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第一章 嘉靖二十六年六月,日本的贡船,同时也是“勘合贸易”船,到达明朝唯一开放给日本的宁波海口。共是四艘双桅大帆船,六百名身分极其复杂的日本人——其中大部分是日本九州西南,如长崎、萨摩、大隅一带的的海盗,中国人叫他们“倭寇”。 日本执政的将军义晴所遣的正使策彦周良,照例向宁波的地方长官申请入口,缴验“勘合”。这是永乐初年的约定,日本来中国的贡船与商船,中国去日本的使节船与商船,都须携带礼部制定的勘合,每船一道。中国船所持的是“日”字号,日本船所持的是“本”字号。策彦周良呈验的勘合,乃是嘉靖十九年所新颁,从本字一号到四号,与底簿所载,完全相符。 此外不符定制的地方就很多了。第一,规定十年一贡,上次贡期是嘉靖十八年,应该在二十八年再次入贡,如今来早了两年。 其次次,船与人都有限制。最早的约定是:“船止二艘,人止二百,违例即以寇论”,宣德七年又“申定要约,人毋过三百,舟无过三艘”。现在船多了一艘,人超过一倍。宁波的地方官,不敢擅自作主,星夜飞报杭州的浙江巡抚朱纨。 朱纨是苏州人,而秉性刚强,朝廷将他由南赣巡抚调任浙江,并“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就是因为他勇于任事,特赋以防止倭患的重任。到任一年以来,他已深知倭患所以猖獗的缘故,所以一面断然拒绝策彦周良的要求,命他即时回国,到后年再来;一面飞饬“福建都指挥佥事”卢镗,对双屿地方,严密戒备。 果然不出朱纨的意料,策彦周良不曾率船回国,而是改投双屿暂泊。 双屿是宁波外海的一个小岛,本来是海盗盘踞之地,而从嘉靖初年,废止“宁波市舶提举司”,停止了中国与日本的贸易以后,双屿就成为走私的中心。其中大私枭有两个,各领一帮,一个叫李光头,是福建人;另一个叫许栋,是徽州人。许栋的势力又大于李光头,主要的是因为许栋有个极得力的副手,籍隶徽州绩溪的汪直。 当策彦周良在宁波投文时,汪直就在他船上。朱纨之必然拒绝贡船入口,早在汪直计算之中,所以通知一到,立刻为策彦周良作向导,引船到双屿下碇。四船私货,包括数千把削铁如泥的“倭刀”在内的商货,自然亦都由许栋和汪直经手了。 但是,尽管许栋和汪直好言慰问,刻意交欢,策彦周良却总不肯让汪直卸货。因为货色一交出去,货款却不知何日可以收回? “你请放心!”汪直拍胸担保,“你在这里玩一年,明年再请人贡。那时候货款都可以收齐了,你要办的货色也可以办齐了。包你一回去就会受‘将军’的重赏。” 策彦周良闭目垂首,不置可否。汪直的“甘言”可以打动别人的心,对他却无用处,因为他了解汪直的口蜜中隐藏着腹剑,更因为以他的身分、修养与使命,不能与汪直同流合污。 “我要与副使商议。”策彦周良终于有了答覆,“八年前,硕鼎君遇事都先与我商议,我很佩服他,应该照他的方法去做。” 八年之前,策彦周良曾经由宁波经杭州、苏州、南京、扬州,循运河直达通州,再经天津而抵达京城。那时他是湖心硕鼎的副使。 从永乐以来,日本遣派到明朝的贡使,国书上虽称“日本国王”,实际上是将军的使者。这一名不符实的情况相沿成例,是出于国际上一个罕见的错误——惠帝在位时,朝廷不了解日本自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天皇大权旁落,已有两百年之久。因而误以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赐以玺书。足利义满精明有为,为了贪图与明朝展开贸易的大利,乐得将错就错,以日本国王自居。这样,遣派明使的全权,亦就归于将军了。 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遣明的正副使,都由“京都五山”的僧侣中遴选。所谓“五山”之出,指寺而言,而京都五山则实有六寺,按等级依序为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之外,另以南禅寺冠于五山之上。策彦周良就是南禅寺的僧侣,选派僧侣充任贡使,不仅因为他们与室町幕府有特殊的关系,而且也因为他们是“读书人”,优于学问,长于文笔、精于应对,同时了解明朝的国情。 策彦周良是第二次充任贡使,对于明朝的国情自更了解,尤其是对于他本身及他所要维护的幕府的利益,格外清楚。中国是礼义之邦,即使自以为“天朝大国”,有时自大得可笑,但怀柔远人的政策,却是亘千年而不变的。他记得嘉靖十八年初度奉使,一到宁波便被延入“嘉宾馆”,地方长官大排筵宴,几无虚日。北上之时,沿途都有周到的照料,到京住在“会同馆”,呈递国书、觐见皇室之后,接着便是赐筵、赐珍物,以及达官贵人的丰盈馈赠。 正式的任务,便是这样轻而易举,然后就都是自己的事了。在会同馆就可以将带来的货物,待价而沽,当然,刀剑之类作为贡品,其实是商品,一经缴入兵部武库,不愁户部不发优厚的代价。 归途中乐事更多,除了自由贸易以外,还可以饱览名山大川,访问文人墨客。中国有句古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策彦周良看,唯有入明的万里之行,才真是不虚此行。 可是,策彦周良此时的感想,却是深悔多此一行,在去留两难,焦灼无计之际,唯有期望副使能筹得一条善策。 他的副使选自相国寺,法名钓云。 ※※※ “都只为当时存着侥幸之想,以为明朝不至于坚持十年一贡的约定,必能通融。如果受命之初,能多想一想,万一不准入境怎么办?又何至于有今天的烦恼?唉!” “正使亦不必过于自责。麻烦已经惹上身了,只有想法子应付。”钓云沉吟了一会,用极其自信的语气说:“今日之事,绝无回国之理!劳而无功,不但对幕府及各地诸侯,无法交代,只说四条船上的人,徒劳跋涉,肯甘心吗?” 策彦周良默然。考虑久久,觉得钓云所说的“绝无回国之理”,无可更易。但是不回国又如何呢?“在这双屿待一年,”他问,“明年再侥幸一试?” “是的,我想明年一定可以如愿。” “就算能如愿,这一年又怎么办?莫非真的将可以公然贸易的货物,当私货出手?” “我看,”钓云很直率地答道:“恐怕非这么办不可了。” “货款呢?收不回又如何?” “那——”钓云不再说下去,只显露出极诡秘的微笑。 策彦周良心底泛起浓密的疑云,猜想他是受了汪直的煽惑,很想严词厉声地告诫他一番,但一转念间,神色和缓了,“也难怪你!”他说,“你哪知道明朝那些舶主与贵官们的机关!等我说与你听。” ※※※ 从废止“宁波市舶提举司”以后,凡有私船到海口,都由许栋等人作居停,名为舶主。此辈经手私货,往往不付货款,催急了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在沿海一带的“贵官”身上,说他们仗势欺人,背勒货款不发,无奈他何! 这可能是实情。所谓“贵官”,其实是告老或者休致的官员。明朝的规制,罢官之后,必须回乡,在原籍便是绅士。明朝的乡绅权势极大,干预公事,鱼肉乡民,往往无恶不作,“黑吃黑”吞没私货,亦是常有之事,无足为奇。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形,货主自然在近岛坐索,舶主的供应渐渐不足,逼他们上岸掳掠,这就是倭患的由来。当然,上岸首先要找来算帐的,便是那些贵官。而贵官可以运用权势,指责地方大吏,“倭寇逗留近岛,朝廷三令五申,加强备倭,你们就是这样坐视不问吗?” 这是“义正辞严”的责备,地方大吏不能不尊重,于是调兵遣将,准备进剿。而此时贵官又反过来卖好于货主了。 “他们是拿泄露军机来卖好。”策彦周良向钓云说,“譬如说,你带了一批人上岸,硬占了他们一个村庄,这时候他们就会来告诉你,官军定在那一天进兵包围?有多少人?领兵的是谁?劝你赶快走。同时好言安慰,拍胸担保,下次一定结算清楚。这时候就容不得你选择了,只有赶快下船。” “这,我就不明白了!”钓云困惑地问,“那些贵官为什么要这样翻云覆雨?既然能够策动官兵,一不做,二不休,借刀杀人,不是永绝后患了吗?” “钓云君,你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都想不通。如果他们是那样做,以后还有什么人替他们带硫黄、苏木、扇子之类的私货来?” “啊!原来是要留下后步。骗一次不满足,还想骗第二次,那也太狠了。” “对了,他们就有那样狠。” “然则,我们的人就甘心一再受骗吗?” “问得好!钓云君,你倒想想,如果是你身历其境,你会怎么做?” “很难说。”钓云答道,“人总是人,容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只怕会失去理智。” “原来你也这么想!”策彦周良点点头说:“平心而论,明朝的所谓倭患,虽不尽是这样的情形,而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少。一到那地步,中国的百姓固然遭殃,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到头来,在明朝官军围剿之下,作了异乡之鬼,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何苦?” “可是,汪直不是这么说——” 钓云终于露了马脚,如策彦周良所猜想的,是受了汪直的蛊惑。此时虽想缩口,却不可能,经不住策彦周良的逼问,说了实话。 “汪直告诉我:明朝的乡绅,为富不仁的居多。他说:‘我们既以侠义自命,应该劫富济贫,痛痛快快干一场,这一年的生活,当然也就不用发愁了。’他又说:‘明朝的官兵,一无用处,以倭刀之利,所向披靡,战天不胜。’我想,我们既然不能回国,总要想个维持生活的法子,只要适可而止,亦不妨偶一为之。” “不可以!”策彦周良断然决然地答覆,“怎么样也不可以。汪直如果肯帮我们的忙,我倒想他做一件事。请你去问一问看。” “是!请指示。” “我想写一封信给朱巡抚,请他体谅远人,代为入奏,准我们先期而贡。” “这怕没有什么效果。不过,正使既这么说,我就跟汪直去商量,这样一件小事,他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 一个月之后,朱纨根据策彦周良的要求,转请朝廷定夺的奏疏,得到了批示,授权朱纨便宜行事。这是他意料中的结果之一,因而成竹在胸,立即命中军传令,召卢镗到杭州议事。 卢镗此时在宁波坐镇,奉到命令,由陆路星夜急驰,渡过钱塘江抵达北岸,即是杭州。时已入夜,先遣快马到巡抚衙门里禀报,请示接见的时刻,答覆是:巡抚从中午起就不断在问,卢将军到了没有?此刻还在“签押房”中,秉烛相候。 听得这话,卢镗不敢怠慢,带着满头大汗,一身征尘,疾驰巡抚衙门。早有朱纨的亲信家丁在辕门外等候,一下马便由角门引入,穿过夹弄,直到后花园。 卢镗不免奇怪,“不是说,巡抚在签押房等我吗?”他问。“先生在签押房,一面批公事,一面等将军。听说将军刚刚过江,专程赶来,料想还不曾用晚饭,已关照小厨房预备下了。天气太热,请将军先入浴,再用饭,休息一会,再谈公事。” 是如此体贴的长官,卢镗心感不已。再想到自己为朱纨所识拔,特地由福建调到浙江,赋予备倭的重任,更油然而生报答知遇之心,便即问道:“你可知巡抚宣召,为了何事?我心里好有个准备。” “回将军的话,”那家丁答说:“我不知道。就知道也不敢说,不然‘上头’发觉了,我还要脑袋不要?” 话很率直,但卢镗反觉欣慰。过去的几位长官,似都不知“隔墙有耳”这句俗语,对左右随从,更无丝毫顾忌,任何机密军情,皆是信口直言,以致通倭的土豪劣绅,对于官方动态,明若观火。进剿之师刚发,被剿之匪已逸,不仅徒劳无功,甚至反有遭受伏击之危。如今朱纨能注意到这一点,严厉约束左右,实在是件太好的好事。 等入浴用饭已罢,卢镗被邀到月台与朱纨相见。朱纨葛衫羽扇,十分潇洒,先问旅途劳苦,再问地方情形,从容自在,倒仿佛久别的好友重逢,有着说不完的闲话。 卢镗可忍不住了,“大人,”他说,“奉召——” “呃哼!”朱纨假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环视四周,向侍候汤果茶水的两个丫头,一名书僮吩咐,“都退下去!不叫你们,不必过来!” 戒备如此严谨,卢镗大起警惕之心,不由得也四下探索,但见十丈方圆的一个大月台,除了一几两椅和他们俩以外,就只有中天一轮皓月相照,空磊磊地显得十分清寂。 “卢兄,”朱纨用很轻细很清晰的声音说,“‘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我打算先从容易的地方着手。” 卢镗知道,“去外国盗”云云的那几句话,是朱纨奏疏中的警句,如今说是从易处着手,当然是“去外国盗”。但策彦周良等一行。眼前以贡使身分,并无海盗行为,何可用兵剿灭? 正在这样疑惑时,朱纨却又开口了:“卢兄,你监视双屿的部署我不十分明白,舟山一带的形势我不熟,所以你报来的公事,我亦无法判断,是不是妥当?” “是!”卢镗举头望一望月色,踌躇着说:“不知道大人看得清楚,看不清楚?” 这表示他要画图说明。朱纨觉得月色如银,照明足够,便即答道:“不要紧,我看得清楚。” 于是卢镗抓一把杭州有名的土产,佐茶消闲的香榧在手里,推开几上茶碗,放一粒香榧说道:“这是舟山。”又放一粒:“这是六横岛——” 六横岛东北,舟山之南,有个小岛,便是双屿。此外星罗棋布的礁岩洲屿,不计其数,有些可供渔舟暂泊,有些可容逋客躲避。其间形势有险有易,凡是能扼守水道的要地,卢镗都派了劲卒戍守。当然,最主要的是舟山。 舟山是北起浙江与江苏接界的洋面,南迄象山,这一连串岛屿中最大的一个,是定海县的县治和定海衙所之所在,一向是东南海防的要地。衙所在定海县城东北,有座城名为翁山城,相传春秋时越国灭吴,即将吴王安置在此处,如今是水师哨船的主要基地,卢镗派有重兵驻守。 在翁山城以东八十里,亦即舟山东面的尖端,地名沈家门,有极好的港湾,原来亦是水操之地,却久已废弃。最近卢镗奉命监视双屿,亲自巡海考察,认为沈家门的地形,扼东来海道的咽喉,格外重要,因而整理旧寨,调驻精兵,作为监视双屿的主要凭藉。 听罢卢镗的报告,朱纨对舟山列岛,特别是双屿周围的情势,已有相当的了解,也就是有相当安慰。不过他仍然觉得有一点必须要得到确实的答覆。 “照现在的情形看,双屿四面皆受包围,可是,围得住吗?”朱纨紧接着说,“我的意思是,可有不曾想到的漏洞?” 卢镗不即回答,仔细想了一会,方始回答:“那里的岛太多,左弯右曲,到处是路。土匪在那里盘踞了多年,地形之熟,自不待言。漏洞一定是有的,不过,我敢说的是,几处宽敞的海道,我都派兵封住了,换句话说,纵有漏洞也不大。” “好!”朱纨非常满意,“只要你说实话,我就相信你必能实事求是,尽一日之力,有一日之功。现在有个很难得的机会,这个机会很难把握,而且把握不住,你我的身家性命,可能都葬送在这里头。卢将军,你的意思怎么样?” “大人,”卢镗挺一挺腰,毫不考虑地答道:“大人怎么说,我怎么做。死而无怨。” 朱纨将身子往后一靠,两臂往左右撑开,那神态是轻松得忘形了:“有你这句话,我知道一定会成功,成功定了!” “大人,”卢镗倒反是敬畏的表情,“请,请示下。” 朱纨点点头,将自己的竹椅拉一拉,紧挨着卢镗说道:“朝廷已有旨意,日使先期入贡,应该不应该入海口,许我便宜行事。我想把日本的贡船放进来,下一步就要靠你了。” 卢镗不敢轻率地出主意,只说:“全凭大人作主。” 朱纨点点头,声音提高了——其实也不过平常交谈的声音,只以夜深人静,又在空庭,所以能够传远,“我想这样,让策彦周良带着他的船跟人到宁波。”他说:“不过,策彦周良应该立具切结,下不为例。” “是!”卢镗接着又问:“上岸以后如何?” “上岸么?”朱纨的声调拉得很长,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上了岸,还是要等,到期进京朝贡。” 这就使得卢镗大惑不解了。第一、是他的那个眼色,不知具何用意?第二、策彦周良的从人有六百之多,在宁波等候入贡,将须两年,这一笔浇裹的费用,实不在少,由何而出?而且不管公库支给,还是地方摊派,总是中国人的钱,凭什么无缘无故白养他们两年? 想到这里,便要动问,话到口边,蓦然警觉,朱纨的那个眼色,是示意他可能有人偷听,出言必须谨慎。因此,他改变了主意,尽管在心中存疑好了,此时不宜多问。 于是,他亦报以眼色,同时恭敬地答一声:“是!” 朱纨点点头,是嘉许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接着又说:“我请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这件事要做得圆满,全仗大力。” “大人言重!”卢镗欠身答道:“但请吩咐,卢镗必尽力而为。” “好!”朱纨很清晰地指示:“首先,你要把策彦周良找来,把我的意思告诉他。朝廷虽授权我便宜行事,其实我这样做,担着极大的干系。如果他愿意这么做,亲自写下切结,以后决不会先期入贡,否则宁遭驱逐而无怨,你就派兵护他上岸,安置在嘉宾馆,货存于船,船舶于江,你须派人严加看守,防他们走私上岸。” “是!”卢镗很谨慎地说:“大人成全远人的苦心,想来策彦周良定会感激。不过,万一不识抬举,又如何处置。请大人明示。” “那要看你了!卢将军,”朱纨问说:“万一翻脸,你能不能把他们撵走?” “大人,”卢镗答说:“这力量是有的。” “现在要谈双屿了!” 说了这一句,朱纨的声音又低了,靠近卢镗,密密指授机宜,直到三更时分,方始结束谈话。 “我完全知道了,到时候,我自会上紧部署。”卢镗起身说道:“大人请放心。我告辞了。” “好的!你明天就动身吧!中秋在宁波见。” ※※※ 第二天一早,卢镗渡江而下,仍回宁波。两天以后,方始派遣畅晓日语的通事,驾一叶小舟到停泊在双屿的日本贡船上去联络,而这时,汪直所派,为策彦周良到杭州投书的专差,亦正好赶回双屿。 这个专差姓毛,他的同伙都叫他毛猴子。这不仅因为他的形态似猴,更因为他机警好动,身手敏捷,人而兼有猿猴的特性,因此得了这么一个外号,也因而成为汪直的心腹。这就可想而知,汪直派他到杭州去为策彦周良投书,绝不止于表面所看得到的这样一个简单的差使,而是另有打探机密的重要使命在身。 毛猴子不辱所命,带回来的机密相当丰富。除了朱纨那天与卢镗月下密谈,左右所能听得到的话,完全知道以外,另外打听到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朱纨定在中秋节前,到宁波视察。而且已下了命令,犒赏戍守前线的将士,巡抚衙门已行文绍兴府,征购五十斤一坛的黄酒六百坛,限中秋节前三天,直接运到宁波,交卢镗营中验收。如有违误,以军法从事。同时发银五千两,由宁波地方官采购毛猪、月饼,解送大营。 第二件是,巡抚衙门下公事给杭州府,定铸银牌两千面,分为十两、五两、一两三种。银牌上铸得有字,最小的只有一个“勇”字,五两的是四个字“肃清奸宄”,十两的也是四个字,“保境安民”。 一直在倾听的汪直,起先声色不动,听到这里,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似地,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毛猴子,大声问道:“你看到这些银牌?” 毛猴子吓一大跳,定定神答道:“铸还没有铸呢!我怎么看得到?” “那么,官府可曾规定限期?说什么时候铸好?” “当然有限期。”毛猴子答说:“限各银楼在八月底前铸好交齐,迟一天照罚,譬如说,二十面十两的银牌没有交,就罚银二百两。” 汪直松开了手,使劲抓着乱蓬蓬的络腮胡子,翻着一双三角眼,只是发愣,好一会才对毛猴子说:“记你大功一件。你辛苦了!搂着你老婆去痛痛快快睡一觉。明天上午来,我还有话说。” 等毛猴子一走,汪直立刻去找许栋,转述了来自杭州的情报之余,还有他的研判。 “姓朱的,明明是调虎离山,等把策彦周良安插好,下一步就要动我们的手了。不然,要那许多银牌干什么?那些银牌明明是奖牌,什么叫‘肃清奸宄’;什么叫‘保境安民’,不都是冲着我们想出来的花样吗?” “这话倒也是。”许栋也着慌了,“得赶快抢先一步开溜才好。” “这倒不忙,日子还早——” “何以见得?” “八月中秋之前不会动手,姓朱的要先来给官兵打气。八月底以后可能已经动过手了,所以将牌限八月底以前交齐,以便论功行赏。总而言之,中秋之后的这半个月最危险。” “尽管时候还早,我们早点避开不好?避过锋头,随后还是好来的。” “朝奉,”许栋和汪直是同一家当铺出身,当年一个是朝奉,一个是小徒弟,所以汪直一向用旧日的尊称,“这是个好机会,莫非你看不出来?” “好机会?”许栋想了一会,摇摇头:“我真看不出来。” “朱纨、卢镗盯得很紧,我们困守在这里,用不着一两年,就要烟消云散。这两个月,接二连三有弟兄们开溜,朝奉,你不是一再说,要想个办法,再把弟兄们的心抓紧?” “是啊!就是想不出这个办法。” “这是你老不用心之故,才会错把赤金当黄铜。”汪直放低了声音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们干掉卢镗,消息传到京里,朱纨就会站不住脚。这两个人一走,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能把他干掉,当然最好!不过不容易。” “容易!听我的话就容易。”汪直握紧了拳说:“我有十成十的把握。”他的把握,就在有毛猴子带来的情报,可以“制敌机先。”照他的判断,朱纨要到宁波沿海来视察,绝非例行公事,一则是慰劳将士,激励士气,再则是亲自策划进剿的军务。所以若问官军何时动手,只看朱纨何时到达。最可能的时机是在八月底、九月初,朱纨要有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部署。定铸的奖牌,限在八月底交货,正以此故。 “我们要在八月十六日拂晓时分动手。为啥呢?八月十五夜里,官军赏月吃酒,酒有三万斤,官军的人数还不到三万,每人派一斤酒,看来好像不多,其实不然!不会吃酒的,四两就醉了,会吃的,每人两三斤下肚,也不怕他不醉倒。教他们一个个做糊涂鬼,见了阎王都还不知道送命在谁手里!” 这个建议对许栋来说,是个极大的难题。因为照汪直的话去做,如果不能吃掉官军,就得为官军吃掉,成败之间,有着出生入死的关系,实在委决不下。 因此,他转回头来,一步一步细想,觉得第一步就有疑问:“毛猴子毛手毛脚,他的话可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你的办法不但全盘落空,而且开头便错。” “我也想到这一点,大概不会错。好在这也容易看得出来,只看朱纨有没有到宁波来的消息,有没有犒赏官兵的命令,就可以知道毛猴子的话,是真是假?” “既然如此,不妨看看再说。应该怎么办,你可以先筹划,总要证实了毛猴子的话,确然不虚,才能进一步去做。” 这是稳健的步骤,汪直自然依从。他做事很沉着,一个人在暗地里调兵遣将,暗暗探听。要不了十天功夫。官府的动静已探听得很清楚了;毛猴子得来的情报,完全真实。最确凿的证据是,宁波县衙门,已发官价征购毛猪,限期八月十三日送到各营地,以备宰剥过节。 “朝奉,还有半个月的功夫。”汪直向许栋请示:“如果决定这么做,可就要上紧了!”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毛猴子的情报和汪直的看法,十分正确,许栋不再犹豫了,断然决然地同意大干。不过要求汪直务必谨慎将事。 因为许栋是这样嘱咐,汪直不能不重新考虑一件事——日本的正副贡使策彦周良和钓云,已带着他们的四条双桅大帆船和六百个人,在官军引导之下,驶入甬江。正副贡使被安置在嘉宾馆,从人仍旧住在船上,因为行动不得自由,所以情绪都很坏。汪直打算利用这一点,策动那六百人在中秋之夕,鼓噪闹事,以为桴鼓之应。如今从谨慎二字着眼,汪直决定作罢,为的是人多嘴杂,密谋有外泄之虞。 第二章 朱纨是八月十三日到宁波的,一到先发告谕:定自八月十八日起巡海,以五天的时间,遍历舟山各险要之地。这份告谕,很快地传到了汪直手里,越发使他相信,官军对双屿的攻击,将在八月底、九月初开始。 随着这份告谕而来的是绍兴酒、毛猪和月饼。卢镗下令,各营自八月十四至十六日,歇操三日。中秋夜里,除了担任警戒任务的士兵以外,一律集中各营操场,饮酒赏月。 这是难得有的盛举。士兵们奔走相告,有那好事的,呈准长官,自寻乐趣,邀约好手,扮演戏文杂技,只待中秋月下,一献身手。 到得那天,残日犹自衔山,各营操场中便已热闹非凡,个个安闲,唯有伙夫忙得满头大汗,大碗肉、大盘菜、大坛酒,川流不息地搬了来,只是长官未到,不能“开动”,只有看在眼里,馋在嘴里。 好不容易等太阳下山,东面月亮出海,既大且圆,像一面银锣挂在青缎子上,而长官犹自未到。有那酒虫到喉忍不住的,偷偷儿倒碗酒渴,入口却不是点头咂舌,而是攒紧了眉头,难以下咽的神情。 “怎么?”同伴问他,“酒发酸了?” “你尝尝看!” 一尝酒味极薄,可是颜色如酒。那人笑道:“这酒是专给新郎倌喝的。” 说破了果然——新郎倌向贺客敬酒致谢,都用茶汁代酒,色同而味异。此时此地的酒,至少也有一半是茶。 “莫非管酒的人调包?” “对!报告到上头去——” “上头来了!”有人指向远处。 来的不止是营官,营官只是护从。在这密迩双屿,方圆不过二十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岛上,竟会有综领浙海防务的“都指挥佥事”出现,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大家喝的酒,味道很淡是不是?”卢镗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样一问。 然而没有人敢公然承认他的话不错,只是保持着沉默——在军营中,这就是不满的表示。 “今天委屈大家了!”卢镗又说:“今天晚上有件大事要办,我不能让大家喝醉,所以叫人在酒里掺了茶。明天十六的月亮也还很好,我们补度中秋,再开怀畅饮,今天晚上,大家多吃肉,少喝酒,初更天再听号令!” ※※※ 二更时分,双屿已经很静了。 许栋与汪直是在黄昏时分,始宣布了突袭官军的计划。规定起更便须归寝,四更起身,随即出发,分两路直扑舟山的东面两端,沈家门与定海衙。 因此,当官军二更天从包围双屿的几个岛上,乘坐哨船,分道进攻时,汪直不但毫无所知,而且意料不及。等他从梦中被唤醒,急急奔出户外,观看究竟时,官军已经登陆,一个个手持火把,挺着白刃,从西、南、北三面向中间逼拢。 “坏了!”汪直一面顿足,一面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中了他们的圈套了!” 就这观望之间,情况开始发生更大的变化,但见一枝火箭冲天而起,官军手中的火把,随即纷纷抛却。当然不是乱抛,只向草木丛中,搭有草寮的地方,远远掷去。天高气爽,草干木燥。顿时火杂杂地烧了起来。匪徒存不住身,从浓烟火光中逃命,一见官兵,双手环抱在脑后,膝盖下弯,表示投降。 见此光景,汪直知道大势已去,向左右问道:“朝奉呢?” “没有见——” 一语未毕,飞也似地奔来一个人,一路跑,一路喊:“船主快走!船主快走!”是毛猴子的声音。 汪直比较沉着,一把抓住他问道:“朝奉在那里?” “在官军手里。他们一上岸就先找朝奉,熟门熟路,定有奸细引领——” “咄!”汪直没有功夫听他这些话,喝住又问:“哪面兵多?” “南面。” “好!”汪直很快、很清楚地说:“大家往南面走,遇见官兵尽量躲。” “怎么往南面?应该往东面!” “你懂什么?你要送死就往东。” 汪直毕竟厉害,就这环顾之际,已看透了官军的策略,由西、南、北三面进攻,特地空下东面,是等着他们入伏。时交仲秋,西风已起,火势一逼,匪徒自然往东而逃,卢镗安置在岸边海上的伏兵,正好迎头痛击。 “走!”汪直大声下令:“奔七星岩。” 毛猴子也会意了,当先往南面奔去。借着遍地高可及人的野草作掩护,东躐西跳,一个个开溜。他们占便宜的是熟于地形,迂回闪避,居然逃过了官兵的耳目,到达海边,七星岩在望了。 七星岩是矗立海滨的七块大岩石,回环掩映,十分隐秘,汪直在这里置放着两条小船,清水粮食,尽皆齐全,平时派有专人看守,以备缓急。这时算是用上了。 点一点人数,连自己十五个,一条船坐不下;两条船又有富余。汪直考虑了一会说:“大家挤一挤,用一条船,留一条船在这里,也许朝奉要用。” “船主,”毛猴子问道:“我们到哪里?要不要留记号?” 留记号是指明行踪,好让同伙有地方可以会合。汪直此时还不知投奔何处,更怕官军识破记号,追踪而至,摇摇头苦笑着说:“不必多此一举了!且避过风头,再作道理。” 于是,汪直解开缆绳,等大家都上了船,他将缆绳往船中一丢,顺手推一推船尾,借落潮的势子,将小船滑出沙滩,然后纵身一跃,跳上船去。回望双屿,烈焰处处,想起许栋也许葬身火窟,不由得掉了两滴眼泪。 “‘照子’放亮些!”毛猴子在吆喝,“当心官兵的哨船。” 这一下使得汪直也警惕了,定一定神,细辨风向,是西偏南,往东北是顺风。因而有了主意,高声宣布:“直航补陀洛伽。经过沈家门,各人当心,遇着官兵哨船,不准惊慌,我来应付。” 其实,汪直也不知如何应付。故意这样说说,无非壮大家的胆——总算运气还不错,一路平静地到了补陀洛伽山。 补陀洛伽山又名普陀洛伽山,在沈家门之东。自昔为佛门胜地,最有名的一座古刹,名为普济寺,建于五代梁末帝贞明年间。入宋改名宝陀寺,相传观音大士曾在宝陀寺一现庄严宝相。寺中有善财洞、潮音洞、盘陀石、三摩地、玩月岩、露鹫峰等等名胜,如今却都荒凉了,宝陀寺也早就剩下一堆瓦砾了! 荒凉的原因,即由于倭患。从太祖洪武二年开始,倭寇骚扰,连年不绝,洪武十七年正月,信国公汤和奉命巡海,北起山东,南至福建,沿海要地,一一亲历,决定筑城五十九座。两浙倭患最烈,更特设“防倭衙所”,在“坚壁”之外,并展开“清野”的行动,将舟山群岛的居民都迁徙到内地。普陀洛伽山,就是这样荒凉下来的。 对汪直来说,此时越荒凉越好,因为可以保持行踪的绝对秘密。船上的干粮可供三日之用,他相信在这三天之中,一定可以筹划出一条生路来。因此,一上了岸,第一件事便是找个背风而干燥的洞窟,好好睡一觉。 一觉睡醒,又是月上东山,饱餐之余,汪直在玩月岩召集残部,商量行止。 “我们还有两天的粮食。”汪直用嘶哑的声音说:“省一点匀做三天,这三天之中,一定要能到一个稳当的地方。不然,大家就得饿死在这里!” 环坐在突出于海中的大岩石上的十四个人,面面相觑,不作一声,有几个不自觉地按一按肚子,仿佛已尝到了饿火中烧、六神无主的滋味了。 “今天晚上就要决定,而且最好今天晚上就要动身,”汪直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问:“到哪里去?” 这一问将大家问住了。原以为汪直必有盘算,谁知他反向别人求计。于是。各人都定定神思索,考虑去一个最稳当的地方。 “萨摩、大隅都可以。”有个冒失的家伙先开口。 没有人理他。因为往东到日本九洲的萨摩、大隅,固然不愁没有人收容,但路途遥远,粮食先就不足。而且,一叶扁舟,又何能担当大海风涛? “毛猴子,”汪直指名相询,“你看呢?” “我还想不出好地方。”毛猴子掏脑抓腮地,真有那股猴急相。 “我想。”有个比较老成的说,“先要看船主是怎么个打算?然后,大家一起来想办法。” “我么?我想回徽州。”汪直毫不思索地回答,“先回我家乡去弄笔钱,再把老娘亲安顿好。那,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回徽州非先到杭州不可,只有冒险。” “怎么冒法?” “一步一步走,譬如说先到桃花岛,再到六横岛,‘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往西到了陆地上再说。” “恐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汪直的话没有完,有人抗声而言:“那是送死!自投罗网的傻事我不做。” 大家都定睛去看此人,此人名叫徐海,绍兴人,才十八岁,生得眉清目秀,稚气未脱。如果穿上一件长袍,戴上一顶方巾,十足一位白面书生;绝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海盗。 “小徐,”汪直不悦,“你倒会说狂话!你不做这种‘傻事’,总有什么聪明的计较,倒要请教请教。” “我自以为聪明没有用,要有人信得过我才行。”徐海那双深沉的眸子,在将到中天的月亮照映之下,有如暗云中的星星——这神态比他的那句话,更使汪直感兴趣,脸上不由得绽露了笑容。当然,是多少带着逗弄孩子的那种笑容。 “好!我相信你。你说!” 徐海看了他一眼,忽又沮丧了,“算了,”他说,“船主不过说说而已,不会相信我的。” “怎么搞的?”毛猴子沉不住气了,一巴掌打在徐海背上,“吞吞吐吐,倒像个两截穿衣、三绺梳头的女人。” 受此一激,徐海攘臂而起,“好!我说。我说得对不对,只听船主讲话。”他戟指厉声:“你毛猴子放一句狗臭屁,看我不把你扔到海里喂忘八!” 毛猴子大怒。在他的心目中,汪直是大头目,而二头目就是他,平日事事占先,处处争强。此时如何受得下徐海这样无礼的话?当时便一掌劈了过去。 他这一掌用了八成劲,其快如风,谁知徐海比他更快,起手一格,毛猴子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让他刁住了手腕子。刚暗喊得一声“不妙”!徐海已顺势反扭,接着往外一送,手腕痛彻心肺的毛猴子,踉踉跄跄地连连往后倒退。 后面就是汪洋大海,如果收不住脚,掉入海中,这一带都是悬崖,并无上岸的途径,非淹死不可。因而旁观者无不大惊失色,正张大了嘴喊不出声时,徐海已飞奔上前,拉住了毛猴子的手,使劲往怀中一带。 这一下,毛猴子可吃了苦头,合仆一个“狗吃屎”,摔破了嘴唇,可是一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看不出,小徐真还有两下子!” “教训得好!毛猴子平时张狂,这下可就要老实了。” 窃窃私议声中,皆对徐海刮目相看。汪直却是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惊奇之余,更有无限的惭与憾。自惭的是竟不能早识徐海,遗憾的是,如能早识徐海,收为助手,或者不至于到此一败涂地的困境。 “好了!”他看着满面羞惭的毛猴子,少不得替他找个落场势:“毛猴子,从今记住,阳沟里也会翻船,凡事不可大意。” 话是向毛猴子说,眼风却瞟着徐海,意思是:他吃亏了,哄哄他,你别介意! 徐海出了一口闷气,笑嘻嘻只觉得痛快,毫不介意,见此光景,汪直便又有了计划——一共只有十五个人,万万不能不和,索性再叫徐海让步,免得毛猴子记仇。 “小徐!你听我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徐海答得很不客气,但也很爽直。 “你给毛猴子说句好话,赔个罪。” “不要,不要!”毛猴子抢在前面开口,“哪个要他赔罪?” “自己弟兄,又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能闹意见?”汪直催促着,“小徐,快赔不是!” “毛二哥,”徐海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不好。” 毛猴子唯有苦笑,“兄弟,”他说:“总算你手下留情。” “好了,好了!”大家一齐起哄,叫开了! 于是言归正传,汪直向徐海问计——这一计是什么人也想不到的,徐海打算捆起汪直,回双屿去向卢镗投降。 “这是苦肉计。”徐海解释:“船主的性命,绝无危险。为啥呢?为的是船主有许多话,非要到杭州才能说。卢镗不敢难为船主,一定好酒好肉款待,一路舒舒服服到杭州。” “这倒也是真的。”汪直问道:“到了杭州呢?” “哪能到杭州?用不着到杭州,船主就脱身了,只要听我调配,我有十足的把握。” “好!”汪直点点头:“我们从头开始,细细商量。” 经过彻夜的筹划,一切细微末节,都想到了。于是在晨光熹微中,那只小船,向西航行,复回双屿。为了怕在中途遇见官军哨船,汪直如果自自在在地闲坐着,便成破绽,泄露机关,所以把他捆得结结实实,放倒在舱中。及至抵达双屿,汪直因为束缚太甚,痛苦不堪,以致面无人色,可是看起来却更像是真的了。 小舟未曾泊岸,守衙的士兵已经大为紧张,刀出鞘,箭上弦,在岸边列成一触即发的阵势;为头的小武官,手下管兵五十,职称叫做“总旗”,瞪出眼珠,大声喝道:“是干什么的?” “是来投降的!”徐海很清楚地高声回答。“连捆在这里的,一共十五个人。” “捆的是谁?” “汪直。” 此言一出,官兵动容,相顾愕然,那总旗怕是听错了,问一声求证:“你是说,大强盗汪直?” “是!”徐海将汪直的头发一把抓住,让他的脸对岸上,“总爷,你看!” “是不是汪直?”总旗回头问道:“你们哪个认得?” “是的。”有个兵答道,“我认识,是汪直。” “好!你们的船先停在那里,不准动,下来一个人跟我说话。” 总旗抛过去一根绳子,徐海接在手里,系住船头。岸上的士兵合力拖曳,将小船搁浅在沙滩上,徐海一个人跳了下去,奔到总旗面前站定作了个揖。 “是怎么回事?”总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我叫徐海,本来安分良民,去年从绍兴到这里来打渔——” 徐海编造的一套说法是:去年随父兄出海打渔,被双屿的海盗所掳,父兄被杀,他被胁迫入伙。人虽落草,心里却无时不记着不共戴天之仇。这次官军进剿,他随着汪直逃到普陀洛伽山,说动一起被裹胁的同伴,合力缚汪直来献,以便将功赎罪,得能还我清白,重安生理。在他更是借此报了父仇。 这套说法,并无不能叫人相信的漏洞。总旗想到由自己经手献上罪魁祸首,无论如何是大功一件,顿时喜心翻动,大为兴奋,拍着徐海的背称赞:“小伙子,有道理!太好了,太好了!” 话虽如此,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将船上的人叫上岸,一个个搜身,连裤裆内都搜到,确实查明并未潜藏武器,方始解到百户所。 衙所的制度,总旗之上是百户,有兵一百十二人;十百为千,管辖十个百户所的长官,便叫千户;前后中左右五个千户所,合成一衙;再上面就是掌管一省军政,简称为“都司”的“都指挥司使”衙门的“都指挥使”了。 都司在杭州,定海衙就数卢镗的官位最高,对于这样的要犯,他当然不敢擅自发落。加以汪直十分傲慢,口出狂言,除非见了朱纨,他不会招供什么!因此,卢镗决定将汪直与徐海送到宁波,其余不相干的人,便宽大处置,每人发了四两银子,资遣回乡。 朱纨已经回杭州了。汪直和徐海由官兵护送,接踵而去,被“资遣”的毛猴子,抢先一步赶到了宁波以西余姚县属的眉山。 眉山在余姚县北三十五里,已濒大海。海中南望,一带高阜修长如眉,所以名之为眉山。 眉山南有家乡绅,姓王,正德年间的进士出身,做过“代天巡方”的巡按御史。告老还乡,已经有十年,平时夏天施茶施药,冬天舍棉衣发米票,修桥铺路,广行善事,是有名的“王善人”。 其实王善人就是通倭的大窝主。毛猴子赶到眉山就是找他。王善人一见此人上门,心里便是一跳——平日见他上门必是有生意可做,欢迎之不暇,这几天扫荡双屿的消息盛传各地,心知毛猴子此来,必是带来的麻烦,然而不敢不见,而且也不敢怠慢,延入密室,殷殷接待。 “王善人,这趟要请你行行善了!”毛猴子斜睨他说。 “言重,言重!”王善人急忙答说:“小兄弟,自己人,不必客气,要盘缠尽管说。” “盘缠倒不要。也不是我的事,是我们汪老二的官司,要请你帮忙。” “汪、汪、汪船主怎样吃上了官司?”王善人结结巴巴地问:“不是说从双屿脱险了吗?” “现在又回到双屿了。”毛猴子不肯透露苦肉计的真相,“阴沟里翻船,栽在一个小角色手里,现在要解到杭州去了。” “呃,”王善人不知道自己该表示怎么样的态度,只好说一句:“请你讲下去!” “他要我来看王善人,亲口告诉你一句话:要好大家好,要死大家死!” 王善人大惊,“这话是怎么说?”他问:“怎么样才可以大家都好?” “很容易,救他一条命。”毛猴子说:“如果他的命保不住,也就不必颇忌了。王善人,你做好事的钱,是哪里来的呀?” 很显然的,如果汪直以为无须再有所顾忌,就会将他通倭的种种秘密,和盘托出。以朱纨的性情,一定据实上奏,接下来就是一场灭门之祸。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刻就得设法,不等汪直解到杭州,就该先杀之灭口。心念甫动,尚未想出灭口的方法,而杀气现于眉宇,已为鬼精灵的毛猴子识破了。 “王善人,你心里在想啥?你那样子想,要遭天打雷劈的呢!” 说中心事最吓人,何况是不堪告人的心事!王善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脸都发白了。 “怎么样?”毛猴子惫赖地笑着,“我没有猜错吧?” 王善人的坏念头,一个接一个,此时已另有计较,神色亦恢复如常,装作不解地答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闲话少叙、事归正经。一家人祸福同当,我不但要救汪船主,还要救许朝奉,只要想出办法来,我一定照行不误。” “他就不必你发善心了——” “怎么?”王善人急急问说。 “朝奉见阎王去了。”毛猴子答道,“他是那天晚上挂了彩,血流过多,等不到天亮就呜呼了!” “唉!”王善人叹口气,“我跟他还有重阳登高吃蟹的约会,想不到这样下场。” “这下场,在你来说,是好的。” “这,这叫什么话?”王善人怫然不悦,仿佛受了侮辱似地。 “我说的是老实话!王善人,”毛猴子双眼睁得很大,逼视着,神色显得很认真,“朝奉不死,会怎么样?你倒想想看,提到杭州,严刑拷问,前前后后的经过,原原本本一供。那时候,王善人啊王善人,你想做好事都做不成啰!” 这话句句刺到王善人的心上,越发拿定了主意,而神色愈发冷静,“这些话不必去说他了!毛猴子,”他问,“你看该怎么救汪船主?” “办法我有,不过不一定好。先听听你的,好不好?” 王善人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回答:“‘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我想先礼后兵,朱巡抚肯卖个面子,落得实惠,算他聪明。不然,哼,哼,我要他的好看。” 这番做作,声容并茂,尤其是那“哼,哼”两声,已露出对朱纨切骨之恨的意味。毛猴子倒觉得不可疏忽,便又问道:“是怎么个要他的好看?” “我买出言官来,参他个‘诬良为盗’!” 是这样的主意!毛猴子不但大失所望,而且很机警地觉察到,王善人并无救汪直的诚意,因为照他“买参”的打算,至多毁掉朱纨的前程,并无救于汪直的性命。 再进一步考虑,王善人可能是条一石两鸟之计,先让朱纨杀汪直,再收买言官参倒朱纨——这一来,既是为汪直报仇,又撵走了严禁通倭的对头。以后左右逢源,仍是他们那班窝藏私犯,坐地分赃的“衣冠盗贼”的天下。 想到这里,毛猴子愤极反笑,“王善人,”他说:“你想得很深、很周到。可惜你看远不看近,如果汪船主等不及言官来参朱巡抚,就都说了出来,那怎么办?” “那,”王善人摇摇头,作个无可奈何而又不信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的表情:“那我可没有办法了!汪船主也是条好汉,莫非真会做出‘没种’的事来?” “哈哈!”毛猴子仰天大笑;笑停了尖刻地说道:“王善人,你行的善事多,总晓得受好处的人,心里对你的想法吧!假如说我毛猴子,老娘七老八十,没有人照应,你替我照应,冬寒夏暑,逢年过节,派人看看我老娘,饿没有饿肚子,有没有病痛?那样子,我毛猴子为你的事,不但‘有种’,还可以卖命!倘或上头放赈,每人六斗白米,到了你手里发下来,变成一斗半的黄糙子,这样的话,我就‘没种’了!” 这话骂得很凶,然而王善人不在乎,因为像这样的话,他平时听得太多了!纵不能无动于衷,毕竟可以忍耐,尤其是这正需要忍耐的时候。因而从容答说:“论我跟汪船主的交情,他应该不会攀扯上我。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汪船主熬刑不过,供了什么,我总还当他好朋友,无论如何要替他想法办。”他特意加强语气补了一句:“今天晚上就要想。” 毛猴子看他如此诚恳,颇感诧异,不过细察他的态度,没有理由怀疑他在说假话。便点点头说:“这样最好,大家没有麻烦。” “是的,我就是有了麻烦。毛猴子,”王善人站起身说,“你先吃饭!吃饱了好办事。” 说着,便很自然地走了出去,关照下人替毛猴子备饭,菜要丰盛,无须置酒,因为“毛大爷”贪杯,喝多了酒,会误正经。 在屋里的毛猴子觉得这话倒很实在,看样子他是为自己说动了。心里不免得意。 “这家伙讨厌!”王善人找他的心腹长随张有山问计,“你看怎么办?” “我在窗外都听见了。事情并不麻烦,不过要看老爷你有没胆量?” “有胆怎么样?胆小又怎么样?” “胆小就会有麻烦,而且麻烦不得了!胆大就不要紧,太不要紧了!” “好,好,我的胆子大!”王善人很高兴地问,“你快说,怎么办?” “喏!”张有山两手一背,做了个五花大绑的样子,“就这样子往县衙门一送,不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嗯!”王善人迟疑着说,“我也想到可以用这个办法。就怕他胡供乱咬。” “这是‘贼’咬一口!县官莫非不信老爷,倒去相信那个贼猴子?” 一语未毕,窗户暴响,接着便飞进来明晃晃一把小刀,直扑张有山面门,饶他闪得快,还是钉了在肩上。偏又误打误撞地,自己去用手一接,刀尖入肉更深,疼得他满头大汗地蹲下身子去。 王善人转脸一看,吓得面无人色,“是你!”他结结巴巴地说,“毛老哥,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然而非常意外地,在王善人预料中的,毛猴子会暴跳如雷,闹得天翻地覆的情形,竟不曾出现,他的神态平静得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王善人,你不必着慌,这算不了什么。换了我,也一定这么打算,斩草除根,一了百了。”他又指着伤者说,“这位老兄我也不怪他。‘吃人一碗,受人使唤’,原该忠心耿耿。闲话少说,救伤要紧!来,来,弄盆热水,再带一条新手巾来,再要一瓶上好的绍烧。” 王善人和闻声而集的家人,无不困惑迷茫,一时亦不暇多想,全神贯注着毛猴子的颜色,唯恐惹恼了他。因此,他的话一完,立即便有人抢着照他的话做,热水新毛巾,还有一瓶绍兴酒蒸馏而成的烧酒,飞快地取到了。 毛猴子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包金创药,接着用烧酒抚了手,开始拔出飞刀,洗净创口,用手抓起金创药,大把敷了上去,用布条扎紧。 “可以了!”毛猴子说,“我这金创药止痛、消毒消肿,效验如神。扶了去躺着,明天就好。” 将伤者扶走,不相干的人散得干干净净,毛猴子只是顽皮地笑着。那诡秘莫测的神情,使得王善人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了。 “该谈正经了吧?” “是,是!”王善人急忙答道:“请,我们到里面谈去。” “不必,就在这里好了!”毛猴子说,“未谈正经以前,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这件事看来是一个警告,其实是一种恫吓。只是毛猴子在饿火中烧而面对着红烧肉、白米饭时,犹能保持机灵,突然想到王善人可能不怀好意,悄悄溜了出来,细察动静,而终于发现阴谋,一飞刀破窗而入,惊奇了王善人的胆子,便易于受恫吓了。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善人,我是小人!”毛猴子紧接着说:“小人之心,你是再清楚不过。我又没有吃了什么豹子胆,哪里随随便便就敢闯龙潭虎穴!王善人,你说是不是呢?” 这几句话,语气平静,而份量沉重,王善人唯有报之以苦笑,“毛老弟!”他说,“我服了你!请你要言不烦吧!” 毛猴子精神抖擞地一跃而起,双脚跳上椅子,蹲坐在那里,有意做个猴子的样子,要眩惑王善人,“我把要告诉你的那件事说完,我们再商量正经!你看,”他指着窗外,老树参天,伸出高墙的那一角说,“如果到五更天,我还不离开府上,我就不晓得府上要乱成啥样子!” 王善人大惊,“这是怎么说?”他结结巴巴地,“莫非要杀人放火?” “这算啥?”毛猴子失笑了,“我们不就是吃的这行饭吗?” 这句话像是当胸一拳,王善人颓然倒向椅背,好半晌作声不得。 “不要慌,不要慌!不会翻脸到那种地步。”毛猴子似嘲笑、似安慰地说,“你王善人善名在外,我一定顾你的面子。救人在暗处救,表面上跟你丝毫不相干,你看如何?” “好!”王善人惊魂略定,决定打起精神来应付这场麻烦,所以一变而为沉着,“怎么救法,你画出道儿来,我能走得过去,一定走。” “早有这话多好!”毛猴子笑道,“人就是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王善人,你请过来!” 于是两人促膝接手,用低得仅仅只有对方才听得清楚的声音,密密商量了大半夜,方始妥当。 第三章 中秋刚过,到重阳还有些日子,而满城风雨,秋意已浓,这天,余姚的穷家小户,不分妇孺老弱,一大早便都赶往城南三里的太清宫。手中不是破布袋,便是竹篮子,为的是好盛放王善人施舍的白米。 紫阳观前,人潮汹涌,尽管余姚县衙门从“三班”“六房”中,大量调拨差役前来弹压,老长的皮鞭子,没头没脑地往人丛中砸了去,仍不能维持秩序。因此,原定辰时开始发米,而直到午炮放过,紫阳观还不开大门,是不敢开门,否则大家一拥而进,争先恐后,不但存米会抢个精光,而且乱践乱踏,只怕还要出人命。 观里王善人和他的一班执事,面面相觑,仿佛束手无策。上首坐的是专管缉治盗贼,为这一乡地方官长的巡检,姓曾,外号曾大炮。他一直在唉声叹气,满腹烦恼,都放在那张拉得极长的脸上了。 “你听,你听,像油锅沸了一样!”曾大炮侧起耳朵,手指外面。 外面的人声始终没有断过,但出自人丛的声音,嘈杂与鼓噪不同,那些“开门、开门”,力竭声嘶的呼喊,王善人听在耳中,心里也像滚油熬煎那般难受。可是,他必须等候消息!消息未到,唯有拖延着,曾大炮说什么也无用。 “王善人,莫非你连‘善门难开’这句话都没有听说过。”曾大炮埋怨他说,“你这件事也做得太鲁莽了些,放赈是最麻烦的事,也该早跟我商量,议出一个妥当办法,再动手也还不迟。为什么昨天一早出布告,到下午才来跟我说!这样匆匆忙忙,一无布置,非出乱子不可。唉!我的前程要毁在你的手里了!” “曾公责备得是。”王善人哭丧着脸说,“不过我也有我的苦衷。在江西办的一批米,中途遇风,直到前天才到,西北风已经起了,不能再耽误辰光,所以急着来办这件事。我是一片好意,想不到替曾公惹来麻烦。” “替我惹麻烦不要紧,就怕替县大老爷也惹了麻烦,那就难以交代了!我看,”曾大炮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要搞得不可收拾。你开门发米吧!” “一开——?” “有我!”曾大炮抢着说,“等我先来跟大家说几句话。现在还好讲理,等一会就无可理喻了。” 王善人还在迟疑,一眼瞥见角门边闪进来一名壮汉,将一件灰布夹袄斜搭在肩上,顿有如释重负之感,连声说道:“是,是!就请曾公给大家开导开导。再请三班六房的弟兄多辛苦,把领米的人,排起队伍,我好按名发放。” 他的态度突变,是因为接到了消息。那名壮汉负责传递消息,消息就在那件斜搭在肩的灰布夹袄上面——这是一个暗号,告诉王善人说:汪直快到了! 从宁波到慈溪再往西入绍兴府界,到余姚,照驿路来说是一个大站,有九十里之遥。押解汪直的官兵,头一天宿慈溪,第二天宿慈溪以西,正是到余姚路程之半的丈亭渡,这天——第三天中午在余姚以东二十里的蜀山打尖。 这样走法是太慢了。只为汪直善于磨人,一会儿闹肚子疼,一会儿又说脚痛,一会儿又说手铐太紧,将手腕都磨破了。负责押解的武官,定海衙的百户孙大济,拿他恨得牙痒痒地,却是无可奈何,因为卢镗特别叮嘱:汪直不是普通人犯,一路之上,务必将他照护得好好地。放些交情给他,到了杭州他才会有什么说什么! 总算徐海还不错,不断好言相劝,使得孙大济心里稍为好过些。他不算犯人是证人,因而一路上都是与孙大济同桌而食,同室同眠。这天在蜀山打尖,自己掏钱买了一只鸡两瓶酒请孙大济,一面喝酒,一面眺望野景,只见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从门前经过,奇怪的是只见往西不见往东,而且几乎每人都携着一个破布袋,不知作何用处? 等店小二来上菜,徐海便向他问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眉山的王善人今天施舍白米,大口一升,小口五合,每天舍五十石,舍完为止,所以都赶了去了。”店小二又说:“军爷跟客官回头走过去就看到了!紫阳观前好热闹,把大路都塞断了!” 一听这话,徐海立刻放下了筷子,忧形于色,竟是食不下咽的光景。孙大济见他发愣,不免诧异,“徐海!”他问,“你怎么回事?” “孙爷,”他放低了声音说,“我看今天只好宿在这里了!” 孙大济越发不解,睁大了眼追问:“为什么?” “你不听店小二在说,大路都塞断了,走不过去。” “笑话奇谈!”孙大济又好气,又好笑,“我不会叫他们让路吗?” “不是这话!”徐海很吃力地说,“这一带民风强悍,惯于无事生非,万一发生误会,起了冲突,会吃大亏。” “越说越离谱了!他们领他们的米,我们走我们的路,河水不犯井水,有什么误会?有什么冲突?”孙大济说说气上来了,手指正在大嚼的士兵说:“我那一百多弟兄,莫非只是摆样子看看的?徐海,你也太看得我无用了!”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徐海急忙分辩,“孙爷你千万别生气,我也是一番好意。” “你请我喝酒是好意,刚才讲的那些话,我看不出好在哪里?你没有带过兵,你不懂,就少开口,不要扰乱军心!”孙大济气鼓鼓将酒杯一推,大声喊道:“大家快吃,吃完上路。” 他自己也不再喝酒了。招呼店小二盛来一大碗白米饭,泡上鸡场,就着盐菜,唏哩呼噜地吃得好香好甜。吃完起身,抹抹嘴巴、摩摩小腹,打了两个很舒服的嗝儿,刚才由徐海那里惹来的一肚子气,完全消失了。 徐海很高兴,也很得意。他摸透了孙大济的脾气,争强好胜而不大肯用脑筋,随便用几句话一激,便都顺着自己的意思走了。不过他的高兴和得意,不敢摆出来,怕露了破绽,脸上仍是忧形于色,仿佛心事重重似地。 “干吗呀?这么愁眉苦脸的!”孙大济反安慰他说:“我走南闯北,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你只紧跟着我走好了!包你无事。” 徐海点点头。静等士兵吃完饭,排好队,快要启程时,方始起身出外,走过汪直面前,两人对看着,各自狠狠瞪了一眼。他俩一路来都是这种冤家对头的态度,孙大济再也想不到,他们的仇视,实在是目语。瞪眼以外还有附带的暗号,徐海咬一咬牙,是告诉汪直:紧要关头快到了! ※※※ 里把路以外,孙大济便可以从马上遥遥望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影,由紫阳观向南延伸,遮断了自东往西的官道。 为了畅行无阻,他决定派人开道,“杨英!”他高声喊着,“你带四个弟兄先走,清出一条路来!”杨英是他很得力的一名总旗,身强胆壮心细,接令以后,随即指名挑了四名士兵,跟在他马后,急步而去。孙大济便一直在马上遥望,只见杨英接近人丛时,将手中的旗帜高高举起,大幅摇动,示意路人避开。然后,他那匹白马突然往前窜了出去,路人纷纷躲让,冲出一条路来。这样来回奔驰,到第三趟时,大队已经到了。 于是群众的形势一变。先是排成队伍向北,一个挨一个到紫阳观前领米,这时为了看热闹,夹道围成两堵人墙。当然,紫阳观前照常发米,不过人往前走,眼向后看——这个提起名字可以吓得小儿不敢啼哭的汪直,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就因为是这样全神贯注,所以秩序很好。夹道的观众,自我约束,让出两丈宽的一条路,而且肃静不哗,显得马啼声和士兵的步伐声,轻快而有韵律,入耳非常舒服。 孙大济有着凯旋而归的得意心情,一马当先,顾盼自豪。随后是两行兵,个个手扶腰刀,挺胸凸肚地,十分神气。相形之下,手戴铜铐,垂头丧气的汪直,越发是可怜兮兮的样子。 队伍走到一半,也就是汪直正走到两堵“人墙”中间时,突然有人失声惊呼:“米要领不到了!” 在那种几乎屏息注视的时候,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个个受惊,同时不由自主地都踮起脚去看紫阳观前的动静。 这一看都着急了!紫阳观的两扇朱色大门,正在缓缓合拢,果然,米要领不到了! “快,快!”又有人大喊,“不准他们关门!大家来啊!” 一声号召,秩序大乱,路南的群众,一拥而前,冲断了官兵由东往西的队伍——领头的正是毛猴子,带着预先埋伏的人,团团围住汪直,在人丛中奋力往前挤。孙大济大惊失色,跳下马来,挺刀扑了进去,口中厉声大吼:“让开、让开!” 然而没有人肯听他的话,事实上也无法听他的话,因为在汹涌的人潮中,每一个人都是身不由主,唯有随波逐流,听人挤到那里是那里。 一百多名士兵亦然如此。倒有几个快挤到汪直面前了,可是总有人对面冲撞,或者侧面阻拦,对汪直是可望而不可及。最后,连望都望不到了。 “唉!”孙大济急得跳脚,“这,这怎么得了?” “是不是?”徐海冷冷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你。” “你不要说风凉话了!”孙大济恼羞成怒,指着徐海,咬牙说道:“能将汪直找回来便罢,不然,拿你到法场抵数。” “与我什么相干?”徐海挺一挺胸,不卖他的帐,“你少跟我发横!客气一点,我还可以帮你出个主意,怎么去找汪直,不然,走失了钦命要犯,倒要看看,到法场抵数的到底是谁?” 孙大济一听这话,立刻改变了态度,陪着笑说:“徐兄,徐兄,请你体谅我心里着急,口不择言。如今只有请你指点一条道儿,哪里去找汪直?” “汪直走不脱的,只是冲散了!”徐海指着紫阳观说,“赶快骑马从那里绕过去,截住往东的路。这里,有杨总旗和我,两头一拦,汪直又带着手铐,哪里去逃?” “说得不错,那就拜托了。”孙大济翻身上马,狠狠一鞭,由田埂中绕过紫阳观后,堵住东面的路口。 紫阳观前,仍然一片喧嚷,穷吼极叫,只要开门。王善人表面着急,心头轻松,知道汪直已经为毛猴子救走。可是想到下一个步骤,却又不免忧虑,急于想脱身回家,亲自照料汪直远走高飞。 “也罢!”他跺一跺脚说,“开门发米,发光为止!” 这就不要紧了!仍然是巡检老爷出面,宣谕大众:“不要闹,不要闹!仍旧开门发米,人人有分,不过一定要守秩序,队伍不排齐,我不开门。” “人人有分”这句话是颗定心丸,群众果然安静下来,由弹压的差役指挥着,排齐队伍——唯一不在队伍中的是穿了号褂子的官兵。 “像场梦一样!”孙大济望着灰黯的天空,茫然地说。徐海想笑不敢笑,唯有转过脸去,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倒是杨英有决断,“事不宜迟!”他向孙大济说,“赶快进城,跟县官商量,多调人马到这一带来搜查。套在汪直手上的那副铜铐坚固得很,一时不容易打得开,我想,也没有哪家人家,敢收容挂了手铐的人。” 这一下提醒了孙大济,顿时精神一振。从朱纨到任后,为了防止通倭,下了两道命令:第一道是宁波外海各岛之间,假渡船为名,私造双桅大帆船走私,严厉禁止;第二道是彻底整理保甲,相互监视,绝对不准窝藏奸匪。现在正就是可以保甲功用的时候。 “我们分成两拨。”孙大济说,“杨英,你带一百人在这里继续搜查,我带其余的人进城,去看县官。” “是!” “你呢?”孙大济问徐海,“是不是跟我一起走?” 徐海不愿跟他进城,希望跟杨英在一起,必要的时候,可以相机应付,掩护汪直。不过他已很机警地看出来,杨英已对他怀疑,仍以谨慎为妙。因而不置可否,只说:“只要对公事有帮助,我怎么样都可以。” “那就跟我进城。也许县官有话要问你。” 于是孙大济替徐海也找了一匹马,并辔进城。走到半路,孙大济忽然将马勒住,徐海亦即带缰拨转马头,不解地问说:“怎么不走?” “我想,这件事好蹊跷!”孙大济说,“明明有人埋伏在那里,趁机捣乱,混水摸鱼。那些人你应该认识。” 孙大济粗中有细,看出破绽来了,徐海倒是心头一愣。不过他很沉着、很机警,表面不露声色,平静地答说:“是的,有一两个。” “有一两个!”孙大济的眼睛瞪得好大,“你怎么早不说?”“我怎么能说?谁知道他们要劫汪直?”徐海理直气壮地答道:“在那种情形之下,唯有安安静静走了过去,就是上上大吉。我怎么敢节外生枝惹事?” 他的话驳不倒,可是孙大济总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问道:“你看到的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张有才。”徐海信口胡诌,“还有一个姓李——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两个人,住在那里?” “不知道。听口音是温州人。” “你,”孙大济又想到了,突然声色俱厉地责问:“你一定早知道会出纰漏,不然,你在眉山打尖的时候,不会劝我不要走。你说,可是这样?” “不是!”徐海依旧保持很从容的神态,“你只说对了一半。” “何谓说对了一半?” “我不知道会出纰漏,不过疑心会出纰漏。所以那样劝你,谁知道你不肯听!” “哪里是我不肯听?”孙大济是叫屈的声音,“如果你早把话说明白,让我知道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我说什么今天也要宿在蜀山。” “这,这也不能怪我。万一宿在蜀山,半夜里出了乱子,那时候我的嫌疑,跳到海里都洗不清了!” “我不懂你的话!”孙大济摇摇头说,“在蜀山,半夜里会出什么乱了?” “当然是来劫汪直。”徐海赶紧又说,“我是瞎猜。如今闲话少说,赶快进城,吃定县官要紧。” 这“吃定”两字,很有力量,一下子将孙大济的心思抓住了。但见他不发一言,鞭马急驰,刚刚在城门将要关闭的当儿,赶到了余姚城内,直投县衙门,求见县官。 余姚的县官名叫张拱,两榜进士出身,倒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不过人也很厉害。他在西花厅接见孙大济,听完了报告,立刻沉下脸来申斥:“你做事太荒唐了!押解这样重要的犯人,应该处处谨慎,至少也该通知我们地方,好派人接引警戒。如今出了事,盘问行人、清查保甲,不见得会有什么用处。” 孙大济一听这话,气往上冲,自恃六品武官,可以压倒七品县令,当即抗声答道:“请贵县弄清楚,人是在贵县辖境内丢掉了——” “住口!”张拱喝断了他的话,“你职司押解,责无旁贷,一百多士兵,管不住一个犯人,我都替你害羞!你好说好商量,我还可以帮忙,如果你打算将责任套到我头上,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所谓“吃定”是落空了!孙大济只得忍气吞声地说:“原是要请贵县帮忙。都是公事,请贵县莫分彼此。” 张拱的脸色缓和了,向左右吩咐:“请捕厅曾老爷来!” 县衙进仪门以后,西面有座厅堂,名为“捕厅大堂”,是巡检拿获了盗匪,初步审问口供的地方,因此以捕厅作为巡检的别称。而“曾老爷”当然指的是曾大炮。 曾大炮此时刚刚叫开城门,回到捕厅,正要去谒见县官,面报汪直被劫走的经过,当时匆匆赶到西花厅,一见孙大济在,有些话便不肯实说了。 “回大人的话,今天王善人在紫阳观散米,捕厅一直在那里照料,根本不知道有汪直走失这回事。后来是一位杨总旗来跟我说了,方始明白。当时在前后左右一带,责成保甲长清查,还没有结果。”曾大炮停了一下说:“这件事来得非常突兀,我们又不曾接到通知,说有要犯过境。应该管还是不管,要请大人的示。” “管当然要管。不过也只能量力而为,你再多派人清查保甲,紧要口子上,也得派人盘查。” “是!”曾大炮看了孙大济一眼,答应着。 “事情只有这样按部就班去做。”张拱问孙大济说,“急也无用。请你先到驿馆去休息,一有结果,我会立刻送信给你。” 孙大济无可奈何地应一声:“是!”接着转脸向曾大炮问道:“请问,我的杨总旗可曾进城?” “没有!他带弟兄在紫阳观暂时驻扎,等候清查的结果。” “嗯,嗯!”孙大济沉吟了一会说,“我也还是回紫阳观的好。不过,有个人要拜托老兄,暂时看管。” “谁?” “就是缚了汪直来献功的徐海。他是一起进省去作证的,带来带去,累赘不便,只有拜托老兄,代为照料。” 这是件义不容辞的事。曾大炮当即指派了两名差役,跟着孙大济到县前茶馆去接徐海,然后又回西花厅来见县官。“刚才姓孙的在这里,我不便跟大人细说,一则,怕的是走漏消息;再则,怕他纠缠。大人,”曾大炮凑近了身子,放低了声音:“我看王善人可疑。” “喔,”张拱很注意地问:“何以见得?” “王善人跟倭人有交往,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疑心他今天散米,是有用意的。第一,事起仓卒,仿佛迫不及待似地;第二,今天散米又不痛快,总是说人多,秩序不好维持,迟迟不肯开门,似乎有意在拖辰光。最可疑的是,正当汪直经过紫阳观的时候,忽然要关门不发米了,那一下群情鼓噪,秩序大乱,才出了这个纰漏!” 张拱听完不作声,紧闭嘴唇,乱眨双眼,凝神想了好一会,方始开口:“事无可疑了!明明是王善人安排好的,有意搞乱局面,才好混水摸鱼。说不定,汪直就窝藏在他家。他家是住眉山吧?” “是!” “眉山密迩海滨,要防汪直出海开溜。”张拱招招手,将曾大炮喊到身边,低声说道:“你能不能私底下去摸一摸底?” “我也是这么想。只因为未禀明大人,不敢造次行事。” 曾大炮的顾虑与张拱的想法相同。明朝的绅权极重,一般地方官多谨守“为政不得罪巨室”之戒。张拱亦不例外,虽然已断定王善人在捣鬼,却不敢彰明较著地派马步捕快,持着“火签”去搜查。因为搜出汪直,固无话可说,搜不到人则王善人一定会“倒打一耙”,向上峰指控,或者运用年谊、乡谊,发动言官参劾,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请你私底下去摸一摸,也是为了谨慎。我想,你应该换了便衣去。” “是!那是一定的。”曾大炮问:“请大人的示,如果证实了有其事,该怎么办?” “先派人监视在那里!只要汪直走不脱,我自有办法叫王善人交人。”张拱又说:“还有海边,马上要多多派人巡查。” “是了!事不宜迟,我立刻去办。” “对!我今晚上不睡,专等好音。”商量既定,曾大炮随即照计行事,回捕厅上房换了便衣,点了四名得力的捕快,正要动身,接到了一个很意外的消息。 原来当孙大济进县衙门求见县官时。他的四名士兵便与徐海在县前茶馆中等候。枯坐无聊,徐海掏一块碎银子,买了一大包猪头肉,十来个烧饼,两壶酒请大家吃喝点饥。吃到一半,徐海说要入厕,谁知就此尿遁,去如黄鹤。等差役随着孙大济去领人时,只有四名哭丧了脸的士兵,和一桌子的残肴剩酒。 这就更令人困惑了!孙大济在想,徐海既然能缚汪直来献,当然与劫救汪直的这一伙成为对头,不可能合在一起,如说是汪直的同伙来捉了他去,以为报复,则以县前人烟稠密之地,徐海只要一出声呼喊,便可脱险,何至于毫无动静? 但不论如何,看来汪直走失一事,绝非偶然,已可断言。孙大济权衡利害轻重,觉得徐海的失踪,暂时可以不必管,仍以赶到眉山,去摸王善人的底为当务之急。 ※※※ 在汪直与毛猴子酒足饭饱,刚放下筷子时,王善人便已将“程仪”准备好了,一共是二百两银子,分做两包。另外是干粮与替换衣衫,打成包裹,亦是两份。“汪船主,”王善人说,“不是我寡情薄义,连留你住一晚都不肯,只为夜长梦多,出了纰漏,我自身难保,就救不得你了。” “哪里,哪里!”汪直作出感激涕零的神气,“大恩大德,只好来生犬马相报。” “这是什么话?年灾月晦,总是有的,避过一阵风头,将来我们还有彼此帮衬的时候。”王善人又问,“不知道你预备怎么走法?” 汪直心里盘算,由此到徽州,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是正途,往西过绍兴、萧山,渡江到杭州,再定行止;第二条是往北面渡海到海盐登陆,自海宁、石门,越过杭州以北,穿天目山到皖南;第三条是不过钱塘江,从萧山以南,由富春江入新安江,由水路回徽州。看起来是第一条最危险,第二条比较稳当,第三条既稳妥、又舒服,就怕到萧山的这条路走不通。 当他沉吟未答时,毛猴子却开口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宁波!”他一面说,一面向汪直使了个眼色。 汪直懂他的用意,是不愿泄露最后的目的地,有意掩饰。因而点点头说:“回宁波也可以。” 这是递点子给毛猴子,意思是让他安排决定,于是毛猴子接口说道:“回宁波当然不能再走陆路了!请王善人替我们弄条船,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过,海边恐怕有官兵。” “官兵不过守住几个紧要卡子,不能十步一哨,整个海边都有人吧?” “说得是!我去预备。” 王善人刚一起身,有人来报,说有客求见,问姓名不肯说,只说:“你家主人见了,自然认得。” 此时此地有陌生人登门,王善人自不免惊疑,想了想问道:“是怎么样一个人?” “是个长得很秀气的小后生。” 汪直意有所悟,便不待主人决断,迳自向王家的下人说道:“管家,请你出去问一问,如果是姓徐,就领他进来。” 领进来的果然是徐海。见了面,王善人才想起,曾有一面之识,这时候不暇寒暄,延入密室,听他报告动静。 “要赶快走了!这里万万留不得。”他第一句话就这样提出警告,接着又说:“孙大济已经有点看出来了,紫阳观散米,另有作用;曾大炮亦已回城,此人粗中有细,比孙大济又高明些;县官是两榜进士出身,更不容易瞒得过他。我在县前茶店里想,这三个人聚在一起一商量,一定会识破机关,也一定会连夜派人到这里来查访。所以我悄悄开溜,特意来报信。” “是,是!承情之至!”王善人向徐海连连拱手致谢;随即又对汪直说道:“徐老弟这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嗯,嗯!”汪直认为这时候该听徐海的主意了,便指着摆在桌上的行囊问他:“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可以走。你看,该怎么走法?” 徐海亦持着与毛猴子相同的顾虑,不愿让王善人知道确实的去向,只这样答说:“这一带近我的家乡了,路径我是熟,请船主跟着我走。” “好!”汪直问说:“是水路?是陆路?” “陆路。”徐海用清楚有力的声音对王善人说:“请你备三匹好马,三套‘号褂子’,还要一件‘公事’,‘派某某等飞报军情,沿路关卡,尽速放行。’” “号褂子”是士兵军服的俗称,“公事”亦咄嗟可办,因为‘关防印信’都是现成的——为了走私方便,少不得冒充官军,伪造公文,这些东西是王善人早就备着的。而且,他还养着一个“水浒”中“圣手书生”那样的人物,所以不消片刻,一通朱墨灿然的“公文”便已备妥。 “走吧!”徐海向王善人又叮嘱一句:“等我们一走,关紧大门睡觉。值夜司更,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就跟平静无事的日子完全一样。” “有数、有数!”王善人如发送瘟神恶煞一般,愉快地喊道:“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于是徐海一马当先,出了王家花园,往北而去。毛猴子见此光景,心内有气——从他一到,便都听他的,自己竟一句话也说不上。到了此刻,还不说明去向,这样独断独行,也太目中无人了! 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挥了一鞭,赶上徐海,大声喝道:“慢点!” 徐海勒一勒缰,放慢了马,等毛猴子圈马回来,汪直也赶到了,“怎么不走?”他问。 “走也得有个地方!”毛猴子愤愤地说,“这样乱闯,会把性命都送掉。” “你的性命并不比船主值钱。”徐海冷冷地说。 看着又要起冲突了!汪直急忙在马上拱手,连连喊道:“两位老弟,两位老弟!一切看我的薄面,各自让一步。” “不是我目中无人。”徐海随即分辩,“只是时机急迫,没有功夫细谈。我们只有半夜的功夫,要抢在官军前面,才能脱险。赶快走吧!早早赶到钱塘江边。” “怎么?”汪直问道:“是奔杭州?” “对了!奔杭州,转徽州。” “这不是自投罗网?”毛猴子提出疑问。 “不然!”徐海用很沉着的声音说:“如今的情况是,孙大济还想借重余姚县的力量,能将船主找回去,这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我的估计,直要到王善人家扑个空,他们才会知道大事不好,纸包不住火,那时飞报各地关卡拦截,已经落在我们后面了。” “不错,不错!”汪直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此刻往西而去,看似危险,其实一点都不要紧。” 毛猴子不作声,这表示他心不服至少亦口服了。于是仍由徐海领头,鞭马疾驶,过了余姚地界,折入大路,第二天中午便到了钱塘江南岸了。 渡江成了个难题,渡人容易渡马难。向来由宁波来的官马都交华山驿站,过江到杭州,如果仍要驰驿,可以到当地驿站领马。而汪直一行是冒充官差,坐骑并非驿马——驿马都在马股上烫有标记,是冒充不了的。 “怎么办?”毛猴子说,“带马渡江,渡船上容纳不了,而况马有三匹!如果在萧山卖掉——” “不,不,这不行!”汪直抢着说,“三匹马一时未见得卖得掉,不能为此耽误功夫。” “那就只好丢掉了!” “丢掉又舍不得。”汪直踌躇着说,“一到杭州,我们仍旧要马,盘费不宽裕,就宽裕亦未必一定能买到合适的马。”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徐海说道,“人马起齐下,泅水过江。” “你有这个本事?”毛猴子带些讥刺地问。 “你不要问我,问你自己。” “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那就没法子了!”徐海问汪直说道:“船主,你跟毛猴子的两匹马,只好丢掉!我带一匹马过去,到了杭州归你骑。” “只有这样办!不过,”汪直很关切地问,“你有没有把握?没有把握,千万不要勉强。” “不要紧!我有把握。船主,你看哪匹马好?” “我骑的这匹枣骝马还不错。” “好的。我就带你这一匹!你们也赶快搭渡船过江吧!” 说完,徐海将身上衣服、重新扎束妥当,然后牵着汪直的那匹马,由沙滩上涉江入江,载沉载浮地直向北岸游了过去。 人马并渡,在骑兵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只是江南不兴兵革已久,而太祖高皇帝苦心策划,自诩“吾养百万兵不费百姓一文钱”的衙所制度,早已废驰,平时武备不修,操练不常,自然少见多怪。看徐海扶马入江,冉冉浮游,以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渡头待船的旅客,喝采的喝采,惊诧的惊诧,连汪直亦是两眼不眨地只盯着江心看。 “真想不到!”他不自觉地赞叹着,“徐海真有两下子!” 毛猴子看徐海大出风头,已觉得心里很不是味道,再听汪直这话,更如数九寒天,一桶冷水浇在背上那样,凉到心底,“他妈的!”他暗暗咬牙,在心里骂:“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我毛猴子不把你姓徐的灭掉,就不是爹娘养的。” “毛猴子!” 毛猴子一惊,定睛看时,才发觉自己想出神了,连渡船已开了一艘,都不知道。于是定定神说道:“船主,我们也该走了。” “是啊!”汪直指着远处一片树林,“这两匹马安顿在那里吧!不知道便宜了谁?” “好!我去安排。” 说着,认鞍上马,骑一匹、牵一匹,直奔树林,找个隐蔽之处,将两匹马在树上一拴。赶回原处,恰好有两条渡船回头,汪直费一两银子,单雇一艘。等船家一篙撑开,离岸已远,他才长长地透了口气,意思是不要紧了! 毛猴子习惯是上船先辨方向。扑面生寒是对头风,船既走得慢,又不便谈话,因为船家在船梢,正处下风,有些话让他听了不妥。 欲待不说,喉咙又痒得难过。迫不得已只好将声音放得极低,“船主,”他问,“上了岸,怎么样?” “马上就走。” “马只有一匹。” “不要紧!”汪直答说:“再雇两匹,或者骡子也可以。” “杭州不留人?” “嗯,嗯!”汪直被提醒了,应该有个人在杭州当“坐探”,缓急之时好通风报信,“那么,你看,是不是你留下来?” “留我不如留徐海。”毛猴子说,“认得我的人多,以前方便,现在反不方便,徐海是陌生面孔,没有人防备他。再说,他也比我能干。” 任凭他有意做作得平静自然,最后一句话,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汪直自然听得出来,急忙抚慰:“要说能干,他总及不上你。不过,你说要张‘陌生面孔’,免得惹眼,这话倒不是错的。就这样办吧!” 到得北岸,即是杭州地界。江边有家小茶馆,门外杨柳树上拴着一匹马,不用说,徐海是在茶馆里坐。走到那里一看,徐海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翘起了脚在那里喝酒。 于是汪直与毛猴子亦坐了下来,匆匆果腹,向徐海使个眼色,相偕离座,在拴马的杨柳树下等候。 不一会,徐海酒醉饭饱,满面红光地飘然而至。汪直便向毛猴子又使个眼色,让他警戒四周,看有没有人在偷听。然后浮起欣慰嘉许的笑容,悄悄说道:“小徐,这趟多亏得你!” “好说。”徐海问道:“船主,这该你拿主意了。” “我还是照原来的打算,马上回徽州。不过小徐,”他用情商的语气问:“你可以不可以再多辛苦一点?” “船主,你说。” “我这趟回去,看一看老娘,弄笔钱,带些人出来,还要大干一番。这里不能没有耳目,你能不能留下来?” “当然可以。不过,船主,你一到徽州,就要寄钱给我。”徐海又说,“要打听消息就要交朋友,交朋友就不能太寒酸。” “我知道。”汪直探手入怀,在腰际解下一个佩件,是汉朝用来辟邪的“刚卯”,碧玉雕成,通体透绿,名贵非凡,“喏,这个你留着!要紧的时候,拿它卖掉。” “不!”徐海根本不接,甚至于第二眼都不看,“这个东西没用处!不但主顾难找,而且一出手太惹眼。说不定性命都要送在上头。” 汪直当然也懂这个道理,而依然这样做,原有试探徐海的意思在内。看他是如此地不屑一顾,心里着实佩服,便点点头说:“你的心细。我放心了!请你也放心,半个月之内,我一定有接济。” “好!”徐海又问:“船主,预备派什么人来跟我接头?” “现在还不晓得,也许是毛猴子,也许是别人。” “如果是毛猴子,自然最好,如果是别人,要有一样凭证。”说着,徐海从靴页子里取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小刀,在杨柳树身上削下五寸长的一块树皮,斜切两半,拿一半交给汪直,“以此为凭。跟我手里的一块合得上笼,我就当你船主亲自到了。” “就这么说。”汪直问道:“到那里跟你接头?” 这一下似乎难倒了徐海,只听到他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去,是什么“玉莲、王秀梅、李娇儿、真真”等等。汪直知道了,这些都是妓女的花名。 “这样吧,来人到瓦子巷王九妈家,问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就见得到我了。” “嗯,嗯!”汪直喊道:“毛猴子,你也记一记:‘瓦子巷王九妈家,问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 毛猴子点点头,复诵了一遍,只字不误。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徐海问说。 “今天就走。” “船主!”毛猴子有异议,“今天怕来不及了!或者你老先走,我今天去雇好牲口,明天一早赶上来。” “也好!明天一早走。” “不!”徐海很快地接口,“船主,你今天就走,早离是非之地。” 汪直对徐海已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当下应允,即刻动身。连城都不进,打马向西,一条通天目山的大路,出吴岭关,直奔徽州老家。 “毛猴子,”徐海问道,“你怎么样?” “我么?”毛猴子有意试探,“想请你先进城好好吃一顿,澡堂子里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一早动身。” “谢了!”徐海摇摇头,“认识你的人多,我们还是分开来的好。” “这话也对。”毛猴子又问,“你歇脚在那里?瓦子巷王九妈家?” “嗯!”徐海重重地点头;“你先请吧!‘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是,是!各便。”毛猴子拱一拱手,扬长而去。 徐海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接踵而行。一路走,一路寻思,什么都做得对,只有一样做错,不该将王九妈家这个联络地点,泄露给毛猴子知道。汪直派人送钱送信来,应该由自己指定时间、地点相等,到时候寻了去,岂非万无一失?如今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毛猴子,要防他出卖朋友。这样转着念头,突然警觉,吓出一身冷汗。王九妈家去不得!他停住脚细想,毛猴子说不定会去告密,半夜里捕快到门,前后包围,拿自己精赤条条从王翠翘床上拖了起来,那时候毛猴子可有得笑话好看了。 “哼!”他轻声冷笑,“毛猴子啊毛猴子,你果真起这种半吊子心思,不但教你扑个空,还教你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 念头转定,脚步移动,折而往西,以巍巍的六和塔为目标,大踏步奔了去。 第四章 六和塔前面是一座建于宋太祖开宝年间的古刹,寺塔同名,亦叫六和。到了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吴越归地,改六和寺为开化寺,塔名如旧——这座用来镇潮的宝塔,塔身宽大,能容十余桌酒筵,高达七层,层层品题:初地坚固、二谛俱融、三明净域、四天宝网、五云扶盖、六鳌负戴、七宝庄严,是杭州有名的一景。 徐海到了寺前,不进山门,由围墙旁边的夹道,迳到塔下,向“初地坚固”张望了一下,喜得正无游客,便踏进去轻轻唤一声:“五叔!” 在蒲团上打坐的和尚,张开眼来,发现徐海,先把他从头到底看了一遍,点点头说:“阿海,阿海,旧性不改!一定又是闯了祸,没有地方可以容身了!” “倒不是没有地方容身,是想你老人家的腐汁肉,想得流口水。”徐海笑道,“五叔是几时学会打坐的?” “莫非我四空和尚真的只会吃酒吃肉偷婆娘,四大不空?”四空一跃而起,“你来得正好。我有两句话问你。” 徐海点点头,看一看天色问道:“是时候了吧?” “可以了。” 于是徐海走到一边,牵动一根拇指般粗麻绳,只听七级浮屠,铜铃齐响,琅琅然散入向晚的秋空,余韵清幽,令人意远。 原来这六和塔定时启闭,就归四空管理。到向晚闭塔之前,只怕有游客流连忘返,误关在塔内,未免麻烦,所以特地振铃为号。果然,上层游客纷纷下塔,在塔外嬉戏的两个小沙弥,亦赶了来帮着打扫收拾。见有生客逗留不去,少不得多看上两眼,徐海十分机警,避过四空,招招手将两个小沙弥唤到一边,一人手里塞一把制钱,然后问道:“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师父的客人。”年长的一个说。 “不是!我是你师父的徒弟。” “呃!那,我们是师弟兄了!” “一点不错。不过,我从前犯过清规,师父拿我撵出山门了。今番没奈何来投奔师父,他老人家不肯收留,拜烦两位师弟替我求个情。求准了,我再谢你们,诺,每人一个!”说着,将出炉未几,晶光闪亮,净重一两的两个小银镍子托在手里给他们看。 “要什么谢礼?师兄弟嘛!我们就去求个情看。” 两人就当真有其事般去求情。四空一听,知道是徐海捣鬼,也知道他必有缘故,且将就着敷衍完了再说。 “也罢,就看你们的情分,饶了这个孽畜。” “谢谢师父!”小沙弥笑嘻嘻地倒退两步,然后很快地掉身去找徐海报喜信,讨谢礼。 “多谢两位师弟。”徐海言而有信,一人送一个小银镍,“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关照。我身上犯上案子,借师父这里躲一躲,两位师弟可千万要嘴紧,只当没有见过我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懂吗?” “懂!”两个小沙弥异口同声地回答,但看得出来言不由衷。 “懂最好,不懂就麻烦了!我能躲在这里,是你们替我跟师父求的情,不出事最好,出了事第一就是你们俩脱不了干系。俗语说:‘贼咬一口,入木三分。’就算我不咬你们,你们也够受的了!” 这一下将两个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徐海笑一笑,摸一摸两个小光头,管自己去找四空。 拾级而登到了第五层,是游客的最高楼了。第六层盘梯口铁链横栏,壁上贴着一张斑馥褪色的梅红笺,大书十二字:“年久不堪负载,敬请游客止步。” 徐海却是视若无睹,一抬腿就从铁链上跨了过去,四空亦复如此。走到盘梯尽头,却需让四空在前,因为特地安置的一扇木门,只有他能开启。门上装着暗锁,四空探右手在顶端一按,起左手向前一推,入眼便另是一个天地了。 这层塔中,满壁琳琅,尽是画幅,花草竹石,萧疏有致;徐海惊奇地问道:“五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画?” “你倒仔细看看,落款可像是我的字?” 落款皆是别号,“青藤道士”、“天池山人”,果然不是四空的笔迹。看到有一幅署名“田水月”,徐海便问:“这姓田的是什么人?” “他不姓田,跟你同宗,姓徐,单名渭,拆开来便成‘田水月’——” “啊,我知道。徐秀才,徐文长。我不知道他会画,更不知道他是五叔的好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要好?” “不是好朋友,那里会有这么多画送你?徐文长的脾气很怪的,差不多的人不放在他眼里。” “你说对了一半。这些画不是他送我的,可以算是卖给我的。他用我的钱,我又不要他还,他偏要画些画抵给我。可又不准我送人,只好自己挂起来看看。” “真是怪人!”徐海笑一笑,抛开徐渭,谈他自己:“五叔,你说你有话问我?” “问你句话,你不可骗我。”四空逼视着问:“有人说,你在做强盗?” “是的。” “为啥?” “还不是手气不好!” “喔,赌输了不得过门,只好落草为寇?”四空突然厉声喝道:“孽畜,你杀过人没有?” 徐海猝不及防,倒吓了一跳;定定神答道:“我不欺瞒五叔,没有!” “现在没有,将来难保会有。过来!” 徐海不知他要干什么。跟着他走到西面窗口站定,在落日余晖中见他凝神相视,才知道他是在看相。 “阿海,你也做和尚好不好?” “五叔,”徐海笑道,“你真是异想天开。” “我看你的相,三十五岁那年有杀身之祸,趁早皈依佛门的好。” 徐海越发好笑,“五叔,你就出花样嘛,也动动脑筋,另编一套能叫人相信的说法。”他说,“怎么把你自己的故事,原封不动地搬了来用?” 原来四空俗家姓诸,算起来是徐海的表叔,家道殷实,又是独子,成了纨绔。十八岁上有人替他算命,说是活不过二十岁,除非遁入空门,方可免此厄运。他家父母割舍不下,始终将信将疑,那知到了二十岁那年,一病几殆,遍延名医,费了大半年的功夫,始得下床。原是巧合而他家父母却以为命中注定,不得有此一子,终于送他出家。因此,徐海那样笑他。 “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四空又说,“你只记住,修心可以补相,如果不造孽,多行善,也许可以避得过三十五岁那一关。” 徐海笑笑不答,管自己提一个木桶,取一块毛巾,下塔出便门,汲取山泉,大洗大抹了一番。再回到第六层时,四空已在烧肉了——一把陶制的新溺壶,放进十来块一寸见方的五花肉,加油加酱,皮纸封口,搁在铁架子上,下燃佛座前拔来的蜡烛头。这样炖到天亮,便是其烂如泥的东坡肉了。 “五叔,”徐海咽一口唾沫,“可有吃剩下的?煞煞我的馋!” “几时见我炖的肉能够剩下!今夜委屈些吧!” 徐海无奈,盐菜干粥,将就果腹。吃饱了铺开草席,正想躺下,四空开口了。 “阿海,你倒实说,你在捣什么鬼?” 徐海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会,总觉得扯一套假话骗他,是件不智的一事,于是点点头说:“好!我老实告诉五叔,不错,我在做强盗——” 他谈得很详细,四空也听得很仔细。一直等他讲完,四空方始问道:“照你说,朱巡抚还不知道汪直脱逃这回事?” “是的。不过,此刻也许已经知道了。” “你预备在我这里躲到那一天?” “也许只躲一夜。明天一早,我吃了肉就走,但愿不再来打搅,也好让五叔安心。” “我倒不在乎。我只替你担心!阿海,你依我说,明天也不要进城了,在我这里住两天,回绍兴去吧!” “这,我可要违背五叔的意思了!我跟汪直约好的,不能失信。” “回头是岸!你跟汪直淌浑水,淌到几时?” 徐海无以为答。好久,才叹口气说:“做天和尚撞天钟!” “对!”四空斜睨着他说,“我看你迟早要做和尚。” ※※※ 徐海是第二天中午进的城,先到估衣铺买一件蓝袍、一顶方巾,打扮成书生模样,然后又买一把折扇,捏在手里,慢慢踱着方步,向瓦子巷迤逦行去。 走到巷口,先在一家茶店中歇脚,喝着茶侧耳静听。他在想,如果昨夜王九妈家发生了新闻,自然会有人谈论。听了好一会,一无异处,便付了茶资,放心大胆地向王九妈家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心中一动,毛猴子决非好相与的人,倘或去告了密,此时便必有捕快守在那里。贸然登门,岂非自投罗网。 转念到此,随即站住,四周张望了一下,看到一家笺纸庄,便有了主意。走过去买一份信笺信封,向店家借枝笔,匆匆写了两行,封缄完固,再开信面:“王九妈家,翠翘亲启。”接着招招手,将店中的小徒弟唤了过来。 “你可识得字?” “不识字,怎么卖纸笔?” “言之有理!”徐海抓一把铜钱,连信一起递了给他:“托你送封信,再请你在那里等一会,倘有回信便带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小徒弟答应着,高高兴兴地去了。徐海亦不敢怠慢,随即开溜了出去——他是用的“投石问路”之计,如果王九妈家埋伏着捕快,一见他这封给王翠翘的信,自然立刻就来捉人,所以必得躲开。 可又不能躲得太远,总要视界可及,才能观察动静。恰好斜对面是家裱画店,徐海借着鉴赏书画作掩饰,眼风不断瞟向王九妈家的来路。 约莫一顿饭的时候,小徒弟嘴里咬着甘蔗,兴匆匆地走了回来,但见他一进店门,到处张望。徐海知道,心知他是在找谁,却还不敢留然露面,细细看明,确实没有人跟踵而来,方始出裱画家到笺纸店。 “你到哪里去了?”小徒弟埋怨他说:“害我到处寻!” 徐海摸摸他的头笑道:“可有回信?” “叫我带个口信,要你马上去。” “好!”徐海又摸一把铜钱给他,顺手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问道:“你到了那里,遇见些什么人?细细告诉我听。” “先看到王九妈那个老妖怪,问我去干什么?我说送信,还要等回信。她就拿了信进去,过一下喊我到后面。王翠翘在弹琵琶,叮叮咚咚弹了好一会才完,看了信就说:“托你带个口信,请他马上来!” “喔。”徐海又问:“有没有什么看上去像是在衙门里当差的男人?” “都是女人,根本就没有看见男人。” 徐海很满意,但亦很奇怪,毛猴子居然没有起半吊子的心思! ※※※ 徐海处处胜过毛猴子,唯独这件事上,差了毛猴子一着。毛猴子已经布下罗网了。这天进城,找了家小客栈投宿,征尘未洗,先关照伙计买来笔墨纸张,关紧了房门写信。写好出门,直投清和坊,找到钱塘县刑房书办牛道存家,亲自投信。 “你是哪里来的?”牛家看门的问他。 “宁波。”毛猴子说,“宁波方三爷托我送来的。” “方三爷”是宁波府的捕头,跟牛道存是好朋友,所以毛家下人改容相待,“你请坐一坐,喝碗便茶,我马上替你送上去。”他问,“要不要等回信?” “不必。方三爷只说,送到就好!”毛猴子料知此信一定能送到牛道存手里,便拱拱手说声:“再会,再会!”扬长而去。 牛道存接信到手,拆开一看,大为诧异,原来信中有信,这封得极严密的另一封信上,标着一行字:“如闻要犯汪直脱逃,再拆此信。切切!” 牛道存当然不当它一回事,偏要即时揭穿迷底,撕开第二个信封,不道里面仍是信中信。这个封好的信封上,亦有几行字,开头有称呼:“牛头”。 原来牛道存是捕快头儿出身,因为知书识字,熟谙律例,方始补上刑房书办。捕快头儿仍是捕快,同事相呼,为示尊敬,称作“头儿”,对外人道及,是“我们头儿”。所以一般人客气,亦都称“头”。姓张的“张头”,姓李的“李头”,牛道存便是“牛头”。但从他补上刑书,身分比补头又高一等,称呼亦升格而为爷,唯有少数老朋友,称呼不改,是将牛头当作他的外号,也是表示亲热的昵称。 因此,“牛头”二字入眼,他先就不敢轻忽,只字不遗地细看,写的是: 第二个信封你一定会拆开。这不怪你,换了我也不相信,只当没事戏耍,定要拆开来看,不过这个信封,你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再拆!一拆,泄露天机,会错过机会。 牛头!到现在为止,大概你还当是什么人无聊,开你的玩笑。如果真的是这么想,有个验真假的法子,请你到巡抚衙门去打听,可有汪直脱逃的急报到来?汪直脱逃的地方,是不是余姚城南的紫阳观前?看我说的话真不真?不真?任凭你处置,不假,你再回来拆第三个信封,包你有莫大的好处! 看到这里,牛道存矍然而起,三脚并作两步地赶到大门口查问送信人的下落。 “他说不要回信,丢下信就走了!” “赶快去找一找,看还能找得到找不到?”牛道存这样嘱咐了以后,自己也随即出门,赶到巡抚衙门去打听消息。 说是打听消息,其实倒是他带去了消息。大家将信将疑,追问消息来源,牛道存不便说实话,只道得诸传闻。于是彼此猜测推断,莫衷一是。谈到晚饭时分,各自散去,而牛道存不肯死心,一直守在巡抚衙门的号房里,毕竟守到了敲开城门,飞驰而来的急报,果如所言,汪直脱逃,是在余姚县城以南的紫阳关前出的事。 牛道存又惊又喜,想到“包你有莫大的好处”这句话,便片刻忍耐不得。直奔回家,去拆第三个信封,只见第一句话就是:“你相信了吧!”他当然相信了!急急看下去,是命令式的语气: “牛头,你不必多费心思去猜测,只听话就是!从今天数起,到第十四天上午,再拆下个信封,内有锦囊妙计,照计行事,可立大功。如此时就拆,计策不灵,悔之晚矣!切切至要。” 牛道存心痒难煞,几番伸手出去,要撕封口,却又不敢。这样自己跟自己找了好半天的麻烦,终于狠一狠心,将信送入抽斗,并且下了锁。 决心一下,牛道存恢复冷静了,通前彻后地想过一遍,成竹在胸,便觉得十分闲逸。早早上床,一觉睡足,正是鸡鸣时分,这天恰好是“卯期”,借着“应点”为名,不动声色地一早到了衙门里。刚刚坐定,捕头周二便跟了进来了。 “昨天晚上不敢来打搅你老!”周二问道:“出了件大案,你老知道不知道?” “你是说,汪直脱逃那回事?” “是啊!你老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我正好在巡抚衙门看朋友,听到这个消息。事不干己,我也懒得多问。” “啊!啊!”一句提醒了周二,欣快地说道:“我们只管抓强盗、捉小偷,这种案子,自有军营里去管,不必我们瞎起劲。” “话也不是这么说!”牛道存自己又把话拉回来,“倘或巡抚衙门一层一层交下来,我们还是免不了麻烦。周头,你记住了,不可多事,也不可怕事。茶坊酒肆,叫弟兄们‘带只眼睛’,放在肚里,回来告诉你听了,我们再商量。” “牛爷说得是,我马上去关照。” “不必忙!”牛道存问道:“你听得些什么?” “说是在余姚县脱逃的,有个王善人嫌疑很重,余姚县派了人连夜赶了去,晚到一步,扑了个空,只好扫兴而归——” “慢来!”牛道存打断他的话问:“既然王善人嫌疑很重,就应该带到县里问话啊?怎么说是扫兴而归?” “那王善人是大乡绅,余姚县惹他不起,碰他不动!”周二又说,“好在押解的军官,倒不是半吊子,一口承认,该杀该割是他的责任,与地方无干。余姚县总算运气还不错!” “那么,押解的军官到杭州了?” “到了!昨天晚上到的。余姚县派人陪到杭州,一路象孝子贤孙伺候上人那样,差使办得很窝囊!” “你错了!”牛道存说,“你该说,办得很漂亮!余姚县出了这么大的麻烦,有人担干系,乖乖到杭州来投案,窝囊些什么?倘或伺候得不周到,那军官想想懊恼,随意攀上两句,余姚县‘吃不了兜着走’,那才窝囊到家了!” 想想果然。“到底你老老公事,看得透。”周二心悦诚服地说。 “闲话少说。”牛道存正色叮嘱:“回头堂上‘点卯’,问起这一案,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是!”答应是这样答应,周二却免不了困惑,终于问了一句:“牛爷,怎么说是看爷眼色行事?” “譬如,堂上问到你,你就推到我身上,我说不明白这一案的首尾,你就不必多说话。” “原来这样!”周二恍然了,“不是看你老的眼色,是听你老的话风。” 就这时听得“打点”的声音,是伺候升堂的信号,于是牛道存与周二相偕而出,到大堂站好了班,静候知县点卯。 杭州府钱塘县的知县名叫谭兆奎,新科进士,初入仕途,锐于进取,每逢卯期,必定亲自按照名册,一一呼点。而这天却是例外,升堂落座,不看名册,只看堂下,环视了一周,开口问道:“牛道存来了没有?” 牛道存就站在公案前面不远。六房书办,照六部的序列:吏、户、礼、兵、刑、工;刑房书办在西面,位于兵房书办之次。他知道这位“大老爷”是近视眼,中了进士,成了新贵,照当时风气,“题个号、娶个小”,自题的别号叫“明齐”,娶的小太太是个白麻子,却以他双目不“明”,直到半年之后,方始发觉。如今牛道存在咫尺,不为所见,亦无足为奇,他便踏出一步,高声应答:“书办在!” “牛道存,我刚接到巡抚衙门的文书,你不妨看一看!” “是!”牛道存从容不迫地在公案前面接取公文;就着公案上的烛光,细细看完。果然不出所料,是朱纨告知府县,缉捕脱逃的汪直。 “牛道存,你的意思怎么样?” “要请大老爷示下,书办与差役方好遵办。” 对他的答覆,谭兆奎觉得很满意,点点头说:“是半夜里接到的紧急文书。我想今天是卯期,三班六房都在这里,正好当众宣示,各自留心,上紧缉拿。” 牛道存心想,这位“大老爷”在公事上头是外行,类此案件,最好挑选得力人手,秘密部署。当众宣示,风声一播,要捉的人早已逃之夭夭。不过这话不便当堂辩驳。好在胸有成竹,且自由他。 这样想停当了,便躬身问道:“请大老爷的示,是不是由书办承命宣示?” “对!你跟大家说吧。” “是!”牛道存转脸朝南,咳嗽一声,徐徐说道:“本县大老爷奉巡抚衙门札子:海盗汪直,在押解省城途中,余姚县城南三里紫阳观前脱逃无踪。或者已经潜来省城,应该多方查缉。现奉堂示:‘各自当心,一体缉拿!’”说罢,将公文放回公案,悄步回归行列。 “这汪直是徽州人。如果他想逃回徽州,一定先要到杭州。”谭兆奎说道:“徽州人会开当铺,杭州的当铺,那几家是徽州人所开?你们要查明白了,多多留心。” “是!”牛道存答应着。 “还有,徽州出笔墨纸张,所以笺纸庄也要细查,看看可有哪家,胆敢容留汪直?”谭兆奎又说:“这是一件大案。大家务必用心去查缉,抓到了汪直,本县赏银一百两。” 因为是悬了赏,财帛动人心,堂下不约而同地嗷然应声,整齐画一,如打了个暴雷似地。 谭兆奎爱摆官派,对这一声暴诺,觉得十分过瘾,一高兴之下,随又宣布:“查到汪直踪迹的,赏银一百两,等要犯抓到,本县另有重赏。” “喳!”堂下又是响亮地答应。 “退堂之后,牛道存跟周二到签押房来!我另有话说。” 签押房是县官办公的地方,照县衙门的规制,总在花厅后面,上房西首,由大堂进去,得有一段路。牛道存就在这个过程中,已悄悄嘱咐了周二,不可随便附和县官的话。 “你们两个是我得力的人,我可要格外拜托你们,务必多费心,多出力,将汪直捉拿到手。”谭兆奎兴奋地说,“巡抚对这件案子,十分重视,你们帮本县露一露脸,我自然见你们的情。” “是!这一案关系着大老爷的前程,书办跟捕役岂敢有丝毫疏忽。回大老爷的话,刚才大堂上悬下赏去,事情就难了!” “怎么?”谭兆奎七分诧异、三分不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悬赏有什么不对?” “勇夫在这里!”牛道存将手往旁边一指,先捧一捧周二,然后又说:“书办不敢说大老爷悬赏不对,怕的是打草惊蛇,将汪直吓跑了。” “啊,啊!”谭兆奎恍然大悟,“既然如此,你刚才在堂上怎么不说?” “大老爷令出如山,书办在那种地方,怎么敢驳大老爷的回?” 这句话很动听,谭兆奎心服了,“看起来是我欠考虑。”他搓着手说,“如今,该怎么补救呢?” “只有一法,请大老爷再下一道手谕:缉拿要犯,只许私下查访,不准骚扰徽州人所开的当铺、笺纸店等等,违者重办不贷。” “好!这个办法好!” 谭兆奎欣然提笔,按照牛道存所说的意思,一挥而就,写完交下,随即由周二趁大家还未散去之前,赶到班房里去宣布。 “大老爷,书办有句话,怕不中听。不知该不该说?” 谭兆奎对牛道存的印象已经改变,所以立即和颜悦色道:“不要紧,不要紧,你说!” “说老实话,像这样的案子,扎手得很,犯不着自找麻烦。”牛道存不便直指谭兆奎躁进冒失,便作了个譬仿,“譬如书办,自告奋勇,在大老爷面前拍胸担保,一定有办法捉到汪直。捉到了固然有面子,如果捉不到,大老爷心里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呢?谭奎兆设身处地去体会,当然是轻视牛道存:这个小子,只会吹牛!这样一想,顿如芒刺在背,局促不安地问说:“那,那我应该取何态度呢?” “依我说,大老爷只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巡抚大人面前,当然要表示尽力协助,绝不会因为是军犯而分彼此。” 谭兆奎到底是两榜进士出身,听出牛道存话有含蓄,地方官只管缉捕鸡鸣狗盗之徒,像汪直这种海盗,出动大军围剿,且由巡抚亲自指挥主持,性质不同。而且押解汪直,由军营派兵监护,事前并未通知所经各县,出了事地方官自然不能负责。不过看在公事分上,理当从旁协助;抓到了是意外之功,抓不到亦不会受什么处分。 一想通了,越发对牛道存另眼相看,“你说得不错。”他很坦率地,“我就照你的意思做。不过,暗底下,你仍旧要上紧!” “那是一定的。书办也巴不得大老爷有面子,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好沾光。”牛道存感于县官的信任,觉得不妨先透一点好消息,“大人请放心,书办督促捕役,暗底下上紧去办,有半个月的功夫,事情大概就有眉目了。” ※※※ 话是这么说,其实呢,牛道存不但不“督促上紧”,反而关照周二有意无意地在茶坊酒肆放空气,汪直脱逃这一案与县衙门无干。 他们的说法是如此,冤有头,债有主,办公事要有分寸,不该管的事,不可以乱插手,不然一定搞得灰头土脸,自讨没趣。汪直是何许人物,一百多兵丁押解,眼睁睁看他逃走,钱塘县的捕快又有什么把握,能拿他捉到手?再说,汪直又不是什么下三滥的小毛贼,也没有在杭州做案,河水不犯井水,落得‘城隍山上看火烧’,放些交情给汪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些话当然会传到徐海耳中。说来入情入理,先使他相信了一半,到处留心,冷眼细看,果然没有什么动静,便又相信另一半。因此,本来是日中或深夜,趁王九妈客人较稀时,才溜入王翠翘的妆阁,悄悄温存一番,五、六天以后,就公然来去,甚至日以继夜,以勾栏作逆旅了。 然而王翠翘却起了疑心,“阿海,我倒问你;你这趟到杭州来,到底是做什么?”她故意板起一张粉脸,“要说实话!” “说实话,是来看病。” “什么病?” “相思病!”徐海笑道:“来请你治我的相思病。” “我拿刀杀了你!抽你的筋,剥你的皮。”王翠翘气得狠狠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唷!唷!”徐海有意喊痛,装出委委屈屈的声音:“说实话你又不相信,我还有什么事,还不是想来看看你。” 王翠翘又恼又气,但也又爱又怜,想一想,正色说道:“那我再问你,头一趟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来,倒要先找笺纸店的小徒弟来探路?” “还不是为你。” “又是信口开河!”王翠翘撇着嘴说:“与我何干?”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我那四空叔,不准我到你这里来。”徐海编说,现编现说,“我说进城买些零碎东西,随便逛逛,四空叔不相信,派个小沙弥紧掇着我。你想讨厌不讨厌?” “哼!”王翠翘生气冷笑,“那贼秃,什么好东西?又偷荤又偷婆娘,他凭什么不准你来看我。” “自然是怕我让你给迷上了。” “啐!”王翠翘娇嗔着,然后偏着头想了一会,突然不服气地问:“你话倒说说清楚,到底是我迷上了你,还是你迷上了我?” “自然是我迷上了你。” “那还差不多。”王翠翘满意地笑了,“以后呢?” “以后?”徐海装作不解。 “你别装蒜。那小沙弥一直掇着你,以后呢?” “自然是想法子把他摔掉。容易得很,一盘素包子就把他吸引住了。我看他吃得正香,脚底下明白,趁早开溜。走到巷口才想起来,那小沙弥知道你的地方,怕他找不着我,先赶到这里来坐等,所以托笺纸店的徒弟来探路。” 王翠翘本性忠厚,竟信了徐海的话,“他也敢!”她笑着说,“小沙弥敢到这种地方来,我掀他两个大耳刮子,还要揪着他的耳朵送到‘僧纲司’,一顿戒尺,不把他的手心打得砖头样厚才怪!” “用不着僧纲司打,我那四空叔就饶不了他。骂他嘴馋,光头上凿了七八个栗爆,倒像长了热疖子似地,肿起好多疙瘩。” “你呢?也挨了骂?” “没有!我不承认到你这里来,骂我干什么?” “你就承认何妨?堂堂男子汉,自己的行动,自己作不得主,倒要受人摆布。教我哪只眼睛看得起你?” 徐海笑笑不答。一只手伸了过去,将她的细得如杨柳般的腰肢一抱一揽,王翠翘立脚不住,倒在他的怀中。 可是她很快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躲开两步,正色说道:“别闹!我还有话跟你说。你知道不知道?王九妈昨天跟我谈过了。” “谈什么?” “自然是谈你——”王翠翘欲语又止。 这在徐海便不能不关心。他知道她的脾气,如果仍是嬉嬉笑笑,不当回事的神气了,她有正经话就不会肯说。因而换了一付肃然静听的样子,催促她说下去。 “王九妈说,她跟你有缘,换了别人休想!她已经许了我了,再帮她两年,便放我跟了你去。当然不是白白地放人。” “要怎样才肯放?” “你想呢?” “‘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必是要钱?”徐海问道:“她要多少?” “要三千银子。” “不多!”徐海脱口答说:“只要我有钱,拿几十斤金子照真人大小,打个金翠翘都值。” 话是恭维到家了,但细细想去,这句话的本意是:三千两银子虽不多,无奈拿不出来——拿不出来不要紧,彼此平心静气商量,总有个凑合的办法能想出来,他现在的说法,竟是嫌王九妈漫天要价,语含讥刺,有点不受商量了。 “哼!”王翠翘冷笑,回敬以讥讽:“口气倒真阔,金子论斤算。” “那算不了什么!一旦时来运转,不但金子论斤算,还论斤送人呢?” “越来越阔了。”王翠翘由好气变为好笑,“可不知你哪天才得时来运转?只怕我头发都要等白了!” “你头发白了,我还是要你,还是当你天下第一大美人儿。” 王翠翘心头一震!这句话打入她心坎了,可是她不能信以为真。思量又思量,总觉得相信他的话是件很危险的事,而欲待不信,却又不愿。 “王九妈还说些什么?” “就是那一句话。”王翠翘突然下了决心,“阿海,我问你句话,你可要摸着良心回答我。” “这话我不要听,你当我是没良心的人?” “你的嘴太油,也不知你哪句话是真话。你说我头发白了还是要我,这话说出口以前,你可曾在心里打过一个转?” “用不着打转,本来就是我心里掏出来的话。” 王翠翘深深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道:“既然如此,我要跟你商量,你打现在起就存钱,三年功夫,可能够积得下一半。” “还有一半呢?” “那你不用管。” 这就是说,王翠翘有私房钱,愿意贴补在这里头。徐海虽是到处拈花惹草的浪子,此刻却不能不为她的真情所感动,也因为如此,他不肯随口敷衍。心里在想,如果说三个月之中要一千五百两银子,或许想它一条刀头上舐血的生财之道,倒能弄得到手。三年功夫靠省吃俭用,积存一千五百两银子,其事之难,难于登天。 于是他笑着答道:“你看我是能存得下钱的人吗?” 这句话将王翠翘惹恼了,“听你的口气,根本不想存钱!”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也不是不想存钱,根本不是想要我!罢,罢,你请吧!算我痴心妄想在做梦!” “你别急嘛!我话还没有完。一千五百两银数目也不算太大,何必等到三年以后!你看我几个月就把它弄到手。” “你倒说得轻松。徐大官人,”王翠翘故意这样称呼,“请问,你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还是地下长出。” “天上不掉,地下不长,自有人会送来。” “谁啊?”王翠翘有些担忧,但又不便说得太率直,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试探着问:“莫非是烫手的钱?” 烫手的钱是来路不明的黑钱。徐海正就是想要找这样的钱来用,但钱未到手,并不觉得烫,因而也就不在乎她是这样的问话。 见他含笑不语,王翠翘颇为不悦。但她也知道徐海的脾气,正面规劝,没有什么用处,不如自己表明态度。 “那种钱,我可不要!”她板着脸说。 “只要你干娘要就行了!” “干娘”是指王九妈,这还是南宋传下来的称呼,义母叫干娘,姑母也叫干娘,而如西门庆、潘金莲对着王婆,为表示尊敬而亲切,也叫干娘——王九妈之与徐海,就是这种干娘。 王翠翘答得很干脆,也很透澈,“干娘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她说,“就算干娘肯了,我不肯也是枉然!” “好!有志气!”徐海翘一翘大拇指,然后急转直下收束:“现在说,都是白说。让你再静一静,好好想一想。你相信我,就不要多问,总归一句,我晓得你的心、你的意思就是了。” 第五章 徐海是想到了与汪直临别之约。半个月的约期,转眼将到,该当有个妥当安排,否则不但接不上头,而且惹祸上身。他有他的打算,说得准足些,是该有一番打算。这是由王翠翘表白了深情真心才兴起的念头。既然决定跟她一起过日子,当然要想法子去弄那三千两银子,至少也要弄一半。而她又不要烫手的钱,这个算盘就难打了! 难打也罢,易打也罢,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眼前动什么脑筋,都离不开汪直。所以非跟汪直派来的人接上了头不可。 汪直是相信得过的。毛猴子呢?他将当时的情形又从头到尾,点滴不遗地回想了一遍,始终觉得等汪直打马走后,毛猴子先要请他进城洗澡吃饭,从而又问他的住处,实在是件可疑之事。因为有了这样的戒心,他决定多费一道手脚,避开王翠翘找到王九妈,先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干娘!”然后投其所好地问道:“你老人家想不想买珠花?” 王九妈最爱珍珠,听他这一问,先就喜逐颜开,“想倒是想,”她故意客气一句:“就是买不起!” “是便宜货。”徐海答说,“‘肥水不落外人田’,本来我不打算管闲事,只为想起干娘专收好珠子,为啥不效效劳?” “好说!好说!阿海,你先说说,东西怎么样?怎么个便宜?” 谈来谈去,看着将王九妈的兴致引起来了,徐海便编了一套鬼话,说是在钱塘江的渡船中,遇见一个大言炎炎的乘客,讲的是一套海外奇谈的见闻。这只好骗骗乡愚,在徐海根本无心听它,奇怪的那乘客气爱与他搭讪。三言两语一过,那乘客请教他的姓氏,便随口答说,人称“周四官”,做的是酒生意。 “干娘,”徐海说道:“我是假冒的。也不是存心假冒,看他吹牛讨厌,我想拿句大话给他压住。干娘,你晓得周四官在我们绍兴是何等样人物?” “我不晓得。想来名气响当当?” “他的名气外头人不晓得。晓得的人晓得他是这一个,”徐海将大拇指一伸,“最殷实的土财主。那个家伙吹得天花乱坠,说是结交多少多少阔人,所以我特冒充周四官,心里在说;考考你!这个人你晓得不晓得?如果你连周四官都不晓得,就趁早闭嘴免谈。” “噢!”王九妈兴味盎然,好奇地急急追问:“那么,他晓得不晓得呢?” “我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晓得?当时只是他换了一副面孔,拿我从头细看到脚,方始点点头说:‘都说周四官少年英雄,我一直不大相信。今天看你的气派,果然名不虚传!’” 徐海装模作样,讲得一本正经,而在王九妈心目中,越正经,越滑稽。笑得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插得一头的通草花,起码掉了一半。 这一笑,将院中的姑娘都惊动了,无不想知道,是什么有趣的新闻,如此好笑?一个个掀帘张望,甚至有人走到面前,含笑驻足,出神地望着徐海,好像在想分享他的快乐。“干娘!你也是!”徐海轻声埋怨她说,“当着这么多人,下面有出入的话,我就不便讲了。” 王九妈慢慢收敛了笑容,站起身来;很沉着地说,“阿海,你要是骗了我,怎么说?” “任凭干娘处置,哪怕从此不准我上门,我也认了。” “好的,我们换个地方谈去。” 换到一处极隐秘的地方,是王九妈的卧室,也是她接待不同泛泛的客人的地方。 “干娘,昨天下午我又遇见他了!”徐海装出又惊又喜的表情问道:“你们猜,这是个什么人?” “我猜不出!”王九妈答说,“不要卖关子,细细讲给我听!”“他是镇守太监的贴身厮,替镇守太监把家,外号人称十千岁——”“十千岁不就是万岁了吗?”王九妈四面张望了一下,很紧张地说:“这个称呼实在不好。以后呢?” “以后就跟我谈生意了!他当我是真的周四官,我也冒充到底,装出一副大老板的派头。” 其实王九妈久历风尘,见多识广,加以吃到这样一碗“门户饭”,什么人的眼色都要当心,所以鉴貌辨色,本事是第一等。只要徐海叮嘱一句:有人来找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应该如何应付?她亦一定能够如言照办,保险妥妥当当。不过那一来,徐海为移名改姓,并且变了身分,就必然会在她心里掀起重重疑云。徐海为了不愿启她的疑窦,不能不煞费苦心,大兜大转地编一套谎话。等将她说得深信不疑,喜孜孜地只想着有一副又好又便宜的珠花到手时,徐海却觉得比十天以前,设计脱汪直于难还要累。 ※※※ 到了第十四天晚上,牛道存半夜里就醒了。一醒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那封信。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三个信封上写的是:“从今天数起,到第十四天上午,再拆这个信封。”如今已过午夜,一交子时,便算第十四天,此时拆信,不算错误。 念头转到这里,好奇心勃然茁发,片刻都不能忍耐,赤脚下地、剔亮了油灯,将早就锁了在“枕箱”里那个信封取了出来。细细看完,又惊又喜,定一定神,从头细想,觉得信中所说的情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其事子虚乌有,让人开了一个玩笑,亦无损分毫,何乐不为。 这件事不难,难在事先的布置,切忌打草惊蛇。这样想着,随即作了一个决定,一切都是自己动手。 于是,等天色一亮,先到后园照信上的指示,用小刀在柳树上切一块一寸宽、五寸长的树皮,斜切两半——毛猴子真是下了苦心,想得极其周到,连如何斜切,留下的是上面一半,还是下面一半,都画了图,细细注明。按图行事,毫不困难。 将半块柳树皮用棉纸包好,揣在怀中,然后就出门了。杭州人一早也爱上茶馆,各行各业,皆有固定的去处,打听行情,有所交易,便在茶馆中接头,名为“茶会”。牛道存这天要去的是个典当业的茶会,座落在岳飞部将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边,招牌叫做“双清阁”。有个朝奉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雨无阻,每天必到,洗脸吃点心,不在话下,连登坑都要在双清阁,不然就会便秘,自道是“入阁办事”。 牛道存是凡有茶坊酒肆,无不相熟,进得门来,茶博士老远就喊了一嗓子:“牛大爷到,腾桌子!” 原来熟识茶客,有天天坐惯了的地方,而如牛道存这种在市井中极受礼遇的人物、就得安置在当门中间的一张桌子——茶桌皆是八仙桌,唯独这一张是长方桌,名为“马头桌子”,不是有头有脸,估量自己能够罩得住的人不敢占用。这一天坐在“马头桌子”上首的,是个私盐贩子,一见牛道存,忌惮三分,不等茶博士催促,便即起身让位,陪笑招呼,悄悄避到一边。 牛道存当仁不让,居中坐下,立刻便有许多朝奉前来招呼问讯,他一面敷衍着,一面问道:“吴大炮怎么不见?” “那不是!” 牛道存抬头一看,矮胖的吴大炮踮屁股似地,一耸一耸奔了来;走到马头桌子前面,满脸堆欢,鞠躬如也,“牛大爷,久违、久违!”他说,“我正在打算着,等下到府上去请安,不想就在这里见着你老人家。岂不是我心诚之故!” “你必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存好心。”牛道存问道,“怎么,又出了什么纰漏?” “小事,小事!回头我请牛大爷喝酒,慢慢儿谈。” “我也有事托你。我们借一步说话。”说着,牛道存向左右望了望。 左右的闲人识趣,纷纷回避,吴大炮便放低了声音问道:“牛大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可是县太爷想找点什么有趣的东西?前天收进来一部书册子,十二大本,工细非凡,真正大内流出来的——” “不是,不是!”牛道存打断他的话问:“你有什么事找我?先说,不必客气,就别磨功夫!” “小事,小事!无非捕厅老爷为查贼赃,太顶真一点,想请牛大爷关照一声,请捕厅高抬贵手。小号自然知情!” “可以。我替你说一声就是。现在要谈我托你的事了!”牛道存说,“我要跟你借一个人用。” “说什么借?”吴大炮说,“牛大爷看中了我那里什么人,派人来通知一声,我叫他去伺候,何用亲劳大驾来吩咐?” “就因为不能派人。”牛道存说,“我也没有看中你那里什么人,只是想要这么一个人一用。你听好了!” “是。” “第一,要徽州人——” “那自然。典当行里要徽州人还不容易?” “第二,要新来的,面孔越生越好。” “这有些难,一时还想不起。”吴大炮搔头皮答说,“且莫管!请牛大爷说完了再讲。” “第三,要聪明伶俐!不,要脑子清楚,听得我的话。” “还有呢?” “还有,第四,千万要嘴紧!” 吴大炮不敢马上答应,“牛大爷,”他说,“这四样要合在一起,只怕很难,万一四样不全,哪一样可以迁就?” “第二样。” “好!”吴大炮立即答应,“只要不是新来的,当铺里小倌聪明靠得住的很多,我替牛爷找一个好的来。” “拜托、拜托!”牛道存又加了一句:“麻烦你马上就办。找妥了,中午请你带到舍下来。” “是了!”吴大炮站起身来,“我马上就办。” 吴大炮办事很巴结。也不过牛道存刚刚到家,喝得一碗茶,门上便来通报,说是恒济典的吴朝奉,带着个后生来求见。 牛道存吩咐在书房接见。所谓“书房”有档案无书籍,向来是牛家的一处“禁地”,下人非奉呼唤,不准擅入,所以门上听得这样交代,心中有数,来客非比等闲,很客气地将吴大炮与那后生引了进来,在院子里等候,直到牛道存出现,方始带入书房。 “这位就是牛大爷。小松,能替牛大爷办事,是你的造化来了!” 那名叫小松的后生,圆圆的脸,黑黑的皮肤,举止沉静,显得很结实可靠,牛道存一看便中意,含笑问道:“贵姓?” “不敢!敝姓方。”小松用徽州乡音答说。 方是徽州的大姓,加上他那口音,便更像徽州来的人,牛道存更中意了,转脸向吴大炮说道“承情之至!我请这位方老弟帮帮我的忙,下午就送他回宝号。” “不要紧,不要紧!尽管留他在这里使唤。” “使唤两字言重了!”牛道存很郑重地叮嘱:“回去,请不必说起,方老弟是在我这里!” “当然,当然。”吴大炮很见机地站起身来,“我就告辞了。” 牛道存亦不挽留,送走了吴大炮,回入书房问道:“方老弟,吴朝奉是怎么跟你说来的?” “吴朝奉什么也没有说,只说:‘小松,你跟我出去一趟。’就一直带到府上来了。” 这平平淡淡的两句话,却是要言不烦,牛道存益发中意,“你到杭州多少日子了?” “五个多月。” “杭州城里的路熟不熟?” “平常不大出去,不太熟。不过,上、中、下城是分得清楚的,我可以问。” “嗯!嗯!”牛道存又问。“瓦子巷去过没有?” “没有!”方小松答得很快,很坚定。 “像你这样年纪轻的单身人,到杭州五个多月,没有去过瓦子巷,倒真难得。不过,那个地方总听人说过吧?” “听人说过。三瓦两舍,都是‘粉头’。” “对了!”牛道存说,“我今天要请你去一趟。你到了那里寻王九妈家,王九妈是个老妖怪,五十岁的人,擦一脸粉,戴一头花,穿的衣服,比十七、八的‘大青娘’还鲜艳,极好认的。” “是了。”方小松问,“找到了王九妈,怎么说?” “你要说,你要找从绍兴来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圈吉周。 王九妈也许会问你,从哪里来的?你说徽州。如果再问你,是什么人差遣,找周四官为啥?你都不必告诉她,只说周四官自然知道。” “是的。”方小松想了一下问:“对王九妈话是这么说,态度呢?是不是有点为难抱歉的样子?” “一点不错!”牛道存大为中意,兴奋地说:“事情一定成功!有你老弟去,我很放心。” 接下来当然还有一番细谈。牛道存依照信中的指示,费了一上午的功夫,将能想得到该当留心的地方都想到了,当然,有些话不必跟方小松明说,只告诉他该怎么做就是了。 即令如此,方小松也很明白了,他的差使只是到瓦子巷王九妈家,将一个名叫周四官的家伙引出来,照一照面就算大功告成。这个差使好像很容易,其实不然!如果容易,牛道存何必大费手脚,特为托吴大炮找自己这样一个人? 意会到此,他不免自问:县衙门里要多少跑腿的没有,必得找到自己?这样看来,自己总有他人所没有的长处。然则那又是什么?第一是徽州人,第二是陌生面孔,可以冒充刚到杭州的徽州人。 “牛大爷,”他想到该装得像些,“要不要弄套满身是土的衣服穿,看起来好像刚刚经长途赶到。” “这倒不必!因为一到地方,先落栈房,当然洗洗脸,换了衣服再去找人。不过,”牛道存又赞了他一句,“你的想法是好的!心很细。” “牛大爷夸奖了。不知道还有啥吩咐?” “我想就这样了!顶要紧的是,声色不动,也不要自作聪明。‘开口洋盘闭口相’,只要说一句的,千万不要说两句。” “是!”。方小松说,“徽州来的班船,通常未牌时分进城,落栈房安顿好了,总要申酉之交才能到瓦子巷。” “对!这样当真的去做,就天衣无缝了!” ※※※ 霜降已过,快将立冬,白昼短了,申时刚过,暮色已至。瓦子巷是纸醉金迷的地方,王九妈家临街的楼窗上,四盏纱灯已点得明晃晃了。 方小松虽然老练,却还是第一次来到勾栏人家,望着那些衣帽光鲜的阔客,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忽有自惭形秽之感。可是,这分怯意,却使他意识到自己更像一个来自异地的乡巴佬,所以索性装得畏缩缩地向前问讯:“请问,这里可是王九妈家?” 问得很巧,正问到王九妈的侄子,他是受了嘱咐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反问一句:“你要找哪位?” “我要找王九妈。” “有什么事吗?” “是的。”方小松答说:“有要紧事,要跟王九妈当面讲。” “好的。请进来坐一坐再说。” 王九妈听得果然有此来访的生客,自然不敢怠慢,先通知了徐海,然后依照预定的步骤将方小松延入帐房后面的小房间相谈。 “贵姓?” “我姓方。” “方爷找我,有什么贵干?” “我要看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 “方爷跟周四官是朋友?”王九妈照徐海所教的话问,“还是十千岁派方爷来的?” 方小松不防有此一问,完全摸不清是怎么回事?本想含糊糊地答应,而话到口边,忽然想起牛道存的告诫:“不要自作聪明!”因而立即改口,照实回答:“什么十千岁?我不知道。” “那么,是哪位派你来的呢?” “这,”方小松陪笑答道:“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王九妈觉得很满意,完全相信徐海说的是真话——徐海告诉她,为镇守太监把家的“十千岁”,预备盗卖一批珠宝,将会派人来送信接头,而送信的人绝不会承认是十千岁所派,自然也不会透露是谁所遣。经此问答印证,果如所言,那就完全“对路”了。 “方爷,”王九妈又问:“你可有信物?” “有的!” “请拿出来看看。” “不便!”方小松答说,“只好给周四官看。” “我不勉强。”王九妈问道:“方爷——住在哪里?” 方小松暗叫声“侥幸”,果然牛道存想得周到,作兴有这样一句,老早就关照好了的,不然,急切之间还真想不出妥当的答复。 心中这样在想,口中便轻快地回答:“我住在长发客栈西跨院朝北的那一间。” 这话一出口,躲在隔壁,从门缝里在张望的徐海,心头疑云大起。心想:这个姓方的,看他的答话,十分谨慎,显然是受了教来的,却何以到最后轻泄行藏?照常理说,王九妈问他住处,他至少应该反问一句:因何问此?等王九妈告诉他:“周四官此刻不在。等他回来,告诉他去回看。”那时候,再说住处,亦还不迟。甚至再问:何时回来?以便再到这里来看他。根本不吐露起身之地,才是最谨慎的做法。如今一问便答,倒象是早就想好了王九妈会这样发问,或者早就料到“周四官”不会出见似地。岂不可怪? 于是,徐海悬起了一颗心,凝神细想了一会,蓦然意会,可能已经上了圈套,此时正是祸福决于顷刻的紧要关头。幸好发觉得早,有一步之先可争! 念头刚转,脚下已动,悄没声息地从侧门溜了出去,抓住一个卖花的小郎,将五两银子的一个小元宝塞在他手里,匆匆说道:“阿狗!你不要多问!替我去办一件事。长发客栈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阿狗手托小元宝,惊喜莫名。 “知道就好!”徐海将他的手掌合拢,“你听清了!替我到长发客栈去问一问,西跨院朝北那一间,住的客人可姓方?快去快回。卖花篮子丢在这里!” “有数!”阿狗丢下卖花篮子拔脚飞奔。 刚走得几步,却又为徐海喊住,“回来、回来!”他问,“长发客栈到底在哪里?” “在三元坊。近得很。” “好!”徐海说道:“你打听到了,到城隍山火神庙来找我,另外送你一个小元宝。” 阿狗答应着飞奔而去,徐海亦不敢怠慢,抄小路上了“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城隍山,在火神庙附近找到一处视界良好而身子可以隐蔽的地方,专等阿狗的消息。 心里本来七上八下,思虑不能集中,息下来喘一喘气,神志渐定,从头细想,憬然有悟,自己不知不觉中又害阿狗惹上麻烦。那“西跨院朝北”的一间屋子,必然有人埋伏着,专为等候自己去投罗网。如今阿狗到柜上一问,正好为埋伏的人扣住,小孩子容易对付,几句话一吓唬,就可以让他说实话。然后—— 想到这里,徐海打了个寒噤。自己躲的地方虽好,到底城隍山并非林深草密之地,七八个人围住一搜,哪里去逃?还是早早脱身为妙。 但是一开溜,却又如何跟阿狗再接得上头?想想还是不能溜,至少暂时不能溜。算一算阿狗从三元坊到这里,至多半个时辰,如果等够了辰光还不见阿狗来,必是出了毛病,就不必再等,趁早翻山到六和塔为妙。 在他的意料中,阿狗总不会再来了。谁知大大地不然,未到半个时辰,阿狗兴匆匆地奔上山来,走到火神庙前,游目四顾,当然是在找人。 徐海确确实实看看清楚他身后无人,方始一闪而出,喊一声:“阿狗!” “你躲在哪里?叫我寻半天。” 徐海不理他的埋怨,只问:“去过了?” “当然去过了!” “柜上怎么说?” “我没有问柜上,问也没有用,那批人不会理我的。”阿狗得意地说:“好在那里我去卖过花,认得地方,自己跑去看了。啥也没有!” 徐海一听火冒,“啥也没有,就是啥也没有打听出来。”他说,“我要你打听的是,那里住的什么人!你说,那里住的什么人?” “住个鬼!”阿狗也有些不高兴,顶撞他说:“房门开得笔直,里面空宕宕什么都没有。我还走进去细看,摸一摸桌子,灰尘积得老厚,起码三天没有住人了。” 听这一说,徐海才知道自己错了,摸摸阿狗的头笑着说道:“这倒是我错怪你了!”他灵机一动,又摸一块碎银子塞在他手里,“索性再辛苦你!回瓦子巷去看一看,王九妈家出了什么事?” “她家会出什么事?”阿狗睁大眼睛问。 “你不要管!”徐海很认真地叮嘱,“第一,你到了那里,只要细细看、细细听,什么也不要问;第二,如果有人问你,看见我没有?你就说:没有看见。” “这容易。”阿狗问道:“打听到了,是不是仍旧到这里来告诉你?” 徐海想了一下,为了溜方便,还是在这里好。抬头张望,不远处有家夜酒店,灯火昏黄,人影幢幢,热闹得很,便回答说:“喏,我在那里等你!你来了我请你吃夜饭,尽你挑好东西吃!” “好!”阿狗很兴奋地说,“我马上就回来。” 阿狗这一下就去得久了。徐海越等越焦急,心里七上八下,很不是滋味。不过,他还不想开溜,因为他此刻对阿狗已具信心,决不会被捕,只要阿狗置身事外,自己的行藏就不必担心泄露,且等个确实信息,再定行止。 无奈酒店已经座客星散,灯火阑珊,老板算帐,伙计上排门,欲留不可,只得付帐出门,决定仍旧在要路口去等阿狗。 走到火神庙前,黑头里与人撞个满怀,定睛细看,影绰绰地一条矮小的身影,便即问道:“可是阿狗?” 阿狗气喘如牛,又撞得摔了一跤,疼得越发说不出话。 “怎么了?”徐海拉住他的手臂问。 “出祸事了!王——” 王九妈三字不曾说完,徐海已伸手掩住他的嘴,轻声喝道:“轻一点!”然后引他到路边,低低问说:“王九妈怎么样?” “让‘牛头’抓走了!” “牛头是谁?” “牛头你都不知道?刑房的牛大爷!” 徐海倒抽一口冷气,知道案子闹大了,事已如此,不可自乱步骤,定定神说道:“你慢慢说给我听。” 阿狗打听到的情形是如此:当方小松说了“寄寓”的客栈,王九妈便用“周四官不在,回头去看你”的假话,将他敷衍走了,原已没事。哪知隔不多时,方小松去而复回,后面跟着一个人,就是牛道存。 据说:牛道存早就悄悄躲在王九妈家斜对面的梅香院喝酒,方小松出了王家,便到那里覆命,只说了几句话,牛道存起身便走,带着方小松迳自到王九妈家来找人。 “我听他们说:牛头见了王九妈,眼珠都凸出来了!开口就说:‘你把徐海交出来!’王九妈答得一句:‘我不认识什么徐海!’话还不曾完,牛头一巴掌拿王九妈的假髻都打掉了。徐二爷,”阿狗问道:“牛头要抓的那个徐海,可就是你?” “不是我!”徐海紧接着问,“以后呢?” “以后,牛头喊了一嗓子:‘人在哪里?’马上就有好几个挺胸凸肚的公差赶到,把赖在地上撒泼的王九妈抓走了。” “噢!”徐海吸了口气又问:“还有呢?还抓走别的人没有?” “怎么没有?徐二爷,说出来你不要难过,另外还抓了王翠翘。” “怎么呢?怎么单单抓她?” “是有人多嘴。牛头问说:‘哪个是姓徐的相好?’有个家伙就指王翠翘。牛头大吼:‘把那个骚货也带走。’不过,王翠翘倒很有种,一点不在乎,收拾替换衣服,还带了个镜箱,又托人替她看房子、看东西,倒好像是回娘家。” 徐海心里又难过、又着急、又惭愧,堂堂男子汉,闯了祸倒连累妇道人家去受罪!就算他人不指责,自己晚上又怎么睡得着觉? 他从来遇着疑难,都是自己作主,此刻却觉得必须要找一个人商议。而眼前只有一个阿狗。 阿狗也好,聊胜于无。“我跟你说实话,我就是徐海。阿狗,”他说,“我跟你商量件事。” “好!”阿狗老气横秋地,“你说!” “大概是有人吃里扒外,通风报信,牛头要抓的是我!我不去投案,王九妈、王翠翘就不会放出来。你看,我去投案好不好?” “不好!没有用的。” “喔,”徐海急急问道:“怎么没有用?这个道理你倒说说看!” “王翠翘很硬气,王九妈出名的会耍赖,硬赖不知道你是徐海,牛头拿她们莫奈何!你一去了,反而不妙!” “啊,啊!”徐海恍然大悟,自己一出面,不反倒坐实了王九妈与王翠翘窝藏要犯? “还有,徐二爷我倒问你:那个吃里扒外的贼,你晓得不晓得是哪个?” “当然晓得。” “晓得还饶得了他?” “嘿!阿狗,一言惊醒梦中人,我要拜你为师了!我决定不去投案,人在外面,才好一面救人,一面报仇。不过,阿狗,我要重重拜托你。” “一句话!”阿狗重重地当胸一拍,“我阿狗也是懂义气的,你徐二爷看得起我,拿我当个人,我怎好自己看不起自己?” “多谢,多谢!你帮我的大忙,我这时候也不必说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你就知道了。闲话少说,”徐海将一条腰带解了下来,“这里头有二十两金叶子,你找个妥当的地方去卖掉,托你走走衙门里的路子,照应照应王九妈、王翠翘。” “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打听消息。如果要跟你碰碰头,怎么样来找你?” 徐海想了一下答道:“你提个篮子到六和塔下来卖花,我自然会来跟你碰头。” “好的!就这样说了。”阿狗将腰带紧在腰际,扬一扬手,掉头走了。 徐海是向另一个方向走,认准西南方向,翻凤凰山、玉皇山,直往六和塔而去。彻夜疾行,也还到天光大亮,方始走到。 “五叔!” “你还想到回来!”四空将他从头看到底,“这样子狼狈,一定又不干好事了。” “五叔,”徐海低声说道,“我有话说。” 四空看了他一眼,从蒲团上起身,一直向外走去;徐海跟在他后面,到无人之处,方见他站定。 “阿海!”四空将徐海的身子一拨,让他向东面对阳光,然后细看了一下,神色凛然地说:“你的气色坏透了!印堂发黑,有杀身之祸。” 四空虽懂麻衣相法,却哪里又能凭气色断人生死?无非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徐海有着不可告人的极大的秘密,有意用言语吓他,好教他说实话。 果然,徐海再乖觉,不防其言是诈,顿时变色,却还不大肯说实话。 见此光景,四空越觉所料不虚,因而喝道:“孽障!死在眼前,还不回头。” “五叔,”徐海不由得松了口,“我确是有件祸事在身上,原要跟你老人家说。”他四面看了一下,指着松树下说,“五叔,你请那边坐了,听我细细禀告。” 松树下有块精光滑溜的大石头,四空盘腿坐定,徐海便蹲坐在他面前,将这两年投入汪直帮中,一直到昨晚上由城隍山逃到这里的经过,和盘托出,毫无隐饰。 四空听得惊心动魄,不断吸气。要救徐海的念头,也一改再改,最初想将他藏在六和塔中,继而想助他逃走,最后决定,只有劝他出家。 “阿海,你的祸闯得太大了。如果不下大决心,还会连累父母兄弟,有灭门之祸。” 胸中秘密尽皆吐露的徐海,感觉上已不似刚才那样惊惶,沉着地问道:“五叔,下什么大决心?” “出家!”四空答说,“佛门广大。只要你回心向善,自然容得下你。” “做和尚我不干!又要吃素,又要念经,这还不去说它,当今皇帝,宠道灭僧,做和尚没意思。”徐海大摇其头,“要出家,做道士还差不多。” 那副吊而郎当的神态,将四空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沉吟了一会,觉得唯有断然处置,“由不得你!”他一把抓住徐海的左臂,“我受你父母之托,许了你父母一定照应你,你就得听我的!” 说着,手上加了一把劲,五只手指,就似五只钢钩一般,掐进徐海的肉里,疼得他满头大汗,不由得极口告饶。 “五叔,五叔!我领教过你的‘鹰爪功’了。你老人家松松手!” “要我松手,先要你松口。” “是,是!我当和尚就是。” 四空松了手,徐海捋袖细看,左臂上五条红印子,犹自火辣辣地痛。 “你当和尚,于我什么好处?我是救你。”四空气静地说,“你不愿意也随你,赶快替我走!我不是怕你连累我,是怕你连累开化寺。你晓得的,当今皇帝宠道灭僧,戒坛说法,尚且严禁,如果发觉你在这里,拿开化寺安上一个窝藏奸人的罪名,怎么得了?” “五叔的好意我知道——”徐海没有再说下去。 “你可少在我面前掉花枪!”四空忽又换了副神色,“你平日好以英雄自命,英雄就是能提得起、放得下。阿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英雄也好,菩萨也好,总要在紧要关头,把握得住。你的一生,就在此刻一转念之间。千万不可自误。” “五叔的开示,我也知道是好话。无奈有件事提得起、放不下。” “好,你说来看看!” “五叔请想,我倒是托庇佛门,也许可以逃过一场灾难。瓦子巷一老一少,无端为我受累,莫非我就能抛得开了?” 这句话将四空问住了。沉吟了好久,方始问道:“为今之计,又待如何?” “我也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过,这时候教我削发受戒,胸中横亘着这一段心事,便是六根不净,向佛未免不诚。” 四空心想,说来说去,嘴皮上还是耍不过他。只是他的话在理上,自己就不能动蛮,只好再跟他商量,如何脱王九妈与王翠翘于累,了却他这段孽缘。 “我在想,”徐海又开口了,“那个阿狗很管用,也很靠得住,若非今天,明天必有信息。看是如何,再作道理。总归我答应了五叔,这个和尚就算当定了。” “也罢,暂且依你。”四空怕王家的官司难了,拖住了徐海,特意先开导他:“你们是前世的业债,王九妈与王翠翘是前世少欠了你的,今生还报。你如果能救得她们出来,因果两讫,自然是好事。不然,你只要皈依佛门,忏悔宿业,也就一了百了,无须为她们牵肠挂肚。” “是!”徐海依旧坚持原意,“只等阿狗来了再说。” ※※※ 这时候的阿狗,正在偷看王九妈与王翠翘被讯——他的本事很大,也得力于徐海给他的那几两银子,不惜工本,采办时令鲜花,装得满满一篮,赶到县衙门后面,拉开一条极清亮的嗓子,喊一声:“卖花!” 这是专门喊给县衙门小厨房的一班丫头听的,果然,立刻就见小门开启,将阿狗唤了进去选花。花好而且便宜,随便给价,决不争论,他甚至自动地饶上一两朵。有人便问:“阿狗,你可是发了财了?要不就是偷来的花,做没本钱的生意。” “不是,今天我没有心思做生意。卖光算数,以后也不卖了。” “为什么?” “我的干娘出了事,在‘坐班房’。阿姊,你想,我哪里还有心思做生意。”说着,拣一朵紫红瓣、黄蕊的菊花,为她佩在辫梢上,“这朵好!送你。” “真不好意思。”那丫头问道:“你干娘为什么‘坐班房’?” “我也不大清楚,只晓得让刑房牛大爷抓了来了!她家里急得要命。我干娘年纪大了,只怕她受不得起,吃不得苦,一命呜呼。” 这个丫头名叫春红,是二姨太太娘家的远亲。今年才十四岁,生得很纤瘦,美在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望而知“人小鬼大”,跟阿狗恰好是一对。此时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白戴了他的花,觉得不好意思,或者春心潜动,情苗暗滋,总觉得阿狗可怜,非帮帮他的忙,心里不会好过。 可是她发觉已有人在注意她了!如果再跟阿狗谈个没完没结,回头姊妹们一定会取笑不休。这样想着,便背着人向他呶一呶嘴,使个眼色,然后掉转身子,很快地走了。 阿狗知道有了路子。虽还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明白告诉:若不是那班讨厌鬼在看着,还可以跟你谈下去。既然如此,不必再磨辰光。于是卖花越发“放盘”,最后还剩下七八朵拣下来的花,送了烧火老婆子,笑嘻嘻地走了。 他不曾走远。只在那条平静的长巷中打转,走过来,踱过去,眼睛只望着小厨房的门。心里不断在琢磨春红的暗示,料定她必有下文。 这样等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果不起然,小门启处,探头出来张望的,正是春红。 “阿姊,”阿狗连蹦带跳地奔了过去,“我在这里!” “你倒没有走。”她是有意提高了声音说话,“二姨太交代,明天多带好花来挑。” “有数了!”阿狗也是高声回答。 “你的干娘,”春红朝里看了一下,悄悄问道:“可是王九妈?” “是啊。”阿狗又惊又喜地问道:“阿姊,你怎么知道?” “还不是一问就清楚了。”春红面有得色,“我做件好事,替你托好人了,你到头门口去找章二爷,见了面,你只说你是二姨太的亲戚,有事拜托。什么事,你自己跟他说。可弄清楚了,头门上有两个章二爷,一个弓长张,一个立早章,你要找立早章。” 春红说一句,阿狗应一句,等她说完,作了一大揖,眉开眼笑地说道:“阿姊,多谢,多谢。你待我的好处,我一定会报答。” “哪个稀罕你的报答?”春红将脸一扬,又很快地将头一扭,长辫子飞了起来,几乎扫着阿狗的眼角。 第六章 官宦家的规矩,阿狗懂得不少,春红口中的“二爷”,便是县官的听差。到得头门上,先向人私下打听,有个三十多岁,人长得很体面的,才是立早章“章二爷”,名叫章文,是伺候“签押房”的听差。 春红找对人了!他心里在想,是签押房伺候县官看公事的听差,牛道存当然要卖帐。听春红的口气,二姨太一定很得宠,听差都得卖帐。既然如此,不可糟蹋了这个人情,百闻不如目睹,索性求他带自己到班房去看一看王九妈。 “小老弟,这可不大方便!”章文踌躇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说:“是二姨太交代下来的,我不能不替你想办法。这样吧,你只好躲在窗子外头看一看。” 阿狗欣然应诺,跟着章文进了头门,往西一转,入眼有一座门禁森严院落,内中三明两暗五间“班房”。捕快有事办事,无事休息,都在这里,捕获人犯,侦讯问供,暂时羁押,也在这里,王九妈与王翠翘,亦不例外。 那五间班房,坐西向东,侦讯犯人,是在最靠北的一间,阿狗被章文带到西窗之下,从窗槅缝隙中向里窥望,恰好他想见的人对面——王九妈白发飞蓬,眼泡浮肿,脸上的厚粉掉了好几块,皮肉白的白,黄的黄,形如鬼魅。比较起来,王翠翘倒不显得狼狈。在块草荐上,扭着腰一手撑地,半跪半坐,另外一只手不断地撂着披散的长发,竟有些意态悠闲的样子。 除她俩以外,阿狗叫得出名字的只有两个人,牛道存和周二。牛道存右脚踏在长凳上,右手肘弯撑膝,掌心支颐,偏着头说道:“阿九,我们认得几年了?” “亏你问得出来!”王九妈吵架似地答道:“牛头,现在叫我‘阿九’的,还剩几个人?你倒想想看?四十年的老交情,你在我身上‘装榫头’,你的良心啊良心!” “吃到我这碗饭,早就没良心了!你晓得老交情,再好都没有,我就是想讲交情,方始好好问你。‘光棍眼里不搀沙子’,你说得一清二楚,我马上叫顶小轿送你回去。” “我哪里有啥不清楚的?” “那么,我再问你。周四官是不是徐海?” “我只晓得他姓徐,哪个晓得他是徐海、徐山?” “既然晓得他姓徐,为啥帮他冒充周四官?” “啊呀,我的牛头大爷!”王九妈双手一拍,身子随之前倾,一副遇见无可理喻的人而情急的神气,“我不晓得说过多少遍了!‘吃人一碗,受人使唤’,我们干的是啥行当,花钱的大爷来了,要打要骂,都随他高兴,何况是交代这么一件事?牛头,别人不明白,难道你还不明白,有的是瞒着父母来的,有的躲债避仇来的;有的是怕落个嫖院的名声,私下来的——为啥叫‘单嫖双赌’?就为的是怕人晓得。嫖客易名改姓是常事,问一问倒是多事了!” “你这张嘴啊!”牛道存恨恨地骂道,“阴司里如果有十九层地狱,那一层就是替你预备的。” 王九妈笑了,“牛头,”先深深望了他一眼,“我到底到头来还有个住的地方,只怕你‘回老家’的时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为啥呀,干娘!”王翠翘嗲声嗲气地,一听而知是在帮腔,“县大老爷好比阎罗大王,牛大爷就好比阎罗大王身边的判官,一本生死簿都在他手里!这样子威风的人物,说是到了阴司里没有地方住?这是啥道理,我就不懂了!” “你不懂啊?”王九妈转脸问王翠翘,眉掀目张,乱作手势,将那三姑六婆夸张的神态做绝了。 王翠翘当然再附和着:“是啊!不懂。” “我一说你就懂了。”王九妈一本正经地,“地狱添了一层也只有十九层,第二十层还没有动工造呢!” 此言一出,除了王九妈自己,无不掩口而笑。连牛道存都笑了,只不过是苦笑。 “阿九,尽管你骂我该下第二十层地狱,我还是想帮你的忙。不过你不领情,我可没法子了!只提醒你一句话:徐海是朝廷要办的叛逆,你窝藏叛逆,该当何罪?回头到堂上,听县大老爷告诉你好了。这会,你去歇息,我叫人买点心你吃。吃饱了多想想,想通了告诉我,我还是帮你的忙。” 说完,牛道存向周二使了个眼色,掉身出室。周二便喊人将王九妈带了出去,王翠翘也起身跟着走,却被拦住了。 “你不要走!我有两句话问你。” 王翠翘叹口气,又坐了下来,懒洋洋地说了两个字:“问吧!” 周二先不开口,等王九妈走远了,方始发问:“王翠翘,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 “我何尝犯罪?” 王翠翘高声争辩,还待再往下说时,周二双手乱摇,作出让步的神态,“我不跟你争。”他说,“吃官司你也许是第一趟,可总听人谈过吃官司吧?说你是强盗,就拿你当强盗审,说你是反叛,就拿你当反叛审。你的麻烦就在这里!” “什么麻烦?莫非还要动刑?” “你道不会?我念两条大明律你听:‘内外问刑衙门,一应问死罪,并窃盗抢夺重犯,须用严刑拷讯。其余只用鞭朴常刑。’‘妇人怀孕犯罪应拷决者,皆待产后一百日拷决。’你可有小徐海在肚子里?”说着,周二一双色眼,便盯着王翠翘的小腹看。 那双淫邪的眼,实在可恶!王翠翘的火气,一下子直冲脑门,瞪眼骂道:“有你爹在我肚子里!” 周二勃然变色,一只手已经举了起来,欲待一掌劈去时,忽又转为狞笑:“骂得好,骂得痛快!今天晚上也有你痛快的时候。”他的神情又一变,变得平心静气了,“王翠翘,我告诉你一个规矩,如果不信,你去问王九妈。鞭朴是藤条抽背脊,拷打是大板子打屁股——剥了下衣打屁股,女人的下衣,谁都嫌忌讳,不愿去碰,除非是自己的男人。所以动手的人,得陪你睡一晚当你的男人,才能解得了晦气。” 这一说将王翠翘听得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谁想出来的这种促狭规矩?” “从洪武皇帝手里,就有这个规矩,王翠翘,我知道,你卖嘴不卖身,受刑不在乎,就不愿守这个规矩。对不对?” “是啊!周头,”王翠翘亦颇假以词色了,“公门里面好修行!你老行行好吧!” “求人不如求己!只要你说了实话,我跟牛头,包你无事。” 王翠翘沉吟不答,脸上是莫测高深的神气。在窗外的阿狗,开始紧张了。 “王翠翘,你何苦?我给你想想真划不来!”周二不容她多思索,一句紧一句地攻到她心里,“徐海如果真待你好,你替他顶罪,也还值得。他好什么?闯了祸,死人不管,溜之大吉,这种人‘没种’!你鼎鼎大名的红姑娘,害在这样一个不成名堂的人手里,传出去当笑话讲,你王翠翘三个字也一文不值了。” 这几句挑拨的话很厉害,尤其是最后一句。王翠翘本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加以久历风尘,对如何叫做“有面子”,另有一种讲究,容忍看成懦弱,霸道视为坚强。像徐海这样一身作事一身不敢当,不象个男子汉,确乎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转念到此,心里倒有些活动了,脸上也就有了变化。阿狗看在眼里,大为着急,恨不得奇窗而入,提醒王翠翘:不要上周二的当,徐海那里是“没种”?昨天晚上不是我拦住,他早就来自首了。 “王翠翘!”只听周二又开口了,“我劝你的是好话!你想想,我跟你无冤无仇,为啥要骗你?说句老实话,在你身上能做好事乐得做,做了只有便宜,不会吃亏。你如果不相信,我找个保人给你。” “这倒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怪事。”王翠翘笑道:“我是犯人,你是捕头,捕头向犯人交保,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 “不相信,我做给你看!”周二蹲下去,面对面地向她说道:“你的客人,都是有面子的人物,随便你挑一位,我去请了来,让这位保人跟你说:你说了实话,包你无事。你看怎么样?” “这倒也是个办法,等我想一想。” “好!你想。” 完了!阿狗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在打算,只要王翠翘说请某人来,自己就得赶快滑脚,趁早赶到六和塔去报信,好叫徐海逃走。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情形有了变化——王翠翘想通了,“这倒也是个办法”那句话,是大大的失言,等于承认知道徐海的底细。而事实上,徐海不知逃在何处?一天抓不到,自己就一天脱不得身,此事不妥! 但话已出口,“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倒要好好想个挽回的办法。好在周二不催,从容思量,有了计较。 “噢!周二爷,”她装得很突然地,“我没弄清楚,你要我说什么实话?” “咦!不是徐海的来龙去脉吗?” “这就不对了!”王翠翘用爽然若失的声音说:“我根本不晓得啥徐海?只晓得周四官。” 一听变卦,周二的脸都气白了,“王翠翘!”他切齿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敢跟我放刁,看我不收拾你个死去活来。”说完,扬手一掌,王翠翘脸上立刻出现了五条红印子。 “你尽管打!不遭你们打,还叫吃官司吗?” 王翠翘的声音,自然有些负气的味道,但大体是平静沉着的。阿狗耳闻目睹,越有信心。 用不着再看了!他心里想着,现成摆着一条路子,不赶紧去走,还等什么?于是盘算了一会,回身出了班房,去找章文。 “章二爷,我干娘跟王翠翘都是冤枉的!”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干娘家的人,叫我来拜托章二爷,怎么想个法子救一救?情愿送二十两金子做谢礼。” 章文颇为困惑。他经手说合官司,亦颇有几件,却从未跟小孩子打交道,莫非真是儿戏? 阿狗知道他不肯相信,便非拿证据出来不可了!当下说道:“我还有好多话,这里人多,不便说。章二爷,你看哪里清静?” 真象煞有介事了。章文好奇心起,抱着姑妄听之的想法,指着门楼答说:“喏,楼上!没有人。” 阿狗跟着他走向门楼,走到一半,托辞小解,在厕所里从徐海给他的那条腰带中,取出一片金叶子,折小了捏在手里。加快脚步,赶上了章文。 “章二爷,你看!”在门楼上,阿狗摊开了手掌。 章文自然识货,那片折小了的金叶子,上手便知不假,掂一掂分量,一两有馀,二两不足。 “小老弟,我真不懂,这种事情怎么叫你来办?” “有个缘故,我干娘家的人,在外头跑跑的都认识,不方便,叫我来,比较不惹眼。” 章文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你年纪小,人倒很老到!”他想了一会又说,“事情,我可以办,不过要姨太有句话交代下来。” “好!一定有话交代下来。” “还有句话,这样的官司,二十两金子是不够的。金子的时价,只有十三换;二十两金子,不过二百六十两银子。起码也要加个倍。” “只要我干娘能出来,再加一个倍也情愿。喏,章二爷,”阿狗指着他手心中的金子说,“这个送你。成不成都不要你还;我也决不会露半句口风的。” 章文大为惊奇。“真看你不出,说话落门落槛,好像老吃老做似地。好了,小老弟,我交你这个朋友。”章文将金子揣入怀中,“事情要快!我马上替你去托人;不过,话说在先,没有二姨太的交代,事情决不会成功。” 阿狗听他这话,知道事情有了一半把握;下了门楼,又高兴、又得意地,飞奔瓦子巷去找王九妈的侄子。 王九妈的侄子是个魡鮦、行八,所以有两个外号,一个叫“王魡鮦”,一个叫“王八”。当了面,阿狗叫他“王八哥”;这天自觉参与王家的大事,关系不同了,所以拿个王字取消,只叫他“八哥”。 “八哥!我找到一条路子,可以救王九妈出来。不过,至少要500两银子;我有一半,还缺一半,你怎么说?” “去你娘的!”王魡鮦顺手一掌,打在阿狗后脑勺上,“人家心里烦都烦煞了!你还来寻啥穷开心?” “哪个要跟你寻开心!”阿狗不高兴地说,“寻开心不会去寻她们?” 王九妈家原是寻欢作乐之地,“她们”所指何人?不言可知,所以阿狗的话实在很厉害;将王魡鮦堵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了。 “阿狗!我的阿狗大爷,”他退后两步斜睨着,“你说500两银子,你已经有一半了;啊?你不去撒泡尿照一照!只怕卖掉你家祖宗牌位都凑不足2两银子!” 阿狗勃然大怒,“王八,贼鮦!”他一面奇口大骂,一面解下腰带,顺手甩了去!这一下如果打着了他,非受重伤不可;因为带子有金叶作胎,便似一条软钢鞭,打在身上,必伤筋骨,成为难治的内伤。 幸好王鮦躲得快。他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一见阿狗竟是拚命的样子,赶紧陪笑说道:“兄弟,兄弟,何必?我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哪个跟你玩儿?眼看你家要家奇人亡,王九妈没有儿子,就该你披麻戴孝,有啥好玩儿?”阿狗将那条带子狠狠往他面前一摔,“你张开王八绿豆眼仔细看看,值不值二三百两银子?” 王魡鮦拾到手里,便觉异样;扯开线缝一看,金光灿烂,闪眼生花,顿时舌跷不下,“小兄弟,”他压低了声音问:“你哪里来的金子?” “你不要管!我是受人之托去救王九妈,路子打好了,就差一半银子。你有就有,没有也说一句,不要耽我阿狗大爷的功夫。” “兄弟,你不要气急。怎么回事,倒说说清楚看。” “没功夫说了。”阿狗发过脾气,态度也缓和了,“要不跟我一起去办事?一路走,一路谈。” “好,好!”王魡鮦说,“铜钱银子,我们九妈自己管。你如果一定要,等我跟姑娘们去凑。” 阿狗心想,这一来事情就不隐秘了。转念又想,只要谈好了,先付一半;其余的等王九妈一放出来,不会不付。于是他说:“你身上可有零碎银子?” “有几两。” “那这样,我们分开来去办事。我到花铺里去采鲜花;你去买送礼用的胭脂花粉,要顶上等的货色。买好了到县衙门西门西面的夹弄里等我!”阿狗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要多问!这会没有功夫跟你细说。” 王魡鮦喏喏连声地走了。阿狗亦就赶到花铺,备好一篮鲜花;重又折回约定之处,王魡鮦亦正好将脂粉买到。 于是,阿狗关照王魡鮦在县衙前照墙边上等候,自己便去敲小厨房的门,说是替二姨太送花来,要找春红接头。 见了面,阿狗笑嘻嘻地叫声:“阿姊!”随即将一包脂粉递了过去。 春红不肯接,指着问道:“这是啥?” “你拆开来看,就知道了。包你欢喜。” 春红拿起纸包闻一闻就明白了,“我买不起!”她将纸包递了回来。 “是我送你的。”阿狗立即又补充,“也不是我送,是我干娘家送你的。” “我不要!”春红矫情地说,“谁稀罕她家的东西。” 阿狗有些伤脑筋。不过他的头脑很清楚,思路也很敏捷,看出春红扭扭捏捏,有些“越扶越醉”的味道。对付的办法,只有拿话激她。 “我晓得了!你不肯收人家一点小小的意思,是怕在二姨太面前说不动话,帮不了忙,惹上麻烦。” “哼!”春红大不服气;拿那包脂粉往怀中一收,“你倒试试看,看我在二姨太面前能说得动话不!” “你上当了!”阿狗拍手笑着,“原是想逼你说这么一句话。如果不知道你在二姨太面前说一不二,人家也犯不着那么劳心。阿姊,”他正色笑道:“闲话少说。章二爷那里我已经托好了,他也答应了,找人去想办法,救我干娘。不过章二爷说,得要二姨太交代一句话。阿姊,帮忙帮到底,我干娘的性命,现在都看你了,只要你点一点头,命就保住了。” “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话我一定去说。是怎么一句话?” “就请二姨太交代章二爷:王九妈的官司,能帮忙,尽力帮忙!” “就这么一句话?那容易!”春红指着他的花问:“是让二姨太来挑的?” “是的,孝敬二姨太。” “好!