才还那么活生生的生命这一下就热血四溅,滚落入地,只怕马上就会冻之成冰。他抬头看了看天,原来火并一点也不象他想象的那么好玩。他的手下意识地一伸,想握住想象中晏衔枚的手——小晏儿如在,他们二人一定会为这有生以来头次见到的大战而瞠目对视。 胡半田的人胜在人多,可海东青属下个个狠勇,仗着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并没落下风,反似占着优势。那海东青本人更是见人杀人,见刃折刃。他用的是一把好刀,那刀并不象他属下舞得泼风也似,却又冷又狠,一出一个准,一刀之下,必有一个对手肢残倒地。胡半田已红了眼睛,他在众人之中穿梭,要找到海东青单挑。他身子重,挪动得可并不慢,只见他一个敦敦实实的身子在人群中一窜一窜,那海东青虽有意先躲开他,杀人为先,欲一折其锋锐,可还是被他逮住了机会。 甘苦儿只听得一声喝叫,却是那独脚大盗胡半田的怒喝。他已发怒,只见他那敦实实的身子忽一跃而起,双手如鹰,直搏向海东青马上的身体。 海东青也一声阴笑仰脸高望,手里一刀就向正落向自己的胡半田劈去。 那胡半田想来急怒攻心,略避锋刃,居然右手一掏,一式黑虎掏心直向海东青胸口抓去。海东青一刀落空,反刀一劈,用刀背直劈向胡半田右臂。 好胡半田!仗着四十余年生练的功夫,一咬牙,竟以右臂直挡那钢刀之背,左手加急已极快地拍上了海东青的右肩。甘苦儿都似听到了‘咯’的一声。那刀背虽钝。胡半田左手击中对手之时,右手却也挡不住海东青那刀背的重击,一咬牙下,人已落地。 一招、仅只一招,双方俱已挂彩!小苦儿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海东青面上杀气大起,人已从马背之上腾了起来,右手刀锋忽灿,凌空一击,攻守之势已换,竟是‘苍鹰搏兔’——他就是那夭舞于天上之鹰,而敦实实落在地上的胡半田就是他要所搏的那只悍兔。 甘苦儿情怀激荡之下,也不由叫了一声:“好!” 这一招凛然狂荡,果是一等一的刀法,全无花哨,是阵前军中杀敌于一瞬的刀术。胡半田在地上弓起了背,双手在腰间一撕,大皮袄已经裂成两半,他手里从腰间就解下了一根三节棍,他手持两头,只听得崩然一响,封住了海东青那必杀一刀,海东青翻身一退,一退就已退回了马上。那马儿虽健,却也似承受不住他那倒挫之力,忍不住挪了步子向后连退了两步。两人说话已不似开始密谈时那么谨慎。小苦儿只见海东青一脸铁青,扬声怒叫道:“胡大掌柜,‘妖僧’的人是我的,你不让,我让你血溅当地!” 胡半田一张红脸上也怒容极炽,喝道:“改姓小子,我辽东之地不是冰宫,还不容你这般随便撒了野去!” 他两人一言之下,已又交上了手。甘苦儿心情已代入了场中局势,见海东青刀锋一出,不由脚下就微动,似在想对方这一招劈来,自己要用隙中驹的哪一步才可躲了过去。见到胡半田的三节棍抽起,他也不由肩膀一晃,似要用隙中驹避开了他这一棍去。 坡下两人斗得极为悍烈,哪想到坡顶大树之上的甘苦儿也是满头大汗。他一向小视天下英雄,这时才发觉自己未免大错特错了。如此悍斗,极端凶险,可不是寻常名家子弟可以凭几套家传工夫轻易躲了开去的。 只见甘苦儿鼻息加重,似比坡下狠斗的两人还来得紧张刺激。他渐渐已觉闪转不开——如果对方招式所指的就是他小苦儿的话,他只怕立时就要中招倒地。忽听得一声极惨极惨的惨嚎响起,甘苦儿心头一惊,眼光一转,眼角里已极端不忍地见到:一个胡半田手下的悍匪本已受伤倒地,这时挪动不开,生生被海东青疾动的属下座下之马一蹄踏入了胸口,血蓬地一下就喷了出来,接下来只见到那人在雪地上抽动的身影。小苦儿心中不忍,然后才接连见到海东青手下的两个马匪一一掉落在了马下。他们人虽跌落,可马儿并不停,只见众蹄踏落,那几人被人脚马步踏着,一个一个眼看着就要碾成肉泥。 那一摊摊摊在雪上的红血骨渣可全无赏心悦目之处。甘苦儿双眼一闭,情愿永生永世不要再看到这般恶斗了。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一个女孩儿惨叫道:“够了,你们够了吧!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他一睁眼,只见海删删已从东首坡角冒了出来,双足疾滑,竟直冲向阵中去。 海删删冲向的方向正是海东青与胡半田悍斗之处。如此险恶之地,甘苦儿眼角一扫之下,已知两人接下来招式之所向,海删删卷进去的话,以她的功夫,加上此刻的心情,怎知闪避,怕不要被那利刀猛棍削成肉泥? 甘苦儿惊叫一声,猛一提力,人已从大树之巅急跃而下。无意之中,他的‘隙中驹’步法竟发挥到他此生未曾达到的极致!山坡本高,他距战阵也较海删删为远。但他步法已施之下,只见他一个不高的还没长开的身子如一只燕子似地在高空翔下。甘苦儿双臂张开,直如御风,口里叫道:“删删闪开。” 海删删却没听清他的话。她不忍见此恶斗,身子一滚,人已半迷糊地快扑进那海东青与胡半田的战团里。直到她眼里看到那正招呼向她身上的一缕刀芒与一片棍影,她的眼睛才猛地一闭,闭之前眼角扫到了小苦儿疾掠而至的身影,脑中却想起一个清致已极的和尚的风姿:他怎么没来?他怎么还没来呢? 她明白,这可能是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刻了。她忽觉得自己好没用好没用——为什么她化解不开人世里的这些争斗和仇恨?连她最亲的哥哥心底的仇恨她也化解不开。一滴泪滴下,透出她长长的睫毛,从她温暖的眼底滑进这冰天雪地里。 甘苦儿眼见她遇险,心头大惊,疾叱了一声:“石火”,石火本为隙中驹中最捷快的提气之法,但却轻易不可动用,耗力极大。只见他一叱之下,身影当真如星石火溅,一眨眼间已冲到海删删身侧。那棍影刀芒距他眼角已不足一指。甘苦儿当此急险,口里喝道:“梦——身!” 救不救得了海删删和自己,就看这隙中驹步法中的‘梦身步’了。他左足自踩右足的足尖,只觉右足刺心一痛,手里已捉住了海删删的小手。他带着海删删原地一旋,身影忽真似幻化成梦中之身。海东青与胡半田也没想到这时会接连有两人扑进自己战阵里——就是一流高手,也不会有如此胆色,敢独撄他两人杀气所向。他们也没来得及看清扑进来的是谁,只知是年纪还不大的一男一女。那男孩来得极快,抓住那女孩后,身形忽似变了,变成一个梦的影子。可就是这,还并不足以抵挡躲避海东青那迅如雷奔的刀法与胡半田怒如捣海的三节之棍! 甘苦儿已知单凭躲是躲不开的了。他一咬牙——他身无长器,左手忽在海删删腰下解开了她所佩之剑,连鞘也不及脱,反臂一伸,攻敌之所必救,口里喝道:“枝柯瘦尽、沧海裸石、虹奔天下杳无迹”——他一出手,居然已用上了昨日所悟的‘删繁就简’剑中的第七、第九和第十三招。只听一片铮铮密响,海东青的刀光、胡半田的棍影,居然在他连点之下被荡开了一隙! 甘苦儿当此生死这际,脑中忽电光石火一闪,如有所悟,人已在那一隙之间带了海删删钻了出去,手里竟依‘删繁就简’剑,施出了有生以来头一次自创的一招,只听他喝道:“简约——方——通——神——” 那一剑当真简约已极,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海东青与胡半田变招之前,竟幻化为二——小苦儿右手松开海删删的身子,让她就那么靠在自己身上,一拨拨下了那剑上之鞘,以剑击胡半田三节棍之钝,以鞘迎海东青迅冰刀之利,同时袭向两人胸口。 海东青与胡半田俱是一声高叫,身形一翻,极力一避,才险险避开甘苦儿这简约一剑。 他两个翻身一退,小苦儿才觉喉中一甜,刚才使力过甚,一口血逆腾而起,直欲喷出口来。而怀里海删删这时已惊得昏死过去。 只听海东青与胡半田已几乎异口同声道:“你是谁?与那妖僧是什么关系?” 接着,海东青才看清倒地的是自己的妹子,大叫了一声“删儿,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海东青与胡半田同时惊叫的声音太大,坡下两帮正在搏死相拚的人马闻得不由一愣,手底俱都慢了下来。海删删正悠悠醒转过来,看到她哥哥,低声道:“哥,你们别打了。” 海东青提起的心一放,一摆手,人已又一跃而起,在空中冲甘苦儿叫道:“你很好,护住我妹子,等我杀了这姓胡的再说。” 他跃起出刀,一招又向胡半田斩去。 甘苦儿不服他那份睥睨之态,冷哼了一声:“老子凭什么听你的。” 两边人马见首脑没事,鼓噪一声,又自紧打紧的拚斗开来。海删删不忍去看场中争斗,注目向甘苦儿道:“你快叫他们别打了。” 甘苦儿也不愿见这两帮悍匪再次争斗。胡半田的人这时已知这一男一女两小俱是海东青那边的人,出手已在向他们身上招呼。好在甘苦儿身法精妙,虽在乱阵之中,却带着海删删左窜右转,一时别人倒还伤不到他们。 海删删不忍抬头怕再见到有人死伤,可低着头,也见得地上一片片血迹泥污,口里已有哭腔,又冲甘苦儿道:“求你,让他们别打了。就算我哥哥他有血海深仇,就算胡半田想要那一大笔财宝。可人还没见着,财宝的影子还没露呢,他们就这么拚死斗上,值得吗?” 甘苦儿此时哪还有余力劝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他不愿伤人,仅求自保已经很难了,不由心里一声苦笑。他带着海删删尽力躲闪,可人在阵中,自保艰难,正在这时,忽听坡右首那片密林中忽传出一声长啸。那啸声并不如何沛然豪迈,但清锐高亢,直干云宵。场中人一愣,海删删闻声却一惊一喜,抬目望去。甘苦儿也顺她眼光随声望去,只见不远胡半田手下身后的那片密林的林梢上,这时忽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地上的雪是白的,被马蹄翻出的泥土是黑的,洒在雪地上的鲜血是红的,树干枯耸、都近于褐色。那片褐色的枝头顶上,本只有一片灰茫茫的天空。可这时,天空下,树丛上,在那一场穷声长啸后,忽现出一个白衣的人影。那袭白衣本也不见得很干净了,可在那人身上,却皎如玉树。只见那人头上光光,这么寒冷的天也没带个遮寒的帽子,身上穿得也极为单薄,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几欲凭空而去——那却是个和尚。甘苦儿心里叫了一声:“孤僧!” 四下里的人不由也闻声扬首,他们大叫的却是:“妖僧!” 只见那‘孤僧’释九幺垂头下顾,见到一地狼藉,他的脸上不由现出了一丝悲凉。 他脚下只踩了一根极细极细的树枝,人在枝上随风摇曳,一身宽大的僧袍罩在他的身上,从一字的肩上直披下来,竟不似穿上的,而是披上的。 甘苦儿心中一动,口里轻轻念了声:“啊,是隙中驹,是隙中驹中‘挂杪头’中的‘拣尽寒枝’。” 他说的是隙中驹中的一式身法——拣尽寒枝。 拣尽寒枝——不肯栖,那样的人,这样的风度,当真称得上‘拣尽寒枝不肯栖’了。可纵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在这嘈杂杂的人世,他却又能栖身何处? 海删删与他所见却又自不同,她的眼里只看到那人颔下肩头突出的一截锁骨,那么孤横、那么清锁的两根锁骨——那要命的、屠杀她眼光、屠杀了她满腔温柔的锁骨。在她心里,一个男人最能显示他生性的位置就是他的锁骨了。只听她自语呢喃道:“唉,他又瘦了。” 释九幺果然瘦极,只见他颈上的喉头轻轻耸动,一双眼空空茫茫,不似看向坡下众人,而是在看着人生中那无涯的苦与无穷的争斗,清声低诵道:“凡三千世界,一切有常之苦,俱为无常之灭……” 他身形清拨,可清拨过后,却别有一种风华妖冷之致之处。他的颊脸为那寒风冻出一抹妖红,甘苦儿一见之下,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叫他‘妖僧’了。那种风致,那么气味,已全非人间所能有,如要用一字形容,当真只有‘妖’之一字可以庶近了。甘苦儿虽一向自许滑稽,却自知一向也颇讨女孩子们喜欢。说起相貌,他一向认为小晏儿那相貌才可以说是一种极致。可看到那个僧子之后,却发觉:这样的男人才会是天底下所有女子都会一见倾心的吧?因为他冷隽下面那难以掩藏的一抹生之妖异,那近乎艳到极处却洗之澹极的眼眸。他觉得怀中海删删的身子轻轻一阵抖动。这时,只听那边树林下传起了几声呼叫:“妖僧,休走!” 小苦儿大惊,他认得那声音,那正是胡记酒家中那晚见过的辜无铭、曾一得与周馄饨的叫声。怎么?他们也找上了‘孤僧’。那尉不平呢?还有张溅与覃红帘何在? 释九幺轻声一叹,那声音虽轻,小苦儿却觉得那种感喟似是就在自己耳边响起,只听他道:“唉,我还是来晚了。” 林中周馄饨三人分明已快追近。只见那‘孤僧’向众人群中一望,似就已找出了双方首领。他一双目光竟似可以分视两人,只见他左眼似望着海东青,右眼却望着胡半田,清冷道:“你们想找我,何必枉伤生灵?想找我,就跟来吧。” 说着,他身形一拨,人竟似凭空而起,僧袍袍角掩住了他的双足,只见那边树梢上一阵轻颤,一条水纹似的漾去,他竟在树尖梢处向北飘然而逸。林下周馄饨三人怒哼一声,也腾身上树,他们轻功不及释九幺,只能在树半腰处立身,直向前面追去。胡半田还在微愕,海东青忽一挥手:“追!” 他手下众骑一鞭马,已向前卷奔而去。胡半田焉肯落后,已率众疾追。 甘苦儿一抬头,他要问出他妈妈的下落,也想前追,可怀里还有个海删删。这时,他见那‘孤僧’一扭头,似温似凉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就把他的前身后世统统看穿了。只见‘孤僧’袖角一挥,众人光顾追他,倒没望见,甘苦儿却见他袖中掉下了一包什么东西。怀里海删删犹在痴望中,望着树梢头那远去的背影,口里犹在道:“……你不要引开他们。他们要争的终归要争的。你一个人,怎么斗得过呀。” 小苦儿听她语意,不知怎么,心底就划过一丝微微的气恼。直望着那‘孤僧’与跟袭的众人去远了。海删删还在寄目长风,不肯收回她的目光。小苦儿口里不由微妒道:“我的大小姐,你的情郎去远了,别看了。你这么靠着我,你倒舒服,我可累了。” 海删删还没有听清,只知道他在说话,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甘苦儿不由更气,他还没见过这么不在意他的女孩子。除非那丫头是对小晏儿别有心许,否则他没有不怒的。他一把松开海删删的腰,怒道:“我说——你的情郎走远了,光看是看不到的了!” 海删删这时才明白过来。外面天寒,她的脸本因虚泛白,这时却腾起一片羞怒。只见一蓬红在她的脸上漾了开来,扬手就一巴掌打来:“你胡说!” 甘苦儿早防她这一招,身子一逃跳开,笑道:“还说我胡说,你自己找个镜子看看你那花痴的模样吧。羞呀羞,居然爱上个和尚。他大你多少?你知不知,他最少也有三十五六岁了。虽是男人,可当了和尚的就不算男人了。偷和尚的名声很好听吗?” 他口里胡沁着,其实是在发泄着心头的不满。不知怎么,他自己也明明倾心于释九幺的风神,可见了海删删情痴目迷就觉万般看她不来。至于当了和尚怎么就不算男人,他一时倒没想明白。平时他嘲笑人心底意有丝快乐,爱看别人又急又恼的样子,可这次,不知怎么,他心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感受。 海删删的手僵在了空中。甘苦儿以为她还在盘算怎么发做,等了半天却没声。他侧过脸,这么一拳打空了的感觉可不好受。他偷偷凑上前,一拨海删删,海删删不妨之下,被他把脸扭了过来。然后,甘苦儿只见海删删一颊一脸都是泪水。那泪水里裹挟的哀愁却让小苦儿一向乐天的心思都悲哀起来。只听他柔声道:“好了,算我没说。你别哭了吧。” 海删删这么要强的女子,却似已忘了掩藏,忍不住自己的伤心,眼泪继续扑嗒扑嗒地往下掉。那一颗颗热泪滴在这天寒地冻里,让甘苦儿的心里也一滴滴地烫。 他揉了揉海删删的肩膀,也不知怎么解劝她才好。可他一向狡狯多智,脑子一转之下,一拍手:“你要再哭,我们就没法去捡他扔给你的那包东西了。” 海删删果然闻声收泪,疾道:“东西?什么东西?” 甘苦儿计谋得逞,心下得意,也不理她,自己往那林中奔去。海删删果然在后面就跟了上来。走到林中,甘苦儿在地上疾扫了几眼,才看到地上一块白布包裹。那白布与雪近于同色,很难发现。他一下拣起,海删删已到了他的身后。甘苦儿轻轻打开那包裹,只见里面装了两个瓶子,轻轻扭开,气味一瓶清香,一瓶微辛,倒出一点,竟一是丹丸,一是药散。甘苦儿还愣着,海删删却已明白,轻叹道:“他还是这么记挂着别人,他留下伤药,是要咱们给倒地的人疗伤呢。” 见到‘孤僧’如此举动,甘苦儿心头一时也怅怅的。海东青与胡半田的人都走得急,没留下人来照顾自己受伤的人。海删删捧了那药,找那犹未毙命的就开始施治。那药似大有灵效,何况伤者体质也还算好,外涂内服之后,血都止了。海东青这边死了两个,受伤四人,比较少。胡半田那边就多些了。那些人得到救治后,也不吭声,甘苦儿救得不耐烦,怒哼道:“你们是为了追杀别人受的伤,别人留药治你们你们也真有脸就让治。能动的话,快都给我滚!” 胡半田的人恨恨地望了他一眼,知现在伤中,不能拿他怎样,相互扶着就此去了。海东青手下海删删却是认得的,只听她黯然道:“你们也回去吧。” 那几个抱起死者的尸体,向她行了一礼,当下也黯然而去。 坡下一时重又安静。海删删一抬头,竟又望向‘孤僧’去的方向,发起呆来。 有一时,她没听到甘苦儿说话,回头一望,只见甘苦儿一脸恼怒。海删删道:“你怎么没声了?” 甘苦儿冷冷道:“不想打扰你想情郎呀。” 海删删面色又一怒。她不能忍受甘苦儿话里的讥刺之意——更不能忍受‘情郎’这么一个听着好轻薄的称呼。其实在她心底,她也不知自己对那‘孤僧’究竟是个什么感受。 甘苦儿一指受了伤犹未去远的海东青的属下:“你老哥的属下为你情郎受的伤,你怎么也不照管,你还是跟他们回去吧!” 海删删还想说什么,甘苦儿怒道:“快走,赖在我身边干什么?想找偏宜老公吗?” 海删删心中一痛,一甩脸,甩下两颗泪水,双足一展,头也不回地去了。 见到海删删绝决而去,甘苦儿几乎忍不住伸手要拉,可手伸到空里,却又没拉她。刚才看她留在这里,那么怔怔地想她自己个儿的心事,甘苦儿心中不快。不知怎么,海删删掉头一走,他心里又也无端难受起来。他低头发气,踏了两脚地上的雪,怒道:“好希罕吗?长得漂亮又怎么样,还不是偷和尚。” 他年纪小,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所骂的话是什么意思,可骂过了后,心里就舒服了些,却转而替海删删担起心来。接着一股自怜自惜的心情不由浮了起来——好容易有了个朋友,原来她掂记别人还是比掂记自己要多些。女人呀女人,原来如此不可信的。他倒忘记那海删删认识孤僧原较认得他为前了。他怒踢了下脚下的雪,心里忽想起晏衔枚,口里喃喃道:“还是小晏儿好”,接着不由想起:可他以后要是有了中意的,还会跟自己那么好吗?他心里一痛,突然又想起从没见过面的母亲——妈妈、妈妈,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心底这么想着,脚下却向自己系马之处折去。还是、还是先找到小晏儿吧,他现在还知怎么样了呢?见不着自己,他还不知有多急呢? 这么想着,他心底高兴了些。只顾低了头走,却没看路,这时,耳边忽有个声音道:“你见到孤僧了?” 甘苦儿一惊:谁在说话? 他一抬头,只见自己已走到了坡顶,那颗大树下,这时正坐了个人,一张脸看来好冷好倦,脸上露出几个洞。他倦倦地用一双瞎眼看着坡下,甘苦儿惊道:“瞎子!你怎么在这儿?” 他叫完之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那老头龚长春却并不为忤,微笑道:“我虽瞎,可看到的知道的怕比好多明眼人还多呢。” 他的语意似在指向海删删,小苦儿脸一红,又踢了踢脚下的雪:“你是怎么摸来的?” 龚长春笑道:“瞎老头一个人虽摸不来,但有人相帮呀。” 小苦儿愣道:“是谁?” 龚长春笑道:“一个你也认识的人。” 甘苦儿一跳而起,大笑道:“小晏儿?” 龚长春笑笑却没说话。小苦儿已跳上前摇着他的臂膀,笑着追问:“他在哪儿,怎么没看见,快带我去见他。” 龚长春笑道:“那你快扶我走吧。几里之外有个小酒店。找到了酒店,你也就能见到带我来的人了。” 第七章 当垆抱瓮长鲸饮 出门一笑大江横 距大树坡东首不过数里就是一个小酒店。那酒店陈设简单,没有别的取暖设施,一进门就是占了大半间屋的三面土炕。坑里靠墙处都是一扇明窗。窗户外这时为外面的积雪映着,照得一窗通白。那片白上,却贴着几张红纸剪出的窗花儿。窗花上的红色已有些退了。每张炕上也只一张桌,四周土墙泥地,倒还简净。 甘苦儿扶那龚长春进门时,另两张土炕上却均已有客。其中一张炕上只单独坐了一个人,背对着地,看不见他面相,只见得他身材颇为壮伟,就算别人有他那份身量,断也没他那份块然独坐的气度。另一张桌上,却攒三聚五,很坐了几个人,看打扮似是中原来的人士。这时只有东首的一张炕上还空着。那瞎老头龚长春一扁腿,径自坐了上去。甘苦儿也冻了好半天,摘了皮帽子,一跳就跳到了炕上。他还是头一次盘腿坐在炕桌边,不由大是好奇。一边摆弄着自己那两条腿好找个舒服的姿式,一边口里已疾疾问道:“人呢?小晏儿在哪儿?怎么没看见他?” 龚长春却只微笑不语。桌上这时却早已摆了杯盏,似料定他二人会来一般。甘苦儿耐不住,还是直问道:“快说,带你来的人呢?” 龚长春一笑:“等一等,就快出来了。” 正说着,只见通往灶房的那个蓝布棉帘儿一挑,已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装束好素净,浅碧上衣,深青色的棉裙,头上只一枚绾发的银钗。虽也穿袄着棉,却裁剪合体,掩不住她那袅袅娜娜的身段。只见她中等身材,年华好有双十,面型容长,鼻凝鹅脂,腮陈新荔,一出来,那边很坐了几个人的桌上就有三两个人抬头细打量了她一眼,可能在想:这么个荒凉野店,居然也有如此颜色的丽人。她手里端了一盘鱼,那鱼身上全是红椒青葱切就的细丝,色香俱佳,让人一见之下就已胃口大开。 甘苦儿背对着那棉布帘儿,还没看到她出来。他先见到瞎老头儿支楞着耳朵用一双空眼望着自己身后,不由一回头,当下愕了下,脑子电光一转,人已窜得飞快,帽子也不及拿,溜下炕就要跑。 龚长春笑了一声:“哪里跑?” 他伸手一扣,就抓向甘苦儿手腕。甘苦儿恼道:“死瞎子,敢骗你家苦少爷!” 他身子一窜,竟从瞎老头手下躲了开去。他两人这一抓一逃,那边桌上的几个客人不由都注目过来。 瞎老头一抓落空,不由一愣,‘嘿’声道:“嘿,小苦儿,两天没见,你身法倒大是长进呀。” 他口里说着,手里却不停,已一伸手又向甘苦儿腕上扣来。甘苦儿自修得‘删繁就简剑’后,以前修习‘隙中驹’的种种不解之处这时已体会颇多,脚下一错,已又从他手里逃开,直向门口闪去。那边那几个客人目露惊疑之色——看来这几人分明也是内行里手。他们看见瞎老头出手如电已自惊诧,都在想着自己若碰到这一招该如何闪避,大概只有硬碰硬了,没想小苦儿居然身子莫名其妙地一闪,竟间不容发地躲了开去,故以更是震惊莫名,只听其中一人喃喃道:“辽东之地,果然卧虎藏龙。” 甘苦儿倒没留意他们在说什么,他在意的却是西首那边炕上那单独的客人后背似乎一挺。也说不出为什么,甘苦儿心中就一动。这时他人已躲开了瞎老头的捉拿,跳下炕来,就要往门外闪躲。可才到门前,身子己被阻住,一抬头,身前居然露出一张微嗔薄笑的脸——只见那才出来的女孩儿已料定似的,闪到了门口,不容他躲避地盯着他的双眼,素齿微露道:“苦儿,你见了姐姐就这么要逃吗?” 别看小苦儿平时不服天不服地,可见了那女孩子开口,不由还是微一缩脖,尴尬笑道:“啊,绮兰姐,你怎么来了?我是想出去看看我那马拴没拴得牢——那可是我和小晏儿一起买的,要丢了,他可要骂我。” 那女孩儿原就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她叫遇绮兰,比小苦儿要长上五六岁。遇是个少见的姓,她原是甘苦儿姥爷遇古的远房侄孙女。只见她微微一笑,似是生性极为温和,也不揭穿小苦儿的假话,只道:“外面冷天冷地的,你去炕上好好去去寒气吧。姐姐今天给你烧了几个菜。你的马儿,我出去给你看看好了。这菜你先端上桌,姐姐今早才在江边买的,你还没吃过东北有名的‘江水煮江鱼’吧?” 说着,她一扭身,当真出了门外。甘苦儿就怕她这样——他生来天不怕地不怕,说谎打岔最有一手,可从小到大,无论他说什么假话,遇绮兰都当做是真的一样,会照他说的真的去做,那一份温和让他觉得骗她都是一种罪过。甘苦儿只有搭头丧气地回到炕上坐了。龚长春笑道:“没想到你还有个克星。” 甘苦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一生他最怕的也就这两个人了——一个是晏衔枚,一个就是这个遇绮兰了。这两人一个天性淡定,一个生性温柔,小苦儿从不怕别人对他坏,就只怕别人对他好。只听他嘟囔道:“你是没有姐姐,不知这有多烦人的。” 说着,遇绮兰已又进了屋。桌上本已有几个冷菜,做得很精致,想来这小店里做不出,也是她的手艺了。只见她细细地看了甘苦儿一眼,目光晶莹,轻声道:“苦儿,你又瘦了,但结实了。你躲姐姐也躲了有三年了吧?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肯回家呢?姐姐待你不好吗?” 甘苦儿心里也有一丝温情泛起。要说姥爷家还有什么人让他留恋的,也就是这个绮兰姐姐了。他姥爷虽说年纪也不小,可他一身功夫,弥老弥辣,生性又最倔,甘苦儿倒很少担心他,更别说想到他了。 遇绮兰把手放到小苦儿头上摸了摸——除了小晏儿,有时为高兴捋一捋他的头发,甘苦儿会笑着承受,他是绝不让任何人碰他的头的。要是海删删,他早一跳而起,大怒叫道:“男人头,女人腰,只能看,不能摸”了。可到了遇绮兰手下,他登时乖得跟个孩子似的。遇绮兰轻叹道:“为什么好好的家里不呆,到处跑,吃这苦头?昨天艾叔他们三个好容易找到了你,你怎么还跑?那可是刮白毛风的天气呀,你不知会让人担心吗?还窜掇着你的小朋友要跟他们动剑,你姥爷知道了,怕不又要骂你。” 甘苦儿咧嘴一笑:“骂就骂,我反正就是不想被他们抓回去。反正……” 他怕遇绮兰责怪,只有装乖,用力把眼圈逼得一红:“……我也是没娘的孩子。” 遇绮兰却被他逗得眼圈也一红,把他的身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甘苦儿装乖开了头,只有索性硬赖到底,靠在她身上,闻着她身上传来的那淡淡的幽香,心里一时颇为甜美。 遇绮兰拍拍他的小脸:“下面还有几个菜,我给你们炒了端上来。” 她一下炕,甘苦儿就已一正坐直身子,见遇绮兰望不到自己了,便怒容向龚长春道:“老瞎子,你为什么窜通我绮兰姐姐和伙儿骗我!小晏儿你见过了吗,他……没事吧?” 他心里切切念念地还是他的小主人朋友。 只听瞎老头笑道:“他要有事,那是谁碰到你姥爷手下的绰号‘哎、哟、喂’的三个家人,一言不和,打了起来?你那小主人剑法可真高呀,一只‘列国剑’,一手周游剑法,连我瞎子都瞒过了。居然那‘哎、哟、喂’三个也拿不住他。要不是他们开斗,我瞎子怎会碰到你绮兰姐,又怎会应她所求帮她去找你这小猴儿?” 甘苦儿一听,已放下心来。又听得瞎老头夸赞他朋友,心里恼意一时也去了大半。只听他道:“我不管,你即骗了我,那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什么‘土、反其宅;水归其壑’到底说的是些什么?——胡半田他们追杀‘孤僧’到底为了什么原因?否则,小苦儿肯定要你难看——反正你看不到,以后要你吃菜菜咸,喝水水苦。” 他恶狠狠地说出威胁,没注意那边那桌上的人已经动容。龚长春倒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一张老脸上皱纹泛起,让小苦儿觉得——这瞎子为人原来也不坏。 只见龚长春面容微正,叹了口气道:“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做;草木、归其泽——这句话可有些年没人提了。其实这本是两千多年前流行于楚地的一句有名的巫词。有道是巴人重鬼、蜀人重仙、楚人重巫,他们这‘鬼、仙、巫’的异术三门却是独立于大同盟与魔教之外少有的可以一开风气的一脉了。”说着,他一笑:到底老了老了,扯扯话题,就不由要扯远——那‘鬼府、仙踪、巫门’三派说起来倒与‘孤僧’的‘脂砚斋’大有关联,可此时要讲的不是这个呀。 甘苦儿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听他讲到正题,不由也认真起来。瞎老头的面色一叶颇为严肃,只听他叹道:“这句话流传至今,也有些年头了。最早的出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这句巫词,却关联着江湖中令人人动容的一大笔财宝——龟背图里的秘密。” 甘苦儿‘噢’了一声,他最喜听人讲秘密了,插口问道:“龟背图?什么是龟背图?” 龚长春咳了一声:“……那是流传于江湖故老口里的一个很久远的传说了。算到如今,最少也有近两百年了吧。——还记得我们那天提及的‘堕民’吗?据说在很久以前,他们的祖上,也不乏能人才士的。据说二百多年以前,就在前朝崩毁之际,他们的祖先,有一个很巧妙地掩藏了自己身份的人,就在宫中为皇上偷运出了这笔财宝。他把这笔财宝埋藏得很好,以至于江湖中虽有人知道这笔财宝的存在,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这笔财宝本是为复国用的,所以数目极大。那真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呀!这笔财富的埋藏之地,就被那人绘入了龟背图中。跟那图一起流传下来的还有一句话,就是那句‘土、返其宅,水,归其壑’了。据猜测,‘鬼府仙踪巫一跳’也跟此图大有关联。因为,那句话本就是鬼府的秘语。据传,就是找到了那龟背图,也要同时解开这句巫词之密,才能寻得到那笔财定。龟背图后来就一直流落在堕民手中。二十有余年前,堕民中自称‘炽剑孽子’的剧天择忽然惊世而出,那龟背图也似就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想用这笔财宝干出一番大事业,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啸聚堕民,欲成大事。可惜直至他事败,似乎也没能找出这笔财宝。后来他事败之后,江湖传言,这张龟背图与巫语之密就落入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相知——也即‘孤僧’释九幺手里。剧天择生死无人可知,就是他活着,敢斗胆在他手里夺图的也没几个。可释九幺就不同了。他一身艺业出自‘脂砚斋’,平生对敌极少,偶一有之,也从未有人见过他出过全力。但他为人从不杀生,所以打他主意的倒多。” 龚长春眉毛微微一挑,似在感叹着这些贪俗之人。“……可惜,释九幺自堕民之事以后一直就没有现身,众人也找不着他的下落——他行踪原本飘忽难定。但江湖中人,惦记着这张图和这句话的可还大有人在。所以如今他踪迹一现,就惹来这么多事非。如果你知道他居然掌握了这么大个秘密,你会是何等反应?毕竟贪财奢欲之人如此之多,何况又关联这么大一笔财宝,随那笔财宝同葬的还有当年典藏于大内的不少武功密籍,不贪财的为了那些秘籍也不肯轻易撒手的——于是就有这么多人跟来了。” 甘苦儿挠挠头,他一向对财宝武技不那么感兴趣。心里却在好奇,原来这么大个秘密却掌握在一个最不需要钱的和尚手里。 只听瞎老头叹了口气:“所以你看,辽东这块一向还算宁静之地从今日起,只怕就要血雨腥风不断了。” 遥遥地,甘苦儿听到那边独坐的那个身材壮大的男子叹了口气。那声音悲凉梗慨,让甘苦儿听了说不出的就有些心动。那瞎老头龚长春似一直没注意到那人的存在,这时一听叹气,面色就忽变了变。只听甘苦儿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刚才那孤僧一现身,胡半田立马就追了下去。那海东青也不顾手下的伤,紧追不舍。”他想起海删删所说:海东青的父亲也是剧天择手下,当年就是为了寻找一批财宝才命丧辽东的,那笔财宝是不是也就是关于这个‘龟背图’的呢? 他筹思了下,“那释九幺人很好呀,为了不忍见双方火并才现的身,不顾安危也要把敌人引走,以求一息干戈,他们为什么还要为难他,为什么他们还要叫他‘妖僧’?” 瞎老头还不及答,猛地只见那边桌上的几个中原人士互顾一眼,已经色动。接着,这小屋里几条人影一齐腾起,然后一个壮年人喝道:“兀那小孩儿,你刚才见到‘妖僧’了吗?他在哪里,你在哪儿碰到的他?快快说来!” 甘苦儿一侧头,却见那边几个中原人士中已有三人跃到了地上,小屋里本来就不宽敞,他们一纵,已到了甘苦儿与龚长春的榻前,脸上都是急颜相向,似恨不得要马上抓住小苦儿拷打一番,逼他说出释九幺去向来。 甘苦儿岂是好惹的?平时人家不惹他他还要撩拨别人呢,这时听那人口气,一股闷气在心里爆了开来。他今儿心情本就不好,刚才不吃东西,这时却慢悠悠拈了口菜,在口里细嚼着,冷眼看向那几人。只见地上立了三个,对面炕上却还坐了三个。这几人装扮古怪,僧道俗人都有,虽大都戴了帽子,却也见得出坐在炕上一个鬓角光光的似是个和尚,另一个没带帽束着冠的是个全清羽士,再有一个人年纪颇青,面容宁定,隐有名门弟子风范。地上站的这三个主儿身形也渊停岳峙,一看就知不好惹。但不好惹又怎样?甘苦儿最爱惹的不就是不好惹的。只见他慢慢呷了口茶,才冷冷道:“你是问我吗?” 地上那先开口的大汉道:“不错。” 甘苦儿笑嘻嘻道:“奇怪,怎么你家大人没教过你怎么说话吗?你要找和尚去庙里找呀!问上我干什么。你看着又不象什么黄花闺女,没事偷和尚很好玩吗?” 那大汉脸上一怒,伸手就向前抓来。龚长春神色一变,冷哼了声,挥臂一挡,那大汉正抓到他袖里那块铁上。他使的劲本大,这一下触手生疼,闷哼了声,退后一步,龚长春却也身子一晃。 甘苦儿暗地里一伸舌头。他知这瞎老头别看他瞎,可实打实地算是个硬手。连他也被人逼得身子一晃,可见对手不是等闲之辈。只听那大汉怒道:“你是什么人?袖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龚长春脸色怆然,淡淡道:“看来我龚某真的老了。难道,现在没人认得我龚长春,还没人认得这块硬铁了吗?” 说着,他一翻袖,手往那桌子上一拍,‘啪’地一声,一块玄黑色的铁牌已被他扣在了桌上。那块牌乌青漆黑,牌上隐有阴文,对面桌上那三个坐着的人相顾一惊,那和尚已喃喃了声:“啊!免死铁券!” 此言一出,只见满屋一寂。龚长春叹了口气道:“五派三盟近年来可培养出不少年青好手呀!你们,大概就是所谓‘人龙’中的人物了吧?” 要知,当时五派结盟,势压天下。这五派就是少林派、武当派、华山派、终南派、与衡山派。近年,又有不少门派加入,便大家已习惯地仍称之为‘五派三盟’。三盟的总称就是‘大同盟’。盟主‘神剑’向戈,号称天下第一流。而所谓‘人龙’,就是五派师长合力调教的青年高手。自从当日‘大同盟’与炽剑一战,损伤极大,所以他们这些年苦心孤诣培养出了一批青年高手,但其中拨尖的一共也不过十七个人,号称‘十七人龙’,其意本就为‘人中之龙’,个个俱可称为高手中的高手。这次一来就来了六个,可见身上所负责任极重。他们在五派三盟中已可称为顶尖好手,放眼江湖,只怕个个也足以纵横一地。那六人互看了一眼,也没想到已近有十年未曾出现的‘免死铁券’这时忽然会复出江湖。 只见那刚才还坐着不动以示闲暇的三个人这时也坐不住了,他们起身一跃,已齐立炕下。为首的却是那看来年纪最青、不过二十有余的一个少年。只见他拱手一揖,清声道:“在下衡山耿玉,这位是少林弟子落颜师兄,这位武当门下青休子道兄,这两位是终南门下的卢定、卢安两位大哥,这位是九宫山的余华师兄,见过龚老前辈了。” 他口里说得客气,可六人所立之势,进可攻,退可守,分明觉得‘孤僧’去向干联重大,就算‘护券左使’龚长春当面,也不肯轻易罢手的了。 龚长春听他介绍完毕,一双瞎眼把他们六个扫了一遍,定定道:“怎么,在老朽手下,你们还要强逼这孩子吗?” 只听那个耿玉淡淡道:“五派三盟当年与‘免死铁券’主人有约,‘免死铁券’当面,不得擅与护券之人冲突,小子虽年少,还不敢有违师门之规戒。” 龚长春这才面色微微转温,淡淡道:“这样就好。” 那耿玉却话锋猛地一转:“但当日向盟主也有言,自堕民蜂起之后,扰乱天下,向盟主似曾与龚前辈与尉前辈达成协议,如遇五派三盟与堕民之事,‘免死铁券’不得干预,不知前辈可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龚长春面色忽青,脸上神情隐现自责,叹了口气:当年,不正是为了和‘神剑’向戈的这个约定,袖手旁观,所以才酿成了那么个天大冤案。可他也不好开口否认。只淡淡道:“怎么,这孩子又和堕民有何干联?” 耿玉正色道:“可孤僧却与堕民这事大有干联。此人所行不轨,一向妖言异行以惑天下,如不除他,不日只怕不会又出来第二个‘炽剑孽子’剧天择?所以,龚前辈,这孩子知道孤僧的下落,不能不说和堕民有关吧?” 他词色谦和,但语意却依旧咄咄逼人。龚长春面色一怒:“那么说,你们牵连的只怕连九族可都不止了。大同盟新改了规矩?难道,只要见过‘孤僧’的人,连个孩子你们都不放过?嘿嘿,大同盟一向自许正义,你们要这么做,未免天下之事,我这‘免死铁券’没有一样可管的了。” 他此言极重,那六人一时却也不好答话。甘苦儿听得他们对话心中已是大惊怒——又是‘堕民’!堕民又怎么了?难道关联到堕民的事,连这个自己面上虽不见得尊重,心里还一直当他是个正直之人的龚长春也必须袖手旁观,不敢拦阻吗?他心下愠怒,自然就不顾前后,血性一冲,冷冷喝道:“堕民又怎么了?我就是堕民,你们想把我怎么着?你们功夫好高吗?但我不告诉你,就是你们拿热油来烫我的舌头,我一个字也不会和你们说!” 他心中凄凉,想起从小为这个身份受的姥爷的气,这时不由一古脑发作出来,龚长春一惊:没想这小孩子这时会说出这句话。耿玉几个却面色一喜,开口道:“即然如此,龚前辈还请壁上观了。” 龚长春为他一迫,一时开不得口。甘苦儿却忽挺身一立,他心下气恼,虽明知强弱之势显而易见,瞎老头怕也不便帮衬自己,却还是站在炕上俯视那几个人道:“好呀,你们来抓我呀!我倒要看看大同盟到底有多少威风!” 那耿玉几人虽适才见过他的身法,却真还没把他放在眼里,冲龚长春一揖道:“龚前辈,得罪了。” 那耿玉本站得离炕最远,这时袖子一抖,手臂竟似凭空伸长,一手微屈,一手伸直,擒龙纵鹤之势已成,探手就向甘苦儿抓来。 甘苦儿见他一出手,心中已是一惊,他脚步一错,已经让开。那剩下的五人不由口里‘咦’了一声。他们都是‘人龙’中人,对耿玉的修为一向清楚,没想他蓄势而出,居然会一抓失手。 耿玉面色一红,双颊如冰,双手一错,第二式已以一招‘控鹤九皋’,左右交击,直抓向甘苦儿肩头。 ‘隙中驹’步法原就擅于险处求存。甘苦儿见他招术之意,分明已倾全力,拿自己当个平等的对手来看,立刻脚下一错,不向后避,反向那耿玉所立的炕下钻来。耿玉‘咦’了一声,双手再度落空,那和尚落颜已一垂眉,低喃了声:“果然是‘脂砚斋’的独门心法。这孩子,非捉不可了!” 说着,他双袖微荡,看似未曾出手,却以袖风封住了甘苦儿左闪之路。甘苦儿见他们两个人一起欺负自己,更是触动了他那表面顽皮之下的高傲之性,也不屑出言讥讽,他身形一闪,竟极快地在那落颜和尚的‘大风袖’中寻隙闪了开去。‘大风袖’本为少林绝艺,但隙中驹步法一施,他的人已似变成了一条虚虚的影子。那全清羽士也口里咦了一声,他脚下微挪,挡住甘苦儿去路。他们顾及耿玉的面子,不肯出手相助,还是让他生擒甘苦儿才为上策,也不至在龚长春面前丢了五派三盟的面子。可他算得虽好,如是三天之前,甘苦儿一定就要逃不出去。可自练习了‘删繁就简剑’后,加上刚才在海东青与胡半田的手下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回来,甘苦儿对这自幼难得认真的一项艺业已臻圆熟。只见他步子一错,反手一劈,竟以手代剑,劈向那两扇门板样挡在了他右路的卢氏兄弟的双颊。那卢氏兄弟见他出招诡异,渺然不带一丝烟火气,忍不住就缩步一避。他们论硬挨也不是挨不得甘苦儿那一掌,可同袍在侧,护券左使当前,实在丢不得这个面子。甘苦儿一转退出,还有余裕向那一直没动的九宫山余华踢了一腿。屋中六人一刻之间已人人被他引动。另五人虽不便出手,但脚步微挪,分明已在配合耿玉一齐捉拿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了。 甘苦儿‘隙中驹’步法练得时日虽久,但一向实战之处甚少。仗着对方不便明着出手击伤自己,这时左腾右挪,脑中灵光连闪,在这捉逃之间,反悟到不少平时未能领略到的精妙之处。他一身气脉贯通,隙中驹原本使来就如白驹过隙。那屋内并不大,加上六个成人立在当地,可供腾挪的空间更少,可如此才更见出那隙中驹的妙处。只见甘苦儿左兜右转,常于山穷水尽之处间不容发的闪转开来。那耿玉面色不动,出手却已越来越凝重,甘苦儿却也不时反击,他没佩剑,‘删繁就简剑’法却被他以掌代剑,不时随机而出,只见他掌风渐细渐薄,以无厚入有间,已不再只是花架子,却是真的可以伤人毙敌的真正剑术。 那耿玉越打越惊,那龚长春虽双目俱废,但耳朵极聪,已知至此地步,甘苦儿引动了对方杀心,才真正是落到了险处。偏他为约言所缚,不能出手。就是出手,以他在石人山被困十年之伤,也全无把握救得出甘苦儿来。只听那道人清休忽淡淡说了句:“龙湫”,那五个闲人登时步下微挪。龚长春听声辨位,面色一变,已知这五人虽不出手,分明所踏之方位就是大同盟训练而就的一招杀手。他们布阵即成,‘隙中驹’虽步法飘忽,飞纵如电,甘苦儿一时也不由大汗淋漓,缚手缚脚,再不似刚开始时的轻松。 他心下加紧,那六人心中惊愕却较他更甚,要知他们面上虽不动声色,这‘龙湫’之术却是五派三盟穷无数高人之力,打破门派之规,合力参研的一项阵法。‘人龙’中人,本是要凭此一会剧天择一流的高手的,没想第一次动用,却是为这么个小孩子发动。 甘苦儿斗至苦处,忽长叫了一声:“绮兰姐,你快走!” 他声音未落,只见那蓝布棉帘一闪,一盘热菜热气腾腾地飞了出来,那盘子旋转而来,已极快的削向了耿玉的后颈。耿玉反掌一劈,他事出不意,虽一掌已劈飞那飞袭而来的盘子,可盘中热菜却飞溅而出,洒向四方,炕下六人一时避得好不狼狈。耿玉怒道:“何方高人?敢擅自插手我们大同盟的事!” 帘内无人应答,却只见蓝布帘子一阵疾闪,一个个碟儿碗儿一一掷出,或盘或旋,如削如割,真真有如杂耍一般。那六人不敢轻忽,纷纷闪避,知道要给击中,这下丑可就丢得大了。那盘碗掷出之时俱带回旋之力,虽无如周馄饨当时‘馄饨之击’的凌厉,论巧妙犹有过之。如不命中,俱飞旋而返。只听帘内一个女声清喝道:“苦儿,过来!” 那声音虽是一声清喝,语意简断,却掩不住话底那一股温柔蕴味。少林落颜神色已经大变,开口叫道:“这是‘蝶变’之功,女施主何人,为何会用魔教妖法?难道魔教不念教训,还敢出手擅管堕民的事吗?” 余下五人一惊:魔教? 甘苦儿得此之机,一退已退到了那蓝布帘边。那飞舞在空中的盘子也一一飞进了帘内,屋内登时一静。然后半晌,才听帘内一个女声道:“不错,我姓遇。堕民的事我们魔教不管,但如有人敢伤及这个孩子,魔教上下,数千子弟,从此一定要让他寝食难安。” 那‘人龙’中的六人一时把屋里封得那叫一个严实,甘苦儿就是想走料来也难。只见那通向灶房的门上的那个蓝布帘子这时为耿玉掌风一削,已落了下来。帘后的厨房一时整个露了出来。只见遇绮兰身形袅娜,正站在锅台后面。甘苦儿在门口一守,不肯轻放那六人轻进厨房一步。只听耿玉开口道:“遇姑娘,我们大同盟与魔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望姑娘还记得当年魔教擅自插手堕民之事,惨遭反噬,不要一意阻拦得为好。” 遇绮兰当垆而立,面如桃李,却冷若冰霜,冷冷道:“我不管什么堕民不堕民。但只要你们敢动这孩子一指头,不信我不让你们五派三盟从此战乱忽起,血流成河。” 她口里说着,双后十指似有意似无意夹起了六根筷子。那筷子在她指中根根立起,或直耸,或斜刺,虽她姿态婉转,面容温和,却只只有如利剑一般,看得‘人龙’六人个个一惊。然后只见她一沉肘,锅台上就有六个粗瓷盘子腾空而起,她掌中筷子一接,六个盘子登时在她手里的筷子尖上旋舞起来。她做得有如杂耍,双腕一振,那几个盘子飞旋而起,直升入她的头顶。她的手肘却又在那灶台上一拍,接二连三,只见灶台上的盘啊碗啊碟啊一时俱都飞腾而起,为她手里的筷子一带,或立筷头,或腾空中,一时只见她全身上下到处飞舞的都是这荒郊小店里的粗瓷盘碟。那盘碟瓷质不好,她的一张容面却似烧得最好的瓷胎,只见她容华清冷,口齿叮叮,冷然道:“实话跟你说,这孩子就是我们老教主遇老爷子的嫡亲外孙。为了他,魔教徒众,可是人人要拚命的。你们谁敢碰他?” 她最后一字才一落地,只听她身边腾入空中的盘碗一时俱都好出嗡嗡之声。那遇绮兰似在讨度那每个盘子不同的音韵,试了一试,然后宫商角徽羽,五音齐发,那一溜的盘碟竟在空中如吟如唱地鸣响起来。甘苦儿果是个万事不愁的乐天派,这时听得好听,嬉颜笑道:“绮兰姐,你终于练成了‘碟鸣大法’。” ‘碟鸣大法’本是魔教中教给走江湖卖艺的弟子的一项法术,一但施出,有影有响,令人不知不觉就已目眩神迷。遇绮兰望着他温颜一笑,心中此时却早已忧心如沸。她知以一己之能,要当得对方一人之攻还无问题,可眼下,对方共有六人。可为了小苦儿,她又不能不尽力一拚。只见她一咬牙,心中已下了决定——实在不行,只有‘自噬’了。就是拚着身消命殒,也不能让他们这么捉了小苦儿去。 耿玉等六人虽心有顾忌,但情知魔教当年为堕民之乱伤损更重,倒也不太怕她的要胁。只是毕竟一但撕破脸,干联太大,也不好轻举妄为。只见他六人面面相望,一直没出声的九宫山余华忽道:“如果这小子就是遇古的外孙,那他必和那‘妖僧’牵连更深。捉到了他,再不怕那释九幺不肯出面的。” 他一言落地,剩下五人对望一眼,已打定了主意。他们此行所奉之命极重,务求办妥,就是要树强仇,却也顾不得了。遇绮兰颜色一变,忽喝道:“碟!” 只见她身边前后那几十个碟子突然转速加快,她人向前挪了一大步,已到了甘苦儿身边,那几十个碟子就飞龙矫蛇似地就环绕住她与甘苦儿的身侧。那碟子此时所发之音已非乐声,一声声如瓷勺刮碗,听得人说不出的烦燥聒耳。 对面六人主意已定,知道要求擒敌,还是以速战速决为佳。只见那耿玉喝了一声,就拍出了一掌。然后,只见那小小斗室中,一时腾起了两道鞭影,一双利爪,一轮佛珠,一柄拂尘与一把快刀。遇绮兰十指一挥,如弹琵琶,手中碟子已飞舞起来。彼此相触,只听‘锉’然一声,遇绮兰身形一晃,面色惨白,她身边飞舞的碟子已落地粉碎了几个。却有一片碟片已划破了九宫山余华的脸,只见一串鲜血就在他颊上流下。血光一溅,双方已知,今日之事,那是不死不休的了。 遇绮兰情知不敌,偏偏‘哎、哟、喂’三个遇府家人这时也为寻小苦儿怕不远在数十里之外。她叹了口气,忽纵声长啸,声音尖亢,杂入那盘盏之音,直欺金石。她一弯腰,极快地在甘苦儿耳边道:“小苦儿,姐姐只怕打不过这六个人中之龙。一会儿,只要姐姐众碟齐发,碎片四溅之时,你就快跑。” 甘苦儿情知遇绮兰还没有同时驱动数十个碟子齐发杀敌的功力。他面色一变,叫道:“绮兰姐,不要,你不能冒用‘自噬’之法!” 一语未落,那边那六人已又迭翻攻上。他们不肯轻易受伤,也不想杀人,所以遇绮兰以这‘碟变’之术一时还能抗衡。但不时就听得一声粗瓷落地的碎裂之声。甘苦儿知道绮兰姐姐为姿质所限,虽修为颇高,但必还抗不住对方这六个高手。他还从不曾与敌人真正对面硬搏过,也一向不喜正经打架。这时却不能眼看绮兰姐姐独力支撑。只见他忽一声啸叫,身子一窜,已窜向灶下,伸手一拨,已从灶坑里拨出一柄通火用的钢钎。那钢钎久放灶中,这时尖头已烧成黯红。小苦儿一声啸叫:“简约方通神”,回手一刺,竟在他绮兰姐那满天碟影中击刺出了他正面对敌、发硎初试的第一剑。 ‘删繁就简剑’果非寻常,难怪释九幺说海删删如果练成,怕当世已无人敢轻易欺负于她,这真不算一句大话。那一剑击出,当日就是海东青与胡半田也不由色变。这时只见被甘苦儿钎锋所指的耿玉面色一变,爪影一收,登时退开了几步。他们‘人龙’中人,久经战阵,遇强愈强。这时反而精神一振,招呼一声,竟各各使出了看家的绝艺。甘苦儿与遇绮兰对望一眼,他们不求伤敌,先求自保,只见遇绮兰口里低吟有声,那盘呀碗呀碟呀在她身边啸叫呼闪,一样样平平常常的东西居然都化做了可以上阵对搏的利器。她的工夫本为大繁大难,变化无穷,只见她使到极处,她与小苦儿身边绕腾而起六道白光,竟把她与小苦儿的身子俱都护住,每要有敌攻来,那盘碗边缘就削向敌人万难救护的关要所在。她以这碟盏之器使出的居然是‘削经斩脉’大法。甘苦儿却脚步灵活,他的隙中驹步法此时施为已臻极至,只见一天盘影中,他手里的钢钎不时击刺,所用虽非青钢长剑,但剑意俱在。每一击刺,简约凌历,直不让‘人龙’高手专美于前。对面那六人越斗越惊,只觉假以时日,让这小子一旦艺成,只怕修为之凌厉,自己也不能再加钳制。 灶屋里的老板娘两口儿早已惊呆了,开始每一个碟盘落地,他们还会发出一声心伤的哭叫,这时却已再顾不得,只是相互握手,抖衣而颤。正屋与灶房之间的门脸本来狭窄,人龙六人攻敌不便,但你进我退,迭翻强攻。偏偏遇绮兰女孩儿心性,细致周密,守得极为谨严。而小苦儿每每又于众人万难防备处,一剑击出,简约通神。那六人神色大变。使双鞭的卢氏兄弟已经不耐,只听他们道:“看来,不挂点彩,还当真拿不下你们了。” 他们分明已动杀心。却见那少林门下的和尚落颜这时忽退后一步,略吸了一口气,甘苦儿见他面上神色,已知不好。仗着步法灵便,闪出门去,一钎就向他胸口刺去。可那五人与落颜配合默契,一见已明他的用意,武当清休拂尘一摆,已化解开了小苦儿攻敌之势。甘苦儿无耐之下,见那耿玉追击而来,只有先避。只见落颜和尚忽一扬首,口里宛如龙吟,竟仰天长叫起来。可他这叫是无声的。甘苦儿先还不觉,半晌,才见遇绮兰神色一变——这是佛门的‘狮子吼’!吼至极处是无声,落颜修为果深!然后,只见那灶房门后‘噼叭’连连,先是那空锅空坛一齐鸣响,然后只见遇绮兰将之护身的盘儿碗儿竟接连碎裂,满屋中竟似下起了一场瓷雨。甘苦儿神色大变,只见那本飞旋在空中的几十个碟子个个应声而裂。那少林落颜竟以‘狮子吼’之术破解了遇绮兰的‘碟变’! 遇绮兰神色大变,她一提气,只见她脸上一红,刹那之间,艳如三春之阳。照得与她刚一对面的耿玉目光一愣。甘苦儿情知不好,他知绮兰姐为护自己,竟要冒用那‘自噬’大法,驱动无数碎碟飞袭杀敌,她是在催发出一场‘碟暴’。可此法一用,只要待得一呼吸的工夫,遇绮兰面色转为至白,纵是伤敌,她此后一生也要经脉俱废。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慨,只知万不能叫这个一向对自己护持有加的绮兰姐姐受伤,忽用钢钎的把反向一撞,正好封住了遇绮兰经脉,阻住了她的气息运行,然后飞腿一踢,就把遇绮兰踢向了灶后的窗前。那窗子应声而破,遇绮兰被甘苦儿全力一腿已踢至窗外。小苦儿叫了一声:“姐姐,你先走,以后记得给我报仇!” 他牙齿紧咬,已把那‘删繁就简’之剑术提至极至,亡命似地封住了灶间的门口。那六人只见一天碎瓷中,小苦儿神色悍厉,钢钎飞舞,竟不由也怔得一愕。就在这一愕这机,小苦儿耳里忽听得一个极低沉的声音道:“说,你怎么会修得这隙中驹步法?” 甘苦儿诧异之下,一抬头,只见满屋之人似都没听到这句话。只听那声音又响在自己耳朵里道:“你——是不是……回甘……她的孩子?” 那声音语意里都是一种深叹。甘苦儿听了,不知怎么就起了一股极为伤心的感觉。他辨不出声音来处,也不会传音入密。只见他眼圈一红,口里不自觉地呢喃了一句:“——人生多少伤心事……,历尽寻思乃回甘!” 然后,他只见那个一直块然独坐,屋里虽闹翻了天也没回一下首的那个壮伟男子身形一颤。然后他忽仰头一望,然后,一步,只一步就视众人如无物般,跨到了这灶房门前。人龙中人没想到还有人敢在这攻防凌厉中冒然插手,人人不自觉伸手一封,要封住那个人进灶房的路径。可那一人步子迈得那叫个怪,全不似小苦儿步法的轻灵飘渺,却别有一种雄威凛凛的杀气。人龙中六个高手的全力一封居然都没有挡下他来。只见他步伐沉稳,一脚脚踩在那碎瓷之上,那地上碎瓷全无声响,可众人往他脚下一望,只见他步履所至,那一地碎瓷无意间竟都给他踩成了一地齑粉。他一步步走过,那踩过的碎瓷摊在地上恍如细雪。那人似无意显露什么功夫,只是情怀说不出的觉郁闷烦躁。他径直走进灶内,一弯腰就提起了一个还没开封的酒瓮。他一撑拍去泥封,看着那酒,自叹了一声:“人生多少伤心事——” 他的话尾音极长。然后,他似极深极深地看了甘苦儿一眼,甘苦儿眼睛正望向龚长春,想他也许知道这个突然冒出的人的来历,却见龚长春那一向宁定的脸上露出了一副极度骇然的神色,那种震骇,让小苦儿也不自觉的情怀震动。 他望向身后那人,只见那人身高臂长,忽伸手摸了摸小苦儿的头。小苦儿下意识一避,可隙中驹步法到了那人手下,如小孩儿们的玩意一般,全不管用。只听那人道:“你是个好孩子。怎么,阿甘她还有个孩子吗?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那人口里全不是发问,而一种自叹,然后叹了声:“酒,还是热的好。” 说着,他随手就夺了小苦儿手里的钢钎,小苦儿一闪竟没闪过。那钢钎到了他的手里,只一入手,忽然通体发红,他一把就把那钢钎插入了酒坛。只闻得酒香一爆,哧啦一声,那一瓮酒被他运力一逼,竟腾腾地冒起热气来。他随手丢了那钢钎,一仰头,竟抱着那酒瓮喝了起来。这真是一番狂饮,其意势之豪纵,纵千千万万人同时畅饮也难企及。他把那酒瓮举在头顶,直浇入口,竟不用换气一般,转眼就见那一坛酒已全倒入了他肚里。地上钢钎犹红,少林落颜却神色大变,颤声道:“炽剑,这是炽剑之术!” 他话音未落,只见‘人龙’中六人一个个忽大为紧张,只见他们脚步一错,已颠来倒去,六人已布成了一个‘龙湫’大阵。那人略无一顾,口里轻叹道:“……历尽寻思乃回甘呀——回甘呀回甘,如此人生,如此际遇,你果还真能做到回甘吗?” 小苦儿眼里一红,不知怎么,一行热泪就流了下来。只觉那一句的忧伤苦沸,对自己一向的幼失怙恃却似是一种慰藉。不知怎么,他看着那个人,心里就有一种好亲近好亲近之感。 那人一瓮酒饮罢,忽抛坛于地,踏步而出。‘人龙’六子还未及阻拦,他已到了门外。他的步子好大,全没提气纵身,却悠忽如缩地大法。那人出了门,忽冷冷道:“你们不是要找‘孤僧’吗?那跟我来吧!” 说着,他身形一纵,已向门外奔去。人龙六子虽心怯,但重任在身,不能不追。身形一腾,已迭相追去。小苦儿不知怎么,只觉自己一定要追上那个人,他展开隙中驹步法,在后面已疾跟而上。一时前后之人成了三拨,那男子大步当前,后面是提起身法疾追不舍的人龙六子,再后面就是小苦儿。他们奔了不上一刻,小苦儿远远已见一条冰封的大江横在眼前,那是封冻了的辽河。那人忽纵声而啸,吐出口的竟是一场大笑。那笑声中全无欢喜之意,分明是对这冰天冷地的一场反讽。一听得那啸声,甘苦儿就已知:是他,一定就是他!——他就是那天骑了一匹黑马直卷入白毛风中的人! 只见那人一啸之下,果有一匹黑马顺风而来。那人一掀腿,已上了马。他冷眼回睨:“你们回去告诉向戈,就说,他即违当年之约,我剧天择也就不能不出山。以后,凡是‘孤僧’释九幺的事,烦你们传言江湖,那就是我剧天择的事。只要向戈他还不想来一番天翻地变,那么四月十五,我们天池之畔相会,我会给他一个交待!” 他口里提及‘神剑’向戈,这个江湖中人人敬畏如神明的人物,却全无畏怯之意。他就是剧天择?——甘苦儿一拍自己的额头!不是他还是谁,谁还能有这‘炽剑孽子’如此豪雄的气度? 那剧天择说着一低头,温柔地看了小苦儿一眼,嘴里却冷冷一哼:“还有这个孩子,我下次见到他只要他少了一根毫毛,就叫你们五派三盟准备好一千条人命来偿还吧!” 说着,他已催马向那冰封的河水上奔去。那马也当真神骏,冰面那么滑,居然全不在意,依旧飞奔如电。人龙六子情知追它不上,却犹在后面亡命疾追。甘苦儿追到了河边,停下脚,那个男子的身影不知怎么已深深印到了他脑海里——这才是释九幺的朋友。释九幺千里鸿毛传远信,要找的就是他吗?也只有他,当得起那个‘孤僧’另眼相看了。 他看着眼前那如玉带般深碧横陈的辽河,不知何时,一滴滴冰泪已冻满了颊脸。 第八章 若遇有情常懵懂 只缘无欲反从容 “苦儿。” 甘苦儿听得身后一声轻唤,茫然回头,只见遇绮兰正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身后的寒风中。 “跟我回家吧。”遇绮兰温柔地说。 甘苦儿猛地摇了下头——四月十五,天池大会,这样的热闹岂容错过?何况他还要找到自己的妈妈。那是唯一可以确定遇到孤僧的时刻了,他再怎么也不想就此回去。只听他道:“绮兰姐,难道、你也不想让小苦儿去找自己的妈妈吗?” ——不知为什么,在魔教总坛的那个大宅,提及小苦儿的妈妈遇回甘总是一件很避讳的事。遇古从来不容手下人提及他的这个女儿。遇绮兰叹了口气:“可你没看见,外面的人都好凶吗?姥爷他其实也是为着你好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大同盟的人如果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们是绝对不肯放过的。你在外面,实在好凶险。你不知道‘神剑’向戈的声势。别看剧天择已经现身,可他现在可是自身难保呀。” 甘苦儿摇摇头:“我不管。我不管是大同盟还是海东青,哪怕是什么‘神剑’向戈,只要他们敢阻挡我找妈妈,我就一定要让他们好看!” 遇绮兰不再说话,却忽一伸素指,点向甘苦儿背后。甘苦儿全没防备,当即软倒。遇绮兰一脸温柔地看着他:“苦儿,对不起。你别再犟了。” 说着,她抬手放飞了一只信鸽,轻柔道:“明天早上,你艾叔叔他们三个该就能赶回来。然后,我们护着你,咱们一起回山东吧。” 甘苦儿犹蹬着腿,意犹不甘地叫道:“不……”人却已被遇绮兰抱回那个酒店里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那号称‘哎、哟、喂’的三个家人——也即甘苦儿与晏衔枚在白毛风中遇到的那三个彩衣人就赶了过来。甘苦儿无奈之下,只有和他们往回走。他头天与龚长春黯然做别时,在那龚长春耳边轻说了句:“你要见到了小晏儿,记得一定要让他来救我呀。” 瞎老头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一路上,甘苦儿被遇绮兰制住了经脉,提气不起——想来遇绮兰已见识了他的‘隙中驹’步法,防得严实,万万不肯让他再偷空溜了开去。甘苦儿不好意思拿遇绮兰发气,可一口气没处出,所以他的那艾叔叔,卫叔叔和约姑姑可就惨了。他们只是遇古家的三个下人,甘苦儿就没让他们安定过一刻。 他们走得很慢,想来辽东一地近来已风云激荡,遇绮兰四人护着甘苦儿责任颇重,一丝一毫也不敢懈怠。魔教势力也当真强大,就是在这偏远的辽东,也有子弟眼线在。一路上不时传出消息。这天晚上,他们歇脚在三十里铺。遇绮兰亲自下厨去给甘苦儿炒了两个小菜。那边‘哎、哟、喂’三个另坐一桌。只见那叫艾哎的年老家人才摸出自带的酒瓶喝了一口,忽地一口酒就喷了出来,把身边的约姑和魏畏都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那艾哎张着口却说不出话。约姑与魏畏眼看着他的一张嘴上下嘴唇一时就通红的肿胀起来,肿得有平时的两倍厚。约姑惊叫了声:“赤蝎散?”她伸手就去摸身边的革囊,一回头,就见甘苦儿在那边桌上正自挤眉弄眼的乐了,脑子一转就已想得明白:想来是甘苦儿不知何时已偷得了约姑的独门毒药暗暗下在了艾哎的酒壶里。三人一时怒不得也恼他不得,遇绮兰炒了菜正自端出。约姑忙取了解药与那艾哎上上。只见甘苦儿眼含杀气地盯了他们一眼,知道是警告他们不得与遇绮兰说。