我马上替你去办。” 阿狗宽心大放,奔到照墙下寻着王魡鮦;说知经过,仍旧要他等在那里,听候招呼。然后,转身进衙门去找章文。章文也在找他,两人见了面同到僻处接头。一朝生、两朝热;阿狗觉得既已联手做事,便不该再骗他,坦率直陈,自己不是二姨太的什么亲戚,只是托人转求而已。 “我不管你求哪个,只要二姨太交代下来就行了。” “一定有交代。”阿狗问道:“章二爷,王家的亲人在外头,你要不要见一见面?” “不必!我只凭你就可以了。”章文慢吞吞地说道:“事情是可以做的,不过担子太重!挑得下来挑不下来,不去说它;起码先要想一想,犯不犯得着去挑?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阿狗心想,说这话无非想多要几文。便点点头说:“请章二爷吩咐。既然章二爷看得起我,这副担子我就挑了。” 这两句针锋相对的话,颇为漂亮;章文大为欣赏,便老实告诉他说:“事情有八分把握,总共800两银子;看你老弟做事很在行,我不‘戴帽子’。” “多承你的情。”阿狗答道:“800两银子一句话,不过款子要等王九妈放出来了,才能够付足。因为钱柜银箱的钥匙,都在王九妈身上。章二爷,你请放心;王九妈几百两银子买条命,求之不得,决不会图赖。再说,她想赖,你也不怕,是不是?” 话说得很透彻,章文不再饶舌;只伸一个小指,要跟对方勾一勾,便算定局。可是阿狗到此地步,却必须有所顾虑,这个手指不是轻易好勾的;只要一勾,马上就得先付20两金子,倘或章文全是空话行骗,如之奈何? 然而事到如今,好比推车上山,仰望将到顶峰;想象中峰顶自是一脾气阳之地,但也可能是极狭窄的断崖绝壁,一到巅峰,反是死路。而不论如何,不拚命往上推进这一步,则决无生路可言。这样一想,便毫不迟疑地伸出小指去,彼此重重一勾。 在这刹那间,阿狗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倘或受了章文的骗,当然要想法翻本,而翻本要本钱,所以应该留下一些——即或不多,用来笼络春红,走二姨太的门路,总也够了。 “章二爷,请借一把戥子给我。”阿狗说道:“你说金子的市价是十二、三换,就算12两5钱好了,两不吃亏。我先送16两金子,折成银子200两。下馀600两,等王九妈一出来就补。你看好不好?” “好啊!”章文在他背上拍了一掌,“你的算盘很精,不过精得‘上路’。我服你!” 于是章文借来一把戥子,仍旧借门楼上做了交易。约定第二天早晨,至迟不过正午再见面;章文表示到那时候必有好音,甚至王九妈和王翠翘已经回瓦子巷了。 “牛大爷,王师爷有请。” 王师爷是县官请来的幕友——县衙门的幕友可多可少;必不可少而且地位最高的,只有两个:钱谷、刑名。王师爷是“刑名师爷”,可算刑房书办的“顶头上司”,经常有公事接头,无足为奇。 令人奇怪的是,王师爷有所召唤,一向派他自己的小跟班喜儿来通知,而此刻说“王师爷有请”的,却是章文。其故安在? 因为存着疑问,也就存着戒心;到了王师爷那里,先不开口,静候问话。 “王九妈她们可曾招认了什么?” “还没有。”牛道存答说:“不过,我有把握,她一定会招。” “我晓得!你一定有办法能叫她招。不过,照我看,招不招都差不多。” 一听这话,牛道存便觉不服,“怎么呢?”他问,“倒要请师爷讲个道理给书办听。” “你坐!坐了谈。” 等牛道存坐定,王师爷并不开口,只不断低着头抽水烟,“噗录录,噗录录”地,让牛道存听得心烦。 好久,王师爷方抬起脸来;脸上的神色很沉重,“道存,” 他说,“堂上的印把子捏着你的手里了!” 牛道存吓一跳,“师爷,”他有些急了,“这话我当不起!传到大老爷耳朵里,还有我的日子过?” “我是就事论事。道存,你这件事开头做得很对;不过走到了这一步,你错不得一点!不然,不但大老爷的前程会坏在你手里;于你自己也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牛道存听得毛骨悚然。他自命也够得上是足智多谋的称誉,可是料事往往就会比王师爷差一步;有时候办案出了差错,想尽法子,无可补救,而王师爷却常有意想不到的绝着,能够化险为夷。所以此刻听得他的论断,心里七上八下,愕在那里,作声不得。 “我倒请问你,你可有抓住徐海的把握?” “回师爷的话,老实说,没有!” “那么,”王师爷问:“上头可肯放过徐海?” “我想,不会。” “我想也不会,既然不会,就要下令,克期逮捕徐海归案。你不是‘自扳石头自压脚?’” “话——” “话不是这么说是不是?”王师爷抢着说道,“不错,办案总要一步一步来,走到哪里算哪里,你一上来就走错了一步。” “师爷,”牛道存立即反驳,“你刚才不是说,我开头做得对吗?” “这是我的客气话。我请问,你怎么知道,王九妈屋里藏徐海?” “是,是眼线报来的。” “那么,你信不信呢?” “当然相信。” “既然相信,为啥不禀明堂上,发‘火签’,调‘快班’,把瓦子巷前后堵死,把王九妈家团团围住?瓮中捉鳖,手到擒来,那才是你的大功一件!” 这一番指责,把牛道存说得哑口无言。他的苦衷,就是不能说奇消息的来源;如果据实而陈,则县官问一句:既有此事,何不早早禀报?公事是大家的公事;你一个人捏住那封信,是不是见风使舵,卖放罪犯?这一下,更无辞以对了。 “哟——”牛道存深深吸了口气,不能不求教了,“王师爷,你老看这件案该怎么办?” “没有第二个办法,只有把王九妈跟王翠翘悄悄放掉。”王师爷又说,“还要办得快,趁风声不太大,赶快放!不然巡抚衙门来一提人,就麻烦了。” “放掉?”牛道存实在于心不甘,怎么样也答应不下。 “对!放掉。”王师爷向旁边看了一眼,“章文,请你外面坐!” “是!”章文没有走远;出了屋子,背贴着墙壁,侧耳细听。 “牛头啊牛头,你戆得不转弯!王师爷又是一副语气,“亏你还是老公事,这点都看不透;小鱼不去,大鱼怎么来?” “啊!”牛道存恍然大悟。王九妈被捕,徐海自然不敢再来;放了王九妈,尤其是王翠翘,徐海就会私下来探访。自己只要秘密安下“暗桩”,守株待兔,迟早捉住一条“大鱼”。 想是想通了,但还有一层顾虑,“师爷,”牛道存说,“放她们容易,就怕大老爷要问。” “有我!”王师爷答得非常爽脆。 “那就是了!我照师爷的意思办。”说完,牛道存打了一躬,便待退下。 “且慢!道存你等一等!” 王师爷起身离座,亲自打开箱子,将章文交来的一包金叶子,原封不动地递了给牛道存;“是二姨太的来头。皇帝不差饿兵,先有这包东西交来。放了人还有,总数是800两。”王师爷说,“你跟二姨太太拿大份,章文拿小份。我不要!” 这种过节上,牛道存极有分寸,“师爷说哪里话来?”他连金子都不肯接,“自然是我当差。” “你不要跟我客气了,不然,事情就办不下去了!” “既然师爷这么说,我绝不能拿大份;请师爷分派。” “你手下弟兄多,当然拿大份。”王师爷点点头说,“我自有道理。” 他将章文喊了进来,当面交代;通知王九妈家来领人,随即收银。拿300两给牛道存,其余交进来再说。 论功行赏,阿狗被王九妈奉作上客,一院的姑娘都来奉承。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平时提一篮花串门子,要看颜色陪笑,才能作成一笔小小的交易;如今高高上坐,再也看不到白眼,再也听不到呵斥,一个个含笑敬酒,改了称呼,亲热的叫“兄弟”;客气的叫“小爷”。 王翠翘便是用亲热的称呼。“兄弟,”她问,“你的金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是存在每一个人心中的疑问,连王魡鮦私底下一再地问都问不出来,阿狗当然不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说实话,笑笑答道:“赌场里赢来的!” “鬼!”王翠翘嗔道:“你骗哪个——” 还待再骂,却突然缩住了口;因为阿狗已递过眼色来了。王翠翘会意,他是肯告诉她的,只是不能在此时此地。 因此,到得饭罢,她也递了一个眼色过去,然后回到自己屋内,半开着门坐等。不一会,阿狗果然悄悄到了。 “兄弟,”王翠翘满脸堆欢地笑道,“真看你不出,小小年纪,能了我们这桩大大的官司。九妈跟你说过没有?” “说啥?” “说要给你讨老婆。”王翠翘笑道,“你不是喜欢小莲么?我替你作媒,好不好?” 小莲是王翠翘的侍儿,有她作媒,事必可成;但阿狗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娶妻的一天,所以无法答复王翠翘的话,只摇摇头说:“还早,还早!现在还谈不到。” “这倒也是实话。成家立业是一回事,而且你年纪也还轻,先寻个好行当是正经。卖花卖得出什么名堂?” 这几句话将阿狗说得愣住了。他是孤儿,从知人事以来,便在市井中厮混,浑浑噩噩地,不识忧愁,亦不知什么叫“前途”?如今听王翠翘一说,方始“开窍”;心想:“话不错啊!莫非一辈子卖花?”然后什么是“好行当”?哪里去寻?越想越多,也越想越烦了。 王翠翘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句话,会在他心中引起如许涟漪!见他不语,只道他懒得谈这些事,便正好转入正题。 “兄弟,你告诉我,你是哪里来的金子?” “你想呢!还有哪个?”阿狗毫不思索地答说,“自然是徐二爷。” 这个回答,不算太意外;而王翠翘仍有惊喜交集之感,“他,他现在在哪里?”她问。 这下阿狗不肯随便接口了——就这一日之间,他长了许多见识,懂了许多世故;细想了一下答说:“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我是为你好。徐二爷的地方,告诉了你,对你没有好处。” “谁说的!”王翠翘的态度很坚决,“我一定要晓得。” “不行!”阿狗也拿定了主意,“等我问了徐二爷再说。” “也可以。好兄弟,”王翠翘央求着,“辛苦你现在就去走一趟!” “城门都关了。” “这样说,他是在城外?” “嗯。” “要出哪个城门?” 阿狗突然警觉,王翠翘这样一句套一句问下去,到最后底蕴尽露,还是会知道徐海的行藏,因而乱摇着手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行了!明天我一早出城,等问了他,回来告诉你。” 这一夜,阿狗就住在王九妈家;与王魡鮦对榻而眠。第二天赶到六和塔,徘徊瞻顾,心里懊恼,忘记照约定带只卖花篮子来,只怕跟徐海联络不上,岂非白跑一趟? 心里正在七上八下,不是滋味的时候,听得背后有人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回身一看,大吃一惊,揉揉眼定眼细看,不由得失声喊道:“徐——” “二爷”两字,不曾出口;双手合十的徐海,抢着说道:“小僧法号‘明山’。” 阿狗没有说话。看着徐海剃得头皮发青的光头,觉得又滑稽、又凄凉、又不能信以为真,尽眨着眼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过来!到塔上去谈。”明山和尚突然问道:“你一路来,可曾留意;是不是有人在跟踪?” 这一问将阿狗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样样想到,毕竟还有疏忽之处;倘若牛道存派人在暗中跟踪,这时候不已就泄露了徐海的踪迹? “不要急!你细细想一想。” 就徐海不说,阿狗也要凝神细想;将行程从头回意到底,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不过,“钉的人在背后,背后是不长眼睛的。”他无可奈何地说,“究竟怎么样,实在不敢说。” 明山和尚目闪如电,很快地环视周围,点点头说:“大概不要紧了。不过为防万一起见,我不能进塔了。这里来吧!” 他引阿狗进入一片茂密的竹林,两人席地而坐;视线从竹竿之间望出去,任何人的足迹都瞒不过两双眼睛。阿狗便细谈一切,神情之间,得意非凡;明山和尚亦听得十分起劲。谈到有趣好笑的地方,两个人捶背拍肩,笑得前仰后合,滚作一团。 “我讲过了。徐二爷,喔,”阿狗赶紧改口,“和尚该你讲了!” “讲啥?”明山和尚摸着光头,叹口气说:“老婆还没有讨,就做了和尚——” “喔,”阿狗抢着说道:“有句话我先告诉你;免得回头忘记。王翠翘要来看你,我不肯把你的地方告诉她,只说要问你。和尚,你怎么个意思,我好回报她。” “不要她来!第一,做了和尚,四大皆空,她来了,叫人看见不像话。第二,只怕有人会跟她。” “好!我告诉她。”阿狗问道:“你真的做和尚了?” “现在还谈不到真假,看做和尚的滋味怎么样?事急无奈,我的亲戚——就是四空法师,逼着要我做,只好先做了再说。” “做和尚也不是随便好做的,要报官府。报了没有?” “怎么好报,一报正好自投罗网。” “那,”阿狗问道:“不会查么?查到冒充的,怎么办?” “冒充得过。”明山说道:“我有僧纲司发的度牒。” 僧纲司就专管和尚、尼姑的衙门。僧尼削发,应该请领一张度牒,有了度牒,才可以云游天下,到处“挂单”。四空所以坚持徐海以遁入空门为避祸之计,就因为事有凑巧,一个月之前,无意中得了一张度牒,恰好移花接木,供徐海使用。 “我是顶名的。原来这个和尚就叫明山,在山西出的家;嫌做和尚太苦想还俗。三个多月前到天目山去趣参,路过六和塔,跟四空法师一见投机,住了好多天。谈起还俗,四空法师倒赞成;他说信佛不在表面,也不在吃素念经。明山一听这话,当时就把袈裟脱了下来,度牒也不要了。想不到现在救了我的急。” “这是你命中有救。不过,”阿狗指着他的头说,“你没有香疤,不像和尚。” “现在冒充没有受戒的小沙弥,今天晚上就要吃苦头了!” “四空法师替你烧香疤?” “是的。”明山和尚答说,“过两天就看不到我了。六和塔游客太多,我想换个地方去挂单。”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阿狗问道,“有没有话,要我带去?” “你对王九妈说,这一次我连累她,是我欠了她的情。将来一定有补报她的时候。” “这话我一定说到。”阿狗等了一会,见明山别无他话,便提醒他说:“还有一位呢?总也有几句话吧?” 这是指王翠翘。明山和尚叹口气说:“唉!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你只说,我劝她早早嫁人。” 阿狗点点头,不作声,掉转身子走了。 “慢,慢!”明山和尚赶了过来,“明天你也不必再来了。这件事一路下来,都很顺利,最后要格外小心,防着明天再来,有人会跟踪。阿狗,现在你等于我的亲人,等我安顿好了,自会想法子通知你。请你放心!” 明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在塔中了望的小沙弥眼中;等阿狗一走,他随即下塔,于是四空也都知道了。 将明山找了来;四空问道:“报信的人已经来过,怎么说?” “菩萨保佑,”明山单掌当胸,垂眼答道:“逢凶化吉,躲过灾难了。” “既然如此,你的心事已了;我送你去个地方去修心养性。” “五叔慈悲。”明山问道,“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所在?” “喏,由此一直往北,”四空遥遥指着,“有座大悲山;当年有位有道行的老和尚,法号性空,在那里结茅。别的苦都好捱,唯独没有水吃,逼得他存身不住,思量着迁地为居;哪知念头一动,只见两头老虎跑过,随即地涌甘泉——” “五叔说的是虎跑泉。”明山问道,“可是要我到虎跑寺去挂单?” “不错!虎跑寺的方丈,慧远老和尚,是我师叔,待我最好;看我的份上,他一定会照应你。你只莫替他惹祸就是。” “不敢!”明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句话,不知可能请问五叔?” “你说。” “将来我可能像真明山那样,拿度牒送还给五叔!” “孽畜、孽畜!”四空感叹着说,“不曾真的出家,倒先动了还俗的念头。也罢,你且先见了慧老再说。” 于是,就在这天日落闭塔之后,四空在佛前用香艾为明山烧炙,权当受戒。又将养了几天,明山头顶上的炙痕,结疤脱落,成了光溜溜6个香洞;在外表上,是足足冒充得过一个和尚了。 在四空,却真的希望明山能够从此遁入空门,安安稳稳,了此一生。因为他深知明山的性情,若无佛门的规矩约束,不羁如无缰野马,必有一天遭遇杀身之祸。为此在到虎跑寺之前,苦口气心地劝了一夜;到得虎跑寺,又向慧空秘密陈述,重重拜托,务必管制明山,宁严勿宽。 慧远老和尚只是点头不语。等四空一走,他将明山唤入方丈室问话;第一句是告诫:“佛子不打诳语!”接着便问他在俗家的情形。 到此地步,明山虽未死心塌地,至少已有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打算,愿守佛门戒律,所以听得慧远的警告,随即答声:“弟子不敢!”将个人身世经历,据实细诉,毫无隐饰。 “佛门清净之地,而你的是非特多;换了别人,一定不敢收留。不过,我不同。”慧远突然问道:“明山,你出了家可还会杀人?” “不会。” “若是有强徒要杀我,你非杀了强徒,救不得我。那时,你便如何?” 这一问,就要想一想了。想的是老和尚何以有此一问?细细思量,莫测高深;只有就事论事,该怎么便怎么。 “莫说是师父,便是不相干的人,我也得杀强徒救他。” “善哉,善哉!本性不昧,我放心了!” 放的是什么心?明山无从想象,只觉得这位老和尚与众不同,得好好应付。 “不过,”慧远又说,“我还要问你句话,倭人横行,杀人如麻;你倒怎的能看得下去,而且还帮着人家杀人?” 这一问将明山问得面红气促,汗流浃背。想起在汪直手下当喽罗时,不止一次跟着倭寇,呼啸杀掠;不由得连连抚胸,俯首无语。 “真正本性不昧!”慧远是欢喜而感叹的声音,“你且自在些!本寺戒律,不是为你而设;你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莫太惊世骇俗就是了。” 自我震动的明山,不暇深思,退了出来,一个人在后山溪涧深处,抱头沉思;好久,才能将心境平静下来——由于他作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方能从心底拔去使他不安的种子。 第七章 这个决定,当天晚上就见诸行动了。 他决定断指从佛,不仅在忏悔宿业,更是一种郑重设誓的表示。为了慧远有“莫太惊世骇俗”的告诫;他又决定只在僻处悄悄行事。选中的地点是在塔院,那里是好些老和尚圆寂坐化之处,平日绝无人到,可以不为人见。 约莫三更时分,他从僧寮中悄然而至。明月中天,霜风凄紧;他微微有些发抖。身上冷,心头热,想到从今便如再世做人,一种新生的憧憬,使他兴奋得牙齿都在打颤了。 解开随身带来的布包,先检点用具,一把雪亮的戒刀,一包金创药,一卷新布条,该用的东西,一样不缺。于是,他看准方位,向西天跪下;默默祷告:“弟子明山,生蒙恶业。幸亏慧远师父开示,点醒迷津;自今而后,有生之年,皆为悔罪补过之日。诸天气萨,共鉴愚诚!” 说罢,伸出左手中指,手背向下,平放在地;右手执着戒刀,屏息咬牙,看准指上关节,一刀切了下去,自然是痛彻心肺,但越痛越觉得安慰。意识到这一刀已切断了一身罪孽。 然而此时却不能细辨心中的感觉,丢下戒刀,随即抓一大把金创药,敷覆断处;接着是用牙齿咬住新布条的一端,右手绕卷着扎缚伤口,自觉扎得很紧很结实,收起断指,起身便走了。 这一切不过花了他一盏茶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僧寮;而伤处火辣地疼,一阵紧似一阵,终于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之声。 隔铺的和尚叫广仁,为人心地极慈;惊醒过来,辨出声音,急急问道:“明山,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什么!师兄。”明山答说,““只有些口渴;想喝一碗冰凉的水。” “你莫非发烧?可不能喝冷水!等我到香积厨去讨碗粥汤米你喝。” 僧寮中是通铺,每人所占,不过3尺之地;兼以头抵墙壁,脚心朝外,不比一人一张床,翻身即起。广仁怕吵醒别人,将手一揿,想借把力,挺起身子,便好蛇行下床;那只手一揿下去,湿漉漉地觉得异样,到廊上就着亮光一看,大吃一惊,失色而喊:“哪里来的血!” 这一喊,惊醒了别的和尚;而起身的铁铛亦正好响了起来。点灯相视,只见明山脸如黄腊,左手中指,像个鼓槌,鲜血染得通红;放手之处,亦是一滩鲜血。 “怎么回事?”广仁问说。 “没有什么?”明山装得若无其事似地,“受了点误伤。” “这伤不轻!”另有个懂医道的和尚(是广仁的师兄,名叫广弘)说:“伤口的血没有止住,失血太多,菩萨也难救。” 于是一面报知方丈;一面由广弘为明山疗伤。解开布带,只见中指短了一截,广仁插嘴相问:“是怎么受了误伤的——” “不是误伤!”广弘立即纠正,“创口整齐,又正好在关节上;是看准了切掉的。谁?”他问明山。 “是我自己,与人无干。”明山很快地答说。 “喔!”广弘就暂且不追问了,仔细检视一番说道:“这金创药还不错;可惜敷得不得法。药呢?就用你原来的药好了。” 广仁眼快,发现明山枕边有个布包,伸手一抓,同时问说:“可是在这里面?” 不待明山回答,他已解开布包。戒刀、新布条、金创药和切下来的小半截中指,都在里面。 广弘教用干净木盆,取一盆温开水来;拿新棉花洗净残药伤口,重新敷药包扎,果然将血止住了。 “广弘师!”方丈的侍者来传话:“老和尚发下一丸大罗金丹;止血补血、养精养气,教明山服了,移到方丈后轩疗养。” 广弘如言而行,将明山安顿好了。方丈清净森严之地,等闲人到不得,所以明山等于被隔离了。但越是如此,越有人谈明山,不知他因何断指;更不知慧远老和尚何故对这个看来受戒不久的年轻小和尚,另眼相看? 不仅大家都在猜疑,连明山自己也觉得困惑。想想不当受老和尚这样的宠遇。方丈一寺之主,行事要让大家心服——他听四空谈过一段故事,有座名山古刹,只以寺无恒产,日子过得极苦;然而和尚只有来的,并无走的,就为那里的老和尚处事极公极其。有位施主送了老和尚两个梨,他叫人取两只七石缸,吸满山泉,将那两个梨捣碎了投入缸中,然后鸣钟撞鼓,召集全寺大众,每人在缸里舀碗水喝。这碗水自然淡而无味;可是每个和尚都觉得有浓浓的梨香。这就是大家聚而不散的道理。 这一日夜之间,他也看得出慧远老法师是道行极深、极受爱戴的一位高僧,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像慧远这等厚待一个新来的和尚,自己也会不服;口不言而腹诽,日久天长,慧远就管不住大家了。 因此,他困惑之外,亦很不安,不愿意老和尚因为他而失人的敬爱。他很想当面有所表白,而却一直未能见到慧远的面。 直到暮鼓已息,月上西墙时,方听见有缓慢、沉着而有韵律的步伐声,自远而近,终于在小沙弥一支红烛的引导之下,看到了白眉庞然的老和尚。 “师父,”他挣扎着从禅床坐起,“弟子盼了你老人家一日;有几句心里的话待禀告。” “我知道,我知道。”慧远摩着他的头顶说:“你的心事,我尽情知悉。你如今只安心养伤,等你好了,我自有区处。” “多谢师父慈悲。只是,弟子又怎能安得下心?” “不就是你那指头的心事么?” “这自然也是。”明山想了好一会说,“还有件事,弟子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弟子有个俗家的小朋友,亲如手足,弟子许了他的,一等有了空处,必得通知他来见一面。想他如今是朝思暮想,为弟子担忧。佛子不打诳语;照眼前的光景,是骗了他了。” “我知道是何难以启齿的事!”慧远笑道:“出家不是绝情,为何不能通知你那小朋友。他姓什么?家住何处?” “弟子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叫阿狗。住处么?”明山沉吟着,不好意思明告慧远,只到瓦子巷娼家,一问便知。 老和尚十分体贴,知道他涩于出口的缘故——他也听说过阿狗仗义奔走的那段故事,不过这等地方,如何通信,却成疑问。想了一会,只有先安慰了明山再说。 “你要告诉他什么话?说与我知,或者写信亦可,我叫人替你办妥就是。” 写信留下笔迹,口传又怕失真。明山决定只要求老和尚派人将阿狗找来见一面;同时说明,衙门里的公差,对瓦子巷很注意,可能会有人跟踪阿狗而来,所以这件事要办得隐秘。 “我知道了。”慧远答说,“我答应了你,自会办得很妥当。你安心养伤;三五天之内,必教你如愿。” 于是,慧远打发一名极能干的香火道人,挑一担本山出产的笋干进城,直奔瓦子巷,问明了王九妈家,便在那里歇担吆喝,叫卖笋干。自午至暮,不见有如老和尚所说的,那样一个卖花的少年;只得投一家小客栈,暂且歇宿。 次日拂晓起身,依旧挑了担子到瓦子巷,找个平静之处歇足;心里在想,卖花必在清晨,如果这个把时辰,还不见那么一个少年,必是改行不卖花了。那便该如何区处? 正在寻思时,眼前一亮,但见一个矫捷的少年,提着一篮鲜花,正从面前经过,便不假思索地喊一声:“买花!” 那少年回身看了一眼,“是你要买花?”他问。 “你可有干的玫瑰花?” “我卖鲜花。你要干玫瑰也有,不过要等一会。” “喔,”香火道人看清四下无人,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是阿狗?” 正是阿狗。他却先不肯承认,问一句:“你问他作啥?” “有人托我带口信来。你如果不是阿狗,就算了!” “阿狗是我兄弟,你跟我说也一样。” “有个和尚在想念阿狗,请他去见一面。” “喔,那个和尚叫明山么?” 这下可以完全确定,他就是阿狗,香火道人放低了声音说:“明山在虎跑寺挂单,请你去看他,你悄悄到虎跑寺来,求见方丈,自会有人接待。顶要紧的是,莫‘引鬼上门’!” “我明白,我明白!”阿狗很高兴地说,“至迟明日午前,我一定到。” ※※※ 果然,阿狗如期而至。知客禀报方丈,老和尚吩咐,将他直接领到明山病榻之前。 “怎么?”阿狗吃惊地问:“你手上怎么了?” “说来话长。兄弟,你先坐了,我请人打斋饭你吃。” “我不饿。明山,还有个人在外头。” “哪个?” “王翠翘。” 明山大惊,不由得埋怨:“你怎么把她带了来?” “不是我带她来的。只为她提起你来就淌眼泪,所以昨天有了你的消息,我就告诉她一声,哪知道她一定要跟着来!” 明山无奈,只问:“如今在哪里?” “在大殿上烧香。”阿狗笑道:“‘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被看的和尚,啼笑皆非,十分为难,想了好一会,认为唯一的办法,是禀知方丈作主。 慧远知道麻烦来了,也知道是个躲不过的麻烦,决定让他们见面。可是见面以后,会有怎么样的情事发生,他不能不顾虑,因而问道:“见了那位女施主,你打算跟她说些什么?” “弟子告诉她,人已出家,孽缘已断;请她从今以后,只当弟子已不在此。” “你有定力?”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明山得要考量自己。想了一会,终于咬牙答说:“请师父考验。” “好!你有把握,便让你们见面。” “方丈!”知客抗议,“女施主怎好与本寺僧众,私下会面。风声传出去,坏了本寺的名声,非同小可。” “不碍!有我。” 老和尚是如此大包大揽地庇护,知客心知再争无用;只有用“敞开来,大家看”的办法,表明虽有纠缠,并无暧昧。主意打定,将明山带到大殿旁边,专门接待普通香客的地方,与王翠翘见面。 王翠翘是艳名四播的人物;那嫣视媚行的神态,早就吸引了无数香客,何况是跟个年轻和尚见面?所以客堂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就不但当事者,连阿狗亦替他们难堪。 “不可以!”阿狗突然警觉,趁王翠翘还未到达之际,奔进客堂对明山低声说道:“你们俩一谈起来,话中一定泄露机关,要闯大祸。” “啊!说得是。”明山拔步就走,往客堂的角门溜了出去。 谁知一出门就撞见王翠翘,两人都站住了脚;王翠翘一见明山,头上光秃秃,脸上黄渣渣,心头涌起无限的酸楚,一张嘴就“哇”地哭出声来。 这一来闲人就不止于看热闹,是要听新闻去了;纷纷由走廊上涌入客室,挤出角门。阿狗人急智生,一面堵住门口;一面大声说道:“你们兄妹都不要伤心,好好说话。” 明山和王翠翘都被提醒了,彼此唤一声“哥哥,妹妹”,然后明山说道:“妹妹!我看奇红尘,一定不回家了!你见着了我的面,也可以死心了。早早觅个归宿,我求菩萨保佑,得个好妹夫。” “哥哥,”王翠翘收泪说道:“爹娘都赶到杭州来了,你不能这么狠心,说出家就出家!走,进城去见了爹娘再说。” 说着便动手去拉明山。他的手笼在袖子里,原是不想让她看见断指,那知她伸手一拉,恰好插着他的伤处,其痛彻骨;不由得便喊出声来。 “怎么?”王翠翘也是一惊。 明山心想,到此地步,索性让她看清了,反倒可以教她死心。因而将双手伸了出来,示以左掌。 解开布条,露出无指之处刚刚结疤的创痕,紫色的血迹混和着灰黄色的金创药末,形状丑陋而可怕。王翠翘大惊失色,立足不稳,亏得明山手快,扶了她一把,才不致晕倒。 见此光景,他实在于心不忍。但想到对慧远所作的誓言,看到旁观者惊诧的表情,想到以后若有麻烦,则不但害己而且害人,就不能不狠一狠心了。 “妹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你看到了,骨肉已断,不能再续;我是在佛前许了愿的,非同小可,决无改变。你不要痴心了!走吧!” 说完,他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而去。王翠翘望着他的背影,惊得傻了;根本不曾想到该上前拉住他。时机稍纵即逝,等她醒悟,明山的背影已经消失。转念再回想他那几句话,绝情过甚,自知再也无能为力了。 “算了!走了吧!”阿狗来劝她,“你没听他说,叫你不要痴心。” 王翠翘这时才感到委屈,叫得一声:“兄弟!”随即放声大哭。 “哭哭也好!”阿狗生来早慧,又出身贫贱;从小挨打挨骂,挨饿受苦,尝过百般世味,所以了解她此时的心境,不去强劝她止泪。 “各位施主请散散吧!”知客倒是放心了;而且真的相信明山与王翠翘是胞兄妹,不免另眼相看。将闲人请出去之后,唤了个10岁上下的小沙弥来服侍王翠翘,热手巾绞了一把又一把,王翠翘却始终不能拭干眼泪。 “够了,够了!”阿狗看看日色将西,怕赶不进城,不免急躁,“莫非你前世欠了他几缸眼泪,还不清了?” 这句话却有意外的功效,“哪个欠他的眼泪!”她霍地站起来,“他说出家,我就当他死掉了!今天是来送葬的日子,我们回去。” “好!”阿狗很大人模样地,从腰间掏出一块两把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向知客说道:“一份香金。请收了!” 这下倒提醒了王翠翘,“对了!我也修修来世。”她说,“知客师,请你拿缘簿来。” 等将缘簿取了来,王翠翘和阿狗都不能动笔,知客便濡笔以待,等他说了姓氏数目,好落簿子。 阿狗机警,抢着先问一句:“捐多少?” “我捐20两银子。” “她是明山和尚的亲妹妹,不过从小过继给舅舅,外婆家姓王,请写‘王氏’好了。” 知客点点头,提笔写了一行:“信女王氏乐助香金20两。” 搁笔相看,是等她付银子。阿狗也料定王翠翘不曾带着如许银子,便又抢在前面说了一句:“20两银子,准定明天送来。” “不必了!”王翠翘接口,同时伸手去摘她的翡翠秋叶耳环,“这对耳环,我是36两银子买的;献在菩萨面前,作价20两银子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知客气知分寸,不肯受此闺阁中的珍物,“过一天,我得便到府上面领。请教,府上在哪里?” “还是我叫我兄弟送来好了。” 阿狗知道王翠翘的用意,不愿透露“瓦子巷王九妈家”这7个字。可是,看热闹的人之中,自有识得王翠翘的;谈论之间,少不得有和尚听见,因而也就瞒不住知客了。 凡是知客,不比其他僧众,持戒清修,不问尘世是非;知客应接施主,熟悉世务,而且见多识广,胸中自有丘壑。起先信了阿狗的话,真当明山有这么一位绝色的胞妹;及至听说就是红极一时的名妓王翠翘,便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安,觉得不能不跟方丈去谈一谈。 疑问当然很多,慧远大致亦都默认,却就是没有一句切实的话,那态度仿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似地。 知客可真忍不住了,“方丈,”他神色严重地说,“明山的来历一定要追究!莫害了一寺僧众。” “不会!”慧远到这时才有答复,“一切有我。至于明山,大有来历,你不必追究。” 这竟是有意庇护。知客气得说不出话,心里在想,这不知哪里来的野和尚,竟说他“大有来历”,莫非西天活佛转世不成?且等着看!一旦出了麻烦,倒要看老和尚如何摆布?这也不过是一时气愤,有些幸灾乐祸的念头。过得几日,平心静气想一想,毕竟还是不希望有麻烦出现。然而事与愿违,麻烦似乎终于不免——牛道存突然来了。 “牛施主,你好忙的人,怎得闲来拜佛?”知客刻意敷衍,“来,来!请到我那里坐;没有好东西供养,吃碗桂花栗子。” 虎跑之北,地名“满觉衖”,遍植桂花,不下万树之多;又种栗树,结实正当桂花盛放之时,所以栗子天然带有桂花香味,是进贡的名物,极其珍贵。然而牛道存却并不领情——是没有功夫领他的情;“知客师,谢谢了!改天来叨扰。”他说,“有个挂单的和尚叫明山,请你唤出来,我见他一面。” 坏了!知客心里在说,这件事只有老和尚才作得了主。不过,这话不便跟牛道存说,惟有先支吾着再说。 “呃,本寺挂单的和尚很多,待我查一查,若有个叫明山的,我马上唤他来见。牛施主,请宽坐,请宽坐!” 一面说,一面倒退着,出了禅房,迳奔方丈,求见慧远。 “方丈,祸事来了!钱塘县的刑房书办牛道存,指名要见明山,如今在那里立等。请示,怎的打发这个魔头。” “不要紧!”慧远是胸有成竹模样,“你请他到方丈!我与他说话。” 知客自然照办。将牛道存延入方丈,慧远吩咐知客及所有的侍者,一律回避,然后与牛道存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将他打发走了。 这使得知客不能不佩服老和尚的神通,因而也就不能不容忍他对明山的另眼相看。当然,明山的一切,神秘莫测;在知客始终保持着好奇与警觉,暗中格外留心,是不消说得的。 越留心,越觉神秘——就在牛道存来访的第二天开始,方丈中每日深夜,灯火荧然;室中只有老和尚与明山,一个高坐禅床,一个伏身薄团,相向而语,声音低微,一谈便是一宵。接连3天,天天如此,不知参的什么禅? 不久,明山断指的创痕平复,而且养得又白又胖。一天飘然远行,不知去向;知客实在忍不住了,谒见方丈,请问究竟。 “我跟你说实话,明山的来龙去脉,我不能完全告诉你。我先问你,你对他知道多少?” “丝毫不知。”知客直抒所感,“只看出他是个祸根,迟早必生事故。” “佛门广大,普度有缘。明山本性不昧,是个有大智慧的;不过,菩萨心肠亦须有英雄手段,方能护国救民。明山如今去办一件大事,这件事成功了,可救多少生家。你早晚多念几卷经,求佛力庇护明山成功。” 越说越玄了,知客不肯罢休,逼着问道:“弟子滥竽知客的职司,一切世务皆当注意,反而是本寺的家务,不得过问。弟子自觉有愧职司。” “你要‘将’我的‘军’了!”慧远笑道,“罢,罢!你莫生嗔,我与你略说一二。你可知明山是何许人?” “请方丈开示。” “他叫徐——海。” “他就是徐海?”知客大吃一惊,脸上的颜色都变了。 “是的,他就是牛道存要找的徐海。那天我跟牛道存说:断指以后的徐海,不是从前的徐海了。且不说与人为善,你该放松一步;就拿公事来说,亦正有用得着徐海之处。牛道存听我的劝,不再追究。所以你可以放心,麻烦过去了,往后决不会出什么事故。” “原来如此!”知客放了一半心,“那么明山呢?如今去了哪里?” “到徽州去了。”慧远答说,“他就是去办一件大事,劝说汪直来归顺朝廷。” “这样的大事!”知客惊问,“方丈,你老做这件事,官府可知道?” “大概知道。”慧远答说:“我跟牛道存谈过,请他密陈知县——” 知客抢着说道:“知县那里作得了主?” “不须知县作主。汪直若是跟着明山来了,束身待罪,便是知县的大功一件。” “若是不来呢?” 慧远笑笑答说:“那就连我都不知道了。” 知客知道老和尚是推托。他与明山连谈三个通宵,当然都打算到了;想来事关重大,不便透露,也怪不得他。知客只说:“如今弟子也算参与机密了,往后有事商量,弟子总可以出出主意,奔走奔走。” “当然,当然!我一定跟你商量。不过,也只跟你一个人商量。” “弟子有分寸的。这样的大事,弟子决不敢泄露一言半语。” 明山一去数月,是打算用水磨功夫,相度机宜,适时劝导,彻底将汪直说服,归顺朝廷。而为山九仞,却以福建方面起了极大波澜,以致功亏一篑。 原来朱纨自剿平双屿,而汪直脱逃,细察缘由,越发自信“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的看法,丝毫不误。也因此,更坚持自己的一惯做法:全力去中国衣冠之盗,外国之盗,自能绝迹。 衣冠之盗之难去,不仅因为在乡的衣冠缙绅,为外国之盗及中国濒海之盗的东道主,更因为朝中的大臣言官,亦隐相包庇之故。尤其是福建籍的言官,要跟朱纨为难,非常容易。加以严嵩将首辅夏言攻倒杀害,权倾一时;吏部尚书闻渊,不安于位,告老回乡,文官的人事权,便由严嵩的党羽所接掌,接纳了福建籍御史周亮与给事中叶镗的建议,将朱纨的职称由“巡抚”改为“巡视”。一字之差,权柄大减,属吏指挥不动,命令就大打折扣了。 朱纨大为气愤,上疏力争,措词不免偏激;似乎满朝的福建人和浙江人都是奸臣。因而闽、浙两省的士大夫,大起反感。而朱纨毫无所惧;在福建沿海逮捕了通番有据的乡绅96人,绑到演武场中,大炮之声,人头滚滚,刀下一个不留。 这件事做得痛快是痛快,而魄力到底太大了一些。福建的势豪之家,恨之刺骨;于是由御史陈九德发难,严劾朱纨擅杀。周亮等亦上本攻击朱纨“措施乖方,专杀启衅”;笔锋当然亦指向都指挥使卢镗及福建防海副使柯乔,因为那96个汉奸,就是卢、柯二人去抓来的。 这一案太大了,皇帝降旨:朱纨暂行解职,回原籍听候查勘。并派给事中杜汝祯及原在福建的巡按御史陈宗夔调查奏复。京信到达浙江,朱纨知道自己失足了。他唯一的凭藉是靠皇帝的信任;而这一信任,显然已经失去了。 “我既贫且病,而且自己知道脾气倔强,决不肯跟奸党对簿公堂!”他痛哭流涕地向亲近僚属说道:“我是死定了!即使天子不要我死,福建、浙江的人亦非杀我不可。要死我自己死,为什么要死在他人手里?” 于是自营生圹,还作了相等于墓志的圹誌;然后写下绝命词,服毒自杀。等杜汝祯与陈宗夔从福建按问完毕,回京复命,说朱纨所杀的,不过从事走私的奸民,并无必杀之理。坐实了“擅杀”的罪名。朝中降旨,逮捕朱纨下狱时,朱纨已经下棺材,入墓地了。 朱纨一死,汉奸得志,沿海的土豪劣绅,奔走相告,兴奋不已。在这样令志士丧气的情况之下,汪直不但不听徐海的规劝,反而劝徐海与他一起,再度“落水”。徐海摇首不答,第二天悄然离开徽州。不久,汪直也走了,纠合旧部,重新回到普陀一带的旧巢;而一度悬为厉禁的“海禁”,也就在这时候开放了。 于是,嘉靖三十一年四月,倭寇在汪直接应之下,侵入浙东的台州,南奇黄严,北掠定海。守土有责的地方官,除了飞章告急以外,束手无策。 为了用兵而设的“浙江巡视”这个职司,自朱纨死后,原已裁撤,此时因为倭患日亟,朝廷决定恢复设置;并将新任山东巡抚王忬调到浙江。他的全衔是:“提督军务,巡视浙江海道及福、兴、漳、泉地方”;这就是说,福建沿海的福州、兴化、漳州、泉州四府,亦归王忬管辖。 王忬字民应,江苏太仓人,两榜进士出身。一向在山西、河北等地做官。当时北方的大患,是来自河套的俺答——鞑靼,也就是蒙古一部落的酋长,拥有十几万骑兵,屡次入寇宣化、大同一带,嘉靖二十九年夏天,甚至侵入古北口,直薄京师,震动九重。正当顺天巡按御史的王忬,防守通州,调度有方,深得皇帝的赏识,这一次将他由山东调到浙江,无疑地,是信任他必能担当剿倭的重任。 王忬亦不负期望。京书一到,当日动身,轻车简从地到了杭州,毫无动静,只是观察。他发现浙江人太柔弱,打仗很不在行;又发觉自己的职权还不足有力地督率官吏将士。要将浙江人振作起来,不是短时间所能办得到的,他认为自己第一件该做的事,是请求皇帝扩大授权。 于是,王忬亲笔起草,专差呈递一道奏章,建议四点:第一、有“便宜行事”之权,该杀该赏,一己可以专决;第二、勾结倭寇,作为内应,定罪宜严;第三、官兵作战,必有损失,胜固应赏,即使打了败仗,定罪宜宽;第四、倭寇及通番的海盗,是应该剿灭还是应该招抚,临事而定,不必拘泥。 皇帝对这四个要求,完全批准,同时降旨,将朱纨任内所贬的职称恢复——王忬不再是浙江巡视,而是浙江巡抚了。 接下来的一件大事是选将。王忬就地取材,重用四员大将,第一个是福建晋江籍的俞大猷。此人学书学剑,深通兵法,是大将之才。 第二个叫汤克宽,邳州卫人,是武将世家,他的父亲汤庆,做过防守长江的江防总兵官。汤克宽骁勇善战,原已做到副总兵,驻扎金山卫,嘉靖三十一年,倭寇由台州北上,流窜各地,汤克宽作战失利,被参革职。王忬不以一时的成败论英雄,保他为浙西参将。 第三个就是卢镗,赦免前罪,官复原职。第四个名叫尹凤,是南京人,参加武科考试,乡试与会试都是第一,也就是武解元与武会元,因而由世袭的指挥同知擢升为都指挥金事,驻军福建。不幸牵涉在一件贪污案子中,被捕下狱,朱纨查察案情,尹凤的过失并不严重,便为他出奏乞恩,得以释故复职,仍旧派到福建沿海,统领闽军“备倭”。 有将无兵,还是无济于事。王忬认为浙西民风文弱,不能练成劲卒,决定招募温州、台州沿海之地的剽悍壮丁,分隶四员大将之下,遍驻浙闽沿海各要地。同时宽筹粮饷,申明军纪;恩威并用,士气大振,浙江的民心,亦就此安定下来了。 此外,王忬又下了两道命令,一是看形势险易,分别缓急,将浙江、福建沿海没有城池的县分,发动民工,建筑新城。一道是严禁通倭,倘或违令而获有证据的,必遭家奇人亡之祸——这是朱纨所施行过的手段;王忬如法炮制而安然无恙,就因为他有皇帝的支持,所以朝中的“衣冠之盗”,无奈其何。 这样半年的功夫,部署已定,而汪直所勾结的倭寇,亦已到达浙东海面。王忬得到谍报,决定采取主动,制敌机先。于是派俞大猷率领精兵先发;汤克宽用大船运重兵后继;尹凤在福建海面拦截;卢镗一军作后备,相机支援。 三十二年三月里的一个月夜,官军发动突袭,攻奇汪直设在普陀的巢穴;倭寇仓皇觅船逃走,官军奋勇追杀,斩首150余级,生擒140多人,溺死在海中的不知其数。那知到了后半夜,忽然台风大作,官军呼应不灵,乱了阵脚,汪直趁机逃走;船到福建外海,尹凤已经勒兵以待,大大地打了一个胜仗。 于是,这一年之中,倭寇与海盗便在东南各地流窜了。汪直余党在温州、台州、宁波、绍兴之间,狼奔豕突;汤克宽忽而海上,忽而陆地,跟在后面,穷追猛打。最后,汪直移舟北犯松江、苏州;那两府是富饶之区,汪直大大地掳掠了一番捆载下船,直奔日本的五岛列岛。 另一股是由一名既凶且狡的海盗头目萧显领头,其中有400多名倭寇,由浙江的海盐,循海岸直脾气东,在南汇、川沙两县大肆屠杀。王忬命卢镗间道兼程猛攻,终于阵斩了萧显。余党回窜浙江,为俞大猷一道一道的伏兵所截击,几乎全数消灭。 到了10月里,新来一批倭寇攻江苏太仓。太仓的城池坚固,无法攻奇,转而骚扰邻县,其中有一股300多人,流窜到浙江平湖,那里港汉纵横,地形复杂,追剿非常不便;已经升任总兵的汤克宽只能采取以静制胜的策略,以致相持数月,徒劳无功。到了下一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三年的春天,战局终于起了突变。 直接的原因是,这年的春天,气候失常,春行夏令,发生瘟疫,官军营中,不断有尸首抬出来。人人自危,士气低落,于是倭寇得以突围,分两路流窜。 一路是在苏州、松江两府各地,杀人放火,掳掠财货;一路是夺民船入海,复回长江,在南海、如皋、海门等州县,大肆荼毒,且有少数在山东海口登陆的。 山东往北,便近京畿,朝廷大为恐慌。因而有人建议,应该扩大军事编制,设置总督;同时加紧征调狼土兵,增援浙江。 皇帝接纳了这个建议,指派南京兵部尚书张经,总督浙江、福建、南畿军务。所谓南畿是指南京附近的地区;这也就是说,张经管辖的地方,包括浙江、福建两省及长江以南的膏腴之地,苏州、松江、太仓等地在内。 张经是福州人,曾经总督两广,恩威为狼土兵所信服,所以派他担当此一艰巨的任务。敕令中指出:张经“节制天下之半,便宜从事,得开府置幕,自辟参佐”。俨然是唐朝割据一方的藩镇了。 与此同时,王忬的职务亦有变动。原来前一年的10月,正当倭寇攻太仓时,北方的局势亦突然吃紧——俺答派兵20万,进攻古北口;蓟辽总督杨博亲自督率将士,日夜巡城,多方坚守,俺答见形势不利,悄然退去。而在下一年春天,有卷土重来的模样,此时杨博已经升为兵部尚书,皇帝决定调王忬巡抚大同,而以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接替王忬的遗缺。 设总督,换巡抚,而“代天巡方”,职权可大可小的浙江巡按御史亦换了人,新任巡按是汪直的同乡,籍隶安徽绩溪的胡宗宪。浙江的局面,完全变过了。 第八章 从初夏至深秋,浙江、江苏仍旧大受倭寇的威胁。官军东追西赶,互有胜负。到了8月里,官军添了一支生力军——两员参将李逢时、许国,由山东招募了6000“民枪手”回浙江,在嘉定附近,与倭寇遭遇,李逢时挥兵进击,打了一个胜仗。 李逢时采取行动之先,并没有跟许国商议。许国既妒且恨,急于分功,因而亦单独行动,领兵突袭,也打了一个胜仗。可是乘胜追击,却中了倭寇的埋伏,山东的“民枪手”,对地形还不如倭寇熟悉,一战而溃,逃生无路,牺牲了上千人之多。 结果,许国中伏大败。不但损失了一两千人,而且也伤害了张经的威望,浙江由士绅到细民,都觉得他不如王忬。张经当然亦有他的看法。倭寇及海盗善于流窜,官军则有重重命令束缚;处处防区限制,纵使闻命即行,毫无延误,已落在敌人后面。到头来疲于奔命,虽强亦弱;这是很不聪明的办法。 因此,他与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人计议,决定了以静制动,逐步收束,诸道并进,包围聚歼的方略。当然,执行这个方略,需要大量的劲卒,因而上奏,请求加派狼土兵,克期报到,听候调遣。 奏疏到京,先到通政司,这个衙门消息最灵通,因为总司天下章奏出纳,各省军务吏事,凡须诗旨裁决的,通政司的官员,必须最先得知。 有个管摘录案由的小吏,是工部侍郎赵文华的耳目,每天都要见他一面,报告各省大小事故。赵文华听说张经有此一奏,突生灵感,认为自己打开困境的机会到了。 原来赵文华最近遭遇了一件拂逆之事,差一点为严嵩所逐——他是浙江慈溪人,而年轻时却在京师国子监读书,国子监的长官名为“祭酒”,当时的祭酒,正是严嵩,很赏识赵文华的才干。因此,结下了日后狼狈为奸的因由。 嘉靖八年,赵文华中了进士,授职刑部主事。干到第五年上逢到考绩的年分,京官的考绩,名为“京察”,6年一次,逢巳与亥的年分举行。赵文华所得的考语是“浮躁”,降官山东东坡州同知。做了五六年,很搜括了一些银子,宦囊既丰,派人上京活动。平时严嵩已经入阁拜相,正要帮手,而且又受了一笔重礼,便将赵调为京官,赵文华亦刻意奉承严嵩、严世蕃父子,拜在严嵩的欧阳夫人膝下,列为义子。 由于严嵩的大力提拔,赵文华很快地当到了通政使,成为严嵩的耳目,内外臣工有弹劾严嵩的章奏,他总是一面搁压,一面通知严嵩,须作弥缝之计。为此,严嵩亦很宠爱这个干儿子,保荐他升任工部侍郎。 到了这一步,赵文华认为羽毛已经丰满,应该自己创一番局面了。于是秘密定下进行的步骤,第一步是上结至知,用重金访求。买到一张药酒的方子,如法炮制,献于皇帝。他在奏章中说:这种酒叫“百花酒”,他的老师严嵩,年逾七十而精神矍铄,就是服了百花酒所得的效验。 在西苑修道乞长生的皇帝,很欣赏百花酒。想到严嵩因为饮此酒而老寿,想跟他印证经验,便写了一张手谕,说明缘由,附着赵文华的原奏,派个小太监去问严嵩。 严嵩大惊!根本不知什么叫百花酒?从未服过,不明它的效用,如何回奏? 万般天奈,唯有据实奏复,说是“臣生气不近药饵。犬马之寿,诚不知何以然?”皇帝看答复如此,也就丢开在一边了。 严嵩却是越想越自危。因为他深知皇帝的性情,小心眼特多,如果修道之余,考查臣下,以为严嵩既有这样延年益寿的好药酒,不孝敬皇上而独自享用,这算是哪一门子忠臣?如是一怒之下,随便借个缘由,加以谴责,自己连怎么得罪了皇帝都不知道,岂不可怕? 于此可见,赵文华故意撒这个谎,是有意陷害。忘恩负义,阴险卑鄙到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便派人将赵文华唤到内阁,要问个明白。 “赵文华!”严嵩连名带姓地喊。 赵文华一听这语气,便知不妙;“普通”一声跪下,结结巴巴地应声:“文华在!” “你献了什么东西给皇上?” “没有。”赵文华只有硬赖了。 “这是什么?”严嵩将他的原奏,从袖中掏了出来,“你是什么意思?我那里服过什么‘百花酒’?你瞎造谣言,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你还要脑袋不要?” 赵文华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磕头认错。严嵩不理,只管自己大骂,他的中气很足,越骂越起劲,以致惊动了同在内阁的徐阶、李本,说好说歹打圆场,才将严嵩的怒气,稍稍压了下去。 此时的赵文华已经气不可抑,徐阶动了恻隐之心,便劝严嵩:“相爷,叫他走吧!” 严嵩点点头,转脸向赵文华喝一声:“滚!” 谁知赵文华却还赖着不肯走,哀声叫道:“干爹——” 一语未终,为严嵩暴声打断,“谁是你干爹?”他向值堂的小吏吩咐:“把他拉出去!以后不准他来。” 赵文华不敢再放赖,委委屈屈地出了内阁,狼狈而回。自知这一靠山靠不住,则群起而攻,将有家奇人亡之祸。彷徨终夜,决定走内线去求情。 于是,通过严世蕃的关系,见到了欧阳夫人,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痛悔乞怜。欧阳夫人终于也心软了,答应替他设法转圜。 严嵩是住在西苑的,一个月才回府一趟。到了那一天,照例举行家宴,老夫妇俩并排上坐,由矮胖而瞎一只眼睛的严世蕃领头敬酒。照平时的情况,其次就该轮着赵文华上前,而这天自然不见踪影了。 于是,欧阳夫人便故意问道:“今天阖家团聚,怎么独独文华不来?” “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严嵩骂道:“他怎么敢来?” “咦!”欧阳夫人又故作惊讶状道:“你又骂了他?” “岂止骂他,我要杀了他,这个畜生,枭獍不如!” 接着,便细道缘由,严世藩在旁心想,倒要看欧阳夫人如何解“老相公”的怒气。 “老相公,”欧阳夫人道“何苦生这么大的气?老相公当年在钤山善养浩然之气,没有想到你竟只是说说而已!” “凡事看得破,独独这件事让我忿气难消。” “文华不过一句话的错,就被你骂得狗血喷头,又不准他进府团聚。我看,”欧阳夫人停了又说道:“比这再大的气,你也曾受过。” 这是指他受夏言的气,严嵩当首辅的时候,架子很大。有一次严嵩设席宴请大臣,投递请客的书启,竟漏掉了夏言,严嵩发觉了,便在门外婆上红毡条,派人催请,夏言见他至诚如此,等严嵩三请四催,直至上灯方到。入席不久即离座,原轿回府。不久赵文华联络锦衣卫陆柄攻倒夏言,赵文华功不可没。 “那样的气,如今是否不记得了?”欧阳夫人言道。于是严嵩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了。 善观丈夫气色的欧阳夫人,随即重重咳嗽一声。这是一个暗号,赵文华早就贿赂了严府的下人,许他藏匿在廊下僻处,听得欧阳夫人的招呼,随即闪身出现,入厅便跪,一跪便哭。 “算了,老相公!”欧阳夫人又劝,“儿女总有犯错的时候,要打要骂都不妨,总不能撵出去。文华若是受了人的欺侮,也丢你的脸。” 严嵩无奈,只好崩着脸说一声:“起来!” 赵文华听得这两个字,如逢皇恩大赦,站起身来,换了一副神态,“干爹长,干爹短”地陪不是,又自己打自己的脸骂“该死。”严嵩纵有余怒,亦不能不假以词色。 话虽如此,恩遇大不如前。赵文华非常清楚,他们这义父义子是势利的结合,能做件事既可有助于巩固严嵩的君宠,又能有助于相府库藏的增加,那样才能尽释前嫌,格外得宠。 这件事,眼前就能做了!千载良机,万不可失。当夜便跟严世蕃商议停当,次日一早,奏上一本。 这一本是为了倭患猖獗,建议七事。第一件便投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之所好,建议遣派官员到江阴、常熟之间,望海遥祭海神;其次是命地方官遇有暴露的尸骨,必须掩埋,以期泽及枯骨,而得阴助。 第三件是增募水军;第四件是,苏州、松江、镇江一带的民田规定,一夫拥有百亩以上者,加重田赋,并预征官田赋税3年。 第五件,征募富家尽力输财,报效国家,等倭患平后,论功行赏;第六件,遣派重臣督师;最后一件,予通番旧党以及海盗、盐枭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有改过悔罪,并愿效力的确实证明,不妨先予以适当的名义,责成其人侦察贼情,甚至投贼“卧底”作策反的内应。 这道奏疏,关乎运务,当然发交兵部审议,奏复取旨。明朝的兵部尚书,有个特别的称呼,叫做“本兵”,既可以调兵遣将,亦可以视师督阵,集军政、军令大权一身,是六部中与吏部尚书同为关系紧要的重臣。因此选用兵部尚书的资格较严,膺选的当然也应该是第一流的人才。 可是聂豹其实没有什么长处。他的官运亨通是因为占了两个便宜:首辅严嵩的同乡、次辅徐阶的老师。有此两位阁老照应,加以凡有捷报,他都归美于皇帝的修玄,能获上天佑护,所以一直顺顺利利。 久而久之,皇帝却看出来了,此人是碌碌庸才。尤其当此北有俺答,南有倭寇,局势相当严重之际,聂豹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对他不免失望。最糟的是,他还不能采纳人家的办法——赵文华所陈的七事,自然有可采之处;而聂豹认为都是空话,一无可取。 复奏送到西苑,皇帝震怒,降旨诘责:聂豹慌了手脚,自我转圜,认为五事可采,其中“苏松常镇民田,一夫过百亩者重课其赋,且预征官田税三年”,势必得罪在籍的乡绅豪强,“遣重臣督师”则怕张经心里不高兴。所以聂豹仍旧不能同意。 皇帝的看法恰好相反,征重赋是为了筹饷,足食足兵,方能师出有功。而遣重臣可以表示皇帝重视东南军务,激励将士用命。聂豹对这两件事,竟看不出它的重要,实在太差劲了,一怒之下,撤换了兵部尚书。 赵文华所奏的7件事,当然全都采纳;而且接受严嵩的建议,即派赵文华祭告海神,事毕在浙江督师。 在江阴望海遥祭,祷祝了海神,赵文华兴匆匆地到了杭州;船一靠岸,便不高兴,“接官亭”外并无总督的仪仗,显见得张经并未来迎接。 来接的是李天宠,颜色也是淡淡的,他说,总督因为有紧要公务,不能来接。接着递上张经的一分请柬,是第二天下午,为赵文华设宴接风。 赵文华大为恼火,到了公馆,一个人坐着生闷气,心里只是在想,如何想个法子,摆布张经,出口恶气,也立个下马威。 就这当儿,门官递进来一个手本,说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来拜。手本上附有履历,胡宗宪字汝贞,绩溪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做过山东益都、浙江余姚的知县,不久以前由宣化、大同巡按御史,调到浙江。 “我哪有功夫见他!”赵文华将手本往桌上一丢。 不见就得退回手本。当门官将要退出时,赵文华忽然心中一动,立刻发觉自己错了。在这遭受冷落的时候,难得有人来求见,不管他的来意如何,这分仿佛雪中送炭的情分总是可感的。何况,自己要摆布张经,便得先打听张经的情形,此人之来,岂非天假其便? “慢着!”他急急喊道,“把手本给我,请胡巡按书房相见。” 一请到书房,全副公服的胡宗宪,要行下属见长官的“堂参”大礼,却为赵文华坚决地辞谢了,他的理由是,第一,彼此并无统属的关系;第二,他穿着便衣,又在书房,不宜行堂参之礼。其实,这都不是理由,他所以这样做,是要表示优遇胡宗宪,拿他当朋友而非部属看待。 胡宗宪当然也明白。他的目的,就是希望得到这样的待遇,才可以作进一步的深谈——他跟赵文华的境遇略相仿佛,亦是受了张经的冷落。在没有部督、巡抚的省分,巡按御史威风凛凛,无所不管。有了总督与巡抚,他们兼着右都御史与右金都御史的衔头,不但接管了他的一部分职权,而且对他还可以直接指挥。为此,胡宗宪深感委屈,想借赵文华的力量,争回失去的权力。倘或不能,至少也得设法通过赵文华的关系,让张经能够采纳他对防倭的主张。 他的主张是剿抚兼施。而张经专主攻剿,因而不理他的建议。至于赵文华,所奏七事的最后一件,与他的主张相合,相信必能谈得投机。当然,深谈之前,必先灌灌米汤。 “大人的奏疏,我已经从邸抄中拜读了。真正经天纬地的宏猷!宗宪回环诵读,越读越心折,实在不能不拜服。” 这一盏米汤稠得化不开,赵文华喜孜孜地问道:“原来你已经读过我的原奏。” “是!”胡宗宪朗朗然地,将赵文华的奏疏背了一遍——也亏得他有那分强记的功夫,居然只字不误。 “老弟,老弟!”赵文华顿生知遇之感,激动地打断他的声音,“你不必再背了!我知道,我知道。且请更衣,我们好好谈一谈。” 胡宗宪没有带便衣,赵文华便教人将自己新装一件大红紵丝薄棉袍取了来,为他更换官服。同时吩咐厨房多备宵夜的食物,竟似要作长夜之饮的光景。 “老弟台,”赵文华毫不掩饰他对张经的不满,“皇上命我到浙江来督师,你想想我是什么身分!”他称张经的别号说:“张廷彝竟这等慢待我,真不知他其心何居?” “是!”胡宗宪答说,“我亦替大人不起。只有请大人忍耐,看在他是老前辈的分上,担待一二。” “他要摆老前辈的架子,我偏不卖他的帐!”赵文华紧接着说,“我倒要看看他,有何本事?老弟,你跟我说一说,张廷彝在这里干了些什么?” “莫测高深!”胡宗宪作个无可奈何之状,“但见督部席不暇暖,今天阅兵,明天看防务,仅仪道途,也够辛劳的了。” 语含讥刺,赵文华心想,看来他对张经亦颇不满,不妨跟他共心腹。转念又想,世途险忁,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张经意存猜忌,特地派他来侦伺动静,甚至“卧底”,亦未可知,自己不可冒失。 这样一想,口头便谨慎了,“张廷彝就是架子大些。”他说,“论才长是不错的,经略两广,干得有声有色,很得士官的信服。朝廷征西南狼土兵而以张廷彝主持全局,因事择人,是很高明的一着。” 胡宗宪愕然,何以口风一变?细想一想,恍然大悟,赵文华是心存疑忌,有意试探。这也难怪,彼此初见,没有交浅而言深的道理。 不过,双方地位不同,只许他出语试探,不许自己试探他。而且亦不必亟亟于表见,只要殷勤相待,诚意自见,就会一天比一天来得信任。 于是他只谈谈风土人情,看赵文华有些意兴阑珊了,便即问道:“大人行馆寂寞,不知如何消遣长夜?” “有什么好消遣的?无非一个人吃闷酒。”赵文华忽然问道,“可有什么驱睡魔的奇书怪书?” 何谓奇书怪书?胡宗宪不甚明白,不过想来总是些有费脑筋而可以奇闷的闲书,因而答说:“近日坊间就出了几部稗官说部,情节新奇,文笔甚细,略可一观。” “呃,是灵怪,还是胭粉?” 这一说,无异明白表示,喜爱这两种稗官说部。胡宗宪答道:“有灵怪,也有胭粉;有新刻印的,也有钞本。” “还有钞本?”赵文华兴致来了,“我在京里,这些东西也看得不少,却从未见过钞本。想来必是罕见的好书,叫什么名字?” “叫《西游记》。却不是前朝丘处机所作;各回事异,这部《西游记》说的是大唐高僧玄奘,西天取经、历尽诸般灾难,如何化险为夷的故事。” “这是灵怪!老弟可有这个钞本?” “我可以借得到,只是其中有些关碍,不敢进献。” “怕什么?”赵文华问,“是何关碍?” “借古喻今,不免讽刺时事。” “那也不要紧!”赵文华越发心热,“我倒正要看看,讽刺些什么?” “看不得,看不得!”胡宗宪故意摇着手说,“其中的忌讳极大;大人不看也罢!” “怎的?”赵文华转为怀疑,“莫非颠倒黑白,说严阁怎么来着?” “倒不是!是影射皇上在西苑修道。” “喔,”赵文华更要打听了,“修道又如何?” “中间有一段,说唐僧师徒到了一个国度,名为车迟国;那里的国王,专门宠道灭僧。” “啊,啊!倒有点像。”赵文华问,“后来呢?” 听得这一说,赵文华越发要看。胡宗宪亦格外巴结,一回到家,便亲自在书房中检起了《西游记》的钞本,另外取了些新刻的《肉蒲团》、《灯草和尚》、《贪欢报》之类的禁书,用块锦袱包好,命一名得力家人,专送赵文华行馆。不具函札,亦无一字题识,因为《西游记》讥刺皇帝,非同小可,所以不留任何笔迹,防备可能发生的后患。 到得第二天一早,赵文华着人来请,说是即刻请到行馆相见,有要紧事商谈。胡宗宪不敢怠慢,依然衣冠谒见,赵文华这一次更亲热了,是在卧室接见。 这就太亵慢了!胡宗宪虽无不快,却不能考虑官常。公服见大官于私室,置朝廷的名气章服于何地?倘或言官参劾,至轻的罪名,也是革职。是不是值得,不能不估量一下。 但事实上已不容他踌躇,因为赵文华已从卧室中迎了出来,“汝贞!”他像对待熟朋友似地,唤着胡宗宪的别号,很高兴地说,“你送来的书,我都看了。‘车迟国’那一段,真是妙得很!此外,《灯草和尚》匪夷所思,也好!你请进来坐,我有件事奉托。” “是!”胡宗宪无奈,只有跟了进去。 “这些胭粉传奇,市面上多不多?” “大概不少吧!” “请你尽量搜集,以新为贵。”赵文华说,“再要请你找几名好书手,等我挑它几部好的,重新抄过。” “是!”胡宗宪问道,“大人是要送京里的朋友?” 赵文华不即回答,显然是在思量,需要不需要承认?胡宗宪本是随口一问,见此光景,意会到自己这句话问对了,因而很注意地凝视着。 “我不瞒你!”赵文华终于承认了,“东楼很好此道,我是替他搜罗。” 东楼是严世蕃的别号。胡宗宪心中一动,以此因缘,交结权贵,说起来是太卑鄙了些;但是,权贵果然如此交结,又何必放着捷径不走?事到如今,无须畏首畏尾!反正只要上了路,自己有自己的趋向,功罪千秋,后世自有定评,不争在这一时。 这一转念之间,主意完全打定,从容说道:“大人的吩咐,我自然尽心遵办。不过大人与严公子是昆季,在我,素无渊源,不敢冒昧。请大人在严公子面前,不必提起我。”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将先擒之,必先纵之”的手法,怕自己“差使”干得太巴结了,赵文华会生疑忌之心,怕他越次结交,特意表明心迹,好安他的心。 “汝贞,”赵文华拍拍他的肩说,“慢慢来!东楼亦是很爱朋友的人,像老弟台这样通情达理讲义气,他亦一定另眼相看。慢慢来,慢慢来,都包在我身上就是。” 相见才第二面,而赵文华有此表示,可算推心置腹的了。 胡宗宪深感安慰。不过,表面不能不矜持,只庄容颔首,表示感谢。 辞出行馆,在归途中回想昨晚至此刻与赵文华两次交往的情形,胡宗宪不辨自己心中是何感觉?用这样卑琐的投赠,订立交谊,当然是一件可耻的事。而原以为赵文华骄态自大,难以亲近,却不想如此轻易地结成深交,自也不免欣慰。他心里在想,不论如何,情势已经变化过了,自己委屈于张经、李天宠之前,日子可能不会太久。一旦振翅,如何高飞?从此刻开始,就得好好打算。 ※※※ 这天傍晚,总督衙门格外热闹,轿马纷纷,冠盖云集,来赴张经所设的盛宴。宴会是专为赵文华所设,满城文武,奉邀作陪,还传了最有名的一个戏班子,在筵前伺候。 赵文华见此排场,心中略略脾气了些。可是,张经的礼数虽隆重,神态却很冷漠,只淡淡地敷衍着,既不问赵文华到浙江来的使命,亦不谈他自己如何部署军务。貌合神离地寒暄了几句,向左右使个眼色,便有人来启禀:“席面已整治完备,请贵人入席。” 筵席设在花厅中,一共9桌。居中一席,赵文华首座,张经和李天宠相陪。廊下教坊,咪哩吗啦,吹打了一阵;张经和李天宠应着乐声,依次敬酒。然后有个青袍工,跪在红氍毹上,高捧一个戏折,请赵文华点戏。 将戏折子接到手里,赵文华不看先问:“是南曲还是北曲?” “是北曲。” “既是北曲,”赵文华看了张经一眼,“就演唱《中山狼》吧!” 怎么点了这出杂剧?满堂陪客,无不诧异。当然,张经不能无疑,更不能无憾。 于是座客中便有了声音极低的交谈。谈的是《中山狼》——有这样一个寓言:战国之时,赵简子大猎山中,猎到一头狼。随从中有位东郭先生,不知怎么动了恻隐之心,为狼请命。到后来,这头被救的狼,反而咬死了东郭先生。因此世人以《中山狼》譬作恩将仇报的不义之人。杂剧《中山狼》出诸一位大名家的手笔,写此一剧,并非偶然,亦有一段本事在内。 这位大名家姓康名海字对山,陕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的状元,博学能文名满天下。正德初年,大珰刘瑾当权;颇想延致康海于门下。康海怎肯依附太监?任凭刘瑾如何卑词厚币,他只是落落寡合。 同时又有位大名家李梦阳,宇献吉,才思雄伟,以复古自命;平日论文,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他亦是弘治的进士,在做江西提学副使时,得罪了刘瑾,被捕下狱。想来想去,自己的一条命只有康海能救,便托狱卒递出一张纸条,送给康海,上面只有11个字:“对山救我!唯对山有能救我!” 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康海自负高才,平时不肯向李梦阳低头,所以彼此并不和睦。但李梦阳那句“唯对山有能救我”,却深深打动了他的心,因为这是顶极高明的“高帽子”,一下子激发了康海责无旁贷的侠义之气。 当然,李梦阳那句话中,已明白表示,他的生死操在刘瑾手中;而刘瑾又唯康海之命是从。康海自己亦有此把握,所以毫不迟疑备车直奔刘瑾的私邸。 刘瑾几次去拜访康海,他都预先避去。此时听说康海来回拜,大喜过望,开正门迎接,备酒款待,奉诸上座。等刘瑾说了无数仰慕的话,康海开口了。 “从前唐玄宗信任高力士,宠冠群臣;而高力士竟为李太白脱靴。刘公公,你办得到吗?” 高力士亦是太监,拿他相比,刘瑾觉得也比得过,当即毫不在乎地答道:“怎么办不到!康先生,你就是李太白,我马上来服侍。”说着,真的要离席。 “不见得!”康海摇摇手:“李梦阳高于李太白,刘公公你不肯救他一救,为什么倒肯替李太白脱靴?” 刘瑾明白了他的来意,随即答说:“这是朝廷的事。既然康先生吩咐,等我来想办法。” 康海知道事情成功了,欣然称谢,与刘瑾饮了一夜的酒,方始别去。到家不久,李梦阳来拜——刘瑾已经将他释放了。 这是正德三年的事。两年以后,刘瑾事败,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纷纷上奏弹劾,刘瑾骄恣不法的罪名,共有三十余条,结果凌迟处死,亲属15人,尽皆论斩。此外刘瑾的党羽,或者死刑,或者充军,或者革职。 康海亦牵连在内,以致革职。他之与刘瑾交往,是因为救李梦阳的缘故,事出无奈,照常理而论,李梦阳理当挺身而出,为他洗刷,即使不能免罪,清誉可以无损。谁知李梦阳竟袖手不问,因而康海才有《中山狼》之作。 康海写中山狼是为了骂李梦阳,然则赵文华点这出杂剧,可又是骂谁呢?许多人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想求得解答,而唯一能够意会的,只有一个胡宗宪。 有些人知道,张经能膺此重任,赵文华在其中多少有促成之功。但就职未几,还没有什么作为,自然也就谈不到忘义或者报恩,赵文华怎能骂他是中山狼? 甚至在张经自己也是这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想法。因此,在一度错愕不快之后,随即泰然了。 在他的自觉是泰然,而在赵文华看,却是傲岸与冷淡,便愈觉得这出中山狼是点对了。于是口中有酒,眼中有戏,而心中有事,默默地打算着,一定得好好参他一本,才能消得下心头的一口闷气。 杂剧照例是四节,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完毕,接下来就该放赏了。 到得曲终酒阑,宾主都已有倦意,当然也就不会再谈什么公事。不过张经在送客时,却有一句话,约赵文华次日上午到总督衙门会面“谈谈。” 只不过“谈谈”吗?赵文华暗中冷笑。第二天有意鸣锣喝道,盛陈仪仗十二面,高脚衔牌,第一面“特遣祷祀东海”;第二面是“奉旨督察军务”,成对并行,位居前列,十分煊赫。 到得总督衙门,张经在花厅接待;因为谈的是军务,为了保护机密,不但花厅四周,警卫森严;而且得以参预的人都经过慎重选择,除了李天宠以外,就只有胡宗宪与恰好到杭州述职的苏松总兵俞大猷。另有一个指挥佥事,名叫王询,为张经掌管军报簿书,东南沿海备倭的情势,便由他作讲解。 王询的口才很好,办事亦很周到,特别装了一幅地图,按图讲解,使得赵文华容易了解,倭寇一共两万人,盘踞在黄浦江以东,北起川沙、南到柘林这方圆百里,三面临水的滨海之区。官军防守,即恃由北而南,折而往西,会合类江的黄浦江为天然防线。江面北阔南狭,所以防务亦以南面为重。 守这道防线的是三员大将。第一个即是在座的俞大猷,驻扎拓林以西的海口金山卫;第二个是游击邹继芳,扼守黄浦江西折之处的闵港;第三个是浙西参将汤克宽,把守位在金山卫之西的乍浦,看紧全浙的门户。浙东沿海各地,则由卢镗负责分守。 “官军的力量太薄,像俞将军所属的只不过300人——” “什么?”赵文华打断王询的话说,“只有300人?” 王询看他惊诧的表情,深悔失言,只是他的机变极快,“此是指劲卒而言,所谓劲卒,是指打不散的士兵而言,以一当十,三百足抵三千。此外防守、巡逻、筑城开路,以至火夫杂兵还多得很。” “那就是了。不然,吃空冒饷,十不得一,就太骇人听闻了!” 张经、李天宠和俞大猷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赵文华却是睥睨而言,得意在心,觉得到了杭州的这两天,唯有此刻的感觉,才稍为痛快些。 “浙江土著,疲软文弱,见贼先惧,打不得硬仗,唯有征调两广狼土兵听用。” 接着,王询翻开另一张地图,指出征调的狼土兵,来自湖广、广西两省。在湖广的是湘西永顺、保靖两土司的红苗;在广西的是瑶壮,分别征自江水、右江一带的南丹、东阑、那地、田州,以及归顺、恩恩两府。此外还有广东莞蛮蜑杂的一支土兵,善用长牌砍刀,亦经飞檄征调。 听罢讲解,赵文华问道:“许多狼土兵,早经降旨征召,不知到了几支?” “如今只到得一支,驻扎苏州,是田州的土兵。” “既有兵到,何不开战?” “早得很,早得很!”张经接口答说。 张经认为实力未充,不宜轻举;必得等所征的狼土兵完全到齐,部署停当,然后诸道并进,一举成功,才是上上之策。 他的想法当然很有道理,只是说话时两眼上望,旁若无人。那种傲慢的态度,使得赵文华大起反感。不过一时无奈其何,便只好先忍着一口气。 就在以后那几天,广西、湖广的狼土兵陆续开到,屯聚在苏浙交界之处,城里城外,到处是奇装异服,面目黧黑的苗瑶生番。那一带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在狼土兵看来,真是到了花花世界,这些兵的纪律本来不好,难免骚扰,加以言语不通,易生误会,因而当地百姓闭门罢市,人心惶惶。张经得报,怕外患未消,内乱又生,星夜赶到嘉兴坐镇,亲自处理一切军民纠纷。 赵文华是等张经走了以后,方始从胡宗宪口中,得知其事,“太平有此理了!”他大为恼怒,“起码也得告诉我一声。这样子目中无人,我非参他不可!” “大人歇怒!”胡宗宪提醒他说,“大人奉旨督察军务,亦何妨去看看狼土兵;让他们知道,大大亦是有权可以指挥的。” “对极!”赵文华大为高兴,“我们一起走,要走在张廷彝前面,他到嘉兴,我们到松江。” “是!不过,”胡宗宪迟疑着说,“松江是应天府管辖,浙江巡按,去了似乎不便。” “怕什么?有我!昨天我给东楼寄书的信中,已经提到过你,相爷也会知道你的名字,一切都会包涵。不过,我先得办一件大事。”赵文华考虑了一下,作了决定:“这几天都是宜于出行的黄道吉日,我们准定后天走。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我那件大事也可以办好了。” 他的那件大事,是亲自动笔,草拟奏疏。他认为张经对他的态度,已经到了容忍的极限。眼前尚且如此,倘或狼土兵到齐,打了一个胜仗,更不会将他放在眼里。所以决定动手拔掉这个眼中钉。 当然,一本参经不动。不过凡事要讲究步骤,第一本不妨简单些,主要的是留个伏笔。然后抓住把柄,狠狠打他,前后呼应就更有力量了。 动笔的时间并不多,构思却花了一夜,反复思考,终于想妥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说法。张经有才具,不能不承认,如说他一无是处,岂非就是指皇帝没有知人之明?不过,他到任以来,没有出过一次阵,也是事实。有才具而不肯打仗,其故何在?赵文华替他找到一个说法,当然不是如张经自己所说的,等待各路援兵到齐,大举进剿,以策万全;赵文华的说法是,张经是福建人,福建通倭的势豪甚多,所以张经虽才足以办贼,但为了怕他的同乡势豪与他为仇,有意按兵不动。 拜发了奏疏,赵文华随即启程到前方督师。胡宗宪虽然被制于张经与李天宠,不能过问军事,但地方政务,仍然由他监督;能监督便能指挥,下令钱塘县封了十来只大号官船,供赵文华乘坐。船头上衔牌罗列,旗帜飘扬,十分烜赫,运河中正当春水大涨,驶行极为顺利。 船到嘉兴,张经已接到报告,心里很不痛快;因为他知道赵文华此来,胡乱插手,擅作主张,对于统一指挥,必然形成掣肘。可是赵文华究竟是奉了旨“督察沿海军务”的,纵然轻视,只能躲避,不能挡驾。那就唯有找胡宗宪来理论了。 因此,他派了一个差官到赵文华的船上,一面投贴问候;一面传召胡宗宪到行馆问话。胡宗宪知道此行不会有好嘴脸,但无可诿避,只能硬着头皮去见。 “你跑了来做什么?”张经一见面就沉下脸来责备,“我在嘉兴,巡抚在桐乡,省城里没有人,全靠你多照应,怎么擅离职守?太不顾大局了!” 这“擅离职守”4字,岂是轻易可以当得的?胡宗宪当即答道:“大人,这里亦是我职守之地。” “有我在!” “是。”胡宗宪针锋相对地答说:“大人该来,我亦该来。” “你来干什么?”张经又回到原来的责问上。 “我来按临。”胡宗宪背着《会典》上所规定的职司:‘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得专考察举劾,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张经喝道:“莫非你是来监察我的?” “岂敢!”胡宗宪答说,“大人主持防倭的军务,客师云集,经理很难,我是来替大人分劳的。倘有军民不和,发生纠纷,奸人造谣,离间军心;或者流氓地地痞,借端起事,大人如果专为这些麻烦困扰,何能默运戎机,必操胜算?” 听得这番话,张经脾气了,反而埋怨他说:“既然如此,你何不早说?” “也要容得我有开口的机会。” 这意思是说,张经盛气凌人,不容他人解释。想想自己也有些错,张经便不再往下辩诘,只说:“你要来,就一个人来,何必把赵某人也带来?” “大人这话,我不敢任受。赵侍郎奉旨督察军务,拿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我怎么能不睬他?”胡宗宪又说,“何况,我远非大人可比,大人秩位既隆,科名亦尊,是老前辈,我在赵侍郎面前是后辈。” “也罢,这且不去说他。我倒请问你,他此行的目的何在?”“是想看看狼土兵的士气。”胡宗宪又说,“也想看看沿海的防务。” 张经沉吟了好一会说:“好吧!让他看。请你代我问他,他要先看哪里,次看哪里,我叫人替他安排。” “他跟我说过,想看看俞志辅的队伍。” 俞志辅就是俞大猷。他的部队装备好、给养足,平时操练亦勤,总是显得士饱马腾的模样,是不怕赵文华看的,可惜人数太少,军容不够壮观。 但从另一方面看,却正可显出这支军队的长处。原来狼土兵已经分拨停当,田州土兵派归俞大猷指挥,已由苏州开到松江、金山一带;土兵杂乱无章,相形之下,益觉官兵整齐威武,很有个看头。因此,张经欣然同意,特派中军陪着赵文华去视察;胡宗宪当然照旧同行。 金山卫在海边,人烟稀少,只有几个小渔村分布在烽台战垒之间,自然不堪供贵官歇马;赵文华的行馆是设在松江南门外的太素道院。 俞大猷已经接到张经的通知,特地由70里外的金山卫赶来参见。他是儒将,仪态温和,谈吐文雅,分析敌我强弱,地形险要,井井有条;赵文华颇有好感。约定第二天一早,由俞大猷派兵护送,到海边实地考查防务。 到得二更时分,赵文华与胡宗宪刚刚酒足饭饱,喝着酝茶在消食时,中军来报:俞大猷派了专差来通知,有几千倭寇海盗,在黄昏时分打算冲过金山卫,往平湖、嘉兴一带去骚扰。如今虽经击退,但怕敌人卷土重来;地方既不起靖,请赵文华改期再去视察。 “这消息太突如起来了!”赵文华看着胡宗宪说,一脸不信颇为真实的表情。 胡宗宪不愿像他那样存着成见,但亦不敢肯定俞大猷决不会借故拒绝赵文华去看防务,想了一下,提个建议:“大人何不当面问一问来人?” “不错!”赵文华点点头吩咐:“唤俞将军的人来!” 俞大猷所派的这个专差,是他帐下的亲信小校。为人诚朴,不会巧语虚饰,他告诉赵文华说:来犯之敌,大概在3000人左右;俞大猷接得警报,曾亲自登上烽烟台瞭望,然后派游击白泫,会同田州土兵迎击,稍有斩获。敌人不敢深入,官军亦未穷追。 说得有头有尾,不像虚假,赵文华开始相信,确有其事;但有好些疑问,急待澄清,首先想知道的是,田州土兵的战斗力,到底如何? “土兵不怕倭寇,倭寇倒有些怕土兵。土兵用的是矛子,又会飞矛伤人;倭刀再快,还是敌不过。” “喔,”赵文华紧接着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呢?” “这,就不知道了。” “我再问你,是田州土兵自己不追呢?还是谁不叫他们追?” “是总兵官下的命令,敲锣收兵。” “原来如此!”赵文华觉得收获甚多,无须再问,很满意地说:“辛苦你了!你先下去休息休息,回头我还有话问你。” 从赵文华到浙江以后,军中都知道,朝中来的贵官,气焰极盛,架子极大。因此,这小校听他这样温语慰抚,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喏喏连声地退了下去待命。 等总督衙门的中军一走,赵文华便悄悄问胡宗宪:“你看如何?” “田州兵先声夺人,又不知倭寇是怎么回事,懵懵懂懂,反而无所畏忌。这就是所谓‘新钢初发’,锐气可用。”胡宗宪又说,“至于兵器,‘一寸长,一寸强’;能使飞矛,更可以及远制先。无怪乎倭寇海盗,一战即退。” “诚然!诚然!老弟的看法,我完全同意。我在想,田州兵初到,自然急于立功,故意压着不让他们露一手,会倒了锐气。俞志辅枉称儒将,连《左传》都没有读过。” 胡宗宪心知他所指的《左传》是这几句话:“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俞大猷岂能不知?自己得要为他辩白。 “大人错怪了俞志辅!他当然是奉有命令,务取慎重,所以不追。” “说得是!”赵文华突然变得兴奋了,“汝贞,我有个主意跟你商量。‘强弩之末,不可以穿鲁缟’,田州的兵来了好些日子了,师老则无用;也还怕他们待久了,听人渲染倭寇海盗如何慓悍,一起怯敌之心,更是完完大吉。如今趁他们今天小胜未餍所欲,磨拳擦掌,想痛痛快快厮杀一场的盛气当儿,我下道命令,让他们去打一仗,你看使得使不得?” 听这一问,胡宗宪感到事态严重,“大人,”他说:“此事非同小可!得要从长计议。” “是啊!我也觉得我这个主意,关系甚重;所以要请你替我策划一下。” “大人这么说,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想,首先要考虑大人的利害得失;未计利,先计害,倘或田州土兵不奉命令,岂不有损大人的威望?” “这一层,”赵文华踌躇着说,“我当还没有想到。汝贞,你不必去想别的,你只替我想一想,怎么样才能让田州兵听我的命令?而且要乐于奉命!” “这怕有些难!”胡宗宪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回答:“我想,无非恩结威服;能让田州兵怀恩畏威,就会乐于效命。大人应该先犒师——” “这我也想到了。就有一层难处,仓卒之间,哪里去找几万银子?” “不须银子,银子于田州兵亦无多大用处,只用牛酒就可。这件事,我替大人来办。” “好极!”赵文华问:“还有呢?” “还有,就要大人降尊纡贵,拿田州兵的首领敷衍好了,则如臂使指,自然灵活如意。” “不错,不错!你说,我该怎么敷衍?” 于是胡宗宪秘密献计;他说一句,赵文华应一声,百依百顺,笑容始终没有消灭过。 第九章 松江出米,小康之家,一日五餐;早餐不吃粥吃干饭。任令如此,仍有余粮;家家酿酒,称为“家酿”,照例不须完税。酿成的酒,是芳烈的白干,正投狼土兵之所好。 牛酒犒师,自古已然。不过酒的来源,不虞匮乏,而且可以发“官价”征购;即使赵文华行馆中不曾携得有饷银,亦不妨由松江府县衙门暂时垫发。谈到要百把条牛,松江府的首县华亭知县刘襟可就面有难色了。 “回大人的话,如今春耕正在紧要关头,种田人家,大男小女,没有一个留在家的,怎么少得了一条牛?”刘僸答说,“倘能用猪,别说一百,再多也办得到。不如改牛为猪。” “不行!”赵文华大摇其头,“我问过了,他们那地方只吃牛肉,不吃猪肉,猪,只怕连见都没有见过。” “这可难了!自从田州兵来到,为了买牛,跟百姓常常闹得剑拔弩张,耕牛已经有几十条在狼土兵肚子里,如今再要100条,必致妨害春耕。不能为了狼土兵的口腹,害松江老百姓冬天挨饿。” 刘僸是个强项令,以赵文华的脾气,怎能容忍得下他,当即喝道:“你说是谁害松江老百姓挨饿?你不遵军令,贻误戎机,等倭寇杀将过来,还耕什么田?亏你还是两榜进士出身,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成语都不知道。你顾惜老百姓的几条牛,就会害得苏松常三府都遭蹂躏;到那时候,朝廷降罪,看你有几个脑袋。” “卑职只有一个脑袋,早已许了松江百姓的了!”刘襟歪着脖子,面红气粗地抗声争辩,“既然倭患为害于苏松常三府,何以独独要我们松江府的耕牛遭殃?请大人说出个道理来,卑职好跟百姓交代。” 这话驳得答理,赵文华一时语塞,大为尴尬,胡宗宪便挺身出来替他解围,“年兄误会了!”他很从容地说,“倭患为国家之祸,岂仅苏松常三府?赵大人这次奉旨南来,沿海各地军务,皆在督察范围之内;军粮马干,有所征发,自然分檄各地,平均负担。即如犒赏狼土兵的牛酒,已经行文苏州、常州两府分摊,不是仅仅责成松江一府。不过缓不济急,暂时通融,既然田州兵驶扎在金山卫,只有贵县稍为委屈些,务必请设法借100条牛,迟则半月,早则10天,苏州、常州的耕牛送来,也不至于太耽误春耕。再说,付诸庖厨的牛,老弱病瘦,在所不拘,这些牛在田里亦借不着多大的力,年兄请想,这话可是?” 凡是像刘僸这样的人,必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得胡宗宪这样解释,认为道理上站得住,加以又听他作了暗示,“老弱病瘦,在所不拘”,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因而点头答应。 “只要牛送了来而不挑剔,借100条就100条。不过——” “年兄!你不必再说了。”胡宗宪抢着说道:“赵大人最能体恤下属,必不使足下为难。” “是!”刘僸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向赵文华长揖道歉:“卑职赋性褊急,拙于词令;言语冒犯之处,要请大人宽恕。” “罢了,罢了!你是爱民如子的好官,我就受你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赵文华口中虽还有牢骚,心里却已深感庆幸。面子是找回来了;事情也办通了!这都是胡宗宪从中斡旋之功;等刘僸一走,少不得拿他大大夸奖了一番。 胡宗宪有胡宗宪的想法,最初是因为职权被分削,又为张经所轻视,心怀抑郁,想借赵文华的势力,稍稍吐口气,以后看赵文华颇为赏识,不免有知遇之感,很想帮他一些忙,到此刻又有新的领悟——事到如今,看来赵文华与张经对立之势已成,自己既无法调停消融,更不能舍弃赵文华回到张经那边,就算肯回到那边,亦未见得能让张经见情,刮目相看。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好好帮赵文华,为自己打开一个局面,一舒平生抱负。 主意一定,办事越发起劲,借赵文华的口,发号施令,关照俞大猷派来的小校,带回口音:3天以后,视察田州土兵。接着又派出一名极其干练的幕僚,带着通晓瑶壮土语的通事,去见田州土兵的长官,先为赵文华宣达慰劳之意,同时说明3天之后的视察,实在是亲自去发犒赏。 这些笼络田州土兵的手段,俞大猷当然明白;他无法阻止,而且觉得无须阻止,因为说到头来,任何激励士气的措施,总是不错的。 因此,他除了备函密告张经以外,还以本地军事最高指挥官的身分,亲自陪着赵文华去视察客军。 田州土兵的长官,是位白发满头的老妪,姓瓦,官文书上叫她“瓦氏”,她的部下叫她“瓦婆婆”。她原是田州土司岑猛的遗孀,从嘉靖四年起,岑氏兄弟叔侄,自相残杀,经七八年之久。最后是瓦婆婆定计平息家乱,由岑猛的长孙,不足10岁的孚芝承袭土司;大权一直操在瓦婆婆手中,到岑芝成年,方始交还。而岑芝却又在两年以前病故,遗孤刚离襁褓;不能承袭世职。这次奉诏剿寇,瓦婆婆以80高年,不辞辛劳,亲自领兵到江南,亦是其不得已之事。 瓦婆婆在田州的威望,胡宗宪早已打听清楚,秘密定策,而赵文华只是照计而行;到了营门,一见瓦婆婆率领土官跪接,立即下马,诚惶诚恐地亲自扶她起身——就这一下,将瓦婆婆的心收服了一半。 进入营中,少不得行“堂参”之礼。朝廷的礼法,不可废止,不过赵文华表示谦虚,侧立受礼。然后与瓦婆婆分宾主平坐,透过通事的翻译,殷勤慰问。 “瓦婆婆今年高寿?” “今年81了。” “82?”赵文华有意装作吃惊的神色,“真看不出!最多50岁。平常50岁的老太太,亦还没有你健旺。” 瓦婆婆笑了,“托大人的福。”她说,“总算还能替皇上办事。” “真了不起!等把倭寇撵下海,我一定奏报皇上,好好酬谢你的功劳。” “世受皇恩,理当报答。不过将来有件事,要请赵大人栽培。” “言重,言重!”赵文华身子向前伸一伸,侧起耳朵,“请说!” “家门不幸,人丁衰薄;我的孙子叫岑芝,30岁刚过就不在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叫大寿,一个叫大禄。大寿今年才6岁,还不能袭职。这且不言。”瓦婆婆停了一下又说:“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在大人面前,我不能不说;我们岑家有个族人叫岑施,勾结一个姓莫的,欺侮孤儿寡妇,想夺世袭的职位。朝廷看田州又要起内乱,特派官兵镇守,这是好事,不过承袭的事,也就此搁下来了。我如今跟大人说我心里的话,我一条老命,是决计报效皇上了;不过也要请皇上开恩,早发诏书,教大寿或者大禄承袭世职。” “应该,应该!”赵文华拍着胸脯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等通事将他的话译了出来,瓦婆婆一听便要起身跪谢;赵文华赶紧又将她拦住,接着问道,“是让大寿还是大禄承袭,请瓦婆婆先说与我听,将来我好出奏。” 这话言之过早,赵文华故意如此一问,无非表示事有十成把握;果然,瓦婆婆欣慰异常地答说:“我两个孙子都带来了!请大人看一看,哪个成材,就请大人栽培哪一个。” 原来瓦婆婆虽已八十开外,心思还很细密,怕他两个孙子留在田州,为岑施所害,特意带在身边。此时叫保姆牵抱出来,一个6岁,一个4岁;一般都是黧黑的面庞,一对骨碌的大眼睛,赤脚套一双银脚镯,蹦蹦跳跳,活泼得很。 “叫大人!替大人磕头!”瓦婆婆指着贵宾吩咐她的曾孙:“这位赵大人,这位俞大人!” 小兄弟俩用土语相唤,不知作何尊称;但跪拜之间,小的倒比大的像样,赵文华心中便有了区分了。不过一时还不必提,只从身上掏出一把专为入宫赏太监用的足赤金钱,作个见面礼。 “好乖,好乖!”他将大寿、大禄兄弟,拉到身边;一人手里塞了4个金钱。 于是瓦婆婆又笑容满面地道谢。宾主投契,极其欢洽;只苦了俞大猷,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见面礼好送,只能关照随从,凑几两银子去包两个红包来。 “大人看,这两个孩子,哪个有出息?” “都有出息。”赵文华答说,“一个得寿,一个得禄,名字已定,不如就叫得禄承袭。” “是,是!”瓦婆婆异常高兴,“我亦常在想,小的比较文静,比较懂规矩,如今大人也是这么说,那就定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土官悄悄走到瓦婆婆身边,用他们的乡语,有所陈述。一面说,一面看看赵文华,瓦婆婆一面听,一面点头。等他说完,挥之使去,然后便向通事讲话。 “回赵大人,”通事转述瓦婆婆的意思,“田州土兵听说大人对瓦婆婆很客气,都很感激,刚才让他们的头目来说,急于想瞻仰大人的风采。此刻在广场上摆队等候。瓦婆婆想请大人出营让他们见一见。” 赵文华大喜,笑容满面地答说:“好,好!我去,我去!” 说完,随即起身,但想到一件事,不免踌躇,自然而然地左右回顾,是要找胡宗宪问一句话。 胡宗宪是陪他一起来的,原本在座,中途离去,是因为刘僸押送犒师的牛酒到了,不能不去作一个安排。赵文华的跟班知道主人的意思,当即说道:“胡大人跟华亭县刘大老爷在点发犒赏的东西。” “好,好!”赵文华大为欣慰;向通事说道:“你跟瓦婆婆说,我有100条牛,两百坛酒,已经运到了;一点点慰劳的意思,请瓦婆婆莫嫌菲薄。” 经过通事的翻译,瓦婆婆的表情变为凝重了,欲言又止,但眼神中很清楚地表现出来,她心中是欠了赵文华莫大的一笔人情债,不知何以为报的想法。 ※※※ 田州土兵的军容,当然不如官兵来得中着,队形参差不齐;服装好坏不一;武器长短不同。可是有一样是官军所缺乏的,一个个精神抖擞,双眼专注着瓦婆婆、赵文华和俞大猷,目迎目送,肃静无声。 走到演武台前,拄着拐仗的瓦婆婆停了下来,侧身而立,是让赵文华先上。赵文华心念一动,疾趋数步,挽着她的左臂说:“瓦婆婆你来,先请!”说着,作个搀扶的姿势。 这一下,瓦婆婆的得意感激;全部摆在脸上;而田州土兵,无不动容——他们见过许多玉带朱衣纱帽的贵官,无一不是趾高飘扬,眼高于顶,曾几见过如这位“赵大人”尊老敬贤? “大人,不敢当,你先请!” 赵文华见她退缩礼让的姿态,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此时无暇用言语表达什么,只是越发弯一弯腰,加点劲在手上,明扶暗推地非让瓦婆婆先上演武台不可。 到得台上,并肩而立,瓦婆婆相当激动了。向一名土官说道:“赵大人今天来看操,你告诉大家,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本事拿出来,决不能偷半点懒。” 土官答应着,随即取下挂在腰际的竹制笳角,“呜呜”地吹了起来。台下土兵随即散开,留出中间十来丈方圆的一片空地。 这方广场,乃是作为比武献艺之用,好手次第登场,舞矛飞刀,跌扑翻滚,惊险百出,精彩纷呈。赵文华一半是有心捧场,一半也是真的欣赏,但见他眉飞色舞,笑得合不拢口,不断地拍掌喝彩。 等到全部节目结束,已是夕阳衔山了。犒赏的牛酒,早已运到;便就广场分配,就地开剥烹烤。苗瑶土人视“太牢”为天下之至味,未食其肉,先饮其血,一个个唇嘴皆血,显得狰狞可怖。赵文华看看有些心惊肉跳,藉口晚风太凉,劝瓦婆婆回营休息,自己便亦可躲开。 于是营中另行开宴,瓦婆婆作主人,赵文华是上宾;其次是胡宗宪、俞大猷和华亭知县刘僸。职分较高的土官,都奉邀作陪。轮番敬酒已罢,又谈土兵的武艺;赵文华问俞大猷的观感如何? 俞大猷也看得很仔细。他的看法当然与不知兵法为何物的赵文华不同,田州土兵诚然慓悍,却只是匹夫之勇。动之以情,勉之以义,可以舍生忘死,打得很好;但稍有挫折,就会乱了阵脚,各自为战。不懂得协同一致道理,是这支生力军最大的弱点;也是俞大猷本人所感到的最大的隐忧。 可是这番话在这个场合却不便说奇,只含蓄地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假以时日,勤练阵法,可成劲旅。” 说的是汉语,又掉着文,瓦婆婆和那些土官,当然听不懂。听懂了的赵文华却大不以为然,“师老则弃!我以为这支队伍,好就好在一股一往直前的锐气。俞将军,”他问:“何不及锋而试?” “大人明鉴!”俞大猷以很谦虚的话拒绝:“大猷是偏裨之将。未奉帅令,不敢擅自行动。” “那——”刚说得一个字,赵文华突然缩口,因为胡宗宪抛过来一个很明显的阻止的眼色。 由于这个眼色的提示,赵文华不免自问,如果自己下令,命俞大猷出击,他会不会遵从?倘或不遵,如何处置?能当时撤换他,还是上奏严劾?撤换不能,奏劾太缓;结果是自丧威信。 于是他改口了,“那,那你就教他们勤练阵法吧!”说罢哈哈大笑。 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非常尴尬。瓦婆婆与土官愕然相顾;待问通事,却又不便。瓦婆婆身作主人,为了打开僵局;便又起身敬酒。 “大人!”她说,“我们虽是山野之人,疏于礼法,不过性子是直的。只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受人一饭,生死以报。大人这样厚待我们,感激之情,自不待言。不知道怎样报答?请大人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罢通事的翻译,赵文华急忙答说:“言重,言重!我何德何能,敢当瓦婆婆这样的夸奖?如说得大家稍为有点好处,亦是天子之命。所以要谈报答,莫如努力杀贼,不负皇上的期许!”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瓦婆婆和土官人都恭恭敬敬地答应着。于是席间的气氛,又恢复为和谐而热烈了。赵文华的酒喝得不少,不过神智还很清楚;尽欢而散的那一刻,找个机会悄悄嘱咐一名亲信的通事,秘密告知瓦婆婆,第二天一早他有要事商谈,希望瓦婆婆能候他片刻。 第二天一早,赵文华与胡宗宪分头办事。胡宗宪去访俞大猷,商谈防务——这是虚晃一招,作用在绊住俞大猷的身子,好让赵文华与瓦婆婆密谈。 “瓦婆婆!”赵文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以为倭寇如何?可胜不可胜?” “可胜不可胜不敢说。” 瓦婆婆答道,“只要拚命,就败也败不到哪里去。” “说得是!我再请问,田州来的弟兄,预备在江南待多少日子?” “这边由得我们作主?”瓦婆笑笑了。 “不妨,请你说!有我替你们作主。” 听得这话,瓦婆婆顿有惊喜交集的表情,想了一会答遭:“不瞒大人说,我们是想早早打完了仗,领赏回家。第一,水土不服;第二,思乡心切,第三,野人性子直,也性急,这样空等着,实在受不了。” 赵文华喜不可言。瓦婆婆的说法,正符合胡宗宪的判断。本来打算旁敲侧击,慢慢诱引到正题上;如今看来,不必费事,竟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瓦婆婆,你放心!我替你们作主;我是奉旨来督察军务的,张总督也不能不听我的话。你们想早早领赏回家,便得早早打仗立功,倭寇海盗,近在几十里外,为什么不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是!”瓦婆婆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是大人下令,叫我们去打?” “不错。” “什么时候?” “这要看你了。” “好!我得找头目来商量一下,不过最迟不出3天。” “好极!备下犒赏,静等捷报。”赵文华又说,“不过,最好事先不必跟俞将军说。” 这一下,瓦婆婆愣住了。她也带过兵,平过家乱;深知孤单独战,用兵大忌。如果俞大猷不知其事,连接应的人都没有,岂不危险。 看她的神情,赵文华猜到了她的心思;急忙补充:“我不是要你始终瞒着他,其实也是瞒不住的事。我是怕他事先知道了,会阻挠你们立功。只要你们一出了队,我当然通知他派队伍支援接应;这时木已成舟,他必得听我命令。倘或不听,我上奏请皇上降罪,看他有几个脑袋,敢于抗命不救友军?” 瓦婆婆释然了,随即召集部下头目商议。田州土兵久蓄战意,不久以前的小胜更助长了斗志,所以一听有仗可打,无不兴奋,愿意立刻动手。 “要动手,当然越快越好。不过有一层难处,”瓦婆婆说,“人生路不熟,得觅个向导才好。” “咦!”有个叫钟富的头目诧异,“不会请官军派?” “不行!要瞒着俞将军。”瓦婆婆正好郑重嘱咐:“赵侍郎的意思,事先不能让俞将军知道,不然,他会拦住我们。且要等我们一出队,赵侍郎才通知俞将军派兵接应。所以,向导要我们自己找。” “这也容易。”钟富接口便说,“就请赵侍郎找好了。” 大家都以此言为是。瓦婆婆便派钟富与赵文华去接头。 赵文华便找胡宗宪——胡宗宪一向处事细密,这件事上,却大大地疏忽了,重金觅了个矫健机警的土著做向导,不料是个通倭的汉奸。 田州土兵在觅妥向导的第二天拂晓,由钟富代替瓦婆婆指挥,整队出击,赵文华亲临相送,看大队踏上征途,立即拨转马队,直奔俞大猷大营。 “大人,”俞大猷困惑地问:“清早光临,必有所谓?” “是啊!”赵文华平静地答说,“我特地来告诉你,田州土兵往柘林一带去剿倭了。” 听得这一句,俞大猷勃然变色,顾不得贵客在座,向左右大声吩咐:“赶快召中军旗牌官。” “慢着!”赵文华威严地喝住备令的小校,然后转脸问俞大猷:“俞将军,你召中军旗牌,干什么?” 刚才是震怒之下,不暇细想,如今听赵文华这样一问,心知其中大有蹊跷,便很谨慎答说:“田州土兵,擅自行动,大干军令。我派中军旗牌去追他们回来。” “追不上了。俞将军,田州土兵是不是犯了你的军令,且待他们得胜归来再议。如今当务之急,速派援兵接应。久闻你的部下,人数虽少,尽是精锐;同仇敌忾,休戚相关。你绝不可坐视。” “大人说得是。不过——” “不必辩理了!此刻不是议论的时候,就请发兵。” 俞大猷十分为难。听他的话,怕张经责备;不听他的话,又怕赵文华在奏章上颠倒黑白。想了半天,将头上一顶纱帽摘了下来,往公案上一放,毅然决然地说:“好!我拚着这顶纱帽,听大人的话。” “这才是!”赵文华微笑着将纱帽捧了起来,为俞大猷戴上,“你放心!绝不会摘纱帽,听我的话,包你有弹冠之庆。” 俞大猷唯有报以苦笑,也没有功夫再陪客,传召幕僚和中军,安排调兵遣将,支援友军。就这当儿,飞骑哨探,一拨一拨报到,先说“田州土兵向东冲出防区,意向不明”,俞大猷并不在意;再说“田州土兵沿海岸向柘林疾进”,俞大猷可就愣住了。 “坏了!坏了!”他跌足嗟叹,“要吃大亏!” “怎么?”赵文华不解而且不悦,“柘林不是倭寇盘踞之处吗?杀贼自然扑贼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是纸上谈兵。俞大猷无暇跟他解释,只说得一句,“沿海击倭,是逼倭入内地;大大的失策!”然后传令两道:第一道,由中军派人尽速追上田州土兵,通知他们的头目,改变行军方向,折而往西北,以青村守御所为目标,沿路布防;第二道,通知驻守闵行的游击邹继芳,即刻带兵南下,亦以青村守御所为目标,与田州土兵会合。 下达了这两道命令,俞大猷才能为赵文华略作讲解。首先指出,田州土兵沿海边进击,有三不利,倭寇海盗,来自海上;而田州土兵习于山地,对海滨地形的熟悉及运用,先就落了下风。其次,田州土兵浩浩荡荡开到海滨空旷之地,既无掩蔽,亦无险可凭,完全处于挨打的地位。 “最糟糕的是,田州土兵在沿海击倭,败是败,胜亦败。” “俞将军你这话就过分了!”赵文华打断他的话说,“何以胜亦是败?” “大人,田州土兵如果打得好,倭寇海盗势必窜入内地,贻祸不浅。可是田州土兵在海边又能怎么样?能扎营吗?不能!能追击吗?可以!”俞大猷逼视着赵文华问:“孤军深入于贼巢,主客异势,劳逸不同;疲于奔命之余,不是力战而死,就是束手待擒,两者必居其一;而结局是全军尽没!” 赵文华听得悚然心惊!不过,他自然决不会承认,遣田州土兵出击,过于鲁莽,可能铸成大错。反倒用责备的口吻,大声说道:“你身为前敌主将,既然见得到此,何可坐视不救?” 俞大猷一愣,旋即恢复了平静的脸色,“我尽我的力量。就不知道可不可能救得回来?”说罢,起身吩咐:“备马!” “俞将军,”赵文华挽住他的衣袖问,“你去督战?” “不敢说。但盼田州土兵还没有跟倭奴接仗,能到青村与邹游击会合。等我到了那里,看情形再说。” “如果已经接仗了呢?” “那就凶多吉少了!如今只能盼望一个情况,田州兵的位置占得好,是在北面;那样子才有希望驱倭入海,然而,难,难!” “怎么呢?你看田州兵不中用?” “占地利,失天时。”俞大猷望一望空中,“‘四月南风大麦黄’,田州兵如果占住北面,就是逆风作战,显然不利。” 等俞大猷赶到青村,局势已经为他不幸而言中了!通倭的那名向导,故意将田州土兵引入柘林之西,漕泾的一个渔村;倭寇海盗,早有埋伏,拦腰截击,将田州土兵冲作两段,前一段被包围;后一段为敌人的强弓硬弩所阻挡,进既不可,退又怕敌人临背追击,只能凭藉一片竹林,勉强守在原地,成了相持不下之势,而实有进退维谷之窘。 幸好俞大猷所派的传令校尉,跟后一段联络上了;于是折而往东北,退向青村一带。倭寇海盗的实力并不充足,持着“赊一千不如现八百”的想法,放过后一段,集中兵力去“吃”前一段。在青村,对于漕泾方面的战况,还不明了,但凶多吉少,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邹兄,”俞大猷向刚从闽行来赴援的邹继芳征询意见,“你看被围的田州兵,该不该救?救不救得回来?” “救当然该救。不过救不回来,再拿救兵失陷在里头,就会牵动大局。将军,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俞大猷暗暗点头。邹继芳的所见略同,便可以作断然处置了。“大局一定要顾到。壮士断腕,不失为明智之举。”他说,“我们要防敌人乘机反扑,集中人马守几个口子。” 守几个口子,就是守大路上的几座桥。当时议定,两方面的兵力合在一起运用,邹继芳主外,带兵增强防务;俞大猷主内,安置吃了败仗的田州兵,不让他们的锐气折伤得太利害。 到了傍晚时分突围而出,成了散兵游勇的田州土兵,陆续由邹继芳派人护送到青村。俞大猷亲自带人照料,给食裹伤,殷殷慰问。同时问起战况,才知道900多人阵亡了一半,其中有14个头目,包括钟富在内,被俘与逃出来的,大约各为一半之一半。损失真是相当惨重了! 这是赵文华轻举妄动的结果。俞大猷责任所在,不能不星夜驰报张经。正在灯下与幕友商酌军报时,瓦婆婆由胡宗宪陪着,赶到青村看田州土兵和俞大猷。 两位来客的脸色不同,胡宗宪泰然,而瓦婆婆凝重,眼圈红红地,已经哭过一场。俞大猷本想责备她几句,这么大年纪,何以一点定力都没有,轻易听人指使?见此光景,改了口气,反倒要安慰她了。 “胜败兵家常事。”俞大猷亲自搀扶着她说,“瓦婆婆不必难过!” “我怎能不难过?我的娃子们死得冤枉!”瓦婆婆厉声说道:“倭寇海盗虽多,田州娃子拚得过他们,只可惜,紧要关头借不上力。” 俞大猷见她疾言厉色的神情,未待通事翻译,心知不妙;听完翻译,更知瓦婆婆是受了赵文华的先人之言,特来指责他不发援兵,这可得辩个清楚。 这是很可气的一件事,但俞大猷还是忍住了。一则,他到底读过些书,懂得养气的道理;再则,保靖兵已在途中,一旦到达,十道进兵,痛剿清洗,可以一劳永逸,当此紧要关头,真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期望田州土兵还能大大地出一番力,此时当然需要安抚。 因此,他平静地答道:“瓦婆婆错怪我了!事先我并不知道贵部有进兵之议,今天一早由赵侍郎亲自来通知,立刻发兵支援,毫无耽搁。瓦婆婆请想,如果不是我派兵接应,贵部出击的队伍,何以都能齐集在此?” 听这一说,瓦婆婆无话可答。其实,她作此指责,亦是一种姿态,主要的是让她的部下知道,她是在替他们诉苦喊冤。坏是坏在向导身上,然而这又是个哑巴迷!向导秉命而行,钟富带队,究竟跟向导说了些什么?如今死无对证,再也分辨不清楚了。 “瓦婆婆,”胡宗宪当然知道自己误事,不过不能也不必承认,只安慰她说:“田州兵忠勇可佩!无论胜败,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打点精神,为阵亡弟兄报仇、雪耻。” “打仗原是要死人的!”瓦婆婆答说,“我难过的是,将帅心不起,我的娃子死得有点不明不白。这也不去说它了,如今我只有一句话:从今天气,田州兵不单独出队了!要打大家一起打。” “原就是这话!”俞大猷赶紧接口,“倘或瓦婆婆接到赵大人的命令,先跟我商量一下,就不会有这样的挫折了。” 胡宗宪在一旁默默听着,颇为后悔,应该劝赵文华慎重。如今听瓦婆婆的话风,有些变通了,不再是前两天那种报答恩遇,虽死不辞的态度。倘或追究此番失利的责任,只怕赵文华还真难辞其咎。 “怕什么,先下手为强!”赵文华的脸色很阴沉,“让田州土兵出击并没有错,他们打得很好;坏在向导不得力。”他急忙又说:“这不能怪你,要怪他们;倘或不是按兵不动,自老其师,凡事可以商量,就可以找俞志辅去要向导,不就打了胜仗回来了吗?” “是。”胡宗宪很沉着地问:“大人打算如何下手?” “我要动张廷彝!” “只怕动不了!”胡宗宪说,“我看,保靖兵一到,也会打个大胜仗;那时候就该他神气了。” “他要神气?神气些什么?”赵文华想了好一会,面露狞笑,“你看我的手段!我要教他败了不得了;胜了更不得了!汝贞,你信不信?” “大人的话,何有不信之理。不过,才具短,看不透大人的深处。” 赵文华已经想到一个说法,但正当要开口细谈时,忽然转了一个念头,自觉胡宗宪处处比自己强,即令他非常知趣驯顺,就眼前来说,决无遭受反噬之虞,却仍应拿“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两句俗语为戒。而且看他有些不明白,何以张经“打了败仗不得了,打了胜仗更不得了?” 那就让他纳闷去;等降罪张经的上谕下来,也教他看看自己的手段! 毕竟还是自己比胡宗宪高明!赵文华在心中得意自语,表面上却很矜持,“也不知能扳得倒他不?”他说,“尽力而为吧!” 等胡宗宪一走,赵文华随即将自己关在书斋内,静悄悄地草拟奏折,主旨是攻击张经拥兵自重,能够力战而故意不战;为的是可以不断向朝廷需索,向地方勒派,在粮饷上侵吞肥己,照张经的打算,寇如饥鹰,饱则远扬;到倭寇海盗撤退以后,张经才会追剿馀寇,假报大捷,虚冒战功。 这一来,张经如果打了败仗,倒可反证赵文华的奏劾,并无根据;一打胜仗,恰好证明了他的看法不错,坐实了张经有意冒功。 田州土兵的受挫,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恶劣影响。倭寇海盗对于在西南瑶壮苗子,了解不多,只当他们如同出押之虎,凶猛非凡,以趋避为吉。哪知一仗打下来不过尔尔!然则畏他何来? 就因为这一念的转移,便又大举骚扰掳掠;由海入江的南通州、狼山、常熟、江阴,无不大遭荼毒。警报一日数次,报到嘉兴,张经急得跳脚,除了大骂赵文华打草惊蛇,误国害民以外,别无作为。因为包围聚歼的方略是早经决定了的,一切部署都本着此宗旨进行,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否则不就跟赵文华的浮躁轻率,有何不同? 而赵文华却放不过他。为了不愿看张经的“老前辈”的脸色,他只用文书督促;一天至少一通,甚至两通,三通,文书中的措词,大同小异,第一段是引叙战报,某处被侵,死伤多少,财产损挫几何?第二段是谈总督的责任是保境安民;捍御外侮;而张经受恩深重,决不忍坐视不问。第三段是恭维以后的指责,说某处某处乞援,“督辕”不发一兵一卒;现在大军云集,不难灭此跳梁小丑。何以按兵不动,实难理解。 最后一段便是要求从速出兵,传述皇命以外,往往还要“为民请命。” 连损带嚣,文字犀利刻薄,张经看过一两通以后,气得再也不看了。当然也谈不到有何复文——这原在赵文华意料之中,明知不会有结果而乐此不起,无非为张经将来下狱受审时,留下许多不利的证据而已。 这样到了四月廿几,水顺、保靖的土兵终于开到了。永顺、保靖的土司都姓彭,一个叫彭翼南、一个叫彭盖臣,官号称做“宣慰使”,都很能干,亦都善于带兵,部下久经训练,不容易打得散。不像田州土兵为乌合之众,能胜不能败,一败就溃。 这也就是张经必得等这两支到了,才肯动手的缘故。事先,张经将卢镗由浙东调到嘉兴,专门负责指挥永顺、保靖土兵;同时指定驻扎在无锡、常熟一带,因为大军云集浙西,地方负担过重;无锡、常熟等地亦是膏腴之地区,可以养得起这两支土兵。 在柘林至川沙的倭寇、海盗,本来有两万多人;一部分流窜各地,也还有15000人左右。他们也早就了解张经的方略,所以等永保兵一到,知道生死存亡所击的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了。 就在这时候,汪直已由日本的五岛列岛,专程抵达柘林。此来本是观察动静,恰好赶上情势如箭在弦上之时,便顺理成章地作了发号施令的大头目。浙西的地形,他相当熟悉,在研判来自各地的谍报以后,发现官军的部署,着重在南面沿海自金山卫至海盐一线,以及北面的沿长江南岸各地,中路青浦、松江到嘉善、嘉兴各地,并没有多少兵力,而嘉兴是张经驻节之地,倘或能够发动奇袭,活捉张经,固然可以瓦解官军的整个攻势;即使不能如愿,至少张经会求调西龙两路的军队回嘉兴。那一来南面沿海的防务就会出现漏洞,岂非可乘之机? 这是先下手为强的做法,倭寇海盗的头目,全都赞成。于是汪直挑选了两千人,编成一支奇袭的队伍,在已过下弦,月黑风高的4月27,由青浦、松江之间的一条小路,往西直扑嘉兴。 在汪直到达柘林的第三天,胡宗宪即已知道这个“同乡”的行藏。以后,汪直定计以及从那一天气照计行事,亦无不了然。 是一个偶然的机缘,碰上一步鸿运,可也是胡宗宪内疚于心,力求补过的报酬——误用了那个汉奸作向导,以致于田州土兵吃了大亏,虽没有人公然指责,甚至还不知道他在无形中犯了极重的过失,可是胡宗宪却不能原谅自己。觉得唯有狠狠收拾倭寇海盗一番,才能使自己宁贴、他人尊重。 可是,他所能在军事上发生的作用不大。张经和李庭彝都已经对他怀疑,采取戒备的态度。想领一军好好打胜仗,已成妄想;张经甚至于连召集将佐,听取报告的集会,都不要他参加。这样,要想建功雪耻,就非另辟途径不可。 也是得来的灵感:敌人能派间谍到这面来,这面又何尝不可仿其道而行之,也派间谍到那面去? 难的是那里去找这样一个间谍?想来想去,只有同乡可以信任;因而微服私访,访的是一个典当的“档手”。 “档手”就是掌柜的大朝奉。此人名叫胡元规,是苏松诸府中徽帮商人的领袖之一;也姓胡,与胡宗宪是五服之外的疏族,照家谱排辈分来,要矮两辈;胡宗宪行三,因此胡元规管这位比他小10岁的叔祖叫“三爹”。 “三爹今天怎么得闲?”胡元规迎着他说,“湘西的苗子开到了,快打仗了吧?” “你知道湘西苗子来打哪个?” 听得这一问,胡元规心中一动,不过声色之间,毫无异样。“不是打倭寇吗?”他问。 “非也!打我们徽州人。” “三爹,”胡元规急忙提高了声音说,“今天我有真正的四鳃鲈,家乡又新来一个厨子。吃酒、吃酒!” 延至密室,胡元规方始明白相告,柘林与倭勾结的海盗,因为汪直的关系,颇多徽州人,经常潜入松江城内,到各当起来访同乡。他怕胡宗宪谈下去会涉及军事机密,泄露了非同小可,因而乱以他语。是一番谨慎的好意。 这就对路了。胡宗宪在想,开口便知不是汪直一党,尤其难得的是,谨密机警,正是可共腹心的人。因而便说了连在赵文华面前都不肯说的话,当然,也发泄了在他人面前不便发泄的牢骚。 “徽州人该死!到处挨骂。”胡宗宪愤然跺脚,“开当铺,道是剥削小民,没有人说,救了穷人的急。如今为了一个汪直,我们徽州人在别人眼里,都是汉奸,不过——”他的声音突然软弱了,倒仿佛为人当胸捣了一拳似地,“也难怪!” “三爹!”胡元规扶着他坐在炕床上首,自己拉张骨牌凳坐在他身边,低声说道:“我也听了些闲言闲语,说张总督是福建人;福建沿海通倭的乡绅很多,张总督怕得罪他们,不敢上紧剿倭,如今莫非因为汪直是徽州人,大家也疑心三爹?” “我不知道别人对我怎么个想法,只觉徽州人抬不起头来。” “是的。”胡元规黯然摇头,“没有法子!” “怎么叫没有法子?什么是没有法子?” “怎么能让徽州人抬起头来?我想想,没法子!” “笑话!”胡宗宪的精神又振作了,“如果徽州人不通倭,为什么抬不起头来?如果徽州人能够平倭,那就不但抬得起头,还可以扬眉吐气。” 胡元规倏然抬眼,怔怔地看着胡宗宪;四目相视,无形中出现了一种剑拔弩张的情况,而终于彼此都看到对方心里了。 “你有能让徽州人扬眉吐气的法子?” “这还不敢说。不过,三爹,”胡元规说,“也有同乡跟三爹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没有三爹这样手握‘尚方宝剑’,想也是白想。” “如今谅不是白想了!你们的想法,只要行得通,一切在我。”胡宗宪说,“就怕不切实际!即使行通了,于大局无补,亦是枉然。” 其实,胡元规的一切,不免做作。有血性、重廉耻的徽州人,亦是不少,胡元规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有他们的为国除害、为乡雪耻的计划;但却不愿与官府合作,因为朝中奸臣当道,有作为的督抚,往往不为所容,结果徒受牵累——徽州人经营典当、经营盐业,都是有身价的巨商。一受牵累,事业瓦解,不仅仅“一家哭”;依附在这事业内外的人家,少则数十,多则数百,亦失所恃,这关系太重,不能不格外慎重。 然而胡宗宪的情况不同。第一、是徽州同乡,胳膊不会朝外弯;其次,他有才气、有气力,能办大事;第三、跟赵文华处得很好,一旦放手大干,朝中不会有人掣他的肘。可是,汪直也是同乡,胡宗宪对他的态度又如何呢? 如今是很明白的了,也很可以放心的了。不过,他亦不愿意将一场大功勋轻易送给胡宗宪,至少限度要取得胡宗宪的承诺,决不泄密,亦决不会独断独行,免得措施不善,累及同乡。 打定了主意,胡元规脸上自然而自然地出现神秘而郑重的表情,“三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告诉你一点事,不过要请三爹先在菩萨面前立誓,决不会害我们。” 胡宗宪听得这话,兴奋而困惑,“你这叫什么话?”他说,“我为什么要害你们?” “不是说三爹存心要害我们,是怕无意中泄露一句话,或者举动稍疏忽一点,替我们招来冤家,那就家奇人亡有余了。” 有这样严重的后果,胡宗宪觉得他的要求并不过分。胡元规信佛,特辟一座院落,供设佛堂;胡宗宪拈香下跪,立下誓言,决不相负。然后就在佛堂中,各坐一个蒲团,抵膝密语。 即令如此,胡元规说话还是有保留的。他只告诉胡宗宪,从杭州到松江,有凡个志同道合的徽州巨商,决心在通倭的海盗中策反驱倭,已经秘密部署了一年之久。此事甚难,牵涉的范围又广,所以不求速效,只求踏实。点点滴滴下功夫,则水到自然渠成。 胡宗宪既惊且喜,紧眨着双眼并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料定柘林贼巢中,已有胡元规的人埋伏在那里,眼前就可利用。“好极,好极!你们有为有守、有财有势,大事必成,我愿随骥尾。” “三爹太客气了!”胡元规略有不安,“我们要防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所以步步慎重。有时候想借官府的势力借不着;如今有三爹来主持,事体比较省力。不过,也不可以操之过急。” “当然!露了奇绽,倭寇海盗专找了你们来,确是‘家奇人亡有馀’。你们放心,我一定格外小心。” “谢谢三爹!”胡元规说,“我们所希望的就是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细细商量。” 名为商量,其实是提出要求。首先,胡宗宪当然也要说一说心里的话;他的靠山是赵文华,而赵文华与张经不睦。如今永保土兵已到,张经将大举攻剿,倘或建立大功,则相形之下,赵文华在朝中说话的分量就轻了。甚至调回京里,亦在意中。到那时,胡宗宪的处境艰难,不问可知。 “所以,我必得帮赵侍郎先搞点名堂出来,至少要把田州兵所丢的面子找回来。”胡宗宪提出要求:“元规,你们在柘林定埋伏了人在那里,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胡元规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帮法?” “把倭寇海盗的虚实告诉我。” “这不一定能办得到。我先请问三爹,你知道了那面的虚实,又怎么样呢?” 这句话将胡宗宪问住了,想了半天,叹口气说:“张总督把我当作眼中钉,决不会派一支兵给我,晓得对方的虚实也无用。如果告诉了他,是助他成功,我又于心不甘。元规,你看,有何善策?” “三爹都没有好主意,我哪里有。”胡元规沉吟了一会说,“这样,三爹请先回公馆。我回头派一个人去;三爹有什么话问了他再说。” “好!” “不过,只能三爹一个人跟他谈。” “那何消说得。”胡宗宪问道:“你将来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现在还不知道哪一个来,大概姓李的一个后生。” 原来埋伏在贼巢中的人,还不止一个。胡宗宪越发心喜,告辞而归,特地关照心腹跟班长寿守在门房里,一等姓李的小后生到,直接带到书房来见。 姓李的小后生,至多20岁年纪;神情很怪,一脸稚气,独独生了一双老熟异常的眼睛。胡宗宪不敢怠慢,亲手挪开一张凳子,请他坐了说话。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两个名字。一个大家晓得的,叫李同,另外一个只有你老跟胡朝奉知道,叫阿狗。”胡宗宪一听就明白是关照不能叫他李同。他人提李同,也要装作不知其人。用这样含蓄的方式说话,足见不凡,便越发刮目相看了。 “哪个是你的真名?” “阿狗。” “喔!”胡宗宪笑道,“我们徽州人用这个小名倒不多。” “我原是杭州人。”阿狗用杭州口音回答,“从没有去徽州。” 胡宗宪大为惊奇,“你从没去过徽州?”他有些不信,“说得这么一口纯粹的徽州土话?” “跟朝奉学的嘛!”阿狗露齿而笑,稚气可掬。 “你很聪明!”胡宗宪问道:“你知不知道胡朝奉让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阿狗答说:“胡朝奉只告诉我,你老要问的话,只有我能回答。” 胡宗宪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这阿狗就是埋伏在贼巢中的“自己人”。他所负的任务极重,而年纪却又这么轻,似乎不大相称,因而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充分信任这个孩子? 他觉得必须作一个考验,而仓卒之间,又想不出较好的考验方法,唯一可行的是,看一看阿狗的耐性与定力,于是他说:“你坐一会,我去拿样东西你看。” 胡宗宪起身出了书斋,顺手将房门带上。履声渐轻,绕过回廊,却又贴着脚,毫无声息地转到前面,从窗户缝隙中静静窥探。 在胡宗宪的想象,年轻人的好奇,沉不住气,阿狗一定会东张西望,打量书斋内的古玩字画,东摸摸西看看,甚至也可能偷开抽屉。这样子等得久了,就会焦躁不耐,满屋转磨似地走个不停。 谁知一样都不是。阿狗竟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这太出胡宗宪的意料,惊奇之余,深为满意,觉得完全可以放心了。 第十章 “阿狗,”他开始谈入正题,“你今天是从柘林来?” “是的。” “你在柘林多少时候了?” “有那么半年的功夫。” “是谁派你去的?” “这,”阿狗歉然地答说,“最好问胡朝奉。” “好,这一层我不问。”胡宗宪将手按在他的膝上,样子显得很亲切,“你有没有什么柘林的消息可以告诉我。” “有的。”阿狗答道,“汪直从日本到柘林了。” “喔,”胡宗宪张大了眼问,“他来干什么?” “这还没有打听出来。我明天回去,两三天之内,来回报你老。” “你自己来告诉我?” “不一定。要看胡朝奉的意思。” “嗯,嗯!”胡宗宪点点头,用缓慢而清楚的声音说:“我请你替我打听三件事:第一、汪直来干什么?第二、倭寇海盗,共有多少人?分布在哪些地方?第三、他们有什么打算?对官兵是不是怕?” “是!你老要打听的事,有一件我现在可以说。他们对官兵,早就不怕了;对湖南、广西来的狼土兵,先倒有些怕,自从田州兵吃了败仗,认为不过尔尔,也就不怕了!” 胡宗宪有些惭愧,“他们没有尝老祖宗狼土兵的滋味!”他说,“狼土兵不是好惹的。” 阿狗笑笑不答,起身告辞,胡宗宪亲自引路,自后园角门将他悄悄送走。临别之际,阿狗有一句交代:“大概后天就有消息。” “喔,”胡宗宪便问,“怎么递到我手里?” “到时候自然知道。”语声刚终,阿狗已沿着墙脚疾行如飞,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四合的暮霭之中。 灯下独坐的胡宗宪,将阿狗的神态语言从头细想一遍,始而兴奋,继而苦闷。兴奋的是,倭寇海盗的踪迹行藏,从今可以捉摸了;苦闷的是,知己知彼,却根本谈不到百战百胜。张经心存疑忌,不肯稍分兵权;赤手空拳,如之奈何?倘或将阿狗递来的消息转告张经,不独助人成功,于心不甘,而且张经必会追问,免不了就要泄露胡元规他们的计划,违背了在佛前所作的誓言,等于出卖了共患难的伙伴,绝对不可! 然则,将通路秘密告诉赵文华如何?想想亦是不妥,赵文华好大喜功,做事顾前不顾后,而且有时候口没遮拦,不是可共大机密的人。胡宗宪想起一句成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赵文华正亦应该持此态度。 想来想去,一筹莫展。到头来只好丢开,且等阿狗的消息来了再说。 到得第三天,赵文华派人相请,胡宗宪都托词婉拒,整天守在公馆里,为的是等候阿狗的音信。 到得傍晚,胡元规翩然而至,胡宗宪喜不可言,以为必有阿狗的消息来。谁知不然!“三爹,”他说,“我想请你老去喝酒散散心。” 胡宗宪大失所望;“去你那里喝酒?” “我那里没有什么好玩。”胡元规向窗外看了一下,不见有人,方始诡秘地低声笑道:“三爹,你老是巡按大人,照例可以微服私访的,是不是?” 话中的意思,是约胡宗宪“微行”,这是件有玷官常的事。但想到胡元规的期望很高,肯以有关身家性命的机密大事托付,自己就决不宜过于拘谨。否则他会误会自己胆小怕事,又何敢再寄以腹心? 何况,微服私访是一个合宜的借口,更何况有赵文华在撑腰!这样想下来,他越发觉得无所谓了。因而用兴致勃勃的语声答道:“好啊!我跟你走。” 说走就走,也不换衣服,两人连跟班都不带,安步当车,直向城南而去。 城南比较荒凉,尽是些菜畦果园,胡元规带着他穿过一大片金黄的菜花,只见竹林深处有五、六户人家,一般都是高大的围墙,双扉紧闭,静悄悄地不闻人声,倒是极好的避嚣读书之地。 “到了!”胡元规在东首一家门前站住;这家人家刚粉刷过,黑瓦白墙,分外刺眼。黑油大门上,黄铜门环擦得雪亮;胡元规只叩了一下,里面便有了回音。 “找谁?” “你开门就知道了。” 开门的是中年女人,既胖而丑,却梳得极漂亮的一个头;一件淡青竹布衫,浆烫得十分挺括。胡宗宪更加明白,勾栏人家的女子,最讲究梳头裹脚,衣饰齐整。这丑胖女人大概是个鸨儿。 “原来是胡二爷!”丑胖女人看着胡宗宪问:“这位老爷是?” “是特地来看翠翘的。”胡元规有意答非所问,“翠翘起来了?” “早起来了!先是调她的那只宝贝鹦鹉,后来又替猫洗澡、捉跳蚤,弄到这会才梳头。” “我们就看她梳头去!” 胡元规显然是极熟的熟客,不用什么人带头,便引着胡宗宪穿堂屋到后轩,上楼梯,已有个小丫头闻声在迎候着。 “胡二爷带着客人来了!”小丫头打起门帘,向内通报。“怎么还有客人?” 听得这极清脆的一声时,胡宗宪已走到房门口,恰好与回头相望的王翠翘打个照面。室内光线不好,他只看到一只黑亮的眼睛,两条雪白的膀子。 “啊呀!”王翠翘见是生客,赶紧躲避,披着一头长发,一面往里奔、一面说道:“这个样子怎么见客?胡二爷,请你陪贵客宽坐,我马上就来。” “不要紧,不要紧!”胡元规说,“是自己人,你不必太客气。” 胡宗宪没有在意“自己人”这三个字,姓胡的同族,自然是自己人。而王翠翘却别有意会,而且也猜到了胡宗宪的身分,不愿怠慢贵客,仍旧着意修饰了一番,方始重新现身。这时已是华烛满堂、光晕流转,照映着盛妆的王翠翘,将胡宗宪看得呆了!这样高贵的仪态气度,实在不能令人信她是青楼中人。 “翠翘,”胡元规为她引见:“这位是三老爷!” 王翠翘也不问“贵姓”,含笑叫一声:“三老爷!”然后敛手在腰,盈盈下拜。 胡宗宪拱拱手还个礼,等她起身,仔细看了一下,向胡元规翘一翘手指说道:“真正是十分人才。走南到北,可以称得上美人的,没有见过几个,这翠翘姑娘是首屈一指。” “三老爷夸将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三老爷这样夸奖你、捧你,你怎么报答三老爷?” “自然是好好唱几首‘吴歈’,孝敬三老爷。” “好!”胡元规觉得很有面子,特意转脸对胡宗宪说:“她的歌喉,不轻一露;琵琶尤其好,得名师真传,真正不同凡响。” “胡二爷又替我吹嘘了。”王翠翘说:“三老爷,你别听他的!胡二爷会卖流当货,奇铜烂铁也说成金子一样。” 胡宗宪与被调侃的胡元规都笑了。王翠翘却告个罪,翩然出室。这时,胡宗宪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间楼厅,名画法帖、古玩旧瓷,样样精致,略略估计一下,光是这些陈设,就非上万银子不办。 “这王翠翘,”胡宗宪问道,“到底是什么路数?” “三爹莫非没有听说过她?” “在杭州听说过,是个名妓。不过,”胡宗宪指指点点地说,“如何能有这样的场面?” “自然是有个大户在养她。” “嗯,嗯!”胡宗宪矍然而起,“这大户不光是有钱,还很不俗,而且精于赏鉴。” “三爹好的眼力!”胡元规深深看了他一眼,“请过来,有样东西请三爹过目。” 说着,胡元规走到紫檀多宝架前,一探手取下一个黑色福建漆木盒,上有四个金字:“明窗尘影”原来是一盒墨。 揭开盒盖来看,墨的形状无一雷同,葫芦、方胜、一封书、元宝、金钱等等,共计10枚,都用红绫嵌裹,制作得非常讲究。 “好墨!”胡宗宪爱不忍释地,“自从离乡背井,还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墨。不知出于那位名手?” “三爹,你看背面就知道了。” 背后有一行小金字:“小华手制。”胡宗宪很高兴地说:“久闻我们徽州有个墨工叫罗小华,制墨之精,可以追南唐李廷珪。真个名不虚传。” “三爹法眼无虚,不过有一点错了,罗小华不是墨工。”胡元规说,“三爹在外面做官,20年没有回过家乡,难怪不知道罗小华的底细,此人是个奇人。”他从胡宗宪手里将墨接了过来,“这面坐,我跟三爹细谈罗小华。” 罗小华名龙文,是在徽州崛起不久的富翁。徽州多巨贾,或者开典当,或者做盐生意,是怎样发的财,来路十分清楚;唯独罗龙文缘何致富是个迷。有人说他掘着了藏银;有人说他交结海盗,黑吃黑侵吞了一笔寄存的赃银;还有人说他曾经高人传授,会点铁成金的法术。比较可信的说法是,罗龙文少小离家,投身在一家豪富人家做书僮,主人是收藏古玩字画的大名家,因而罗龙文亦精于鉴别,并学到了一手造假字画、假古董的本事,起家即由于此。 此人多才多艺,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制的墨,与黄金同价,一两金子一两墨。还有一样绝技,就极少人知道了,他能入水个把时辰不露面,在水中如何呼吸,就跟他如何发的财一样,皆是个极大的迷。 “这些都还在其次。”胡元规说到这里,脸色变为很严肃了,“此人足智多谋,善出奇计,三爹,你可愿意结识此人?” “哪有不愿之理!”胡宗宪看一看四壁字画,“想来此君就是养王翠翘的大户。何不此刻就请来一见?” “此刻不在,稍停数天,我为三爹引见。不过,”胡元规的神态越发郑重其事,“此人心术不正,三爹只可用他的才具,他出的计策能行不能行,千万要自己作主!” “怎么?”胡宗宪想了一下问道:“莫非他还会劝我谋反不成?”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三爹心里有数就是。” “好!”胡宗宪深深点头,“我懂你的意思,用其长,舍其短。” 酒到三分,宾主都深感投机,因而抛却矜持,脱略形迹;胡宗宪虽未到放浪形骸的地步,但已像熟客那样,对王翠翘调笑亲热,不大有顾忌了。 “说你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吴歈,这该让我见识见识了吧?” “今天怕不行了!”王翠翘蹙着眉说。 “为什么?”胡元规抢着问。“你看!”王翠翘将右手从胡宗宪的掌握中抽了出来轻轻揉着,“这只手都不是我的了,哪里还能弹琵琶?” “这怪我!握得太久,气血有些停滞了。不要紧,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了。” “算了吧!”王翠翘将右手往怀中一缩,狡黠地笑道:“还想捡我的便宜。” “这可是冤枉人家了!”胡元规在一旁凑趣,“老爷学过按摩,你何妨让他试一试。” 做作过分就无趣了。王翠翘便伸出手去,让胡宗宪将她的手心手背,五指关节都细细捏到。这一下,血脉畅通,五指灵活,王翠翘亦相信胡宗宪真的学过按摩了。 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卸去锦套,王翠翘先取一块干净罗帕,细细抹弦,然后转轴调音。果然入手不凡,叮咚两响,便有高山流水,幽谷鸟鸣的意致;胡宗宪不由得整顿全神,屏息以待。 而王翠翘却从容得很,先喝口茶,润润喉;套上银比甲,抱起琵琶,半掩粉面,却还有两句话交代。 “倭寇猖狂,害得我们百姓家奇人亡;如今大军云集,眼看小鬼、汉奸要有苦头吃了!请三老爷满斟一杯,我弹一曲《十面埋伏》,替你老下酒。” “说得痛快!”胡宗宪的意兴更豪了,“我干三杯。” “慢慢!”胡元规看他已有酒意,急忙拦阻,“这也是翠翘的‘十面埋伏’,三爹,你当心着了她的道儿。” “什么话?用不着她十面埋伏,我宁愿自投罗网。温柔陷阱,虽死不辞!”说着,胡宗宪一仰脖子便干了一杯。 这是所谓“越扶越醉”。胡元规因为还有正事,便向王翠翘使个眼色,示意她不可再藉故劝酒了。 王翠翘使个会意的眼色,随即拨动琵琶。一开始便是金革之声,仿佛辕门传鼓,点将发兵,弦音轻快爽朗,是那种士饱马腾,跃跃欲试的光景。接下来马蹄声疾,杂以风卷旌旗,猎猎作响,是踏上征途了,这样数番迭奏,渐趋轻缓,终于转成沙沙的步伐声,间或有战马轻嘶、枭鸟惊鸣,宛然黑夜山谷中卷旌旗,包马蹄,啣枚疾走的光景。 侧身静听的胡宗宪刚要发话,只听弦音一变,又转为轻快;王翠翘在《十面埋伏》中,别出心裁加了一段《百鸟朝凰》,鸦飞省噪,莺啭燕语,意味着天色已晓。于是蓦地里“铁骑突出刀枪鸣”,但见五指如飞,弹打挑抹。闭目静听,似乎人喊马嘶,天摇地动,置身于战场之上。胡宗宪百脉贲张,忍不住睁眼伸手去取酒杯了。 而王翠翘的琵琶,“四弦一声如裂帛”,收束了战局,转为舒徐宽缓之音,牧马桃林,叱犊平芜,是解甲归田了。胡宗宪的心情也就平伏下来,啜一口酒微笑着,静静地欣赏弦音中那种樵歌渔唱、晚钟悠然的恬适情趣。 “献丑,献丑!”王翠翘戛然而止,放下琵琶,脸上红馥馥地已见汗了。 “辛苦、辛苦!可惜美中不足。”胡宗宪说,“没有‘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的意味。” “那一来不就痛饮黄龙了?”王翠翘笑着回答,同时望一望胡元规。 “三爹,翠翘是怕你喝醉了,就不能细赏她的歌喉。” 胡宗宪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琵琶每到亢奋激动时,便转为轻柔和缓。原来是怕鼓动了自己的酒兴,不能遏制。这番好意,倒不可辜负。 “痛饮不可,浅斟低唱总不要紧吧?” “当然!”胡元规问王翠翘,“唱个什么俏皮一点的曲子?”王翠翘偏着头想了一下,忽然面露笑容。“有了!”她说,“新近请人编了一支《门神》,倒有点意思。不过唱少白多,只怕不中听。” “好,好!”胡宗宪首先鼓掌欢迎,“吴侬软语,白口也好听!” 王翠翘便重抱琵琶,弹罢《过门》,启口唱道:“结识私情像门神,恋新弃旧忒忘情。” “怎的结识私情像门神?”胡元规插了一句嘴。 “呶——”王翠翘用苏州话道白,“记得去年大年三十夜,拿我千刷万刷,刷得我心悦诚服;千嘱万嘱,嘱得我一板个正经。我虽然图你糊口之计,你也敬得我介如神,我只望你同心合意,撑立个门庭。有介一起轻薄后生,拿我摸手摸脚,我只是声色弗动;并弗容个闲神野鬼,上你搭个大门——” 道白念到这里,胡宗宪听出味道来了。因为从第三句开始,有了韵脚,也有了板槽,字句多寡不同,念来便快慢有节。抑扬顿挫,轻倩流利,配合拨弦作拍,韵律分明,那就道白亦同歌唱了。 于是,他越发凝神静听,不肯放过一个字,只听王翠翘声情激昂,是为门神在诉苦衷、发牢骚:“我为你受仔许多个烹风露水,带月披星:看奇仔几何檐头贼智;听得仔几何壁缝里个风声。你当初见我颜色新鲜,哪哼个喝彩?装扮花梢,加倍介奉承。阿晓得贴得我筋皮力尽;磨得我头发蓬尘;弗上一年个光景,只思量别恋个新人!” “妙!”胡宗宪脱口喝彩,趁王翠翘弹过门换气的当儿,向胡元规说道:“句句写门神,句句写怨妇,真妙!”胡元规也是笑容满面,听得津津有味,但王翠翘却是一本正经,做足了责备薄幸的神态:“你道我弗像个仕女;我也道你弗是个善人。就要撵我出去;勿彀张你起介一片个毒心;逼着个残冬腊月,一刻也弗容我留停!你拿个冷水来泼我个身上,我还道是你取笑;拿个筅帚来支我,我也只弗作声;扯奇仔个衣裳,只是忍耐;撕奇仔我个面孔,方才道你是认真!你拿我刮得个干净,铲得个尽情;你做人忒呒没良心!我有介只曲子来里,倒唱来把你听听!” 念到这里,五指擂滚,弦间陡起风雷,王翠翘放开高亢入云的嗓子,唱一支一韵到底,名为《玉胞肚》的曲子。 “君心忒忍!恋新人浑忘旧人,想旧人昔日曾新,料新人未必常新;新人有日变初心,追悔当初弃旧人。真正是,结识私情像门神,算来只好一年新!” 为逞歌喉,王翠翘在最后一个字上使了个长腔,宛转九曲,高下随心,韵余袅袅,欲断还续之际,轻拨四弦,作了结束,颇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味。 “有趣,有趣!说什么铜琵铁琶,大江东去,金樽檀板,杨柳楼前?在我看都不如今天的一曲吴歈。这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说着,胡宗宪举杯一饮而尽,又亲自执壶为王翠翘斟酒相劳。而胡元规却有些沉不住气,频频向门外探视,使得胡宗宪不免诧异。 “你在看什么?” 不是看,是在等,等的什么?除胡元规自己以外,便只有王翠翘知道,便即起身说道:“我看看去。” “三爹,”胡元规这时才说奇,“是在等阿狗的消息。应该到了。” “喔,”胡宗宪立刻停杯不饮,“你怎不早说?如今头昏昏的,怎么商量正事?” “不要紧!”胡元规说,“这里厨娘做的醋椒鱼汤最好,正好做一碗来替三爹醒酒。” 一声交代,厨房立刻动手,等将鱼汤端来,王翠翘接踵而至,手里已经持着一封信了。 彼此目视,精神都集中在那封信上,胡元规接过来看了一下,随手递给胡宗宪,信封左上角写着“平安家报”四字,而受信人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地址亦全不相符,应该寄到松江以北的青浦。 胡宗宪一愣,还未发问,胡元规已先开口:“不错!” “啊,啊!”胡宗宪也省悟了,是故意使这么个障眼法,以防万一失落,亦不致惹人注意。 但拆开信一看,却真的愣住了,三张信笺,一笔狂草,两榜进士出身的胡宗宪,只字不识,甚至无法分得清那连笔而下的一串墨迹,究竟是几个字。 不过这样的墨迹,作为徽州的胡宗宪,却可以猜想得到,出自哪一种人的手笔。“这不是写当铺的怪字吗?”他问。 胡元规探头一看,果不起然——典当学徒学艺之初,就得练写这种怪字。而所以要用这种局外人不识的怪字,完全是为了顾虑与顾客可能会发生的纠纷而预留后步,譬如质当的是新衣,必写成“油旧奇补”;皮服必写成“光板无毛,缺襟短袖”;宝石玉颇为“假石”;花梨紫檀为“柴木”。赎取时固为原物;设或遭遇意外,原物缺损时,顾主可能乘机讹诈,而打到官司,当铺便有当铺为护符。但如交易之初,所当为上好翡翠而写成“假石”,顾客非奇口大骂不可;因而发明那种难识的怪字,可以省却无数口舌。 在胡元规,这种怪字,自是入目了然;看完了信,他说:“翠翘,你再叫人替三老爷做一碗鱼汤来!” 一碗尚未喝完,何用再做第二碗?这当然是借故遣走王翠翘。不过,该回避的却并不是她,是怕隔墙有耳,让她去看着窗外可有人在窥探。 王翠翘领悟得他的意思,点点头出屋去巡视。胡元规又停了一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说道:“三爹!汪直打算先下手为强,先攻嘉兴。” “喔,”胡宗宪大为兴奋,“是哪一天?” “四月廿七。由松江、青浦之间,抄小路直扑嘉兴。” “人呢?有多少人?” 胡元规看一看信答说:“确实数目没有打听出来,估计总在三、四千。” “三、四千!”胡宗宪说,“也不算少了。直扑嘉兴,当然是奔了张总督而来的。” 胡元规不作声,将信折好,递给胡宗宪,然后静静地注视着他。 胡宗宪又苦恼了!敌人的行踪已明,却无能为力,既不愿据实陈告张经,又不能领兵设伏,更不甘眼看汪直奇袭嘉兴而无所作为。因而反向胡元规问计。 “元规,你有什么好法子,能不动官军,而让汪直吃个大苦头?” “不动官军只怕难以成功。三爹,你何不请赵侍郎作主?” “不行!”胡宗宪连连摇头,“此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有我们商量好了,请他出个面,事先跟他讨主意,一定坏事。” 胡元规沉吟了好一会,有了一个计较,脸色顿时轻松了;“三爹,再急也不争在今晚上这一夜。”他说,“索性开怀畅饮,‘事大如天醉亦休’,喝醉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我总有结果给三爹就是。” 看他的神态和言语,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胡宗宪心中一宽。但也不免纳闷,胡元规既然有了主意,何不此时就说?转念又想,他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不宜追问,免得让他以为自己沉不住气。 于是,真的照胡元规的话,陶然引杯;与去而复转的王翠翘猜拳说笑,到三更天方罢。醉眼迷离,一扶上床便起了鼾声。 这一觉睡得非常酣畅,醒来静思,逐渐记起宵来的光景,回忆到与王翠翘猜拳,鏖战十个回合,连连败北,被灌了三大杯酒的情形,就想不下去了。 而在此以前,胡元规的话,却是清清楚楚地记着,如今就该是他拿主意出来的时候了!一想到此,精神大振,起身揭帐,咳嗽了一声。等他下床刚趿上鞋,房门声响,随即听得有人问道:“三老爹醒了。晚上睡得可好?” “嗯,嗯,很舒服。” 窗帘僻处,新糊的纸窗上一片明丽的光辉,又是好一个艳阳天气。胡宗宪看那侍女,长身玉立,鬓发如云,不由得有些动情,一伸手揽着她的腰问:“你叫什么?” “我叫绿珠。” “嘻!”胡宗宪蹙眉不愉,“好好一个大美人儿,怎么取这么一个不祥的名字?”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石崇如果不是贪财骄恣,又怎会伏法东市,以致于绿珠堕楼。看来不是绿珠这个名字不祥,是因为不幸归了石崇这个不祥之人。” 这几句话使得胡宗宪既惊且敬,满怀绮念,顿时烟消云散。“绿珠,”他放开了手,庄容问道:“你念过书?” “没有。” “我不相信。没有念过书,那会晓得石崇、绿珠的典故;而且有这番道人所未道的议论?” 胡宗宪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说什么我也不相信你会没有念过书!” “识几个字,懂几个典故,算得了什么?”绿珠的语气,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读书是为了明礼义、知廉耻。三老爷,我落到这般田地,礼义廉耻在哪里?怎么好算读过书?” “原来你是这么个想法!可敬之至。”胡宗宪肃然起敬地说,“想来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说来话长。等三老爷闲了,我慢慢说与你听!”绿珠退后两步,“我打水来伺候三老爷洗脸。胡二爷等着你老吃早饭呢!” “对了!我正要找胡二爷。”胡宗宪略想一想说,“他是我晚辈,可以不必拘礼,你就请他进来吧!” 胡元规并非独自前来,而将罗龙文带了来见胡宗宪,寒暄一番,便筵席同桌吃饭,罗龙文坐在主位,却不见王翠翘露面。胡宗宪看罗龙文使唤下人的语气态度,恍然有悟,这里根本就是罗龙文的家,或者说,就是他藏娇的金屋。 肴馔虽然丰盛,主人却不怎么劝酒。这个道理也可想而知,是因为有极重要的事要谈,尚非放怀痛饮之时。罗龙文既有此想法,那就不必徒耗功夫在虚文周旋上;放下酒杯,向胡元规谈入正题:“你昨晚上说,今天必有个结果给我,必是想到小华兄了。” “是!我在想,小华必有善策,所以连夜派人将他追了回来。三爹有什么话,尽管问。” 胡宗宪点点头,“是怎么回事,想来你总告诉小华兄了?” 他问。 “是!” “很好!”胡宗宪端容相问:“小华兄何以教我?” “不敢,不敢!我也是胡乱出主意,能用不能用,三老爷尽管直言。这不是开得玩笑的事,倘或不能用,我们另想别法,总要想妥当了为止。” 这样的态度,最投胡宗宪的脾胃,击桌称赏:“说得再对也没有!我们只求成功,无分彼此。如果我的看法不妥,亦请直言见告,千万不必客气。” “是,是!”罗龙文回头又说了两个字:“掩门!” “喳!”窗外有人应声,接着一阵步伐声远去,垂花门关上了。日将当中,满院花影,静得出奇。 “时间太局促了些。”罗龙文说,“只得3天的功夫部署,调兵遣将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我想,力敌不能,只有智取,只有暗算。” “着!”胡宗宪眼睛发亮,“探骊得珠,对路了!” 只不过说得一句“暗算”,搏得这样的盛赞,其实过当。这犹之乎说要求胜一样,是句废话,要紧的是须拿出求胜的策略来,光说暗算,想不出暗算的办法,徒托空言,无补实际。 这一点,胡宗宪当然也知道,不过他另有一种想法。胡元规这样郑重其事地推荐罗龙文,此人的智略才干,必有过人之处,自不待言,而在自己这方面,因为别无可用之人,就是得罗龙文的分量更重。既然全部希望都已寄托在此人身上,倒不如虚己以听,倾心倚重,视为“国土”,才能期待他殚精竭虑,“国士报之”。 果然,他的诚恳尊重,使得罗龙文感动了。原来只不过想得可用暗算,而如何暗算还待彼此从长计议。此时自觉义不容辞,于是凝神细思,筹画出一条计策。 “三老爷总看过《水浒传》?” “看过。”胡宗宪答道:“不但看过,而且还熟得很。” “那,我就不必多废话了,直截了当地说吧,以‘吴用智取生辰纲’那一回为蓝本,略师其意,而变通之,大功可成。” “嗯,嗯!”胡宗宪聚精会神地看着罗龙文,“乞道其详。” “吴用智取生辰纲”是派人乔装卖酒,酒中下了蒙汗药,醉倒夫子,轻易地劫取了为京中贵官上寿的重礼。罗龙文的“略师其意”,亦然是在酒中下毒,要变通的是,不能株守一处,凡是可能过的要道,皆须置备毒酒,费事也就在此。 “费事不要紧。”胡宗宪很兴奋的说,“此计大妙!小华,你就是智多星吴用。”他又转脸问胡元规:“你说,小华这条计策好不好?” “计倒是好计。倭寇差不多都是酒鬼,一到人烟稠密的村镇,第一件事就是找酒。不过,他们不爱喝烧酒;要绍兴酒,尤其是‘竹叶青’,像日本的‘滩酒’,最合他们的口味。小华,”胡元规问,“你想过没有,酒要分开几处预备;每一处所备的还不能少,少了不管用。这样算起来,总要两三百坛才够,一时哪里去觅?” “现成!漕船上多的是。” “着啊!”胡宗宪拍着大腿称赞,“小华,你真想得到。” 胡元规也承认自己的顾虑根本不成立——漕船北上,必带私货,最多的就是绍兴酒,在京师称为‘南酒’,极其名贵。而漕船‘春兑秋归’,这一阵子的运河中,船舻相接;莫说两三百坛,再多数倍,亦不难罗致。 “倒是有一层难处,跟漕船上收买绍兴酒,第一、要做得机密,漏了风声,倭寇海盗说不定会起疑心,把戏就玩不成了;第二、买酒得好大一笔银子——” “三爹,”胡元规打断他的话说,“这两件事你老都不必费心。漕船上的头脑,一向有交情,什么事都可以说得通;买酒的银子,我来想法子垫。将来能够由公家拨下来,自然最好;倘或没有地方开支,也不要紧,就算我们报效好了。” “怎么好意思要你们报效?以我的意思,不但要照数归还你们的垫款;还要好好报你们的功,奏请朝廷重赏,以为酬庸。” “三爹,千万使不得!”胡元规乱摇着手,神色相当严重,“不是我们不识抬举,更不是傲慢无礼,敢于拒绝朝廷的恩赐,只为这一来过于招摇,以后反而不好办事了。” 胡宗宪被提醒了。胡元规与他那班志同道合的伙伴的义举,只是为国家除害,为桑梓雪耻,根本没有功名富贵的念头在内。他们所希望的是心血不白耗,所顾虑的是底蕴泄露,必然招怨,尤其是一招倭寇海盗之怨,可能受到很惨酷的报复。此外也许有人妒功,故意阻挠、打击,更于大局有害。 “是了!‘爱之适足以害之’,正此之谓。”胡宗宪很郑重地保证:“我懂其中的道理了。你们请放心,我决不会泄底。” “是!”胡元规又说,“赵侍郎那里,请三爹亦不要说奇。”这个要求,在胡宗宪有些为难,但考虑结果,还是接受了。 这件事不能不告诉赵文华,否则就如“锦衣夜行”,一身光采没人见,也就无功可言。可是又不能和盘托出;至少要隐瞒胡元规和罗龙文的姓名。 要瞒亦很难,当胡宗宪扼要报告完了,赵文华立即追问:“是什么人?肯如此为朝廷出力?” 询问的神色凛然。胡宗宪心想,倘或执意不肯透露,赵文华必然不悦——此人的胸襟狭隘,睚眦之怨必报;惹他着恼,到头来是自己吃亏,未免不智。 好在他的机变极快,随口捏造了一个名字,在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的头一句中,各取一字,名为赵玄初,“为头的名叫赵玄初,是本地人。”他说。 “这姓赵的,倒是义士。成功了,我要大大抬举他一番。” “回大人的话,”胡宗宪赶紧声明:“这些人不敢居功。就是赵玄初这个名字,也请大人放在肚子里,不必提起。” “为什么呢?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像他这样出钱出力,白白替朝廷办事,不太傻了吗?” “其中另有缘故。赵玄初他们那一班人,都受过倭寇海盗的害,故而有此同仇敌忾之心。不过,纵有此心,如果不是遇着有担当的长官,他们也不肯贸然从事,怕的是徒劳无功,甚至无端招怨,反受其害。如今听说大人奉旨视师,都说‘有这样一位贤名久著的钦差替我们作主,就值得大干一番了!’” 这一套现编的说词,是顶足尺加三的高帽子。赵文华听入耳中,喜在心头:“好,好!难得他们深明大义,我一定替他们作主。至于这番功劳,”赵文华拍拍胡宗宪的背,“他们谦辞,自然是你老弟当仁不让,这也有我作主。” “多谢大人栽培。”胡宗宪长揖道谢。 “好好干!”赵文华很兴奋地说,“就这一回,便要把张廷彝干倒。” 听得这话,胡宗宪既惊且喜。喜的是干倒张经,总督出缺,虽轮不到自己补上去,但如顺序推升,便有机会;惊的是干倒张经,或会兴起大狱,倘或牵涉到自己,须先站稳脚步。 于是这两天之中,一直萦绕在心头,不知如何处理的一个疑惑,陡地加深。“有件事要跟大人请示。”他说,“我们既有谍报,倭寇海盗定期偷袭嘉兴,照道理说,似乎应该通知张总督预先防备。不然,就很难说得过去!” 赵文华被提醒了,心想,岂止很难说得过去?认真追究,便有纵寇深入,陷害同官之嫌,是一行杀头抄家的大罪。到时候,有功便不能报,一报无异自我招供,铁案如山了。 想了好一会,赵文华欣然色喜,“有了!”他说,“不能不报,不能早报。” 胡宗宪恍然大悟。这八个字奥妙无穷,赵文华真个才足以济其恶,合该张经倒楣。 “你懂我的话不懂?” “八字真言,开我茅塞。不胜拜服之至。” “那,你就起个稿我看。” “是!”胡宗宪坐到书桌后面,伸纸吮笔,略略构思,一挥而就,双手捧了过去。 赵文华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 “顷据谍探驰报:贼首汪直勾结拓林倭寇,约万余之众,即将偷袭嘉兴。特行飞咨,务请加意戒备。至敝处兵力虽单,仍勉力堵截。窥贼势趋,大致取道青浦、松江间,附陈鄙见,并希参酌。”下面具有是赵文华的衔名。 “很好。不过要加一句。” 赵文华提笔在“顷据”之下添了一笔:“巡按御史胡宗宪密禀。”这是为他预作报功之地,胡宗宪少不得又要称谢。“今天26,明天27。我晚上派专差送去,28早晨到嘉兴。那时候,说不定赵玄初已经成功了。” “不会!至少也要到后天中午。” “喔,那就不是这么办了!”赵文华说,“张廷彝后天一早接到消息,马上派队,迎头痛击,白白捡一场大功劳,太便宜他了。‘不能早报’,这个消息得要后天中午送到他手里。” 胡宗宪默不作声。心里却在反复思量,倘或罗龙文计策失效;或者虽有效而不大,大部分的倭寇海盗,仍能直扑嘉兴,肆意荼毒,似乎良心上说不过去。 “怎么样?”赵文华见他发愣,不知是何缘故?“莫非你另有更好的主意?” “没有,没有!大人的主意高明得很。”胡宗宪急不择言地敷衍着。 “既然你也同意,那就准定这样办!来,来,我们该喝酒了。” 胡宗宪还有许多公事,亟待料理,但不敢不凑赵文华的兴致,欣然相许。 “汝贞,”赵文华脸上的表情变过了,有些忍俊不禁似地:“我们找些有趣的事做,你看怎么样?” 见此光景,胡宗宪约略也猜到了,不外声色之娱,便也装出很高兴的神态说:“好啊!请大人吩咐。” “唉!这时候用这个称呼,岂不杀风景!你就叫我文华好了。” “不敢、不敢!”胡宗宪改口称他:“华公!请吩咐。” “松江也是通都大邑,应该有官妓吧?” 明朝最初跟宋朝一样,征召官妓,视为当朝。尤其是永乐年间,成祖大杀“靖难之变”忠于建文帝的文武臣子,妻妇发交教坊,充作官妓,藉以泄愤。征召这些出身良家,深娴闺训的官妓,等于替皇帝出气,更为法所不禁。譬如宣德年间“三杨”——三位姓杨的“阁老”燕居之暇,亦常召官妓到府中侑酒,逸闻韵事,不一而足,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官妓戏宰相。 这个官妓天生好口才,一言片语,能转移人的喜怒,姓王外号铁嘴。有人跟王铁嘴打赌,说三位杨阁老,德高望重,不苟言笑,如果她能说一句话逗得三杨奇颜一笑,愿输筵一席。 “这有何难哉?”王铁嘴答说,“不过三位阁老不召唤,我不能冒冒失失闯入相府去说笑话。就说得他们笑了,你也不知道。” “那当然!等三阁老大召官妓的那天,就是我们赌东道、见分晓的时候。” 事情很巧,就在说定的那天,相府门官发知单,三阁休沐会饮,遍征官妓伺候。教坊闻命。不敢怠慢,到期催促所有官妓报到,唯独王铁嘴不肯同行,大家道她胆怯,惮于此行,暗暗笑她。 那知日正当中,相府中莺莺燕燕、轮番捧觞上寿之时;王铁嘴打扮得花里胡俏地直闯到筵前。 三阁老无不熟悉王铁嘴,正为她不到在生气,三杨之一的杨荣,大声喝问:“大家都来了,唯独你晚到,架子这么大?” “不敢!”王铁嘴笑说:“实在是在家读书,读得忘了时候了。” “你还读书,”杨荣又问:“读的什么书?” “《列女传》。” 妓女而读《列女传》,不是侮辱了古来的才媛贤妇,杨荣随即骂道:“母狗无礼!” “我是母狗,你是公猴!” 此言一出,三杨相顾大笑。当然不以为忤,不但不忤,而且激赏,因为猴与侯同音,虽戏谑,实在是恭维。 因为有此流传人口的隽闻,所以官妓都讲究口齿伶俐,善能解颐奇闷;其次便是深通曲艺,当筵一歌,能令人浮一大白。至于相貌倒反在其次了。 松江当然也有官妓。既然赵文华有兴,胡宗宪便派人通知教坊:“拣好的送几个来!” 须臾陆续而来,唤到后堂,先问姓名,一个叫玉环,纤纤瘦骨,赵文华说是合该唤做采蘋——唐明皇的梅妃,名叫江采蘋。 一个名为嫣紫,倒是白皙丰腴,大有玉环之风。再一个叫做粉蝶,不舞而善歌;最后来的一个,颜色冠于群芳,胡宗宪笑道:“真所谓后来居上!” “你坐到胡老爷身边去!”赵文华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绿章。红绿的绿,文章的章。” “这名字倒新鲜。‘绿章夜奏通明殿’,怎的从这句诗上取名字?” 胡宗宪的话还没有完,赵文华急急说道:“由你念的那句诗,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汝贞,可有善作‘青词’的好手。” 绿章与青词是一回事。向天帝上达的奏疏,用绿色纸张书写,名为“绿章”;绿章中的文字,须用骈文,多用神仙道家的典故,名为“青词”。胡宗宪听他这一问,略一沉吟,旋即省悟。当今皇帝不见臣下,只躲在西苑修道,每次设坛建醮,照例要拜表,也就是“绿章夜奏通明殿”,自须好手,撰拟青词,凡是做得出色的,无不获得重用。 然而撰拟青词,不是文学优长的臣子,都能一献身手;因为不容易有此机会——当今首辅严嵩以撰青词起家,为了固宠,不许另外有人出头,将他比了下去。因此,赵文华问到这话,其意何居?不能探问明白。 “可是严阁老须物色代笔之人?” “不是!” 不是严嵩找枪手,就是赵文华自己找枪手。他为私进药酒,惹得严嵩大怒,几乎将他逐出“家门”,不与义子之列的那个笑话,胡宗宪也听说过,心里在想,赵文华又要不安分了!倘或再次激怒严嵩,必无幸免之理。他们“父子”反目,说不定自己要受池鱼之殃,必得慎重。 “因此,他心目中虽有一位好手——就是与四空和尚交好的绍兴人徐文长,却不愿举荐,只故意装出“谨遵”台命的神情答道:“华公叮嘱,我必紧记在心,物色到了,立刻来禀报。” “这也不太急,你记在心里就是!绿章,你替我敬胡老爷一杯酒。” “是!”绿章执壶为胡宗宪满斟了一杯酒,“赵大人敬胡老爷的酒。” “长者赐,不敢辞!”胡宗宪向赵文华说完,一饮而尽,然后亲自高座去回敬。 “寡酒无味!”赵文华看着粉蝶说:“唱个什么有趣好听的?” “她的小曲唱得好,‘闹五更’、‘哭皇天’、‘挂枝儿’,都出色。”绿章代为做主,“就唱《挂枝儿》吧!” “挂枝儿当中可有闹五更?” “闹五更”、“哭皇天”、“‘挂枝儿’当中,不是有一篇《五更天》?”她对粉蝶说:“你就唱这一篇好了。” 粉蝶点点头,向外招一招手,一直在廊下伺候、在妓家称做“乌师”的乐工,捧着乐谱进屋。先向上磕了头,然后一手将琵琶递与粉蝶,一手拖过一张骨牌凳,坐在下首,用三弦相伴。 赵文华嫌乐工在屋内碍眼,挥一挥手,将他撵了出去;好在玉环也善弹三弦,接替代劳,先合奏了一套很热闹的“将军令”,方始由粉蝶唱曲。 “《五更天》一共五段。粉蝶唱一段,两位贵人饮一杯酒。” 绿章笑道:“可不许赖皮!” “你呢?”赵文华问。 “我也陪饮一杯。” “好!说了算,唱吧!” 于是粉蝶用手绢儿掩着嘴,轻轻咳嗽一声,曼声唱道:“俏冤家约定初更到。近黄昏,先备下酒共肴,唤丫环,等候他,休被人知觉。铺设了衾和枕,多将兰叶烧,薰得个香馥馥,与他今宵睡个饱。” “妙!”赵文华不待绿章劝酒,先自干了一杯,催问着说:“二更天怎么样?快唱下去。” “二更儿,盼不见人薄幸。夜儿深,漏儿沉;且掩上房门,待他来弹指响,我这里忙接应。最难耐形单影只寒衾枕,一遍遍和衣在床上蹭。还愁失听了门儿,也常把梅香来唤醒。”“这就无趣了!”赵文华敛手不动,“且记下这一杯,到三更天再说。” “这就是赖皮了!”除了粉蝶,那三人异口同声地,纷纷呶呶,不依不饶,赵文华却只是笑。 胡宗宪已看出他大有放浪形骸之意,便向绿章悄悄使了个眼色,表示尽闹不妨。绿章的看法本来与他差不多,不过深知达官贵人,惺惺作态的多,倘或觉得过分,就翻脸不认人,或骂或打,当面开销,岂非自取其辱?如今得此暗示,胆便大了。 “我看,非灌不可了!”绿章指挥嫣紫,一左一右,捉住了赵文华的手,哗笑声中,灌了他一杯酒。 乱过一阵,重振弦索,粉蝶接唱三更:“三更天,还不见情人至。骂一声:短命贼!你耽搁在哪里?想冤家此际,多应在别人家睡。倾泼了春方酒,银灯带恨吹。他万一来敲门也,梅香且不要将他理。” “我们打个赌,”赵文华大声说道:“那‘短命贼’来了,理他如何,不理他又如何?” “如何是如何,只请吩咐!”绿章答说。 “如果不理他,是我输了,罚酒一杯;理他,是你们俩输了,每人与我亲个嘴。” “我不干!”嫣紫将腰一扭,“这个赌打不得,必输。” “不见得!”绿章长眉一扬,一个眼色抛过去了。 “也罢!”嫣紫见风使舵,“我们便赌。胡老爷是见证,谁也不许赖。” 这一下,便都聚精会神地,格外要仔细听清粉蝶唱的是什么?而粉蝶却有些迟疑,多弹了一个过门,仍未想出怎么能教绿章与嫣紫不输,只好照实唱了。 “四更时,才合眼,矇眬睡去,只听得咳嗽响,把门推,不知可是冤家至?忍不住开门看,果然是那失信贼。一肚子的生嗔也,不觉回嗔又变作喜。” 