他们也不敢得罪这个小魔王,只有苦笑了下忍了,哪里敢告知遇绮兰。就告诉了甘苦儿顶多受她几句责备,以后自己三人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一时他们在辽东的眼线弟子进门传讯,遇绮兰过来听了。回到桌边,皱着眉一时不说话,甘苦儿就知有事。他问道:“又有什么事吗?” 遇绮兰蹙眉道:“辽东这次‘孤僧’的事可闹大发了。教中已飞鸽传书,说大同盟主‘神剑’向戈不日就要赶过来了。你姥爷叫咱们快些回去,避开他们。” 甘苦儿一听,心中大为兴奋。他打小就听到过‘神剑’向戈的威名。接着心中忽生不乐——这样一场大热闹,自己却再也瞧它不到,一时心中大为郁闷。心里喃喃道:“小晏儿,小晏儿,你怎么还不来救我呢?” 当晚睡在客房里,甘苦儿一时翻来覆去只是睡它不着。耳听得外面已打过三更了,眼皮才渐渐发沉,朦胧睡去。只一时,他忽心有惊醒。他出身魔教,耳目原较一般江湖人还来得灵敏。有时,就是没听到看到,心中的‘魔声预警’也会发作。他一睁眼,只见窗户边似有什么一闪。——有人!看那来人意思,竟是偷偷前来。他才要叫,却一掩嘴,心中狂喜道:“肯定是小晏儿到了!” 他怕惊动遇绮兰四人,想来窗外的人也怕,逡巡在外,根本不知下一步要怎么做。甘苦儿站起身。他却并不脚步悄悄,只当做寻常起夜一般。他知睡在隔避的遇绮兰一向最是惊警,这样她反不至于疑心。他缓步走到窗边,轻轻冲窗外道:“你来了?” 说着,他把窗子轻轻支开一条缝。外面就递进了一个布囊。遇绮兰这时已在隔壁咳了一声,似是在知会甘苦儿她醒着。甘苦儿心中狂跳,也不敢再说话,在窗隙间伸出一指与那人勾了勾,然后松开摇了摇,知会那人先走。窗外的人也不说话,以平常的脚步去了。甘苦儿在窗缝里张望了一眼,却见小晏儿却是一身店伙打扮,门廊里暗暗的,也看不清楚。甘苦儿肚里一笑,忙退回床上,打开那布囊,只见里面只装了一颗珠子,珠光莹润,竟似雪魂似的,看得人好生欢喜。布囊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含着”。 甘苦儿也不及细辨笔迹,心头高兴,忙依言含入口内。那珠子一入口内。甘苦儿就觉一股清凉直沁脑中,然后细细汨汨地向四肢百脉流去。他心头大喜,情知那珠子有化解穴脉被封之效。遇绮兰在他身上下的本就不是重手,就这样还要每天摸他几次脉,怕伤着他。甘苦儿觉得丹田里被锁禁之处这时隐有一丝凉气寻隙而入,冲开了一隙禁制。他只要如此也就够了,忙忙悄自运气,要冲开身上被封的禁制。但遇绮兰封他真气的手法却也当真巧妙繁复,足有两柱香的时候,甘苦儿才觉得浑身一松快。他不敢大意,默默又把真气在周身运转了两道,自信精神之足犹剩白日。才吐出那颗珠子装入布囊重又揣入怀中,轻身而起,悄悄支开窗子,运起隙中驹中的‘梦身’之步,人一闪已闪到了窗外。然后他就悄悄向后院墙边溜去,他的隙中驹步法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练,已臻大成,连遇绮兰也没听到他移动的声息。甘苦儿轻轻一纵,上了院墙,翻了出去。这时,他才敢重又吸了口气。 院墙外,就是那店小二的身影。甘苦儿不敢大意,轻吐了声:“快跑”,两个人提起身形,就向正北方向飞奔而去。 直跑了好一刻,怕不有半个时辰。甘苦儿估计距他绮兰姐姐已远了,才敢停下擦了把汗,笑道:“小晏儿,多谢了。” 他一扳前面那身材高挑的店小二的肩头,开玩笑地就向他颊上一口亲去。一亲之下,才觉那人身上居然发出一股幽香。甘苦儿一愣,就着余雪之光向那人脸上望去——那哪里是小晏儿,分明却是——海删删! 海删删分明没料到他这一下亲密举动,就是小晏儿,甘苦儿也准备好看他半恼半怒的脸色的,不由一缩脖:“呀!……是你……” 天边际已隐隐泛出一丝鱼肚白,甘苦儿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见海删删正怔怔地不知是怒还是不怒好,忙一伸舌头:“你可又骗了我一次。我以为是小晏儿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龚长春告诉你的吗?不管不管,你骗了我,我亲了你,咱们俩也算扯平了。” 他们俩年纪都不大,上次分手时虽说有过一点懊恼,海删删见他见了自己还是这般不改的死性,破颜一笑。甘苦儿嘻声道:“你乐了!”他一翻就腾身而起,在空中一连翻了三个旋,才重又落地。天际那隐隐的一点白光漾入那雪地,有一种一阳初起的微微的和煦。两个人想来平时也见不到这般天色,同时投目向那东方,心里一时俱觉欣喜。 他们要躲开遇绮兰发现后的追踪。甘苦儿点子最多,他们魔教一向最擅的也是这等躲敌避仇的返追踪之术。他带了海删删,一时搭别人的车,一时猫入农家院里,偷鸡盗饼,化妆异貌,颠倒裳衣,玩得个不亦乐乎,无所不至。海删删少女心性,只觉一生还从来没这么快乐过,反正要躲的人也不会真的伤害他们,让他俩儿更有了一丝游戏兴致。甘苦儿一路上笑问海删删:“你怎么知道我正等着人来救呢?” 海删删侧过脸,甘苦儿只见她脸上一红,听她道:“是一个叫龚长春的老人告诉我的。” 甘苦儿不懂她这有什么好脸红的。其实海删删是想起那龚老人找到她、告诉她这话时脸上的笑意。只听她道:“现在咱们到哪儿去?” 甘苦儿筹思了下:“剧天择与大同盟定了四月十五天池会之约,那时,胡半田,连同你哥哥,还有所有想擒‘孤僧’之人只怕都会去。咱们要赶一赶那个热闹。只是到那时,还有四个多月。绮兰姐姐见我溜了,一定不肯就走,还在找我。你是不知道她找人功夫的厉害之处。这样吧,咱们躲到那‘孤僧’的‘空外空’小山谷里去。那里,除了那‘孤僧’……” 他面上露出一丝诡笑:“……你那个情郎,只怕没第二个人能找到你我的影子。” 海删删面上微愠,看到甘苦儿脸上促狭的笑影,知道他说的话当不得真的。他口里道是‘情郎’,人比她还小上两岁,只怕并不知这两字到底是何意思。懒得中他圈套跟他发急,就并不理会,笑道:“好呀。说不定,他中途还会回来,那你就找得到你妈妈了。” 甘苦儿见到她脸上的温柔神色,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他的绮兰姐姐,一时情怀上心,只想在她颊上再亲一口,却明知她不会答应,笑道:“呀,你脸上有块泥。” 海删删到底是女孩儿,自然爱惜容貌,忙忙道:“哪里?” 甘苦儿一本正经道:“这里。” 说着,伸出手,在她脸上轻撑了撑。感受那一丝润滑漾入指肚的感觉,虽说亲不得她,却也聊剩于无了。 海删删长这么大,除她哥哥外想来还没有一个男子对她有这样亲密举动,偏小苦儿行来,只让她觉得自然,心里还有一点……受用。 甘苦儿抚过她颊面之后,才似第一次找到和一个‘小丫头片子’相处的感觉。两人心里和谐,一路走来自更是笑声不断。加上小苦儿天性乐天,全不知烦恼为何物,一路的插科打诨,逗得海删删笑声不止。 路本不远,俩人行了三日,已到了那日他们避雪的山洞。甘苦儿心中,原是一直没忘记那内洞后山谷内的奇景。他再跟海删删进入时,却已留了心,只觉那内洞之路,繁繁复复,颇具匠心,不只奇门术数,里面似乎还包含有什么武学道理。他筹思了下,一拍脑门:“隙中驹”!这内洞的奇阵原来就是修练‘隙中驹’步法的绝佳处。 进了山谷,这一次来却是在白天清晨之时。只见谷内依旧和煦如春,温泉汨汨,花树披拂。偶有小石幽潭,别开幽静;抬目周崖壁雪,另成皎然。那书着‘空外空’三字的石洞内,石榻草席,清整如故,只是上面微微飘浮了层细尘。海删删不免微有怅然,怅怅道:“他没有回来过。” 甘苦儿心中高兴:“管他。” 他看着温泉内微吐热气,一时高兴,想来怕有半个月没有好好洗澡了,身子一挣,双手一剥,已去了身上皮袄棉裤,只穿了条内裤一跃跃起了水里,竟嬉起水来。 海删删看得有趣,小苦儿却在水里在追几只居然不怕这热水的红色鱼儿,不停地叫:“看我不捉住你!”偏偏水光折射,他虽身手敏捷,一时会意不到,出手错位,老让那鱼儿溜了开去。海删删在岸上笑道:“别捉了。咱们现在是在别人的地方,可不兴杀生的。” 甘苦儿这时却已捉到:“谁说要杀它了,这小东西,红得真是可爱,叫我吃我还舍不得呢,何况吃了你情郎的东西,你怕不要给我三个月颜色看。你那颜色,还是自留着开染坊吧,我小苦儿还受用不起。” 海删删听他嘲弄,伸手入水一泼,那水真溅上小苦儿脸上,迷得他眼一花,鱼就从手里溜了出去。他自顾伸手抹眼,海删删这时一望之下,只见甘苦儿身上赤裸,那潭水本清,掩不住什么的,只见他年纪虽小,一个小身子却生长停匀,该露骨的地方露骨,该有肉的地方有肉,筋腱结实,小腹平滑,隐隐胸前臂侧浮突起一块块的肌肉。潭里的鱼红水清,他早已清去了数日来的泥垢,只见得黑发红唇,挺隼拧眉,别有一种小儿郎泼刺生动的肢体美态。海删删只觉双颊一烫,虽无镜自照,也可想知自己脸上的红了。 她怕小苦儿睁眼看到她的窘态,双手连泼,直泼得甘苦儿大叫:“好了,姑奶奶,我不说了不行吗?你饶了我吧。” 他双手挡在眼前,身子乱扭。海删删一注目下,却看见他横在肩头的两根锁骨。她脑中一荡——一闭眼,就似想起了另一个人那浮突于白衣下的那两截那么瘦硬挺秀的锁骨,然后只觉胸中冰溶雪澌,一片空凉,脸上的红烫一时全消。她喘了口气,默默坐了下来——那人,那个他,有时也是在这潭中沐浴吗?还是象他看起来的风神那样,不屑于这般温水,直取冰雪自涤? 她心中忽然说不出的一阵心酸,想起那孤僧清冷冷的容颜与姣冽冽的双唇,心中一时只是徘徊缠绵。自己也觉这样不对,在心内对自己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口里却已不自觉地发出幽幽一叹:遥思他界小佛子,满身风露漫拂衣呀。 这十来天,甘苦儿和海删删在那小山谷中住得好是快活。偶有讥笑,却是甘苦儿教海删删练那‘删繁就简剑’时,海删删偶有一时会意不到之处,甘苦儿性急,不由就笑骂她道:“女笨蛋”,也不知他是怎么把这三个字凑在一起的。话意里有一种小儿郎对女孩儿的轻蔑之意。 其实他也不过比海删删先领悟到一步。他这么个半通不通的人,教起人来倒当真胆大。但他好强,要强为人师,这样教着教着倒逼去了他的懒性。要让他自己个儿独练,进境断不会快速至此。他一时闷了,丢下海删删一人就去那内洞参悟释九幺就洞内天然局势布就的阵法,每每苦思之下,也获猎良多。那‘隙中驹’与‘删繁就简剑’一样,看似极易上手,但一旦修习下来,却觉滋味无穷。他这么苦思凝虑,倒也费神,晚上睡觉也睡得格外踏实。这天晚上,他们又是在吃从洞外不远的农家偷来的白菜土豆。甘苦儿气闷,他们每日这么吃下来,烧的,烤的,煮的,蒸的,种种方式俱已尝过。甘苦儿早过了开始的好奇,这时吃它不动,不由抛了那土豆骂道:“妈的,再这么吃三个月,我看你我也要变成土豆了。明天我一定去打支野鸡野兔来吃。” 他一抬头,见到海删删神情,就已知她不许。海删删心里似对那‘孤僧’极为看重,打定主意,就是吃土豆到老也不肯破她居住这山谷就不动荦腥的规矩。她有意岔开甘苦儿的念头:“苦儿,你说,那‘删繁就简’剑,是不是只好一个人使,还是两个人合用威力大些?” 甘苦儿一敲她脑门:“删繁就简,删繁就简——当然是越简单越好。只有那和尚打定主意绝子绝孙的才创得出这样的剑法。你省省吧……” 他本想说:“你就绝了与那孤僧双剑合璧的念头吧。”一抬头,看到海删删的脸色,竟似要打算与自己合用的意思,当下一缩口,不再说,心里却浮起一丝甜蜜。 他念头转到武功上,倒把那对土豆的恨意丢开了,回想起大树坡外小酒店的那一战,心中灵光一闪,喃喃道:“可要是……我和绮兰姐姐合使,以她修习的‘碟变’之术至繁至难之意配合我这‘删繁就简’一剑,那会不会……” 他一拍脑门,一跳而起。想起遇绮兰从小对自己的好,一时只觉心中一种柔情塞满。随手掣出了一根树枝,口里喃喃道:“她这么出,我这么配,她用这招的话,我就用这招……呀呀呀,好主意!” 他一个人在那儿舞了半天,却没听海删删说一句话。他舞得得意,开口笑道:“你别哑巴似的,倒说说,好不好呀。我绮兰姐姐的这招‘碟飞双旋盘舟渡’是这样的……”手里便依着记忆中遇绮兰的招路使下去,眼睛却腾出空望向海删删。 却见海删删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虽不明白。甘苦儿也知无意中触怒了这小丫头不知哪门的不高兴。他收枝坐下,打叠出千百般的话儿跟海删删说笑,可整个晚上,海删删就没再理他一句。 那晚,甘苦儿因晚上没吃饱,加上又动得多,不到半夜就饿醒了。 这些天,他一直睡在石潭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把那石室让给了海删删歇息。他听得石室内海删删轻微的鼻息,打定主意出去偷偷打一点野味烤熟了吃。孤僧这山谷内调味的除了一点盐,什么也没有,这些天他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他想海删删料来也是如此,心里不由盘算,要是打到了,烤熟后,到底叫不叫她来同享呢?只怕她那时不高兴反要生气。今晚的气还不知这丫头生完没呢。想到这儿,甘苦儿已不再想想这些麻烦事,心里暗骂一声:“许她有时拄个下巴想她那个和尚叹气,就不许我提一次绮兰姐?女人呀女人,没天理呀没天理!” 他心里这么骂着,却不免又有一丝温暖一点得意。他轻步向谷外走去,走入那内洞,只见石钟乳石笋就着不知哪儿的微光发出一丝万载空青的色泽,心中不由替那‘孤僧’一悲——那么个好好的人,一辈子就陪着这些冷石头过吗?他难道不知,这世上有好多快乐的事! 他脑里这么胡思乱想,已走到洞外。快过年了,天上星斗撒天,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痕月象征性地挂在那里。一天里都是碧青碧青的颜色。甘苦儿想起‘孤僧’独对这满天星斗的时刻,倒也约略理解了他的兴味所寄。 他不惯想这么悠远的问题,头一低,拐进个林子里,已低头找寻走兽的踪迹。他虽出身大家,但从小在外面混惯了的,饥一顿饱一顿的,打猎捉兔那原是他拿手的绝技。不一时,已给他找出了一个兔子的脚印,他心下一喜:妈的,这下可有肉吃了。悄手悄脚,不一时果寻到一个兔子的窝,他有意一吓,那兔子已从不远的另外一个出口逃了出来。甘苦儿拣起一颗石子,施开隙中驹步法,已向那兔子追去。 那兔子颇为狡黠,东躲西窜,专向人难穿过的树丛密处跑。甘苦儿很追了一会,心下发狠,不信今晚就追它不到。眼见那兔子一窜,就要窜入林外的空地里。到了那儿,甘苦儿就不怕它躲了,心下一喜,扣着石子的手指略一活动,已在算计着怎么找准头打昏那兔子,却听林外一人喜道:“呀,兔子!” 然后只听得破空之声,那人似纵了一纵,已经得手,那兔子哀叫一声,想来已落入那人的手里。甘苦儿心下大怒:是谁在抢他要到手的肉! 却听林外那人道:“周馄饨,还不快捅开你那馄钝挑子,咱们今晚有的宵夜了。” 这声音分明是辜无铭的声音! 甘苦儿了惊,不敢出林,轻轻将身子一耸,人已跃到林子边际的一颗树上,身子胶似地帖在了那枝干上,纵目向林外望去。 只见林外的雪地上,山坡下的背风之处,生了一堆火。火边坐了三个人,甘苦儿将眼一望,不是辜无铭,曾一得,周馄饨三个又是谁人?只听那辜无铭正自喃喃骂道:“到底哪一年才解得姓遇的那个婆娘的‘仆佣之咒’?那时老子也不必大冬天还在这辽东之地受苦了。奶奶的。姓遇的就没有一个好人!” 甘苦儿听到他提及‘遇’姓。这一姓本极少见,心中不由一动。 只听曾一得在一边做戏般地唱:“人生多少伤心事,历尽寻思乃回甘——这一句真好,这一句真好呀。” 辜无铭似乎受不了他赞仇人的好,一巴掌拍到曾一得头上:“小曾子,你当年那点痴心不改,遇回甘那婆娘下在你身上的‘仆佣之咒’你忘了?哪一天你不要凌晨时分受一道那屈辱酸心的苦?这时还叫好?” 甘苦儿在树枝头身上一阵颤抖——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就没听谁这么正面提及过他娘的名字。哪怕这三人提起的口气如此不敬,他却也不觉得怒了,只觉,就是见到了娘的对头,心里升起的也是一丝亲近之感。那是和娘曾相关过的人呀。 曾一得挨了一掌,却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辜无铭忿道:“我知道,就是那婆娘把你杀了,你也不怨的。你可能还把不得她把那‘仆佣之咒’下给你一个人,才让你觉得她对你毕竟不同吧?嘿嘿,嘿嘿,那婆娘可惜了,怎么没看到你这么个痴情种子在,一双眼,一个身子,全被姓剧的和姓向的两个家伙缠住了不得脱身?我说小曾子,你省省吧,你拿什么合他们两个人比?” 甘苦儿身子一颤,他们说的‘姓剧的’和‘姓向的’难道是…… 却听那辜无铭犹自不忿,连捉到的兔子也无心弄了,恨恨道:“她要下这咒,凭她魔教公主的身份也罢了,我老辜忍她。为什么她想的解咒的法子这么难办?要么我们三个找到免死铁券,要么要我们找到孤僧求他要那人和她重见一面,这两件事有哪一件好办?她倒说得轻巧,说我们只要办成了其中之一,她心有感应,我们的‘仆佣之咒’立解。那姓龚的老瞎子难道是好对付的?释九幺个妖和尚腿上也象绑了风似的,追都追他不到,怎么传得给他一句话?” 周馄饨这时才在一边叹了口气:“她要得到那免死铁券,还不是为了她那个孩子?” 辜无铭一向似未曾深思过这件事,‘咦’声道:“就为了那个孽种?她也值?这孩子我们教主老头儿都不待见,她还想怎样?” 周馄饨闭了眼,半理不理他道:“她不过是想保住那孩子一条性命。” 辜无铭一声怪笑:“奇了,保他性命?有老爷子在,谁还杀得了他?老爷子虽不待见他,可也不会任人杀他的吧?” 周馄钝冷冷一笑:“那剧天择呢?向戈呢?就不说隐居紫微宫的独孤不二了……就是咱们破教出门后,现在的这个带头老大,就不会杀他吗?” 辜无铭脸色一变,声音微颤:“他们也要杀他?你说,那孩子现在也怕有十六岁了吧?不知他长的什么样儿?” 周馄饨冷冷一声:“你见过。” 辜无铭怒道:“我什么时候见过了。你又不是不知,我多少年没资格回教中总坛了!” 周馄饨冷冷一笑,不再理他。 辜无铭最恨别人不理他了,一把纠着周馄饨的领子就要他说清楚。周馄饨懒洋洋道:“那日在胡家酒楼,有一个眉毛反拧着长的小子,难道你没见过,你没见出他生具异相?那眉毛象谁你没看出吗?亏得你还身带‘仆佣之咒’一十六年,就忘了你那念念不忘的下咒之人的长相了?” 辜无铭愕然放手,半晌才一拍大腿:“原来是他!” 甘苦儿在树上也一惊。他一下聆听到这么多关于他自身的话,心里念头疾转,一时心里也迷糊了。为什么周馄饨说有那么多人想杀他?包括剧天择,向戈,还有独孤不二。前两人也罢了,算自己妈妈与他们有仇,他们也一向与魔教不睦。但独孤不二幽居紫微宫,江湖中人见他一面都难,为什么也会想杀自己? 他脑中沸沸乱乱一时开了锅似的。却见辜无铭一拍大腿:“那我们还找妖僧或龚长春干什么?我们不如直接捉了那小厮。子为娘之血,我们只要杀了他!以魔咒之禁,其血沾身,‘仆佣之咒’不是立解?” 甘苦儿身上一颤,他还记得辜无铭杀人时那可怕的凶焰。被人杀死他倒不见得太怕,怕的是辜无铭那种貌似天真的折磨。 只见周馄饨脸上一笑:“你总算想到了。” 辜无铭一愕:“你早想到了?” 周馄饨冷冷道:“要么我们在这一带转悠个什么?你以为我有自信追得上那妖僧的脚步吗?还是你觉得咱们三人抗得住护券双使联手之力,从他们手里强抢到那张免死铁券?” 辜无铭一时张口结舌。偏偏这时,甘苦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苦儿,甘苦儿,你在哪儿?” 那却是梦里醒来见不到甘苦儿的海删删。 甘苦儿脸色一变,就待偷偷下树,叫那海删删不要再喊。强敌在侧,他心中也怕。 没想这时,曾一得忽一摆手,叫他身边的两个人住声。只听他一扬嗓就道:“我在这里逮兔子呢!” 他只见过小苦儿一面,听得他说了不到几句话,但他口技当真了得,学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别说海删删分辨不出,连甘苦儿也觉得是听到自己在说话。只听海删删怒道:“叫你不要杀生,你为什么还掂记着吃肉?” 甘苦儿哭笑不得,却见海删删却是从另一面来的——他刚才追兔子本已离洞很远。海删删在那边洞口直向这边扑来。甘苦儿正要扬声大叫:“不要过来!”却见海删删奔得太快,离辜无铭三人相距已不过百有余步。那三人如获至宝,同时飞身扑起,分三面直向海删删身上罩来。海删删一抬眼,猛见三个大鸟似的身影向自己疾罩而下,不由都惊得呆了。她喝了声:“你们是谁?”还没来得及出手,双臂就已被辜无铭捉住,狠笑道:“我们是那小苦儿的前世仇人!” 海删删惊变之下,反应不过来,只喃喃道:“我明明听到小苦儿说话呀。” 然后她似才醒悟过来:“小苦儿,你听到了就快跑,你有仇家在!” 甘苦儿眼中一热,万没料到她当此险境竟还掂记着自己安危。海删删叫完了那句,犹想挣扎,一腿向曾一得踢去。可这三凶岂是好惹的?他们也当真是狠,并不顾她是个小女孩儿,曾一得反腿一脚就狠狠向海删删踹去,正踹在她踢来的腿上。海删删痛哼一声,小腿立断。她的脸都疼得发白了,这时却不顾性命地叫道:“苦儿,你的仇人一共有三个,你千万不要过来!” 然后,她却诧异已极地听到小苦儿的声音:“我为什么不过来?小丫头,你再敢乱动,我不打死你。” 海删删紧紧盯着曾一得的嘴巴,小苦儿的声音竟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只听曾一得笑道:“老周,老辜,我学得不差吧?” 那两人哼了一声。 周馄饨一掐海删删脖子,问:“说,甘苦儿在哪儿?” 海删删已知挣扎无誉,闭上了一双眼。甘苦儿远远望到她脸上的神情,心中一时感动莫名,眼角里都微微湿了。只听那周馄饨冲余下两人道:“看来他就在这儿不远,老曾,你和我去搜搜。小辜,你在这儿看着这女子。” 他们两人行动快,说完,一眨眼,身已已跃到数十步之外,一个朝东,一个朝西,曾一得口里已换成了海删删的声音,扬声叫道:“苦儿,你在哪儿,快快出来!” 甘苦儿见到他两人已去远,正是救海删删的大好时机,不敢多耽,悄步出了那密林,悄悄向那坡下靠去。辜无铭已带了海删删回到了他们生的火边。海删删想来腿断处痛得很,脸上一滴滴全是汗,却不肯轻哼一声。辜无铭背对密林,甘苦儿施出隙中驹,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他悄悄已快靠近,海删删这时一睁眼,一见到他,就要开口大叫。甘苦儿朝她一使眼色,知道自己背光,这样怕拦不住她叫自己快走,反先开口笑道:“我就在这里!小辜,你说我学得象不象?” 他情急生智,那辜无铭和曾一得相处日久,早已见惯不惊,只以为身后又是曾一得,头也不回不耐烦地道:“你不去找他,又折回来干什么?想烤这火?” 甘苦儿见计谋得逞,慢慢走到辜无铭身后,笑道:“我来看看这女孩子到底有多好硬挺多好看。” 他眼光望着海删删,里面全是从未流露过的温柔感激之味。海删删一双眼也望着他,两人四目相接,觉得那地上的火光都跳进了彼此眼里,一触对方目光时,那下的感觉都是烫的。 甘苦儿无暇与海删删对视,他一靠近辜无铭,左手食中二指一骈,已运气如剑,一招‘删繁就简’剑就向辜无铭肩后督脉戳去,他这下用的是‘孤僧’剑法,斩脉却是魔教中的斩脉截经之术,端的凌历已极。辜无铭全无防备,甘苦儿指尖已及身上才感到他的出手。好个辜无铭,痛哼一声,大叫道:“你不是小曾!”已腾身而起,起身时犹不忘回手抓出了他的‘孩儿他娘’一爪! 甘苦儿用力将他督脉一截,辜无铭本来为他气息所袭,督脉一伤,势必口喷鲜血。他的‘孩儿他娘’内力却也别有一功,只见他运力向背后一逼,一股血喷了出来,借甘苦儿指尖剑气自逼破了背后脉伤处。他身受之伤本已颇重,可袭向小苦儿那一爪却不改凌历,甘苦儿疾避之下,只觉脸上一疼,已留下了五道爪痕。他不敢追击,合身一滚,已到了海删删身侧,双手一伸,已抱起了她,亡命地就向那山洞口奔去。 辜无铭虽伤不怯,怒吼了声,在后面衔尾疾追。他们一个隙中驹身法虽妙,却带了一个人,一个功力颇深,但受伤在前。这一追,追得那叫个凶险。辜无铭在两人身后不时一爪飞袭,甘苦儿只有勉力腾出一手回手相应。如不是这十来天的苦练,他只怕早已伤毁在辜无铭的爪下。但就这样,他一路也是翻翻滚滚,带着海删删不知跌倒了几次,才勉强靠近洞口。 眼看洞口在望,甘苦儿喝了声:“石火”,一身内力提至极至,他进出路径已熟,才到洞底,伸指在那五音石上疾弹了两下,人已向内洞狂奔而去。辜无铭随后追至,但洞内路径繁复,甘苦儿不敢径奔入谷,而是拚险带着他在内洞之阵内一阵连绕,然后才得隙逸入谷内,耳后还听得辜无铭的狂吼连连。 才入山谷,甘苦儿心下一松,脚步虚浮——这一跑,他已用了全力,口里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自己的人和海删删一齐滚到了地上。海删删伤腿触地,钻心一疼,几疼得昏死过去。甘苦儿执了她的腿,忙帮她接骨。这一着他却是从小练得的,手法极熟,摸了两下,已知只是骨裂,伤势还好,他叫声:“忍着!”手一用力,海删删脱臼之处咯崩一声,已然接上。海删删一疼之下,这回真的昏了过去。 甘苦儿喘了两口气,侧脸看那海删删苍白的俏脸,心下微酸。这一种酸,却是他十六年来所从未曾经。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脸,自疑道:“苦儿,你怎么了?”可一种伤心还是止不住地从心底泛了上来——还是头一次,他见到一个女孩儿对自己这么好过,好得可以生死不计。他跟小晏儿也是过命的交情,可那又自不同,无论他为小晏儿,还是小晏儿为他拼死相救,他都会觉得那很自然。可这个,相识才过半月的女孩儿——小丫头片这么做,他一时觉得心里好幸福,一时又觉得好心酸。难得的,两滴泪从他的小脸上流了下来,轻轻落在海删删的脸上,然后一滴一滴,止不住地滴。半晌,才觉海删删的手轻轻地抚了下他的脸,勉强地笑道:“苦儿,你哭什么?” 甘苦儿也说不出自己是在哭些什么。海删删嘴里还在问着小苦儿,却觉,自己喉咙里也梗梗的、咸咸的,一种感动——说不出的感动就水漫长堤忍也忍不住地涌了上来。只见她的眼里也有两行泪静静地流下。那是同历生死后发觉原来彼此在对方的身边存在的一种感动吧?两个人一时没有说一句话,连话一身多的小苦儿也没开口,就是那么一个躺卧,一个半坐着,把臂支在躺着的那人身边。小苦儿的泪已干了,虽只几滴,但他看见那几滴泪合在海删删那默默流淌着的泪水里,似乎找到一种契合,那份湿润,终此一生,也不会枯干。 就在两人默默相对的工夫,从洞口忽发出一阵奇声。那声音娇娇腻腻,似是一个女人从鼻子里哼了出来的。然后,那声音里还夹杂着一声声的喘息,似是一个男子的鼻息。那两样声音交结在一处,夹杂着粘湿着汗水的皮肉相互接触的咯吱咯吱声。甘苦儿和海删删一呆,甘苦儿苦脸道:“他们追来了。” 原来辜无铭在那石阵内吃了苦头,盘绕半天,只不得出。后来借追踪而来的周馄饨与曾一得之力才得逃出外洞。这时三人已识得那内洞凶险,不敢入内,此时却是曾一得发出了他的‘有所思’大法运功吟唱,欲要逼得洞内之人出来。 他这手‘有所思’原出于魔教幻术,以声色之欲感人惑志,一堕其术,少有不着他的道的。甘苦儿年纪却小,听得他的吟叹,虽觉心里一时烦燥无比,却说不出是为什么缘由。他注目海删删,疑问道:“那是什么?这又是什么武功?” 海删删年纪原比他大些,又兼是女孩子,好多事原比男孩早知道,被他问得面色一红。低声道:“你别问,快快堵住耳朵。” 可若是只堵住耳朵就可以抵抗那曾一得的‘有所思’,它这也不能算是魔教绝学了。甘苦儿生性好奇,听了半天,只觉身内气血激荡,万般难受,丹田里一片热哄哄的。回目看向那海删删。却见海删删星目迷离,有一种说不出的饴滞冶艳。她鼻里轻轻喘着气,轻声道:“快、快、快,快扶我回到那石室。” 她一语说完,已不敢看向甘苦儿,脑子里只是想起那日甘苦儿裸身入潭时那一身淡金色的皮肤与他初初长成的儿郎身骨。甘苦儿虽不明所以,还是把她抱入了那石室。 外洞的辜无铭一向修习童子之功,于男女欲色反无戒心,这时并不受扰。却见周馄饨打坐调息,半晌神色一变,怒道:“老曾,你玩儿你的吧,老子是不陪着受罪了。” 说着,他腾身一起,就向洞外奔去。 辜无铭不知他搞什么鬼,叫了一声:“老周,你干什么?”跟了出来。却见周馄饨跑出洞外,犹不自解,找了个雪堆,一头蒙头盖脸地钻了进去。身后只剩下辜无铭的疑惑地道:“你疯了吗?” 第九章 八千子弟今何在 一抔冻土与昔同 周馄饨与辜无铭两个已出洞外,曾一得就更无避忌。他口技之术本花巧繁复,将之用入那‘有所思’的声色大法,更是别出心裁,几开江湖中数百年未有之奇。 山谷内的甘苦儿虽不明所以,却一时也觉心旌摇曳,面红耳赤。女孩儿家怀春心事原本少年儿郎更早,海删删更是觉得心里有苦难言。甘苦儿疾道:“你怎么身上这么烫?我出去给你舀点水来。” 说着,他就已转身出了石室。夜风一吹,曾一得那吟唱之声这时已不是响在他耳中,而是化入晚风,涤荡满谷。甘苦儿睁目四望,只觉得那谷内之花开得都比平时来得红赤。色一入目,只觉心旌摇动,不可自持。他幼居魔教总坛,这时已有些明白曾一得所用何术。心知自己与海删删只要一坠其术,必情不由己,为他吟声所动,只怕就会终生入套,供其驱使。他无暇为那海删删取水,情知一待耳中已不再听得那曾一得的吟唱,被他魔声催魂之术暗浸血脉的话,就再也自救无及。他一眼看到那漾漾的潭水,一把脱去身上袍褂,一跃就钻进了那水里。山谷之内温柔如春,何况那水本为温泉。甘苦儿本想借水之凉柔一却心魔,可跳入水中,赤膊裸体,双目一顾,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自省地看到自己的肌肤,只见自己的双臂修韧颀长,肱头微丰,这样的臂,这样的夜,似乎只合把那海删删揽入怀里。他心里绮念一动,自视自己潭中的身影,似头一次发觉自己的身体一般,一时只觉自艳自羡,眼中全是海删删那露在发下领上的颈上的肌肤。他狠狠一捏潭边之石,在想象里已似把海删删用力地抱在了怀里。然后只觉脑中一昏,腹下一热,口里呻吟了一声,直欲跳出潭来,一把把海删删抱在怀里——为什么不呢?——如此冰雪界外的如春之谷,海删删的腰肢如此轻软,而她的星眸刚才那一刻又是何等的迷离。她微张的犹豫的唇似在想对自己说些什么……甘苦儿只觉心中一跳,那一跳后,一种麻酥酥、绮靡靡的感觉就几已酥遍了他的整个身体。可那酥麻中有一点却是执而硬的。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忍不住要用那一点点硬挑破些什么,似乎那背后就有一场他所不了解的完整的生命。 他脑里一想起海删删,心意登时为曾一得所控,欲火大张,只想着一抱住海删删后,她那柔软的身子会怎样饴入在他的怀里。他只想坚硬地搅抖那饴滞的糖饴。——曾一得的‘有所思’之术果非凡俗。甘苦儿念动之下,只觉种种声、香、味、触扰乱心肺。此时已顾不得接下来会是何等结果,身子一耸,就要向那石室里奔去。 洞外的周馄饨以雪清脑后,拉了辜无铭直向远处走了两三里地,才喘了一口气,口里叹道:“奶奶的,老曾那小子简直就是淫痴。” 辜无铭张口结舌,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曾一得略一平息,辜无铭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周馄饨道:“回去?回哪去!凭老曾那一手‘有所思’,不同咱们帮忙,不上一个时辰,那对男女事完,保证为他所控,还不是乖乖出洞,此后予取予求,说什么他们能不答应?你给我在这儿好好呆着吧。” 他一语方完,忽见不远处的北方似有什么一闪。周馄饨心中一惊,轻叫了声:“剑气!” 辜无铭闻声回头一看,只见北方三四里远的一个山头上,果然有青白的光色映入夜空。那光影不止一道,竟有五六道之多。那剑气分明不是寻常武林好手所能施为,辜无铭已然大惊:“哪儿来的这么多好手?” 他们二人俱是江湖健者,见猎心喜,周馄饨已道:“小辜,咱们去看看。” 辜无铭点了一点头。一语放完,两人已提气腾身,直向正北方向掠去。 他两人越奔近前越是心惊。只听周馄饨道:“我说小辜,那剑光好盛。就是你我出手,也绝没有如此声势。这几人……咱们两儿只怕一个也招呼不住。” 他说到后来,语音已微微发颤。要知,他与辜无铭出身魔教,如今虽破门出教,当年在教中也是威名大盛。就是放眼江湖,也可说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可那坡上剑气,以他们所见,分明就是龚长春与尉不平全盛之年,也不过如此。龚长春和尉不平是‘护券双使’,一身艺业素为他们所忌惮。当日他们三人合力围攻尉不平,也没有丝毫讨得好去,所以虽身中‘仆佣之咒’也不敢妄打‘免死铁券’的主意了。观那面山顶剑光飞腾之势,个个就算极不上尉不平,相差也不过毫厘之间。周馄饨此时已情知靠近凶险,但好奇之心大盛:辽东之地,哪里一下来了如许好手?居然还是这么联手施为!周馄饨边奔边冲辜无铭吩咐道:“小辜儿,快到了,你可给我谨慎点儿,咱们能不露形迹,千万别露。看那几道剑气,怕都是一等一的世外好手,咱们一个怕也应付不下,你可别把咱们的命给填了进去。” 辜无铭也一头一脸都是汗。如此飞奔对于他来讲还不过是小菜一碟,可那山顶的剑气却不由让他又惊又怕。他们到了那小山脚下,不由就放缓脚步,谨慎得如同初入江湖的少年人,轻轻靠近,连气儿都不敢大喘一声。 那片山坡上却生得均是一颗颗不大的松树,短短的影子歪歪曲曲地映在地上,看着诡异而惊悸。周馄饨与辜无铭远隔数百尺时,已不敢再向前靠近。只见那小山顶却有个不足半亩的平地,地上全是雪,雪上腾起的却是一道道青白不一的剑光。那剑光六强一弱,吞吐不定。辜无铭用手握了嘴,轻叹一声:“我的妈呀!”却见一道极雄浑厚重的剑光掠过,靠着那块空地边上的一颗碗口粗的松树虽相距数十尺,一着之下,还是枝干断绝,轰然倒地。 借那松树落地,雪尘飞扬的声音所掩,他两人又向前靠了几十尺,就再也不敢前近一步。只见山顶上四周却一共围了有六人,其中一人手持双剑。周馄饨见多识广,轻‘呀’一声:“是大同盟已有一十六年没有出山的‘佩剑六老’,十六年前,他们都已近六旬了。——‘六明一暗,天翻地变’,不错,就是他们没错。” 辜无铭至此也不由心肝俱颤。他允称江湖极凶极恶之辈,可听得‘佩剑六老’的声名,还是不由心下打鼓。要知,佩剑六老不只在江湖中,就是在人才辈出的‘大同盟’,也已是垂拱引退,但声名远播的一代健者。‘大同盟’当年能闯下如此声势,除了盟主‘神剑’向戈之力,靠的就是五派中这最早的一批佩剑长老了。江湖五派,人材极茂,当年佩剑长老同出之辈一共怕不有三十余人。可经过这么多年大浪淘沙,能够声名不退,硕果仅存的,也只这六人了。他们在‘大同盟’中,也是高居于神位的‘拱剑堂’中的人物。‘拱剑堂’中也只有他六人,号称江湖之圣。他们自入‘拱剑堂’,早已弃当年声名不用,少林‘磨剑’,武当‘洗心双子’,华山‘尹剑客’,终南‘落风扬眉且当锋’,衡山‘无镝’,便是他们在‘拱剑堂’中所用名号了。 辜无铭极轻极轻地道:“他们六人还用联袂出手?这值得他们六个人一起联袂出手的,天下除了那老魔头遇古,神剑向戈,北海若,平生少出‘紫薇宫’的独孤不二……还有谁呢?” 甘苦儿在潭中正要一跃而起,他的脚却触到了一块潭水中的石。他这么心意靡乱之下,却心底还是蓦地一停——那是:凉的。 这一池中之水温暖之极,怎么那脚趾触到的感觉居然是凉的?那凉又非同一般的凉,触处细致柔细,全非寻常石块可以差拟。只觉一脉凉意轻轻顺着他足趾经脉绵延而上,入心一清。甘苦儿心头清明一闪,好奇心起,一捏鼻子,人已向那潭水中沉了下去。 潭水中本是黑漆一片,可有一块石似乎在那水中微微地发着光。那光似不能用肉眼看到的,却能让你的心感到一片清凉。甘苦儿心中一奇——怎么形容呢?对了,那光,似是只有用‘白驹过隙’的那隙中之驹,空明一闪的滋味略可仿佛。甘苦儿伸手轻轻向那块石上探去,只觉那块石头触手并不太大,不过半尺见方。他的手一摸上去,只觉一片清凉——这石头在这么热的水中居然还是凉的。而那一种滑感柔细,更是、更是海删删——不、绮兰姐姐的肤肌触感也所不及。但海删删与绮兰姐姐的肌肤一触,那感觉是温滑柔腻,可这石头不同,那是一种男子似的硬,坚硬细密,而又纯柔无比。甘苦儿只觉只有一词可以略加形容,心头却一时想它不起。他这时心头忽念起小晏儿——要是有那小先生在,他一定可以找到那个合适的词语。 他看不清那石是何形状,只觉他什么都象,又什么都不象,包罗万状,俱可比拟。甘苦儿沉入水中,气息不通,暗地里不由已用上了‘隙中驹’心法。他心法一动,猛地觉得那石上似有人影一晃,触手之处似与心意相通,他脑中一片空明,隐隐觉得,这块石头,似与那‘隙中驹’有些什么相关。他一时索解不通,心里暗道:“这石头这么细,要是挖下来给小晏儿那小书呆带回去磨墨倒好。只怕他用贯的端砚的纹理也没有这么细致。” 他想及小晏儿,心里一时触动。自语一句后,忽在水中猛地一拍头:“端砚——呀、端砚——这可不是象一块砚?难道……难道……” 他忽然想起了这几天听到过的三个字,那三字给他印象极深:脂砚斋——难道,难道,这块石头就是所谓脂砚?当真只有那两个字间的意味可以将之形容贴切。他一时忘了曾一得的危胁,用指尖轻轻摸索着那块石头。脑中只在想:“孤僧,孤僧——不错,这里就是孤僧所居之地。” 他已找到抵抗那曾一得‘有所思’之术的法宝,心下大喜。接着猛然念及海删删。他这时呼吸已尽,心肺之间一时闷及。他用指用力触了触那块砚石,只觉一脉坚凉细密之气顺着他的经脉进入丹田,浑身松爽。他喜极一跃,人已跃出水面,一跳上岸,就向那石室奔去。 进了石室,却见海删删的意识已入模糊。眼里见到他的人影,一靠之下,就向他怀里偎去。软玉温香抱满怀。甘苦儿只觉心中绮念又炽。海删删的人似是软得已没有一根骨头,可指甲极硬,硬硬地划破了甘苦儿的后背。血痕一冒,甘苦儿只觉心里一空。他双臂一紧,已把海删删整个地抱住。海删删却在他怀里轻声道:“紧些,再紧些。” 她心里似万般难受,说的声音里已有哭腔。她的双臂粘滞滞的,似是海藻水荇,一但缠绕,但抵死温柔。海删删这时已在床上滚得衣履不整,甘苦儿望着她手腕脖颈露出的肌肤,欲念大滞,虽还不知怎么做好,却不觉已把她的罩衫褪了下去。褪掉外衫的海删删与甘苦儿肌肤交触,似乎心头微畅,她一扬头,一头黑发早已被她滚落了钗饰,就那么黑夜一般地向她脑后披了过去。那是一场夜色的黑,让甘苦儿再也忍不住要一头扎进去。他颤抖着手轻轻褪去了海删删的中衣,海删删面颊微赤,一抹少女的娇羞横泛在她的脸上,她的内襦却是碧绿色的。“绣手谁只罗襦,碧罗轻扰鸡头”,甘苦儿猛地想起这么一句他在小晏儿的杂书里看到的艳词。他低眼轻看着海删删胸口那一对小馒头状的突起,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触摸时的感觉。只听海删删口里轻轻哼着:“啊,苦儿,苦儿……九幺、九幺……” 她口里声音好模糊,怕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那本是压在她心头的话。甘苦儿开始也没有在意。他本肆行无忌,也不觉得跟海删删怎样会犯何等禁忌。在他心里,只要两个人高兴,在一起也就在一起了。他所忌的不过是一但中了曾一得‘有所思’之术,只怕就要终生为其控制。可此时,‘脂砚’之石已定住了他心脉一缕。他情知此时无论怎样也不用怕那曾一得的‘魔声招魂’大法了。他的手抖抖地解开了海删删胸前的内襦,这时却又听到海删删口里的轻吟:“啊,苦儿、苦儿……九幺、九幺……” 这次甘苦儿听清了,前两声只让他心神如醉,可后两声却让他心头猛地一冷醒,一个清冷冷的身影似就浮在了他的面前,那‘孤僧’释九幺的影子模糊,可那一眼清明如素雪洁冰,让他心头猛地一空。 他不在意自己和海删删怎样会不会合乎道德。可他觉得,如果此时在海删删叫着另一个名字时和她在一起,那就是……一场卑鄙。 ‘拱剑堂’六老手里一共七道剑影,六明一暗,不时腾起。可为他们所围困住的人的身影却只黯黑一片,难以辨识。周馄饨与辜无铭心中俱好奇之念大起:“那是谁?是谁值得‘佩剑六老’联袂出击?” 这时,七剑合击之下,只见那人斗蓬里忽有黯影一闪。那人手里所握却不是‘拱剑堂’六老所佩样的名剑,却是一根顽铁样的东西。可那块顽铁一出,只见黯黯的红光一闪,那光是内敛的,正因为内敛,却让人感觉一种说不出的闷郁燥热。那一剑也全无光华,似所有的光华都被它反躬内敛到了剑影里。只有这样一剑——这样的顽铁所铸的黯红一剑才配‘拱剑堂’六老联手出击吧? 周馄饨与辜无铭这时已知那被围之人是谁,他身上分明已带伤在先。可那黯红的剑景一现,还是击破了围在他四周的六明一暗的七道光华,那黯红就又已收到他的披风里光影不现。辜无铭与周馄饨都忍不住地一握嘴,彼此看了一眼,虽不出声,在对方眼里也读出了两个字,只两个字,却是惊心动魄的两个字:炽剑?! 是炽剑!——那人正是,已十六年没有出山,不知所终,曾揭竿而起,与天下武林,与当今朝廷傲然相抗,不肯妥协的‘炽剑孽子’剧天择! 海删删的手却绵延而上,终于、终于轻轻抚到了甘苦儿的锁骨。小儿郎的锁骨坚横一字,已隐隐露出了一股男儿气慨。只听海删删松了一口气似的:“不要停,不要停。我终于……摸到了你的锁骨了,杀死人的锁骨呀……” 她的口气里有一种欣喜沉喟,深忧梗慨。甘苦儿心头一酸,双眼里的泪水忍不住的成串地滴下来。这还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地泪流如雨。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心酸从何而来:有一种孤苦伶仃的自怜之意,又有一种为海删删感动、知她终此一生怕也所欲难得的同情,更有一种情到深处人……孤独的绝决。 他的手忍不住停了下来。他不能这样。声色之欢虽然大好,他也不忌,可这时,海删删念出的一个名字却猛地让他感到一种生涯之空,无所托无所寄的大空,那是——空外之空。 甘苦儿发狠地一咬嘴唇:何物妖僧,居然书得此‘空外空’三字,那他是早观破人间欢乐、无穷色相之外的空外之空了。他到底想要什么?他知不知道,只他的一面,就可能给一个如此绮龄玉貌的坚强女孩儿带来了一场永生永世不得消解开化的劫中之劫?又给她和他感触到了可能会毁其一生幸福感的空外之空? 甘苦儿心头清冷之下,那幼修的隙中驹心法猛然却又默然地已无声发动。他似已能看穿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本不该也不能看破的好多事——又怎样呢。他与海删删一夕欢好,鱼水相融后,却又怎样呢。他已有能力借脂砚之力破得那欢好后的曾一得之控,可一旦醒来,海删删一但醒来,她明白后,也许不会说什么,可她的眼中,该又是怎样一种空外之空啊! “大同盟果然卑鄙!” 剧天择‘补天大法’分明已经施为。他的面色黯了一黯,如炉火之光,黯后是一种烧灼入眼的黯炽。 只听他沉声开口道:“三天前,我说怎么十七人龙居然敢不顾自己修为,联手布伏,对我伏击。我一剑虽伤了他们四个,为念当年‘孤僧’之言,不肯斩尽杀绝,没想向戈居然已到。他一向不是自许道义吗?我们四月十五天池之会之约已定,什么梁子,也肯那时再出手拆解吧?他、他、他,居然卑劣如斯,在我留手之下,暗地出手偷袭。那个大同盟,好个‘神剑’向戈,当真威风凛凛呀!嘿嘿,我的反击,让他这三个月只怕也不能动弹了吧?我早料到他卑劣,没想到他居然卑劣至此。自己重伤之下,来时居然来带了你们六个老不死。你们是要捡现成的偏宜?” 他忽仰天大笑:“但我剧某人的偏宜可是这么好捡的?不错,只要我剧某一死,三月之后,天池之会,他再卑劣地算计了释九幺,这天下,就再没什么让他寝食不安的了吧?好如意算盘呀,好如意算盘。” 周馄饨与辜无铭悄悄远看,已见到他的披风下的雪地上,暗污一片,看来他已重伤无力。剧天择忽然高叫:“九幺呀九幺,你总说我肆意而行,数违天意,行事要给人留有余地,可他们给你我留有余地吗?” 然后他忽然弹剑而歌:“来吧!……我欲补天,孤傲绝巅!” 周馄饨与辜无铭对望一眼,并未开口,已同时向后疾闪而去。他们一定要避到百丈开外,山顶的‘拱剑堂’六老都已人人色变,他们自掂斤两——他们可不敢当剧天择歌后一击:他分明以歌励志,发动了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补天大法’了! 甘苦儿心神一清,欲念全消。他的心头却万般地难受。但他这时也无暇想及自己的感受。他要救海删删先脱此劫再说。他心里已隐约明白,那脂砚之力,对于他,修习过‘隙中驹’之术的人可能有用,对海删删这修为犹浅的女孩儿只怕就不管用了。他以指搭在海删删颈侧,运力一逼,那犹蓄于他丹田之中的脂砚的空凉之气就贯入了些在海删删经脉里。海删删微微一静,似少有清醒。甘苦儿一叹,已知这一下还解不了曾一得的‘有所思’。他情急之下,猛地用掌用力一拍海删删腿上骨裂之处,海删删痛得一惊之下,神志一复,看着他道:“苦儿!” 然后她惊觉到自己的情状,脸色一红。可一红之后,洞外曾一得的‘有所思’之术已重又寻隙而入。甘苦儿眼见她又要为其所控,正不知如何拆解,忽一抬眼,只见那石室壁上,却刻得有字。那字迹瘦硬简约,隐隐和‘空外空’三字同脉,想来是‘孤僧’的笔迹。 甘苦儿眼观那字迹,已忍不住念了出来: 淡淡天涯浅浅嗟 落落生平暂暂花 我笑白云无牵挂 行到山深便是家 那字迹白天并不曾见,没想却于这暗夜可睹。而那字迹之中,分明写的是释九幺的心语。甘苦儿一念之下,只觉那语意笔迹,都和自己修习的‘隙中驹’心法暗合,不自觉用上了‘隙中驹’心法。那笔意间似暗隐着什么,甘苦儿都觉自己念出的声音好怪。一股怅怅的微凉之意似就在他的轻吟间在这小石室里弥散了开来。甘苦儿良久低头,只见海删删似已清醒,只听她道:“是他写的吗?” 甘苦儿心头一酸——也不知是在为自己心酸,还是为了海删删,抑或是为了那还未曾一语过的‘淡淡天涯、浅浅嗟叹,落落生平、暂暂空花’的释九幺了。他知海删删这一下的明醒不会好久。只听他道:“删删,你忍一下,我要封了你的五障六识。” 这‘锁心’之术却是魔教心法。他不敢耽搁,双手连按,已在海删删的双眼、双耳、口鼻之旁连连点去。‘听风’、‘闻香’、‘清明’、‘锁咽’……诸穴一时俱被他点遍。这‘锁心’之术极为繁复,原为魔教中人修习魔功、但又不能为魔头所困时所用的心法。他一遍遍在海删删五官边连点,头上已经汗出如雨,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封住了她的五障六识。那海删删空睁了一双美目先还在感激地望着他,然后,就是无睹无觉,最后终于沉沉睡去。甘苦儿疲惫之下,只觉比跑了好几百里路还要累。心神一松,洞外的曾一得却一直没有停歇——他心头也在奇怪洞里的少年男女怎么如此地难以控制。 甘苦儿走出洞外,看了眼那刻于洞外的三个大字,心里一空同时一悲,猛地想起他的朋友小晏儿:“小晏儿你知不知道,我甘苦儿命犯何劫,居然要在此年纪就同参‘空’‘色’两道呢?” 他行至潭边,重又跳入水中,以指触着那块‘脂砚’之石,才重敢将那无边春色一一重新索解想起。 那外洞的曾一得将他的‘有所思’大法一层层催进,如果洞中两小堕入其术,他必然心生感应。可开始虽还顺利,后来却只觉不知是受了些什么阻碍,全无进展。这么着快有两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他一时不由大为丧气,却也激出了怒气。周、辜两人又俱已不在,他只有一个人闷闷生气。等了半天,周馄饨和辜无铭还是没有回来。曾一得对洞中的甘苦儿和海删删更是怀恨,怒道:“原来是两个还不解人事的小家伙。我老曾要不把你们降服,以后就不叫‘闭口禅’这个名字了!” 他打定主意要跟甘苦儿和海删删耗上。以后几天,每到清晨一阳初起之时,再就是正午烈阳方炽之刻,还有子夜阴阳交变之机,他必发动他的‘有所思’大法,全力催逼。甘苦儿也就不敢给海删删轻解那‘锁心’之禁。‘锁心’之法每一施为,用功者也是相当耗力。这么一天三次下来,甘苦儿只觉得苦不堪言。海删删就是‘锁心’之法效力偶过之时,吃吃东西,处理下她女孩儿家的杂事,其余时间,俱被禁制。甘苦儿本一向爱说爱闹,可这时全力防备,却连说笑都无暇了。 谷内说是有两个人,可海删删一天大部份时间,就好似一个木头美人。就算她能够说笑,那甘苦儿怕也无力再与她闲扯。 甘苦儿为修补施为‘锁心’之术消耗的内力,只有动动他的懒脾气,每有空暇,就潜入潭中面对那块‘脂砚’之石潜心修炼。这怕是他这一生都没有过的潜心凝虑干一件事的时候了。开始只觉得苦,可几天之后,滋味渐浓,只觉得对着那块‘脂砚’,越来越是有味。洞外的曾一得‘魔声催魂’夹杂着他的口技而成的‘有所思’,本是声色之至,每一听得,如千山春软,俱入耳眼;可那‘脂砚’之石,却只一脉清凉,空明之至。甘苦儿每日每夜都被纠缠入这空色两极里,偏偏他还要面对着一个他并非完全无动于心的绮龄玉貌的女孩子。开头几日,只觉苦恼无限。渐渐渐渐,他每沉入潭中,面对着那块‘脂砚’之石,却似在和‘脂砚斋’中的先辈们在完成一场沟通对话一般。这段日子,他想了很多,却也明白了很多。‘空’‘色’交逼,竟逼得他的功力一日千里,提高飞快。不只‘隙中驹’的身眼步法,连同那‘删繁就简’剑术,他也渐渐已领会得融会贯通。 这天,午时又届,甘苦儿重又封了海删删的五障六识,自己潜入潭中练了会气,忽然高兴,跃出潭来,他倒要听听那曾一得的‘魔声催魂’在他苦修数日后,对他还有多大效用。 甘跳出潭来,却并不凝作,而是在谷中翻起跟头闲荡游走。曾一得那‘有所思’大法连日施为之下,功力日纯,可对甘苦儿已渐失了效用。甘苦儿听了一会儿,猛然发怒,骂道:“妈妈的,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说着,他携了海删删的佩剑,一个人走入内洞。他先向外张望了下,却见外洞里只有曾一得一个人。这时他离得近了些,才觉那曾一得的‘有所思’催魂之术果然效用惊人。他凝心定虑,默想剑决。曾一得施为‘有所思’之术,本就与他暗有感应,这时也觉那人好象终于要被自己逼得出洞了。他一抬头,猛地见到面前剑光一亮。大惊之下,全力一避。甘苦儿并不开口,第二招‘阴阳交征’已向他肩头刺来。曾一得分心二用,一意催动魔声之际,手向脸上一抹,已换了一张脸。一时,只见一个江湖恶者,一个少年儿郎,竟就在那前洞里斗了起来。 甘苦儿眼看一套剑法堪堪施完,知道在曾一得手下,自己并无转折之机,一个跟头,已重新翻入内洞。口里笑道:“今天打到这儿,姓曾的,咱们明天重新来过。” 他口里说笑,心下却在盘算着曾一得的招法。就这么一路沉思,想到难解处,忽不觉在那内洞石阵内奔了起来。那内洞石阵与他所修的‘隙中驹’之术原有暗合,甘苦儿奔了一圈,若有所悟,停下来支头凝思,想了一刻,进二退三,竟开始体察那内洞之阵。 此时本为正午,但洞内光影阴暗,只见些微光照着那些钟乳石笋发出幽幽的光来。甘苦儿所学极杂,他想起‘孤僧’所说的话:这套‘删繁就简剑’并不见得比你们‘冰宫[’绝艺更好更佳,只是更适合你一个非烈阳体质的女孩施用而己。他似猛然悟到了什么大道理——怎么能让那‘隙中驹’和‘删繁就简剑’更适合自己呢。他脑中一时忧忧繁繁,林林总总,理不清思绪。每到愁闷难当之际,他不由就在那内洞盘旋疾走。就在他疾走之时,却觉那洞内的钟乳石笋似都发出一股幽幽的清凉之气,顺着他‘隙中驹’心法,慢慢沁入他的血脉。一时他只觉心怀大畅。 这么着有数日,甘苦儿要不在潭中凝思静练,要不就在内洞盘旋疾走,偶有所得,他就出洞找那曾一得试剑,但有不解失利之处,立时退入内洞重新潜心凝思。他自己只觉自己有头脑中日渐清朗,却不知曾一得心中吃惊之处——他分明已感到这孩子的功力正一日千里地往前飞进。但他此时已堕其中,反倒无法退避,因为他也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来,为那孩子所激,一向所修习的‘有所思’多少烦难之处渐渐开朗。两个人一日日斗下来,反而敌对之心渐退,反似同探武道的一对朋友了。 不提甘苦儿与曾一得,却说那辜无铭与周馄饨,他们两人这些日一直没有回来,实是放心曾一得,料得他必可擒得那甘苦儿与海删删。武林高手对决对于一般习武者本就是一件赏心乐事,何况还是剧天择与‘拱剑六老’这一流的好手。他们一见之下,明知凶险,却乐此不疲。那剧天择也当真了得,在受‘神剑’向戈偷袭的重伤之后,还能一剑与拱剑六老相抗。他们这一斗,居然一连斗了足有一十七日。其间有剧天择脱身而退,拱剑六老尾随相追之刻,也有拱剑六老战阵不利,联袂而退,剧天择尾随疾追之日。其间又穿插了‘十七人龙’中人的埋伏暗斗,场面极为惨烈。看得周馄饨与辜无铭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们明知这么看下去大是凶险,可没有一个人忍心说出‘退走’二字。几个人就在方圆数十里内争轧盘转,直到这一日,辜无铭与周馄饨却把那七人给追丢了。两人心意沮丧,似是遭遇了平生以来第一大恨事。他们在个小乡村外留连许久,还是找不到踪迹,半晌周馄饨才叹了一声:“回去吧,老曾那儿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辜无铭也怅然颔首。他们一路闷闷,就这么垂头丧气地向那山洞折返。及快近了那山洞,心里才重又生起些快活之意。“以血解咒”,不管怎么说,曾一得想必已捉得了那小子,这十六年了困扰他们的‘仆佣之咒’终于可以开解。两人心头一时也喜悦起来。 他们返回洞外时已近正午,遥遥地在洞外就闻得山洞内剑风激荡。曾一得正在朗声而吟,周馄饨与辜无铭相顾一惊:怎么?老曾的功夫这几日不见,竟似进境非凡。他们与曾一得相处日久,知道彼此的底细,那曾一得的功力原与他二人在伯仲之间,较辜无铭稍高,却较周馄饨略逊,但其间相差也不过毫厘。可周馄饨与辜无铭一闻曾一得的‘有所思’,却心头一愣——这搭档,这几日功力似已远超自己! 他们心下纳闷,就不由加快了脚步,疾向那洞中赶去。一进得洞,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猛然就见到青逃一片。那洞中本暗,两人乍一进去双眼不适,这片清光一暴,如万载空青,千尺觉潭,清透绝澈。周馄饨与辜无铭不由一闭眼,闪身疾退。 他们一退就退向了洞外。喘息了一口气,提起十二分的戒心,重又进洞,却见有个小儿郎身影正向内洞飞逸。辜无铭大叫了声:“甘苦儿!” 他们以为甘苦儿趁机逃逸。周馄饨喝了一声:“截住他!” 说完,他与辜无铭飞身而进,就向甘苦儿截击而去。那个瘦小身影却正是甘苦儿。可他今日的身法当真称得上‘如驹过隙’四个字,快不容瞬,就是辜无铭与周馄饨合力出手,却只觉发力处人影一空,甘苦儿距那内洞本远,这时却如‘梦中身’一般在他两人手底滑了出去,一闪入洞。辜无铭与周馄饨不敢再追,愕然凝视。半晌他们才转目向曾一得道:“老曾,你怎么给这小子逃了去?” 曾一得脸上却只是一脸的空茫疲惫。只听他道:“我终于解开了那仆佣之咒了。” 辜无铭与周馄饨面上一阵惊愕:“你怎么解开的,是用了‘血祭’大法?可血祭已施,那小子怎么还有力气逃了开去?” 曾一得面上却怅怅的。他叹了口气:“不是,我是凭自己的力气解开的。” 辜无铭和周馄饨不知这几天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愕然对视。只听曾一得疲惫道:“有所思呀有所思,我终于把这门功夫练就完满了。当日,当日,她给我下咒之日,传我这套功夫,难道……对我的痴心,还是有着那么一分的怜惜?天意弄人,没想,我却是在跟她儿子苦斗十七日后才终于练成了这门绝世的功力,化解开了她的‘仆佣之咒’。” 他面上神色怅怅,看得辜无铭与周馄饨一时也心中做怪。辜无铭不耐曾一得这样的死样活气,怒道:“老曾,几天没见,你失心疯了吗?你知道我们这几天看到了谁,是谁在附近斗法?是剧天择与拱剑六老。那剧天择快完了,我们虽追丢了他们,但两败俱伤之局大致已定。” 要是平素,他此言一出口,心知那曾一得必然双目一瞪,要疾疾追问自己个详细。可此刻,曾一得只略愣了愣,似全不在意。周馄饨已觉不妥,却也说不说不妥在哪里。辜无铭猛然跳起,一掌就向曾一得脸上劈去。他要用这一掌打醒这曾小子。可曾一得随手一拆,居然就封掉了他这一掌。他们功夫本来相距不过一隙,辜无铭却被他随手一掌逼得连翻了三个跟头换了几式身法才避了开去。 辜无铭凶焰大炽:“你解开了仆佣之咒,难道就忘了你的两个兄弟?” 他遇挫更狠,又是一掌向那曾一得打去。 曾一得却忽幽幽地叹了口气:“人生多少伤心事,历尽寻思乃回甘。遇回甘呀遇回甘,我曾一得暗慕你多年,却今日才重明白了究竟相思是何含义。而那‘有所思’,到底又是什么样的真髓。” 说着,他忽一掌向周馄饨与辜无铭拍来。周馄饨与辜无铭大惊之下,连忙闪避。可曾一得的一套‘傀儡掌’,他们平素虽已见惯拆熟,这时却全不是那回事一般,再也封挡不开。只听得一声声连串,曾一得已接连好多掌拍在了他们身上关脉之处。辜无铭大惊之下,叫道:“老曾,我是辜无铭,你疯了!” 他一语叫完,却觉那身上中掌之处却不疼痛。侧目一顾,却见周馄饨面含惊色,已放弃抵抗,由着那曾一得一掌一掌地拍在自己身上。辜无铭也觉不对,他一身佩服周馄饨的见识,不再全力闪避。曾一得那一掌掌或冷或热,中在身上,麻痒难当,却让辜无铭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半晌,只见曾一得一脸是汗,收住手,轻叹道:“我虽消解不了你们的‘仆佣之咒’,但化解也化解了有一大半了,其余苦处,我已代你们封住。此后,只要你们不动凶念,三年之内,凭你们的功力,可以把这‘仆佣之咒’的苦处消解于无形了吧。” 说着,他看了朝夕与共的周馄饨与辜无铭一眼:“我要走了。” 辜无铭大叫道:“你要到哪里去?” 曾一得摇摇头,似是自己也不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迷茫,轻叹道:“万载空青,万载空青……好剑呀好剑。” 辜无铭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大叫道:“你就不抓那遇回甘的小子报仇了吗?” 曾一得叹口气道:“我虽可能能抓得住他,可我不想抓了。你们也别再动他的念头。以他现在功力,虽没你们深,但他的‘隙中驹’与一套不知什么名字的剑法已成,你们动他,只怕会妄结大仇。我言尽于此。” 说着,他忽一腾身,在空中长吟一声,已向洞外直奔而去。 辜无铭与周馄饨追出洞外,却见得那曾一得身法好快,已要去远,空中还留有他的声音,却是一首汉乐府《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 ,兄嫂当知之。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周馄饨与辜无铭对望一眼,辜无铭还在瞠目结舌,周馄饨却叹了口气:“老曾悟了。” 辜无铭怒道:“悟个鸟的悟,我还是喜欢以前的那曾小子一些。” 他正要说:“老周,咱们进去纠出那甘苦儿。”却见周馄饨一脸异色。他顺着他眼光望去,却见远远飞奔而来一条人影,正向这山洞而来。那人影披了件污旧的披风,北风一吹,露出里面黯黯的红色。辜无铭不由一缩头:妈呀,是剧天择! 他与周馄饨对望一眼,心头念头同时泛起:速避…… 甘苦儿进了山谷,他知曾一得不会再以‘有所思’之术催逼他了,就是用,他也完全有能力化解。他解开了海删删‘锁心’之禁。海删删过了好半晌,才重又灵活起来,她这些日子卧居在床,自有她好多女孩儿的麻烦要解,最起码要梳洗梳洗。 甘苦儿也正觉心中空茫,笑了笑,起入内洞,给海删删一个独处之机。 内洞里光影清幽,他独自转了转,出到外洞,果见外洞已无人踪。徘徊了会儿,重入内洞,轻轻叹了口气。 他在块石头上很坐了一会儿,估计海删删洗浴已毕,正要向那谷内走去,忽觉自己抬起的脚被一只手下拉,他一低头,惊讶地发现,有一个人正坐在洞中石钟乳几近凝结的一个小深坑里。那些钟乳本近坚实,不知为何,那人坐的地方,却似松软。他看了一眼那人的脸,不由惊道:“是你?” 只听那人声音沉沉:“是我。” 说话人不是别人,却正是‘炽剑孽子’剧天择! 