唱到“忍不住开门看,”赵文华已面有得色,再听“回嗔”二字,可以确定打赌已赢,拍手拍脚地笑道:“来吧,来吧!每人与我亲个嘴!” “且等唱完,再看谁赢谁输!” “怎么?”赵文华愕然,转眼看着粉蝶问:“还不曾唱完。” “是啊!”绿章抢着说,“下面还有两句:‘喜又惊,惊又悲,哪知竟是在梦里。’” 粉蝶未唱之前的迟疑,就是要想这么两句话,能够一反原意,因而听得绿章的暗示,心领神会,立刻又抱琵琶,按着“挂枝儿”的腔调,补唱了这两句。 “不对,不对!”赵文华嚷着,“你们通同作弊。” “不兴耍赖。”绿章指着胡宗宪说,“见证在这里,请公断。” “就事论事,也说得通,前面有‘矇眬睡去’这句伏笔,结尾说在梦里,不算故作狡猾。不过,既然是梦,人并未到,还谈不到理睬不理睬,彼此不输不赢。” “好!这倒也是持平之论,我就算了。” “那,请喝酒。”绿章捧盏奉上。 “怎么?不输喝什么酒?” “是斗杯。” 赵文华无奈,只好干了,“且听五更是什么?”他疑惑地,“莫非真的爽约?” 粉蝶向绿章看了一眼,“我可没法子了!”说了这一句,拨弦又唱:“匆匆的上床时,已是五更鸡唱。肩膀上咬一口:从实说,留滞在何方?说不明话头儿,便天亮也休缠帐!梅香劝姊姊:莫负了有情的好风光。似这般闲是闲非也,待闲了和他讲。” 尾音摇曳,全曲已终。赵文华哈哈大笑,“到底是我赢了!” 他笑,“来吧!受罚。” 绿章和嫣紫假意笑着躲,却到底让赵文华一手一个捞住了,拉入怀中,纠缠了半天方罢。 酒阑烛残,打发了四名官妓,赵文华的兴致还很好,留着胡宗宪,重新剪烛烹茶,作竟夕之谈。 “这绿章倒真难得。想不到松江居然有这等出色的人才。” “比她出色的还有。” “谁?” 胡宗宪话一出口,深悔失言,只好老实答说:“名叫王翠翘。” “王翠翘是怎样一个人?”赵文华说,“我在杭州仿佛听人提到过,记不清是怎么个说法了。” 胡宗宪心想,王翠翘为罗龙文所眷爱,如果说得赵文华动了心,巧取豪夺,自然不是罗龙文所能对抗。这一来,不但在用人之际,会坏了大事,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亦会有人说自己夺他人所爱,献媚上官,这个名声很难听。何况还难逃卖友之名! 因此,他就不肯说实话。不过假话,不可说得太离谱,西施王嫱忽然说成奇母无盐,接不上头便是弄巧成拙。好在他的机变很快,念头转到,话已想好,从容答道:“王翠翘我见过一面,说她如何艳丽,也不见得,甚至只好当个‘中人之姿’的老语。不过手上那面琵琶,真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之妙!” 赵文华于声色一道,只占得一个字,好色而不大懂音律,所以听胡宗宪这一说,便不大在意,“那也罢了,不去提她。”他说,“我看绿章倒着实不坏。” “既然如此,大人客中难免寂寞,灯前月下,何不唤她来解个闷。” “算了,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 “大人误会了。”胡宗宪平静地笑道,“我也是今夜初识绿章,还是大人硬派在我身边的,岂敢‘久假不归’?” “好个‘久假不归’!既承美意,老夫就要收回自用了!”说罢,哈哈大笑。 于是行馆中办杂差的小吏,连夜去敲乐户的门,传唤绿章。 “春宵苦短。告辞了!” “再坐一坐,再坐一坐!”赵文华拉住他说,“你我是孤军奋战,要背贴背,才能力战四方。” 胡宗宪不明白他这时候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说?不过他的话倒是意味深长。一个人再有本事,也难顾背后,贴背力战,彼此弥补弱处,确是必要的。 “你的背后是朝廷,有我!”赵文华拍拍胸说,“我的背后是张廷彝,那要靠你了。” “大人言重。”胡宗宪不知道他要出什么对付张经的难题叫自己去做,不敢大包大揽地答应,反先躲开一步,“我那里比得上张总督?” “为什么比不上!汝贞,你不可妄自菲薄。你的志气、才具,哪一样比不上张廷彝?”赵文华紧接着说,“比不上的,只不过是眼前的地位。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时之事。汝贞,你只要听我的话,我包你不出3月,便有弹冠之庆。” “是!”胡宗守长揖到地,“多谢大人栽培。” “也要老弟自己尽心。”赵文华抚着他的背说,“这两天是个关键。只要赵玄初能够成功,以后一切都顺利了。” 胡宗宪被提醒了,罗龙文的奇计能否奏功,实在关系重大,得要时刻注意。这样想着,片刻不能停留,辞别赵文华,去干正经。 说干正经,其实只是通前彻后,全盘考查公私两方面的形势。不过,这必须一个人关起门细想,所以急急告辞,回到寓处,意想不到地罗龙文在等候。 平时已是四更将近,罗龙文在他的客厅中打了一个盹,胡宗宪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小华!”他握着客人的手问:“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听差在一旁代答。 “你怎么不派人来通知我?” “是我拦住管家的!”罗龙文急忙替听差分辩,“管家说你老在赵侍郎行馆,不便惊动;而且,我也不愿让人家知道我在这里。” 入夜相访,逗留至深宵不去,必欲一见主人,这当然是有极其重要而且紧急的事要谈。胡宗宪便肃客人书斋,同时吩咐多备热茶点心。 会到面,彼此都从容了。罗龙文洗过脸,喝碗热茶,顿见神采奕奕,精神旺盛,好整以暇地观赏书房中的文物清供。一方砚台、一具香炉,都可以谈个半天,只是晨鸡已唱,不能不谈正事了。 等胡宗宪挥去僮仆,亲手关上了房门,罗龙文方始低声说道:“我有件大事,要来请示三老爷,如以为是,立刻就要开始办,所以我一直守候到现在。” “喔,”胡宗宪很注意地看着他:“乞道其详!” “三老爷,各路人马云集在这一隅之地,能不能尽歼倭寇海盗?” “不见得!”胡宗宪摇摇头,“就算能尽歼倭寇海盗,也不能说是就此成功了。” “何以见得?”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今年灭了倭寇,明年新倭又来。至于海盗,只要有外寇,就一定有内奸,更是杀不尽了!” “三老爷的看法入木三分。所以我久有一计,而且早有准备,一直不肯跟任何人说;到今天才敢跟三老爷商量,就因为只有你老懂其中的道理。” “多承厚爱,感何可言!”胡宗宪很欣慰地说,“且请细说究竟。” “我在想,使倭寇望我东海而生畏,必得接二连三地予以重创。而又非沿海备倭、志在击退所能收功,要深入其中,里应外合,逃到哪里败到哪里——哪怕他逃到汪洋大海,官军力所不及之处,仍旧会吃败仗。” “这倒要请教高明了。” “我的话似乎荒诞不经,说穿了三老爷就会明白。为何官方军力所不及之处,仍旧会吃败仗?很简单,叫他们窝里反,自己打自己,落个两败俱伤!” “妙!”胡宗宪蓦地里一拍额头,“等我细想一想。” 他所想的不是这条计策的本身,而是胡元规对他提过的警告。 胡元规说过:“罗龙文心术不正。只可用他的才具,他出的计策,能行不能行要自己作主。”这是个忠告,也是个警告,此刻必得记住! 因为有此警惕,胡宗宪不敢先作承诺,很谨慎地说:“足下的见解超卓,钦服之至。不过,做起来似乎不容易。有何奇计,请以教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有一个人打入敌阵,并获重用,平时深藏不露、秘密部署,到得有十分把握的时候,大举策动,可以使得倭寇海盗,自相残杀,同归于尽,永绝后患。” 说得很动听,其实是空话!胡宗宪心想,打进去还容易,要想获得重用,能有策反的力量,是件很渺茫的事。不过这话不便率直驳他,只是问说:“我听元规谈过,不是有人埋伏在那里吗?” “非也,非也!这个人不仅仅刺探机密,暗递谍报,要能在敌阵中自张一军,足以左右全局的才算。” “这,”胡宗宪有些困惑,直觉地答说道:“这是非常之举——” “是的。”罗龙文抢过话来说,“欲行非常之举,必待非常之人。这个人在我夹袋之中。” “噢!”胡宗宪不知是惊是喜,“是何等样人?” “三老爷,”罗龙文有歉疚的神色,“此时尚不便明言。所可奉告者,此人与汪直有旧,而且深得赏识。一旦投了过去,汪直必资以为得力助手。” “这就是说,此人一去,亦会当海盗的头目?” “是。” “亦会勾结倭寇,骚扰我沿海各地?” “是。” “亦会杀人放火、奸淫掳掠?” “势不可免。” “那不行!”胡宗宪大摇其头,“这不就是名副其实的纵寇殃民?” “三老爷,恕我直言。你老这两句话,就未免头巾气了!既为非常之举,不可拿常理常情来约束。要想此人获得重用,深受信任,就不能不跟他们同流合污。殃民一时,救民一世,所失者小,所得者大。话再说回来,即令此人不当海盗头目,莫非我们的百姓,就可以免于荼毒了?当然不是。换了别个,一样地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说不定还格外凶些!” 这是诡辩。胡宗宪心想,怪不得胡元规说他心术不正,所想出来的花样,所讲出来的道理,别出心裁,正邪莫辨。然而要驳倒他,却还真没有话说。 “事机急迫,待公一言而断。”罗龙文催促着,“三老爷,你是有大魄力的人!” “论到魄力,自觉还不输人。不过,小华,兹事体大,你能不能容我通盘细想,过个几天再跟你从长计议。” 罗龙文不即回答,想了好半天方始笑道:“我本来想趁汪直这一次带人来偷袭的时候,让此人装作在无意中为汪直所遇,逼他下水,顺理成章投了过去。既然三老爷一时下不了决断,那就随后再找机会吧!” “机会”是胡宗宪一向所重视的,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的情形,如果说自己在宦途上已有什么进展,亦无非是抓住了赵文华前来视师,为张经所轻视的这个机会。现实的感受体验,使得他对罗龙文的最后一句话,无法抛弃得开,要重新作一个很认真的考虑。 这一谈要很多时候,胡宗宪便先传呼设食。于是丫头来摆桌面,四名僮仆抬着两个食盒进屋。虽是早餐,亦颇丰盛,八个蝶子,一锅羊肉粥,当然也有酒。 “来!来!喝杯‘卯酒’。”胡宗宪说,“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罗龙文倒似乎对刚才所谈的那件大事,不大起劲了,“‘寅卯不通光’。这个时候喝酒,”他停了一下,笑笑说道:“做官还是有点味道。” “也不尽是做官的人家喝卯酒。”胡宗宪说,“俗语说的是‘只见和尚吃粥,不见和尚受戒’,若说做官人家这个时候便喝酒,可想到数九寒天,风雪载途,在午门持漏的苦楚?若不是有两杯酒在肚里,如何挡得住寒气?” “是!公平话。”罗龙文叹口气说:“‘隔行如隔山’,做生意的人不知道做官人家的想法,反之亦然。到有一天彼此肺腑雪亮,无所猜忌,那就天下太平了。” 胡宗宪默然。心里在猜想,这是不是他在发牢骚?玩味语气,当然是看出自己对他的奇计,不免存疑,才会这样取瑟而歌。可是,与其轻信偾事,倒不如存疑持重,至少无过。 不对!他自己否定了自己。若是但求无过,就根本不必撇却张经来倚附赵文华。这样一转念间,对罗龙文的奇计,便觉得有好好谈一谈的必要。 “小华!”胡宗宪持酒相劳:“累你等我一夜,足见关爱之深。就这一层上头,便教我心感不尽了。” 罗龙文举杯相答:“士为知己者用。” “岂敢、岂敢!”胡宗宪急忙答说:“足下大才槃槃,将来必蒙朝廷大用。某何人斯!敢用足下?” “三老爷亦不必过谦。照我看,赵侍郎亦为三老爷所用,何况是我?” 胡宗宪暗暗心惊,此人真是利害角色!像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收服他为己所用,将来便须防他为己之敌。转念到此,益发不敢轻忽了。 “小华,你太恭维我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没有那么大的雄心。不过平生慷慨好交游,自信容人之量并不浅,知人之明亦不弱。如今言归正传,我先请教,你说的‘那个人’,如果这趟不投过去,将来可还有机会?” “既然是机会,此时何由得知?” “驳得有理。”胡宗宪夷然不以为意地笑着说,“我再请教,此人投了过去,既然自张一军,一般地要来骚扰流窜,少不得会与官军相遇;倘或刀枪无眼,阵斩了他,岂不全盘落空?”“三老爷抓到要害了!”罗龙文答说,“这件事有两个做法,一个做法是,到了那时候,我拿他的踪迹先通知官军,彼此手下留情。这个做法很笨,很不妥当,除非是三老爷一直在这里。” “这要看朝廷的意思,谁也保不定。” “所以还是第二个做法好。这个做法,说起来很简单:‘自己当心,不要吃官军的误伤。’” 这话等于没有说。但从另一方面看,却表露了罗龙文一种很坚决的态度,就是那个要投过去策反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是何身分?他是决不会说奇的。 那就只有旁敲侧击去探问了,“小华,”胡宗宪说,“我相信你,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相信?” “三老爷肯相信我,就不妨相信他。” “他若是负了你呢?” “决不会负我。” “这就谈不下去了!”胡宗宪激他,“你要我寄以腹心,而你自己颇有许多忌讳,这不是不太公平吗?” 这几句话责备很重,然而亦唯有这样责备,才会使罗龙文帖服,“三老爷这话,说得我无以为解。”罗龙文想了一会,很郑重地提出折衷,亦就是交换条件,“这样,三老爷,你老先通前彻后想一想,这件事决定做不做?不做,不必说,如果决定做,我拿这个人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与三老爷听。” 这就是要胡宗宪拿出魄力来的时候了!想了又想,总觉得机不可失,终于断然地答了一个字:“做!” “是。”罗龙文点点头,“三老爷言出必行,我信得过。现在,我实说了吧;此人——” 此人的来龙去脉,谈到大白天亮,尚未谈完,决定留到晚上再谈。因为这天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实在不能不休息了。 送客出门,胡宗宪回到卧室,重帷深垂;仆从相戒,不得惊扰,而他始终不能入梦,辗转翻侧,所想的只是罗龙文所谈的那个人。 胡宗宪所拟,由赵文华具衔,致送张经的那通牒报,早就发交亲信差官了。不过赵文华亲自秘密叮嘱,要在第二天午前送到嘉兴,亲报总督行辕,不准迟,更不准早。 差官依言而行,算好马启脚程,赶着在午炮将鸣之前,到达嘉兴总督行辕。滚鞍下马,直奔大门,手中高持紫泥封印的大封套,高声喊道:“紧接军报!” 守卫的小校,识得他的身分,赶紧上前招呼:“辛苦、辛苦!请坐了吃杯便茶。” “多谢!公事要紧。”差官说道:“赵大人关照,要亲投总督大人,拜烦通报。” 于是转报中军,带领来人,直到“签押房”,张经听得谍报,先就皱起了眉,不知赵文华又要找什么麻烦?无可奈何地吩咐传见。 赵文华所派的专差,行完了礼,呈上公文,拆开一看,张经倏然动容,掩卷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从松江动身的?” “今天一早。” “赵大人怎么说?” 这专差很机警,知道赵文华所嘱咐送达公文的时机,大有关系,不足为外人道,所以临时编了几句话:“赵大人当面吩咐,这是极紧要的公文,务必尽力赶到嘉兴,越快越好!” “一早动身,此刻赶到,难为你了。”张经扬脸喊道:“来啊!拿10两银子,犒赏赵大人的专差。” “喳!”门外的中军,大声答应。 “我派人领你去吃饭。吃完饭,辛苦你,仍旧赶回松江。” 张经沉吟着,不知是写信回复赵文华,还是就托来人带口信回去。 见他无话,专差便行个礼,致谢兼告辞:“谢大人的赏!小人遵谕,今天赶回松江。” “好!”张经决定托他带口信:“你回去上复赵大人,说我知道了,多谢赵大人关怀,感激得很。” 专差将他的话,在心中默诵了一遍,都记住了,方始答一声:“是!”再停一会,见张经再无别话,方始倒退数步,出屋随中军而去。 张经不敢轻忽,凝神盘算了好一会,传下命令:“请卢将军马上就来!” 卢将军就是卢镗。他奉命指挥永顺、保靖土兵,亲自在指定的防区无锡、常熟一带,周历各营,部署慰问,觉得这两支土兵,慓悍善战,纪律很好,而且乐于合群,并没有排斥不同系统队伍的积习,很可以抽调一部分,分发到各地,与友军混合编组,发生示范的作用,将坏的带成好的。 永保两土司彭翼南、彭荩臣起初不肯,怕自己的弟兄到了别处,势孤力单,为遭人歧视而吃亏。无奈卢镗认为这是整饬狼土兵纪律的极好办法,再三好言相商,两彭虽不通情,也只好答应。但有一个条件,须张经完全同意,而且充分支持,方可照办。 卢镗有把握,张经必会同意他的建议,因而欣然许诺,趁机提了一个相对的条件:请两彭在永顺、保靖土兵中,各挑一千人,开拔到嘉兴暂驻,以便与张经商定混合编组的细节以后,随即可以将这两千人分发到各地。 编组的细节尚未商定,来了赵文华的这么一道“飞咨”。 张经心想:恰好有此两千人可用,真是天助成功。 看罢赵文华的公事,卢镗很沉着地问:“大人意下如何?” “赵某人诡诈百出,处处与我为难,实在是个妄人。你看呢,”张经问道:“这个谍报,是真是假?” 卢镗想了一下答道:“胡汝贞不是妄人。这个谍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张经深深点头,“我亦是这么想!”他说,“你比我看得透彻,胡汝贞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过做事不妄,既然是他得来的谍报,应该可信。如今该商量歼敌之计了。” “要信就信到底。”卢镗说道:“本文既说:‘大致取道青浦、松江间’,不妨就从这条路上迎击。” “好!此刻不容我们从容筹划,就这么办!现成的两千人,我另再多调1000,都归你指挥。偏劳了,请吧!” 张经下达命令,向来简单明了,卢镗知道他的个性,不必白花功夫跟他多说,当即领了军令,回去与两彭商议进兵。谈到一半,总督衙门送来一纸公文,墨犹未干,拆开一看,是张经的亲笔,将他的护卫亲兵,拨了1000人交卢镗运用。 “两位地形不熟,只好我带队在前面走。请两位善为接应。” “是!”两彭齐声答应。彭翼南又说:“这是效命朝廷第一仗,亦与永保兵士气有关,一定要旗开得胜。” 听此一说,卢镗深感欣慰,随即带着张经的1000亲兵,连他自己的两百“家丁”,领头先走,由嘉兴向东,往青浦、松江之间搜索敌踪。 前队走到日落时分,抵达嘉兴之东的第一大镇,叫做魏塘,两年之前,升镇为县,名叫嘉善,而且修建了城池。卢镗下令暂驻城外,等候侦察敌情的谍探有了报告,再定行止。 起更时分,谍探到了,跑得满头大汗,喘不成声,但兴奋之情,溢于词色。卢镗知道有好消息来了,和颜悦色地说:“不要慌,不要慌,慢慢来!先拿水给他喝。” 那谍探将一壶冷茶,喝得干干净净,抹一抹嘴唇,舒服地喘了两口气,大声说道:“报告将军,倭寇跟海盗,在石湖荡死了上千,是今天中午的事。” “喔,怎么死了上千?是,”卢镗问道:“当然是遭遇了伏兵,是哪里派的伏兵?” “不是遭遇了伏兵,是中毒死的。” “中毒?” “是!”谍探答说,“今天午前到了石湖荡,照例大抢大杀,抢到了一船绍兴酒,都高兴得了不得。哪知一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都喊肚子疼,喝得多的,七窍流血,做了醉鬼,倭寇死得比海盗多。” “有这样的事!”卢镗不暇细问何人下的毒,只问:“此刻呢?未死的倭寇海盗,可曾退去?” “还没有。不过看样子,今天晚上会开溜。” “喔,”卢镗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那谍探很细心,有条不紊地说出三点理由:第一、中毒而死的有几百人,而中毒较轻,动弹不得,需要急救的更多,所以一时走不了。 其次,倭寇海盗窜到哪里,抢到哪里,除了随身可带的金珠首饰以外,有古董、有字画、有皮货,体积不大,分量不重,但积少成多,亦颇可观。在撤退之前,先要将这批值钱的东西运走。 最后,倭寇海盗吃了这么一个亏,当然要报复,此刻正在石湖荡大肆搜索,未逃的百姓,被害的很多。 至于可能在这晚上开溜的道理,不必再问,亦可意料得到,官军得到谍报,当然会派兵进剿,株守原地,白白挨打,岂不太傻? 不过,卢镗此时还不能作任何决定,只命左右拿特大号的“银牌”奖赏谍探;同时要求他即刻返回石湖荡,并且另派一名得力小校,随之同行,一个坐探,一个供奔走,将敌军的动态,特别是交通要道,诸如桥下、隘路等处,有没有伏兵,打听明白,急驰回报。 遣走了谍探,卢镗即刻派人,分头通知两彭,即刻到大帐议事。在等候之中,默默考虑,首先要解答的疑问是:究竟何人在绍兴酒中下的毒,这批毒酒是不是专为对付倭寇海盗的陷阱?想来想去,总觉得起民百姓不会也不能作此惊人之举,必是赵文华,而更可能是胡宗宪的奇计。 如果这个猜测不错,可又有疑问来了:第一、既有下毒之举,当然有进兵的后续行动,以期扩大战果。第二、既有这样的计划,何以不通知张经,协同一致,克竟全功。 后一个疑问,卢镗很快地自我获得了解答。他到浙西虽还不久,但从张经以及他人口中,已听到了许多赵文华如何拔扈妒功的话,那就可想而知,若有这条奇计,必定秘不示人。 所不可解的是,赵文华所能动用的队伍虽然不多,但倭寇海盗,经此行击,战力大损,惧他何来?何以不捡个现成的便宜? 疑团莫释,而两彭已连袂到达。卢镗匆匆说明谍报内容。然后征询他们的意见:“是即刻出兵,还是打听确实、谋定后动?” 有此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大好良机,两彭兴奋万分。 “兵贵神速!”彭荩臣跃然而起,擦一擦掌说:“请将军发令,马上就走!” “万一扑个空呢?” “扑空又怕什么?中了毒的人,走不快的,我们连夜追下去!” 一句话提醒了卢镗,“说得是!”他起身说道:“请两位回营,即刻开拔。多备火把,索性堂堂正正进攻。” 这是因时因地而制宜的措施,因为永保士兵对江南的地形不熟,必须有火照明,同时,这一来也易于发现伏兵,而且在形势上亦有先声夺人之妙。 二更未到,全军皆已出动,卢镗居中领先,永保土兵,左右夹辅,三路劲卒,齐头并进,只见田野之间,火把联缀,恰如三条夭矫的火龙,蜿蜒向东,一个更次不到,已经抵达介乎石湖荡与嘉兴之间的风泾镇了。 风泾又称枫泾,一名白中市,是个驿站。行军之际,谍探多以驿站为联络地点。因此,一到这里,卢镗一面下令暂时休息,一面派人到驿站去联络,得到的报告是:“谍探一个不在,驿丞马上过来伺候。” 这至多不过一盏茶、一顿饭的功夫,谁知由二更三点等到三更一点方见驿丞赶到,即令卢镗性情宽和,亦禁不住发怒,因而就没有好颜色给他看了。 “贵官尊姓大名?” 驿丞还未听出语气不妙,只觉得这位将军,不是平常粗鲁的武夫,因而很尊敬地答道:“不敢!卑职姓马,单名一个骏字。” “马骏!看这个名字,倒是注定了要当铺丞的。你姓马,管的是驿马,又说马上就来,怎的到这时候才到?”卢镗突然疾言厉色地质问:“你说,你是有意延误军机,还是藐视本帅?” 马驿丞吓得脸色大变,扯高了嗓子,先喊一声:“冤枉!”然后开口分辩,“一奉将令,马上赶来,既不敢延误军机,更不敢藐视将军。将军这话,屈煞了卑职!” “还说马上赶来!你的马是什么马?比牛还慢。” 听这一说,马驿丞从额头上撂下一把汗,甩落在地,“将军,我的马是两条腿。”他拍拍自己的大腿,又看看身上,“将军看我,衣服上汗都湿透了。” “怎么?”卢镗愕然,“你是跑路来的!那么多驿马,怎不牵一脾气?” “有驿马,莫非我不会骑?回将军的话,十七匹驿马,都让钦差赵大人牵走了。” 卢镗越发诧异,急急问道:“这是为什么?” “是——”马驿丞想了想说:“这话犯不知真假,我是道听途说;赵大人要赶着去拦石湖荡的倭寇海盗——也不知拦倭寇海盗,还是拦他们掳了去的贼赃,要赶在他们前面,所以征用了驿马。” 卢镗恍然大悟,赵文华所能动用的队伍,是派出去担任这样的任务。那也好!他心里有了计较,随即又问:“石湖荡那面怎么样?” “不十分清楚。只知道黄昏时分,已经集合在一起,准备开路了。到此刻,不见他们往西来,大概是向东退了去了。” “好,你请回吧!辛苦你了。”卢镗随即传令,“马上开拔,加紧往东赶。” 赵文华的动向,已经明了,他的目的是仿佛“趁火打劫”,不像堂堂正正官军的派头。然而也难怪他,兵力有限,不敢与倭寇海盗正面对敌,只好出此拾小便宜的下策,无论如何总比贪生怕死、按兵不动要好些。 仔细想一想,却又与自己这方面的攻势有很大的影响。这影响又可以分做两方面来看,往好处想,赵文华以轻骑出松江向西拦袭,两相配合,可收夹击之功。朝坏处看,西门迎头一拦,正好将倭寇海盗逼了回来,自己这方面的压力就加重了。倘或阵脚不稳,一下子冲垮,直扑嘉兴,轻取空城,那一来罪过就大了。 卢镗久经战阵,用兵以稳为主,未算胜,先算败,找了两彭来,细细告知情况,然后切切叮嘱:“务必请关照贵部兄弟,敌人可能被迫反扑!果然遇到这样的情形,切不可贪功轻进,能不让敌人闯过去,便是大功一件。” “如果是这样,火把就不能用了!”彭翼南说,“敌暗我明,会吃大亏。” “说得是!”卢镗倒费踌躇了,“没有火把又不行。弟兄们若是迷途失散,人生路不熟,更为麻烦。” “我倒有个计较,不知可有用?” 彭荩臣说了他的计策,卢镗鼓掌称妙,决定照计而行。将近石湖荡时,四更已过;残月在天,星光熹微,走了半夜路的狼土兵,都有些困倦了。 突然间,听得塘路上马蹄声疾。塘路筑得很讲究,一色青石板所砌,马蹄敲打在上面,清脆异常。在田野间带队当先的卢镗,立刻勒住了马,派一名马弁上了塘路,迎接来人——他已经料到,来人必是侦察军情的谍探。 果然,谍探带来令人兴奋,也令人担心的消息,赵文华派兵在石湖荡东面设伏,拦截敌人的辎重。等倭寇海盗的大队赶来援救时,埋伏在土阜背后,竹林深处的官兵,用强弓硬弩封锁去路。倭寇海盗不愿硬冲,已经回窜了。 刚刚报告完毕,隐隐听得人声杂沓。卢镗和左右都侧耳静听,那谍探更是行家,辨一辨风向,是东南吹向西北,所处恰在下风,随即跳下马来,伏地贴耳,听不片刻,一跃而起,奔到卢镗马前,大声嚷道:“来了!人数还不少。” “果然来了!”发觉中军停顿,赶了来探问消息的彭翼南,高声接口,“荩臣那一计,用得着了!” “对!照计而行,即速准备。” 于是左中右三军,都将排面拉开,调集弓箭手压阵,严守以待。卢镗和两彭并都重申前令,不听号炮,不准擅自行动! 因此,官军都是两眼不眨地直视前方,永保土兵则在紧张之外,还充满了好奇,因为他们是第一次得以见识倭寇。但见面正如暗夜涛生,黑色的波浪,似浮似沉,似有似无;转眼之间,已涌到视界之内,白布裹头,褐衣蔽体,上身仿佛不动,而一双短腿,移动如飞,手中高擎的倭刀,时或闪出白亮的光芒,那凌厉无前的悍气,着实不可轻视。 两彭分领左右翼,马上凝视,丝毫不敢怠慢。他们曾听多少与倭寇对敌过的老兵谈起,倭寇不出声便发不出劲,因而沉着以待,在马上齐举手臂,手心向下,示意抑勒;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不由得心意浮动,不约而同地向中顾视,想看一看中军是不是该发令攻击了? 照卢镗的意思,非到短兵相接时,不愿下令;只是顾虑永保土兵,初会倭寇,不够沉着,因而决定只等对方开口呐喊时,便放号炮。主意刚刚打定,只见敌人脚步加快,同时似被激怒了的野兽一般,口发闷吼,便毫不迟疑地将马鞭使劲往下一甩。 发令的小校就在他身旁,线香燃着药线,一声号炮,冲天而起。正面持火把的士兵,蓄势已久。此时一起用足了劲,各找自己目标,将火把摔了出去,接着,箭出如雨,然后,在“呜嘟嘟,呜嘟嘟”愈吹愈急的笳角声中,三军如不羁之马似地冲了出去。 这一条火把阻敌之计,就是彭荩臣天外飞来的灵感。倭寇海盗原以为以暗攻明,先占了便宜。不想刚要冲出之际,形势突变,万点火焰,迎面飞到,一个个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准备拿手中的刀去格阻火把。不想,箭比火快,脚未站定,身已倒地。 这先声夺人,突出不意的一支火把一支箭,便消折了倭寇海盗的锐气;斗志一失,那双腿便不待使唤,就向后转。而官军已如旋风般地卷到,尤其是永保土兵,左手持盾,右手挺矛,奋勇疾进,个个“杀人如草不闻声”,转眼之间,已打了一次仗——一次大胜仗。 倭寇海盗不知死了多少?余众四下溃散,往东逃去,卢镗怕永保土兵地形不熟,追下去会吃大亏,急急传令,鸣金收兵。 于是锣声镗镗,三军收足,各归队伍。卢镗十分满意,连连拱手,向两彭致贺称谢。 “恭喜,恭喜!这一仗打得太好了!”他满面含笑地说,“荩臣兄胸有丘壑,更了不起,我应该格外道谢。” “将军夸奖,不敢当。”彭荩臣答说,“这一仗得力在和衷共济,彼此信任得过。永保兵能够不辱朝廷期望,都由将军成全,感激之至。” 彼此推许尊重,卢镗和两彭于对方都深感满意,亦都深具信心,必能驱倭下海,肃清东南。 平时石湖荡的百姓已经得到消息。本来为避倭寇海盗的蹂躏,百姓都已四散逃开,荒庙古冢,密林深涧,都是暂时托足,躲避凶焰之地,一闻捷报,奔走相告,家家敞开大门,人人笑容满面。少不得有那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匆匆商议,延请官军进村,斗酒相劳,以表敬意。 于是卢镗与两彭命令士兵在村外暂驻,只带少数要办善后的军官进村,找座庙宇歇足,一面酬谢当地父老,一面发号施令。第一道命令是搜索附近的敌踪;第二道命令是清理战场;第三道命令是遣派一名干练的亲信,专程到嘉兴报捷,并请示今后的行止。 经此一翻处理,方能与代表全村来慰劳的父老们接谈。说过一阵子门面话,卢镗问道:“倭寇海盗所饮的毒酒,是哪里来的?” 这一问将那些父老们问得面面相视,无从置答;好一会方始有人开口:“怎么?卢将军会不知道?那不是巡按大人安排下的吗?” “喔,是胡巡按!” “我们先也不知道,只知道昨晚上来了几条漕船,船上装了不少绍兴酒,天旱水浅,船身太重,管船的一位老爷,说私货不能带了,不然误了漕米到北通州的期限,是充军的罪名。所以下令拿绍兴酒运上岸,暂时寄顿,漕帮的水手不服,大闹了一场。” 说话的老者,须眉庞然,一口气说到这里,歇下来喘气,卢镗急于要知下文,便催问着说:“是怎么闹起来的,闹些什么?” “漕帮水手不肯搬酒上岸,管船的老爷一定要搬。先是讲情,不听;讲理,更不听。也没啥理好讲,管船老爷派人动手搬,这样就闹起来了。” “闹得好厉害!”另一个人接着说,“一面要搬,一面不让搬,两面打了起来,跳板一抽,连人带酒,掉在河里。打得兴起,索性乱摔酒缸子,河里岸上,到处酒气扑鼻。”那人仿佛喉头有酒虫大爬,咽了口唾沫,不胜向往而遗憾地说:“真正好酒!道道地地的女儿红,可惜,糟蹋的糟蹋,抢走的抢走——” “嗐!老兄,”又有个人忍不住拦他:“怎么好算糟蹋?若不是酒香扑鼻,三五里路以外都闻得见?怎么能引得倭寇海寇来送死?” “原来如此!”卢镗爽然若失地自语:“胡汝贞竟有这么一计!” “这是条好计!虽然我们这里百姓死了好些,能打这么一个胜仗,也值!” “那么,”卢镗又问:“怎么知道是胡巡按安排下的呢?” “是漕帮的头目说出来。那些水手,当时打得头破血流,事后亲热得像亲兄弟一样,这不就明明在告诉人,打是假打。” “不错!真的是假打。”卢镗问道:“漕船在哪里?我想请漕船上管事的来谈谈。” “开走了!到巡按大人那里领赏去了。” 石湖荡的捷报,松江的赵文华与胡宗宪,是天色刚明就接到了的。当时,他们正为毒酒歼敌,以及有所虏获而兴高采烈地在作长夜之饮。听说卢镗率领永保土兵打了个很漂亮的胜仗,酒兴就此被打消了。 明慧可人的绿章,困惑之至,“怎的?”她扳着赵文华的肩问,“打了胜仗,人人高兴,独独你老闷闷不乐。莫非不愿意打胜仗?” 这最后一句话,无意中说着了赵文华的心病,竟使他恼羞成怒了,“你不懂就少开口!”他厌恶地将她的手从肩上推开,“没有人当你哑巴!” 绿章几曾受过这样的屈辱?自己觉得话并没有说错,而赵文华无缘无故的恶声相向,令人气忿不起,因而颜色大变,双泪滚滚而出。 “别哭,别哭!”胡宗宪急忙摇手止住,“赵大人跟你闹着玩的,怎好当真?来、来,你们到另外屋子轻快轻快去,要吃要喝,各随喜爱,不必拘束。” 将那几个官妓遣走,天也就大亮了,但赵文华与胡宗宪都还不能上床睡觉,进入书房,闭门密商,对卢镗的这个胜仗,应该持何态度? “可恼、可恼!”赵文华连连顿足、重重叹气,“明明自己可以打一场大胜仗,只为无兵可用,功劳拱手送人,这口气真教我咽不下。” “华公不必气恼!”胡宗宪劝慰他说,“推原论始,这场胜仗总是华公你洞烛机先,预先通知张总督的结果。事实俱在,叙功当然该华公为首。” “我倒不想功劳——”说到这里,赵文华突然浮起一个念头,赶紧定神抓住,想了好半天想通了,面现微笑,自言自语地说:“对!我就是这个主意,准定这个主意!”“华公,得了什么好主意?” “稍停自知。”赵文华问道:“汝贞,你是不是回家睡觉?” “只怕没有睡觉的功夫了。”胡宗宪想了一下,老实答道:“我想去看看卢镗跟永保兵,华公可是有何差遣。” “本想请你和我弄个奏疏。不过,你去看看卢镗跟永保兵也好。汝贞,你记住,在卢镗面前,你不必太客气,你可以指挥他的!” 胡宗宪不知他这样嘱咐,是何用意?只好先记在心里再说。 第十一章 意想不到的是,回家刚换了衣服,备好犒赏的银两,预备劳军时,卢镗却轻骑简从先来拜访胡宗宪了。 “恭喜,恭喜!”做主人的迎门称贺。“这一仗痛快之至。”参将的品级比巡按御史大得多,但重文轻武,已成惯例;而且明朝的官员,权柄大小、地位高低,视职司而定,与品级的关系不大,作为宰相的大学士,秩不过正五品,俸不足两百石,与管钦天监的监正、掌太医院的院使相同。最明显的是巡按御史与县官都是七品官儿。然而县官谒巡按、递手版、行大礼、低声下气,奉命唯谨,就因为巡按代天巡方,“如朕亲临”,所以地位便不同了。 一样的,卢镗见了胡宗宪,亦行属官之礼,如今见他迎门长揖,赶紧避在一旁,连称:“不敢,不敢!巡按请上坐,待卢镗堂参。” “不必客套了。请里面坐定了好说话。” 纵然如此,卢镗仍旧朝上行了礼,陪坐在下首说道:“卢镗特来道谢。若非巡按的毒酒歼敌之计,弟兄们不能打得这样子顺手。” 由他这话,胡宗宪想起了赵文华的忠告,心里在想,这卢镗算是诚朴干练的好武官,今后如果要在东南建一番事业,像这样的人不可不笼络。主意打定,不但不听赵文华的话,在卢镗面前摆架子,说大话,态度反而更谦虚了。 “哪里,哪里!小小一计,不过是侥幸而已,不足为训;冒锋镝、流血汗,战场中真刀真枪干个明白,才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卢将军,喏,你请看!” 卢镗转眼看去,长案上堆满了白光闪闪的银元宝。不用说这是犒赏弟兄所用,卢镗不会装假,率直说道:“巡按的美意,弟兄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受之无愧,受之无愧。”胡宗宪说:“这是对弟兄们的一点微意,至于卢将军以下军官们的战功,我想尽快上报朝廷。请卢将军马上开个单子来,我好拜疏。” “是!”卢镗起身道谢,“多谢巡按栽培。” “言重,言重,份所当为。”胡宗宪停了一下说道:“我承总督之委,陪伴钦使视察沿海军务,咫尺之地的嘉兴,竟抽不开身子去一趟。不知道总督对大举进剿的方略,可曾策划停当。” “是的。征调的狼土兵,都已到齐,大举之期,迫在眉睫。听说总督已有檄文,飞饬各路将帅整装待命,想来方略已经定了。” “可得而闻乎?”胡宗宪随口掉了一句文,是一种毫不经意的语气;希望卢镗会在不作戒备的心理之下,透露机要。 “这,这就无法奉告了。” “怎么呢?” “我不知道。”卢镗又加了一句:“真的不知道。” 看样子决非隐瞒不说,胡宗宪自然失望。彼此功夫宝贵,既然无可再语,卢镗便起身告辞。胡宗宪便将犒赏的银两,交他带去,决定免此一行,腾出时间复回赵文华那里,商谈行止。 ※※※ 等他一到,赵文华延入书斋,面有得色地问道:“汝贞,你何以谢我?” 胡宗宪不知此语何来?不过,他很机警,毫不思索地答以:“华公厚爱,谢不胜谢,唯有矢志追随而已。” 这是效忠的表示,赵文华颇为满意,“追随不敢当!不多几时,你就是方面大员了!”他一面说,一面将一份草稿递了过来。 胡宗宪接到手中细看,方知是奏疏的底稿,将毒酒歼敌以及卢镗的胜仗,都归功于胡宗宪的设计指挥之功。铺张扬厉的溢美之词,使得胡宗宪自己都觉得脸在发烧了。 这时他才明白,赵文华为什么会说:“不多几时,你就是方面大员了!”照他这样子极力揶扬,方面之任,真的只是迟早间事。 转念到此,胡宗宪内心兴奋异常,而在词色间,不由得也就流露出感激涕零的样子。一再称谢,等赵文华将疏稿交人清缮以后,方始细告卢镗来见的情形,请示此后应该采取的步骤。 “什么步骤?”赵文华大声问说。 这一问将胡宗宪问得发愣。不知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耐烦的表示。但自不能不有所解释。 “各地狼土兵都到齐了,张总督日内必定有所行动。他来了好些日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养精蓄锐,背城借一,看样子是要大大出一番风头了!我,我觉得不能坐视无所作为,应该如何配合协力,要采取步骤了。” “原来你说的是这方面步骤!”赵文华诡秘地笑着,“你是怕将来叙功没有你的份?不会的!你不必担忧。我们等着看,看张廷彝能打怎么样的一个胜仗?打了胜仗又会有怎么样的结果?” 这正就是胡宗宪所说的“坐视无所作为”。他不知道赵文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好追问,只觉坐在那里等着看,无论如何是失策。 他考虑了好一会,决定提出一个要求,这个要求可能会引起赵文华的误会,可是两害相权,宁愿赵文华误会,随后还可以解释。而失去了这个可以建功的机会,却是无法弥补的。 于是他问:“华公,我是不是该到嘉兴去看看?” “这倒不妨,你去好了。” 是夷然不以为意的态度,胡宗宪很高兴地答说:“我今天就走。有何动静,我随时会飞报华公。” “好!”赵文华点点头又说:“在嘉兴你顺便做件事,打听打听李巡抚有何劣迹?” “是!”胡宗宪心想,“李天宠也该倒楣了。” 到了嘉兴,直接到总督衙门去禀报。手版一递进去,张经立刻传话延见。这多少是出乎胡宗宪意外的,因为自从他跟赵文华接近以后,张经便不大爱理他,每次请求谒见,不是约期,就是让他坐半天冷板凳,像这样随到随见,在近来是绝无仅有的事。 门官引路,曲曲折折进入一座别院,是张经新辟的议事之所,警卫重重,门禁森严;进院遥望,厅上衣冠甚盛。走进一看,正中炕床上,张经独坐,炕几上堆满了舆图册籍;两旁8张太师椅,东面李天宠为首,西面俞大猷居先,列坐文武要员,个个神情庄肃,一望而知是在商量进兵的大计。 胡宗宪暗暗欣慰,自己没有错失了机会,不过想起这样重要的会议,自己竟未被通知,心里也觉得难过。只是这一份难过,很快就获得弥补了。 “汝贞!”张经微微欠身,作个欢迎的表示,“因为你在松江,来不及通知你,你来得正好,请坐!请坐!” “是!”胡宗宪从容不起地行了礼,转脸向东,又跟李天宠招呼。 这时坐在李天宠以次的兵备副使王崇古,已经将座位让了出来,胡宗宪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静听张经发话。 “我已经接到报告了。汝贞,你在石湖荡一役中,应叙首功,我已经拜疏奏报了。” “是!多谢大人奖许。” “只是,”张经停了一下又说:“赵侍郎在这里往往节外生枝搞许多花样,真怕他会影响全局。你能不能劝劝他?” “是!”胡宗宪问道:“怎么劝法?” “劝他到西湖上先享福如何?”张经又说:“他的来意,我完全知道。只要他不掣我的肘,大事一定,包管他名利双收,满载还京。” 当着僚属,公然说这准备行贿的话,未免失态,胡宗宪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闲话丢开,我们谈正事。”张经拿起一叠纸扬一扬,“这些都是今天收到的谍报,倭寇海盗在石湖荡受创,很不服气,一两日内,还预备大举进扑。这是个好机会!以目前的形势而论,我们就怕敌人不来,来了正好迎头痛击。我现在要逐位请教,都部署好了没有?” 张经从俞大猷问起,每一位带兵官都切切实实地答说,部署妥善,随时可以作战。 “很好!”张经向俞大猷说:“你担当北面。如果贼由期望这面来,你负主要责任。” “是!” “卢镗今天没有来,回头你快跟他取得联络,我决定将永顺的土兵划归你指挥。” “是!”俞大猷很响亮地应声。 “舟师归汤参将节制。” “是!”汤克宽欠身答应。 “舟师虽为辅助,可是责任甚重,一有警报,你要迅速赴援。同时封锁紧要口子,断贼归路。”张经转脸问胡宗宪:“汝贞,你以为我这个看法如何。” “高明之至。” 刚说到这里,又有谍报来了。堂下传至堂上,最后送到张经手里,拆开一看,脸上立刻紧张了。 “来了!”他只说了这两个字,随手将谍报递了给俞大猷。是倭寇与海盗倾巢来犯了!谍报中说,由石湖荡败退的残寇,会同来自拓林的新倭,向西直扑吴江与嘉兴之间的期望,而显然的,最后的目标是嘉兴。 “照预定的步骤办吧!”张经说道:“几个月的经营,就在这一仗见功。我们已经谈得很多了,此刻不必再多说,和衷共济!” “是!”俞大猷站起身来,肃然应声,是代表所有的将领,接受总督的要求。 “谁先谁后,我没有意见。”张经的视线,从俞大猷移到汤克宽,“你们两位商量好了,赶快通知卢镗。请吧!” 等俞、汤一告辞,张经首先传令亲军,加强戒备,接着是交代巡抚准备后勤支援;交代兵备副使多派乡兵巡逻;此外盘查奸宄,出示安民等等,一一都分派了下去。唯有胡宗宪没有什么任务。 “大人,”胡宗宪忍不住了,“倘无用得着我之处,我就告辞了!” “怎么没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张经答说:“我留你做个参赞。” 这是以亲信看待。胡宗宪颇感意外,也颇有内愧,因而恭恭敬敬地答说:“只怕无所献议。” “两个人在一起,我谋你断,你谋我断,比独断独行好得多。然而亦不宜人多,三个臭皮匠,何能抵一个诸葛亮。” 张经起身说道:“汝贞,你我到花厅里去下盘围棋。” 这便大有谢安的派头了。胡宗宪心想,真料不到,他还有这样一番矫情镇物的功夫。看起来赵文华会斗不过他。 两人下的是对子棋,棋力是胡宗宪高些,但为了礼貌,让张经拿白子。当然,两人都有心事,落子很慢。 一上来就为一个角打劫:“劫材”很少,煞费沉吟,慢中加慢。下不到三十着,有谍报来了,而且一来两个。 “唤进来!” 两名谍探到了脾气前,相偕行礼,第一个报:倭寇已过期望。 “喔,”张经眼看着脾气问:“有多少人?” “五六千”。 胡宗宪一惊,袖子一带,将一盒黑棋拨翻在地上,哗啦啦一阵乱响,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 “别慌!”张经微笑着说:“俞大猷会拦截!” “是!”第二个谍探就是俞大猷派来的,应声答说:“俞将军已经飞令永顺土兵,由柳湖拦腰迎击。特派小的来禀报,俞将军也到前线去了。” “如何?”张经得意地看着胡宗宪。 这就让胡宗宪不佩服了,此时何时?还有自炫的心情!因而不答他的话,迳自问俞大猷派来的谍报。 “汤将军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汤将军带着水师,由正面迎了上去,这会儿大概到王江泾了。” 听此一说,胡宗宪松了口气;王江泾在嘉兴北面,是个水陆两途的门户,汤克宽既已带水师沿运河北上,抢先守住这个门户,嘉兴可保无虞。 张经跟他的想法相同,正想再一问卢镗可有消息时,只见一名卫士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连礼都顾不得行,便即大声说道:“大人,有圣旨!” “有圣旨何用如此仓皇?”张经喝斥着,“摆香案就是。”说着便高声吩咐:“取我的朝服来!” “大人!”那卫士嗫嚅着,“圣旨来得跟平常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 “是,是白靴校尉带来的。” 听这一说,张经颜色大变,起身匆遽,将一盒白棋子打翻得满地皆是。 胡宗宪却是又惊又喜,又有些愧歉,不由得安慰他说:“大人请沉住气!不知是要逮捕谁?最好先私下问一问来人。” “对,对!”张经被提醒了,“汝贞,托你去打个交道,我马上换了朝服来接旨。” 于是,胡宗宪衔命而往,由后堂进入大厅,只见一共是5名穿白靴的,前面两名是官员,穿着大红绸丝绣杂花,前后麒麟补子的长袍,大帽鸾带,十分漂亮,一望而知是锦衣卫的人。而且来了5名之多,可见得要逮捕的绝非等闲之辈。 这样想着,越发希望先打听出一个底细,急步踏了出来,拱手问道,“请问哪位是带队的官长?” 原来锦衣卫的官员,特准用麒麟补子,与其他武官不同,因而无法从补子上看出官阶大小,胡宗宪亦就不能不先问个清楚。 “贵官尊姓?”两名官员中,矮小的一个踏上来问。 “敝姓胡。浙江巡按御史。” “我是锦衣卫的千户,潘恩。” “潘千户,请坐!”胡宗宪问:“请问,传旨以外,还有什么差使?我好预备。” 这意思是说,要逮捕谁,不妨关照,好先拿待捕的人看管起来。潘恩懂他的意思,笑笑答道:“不用费心。只等张总督来接旨就行了。” 这就很明白了!要逮捕的正是张经。胡宗宪心想,这话不能先说给张经听,却要尽快通知赵文华。主意一定,便顾不得张经的委托,道声:“请宽坐!张总督在换朝服,马上就来接旨。”说完,掉头而去,想找个什么靠得住的熟人,好叫他送信到松江。 等找来亲信随从,匆匆交代了几句话,胡宗宪又回身入厅,只见香案已经齐备,张经朝服北向而跪,胡宗宪及所有在场的官员吏役,无不各就适当的位置跪下,齐听锦衣卫千户潘恩开读诏书。 潘恩朝南站在香案后面,开拆黄封,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军务张经,自受任以来,选请广征两广、湖广等地狼土兵听用;乃兵到不进,糜饷殖民。察其所为,无非畏贼,以致屡失戎机;东南倭患,猖獗如旧。似此大负委任,何以解朕之忧,而纾东南之祸。张经著由锦衣卫北镇抚司,亟遣缇骑,星夜拿问来京,以凭治罪。所管军务,著由工部侍郎赵文华暂行摄理;闽浙苏松等地巡抚巡按,并应各就职守,和衷共济,俾得荡平倭寇,克竟全功。钦此饮遵!” 诏旨念完,随潘恩同来的校尉,已经拥到张经身边,摘下了他头上的乌纱帽,成为罪官了。 这时除了胡宗宪以外,满厅的大小官吏,无不相顾惊愕;张经更是面色如死,唯独一对眼睛发红,像饿极了的野狼,将要扑人而噬似地。 不过,他的镇静功夫也还相当到家,想起应该“谢恩”,便将仰起的身子复又俯伏,从容不起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又向潘恩致谢。 在这三跪九叩首的过程中,他已经想通了,被捕未见得就会问罪,尤其是捷报一传,事实具在,所谓“糜饷殃民、畏贼失机”等等诬陷,不攻而自奇。既然如此,就得保持大臣的风度,固而很平静地向潘恩拱拱手说,“辛苦了!‘君命召,不俟驾而行’,请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不忙,不忙!”胡宗宪赶紧挺身出来,“使者远来,亦须稍洗征尘,请先休息。从容商议。” “胡巡按,你总也听到诏旨了!”潘恩答说:“上头是立下程限的,按驿站走,迟一刻都不行——” “是,是,我知道。”胡宗宪抢过他的话来说:“各位先遣到齐馆休息,张总督交给我,准定明天一早,备齐车马,送大家上路。” 潘恩沉吟了一会说道:“张总督可以交给你,只怕你担不起这副千斤重担!” 这意思是倘或张经自杀或者潜逃,胡宗宪的责任不轻;那是杞忧,但话不能这么交代。而胡宗宪又别有意会,连连拍胸答说:“都在我,都在我!请放心,我明白!” 这时李天宠已经得到消息赶来。不过,他不来还好些,因为他的胆子小,看张经忽然获罪,知道是谁搞的把戏。自问对赵文华亦不见得尊敬,那就说不定会步张经的后尘,因而张皇失措,尽说些不得体的话,对张经不但毫无安慰的作用,反而徒乱人意。 因此,张经虽明知胡宗宪与赵文华是一党,却仍不能不跟他商量一切,托词正在进兵,不能没有人坐镇,将李天宠遣走以后,请胡宗宪到私室密谈。 “汝贞,”他说,“我现在都要靠你了!” “言重,言重!”胡宗宪答说,“皇上明鉴万里,自有权衡,大人不过暂时委屈,只怕一到京就会官复原职。” “我倒不敢这么想。只望捷报先我到京,浮言自然可息,能放我归田,就心满意足了。”张经略停一下又说,“汝贞,我家眷都在原籍,这里倒没有什么牵累。不过此去正逢炎夏,我的身体不好,只怕未沾君恩,先归黄泉。”说着,脸色便颇黯了。 “大人请放心!”胡宗宪急忙答说,“我也想到了,自有安排,包管大人一路上不会吃苦。” “喔,你是怎么个办法呢?” “我去凑这个数。”他伸一指低声说道:“一半送来人,一半让大人随身带去,上下打点,哪里还会吃苦?” “你说这个数是一千还是一万?” “当然是一万。” “这,”张经感激地说,“这太费你的心了。” “患难相扶,理所当然。总之,大人请放心,等明天气程以后,我还要派人进京去照顾。松雪这方面,我也要打听一下,倘或是他跟大人过不去,我也要找机会劝劝他,勿为已甚!” “松雪”是赵孟覜的别号,当然是指赵文华。张经听他说得这样子恳切,感动异常,握着他的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先去安抚他们。这里请大人料理料理私事,回头我再来。” 说完,胡宗宪告辞而去。走到厅上,只见总督衙门的属僚和幕友都在等候。胡宗宪忽然想到,赵文华未来,李天宠有事,在这里便数自己的权位最高;不但义不容辞要抚慰大家,而且也正是建立自己的地位的好机会。 因此,他站定了脚说:“事起不测,是谁都想不到的。总督虽是被诬,不过现在是待罪之身,不便出面,公私一切,暂时都交给我了。”说到这里,他喊一声:“中军!” “中军在。” “锦衣卫卖我的面子,拿总督交了给我,此刻我交给了你,须尽力保护。总督刚正不阿,或者有人怀怨在心,有不逞的企图,所以,你要格外当心。除了总督的贴身随从以外,任何人都不准接近。”胡宗宪又加重语气问道:“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当然懂,名为保护,实是监视。中军响亮地答一声:“懂!” 这样发号施令,将总督缺位必须安排妥当的一切措施,有条不紊地交代妥当,胡宗宪还有两件大事,需要悄悄处理,一件是赵文华奉旨暂时摄理张经所掌的军务,应该尽速通知本人。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应该李天宠出面去办,自己越俎代疱,党援的形迹就太明显了。 另一件更要瞒着人做,那就是他已许了张经的,设法为他去找一笔钱。一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得要及早筹措,而且不便假手于人。 因此,他在匆匆写下一封报告张经被逮经过,请赵文华立刻赶来嘉兴的信,交由亲信随从骑快马赶递松江以后,随即派人到嘉兴最大的一家当铺“同和典”,将那里的朝奉请来议事。 这个朝奉姓江,胡宗宪与他素昧平生,甚至姓江的也还是等他来了问起才知道的。不过,江朝奉知道他是巡按御史,也知道他是徽州同乡,光凭这两点,就无事不可商量了。 胡宗宪很客气,称江朝奉为“乡兄”,他说:“有个胡元规,乡兄可知道这个人?” “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他是我们这一行的‘龙头’。我也听元规说过,他比大人晚两辈。” “对了!他是我族中侄孙。既然你知道,话就好说了。” “是,是!请大人吩咐。” “是啊!”江朝奉皱着眉说:“外面有人在传,说张总督坏事了,又说是京里派人来抓的,还有人看见过白靴校尉,就不知道消息真假。” “一点不假。”胡宗宪问道:“你们觉得张总督为人如何?”江朝奉想了一会答说:“人家坏事了,我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凭心而论,张总督还不错。” “那好!如今要请你们帮忙了。张总督两袖清风,这一路去,哪里不要使银子。家眷在福建原籍,也还要接济。你们能不能凑笔钱出来帮帮他?” “是!”江朝奉问道:“大人看,帮多少?” “最少也得一万银子。” “这——”江朝奉面有难色,不敢轻易承诺。 “现在是要一万银子用,也不完全要你们承担,请你们先想法子凑出来,作为我向你们暂借。随后大家再分摊,应该找回多少,归我负责。” “不是这个意思。”江朝奉说,“是怕一时凑不起这么多现银。” “这样,先凑五千两,换成金叶子。另外五千两,明天一早送来,最好也换成金叶子。” “是!我尽力去办,尽快来跟大人复命。” “承情,承情,我替张总督代为致谢。”胡宗宪已经拱手送客了,忽然灵机一动,改口说道:“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你可知道张总督的职司,归谁来接?” “倒不知道。” “是赵侍郎。” “是他?”江朝奉又接一句:“也应该是他。” 胡宗宪知道赵文华的口碑不佳,不过话还是得说:“保障大家安居乐业,以后都要靠赵侍郎了,乡兄,我的意思是,最好先拿面子拘住他,让他不能不尽心,不忍不尽心。那就是地方之福了!” “是。”江朝奉心想,开口无非要钱,便率直问道:“应该如何替赵侍郎做面子,请你老主持,该用多少钱,我们大家去凑。” “面子也不是替赵传郎一个人做。箪食壶浆,以劳王师,也是百姓该尽的本分。现在大兵已经出发剿倭去了,得胜归来,地方上应该慰劳慰劳弟兄们。我想请你为头发起,凑个数目备份全帖,送到赵侍郎那里,请他转发。这样,不是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吗?” 话说得很冠冕堂皇,江朝奉诺诺连声,答应照办。 赵文华是傍晚到的。胡宗宪可真是替他大大做了一回面子,关照县官,转饬乡绅地保,挨家挨户去劝,出动男丁欢迎。从东门城外里把路就开始,排队夹道相迎;灯笼火把,一直照到府前街的清虚观——嘉兴最大的一个道观,颇饶花木之胜;是胡宗宪指定,赵文华的行馆。 地方文武官员,当然也在欢迎之列:为头的是李天宠,神色是恭敬中带着些惴惴之感。他已经想到了,张经如此下场,必出于赵文华的排挤,领教了他的手段,自己识趣,再也不敢得罪赵文华了。 赵文华却不大理他,比起对待胡宗宪的亲热,令人越觉难堪,勉强跟到清虚观,看赵文华并没有留他坐一会的意思,便悄悄溜了。巡抚一走,大家跟着散去,只有胡宗宪未走。 “汝贞!”赵文华志得意满地,“你看我的手段如何?” “不胜佩服。”胡宗宪答说,“圣眷优隆,又有严阁老的倚重,我看华公真除的旨意也就快到了。” “不会,不会!我也不想外放,还是做京官舒服些。前几天我就有信给东楼,请他转禀严阁老,相机奏请皇上,召我还朝。” “还朝可也不能空手回去,办贼总得办个结果出来,但望俞大猷他们这次能好好打一仗,站稳脚步,诸事就好办了。” “对!我也是这么想。等我还朝的时候,希望是你接我的手。不过,由巡按一下子跳到总督,还没有这样的先例,要一步一步来!”说到这里,赵文华突然问道:“汝贞,你看李天宠如何?” “华公吩咐考查他的劣迹,这件事还没有来得及办。照我的看法,人倒还不错,就是贪杯不好,误了好多事。” “嗜酒误事就够了。等我来参掉他。” 正谈到这里,只听擂门如鼓,递来紧急军报,是俞大猷报捷:王江泾与倭寇遭遇,展开激战,三路合围,永顺、保靖土兵,更见得力,一攻其前,一蹑其后,倭寇海盗,大败而遁,斩首1900余级,汤克宽的舟师,烧毁贼船200余艘,敌无退路,溺死者不计其数。 这是从备倭以来,从未有过的战功。赵文华与胡宗宪的感想相同,是既喜且忧,且是忧多于喜,屏退从人,闭门密议,如何处置这个捷报? “先瞒着!决不能让张廷彝知道。”赵文华神色懔然地说:“这下他有了翻案的凭藉,反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瞒是瞒不住的。”胡宗宪亦知事态严重,不可用纸中包火的那种危险办法,“华公,我看须另筹善策。” “你说,什么是善策?” “我只能谈到这里。”胡宗宪说,“所报如果属实,即是军兴以来的第一功。大捷不赏不贺,平淡处之,那于士气民心的影响太大了。我已经关照本地的殷商,捐献劳军,大概明天上午就有一笔数目很可观的款子,送来给华公分赏各军。” “嗯,嗯!”好大喜功的赵文华,觉得胡宗宪这件事办得很可人,因而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也可以说是启发了他的茅塞,“是啊!我现在掌理全盘军条,论功行赏,是我份内的权责。汝贞,你再说下去。” “张总督那方面,不但不能瞒他,而且还要安慰他,让旁人相信华公并无成见,即有浮言,很快亦会平息。否则,江浙士风,好作不起之论,如果觉得张总督受了委屈,一齐起哄,甚至凑盘缠推人到京里替他讼冤,那麻烦就大了!” “啊,啊!你提醒了我!”赵文华高兴地嚷着,“吾知之矣,吾知之矣!准定照你的办法。这里归你处置,京里由我安排。” “是!”胡宗宪很放心了,“我要办的事很多,先跟华公请假,明天中午再来禀陈一切。” “好,你去吧!我今天大概也是一宵不睡了。汝贞,你回去先办一件事:第一、通知驿丞,非有我这里发的‘火牌’,不准派驿差,给驿马;第二、通知水陆关卡,非经特许,晚上闭关以后,不准通关。” 胡宗宪知道这是赵文华控制消息传递快慢的手法,虽是小事,关系极重,因而不敢怠忽。出了清虚观,亲自到驿丞那里,传达了命令。然后转到总督行馆,去看张经。 “恭喜大人!”他笑容满面地说,“诸将不负所期,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 “是啊!”张经兴奋而焦灼,“我也隐约听说了,不过语焉不详,到底是怎么回事!” “详细情形也还不得而知。道路流传,终不免言过其实,不过,是个难得的胜仗,已经确然无疑。” “大人,”胡宗宪放出极冷静而又极恳切的词色,“‘做事容易做人难’这句俗语,实在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自从赵侍郎来了以后,我更觉得这句话是熟透人情的甘苦之言。” 忽然有此一段题外之话,张经虽不明所以然,却直觉地,而且有自信地认为这段话中蕴含着个人祸福所关的深意,“是的!汝贞,你的看法,真是深获我心。”他灵机一动,试探着说:“我就是不会‘做人’,以致于落到这般田地,至今还不明白所以致此的缘故。汝贞,俗语道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的皎皎本心,灼然可见。过去的不必说了,来日可追;但愿将来我还有跟你共事的机会。至于眼前,汝贞,我希望你告诉我,我‘做人’的缺失在哪里?” “大人持正不阿,我很佩服。不过,柔能克刚,我冒昧要规谏大人的,就在这一个柔字。” “柔能克刚!”张经将这句成语念了两遍,觉得胡宗宪答非所问,不免失望。 “大人何以致此?其中的缘故,实在可以不必多问!眼前第一大事,是如何化解这场意外之祸?宗宪不才,凡可以尽力之处,决不敢退避。只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这一路到京,能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全看大人自己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结实,张经不由得动容了。“不错,‘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总因为我得罪了人,才有这场祸事。”他紧接着问道:“今后自求多福,应该如何做法?汝贞,你一定有以教我!” 胡宗宪心想,张经到底忍不住气说了实话。他原是知道自己遭祸的原因的。只要他识得赵文华的利害,便有法子,让他照自己的话做了。 于是他想了想,先提一问:“我想请问大人,到京以后,如何自辩?” “我,”张经很谨慎地答道:“有什么,说什么。” “那么大人估量,皇上是不是会听大人的自辩呢?” “这我可不敢说。不过,皇上即使不相信我的话,总也要问一问人,总也要查一查事实。” “大人持此想法,危乎殆哉了!”胡宗宪的神态很率直。唯其率直,反显得忠实,“皇上在西苑修道,已经十几年不见大臣,有所垂询,‘夜半宫门出片纸’,简略非凡,只有两个人看得懂,这两个人之中,与大人祸福有关的,又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如果不肯帮大人的忙,皇上问别人亦无用,更不用谈什么‘查一查事实’。”“喔,”张经很注意地问:“我倒先要请教,是只有哪两个人看得懂皇上的手谕?” “这两个人之中,先说与大人无关的那一个,是华亭相国夫人。” 华亭是松江的别称;“华亭相国”指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徐阶;在“阁老”中,徐阶原来位列第三,能够进位到仅次于严嵩,即为夫人之力。 胡宗宪是听赵文华酒后闲谈,提到过徐夫人的才智。据说有一次皇帝梦见“罏蠼”二字,不知作何解释?便写下这两个字,嘱咐太监去问礼部尚书徐阶。 这两个字,所有的字书中都不载,不但不明它的意义,连读音都不知道。于是徐阶召集大小京官,以及京中有名的文士,遍查比较冷气的书籍,希望找到这两个字的出典。结果是白忙了一场。 身为大臣,连这样一件小事,都不能使皇帝满意,禄位只怕难保。因此,徐阶的神色不怡,徐夫人问明缘故,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道藏》的‘法海玄珠’有这么两个字,是鬼来求食之意。” 徐阶急急去检《道藏》,果然有此二字。于是五更入朝,带着“法海玄珠”去复命。皇帝恍然大悟,梦见“罏蠼”二字,原来是饿鬼来吃食,因而传旨:京内京外,广设水陆道场,瑜伽焰口,为饿鬼施食。在皇帝想:倘或不能解得这个疑团,饿鬼无所得食,投胎人世,会把铁桶江山搅得一团糟。照此看来,徐阶之功不可没,因而将他由礼部尚书升任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成为宰相,位在李本之次。 又不久,皇帝派太监交一张手谕给徐阶,上面只有6个字:“卿齿与德,何如?”齿是年齿,德是德行。但怎么叫做“卿齿与德,何如?”是问徐阶,德行能与年俱深吗?这似乎不成话说,而玩味语气倒像是诘责徐阶,年齿徒长,德行不修。因而大为焦忧,不知如何奏复。 到得归寝,徐阶仍在念念有词,翻来覆去所念的,只是这6个字。徐夫人忍不住开口了,“德,或者是指另一个人。”她说:“是指欧阳尚书。” “欧阳尚书”就是接徐阶而为礼部尚书的欧阳德。这一解对了!徐阶第二天便手写“条对”,自己的年纪多大,欧阳德的年纪多大。皇帝一看“条封”,知道徐阶可以大用了——手谕的简略,并非皇帝躲懒,而是有深意的:第一,皇帝潜居西苑修道,连阁臣都难得见一面;军国大事的裁决,全用手谕,如果写得明明白白,传递之间,不免泄露机密,所关不细。用这样类似隐语的写法,旁人茫然不辨,便可收到保密的效果。 第二,是测验大臣能不能了解自己的意思?如果看法想法大致相同,则文字虽不可解,意思可以猜测得到。徐阶经此两番测验,皇帝十分满意,将他晋衔“柱国”,在阁臣的班序中,驾李本而上之,成为次辅。 “华亭相国虽为次辅,不过大人的这一案,皇上不会问他,所以我说,徐夫人与大人无关。有关系的只有一个人:严公子!” “严公子”当然是指严世蕃。严嵩做宰相少不得这个儿子,就因为皇帝的手谕,有似哑谜,而唯有严世蕃能够彻底了解;也唯有严世蕃执笔的奏对,能够迎合皇帝的意旨;换句话说,也就是唯有严世蕃能够操纵皇帝的爱憎喜怒。 这样,张经祸福的关键何大,就可想而知了。胡宗宪为他指出,不管他的辩解如何合理、如何有力,而皇帝在作处置之前,一定会先询问严嵩,严嵩又必先问他儿子,严世蕃的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张经的命运。 “恕我直言,”胡宗宪说道:“大人的被祸,必是无意中得罪了严阁老父子的缘故。如今只有徐图化解,倘或上疏讼冤,辩解愈有力,便愈显得严阁老父子诬陷好人,亦愈中他们父子之忌,必欲置大人于死地而后快!大人自顾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张经毛骨悚然,自顾决非严氏父子之敌,便只有委屈求生。然而委屈之意,又如何表达呢?这当然亦非问计于胡宗宪不可。 “汝贞!事到如今,我只有靠你了!”他死心塌地说道: “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这也是我义不容辞的事。”胡宗宪很谨慎地说:“我如今不敢说,一定可以为大人免祸,没有十分把握而说满话,就是不诚恳,会耽误大事。我如今只劝大人,不要急,不要忙,从容沉默,自己把大事看作小事,勿涉张皇,则水到渠成,小事便可无事。” “是!”张经深深点头,“‘自己把大事看作小事’这句话说得很中肯。我准定照你的话,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只当年灾月晦就是。” “正是这话!”胡宗宪大为欣慰,“大人的风度越好,我们替大人化解打点,越容易着力。” 第十二章 经过一夜的安抚,张经果然表现了极好的风度。对来送行的文武官员,只是谦虚地道谢,既无哀戚之容,亦不发一句牢骚。加以胡宗宪安排得很妥贴,白衣校卫得了5000两银子的好处,多所优容,不拿张经当罪官看待,“大人”长,“大人”短,叫得很亲热,这种像是奉召进京述职,而被逮起解的场面,将旁人为张经而起的不平之气,冲淡了许多。 送走了张经,胡宗宪大大地松了口气,这下可以全力帮衬赵文华主持全盘军务,间接自己打开一个新的局面了! 第一步是将赵文华由清虚观移驻到总督行辕接印,发通知传召巡抚李天宠以下的文武大员参谒。大炮三声,仪门敞开,赵文华在细吹细打的鼓乐声中,公服升堂。中军捧着红绸子包扎的总督大印。当堂呈递。接着是李天宠与胡宗宪为头,为总督贺喜。这番仪节经过后,赵文华下座,改在公堂延见官员,作就任以后第一次的训话。 “我没有想到我会坐在这里!”赵文华第一句话便是发感慨,紧接着下了转语:“不过,我决不会长,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一个月、两个月。”他高拱着手说:“请各位帮我的忙,好歹拿这个青黄不接的局面凑付过去,别让我像朱子纯、张廷彝那样,搞得灰头土脸。” 朱子纯是指朱纨,获罪服毒而死;如今张经的吉凶亦未可知。赵文华视线环扫一周,看清楚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然后重重地加了一句:“听我的话不会吃亏。” 头一段话报以沉默;第二段话再无反应,便显得有意跟赵文华作对了。不过,大家想是这样想,却没有人开口,因为官场有官场的体制,照规矩应该李天宠作答,所以都用催促的眼光看着他。 李天宠庸愚懦弱,这天因为张经被逮,大为震动。本就心乱如麻,如今感到赵文华的话中似乎有刺,更上了心事,以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竟仍然保持沉默。 于是,赵文华又说第三段,声音也提高了;“张廷彝来了一年多,大征狼土兵,费饷千百万,才打了今天这么一场胜仗!得失之间,实在难说。而况,”他指着胡宗宪说:“如果不是胡巡按先挫了倭寇海盗的锐气,又哪里会有今天这一场胜仗。” “大人夸奖!”胡宗宪急忙欠身答道:“若非大人的指点,不会侥幸成功。” “侥幸?”赵文华大不以为然,“汝贞,谦虚固然是美德,却不可妄自菲薄。从来兵家之事,多算胜,少算不胜,坐拥重兵,观望不前,更不会胜!”他略停一下,清清楚楚地说道:“我今天要把话说明白,大敌当前,片刻疏忽不得,我代掌军务,虽是一个短局,但奉旨督师的责任是无可推诿的!我跟张廷彝不同,他不急于求功,我可得对皇上有交代。自今而后,我们要着着进攻,直至肃清东南为止。兵贵神速,尤贵制敌机先,请各位各就本身职守,早早准备妥当,随时待命,命到即行。倘有违误,莫怪我指名严参。” 不说军法从事而说“指名严参”,显然,所恫吓的是大官而非小官。于是,李天宠的脸色更难看了。 看看大家无话,胡宗宪只好说一句:“大人请治公吧!我们暂且告退。” 于是李天宠起身,长揖而退,其余官员都存着戒心,相顾无言,各自散去。胡宗宪却仍旧留在那里,里面要帮着赵文华披阅军报、发号施令;外面要代为接见宾客僚属——由总督衙门到县衙门,都知道胡巡按掌权,大小事宜要向赵文华请示的,只要找他就行。使得胡宗宪在旦夕之间成了个浙江官场上的大忙人,也是大红人。 到得第二天一早,俞大猷、卢镗、汤克宽,联骑从前线回到嘉兴。张经被逮的消息,自然已知道了。事实上就是因为张经出了意外,他们才相约而回的。不过,回来的原因,各不相同。 最光明正大的是俞大猷。倭寇海盗经此一败,元气固已大丧,但官军的损失,亦很可观。当张经下令出击之前,因为致胜并无确切的把握,所以次一步行动,亦无法预计,要看作战的情况而定。如今是选调精锐,乘胜追击,还是暂取守势,将官兵整编补充,再图大举?本就要向统帅来请示,现在统帅易人,更有当面来商量的必要。 卢镗则是经过挫折,深知应付上官比应付敌人还难;他又是受张经提携过的人,深怕赵文华对他怀有任何成见,所以此来在礼貌上表示恭顺的成分,多于一切。而汤克宽却是正好相反,他很为张经不起,想来说几句公道话,作为报答知遇——张经很听汤克宽的话。 因此,当三大将军联袂晋见时,态度各个不同,俞大猷沉着,卢镗谦卑,而汤克宽脸上有掩不住的悻悻之气,一直闭着嘴不讲话。 讲话最多的是俞大猷,细述战况之后,紧接着报告当前的敌情,柘林的残寇,目前集中在上海以西、松江以东,各为陶宅的一个镇市,动向不明。不过官军已经兵围三面,留下东面一个缺口,预备残寇突围。 “残寇有多少?”赵文华问。 “大概六七千。” “官兵有多少?” 俞大猷约略计算了一下答说:“不足一万五千人。” “这也比残寇多一倍了。为什么不团团围住,一举而歼灭之?” 这是不懂兵法的外行话,从来包围敌人,必留缺口,使敌有逃生之路,方无必死之心。不然,将死生置之度外,全力反扑,如困兽之斗,将会锐不可挡。 俞大猷当然无法作答,场面一时有成僵持之势。胡宗宪便想:如何得有一两句话,既能打开僵局,又能保住赵文华的颜面?正在思索时,汤克宽开口了。 “如照大人的办法,必败无疑!” 赵文华觉得他的话刺心,脸色立刻就变了,强自抑制怒起4问道:“何以见得?” “留一缺口,正是把握敌人的动向,引他往缺口而来,然后估计自己的力量行事。力量够,不妨伏击聚歼;力量不够,放敌一条生路而与己无损。如果四面包围,知道敌人往哪里打?劳逸之势,顿时改观,哪里有这样用兵的?” 一顿抢白将赵文华气得脸色发青,恼羞成怒之下,便有些口不择言了:“我不懂用兵,你来指挥如何?”,说着,气冲冲地捞起红袍下摆,便待离座。 “大人请息怒!”卢镗急忙打圆场,“克宽的话,诚然错了——” “住口!”汤克宽喝道:“我的话哪里错了?今天论兵,有关成败,不是小事,更不是私事!你要讨好上官是你的事,怎么拿我‘送礼’!” “好,好!”卢镗也气得噎不成声,只连连摇手:“我不管!我不管!” 赵文华却冷静了,“你们看,如此目无长官,咆哮不法!” 他戟指厉声责问汤克宽:“莫非你要造反?” 汤克宽还要辩白,俞大猷将他拦住了,胡宗宪便劝赵文华。两下调停,硬把冲突压了下去,当然是不欢而散。 “可恶之极!”赵文华咬牙切齿地对胡宗宪说:“我知道,这个家伙想替张延彝报仇。他什么东西,敢这样子无礼!我非严参他不可。 “华公,”胡宗宪劝他,“如今正在剿寇收功的时候,大事要紧,没功夫斗闲气。” “不行!”赵文华很坦率地回答,“这口气不出,亘在胸口,连饭都吃不下,什么事都不能办。”他接着又说,“不论做什么事,如想成功,一定要上下一齐,如臂使指才行。像现在这样子,再有精兵良将,也是不饶。汝贞,你莫管我,我现在要办的,也是一件头等大事。” 这件头等大事,便是排除异己。赵文华亲自动笔写奏疏,参劾两个人。一个是李天宠,说他嗜酒废事,既不理民政,亦漠视筹饷,如非巡按御史胡宗宪任劳任怨,实心奉公,浙江的吏治,几乎不堪闻问了。 另一个被劾的,当然是汤克宽。他不说汤克宽目无长官,因为提到彼此冲突,看起来像挟私诬告,而且也怕皇帝会疑心他不威不重,以致遭受部属轻视。同时,张经信任汤克宽,也是事实。既然张经“糜饷殃民,畏贼失机”,汤克宽自亦难辞其咎。奏疏中最厉害的一句话:“张经惑汤克宽之言,欲俟倭饱飏,剿余寇报功。”这就连在江泾的战功,亦几乎一笔抹杀。 内部将帅不和,外面起了突变。这天深夜,金山卫东南海面,到了三十几船的“新倭”,困在陶宅的残寇,原有探子隐在海边,连夜飞报,到了拂晓时分,呼啸而南,在青村地方与新倭会合,然后四散流窜了。 胡宗宪得报大惊,赶紧去见赵文华,只见辕门内外,坡象森严,原来赵文华正衣冠整齐地在拜发奏疏。等了好一会工夫,大炮之声,驿差上路,胡宗宪才能见着赵文华。 “陶宅残寇溜之大吉了!”胡宗宪跌脚说道,“这件事不好交代!” 赵文华却不甚着急。地方遭殃,暂且可以不管,只要奏疏上多花些心思就可以了。当时一面咨会应天巡抚曹邦辅派兵进剿;一面出奏,说是拓林之倭经督饬胡宗宪尽数剿灭,不意新倭大至,目前正在尽力堵截。顺便又攻击以前的督抚,对于防备倭寇海盗侵犯的兵力配置,工事构筑,如何如何不善,作为将来卸责的余地。 这道奏疏到京之前,朝廷已有诏旨、将苏松巡抚周珫擢升为兵部右侍郎,接替张经的遗缺,赵文华无须再代,仍负督师之责。李天宠则除了赵文华以外,京中的言官亦对他不满,上奏严劾,因而步了张经的后尘,捉拿到京;胡宗宪连升三级,本职由正七品的监察御史一跳而成为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代李天宠而做了浙江巡抚。 官是升了,权则反而减了!因为浙江巡抚这个职位,已经跟朱纨、王忬的时代,大不相同,从有总督起始,巡抚变得无足轻重,反不如巡按御史可以搬动“代天巡方”这顶大帽子,干预军务。因此,胡宗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向赵文华提出率直的要求:想做总督。 赵文华想了一想答说:“周珫人倒是老实的,不过有个人在你上头,做事总不方便。好吧,我来试试看。” 于是赵文华又亲自动笔了。找些周珫在苏松巡抚任内,统驭将帅,调动兵马不甚恰当的情事,大加渲染;断言他一当了总督,必定贻误大局。而论奉公之忠,任事之勇,用兵之智,料敌之明,无过于胡宗宪,所以保他代替周珫。 奏疏到京,递入西苑。皇帝看完,写了张小纸条,附在原奏一起,送交严嵩;打开封套一看,小纸条上6个字:“宪似速,宜如何?” “你看,”严嵩将御笔转给他儿子,“皇上在问,胡宗宪能不能当总督,要通个信给文华,看胡宗宪怎么说。” 意思是要胡宗宪自己识趣,能有一个大大的红包送来,便替他说几句好话,教他如愿以偿,不然就免谈了。 严世蕃看完御笔,摇摇头说:“胡宗宪一时还不行!”“怎么呢?可否不是在未来之际?皇上不过觉得胡宗宪刚升了巡抚,马上又升总督,似乎太快了一点。话虽如此,应该怎么办,还要听我们的意见,所以才问:‘宜如何’?” “非也!”严世蕃对他父亲说话,口吻就像跟熟朋友聊闲天那样:“‘宜’是指一个人,不作相宜的宜解。” “指谁?” “杨宜。” 杨宜本来是河南巡抚,治盗有功升为南京户部右侍郎,刚到任不久。皇帝对他印象很好,调地当总督是很可能的事。于是严嵩不再考虑,照严世蕃的意思,复奏建议:将周珫革职,遗缺以杨宜调补。皇帝立刻批准,证明看法一点不错。 紧接着,皇帝下一道手嘅,询问审理张经、李天宠一案的情形——当张经被逮下“诏狱”时,王江泾大捷的军报,已经到京,有些言官便为张经乞情,说“王师大捷,倭寇气夺,此时不宜易帅”。皇帝大怒,说张经欺罔不忠,得知赵文华参他,方始一战。而且迁怒到为张经乞情的言官,指责为“党奸”,降旨“廷仗五十、斥革为民”。可是,皇帝不久又疑心,张经不至于如此荒唐。问到严嵩,他拉出徐阶、李本作证,说他们俩都是江浙人,亦都指责张经养寇不战,同时极力为赵文华、胡宗宪铺叙功劳,以为王江泾大捷是赵、胡二人合谋进剿的结果,张经是冒功。皇帝信以为真,以致张经上疏求恩,置之不理;此时问到审理的情形,当然并无宽免的意味在内。 严嵩是无时无刻不在研究皇帝的心理,同时研究如何利用皇帝的心理。此时了解了皇帝有杀张经、李天宠的意向,认为有个人可以夹带进去,一起杀掉。 这个人叫杨继盛,官居兵部员外,是个响噹噹的铁汉;看严嵩父子奸恶得实在不成话,上疏痛劾,弹劾严嵩有“十大罪,五奸”。话说得太激烈,皇帝大起反感。将杨继盛杖责一百,命刑部定罪。严嵩做了手脚,定了“绞监候”的罪名。 死刑分两种,一种是斩,身首异处;一种是绞,可以落个全尸,所以同为死罪,绞比斩轻。而死罪之中又有处决的先后:定谳之后,即时行刑,名为“斩立决”或“绞立决”,很难逃得一死;虽定死罪,暂时下狱,到秋后一起行刑,名为“斩监候”或“绞监候”,犹有活命的希望。 因为人命关天,历来对死刑的执行,格外慎重;为了唯恐有冤屈,所以已判死刑的重囚,在每年霜降执行死刑以前,还要经过一番审核,特派大臣主持,其中有“热审”,有“朝审”,还有五年一次的“大审”。审问属实,该得死罪,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即是将处死重囚的名单,送呈御前,朱笔亲裁,名为“勾决”。未勾者免死。皇帝虽然恼恨杨继盛,但觉得他罪不至死,所以连续三年,笔下超生,都没有勾掉杨继盛的名字。 看看情势缓和下来了,便有人想营救杨继盛。有个国子监司业,名叫王材,他倒是一番好意,直接去见严嵩,以为解铃系铃,求严嵩是最有效的途径。哪知这一来,反促其死了。 王材见严嵩是这样说:“外面人言籍籍,都说杨继盛终不免一死。他死,固是自取之咎;不过,老相公万世千秋的名声应当爱惜。如果释放杨继盛,谁不说老相公好?” “好!”严嵩答说:“我来救他。” 平时严嵩最亲信的是他的两个同乡。一个叫鄢懋卿,一个叫胡植。找了来一商量,鄢、胡二人都不以为然,提出警告:养虎足以贻患。严嵩对这句话大起警惕,下定决心,非杀杨继盛不可。 于是严嵩授意刑部尚书何鳌,将张经、李天宠拟定死罪,奏请皇帝批准。接着便到了秋审之期,严嵩故意将杨继盛附在张经、李天宠之后,勾决了张、李便也同时勾决了杨继盛。10月初一毕命于菜市口。 ※※※ 平时江南的倭患是更猖獗了。官军虽也打过胜仗,但倭寇不断涌到,海盗则聚散无常,所以有愈剿愈多之势。赵文华一看情势不妙,觉得不如及早抽身,是为上策。打定了主意,自然先跟胡宗宪商议。 在胡宗宪看,这是机会到了。他早跟罗龙文秘密策划,定下了一条釜底抽薪之计,但是这条计策非有足够的权力,不能执行,同时,若非赋予他足够的权力作为交换,他亦不肯献出这条计策。而此刻,是到了劝说赵文华,作这笔“交换”的时候了。 等赵文华透露了心意,胡宗宪有意激他:“华公,换了我不肯回京。”他说:“这样子回京,太没有面子了!若是我,非剿平了倭寇海盗不回去!” “哼!”赵文华是冷笑也是苦笑,“我何尝不知道?你这话我也会说;易地而处,你就不这样说了。” “不然!华公如果想大拜,严阁老父子如果想长保富贵,都非平伏了倭患不可。所以华公,你无论如何要钉在这里。” “钉在这里干什么?莫非等倭寇海盗自生自灭不成?” “非也!”胡宗宪从容答道:“等我当总督” “等你当总督!”赵文华双眼乱眨着,好一会问出一句话来:“等你当了总督,就能平倭?” “是!确是如此。” 胡宗宪在他面前,一向谦恭,像这样大言不惭,迹近张狂,在赵文华却是初见。可是,他不敢小看胡宗宪,想了想,平心静气地说道:“汝贞,你说个道理我听!”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承华公不起,全力支持,固然亦有立功自见的机会,但平倭的大计,我无从参赞,更无法一手主持。所以非当上总督,不能放手去干。” “照此说来,你是胸有成竹啰?有何妙策,不妨先谈谈。” “倭寇海盗如草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就是如今平倭不能收功的根本症结所在。官军逐倭,随敌行动,结果是疲于奔命,受人摆布。不管征调狼土兵也好,山东打手也好,增援只如扬汤,不过止沸于一时而已!” 由“扬汤止沸”这句成语,赵文华立即意会到胡宗宪的计策,是何性质?顿时精神一振,笑嘻嘻地拉着对方的手说:“来,来,汝贞!你有什么釜底抽薪的妙计?快说与我听听!”胡宗宪知道入港了,不必再旁敲侧击,加强气势,率直答道:“华公想来还记得赵玄初其人,这条釜底抽薪之计,不但是他的献议,而且早有部署。好比下棋一样,开局时闲闲着了一下子,如今将成气候,可以兴云布雨,有大作用了。” “噢!你是说,埋伏了人在敌阵中?” “是由里面打出来,比外面打进去要来得管用。” “那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的。”赵文华问道:“埋伏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何身分?” 这两点胡宗宪自然已听罗龙文说过,但不愿轻易泄露。他心里在想,赵文华气量狭窄,如果自己知道而不告诉他,不管如何解释,终必惹他不快,不如索性推在赵玄初身上。“华公,你这两问拿我问倒了!我也想知道,迄今不能如愿。” “怎么?赵玄初没有告诉你?” “正是。我问了他好几遍,他不肯说。他也有他的难处,倒要体谅他。” “只要真有其事,便不问也罢。” “当然,真有其事!我怎么能够在华公面前瞎说,那不是自己找倒楣吗?” 说到这话,再透彻不过了。赵文华满意地点点头:“我一直相信你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 “多谢华公!”胡宗宪作揖相谢,同时再一次表示忠忱,“有华公,才有宗宪,只要宗宪一日能畅行其志,必当归美于华公。” “好!”赵文华沉吟了一下问道:“何以你一定要当上总督,才肯行这条计策?” “华公此言差矣!不是我不肯,是不能。事权不一,号令不专,将来埋伏在那里的人,倘若在军务上要我配合,或者掩护,或者故纵,或者暗助,请问华公,我如何措手?” “嗯,嗯!我懂了!”赵文华想了好一会说:“照你的主意,我更非进京不可。杨宜对我总算还不错,迭次奏报,总是向着他的,如今要劝他不容易。唯有我到了京里,设法找机会,拿他调开,才能腾出缺来保你。” “是的。”胡宗宪说:“我只是想到,华公奉旨督师,军务倘非告一段落,华公要想回京,恐怕皇上不准。” “那当然要找机会。汝贞,”赵文华说:“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你得想个法子,怎么样能替我找个藉口,让我回京复命。” “是!我来想。” “还要快!我想在年内回京,好赶上裕王的生日。” 裕王行三,名叫载厘;太子及皇二子早已夭逝,如今大皇子中,裕王居长。皇帝在西苑修道,自以为虽不能希冀长生不老,亦一定可以克享遐龄,而国家根本大计所关的建储,在另一方面看有安排后事的意味,皇帝颇为忌讳,所以不再立太子。事实上裕王就是东宫储贰,他的生日在正月里,明年又是20岁整生日,赵文华为了将来打算,当然不肯放弃这个“上结至知”的机会。胡宗宪深知他的本心,便积极为他作还京复命的安排。 平时广西的狼土兵因为纪律不好,总督杨宜在征得赵文华的同意后,上疏请求撤回,另外调了一批四川石硅、酉阳的土司兵来助剿。川兵短小精悍,矫健机警,恰好是倭奴的强劲对手,一到就在黄浦以东的周浦打了一个胜仗。倭寇放火烧了巢穴,登舟出海,俞大猷与兵备副使王祟古领水师追击,时逢深秋,西北风气,往东而去的倭寇,正处下风,让俞大猷追上故了一把火烧掉大船8只,又是一个大胜仗。 “真是天从人愿!”胡宗宪喜孜孜地对赵文华说:“这水陆两个大胜仗足以让华公交代得过了。” 这何消他说得?赵文华对冒功吹牛,特具专长,当时铺张扬厉地将这一场战役写得火炽非凡。而字里行间,归功于皇帝修玄,感格天心,所以命海神相助;而祷祀海神是赵文华南来的使命之一。祀神虔诚,当然亦有关系。所以表面归美皇帝,其实还是自己表功。 这一场胜仗,赵文华奏称“水陆肃清”。既然倭寇海盗都已剿灭逐净,自应回京复命。他断定这道奏疏一上,必能邀准,行囊就不妨早早打点。 这一年多的功夫,赵文华侵冒军饷,收受孝敬,刮了上百万的银子,平时都陆陆续续换成奇珍异宝、名书法帖,所以宦囊看来并不算丰。倒是打点进京致送皇亲国戚,勋臣大官的礼物,装了有20条大船之多,其中最贵重的8个箱子,特别摆在他的座船中,以便随身照看。 这8个箱子中,最贵重的一样礼物,分量最轻,只有7两金子重;体积更小,只得一握——但是买这7两金子,花了赵文华5000银子。 原来这是一顶金丝帐,用极细极细的金线织编而成,折起来可以捏在手中;张开来足可笼罩一张双宿双飞的大床。真是鬼斧神工,不是眼见,决不会有人相信。 “华公,”胡宗宪问道:“买这顶帐子,可是孝敬皇上?” “不是,不是!孝敬皇上这么一样东西,有那吃饱了饭没事干的言官会挑眼,说什么奇技淫巧,玩物足以丧志。我何苦自己找麻烦?” “然则,必是供东楼珍玩了?” 赵文华正是买来送严世蕃的。得意地问道:“汝贞,你看如何?” 胡宗宪自然赞不绝口,说这具金丝帐可上“无双谱”,是旷古绝今的宝物,必定深获严世蕃的喜爱。接着又问,以何物孝敬严嵩?” “你知道的,严阁老跟我有父子的名分,孝敬不在厚薄,第一要表现孝心,无非多是些能教老年人日常起居安适之物。” 刚谈到这里,管家来报,从宜兴采办的礼物运到了,同时送上一具样品。管家一面说,一面将个木头盒子打开,赵文华想阻止已自不及,只见盒子里装的是一具溺壶。” 胡宗宪大为诧异,脸色亦不免尴尬。赵文华倒索性不瞒他了,“汝贞!”他说,“你我自己人,不妨看看。” 说着提起新溺壶相示,只见上面烧得有一行字:“男文华跪献。” 这就不但诧异,简直令人惊骇了。不过胡宗宪的心计很深,知道倘或微露诽薄之意,气量狭窄的赵文华必引以为大恨,自己的前程就要毁在这把宜兴溺壶上面了。因而立刻装出感动的脸色,双手捧过溺壶,一本正经地赞叹:“华公的至情至性,真不可及!侍义父尚且如此,可以相见天生纯孝,真不胜钦服之至。” 到京已是腊月中旬。赵文华由通州起早进京城,先不回私第,直投相府,亲自交代礼物。 这要跟相府的一个总管打交道。此人是严家的世仆,名叫永年。严嵩在钤山读书时,他是伺候笔砚的书僮,所以略知翰墨,自命风雅,取个别号叫鹤坡,又号萼山,京中骨头软的士大夫都叫他“萼山先生”。赵文华对他自然用不着称“先生”,直呼其号,一向很亲热。 “赵大人,”永年半真半假地说,“你不曾到京,风声就很盛了;多说赵侍郎这趟满载而归,子孙几辈子都不愁衣食。” “哪有这话?”赵文华气急败坏地分辩:“倒是装了20条船,都是送人的仪土,不值钱的东西。不信,萼山你派人去看。” “我又不跟赵大人借钱,何苦哭穷?”永年又说:“照赵大人的话,这趟替我带的笔、墨、纸一定不少。” 提到这话,赵文华一愣,心知坏了!永年曾有信给赵文华,要湖州的笔、徽州的墨、宣城的纸,脾气忘了带了! “怎么样?”永年催问着。 “萼山,真对不起!”赵文华陪笑答道:“偏就是忘了你的嘱咐。不过,不要紧,我马上写信到浙江,托胡巡按替你捎来,要多少,有多少!” 永年的笑容尽敛,淡淡地说:“我是说笑话!哪敢跟赵大人讨东西?” “萼山,萼山,你误会了!”赵文华着急地说,“我决不是有心的。” 永年淡淡地敷衍了几句,口头上表示并无误会,而神色之间,误会甚深。赵文华无奈,只好暂且丢开;打算着另外找个适当的机会来弥补这条裂痕。于是将所有的礼物,连同礼单一起交了给永年,告辞回府。 这份礼单上所列的名字,自以严嵩居首;其次是欧阳夫人;下来是严世蕃和他的一起27名姬妾。最后才是严府西席、帐房;而永年与所有的男仆、妇佣、丫头是一份总礼,杭州纺绸50匹,银子1000两。 看到最后,永年气坏了,士大夫口中的“萼山先生”,在赵文华看,不过奴婢的头脑而已! “是可忍,孰不可忍!”永年怒气冲冲地掉了一句文,大声喊道:“来啊!” 一来来了七八个小厮。永年只将其中一个唤做小刘的留下,挥挥手把其余的都遣了开去。 “小刘儿,你听见了没有?人家是侍郎,官架子不小啊!”“我都听见了。真气人!” “还有气人的呢?你看!”永年将礼单最后一行指给小刘看。 “那好像非拆他的架子不可了。” 永年点点头问:“怎么拆法?” 小刘是永年的仆童,这时倚在门边,咬着手指甲,一双桃花眼不时一瞟一瞟地,就像怀春的小家碧玉“站门子”卖弄风情那样。永年知道,遇到这个样子,小刘必有高招出手。 “这家伙,老夫人最护他,想明拆他的架子,只怕不行,‘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爷,我有一步,包管他做了鬼都是糊涂鬼。” “好啊!你说。” 小刘只附耳说了两句,永年便大为高兴,当下照计而行。 先拿礼簿来,将送严世蕃的那具金丝帐写成“赤金七两”。然后将礼物归库,礼簿呈览。 “怎么,送我7两金子!”严世蕃诧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赵大人这一趟到浙江,没有搞到什么。”永年还替赵文华解释,“孝敬老相公的,还有几把宜兴溺壶,可以想见他的情出无奈了。” “倒亏他想得出。”严世蕃觉得好笑。 “是!”永年答说,“溺壶上还烧得有字:‘男文华跪献’。” 这就不好笑了。“哼!”严世蕃微微冷笑,“他以为只要拿老相公敷衍好了就行了吗?” 永年不答。停了一会方说:“孝敬老夫人的那份礼,倒很像个样子。” “走着瞧吧!”严世蕃将礼簿一抛,“他来看我,说我不得闲,不见。” 赵文华还蒙在鼓里,赶着到严世蕃所住,紧连着相府的新宅去了几次,门上总是“挡驾”,这才感到事态不妙,派了一名很能干的心腹家人赵忠到相府去打听,责成他非探出底蕴不可。 赵忠整整花了两天的水磨功夫,才打听出金丝帐一具变成赤金7两这个把戏。赵文华一听回报,知道是得罪了永年的缘故,当时又气又急,连声嚷着取纸笔来,“见不着面,还能看不到信吗?”他说,“等我写信,直接送到衙门里,让严公子也能明白,是永年在捣鬼。” “老爷,这不大好。”赵忠劝阻着说,“如果严公子问起,他硬说只有7两金子,没有什么金丝帐;或者把金丝帐弄破了送上去,反倒不好。” “照你说,我就吃他这个哑巴亏?” “冤家宜解不宜结。”赵忠答说,“再没有比老爷更明白的!” “我明白。就是这口气咽不下。”赵文华气冲冲地说:“等见着了老相公再说。” 严老相公还在西苑值宿。各衙门都“封印”了,只有严嵩还有很伤脑筋的文字之役。年近岁逼,诸神归位,西苑建醮正忙,“青词”一道又一道,都得严嵩动笔。最苦的是,年年例行的公事,但年年要有不同的说法,《道藏》中的典故,差不多也都用尽了,只有截搭拼凑,迹近杜撰,却又怕皇帝诘问,无词以答,因此每一道青词送达御前时,总是惴惴然地不能安心。 这样直到腊月廿七,等替皇帝向玄天上帝辞岁的一道青词交了卷,方能回府,初次试用赵文华“跪献”的宜兴溺壶。不道溺了一床,严嵩半夜里大发雷霆,追求原故,才知道溺壶底上有个绿豆大的沙眼,上面进、下面出,以致于搞得严嵩狼狈不堪。 第二天早晨,满相府都知道这么一个笑话,独独瞒着欧阳夫人。因为知道她一向偏袒义子,若知其事,一定会先责罚伺候老相公卧起的丫头,以及其他的听差、小厮,同时会替赵文华解释。这一来小刘儿的妙计的效用,就要大打折扣,所以永年传下话去:“谁要在老夫人面前多嘴,叫他吃不成年夜饭!” 赵文华当然也不知道宜兴溺壶上出了纰漏,听说严嵩已经回府,一早就赶来谒见。等到近午时分,方得登堂入室;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念了一遍早就想好的恭维之词,起身一看,不由得脊梁上发冷,但见严嵩面如铁色,竟似一辈子不曾笑过一般。 “文华是孝顺的!”欧阳夫人很委婉地说,“老相公,你看他连你的溺壶都想到了,天底下有几个做干儿子的,能像文华这等尽心。” 提起溺壶,便让严嵩想起昨夜睡在溺中的光景,心头作噁,不由得便连连干呕。 赵文华心知事有蹊跷,不敢再提自己的事,用足脑筋,只拣严嵩爱听的话说——严嵩最爱听的话是:皇帝如何信任特专,恩礼不衰。赵文华便捏造些舆论,说从江南经山东一条大路北上,沿路的士庶百姓都知道“严阁老当朝柱石,皇上能够在西苑潜修,乞求长生,不以世务萦心,就因为深知严阁老忠心赤胆,老成谋国,可以付托重任的缘故。”又大赞严嵩精神瞿铄,老而弥健;“皇上固然万寿无疆,义父亦必是百年宰相,开古今君臣遇合之奇,成载籍以来所未有的佳话。” 这番格外加料的浓稠米汤,终于灌得严嵩回心转意,颜色温煦了。于是开始问到江南的情形。 “好教义父得知,”赵文华喜逐颜开,仿佛兴奋不胜似地说,“儿子识拔得一个人,真正是奇才!义父面前我不敢说半句假话,倭患方兴未艾,不过三五年之内,一定可以平伏。儿子就是专程为这件事来的,倘或义父能提拔他独当一面,迟早必奏奇功。” “喔,”严嵩很注意地问说:“此人是干什么的?” “就是以前的浙江巡按御史,现在的浙江巡抚胡宗宪。” 接着,赵文华介绍了胡宗宪的简历,夸耀他文武兼资的才具,然后又说:“最难得的是忠诚可靠,儿子试探过他好几次,确是倾心依服,什么情况之下都可以相信得过的。” 严嵩为他说动了,但略想一想不由得叹口气,“唉!”他说,“提拔他独当一面,当然是当浙江总督。不过,很难!” “喔!”赵文华倾身向前,静等他说下去。 “李时言处处跟我作对,他这一关过不去。”严嵩又说,“他恨你也不浅。” “李时言是指吏部尚书李默。赵文华只知他气量褊狭,喜欢争权争面子;而自己并未得罪过他,何以相恨不浅? “义父,”他本想率直询问原因,转念一想,不如另外用话套问,“这无怪其然的。既然他处处跟义父作对,哪有不恨我的道理。” “那倒不是。是为你参了他的同乡张廷彝的缘故。”严嵩接着又说,“快过年了,不必再提。等过了年再作计较。” ※※※ 这天告辞回家,时已深夜,而赵文华迫不及待地有件事要办,嘱咐赵忠再去打听,究竟溺壶上出了什么毛病? 这件事比金丝帐何以变成赤金7两,来得容易打听,因为相府下人,人人都知道这件“臭新闻”。赵忠复命以后,还有建议,劝赵文华必得忍口气,与永年修好,不然以后不知道还会中他什么暗箭?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赵文华万般天奈地问道:“怎么跟他讲和呢?” “厚厚的送一份节礼就是了。” “节礼不是送过了吗?” “礼多人不怪。”赵忠答说,“何妨再送一份。” “言之有理。”赵文华想一想,问道:“可有什么新奇别致的东西可送?” “永年附庸风雅,送别样东西他或许不在意;送书画,他一定高兴。” “好吧!既然送了就得一下子把他‘打倒’。你去办,不必嫌贵。” 赵忠欣然应命,因为有主人这句话,落个几百银子,无足为奇。于是找到古玩铺,办了4件书画:一件是唐朝“大李将军”的《汉宫春晓图》:一件是苏东坡自书的《前赤壁赋》;一件是赵松雪、管道昇夫妇合璧的诗卷;还有一件是仇十洲所画的十二幅《秘戏图》。仇十洲虽还在世,但声价极高,所画的《秘戏图》尤其名贵,光是这十二幅册货,就值500两银子。 赵文华甚为满意,随即亲笔写了一个小简,称呼是“萼山仁兄”,连同两件名物,唤赵忠亲自送达。 果然,永年大为欣赏,也大为感动,亲自登门道谢;而且谨守规矩,替赵文华磕了头。 “请起,请起!绝不敢当。”赵文华知道这一下把他“打倒”了,索性加一番笼络,留他小饮。 “大人赏酒喝,永年不敢辞。请管家取酒来,我敬大人3杯。” “何必如此?”赵文华说,“来,来,坐下来慢慢喝。” “不敢与大人并坐。” 原来如此!赵文华越发高兴,“看其上,敬其下,何况你是相府的总管,为什么不可跟我平坐?”说着,他挽着永年的手臂,一起踏入后苑。 名为小酌,比寻常的盛筵还丰盛。凑趣的是,天色阴沉,飘下鹅毛似的雪片,格外助添了酒兴。 侍候的当然是明艳的侍女。为了使客人不至于拘束,赵文华首先就作出放浪形骸的姿态,两只手左拥右抱,饮酒进食,都由侍女布到他口中。 永年却不便如此不在乎,可是也无须正襟危坐,就像在家进食一般,相当随便。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很容易倾谈肺腑之言,只是彼此心照不宣,严嵩父子因为永年所使的手脚,而对赵文华有所误会这一层,很谨慎都不去触及它。 “萼山,”赵文华问:“李时言是不是处处跟老相公作对。” “是!老相公提其他就会生气。” “那,那我就不懂了!为什么不早早动手?”赵文华的右手,从侍女的胸前离开,平伸手掌,向空划过,口中还喊一声:“噤!” 永年摇摇头说:“他脖子上有道铁箍,砍它不动。” 赵文华倒诧异了。在他看,以严嵩的势力,除去皇亲国戚以外,有谁的脑袋是他所砍不动的?倒要问个明白。“赵大人,你问到我还真是找对人了!除非是我,没有人知道老相公的心事。老相公何尝不想动他的手,只为碍着一个人。赵大人,这个人是谁,你倒猜上一猜。” 赵文华茫然无所捉摸,提了几个椒房贵妃的名字都不是,便央求着说: “萼山,别让我瞎猜了!你快告诉我吧!” “我只提一个头,赵大人就明白了。他得力在一个好门生。” 照提示的这条线索去想,赵文华恍然大悟,手一拍桌子说:“怪不得他这么张狂,原来是他在替他撑腰!”说着,伸出右手,屈其中间三指,是个“六”数的手势。 永年点头同意——“六”是陆的谐言,意指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陆炳。官衔虽贵,不算了不起,最烜赫的是,他是执掌锦衣卫多年的都指挥使,手下暗探密布,侦得一言片语的触犯忌讳,就可以逮入诏狱,灭门奇家。因此,连赵文华提到他,都只用手势表示姓名。 “赵大人,你如今明白了吧?”永年也伸手做个“六”的手势,“这个主儿,本来就是从龙旧人,如今入直西苑,跟老相公分班办事,更动不得他了!” 原来陆炳是唐朝名臣谥宣公陆赘之后。到了明朝,陆家有一支从浙江嘉兴迁到平湖,落了军籍,隶属于锦衣卫;陆炳的父亲叫陆松,当年随着兴献王就国湖北安陆。兴献王生世子时,陆松的妻子正好也产下一子,因而被选为世子乳媪。正德皇帝驾崩无子,奉迎兴献王世子入承大统,就是当今皇帝。 这一来,陆松从龙入京,当然要得意了。陆炳与皇帝同年,从小随母入宫,是当今皇帝的游伴,恩遇更加不同。嘉靖十八年皇帝南巡,走到河南卫辉府,忽然半夜里行宫失火,人声鼎沸,烟雾弥漫,乱得一团糟,以致太监护卫竟不知道皇帝的下落,幸亏陆炳冷静勇敢,冒险冲过重重宫门,从着火的寝宫中将皇帝背负出险。有此大功,更见宠信,不久就执掌了锦衣卫的全部大权。 陆炳最初任官,并非出于世袭,而是自己所挣得。他是嘉靖八年的武进士,这年李默以兵部员外郎派充武会试同考官,陆炳就是他手里取中的。陆炳的本性不算太坏,很能保全善类,敬礼士大夫,对于这位老师更能曲尽弟子之礼,经常为他在皇帝面前说好话。李默的度量不大,脾气不好,私心亦很重,几次看他要垮下来,而终于安然无事,并且一奇数十年来吏部侍郎不升尚书的成例,在嘉靖三十年由皇帝特简为吏部尚书。在任7个月为严嵩所攻,夺职为民,哪知过了一年,竟特旨启用,复任吏部尚书。这就都是他那位“贵门生”的力量。 因为如此,卷土重来的李默,一味与严嵩为难。凡是严嵩想用的人,吏部必定多方挑剔,有恃无恐,亦就是因为有陆炳支持的缘故。 很显然的,严嵩虽势焰薰天,但不能不笼络陆炳。否则不仅要治什么人的罪,得不到许多方便;甚至陆炳会开个玩笑,找点麻烦,会大损宰相的威名,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了解到这样的利害关系,赵文华不由得上了心事,看起来胡宗宪想当总督,恐难如愿;不能如愿就不能畅行其志,倭患势必猖獗如故,那时皇帝降旨严责:倭患既已肃清,何以仍旧为祸东南?可见得前次所奏,显属欺君罔上。这是一件家奇人亡的大罪! 心中忧虑,现于颜色,永年少不得动问:“赵大人仿佛有心事?” “是啊!”他定定神答说:“李某处处与老相公作对,却又投鼠忌器,动他不得,岂不不叫人心烦?” 永年听完他这段话,想了好一会,决定说一句话:“赵大人,你何气可忌?” 这是个很明白的暗示,赵文华不妨“投鼠”。他在心里说:不错啊!陆炳如果要跟严嵩为难,只有皇帝能够评断是非曲直,中间再无第三人可以解救缓冲。真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如不争。严嵩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宁愿委屈。 倘或自己挺身向前,在严嵩求之不得;而且他不涉争端,便不虞伤害,可出全力相救。然则自己挺身向前,又怕些什么? 这样一想,满怀愁烦,倏然而空;深感永年指点之德,便笑嘻嘻地举杯相敬,“萼山,”他说,“得便在老相公面前提一声,‘有事弟子服气劳’,何况老相公与我是父子的情份,那怕粉身碎骨,也要替老相公分忧。” “是!”永年正色答说,“我劝赵大人谋定后动,切忌操之过急。” 第十三章 过了正月十五,各衙门都开印办事了。吏部第一件要处理的案子,就是找一个浙江总督——杨宜已为赵文华一奏攻掉,可是他举荐胡宗宪,却未为皇帝同意。手敕批示:吏部照例办。 任官是有很严密的制度的。凡大小官员,任凭未满出缺、需要调补时,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以及国子监祭酒等缺,由吏部尚书召集九卿会议决定,名为“廷推”。李默主持这一次会议,首先就拿胡宗宪否决掉,理由很简单,也很有力:资历太浅。结果,杨宜的遗缺补了王诰,正是李默夹袋中的人物。 于是赵文华认为非动手不可了。他已经盘算过许多次,深知皇帝潜居西苑而能驾驭百官,所用的主要手法,便是让百官相互猜忌告奸,从而考查出谁有什么长处?谁有什么短处?而告奸最有效的,是指人诽谤君上,皇帝一定会严办。攻倒李默,亦必须用此法,但要耐心等待机会。 于是,赵文华运用金钱与权势,从吏部衙门到李默的私邸,安下了许多“眼线”,无分日夜地在窥伺他的起居行动,希望找到毛病好动他的手。 不到3天功夫,眼线秘密求见的,纷至沓来,当面提供资料,有的说他骄慢,有的说他批平时局,有的说他任用私人,有的说他纳贿。毛病可真不少,无奈都不足以致命。别说赵文华,连赵忠都知道,如果拿这些“罪状”去指控李默,结果就必然是打草惊蛇,继以为蛇反噬。 最后找到一样毛病,是赵文华自己发现的。 ※※※ 六部中吏部与兵部的权最重,就因为文官与武官的任用大权,操之于吏部与兵部。 文官入仕,第一讲资格;中了进士,除去三鼎甲授职以及点了翰林院庶吉士的,立刻可以各归自己的衙门以外,此外都要经过一道“铨选”的手续。先选后铨,选用考试,名为“考选”。成绩最优的任为给事中;职司“封驳”——皇帝批示章奏,先各就性质内容发交吏、户、礼、兵、刑、工等六科给事中细看,倘或不符定制,或者重大失误之处,可以封起原奏,请皇帝重新考虑,谓之封驳。 成绩次优的,援职可以闻风言事,亦可以受命按查的御史;再次就派任各部的郎中、员外、主事等等京官,或者职司民牧的州县,掌理一地司法的推官等等外官。升沉荣枯,都在此一考之中。所以每年2月间定例“考选”之期,是吏部尚书最忙,也最神气的时候。 考选只做一起文章,各为策论。这年策论的题目,由李默亲自拟定,题目中有一段话:“汉武、唐宪以英睿兴盛业;晚节用匪人而败。”毛病就出在这里。 “汉武帝的武功,前无古人,开疆拓土,振大汉的天声;而居然有人说他穷兵黩武,大伤国力。这种议论的是非,姑且不论;可是,正当进行在东南用兵之际,李时言用这个做策论题目,岂不是诽谤皇上,料定皇上必败。这个罪名可不小了!” 听得赵文华这番解释,严嵩深以为然,“是啊!”他说:“唐宪宗号称‘元和中兴’。他也说‘晚节用匪人而败’,岂非也太过份。” “岂止过分?”赵文华慢吞吞地说:“你老人家倒再想一想唐宪宗的生气看!” 严嵩的学问是有根柢的,新旧《唐书》到老还能默记大概。自唐宪宗即位,重用门下侍郎杜黄裳,想起,如何用兵讨蜀,安定西北;如何制裁镇海节度使李锜使朝廷恩威复布于东南;如何抑制各镇节度使的骄恣;以及如何“雪夜袭蔡”,其 三十余年官军势力所不及的淮西之乱。 这是唐宪宗奋发有为的中兴时代。等到跋扈不驯的军阀藩镇,相继平服以后,唐宪宗的骄侈之心渐起,大兴土木,纵欲娱乐;管国库收支出纳的皇甫镈,管盐铁专卖的程异,进奉大量金银,说是岁出岁入相抵以后的羡余,因而大受宠信。小人得志,正人远避,于是称美一时的“元和之政”大不如前了。 到了晚年,唐宪宗又担心年寿不长,皇甫镈便举一个方士柳泌,劝皇帝修炼乞 长生。不久,因为燥烈无比的金石药服用得太多,性情变得喜怒无常,结果是在元和十五年为宦官陈弘志所杀,死于非命。 想到这里,严嵩睁开眼睛,看看赵文华说:“李时言死定了!” 汉武帝和唐宪宗的“晚节”,在赵文华的折中,不须多叙,只要一言半语提醒,皇帝自会叫太监查考史书。 一查之下,果如赵文华的预料,拿唐宪宗提出来,等于骂当今皇帝就是因为修炼以致死于宦官之手的唐宪宗。这一怒非同小可,立刻下了两道手敕,一道发交陆炳,逮捕李默下诏狱,并会同礼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议罪。 另一道是免了未曾到任的王诰的新职,将胡宗宪升任为浙江总督。因为赵文华在奏劾李默诽谤之后,有一段话说:“残寇不难剿灭,只以督抚非人,应胜而竟败衄。臣奉旨督师,日夕促张经出兵,而张经畏寇失机,臣以职责所在,不得不劾;李默袒护同乡,因是恨臣,多方谋孽。前者曾推浙江总督,不用胡宗宪而用王诰。”接下来有一段议论胡、王的优劣的话,继以一个尽臣忧国,无可奈何,顿足三叹的感慨作为结论:“东南生灵涂炭,何时得解;陛下宵旰之忧,何时得释?”因而皇帝在赵文华为忠、李默为奸的认定之下,很果断地否定了廷推的王诰,重用胡宗宪为浙江总督。 第一道手敕不给陆炳,正好是他在西苑值宿了十几天,应该回家“休沐”的日子。做大官的很苦,唯一舒服的日子,就是这一天可以不上朝、不管公事的日子,所以陆炳这天召门客喝酒说笑话,到三更方始送客。归寝不久,睡得正酣适时,为姨太太摇醒了身子。他睡眼迷蒙地一把将她拖倒,正凑向樱唇上时,只见他那宠姬一巴掌打在他额上,同时轻声叱斥:“快接圣旨去罢!要闹也别在这会闹。” 一听说“接圣旨”,陆炳急得宿酒残梦一起消,坐直了身子,两眼发直,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你别怕!什么都安排好了。” 逮捕李默的手敕,一送到陆炳那里,心中当然很不高兴。李默跟严嵩作对,跟赵文华有嫌隙,他自然知道;彼此各凭本事斗个高下,亦不足为奇。他只觉得赵文华的手段太毒辣了些,至少应该看一看他的面子,手下稍为留情些。 存此一念,胸中就像亘着一个痞块,非消除了它不可。哪知他还没有想出报复的法子,赵文华却登门拜访来了。 “陆大哥!”赵文华一见面便长揖:“我今天特地来请罪。” 哼!陆炳心想,亏他做作得出!“你说的什么啊?”他有意装糊涂,“我不懂。” “陆大哥,陆大哥!”赵文华也有意装得起急败坏地,“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我何尝不知道李时言跟陆大哥有交情,俗语道‘打狗要看主人面’,我如果不是想到陆大哥,何至于如此?” 这话将陆炳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文华,我不领你这个情!”他率直地给了赵文华一个大钉子碰,“你是想到了我,才对李时言下此毒手,如果不是想到我呢?” “不是这话!陆大哥,你容我说完,什么责备我都领。”赵文华说,“陆大哥,你是浙江人,我也是浙江人,浙西的倭患,比我浙东的更深。珂乡平湖号称‘金平湖’;府上大族,代有名臣,陆大哥,莫非你就狠得下心,让倭寇海盗蹂躏祖宗庐墓,贵族老少?” 这一责备太严了!陆炳毕竟也读过几句书,心中不服,口头不能不服,“不敢,”他问:“我倒请问,这又与李时言何干?” “怎么不相干?”赵文华振振有词了,“如今平倭只有靠一个人:胡宗宪。李时言不去位,胡宗宪不能专兵权,不能专兵权,就不能灭倭寇;不能灭倭寇,‘金平湖’就是个不能瓦全的奇平湖!陆大哥,我知道你最重乡谊,所以我迫不得已出此一着。” “这——?”陆炳有些意动了,但总觉得赵文华的话不大对劲,只是捉不住毛病。 “陆大哥,你一定以为我言过其实。那是因为你在京里,不如我在浙江亲眼目睹,见闻之切。张廷彝一味按兵不动,害苦了我们浙江人;你道是何缘故?张廷彝怕在浙江一打,会将倭寇海盗,逼到福建;故而有意不打,完全是以邻为壑。李时言为我参了张廷彝恨我,亦就是顾着他们福建的地方。”赵文华信口开河地煽动,越说越起劲,故作惊人之笔,提高了声音说;“陆大哥,我们浙江人恨死你了!” 陆炳很爱名,所以听得这话,大吃一惊,“怎么,文华?” 他急急问说,“我们浙江人为什么恨我?” “也不能怪他们,他们有他们的说法。” “怎么说?文华,请你快告诉我!” “都说我们浙江出了当朝第一位有权有势的大臣,指望他照应浙江,哪知未蒙其益,先受其害——” “慢慢,慢慢!”陆炳悚然动容,急急挥手打断话问: “‘未蒙其益’的话,持论虽苛,也还罢了;怎的说‘先受其害’?文华,你这话我就不懂了!”说罢,仰身往后一靠,不服气的神情都摆在脸上了。 “陆大哥,莫非你疑心我瞎说?”赵文华鸣冤似地喊了起来,“你不去打听打听浙江的舆情,都说兵事误在张廷彝手里;张廷彝有李时言;李时言有锦衣卫陆大人。都只为陆大哥你撑李时言的腰,张廷彝才敢拥兵自卫,任令倭寇出没纵横。推原论始,岂非陆大哥你这个浙江人?” 陆炳默然,内心非常难过。他自觉也很照应同乡,不说别的,只说每年冬赈,哪一年不是特拨一笔银子,多则上万,少则五千,专门寄交浙江管一省公库的布政使,酌情转发收容鳏寡孤独的同善堂、育婴所。这些助赈的银子,都出于私囊,十多年下来,所费不少;而浙江人不但不见情,反而作此欠忠厚的论调,未免令人灰心。 “陆大哥,你也不要难过。爱之深则望之切,此所以‘春秋责备贤者’。你如果知道浙江人拿你比哪一位乡贤,你就知道大家是怎么样的尊敬你了!”赵文华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浙江人拿你比做新建伯!” 新建伯就是学者称为“阳明先生”的王守仁。正德年间宁王宸濠蓄意谋反,十几年经营方始其事;而为赣南巡抚王守仁在40天之中,一鼓荡平,有人认为他的武功为汉朝卫青、霍去病以来所未有。王守仁是浙江余姚人,所以赵文华称他“乡贤”。 以此乡贤相比,陆炳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但亦不免困惑;想来想去除了官位相仿以外,哪一样也不能相比,因而问道:“怎么拿我跟新建伯相提并论呢?” “当然有道理在内。陆大哥,新建伯平宸濠的故事,你总知道?” “三十多年前的事,怎么不知道?你倒说下去看,是何道理?” “先帝庙号武宗,一生好武,新建伯已经平了宸濠,武宗还下诏亲征,自称‘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所以下诏书称为‘大将军钧帖’。其实呢,武宗是打算借此名目,到江南大逛一逛。陆大哥你想,领着十来万禁军御驾亲征,这一下骚扰民间,如何得了?因此,武宗一到南京,新建伯星夜由江西经浙江赶了去挡驾,走到杭州遇见司礼监张永,这位‘公公’总算是明道理的,很帮新建伯的忙,将圣驾劝了回去。江西虽然有京军一万多人要供养,浙江幸而无事。如果不是新建伯胆识过人,十余万禁军由南京到江西,浙江是必经之路,且不说供应粮秣军需,光是‘办皇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倾家荡产!” 原来如此!陆炳终于了解了拿他与王守仁相比的道理。不过这一比是反面对照,相形之下,自己庇护李默,等于如俗语所说的“吃里扒外”,未免太愧对故乡父老了。 “罢了,罢了!我在京中,哪里知道他们有在浙江养寇,以邻为壑的把戏。文华,”陆炳毅然决然地说,“你去跟严阁老说,李时言的事我不管了;随便他怎么‘票拟’,不用顾忌我。” 赵文华大喜,亦很得意: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将当朝第一号权势人物,摆布得服服贴贴,更有谁能办得到? 不过,他在陆炳这样的人面前,警觉特高,所以心中得意,并未忘形,高拱双手说道:“陆大哥,就凭你这么一句话,加惠乡里,已令人没齿不忘了!” “好说,好说!”陆炳面色突现严肃,“不过有句话,我可说在前面,胡宗宪如果不如你所说的那样,叫他小心,犯在我手里,够他受的。” “陆大哥请放心。此人是不世出的奇才,一定有办法。” 李默一案,忽然有了意外的发展,皇帝另下一道手敕,先命各部尚书会议,李默应该得何处分,具奏定夺。 这个会议由礼部尚书王用宾召集。议处分不是议罪,因而仅从李默失言这一点着眼,说他“偏执自用,有失大臣之礼;汉唐故事,非所宜言”。复奏一上,皇帝大怒,说王用宾等人是李默的同党,有意袒护。降旨严责,而且每人罚俸三个月,以示薄惩。至于李默,则仍旧捕下诏狱,交刑部定罪。 这真是天威不测了!刑部尚书何鳌,本就是严嵩的党羽,正好趁此机会杀李默,援引“子骂父”律,定了绞的罪名。复奏送到西苑,皇帝对前面判定李默如何引古讽今,欺君罔上的罪状与理由,觉得满意,但援引的律条却使他困扰。 “明明是臣骂君,为何援引‘子骂父’律?”他随手写了一个便条——手敕,只有九个字:“臣骂君,子骂父,有别乎?” 这道手敕不用严世蕃来参详,便严嵩也知道是皇帝对援引的律条有了疑问;当时手奏上复,说是李默诽谤君上,而律无“臣骂君”之条,不得已而援用“子骂父”律。 一奏既上,一敕又下,这道手敕的语意比较明白,但着墨亦不多,写的是:“律不着臣骂君,谓必无也,今有之其加等:斩!” 绞亦是死罪,斩亦是死罪,“加等”的等级之分,在绞是“全尸”,而斩是“身首异处”。李默在诏狱中一听是这样定罪,忧痛愤急,一晕而绝。 到了李默行刑的那天,永年办了一桌盛筵,请赵文华到家喝酒。看起来普通的应酬,至好宴饮,无须有何名堂,其实,赵文华心里有数,是贺他成功。 “老相公怎么说?”酒到半酣,赵文华忍不住率直相问:“可曾夸奖我几句?” “倒不曾听见说起。” 赵文华不知永年有意逗他,脸上顿时现出浓重的失望之色。永年装作不见,慢吞吞地又接了下去。 “只听见老相公在问老夫人:文华怎的好些日子不来?” “这——”赵文华大笑,“萼山,你真会耍我。” “原是你自己心急!”永年反而笑他,“不听我说完,就忍不住气了。你倒想,你立了这么一件大功,老相公焉有不喜之理?” “是,是!怪我,怪我!”赵文华想起永年的指点,便记不起“赤金七两”及“溺壶有洞”的事,举酒相敬:“萼山,我们心照不宣。” “是了!你早说这句话,省了多少无谓的误会。”“不谈了,不谈了!”赵文华乱摇了一阵手,接着又问:“老相公跟老夫人问起我,老夫人怎么说?” “老夫人自然向着你,说你公事忙,辛苦!又说:几时老相公休沐回府,请你去喝酒。” “我自然要去请安。萼山,这件事又要拜托你了。” “我知道。老相公哪一天回府,我立刻派人来通知你。” “多谢,多谢!”赵文华迟疑了一会,低声又说:“我想请老夫人替我说一句话,萼山,你能不能替我转达?”然后凑过脸,低声咕哝了几句。 “我在老夫人面前不好随便说话,像你这事,也要找机会,闲闲提一句,才不着痕迹。”永年想了想说,“这样,我替你托一个人好了。” “托谁?” “素香。” 赵文华知道,素香是严老夫人的心腹,言听计从,非常得宠,只要她肯帮忙,事必有成。但他也知道托素香办事,也是有价钱的;像这样的事,不知道要送多少才够“分量”。 “像这样的事,换了别人非半万不可。你呢,叫她看我的面子,就这个数吧!”说着,永年伸了三个指头。 于是,赵文华回家,立刻取了3000银子,兑成金叶子,派赵忠送永年。永年落下三分之二,只送了1000银子的金叶子进去,素香已经很满足了。 ※※※ 这天赵文华进府请安,穿的是全副公服。一品到四品都是红袍;品级是在腰带上区分,一品是玉带;二品花犀角;三品、四品金带,不同的是錾花与不錾花。赵文华官拜工部侍郎,正三品官儿;围的是一条花金带,既重又俗气,一心想换一换。 撩袍端带,到得堂上,替严嵩夫妇磕完了头,少不得还有一番“承欢膝下”的甜言蜜语要说,说完又讲笑话。丫头小厮在一旁凑趣,时而哄堂,显得极其热闹,老夫妇俩的心情都觉得开朗宽松,兴致极好。 到得开宴,赵文华手捧玉杯,躬身敬酒,严老夫人想起来了,指着赵文华向严嵩说道:“也该替文华换换腰带了!” “嗯!”严嵩点点头,慢吞吞地答说:“别忙!等我来想法子。” “吏部不是还没有补人吗?” “那不行!”严嵩很快地回答,声音亦很坚决,表示绝无商量的余地。 赵文华也知道不行。吏部为六部之首,尚书称为“天官”,非德高望重的不能补这个缺,以工部侍郎想一跃而为吏部尚书,首先皇帝就不会批准。 不过,严老夫人的建议,或者说是试探,虽近乎空想,但对严嵩与赵文华却有一种启发的作用——这对义父子同时想到了,倘或能将工部尚书调为吏部尚书,那么赵文华由侍郎坐升为尚书,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文华,”严嵩暗示他说:“你明天不妨去看看老李。” “老李”是指武英殿大学士李本。从李默下狱后,李本奉旨暂管吏部;此人庸庸碌碌,虽相位,无非伴食而已。赵文华既得暗示,便想好了一套办法:先跟工部尚书吴鹏去说,严嵩打算调他为吏部尚书,但需要现管吏部的李本发动其事。如果能先送一笔重礼,事情就好办了。 吴鹏自是欣然同意。赵文华等他将礼物送出,紧接着便去拜访李本,率直道明来意,严嵩有意提拔吴鹏当吏部尚书,希望他帮忙。 “是,是!严阁老的钧谕,一定照办。”李本问说:“只不知他老人家可曾指明办法?” “办法很多。亦不须他老人家指明。”赵文华想了一会答道:“如今不是奉旨甄别百官吗?请阁老笔下照应。” “啊,啊!”李本被提醒了,“这个法子好!我先走第一步,以后怎么办,见机行事。老兄如有高见,请随时指教。” 于是隔不了3天,李本便上了一道奏疏,将朝中七品以上、二品以下的官员,甄为三等,第一等共17员,吴鹏居首;其次赵文华;再次严世蕃。 这第一步一走,第二步就容易了。吴鹏与赵文华很顺利地当上了吏部尚书与工部尚书,严嵩又特地替赵文华说了许多好话,因而皇帝加他一个“太子太保”的衔头。尚书二品,只能用犀带;加了太子太保的衔,赵文华便腰围玉带,一品当朝了。 在严嵩,肯这样出力提拔赵文华,实在亦是有很深的打算的。他很有自知之明,父子俩作恶多端,神人共愤,尤其是杀了兵部员外杨继盛,开了一个杀谏臣的恶例,等于得罪了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因而颇有朝不保夕的恐惧,需要找个得力的帮手,进一步成为替手,掩护他归隐林下,安享余年。 这个替手他找了好久了,又要有本事,又要对他忠诚,找来找去总觉得忠诚还是最要紧。他也知道,人与人相处,无非恩惠利益的结合,对他人给之以恩,人家才会效之以忠。对赵文华的恩惠已经很深了,而且利害相关,严嵩认为他决不至于再有不逞之心,可以跟他吐露肺腑之言了。 于是等西苑退值归府,特地派人将赵文华找了来,摒绝所有的奴婢,关起门来低声问道:“文华,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要跟你说些什么?” “自然是只有父子之间才能商量的事。” “父子之间,亦不见得可以商量,譬如东楼,我就不便跟他说,因为他的胆子太大,必不以我的话为然。文华,只有你可以共心腹。” “义父这样看待我,真教我粉身碎骨,难报深恩。”赵文华跪下来说:“义父必是有什么心事,尽管告诉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何用你赴汤蹈火。”严嵩伸手虚扶一扶,“你起来,坐着说话。” “是!”赵文华起身端张小凳子,依傍着“义父”膝前坐下。 “我今年七十七了!精力虽还撑持得住,到底年纪不饶人,要想想将来。文华,”严嵩突然问道:“你看徐子升这个人怎么样?” 子升是次辅徐阶的别号。赵文华对他没有好恶,但听出严嵩的语其中,颇忌此人,便即答道:“居心叵测,义父要防他一二。” “岂止防他一二,此人是我的一个后患隐忧;我几次扳他不倒,要靠你了!” 赵文华心中一跳,不知严嵩又要出什么花样。如果严嵩都扳他不倒,要叫自己去做“打手”又如何能够占上风?所以迟疑着不知所答。 “我的意思是,想援引你入阁办事,替我看住徐子升,将来找机会把他撵出去,我就可以放心告老了!” 原来如此!赵文华不但疑忧尽释,而且喜出望外,当即表示:“如果义父觉得我能入阁办事,我一定尽心看住徐子升。” “徐子升实在不可轻敌。他如今在青词上头很用心;你也该在这上头下些苦功或者找一两个好手养着,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替你捉刀。” “是!”赵文华答说,“江浙名士很多,我可以物色得到。” 商量既定,严嵩便写了一个手奏,请求召见。这是不常有的情形,皇帝不知他有何重要机密的军国大事要面奏,当即传谕:“准召所请,候旨进见。” 到了半夜里,皇帝打坐已毕,服用了方士特为采办上等药材,配合食料,细心调制的酒食,精神大振,便派个小太监在值庐中将严嵩从床上唤起来,用顶小轿送到寝宫见面。 “要见我?”皇帝为了保持元气,说话跟他动笔一样简单。 “是!青词大事,凡文学优长,得备侍从之选者,臣不敢不据实举荐。” “好!谁?” “工部尚书赵文华,原系进士出身,长于文笔,熟悉《道藏》;倘蒙陛下赐准入值,供奉西苑,必能谨慎将事,克尽厥职。” 皇帝大摇其头,“我用赵文华,”他说,“不是用他来撰青词的。”说着,将眼睛闭上了。 严嵩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很不是味道,只好说一声:“臣冒昧!臣该死!” 一面说,一面将头磕得“崩崩”地响,三跪九叩既毕,准备悄悄退出去时,皇帝说道:“慢!我还有话。最近东南的军报,你都看了没有?” 严嵩心里一跳,硬着头皮答道:“是!臣无不细阅。倭患虽已复起,但不足上烦睿虑。胡宗宪足以了事。” “要不要再派个人去。” “若蒙特命大臣督师,百姓感戴,将士用命,仰赖圣威,更易奏功。” “那,你们去商量。” 商量是商量督师的人选。严嵩将这件事交给兵部和吏部去办,很快地有了结果,兵、吏两部公推兵部侍郎赵良材以“奉旨督师”的名义,驰骋到江南,主持全盘剿倭事宜。 这是件大事,严嵩要找个人商量——不是赵文华,也不是徐阶,更不是李本,而是他的儿子严世蕃。 “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严世蕃答说,“顺理成章的事,莫非就没有一个人想得到?” 这话就连他的父亲也一起指责在内了。严嵩却毫不在意!“还该文华去啊!他不是等于写了包票的吗?”严世蕃说,“除了他,决没有第二个人可派,就有人也不能派。” “这又是何道理?” “平倭患还早得很呢!赵良材劳而无功,皇上少不得问下来,你老人家只有找文华。那时候,你看文华跟你扯皮吧!反正横说、竖说他都有理!你老人家何苦替人受过。” “啊,啊!到底你想得到。”严嵩的“誉儿癖”又发作了。 “当然,也不一定说是有过无功。有功让别人占了更犯不着。” 严嵩心想,不错!赵文华力赞胡宗宪,几次说他是“不世出的奇才”,当然有些本事。看来成功的希望大,失败的成分少,既然如此,何苦让赵良材去捡个现成的功劳?功劳归于赵文华,在皇帝看,是自己举荐得人;就赵文华来说,定会感恩图报。不管怎样,对自己都有好处,然则何乐不为? 等想通了,严嵩自然高兴,但也不免困惑,“你说的道理,其实也很浅,很容易明白。”他自问地说:“为什么我就事先想不到呢?” 严世蕃暗中好笑。心里在说:道理是不浅,还有深意在内。倘若赵文华督师无功,便连举荐非人的罪一起办,教他跟张经、李天宠一搭儿作伴去! ※※※ 严世蕃的深意,赵文华是猜到了的。深知此行生死祸福所关,但不能不硬着头皮答应;如果稍有推托,便是自知其罔而情虚,眼前的富贵先就难保了。 意会到这一层利害关系,便索性装出欣然奉令的样子,“义父的吩咐,真所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问:“不知如何取旨?” “也无所谓‘不敢请’,勤劳王事,自告奋勇,是忠臣所为。”严嵩答道,“你自己写个奏疏上来。皇上问到我,我自然替你说好话。” 严嵩没有其他。等赵文华的奏疏一上,皇帝批了四个字给严嵩:“卿意云何?”严嵩果然说了赵文华许多好话。 他说赵良材不胜任,说赵文华如何深谙韬略,皇帝都不怎么相信,但有一句话:“江南人引领俟文华至”,将皇帝打动了。 于是皇帝提笔批道:“用兵贵民心,华得民助,可去。” 兵部接旨,立即安排赵文华到东南督师。首先是名义,工部尚书是本职,得要兼一个能管军务的职衔,最常用的是兼右佥都御史。照严世蕃的意思,想用他为浙江、福建、南直隶的总督,以专责成;而皇帝不同意,为的是胡宗宪刚升总督,又把他调开,并非善策。 ※※※ 赵文华还未出京,胡宗宪来了一道奏疏,延阻了他的行期。 在年初,胡宗宪先就有过一奏,说是物色到两个人,都是秀才,一个叫蒋洲,一个叫胡可,愿意乘舟出海,遍历日本九洲各岛,宣达天朝恩威。劝倭人头目不可犯顺。朝议准如所请。这一道奏疏,便是报告蒋洲、胡可扶桑之行的结果。据说倭人头目提出一个条件:若要罢兵须通贡市。皇帝批交兵部议奏。如果同意对方的条件,罢兵在即,赵文华就不必再下江南。所以他得等候集议的结果。 会议尚无结果,代替胡宗宪为浙江巡按御史的赵孔慄,飞章乞援,说新倭联结旧倭,诸道并进,浙西大受蹂躏,请朝廷速派精兵良将,逐寇救民。 这一下,当然不会再考虑准许日本恢复贡市。而赵文华则恰好借此因由请兵请饷;兵部奏准,调京营神枪手3000名,涿州铁棍手6000名,保定箭手3000名,辽东义勇卫虎头枪手3000名,河间打手3000名,德州民勇3000名,总计两万一千名,合称河朔雄兵,从德州下船,沿运河南下。此外又调山东、河南等地乡兵,总计不下10万之众,分水陆两途,赴援东南。拨粮筹饷,十万火急的文书,络绎于途,赵文华亦随带一批特由各部院奏调来的参佐僚属,坐着大号官船,直往东南进发,前后旌旗鼓吹相拥,排场十足,好不兴头。 一路行去,逐日都有胡宗宪的军报私函。不幸的是河朔雄兵,先胜后败。因为地形不熟,陷入沼泽地带,为倭寇海盗四面围困,放弃一把火烧得焦头烂额,自相践踏,而死的不计其数。胡宗宪在石门,浙江巡抚阮鹗在桐乡,双双被围。 结果,胡宗宪突围回驻嘉兴;而阮鹗在桐乡被重重叠叠地包围,看来很难脱困了。 ※※※ 阮鹗是胡宗宪一榜的同年,本是浙江的督学使者;一向喜欢谈兵,眼见倭患日深,百姓非设法自保不可,因而每到一地,合集秀才讲话,总是劝他们习武。同时他也常常自告奋勇,愿意参与军务。有一次倭寇海盗由乍浦登陆,直扑杭州,海宁、石门各地的百姓,向西而逃,到了杭州城外,守城的官员,怕引寇奇城,闭门不纳,前无去路,后有强盗,几万老百姓哭声震天,阮鹗大为不忍,下令开城接纳。百姓进入城,敌踪已到城下,只为迟了一步,阮鹗得以闭城坚守。因为这一场救百姓的功劳,当胡宗宪由巡抚升为总督时,他便补上了胡宗宪原来的职位。 胡、阮的交情本来很好,但到这时候却生了意见。胡宗宪主张招抚;阮鹗决意作战到底——当然胡宗宪的主抚别有深意,只是不便透露,因而阮鹗对他起了误会,凭藉巡抚的身分,往往独行其是。若非如此,不会被围困在桐乡。 非常奇怪地,倭寇海盗似乎有意跟阮鹗过不去,集中所有的兵力,百计攻打,仿佛决心要奇桐乡,活捉阮鹗似地。幸好桐乡的县令金燕,是个文武兼资,有为有守的好官,尽管攻城的花样层出不穷,无奈他守城的智计神鬼莫测。最使敌人胆寒的一次是,他找到一个善于锻冶的好手,收集铁器,在城上驾锅生火,熬成铁汁。当倭寇海盗没命弃城时,一声令下,铁汁飞洒,近城敌寇,几乎无一幸免。就因为他防守得宜,小小桐乡,兵卒不过千人,竟能挡得住两万多敌人的围困攻打,坚守不摇。 等到赵文华抵达嘉兴,桐乡已经被围了二十几天。一路上赵文华除了胡宗宪的报告以外,另外也还有自己布置的谍探,有个很确实的情报:被围的阮鹗,曾招募死士,黑夜中从城上吊下来,将一通蜡丸书塞入谷道内,穿过敌阵到嘉兴向胡宗宪投递。这通蜡丸书的内容当然是求援,而且字里行间还有责备的意味。可是胡宗宪无动于衷,置之不理。 因此,一见了面,行过应有的礼节仪注,进入私室密谈之时,赵文华第一句话便问:“汝贞,桐乡被围快一个月了!连一个城都救不下来,试问如何歼灭敌寇?” “华公责备得是!”胡宗宪的语气异常平静,“只等行旆一到,桐乡之围,立刻可解。” “这,这又是什么道理?” “实不相瞒,桐乡之围随时可解,所以必俟大驾到后解围,正见得威名远播,马到成功!” 原来是有意留着功劳相让,赵文华心想,一到任第一道奏疏便是报捷,真是面子十足!“可儿,可儿!”他高兴了,但也更困惑了,“汝贞,你讲个缘故给我听,何以说是桐乡之围,随时可解?” 胡宗宪笑了,是得意而诡秘的笑容。“华公,”他问:“你还只得不,我跟华公说过,赵玄初早部署了一条釜底抽薪之计,当初是一着闲棋,如今将成气候,可以兴云布雨了!” “啊,啊!”赵文华大为兴奋,“怎么记不得?莫非桐乡之围,就有我们埋伏的人在内?能够发生什么作用?” “自然是转移全局的作用。” 听得这话,赵文华喜心翻倒,拉住胡宗宪的手臂,像小孩纠缠老人似地说:“快,快!快告诉我,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华公倒先猜猜看!”胡宗宪答说,“围桐之寇,我记得曾跟华公报告过。” “是的,我想想看。”赵文华一面思索一面说:“你报告中说,围桐乡的贼酋,一共6名,分成三股:叶麻、陈东、吴四是一股;洪东冈、黄侃是一股;另外一股的首领是个和尚。莫非就是这个和尚?”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华公!”胡宗宪笑道:“一猜就着。” 赵文华很得意,于是特地笑了一笑又问:“这和尚叫什么名字?” “叫明山。是杭州虎跑寺的和尚。” “噢!”赵文华好奇心大起,“一个和尚,出了家的,尘缘皆断,怎么肯为我们所用,又怎么能投到敌人那里作内应?” “这说来话就长了。此刻恐怕没有功夫细叙,如今先要请华公下一道紧急檄文,各路赴援之师,不必急于赶到。几万大军,云集江浙,只怕供应不周,会生纠纷!”胡宗宪起身长揖:“华公,务请成全。” 赵文华知道,他是为江浙的百姓请命。反正官兵就地征粮,哪里都是一样的,落得卖个人情给他。 于是,赵文华慨然答说:“好!我依你就是。” 胡宗宪再次称谢。然后设宴款待,一桌水陆盛陈的盛筵,只得主客二人对酌,因为胡宗宪对全盘战略的解释,以及许多虚虚实实,兵不厌诈的妙用,都是绝不可让第三者知道的大机密。 “华公,”谈完桐乡解围以后的用兵方略,胡宗宪作了一个结论:“东南的局面,只要三个月,一定可以肃清,一定让华公有面子。不过,整个倭患的平复,只怕还得三年五载的功夫。” “汝贞,你的话我就不十分明白了。既然东南肃清,还有什么倭患?” “因为汉奸还没有死光!”胡宗宪说,“此中巨寇是汪直,他现在日本的五岛列岛。今年春天,我派蒋洲到日本去宣谕朝廷的恩威,打听到许多情形,汪直在那里的处境很为难;有许多小岛的倭人,为他煽动,一上了船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以致一岛尽是寡妇,对汪直的怨恨,可想而知。” “那很好啊!何不策动倭人,拿汪直的脑袋来换我们的重赏?” “这,我也想过,很不容易。我跟好些幕友谈过,都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招抚。” “他肯就范也不错。不妨早点动手。” “是的!我已经动手了。” 胡宗宪的初步办法是以恩结——汪直单身在外,将老母和妻子藏在徽州的深山中,也是由于罗小华的力量,探得了藏匿的地点,胡宗宪派专差行文徽州地方官,一举成擒,转解杭州,可是并未下狱,而是安置在极华丽的一所大宅中,饮食服用,供应丰美,却又从不说一句招降汪直的话。胡宗宪相信只要功夫深了,汪直一定会感动,自己派人来接洽投降的条件。 “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你这个攻心的手段妙得很!” “可是,华公,招降成败,决于目前。”胡宗宪从容说道:“目前我们用的是‘暗攻明抚’的策略;既然表面是招抚,就要做得很像,让汪直确确实实相信朝廷的诚意。如果做得有一点不像,人家一起疑心,就再也不会上钩了。” “是啊!当然是如此。”赵文华口头附和着,心里不免要想一想,胡宗宪说这话的用意。 因为答话的态度很随便,胡宗宪很不放心。但话也只能说到此处,再往深里去敲,实在反倒会弄巧成拙,因而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汪直的事还早。”赵文华说,“眼前必得早早有个结果,汝贞,你该知道,我这一次为你担了极大的关系。倘或不能成功,你完了,我也完了。” 胡宗宪听他这一说,悚然心惊,庄容答道,“是!请华公吩咐!” “首先要让桐乡解围。”赵文华问道:“3天之内行不行?” “我说过,随时可以解围,3天自然行。但事先部署的功夫周到些,临事就省力得多。如今亦不光是解围就算了,还要策动他们‘窝里反’,这得好好费一番手脚。” 胡宗宪说到这里,告个罪,推开一扇小门,取出一大叠地图册籍,翻检了半天,方始作了确实答复。 “华公,准定5天以内,桐乡解围。” “好!就是5天。” “还有什么吩咐?” “别的我也不用再说,你已经说在我前面了,能教他们窝里反,自相残杀,肃清东南,上章奏凯,汝贞,我一定保你封爵。” “不敢,不敢!要封爵也该华公当先,还有严阁老父子。轮我还早。” “不要这么说!”赵文华拍拍他的背勉励着,“好自为之。” 第十四章 这天深夜,胡宗宪邀了三个人置酒密谈。这三个人是他的智囊,所参与的机密,是连赵文华都不知道的,更莫论俞大猷和卢镗。 这个三智囊:第一个是胡元规;第二个是罗龙文;第三个是徐文长——此人脾气极怪,高傲、耿介、偏执,但罗龙文有本事能把他收服。这个诀窃说穿了不足为奇,做起来却很难,无非“投其所好”。徐文长爱喝酒,弄好酒他喝;画得极好的画,弄上品的纸笔颜料,供他挥洒;爱骂人,就听他骂。 有一次徐文长喝醉酒骂人,竟骂到罗龙文头上,双眼翻白,一开口便是绍兴村骂:“入得那娘个罗小华!侬来笃弄个休头?”骂罗龙文卑鄙小人,柔媚取容,并且发誓决不受他的利用。最后,敲台拍凳地将罗龙文撵了出去。 第二天酒醒,有人将前晚上的事告诉了他,徐文长倒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一上午只喝着浓茶,坐在那里发怔。等得近午,罗龙文却又笑嘻嘻地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壮汉,肩挑一副担子,前头是50斤一罐的陈年花雕,后头一个大食盒,又卸去长衣,卷袖入厨,亲自用酸笋活鲫鱼做了一碗醒酒的鱼汤给徐文长喝。 徐文长喝了鱼汤,也喝了几杯酒,始终不发一言,酒到一半,起身画了一幅“李郭同舟图”,题赠罗龙文,从此结为祸福相共的至交。 当胡元规与有志的同乡在商议,如何能让徽州人抬得起头来时,罗龙文就主张捧胡宗宪出来剿倭;又出秘计,想物色一个人打入倭寇海盗腹心,却苦于找不到这样一个能当大任的人。偶而跟徐文长谈起,不想倒有了极大的收获。 原来徐文长跟四空交好,知道徐海出家,断指供佛的始末。这样一个与汪直有渊源而又志向才智俱皆不凡的人,岂非正宜于干此大事? 于是由四空的关系,徐文长跟慧远和法号“明山”的徐海见了面。慧远之为高僧,固不仅本人持戒谨严,能以德服人,更在统驭僧众,别具大智慧;而明山则不但不是一心念佛的和尚,根本就不是个和尚。因此,徐文长在杭州虎跑寺住了两天,到第三天,明山就脱却袈裟,头戴方巾,跟着徐文长到松江,跟罗龙文见着面了。 可是,他没有能跟王翠翘见着面——是罗龙文有意的安排,却出于胡宗宪的授意,为的是留下一着可制徐海的棋。这着棋,胡元规、徐文长、罗龙文都认为应该动用了。 ※※※ “翠翘,”罗龙文开门见山地问,“你可愿意跟明山在一起?”乍闻此言,仿佛当顶轰雷,震慄失色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总知道,明山眼前在桐乡?” “不知道!”王翠翘总算因罗龙文的一问,抓到了应对的头绪,“我倒听人说过,围桐乡的海盗,有个叫徐海。可是,我不相信!”她仰脸上望,双手合掌,似忏悔、似乞求的说:“他不会再干那一行了!” “他要干那一行,非干那一行不可。”罗龙文的声音既快又急且重,让王翠翘听得字字清楚,而每一个字都像钉锤一样,重重地打在她心头。 震痛迷茫之余的王翠翘,忽然反弹出清醒的理念,“不会的!罗老爷,你一定弄错了。”她说,“明山也好,徐海也好,如果要回这条老路,他莫非会打听不到我,怎的不先来看我,我投到哪面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晓得我在什么地方?不过,我相信他不会忘掉我!我敢断定,他如果还了俗去当勾结倭人的海盗,一定会来看我,跟我商量进退行止,然而——” “告诉你实话吧!”罗龙文笑道:“当日不见,正为今日之见留退步。如果徐海在那时候一见了你,我可以断定,不会有今日之事。这些道理不必去说他,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不愿意跟徐海在一起了?” 王翠翘想了一下答说:“我也说实话,能跟徐海在一起,是我的愿望,不过,我先得了解他的一切,不能贸然应承。” 罗龙文得意地笑了,而语声中大有感慨,“翠翘,翠翘!”他说,“你莫辜负了我一起苦心!我是造就徐海成一个英雄。 你本是美人,谁也知道。英雄美人,白首偕老,都要靠我,可也要靠你!翠翘,你先不要骂我,我是有意不告诉你徐海的踪迹,等告诉你了,当然因为其中有些讲不透、说不明的道理。只望你此去,修成正果,有朝一日安安稳稳地磕头谢诰封。” “磕头谢诰封”是句多动人的话!王翠翘也做过各种美梦,若说锦衣玉食,眼前的境况也就差不多了,或者嫁个知心合意的人,布衣蔬食,同偕到老,也不是不可望之事。唯独朝廷的五花诰封,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而如今罗龙文却说“有朝一日安安稳稳地磕头谢诰封”,她倒真不知道这副诰封怎么才能到得了手? 她想到了。有一种情形,可冀诰封之荣,嫁人作妾生个荣宗耀祖的好儿子,当朝一品,为母请封——然而,这副诰封也得先让嫡母,除非嫡母已经有了诰封,而朝廷又特赐恩命,才能轮得到她。 这是多渺茫的事!王翠翘苦笑着说:“罗老爷,你休拿我开胃吧!我自己知道,没有那个命。” “怎的没有这个命?翠翘你莫小看了你自己!”罗龙文很起劲地说:“江浙两省百姓的祸福,赵大人、胡大人的前程,还有,我们徽州人的面子,都在你手里。” 这话使得王翠翘越感困惑。凝神寻思,将前前后后的对答回忆了一遍,倏地想通了! “原来,原来是要我劝徐海来归顺。” “着啊!就是这话。” 于是王翠翘怔怔地又想:果然能劝得徐海来归,自是一件好事,什么功名富贵都不说,原是一条光明磊落的血性汉子,回头来堂堂正正做人倒不好,却去淌浑水落个洗不清的汉奸臭名声,何苦来哉? 转念到此,自觉为了徐海,办不能不挺身而出。然而她亦须自问,倘或劝不醒徐海,自己便也是淌了浑水,干这一行已经辱没了父母的清白,却又加了个“强盗婆”,是不是太委屈了? 委屈自然是委屈,为了徐海,为了罗龙文相待之厚,必得有承受这份委屈的打算——如何打算呢?她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好走,而这条路不妨说在前面。 “罗老爷,”她敛眉垂手,神色庄重地说,“去,我一定去!成功不成功,可真不敢说。如果不能和徐海双双回来,罗老爷,你须替我洗刷,王翠翘对得起朝廷。” 罗龙文善于鉴貌辨色,一听她这话,便知存着自裁之心。如此义烈,着实可敬,但就怕有了这个念头横亘在胸中,难免操之鲁莽,反倒误了大事,应该先提醒她。 于是他说:“翠翘,你的存心可敬,但决不至于如此!徐海一定会跟你双双归来。” “为什么呢?罗老爷,为什么你有这个把握?” “原是当初说好了的——” “这话就不对了!”王翠翘抢着说,“既是当初说好了的,又何用我这时候再去劝他?” “问得有理!翠翘,我一说你就明白了。第一,怕他迷失了本性,要你时时刻刻提醒他;第二,他做这件大事,得要个帮手。阿狗是好的,不过总隔着一层。” “嗯,嗯!”王翠翘释然了。 这两个理由很站得住,王翠翘自觉亦唯有她能对徐海作这样重要的帮助。但是,最重要的话,罗龙文还没有说出来;这话很有关系,在王翠翘没有确实的答复,或者虽有确实的答复,并没有坚决的保证以前,他还不能告诉她,怕的是泄露了机密,会奇坏整个局面。 所谓确实的保证,是要她能保证在任何情况之下,能够不辱所命。这也就是说,只能她影响徐海,不能让徐海影响她——如果徐海迷失了本性,居然弄假成真,助倭叛国的话。 当然,这是无法要求王翠翘立誓罚咒的,而且这样做也没有多大的用处。罗龙文只有从她的态度中去考查,经过刚才的那一番折冲,他发觉她对这件事很认真,也很细心,这便是一种可以信赖的表示,他决定作一次赌博,将有关整个局势成败的一笔大赌注,投在她身上。 “翠翘,”他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你是巾帼中的须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大概只有四五个人知道,是关系重大的一桩机密——” “罗老爷,”王翠翘抢着说道:“我先要请问你老,这桩机密跟我有没有关系,倘或没有关系,请你不要告诉我。” “好!”罗龙文对她越有信心了,翘起大拇指称赞:“你懂得不随便参与人家机密的道理,真正难得。不过,你也可以想得到,如果跟你没有关系,我亦不必告诉你。这桩机密,不但跟你有关系,而且有极大的关系,要靠你转告徐海,而且要请你催他动手,才能成功。” “既然如此,请罗老爷从头细说。” “我先跟你谈桐乡的局势——” 桐乡的局势,依然紧张,城池不破,一半应归功于徐海的掣肘——当然,他的手法是很细密谨慎的,当相约会攻的计划决定以后,他或者暗中泄露,使得城中有所准备;或者在紧要关头松了一把劲,以致功亏一篑;或者设法在叶麻、陈东进攻的途中暗设障碍。这样二十多天下来,叶麻、陈东觉得恋战无益,打算抽身了。 然而抽身亦颇不易。因为胡宗宪先走了一着狠棋:当连战皆北,敌踪深入,他从石门脱困以后,激励疲惫之师,另调在外围监视的俞大猷、卢镗两军的一部分兵卒,烧毁或者击沉了所有倭寇海盗的船只。同时下令封河,所有东起嘉兴,西到杭州,北自湖州,南迄海宁这方圆两百里的内河,民船一律撤出,不准通行。这一来围桐乡的三股倭寇海盗,行动就不便了。 叶麻、陈东很着急,他们急于想回川沙老巢,但这一次掳掠所得,非常丰富,非有船装载不可。如果由陆路回川沙,除非单身脱走,否则车载背负,行动迟缓,官兵拦一阵、杀一阵,连人都到不了川沙。 于是,胡宗宪派人潜入敌阵,挑拨那“归思”特别浓厚的海盗,作为活动的目标,散播出颇能打动盗心的种种流言。 这种流言是说:胡宗宪因为朝廷特派赵文华征调重兵,南来督师,深为惶恐,怕皇帝因为他剿倭无功,将他下狱治罪,所以急于求和。但他又举棋不定,一则怕自己先提出求和的意思,倭寇海盗开的条件太高,不能接受;再则存着希冀之心,赵文华既然是知好,而且随带重兵前来,如能借他的力量,大大打个胜仗,那么事先求和便是大大的失策。 因此,叶麻、陈东的部下,都在暗中谈论,认为胡宗宪既有此意向,真是脱身的好机会。如今是连叶麻、陈东亦已听到这话,双方接触的机会快成熟了。 “现在穿针引线靠徐海,徐海怎么个做法,又要靠你!”罗龙文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翠翘,你想,你是不是很重要?整个局势的变化,你是个关键。” 这当然是过甚其词,有意抬高王翠翘的话。她细细听完,内心感到异样的兴奋,“罗老爷,”她谦虚着说,“徐海怎么样做法,当然是这里已经替他想好了的,我不过带句话而已。” “岂止带一句话,其中长期大论的道理,神而明之的做法,都要靠你转达。说错了一句,就会坏了大事。” “不会!”王翠翘答说:“这点聪明我还有。” “好!那么,我告诉你。” ※※※ 灯下相见,如在梦中,哪怕当年如胶漆似相投,形影难分,此时由于时间的相隔,彼此都觉得有一大段距离阻亘着,仿佛牛郎织女在银河两岸,唯有遥遥凝视而已。 终于是王翠翘先开口:“你变了!阿海!” “阿海”二字既陌生、又亲切,多少年没有听人用过这个称呼,徐海突然觉得距离缩短了,很快地踏上几步,拉着王翠翘的手问道:“我怎么变了?” “丑死了!”她皱着眉说,“你看你,穿的什么衣服?” 徐海是穿的一件名为“油疙瘩”的日本式浴袍,长可及膝,露出一双泥腿,自己看看形相亦觉不雅。当即答道:“你不爱看我这件衣服,我马上去换。” 说着,徐海便唤小喽罗打水,就在院子里脱光了,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换上了整套的衣帽鞋袜,打扮成一个秀才模样,方始再来跟王翠翘相见。 “这才是!”她满意了,“自己好好有衣服不穿,去穿得那种鬼样子!” 徐海笑了,“你倒一点没有变!”他说,“说话还是咭咭呱呱,半句不肯饶人的样子,而且也还是那样漂亮。” “谢谢你,用不着你恭维我!”王翠翘问道:“我问你句话,这几年我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知道,当然知道。” 王翠翘所耿耿于怀的,是徐海还俗“落草”,事先没有跟她见一面,问问她的意见。而在徐海觉得一时不便解释,也不必解释,所以只是笑笑不答,或者有意顾而言他,因此,气氛便显得不大融洽了。 “我们吃饭吧!”徐海陪着笑说,“你老远地来,肚子一定饿了,什么话都等吃了饭再说。” 这可以算是一个暗示,到得晚饭以后,罗帏双携的当儿,有多少话不好说?王翠翘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她不能没有疑虑,因为就在这接谈的片刻,她发觉徐海已有了许多改变了。 第一是骄奢。泡来的一碗六安岕片,尝了一口说味道不正,要换洞庭碧萝春;等唤了碧萝春来,又说水不够烫,香味出不来。这份喝茶的讲究,跟他的身分太不相称。 第二是粗暴。就为了那碗茶的开水不够烫,他横起脚来就踹,把个小厮踹的捂着小腹蹲了下去就站不直了。这都是因为做了强盗的缘故;王翠翘决定要切切实实地拿他矫正过来。 因此,一到桌上,还未坐下,她就摇着头说:“这些东西我都不能吃。” 一桌子的珍肴。即令厨子的手艺差些,材料是好的,徐海不免稍有诧异之感,“怎么不能吃?”他问。 “我吃斋。” “吃斋!你怎么不早说?我叫他们弄素菜你吃。”徐海说道:“夏天,倒是吃斋好!有最好的口蘑——” “不!”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我吃白斋。” “白斋”就是只吃白饭,“那怎么行?”他喊了起来,“看我的面上,你就开了斋吧!” “罪过!”王翠翘嗔责着,“你怎么好说这种话!举头三尺有神明。” “那总不能吃白斋。” “你别管我。我吃白斋!” “好吧!”徐海赌气说道,“你光喝白开水,我也不管。” 话虽如此,却将自己面前用景德镇细瓷碗盛的一碗饭,推到了她面前。王翠翘有些好笑,但并未软化,一面将饭碗推了回去,一面说道:“我不能用这个碗。” “这又是什么道理?” “没有别的道理,我只是看见这只碗伤心。” “伤心?”徐海诧异地,“一只饭碗难道也会惹起你的感触?” “对了!一点不错。”王翠翘拿起饭碗,指着上面的花样说道:“这是人家做寿的‘寿碗’,青的松树、白的鹤,还有南极老寿星,上面烧得有字,还有人家老夫妇70岁的双寿。现在呢?寿碗在这里,做寿的老夫妇呢?只怕倭刀一挥,双双去见阎王了。阿海,你说,我看见这只寿碗,伤心不伤心。” 徐海勃然变色,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双眼斜睨着,不知他是在忍怒,还是在酝酿怒气?神情显得很可怕。四五个执役的小厮,都紧张地退缩一边,睁大了眼注视着。 见此气势,王翠翘亦不免有些惴惴然。她很机警地不再作任何火上加油的举动,可是也不会显出畏惧的样子,只是镇静地、矜持地,将一碗白饭拨出一半,注满茶汁,很从容地吃完。 等她放下筷子,抬眼看时,徐海已变得比较平静了。他的脸色苍白,双眼倦怠,仿佛很软弱似地,这使得王翠翘不忍之心,油然而生,若非有那些小厮在旁边,她一定会搂住他的头说,“干嘛气得这个样子,逗着你玩的!” 这样的动作和语言,在此时虽不便表现,但用关切表示抚慰的话,却还是可以说的,“怎么啦?”她问,“你怎么不吃饭?” “我的胃口倒足了!” 等了半天,方有机会发这样一句怨言,王翠翘笑笑不理他,站起身来向一个小厮问道:“你看看我带来的人在哪里?” 她带来一妪一起,正为徐海当作宾客款待,找了几个掳掠来的妇女陪着在吃饭。小厮去探视了一下,叫做阿香的侍女,已经吃完,便带了来听候使唤。 “房间收拾好了?” “我跟黄妈两个早收拾好了。”阿香回答说,“铺盖没有换。” “为什么?” “我看是全新的绣花被,好像人家新房里的东西,那又何必换它?” “去换!”徐海接口说道:“换你们带来的铺盖。” 阿香愣住了。她不知道徐海是什么意思?一只眼睛从他看到王翠翘,脚步却不曾动。 “不错。”王翠翘有意用若无其事的声音说,“去换。” 接着,她也跟着阿香走了,却特意回眸看了徐海一眼。 ※※※ “你到底什么意思?”徐海神色凛然地问:“你是存心要来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王翠翘先不答他的话,却向后房问道:“阿香!前后房门都关好了没有。” “都关好了!”徐海抢着说明:“前前后后,没有一个闲人,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这一下,王翠翘长长地舒了口气,神态变得很闲豫了。一面坐向妆台,取下铜镜上的锦袱;一面答说:“你当我发疯了? 跑到强盗窝里来跟你过不去,好惹得你发火,一刀杀了我!”“一刀杀了你?”徐海有着啼笑皆非之感,“亏你怎么想来的!” “说实话,如果你迷失了本性,我倒情愿你一刀杀了我。” “这话从何而来?”徐海倏地起身,急急走到王翠翘身旁坐下,扳转她的肩来,定睛注视着。 这神情很可怪,而且炯炯逼视,也令人不安。可是,王翠翘知道,自己决不能有丝毫退缩的表情,否则,说服他的力量就会减弱;因而,同样地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含着一种接受任何挑战的意味。 这样的反应,反使得徐海满意。他需要知道的是,王翠翘是否仍如以前那样对他忠实;也需要知道她够不够坚强得可以跟他共历艰险。而她的眼神给了他正面的答复,他觉得可以开始作没有丝毫保留的谈话了。 “我怎么会搞成今天这种样子,你知道不?”徐海将声音压得极低。 “知道。”王翠翘答说,“不过,是最近才知道。” “谁告诉你的?” “你想呢?” “罗小华。” “嗯。”王翠翘又说,“我就是不明白,你当初为何不跟我商量这件事?” “那是因为我对你还不十分了解,以为告诉了你,会让你为我担心——这些,都不必去说它了!我只问你,你何以会觉得我迷失了本性?” “你自问呢?” “没有!” “那就行了。这一点也不必再去说它。我们谈正事。” 说着,王翠翘从高耸的云髻上拔下一支镶翠的金簪,轻轻一转,化成两截。原来那支金簪做成活络机关,镶翠的一端捻开,下半截是个中空的金管,里面藏着一小张极薄的竹纸,王翠翘用针挑了出来,交给徐海自己去看。 字只有芝麻般大,移灯过来,仔细辨认,看出是罗小华的笔迹,上面写的是:“请三日内解围,余由翠转达。” “3日,3日!”徐海踌躇着说,“3日内怕不行。” “那就5天。” “喔,”徐海很注意地问说:“你作得了主?” “不能作也得作。”王翠翘答说,“我是这么想,人家催你,当然话要说得紧些,如果你3日之内办不成,勉强行事,坏了大局,必不是他们所乐见的事。” “说得对!明天我就筹划,如果3日之内办不成,总也可以知道哪天办得成。我先通个信去。” “这样最好。”王翠翘说,“还有许多话,回头再谈。” 这是暗示徐海,不妨在枕上密语。由此却提醒了他,觉得有句话必须先弄清楚,“你那两个怎么样?”他问,“说话要避他们不要?” “要!”王翠翘答说,“这两个人是靠得住的,不过像这样的大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就是了。我们上床谈去。”说着,便伸手去解她的衣纽。 王翠翘随即按住了他的手,而且也扭着身子挣扎,口中还喊着:“不要,不要!”不过,这些都是故作姿态,只要徐海不理她,她亦不会坚拒。 终于探手入怀了!摘开肚兜上的金扣子,徐海触摸到她滑腻如酥的胸前肌肤,不由得血脉偾张;想到积年相思将倾于一旦,紧张得口干舌燥,喉头竟起痉挛,咽咽有声地干咽着唾沫,就像猫儿发现了一只肥硕的耗子似的。 “你不但是个花和尚,”王翠翘笑着骂他,“还是个色道饿鬼。” “对了!”徐海涎着脸答道:“昨天中元开地狱门,我就是那里逃出来的。” 说着,拥住她和身一滚,倒在床上,疯狂地吻遍她的全身。 ※※※ 天色刚明,擂门如鼓,双双惊醒的徐海和王翠翘,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定神仔细辨认,听出敲的是院子前面的垂花门,并且听出阿香的脚声,是去应门了。 “我昨晚上关照过的,别来打搅。现在看样子是出了急事!”徐海起身下床,“我看看去,你睡着别动,没事我还回来陪你!” “谁要你陪?我也要起来了。” 等她下床,穿着整齐,徐海还未进屋。直到漱洗即毕,方见他匆匆地走了来,一进门就说:“快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 听得这话,王翠翘与阿香无不诧异,“慢点!”王翠翘问,“走到哪里去?” 有阿香在旁边,徐海迟疑未答,阿香很知趣,随即端了洗残的脸水出屋,于是徐海低声说道:“刚才叶麻子送信来,桐乡城里百姓跟官兵闹了点纠纷,他认为这是民心士气,将要瓦解的迹象,约我今天中午会攻,非把铜乡城奇了不可。” “啊!”王翠翘失声惊呼,“那可坏了!” “你别着急!我决定抽他的后腿,已经传令,后队往西撤,我们最好也要快走,赶中午以前撤完。这一来,叶麻子一定着慌,也要撤走。” “什么?”王翠翘不信似地问:“你是说桐乡就此解围了?” “一点不错!不过,麻烦马上会来。”徐海脸色变得凝重了,“说不定他今天晚上就会来找我。” “是兴问罪之师?” “也很可能。”徐海想了一想,突然面现喜色,“不用他来找我,我先找他。” 说完,匆匆忙忙奔了出去。王翠翘不知道他去作何部署?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中午之前,一定得走。因而将黄妈和阿香都唤了来,动手收拾随身行李箱笼。 不久,徐海去而复回,后面跟着一个人,正是阿狗,“我们往西走,先到石门息脚。”徐海指着阿狗说,“我把你们交给他了!”语声一落,脚步移动,不等王翠翘发问,便又走了。 一出大门,徐海召集手下头目,说知去向,然后带着4名随从,跨马向东,绕过桐乡南城,来到了叶麻、城东的地界,但见喽罗纷纷,整顿云梯,检点钩索,攻城的准备工作,已快部署完成了。 这时叶麻已经得报,徐海急驰而来,心中不免疑惑,攻城在即,不在他自己的地方指挥督战,而亲自来访,必有不能派人传递的话要说。因此,叶麻先自迎了上来,半路中相遇,彼此收一收缰绳,就在马上交谈。 “叶老麻,”徐海开门见山地说,“我的队伍撤走了!” “为什么?”叶麻惊问。 “我要投过去了。” 叶麻是个草包,又容易动肝火;一听徐海这话,勃然大怒,用宁波话大骂:“西娘个屁!你吃里扒外,抽我的后腿!” 接着便是“划”地声,一马鞭抽了过来。 徐海是早有防备的,马上一伏身,躲过鞭子,趁势右脚卸蹬、滚鞍下马,解下围在腰际的“缅刀”,临风一拦,挺得笔直,指着叶麻笑道:“来,来!你的头发养长了,该剃一剃了!” 这句调侃的话,是有故事的。一次诸酋会饮,酒酣兴豪,各夸武艺,都说徐海、叶麻为优,不分轩轾。叶麻不服气,自以为出类拔萃,无人可敌。于是徐海在大众怂恿之下,与叶麻下场较量。一个用缅刀、一个用倭刀,都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徐海不敢硬拚;而叶麻却不知他心存顾忌,自恃力大势雄,一刀接一刀,毫不容情砍了过去。徐海只得一步一步退让,看看逼到墙角,已无退路,大家无不替他捏一把汗。 正待插身解劝时,忽见徐海一跃而起,刀光如电,往叶麻头上削了去。这下如果削着了,叶麻的性命不保,一个个惊骇得开不出口。等开出口来,却是一脾气 彩声,原来徐海手下极有分寸,只削去了叶麻的一顶新头巾,断发纷飞,头皮却丝毫无损。 叶麻记起这段往事,不免羞惭,锐气也就倒了。于是徐海一笑收刀,走向树下坐着,等叶麻来说话。 “你总有缘故吧?” “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投过去?叶老麻,今番不比寻常,你莫要成天抱着婆娘睡觉,也不睁开眼看一看。” “怎么了?”叶麻答说,“眼看桐乡要奇了。活捉了阮鹗,怕胡宗宪不来跟我们讲和?” “是不是!所以说你不睁开眼睛看一看!”徐海斜睨着他冷笑,“赵文华已经到了,他带了多少兵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我就不必吓你了。且说桐乡,奇不破得了,先不去谈他;你说活捉了阮鹗,胡宗宪就会跟你讲和,这把算盘完全打错。