只听他道:“孩子,你别怕。我受人埋伏,功力将散。四月十五,天池之约,我只怕去不了了。” 他虎倒威犹在,只见他冷目一睁:“但那向戈也别想就此捡了偏宜去!” 甘苦儿还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听剧天择道:“天幸呀天幸,我居然会在这儿碰见你。” 说着,他不待甘苦儿开口,忽用力一撕,甘苦儿身上所着之衣一时被他褪尽。他多日苦练之下,没想到遇到这堕民之尊,还是全无一丝反抗能力。 只见剧天择一只手已按住了他的丹田,轻声道:“你要帮我去。我剧天择就是死了,炽剑不会死,你要帮我去。” 他一手在甘苦儿身上疾探。甘苦儿只觉一时被他双手烙铁烙得似地那么火烫。只听剧天择道:“好好好!你原来已修得脂砚斋的功力在先,这就好办了。” 甘苦儿只觉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摩娑加快,一股热力直要烫入自己骨头里。只听剧天择道:“四月十五,你要代我一赴天池之约,解那‘孤僧’之厄。” 甘苦儿正要反唇相讥:“我凭什么听你的?” 剧天择已截口道:“你要想见到你妈妈,你只要算是遇回甘的儿子,你就不能不去!” 甘苦儿惊讶之下,不由把话吞了回去。 只听剧天择道:“回甘呀回甘,我要把这‘补天大法’悉力贯入你儿子身子里去。” 一股热力涌入,甘苦儿只觉头中一昏。昏迷之前,只听得剧天择呢喃了最后一句: 八千子弟今何在 一杯冻土与昔同 然后,随着那股热力加重,甘苦儿残存的意识只觉自己的身子在飘呀飘,飘飞高举。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剧天择的身子却在下陷,越来越枯,直陷到那渐渐凝硬成石的石钟乳潭里。 第十章 谁铸六寸免死铁 同插两肋泼胆锋 东北的路,要数开春时最难走了。辽河里的积冰已在融化——放冰排可以说是北方最壮观的一样奇景——只见封冻了已整整一冬的那个河面一夜间就崩塌了,无数大小冰排拥拥挤挤、推推碰碰地顺流而下。而那寒冷的余威犹不肯就此歇手,有时、一夜之间,整个河面重又封住。可这冻已不再是它往日平滑如镜的冻——整个河面上只见嵯岈耸立,冰排突起,宛如狼牙。它们如刀如戟,如切如割,在月色里发出冷幽幽、青闪闪的光。遇到一个暖天晴日,就会又重新化开,渴望消融似地直奔向大海。而岸上,化了的雪浸在那黑黑的泥土里,泥泞成一种恣肆的快意。 甘苦儿就静静地坐在辽河边上。天上彤云密布,累积成一种难测其重的威压。——自那日、他被剧天择以‘补天大法’灌顶之后,脾气就变得爆烈了不知多少倍。也难怪他,这两个多月以来,要不是他日日苦修‘隙中驹’心法,兼得那‘脂砚石’之力,剧天择那不管不顾的灌顶大法怕不早就把他给逼疯了。 那日,他醒来后,只觉浑身酸痛,而剧天择却已经不在了。甘苦儿看着身前那个钟乳之潭,心里也不知:那剧天择是就这么沉埋于已凝结住的潭底?还是脱身而去了?他重奔入洞内,和海删删说了几句话,然后忽然额头的汗就喷浆似地流了出来。海删删大惊,握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了?” 只听得甘苦儿苦声道:“好痛!” 然后他大叫一声:“烫死我了!” 说着,他身子一奔,知道必须找到那块清凉的脂砚之石。他三把两把扯掉衣袍,一跳就跳进了潭水里。直到摸到那块脂砚之石,才觉一股清凉浸人心脾地渗了进来。他出身魔教,见闻本博,这时已经明白,剧天择分明已将他那绝酷绝烈的内力种入了自己的身骨里。可剧天择生性强悍,他那一身内力,可不是平常的随便什么人都担负得起的。甘苦儿勉力把散于四肢百脉的外来真气吸入丹田,好半晌才觉得松畅了一些。可他高兴得太早了——他哪知剧天择为要他代为出手以解天池会中‘孤僧’之困,几乎已用‘补天大法’把他的号称‘五色遗石’独门真气几已尽数贯入了他的奇经八脉。这股真气几乎每过一个时辰就要在他四肢百脉中爆烈开来,——剧天择所行原非常法,也必要人以非常的毅力才化解得开。甘苦儿就几乎每过两三个时辰就要被逼入潭中,以‘隙中驹’心法归纳沉潜那股霸道已极的外来真气。这么没日没夜地折腾了近两个月,他才算勉强把那剧天择种入身骨的异种真气都收扰气海。可气积而滞,他心中的苦恼更是烦闷无限。怒极时,恨不得扒出剧天择的尸身来痛打一番。 一夜,他为体内暴热难忍,独行至洞外辽河边上,眼见那月夜之下,大江开封的奇景,心中如有所悟。所以这半个月来,他几乎每得空就要在辽河边上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从一日初升到子夜交变。只见那辽河时凝时结,冰排奔流,瞬息百态。而甘苦儿身内的真气也如那奔凝无常的开封之江,时结时涌。甘苦儿每到苦处,不由要发狂大喊,吼声震天。他每日都对着那冰排苦练,因为不发泄出那股凝结于气海内的真气,他只怕不日就要丹田爆裂而亡。 只见甘苦儿这时坐调气息了好久,忽然跃身而起,身子一耸,脚踏着一块块冰排,已跃至江心。——这时他近日来常修练的一法。只见他立足于江心内的一块冰排之上,双手连发,竟以一己之力力阻那无穷无尽的冰排顺流而下之势。——这一招他初修之日,顶多只能阻挡一块冰排一盏茶的时间。可此时,他修为日深,只见方圆一丈之内的冰排欲要顺江而下,都被他一掌掌地发力挡了回去。脚下还要不时纵跃,好何持自己不被江流冲下。 几十数百块或大或小的冰排被他一击而退后,重又涌来。那甘苦儿双手不停,披发如狂,这么足练了有小半个时辰,觉得郁结在丹田内的真气几已发泄怠尽。他身子一软,几立足不住,心知此时要跃不上岸,只怕就要葬身在这江流之中了。他忙提起余力,‘隙中驹’步法此时在他足下施来,当真快如一瞬。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人已重又跃到了岸上,然后身子一软,脚下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就已倒在了地上。 要是在平日,他跃上岸时,都会见到海删删在岸上已升好了一堆火坐在火边将他等着。可今日,海删删却不在。甘苦儿这时也无暇顾及身外,潜心调息,知道没有好一会儿,他无力重新提起真气。就在这时,他听得远远隐约有海删删的声音叫道:“青哥哥,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甘苦儿一惊,耸起耳朵。 然后凛烈的东风中,只听得海东青的声音道:“我好容易找到了你,你听话些,快跟哥哥去吧。” 甘苦儿心头一急,忙要站起,却觉得足下一软,跌倒在了残雪之上。他抬起眼,只见不远处正有几匹马呼啸而过,想来是海东青已捉住了海删删,带她放马而去了。 甘苦儿心下焦急,强一提气,就向那数匹马的去向奔去,口里叫道:“删删……” 可他叫了一声后,却不由想起,拦住了又怎么样呢?——她、心里记挂的是那个‘孤僧’呀。甘苦儿一念及此,不由气沮,叹了口气,脚下发软,立在当地发起呆来。耳中却听到海删删远远地喊道:“小苦儿,小苦儿,四月二十五,咱们天池边见呀!” 甘苦儿怔怔地立在风中听着——四月二十五,那快到他的生日了。他是四月二十七的生日。到了那一天,他也就有十七岁了。可——相见又怎么样呢?他心中忽浮起一句他在小晏儿书上看到的词句:相见争如不见……,而他们两个,却又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又拖了几天,眼看已进入四月了。甘苦儿在这三个多月的苦修之下,自觉一身功力突飞猛进。——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了。他要去天池。那里,他见得着‘孤僧’,见得着海删删,可能还能找到他想了好久的小晏儿。他的眼睛一垂:只是,能够找得到妈妈吗? 甘苦儿摇了摇头——他重又备好行囊,独自上路。 这日,他闷闷地行到辽源时,打尖吃饭。独自无聊,只随意叫了点肉食豆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忽一转眼,却看见那饭馆门口的墙上被人用笔画了个苦脸儿。那图形笔意简约,虽只寥寥数笔,却颇为生动,恰似一个苦着脸咧着嘴笑的小孩儿模样。只见那苦脸的嘴角微微向东扯着。甘苦儿一惊——是小晏儿,这分明是小晏儿留的记号! ——这个记号,却是只有他和小晏儿知道的秘密了。那苦脸儿嘴向东咧,那意思是小晏儿在东首方向。甘苦儿仔细数那苦脸嘴用的牙齿,一共三颗——不好,小晏儿遇险! 他一把拉住了跑堂的,开声就问:“那个苦脸儿却是谁人画的?” 那跑堂地道:“是两日前一个少年公子画的,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瞎老头儿。那老头儿似有了病。他画了这个,还特意赏给了小的几钱银子,叫我一月之内不要擦掉他呢!” 甘苦儿饭也顾不得吃,疾问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那跑堂的道:“他说,如果有人问及这个苦脸儿,叫他到哈达岭辽河之源找他。尽快尽快。” 甘苦儿谢了一声,摸出块银子丢在桌上,嘴也不及擦一下,出了门上了才买的马儿,纵马就跑。 两天了——已经有两天,不知晏衔枚现在怎样了。甘苦儿心知小晏儿心思细密,留下的去向虽语意模糊却也还好找。他沿着辽河一直溯江而上。那辽河本源出于吉林哈达岭,蜿蜒曲折。哈达岭外,虽春色初临,山岭之内,却还有藏不住的积雪余寒。越往源头赶,只见那水越冷,水中居然漂的还有浮冰——今年的春天,据本地人说,原是要较往年还冷些。东北原是苦寒之地,三四月之交,在江南已经春深,在这里突降大雪也还是常事。 路本不远,甘苦儿赶了一天,没怎么歇息,见那水流渐细,知道已快找到辽河的源头了。可那源头却也支脉众多,他一时也不知向哪里去找才好。 ——他纵马跑了一天,路程也赶了好有七八十里,这时心头忧急,一头一脸全是汗水。只见甘苦儿找得不耐,忽忍不住纵声长啸起来。山岭幽深,突发一啸,那啸声清亮高耸,如雏凤初吟,嘹厉激越。他情知此时找晏衔枚可不好找,还不如发声一啸,让他来找自己。 山路幽曲,甘苦儿这时已骑不得马。那马跑了一天,本已疲乏,他耐不住,跃下骑来,拴了马儿,施开隙中驹步法,竟徒步在这山谷溪水边搜了开来。他一路奔走一路长啸,忽听得远远二里开外,也有一声啸声高亢而起,那声音如矫龙饮水,尖锐清冽,甘苦儿一喜,叫了声:“小晏儿。”全力施展,已向那啸声起处奔了过去。 翻过一道山岭,甘苦儿已隐隐听得前方传来的叱喝之声。那声音低低沉沉,甘苦儿一愕:“龚长春!”——那叱声分明是瞎老头儿龚长春发出的。山那边也有一条小溪,甘苦儿溯源而上,不上半里路,已远远地在暮色中见到几个人影纵横扑跃。他一提气,口里发出一声长叫,身子已疾快地向那一团黑影扑去。 就在他扑去的同时,只听对面一里开外,也有一声啸声响起,却也是向那场中扑去。 甘苦儿离得近,他抢先赶近场中,只见龚长春正披头散发,大袖挥舞,盘坐于地。那块‘免死铁券’这时却已不再藏在他袖中,而被他当做短剑来使,一式一式地向攻向他的那数人击去。 龚长春招式虽雄,可分明已经力尽。甘苦儿身无兵器,一俯身,已在地上攒起了几块雪。那雪被他一捏,已硬如铁石。他喝了一声:“打!” 只见他人未到,雪球化做暗器已向那围攻龚长春的人袭去。那几人只觉脑后风声凛凛,情知不好,喝了声:“尉不平!”已疾疾一闪,把那飞袭而至的雪球避开。甘苦儿得此一息,已飞身跃入场内。只见围攻龚长春的一共有五人,其中却有一人他认得,正是胡家酒楼中险些命丧于董半飘手下的‘黑门神’詹枯化。——他怎么会在这里? 甘苦儿一落地,那几人不由面现惊色,其中一个人嗓子好尖,厉声叫道:“不是尉不平,是晏衔枚身边的那小厮。” 甘苦儿一听他声音,不由反问一声:“乌脚七?” 那个削瘦汉子却正是号称‘乌脚七’的善长一手‘鸡鸣五鼓小招魂’的乌小七。他五人心惊来人声势,以为到场的必是‘铁券右使’尉不平,心下早已一紧。没想来的却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心下不觉又是一松。 除开詹枯化与乌小七外,五人中的另三人个个生具异相。只见一个长了双扫帚眉、白垮垮的脸、形如吊客;一个却赤红面膛、一脸苍髯、有如厉鬼;再一个面皮黄瘦、精精干干、穿了件长衫、手里拿了把铁扇。他们长相太怪,甘苦儿脑中一转,口里已惊愕道:“煞煞不碰头,生生不见面?——你们是‘吊诡五煞’了?” ‘吊眉神君’无常子、‘赤脸瘟’董赤、与‘黄皮扇’靳拉瘦都是合称‘吊诡五煞’中的人。他们一向出没于河北一带,不知此时怎么赶到了长白。甘苦儿原正惊诧凭那詹枯化和乌小七的身手也敢打龚长春的主意,这时一见他三人,心下不由大惊——这三人出身却不是绿林道,而是黑道上已驰名多年的高手。如果要把黑道上的恶人列出个名次来,他三人中,怕最少有一、二人排不出前二十名去。他们绰号‘煞煞不碰头、生生不见面’,原本是各自雄距一方,等闲不肯相互低眉,怎么今日,这三人居然会联起手来,一起找上龚长春的麻烦? 那边无常子只怕拖延生变,一挥手,喝道:“詹老弟,你和乌小七负责料理这个小子。我们杀了这姓龚的老头,拿到免死铁券再说。” 说完,他们三煞已经出手。那詹枯化与乌脚七两人听得他的吩咐,互看一眼,已联手向甘苦儿攻来。要是在三个月之前,甘苦儿就算对付得了一个,断断应付不了他们两人的联手围攻。可三个月下来,他迭有奇遇,加上被迫苦心研练,远已非当日之吴下阿蒙。他见龚长春重伤在身,似是双腿行动不便,断断抵挡不住三煞联手施为了。只听得甘苦儿口里一声啸叫,身子飞快一旋,竟险险地向那乌脚七扑去。他这一招空手入白刃,乌脚七也没料到他敢行此大险,心中一惊,手头加快。甘苦儿艺业本杂,这时苦修之后,发硎初试,岂是好耍的?只见他右手一劈,竟是从他姥爷手里顺来的‘截脉’大法。那乌脚七见识颇广,口里已惊道:“老詹,这小子和魔教有些渊源。” 他眼睛快,手脚可就没那么快了。甘苦儿一掌劈中,已顺手夺下了他手中的鸡爪镰。只见他身子一耸,半空中竟以双脚向那詹枯化劈来的巨灵大掌踢去,人得此一踢,身子竟腾空而返。他心思灵动,虽也练武,却远不拘泥。这时那鸡爪镰到了他手里,使出的居然是剑招。只见他一式自修的‘简约剑’已从空而降,直向那无常子咽喉刺去。 无常子三人断没料到凭詹枯化和乌脚七两人竟拾掇这孩子不住,而他还敢向自己三人出手。他身子极为僵硬,出身似是辰州言家僵尸拳一脉。他可不象詹枯化与乌脚七那两人那么好打理,只听他‘嘿’了一声,竟硬以空手直击在那鸡爪镰的杆上。甘苦儿如受大力,在空中直翻了好几个跟头,重又一扑而下。董赤与靳拉瘦这时正齐齐攻向龚长春。甘苦儿空中发力,一支鸡爪镰竟一化为三,空中满是他舞动的镰影,连久经战阵的三凶居然也测不出他招式之所向,人人自危,居然联手而出,同向那空中镰影击去。 只听砰地一声,甘苦儿在空中忙忙凝虑聚神,那支鸡扑镰的幻影竟由虚转实,硬打硬地与那三人碰了一下,然后喉头一甜,人已立身在龚长春向侧。只听龚长春道:“小苦儿,你这几个月进境很大呀。” 甘苦儿‘嘿’声一笑:“我苦练工夫,可不是为了救你个老瞎子的命的。” 他语含调笑,丹田里却在忙忙提气压服住那气血上涌之势。他适才听得晏衔枚分明已在赶来,不知为何还没有到。一撮唇,不由提气发出一声长啸。只听无常子冷声道:“你不用招呼你那小主人了。他现在被我两个兄弟困着呢。” 甘苦儿心头一紧,他深知晏衔枚的深浅,如以独力抵挡这‘吊诡五煞’中的二人,那可是大为凶险。他纵目一望,只见不远处,已有三个人影翻翻滚滚地向这边边斗边挪了过来。那人影战阵中,只见一支青蒙蒙的宝剑光亮一闪一闪,虽在如此暮色中,却犹有一种淡泊凝定。甘苦儿心中一热,大叫了一声:“小晏儿。” 那边阵中,只听晏衔枚也长叫了一声:“苦儿!” 他‘周游剑法’的修为大是不弱。对手二煞也万没料到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难以对付。山东晏家当年曾冠绝齐鲁,果非易与。只听晏衔枚一声长叫:“万里赴戎机……” 他本在困顿之中,见甘苦儿已到,虽明知情势凶险,心中也是一振。手里的剑华一时暴涨,分外明亮。 甘苦儿心中一阵感动,扬声叫道:“关山渡若飞!” 他鸡爪镰一挥,竟不顾凶险,抢先向那三煞攻去。出手后,犹不忘对那龚长春说了一声:“瞎老头,你还能走吗?” 龚长春一声长笑。甘苦儿知他还能行动,便叫道:“好,我们和小晏儿先会合了先!” 龚长春得他之助,双手在地上一按,人已飞腾而起。甘苦儿叫了一声:“好!”手里鸡爪镰舞成一片利影,那龚长春功力端的了得,人在空中,双足不便,犹能以掌发力。他们二人一老一少,一功力沉稳,一个少年锐气,发奋之下,竟直前冲了数十丈。那边晏衔枚也自发力,口里叫道:“朔气传金铎……” 甘苦儿应声道:“寒光照铁衣!” 甘苦儿性不爱读书,可是这三年与小晏儿相伴,也稍有涉猎。他与小晏儿都绝爱《木兰辞》中的这几句。还曾就此专门习练过招术。他二人此时就是要借此熟习之句激发厉气,会合一处。 只听晏衔枚长叫了一声:“将军百战死……” 将军百战死——险恶江湖,磊落平生,便百战而死,也此生不虚了。龚长春当此险境,听得两个少年声犹稚嫩的喉咙吼出了这几句,只觉一双空目中也似有泪意将要浸润。甘苦儿一扬脸:“壮士十年归!” 晏衔枚生性清淡,他叫出口的余音也俱语意不绝;可甘苦儿却出声斩截,只听他一个‘归’字断声喝出,相距晏衔枚彼此已不过丈余。他二人总角之交,心意相通,那两式使来,虽远隔丈许,却似也联成一气。连‘吊诡五煞’也为之一沮。就在这一招之下,晏衔枚身形拨地而起,于空中发出清亮一剑。兵刃交接,他借力一翻,已腾入甘苦儿与龚长春落地之处。晏衔枚使的是左手剑,只见他二人一伸左手,一伸右手,双目并不曾对视,却已于空中握住,把臂落地。甘苦儿大叫了一声:“可找到你了!” 他心中最热,一叫之下,并不管这是战阵之中,竟双臂就向晏衔枚腰中抱去。晏衔枚没说什么,只是一双眼中俱是笑意。他任由甘苦儿一双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左手一长,把甘苦儿身后追袭而来的无常子的一招接了过去。 甘苦儿大叫道:“我好欢喜!” 语未落地,他双手还抱着晏衔枚的腰,自己胯下却一荡,双足飞踢,直踢向那攻向晏衔枚后背的追击而来的两人。他一腿把那两人迫退之后,眼睛才腾空看到晏衔枚的眼,一双手猫似地在小晏儿脸上抓了几下:“这些日子没见,你没给那白毛风吃了嘛。说,有没有惦记我苦儿?” 龚长春这时却奋起余力,他要留有一丝余暇给那对少年相见欢喜,攻来的攻势几乎全是被他拚力挡了回去。 晏衔枚嘴角含笑,没答小苦儿的话,只伸一只手在他头上狠狠地捋了两捋,又用两指在甘苦儿腮帮上掐了一下,微笑道:“臭小厮,你功夫可大有长进呀!” 龚长春全力挡敌,可耳角还是听到了这一对名为主仆实为朋友的两个少年的笑语。只见一抹笑影浮在了他瘪瘪的嘴角上,似乎一贯为江湖雪雨冰封住了的心里也升起一抹欢喜。 甘苦儿与晏衔枚俱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伸臂一拥,这时,甘苦儿却猛见晏衔枚脸色一变,耳听他道:“不好!” 他两人心意相通,反应自快,只见甘苦儿与晏衔枚身子攸地一转,已变成背对背。他们身周,那詹枯化与乌脚七插不上手,已退至圈外观战。却见那‘吊诡五煞’似已结成了个什么阵势,联手一击之下,龚长春口里一口鲜血喷出。真溅到晏衔枚与甘苦儿身上! 甘苦儿没想到龚长春伤势居然如此沉重,以他身手,不该是伤在这五煞手里的呀。他这时也无暇细问,与晏衔枚对望一眼,两人俱都是面色凝重。五煞再度攻来,甘苦儿鸡爪镰一摆,与晏衔枚同时出手,只见一剑一镰,一青一黑,光影一晃,数度猛击之下,他俩儿才重又凝身站住。晏衔枚衣角破了一处,甘苦儿背上也被无常子扇风扫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他们俩儿还是背对,把瞎老头护在了中间。却情知:这一下出手,他们还能囫囵地落回原地严阵以待,等下一招后,他们是再也测不定到底接不接得下来,更遑论护住龚长春了。 只一静,场中七个能动的人已再度交战在一起,这一下,好拚了有十数招。十数招过后,晏衔枚与甘苦儿重又站定。他们背心一靠,本已疲乏的身子似重又激起了些血勇。——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晏衔枚这时却突然收剑,他把剑缓缓入鞘,然后却仰起头。那边无常子见多识广,一见之下,已惊呼一声:“大家小心,这姓晏的小儿非同一般,他已把‘周游剑法’练到了‘无锋’之界。” 晏衔枚一抬头,口里低低吟了一声:“过秦!”——周游剑法意出战国,原以‘过秦’、‘围魏’、‘坑赵’、‘杀楚’、‘裂齐’、‘分晋’、‘小鲁’、‘拨燕’分为八式。这八式都是‘周游剑法’中不当大敌不会冒用的杀着,因为一旦施为,耗力极大。甘苦儿心头一惊,眼角一扫,已见得晏衔枚口角微颤,齿牙相激,微微有声。他心里念了声:“阿房!”——小晏儿分明要拚了,他居然要以未臻熟练的‘阿房九剑’奋力一击。那‘周游八式’如催动‘阿房焚’就成了‘阿房九剑’,这剑术大是凶险。甘苦儿怒望了对手五人一眼:是他们、就是他们扰乱了他与小晏儿的欢喜相见,还要逼着小晏儿出此险招。他心中一怒,居然气得牙齿打颤,然后一提力,他这些日子苦修的‘排冰真气’已聚入指间。他不想动用剧天择贯入其身的真力,因为明知剧天择虽传他此术,却未见得出于什么好心。这些日子来,他用于消解那真气的霸道所费的心力远较吸收为多——他可不想被那剧天择的‘补天大法’攥改自我真心本性。可此时,他不能不拚了。只见他面上一阵红胀,然后右臂一阵抖动,接着,暗暗的暮色下,只见他手里的那根精钢所铸的鸡爪镰黝黑的铁色上,居然抹上了一层黯红。 那边‘吊诡五煞’相顾一眼,脚步一错,已飞快旋转起来。一时只见,甘苦儿与晏衔枚身侧到处都是他们的真身幻影。那五煞分明也动上了他们压箱底的本事。甘苦儿与晏衔枚情知中与不中,就在此一击了。他们二人觉住气,后背一靠,一靠之下,甘苦儿只觉晏衔枚背后就传来了一股温凉之气,不知怎么就似能平息他血脉里的那丝酷烈难耐。甘苦儿心下一阵感动——就是当此之时,小晏儿虽不说话,却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动,猜知他冒用‘补天大法’真力时身体里的燥热,传力相助。那边五煞越转越快,终于耐不住,忽然齐齐飞身而起,发起了围攻一击。 就在他们扑出时,只听十丈之外,忽然传出了一个人声。那声音里充满惊诧,甚或惊怒:“小心,他们这是‘阿房绝剑’加上‘炽剑’之力。” 那人一语未完,双方已经交手。只见晏衔枚剑上青光一闪,有如一场水漫——火烧阿房宫,‘周游剑法’创立者本为楚人后裔,他有一句话是这样的:那个阿房,其实不是火烧的,而是为水所漫,为普天下愤怒之水滔滔而漫。甘苦儿的鸡爪镰一挥之下,才见出一片黯红的影子。晏衔枚青白剑色之下浸出的是一抹水意,无缝不进,无往不复,而甘苦儿鸡爪镰中爆出的招式却是一片狼红,狼群千万、揉令雪野的一片狠红。只听场中一片迭声惨叫,甘苦儿炽剑划过,鸡爪镰触处,都是一片烧灼喉咙的烫伤之气。那五煞中人已有三人中招,而那烫伤却马上被晏衔枚的剑底寒水之气所浸,这一痛,当真非同小可。只见那五煞翻身而退,甘苦儿与晏衔枚也好不到哪里——他们一个裤管破裂,流出的全是血,一个肩头重创,伤近筋脉。可他二人后背一靠之下,同声喝了声:“杀!” “杀”之一字,从甘苦儿口中吐出,倒不见得稀奇,难得的是晏衔枚已动杀气。他们一靠即起,只见暮色中,一柄青剑、一把红镰,已杀出了真火。那五煞当不得这两个十六、七岁少年的锐利攻势,一接之下,再度受挫。晏衔枚与甘苦儿的身形一靠,再度飞起,他们奋力之下,已近脱力,情知如不趁此机会,废掉五煞,只怕当不得他们五人的临死反噬。 只听晏衔枚振声高叫:“将军百战死——” 甘苦儿也锐声喝道:“壮士十年归!” 这是一式‘视死同归’。甘苦儿与晏衔枚相处三年,彼此熟悉,曾于相处之际创出此招。但那时甘苦儿虽见识颇多,功力未臻,心也不在这上面,所以招意虽有,却无法动用。此时,他的修为却已精进。只听十丈外那人喝了一声:“不好!”早已飞身而起。可甘苦儿与晏衔枚必杀一击之下,招意何等之快。只听得三声哀鸣相迭传来,他们一剑一镰之下,除了无常子与靳拉瘦,已废了其余三人于当地。 那扑来的人影却恍非实物,只是一个或浓或淡的影子。就在晏衔枚与甘苦儿收招而退时,疾扑而至。他要的就是这一隙。壮志已酬——不杀待何!就算是高手,在一击得手后,也必然留人以可趁之机。甘苦儿与晏衔枚空中对视,同时色变——不好!他们眼中所见却非自己所遇之险,而是对方所遇之险! 不约而同的,甘苦儿与晏衔枚同时伸手,把对方在空同向自己方向一带,另一手招式不待调息,已倾力而发。只听晏衔枚一声长吟:“阿房漫……” 甘苦儿也一声长叫:“与君相识握君手!” ——与君相识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甘苦儿一生不好词章,却于这几句李太白的诗印象极深。他口齿伶俐,语速本快,当此一隙之机,他还是一口气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七个字:与君相识握君手!他是在搏命之机,以求一全朋友性命。——荣辱于余亦何有?他名为小晏儿仆人,也只为,他早已淡视世人眼中所谓的荣辱——那又怎样呢?只要我把你当成朋友。后两句全是睥睨天下,渺视庸庸碌碌的尘世之人之意,他知道这一招一出,舍身亡命,他要借这七字告诉晏衔枚,他不悔!所以他叫出那七字之时,口气里没有伤痛,反有一种完成了什么般的欣喜:这一生,我甘苦儿毕竟曾——与君相识握君手! 可晏衔枚手中之招分明也是舍己成人的一式。阿房之漫——火毁千栋,覆压八百里,尽成灰烬。他这分明是焚身成仁的剑术。 那飞袭而来的影子一身功力分明要较那‘吊诡五煞’合力还要高出一大截。甘苦儿一见心里就闪过了一个念头:龚长春一定是伤在他的手里的。但那是因为,龚长春身边没有朋友在!小晏儿不同,只要有他小苦儿在一日,这样的伤损就落不到他的身上。 他两人不约而同,亡命一击,两心合一。那扑来的影子眼中神色也一时大骇,他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临死同心的一式。他这时心下懊悔,但避已不及。只见暮色里,他的影子恍如虚幻。那种种招式如人生中难遮难避的所有纠缠锁绊,可就是这样,也当不住那两个少年舍身之利。只听空中三人俱都痛哼一声。翻身落地。那人落在地上,地上的影子还是一阵阵如虚如幻的颤动。甘苦儿与晏衔枚俱受巨创,他们两人把臂落地,互望一眼,心中感动,全身直如虚脱——这分明是一个足可当得天下一流境界的高手。可这一击,他们两人接下了! 晏衔枚与甘苦儿互相靠近了一步,只听晏衔枚凝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冷冷一笑:“向戈!” 他两字一出,晏衔枚与甘苦儿身子就是一颤——难怪!难道这人就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大同盟’主‘神剑’向戈? 只听瞎老头冷冷道:“你不要骗人了。你冒名伤剧天择于前,又伤我龚某人于后,别人可能不知,我却知道,你不过是‘神剑’向戈身边‘三化影、五分身’之一的‘凶影’。‘凶煞’之盟,初初结成,那是向戈对付天下异己的一项利器。你以为就可欺天下人于一世吗?” 那个人分明也受伤颇重,只是较甘苦儿与晏衔枚轻些。只听他吃吃一笑:“瞎子,你知道得不少呀。怪不得,向盟主说是你这人绝不可留。免死铁券交出,我给你一个痛快!” 龚长春冷冷道:“当年五派三盟结成之日,就有些五派长老恐大同盟一成,天下就无异己之见可存,看来所料不错。他们与三盟成约,留下两块‘免死铁’,做为同意五派三盟结成的条件,看来当日所虑,果然不错呀!今日剧天择已败,独孤不二已隐,魔教暗潜,北海若中风避世……你们向盟主果然就容不下这两块‘免死铁’的存在了。如果交与你,一但再有什么你们‘大同盟’铸成的冤案,那天下人更要找谁伸冤?” 只听那‘凶影’道:“这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拿了这两声铁后,向盟主就会解我‘化影’之戒,那是,我王某就又是一个自由之人了。” 说着,他声音一历,一把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事物,啪的一下就摔在了地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甘苦儿与晏衔枚垂首一看,只见地上却是一个半尺长短的铁牌。瞎老头听声已识,面色攸变,声转凄厉,尖声道:“你把尉不平怎么了?” 只听那影子样的人冷冷道:“他宁死也不肯撒手,我只有连着他手臂一起从他尸身上割下,化了他一条左臂,才得了这块铁。龚长春,你不想死得那么惨吧?” 瞎老头龚长春忽寂然无声。就在众人以为他都哑了时,他却忽振声高叫,那叫声似哭似笑,可其中的梗痛伤心,痛忿积郁,却是哭与笑都形容比拟不得的。只听他惨声而啸,似哭似笑道:“尉兄弟,尉随安,你原要改名,以求随遇而安,哪想碰到孤僧这件案子,你还是愤世而出,我也还是不顾石人山之忌,同时出山。你改名又有何用。生识不平,终究不甘于这场不平啊!” 他声音如子规啼血,凄然惨唳,甘苦儿与晏衔枚互看一眼,忽然面上俱起怒色——他们,当、然、愤、怒!只要他们一口气还在,断不容那凶影再次强夺龚长春手里那块免死铁券。 甘苦儿大叫一声,身子一转,竟以后背直向那‘凶影’撞去。他这一式已使了魔教之大法,‘翻覆’——这就是‘人皆轨则,我独翻覆’的‘翻覆’大法,只见他身子或正或逆,口里在空中喷出了一口鲜血,他是以自损之道激起杀心,绝烈绝酷地向那‘凶影’袭去。晏衔枚跟击而进,他的剑犹未脱鞘,就在甘苦儿已近到那‘凶影’身前,‘凶影’的视线为甘苦儿所挡之时,他的一剑竟向甘苦儿刺来!