如今是赵文华作主,不是胡宗宪作主;赵文华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他跟阮鹗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救他?” 叶麻不作声,但却在徐海面前箕踞抱膝,双目正视,是准备着好好谈一谈的样子。 见此光景,徐海越发摆出心有成算,充满自信的神态,“说来好笑,朝中竟把我们看成器兵要夺他朱家天下似地;各省出了名的乡兵,差不多都调来了,户部催饷,文书雪片般飞!叶老麻,你倒想,你换了赵文华,肯不肯为了阮鹗一条命,就此罢手?说实话,今天是他亲老子在你手里,他也救不得,几十万兵调了来,原封不动退回去,等于上千万银子的饷,白白摔在汪洋大海里,天下有这么个道理吗?”徐海以手作势,在叶麻项后轻砍了一下,“除非他不要这个吃饭家伙了!” “照你说,我的打算是落空了!” “光是落空,也还罢了,只怕还要人财两空。”说到这里,徐海招招手,唤叶麻坐近来,低声说道:“我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你道赵文华打的什么主意?他是学的‘黑吃黑’的法子:看准了我们水路没有船,陆路只好光身走,打算将这方圆两百里地,团团围住,困死我们。那时候,我们辛辛苦苦积聚的一点东西,他就吃定了。” “吃个卵胞!”叶麻跳起身来骂,“娘卖x的赵文华!我一把火烧了他!” 一把火不是烧赵文华,是烧他们掳掠所得的一切财物。徐海理会得他的意思,又看他满脸大麻子,粒粒发红发亮,知道他真气坏了。此时不宜用话激他,和颜悦色地拉拉他的手说:“你坐下来,我还有话。” “你说!”叶麻余怒未息,“‘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总有一天叫赵文华吃我一刀。” “你不要气急。一把火烧了他,这一点我也想到过,犯不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投过去,看看风色再打主意是上策;趁赵文华所调的兵还没有到,拚着我们的东西不要,跟官兵买条路走,是中策;照你的办法是下策。”徐海紧接着说:“我决计用上策。” “不对!”叶麻摇摇头,“照我看,你的上策是中策;中策才是上策。” “你还没有想通,投过去人财两全,怎么不是上策。”“什么?”叶麻急急问道:“投过去了,我们的东西,还是我们的?” “当然。否则我为什么要投过去?” “哪有这样好的事?我不信。” “那可没有办法了。”徐海站起身来,“只好各走各的路。” “慢点!”叶麻拉住他的衣服,愣了一会问道:“为什么有这样的好事?总有个道理在内吧!” “你要这样说,我自然会告诉你其中的道理。你要晓得,赵文华带兵打了胜仗,就显得胡宗宪毫无用处。他为自己的前程、自己的脑袋着想,一定要在赵文华不曾动手之前,先拿事情了结;所以,只要我们肯受招抚,他什么条件都肯答应。” “你的话倒有点道理。不过,”叶麻诡秘地笑道:“是你自己这样子想出来的吧?” 语中有不信之意,徐海不以为忤,平静而认真地答他一句:“胡总督特为派人来接头的。” 竟是真的已通款曲!叶麻原以为是他一厢情愿想投过去,不道是两厢合意,这就不能不格外重视了! 于是他问:“来接头的是谁?” “我最信得过的一个人,是我的老相好。” “是——?”叶麻想起徐海曾提到过,杭州有个名妓,与他情分极深,却一时想不起名字。 “王翠翘。” “对了——王翠翘。”叶麻开始徘徊踌躇,时而低头,时而仰望;时而喃喃啧啧,一个人鼓捣了好一会,站住脚对徐海说了三个字:“要卜卦。” “好!卜卦。”徐海毫不迟疑地同意,“一切听卦来断。今天你暂且收兵。” 这是势所必然的,叶麻随即下令:“今天不攻城了!什么时候再攻?再说。” ※※※ 徐海善卜卦,是他能够在诸酋之间,隐然成为“盟主”的一个主要原因。 他的卦,好比江湖郎中的“说真方、卖假药”。周易六十四卦,卦象卦辞的解释,出自慧远老法师的真传,确有许多精妙的开示。但是,卦是假的——徐海想哪一卦,就出现哪一卦。 他的卦,是独创一格的金钱卦。六枚定制的镀金铜钱,中无方孔,亦无字迹,正面是从左到右,横连的一画;反面是中断的两小画。先取3枚金钱一掷,倘或全是正面,那么“乾三连”便是乾卦。反过来,自然是“坤六断”的坤卦。再投另3枚金钱,看它的正反、合成一卦——这6枚金钱,是徐海觅巧匠特制的,中灌水银,像假骰子似地,要它出什么就是什么。他玩这假卦,就是为了接受罗小华的敦劝,投倭卧底以后,打算着借这假卦来愚弄叶麻之流。 当然,这不但要掷卦的手法好,还要说得好。徐海本来长于口才,在虎跑寺又冷眼旁观,偷观了知客僧应付各类施主,见机行事,借假卦操纵全面,十九能够得心应手。偶然也有失灵的时候,他很聪明地解释,不是卦不灵,是卦象深奥微妙,他的学力不够,还看不透。因此,叶麻等人始终深信不疑,遇有疑难大事,还是要请他卜卦取决。 卜卦是件很郑重的事。徐海等叶麻、陈东、洪东冈、黄侃,还有王亚六、吴四等一班大头目到齐,宣布了卜卦的原因。然后点烛焚香,礼拜祷祝,行完这套仪式,方始将供在桌上的6枚金钱取在手中,分两次掷在青砖地上。 卦象是五断一连。前3枚是“坤”,后3枚两断一连,是八卦中的第四卦,象征为雷的“震”。 “下震上坤,是个复卦。”徐海异常满意地,“这卦太好了!” “好在哪里?” 徐海正要回答叶麻的话,陈东抢着问道:“慢来,慢来!我先要弄清楚,什么叫‘复卦’?” 在诸酋之中,徐海唯独对陈东不敢小看,因为他也读过书,曾做过日本萨摩藩主的书记,读过许多日本古籍,肚子里的怪花样很多,有时猝然一问,能使徐海瞠目不知所答。不过,此时的询问,是无论如何难不倒徐海。 “复为修身之卦。”徐海很从容地说:“什么叫复?复就是回头。往而不复,其道必穷——。” “老徐,”叶麻大声说道:“请你不要掉书袋!” 徐海点点头,用浅俗的比方说:“譬如走路,一直走到头,总有走不通的时候,这就叫‘往而不复,其道必穷。’俗语说的,物极必反,就是复卦的道理。一年四季,冬天完了是春天,就是复!如果冬天不复,一直冷去,五谷不生,一个人不冻死也要饿死了。所以,做人一定要懂复,就是回头!” “照你说,回头是岸。”陈东问道:“所以我们要投过去?” 这话带着质问和讥嘲的意味,也就等于想否定卦的指示。 徐海为了维护金钱卦的权威性,毫不犹疑地答说:“一点不错!这个复卦当中说得很清楚。你们看,坤卦在物是地、在德是顺、在方位是西南;震卦在物是雷、在德是动、在方位是东。这意思是说,我们要归顺,就要移动,如今胡总督在嘉兴,方位是东面,我们桐乡在嘉兴的西南,卦象中明明白白指出:在西南的我们,要向东面移动去归顺。强盗做得够了,回头去讨一道荣宗耀祖的诰封,有啥不好!” “说得对!”洪东冈立刻拉着黄侃、王亚六走到徐海身边。 “你看呢?”叶麻向陈东问道:“怎么样?” 陈东一心想回日本,不愿受朝廷招抚,可是卦象如此,不便违反。踌躇了好一会答道:“归顺亦不一定要讨诰封。只要不反就是了!” “这话很有道理。”叶麻一下子被提醒了,“老徐,我想出一条路,你替我们去说。” “可以。你倒说说看,是怎么一条路?” “我们讲和,就算归顺。也不要做他们的官,他们肯派船把我们的东西装回川沙,两下就此算和。” 徐海沉吟了一下答说:“说,我当然可以派人去说,不过胡总督肯不肯答应,我不敢包。” “没有人要你包。”陈东接口说道:“第一,要1000条船;第二,要半个月之内找齐;第三,这半个月之中,如果官兵想趁火打劫,那就什么都不用谈了。” 徐海笑一笑,很沉着地说:“老陈,顺风气不要扯得太足!俗语说的‘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事情才做得到。” 陈东没有作声,可也没有任何接受劝告的表示。这种深沉莫测的态度,使徐海颇有警惕之心;觉得整个情势虽不乐观,但陈东不可不防,也许需要有一套单独对付他的策略。“我看今天只能谈到这里了!”叶麻作了个结论:“既然卜出来的卦是这么说法,只有大家讲和,现在请老徐替我们去接头,看对方如何回话,再作道理。不过,应该有个期限。而且老徐要有‘肩胛’,倘或我们按兵不动,官军倒来上一记暗算,这又怎么说?” “这一点请大家放心。”徐海拍胸说道,“我人在这里!如果是我失算,连累了大家,该杀该剐,听僻处置。” 这也不是一个确实的保证。腿长在徐海身上,如果拉着他的人马投了过去,甚或吃里扒外,反过头来打自己人,又如之奈何?不过既然共事,不便过分表示不信任,所以叶麻不再说下去,只有提高警觉,见机行事。 反倒是徐海自己,作了进一步的表示,“谈到期限,我不敢说;不过赵文华的兵快到了,胡宗宪当然也希望这件事要办得快。我看这样。”他很清楚地说:“我派一个人,请各位也派一个妥当可靠的人,一起到嘉兴去谈这件事。各位看,怎么样?” “这个办法可以!”一直沉默着的陈东,首先附议,“我们就商量一下,看派哪个去?” 其实是陈东想派个亲信去。商量下来,自然照他的意思,所派的这个人名叫江稻生,当时就跟着徐海走了。 第十五章 徐海照预定的计划,将他的人马,向西移动了10里,驻扎在石门的西南西面。叶麻恐怕官军反扑,也向东撤了下去,凭河而守。桐乡之围,终于解除,总计历时二十几天,而为赵文华到达的第五天,这是马到成功的迹象,赵文华非常高兴,也因此更信任胡宗宪。 阮鹗总算逃出来一条命。回到嘉兴之前,本怀着满腔怨气,预备痛痛快快发一顿牢骚,不想赵文华一见了他的面就说:“你不可错怪汝贞。若非他出奇计,足下绝不能生还。这个把月,你太辛苦了!好好息一息,等大功告成,少不得有足下的一份功劳。 接着,便不由分说,将阮鹗送到杭州去休养,他连胡宗宪的面都不曾见着。当然,这是胡宗宪要求赵文华这样安排的,因为阮鹗一向反对招抚,怕他从中作梗,特意将他调开。 就在阮鹗回到嘉兴的同一天晚上,罗龙文悄悄来见胡宗宪,说徐海那面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阿狗;一个名叫江稻生。如今安置在一家当其中,请求处理办法。 “这姓江的是干什么的?”胡宗宪问说:“只派阿狗一个人来,不就行了吗?” “看样子那是叶麻子那一帮派来的。”罗龙文说:“这样也好,有人亲见亲闻,可以证明不是徐海从中在闹什么玄虚。” “那么,小华,请你先仔细的问一问阿狗,将底细摸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 “这是一定的步骤。”罗龙文问道:“明天,总督是不是可以亲自接见他们?” “你认为应该我接见吗?” 胡宗宪的意思是,如今接见了小喽罗,那么将来徐海、叶麻又该由谁接见?罗龙文当然能够会意;不过他另有看法。“总督接见这两个人,似乎过于降尊纡贵,太高抬了他们的身分。可是,我看有这个姓江的同来,或许叶麻那一帮有不信任徐海的意味在内,能够让他们见一见总督,回去细细一说,徐海的地位就不同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索性摆个场面给他看看。” “这就更好了!”罗龙文欣然告辞,自去办事。 ※※※ 说起来应该是很方便的事,找个机会跟阿狗交谈几句,谁知脾气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主要的原因是,徐海特别嘱咐阿狗,一路上不论是何时何地,要跟江稻生形影不离,为的是要让此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阿狗从未避开自己,跟任何人说过一句私话。 同时徐海又当着江稻生的面,关照阿狗:“江二哥比你老成干练得多,你事事听江二哥的,不准乱出主意。”所以阿狗在表面上只是负一种带路认人的责任。除此以外一句话不多说,甚至有人问他话,亦装做不曾听见似地,掉头不答。 这样,罗龙文想跟他私下见个面,更是不可能的事。不过他也知道,徐海一定有密札带来,只不知道这封藏在阿狗的身上的密札,是用什么方法传递过来?只好派人随时随地,察言观色地注意着。 当然,跟江稻生打交道没有困难,在一顿丰盛的晚餐以后,他派负责招待的一个周朝奉先容,问江稻生说:“有位胡总督派来的罗师爷,想见见你!” “既是胡总督派来的,当然要见。请进来,请进来!” 在延请罗龙文入室的那段时间,他向阿狗问起“罗师爷”的身分,阿狗答他一句:“不十分清楚。”因此,见面以后,江稻生不得不从头请教,互通姓名,各道仰慕,寒暄了好一阵,方能谈入正题。 “江兄,实不相瞒,胡总督已经知道来意——当然是愿意讲和,你们两位才来的,胡总督很高兴,明天亲自要跟两位谈谈。不过,他的公事很多,两位有什么话,不妨先告诉我转达。让他有个考虑的机会,明天见了面,就容易谈得拢了。” “是的,”江稻生很小心地说,“我们也知道胡总督体谅我们迫不得已。大家都是一家人,能够讲和,何乐不和?我们这面是想先请教胡总督有什么打算?” 罗龙文笑一笑答道:“明人不说暗话,用不着讲那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那些大道理我也不会讲。江二哥,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是做一笔生意,我们俩都是替东家谈生意的伙计。不过,我的东家很信任我,我答应了的一定算数。想来江二哥你也一定是这个样?” 这一番话很厉害,上来就将江稻生笼罩住了——他是陈东手下有名的角色,足智多谋,能言善道,但却没有想到罗龙文会撇开一切繁文褥节,直指核心。所说所问,都不是他预先想到过的,因而很难作出正确的反应。 倘或迟疑难答,便先落了下风。这一点是江稻生很了解的,因为如此,便觉得首要之着是不能示弱。所以略一沉吟,大声答道:“是的,我的东家也很信任我。”说完这一句,想到一句反击的话:“不过,我又怎么知道能够信任足下呢?” “问得好!”罗龙文将态度放得加倍的从容,好有思索的功夫,“我想江二哥一定也明白行市,胡总督现在想买的是什么?你们想卖的又是什么?彼此都想成这笔交易,万无毁约之理;凭这一点,你就可以信任我。我也应该信任你。如果你们那几位头儿,不想做这笔买卖,根本用不着劳动江二哥的大驾。江二哥你想,可是这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江稻生让他一口一个“江二哥”,叫得心里好舒服;而况又是这样看重自己,就更不能不心服口服了。 “罗师爷,今天倒真是幸会。既然明人不说暗话!我谨遵台命。请吩咐。” “胡总督的意思是:第一、倭人必须送回去;第二、请各位头儿过来,同朝为官。至于你们这方面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的,一定照办;办不到的,也一定把原因说明白,请你们谅解。” “好!”江稻生答说:“我也老实奉告,讲和无非息兵罢争。至于‘同朝为官’的话,我们几位头儿,不敢高攀。荣宗耀祖,光大门楣谁不愿意;不过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这等的材料?老百姓做惯了,受不得官派的拘束,失了礼,做得不像官,反倒辜负胡总督的抬举。罗师爷!你看我这番话实在不实在?” “实在,实在!实在得很。”罗龙文反问道:“请教,息兵罢争,是如何个息法?” “胡总督有诚意,我们也很痛快。一句话,派船把我们送回川沙。” “回川沙以后呢?卷土重来?” “不会,不会。至少在胡总督任上不会。”江稻生答说,“倭人当然要送回去,另外那些弟兄,只要官府放松一步,谁不想做个良善百姓。不过,这一番安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胡总督相信我们,沙巴上可以开垦,三年五载,基础一立,乐业安居,谁不是皇上的好百姓?” 说“开垦”什么的,都是门面话,罗龙文觉得不必深论,反正了解了海盗的意向,谈判就比较容易了。 于是,他问:“江二哥,我先请教,你们回川沙要多少船?” “这要看胡总督的意思。”江稻生的答复很圆滑,“要我们快走,还是可以慢慢儿走?” 这就是说,如要他们快走,就得多派船只,一次将他们连人带货运走;如果船派得不够,一次又一次地运,势必旷日持久,不知拖到什么时候? 罗龙文暗暗佩服,江稻生很会说话。其实彼此都是一样的想法,要走就得快;一下子运走了,“客去主人安”,落得大家省心。这样想着,便笑笑答道:“哪个不想快?只要船调得起,最好明天就送各位上路。” 江稻生知道自己的心思为他猜奇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老实说道:“我们算过了,一次运走,总要600条五号‘满江红’。” “满江红”是一种帆橹两用、客货并载的船名。相传明太祖将下江南之前,与徐达在元旦渡江。船家发舟,照例说两句吉利话,这个船家说的是:“圣天子六龙护驾,大将军八面威风。”不过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明太祖觉得是大事可成的吉兆。以后果然削平群雄,独得天下。记起这段往事,特意派人去访寻这名船家的后人,给他官做。又特许这种船用朱色,所以称为“满江红”。 满江红,共分五号:一号最小,五号最大。罗龙文不知道能征集到多少条这样的船,便即答道:“数目太大了,我这时候还不敢说,只好尽力而为。如果五号满江红没有那么多,可以不可以用别的船凑数?” “四号三号都可以。”江稻生答道:“一号二号太小,就用不着。” “好,我知道了。”罗龙文又说:“不过,光有船没有用,也要有码头才行。不知道江二哥,你们想到过这一层没有?” “当然想过。” 谈到这里,一直不曾发言的阿狗开口了,“江二哥,”他说,“我看,把图拿给罗师爷看吧!” “也好!”江稻生站起来。 “我来掌灯。”阿狗接口,趁江稻生转身之际,抛给罗龙文一个眼色。 罗龙文毫无表示,只是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只见江稻生走在前面,阿狗端起烛台跟在后头,怕有风吹灭了蜡烛,举起右手遮住烛焰,手掌平伸,让罗龙文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掌中贴着一小片纸,上有两字“袖中”。 谁的袖中?罗龙文一面这样在心中自问:一面探手入袖,发觉有一张软软的纸,不由得既喜且惊,同时困惑异常,不知阿狗用何手法,竟能将一封信投入他袖中而不使他察觉。 这暗中通了关节的经过,江稻生丝毫不知,在阿狗擎烛映照之下,取出一张地图让罗龙文看。西起石门,东到金山,沿海一带,星罗棋布画着各种符号,有尖角、有圈圈、有星星;星星画得特别大,便是徐海与叶麻、陈东等人,预定装载的码头。 尖角和圈圈是何记号,江稻生并未解说,但亦可想而知是大小不等的贼窝,罗龙文只记住了星星的位置,大致亦就明瞭了分布之处。 “一共是17处码头。”罗龙文说,“我记得了。” “是的,17处。哪一处去多少船,怎么一个次序,这些细节,恐怕将来要麻烦罗师爷劳驾一趟,跟我们几位头儿当面去商量。” “是,是!我很乐意效劳。”罗龙文接着又说:“明天上午,胡总督在行辕请两位见面,大概辰牌时分,我来迎接。” 江稻生点点头,沉吟了一下问道:“今晚上所谈的事,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 “很快,很快!”罗龙文一叠连声地答说:“也许明天上午,胡总督当面就有交代。” ※※※ 第二天一早,罗龙文先派人送来极丰美的早餐,到得辰牌时分,亲自带着两匹 鞍辔鲜明的骏马来接。接到总督行辕,刚刚下马,只听大炮三声,中门大开,朝里一望,挺胸凸肚的卫士,都穿着簇新的号衣,手擎雪亮的刀枪,从大门经仪门,一直排至大堂上的公案前面。见此阵势,江稻生倒不由有些胆怯了。 正在踟蹰时,一名校尉已上来搭话,“罗师爷,”他躬身说道:“来得正好,总督正要升堂。” 一言未毕,大堂下的两班乐户,咪哩吗啦地吹打起来。然后,遥遥望见一位红袍官儿,登上暖阁。等乐声一停,承宣吏拉长了声音喊道:“奉堂谕:传见远客。” 递相传呼,直到门口,江稻生方在疑惑远客可是指自己和阿狗,只见罗龙文已扯一扯他的衣袖,伛偻着身子,领头先走。江稻生不由得照样跟在后面。上得堂去,罗龙文只打了一跪,而阿狗已经跪倒在地,这一下,江稻生也就不能不跪了。 等罗龙文分别为他们报了名字,胡宗宪突然起立,走到公案前面欠一欠身子说:“两位少礼!请到花厅叙话。” 江稻生这才明白,是有意摆些威风,而又前貯e后恭,特别假以词色,表示笼络。心里不免有些异样,说不出是佩服、敬仰,还是畏惮。 “两位就请起来吧!”罗龙文向胡宗宪欠身说道:“大人先请。” 胡宗宪点点头说:“托你照呼吧!”说完转入暖阁后面。罗龙文却领着这两个“远客”由西角门进入花厅;缃帘半卷,炉烟袅袅,幽静得很。 最使江稻生惊异的是,侍候的不是男仆,男仆都在廊下,听候奔走。厅中是4个明眸皓齿的侍女带着4个青衣小婢在照料,江稻生刚一坐定,便有一块湿手巾递过来;同时小丫头在身后打扇;接着是一盏冰镇的金银花露送到手中,这一喝下去,清暑解渴,顿觉心地清凉了。 不久,听得帘钩微响,履声从容,胡宗宪换了便衣出见。一进来便向肃立的客人摇手:“行过礼了!不必再客气,请坐,请坐。” “恭敬不如从命。”罗龙文接口说道:“两位请坐吧!” 江稻生斜签着身子坐下,臀部只沾着紫檀太师椅的一点边,侧着对坐在正中炕床上的胡宗宪,听他问话。 胡宗宪称他“江义士”。和颜悦色地问一问他的家世,接下来轮到阿狗。彼此原是熟识的,但此时却都像初见,装得极像。 “江义士,”胡宗宪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既然大家都愿归田,做个安分良民,朝廷自然没有不成全大家志向的道理。不过,一下子要弄这么多船。只怕有些难处。” “是!”江稻生只好这样答说:“总要请大人格外成全。” “当然,当然!我总要想法子把事情办妥当。”胡宗宪紧接着又说:“到底有多少船可以调动?是些什么船,合不合你们用,我这时候还不知道。昨天晚上听罗先生来跟我说了以后,我立刻下令,先查船的情形。再快也得要两三天的功夫才有结果。 “是!”江稻生此时不敢一个人作主,转脸向阿狗问道:“你看呢?” “我看,”阿狗很谨慎地建议,“是不是请罗师爷给我们拿个主意?” “好!”江稻生便问罗龙文:“罗师爷,我们是在这里待命,还是回去了再来?” “这自然悉听尊便。不过,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 “只怕我们那面情况不明——” “这容易。”罗龙文抢着说道:“两位一留一回,先送个信去,好让大家安心。” 这是最妥当的办法。但江稻生却不敢让阿狗一个人留在嘉兴,因为陈东曾作叮嘱,要防备他奉了徐海之命,与官方勾结。同时,江稻生也另有秘密的任务,要在嘉兴打听官兵的虚实。这样便更要留下来了。 “那么,”他向阿狗说:“你辛苦一趟吧!” 阿狗自然一诺无辞。两人相偕起身告辞,胡宗宪亦不相留,只是吩咐侍女端来两个长方朱纨盘,每一盘上放上好青绢一起,红纸包好的蜛e银50两,是赏赐他们俩的“见面礼”。 拜领告辞,仍由罗龙文送回下榻的典当,时已近午,一桌盛馔,早已预备停当,主宾3人一面饮啖,一面谈论。江稻生的神情很兴奋。显然的,胡宗宪那套慑之以威,抚之以恩的做法,至少将陈东的这个心腹已收服了。 “江二哥,”到饮宴将终时,阿狗开口了,“我想今天就赶回去;吃好饭请你就写信,好不好?” “也好!我马上就写。” “还有。我想把长生带了去,如果我们那面有啥信息要送回来,长生熟门熟路,比较妥当。” 长生是江稻生的“伴当”——介乎友仆之间的随从,当然也是心腹。阿狗故意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是为了要有一个江稻生所信得过的人,能够替他证明,从离开此地一直回到“窝”里,没有跟官方的任何人接触过。 这在江稻生自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原来就有些不大放心。只是不便主动建议,派人跟着一起走,难得阿狗自己有此要求,自是欣然同意。 于是,江稻生气纸吮毫,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短柬,叙明到达嘉兴以后的经过,只谈事实不作评断,但语其中已表明了胡宗宪确有求和的诚意。 ※※※ 徐海的密札,胡宗宪早在前一天深夜,就看到了;而在接见江稻生时,因为应付的策略,还未决定,所以不能不采取暂时拖延的办法。 这个策略关系重大,剿倭的成败,在此一举。其中关连着上万人的生死,更不能不格外慎重。为此,胡宗宪特地在这天晚上,召集智囊会议,希望能作成一个妥善的决定。 参与会议的人不多,只有3个,依然是胡元规、罗龙文和徐文长。罗龙文在谈了与江稻生的谈话,以及这天上午胡宗宪接见的经过以后,还谈了徐海的密札。他说,除了叶麻与陈东以外,其余的贼酋,颇有归顺之意。叶、陈二人,非剪除不可,劝胡宗宪答应他们所提的条件,但不妨指定地点集中,到得上船以后,两头封住,放火烧船,叶麻与陈东的部下如龟在瓮,何患不灭? 听到这里,徐文长大摇其头,打着他的乡谈说道:“娘杀格,格是捻勿来个!” 相处得久了,胡宗宪已听得懂绍兴土话。“捻”是“做”之意,“捻勿来个”就是“做不得”,当即问道:“文长必有说词,何以此计不可行?” 徐文长举出5点理由:第一,杀降不祥;第二,为剪除叶麻、陈东,将他部下万把人活活烧死,有伤天和;第三,这一把火太炽烈,难以控制,时入新秋,风向由南转西,变化不定,强弱难测,万一狂风助烈火,延烧到岸上,会成燎原之势;第四,海盗所掳劫的都是民间的财物,外加大批船只,都一火而焚,尽付祝融,未免太可惜;第五,这把火烧过以后,料理善后,极其吃力,残骸余烬,尘塞河道,数月不通,于国计民生的关系太大。 这5个理由,没有一个不当重视;有一于此,便须深长考虑,而况有5个之多。因此,大家一致认可徐文长的主张,“捻勿来个!” 徐海之计,既不可行,然则可行之计又如何?胡宗宪向徐文长微欠着腰说:“一客不烦二主,索性请老兄划一策,付诸公断。如何?” 徐文长当仁不让,献了一条擒贼先擒王之计。胡宗宪分别征询胡元规与罗龙文的意见,无不表示赞成,而且提供了好些补充的意见。这一夕之谈,不但决定了方略,连执行的细节亦都商量好了。 但是,还不能马上见诸行动,因为这一计的最后决定权,操在赵文华手中。 ※※※ “汝贞!”赵文华直到听完才开口,“听你的口气,似乎擒贼先擒王之计,已经无可变更的了?” 胡宗宪一愣,辨出他的语风有异,略略沉吟了一下,觉得有赶紧声明的必要,“不,不!”他说,“未得华公批准之前,自然不能算定案。” “这倒也不是这么说,你我还分什么彼此?”赵文华的话也说得客气,“不过,倘或真的没有定案,我倒有点意见。” “是,是!请华公吩咐。” “我看倒是徐海的那计好!” 此言一出,胡宗宪大惊失声,如照此而行,东南半壁,免不了一场浩劫,只怕非十来年不能恢复。 “你想,汝贞,”赵文华津津有味地说:“一举而歼贼上万,真正是千年未有的奇功!” 胡宗宪心冷了半截,知道要说服他放弃成见,不是三言两语可了之事,眼前只有沉着下来,等他说完了,再想法子应付。 “至于说杀降不祥,你擒贼擒王,不一样也是杀降吗?” “这有点不同的。”胡宗宪很谨慎地答说:“擒贼擒王,只杀有异谋的叶麻、陈东二人。裹协从贼者,朝廷王法,亦在矜恤之列。” “什么裹协从贼?这班人,哪一个不是血腥满手?他们该矜恤,死在倭刀之下的无辜百姓,可又怎么说?” 这话多少似是而非,但却不容易驳得倒。胡宗宪心想,既然他体恤百姓,便从百姓身上找题目、做文章,不失为对症发药之道。 “华公视民如伤的苦心,实在令人感动。我跟大家商量,最大的顾虑,亦就是为了百姓,第一,大火蔓延,难以控制;第二,料理善后,少不得征发民伕,重劳民力;第三浮尸满河,在这‘秋老虎’的季节,会生瘟疫,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话不错。不过,只要事先料到了,应付起来也并不难。” 赵文华说:“防止火势蔓延,可用坚壁清野之法;料理善后,亦不必完全征发民伕,我把各路的兵都调了来帮忙。” 话越说越远,越说越拧了!胡宗宪唯有默不作声;而赵文华却越想越得意,越说越起劲。他说。自古以来,大兵之后必有大疫,这是上天以万物为刍狗的一种妙用;无用之人要多死掉些,有用的人才能吃得饱。不然生生不息的人口繁衍,而粮食不足,一定会搞成人吃人的禽兽世界,所以稽诸史实,每隔多少年的太平盛世就有一次大兵灾、大瘟疫,是无可避免的。 这种怪论,在胡宗宪闻所未闻,惊骇变色。但赵文华却全然无视于他的反应,只管自己继续大发议论:“而况,瘟神并无好恶,一视同仁,既能死我,亦能死敌。所以瘟疫一发生,便是天然退敌的大妙法;倭寇海盗为避瘟神,相戒裹足,说不定倒有十年八年的平靖。” 议论愈出愈奇,亦愈来愈荒谬。胡宗宪认为赵文华心智瞀乱,已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为今之计,唯一的办法是让他冷静下来,因而以敷衍作为抚慰,连连点头说道:“华公的见解高超,令人有顿开茅塞之感。我照华公的指示,重新去部署。不过,这一条计,相当费事,我秉华公的密命,悄悄去办,华公自己亦切不可说奇。” “当然,当然。我不能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 退回总督府,胡宗宪立刻找了罗龙文,顿足说道:“坏了,坏了!搞出大大的麻烦来了。”接着,他将赵文华的谬论,都讲了给罗龙文听。一面说,一面唉声叹气,真个是懊恼万状。 罗龙文很沉着,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慢吞吞地答道:“不要紧,我有一计,必可使他回心转意,尽抛成见。” “喔,”胡宗宪急急问道:“计将安出?” “只有在赵忠身上打主意。” 原来是让赵忠进言——所进之言,自是一套能打动赵文华心的说法。胡宗宪听罗龙文的设计,大为赞赏。当然,满怀愁烦,亦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这话,是我找赵忠来说,还是就托了你?” “我替你去谈。”罗龙文答说:“以我的身分,比较能够畅所欲言。” “好!那就重重拜托了。我希望明天就能挽回。” 罗龙文点点头,“大概可以!”他站起身来告辞,事不宜迟,我此刻就去办。” 于是他回家写了一个柬帖,派人送给赵忠,约他在莲花庵吃素斋。原来从嘉兴到苏州,这一带的鱼米之乡,有个陋俗,许多尼姑庵可供男客“随喜”;曲径通幽,禅房深深,花木之外,别有一番旖旎风光。赵忠很喜欢这个调调儿,所以请柬一到,欣然应约,未到黄昏,就出现在莲花庵了。 由于柬帖上说明,“另有要事奉商”。因此,赵忠一见面便问:“老罗,我们是先谈正事,还是先喝酒?” 一语未毕,有极清朗的声音在接口:“何妨一面喝酒,一面谈心?” 罗龙文和赵忠不约而同地转脸寻声,只见进门的是个丰神楚楚的半老徐娘,穿一领雪青僧袍,捏一串奇南香的佛珠,脂粉当然不施,可是青丝亦还未剪,其名谓之“带发修行”——这个带发修行的“师太”,法名妙善,正是这莲花庵的当家。 “不行!”罗龙文摇摇头说:“别的事可以且饮且谈,今天要谈的这件事,却跟喝酒混不到一处。” 一听这话,妙善就明白了,“既如此,不如两位施主先谈正事。”她说,“不曾喝酒之前,心里也清楚些。” “怎么?”赵忠不服气似地说:“喝了酒,心里就不清楚了?” “啊!”妙善笑道:“赵施主可不能挑我的错。我是说,有事在心,只怕酒喝不痛快。倒不如谈完正事,开怀畅饮。” “这一说,倒是我错怪你了!恕罪,恕罪!”说着,赵忠双掌相合,效僧礼赔罪。 “不敢当,不敢当!两位就在这里谈,好不好?”妙善又说,“回头席面摆在我屋里。” “那太好了。不过,”赵忠笑着问道:“你说‘开怀畅饮’,可肯陪我?” “赵施主看得起我,我岂敢不识抬举。” “那可是一句话:陪我开怀畅饮,老罗作见证。” “这又何用见证?”妙善笑道:“赵施主亦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不然!”罗龙文插嘴问道:“你陪我的贵客开怀畅饮,说话要算话!” “自然。我几时说话不算话了。” “那,当家师太,你请过来。”罗龙文招手将妙善唤到一边,低声说道:“一句话,两件事,畅饮以外,还要开怀;你那身细皮白肉,今天遇到识家了。” “啐!”妙善满脸通红,转身就跑。 赵忠和罗龙文却相视大笑。笑停了,罗龙文亲自检点,将伺候茶水的小女孩都撵了出去,亲自关上角门,方始回室,而脸上的笑容已丝毫无余了。 见此郑重其事的光景。赵忠不由得亦收摄心神,看着罗龙文问道:“想是机密的军情?” “正是!”罗龙文答说:“一切都筹划好了,个把月内,就可收功,赵大人年内必可凯师回京,而且满载而归。想不到事情起了绝大变化,非赵二哥你不能换回。” “好说。只要用得上我,你老哥跟胡总督的面子,无有不从命的。你说吧!” “是这样的。本来擒贼擒王,小喽罗们可以传檄而定;哪知道赵大人非要把好好的局面,搞得不能收拾不可!这,这,” 罗龙文搔着头皮,“真是急煞人也么哥!” “怎么回事,倒说与我听听!” 听罢究竟,赵忠亦大为皱眉。罗龙文的声音却充满了乐观,“事情不是不可挽回。”他说:“我想到一个说法,仰仗大力,相机进言,定有效果。” 于是,罗龙文提出了一个说法:一言以蔽之,无非“财帛动人心”而已。赵忠一面听,一面点头。听完了又用心细想,想完了站起身来说:“今天这顿酒,留着明天再吃吧!” “为什么?”罗龙文大为诧异。 “现在正有一个机会。事不宜迟,我得赶回去。” “那么,”罗龙文说:“我仍旧在这里恭候大驾,等你办完了事,回来畅饮、开怀。如何?” “不必了!等我把事情办妥了再说。” ※※※ 赵忠所说的机会,是因为京里正有一个人来。这个人是相府家人,名叫严济,专门担任严嵩父子与赵文华之间,传递信息的任务,除函札以外,有些不便说的话,都由严济口头转达。赵忠处事很精细,他认为罗龙文的说法很好,但如出之于严济之口,作为严阁老的指示,便更有力量。 严济是这天中午到的,严世蕃的一封亲笔信,已经送了给赵文华,却还不曾见过面。赵文华是想到就做的脾气,可能就在这天晚上,要找严济谈话,所以赵忠得要赶回去,预先关照妥当。 果然,晚饭既罢,赵文华看到严世蕃的信,想起严济,立刻吩咐,找来见面。 见了面少不得也有一番寒暄慰劳,问起严老夫人可有什么话?譬如要什么东西之类,严济答道:“东西倒不要,却要几个人。老夫人说:“有那刺绣手艺好的妇人,觅几个送进京去,最好是苏州人。” “那容易,明天我就着人到苏州去物色。”赵文华又问:“大公子呢?可有什么话?” “大公子没有别的话,只盼望赵大人早早班师,好让他开开眼界。” “开开眼界?”赵文华愕然相问,“这话怎么说?” “大公子说,倭寇海盗这一趟深入浙西,掳掠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好些旧家大族,都家奇人亡了,一定搜括到许多外面不常见的古玩字画。等赵大人旗开得胜,这些东西当然都归赵大人了,带进京去,岂不是可以让大家开一开眼界?” 这几句娓娓道来的闲话,听得赵文华汗流浃背。心里一阵一阵发慌,差点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荒唐事! “这我倒没有想到。请你回京复大公子,果真有这些东西,我一定拣最好的送进去。” “是!”严济答应着,向侍立在一旁的赵忠抛过去一个会心的眼色。 “就是老相爷、老夫人,和府上下,又谁不是在盼望赵大人‘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 意在言外,无非都指望着他满载归京,分润好处。理解到此,赵文华越发感到责任沉重,也越发感到大错未曾铸成,深感庆幸。于是连连点头答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敢忘记老相爷、老夫人,也不会忘记大家。” “是!”严济屈一膝称谢:“我先多谢赵大人。” “好说,好说!”赵文华望着赵忠说道:“你先陪相府管家下去,好好款待。” “是!” “还有!马上请胡大人来。” “是!”赵忠这一声答得更响亮了。 ※※※ 胡宗宪没有料到罗龙文的计策,如响斯应,收效如此之速;因此,当时接到赵文华的邀约,心里还在琢磨,深夜相召,恐怕没有好事,说不定又有什么难题交下来,得要小心应付。 一见了面,立刻发觉赵文华的神态,与平时不同。焦灼之中带着兴奋,兴奋之余又有些疑虑,总而言之。要谈的是一件很不简单的大事。 “汝贞,情形完全不同了!”他一开口就这样说,“徐海那条计策虽好,却有些窒碍难行之处。” 听此语风,知道内中大有文章;胡宗宪精神一振,沉着地不作表示。 “朝廷用兵东南,虽不是用了倾国之力,军饷却实在不在少数。将来善后事宜,实在需要大笔款子,恐怕筹不出来。” “是!”胡宗宪双膝一弯,旋拜旋说:“有华公这句话,东南千万生灵得救了!” “请起,请起!你为东南生灵谢我,我可是愧不敢当。汝贞,快请起来。” 胡宗宪拜罢起身,敲钉转脚地问一句:“徐海那一计。是决计不用它的了?” “对!没有办法用。” “是!”胡宗宪趁势逼进:“那么华公有何妙策?” “你那条计策就很好,何必更筹妙策?” “华公夸奖了!”胡宗宪又躬身逊谢,“既然如此,我就算正式领受了华公的命令。” “言重!诸事要仰仗。”赵文华说,“不过我有两件事,汝贞,请你一定要办到。” “请华公吩咐!”胡宗宪不敢满口答应,特意先作声明:“华公知道的,我对华公尽忠竭力,别人能办得到的,我一定办到;办不到的,我一定随时禀陈办不到的缘故。那时候,要请华公赐谅。” “不然!这件事一定要办到;如果办不到,我宁愿用徐海那一计。” 这一要挟很利害,气得胡宗宪不能不硬着头皮答应:“是!我遵命就是。请问华公,是哪件事非办到不可!” “贼赃一定要全数接收!”赵文华很清楚地说:“不能烧掉、毁掉、抢掉,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损失!” 听得这句话,胡宗宪知道责成罗龙文执行的策略成功了。 在赵文华,国计不必顾,民命不足恤,而财帛不能无。对症发药,提醒他如用火攻,玉石俱焚,财物尽皆化为乌有,必可使他生投鼠忌器之心而放弃成见。罗龙文当时说的一番话,如今应验了。 “汝贞,此事非同小可!”赵文华加意叮嘱,“京里有人传话来,东楼偏以此事为念,此外所望甚奢者,亦大有人在。你不可让我将来无法交代!” 何以又有京里来人传话?胡宗宪心想,这大概是他想攘为私有的托词。这批贼赃也不能全数由他支配,一部分要还给百姓;一部分要发赏将士,赵文华那方面至多只能给他三分之一。不过这话在此刻却不必说奇,免得他心生疑忌,复又变卦。 打算既定,从容答道:“本来我的宗旨是求胜第一,保民其次,收赃第三;所以,那火攻五不可的理由中,拿这一点列为第四。如今华公既是这样说,我遵命就是。” 赵文华很满意。因为胡宗宪的答复,可以让他确确实实感觉得到他是三军司令,至高无上的统帅。 ※※※ 第三天,胡宗宪第二次会见江稻生时说: “江义士,你们要的‘满江红’,现在是满江空!找不到多少。不过,”胡宗宪紧接着说,“我另外有船给你们。” 听得后面的一句话,江稻生将沉下去的一颗心,重又升了起来,欠身答道:“多谢胡大人成全。” “你先别谢我!船是有了,上船可很麻烦。”胡宗宪用微带冷峻的声音说:“彼此要信得过,和衷协力,不闹意气,不生猜忌,这件事才能做得成功。” 弦外有音,却无从细辨。江稻生心想,事情能不能成功,虽不可知,但既然讲和,先表示诚意总是不错的,因而很快地答说:“胡大人,我们归顺的心是真的。如蒙胡大人宽大为怀,哪里敢闹意气,亦决不会存着什么猜忌。这一层请胡大人放心好了。” “你们能明白我宽大为怀,再好不过。”胡宗宪略停一下说:“我问过了,你们所说的满江红,只有最大的第五号,勉强合用。由这里经运河北上,转松江走黄浦江回川沙,有几处地方水浅,载重则吃水深,要用纤夫才过得去,亦太费事。倒不如用沙船出海,来得稳当快速。” “是!”江稻生很缓慢地答应着,看得出来他对胡宗宪所提的这个建议,需要考虑。 这在胡宗宪估计之中,当即看看罗龙文说:“小华,你跟江义士谈谈吧!好在一切细节,你都知道。” 说完,站起身来,点一点头,是要走了。罗龙文和江稻生亦都肃立目送,等他的背影消失,罗龙文便问江稻生,是不是回到寓处细谈,比较方便? 这在江稻生是正中下怀,因为他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其事。一路上搜索记忆,想起了官军战船的规制——战船共分五种,最大的一种名为“大福船”,也就是古代的所谓“楼船”,双桅十二帆,分为4层,底层只装压舱石;第二层住士兵;第三层供舵工水手操作;第四层专作瞭望之用。全船可乘士兵450人。如果胡宗宪拨调大福船供他们装载,只要10条船走两趟就可毕事。但是,大福船不宜于装辎重,由此可知,胡宗宪建议用沙船,是一种经过思考的选择。 沙船在战船中列为最后一种,船身宽阔、平底、行动迟缓,不甚宜于作战,却别有其他战船所没有的好处:第一,平稳;第二,不论载人装货容量都很大。所以官军只拿它作为补给或巡防之用。如今用来装载人货回川沙,确比五号满江红,更为适宜。 然而,有一项窒碍,沙船不能入内河。这个难题如何解决?且听听罗龙文的! 第十六章 “沙船不能入内河,谁也知道。”罗龙文说,“胡总督的意思是,请你们在乍浦下船。” 乍浦是个很好的避风港。可是再好的港湾,近岸之处,总是浅滩,沙船只能泊在水深之处而无法靠岸。人上沙船,可用小舢板驳渡,那许多辎重要上沙船,是不是小舢板所能转驳,大成疑问。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罗龙文理所当然地进一步解答对此事有了解就必然会有的疑问。第一个疑问是,以桐乡为中心迤逦分布在方圆百里以外的人和货,如何集中到乍浦?这在官方看来不是什么繁杂的任务,辎重方面,征发夫子代为肩挑背负,或者调动车辆代运,因为路程不多,且皆平坦,均无不可。至于要走的人,劳动双腿,走个几十里路,更不在话下。 “是的。”江稻生听罢第一个解答,深表满意,“只要能派夫子运辎重,上船的人自然徒步。不过——” “江二哥,第二个难题,胡总督也早想到了。”罗龙文抢着说:“沙船平时运军需,无非粮秣、兵器、被服之类,都不算大件头;士兵涉水负运,毫无难处。如今你们的辎重,很有些大件头,不说别的,就譬如你坐的那张紫檀太师椅,一个人就不容易搬得动,更不用说什么涉水而渡,所以非搭浮铺不可。” 浮铺就是浮动的码头,制法与浮桥大致相同:用许多小船排在一起,拿铁索贯联固定,上铺木板,由浮滩一直铺到海船所下定的水深之处。所不同的是,浮桥是一长条;浮铺是一大片。浮桥能渡人即可,颠簸不妨;浮铺要如履平地,工程自然艰难得多。“搭浮岂不是件容易的事。”江稻生有些怀疑:“那得要多少时间才搭得好?” “唯一的难处,唯一要请大家忍耐的,也就是这一点。搭浮铺倒不需要多少辰光;调集木板、小船,定打铁链子,总得一个月的功夫。材料齐集,动工要半个月,稍为打宽些,定他50天,一定可以完工。” 计划看来很切实,因为都是胡宗宪所办得到的。唯一的顾虑是,官方究有几许诚意?倘或是个陷阱,一两万人集中在海边,让官方调集大军围剿,前临大海,后无退路,如何得了? 即使没有这样的疑虑,江稻生也无权作出承诺。他的首要任务,是尽量澄清疑问,不过此时心中所存的这个疑问,却还不便提出来要求保证,只能就搭建浮铺的工与料两方面还不能明了之处,请罗龙文解释。 罗龙文歉然地笑了:“实在对不起!说实话,浮铺是怎么个样子,我还没有见过。我生长在徽州的万山丛中,从没有见过海。”他说,“至于浮铺,既有这个名目,当然有这样东西;如说搭建费工费料费钱,不大容易,这话或许不错。不过以总督的地位,管辖多少兵马钱粮,若说连搭一座浮铺的力量都不够,那是绝不会有的事。” 这几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说得很老实,也很透彻,使得江稻生增添了几分信心,深深点着头说:“我想拜托罗师爷,明天是不是能找一个搭浮铺的工匠,跟我谈一谈。” “好!这容易。明天我找一个内行来。” “多谢。”江稻生说:“明天谈过以后,让我彻底弄清楚了怎么一回事;要多少功夫;由浮铺上船,该注意些什么?后天我就回去报告了再说。” “是的,是的。做事原该这样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来。” 到此为止,罗龙文就不谈公事了。但也没有起身辞去的意思,他的态度很自然,仿佛熟朋友无事来访似地,随意闲谈着。 谈到胡宗宪与赵文华的关系,罗龙文忽发感慨:“做官的人,特别是做大官的人,有时候也难说!胡总督与赵尚书交情深,是大家都知道的;胡总督与赵尚书各有心病,大家就不知道了!” “喔,”江稻生试探着问:“莫非是为了争功?” “倒也不一定是争功,是为保自己的前程。”罗龙文说:“赵尚书领了那许多人马,耗费了那许多粮饷,自然是想好好打个胜仗,但又唯恐胡总督掣他的肘。这是赵尚书的心病。” “那么,胡总督的心病呢?” “胡总督是唯恐他带兵入境,第一,骚扰百姓,替他惹很多麻烦;第二,赵尚书一打了胜仗,相形之下,就显得胡总督无用了。你知道的,”罗龙文放低了声音说:“不是我大逆不道,皇帝背后骂昏君;当今的这位皇帝,为人最刻薄不过,翻脸无情。胡总督深怕这一来皇帝不高兴,充军杀头,什么不测之祸都有。所以胡总督的心病,比赵尚书更重。” 听得这番话,江稻生大有领悟。原来胡宗宪抢着要招抚,为来为去是为他自己的前程,照此看来,倒确是有诚意的。 “江二哥,”罗龙文仿佛谈兴一发,有不能自制之势,接下来还是谈胡宗宪:“我们凭良心说话,胡总督对浙江人总算不错。别的不说,只为赵尚书带来的几十万人,不让他们进入浙江境界这件事,就不知道打了多少饥荒,几乎翻脸!这就很难得的了。” 江稻生原负有秘密任务,照陈东的嘱咐,应该相机刺探军情;如今听罗龙文谈论得很起劲,灵机一动,心里在想,此刻不正好套他的话吗? 于是,他故意装作不信似地,“罗师爷,”他摇摇头:“哪里来的几十万兵?” “你不信我数给你听!”罗龙文知道他的用意,将计就计,装得略带负气,非要辩个清楚不可的神情。当然,如果熟极而流利地背下来,便显得太假了,所以他一面思索,一面数道:“京营神枪手6000、涿江铁棍手一万二、河南葫芦兵,喔,不!那是另一路。德州民兵、保定箭手、辽东义勇卫虎头枪手、河间府尖儿手,每处也都是6000,这就多少了?” 江稻生很用心地在替他计数,因而回答得很快,“5个6000,一个一万二,”他说,“总共四万二。” “这四万二是从运河南下的;还有,陕西兵是从汴河下来的——” 有从汴河而来的,有从陆路而来的,照罗龙文的计算,连原有兵员,总计达40万之多——实数只有20万,罗龙文为了张大声势,有意虚报了一倍。 江稻生有些将信将疑,疑的是数目。不能不信的是,赵文华奉旨督剿,大征军伍,兵符如火,骚动各省,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你想,江二哥,”罗龙文又说:“这40万人,统通开到浙江,不就像来了无计其数的蝗虫?为此,胡总督跟赵尚书力争,说是彼此和解已谈得差不多,一定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请赵尚书下令,暂且按兵不动。赵尚书看在过去的份上,勉强答应了,不过也有限期,而且限期很紧。如果你们这方面拖延不决,限期一到,赵尚书是决不肯再展延的。那时候,江二哥,不必我说,情形就很凄惨了。” 江稻生一听这话,未免胆寒,不过表面上反倒显得强硬了,“罗师爷,”他提高了声音,像吵架似地问:“你的意思是,40万对两万,以大吃小,我们这面一定没有生路了?” “不是这话,好汉只怕人多,二十对一,总有点吃力。这也不去提它了!我说的凄惨是指浙江百姓而言。江二哥,”罗龙文又换了一副表情,形容黯淡,眼圈发红,真有为民请命,声泪俱下之感,“浙江的百姓,苦头吃得也够了。倘或因为你们不肯和解,40万大军开到浙西,只怕地皮都要翻身!你们又何苦造这个损人不利己的孽?” 江稻生深为惶恐,不自觉地说实话申辩:“罗师爷,罗师爷,我没有说,我们这面不肯和解。”他说:“这番利害关系,我完全清楚了。只等明天跟搭浮铺的工匠谈过,后天一回去,我一定劝我们那面的头儿和解。” 罗龙文听他这么说,亦做出感动非凡的表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合掌当胸说道:“何况免此一场浩劫?江二哥你能从中化解,真是件大功德。积善必有余庆,我将来亦沾沾你的光。” 一顶帽子扣在江稻生头上,把他搞得飘飘然地有头重脚轻之感。一心只想说合成功了。 ※※※ 趁江稻生回程之便,胡宗宪对贼酋们,每人致送一份礼物,都是杭州的土产:纺绸、茶叶、藕粉,还有一把扇子。扇子最名贵,因为上有名家书画,署名“青藤”,就是徐文长。由于题了上款,所以不曾弄错;徐海的那一把,一面写的是徐文长自己的一首律诗;一面画的是苍松白猿,十分工细,在6把扇子中最出色。大家都说。徐文长跟他同乡,又都姓徐,所以格外优待。 徐海却不这么想。疑心那密密麻麻的松针,或者白猿毫毛中隐藏着什么字迹;关起门来仔细搜索,却是毫无所得。“奇怪了!”他向王翠翘说,“一定应该通消息过来的,怎么会没有呢?”他寻思了一会又说:“莫非茶叶罐中有什么花样?” “不会的!那三样东西,外表一模一样,随便拿那一份都可以,人家当然要防到误落外人手中,泄露机密。唯有扇子该谁是谁,决不会错;如说有什么文章,一定在扇子上头。” 徐海还有些不信,将4锡罐的茶叶都倾倒在桌上,希望找到他预其中会有的密柬,结果恰如王翠翘所言。这才死心塌地,专从那把扇子上去猜详。 看了半天猜不透机关,只好求教王翠翘,“你的心细,”他说:“你来看看。” 这把扇子是所谓“聚头箑”,王翠翘一上手就把拴住扇骨的铜钉敲掉,把扇骨散开,扇面脾气,从下方细看,顿时面现喜色。 “怎么样,看出道理来了?” “大概不错。”王翠翘说,“扇面夹层中有花样。” 徐海也看出来了,贡宣夹裱的扇面下方中间,有一条微微开启的缝,折合在一起,又有扇骨挡住,是不容易发觉的。“拿象牙裁纸刀给我!” “用什么裁纸刀?”徐海迫不及待地拉开那条缝,伸食指进去,左右一挤一勒。果然发现了秘密,但扇子却扯奇“你看你,就是这等鲁莽!好好的字画,都糟蹋在你手里。” 徐海自己也知道错了,笑笑不答,只取出扇面夹缝中的一张薄纸细看,看完揉作一团,放入口中咀嚼着。 “说些什么?”王翠翘问。 就在这时候,听得窗外有脚步声行近,这当然是自己人,但徐海预先已经关照过,不听呼唤,无须接近,如今不照他的话做,显见得有等不得的事要向他来请示。因此,他很机警地指一指撕碎了的扇子,抢着迎了出去。 是手下来通报,叶麻、洪东冈、黄侃、江稻生联袂来访。 不用说,必是为了商议归顺的条件。这不是片刻之间可以谈得完的,所以徐海一面出厅接见,一面吩咐备酒款待。 草莽中人不讲衣冠礼数,等徐海走到厅上,只见来客有的箕踞、有的赤膊、有的拿一只臭脚搁在桌子上,正在高谈阔论,只有江稻生比较文静些,看见主人,起立等候。 “你这里好热!”赤着膊的叶麻,拿把大芭蕉扇,使劲地扇着,“有什么冰的东西,弄点来吃!” “有,有!”已先在招待的阿狗急忙说道:“有冰西瓜,马上就到。” 西瓜是冰在井里的,连吊绳带布囊一起拎到桌上,叶麻忙不迭地亲自动手,拿起两尺多长的水果刀,随手一劈,化成两半;接着又是两刀、二化为四,每一起的大小都相同,此种手法,着实可观。 “来吧!”叶麻拿起黄瓤黑子、有名的海宁西瓜,大啃特啃;一连啃了两大片,然后用井水擦了背,方始摩着肚子说道:“这下可舒服了!谈正经的吧!老徐,你的意思怎么样?” 罗龙文所提出来的条件,已经是由江稻生在转送礼物时,个别报告过,如今是诸酋初次集会商议,徐海在未听取他人意见,尤其是在探明陈东的意向之前,不肯有所表示,因而反问一句:“叶老麻,你的意思怎么样?” “就怕他们说话不算话。” 答语只有一句,但叶麻心里的想法,已昭然若揭。徐海点点头说:“这是件大事。我们要各方面统通想到,万无一失才能做。大家有话要说出来。”他看着坐在叶麻这边的黄侃问:“你呢?” “我听江二哥告诉我的情形,看来倒是真心讲和。既然大家都有这种意思,就不可以过于瞎疑心,没有意见反倒无缘无故弄出些意见来了。” “我哪里是瞎疑心——” 叶麻刚吼了句,就让徐海拦住了,“叶老麻!我知道。”他摇着手说:“你不算瞎疑心,应该要防备。”接着便问洪东冈:“老洪,你怎么说?” “我是怕上了船以后。” 上船以后,有何可怕?徐海想了一下才明白,洪东冈在海上遭遇过飓风;而由夏入秋,正是飓风季节,因而不免畏怯。 这个疑虑,当场可以解答,“乍浦到川沙,没有多少路。” 徐海说道:“而且是在近海航行,看风色不妙,靠岸避一避,也尽来得及。” “对,对!”洪东冈释然了,“飓风要来,事先总有点兆头的。” “那就是了。”徐海看看江稻生问:“老陈没有来?” “他吃坏了,在泻肚子。” “那,那就由你代他说一句。” 江稻生的态度变过了。因为陈东另有打算,特意关照他不必为官方讲话,最好含含糊糊地敷衍着再说。因而这样答说:“我们齐公意。大家怎么样,我们也怎么样。” 这话在别人说犹可,出诸江稻生之口,徐海不肯放过他了,“公意要先听了你的报告才会有。”他说,“你刚从嘉兴来,见过胡总督、罗师爷,他们是不是真心讲和,难道你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 徐海大为诧异,这话与他初回来细谈嘉兴之行的经过,在态度上有很明显的不同。热烈变为冷淡,是何道理? 不但徐海,连叶麻等人也很困惑,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质问,何以前言不符后语,先说得罗龙文如何恳切,如今却又将信将疑了? “不是我前言不符后语。”他强辩着,“先谈的是罗师爷告诉我的话,现在说的是我的看法。” “那么,”叶麻很认真地问:“你的意思,不能相信他们。” “我没有这么说。我的意思是:‘防人之意不可无!’” “我看!”叶麻失望地说,“要卜卦了!” “对!卜个卦看。”洪东冈接口说道:“除了人事以外,还要问一问天时的吉凶。” 于是铺陈香烛,准备祝告;叶麻也穿好衣衫,随众行了礼,开始由徐海用他的那6枚金钱占卦。 该占个什么卦?他一直在想。直到要动手时,方始决定,将金钱一掷,上3枚与下3枚相同,都是两头连,中间断,是“八纯卦”之一的“离卦”。 看卦占得多了,连叶麻都有些懂,脱口说道: “离卦。”“不错,离卦。”徐海点点头,“这个卦,有好有坏。很难占得透。” “先说坏的一面。” “坏的这一面,你看上下是阳,中间是阴,这是隔离之象。意见不能沟通,做其事来就不能齐心协力了。” “还有呢?” “还有,离卦颇象为火,要当心火灾。” “啊!”洪东冈胆子比较小,也比较谨慎,“这个卦很有道理。我就在疑心,天气这么热,木头都晒得出油了,万一有场火灾,拿我们的东西烧得光光,落个一场空,那就惨了!” “我看离卦为火,不是这么解释。”江稻生冷静地说:“只怕要当心有人放火。” “好了,小心总是不错的。”叶麻不大喜欢听不吉之言,所以作了这样一个结论,随即又问:“好的方面,倒说来听听看。” “好的方面,在卦象当中是很清楚的。不说别的,单音一个‘离’字,要言不烦,就都说尽了!” 此言一出,无不动容,亦是无不接受了这一解释。叶麻倏地起立,右手握拳,在左掌中重重一击,表示下定了决心。 “走!”他说,“决定走!” “走有个走法,”洪东冈问说:“坐沙船走,吉利不吉利?” “凡是坐船走,都是吉利的。换句话说,只要是从水路就吉利。什么道理呢?就因为是水的缘故:水火既济,上上大吉。” “这话也通。”江稻生提出一个疑问:“不过也要看方向。离卦的方位是南,应该往南走,现在回川沙是往北,吉利不吉利呢? 一提到方向,徐海就想到了,确是一个漏洞;不过他的机变很快,马上就想好了解释,等江稻生的话一完,立刻便有答复:“方位不是这么算的。要拿占卦的人做主体;我们是在川沙之南,离开南面就对了。” 这话有些强词夺理的味道,但因他态度从容,所以除了江稻生仍然将信将疑以外,其余的人都点头称是。 “再说,”徐海不容江稻生细想,接着又说:“离卦不好的是有相隔不通的样子。反过来说,只要相通不隔就好了!这也是一种警告,告诉我们,不能再把自己关在一处地方,应该打通出路。” “对!”黄侃深以为然,“占卦本就是要趋吉避凶。所谓‘君子问祸不问福’,就因为事先知道有祸,便可以想法子避开。” “正是这话。”徐海问道:“大家还有什么疑难要问的?” “没有啥了!多疑反而不好。”叶麻望着西沉的落日说道:“太阳下去了,凉快点了!老徐请我们吃酒吧!” “我谢谢了。”江稻生站起来说,“老陈还在等我的回话。” “我们也在等他的回话。”叶麻接口问道:“你回头再来好不好?” 江稻生不敢答应,因为陈东是不是很快地就会作决定,难说得很。徐海看出他的心意,随即为他解围,“不必了!”他向叶麻说,“等我们吃完了酒,一起去看他好了。” 这个约定,结果未曾实现;因为从黄昏喝到夜半,叶麻烂醉如泥,其余的人也多有了酒意,不能再去看陈东商量什么正经事了。 将些醉汉一一送走了,徐海特意留下阿狗,与王翠翘在后园纳凉,为的是有大事要从长计议。刚说得不多几句话,手下来报,陈东带着江稻生快到了。 深夜来作不速之客,而且是紧接在叶麻等人辞去之后,机警的徐海,立刻就想到了许多情况,“陈东一定是因为我跟叶麻子没有去,所以移樽就教。”他说,“这里人一走,他就来了,足见得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王翠翘与阿狗对看了一眼,两人都微微笑了,笑容显得很诡秘似地。 “你们笑什么?” “笑你!”王翠翘答说,“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以见得人家的一举一动,我们就不知道?” 这话使得徐海又惊又喜,细想了一会,摸透了她的话中的意思,却不作任何表示,只说:“陈东特为挑这时候来,当然是要避开叶麻子他们,跟我单独谈事。你们也避一避,在暗底下听他说些什么?” 于是王翠翘和阿狗,都悄悄找隐蔽之处躲藏着。徐海亲自迎了出去,引客入内,没有什么闲话。一开口便谈入正题。 “既然卦象已经明白指点,我决定跟大家一样,照胡宗宪的办法做。不过,我有3点疑问要跟你请教。” “自己弟兄,说什么客气话!”徐海答道,“你的疑问一定也是我的疑问,尽管说!” “第一,我们的人都在乍浦集中,倘或到了那时候,赵文华调来的兵,分几路兜了上来,封住后路。我们怎么办?” “是的。这个顾虑,我也想过。”徐海很谨慎地说,“当然,顶要紧的是彼此信任,如果为防万一,有个最稳当的法子,我们可以提出要求,在要路上派人监视;倘或有军队调过来,立刻就可以有消息。我想,官军调动,有层层节制,而且人马未动,粮草先行;一看情势不妙,我们也尽来得及避开。” “好!”陈东接着说:“第二,离卦之象为火,我们要当心官军用火攻。” “船在海上,用火攻不大容易。” “我是说,怕刚上船,还没有开航的时候,官军突然发动火攻,不可不防。” 徐海无词以答,只好反问一句:“如何防法?” “这回头再商量。我先说第三,等上了船以后,又要防官军动手脚,故意把船击沉。这也是性命交关的一件事。” “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听说过。” “虽没有听说过,不过不是不可能的。” “好!就算可能。那么,如何防备呢?” “我想只有一个办法,我们要一个人质,这个人当然是要紧人物,足可使得官军心存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人,”一直不曾开口的江稻生补充着说,“我们要等船开脱险以后,才能放他回去。” 徐海心想,这倒不能说是无理要求,便点点头说:“我想,这是办得到的。不过,要怎样的人物,才算要紧呢?” 这个人选是陈东与江稻生商量好了来的。在这个局面之下,最紧要的人物,第一是胡宗宪,第二才是赵文华;这两位大官当然不可能抵押在贼巢中当押头,即令是阮鹗这一流人物,到底也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倘说作为人质,无异投降的表示,胡宗宪要防到为言官一本严参,前程不保。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 要紧不在乎官职,在胡宗宪少不得这个人。由这方面去想,便天造地设地有个人在——罗龙文。等陈东一提到这个名字,徐海大喜过望,心里在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怎么样?”见他未答,陈东催问一句。 “我在想,这个人够不够分量。” “够,够!”江稻生一叠连声地说:“他是胡总督的军师,言听计从。而且,看样子他跟胡总督的交情极深,胡总督也决不肯拿他陷在我们这里。” “这话说得很透彻。好吧,我们就要罗龙文来当押头。不过,总有个说法吧?” “当然!不好说要个人质,只说请个要紧人长驻在我们这里来联络,一直到照料上船为止。这是什么意思?大家心照不宣。” “好!就这样说。”徐海随便又加了一句:“等他来了,就算你们的客人。” “不!”陈东立刻提出异议,“我们公推几个人看守。” “那也可以。”徐海作出微感轻松的神色,“一件大事,总算有了结果了。明天仍旧请江二哥去接头。” “多派几个人去,明天大家商量了再说。不过,还有件事,我要跟你谈。”陈东说道:“辛五郎他们想先回日本。谈好之后,官军是不是可以先弄一条船来,把他们都送了回去,也了一件事。” “这当然也可以谈。而且,我想,胡总督也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那就是了。明天上午,我邀大家到我那里聚会;把事情敲敲定,就可动手了。” 等陈东在江稻生告辞,王翠翘和阿狗随即出现。他们都听清楚了刚才宾主的对话;此时又听徐海解释,他本来就打算将罗龙文请了来,就近商议一切,遇有疑难,随时斟酌。但以陈东本性多疑,不敢轻易出口,哪知天从人愿,竟由陈东自己提议,真是一桩意外之喜。 “你不要高兴,我看其中还有名堂。”王翠翘说,“不知道你想到没有,人质是他想出来的花样;那么拿人质交给他,不是正中下怀?为什么反倒推辞不要呢?” “是啊!”徐海点点头,“我也觉得这一点不大合情理。” “不大合情理的事还有。他说有三个疑问,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怕官军欺人,到时候收拾他们。倒是有个疑问,应该说在前面;反而摆到最后,不晓得是何道理?” 第十七章 江稻生去了5天才回来,结果非常圆满。胡宗宪答应了陈东所提出来的所有的要求,罗龙文只等这面派人去接,遣送倭人的大船,已经从定海调来,不日可到。 这些消息很快地传布开来,到处都有人当作一个喜讯在谈论。同样地在总数不到500的倭人中,亦是奔走相告,为了即将与亲属团聚而兴奋不已;并且自动地集合在一起,随时准备上船东去。 哪知负责管理倭人的陈东,所反映的意见,却全不是这回事;“遣送这些人回国,有点麻烦。”他脸色凝重地对徐海与叶麻说:“辛五郎告诉我,他们怕回国。” “为什么?”叶麻很认真地说,“我看他们很高兴嘛!” “能回国当然高兴。可是有件事不能答应他们,就高兴不起来了。” “什么事?” “他们要分东西。” “分东西”就是分赃,这是少不了的。叶麻答说:“分就分!照老规矩,他们得一股,我们得四股,这没有什么难处。” “不然。他们分两股——” “去他娘的!”叶麻跳起来骂道:“凭什么?” “道理也不能说没有。这一次他们的损失比较重。人死了一半,3条船都让官军烧掉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句老实话,能让他们有一半人活着回去已经很好了。” “话不是这么说。”一直不曾开口的徐海,用调停的语气说道:“多分一股是办不到的,酌量加一点倒可以。” “我也是这么说。无奈辛五郎一定不肯。” “不肯又怎么样?”叶麻大声吼着,“好便好;不好我宰了他们,丢到东洋大海喂王八。” “你看!”陈东向徐海说,“叶老麻是这个样子,话就谈不下去了。” 徐海料定其中必有蹊跷,眼前先要探明陈东的意向,当然就不能闹成不欢而散的僵局;所以先极力安抚叶麻,“你先不要光火,请你性子耐一耐,我跟老陈来谈。”他拍一拍胸脯:“我担保,谈出来的办法,一定让你满意。” “好吧,你们去谈。”叶麻气鼓鼓地坐向一边。 徐海将陈东一拉,躲得远远地,眼看着叶麻悄悄说道:“大概是辛五郎在那里捣什么鬼!这件事不大好,叶老麻的脾气你不知道?惹恼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跟他在一起多年,他的脾气我怎么不知道?我也是出于无奈。这件事倒不是辛五郎捣鬼,他也有他的难处。五岛列岛的男丁死得很不少,孤儿寡妇一直哭哭啼啼在吵闹,得要好好抚恤。如果今年的东西少一点,说是明年再来过,还可以搪塞得过去。如今跟官方和解,明年就没有指望了,不能不多分一点。” 说到后半段,徐海不断点头,等他说完,皱着眉沉吟了好一会说:“话虽不错,到底管不得那许多,只好酌量加一点。” 陈东不作声,当然是感到为难的表示,好半天叹口气说:“好吧!我慢慢去磨。就怕辛五郎只拿他们藩主作推托,事情就僵了。” 徐海听出一点因由来了,试探着问道:“那么,你有什么好办法呢?” 陈东沉吟着,时而望天,时而低首;眨眼咬嘴唇地做作了好一会才开口:“有个办法,或者可以试一试。”他说,“辛五郎如果还是推在他们藩主身上,我就塞他的口:我陪你回日本,你们藩主如果有什么话,我来解释。” 徐海一下就看到了他的腑肺深处,原来如此!他心里在冷笑:你想去日本,等到了川沙再走也不迟,为什么要抢先赶了去?非把你的根挖出来不可! 心里这样在盘算,脸上丝毫不露,只是堆满了笑容,连连答道:“这样好,这样好!” 于是,两个人又走回去,由徐海将他们商定的办法,告诉了叶麻,劝他委曲求全。 “话要说定。‘酌量加一点’,到底是加多少?” “我看,”徐海望着陈东,用征询的语气说:“就是一股半吧!” 陈东点点头,转眼去看叶麻;他亦终于同意了。 徐海的想法,对于阿狗去侦察陈东的意向,很有帮助。因为他先是从陈东的手下去下功夫。那只能一步一步试探,绝不能心急,免得引起对方的怀疑。如今他改变了,找倭人去下手。 阿狗有语言天才,短短的时间,已学得一口很好的倭语;而且也深切了解了倭人的心理,有时单刀直入比迂回试探来得省事而有效。因此,他一直去找一个平时常在一起喝酒、玩女人、下围棋的好朋友冈本,开门见山地问道:“辛五郎最近是不是常跟陈东在一起?” “不!还是跟平常一样。有时想找陈东找不着,照我看倒比平常反而少见面了。” “那么,是不是常有书信呢?” “这可不知道了!”冈本问道:“你打听这些是为了什么?” 这一问在阿狗意料之中。他自忖与冈本的交情,值得冒一次险,便摆出凝重的脸色,悄然说道:“为了你们大家的安全,如果你愿意保守秘密,绝对不拿我跟你说的话,泄露给任何一个人,包括辛五郎在内,我就可以跟你实说。不过,我也要预先声明,我所知道的也不多。” “辛五郎那里也不能说吗?” 阿狗心想,过分坚持,可能引起冈本的怀疑,反为不妙,因而稍微作了一些让步:“事情迟早是要让辛五郎知道的,他是你们的头领,不得他的同意,你不能有任何行动,不过现在还没有到时候;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他特意又叮嘱一句:“未得我的同意,你绝对不能说。你如不愿遵守这个约束,我也不会再多说一句。” 只为了“大家的安全”这句话,冈本不能不接受他的条件:“好!我照你的话做。中国人讲究设誓,是不是要我也这样?” “不必!我相信你。”阿狗说道:“我知道有个人出卖你们,正在利用辛五郎作一个抵挡外来攻击的盾牌。所以我要了解辛五郎的动态。” “喔,”冈本问道:“这个人是陈东吗?” “我没有这么说。” 冈本会意了,他话虽没有这么说,实际上是指的陈东。为了大家的安全,他觉得不能不尽量要求解释。 “这个人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当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 “出卖我们的自由,还是我们的性命?” “两者必居其一。” “那么,”冈本又问:“他是怎么出卖我们?” 阿狗笑了:“我能回答你这句话,就不必跟你打听什么了!” “是的。”冈本已完全明了他的来意,接着问道:“我可以如何效劳?” “不是为我,是为你们自己。”阿狗的脸色又转为郑重了,“这件事只跟你一个人谈;换句话说,我也只有你一个帮手。 目前我最需要的,就是刚才我问你的那些话。” “你是说,那个人跟辛五郎之间有什么接触,或者有什么书信往来?” “是的。” “我知道了!我想法子去打听。”冈本问道:“打听到了我怎么跟你联络?” “我每天会去‘慰安所’。” “对!那是个联络的好地方。”冈本喉间咽咽有声:“此刻就到慰安所去喝酒!有兴致吗?” ※※※ “慰安所”是专为倭人而设的妓院;但是,为倭人“慰安”的不完全是营妓。 其中大部分是嘉兴、平湖、桐乡、石门一带的流痞;小部分是来自九州西部一带,自甘肉身慰劳的倭妇。这地方,最初是连诸酋部下的小喽罗也同样接待的,以后因为争风吃醋的纠纷,无日无之,轻则殴斗,重则拚命,甚至演变到呼啸同类,白刃相搏,如遇大敌的地步。于是,辛五郎与陈东相商,取得诸酋的同意,禁止海盗进入;但如出于倭人相邀,不受限制。阿狗因冈本的关系,能够出入无阻。 他不但在慰安所能够出入无阻,而且深受欢迎。因为他从小在杭州瓦子巷厮混,勾诱人家的习惯忌讳,以及姑娘们的爱憎好恶,深切明瞭,自然处处投缘凑拍。至于来自东瀛的倭妇,接客一视同仁,原无华倭之分,只觉得阿狗温柔体贴,彬彬有礼,较之她们的好些粗鲁横暴的同胞,高明得太多,所以无不加以青睐。其中有个来自鹿儿岛,名唤照子的艺妓,对阿狗更是情有独钟。 不巧的是这天照子不在慰安所。据说辛五郎宴客,从慰安所召唤8个人去侑酒。照子色艺皆臻上选,当然少不了的。 “不凑巧了!”冈本为阿狗不欢,“真是抱歉。” 正好相反,阿狗心里很高兴。因为正要打听辛五郎的动态,而恰巧辛五郎宴客,请的是什么人?讲了些什么?明天问一问照子,必有收获。 “我们另外找吧!”冈本向“当番”的姑娘问道:“可有出色的人?” “有一个中国姑娘,来了不多几天,实实在在是个美女,不过性情很不好,恐怕会得罪贵客。” “不要紧!”冈本指着阿狗说:“什么脾气坏的女人,遇见他都发不出脾气 了。” 那当番的姑娘名叫杏子,对阿狗也是有意的,嫣然一笑,不说什么起身而去,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杏子也很好,好处要到单独相处时才领略得到。你觉得如何?” “不必!我怕照子会不高兴。” “那你就错了。”冈本笑道:“日本女人跟你们的不同,不大会妒嫉的。” “如果用情专一,不是更好吗?”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冈本问道:“你真的对照子用情很专一吗?那样,你将来会痛苦的。” “为什么呢?” “你忘了吗?我们都要回去了,照子不可能一个人留下来跟你。” “喔,你说这个!”阿狗略想一想,放低了声音问道:“你认为我有没有笼络照子的必要?” 冈本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的心思很快,也很深,我不能不佩服。” 阿狗笑笑不作声,只举杯相邀,开怀畅饮。喝不多时,门口有条俏影闪现;接着,竹帘掀处,进来一个姑娘,阿狗从未见过,猜想就是杏子所说的新来的中国姑娘了。 “坐!坐!”杏子向她招呼,然后用倭语为阿狗与冈本介绍:“她叫粉蝶。你们看,不像蝴蝶一样美吗?” 粉蝶听不懂倭语,也不谙倭人的礼节,不会像杏子那样跪坐,拉个垫子侧身蹲了下来,先用左手撑在榻席上,然后膝盖着地,坐好了再将右腿后屈放弃,看起来好费事。 “这个倒楣的,什么榻榻米!”粉蝶咕哝着骂。 “你别骂!”阿狗接口说道:“榻榻米原是我们中国传到他们那里去的。” 粉蝶大吃一惊,嗫嚅着问:“你是中国人?” “是啊!我姓李。” “我还当你是倭人。”粉蝶触动心境,脸上的表情便不同了,微含愠怒,一副负气不爱理人的样子。 “怎么?”冈本诧异地望着阿狗:“她为什么不高兴?”“谁知道呢?”阿狗用倭语答说:“杏子不是说过,她的脾气 本来不大好。” “那么,换一个?” “不,不!”阿狗急忙说,“我不在乎她脾气不好。” “啊,啊!”冈本笑道,“我原说过,什么女人遇见了你,脾气都会发不出。现在正要看你的本事。” 阿狗笑一笑,转脸问粉蝶:“喝杯酒?” “我不会喝酒。” “那么,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哪里是我自己要来的?”粉蝶积了一肚子的怨气,都因他这句话而触发了,“是你们硬抢了我来的。我告诉你,我会喝酒,我会唱曲,就是不高兴陪你。”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高,使得冈本错愕不止;而杏子则深为惶恐,因为粉蝶得罪了客人,她当番的少不得也要联带负责。幸好,阿狗却夷然不以为意,才使她稍为放了些心。 “不是我抢你来的,你跟我发脾气,似乎没有道理。”阿狗和颜悦色地对粉蝶说。 想想是自己的理差,但刚板起的脸,一时抹不下来,粉蝶只好默不作声。 “能不能唱个曲子我们听听?” 粉蝶不愿意唱,但又觉得率直拒绝,似乎不大合适。想了一下,找到一个理由:“这样坐着,连琵琶都抱不稳,怎么唱?” “那容易!”阿狗转脸告诉杏子:“取一张椅子,同时拿她的琵琶取了来。” 椅子是取来了,琵琶却没有——粉蝶根本没有任何乐器。 “你的琵琶呢?” “我的琵琶在松江。”粉蝶冷冷地答说,“我是回石门去看我老娘,带着琵琶干什么?” 当然,这难不倒阿狗,也不足以成为粉蝶推辞不唱的藉口。琵琶是常见的乐器 ,找一面并不难,只是好坏之别而已。 找来的一面琵琶,黯黑垢腻,柱头和弦轴上所嵌的象牙都落掉了。粉蝶一看便皱眉,但事已如此,说不上不算,只好用块抹布,略略擦拭一番,然后卷轴调弦,不道这面琵琶竟是名手用上等桐木所制,其声冷冷如高山流水,粉蝶觉得比她自己用的那一面还高明些。 乐器凑手,鼓舞了一逞歌喉的兴致。可是她不愿唱那些缠绵娇柔的吴歈俗曲,决定用海盐腔唱北曲;也不愿唱那些断肠荡气的儿女私情,决定潇潇洒洒唱一套叙景的《水仙子》。未唱之前,先作道白:“富贵浮云,要他何用?人贵闲适,淡泊中自有至味。且看他这一段清福!”接着拨弦唱道: 依山傍水盖茅斋,又买奇花着意栽;深耕浅种无灾害,学刘伶,死便埋。喜年年风调雨顺,新酒在糟头醉,活鱼向湖边卖,算天公自有安排。 雪晴天地一冰壶,竟往西湖探老逋,骑驴踏雪溪桥路,笑王维作画图,拣梅花多处提壶。对酒看花,笑无钱,当刘沽,醉倒在西湖。 闲时高卧醉时歌,守己安贫好快活。杏花村里随缘过,真赛似,安乐窝。在贤愚后代如何,得清闲,谁似我!一任门外风波。 六神和会自安然,一日清闲自在仙。浮云富贵无心恋,盖茅庵近水边,有梅兰竹石萧然。趁村叟鸡豚社,随牛儿沽酒钱,直吃得月坠西边。 唱到这里,嘎然一响,弦歌皆寂。粉蝶抱紧琵琶,凄然长叹:“唉!宁作太平 犬,不作乱离人。这等风月,哪里去寻找。” 说罢。琵琶遮面,暗自拭泪。冈本又诧异了,“我不懂她唱的什么,只听出音节并不起凉。”他问阿狗:“她哭的什么?” 这话让阿狗很难回答。“不知道粉蝶是有意做作,还是真有离乱之感?不过,有一点他是了解的,粉蝶决不是没脑子的人。” “也许她有什么伤心的事。”他这样回答冈本,“一时感触。不必理她。” “不!你不妨问问她。也许我可以帮她的忙。” “好!我来问她。”阿狗转脸问粉蝶说:“这个倭人要我问你,有什么伤心的事,愿意帮你的忙。” “真的?”粉蝶又惊喜地问。 “是真的。不过,他的力量有限,恐怕帮你的忙,也只是送些钱给你花。” “那就不必了!”粉蝶失望地答说:“我只要回去,不要钱。” “你要回哪里?石门?” “自然!” “那条路很不好走。”阿狗忽有灵感,“你要回嘉兴,我倒可以帮你的忙。” “嘉兴也好!”粉蝶答说,“反正哪里都比这里好。” “好的。我来替你想法子,你再等两三天,我自会来通知你。” “谢谢李大爷。”粉蝶第一次开了笑靥。 这一来,席面上就比较融洽了。饮到黄昏,照子还未回来,而冈本兴犹未央,主张连下去作长夜之饮。阿狗因为有许多话要跟徐海去说,歉然未能相陪,订了后约而别。 听完阿狗的报告,徐海颇为满意,因为一下子找到了3个可用的人。 “冈本,我相信他一定会有关于辛五郎的消息告诉我。照子人很聪明,也很听我的话,只要能够接近辛五郎,亦一定会有收获。至于粉蝶,我想可以利用她带信到嘉兴。” 阿狗的话刚完,王翠翘已翩然出现,她在门外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一进门便问:“你刚才提到一个名字,叫什么粉蝶?” “对,粉蝶。”阿狗答说,“慰安所中刚来的一姑娘,回石门去看她老娘,不知怎么被抢了来了。” “她可会唱曲子。” “会啊!”阿狗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是乐户,提起此君,来头不小,她伺候过赵尚书。”王翠翘又问:“你说可以利用她带信,是怎么回事?” “她急于想离开这里,我答应替她想法子回嘉兴。不顺便可以托她带信吗?” “这是很好的一个机会。”徐海也说,“陈东的疑心病极重,我这里的一举一动,他都在注意,实在不宜于派出人去,难得有这个粉蝶!” “我想,粉蝶还有更重要的用处。”王翠翘问徐海:“等罗小华来了,你怎么样?是不是可以经常跟他联络?” “那怎么可以?为了避嫌疑,最好不跟他见面,有话只用书信。” “书信如何传递?” “还没有想出来——啊!”徐海惊喜地,“我懂了,你是说可以利用粉蝶?” “你想通了!”王翠翘转脸对阿狗说:“粉蝶认识我的,不过她恐怕不知道我在这里,否则一定会来看我。她也认识罗小华。凭我,凭罗小华的面子,她不好意思不帮忙。” “你的意思是,一切跟她说明白?” “不必说得太明白。你只告诉她,罗小华要到这里来住一段日子,要找她作伴。” “好!”阿狗又问:“她如果要来看你呢?” “不!不要来。你还要告诉她,不必跟人说起认识我。” “我懂了,”阿狗点点头:“我想她也一定懂你的用意。” 就在这时候,徐海每天都派出去侦察内外情势的手下,陆续归返,带来许多消息,据说叶麻已经派人将分布在各处的喽罗,逐渐集中,束装待命;洪东冈和黄侃亦复如此。唯有陈东毫无动静,而且闭门不出,不知在干些什么?倒是江稻生十分活跃,这天辛五郎宴客,最主要的一个客人就是他。 “江稻生跟辛五郎没有什么交情。”阿狗提出他的看法,“很明显的,他不过是陈东的代表。” 代表什么呢?自然是代表陈东与辛五郎有所密议。徐海想到了一个探测的办法:“明天我邀辛五郎跟陈东来喝酒。”他顽平地笑着,“倒要看他们‘眉来眼去’勾搭些什么?” “这也是一个办法。”阿狗说道,“我们几方面同时进行,一定要把他底细摸清楚了。徐二爷,”他提醒徐海:“你的肩膀上不轻!” “你指哪件事?” “罗师爷。”阿狗答说:“他是因为有你在这里,方始放心大胆地敢来。倘或出了差错,徐二爷,你于公于私都不好交代。” “是啊!”徐海悚然不安,“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罗小华的安全一定要顾到。洪东冈这个人的本心是相信得过的,他不会起什么恶心;就怕他照顾不到,说不定让别人动了手脚,那就很麻烦了!” “意向难测的,只有一个陈东,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罗小华最好不要来。”王翠翘说,“你藏在那幅画里的信,他不知道发现了没有?” “当然发现了!”徐海答说,“我告诉他,江稻生提出的要求,请他尽管允许。不然,他也不能这样满口答应。” “这一说,你就更有责任了!” “是的,我的责任不轻。兄弟,”徐海拍着阿狗的肩说,“我全靠你!无论如何,你要在3天之内,拿到陈东的秘密,如果有秘密的话。” ※※※ 在勾心斗角的紧张情势中,忽然传来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江稻生死了! 这个消息在别人听来,无足为奇;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即令是与江稻生有交情的人,听到了亦不过惊愕惋惜,感叹于人生如朝露,不会想到齐他。但在阿狗就不同了,入耳便想到其中必有蹊跷!因此,他不动声色地开始行动,第一步当然是打听死因。 死因是中风,说是来不及急救便一命呜呼了。而且很快地找了一口人家的“寿材”来成殓,只有极少数的人看到过他的遗容。 这已经够令人起疑了,更使阿狗困惑不解的是,说陈东在曙色刚现之时,派出七、八个人,骑着快马往各要道上追了下去。抓回来一个潜逃的内奸,名叫王小毛——这个人,阿狗很熟悉,他是江稻生的伴当。 显然的,王小毛之被截回与江稻生之死,有着密切的关联。为过,究竟关联着什么事,却无从揣测。阿狗决定先把消息去告诉涂海,看他有何意见,再作道理。 ※※※ 徐海同意阿狗的看法;而王翠翘则更进一步指出,江稻生之死,跟辛五郎应该有关系。不然,何以会有那样的巧合:就在辛五郎邀宴以后,江稻生便即暴毙? “是的!”阿狗兴奋地说:“这样看起来,照子就越显得重要了,我现有就去看她。辛五郎与江稻生谈了些什么,她也许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慢来!线索很多。我们先把整个情况摸清楚了,下手才不会错。”徐海问道:“第一,你们看,江稻生到底是不是死于非命?” “那是一定的。”王翠翘极有把握地答说。 “好!那么,第二,是不是辛五郎做了手脚,譬如酒中下毒之类。” “我看不会。辛五郎跟他无怨无仇,何必害他的性命?” “而况,”王翠翘接着说,“江稻生是陈东的亲信,辛五郎害了他的性命,不怕陈东会翻脸?” “照你们这样说,必是陈东下的毒手。为什么?” “这很容易明白的。”王翠翘说:“亲信犯了过错,严重到非置诸死地不可,那是什么过错?当然是卖主求荣?” “对!”徐海与阿狗异口同声说。 “由此可知,王小毛之被截回,必与这个卖主的行动有关。 而江稻生之其意卖主,又可能跟辛五郎有关。我想,现在可以双管齐下,你,”王翠翘指着阿狗说:“照你原来的打算,到照子那里去探消息。你,”她向徐海建议:“不妨去看看陈东。” “看他干什么?怎么说?” “你想,如今大家在表面上是休戚相关的。江稻生如果出卖陈东,也就是出卖大家,你当然应该问一问陈东,而陈东当然也应该老实告诉你。倘或他隐瞒着不肯说实话,那,事情就严重了!” “怎么样呢?” “不用说,陈东出卖了你们,而江稻生又出卖了陈东。” “啊,啊!翠翘姊真精明!”阿狗一拍大腿,起身就走。 一走到慰安所,已是门庭如市,照子有客。阿狗与照子相聚,见了面却都无笑容,照子鬓发蓬松,憔悴不堪;阿狗见此光景,只觉得她可怜,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你好像很累。”阿狗体贴地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休息、休息。你看好不好?” “好是好,怎么能够抽身?除了你,我还有五‘番’。” 这是说,阿狗之后,还有5个客人要她接待。这当然是他早就想到了的。“不要紧!”他说,“我可以假借名义。” 是假借徐海的名义——诸酋皆有特权,倘逢宴集,可以征召慰安所的姑娘备酒。阿狗一不做,二不休,找到慰安所的管事,说徐海指名召唤照子和粉蝶,关照立刻将这两位姑娘送去。 说完,他先回徐海住处,通知了门上,有这样两个姑娘送来,领到花厅安置。然后,到后厅跟王翠翘说明其事,劝她重新考虑,是不是可以跟粉蝶见个面? “也罢!既然你这么做了,我就跟粉蝶见一见。” “留她在这里的话,是不是也请你跟她说?” “看情形再说。” 于是,等粉蝶一到,他派人将她送了进去;自己陪着照子在花厅中吃饭,闲闲地谈了起来。 “昨天我看你去了。” “我知道,”照子答说,“杏子跟我说过。” “你昨天什么时候回去的?” “很晚了。辛五郎的兴致很好,不断要我唱《浪曲》,嗓子都唱哑了。” “何以有这么好的兴致?”阿狗问说,“听说辛五郎请了许多宾客。” “不多。只有五、六个人,最主要的是一位江君。” “江稻生吗?” “大概是。” “江稻生死掉了!” “死掉了!”照子不信,“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或者今天凌晨。”阿狗有意诈她一下:“外面有很多流言,说是辛五郎在酒中下了毒。” “不会的。决不会!”照子很有自信地说,“辛五郎一直很开心在跟江君说笑,还说他有个好朋友跟江君相貌很像,等到了九州,他要替江君介绍相识。” 阿狗听得这话,既惊又喜。照子的话中,已透露了极重要的消息,原来江稻生也要东渡。是不是跟陈东一起去,还是代表陈东去向萨摩藩主有所解释?何以事先未听陈东说起?再则,不管是与陈东同行,还是代表陈东,都见得陈、江之间,仍然非常亲密。那么,为何顷刻之间,变颇不测,而江稻生又是如何出卖陈东? 转念到此,想起王翠翘的看法,不由得就有一个疑问:“莫非辛五郎与陈东有什么仇恨,特意联络江稻生将有所不利于陈东?” “李君,”照子有些不安了,“你在想些什么?” 阿狗微微一惊,怕她窥奇了自己的心事,定定神答说:“我在想你的将来。” “想我的将来?”照子很注意地问:“我不懂你的话。请你说明白些。” 阿狗的解释是:陈东可能在煽动辛五郎,进行一项破坏和解的计划。倘或和解不成,几十万官军将大举进剿,所有的倭人不但没有归返九州的希望,甚至性命亦恐难保。这不是关连着照子的将来吗? 照子一直很喜欢阿狗,当然完全听信他的话;而且觉得不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她所爱的人,都应该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去挽回大局。想到这里,便即问道:“你跟我说这些话的原因,我能猜想得到,是不是需要我做什么事?” “是的。我希望知道,辛五郎昨天到底跟江稻生谈了些什么?” “我实在不知道,只知道在宴会之前,他们密谈了许多时候。” “就是他们俩?”阿狗问,“当他们密谈时,没有第三者在场?” “可能有一个人在。” “谁?” “不二子。” 不二子其人,阿狗也约略知道。她是辛五郎的情妇,已入中年,近乎老丑;不过出身很不凡,是日本关东地方一个诸侯北条家散出来的家伎,多才多艺,对于照料男子,另有一套很特殊的手法,所以辛五郎言听计从,让她与闻机密,当然是很可能的事。 “你跟不二子是不是熟识?交情如何?” “我认识她,谈不上交情。不过,你如果有什么话,我可以去问她。” “行吗?”阿狗存疑地,“那是很重要的话。” “是的。我知道很重要,关连着大家的生死祸福。”照子答说:“我跟不二子虽不熟,但我听许多人说过,她颇有男儿气概,能够担当大事。所以我跟她去谈这件事,她一定肯合作。” “她能担当大事就不要紧了!”阿狗很欣慰地,“你预备什么时候去看她?” “今天就可以。” 阿狗要考虑了,怕失之于轻率,或者泄露机密,或者乱了步骤,皆会造成无可补救的错误。比较妥当的办法是,等徐海去看了陈东回来,再决定有无托照子访问不二子的必要,以及如有必要,在何时访问? 于是他说:“我非常感谢你的见义勇为。但是,我需要部署一下,再请你帮忙。当然,我想你一定知道,这件事必须在极机密的情况下进行。” “谨遵命!”照子恭恭敬敬地回答。 ※※※ 事情果然大有蹊跷。陈东不承认有如徐海所问他的,说外间流言,江稻生背叛了他,当然亦不会承认有关江稻生的其他种种传闻。 还有件启人疑窦的事,被截回的王小毛,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是为陈东所藏匿了呢?还是做了冤鬼,跟江稻生一路到阴司报到去也?谁也不敢断言。不过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江稻生之死和王小毛的失踪,一定牵连着一件与陈东有极大利害关系的事,而这件事是他不愿让大家知道的。 当然,只有徐海、王翠翘和阿狗,才有这一鞭辟入里的看法。但是,应该如何应付,却多少有不同的意见。徐海打算将他的疑问,公之诸酋,共兴问罪之师,逼着陈东宣布事实真相。王翠翘不赞成这样做法,认为这是打草惊蛇,陈东不但不会说实话,或许会另生阴谋,防不胜防,不如听其自然,静以观变。 在这两极端之间,阿狗提出了折衷之道,就是仍照原来的计划,不动声色地将事实真相调查清楚,再定行止。这个建议为徐海和王翠翘所接受了,而且仍然责成阿狗去进行。 于是,照子衔命去访不二子,带回来的答复是:辛五郎愿意跟徐海或者阿狗作一次秘密的会晤。 “你去吧!”徐海问阿狗:“我先不必出面,如果有必要,请辛五郎到这里来谈亦可以。” “好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去一趟。” “兄弟!不要紧的。”王翠翘鼓励他说,“辛五郎绝不敢对你有什么不利!” “我是怕陈东捣鬼。” “陈东也不敢!”徐海接口说道,“我还有一个办法,今天晚上我先到陈东那里去,绊住他的身子,让他不能分身捣鬼。” ※※※ 会面是在辛五郎的住处,夜静更深,人影绝迹,看上去不像伏着什么杀机。 辛五郎的态度也很好,寒暄过后,首先表明,他对江稻生之死,十分困惑,也是激于义愤,希望能将他的死因找出来,有以安慰泉下故人。词色之间,对于陈东微有不满之意。 最后提到照子传过去的话,他说:“我不明白,何以陈东要破坏计划,使我们大家都遭遇不测的危险。李君,我希望你明白告诉我。” 最后这句话很厉害,但阿狗亦非弱者,从容答道:“就是因为还不十分明白,所以想要来请问你。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江君的变故,就是一个危险的讯号。我请问:江君跟你到底谈了些什么?” “昨天,我本来是请陈君叙谈,结果是江君做了他的代表——” “慢来!”阿狗打断他的话问,“为什么要请代表?” “据江君说,陈君因为病了。” “嗯,嗯!”阿狗点点头,“请你说下去。” “江君代表陈君,将遣回日本人的计划,正式告诉了我。在此以前,我也曾听说过,曾经向陈君提出询问,所得到的答复是,还在接洽之中,尚未定局,到昨天方由江君证实。因此,你可以想像得到,我是怎么样的高兴。” “江稻生告诉你的遣返计划,你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辛五郎答说:“官军派船给我们,我们可以分得我们应得的东西回国。陈君陪我们一起去。就是这样,计划很简单。” “他有没有提到,陈东为什么要陪你们一走去?” “没有。” “你也没有问他?” “这是不需要的。”辛五郎回答说:“有陈君陪我们回国,在旅途中可以得到许多方便,我们当然很欢迎,为什么要问原因?如果那样问的话,等于表示不欢迎,至少在礼貌上就说不过去。” 辛五郎解释的理由很充分,阿狗无法再问,只能问到江稻生身上:“陪你们回去的,仅是陈东?没有别人?” “还有江君。”辛五郎紧接着说,“不过江君是我们邀请他去的。” “为什么?” “我很喜欢江君。” “那么,他接受了你的邀请没有呢?” “接受了。” “你们所密谈的事,就是这些吗?” “是的。”辛五郎毫不含糊地答说,“就是这些。” 阿狗相当失望,问了半天,可说一无所得。细想了一会,觉得能把辛五郎的态度探询明白,倒也不失为一种收获。于是,他问:“对于官军安排遣送你们回国,你是不是觉得满意?” “是,是,太满意了。” “倘或有人破坏这个计划,你打算如何?” “我——”辛五郎迟疑着问:“有这样的事吗?” “作为一个假定好了。假定有这样的事,你如何对付?” 辛五郎想了一会答说:“那要看是什么人?怎样的破坏?我想,应付的办法,无非先好说好讲,讲不通再说。总而言之,一定要使得原计划能够实现。” “这就是说,即令拚命,亦在所不惜?” “如果非拚命不可,我是不会畏缩的。” “好的!”阿狗对他所表示的态度很满意,“我保证可以维持原计划,让你们能够回国。不过你必须跟我们合作。第一,今天我们所谈的一切,绝对不可以透露;第二,陈东那方面的动向,请你随时通知我们。” “怎样通知?” “照子!”阿狗答说,“照子是我们中间的联络人。” 这一番密晤,阿狗自觉不得要领,颇有怏怏之感;哪知徐海非常满意,认为能取得辛五郎的保证合作,而且以后随时可以了解陈东与他接触的情形,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如今江稻生暴毙一事,暂且可以不问了;因为陈东等已在掌握之中,不妨静以观变。 “我们有许多大事要办,没功夫去理他。”徐海这样对阿狗说,“叶麻子今天来看我,说江稻生一死,跟嘉兴方面联络的人要另派他人。他的意思是看中你,你的意思怎么样?” “罗师爷一来,重头戏要在这里唱,还有照子跟辛五郎的联络,换了别人只怕不便。” “对,对!”徐海连声说道,“这里,以后越发少不得。我跟叶麻子商量,另外找人。现在谈第二件事,粉蝶已经答应了,将来罗小华来了,由她在暗地里居间联络。不过,她说她先要回石门去看一看老娘。真怕她一去不来,翠翘劝了她半天不听,你有什么好法子?” “那容易!她无非想她娘。去把她娘接来,让她们母女见面,她就没话好说了。” “对!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石门你很熟,我看,你就去走一趟吧!” 阿狗答应了,立即去看粉蝶,要了她家在石门的住址,当天就走。本以为花不了一整天的功夫,便可办妥,谁知耽搁了5天之久,原因是粉蝶全家都搬走了。阿狗料想空手而回,粉蝶一定不肯罢休;所以细心寻访,费了好大的事方始找着,接到桐乡。 第十八章 阿狗回到桐乡时,罗龙文已经到了两天,他揭开了江稻生暴毙的谜,也透露了陈东的一个极大的阴谋。 原来陈东要随着遣送倭人的船,先到九州去一趟,是打算勾结萨摩藩主岛津以及回到五岛列岛,伺机而动的汪直,另派新倭,连同辛五郎那一批刚回九州的人,回舟反扑。 “他的算计很深,手段很辣。你知道他为什么坚持要罗小华陪大家上船出海?其实在想挟持罗小华,来对付护送的官兵。到那时候,一方面船在海上,由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官兵不能不乖乖听命;一方面勾结的新倭赶到,两下会合在一起 ,打官兵一个措手不及。如果他的阴谋成功,叶麻子一定跟着他的路子走;其余的人,只怕也会见风使舵。那一来,就前功尽弃了。” 阿狗骇然,有些不大敢信,“这是罗师爷透露的吗?”他问。 “喏!他交给粉蝶带来的信在这里,你自己看!” 阿狗无暇看信,以先闻为快,因又问道:“那么,罗师爷又是怎样知道的呢?” “江稻生写信告诉他的。”徐海答说,“那天晚上他派两个人去。王小毛被截了回去,可是另外一个人漏网了。” “原来如此,不过,我又不明白,江稻生为什么告诉罗师爷呢?” “这,”徐海指着罗龙文的信说:“你非看这个不可了。其中附着江稻生的原信。” 原来江稻生两次嘉兴之行,一方面默察大势,非归顺不可;一方面为罗龙文所说服,对他相当倾心。那天代表陈东赴辛五郎之宴,谈完回去,方始得悉陈东那样毒辣的阴谋。他深知罗龙文在胡宗宪心目中的分量,以及在官军中的地位,倘遭挟持,随船护送的官军为了顾虑罗龙文的安全,将会听任陈东摆布。那一来东南巨祸复起,荼毒生灵,良心不安。 因此,江稻生认为必须采取紧急措施,这在他的信中说得很清楚:“事急矣!倘公一人入虎穴,未得虎子,先遭幽禁,直待海上变生肘腋,虽有旋乾转坤之能,不得免此灾难。为今之计,唯有阻驾勿来,徐图弭巨患于无形,则保全东南生灵,亦所以保全陈某。” 陈某自指陈东。江稻生的意思是,陈东干下这勾结外寇内犯的十恶不赦之事,将来难逃法网。所以消弭这一阴谋,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遣回川沙,也就是保全了陈东。这是爱人以德的做法。阿狗不由得对江稻生肃然起敬,同时也更惋惜他的被害。 至于特遣两人分途投信,倒不是预料到王小毛会被截回,特设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这在他的信中亦有说明:“顷已遣亲信王小毛面呈芜函;上道后,方知其近日患疟。此人勇于任事,竟未言明有病在身,不胜跋涉。深恐中途疟作,耽误大事,故特再重作一书,派专人觅捷径送达左右。如前书已到,此函并呈无妨。” 这就说得很详细了。唯一剩下的疑问是:江稻生因何被害?然而这也不难想像而得,当然是由于陈东发现江稻生背叛了他的缘故。为了怕闹开来便会泄露他的密谋,所以索性杀之灭口。 这是合理的推测。可是江稻生被害的真相,虽已了解:而陈东的意向,仍旧大有研究的余地。 “现在第一件要弄清楚的事是,陈东知道不知道,江稻生人是死了,他要做的事,可是做到了!” 阿狗明白徐海所说,江稻生要做的事已做到,即是指这封信已送达罗龙文手中而言。如果知道有此事,他会很不安,尤其是罗龙文已到,他要防着这封信会公开,当然先要预防,譬如说:“告诉大家,江稻生捏造谣言,用意在挑拨离间之类。否则,等罗龙文将江稻生的信一拿出来,他就无词以解了。 徐海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这样看起来,陈东对江稻生的信,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说,“这几天,陈东没有什么不安心的样子。那天罗小华一到,替他接风,大家都在一起喝酒,陈东的神色很自然。” “这好!”阿狗很兴奋地说,“现在是,陈东在明处,罗师爷跟我们在暗处,要算计他容易得很!” “对!”徐海又说,“不过,还有一点,我不大想得通。” 徐海所想不通的是,江稻生发觉了陈东的阴谋,何以不就近跟他商量,设法防止;而要路远迢迢,不惮其烦地去通知罗龙文? “二爷,这个道理很容易懂,你怎么会想不通。第一、江稻生不知道你是不是跟陈东有联络;如果你也是一伙的,他来告诉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对!他应该想得到,归顺官军是从我这里发动;而且他也知道,我跟陈东面和心不和。” “这话不错。”阿狗又有解释,“就算明知道你跟陈东不和,他也不敢告诉你;因为怕你闹开来,妨害大局。而且,他信上也说明了他的心迹,根本上,不是背叛陈东,而是保全陈东。只要罗龙文不来,陈东的计划无从实现,自然而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说得透彻!”徐海非常满意,拍拍他的背说:“我到现在没有复罗小华的信,就是为了要跟你先商量。我看这样,你想法子跟罗小华去见一面,当面谈一谈,怎么样?” “他住在洪家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不知道有没有私下谈话的机会?” “应该有的。”徐海用手指蘸着茶汁,在桌上画:“罗小华住在洪家的花园里,地方很大;据说看守的人没有几个。除了陈东所派的那个人以外,其余的并不大干预罗小华的行动。陈东所派的那个人,总有离开的时候,你趁那个时候去好了。” “就算他不离开,觉总不能不睡,我半夜里去好了。” “不必!”刚好走了来的王翠翘,插嘴向阿狗说道:“罗小华爱下围棋。兄弟,你不是跟倭人常在一起下围棋,魄力长进了吗?大大方方陪罗小华下围棋 ,不就有机会可以交谈了吗?” 这个计策很好,阿狗欣然同意,决定第二天下午就照计而行。 ※※※ 由于粉蝶的传递信息,下棋的地方是经过罗小华特意安排的。棋枰设在洪家花园假山上的一座茅亭中,四外空旷,一方面不可能有人潜伏偷听;一方面罗小华与阿狗易于保持警戒,人来闭口,人去畅谈。一盘棋算他下两个时辰,有多少话不能说? “罗师爷,”阿狗先开口,“你老的胆真大,居然敢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罗龙文笑道,“我不但到这里来,将来还要陪着大家一起上船。” 阿狗想了想问道:“你老的意思是,装作不知道,让陈东照他的计划行事,然后将计就计动他的手。这个手怎么动法?” “我没有想出来。不过,我总觉得眼前不宜打草惊蛇。” 这样的大事,而且预先已知道了陈东的计划,罗龙文当然不会没有准备便贸贸然自投陷阱,他是与胡宗宪、徐文长商量好了来的。只为有一层情况还不明了,需要到了桐乡实地探看以后,才能作出最后的决定。 这一层情况,就是陈东与倭人的关系;倘或倭人都向着陈东,要制服他便比较费力。当阿狗听罗龙文说明了他的想法之后,觉得心头一宽,随即用轻快的声音答道:“罗师爷请放心。倭人虽只跟陈东联络,并不会听他指使;倭人现在归心如箭,只要能让他们早早回国,什么话都听。倭人的头目叫做辛五郎,已经让我说通了,绝不会走到陈东那一边。”接着,他将如何要求辛五郎合作防范陈东的经过,作了扼要的叙述。 罗龙文一路听,一路已有掩抑不住的笑容,听他说完,非常兴奋地接口:“这比我们希望的情况还要好。倭人是这样的态度,我从前预定的步骤,一定可以顺利实现。” 预定的步骤分为三部分。第一是以照料为名,派一个精通日语而机警干练的人——这个人也已经找好了,是个宁波的秀才,名叫陈可,随船到九州。第二是倭人遣返上船之际,找个理由,留下一半作为人质。第三是到了九州,陈可将以胡宗宪私人密使的身分去见萨摩藩主岛津,揭奇陈东的阴谋,告诉他官军早有防备。如果误信陈东的煽动,就会无可避免地落个同归于尽的噩运。同时,陈可就要提出一个岛津不能不接受的要求,倘或岛津不愿逮捕陈东,献送来华,那余下一半的倭人,就再也不能回到九州了。 谈完了预定的步骤,罗龙文接着又说:“既然辛五郎的态度很好,那么,第一个步骤不妨稍稍修改一下,等陈可来了以后,希望你替他们拉拢;有辛五郎从中协力,到了九州走第三个步骤就会方便顺利得多了。” “这不劳罗师爷关照,我一定也会这么做的。”阿狗看看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请罗师爷落子快些,把这盘棋下完了它,我好告辞。” 正说着有人来伺候茶水,不便再谈。两人落子如飞,结束了这盘棋。罗龙文虚邀阿狗一起吃饭,阿狗自然婉转而坚决地辞谢。他只是想再问一、两句话,却不容他复有此机会,只得算了。 ※※※ 第三天,罗龙文发帖子宴客。宴客的原因,可以猜想得到。罗龙文初到的那天,便跟诸酋谈过一次,表示胡宗宪愿意接受条件,只待大家正式作一个承诺,一切准备工作即可开始。会谈的结果非常圆满,叶麻并且要求,浮铺要尽早铺搭;陈东也有要求,对于遣返倭人一事,应该赶快安排,遣返的日期,希望有个决定。罗龙文答应立即转报胡宗宪,等有了回音,马上转告。昨天晚上,嘉兴有个官差到达。罗龙文宴客,就是为了答复陈东与叶麻的要求。 果然,这天中午等诸酋到齐,罗龙文拿出总督衙门的紫印大封套扬了一下说道:“胡总督的复文已经到了。他对大家的和衷共济,觉得很欣慰。乍浦搭浮铺 ,工料都已准备妥当,选定本月廿五黄道吉日开工。请大家放心!” “哪一天可以完工?”叶麻问说。 “预定20天。不过——”罗龙文欲言又止,笑一笑,有些自悔失言的模样。 陈东最多疑,见此光景自然要追问,“罗师爷!”他高声说道:“你老好像另有看法。” “是的。自己人,我要说老实话,各位最好不要把限期看得太认真。公家的事,向来马虎,不偷工就是减料;或者偷工减料一起来。现在说是说20天,也许一个月,也许40天,没有准日子。如果一定要二十天完工,胡总督下令。当然也可以办到。可是工程就搭浆了。上船的时候,浮铺上几百上千的人;万一垮了,祸事不小。” “罗师爷!”徐海心知罗龙文另有用意,是要个人帮腔,所以故意问说:“如果又想如限完工,又想工程不搭浆,那该如何?” “如限完工是可以计日而待的;工程搭浆不搭浆,要时时刻刻有靠得住的人看在那里。到完工一验,工程搭浆不能用,那就欲速则不达了!”说到这里,罗龙文作了一个突有意会的表情,凝神静思了片刻,然后喜逐颜开,仿佛盘算甚为得意似的,“要快又要好,只有一个办法:限期。由胡总督下令,不如限者,军法从事!工程,请你们派人监工,看出不对,立刻指出来,马上改。不过这位监工的人,要有些分量,工地上的官儿才不敢小看。” “这个办法好!”叶麻首先表示赞成。 “那么,”徐海已了解罗龙文的用意,有意问道,“派哪位去监工?如说监工的要有点分量,只有我们几个轮流到工地去。” “这个办法好!”洪东冈立即附议。叶麻等人表示首肯;唯有陈东不愿即时有所决定,“这一层,我们回头再商量。”他向罗龙文问说:“遣返倭人一事,胡总督的意思怎么样?” “他当然同意,越早料理开了越好。船已经在调集了,大概10天以后可到。另外派了一个姓陈的秀才来联络照料,就在这一两天可到。” “罗师爷!”陈东又发疑问:“大小官儿很多,为什么派个姓陈的秀才?” “大小官儿虽然多,通倭语的却没有。” “原来姓陈的通倭语,叫什么名字?” “叫陈可,宁波人。”罗龙文问道:“你认识他吗?” “听说过这个人,以前到日本做过生意。” “既然知道这个人,就更好了。”罗龙文起身,举手肃客,“请入席吧!一面吃,一面谈。” 筵席很丰盛。大家的兴致亦很好,因而酒到杯干,喝到日色偏西,方始散席。陈东又邀大家到他那里,商量监工的事。 到了陈东住所,谈到轮流监工的办法,徐海知道大家多少有些疑惧,因而自告奋勇,拍一拍胸说:“我第一个去。3天一班,我们一共6个人,一轮转下来就差不多了。” 徐海所说的6个人,除他自己以外,应该是叶麻、陈东、洪东冈、黄侃、王亚六。但陈东正在提拔一个助手吴四,要抬高他的地位,便改正了徐海的说法:“一共是7个人,还有吴四。” “七个就七个,三七廿一,二十天轮完有余。” 即令徐海迁就他的主张,陈东仍有话说。他自己固然如徐海所猜想的,疑惧特重,不敢去“打头阵”,可也不愿意徐海领头,因为他知道徐海心向官方,不愿给他这么一个可与胡宗宪联络的机会,所以这样说道:“至于头一个,老徐你去不得!为什么呢?这里都靠你抓总,你一走,有事情接不上头,岂不是要抓瞎。我看你,倒是只好轮在最后,甚至于不轮也不要紧。” “我没有意见。”徐海坦然答说,“听大家的意思。” “这无所谓的。”比较老实的洪东冈接口,“就由老陈分派好了。” “我的意思,头一趟要请叶老麻去。因为叶老麻做事认真,敢作敢为,工程有不对的地方,马上指出来,以后他们就不敢马虎了。” 叶麻是草包,禁不住陈东的高帽子一套,欣然同意。接着,陈东排了名单;依次是吴四、洪东冈、黄侃、王亚六、他自己和徐海排在最后。 ※※※ 这下,密锣紧鼓,真的忙了起来,除了监工以外,各人都还有特定的一部分工作要主持。陈可已经来了,他跟陈东负责跟辛五郎联络,安排遣返倭人。定海调来的海船,一共4条,泊在乍浦外海,粮食、清水都已准备齐全,只待集中倭人,用小舢板接驳上船,便可铺碇。 集中倭人容易,分赃却有些麻烦。按股分配以外,辛五郎要求调换轻便易于携带的东西,理由是笨重物体,无法由小舢板运上海船。 这是合理的要求,陈东表示支持;但黄侃、王亚六皆有异议。徐海亦不愿作主,说是最好等叶麻回来再商量。陈东无奈,只好搁置。 等吴四到了乍浦,走马换将把叶麻换了回来,只见他面目黧黑,身上皮肤为烈日晒得脱了皮,可是精神极好,显得相当兴奋。 “总算难为他们,是真心讲和!”他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何以见得?”陈东不信似地问。 “生了一双眼睛,还看不出来?”叶麻口讲指画地大谈工程进行得如何认真,以及负责接待的官员,如何诚恳,无话不谈。 当然,叶麻所受的待遇,是官方刻意安排的笼络。胡宗宪幕府中人才济济,要降服叶麻这样一个草包,不会费事,只要在“投其所好”这句话上下功夫,他好奉承、好酒色、好谈海外的奇闻异事,都有专人陪伴,伺候得心满意足,自然服服贴帖了。 陈东知道个中缘故,对他的话要大大打个折扣去听,好在吴四一回来,便知究竟,所以此时不跟他分辩,只谈倭人分赃的事。 叶麻原就觉得倭人分得多了,此时自更不肯让步。经不住徐海从中极力劝说,陈东又愿意自己吃亏,叶麻总算勉强答应。这一来,行期就可定了,定在3天以后上船,人货装载完毕立即启程。 于是倭人纷纷整理行装,而慰安所也更热闹了。有的人舍不得相好,想到一回九州,各奔西东,难有相见之期,所以同船归乡,反有“捧打鸳鸯两分离”的伤感,要趁未上船以前,好好温存一番;有的是结了些海盗朋友,判袂在即,少不得借杯酒、抒离情——照子便仿佛是这样一种情况;特意安排在酒阑人散的深宵,约了阿狗话别。 “一向多承关爱,真不知如何报答?请干这杯酒!”她照倭人的规矩,用自己的酒盏向阿狗敬酒致谢。 “多谢你!”阿狗干了酒说,“我真没有想到,竟会结识一位异国美人。” “是啊!想起来像做了一场梦。梦中有各种各样美好的打算,如今都粉碎了!” 说着,照子泫然欲涕,但有酒无非卖笑,已养成的习惯她无法抛得掉,那种勉为欢笑的神态,反更使人黯然不欢。话虽如此,阿狗却不便保持沉默,“你梦中有些什么美好的打算呢?”他问。 “很多!譬如说,你提到过,西湖怎么样的美,答应我有机会去见识一下,我就常常梦到。” “梦到跟我一起逛西湖?” “是的。”照子仰望着暗空,一双眼亦就像暗空中的星星那样闪眨,“我梦见跟你在一条船上,就我们两个人。那条船在荷花叶中,随着微风气荡;我靠在你的胸前,听得见你的心跳;还听见‘卜、卜’的声音——” “真妙!”阿狗笑了,“心还会‘卜、卜’地跳?” “是啊!我也奇怪。仔细再看才知道,是含苞的荷花在开放的声音。” “那还差不多!”阿狗问道:“你看见过荷花开放?” “见过。我家后面就是一个大池塘,有许多荷花,不知道比你们的怎么样?”照子又解释:“我是说,不知道你们的荷花美,还是我们的荷花美,如今,”她又伤感了,“再也没有比较的机会了!” “也不一定,也许还有机会。” “真的?” “当然是真的。”阿狗笑说,“你想,在这个时候,我还能骗你?” 这就不像是随口敷衍,更不是有意脾气;照子倏然改容,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直了身子说:“李君,我要你告诉我,那是怎样的一个机会?” “我不能告诉你,到时候你自己会明白。” 照子低眉垂眼,静静地想了一会,问道:“你所说的‘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 “是——”照子又问道:“以后呢?我还是得被遣返?” “那——?”阿狗踌躇了,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君!”照子丝毫不放松地逼着问:“我觉得我的疑问,并不难回答。” “那是你的想法。你不明白我的处境,你一时可以不被遣返,但终须一别。除非又有一种新的机缘,能让你长住在中国。” 这话更玄妙难解了!照子很用心地想了一会,怯怯地说:“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在这里生根落籍?” “果然能长住在中国,自然是生根落籍了。” “我就不明白,怎么可以这样?莫非你是有什么最后的打算?” “打算就是打算,何以谓之‘最后的打算’?” “你好像有点糊涂,”照子有些激动了,“不肯明明白白表示心里的想法。也许我太天真了,我的想法太可笑了,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见此光景,阿狗不免失悔。闪转腾挪,一无效果,反倒引起了误会。看样子,非有明确的表示不可了。 于是,他也像她一样,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能不被遣返,当然能在这里生根落籍,一切由我负责。” “那么,话又回到老路上来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被遣返?是不是?你有什么打算?打算着让我永远伴着你。 这话令阿狗吃惊!惊的是照子的语其中,已充分表露了愿以身相委之意;而事实上是很难办到的!风俗不同,身分不配,都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还没有成家的准备。 将前前后后的对话想了一遍,阿狗深深失悔自己的言语,过于暧昧,觉得有及时作一澄清的必要。 “照子,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我的意思是,可能有一个意外的变化,使得你暂时不能回国。那时候我就可以设法安排一个机会,让你能比较一下,西湖的荷花与你家的荷花的高下。至于你问,是否能让你永远陪伴我?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不过事实上恐怕很难办到。” 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叩门,是慰安所中干粗活的一个中年佣妇,说不二子派人来接照子,请他立刻就去。 这是很突兀的一件事。可是阿狗和照子的心里都明白,是辛五郎想跟她见面,所要谈的当然是有关陈东的动态或疑问。令人惊疑的是,深夜来迎,竟等不到天明,不知是何急要的大事。 “你去吧!”阿狗轻声地说道:“我在这里等你。” 即令他自己不说,她也会这样留他。因为她是辛五郎和阿狗之间的联络人,从辛五郎那里回来之后,一定是有话要向他说的。 ※※※ 果然,照子于曙色将现时回到阿狗身边的第一句话是:“辛五郎希望你打听一件事,能在今天午前就有回音给他” “喔,是关于陈东的吗?” “是的!”照子很冷静地说:“泊在乍浦,用来载我们回国的船,昨天晚饭以后,忽然起火燃烧,辛五郎很想知道,这是不是陈东搞的把戏?目的是什么?” 阿狗亦同样地保持着冷静,“烧了几条船?”他问。 “据说是两条。一条先起火,延烧到另一条;沉了一条,另外一条亦非大修不能再用了。” “嗯,嗯!”阿狗沉吟着答说,“我不知道是不是陈东搞的把戏;但如果是他搞的把戏,那么,目的就很明显了,是为了阻挠你们回国。” “这样,”照子用极冷峻的声音说:“我就有机会跟你去看西湖的荷花了?” 阿狗大吃一惊,从她的神情中可以判断,她一定已经参透个中的消息了。阿狗深悔自己口头不谨,无意中泄露了机关。而更疑惧的是,照子的态度很奇怪,语其中仿佛含着敌意。倘若她将她的想法告诉了辛五郎,道奇了官军自己焚舟,以便留下一半倭人在这里的底蕴,将会影响整个局面。 这事太严重了!阿狗很快地作了个决定,声色不动地答说:“果然如此,我一定带你去逛西湖、看荷花。此刻我就去打听真相,你先睡一觉,醒了就到徐家来找我,那时应该有确实回音了。” 说罢,随即起身离去,直到徐海那里,就在门房中睡觉,睡前先关照门上:有个倭婆娘到来,立即去唤醒他。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在睡梦中觉得有人在推他,睁眼看时,门上向他说道:“倭婆娘来了!” 阿狗一跃而起,到门口接着照子,将她曲曲折折地领到后园一间堆置杂物的空屋中说:“已经打听过了,与陈东无关,是船上的官兵不小心闹出来的火灾。” “呃,”照子点点头。“我这样去告诉辛五郎。” “不必!”阿狗退了出去将门在外面闩上了。 “李君,李君!”照子在屋内拍着门大喊,“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实在对不起!照子。”阿狗隔着坚固的杂木窗格答说:“暂时委屈你。你的心思太灵敏了,知道得太多了!” 照子倏地回身,面有怒容;但从窗格中看到阿狗的歉疚的神情,她的脸色缓和了,“分享他人的秘密,往往是很不幸的事,我太不聪明了!”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不怪你。” “你真了不起!”阿狗一半真心,一半恭维地:“其实倒是我不聪明。” “这些话,现在不必提了。”照子抬眼看着他问:“我只希望知道,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一、两天。”阿狗紧接着说:“我马上会安排你住到一个舒服的地方去,你休息一两天,就可以回去了。” “回哪里?” 这句话将阿狗问得一愣,“是,是,”他嗫嚅着说:“当然是回慰安所。” “我还以为可以回九州呢!” 阿狗忽然心中一动,不愿跟她再谈下去,“我立刻派人来替你挪地方。”他说,“我们到晚上再细谈。” 阿狗转身回了后园,找到徐家管杂务的人,关照他挑一处安静而隐蔽的地方供照子住宿,供给从丰,但必须派人严密看守,不准与任何人见面交谈。 然后便直奔上房,只见徐海与王翠翘正有吃饭;却另外设着一副杯盘,因而便问:“有客来?” “是替你预备的。”王翠翘说:“坐下来!阿海有好些话等你来谈。” “你怎么把照子软禁了?”徐海问说。 “我怕她泄露机关。她已经看出来了,那两条船是官军自己放火烧掉的。这也怪我不好,无意中漏了话。”接着,他将整个经过,扼要说了一遍。 “怪不得!辛五郎不肯马上作决定。” 原来这是罗龙文的设计。牺牲两条船,便可以有个强有力的藉口。这天上午紧急会商,辛五郎要求再派船来,陈可表示很难,即令能够抽调得出两条大船来补充,也怕旷日废时,主张倭人先走一半,留下一半。万一无法另外派船,大不了由现有的船多走一趟,也可以全数遣返了。 大家都认为这样做法最实在,尤其是陈东,因为急于早到日本,附和最力。可是辛五郎坚持要到下午才肯作决定,不知是何缘故。 “这个缘故,现在可知道了。他是在等照子的回话,照子不去,他仍旧作不了决定。” “那好办!””阿狗答说:“我去跟辛五郎见一次面好了!” “那也好!你吃了饭就去吧!只说确是官军不慎失火。”“慢点!这里有很大的漏洞,照子不去,辛五郎也可能到慰安所查问,又不见人,那怎么说?” 阿狗想了想答道:“那也好办!我说我要娶照子,把她留下来了。” 此言一出,徐海无动于衷,而王翠翘却大为惊异,“真的?”她很认真地问。 阿狗笑笑不答,丢下筷子,扬长而去。 这一去不过个把时辰,到回来时,徐海已到他们新立的公所中去了。于是阿狗也折往公所。只见辛五郎也在,而且在谈上船的事了。 谁该去?谁留下?是倭人自己的事。辛五郎已经决定,第一次多运辎重,少运人;这正投徐海的心意,因为人质越多,陈可向岛津提出的要求愈有力量。 还有件事使得徐海很欣慰的——辛五郎领队先走,余下的倭人指定由冈本管理,这一来阿狗便可以发生很大的作用,控制那些倭人就更方便了。 “好了!事情都妥当了。”他高兴地说:“请大家到我那里喝喜酒。” “喝喜酒!”陈东问道:“喝谁的喜酒?” 粗枝大叶,一向鲁莽的叶麻接口答说:“喝大家的喜酒!一件大事搞停当了,当然是喝喜酒。” 徐海笑笑不响,领着一伙人,骑马回家。但是大门开得笔直,一眼可以望到厅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是真的在办喜事。 “怎么回事?”叶麻一把拉住徐海问道:“今天你做新郎倌?” “喏!”徐海顺手一推阿狗,“新郎倌在这里!” 这是连阿狗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一愣之下,急于去找一个人细问究竟,撒腿就跑。 “新郎倌怕难为情,逃掉了!”叶麻拍手大笑。 阿狗却是避开一路上要拦住他说话的人,头也不回地直奔上房;闯入堂屋,迎面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粉蝶,她笑嘻嘻地说道:“新郎倌来了,恭喜,恭喜!” 阿狗不理她的话,只问:“翠翘呢?” “在里头。”粉蝶指着卧室说,“替新娘子在上妆。” 阿狗大踏步上前,掀起门帘一看,第一个入眼的是照子,已经换了装束,虽非新娘子照例得穿的凤冠霞帔,却是王翠翘最好的衣服,上穿银红绣彩蝶的细纱袄;下面是一条大红百褶裙;头上改梳了一个宫妆的高髻,插戴着满头的珠翠,王翠翘将她打扮得富丽非凡;唯一碍眼的是一双露在裙幅外面的大脚。 阿狗看得傻了,自觉不便大呼小叫,只招手等王翠翘走到面前,方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要娶照子吗?拣日不如撞日,不如趁今天就办喜事,早入洞房。兄弟,”王翠翘笑着问:“你怎么谢媒?” “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阿狗搔着头皮说:“心里闷得慌!” “你真是糊涂新郎倌!”王翠翘答说:“好在吉时还早,你跟新娘子先去谈一谈吧!” 终身大事,不是开得来玩笑的。到此时为止,阿狗还持着保留的态度;所以听王翠翘这一说,正中下怀,而且进一步提出要求:“我能不能单独跟她在一起,好好谈一谈?” 王翠翘也知道,这不仅是阿狗的私事,且也牵涉到极紧要的公务,当然一口答应,手指着套房说:“到里面去谈好了!” “谢谢!” “你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王翠翘笑着问。 阿狗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冒出这两个字来?不过此时无暇细想,亦无暇作答,笑一笑往里走去。 照子是一直在注意他跟王翠翘相谈,虽然听不懂中国话,可是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对这突如起来的喜事,有着无限的困惑,而自己却不知如何解释?因此在目迎的眼色中,不免流露出不安。 “照子!”阿狗说道:“你请到里面来。” “是。”她驯顺地答应着,起身跟在他后面,直到套房。 阿狗进屋回身,方始发现穿了汉家衣裳的照子,走路的模样很特别,伛偻着腰,双手按在小腹上面,倒像闹肚子疼似地,不由得便皱了眉。 “坐下来谈!” 这坐高椅子,在照子亦很不习惯,姿势便显得僵硬难看。阿狗自然而然地生出疑虑,怕照子过不惯中国家庭的生活。“你跟徐太太,”阿狗是指王翠翘,“是什么时候见的面?” “在你走后不久,有人领我到很舒服的一个院落,不久,她就来了。” “她怎么说?” “她写字问我,识不识汉文,我点点头。这样我们就开始笔谈了。” “谈些什么?” “她第一句话问我,愿意不愿嫁你?这句话,我觉得很难回答。”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一句话就能了事的。如果你愿意娶我做妻子,我当然有许多话要先问一问你。所以,我考虑之后,回答她说:‘我希望能见到李君。’” “嗯!”阿狗又问:“她怎么说呢?” “她说你正忙着遣送的事;又说,你已经告诉她,愿意娶我为妻。她是你的姊姊,特地出面来主持婚姻。听她这一说,我比较放心了,告诉她说:‘我愿意’。” “那么,就在今天行礼,是谁的主意?” “也是徐太太的主意。”照子答道:“她说,今天行礼,就有我的许多熟人可以看到婚礼。我想,至少辛五郎可以看到。此外——”她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非追问不可的,尤其是她那一笑带着诡秘的意味,更使阿狗不放心。便深深看了她一眼说:“怎么不说下去?” “你说我想得太深,知道得太多。我认为这是对我的很好的忠告。一个妇人,不宜与闻家庭以外的事。” “你忽然发这么一番议论,我实在想不出是何用意?” “我是说,我最好不要想得太多;也许我的想法不对,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想得多而不肯对我说,更不好!” “好!”照子立即接口,“那我就对你说吧!我猜想徐太太知道你今天限制我的行动的缘故。她希望我们今天就结成夫妻,那一来,彼此祸福相同,我就不会跟任何人说你所不愿我说的话了。” 这番猜测,在阿狗看非常正确。以王翠翘的性情来说,她确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婚姻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不应该掺杂不相干的因素在内,所以阿狗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答应在今天就行礼?” “是的。” “是为了消除她对你的疑虑?” “不是!”照子清清楚楚地答说:“是为了向你表示我的忠诚,我们的婚姻,不应该受第三者的干预。” 阿狗对她的答复,深为满意,想了一下说:“我现在还有几句话问你:“第一,你嫁了我,将来会不会懊悔?” “不会。绝不会!” “第二,倘或过不惯中国家庭的生活呢?” “一时也许不惯,慢慢就好了。”照子答说:“我很会忍耐,会细心去学。” “好!”阿狗又说:“第三,你会不会想家?怀乡病是无药可医的。” “不!我知道有一样药,很有效。” “是什么?” 照子羞涩地微笑着,低下头说:“是丈夫的体贴。” 阿狗可真忍不住咧嘴而笑了,“你何以能信任我?”他问:“也许我另外有了妻子呢?” “没有!”照子答说:“我曾多少次明白问你,暗中试探,确信你并没有妻子,也没有喜欢的女人。” 原来照子倒真是有心人。阿狗情不自禁地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吻着她的前额笑道:“我没有喜欢的女人,唯一的例外是:你!” “你”字出口,门上响了起来,是王翠翘在门外喊:“新郎倌也该打扮打扮了!到了晚上,关起洞房,有多少话不能说?快请出来吧!” 打扮新郎倌无非剃头刮脸,香汤沐浴,衣帽鞋袜,全新到底。平民百姓家的新郎倌,照例得穿秀才服饰,是王翠翘亲手替他挑选,一件簇新的宝蓝湖绉襕衫,腰系同色丝绦;头上一顶玄色方巾,正中心镶一块淡红色半透明的长方形宝石,其名谓之“玭瑕”;脚上是绫袱缎鞋;最后才是“披红”,一条红缎带斜十字扎在胸前;方巾上颤巍巍插两朵金花,宛然新秀才游街的模样。 “啧,啧!”徐海大为称赞,“看你这副打扮,哪个会相信是当年瓦子巷——” 一语未毕,只听王翠翘重重咳嗽一声,徐海会意是阻止他揭阿狗底,急忙缩住了口。 “实在漂亮!”徐海改口掉了一句文,“好似翩翩浊世佳公子!” “我打扮得不错吧?”王翠翘笑嘻嘻地,显得很得意。可是阿狗只能站着不动,一动就显原形!他从来没有穿过长衣服,去见总督,亦不过一件长到膝盖的大衫。穿长到脚面的袍子,变得不会走路了。 “不行!翠翘姊,我穿不来这种衣服。” “凡事都有头一遭。你要学学做个衣冠中人,将来或许会做官,趁早学一学官派。” 阿狗无奈,只能接受拘束。任凭他人搬弄着到了厅上,在辉煌灯烛,满屋嘻笑的热闹气氛中,与照子交拜天地,结为夫妇。 礼罢开筵,第一桌居首座的两个贵客,一个罗龙文,一个是辛五郎——这是王翠翘的主意,说照子无亲无眷,辛五郎就好比她的主婚人,理当敬重。 其次是陈可、冈本、陈东,徐海做主人。6个人分据大八仙桌的三面,朝外系着漆金的桌围,居然是正式宴请大宾的气派,使得已略谙中国礼节的辛五郎,不无受宠若惊之感。 “参加今天的婚礼,我觉得很意外,当然也很高兴;不过,” 辛五郎说,“也很有感慨。”说着,他举杯起额,表示敬意,然后一饮而尽。 罗龙文最会察言辨色,听了陈可翻译,知道辛五郎这些言语,不是没话找话的敷衍,便引逗着答说:“意外与高兴,大家都有同感;就不知道辛五郎的感慨是什么?” 陈可拿他的话译了过去,辛五郎听完先点点头,又干了一杯酒,方始开口:“我在想,像今天这样的欢乐,一个人的一生中,遇不到几次,应该特别珍惜。” “是的!”罗龙文说:“中国人有句话:‘化干戈为玉帛’;倘非如此,像今天这样的欢乐,一个人一生中,一次也不会遇到。” 陈可是个秀才,肚子里颇有些墨水;日文的造诣亦很高,所以这段话翻译得很好。只看辛五郎全神贯注,不断重重点头的姿态,使人想到他已充分了解。 “中国确是泱泱大邦。‘化干戈为玉帛’的教训太好了。我愿以有生之年,奉行这句中国古训。”说罢,辛五郎从罗龙文开始,遍饮同席,是很兴奋也很诚恳的样子。 于是,罗龙文说了许多话,他说了解“应仁之乱”以前,足利幕府的腐化暴虐,为日本各地带来悲惨的灾祸,20年中,几次发生大饥馑。宽正元年的大饥馑,惨绝人寰,百姓只能吃草根树皮;而足利幕府中的显要,仍然穷奢极侈,连后花园天皇亦忍不住吟诗寄慨。 由陈可一段、一段翻译到这里,冈本插嘴问道:“罗君可记得那首诗?” “是一首汉诗。”罗龙文讨副纸笔,将后花园天皇所作的一道七绝,写下来交与陈可。 于是陈可用音读的倭语,朗声念道: 残民争采首阳薇, 处处闭炉锁竹扉。 诗兴吟酸春二月, 满城红彩为谁肥? “这首诗是规劝足利幕府第八代将军义满的。然而亦仅止于规劝而已。”罗龙文又说:“‘应仁之乱’一起,群雄并立,各自争胜。有些诸侯穷兵黩武,扰及中国,伤了彼此的和气,是件很不幸的事。我想,唯有玉帛,可化干戈。这次和解以后,我一定请胡总督上奏朝廷,恢复‘勒合船’,互通有无,彼此得利,岂不皆大欢喜。” 等陈可将这番意思翻成倭语,只见辛五郎与冈本,激动不已。一再示意,愿长保友好。在座的人,自然亦感到安慰;唯一的例外是陈东,虽然随众举杯,亦有笑容,但眉宇间有着掩隐不住的忧虑不安。 “罗小华今天很出风头,着实露了一手。我真不懂,倭人的历史,他怎么会那么熟悉?什么‘后花园天皇’,前花园天皇的,真叫人闻所未闻!” “我也听说了。”王翠翘笑道,“陈东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猜可以猜想得到。这一来,他想辛五郎帮他勾引新倭来捣乱,不就很难了?” “是啊!不过实际上好处不在这上头;好的是陈可跟辛五郎商量什么,便很容易谈得拢。” “谢天谢地!但愿早早成功。”王翠翘忽然问道:“你也会觉得很有趣吧?阿狗居然成亲了,而且娶了个倭女。” “我不觉得有趣。” “你不觉得?”王翠翘诧异地问:“为什么?” “别人做新郎倌,又不是我做新郎倌。” 王翠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想做新郎倌容易,找个新娘子就行了。你的新娘子在哪里?”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你是说我?”王翠翘假作吃惊似地,“那倒真教我受宠若惊了!” 这也是不肯正面表示态度的一种态度。有好几次了,徐海曾经暗示,愿意娶她为结发夫妻;而王翠翘始终装作不解,使得徐海困惑万分,不知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今天因为阿狗的婚事而引起的感触,特别强烈,便下定决心,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翠翘,你不要装佯,痛痛快快说一句!喜欢我就嫁给我;不喜欢我,今天就分手,我马上搬到前面去住。” “唷、唷!”王翠翘故意逗他,“发的什么牛脾气?” “对了!我就是牛脾气;不发则已,一发就收不住。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惹我发牛脾气。” “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不敢嫁你。” “此话怎讲?” 王翠翘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方始回答:“我说得很难听,不过是实话,自古以来,强盗受招安,做到大官的很多;窑姐儿做官太太,别人就会当笑话讲,害你不好做人。” 听得这话,徐海长长地透了口气,脸色立刻和缓了,“我道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为难,所以始终不肯松一句口。原来如此!”他说,“我说个人,你倒想想,梁红玉!” 这位宋朝的巾帼英雄,举得很适当。梁红玉金山擂鼓,助夫大奇金兵,也正就像此刻她的助徐海共图平倭之功。王翠翘心动了。 “除非,”徐海又故意哭丧了脸,装得很委屈地说:“除非你看我不像韩世忠。” “没有的话!”王翠翘不知不觉地中了苦肉计,“如果你不在乎,我答应你就是!” 徐海喜逐颜开,“多谢娘子!”他拢起袖子唱了个肥喏:“喏,喏,下官这厢有礼了。” 王翠翘背转脸去,“卟哧”一声笑了,“别张狂!”回转身来,她脸上已收敛了笑容,“我可跟你说实话,我并不想你做官。” 徐海愣了一下,“那么,”他迟疑地问:“你想我做什么?” “只想你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百姓。”王翠翘说,“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有口饭吃就可以了。” “这是二三十年以后的打算。”徐海踌躇着说,“你知道,我是闲不住的。” “不是要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你也有许多有益处的事情好做。” “你倒说说看!是那些?” “譬如,你可以保卫地方。”王翠翘说,“我看,倭寇是不会死心的;像陈东那样的人,也是死不完的。眼前即或能平静下去,过些日子,故态复萌,彼此勾结着又来了。靠官兵是靠不住的,沿海上千里,哪里能够处处防得到?如果处处如此,人人出力,还怕什么倭寇海盗?” 徐海听得很仔细,但一时作不了决定,唯有暂且闪避不答,便开玩笑地答说:“看来你倒真像梁红玉!恐怕梁红玉还不及你,第一、你懂兵法;第二、——”他不说下去,只顽平地笑着。 “第二是什么?” “第二么?”徐海在她颊上轻轻拧了一把,“照我看,梁红玉绝不如你漂亮!” 第十九章 第二天,徐海日高未起,睡梦中听得擂门如鼓,说是“公所”中派人来请,有紧急大事,亟待商量。 到了那里一看,叶麻、陈东、黄侃、王亚六都在,个个面色凝重,像有大祸临头似地。徐海很机警,立刻摆出惊惶的神态发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乱子?” “你问他!”陈东指着一个小头目说。 徐海认得他是叶麻的部下,奉派侦察官军动态的一名谍探,只听他说:“官军开过来了!人数很不少,没有10000,也有8000,好像是开到乍浦到桐乡这条路上来布防。” “有这样的事?” “一点不假!”陈东接口,“官军包藏祸心,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对!”徐海点点头,“我们去问罗师爷。” 于是一起到了罗龙文那里,但见他短衣凉鞋,潇洒自如地下围棋。最令人不解的是,对弈的另一方是洪东冈,不知他又何以如此好整以暇。 “诸位的来意,我能够猜想得到。”罗龙文推枰而起,“等我换了衣服来跟各位细谈。” “罗师爷!”叶麻一把拉住他说,“用不着讲啥礼貌规矩,请你说说看,官军怎么忽然包围过来!这样子,就要搞得翻脸了。” “各位误会了!”罗龙文从容答道,“胡总督已经有信给我了,调动官军绝不是对各位有什么异图,完全是对倭人保持警戒,等他们一上了船,官军马上搬走。” 徐海听得这话,便帮腔地问道:“是不是不放心倭人?怕他们由这里到乍浦,半路上会出花样?” “是的。怕他们趁机流窜,潜入内地。” “不会的!”徐海立刻拍着胸说:“我担保,绝不会。” “老弟台!”罗龙文慢吞吞地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须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 于是特选两匹好马,由原来送信的官差,陪着小尤直奔嘉兴。桐乡到嘉兴60里路,预计30个时辰,便可往返。罗龙文约大家在黄昏再聚,坐等回信。 日落时分,诸酋应约陆续而至。到齐不久,小尤满头大汗地赶到,手中高举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入厅递到罗龙文手中。 “辛苦、辛苦!”罗龙文欠身接了信,先问一句:“可曾见着胡总督?” “报信的时候没有见到。”小尤答说,“在辕门等到下午,中军官派人领我到西花厅,胡总督当面把复信交给我的。” “可有什么话交代?” “胡总督只说,还要等罗师爷的复言。” “喔!”罗龙文立即拆信。内中只有两张八行笺,写着核桃大的字。看完将信随手交给了陈东。 叶麻最心急,大声说道:“老陈,念出来听听!” 陈东依言照念,胡宗宪的复信是: 小华弟台专鉴:示悉。彼方既有异议,吾弟且与商定接替办法,并言诚实可信;愚兄自然照来示办理。所虑者,乌合之众,自身约束且不严,焉能部勒他人?望弟再思,若以为可以无虞,兄照办可也。伫盼复示。即颂 近祯 汝贞顿首 “汝珍是谁?”叶麻问说。 “胡总督的别号。” “他说什么?”叶麻又问,“好像骂我们是乌合之众?” “这也不能说是骂,”罗龙文赶紧解释,“胡总督的话说得太直了一点;不过也是爱人以德之意,请各位不要误会。” “不是误会。”陈东接口,是一面答复罗龙文,一面为叶麻讲解信的意思,“胡总督说,我们的队伍,自身纪律就不好,只怕没有办法管束倭人。这话,未免太小看人了。” “各位,各位!”罗龙文似乎有些着急了,“胡总督已经接受各位的要求,犯不着为一两句话的意气之争,误了大事。” “这话不错。”洪东冈帮罗龙文调停,“大家谈正经事吧!” “好!谈正事。”叶麻听劝,但仍有些悻悻然的神色。 “罗师爷,”陈东问道,“你说胡总督已经接受我们的要求了,这话是怎么说?” “信里不写明了,他只等我一句话就照办。我仍旧维持原议。”罗龙文答说,“现在责任都在我身上,我一定对得起各位。将来就算出了什么小小的乱子,我也认了。” “这话就不对了!罗师爷好像也不大相信我们,能够约束倭人。” “话不是这么说!”罗龙文使劲摇着头,“我相信各位与不相信各位的部下,是两回事。” “怎么叫两回事?” “是啊!”叶麻也说,“不相信我们的部下,就是不相信我们,那是一回事。” “两回事!”罗龙文的声音很坚决,也很从容,“一个人的相信别人,靠自己的见闻。我跟各位相处了这些日子,知道各位都是血性汉子,说一句,算一句。可是各位的部下,我没有见过,纪律如何,不得而知。说句实话,各位的部下,以利相结,到底不是操练过的官军,知道什么叫纪律?若各位在那里约束,当然可以放心;倘或各位不在那里,各位的部下,是不是能够约束自身,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有应变的能力,那就很难说了。” 这番解释很婉转,但也很透彻。叶麻哑口无言,因为自己想一想,对部下确是没有把握。其他的人,亦有类似的想法,唯独陈东是例外。 “我的部下,罗师爷,你尽可以相信。我叫吴四带领;他带跟我亲自带是一样的。”陈东答说:“吴四去监工,今天气满,明天就可以回来了。” “那好!”罗龙文问坐在陈东旁边的洪东冈:“老洪,你怎么样?” “我的人不行!一定要我自己看着,不然就会不安分,出花样。” 接着,黄侃、王亚六亦都表示,又要守纪律、又要能应变,其事不易,他们的部下恐怕做不到。 谈来谈去,没有结果,叶麻有些焦躁了。因为徐海自始至终不曾发言,未免不满:“你呢?”他推推徐海说:“也可以开开金口了吧?” 于是,视线都集中在徐海脸上,他却显得异常沉着,慢吞吞地说道:“古人道得好;‘止谤莫如自修’——” 刚开得一句口,叶麻便不耐烦了,粗鲁地打断他的话说:“孔夫子的卵胞,文诌诌地用不着!有话快说,有屁请放!” “话要慢慢说。如果一句话就能说得完的,又何用争论半天?”徐海依然慢条斯理地,“我在想,我们不要争意气、要争气!胡总督是有点轻视我们部下纪律的意思,我们就要这口气,脾气要讲纪律,纪律比官兵还要好!那一来胡总督就不会说我们是乌合之众了!” “对!”一句话将叶麻说得兴奋了,“我们一定要争这口气。”他前倨而后恭地向徐海说:“这口气,怎么争法,要靠你来动脑筋了。” “我半天不开口,就是在动脑筋。”徐海屈着手指说:“第一、我们要挑最好的人派出去;第二、我们大家一起去督队;第三、我们要推一个人发号施令,大家都听他的指挥。这样子,纪律才能维持,步骤也不会乱。如果真的遇到什么意外,以逸待劳,以静制动,足可以应变。” 这番要言不烦的策划,连陈东亦暗佩服,但亦就只有他一个人不能亲自督队,因为他要陪倭人上船,指定吴四替他负责。至于“总头领”,大家公推徐海担任,他亦就当仁不让了。 “承蒙各位抬爱,我一定尽力把这件事办得漂亮。如今有两点要请大家注意。”徐海以略带发号施令的意味说:“第一、浮铺搭成,立刻可以动身,散布在各处的弟兄,应该加紧集中;第二、罗师爷一个人在这里,要格外保护,也该有个专人负责。我看小尤很会办事,这副担子可以挑得起来,就归他负责好了。老陈,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陈东答说,“看大家的意思。” 大家都无异议。负责保护,也就是负责监视的责任,便由洪东冈移交给小尤。当时约定,第二天一早各带1000人在城隍庙会齐,沿乍浦一带接替官军布防;第四天开始,倭人上船,装满开航。 于是各人都很忙了,回去一面要挑选精粹;一面要交代未了事宜。徐海亦然如此,一到家首先就找阿狗密议。 “事情到此为止,一步一步,无不符合我们预定的步骤;以后紧锣密鼓,真刀真枪,一点都错不得,不然满盘皆输。” 徐海说道,“现在我们一样一样检查。我问你答。” 阿狗点点头,看着王翠翘说:“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提醒我。” 于是徐海问道:“等我一走,你第一件事做什么?” “第一、联络陈可、监视陈东,不要让他临走以前,还出什么花样。” “陈东陪倭人去了以后呢?” “在小尤身上下功夫,一定要把他收买过来。” “如果小尤不肯呢?” “那——”阿狗一愣,“当初没有估计到这一层,只好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这句话太笼统了。”徐海说道,“整个计划,就是这一点上头,我不大放心,必得商量妥当。” “我想,”王翠翘插嘴说道,“小尤那里倒不如不说奇,为的怕打草惊蛇,容易误事。到了那天,干脆想法子把他制服,要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倒还省事些。” “这话对!”阿狗说,“干脆把日子都确定了它,到时候分头行事,彼此呼应。” “嗯,嗯!”徐海凝神静思了一会答说:“初步预定在5天以后,也就是从今天算起的第六天上,黄昏动手。到第五天上,我会派人来通知。” “好,就这么说了。” “那么,再回头来说第三件。”徐海问道:“第三件事是什么?” “把翠翘平安置到稳当的地方。”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阿狗答说,“送到粉蝶的娘家去。” “第四!” “第四件事是联络冈本。” “这件事很难。”徐海问道:“你预备怎么说法?” “当然不能明说,局势将会有极大的变化。我只暗示他,情势很复杂,需要小心应付;最要紧的是镇静,只要他肯跟我合作,我可以保证他们绝对安全。” “说也只好这么说!你小心些就是。倭人生性多疑,总以不惹他们猜疑为第一要义。”徐海又问:“第五件呢?” “第五件就是你们那里一得手,我在这里也动手。”阿狗突然问道:“二爷,你在那里有没有把握?” “现在还不敢说。只有看后天的情形。” “这,这是看后天的什么?” “看后天大家对官方的态度。”徐海答说,“后天一布好了防,平湖的县官会带酒带肉来慰劳,邀请大家到平湖城里去赴宴。倘若大家一口答应,事情便有了三分把握;宴会中宾主尽欢,事情便有了六分把握;赴宴回来,没有人说一句猜疑的话,事情便有了九分把握。最怕的是,有人说一句‘宴天好宴,会无好会’,识奇了‘鸿门宴’的机关,事情就难办了。” “我懂了。”阿狗提出要求,“后天是怎么个情形,二爷,你要派人来通知我。” “一定。” “如果从事顺利,我只能维持到那天晚上。二爷,”阿狗很郑重也很恳切地说,“我有多少本事,我自己知道,等事情一出来,这里群龙无首,势必大乱,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二爷,你可千万要赶回来。” 说到这话,徐海可有些答应不下了,“我要陪他们在一起,未见得能赶回来。”他说,“有罗师爷在,到时候,你请他主持好了。” “罗师爷足智多谋,不过到底赤手空拳。再说,知道罗师爷的人,会服他的威望;不知道罗师爷的人,只当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的书生,未见得肯听他的话。” “这容易!”王翠翘向徐海说道,“我们自己有3000人;这3000多人,如果都肯听阿狗的号令,还怕维持不住秩序?” “这话倒也是!”徐海说道,“明天我集合大家当众宣布,我带1000人走了以后,其余的人都听你的号令。不过,”他笑笑说道:“两千人,你带得下来带不下来?” “这——”阿狗踌躇了。 “你不要气馁!”王翠翘鼓励他说:“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自己有自信,就不必怕别人不听你的号令。” “如果不听呢?” “不听就照规矩办,该杀该打,不要犹豫。” 阿狗还在踌躇,度德量力,怕不能服众。尤其是他在徐海手下的地位,在第四、第五之间,上面还有老二、老三;越次升腾为手握全权,那两个人会不会心服,大成疑问。 当他说了他的顾虑以后,徐海也觉得需要慎重,便有犹豫之意;而王翠翘认为事到如今,不容畏首畏尾,极力主张原议。 徐海考虑了好一会,终于作了决定,将重任托付给阿狗,不过事先要做一番疏通解释的工作。吩咐供奔走的小头目,将二头领、三头领请来。 “头领”这个名目,仿自水浒。二头领叫张义胜、三头领叫罗四虎,是徐海的左右手,地位都在阿狗之上,所以一到之后,左右列坐,阿狗却坐在下首。 说过几句闲话,徐海收敛笑容,脸上浮铺极严肃的神色,“有件事要跟两位老哥谈。未谈之前,先要跟两位老哥告罪。” 说着,徐海便站起身来吩咐:“拿酒来!” 张义胜、罗四虎亦都起立,同声连称:“不敢,不敢!” “两位老哥不必客气。”徐海从随从手中托的朱红盘,取两杯已斟满的酒,分授张、罗,自己亦取一杯,举一举说道:“我有个不得已的措施,如果两位老哥肯体谅我为大家打开一条出路的苦心,原谅我那个不得已的措施,就请干了这杯酒!” 张、罗二人,无不纳闷,但此不得已的措施,总不见得是要“借人头”。所以为了忠心义气,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 “我就要带人走了。这一去有好几天耽搁,这里不能没有一个抓总的人。照道理说,我应该请老张帮忙。不过,两位老哥也看得出来,这一趟去投诚,不能不防事有变化,到那时候,只有李同才知道怎么样应付。所以,要委屈两位!” 张义胜比较迟钝,还不知所谓,罗四虎却听懂了意思,“大头领,”他问,“你老的意思是让李同抓总?” “是权宜之计。” 罗四虎与张义胜互看了一眼,勉强取得了同意;然后,张义胜答说:“既然大头领认为只有李同能抓总,那,我们当然听他的指挥。” “一时委屈,一时委屈!”徐海连连拱手,接着便喊:“李同,你应该给两位头领道谢。” 阿狗遵命而行,用极谦卑的态度、极委婉的言词,向张义胜、罗四虎致歉致谢。张、罗二人心里本来有些芥蒂,经此一番周旋,也就涣然冰释了。 第二天中午是罗龙文宴客,目的有二,一是为辛五郎及陈东、陈可饯行;再是慰劳叶麻等人。宾客到达之时,罗龙文正潇洒地在临池。他是写米字的,一笔行草,颇见功夫。辛五郎当时便求“墨宝”,作为纪念。 罗龙文欣然许诺,写了一首唐朝留学中华的一个日本僧侣做的诗给他。陈东见猎心喜,也要求罗龙文写一幅字相赠。“好!好!”罗龙文命书僮换了一张新纸,提笔在手,略想一想写下来一首词。 词是一首《念奴娇》: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完吟哦了一遍,又提笔题款: “甕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一词于壁;调寄《念奴娇》。 刚写到这里,陈东在旁,失色而呼:“啊!原来是宋江的手笔。” “姑妄听之而已!”罗龙文问道:“老兄的别号是?” “贼号旭升。” “旭日东升!”罗龙文忽然皱着眉说:“大号虽出自成语,可惜字面好,声音难听。” 陈东一愣,“旭升、旭升”地自己默念了几遍,恍然大悟,与“畜生”同音,不由得如芒刺在背,大声说道:“要改,要改!” “我斗胆擅改一字如何?” “请教!” “升改初,倒也不坏。” “好极!多谢,多谢。” 于是罗龙文提笔接下去写道: “偶忆及此,写奉旭初尊兄方家雅正,”下面署名“小华”,还用干支记了年月。然后掷笔拱手“献丑、献丑!”陈东很高兴。因为在他的想法是,罗龙文写宋江的词送他,等于承认在群酋之中,他是梁山泊坐第一把交椅的宋江,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正在挂起这幅字,主宾共相指点欣赏时,徐海、叶麻、黄侃、王亚六联袂而至,少不得又对罗龙文的书法赞叹一番。 可是私底下,除了不识字的叶麻以外,其余诸人都觉得罗龙文写这首词,是件很奇特的事。 “老徐!”黄侃私下问道:“这幅字,老陈将来怎么挂得出去?” “怎么呢?”徐海明知故问。 “你想,一投诚过去,不说做官,至少是良民百姓;客厅上挂一幅梁山泊强盗写的字,不嫌忌讳吗?” 洪东冈为人比较老实,平日作恶虽不可免,但赶尽杀绝的行为,一向力避。徐海觉得不妨收拢他做个帮手,因而很冷静地答道:“他大概自己知道,不会有挂出来给人看到的机会了。” 听得这话,洪东冈的颜色大变,“怎么?”他急急问道,“莫非,莫非——?” 不知是他难以措词,还是不忍出口?总之,意思是很明白的,以为陈东不久于人世了!而徐海又何以知道他的结局?这样推想下去,可知陈东将死于徐海之手;同为伙伴,陈东如此,他人可知。这就是洪东冈惊慌失色的原因。 这个误会是难怪的。徐海微悔措词不当,但也不足为忧。他依然很沉着地说道:“事情明摆在那里,他到了九州,不会再回来了。” 洪东冈的脸色缓和了,“对!是这么回事。”他说,“他本来就在萨摩藩手下,如今算是重投故主。” “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老洪,”徐海用很忠厚的态度说,“我们不必戳穿他。” “当然。”洪东冈又说,“可是,他的那批人呢?” “总是交给吴四了。” “嗯,嗯!”洪东冈皱起眉头,“这个人阴得很,看样子不是好惹的。” “老洪,”徐海突然问道:“你今天晚上有空没有?” 第二天一早就要带队出发,这天晚上少不得总有些未了之事要交代留守的部下,洪东冈实在抽不出空,因而反问一句:“老徐,是不是有什么事,非得在今天晚上谈不可?”“也没有那么急——” 徐海还在沉吟,洪东冈已窥出端倪;再想到他对陈东未来行迹的判断,越觉得事有蹊跷,可能是生死祸福所关,因而断然决然说:“我晚上一定抽空到你那里去。” “好!我等你。”徐海又补一句:“不必太早。” ※※※ 相会已在午夜过后,事先,徐海跟王翠翘与阿狗谈过,打算将洪东冈拉过来。阿狗岂不以为然,因为这样就势必泄露最要紧的机密;而王翠翘亦主张宁可慎重。这一来,徐海对洪东冈说的话便有保留了。 “你看罗小华这个人怎么样?” 这第一句话便使洪东冈觉得难以回答,主要的是他不了解徐海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了想答说:“我跟他虽然天天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到底还浅,你不是跟他早就相识的吗?” “相识虽久,相知不深。最近常听人说,此人很够意思,想跟他往深处交一交,所以特地跟你打听。老洪,”徐海特地表明立场,也是暗中点醒:“我们是患难兄弟,我对你决不会有什么恶意。” 接下来便大谈罗龙文,洪东冈毫不掩饰他的倾倒之情;同时也很欣喜地表示,罗龙文对他亦很欣赏。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的了!”徐海笑得很恳切,一看便知是替他高兴,“罗师爷在胡总督面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次大家投过去,如何安置,大概都要由他作主,将来对你总有特别照应,派你一个好差使。” “我倒不想做官。做官无非在名利两个字;论利,下半辈子也够了;论名,我们这种出身,官做得再大,背后总有人在指指点点冷笑:什么官?强盗。”洪东冈摇摇头:“想起来真没味!” 这番话说得很直率,徐海心又动了,觉得他天良未泯,应该救他一救;不过这是心里的打算,决不会摆在脸上,也不必马上就有什么暗示,只若无其事地接话问说:“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我的想法,说起来恐怕你会笑。”洪东冈说,“我很羡慕罗师爷那种日子,风雅、潇洒、安闲、舒服。” “喔!”徐海也很有兴趣地问,“那你倒说说看,罗师爷的日子怎么过法?” “一早起来,自己煮茶;一面磨墨,墨磨浓了写字;然后吃早饭。饭后,如果是晴天,到园子里走走;下雨天就在走廊上散散步,跟人说说笑笑。再下来不是读书,就是画画。吃过中饭睡过午觉,下两盘棋;黄昏吃酒,吃够了上床,一觉到天亮。” “这种日子我过不来。我不比你,好静不好动。”徐海又说,“过这种日子少不得一个人,就像罗师爷有粉蝶作伴那样,老洪,我几时替你物色一个漂亮的,你看,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说的?重重拜托。” “翠翘有几个小姊妹,都是绝色,将来到了杭州,你的好事包在我身上。老洪,”徐海突然问道:“你手下最能干、最靠得住的是谁?” 洪东冈不觉迟疑。这倒不是迟疑难答,而是不明徐海的用意。不过,他还是回答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手下最能干、最靠得住的是张怀。” “要带去吗?” “不带去。”洪东冈说,“我一走,这里少不了他。” “好!我们作个约定,在外面,我们两个常在一起;在这里,让张怀跟我的李同常在一起。这样子,里外都有照应,什么事就都万无一失了。” 洪东冈连连点头,“好,好!”他说,“我一回去就关照张怀。” ※※※ 徐海一走,阿狗照预定计划行事,联络陈可,监视陈东,只不过多备耳目,随时留心,没有什么困难,难的是对付小尤。虽然王翠翘主张把他制服,不过阿狗觉得能够事先收买过来,省事多多,仍旧不妨一试。 收买从笼络开始;笼络从尊重开始。阿狗特意托故去看罗龙文,又特意先要见小尤,说明事由,希望取得他的许可,事后又再去打个招呼,处处把小尤的身分抬高。这一着果然很有效,小尤对他另眼相看了。 这是初步,做到了暂且丢开。阿狗觉得此刻顶要紧的一件大事是,如何能与张怀打成一起?他跟张怀不熟,此人的本性如何,特别重要的是,忠实与否,必须了解。 这需要试探。阿狗设计了一个试探的方法:写一封给小尤的信,托张怀转交。信上说:外间有传言,说陈东到了九州,不会再回来了。问小尤可有此事? 阿狗的想法是,彼此正在勾心斗角,各怀鬼胎之际,张怀倘或心存猜忌,就会私拆那封信看,知道有此“传言”,当然会关切,会打听,甚至会去问小尤。若有这些行动,自己就得小心,此人不甚可靠,如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信蜛e风不动地转交过去,便可证明张怀光明磊落,可共腹心。即或他不同意自己的计划,至少不会告密坏事。 照计而行的结果是,小尤大为紧张,立刻派人来将阿狗请了去,悄悄相问,消息的来源。 阿狗不答他的话,先问一句:“我信上的话,张怀知道不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也拆了信看了呢!” “不会。信封得好好的。”小尤突然转为埋怨的脸色,“这样要紧的话,你为什么不当面来跟我说?就是写信,也自己派人送来,为什么托不相干的人转?万一泄露出去,怎么得了?” 阿狗笑笑说道:“瞧你的话看!这件事竟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小李,你是听谁说的?”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也不必打听。” “谣言、谣言。完全是谣言!”小尤愤愤地说,“造这种谣言的人,不怀好意。” “也不能说是谣言。”阿狗答说,“别人是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 “罗师爷替你们头儿写了一幅字,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还看过。” “那么,请问上面写的啥?一首宋江做的词,是不是?宋江是什么人?他做的词写了挂起来,算啥名堂?好好的老百姓家里,哪有拿梁山泊强盗做的词,写了挂起来的?” “不错,你说得都不错。可是,跟我们头儿回来不回来有什么关系?” 阿狗笑了,“小尤,人家都说你聪明绝顶,哪知道你懵懂一时。”他停了一下问,“你说,你们头儿回来了,归顺过去了,结果会做什么?” “做官。” “做官的人家能挂那幅字?” “不会!” “那就是了!你去想去。” 小尤蓦然意会,不由得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有件事我不明白。”小尤突然问道:“罗师爷为什么写这首词给我们头儿?莫非他就想不到,我们头儿一做了官,不能挂这幅字?他那样有计谋的人,不会想不到;想到而仍旧写,就是故意的!那么是啥意思呢?是不是试探?这样子试探,不就把人家‘逼上梁山’了吗?”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阿狗问得晕头转向,开始警惕到小尤不是好相与的,尤其 是看他说这些话时,一脸愤慨的表情,更觉怵目惊心。看起来他对陈东很忠心,而对罗龙文的印象,就在这件事上变得大坏,不可不加意防备! 意会到此,阿狗的内心相当紧张。不但收买小尤的心思,断然抛弃;而且觉得有赶紧设法保护罗龙文的必要。 这些念头,一个一个,如电闪般在心中出现。小尤当然不会猜想得到,看阿狗犹豫未答,不免得意,大声问道:“怎么样?我的话有道理吧?” “很有道理,我倒没有想到。看来说你们头儿不会回来的话,确是谣言。” “当然是谣言。” “那就不必理它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谣言不去传它,自然而然就没有了。”阿狗站起身说:“我亦是关心的缘故,所以问一问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第二十章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阿狗决定找张怀帮忙。因为唯有张怀可以随意出入洪家,也就唯有张怀才能保护罗龙文。”张怀这时候正在洪家,但为了避开小尤,阿狗不敢在那里跟他见面。秘密派人递过去一个口信,请他到家相会,时间不拘,只希望无论如何在这天见一面。 人去不久,张怀悄然而至,一见面就说:“洪大爷临走以前关照我,要常跟你在一起;我早就要来看你,跟你老弟来讨教了。” “张大哥,自己人不必说客气话。”阿狗很快谈到心腹之语,“张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我托你转交小尤的那封信上,说些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张怀又说,“我在奇怪,那封信你为什么不自己派人送给他,而要由我转?” “说实话,”阿狗歉然认错,“这是我的‘小人之心’,想试试张大哥是不是会拆这封信看?” 张怀很好笑的样子,“那么,”他问,“你试出来了没有呢?”“当然,当然。张大哥真正是君子!”阿狗起身肃客,“请到里面来谈。” 他曲曲折折将张怀引入他的住处;那是在徐家后园竹林深处的一座偏房,四面琅,映得人须眉皆绿,张怀已觉心胸一爽;及至到门,湘帘僻处,闪出来一个穿得花花绿绿,轻盈如蝴蝶样的女子,迎门下跪,越觉惊异。定睛看时,方知是阿狗的新婚妻子照子,已是盈盈含笑,致语欢迎。 张怀听不懂倭语,但照子的笑靥所表现的善意,却是能够领受的。因而也报以微笑,又转向阿狗说道:“倭人,男人讨厌;女人恰好相反。” 阿狗笑笑不答,肃客入室,席地而坐,照子便花蝴蝶似地飞来飞去张罗。一盏茶罢,置酒小酌;照子亲自动手,就在席前用一具红泥小火炉炙鱼烤肉,为他们下酒。 说过一些闲话,张怀又提到那封信,阿狗放下酒杯答说:“张大哥,我请你来,就是要跟你谈这件事。这里只有我们俩,内人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可以吐一吐肺腑之言。” “好!彼此至诚相见!” 说着,他伸出小指来。阿狗也伸出小指勾了勾,照习俗作了互信的承诺,随即道入正题。 “我在信上问小尤,陈东不会回来了,他知道不知道。其实陈东是要回来的,不过,宁愿他不回来,一来又是一场灾难。” 神情恬适的张怀,一听这话,大为紧张,“这是什么道理?”他问,“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这说来就话长了。你吃酒,听我细细告诉你。” 阿狗从江稻生之死谈起,一直讲到小尤对罗龙文的不满。不过中间略去了最紧要的一段,就是陈可已受密计,一到九州自能突出不意地制服陈东。 张怀衔杯倾听,惊异之情,溢于词色。听完沉思了好一会,方始开口发问。 “这些情形,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我们头儿说的。”阿狗答说,“如今,你们头大概也知道这回事了。” “还有谁?叶老麻知道不知道?” “这倒难说。张大哥,”阿狗考虑了一下,终于半想说而心存顾忌的一句话吐露了,“我们不必管他们!在乍浦,我们头儿跟你们头儿在一起;这里,我跟你在一起。” 这就尽在不言中!张怀悚然动容,接着站起身来,绕屋徘徊。这使得阿狗也有些紧张了,一连喝了好几口酒,壮自己的胆。 张怀紧闭着嘴又坐了下来,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说,我们是生死在一起 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 到此地步,阿狗不能不撒谎。“我们头儿告诉我,张某人是老洪手下最能干、最靠得住的人,老洪只要有一句、半句话,他就都会照老洪的意思去做。我们头儿又跟我说,张某人比你高明,你只要拿实情跟他说明,人家自会拿主意,你只听命照办就可以了。”阿狗紧接着说:“张大哥,现在我听你的了。” “不,不!你们头儿恭维我了!我们商量着办。”张怀急忙又说,“不!我听你的。现在请问,你要我做什么?” 逼出这样一句话来,阿狗知道自己能够控制张怀了。事情有了把握,态度便不妨从容,答一声,“不敢!”然后举杯相敬,闲谈似地问道:“张大哥,你看罗师爷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大清楚。”张怀说道:“只听洪家下人说起,是很慷慨随和的一个人。现在听你的话,倒像是个极利害的角色。”“是的!他很利害,胸中大有丘壑。不过,也是个很值得交一交的人物。” 张怀本性谨厚,笑一笑答说:“跟他相交,身分不配,太高攀了。而且也没有机会。” “怎么说没有机会?他的生死祸福都在你手里!” 这句话石奇天惊,使得张怀错愕不已!张着嘴却说不出来。 于是阿狗又替他斟满了酒,取一串烤羊肉送到他手里;论他藉饮啖定一定心,方始又说:“张大哥,我不是瞎说,罗师爷的祸福,就是我们两方面的祸福。这一两天之内,局势可能会有剧变;小尤包藏祸心,说不定会有什么不利于罗师爷的举动。到那时候,只有张大哥你能救罗师爷;只要罗师爷安全,我们两方面便都有好日子过了。” 张怀很仔细地听完,又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提出疑问:“你所说的剧变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 “听谁说?” 这样逼着问,便逼得阿狗只好撒谎了:“我是听你们头儿跟我们头儿在谈。声音很低,只听得这么一句话,这两天局面或许会有绝大变化;万一有变,罗师爷的性命危险。” 张怀奇怪了!既有这话,何以未听洪东冈提起。可是,洪东冈确曾亲口关照:要常跟李同在一起,有大事商量着办。因此,他毫不怀疑阿狗在说假话,只是这样在想:如此大事,为什么不在行前告知?将来非问一问洪东冈不可。 抛开这一节,他又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负责保护罗师爷,这一点我可以办得到,不过,我先要知道,小尤对罗师爷会有什么不利的举动,是暗中下毒,还是公然翻脸,白刃相向?还有,我对小尤应该持何态度?是暗中保护罗师爷,还是明着帮他,抵抗小尤?” “张大哥,你问得好。这件事要做得秘密,而且始终不可作出与小尤作对的样子。” “这,”张怀搔着头皮说,“这个差使倒不大好办了。” “在别人不好办,以张大哥的才干,一定办得到。这样,现在请张大哥先找好一个极隐密、极妥当的地方;到了时候,我会通知张大哥,将罗师爷悄悄藏了起来。小尤问到,只装糊涂说不晓得。” “这可以。”张怀毫不在意地答了一句。 阿狗有些困惑。刚才表示任务艰巨,有不能胜任之感,此刻却又是这样的不在乎。张怀前后态度,大不相同,令人不解。照阿狗的想法,张怀目前就等于洪家的主人,有地利、人和之便,如果为了保护罗龙文而与小尤公然抗拒,事情倒并不难了,反而是预先找一处隐秘之地,临时又要能够迅速地秘密地将罗龙文移向安全地带,是一桩非常艰难的工作。 这个疑团非打奇不可,“张大哥!”他恳切而率直地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你请放心。”张怀很从容地答说,“事情本来不容易,机缘凑巧,就毫不费力了!”他放低了声音:“洪家的房子,原主是桐乡的首富;有一处藏珍宝的地道,极其隐秘,小尤绝不会知道。那地道建筑得很巧妙,有几处曲曲折折的通风口,里面冬暖夏凉,十分干燥。我在那里备足干粮清水,到时候把罗师爷往里面一送,住个十天半个月都不要紧。” “那真是机缘凑巧,合该罗师爷命有救,太好了,太好了!” 阿狗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急急又问:“可是,出入口呢?” “出入口只有一个,安全得很。” “何以见得?”阿狗问道,“这个出入口在哪里?” “我在洪家有间卧房,出入口就在我床底下。” “原来有张大哥亲自把守,那就万无一失了。” “就怕通知得晚了,来不及行动。”张怀问道:“那个变化会在什么时候发生?请你告诉我,我好早作准备。” “此刻还不知道,反正总在一两天以内。我会尽早通知你就是。” “放个信号就是了。譬如放支响箭什么的。” 阿狗想了一下答说:“我到洪家后面围墙外去放爆竹。” “好!我一听爆竹响就动手。” “就这样说定!事不宜迟,今天不留张大哥了。我写封信,请张大哥带回去,悄悄递给罗师爷。” 说着,阿狗命照子取来一幅笔砚,即席写信。照子不懂汉语,却识汉文;阿狗为了在张怀面前,表示关防严密,特地借故将她遣走,方始动笔。 写完信让张怀带走,约定第二天上午再联络。阿狗接着便去访冈本,隐隐约约地表示,局势恐有不测的变化。但他可以保证,必能维护倭人的安全;只要倭人能集合在一处,并且听从命令的话。 “感谢之至!”冈本问道,“什么时候集合?” “从明天开始。” 正谈到此处,阿狗的一名随从,悄悄走到他身边,用低得仅仅能分辨的声音,说了两个字:“有信。” 这是指徐海有信送回来。阿狗事先关照过,只要是徐海的信,不论何时何地,必须立刻通知。万事莫如此信的急要,当时便再切实叮嘱了冈本一番,随即告辞回门,跨马疾驰而归。 进门便看到送信的专差,是徐海的一个贴身小厮,名唤喜儿。他跟阿狗是调皮惯的,但此时收起嬉笑,一本正经地垂手待命。 “有信?”阿狗问说。 “还有话。” “噢!”阿狗招招手,“跟我来!” 一直到了阿狗的住处,喜儿方将徐海的信交了出来。拆开一看,寥寥数语,说是诸事顺利,详情由喜儿面述。这当然是谨慎之意,怕信中叙得太多,万一失落信件,便有泄密之虞。于是阿狗想了想问道:“倭人走了?” “风向不好,要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上午才能开船。” “上船是不是很顺利?” “还好。”喜儿答说:“有些倭人喝醉了酒、发酒疯,打架,拉开了就好了。” “你倒说我听听,到了乍浦以后,是怎么个情形?” 一到平湖,县官派人在城外迎接。当时由平湖到乍浦,沿路摆队伍,由我家徐大爷发令。我们的队伍在最前面,下来是——” 下来是洪东冈、叶麻、黄侃、吴四、王亚六——本是吴四在最后;他怕平湖官军出城突击,首当铺冲,因而设词要求调防。徐海征得王亚六的同意,彼此对调。 部署即毕,平湖的县官黄令文,亲自带领夫役,牵羊担酒,到各队去慰劳;态度亲切,礼节周到,叶麻大为高兴——这些人中,唯独叶麻难制;他既驯服,自然“诸事顺利”了。 “黄县官每天都要来,跟几家头儿已经混熟了。”喜儿说道:“今天上午跟我们去看。” 一听这话,阿狗有些紧张,“看完以后呢?”他问,“可是县官请吃饭?” “这倒不知道了。” “大爷没有告诉你?” “没有。” “这就奇怪了!”阿狗自语似地说了一句,挥挥手示意喜儿退出,他要静静地思考这件事。 “喔!”走到门口的喜儿,突然回身说道,“有句话我忘了告诉阿狗大爷;我家大爷说,明天看浮铺,后天就拔队回来,叫我不用回去了。” 阿狗完全明白了!徐海是在暗示,行事就在明天晚上。疑团既奇,顿感轻松,笑着骂道:“你这个狗头!这么要紧的一句话忘了说,差点误我的事。” 喜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转身退出;到了门外,却又为阿狗喊住,还有话问。 “头儿可曾关照,倘或还有信要送,派谁?” “没有说。”喜儿答道,“照我猜想,不是王三和,就是老曾。” 王三和与老曾,亦是经常不离徐海左右的随从。阿狗认为喜儿的推测很合理,便点点头说:“你今天好好去歇一晚,明天下午到我这里来,我有要紧差事交代你。” 喜儿答应着去了。阿狗一个人再将徐海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又将喜儿的话从头细想到底,凝神聚虑,通盘参详,决定了这最紧要的一昼夜的每一个步骤。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请张义胜、罗四虎来喝酒。喝酒是假,议事是真;所以特地关照去请客的小厮,务必请二头领、三头领赏光。 不到半个时辰,张、罗二人,联翩而至。依然是像款待张怀那样,由照子炙肉烤鱼,照料小酌。吃到半饱,兴致、精神都好的时候,阿狗用倭语吩咐丫头都支使开去,再仔细看一看有无不相干的人,在内逗留,在外窥看? 罗四虎亦通倭语,见他如此戒备,便知要谈的事,非同小可,怕张义胜量浅酒醉,误了正经,便即说道:“张二哥,回头再喝!” “为什么?” “等下你就知道了。” 张义胜听他的话,停杯不饮;直到照子来回报,一切妥善,阿狗方始以筷蘸酒,在桌面上画着,低语辅以笔谈,将第二天会出现的剧变,告诉了张义胜和罗四虎。 张、罗二人听得目瞪口呆,也明白了徐海何以要阿狗“抓总”的缘故。的确,机密只有他知道,便只有他才懂得如何应付。 “老李,”张义胜性情直率,慨然说道:“我们该怎么做,都听你指挥。” “不敢!张二哥、罗三哥,我是权且僭越;等明天晚上大事一定,一切就该张二哥抓总了。” “不,不!我也抓不了,还是你来。” “那到明天再说,此刻不必客气。”罗四虎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结束了他们由谦让而引起的纷扰;接着又问:“老李,这件事在这里除了我们3个以外,还有什么人知道?” “没有了。” “张怀呢?” “他也不知道。” “这恐怕不妥。”罗四虎说,“徐、洪两家,生死祸福同当;应该让张怀也知道内幕。” 阿狗本有此意,此刻听罗四虎这一说,落得卖个顺水人情;当即答道:“我原打算明天晚上等这里局势定了再告诉他,既然罗三哥这么说,我遵命就是。” 其言中听,使得罗四虎心里很舒服,便重重地点一点头,“你抓总,大主意要你拿。”他说,“我与张二哥的任务,请你此刻就派下来。” “怎么谈到这一个‘派’字?这件大事,不是两位来顶,就搞不下来。” 阿狗略一沉吟,“我想,第一,要怎么样把弟兄都聚在一起,临时好用。”他说,“这要悄悄关照,更不可露出一点风声去。” “现在大家游手好闲,吃饱了饭没事做,就是穷聊。如果预先下令集合,要他们不透露出去,是件很难的事。”罗四虎说:“只有临时下令。” “那也好!不过要将所有的头目都掌握在手里,省得临时抓瞎。”阿狗接着又说,“到了时候,我们分三路行动,一路是封锁西梁庄;再一路专门对付小尤跟陈东的部下。我们弟兄3个,各领一路,请张二哥分派。” “你不必客气了。”罗四虎说,“对付小尤,当然要你自己动手。封锁东、西梁庄,是我跟张二哥的事。西梁庄比较吃重,张二哥,你看怎么样?” 因为叶麻所部的主力,驻扎西梁庄,所以任务比较吃重;张义胜颇有自知之明,推罗四虎担任艰巨。任务就这样分配好了。 “现在要商量封锁以后的事。”阿狗问说:“到那时候是说实话,还是骗一骗?” “说实话只怕不大好。”张义胜摇摇头,“那一来,大家不都乱了?” “正是要他们乱!”罗四虎表示了相反的看法,“蛇无头而不行,到了那时候,人人恐慌,力量分散,反而容易收拾。”“这话不错!不过,”阿狗用请教的语气 说,“罗三哥,你看,会不会大家一乱,来个卷堂大散,三五成群,窜到各处,老百姓又遭了殃?” “这要看情形了。如果我们力量够,有把握,当然是不让他们散掉的好;不然,就只好顾我们自己方便了。” “罗三哥说得透彻。不过,从明天以后,我们改邪归正,做良民百姓了,好像也不宜结怨。” 听得这话,罗四虎不作声,一向迟钝的张义胜,却说出很中肯的一番话来:“情形各个不同,有的听话,有的不听话;有的很忠心,有的对他们的头儿,感情有限。是故,实话一说,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会闹,有的会乱,有的会怕。要对症发药,怎么来,怎么去,不可一概而论。” “张二哥说得好!”阿狗看着罗四虎说:“我们现在就来看,哪些会闹?哪些会乱?哪些会怕?” “我看,这个,”罗四虎写了一个“叶”字,“他的手下会闹。” “那,罗三哥就要多带人。”阿狗说道,“我只要几十个得力的人好了;张怀跟我在一起,他的人可以专门用来对付小尤。” 当下商定,阿狗只带精选的50个人,余众三分之二归罗四虎,三分之一归张义胜。同时也决定了应变的宗旨:要闹的不能不镇压;会乱的,只须防范,不让他们流窜,乱过一阵,自然安静;至于害怕不安,唯有尽力安抚。此外,又规定了联络的方法,以及发现意外情况,如何应付?谈到深夜,方始各散。 到得第二天一早,乍浦方面又有消息来了。是吴四派人跟小尤联络所告知的情况,遣倭的船只,已在黎明时分,扬帆出海;诸酋应邀到乍浦海边查看浮铺,晚上由平湖县官设宴慰劳。下一天撤防回桐乡,就要瓜分财物,打点行装,准备上船回川沙了。 阿狗接到张怀传来的这些消息,首先将照子送到冈本那里。他没有说明缘故,只知服从的照子亦不问,而冈本却能了解其中的作用。“李君”此举,正是实践诺言,若遇变故,尽力保障他们安全的表示。否则,他的爱妻亦就性命不保了。 接着,是将情况秘密告知张、罗二人,确定了这晚上将有行动。于是罗四虎想得了一个很好的说法,他召集所有的头目,请张义胜宣布:胡总督将派人来点验发犒赏,点一名,发一名;所以弟兄们最好不要四散游荡,集中在一起,免得落单遗漏,诸多麻烦,而且也失掉了一份犒赏。 这一下,便将人马都控制在手中了。阿狗所挑的50个人,个别接到通知;午饭过后,络绎报到。阿狗将他们集合在一起,自己先发犒赏,每人5两银子;个个高兴,也都纳闷,不知将有什么任务。 到得日落西山,喜儿求见阿狗,请问有何差遣?阿狗只嘱咐他随在身边,不可远离。到了起更时分,估量时机快到,阿狗将喜儿唤到一边,悄悄嘱咐:“你到大石桥边去等着!头儿还会派人来送信。你把送信的人截住,带到洪家后门那条巷子里的关帝庙来!” “洪家后门关帝庙?”喜儿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知道那个地方。” “知道最好!”阿狗又嘱咐:“不管听送信的人说什么,不可惊慌,也不准告诉别人。你只尽快将送信的人带来!这是一件大事,办妥了重重有赏;误了事,当心你的‘吃饭的家伙’!” 喜儿缩一缩脑袋,吐一吐舌头,悄然而去,很快地到了由平湖至桐乡必经之路的大石桥。守到二更时分,听见马蹄声疾,便将早就燃而未炽的火把,迎风晃了两下,等火光一亮,便从桥堍上桥,举火示意,拦截来人。 来人势子甚急,见有人挡路,急急勒缰;只听“唏凚凚”一声长嘶,那骑马前蹄往上一掀,随即一声乱响,连人带马翻倒在地。 原来马因护痛直立,而桥面穹隆,又砌的是青石板即陡且滑,那骑马光靠两只后蹄,支撑不住,自然摔倒,而且摔得很重。 喜儿大惊失色,怕的是送信的人不曾摔死,也会摔昏,不能言语,岂非误了大事?因而急急上前搀扶;先举火把一照,大出意外,此人竟是吴四。不过竟未摔死,亦未摔昏、只是头奇血流而已。 “咦!是头领,是你!” “是我!”吴四恨恨地说,“今天是什么家奇人亡的倒霉日子?” 喜儿听得这话,惊疑不已,一面扶他,一面问道:“吴头领你说的什么?” “你少问!”吴四厉声问道:“谁叫你到这里来拦我的?” “我不是拦你——” 一句话未完,吴四抢着开口,声音越发暴厉,“你拦谁?娘卖x的!你们在搞什么鬼?” 喜儿又惊又怒,不知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愣之下,蓦然省悟,而且立刻有了计较。掉转头去,先看那匹倒在地上的马,浑身抽搐,二条腿在挣扎,左前腿半截无落,动弹不得。很显然的,马是断了一条腿,岂不得了。 只要岂不得,就可放心了。所以喜儿撒腿就跑,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能多快就多快。一直奔到关帝庙,筋力疲竭,扑翻在阿狗面前只是喘气。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喜儿喉头不听使唤,怎么样也说不出话儿,只能用手画地,是“吴四”二字。 “吴四怎么样?” “吴四、吴四骑马奔了来;我一拦,摔在地上。”喜儿一面喘息,一面断断续续地说:“说今天是家奇人亡的倒楣日子?又大骂我,说我们在搞鬼——” “现在呢?”阿狗截断他的话问:“吴四人在哪里?” “他摔伤了,马也摔断了一条腿。我料他赶不上我,丢下他赶回来报信。” “好!”阿狗拍拍他的肩说:“做得好!你在这里歇一歇,不要走开。” 说完,阿狗左手提一串“百子鞭”;右手从香炉拔一束正燃着的线香,直奔出庙,到洪家后门口,拿线香一点百子鞭的药线,往上一抛,随即听得“劈劈拍拍”,接连不断的暴响。等回到庙内,手下50个人已在院中站队等候。阿狗大声喊道:“前面10个出列!”接着又问:“喜儿呢?” “在这里。” “你能不能骑马?” “能!” “那好!你带10个往大石桥方向迎上去;发现吴四,把他捉住。” 本来就是一个复杂艰巨,极难应付的局面;如今又起了意外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骤然大乱,搞得不可收拾。阿狗到这时候才知道“抓总”真不是一件随便可以答应的事!悔意一生,顿觉泄气,几乎连举步都困难。阿狗心知不好,若不振作,局面会搞得不可收拾,因而极力鼓起勇气,挺一挺腰干,咬一咬嘴唇,凝神思索,此时急需要采取什么措施? 一冷静下来,看事便相当清楚了。整个关键在吴四交给喜儿去收拾,实在不能放心。于是他进一步想:倘或未能截住吴四,让他漏了网,会有什么后果? 设身处地去想,换了自己去会怎么样?当然至急莫如劫持罗龙文!这样子纵不能败中取胜,至少不会满盘皆输。 转念到此,他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随即大声问道:“你们谁认得吴四,站出来!” “你们谁认识吴四,站出来!” 40个人站出来一半,点一点共是22名。阿狗再派10个人,沿大石桥的来路迎上去,接应喜儿;另外12个分成两班,分守洪家前后门。 “如果发现吴四,务必上前拦住,不准他进洪家。” “如果,”有人问道:“他硬要进去呢?” “格杀不论。”阿狗又说,“你们先藏起来,不要露形迹。只看我跟小尤出来了,你们警戒的任务再开始。” 然后,他将其余的18个人召到一边,悄悄嘱咐一番,随即带着自己的两名跟班,直投洪家前门,说要看小尤。 守门的是张怀的人,很客气将他引了进去。只见厅上东偏灯火明亮,张怀与小尤还在喝酒,一见阿狗,两个人都站起招呼。 “喝酒,喝酒!”张怀一面让坐,一面故意问道:“可是来看罗师爷?” “不是。”阿狗答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觉得心神不定,想找人谈谈。” “是啊!我也有点不大对劲。”小尤接口说道:“刚才还听得鞭炮响,不知是干什么?” “我派人查过了。”张怀答说:“不知哪家新媳妇三朝‘回门’,响一挂鞭炮热闹、热闹。” 刚说到这时,只见原先引阿狗进来的那个人,匆匆奔了进来,大声报告:“李头领,你们那里有人来,说有要紧话说。” 此人是阿狗所安排的:跑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李头领,请你赶快回去,吴四头领受伤了。” 听得这话,小尤霍然而起,出席问说:“谁叫你来的?” “王三和。” “瞎说!”阿狗叱斥着,“王三和不是跟头儿到乍浦去了?” “回来了!回来经过大石桥,看见吴四头领不知什么道理,摔在桥边,马断了一条腿。王三和把他救了回来,关照我快请李头领回去。” “有这样的事!”阿狗神色矍然,“王三和也回来了,必是有什么消息。我们看看去。” “要,要!赶快去。” 张怀也要同行,却为小尤所阻,原因当然是要负责看守罗龙文。这让阿狗越发定心,知道罗龙文已为张怀接得暗号后,藏入地道这件事,小尤至今还蒙在鼓里。 不过,张怀却异常困惑。阿狗和他所安排的那个人,“戏”做得异常逼真,以致于张怀无法分辨真假。倘若为真,吴四回来干什么?又何以会摔伤在大石桥边?若说是假,阿狗的作用何在? 他希望能得到阿狗的暗示,可是没有。那就只好开口说话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话一出口,发觉措词不太合适,张怀便又补一句:“我也急于想知道乍浦那面的消息。” “先去了看了吴四哥再说。”阿狗答道:“有消息我会派人来通知你。你老等好了,一定有好消息。” 最后一句是暗示,张怀放心了,只是还有些纳闷。阿狗知道他的想法,不过无法再多说,也顾不得再多说,匆匆拉着小尤就走。 小尤出门必定也有左右的随从,共是四个,个个魁梧矫捷,阿狗不由得有些担心。幸好,靴面子里带着一把匕首,心想,果真降服不下来,说不得只好开杀戒了。 这样一路疾行,他的随从在前引路。阿狗故意放慢脚步坠在后面。到一条暗巷中,他突然站住脚,大叫一声:“糟了!” 小尤和他的随从不由得也都住脚,“什么事,大惊小怪?” 小尤愕然相问。 一语未毕,埋伏着的人都从暗处闪了出来;连阿狗和他的随从,共是11个人。好汉只怕人多,小尤的随从全数被擒,一个个嘴里塞上麻核桃,出声不得。然后被横拖直拉地弄入一所空屋,拖翻在地用麻绳缚起。 这下不要紧了!阿狗透口气,留下10个人看守小尤那一班人,将匕首交了给为头的,大声嘱咐:“谁不听话宰了谁!” 小尤本来还在挣扎,听得这话立刻就安静了。于是阿狗又变了步骤,决定到洪家会合张怀,请罗龙文主持一切。同时派人到要路上守候徐海所遣的专差。 走到半路上,遇见喜儿,他的任务圆满达成;吴四被擒,可是受伤甚重,失血太多,已奄奄一息了。 到得洪家,焦灼的张怀,急急将他拉到僻处,悄悄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总得让我了解情况啊!” “是的。所以我特地赶了来,现在我们合在一起,再不会分开了。”阿狗问道:“罗师爷怎么样?” “我一听到鞭炮,就拿他送入地道,好好儿在那里。” “现在可以将他请出来了。”阿狗说道:“我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平湖已经动手了,吴四不知道怎么逃了出来?亏得我那里有人守在大石桥边,将他一拦,意想不到的,居然把他拦得摔下马来,身受重伤。第二,小尤已经让我抓起来了。局势已经稳住。” “不见得!”张怀比较持重,“小尤有一批人在这里要设法降服;东西梁庄是不是能看守得住,也还不敢说。目前最叫人着急的是,情况不明。我看——” 张怀突然迟疑不语,阿狗不免奇怪;但转念想一想也难怪!处此危疑震撼之际,他为洪东冈的安危设想,当然要留下一两手救急的招数,不会轻易透露的。 可是,事到如今,生与死祸福相共。阿狗觉得必须取得张怀的信任与合作,才能挽救现在极其危险的局势。转念及此,随即想到,自己应该有个披肝沥胆的表示,才能换取张怀的肺腑之言。 于是,他拔出腰刀,伸出中指,用刀尖一刺,一面滴血,一面说道:“我起誓,我们生死在一处!” 张怀相当感动,“何必这样,何必这样?”他不安地说,随即撕块布条,替阿狗扎住伤口。 “此刻,你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可以说了吧?” “我在想,罗师爷还是不要放出来的好!” “是何道理?”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起心。”张怀有些忧形于色,“我看情况似乎不太妙!万一官军违约,我们总还有一个人在手里。” 这是跟小尤一样的心思。但消息不明,亦不能不有此顾虑。阿狗点点头同意了。 “如今我们分头办事。这里仍旧归我负责。小尤的那班人,我会安抚。你呢?最要紧的是,无论如何要把确实消息打听出来。” 阿狗想了一会,决定照他的话做,“好!”他说,“我派人迎上去;如果没有专差回来,就一直到平湖去打听。” 说完,转身就走。回到徐家一问,仍无动静,心里也有些发慌了。 怎么办?他想,莫非胡总督真个不顾罗龙文的死活,居然将计就计,一网打尽了?倘或不是,徐海又何以不派人来?正在踌躇徘徊,莫知所措时,只见外面大声说:“王三和来了,王三和来了!” 阿狗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一看王三和的脸色,冷了半截。真怕张怀不幸而言中,情况大告不妙。 原来商定的计划是,逐步诱引诸酋集中到平湖;等遣返倭船一出海,立刻动手,借一场宴会,一网打尽。当然,徐海不在其列,甚至徐海认为可以赦免的人,如洪东冈,亦能保全。 如今据王三和的报告,竟连徐海亦是吉凶莫卜——平湖县衙门的西花厅内,盛筵将半,埋伏四起;徐海和洪东冈一起被捕。吴四恰好起身入厕,大概发现了杀机;悄悄开溜,得以漏网。 “那么,”阿狗问道:“你跟头儿没有见着面?” “没有!从头儿进了县衙门以后,就没有见过。” “头儿先是怎么关照你的?” “头儿进县衙门之前告诉我:只在‘班房’里坐,不要走开。说今晚上要送信回桐乡。又说:要出南门。城关上已经关照过了;只要交代:是罗师爷的家人,就可以放行。” “嗯、嗯!”阿狗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我一直在班房里等。到了起更时分,忽然看到人来人往,有兵、有差人;又听得西面有乱糟糟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吵架。我一看情形不对,走出来躲在暗处;不过眼睛还是带到班房,始终也没有看见头儿派人来招呼我。后来遇到一个熟人,是个捕快的伙计;跟他一打听,才知道头儿也上了手铐,只逃出一个吴四。”说到这里,王三和大大地喘了口气,面有余悸,“如果不是遇到这个熟人,只怕我也逃不出来了。” “慢点!”阿狗问道:“大家带去的那些人呢?” “不知道。”王三和答说,“方向不对,我看不到。” 备倭的5000人,沿乍浦布防,都驻扎在平湖东门以外;王三和是出的南门,自然看不到。阿狗又问:“你出南门,倒没有被拦住?” “没有。一说‘是罗师爷的家人’,守城的官兵问都不问,就开城门放我走了。” “好!”阿狗矍然而起,“跟我去看罗师爷。” 罗龙文被请出地道,回到他原来的住处。在张怀手下密密包围之下,他被阿狗与张怀所诘责。在一起的,还有个王三和。 “你们先沉住气!等我来问一问这位管家。”罗龙文转脸向王三和:“你是听人说,你们头儿上了手铐;你并非亲眼得见。是不是?” “是!” “你在班房里,你们头儿虽没有人来招呼你,可是也没有人来抓你。是不是?” “是!” “你出城的时候,一说是我的家人,马上放行。是不是?” “是!” “这就不要紧了!”罗龙文看着阿狗和张怀说,“徐、洪两位,一定是‘陪斩’。叶麻子他们,定罪以前,还要好好审一审;有他们两位在一起,套取口供,省事多多。你们放心!等这里料理清楚,我陪你们去见胡总督,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这话令人疑信参半。可信的是,王三和未曾被捕,且能够照约定出城回桐乡报信,似乎计划未变;可疑的是“陪斩”之说,毕竟是罗龙文的揣测之词。果然如此,亦应事先说明,何况是否有此必要,亦大可研究。 阿狗与张怀都是这样的感觉。因为如此,就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步骤?犹豫为难的神情,在脸上表现得很清楚。于是,罗龙文又开口了。 “很好的一盘棋,不知道怎么走错了一着?我见了胡总督一定要好好问一问他!”他愤愤地说了这两句,接下来又转为平静恳切的语气:“不过,一错不可再错!我们还是应该照原来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去做。这里的局面稳住了,才谈得到其他。” “罗师爷!”张怀神色凛然地接口,“你的话不错,要稳住了这里的局面,我们见了胡总督才有一两句响亮的话好说。不过,彼此本来是可以信得过的;现在情形不同了!我们把这里的局面稳住,跟你老到了嘉兴,倘或又有变卦,那怎么说?” “问得好!你不问我也要解释。你们看得出来的,胡总督相信我,少不了我!在这里,我就是胡总督。你们要我怎么就怎么!” 这几句话说得很狂妄,而在白刃林立之下,能作此狂妄之言,分量显得特重。张怀与阿狗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取得默契:如果罗龙文有进一步的保证,就索性请他来主持全局。 于是张怀针对他的狂言答道:“罗师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空口说白话,没有用了!既然你老能替胡总督作主,就请你做件能教我们放心的事看!” “是的!我一定做。”罗龙文一面说,一面起来,缓步走到床前,蹲下身去从床下拖出一口小皮箱,捧到桌上放下,闭眼沉思了一会,缓慢地问道:“我在安民布告当中,特地提一笔,徐、洪两位,忠义性成;必当奏请朝廷,优予褒奖。两位以为如何?” 这样做法,无异请桐乡的百姓做一个明确的见证,张怀的神色表示满意,而阿狗意有未足,因为徐海与洪东冈的情形不同;相提并论,是大大地要委屈了徐海。 所苦的是,此时不便计较;而不计较则再无计较的机会;同时又不容他从容细思。种种窘迫,逼得阿狗只好同意。 于是罗龙文打开箱子,将箱盖掀到一边,大大方方让阿狗和张怀细看,内有许多赏功的银牌,也有许多空白的官文书——最大的几张是布告;年月上已预先钤好总督的关防,而布告的内容,犹待撰写。 “我先起个稿子请两位看。”罗龙文说,“不过得找几个书手,分头缮写。不然天亮怕只有两三张贴得出去,影响不大。” 说着,罗龙文坐向书桌,先取张纸铺在面前;然后慢条斯理地磨墨,其实是借此功夫构思。墨磨得浓了,腹稿也打好了,提起笔一挥而就;接着再读一遍,顺便点断,又钩抹了数字,掷笔而起,显得很得意的样子。 “两位看吧!” 阿狗招招手,将稿子拿在手中,与张怀同看,只见是一篇六言韵文——布告最通行的格式,用“照得”起头,六字一句,逢双句押韵,文字务求浅显,声调务求响亮,以便识字无多的老百姓易识易记,广为传播。 这篇布告由“照得倭寇肆虐”开始,紧接着便叙勾结海盗,荼毒生民;朝廷如何关怀,屡次发兵剿捕,皆因有汉奸内应之故,未能收功。 接下来便是铺叙海盗的罪状。看到这一段,阿狗与张怀大为紧张,首先检查名字,叶麻为首,陈东坡次,王亚六、黄侃、吴四都在其列;只是没有徐海与洪东冈。两人对着看了一看,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以后是谈朝廷的方略,一面特遣赵文华,征调各路雄师,分道集中;一面予海盗以自新之路,密派徐海与洪东冈“同入虎穴”,相机诱导。叶麻等人,本已就抚,不意暗中仍有异谋,因而不能不采取断然处置,逮捕下狱,审明治罪。又说,这样处置,实在是为了保全地方,不得不然;凡对重见天日的老百姓,务必出以至诚,各安生理,勿信谣言。至于受诸酋协从,被颇为盗的人,本为良民,自当矜全,静待胡总督特派的专人点验资遣。倘或不服命令,擅自蠢动,一定严惩不贷。 “布告很切实。不过,”阿狗问道:“特派专人太笼统了!大家不知道胡总督派的是谁。何不直接写明,派徐某、洪某处理。” “对!”张怀毫不考虑地附议,态度比阿狗更为坚决,“请罗师爷一定要这样写。” “两位原谅我确难照办。”罗龙文拱拱手说:“胡总督是不是派他们两位,我不得而知,不能瞎写。” “那么,”张怀问道:“会派谁呢?” “抱歉!这一问,可把我问住了。我想,明天大概可以见分晓。” “照我看来,十之八九是派罗师爷。”阿狗说道,“罗师爷,你索性写上;有了专人负责,事情比较好办得多。” “这也不妥!胡总督到底没有派我,我不能自己封自己。” “事是不错。不过——” 一言未毕,听得一声暴响,连阿狗也吓的一跳,定睛看时,才知道张怀用刀猛拍桌子,他的脸色当然也很难看。“罗师爷就许你们摆‘鸿门宴’,不许我们摆华容道?” 罗龙文一愣,鸿门宴的典故容易明白;“摆华容道”这句话却不知是何用意?细想一想才明白,不由得笑了。 “原来老兄也像关羽吓曹操那样,是摆华容道我看。倘不从命,倒是有辜盛意了。” 这两句话,语意不通,无非见风使舵,自己找个台阶下。张怀看来忠厚老实,其实机警沉着,能当大事。此一收凛若寒霜的脸色,提起笔来,笑盈盈地捧向罗龙文,道声:“请!” 于是罗龙文提笔改了布告。平时特召的书手,已纷纷到达;就集中在罗龙文的住处,用钤着总督衙门印信的大幅白纸,分头缮写。写好,罗龙文还在年月日上用朱笔一勾,其名谓之“标朱”,做足了布告的款式,方交付阿狗说道,“我们先检点情况。小尤的那批人怎么样了?” “不要紧!都说通了。”张怀答说,“刀枪亦都已收缴,不怕他们会闹事。”“这样说,城里是不要紧了。请罗师爷选地方设公堂办事。” “就在这里好了!” “好!那么,这里我就不管了。”阿狗看着张怀说,“城里归你负责;一切请你听罗师爷的指挥。我到西梁庄去看看。” “你去最好。”罗龙文当仁不让,立即负气主持全局的责任,“你去了打算怎么个做法,先说来我听听。” “我带两张布告去,先朝十字路口一贴。再派人去唤叶麻子手下的头目来,把实情告诉他们。问他们的意思如何?” “你想他们会有什么话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只要他们肯来,就表示愿意听命。” “话是不错。夜长梦多,不如早作了断。你们说叶麻子的部下最难缠,我看就不如先遣散叶麻子的部下。”罗龙文问道:“能不能先弄一批现银来?” 阿狗想了一下,反问一句:“要现银干什么?” “每人发路费5两,即刻走路;当然,绝对不准带武器。” “不用,不用!”阿狗答说,“拿他们自己的东西分给他们就是了。” 什么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无非掳自民间的财物。罗龙文听阿狗这样说法,知道遇见难题了——胡宗宪派罗龙文深入虎穴时,曾特地关照,贼赃是战利品,务必保全。 看他迟疑不语。阿狗知有蹊跷,便故意催问一句:“罗师爷,怎么样?” 这话不能明说,又不能不说;要说就只有跟阿狗一个人说,罗龙文脑中的念头,一个接一个、一层深一层的转过,立即作了一个决定,先将阿狗留下来再作道理。 “如今处事要公平,必得统筹统支,没有一个人觉得吃亏,善后事宜才能料理得干干净净。来,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说到这里,他转脸向张怀拱拱手:“张兄,你先请!全城的安危,都靠你费神了,请赶快派人警戒,免得有人趁火打劫。” 张怀心知是有意调虎离山,不过他很顾大局,同时也相信阿狗不会出卖他,所以接受了命令。只是临走时意味深长地向阿狗交代一句:“这里都交给你了!” “我知道。”阿狗毫不迟疑地说,“你放心去吧!” 等张怀一走,罗龙文一手扶住阿狗的肩,一手拉着他的手臂,神态之间亲热而郑重,却久久不语,只是看着阿狗,倒看得他有些忸怩了。 “罗师爷,”阿狗催问:“请你快说!耽误不得功夫。” “不要紧!蛇无头而不行,那些小喽罗,就想闹,一时也还闹不起来。”罗龙文停了一下说,“李老弟,我久闻你的名字,一直没有机会深谈;此刻我们是共患难,彼此的责任都很重,应该将心摸心。你相不相信我的话?” 这几句话交浅而言深。但罗龙文有种奇异的魅力,能使人乐于信任;所以阿狗不自觉地点点头说:“我相信。”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来,来,我说几句话,你不要吃惊。” 罗龙文的神色转变了,是那种很烦恼的样子。使得阿狗的心蓬蓬地跳;嗫嚅着问说:“是不是徐、洪两位的性命也不保了?” “如果我们两个人不能一条心去想办法,徐、洪两位的性命,就会不保。事岂不测,我实在也很担心;刚才一直在想,想通了其中的原因,是——” “是赵文华在作梗!”罗龙文斩钉截铁地保证,胡宗宪的本心无他;但赵文华的居心叵测,很可能他违反了诺言,要牺牲徐海报功。至于洪东冈,当然更不在话下了。 “我有把握,胡总督一定会跟他力争。眼前虽暂时瞧他的意思,连徐、洪两位一起下手逮捕;不过不会马上就处决。当然,胡总督能保他们的性命于一时,拖久了会起变化。所以要赶快把这里的局面安定下来,能够明天就赶回嘉兴,面见胡总督,甚至对赵文华动以利害,诱以财货,才能转危为安,至少保住阿海的性命。” “洪东冈呢?” “大概亦可以保住。不过,也不敢说。”罗龙文拍拍阿狗的肩说:“李老弟,我们总要分个亲疏远近。是不是呢?” 阿狗无奈,只能表示同意;到时候见机而作。想了一会,将话题转到遣散叶麻部下一事,问他到底作何打算? “发现银遣散。贼赃绝不能动!”罗龙文斩钉截铁地答说。 阿狗心想,一时哪里去找那么多现银?除非有足够的兵力,能够制服得各处都能贴然听命,然后多派人手,仔细搜索,才会有所收获。因此,他仍旧主张“分赃”,不过换了一个说法。 这个说法是从诘问开始。“罗师爷,”他说,“赃物不能动,是不是要发还给老百姓?” 罗龙文想了一下,反问一句:“你是不是想救阿海?” “当然。” “那就不能动。要拿那些东西去换阿海的性命。不过,与胡总督无关。” 阿狗恍然大悟,赵文华除了克扣军饷以外,还有侵吞贼赃的打算。那不成了“黑吃黑”了吗? 想是这样想,却不便说出口;而罗龙文的话又不能不听。左右为难之下,只有拖了一拖再说。 “罗师爷,现银我去找。可是说实话,实在没有把握。为今之计,我先看看情形,尽力把大家稳住。至于善后事宜,请罗师爷拿个主意,及早料理。不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负不了那么大的责任;倘或罗师爷亦受了惊吓,那罪名我更当不起。” 话中隐然有威胁之意。罗龙文不能不加警惕,同时也不知道四周的情势如何?万一发生动乱,不明不白地送了命,那可太冤枉了! 这样一想,不寒而慄。再看左右,除了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厮和一名信差以外,所有执役奔走的人,都可能立刻翻脸,以白刃相加,越觉得危机四伏,如坐针毡。 怎么办呢?他聚精会神地盘算了一会,觉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潜遁不能,只好向“李老弟”明说。 主意一打定,立刻吩咐:“你们去请李头领来,我有要紧话说。” “李头领到西梁庄去了。他的马快,这会怕已走下三五里地;要天亮才能找得回来。” “那么,你们张头领呢?” “张头领在城隍庙坐镇。” “快请!” 城隍庙离洪家不远,很快地将张怀找了回来;而且非常意外地,还有阿狗。 “你不是到西梁庄去了吗?”罗龙文问。 “不用去了!”阿狗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官军从四面集中,看来局面要搞得大乱特乱了!” “有这样的事?”罗龙文亦是惊疑不止。 “消息一点不假。”阿狗大声说道:“罗师爷,事情到此地步,你该有句话。” 罗龙文顿一顿脚,痛心疾首地说:“一定是赵文华刚愎自用,不讲信义。罢了!我一条命无缘无故葬送在这里;两位看,怎么办吧?” 张怀勃然大怒,抽刀相向,“姓罗的!”他大声说道:“你不要耍赖,我不相信你真的不要命!” 语声甫落,一刀当头劈去;罗龙文料知躲也躲不过,闭起眼睛,横了心预备挨刀。谁知就这性命须臾之际,却无动静;睁眼看时,张怀的手腕,已为阿狗托住,相持不下。 这是做好了的一出把戏。官军诚然已渐渐迫近,但决不如阿狗所说的那么严重。东、西梁庄的乌合之众,亦如预料,蛇无头而不行,群情惶惶,却都在焦灼的观望等待之中,至少在这一度之中,不致有何变乱。因为局势是这样容易控制,所以阿狗与张怀商量,决定抛开一切,全力逼迫罗龙文,务必要将徐海和洪东冈救出来,逼迫的手段,就是一个做歹,一个做好,要吓得罗龙文乖乖听命不可。 他们的这出把戏做得很逼真,罗龙文既在刀下逃命,求生之念复炽;看阿狗的态度可以倚恃,便向他求援,“李老弟!” 他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微命不足惜,只要于大局有补,那怕赴汤蹈火,决不敢辞。” “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狗答说:“罗师爷,胡总督对你言听计从,是大家都知道的;赵文华相信胡总督,亦是大家知道的。这样,整个局势的关键在什么人身上,你自己应该知道。” 这话听来暧昧不明,而在罗龙文却完全了解;他们的想法是,整个局势的关键在他身上,以为他能左右一切,只要他说一句话,徐海和洪东冈皆可安然释回。事实上当然不是如此;但如说眼前的局面,连胡总督亦是无可奈何,这话决不能使他们相信,不如不说。 他还在沉吟之际,张怀倒又不耐烦了,“说啊!”他粗暴地催促,“发昏当不了死!” “你们要我说什么?” “你自己知道。”张怀愤愤地说:“做官的就那样子不讲信义?” 罗龙文啼笑皆非。很想反唇相讥,勾引倭寇的海盗,居然责人以信义,岂非空前的笑话?只是话到口边,变成无声的苦笑;看着阿狗,摇摇头而已。 “罗师爷,”阿狗趁机说道:“你到底说一句,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罗龙文大声答道,“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胡总督的本心无他;多半是赵文华出的花样。你们肯听我的话,徐、洪二位的性命可保;不肯听我的话,大家同归于尽而已。” 于是,他很见机地答说:“李老弟,这你问得多余。你们知道的,我站在你们这一边。且不说利害关系,论情分,我也不能做出卖朋友的事。” “好!罗师爷既然够朋友,我们就仍旧往挽救大局这个方向去走。原说我跟你一起到嘉兴去见胡总督;现在官军压境,形势险恶,不但我不能走,罗师爷,你也不能走。” “那么,”罗龙文沉着地问:“如何救徐、洪两位?” “有办法!”阿狗指着书桌说:“请罗师爷马上写信给胡总督,说明利害关系。” “我写!” 说着罗龙文起身坐到书桌前面。张怀替他揭开砚台,注水磨墨;罗龙文铺张吮笔,在思量如何才能说得切实? “罗师爷的大才,这封信一定会写得很好。不过,这时候用不着讲客气;话不说明白,反会误事。其中的利害关系,请你要指出3点。” “是的。你说!”罗龙文暂且搁笔,将身子往后一靠,专心一志地倾听。 “第一,是罗师爷的安全。” “我知道。这应该摆在最后说。” “这请罗师爷自己斟酌。”阿狗接着说:“第二,人在你们那里,东西还在我们手里。好便好,不好一火而焚之,让赵文华落个两手空空。” “是的,这话很切实,赵文华不能不顾虑。”罗龙文问:“第三?” 这样反复辩诘,语言似乎不着边际;其实也是阿狗与张怀商量好了,有意来试探罗龙文的。试探的结果,已很明显,也能满意:第一罗龙文对于徐海亦在被捕之列,确不知情;第二、罗龙文毕竟也珍惜自己的性命。因而可以用威胁的手段使他就范。 第二十一章 当然,阿狗不会跟罗龙文一起到嘉兴,变成一方面放虎归山;一方面自投罗网。他跟张怀都认为只要局面能控制得住,便就有了与官军周旋到底的本钱。如今这笔“本钱”已经到手了,罗龙文的本心也探测明白了,不妨开门见山说个明白。 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便由阿狗发言:“罗师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是赵文华也好,胡总督也好,总之,官军已经无法教人信任。我现在老实告诉罗师爷,这里所有的人马,都看我们两个人的动向;我们俩的动向,要看罗师爷的态度。” 罗龙文一惊!发觉阿狗的态度,已有绝大的改变,原来是帮着官军,平定局势,料理善后;现在变成利用余众,对抗官军。然而,不过片刻之间,何能说服叶麻、陈东等人的部下,甘受驱使?看来亦不过空言恫吓。不过,诸酋部众,蛇无头而不行,正在群情惶惑之际,倘有人出头来维持,其言亦容易见听。所以,即或此刻是说大话,但到了明天很可能成为事实。照此看来,阿狗的这番话,仍旧不能不重视。 “第三,”阿狗在罗龙文对面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说:“罗师爷,我想先请问你,官军到底有用没有用?” 问到这话,罗龙文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因为官军无用,才不能不走招抚这条路子;如今阿狗作此一问,显然是表示,并不惧惮官军,倘或所求不遂,或者一口气咽不下,仍会拼命。官军虽众,亦必落个两败俱伤,那时言官参上一本,不但胡宗宪禄位难保,就是赵文华的前程,亦未见得能由严嵩回护得住。 他在想,这三点威胁,险了自己的一条命,为胡宗宪所珍惜,赵文华未必重视以外,另外两点关系重大,赵文华决不能不顾。 转念到此,慨然答道:“李老弟,你不必再往下说了!我完全明白。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还你们新鲜无恙的一个徐海,一个洪东冈。不过,你们两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的一切,都按原来的步骤做。如何?” “那么官军呢?慢慢逼拢来了!我们不能坐着等死。” “不会,不会!我要胡总督马上下令退兵。” 说着,罗龙文已经下笔如飞,将阿狗所提几点,都写了下来,要求胡宗宪立刻跟赵文华交涉:第一、退兵;第二、释放徐、洪两人。 “信写好了!谁送?”罗龙文看着阿狗说:“我有句话,似乎不便出口。” “不妨!请说。” “李老弟,你不要误会我是在耍调虎离山的花样,这封信,最好你去见胡总督,当面递交。”此言一出,阿狗与张怀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罗龙文脸上,紧盯着看,是要看他说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出于本心。 “当然,这里也要紧!你们倒去商量、商量看。”说着,罗龙文起身走到一边,表示特意回避,好让他们密谈。 阿狗觉得确有与张怀细作计议的必要,便使个眼色,首先往外走,张怀会意,紧跟在他身后,到了院子里站定,面对面低声交谈。 “怎么样?”阿狗问道:“你一个人顶得住,顶不住?” “你,你的意思是,真的想去跑一趟?” “是的。非我亲自去,不能有确实结果。”阿狗答说:“胡总督或许另有难处,信里不便说,只有当面问他才能弄清楚。” 张怀点点头,想了一会答说:“现在情势变过了,都在等消息。如果骗一骗他们,我想可以骗得过去。” “怎么骗法?” “就说各位头儿被扣,是一场误会,大家稍安毋躁,等你去见了胡总督再说。这样不就稳住了吗?” “这是条缓兵之计。好倒是好,只怕有件事岂不过。”阿狗看着天色,“快天亮了!吴四、小尤两个人的踪迹,不容易瞒得住,那时候真相就会戳穿。”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说他们吃里扒外,所以先关起来再说,再有一个办法是,索性把他们放出来,说是一场误会。” “第二个办法不妥。就照第一个办法做吧!” 商量既定,阿狗将张义胜找了来,匆匆说明经过,请他与张怀合力维持现状。并且约定当天下午,一定赶回,然后找了两匹好马,带着喜儿直驰嘉兴。 罗龙文的信果然有力量,一投进总督辕门,胡宗宪立刻接见。 阿狗在胡宗宪亦是另眼相看的。前几次相见,因为要瞒人耳目,所以彼此装得毫无渊源似地,此刻却无所顾忌,阿狗觉得可以畅所欲言了,“大人,”他说,“徐海怎么样投过去卧底,怎么样从中苦心策应,这些情形,大人完全知道。如今这样子待他,恐怕以后没有人敢替大人出力了!” 话说得很率直,并不怕冒犯总督。胡宗宪内疚于心,亦不以他的话为忤,紧皱着眉,摆出一脸的苦恼,连连答说:“你不要着急,你不要着急!我一定想法子。” 见此光景,阿狗放了一半心,进一步追问:“罗师爷猜想,是赵大人不讲道理。请问大人,可有这话?” “我也不瞒你,不过我说的话,你千万不能传出去。罗师爷的猜想不错,是赵大人在作梗。” “为什么呢?” “他也有他的理由,说朝廷花了这么多粮饷,征调这么多队伍,结果不能把海盗头目一网打尽,对皇上不好交代。” “大人!”阿狗立即接口,“你怎么不跟赵大人说明,徐海不是海盗。” “这话,”胡宗宪很吃力地说,“现在讲不清楚了。” 阿狗大骇!汗流浃背,满眼金星,连声音都结巴了。 “怎么讲不清楚?”他说:“如果徐海是海盗,那么指使他去做海盗的人,该怎么说?” 这可真是冒犯了,无异指着胡宗宪的鼻子质问。然而胡宗宪却只能报以苦笑。 “坏的是,徐海过去做过海盗,有案底在那里的,所以分辨不清楚了。” 听这一说,阿狗越发着急,几乎哭出声来,“大人、大人!”他说,“你怎么不跟赵大人解释,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就因为他没有出家做和尚以前,干过这一行,投过去,人家才会相信。不然,人家为啥拨几千人给他?为啥听他的话?为啥敢来投诚?杀投降的人是伤天害理的呢!” 这下胡宗宪亦变色了。倒不是因为阿狗的话说得太直,而是想起“杀降不祥”这句话。于是,顿一顿足说:“我一定去争!你先回去,跟罗师爷说,退兵这一点,已经下令了,徐海我一定想法救他。” “是,多谢大人!不过,洪东冈呢?” “那可没有办法了。” “大人!”阿狗有些性急的模样,“洪东冈亦非释放不可!不然罗师爷的性命不保,洪东冈的手下一定饶不过他。” 这使得阿狗遭遇到了极大的难题。在情势上,坚持要求释放徐海,名正言顺,所以不管态度如何强硬无礼,胡宗宪不能不容忍,而洪东冈的情形与徐海大不相同。不可相提并论,也就无法强责胡宗宪必须释放洪东冈。 可是,洪东冈如果不能与徐海一起脱险,不仅道义上对张怀无法交代,而且事实上亦不能取得张怀的支持,合力维持局面。这一点不能不明白告诉胡宗宪,极力争一争。 经过恳切的说明,胡宗宪勉强答应,将洪东冈与徐海并作一案办理。而阿狗则又表示,要听到确实信息,再回桐乡,胡宗宪无奈,只好立刻去见赵文华。 ※※※ 看完罗龙文的信,赵文华的脸色很不好看,胡宗宪不免忧疑,不知他何以有此表情?“汝贞!”他说,“这罗小华,究竟帮谁?”“华公何出此言?胡宗宪答说,“罗小华忠心耿耿,决无可疑。”“我看,他是受了胁迫,才写这封信的。”赵文华摇摇头,将信递回给胡宗宪。很明显地,是无可商量的表示。 胡宗宪深悔处置失当,应该作为自己的意思,有所建议,不该将罗龙文的信给他看,变成受人要挟,不得不听,在气量狭窄的赵文华,心里当然很不舒服。 事已如此,只得将错就错,索性威胁他一番。主意打定,便即摆出忧形于色的神态说道:“华公,即令罗小华是在受胁迫之下,写的这封信,可是他说的话,是实在的情形,不能谓之为危言耸听。” “何以见得?” “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狗急跳墙,人急悬梁,逼得他们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胡宗宪说,“倘或华公一定坚持原来的主意,拿徐海与洪东冈视作叛逆,一起治罪,我自然只有听命的份儿;不过有一点我不能不先陈明,也就是说,请华公先答应我的一个要求。” “呃!”赵文华问:“什么要求?” “请华公从速移驾杭州。” “这,这是为什么?” “我接到报告,说为徐海不起的人很多,其中有些人跟徐海有生死相共的义气,恐怕会作出不利于华公的举动来。果真如此,我的责任担不起,杭州,我完全能够控制,可以负责保护华公。” 一听这话,赵文华脸色都急白了,“他们敢!”他色厉内荏地说:“我倒不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胡宗宪说到这里,做出万般无奈的样子,顿一顿足,颓然长叹。这样的表情,越发惹起赵文华的惊疑。 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胡宗宪自喜得计。这一下对症发药,一定可以将他吓得让步。 哪知一念未毕,赵文华吼了起来:“你别吓我!汝贞,我告诉你,”他转为很严厉的态度,“我绝不放那两个贼酋,我也不到杭州。看他们其奈我何?” 胡宗宪与赵文华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碰他这么大一个钉子,心里当然很不高兴;却又不敢发作,因而脸色越发难看,一阵青、一阵红,好久都不能复常。 在这难堪的沉默中,赵文华当然要反省,自觉是太过份了些,便放缓脸色加以抚慰。 “汝贞,”他说,“不是我坚持己见,实在是于你我的前程,大有关系。昨天还接到东楼的信,说已有人做好洋洋洒洒的大文章,等着向皇上奏贺削其大难。你想,是这样子的期待,不弄得起漂亮亮的,行吗?” “华公的意思我知道,无奈事情不容易。在桐乡的贼赃,如果一火而焚,只怕华公在各方面更不好交代。” “这,我也想到了。”赵文华答说,“目前对贼酋是采取软禁的办法,就是要让他们投鼠忌器;烧了贼赃,诸酋罪无可逭,必死无疑。我想,你不妨再其他们一起,叫他们写信回去,决不可轻举妄动!” “这当然可以办到,而且一定有效。可是,能骗得几时呢?”“骗得一时是一时。”赵文华说,“蛇无头而不行,小喽罗虽众,容易收拾。我也不信他们之间会讲什么义气,敢来行刺!” 他越说,头仰得越高,到后来竟是无视于胡宗宪,一个人仰天在自说自话了。见此光景,胡宗宪知道多说无益,且先照他的话,将软禁在平湖的诸酋先安抚下来再说。 然而对阿狗如何交代呢?胡宗宪坐在轿子里,不断在自问,直到快至府第,灵感突生,想到了一着险棋,定神细想了一会,觉得这步险棋,大可一走,但要非常小心。 回府立刻派人将阿狗找了来,在书房接见,“怎么办?”他一看到阿狗就顿足,“我什么话都说到了,哪知赵大人竟像吞了秤砣似地,铁了心了!” 接着,胡宗宪将赵文华交涉的经过,细细说了给阿狗听,一再申述,赵文华不相信会有人敢向他行刺。不受恫吓,事情就难办了。 阿狗听罢,气愤忧急,不由得便问:“那么,徐海就这么不明不白做了冤鬼?” “话不是这么说!我的本心你是知道的,只要有法子救他,我一定照办。我知道你也很有计谋,不妨仔细想一想。”说到这里,胡宗宪起身说道:“你就在这里坐一会,我批完几件要紧公事,马上回来。” 这番举动,过于突兀,使得阿狗简直无法揣测他的用意,所可断定的是,胡宗宪的举动,必有深意在内,该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就在他困惑迷茫之际,已走到书房门口的胡宗宪却又站住了脚,转身问道:“听说你读过书?” “胡朝奉教我的。”阿狗答说,“识得几个字,不敢说读过书。” “听你这两句谦虚的话,倒真是读过书的。”胡宗宪指着茶几说,“你不妨看看书、解解闷。” 举动言词越发诡异了。阿狗怔怔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发了一会呆,蓦然意会;三脚两步走到茶几前面,抓起那本书细看。 书是摊开着的,翻过来看封面,签条上题着:敕撰《太平广记》六个字。阿狗恍惚记得听胡元规谈过,宋朝有四部大书,每部都有几百上千卷,如果真是宋版而又完整无缺,是很值钱的东西。倘有人拿这些书来当,便是大客户上门,应该请到柜房里来议价。 然而《太平广记》是部什么书?阿狗却完全不知。翻到第一页看,只见印着分类总题,名为“豪侠”;再看摊开着的那一页,第一行是“卷一九五”;第二行是“红线:杨巨源撰”。 他看过戏文《红线传》,只记得红线是位飞檐走壁、来去无声的侠女,却不甚记得其中的情节。因而掩卷沉思,希望唤起回忆,谁知就在将书合拢的当儿,掉下来一张纸条,上写六字:“八月初九阅毕”;墨沈犹新,认得是胡宗宪的笔迹,再算一算日子,不由得大为惊奇——这天正是八月初九。 于是一连串的疑问和想像,在他心中浮铺,恍惚意会到,胡宗宪暗示他看的,正是这篇《红线传》——这篇小说中说:唐朝潞州节度使薛嵩,有个儿女亲家,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由于患了肺热症,想移镇河东。因而不顾姻亲的情分,召募勇士,打算吞并高爽的潞州,“纳其凉冷,可以延数年之分。” 薛嵩的势力不敌田承嗣,得此信息,日夜忧闷,计无所出。他家有个青衣侍儿红线,善弹月琴,又通经史;薛嵩重用她执掌机密文书,号为“内记室”。此时见薛嵩好些日子寝食不安,叩问心事;薛嵩长叹一声,将田承嗣的阴谋,细细告诉了她。 红线以为不足为忧。要求薛嵩准她到田承嗣驻节之地的魏城一行。往返七百里,不须十天半个月。初更启程,五更复命,只须大半夜的功夫。 薛嵩知道她是异人,姑且听她所为,果然五更将尽,“忽闻晓角冷风,一叶坠落”,红线从魏城回来了。 据红线说,她在午夜过后不久,便到了魏城,直入田承嗣的卧室,取了他枕头边的一个金盒归来。换句话说,胸前佩着“龙文匕首”的红线,是留下了田承嗣的一条性命。 打开金盒内看,内中贮着田承嗣的“八字”。这是再也确凿不过的证据。薛嵩喜不可言,当即亲笔写一封信说:“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床头获一金盒;不敢留驻,谨却封纳。”将金盒封在信中,遣派专使,马不停蹄地送交田承嗣。 到达魏城,已经半夜,而田承嗣正为无端失去了金盒,大事搜索,弄得一城忧疑,惶惶不宁。薛嵩的使者,用马鞭叩击府门,要求立刻晋见。见到田承嗣,送上信和金盒,田承嗣惊得几乎厥倒。第二天备办重礼,专函道谢,向他的儿女亲家道歉并保证,决不会侵犯潞州。 看到这里,阿狗恍然大悟,胡宗宪是要找一个“红线”!可是疑问亦与之俱生,他要做“薛嵩”,何不明言?为什么藏头露尾,干此暧昧行迳? 想到这里,他的心反而静下来了。因为他发现胡宗宪是拿一种真正认为“后生可畏”,而不愿用对“厮养卒”的态度来看待他的心情相待,既然如此,就无须哀词相恳,更无须痛哭陈情,只要平心静气地交涉好了。 话虽如此,心头思绪如麻,不相干的细务琐事,次第奔赴心头。好久、好久以后,他才想通了一切,下定了决心。 于是,他踏着安详的步伐走出书房。静悄悄的走廊和院子,不知何时,一下子涌出来好些人,悄无声息地各据要路,是如临大敌,毫不放松的景象。 阿狗微感意外,毫不惊慌,反觉得有这一戒备森严的情况,可以证明胡宗宪已有周密的部署,因而也就对自己将要展开的作为,更有信心了。 “管家在哪里?”他站住脚,朗声相问。 “李大爷!”有个中年汉子应声而前,“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阿狗答说,“有两件事麻烦管家。第一、我有个伴当,名叫喜儿。托管家到辕门外,照牌下问一问,如果在那里,就烦管家带他来。” “是!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我即刻要见总督。” “这——”那管家面有难色,“我家老爷肯不肯接见,我不敢说。” “那不要紧,要紧的是,有句话必得跟总督说清楚。只要这句话说清楚,总督一定接见。” “噢!有这样的事?” “一定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总督知道,只要你肯通报,总督怎么忙,也得抽出功夫出来叙一叙。” 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那管家便如言照办。不久,喜儿由卫士领了进来。阿狗关照他即刻回桐乡通知张怀,说事情办得很顺利,所以必须留在嘉兴;桐乡方面,请他会同张义胜等人尽力维持。 接着,胡宗宪回到书房,阿狗要求众人回避,胡宗宪也答应了。看清楚了周围确无第三者,他才把那本《太平广记》拿到手里,微笑着注视胡宗宪,却不开口。 胡宗宪亦报以会心的微笑,“这是部很有趣的书。”他说,“是不是?” “还是部宋版,拿到典当里,至少可以当三百银子。这样珍贵的书,别人都是用锦套子装起来,当摆饰看的;不像大人这样,随便拿来看着消闲。” “书原是要人看的。”胡宗宪问道,“你想来看了?看的哪一起?” “就是大人刚看完的那篇。” “喔,”胡宗宪逼视着他,“有何心得?” “鉴古知今,倒有许多感想,也有许多疑问。” “很好!你说来我听听。” “谁是田承嗣?” 胡宗宪笑了,“总不是我吧?”他说。 “我希望大人是薛嵩。” 胡宗宪倏然动容,知道阿狗已充分领悟了他的暗示,脱口答道:“只要找得到红线,我何乐而不为薛嵩?” 这表示他有救徐海的诚意,也有在出事以后,所必须的担当。可是事情做起来还是不容易,阿狗答说:“红线不容易找,有红线那样的本事容易;有红线那样识大体,知分寸很难!” “着!”胡宗宪情不自禁地猛拍大腿,“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能见得到此,说出这两句话来,真正难能可贵。” “大人过奖了!”阿狗问说,“红线不容易找,怎么办?” “不会找不着。找不着就让田承嗣料透了,潞州果然无人!” 这是激将法,阿狗自然意会得到。不过,他不肯自告奋勇,因为他实在没有红线那样的本事,而胡宗宪只可能在暗中做薛嵩,不便公然袒护。那一来,出事以后,自己可能会被捕,而被捕就是死罪。拿自己的命去换徐海的命,固无所惜,只怕白白送了性命,未免太冤。如今整个情势的曲折原委,以及关键所在,只有自己最清楚,这一层紧要关系,更不能不彻底考虑。 因此,尽管胡宗宪是迫切催促的神态,他仍旧沉默未答。而胡宗宪却终于忍不住说奇了。 “我看,你就是红线!” “大人太看得起我了。”阿狗答说,“我是想做红线。” “那好啊!见贤思齐,义无反顾,你迟疑些什么?”胡宗宪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威严,“我的心事都透露给你了!你想不做也不行!” 看他的脸色,不但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味道,甚至也没有丝毫虚言恫吓的样子。阿狗对于彼此半真半假,用隐语探讨的局面,一下子扭得这么紧,亦颇感意外。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亦无怪嫣然——他要防自己去告密;或者泄露真相,传到赵文华耳中,说胡宗宪打算买刺客杀他,而且是勾结了海盗。这一本奏上朝廷,胡宗宪的下场就决不会好过张经。 事情是很清楚了,倘或自己不愿不顾一切地答应下来,就绝不能活着出总督行辕。这是中了陷阱,还是自投罗网?都不必去问了。要问的是,在这样做之前,能不能得到确实的保障,必可换来徐海的性命? 于是他亦用同样严肃的语气答说:“事到临头,不许人闪避。其实,我亦没有闪避的意思;否则只要装糊涂,何必求见大人,自惹麻烦?我刚才说的是实话;我没有爬高落低,可以不惊动人而去到‘田承嗣’卧房的本事。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等‘田承嗣’出场的那一刻,拼着性命不要,去吓他一吓。那一来,我也许当场丧命,也许被打在死牢里;反正决计脱不了身!‘潞州’是不是能够保全,我就连问都没法问一声了!” “原来你是这么在想。”胡宗宪的脸色缓和了,严霜化作春风,微笑答道:“你请放心!不但‘潞州’可以保全,我连‘红线’亦一定保全。” “是的!”阿狗答说:“我已经料到大人会这么说。” 就这一句话,又惹得胡宗宪勃然变色,“你是指我空口说白话?”他诘指相问。 阿狗毫不畏缩,反而昂一昂头答道:“莫怪我小人之心。” “也不能说你小人之心。”胡宗宪冷静了,想了一会问说:“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是君子之腹?” 这一问很利害,阿狗倒愣住了。总不能要求他写张“手谕”,或者在神前起誓。想了好一会,逼出一个计较,自觉是对胡宗宪有无担当的一个极好试探,便欣然提出:“请大人送我到平湖,跟徐海秘密见一面。” 这个要求,大出胡宗宪的意外。不过仔细想一想,亦是可以理解的,阿狗这样舍命救朋友,至少要让最亲近的人知道。如果自己不守诺言,既不能救徐海,亦不能救阿狗,至少徐海会有机会指出真相,申诉沉冤。即或不能救得他自己的性命,至少可以出一口怨气。胡宗宪心想:“到那时候,自己可就声名尽毁了!” 为了示诚,应该答应他的要求,但如赵文华得知其事,将来出事之后,便证实了自己是主谋,指使阿狗行刺。这一层关系太大,无论如何答应不下来。 他很坦诚地解释了缘故。阿狗认为说得也很有道理,便又另想别的保证。 “其实,”胡宗宪当他沉吟之际,又徐徐说道:“你的顾虑,全然多余。凡事要从情理上去想,我如果不愿救徐海,尽可拖延推托,听其自然。你想想,事情决裂了,于我有什么好处?至于希望你做红线,到底也不能期望你像红线在魏城那样,既能将田承嗣吓得消除妄想,又能全身而返。事情一闹出来,不论如何,我身为地方大吏,总脱不了责任,何苦找这样的麻烦?” 想想也是,阿狗的意思活动了,虽未开口,而脸上已有信任的表示,胡宗宪辨察神色,当然不肯放过机会,要加紧说服。 “说实话,做这件事,等于拿我的前程作孤注一掷,倘或赵某人看出底蕴,我立刻就会遭殃。然则,我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呢?”胡宗宪喘口气,数着手指说:“第一、非如此不能救徐海;而徐海是应我之邀去卧底的,义不可负。否则,终身不安。第二、赵某人在浙江作威作福,地方大受其苦;我早就想吓他一吓,让他稍知收敛——” “大人,”阿狗抓住漏洞,打断他的话说:“恕我无礼,有句话必得先请大人明示。大人既然早有此意,何以延到此刻才来办这件事?” “这道理很简单。”胡宗宪毫不迟疑地回答,“只为少一个像红线这样的人。我倒想到过你,但时机未到,不能特别将你请来办事,如今是机缘凑巧,能见着你的面;而且你亦果然如我所想像的,既识大体,又知分寸,更有胆量。所以我才吐露肺腑。如今我的话是说尽了,就看你怎么样吧!” 阿狗觉得胡宗宪很利害,明知他这番恭维的话,是有作用的,但竟无法拒绝,慨然答说:“我也豁出去了。就陪大人孤注一掷好了。” 胡宗宪自是欣慰异常。不过笑容很快地收起,很严肃地说:“此事关系重大,务其必成。如何动手,得要从长计议。我们先吃饭!” 于是招呼下人开饭,就只主客二人,享用海味,有烧烤的一席盛馔。而听胡宗宪的口气,这并非为客所特设,而只是他的日常享用。阿狗很少尝过这样的美食,心里的感想很复杂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富贵可羡;一方面又觉得做官如此,难怪倭寇外犯、海盗内应,可怨可鄙。 吃到一半,胡宗宪示意下人远避。然后用筷子醮着酒,在桌上画了几个圈圈,指出赵文华的行馆与总督衙门,以及有关系的几个重要地点的相对位置。 “他的行馆,很难混得进去,就是混进去了,出事以后,没有我的掩护,你可能先让他的卫士把你杀了,太划不来。我想,只有在路上伏击。你看,”胡宗宪指着偏在西面的一个圆圈说,“这里是个道观,名叫太清宫,那里的老道,法号紫虚,赵某人跟他很熟,常常相聚的。” “紫虚?”阿狗知道这个人,卑视地说:“是个妖道。” 因为是“妖道”,才会跟赵文华臭味相投。照胡宗宪说,紫虚善修炼之术,最近正在从事一项新的试验,从童便中提炼出一种白色的粉末,名为“秋白”,功能强精补肾,恰为在西苑修道的皇帝最喜爱的药物。赵文华之与紫虚投机,正以此故。 “‘秋白’快炼成功了。功效如何,不得而知。赵某人巴不得能早日亲身试一试,所以这些日子,常常到太清宫去看紫虚。能在他轻车简从的时候下手最好。” “嗯,嗯,是!”阿狗望着胡宗宪,希望他再说下去。 “所谓轻车简从,至少也有十来个卫士在他身边,一拥而上,白刃交下,你想留条命也很难。”胡宗宪问道:“你会射箭不会?” “会!” “那就行了。”胡宗宪欣然说道,“我安排你藏在一个地方,喏,这里!” 他指着另一个圆圈,代表从赵文华到太清宫必经之路的一座庙宇。这座庙宇,也是胡宗宪从总督行辕到赵文华的行馆所必经之路。 “到那一天,我会算好时间,在赵某人经过那里时,我也正好到达。这样,我就可以掩护你了。” 阿狗设想当时的情况,先躲在那座庙宇中,等赵文华的轿子经过,放冷箭暗算;卫士根据箭的来路必然包围庙宇,四下兜捕。自己当然要逃,逃的方向,当然是迎向胡宗宪的来路。 以后呢?他在想,胡宗宪的所谓“掩护”是什么?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胡宗宪开口了:“你要往这面逃。”他指点着方位说,“记住!凡是庙宇,必是朝南;你往庙的后面逃,就是向北。让我的卫士一抓住,你就安全了。” “为什么一定要抓住呢?”阿狗很坦率地问,“放我走了,不就完了吗?” “是的。应该可以放你走。不过,那一来,我不好交代,效用就差了。”胡宗宪紧接着说,“不是我自私,为保全自己,拿你送礼。你要知道,如果你从我来的方向逃走,纵放的嫌疑太重,赵某人会起疑心;一有疑心,我说的话他就不肯听了。” 阿狗想了想,明白了胡宗宪的用意,“我知道了!”他说,“这是条苦肉计。” “对!你很聪明。不过,”胡宗宪提高了声音说:“你绝不会受苦。” “大人的用心,我很明白,不过,只怕大人不能自主,赵某人要提我去审问,那又如何?” “不会。我自有一套话拒绝他的要求,只让他派人来会审,让你有机会好好骂他一顿。” 一切行动的细节,大致商量就绪。最后要问的,就是哪一天动手? 这一点胡宗宪无法回答,整个计划的难处也就在这里。彼此都认为只有等待机会。赵文华起居无时,尤其是访问太清宫更无一定的时刻。 “在紫虚,开炉修炼,卜昼卜夜,随时都可以跟赵某人见面;在赵某人,既非公事,不受官场仪注的约束,兴来之时,随时可找紫虚。我看,”赵文华说,“只有等机会。” “我不会等!”阿狗老实答说,“这件事悬在心里,整夜睡不着觉。要不到十天,我就非发疯不可。” 胡宗宪默然,负手散步。在屋子里绕来绕去,有时显得焦灼不安,有时却又拈花微笑。阿狗始终捉摸他的心里,到底闲豫得意,还是遭遇不大的困扰? 突然间,胡宗宪站定回身,如电般的目光紧盯着阿狗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我可以考虑。” “回大人的话,”阿狗急急问说:“是哪一句?我想不起来了。” “你不是说想跟徐海见一面?” “是!” “我改了主意,可以让你跟他见面。” 阿狗大喜,急急问道:“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阿狗又问:“地点在哪里?” “能不能现在就让我派人带你跟徐海去见面?”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不过怎么去法,得要好好的研究。” 听他那突然转变为慢条斯理的语气,阿狗不由有些着急,叹口气说:“事到如今,什么都得认命了。” “既能认命,事情就好办。”胡宗宪说,“我是怕你在嘉兴等得不耐烦,言语之间会露马脚;所以先让你到桐乡去看看徐海。不过,你我之间所谈到的一切,绝不可跟徐海泄露。” “我知道。我不会那么不懂得。” “那就是了。大家各显神通吧!” 听得这句话,阿狗大感兴奋。因为他已确确实实感到胡宗宪与赵文华处在对立的话,开始有了把握,必可援救徐海出狱。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垂花门外大声报告:“有紧急文书!” 胡宗宪急急起身,走到廊下,提高了声音说道:“进来!” 进来的是一名校尉,与总督府亲兵的服饰不同,看得出是赵文华左右的卫士。他手里持着一个大封套,行礼之后,双手奉上。胡宗宪接到手里,只点一点头,那卫士随即退去。 从到嘉兴见着胡宗宪以来,阿狗经历了自出娘胎,从未有过的局面。为了对手是起居入座,威势凛凛的总督,勉力应付,居然占了上风,真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所以得此胡宗宪专心在看信,可以松懈的片刻,浑身像瘫痪了一样,倒在太师椅上,动弹不得。 可是头脑却反而冷静了,回想与胡宗宪折冲的经过,突然在心头涌出一个念头,抓住了这个念头仔细思量,越想越兴奋,几乎迫不及待地要跟胡宗宪细谈一谈。 好不容易,等他看完了信,阿狗疾趋几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人,我要请示:为什么不能一了百了?” 什么叫“一了百了”?胡宗宪当然听得懂,可是这时候无法跟他细辩道理,只清楚有力地答一句:“绝不可以!” “那么,”阿狗紧接着问:“大人何以又忽然准我去看徐海?” “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怕一时没有下手的机会,你等得心焦,让你去看一看他,心情可以宽松些;第二、我要请你带一个口信给他,请他稍安毋躁,迟早之间,一定会恢复自由。” “这就奇了!”阿狗自语似地说,“为什么大人不直接派人告诉他?” “我不便这么说,说了,他也不肯相信。”胡宗宪将刚收到的那封信,递给阿狗:“你看这个就知道了。” 信是赵文华写来的,说是接到报告,在羊湖被拘禁诸酋,岂不安静;徐海在其中兴风作浪,不如早日处决,一了百了。 这是不是巧合?赵文华亦用了“一了百了”这句成语,阿狗心想,留着赵文华总是个祸患,不如就照他自己所说,也就是照自己刚才向胡宗宪所建议的,一了百了! 于是他变得更冷静沉着了,一面将信递回胡宗宪,一面说道:“大人,你的意思我完全懂了。我能等,等到适当的时候动手,吓他一吓。” “好!我送你到一个地方去住。” “是什么所在?” “胡元规的典当里。” 这下倒提醒了阿狗,心里在说:是啊!这件事早该找胡元规去商量。如果他也在嘉兴,那就是徐海合该有救!于是他问:“胡朝奉由松江到嘉兴来了?” “不!他是由羊湖到嘉兴。你一去就能见面。”胡宗宪很郑重地嘱咐,“你我所谈的一切,绝不能告诉胡元规。” “是!”阿狗口头这样答应,心里却在冷笑,非细细告诉胡元规不可! 胡宗宪点点头向外大声喊道:“来啊!” 来的是一个小厮,细皮白肉,一双凤眼,一望而知是胡宗宪的娈童;但也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是胡宗宪的心腹。 “你把李相公领了去,跟王贵说,用轿子送到侄孙少爷那里。” 他一面说,那小厮一面点头。一双黑眼珠,点一点头动一动。听完又重重点一点头,伸出一只手来,拉着阿狗就走。“慢慢!”胡宗宪又说:“你告诉王贵,一定要把李相公当面交代给侄孙少爷。” “侄孙少爷不在呢?” “在那里等,叫他们典当里派人去找。” “找不到呢?” 那小厮说话愣头愣脑,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阿狗不由得好笑;而胡宗宪却很有耐心,沉吟了好一会说:“原轿抬回来。” 那小厮不作声了,只向阿狗作了个手势,示意跟着他走。阿狗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走到廊上,方始想起,有句很要紧的话得问个明白。 “兄弟,等我一等。”他又问:“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桂生。” “喔,你是八月里生的?” “嗯!”桂生点点头反问一句:“你呢?” 阿狗无以为答,因为他是孤儿院出身,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可是,他不肯说实话,顺口答一句:“也是八月里。” 话是说过了,他自己也很奇怪,在这样性命呼吸之际,居然能好整以暇地与桂生谈毫不相干的身边琐屑,真有些莫名其妙了。 因此,他收敛心神,摒弃杂念,将要向胡宗宪问的话又想了一遍,方始抢步上前,隔着门帘大声说道:“大人,我还有件事要请示。” 一语甫毕,胡宗宪掀帘而出,轻声说道:“有话慢慢说。” 不是“有话慢慢说”,是说话的声音不可太高,阿狗理会得此意,踏上两步,轻声问道:“倘或有事要禀告大人,该当如何?” 这是预计到一入胡元规的典当,踪迹势必隐秘,该有个联络传话的人。胡宗宪沉吟了一下答道:“我让桂生陪你住在那里,有事告诉他好了。” 阿狗对他的答复非常满意,因为这不但得到了一个可靠的联络人,也证明了胡宗宪诚意相待,不然不会派他宠信的娈童,担当这个差使。 “你陪李相公住在侄孙少爷那里。”胡宗宪向桂生说,“不可顽皮!你看,李相公比你大不了几岁,知识不知比你高出多少倍!” 桂生毫无表情地答应一声:“嗯!”然后看着阿狗,脸向外一扬,表示可以走了。 阿狗默无一言,亦步亦趋地跟在桂生后面。一路走,一路想,觉得胡宗宪的处置,片刻之间,一变再变,不知搞些什么花样?不过,从两个迹象看,可以确定他绝无恶意。这个迹象是:第一、所谓“侄孙少爷”的胡元规,不仅为胡宗宪的公私关系极深的亲属,也是他与胡宗宪之间最初的媒介,将他送到胡元规的典当,是顺理成章的处置。倘或送到别人那里,就不大对劲了。 第二、很显然的,桂生是胡宗宪宠爱的娈童,命他为自己作伴,居间传话联络,足见着重之意。这样想着,不由得对桂生另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于是,他没话找话地问说:“你要带我到哪里?” “不是去看王贵吗?这就到了。”桂生回身说道:“李相公,王贵这个老头子很倔,你少理他。他说什么,你只听着就是。” “这不对呀!”阿狗有意跟他扯话,“如果他说的我不懂。或者是我办不到的事,那怎么办?” “有我。过后你跟我说,我替你出主意。” “那太好了!”阿狗拉着他的手笑道:“多谢你!” 桂生让阿狗拉着他的手,往前牵引,到了一座小院落里, 方始挣脱了手,高声喊道:“王二爷!” “谁啊?”一个很苍老的声音在里面问。 “是我,桂生。老爷派我带李相公来跟你有话说。” 过了一会,屋里出来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相貌威严,服饰也不像下人。阿狗便先招呼,像桂生那样,叫一声:“王二爷!” “不敢!尊驾就是李相公?” “是的。我叫李同。” “噢!是李同李相公,我听说过。”王贵转脸问桂生,“老爷怎么说?” “说用轿子把李相公送到侄孙少爷那里。格外交代,要当面交给侄孙少爷。” “好啰!你回去吧!” “不!我要跟了去。” “你跟去干什么?” “是老爷交代的。不但跟去,还得陪李相公住在那里。王二爷,”桂生仰脸说道:“我也得坐轿子。” “你也要坐轿子?”王贵斜睨着他说,“不大象吧?” “我也知道不象。我就从来没有坐过轿子,今天是沾李相公的光,非得坐轿子不可。王二爷,你倒细想一想,老爷这么交代,就是不愿意让人知道李相公的踪影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跟在轿子后头,旁人看见了会打听;倘或就此泄露了李相公的踪迹,我可不担干系。” “你这个小兔崽子,说得倒有理。好吧!弄顶丫头坐的青布轿子你坐!” 于是,王贵安排了两顶轿子,自己跟在后面一直送到胡元规典当里,当面交代清楚,方始辞去。 阿狗对胡元规有一份很复杂、很特殊的感情,视之为父兄师友,在公私两方面都是可以倾吐腑肺的。有第三者在旁边,阿狗那种成熟了的男子的气概,可以很宽绰地隐藏他的赤子之心;及至胡元规将他领入庭院深深的私室,不需要有何矜持顾忌时,他那积压着的惊惧、委屈、辛酸就再也忍不住要在眼泪中倾泻了。 “朝奉,”他哽咽着只说得一句话:“你看,他们欺侮人到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是老天爷在磨练你。你要挺得住!” 阿狗没有作声,心里空落落地,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胡元规为他倒茶,拿毛巾,料理点心给他吃。经过这样一番亲如家人的抚慰,阿狗的心情慢慢开朗了,勇气慢慢恢复了。 “阿狗——” 胡元规刚只喊得一声,还来不及跟他谈正事,有个小厮来叩门,说胡总督派人送了信来——信是胡宗宪亲笔所写,封缄得极其严固,得要用裁纸刀才能将信拆开。 看完信,胡元规对眼光殷切的阿狗说道:“事情很麻烦!如今处境最难的是胡总督。他要应付赵文华,要应付骄兵悍将,要保护地方,也要保护阿海跟你,还要保护罗小华。一盘棋要下得面面俱到,不但赢棋,还要处处都活。你想,难不难!” “我看,难的就是应付赵文华。”阿狗愤愤地说:“胡总督要我吓他一吓,照我的心思,不如一了百了,送这个狗娘养的去见阎王!” “你不怕送命?” “怕什么!”阿狗拍一拍胸,是那种好勇斗狠的少年的稚态,“小身体不是租来的。” 胡元规笑了,“你有这种胆子,什么事情就都好办了。”他旋即收敛笑容,脸色转为沉重,“收拾那个狗娘养的,容易。只是朝廷有王法,真的戕害了命官,局面会搞得不堪收拾!你那种想法动都动不得。” “那么,朝奉,你说该怎么办呢?” “只有照胡总督的话做。一盘棋是他一个人在下,每一着都有作用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们不要打乱他的一盘好棋!” “一盘好棋?”“是的。”胡元规平静地说:“不过,也是一盘险棋。”他站起身来,“我去安排一下。我们马上要到东面去一趟。” “东面?”阿狗问道,“是平湖,还是乍浦?” “不是平湖,也不是乍浦,是在平湖与嘉兴之间。” “去干什么?” 胡元规不即回答,四面看了一下,走到阿狗面前低声说道:“去看阿海。胡总督已经派人到平湖去了,把阿海秘密接到那个地方,等你去会面。” 这是意外又非意外,阿狗想到胡宗宪原曾有过这样的意思,同时也想到了他希望转达给徐海的话,便即问道:“是不是胡总督要我去劝一劝他?其实他在那里身不由己,又哪里能兴风作浪?” “不然!你别小看阿海,越是危难的时候,他越有办法,往往能够绝处逢生。他最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 “当然,我会拿胡总督的意思告诉他,劝他忍耐。朝奉,劝到头来,不是那回事,可又怎么说?” 这是要他提供保证,必能使得徐海安然无恙。胡元规明白他的意思,却只有报之以苦笑。 “我不能骗你,可也没法跟你拍胸担保,说一定如何如何?事到如今,连胡总督都担保不了。事情的棘手,远出乎意外。” 说到这里,胡元规怔怔地望着阿狗,竟是一筹莫展的光景。“朝奉,”阿狗觉得必须追根问底,“到底是什么话?请你实说,一个字都不要瞒我。” “事到如今,说老实话,是要解救地方。第一件大事是,怎么样早早让赵文华退兵?不然,待个半年三个月,二十万纪律杂乱无章的队伍,非将地方上搞得一塌糊涂不可。”“这是说——”阿狗惊惧的问,“顾不到徐海了?” “也不是这么说。事情总要分个缓急轻重。总而言之,退兵第一。” “怎么样才能让赵文华退兵呢?” “要他认为回京在皇上面前可以交代了才行!” 阿狗想了一会,突然省悟,“这是,”他大声地问,“这是说,要借人头。” 胡元规不作声,只抑郁痛苦地看着阿狗。 “照这样说,不是赵文华想杀徐海,而是胡总督要杀徐海,朝奉,”阿狗几乎咆哮了,“莫非你也不说一句话?你不想想,徐海好好在杭州虎跑寺做和尚,为什么要淌浑水去卧底?有大功劳不赏,反而把性命赔在里头,天底下还有公理?大家也不说一句话,不想个办法,这难道就是人跟人相处的道理?朝奉,”他退后两步,有那种不胜恐惧的样子,“这不成了人吃人的世界?” “阿狗,你不要气急,你有点误会了!大家怎么没有说话,怎么不想办法,现在不就在想办法吗?你要知道,赵文华有那么多兵在手里,横得不得了。如今四面八方都是官兵,团团围住,谁也逃不了。他不在乎叶麻他们的部下烧东西,烧掉了,他可以逼着再要再搜括。也不在乎胡总督的前程,更不在乎罗小华的性命。阿狗,你想,遇到这样一个魔头,岂不是前世一劫?” 阿狗激动不已,恨这个,恨那个,牙齿咬得格格地响。但恨胡宗宪,恨胡元规都是一时之气,只有恨赵文华是越想越恨,决定奇釜沉舟,不顾一切要斩那个魔头。 “朝奉,东面也不必去了,徐海也不必见面了。我照我的法子,痛痛快快干他一场。” 阿狗的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胡元规知道他要走极端,必须劝阻;却又怕劝他不听,闹成僵局,因而起感为难。 “朝奉,我告辞了。” 阿狗根本就不管他因何沉默?大踏步出室。胡元规不暇思索地抢上前去想拦他。只为走得太急,一跤滑倒在地,发出极大的声响。 这一下,阿狗不能不回身相扶,胡元规正好一把死拦住他,气喘吁吁地喊一声:“小兄弟,你别走!” “朝奉!”阿狗很快地答说:“吾志已决。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我不是想劝你。”胡元规人急智生,想到一个走偏锋的办法,故意恭维他:“像你这样的血性,没有一个人不感动。我不是拦你,只是要跟着你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助你一臂,好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阿狗不知道是一计,只当他是真话。心想:有他在一起,碍手碍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甩掉他不可。 于是他说:“朝奉,你如果希望我成功,就别跟我去。” “为什么呢?我一定要去!”胡元规执拗地,做作得很像,“到那时候,替你把风,也是好的。” “不好,不好!”阿狗烦躁地说:“你去,是白白地送命。” “莫非你就不是白白地送命?” “我是自愿的。”阿狗答说,“就算送了命,至少可以换回一条命来。” “不见得。”胡元规抓得他越发紧了,“总而言之,我跟你同甘共苦,义不容辞。我也觉得,一了百了,这样做最痛快,最有用。不过,我们应该谋定后动。来,来,由你先告诉我,预备怎么做法?” 见他那一副惫赖的表情,阿狗有啼笑皆非之感。心想,不如且忍耐片刻,与他先虚与委蛇,把他稳住了再说。 谁知胡元规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只要一松手,必然去如黄鹤;所以不但两手环交,紧拉住他的手臂,而且口头上还作了极坚决的表示。 “小兄弟,我们死活都在一起。反正只要你一得手,必然引起大乱;那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如早早自作了断。” 这话的语气变过了,也说得太过分了,就是引起大乱,又何致于令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何况,绝不会引起大乱!他说:“胡总督维持得住。” “你的看法错了!那时候胡总督是待罪之身,自身难保,又怎么能维持地方秩序?” “那么,”阿狗怔怔地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胡元规沉吟着,好半天,迟疑地说:“只要你们肯听我的话,我自有挽回局势的办法。” “你说,是何办法?” “等我慢慢想通了再告诉你。”胡元规起身说道,“船大概已预备好了,我们看阿海去吧!” “他在哪里?”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于是胡元规陪着阿狗,出了典当后门。门外就是一条小河,用麻石砌出石级,称为“埠头”。埠头之外泊着一条双桨快艇,形如駻e蜢,唤做“水上飞”,顾名思义,可知轻捷。下船时已在黄昏。到了船上,乌篷紧合,漆黑一片。两人在船上抵足对坐。上半身靠一个软草垫,既不能转侧,更不能起立。阿狗觉得很气闷,唯有谈些什么,才能消磨这段水程。 “朝奉——” 刚喊得一声,便为胡元规喝住了,“叫我老胡!”他说,“最好睡一觉。” 阿狗意会到是警告他别开口。而且要隐藏身分,可知此行极其机密。便照他的话保持沉默,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 幸好“水上飞”名实相符,水声汤汤,不断从耳边滑过。那种想像得到的轻快,抵消了他的郁闷。这样不过个把时辰,发觉桨声慢了下来。 “快到了!”胡元规问:“你饿了吧?” 不问还好,一问惊醒了阿狗腹中的五脏神,咕噜噜一阵乱叫,胡元规笑了。 “马上就有一顿很好的饭吃。”他说,“那里的厨子很有名。” “到底是哪里?”阿狗终于忍不住又问一句。 “喏,”胡元规推开船篷,“你看!” 阿狗抬眼一望,暗沉沉一起极大的园林,茂密的枝叶中筛出数星灯火。再往远看,平畴中几座茅屋的影子,知道这片园林,必是豪富家置于郊外的别墅。 这时船已停住。那个埠头很大,而且很讲究,整整齐齐的青石板所砌。舟子先跳上埠头,一个扳住船头,一个扶着他们登岸。穿过短短一条甬路,就是那座别墅的侧门,已有人守在那里了。 “是老金?”胡元规问。 “是的。胡大爷,你老走好。” “我不要紧。我这位小朋友路不熟,得要点个灯笼才行。” “是!灯笼现成,我来点。”老金取出一个“火折子”,临风一晃,点上了灯笼说:“我引路。” “平湖的客人到了没有?”胡元规问说。 “刚到不久。” “好!”胡元规说,“我这位小朋友饿了!平湖客人既到,马上开饭好了。” “通知得晚了些,有几个菜火功不到,恐怕不中吃。” “不要紧。饿了什么都是好吃的。” 阿狗听得这些话不免纳闷,不知此处是何所在?更觉不解的是,乍浦往西,经平湖、到嘉兴这一带,这半年多来,历遭倭寇的蹂躏,多少巨家大宅中的楠木厅拆了当柴烧,宋版古书衬了马蹄,何以竟有这样一座完好的别墅存在,并且养着最好的厨子供应宾客?” 这些不能求得解答的疑问,酿成一团好奇心。阿狗一面默默地随着灯笼,度曲径、穿花阴,一面不断打量周围的环境,但见楼台灯火,疏疏落落,似乎住在这里的人,也还不少。只不知徐海住在哪里? “走好!”老金高举灯笼警告:“假山下面的路不大好走,请两位爷留神。” 灯笼照处,只见假山洞入口之处,石刻两个大字:“退坞”。可想而知其中别有天地。果然,入洞三四十步,往右一折,豁然开朗,是极大的一间石室,上铺草垫,正中则是一张首尾俱全的老虎皮,头南尾北,虎尾之后,一张紫檀的太师椅,即无人坐,亦显得威风凛凛,令人想到梁山泊“分金厅”上的光景。 “胡大爷跟贵客就在这里坐吧!” 老金的话刚完,已有两名与桂生相似的俊童迎了上来,笑嘻嘻地请安,叫一声“胡大爷!” “平湖来的客人呢?”胡元规问。 “正在洗澡。两位爷请坐!”年纪较大的那一个说。 “好!我们坐着等。” “你们好生伺候。”老金叮嘱了那两个俊童,又对胡元规说:“胡大节,饭开在‘小兜率天’,回头再来奉请。”说完,他倒退两步,方始转身离去。 于是胡元规招呼阿狗坐下,望着那两个俊童说:“你们忙你们的去!跟平湖来的客人说我来了。请他洗完澡就来见面。” “是!”年长的那个关照同伴去通知徐海,自己忙着为客人沏茶。 “这,”阿狗低声问道:“这是谁家的别墅?” “平湖最烜赫的人家是谁?” “当然是锦衣卫大堂陆。” 阿狗指的是陆炳。胡元规点点头说:“不错!陆大人如今是太保兼少傅,势焰薰天,连严阁老都不能不让他三分。” “这我也听说了。我就不懂,你老怎么到了人家的园子里,就像跑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我是沾胡总督的光。” “胡总督与陆大人相熟?” 胡元规笑一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阿狗确是没有想到。不过听了胡元规的话,大有启发,亦就大为兴奋,“这个,”他在手掌上虚写了一个“赵”字,“听严阁老的话,严阁老又不能不让陆大人三分,既然如此,何不托陆大人从中说一句话?” “说得不错!可惜缓不济急。” 刚谈到此处,只见大袖啷噹,闪出来一个道士,定睛看时,才知道是徐海。阿狗一愣,明山和尚怎么道家装束?再一转念,方始明白。徐海是从平湖城内软禁之处,悄悄接了来的,自然要乔装改扮,避人耳目。 在阿狗历劫重逢,颇有再世相见之感,心内酸酸地只是想哭。奇怪的是徐海,脸色恬静肃穆,是神智湛然的模样。他用不徐不疾的声音,招呼过了胡元规和阿狗,方有一句感慨的话:“想不到我跟两位还能相聚。” “相聚的日子还长得很!”胡元规轻松地说:“我们先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饭开在厅堂的另一边,极大的一张桌子,摆满了精致的肴馔,但却无人伺候。是胡元规为了保密,特意遣开了所有的下人。 “我想,你们两位一定都在奇怪,这是个什么地方?我不说明白,你们大概不会安心。我告诉你们——” 胡元规告诉他们说,这里原是陆炳的别墅,而现在是胡宗宪的“招贤馆”。慕名邀聘,或者慕胡宗宪的名而自愿来投效的奇才异士,大都被安置在这里。 “这里很舒服,也很机密,两位有话尽管说,就算隔墙有耳,也绝不会泄露出去。” “我先来谈谈这座大房子。”阿狗问道:“锦衣卫陆大人,凭什么把这里借给胡总督?” “不是他跟陆大人借别墅,是陆大人托他照顾产业,不妨拿来用一用。” “赵文华知道这个地方吗?” “我想他大概知道吧!” “那么,”阿狗问道:“赵文华倒不忌胡总督?” “忌又如何?不忌又如何?”胡元规摇摇头,“你不必打这个主意,想利用姓陆的去制姓赵的。我再说一句缓不济急!” “不——” “不!”一直沉默着的徐海突然插进来说:“你们不必争执。先听我说一句:你们大可不必费心,听其自然好了!” 此言一出,不但阿狗,连胡元规都大为诧异。两人不约而同地张口结舌,张大了双眼望着徐海。 “这两天我想得很多。想的都是几位老和尚对我明山的开示。佛菩萨早有告诫:‘慎毋造因!’今天的下场,是我早就造了恶因的结果,冤业早了早好。请你们不必再费心了!” “这是什么话?”阿狗勃然作色,“不是你自己要落水,是别人要你去卧底,说什么种了恶因?世上凡事总有个公道,不该你受罪,你自己偏要去受,没有人会说你一句好。” “我不是这么想。” “你怎么想呢?”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入地狱,当然要受罪。又愿意入地狱,又不想受罪,世上也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胡元规肃然起敬,双手合什,一脸感动,改用对方外的尊称唤徐海:“明山师,你真个大彻大悟,可以立地成佛了!” 阿狗见此光景,激起满腔郁怒,却又不得发泄;冲得凶,压得紧,一顶一撞的结果,五脏震动,口中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往后便倒,面如金纸,竟尔昏厥。 胡元规大惊失色,徐海则是感伤落泪。不过他比较镇静,也懂些医道,一伸手气住阿狗的人中,口内喊一声:“热水!” 热水要唤人去取,下人进而复出,出而复返,这样一周折,功夫不少;胡元规定定神,也沉着下来了,有现成的热鸡汤,舀了一碗,随手递过去。 “别给我!”徐海说道:“你灌!” 他将阿狗的下巴一捏,嘴便张了。胡元规拿汤匙一瓢一瓢往阿狗口中灌;灌到第四匙,听得他喉头一阵响,一口痰下去,气缓过来了。 于是徐海将他抱了起来,就放在那张虎皮上,拿椅垫叠高,让他倚靠着;然后一面抹他的胸背,一面轻声在他耳边说道:“兄弟,兄弟!你不要气,更不要急;凭我们弟兄俩,加上胡朝奉,还会想不出计策,困死在那里?”他重重地加了一句:“不会的!” “是啊!绝不会。”胡元规赶紧接口,“我跟你的想法一样,决不肯委屈明山师;不过佩服他,那样说了一句,你不要当真。” 平息微弱的阿狗,睁开眼来了,眼神呆滞,望一望胡元规和徐海,摇摇头又闭上了眼。 “兄弟,你怎么不说话?” “我没有啥好说的!”阿狗断断续续地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活头?我只想死!”说完,眼角落出两滴晶莹的眼泪。徐海和胡元规相顾无言。沉默了好一会,胡元规叹口气说:“真急死人!想不到又出了这么一个岔子。如今只有先安排病人,我打发人到海宁去请‘陈一贴’。” 陈一贴是浙西的名医,名叫陈蓉舫,普通病症,药到病除,所以外号唤做“陈一贴”。这个人的下落,徐海知道,黯然答说:“陈一贴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养病去了。” “怎么,不在海宁城里?他得的是什么病?” “吓出来的!”徐海的声音越发低了,“怪我不好。” “怎么呢?” “队里好些弟兄拉肚子,我要请他来给弟兄们看病,他不肯来。那天正好我酒醉了,跑去拿刀砍坏了他家大门;陈一贴受了惊,第二天就搬走了。” 这些话听在阿狗耳中,只会添病。胡元规深悔多此一问,赶紧顾而言他地说:“那就另请别人。嘉兴、平湖都有好医生。” “用不着。”阿狗又睁眼了,“我的病医不好的。” 这句话,胡元规和徐海都懂,心病要心药医。只要能让徐海和洪东冈得以免死,他的病可以不药而愈。 一懂就好办了,“这样吧!”胡元规说,“先扶病人去休息。年轻小伙子体气 壮,顶得住;心一宽,只要静养一养,料无大碍。”说着,避开阿狗的视线,向徐海使了个眼色。 “好!”徐海深深点头,表示同意,更表示会意,“客房在哪里?” “就在后面。” 于是胡元规唤进人来,只说客人忽然不适,吩咐扶入客房安置。同时关照,将酒肴亦移了进去,以便进食之时,顺便陪伴病人。 话虽如此,地下那口鲜红的血,却是瞒不过人的。胡元规随带的伴当胡宁,也是徽州人,懂墨的特性与效用,向他主人说道:“要有陈墨就好了。” 这下提醒了胡元规,陈墨的胶和烟,都因年久而变性;其中所含的冰片,是止血的妙品。便将老金唤来问道:“你家老爷书房里有没有陈墨?” “好墨有!”老金答说,“不知道陈不陈?” “胡宁!”胡元规吩咐:“你去看一看。” 于是一面将阿狗扶入客房,一面由胡宁随老金去取墨。好久,去而复转,胡宁解释:好墨甚多,尽是方于鲁、罗龙文之类的名家所有,但年分不久,不能当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盒,必能适用。 接过盒子来看,朱纨剥落;“物华天宝”四个金字,已黯淡得仅堪辨识。揭开盒盖一看,一排八锭墨,虽未用过,却都已分裂。胡元规很小心取出一锭碎墨,反转拼拢一看,喜逐眼开地说:“好墨、好墨,今天我算开了眼界了。你看,”他指着一行金字念道:“‘南唐李廷珪造’。” 徐海不知道南唐是何朝代?更不知道李廷珪是何许人?只欣然答说:“能治病就好!怎么用?” “磨成墨汁喝下去。多找几个人磨。” 于是老金找了四五个僮仆,每人一块碎墨,磨得少许墨汁,合在一起让阿狗喝下。有效无效,难以求证,反正胡元规和徐海是比较安心了。 “请下示吧!” 胡元规向老金说了这一句,又向胡宁唠一唠嘴。于是尽皆回避,继续在阿狗病榻前把杯密谈。 “明山师,你的大彻大悟,诚然了不起。不过方外人的想法、做法,不一定合乎世俗。你虽有‘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的慈悲心肠;但论世俗的道理,一定不能让好人入地狱。不然,谁还肯做好人?” 这几句话说到了阿狗心坎里,顿觉舒畅,头上就不是象戴了顶铁帽子似地那么重了。睁眼望了望,嘴角隐隐有笑意了。 “朝奉的话,当然也不错。在我,能不入地狱,又何必强要入地狱?”徐海顺着他的语气,在暗中说给阿狗听。 “如果说你要入地狱,我就不知道该打到哪个所在了?事由我起,我一定负责。”胡元规提高了声音说:“我就不相信,凭我们三个人,再加上胡总督和罗小华,会斗不过赵文华。” 这话对阿狗是一大鼓舞,精神一振,腹中咕噜噜地响,徐海便即问道:“兄弟,你是不是饿了?” “有一点。” “有炖得极烂的鸭粥。”胡元规接口,同时站起身来,“我盛一碗你吃。” 一碗鸭粥下肚,阿狗顿觉神清气爽。谁都看得出来,他一时受了震动而呕血的险症,虽未不药而愈,但已决无大碍。 “现在觉得怎么样?”胡元规问。 “略微有一点头晕。” “不要紧,静养一养就好了。请你少说话,说话伤气。”“我只说一句。”阿狗看着徐海问:“赵文华说你在平湖兴风作浪,是怎么回事?” 徐海很诧异。但脸色立刻又恢复平静。“我在平湖,身不由主,跟叶老麻他们是隔离开的。兄弟,”他说,“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风何从起?浪怎么兴?” “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必理他。”胡元规说,“胡总督又何尝不知道他在瞎说?只为求全,所以不能不委屈。” “我看局面很难收拾——” “不!”胡元规抢着徐海的话说:“胡总督一定可以把局面弄得平平整整,伏伏贴贴;不过,我们一定要忍耐,要凑合,照他的调度行事,水到渠成,自然事事平安。” 阿狗又忍不住插嘴了:“胡总督是怎么个调度呢?” “调度要分缓急轻重,一步一步来。当然,这缓急轻重,要照他的看法,不能照我们的看法。譬如说,”胡元规对阿狗说,“照你我的看法,至急至重,莫如明山师的自由;而在胡总督认为慢慢不妨,让明山师多受几天委屈,换来的代价很大。” 言外之意,已很显然,徐海的性命一定可保。果然如此,阿狗又有什么不能忍耐的?心头一宽,反倒埋怨,“早有这句话,我又急什么?朝奉。”他忽又怀疑:“这不要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吧?” “何以见得?” “因为你一直不曾说这样的话,总说赵文华逼得怎么紧,好像立时立刻要绑上法场似地。” “这是你误会了!话要一句一句说,还来不及谈到这里,你已经急得吐血,那有什么办法。而且,”胡元规又说:“胡总督的这些意思,我也是慢慢琢磨,反复思量,才悟出来的。” “好了!”阿狗轻快地说:“胡总督的缓急轻重怎么样区别?哪件事该急,哪件事可缓?” “第一是撤军;第二是清乡。”胡元规答说,“这就是与地方上利害关系密切的大事。其实,只要这两件大事,圆满成功,就再没有要我们烦心的事了。” 意在言外,徐海的安危,与此两件大事密不可分。细细想去,撤军先要报奏凯;奏凯要有实实在在的战功,元凶就擒、胁从解散、倭人遣回,东南一带,匪氛肃清,赵文华才能班师回京,接受奖赏。这就跟徐海的生死,搅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这一次阿狗倒是心脾气和了,也可以说是很沉着了。胡元规既然已作了保证,徐海只不过受幽禁的委屈,而不致有何生命的危险,那就看他是何说法,再作道理。 沉默了好一会,徐海突然提出要求:“朝奉,我想跟我兄弟私下谈几句。” “好,好!”胡元规毫不迟疑地起身,“我到外面替你们看守,你们尽管谈。” 等胡元规一走,阿狗第一句话便是问徐海的态度,“二爷,”他问:“你刚才说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唉!”徐海长叹一声,“我这件事做得好没意思!半夜里醒来,摸着良心想一想,不知所为何来?说是为地方百姓,我自己也杀过人,放过火;说是为国效劳,那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而况人家也不见情;说是为胡朝奉、罗小华那样的朋友,结果反而让他们为难。想想真是万念俱灰,还不如听其自然。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这番话说得阿狗背脊发冷,真是彻骨的凄凉;心潮平伏,抑郁难宣。但他很快地警觉到,这样子下去,刚用南唐陈墨止住了的血,又要呕了。此时此地,决不能再为徐海与胡元规添麻烦、添烦恼。 就这一念之转,他变得坚强了,也冷静了。心想,此时第一要紧之事,是救徐海的“心死”,要拿人世间他不能忘怀的东西去打动他,让他感到生之可恋,才会挺起腰来做人。于是他说:“二爷,你真什么都丢得开?连翠翘姐在内?” 这一问将徐海问得愣住了。脸上的颜色渐变,消失了漠然的平静,而是说不出的惆怅与眷恋,并且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二爷,”阿狗故意拿话激他:“入地狱的话,你也不过说说而已。我看,你没有那份勇气。” 徐海一震,眼睛睁大了,仿佛发怒似地,令人害怕;但终于低眉垂首,悄然沉思着。 沉思之不足,绕屋蹀躞,时而仰望,时而住足。阿狗只是将视线绕着他,却不发一言。 好久,徐海复回到病榻前面,取壶斟酒,连饮三杯方始住手。抓一把松子一面往嘴里抛,一面双睛不住乱眨。 “兄弟,”徐海的眼神,又变得活泼而有光采了,“你有桐乡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好!”阿狗从如何部署一直谈到将王翠翘送到石门,紧接着建议:“二爷,如果你必得委屈过日子,我把翠翘姐去接来,跟你作伴。” “这不必急!”徐海沉吟了一会,低声嘱咐:“我倒有个法子,面面可以顾到。说出来,你看行不行?” “好啊!”阿狗兴奋得要下床来,“快说,二爷!” “你安静点。”徐海将他身子捺住,“不一定能行。” 徐海是想出一个掉包的办法,跟赵文华说,诸酋皆已处死,暗处里将徐海与洪东冈放了出去。这样,赵文华对朝廷便可以交代了。 “可以,”阿狗惊喜地说:“我怎么会没有想到。” “这个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第一、我要有个安顿的地方。我还没有想出,何处堪以容身。” 这一下说得阿狗愣住了。他心里在想,最好是仍旧回去做和尚,但王翠翘总不能也跟到虎跑寺去! “第二、倘或赵文华坚持明正典刑,那要‘验明正身’:成千上万的眼睛盯着,不能拿死囚来假冒。” “这一点可以避免。”阿狗答说:“只要胡总督跟赵文华说,怕有人劫法场,责任担不起。” “那不妥!”徐海大摇其头,“赵文华说一句:不要紧,多派队伍警戒法场。那一来反而骚扰地方,不是弄巧成拙?” “不管它……反正这是胡总督的事,让他自己去找理由也好;甚至独断独行,索性先办了,再拿三真两假的五颗人头去给赵文华看也好,随他自便。总之这个要求他非答应不可。麻烦的倒是你到哪里去隐姓埋名?”阿狗紧接着说,“我看这件事不必瞒胡朝奉,那请他进来一起商量好不好?” “也好!” 于是徐海亲自出室招呼,将胡元规邀回原处,说了他跟阿狗的意见,胡元规亦一样地大为兴奋。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情成了!” “怎么?”阿狗问说,“徐二爷怎么办?” “果然明山师愿意做个‘黑人’,一切都是我的!想还俗,我替明山师置一份家当;仍旧遁入空门,我盖一座寺,请明山师住持。” “地点呢?” “黄山如何?”胡元规看着徐海问,“或者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庐山。” “我看,庐山好。徽州我也住过,在黄山或许有人认识我。”“我也觉得庐山好。”阿狗接口,“我陪徐二爷一起到庐山去住,就怕——” “怎么?” “就怕,”阿狗望着徐海说,“翠翘姐住不惯。” 一个不易解开的结,到此算是有了转机。本来还应该谈一谈细节。只是胡元规顾虑到阿狗的病体,坚持要他休息,正好临时延请来的,一位懂医道的药店伙计也到了,事先听说了病症随身带着治呕血的药,诊完了脉,亲自调煎汤头,让阿狗服下,保证数天之内即可痊愈。 “兄弟,”徐海叮嘱他说:“事缓则圆,你不要急,也不要多想,静下心来,好好睡一觉。等你身子好了,还有许多大事在等着你呢!” “我知道,我挺得住。”阿狗答说,“请你跟朝奉再好好商量,明天接派我做什么,不要顾虑,尽管交代我。吐口把血,算不了啥。” 徐海点点头,不置可否,与胡元规仍又回到厅中,另有一番不能让阿狗与闻的密语。 “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了安病人的心。我看是办不通的。” 徐海沮丧地说,“再说句实话,要我隐姓埋名过日子,等于偷生,真不甘心。” 听此一说,胡元规大为惊愕,愕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阿海,你是不是在怪我?” 徐海去卧底,由于胡元规的策动,因此,对于徐海目前的遭遇,他不能不负责。说这话的意思,自是有故意相激的意味在内;而徐海却并无责怪之意,只感到满怀抑郁,坦率地说:“我没有想到胡总督是这样子没主张。” “这话,”胡元规不能不辩,“其实不然。不过胡总督的难处,请你要体谅。刚才你想出来的办法,我敢拍胸说一句:胡总督一定做得到。至于你的隐姓埋名,也不过三两年的事,等赵文华一垮下来,你仍旧可以出头的。” “等他垮下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说过,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如果诸事顺利,或许还用不到。” “什么叫诸事顺利?”徐海问道,“莫非胡总督要动他的手?” 胡元规想了一会,静静地答一声:“是的。” “噢!”徐海很感兴趣地试探:“是不是已经有了治他的法子?” 这是一大机密,只有胡元规知道——事实上是胡元规的献议。他想既然已透露了,不妨说明白些,所以很快地答说:“是的!已经想好了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所谓以毒攻毒。是从“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这句话上得来的启示,利用严嵩父子打倒赵文华。这需要有个人在严嵩,尤其是严世蕃左右发生作用,明挑暗拨,对严氏父子与赵文华搞成水火不并容之势。 “这个人也有了。”胡元规说,“只等这里的事一完,就可以开始部署。” “这个人是谁?” “你总也该想得到。”胡元规一字一句地说:“罗小华。” 他未说之先,徐海也想到了,只有罗龙文堪充评选,只不知胡宗宪如何能让罗龙文成为严世蕃的亲信?照现在的情形看,胡宗宪想要跟严氏父子拉关系,非通过赵文华不可;然则,要让罗龙文列为相府门下,当然亦需要赵文华的保荐,这中间就很有疑问了。 见他默默不语,胡元规只当他不以为然。徐海的足智多谋,是他一向所佩服的。因而很郑重地问道:“阿海,你觉得此计如何?有没有比罗小华更适当的人选?” “这一计当然很高;罗小华亦是再适当不过的人选——此人天生来就是一个策士;最难得的是,又天生来是一名清客。他能够到得了严世蕃身边,一定可以发生极大的作用。不过,他能不能到得了严氏父子身边,实在难说。” “喔,”胡元规越发全神贯注了,“阿海你的意思是,会有人从中作梗?” “当然,什么人会在中间作梗?你总也应该知道。” “你是指赵文华?” “你想呢!”徐海反问一句,“既然是个帮手,何以不举荐给赵文华,反要赵文华举荐到相府。岂非事出常理之外?”“这话不错。不过有一点你还不知道。在赵文华这面,胡总督也替他找了个帮手:徐文长。” “徐文长?”徐海困惑了,“他能帮赵文华什么忙?” “替他代拟青词。”胡元规问说,“什么叫青词,你总懂吧?” “我是和尚,不懂道士的那套花样——” “阿海,”胡元规急忙打断他的话,歉然地说:“我失言了!你当然懂青词。” 徐海笑一笑。停了一下说:“拿徐文长举荐给赵文华,如果说是替他去代拟青词,应该要防到严氏公子不高兴。弄巧成拙,反为不妙。” “是的,胡总督也想到了。”胡元规答说,“不过要让罗小华到了严氏父子身边,自然会替胡总督解释。” “这是如意算盘。”徐海率直地批评,“朝奉,你跟胡总督看得赵文华太无用了,以为可以听凭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果然如此,是件很危险的事。倘或我是赵文华,兼收并蓄,要徐文长、也要罗小华。请问,胡总督又如之奈何?” “啊!”胡元规不安地自语,“这倒没有想到。” 见此光景,徐海不自觉地忘了自己的处境,专心一志地为胡宗宪设谋。略想一想说道:“让罗小华投入相府,是个好主意;不过决不能借助赵文华。其实,又何必借助于赵文华?以罗小华的多才多艺,不会设法自荐吗?” 胡元规看徐海意思有些活动了,便先撇开罗龙文以何途径投入相府一事不谈;话题转到赵文华身上,以悲愤的神情,絮絮地讲赵文华如何残兵以逞的劣迹,希望能够进一步打动徐海。 徐海原是血性男儿。只为不惜纵井救人,反而招致落井下石的打击,自然有满怀的愤郁,不觉有万念俱灰之感;尤其是与胡元规面对面相谈,想起当时他来劝驾时,也是这般促膝深谈,以昔视今,感慨更深,所以言语中特多牢骚。如今发泄过了,心境比较涵虚而易于纳言,所以听完胡元规的话,激起侠义心肠,又愿意助胡宗宪一臂之力了。 “但是,我亦不帮助胡总督个人,为国除害,人人有责。” 他说,“能够把赵文华打下去,教他永世不得超生,当然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他突然又一转:“只怕我效不上劳。” “哪里有这话?”胡元规急忙敲钉转脚地加一句:“非你帮忙不可!这件事你的忙帮定了!” “未必见得。说不定我还没有来得及帮人家整他,反而他先割了我脑袋。” 原来如此!胡元规心想,仍然是牢骚,不必认真。所以笑一笑用诙谐的口吻答说:“你的颈项上围着铁箍,没有哪个能割得下。” 徐海也笑了。旋即收敛笑容,很郑重地说:“事不宜迟,更不可轻忽。朝奉,如今要收束局面,只怕非我参与不能收功。事情很棘手,时机更要掌握。我想,我应该跟胡总督当面谈一谈,谈妥了立刻动手。” “呃,”胡元规措词很谨慎地,“我想先请教,从哪里着手起?” “当然是桐乡。僵持的局面要打开,混浊的情势要澄清。不从根本上着手,什么都是假的。” “说得好!”胡元规很高兴地说:“我马上就写信,派人送去。你先请休息,大概一觉睡醒,复信就可以到了。” “好!我看看阿狗去。” 阿狗居然睡着了。这是病势不碍的征象,徐海大为欣慰。心一宽便易于入梦。这一觉睡到中午才醒,醒来时胡元规站在他床前。 “胡总督的回信来了。”他说,“是你意想不到的结果。” “怎么?” “胡总督要来看你。” 徐海听得这话,不由得感动;精神大振,一跃而起,“什么时候来?”他问。 “你看吧!”胡元规掏出信来递了过去。 信上的话不多,只说早知徐海忠义性成,既欣慰、又佩服。为了表示尊重,愿意移樽就教,傍晚时分,一定到达,但希望胡元规保守秘密。这就可以想像得到胡宗宪是轻车简从,悄然来会。 “胡总督降尊纡贵,盛情自然可感。不过,朝奉,我觉得他这样做法,另外透露出一种意思:虽不是表示不再买赵文华的帐,至少不会事事迁就。如果他魄力以外,还有胆量,局面就好收拾了。” 胡元规对这番话,只能了解一半。他也感觉到胡宗宪不吝此一行,确是表现出他想极力摆脱赵文华的牵制。可是,怎么叫“有胆量”呢? 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愿多问。因为徐海可能会有出人意表的“奇计”,要胡宗宪去冒险,他此时装糊涂、不理会,到必要的时候才能发言反对。 “有话回头再说吧!你先吃了饭再说。” 等胡元规一走,徐海顾不到漱洗,先要跟阿狗见面。走到他卧室,只见阿狗靠在床上,无所事事。但脸上的气色却已很好了。 “兄弟,你今天怎么样?” “我自己觉得完全好了。胡朝奉说还要小心,不准我下床,气闷得很。” “如果要你回桐乡,你支持得住,支持不住?” “怎么支持不住?”阿狗将夹被一掀,跳下床来,挺一挺胸,伸一伸胳膊,精神抖擞地问道:“是不是马上就回去?” 徐海向外看了一下,轻声说道:“你回桐乡去细摸一摸底,看准风向,马上就派人送信来。” “是不是看大家安静不安静?” “对!只要看清这一点就行了。”徐海又说:“你要快,最好今天晚上就有回信来。” “要这么快?”阿狗率直答道:“那只能一到桐乡就问一问,看他们怎么说。要去细看,怕来不及。” “看有看法。我教你一个决窍。你看两处地方,一处是酒店,一处是卖马吊牌的地方,这两处的生意好坏,谅能看出大家的心情。” “这我就不懂了!生意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酒店生意好,尤其是平时不大上酒店的人,也去喝酒,这情形就不好。因为借酒浇愁,各人心里都有一股火气,碰到不巧,就会爆发。至于马吊牌、骰子、象棋这些东西的销路好,那就不要紧了!大家只不过无聊混日子,不会有什么名堂搞出来。” “懂了,懂了!”阿狗心领神会地说:“照这个法子去看,我一定摸得准风向。不过,最好这里派个人跟我去,熟门熟路,回来得快;如果我在那里派人,只怕找不到地方,会耽误功夫。” “这话不错!” 徐海随即又去找胡元规,扼要说明经过,胡元规派他的名叫连春的贴身小厮,跟着阿狗,分骑两匹快马,一起回桐乡。 傍晚时分,胡宗宪的先遣卫士到了。穿的是便衣,一到就跟胡元规见面,悄悄关照:胡宗宪的行踪,极其机密,不打算上岸到陆家别墅,请胡元规带着徐海,到船上去见面。 “总督的船,泊在哪里?” “在汉异桥下。” 汉异桥离陆家别墅只有三里路。胡元规与徐海轻舟赴会,到得汉异桥下,不过日色刚刚偏西,胡宗宪的座船还未到达。徐海凭舷闲望,只见红萝白棋,黄芦乌柏,点缀得秋光如锦,不由是动了游兴,想上岸走走。 胡元规看此地极其平静,除了樵子,别无行人,不至于会泄露行踪,便顺从徐海的建议,陪他登岸闲步。 走不多远,发现一座奇庙。庙门上的黑底金漆匾额,已经字迹驳落,细细辨认,方看出是“冯异将军庙”五字。“这是哪一朝将军?” “是汉光武的从龙功臣,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外号叫做‘大树将军’。” “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呢?” “我想想看!《后汉书》多时不温了,不知道还记得记不得?”胡元规眨着眼想了好一会,突地欣然说道:“记起来了!‘异为人谦退不伐,行与诸将相逢,辄引车避道。进止皆有表识,军中号为整齐。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 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 他将这段后汉书中的冯异传,念得很慢很清楚,徐海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很佩服地说:“能够不争功,实在很难得。想来他的人缘一定很好?” “士兵对他很好,问他们愿意跟哪个,都说愿意归‘大树将军’。不过,跟他地位差不多的,就妒忌他了。” “喔,”徐海很注意地问:“那当然要想法子害他?” “无非进谗。”胡元规想一想答说:“冯异镇守关中,权很重,百姓很爱戴他。就有人上奏给汉光武,说他专制,有人称他咸阳王。意思是指他有异心。” “汉光武呢?” “汉光武没有听信那些谗言。” “好!”徐海翘一翘大拇指,“汉光武之为汉光武,确有道理。” “我的看法不同。”胡元规紧接着他的话说,“这全靠冯异拿得定主意,善于自处。他相信汉光武了解他,一定不会亏负他,所以上表自陈,解释流言。如果他信不过汉光武,起了猜忌的心思,误会就会越来越深,到头来不是汉光武制裁他,就是他起兵造反,绝无什么好结果。所以,”他加重了语气说:“一个人在危疑震撼之际,要格外冷静;对信得过的人,始终不疑!” 意在言外,徐海当然听得出来。不过,他此时还不愿有所表示,一切一切,都要等见着了胡宗宪再说。 第二十二章 “阿海,”胡宗宪取下头上的便帽,放在桌上,“我凭着一顶乌纱不要,绝不会照赵某人的意思对待你!” 胡宗宪穿的是便衣,卸下来的是便帽;如果穿着官服,卸下来的便是乌纱帽。“掼纱帽”表示辞官不干,为徐海的生死,能这样表明祸福相共的态度,也算难得了。 徐海心里很满意。不过他觉得无须说感动的话,更无须感谢。此时此地,只谈个人的穷通安危,气度就显得小了。他想了想说:“明山早年出家,虽然六根未净,生死关头却还勘得奇,我知道大人也不是贪恋福贵的人,这些都不必去说它。大人为国为民,明山亦想为在家的乡党宗族做点事,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不必顾虑明山的生死。” 因为他自称明山,胡宗宪便也改口叫他的法号,“好明山!”他翘一翘大拇指,“真是菩萨心肠,英雄气概。实不相瞒,我富贵之念虽淡,千秋的名心很重;我一生的事业,在消弭倭患,如今不过刚刚开始。就算一切顺利,连陈东都能就擒,也还有汪直之流,尚等翦灭。所以,我的行事,比别人要看得远些。明山,你如果同意我的看法,愿意帮我,你就得委屈一时。” “只要于事有益,委屈不妨!” “好极了!多谢,多谢。” 胡宗宪要起身行礼,忘记了身在船上,站起的势子猛了些,船身晃动,立脚不住,便等倒下,却让徐海一伸手,轻轻扶住。 “真个多谢!”胡宗宪笑着坐下,转脸说道:“元规,你信上语焉不详,何谓李代桃僵之计?” “是这样的——” 经胡元规详细说明以后,胡宗宪欣然同意,“赵某人的意思,还想献俘。我跟他说,当今皇上,不比先皇好武;在西苑潜修,已经二十年不见大臣,未见得愿意御午门受礼。倘或碰个软钉子,反倒不好。”他紧接着又说:“赵某人对我的话,未置可否,看起来意思是活动了;我再吓他一吓,大概可让他同意,秘密处决,事情就好办了。至于明山远遁庐山,大可不必,两浙多名山,不愁没有容身之地。等赵某人一走,我自有妥善安排,此时暂且不谈。眼前的第一大事是撤兵,我虽已下令,各路人马都守原地待命。赵某人也勉强同意了。但如桐乡的局势,没有个明确的结果,不但夜长梦多,也怕赵某人邀功心切,忍耐不得,那时候就难挽回了!不知明山何以教我?” “是的!明山跟大人的看法一样。”徐海看一看胡元规方又说道:“只不知大人可有胆子?” 胡宗宪问道:“有胆如何,无胆又如何?” “无胆另筹他策,有胆就请大人亲到桐乡,就地处置。” “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是一法——” “不!”胡宗宪的话没有完,胡元规提出反对,“不必这么做!倘有差跌,关系不浅。明山师,请你再考虑。” “我考虑过了。”徐海答说:“用兵原无万全之策,我只能保胡大人九成安全;要冒一成的险。” “桐乡的情况还不明了,你何能有九成把握?” “今天夜里就有确实消息。如果情况不好,我不会劝胡大人去。要去,也是我陪了去。” “话虽如此——” 刚说得这一句,只见胡宗宪急急摇手,而他自己的神态很奇怪,望着空中攒眉苦思。显然的,他是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这件事很重要,而又必须及时想明白,否则就会想不周全。因此徐海与胡元规都屏声息气,不敢有丝毫响动。免得搅乱他的思路。 好久,好久,胡宗宪舒了口气,脸上的紧张神色,消失无余,微笑着说:“这件事暂且不谈吧!我们且乐一乐!” 胡宗宪为了避人耳目,不用大号官船;但舴艋小艇又不够用,所以一共来了三只,一只是坐船;一只随从所乘;还有一只是伙食船。带的食物不多,但有一篓极好的螃蟹。另外还有八盆名种菊花——胡宗宪的所谓“乐一乐”,便是在这荒村野岸,做个持螯赏菊,对月持杯的小小雅兴。 “船舱太小,局促不过。”徐海说道:“不如搬到冯异将军庙去吃。” 建议虽好,无奈不够严密。胡元规认为小心为妙,而胡宗宪却一口答应了。这在他就是冒险,冒着为人识奇行藏的险。但为了不愿扫徐海的兴,他觉得冒这个险是值得的。 话虽如此,他仍旧作了必要的部署:派人守在冯异将军庙四周,不让闲人接近。然后趁着朦胧暮色,悄悄舍舟登岸。庙中殿前空庭,已打扫洁净,安上活腿的桌子,三人各据一面;另一面用些大石、木桩权当花盆架,高低错落地置着八盆花。 “这一盆,”胡宗宪亲自持着“气死风”的羊角灯,照着花说:“费了我三年的功夫,才能培养成功。” 徐海低头细看,才知那盆菊花微带墨绿色,是罕见的异种。形状亦很奇妙,花大如拳,却有一条长瓣下垂,瓣尖微卷,格外粗厚,以至于坠得花朵倾欹,随风摇曳,别有一种凌空飞舞之势。 “这盆花,得有个好名字配它才好。” “明山,你何不赐以佳名?” “不敢!方外人无此风流。” “想来早就有了佳名了!”胡元规看着胡宗宪说。 “是的。叫做‘堕楼人’。” 这是用的绿珠堕楼的典故。“好!”胡元规大赞,“既贴切,又新奇。看这嫣然而下的光景,仿佛真有裙幅飞动的模样。真是好名字!” “名字虽好,可惜了!”徐海接口说道:“‘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灰不成灰?’三年辛苦,培养出一个‘堕楼人’!” 这是将堕楼的绿珠,与白乐天诗讽燕子楼关盼盼的故事缠夹在一起了。但徐海虽弄错了典故,而弦外之音,含有牢骚,却是很明显的。胡元规因而微感不安,偷眼去看胡宗宪,却是神色泰然,歧视着徐海,正要开口答话。 “且莫将古喻今!”他一开口便说到徐海心里,‘只就事论事,‘红灰成灰’,未见得是‘堕楼人’的不幸。古往今来多少豪门侍姬,玉笔珠音,颠倒宾客;到头来三尺桐棺,一抔黄土,谁知道垄中白骨,姓甚名谁?绿珠如果不是堕楼,何能留名千古?明山,你亦名心未净,如何见不到此?” 徐海语塞,只好微笑不语;胡宗宪亦就一笑而罢,坐下来剥蟹持杯,只是谈风月、说笑话。一直吃到月至中天方罢。收拾残肴,下人捧来消食的云南普洱茶,主宾三人刚喝得一杯,只听隐隐马蹄声起,由远而近,蹄铁敲在青石板塘路上,声音十分清脆,也十分清楚,只有两匹马。 将到庙门便慢了,终于静止,随后便看到有个小伙子被领了进来,正是跟阿狗到桐乡去了一转归来的连春。 “信呢?”胡元规问。 “没有信。”连春答说:“李大爷只叫我带几句话回来,学着说一遍。” “怎么叫‘学着说一遍’?” “那几句话什么意思,谁也不懂!李大爷只教我照学,一个字不许错。他说:‘那里的人,都在下棋赌钱,只有一个姓陈的,找倭人在喝酒。不过倭人不会喝醉,姓陈的说不定会发酒疯,不过也不要紧!’”连春略停一下又说:“就是这么几句。一个字都不错!” 胡元规与胡宗宪面面相觑,都有不知所云之感;而徐海却欣然微笑,很满意地说:“辛苦你了!歇歇去吧。快去,迟了你就只剩下吃蟹脚的份儿了。” 胡元规见此光景,知道无须再问,使个眼色说道:“下去吧!” “都下去!”胡宗宪紧接着说。声音很高,显得相当尊严。 他的随从知道,这是很严密的关防,便都散开,站得远远地保持警戒。徐海便移一移椅子,解释连春所“学”说的那几句话。 “必是仓猝之间,没有纸笔,无法写信,又不便明说,怕万一泄露,所以阿狗说了几句隐语。意思是很清楚了。‘下棋赌钱’,表示平静无事;‘喝酒’表示蠢蠢欲动——” “慢点!”胡完规插嘴问道:“这是不是你们约好了的隐语?” “虽未约好,也等于约好。” 徐海将他教阿狗观人于微的法子,约略说了一遍,两胡方始了然。 “我懂了!让我试着来诠释一番。”胡宗宪说:“阿狗要想告诉你的话是,陈东的手下,准备勾结未曾遣返的倭人蠢动;而倭人未见得肯听从。是这样吗?” “是的。”徐海答说,“倭人的头目叫冈本,与阿狗在公私方面都有交往;阿狗新娶的妻子又是倭女,无论打探消息,解释说服,都比别人来得方便。” “原来阿狗成家了,又娶了倭女。”胡元规很感兴趣地说,“这我倒还不知道。事定以后,该给他贺一贺才好。” 胡宗宪没有理他这些闲话,持着一杯茶,且行且啜,绕着空庭散步。这是反常的悠闲神态,徐海倒不急着谈正事了,很注意地也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倒要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久,胡宗宪踱到他俩面前,平静地说:“事情很巧,机缘凑泊,刚好助成我的计划。不过要看明山肯不肯再挑这副千斤重担?” 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说得谁也无法接口,徐海只能这样说:“千斤担只要我挑得动,我自然挑。” “只要你肯挑,就会挑得动。危险不是没有,但诚如你自己所说的,用兵无万全之策。明山,”胡宗宪用很负责的语气说:“我细细想过,你有七成把握,要冒三成险。” “大人,”徐海率直地问了:“到底是怎么一件事?” “我要你劝诱汪直来降!” 此言一出,徐海与胡元规都大感意外。因为不知胡宗宪的计划如何,所以还无法作何表示,唯有用眼色催促他说下去。 “这件事不能缓,可也不能急:得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去做,旁人看起来才不会露奇绽。第一步,”胡宗宪说,“要找个适当的时机,让阿狗把他的口气一变——” 目前阿狗是帮着官方讲话,口气一变,就是指责官方不守约定。等将这与官方敌对的态度,明显地表示出来,方可以进行第二步,实际与官方为敌的行动。 “这个行动,就是劫狱!”胡宗宪说:“最巧的是,阿狗跟冈本交好;不妨与冈本商量,派出倭人接应,把明山从平湖救出去,上了海船,扬帆东去。” 说到这里,徐海完全明白了,又是一条将计就计,似真实伪的苦肉计。作用亦依然是去卧底。这样做法,当然是为了要取信于倭人与汪直,但如有丝毫奇绽,为人识奇机关,徐海的性命就必不能保了。 “计倒是一条好计,用意极深,不易猜到。不过,三爷,” 胡元规说:“现在大家差不多都已知道,明山是做海盗,是有意同流合污去卧底,不会疑心他又在玩花样?” “当然!当然会疑心。不过,我们能做得跟真有其事一样,嫌疑自然能够解释清楚。” 谈到这里,徐海发觉有件大事,亦就是他要跟胡宗宪见面的主要目的,说动总督亲自出马去结束桐乡的局势,尚无结论。这件大事没有着落,什么都谈不上,因而他打断正在谈的话题,先将他的疑问提出来,要求胡宗宪解答。 “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我相信阿狗很能干,他不会看走眼的,既然局势并无大碍,我决定去一趟。” 胡宗宪的态度很从容,而语气很坚定。这使得徐海深为感动,因为仅其他的一番分析与阿狗的简单报告,便作了这样一个“身入虎穴”的重大决定,真个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值得为他大卖力气。 “那么,”胡元规插嘴问道:“明山呢?是不是保了三爷去?” “现在当然不行了!明山的行藏一露,我刚才所谈的奇计,全部落空!” 自以为是奇计,而且是颇为得意的神情,这使得徐海又增加了几分信心,不过,口头还不愿作肯定的表示。他觉得顶要紧的是胡宗宪的安全,自己不在他身边,还真有些不放心;倘或胡宗宪遭遇意外,整个局势就糟不可言了。 “大人,”他率直地说,“只怕阿狗保护不了大人——” “不要紧!”胡宗宪抢着说:“我也不要阿狗保护,阿狗另有重要任务。到桐乡,我当然不是单枪骑马,有一番部署。内有罗小华,外有接应的官军;我左右有一批能够‘空手入白刃’的护卫,寻常三、五十个人,近不得我的身。还有,最让我放心的是,你跟洪东冈的部下可以保护我,我还怕什么?”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徐海一颗揪紧了的心,倒为之一宽。不过,阿狗另有何种任务,却不能不问个明白。 “他的任务吗?”胡宗宪笑笑答说,“就是到平湖去救你。” 徐海默然,因为一搭腔,便等于作了承诺。兹事体大,个人生死之外,更要顾到于国有利,于民有益。 “如何?明山!”胡宗宪在催促了。 “大人,”徐海不肯草率从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好!你尽管想。”胡宗宪很有把握地说,“想到头来,你一定赞成我的办法。你慢慢想吧!” 说着,他向胡元规微使一个眼色,起身踱了开去,胡元规亦就很自然地跟了过去。这在表面上看,是为了避免打搅徐海,好让他静静思考;其实,胡宗宪是避开徐海,有话要跟胡元规说。 “元规,你问问那个小厮看,能不能到桐乡把阿狗找了来。” “三爷,”胡元规问:“找阿狗来干什么?” “我要告诉他,是怎么个做法。” “是,是救徐海出平湖?” “对!出平湖,上海船,扬帆东去。” “三爷,这不大好吧?”胡元规很吃力地说,“明山还没有答应下来。” “他一定会答应的。等他答应了再动手,时间白耽误了可惜!” “如果他不答应呢?” “那就作为罢论,我不勉强他。这样的大事,必得出于自愿,不然决不能奏功。” 有此保证,胡元规认为不妨照他的意思做,点点头说:“那么,我去唤连春来,请三爹当面跟他交代。” “慢!我先问你件事,王翠翘在什么地方?” “不是说,由阿狗送到石门暂住去了吗?” “让阿狗把她接回来。元规,你能不能设法找一处隐秘的地方安置她。” “那当然找得到。不过,我不知道应该找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附近一带找。”胡宗宪说,“让她跟明山见见面。” “如果明山答应下来了,三爹,王翠翘是不是也跟着他一起去呢?” “不行!那一来就露马脚了。”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接来的好。柔情壮志不能兼顾,反让明山下不了决断。” “不然!王翠翘不是那种‘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人!” 胡元规凝神将王翠翘的性情与平日的言行细想了一下,同意了胡宗宪的看法;且还有进一步的计议:“王翠翘虽在风尘,其志不小;果然明山有封侯之分,她会鼓励他。” “功成之后,封侯只怕不行,至少能让她风风光光做一名官太太。这话你等她来了,不妨隐隐约约的透露给她。” “我知道了!”胡元规说,“有些话怕连春说不清楚,我还是去写封信的好!” “也好。信写得隐藏些,能会意就行。也不必署名。” “是!我懂。” 于是胡元规先回船上去挑灯作书。胡宗宪还留在冯异将军庙,唤随从持着灯笼四处照着闲逛,显得极其悠闲。 徐海却在攒眉苦思,前前后后都想到了,总觉得此举过于离奇;汪直不是好相与的人,只要有一处漏洞为他捉住,事情就很麻烦了。 “想妥当了没有?” 这突如起来的一声,让徐海吓一跳,定睛看时,是胡宗宪在他身边,更无别人。 “还没有!”徐海答说,“跟大人说实话,这件事怕瞒不过汪直。” “让他识奇了机关又如何?我想,以你跟他的交情,他不至于下毒手吧?” “那还不至于。” “既然汪直不至于害你,你还顾虑什么?” 徐海听得这话,竟被塞住了口。但越是如此,他越得要将成败利钝,辨个清楚。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如果不明不白地将一条命葬送在异乡,实在死不瞑目;再说,如果劳而无功,又何必多此一行? 于是,他定定神答说:“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第一、汪直虽不致要我的命,但可能有人会逼他拿我交出去;第二、我去是要策动汪直来归,倘或到了那里,‘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能有何作为?” “不然!”胡宗宪很快地答说:“第一、我知道汪直在那里很有办法,只要他肯庇护你,自然有话推托,或者将你藏了起来;第二、只要你是在汪直身边,以你们的交情,以你的手腕、辩才,迟早能够把他说动。我有耐心等,一年两年不妨。” 话说到头了!徐海心想,此事已无须争辩,只看自己的意愿,肯不肯只是一句话。当然,自己如果肯照计而行,便还有许多话说,譬如关于王翠翘的安排之类。 这便使他又想起一个人来了,“大人,”他说,“我得先跟阿狗商量。” 胡宗宪笑了,笑停了说:“我已经在安排了。明天早晨你们就可以见面。” ※※※ 这一夜,胡宗宪悄悄移往陆家别墅——别墅中有一间地窖,挖得极大、极深,用意是防倭寇来侵时,可以暂躲。所以地窖的设计,颇费功夫,主要的是通风口极其巧妙,利用一口古老的枯井流通空气。只要备足干粮、清水,七八个人可以在里面住上三五天,不至于有气闷之感。 为了严密隐藏行踪,胡宗宪便以这间地窖为下榻之处。阿狗一到,亦在地窖中相会;不过,他不愿私下商谈,特地将徐海约了来,当然还有胡元规,一起开诚布公地会议。 “国家的安危,东南的祸福,就决定在这间土室中,操诸于我们四个人的手里。”胡宗宪面容严肃地说:“我们四个人,谁也不许藏私,谁也不许坚持己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后付诸公断,如何?”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一段开场白。首先阿狗便很兴奋,因为体认到自己是一个非凡重要的人物;徐海则感于他的诚意,态度亦就不自觉地有了改变;胡元规则是冷静地从利害得失上去考虑,特别注意到“言无不尽,付诸公断’这句话。 环视一周,看大家都是同意的神情,胡宗宪便向阿狗说道:“你先谈!桐乡是怎么个情形?” 阿狗想一想答道:“桐乡的情形,可以分三部份来说:第一、地方上由罗师爷出布告安民,有我们的人跟洪东冈的部下,合力维持,大致还算平静;第二、倭人因为我跟冈本有约定,他们置身事外,不涉是非,只等遣送,也不会有麻烦。” “慢、慢!”胡宗宪问:“你不是说,陈东的部下,在煽动倭人吗?” “是的!陈东的部下想煽动倭人,一路抢,一路窜,先回川沙老巢再说。冈本只跟他们敷衍,等我一到,听我的劝,决不会听他们的话。” “那好!你再说第三部份。” “第三、叶麻他们的部下,自然有点着慌,不过‘蛇无头而不行’,人心已经散了。他们的希望是能够多分一点东西,各奔前程。麻烦的是陈东手下的那批人,很不安分;倘或不赶紧处置,只怕要出乱子。” “兄弟,”徐海问道:“吴四跟小尤放了没有?” “没有放,放不得!一放,什么花样都拆穿了。” “那么,陈东部下,现在是谁在为头?陈东的堂兄弟?” 徐海猜对了。陈东部下,目前由他的一个堂弟陈浩掌握大权。此人以前被抑于吴四,与小尤亦不相睦,所以虽知张怀等人散布的流言,说吴四、小尤吃里扒外的话不确,但并无追查吴四、小尤行踪的行动。这一点对胡宗宪处置桐乡的局势是非常有利的,所以他特别感到欣慰。 “太好了!”他说,“我还得问你句话,你这趟回去以后怎么说?” “我说我见到胡总督了,胡总督很帮忙;不过他跟赵某人的意见不同,正在交涉。至于被软禁的几位头儿,都好好地在那里,不久定可以释放。” “这是缓兵之计,很好。”胡宗宪一个一个看过来,视线最后落在徐海脸上,“我看桐乡这方面,只要我去一趟就行了。我想这样做:一到先拿陈浩开刀,杀鸡骇猴;愿意遣散的,从优发给川资;不愿遣散的,收编为士兵,交给你部下得力的人带。你看如何?” “做得到当然最好。” “你们看做得到,做不到?”胡宗宪问徐海与胡元规。 “愿意遣散的,大人打算发多少川资?” 胡宗宪想了一下说:“每人二十两。” “每人二十两!大概有三千人,只要六万银子就打发了,恐怕没有那么便宜。” 想想也是。一个月要糜费二、三十万银子的饷,旷日持久,拖上三、五个月不算回事,那就是一百多万;如今想用六万银子了结这场灾祸,似乎看得太容易了。 “好吧!”他慨然说道:“每人五十两。” “那还差不多!”胡元规说,“总还要争一争,而且也应该分个等级。照我看,平均每人七十两,至少要有二十万银子,才可以了结得了。” “二十万现银,一时也不易筹措,元规,”胡宗宪问:“你能不能替我弄一半?” 胡元规凝神细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是!我各处去借,凑得到十万银子。” “好!你在五天以内备妥,我随时要提。这件事归我自己去部署,现在谈另一件大事。” 另一件大事就是徐海的假作被救,东渡去策动汪直来归。胡宗宪为了表示尊重徐海的意思,愿意暂避,让他跟阿狗私下商量。但徐海的态度已经改变,认为无此必要,因而仍旧由胡宗宪主持会议,细细说明了他的构想。 这在阿狗听来,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一时无法评断,此计是否可行?可是这出重头戏,必得他来扮演,所以非先听他的意见不可,他不开口,大家就都无话可说了。 茫然的阿狗,好久才能从历乱的思维中,找到一个头绪,他问徐海:“二爷,你看这件事值得不值得做?” 徐海考虑了一下,答说:“值得做。” 此言一出,胡宗宪如释重负,但阿狗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使得胡宗宪竟有些穷于应付。不过,反复质疑辨难,亦就等于商量好了一切细节。到得黄昏,一切计划皆已停当,阿狗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便赶回桐乡,连夜部署一切。 第二十三章 胡宗宪未到桐乡之前,先有一万官军开到,是由一贯讲究纪律的俞大猷亲自指挥;一半骑兵,一半步军,驻扎城外各处要隘,担任警戒。 布防既定,胡宗宪带着一千二百名中仗鲜明的亲军,进驻桐乡。第一张布告,委出一名县官;第二张布告,慰谕百姓,各安生理,无须惊扰;第三张布告,宣示处理“乱民”的办法,主要的是八个大字:“首恶必诛;胁从不问。” 什么叫首恶?大家都在探问。陈浩当然知道,他的堂兄陈东才够资格,可是为了煽动部下,他另有一个说法。 “什么叫胁从?是我们拉来的一个伕子,只有他们有活命的希望。我们都算首恶!怎么办?”他问他的几个同伙。 大家面面相觑,好久才有一个人说:“最好看看风色。” “没有什么好看的!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听说官军上万,密密麻麻地团团包围在那里,怎么走法?” “那怕什么?从前我们三十个人,杀进杀出,沿着太湖兜了个大圈子,官军只能看看。我跟你们说,官军怕倭人,怕倭刀。我们大家都扮成倭人,今天晚上就走——” “走”字还不曾出口,只听马蹄奔腾,来自四方;倏忽之间,已经进了村子。同时有人争相来报:“官军来了,官军来了!” 官军是有向导的,知道陈浩的住处,五百骑兵,包围了他所住的大宅,领头的官军下了马,带着十来名弟兄,排闯直入,闯进厅堂,大声问道:“谁是陈浩?” “陈浩不在这里!”陈浩自己回答。 “在哪里?” “喏!”有人指着陈浩说:“他就是!” 陈浩方在错愕之际,已有官兵双双上前,各执一手,将他反转在背动弹不得;同时,那指认他的人,已换了一个方向,站向官军,敌对着他了。 这下,陈浩明白了!原来早有内应——这便是阿狗星夜所作的部署之一。只是陈浩知有内应,却不知内应何由而起而已。 押到总督行辕所在地的学宫,胡宗宪以明伦堂作公堂,当着听审的百姓,公开审问。讯明姓氏籍贯以后,问道:“陈浩!朝廷宽大为怀,招抚你们,为的是大兵进剿,难免地方受灾,并非你们的罪过可以宽宥,更不是官兵奈何你们不得。谁知你恶性不改,意想勾结倭人,突围流窜,依旧要蹂躏地方。你自己说吧,该当何罪?” “大人,冤枉!小的绝没有这种意思。”陈浩大声答说,“是小的同伙陷害,请大人明鉴。” “官军去逮捕你的时候,你何以不肯承认?这不是畏罪的明证?” “若说畏罪,凡是小的一伙,还有徐海、叶麻他们的部下,哪个没有罪?为此,小的不敢承认。古人说:‘大杖则走,小杖则受’。小的不敢拒捕,不过仿照‘大杖则走’的意思而已!” 胡宗宪听得这话,内心不免感慨。莫说盗匪之中没有人 才,就如眼前的陈浩,懂得拿孝经中的话来作遁词。虽为狡辩,岂不婉转?这些人说来也是有用之才,如果予以一线生路,或者可以激发他感恩图报之心。 正在这样转着念头,忽觉有人在背后将他的衣服扯了一下,顿时想起他与罗龙文的约定,听审之时,如果罗龙文认为万不可留,便扯一下衣服。如今这个信号来了,当然照约定行事。 “好一张利嘴!”他冷笑着说,“似你一般的人甚多,何以不逮捕他人,独独要抓你?你倒自己想想其中的道理看。” “小的想过。”陈浩依然侃侃而谈的神态,“小的堂兄,护送倭人走了。有人觉得有机可乘,种种欺逼,想将小的这面的弟兄拉过去,增他的声势,好向官军要胁。大人请想,小的这面有个吴四,还有个姓于的,至今行踪不明,说他们‘吃里扒外’,跟官军有勾结;现在又说小的勾结倭人,打算突围流窜。果然如此,又怎的说吴四勾结官军?前后不符,可知别有用心,故意陷害。” 这段话很利害,驳得极有道理。但胡宗宪又岂是能让陈浩驳倒的人?当即答说:“吴四是吴四,你是你,岂可混为一谈?不错,吴四早已投诚,本部堂已别有处置。至于你勾结倭人,有无其事,你自己抚心自问吧!” “绝无其事!”陈浩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要证人不要?” 陈浩略一迟疑,旋即昂起头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说,“有证人,无证人,都是一样的。” 胡宗宪勃然大怒,“你在本部堂面前,竟敢如此顶撞;平日荼毒地方,可想而知!”说到这里,有人送过一碗茶来,这又是一个暗号,最主要的一名证人已经弄到了,便即喝道:“你也知证人一到堂,万无生理,所以逞此狡辩!本部堂秉承朝堂意旨,务从宽减;倘非你罪证确凿,又何必与你为难?来,传冈本!” 此言一出,陈浩色变,堂下窃窃私语,似乎都感到事态的严重,同时亦都好奇地向外张望!但见拥挤的人群中分开一条路,两名校尉,夹护着一名蓄短髭,着木屐的倭人上堂,正是冈本。 经过通译的传达,冈本明确地指出陈浩与他相会的时间、地点。前后一共三次;对于陈浩的提议,他始终采取虚与委蛇的态度;因为官军未到,他怕得罪陈浩,遭致报复,不敢公然拒绝。接着表示,只求早日回国,决不敢多惹是非。 “好!”胡宗宪慨然相许,“本部堂立刻下令,征调海船,送你们回去。” 这是阿狗所许下的交换条件,只要冈本肯出面作证,胡宗宪愿意将他们提前遣返,作为报答。如今阿狗的承诺,已获得保证,冈本自然满意,称谢而退。 “陈浩!你还有什么话说?” 面如死灰的陈浩,已知无法活命,咆哮着说:“我死不瞑目!” “至死不悟,罪无可逭!”胡宗宪大声吩咐:“立刻处决;暂首示众!” 于是朱笔判了斩条,将陈浩五花大绑,押到城隍庙前的十字路口去处死。随即又出了布告,宣布陈浩的罪状,特别申明儆戒,切盼所有的海盗,洗心革面,听候遣散,从此安分度日,力行善举。倘有图谋不轨,或者逞暴凌弱等等情事,陈浩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这通布告是木刻刷印的,贴得到处皆是。一夜过去,贴出另一张布告,即日期 指定地点,接受海盗自首,不咎既往,给资遣散。到得中午,陆陆续续有人到指定地点去自首;而更多的人,是在观望。只见自首的人,一个个手捧白花花的银子,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于是,观望的人,不再犹豫了。 这又是阿狗所部署的一着棋——最初自首的人,是早就接头好的,甚至有些人根本就不是海盗。 第二批遣返倭人动身的前三天,阿狗去看冈本。神色沮丧,是遭遇了极大的打击的神情,冈本不由得诧异,开口动问,是何道理? 阿狗长吁短叹地闹了好一会,逗得冈本快要不耐烦时,方始说道:“中国有句话,叫做‘狡兔尽,走狗烹’,你知道不知道?” “这句中国的格言,我没有听到过。可是字面上已经将意思说得很清楚了。打猎当然要用猎狗,猎物已尽,猎狗当然可以杀掉了。” “那么,”阿狗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他说,“猎狗的朋友怎么样呢?眼看着它被杀?” “怎么?”冈本大惊,“谁要杀你?” “不是我,我还不够资格做我们那些大官儿的猎狗。是——” “是你们头儿?” 阿狗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想的是从小孤苦伶仃,族人逼母改嫁,母子抱头痛哭;以及自幼流浪,到处遭受欺凌白眼的往事——怎么苦怎么想,终于自己将自己的心揉得软了,滚出两滴大大的眼泪。 “别哭,别哭!哭就不是男子汉了!”冈本的心也软了,“你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无非狡兔已尽!当初——” 当初是徐海有意投诚,辗转经过中间人的牵线,与胡宗宪搭上了关系,谈得十分融洽。双方的条件是,诸酋归诚,放归田里;所有的小喽罗给资遣散。但赵文华好大喜功,带领数十万大军到此,如果烟消云散,和气了结,他对朝廷不好交代。因此假作一出诱捕的戏,让他好去报功。 这前半段话,半真半假,编得天衣无缝,冈本完全都听进去了。而后半段话,他根据阿狗的神情语言,亦可以猜想得到,“是不是赵文华变了卦?”他问。 “若是赵文华变卦,倒不要紧。虽说他有几十万大军在手里,地方上还是要靠胡总督,如今意想不到的是,一开始就错了!” “怎么叫一开始就错了?”冈本问,“莫非胡总督根本没有诚意?” 一句话未完,阿狗失声而哭。这副眼泪却是由委屈而来的,想到徐海奉命卧底,而到今日之下,不但无功,几乎性命都将不保,想起来胡宗宪、胡元规都太无信义了。 而正也就由于这一哭,装得愈像,也愈激起了冈本的同情,紧闭着嘴唇,静静地等他收泪,有话问他。 “冈本君!这件事我很难过,因为当初接头,我也是中间传递消息的人之一。大家谈过,说胡总督是不是靠得住,该当仔细考虑。我力保过他,我们头儿听信我的话,方始同意。所以今天说起来,我们头儿的一条命,等于送在我手里。悔之莫及!” 说罢又哭,哭得冈本不耐烦了,“你怎么像妇人一样无用!”他说,“你哭一阵就能救你们头儿了?” “我在想法子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救他——” “那不就行了!”冈本打断他的话说,“既然要我救,何不细细告诉我,怎么救法?光哭,有何用处?” 阿狗收拾涕泪,却还哽噎着,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就在阿狗要开口的刹那,灵机一动,欲言又止,好在此时悲痛震动,大失常态,所以似此模样,不会露丝毫马脚。阿狗是在想,自己这副急泪,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冈本不仅同情,且颇有自告奋勇,拔刀相助之意。既然如此,不可辜负他的盛意;往深一步看,不教他出死力帮忙,反倒会搞成一个漏洞——阿狗原来的意思,只要他掩护,不须他救人;现在要他潜入平湖,真刀真枪干一场;做一个徐海的“救命恩人”,将来到达彼邦,冈本眉飞色舞地谈将起来,岂非再也有力不过的一个证人? 主意打定,话也就变了,未曾开口,先来一声长叹:“唉!冈本君,说起来实在很难。” “你莫管,先说来看!” “我在想,这件事人多惹眼,人少不够用。里面倒有一个我们的弟兄,已经说通了,可以接应;不过要越狱,要瞒过一路巡逻的官兵,要从城墙上吊人下来,总得有身手极好的三四个人才行。” “嗯,嗯!”冈本点点头,“算我一个。你想怎么进城?怎么救人?怎么出城?送到哪里?细细跟我说一说。” “先说送到哪里,”阿狗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知道的,如果能够救出来,在我们这里,绝没有人敢收留他。所以,我想送到你们船上,不知道你肯不肯?” “你是说,把你们头儿带到我们那里?” “是的,只有让他去投奔老船主。” “老船主”是指汪直。冈本认为徐海也只有这条出路。点点头说道:“照这样说,动手的日期,要配合我们开船的日子,不能有参差。” “这倒不一定,我想先把他救出来。隐藏几天还有地方。如果配合开船的日子,说不定胡总督疑心,何以这样巧合?下令搜查,不但人躲不过,也耽误了你们的归程。” “不错,不错!”冈本很满意地说,“你的顾虑周到。” “现在我再从头说。我想这两天动手正好,因为将近月底,晚上没有月光,有许多方便;而且,监狱里的禁子,每到初一换班,一个月劳累了,看守松懈了,也对我们有利。” “好!你定个日子。” “我想就在明天。” “明天?”冈本问道,“什么时候出发?太早了不行。” “当然是在下午。我们趁黄昏混进城,监狱后面就是小客栈,在那里守到三更动手,四更出城,后天一早你就仍旧可以回到桐乡了。” “那可以!准定明天动手。”冈本郑重嘱咐,“这个日子不能改。因为我们要走了,大家有许多事要来问我,我不能无缘无故地走得不知去向。” “我知道!一定不会改。” 于是两人密密商量好了一切细节。冈本要留阿狗喝酒,他不肯空耗功夫,还得找罗龙文将一切计划秘密传达给胡宗宪。 罗龙文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所不同的是,已由海盗的监视,为官军的保护。因此,阿狗要想如以往一般,随时可与罗龙文见面,就办不到了。 “我是罗师爷的好朋友,请你进去提一声,只说‘阿狗’,罗师爷就知道了。” 阿狗弯着腰,低声下平地说这几句话,内容与语气不合,在守卫的官兵看来,是件不可解的事,既然是罗师爷的朋友,一定大模大样地直说来意,何必如此卑躬屈节?足见冒名无疑。 假冒可恶!守卫的一名“百户”气往上冲,暴声喝道:“滚!” “滚”字出口,两名小校就赶了上来,如果被斥的人不识趣,便待起手叉脖子,大大地给他一个教训。哪知阿狗是早就料到了的,一看情势不妙,早就将身子一缩,退到“八字墙”旁边,轻易地躲过了“眼前亏”。 “总爷!”他仍然是陪着笑说,“你不放心,先派弟兄看住我,一面去通报罗师爷,看我是假的不是?” “谁知道你真假?