甘苦儿却全无避忌,反手一招,只见他鸡爪镰上的黯红一黯,可正因为这黯,那红反烧灼成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一烫。那‘凶影’的‘虚幻噩梦’之术果非寻常。只见甘苦儿鸡爪镰一至,他的身子七扭八扭,竟在那扭动之间,似生生用一个噩梦样的影子把甘苦儿那一剑给挟住了。甘苦儿只觉这一剑刺得好重好累,如同胶着。那‘凶影’的双手空空,猛地就向甘苦儿喉间扼来。没想这时,一直未注意的晏衔枚的带鞘之剑却从甘苦儿腋下冒了出来,那一剑冒出之后,剑鞘忽暴,鞘内青芒大涨,只听那‘凶影’痛哼一声,人扭股糖似地一闪再闪。甘苦儿与晏衔枚这时的招式却极为怪异——这本为魔教异法,名为‘两肋’。甘苦儿虽出身魔教,久识密技,但一向不以魔教中人自居,所以才百无禁忌的把自己所知的适于两人同用的魔教秘技一古脑地传授给过晏衔枚。这‘两肋’之术本为魔教前辈一对最好的朋友所创。一时只见,甘苦儿与晏衔枚面面相对,恍似成了一个人,彼此两肋插刀,刀刃俱从对方肋下穿出。那‘凶影’脸上冷汗连连——他万没料到这一对少年居然如此难以对付! 那‘两肋插刀术’百变之下,忽听那‘凶影’一声哀叫,就是他的‘噩梦’心法也挡不住这同心之击,只见他身子扭动之下,还是几乎同时着了甘苦儿的‘炽剑’剑气与晏衔枚的‘阿房九剑’,他痛得直弯下身子。可甘苦儿与晏衔枚比他更惨,只见他们二人手上脸上,同时染上一抹黑气。那黑气凝郁不散。他们分明已被禁在了那‘凶影’的噩梦心法之下。 就在这时,龚长春忽然动了。他长声一啸,声振九天:“尉兄弟,你我双使,生死同仇!” 他右手一扬,手中那块‘免死铁’已击破那‘凶影’的护身真气,可还伤不到他。可他这时身子一滚,人已捉到了那‘凶影’适才掷落于地的那块铁令。他一把抓住,就合身向那‘凶影’击去。‘凶影’护身真气已散。就在他身子被尉不平那块免死铁令击中之际,他的双手也重重地打到了龚长春胸口,龚长春一口血全喷到了他的脸上。那‘凶影’痛叫一声,无暇招呼别人,哀鸣而退。他一退,心法已散,甘苦儿与晏衔枚身上脸上的黑气一时消退。詹枯化与乌脚七连同无常子与靳拉瘦已经胆丧,此时不退,更待何时,只见无常子与靳拉瘦二人携起倒卧于地的其余三煞,已亡命奔去。直到他们去远,龚长春才吸了一口气,他已倾全力,此后一生,他的功夫只怕都要废了。 他注目望向甘苦儿与晏衔枚两人,只见他们两个少年也吁了一口气,软软倒下。 第十一章 木有文章曾是病 虫多言语不能冬 黑夜已届,甘苦儿拣来了好多干柴,生起了好大一堆火。要说起干这些杂务,小晏儿明显就不如他了,只能跟在他身后打打下手。他们这时寻了个背风的山崖下坐了。龚长春自从‘凶影’离开后,一直没有说话。甘苦儿和晏衔枚心情虽兴奋,却也知他新当丧友之痛,不好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高兴,场面一时闷闷的。 甘苦儿和晏衔枚一起拾柴时,不改他话多的毛病,絮絮叨叨、眉飞色舞地把他这三个月的经历全给晏衔枚讲了一遍。一样的事情,在他口里,自又多出了好多色彩。连怎么认识海删删,怎么把她开始错当成了小晏儿……,以及种种糗事,他也全无避讳,一一道来。晏衔枚只是含笑听着,他自己的经历却只淡淡几句。甘苦儿知他脾性,只能由他。只知前些日晏衔枚见到龚长春在‘凶影’手里遇险,冒死把他救了出来,其间之惊心动魄、死生一线之际想来很多,要是在甘苦儿口里讲来,怕不要添油加醋,说上好一阵,可到了晏衔枚嘴里,却只淡淡几句,一笔带过。甘苦儿心中虽有遗撼,但这时回到火堆边,瞎老头在侧,倒是不好追问的了。 又过了半晌,甘苦儿终于耐不住这份沉闷,开口道:“龚老头儿,你总说冤案——‘孤僧’的冤案,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今儿给讲个明白吧。” 龚长春双眼空空,叹了口气:“就是你不问,我也要跟你讲讲了。这事说来话长……” 他似乎感到寒冷,身子缩了一缩:“你们知道五派三盟的由来吗?” 甘苦儿与晏衔枚摇了摇头,龚长春道:“那还是在一百多年前,江湖五派与魔教俱是全盛之日,相互争霸江湖,此后为一高人化解,于是五派明存,魔教暗隐,这且不提它了。且说三十四年前吧,五派中人感到这么为一些睚眦小怨争斗无止也不是个好事,便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他的名号就是此后响彻大江南北的‘神剑’向戈了。” 甘苦儿暗暗一撇嘴,他对这向戈可没有丝毫好印象。只听瞎老头道:“向戈确实也是一个出色人物,不提他的武功,单讲他那一份筹谋计算,江湖中人,虽智者多有,却怕也无一人及得上他。他提议建立‘大同盟’,同辖五派之事。五派中人为他所动,各发愿力,促成此事。但当日,五派中就有少数长老不同意,于是,才有了这‘免死铁券’——他们怕三盟即成后,威压天下,一旦有什么执法之辈秉承私心,铸成冤案,就会无可救要。所以才铸成这两块‘免死铁券’,也就是为了天下苍生的一点正义。” “向戈确实也不负众望,大同盟结成之后,江湖果然纷争一净,虽不能说一统天下、真的大同,但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杀伐。可人在一个位子坐久了,总是不免骄漫的,也不可能不生野心。我头一次看出向戈的野心,却还是在十九年前。” 他侧顾了甘苦儿一眼:“那一年,也就是堕民之子剧天择刚刚出道的时候。剧天择虽天纵奇才,可短短三年间,就让堕民之势风声生起,甚或揭竿而起,在上与天子抗,下与庶民争,在江湖与天下斗,在左道与魔教攻伐不断,虽然他也尽了力,但凭他一人之能,还是无力为此的。好多人可能不知道,我却明白,在堕民之势初起时,其实暗中,‘大同盟’主‘神剑’向戈是帮了忙的。” 甘苦儿一愣:“他们不是冤家吗?向戈为什么要给剧天择帮忙?” 瞎老头儿一时没有说话。晏衔枚却叹了口气:“是养仇自重吧。” 他的口气里隐有慨叹,甘苦儿愣了愣,不明白突然间怎么瞎老头与小晏儿的话他却听不懂。只听龚长春叹道:“苦儿,你心地单纯,一向淡视荣华名利,所以你虽聪明,却猜不明白。不错,‘神剑’向戈这么做,确实是为了养仇自重。当时,他虽一力创建大同盟,可盟中多有长老,对他所为还有个禁制,也不断有人质疑这大同之盟存在的必要。自从预测到堕民蜂起之后必然与江湖诸派势成水火,向戈大概就打定了‘养仇自重’的主意。剧天择开始的一年可谓不顺,可万般险境,居然都遇危转安,旁人只道是他运气好,我龚长春那时却还没有瞎,心头明白——那都是‘神剑’向戈给他帮的忙呀!他要的就是剧天择成事之后,五派三盟不得不对他的倚仗。这一手,果然毒辣。” 甘苦儿只觉背后一凉——这里面、要干联多少人的性命。他看向小晏儿,却见小晏儿低着头,一脸的无奈。他轻轻伸出一支手,在火边与小晏儿握了下。“后来呢?” 龚长春叹了口气:“人世的事,纠纠繁繁,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尽的。我简单地说一下吧。后来,江湖中,却有别的势力耐不住了,那人却与你有关。” 他叹了口气:“那就是遇古。” 甘苦儿一惊:姥爷! 龚长春却扫了他一眼,空空的眼神里颇多悲凉:“不错,就是那个雄距魔教教主之位已垂六十年的、也是你的姥爷遇古。他不服魔教为当年之约潜隐日久,这个世上,原还有他放不下舍不脱的荣华名利。他不愿眼看‘神剑’向戈一个人的风光,所以,他出手了。” 说着,瞎老头叹了口气:“可是普天下之人,只怕也没谁想到,他会怎样出手插局?” 他这时那双空空的眼睛注目向了甘苦儿:“他插局之法却也巧妙别致,他派出了一个人,一个据传艳色足惊天下,一笑可以倾城的人。那就是,他独生的女儿,也是魔教的公主——遇回甘了。当年的遇回甘还不叫回甘,她的名字只有两个字,没有姓,她独行名湖,以那两字驰名天下,那两字——就是‘姽婳’。她一入江湖,即名传天下,人称其为‘姽婳天’。她可是人人惊为天人的一个女子啊。” 连瞎老头如此衰年耆龄之人,讲到这里,还是不由叹了口气。似乎想起当年自己双目明亮之时,一睹遇回甘容面的那一刻的心动。甘苦儿握着晏衔枚的手就轻轻一抖,小晏儿似乎也知他心中的激动,轻轻用指肚在他手心里搔了两下,只听龚长春道:“据我所猜,遇古为了生养这个女儿可以说也耗尽了心血,否则万难生出养大那人世罕睹的一代佳丽。他分明在蓝田种玉之时就已冒用了他魔教的大法。只是当年,还没有人知道那个‘姽婳’佳人却就是他遇古的女儿。” 说着,他叹了口气:“可他们就是知道,只怕依旧免不了那份痴狂吧?‘平生容色耽顽艳,但有恋慕悔无及’,这两句说得好啊!说得好!” “你母亲当年妙年绮龄,在她那个年纪,她这样的女子,一入江湖,可想而知,碰到的总是男人,而且都还是——绝顶出色的男人。生不愿封万户候,但愿‘姽婳’与温柔——普天之下,就是一等一的男子,也把一识‘姽婳天’列为平生头等志愿吧。没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遇古早已算定的。那‘姽婳天’之出世,可不是为了随便找一个人嫁了。她所要迷倒的只有三个男人,只有这三个人,才值得她这样的女子尽力,也才值得遇古那老魔头尽心吧?” 说着,龚长春叹了口气。晏衔枚递给他一袋水,他喝了一口:“那三个人就是:‘炽剑孽子’剧天择、后来创建‘紫微宫’的独孤不二、以及大同盟主‘神剑’向戈。” 甘苦儿‘呀’了一声,怔怔地望着龚长春。龚长春又饮了口水舔了舔他干涩的嘴唇:“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三人中,就有一人是你的父亲!” 这三人甘苦儿都听说过。可他却忽然掩住了耳——他不喜欢这么三个人,他不要他们是自己的父亲,他不想听。龚长春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不用捂耳朵,——只怕他们都不知,我瞎老头也更不知道——究竟谁才是你的父亲。我只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可能只有你的母亲才会明白。可她永生永世怕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因为,只要他一吐口,另两人必然怀恨。小苦儿你要记住了,这三个人,都有可能杀你。他们都不是很有肚量的人,犹其在面对彼此之时。” 甘苦儿今日才明白那天偷听到辜无铭与周馄饨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我只想找到妈妈,别的人,我谁也不想理。” 他心里却在一叹,他虽身为男儿,但对男人的品行却大大看不来的。只听龚长春道:“遇古虽说算计妥当,他要以一个女儿迷惑他所当意的可以争雄天下的三个男子的心神,然后挑动相争,最后坐收余利。可他却再也没有算计到,这世上会还有一个人。” 龚长春说到这儿,一双目光忽似望到久远,说不出的倥偬缥缈:“——不只是遇古,也不只是我,只怕包括那个心机深沉如海的‘神剑’向戈也没料到,他所有的计算,会几乎栽在了那个人手上。” 甘苦儿睁大了眼睛,就在等着瞎老头说出那个人是谁。瞎老头却似有意在绕弯子:“——云想衣裳花想容——你们该听过这句话吧,当年你娘一出江湖,人便以诗仙李太白此七字加以品题。天下英雄,自谅功业当得上她的,只怕还有几个,但若论风神气度,可匹配于你娘的,只怕天下男子,那是要人人汗颜的了。” “可自从我见了那个人,才知道,‘云想衣裳花想容’七字,虽丽绝天下,却也不会孤独无对。这世上,原还有一个男子、有一种气度,可以当得另外七个字——” “那就是……” “水如环佩月如襟。” 他语意幽冷。一言之罢,三人只觉身边那辽河之源的小溪的水声忽清泠入耳,当真清渺难测。 晏衔枚与甘苦儿俱都‘啊’了一声。甘苦儿口里喃喃道:“水如环佩月如襟……水如环佩月如襟?” 他脑中首先浮起的是一个人的相貌,然后怅怅然地浮起的是海删删那小女子那副痴绝的神情,然后才想起小晏儿,那个人——就是清俊如小晏儿也比拟不得他的风神吧? 他口里轻轻地叹出了两个字:“孤僧?” ‘孤僧’释九幺?那个身环龟背图绝密的人?那个存心仁恻、似乎一副情怀悲悯无极的人?那个虽身为和尚、但风华妖冷、千万万男子也不及的让甘苦儿都沮丧其风姿气度的人;那个独承‘脂砚斋’所传之密的人;那个‘千里鸿毛传远信、一言妖诡动辽东’,连剧天择也不惜为他千里单骑赶来的人——龚长春所说的,就是他吗? 甘苦儿心中迷沉,猛地想起了那刻于石室内的一首诗。他轻轻握着晏衔枚的手,口里难得的清和地道:“淡淡天涯浅浅嗟,落落生平暂暂花;我笑白云无牵挂,行到山深便是家。” 不知怎么,他这时就想起这个,要把这个偶见深记的句子念与小晏儿听了才得心安。 晏衔枚微微一愕,甘苦儿轻声道:“我在‘空外空’的那个山谷里看到的,想来,就是孤僧写的了。” 龚长春忽‘哗’然一笑:“好个‘我羡白云无牵挂,行到山深便是家’!”他说的是‘羡’字,而不是‘笑’字。晏衔枚看了龚长春一眼,知在这个热血老人心里,‘羡’比‘笑’更贴近他远望无牵之云的心境。 只见龚长春面容一正:“不错,‘云想衣裳花想容、水如环佩月如襟’,你娘后来遇到的就是他了。” “我瞎子和尉不平可以说是天下消息来源最广的人了吧?但我却也不知,你娘是怎样遇到他的?又是怎样与他打过交道,他的出现对你娘后来的变化牵扯多深?” “我所知道的是,你娘那时负尽天下丽名。‘色’之一字,原为她心炼大法。也许对于她来说,遇到释九幺才是她此生最难消解的一样魔障了吧?释九幺出身来历世人一无所知,连我也仅仅知道,他师承自一脉单传、开创自二十五郎的‘脂砚斋’一派。而他又别有所悟,老朽当年也曾与他相会一面,还真从没见过他这么一身修为已淡淡的浸润全身根骨的人。据传,他曾在你娘的楼头写下过三个字:空外空。你娘当时翻然色变。——当一场人间绝丽,为魔教百洗百浸的绝丽遭遇到那一场‘空外之空’时,会交灿出什么?原不是你们俗子所能逆料的了。而你娘当年由色观空,所感受深悟更非你我所能解。那时,剧天择、独孤不二、与‘神剑’向戈俱已与你娘牵扯良深。可这时她这个绝色女子,却遭逢到她那一场‘空外之空’。” 龚长春叹了口气:“那以后,好象你娘她就变了。” “在那三个男子中,也许你娘与剧天择最为投契吧?苦儿,我适才发觉——你是不是新近修习了剧天择的内力?” 甘苦儿点点头——那是他硬灌入的。他把此中情由大致讲了下,瞎老头龚长春不由叹了一口气:“看来天池之会你却是不能不去了。那剧天择此举倒怕不全是为了让你代那‘孤僧’出手。他这一门‘补天大法’逆天而行,极为悍烈,他只怕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在内。如果你不是他的骨血,想来数月之后,只要天池会罢,你的身子必将遭他内力反噬,那时——那时……” 他心中恻悯,想说一句“这世上不知还有什么人能救你了”,却说不出口。 晏衔枚脸上一时不由紧张,只听瞎老头道:“不过,释九幺他是剧天择的……朋友,只要你见到他,他为人仁恻,想来不会不理的。脂砚斋一门秘术极多,他也精于医道,想来他会有一些办法吧。” 他口中语意含糊。甘苦儿心急听完自己娘亲的旧事,身上所藏凶险一时倒不大在意了。龚长春领会了他的意思,继续道:“堕民之势已成后,五派三盟果然不得不倚仗向戈之力,加以抵御。我们‘护券双使’,也就是在那时被迫答应,只要关涉到堕民之事,就是‘免死铁券’也不能过问。此后剧天择与向戈势成水火。他为你娘曾率众投入魔教,但以他的性子,如何肯屈居人下,何况魔教中人也瞧堕民不起,他就又率众反出魔教,与遇古老魔头势成水火。本来这事若你娘出面,还可挽回。可自从你娘见过孤僧之后,竟洗尽铅华,叛教出门,不再管他们这档事了。遇古由此一事恨孤僧尤深,连你娘也恨上了。你从小,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再许别人提及你娘吧?” 甘苦儿点了点头。 “向戈为人心机险诈。那时堕民为与魔教之争,伤折颇重。他却放出消息,让剧天择知道,你娘与独孤不二同隐梦华峰了。以剧天择的性子,如何肯轻易罢手?他居然独上梦华峰,勇闯‘扪天阁’。你娘本已独自归隐,与独孤不二无干。但以剧天择的狂悍与那独孤不二的骄傲,两人哪有好说话的?他一言不和,在峰顶恶斗。这一战,他们想来两败俱伤。剧天择炽剑之下,几乎毁了扪天阁,但自己也为独孤不二重伤。独孤不二为此怒下梦华峰,于千里之外另创‘紫微宫’。剧天择独居山顶疗伤。可这时,向戈却趁势而来,几倾尽‘大同盟’高手少年与五派耆旧四十人之力,以务诛剧天择为第一要务。为这一战,剧天择身边护卫尽丧,他自己人也被逼落梦华峰。梦华峰下悔过崖为天西第一凶险,等闲人等攀援不得而下。向戈独自追到了崖底穷谷,他却在那里,看到了‘孤僧’。” “——‘孤僧’的冤案就由此铸成。那日老朽也曾偷窥于侧。眼见向戈一剑奋发,全力进击,他那‘神剑’风采,虽老朽不屑于他的为人,却也不由不为心服。可孤僧释九幺布成了结阵‘空外空’。向盟主一剑之下,雄视天下、光彩焕发,确为百年内仅有的人材。他一边击刺,一边叱喝,可孤僧从头至尾只说了几个字:‘叹、叹、叹,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他的身影白衣飘飘,当真只有间不容发的光阴之隙中那一匹天外白驹可以略加仿佛。而他很少出手,一旦出手,当真如石火光溅、指甲幽明。他的脂砚斋中的‘梦身’大法力抗向戈于阵外。那乱石布就的‘空外空’之阵在他们连战三日后,片片皆碎。连一向气宇轩昂的‘神剑’向戈也者鬓发散乱,可释九幺却仿佛空化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影子。向戈怒道:‘你为了姓剧的,就真不顾天下大势了吗?你就一定要救他?’” “‘神剑’向戈平生难得出手,一击必得,如今肯怒言责问,分明已是对自己的一剑不那么自信了。释九幺在他的三日苦斗之后,也人近虚脱,他只淡淡道:‘如果只是他一人的性命,倒也罢了。可我不能无视那括苍山中三万父老,八千子弟的命。你杀了剧天择之后,为立威天下,只怕堕民之中,凡跟剧天择兄略有牵连之辈,你一个也不会放过。你叫我如何袖手?’” “向戈默然不语。释九幺道:‘我一个化外之僧,拚力应对,送了这性命,也就罢了。可惜你多年成就的大好基业,大同之盟,与以后的荣华总总,就算你杀了我,此后只怕也无时间享用了。’他这一句正击中向戈心底。‘神剑’向戈一时止剑默然。释九幺道:‘你告诉我括苍山中堕民如何可脱包围,我自会带他们永离中土,不预纷争。我只要你十天,只要你这三十天之内肯自入我‘空外空’之结界,三十天之后,以你之力,阵势自解。那堕民子弟,我自会安置到天下人永远找不到的去处,你说如何?’向戈默然,半晌道:‘还有龟背图’。释九幺冷哼一声:‘只怕还有剧天择你会担心。他徒众瓦解后,我自会说服他不再出世。世人还未杀我释九幺一天,就叫他永不出世。这样可以了吧。龟背图之密,干涉到巴山之鬼、楚人之巫与蜀地仙踪,你却得他不得。’” “他们就此约成。可以说,这十六年来,江湖平靖,大半也是靠了那释九幺之力而得。他果带走了剧天择,将其徒众远放海外,具体在哪个岛上我却也不得而知了。那龟背图为天下大不详之物,也为他身藏。剧天择也依言此后一直未曾复出。当今天下,只余‘大同盟’一家坐大了。这样也好,人总需要一个什么秩序的,那也由得他了。可向戈三十天后脱困而出,他却放言天下,说释九幺先与剧天择有不伦之恋,后反噬剧天择,夺得他的龟背图,瓦解了括苍山堕民之众,将其尽害官府屠戳。堕民子孙一时烟消云散,除了那些顺民,此后皆已无踪。可我知,普天之下,堕民由此恨释九幺是恨得最切的。而凡是有意染指龟背图之辈,皆以捕杀释九幺为第一要务。” “当年,我本想昭告天下,以正视听。可正在犹豫不决之时,却遭向戈之陷,从此一困石人山一十有六年。如果不是知道了向戈自视天下已定,务求于有生之年尽诛释九幺与剧天择,我还不会出面。那孤僧,他之所以千里鸿毛传远信,约剧天择辽东前来,只怕也是怕在自己身死之后,剧天择复出,贻天下板荡之局。他为向戈身边‘三影四身’重创,如今,剧天择伤重,不知是身死还是潜隐,这天池一会,对他,可是大大凶险的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段故事,这时不由停下来喘口气。他为‘凶影’所伤,正在功力涣散之际,想来很苦。甘苦儿与晏衔枚听得这么一大段前事旧秘,咋舌无语。火堆边,一时只剩下柴火的噼噼叭叭声,三个人都人人默然。 良久,小苦儿嘴里苦苦地道:“今儿已经四月初三了。我要去天池。释九幺的事,我不能不管。何况我还要问他我娘的下落。小晏儿,你和不和我同去?” 他知此行大是凶险,可小晏儿多半不会抛下自己让自个儿独历险境的,所以才这么问了一句。龚长春却没了声息,晏衔枚叹了口气:“苦儿,你先去。我……”他侧顾了下正受煎熬的龚长春一眼:“……还要先把龚前辈安顿好。四月十五,我一定会赶到。” 他声音淡淡的。甘苦儿心里却涌起一股势血——只要小晏儿也去,他怕他什么大同盟,又怕他什么‘神剑’向戈?就是天下人俱都与他反目,他也不怕?他抬起头,一双晶晶亮的眼望向晏衔枚脸上,两人同时出手,交互一击,那一击掌声在这哈达岭空空的夜里响起,响出的是一对少年热血犹炽的豪情。 过了几天,甘苦儿走到松江河时,一抬头,苍苍莽莽的长白山就在眼前了。长白山地势极高,山顶长存积雪,故名长白。所谓近乡情更怯,甘苦儿走到这里,脚下反而踟蹰了。妈妈——他见到孤僧后,果然能问出妈妈的消息吗?据龚长春的话,那释九幺在妈妈眼里,分明是个不同寻常的知交好友。他目前当此大难,面对天下无敌的‘大同盟’主手下‘三化影、四分身’之逼,而自己,一个初历江湖的少年,果能救得出他吗? 甘苦儿眼尖,一路上,已发现这东北偏僻之壤这时路上似有不少江湖人士。他心下冷笑,情知天池之会的消息在江湖上必已哄传而出。对那龟背图有意之人只怕都赶了来了。时已春深,晚上的天气虽不时寒恻恻的,但已可抵挡。甘苦儿不耐烦住那松江河油渍麻哈的客栈,自到了镇外可见长白山麓的山野中找了一颗树跃上躺了。他的马儿就拴在树下。行走江湖,同餐露宿,在他本是常事。他一路赶得急,身子不免困倦,眯了下眼,不觉就睡着了。梦中,还似感到有一支温暖的手在梦中轻轻抚慰着自己,那是他渴慕已久的母爱的温柔。他在梦中流着泪醒来,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自骂道:“小苦儿呀小苦儿,妈妈要是见到你这般没出息,口里不说,心里只怕也要骂你的。” 他怔怔地望了一回天,天上疏星朗月,碧野清宵,端的好风景。这么着有一会儿,他忽觉心中隐有不安,一时却说不出为什么,不由耸耳细听。夜风袭袭,似微有声息从极远处传了来。那声音低频震荡,常人耳朵想来是听不出的。甘苦儿一听却不由心惊——这是魔教的‘危机’信号,分明是有什么人在面临生死大难,发声求助。他身子一跳,立马从那树桠上跳了下来。他从小生长魔教,教中规矩隐密他都悉知详备。那发声之人分明在教中也是身份地位颇高之辈。甘苦儿虽一向愤恨姥爷,但毕竟出身于此,心中未能忘情。顿了顿脚,暗暗道:“我只去看一看!” 自语罢,他一展身形,已重又路上树杪,一纵一纵,寻声向那发声处奔跑过去。 甘苦儿足跑了有两三里路,却见前面地形颇为开阔,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他不愿轻易现身,为魔教之人平白出手,潜影隐形,暗暗靠近。这时一个声音却让他不由一惊,只听那人道:“快说,甘苦儿那小厮到底怎么才能找到?不然,我手下‘凶煞’围攻之下,定让你们功力散尽,受尽那魔头反噬之苦。” 这人的声音小苦儿印象深刻——那分明是才见过没几日的‘凶影’之声。他从龚长春那儿已闻得,‘神剑’向戈这些年收服了不少黑道巨擎、连同绿林好手,共得有‘三化影、四分身’。那三化影名字无人能知,只知号称‘凶影’、‘孤影’和‘飘影’,四分身俱都以向为姓,分别名为‘礼、义、廉、耻’。他们同称为‘三影四身’,在江湖中,哪怕是大同盟内,也是人人闻而色变之辈。 这时却有一个甘苦儿更没料到的声音答道:“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的。” 甘苦儿一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就觉得血中一热,几乎一张口忍不住叫了出来:“绮兰姐!” ——绮兰姐姐也赶了来了?那今日之事,不空他不插手了。 他悄悄又靠近了几丈。只见那‘凶影’手下带的人颇多,足有近十个。而场中被围的只有四人,其中三个已经倒地,不是那号称‘哎、哟、喂’的姥爷家的三个贴身家人是谁? 一圈人中,却有一个中等身量的女子袅袅娜娜地站着。隔的人多,相距也远,可甘苦儿还似看出了她脸上那一种温柔神色。——遇绮兰,正是与甘苦儿曾同在大树坡下抗击向戈手下‘十七人龙’的遇绮兰。 只听那‘凶影’狞笑一声:“你死不开口,那就怪不得我下辣手了。” 甘苦儿心里一惊,他情知绮兰姐姐绝对抗不住‘凶影’这等高手。他一拍脑子,脑筋疾转,要想出一个法子来救他绮兰姐姐。场中局势却不由他多想,那‘凶煞’中人已经出手,‘凶影’却还在一旁袖手旁观。只见遇绮兰即要顾全自己,又要照顾‘哎、哟、喂’三个已重伤倒地的家人,一时左支右绌,极为狼狈。只要那‘凶影’亲自出手,不出三招,只怕她就要折损在那‘凶影’手下。 甘苦儿心头一急,情急生智。他背上本有个当枕头的包袱,这时他解开包袱,就在里面拿出件黑布长袍。他把那长袍罩在了身上,悄悄潜回树丛,折了两枝极粗的树枝绑在了脚上,如踩高跷一般,身子登时凭空增高了近一尺。他那长袍本长,笼笼统统地从身上罩下,然后他解开头发,将那长发倒转,全披到了脸前。他一跃就已跃到了颗极高的树上,身边自有魔教法宝。只见他从腰囊里掏出一枚什么,往地上一掷,只见一片烟雾升起。场中人只听一声幽恻恻地声音传来:“好威风啊。兰儿,你就给他们逼死好了。你不死,我还没有由头向那大同盟出手。” 他从小跟着姥爷长大,魔教中本有口技之学,曾一得得修就是那一脉。甘苦儿对此道虽不上心,但他从小爱闹,学姥爷的声音一学一个象,那‘哎、哟、喂’三个家人都不知被他骗过多少次了。他这时功力精进,有意把那语声说得若断若续,分明就是魔教中的‘鬼咽魔音’,这心法可不是外人能偷学来的。只见他一语落地,那‘凶影’已面露惊色,飞快转身,他测不定那声音来处,四面搜看,口里已疾声道:“谁?你是谁?” 这时地上那本近昏迷的魏畏听得这声音,不由身子一震,在半昏迷中呢喃道:“这下好了,老爷子来了,我们可有救了。” ——遇古!是老魔头遇古。饶是那‘凶影’威名久著,这时不由也闻声一颤。这时他已看到了发声之人。只见二十余丈开外,一片青蒙蒙的烟中,那树杈上高耸耸地坐了一个黑衣人。头发披着,也不知他面向这边的是前是后。而那头发还在烟中不时抖抖而动,恍如波纹。只听那人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你跟我的年头太多,我早厌了。还是让这什么化影杀了你吧。我好久没有杀人了,不好意思凭空杀人。他不杀你们,我怎么找得到出手的由头。” 这话说得好生邪气。‘凶影’只觉一股寒气从尾闾骨里直冒出来!——这般口气说话的,这么淡视属下生死的,除了那传说中的老魔头还有谁人?他就算自持艺业,这时也不由得心尖发颤。只听他道:“遇老魔,魔教当年与大同盟有约,不得彼此无故相犯!这些年来,咱们中间还从没横过尸身,否则必遭天遣。你可是忘了?” 他一扫地上的‘哎、哟、喂’三个家人:“尊介只是小伤。你如果要一定趁机挑起争端,你就来吧。我‘凶影’可不怕你!” 他口里说着不怕,可那话里话外都已露出怯意了。如果三影齐在,他倒不至于这么不顾脸面。那‘遇古’忽仰天一阵阴笑:“你、也算‘大同盟’的人?邪道高手,居然也做起奴才,腆颜避祸了。你们杀呀,怎么还不杀?快快杀了那三个废物和那小兰儿!我遇老魔可已等不及了!” ‘凶影’更增踟蹰,已几忍不住一拍手,就喝令‘速退!’ 地上的约姑姑这时微微醒转,一听到甘苦儿扮的遇古的声音,不由喜道:“这下好了!” 没想,躺在一边已陷入半昏迷的魏畏却轻声道:“怕只怕就又是小苦儿那孩子在捣鬼呀,他学老爷子的声音……” 他一语未完,那约姑姑已经色变,情急之下,伸手就一掩那魏畏的嘴。她如不动手也还罢了,那‘凶影’也在惊心之中,没太注意魏畏口中之言,这时见她急急掩饰,眼珠一转,已明大概,忽朗声笑道:“遇老魔,你别光说不练,别人怕你,我‘凶影’可还没把你放在眼里!你有什么能耐就拿出来吧!” 他心里其实也在犹疑,打定主意,如果万一料错,对方真是遇古那老魔头,那他拚了弃苦心调教的‘凶煞’几人不顾,舍卒保车,只要挡他一挡,自己先脱身为上。 甘苦儿心里恨了一声,恨不得扑下去把那老魏的嘴给撕烂!可此时如骑虎背,不由他不演到底。只听他一声厉喝:“快杀!” 说着,他腾身而起,只见他身下黑烟、青烟、乌烟,一蓬蓬地爆了开来,他一身黑袍在夜空里如厉舞之魔神,他近来修练潜纳的得自剧天择的罡气本极为霸道,这时危机之际,已用上了他在辽河中苦练而得的‘排冰’真力。只听得轰然有声,方圆十丈之内,一时树木皆颤,枝柯断落,地上的灰尘也卷蓬而起。如果遇古亲自施为,他‘阴风大法’之下,可就不是这般徒具声势了,那场中之人只怕要人人自危,天翻地覆。可甘苦儿全力之下,却只能勉强造就八分声势! 但光这声势已足吓人。‘凶影’一见之下,身子一晃,已经速退。退身时,他还怒喝了一声:“上,给我杀了这姓遇的老匹夫!” 他貌似督战而退,象要压阵。那‘凶煞’中人,个个狠煞,得令之下,已疾扑而来。甘苦儿心头叫了一声苦,眼角却扫见,那‘凶影’已快得象一个影子似地直向数丈之外远逸开去。 甘苦儿心中一喜。他情知,只要那‘凶影’一遁,凭他与遇绮兰两人合力,就算杀不得这眼前十余个‘凶煞’,自保而退还是无虞。他这时只有免力做得真一些。他幼生魔教,耳浸目染,于姥爷的种种绝学也画猫似虎,得入藩篱。这时他要学用的就是姥爷的‘阴风大法’。这‘阴风大法’,江湖中只怕无人不知,但真见过的只怕没有几个。