看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好做,要做地骗子?做骗子也罢了,骗到我们哥们几个头上,你也未免太不懂‘规矩’了!” 规矩?阿狗在想,此地从无规矩,只有暴力。不知那军官所说的“规矩”是什么? 转念到此,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心里在想,索性大闹一阵,最好闹到胡宗宪那里;看他们目击总督温言相慰时,目瞪口呆的窘迫之状,才是大快人心的事。 可是,他立即发觉自己的想法错了。守卫官兵不识自己是何许人,正好隐藏身分,以后行事,可得许多便利。因而微微一笑,转身沿着墙脚走去,寻思另想别法与罗龙文见面。 法子很多,挑一个最妥当的,是走后门。罗龙文所住的洪东冈家有两个后门,一个有官兵守卫,一个没有——或许官兵根本就不知道。因为那道后门是在一条死巷子里面,进门是一座花园,当初屋主内眷所聚之处,为了婢女仆从从进出方便,才在这条没有闲人经过的死巷子中,特开一道后门。 阿狗由于徐海差遣他跟洪东冈联络,曾经进出过这道后门,知道叩门的方法,只要拉动门环,内中用丝绳连结着的铜铃一响,自有人来应门。他还记得,每次来开门的都是一个白发满头的老媪,而这一次不是,是个青丝披肩的妙龄女子。 “你找谁?” 阿狗看她乌溜溜的眼睛,含着敌意,不敢直道来意,试探地问一句:“你知道我是谁?” “谁知道你是谁!”语气未终,门已砰然一声关上,隐约听得她还有一句话,“看那个猴儿相,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地。” 就这当儿,阿狗无意间一起,顿觉眼前一亮,花园中树木掩映之际,闪过一条纤瘦的影子,好熟好熟的人,脾气一时想不起。 “你贼头贼脑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侍儿好凶!阿狗便有意气她,随口答说:“当然是打你的主意。” “咄!你这个人——” 一语未毕,听得有人在喊:“素芳!” 这一出声,阿狗蓦地里想起,脱口便叫:“粉蝶!” 粉蝶怎会在这里?王翠翘呢?他的这些疑问,迫切需要求得解答,所以脚下不由自主地大步跨了进去。谁知那名唤素芳的侍儿,看上去娇小纤瘦,弱不经风似地,居然有一手很不弱的功夫;见他不问情由乱闯,便下手硬挡,上面起左臂一格,底下一脚横踹,阿狗竟摔了仰面朝天。亏得身子着地时,头往上仰,不然后脑杓硬碰青砖地,说不定就会昏了过去。 这一下惹得他无名火发,跳起来骂道:“你这个小臭婊子,看老子收拾你!” 一面骂,一面伸拳,眼风扫过,又瞥见粉蝶,即时醒悟,男不跟女斗,胜之不武,败了还惹人笑话,更划不来!何况有正事要办,可必跟她呕气? 这一念之转,阿狗算是捡了个便宜。原来素芳听他骂得恶毒,有意狠狠教训他一番;她脚下已站好了丁字步,只待他拳到,借力使力,将他往前一扯,背后重重一掌,打算让他跟地面亲个嘴。 如今见他收住拳,面露微笑,倒有些困惑了,虎皮脸问:“你笑什么?” “我跟你后面的人笑。” 素芳回头一看,只见粉蝶款步而来,一双眼又惊又喜地只往前看——自然是看阿狗;这下她才明白,他们是熟人。 “李大爷,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问你呢!粉蝶,你怎么会在这儿?翠翘呢?” “说来话长。”粉蝶转脸向素芳说:“他姓李,是自己人。” “张姑娘,你的名字叫粉蝶?” “对!我叫粉蝶。这个名字没有几个人知道。” “这样说,是很熟的熟人了!”素芳向阿狗歉意地笑笑,“李大爷,不知者不罪。只为我奉命保护王姑娘跟张姑娘,不能不认真。你别生气。” “不起,不起!只是佩服你,几时还要跟你讨教两手。” “别客气了!请吧。” 于是,素芳关门,粉蝶领路,绕过一起假山,便是一座极精致的院落。阿狗问道:“你住在这里?” “对!翠翘姐跟我一起住。” “她人呢?” “此刻到前面去了。我找人去通知她。” 所谓“前面”,自然是指罗龙文的住处。从这一点上看,可想而知,王翠翘与粉蝶是罗龙文派人接了来,安置在此处的。阿狗意会到此,不由得感到困惑,而且也有些不快;觉得罗龙文不跟自己商量,便擅作主张,未免目中无人。 “李大爷,”粉蝶笑道:“你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吧?” “是的。”阿狗问说:“是罗师爷派人去接了你们来的?” “不是!罗师爷只派人给我们送东西来,我跟翠翘姐商量,既然连胡总督都到了桐乡,我们还怕什么?收拾收拾随身衣服,就跟了他的人来了。” “你们是这样来的!”阿狗失声说道,“这倒是我错怪他了。” “你在怪罗师爷?罗师爷还在大怪我们呢!” 阿狗诧异:“为什么?” “他说,这里不安静,我们不该随随便便就跑了来。又不准我们随便露面,把我们‘关’在这个地方,一步不准乱走,而且还派素芳保护,倒象有人要谋害我们似的。” 她的语其中有大惑不解的意思,而阿狗心里明白,是不让王翠翘随便露面,因为那一来可能会泄露了徐海的秘密。不过,他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何以需要保护?这话当然不必跟粉蝶去说,他只问:“这素芳是什么人?” “很厉害吧?李大爷,你吃了她的亏了!”粉蝶忍俊不禁地笑着。 阿狗亦只有报以一笑。“这个丫头!”他说,“脾气太坏,将来会吃别人的亏。” “不会!她爹是武官,自己又有本事,没有人敢欺侮她。”正谈到这里,只见王翠翘已翩翩而来。彼此分手还不多日子,但亦算经历了一番沧桑,所以不无劫后重逢的悲喜交集之感。只是有粉蝶在旁,不便深谈,泛泛地寒暄而已。直到粉蝶有事离去,王翠翘方才问道:“听说你跟他见过面了?人还好吧?” 这“他”当然是指徐海,阿狗答说:“还好!就是有一点心灰意懒的样子。” “刚才罗师爷跟我说了,好像还要到别处去!” “罗师爷怎么跟你说?” “他说,还有极要紧的公事,要借重他,就这几天让我们见面。要我不要怕!” “你怎么说呢?” “我问他,我会怕什么?他就不肯再说下去了。只是一再地安慰我,说他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王翠翘问道:“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狗心想,罗龙文大概对王翠翘还不了解,只当她是寻常妇女,所以有此劝慰之词。不过,她平时虽有决断,遇事不会脾气妈妈的;但徐海此行,岂能说没有危险?这一层关系到底太重了!还是先探探她的口气再作答复的好。 于是他问:“倘或二爷出了危险,你怎么样?” 王翠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着地说:“兄弟,你不要瞒我,是不是阿海已经出了事?” “如果二爷出了事,我怎么能这样子没事人似地跟你说话?” “这倒也是!兄弟,你跟他真像亲弟兄一样。” “对!就因为这一点,翠翘姐,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曾有一件事不为二爷打算。” “你无须表白!我知道。” “那么,”阿狗将话题拉了回来,“翠翘姐,你没有答复我,如果二爷有了危险,你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无非哭一场而已!” 听得这话,阿狗有爽然若失之感,“就这样吗?”他失声自语。 “我不懂你的意思。”王翠翘神色俨然,“莫非要我殉节?你想,会有人替我奏请朝廷旌表,造一座贞节牌坊吗?” “不,不!”阿狗不安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则你是什么意思?”王翠翘一面说,一面起身替阿狗的茶碗中续上开水,脸色当然也很缓和了,“兄弟,我们的情份,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实说的。” 话中始终有怀疑他瞒着什么真相不说的意思,阿狗心想,再不能兜圈子说话了;不然误会越弄越深,就算能解释清楚,也白费功夫。因而这样答说:“我刚才问那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二爷要去冒险,你会不会阻拦——” “我懂了!兄弟,”王翠翘有力地挥一挥手,“你不必再往下说,我答复你好了。冒险要看什么险,值得冒的,我不但不拦他,还会鼓励他;不值得冒的,我当然要劝他。” 然则,什么是值得冒的险呢?阿狗不问,王翠翘也会解释。她的看法很简单,为名,值得冒险;为利,就犯不着了。 “兄弟!人都是好强的,要能在人面前站出去,响当当,没有啥不好分辨的事,这就是名。求名求利,一半要靠运气,有人生来就容易出名,有人生来就不容易求名。为啥呢?因为环境所迫,他的名声坏了,先要洗刷名誉,然后才谈得到名誉,岂非加倍吃力?阿海,现在是改邪归正了,过去到底是个污点,求名不容易。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够大大出一番名,叫人一听见提起徐海,只想到他的好处,记不起他从前的污点,那就不但冒险,拼了性命也是值得的。” 这番侃侃而谈,解释得透彻无遗,阿狗伸一伸大拇指,由衷地称赞:“翠翘姐!你真了不起;这些话,读过书的都没有几个人说得出。” “书,我也读过,读书不能明理,枉费了功夫。这些闲话不必去说它了,兄弟,你告诉我,阿海要去冒怎样一个险?” “当然,我要原原本本告诉你。”他站起身来,四面走了一转,看清楚隔墙无耳,方始走回原处低声说道:“看样子,翠翘姐,你是不反对二爷去冒这个险了。” 于是,阿狗静静地谈,王翠翘静静地听。但她的平静,只是表面的,甚至是强自做作的。她有她寄托在徐海身上的一份理想,憧憬着山青水绿之处,徜徉自在的生涯。在她的想像中,徐海的冒险,应该也有她的一份,生死相共,祸福同当——冒险而生,便有那样的一种生活作报酬;冒险而死,作一对来世重圆的同命鸳鸯,则虽死亦乐。因此,她的一番侃侃而谈,其实就是谈她自己;如今才知道全不是那回事! 她一面听阿狗谈整个计划,一面不断地在心中寻思,有没有能与徐海一起“潜逃”偷渡的可能?从头至尾,越听越意冷,越听越心灰。不能不承认,绝对无此可能! 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在表面上必须让人清楚地有些印象:徐海之被救,乃是万分紧迫的情势之下,匆遽定策,姑且一试而幸获的成功。倘或王翠翘居然在事先被接了出来,能够适时会合,显见得是特意的安排。这马脚岂不是露得太清楚了些? 想到徐海此去,不仅音容隔绝,而且鱼雁难通;是生是死,茫然不知!那种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的日子,怎生活得过去?王翠翘不由得心悸,自然方寸大乱,以致于连表面的矜持,都有点顾不到了! 对她的神态,阿狗起先还不大注意,到后来越看越不对,忍不住要问:“翠翘姐,你,你是怎么回事?” 好强的王翠翘,不愿承认她内心的软弱,可是她亦无法掩饰她诚中形外,已显露在脸上的心事。只是摇摇头作了一个不愿解释的表示。 这个表示,也可以视作不愿他人多问。阿狗想了想,觉得应当尊重她的意愿,仍旧就事论事,只问她对此事的看法为宜。因而问道:“翠翘姐,你看这个计划行得通,行不通?” “我不知道。”王翠翘脱口回答,“要问你们。阿海的意思怎么样?” “他?”阿狗对她的态度,已有戒心,所以很谨慎地答说:“我没有问过他。” “你总看得出来吧?” 这就不容他闪避,非答回不可了。阿狗想了一下说:“看二爷的样子,似乎只有一件事割舍不下。” “哪一件事?” “不是一件事,是一个人。”阿狗指一指说:“翠翘姐!你!” 他是有意试探,或者说是有意相激,王翠翘发觉自己面临着一个非常重要而又难以取舍的抉择。如果自己坚决反对,很可能就打消了这个计划。但是,那一来不就与刚才所谈的,求名的道理完全相悖了吗? 转念到此,争强好胜之心又萌,而且一发不可抑制,不由得便将腰肢一挺。 “兄弟,你不知道,我的心肠也很硬的!” “不是硬。是刚强。”阿狗笑着起身,“我看罗师爷去。” 谈完了与冈本会面的经过,罗龙文亦很高兴,不断夸奖阿狗能干;说是当天晚上就会将整个计划转达给胡宗宪,他自会派人秘密去安排,配合阿狗的行动,做得天衣无缝,绝不会有丝毫奇绽,落入冈本眼内。 “不过,计划要改一改了!”阿狗指出情况的变化,“翠翘一来,得另外找地方安顿徐二爷。” 照原来的计划,阿狗将徐海从平湖“救”出城,立即护送到石门,在粉蝶家,与王翠翘作数日团聚;等冈本出海,再悄悄送到他船上。如今王翠翘已到桐乡,徐海自然不必再去石门,得要另外觅个安顿之处。照阿狗的打算,有两个办法可行。 “我在想,如果不是将翠翘跟粉蝶送回去,仍旧维持原来的计划,就不妨在陆家别墅住几天。” “都不太妥当。第一、翠翘与粉蝶去而复回,先就引人注目了。而况粉蝶家蓬门小户,也不是能隐藏得严密的地方。第二、陆家别墅,住着些胡总督的食客,隐藏一个男人,或许不会惹眼,像翠翘那样的人住在那里,只要稍露痕迹,必定有人紧追着打听。”罗龙文摇摇头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想想他这番分析,确有道理,阿狗不由得皱眉了。他说:“时间很局促,要想现找一处严密妥当的地方,只怕不容易。” “是啊!万一不行,就只好住陆家别墅。不过,我总觉得不妥当。” 罗龙文一面说,一面起身漫步,负着手走得很急,有种绕屋彷徨的意味。阿狗却又回到他原来的想法之中了,凝神静思,如何才可以使王翠翘在陆家别墅中不露形迹。 “有了!”罗龙文突然大喊一声。 阿狗吓一跳!急急转脸去看,只见罗龙文站在那里,满脸堆笑,是得意多于欣慰的神情。 “‘众里寻他千百度,不道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眼前现成,何必枉费功夫去远求?” “怎么?罗师爷,你是说——”阿狗迟疑地不敢往下说,因为太离谱了。 “你猜对了!你猜我把阿海就安顿在这里,是不是?” “是的。不过,这办不通的!” “谁说办不通?办得通,办得通!包你办得通。” 罗龙文细细说了他的想法。果然,阿狗也认为办得通,喜孜孜地说:“这正是机缘凑巧了!” “是个好兆头。”罗龙文说,“看起来阿海此去,必是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一切难题似乎都消解了。阿狗亦觉得很得意,忽然有了酒兴,率直相告,罗龙文自是欣然招待。他很讲究饮馔,越发添助了阿狗的兴致,豪饮饱啖,脸红馥馥,有了几分酒意,话也就多了。 “罗师爷,”他问,“你为什么对翠翘不肯明说?” “你是指阿海的那件事?” “是啊!” “我不便明说。因为——” 这欲言又止的神情,使阿狗更觉得非追问不可:“因为什么?”他问:“是不是怕翠翘会阻止这件事?” “不是!我是不愿由我亲口说奇,好像这一来就是有求于她。将来,将来也许还有件事,非由我求她不行。所以我不愿轻易欠她一个情。” “那,那是你什么事?” 罗龙文笑笑不答,只举一举杯:“老弟,喝酒!” 既然他不肯明说,阿狗只得作罢,换个话题说:“罗师爷,你本事真大,居然能物色到像素芳这样的人;更难得的是,象素芳这样的人,能乖乖地听你使唤。” “这是偶然的机会。他的父亲在公事上犯了一个大错,如果认真去办,罪名不是杀头,也得充军。不知怎么打听到我,辗转来求,我在胡总督面前替他说了一个情,只不过斥革了事。素芳感恩图报,愿意投身来做丫头。想不到,这一回倒很用得上了。” “喔,是这样的关系,我可以放心!” “怎么?”罗龙文很关心也很有兴趣地问:“为什么不放心?” “这丫头脾气不好。罗师爷你知道,我们都是随便惯了,万一言语或者行动稍为不检点些,挨她一顿揍,可有些划不来。” 罗龙文想了想,又细看一看阿狗的脸色,笑着问道:“怎么?大概老弟已领教过她的粉拳了。” “我是受了她的暗算。真要比划两下子,不见得就输给她。” “当然!当然!”罗龙文知道他是装面子的话,附和过以后又说:“这丫头,脾气好、心好。老弟,怎么样?” “我替你做个媒如何?” 阿狗觉得罗龙文的想法,有些匪夷所思,根本不值得回答,付之一笑而已。 “你不要不好意思。你说,只要你喜欢她,我可以完全作主。” “罗师爷,你知道的,我娶了妻子了。” “那是个倭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弟,恕我直言!” 话说得很顺溜,听来毫无异样,其实只是一头一尾两句话接在一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下面,罗龙文还有一套议论,只为发现阿狗的脸色阴沉,所以见机而作,赶紧打住。 他既见机,阿狗亦不便认真,笑笑说道:“那个会打老公的婆娘,我可惹不起。而况她也不见得肯替人做小。” “那就不谈了。”罗龙文换了副郑重的脸色,“倒是王翠翘,等阿海一走,要为她找个安顿的地方。这一层上头,你可有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要看她自己的意思。不过,我想这不是什么为难的,到时候再说好了。” “好!到时候再说。”罗龙文说,“我想此刻就去看胡总督,把你的计划告诉他,好让他及早交代下去。你坐一会,我很快就会回来。” 胡宗宪住得不远,但行辕中耳目众多,以阿狗的身分不便相见,就是罗龙文去见他,亦要装得从容不起,然后找机会匆匆密谈几句,才不会惹人疑心——赵文华已派来几个很能干的人,名为襄助,实则监察,所以罗龙文的行动不能不谨慎。 胡宗宪对于他跟阿狗商定的结果,完全同意,但附带的一件事却否定了。阿狗为了信守承诺,要连洪东冈一起救出来,胡宗宪表示不能同意。 这句话转达以后,阿狗颇感意外,同时也觉得很为难。 “罗师爷,请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照这样子办,我以后还要做人不要?”他说,“再往深一层去想,张怀对我们的秘密,完全了解,这套把戏瞒得过别人,瞒不住他,如果不救洪某,他一定会恨,保不定就会拆穿我们的把戏,逢人就说,替我们惹来许多麻烦不谈,还会坏了大事!”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罗龙文,毅然决然地说:“好吧!完全照你的意思:我替你在胡总督面前担待。” 第二十四章 黄昏时分,阿狗、冈本,还有张怀到了平湖县监狱后面的那家小客栈。三个人的打扮不同,阿狗和张怀,头戴红毡帽,身穿皂布袍,脚下是铁尖快靴,冒充解差;假扮犯人的自然是冈本,蓬首垢面,一副倒楣样子。一进柜房,他就被连手铐带链子,锁在柱子上。 “两位上差哪里来?”掌柜的亲自来招呼道劳:“辛苦、辛苦,请坐,喝碗便茶。” “不必费心了!”阿狗问道:“最后面的屋子,找两间。” “这,”掌柜满面陪笑地说,“这可对不住了!小店客满——” 一语未毕,张怀不耐烦地说:“客满也得找!” 说着,他假装探手撩衣襟到腰包去取什么东西,将腿一抬,搁在桌上,快靴中白刃隐现,将掌柜的脸都吓白了。 “我找,我找!”掌柜喊道:“朱小八,快看看去,哪间屋子空?” “慢、慢!”阿狗拉住他的胳膊,和颜悦色地说:“掌柜,我有话。” “是!你老请说。” “这是个紧要人犯。”阿狗放低了声音:“倭人派来的奸细。上头一再交代:不必请地方衙门寄押,住店要隐秘,为的是倭人鬼计多端,大家杂七杂八住在一起,保不定有什么机密偷传出去。所以,掌柜,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忙,在最后面找两间房;两间没有,一间也可以。” “是!”掌柜亦能硬着头皮答应:“我去商量看。” “对,对!商量。”阿狗摆出很通人情的样子,“花钱住店,先来先住。我们虽说是紧要差使,也没有硬撵人家的道理。掌柜,请你去软商量;真的商量不通,我们再想别法。” 由于阿狗是如此和普通达,掌柜的大为感动,慨然答道:“我照你老的意思,商量得通最好;万一不行,我把我柜房后面自己的那一间,腾给你们。” “那就再好不过了,多谢,多谢!” 掌柜的去不多时,笑嘻嘻地走了回来。商量通了!有两个客人,为了想赶到乍浦,趁倭人上船回国,看看有什么买卖好做,愿意让屋,好星夜攒程——当然,这是阿狗预料到的结果,原来那两个客人也是自己人。只为押解人犯,从来过店住店,无店找地保,向来没有预先订房的道理,所以特意串这一出把戏,遮人耳目。 那两间屋子在一个跨院里,隔着一个大天井,南北各三间。南面的三间,紧靠监狱后墙。其中一间,掌柜用来堆置杂物;两间客房为阿狗一行所占,旁无闲杂,行事方便,张怀和冈本都很满意。 吃罢晚饭,天色已黑,阿狗是早就看好了的,将一架梯子,从夹弄中掮了出来,悄悄搁在堆杂物的那间屋子前面,随即回屋,跟冈本同榻。 睡了一觉,醒来听隔墙监狱中,正打二更。阿狗便不再睡,但也不曾起床,一个人将整个行动的步骤默想了一遍,捱到三更将近,先推醒冈本,再敲敲板壁;张怀也早就醒了,披衣起床,摸黑到隔室会齐。 三个人扎束停当,静坐等待。听监狱中“切察、切察、康;切察、切察、康、康!”三更敲过,梆锣声远。阿狗拉一拉两人的衣服,拔开门闩,溜了出去。 因为一直在黑里头坐,目光格外敏锐,阿狗四下张望了一周,看清楚没有人,方始上梯。一个接一个登上屋顶,离监狱的围墙有两丈多高,阿狗取出一具系着长绳的小铁锚,看准了往上一抛,钩住墙头围拉紧,让冈本先攀缘而上;因为他的臂力好,先上了墙,就可以将其余两人汲引上去,省事省力多了。 三个人都上了墙,先伏着不动,细看监狱内部的形势。墙下是一道夹弄,由北而南共是三幢屋子,中间用有棚的过道连接,居高看去,是整整的一个“王”字形。 “看到没有?”阿狗用倭语向冈本说,“第二幢东面最末尾那间屋子。” 冈本当然看到了,因为有明显的标记,“亮着灯的那一间?”他问。 “对!徐君就在那里,他是受优待的,所以半夜还有灯火可用。” “好!”冈本跃跃欲试地亮出倭刀,“该动手了!” “冈本君,”阿狗提醒他说,“你记得我们商量好的宗旨?” 预先定规的宗旨是:力夺不如智取。因为一有杀伤,就会惊动许多人,形成阻挠。冈本懂得他的意思,提醒实在是告诫,点点头将倭刀插入皮鞘。 “老张,”由于冈本不懂中国话,所以阿狗便明白叮嘱了:“记住,别让冈本伤人!” “是了!” 张怀说完,攀绳滑落,第二个冈本,第三个阿狗。都弯着腰,放轻脚步,蛇行向前。走不多远,发现一条人影,在前的阿狗,急忙缩身,将手一拦,躲向墙角。 这是入夜巡逻的狱卒,早就受了嘱咐,也早就发现了他们三人的踪迹;走得近了,装作未见,昂首扬长而过,只“卟”的一声,一口痰吐在地上。 这是个暗号,阿狗和张怀都明白,两人拉一拉手,取得默契,然后轻轻地窜了出去,掩到那人背后,张怀用右手从背后抱过去,左手很快地掩住他的嘴。阿狗踏上两步,捉住那人在挣扎着的手,取个麻核桃塞在他嘴里,张怀便抽出绳子来缚住。两个服侍一个,绰绰有余;将那人捆结实了,拖到墙角一丢。冈本拍拍阿狗的肩,显然的,是赞许他干得干净俐落。 于是,三个人直奔第二幢东面末端。这间屋子只有北面有道小窗,用拇指粗的铁条编成十字格子。三个人先蹲在窗下,看清四面无人,方始直扑腰来,从铁栅向里望,只见一灯如豆,南墙一张土炕,有个人面里而卧,看背影是徐海。“你来!”阿狗向冈本说。 原来冈本有手绝技,善使飞刀,准头极好。此时将预先藏在身边的一把极利的钢锉取了出来,另有一张纸,插向钢锉;准备停当,冈本退后两步,食拇两指,撮着锉柄,看准部位,使劲往里一扔,那把钢锉正钉在徐海头部附近的土墙上。 最怕他不醒——实是有意做作,阿狗另外抛进一块小石子去,打在徐海背上。这样,便真的睡着了,也得被吵醒。徐海头一摆动,发现了钢锉,霍然而起,装出惊异的表情,然后拔下钢锉,细看纸上所写。一面看,一面流露出惊喜交集的神态。看完,急急奔到窗前。 “兄弟!”他轻轻喊。 阿狗一探头,出现在窗口,撮两指在唇上,作个禁声的手势,然后轻问一句:“洪东冈在哪里?” 徐海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们来了几个人?” “三个。我,张怀,”阿狗答说,“还有冈本。” “都说好了?” “说好了。不过,洪东冈有点麻烦,好在罗师爷答应做了再说。能够把他弄出来,以后的事,有罗师爷担待。” 徐海略想一想说:“不要紧!我跟他谈过了。先弄我出来。不过这个法子不行!” 出来的方法,在纸上已经写明白了,是用钢锉锯断铁栅;阿狗不明白何以此法不行,便即问道:“另外有什么法子?” “钢锉锯铁有声音,也太慢,我从天窗出去。”徐海向后一指,“拉天窗的绳子在后面。” 阿狗抬头看了一下,屋顶上有块盖得很严的活络木板,尺寸不大,拉开了可以让徐海钻得出去,便欣然点头,直往后面奔去。 冈本不明究竟,少不得探问:“他是做什么?” “去开天窗!”张怀指着屋顶说。 “原来,”冈本失声说道:“徐君早就打算好了,看起来是事先有安排的。” 话中有着怀疑的意味,张怀相当不安。他虽不知道徐海最后的任务,但这是一出戏,他是听阿狗说过的。要瞒冈本,他也知道,徐海的理由,是怕将来叶麻等人的部下会有疑问,特意找冈本做个见证。如今冈本先起疑心,不能不设词掩饰。 “当然,是徐君从这里带信出去,说买通了一两个人,我们才敢动手。不然,邀了你来,岂不是害了你!” 冈本听得这样解释,点点头说:“很好!事情有把握了。” 看样子掩饰得不坏,张怀放了一半心,抬眼往里看去,只见徐海已将一张很结实的杂木桌,移到中间,轻轻一跃,上桌仰望着。 天窗开启了,约莫二尺五见方的一个方孔。徐海看看上面,又看看脚下,然后伸手试了两下,蓦地里往上一拔,右手刚刚攀住方孔边缘。 身手异常矫捷,冈本不由得暗暗佩服。这时候,阿狗已回到前面,向窗内望了一眼,见徐海已经成功了一半,便将他们两人往后一拉,站远了才能看得见徐海由屋顶下地的方向。 是由后面下来的。因为只有后面才有从檐溜接水的粗竹管,徐海抱住竹管,很小心地下滑,离地约莫丈把高低,飞身一跃,着地无声。逃出铁窗是如此方便,冈本又有些不信颇为真的感觉了。 “跟我来!” 徐海说了这一句,转往前面,伏身往西走去,其余的人紧紧跟着。走到中途,徐海停住了脚,回身有话说。 “前面那间屋子是值班禁子的住处。”徐海低声向阿狗说:“我去其他出来,你们在后面下手!” 嘱咐过了,徐海领头先走,掩至窗下,阿狗悄悄伸头,舐奇了一块窗纸,从洞隙中望进去,只见值班的禁子老黄,正在灯下独酌。地上一领草席,有人摊被而卧,鼻息如雷,他知道,这是徐海临时想出来的一招,事先没有接过头,处理不当,打草惊蛇,会破坏全局,因而加了几分小心,在朦胧微月之中,尽力追随徐海,亦步亦趋,丝毫不敢疏忽。 走到门口,他将背往门旁墙上一贴,张怀跟冈本亦复如此。部署妥当,徐海变了一个声音喊道:“老黄、老黄,开门!” “是小朱吗?”老黄在里面问,“干什么?” “地字七号,发急病,样子不对,只怕挨不到天亮,你老看看去。” “什么病?”老黄一面说,一面听得出他已起身往外走了。徐海将身子往旁边一缩,口中答道:“气喘病!” “我去看。” “看”字出口,门已“呀”地开启,徐海突然闪出来,用自己的声音说一句:“是我,徐海!” 这是骗老黄转脸去看,同时料定他必然惊愕,就会想不起后顾之忧。阿狗是早有准备的,一跃上前,脚步未停,已拿原来锁冈本的手铐,在他后脑杓上砸了下去。老黄连个“啊唷”都没有喊出口,人已往前倒去。 等徐海一把将老黄抱住,阿狗已弄个麻核桃塞在他嘴里,轻声向张怀说:“找根棍子来! 棍子没有,却有打犯人的板子,等张怀进屋取了一条来,徐海和阿狗已将老黄放倒在地,靠墙而坐,是诸葛亮草堂睡足、抱膝长吟的姿态,不过双手已经铐住;阿狗拿那条板子从他膝弯底下穿过去,格住双臂,成了一道闩,双股、双足、双膝、双臂,四处不能着力,直教他动弹不得。不过蜷足箕踞,亦不难受;这是一种很“王道”的拘禁之法。 “我去找钥匙。” 说得这一句,徐海疾步进屋,环视四周,刑具挂满了三面墙上。靠门那一面,伸手可及之处,一个大铁环串满了钥匙。徐海一探而得,在灯下很快地检点一遍,找到所要的一把,捏在手中,走出门外。 阿狗、张怀和冈本立即围了上来,徐海问道:“怎么走法?” 阿狗应声而答:“先文后武!” “先文后武”的意思很容易明白,能悄悄溜走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动武。于是徐海手指一指说:“跟着我!” 自此便全由徐海指挥了。疾趋西首,开锁先放出洪东冈,穿过一片菜畦,折往东北角,见有一道小小的木门,阿狗首先站住了脚,估量是不是一脚踢得开这道门? 于是徐海入室,匆匆环视;直趋北面,从墙上摘下一串用铁环贯联的钥匙,拉开铁环,将所有的钥匙都倒在桌上,细心而迅速地检点着,找到两个,捏在手中,疾步出室。 “我去放老洪,你们在西北角上的后门等我。喏,”他将一把钥匙递给阿狗:“小心,别掉了!” 阿狗接过钥匙,招一招手与张怀、冈本直趋西北角,打开了木栅门,向张怀问道:“你知道在哪里等我们吗?” “知道。出了东门,在平湖东南的华严寺等你们。” “对!我想我们在天亮以前,会赶得到。” 这不是绝对肯定之词,张怀少不得要问一句:“天亮之前赶不到呢?人来人往,看见了不方便。” 整个计划,张怀大致是了解的。唯有徐海“逃”出平湖以后的行踪,必须保密。阿狗的意思本待到了华严寺,再看张怀与洪东冈的动向,设法分道扬镳。现在听他这一问,觉得索性在此时说定了,反倒省事。 “是的。要早早避开为妙。”阿狗问道:“你跟你们头儿,预备躲到哪里?” “平湖不方便。总要遮遮耳目、避避风头。我想往北走,到了川沙再说。” “好!那,你们就看情形吧!或者早点走,不必等我也可以。不过你关照我们头儿,一定要在那里等我;不然,失散了,是个麻烦。”阿狗又说:“这里的情势怎么样,我会派人到川沙去通知;说不定,我跟我们头儿也会到川沙去。” 说到这里,只见东南奔来两条黑影,不用说,是徐海和洪东冈。但定睛细看,黑影不止两条。阿狗心知紧要关头快到了。 果然,有人大喊:“快拦呀!走人啰!” 这一喊,立即引起骚动;阿狗故意顿一顿足,用倭语向冈本说:“可惜,差了半步棋1!” “不要紧!”冈本刷地拔出倭刀,“我们迎上去,替他们断后。” “对!不但断后,还要把那些人引开去。” 说罢,阿狗手舞铁尺,飞奔而前;让过徐海和洪东冈,直向人丛中扑去,冈本紧紧跟着,很快地就被包围了。 这是做好的圈套,只要困住冈本和阿狗,好让张怀陪着徐、洪二人逃生。因此,人数虽多,却不济事,而冈本那把倭刀又很得力,硬接硬砍,一下子削断一枝花枪两把刀,这一来,对方就似乎更不敢进逼了。 进逼虽不敢,退却也还不到时候,否则便显得假了。阿狗虽知是在做戏,却很卖力;与冈本背对背力战,滚过来、滚过去,缠斗不懈。看看时候与位置都差不多了,用倭语大嚷一声:“硬闯!” 这一嚷也是给对方信号,有意无意,松开西北一角,等冈本白刃如疯地卷过来,略一接手,装作不敌,败下阵去。 “你快走!”冈本大喊。 阿狗依言突围而出,冈本使刀狂挥乱舞,先往前逼,然后猛然转身,撒腿就跑。等他抢出栅门,阿狗已有准备,将条铁链子先就套在一边栅门的拉环上,此时顺手将另一边门拉上,铁链子一套一绕,从外锁住了栅门。 “跟我来!”阿狗的神态显得很从容,“他们要打开那道门,得费点事,不必急!” 话虽如此,走得还是很快。左弯右绕地,由小路来到了水东门——水门禁止船只出入;但栅门下方因为深秋水浅,有着两尺多的空隙,所以泅水而过,毫无困难。冈本和阿狗都深谙水性,且有极壮的体格,因而便不肯弄湿衣衫,各卸外衣打成一个包裹,赤身露体地举着包裹涉水而过。出水门上岸,拿汗巾擦干净身子,着衣往东南而去。 “累了吧?”阿狗含笑相问。 “累倒不累,饿了!” “你看,前面有灯火,我猜是豆腐店。我带你去找东西吃。你别开口,也不要带刀进店。” 冈本如言照办,走近豆腐店,先将倭刀藏在竹林中,然后跟着阿狗去叩门。 应门的是一个中年汉子,阿狗先陪笑说道:“老板,生意兴隆。我们赶夜路赶得又饥又饿,想买碗豆浆吃。” “说啥买?尽吃就是!”那中年汉子深深看了冈本一眼。 阿狗道了谢,踏进门去,倚着柜台向里望着,只见白雾腾腾,水气迷漫;还开着一口大油锅,在炸油豆腐,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老板!”他取一小块银子,放在柜台上,“油豆腐真香,我们多买点吃!” 这不是讨碗豆浆吃,而是一注买卖。那中年汉子便喊:“阿毛娘,你好了没有。有客人来吃点心。” “来了!”室内应声而答,出来一个三十不到的妇人,头光面滑,身材楚楚,一双灵活的眼睛向客人瞟了一眼,然后庄容问道:“客人想吃啥?” “随便,随便!只要解馋解渴就好。” 阿毛娘点点头,转身入内,几步路走得非常俏皮。阿狗心想,这才真不愧“豆腐西施”之称。念头甫动,突又警觉;冈本是个色鬼,别惹出事来,赶快吃完了走路。 不一会捧来一个托盘,两大碗豆浆,另外有一碟酱油。放下托盘,深深看了冈本一眼,一扭身子走了。 阿狗转身去看冈本,只见他眼都直了。急忙遮住他的视线,顺便拿肘弯撞了他一下,示意收敛。 两人倚着柜台,大吃大喝;冈本已有警觉,只是低着头,不敢邪视。奇怪的是阿毛娘,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尽自从帐桌上瞟了过来。阿狗不免心疑,亦就跟她一样,不断地回头看着。 他看清楚了,她的眼色中绝无丝毫勾引的意思;相反地,多少含着敌意,至少亦可说是保持着很高的警戒。 她也看清楚了,他的眼色中隐隐含着一股正气,他这样看,并不是她的颜色动人,有何邪恶的意图,只是感到困惑而已。 由于这样的了解,她决定跟他打个交道。这不须跟丈夫商量,她比丈夫能干,是一家之主。打定主意,随即数了几个铜钱,走到柜台后面向阿狗问道:“客人还要不要添点东西?” “我不要了。” “这位客人呢。”她指的是冈本,见他无所反应,越发觉得有把握了。 “喔,”阿狗几乎要用倭语代为翻译,话到口边,才想走向冈本一开口便露了马脚,便即答道:“给他再来一盘油豆腐。” 阿毛娘便即取了一盘油豆腐来,将手中的铜钱取回三文,还剩下八个,放在阿狗面前,说一声:“找头。” “不必找了。” 阿毛娘不答他的话,看一看冈本,轻声问道:“他是倭人?” 阿狗一惊,脱口相问:“你怎么知道?” 话说了出来,才发觉自己上了当,她也许是诈问一问,自己这样回答,等于作了肯定的答复。谁知他想得还是不对,阿毛娘并非诈问。 “他那双脚摆在那里,我早就看清楚了。”阿毛娘说,“倭人的大脚指头跟第二个脚指是揸开的。” 由于倭人木屐构造的不同,脚上确有这样一个特征。阿狗见有真赃实据,无可抵赖,便点点头问:“老板娘,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劝你早早带他走。今天是‘卯期’,由这里经过,到县衙门去‘应卯’的公人很多,常常进来吃碗热豆浆。遇见了不方便。” 这是好意。但面对面交谈,他对她看得更清楚,觉得她冷静得不但异乎寻常妇道人家,就是须眉男子也没有几个能似她这般观察入微、从容应付的!因而反有些怀疑。 “是为谁方便?”他有意试探,“是为我们,还是你们怕连累?” “不是怕连累,是怕麻烦。这些日子查倭人查得很紧,还出了花红赏格在那里。” 这一说阿狗不敢掉以轻心了。道过谢,催冈本匆匆吃完,出店往竹林中去取倭刀。 “怎么?”冈本带着些诡秘的神情问:“你跟那妇人谈得很投机。是不是?” 阿狗灵机一动,觉得很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吓他一吓;顺势先把他送走,使得徐海的行踪,更遮盖得风雨不透。 于是他拉一拉冈本,在隐僻之处坐下,悄悄说道:“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你的身分,让那妇人识奇了!” “喔,”冈本是恍然有悟的神气,“我也觉得那妇人的一双眼很深沉!她是怎么识奇的呢?” “这个!”阿狗指指他的大脚指。 “好尖利的眼睛。”冈本问说:“识破了又如何?” “她劝我们快逃。说官府已悬了赏格,查缉你们倭人。” 冈本勃然变色,“真有这话?”他很认真地问。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办呢?” “我本来的意思,是先设法安置徐君,再送你回桐乡,现在我要变动一下,先送你回桐乡。你的安全要紧,徐君晚个一天半天再处置,也还不碍。” 冈本想了一下,重重地说一声:“不!不是这么做法!” 阿狗微感诧异地问:“你有更好的办法?” “是不得已的办法!我想,那妇人敢跟你说这话,就是个不可轻忽的人,我料她会去报官邀赏。所以,”冈本加重语气说道:“应该如你们所说的:‘先下手为强’。走!我们马上回去。” 阿狗大骇,“你要去杀掉他们?”他急急说道:“这绝不可以!那是曹操的做法。” 冈本不知道曹操是什么人,更不知道有“捉曹放曹”的故事,只坚持他的看法:不杀豆腐店全家,便会被杀。“不会,我们走得快,即使他们去报了官,也追不上我们。总之,”阿狗很吃力地说:“我跟你在一起,生死祸福相共,我不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你听我的安排,绝不会错!” 冈本沉吟了好一会,顿一顿足说:“好吧!既然跟了你来,我就把我的性命付托给你了。” “这才是好朋友!”阿狗欣慰地说,“走吧!快走。” 于是两人疾步向平湖东南方行去,曙色渐透,视界渐广,在霜林落木之中,遥遥发现一座古刹,知道华严寺在望,越发加紧了脚步。 到得华严寺,刚入山门,便听见有人在喊:“你们来了!” 抬眼看时,徐海正安闲地坐在山门右侧,彼此目送招呼过后,阿狗问道:“老洪呢?” “他们往北先走了。说你答应过他们的,可以先走。” “好!”阿狗指着冈本说,“我立刻要送他回桐乡,二爷,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日出以后,有一辆很漂亮的车子在山门口、松林下暂歇,只看车围四周有彩色红穗的便是。那时,你上前问一句话:‘是罗府官眷不是?’自有人为你安排一切。” “我都听清楚了!”徐海再问一句:“是罗府官眷?”最后二字特响,表明了他的疑问所在。 “什么?”徐海怕是听错了,“罗府官眷?” “对!”阿狗清清楚楚地答说:“罗府官眷。” 徐海不免纳闷,不知官眷的车子,何能容留一个陌生男子,再想一想明白了,旗号是假。冒充官眷的车辆,便可顺利过关。如是而已。 ※※※ 约莫辰牌时分,隐隐然车走雷声;深藏在人家稻草堆中的徐海,立即提高警觉,侧耳静听。车子由远而近,渐行渐响;接着一声亢直的驴鸣,车轮声歇。 徐海从稻草缝隙中望出去,入眼便是五色的红穗,在朝阳影里,飘扬幻彩。这不错了,但还不能贸然现身,怕的是踪迹落入路人眼中,毕竟不妥。 仔细查察,可以确定别无闲人,徐海方始悄悄钻出稻草堆,挥一挥身上的碎屑,抬头望去;只见一起毛片又黑又亮的大叫驴,拉着一辆极漂亮的帷车,静静地停在华严寺前。车伕身旁一名服装整齐的健仆,正在四处眺望,看到徐海,他的视线静止了。 “请问,”徐海从容上前问讯:“可是罗府官眷?” 那健起先不答话,很快地四面看了一下,急促地命令:“上车!” “车”字出口,那车伕已在抖动缰绳。徐海没有考虑或再问一句的可能。急忙一手攀帷,一脚上跃,在车轮上借一借力,直往车厢中个钻了进去。 车中有人,由于车子突然前冲,两人撞个满怀。徐海急急去扶对方,恰好摸在对方胸前,软软地握个满手。怎么回事?他一愣:“真的有官眷在车中?”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臂上着了一拳,劲道甚大,疼到骨头里。这使他越发如堕五里雾中,蓦地里将车帷一掀,看出是个十七八岁的女郎,青衣打扮,是个丫头。 那丫头的手法也极快,徐海还没有看清楚,车帷已被她夺得重复放下,同时听她说道:“徐二爷,安静些!” 徐海定定神问道:“你是谁?” “现在我是你的丫头,我叫素芳,你是罗二小姐——罗龙文罗大爷的妹子。请记好了!” 原来要自己改变身分!“可是,”他问:“我冒充得过吗?” “不开口就冒充得过。”素芳顺手摘他的衣纽,“脱衣服!” “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素芳冷冷地说,“男扮女装啊!” “喔,喔,”徐海歉然地笑道:“我问得多余,问得荒唐。” “好了,别又说又笑的!” 徐海不敢再言语了,摸索着换好衣裙,发觉素芳拿顶毛茸茸的帽子套在他头上,伸手摸一摸,才知道是一顶发髻钗簪,一应俱全的假发。 戴上假发不算,还得在额上扎一块绸帕。徐海不解地问道:“这又是干什么?” “装病人!”素芳答说,“到了城门口,最好不查,如果要查,你要装得很萎顿的样子。” “我知道。” “还有,你的脸绝不可朝亮处。” 这倒是可以理解的,为的是不让人认出面目。徐海纳闷的是,为什么非要回桐乡不可,到了桐乡又将自己安顿在何处?这些疑问,试着去问素芳,却碰了个软钉子,回答总是“不知道”。徐海听她语声甚冷,一赌气再也不开口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渐渐发觉车子慢了下来,但不是缓缓停止,而是猛然勒住,力量来得太骤,以致徐海的身子往前直扑了出去,急忙用手一格,总算不曾跌出车外,但假发却碰歪了。 就在这一冲之际,车外驴鸣刺耳,车夫暴声大骂:“你小子找死不是!” “快看看!”是那跨辕仆人的声音:“伤着他了没有?” 一听这话,徐海知道车子撞了人,不由得掀开帷一角往外看。地上正有人挣扎着起身,脸往上斜,正朝车帷掀开之处,四目相接,碰个正着!徐海大吃一惊,急忙松手,心还在跳。 原来被撞的人,正是吴四。他怎么逃出来了?徐海心里在想,脾气又冤家路狭,会这样意想不到地打个照面!但愿只是自己看清了他,他不曾认出自己 此后倒是非常顺利,进城门时连问都不问,车子一直驶入洪家后园,下得车来,恍然大悟,知道是罗龙文的主意,心中暗暗佩服。 ※※※ “真是恍同隔世了!”王翠翘盈盈欲涕地说,“经过这一番沧桑,不知怎的,只觉得人生乏味。” “到底是女流之辈,经不起大风浪。”徐海故意这样说,表示毫不在乎,藉以作为对王翠翘的慰藉。 “我在想,你走了以后,我该怎么办?”语气未完,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幽幽地叹口气。 这也是不断萦绕在徐海心头的一大难题。他很矛盾,一方面割舍不下王翠翘,一方面又觉得应该预先为所爱作个万一之计。现在王翠翘提到,如果再不作个决定,说不定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想一想说:“你知道的,我这一去,说不定就埋骨他乡,跟你来生见了。你年纪还轻,应该有个打算。” 这是留遗嘱的语气,王翠翘既惊又痛,紧闭着嘴唇,使劲忍住眼泪,用眼色示意他说下去。 “我想定个期限。如果能成功,一年也就差不多了;一年还不能成功,不会再有什么希望,那时候我可以回来。如果不回来,就再也不会回来。翠翘,”徐海很吃力地说:“你找个人去嫁!” “我找谁?”她将脸背了过去,“我再也不会嫁别人!” “你不要固执!为我守寡,我也不见你的情。” 原是故意说得这样冷苛,好绝她的眷恋,但王翠翘却恼了。 “哪个要你见情?我是为我自己修个正果。人,要到咽气的那一刻,是好是坏,才真正算数。哪怕我从前的出身不好,到头来总是一个守节的人!” 那刚烈的语气,加上娇憨的神情,构成一种别具一格的魅力,将徐海的一双手吸引了过去,揽住她的腰肢,一把抱入怀中,四片灼热的嘴唇,紧紧地接合在一起了。 王翠翘有多时不曾领略他的爱抚了。微闭着眼,靠在他宽广温暖的胸膛上,有着醉酒的感觉;想到两三日团聚,扬帆出海,从此人在天涯,鱼雁难凭,越发觉得此一刻真堪珍惜!但是,她却无法尽抛心事,一意享受这一番温馨。 “我们话没有说完。”她仰起脸说,“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 “你说呢?”徐海答道:“你喜欢过怎么样的日子,我来替你想办法。” “我想过清静安闲的日子。可惜,”她顿了一下,“没有一个孩子。不然日子就容易打发了。” “这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说不定这两天你就会有。”徐海突然生出强烈的欲望,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因而声音也变得兴奋有劲了:“明年这时候,不论有没有成就,我都要回来;那时会有个胖娃娃叫我爸爸。” “你也想得太离谱了!”王翠翘笑道:“你算算日子看,就算我这两天会有孩子,十月怀胎;到你回来,孩子才两个月大。两个月大的毛头,会叫‘爸爸’,不成了妖怪了?” 徐海哑口无言地笑着,想像王翠翘捧着个大肚子的模样,便从她待产这个假定上去打算,很快地有了主意。 “我在想,胡总督一定会给阿狗一个官做。做了官有许多方便,所以你得跟阿狗夫妇住在一起,我才放心。” “不会!”王翠翘摇摇头,“阿狗跟我说过,不想做官。” “他想做什么呢?” “说起来好笑,他想开一家大客栈。有那穷途潦倒、落魄无依的,都由他收容,管吃管住。” “好大的口气!那要孟尝君那样的身分、家私才办得到。他是孩子话!我来劝他,一定弄个官做。” 王翠翘不响,忽然侧起耳朵静听外面,“好吧!”她说,“阿狗来了,你劝他!” 阿狗是来了,却没有功夫说这些话,他带来一个徐海已知道的消息:“吴四逃走了!” “已经由东门逃出城外。” “咦!”阿狗大惑不解,“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了!但愿他没有看见我。” 等徐海将掀帷一起、狭路相逢的经过讲完,阿狗和王翠翘都觉得事态相当严重。 “走!”阿狗拉着徐海说,“看罗师爷去。” “不行!”王翠翘指着徐海说,“他不能出这个园子!” 这下提醒了两人,自以谨慎为宜,于是烦素芳去走一趟,将罗龙文请来叙话。 这是徐海到此,第一次跟他见面,罗龙文亲热非凡,絮絮不断地问起居、说笑话,态度显得极其闲豫。这下,把阿狗急坏了,找个空隙硬隔断了他的话。 “喔,”罗龙文听说吴四脱逃,并不如何在意,信口问道:“是怎么逃走的呢?” “日子一长,看守得松了。他说,要出来走走;又说肚子疼要大解。进了茅房好久不出来,进去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这样说,是尿遁了!”罗龙文笑着说。 此时还有开玩笑的心情,颇令阿狗啼笑皆非,“是逃出城去了!”他催促着说,“请罗师爷赶紧派人,分头查缉。” “是的!逃出城去了!”徐海也将他如何与吴四偶然邂逅的经过,说了一遍。 “这倒巧了!”罗龙文稍为有些重视了,“他不会看清了你吧?” “这很难说。” 罗龙文沉吟不语,双眼眨了好一会,方始开口:“要抓他很难!如今大局已定,谅他也捣不出乱来。至于明山的踪迹,就算他发觉了,又怎么样呢?” “他会到处去乱说。”阿狗接口。“那一来不就泄露了秘密?” “秘密是在这座园子里!他至多知道明山在桐乡城里,不会知道在这里,怕什么?再退一步说,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一两天之后,明山就上船出海了;踪影一消,毫无对证,没有人会相信他。”罗龙文停了一下又说,“我派人到茶坊酒肆去查缉,他如果敢散播流言,正好把他抓了来。” 听得他这一说,想想确有道理,阿狗爽然若释,笑嘻嘻地不开口了。 于是徐海正好谈到王翠翘的未来。“罗师爷,”他说,“我的打算是一年为期,成不成功,明年年底以前,我一定回来。这一年之中,我要给翠翘安排一个清静过日子的地方。 “当然,当然!你不说我也应该效劳。”罗龙文转脸问翠翘:“嫂嫂,你想住哪里?” “我,”她指着阿狗说,“我想跟我兄弟住在一起。” “这——” 阿狗刚一开口,徐海便作了个手势将他拦住,“你听我说!”他转脸问罗龙文,“罗师爷,如今我的功劳、苦劳都不必说了!讲到头来,总是我以前有过罪孽。不过我兄弟为朝廷、为胡总督出过死力气,总不能叫人寒心吧!” “言重,言重!”罗龙文很不安地说,“当然要酬佣的。” 罗龙文表示,不仅要请胡总督以官职酬佣阿狗,而且要替他找个日进斗金的好差使——到宁波去管商船的进出,兼为胡总督做“坐探”,稽查奸宄。 这是极好的安排,足见得罗龙文事先已为阿狗的前程想过,不然不能说得这样言之凿凿。因此,阿狗、徐海都很满意;而王翠翘更为欣然,因为阿狗在宁波管商船进出,要跟徐海通信,或者打听他的消息,会得到许多便利。 “就这样说了!”罗龙文站起身来,“冈本要来看我,谈动身的日期。晚上,我再带酒来,为明山压惊、道歉、接风、外带饯行。” “一顿酒有这许多名堂!”外面有人接口,“好会做人情。”。 话一说完,明帘掀开,浓妆艳抹的粉蝶,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首先就向罗龙文抛了个眼风,这一下,他不能不为她暂留了。 “晚上可请我做陪客?” “不请你陪客。”罗龙文说,“请你做主人。”说完笑笑走了。 粉蝶的笑意更浓,目不转睛地望着罗龙文的背影。这使得王翠翘想起了,久已关心而一直不曾出口的一件事。 “粉蝶,”她问,“局势平定下来了。你也该有个打算。” “从哪里打算起?混一天算一天。” “罗老爷不是待你很好吗?你何不跟了他?” 一听这话,粉蝶黯然不顾,摇摇头,不肯说什么。 “这倒奇怪了!”阿狗问道:“你们有什么不对劲,既然不对劲,你见了他,为什么又是那样眉开眼笑?” “他不大有真话。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跟了他只有受罪。至于刚才对他的那种样子,是假的。我想在他身上捞一笔。” “你只想捞一笔?”王翠翘问,话中有怏怏之意,仿佛嫌她没有志气。 “对!捞一笔!最好大大捞一笔。有钱在手里,就是我狠。” 粉蝶性情比较单纯,这时又有说有笑了,“你刚才问我打算,其实有的,有钱在手里,我要学王九妈,每天吃吃酒,打扮打扮,打打丫头,骂骂小厮,先过几天舒服日子。将来看有哪个老实而喜欢我的,我帮他成家立业,生一大堆孩子!” 一面说,一面做手势,讲到生一大堆孩子,双臂一张,做个环抱的姿式,傻态可掬,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真羡慕你!”王翠翘半真半假地发感慨,“一点都不会想心思,无忧无虑有多好!” “你不要笑我,我是草包,不会想心思。”说到这里,粉蝶转脸问徐海,“二爷——听说你要出海?” 徐海一惊,大声问道:“谁说的?” 一看他神色如此严重,粉蝶心里有些嘀咕,嗫嚅着说:“我不过随便问问。” “你怎么会想出这句话来问。其中——” “让我来!”王翠翘抢着说。她极机警,看出徐海的态度,吓得粉蝶不敢说实话,不能不赶紧干预,阻住了他,她将粉蝶拉到一边,温柔地说:“事情不与你相干,你别怕!你只告诉我,怎么会知道他要出海。” “今天上午,我在后门外遇见一个熟人,闲聊了一会,是他问起我这话。” “喔,那么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我不晓得。我还故意怪他,怎么无缘无故提起徐海?徐海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没影儿的事吗?” “答得好!”王翠翘问道:“你那个熟人是谁?” “我只知道姓李,腿有点瘸,所以外号李铁拐。跟吴四是朋友。” 一听“吴四”二字,王翠翘心中一惊,但表面上不露声色,“好!好!没有你的事。不过,”她闲闲地叮嘱一句:“徐海的事,你不必跟人说起!” “我跟谁去说?不会的。”说完,粉蝶就走了。 王翠翘静静地想了一会,觉得事情诸多可疑,亦诸多不妥;便走回原处,将粉蝶的话,都告诉了徐海与阿狗。 “这不用说,李铁拐是由吴四授意来侦察的。”徐海很坚定地说,“走了一个,不能再走一个!” “你是说,把李铁拐抓起来?” “对!”徐海问,“你们知道不知道,李铁拐是何许人?家住哪里?” “也许是陈东的部下。”阿狗建议:“把粉蝶找回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说的是,我去问。” 翠翘急步而去,很快地得到了答复:“李铁拐本在城隍庙前设摊卖卦,如今已经歇业。常为吴四跑腿,有时也收买些古玩字画之类的贼货,到嘉兴、杭州去卖。家就住在城隍庙东首的一条巷子里。” “说不定吴四的脱逃,也是这个人在外面的策划,决不能放过他!”徐海向阿狗说:“兄弟,你赶快去办这件事。” 阿狗心想,照规矩,应该请罗龙文设法,派差役持着火签去逮捕,才合道理。不过,那一来辗转费时,其间可能泄露风声,让李铁拐闻风先溜,岂非白忙一场?不如自己动手。 主意打定,自己找了四个人,直奔城隍庙前,打听到李铁拐住在城隍庙东首巷子第五家,大门正对城隍庙的侧门,很容易找。 于是阿狗带着人到那里,亲自上前叩门。门内问道:“找谁?” “我找铁拐李。”阿狗随随便便地回答。 “此地没有这人。”这句话便露了马脚,是畏见访客之意。阿狗心思极快,一面顺口答了句:“你开出门来就知道了!”一面使个眼色,示意四面警戒。 里面又盘问了:“你是谁?” “我是杭州来的。”阿狗诈一诈说:“铁拐李关照我,有好生意来通知他,怎的‘上门不见土地’。” 里面没有声息了。这可想而知,是要拿这话去问李铁拐求证。由这个了解,可以判定李铁拐躲在家里不出门。阿狗心想,一求证,假话必定拆穿,而李铁拐必定会开溜。前面不敢出,则必出边门、后门。 他家的边门、后门在哪里?不得而知,眼前唯有先从外围防备。想到这里,他招招手将靠得最近的一名弟兄唤了来,急急说道:“你赶紧去见罗师爷,请他通知守城门的官兵,仔细盘查,凡是瘸腿的,一律不准出城。” 等那名弟兄一走,阿狗由自己的话中,得到了领悟:既是瘸腿,行动一定不方便,倘无后门,就不会翻墙由邻家借道。进一步又想:李铁拐既然行动不方便,逃得就不会快,只要能断定他一定在家,就不愁他会插翅飞去。 由于有此想法,心神便都比较松懈了。过了一会,仍无动静,阿狗蓦地警觉,事有蹊跷!于是又连连击门,里面就再无反响了。 于是阿狗下令奇门,三个人撞了好一会撞不开,只有翻墙而入。阿狗看墙并不算太高,便用人上接人的办法,踏上那两个人的肩,一跃扒住墙头,跃身落地,拔闩开门,放那两个人人内,一起登堂入室。果然李铁拐已将一个小包裹背在身上,正待开溜。 “你们干什么?”他大声吼道:“擅自闯入民宅,该当何罪?” 阿狗有些好笑,对他带来的人说:“你们看,他还打官腔!” “打官腔?对,”李铁拐毫不示弱,“你们凭什么抓我?火签呢?拿出来看看。” “哪,”阿狗伸出手掌,张开五指,“这就是火签!”说着,一巴掌打过去,将李铁拐摔倒在地。 李家的人也很多,见此光景,一起围了上来,好汉不敌人多,兼以在陌生地方,自然落了下风,结果反被李家的人制服,捆了个结结实实。 “我不奉陪了。”李铁拐用揶揄的态度说:“我可不奉陪。” 眼睁睁看他走得无影无踪,阿狗心里难过极了,真想不到阴沟里翻船,会在这里栽一个大跟斗。 李家其余的人并不逃,李铁拐的大儿子颇有心计,将人召集到一处,悄悄嘱咐,大家都得一口咬定,这三个人翻墙而入,意在打劫。接着,便派人去通知地保,说抓住了三个强盗!” 地保得信赶来,在阿狗身上踢了一脚,口中骂道:“看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好做,做强盗!” 阿狗一听这话,知道遇见高人了。若要辩白,说自己是为公事来抓李铁拐的,却又不是公差的身分,也没有任何奉命办案的文书,如果默认,则捆送衙门之时,招摇过市,这个面子先丢不起。 就在这为难的当儿,李家已取来三根门杠,预备抬他们到县衙门。这一下,阿狗可急了,大声说道:“我们是不是强盗,你们自己知道!‘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我栽在你们手里,弄成这个样子,也差不多了。为人不要过份,要想想,日后还要见面。明火执仗谓之强盗,我们手里又没有凶器,你们诬良为盗,该当何罪?再说一句你听听,你们晓得我是什么人?” “谁知道你什么人?”地保答说,“我正要问你。” “你不要问我,你去问罗师爷。” 罗师爷的名声,在桐乡已经如雷灌耳。地保还怕弄错了,追问一句:“哪位罗师爷?” “还有哪位?胡总督的亲信,现在住在洪家的罗师爷。” “莫非,”地保问说,“你是罗师爷的手下?” “你不信,问罗师爷,我叫阿狗。” “阿狗?”地保还在怀疑,“你真是罗师爷的人?” “我骗你干什么?你不想想,我打罗师爷的旗号,假冒名义,罗师爷知道了,会饶得了我?” “这——”地保问李铁拐的大儿子,“你不会弄错吧?” “怎么会弄错?你问大家。”他振振有词地说:“谁知道他阿猫、阿狗,翻墙进来,不是强盗是什么?” “那么,抢了你家什么东西?” 李铁拐的大儿子愣了一下答说:“来不及抢,就让我们抓住了。也算他们倒楣。” “是啊!是他们倒楣。我看既然没有抢东西,没有伤人,放了算了!”地保将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看那样子不象冒充,他的话也很厉害。我看你放宽一步的好。” “放宽一步可以,他不能再来找麻烦。” “好,这话我可以跟他说。” 阿狗当然坚决表示,绝不会到他家来报复。李铁拐的大儿子虽有“纵虎容易缚虎难”之感,无奈听口气确像有罗龙文这个有力的靠山,不敢过于强硬;只责成地保作个见证,是阿狗掳闯他人住宅,道理不对,以防遭遇报复时,可以反击。“好,好,我做见证。放了他们吧!” 等松了缚,阿狗拉住地保说:“多亏你调停,走,走,我带你去见罗师爷,请你喝酒。” 那地保怕惹是非,连连逊谢。阿狗原意想跟他打听打听李铁拐的一切;见他不愿接受邀约,自未便勉强。带着人走在路上,越想越窝囊,连脚步都迟滞了。 回到洪家,天色已暮。罗龙文备了一桌盛馔送到后园,款待徐海,阿狗来得恰好,作了陪客。座中除了粉蝶以外,都看出他气色不好,但谁也不曾开口动问。 “粉蝶儿!”罗龙文歉然地笑道:“麻烦你到前面走一趟,我书房里的多宝镉上有一只玉杯,请你取了来。” “好了!” 粉蝶不知他有意调开她,欣然应诺,匆匆而去。接着,罗龙文将下人亦都支使开,方始低声说道:“倭人准定后天动身,在乍浦上船候风,明山,我想你也早点走吧!” “也好。” “大后天如何?” 徐海看一看王翠翘,见她毫无表示,便点点头说:“就是大后天。” “这样,连今天,我们还有三天的聚会。古人平原三日之饮,我们作个连三番的长夜之饮。”说到这里,罗龙文蓦地发觉不妥,急忙又下了转语:“当然,绝不会担误你们俩的深宵缱绻。” 这“你们俩”,自是指徐海和王翠翘。语涉风情。王翠翘不免有些窘;灯下红晕,分外出色;罗龙文心中一动,涉于遐想,赶紧自我收敛,而意马心猿,竟似难于羁勒了。 真所谓“诚中形外”,尽管心潮在自我抑压;表面亦声色不动,但那双不沉静的眼,却为一直不曾开口的阿狗发现了。 “罗师爷,”他开口了,“等徐二爷一走,还派我什么差使?” “那可多了!”罗龙文指着徐海说:“他一走,你接替他的地位,你们的弟兄都归你指挥。如今资遣回乡的事正在办理,要靠你才能镇压得住。”“是的。这件事我已经计算在内了,如有麻烦要料理,我义不容辞。我是说善后事宜结束以后,又怎么样?” “那你就安排上任了!” “上任?” “是啊,上任!”罗龙文答说,“我不是说过,我要跟胡总督保荐你,到宁波去管市舶。” 阿狗想了一下说:“这是个肥缺,不过,我不会弄钱。罗师爷既然提拔我,能不能替我另外寻个官做?” “你想做什么官?” “我想武的好。” “你想做武官?”罗龙文微感诧异,“武官没有文官舒服。” “我知道。我是贱骨头,过不来舒服日子。”阿狗想一想说,“照我的样子,好像应该做一个千户。” “千户?”罗龙文沉吟着,一时想不透,能不能如他的愿?谈到这里,只见窗外俏彰掩映,接着,门帘掀处,香风微度,是粉蝶去取玉杯归来。罗龙文和阿狗,便都住口不语了。 “这只杯子好珍贵!”王翠翘从粉蝶手里接过玉杯把玩着。 “你喜欢,你就留着。” “不,谢谢!”王翠翘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翠翘你错了!除了朋友,没有我所好的东西。”罗龙文说:“这只玉杯你留着倒有点意思,看那上面刻的字,巧得很。” 王翠翘细看那只椭圆形的绿玉杯,刻出千姿百态的许多荷叶,凌风气兮,如波如涛。上端有两个篆字:“翠海”。将王翠翘和徐海概括在内了。 “倒真是巧!”她喜孜孜地说,“这一下,倒不能不拜领了。只是,”她顺手将杯子递给徐海,看着他说:“这样的翠玉,价值连城,又似乎不敢当。” “那有什么?”罗龙文马上接口:“为朋友,哪怕要脑袋都可以,何况身外之物?” 听得这话,徐海跟阿狗对看了一眼,然后,他又转脸向王翠翘点点头:“那你就收下吧!也许,也许我会拿脑袋补报。” “啊!”罗龙文跳了起来,“该死,该死,我失言了!明山,我绝无取瑟而歌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 徐海还待开口,王翠翘见粉蝶双目灼灼,颇有注意的神情,便咳嗽一声,拦住他说:“话越说越多,反倒搞出误会。都是无心的话,丢开吧!” “是,是!明山,你把我的话丢开!来,来,我敬你一杯。” 说着,提起酒壶在那只“翠海”中斟满,双手捧起,向眉间一举,是极恭敬的姿态。徐海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赶紧也用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好的!”罗龙文自己定了限制:“今宵只可谈风月。粉蝶儿,可能唱个曲子给大家听听?” “好啊!唱个什么呢?” 粉蝶想了一会说:“我为徐二爷唱一支。” 于是,唤丫头取来一只蛇皮弦子,她调一调弦,弹一个过门,开口唱道: 从来别恨曾经惯,都不似今番;汪洋闷海无边岸!痛感伤,漫哽咽,嗟叹。 倦听阳关,懒上征鞍,心似醉,泪难干。千般懊恼,万种愁烦。这番别,明日去,甚时还?晚风萧索意阑珊,鸾笺欲寄雁惊寒;坐处忧愁行处懒,别时容易见时难! 唱到末字,拖一个长腔,千回百折,幽细如发,大有鬼音。徐海不由得恻恻然,将酒杯都放下了。“煞风景,煞风景!”罗龙文大摇其头,“真正唱得人英雄气短!” 见此光景,粉蝶儿自觉无趣,拿起面前的酒,倒入口中,说了一句:“罚我!” “这不算!”王翠翘有意要冲淡离情别绪,起哄地说:“另有个罚法。既然唱得人心里酸酸地不得劲,还得唱个叫人开心的!罗师爷,你道我这话公平不公平?” “这,”罗龙文笑道,“不是我帮粉蝶,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她喝过一杯酒了,那该怎么说?” “喝完它就是。”说着,王翠翘拿起徐海面前的酒,一仰脖子喝完,还照了照杯。 “那可没得说的了。”罗龙文看着粉蝶笑,“你就再唱一曲能叫人开笑口的吧!” 粉蝶面有难色,“我不知道什么曲子能唱得人笑?”她说:“或者我自己觉得好笑,你们脾气不笑,那又怎么办?我唱个响亮一点的吧!” “也罢!”徐海不愿强人所难,点点头说,“就唱个响亮能添人酒兴的。” 粉蝶想了一下,又拨三弦,音节轻快;开出口来,却是念的道白: 依山傍水盖茅斋,旋买奇花赁地栽;深耕浅种无灾害,要学刘伶死便埋。 “好一个‘要学刘伶死便埋’!”徐海大大地喝了口酒,侧身倾听。 于是,粉蝶和弦唱道: 闲时高卧醉时歌,守己安贫好快活。李花村里随缘过,胜他尧夫安乐窝。哪管他贤愚后代如何,哪管他门外风波;得清闲谁似我? 六神和会自安然,一日清闲自在仙。浮云富贵无心恋。盖茅庵,近水边,有梅溪竹石萧然;但得一贯杖头钱,沽村醪,直吃得月坠西边。 “‘直吃得月坠西边’!”罗龙文学着唱了这一句,举杯邀饮;又向徐海问道:“太平岁月,你可过得惯?” “这叫什么话?”徐海深感诧异,“太平岁月过不惯,莫非倒喜欢乱世?” “乱世才是大丈夫成功立业之秋。” “不然!你这想法我不赞成。”徐海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情,“只为了大丈夫成功立业,便出了个乱世,你可知道要苦多少人?” 罗龙文诡秘地笑一笑,,不再接他的话,向王翠翘举一举杯问道:“明山一走,你会不会想他?” “当然会想。”王翠翘问道:“罗师爷,你跟明山认识也不止一天了,虽不敢高攀说是朋友,总有点感情,莫非不想?” “当然,我也会想。不过,我的想法,也许跟你不同。” “怎么不同?” “先说你的想,无非想他早早归来。我呢,我并不希望明山马上回来。”罗龙文看一看粉蝶没有再说下去。 粉蝶觉察了,也有些生气,红着脸站起来说:“就碍着我一个,我让你!” 话一完,脚一顿,扭头就走。王翠翘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为了安慰粉蝶,少不得埋怨罗龙文:“罗师爷专会欺侮我妹子。” 哪知不说还好,一说正勾起粉蝶的委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倒在王翠翘肩头,哭得十分伤心。 这是件很煞风景的事,尤其是阿狗在胸膈之间,有股不平之气,往来排宕,觉得必须有所发泄,才能使那股不起之气,不致横决。 当然,这所谓发泄,亦不是非学灌夫骂庙那样,跟谁吼一顿才会舒服:他只是霍地起立,说一句:“这酒,我不想喝了。失陪!”然后扭头就走。 徐海觉得很无趣,学阿狗的样,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顺手把酒杯覆转,表示决不再喝了。 “搞得不欢而散!”罗龙文以惋惜的口气说:“真没有想到。” 王翠翘很冷静,“不想喝不必勉强。”她看着徐海说:“你们有话到一边去谈吧!我跟粉蝶还得好好吃个饱。” 于是,罗龙文推杯而起,向徐海和阿狗招一招手,走向一边,正欲有言,突然听得墙外马蹄声急,不由得凝神静听。 “大概是胡总督有什么急信。”罗龙文说,“我回前面看看去。” 徐海和阿狗都不作声,看罗龙文走得远了,阿狗才轻声说道:“二爷,不知道你是不是感觉到了?我总觉得今天晚上不大对劲!” “有那么一点。”徐海问道:“李铁拐怎么样?抓住了?” “嗤!”阿狗顿一顿足,“窝囊透顶!” “怎么?逃走了?” “岂但逃走,而且是眼睁睁看他逃走,无奈其何!”接着,阿狗将访捕李铁拐的经过说了一遍。 徐海静静地听完,不安地说:“吴四实在不可轻视!我真怕满盘赢棋,就错在这一着上头。” “哪一着?” “让吴四脱了身!”徐海的脸色变得阴沉了,“夜长梦多,我最好赶紧走。” 阿狗大感诧异,定一定神问说:“二爷预备到哪里?又为什么这么急,一两天都等不得?” “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自然容易吃亏。种种迹象,都与我们不利。顶可怕的是。”徐海向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我到现在才发现,罗小华决不是好相与的人。我,我可能是上了大当,误上贼船了!” 阿狗大惊,“二爷!”他问,“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 “我说,罗小华决不是好相与的人。”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阿狗一面问,一面想,回忆到的,是罗龙文许多莫测高深的举动,因而不待徐海作进一步的说明,便信了他的话。 “现在不是细谈的时候。千言并一句:我的事他就没有安排好。” “二爷,”阿狗忍不住还要问,“你是说,他原可以安排得很好,故意让它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是的。”徐海很坦率地答说:“我疑心是如此。” “疑心总——” 阿狗突然将话咽住,而徐海了解他没有说出口的意思,毫不思索答说:“你以为我是瞎疑心?不是!在平湖所发生的事,只有我身历其境受害的人最清楚。既然是分开来监禁,叶老麻根本不知道我的下落,那很可以当时就拿我另作处置;何必假模假样来一套越狱的把戏?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听这一说,阿狗颇不以为然,“二爷,照此说来,你是早就看透了!”他问,“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这,这就是,”徐海很吃力地说了出来,“委曲求全。只怕委屈了还是不能保全,那,我可就太冤了?” 话越说越令人不安了,阿狗一把抓住徐海说:“二爷,你有什么看法,什么打算?快告诉我!过去就因为你有些话只摆在肚子里,别人不明白你的看法、想法,才有今天这种叫人生气的局面发生。从今以后,你可再不能自误。有话尽说,快说!” “我亦不知道从何说起?”徐海略想一想说,“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你知道的。” “你是说翠翘姐?” “是的。”徐海点点头,“只要你明白就好。兄弟!”徐海突然激动了,重重地拍着阿狗的肩说,“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把生死看成怎么样了不起的一回事;不过,要我活着受罪受气,我可不服!” 正谈着王翠翘,何以忽然说到受罪、受气的话?受的又是什么罪?什么气?阿狗无从想像,怔怔地望着徐海,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看,他来了!我们回席去吧!”徐海拍拍阿狗的肩说,“多吃饭,少开口。” 这句话在他倒是能够充分领悟的。回席以后,只是细心听罗龙文的话,只言不发。 “我看酒也够了!”去而复转的罗龙文,似乎酒兴已经消失,看着王翠翘说,“可以散一散了吧?” 王翠翘点点头不答,起身唤侍女在另一间精室中准备了茶汤,然后向粉蝶使个眼色,将她唤了过来。 “今天翻箱子,捡出来几盒新样的通草花,你来看看,有合意的拿两盒去。” 粉蝶知道,这是托词,用意是暗示她不必跟着罗龙文,好让他跟徐海、阿狗谈什么。因而毫不思索地答应:“好!我来看。” 等她俩一走,罗龙文仍然保持沉默,新冲的六安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显得不胜烦躁似地。徐海冷眼旁观,只不开口,阿狗记着他的告诫,当然也没有话。 其花吐艳、奇香氤氲的精室,沉寂如死;终于又是阿狗忍不住了,“罗师爷,”他问,“可是胡总督的信?” “是的。”罗龙文的声音很低。 “怎么说?” “嗐!”徐海有些不耐烦地,其实是做作:“兄弟,你就喜欢多问。” “他不问,我也要告诉你们的。不过,我不知道应该告诉你们什么?” 这叫什么话?阿狗想开口质问,但一眼撇见徐海不以为然的眼色,将话咽了回去。 “你们觉得我的话奇怪不是?” “你别管我们。”徐海答道,“你归你说下去。” “好!明山,我先问你一件事,你对翠翘到底如何?” 徐海一愣,“这话,”他说,“何必问?” “这是说,你跟翠翘是分不开的了?” “是的。”徐海平静地答说,他觉得唯有这样的语气回答,才能表示出他对她至死不变的感情。 “这样,我要劝你,带着翠翘一起走。” “为什么?” “别问。” “我非问不可!”徐海又激动了,大声抢白:“我们一直在受摆布!你们说到东就到东,说到西就到西。明明是撵来撵去,就像唤猫唤狗一样,脾气又道是为了保全爱护的好意!罗师爷,好意罢,恶意也罢,只要你把话说清楚了,我自能分辨。话不明说,或者虽说而藏头露尾,闪烁其词,我可再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了。” 罗龙文很利害!尽管徐海这样近乎咆哮地指责,他居然能够声色不动,直到听完,方始从容不起地说道:“明山,你误会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到你带着翠翘远走高飞、无忧无虑的那时,才知道我罗龙文为朋友谋事如何尽忠。” “然则你何不明说,你是如何善为朋友谋?”徐海微微冷笑,“若以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你太小看我们了!” 这下说得罗龙文有些不安了,“言重,言重!”他说,“足下如此责备,未免太屈了我的心。我岂敢小觑国士。” “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我看胡总督不像养士的人;至于罗师爷,你!胡总督倒是以国士相待,只望你莫拿我们作为对胡总督的国士之报。” “这是哪里说起?”罗龙文有些痛心疾首的模样,“明山,明山,想不到你对我的误会,是如此之深!” “好了,好了!”徐海自觉有些失态,口气和缓下来,“误会是双方面造成的,只要大家能开诚布公地谈,就有误会也容易消除。” 到了这个时候,阿狗可以插嘴了,“罗师爷,”他说,“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既然大家在一起同甘共苦共患难,说话就不必绕弯子了。” “不是我故意绕弯子说话,只为这话要实说了,明山会生气。我不说奇是好意!”罗龙文探手入怀,将胡宗宪的信取了出来;踌躇了一下,毅然决然地将手一伸,“信在这里,你们自己看!” 徐海却没有伸手,他根本不想看信。在他的想法,如果罗龙文耍出什么花样,只要一写信去,让胡宗宪怎么写就怎么写。这种信不看还好,看了反倒给他一个推托的藉口。当然,信虽不看,话却要问:“请你说好了!是怎么回事?” “严东楼有信给赵某人,赵某人又转达胡公,要一个人。” “谁?”徐海已经想到了,很沉着地问。 “莫非一定要我说出口?” 他是防着王翠翘与粉蝶会听见,不便明说。这一想法,倒与徐海相同,他也不愿让王翠翘听见,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这一下,阿狗也知道了。不过他的反应与徐海不大相同,心中冒起一阵无名火,将脸烧得通红;若非徐海的眼色阻止,当时便会发作。 “我倒不明白,严东楼远在京里,何以知道浙江有这么一个人?” “那又何足为奇?”罗龙文念了一句唐诗:“‘艳色天下重!’” 只为王翠翘的艳名远播,有那豪门走狗,到严世蕃面前去举荐献媚,也是常事。徐海本不疑心是罗龙文搞的鬼,此刻接受了他的解释,心里略为好过了些。 “那么,胡总督的意思怎么样呢?” “他觉得很为难,所以写信来问我。” “喔!”徐海问道:“你的意思是劝我带着她远走高飞?” “是的。” “多谢你的一番盛情。不过,有几句话不能不请问。”徐海从容不起地说:“先从胡总督这方面谈,那样有来头的人物交代一件事,没有办到,如何交代?”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譬如人已经死了,莫非再照样变一个出来?” “话是不错,可以说逃走了,自己寻死了。然而差使总是没有办好。就算胡总督响当当的人物,不肯做这种狗屁倒灶的事,那赵某人怎么肯答应?” “是啊!”阿狗也说:“胡总督未见得肯跟他硬顶!” “你们两位的话都不错!”罗龙文深深点头,“如何能让赵某人交差?倒要替他想一想。” 罗龙文不愧为足智多谋的策士,眉一皱,不过喝口茶的功夫,马上转喜孜孜的脸色,已经想到了一条计了! “容易!不妨李代桃僵。”他说,“这又有两种做法,一种冒名顶替,一种是索性说明白,原来所要的那个人,逃走了,死掉了,或者病了,再觅绝色奉献。只要此胜于彼,对方又何乐不为。” “好了!”徐海认为他言之有理,“那是你跟胡总督的事,抛开不谈;现在,请问:我们走到哪里?” “比较为难的就是这一点,得要从长计议。”罗龙文说,“我心里在想要如何得能有个极隐秘的地方,先拿她安顿在那里;等你功成归来,稳稳脾气。” 徐海心想,这与原来要妥当安置王翠翘的打算,相去亦不甚远;所差异的只是更须隐秘而已。但细想一想,差异甚大。 第一,翠翘必须隐姓埋名,这样化明为暗,出不了头,行动便处处得限制。 第二,就算阿狗做了官,亦并不能保护王翠翘;相反地,唯其阿狗做官,就更不能保护王翠翘,否则为人举发,罪过更重。 然则,王翠翘该托付给谁呢?一想到这个难题,徐海憬然有悟,不由得在心里冷笑。 于是,他静静地说道:“罗师爷,这要仰仗大力啰?” “言重,言重!”罗龙文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是!我想请问罗师爷,打算把她安置在哪里?” “这我倒还不曾想过。”罗龙文沉吟有顷,反问一句:“新安江上,万山丛中。如何?” 那里正是罗龙文的家乡徽州,徐海笑道:“能这样,我很可以放心了。” 这句话却让阿狗迷糊了,他亦已看出端倪,却不了解徐海何以会欣然同意?便插一句嘴说:“可惜太远了。再想想,近处还有什么地方?” “要隐姓埋名,自然是越远越好。”徐海答说。“只是照应不便。” 这“照应”,阿狗是指自己而言,徐海却似浑然不解地说:“有罗师爷派人照应,有什么不便。” 这一来,阿狗说不下去了,而罗龙文很起劲地接口:“请放心,请放心!我一定会派人好好照料。” “多谢!”徐海停了一下说,“罗师爷,她是你一手栽培的!” 她是指王翠翘,曾受罗龙文的供养是过去的事,何以忽然提起?不免令人困惑;所以罗龙文并未答话,只怔怔相视。 “其实,照我说,很可以不必这样子费事!罗师爷,我看物归原主,倒是一劳永逸之计。” 由于他的声音平静自然,不带丝毫讥刺的意味,以致于连阿狗都以为他有忍痛割舍王翠翘之意,不由得大吃一惊。而在罗龙文,却是惊在心里;且不问他的本意何在,先撇清要紧。 “明山,你这话岂可轻易出口?朋友交情再深,拿这话来开玩笑,大不应该!如果让她听见了,岂不寒心?” 话是责备,意思却很恳切。徐海暗暗佩服罗龙文利害,明明在图谋王翠翘,而表面上却显得仁义过人,而且还不能不接受他的责备。 因为如此,只好笑笑算了。不过,罗龙文仍有戒心,觉得应该有个进一步的表示,“我要避嫌疑。”他很认真地说:“刚才我所说的,安置她在‘新安江上,万山丛中’的话,就当没有说过。” 如果徐海那句“物归原主”是戏谑之词,此时当然要致歉,请求罗龙文维持原议。可是徐海不开口! 这就非常明白了,他是怀疑罗龙文居心不良,故意刺他!阿狗了解,罗龙文更了解。于是言笑宴宴的场面,一下子变得非常僵冷了。 不过,罗龙文仍能保持冷静,“好在还有两天的功夫。”他说,“明天再从长计议吧!” 大家都觉得情势整个变过了! “你还去不去呢?”王翠翘问。 徐海不答,看了她一眼,低着头大口大口喝酒。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王翠翘问阿狗,“到底是谁沉不住气。” “这无所谓沉得住气,沉不住气,早点把他心里的打算挖出来也好!”阿狗当然站在徐海这边,遥指着前面说:“不然,结局也许更不好。” “怎么个不好呢?” “也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唉!”王翠翘叹口气,“都是为了我!我死了就没有是非了!” “翠翘姐!你这些话说它干什么?”阿狗有些不耐烦,“辰光不多了!要赶快定个主意才好。” “以前哪一次都难不倒我,这次,”王翠翘说,“我可没有主意了。” “我倒有个主意。”徐海扬气脸说:“弄条船出海,从此不再回来。”他起身指着壁间所悬的一幅字。大声念道:“‘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 这是苏东坡的词,原是醉后的牢骚,恰与徐海这时候的情境相合,亦无非借用此句来一吐肮脏之气。然而,阿狗认真地作了考虑,认为是一条路子。 “不是说笑话,真的弄条船走,从此不回来,倒是上上之策。” 王翠翘看他的脸上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由得诧异,“兄弟,”她问:“弄条船走到哪里?” “呶!”阿狗将手往东面一指。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王翠翘沉下脸来,“还是你娶了倭人,心都向那边了?” 阿狗一向敬畏王翠翘,见她神色凛然,吓得不敢开口;原来的想法,当然也就打消。 “你说啊!”王翠翘用一种长姐教训幼弟的神态说,“有话大大方方地说,只是说出口之前先要想一想。” “我想过了。”阿狗答说,“想来想去,只觉得非逃不可!做这种大事,全靠彼此相信得过;现在二爷跟罗师爷生了意见,你们倒想,他们会放心二爷?不怕二爷变心,反投到对方去?再说,我们也一样不放心人家,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坏主意?二爷,你人在汪洋大海,心在翠翘姐身上,那是什么滋味?更不要说还要能够专心一意,又要防备自己的底细让人家识奇,又要随机应变,把汪直说动了来归顺!” 这番话很透彻——其实徐海和王翠翘,也都有此想法,只是没有他想得多,看得深。此刻听他一说,才发觉处境异常艰困。 “他的话已经说尽了!”徐海问王翠翘:“你看怎么办?” “我不知道!”王翠翘懊恼地说:“我真不该回桐乡的,住在石门就不会有这些事。” “翠翘姐,”阿狗劝慰她说,“你也不必埋怨自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办法一定会有。你先去息一息,等我来跟二爷商量。” 王翠翘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通前彻后,细细思量一番;所以听他的话,自回卧室。于是阿狗有句需要背着她的话,可以跟徐海说了。 “二爷,你到底逃不逃?” “不逃!”徐海断然决然地说:“第一、吃尽辛苦,多少也立了些功劳,弄到头来,落个一逃了之的结局,怎么样也不甘心。第二、也没有地方好逃。第三、就算有地方逃,那种改头换面、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好过。” “好,不逃。那么,是不是仍旧出海呢?” 徐海沉吟了好久,好久,方始无可奈何地说:“你的话,我越想越有道理,他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他,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不相信二爷你,不要紧;等事情办成功了,他们就相信了。现在顶要紧的是,要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对!”徐海深深点头,“你把事情的头绪理清楚了!只要把翠翘安顿好了,让他们没有坏主意好打,我仍旧可以照原来的步骤,干我应该干的事。” “正是这话。我想,安顿翠翘姐,也还不难。” “好!你说!” “有两个法子。第一——”阿狗忽然笑了,是觉得非常有趣的样子。 “你笑什么?” “想起一句话好笑。”阿狗答说:“我说了,二爷不要动气。” “哪有这么多噜嗦!快说,是句什么话?” “和尚配尼姑!” 徐海一愣,旋即想明白了,也不由得忍俊不禁,“亏你想!”他说。 “让翠翘姐做尼姑是权宜之计,将来可以还俗的。眼前就只有一样不便。” “什么?” “不能穿罗着纱,也不能吃鱼吃肉。翠翘姐是享用惯的,只怕过不来尼姑庵里的苦日子。那么,我还有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是,由徐海提出要求,带着王翠翘一起出海;等上了冈本的船,重新又将王翠翘悄悄移上岸,觅地隐藏,静待徐海归来。 这个办法很费周折,而且容易起人疑窦,“这一来,他们不是要疑心我一去不归?”徐海问。 “这很好回答:‘如果不相信我,就一切都无从说起了!’” “对!可是要他们问,我才这样子回答;他们不问,我就没有机会说。”徐海摇摇头说,“他们一定不会问!疑心、疑心,疑在心里,哪有说明的道理?” “他们不说,你自己说!二爷,你不要忘记,要你带着翠翘远走高飞,是人家的主意!” 徐海心想:是啊!罗龙文说过这话。如今要求带着王翠翘一起走,无非担心她会落入严世蕃手中,照罗龙文的意思行事而已。这没有什么不好棋齿的。 于是,他接纳了阿狗的建议,“你这两个办法,各有利弊,”他说,“倒问翠翘自己看。” 这是最正当的做法,阿狗欣然赞成。将王翠翘从卧室中请了出来,细说经过,请她抉择。 提到“和尚配尼姑”这句话,王翠翘笑不可抑,“这好!”她说,“我就做一趟尼姑看。” “做尼姑的味道,你要想一想!”徐海提醒她说。“那味道无非清淡而已。我过得惯的。” “好!”徐海点点头,“我知道你说得到,做得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不过,细节还要商量。”阿狗紧接着他的话说,“做尼姑有两种做法:一种是落发;一种是带发修行——” “这你不用管。”徐海打断他的话说,“佛门中事,我比你内行得多。” “是了!”阿狗笑道,“和尚配尼姑,该你们自己去商量,我们不必管闲事。” 于是阿狗自去归寝,徐海与王翠翘便商量如何遁入空门。照他的想法很简单,苏嘉鱼米之乡,多的是所谓“家庵”——有那大家姬妾,方在盛年,而老主人下世,自愿守节;小辈敬重姨娘,怕她在家有规矩束缚,生活泼居,种种不适,起了厌烦之心,这个节就难守了!因而构筑精舍,供设佛堂,请这位姨娘住持,只穿僧服,并不剃发,如嘉兴莲花庵的妙善师太那样“带发修行”。这样的庵堂,就叫家庵。 “我知道好几处家庵,有的一塌糊涂,有的干干净净,清规极好。”徐海笑着问道:“你喜欢一塌糊涂的,还是干干净净的?” 所谓“一塌糊涂”,便是莲花庵那种,可供男施主“随喜”的“花庵”。徐海原是戏谑,而王翠翘却大为生气,“你在说什么!”她嗔目相问:“你不怕入阿鼻地狱?” 徐海伸一伸舌头,见机而作,“我替你引见心云老师太。”他问:“心云老师太你总听说过?” 王翠翘点点头:“这位老师太的戒律、道行是好的。” “那就是了!我明天写封信,让阿狗带了你去。等心云老师太把你收容下来了,我要去看罗小华,拜托他照应你。看他怎么说?” 王翠翘不答,静坐沉思。渐渐地,眼神静穆而有光采,脸色端庄而又恬适。徐海看过王翠翘轻颦浅笑,宜喜宜嗔各种神态;而这样令人肃然起庄严的观感,却还是初次。 “翠翘!”他又惊又喜地说,“你倒去照照镜子看。” “怎么?”王翠翘微笑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什么不对,是跟平时大不相同。” “喔,大不相同?”王翠翘摸着自己的脸问,“你倒说,是怎的不同?” “你那样子,不像尼姑。像观音大士。” “罪过,罪过!”王翠翘合掌当胸,垂首低眉,“说话不可没轻没重。” “未曾出家,倒已有出家人的味道了。看来,你倒是有慧根的。” “真的吗,”王翠翘喜孜孜地问,“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不过,”徐海很满意地说,“我倒可以放心了。” “放什么心?本来又有什么不放心?何妨说说!” “不放心的是家庵总有人上门骚扰,尽管心云老师太清规极严,到底不是像素芳那样,可以把硬闯进来的人打跑。放心的是,你一脸正气,不会惹人邪念。” “原来这样!”王翠翘点点头,又垂眼深思了。 “睡吧!”徐海打个呵欠,往床上便倒,一双手自然而然地去揽王翠翘的腰肢。 “请放手!”王翠翘说,同时站了起来,移坐到妆台前。 “怎么?”徐海一仰身坐了起来,愕然相问:“细声细平地,还道个‘请’字。你倒真是相敬如宾了。” “明山,你不要这么说!” 徐海越发困惑,逼视着问:“该怎么说?” “已入佛门,应断尘缘。” “什么?”徐海一跃而起,“哪里已入佛门,你难道忘记了,这是假的。” “假的?”王翠翘摇摇头:“不!” “坏了,坏了!”徐海气急败坏地,“怎么一下子走火入魔了?不,不!不是走火入魔,简直是痰迷心窍。” 王翠翘微笑不答。使得徐海如堕五里雾中,搔头抓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拉开房门,一冲而出,去找阿狗。“兄弟,兄弟,你看你出的好主意!坑死人了。” 阿狗惊诧莫名,“二爷,”他问,“你说的什么?” 徐海回想自己的话,方始发觉失态,自觉好笑,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急得语无伦次了!你去看,翠翘的样子变过了。” 听得这话,阿狗披上长衣,一面系带一面走,口中问道:“变成什么样子?” “有点丧魂落魄的样子,嘴里疯疯颠颠地,说什么‘已入空门,应断尘缘’;倒象真的做了尼姑,你说好笑不?” “这也没什么好笑。”阿狗稍为放了心,“你难道不知道翠翘姐的性情?什么事她除非不做;要做,一定要做象,一定要做好。既然要假装尼姑,就要装得象那么一回事。这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听你说得倒有点道理。”果然有点道理。到了一看,王翠翘正神色安闲地在收拾徐海的衣服。看到阿狗,含笑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二爷说你——” “兄弟!”徐海重重地咳嗽一声,示意他不必说破。 王翠翘笑一笑,也不追问,只说:“兄弟,你明天陪我到嘉兴走一趟。明山的意思,让我投到心云老师太门下,我也觉得她那里好。” “好!”阿狗问道:“我们是悄悄儿走,还是大大方方走?”“我想不要惊动人的好。” “那就悄悄儿走。我去安排,明天中午动身好了。今晚上,” 阿狗做了个鬼脸,“和尚配尼姑,快上床吧!” 等阿狗一走,徐海关好房门,回身说道:“你听见没有?和尚配尼姑!” “罪过!不要造口孽。”王翠翘说,“你们想想,明天去烧香,尚且要斋戒,今天哪里可以?” 这话说得在道理上,徐海只字不能驳,怏怏然好半晌,失声说道:“真没有想到,你也会出家!” “心中有佛,出家在家是一样的。”王翠翘说,“明天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相见?一切都请你自己保重!” 就这一句话,勾起徐海无限的离情别绪,只是看王翠翘神色恬静,自己倒不便太显得儿女情长,拣那别后必得王翠翘自己当心的事,嘱咐了几句,同床而不同梦地睡了。 第二十五章 心云老师太住持的一座名刹,叫做法云庵,占的地点极好,在烟雨楼之西。 烟雨楼在南湖,湖多鸳鸯,所以又名鸳鸯湖。烟雨楼在湖心高阜胜处,是五代的古迹,窗开四面,轻烟拂水,是嘉兴的第一名胜,终年游人如织,而西面的法云庵,却是终年双扉紧闭,游客十叩柴扉十不开,所以阿狗陪着王翠翘到了这里,竟有不得起门而入之苦。 “这位小朋友,不必敲门了!”有个老者劝他,“敲到天黑,庵里也不会开门的。” “我不是上门骚扰的游客,实在是有极要紧的事,要见心云老师太。” “喔,”老者指点,“那你该走后门。” 后门深藏在一起竹林内。寻到了叩门,里面有个牙齿灌风的老婆子的声音问:“是谁?干什么?” “来投信。” “从门缝里塞进来!” 阿狗如言照办,将徐海的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好久,听得拔闩的声音,门开一扇,有个中年尼姑探头问道:“你是李施主?” “是的。” “有位姓王的女施主呢?” “呶!”阿狗手向后一指。 风姿摇曳之下,影绰绰一条俏影,王翠翘一身玄色,包一块蓝绸头巾,连脸都遮住了大半个,露出极大的一只眼睛。此时听得阿狗招呼,她将头巾一掀,露出真面目,那中年尼姑失声惊叹:“这位女施主好漂亮!” 王翠翘装作未听见她的话,上前敛衽为礼,口中说道:“信女王翠翘,求见心云老师太,拜烦师太引见。” “请进来!” 等王翠翘进门,阿狗想跟了进去,却难越雷池,被挡在门外。 “兄弟,”王翠翘说,“你请在门外等一会,回头待我禀明心云老师太,再放你进来。” “是了!”阿狗有些不高兴,“别让久等。喝西北风,不是滋味!” “兄弟!耐心些。” 说完,王翠翘转身而去,门也就关上了。阿狗无奈,只得在竹林中闲步等待,一等等了有个把时辰,犹无动静,可真有些忍不住了。 于是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举手叩门,应门的仍是那中年尼姑,不待他开口,便先说道:“施主,天快晚了,你请回去吧!” 一听这话,阿狗心里有气,这中年尼姑真是“自说自话”,太不体谅人,当时将脸一沉,冷冷答说:“我送个人到你们庵里,总有句话交代。不然,我回去怎么说?” “也罢!你就请再等好了。” 说着又要关门。阿狗是有防备的,动作比她快,一只脚已跨进门槛,门就关不上了。不过,心里也想到,那中年尼姑的态度虽可恶,然而尼庵毕竟是尼庵,心云老师太的清规又来得严,不放陌生男子进门,理所当然,因而不免抱歉。 “不是我敢搅扰清净之地,实在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陪笑说道,“我只在这门边站一站,决不敢乱走一步。烦师太再进去看一看,或是老师太有回信,或是我那我那姐姐出来交代一句话。我只要知道安顿好了,可以放心了,马上就走。” 这样软硬兼施,可真叫那中年尼姑无奈,只能说一句:“好吧!你可不许乱闯。” “不会,不会,你请放心。” 等她走后,阿狗言而有信,只站在原处守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中年尼姑去而复转,脸上的神色,不似先前凛然不可犯了。 “施主!老师太有话,请到客座用斋。” 听得这话,阿狗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响亮地答一声:“是!” 跟着中年尼姑穿过菜园,由一道腰门绕到前殿,西首厢房,便是客座。 先吃茶,后吃斋,虽是素饭,精洁异常。阿狗本就有些饿了,自然无所用起客套,将四样菜、一碗汤、一小桶陈年冬舂米饭,吃得光光,抹抹嘴又摸摸腰际,还好,颇有几两银子,便向来收拾饭桌的老佛婆说:“请你拿缘簿来!” “没有缘簿。”老佛婆答说:“本庵向来不化缘,也不受布施。” “喔,”阿狗望着殿中挂在佛前,极大的一盏长明灯说,“光是终年到头点灯的油钱就不少,哪里来的开销?” “有庙产啊!”老佛婆又补了一句:“庙产很多。” 这使得阿狗自然而然想到土豪劣绅——苏嘉鱼米之乡,土豪劣绅最多,专门欺弱吃小;这庵有偌大庙产,倒不怕此辈侵夺? 心里想着,口中便说了出来,那老佛婆笑笑答道:“施主不必担心!我们庵里有靠山。” “靠山是那位?” “锦衣卫陆大人。” 原来有陆炳作护法,怪不得不怕土豪劣绅。阿狗心想,王翠翘倒是找对了地方,看来托庇在心云老师太莲座之下,大可以放心了。 但稍为多想一想,不无疑问,率直说道:“锦衣卫陆大人做尼姑庵的护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施主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阿狗笑一笑说,“好象是件很新鲜的事。” “施主的话我不懂。”老佛婆冷冷地说,也没有进一步说明,她不懂之处何在。 由于她神色凛然,使得阿狗,意识到自己是失言了。不过他对老佛婆的冷峻的态度,脾气反感;因而亦以同样冷峻的语气反问:“怎的不懂?莫非我问得不对?” “不是不对。”老佛婆的声音还是很冷峻,“是不该问这话!” 这使得阿狗动容了!不仅因为老佛婆的态度不甚礼貌,更因为她的答语是对自己的态度表示不满的抗议。 这就需要辩一辩了!阿狗心想,此行如果连个老佛婆的责难都无以应付,那就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因此,他决定跟她辩论。但如何辩法,却须考虑。 于是他起身闲步,等老佛婆收拾食桌将次告竣时,方始开口。 “我倒是不懂,为什么不该问?”阿狗平静地说:“佛门广大,如果什么事问都问不得一声,那叫什么话?” “是的!”窗外有人突然接口,“老佛婆性子太直,不会说话,请施主不要见怪。” 踏进来的,正是那应门的中年尼姑。阿狗对她本无好感,但这两句话,却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他先报以一个表示友好的笑容,然后用很认真的语气说:“老佛婆的性子很直,说的话是好话。我知道!” “施主能谅解就好。” 原来她是借此为她自己解释!阿狗心想这个尼姑很利害,须当小心。因而想到,对她应该有所了解,越多越好。 这样一想,心便静了下来。从容问道: “师太,我还没有请教你的法号。” “我叫悟能。”她笑一笑说,“实在是无能,枉为担了个‘知客’的名义。” 佛寺尼庵,都有个专门应酬香客的和尚或尼姑,入选的主要条件,即在态度和善,言语便给。悟能自嘲为无能,加上她那面现微笑,与初相见时那种冷漠的神态相比,仿佛换了个人似地。何以有此?值得探索。 因此,阿狗亦报以友善的微笑,“师太,你会是知客,我不大相信。”他故意这样说。 “喔,”悟能问道:“施主,你看我不像一个知客?” “是的!不像!”阿狗答说:“前倨后恭,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后恭’是应该;‘前倨’是有苦衷。”悟能答道:“这一带颇有些玷辱佛门的庵堂,我们这里又当名胜之区,当有些冒失的施主,敲开门来说上些教人听不得的话。若非放下脸来,说不定就纠缠不清。久而久之,我们这里上上下下,就连那老佛婆在内,都搞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色。请施主不要见罪!” “原来如此!真是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阿狗想起自己刚才对老佛婆、对悟能那种内心的戒备,几近无的放矢,不免好笑,然而还有不解的一句话,“何以‘后恭’又是‘应该’?” “刚才方始知道,施主是于国于民大有功的人,哪里可以不恭敬?” 忽然间云板大作——击响青铜所铸、其形如云的云板,俗称“打点”,乃是传唤大众集合的信号,与僧寺的鸣钟撞鼓,作用相同。 果然,霎时间身穿“海青”、手拈念珠的比丘尼,从殿前殿后涌了出来,纷纷向佛前集中。悟能亦合掌当胸告个罪,走出客座,随众集合。 阿狗自是深为注意。不管僧寺尼庵,传召大众,不是举行庄严的典仪,就是有重要的宣示,究竟是何缘故,倒要细看一看。 等全庵的尼姑到齐,在殿中各就本身的位置站好,只见慈眉善目的心云老师太出临。她后面跟着一个妙年女尼,是好熟的相貌! 略一注视,发觉就是王翠翘。怎的真落了发做了尼姑?岂不太出人意外了。 一念未毕,一念又起,了解到事态的严重,阿狗便什么都不顾了,大踏步出了客座,由回廊绕向佛殿,口中大声喊道,“翠翘姐,翠翘姐!” 等他到了门前,知客悟能已迎了出来,一手竖掌当胸,一手微摇,示意肃静。 阿狗可不管她那一套,只为她挡住去路,却不便手推她,便站住脚喝道:“走开!” “施主!佛门清净,请尊重。” “你少来管闲事!”阿狗大声呵斥,“让我去问个明白。” 悟能尚未答话,殿中有清劲的声音传了出来:“悟能!你放李施主进来!” 这是心云老师太的命令,悟能随即闪开身子,阿狗一脚跨进殿去,入眼一派肃穆庄严的景象,不由得便踌躇不前了。 “李施主,”心云问道:“你有话说?” “是!”阿狗定定神答说,“我跟我姐姐有话说。” “好,好!你请说。”心云这样回答,同时转脸去看王翠翘。 “兄弟!”王翠翘垂着眼说:“你不可鲁莽!” “翠翘姐,你,你怎的真个做了尼姑?” “兄弟,已经如此,你不必多问了!” 事已如此,阿狗又何能为力,只有悄悄退出,在门外观礼。心云老师太带领大众上香礼佛,高宣佛号,然后念了一卷《法华经》,法器响动,铙钹齐鸣,十分热闹;只见王翠翘亦随众用梵音念唱,脸上是一平安详喜乐的颜色,仿佛真的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见此光景,阿狗倒是略略放心,只为徐海难过。 一卷经念完,心云老师太宣示,为王翠翘所起法名,叫做“悟真”,少不得也还有一番勉励的话。王翠翘跪在佛前,合掌应诺,显得异常虔诚。不一会,典礼告终,大众各散,悟能却一直走到阿狗面前,招一招手说:“施主随我来!” 阿狗问道:“到哪里?” “老师太吩咐,佛门不是无情之地,知道悟真与施主情同姐弟,尘缘难断,特地唤我领施主去与悟真见一面。” “喔,喔,”阿狗感激地说:“真是老师太慈悲!” “施主!”悟能用警告的口吻说:“悟真向佛的心极诚,这是她一生的好归宿,施主要替她高兴。” 阿狗知道,是希望他勿以尘世情缘牵制王翠翘的出家之心。这话有些答应不下,但如公然拒绝,或许就不容他跟王翠翘见面,因而只好昧心骗她一气,连连点头,满口应承。 这法云庵甚大,又因庙产极丰,复有陆炳这样的有力护法,所以花大扶疏,布置精美。心云老师太养静之处,更显气派;极大的一座院落,亚字栏干围着一起天井,四周青石平地,中间是一座极大的花坛;五色缤纷的菊花,正开得茂盛。坐北朝南,五楹精舍;屋后一树桂花,高出屋檐,浓郁的香味,飘得老远。阿狗心想,王翠翘能随着心云老师太住在这个地方,倒也是一段清福。 “施主,你请这面坐。”悟能指着东面一间屋子说。进去一看,这间屋子是书斋的格局,三面樟木书架,满摆经卷,中间有张红木书桌,笔砚未收,还摊着一册未抄完的《金刚经》。地下有两个蒲团,便拣了一个,盘腿坐了下来。 不一会,脚步响动,阿狗复又起身,向外张望,是悟能陪着王翠翘来了。她头上戴一顶玄色僧帽,遮盖尽去三千烦恼丝的青头皮,比较中看得多。 “兄弟!”王翠翘当胸合什,“你好好回去吧!跟明山说,我在这里很好,不必惦念。” 阿狗不响,看一看悟能,并无避开的意思,只好实说了:“翠翘姐,”他问:“我真不懂你怎么想了一下,会弄成这个样子?眼前不去说它了,将来呢?” “将来?”王翠翘似乎没有懂他的话。 “我是说等二爷功成回来,怎么样?” “他也是佛门子弟,只为救人,出家而又入世。一旦成功,当然仍旧回到菩萨面前来。” 这样的回答,完全出乎阿狗的想像,不但一时无从接口,甚至连她的话,亦还不能一下子听得进去。因为这跟他对王翠翘的了解,以及他所习惯的王翠翘的语气,太不相同了!“翠翘姐!”他愣了好一会,不自觉地漏出一句话来:‘你好像在“打官腔’!” 什么叫“打官腔”?无视于实际情形,而只是冠冕堂皇地说些道理,乃至振振有词地责备,就叫“打官腔”。徐海皈依佛门,是当初走投无路,因为佛门广大,暂求庇护;论本心,不是徐海看奇红尘。这一点别人不知道,王翠翘岂能不知? 回忆到此,不由得又说:“翠翘姐,不晓得你忘了没有?当初我陪你到六和塔,你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去看二爷的。” “今日之果,他日之因。正因为当初有这样一段孽缘,才有今天的苦楚。兄弟,他日之果,今日之因;就为了将来,所以我求得老师太的慈悲,一了百了!你该当体谅我的心。” “我不是说你!”阿狗反感愈深,“你一个人倒是一了百了,也该替人家想想。你明明知道的,徐二爷做和尚不是本心,还了俗也不会再出家。说啥成功以后,仍旧归到菩萨座下,不是空话?” 这番话有些声色俱厉的模样,而王翠翘却丝毫不动感情,平静地答说:“兄弟!别样我不敢说,明山,没有比我再了解他的。他生有慧根,一定会重新皈依。” 说到这话,阿狗无法再争,但心中总有一种受愚之感,鼓荡排阖,不能平复,因而悻悻然地说:“好了!翠翘姐,认识你一场,收缘结果,做个傻瓜,我也认了!” 这是怪她作了出家的决定,而一路上始终瞒着他。王翠翘大为不安,必得有所解释。无奈悟能在旁,有口难言,因而用乞求的眼色看看她,希望她暂且回避。 悟能身为知客,自能鉴貌辨色,一念不忍,顺了她的心意,拈着拂珠,转身而去,只在天井中绕着花坛打转。 “兄弟,我不起你,我一直没有真个出家的念头,是心云老师太一句话点醒了我,才不能不即时祝发。” “喔!”阿狗很注意地问:“是怎么一句话?” “心云老师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一来,如果是假出家,比不出家还要坏!倘或你有心救明山,即时便当有决绝的表示。不然自误而误人,关系不浅。至于其中的道理,要你自己去参详。’兄弟,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你倒想去!” “我想不出。”阿狗毫不思索地答说:“最好请你自己说。”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想不透,还是一时气恼,脑筋不如平时灵便了?或者,”王翠翘慊疚地说,“是明明知道,只为生我的气,不肯说?兄弟,我可真是当你亲骨肉的噢——” 说着,已有盈盈欲涕的模样,使得阿狗大为不忍,再也不肯负气了。“我想,是一时气恼,人变得笨了。翠翘姐,趁悟能不在跟前,有话你快说吧!” “好!”王翠翘招招手将阿狗唤得离悟能更远了些,方始低声说道:“人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从桐乡启程,一举一动就都落在人家眼里;如果我出家而不落发,明明显出是一出假戏,比阿海在平湖越狱那出把戏还要不能瞒人耳目。这一来,兄弟,你想有啥后果?” “无非派人来逼你、抢你!不过,”阿狗很起劲地说,“你恐怕还不知道,这里有座靠山硬得很,是锦衣卫陆大人!我谅他们谁也不敢碰这座靠山。” “兄弟,你这话说得差了。有道是‘远水不救近火’,锦衣卫陆大人在京里,一时哪里管得了这里的事?不过,我还不是说的我,我自己能救了自己。我说的是阿海。” “二爷怎么样?” “他们会疑心阿海真的起了异心,万万饶不过他的。” 听得这话,阿狗从恍然大悟中惊出一身冷汗,“真的?”他不自觉地问。 “为了争名夺利,冒功献媚,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阿狗连连答说:“我懂了,我懂了!”不过,他还有一句话不能不问:“翠翘姐,你说你能救了自己,是怎么个消灾避祸的法子?说出来听听,我好放心。” “你只放心好了。不必多问!” 话是密不通风,那一脸坚毅之色,却等于已作了回答,她到受逼不过的时候,无非一包毒药,或者一把剪刀,便可“消灾避祸”,自保清白。 意会到此,阿狗既敬且惧,正色说道:“翠翘姐,你不可以寻短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爷那里你放心,我总尽力帮他;只望你好好保重,耐心等待,总有一天能跟二爷见面。” “我知道,有你帮着阿海,我很放心。这里,”王翠翘很郑重地说:“我一定可以安安稳稳待下去。没有必要,你不必来,来了反而不好!” “嗯!”阿狗深深点头。 “兄弟,你回去吧!” “好!我走。” 说完,他就掉首而去。想回头看一眼,却又不敢。因为他怕一看到了她的脸,说不定会掉眼泪。 “施主!”悟能迎上来问道:“你们姐弟的话谈完了?” “话是谈不完的。”阿狗答说,“不过有些话,不是她不愿听,就是我不敢说,只好丢开。” “这样最好!”悟能微笑着,言语意态都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言多必失。” “何以呢?”阿狗问说,“我们姐弟叙家常,就说错了也不打紧,怎的叫言多必失?” “施主问这句话,便是多余。请吧!”悟能将手一摆,作出肃客的姿态。 看似肃客,等于逐客,阿狗还有些话想问,也只得咽了回去。从原路出门,只听身后关门落闩的声音,顿时像失落了什么似地,两条腿懒懒地重得像缚了铅一样。 他的心很乱,一会儿想到从此要见王翠翘一面都很难!在此尘世,亲如同胞的,只有王翠翘一个。而由于王翠翘的关系,拿徐海亦当作至亲一样。如今一个已遁入空门,一个将远适异国,前途如何,却都难以逆料,自己真个是举目无亲了! 一会又想到王翠翘的警告,与悟能那种弦外有音的暗示,似乎就在这举步之际,便有重重危机隐伏着。意念及此,不自觉地将脚步放得极慢,举足悬空,有些不敢踏下去,仿佛怕误蹈危机似地。同时,也不自觉地举目四顾,怕有人在暗中跟踪窥伺。 谁知真不是疑神疑鬼!就在他这四下张望的当儿,竹林中闪出一个人来,远远地就冲他含笑点头,像招呼老朋友那样地,一直迎了上来。 “尊驾从桐乡来?”那人走到他面前问说。 阿狗先不回答,看一看他问道:“尊姓?” “敝姓朱。” “喔!朱爷,”阿狗问说:“有何见教?” “冒昧之至。”姓朱的问说:“尊驾姓李?” “是的!”阿狗特意做出坦然的神态,“敝姓李,从桐乡来。” “来到这里有事吗?” 一听这一问,阿狗不觉气往上冲,“自然有事!”他傲然答说,“你管得着吗?” “不是我好管闲事,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李爷,大概我想问你几句话,你也不会理我。说不得只好委屈尊驾,跟我走一趟。” 说着,一掀下摆,腰腿间露出一块红绸巾,阿狗知道,这是特意相示,一把系着红绸子的短刀,插在他腰际。 阿狗自忖,就空手相搏,亦未见得不能制服他那把短刀。可是占了上风,并不见得就能脱身。此人决不是单身一个人,必有接应的人在外面,好汉就怕人多,犯不着吃眼前亏。 因此,他很沉着地问道:“跟你去哪里?”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也太霸道了!要我跟你一起走,还不肯说地方。莫非你真的以为我是个软柿子,随便你怎么捏?” 这几句不肯示弱的话很管用,姓朱的即时改容相谢,“对不起,对不起,李爷!”他说,“我不是敢小看尊驾,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混世的,尊驾卖我一个交情,只走一趟,不必多问。怎么样?” “这几句还像话!不过,”阿狗越觉得话要说得硬些好,“你我素昧平生,还谈不到交情。如果要我卖你一个交情,我可又买些什么呢?” 姓朱的还未答话,竹林中发出暴喝:“头儿,何必跟他多废话!带走就是。” 暴喝未终,姓朱的已转脸大声呵斥:“你懂些什么?江湖的义气岂可不讲?” 竹林中没有声音了。姓朱的却转脸用期待的眼光看着阿狗,意思是以为阿狗会因为他“讲义气”那句话,便不再迫问买卖的条件,慨然相许,随他而去。 哪有这样便宜的事?阿狗心中冷笑,右足往后一退,站了个丁字步,是准备他动武,便好抵挡的意思。 “请吧!”姓朱的说,“时候不早了!我请李爷喝一盅。” “多谢!”阿狗冷冷地说,脚步依然不动。 “李爷,你听我的劝,马上跟我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有话好说。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走!走!城里太白楼,我请你喝酒,再细细告诉你。” 一面说,一面便来拉他的衣服。阿狗是有准备的,不容他近身,便扭腰一闪,同时举手往下一格。姓朱的猝不及防,为他在手腕上砍了一掌。 这一掌很有些力道,疼得姓朱的只是甩手,脸色当然也非常难看了。 “怎么?”他问,“你真是敬酒不吃罚酒?” “只要你说出道理来,我情愿吃罚酒。” 这话软中带硬,姓朱的无计可施,顿一顿足,不耐烦地说:“好吧!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是赵大人要找你去问话。” 这当然是指赵文华,阿狗故作不解地问:“哪位赵大人?” “哪位赵大人?你不想想,在这浙江、南直隶、福建一带,有几位官儿,当得起‘大人”的称呼;再想想,还有哪位姓赵的是‘大人’?” “喔,你是说京里来的赵大人,他找我干什么?” “谁知道,你最好当面去问他。” “我不想跟他见面。”阿狗问道:“你刚才不是说,有几句话要问我?想来那就是赵大人要问的;既然如此,你就代赵大人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总算是相当合作的态度。姓朱的意思活动了,但还有一层顾虑,怕他太滑,所答的如果是假话,自己无从分辨。 考虑了一会,觉得有个以实证虚的办法可用,就自己知道的先问,如果他答得真实不虚,那么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也可以相信他答得不假。 于是他说:“你是什么时候离开桐乡的?” “今天一早,太阳出来不久。” “什么时候到嘉兴的?” “未牌时分。” “干什么?”姓朱的却又自己加了一句:“是送王翠翘来看心云老师太?” “一点不错。” “你跟王翠翘是何关系?” “她是我姐姐。” “你不是姓李吗?” “对!我们是异姓姐弟。” “怎会有这样亲的情份?” “这就说来话长了!”阿狗问道:“我姐姐的出身,想来你知道?” “知道。” “那你就懂了。好几年以前,我姐姐在杭州瓦子巷王九妈家,我在那一带打流,人人欺侮我,唯有我这位姐姐照应我。就这样结下了同胞手足样的情份。当然以后还有许多大家在一起的日子,眼前没有功夫细谈,也不必去说它了!” 姓朱的点点头表示满意,然后又问:“王翠翘早不出家,为什么脾气挑在这个时候出家?” 这话问得有些份量,阿狗心想,说实话恐有未便,编假话更无必要,且隐隐约约答一句,看他懂不懂再说。于是他想了一下答说:“不入空门,便入侯门。” 姓朱的倒懂“侯门”这两个字,但会错了意,大为紧张,声色俱厉地问道:“你怎说赵大人看中了王翠翘?” 阿狗愕然!想一想才知道他弄错了人,然而这副神态,却又是欲盖弥彰,明明不打自招,原来赵文华亦在打王翠翘的主意,这倒是意外的收获。 这样想着,又好气、又好笑,定定神答说:“我并没有说赵大人。反正不管哪个侯门看中了她,都没法子了!我姐姐不是带发修行。” 姓朱的一惊,“怎么说?”他问。 “我姐姐真的做尼姑了!”阿狗提高了声音,摸一摸头上说:“一根头发都没有了。”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你不信,到庵里去看。” 这是假不了的事。姓朱的满脸懊丧,愣在那里,半晌开不得口。 阿狗却颇有快意之感,心知是姓朱的奉赵文华之命,带着人来图谋王翠翘,不想迟了一步。由此亦见得王翠翘的祝发,确是洞烛先机的明智之举。 “可恨!”姓朱的跳着脚骂,“总有一天,放把火烧了它!” “你要烧庵?”阿狗好奇地问说,“为什么?” 姓朱的欲语还休,而终于在诅咒怒骂声中吐露了真相,原来心云老师太真个利害,硬是说一不二地挡住了他不准进门。姓朱的原以为王翠翘就算真的要出家,祝发也不是一半天的事,不妨等着阿狗,问明底蕴,再作道理;谁知就这顷刻之间,王翠翘已达成了心愿。倘或不是心云老师太飨以闭门羹,身在庵中,见机行事,哪怕大闹佛殿,也总能先留得她的一头青丝下来;明日如何,是另一回事,此行的任务总可以交代了。 了解了真相,阿狗在欣慰之余,亦不免心惊,看来赵文华为了王翠翘,会不惜任何手段。但是,令人不解的是,赵文华并非不知王翠翘的艳名早播,何以从前轻轻放过,而一旦想到,网罗如此之急? 这是一个很值得探索的谜。念头一动,立即想到这姓朱的很值得利用,于是态度一变,用安慰的口吻说:“朱爷,事已如此,你不必生气。其实,”他故意迟疑了一下才接下去说:“你早露面倒好了。” “喔,”姓朱的问,“好什么?” “说老实话,我也不愿我姐姐落发。年纪轻轻,有多少福留着她享,倒说去做了尼姑!我心里也不忍。虽说侯门一入深如海,到底比遁入空门好。既然赵大人有意思,我想——” “你想!你有什么想法?”姓朱的急急问道,“且说来听听!” “好!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刚才不是说了,上城里太白楼去。” “那就走!”阿狗自然而然地变得很亲热了,“我作东。” ※※※ 太白桥头,把盏持螯,饮馔之乐,益发有助于他们化敌为友。姓朱的很坦率地表明了他的身分与任务。 他说他叫朱友仁,原来浪荡无事,有幸结识了赵文华的亲信随从赵忠,被汲引入府,干些不公不私,亦公亦私的杂差。另外一个名叫刘二,是他私人的伙计。 “这次是赵总管派我出来的,专门来钉你的梢,从桐乡一直钉到这里,一路顺利,最后出了毛病,很不好交差。” “这要怪你!”阿狗完全是极熟的老朋友的口吻,“你早露面跟我打交道,我就劝我姐姐不要进庵了。你想,有赵大人那样一条路子,我放着不走,不是太傻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唉!我不知道。”朱友仁懊丧地想了一回,忽又问道:“不过这话不对啊!你刚才说什么你姐姐‘不入空门,便入侯门’;那不也是一条升官发财的路子吗?你又何以不劝劝你姐姐呢?” “那个侯门不同。第一、远在京城,我姐姐怕水土不服,说什么也不肯;第二,那位阔老糟蹋女人是出了名的,我也不忍心推我姐姐入火坑;第三、送我姐姐到京里,中间还隔着几道手,我也不一定能高攀上。” “话倒也有点道理。”朱友仁问道:“说了半天,你的那个‘侯门’倒是那一家啊?” “这一家。”阿狗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一个“严”字。“是他呀!”朱友仁笑了;笑得很诡秘,“真巧!” “巧?” “走到一条路上来了!” 原来赵文华亦为严世蕃罗致王翠翘!为此一人,莫非严世蕃托了胡宗宪,又托赵文华?不会的!阿狗在想,严世蕃又不知道王翠翘矢志不从,何必分头函托。然则,胡、赵二人又何以分头进行呢? 这个疑团,还得从朱友仁口中去求解答,“你说巧,实在是不巧!”他说,“朱爷,我们不打不成相识,你不能交差,我也很难过。我们先把事情弄清楚,看有什么办法,能应付赵总管。” “你倒很够朋友。不过,我不懂你要弄清楚什么事?” “是这样的,”阿狗问道:“胡总督那里有个罗师爷,你知道不知道?” “不就是在桐乡的那个罗师爷吧?” “对,就是他。严公子要我姐姐进京,就是他接到胡总督的信来关照的。这样一件事,严公子不必郑重其事,托了胡大人又托赵大人吧?” “你的话不对!我听赵总管说,只托了赵大人。”朱友仁说,“事情大概是这样,赵大人拿这件事转托了胡大人——” 赵文华转托胡宗宪,而胡宗宪当时便有难色、率直答说:王翠翘与一般风尘女子不同,未见得肯就范。三军可以夺帅,匹夫妻妇不可夺志,此事若果不成,无法强求。 听这口风,显然有推诿之意,赵文华当然也知道胡宗宪跟徐海的关系,暗中袒护,事不为奇,因而起悔轻率透露了消息。等胡宗宪一辞去,决定独行其是,立即交代赵忠,派出朱友仁来侦察,看有什么方法,可以将王翠翘掌握到手? 听完这段话,阿狗意识到有个重大发现,胡宗宪还是可以信赖的。只是可以信赖到怎样的程度,此时没有功夫去细想,眼前先要为朱友仁划策过关。 转念又想,事已如此,自己能有什么好主意?且敷衍他了事。“朱爷,”他说,“你只有一切都推在胡总督身上,说他派人处处给你麻烦。你们只有两个人,怎么斗得过堂堂总督大人?赵总管我知道,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绝不会怪你。再说,你也到底打听到了确实消息,身在庵外,能知庵中,也要点本事。说不定赵总管还会夸奖你呢!” 朱友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细想一想,不能说没有道理,心里一放开,话也说得响了,“是啊!”他自己振振有词地说:“人家在落发做尼姑,莫非我奔上去抢人家的剪刀?这件事,我没有啥责任好担的。” 也就因为如此,朱友仁对阿狗越觉得投机。他的酒量很好,而嘉兴螃蟹的肥美,又是名闻遐迩,益助酒兴,彼此快啖豪饮健谈,直吃到太白楼灯火悄然,上了排门,伙计三催四请,方始结束。 “李老弟,”朱友仁大着舌头跌跌冲冲地只推阿狗,“你不要跟我抢付帐,今天吃我的!你要抢付帐,你是忘八蛋。” “好,好!”阿狗唯有顺他的意,“我不抢。” “抢也没有用!这家太白楼敢收你的钱,我明天就放火烧了它!”朱友仁又大声吩咐,“你们的螃蟹再替我扎一串,我要带回去。带回去给吴四这个王八蛋吃。” 一听“吴四”二字,薄醉的阿狗,顿觉耳聪目明,精神一振。转念一想,又不免泄气;哪会这么巧,他口中的吴四,就会是作为陈东部下的吴四? 话虽如此,不问个明白,到底不肯死心。暗暗盘算,有了计较;皱着眉将刘二悄悄拉到一边说道:“刘二哥,你们住在哪里?” “我住在老朱那里。远得很呢!” “你看他,醉得像一团泥一样,怎么回去?遇着查夜的官儿,他再说两句醉话,麻烦就大了。我看附近找家客栈,将就住一夜,明天再回去。你看好不好?” “好倒是好。就怕他发酒疯,弄不服贴,我们就一夜不要睡了。” “这,包在我身上,有法子治他。”阿狗低声笑着说:“叫客栈里弄个骚货来,包他服贴。我告诉你一个秘诀,治酒鬼只要一个字!” “哪个字?” “刘二哥,你跟我装傻?你还不懂,就是酒字下面那个字。” 说着又笑又推刘二,是自觉很得意好笑的轻佻样子。笑停了,又附着他的耳朵说:“我们一人也弄一个,出出火!我请你。” 就这片刻,便将刘二收服了。两人扶着一路高唱“海盐腔”的朱友仁,找到一家终夜不关大门的客栈,辟室召妓;先安顿好了朱友仁,商量再作长夜之饮。 “我的酒还不大够。现成有蟹在这里,我们一面吃酒一面等。你看好不好?” “哪有不好之理?都随你!” 正说着,伙计又找来两个土娼。阿狗一看便说“不好”,挥之使去,另外再找!其实,他是有话要问刘二,不愿有第三者在旁边。 “刚才老朱说的吴四,又请人家吃蟹,又骂人家王八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醉了喜欢骂人,‘王八蛋’不离口的。”刘二答说,“吴四是赵总管交代下来,叫他照应的。” “照应?”阿狗紧接着问,“为啥要照应?照应点啥?” “我不大清楚。”刘二摇摇头,“听说是逃犯,不能出头露面,所以叫老朱照应。” 这有点象了!阿狗定神细想了一会,记起吴四相貌的特征,便即按着嘴唇左上方问道:“这个人,可是这里有一粒大痣,痣上有一撮毛?” “是啊!”刘二惊奇地问说,“你认识吴四?” “岂止认识?我吃过他的大苦头。”阿狗用关切忠告的口吻说:“刘二哥,你可要当心他!吴四这个人阴险得很,专门做出卖朋友的事。” “我不理他的!这个人的架子很大,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是啊!他向来象阴沟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就不懂赵总管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你倒不要小看他!不理赵总管,听说赵大人还找他去问过话呢!” 这是极重要的一个透露,可惜不能再往下追问。因为店家又找了个流起来,嫣视媚行,极其妖冶,刘二一见眼就直了。如果他不知趣还要问东问西,刘二决不会有心思跟他谈,徒惹厌烦,变成“为德不卒”,可就太不聪明了。 这样一想,便笑笑起身,“刘二哥,”他说,“这个不错!我不耽误你功夫。” “那么,你呢?” “我就算了。提起吴四,扫我的兴。” “那不好意思——。” “没有什么!”阿狗抢着截断他的话,表现得很慷慨地,“今晚上的一切花费,都归我跟店家算,你们就不必管了。” 说完就走,要店家找了个小单间独宿。通宵不寐,心里翻来覆去的一个念头,赵文华为什么要找吴四,吴四跟他又说了些什么? 直到天色将曙时,方始想通。要问吴四跟赵文华说些什么,先要问吴四知道些什么?吴四所知道,而又为赵文华所想知道的,无非是近时以来,桐乡的一切情形。想到徐海由平湖“脱逃”回桐乡时,行迹曾落入吴四眼中一事,阿狗惊出一身冷汗,连床上都躺不住了。 披衣起床,等将房门一开,霜风气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可是昏昏沉沉的头脑,却是清醒得多了。坐在走廊上静静思索,只觉得这些日子来的所见所闻,以及亲身参与的种种行动,波诡云谲之中,隐藏着种种疑问,内心颇觉不安。“可以去问他!”阿狗想到一个人,不觉脱口自语,“对!去问他!” 于是,他也不惊动还在圆襄王之梦的朱友仁和刘二,跟店家结了帐,悄悄出门,直奔总督行辕,求见胡宗宪。 第二十六章 “大人!”阿狗长跪陈情,“今天我有些话要请大人明示。如果不能让我明白,我只有一直跪在这里。” “起来,起来!”胡宗宪说,“有话慢慢说。” 阿狗仍旧跪着不动,“没有请示大人以前,有几件事,先要回禀。”他紧接着说,“第一件,王翠翘做了尼姑了!” 胡宗宪一惊,“啊!”他大声地问,“是为了什么,遁入空门?” 阿狗还是那一句话:“不入空门,便入侯门。”他说,“其中原委,想必尽在大人洞鉴之中。” 胡宗宪点点头,“赵大人跟我说,严公子有信,要取王翠翘入府。我回答他说:王翠翘决不肯从,逼得太紧,有死而已。我也写信告诉了罗师爷。请他转告王翠翘暂时避一避。” 他问阿狗:“这话,罗师爷转告了?” “是!不然,王翠翘不会落发。” “落发?”胡宗宪越发诧异,并且带着惋惜的神情,“那么好一头头发,竟剪掉了?” “是的!我亲眼所见,剪得一根不剩。” “何苦?”胡宗宪大摇其头,“不必如此的!” “这,大人恐怕就不知道了!赵大人另外派了人在找王翠翘。” “这我倒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是不甚相信的语气,阿狗立即答说:“这也是我亲眼所见。派去的人晚了一步,王翠翘的头发已经不保了!那人还跟我打了交道。” “喔!这倒是麻烦。” “已经做了尼姑,就不会有麻烦了。”阿狗接着说,“第二件事,吴四跟赵大人见过面。” 胡宗宪茫然问道:“吴四是谁?” “就是陈东的部下。与徐海、叶麻一起在平湖赴宴,居然逃回桐乡的那个人。” “喔,我想起来了。”胡宗宪很关切地问,“不是说他让你们抓起来了吗?” “是的。可是又逃走了。还有件很糟的事,他知道徐海此刻在桐乡。” “那,那是怎么知道的呢?” “说来话长,反正这一点绝没有错。此刻,”阿狗很清楚地说,“吴四由赵大人的总管赵忠在照应,跟赵大人见过面了。” “那可不妙!”胡宗宪问说,“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求大人明鉴,我不必说。不过,事情千真万确。” “好!你等在这里,我马上去看赵大人。” “是!”阿狗紧接着说:“我先请问大人两件事;第一,徐海由平湖‘脱逃’的内幕,赵大人知道不知道?” “知道就好了!”胡宗宪顿足说道,“坏就坏在他不知道!” 这就不用时,徐海将利用遣倭的机会,故意造成由冈本掩护的情况,出海去招降汪直一事,赵文华亦不会知道。这件事是最高机密,除徐海本人以外,只有胡宗宪、罗龙文以及王翠翘和自己知道,可以始终瞒着赵文华。 想到这里,阿狗略为放心了些。但胡宗宪却不同,他显得非常不安;唤人进来,嘱咐好生陪伴客人,随即匆匆出了衙门,去看赵文华。 这一去,近午方回,脸色非常难看,一言不发地挥退了仆从,向阿狗说道:“你赶紧回去,设法让徐海躲一躲!” 见此光景,阿狗不知是惊,是愤,不过有一点,自己是很清楚的,此来就是为了祛疑。旧的疑团未尽消除,又带了一个新的令人百思不解的疑团回去,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因此,他冷峻地答说:“是怎么回事?请大人明示!不然,绝不遵命。” 话很不客气,而胡宗宪不以为忤,过浓的歉疚之感,溶没了他的不礼貌。想一想,叹口气说:“真是阴沟里翻船!我们的一切计划,都让那个吴四在人家面前揭奇了!” 所谓“人家”当然是指赵文华,阿狗很冷静地想了一会,摇摇头说:“我不信!” 这句话可有些教胡宗宪着恼了!“莫非我还骗你不成?”他用质问的语气说。 “也许是大人受了‘人家’的气了!”阿狗答说,“徐海要出海这件事,除非大人自己说奇,赵大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吴四并不知道。吴四告密,顶多是揭露了徐海的行踪,怎会知道他要出海?” 这一说,将胡宗宪说得愣住了,乱眨着眼,想不明白。阿狗却别有意会,便放缓了声音问道:“大人,徐海要出海这件事,确是吴四告诉赵大人的?” “他只跟我说:‘有人告诉我,徐海要偷渡。’我猜想是吴四告的密。” “那么,吴四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是在思索这一点!令人困惑之至。” “我为大人去惑。”阿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罗师爷!” 胡宗宪大惊,急急追问:“你是说罗小华?” “是!徐海、王翠翘不可能告诉吴四,如果不是我,那就一定是罗某人了。” “我不相信!” “我很相信。”阿狗针锋相对地接口,“而且,我还相信,吴四是罗某人放出来的。” “那不会吧?”很明显的,胡宗宪对罗龙文的信心动摇了。阿狗丝毫没有诬陷罗龙文的意思,但兹事体大,不能不从严推求,所以率直地说:“请大人莫用将信将疑的语气。对罗某人的是否忠诚,一定要有个定论。” 这是阿狗太天真了!胡宗宪当然不会因为他这一问,便认定罗龙文萌有异心,即令能够认定,以他与罗龙文那样密切的关系,又怎肯遽尔作何肯定的答复?所以阿狗所要的“定论”,是决不可能有的。 在胡宗宪,听得阿狗所指出的种种不可解的迹象,而归结于罗龙文大有可疑,虽在理智的判断上,认为确有道理,而在感情的偏向上,却希望阿狗的看法错误。可是,他找不出阿狗错在什么地方。 他想到有个人可以衡量阿狗的看法错不错。“去请徐师爷!”他招手唤进听差来,这样吩咐。 徐师爷便是在胡宗宪幕府中,地位与罗龙文相等的徐文长。可是徐文长的脾气,与罗龙文大不相同,胡宗宪碰了个钉子。 “徐师爷说,他正在画画,没有功夫来!”听差答说:“徐师爷有话,请老爷过去谈。” “好罢!”胡宗宪无奈,向阿狗问道:“你愿意不愿意跟徐文长谈一谈?” “大人的吩咐,当然要遵命。不过,事机急迫,恐怕没有多少功夫了。” “我知道,我知道!”胡宗宪答说,“不会多耽搁。” 说完,胡宗宪亲自领路,穿过好几道回廊,来到一座花木扶疏的别院。掀帘入内,只见短装的徐文长,头也不回,依旧站在一张大画桌前,挥洒水墨。 胡宗宪没有作任何招呼,悄悄上前,在徐文长身后,负手看他作画——画的是一只老鼠仰面朝天,四足上拱,抱着一个鸡蛋;另有一只老鼠,咬着抱蛋的老鼠的尾巴,使劲在往前拖。 画完最后一笔,徐文长署名,只是“田水月”三个字;到这时候,胡宗宪方始开口。 “文长,”他说,“我替你引见一个朋友。” 徐文长听而不闻,将头往后一仰,偏着脸细细看自己的画。好一会才转脸跟胡宗宪应答,却仍是不痛不痒,毫不相干的话。 “大人,你看如何?”他指着那两头老鼠问。 “很好,”胡宗宪说,“耗子能像这样子,我还没有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 “那,”胡宗宪愕然,“何以能画得这样子生动,煞有介事地?” “无非想当然耳!” “好!”胡宗宪很欣慰地说,“看来是找对人了!” 徐渭不答,斜睨着阿狗,阿狗却赶紧避开他的视线,要看胡宗宪的眼色行事。 同时他也在想,何以叫做“找对人了?”莫非因为徐渭没有见过老鼠偷蛋,而能画得如此生动,证明他有悬空揣摩的本事?果真如此,徐渭对罗龙文的评断,一定纯出乎己意,未见得能与事实相符。看起来胡宗宪的话恰好说反了,是找错人了。 但以胡宗宪眼色中暗示,应加尊礼,所以阿狗恭恭敬敬地一揖,叫一声:“徐先生!”又说,“我看过你的画。” “喔,在哪里?”徐渭的声音亢直,听来很不客气。 “在六和塔四空和尚那里。” “你也认识四空和尚?”徐渭声音柔和了些。 “见过两次面。”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他阿狗好了。”胡宗宪代答。 “总督大人有个叫阿狗的小朋友!”徐渭开始有了笑容,“这件事倒也有趣。” “这个小朋友,本事大得很呢?所谓‘质美而未学’,文长,我真希望他能跟你读书。” “我不收学生,倒想要个书僮。”徐渭紧接着说:“闲话丢开,请道正经。” “文长,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唯望直言无隐。”胡宗宪提笔写了“小华”二字问道:“你看他对我,是不是始终不二?” “何出此言?” “有种种迹象,他要倒向‘天水’赵那里去了。” “天水”赵,指赵文华,徐渭很快地答说:“既有迹象,夫复何疑!” “只为我不信他是那种人,评公一断。” “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何足为奇!”徐渭答说,“其志恐不在天水,而在子陵。” “子陵”隐“严”字,意指严嵩父子,胡宗宪听他这一说,连连点头:“承教,承教!”接着,拱拱手便待告辞。 “慢点!”徐渭手拉着胡宗宪,眼看着阿狗,“不是说要跟我读书?” 胡宗宪不想一句戏言,徐渭竟当了真,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阿狗却是喜出望外,毫不考虑地双膝着地,响亮地喊一声:“老师!”接着,便四七八稳地磕了三个头。 徐渭端坐受礼,等阿狗磕完头,方始哑然失笑,“如此大事,”他向胡宗宪说,“看来倒像儿戏。” “恭喜,恭喜!”胡宗宪有着欢喜赞叹的神情,“你们师徒的契合,实在令人感动。今天先拜师,改日再细谈如何授业解惑。” 于是阿狗又行礼辞别,随胡宗宪回到书斋,请示行止。 “你自然赶快回桐乡,照我的话做。此外,还要替我细查一查,罗小华到底是怎么回事?”胡宗宪又说:“事情告一段落,立刻赶回来!” 阿狗受命辞出,骑着总督衙门特选的好马,出嘉兴南门向西急驰。一面赶路、一面寻思,事不可解,最不可思议的疑问是,罗龙文一直在桐乡,只见他与胡宗宪书函往还,信使不绝;谁知竟与赵文华有了勾结,而且有背叛胡宗宪的迹象,人之相识,贵相知心;罗龙文与胡宗宪,如鱼得水,相知极深,不道却有这样的结果,真是人心难测。 但是,他觉得胡宗宪的相待之诚,应该是毫无可疑的了。 特别是徐文长独垂青眼,愿收归门下,这桩令人兴奋的遭遇,恰为深知胡宗宪对他看重的旁证。眼前可以自慰的事,怕就只有这一件了。 想过自己,想徐海。听过胡宗宪的话,很显然的,赵文华已经知道徐海的行踪,这是不是吴四告的密,虽不可知,但罗龙文脱不得干系,却是不卜可知的。既然如此,徐海的一举一动,必在监视之下,自己要步步留心才是。 监视徐海的是谁呢?嫌疑最重的,当然是素芳。不过她的任务,本是在保护王翠翘;现在被保护的人已遁入空门,素芳就没有再留在那里的必要。罗龙文应该另外派人,不知道所派的是谁?在此新旧交替之际,或者交代得不周到,有隙可乘。 想到这里,阿狗很兴奋,但也很沉着。打马进了桐乡城,声色不动地先去看罗龙文。 “安顿好了?”罗龙文一开口就这样问,所指的当然是王翠翘。 “不但安顿好了,只怕也是一劳永逸了。” “似乎话中有话!” “王翠翘的头发剪得光光,真的做尼姑了。” “那也没有什么!”罗龙文说,“将来可以还俗。” “这不知道是哪年的事!”阿狗故意问道:“罗师爷,你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明山?” “我看,没有瞒他的必要。” “那好!”阿狗趁机告辞,“我去告诉他。” 走到后园,一进门便觉意外;因为第一个遇见的人,便是素芳。 “回来了?”她问,“吃过饭没有?” “还没有。” “我替你去备饭。”素芳又问一句与罗龙文同样的话:“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阿狗灵机一动,站定又编了一套话说:“临走的时候,我问她有什么话交代?她说:想起来有点舍不得素芳。又说,她一走,粉蝶会搬到前面,你当然也不会再住在后园了。不然,还可以请你多照应徐二爷。” 素芳先是双眼灼灼地听着,等他说完,眼皮一垂,头也低了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阿狗知道,自己的话已打入她心坎,为了要等候她的反应!他静静地站着,不愿出任何声息去惊动她。 好一会,素芳才抬眼问道:“不是说徐二爷快走了吗?” 阿狗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一句话。这句话,不便否认,亦不便承认。否认显得不诚,承认更是奇绽——既然徐海快走了,短时间内,有没有素芳照应,不关紧要,王翠翘不必以此萦心,足见他是在撒谎。 只要有些警觉,应付不难,“一时怕走不了!”他说,“其中的周折很多,有机会再告诉你。” “如果徐二爷一时不走,我就在里头多住些日子,好好照料他。” 这个回答,也是颇出阿狗意外的。细想一想,却又失悔,自觉做错了事,这一来正好给了她一个“在里头”的藉口,得以监视徐海。真是大大的失策! 事已如此,徒悔无益。阿狗心想如今最要的一件事是:设法在素芳不注意的情况下,与徐海作一番密谈。他又想到,要避免徐海情绪激动,才能平心静气地筹划出一条妥善的脱险之道。所以王翠翘的落发,以暂时隐瞒为好。这时徐海与粉蝶都知道他回来了,一前一后,迎了出来,都是先问王翠翘的情形。阿狗很轻松地答道:“翠翘姐享清福去了!那座庵在烟雨楼旁边,风景好极。庵里庙产很多,又有锦衣卫陆做大护法,没有哪个敢上门噜苏。真正是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那就好!我可以放心了。” 徐海欣慰,粉蝶却是羡慕,“翠翘姐倒好了!”她说,“但愿我能跟她在一起。” 听他们这样表示,阿狗更不敢说奇真相。等素芳备了饭来,吃得一饱,剔着牙去庭前闲步,是意有所待的神气,徐海自然跟了过去。 幸喜素芳不在视线之内,空庭无人,正好密语,阿狗压低了声音说:“二爷!情势大为不妙。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人耳目之下。此刻无法多说,也要请你格外小心。回头我找机会跟你细谈。” 徐海愕然相向,不知从何说起?定定神细想,约略体会出他的意思;回头看一看没有人,便拉住阿狗的手臂问:“你是说,要防备素芳与粉蝶?” “是!” “粉蝶我不敢说,素芳好像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不至于对我作什么监视。” 这话大出阿狗的意料,急急问道:“何以见得?” 徐海又发愣了,是那种难于措词的神气。阿狗怔怔地看了一会,突然省悟,却不敢相信。 “原来她——” 一语未毕,只见徐海急急摇手,阿狗发现是素芳来了,手里拿着件衣服,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一件蓝袖薄棉的半臂。 “起风了!要冷了!”素芳一面说,一面把她手中的半臂敞开,等着伺候徐海穿着。 徐海一言不发,背过去,伸两臂往后一撑,素芳又转到前面来替他扣纽扣。徐海连正眼都不看她,是那种居之不疑,受之无愧的神情,而且看得出享受这样的伺候,已非一日。 阿狗有些替王翠翘抱屈,很想开个略带讥嘲的玩笑,却又不敢,因为素芳翻脸不认人的性格,是他领教过的。 反倒是素芳在称呼上开了他的玩笑,“阿狗大爷!” “阿”字说得极快极轻,听来便成了“狗大爷”,她接着问道:“要不要添件衣服?” “李大爷就是李大爷!”徐海微带呵斥地说:“什么阿狗大爷?” “我是听蝶姑娘这样叫过李大爷,一时口滑了!”素芳抿嘴一笑,“李大爷你可别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阿狗见机说道:“衣服倒不必添,另外想烦你件事;吃得太多了点,积滞不化,想浓浓地喝碗普洱茶。” 出在云南的普洱茶,专消积食,这种茶是茶饼,又须煎,不能用开水冲泡;等她擘开饼茶,在风炉上煎开,得好些功夫。阿狗的用意,就在调虎离山,好容他跟徐海多谈一会。 等她应诺而去,他向徐海笑道,“二爷,你倒真有些本事,能降服得住这头母老虎。” “这也是想不到的事。”徐海平静地说:“落花流水而已。” “谁是落花?谁是流水?”阿狗问道:“看来是她有意?” 徐海点点头,“据她自己告诉我,那天从平湖同车来,肌肤相接,在她是平生第一遭。所以——”他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二爷!”阿狗突然收敛笑容,很郑重地问:“不会是美人计?” “不会。” “有把握?” “有把握。” “那好!”阿狗极欣慰地说,“这倒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如今看来不要紧了!” “不要紧?”徐海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 “性命!”阿狗点一点徐海的胸口,“二爷,胡总督叫我赶回来告诉你:赶紧要避一避!” “为什么?”徐海愕然相问。 “说来话长。此刻只能告诉你几点:第一、罗小华投到赵文华那里去了,胡总督已经不能指挥他了。第二、吴四由赵文华派人养在那里,他,说不定就是罗小华放走的。第三、不用说,赵文华不但饶不过你,还——” 急忙缩口,已经失言,徐海追问:“还饶不过谁?” 阿狗也很机警,不说王翠翘,只说:“饶不过我!” “连你都饶不过,也未免太狠了!”徐海的脸色阴黯,没有再说下去。 阿狗有些着急。这不仅是因为徐海的态度显得软弱无用,而且耽误了功夫,等素芳一回来,说话多少会感到不便。于是阿狗催问道:“二爷,你倒是说下去呀!” “我还说什么?你不是说过了吗!” 这话遽听不可解,细细一想,方始明白,徐海是同意了他的看法,设法在素芳身上打个脱困的主意。 这是条好路子!但如看不清楚,便如飞蛾投火,看来光明,恰好自焚。因而又追问一句:“二爷,你对她确有把握?” “你不妨试试看。” 这样不肯定的回答,反倒是最肯定的表示。阿狗放心了。 只是还有个人,不能与闻其事,那就是粉蝶。阿狗寻思,粉蝶量浅而好闹酒,想个法子把她灌醉了去寻好梦,不就可以从容计议了吗? 徐海也赞成他这个办法,而且等素芳煎了普洱茶来,立即就说:“今晚上我想跟李大爷谈点事,有粉蝶在,许多不便,想把她灌醉。你要帮忙!” “何用如此?”素芳答说:“今晚上她要到前面去,就住在那里。” 原来是为罗龙文荐枕!“那可是天从人愿了!”阿狗很高兴地说,同时看了素芳一眼。 素芳避开了视线,却去看徐海,无端脸晕红霞,急急移步而去。阿狗不免好笑,不知道她无缘无故地害什么羞?当然,这也增添了他的信心。素芳情有独钟,瞒不过明眼人,看起来,是可以跟徐海共生死的人! “素芳,你请坐!”阿狗指着凳子说,“我有几句话想请教你。” 素芳看着与阿狗隔灯相向而坐的徐海,只是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她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坐下,无妨。” 听得徐海这一说,她才迟疑地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拘谨地看着阿狗。 “你今年多大?” “十八。”素芳说道,“李大爷,你问这个干什么?” “替你做媒啊!”为了想使得起氛活泼些,阿狗故意开了句玩笑。 素芳却误会了,又是倏地脸红,羞得抬不起头来。这倒使得阿狗失悔了:这个玩笑开得不好。 “对不起!”他歉疚地说,“我说了你不爱听的话。” “没有什么,”素芳抬起头来,极力装得很洒脱似地,“李大爷,有话你尽管说。” 阿狗点点头。为了让她知道事态与要求的严重,他故意先紧闭着嘴,凝神想了一会,方始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素芳,实在是要请你帮个大忙。话说在前面,你不愿意或者做不到,都不要紧,只管实说,不过答应了,可要心口如一!” 素芳且不作声,也象阿狗那样,紧闭着嘴,在用心考虑。而开出口来却使他和徐海都很满意。 “二爷和李大爷有事要我做,我没有不愿意的,如果我做不到,一定会说原因。” “好!”阿狗立即问道,“素芳,罗师爷派你到这里来,除了照料保护之外,还有什么差使交代你?” “有的!”素芳毫不迟疑地答说。 徐海和阿狗都紧张了,异口同声地问:“是什么?” “这我不能说。”素芳实践她的诺言,解释“做不到”——不能说的原因,“罗师爷是我家的恩人,他关照我要守秘密,我只好不说。” 二人相视苦笑。但阿狗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心想,事到如今,危机重重,或者肘腋之变,就在旦夕之间,说不得只好逼一逼她了! 于是他不容她多想,紧接着问说:“既然罗师爷关照你守秘密,为什么又承认有差使交代给你?” “因为,我不愿意说假话骗两位大爷!” 这也是个理由,“很好!”阿狗问道:“可是让你监视二爷?” “这——”素芳迟疑着,难以回答。 阿狗毫不放松,提醒她说:“你别忘记,你自己说的,不愿意说假话!” “这情形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阿狗故意激她,“素芳,我原来看你很重义气,像个男子汉,现在看来,是我把你估计得太高了。” 素芳倏然变色,脸胀得通红,是十分恼怒的模样,但却存着顾忌,既无法反驳,更不能如阿狗所希望的,用事实来证明她重义气。满怀冤屈,无法辩白,凄苦得滚下两滴明亮的眼泪。 徐海大为不忍,向阿狗说道:“不要逼她了!” 阿狗心一横,索性借题发挥,“我没有逼她。”他说,“是她自己话说得很漂亮,我才问她的;不然,我还守我自己的秘密呢!” 徐海还不曾开口,素芳却终于忍不住了:“李大爷,不是我故意说漂亮话,我没有想到你的话跟罗师爷有关系。罗师爷是我家的恩人,我不能出卖他;如果我能出卖他,也可以出卖二爷跟你李大爷。难道这层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挨了这顿排词,阿狗丝毫不以为忤,反倒笑嘻嘻地起身唱了个喏,口中也改了称呼,“素芳姐!”他说,“我不会说话,你不要生气!你气坏了身子,二爷一定会骂我。” 这一下逗得素芳又气又羞又好笑,终于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嘛!”她嘟着嘴问。 只此问语,便是能倾心相助的明证。她对徐海的真情,阿狗已经知道了,不过,她对罗龙文所怀的恩德,亦决难忘怀,如果能动之以情,而又让她觉得未负罗龙文,事情就好办了。 转念到此,同时亦有了解,一场艰苦的口舌之争,是势不可免的了!好得是粉蝶今夜不回来,有整宵的功夫,不怕不能将她说服。 下定了奇釜沉舟的决心,反倒觉得闲豫了。“肚子有些饿了!”他说,“先弄点什么东西来搪搪饥,行不行?” “有啊!”素芳问道,“想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费事就不必了。” 素芳点点头,起身而去。阿狗乘此机会,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徐海自然赞成,但却有一句叮嘱:“不要强人所难。” “我知道。”阿狗也有一句叮嘱:“二爷,要紧关头上,你不可泄了劲,扯我的后腿。” 徐海想了想答说:“好吧!我尽量少开口就是。” 阿狗还想说话,而素芳婀娜的身影,已经出现;看她一双白手,纤弱得很,劲儿却真不小,一手一个一尺五寸的大冰盘,只用四指捏着边缘,稳稳地就像用双手托住一样。 “两样都是甜点心。”素芳说道,“二爷不爱吃甜的吗?” “我也爱!”阿狗诡秘地笑一笑,抓起一块栗糕塞入口中。素芳知道自己又失言了,但越描越黑,沉默最好。便装作不闻似地去倒了两杯热茶来,阿狗饱啖了一顿,精神十足;而在饮啖之际,亦已打好了腹稿,可以开始谈了。 “素芳,你读过书没有?” “识不得几个字,只好说,没有读过书。” “不必客气!”阿狗问说:“有句成语你总知道:‘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 “听倒听说过,不大懂它的意思。李大爷,你倒讲给我听听看。” 她不作此要求,阿狗亦要讲解,拿它作个引子:“譬如说,有人要做一件事。这件事,你明明知道它是错的,劝他不要做。忠言逆耳,也明知道人家不爱听,你还是要说。到得日后,人家知道了,你是为他好,自然感激你。这就叫“君子爱人以德’。”阿狗接了一下又说,“为了不愿意说人家不爱听的话,随他去错,甚至胡乱怂恿。闯出祸来,他在旁边袖手说闲话,这就叫‘姑息’,是小人!你懂了吗?” “懂是懂了。不过,我觉得李大爷你有句话说错了!” “哪一句错了?” “谁要是错了,如果自己觉得情份不同,应该相劝就要劝。这是做人的道理!劝得对了,不可自以为有功劳,要别人感激。存着那种心,跟小人没有多大的分别,哪里可以算君子?” 阿狗看着徐海,翘一翘大拇指,由衷地钦佩,同时对她的能明辨是非,择善固执,也更有信心了。 “二爷,”他向徐海征询着说:“二爷,我们把前因后果,告诉素芳,请她评个理看,你道如何?” 徐海闭着眼考虑了一会,睁开眼来,点一点头。于是阿狗将徐海如何由虎跑寺的明山和尚,一变为海盗的大首领,如何卧底为官军的内应,以及胡宗宪如何许以酬佣而不能实践诺言,反要徐海去诱捕汪直,以及赵文华如何为了争功献媚,想收捕徐海,献送王翠翘,原原本本地说了给素芳听,最后谈到罗龙文。 “罗师爷与胡总督同乡,关系密切,交情深厚。可是,他如今投到赵文华那里去了!” 双眼灼灼,一直在用心倾听,不曾开口的素芳,到这时才说了一句话:“这不会吧!罗师爷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连胡总督自己都承认了,旁人替他洗刷有何用。素芳,眼前就是证据,如果他当徐二爷是朋友,何必又派你监视徐二爷?” 听这一说,素芳像当胸被捣了一拳,脸色发白,很痛苦的样子,好久,才叹了口气:“唉!我倒真没有想到。” “现在你知道了!素芳,你应该想到,你替罗师爷监视徐二爷,固然是你不负他对你家的恩德,忠心耿耿,可是这一来也就是陷他于不义,不是爱人以德的道理。” “李大爷,你的责备我接受!我要去劝罗师爷,请他放二爷走。” “这,”阿狗迟疑着说,“素芳,你有把握,罗师爷会听你的话?如果不听,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只会让二爷的处境更不利。” 素芳愣住了,抚心自问,确是没有能说动罗龙文的把握,冒昧不得。“那么,”她问,“该怎么办呢?” “这就无从替你着想了!”阿狗答说,“如果我劝你放二爷走,就变成你对不起罗师爷,你说,是不是呢?” “是的!”素芳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地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徐海却又有些不忍了。不过他怕一开口让阿狗不开心,所以向他使了个眼色,起身走到一边,等阿狗跟了过去,方始开口。 “事缓则圆,不要逼得太紧。” 阿狗确是有些不开心,大声抢白:“什么事缓则圆?还有多少时候可缓?” “李大爷,”被惊动了的素芳在那面接口,“二爷的话不错,事缓则圆,船到桥头自会直,你放心好了!” 阿狗已深切了解她的性格,直爽而重承诺,巾帼不让须眉,所以毫不以为她的话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安慰之词。也许她已经有了主意,而这个主意只能跟徐海一个人谈而已。晨鸡已唱,事有结果,再不归寝,更待何时?阿狗打个呵欠说道;“好罢!事缓则圆,反正什么话都得明天再说了!”他又问:“我睡在哪里?” “跟我来!”素芳招招手。 她带着阿狗穿过堂屋,到了最西面的一间屋子,剔亮了灯,为他起床叠被,动作细致温柔,看在眼里真不能相信她有一身极好的武功。 有个一直存在心中的疑团,此时又想起来了,“素芳,”他问:“你会不会嫁给徐二爷?” 这一问,率直得近乎唐突了,但他并不以为有被赏以粉拳之危,果然,素芳只是羞,并未恼,红着脸说:“谁知道呢?” “大概你要问过你父母?” “没有地方去问。” “怎么呢?” “妈妈早死了。”素芳答说,“我爹上京里去了。” “既然如此,你自己可以作主,怎说不知道呢?” “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是说徐二爷?”阿狗很有把握地说,“他是求之不得。” 素芳忽地转身,深深看了看他,然后又背着身子说道:“可惜,这又不是徐二爷的事!” “那么,是谁的事呢?” 素芳不答。铺好了床说:“李大爷,请安置!”说完,她就走了。 “你去了好一会,必是跟李大爷在聊天。”徐海问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想说。” “怎么?”徐海很关切地,“想来是他说了些你不爱听的话。” “不是不爱听——”迟疑了一会,她终于将未完的话说了出来:“是怕听。” “那我就更要问了。是什么话?” “为什么更要问?” “你怕听的话,听在心里不会安逸,说给我听了,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宽心。即使做不到,至少多一个人分担你的不安,也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些。譬如夜晚走黑路,疑心背后有鬼,有个人跟你作伴,你不就安心了吗?” 听他说完,她抬眼相看,眼中盈盈欲泪,是那种感动与感激的样子。徐海忍不住抓起她的手,柔荑在握,未免心荡,索性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抱得紧紧的。 一身武功的素芳,此时与寻常少女无异,在徐海怀中,宛转躲避,作无力亦无功的挣扎,口中只是用告饶的声音喊着:“二爷、二爷,放放手!” 徐海到底放手了,但已在恣意轻薄之后。只是手虽不动,身子却如影随形似地,与素芳寸步不离;口中喃喃不断地自道苦闷,将藏在内心深处,从不肯向人道及的“窝囊”的感觉,为素芳倾泻无余。 等他说完,曙色已透,素芳去泡了热茶来,相对啜饮,默默无言。在徐海话都说尽了,心中空落落地,不知是痛快还是无聊;在素芳,却是心中塞满了话,在考虑应该拣那些最要紧的话说? 想来想去,还是她走回到他身边,他问的那句话最要紧:“二爷,你知道李大爷问我的是什么事?”她说,“为什么我怕听他的话?” “是啊!”徐海精神复振,“这不就是我刚才问你的话吗?” “他问的话,当然跟二爷你有关系;可是跟他没有关系。我想,”素芳缓慢而清楚地说:“那件事办不到的。” 是哪件事?徐海一时摸不着头脑,细细参详下来,才知道是女孩儿家羞于出口的那件事,不由得又惊又喜地问:“何以办不到呢?” “你想,翠翘姑娘能答应吗?” “她当然会答应。”徐海答说,“翠翘不是气量狭的人。” 素芳不答,低着头寻思,似乎在考量他这句话有几分可信?又像在追忆王翠翘的言语行为;看看是否如他所说的,气量不狭! 就在这紧张的沉默中,听得隐隐有人声马嘶;侧耳静听,越听越明显,最后终于听出来,人声马嘶,不止来自一处,来自四面八方。 “不好!”徐海突然醒悟:“是冲着这里来的!” 一语未毕,有个丫头在外面大喊:“素芳姐姐,素芳姐姐!” 素芳又恢复了她的飒爽的英姿,手在桌上一按,未见她如何转身,人已到了房门口,一掀门帘,奔了出去,大声问道:“什么事?” “好多兵马,前后门都被看住了!”那丫头惊慌地问:“素芳姐姐,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素芳略停一下问道:“罗师爷怎么说?” “我不知道。” 她一句话未完,素芳已推开了她,直抢上前去,因为发现了粉蝶,意料必能解答她的疑问。 走近了才看出,粉蝶后面还有人,是衣冠不整的罗龙文,一见她便问:“徐二爷呢?” “我在这里!”站在台阶上的徐海,双手环抱在胸前,神色凛然地应声。 罗龙文抬头一望,立即抢上来。踏上台阶,连连顿足,频频搓手,口中一叠连声地嚷着:“糟了!糟了!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事!” 徐海因为已知内幕,自不免对他存着成见,有意问道:“外面这些兵马,连罗师爷你都挡不住,莫非是御驾亲征?” 这事他已经猜到了是赵文华派兵来包围,因而作此讥刺。罗龙文内疚在心,话有些说不响,加以四处兵声如沸,除非大声疾呼,要想宛转解释,是件徒劳无功的事。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拉着他往里面走。 进入堂里,首先遇到的是,从梦中惊醒,披衣而起,来探动静的阿狗;一见罗龙文,顾不得行礼,便急促地问说:“罗师爷,出了什么事?” “意想不到的事,赵某人突然派了两千人来,不由分说,要——。”罗龙文咽了口唾沫,说不下去。 阿狗与徐海目光相接,从他悲愤的眼神中,了解到怎么回事?冷笑着大声问道:“是不是来活捉我们两人?” “看样子是这么回事,唉!”罗龙文重重叹口气,痛苦地说:“这,怎么办呢?” “罗师爷,”脸色白里发青的徐海说,“你亦不必惺惺作态了!我知道,我这条性命已经不保;不过,要我们兄弟俩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啰!明山,事到如今,你还对我起了误会!这样子,事情不就更难办了吗?” 这听来是善意的表示,徐海便暂且忍耐,“那么,罗师爷,” 他问,“你说事情该怎么办呢?” “你们俩躲一躲,等我来跟带兵官交涉。” “交涉不通呢?” “还有胡总督,可以请他出来解围;到嘉兴见着了他的面,他一定会站出来,一肩担承。” 这就是说,在眼前,还是得让赵文华所派的兵,活捉住他,解到嘉兴,再图营救。徐海当然不会再上当了,使劲摇摇头说:“我不再到嘉兴去!” 阿狗接口:“我也不去!” 罗龙文愣住了,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就在这僵持的当儿,素芳突然出现,以调停的口吻说:“罗师爷,这件事只有想法子挽救,绝不能闹意气。这样,请罗师爷再去交涉交涉看,能够退兵最好;不然就只有请他们两位,暂且委屈,胡总督一定会想法子。” “好!好!”罗龙文连连点头,但脚步未动,是意有所待的神情。 徐海和阿狗,都觉得怒不可遏,胸脯一阵阵平伏不定;就在濒临爆发的边缘时,素芳抢先开了口。 “罗师爷,请你赶紧去交涉,他们两位包在我身上,如果交涉不成功,只有让他们带走。” “好!”罗龙文的这一声,才是真正的同意。说完,很快地走了。 “你看!”阿狗向素芳咬一咬牙,“我非宰掉了他不可。” 徐海却比较冷静了,“要宰也要宰赵文华!”他看着素芳,声意低了下来:“缓兵之计只缓得一时,交涉决不会成功,可是我亦决不会让他带走。你想法子替李大爷开条路吧!” “这叫什么话!”阿狗立即抗声说道:“我决不走,死活在一起。” “你们弟兄倒真够义气。”素芳的脸色发红,是动了感情的样子,声音却仍能保持平静,“我当然也不能拿两位交给他,只可惜事情来得太仓促,教人措手不及。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试一试。两位请随我来!” 那座院落的结构很整齐,五开间前后房,后面一个天井,左右是很大的两个厢房,东厢便是素芳的卧室。 走到小天井中,素芳向一个小丫头与两个小厮说:“你们在前面看着,把堂屋门关上,别放人进来!” 这一来,内外就算隔绝了。素芳推开东厢房门,领头走了进去,等徐海和阿狗入内,复又将门闭紧。 “你们听!”素芳走到一个钱柜旁边,在地板用脚踮了两下,“跟别处不一样吧?” “我听不出来!”阿狗率直答道,“心里乱得很。” “下面是一个地窖,是我偶而发觉这里地板的声音不同,才找到的。” 说着,动手去移沉重的钱柜,手脚干净俐落,只两三下便挪到了一边。 等一挪开钱柜,就不难看出异状,最明显的是,地板上补过一块,素芳拿手一揿,那补上的一块是活板,一头下落,一头翘起,再伸手入内,解开暗闩,约莫四尺见方的一大块地板,被她拉了起来,一股霉味,直冲鼻观。 “我下去过一次。”素芳说道,“顺着路向左拐,有扇小门,我虽没有打开,不过可以断定,是一条出路。两位由这里下去,先躲一躲,等外面静下来,再开小门找路出去。” 徐海和阿狗都没有表示,相互看了一眼,才由阿狗问说:“那里头不知能躲多少时候?” “一两个时辰总可以。”素芳答说,“里头有两个气孔。” “算了,没有用的!”徐海说道:“罗龙文一会儿就来了,不见我们俩,你拿什么交代?” “我会另外布置,让他相信,两位是开了角门,往外逃走了。” “那,那不害了你?” “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他总不致要我的命。”素芳催促着,“快下去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可以补救。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提醒了阿狗:“二爷,我先去探探路!”他说:“给我一支烛。” 阿狗的脑筋又很冷静,很清楚了。他想起曾听人谈过盗墓,所挖的是一座宋朝的陵寝,坚厚严密的石壁,挡风挡水挡蛇虫,所以里面不但干燥,而且干净。石椁前面吊一盏极大的“万年长明灯”,其中还贮存着好些油,但已干成石蜡那样的东西,表示这盏长明灯,油未干而焰已熄。陵中无风,灯不会熄,既熄,就别有原因;有那通人指出,是因为密闭的陵寝中,没有空气的缘故,由这段往事想到眼前,如果地窖中没有气孔,那就不止于在呼吸上感觉得到,同时烛也会熄;反过来说,烛火萦然,就可以凭它照出一条出路,也就是生路。所以这番试探是非常必要的。 思量未终,素芳已为他端来了一盏半透明的牛角罩烛台,内有大半支残烛,点燃了拿在左手;右手扶着土壁,一步一步踏下梯级。 走完梯级,将烛台上的牛角罩取下,定睛注视,只见火焰跳动,方向是指着自己的右肩。阿狗心内一喜,知道有风从左前方而来,有风就有空气,人可活而烛可明! 于是重新套上牛角罩,一步一步往里走,地上不很干,但也不太湿,虫蚊甚多,这都是地窖透气的证明。 走过十来步,果然如素芳所说的,路向左拐,拐进不远,灯焰突然大动,同时感到手上凉飕飕地。阿狗再一次驻足,视线一寸一寸地在土壁上移动,终于发现了气孔,是埋在壁中,碗口大的一个铁管子,管口气壁斜削,地上还有水渍,足见另一头直通地面,只不知上面有何掩护。 再往前走,在另一面壁上,发现了同样的铁管,而那扇小门,亦已入目。门很结实,上了一把大锁,已经斑斑生锈,阿狗使劲拉了一下,铁锁纹风不动。 于是回身走原路上去。一路走,一路想,很快地有了一个主意,他说:“二爷,下面能躲不能逃!想来素芳亦不会有钥匙,就有钥匙开了门,也不知道出口是何光景?倘或有人守在那里,恰恰自投罗网,教我就死不甘心!” “对!我也是这么想。” “那就打躲的主意。”他对素芳说:“你给我们弄点吃的、喝的;再要一盏孔明灯、火镰、纸煤,另外要两把刀。” “刀?” “刀!”阿狗从容答说:“我想有一两天好躲,如果度过难关,让素芳放我们出来;倘或让他们发觉了,就让他们下来好了!人在亮处,我在暗处,一刀一个,干他两个就扳本出赢钱了!” 徐海笑了,“兄弟,今天我才真的服了你!”他说,“生死关头,能够如此洒脱,真不容易。” 素芳却没有说话,匆匆转身而去,不一会取来了阿狗所要的东西,一大包干点心,一大铜铫子冷茶,以及火镰纸煤。独独兵器不尽如他所说,是一把厚背起刀和一杆錾银的钩连枪。 阿狗一见大喜,精神抖擞地端起枪来,使劲一抖,红缨飞动,舞出一个栲栳大的枪花,然后往前一刺,往后一收,停下来说道:“二爷,我用枪,你用刀,来一个、钩一个、杀一个!素芳这枝枪,来得太好了。” “但愿用不着。”素芳接着他的话,“我想多半亦用不着。” “就用得着,我也不愿意用。”徐海面色悲苦,感慨万千地说:“弄来弄去,还是要杀自己人,真是从哪里说起?” “二爷,”阿狗正色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反而泄气了?你拿人家当自己人,人家可不是这么想。莫非你至死不悟?” 这是很重的一句话,可是在徐海只觉得愧歉,“兄弟,”他流了两行从来不流的眼泪,“我害了你!” “这叫什么话!刘关张结义的时候说得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俩,不正就这个样子吗?” “是,是!正是这样。兄弟,你就不要叫我二爷了,改口叫我一声‘二哥’” 这在阿狗却是难事,因为叫惯了,改不得口。明明知道轻而易举的事,偏是到了喉头,像有堵墙挡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怯怯地喊出来:“二哥!” “兄弟!”徐海应声而答。 叫过一声,再叫不甚碍口了,“二哥,”阿狗拿起什物说道:“我们好下去了!” “我来送你们。” 素芳随手拿起烛台,抢先一步,挡在徐海面前,又回身使了一个阻止的眼色。等照着阿狗下了台级,将灯放在地上,转身去看时,一手持枪,一手握刀的徐海,高高在上,只走下了两三级。 “二爷,我想起件事,要请问你。” “你说吧!” 素芳不开口,直往上走,徐海只好往后退。阿狗知道她有私情话要讲,很体谅地说道:“你们尽管在上面谈,谈够了再下来。不必管我,只管外面好了。” “不会太久!”素芳答了这一句,回过身来,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眼光看着徐海。 “素芳,”徐海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你不是有话说吗?” “是啊!就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徐海停了一下说:“素芳,我们相遇得太晚了;如果早能遇见,有多少话不能说?不过,这也好!” “怎么呢?二爷你的话前后不符。” 徐海的意思是,倘早就相遇,如与王翠翘一般,彼此的感情,难舍难分,那么此生离死别之际,其情何堪?倒不如就目前这样,虽有情丝缠绕,毕竟还不到春蚕吐丝,自己将自己缚得紧紧地那种地步,日子一久,素芳也就淡忘了。 这样的话,可以不说,而且也没有功夫说。徐海只是这样回答:“从前我不大相信命,现在相信了。凡事都是命中注定,不必怨天尤人,素芳,我只托你一件事。” “呃!” 她既未应承,亦未拒绝,不过在徐海的感觉中,她必能受他之托,很郑重地说:“翠翘跟我如结发夫妻一样,虽说遁入空门,或者还在痴心妄想地盼着我,看来是盼不到了,将来要请你替我照应她。” 当他说到“看来是盼不到了”时,素芳已有不忍卒听的模样,背过脸去,悄悄拭泪;等他说完,她转过身来答道:“二爷,既然她出了家,自有人照应。何况,我听说心云老师太道行很高,会度化她,消她的烦恼;只怕我就是想照应她,也没有机会。” 这番话多少是出乎徐海的意料的。不过细想一想,倒也颇有道理,因而欣慰地答说:“但愿如你所说的那样。” “二爷,我还有句话。事情或者不致坏到那种地步,罗师爷到底不是一点人心都没有的人!只为赵文华滥作威福,逼得太利害,不能不使一使障眼法。做人总要往宽处去想,你说是不是呢?” “这是你想得宽厚。”徐海以一种豁达的语气说,“好吧,我听你的就是。” “是真的听我,还是假的听我?”素芳很认真地说:“二爷,我总算也伺候了你一场,你总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还气我吧?” 徐海想起古人所重的是,所谓“生死一诺”,因而考虑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决不起你。” “二爷我再说一遍,我的意思是,你躲在地窖里,非到万不得已,决不决裂,相信罗师爷不致有害你的心。是这样答应我吗?” “是!” “那么,李大爷呢?” “我会劝他。” “劝不听呢?” “不会的!”徐海答说,“我那兄弟最听我的话。” “多谢二爷!”素芳很欣慰地说,“二爷,你请下去吧!我想最多躲个半天,一定可以出来了。” 看她这种神情,徐海颇为困惑,不知她有什么把握,能够如此乐观?而这个疑团能不能及身看到解释,却又大成疑问。因此,走下去地窖时,反倒是怀着一股好奇心,于是必死之念,也就无形中冲淡了。 “二爷,李大爷,”素芳在上面说:“我要盖活板了!再见。” “再见,再见!”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活板一盖,感觉又自不同,徐海说道:“兄弟!你要沉着,这像在水里一般,顶要紧的是心脾气和,不可浮躁。” “我懂!”阿狗说道:“二爷,你这面来,这面干净些。” 就在转角之处,阿狗已清理出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两人倚壁而坐,共着盏昏黄的灯,仿佛彼此听见心跳。 在徐海,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拿素芳叮嘱的话,告诉给阿狗听。说完,他又加了一句:“我已经答应她了。” “答应归答应,我们还是可以独行其是。” “不!”徐海答得很快,也很坚决,“这是生死一诺,决不可翻悔。” 阿狗默然半晌,万分不愿地说:“那我也没法子了。” “兄弟,”徐海抚着他的手低语:“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做错了一件事!” “二哥,你是说不该答应她这个要求?” “不是!我是说,我当初对素芳不该没有一个明白表示,我应该告诉她,我不喜欢她,让她早早死了那条心,到现在弄得好像既对不起翠翘,又对不起素芳。” 阿狗无法赞一词,心里不免诧异,是几时起的,生龙活虎般的徐海,弄成这等脾气妈妈的样子?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在想,其实怕是“英雄气短”了,才会“儿女情长”! “此刻我倒又放不下素芳了!”徐海又说,“现在想起来,她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一定含着什么用意在内,很想问一问明白。可是,来不及了。” 临死还留下憾事,令人好生不忍。“也许还来得及!”阿狗一跃而起,踏上台级,推一推活板,顶不上去,想来已用钱柜压住了! “叫一声看!”徐海在他身后说。 于是阿狗喊道,“素芳、素芳!” 第一声低、第二声高,如果素芳在屋内,一定可以听得到,然而并无反应。 这可以断定她离开她的卧室了。两人怏怏然仍回原处;都在懊悔不该作此一番呼叫!因为经此一来,内心便有种已被幽禁,不见天日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很难消受的。 于是两人便都用回忆往事,作为忘却眼前,驱除痛苦的方法。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有了声响,使得因为空气不足而头昏脑胀的徐海和阿狗,都睁眼侧耳,提高了戒备之心。 声音嘈杂而模糊,除了辨出是人声以外,他们在干些什么,无从猜测。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罗龙文的交涉,不曾成功。否则,不会有这么些人涌进来。 “素芳呢?”徐海附着阿狗的耳朵问道:“你听出她的声音没有?” “没有!”阿狗答说,“事情很不妙了!” “沉着!”徐海握住他的手。 握住阿狗的那只手,很有力,也很正常,既未出汗,也不发烫,这表示徐海本人倒是言行一致,真能沉着。由于这一感想的鼓励,阿狗的心稍为静了些。 突然间,听得上面重物在拖动的噪音,很容易地可以听得出来,声音正在头顶上。 “下来了!”徐海说。 阿狗恍然大悟,刚才那些人的脚步移动,是在搜索什么,而此刻是在移动钱柜——十有八九已发现了地窖的入口。 为了实践诺言,阿狗问道:“二哥,怎么办?” “先往里躲!看情形再说。” 阿狗听他的话,一直退到转角之处,却将那杆勾连枪捏在手里;一眼看到灯和铜铫子,又有个计较,提着那两样东西,摆在通路中间,退回来背靠土壁,伸枪过去,弄灭了烛焰。在黑头里向徐海笑道:“那些狗娘养的,如果冒冒失失就下来,先让他们绊一跤,给我磕个头。”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顽童淘平时的高兴。性命呼吸之际,还有兴致恶作剧,真让徐海又好棋又好笑了。 正想答话,活板声响,暗闩是扣住的,上面的人揿不开,便用刀劈。只两三下,便有光线露进来;虽然不强,仍使得下面的人不能张眼。 徐海怕阿狗鲁莽,一只手遮眼,一只手揿住他的身子,却忘了有把刀挟在胁下。两臂一松,“呛啷”一声,那把厚把朴刀掉落在地上。 这下瞒不住人了!“明山、阿狗,你们上来吧!”是罗龙文的声音。 声音中并无恶意,甚至带些为亲人难过的悲伤意味。可是徐海和阿狗都觉得不可不存戒心;除了罗龙文过去的行为已表现出不可靠以外,在眼前,如果他无恶意,又何必带那许多人来? 想了一下,徐海平静地答说:“罗师爷,请你叫素芳来说话。” “你先别找素芳,一上来你就都明白了。” “不!一定要素芳来。” “素芳在这里,可是她没有办法跟你说话。” “为什么?” “她开不得口了!”罗龙文用空落落地,似乎毫不带感情的声音说:“她死了!” 徐海一惊,越发要问:“怎么死的?” “为了你们俩,自杀了!明山,你我不可辜负素芳的侠义,快上来吧!没事了!” 什么叫“没事了?”徐海因为素芳之死而震动,听不懂他的话;阿狗却听出他的意思,当着那许多人,他不便说得太明显,实际上是表示:他打算放他们两人。 “二哥,”他大声地说,“听罗师爷的话,上去吧!” 说罢,将钩连枪丢在地上,踢开了灯和铜铫子,上了台级;伸头一看,屋子里都是些官兵,约莫有十个之多。徐海一上来,先找素芳,视线射向床上,不由得一阵心酸,素芳扑倒在床上,一手一足,自床沿上垂下来,是一副很难看的“死相”。 触目震心,徐海的眼眶,突然发热,此时此地,果真掉下泪来,那也就太示弱了!所以他极力忍住眼泪,但面色却与罗龙文一样沉重。 阿狗不复如此,沉着脸说:“怎么有这样的事!” 罗龙文先不答他的话,取一床软罗夹被,抖开来覆在素芳的尸首上;同时向一名军官说道:“梁守备,请你先带弟兄出去,撤围好了。” “罗师爷——” 梁守备刚喊得一声,罗龙文抢着打断:“你不必多说!有什么干系都在我身上,我会跟胡总督报告。” “是!”梁守备向部下挥一挥手,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罗龙文对阿狗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听他这话,阿狗明白了。素芳一起深情默注在徐海身上,罗龙文还蒙在鼓里,不然他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想到他派来监视别人的人,结果反站在对方这一面,不论如何,亦应算是罗龙文一件丢脸的事。因而心头浮铺一阵报复的快意。不过事情亦实在太不可解了!在瞠目不知所答之际,罗龙文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说:“你们看!” 纸上只有一行字,书法极其拙劣,写的是:“请罗师爷不可做无义之事,放徐、李二位一条生路。”下面另有一行小字:“素芳临死叩求。” 这两行字印入心中,徐海可有些支持不住了。颓然倒在椅上,身子往后一仰,目瞪口呆地望着阿狗发怔。而阿狗却扑翻在地,向素芳的遗体,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等站起来时,眼圈已经红了。 “罗师爷,素芳的话,你自己心里明白。”阿狗微带激动地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素芳一条命是送在你手里的;如果不是你想做不义之事,她又何必死谏?为了报答素芳的大义,也为了替素芳向你抗议,我不会向你低头,要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小老弟,你不要动感情!你的责备,我不能说你不对,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话一时亦无法解释,现在别的话都不用说,既然素芳以死相劝,我何能不听!我们商量商量看,是怎样替你们找一条生路?” “那是你的事!”阿狗遗憾未释,冷冷地说,“你既有本事逼人上死路,当然也有本事替人安排一条生路。不过,罗师爷,我老实跟你说,路子的找不找在你,走不走在我。如果是那种钻狗洞的生活,我还不想去走路。” 这一顿排揎,让罗龙文恼怒不得,只能脸色尴尬地听着,等他说完,随即答道:“你对我的误会太深了,那也难怪。找机会等我解释明白,你就知道我另有苦心。”略停一下,他欣然说道:“这样,还是照原来的办法,你们跟冈本一起走,怎么样?” 阿狗没有表示,只转脸去问徐海:“二哥,你看怎么样?” 徐海满怀悲苦,意乱如麻,连阿狗说的什么话都未听清楚,只是茫然地望着。等阿狗重新又问一遍,他方始答说:“兄弟,一切都由你决定,你说怎么就怎么!” 这责任就重了!需要考虑周详。罗龙文怕他还不能信任,觉得索性就此时说个明白也好,因而问说:“要不要我拿整个经过作一番解释?” “只要你愿意,我们自然要听。” “好!我先说一句话,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诚意。如果我有不利于你们的心,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手到擒来,你信不信?不信就试试!” 这几句话,说得年轻好胜的阿狗不服:“你知道我们带着什么?”他指一指地窖:“一支钩连枪、一把朴刀,久在暗处,黑里头也能看得见人;你要抓我们两个,只怕先要赔上几条性命!” “我何必跟你们动武,受你们的暗算?我不会暗算你们吗?”罗龙文笑道:“我倒问你,你用烟熏过老鼠洞没有?” “没有。” “那总捉过蟋蟀吧?”罗龙文说,“捉蟋蟀有个声东击西的法子,这一个洞中灌水,那一个洞口张个纱罩,等它自投罗网。我要捉你们俩。可以烟熏、可以水灌,怕你们不出来?” 听这一说,阿狗不作声了。这当然是已默认了罗龙文确有放他们一条生路的诚意,不过,这也值不得感激,所以闭口不语。 罗龙文当然猜到了他的心思。只要他能恢复信任,一切便都不妨从长计议,而这里却不是长谈的地方,“你们大概也饿了!”他站起身来说:“到前面我那里去。我们一面吃饭一面谈。你们看如何?” “这里呢?”阿狗指着床问,“素芳的后事——” “那不用你费心!我要好好葬她。”罗龙文看着容颜惨淡的徐海,对阿狗说:“素芳的后事,你看,是不是要跟明山商量一下?” 阿狗知道,他从徐海的表情中,已看出他们有不平常的感情。这当然不必再瞒他,点点头说:“也许要商量一下,我们到前面谈去。” 一直不曾说话的徐海,这时开口了:“你们到前面谈去。” 他说,“我要守在这里!” “那何必?”阿狗劝他,“二哥,要守灵,也不是这时候。” “明山,”罗龙文拿手按在他肩上,“你要节哀。你还有大事要办。不要蹉跎自误,辜负了素芳舍身相救的本意。” 这个说法很有效,徐海想了一下,慢慢起身,站在素芳遗体前面,默祷了好一会,才随罗龙文离去。 回到前面,罗龙文先有好几件交代,一件是为素芳买棺成殓,并托粉蝶在其中照应。一件是遣派亲信去见胡宗宪,来不及写信,口头陈述两句话:一句是,徐海和阿狗安然无恙;一句是,赵文华如果向胡宗宪谈启发兵搜捕徐海之事,他要装作不知道。再一件是派另一名亲信携带重金去疏通梁守备,关于发现徐海的情形,暂且守密。 这些话都是当着阿狗交代的,更足以证明他的诚意。然而他的不可解的行迳还多;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他与胡宗宪那样密切的关系,何以竟能不顾而投向赵文华那一面?当阿狗率直相问以后,罗龙文不即回答,唤左右的人,走得一个不剩,方始用极低的声音,辅以笔谈,揭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 “此人,”他用筷子醮酒,写了“天水”二字,意指赵文华,“害得东南几省不轻!这一次得胜还朝,又内有奥援,眼看更要得意。他越得意,百姓越倒楣,所以,我要办一件大事,把他整倒!” 听得这里,不但阿狗深感兴趣,连徐海亦忘却了素芳之死,精神一振,睁大了眼示意他说下去。 “整他的法子,最妙不过以毒攻毒!我要借他的路子,投入相府;再借严家父子的力量来治他。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我要取得此人的信任,不能不做些出乎常情的事。我想,”罗龙文看着徐海说:“你应该明白,我今天的境况,与你当初的自污去卧底,是差不多的。” “有这样的打算,真想不到!”徐海深深点头,“我很佩服。” “慢来,慢来!”阿狗却不肯毫无条件地听信,“有几件事,我要请问罗师爷,第一、胡总督知道不知道你的打算?” “我没有跟他说过。不过,我想,他能够想得到。” “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跟他说?” “就因为是件大事,我才不跟他说。他的身分、地位,最好不必知道这个计划。不过我做了,他一定赞成,所以也不必跟他说,小兄弟,”罗龙文用一种很恳切的教导的态度说,“你要记住!如果你做一件事,希望某一个人最后能帮你的忙,你就先要为这个人留余地,千万不要伤他的地位。不然,一出了事,他自顾不暇,那还能照应得了你?” 阿狗将他这几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咀嚼了一遍,心悦诚服地说:“我懂了!是不告诉胡总督的好。现在我再请问第二件,如果不是素芳这一来,你捉了我们去又怎么样?” “我当然不会害你们送命。”罗龙文很快地说,“我的法子很多,到最无可奈何,还可以用死囚顶替你们上法场。反正瞒上不瞒下,只要‘天水’一个人不知道就行了。” “那么,现在呢?” “现在自然很尴尬。不过总想得出一个搪塞的法子。可能——” “可能怎么样?”阿狗毫不放松地问。 就这时候听得云板大响,霜空遥度,声音显得格外清脆而沉着。三人相顾愕然——原来这是警报。海边无分昼夜,有人瞭望,东面海上,若有巨舶出现,立即举起烽火,递相告警。传到各地衙门公署,便击云板通知。 “怎么?”罗龙文诧异地,“真还有倭寇敢来送死不成?这件事倒真奇怪了!” “不会的!”阿狗答说:“一定是弄错了。或者——” “或者是陈洲回航。”徐海接口,“亦未可知。” 正在猜测之间,有人来报,说从乍浦传来警报,确有倭船东来,但不知其详。 “怎么办呢?”罗龙文倒有些着慌了,“处理这样的警报,我还是奇题儿第一遭。” “那只有照规矩办,一面下令戒备,一面飞报嘉兴。”徐海又说,“不过,照我看,不要紧,定是误会了。” “这样,”阿狗献议,“派人去看一看冈本,看他是何表示?” 这下提醒了罗龙文,“对!”他说,“如果是误会,最好。不然,就用冈本与倭人作个退敌之计。” 于是,罗龙文飞召梁守备,打算请他派兵加强监视待遣的倭人。部署刚定,又有人来报,说胡总督自嘉兴派了专差来,有紧急公事面报。 “你们请等一下。”罗龙文起身说道:“我去去就来。” 等他去会客时,阿狗问道:“二哥,你看罗小华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你是指他所说的,预备借赵文华为梯阶,踏入相府那件事?” “不是。”阿狗低声说道:“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在必要的时候,肯挺身在赵文华面前承认,他放走了我们?” “你看出什么迹象来了?” “没有迹象,我只是心里有这么一个感觉,他有什么话不肯说出来。” “这,”徐海摇摇头,“你想得太多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真懒得去想了!唉,”徐海长叹一声,“波诡云谲,变幻无常。我恨不得马上回虎跑,从此不问世事。” 阿狗悚然心惊!他是真的看奇红尘了。这原不是坏事,但在情感上,一个人出家,便有生离死别的意味,自难割舍,所以霎时间眼圈都红了。 “一个一瞑不视,一个遁入空门,留下我一个人,脾气凉凉,生趣索然。这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原来他是在为素芳和王翠翘伤感。阿狗不无索味之感。罗龙文的意思是,可能要牺牲王翠翘。说得口滑,几乎泄露,若要露出真意,且不说徐海,就阿狗亦决不肯罢休。即便未曾说奇,疑窦已现,亦需要有个很好的说法,才能遮盖得住。 为了拖宕时间,以便于思索,他故意问道:“小兄弟,你的脑筋一等一;倒替我想想看,有个什么好法子搪塞?” “只怕不是搪塞得了的事。”阿狗答说,“罗师爷,这件事你日思夜想,一定想得很透彻了。还是请你自己说吧!” 这咄咄逼人的语气,不容罗龙文有腾挪的余地,那就只有借故来拖延时间了。好得是他一向从容惯了的,所以摆开优雅的姿式,为徐海和阿狗斟酒时,一点都不显得他是踌躇难答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急得很!因为他知道,阿狗颇存戒心,如果找出来的说法不够好,他又会起疑,这一次他再起疑心,就很不容易解释了。 急中生智,他觉得不妨暂施一条苦肉计,“你的话一点不错,这不是一个搪塞得了的事。”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肯说,是因为我也不愿意那么做,那样一做,前功尽弃!自己想想亦觉得未免可惜。” “罗师爷,说了半天,到底是怎么个做法?” “还有什么做法?无非我自己请罪而已!” 此言一出,阿狗和徐海并皆动容,两人对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都转脸去看罗龙文,是等他作进一步说明的神情。罗龙文知道这个说法对路了,因而越发从容,“我放你们,当然也有我的理由。”他说,“到那时候,只好挺撞讲理了!人家有功无过,要拿他来杀掉,试问天下仁人义士,还有谁肯替公家办事?就这样暗底下放掉,等于有功不赏,已经大大地委屈人家了。为人要讲良心,我只是不肯抹杀良心做事。至于该杀该剐,那只好听天由命!” 说到这里,罗龙文歇一歇气,举杯一饮而尽,神情慷慨,使得徐海和阿狗都刮目相看,情不自禁地也大口喝酒,隐隐然有着致敬的意思。 “你们放心!”罗龙文的语气又一变,“我不会有危险!到那时候,‘天水’除了跳脚以外,还能怎么样?就算他想杀我出气,我料胡总督了解了我的本心,亦一定要救我。‘天水’当然不能不买他的帐。不过——” 又是下了转语,而无下文。不过,这一次阿狗能够想象得到,罗龙文想藉赵文华为跳板,过渡到相府去作门客,找机会利用严氏父子来治赵文华,这个计划只怕如镜花水月了。 “罗师爷,你这片心,我们弟兄很感激。”徐海庄容表示:“只是不必如此!你在‘天水’身上下功夫,快有结果了,决不可为这件事尽弃前功。我们好好再想别的办法。” 阿狗却有反感,“二哥,”他困惑地问,“我实在想不通,没有多少时候,你怎会变得这个样子?真是俗语所说的‘煨灶猫’了!” 猫儿,只躲在热灶旁边取暖,畏冷不出,何能期望它去捕鼠?徐海听他以此相妻,心中不服,却没有话驳他,唯有报以苦笑。 阿狗当然亦不便再多说什么。相顾沉默,外来的声音便格外容易听得清楚——是罗龙文的脚步声,十分匆遽,显然又有了意外;心力交瘁的徐海,苦笑之外,不由得又皱起眉头。 “有件很麻烦的事,又得跟你们俩商量。”罗龙文问阿狗:“冈本那里有个叫清水的,你认不认识?” “清水是个很普通的姓,姓这个姓的人很多。我不知道罗师爷指的哪个清水?” “是个身不满四尺的矮子。” “喔,我知道。”阿狗问说:“这个矮子怎么样?” “‘矮子肚里疙瘩多!’胡总督派人来告诉我,有人密报,这个矮子清水,打算上了船劫持冈本跟管船的,将船开到宁波或者福建,掳掠一起,再回日本。要我密查,有无其事,这不很麻烦吗?” 阿狗凝神想了一会,看着徐海问:“二哥,你看怎么样?” 这个“怎么样”,语意暧昧,而徐海明白,他问的是这个消息是否可靠,并非问他该当作何处置,这要问罗龙文。 “罗师爷,”他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正就要请教两位。不过——”罗龙文略一踌躇,接下去说:“我忽然有个想法,倒宁愿其事为真,好让我有个机会搪塞天水。” “此话怎么说?” “我想,我们大家一起来办,办妥了,我跟天水说,全是你的功劳,请他网开一面。甚至,我干脆这么告诉他:都亏明山消弭隐患,此事非他不能了结。当时事机急迫,我不得已许了他,办成功就放他走。现在已经走得不知去向了,要罚,罚我!” “多谢盛情。可惜,”徐海看一看阿狗,“你跟罗师爷说。” “可惜没有这回事!所传不实。”阿狗说得毫不含糊,象是已确确实实查过了似地。 这使得罗龙文相当不满,“何以见得?”他说,“你不是武断吧?” 话有些不客气,阿狗便比较谨慎了,先问一句:“罗师爷,你人在这里,没有听见这样的话,胡总督在嘉兴倒有密报。请问,他的消息是哪里来的?来人可曾告诉你?” “没有说。” “我倒可以猜想得到,大概又是吴四捣的鬼!” 提到吴四,罗龙文不免内疚,此人确是得到他的庇护,才能逃出来的。本意想收为己用,不道吴四狡猾,别有图谋,秘密投到了赵文华那里,惹出许多是非。现在听说又是他在捣鬼,更感关切,也更要追问,阿狗是何所据而云然? “我说过,我是猜。”他慢条斯理地答说:“我有好些理由,第一、胡总督的谍报,都是罗师爷你这里送去的;胡总督既然没有另外派人在这里,何来密报。可想而知是天水交过去的;而天水又哪里来的,连你在本地都无所闻的消息?” “嗯,嗯!这倒也是实话。” “第二、清水虽是矮子,肚子里的疙瘩并不多,我认识他,他是个雕花匠,专雕供桌神龛,手艺极好,心肠更好!” “心肠好,何以当倭寇?”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倭人也是一样,他是被征发来的。在我们这里没有杀过人。” “原来如此!”罗龙文说:“你再说下去。” “好!第三,”阿狗提高了声音说,“为什么我疑心是吴四捣的鬼呢?就因为,吴四跟他有仇!” “什么仇?你不是说此人为人极好,又如何会跟人结怨?” “不是他跟吴四结怨,是吴四恨他。有一次吴四放倒了一个女的,女的有孕在身,苦苦不从。清水听得哭声,赶了去救了那个女的,吴四就此恨得他要死。这话,罗师爷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问冈本。” “那就不必问了,必是真的。” “就事论事,还有一个漏洞,要嘛到福建,要嘛到宁波,事先都要计划好,何能临时决定?” “这,”罗龙文问道:“不能临时看风向定行止吗?” “风有季候,大致不差。不能冬天刮东南风,夏天刮西北风。偶而有之,不可以列入估计。罗师爷,我们请问你,如果是三伏天有人说:最好刮一阵西北风,让我凉快凉快!这成话吗?” “啊!我懂了。宁波在北,福建在南,打算往南的,至多偏到东南、或者西南,不能打算着风会往北吹。果然,这个消息中有漏洞了!” “对!对!罗师爷你说得完全不错。”徐海也开了口,“不过这件事不能就此算了!倘是吴四捣鬼,目的又何在呢?” “不外乎故意为胡总督找麻烦。” “不!我的看法不是这样。我疑心天水又有毒计,无风起浪,要闹得地方上又要糜烂了!” 罗龙文悚然而惊,“明山,”他急急问道:“请你说明白些!” “明明白白地说,天水可能在找一个藉口,要动兵杀待遣的倭人,好天花乱坠地向朝廷报功。” 一听这话,罗龙文愣住了!阿狗亦觉得徐海的看法很深,自愧不如。 “小兄弟!”罗龙文倏地起立,抚着阿狗的肩说:“兹事体大!请你替我到嘉兴去一趟。” 阿狗一诺无辞,起身问道:“是不是去见胡总督?” “正是!”罗龙文答说:“这件事关系不浅,须有凭证,我来写封信。” 信很简单,提笔一挥而就,只短短两行:“尊差转达面示,敬悉。此事原委,来人尽知,特嘱面陈。” 罗龙文先拿这通短笺,让阿狗看过,方始封好,同时又说:“你把这件事的经过,报告了胡总督,请他立即去看天水。如果明山的猜测不差,务必请他拦住兵马,决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激出变故,我负不了责。” “是的!”阿狗又问:“我们俩的事,要不要附带跟胡总督说一说?” 罗龙文沉吟了一会答说:“其中颇有曲折,你说不便,暂时不必提!” 第二十七章 随着胡宗宪的专差到达嘉兴,城门已闭,专差走得匆忙,忘记携带讨关的“火牌”,费了好些唇舌,才得进城。到达总督行辕,已经鼓打三更了。 胡宗宪已经上床,只为阿狗坚持,有机密军事,非即时面禀不可,因而层层转陈,直到上房,终于将胡宗宪从好梦中唤醒,就在小书房中接见阿狗。 阿狗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首先得求证一件事:说清水打算劫船在宁波或者福建的消息,是否来自赵文华。 “是的!” “那就是了!跟大人回话,这是个假谍报,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 接着便举出三点理由,作为证明,最后提到徐海的看法,使得胡宗宪悚然动容了。 “慢点!”他大声向外说道:“传旗牌!” 传了旗牌官来,胡宗宪吩咐,即时打听赵文华所带来的,驻扎在松江、苏州一带兵马的动态,限天明以前复命。 这也是求证,如果松江、苏州的一带的兵马,有向乍浦、平湖、相乡等地移动的迹象,便是徐海料中了。可是,即使并无移动的迹象,亦并不能证明徐海的看法不对,因为赵文华可能还未下达命令。 阿狗这样转着念头,突然想到一计,“大人,”他说,“吴四是罪魁祸首!此人现在投在赵大人那里,兴风作浪,可恶得很。将来不但浙西受他的祸害,于大人的前程亦有妨碍,实在应该把他提了来,好好问一问。” “你的话不错,不过他投在赵大人那里!”说着胡宗宪面现踌躇,是有所顾忌的样子。 “大人,”阿狗很快地接口,“如果说叶麻等人该杀,吴四不也该杀吗?装作不知道他投在赵大人那里,提了来审问,有何不可?” 听得这话,胡宗宪不住眨眼,好一会才点点头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此刻,还不能说一定要怎么办。你也辛苦了,我先派人招呼你休息,明天上午,我们再见面。” 等阿狗退下去,胡宗宪为了赵文华有此无端用兵的疑点,大上心事,无法入睡,索性将徐文长请了来作长夜之饮。两人低斟密酌,商定了两个处置的办法:一和婉;一强硬。只等旗牌复了命,便可在两计之中,择一而行。 黎明时分,旗牌来报,果不起然,赵文华已有密扎下达驻札松江的部队,待命行动。密札中特别提示,多备长枪、弓箭。显然的,这是预备对付倭刀。 “娘杀个!”徐文长骂道:“伊真来笃变死哉!拨伊三分颜色看看。” 胡宗宪点点头,从容起身,关照备轿,去看赵文华。 “华公,我前来复命。交下来的谍报,我仔细查过了,并无其事。” “呃,”赵文华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不然!”胡宗宪立即接口,语气很硬,“其中还有阴谋。” “阴谋!”赵文华神气一变,有些紧张了,“汝贞,是何阴谋?” “陈东手下有个头目,无恶不作,包藏祸心!他跟倭人清水有私怨,想借刀杀人,这倒是小事。最堪痛恨的是伪造谍报、散布谣言,打算煽动官军,包围待遣的倭人,尽数歼灭。这一来大动干戈,势必激出极大的变故;把已经平靖的局面,重新打翻,其患不小。至于糜烂地方,犹其余事。” 赵文华一愣,不便明言,这正是自己的主意,只好这样答说:“不见得吧?” 不敢承认,便表示他色厉内荏。胡宗宪看穿了他的本心,话就更好说了,“华公,我接到报告,驻松江的部队,颇受蛊惑,准备有所行动,而且假托华公的命令。华公!”他提出警告,“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如果真个有此轻举妄动,只恐于华公的前程有碍!当然,我的首领,亦只怕难保。” 这几句话,赵文华入耳心惊,却还强笑道:“何至于如此?” “何能不如此?”胡宗宪针锋相对地答说:“别的不说,只‘倭患’二字,复见于弹章,华公,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下提醒了赵文华。言官闻风言事,多好棋张;既与歼倭有关,就不能不许他用“倭患”的字样。而这两个字,在西宛修道的皇帝,一听就头痛了。龙颜一怒,祸大无比,胡宗宪的话,看来不能不听。 “汝贞,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该当预谋消弭之道。” 同样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句成语,前后的意思,恰好相反。胡宗宪在心中好笑,而脸上的表情,却更坚毅了。 “华公,”胡宗宪正面相问了:“松江一带的驻军,倘若受人蛊惑,擅自行动,为之奈何?” “那不是违纪吗?”赵文华答说:“军法如山,谁敢蠢动?” “是,华公!”胡宗宪趁机要求:“请授赐整饬军纪,执行军法的全权。” 赵文华心中不愿,只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只为一上来在气势上落了下风,步步退缩,想硬硬不起。既然如此,索性放大方些,买他个好,也是笼络之一法。 于是他装出欣然的神色,“我早就有此意了!”他起身走向书桌,“我马上下条子给你。” 等他如言写好一张授权的通知,胡宗宪接到手里少不得道一声谢,接着又说:“蛊惑军心,阴谋蠢动的罪魁祸首,我已经查明白了,是陈东手下的余孽,从平湖逃出去的吴四。华公知道此人否?” 赵文华不便承认,而且对吴四的态度已经改变,当即答说:“不知道。” “既然华公不知道,就更见此人可恶了!” “怎么?” “吴四在外头招摇,说托庇在华公麾下。他竟敢如此,真是胆大包天。” “真是胆大包天——” 胡宗宪紧接着他的话说:“非杀不可!” “对!”赵文华为胡宗宪语中层出不穷的花招所惑,不自觉地应声附和:“非杀不可!” “然则请华公再下一道手谕。” “手谕?”赵文华茫然地问:“说些什么?” “海盗余孽吴四,假冒名义,图谋不轨,应以军法立斩。” “好吧!”赵文华已全无主张,“我写。” 当他再度坐回书桌后面去时,胡宗宪心想,今天占尽上风,机不可失,索性拿徐海的事也说一说。可是,话到口边,忽生警惕,俗语说的:“顺风气不可扯得太足!”逼人太甚,惹得他翻了脸,所失甚大,不可不慎。 因此,收到第二张条子以后,他立即告辞,心里在想,好歹先拿他自己亲笔所许的两件事办完了!等生米煮成熟饭,他想反悔,又何可得? ※※※ 回到总督行辕,胡宗宪十分得意,先请徐文长来,拿出一张条子给他,请教他如何处置? 徐文长认为最简单确实,也最冠冕堂皇的办法是,根据赵文华的授权,出一张布告,申明约束军纪的本旨;同时告诵:不准散播流言,擅自行动。胡宗宪深以为然,立刻找来办文牍的幕僚,拟稿呈阅,即时刻印了几百张,钤上总督的大印,派人到通衢大道以及军营出入必经的地方,满浆实贴。 第二件事要找阿狗,看到赵文华的亲笔条谕,他很高兴地笑了。 “你莫笑!”胡宗宪说,“这该是你的事了,吴四在哪里,你指出来,我马上派人去抓来,军法从事。” 这一下,阿狗愣住了。他只知道吴四住在朱友仁那里,可是朱友仁又住在哪里呢?当时想问刘二,只为懒得一懒,少开了句口,如今悔之莫及。 不过,细想一想也不碍,他说:“大人要抓吴四,只问赵大人的总管赵忠便知。” 这一下,使胡宗宪愣住了。赵忠是赵文华的心腹,主人的秘密,无一不知;说责成他交人,面子上太难看了。刚才在赵文华面前,态度已嫌过于强硬,万万不能再给他任何难堪。 “这怕难了!”胡宗宪只好老实说,“这张手谕是我使了手腕才拿到的。俗语说‘打狗要看主人面’,如今拿他主人的手谕去要人,不仅撕了赵忠的面子,也等于撕了他主人的面子。你说是不是呢?” 阿狗想想这话也不错。同时也知道胡宗宪论公,受赵文华的节制;论私,受赵文华的提携。若说期待他会采取什么公事公办,毫无假借的手段,简直是妄想。 “那,那只好等我去访确实了,再来回禀大人。” “对!你赶快去访确实。只要一不在赵大人行辕中,二不在赵忠的寓所,此外不论任何地方,都可以抓!” “是!我马上就去。” “慢点!”胡宗宪想了一下说道:“索性如此,我把这个差使委了你。” 阿狗私下当过好些任务极其重要的专差,但像这样受总督委任去逮捕要犯,却还是第一遭;所以心里的感想很复杂,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恐惧不胜。一时倒觉得辞受两难了。 胡宗宪是把他估计得很高的,认为像这样的差使,阿狗胜任有余。因此,不待他答复,便唤人取了令箭来,亲自拔一支交到他手里。 “我派八个人给你,好生去办!抓到吴四,不要难为他,立刻送到我这里来,等我问明白了,再用军法处斩。” 到此地步,阿狗想退缩也不行了。接过令箭,跟着旗牌官去看负责总督衙门警卫的一名千总。 “王老总,”旗牌官替双方引见,“这位李爷,奉总督之命,要去抓一个人,总督交代,派八个人归李爷指挥!” 等他说完,阿狗随即拱手为礼:“请多关照。” 王千总新调来不久,不知阿狗的来历,看他是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伙子,便斜睨着他问道:“你要怎么样的人?” 阿狗心想,此人大有渺视之意,自己露不得怯,否则他派来的人会不听指挥。 阿狗想了一下答道:“越调皮捣蛋越好。” 王千总一愣,随后点点头说:“看老兄倒是一把能手。好,我懂你的意思。” 接着,便一个一个喊出名字来,传召到齐,点交给阿狗。他细看那八个人,肥瘦各殊,静躁不一;但都有一双骨碌碌不断转动,非常灵活的眼珠,心知皆为极能干的人,只是难以驾驶而已。 于是,他在宫庭中先点了名,然后自我介绍:“我姓李,没有官职。总督派我一桩差使,请各位帮忙。好比朋友一样,大家叫我小李好了!” 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大家有何反应?而反应各个不同,有的保持沉默,有的低头笑一笑,有的咬着指甲在用心思考,只有一个人高声叫道:“小李!” 这个反应在阿狗估计之中,心理上早有准备,答得便很快,“怎么样?”他问,“老朱,你有话说?” 老朱笑一笑答道:“没有!我不过叫一声,看你会不会答应。” 阿狗亦报以微笑,“我向来说话算话!”他说,“你试过了,现在知道了吧?” “这还不算试,要看你的本事。”老刘脸色不同了,收拾嬉笑,显得很平静,很沉着地,“听说你要挑八个最调皮捣蛋的,看起来调皮捣蛋的花样,你都懂。” “这倒不敢说。”阿狗停了一下,拿脚尖踢着石块,声音低了下来,“说实话,总督交下来的这个差使,决计办不通,只有想法子搪塞。我要挑调皮捣蛋的,就因为只有各位才想得出搪塞的法子。” 此言一出,无不感到意外,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只有老朱静静地看着他,眼色中示意,等待他说明,是个怎么样棘手的差使。 “我们要去抓一个人。这个人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是一个很难惹的人的手下。就算找到了这个人的住处,下手抓他也很难,怕他的靠山出来说话。你们想,这个差使难不难?” 这时有人开口了:“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 阿狗不立即答他的话,环视一周道:“有个人叫朱友仁,你们听说过这个名没有?” 谁也不开口,使得阿狗很失望。正想再有所言时,老刘说话了。 “小李,你说这个人的靠山是谁?” “赵大人的总管,赵忠。” 听得这话,大家都紧张了。阿狗很仔细地逐一注视,只见中间有一个人双眼乱动,异乎寻常,另外有个人悄悄在拉他的衣服。 这两个人的名字,阿狗知道,在心里特意又念了念,加深印象,以免忘记。然后装出抑郁的神色说道:“能不能抓是一回事,知道不知道朱友仁住在哪里,又是一回事。至少先要把人家的住处打听出来,才能想法子搪塞。如今就请各位先去打听朱友仁,打听到了再说。” 众人散去,独独老朱被阿狗留下来,引至僻处,有两个人要打听。 当然,他不能冒昧开口,先得要有一番表示,“老朱,”他说,“跟你说实话,这桩差使绝不是办不成的;不然我怎么能在总督面前应承下来。不过,我要一个帮手,就是你老兄!” “小李,你太捧我了!”老朱笑道,“我是早就知道你了。” “那不就是老朋友吗?”阿狗拍着他的肩说:“老朱,这场功劳是我们两个人的。你干不干?” “为什么不干?” “要干就是此刻!我先请教你,姓陈跟姓尤的那两个,是怎么样的人?” 老朱一时瞠目不知所对。想了一会,想起他所指的是哪两个;可是,阿狗所说的“是怎么样的人?”他却无从回答。 “你是指哪一方面,譬如为人啊?还是本事啊?” “那,我老实跟你说吧,那两个跟赵忠有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不过,很可能的。”老朱答说,“赵忠在我们这里收买了好些人做他的探子,总督还私下杀过三个人。”“为什么?” “那三个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敢溜到签押房去偷机密文书;让总督撞奇,派人抓住,亲自审问,才知道他们是替谁做奸细。只为碍着赵大人的面子,不好声张,悄悄儿拉出去砍了脑袋。” “那就是了!这两个人一定是。”阿狗将此两人诡秘的神情,形容了给老朱听,接下来又说:“我猜他们两个会到赵忠那里去告密,赵忠就会关照朱友仁当心。这不就有机会找到朱友仁的住处了?” “对!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阿狗想考验他的才干,特意反问一句:“你看呢?” “无非两个办法,一个是把他们俩唤了来,当面揭穿,要他将功赎罪,到赵忠那里把朱友仁的住处打听出来;再一个是盯住他,见机行事。也许,朱友仁的住处,他们就知道,只是不肯说。” “你说得不错!”阿狗对他更有信心了,“我想就请你去盯他们;这是一盏灯笼,能把我们要走的路子照出来,你可小心!” “不会错!” 老朱急急走了,怕晚了一步,会失去他们踪影。幸好,一出营门就发现姓尤的,匆匆出了辕门;他很谨慎地跟在后面,不即不离地盯住,一直盯到一处大宅门,门上一张褪色梅红笺,上写“赵寓”二字,不用说,当然就是赵忠的寓所。 赵家斜对面是一家汤圆店,老朱便进去挑了一张朝外的桌子坐下;口中吃汤圆,眼只望着“赵寓”。久候不见动静,店家来催,只好再叫一碗汤圆吃,叫到第三碗,吃完多时,依然消息沉沉,老朱可沉不住气了。 原来姓陈的只是在门房中坐等。而且他已发现老朱在对街吃汤圆,两只眼亦瞪得汤圆般大,只望着赵家大门;心知行藏已经败露,越发不敢出门,死心塌地要等赵忠回来,一面告密,一面要求庇护。 ※※※ 赵忠这时是在赵文华的书房中——赵文华等胡宗宪走后,越想越不妥,立召赵忠要听听他的意见,看自己到底做错了一些什么? “真是奇怪,连我自己都想不通。”他还残留着那种迷惘的神态,“象鬼摸头似地,自己竟没有主张了,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老爷听了胡总督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我听他的话,亲笔下了两张条子给他。”赵文华讲了胡宗宪的议论和那两张条子的内容,又问:“赵忠,你看我做错了事没有?” 赵忠在主人面前说话是无须顾忌的,又因为赵文华不一定听他的话,做好做坏,全凭主人自己抉择,他的责任甚轻,更可畅所欲言。此时率直答道:“老爷,照我看,老爷一件事错,一件事不错。老爷要先听哪一件?” “不错的那一件。” “不必再劳师动众去杀倭人,是不错的。当初老爷有这个意思,我就劝过,倭人已经就范了,杀他们胜之不武,皇上不见得就会当老爷有功劳。如果杀不光,逃出去捣乱,反变成自找麻烦了。老爷写那张条谕给胡总督,是件好事。” “这一说,那么另一件事做错了?” “是的!老爷倒想,有功不赏,反而要杀;以后哪个还敢替老爷卖命?”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赵文华搔着头皮,苦笑着说,“无奈当时他逼得好利害,我竟招架不住!” 赵忠忍住笑问:“那么,老爷,现在怎么补救呢?” “要问你啊!” “现在还不要紧。吴四藏得很严密,胡总督一时抓不到。” 赵忠想了一下答说:“老爷,这张条谕非收回不可!” “能收回最好,可是怎么说呢?” “就说弄错了!吴四原是派出去的密探。各营派个把密探这种小事,用不着先动公文备案;所以老爷弄错了,也是不足为奇的!” “言之有理!”赵文华的思路忽然又畅通了,“你随便关照哪一营,来一角公文为吴四报奖,我就凭这通公文跟他说话。” 赵忠答应转身而去,就近找驻守嘉兴松江一带,来自山东的一个营,备办为吴四报奖的公文。这一下,耽搁的功夫就大了。 ※※※ 守在汤圆店的老朱,可为难了!等到日已过午,不见姓陈的出来;怕阿狗焦急,只好先回去作个报告,再作道理。听得老朱的报告,阿狗忧喜各半。喜的是毕竟有了线索;忧的是经此蹉跎,吴四可能已被移到了别处,查缉更为不易。但目前除了姓陈的以外,别无可以下手之处。就像失足落水一样,抓着一块木板,只有死塌心地从它上面找生路了。 于是,他先将老朱大大地夸奖了一番,接着便说:“这条线千万不能断,我们再翻回去,越快越好。” “好!”老朱响亮地答应着,精神抖擞,劲头十足,这不仅因为阿狗的鼓励,而是本来心挂两头,一筹莫展,现在既已通知了阿狗,重新翻回去时,便只要对付姓陈的一个人,肩头轻松,做事便起劲了。 两匹快马,一路急驰,而阿狗心里的念头,却比马蹄还要快。如果姓陈的见着了赵忠告了密,就必然会出现两种情况:第一、姓陈的马上得赶回来,免得发觉他失踪,会露了马脚。第二、赵忠当然要作戒备,更要采取行动,譬如派人去通知朱友仁;甚至将朱友仁找来,当面交代。可是,现在照老朱所说,赵家门前,平静异常,这又怎么说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姓陈的根本没有见到赵忠,而这样的一件机密,又不便跟第二个人说,所以在那里坐等。照此判断,朱友仁还不知道这件事,而吴四亦仍旧住在朱家,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转念到此,大为兴奋,不过他的头脑仍很冷静,一出门就已想到的,不可打草惊蛇的警惕,此刻并未忘记。将到赵家时,两腿一夹马腹,赶到前面向后做个手势,示意老朱暂停。 老朱勒一勒缰,马由疾驰改为小跑,由小跑改为缓步,等两匹相并,阿狗说道:“我们不要进巷子。” 赵家住在学士桥边,下桥转弯,夹河两岸,称为“河下”。赵家是在东河下第二条巷子里。到了那里,相继下马,马其无人照管,只好暂系在柳荫之下。入巷之时,阿狗才将他的想法告诉了老朱,叮嘱行迹切须当心。 “我知道,我知道!”老朱很佩服阿狗想得深,心诚悦服地答应着。 去不多远,听得马蹄杂沓,回头一看,有四、五匹鞍辔鲜明的马,进了巷子。阿狗眼尖,看出其中就有赵忠,赶紧将老朱一拉,闪入一家裱画店,仰脸看着正在装潢的字画。等马蹄声过去,方又出门。 “赵忠回来了!”阿狗说道,“我料得不错吧?” “料事如神!” “不要恭维我了。现在我想到一件事,赵家有没有后门?” “这——”老朱一愣,“我也不知道。” “我想,姓陈的或许不知道我们在等他,仍旧会走前门。” 于是阿狗命老朱守在巷子西首,自己把住东面的口子,只要姓陈的出赵家大门,便逃不过他们俩的掌握。但如另有后门,而姓陈的又走后门溜走,便是一场空。人手不足,部署不周,唯有听天由命了。 东面是要道,赵家有人进出,几乎都从阿狗面前经过,大都神色安详,不似去办急事的样子。这使他略略放了些心,看样子赵忠还未派遣急足去通知朱友仁,移走吴四。 可是姓陈的却一直不露面,正等得不耐烦时,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赵家出来一个人,面貌很像姓陈的。再想看第二眼,已办不到,因为人已转脸向西而去,彼此只见过一面,印象淡薄,从背影上去看,是无法确定的。 现在只有寄望于老朱了,第一、不要漏掉;第二、不可鲁莽。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发觉那人已经转身,而且拔步飞奔,正面细看,果然是姓陈的!而如此仓皇而逃,不用说,必是发现老朱在拦截之故。 阿狗自然也要拦截,脚步刚刚移动,看到姓陈的从裹腿中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回头向后看一看,举着匕首示威,想吓阻老朱。巷子里当然起了骚动,行人纷纷走避到家檐下,街心空宕宕地只有他跟老朱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追逐。 这就不能硬拦了!阿狗心想,这时候谁要拦他谁倒楣。除非像素芳那样有空手夺白刃的功夫,以不撄凶锋为妙。 这一来,要擒此人,便得另想别法,时机急迫,难容细思,好得阿狗的心思快,看到卖豆腐脑摊子上的条凳,立刻有了计较,捏准时机,将那条凳使劲一推。推到街心,也正是姓陈的赶到的时候,要想收步,万万不能,唯有迈步跳了过去。这也很难,脚步一错,绊在条凳上,反因作势欲跳的缘故,冲劲十足,摔得更重,合其一跤,摔奇了嘴唇,那把匕首当然也脱手了。 阿狗一跃而前,首先去抢那把匕首,等拾起转身,只见老朱亦已赶到,一脚踩住姓陈的。惊险已过,看热闹的路人都围了上来——姓陈的穿着号衣,而阿狗和老朱都是便衣,大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免愕然相询。 “我们是总督衙门派出来的,”老朱高声宣扬,“专为捉拿逃兵,现在没事了,大家散散!” 听说是总督衙门便衣的番役,都怕惹事,纷纷各散。阿狗便说:“到前面土地庙去!” 老朱的手脚很俐落,面对着姓陈的,先拉住他的右手,然后伏身一转,姓陈的右手已从他右肩拉到前面;接着将腰一挺,像屠夫负猪似地,背弃姓陈的,直奔土地庙放在神龛的前面。 “老朱,”姓陈的到此时才开口,“自己弟兄,有话好说,你何必跟我过不去?” “便宜你!”老朱低声喝道:“你把我们的面子扫光了,就要你的命并不为过。你如果还当我自己人,就老实对我说。” “说什么?”姓陈的呻吟着。 “你是不是赵忠的探子?”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不过,有啥消息,通句话而已。” “那还不是探子?”老朱问道:“你今天来看赵忠,有什么消息告诉他?” “你不是不知道!何必还要我说?” 老朱点点头又问:“为什么一去好久不出来?赵忠不在家?” “是的。刚刚回来!” “你就一直在那里等!为什么不可以告诉他的手下?” “因为,”姓陈的老实答道:“我看你在汤圆店等,不敢出来。” 正问到这里,阿狗到了,看见他们在谈话,有意试探,特地将脚步停住,在庙口张望。 老朱看到了,却无表示,继续发问:“你跟赵忠怎么说的?” “我说,有人要抓吴四。” “你没有说是谁要抓吴四?” “没有!”姓陈的的答说:“赵忠倒是问我了,我叫他不必问。” “为什么你不说?” “不是总督要抓他吗,我说了,不就是出卖总督,良心上过不去。” 看来不象撒谎,老朱松了一口气,向阿狗招招手,请他过来。 “还好,他总算没有‘卖原告’;情有可原,看我的份上,放宽一步吧!”阿狗心知他顾着同乡之谊,便卖他一个面子,“好!你说怎么就怎么。不过,”他加重语气说:“我们事情要办通。” “那当然!”老朱转脸又问:“你说了要抓吴四,赵忠怎么表示?” “他说:他们抓不到的。” “有没有派人去通知吴四躲起来?” “没有!只说:‘我知道了。你回去,有消息随时来通知。’” 一语未毕,阿狗倏地拔脚飞奔——他的眼尖,发觉朱友仁从庙前经过;这个意外的机会,十分宝贵,所以顾不得向老朱一句交代,赶着要去抓住那个机会。 “友仁兄!友仁兄!” 朱友仁回头一看,略有些惊喜地:“是你!” “是我。友仁兄,你还记得不记得我?” “一起喝过酒,吃过大闸蟹,怎么不记得?”朱友仁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你,等了你好些时候了。” “等我?有什么事?怎么想起来在这里等我。” “谁不知道你是赵总管面前的红人?每天都要到赵府上来的,在这里等,一定等得着的。” 这顶无形中的高帽子,套在朱友仁头上,立见奇效;只见他笑逐颜开,异常得意地说:“你倒真是识窍!”接下来便是慨然的语气:“好吧,你说!有什么事找我?” “长话短说,上次为我姊姊的事,好生过意不去。我姊姊想跟你好好谈一谈,她那地方自然不便。友仁兄,急着要见你,就是想请你约地方,约辰光。我姊姊在那里等我的回话,没有个交代,我不敢去见她的面。” “真的?”朱友仁又惊又喜地问:“她怎么又改了主意了呢?” 阿狗把头低下来,是那种难于出口的神态,但终于还是回答了:“你知道的,像她们过的日子,怎么能守庵堂里的规矩?” “啊,不错!”朱友仁如梦方醒似地,“我应该想得到。” “那,”阿狗催问着,“请你吩咐了,我好回去说。” “辰光倒无所谓,就是地方,”朱友仁搔搔头皮,没有再说下去。 “我倒有个地方,知道方便不方便?” “啥地方?为啥不方便?” “不方便的原因不必说,只说地方,最稳当不过的是到府上。” “那也没有什么不方便。” 这样的答话,便是完全接纳了建议的表示,阿狗立即问道:“啥辰光?” “就是今天傍晚好了。” “好!”阿狗又问:“府上在哪里?” “在学宫后面。”朱友仁细细说明了他的住处。“就这样一言为定,今天傍晚我把姊姊送到府上来跟你见面,一切都面谈了。你请吧,不耽误你的功夫。” “好说,好说!”朱友仁谦虚了两句,拱拱手作别,直奔赵家。 阿狗喜不可言,等他稍稍走远,立即翻身回土地庙,招招手将老朱唤了出来。 “吴四躲在哪里,我知道了。他的靠山极硬,所以要捉他,只宜智取,不宜力敌。” “是的。有什么妙计,请快说。” 老朱想快,阿狗脾气从容,指着庙里问:“那人怎么样?” “无非自悔自恨。”老朱答说,“看上去是真的悔悟了。” “那么,叫他将功折罪,我带他去办事,请你马上赶回去,带其余几名弟兄,赶紧到学宫后面来,我们要活捉吴四。” 老朱兴奋异常,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地说:“事不宜迟,我得赶快!这里交给你了!”说完,掉身就走,出巷口上马飞驰而去。 于是阿狗向姓陈的说道:“朋友,你要弄清楚,赵忠马上要跟他主人回京了,不见得会带你去。你跟胡总督是长事,好好上进,巴结上一官半职,荣宗耀祖多么好!这一层,你怎么想不通呢?” 姓陈的狼狈不堪,哭丧着脸答说:“都是为了好赌害的!输了钱想翻本,要找钱,有人叫我替赵忠做探子,多报多赏,不报不赏。没奈何,只好往错的路上去了。” “现在呢?想不想回头?” “回头也来不及了!” “没有这话!”阿狗很恳切地说,“我跟你无冤无仇,用不着骗你,更犯不着跟你结怨。现在这样,你肯听我的话。将功折罪,你替赵忠做探子的事,一笔勾销;另外我再在胡总督面前替你说好话,记你的功。你看怎么样?” “能这样,我还有什么话说?” “那好!巷口就有个伤科,我先带你去弄点药敷一敷。” 疗治了外伤,阿狗一直带他到学宫后面。先找到朱友仁的住处,相谈了一番;然后找爿茶店,在平静的角落坐定,教导了他一番话。姓陈的听得很仔细,有不了解的,立刻发问。这是很认真的态度,阿狗更有信心了。 不久,老朱带着换了便衣的士兵,一起赶到,阿狗让他们围着一张桌,挤在一起,低声宣布行动的步骤。 “我们要捉的人就在这条巷了,最后第三家,坐北朝南的房子,没有后门;不过东面是荒场,墙也不高,要防他从这里逃走。现在我们一共九个人,”阿狗手指姓陈的,眼看着老朱说:“他去探路。如果顺利,会引一个名叫刘二的人出来,我带四个弟兄进去抓人。你呢,带三个弟兄,一面守住东面,一面接应;只要东面矮墙上有人跳出来,不管他是谁,抓住再说。” “好!”老朱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马上就动手。”阿狗向姓陈的点一点头。 姓陈的亦点一点头,起身就走。到了朱家,抬手敲门,敲得很急,但却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出来开门。 那人相貌粗鲁,又带着怒容,越发丑陋。姓陈的心中暗暗高兴,阿狗跟他说过,知道此人就是他所要找的刘二。刘二的怒容收敛了些,因为看到来人身穿戎服,不敢发作,忍气问道:“总爷,你找谁?敲门敲得那么急?” “不急也不行!”姓陈的问道:“这里可是朱家?” “不错,姓朱。朱老大不在家。” “我知道,我刚在赵总官那里跟他见过面,他叫我来找一个刘二的,有要紧话说。” “喔!我就是刘二。”他改容相待:“有什么话,请说!” 姓陈的也相当机警,听刘二叫朱友仁为“朱老大”,便也跟着叫:“朱老大叫我来跟你说,有个左嘴唇上有一颗大痣,痣上有撮毛的那个人,请你赶紧把他带走,找个隐密的地方藏起来!” 听他说完,刘二大为困惑。话是不假,吴四住在朱家,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见过吴四,知道他左唇上有一粒长毛大痣的人更不多。而且不提姓名,只说特征,当然为了保密,亦是很合情理的事。只是由这样一个陌生人来传达这样重要的话。就太不合理了。 “总爷,”刘二开始盘问:“你是什么人?” “别人问我,我不说;你问我,非说不行。不说明白,你不知道是自己人。我姓陈,在总督衙门当差,又在赵总管那里兼一份差使。刚才的话,虽说是朱老大关照,其实也就是赵总管的意思。” “喔!”刘二又问:“朱老大自己为什么不来?” “朱老大还有紧要公事去干。而这桩差使,虽说只不过传一句话,其中大有机密;赵总管看我正在那里,就派了我。” “嗯,嗯!”刘二沉吟着,“以前好象没有见过老兄。” 姓陈的受过详细指点,对刘二的情况相当清楚,他不过是朱友仁私下雇用的一个伙计,身在外围,资格比自己还浅,就不妨唬他一唬。 于是冷笑一声答道:“对了,我也没有见过你老兄!赵总管府上,我五六天就去一回;别说你老兄,就朱老大也少见。” 听得这样说,刘二不免自渐形秽,对来客尊敬之意,油然而生,所说的话也就觉得很可信了。 “我再请问,朱老大可有交代,把人移到什么地方?” “没有!”姓陈的又说,“想来他总以为这件事你一定能够办得很妥当。” “当然,当然,一定会办妥当。” 刘二只能跑跑腿,打打下手,象这样需要费点心思的事,便茫然不知所措。这踌躇的反应,也在阿狗意料之中,早就教导了姓陈的,应该如何处置。此时该开口了。 “老兄,我看你有点为难,我劝你不如跟嘴上有痣的那个人去商量商量看。” “是!是!”刘二大喜,“说得一点不错!我跟他去商量。不过——”他看着姓陈的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逐客的表示。客人不走,他不能去办事;如要招待客人,便不能去找吴四;而况此时也不是替朱友仁款客的时候。只是他不知如何才能婉转表达这番意思;所以直瞪着眼,希望把客人逼走。 姓陈的懂他的意思。原来不走,是想探明吴四的住处,即使不能确实看清楚,大致的方位可以了解,告诉了阿狗,下手就会方便得多。现在看来,这个打算要落空了,逗留不去,让刘二起了疑心,好好的事情会弄糟。 “我交代过了,要走了。”他问:“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朱老大?” “没有别的,拜托你跟他说,请他马上回来!” “好!我走了。”说走就走,果然头也不回地掉身而去。刘二关上大门,往里急走,奔到吴四所住的那间后厢房,推门直入,大声喊道:“老吴,老吴!” 吴四正在睡午觉,惊醒起床,揉一揉惺忪的倦眼,看刘二神色有异,不由得剩余的睡意,一扫而空,睁大了眼问:“什么事?” “刚才朱老大派人来说,要我把你赶快移走。” “为什么?” “我不晓得。”刘二答说,“总是这里不能再住,才要移走。” “为什么不能再住,莫非有人要来抓我?” “不会吧?”刘二奇怪,“谁要来抓你?谁又敢来抓你?” 这话像是有些道理,吴四便丢开这个疑问,问到最要紧的一句话:“移到什么地方?” “我想不出。就是为这个来跟你商量。” “我的天!”吴四搔搔头皮,双眉攒成一个结,“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总要弄清楚原因,才好研究往哪里搬?” “我也莫名气妙!来传话人,我都没有见过。” 一听这话,吴四色变,但反倒沉着了,“老刘,你先坐下来,不必忙!”他说,“先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个来由?” 于是刘二坐了下来,细叙经过,吴四十分注意地听完,眨着眼在细想,久久无语。 “怎么样?”刘二见此光景,有些不安,“有什么不对?”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反正事情不妙!老刘,我打定主意了,暂且不动,一切都等朱老大回来了再说。” “那好!”刘二如释重负,因为他束手无策,亦巴不得不动,不过责任先要讲清楚,“老吴,这可是你说的!回头朱老大问起来,为什么不照我的话做?你可别推在我身上!” “一切有我,我自己会说。不过老刘,你得关照他们,谁叫门都不许开。”朱家人口简单,朱老大只有个病在床上的妻子,并无儿女,两个下人,一个是小厮,跟着主人出门了;另外就是一个两耳重听,敲门亦听不见的执炊老媪。所以很有把握地说:“你放心!有人敲门,只有我去招呼;我不开,就没有人开了。” “最好你把大门闩上。” 闩好了门,刘二又回来跟吴四聊天,研究朱友仁派人传话的本意何在?刘二无法猜测,吴四只朝坏的地方去想,最后疑神疑鬼地,怀疑到赵文华要抓他。 “那不会。赵大人凭什么要抓你?再说,赵大人要抓你,赵总管跟朱老大又怎么敢把你藏起来?” 刘二脑筋简单,这句话却说得很透彻,吴四由衷地佩服!“不错!”他说,“赵大人不会抓我,如果有人要抓我,必是胡总督。来传话的那人,不就是总督衙门的吗?” 此时阿狗早经接到报告,十分高兴,将姓陈的很夸奖了一番。然后将出入途径,埋伏位置,重新检点一遍;自以为守株待兔,至多一顿的辰光,刘二就会陪着吴四,离开朱家,只等一出大门,便可手到擒来。 谁知一等等了半个时辰,尚无动静,不免担心;最怕的是朱友仁一回家,姓陈的那套骗人的假话,立即拆穿,事情就要费周折了。考虑下来,觉得有一计不妨一试。 找来朱陈二人一商量,老朱大赞,“妙,妙!这条敲山震虎的计策,一定见效。”他说:“不必再商量了,照计行事!” 于是阿狗亲自出马,带着姓陈的到朱家去敲门。声音转到后面,吴四先就紧张了,刘二安慰他说:“不要慌,多半是朱老大回家。” “也许不是!”吴四郑重叮嘱:“老刘,务必问清楚了再开门。” 刘二听他的话,走出去先隔门问道:“找谁啊?” 阿狗在门外高声答说:“找刘二爷。” 刘二一听声音很陌生,便又问道:“你是谁啊?” 阿狗倒听出来了,“刘二哥,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我姓李。”他说,“你忘了吗,那天我们在太白楼喝酒吃蟹,老朱喝得大醉。” “啊!啊!是你啊!”刘二惊喜交集,很快地拔闩开门;正想欢然道故,一眼瞥见姓陈的愣住了,“怎么又是你?” “是啊!这位李爷,如今也在赵总管那里帮忙,有件公事要来跟你谈,听说我刚来过,托我带路。你们到里头谈去吧!” “这倒巧,都聚在一起了!”刘二问阿狗:“李爷,怎么也在赵总管手下?” “对了,就是这两天的事。一家人,可以无话不谈,刘二哥,你请引路。” 刘二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到此地步,就想闭门不纳,亦不可能;既然如此,索性大方些,便即举手肃客:“请,请!” 到了堂屋里,阿狗不敢坐下,更不敢面对门外,因为料定吴四此时必在其后窥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说不定掩到他背后,当头一刀,不可不防。 因此,他进门站定,便不转身,向刘二问道:“刘二哥,我问句冒昧的话,你可识字?” “识得,不多。”刘二自己开自己的玩笑,聊以解嘲:“西瓜大的字,识得两三担。” “刘二哥说话真有趣!”阿狗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你倒看看,哪几个字是你担子里的西瓜。” 刘二入眼便是一惊,因为“吴四”二字是认得的,急急问道:“吴四怎么样?” 阿狗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下面具名的两个字可认得?” “认得一个。” “是‘文’字不是?” “对‘文’字我认识。” “下面是个‘华’字,文华就是赵大人的名字。这张条子是赵大人的亲笔,我念给你听:“‘海盗余孽吴四,假冒名义,图谋不轨,应以军法立斩!’” 阿狗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很清楚,到最后一句还用手掌做了个砍头的姿势。刘二听得目瞪口呆,半天作声不得。“你再看一看清楚,是赵大人的亲笔手谕。”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就因为有这样的事,所以赵总管通知朱老大,派这位陈朋友来传话,让吴四赶紧溜走。我现在奉命来提,提不提得到,不管我事。你让我进去看一看,看清楚没有人,我回去就好交差了。” 刘二没有听懂他的话,心想,怎么会没有人?对阿狗的要求,既不敢拒绝,又不能接受;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而起后的吴四,魂飞魄飞散之际,突然醒悟,只要逃走了,不就没事了吗? 念头转到,脚步已经移动。前面有人堵着,后面别无出路,幸喜墙并不高,端张茶几摆在墙下,爬了上去,举起双手比一比,还差着尺把距离,相准地位,使劲往上一跃,两支手总算扒住了墙头。 向外一望,荒场上空宕宕地,毫无人影,暗叫一声惭愧,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扒上墙去,立直了往下望,方知上了大当!但前俯之势已成,再难挽回,心慌意乱,立脚不稳,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 下面墙脚旁,老朱带着人早就埋伏好了的。一看吴四在墙头摇摇欲坠的模样,便有警惕;这是个要犯,必须活捉,倘或摔成重伤,这趟差使干得就欠漂亮了。只是事机急其无暇细思,只有救一救急再说。 一面想,一面已经摆好架势,看吴四要往下掉时,伛偻着身子,往前一冲,吴四正即落在他背上,亏得这一挡的缓冲,吴四虽摔了个大跟斗,不过吃点苦头,并未受伤。当然,要逃是逃不掉的! “不错!嘴唇上好大一颗痣。”老朱说道:“吴四,我们奉总督的交代,不可难为你;你是知趣的,乖乖跟我们走。不然,我们也有话跟总督交代。” “好!我一定好好跟你走。不过,你让我跟你们头儿讲句话!” 老朱还在踌躇,阿狗已经赶了过来探视;一见吴四就擒,不由得就绽开了笑容。 “老刘,”他向跟在身后的刘二说,“你不要怪我!不是这一计,吴四不会上当。我不好交差,你跟朱老大也有麻烦,这张条子是赵大人的亲笔,决不起你。我骗你,我是王八旦。” “好了,不要罚咒。不过——” “你也不要三心两意了,跟我一起去,我在总督衙门想法子替你补个字,吃份粮,不是蛮好的事?” “好是好!不过要跟朱老大说一声。” “我会说。要朱老大也过去。” “李爷,”老朱忍不住插嘴,“吴四要先跟你说句话!” 吴四是恨极了阿狗。他自觉机警与心计都高人一等,往往能够死中求活;却脾气三番两次栽在阿狗手里,而且每次都栽得不轻。尤其是这一次,既已探知他的藏匿之处,手下又有八九个人,很可以排闼直入,加以逮捕;而居然出此敲山震虎的恶作剧,让他自投陷阱,吃了苦头还丢了脸面,其情可恶之极!这一口其实在咽它不下。 因此,等阿狗到了面前,他将含在嘴里的一口臭浓痰,使足了劲一喷,吐在阿狗脸上。接着奇口大骂,什么恶毒骂什么! 有人不起,上前要揍吴四,却为阿狗拦住了,“我跟他本来认识。”他说,“看这份上,让他骂两句出出气。带走吧!” 于是一拥而前,团团围住吴四,前后夹护着将他押解到总督衙门。阿狗劝刘二同行,刘二不肯,表示无论如何要等朱友仁回来作个交代,才能离去。这个是很够朋友的做法,阿狗不愿勉强,只谆谆叮嘱,一等事完,务必到总督衙门去找他。 第二十八章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朱友仁从赵忠那里回来,一看刘二当门而坐,丧着脸,不言不语,不觉大为诧异。 “你这是干什么?谁欠得你多,还得你少似地!” “老大,”刘二这半天的回想,已觉事有蹊跷,怯怯的问道:“你可曾派过一个姓陈的传话?” “没有啊!传什么话?” 刘二不答,管自己又问:“那天在太白楼一起吃蟹喝酒,说是王翠翘的弟弟那个姓李的,是不是在赵总管那里有差使?” “你说什么梦话?姓李的倒是遇见了,他说王翠翘要来看我,有话面谈。” “他没有提王翠翘。老大,我再问你,赵大人可是亲笔下条子,说要把吴四杀掉?” 这件事他听赵忠说过,点点头答道:“这倒是有的。不过——” 刘二无心听他的转语,脸上愁容一扫,如释重负似地说:“那还好!吴四已经被抓走了。” 朱友仁大惊失色,“你怎么说?”他抓住刘二的膀子问:“吴四被抓走了?谁来抓的?” “就是那姓李的。他带着赵大人亲笔下的条子。” “什么?赵大人的条子,怎么会到了他手里?” “这件事,”刘二吃力地说:“‘六月里冻死一支老绵羊’,说来话长了!” 等他结结巴巴说完,朱友仁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跳脚大骂:“你看你干的好事!无用的东西,会上人家这样的当!现在人呢?” “那还不带走了!是带到总督衙门。” 朱友仁一言不发,掉头就走;直奔赵忠寓所,细陈经过。“坏了!”赵忠顿足长叹,“晚了一步!我没有想到你如此无用,连藏个人都藏不住。” 受了责备的朱友仁,不敢辩解,只说:“总管,刀下留人,也许还来得及!” 这句话提醒了赵忠,立即吩咐准备快马,带着朱友仁和随从,一阵风似的卷到总督衙门,也不下马,一直闯进辕门,勒住缰绳,不及下马,便立即喊道:“有紧急公事见胡总督。” 卫士都认识赵忠,知道他是赵文华面前的红人,气焰极盛,所以不敢怠慢,即时为他通报。 走到花厅,只见总督正在审问吴四,厅内除了阿狗以外,其余的侍从,都被摒拒在外。见此光景,不敢冒昧,只在窗外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进来!”胡宗宪发现以后,大声吩咐。 听完报告,他便待起身接见,阿狗不便拦阻,只说了一句:“紧急公事,莫非是京里来的圣旨?” 这下,胡宗宪被提醒了,“赵总管可曾提到,是圣旨还是什么?”他问。 “只说是紧急公事。” 若是圣旨,当然要说明白,不是圣旨,再紧急也可以暂时搁一搁。就这时候,只见阿狗向吴四呶一呶嘴,胡宗宪越发明白赵忠的来意了。 “好!”胡宗宪吩咐,“请总管在二堂中坐,我马上就来!” 接着,胡宗宪将阿狗唤到一边,商量应付之道;阿狗是早就想好了的,随即答道:“很明显的,赵忠是来要人;当然也有赵大人手谕,拒绝了要得罪人,犯不着,只有速速作个了断!” 胡宗宪心想,人头落地,赵忠无可奈何,而又不至于得罪赵文华,此计甚妙!随即喊一声:“多来几个人!” 一来来了六个卫士,胡宗宪下令:立斩吴四!同时吩咐,就在花厅外的马槽中处决,等着复命。 一听这话,吴四吓得瘫痪在地,不必上绑,倒省了好多事,卫士们横拖直拽,弄到马槽里,一刀斩迄。从受令到复命,胡宗宪的一杯茶还没有喝完。 赵忠却已等得不耐烦了,在二堂上不住打转;一见胡宗宪出现,立刻迎了上去,一面行礼,一面说道:“跟大人回话,有件紧急公文,请大人过目。” 胡宗宪接过来一看,是赵文华所统辖的一个营的呈文,说派出一名谍探吴四,立功甚伟,请予叙奖。 “原来吴四有这么一个身分,我倒不知道。”胡宗宪问,“如今怎么样呢?” “敝上让我来跟大人说,要把吴四带回去,还有件以军法从事的手谕,亦要收回。” “收回手谕,当然遵办。要人就不知道怎样了。”胡宗宪说,“你恐怕来晚了一步。” “请大人明示。” 接着便喊人来问吴四的下落,回答是:“已经奉命正法了!” “这可是无法挽救的事了!请你上复大人,说我已恪遵手谕,奉行完毕。” 面色如死的赵忠,好半天才能出声:“大大,事已如此,无话可说。那道手谕,大人答应过的,请让我带回去。” 胡宗宪心想,看赵忠的脸色,大有愤恨之意,说不定会出花样报复。为防万一,赵文华的亲笔要留着做个证据;但亦不便公然拒绝,只连声答说:“好,好!不过吴四既已正法,还要出告示以昭儆戒。那道手谕要引叙在本示之内,等我关照他们办好了公文,马上就可以将那道手谕奉缴。” 这一下,赵忠气上加气,脸色越发难看;霍地起身,草草一揖,头也不回地走了。 ※※※ 谁也没有料到,吴四的被杀,会被认为是一件异常严重的事。 赵文华、赵忠主仆,也是越细想,越觉得吴四的被杀,是一个极危险的信号。因为,吴四的生死,已成了赵文华的威望能否保持的一种考验。 从这一次镇兵南来,赵文华很成功地在东南军民的心目中,建立了一个印象:他,上马治军,下马管民;是有绝对的权威,高高在总督之上。由于有此权威,他才能假冒战功,苛扣军饷,就地搜括,假军需紧急的名义,征税、征粮、征伕子、征车船,为他将从朝廷、百姓,以及倭寇、海盗中巧取豪夺来的金银财宝,源源北运。除了自己发横财以外,还要进贡皇帝,献媚严家父子,并且分润那些操守不佳的,包括御史、给事中在内的京官。这样才可以在稳住禄位之余,进一步猎取高官厚爵。 如今,却由于胡宗宪的计谋,很巧妙地打击了他的威望。虽然整饬军纪,以及吴四伏诛,都在布告中引用了他的指示;但明眼人一望而知,这是胡宗宪的主张,不过奉他的名义以行而已。这也就是说,他已不能不屈从胡宗宪的主张;胡宗宪的实际权力,已凌驾而上了。 权威的建立很难,要摧毁却很容易。尤其是赵文华和赵忠都知道,他们主仆在东南的苛征暴敛,使得老百姓恨之切骨。军营中因为他种种苛扣,而且赏罚不明,亦早有不满的风声。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巩固权力,方能镇压得住;权威一堕,岂仅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予取予求,甚至会引起兵变民乱,连性命都不保。 当然,也还有情绪上的郁结。赵忠则更对阿狗恨入切骨;他自觉足智多谋,无人可及,谁知竟为一个“乳臭小儿”玩弄于股掌之上,真有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感。 因此,赵忠极力怂恿主人与胡宗宪为难,当然也要拔去阿狗这支眼中钉。他想了许多花样,有些是可以告诉赵文华的,有些是需要临事才提出的,而有些则是他可以做了再说的。 ※※※ 阿狗全然无此警觉。除掉吴四,是他一件深感得意的事,渴盼着能与人分享这份快慰。这样,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王翠翘。 第二天,起个大早去探望,王翠翘刚做完早课,听说阿狗来了,自然高兴。但想到了出了家尘缘已断,怕心云老师太不准她会见,所以踌躇着不敢去陈告,以致于阿狗等了又等,竟有些不耐烦了。 幸好,王翠翘颇得人缘,便有人代她去央求,出乎意外地,心云师太与平常心肠极软的老太太无异,连声说道:“让他们相会,让他们相会!”而且吩咐,豁免了王翠翘这天的功课,又关照香积厨,留“李施主”在庵内吃斋。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王翠翘既喜“兄弟”来会,又欣慰于心云的慈祥,所以容光焕发,一脸的喜气。加以虽落了发,却戴着僧帽,一件清绢面、白绣里的长袍,裁剪得十分合身,纤纤双手,持一串奇南音的佛珠,别具一种飘逸出尘的丰神,将阿狗看得呆住了。 “傻瓜,”王翠翘还是未出家以前,对阿狗特有的那种亲昵口吻,“莫非不认识我?” “是有点不太认识!”阿狗稚气地说,“庵里吃素,会这样红光满面,实在奇怪。” “有什么奇怪?境由心造;心静了,自然觉得处处安乐,气色就好了。” “你倒在这里享清福了!我跟二爷,可是九死一生,差点不能跟你再见面!” “怎么?”王翠翘急急说道,“兄弟,你细细讲给我听。” “事情太多,不知道从何讲起?从你落发的那天,我一出这座庵就遇见怪事。以后一连串想不到的遭遇。这不多的几天,我真象过了几十年一样。” “喔!”王翠翘不知道怎么说了,只用催促的眼色望着他。 “先说一个人,素芳死了!” “她死了!”王翠翘大惊,“怎么死的?” “为救我跟二爷!这件事说来话太长,也太惨!”阿狗换了个话题,“我再说一个人,吴四也死了!” “那又是怎么回事?” “长话短说,从打听到他躲藏的地方,一直到齐他露面,完全是我一手包办。这件事做得太痛快!” 看他笑容满面的样子,王翠翘不由得双手合什,喃喃说道:“罪过,罪过!兄弟,你杀了人应该忏悔宿业,不可这样子残忍。冤冤相报,世世不了!” 满怀得意的阿狗,本以为王翠翘亦会拊掌称快;谁知换来的是这样的反应,就象被泼了盆冰水似地,大为扫兴。不过在她面前,他一直顽惯了的,所以毫不考虑地反唇相讥:“照这样说,你该去替他念一卷‘倒头经’”!” “不要瞎说!哪有比丘尼替男施主去念‘倒头经’的。” 看她微有不悦,阿狗不敢再说下去了,沉默了一会,王翠翘开口了。 “素芳怎么死的呢?” 这件事措词更要谨慎了,想了一下,他说,“翠翘姊——” 刚唤得一声,便为王翠翘打断:“兄弟,你叫我的法名‘悟真’,莫用俗家的称呼。” 阿狗又碰了个钉子,心里不免气闷,念头一转,又觉好笑,自觉真是所谓“现世报”,忍住笑说:“我不好用俗家的称呼叫你,你又怎么用俗家的称呼叫我‘兄弟’?” 王翠翘也笑了,笑停了说:“叫你的小名不雅,‘李爷’什么的,又显得生分了。看来只有叫兄弟最好。”她忽然叹口气:“唉!原来割断俗缘,也真不容易!” “你也知道俗缘不容易割断!”阿狗略有警觉,“翠翘姊,你看素芳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很难说了!素芳不是寻常妇女,有须眉气,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 “女人怎么样呢?” “兄弟,”王翠翘摇摇头,“我是出家人,不便谈那些事。” “这又奇了!”阿狗故意激她,“有什么不能说的?人都死了,莫非你还说她不好?” “不是,不是!兄弟,我决没有那个心。”王翠翘中了激将之计,不由得说了实话,“我平时看她对明山很有意思。男女相悦,与生俱来,我说她‘女人到底是女人’,也就是指此而言。” “那,”阿狗故意这样半真半假地说:“你倒不吃醋?” “我吃什么醋?当时我就有意思替他们撮合,只是顾虑她性子恐怕太刚。女人总以温柔为主,所以搁了下来。不想从此再不能见面,也就不必再提我的心愿了!” 原来王翠翘竟有这样的心愿,倒是阿狗所想不到的;既然如此,就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即时有些激动地说:“翠翘姊,你说她性子刚,不知道她还烈;刚烈之外,还有侠义之心,真正是了不起的人!” 接着便谈素芳如何为情所驱,要求徐海,而又不肯辜负罗龙文对她家的恩德,竟舍身以两全。而谈素芳,又必得谈到他与徐海被围捕,以及罗龙文态度的转变,事情复杂,枝节繁多,一直谈到中午,方始告一段落。 王翠翘一直是带着泪光,静静倾听,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态,就足以说明她对素芳是如何关怀与感动。可是听完以后,她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匆匆起身而去。 这样的态度。颇令人不解,阿狗觉得无趣,不免自问,自己应该不应该谈这件事? 不多一会,王翠翘去而复回,后面跟着个老佛婆,一个人端一个托盘。阿狗一望之下,随即省悟,自己误会了她的态度,她是怕他饿了,急着去替他张罗午饭。 四样素菜一缶白饭之外,还有一把瓷酒壶,这就很出人意料了! “怎么?”阿狗问道,“你们这里不禁酒?” “酒是五荤之一,本来应该禁的。不过,心云老师太的想法不同;酒也有酒的好处,出家人未见得不能尝。款待施主,只要是不会乱性的,也可以供酒。”王翠翘说:“酒是自己采果子酿的,不烈,很香,这是心云老师太自己享用的,我替你要了一壶来,你慢慢喝!” 由这段话可以想见,心云老师太对他颇为看重。阿狗笑道:“这倒让我受宠若惊了!原来心云老师太的戒律,另有一套。” “她是以德服人,大家守规矩,不在乎戒律严峻,只是不忍拂她老人家的意而已。” 阿狗心想,能让王翠翘佩服的人不多,对这心云老师太,真想见一见,看她如何以德服人?不过,不便冒昧请求,怕王翠翘做不到,会感到为难。 “翠翘姐,你应该饿了。” “我吃不下。” “为什么?”阿狗问道,“莫非——” “是的。”王翠翘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素芳的遭遇,我听了很难过。我不及她!” 这最后一句话,使得阿狗不能再狼吞虎咽了。“翠翘姊,” 他说,“我从来没有见你服过输。” “实在是我输了!”她很快又改口,“不!我不该这么说!我没有跟她赌什么。我应该敬重她、感激她!” “对了!”阿狗很快地接口,“她救了二爷。” “还有你。”王翠翘说,“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都是她救的命,我怎么能不感激!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有个最好的办法。翠翘姊,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为什么不说。难道你说错了,我还怪你?” “我倒不以为自己是错了,只怕翠翘姊明知道不对,仍旧不愿意听我的劝。” “你要劝我什么?” “把头发留起来还俗,或者先还俗,再留头发。”阿狗停了一下说:“翠翘姊,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王翠翘歉然地答说:“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那就不必再说了。”阿狗拿眼望着窗外,“你对素芳的感激,也是多余的。” 刚谈到这里,只见窗外有急匆匆的人影,两人不由得都中止了谈话,定睛细看,进来的是悟能。 “李施主,总督衙门派了人来,说是胡总督立等你回去。” “喔,”阿狗为防其中有诈,起身向王翠翘说:“我先看看去!” 走出大殿一看,果然是胡宗宪贴身的卫士:“总督等李爷,急如星火!”他说,“快请回去吧!” 竟不容阿狗向王翠翘作别,那卫士便硬劝着将他弄走了。王翠翘不免怏怏,因为还未细问徐海的近况。不过她料定阿狗第二天还会再来,只好勉强打起精神,从经卷中去排遣寂寞情怀;期待着阿狗再来时,首先要谈徐海。 ※※※ 回到总督衙门,直接被引到胡宗宪的“签押房”。非常意外地,发现罗龙文也在;再有一个,面目黧黑,满脸风尘,觉得十分面善,细看一看,方始想起,是陈可。 “原来陈秀才回来了!”他既惊且喜地说:“恭喜,恭喜,一路顺风。” “多谢!”陈可起身与阿狗对揖,“总算未辱总督所命!” 照此说来,陈东是就擒了!阿狗便向胡宗宪长揖道贺:“恭喜大人,大功告成了。” “还不能这么说。前途多艰,全靠大家协力。你坐下来,也听听陈秀才此行的成就。” 陈可的叙述,已近尾声。不过他前面所说过的话,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悉如预期”。第一批遣返的倭人,自乍浦出海以后,陈东便大肆煽动;好在陈可与辛五郎都很深沉。一到九州,正当陈东兴高采烈地与旧识纷纷周旋时,陈可已由辛五郎的安排,悄悄会见了萨摩藩主岛津,呈上胡宗宪的亲笔信函,说明陈可是他的全权密使,有许多有关彼此利益的大事,皆由陈可面述。 他的口才很好,首先表明修好的诚意;其次指出中国决心要消除倭人带来的一切纷扰;接着又引述许多例证,说倭人是受了汉奸的利用,为虎作伥,所失者大,所得者小。如愿修好,胡宗宪将奏请朝廷,重开勘合船,恢复互市。交易所入,远比拿性命换来的劫掠之物多得多。 可是最能打动岛津的是,陈可以岛津本身的安危,提出忠告。他对东瀛之岛的情势有很深刻的了解,自“应仁之乱”以后,“将军”的威令不行;“室町幕府”的实权,落于“管领”之手,而管领又为其“家臣”所抑制,以下苛上之风极盛。纪纲沦丧,豪强兼并;群雄并起,唯力是视。关东固然四分五裂,关西及其他地方,亦是变乱相寻。 陈可劝岛津,且不说相模的北条氏、越后的上杉氏、甲斐的武田氏、骏河的今川氏、三河的松平氏、尾张的织田氏、美浓的斋藤氏,以及伊势、近江等地的强藩,虎视眈眈;即以九州而论,有少贰、大友、菌池、伊东诸家,都在俟机而动。萨摩藩属下的壮丁,每年坐着挂有“八幡大菩萨”旗帜的大船,远征中国东南沿海,去多归少,好些小岛成了寡妇岛。长此以往,何能守国?少贰、大友诸氏,可以兵不血刃并吞了萨摩。 “主要的因为这一番话,岛律才乐于化干戈为玉帛。”陈可很得意地说:“原以为陈东跟岛津有特殊渊源,得要大费唇舌,才能让他勉强答应要求。谁知经此一来,毫不费力地把陈东弄到手,实在是托大人的福!” “哪里,哪里!”胡宗宪谦虚地嘉慰,“你远涉风波之险,因应得宜,才能建此大功。此外小华的策画、李同的协力,都是功不可没。事定叙奖,我一定要格外力保。”紧接着他又问:“你见到汪直没有?” “设法见了一面。他在五岛列岛,有存身不住之势,加以岛津改了主意,与我和睦相处,汪直就不再是欢迎的人物。此时是招抚的良机,他本人亦颇有受抚的意思。不过,此人多疑,不容易取得他的信任。” “既存此意,一定可以劝得他回来。”罗龙文矍然而起,“倘有必要,我倒不辞此一行。” “不!罗师爷,你去未见得能取得他的信任。” “那么,谁呢?总有个能使他信任的人吧?” “是的!有一个。”陈可答说:“徐海!” 听他说出这个名字,胡宗宪与阿狗都是既觉意外,又感欣喜,胡宗宪脱口说了一句:“太好了!” “还有件事,”陈可又说:“他似乎不相信他的老母、妻子、儿女,都好好地住在浙东。”胡宗宪看着罗龙文说:“小华,这倒是要请你辛苦一趟了。” “请吩咐!” “想请你去看看汪家眷属。”胡宗宪问,“能不能想个什么法子,能让汪直相信他一家大小平安无恙。” “那容易!”罗龙文说,“汪直五十岁始得子,连生两子,都十五六岁了,带出来一个替他送去。他家是怎么个情形,让他儿子自己告诉他。” “好!这办法好。事不宜迟,小华,你就略事摒挡,准备启程吧!” “是。” “足下旅途劳顿,请先好好休息。”胡宗宪对陈可说,“今天晚上薄具杯盘,聊为洗尘,请赏光!” “不敢当。多谢大人!”陈可起身告退。 “本来我找你回来,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如今却要抓你的差了!” “我知道。要我去接徐海来。”阿狗答说,“请大人先把要告诉我的消息告诉我。” “有人要不利于你,你非躲在我这里,不能免祸,所以我赶紧派人把你找了回来。” 不言可知,这要不利于他的人,若非赵文华即是赵忠。阿狗恭恭敬敬地答:“多谢大人庇护。” “如今你要去接徐海,又非我派人护送不可。这倒还不急;我们先商量商量,看这件事要不要上闻?” 这就是说,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赵文华?如果仅仅是报告备案,自无不可。难办的是除非瞒着他;若是跟他一说,在体制上就仿佛请批准其事,那一来麻烦就多了! “我们先研究,告诉了他,他可能会有哪些话说?” “这要从汪直谈起。”罗龙文说,“华公好大喜功,恐未必以招抚为然。” “不招抚怎么办?他还能到五岛列岛去把汪直抓回来不成?” “不!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可能会改招抚为诱捕。” “那怎么行?”胡宗宪说:“杀降不祥,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而且,”阿狗接口,“徐海亦决不肯做这样造孽的事。” “徐海?”罗龙文大摇其头,“我看就是徐海自己肯,他亦不见得肯。华公多疑,一定以为这是纵虎归山的一计,是总督找个藉口放徐海逃走。” 胡宗宪深深点头,考虑了一会说:“照你们俩的话,是不告诉他的好?” 罗龙文与阿狗都不作声,因为这又是徐海得以出头的好机会,如果放弃了,又觉得可惜。当然,此一感觉在阿狗更甚于罗龙文。 “回总督的话,”阿狗回忆前情,不免又有些激动,“徐海的遭遇,三翻四复,处处委屈,真有点心灰意懒了。如今的徐海,已不是从前那样的生龙活虎;作个譬方,好象一支‘煨灶猫’。倘或没有啥好鼓励他的,只怕他去了也没有用!” “是,是!”胡宗宪的态度和措词,都很谦诚;足以看出他内心的不安,“恢宏志士之气是最要紧的!这一点我很惭愧,做得不够。如果你们有什么我做得到的办法,尽请指教,我一定照办。” “办法总有的。”罗龙文徐徐说道:“我看,此事宜缓!请总督通盘想一想看,华公不就到了应该班师的时候了吗?” 想一想果然。陈东就逮,倭人全部遣返,军务告一结束,以后就是抚辑地方,恢复元气的善后事宜了。奉旨督师的赵文华,没有不还朝复命而仍逗留在东南的道理。 “等华公一走,东南全局,统由总督主持;那时掣肘无人,事事容易,奉请以徐海出海,说汪直来归。不劳师、不糜饷,而能消此隐患,朝廷颇有不准之理?”徐海亦就可以建功出头了!” 看得远,想得深,毕竟还推罗龙文。胡宗宪大为欣快,“好了,极大难题,得小华一言而解。”他向阿狗说,“大致就这么办吧!明天我就派人到桐乡。晚上请你来陪陈可。” 这是暗示人可以暂且告退了。阿狗知道胡宗宪跟罗龙文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话要谈,很知趣地起身告辞。果然,他的料想不错,胡宗宪要向罗龙文一倾肺腑:“小华!”他说,“很多人在我面前提到你:说你非复如前了。” “总督,你信不信呢?” “我不信。或者这么说,我不愿相信。” 说到头来,还是不信,罗龙文平静地答说:“也难怪总督,可是,我亦有不得已的苦衷。为了取信于人,我不能不有所表现,我这凄苦心,倘或总督不谅,就不会有人谅解了。” “我当然会谅解,不过,也要让我知道你的苦心才行。” “是!我早就想奉陈了,苦于不得起便。我的苦心决不能形诸褚墨,唯有面陈。”罗龙文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常在想,总督才大如海,胜天水百倍,何必受他的制。而且,我看天水迟早必败,总督如倚此人为奥援,则冰山一倒,万事皆休。所以我有个打算,藉天水为梯阶,作东楼的上客,既以报答知己,亦以一展抱负。” 所谓“报答知己”,即是为胡宗宪越过赵文华而直接搭上严家父子的关系。胡宗宪当然感激,拍拍罗龙文的背说:“好!就这一句话我全懂了。我们不必再多说。” 罗龙文点点头,与胡宗宪四目相视,取得了至深的默契。“小华,我们另外商量一件事,你看,怎么才能把天水早早撵走?你看,我开门见山地问他,何日班师还朝?如何?” “不宜如此!天水量窄多疑,必生误会;万一负气不走,可就搞成无法弥补的僵局了。” “然则计将安出?” 罗龙文想了一会说:“总督不必管了,这件事交给我。不过,我要在粮台那里支五千两银子。” “够吗?” “不够再说。” “好!”胡宗宪随即提笔写了一张条子,核桃大的字,只有四个:“提银五千。”下面署了一个“贞”字。 “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罗龙文起身说道:“这两天我的形迹要疏远些。若非至急之事,请总督不必派人来找我。” 为了要跟赵文华把关系拉紧,当然在表面上要远离胡宗宪,这是不消说得的。 “你请吧!心照不宣。” 揣起胡宗宪那张提银的皮条,罗龙文坐车专访胡元规。多时不见,少不得叙一番契阔;寒暄既罢,罗龙文问道:“可有好砚?” 胡元规的当铺,好砚甚多,但要好到如何程度,须得先问一问。 “你是自用,还是送人?” 罗龙文是此道的大行家,一听这话就懂得他的意思,如果是自用,只求砚好价廉,得其实惠;倘是送人,则不但要好砚,而且要名砚,价值可就不菲了。 他是要送人,不过受者附庸风雅,并不精于鉴赏,这就在“好”与“名”之间,又有斟酌,“我要名砚!”他说,“名气越大越好!” 胡元规微笑不语,走出客厅,找人来嘱咐了几句。不久有人捧来一个包裹,打开来一看,共是三方砚台,外面都是蜀锦棉套。胡元规注视了一下,先取最下面一块,递给罗龙文。 解开棉套,揭开红木砚盒,里面是一方色如猪肝,长约八寸,宽约五寸的端砚,罗龙文拿起来一看,背面刻着八个字,是行书:“持坚守白,不磷不碯。”再看边款,一面刻的是正楷:“枋得家藏岳忠武墨迹,与铭字相若;此盖忠武故物也。枋得记。” 看到这里,罗龙文不由得失声惊呼:“好家伙,这可名贵了!等我再看看。” 先看背面那八字之铭,谢枋得以藏岳飞的墨迹,证明那八字出于岳飞的手笔;从而又断定这方砚台是岳飞的故物。岳飞的遗墨,罗龙文亦见过许多,细玩笔意,觉得谢枋得的考证不错。再细察石质,的确出于端州旧坑,是宋以前所制成的砚台。 “你再看另一面,还有文信国的铭。” 另一面刻的是草书:“岳忠武端州石研,向为君直同年所藏。咸淳九年十二月十有三日,寄赠天祥铭之曰:‘研虽非铁磨难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 “君直”是谢枋得的号,他与文天祥既是同乡,又是同榜,所以称同年。由此一记一铭,这方好砚的来历就很明白了,先是谢枋得所珍藏,在南宋理宗咸淳九年岁暮,寄赠文天祥;而文天祥殉国之志,早在南宋亡国之前七年,就见于此二十一字的砚铭了。 “名砚,名砚!难得这两位大忠臣合在一起,真正稀世奇珍!” “再看这一方!跟忠武的遗物相配,确是珠联璧合。” 这一方砚台,盒盖上题着名称,叫做“文信国绿蝉腹砚”。长宽约只三寸,顶端石色发绿;中间受墨之处,微微凹进;而砚背隆起,仿佛蝉腹。这是得名的由来。 砚上当然有铭,刻的是:“艾山攀髯之明年,叠山流寓临安,得遗砚焉。忆当日与文山象戏,亦‘玉莺金鼎’一局,石君同在座右。铭曰:‘洮河石,碧于血!千年不死苌宏石。’”下面署款是“阜羽”二字。 叠山亦就是谢枋得的别号。这方蝉腹砚是他于文天祥殉国的第二年,在杭州所获。著《西台恸哭记》的谢臬羽,曾参文天祥的幕府,当年“象戏”时,曾亲见此“石君”——蝉腹砚在棋秤之侧。这方砚台之为文信国的遗物,来历分明,更无可疑。 “今天眼福不浅。最难能可贵的是,渊源相联,天然成对。我再看看这一方。” 另一方长方紫砚,亦是岳飞的遗物,长期寸,宽五寸,高三寸;上方有个圆“眼”,石色发红,利用这个天然的物征,琢成旭日的形状。背面琢空一道槽,约有一支手指的大小。 “论砚的本身,这一方比那两方差得多了!”罗龙文指着那道槽说。 胡元规亦是鉴古的巨眼,懂得他的意思。原来砚石讲究齐整无疵,有“眼”就是毛病。正面的那个眼,可以因材雕饰,藉以补救。背面的瑕疵,必是连补救亦难措手,所以索性琢去了它,但好好的砚台,无缘无故凿一道槽,亦就不成名堂了。 “砚以人重!”胡元规说,“你再细看看。” 罗龙文看砚台正面,左右片刻着两行小篆:右面四字“丹心贯日”;左面五字“汤阴鹏举志。”砚侧另有一行题记,楷书浅刻:“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 看完,罗龙文笑了,轻轻将砚放下,踌躇无语。 “如何?”胡元规问。 “怎么说呢?”罗龙文指着片刻那两行篆字说:“这种款式很少见。刻在正面,入眼即知,是唯恐人不知为岳少保的故物;而脾气又不题名,只题‘鹏举’却又怕人家不知道这‘鹏举’就是岳少保的别字,特意点明他的籍贯。如此藏头露尾,可真是用心良苦!” 胡元规抚掌大笑,“痛快,痛快!”他说,“好一番诛心之论。”说着,将那方作伪的砚台,移向一边。 “这两方名砚,可真教我为难了!”罗龙文想了一下,将移去的砚台又移回,“这三方之中,请代替我挑两方。” 胡元规不明白他的用意,愕然相问:“为什么要我挑?一真一伪,配不到一起。” “一真已经辱砚,两方皆真,教我怎么对得起两位大忠臣?” 胡元规蓦地想起,权臣家奴,多喜附庸风雅,赵忠在这一阵子很收买了一些砚台。罗龙文物色这些名砚,大概亦是作馈赠赵忠之用。忠臣手泽,落于此辈之手,诚然是一大厄运!胡元规与罗龙文深有同感。 “我知道了,你是送谁的礼。”他很快地代为作了一个选择,“拿这方‘西贝货’配真忠武砚,相形对照,奇绽毕露,不如配文信国的蝉腹砚为宜。”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又觉得份量轻了些。” “那也容易,加重份量,以多取胜就是。” 于是,胡元规又找来两方砚。一方是李清照的遗物,背面有诗:“片石幽兰共语谁?输磨盾笔是男儿。梦回也弄生花管,肯蘸轻烟只扫眉。”署款:“萧西清子题。” 另一方砚台的形态甚奇,是八角形。砚背刻四个字:“心太平庵”,那是陆放翁的别号,可知亦是方宋砚。 “这就很够了!”罗龙文说道:“我是为公事送礼,用不着我掏腰包来帮开价,不必客气!” “算两千银子吧!” “一句话。再请你给我找一串念珠。” 胡元规想了一下说:“有一串。东西很名贵,也很新奇,价钱亦不贵。不过,规规矩矩念佛的人,嫌它不庄重,你要不要看看?” 一看之下,正中下怀,是一串五色宝石联缀而成的念珠,确如胡元规所说,新奇名贵,但欠庄重。 不庄重不要紧,受者本就是个欠庄重的人!”罗龙文将胡宗宪那张提银的条子交了出去。 “请你派人去领,扣掉你的价款,余下的存在你典当里。” 第二十九章 敲开莲花庵的门,进入曲径通幽的禅房;妙善喜孜孜地迎了出来,“稀客,稀客!”她含笑问道:“罗施主是哪天回来的?” “今天刚到。” “一到就来莲花庵,真难得!” “你不要这样说,当心老赵听见了,吃我的醋!” “啐!”妙善嗔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不挨骂,不舒服!” 罗龙文哈哈大笑,笑停了说:“你越来越年轻了。我有样东西,也只有你配用。” 说着,解开携在手中的手巾包,里面是个锦盒,一揭开盒盖,妙善眼花撩乱,喜心翻倒,反而愣住! “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念珠没有?” 妙善将雪白吴棉垫底的一串宝石提了起来,映光细看;口中赞叹:“不但没有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接着,小心翼翼地将念珠套入颈项。低头把玩,久久不忍释手。 妙善也是一头九尾狐,当然知道罗龙文不会无端赠此珍物;与其等他开口,不如自己先说,因而问道:“罗施主这份盛情,我该怎么样报答?” “要什么报答?”罗龙文答道:“说实话,我是爱屋及乌,所以只要老赵知情,用不着你报告。” 妙善懂了,笑一笑说:“老赵今天要来,我叫他见你的情!你请坐一会,或者叫人来陪你谈谈?” “不必,不必!你有事请便,我在这里打个盹。” 罗龙文实在是倦了,倒在妙善禅榻上,直睡到黄昏才被叫醒;睁眼看时,赵忠正在欣赏他送妙善的那串宝石念珠。“听说你回来了,我正在想,怎么得跟你赶紧见一面?恰好妙善着人来通知,好极,好极!”赵忠很高兴地说,“有许多事,信里说不清楚;今晚上,我们好好谈一谈。” “是啊!我亦有同感。” “何以如此奇费?妙善跟我说,好生过意不去;要我好好帮你一个忙。我不知道你要我帮甚么忙?尽管说。” “那是她的意思。”罗龙文说,“我先请你看几样东西。” 等唤随从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提了进来,一打开便让赵忠笑得合不拢口,再看到那四方名砚,更是把玩赞叹,欢喜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酒肴早已齐备,三催四请,赵忠只是爱不释手。最后是妙善半拉半拖,才把他弄到酒席前。可是口中所谈的,依然是那四方砚台。 见此光景,罗龙文知道,自己如果有所陈说,赵忠必定照办,那就不妨从容些。所以陪着他谈砚台,滔滔不绝地,惹得妙善都厌烦了。 “你们两位,能不能换件事谈谈?如果再谈砚台,看我不叫人砸碎了它!”说着,她作势要去取砚。 “动不得,动不得!”赵忠告饶似地说:“我们不谈这个了,谈别的。” 妙善便向罗龙文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有话趁早说,理会得她的意思,罗龙文便先谈自己的事:“老赵,我上次信上托你的事,怎么没有下文?” 只要罗龙文有信,赵忠必复,唯一未复的信,是他托赵忠向赵文华进言,举荐他到严世蕃那里去当清客。当然,未复是因为事有窒碍,尚未达成。 “我提过一次,上头没有接话,我就不便再说下去了!”上头是指赵文华。 “为什么不说下去?”妙善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便替罗龙文帮腔,大家都知道,赵大人什么事你都可以作主,如今说是连说句话都‘不便’,谁信?” “你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有些事,我的确可以作主;无奈这件事非上头自己办不可。他不开口,当然是难处,我催他有什么用?” “有难处就算了!”罗龙文说。 “是什么事,什么难处?”妙善插嘴,“说出来大家商量。” “你不知道!你也没有啥主意好出。”赵忠将酒壶移到她面前,“酒冷了!劳驾,烫热了来。” 这是要她回避的意思,妙善当然知道避开,临行又使个眼色,向罗龙文表示,她随时准备应援。 “我跟你说实话,上头是希望你帮他的忙,不希望你到严公子那里去。” “喔!”罗龙文的思路极快,立即答说:“赵大人有你在,还要我帮什么忙?” “话不是这么说,有用的人,总是越多越好。” “有用的人,要摆在有用的地方,才有用武之地。如果我能进严府,对赵大人才有帮助。那时候,我们联手来做,彼此呼应,总有一天让赵大人入阁拜相。” “这话不错!”赵忠有矍然的表情,“你在严府,至少可以打听打听消息,找机会说说好话。我今天回去就跟上头说或者索性你自己拟个保荐的信稿子,看上头意思活动了,我马上拿出信稿子来,打铁趁热,信一发出去,就不会再变动了。” “好的!信稿子我明天一早送到府上。” 赵忠点点头,略停一下问道:“你见过胡总督了?” “见了一面,也没有啥好谈的。” “你知道不知道,就这两天,上头吃了他一个大亏?” “我听说了。” “这件事实在有点气人。小华兄,你看,怎么样出这口气?” “何必呢?”罗龙文不经意地说,“就要班师了!得胜还朝,天大喜事,何苦还生闷气。” “班师?”赵忠问道,“你说应该班师了?” “咦!!”罗龙文装得很诧异地,“为什么还不班师?陈东也抓来了,倭人都遣走了;事事妥当,还不班师等什么?” “汪直呢?” “唉!”罗龙文大不以为然,“汪直一时抓不到的,如说要抓到汪直才班师,不是自己找难题吗?” “可以责成胡总督啊!” “十个胡总督也抓不到,就能抓到,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赵大人见好不收,莫非要等言官上奏说话,师老饷糜,旷日无功!何苦来?” “啊,啊!这话不错。小华兄,你看事看得透彻。” “这也无非旁观者清而已!”罗龙文又放低了声音说:“各地调来的队伍,好比漫天的蝗虫,拿这里吃穷了,于赵大人有什么好处。倒不如早日班师,百姓感恩,自然要什么就送什么。秋要深了,班师回京,正好过年!” “言之有理!”赵忠深深点头,“准定照你的意思,跟上头去说。” 机要大事,谈到这里告一段落,罗龙文不愿冷落妙善,亲自出外招呼,眼色中递过去一句话,事已妥贴。 “相聚的日子不多了!”赵忠向罗龙文举杯,“有酒堪醉须当醉。” “我们倒还好,如果能仰仗大力,得有京华之游,依然要以朝夕相聚。只是,”罗龙文看一看妙善说,“老赵,你怕有割舍不下的事吧?”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 “怎么?”妙善听出端倪,急急相问:“要回京了?” “迟早要回去的。”赵忠答说:“我总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 “什么时候走?” “快了!也许就在十天半个月之内。” “那,那我怎么办呢?” 说着,妙善一脸的凄惶,连眼圈都红了。不知她是做作,还是真个难舍难分?总之,那样的神情,连罗龙文都大感不忍,赵忠的心肠当然更软了。 “不必如此!”他强自慰劝,“将来总还有见面的日子。” “天南地北,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妙善的声音哽咽,“你不要气别人!” 赵忠不作声,黯然不欢,一下子把席间的欢乐气氛,扫除净尽。罗龙文看他们彼此都动了真情,恻恻然地自觉有责任为他们解除困难。于是定神想了一下,很快地有了主意。“其实这又有窒碍?我说两条路子,随便你们挑!” “好,好!’妙善的盈盈美目与赵忠浊重双眼,都殷切地望着他。 “一条路是你,”罗龙文指着妙善,“还俗姓赵。” 妙善与赵忠一起发愣。起初的感觉相同,都有匪夷所思之感;细想一想,脸上便各有表情。妙善人显得为难,赵忠是觉得无趣。 “这一条路,你们俩都不以为然;那么,就走第二条路。” 罗龙文停了一下说,“这条路我可以效劳。” “先说来看。”赵忠很率直地说,“倘或是非你不可的,你想躲懒也不行。” 罗龙文微笑着仰脸环视,“好一座精舍!”他说,“老赵,你照样在京师盖一座莲花庵,如何?” 此言一出,妙善与赵忠仍然是发愣,但会过意来,却是不约而同地发出笑声。 “谨遵台命!我在京师照样盖一座莲花庵。不过,”他看一看妙善:“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自然仍旧是那座庵的住持。” “好了!说定了。”赵忠平静地说,“小华兄,你说话算话!” 这句话是接着罗龙文所说,“我可以效劳”而来——罗龙文不但是足智多谋,而且多才多艺,除了所造的墨名重一时以外,对于土木之事,无论修桥铺塔,构筑园林,都颇在行。 赵忠知道他有此特长,又听他自告奋勇,所以这样叮嘱一句,意思是在京照样盖一座莲花庵这件事,便责成在他身上了。 罗龙文自然一诺无辞。于是妙善的满怀离愁别绪,消散得无影无踪,不过难处也不是没有。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四大皆空,了无牵挂,能够到处云游,说走就走。她有庙产,有放出去的帐,还有好些徒弟,如果不能一一处置妥贴,是无法远行的。 听她说了她的难处,赵忠指着罗龙文说:“一客不烦二主,索性都托了小华!” “包在我身上,替你料理得清清楚楚。”罗龙文满口应承,“好在时间很宽裕,也总要等京里的那座庵盖好了,才能动身,那不是三个月、五个月的事。” 想想也是。妙善嫣然一笑,殷殷劝酒,赵忠杯到酒干,喝得酩酊大醉,在妙善的禅房中酣眠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一醒才想起误了一件大事。前一天赵文华曾派人来关照:第二天上午早早入府,有事商量。违误主人所命,自然是件大事;所以急急起身,匆匆上马,一直去见赵文华。 “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是——”赵忠决定说实话,“赵忠该死!昨晚上喝醉了。” “怪不得!你倒去照照镜子看,到此刻脸还是红的。在哪里喝的酒,醉成这个样子?” “罗先生约我,在莲花庵喝的酒。” “啊!”一下子触及赵文华藏之心中已久的一个念头,“我早就听说了,从嘉兴一直到苏州,尼姑庵里有许多花样,我倒没有见识过。” 言下有不胜向往之意。赵忠随即答说:“要见识也容易。不过——”他略一沉吟,试探着问:“要不要先作个安排?” “再说吧!”赵文华说,“昨天京里又有信来催问。皇上曾问过严阁老,说何以最近没有捷报?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陈东被擒,不是大人的捷报?”赵忠乘机说道:“这一番报捷之后,就应该班师了!” “班师还早吧?汪直——”赵文华没有再说下去。 “汪直算得了什么?奏疏上不妨提一句,说他穷途末路,被逼得无路可走,生死不明,无足为虑。” “这倒也是个说法。等我跟胡总督商量一下看。”赵文华又说,“陈东就擒,胡总督告诉我了,说先要审一审。你到他那里去一趟,就传我的话,问胡总督可审出什么来没有?” “是!”赵忠灵机一动:“汪直生死不明的话,不妨就作为陈东口供中所透露的消息。” “这,”赵文华有些拿不定主意,“不太便宜胡总督了吗?” 这话不可解。不过赵忠只要多想一想,就能明白主人的意思。如照他的建议,在陈东口供中加上一段汪直穷途末路,被逼得无路可走,至今生死不明的话,自然是剿倭军务可以算作结束的一个很好的理由,专疏出奏,请求班师,必蒙准许。可是,这一来,胡宗宪不必再费心费力去缉捕汪直归案;而一经班师,地方上省却许多军需供应,不都太便宜人家了? 所以赵文华的这一问,用意很明显:不能白便宜胡宗宪与地方上。赵忠随即答说:“是,太便宜胡总督了。这话,我会告诉他听,他一定懂的!” “只要他懂就好!”赵文华说,“你看情形办。话不要说得太死,总以可进可退为宜。” “是。”赵忠答说:“凡事总要请示了老爷,才能定局。” 到了总督衙门,赵忠却不是要见胡宗宪,跟门上说道:“我来会罗师爷。” “罗师爷从昨天下午见了总督以后,一直没有来过。” 这很出赵忠的意外,“那么,”他问:“罗师爷住在什么地方呢?烦你打听一下。” 打听到了,是住在胡元规的当其中。赵忠跟胡元规也很熟;又知道罗龙文所送的四方名砚的来源,所以欣然转车,要顺便跟胡元规去打个交道。 “元规,”他一见面便说,“你不够朋友!” “怎么?我哪里得罪赵总管了?” “你有好东西,怎么不先送来给我看?” “赵总管是指那四方砚台?那可太冤枉我了。”胡元规说,“你老好此道,是我的第一个大主顾,既有好砚,我怎么敢不先送到府上?那天打好包,正要出门,罗小华来了,谈起此事,他说:巧了!我正受人之托,要送一份礼给赵总管。有这样现成的好东西,省了我多少事。是如此这般的经过,你老是不是冤枉了我?” “原来如此!倒错怪了你。”赵忠问道:“他出了你多少银子?” “这,你老就不必问了!反正若非是送你老,银子再多,我也不能让给他。” “承情之至。”赵忠问道,“还有什么好东西?” “余下的多不中法眼了!” 胡元规又搬出好些砚台来,不是次品,便是假货;正在品评之际,罗龙文回来了。“你怎么不住总督衙门,住在这里?” 罗龙文笑笑不答,指着砚台问:“可看中了几方?”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些也还不错,不过比到那四块,可就差得远了。”赵忠很客气地对胡元规说,“请暂且收起来吧!” 胡元规亲自收拾砚台,提了出去,随即又亲自带人来陈设酒果,检点茶水。诸事皆妥,悄悄退了出去,方便赵忠与罗龙文促膝深谈。 “小华兄,我们相交至厚,我不必在你面前说假话,更不会在你面前耍手腕。我有句话先请问你,刚才我到总督衙门去访你,门上说你昨天离了那里,一直不曾再去过。是不是胡总督跟你生了意见?” 罗龙文很高兴自己故意跟胡宗宪疏远的情形,已为赵忠所发现。不过,他的这一回,却不能率尔回答,强调倾向于赵文华这方面,固然容易取得信任,可是人家也许会想,胡宗宪对他信任有加,而他居然叛离,看来此人无情无义,不可寄以腹心。倘或说得不够份量,使赵忠以为他仍然与胡宗宪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当然也就不会以肺腑之言相告。这轻重之际的语气,如何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颇费一番斟酌。 好在沉吟的神态,不会引起疑虑;因为这在对方设身处地去想,会感到是句很难回答的话。果然,赵忠又开口了:“你如果觉得不便说,可以不说!” “是的!我很为难,也可以说很痛心。其中的委曲,请恕我不便细说,总之,胡总督不能再期望我跟从前那样,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赵忠点点头,“我懂了!”他说,“大概胡总督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不必去多问。我只跟你商量一件事,上头对班师的意思也活动了,不过太便宜胡总督,觉得有点划不来!” 罗龙文早就想过,没有大大的一串银锭烧送,不能退鬼。这在胡宗宪当然也是准备要奇费的,不过,一草一木都取之于地方,能省一文,地方便多受一分福。这样想着,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是最聪明的说法。 最聪明的说法是,先附和着,探明“盘口”,再在暗中设法。“当然便宜了胡总督!”他说,“一班了师,他肩膀上就轻松得多了!” “是啊!他应该知道。”赵忠问道,“你看,该怎么跟他说?” “说法很多,先要看赵大人的意思如何?” 这便是罗龙文在探问盘口。赵忠当然也知道他的所谓“意思”,是指班师的条件而言。这一点他不便贸然有所主张;不过,可以先下个伏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的那位头儿,看起来威风赫赫,既富且贵,好象要什么有什么;其实他的苦楚,是局外人想都想不到的。”赵忠停了一下说,“只谈上一次回京,不知道多少官儿存着极大的指望。不说别的,只说相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个个都要应酬到,光是这笔花费就不得了!” “是!我明白。”罗龙文趁机说道,“我看这件事不必客气,该要多少应酬,不妨跟胡总督直说。他自己也经过这样的情形,想来总了解其中的甘苦。” 以罗龙文的立场,只能顺着他的语气敷衍,同时很殷勤地劝酒。胡元规很讲究饮食,待客的肴馔,更加精美;喝的又是窖藏十年以上的陈年花雕,赵忠开怀畅饮,逸兴遄飞,说话渐渐地不甚思考了。 “小华兄,都说你的脑筋好,惯会‘死棋肚里出仙着’,我此刻倒要请教你。汪直是海盗的首领,他那‘老船主’的绰号,连皇上都知道;这样一个罪魁祸首漏网了,而硬说他穷途末路,生死不明!你想,皇上会相信吗?” 这一问绝非醉话,罗龙文心想,此一说法原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交代门面,不可深究。否则,如此刻赵忠的质问,真如走江湖一知半解的医卜星相所畏惮的那两句话“若要盘驳,性命交脱!”竟无词以答。 “哈,哈,也有拿你罗师爷难倒的时候!”赵忠得意地引杯快饮,“我到想出一个法子,教了你吧!你跟胡总督去说,那套鬼话,让他叫人写在陈东的口供里,不就容易叫人相信了吗?” “啊,啊!”罗龙文心悦诚服地举杯相敬:“自愧不如!谨受教。” 赵忠越发得意,也就越发有兴致谈类似的这些难题,“不过,话虽如此,汪直到底不是好相与的。”他用关切的语气说,“此刻是照我的这一计,足足可以搪塞过去了;万一汪直卷土重来,那时胡总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会的。” “何以呢?” 听他这一问,罗龙文才发觉自己出口太快,失于轻率。一时懊悔不迭,便无法很快地找理由来解释了。 “小华兄,”有了酒意的赵忠,目光反而更加锐利,紧盯着他说,“彼此心腹相共,莫非还有不便出口的话?” 罗龙文悚然心惊,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才能取得他的信任;若一起疑就会细细去想,难免有奇绽发现,那一来岂非前功尽弃? 有此深重的惊惕,更是口不择言,“陈可有消息带回来,” 他说,“汪直可能会投诚。” “噢,有这话!”赵忠更加注意,“怎么没有听见说起?” “事情没有筹划好,说了徒乱人意。” “那,是怎么在筹划呢?” “首先要找一个人——”罗龙文突然住口,恨自己恨得要死!这才是真正的失言,他紧闭着嘴,准备应付很锐利的询问。 果然,赵忠毫不簇松地问:“找谁?” “找一个逃得无影无踪的人,明山,就是徐海。” “徐海?为甚要找他?” “据说汪直有话:非徐海去,不能谈投诚。” “由此可见徐海是汪直的死党!”赵忠问道:“徐海逃走了,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阿狗,怎么又到嘉兴来了,而且还替胡总督出了大力?” 这一问,抓住了漏洞,犀利无比;但却难不倒罗龙文。因为刚才语言支吾,是一时心神不属;只要他心里有防备,思虑能集中,那份随机应变的本事,是无人可及的。 “老赵,不瞒你说,”他从容答道,“如今希望就寄托在这个小伙子身上;只有从他身上,可以追出徐海的下落。老赵,你喝杯酒,听我谈这件事,也算一本传奇。” 罗龙文长期大论从奉赵文华密令,派兵围捕徐海与阿狗谈起。他坦率地承认,自己犯了两大错误:第一是顾念香火之情,不即下手;第二是过于信任素芳。当然,如果没有那个意想不到的地道,这两点亦就不算错了。 着意形容了素芳舍生掩护徐海与阿狗以后,他说:“匹夫匹妇之义,自然可感;但我不能以私废公,当时找到地道入口,派人下去搜查。哪知道这两个家伙鬼计多端,弄了些铁钉碎磁器,洒得一路都是,士兵很吃了些苦头。等清理干净,搜到出口,已经鸿飞冥冥了。” “出口在什么地方?” “出口很巧妙,是一口枯井。”这一点,罗龙文来勘察过,照实解释,“出口不在井底,在半中腰;所以即使井枯了,泥土草叶,埋积日久亦不会阻塞通路。” “那么,阿狗又怎么出现的呢?” “当时我看情形,估量他们也还逃不远;派兵分道追缉,结果只提回来阿狗。问他徐海的下落,他说一逃出来,彼此就分手了,不知道他逃在哪里?老赵,”罗龙文喝口酒润喉问说:“你道阿狗真的不知道徐海的下落?” “我想他知道,不过不肯说而已!” “着啊!”罗龙文猛拍自己的膝盖,“我当时心里在想,照这个小伙子平常的行为,说得好,是有血性;说得不好,是脾气很犟。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句话,唯独对他没用。不过,到底是二十岁不到的孩子,能干虽能干,胸中的城府到底不深。为此,我就不再逼他了,反而把他保荐给胡总督,重重用他。老赵,我这一计瞒不过你,是不是?” “当然!只好棋孩子!不过,等他感动,自己说出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我想不会太久。徐海也是重情义的人,说不定会悄悄来看他。”说到这里,罗龙文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用阿狗做饵来钓徐海,是我替胡总督所划的最后一策。此刻我在想,汪直若能归顺,一样也是赵大人的大功。这件事上,彼此的利害相同,所以为胡总督画策也就是向赵大人献计。事情到此地步,我倒要建议,请赵大人有句明明白白的话,赦免了徐海,叫他戴罪图功;或许阿狗会很快地将徐海找了回来。” 赵忠点点头,口虽不言,脸上却是愿意帮忙的表情。这就可以猜想得到,他的踌躇,是怕赵文华不会允许。然则赵文华到底为什么跟徐海这样子过不去呢? 他还没有问出口来,赵忠已为他作了初步解答:“上头对徐海的猜疑很深,这件事恐怕不能成功。” “喔!”罗龙文觉得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何以有很深的猜疑?猜的什么?疑的什么?” “这,”赵忠使劲摇头,“我就不便说了!” 这句话又惹起了罗龙文很深的猜疑。不过,他也知道,再要紧盯着问,会使得赵忠的戒心加重,只有缓缓以图。于是他做了个事不干己的表情,很轻松地说:“你不便说,我亦不必问。谈谈别的。” 谈古画、谈风月;罗龙文的腹笥既宽,词令又妙,赵忠不知不觉又多喝了酒;七分醉意中还有三分清醒,想起这天早晨在主人面前的窘态,随即推杯而起,大声说道:“再不能喝了!”到这时候,一直在外室守候的胡元规方始进来,挽留着说:“赵总管难得光临,务请尽欢!” “岂止尽欢,已经过份了!”赵忠有些恋恋地,“说实话,在你这里喝酒看砚台,乐趣无穷,只可惜美中不足——”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少两个粉头。”罗龙文说,“老赵,你明天来不来?如果来,包你比今天还有趣,我今天打听到,嘉兴有样宝贝,纵不能让它姓赵,无论如何要借了它来让你赏鉴一番。” “喔,”赵忠问道:“什么宝贝?真是宝贝,我一定来!” “宝贝有各式各样的宝贝,因人而定。精金美玉,价值连城,不在你老赵眼睛之中。我说的这样宝贝,自然是一方名砚,名气太大了!” 听此一说,触动赵忠的癖性,重又坐下,急急说道:“来,来!小华兄,快告诉我,是怎么一方名砚?” “你明天来了就知道了。” “不,你何必吊我胃口?快,快,你不说,我不走!” 罗龙文笑了,“你看,”他对胡元规说,“赵总管要耍赖了。” “像赵总管这样爱砚的,真正少见!”胡元规故意装得不信似地说,“小华兄,你说嘉兴有方名气极大的名砚,我怎么不知道?” “人家世袭珍藏,从不轻易示人,更莫说拿到当铺里来,你怎么会知道?”罗龙文亦有意装得轻视他似地,“只怕你连这方砚台都没有听说过!” “你倒说说看。” “岳武穆的旧物,文信国的收藏。上面有这两位大忠臣亲笔的砚铭,还有大宋遗臣谢枋得的跋。你道这方砚台如何?” “原来是这方砚台!”胡元规假作吃惊,“小华兄,你只怕弄错了吧?” “怎么?我怎么弄错了?” 照胡元规所知的情况是,这方名砚,已为苏州一个有名的古董商人,携往京师,不知列入哪位名公巨卿的珍藏目录。赵忠在这里不可能有此眼福。 “这是无须争的事!”赵忠故意激罗龙文,“小华就弄错了,也算不了什么!” “决不会弄错!明天还是在这里,请老赵一享眼福。”罗龙文又说,“今天所谈的许多事,也就在明天作个定局如何?” “好!我明天吃过午饭就来。” 说完了彼此分手。胡元规亲送赵忠回家,然后转到胡宗宪那里,将在隔室所听到的,罗龙文与赵忠的谈话,细说了一遍,也谈到了预备拿那方文信国所藏的岳忠武砚为饵,有所图谋。 “图谋什么?” “小华的意思,是想由赵忠来揭开一个谜底,何以天水与徐海这样子过不去?何以疑忌很深?又何以不便明言?” “除非是我!”胡宗宪脱口说道:“除我之外,还有什么疑忌的?” 胡元规觉得他的话,近乎无根之谈;细细思索,却是越想越有道理,“三爹,”他说,“果真如此,倒是非打听个水落石出不可了!” 胡宗宪点点头说:“你让小华诈他一句看!” “这倒是一法。不过,倘或诈出真情,又怎么样?” “小华可以跟他建议,让他当面来跟我谈一谈。” “只怕赵忠不肯,或者说不敢。” “不管不肯、还是不敢,他不来找我,我会去找他。甚至去找天水。”胡宗宪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过了,变得铁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我受够了他的了!” “三爹,”胡元规很不安地说,“千万请忍耐。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太对不起自己。” “对不起自己无所谓——” “可是,”胡元规抢着说,“也对不起为山九仞而流血流汗流眼泪的那些人。” 这句话像枝箭样,穿入胡宗宪的心坎,顿时变得痛苦而软弱,叹口气说:“忍、忍、忍!” “宝贝呢?”赵忠一进门就问。 “请少安毋躁。宝贝由一位专使送来,此刻还在路上。”罗龙文说道,“我们最好都把烦心的事先了结了它,回头尽是赏心乐事,喝酒就痛快了!” “对!”赵忠说道:“昨天我们谈的那几件事,我都跟上头提过了。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举荐你的信,已经发出了。” “是写给严公子?” “当然。” “那,”罗龙文笑道,“我倒反有些踌躇了。” “为什么?” “怕才不具胜,将来对不起举主。” “那是你过虑。小华,不是恭维你,论心思之灵、之深,只有你跟严公子才是一对,将来必有如鱼得水之乐。” “果然如此!我一定助赵大人入阁拜相。” “上头也就是存着这么一个希望,所以,”赵忠加重了语气说,“信写得很切实。” “多谢,多谢!”罗龙文问:“第二件?” “第二件,”赵忠停了一下,突然问道:“你跟胡宗宪到底怎么样?不至于连要紧话都说不上吧?” “那也不至于。说实话,胡总督还是很看重我的,只是——”罗龙文看一看胡元规没有再说下去。 这番做作,胡元规自然了解他的用意;“我先失陪!”说着,他起身离去。 这一下,赵忠的意会更深了,“你是因为有胡朝奉在这里,不便说?”他问,“听说他们是本家?” “是的,他是胡总督的侄孙,五服之内的。” “这样近的亲族,说话倒不能不防他!”赵忠放低了声音问,“你刚才要说的是什么?” “胡总督还是很看重我,希望我仍旧帮他;不过,我有点胆子小,对他存着戒心。” “什么戒心?” “是——”罗龙文突然缩口,随即摇摇手,“回头再谈!” 说完,向外呶呶嘴,意思是隔墙有耳,怕胡元规未曾走远,在偷听。 赵忠迫不及待地要听他的话,因而亲自起身去检查,拉开门帘向外看清楚了,回身摇摇手,表示什么人也没有。等他回到原处,罗龙文将头凑了过去,用手遮住一半嘴,低声说道:“我在桐乡听到一种说法,胡总督跟徐海是有勾结的。” 一面说,一面注意对方的表情,赵忠不知是计,惊喜交集地问:“你也听说了!” 就这一句话,便将真情诈了出来,罗龙文顺口答道:“是的,我也听说了。” “你听人是怎么说的?” “就那么一句话,语焉不详,所以我亦不敢深信,但亦不可不防。倘或真有其事,我们做幕府的,不是白白葬送在里面?” “对!上头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对徐海不肯放松。其实,徐海如果没有什么顾忌,他亦不必逃;到案以后一切说清楚,又为什么饶不过他?” 这可能是赵忠个人的看法,或可能是故意这样说法,希望能假他之口,把这话散布出去,骗徐海出面。罗龙文当然不会上当,撇开这一段,反问他说:“老赵,你问我,是不是在胡总督面前说得上要紧话?我已经告诉你了,如今该你说了!” “上头的意思,如果你跟胡总督不是太疏远,想托你跟他去谈。只要他肯合作,早日班师,未尝不可。” “这是我的建议,当然义不容辞,更要效命奔走。何况又是赵大人之命!怎么回事,请说吧!” “上头的意思,弟兄们出生入死,辛苦一场,地方总该意思意思。” “那是份所应当。”罗龙文问说:“不过,不知道是随缘乐助呢,还是酌定一个数目,送交军门,请赵大人犒赏弟兄?” 这一问是试探赵文华的本意,在讨“盘口”以外,可有个能打个什么折扣的底子。如果赵忠答说,犒劳出于老百姓敬重的意思,不好争多论少。那就是表示赵文华确是为弟兄;倘说酌定数目,一起送交军门,统一分配,这就象吃空额一样,存心不良,大有玄虚。前者客气对客气,倒不好少出,后者可就要好好地还个价了。 赵忠不知他话中在掂份量,率真答道:“还是酌定一个数的好。上头的意思,每个弟兄总要弄个五两银子。” 一听这话,罗龙文吓一跳。此番赵文华南来督师,征调到苏浙一带助剿倭寇的各地士兵,号称二十万之众;每人五两,就是一百万银子。这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话虽如此,他表面上却是声色不动,接着赵忠的话问:“弟兄每人五两,官长呢?” “这是通扯计算,官长就不必另外奇费了!” 罗龙文心想,照此一说,还要见他一个情才是。当下又问:“赵大人那里,总该另有一番道理吧?” “他自己,说实话,这时候不好再要了。不过,班师回京,大大小小的官儿都要应酬到,起码要送点土仪,这就不能不让地方受累了。”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单子来,长长地一大片,罗列浙江的名产,从杭州的绸缎到天目山所出的珍贵药材,无所不有。数目少则论千,多则上万。罗龙文略略估计一下,非亦二三十万银子莫办。 “数目是开得宽了一点。”赵忠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再商量吧!” 商量就是核减。但数量太巨,减不胜减。罗龙文想了一下说:“浙江的名物,罗列无遗;东西两浙、上山下海,要照单搜罗齐全,恐怕得要半年功夫,那又为之奈何?” 赵忠一愣,然后慢吞吞地说:“这倒没有想到。” 罗龙文也不再多说,将单子折了起来,很慎重地收好。“我去跟胡总督谈。”他说,“尽我的力量。” 赵忠不便说什么,既不能拜托,亦不宜太认真,只问:“什么时候听回音?” “明天。” “明天?” “明天是把我跟胡总督谈话的经过,据实奉告。至于到底能凑多少?胡总督要细细筹划一下,才能有确实答复。”罗龙文紧接着说:“当然,他决不敢耽搁的。” “对!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天的供应;就地方来说,班师当然越快越好。” 言外之意,相当明显,如果胡宗宪不能接受要求,赵文华就不会班师。旷日持久,徒耗供应,倒还不如允许为妙。“赵总管!”胡元规露了面,“有位稀客,是不是马上请过来?” “谁?” “莲花庵的当家师太。” 竟是妙善!赵忠大出意外。还未开口,只见门帘掀处,妙善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个老佛婆,手里沉甸甸地提着个包裹。 “送砚的专使到了!”罗龙文笑着说。 “怎么?”赵忠有些困惑,“你所说的那方名砚怎么会到了她手里?” “无非故弄狡猾,博一时之粲而已!” 于是,罗龙文去解开了包裹,赵忠把玩着那方曾由文天祥收藏的岳飞手泽,欢喜赞叹,久久不绝,爱慕之意,溢于词表,但罗龙文始终没有表示。 赵忠所希望于他的表示,自是慨然相赠。既未开口,不能不问。当然,一时还不便老着脸皮说实话,唯有先问此砚的主人。 “实不相瞒,这是胡总督的珍藏,亦是准备送严公子的礼物。” 怪不得胡元规说,这方砚台,据他所知,已归京中名公巨卿。赵忠当然不敢与严世蕃争。万分怏怏地说:“他倒居然肯借出让我经一经眼。” “胡总督不知道这件事。我是跟他的书童商量,私下借出来看的。” “唉!收起来吧!”赵忠口气说,“看了伤心。” “阿弥陀佛!”妙善接口:“贪嗔爱痴,看不破就是苦恼。” “真是!”罗龙文说,“我倒懊悔多此一举。” “不,不!”赵忠急忙声明:“说起来,还是我的眼福,虽然只看片刻,我还是感激盛情。” “老赵,容我缓缓图之。” 听得罗龙文这话,赵忠生出无穷希望,他知道罗龙文说话,一向说一句算一句,只不知道他如何去图谋而已。“他以犒赏弟兄为名,要一百万;土产当然可以折价,但算起来至少要二十万。”罗龙文说:“能有一百二十万银子,马上就可以让他班师。” “一百二十万!哪里去弄这一百二十万银子来?”胡宗宪恨恨地说,“他们搜括得亦太利害了!” “是啊!我亦不服气。” “然则计将安出?”胡宗宪想了一下说,“至多只能许他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也不少了!我看可以这样做,用软逼的办法。” “何谓软逼?逼不走又如何?” “一定逼得走。不过要做得巧妙!” “小华,”胡宗宪不耐地催促,“你快说你的办法吧!” 胸有成竹的罗龙文,不慌不忙地取出一起文稿,请胡宗宪细看。这是一道奏疏的草稿,铺陈计擒陈东的经过,而强调日本的萨摩藩主肯交出陈东,是对“天朝”的“雄兵”有所畏惧,愿意输诚和好的明证。至于汪直,据陈东供述,亲见亲闻,势穷力蹙,已如釜底游魂。总之,朝廷发大兵器倭,几于已竟全功。这都是赵文华仰仗“鸿庥”,指挥得宜,将士效命的成就。 看到这里,胡宗宪微感不满,不由得问道:“也未免太长他人的志气了吧?” 这意思是归功于赵文华,未免溢美,相形之下,岂非见绌?罗龙文已料到他有此表示,率直答道:“不如此,怎能让朝廷下诏班师?” 此言一出,胡宗宪恍然大悟,原来这道奏疏,看似奏凯叙功,其实是明明白白说一句:“赵文华的大功已经告成,可以班师了。”再深一层看,是一道逐客令,不过措词谦诚,被逐者不会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客人,而乐于早早离去。 意会到此,改容相谢,“小华,”他的声音乐得非常柔和,“好文章原非入眼就能领略其中的妙处的。” “夸奖、夸奖!”罗龙文说,“请看完了再作计议。” 未看完的只有一段,便是为招抚汪直作伏笔。说汪直眼前虽一无作为,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偃”,若无彻底控制的把握,终成朝廷的隐忧,地方的潜患。但解决汪直,只应随时防范、相机智取,无劳重兵留驻。这样说法,既为将来报功留下余地;亦不悖眼前倭患已平,大兵可以撤走的说法。胡宗宪完全同意,涂注了几个字,立即交了下去,关照即刻缮发;另外“录副”送交赵文华。 “这一下,天水不能不走了!直等朝廷降旨,催促班师,岂非自讨没趣。不过,”胡宗宪蹙眉问道:“他所索太奢,又如之何?” “这就要用软逼的办法了。第一、大小官儿,轮番饯行;第二、百姓送‘万民伞’;第三、发动父老准备‘攀辕’。做足了大军班师在即的模样,天水莫非真的老老脸皮,赖着不走,变成自讨没趣?” “这个法子好!不过,未餍所欲,他能饶得了我?” “不会!”罗龙文说,“要教他不但不怪总督,而且同情。这个法子很好想,一言而蔽之:“假作恶人!” 最后这四个字,意味深长;胡宗宪凝神静思了好一会,点点头:“我懂了!” “是!”罗龙文说,“我最后还有一句话:赵忠非笼络不可。” “我也想到了。不过不知道怎么笼络,才能让他死心塌地帮我们的忙!” “‘船到桥头自会直’!罗龙文的神色之间,很含蓄,也很诡秘,“到时候必有善策。” “好吧!小华,”胡宗宪慨然付托,“只要于地方有益,随你怎么办吧。反正我一顶乌纱帽是交给你了。” “我决不会丢了总督的乌纱帽!”罗龙文极有把握地说,“一年半载,必替总督换一条玉带。” ※※※ 果然,胡宗宪照罗龙文计谋行事,赵文华深为满意。胡宗宪的归功推美,固然使得他志得意满;而为他筹措行资的诚意,更足以令人感动。 一切处置都是很明确的,胡宗宪发出公文令各县摊派。按地方富饶贫瘠的不同,定派额的多寡,总数加起来是一百三十万两银子。除了犒赏士兵,平均通扯每人五两,共一百万两以外。另三十万两银子,准备征购赵文华要致送京官的土仪。罗龙文并且已向赵忠传过话去,倘或缴购不及,就拿这些银子作为折价。将来如何办理,全听赵文华的意思。 班师的日期已经报了出去,定在十月初五,为岂不足一个月,而自全省文武大员到地方士绅为赵文华庆功饯行的宴会,却是一个月都吃不完。看着纷至沓来的请贴,赵文华又欢喜、又发愁;亲自去拜访胡宗宪,要他设法安排,尽量减少合并,免得肠骨发炎。 话虽如此,内心却是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这种踌躇满志的日子,只过了不多十天,没趣就渐渐地来了。各县纷纷呈报,不是说年岁荒歉,民不聊生,就是说起年倭崖,民生凋敝,对于派额实在无法照数筹足。当然亦不至于分文全无,只是折扣打个倒八折,派一万的,最多只能出两千。 赵文华不知道这是胡宗宪在极机密的情况下,授意所属,如此呈报。他们看到的,除了各县大叹苦经的复文以外,就是胡宗宪雷厉风行,严限照数照气解足的公文。因此,他对胡宗宪倒是谅解的,一再对赵忠说:“这不能怪人家。错在发动得晚了!如果定在开春班师,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各县一定可以把这笔款子筹足。” 观念已深受罗龙文影响的赵忠,看法不同,率直答说:“这么多人在这里吃半年,百姓负担加重,到那时候,说不定连这个倒八折的数目都筹不足。” “照你说,我们收他这么一个数目就算了?” “我看,”赵忠答说,“就争也有限!” “有限也要争!多一文好一文。京里那么多人在指望着我,怎么能不争。”赵文华说,“你再到胡总督那里去一趟,催催他。” 衔命到了总督衙门的赵忠,将名贴一投进去,正好罗龙文在座,随即站起来说:“我先避开!这几天跟总督谈的那个办法,我看今天就可以用了!” “也好。”胡宗宪说,“你得把东西去拿来!” “是!我马上去。” “这样,”胡宗宪说,“回头你就作为不速之客,仍旧跟他见个面,也好暗中帮着我说话。” 今昔不同,由罗龙文故意引起的,赵文华与胡宗宪对立的形势,几乎已不存在。所以罗龙文与胡宗宪踪迹稍密,作个撞席的不速客,亦不致引起猜疑。由于此一了解,罗龙文接受了要求。 于是,胡宗宪吩咐在书房接见。这就使得赵忠受宠若惊了!尽管他受赵文华的宠信,弄权怙势,有多少人承他的鼻息,而在胡宗宪面前毕竟只是同僚的一个下人。平时来见,纵非垂手肃立,却从无座位,更莫论能到胡宗宪只接待亲密僚友的内书房! 这也使得他必须冷静而超脱地重新估量自己。胡总督如此相待,他不以为是一种笼络的手段,而是承认他有资格到他的书房,可共机密。 这样想着,不由得浮铺感激之念。相见之下,胡宗宪亲切随和,如逢稔友,又消除了他的局促拘谨,随意闲谈,气氛融洽畅顺,宾主都觉得很舒服。 “你就在这里便饭吧!我陪你喝一杯。” “总督把话说反了!”赵忠陪笑道:“是我陪总督喝一杯,我新得了一坛三十年陈的花雕,我叫人取来请总督尝尝。” “好啊,我喝过廿五年陈的,三十年陈的,倒要见识见识。” 一听这话,赵忠大为起劲,亲自到廊上托赵家的听差将他的随从找来,吩咐回家敢酒。再三叮嘱要快,但要当心,别打奇坛子。 等他回到书房,外屋已在铺设席面,胡宗宪招招手将他引入内屋说道:“我们谈谈公事。” “是!”赵忠到这时候才趁机说明来意,原是要向总督来请示,他微微哈一哈腰,“动身的日子快到了,要请总督费心催一催。敝上急得很!” “唉!我心里象火烧那样!”胡宗宪说,“怎么办呢?”他搓着手傍徨了一会,走到书桌旁边,开抽斗取出一封信来:“你看!” 接信一看,大出赵忠的意外,是胡宗宪的家当。口气是帐房禀报主人,说胡家的茶田、竹林,全数变卖,只得五千两银子。 “只恨我力薄!”胡宗宪说,“原以为变卖薄产,至少也有五万银子,可以凑一凑不足之数,哪知道竟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 赵忠不作声,实在是有点感动了。想了好半天问道:“总督到底能凑多少?” “有把握,不过三十万银子,正好是个零头。” “三十万是少了一点。不过,”赵忠提高了声音说,“总督也不必急。世上没有过不过去的关。” “这,说实话,恐怕要仰仗你了!” “总督太言重了!事缓则圆,慢慢想法子。” “法子是非想不可的,不过日子不多,‘慢慢’两个字,可就用不上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听差走到胡宗宪身边低声说道:‘罗师爷来了。听说有客,要走。” “来得正好,走什么?快请!”胡宗宪吩咐过听差,转脸对赵忠说:“小华不是躲我,是躲你。” “是啊!”赵忠倒被提醒了,“这几天我想见他,总不容易找到。不知道他躲我是为什么?” “还不是跟我怀着同样愧歉不安的心情!”胡宗宪叹口气说,“唉!年成不好,害得我跟罗小华都没脸见人!” 听胡宗宪一再引咎自责,而且得知罗龙文亦有甚深的内疚,赵忠不由得有些感动,“这是公事不顺手。”他说,“总督跟罗师爷实在不必如此。” “公事真是想不到的不顺手。等罗小华来了,我们商量个办法。” 等罗龙文掀帘入室,相将把杯欢饮,似乎都不愿谈不顺手的公事,以免扫了酒兴。谈的虽非风月,却无关正经;酒到微酣,胡宗宪忽然问道:“赵总管,听说你喜欢藏砚,雅人深致啊!” 赵忠脸一红,“我是自不量力,”他说“附庸风雅。”“风雅就是风雅,关它附庸还是独行其是?”胡宗宪向罗龙文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方始起身,“你们坐一会,我取方好砚你们看一看。” 等他一走,罗龙文凑到赵忠面前低声嘱咐,“说不定是去取那方岳忠武砚。倘或不错,你可别露了马脚!” 赵忠还记得,罗龙文说过,那方砚台是他说通了胡宗宪的书童,私下偷出来鉴赏。所谓“不要露马脚”,就是不要无意中泄露此事。否则,不但害书童受罚,宾主也就都没意思了。 于是他重重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果然,胡宗宪取来的,便是那方双忠手泽的名砚。赵忠一半是做作,一半亦是真心喜爱,情不自禁地赞叹不绝。这方名砚的来历,早就听罗龙文细细谈过,此时抖擞精神卖弄一番,口讲指画,头头是道,居然象个大行家。 “真不得了!”胡宗宪惊异不胜地,“你所谈的许多掌故,我还是头一次听见。” “总督过奖了!”赵忠看一看罗龙文,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胡宗宪亦看一看罗龙文,仿佛在问,赵忠何能懂得这么多?而罗龙文却看着赵忠,作个无奈何的表情:意思是为他怅惘,虽饱眼福,不过镜花水月而已! “赵总管,”胡宗宪问道,“想来珍藏甚多?” “是!略略有些。”赵忠开始数他的家珍,起先很起劲,但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每数一方藏砚,总要在心里比较一下,比来比去,没有一方及得上眼前所见,不由得便泄气了。 “你的珍藏真不少。几时让我亦摩挲观玩一番。” 赵忠摇摇头,“虽多无用。”他的视线一直盯在砚台上。“赵总管,”胡宗宪点点头说:“宝剑赠与烈士!这方砚台能由你收藏,倒也算物得起所了!” 赵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老,”他张口结舌地问:“请你老再说一遍。” 罗龙文急忙拉他一把,还做个眼色,“赶快跟总督道谢!” 他急促地说,“总督把这方名砚让与你了。” 这一下,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很见机一揖到地,“总督竟肯割爱!倒教我受宠若惊了。”他接着又很恳切地说,“如此名物,所费不赀;务必请说个数目,我好将原价奉缴。” “笑话!我要讲钱就不送你了!” “是!是!是我失言。” “倒不是钱的事。”罗龙文插嘴,“这方砚台本来是要送严公子的。” 这一说,更使赵忠觉得礼物沉重,“这样,”他嗫嚅着说:“我似乎不敢收。” “怕什么?你尽管收下!严公子并不知道我有这方砚要送他;何况,你此刻在我眼中比严公子更重要。” “这话,总督宠得我过分了!” “不然,我说个道理你听。”胡宗宪从容说道:“五代藩镇之祸,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有位将军要屠城,守城的太守求他,说是‘这一方百姓,皇帝救不得,菩萨亦救不得,只有将军救得。’不是这位将军比皇帝还尊,比菩萨的神通更广大,只为时势所移,唯有这位将军高高手,这一方百姓才能得救。赵总管,你亦是大智慧人,总懂得我的意思吧?” 赵忠自然懂。而心情很复杂,既沉重,又感动,而且多少也有些得意。面色严肃地想了好一会,慨然说道:“赵忠低三下四,没身分的人!承总督这么看得起我,莫非我倒自轻自贱?如果我是那位将军,不必总督吩咐,我自己知道要怎么做?此刻,请总督把话交代下来,我一定要办到。”他紧接着又说:“我也清楚,如果不是我办得到的事,总督亦不会跟我说。” “你看,”胡宗宪对罗龙文说,“我说赵总管是有血性的不是?” “是!这是早就看出来的。” 在他们这交谈的顷刻间,赵忠又有进一步的意会。眼前的一粥一饭,无非民脂民膏,要救这一方百姓,第一件大事,便是那笔派额;索性漂亮些,不等他说自己来说。 “总督!班师越早越好,那笔款子,算起来能凑多少?” 胡宗宪听此一问,心中大喜;意想中凑五十万两,防着讨价还价,故意少说些:“至多能凑四十万。” “四十万就四十万,我跟上头去说。”赵忠说得很轻松。这下,胡宗宪真个喜出望外,举杯相敬:“我为这一方百姓道谢。” 赵忠谦称不敢,干了酒亦回敬了胡宗宪。接着将杯口用手掌盖住,很认真地说:“总督,我的量浅,还有正事,再不敢喝了。” 听他意思坚决,自是主随客便。饭后品茗,一盏茶罢,赵忠起身,道谢告辞。临走之前,坚约罗龙文同行,说要作个竟夕之谈。 其实是长夜之饮。在书房中将酒果摆了上来,赵忠先有解释,“为什么我在胡总督那里推辞不喝?是怕酒后失言,只我们两个就不要紧了!” “是的!我也看出来了;胡公敬你的那杯酒,十分贵重,可也十分沉重,不容易下咽吧?” “一点不错!我正是为此要跟你商量。”赵忠收敛了笑容说:“跟你说实话,到今天受胡总督那番过份的礼遇,我才懂得‘为善最乐’这句话。然而这桩善事,我实在有点挑不起来。大话是说出去了,无论如何要做到,再说一句不量力的话,不但要做到,还想做得漂亮!” “何谓‘做得漂亮’?” “要快,要没有闲话。”赵忠皱一皱眉说,“我去硬劝,当然也劝得下来,不过不是费一番唇舌,就能成功的。上头就算勉强答应了,过几天在胡总督面前说几句很难听的话,就是我办事不够漂亮,你说是不是呢?” “你是要面子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教我,能够办成功,就觉得很可以自慰了。” “这是你跟我的感受不同。如果你换了我,让堂堂总督这样子恭维,自然就会觉得非做漂亮了,不能算对得起人。闲话少说,小华,你的计谋最多,今天可要替我好好画一道策!不然,不放你走。” “你不要逼我!”罗龙文笑道,“越逼思路越窘。你先把心事丢开,喝着谈着,轻松自如地,倒或许有条奇计想出来。” 赵忠听他的话,不提此事,只海阔天空地想到什么谈什么。这样谈来谈去,慢慢有了一个集中的话题,是谈赵文华的一切。赵忠对主人的阴私,十之八九,在他人面前不肯谈,而对罗龙文则是例外。 “听够了闻所未闻的赵文华的秘密,罗龙文忽然问道:“你家那位信不信扶乩?” “怎么?”赵忠反问一句:“你问这个,总有所指吧?” “无非借神道设教而已。” 原来是想用降坛的乩仙来规劝赵文华。赵忠摇摇头说:“这怕不行!他难得扶一回乩,不甚好此道。如果我说某处的乩仙很灵,而他不接口,我就说不下去了。硬劝,形迹太显,变成弄巧成拙,反而不妙!” “那么,医卜星相之中,他比较信那一种呢?” “他相信卜课,星相也相信。” “这有法子了。”罗龙文欣然举杯,“老赵,你听说过杭州有个‘隔夜算命’的‘赛虚中’没有?” “听说过。这件事,太玄虚了!我不大相信。” “你见过就会相信。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赛虚中’会变戏法,我就用‘赛虚中’来变一套戏法,如何?” “好啊!不过,人在杭州怎么办?” “有两个法子,一个是请胡总督作东邀你家那位去逛西湖,顺便算命;一个是索性将‘赛虚中’搬了来。” “当然搬了来省事。”赵忠问道:“你有搬得动他的把握。” 罗龙文斩钉截铁地答了一个字:“有!”接着解释原因:“‘赛虚中’的把戏让我戳穿过,不过我没有让他下不了台,反而荐了好多生意给他。” “怀德畏威,怪不得!不过,小华,”赵忠笑道,“你既然知道他是变戏法,又替他荐生意,教人去上当,不是不够朋友吗?” “不然!我荐去上当的人都是有道理的。譬如有人遭遇拂逆,心境不开,我劝他去‘隔夜算命’,预先关照‘赛虚中’,要安慰他。官运不佳的,说他指日高升;以无后为忧的,说他来年必生贵子。还有些朋友,行为失常,要痛加针砭,我亦劝他去请教‘赛虚中’,爱色的,警告他不可走桃花运;贪财的,提醒他财多身弱——” “原来如此!妙,妙。”赵忠抚掌称赏,“小华,事不宜迟,明天就派专人去搬‘赛虚中’。” 第三十章 在邀请“赛虚中”到嘉兴来的那几天之中,赵忠已经将胡宗宪实在为难的情形,举了许多实例,旁敲侧击地劝赵文华让步,可是效果不大。赵文华表示,没有半数,绝不班师。 这当然是说说而已。班师之期,已经奏报朝廷,岂能容他任意拖延。但看意思,即或四十万两银子能买得他动身,亦是不欢而散。因此,赵忠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赛虚中’身上了。 “赛虚中”终于来了。“设砚”之处,是罗龙文替他预备的;石座墙门,黑漆双扉,进门一个大天井,三开间的正屋,西面一间打通,作为来休息等候之处,东面一间四壁图书,中设一张花梨木的书桌,文房四宝,无不精美。光这气派,就很能唬人了。 到了第三天,赵忠有意违误赵文华的召唤去算了个命。回来向主人请罪,解释原因,赵文华骂了他一顿,出过气后问道:“什么‘隔夜算命’!灵不灵?” “当然灵!就为了他说得灵,一时着迷,忘掉辰光,才耽误了正事。”接着,便细谈‘赛虚中’的玄妙,自然加油添酱,说得天花乱坠。 “有这样的事?我倒不大相信。” “不信就试一试。不过,我不能陪了去。” “为什么呢?” “因为我托老爷的福,在嘉兴大家看老爷的威望,我也有个小小的面子,到那里都有人熟识我。我在想,这‘赛虚中’看我去了,或者会想到,作兴老爷也会去算命;贵人的时辰八字,他们都是打听得确确实实的,预先替老爷批好一本书摆在那里,说是隔夜就算好了的。这一来,真假就难分辨了。” “言之有理!”赵文华沉吟了一会,欣然说道:“不过不要紧,我自有区处。你还是跟我一起去。” 当下赵文华就随身便衣,带一个书童,由赵忠陪着,迳访“赛虚中”。到了那里,只见门庭如市,原来由于罗龙文的揄扬,不过几天的功夫,“赛虚中”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隔夜算命,闻所未闻;就算他是假的,也要来领教一番,看看如何假法?” 由大门直望进去,厅中已坐满了人;赵忠不由得有些踌躇不前,赵文华奇怪地问:“怎么不进去?” “回老爷的话,老爷深居简出,金身佛面倒是不大有人见过;认得我的人很多,一看我在侍候老爷,就会猜想到是哪位大人物驾到。恐怕,诸多不便。” “不错!我亦不愿轻露行藏。这样吧,你在门口守着。” “是!”赵忠叮嘱书童:“阿利,好好跟着老爷,不要东张西望贪玩。” 于是赵忠留在大门外,赵文华带着阿利昂然直入,一进大厅,靠右横置一张条桌;桌后坐一个中年汉子,专司挂号、收钱,看见赵文华往里走,随即喊道:“客人、客人,请留步!” “干什么?” “请客人挂号。” “算命还要挂号?”赵文华问道:“可有‘拔号’?” 那中年汉子笑了,“客人真有趣!”他说,“这又不是看病,那里来的‘拔号’?”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没有功夫!”赵文华说,“最好你能‘拔号’,酬金多送就是。” 中年汉子将他从头到底打量了一番。脸上变过了,是相当尊敬的神气,“客官气宇不凡,大贵之相。”他说,“贵人驾到,当然另眼相看;就拔个号,贵姓?” “不是拔一号,拔两号。我姓赵,”赵文华指着阿利说,“他也算姓赵。他先算,算过了我接着算。” “是了!” 于是,前客让后客,很快地轮到阿利。赵文华将他唤到一边,密密嘱咐了一番,然后推了他一把,说声:“去吧!”自己就坐在外面等。 那“赛虚中”一看是个小孩,倒是一愣,不过立即恢复常态,等阿利在他对面坐下,便即说道:“小官,我算到今天有两个小朋友来算命,你贵姓,姓何?” “我姓赵。” “对了!