甘苦儿情知用别的只怕要露馅,好在这‘阴风大法’声势惊人,一两招间,外人哪测得出底细去? 只见他身形疾拨而上,直欲丈许,然后大袖翻覆,只听一片雷声隐隐,阴风怒号。这一招貌似遇古的‘阴风大法’,其实内里全是剧天择的‘五色遗石’真气。身形上暗用的却是他贯习的‘隙中驹’。他虽只是骗人,但毕竟多日苦练之下,又连用三家绝学,使起来居然也有声有势。加上遇古凶名久著,江湖中无人不惧,只听得那雷鸣风吼,心下不由就已怯了。那‘凶煞’之人不图攻敌,只求自保,招术内气全部内敛。甘苦儿身在高处落下,一时只见下面人人俱都抱头鼠窜之势,心中不由大乐——原来姥爷在江湖中这么有威风,难怪、难怪他与向戈、剧天择都这么看不开、丢不下那江湖争霸。 他全力营造声势,下击之力未免嫌轻。但‘凶煞’之人已为其所迷,以为就自己侥幸,逃过了这第一招雷霆之击,那威哧之力被别人挡了去,所以也未看破。甘苦儿借力已重又跃入空中,他见那‘凶影’跑得更快了,心下快意,冲遇绮兰使了个眼色,他这下全力提气之下,不便说话,却见遇绮兰已懂得了他的意思,和还能走的约姑姑与艾叔携起魏畏就退。甘苦儿只要他们一走远,就要开溜,他不惯搏命,还是趁早溜走才是正经。这时,他脸上为发所掩,其实笑得正欢,可一提气下,猛觉丹田里一口逆气直冲上来,自己却根本控制不住。那股气息直冲心经,他经脉为其一冲之下,几乎要就此崩绝。这一下的痛还没来得及感到,接二连三,甘苦儿只觉自己丹田中的真气火山熔岩般地已难以控扼,直向全身百脉溃涌奔窜。 这一疼可真疼得非同小可,饶那甘苦儿生来硬气,也忍不住低低低‘啊’了一声。他情知此时绝不能拆帮,勉力提气,怒道:“小子别走!” 他人不退,反向那‘凶影’追了上去。 那边‘凶影’闻声,身子更是加快。甘苦儿这一扑蓄足了隙中驹步法,可才扑出一丈开外,一点一提,追了两步,再一跃时,眼看那‘凶影’已要遁入林中,就此不见,心情微松,却觉丹田里先是如巨锤猛击地一痛,然后,四肢面骸中,只觉如入熔炉般地一烫——这一下重击,他却生受不住,脑里只来得及一转念:完了!剧天择那该死的什么‘五色遗石’与姥爷的‘阴风大法’天生相克!一个至阳至烈,一个却至阴至虐,该死!自己怎么先没有想到。 可他此时就是想到了也晚了,只见他的一个身子啪地一声,已极无体面地横拍在了地上。脚下两根树枝折断,甘苦儿心下一痛,望了一眼遇绮兰的背影,知道这下完了,心中只在大喊:绮兰姐,你快走! 那遇绮兰虽在速退,可一直留意着小苦儿情状,这时一见之下,只听他低低地吩咐了一声:“艾叔,你们三个速退!”自己人已回身一扑,只十来个提纵已跃到了小苦儿身边。她轻轻拨开甘苦儿乱垂在脸前的头发,轻声道:“苦儿,你这又何苦?” 甘苦儿一脸苦笑:“姐姐,我尽了力了。” 他情知如此一摔,那‘凶影’如此机警之人,必定会远观一下,料定无诈,就要马上转来。他这一转来,加上这些‘凶煞’之力,自己与绮兰姐注定逃不过此劫了。可妈妈——他望了眼天上的月——我还没找到妈妈呀。 遇绮兰一手轻轻按稿甘苦儿丹田,低声道:“我知道。苦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真没料到你功夫进步得这样快。刚才,我虽觉得是你,可都有些不敢相信。是绮兰姐姐不好,反连累了你。” 甘苦儿轻轻伸手掩住了她的嘴,轻吐了几个字:“是我不好,一直害得你操心。” 只听身边几声阴笑响起,然后是那‘凶影’怒极而笑的声音,他受甘苦儿之欺不提,可当着部属的面受了这骗,以后定让他再想御众大是为难。只听他凶冷冷地道:“说完了?嘿嘿,甘苦儿,你演得好戏呀!咱们又见面了。” 甘苦儿却纵声大笑:“不错,上次见面,最后你落得个抱头鼠窜。这次没有小晏儿在,你在我苦儿手下,照样也落得个抱头鼠窜。你以后还叫个什么‘凶影’,影倒还是真的,凶可未必了,你改名叫做‘捕风捉影’吧。” ‘凶影’面色一怒:“就是向盟主不许,今儿我还是要生劈了你,否则怎消此恨!” 说着,他一伸手,一双筋脉斑驳的枯大爪影已向甘苦儿喉头捏来,似要把他说过的所有讥刺之言者捏回他喉咙里去! 遇绮兰怎会眼见甘苦儿受死?她一跃而起,她功力原本不弱,可久战之下,未免力虚。她人才一跃起,就被那几个‘凶煞’接二连三地出手拦了下来。她不顾自己安危,数度逞强突围,却落得身上连中数创,已经不支。 那甘苦儿当此之际,却并不乏求生之意。他身子在地上连滚,居然也躲过了‘凶影’的十几击。可他只觉丹田里渐渐疼痛又剧,眼见‘凶影’一爪重又抓来,虽明知该避,可再也提不起力气。甘苦儿自知无幸,眼睛透过那双枯大爪影反望向了夜空。——妈妈,妈妈你会在那月亮上等我吗?那月儿还弯着,象一支丰满的摇窝。甘苦儿心里念了声:“小晏儿……”眼里望着那月,只觉并不惊恐,反似有一种欣喜传上心头。那月儿的柔光似幻化出了妈妈的眼睛,甘苦儿用力大叫了一声:“妈妈!” 遇绮兰心中一惨,她不顾攻到身边之人,一跃而起,就在她跃起之时,甘苦儿耳朵里却听到了一声似梦似真的回声:“苦儿。” 那遇绮兰浑身浴血,她升至空中,本待拚死向甘苦儿扑去,却见东首不远的林边,似有什么光亮一闪。那光亮似光非光,似色非色,遇绮兰心中一迷。然后,她‘呀’了一声,——不只是她,场中几乎所有人都惊‘呀’一声,只见一个女子似乎缓步地从那片林中走出,她走得很慢,可不知怎么,一眨眼,她就人已到了场边。然后她一扬首,众人先觉眼中一片惊艳。他们还没从这惊艳中回过神来,细看那女子容色,那女子一挥衣袖,只见丈许高的天空中光芒忽起,一坨坨、一晕晕、一片片、一涟涟……说不上是什么形状的七彩幻绝的光影就在众人头顶那片天空幻化而起。那一片片色晕光彩奇绝,几已笼罩了场中所有人的视线。‘凶影’面色一变之下,人就闪身而逸。‘凶煞’诸人却俱为那光色所迷,不由奇声叫道:“我的天!” 遇绮兰的眼中忽有热泪滚滚而下,她轻轻叫了一声:“姽——婳——天——”…… 第十二章 已识滚滚辽河水 独当恻恻天池风 天池真的象是挂在天上。它海拨极高。它四围长约三十余里,占地数千顷。从天池边上举目四望,可见七座长白的最高山峰环绕左右,宛如高人遗世,怀抱明珠。——可这些,已沉入昏迷的甘苦儿却是看它不到了。 甘苦儿醒来时,只见自己处身在一个幽暗的石洞之中。那石洞甚是简陋,不知从哪里隐隐透入天光。他只觉得好累好累,眼皮沉沉的,只想闭住眼睛,再次睡去。他这一重又眯着,时间不知过了是短是长。睡梦中,只觉周身都在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按着,有一股温暖的真气在他四肢百脉中缓缓游走,他沉沉的眼皮间只觉好多奇诡的色彩在他眼前绽放。他口里轻轻叹了一声‘妈妈’,四肢舒展,只觉得好温暖好舒服。这是他十六年来睡得最好的一次了,因为,觉得有一种什么最最亲密的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气息就在自己身边将自己相伴。 他因不知禁忌,冒用剧天择灌入他体内的‘五色遗石’真气施用他姥爷的‘阴风大法’,剧天择的五色遗石本已酷烈已极,加上他姥爷遇古的魔教心法更是邪僻,两股内气相冲,他四肢百骸一时如废。可这时,在那一双温暖的手的调理之下,这两股互不相容的真气渐渐也能各自相安。甘苦儿半睡中只隐隐听到:“剧天择,他、他居然要用这种法子试试你是不是他的儿子吗?苦儿,苦了你了。好在你魔教心法修为不深,否则,娘也救你不得了。” 甘苦儿隐约中听得这句话,可眼皮好沉,只是想睡。他又睡去不知多久,才重又醒来。醒来时,却只觉浑身舒泰。他轻轻睁开眼,重又见到那个石洞,只见四壁简陋,洞顶四周却散乱地镶着几颗珠子。那珠子想来极为明贵,折射着射入洞中幽暗的天光,散发出一晕晕润泽的光彩。 甘苦儿自觉还恍如梦中。他眨眨眼,却听一个声音道:“苦儿,你醒了?” 他侧头望去,只见榻边,一个女子正含笑地看着自己。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那女子的容面,只觉一种发于天性的亲近之感油然而起——这、不会又是梦吧。他轻轻伸出手,拉住那女子放在榻边的手,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一声才罢,甘苦儿只觉十六年来无数的渴思恋慕、委屈困顿一时发作起来,只见他眼中的泪水簌簌而落。他从不惯在别人面前流泪的,就是小晏儿面前,他也一向自矜,可此时此刻,他却似怎么也控制不住地只是想哭。那女子伸出一支手轻轻地摩娑着他的脖颈,轻轻道:“哭吧,哭吧。妈妈对不起你,好孩子。” 甘苦儿摇摇头,泪光隐隐中,他的眼前,那珠子的光芒被泪水隐约成一片朦胧。然后,他才看见了自己妈妈的长相。她是——那么美、那么恬静、那么温柔。甘苦儿轻轻道:“妈妈,这不再是梦了吗?” 遇回甘的眼里也有一滴泪滴下,她轻轻地说:“不是梦了。苦儿,你找到妈妈了。这绝对不再是梦了。” 两母子一时似都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他们只静静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未相见时,苦儿心中本觉得一旦见了,他有好多话好多话要跟母亲说。可这时,他却只觉得不必了。那些纷纷繁繁的事说来又有什么用处呢。只要妈妈在身边,一切就都重又安稳了,一切都好了。 好久,他力气恢复,一坐而起。不好意思地用袖角擦了擦眼睛,笑道:“妈妈,你怎么找到了我的呢?” 遇回甘微微一笑:“因为,释九幺告诉我你要来了呀。这些日子我天天在这山脚一带搜寻。天可怜见,还是让我找到了。否则,你要折在了向戈手下的手里,我真的要……” 她轻轻一叹,那一叹的神情还未敛,唇角却又微微扯动,换成了一笑。甘苦儿只觉眼前一迷——他这时才明白龚长春为什么说妈妈当年一入江湖,就被人称为‘姽——婳——天’了。那两个字本来极难认,甘苦儿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还是小晏儿写了教他认得。当真、当真、只有那‘姽——婳’两字可以略仿佛他娘的容颜。那一笑虽只短短一瞬,甘苦儿却只觉得满洞生春。他生性本顽皮,一下跳起,大笑了声:“呀!妈妈——你真的好漂亮。比海删删、绮兰姐姐还都要漂亮出一百倍!我一定要让小晏儿看看,我有一个多漂亮的妈妈!” 他的欢喜发自内心,只见他在地上小猴儿似地一蹦一蹦,心里只觉得开心得都要爆了。他幼失怙恃,小孩儿心性,一旦见到了自己母亲,又是这么绝美的一个女子,忍不住、恨不得马上把小晏儿找来,在他唯一的朋友面前献宝。 遇回甘含笑地看着他,甘苦儿毫无遮掩,一跳就在他母亲脸上亲了一口,口无庶拦道:“怪不得那瞎老头龚长春一个瞎子都说我娘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呢!也怪不得什么‘神剑’向戈都拜倒在我娘的脚下。” 他心中得意已极,没注意到他娘脸上神情微微一黯。但遇回甘脸上马上转颜微笑。她轻轻拉着甘苦儿的手:“小晏儿又是谁?那海删删又是哪个,听她的名字,是个女孩子吗?” 甘苦儿本来话多而快,听了前一句就已答道:“小晏儿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他长得也好俊秀的,我和他最好了。”这时听到了后面一句,脸上微显扭捏,期期艾艾道:“……海删删、她就是一个小丫头了。我跟她也认识不久,她是北海冰宫的人。” 遇回甘见他神色,也不再问,微微一笑,略过不题。甘苦儿却已缠在她身侧,一双手没老实地摆弄着她的衣服边角儿,赖声问道:“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去看我?为什么你一生下我就远走高飞。你是,不喜欢苦儿吗……” 他口气里全是耍赖讨娇的意味,遇回甘心里温柔一动,只觉心口扯心扯肺地一痛,甚或都痛得脸色一变,她轻轻道:“妈妈怎么会不喜欢苦儿呢?妈妈不见你……” 她叹了口气:“……是为了,不想害你呀。” 甘苦儿一愣——什么不想害他?难道,让他一个人在脾气变幻莫测的姥爷身边长大就是爱他吗?他心里微生酸楚,眼睛一红,但不肯哭,就把头低了。却见遇回甘轻轻地抚着他的头顶,轻柔道:“你刚才说妈妈好漂亮是不?” 甘苦儿点点头。 遇回甘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十六年前,妈妈比现在起码还要漂亮十倍。” 甘苦儿一抬头,只见遇回甘脸上容华一灿,似想起自己绮年纱龄、姿容绝世的日子。甘苦儿只觉心中一迷,那一迷真是好乱的一乱,身体里的血脉逆流乱窜。这时遇回甘却已自觉,她忙忙自敛,轻声叹道:“可你不知道,这漂亮原来也是害人的呀。你姥爷当年为生下妈妈,是用了魔教的‘姽婳’大法的。这份美丽,可不是妈妈自己想要的。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姥爷生养妈妈,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祸乱天下的一个大计划。这份美丽——它是害人的。” 说着,遇回甘轻轻一低头。她原就是一个绝妙无方的女子,何况久习姽婳大法,一扬首、一促眉,俱都别有风姿。只见她这一低头下,甘苦儿就想起姥爷房里妈妈写下的那一句——人生多少伤心事、历尽寻思乃回甘,他虽年幼,并不能全解句中意思,可这时,却似猛然意会了。 “何况,习此大法的女子,本是不能生养孩子的。妈妈要不是为了爱你,怎么会冒天魔噬体之虞来生养下你呢?你知不知道,就是为了生下你,妈妈才和你姥爷反目的。妈妈破坏了他心中已定的那个大计划。可惜,妈妈虽能生你,但那时,却不能见你。这姽婳大法,极是害人,妈妈好多时候不能自控。妈妈,也就只有抛下你独走他乡。要不是经过这十六年,要不是这样苦修之后,妈妈现在,只怕还不能见到你呢。这十六年,我苦修孤僧所揣摸的自敛心法,有时真的练得好难呀,但为了见你,妈妈才坚持住的。” 甘苦儿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低声问:“妈妈,你跟‘孤僧’是很好的朋友吗?” 他一想及孤僧,只觉情怀就说不出什么滋味地一荡。遇回甘却半晌没有说话,她仰头看向洞顶,苦笑道:“是很好的朋友吗?——是吧,但也只是朋友吧?” 她轻轻抚了下甘苦儿的头:“你还小,有好多事不懂的。这一生,妈妈最……他,但也最……恨他。” 她口里有一字隐约未吐。她们本不是一对平常的母子,所以说及什么,倒没有一般世俗母子间相互的避讳,遇回甘微笑道:“你见过他了吧?” 甘苦儿‘嗯’了一声:“见过一次。” 他有一件事在任何人面前也不会说,可这时,在自己母亲面前,却觉再也藏之不住了,只见他迟疑了下:“和……海删删在一起时,她是、早就识得他的。” 虽然只此一句,遇回甘却猛一低头,她望见小苦儿脸上神情,只觉有一丝本该不和他相干的苦意在他唇角泛开,心里就似全都了解了。只见她站起身,轻渡几步,然后才重又握住小苦儿的手:“你别怪他,他也不见得愿意这样的。他虽为僧人,但风华妖冷,非可自择。” 她叹了口气:“他、他、他……呀。” 母子间一时都没有说话,却觉得,关于这事,什么都已说尽了。 一时,只听遇回甘道:“不过,他可真是一个好人。” 甘苦儿也点了点头。 遇回甘脸上微微一笑:“妈妈还记得初见他的那一次,牛毛细雨,远江橙练,那么个小楼,楼下那么个青石板路,他打着一把伞——最普通最普通的黄色的油纸伞了。可那颜色真好,天边还微有落日,哀绝之色呀。妈妈每日本都要观色而悟的,可见了他,清飘飘的,只觉人生——就算是一场绝色,一场绝丽,那一切,毕竟终归还是空的。黑鳞鳞的瓦、泥泞泞的地、青闪闪的路,一切都是以往我眼中最喜欢的实在颜色。可他、却给我一种好空的感觉,他手腕上的硬白就是那空中之色,而他衣角的籁籁却象是色中之空……,所以,你不要怪你那个小朋友海删删了。脂砚斋一脉,本就是误入人间的一件异数,还是不碰到的好,但即碰到了,就怪不得那个海删删了。” 她的手轻轻地顺着小苦儿的头发抚了下去:“你明白吗?” 甘苦儿轻轻点点头。他抬头看了看母亲的脸。遇回甘虽在自敛之下,一份容色犹如世外之花,绝丽难匹。甘苦儿心中感慨,这次辽东之行不虚,他终于见到了妈妈,还识得了孤僧。可他心里却隐有不安,这一声‘空色交征’,是不是他这一生都无法逃避的一场梦魇呢? 四月十五、天池之畔。 这里本来一向人踪罕至,只时或才有一二寻奇探胜之辈偶然游幸。可今日,那波光潋滟的天池之畔,却聚了好多人。 海东青与海删删一干人马来得很早。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他们清早上山,才至天池边,已惊讶地发现——那天池边上,已攒三聚五地坐了好几十人。海删删将眼在众人群中寻找着,想找到甘苦儿的影子。可她最后只有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那池边聚坐的都是闻风而至的江湖豪客,想来都是听到消息赶来的。海东青面色铁青,一双眼光颇为吓人。他与海删删两兄妹一个身材标挺,一个貌美如花,颇为引人注目。不一时,却见辽东大盗胡半田也带了手下赶了来,他与海东青相互怒视一眼,但均知今日还不是他们先来拚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一个带手下坐在东首,一个却带着手下坐向西首。 他们这百十号人就这么在天池边默默地坐着,彼此很少交谈。海删删心里却在徘徊转恻地想:“他会来吗?而他、——又会来吗?” 她这番心声,如果说出口来,只怕亲如她兄长,也不会懂得——那是一个女孩子宛转的心境,头一个‘他’,她想到的是‘孤僧’,而后一个却是小苦儿了。她这么胡思乱想,倒也容易打发光阴,只见好一时心头急躁、恨不得她想见的人马上来了才好,一时又想起今日凶险、恨不得他们永远不来才好。 眼见得天上的日光已接近午牌时分,天池边上的人群渐已不耐。有人已耐不住道:“今日正主儿到底会不会来?叫大家伙儿在这儿白耗着。” 旁边一人冷冷哼道:“剧天择所订之约,释九幺将赴之会,你说他们会不会来。这两人,在江湖中,守信重诺,怕还是无出其右的吧?” 这里正说着,却听天池不远的浮槎河畔,同时响起四五声高叫:“孤僧孤僧,剧天择代你订约,可如今他死跷跷了,你就畏难不出了吗?” 那声音或沉厚,或高亢,或凄厉,或尖锐,一声声入人耳中,只觉惊魂。池边诸人一惊——怎么?剧天择死了?这时却听得那片声音中有一人若歌若唱:“天下苍生何轨则?三般法度礼义廉。若有遇顽无耻辈,身外化身与灭歼!” 此声一出,天池边上众人人人色变。只听一人惊道:“这是向戈的句子。怎么?他的四大分身、‘礼、义、廉、耻’都赶来了?” 来的人多半是有所图谋,这时一听大同盟的贵为‘神剑’向戈的四大分身‘礼、义、廉、耻’四大高手同至,就知自己所图所谋看来无望了。但人人未免同起好奇之心,倒要看看这场热闹怎么演下去。 那一声才毕,却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叫道:“释九幺,你到底出不出来?凶影已届,休要搪塞!” 池边人更是色变!连三化影中的‘凶影’也来了。今日可有好戏看了。要知这几人,平时就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大事,也少见他们同时现身的。 那五人话声落地,久久却没有反应。众人惊顾之下,倒要看那五大高手如何逼出孤僧。然后,只听得一声声或高或低,或扬或抑的啸声传起,那声音初听不觉,可才一刻,众人人人只觉浑身百脉气血耸动——分明那五大高手正以内力发啸,要逼那孤僧现身。 有人就赶到山崖边望去。场中有人道:“这啸声虽惊人,但天池之地如此广大,那孤僧凭什么就会现身?” 旁边一人冷冷道:“他如不现身,你们修习过内力的还罢了,顶多受伤有损,可长白山间,那些麋鹿鸟兽,只怕就要遭殃了。” 好象为了证实他这句话,只见一头正飞旋于天上的老雕这时忽哀鸣一声,身子疾疾下坠。 海删删眼睛一红——大同盟之人如此无耻,竟以无辜鸟兽之命威逼释九幺现身出面! 就在这时,众人耳中听得一声轻叹。那叹声所发之处分明还有好远,可那叹息之意却就似响在众人耳边。立在山崖边远观的几人这时已见,不远的浮槎河口,有一个白衣的影子浮了出来。只见那人身影瘦削,那几人正要惊叫,忽见十几个人影飞跃而至,闪电般地就到了天池之边。有人惊道:“十七人龙!” 来的果然就是十七人龙。可他们中有人为剧天择所杀,到的只有一十一人。可这十一人到来的声势,已足令众人震惊。 那一声低叹之下,那五大高手的啸声就被之打断,阻滞了下。他们心下不服,纵声长叫,海删删气血逆乱,双手直捂向耳朵。就在这时,她听到那个她久已熟悉,虽没听他说过几句话,但其声音几让她终身难忘的口音道: 淡淡天涯浅浅嗟 落落生平暂暂花 我笑白云无牵挂 行到山深便是家…… 那吟声悠长舒缓,众人入耳,只觉心头一清。他们齐注目向那浮槎河口望去,只见浮槎河千尺跌落的瀑布之巅,正有一个白衣身影当真恍如白云地向天池方向飘来。他身后,有五个或高或矮的身影衔接疾追。 他们奔得好快!只一时,众人只见眼前一晃,已有一个僧人掠向了天池之边。他才到池边,那十一人龙已把他团团围住,留下唯一的空档就是那片池水。众人还只见得到那僧人的身影,只见他身材孤瘦,显出一种伶仃仃地高慨。一件白色僧袍竟不似穿,而是从他肩头那么笼笼统统地罩了下来。海删删一见之下,只觉喉中一梗,她看了她哥哥一眼,第一次那么坚定地说:“青哥哥,你不要再找他的麻烦了!你看……找他麻烦的人已经够多了。他不是坏人,他一定不是个坏人。” 海东青没有说话。他注目的是那跟踪而至的五个身影。只见他们的纵跃之势,海东青心里已暗喝了声:“高手!” 只见来的五人中,有三人气宇极为轩昂,他们就是向礼、向义、向廉三张大同盟近十六年来号令江湖的门面。他们三人身侧,却有一人硬得象把刀一样的。天池边上众人没几人敢将他细看,因为他就是大同盟掌管刑杀的冷血刑堂:向耻! 另有一人却不与他四人站在一处,只在一边嘿嘿冷笑。虽是中午,他的面目不知怎么看来还是有一种模糊之感。有人注意到他地上的影子,只见一天的正午阳光下,场中本来没谁有投在地上的影子,也不该有影子,可他身边,却便便有一个抖抖欲活的影子在微微而颤。只听有人轻声道:“是凶影,他就是三化影里最凶的凶影。” 只听向礼道:“妖僧,多少年来,你祸乱天下。挟剧天择之凶焰以求自重。如今,剧天择已死,你的结果也到了。” 释九幺背对众人,没有说话。 却听向耻道:“剧天择已经服诛。今日我们来,只有两件事。一、你交出龟背图,二、你授首吧!” 他语意极为简断,却听这时释九幺叹了口气:“剧天择真的死了吗?那一定是你们盟主向戈亲自出手的了。想来他也讨不到好,伤势很重,没有三几个月的休养好不了吧?唉,他到底还是不顾当年之约,一意出手乱为了。” ‘礼、义、廉、耻’虽四大高手联袂而至,外加‘凶影’,但面对释九幺,似乎心下也戒意极深。但他们不怕。场中之人——那些江湖豪客,几乎人人自料与释九幺艺业相差甚远,但他们犹敢前来,并不惧怕,实是因为,江湖中早有传言,说释九幺生平还没有亲手杀过一人。这样的人,又有何可怕? 这时却听‘凶影’道:“我来却只有一件事:交出遇回甘与小苦儿!” 释九幺这时却淡淡回道:“他们的命都是自己的。我没有权利交与不交。” 面对那五大高手咄咄相逼,他却似丝毫没有怒意。海删删寻隙望向他的眼,只见他的眼中只有一丝疲倦。那倦味如此之深,却又如此之淡,深淡相激处,激得海删删心里也酸楚起来。 石洞里,甘苦儿忽然惊悟道:“妈妈,今儿是初几?” 遇回甘道:“今天十五呀,怎么?” 甘苦儿猛一拍头,‘呀’了一声道:“孤僧!” 天池畔,‘孤僧’释九幺容华妖冷。大同盟主‘神剑’向戈对他容忍久矣,这一次谋定而动,全力出手,孤僧处境想来必凶险已极。海删删想到忧急处,已不敢看向那释九幺本人,却把一双眼投向了他池中之影。 向礼喝了一声:“布阵!” 他一言即出,只见他身后的十一‘人龙’脚步杂沓。他们暗合两仪、密布三才,而联结细密处,又有少林寺罗汉大阵之味。海东青与胡半田一见之下,几乎心里同时叫了一声:“向戈此人,果是人杰!” ‘孤僧’释九幺却并没看向那十七人龙。他的眼光扫了一眼‘礼义廉耻’四人,只见那‘礼、义、廉’三人足下却没什么动用。但他们气息运行,在释九幺这等高手看来,已可看出已紧密相联。这三人都允称天下一等一的好手,他们联手,已不用世俗人眼里的结阵布局,但气脉相关,连成一气,较之十一‘人龙’的‘龙湫’大阵,更是难防难测。 释九幺又看了一眼向耻,只见他的脸上黑了一黑——‘三纲一杀,百战不殆’,释九幺心头想起的就是这传闻江湖的八个大字。他还未动声色,只见向礼、向义、向廉三人的襟袍衣袖齐齐鼓荡,如御大风。海删删注目那天池水中,只见波面涛涌,沧然色变。她脸色一变,原来这三人已经出手。他们与释九幺比拼的已是武林高手相搏时最凶隐的内息之战。 只见那波面上的释九幺的身影开始一阵簌簌而动。可只一刻,海删删却觉得那影子似已跃水而出,虽依旧依水成像,可那影子仿佛已可以单独存在一般。竟然重新——归于一静! ‘梦身’——这分明是释九幺脂砚斋一脉‘隙驹、石火、梦身’三绝中的梦身幻影大法。 场中人都是江湖豪杰,没有海删删一个女孩儿家的细心。除了她,只有‘凶影’注目释九幺水中之影,额上忽然冒汗。他忽吐了一口气,脚步向前踏了一步。别人还没在意,海删删却只见那‘凶影’的影子一时也投入水中。他的人影一入水,释九幺的影子就微微一颤。‘凶影’本出身为邪派高手。海删删只见他的影子忽真忽幻,一时涨大如鲲鹏之巨,一时缩微成针尖之细,但诸般诡绝之变,都是逼迫向、尖刺向释九幺映入水中那不改孤寒的颀长身影。——他们居然借水中之影斗起了幻身大法。海删删额头一片寒意升起,她生长冰宫,虽自身艺业不过一般,但有了‘北海若’这样的一个父亲,江湖见闻本来极广。她情知,释九幺此时,气息内力已与向礼三人拚斗一起,而水中可暂借力之影却也遭到了那‘凶影’的凶险截杀!她一抬头:还有什么?大同盟之人还有什么杀招? 这时只见十一‘人龙’已疾疾奔走起来,他们在外场越转越快,忽然各出奇招,或以掌风遥袭,或以兵刃飞掷。他们一人之力释九幺纵可视为儿戏,十一人联手释九幺纵可不惧,可是在向礼三人‘三纲’结阵已成,‘凶影’杀影之术已动时,他还能否应付得来? 这时却只见释九幺身子一摆。他双足似都未动,但人的身形已如曲院风荷般摇曳拂动,那十一‘人龙’击来之掌风、刀棍一一就被他这么避开。 这时却忽有人喝了一声‘咄!’ 这一字出口极重,场中人只觉耳朵一炸,耳膜差不多都要被震烈开来。只见那发声的却正是一直潜忍不动的向耻。他在大同盟执掌刑罚,一旦出手,果然酷绝。众人中觉那‘咄’的一声犹未落地,他的人影已如冲天之鹞,破空而起。他这一跃,竟就跃就丈外。只见他一冲如鹞,冲到空中,忽双臂一张,如搏天之鹏鸟,凌厉扑下。他的兵哭居然就是十指上套的铁甲——不,那不是十指,他左手支指,比常人原来多了一只。只见那十一支铁甲长约半尺,如苍鹰扑兔,直向释九幺面门袭来。 释九幺至此才神色一变,他袖子一拂,只见白影一晃,众人全看不出他是怎么避开的这一击必杀的一招。然后,那向耻落地,指上铁甲其色本黑,这时却有一只已经泛白。释九幺水中之影再也不能那么淡定,平添了一阵簌簌的抖动。 海删删掩口直欲惊呼之际,那向耻的第二击却已经发动,只见他重又一跃而起,十一只长甲化成十一道黑光,直向释九幺心口抓去。 释九幺袖风一带,已卷住了十一‘人龙’一只击来之棍。那棍梢不由自主地就向那铁甲迎去。使棍的人龙脸色惨变,他情知在向耻的‘乌沉甲’下,自己的内力必不堪一击。他把双眼一毕,提起毕生之力,欲图相抗。但心里也知,纵是搏死一挡,他只怕也难免重伤吐血。 果然,这一击之下,‘乌沉甲’的内力尖啸而至。那使棍之人心头绝望,在此时一睁眼,他情知向耻以击杀释九幺为第一要义,此时断不至收手,自滞内息。他睁开双眼绝望地看了一眼,没想眼光迎向的却首先是释九幺那一道悲悯的目光。然后,他只觉棍上击来之尖锐之力忽被一股柔如轻风的内劲所化解。同时,他却听到一声轻哼——释九幺分心之下,肩头已为十一‘人龙’中一人利剑所伤,虽伤势不重,却也见血。 这外伤也还罢了,海删删只见释九幺身形一晃之下,几滴血溅入那天池之水。他水中的梦身之影一阵颤动,似是难挡痛楚的被‘凶影’之影狠狠地一刺。 那血,一入天池,转瞬已淡。就是倾尽释九幺那一身热血,这天池之水,浩渺千顷,只怕也染不出一点红色吧?海删删心口扯心扯肺地一痛,她在喉里大叫了一声:“不要!”可惜,那叫声可能太烈籽,堵在喉中,连她自己也听不到了。 只听释九幺叹了口气:“你们想要我这一条命也还可以。但龟背图事关不详,我若交与你们,你们盟主只怕马上就要侵犯巴人之鬼、蜀人之仙与楚人之巫,这些,他可动不得的。只要你们答应,绝不与三异为难,我释九幺之命交与你们也罢。” 向礼却容色轩昂道:“困兽之斗,还想提什么条件!你交,命也要留在此地,不交,也是一样。” 说着,他与向义、向廉大袖中更增鼓荡,看来已务求诛杀已伤之释九幺于顷刻之间。 甘苦儿道了一声:“不好!” 遇回甘笑道:“苦儿,有什么事么?” 甘苦儿诧然地望向她:“你不知道?今天就是剧天择他……”他忽想及剧天择可能就是他的父亲,不知还好不好这般提及他的名字“……他与大同盟所订之约就是这一天。他重伤之下,生死不知。天池边如果只有‘孤僧’,他还不知能不能抗得住大同盟这久谋的一战。” 遇回苦也容色一变,她道:“当真?” 甘苦儿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见一抹怒红在遇回甘脸上爆了开来。遇回甘人称‘姽婳’,这时一怒,其色忽现绝艳。甘苦儿已疾疾问道:“妈妈,这里离天池有多远?” 遇回甘叹了口气:“这里就在天池底下呀。这是天池底下的一个秘洞,靠近浮槎河畔。只是,我入洞时已暂封了出洞之径,否则必有水患。这要出去,没有半个时辰的工夫,只怕也难。” 甘苦儿色变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遇回甘道:“已近未时?” 甘苦儿洞中才醒,已迷于时光。心下却一时忧急筹思——未时将届,那是午后好久了?释九幺,那个‘孤僧’,那个对他们母子都有恩的人,是不是已与大同盟之人交上手了呢?他纵师承‘脂砚斋’别传,可大同盟‘神剑’向戈一向谋定而动,连剧天择也被他算计,此刻生死不知。释九幺纵还活着,能不能撑到他的赶到呢? 向耻冲天拨起,他手上的铁甲已有四支已经泛白,那是为‘孤僧’隙中驹心法所侵。可‘孤僧’此时,同遭大同盟五大高手与十一‘人龙’的夹击,分明已至强驽之末。只见他一身衣袖在向礼三人的‘三纲结阵’下猎猎而响,四散披拂。衣内之人,瘦如旗竿。而那一身白衣,在海删删眼里,却似一面招扬于彼岩的旗帜。这个人世——本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生存的。他的水中之影,在‘凶影’的全力进击之下,已越来越瘦,越来越淡。海删删不忍看向释九幺那处身在十一‘人龙’与向耻倾力围击下无遮无避的肉身,她看着他水中之影,忽然觉得,就为了这越来越淡,直欲遗世而去的影子,她也会把他来爱上的——爱! 她以前只觉得虽识得这孤僧,但只觉得离他好远好远。那一个字,她从来想都不敢想起,觉得那只是她一个无知女孩儿的一场梦幻吧。可此时,她心里痛如刀绞、彻骨痴怨。她想——是的,她其实,对释九幺这个僧装男子的感觉,那就是‘爱’。她忽然好后悔好后悔,为什么、为什么当此绝境,她才会第一次认真的无可回避的想起这样一个字眼?如果、如果能早一些想到——她摇摇头,她情知就是早一些想到,在那一张苍冷的容颜下,在那两根一字孤横的几要了她的命的锁骨前,在面对他那因白反妖、因冷近艳的嘴唇边,她也不也枉相疾缠。 但——她起码可以告诉他纵举世滔滔,纵世人皆给你白眼,纵自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但、毕竟有一个人把他来倾心相恋。 那样的话,对于他那她所不了解的一生,对于他那一份妖冷遗世的风概,是不是、也能给他感到一点点人世的温软缠绵?不求太多——只要、只要那么一点点、点点…… 释九幺忽长吸了一口气。他要保持求存的已不是自己的生命,他知道,目下唯有自己,可能才是那大同盟不顾禁忌,侵入大同之外的仙踪鬼境、巫祠异迹的一道门坎。所以他不能退。他一垂眼,满场人都注意到了。只觉得他那一对低沉之眉是如此之长,长眉入鬓,妖冷如枝影风剑。十一‘人龙’的掌风刃气又在他身上开了几道伤口,释九幺却全不介意,天上纤云舒卷,欲留欲去。释九幺的嘴唇轻轻而动,没有人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海删删辨唇知意,似已读出,他在念着自己留在那‘空外空’山谷石室壁上的几个句子: 淡淡天涯浅浅嗟 落落生平暂暂花 我笑白云无牵挂 行到山深便是家…… 然后,她注目水中之影。只觉,岸上的释九幺的身形这时似已虚了,而他的影子反成一场镜花水月似的自在、实在。 天上云投入水,释九幺袍袖一卷,人已似隐身入那水中的云影之中。天上纤云舒卷,一场空如、一场汗漫,释九幺袍袖舞动之下,那水中之云,云外之水,似都融入了他袖底的时舒时卷。然后只听释九幺低低呢喃道:“欲禁不禁梦华峰、陷空岛在晦明中;最有一处不可到,扪天阁里哭路穷……” 他一语吟罢,向廉忽然色变,他叫了一声:“加紧!” 向礼几乎同声呼了一声:“不好……” 向义却低低喟叹了一声:“啊、空外空!” 场中之人人人闻得,他们俱都面露惊疑——这就是释九幺驰名天下的‘空外之空’? 他们追目急望之下,只见那天池之水,恍如明镜,镜中云卷,幻如结阵。那云影如此之淡,但释九幺的心神仿佛已经融入其间。岸上何所余?——空外之空何所恃? 众人茫然一望,只见妖僧齿冷唇红,锁骨孤横。——空外之空何所恃?唇齿妖寒锁骨横! 向耻忽疾喝了一声:“咄!” 释九幺容颜一幻,只见得他的唇在一片寒白中显出一种妖异的红彩。屈指一弹,根根击在向耻袭来的铁甲之上。然后,他的‘空外空’结阵已成!向耻怒喝一声,向礼却冲十一‘人龙’喝道:“稳住,妖僧已倾力与咱们拚上了!嘿嘿,拚时辰你一人之力纵有云水之幻又能撑到几时?” 遇回甘的石洞本隐于水中,她导水避淹之法本极繁复,两人一时不得而出。甘苦儿急得只是跳脚,足足有小半个时辰,遇回甘倾力疏导,也闹得面红气喘之下,两人才得出洞。 他们一出洞,顺着浮槎河水势就潜入天池之中。天池之水清澈明透,甘苦儿长憋了一口气,那出洞之路一路向下,深入水中数十尺,他们重又浮近水面时,甘苦儿一抬头,首先看到的就是一面静水中的云踪幻影。那影中还有一个孤僧的影子。——离尘绝逸! ——‘好美!’ 甘苦儿几忍不住要开口说出这一声,差一点没被呛进一口水去。‘孤僧’还在,他心头一喜,用力向上一窜。 遇回甘却面色一变,一把拉他没有拉住,甘苦儿用力一蹬之下,只见云影摇荡,他已破出水面。 ‘孤僧’释九幺仗着云水所幻的‘空外空’结阵与大同盟之人久久相持。场面一时时动时静。海删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眼见有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正不知此役会是何等结果,忽然,水面一破,云影俱乱。大同盟五大高手同时色喜,只见那‘凶影’低鸣一场,孤僧在水里的影子登时被他冲破。他在岸上的身子不由也如风中弱草,一阵疾颤。 向礼三人同时鼓劲,只见他们的袍袖瞬间竟瘪了下去。可他们袖中内劲疾卷如风,一帆鼓荡,全力向孤僧胸口压去。释九幺张口一‘啊’,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向耻人已搏风而起,那十一‘人龙’的‘龙湫’大阵也已全力发动,在他们全力进击之下,只见释九幺的淡定容华已近散乱。然后那向耻在空中发力,猛地‘咄’地一声声震全场!只见他十一只几尽泛白的指甲脱手而出,全向释九幺身上射去,势如疾箭。 海删删叫也没叫一声,手一把掣出了身边哥哥手下腰间的一柄长剑,一式‘删繁就简’就向那向耻于空中射出的铁甲迎去。 她知道她挡不住,但挡不住就可以不挡了吗?——她不要此后的一生愧对自己。在自己这一生最心动的人遇险时却只知伤心闭目、不忍一顾。 海东青脸色一变,伸手一拉,可海删删这一跃远胜她平时修炼,海东青那么快的出手居然没有拉住! 海删删情知就是倾尽自己全力也挡不住那十一只索命的铁甲的。她合身扑上,竟欲用一个肉身挡住那击向孤僧的十一只铁刺。甘苦儿才出水面,用手拂了下脸,见到的就是海删删这舍身一跃。他叫了一声:“不好!”双掌击水,他在辽河中所修的‘排冰’掌力果然惊人,人已在水中疾跃而出,可就是这样,他也知来不及救得海删删一命了。 却听孤僧一声低叹:“这是何苦!” 他本来最少也避得开八九支铁甲,却见他袍袖一晃,海删删见到他领口微露,那截几让她不知多少次痛慕中宵的一根锁骨在那领口里露了出来。她不看向向耻,也没注意到甘苦儿,只是把眼盯着那根第一次在她面前袒呈的锁骨上,心里隐有一声快慰响起——就这样了,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她心里忽觉好幸福好幸福,有一种什么东西终于完成之感。这时孤僧的手腕一晃,却在她腰带上一带,她的人影登时旋入了孤僧身后。然后只听得释九幺一声闷吭,他的肩、臂、腰、背四处大穴同中铁甲之击。他只对海删删轻轻摇了下头,唇角还微微地笑了下,松开她腰带,把她往场外一推,人已萎然倒地。 那倒向地面的身影,一身白袍内竟恍无一物。在众人眼里,只觉是一件空袍那么轻软地飘坠下来。 四身一影与十一‘人龙’几乎人人面上一喜,此时不诛,更待何时?他们同时加力,就向释九幺袭至。释九幺已再无余力哪怕微闪。 却听空中暴出了一声怒喝:“滚!” ——甘苦儿在空中已看清场中局势,他此时已扑入场中,一伸手,以魔教截腕之法巧妙一抓,已夺过十一‘人龙’一人手中之剑。他这时只觉平生还从未如此暴怒过,一股内力沿着他手臂少阳心经疾冲而至——那是剧天择拚力灌入、他也曾拚力消化,以求一助孤僧的‘五色遗石’真力。 然后,只见那支剑上‘嗡’然长鸣。那柄剑,本为青钢所练,其色青湛。可在他内力催逼之下,只听得‘哧啦’一声,他身上带出的水滴一溅入剑脊,登时烫化为汽。那剑上的一抹红意如百炼炉火,猛地一灿。 ‘凶影’神色已变,高叫了声:“炽剑!” 甘苦儿真力冲荡,只觉不尽情一泄的话,全身都要被那种悍厉、那种愤怒胀暴飞散。 他这一击本突如其来,大出场中人之所能逆料。当此之际,人人自危,只求自保。空中,只见人影杂沓,纷纷而退,却有一个‘人龙’中人惨叫一声,那一剑热气带过他的脸颊,半边烫坏。另有一人痛哼一声。然后,场中一静,甘苦儿落在孤僧身侧,地上,却留下了一只‘人龙’中使剑人的左臂。 ‘凶影’的一双眼睛已经眯起,他不怒反笑,嘿嘿道:“好呀,甘苦儿,你早不来迟不来,这时居然送上门来了。” 旁边的向礼等人见到甘苦儿适才一剑劈刺的威势,心里亦惊亦喜——惊的是剧天择虽然已除,可他的炽剑竟有传承!喜的却是甘苦儿来的时机——他们俱是高手,一见之下已惊于这小子的修为之高,远出自己所能逆料,也猜出那剧天择分明用什么独门大法已将他的绝门内力转传至甘苦儿身上。如果他早来一步,孤僧未伤,有他援手,今日之事,倒大是不易了。 甘苦儿心中狂沸,虽情知强弱之势,但当此之际,他怎能轻易言退!他一抖手中之剑,‘嘿’然道:“你们来吧!” 然后他突冲海东青吼道:“你只当释九幺是陷害堕民的凶手。可你知不知道,那都是大同盟主‘神剑’向戈的诡计,当日他被孤僧所迫,未杀剧天择,又告知括苍山之围突围的缝隙所在,心头怀恨,才污词恶语以污他人清白。释九幺不是残害那堕民八千子弟、三万父老的凶手,反而正是他,救出了他们。以龟背图之密将他们远送海岛,龟背图财宝的一部份,助他们远于海外重开基业。你当向戈今日大势已成,还要追杀剧天择和释九幺是为了什么?他实是怕释九幺告知那剧天择三万堕民、八千子弟的下落,给他卷土重来之机!姓海的,我敬你是条汉子,言尽于此,具体怎么做,就看你了?” 这些话都是他这些日子苦思之下忖度而来的。他生性本来灵动聪明,一身不惯真的害人,但不是不能懂得那‘神剑’向戈弯弯曲曲的心思。他侃侃道来,虽不中亦不远矣。 海东青猛地闻得,只觉耳中轰的一声。他嘶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甘苦儿冷然道:“信不信由你。你要随着大同盟一起迫害对你祖先有恩的孤僧,那我自也由得你去。” 说着,他忽一弹手中长剑,只见他脸上黑风一盛:“天遗魔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杀尽不平方太平!” 这三句口决原是魔教心法“不平之杀”的心决。他此时已豁了出去。以他的一身血性,绝不能眼见孤僧释九幺受此困顿之辱。就是不是为剧天择强传他的一身内力,他也要出手。 只见甘苦儿脸上黑气盛处,当真有一种邪魔当世的悍厉。他手中的剑却不顾内力冲突之虞,分明已重新运气了剧天择‘炽剑’之术。 他朗叫未竟。却见那向耻已拨地而起,他只喝了一声:“杀!” 他一喝之下,手中铁甲虽已失,但还是十一根手指有如铁钩一样的向甘苦儿喉头叩去。 甘苦儿身如旋风,他‘不平之杀’心法一运,只见一道黑气在他身侧团卷而起,黑风中裹挟而腾的却是他炽剑上那黯红的光芒。向礼三人已一见心惊——不能让这小子活下去。他小小年纪,已深窥遇古与剧天择两家功力堂奥,如果给他日后有成,那还得了? 他们互视一眼,大袖一鼓,三人合力,只见一股罡风就向甘苦儿涌到。 甘苦儿也知同运剧天择的内力与传自姥爷的心法实是大有凶险。但当此绝境,他也只有拚了。他提起脂砚石畔苦修而得的‘隙中驹’心法,只见他身形曼妙,以炽剑之悍气竟行运他所独悟而得的‘简约’一剑。当世虽高手众多,但达到剧天择、释九幺与老魔头遇古境地的也不过只有七八人,甘苦儿竟以一身、适逢其会、得习其三。他们这一斗,没有适才释九幺与其相斗时的淡定从容,但声面却反更激越凶险,瞬息百变,极为惨烈。 海删删在旁边也想伸手,可这场子中,哪容她插得下手去。只见她在外围,急得跳脚,每携剑跃近,还未近前,就已被那十几人激荡的内力远远逼了开去。那十一‘人龙’中人,这时却也夹击而至,务求诛孤僧于一役。 却见场外海东青面色攸然百变,时青时绿。他心中争斗也烈,情知自己所承冰宫一脉,虽出身堕民,但远居关外,大同盟只要他不插手还不会当真拿他怎样。但——当此时局,已明恩仇,他要只顾一己之私,还算个男人吗?忽听得他一声长啸,意势悲凛,冲身边三十余兄弟喝道:“这是我海某人私人之事。众位兄弟自谅,如想出手,我海某深谢。如果不愿,就请袖手,海某人绝无怨恨。” 说罢,他的身形也一拨而起。 海东青所习本为苍鹰之术。他跟向耻招意颇近,只见他人一拨地而起,腾身于空,就已沛然出刀。他成名之日本不长,但独提一旅,势倾辽东,几拨尽‘辽半天’胡半田数十年苦心精营之局面,盛名之下,岂有虚至? 只见他刀一出手,面色就变得极为凶悍。海删删望着她哥哥,只觉心里一阵自豪,一阵感动。她此身何幸,毕身恋慕所思,是那样一个妖冷风华、悲悯心性虽千万万人也不及的一个僧衣男子,而她所遭所遇,其兄其友,也没有一个人辜负了那两个字:男人! 海东青长空一击,招势所向,竟就是十一‘人龙’中人。他一人之力,本也当不得那十一‘人龙’联手之击。但十一‘人成’疲惫于前,何况海东青所习的功夫,原以天下至悍至厉的堕民之功为根底,少年又得入冰宫,承其所传,于冰天雪地,千里塞外磨砺而得,遇强愈强,遇狠愈狠。 十一‘人龙’神色大变,实没想到这化外之壤居然也有如此高手!旁观的胡半田面色一变:“好厉害!” 他心下发抖,原来当日海东青与他之战,居然还未尽全力。 这时只见海东青携来的三十余名手下互顾一眼,忽马刀齐出,叫了一声:“老大,说什么你的事我的事,私事公事,都是咱们大家伙儿的事!” 海东青此来,原为报孤僧之仇,几尽携精锐。他情知孤僧不会伤害手下,所以倒不曾顾忌。但大同盟就不同了,一旦招惹,不死不休。 那三十余名马匪果然强悍,只见他们一入战圈,十一‘人龙’已吃力不住,结阵自保。‘凶影’一见之下,一跃而起,伸出一双瘦大之掌,全力接下了海东青的刀势。 甘苦儿压力稍轻,但‘礼、义、廉、耻’四大分身的一身精湛艺业岂是他仅凭一股锐气就抵抗得住的?只见他与那向礼三人袖风一接之下,虽在间不容发之际,他以隙中驹之芳避开,却忍不住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就欲喷出。他一抬眼,就见到海删删不远处苍白的脸。心中一阵苦笑。他一张口,那口血就向他手上之剑喷了上去。 只见血一上剑,甘苦儿淡金色的面上就光华一灿。他以魔教之‘沥血’之术催动杀气。向耻在空中却长击而至。甘苦儿喝了声:“来得好!” 炽剑一摆,直向飞扑而来的向耻迎去。两人交击之声一传,只见甘苦儿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又直喷而出,而那向耻为炽剑之力所伤,只见他半鬓毛发,尽成焦赤。 向耻重伤之下,心中怒极,喝道:“我看你还能撑多久?” 他重又飞身而起,口中喝道:“三纲一杀,百战不殆!” 向礼三人得他一喝,同时聚力,竟以三道罡风承起他的身子,配和他发出了这必杀之一击! 甘苦儿身上数处鲜血直冒,他已经拚了,能撑一刻是一刻。这条命是他的,孤僧的命现在也压在他的肩上。就是必死,但他也要一拚,哪怕一刻,哪怕一瞬,也要在最后的时间呈现出一种生命的真正的光华与尊严之所在。 但向耻这‘三纲一杀’的绝招之击分明是四化身很少施用的必杀大法。甘苦儿只觉自己再也撑它不住。可心中却有一种梗梗的信念不灭。他喷了一口血,喝道:“……!”没有人听清他在叫什么,只有甘苦儿知道他在叫着三个字:“小晏儿!” 小晏儿,你为什么不在?你——幸好不在!他要用他这平生仅交的一个朋友的名字自定心神,激发厉气。只见他剑上光芒从未有过的一盛。孤僧释九幺的身子正颤微微地站起,他在运起全力,集结池中云影,重布无意中为甘苦儿所破的‘空外空’之阵。 他结阵之力在他催动之下,已重聚雏形。空中的向耻已面色一变——让他成势,那就麻烦了。他‘三纲一杀’之力已催至极限。 甘苦儿身剑合一,竟直向飞击而来的、以一身裹挟着向礼三人三纲大阵之力的向耻迎去。空中只见血雨一暴,那是甘苦儿身上飞溅之血,他的隙中驹身法此时已无力全避开向耻的绝命之击。可他的一击炽剑还是以‘简约通神’之术再次重创了向耻之左肩。 只见空中的甘苦儿身边黑风红影一时俱散。他身子重重地跌落于地,正好跌入孤僧释九幺的怀抱。他仰脸看了释九幺一眼,轻轻叹道:“我尽力了。” 释九幺摇了下头。甘苦儿注目远方:“可惜,小晏儿他怎么还没赶来,否则,我们双剑合璧,也许可以救得下你脱身远逸的。” 释九幺一支手轻轻搭上他的气海。甘苦儿淡金色的面孔此时已近惨白,他微笑了下,“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妈妈她、好……爱……你。” 释九幺的脸上又显出他那一种独特的悲凉。他没有说什么,双袖微动,池中之云影微聚暂合,微有余力的‘空外空’结阵已重又布就。但向礼三人向那湖中望了一眼,只见孤僧在水中的身影已变得好淡,情知,此时,就是以他的能为,那‘空外空’只不过如空花一幻,再也挡不住自己四人联手之击了。 他们只微滞了滞,三人袍袖之风已重又鼓动。那向耻又是一跃而起。他所受之伤本也极重,但自信已有把握击孤僧于必杀。向礼三人也疲惫已极,聚力在做他们最后一击。这时,却听得有一个女子发出一声轻叹。 场中难道还有女人?海删删游目四顾,却见那不远的、十余丈外的天池水边,正有一个女子浑身湿漉漉地坐着。她面向湖水,看不清她的容面。可只那背影,就让人感出一种丽绝天下的魅惑。 除了她,这时还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女子的存在。那个女子望着水中云影。她为与甘苦儿一面,重归常人,自敛消解她的‘姽婳大法’已有十六年。前日她惊退‘凶影’,救得甘苦儿的却仅凭当年声名,聊做一幻。没想今日,她居然又要动用了。 她看着那池中水云,都没有注意孤僧那孤倦在天池中淡淡的身影。——还用看吗?哪怕再隔经年,哪怕此生不见,那身影她也不会忘记一星半点。她的手这时在空中挥了挥,海删删虽不见她的颜面,却有一种允称丽极之感浮现于她的脑海。——这算什么?怎么会平白白的如此一丽,如此惊艳? ‘化身四向’这时已长身俱起,扑向场内。甘苦儿情知孤僧所结之‘空外空’结阵,只怕已万难再抵挡他们的全力一击了。他静静地望向那攻来的四个人的身影,可这时,只见他与孤僧的头顶,那片天空,平白的,在浩明日光之下,忽然七彩成幻。只见那红的、紫的、绿的、橙的、青的、蓝的、黄的,种种色彩,一息之间,忽然梦魅般地凭空爆了出来。那颜色仿佛‘真色’,人间断没有那么纯的红、那么纯的碧、那么纯的黄与蓝……,可那颜色一惊入目,却又非红、非青、非橙、非紫。 ‘化身四向’同时色变,只听他们惊叫了一声:“姽——婳——天!” 如果只是遇回甘一人出手,他们还不至于有此惊惧,可那片至色竟是泛起于释九幺于池水中以水云所结的‘空外空’结阵的至空之上。人生种种幻迷、顿悟一时齐现。场中庸手倒还罢了,可‘化身四向’之修为何深,一睹之下,只觉武学中自己平生未解的种种疑难困惑却偏偏于此时一起向自己心头脑海涌来。向礼猛地摆头,似要摆去那一丝最虚浮的幻念、但那幻念之下,空外空却又是此生难当的一种最最真实的存在;向义已猛然跌坐,调息纳气,欲定心神以抗这至空至色的一场突变;向廉反应稍慢,只见他面上神色百变,口里已轻轻吟道:“怎么是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他的进击之势已停了下来。 而空中飞击而至的向耻,这时眼前忽一乱,种种空色具象、空外之色、色中之空,一起浮于他的脚下。他吐出一口鲜血,人不由已倒飞而退。 甘苦儿忽有所悟——释九幺与遇回甘‘空色交征’之下,他的心头却忽反而一阵清明。只见他长吟了一声,一把抓起地上之剑,人影已如隙中之驹般在人人万难逃逸躲避的那场空外之空、色中至色中奔逸出来。 可他此时心念忽生慈悲,他一剑击刺向向礼志堂大穴,可招中犹有余力。只见一息之间,他以隙中驹行‘简约’一剑,几尽废‘分身四向’一生苦心修为的真气苦练。 向礼神色惨变:“罢了罢了,空色交征、隙中独步,当此时局,吾有何撼?” 却听得一声惨呼。那‘凶影’心灵智明,却偏是他这样人最先看到到至空至色的一幻。海东青却还未见,一刀凝虑,竟刀斩他于天池之畔。 池中云停水澌,空中诸色变幻。天池边所有人等这时不由怅然而望。向礼三人忽不发一言,扶起伤势最重的向耻,带了十一‘人龙’转身就退。不一刻,已经踪影难见。海东青忽发出一声悲啸:“好一个空外空,好一个姽婳天!” 他一挥手,长声悲吟,已率属下长吟而去,走时回头看了海删删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止住,叹了口气,径自下山。 连那算计定要等海东青与大同盟两虎相斗,伤损之后再捡渔翁之利的胡半田此时也目眩神迷,怅怅半晌后,也带着手下之人去了。甘苦儿望了那犹未醒悟,没有走的江湖豪雄们一眼:“你们还在等什么?” 那些人茫然互顾:等什么?等什么?这一场生命终究在等些什么…… 他们心中已各有答案。忽然一笑——那龟背图,毕竟又算得了什么,只见他们三三两两,扶携而去。 直到他们都去了后,场中猛地一清。甘苦儿回头,却见妈妈正在向自己这一方向望来。她却不是在看向他,而是看着……他。她与释九幺两人目中空色交激,遇回甘忽然一笑,这一笑如此温婉,然后她鱼一样的滑入水面。甘苦儿只见她还冲自己笑了一下,便见到……妈妈的身子,很慢很慢地沉入水中,已然不见。 甘苦儿立起身,池中云水两散。那‘姽——婳——’满天,也已了如春梦。他痴痴地站着,身边有风吹过,那是这天池边清透已极的风了,他的心底,忽忍不住升起一忽近乎空茫、近羡绝色的孤独之感。 尾声 冷碧潭中拾姓字 软红尘外数风情 浮槎河畔,水声隆隆。浮槎河就是在这里一落千尺,跌成瀑布,隆隆滚滚地泄落人间的。 甘苦儿独立瀑布之口,他在天池边醒过神来,只觉得自己要独自一人走走才好,不知不觉,走了几里,就走到了这浮槎河边。 他的心里很空,却又似很乱。这时,隆隆的河水冲填满耳,他只觉自己听觉都要消失了,却忽有一只大手在他的肩头按了按。他一惊,飞快回头,却见到一张极为豪雄刚烈的脸。 只听水声虽大,那人的声音却响如雷滚,比这水声还大,只听他道:“好儿子,你真是我的儿子,也不愧是我的儿子。今天你表现不错啊,我剧天择的种果然不是孬种!” ——‘炽剑孽子’剧天择!——甘苦儿只觉耳中一轰。他怔怔地望着这个适才他还都不知是生是死的人。只听剧天择哈哈大笑道:“小子,不错。我一身内力你即能承得,那就一定是我的后代了。来来来,咱们爷俩重新规划下——怎么重聚堕民,好好他妈的干上一场!你老子这些年忍下了这些鸟气,咱们再跟天斗地斗一遍,来它一场地覆天翻!” 甘苦儿摇了摇头——这不是真的,他不要是剧天择的儿了,这不是真的! 剧天择见他迟疑,以为他不肯,怒道:“你要不听我的话,嘿嘿,你老子这‘补天大法’和‘五色遗石’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要以为可以全部凭白收归己用。你要不代你老子出面,我情愿没有生你,要你永生永世受那‘补天’不成、反为所害之患。那时,‘五色遗石’所要炼的怕就不是什么真气,而是你一条小魂小命了。” 甘苦儿脑中乱乱——剧天择以补天大法为他灌顶,看来绝不是为救孤僧这么简单。他脑中一时大乱,却只是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望着这个自称为自己父亲的人,死伤这么多,当年死人想来更是无数,他还不心甘? 剧天择看他默不作声,以为他已首肯。仰天大笑道:“那向戈偷袭于我,岂知我要不散尽这一身功力,沉身钟乳之潭,岂能重塑真身,完就‘补天’。这老贼,这一次他可打错了算盘!” 他一人在那里得意不止。他为惧‘补天大法’最后一层境界之艰难,一向不敢轻易修练,恐反误性命。没想重伤之后,找到甘苦儿,逼入绝路处,只有将一生所修‘五色遗石’灌顶注尽后,终于突破了‘补天大法’这最后一关。想至得意处,他意兴湍飞,笑声直压那隆隆瀑布,当真睥睨苍天,无比豪迈。 这时,却听一人轻轻叹道:“剧师兄,你还是这么看不开?” 剧天择与甘苦儿一起回头,望到的却是孤僧。甘苦儿忽一声怒叫:“我不是为了你才救释九幺的!我也不是你的儿子!你的什么惊天大业,我甘苦儿不怕,但与我无关。我不姓剧,我姓甘!” 他这一声叫出,才觉心里似畅快了一点。他才才叫罢,身子就己扑出。他直扑向天池之边,他要找妈妈亲口说一句:“你不是他的儿子”,这样他才会心安。 剧天择伸手一拉,却没拉住甘苦儿情急之下的隙中驹步法。他脸色一变,就要追出,释九幺却把他拦了一拦。剧天择嘿然道:“他用的是你的法子。这小子,进境倒快。居然连我也拦他不住了。” 释九幺叹了口气:“剧兄,已过了十六年,还消解不了你心头那一点执念吗?你何苦又扯上这孩子。你可知,你但求举事,可一但举事,天下生灵何辜?凭什么又要凭白生遭一场涂炭。” 剧天择一向岂是容人指责之辈?他神色一变,但注目到释九幺那孤立的身影,目光忽转柔和了些,沉喟一叹:“连你也不懂得我?我就是为天下堕民求一个正义呀!” 他回身看着身下那千尺飞瀑,忽仰天一笑:“好,那小子不帮我又我何妨?我剧某一生,又何时求人谅解过了?纵举世滔滔,拚尽一生,我也要给那些欺人害世的家伙一个好看!” 说着,他又回望了释九幺一眼,眼中神色,说不出的沧然难释。他忽一声长叹,叹声里居然隐有悲慨。身子一跃之下,已顺着那千尺垂练贴水而落。 释九幺回过头,却见到海删删。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忽伸出一手摩在海删删头顶,口里轻声道:“当日、我不该与你相见的。” 海删删痴痴地望着他,释九幺的眼里全是悲凉,手下抚动,口里轻轻道:“忘了吧、忘了吧;算了吧、算了吧;散了吧、散了吧……” 他的口间宛如催眠。海删删这时才一惊:他不会是要自己忘了他吧?如果忘了他,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感动可以剩下?那‘孤僧’释九幺却是自悔误导海删删,竟以自损之法行那脂砚斋的‘自消’秘术。海删删的脑子里渐转空茫。那曾深刻在她脑里的孤僧的影子,那两片唇角,那一横锁骨,竟真的渐迷渐淡,渐空如汗漫。 甘苦儿沉入水中,抱着一块大石,直下数十尺,却觉身后微有波动,他一回身,居然见到了——小晏儿的脸。他们两人在水中无语对视,良久,小晏儿冲他摇了摇头,在他手心写字:“我都看见了。” 甘苦儿人在水中,再也不顾忌有泪流下,反正——泪入水中即不见。 小晏儿又在水中划字道:“我已帮你追上你妈妈了,她说她冒用‘姽婳天’大法,短时间内,不能再与你相见。她叫你三年以后,再来找她。那时她才消解得尽这魔法的祸患。” 他停了下:“我本一直都在,但龚前辈不让我现身出来。他说,你不能永远是我的小苦儿、小仆人,你要长大,有一些你必需独自面对的难题,必需独面。但我帮你问了你妈妈那个问题——你究竟是谁的孩子。” “她说:你不要信剧天择的话。你已修得隙中驹秘法,所以不见得非是他生身儿子才能承受他的‘补天’。她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相信我吗?她叫我不要告诉你,但她已告诉了我那个答案。” 甘苦儿的眼泪在水中融化,只见小晏儿从身上衣服里摸出了两块铁牌,在他手里划字道:“我已接下了免死铁券。这次辽东之行,谢了你了,苦儿,我也长大了。我家里的那些事,我也想明白了,必需独面。我回头马上要回家一行,咱们回头,还是江湖碰面。你妈妈要你在浮槎河边潜居一年,以求孤僧赠相助,化解你体内的魔教心法与五色遗石相冲之处。” 他的眼里,忽承满感情:“至于关于你父亲的那个秘密,你现在不问我好吗?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就让我帮你承担这个秘密承担三年。” 甘苦儿狠狠地点了几下头。他与小晏儿忽于水中相抱,身边池水冰寒,心中却只觉一片温暖。他轻轻在晏衔枚手里划了几个字:“小晏儿,我听你的。你当心些。咱们彼此好好的,为以后虽相距可能远,但彼此天涯各在。” 晏衔枚点了点头,虽在幽深水中,但甘苦儿第一次见到了他流的眼泪。 *** 远了,一切都远了。那些争斗,那些人事,那些磨折。甘苦儿站在天池之畔,连小晏儿也已经去得远了。他毕竟找到了他的妈妈,还见到了孤僧,见到了剧天择。但一切可忘,那小晏儿临别画在他手中的字,那一场‘空色相激’,那‘空色交征’中的‘隙间独步’他是再也忘不了的。他似已隐隐领会到他以后要毕生求解的一些关要问题所在。 他就那么愣愣地站着,却忽听背后一个女孩儿叫道:“小苦儿……” 甘苦儿回过头。 却见海删删俏立在天池边的料峭风中,她表情似在苦苦索解:“我怎么会在这里?” 甘苦儿一愣。 海删删却笑了:“瞧你那一身湿猴儿的样子。” 她这一笑,却如此温婉。甘苦儿心中一动:她已忘了她的那个‘孤僧’了吗?释九幺刚才对她做了什么? 海删删道:“是不是发生了好多事?怎么我全都记不起来?我现在……” 她脸上一红:“好象只记得哥哥和……你。” 她的语意里有那么一丝无依之感。甘苦儿忽然福至心灵,猛地一笑,他跃到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海删删抿着唇笑看着他的胡闹。甘苦儿冲她扮了个鬼脸,身子在空中倒翻不止,却于这连翻迭滚中看见那天池之水或上或下,——只是刚才、刚才这水边池畔还有那一场云飞水澌,空色交变。他忽看到海删删映在水中俏丽的影子。心里温温凉凉的一阵酸扯,管他什么空色相征,这些真正的笑闹,这些隙中独步后的相伴,这样温柔的女儿,才是这一场人生中,那‘空’、‘色’二字也掩不住的一场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