走肖赵。”“赛虚中”肚子里有数,“不是刀口邵。小官,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隔夜算命?” “不知道。” “那我来告诉你。我昨天就算到今天有两个小朋友来算命,一个姓何,一个姓赵。命书早已批好。你倒姑且说说看,你的生年月日、父母在不在、兄第几个?过去做什么事?到过哪些地方?等下看我批的命书灵不灵?” “好的。”阿利想了一下说,“我是人家的一个书童。父母从小把我卖掉,现在父母在哪里,我不知道。记得我只有一个姊姊,另外有没有亲人,也不知道。我今年十四岁,生日只记得是正月里,日子时辰都不知道。我们老爷本来在京里,很喜欢我的,我跟我们老爷六年了。到过的地方不多,除了京里,就是浙江。现在快要回去了。” “好,好!你说的都是实话。你父母在不在?亲人有多少?将来还有没见面的日子?你自己不知道,我都知道。” 刚说到这里,阿利已经惊喜得不能自持,急急问道:“先生、先生,你说,我的父母在哪里,将来还见不见得着?” “这都批在命书里,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你是书童,跟你主人念过书;不过识的字恐怕还不多,命书看不懂,请你家主人看!你家主人,今天也要来算命!” “是啊!就在外面。” “我知道就在外面。现在我把你的命书先给你。” 说完,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打开他身后的一口书橱;里面有一叠命书,“赛虚中”捡出其中的一份,递了给阿利。 翻开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上面明明写着“身为赵大人家书童,现随赵大人督察军务来浙。”这不太神奇了! “先生,先生,你不是什么‘赛虚中’,简直是‘赛神仙’。” “岂敢,岂敢!小官你去请你家主人来吧。” 赵文华就坐在一板之隔的厅上,对‘赛虚中’前后所说的话,只字不遗地都听在耳中,心里却是将信将疑。及至听到阿利惊喜交集的声音,急忙起身迎了上去,先取阿利的命书来看,见到指奇他的身分,一样也是愣住了。 “老爷,”阿利赞叹不绝:“真灵,真灵!你快请进去。” 赵文华点点头,放缓了步伐,从容入室。只见“赛虚中”已离桌伫立,望影长揖,口中说道:“晚生自己推算,今年今月,命中要遇贵人;推算方向,介乎苏杭之间,所以特地移砚鸳糊。果然命中注定,幸何如之!请坐,请坐!” 向来星相的酬金,是可以因人而异的,真个遇见财雄势大的贵人,尽不妨狮子大开口;赵文华懂得这个规矩,便即答道:“果然你算得准,我送你二百两银子。” “算得不准,分文不敢领赏。算准了,是千金之命,请坐!” “赛虚中”郑重其事地去关上房门,重回座位,提笔在水牌上写道:“真人不露相!姑以‘天水先生’奉称。” 这套别出心裁的江湖诀,使赵文华兴起其人不凡之感,点点头说:“悉听尊便,足下贵姓?” “赵钱孙百家姓上居次。” “钱先生!”赵文华亦涉猎过星命之学,先提一个疑问, “此道始于唐朝李虚中,只用年月日而不用时;到宋朝的徐子平,加用时辰,成为八字,推算愈趋精密。足下以虚中标榜,仿佛与子平之术异趣,其别有说乎?” “天水先生问在要害上了!说实话,星命之学,总是有漏洞的,以天下之大,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不知凡几,而穷通富贵,各各不同,术者不能自圆其说,于是别创一说,以为补救。譬如五行调剂,缺水的生于水乡,正好补岂不足,命就好了。殊不知创一新说,即生一新的漏洞;于是又别创一说以为补救。地要分南北,时辰要分上三刻、下三刻;愈细愈支离,愈精愈琐碎,舍本逐末,窃所不取,倒不如以虚中为法,观其大凡,反为不失其要。” “高明之至!”赵文华又问,“星命之学,派别甚多,各有心得。不知钱先生师何宗派?” “我师天道!”“赛虚中”答说:“天道无非盈虚之理。东坡道得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命理亦复如此,妻财子禄,皆有定数;加减乘除,大致相同。有人家财万贯,艰于子息;有人享尽荣华,可惜不寿;有人坎坷一生,子孙大发。丰于此者必绌于彼,所以惜福方能多福,千钟之禄,一日而尽,倒不如细水长流,吃几十年安安闲闲的清茶淡饭。” 此番议论听得赵文华悚然心惊,不由得垂首低眉,降心相问:“敬聆高论,如闻晨钟。请钱先生进一步指点迷津!” “天水先生还有三十年大运,命书隔夜已经批就。感于盛意,有几句逆耳之言,不知可能鉴纳!” “请教,请教,君子问祸不问福。” “祸是没有的。大运如日中天,方兴未艾;不过‘五福寿为先’,而寿与禄不可分,禄尽则寿终。”“赛虚中”略停一下又说:“天水先生,禄者,不尽指爵禄;正财、偏财、横财,都是禄。尊命偏财虽丰,不及正财;所以偏财不可多取!”“如果多取了呢?” “多取偏财,当然正财就少了。” “喔!”赵文华又问,“何谓正财?” 照“赛虚中”的解释,正财就是做官应得的俸禄。他断赵文华还有三十年大运,入阁拜相,位极人臣,如说正财少了,也就是说做官做不到那么久。此事关系重大,赵文华不由得大生惊惕。 由此惊惕,自然就会想到,幸亏早遇高人,指点趋吉避凶、化险为夷的明路。欣慰之余,大为感激,随即想到一条报答的路子。 “钱先生,方伎一道,我亦阅历得多。不是我有意恭维,象足下说得这样子透彻的,实在少见。我引荐足下到相府门下,只要严阁老、严公子照应钱先生,我包你三世吃着不尽。 你料理行装,十天、半个月之后,跟我同船进京。” “赛虚中”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他的“隔夜算命”是哄人的玩意;隔室另外好酒好肉,供养着一名落魄文士,此人有样本事,下笔如飞,一面听“赛虚中”套来人的话,一面便能笔录下来。至于叙完身世,后面所批的命理,原有若干现成的套子在,改头换面,截东移西,凑搭成器。等“赛虚中”随口敷衍,磨够了时候,将那篇刚刚完稿的命书,安放在活络书橱中,通个暗号,“赛虚中”开橱探手即得。 至于这天的作伪,是罗龙文策划、赵忠联络,主仆三人未出公馆,已先有人通风报信。而就在此时,赵忠亦正与他的枪手在隔室捣鬼。布置如此严密,呼应如此灵活,自然更显得神乎其神。但如单枪骑马进了相府,严阁老说一声:“你会隔夜算命,很好!想来昨天已知道老夫今天会跟你请教,命书早已批就,且取来看!”那时原形毕露,怎么得了?” 这是性命出入的事,若在眼前得罪了赵文华,也比蹈虎尾、履春冰来得高明。主意打定,随即有所动作。仓皇离座,绕过桌角,长揖到地。 “多蒙栽培,感激不尽。不过,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有苦衷!” 赵文华微感意外,摆一摆手说:“不必多礼,且坐了谈。” 谈些什么呢?走江湖而能想出“隔夜算命”这种花样的人,自然有些急智,说有“苦衷”,尚不知如何推辞,而就这俄顷之间,已想好了很好的一套话可以回答。 “贱造自己推算过,也请同道推算过,众口一词,宜南不宜北!”“赛虚中”搪塞得这一句就从容了,装作说话太急,需要缓一缓气的神情,接下来接述理由,“贱造水多火少,北方壬癸水,水上加水,泛滥成灾;南方丙丁火,恰好补贱造之不足。这是同道以五行论命,而晚生别有看法,适可印证同道的看法。贱造命中有贵人,然而可一不可再!凡事过则生火,今天得遇赵大人,是我的命,不过,好到头了!倘或得福不知,冒昧躁进,只怕今日为相府的门客,明日就成异乡的孤魂。蝼蚁尚且惜命,赵大人的盛情,晚生唯有心领谢谢了!” 于是“赛虚中”开了橱门,取出厚厚的一份命书,双手奉上。赵文华接到手中一看,上写:“乾造,赵”;另一行生年月日时,亦皆无误,便即欣然藏入衣袋,带回去仔细参详。 “钱先生,今日一会,颇得教益;明后天得暇,我打发人来接你,再容我细细请教。如何?” “是,是!晚生遵命。” “就这样说了。”赵文华踌躇了一下:“酬金我另外派人送来。” 等他出门,赵忠早在迎候,明知故问地说:“老爷,很灵吧?” “灵极了!回家说去。” 一回家,首先是致送酬金,居然肯挨“赛虚中”一记竹杠,白花花的一千现金以外,另送八匹紬纱,这让赵忠都有些心疼了,忍不住劝道:“老爷,送得太多了吧?” “多是多,值亦值!”赵文华说:“此人是个异人,真有通天彻地之能。我本来想把他弄到京里去,说不定皇上都会召见,可惜他命中多水缺火,宜南不宜北,坚决不肯。不然,倒是个好帮手。” “老爷的意思是,让“赛虚中”为严相爷、严公子算个命。” “是啊!” “那也不必到京里。严相爷父子的八字,我都知道,请‘赛虚中’批好命书,带进京去,不也一样?”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就这么办。你跟他去说,请他格外费心,细批终生,不必太急,十天以内批好就可以了。” “是!”赵忠迟疑了一下说,“不过,严相爷父子亦都是大贵之命,这笔酬金怕不轻。” “怕什么?当然照送。” 赵忠没有再说什么,到帐房里又支一千银子,饱入私囊。送“赛虚中”的一千,分文不短;不过包括严嵩父子的两命在内。就这样已让“赛虚中”喜出望外,谢了又谢,还要提成酬劳。 “不必,不必!”赵忠又说,“倒是有句话我要问你:你知道严相爷父子的八字,怎么批法?” 弦外之音,“赛虚中”急忙答说:“正要请教。” “要请教的不是我,是罗师爷。” “是,是!我今天就去请教他。” ※※※ “这‘赛虚中’说得很有道理。我早年的经历,大致不差,这几年在京里的情形,有如目见,真灵,真灵!” “其实,”赵忠故意持着存疑的态度,“老爷做这么大的官,掌这么大的权,一举一动,人人注目。‘赛虚中’总也听人说过。” “不,不!他不是耳食之言,而是有根有据,照命理推算出来的。而且,有些事,也不是他能知道。” 赵忠心中在说:“他不知道,我知道!”看主人信服得有些着迷了,正是进言的机会,便即答说:“既然过去的算得这么灵,将来的事,一定也说得极准。老爷倒不能不听他的!” 赵文华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说:“你去告诉胡总督,就四十万也可以——可是款子要快交来。” 好些日子的心血贯注,终于有了结果!赵忠既欣慰,又得意。但也不免愧歉,似乎吃里扒外,帮着人家算计主人,因而倒有些不敢作声了。 “怎么?”赵文华奇怪了,“你没有听见我的话?” “听见了,听见了。”赵忠急忙答说:“我是在想,应该怎么给人家一个限期?限期太紧,怕他凑不起;太宽又怕误了行程。” “十天应该差不多了吧?” “应该差不多了。倘或凑不起,说不得只好让他先拿别的官款垫一垫。反正无论如何不能耽误班师凯旋,已排定了的黄道吉日。”说着,赵忠往后退了两步,急待去为胡宗宪报喜信。 “你慢点走!我还有件事跟你说。” 赵文华起身从书桌抽斗中,取出“赛虚中”所批的命书,本意只找其中一段,哪知一揭开来看,忍不住看了下去。一面看、一面一个人微笑,是不胜神往的模样。 “‘赛虚中’说我还有三十年大运,除了六十三岁那年,有一道有惊无险的关煞以外,一帆风顺,可以做十六年的太平宰相。八十岁告老还乡,再享十二年的清福,寿至九十二,五子送终。”赵文华踌躇满志地说:“人生到此,亦可以无憾了!” 这些话对赵忠说是多余的,但不能不凑他的趣,“那时候赵忠不能伺候老爷了!”他说,同时略有凄惶的表情。“怎么?”赵文华问,“‘赛虚中’说你能活几岁?” “比老爷差得多了,只有七十四。” “人生气十古来稀,也不算少了!而且,时候也还早,且不必谈它。倒是有件事,不妨此刻就物色起来。”赵文华搓开五指一伸,“说我有五子送终,现在才只有三个。” 赵文华眼前有三个儿子,照命书上看,自然还要生两个。可是正室夫人,五十开外,两个姨太太亦已四十出头,未见得会怀孕。所谓“物色”,自然是物色妾侍。赵忠便即答道:“请老爷吩咐下来,喜欢怎么样的人,我上紧去办。江南女子总比北方人的脾气来得好些。” “我也是这个意思。至于人品,总要出色,不然倒不如回京里去,慢慢找。” “是了!”赵忠心里有个想法,觉得这件事得好好出力,让主人十分满意,才可稍赎吃里扒外的咎歉,因而很起劲地答说:“我尽全力去办。” ※※※ 到得胡宗宪那里,罗龙文也在座,听得赵忠来报的喜讯,胡、罗二人,相视微笑,不约而同地向赵忠翘起了大拇指。“赵总管,我早说过,只有你救得了这一方的百姓。果然不错,可敬!可敬!” 赵忠倒是谦虚为怀,心悦诚服地说:“这是罗师爷的高招,我不过因人成事,何功可言?” “哪里,哪里!”罗龙文连连摇手,“没有你从中斡旋,我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好了,好了!都不必客气。”胡宗宪说,“多日以来,我魂梦不安,今天可要好好醉一醉了。” 于是,趁备酒等待的当儿,商量好了正事。款子虽已凑齐,尚未解足,库藏不裕,亦无法垫拨。但一则为了早早送赵文华出境,好省却许多供应;再则必须为赵忠装起面子,胡宗宪决定第二天召集富户殷商,要求大家借出钱来,三天之内备足四十万现银,供赵文华提用。 “赵总管,说实话,你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一定要谢谢你,才过意得去。请你自己说,要怎样酬谢,不必客气!” “总督,见外了!那方名砚,受惠已多,怎么再好意思让你老奇费。”说着,赵忠看一看罗龙文,欲语不语,而终归于不明意义的一笑。 “我知道了!”胡宗宪对罗龙文说,“小华,赵总管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爱砚必爱墨,你的妙制,冠古绝今,算是我求你,为赵总管特制一丸,如何?” “正是!”赵忠接口,“既然总督替我说奇了,我也就老实奉求了。只怕我人太俗,不屑为我费手脚。” 罗龙文确有此意。他对他的作品,其自矜贵,名公巨卿如果人欠风雅,或者品格不高,亦未见得求得动他。赵忠是何身分?居然特为他制墨,流传后世,岂非盛名之累,自贬声价。 可是逼在这个关节上,倘或拒绝,一定得罪赵忠,甚至翻脸成仇。于公于私,都是绝不容见之事。好在他的机变极快,不等赵忠看出他的犹豫,便有了一个很好的主意。 于是,他先深深点头,表示允承,然后从容问道:“老赵,你可知道一丸墨要费多少手续?” “不知道。不过手续一定很繁,那是可想而知的。” “是的。炼胶取烟,配方选料,手续很繁,这都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制墨要有熟练的工人,在这里,我赤手空拳,无能为力;必得回徽州,静居深山,花一年半载的功夫,才有好墨做出来。那,说老实话,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再说句老实话,我制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你们只看到我的好墨,不知道我捣碎了多少做成不满意的坏墨。”罗龙文紧接着说:“不过,老赵,你不要泄气;我有顶好的墨送你;再跟你说句实话,我的顶好的墨,是不卖不送人,自己留为把玩的。我拿我自己收藏的一箱子墨,让你挑,只要你中意,全数奉赠,亦无不可!” “岂敢,岂敢!”赵忠笑容满面,拱拱手说:“你的墨,名满天下,能见赐少许,已经可以让我夸耀了,哪敢过贪?” 于是罗龙文随即派他的书童到寓所,取来一只极精致的描金漆箱;打开白铜锁,里面是四层饰锦的槅子,其中方圆大小,六角菱形,随着墨的形状不同,按排分隔,十分有趣。 附庸风雅的赵忠,这下可真过足了瘾!“小华制墨”,以金子计算,但一两赤金未见得能买得到一两墨;这样的名物,随自己的爱好,予取予携,这件事说出去,确是值得夸耀的。 看到他的脸,罗龙文灵极一动,决定为徐海说情;这件事关系出入甚大,本应征得胡宗宪的同意,才能出口。但时机稍纵即逝,又无法撇开赵忠跟胡宗宪去商量;迫不得已只好冒昧从事了。 “老赵,饮水思源,睹物思人,如果你觉得我的墨还值得收藏,你得见一个人的情。” “喔!是哪一位?” “徐海。” 此言一出,不但赵忠,连胡宗宪亦觉得奇怪,“你制你的墨,与徐海何干?”他问。 “我制这些墨的时候,汪直正从舟山逃到歙州,他的部下很不安分,到处骚扰。我当时很为难,既舍不得半途而废,又怕有性命之危。就在这时候,无意中与徐海订了交,他知道了我的处境,毅然以保护自任,随我入山,同住了三个月,替我挡了多少灾,才能让我完工。两位请想,是不是要见他的情?” 这番鬼话,岂不了胡宗宪,而赵忠却深信不疑,“看起来徐海倒是很够朋友的。”他说,“你当初倒下得了手去抓他?” 这是罗龙文那番鬼话中,唯一的一个漏洞,但难不倒能言善辩的他,“我不能以私害公!”他说,“华公放不过他,也教我没法子。” 赵忠沉吟了好一会问道:“你说,汪直非要他去才肯投诚。这话有几分把握?” “八分。” “阿狗呢?”赵忠又问,“肯不肯透露徐海藏身的地方?” “我功夫用得差不多了。” 赵忠点点头,然后很清楚地说:“只要你能把徐海找出来,我包他无事。” 听得这话,胡宗宪脱口说道:“赵总管,你是不是有把握?据我所知,华公对此人的误会极深,恐怕不容易化解。” “如今不同了。”赵忠答说,“人都要走了,何不做个人情?照我看,如果总督能跟上头当面说一说,事后我再在旁边敲敲边鼓,一定可以成功。” “这话也是!”罗龙文很赞成这个办法,因为赵忠到底不是什么有身分的人,万一先说疏通好了,而赵文华忽又反悔,在京里胡乱奏上一本,那时找谁去理论;所以鼓励胡宗宪说:“这是公事,而且是你极要紧的公事。徐海即或有罪,难道将功折罪,都为王法所不许?没有这话。请总督尽管去说,再有老赵从中斡旋,事无不成之理。” 大家都这么说,胡宗宪自然同意。静静地想了一会说:“华公这一次功德圆满了!我想让他高高兴兴班师,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索性一起都替他安排好。到最后,我再跟他提徐海的事,我想,他一定会给我一个面子。这样,大家不是更痛快吗?” 罗龙文懂得他的意思,要把赵文华笼络得服服贴贴,他回京以后,才会像腊月廿三的灶神那样,“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因而附和着说:“应该、应该!不但华公,就是老赵,若有心愿未了,也要请总督帮忙。” “我倒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赵忠指着藏墨的漆箱说:“满载而归,收获良多。不过,我家那位,有桩心愿,似乎不便在总督面前说。” 胡宗宪一听这话,便摆一摆手,作个请便的姿态说:“那么,请你跟小华谈。” 于是罗龙文将赵忠邀到一旁,叩问缘由。赵忠将赵文华想物色两名姬妾带进京的意思,细细说了一遍,“这件事似乎不愿麻烦总督。可是又没有适当的人可托。如果唤几个媒婆来,交代下去,固然省事,只怕,”他放低了声音说:“风声传开去,诸多不便。” 赵文华的本职虽是京官,但奉旨督师,综理三省的军政,亦就等于封疆大吏;娶部民为妾,是件违法的事,倘有言官参上一本,必惹麻烦。所谓“不便”,指此而言。罗龙文点点头,表示理会得其中的道理。 “我想,这件事要跟你商量。你的计谋多,一定能想出一个又快、又稳当的办法来!” “这不敢说!‘佳人难再得’,物色不到好的,什么快而稳当的好办法,也是白费。”罗龙文问:“华公心目中想要怎样的人?” “第一、当然是漂亮;第二、要宜男之相。”赵忠忍俊不禁地笑道,“因为命书中说:‘华公还要生贵子。’” 罗龙文也笑了,“信口开河,自己替自己找了麻烦!”他问:“第三呢?” “第三,要黄花闺女。” “难,难!”罗龙文说,“三个条件中取两个,尚可以有办法;三个条件全要齐备,只怕物色一年半载,亦未见得能如愿。” “我也这么想。漂亮,是一定要的;宜男之相也不可少。若说,黄花闺女,我看,可以通融。” “是啊,娶妾又不是娶妻,何必坚持这一点?倘或幼妾亦可,就比较容易了。” “好!就这么说了!其实,真要是绝色,什么条件都可以不顾。” 这话说得很透彻,罗龙文报以会心的微笑,拉着他走回原处,又闲谈了一会,相将入席,尽欢而散。 等赵忠辞去,罗龙文才将赵文华选色之事告诉了胡宗宪,与十万大军班师相比,这应算是琐碎不足道的细故,可是胡宗宪却很重视,因为他别有一种看法。 “小华,这件事要考虑!” 罗龙文大为诧异,“怎么?”他率直问道,“我不知道要考虑些什么?” “要考虑到严东楼!” “啊,啊!” 罗龙文实在聪明人,一点就透——严世蕃是色中饿鬼,倘或得知赵文华在浙江纳了两个美妾,必定以为是胡宗宪的赠献。然则又何以不为他物色?厚彼薄此,不就结了怨了吗? “我确实是失于考虑了!不过,”罗龙文说,“我不妨跟赵忠说明白,事情我替他办,却不必扯上总督,免得严公子多心。” “没有用的!你跟我的关系,谁不知道?只要是你办的,别人就一定会以为是我的授意。” “那么,只有这一法:替严公子也物色两名。” “这也未尝不可。不过,要分开来办。” “这又是何道理?” “小华!”胡宗宪笑道:“你今天怎么了,连这一点都想不透?如果一起办来,当然是天水先挑,甚至照单全收。挑剩下来再送到东楼,不更得罪人吗?” 原来是这样的一层顾虑!罗龙文心想,胡宗宪对于伺候贵人,亦颇用深心。这倒是以前所不曾发现的事。 于是他说:“我知道了!反正我亦要进京,物色好了,我自己带去就是。” “那最妥当不过。”胡宗宪极欣慰地说,“这一来,诸事皆妥了!几个月以来,我今天第一次可以安安稳稳睡一大觉。这都是拜受所赐。” “言重,言重!”罗龙文说,“总算赵忠的本性还忠厚,是个可与为善的人。” “但盼天水亦如脾气。”胡宗宪回想这多少天来,支应各方,心力交瘁的苦楚,不由得感慨地说:“做事容易做官难,除外贼容易除内贼难!不知哪一年才有真正的太平岁月?” 听得这话,罗龙文的雄心又起:“除天水容易。”他说,“除了天水,我还要除巨奸大恶!” 这是指严嵩父子而言。胡宗宪对于他的壮志很佩服,但觉得此事不易,至少还言之过早,因而默不作声。 “怎么?”罗龙文问说:“总督不以为然?” 胡宗宪正色答道:“这是至大至艰之事,不宜轻易出口。” “是!”罗龙文接受了他的规诫,不过,还是露了一句话,“可惜!青藤不能够跟我联手。” “青藤”是徐文长的别号,找他联手去除严嵩父子,在胡宗宪觉得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青藤!”他说,“那样桀傲不羁的人,决不宜为严府的清客。” “他当然不会做严府的清客,否则就如虎添翼了!”罗龙文忽然放低了声音,“松江有位达官,韬光养晦,事严氏父子唯谨,但以我的看法,唯有此公可制老奸父子。” “松江的达官!”胡宗宪茫然地,“一时倒想不起了。” “城北公。” 这也是隐语,用国策“城北徐公”的典故,指的是徐阶。他是侍郎,但奉旨“入阁参机务”,亦是宰相之任。胡宗宪对此人不甚了解,怀疑地问道:“他行吗?” “行!此人城府极深,加以有位贤内助,前途不可限量。只是羽毛未丰,尚未到挟泰山而超北海的时候。倘能罗致青藤入幕,以青词上结主知,严家就会失势。” “想来你说这话,必有所见。容我缓缓图之。” 说这话便是取得了默契。借严以制赵,借徐以制严,虽是为国除害,但亦是为求一座稳固的靠山,所以胡宗宪表示支持。当然,此时还谈不到如何寄以期望,只是认为值得一试而已。 ※※※ 四十万两银子很快地凑足了。搬了三天才搬完,都堆在赵文华大营的空场上,日夜派兵看守。由于赛虚中的警告,赵文华决定不取这笔偏财,召集部将会议,即席说明白,其中只有十五万两银子要携带进京,上下应酬;余下的二十五万两银子,可以拨二十万犒赏官兵。各营名额,核实开报,如有虚冒,军法从事。 “余下的五万,不是我装入口袋,我发誓,分文不要!只为功劳有大有小,你们只看见战功,不知道另外有人在暗中立功。如果没有这些人,就不会打胜仗。我留下的五万银子,就是为了赏那些人。还有打仗特别勇敢的兵将,我亦要格外奖赏。” 赵文华所指挥的部将,无不诧异;不知道他何以一改常态,突然变得这么清廉,这么体恤部下了?不过,他那五万银子到底赏了些什么人,大家仍然关心,主要的是要看看,有那些人在暗中立功? 这当然是件不容易打听的事,只知道总督衙门的罗师爷与赵总管各得三千两,是赏金中数目最大的。赵忠得巨赏在意料之中,罗龙文凭何功劳得三千两银子?少不得有人困惑,甚至啧有烦言。 第三十一章 在罗龙文,实在没有想到会有此一笔意外之财。可是,他觉得还是辞谢为妙,因为他也听到颇有人不服。既然如此,何必为了三千银子成为众矢之的。 “只怕不行!”当他跟赵忠商量时,赵忠劝他:“你知道的,我家的‘那一位’,不是宽宏大量的人,尤其恨人不识抬举!你何必惹他误会,平白里生出许多意见?” “本来就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一件事,加上大家有闲话,我更不能要这笔钱了。” 赵忠想了一会,突然问道:“你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 于是赵忠为罗龙文出一个主意。未说正题以前,先有一段“闲话”。赵文华的老母,今年八十岁整寿。生日之期,正在赵文华奉旨领兵南来途中;以他这样的身分地位,遇到这样难得的喜事,竟未能好好热闹一番,自觉愧对高堂,一直耿耿于怀。 “当然,生日是可以补做的,我家那位已经有话了,此番凯旋回朝,要大大请一回客,让老太太高兴高兴。我在想,你如果真的不要这三千两银子,何不以赵老太太的名义,捐给尼姑庵,为老太太念一坛添福添寿佛经?这一来,我家那一位,一定更见你的情;对外头来说,表明你并不想分他们的财帛。岂非一举两得之计?” 这个主意确实很好。罗龙文欣然接纳,但有一层顾虑,“这里的‘花庵’很多,是不是一视同仁普遍分润?”他半开玩笑地说:“六根不净的比丘尼,念的经管不管用,恐怕大成疑问。” “当然是疑问。这件事要嘛不做,要做就要规规矩矩,象个样子,不能有一点点失体统。照我看,无需多请教,挑个两三座清规出名的庵做佛事就可以了。” “是,是!”罗龙文提笔写了一张领到三千两银子奖金的收据,盖上图章,交到赵忠手里:“一客不烦二主,我重重拜托,请你偏劳。” 赵忠欠了罗龙文好些人情,而且这个主意又是他出的,再说此举亦可讨好于主人,所以毫不迟疑地接受,而且决定尽心尽力地要把这件佛事办得毫无瑕疵。 在回家的途中就想好了,办这样的事,朱友仁最在行。因此一下了马,就关照司奔走的杂役,立即去找朱友仁来。 为了吴四的事,赵忠对朱友仁颇有歉意;加以此时又想他格外出力,所以词色之间,颇为客气,“老朱,”他说,“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朱友仁受宠若惊地答说:“总管太客气了!有话请尽管吩咐!” “事情是罗师爷的,不过我答应他了。这件事也是赵大人的事,只要你办好了,赵大人一定也会说你好。” “是,是!全靠总管提拔吧!” 于是赵忠说明经过,接着问道:“你看,嘉兴哪几座庵是真正守清规的?” “不多!不多!等我细想一想。” 朱友仁举了五座庵,第一座就是法云庵。又仔细说了这五座庵的规模大小:法云庵高高在上,第二座华严庵比起来只得法云庵一半大,其余的就更不足道了。 “那就这样,法云庵送一千两;其余每处五百,你看如何?” “这样分配最好!”朱友仁说,“法云庵的心云老师太,我是见不着的,要托一位老太太去说。” “好!都随你的便。” 这位老太太姓陆,是陆炳的婶母;女子而有男人气概,喜欢管地方上的闲事。她倒无意倚仗侄子的势力;但官府总以为她是锦衣卫大堂的长亲,须得卖帐。久而久之,造成她一种特殊的地位,提起“陆太婆”三字,不由自主浮铺敬畏之心。“陆太婆”倒也还明白是非,不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排难解纷之时,武断在所不免,所以也有人听见“陆太婆”的名字而大摇其头的。 “这‘陆太婆’有样嗜好,喜欢戏文。江南的戏文,称为‘南唱’,一共四种腔调,最盛行的是‘海盐腔’;朱友仁是海盐人,耳濡目染,唱得极好,虽非专业的‘海盐子弟’,而有时客中,常能博得满堂采声。陆太婆就很赏识他;曾经表示愿意支助他‘团’一个班子,只是朱友仁志不在此,没有成功。” 他在想,法云庵的护法是陆炳,以此渊源,心云老师太必与陆太婆熟识,也一定要看陆炳的面子,卖她三分帐。所以托她去向心云有所关说,事必有成。 “总管,这件事我一定可以办得很漂亮。不过,有个人,要请总管先给她一个面子。”接着,朱友仁细叙了陆太婆的来历。 “可以,可以!既是锦衣卫陆大人的长辈,赵大人也应该有一番礼貌!”赵忠想了一会,取了一张赵文华的名贴给他,教了他一套话,又叫他备办四色仪礼,马上到平湖去看陆太婆。 ※※※ “我是赵大人叫我来的。”朱友仁说,“赵大人早就听说你老人家了;他说,锦衣卫陆大人跟他的交情,同弟兄一样,既是陆大人的长辈,就是他的长辈。不过,钦命在身,行动受限制;再说又是堂客,不便来拜。听说我常在府上走动,所以特地派我来给你老人家请安。” 陆太婆象一般外场人物那样,最好面子;听得这番话,大为高兴,“真难为他!‘请安’二字不敢当。”她说:“我倒也常在想,赵大人是世交,应该请他吃顿饭,也算地主之谊。不过我女流之辈,惊官动府,怕有人说闲话。现在赵大人看得起我,友仁你看,我怎么样尽点道理?” “话到了就可以了。你老人家不必再费心。”朱友仁起身呵一呵腰,“太平,来看看赵大人的四样礼。” 四样礼并不贵重,缎匹、鞋帽、拐杖之类,都是小辈孝敬长辈常备之物。因为如此,陆太婆更觉得赵文华有意思,连连说道:“真正不敢当!一定要退回给他。” —023—·高阳历史小说系列·“那,”朱友仁摇摇头,作个告饶的姿态,“你老人家不要出难题目我做。如果你老人家不收,退了回去,赵大人不会想到是你老人家谦虚,一定说我不会办事。” “这话倒也实在,我只好老实受了。”陆太婆接着又说:“听说你在赵大人那里很得意,做了官没有?” “保上去了!这趟军功案子很大,保的人多,准不准还不晓得。” “一定准的。皇帝很看重赵大人,没有不准你的道理。恭喜,恭喜,你要做官了。” “这个官,”朱友仁有些抑郁,“还不知道做得成、做不成?” 这又是何缘故?陆太婆的经验阅历,非一般足迹难得出大门的老太太可比,心知朱友仁话外有话,便很沉着地说:“怎么会做不成?你慢慢说个道理我听!” 朱友仁想了一下问道:“太平,巡抚衙门的罗师爷,想来总知道?” “是不是会做墨的那个‘徽骆驼’?” 浙西称徽州人叫做‘徽骆驼’,朱友仁只知道罗龙文是徽州人,却不知道他会制墨,只好道出名字:“罗师爷叫罗龙文——” “对了!就是他。”陆太婆问说:“罗师爷怎么样?” 于是朱友仁细叙缘由,提到赵忠交付的任务,他愁眉苦脸地说:“太平知道的,法云庵清规最严,我连庵门都进不去,哪里还谈得到见心云老师太?不见当家,毫无用处。这桩差使办不成功,让赵大人知道了,你老人家倒想,他还会给我官做?” “原来如此!”陆太婆慢吞吞地说,“我也听说,赵大人有时气量很狭,容不下人,说不定会对你不高兴。” “一定不高兴!”朱友仁趁机恳求,“太平,你老人家要提拔提拔我。” “提拔二字不敢当,只有赵大人能提拔你。”陆太婆沉吟了好一会说:“心云老师太,我跟她倒也说得上话。不过,这件事恐怕跟你说的情形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朱友仁愕然,“太平,请你吩咐下来,说明白些。” “说起来象是罗师爷讨好赵大人,倘或赵大人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或者虽然知道,可不怎么看重这件事,倒象我们不相干的人在瞎巴结。这样子,就太无味了!” “不会的!赵大人最孝顺,这样的大事,他哪有不看重的道理。”朱友仁忽然明白了:陆太婆是要在心云老师太面前显显面子,便即问道:“太平,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让大家知道,赵大人很看重这件事?” “那很容易!”赵大人如果真的看重这件事,自然要到法云庵去拈香,当面给心云老师太道过谢。那一来,满城文武也会去道喜,补祝赵老太太的生日,庵门前摆满大官儿的‘导子’,岂不是大家都知道了。” 原来陆太婆要借此耍耍手面,这是朱友仁所料想不到的。但细细想去,这一来赵文华当然很高兴,赵忠与罗龙文亦有面子,而自己的才干,也就在这一场热闹之中,大大地露了一露。皆大欢喜之事,何乐不为! 想停当了,朱友仁很兴奋地答道:“好!太平,我们一言为定。” “你先不要高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不如回去先跟赵总管商量妥当了,再来跟我接头。” “是!”朱友仁听她这么说,就索性不客气地钉一句;“太婆,我有句话,你不要动气;我那面说好了,万一心云老师太——” “你不必说下去了!”陆太婆打断了他的话,“一切有我!” “是,是!我是多说了的。”朱友仁兴冲冲地告辞而去。“慢慢!慢慢!”陆太婆搁住他说,“我跟你一起到嘉兴去。” “这表示了很负责的态度,朱友仁更为欣慰,陪陆太婆坐着她家自造的画舫,直航嘉兴,一路殷勤陪侍,哄得陆太婆笑口常开,更愿替他帮忙。 “友仁,”将到嘉兴时,她说,“你索性跟我一起到法云庵,听我的回话好不好?” 这原是再好不过的事,但朱友仁别有顾虑——王翠翘落发的那天,他曾上庵骚扰,怕那里的比丘尼认出他的真面目,彼此尴尬。所以踌躇着难以回答。 “怎么?你有啥为难的地方?” 既然已看奇他的心事,只好实说,不过有关王翠翘的一切,自然不必明言。他只怨荒唐,说法是喝醉了酒,心里糊涂,曾到法云庵门前闹过一场,自觉无颜上门。同时要求陆太平,不必向心云提其他的名字。 “你也是!”陆太婆谅解了,“那,那就各走各路,明天上午到我女婿家来听信。” ※※※ 听完朱友仁平湖之行的经过,赵忠怔怔地发愣,然后望着窗外,只见双眼乱眨,好半天都不开口。 这个态度很奇怪,朱友仁百思不能索解,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总管,陆太婆的话,你老不便跟上头去说?”“不是!”赵忠答说,“这时候也没有办法跟你细谈,请明天一早,务必来一趟。” 朱友仁狐疑满腹地答应着,作别而去。赵忠便亲自去访罗龙文——由朱友仁的话,触动了他的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要化为事实,非得罗龙文出力不可。 说了朱友仁去访陆太婆的经过,赵忠紧接着说:“我在想,我们那位主儿,总算很帮胡总督的忙,而且临走之前,样样从简,替地方上省了许多事。大家也应该表示一点意思。现在倒有个很好的题目,索性在法云庵替老太太补祝一祝寿辰。你看,如何?” “好啊!怎么不好!原来大家就要公饯,一举两得,热闹热闹,让华公高高兴兴班师,将来也好多照应照应浙江。” “就是这话嘛!不过,这件事要个人出面。” 罗龙文略想一想答说:“还不止一个人出面!请总督、巡抚、文武大员一同发起公祝。这件事这样,我跟你两个合办,如今第一件事归我,我马上跟胡总督去说,请徐文长好好做一起公平,立刻发了出去。至于在法云庵铺设寿堂,那就归你了。” “好!就这样。不过,要定个日子,不宜晚,可也不能太早,不然筹备不及。” “今天九月初二,我看定在重阳,如何?” “日子稍为紧促一点。不过,重阳这个日子太好,大家赶一赶吧!” “当然要赶。”罗龙文说,“一切费用,打它一万银子归发其人公摊。不够再想办法,老大,请你放手办事!我们把它弄漂亮一点。” 计议停当,分头办事。罗龙文去见胡宗宪,细说究竟,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当时便写信给浙江巡抚阮鹗,联名发起,分函文武官员,到齐拜寿。同时又请徐文长做了一起四六文章的寿序,用朱红洒金笺工楷缮正,精工装裱,由胡宗宪带着罗龙文,亲自送到赵文华那里。 赵文华早已从赵忠那里得知其事,口中谦虚,心里却着实高兴;所以一见胡、罗两人来送寿序,非常客气,满面笑容地不断称谢。 等将裱好的寿序悬挂起来,少不得细细欣赏一番。寿序一共裱了十六幅,而正文只占四幅——这是罗龙文的主意,由胡宗宪、阮鹗领衔,将文武大小官员的名字,通通列在上面,好让赵文华看了过瘾。 果然!赵文华是颇为感动的神情。看完落款的姓名,回头再看正文。徐文长的手笔,自然不凡。赵文华看一句赞一句,反反覆覆看了三、四遍方始命赵忠将寿序收起来,到齐送到法云庵去悬挂。 丢开这一段,谈到祝寿以外的事,赵文华立即想起一件事,“汝贞,”他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一通文件给你看!” “这通文件是个手卷,一望而知是倭人的书写方式,打开一看,入眼便感诧异:“是汪直的信?” “不是信,是一道奏疏。你先细细看完了再说!” 因看到罗龙文关切的神色,为让他亦能先闻为快,胡宗宪便不看而读:“‘带罪犯人汪直,即汪五峰,南直隶徽州府歙县民,奏为陈悃报国,以靖边疆,以弭群凶事:窃臣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贼党侵扰情事,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夫何屡立微功,蒙蔽不能上达,反遭藉没家产,举家监禁之厄,臣心实有不甘。’”念到这里,他抬眼说道,“看来是告我的状!” “请往下念!”罗龙文说,“看他如何自辩?” 于是胡宗宪接着念道:“‘连年倭贼犯边,为浙直等处患,皆贼众所掳奸民,反为响导,劫掠满载,致使来贼闻风仿效,纷至沓来,致成中国大患。旧年四月,贼船大小千余,盟誓复行深入,分途抢掠;幸我朝福德格天,海神默佑,反风阻滞,久泊食尽,遂劫本国五岛地方,纵烧庐舍,自相吞噬。’” 到这里胡宗宪又要停下来了,“有这样自相吞噬的事吗?”他问罗龙文:“似乎没有听说过。” “这大概是汪直颠倒是非!”罗龙文答说,“那时他盘踞在五岛列岛,倭人认为上了他的当,心怀不忿,有所报复;所谓‘自相吞噬’如是而已。” “原来如此!”胡宗宪又念:“但其间先得渡者,已至中国地方,余党乘风顺流海上,南侵琉球,北掠高丽,后归聚本国萨摩州尚众。此臣拊心刻骨,欲插翅上达愚衷;请为说客游说诸国,自相禁治。” 接下来是叙述日本的近况,汪直写道:“日本虽统于一君,近来君弱臣强,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尚有六十六国,互相雄长。其犯中国之贼,大致出于沿海九州,其他十有二岛,臣已遍历,劝自约束,今年夷船殆少至矣!” “华公,”胡宗宪有些气愤了,“这不是胡说八道!照他所说,华公亲领大军南下剿倭,一无用处;夷船少至,是他的功劳?” “后面还有大言不惭的话,你先看完了,我们再谈。” 汪直这段大言不惭的话是:“臣料九州诸夷,经臣抚谕,必不敢仍请攻犯。臣当自五岛征兵剿灭,以夷攻夷!此臣之素志,事犹反掌也,如皇上慈仁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马之微劳驰驱,浙江定海外港,仍如粤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宣谕诸岛,其主各为禁制,倭奴不得复为跋扈,所谓不战而屈人兵者也。敢不捐躯报效,赎万死之罪。” 看是看完了,胡宗宪却有茫然之感。里面有些话是胡言乱语,却也有些话,如最后一段“不战而屈人之兵”,显得相当动听。同时这通文件的来历不明,赵文华的态度亦很暧昧,使得他无法对这件事表示意见,只有默然等待。 罗龙文却颇有领悟,看胡宗宪不作声,便帮他发问:“赵大人,这是汪直请大人代递的奏疏?” “是的!今天刚接到。”赵文华问道:“汪直是不是有个养子叫毛海峰?” “是的。”罗龙文答说,“又叫毛烈。” “这个稿子,就是毛海峰送来的。” “毛海峰当面所呈?” “不!”赵文华说:“他要见我,我没有理他,派赵忠代见的。” “另外总有话吧?” “对!另外有句话,如果我愿意为汪直代奏,毛海峰还有话要当面跟我说。” “那么,”胡宗宪接口问道:“华公何不就接见他?” “此事须慎重!第一,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话一定要当面跟我说?第二,我不知道汪直什么意思?先得跟你商量一下。” 听得最后一句,胡宗宪深感欣慰;也觉得赵文华确以至诚相待,因而很恭敬地说:“华公如此存心,感激之至。” “我一向没有拿你当外人。” “是,是!我不能不知道。”胡宗宪指着罗龙文,“小华也不是外人,他的脑筋好,让他参谋参谋!” 等赵文华深深点头,与胡宗宪一起将目光投注过去时,罗龙文起身来,甩一甩衣袖,整一整衣冠,朝上长揖到地。 “这,这是干什么?”赵文华问道:“何以多礼?” “为国相贺!”罗龙文庄容答说:“两公推心置腹,精诚相见,真正是国家之洪福,百姓之大幸,安得不贺?” 若说是对大人物的恭维,这话也用得上,但此时此地,此人此事而有此言,决非泛泛的恭维。所以赵、胡二人不表接受,亦无须谦虚,只聚精会神地等他说下去。 “汪直已托陈可带回话来,颇有投诚之意,只是必须明山和尚去接头,他才肯深谈。这件事是总督在办,汪直托陈可带话,亦是带给总督。既然如此,两公请想,汪直是不是应该静等陈可的答复?” “我所不解者,就在此!”赵文华问,“是不是你们那里回绝他了?” “不,不!”胡宗宪答说:“我们正在找明山,果真找不到,也会另外派人跟他去接头。能不动兵革而就抚,总是好事,怎么可以绝人之路。” “那就怪了!汪直何必多此一举?” “在现在看,是多此一举。倘或赵大人不以汪直的来稿相示,则此举就不为多余。很明显的,汪直首鼠两端,无非挑拨两公的感情;如果赵大人不是开诚相见,则各自为谋,互相猜忌,恰好中了汪直的狡计!” “啊,啊!”赵、胡二人不约而同相视,交换了一个欣慰的微笑。 罗龙文的观察自然很锐利,可是他觉得话说得过分了。这样去评估汪直,则其人奸诈阴险,不宜善待,岂非影响了抚局?因此,他省悟到有把话接回来的必要。 “或者我的持论太苛了!平心而论,人防虎,虎亦防人,汪直此举是一种试探。倘或托陈可带来的话,赵大人不知道;而毛海峰送来的这通文件,总督不知道,那他就要考虑了。怕一方答应了他的,另一方会不赞成,不就让他挤在夹缝里?如今倒是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让汪直明白,两公和衷共济,凡有措施,彼此支持,汪直果有投诚之意,尽管过来,不必有任何顾虑。” “小华这个看法很好。华公不妨传见毛海峰,明白相示,将来我在这里进行招抚汪直,就会顺手得多。这一点,无论如何,要请华公支持!” “当然,我一定支持你。不过,我一直觉得徐海不是善类,现在看汪直用这样的手腕,可知是个难相与的人物,而脾气引徐海为心腹,则徐海是何等样人,亦就可想而知了!” 听得这话,胡宗宪与罗龙文都有些着急。赵文华一直疑心胡宗宪与徐海之间,有着一种不可究诘的密约,这一阵,好不容易用各种方法来解释表白,刚刚抹去了赵文华心头的暗影,不道节外生枝又有汪直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以致漫天疑云又笼罩在他头上!如之奈何? 胡宗宪要避嫌疑,不能为徐海说话,罗龙文了解到这一点,便即说道:“明山讲义气、重承诺,为汪直所信任,所以非找他不可。” “不尽然!不尽然!”赵文华只是摇头。 罗龙文还想再说什么,胡宗宪摇摇手,示意徒争无益。他觉得赵文华的成见太深,一时无可化解,倒不如将顺他的意思,至少自己还可以洗一洗嫌疑。 主意一定,随即开口,“华公,”他说,“疑人莫用,用人莫疑,既然华公认为明山不可靠,就不用他!不过招抚汪直是上策,断断不可放弃。华公,着派什么人好?” “我看陈可还不错。” “那就用陈可!万里风涛,两度涉险;只有等事成以后,奏请从优奖叙,藉为酬庸了。” 赵文华点点头,转脸问罗龙文:“你可认识毛海峰?” 罗龙文是认识毛海峰的。只是懔于赵文华的态度,知道他的疑心病很重:如说毛海峰是素识,岂不要怀疑他亦是盗党?因此,罗龙文便不肯说实话了。 “从未见过,不过他是徽州人,听说过其名而已。” “不认识也不要紧!小华,我委托你代为约见毛海峰,你就说我说的:汪直的奏疏,不便代呈;如果汪直肯投诚,当然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我跟胡总督商量定了,仍旧派陈可跟汪直去接头;毛海峰倘或认为他义父确有诚意,不妨留在这里作人质,等陈可回来再放他走。若无诚意,亦就不必再谈;只是以后如再潜回入境,拿住一定处死!” 这番指示,相当具体,罗龙文一诺无辞。接受赵文华的款待,与胡宗宪称谢告辞,一车同行。 ※※※ 第二天,罗龙文特为去访赵忠。这几天他们每日下午在一起盘桓,像这样清晨登门,却还是第一次,赵忠知道他是有所为而来的。 “上头已经告诉我了,托你代见毛海峰。”赵忠问道:“是要我代为安排会面?还是你直接跟他去接头?” 这话平淡无奇,其实有深意在内。罗龙文亦很机警,心想,如说直接去接头,足见是旧交,对赵文华所说“从未见过”毛海峰,便是假话;倘请赵忠代为安排,自然要邀他一起同见,以赵忠的老练,对他们是初次相见,还是久别重逢,哪会看不出来? 好在他本来就打算跟赵忠说实话,此刻见他的意存试探,越觉得自己的态度不错。于是笑一笑道:“老赵,这件事本与我无干,不知道赵大人何以委我这个差使?我想请你安排,我们一起跟他见面,我只把赵大人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他。此外有话,请你跟他说。” “罗师爷,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要把我拉在一起?” “为的请你做个证人。” “要证明什么?” “证明我跟毛海峰语不及私。因为我跟他是旧交。” “那,”赵忠问道,“何以你说跟毛海峰从未见过?” “因为当时我已经看出赵大人的意思,想委我跟毛海峰打交道。我不想担任这个差使,故意说不认识,想让他说一句:不认识就算了!谁知还是逃不脱。” “罗师爷,你很够朋友!”赵忠的声音很诚恳,“你没有把我当外人,我当然也要拿你当自己人。我马上要到法云庵去看他们布置寿堂,也实在没功夫,我派人带你去看毛海峰。至于上头问到我,你要我怎么说,我怎么说。你看如何?” “这还有什么话说。赵大人要问到你,你只说不知道,要问我就是。” 赵忠答一声:“我有数!”随即派人将罗龙文领到毛海峰那里。 ※※※ 毛海峰住在寺院里。这座寺叫做戒坛寺,香火不盛,却是建于宋朝的古刹。罗龙文去时,毛海峰正在跟和尚吵架。 原来,这住处是赵忠所安排的,只为他的身分特殊,赵忠派了人看守着,限制他的行动,不得外出。而毛海峰在日本住得久了,生活习惯似倭人;每天非吃蘸了芥末的生鱼岂不可,央托看守的人,偷偷儿替他买一条鱼来,正在亲自动手做生鱼平时,为和尚发现;一个指责,一个不受,两下吵了起来。 “施主,请你脾气理!请看又是鳞,又是血,岂不罪过,他坏我戒坛寺的清规,断断不可!” 罗龙文笑了。“海峰,多年不见,你还是那种任性,不肯委屈自己的脾气,好了,”他说,“遇见我算你走运,你要吃什么都行,走!” 看守的人不认识罗龙文,只凭领去的人一句话,让罗龙文带走了毛海峰,一直来到胡元规的当铺。 胡元规跟毛海峰亦是素识,久别重逢,少不得殷勤款待。毛海峰大嚼了一顿生鱼片,也尝了久已不曾吃过的徽州菜,方始向罗龙文问道:“罗先生,我由日本回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说来话长!你先吃茶。” 胡元规听这一说,便知需要回避,道声:“失陪!”随即走了。 “海峰,我先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答我。你义父到底是什么心思?是不是想挑拨赵、胡两公,搞出窝里反来,他好有机会来捣乱?” “不是!是叫我来看看情形。”毛海峰答说,“听说赵、胡不和,有没有这回事?” “那么,那道奏疏呢?真的想赵侍郎替他代递?” “这是试他!看他是何态度。” “我不懂!”罗龙文摇摇头,“他的态度你们怎么看得出?就算看出来了,又怎么样?” “这话,”毛海峰忽然问道:“罗先生,请你先说,你来看我,有什么话说?” “当然有话!你要先答了我问你的话,我才能告诉你。” 毛海峰作了个好笑的表情,“这不大公平吧?”他拖长了声音说。 “好!那么我先跟你说一句,如果你义父落叶归根,真的想回来,我可以帮他的忙。” “罗先生一向说话算话。既然是好意,我就统通说与你老听。” 于是促膝并首,毛海峰细谈了他的义父的处境与希望,原来汪直上了年纪,加以在日本不甚得意,所以乡思极重。但平湖杀降一事,使得他大生疑惧;虽也听说,胡宗宪的态度与赵文华不同,主张多方保全;徐海就是他设法掩护,方能脱出囹圄,但亦仅止于传闻而已。他托陈可带话回来,唯有派徐海去接头,他才愿归顺,作用就是在作一个印证,徐海究竟是死是活?倘或活着,又是如何得有一条活路?此外叶麻等人为官方诱捕的经过,亦想细细地问一问徐海。 不过,大致说来,汪直对胡宗宪还是信多于疑,而对赵文华则是疑多于信,更要确确实实探明究竟;同时赵、胡不和的传言亦很盛,需要了解真相;否则,一个帮汪直,另一个就一定会反对,两下明争暗斗,最后是汪直牺牲在夹缝中。 这一看法,罗龙文听来,颇为同情;因为徐海搞成今天这种窘迫的境况,正就是在夹缝中受挤的结果。所以他深深点头说道:“姜到底是老的辣,你那义父的这番打算,丝毫不错。不过,那道奏疏,是何作用,实在莫名气妙!” “我说过,这就是试探赵侍郎的法子。如果赵、胡不和是谣言,那么,赵侍郎就一定会拿这个稿子给胡总督看,胡总督一定哈哈一笑,可是赵对胡的态度,是试出来了。” “这,你这话有味道!”罗龙文想一想问道:“何以见得胡总督看了那稿子,会付之一笑?” “你老请想,‘自五岛征兵剿灭,以夷攻夷’,不是梦话?且不说我义父没有那样的神通,能征倭兵;倭人自己肯不肯以夷攻夷,自相残杀,更是疑问,哪里可以这样吹牛吹得没有边?” “是啊!我也觉得不大对劲。”罗龙文很好奇地问,“照这样说,你义父不是作弄赵侍郎?倘或他贸然入奏,将来完全办不到,朝廷不是要责备他了吗?” “那是他自己草包!自取之咎。我义父就不会跟他共事了。” “这话也不错。不过,你义父不也犯了欺罔之罪,自绝回国之路?” “不会的!果然赵侍郎冒冒失失做出这种事来,我义父当然又会写信给他,把前面说过的话收回。或者,”毛海峰说,“另外请人再上奏,声明情势有变化,‘以夷攻夷’这一点,做起来有困难。” “这样出尔反尔,可害了赵侍郎了。这且不去说它;我倒问你,你说‘另外请人’,想请什么人呢?” “我义父没有跟我说,照我想,大概是胡总督。” 罗龙文将他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发觉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有问:“赵侍郎告诉我,你要单独见他。如果赵侍郎接见了,你预备跟他说些什么?” “不是说些什么,是问些什么!” “这话我又不懂了!” “很好明白的。我当然说我义父如何忠顺。然后就看他的意思,拿话套话;这一谈下来,他为人如何,心里是何打算,以及跟胡总督是和衷共济,还是各干各的,就统通都知道了!” “原来也是试探之意。”罗龙文反问,“现在情况的变化,出乎你的意料,你又怎么办呢?” “那就要请教你老罗!” 由此开始,便都是罗龙文的话了。名为赵文华派来的人,看来却象是帮汪直的忙;而实际上,他是要利用这个机会,解除徐海的困扰,毛海峰多少也了解他的意向,反正他只要能让他义父安返故土,一家团圆,此行就算不虚;至于如何让人利用,他是毫不在乎的。 ※※※ 复命之时,是赵忠陪着罗龙文一起去的。当然,这是出于罗龙文的要求,为多一个人帮腔,更易于说服赵文华。“汪直确有投诚之意,毛海峰的话说得很率直,我倒不便学给大人听!” 这是欲扬故抑的手法。赵文华知道话不好听,但也不能不听;好在心里已有准备,不好听就当作不曾听见好了。于是他说:“不要紧!你说。” “汪直的意思,做官的当然看他们是草寇;对付草寇,不必讲什么信义。只要能斩草除根,上对得起皇上,下对起百姓,对草寇不讲信义,是问心无愧的!” “这倒是搔着痒处的实话。”赵文华笑道,“也不算什么难听的话。” “大人不见怪,我就可以放胆说了。汪直道是,他这一把年纪,不死在刀兵之下,不死在风涛之中;回心向善,反落个身首异处,那是自己对不起自己,死难瞑目。” “我答应,不教他身首异处就是。” “我也这么跟毛海峰说。赵、胡两位大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只要投诚,一定奏请朝廷宽赦;皇上对赵大人言听计从,所以赵大人答应了,就算数了。毛海峰回答我说道,这话,他也跟义父说过,官军没有杀降的道理。哪知汪直说出一句话来,不但毛海峰无话可答,就是我,”罗龙文装得很吃力地说:“我也觉得有点说不响。” “是怎样一句话?” “汪直问毛海峰:你说官军不会杀降,那么叶麻、徐海他们在哪里?” “这,这情形不同的。叶麻之流,罪恶照彰,而且并非真心投诚,只是借此脱困而已。而况,徐海亦没有死!” 罗龙文就希望他说这句话,立即接口:“这就是汪直托陈可带信,要徐海跟他去接头的缘故。因为陈可跟他说的话,意思跟大人的话差不多;汪直为了要证明,所以要见了徐海本人,才肯相信官军不会杀降。” 赵文华与徐海有着解不开的死结。这个死结牵丝扳藤,重重疑惑误会纠缠而成:第一,他始终认为徐海由海盗变和尚,由和尚又变为海盗,行藏诡秘,决非善类;第二,他一直觉得胡宗宪与徐海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在;第三,他疑心徐海的财富惊人,不知有多少江南旧家的珍藏,落入他手中?譬如胡宗宪送赵忠那方岳武穆的砚台,一定出于徐海的贡献;第四,他自以为此行事事差强人意,唯一的缺憾,就是徐海漏网,将来回朝复命,这一点无法交代;第五,最令他不服气的是,徐海似乎处处有办法,事事拔头筹,譬如王翠翘,这样艳声远播的名妓,亦竟为徐海所占,而且为他削发出家!此人到底何德何能,而能如此风光? 想到最后一点,赵文华心里总会泛其一种难以形容的酸味,什么事都鼓不起兴致,恨不得即时就把徐海抓了来,绑上法场,一刀斩讫。 如今听得罗龙文的话,又平添了一段委屈;看起来竟真的少不了徐海!自己到底输给他了!可是,认输并不是服输。 往来蹀躞,思前想后,好不容易将心中的波澜平伏下来,只考虑公事,亦有许多疑问,须先澄清。 “小华,”他说,“既然你们都以为非徐海不足以招致汪直,我亦无话可说。不过,我不能无疑。” 罗文龙见此光景,说话格外谨慎,想一想答说:“大人高瞻远瞩,必有我们所见不到的地方。此事所关不细,当然要信得过才能派出去;请大人明示可疑之处,以便进一步研究。” “研究倒也不必,你们对徐海所知,一定比我多得多,只要解释就行了。”赵文华说,“第一,徐海到底找得到找不到?” 说找得到,似乎坐实了有勾结;但如说找不到,就一切都不必谈了。两难相权,总不能自己否定自己;罗龙文便即答道:“大概可以找到。” “第二,能找得到徐海,是因为他未曾出海;出了海,可就难说了。你们不以为他会一去不归?” 这就不尽是解释,而是要有切实的保证;罗龙文心想,第一句话已犯了嫌疑,如果再作肯定的保证,嫌疑更重,必须避免。 于是,他不提将来,只说过去:“以前,徐海都是讲义气的!” “你是说,以后他也会讲义气?要知道,义气不专为一人而讲;他对汪直当然也要讲义气,如果照实而言,汪直不仍旧有顾虑,以为做官的说话不算话?” “是!这一点,”罗龙文觉得不难回答,“义气有各种讲法,说实话固然是讲义气;不说实话而于对方有好处,更是讲义气!” “这话倒也是一种说法。” “如果徐海当汪直是朋友,知道他的心愿是叶落归根,回家乡来安度余年,他当然会帮他达成心愿;也就不会说些扫兴的话。不过,一定要徐海有这么一种想法,回来总不致有危险。否则,他是不会劝汪直回来的。”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不与徐海为难,便能让他亲身感觉到,自新之路并无陷人坑在。赵文华到这时才有些回心转意。 接下来是赵忠也帮腔,说他最近也听得好些人谈起,徐海实在并不坏,不但讲义气,而且很明白事理。这趟派他去招抚汪直,事先不妨跟他说清楚,只能说好话,不能说坏话;否则宁愿不要他去。徐海最重承诺,答应了的事,一定不会反悔。 “好吧!”赵文华终于点头了,“这件事,你们跟胡总督去说。他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说话就是!” 多少天的惨淡经营,方能有此结果;徐海可以出头,不必偷偷摸摸的做个“黑人”,是毫无疑问的了。但罗龙文很冷静,并不因为有此成就而忽略了应该表示的态度,和应该说的话,。 “大人,话不是这么说,大人与胡总督同办一件大事,论责任,当然大人更来得重;派徐海去招降汪直,成功了,是大人的功德,朝廷叙功,必推大人居首,如今听大人的话,仿佛只是胡总督一个人的事,似乎错了。” 这番驳他的话,实际上却是护着他的利益。赵文华自然不以为忤,笑笑答道:“若能如你所说,岂不甚妙?好了!我支持胡总督。” “是!胡总督有大人这句话,一定也觉得兴奋。至于毛海峰,请大人赏他一个面子,接见他一次,说几句抚慰的话。” “那无所谓,你们去安排好了。” 第三十二章 回到总督衙门,罗龙文说知一切经过,胡宗宪自然深感欣慰。不过,对赵文华的了解,他比任何人来得深,在任何情况下,赵文华总是拿个人的利害摆在第一位。如果形势有变,发觉这样做比那样做对自己更有利时,尽管信誓旦旦,亦不惜自食其言;因此胡宗宪认为最好立即会衔出奏。唯有如此,才能让他无法翻悔。 这样做法,未免操之过急,反易惹起赵文华的怀疑。只是胡宗宪坚持己见,罗龙文亦只好照办;当时拟了一个奏稿,说是东南倭患,仰赖皇上的威福,决定遣派徐海去招抚。同时补叙了徐海卧底的经过,请先交部存记,俟立功回来,赏给官职。 胡宗宪对这个奏稿,非常满意,因为这一下可以彻底为徐海洗刷清白;只要赵文华同意,便是确认了徐海的身分与功劳,再不怕他出什么不利于徐海的花样了。 “总督,我有个要求。”罗龙文此时另有个主意,很负责地说:“这个奏稿我有把握,一定可以让天水同意;不过,我要压两天才能送给他看。” “只要你有把握,压两天未尝不可。不过,是何缘故,我倒要听听。” 罗龙文不肯说,实在是不便说。他是想把这件事推在毛海峰头上。这好象堂堂总督,不如远来的一个海盗,说出来会使胡宗宪不快,所以罗龙文故意诡秘地一笑,半开玩笑地答说:“天机不可泄露。” ※※※ 到得第三天傍晚,正当赵文华满足罗龙文的请求,由赵忠陪着毛海峰谒见以后,重阳补祝赵老太太寿辰以前,罗龙文在这个时机中见到赵文华。 “大人,”他满脸欢欣地说,“明天气,就要热闹了,大人也要忙了!” “是啊!”赵文华也很高兴,“多承诸位厚爱,真正不敢当。”“国恩家庆,诸福骈臻,大家也都要托大人的福,理当略表寸衷。我在想,大人辛苦了多时,从明天边,不该再为公事操心,才能敞开来好好乐一乐,所以有件我经手的事,想趁今天办掉它。” “好啊!什么事?” “毛海峰承大人温言慰谕,兴奋异常,他说,他本来只是他义父叫他干什么,一切主意要汪直自己拿。现在看大人这样宽厚待人,他决定极力劝他义父来投诚;而且听他的口气,大概大人班师回朝的时候,就有好消息来。那真是锦上添花。” 好个锦上添花!赵文华久在朝中,深知功劳不论大小,只要来得是时候,就有意外的效用,譬如皇帝生日,或者有其他庆典之时,恰好报功,那锦上所添的一朵花,就显得格外艳丽夺目。如果班师回朝,又正逢献岁,而有汪直受抚的消息到京,必然龙颜大悦,有逾格的褒奖。 这样想着,便即随声答说:“能这样最好,能这样最好!” “不过,这要彼此配合得好。毛海峰的意思,最好有一种表示,能坚汪直之意;在我看,最要紧的是徐海肯卖力。兼顾这两种用意,我拟了个会衔的奏稿,胡总督说是要请大人作主。”说完,罗龙文将奏稿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这一套迂回曲折的说词,一方面投合赵文华的心意,另一方面又很谨慎地避免了他对胡宗宪的猜疑。赵文华不疑有他,毫不考虑地提笔在他的衔名之下,画了两道直杠,是个草书的“行”字。 ※※※ 看到这个“行”字与赵文华的签名,胡宗宪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晚上我可睡得着觉了!” “是!”罗龙文欢畅地笑道,“我亦云然!”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心事,苦心设谋,将徐海拉了出来,降身辱志,重新“落水”去卧底,大功已建,却几乎害得徐海送掉性命,说起来等于出卖朋友。如今有了这样一个结果,总算可以交代了。 “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要拜疏。” 于是连夜缮写奏疏,通知驿站,派定专差。第二天一早,辕门大开,设置香案,胡宗宪穿一身簇新的公服,向摆在香案后面的一个黄匣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中军旗牌,捧着黄匣子交给跪接驿差;大炮三声中完成了“拜疏”的仪式——那个黄匣子表示盛着奏疏;事实上是空匣子,奏疏另外用油纸包好,外加护板,再打成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在拜疏的仪式之后,另外为驿差缚在背上,这才上马飞奔,限时到京。 “这才真的算是定局了!”胡宗宪不胜感慨地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做人容易做官难。” “做事容易做人难”是成语;“做人容易做官难”这句话,在罗龙文还是第一次听说。想一想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难,是句隽语;不过,官字上面应该要加一个好字。” “不然!”胡宗宪摇摇头,“做官的经验,你当然不如我深知其中的甘苦。做个好官,只要一念之转,倒还不大难。最难的是,既想做官,又想做事。想做事就得设法揽权,揽权就难了!既不能侵他人之权,又得自守分际,变成弄权,搞得身败名裂!此所以难。” 绝顶聪明的罗龙文,谈到做官,自然不及胡宗宪;所以听得这番话,有闻所未闻之感。细细咀嚼了一番,点点头说:“其实也不难,只要掌握得住‘守分际’三字,自能立于不败之地。” “谈何容易!”胡宗宪摇摇头说,“且不去说它了!我们谈正经:明山现在可以出头了,阿狗何以还不来?” “听说早来了。只是不愿来见总督。” “为什么?” “当然是不甘心。” “是的!实在愧对此人。’胡宗宪说,“如今还要他远涉风涛。我想,我个人应该对他有所报答,替他做件什么事。小华,他家里有什么人?” “亲族虽有,早不往来,当然是因为他‘自甘下流’的缘故,如今真相已明,他亦可以重新进祠堂,见祖宗!不过,那是以后的话,总督如果在这方面帮他的忙,要等他来了,问清楚了再说。眼前,有件事,或许要靠总督的大力成全。” “你说,只要办得到,我一定尽力。” “最好让王翠翘还俗。复归明山的怀抱。” 胡宗宪一愣,茫然地问:“此事我又何能为力?”接着又说:“那是他们个人之间的感情,两情相悦,愿偕白首;只要王翠翘愿意蓄发,心云老师太莫非强人所难,硬拿链子锁住她,教她青灯黄卷了一生?” “原来总督还不知道,王翠翘的出家是情非得已,有托而逃!那就无怪会这样说了。” “噢!我倒还不大明白,如何是有托而逃?是因为——” 胡宗宪终于自我撞开了记忆之门,“是因为严公子的缘故?” “总督到底想起来了!” “我懂了!” 胡宗宪起身蹀躞,几次望着罗龙文欲言又止,显得踌躇而又焦急的神气。罗龙文知道,他所踌躇的是:第一,为了庇护王翠翘而得罪严世蕃,犯得着,犯不着?第二,即使不惜忤犯严世蕃而愿庇护王翠翘,可是能不能对抗得了严世蕃,亦成疑问。 这是很难作决定的事。因此,罗龙文虽有办法,却不愿先说;要看他的态度,再考虑是否可言。同时,他也不作任何催促,希望胡宗宪作出毫不勉强的决定。 终于,胡宗宪开口了,如罗龙文所想到的第二点,他说:“要想个有用的法子,如果没有,那就不止于徒劳无功,而且无益有害,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罗龙文明白,所谓“无益有害”,意思是王翠翘还了俗,可能反倒不能保住清白,归入东楼嫔媵之列。这当然也可能的事,但如做得周密迅速,严世蕃即便未能忘情,亦将徒呼奈何! 这样想着,便即说道:“我有个法子,可行不可行,且说出来请总督斟酌。总督如肯降尊纡贵,收王翠翘为义女,作主嫁与明山,婚后找个隐秘的地方去住。这样,东楼一则碍着面子,再则也找不着人,不就只好算了?” 话很有道理,可是胡宗宪不愿立即有所决定。因为他觉得这并不算最好的办法。譬如,收名妓为义女这一点,就很容易引起物议。如果还有更好的办法,就可以不这么办。 “我们再想想。”胡宗宪这样答复,“事缓则圆,多算胜少算。” 罗龙文微感不悦。他一向自负算无遗策。辞别出门,在路上又想,始终觉得这个办法才是最好的办法。既然要为徐海“做件什么事”是胡宗宪自己的许诺,那就不妨此刻便着手进行。 ※※※ 一向清静的法云庵,出现令人惊奇的情况。终年紧闭的双扉,开得笔直;扶疏的花木中,掩映着彩绣的朱幡,明亮的灯盏,一望而知是有喜庆。 做寿当然要设寿堂,但不能设在大殿上,大殿上法脾气鸣,佛号响亮,三十六众比丘尼在为赵老太太唪诵消灾延寿的经卷。寿堂另有地方。 在大殿西面,另有一条甬道,能到一座大厅。这座厅归知客所管,逢到观音诞日,或者菩萨开光之类的盛举,富贵人家的内眷来烧香,便都在这座厅上接待。平时就布置得十分雅致,这天自更不消说得。 在朱友仁的引导之下,罗龙文瞻仰了寿堂。正中挂一幅大红底子,五彩缂丝的无量寿佛;系着彩绣桌围的长条上,设一幅云白铜的五供,燃着粗如儿臂的寿烛;点起上好檀香制成“寿”字盘香;中供寿桃寿面,另外两盆黄澄澄的佛手。里里外外摆满了菊花,更显花团锦簇,无限生机。 东西两面壁上,只挂胡宗宪头衔的十六幅寿屏。虽是青壁,只悬挂的地位,配置得宜,一点不显得单薄。罗龙文是行家,只看这一点,便知是高人经营,不由得要动问。 “这寿堂,是哪位指挥布置的?” 听这一问,朱友仁脸上像飞了金一样。“一位老太太!”他说,“不知道罗师爷见过没有?陆太婆!” “原来是她!久仰了。” “要不要见一见?” “当然!可在这里?” “请跟我来。”朱友仁领头,推开西面靠里的一座门。原来这座厅还有后轩,里面又另是一番布置,家具什物都是小一号的,脂粉气也重些,一望而知是特为堂客所备的起坐之处。 “陆太婆,”朱友仁高声喊道:“我来引见,这位是总督衙门的红人,罗师爷!” 罗龙文抬头看时,一位老太太飞蓬着一头白发,而脸色红润,精神十足,身上只穿一件青布夹袄,下系一条玄色细裙。真所谓“乱头粗服”,却掩不住那大家风范,与精明强干的气质。 “幸会,幸会!早就想拜见陆太婆了!”罗龙文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地作揖。 “不敢当。”陆太婆还着礼说:“早就仰慕罗师爷的大名。请坐,请坐!” 等坐定了,罗龙文欠身说道:“这次为赵老太太祝寿,原该归我跟赵总管两个人奔走;多蒙你老人家偏劳,而且布置得那样子出色,真正感激不尽。明天赵大人看了,一定会夸奖,让我叨光,有面子。” “哪里,哪里!”陆老太平说:“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了,只好将就将就,勉强弄个样子。不教人笑话,已是万幸,哪里还会得赵大人的夸奖?” “你老人家太客气了!我不是当面恭维,只看挂那十六幅寿屏,其中就大有学问。” 陆太婆突然眼睛发亮,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笑的时候,不但露出了还很好的一嘴白牙,而且眼角上有鱼尾纹,可以想见她年轻时也是个风流放诞、颠倒众生的尤物。 “罗师爷真是法眼!”她在微笑中显得严肃,是一种高贵的表情,“不枉了我们半天的功夫。” 因为用了“我们”的字样,罗龙文自然而然地转头探望,想看一看她的那个助手,想象中自然是兰心慧质的一名青衣侍儿。 这面看没有,那面看也没有,不等他脸上失望的表情落入陆太婆眼中,她就觉察到了。 “罗师爷,实不相瞒,这一次我管这桩闲事,倒是心甘情愿,高兴得很。”她略停一下说:“刚才承蒙你奖许,我是受之有愧;布置寿堂,别的都容易,就那两面雪白的粉墙难办。又不能俗气,又不能太素净,更不能失身分,胡乱弄些不相干的东西补壁,只有在那十六七条上打主意;间隔高下,斟酌又斟酌,都亏得有个人帮忙。若说还看得过去,功劳大半是那个人的。这个人是本庵的一位师太,法名悟真。” “悟真?”罗龙文觉得这个名字好熟,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只喃喃的念着:“悟真,悟真!” “想来罗师爷也听人提起过她?真正是‘出淤泥而不染’——” 一语未毕,罗龙文失声喊道:“啊!就是王翠翘!” 那忘形的神情,使得陆太婆发愣,不过旋即恢复常态,“当然,”她说:“罗师爷不知道悟真的来历。” “是!你老人家也是法眼无虚!翠翘真个‘出淤泥而不染’。可惜——”他黯然低首,不忍再说下去。 这让陆太婆非常注意了。原来对于王翠翘的身世,看样子他知道得比自己多得多。七分关切、三分好奇,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多说一句有关王翠翘的的话,应该细细请教人家。 “罗师爷,”他首先表明态度,“悟真我见过几次,都没有在意,这一次跟心云老师太谈起,借她庵里替赵老太太平个寿堂,心云卖我的面子,答应了。又说派个人帮我的忙,唤出来才知道是悟真,谈起来她懂的东西真多,我跟她十分投缘。不过她的身世隐痛,我不便多问,她也不肯多谈。如今倒要请罗师爷细细告诉我。” 当她说到一半时,罗龙文灵机一动;等她说完,他的盘算也停当了。这样,有关王翠翘的一切就不是闲谈,需要好好地考虑以后,才能出口。 “王翠翘的身世隐痛,我可以说完全知道;只不过不是象你老人家这样的人,我不必谈她,谈了也没有用。” “喔!”陆太婆很沉着地答说,“这是罗师爷你看得起我!” 就在这时候,罗龙文发现门帘闪动,有好些人在张望踟蹰,知道陆太婆由朱友仁代赵忠请托,一手经理这桩喜庆,有许多执事人等着她发落,倒觉得不便因闲谈误了她正事。 陆太婆也发觉了,道声:“得罪!”起身走到另一边坐下。 这时朱友仁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趋前低语,只见陆太平口讲指画,朱友仁不断点头。不一会,发落已毕,朱友仁和门帘外面的人影,很快地消失无余。 “没有事了!”陆太婆走回来很轻松地说,“罗师爷想来还没有用午饭,我借花献佛,备一顿斋饭供养。” “多谢,多谢!久闻法云庵的香积厨,精致无比,今天托太平的口福了。” “精致的素斋,倒多的是。不过——”陆太婆笑笑,“回头你就知道了。说实话,请你吃斋是假,要听你谈王翠翘是真。” 在罗龙文是正中下怀。就刚才陆太婆离座片刻,他已通前彻后想了一遍,筹划好了一个面面俱到的办法,正需要有这样一个能够从容细谈的机会,所以微笑不语,只在脸上表示出欣然接受邀约的神情。 等斋饭一摆出来,果然精致非凡;尤其难得的是还有一壶酒,色呈微紫,香醇异常。据陆太婆说,这是她自己携来的家酿,而亦唯有她有这份可以在法云庵小酌的特权。 “‘长者赐,不敢辞’!”罗龙文满饮一杯,为自己斟满了再次举杯:“太平,我敬你老一杯!话说在先,这杯酒不太好喝。我有桩闲事非管不可而实在管不了,想想只有太平你老人家才能管。” 这又激将又恭维的手法,最对陆太婆的脾胃,矜持地先喝了口酒说:“请先说出来再商量!” 见此光景,是千肯万肯的了。罗龙文一仰脖子干了酒,笑容满面地说:“真是幸会!我先谢谢太平,这桩闲事一定管得成了。” “罗师爷,你不要这样说。我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道人家,倒不喜欢扭扭捏捏,有什么说什么。你托我的事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你托到我,当然也想过,一定是我办得到的。请快实说吧!” “说来话长。我先要谈个人。”罗龙文向左右看了一下;是有顾忌的神气。 左右有三个人,两个是陆太婆的丫头,一个是法云庵的小尼姑,陆太婆便喊一声:“阿静!这里用不着你们伺候了。” 年纪较长的那个丫头,答应一声,呶一呶嘴,将她的女伴一起带走,罗龙文方始低声说道:“有个明山和尚,太平想来听说过?” “不就是徐海吗?” “是的!”罗龙文又问:“你老人家看,徐海是怎么样一个人?” 徐海是何许人?谁不知道。陆太婆所了解得比他人多些的,亦无非王翠翘有托而逃而已。因此,这时听罗龙文一问,不由得发愣。但她也是阅历极深的人,心知此一问中大有隐情,所以老实答道:“我只不过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听,没有打听过这个人。”接着又说:“罗师爷怎样问我,想来一定有一番曲折在内?” “是的。跟你老人家谈谈不要紧,为了翠翘,也不能不跟太平细谈。”这一谈,纤细靡遗,将徐海的底蕴,尽皆透露;甚至徐海将衔命去招抚汪直,助成器倭的最后一功,亦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陆太婆。 当然,他还没有提到未来的。原来的打算是变过了,难得陆太婆对王翠翘激赏,事情更有把握,便觉得尽不妨从容陈词,要听对方的感想,再作计较。 陆太婆不仅止于感想,而是感动,眼圈都有些红了,“唱本上常有些红颜薄命,英雄末路的故事。我总在想,红颜薄命,倒是见得多了;象秦叔宝被困天堂州,不见得有那样的事!果然如此,哪里还好算个英雄?谁知道,真有这种叫人没奈何的情形。唉!”她叹口气说:“而且红颜薄命,英雄末路,都凑在一起了。” 这番感叹极深,而且以徐海与王翠翘分飞为憾的心情,溢于言表。了解到这一点,罗龙文因势利导,话就容易说,也容易见效了。 “太平,你不要这么说。没有遇见你老人家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现在不同了。翠翘不见得薄命,徐海也不会末路,好姻缘仍旧在!只是好事多磨,一磨到救星出现,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你老人家信不信?” “我怎么不愿意信?无奈——”陆太婆停了一下说:“她说的救星,要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已经出现了!” “在哪里?” “太平!”罗龙文笑了,当然是有意做作:“你老人家跟我装糊涂,是不是?” 陆太婆微感不悦,庄容答道:“罗师爷,我们虽然第一次见面,日子长了,你就会知道,除非是我看不起的,不然我一定诚恳待人。” “是!我失言了。”罗龙文说:“看起来你老人家确是自己不曾想到。要成全他们那头好姻缘,除却你陆太婆,连神仙都不行!” “这——”陆太婆大为惊异,“罗师爷,我倒也略略有点自知之明,就没有想到有那样的法力。莫非你是故意恭维我?” “我也跟太平你一样,一向诚恳待人,决不肯在应该说真话的人面前说假话。”罗龙文略停一下说:“只要我一说,你老人家就明白了。” 于是罗龙文很坦率地谈了他跟胡宗宪商定的计划,接着又谈他遇见陆太婆以后的想法,王翠翘拜胡总督为义父,实不如拜陆太婆为义母来得妙! “陆太婆,你听我说,妙处在哪里?第一、以胡总督的身分,将她作义女,自然会惹起议论,甚至误会。第二、胡总督收翠翘作义女,又让她与徐海奇镜重圆,熟悉内幕的人,明知这是对付严公子的办法。这就不但对胡总督不利,在翠翘亦不会有什么好处。第三、纵令翠翘自己愿意还俗,但有胡总督夹在里面,显得好像仗着官势,心云老师太不能不让翠翘还俗,这对法云庵的名声也不大好。如今换了你老人家替义女作主,一切顺理成章,毫无后患,岂不是再妙不过?” 陆太婆静静地听他说完,默不作声。因为她听出来罗龙文有句未说出口的话:凭她锦衣卫大堂陆炳的婶母的身分,才能庇护得了王翠翘。换句话说,这也等于跟严世蕃作对。这一点关系重大,不能不慎重考虑。 这是无法细作衡量的事,因为她对严世蕃的一切,所知究竟不多。只能从情理上着想,第一,她根本不知东楼想罗致王翠翘,不知者不罪,谈不到有意作对;第二、严氏父子亦不能为一个女子,与同殿为臣、而且声势烜赫的陆炳生什么意见。 这样一想,心便宽了,再想到撮成王翠翘与徐海的团圆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就更不能抗拒她自己那种爱管闲事的性格的诱惑。 于是,她说:“罗师爷,你也不要一厢情愿,谁知道翠翘自己的意思怎么样?” “太平,你是指哪一点?是说她不愿拜你为义母呢?还是不愿还俗?” “两样都有。” “那你请放心!我知道翠翘的性情,她跟你老人家投缘,一定会亲亲热热喊你一声‘娘!’” “那么,第二点呢?” “第二点还用得着问我吗?” “罗师爷!”陆太婆很认真地说,“怎么不要问你?” “哟!你老人家倒想,她叫你‘娘’,天下有个做女儿的,不听娘的话的吗?”陆太婆站了起来,“罗师爷,你真利害!”她说:“原来是要拿难题目扣在我头上。” “不敢,不敢!”罗龙文惶恐地说:“我不敢在你老面前耍手段。” “那倒无所谓。说实话,我还佩服有手段的人,只要居心忠厚就好。”陆太婆想了一下,喊道:“阿静!” 阿静应声而至,带些埋怨的声音说:“菜、饭都冰凉了!也不招呼一声。等下又要喊胃痛了。” 陆太婆笑道:“今天怎么样也不会犯胃气。你去请悟真小师太来。” 阿静答应着走了。不多一会,陪着王翠翘翩然而至,发现罗师爷在座仿佛一惊。那双既黑且亮的眼睛,倏然一转,然后平静地说道:“想不到罗施主也在这里!”接着走到陆太婆身后,替她撂一撂飞蓬的白发,那份熟不拘礼而自然亲热的神情,使得罗龙文更有信心了。 “翠翘——” 罗龙文刚喊得一声,王翠翘便截断了他的声音,抢着说道:“罗师爷,叫我悟真!” 这是兜头一个软钉子,碰得虽不算痛,却不免扫兴;好在罗龙文沉着,笑笑说道:“名字无所谓,悟真也好,翠翘也好,你还是你,样子总不错的。” “样子也变过了。”说着,王翠翘伸手到顶,手指触着僧帽,又仿佛突然记起什么,重又放下。 显然的,她的原意是要取下僧帽,示以僧尼的特征,表示“样子也变过了”。而举手复又放下,当然是不愿脱那顶僧帽。由此可以断定,王翠翘的尘根未净,那“三千烦恼丝”如果能重新留起来,亦未尝不是她的希望。 看准了这一点,罗龙文觉得正该掌握时机,直抉本心,随即说道:“不管怎么样,在我看,你还是从前的你。翠翘,你认陆太婆作个义母,好不好?” 这个提议,在陆太婆都有突兀之感,深恐王翠翘当面拒绝,搞成无趣的僵局,所以想说两句否认意味的话,以便作为自我转圜的余地。可是,未曾开口,已为罗龙文的眼色阻止住了。 而王翠翘的感觉,相当复杂,也可以说相当矛盾,明知此举不合于佛门的规矩,却又觉得有这样一个义母嘘寒送暖,亦很不错;而要想辞谢,可又说不出口。及至看到陆太婆那种尴尬的神色,内心更平添了许多惶恐,越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翠翘,佛门不是无情之地,你也不要说,出了家就可以不要父母。果真不要父母,可又为什么叫‘师父’?又是‘师’,又是‘父’,俗家的五伦中倒占了两伦,这又怎么说?” 这一问,王翠翘无话可说,而心里的疑虑亦就解消了一大半,想了一会笑道:“也只有罗施主,才想得这样的歪理。” “歪理也是理。你如果讲道理,就得听我的劝。” “罗师爷,”陆太婆反倒不忍逼迫王翠翘:“你让她慢慢想,不要逼她!” 脾气淡淡的一句话,只为王翠翘与陆太婆投缘,便觉得这句话十分体贴,因而也就越发倾心。腼腆地说道:“娘,你要不要我这样一个女儿?” 一听这话,陆太婆一把将她拉过来,搂在怀中说道:“我哪会不要?求之不得!” “好了!”罗龙文喝干一杯酒,“我的差使完了!” “差使!”王翠翘疑云大起,仰起头问道:“娘!罗施主说的什么?” “不相干,我慢慢说给你听。”陆太婆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从胸前摘下一块彩玉来:“这块翡翠在我身上四十年了,当年我上花轿之前,我老娘亲手交给我的,如今给了你。” “妙,妙!”罗龙文笑着说:“这又值得喝一杯酒。” 陆太婆还未及答话,只见一名青衣侍儿疾趋而前。低声说道:“好象有贵人来了。” 门帘僻处,朱友仁钻了进来,“太平,赵大人来拜!”他说了这一句,回身将门帘高高掀起,里外视线,都无阻隔了。 这是件很出人意外的事,陆太婆要辞谢,王翠翘想回避,都已不及;因为赵文华已由赵忠陪着,踱了进来。于是罗龙文便又自然而然地负责起了居间引见之责。 “太平,请这面来。”他将她引入主位,随又上前迎接赵文华。 “多承费心,感激之至,我特为道谢。”赵文华向罗龙文拱拱手说。 “我不敢居功,费心的是这位陆老太太。” “是,是!”赵文华抬眼一望,整一整衣襟,“想来这一位就是陆老伯母了。”说罢,回身向赵忠吩咐:“取毡条来!” 这竟是要以大礼拜见,陆太婆急忙说道:“万万当不起,决没有这个道理!” “老伯母不必客气。我跟令侄在朝中交好,亲如手足,理当执后辈之礼。” “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赵大人朝廷柱石,身分贵重。我怎么敢当大礼?”此时红毡条已经取到,陆太婆越发着急:“罗师爷,罗师爷,请你千万挡住赵大人,不要折了我的寿算。” “既然如此,”罗龙文便横身拦在中间劝道:“赵大人,就请起礼相见吧!” 赵文华原就是等他来这么一劝:“恭敬不如从命。”他说:“我就放肆了!” 说罢,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陆太婆连忙还礼。礼罢落座,赵文华殷殷致谢,盛赞礼堂布置得雅致华贵,说可惜老母在京,不能亲眼看到,否则一定很高兴。 恭维得很恳切,陆太婆自然高兴,向后望了一眼说:“也多亏这位小师太帮我的忙!”接着微微转脸向后:“悟真,你也见见赵大人。” 王翠翘在陆太婆身后,原是有意借柱子障蔽,又半侧着脸,所以赵文华不曾注意。等她一踏出来,正面相看,突然间象着了电似地,身子微微一震,两眼乱眨了一会,随即视线发直了。 直到王翠翘合什为礼,赵文华方始警觉,“不敢当,不敢当!”他欠一欠身答了礼,转脸问道:“这位小师太是本庵的?” “是!法名悟真——”赵忠嘴唇牵动了一下,似乎还有句话想说未说。 罗龙文了解他的意思,是不便当面说奇“悟真”的来历,纵然如此,多少是件尴尬的事,所以他赶紧把话扯了开去。 “大人,有件事我跟赵总管商量过。”罗龙文看一看陆太婆说:“当着陆老太太在这里,正好说定局。” “是,是!请见教。” “是补祝太夫人的千秋,文武官员以及乡绅的内眷,理当到寿堂来一申敬意——” “阿,啊!”赵文华不自觉地打断了他的话,“小华,不是你提起,我竟未想到,敝眷不在这里,鱼轩莅止,何以应酬?这不是件大大不妥的事吗?” “是!是有点不妥。如今只有作个权宜之计。大人与锦衣卫陆大人在朝情如手足,真正是通家之好。因此,我有个唐突的建议,请,”罗龙文看看陆太婆说:“你老人家不要骂我在替你招揽闲事。” 听他这么说法,陆太婆已能料到是怎么回事,只是矜持身分,不宜道奇,更不宜先有表示,便装作不解地说:“罗师爷,我没有听清你的话。” “是这样,”罗龙文略一沉吟,正对着赵文华说:“大人,我觉得大人不妨请陆老太太费心,代为接待女眷。” 这当然是个很好的建议。但赵文华生性多疑,又最怕吃亏,所以心里虽已觉得事情非这么办不可,但仍旧要想一想,是不是罗龙文想借此机会来抬高陆太婆的身分?因为,他已从这几天时常陪在左右的朱友仁口中,知道陆太婆是怎么样的一个“外场人物”了。 陆太婆却真不愧是“外场人物”,一看应该是求之不得的事,而赵文华意存踌躇,便知有所顾虑;而所顾虑的,无非是怕外人误会她跟赵家的关系如此之深,倘或她打着他的旗号有所招摇,出了事于他的前程有碍。 因此,她觉得必须有所表白。而首先需要表白是,她确是此时才知道罗龙文有此打算,决非预先商量好了,有意找个藉口,借此因缘附会,自高声价。 于是,她略略沉着脸说:“罗师爷!赵大人领兵来救百姓,凡在子民,无不感激,就是这个缘故,又念着舍侄跟赵大人同殿为臣,所以我来管这个闲事。不过管闲事也有限度,效劳效力,凭我自己的一点心,能做到怎么样就怎么样,至于替赵大人代为接待拜寿的堂客,当然也是效劳的一法;不过,这就不是凭我的一点心了!交浅言深,没分寸的事,我从来没有做过。你为啥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呢?” 话中大有责备之意,而不安的却不是罗龙文,而是赵文华,他在出门之前刚接到京报,陆炳新加了“太保兼少傅”的“官衔”,足见得圣眷正隆。倘或得罪了陆太婆,家书中附上一笔,说是赵文华看不起陆家,认为陆家不配替他代作主人,接待宾客,这个误会是相当严重的。何况,不管怎么说,罗龙文的建议总是好意,迟疑不受,更显得自己不识好歹。 这样一想,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惶恐歉疚地站起身来,兜头一揖:“诸事请老伯母费心!”又向罗龙文一揖:“老兄为我着想,真是无微不至,感激,感激!” 就事论事,这就非常圆满了。谈到傍晚时分,罗龙文送别赵文华,又向陆太婆再三致意以后,回到胡元规的典当。一进门便遇见阿狗,不由得惊喜交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人接来了没有?” “刚到不多一会。”阿狗毫无表情地指指楼上:“在上面。” 罗龙文顾不得多说,拉着阿狗,直奔上楼,楼上是库房,堆满了一列列高大的木架,而在木架尽头,另有奥妙。罗龙文不必问就知道胡元规一定将徐海安置在那个隐秘的所在。走到底有堵板壁,壁上挂一块水牌,这就是机关;移开水牌,有扇小窗,一推便开,向里望去,正好与胡元规打个照面。 里面拔开梢钉,复壁开启,徐海站着迎候;执手相看,一脸嫣然,害得满怀兴奋的罗龙文心里酸酸地,十分难受。 “一切都变好了!明山,你要出头了!” 徐海没有答话,而胡元规知道他的心境,一连串的打击,一连串的自我抑制,消蚀了他的生趣,使他变得迟钝了。也许他根本还没有听清楚罗龙文的话,所以赶紧插嘴说道:“来,来!坐下来,慢慢谈。” “好!坐。”徐海很缓慢地坐了下来,两手撑住凳子,仿佛怕倾跌似地;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罗龙文,只是眨眼。 罗龙文这才看出他大大地变了个样子,心里又急又难过,而为了怕刺激徐海,还不能摆在脸上,依旧堆足了笑容问道:“这一向兴致如何?” 这句话问得就有些不大得体,而徐海似乎不曾在意,点点头说:“你好!你好!” 这有些答非所问了!罗龙文转脸去看胡元规与阿狗,一个脸色忧郁;一个转过头去,根本就不愿让他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罗龙文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得要弄弄清楚。一切正事,此时自然都不便谈,想了一下问胡元规:“他们恐怕还没有吃饭吧?” 这是暗示,弄点东西来让徐海吃,他就可以抽身来细问究竟。胡元规当然懂他的用意,便即答道:“中饭早已吃过,晚饭原要等你来开。我先叫人去弄些点心来。” 等叫人端了一盘重阳应时点心的粟糕来,徐海的眼中有了些光芒,用手抓着,吃个不停。罗龙文便将阿狗一拉,走到间壁小屋,站定了脚,却不知如何说起。 “罗师爷,你看见了吧!你看,做官做府的,作的什么孽?” “怎么回事?”罗龙文的双眉皱成一个结,痛心疾首的感觉,溢于言表:“也没有多少日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现在人到底怎么样?有些恍惚了。” “岂止恍惚,脑筋不清楚了!”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阿狗答说:“换了罗师爷,只怕你也会变得这样!” 想想也是,生离死别、国恨家仇,特别是那种辱身降志,身入地狱所建的功劳,不仅被一笔抹煞,而且身分不正,心迹不明,世上有如此奇冤,气量再大的人,亦难释怀。如果有两三知友在一起,谈笑饮啖,乐数晨夕,比较还好排遣;一个人闷然独处,日日夜夜所想的,都是这些令人抑郁难宣的事,久而久之,那有不成失心疯之理? 一想到失心风,罗龙文像骤然失足似地,一颗心往下一沉,急出一身冷汗,“唉!”他真有欲哭无泪之感:“怎会弄到这步田地?” “罗师爷,你也不必着急,急亦无用。照我看,有一个人可以医得好他的病。” 一听这话,罗龙文愁怀一开,急急问道:“谁,谁?” “你道还有谁?自然是翠翘。” “是她?”罗龙文笑了,“阿狗,我告诉你,翠翘拜了一位义母,鼎鼎大名的陆太婆。”“真的?”阿狗不觉显露了稚气:“尼姑拜干娘,倒是新鲜话把戏。” 罗龙文摸摸他的头,笑逐颜开地说:“一切包在我的身上。走!” 走到前面,只见徐海将一盘粟糕吃得只剩了一块,阿狗便说:“既然你喜欢,索性把这块也吃了。” “不好意思。”徐海答说,“吃得光光地,穷凶极恶难看相。” 阿狗不由得向罗龙文望了一眼,仿佛在说:听他这话,神智象是又很清楚。罗龙文懂他的意思,也了解其中的道理,只要有熟人陪在一起,徐海的精神就会好得多。照此看来,阿狗的看法不错;只要有王翠翘在他身边,一定可以使他恢复常态。 于是陪着徐海吃过饭,闲谈了一会,等他上床,罗龙文便邀阿狗与胡元规一起去看胡宗宪,准备有所陈述。 第三十三章 “实在是想不到的事!”听罗龙文细说了经过,胡宗宪心里很难过,“公家太对不起他了!总要想个补过之道才好。” “这件事分公私两方面来说。谈公事,眼前当然谈不到出海,汪直那面怎么办?” “公事我们另外谈。你只说明山如何安排?” “还是照原来计划,重圆乐昌之镜。这件事可要分两方面来谈。一方面是请陆太婆劝翠翘还俗;一方面是要安排他们的双栖之地。” “这很要紧!”胡元规说,“如果能找个山清水幽的地方,可能不受什么干扰。翠翘的一起柔情,细心照料,就更容易收效。” “那容易!”胡宗宪说:“我老家在新安江上,万山丛中,住到我那里去,不会有任何干扰。” “好倒是好!就怕引起误会。”罗龙文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 虽然不说,胡宗宪也懂,还是怕赵文华疑心他跟徐海的关系太深。在胡宗宪想,以眼前他跟赵文华水乳交融的情况来说,即会有此疑心,亦不足为虑。不过他亦并无成见,表示如有更好的地方安顿徐海,他无不赞成。 “我在想,还是西湖上好。”罗龙文说:“第一、有总督鼎力庇护;第二、彼此来去方便。” “这更容易了!”胡宗宪一口应承,“我派人去找地方,或者,你们去找,有合适的别墅,动用官帑买下来,借他住,至于不受干扰也可以办得到,多派些人警戒好了。” “是!”罗龙文对阿狗说:“现在只有一件事了!这件事只有我们商量着去办,不过,得过了明天再说。” ※※※ 第二天重阳。不但没有满城风雨,竟是艳阳普照,象暮春天气。 法云庵中冠盖云集,兼且衣香鬓影,盛极一时。外面是罗龙文提调一切;里面是陆太婆代做主人。赵文华不过安坐礼堂,与少数身分较尊的客人,如胡宗宪、阮鹗等人,寒暄闲谈而已。 日中开席,是征调各香积厨的名手,集中在法云庵调制的素斋。因为不备酒之故,外面的席散得很快;谢了主人,旋即告辞,轿车纷纷,霎时间散去了一大半。 但里面却还热闹得很,文武官员与内缙绅的内眷,难得出门;所以遇有应酬场面,总是流连忘返。加以陆太婆为赵文华代作主人,一方面自己要面子;一方面亦感于委托的盛意,要替真正的主人做面子,所以打点精神,使出手段,应酬得八面玲珑,更把女眷们吸引住了。 可是,陆太譬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助手,有手段亦无法使,这个得力助手就是王翠翘——出身勾栏、且经王九妈尽心教导过的王翠翘,论应酬功夫,当然高人一等;最利害的是,眼光无处不到。有那老实拙讷,默坐一旁看热闹,自惭形秽以致意兴阑珊想告辞的都逃不过她一双眼睛;翩然而至,殷勤致语,不过片刻功夫,就能令人倾倒不已,再也舍不得走了。 无奈欢娱的辰光过得快。到得太阳偏西,如果不走,夜行诸多不便,不能不告辞了。只是客人是尽兴而归,代作主人的陆太婆却已动弹不得,靠在椅上叫一声“女儿!” 这是叫谁?王翠翘蓦然意会,歉疚地笑道:“娘!你老人家叫我?” “我动不得了!年纪不饶人,今天如果没有你,局面不知道会糟成什么样子?” “你老人家的人缘好,”王翠翘说:“总算对得起赵大人了。” “正是!”门帘一掀,赵文华出现,他在外面已听见了王翠翘的话,接口答道:“正是如此,特来拜谢。” 谈得不多片刻,罗龙文与赵忠连翩而来,王翠翘知道他们跟陆太婆有许多琐屑杂务要料理,趁此机会要将一件心中不安之事禀告心云老师太。 这件不安之事,就是认了陆太婆作义母,不知心云老师太意下如何?照她的想法,一定不获允许,这也就是她一直不敢明告的缘故。但愈拖延愈不安,一下午心神不定,不管怎么样,这件心事非吐露不可了。 踏入心云养静的那座院落,她一颗心就比较踏实了。每次都是如此,若遇心烦意躁的时候,唯有此地才得心地清凉。她静静站了一会,然后沿着回廊,直趋正屋。只见心云老师太在昏黄暮霭中闭目打坐,手里徐徐数着佛珠,口中轻轻念着佛号;脸上余晖照映,神智湛然。王翠翘不敢惊动她,在香炉中续上两块檀香;油灯中注满了油,点根纸煤燃起了灯;摊开一本经,默默念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听得老师太在喊:“悟真!” “师父!”王翠翘应声而起,转脸看时,老师太已经下了禅榻。 “功德圆满了?” “是。”王翠翘答说,“实在很圆满。” “你义母呢?” 王翠翘一愣,旋即意会。偷觑师父脸色,依然一起慈祥,胆便大了些,陪笑答说:“我还没有禀告师父,师父倒先得知消息了,师父,你可知道,这义母是怎么认来的?” “你且说与我听听。” “是罗施主的辩才无碍,说佛门中亦讲五伦,象师父,又是师,又是父。这么在场面上一逼,徒弟心想陆太婆是本庵的护法,又最敬重师父,若说板起脸来不认,似乎不宜。故而徒弟顺口叫得一声。这是世俗之事,若能推脱,徒弟亦不愿复惹尘缘。” “你的尘缘本来未断,只是认义母亦是大事,怎说‘顺口叫得一声’?其心不诚,大大不可!” 这样的回答,在王翠翘真是意外之喜,急忙答道:“师爷训诲得是!” “你且坐了,我还有话问你。” “是!”王翠翘去倒了杯茶捧给师父,然后在蒲团上坐了下来,静候问话。 “你既然认了义母,不如索性还了俗。” 王翠翘大吃一惊:“师父,”她张惶地问:“莫非你老人家要撵我出法云庵?” “佛门广大,无所不容,我撵你干什么?” “然则师父怎的叫徒弟还俗?”王翠翘说:“徒弟原不敢认这位义母,如果师父不许,徒弟不认就是!” “那怎么可以!言而无信,何以为人。佛家不打诳语,你若如此,便是犯了戒。” “不犯戒,可又犯了家法!”王翠翘眼泪汪汪地说。 “何须如此?”心云抚着她的背说,“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自以为做错了事,怕大人责骂。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事,我也不会责备你。” 心云老师太主持这座法云庵,就因为她平时驭众甚严,所以才能整肃清规。现在听她的话,迥不似平日的性格,便越发使得王翠翘悬揣不安,疑心她言不由衷,对一个人若是连责备都觉得多余时,可想而知是怎么样的深恶痛绝? 想到这里,越觉悲伤。自念不容于红尘,遁入空门,总可以求得个安身立命之地,谁知连广大佛门,亦竟难容身,岂不成了天地间的弃物? 一面想,一面流泪不止。心云不觉诧异,“悟真,你到底有什么伤心的事,哭成这个样子?”她说:“照你这等放不开,可知也是不宜于修行的?” 这句话倒是当头棒喝,王翠翘不由得收住眼泪,怔怔在想:师父的话如果不错,自己却真该还俗;倘或错了,自己要拿行为给人看,早念经,晚烧香,息心静虑,一无挂挂,然则又何以这样的患得患失,唯恐被逐出法云庵? 说到头来,还是尘缘未断,七情六欲,一样也丢不开。依自己平时的胸襟,还俗就还俗,被逐就被逐,应该是无所谓的一件事。却又为何一听说不容于法云庵,就惊惶如此? 这个道理却想不透,不过诉诸感情,却是很明白的,“师父,”她说:“我是有些事放不开,第一、舍不得你老人家。” “喔,”心云问道:“有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第二、这里的日子过得舒服。” “舒服?”心云倒真有些诧异了,“我一直以为你久历繁华,过不惯这种清茶淡饭的日子。” “清茶淡饭之中,自有至味。日子过得安心,自然舒服。” “这话倒也有理。不过,我不大明白,你还了俗,不住在法云庵,难道日子就过得不安心?” “是!当初就为的不能安心,才求师父慈悲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说到紧要地方来了。我早就看出你虽有善根,却还未到看奇红尘的时候,为你祝发,不过是让你避一避难;如今难关已过,何必强留你在此?这就是我劝你还俗的缘故。” “原来师父是这样为弟子设想,真正恩重如山。不过,师父,你说难关已过,又是从何说起?” “只从你认陆太婆作义母这一点,便是难关已过,我且说个简单的道理你听。” 这道理果然很简单,以陆太婆的身分,与赵文华所欠她的情来说,当然可以庇护王翠翘,使她不致再遭遇非遁入空门不能摆脱的困境。 话是不错,但似乎不便承认。因为一承认便好象自己不愿还俗,只为难关未过,仍须躲在法云庵中,岂不令人齿冷?见她不语,心云少不得要追问:“莫非你道我的道理不对?” “师父的道理,哪有不对的?” “既然如此,你就该听我的话!” “我,”王翠翘撒娇似地说,“我还是舍不得师父。” “我也舍不得你!不过,这跟你还俗无关。彼此又不是地北天南,隔个千里万里,你义母常来看我,你难道不能跟了一起来?” 王翠翘语塞,想了半天说:“等弟子想想,还了俗有什么好处。” 倒是这句看来毫无道理的话,使得心云无法再说下去了,一个出家人,总不能劝还是比丘尼身分的人去嫁夫生子。只好笑笑不言。 “你去看看你义母去。看她今天是歇在这里,还是回她女儿那里去?” 王翠翘答应着起身而去,刚走出院子,迎面遇见陆太婆,不由得笑道:“娘,来得正好,师父着我来问——”她将心云要问的话,转述了一遍。 这应该是不难回答的,天色已暮,该走该留,在陆太婆自然早有打算。不过,她象遭遇了极大的难题,只是沉吟不答,又像听而不闻似地,只往前走。 一直走上台阶,她才回身向跟着的王翠翘说:“我还不知道是应该歇在这里,还是回你干姐姐家去?我先要跟你师父说几句话。” 说完,站着不动,这表示不愿王翠翘跟着她,也就是暗示她应该回避。王翠翘心里虽有些疑惑,不知义母有什么不能让她听见的话跟老师太去说?但还是很知趣地避开了。 一避避到大殿上。悄悄躲在放置签条香烛等等杂物的殿角,一个人坐在蒲团上想心事。 想的是法云庵以外的人物。第一个是阿狗;第二个是徐海。光是这两个人的一切,便够想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有人在喊:“悟真!原来你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抬眼看时,是老佛婆,便即问道:“什么事?” “老师太找。前前后后都找遍,哪知道你在这里。快去吧!找了有半个时辰了!” “喔,师父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看样子是很急的事。” 于是,王翠翘加紧脚步,到了心云那里,只见陆太婆还在;可是很奇怪地,一见了她,很快地走到一边,似乎有意相避。 “师父唤我?”王翠翘怯怯地问。 “是的。找你好半天,你在哪里?” 这就很难回答。要撒个谎自然不难,但她决定守着佛门不打诳语的戒条,坦率答说:“弟子本来想找清静地方息一息,哪知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了。” “你很诚实,真正难得。不过,越是这样,我越不该留你,你今天就跟着你义母去吧!” 听得这话,王翠翘疑多于惊,定神想了一下问道:“师父,法云庵中一夜都不容?” “你错了!法云庵中,怎的容不得你?以后,你要来,随时来;你要常来,我才欢喜。” “师父,”王翠翘越感困惑:“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就要我走?” “你跟你义母走了,自然就知道。” “不!”王翠翘固执地,“义母要我回避,此刻我来了,义母又似乎有意避开。一定是有什么不能让我听见的话!师父,你老人家不跟弟子明说,弟子就要违拗你老人家一次了!” “你义母在这里,让她自己跟你说好了。她避开是她怕你不肯听话,作义母的面子上下不去。不过,我把道理跟你说明白了,你一定不会再固执。佛经上说:慎毋造因!有因就有果;种了瓜苗,决不会长豆子。我说你尘缘未断,就因为你造了许多因,如今必得去收缘结果。不然,亦不能安心修行。刚才就是个例子,你说‘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当然是想的尘世中的事。与其空想,不如动手去料理清楚了再来!不然,入佛门,心悬俗家;不但是你自讨苦吃,也害了他人不得清净!”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含蓄,而在王翠翘已觉得很重了!顿时收敛一直悬在嘴角的微笑,面色凝重地答说:“师父这等开示,弟子不能不遵命。只是等弟子料理了尘缘,重投莲座的时节,师父却不可忘了今天的话。” 这是微带负气的说法,心云笑道:“悟真、悟真,贪嗔爱痴,你至少犯了两个字!” 想想果然,自己是犯了“嗔痴”二字,一时既愧且感,伏倒在心云怀中,呜咽着说:“弟子实在舍不得你老人家!” “刚说你痴,果然痴!去吧!”心云喝道:“修行随处皆可!莫迷本性,必成正果。” “是!”王翠翘庄容下拜:“弟子暂时辞别师父了。” “原是暂别!连佛前都不必顶礼了,早早去料理尘缘,亦就是修行。” “翠翘!”不知什么时候,陆太婆出现在她身边,一手提个包裹,一手提个帽笼:“来,来,先换了衣服,到你姐姐家,我再打扮你。” “是!”王翠翘起身跟在陆太婆身后,到门回望,心云已闭上眼在打坐了。 到得王翠翘屋里,陆太婆解开包裹,只见她不知哪里弄来一套俗家的衣服:一件葱丝平金的夹袄,一条玄色绉纱裙子,都抖开了抖在椅背上。王翠翘到这时才发觉有样极大的难处,总不能穿上这件色彩鲜艳的夹袄,头上依旧戴一顶僧帽。 谁知陆太婆早就想到了:“翠翘,”她说,“你坐下来,闭上眼睛。” “娘!”王翠翘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回头你就知道了!听娘的话,包你不错。” 王翠翘只得依她,坐下来闭上眼睛,却久无动静,正要开口时,发觉头上僧帽已被揭了去,紧接着被戴上另一顶帽子——不知是顶什么帽子,毵毵然地觉得耳际项后痒痒地不舒服。 “正好!”她听得陆太婆的另一个贴身使女阿云笑着在说:“干小姐的福气真好!刚刚从京里寄了来,脾气就用得着了。” 听这一说,王翠翘可真忍耐不得了,“娘,到底是啥?”她说,“我要睁眼睛了!” “好吧!你睁眼看。” 睁开眼来,正好对着捧在阿云手里的一面铜镜,镜中丰容盛鬓的一张脸。王翠翘既惊且喜,却又疑惑,“这是谁?”她问,“是我?” “不是你是谁?”陆太婆说:“我早就托人在京里买一头假发,拖了一年功夫才寄到;本意是留着自己用的,想不到归了你!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再也勉强不来。” “娘!”王翠翘站起身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说着,盈盈下拜。 “不要,不要!”陆太婆急忙扶住,“以后,你可得多当心!这劳什子要从头上掉了下来,那才是个笑话。” 还好,假发的尺寸非常非常适合,戴得很牢。王翠翘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虽不比天然头发,但制作得已可乱真,应该很满意了。 接着换上绿袄纱裙。那一身比丘尼的海青,亲手折好,整整齐平放在床上,心里却不知是悲是喜。 “时候不早,轿子早已在等了!太太跟干小姐就动身吧!” 阿云这样不断催促,才将恋恋不舍的王翠翘催得离开了她那间很花费了一番心血,布置得精洁异常的禅房。 ※※※ 到了陆大小姐家,少不得郑重见礼,彼此执手细看。陆大小姐将入中年,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妹妹,十分高兴,问长问短,久久不休。最后是陆太婆打断了她的兴致,说是肚子早已饿了,问她如何款待王翠翘? “大姐不必费心!”王翠翘赶紧声明:“我吃斋。青菜豆腐就可以了。” “已经还俗了,还吃什么斋?”陆太婆说:“就今天开荤吧?” 王翠翘长斋惯了,又住在摒绝荤腥的庵里,所以闻见鱼肉的气味,便会作呕;但不便公然违拗,陪笑说道:“只怕肠胃不受!” “这倒也是实话。”陆大小姐说,“再说,开斋是件大事,也要挑个好日子。” “好日子?”陆太婆意味深长地说:“真是要挑个好日子!” 王翠翘是何等机敏的人,知道话中有话,暂且存在心里,只说:“娘!我要跟你一房睡。” ※※※ 不但一房,而且是一床——一张极大的红木床,母女俩拥衾而坐,彼此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王翠翘先开口,“娘,这时候你总要告诉我了!”她说:“我师父为什么连明天都等不到,立逼着我跟了娘回来?” “这自然是听了我的话,我的话又是由罗师爷那里来的。陆太婆突然问道:“女儿,你倒说说看,怎么叫普渡众生?” 这太突兀了!然而越是不相干的话,越是深意,王翠翘很乖觉地推托,“我的功夫还浅。”她笑着说:“菩萨这些深奥的道理还不大懂。” “这也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普渡众生,无非存着一起救人的宏愿而已。”陆太婆说:“不过芸芸众生,救不胜救;只好就看到的救,能救的救,所谓‘佛渡有缘人’。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娘讲得很明白。” “你明白就好。现在有个人,跟你很有缘,亦只有你才能救,试问你救不救?” “这倒是谁啊?” “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情形,你救不救?” 若说“不救”便是不讲理了,只好这样答说:“不知道我力量够不够?” “当然够!”陆太婆又说:“就是不够,你也该救。舍身饲虎,这个故事你总知道?” 释迦牟尼舍身饲虎的故事,何能不知?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勇气?因而默然不答。 “怎么?我的话不对?” “娘的话,怎么会不对!”王翠翘说:“只要我的力量够,当然应该救人。这,说了半天,到底是指谁?”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陆太婆平静地说:“徐海!” 两字入耳,恍如雷震:“是他?”王翠翘结结巴巴地问:“徐海怎么样了?” 见她是这样关切惊惶的神态,陆太婆倒有些顾虑,怕说了徐海的情形,会害她着急。 于是,陆太婆放缓了语气说:“徐海住在胡家典当里,想你想得很利害。” 王翠翘松了一口气,只是心潮平伏,有无数的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因为想你的缘故,意志不免消沉,罗师爷告诉我,徐海替朝廷立了大功,赵侍郎跟胡总督已经替他出奏到京里,要给他官做。” 听得这话,王翠翘又惊又喜,一双眼变得水汪汪地格外明亮——惊喜的不是徐海将要出官,而是终于能够出头,可以不做隐姓埋名的“黑人”了。 “娘,”她追问一句:“真的?” “我当然不会骗你,罗师爷也决不会骗我。”陆太婆紧接着又说:“徐海不但要做官,而且朝廷还有大事要借重他;偏偏他精神不好,所以赵侍郎跟胡总督都很着急。” 听这一说,王翠翘完全明白了。怪不得这样急着要让她还俗,原来是有大事要差遣徐海去做,而又非她不足以鼓舞徐海。她在想,连师父都这样关切,可知要徐海去做的那件大事,必于国计民生有极重要的关系。然则那是件什么大事呢? 心里在想,口中便问了出来,陆太婆答说:“罗师爷不肯说,只说是件救百姓的好事。也就因为这一点,你师父才肯放你。女儿,你不要让你师父的一起慈悲心落空!”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王翠翘想起心云临别的那番教诲,觉得能鼓舞徐海去做这件救百姓的好事,比在庵中持斋念经的修行好得多。 这样一转念,老挂在心里的,那种因为还俗有负初心而不安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不过,不往后想,只朝前看,却有许多混沌不明之处,需要先问清楚。 “娘!我不会违拗你老人家的话,也不会让师爷的一起慈悲心落空。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她停了一下问,“就是跟徐海见个面吗?” 这一问有不尽的言外之意。在陆太婆面前,跟在王九妈面前的身分,有天渊之别。而且,过去跟徐海固有过一段“妾身不分明”的亲密关系,但从法云庵出家那天气,便已随满头青丝,付之并州一剪。照道理说,如今与徐海仅只于相识而已!纵有旧情,却不可随便重拾;否则,不但是自辱,也辱及陆家了! 陆太婆当然也有此见识。不过,王翠翘跟徐海究竟如何?她并不深知,亦须先了解了,才能拿主意出来。 “这当然不止于见个面,就是见面,亦不是马马虎虎的事。你倒先说与我听,徐海待你究竟如何?”陆太婆又加了一句:“最好从头细说。” 王翠翘本来亦有这个意思,便从杭州瓦子巷谈起,一直谈到法云庵出家。足足说了一个更次,方得讲完。 在这个凄艳诡异的故事中,陆太婆特感亲切的是,徐海曾在她家的别墅作过客;因而也就触机而生灵感,很快地定了个主意。 “我家的别墅叫做‘退庐’,当初是我侄子托胡总督照看的,只知道胡总督拿他当一座招贤馆,接待了好些有本事的人在那里住。徐海也在那里住过,倒很巧。”陆太婆问道:“你去过没有?” “没有。” “过几天我带你去逛逛。里头有座假山,叫做‘退坞’,冬暖夏凉,曲折得很,初次进去一定出不来。谁想躲起来不见人,住在那里最好!”陆太婆停了一下,突然说道:“我在想,徐海跟阿狗躲在地窖里,如果上面不是素芳而是你,不知道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那还不是一样。”王翠翘毫不迟疑地答说:“象素芳那样子,我也做得到。娘,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我也希望我的女儿能够那样子叫人佩服!” 王翠翘听得这话,觉得不是味道,陆太婆虽未拿她跟素芳相提并论,而扬抑之意,自然而然地显现得很明白。好强的她,实在不能服这口气! “娘!一时激烈捐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陆太婆原是有意使的激将法,一见王翠翘负气入壳,暗暗好笑,便又装得不经意地问道:“要怎么样才难呢?” “到那动心忍性的时候,能够挺得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可不大容易。” “你倒举个例子我听听!” “譬如,”王翠翘想了一下说:“年轻轻地守寡,想想后路茫茫,不如跟了丈夫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一根绳子了帐,那不难。难的是上养老,下养小,送死安生,一肩挑了起来。而且素志不改,至死不悔。” “对!有道是殉节容易守节难。若说守节的寡妇,至死不悔,我不大相信。”陆太婆说:“大凡年轻守节,起初是凭一片血气,到了这股劲一泄,想想青春年少,白白耽误,心里总有些不甘。只为面子拘在那里,不能不苦守苦熬。果真有素志不改,至死不悔,可真是难上加难!” “娘!”王翠翘傲然说道:“我有把握,不难!” “别瞎说了!年轻轻的起这种丧气的心思。” 话虽如此,陆太婆心里却很高兴。因为她发觉王翠翘远比她所想象的来得坚强,这样,徐海的实际情形,一旦为她发现,就必能在情感上承受得住;而且会以“上养老、下养小,送死安生”那种含辛茹苦,动心忍性的绝大毅力去照料徐海,直到康复。 “女儿!”陆太婆认为可以宣布自己的打算了,但先得问一句:“你的终身大事,是不是由娘替你作主?” 这话很难回答,七分顾虑,三分羞怯,使得她讷讷然不能出口了。 “当然,”陆太婆赶紧又说:“先要问问你的意思,我不会做勉强你的事!” 有此一句话,王翠翘放心了,不好意思地笑道:“娘又何必问我?” “这一说,你是愿意我替你作主。那好!”陆太婆说:“英雄不论出身低,我很乐意徐海作我的女婿。” 这不算意外,但在王翠翘听来,仍觉心头一震!为的是从小不知爹娘是谁,凡有切身之事,都是自己独断独行,如今忽然意识到有母亲来替自己择配,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多年不曾想过自己的身世,这刹那之间,勾其无限的感慨隐痛,心头不知是酸是甜,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于是,她抛却矜持,伏身在陆太婆肩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做义母的始而一惊;及至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诉说从小孤苦伶仃,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苦况,不由得心一酸也陪着她淌眼泪了! 母女俩这一哭,惊动了陆大小姐,急急前来探望。等问明经过,少不得也要陪些眼泪,强自笑道:“妹妹的大喜事哭些什么?且商量正经。” 那陆大小姐比她母亲还能干,凡所策划,井井有条,决定先“传红”,等徐海的公事勾当已了,再办喜事。这总得是明年的事,有这几个月的功夫,正好备办嫁妆,她却不能没有表示了。 “娘!”她轻声说道:“我有点私房,都存在我兄弟那里,明天我让他取了来,都交给你老人家。” 陆太婆诧异,你不是从小就跟你生身父母失散了?”她问:“哪里又跑出一个兄弟来了。” “我的兄弟,就是阿狗!” “原来是他!你们是情如手足。”陆太婆停了一下说:“嫁妆是我陪嫁你,我这个娘,你也不是白叫的。至于你的私房,不必交给我,交出了我也不能收。” “那么,”王翠翘很吃力地说:“徐海也该有聘礼。” “聘礼是要的。不过,不是此刻收,等他将来做了官,拿朝廷发的俸禄银子做聘礼。” 这句话说得太直率了些,意思是徐海现在所有的,都是不义之财。王翠翘自不免刺心,但也因此更有决心,非辅助徐海讨个正途出身,堂堂正正做一番事业不可。 “天快亮了!”陆太婆打个呵欠说:“一时也谈不完,且先睡了,明天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办。” 于是陆大小姐告辞退去,王翠翘服侍义母睡下。自己却是心乱如麻,整夜不能合眼,直到窗纸发白,方得朦胧睡去。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被唤醒,陆太婆是早就起身了,衣衫 整齐地坐着喝茶,“女儿,”她说:“今天我们就要走了!我带你到‘退庐’去住几天!” “是!反正我跟着娘就是。” 于是王翠翘在陆太婆催促与照料之下,漱洗妆饰;然后吃了午饭,坐上陆大小姐家自备的船,出城向平湖方向而去。 白棋红蓼,秋光如画,这条路上王翠翘经得多了。但这一次的感觉,迥异往昔。在法云庵步门不出,真如井底之蛙,一旦游目,便觉骋怀,贪看野景,连话都忘了说了。 “快到了!”陆太婆在她身后说。 王翠翘茫然,“快到了?”话一出口才想起,不好意思地笑道:“娘是说,‘退庐’快到了?” “你看,那不是?”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好大的一起园林,“原来是这里!”王翠翘惊喜地:“每次我经过,都会在想:不知是哪家的花园?能住在这里面,真是福气!” “如今你不也就要住在这里了?” “那是托娘的福。” 陆太婆笑笑不响,转身吩咐丫头收拾东西,准备上岸。王翠翘却一直望着‘退庐’,双桨如飞,转眼之间已经近了,只见埠头上站着人在望,仿佛迎接的样子。其中有一个象是阿狗。 果然,是阿狗。王翠翘又惊又喜,却又不免困惑,何以阿狗会在这里?徐海呢?转到这个念头,越发心跳,竟有些怯怯地不敢上岸了。 船一靠近,便有个中年汉子扳住船头,向里喊道:“四太太,两年没有来了!” “老金!”陆太婆一面钻出舱来,一面答道:“你们还是老样子。” 一语未终,走出来两个女仆,跟陆太婆又是一阵寒暄,方将她搀扶上岸;接着是王翠翘出现,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是二小姐!”陆太婆说。 老金与那两个女仆,无不愕然:“四太太”只有一个女儿,哪里又出来一位“二小姐”?当然,谁也不便当面问这话,只照此称呼,将她扶得上岸。 这时陆太婆已发现远远站着一个后生,从他注意王翠翘的情形看,她就猜到了七八分,问王翠翘说:“那就是你的兄弟?” “是啊!来,”王翠翘身阿狗招手:“兄弟,来见见我娘。” 阿狗尽知缘由,走上来作了个大揖,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太平!” “不敢当!”陆太婆回身向王翠翘说:“你这个兄弟不错。好神气,将来一定有出息。” “也要托娘的福。” 就这样,陆太婆跟阿狗一见便觉投缘。到了“小兜率天”落座,重新叙礼,阿狗跟着王翠翘改口叫“娘”还磕了头,使得陆太婆更为高兴了。 周旋过一番,阿狗退了出去,陆太婆起身说道:“我先带你逛一逛。” 这一圈逛下来,很够累的了,重回小兜率天时,陆太婆说要躺一会,同时唤阿金将阿狗去请了来,让他们姐弟相聚。 等见了面,阿狗只是望着王翠翘笑。她知道他笑她什么,很不好意思地说:“兄弟,你没有想到吧!我会还了俗。” “这也不是稀奇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也可以说,早就想到了。” “那么,你是笑什么呢?”王翠翘摸着她那顶假发说:“一定是因为我的样子很怪?” 这倒是说对了!可是,阿狗却突然警觉,不能承认。这一两年来,他对女人的心理摸得很透了,不管是多么亲近的关系,姐弟、兄妹,甚至夫妻,要笑她形容丑怪,必定会招怒她。所以摇摇头说:“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 “我在笑,”阿狗随便编了个理由,“你跟我都是没爹没娘的人,如今忽然来了一位老娘亲,好笑不好笑?” “这不是好笑的事!兄弟,”王翠翘正色说道:“你岁数也不小了,讨了亲,而且要做官了!有时候还是‘伢儿’脾气,得要改一改。” “好!我改。”阿狗笑笑,附和着说。 “兄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义母昨天晚上跟我谈了一夜,阿海的情形我完全知道了,她的意思,我跟阿海要定个名份。” 王翠翘又高兴、又伤感地说:“历尽沧桑,到头来叶落归根,我还是姓徐。” “那再好都没有了!你何必发感慨?” “感慨是白走多少冤枉路!哎。”王翠翘的神态一变,变得很平静,也很认真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问你,阿海在哪里?” “就在这里。” “那,”王翠翘说:“我该跟他见个面。” “当然!”阿狗认为有一点必须弄清楚:“你说义母把姐夫的情形都告诉你了。她怎么说?” “她说阿海好像意志很消沉。” “还有呢?” 王翠翘愕然:“还有什么?” 阿狗不即答话,起在蹀躞着,一面绕屋彷徨,一面偷觑王翠翘。发觉她似乎很沉着,觉得此时就说也不妨。 “姐姐,我说了你不要着急!我知道你是最经得起打击的。其实,也没有什么——” “兄弟!”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吞吞吐吐,说话一句进,一句出!不错,我经得起打击,你实说好了。” “那么,我就说。姐夫神志有些恍惚了。不过,会好的!” “神志恍惚?”王翠翘两眼睁得好大:“连人都认不出了?” “不不!没有那么厉害。” “那不要紧!你带我去看他。” 徐海被安置在一座极幽静的小院落中,琅森森,田影迟迟,最宜于酣眠,所以题名“蝶梦庵”,王翠翘由阿狗陪着进屋时,徐海根本不曾发觉,面对北窗,不知在望些什么? “翠翘姐来啦!”阿狗提高了声音喊。 于是徐海缓慢地回过身来,双眼直视,仿佛有些茫然的神情——这哪里是王翠翘所熟悉的徐海,她心里一阵酸楚,可是毕竟能够忍住了眼泪。 “阿海!”她照平常一样的声音喊。徐海不答,只看一看阿狗,不明他这一眼是何用意?因为眼中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认识了吗?是翠翘姐。” “翠翘?我昨天晚上还看见她的。”徐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昨天昨上?”阿狗说:“一定是在梦里。” “梦里?”徐海偏着头想了一下,“大概是。” “我也在梦里见过你。”王翠翘说,同时去握他的手。 “你不像翠翘!”徐海皱着眉,很困惑的样子,“昨天晚上我看见的翠翘,不是这个模样。” “是何模样?”阿狗问。 “是尼姑。” “不错,本来是尼姑,现在还俗了。” “罪过,罪过!”徐海忽然闭上眼,痛苦地喃喃而语:“师父,不是不遵你老人家的训诲。实在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出家人,我也不配做出家人,我造过许多孽,今生今世洗不干净,只好等报应了!” 阿狗是痛苦而无奈的表情,但王翠翘却微微点头,似乎别有心得,“兄弟,”她说:“你交给我好了。” “嗯!”阿狗站着不动,心里在思索有什么话要交代王翠翘? “兄弟,你请吧!” “好!”阿狗想到了件事:“他的胃口特别好,吃起来不停!” 这是病态,阿狗只不便明说,而王翠翘自能会意,点点头说:“我会照顾。” “还有,两个小厮专管这座蝶梦庵,一个叫福寿、一个叫寿福;小的那个比较老成。”阿狗又说:“他们在后面屋子里,我关照过,不叫他们不必过来。”说完他就走了。 王翠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什么事也不做,先定定神细想。如何才能唤起徐海的记忆? “翠翘?”徐海开口了,“你是翠翘?” “你看呢?” “好象不象。” “怎么叫不象?是哪些地方不象?” “不象从前对我的样子。” 这一下提醒了王翠翘,立即有了着手之处,出门喊道:“福寿,寿福!” 两个小厮应声而至。阿狗已经跟他们说过,有这样一位堂客来;而且替他们定了对她的称呼,所以两人齐声叫一句:“翠姑娘!” “有种茶,叫岕片,你们知道不知道?” 两山之间称为岕,岕片产于太湖西面,长兴宜兴两县之间的山中,是极名贵的茶,这两个小厮在豪贵之家执役,见识不浅,齐声答说:“知道。” “那么,烦你们哪位,到前面去问一问这里的总管,如果有岕片,照价让给我几两。” 福寿将寿福遣了去,须臾而回,带回来一个锡罐的茶,却非岕片,“总管说:岕片没有了,只有六安茶。请翠姑娘先将就着用,马上派人到嘉兴去找岕片。” “多谢、多谢!还要麻烦你们去找些煎茶的东西来。”王翠翘说:“炭炉、瓦壶、天落水。” 等茶具齐备,王翠翘亲自动手,一面烧水,一面将多宝槅上的一套宜兴陶器取了下来,亲手洗涤干净。看茶汤沸时,由“蟹眼”转为“鱼鳞”,随即提罐先冲了茶壶、茶杯,方始放下茶叶,冲水入壶,第一道倾岂不用,命寿福端了茶盘入内,亲自冲第二道,盖上壶盖略焖一焖,方始倒入杯中。 “来吧!”她向徐海招呼,“虽是六安茶,香味还不坏。” 徐海眨了两下眼,走过来坐下,王翠翘便取一杯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取一杯在他对面坐下,慢慢啜饮着。 原来,这就是她平时照料徐海起居的生活之一,徐海是在虎跑寺养成的这种品茗的习惯;而王翠翘是早就熟悉茶事的,嗜好相同,情趣益深,每当临空对坐,一盏在手,徐海常说:人生在世,要富贵何用?但愿能长享这种清福,于愿已足。此刻,王翠翘就是希望能藉这份“清福”,唤其他的回忆。 而在徐海,闻到茶香,朦胧地有着“似曾相识”之感;苦苦思索,却想不起在哪里喝过。因而神态反更恍惚。 “你喝吗?”王翠翘将温软的手掌,抚在他的手背上。“是了!”徐海脱口说道:“我们以前常在一起喝茶!” “啊!”王翠翘的眼睛都发亮了:“你到底想起来了。” “想不清楚。”徐海摇摇头,“记得不是在这里。” “当然不是在这里。”王翠翘说:“这里我还是第一次来。” “我记得我来过,只不记得是跟谁一起来的。” “阿狗!” “嗯,阿狗。”徐海说:“好象还有人。” “我想得起,你跟我说过。”王翠翘略想一想说:“还有胡——” “胡总督!”徐海脱口说道,“是胡总督,不是,”他又摇摇头,“是胡朝奉。不过,我记得那时候是跟胡总督去过的!不在这里,是在哪里呢?”他敲敲额角,“我的脑筋坏了。” 这是在转机的紧要关头上。王翠翘一面替徐海斟茶,一面在思索。迹象是明显的了,徐海所受的刺激太多,而又未能及时宣泄,以致酿成这种恍恍惚惚的模样,说起来就是一个疯子!只是症候不深,及早诊治,大有希望而已。 能在片刻之间就出现转机,在她自是一大鼓励,益增信心;因而也自然而然地浮铺警惕,不可急于求功;病急才乱投医,既然病有转机,何须亟亟?应该谋定后动,方为正途。治疯子是用什么办法?她静静地在想;思虑集中,平时从未回忆过的事也想起来了——她记起在杭州一次跟王九妈到东岳庙去烧香的情形。 东岳庙是浙江省城隍神的庙。城隍是阴司的地方官,因此有省城隍、府城隍、县城隍之分。而城隍又往往在生前是好官,聪明正直,殁而为神,被人传说做了城隍。浙江省的城隍,传说在宋朝是文天祥,到了明朝,由周新接任。周新是永乐年间的浙江按察使,广东南海人。他在浙江的遗闻逸事,在一百五十年以后的嘉靖年间,依然传播人口。 相传周新骑马到杭州接任时,有无数绿头苍蝇迎马头而来,他便细察苍蝇的来路,策马到了一处不知名的旷野之中,在荒烟蔓草之中,发现一具尸体。下马仔细调查看,在尸体的口袋中,发现一颗木头图章,这种木头图章的形制,是布商所用。周新心中有数,进城接事以后,密密派人到市面上去买布,特别叮属,哪一起布是向什么人所买,必须记得清清楚楚。 买来的布,每一起上都钤着小印,周新逐一检查,终于发现有与死者所怀图章的印文相合的,捕来卖主,一讯而服,果然是件见财起意的命案。 又有一次,有人来投诉,自道是个商人,经商回来,为了乡关已近,赶路误了宿头,时已入暮而离家尚远,恐怕独行遇盗,所以将卖货所得的几十两银子,藏在一个奇庙的石阶下面,十分隐秘。谁知第二天去取时,竟已不翼而飞,请求查缉。 周新问明,此事除了商人归家告知妻子以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于是周新便传了此人的妻子来问,一问问出奸情。原来商人半夜到家时,他妻子的外遇还躲在床底下,听说有此藏金,一早捷足先得。 又有一次,周新微服私访,冒犯了一个县官,县官本来要严刑拷打,但听说周新要来视察,恐怕查到狱中,追问因何身受重刑?诸多不便,所以暂时监禁。而周新便在狱中私访,打听到了县官许多贪赃枉法的事实,于是揭奇身分,告诉“牢头禁子”,他就是浙江按察使周新。县官得报大惊,磕头谢罪,而周新毫不宽假,上奏弹劾,这个县官被革职查办。 不幸地,这样的好官却死得很惨,原因是为了保护地方,得罪了锦衣卫,以致遭祸。 那时锦衣卫的都指挥使,亦就是坐在现在陆炳这个位子上的人,名叫纪纲。人不符名,所作所为,哪里有什么官纪朝纲在他心目中。所派出去办案的校尉,皆着白靴,名为“番子”,到处骚扰,无法无天,没有一个地方官不头痛的,唯独周新例外,在浙江遇到番子胡作非为,必是断然逮捕。因此,锦衣卫的人都怕到浙江,当然对周新也是恨之刺骨了。 伺机报复,已非一日。一次周新进京,纪钢手下在涿州逞凶,竟尔遇害,浙江的百姓感念遗爱,传说他接替文天祥,当了浙江的都城隍,俗称“东岳大帝”,一百多年来,东岳庙的香火极盛,每年九月里“东岳大帝”生日,演戏酬神外,还有好些很奇特的节目,其中之一名为“审疯子”。 原来东岳庙就象阳世的地方官衙门一样,三班六房,一应俱全;当然都是泥塑的像,但遇到“审疯子”时,即由庙会中的执事装扮差役。被审的疯子,在阴气森森的深夜,铁索锒铛地地牵上堂来,动刑威吓,居然有被吓好了的,但也有就此吓死了的。 “审疯子”的情形,王翠翘跟王九妈遇见过,多少年以后,她一想起来,犹有余悸。不过,那次她所见到的疯子,一审的效果惊人,没有几天,痼疾俱消,因而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刻回想,不由得自问:能不能把阿海也送去审一审? 一念刚起,旋即自我打消,她觉得徐海没有到那种必须受“审”的程度。不过,“审疯子”的用意,可以师法,稍稍给他刺激,有益无害。 “翠翘,我好几年没有见到你了!” 说这话见得他仍是神智不清,但无论如何是他自己先开口说话,即是一件可喜之事。王翠翘愉悦地笑了。 这一笑,招来了一句她想不到的话:“你仍旧跟从前那样动人!”他说。 这句话就一点都没有疯子的意味了,“真的吗?”她问,眼睛格外亮,因为含着泪水。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唉!”他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又有一点不大对了!不过王翠翘并不失望,她心里已有准备,片刻相处,能有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实在也很不错了。 “你不要叹气。”王翠翘说:“从前,我从没有见你叹过气。” “从前是英雄。叹什么气?” “现在呢?现在莫非不是?” “现在?”徐海露齿而笑,白毵毵地有些怕人,“现在是狗熊。” 能说这自嘲的话,又不像疯子。王翠翘恍然大悟,阿狗的看法确有道理,徐海只为落其无聊、抑郁深积,以致如此。 如果能把他的英雄之气振作起来,病就去了一大半了。这样想着,口中便说:“照我看,世界上只有能忍人所不能忍的人,才是大英雄。” 徐海苦笑着答道:“这样的英雄,不做也罢!” 这就充分显露,徐海只是意志消沉,而非精神错乱。对一个半疯的人来说,这是突奇障碍的一大进境。王翠翘非常高兴,笑得更妩媚了。 “我好馋!”徐海说道:“好久没有喝这样的茶了!喝下去肠子里的油都刮得掉,更加饿火中烧。” “说得这样可怜!”王翠翘意兴很高地问:“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我想吃甜食。尤其是枣饼!”说着,徐海咽了两口唾沫。 这是过年才有的精致点心,“亏你想得出。”王翠翘说:“别样材料还都容易,就是模子不好找。” 她心里在想,这是别后重逢,徐海一次提出的意愿,决不可使他失望;何况病情转好的当儿,如能达成他的愿望,无疑地,对他是一大鼓舞。 这样转着念头,她决定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做一笼枣饼给他吃。其实要想法子也不难,现成有个陆太婆在这里,不会找不到副模子。 于是她又说:“做,我一定做,可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大概明天早晨,你总可以吃到嘴了。” “好吧!”徐海咂咂嘴,“先空想一夜。” “真是馋相。”王翠翘一面说,一面走到廊上呼唤寿福,嘱咐他去请“李二爷”来。 “李二爷”是这里的下人对阿狗的尊称,她将他找了来,是要他陪着徐海闲话,她才能脱身去向陆太婆求教。 “怎么样?看你喜孜孜的脸色,一定谈得不坏。”陆太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猜得不错吧?” “是!”王翠翘微笑答说,“神智好像清楚得多了。”接着,她将她跟徐海相聚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谈到做枣饼的困惑。“那容易,我家里就有一副模子,不同式样的二十四块, 总共百把个花式,做出来很漂亮、很好玩。派人回去,明天一早就可以拿来,如果还要快,也有一个法子,到镇上的糕饼店去借一副。” “我看借一副!我家的那副到过年再用。” “我家”二字入耳,陆太婆一愣,旋即意会,自己的“义女”当然说“我家”,便即笑道:“也不必等过年,‘毛脚女婿’上门,我就做枣饼请他好了。” 已订婚而未结婚的女婿到家作客,称为“毛脚女婿”;陆太平是打趣的话,王翠翘装作不曾听见,提笔开了一张单子,请陆太婆关照退庐的管事,在借模子时,顺便将应用的材料也办了来。 主要的材料当然是红枣,煮膨胀了,剥衣,枣肉连汤一起揉糯料粉,揉到相当时候,枣核自然而然地脱出,枣饼的妻子就有了。 馅子有好几种,最好吃的是用黑枣切丁,加上松仁、核仁、桂花、洋糖、鸡油拌匀,王翠翘所调的馅子就是这一种。“可以做了!” “我来!”徐海将模子捏在手里,扬了一下。 模子又称印板,枣木所制,紧硬无比;厚约寸许,宽约三寸,上面镂着各种吉祥图案,等王翠翘捏面皮填馅,做成一个圆环;徐海便拿来塞入模子,揿压实在,使劲一磕,倒出来便是或方或圆、形式不同的一个枣饼。 一面做,一面上笼罩——蒸笼上铺好粽簧,枣饼放在箬上,等蒸好出笼,用扇子使劲扇凉,再用剪刀将棕箬剪开修齐。这时的枣饼,色是深黄,油光闪亮;热吃固佳,冷食亦别有风味,颇耐咀嚼。徐海一口气吃了二十来个,王翠翘可忍不住要阻拦了。 “够了,明天再吃。吃多了不容易消化。” “再吃两个,”徐海象个孩子似地,“再吃两个。” 这样又玩又吃闹了一阵,徐海的神态更不同了,象孺子依母似地,只在王翠翘身边绕来绕去。这下,她倒又不免忧虑了,怕他心理上依赖太深,一刻离不得她,岂非也是麻烦。 “你看,阿狗一个人在那里,你也陪他说说话嘛!” “啊!啊!”徐海如梦方醒似地,歉然笑道:“我竟忘了他在那里。” “二哥!”阿狗桴鼓相应,默喻王翠翘的意思,将徐海的思绪从她身上引开:“明天我陪你到‘大树将军庙’去逛逛。” “大树将军庙?”徐海搔搔头,“没有听说过。” “就是冯异将军庙。” “在哪里?” “二哥,莫非你忘记掉了?”阿狗提醒他说:“你倒想想看,你跟胡总督在那里会过面。” “我想想看,好象有那么一回事。” “那次我不在场。我是事后听胡元规说起的。好象你们还在那里吃蟹。” “吃蟹?” “是的!吃蟹。”阿狗作出歆羡的神态,“持螯赏菊,雅得很啊!” “啊!啊!想起来了!”徐海慢吞吞地念诵着:“‘见说白杨堪作桎,争教红粉不成灰!’三年辛苦,培养出一个‘堕楼人’!” 这是他当时对胡宗宪,为了一盆题名‘堕楼人’的菊花,借题所发的牢骚,阿狗不知其事,反倒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还有胡朝奉,就是我们三个人。好象眼前的事。” “本来就没有多久。” “是啊,没有多久。可是,时世大变了!早知如此,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二哥!”阿狗有些着急:“你是怎么回事?变得只会叹气了!” “兄弟,”徐海报以歉疚的微笑:“你倒说些可以不教人叹气的事我听听。” 这虽有反诘的意味,但倒是提醒了阿狗,最好讲些有趣的事,才能冲淡徐海的抑郁。思索了一下,现成有桩有趣的事可谈。 “好!”他很起劲地说:“我讲隔夜算命的故事你听。” 讲到一半,王翠翘也来听了。她跟徐海对这个巧赚赵文华的妙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徐海说了他的感想。“我在虎跑寺的时候,有个‘菜头’,就是管菜园的和尚,法名行光,原是个秀才,因为家里有了剧变,看奇尘世才出的家。他也限我差不多,虽做了和尚,积习难改,不大念经,喜欢讲孔孟之道,那两年我很得他的益处。照他说,人性本无善恶,也可以说生来有善性,也有恶性,所以一个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像天水赵就是一个彰明较著的例子。” 这番话,对阿狗来说是深了些,反而于王翠翘听出来一些道理,便接着他的话说:“如何是可与为善,如何是可与为恶?只看周围是些何等样人?只因为胡总督想往好的方面做,罗小华帮着他去做,恰逢赵忠又不能不跟着他们做。所以天水赵做了一件善事。细细想去,他也没有什么善事,不过放松了一步,大家便都很承他的情,说他的好。看起来,‘为善最乐’这句话倒是不错。” “为善最乐?”徐海又有些迷茫的神色,本来眼中已恢复的清澈的光茫,也一下子消失了。他语气迟滞了说:“象我现在这样生趣索然,不知道乐在哪里的人,必是做多了坏事。” 想不到他竟因此多心,王翠翘一时无法作答,而阿狗却很快地,带些责备的语气说:“二哥,你不要不知足!虽说最近遭遇了许多波折,可是,你也应该有安慰的地方。” “兄弟,你的话我必得听。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值得安慰之处?” “第一,”阿狗将手一指:“翠翘姐依旧跟你在一处。” “是的!这是安慰。第二呢?” “第二,我也跟你在一起。” “这更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翠翘拍拍徐海的手背,“是不是?” 徐海没有回答,只捏住了她的手,接着又问:“第三?” “第三,沉冤可雪,而且仍然受大家的重视。这一点,二哥,你不要老想过去,要往前看。” “往前看!”徐海挺脸,抬一抬眼,然后将头低了下去,悄然沉思。 王翠翘使了个眼色,阿狗会意,起身说道:“二哥,你好好想吧!想不通的地方问翠翘姐了。” 等阿狗一走,王翠翘也不肯多做逗留,更不肯与徐海不明不白地重圆旧梦,因为她要顾到陆太婆的面子,也要为自己留身分。 “你也好好睡吧!”她说,“我明天早晨再来看你。” “你到哪里去?”徐海问。 “到我义母那里。” “义母!哪里来的一位义母?” “这说来就话长了!”王翠翘本想答说:就为了你才拜的义母。可是这一说,徐海非追问缘由不可,那就一夜都谈不完了,因而暂不透露,只说:“明天细细告诉你。” 回到陆太婆那里,她还在灯下守候,一见义女,便即笑道:“你做的枣饼,我吃了,味道不坏。不过,有件事我弄不明白,何以其中有一个没有馅子?” “有这样的事?”王翠翘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他随手捏了一团面放在印板里,做着玩,才有这样的情形。” “他”当然是指徐海,陆太婆有些好笑,“真正童心犹在!” 她问:“此刻人怎么样?” “好得多了!”王翠翘将经过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也该跟我见一见才是。”陆太婆说:“我本来打算今天回平湖的,就是想看看他才留了下来。明天,你看怎么样见个面。” “娘,怎么说,就怎么做。不过,我怕他脑筋还不十分清楚,比较复杂的事听不进去,或者听不明白,所以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现在呢?” “现在,看样子可以跟他说了。” “那,趁明天早晨,一觉醒来,脑筋清爽的时候,你先告诉他,然后再叫他来见我。我当面跟他谈你们的终身大事。 “是!”王翠翘口中答应,心里略有些不安;因为对徐海的病势,尚无完全的把握;倘或陆太婆兴匆匆地告诉他,他一时脑筋糊涂,答两句不得体的话,岂不尴尬? 陆太婆看出她神色有异,便又说道:“你如果觉得你自己告诉他来得合适,我也不反对。” “不!父母之命,当然是请娘跟他说。” “好!”陆太婆很高兴地:“好一个父母之命。” “不过,我怕他脑筋万一转不过来,答非所问,甚至还会拒绝。那时候,娘,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知道。如果是那样子,我就不往下说了。” 第三十四章 到得第二天,王翠翘起得很早,自己漱洗妆饰已毕,还要服侍义母。陆太婆却不让她动手,连连催她去看徐海。 这第二次见面,倒比昨日重逢更紧张。如果徐海经过这一夜的休息,情况较之昨日有进步,才能确信他会逐渐复原;否则,即等于表明,连她都不能治他的心病,那就再无心药可用了! 还好,一见面就将她那颗悬揣的心平伏了下去,徐海竟精神奕奕地在院子里练拳了。 这是王翠翘以前所习见之事。徐海练的这套拳,名为“游身八卦连环掌”,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推演,步步走到,很费功夫。而王翠翘一直站着看,直到他打完,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因为这又是他一种渐复常态的征象。 “好些日子没有练了,差点练不完。”徐海拿块手巾,一面擦汗,一面笑道:“又渴又饿,快弄点吃的!” 其实早点已开在屋子里了,他只是故意这么说说而已。王翠翘也就顺着他的口气答应,立即动手烹茶;让徐海喝足吃饱,然后重拾昨天未完的活头,谈到她拜陆太婆为义母的经过。 当然,这套话是重新编过的,编得很简单,只说陆太婆看她年纪轻轻,不宜出家,力劝她还俗,又愿意视作亲生,收为义女。感于老人家的情意殷挚,而心云老师太亦表示赞成,因而了却尘缘,自己想想都不免好笑。 “这是好事,怎说好笑。”徐海说道:“陆太婆,我也听说过,为人很爽朗,倒真象是你的亲娘!这件事做得很好,我很高兴。” “那么,你要不要见见她呢?” “当然,当然!只要她老人家愿意。” “愿意的!”王翠翘说:“你去穿件长衣服,我马上带你去。” 于是,徐海戴一顶方巾,穿一件海青,作个儒士打扮,规行矩步地跟着她去拜见陆太婆。 “娘!”王翠翘引见:“他就是徐海。” “我是徐海。”他深深一揖,“太平,你老人家好!” “不敢当!徐少爷。” 这是仕宦人家妇女,对一般青年男子的通称,而在徐海听来,却有异样的感觉。自出娘胎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得有人唤他为“徐少爷”,因而不免有些局促不安。 “请坐!” “是。”徐海斜签着身子坐了椅子的一角。 “徐少爷好气概!”陆太婆是俗语所说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那种神态,以致于使得徐海更感局促。 “娘!”王翠翘有意躲开:“你老人家今天动身,我替你去收拾东西。” “好,好!”陆太婆趁势说道:“趁我今天动身以前,有件事要跟徐少爷谈。” “是!请太平吩咐。” “你看我女儿怎么样?” “女儿?”徐海愣了一下,旋即会意,急忙歉然地说:“是,是,你老人家是指翠翘。” “是啊!你看翠翘怎么样?” “那,那还有什么话说?如果不是翠翘样样都好,你老人家也不会当她亲生女儿。” “好!一点不错。”陆太婆又说:“我看你倒也是样样都好!” “太平!”徐海有些发窘,“你老人家说得我都要脸红了。” “真的!我不说假话。我也是很爽快的人,不喜欢扭扭捏捏,现在要跟你谈件大事,你可不许装腔作势。”陆太婆略停一下,很清楚地说:“我把我女儿翠翘许配给你。” 徐海真没有想到是这么一句话!一阵莫名的惊喜之后,陡觉双肩有股极大的力量压了下来,有着不胜负荷之感,不由得便陪笑告饶似地说:“太平,我配不上翠翘。从前就配不上,现在是大家小姐,我更配不上了。” “英雄不怕出身低!我们浙江的钱武肃王是盐枭出身,怕什么?不过,翠翘心高气傲,事事好强;你如果照这样子意志消沉,不想上进,那倒真是有点配不上她。” “这话,太平,我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陆太婆不等他承诺便改了口:“姑爷,你听我说,把女儿的终身定了,了我一桩心事。现在也不催你办喜事,换个庚贴,说定了它!翠翘住在我那里,一切不用你费心。我听说朝廷还要差遣你去办一件大事,立了大功回来,朝廷当然会封你官职。那时候你用全副执事抬了花轿来,我才会让女儿出阁。” 话说到这里,徐海亦无须再有什么歉疚谦虚的表示,不过有句话,却不能不问。 “太平——” “姑爷!”陆太婆打断他的话说:“你的称呼不大对吧!” “是,是!岳母。”徐海亦就此改了口,“我想请问一声:不知道翠翘的意思怎么样?” “父母之命,她又是孝顺女儿,哪里会有什么反对的意思。再说,你既然叫了我岳母,一切当然有我担待。你不必多作顾虑,只要自己上进,尽力替我女儿挣一副五花诰封来就是!” “是!多谢岳母成全。”徐海趴下地去,给陆太婆磕了一个头。 就这时候,窗外有人拍掌笑道:“好了,好了!乾坤定矣!” 接着,丫头掀开门帘,只见领头的是罗龙文,其次是阿狗,再次是胡元规,都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的样子。“恭喜,恭喜!”罗龙文拱着手说:“陆太婆,你好福气!凭空得了这么一双好女儿,好女婿。” “罗师爷,那都是你送我的,实在感激不尽。听说,你造的墨好得不得了;我家倒还有几锭南唐传下来的墨,送给你也算是有了归宿。” “是,是!”罗龙文长揖到地:“长者赐,不敢辞,我就先拜谢了。” “言重,言重!不过,罗师爷倒来得正好,有件事正要拜托。” 原来陆太婆是请罗龙文作大媒,这当然是顺理成章,而且义不容辞的事,罗龙文欣然许诺:“我是坤宅的媒人,”他又建议:“乾宅亦须一位,那自然是胡朝奉的差使。” 胡元规微笑着答应了,陆太婆合起身郑重其事地谢了媒,“请两位大宾老爷堂屋上坐。”她说,“我有几件事要请教。” 于是欢欣的气氛中添了几分严肃,被尊称为“大宾老爷”的两位宾人,罗龙文与胡元规对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如果陆太婆有什么要求,能许的一定许,不能许的丝毫不可让步。 “两位大宾老爷,说实在话,良缘天生,我亦不过做个现成的丈母娘。不过,既然是终身大事,总不可以苟且了事;凡事还是要按规矩来,是不是?” “是,是!”罗龙文恐怕陆太婆会提出许多褥节,旷日持久,耽误徐海去办正事,因而很机警地将话说在前面,“应有的规矩,一步一步都要走到,不过,时间可以缩短。” “我也是这个意思。”胡元规在一旁帮腔。 “我更是这个意思,两位大宾老爷不要误会我在刁难,我亦不过想把顶要紧的几件事,说个清楚。第一,庚贴是要的!” “当然。庚贴是要的。不过,”罗龙文说,“换个庚贴就可以了,不必请教算命先生去合八字。” “那是多此一举。”陆太婆说:“今日之下,合也是合,不合也是合。这且不去说它了;只说第二件,总要有样聘礼。”“那不用陆太婆叮嘱,”胡元规说:“我是男家的媒人,包在我身上,这份聘礼送到府上,不会寒碜失面子。” “好!有了聘礼,要备嫁妆,那是我的事,男家当然也不会挑剔。这也不去说它了;再说第三件,哪一天‘传红’?” “传红”即是六礼中的“纳吉”与“纳征”,又称“文定”。婚约经过这一仪式,方始成立。在六礼中是一个很重要的程序,罗龙文与胡元规都觉得无法简略,可是这要挑日子,又要宴客,恐怕会拖日子。所以一时都无法作答。 “喜事要等姑爷勾当了公事才能办,一年半载说不定;传了红,定了名份,他们彼此都可以放心。一个在外努力上进,一个在家安心静守;人不在一处,心在一处。这是很要紧的一件事,一定要办。请两位大宾老爷商量个日子。” 罗龙文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不过得先问胡元规:“传红就要送聘礼,男家要多少时候才能备办得起。”说着,眨一眨眼,表示是有意做作。 胡元规懂他的意思,而事实上亦确无难处,便即答道:“聘礼现成,装上箱子就抬了来了!” “那好!太平,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如何?” “今天?”陆太婆倒有些踌躇了。 “今天有何不可!”胡元规也极力怂恿:“天缔良缘,大吉大利。” “我怕太草率了,对不起我女儿。” “太平,这一点你老人家可没有想通。以府上的家世,办喜事讲究不尽,就算迟个十天半个月,看来还是简率,那时不上不下,进退两难,倒不如就在今天,本日撞日,一切从简,反而心安理得。” “是啊!”胡元规紧接着说:“好在是传红,不是拜堂。到洞房花烛那天,总还有一年半载,太平喜欢热闹,尽管有功夫来预备。” “这话倒也实在。”陆太婆终于被说动了心,“就是今天。不过,我可还不知道怎么办?” “不用你老人家费心。一切有我们两个媒人。”罗龙文说:“你只去打扮你女儿好了。” 人多好办事,以罗龙文如今的势力,再大的场面,也是叱嗟立办。而况,退庐的下人也多,陆太婆的话,也等于主人的命令;兼以特厚的犒赏,更是踊跃从事。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张灯结彩,红烛高烧,已收拾得富丽堂皇,一片喜气了。 胡元规是即时赶回嘉兴去了。第一、备办聘礼;第二、通知胡宗宪亲来道贺——为了鼓励徐海,胡元规尽可能铺排场面,借了总督的仪仗,连四抬聘礼,一起用快船运来。到时刚过午后,上了岸排起导子,吹吹打打,直到退庐,乐声吸引了附近上千论万的乡人,竟是意想不到的热闹。 徐海是由阿狗照料,早已穿好簇新的襕衫在等。头插金花,身披彩带,是刚进学的秀才打扮。听得咪哩吗啦的锁呐声音,一颗心忽然跳得很利害,竟有些畏缩的模样了。 “二哥,快出去吧,去归队,押着聘礼一起进门。” “兄弟,”徐海怯怯地说:“我有点怕。你是搞过这一套的,你替我代个劳。” “别样可以代劳,这件事怎么可以代劳。让翠翘姐知道了,不骂我个狗血喷头?去!去!”阿狗将徐海一推,推到院子里。 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嬉笑指点之下,归入队伍,由罗龙文与胡元规两位大媒陪着,登堂行礼。 美中不足的是女家没有男子应接,只好由陆太婆在两个丫头陪侍之下,亲自接待。口口声声“大媒老爷辛苦”、“姑爷少礼”。叫得十分热闹。这样乱过一阵,方始去看聘礼——胡宗宪拨了三千银子,胡元规尽义务代办的四样珍物:一具古色斑斓、出土未久的周鼎;一部宋版的诗经;一副珍珠头面;一双碧玉手镯。都用大红锦盒装着,高供在正中的一张紫檀雕花条案上。 陆太婆对这四样聘礼,非常中意。价值不菲,固见得男家对女家的尊重。古鼎及宋版诗经所溢发的书卷气,更能与陆家的门第相配,因而赞不绝口;同时想到徐海有这样为他费心的朋友,确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及至宾客下人,分班称贺已毕,时将入暮,该是开席的时候了,却还有一位最紧要的贺客未到。罗龙文不免微感焦急,将胡元规拉到一边,有话要问。 “总督怎么还不来?今天这台戏唱得很圆满,不要在‘大轴子’上泄了气!”即来照罗龙文与胡元规的设计,这天要对徐海与王翠翘作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千回百折,种种委屈,在今天这个场面中,差可弥补。一切歉疚不安,亦要在胡宗宪的怀酒慰劳中,完全消解。而以后徐海远涉风涛,收功异域;以及王翠翘安身立命,圆满归宿,更要胡宪宗到场,亲自向徐海夫妇致意,郑重向陆太婆拜托。如果胡宗宪不到,这台戏是草草终场,一无精彩可言了。 因此,胡元规跟罗龙文一样,亦颇关怀;不过,他比罗龙文更沉着,想一想说道:“再派人去催,哪怕喜酒吃一夜,也要把他等了来。” “好吧!好在没有外客,只要他准来,多等一会不妨。” 于是,由罗龙文派了他跟胡宗宪之间往来通讯,递惯密件的亲信跟班,其一起快马,直奔嘉兴。二更时分,带回来一封复信,是胡宗宪的亲笔,说赵文华有事约谈,无法分身前来亲自道喜;请罗龙文向陆太婆代达贺忱。信末又赘了一句:“甚盼驰回一晤,并密。” 另外有个朱红大封套,写明“贺仪”,封套未曾封口,内装一张朱印灿然刚刚上过税的“红契”,是一所座落嘉兴城内的住房,户主徐海。这份贺礼很别致,也很贵重;罗龙文便连胡宗宪的信,一起交给了徐海。自己又亲自向陆太婆去说明其事。 陆太婆心中不免怏怏,但表面不动声色,“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她说:“只是害大家饿了好半天,开席吧!仍旧请两位大宾老爷陪陪新贵人。” “都不是外人,我看,”罗龙文提个建议:“不必分内外了,都合在一起坐!太平的意思怎么样?” “罗师爷别问我,我是最好热闹的。” 于是,喜筵都开在厅上,正席东西两桌,一面是罗、胡二人陪徐海;一面是陆太婆与阿狗陪王翠翘。此外在廊上又摆了七八桌,将退庐上上下下及附近的乡人,都召了来大嚼,也亏得如此,场面才不致过于冷落。 安席入座,徐海与王翠翘遥遥相对,既不能口谈,亦无法目语,两人心里都有一种不辨悲喜,只觉得距离遥远的感想。 ※※※ 三更散席,罗龙文只和衣打了个盹,五更时分便已骑马上路,回嘉兴去赴胡宗宪的约。 书斋相见,罗龙文入目心惊,胡宗宪双眼深陷,面色灰败,一副久病不愈的倒楣相,不由得失色说道:“总督,你的气色坏透了!” “不是气色坏,是心境坏。这一年多来,心力交瘁,真怕会支持不下去。” 玩味语气,是受了很大的打击。罗龙文知道,他这时需要很有力的支持,所以加重语气安慰他说:“总督,你不要泄气!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怕什么?” “我确是怕!不是怕雷霆之怒、斧铖之严,只觉得人心可怕!不管你如何委曲求全,不能动人丝毫恻隐之心,我真不知道人与禽兽所异者何在?” “感触很深。”罗龙文平静地问。“可能见告?” “不但要告诉你,还要跟你商量。昨天,我正要动身去给陆家道喜,天水派人来请,说是立等见面。见了面,他裁下一条纸给我,说是严相府来的信。你猜上面写的是什么?” “猜不出。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只裁下一条呢?” “那当然因为信中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很多,所以只裁下与我有关的一段给我——” “请慢点,”罗龙文说,“容我再打个岔,可是东楼的笔迹?” “不是!不过,这没有关系,夜半宫门出气纸,未必就是御笔!而什么大事都能处分,就因为没有人敢假冒。这情形也一样,只要是相府专差递到的信,就是宰相的钧谕,至于什么人的笔迹,并没有关系。” “是了!请说吧,那张纸条上说些什么?” “说是相府欧阳夫人,新建一座佛楼,要召四名比丘尼承应斋供之事,叮嘱天水物色。这四名比丘尼,要仪态娴雅、语言轻妙,其中,”胡宗宪突然提高了声音:“特别指定一个人,非罗致入京不可。这个人的法名叫做悟真!” “悟真!那不是王翠翘吗?” “是啊!天水也告诉我,就是王翠翘。” “王翠翘还俗了!”罗龙文大声说道:“而且也嫁人了。” “不错!我也是这么告诉他,你道他如何?他笑笑跟我说:“汝贞,你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搅坏了大局?”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非要挟之词。此事不成,招抚汪直的计划会落空,徐海也可能有不测之祸。这都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罗龙文默不作声,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方始问道:“那么,总督,你的意思怎样呢?” “我,”胡宗宪指一指地上说:“在这里走了一夜,还是一筹莫展。” “也不至于那么为难。将来怎样且不说,眼前先使条缓兵之计,总是不错的。” “啊!缓兵之计!”胡宗宪很注意地问:“倒要好好听一听。” 罗龙文建议胡宗宪,尽管答应赵文华,达成相府的要求。但事缓则圆,必得慢慢设法劝说;总在年前年后,一定将王翠翘送到京里。这就是所谓缓兵之计。 “这样做法,自无不可。”胡宗宪问说:“到了年前年后,可又怎么办?” “那就要看总督的意思了。能拖则拖,不能拖则硬挺。” “挺不过去呢?” 罗龙文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挺不过去当然自己作个抉择,是不负徐海呢,还是宁可不要纱帽? 见他沉默不答,胡宗宪叹口气说:“唉!小华,你别以为我没有想过,我想得很深。说到头来,个人的荣辱得失,无足重轻;国家的忧患,地方的祸福,才是最要紧的。” “说是这么说,我却不相信王翠翘一个人的关系有这么重大。”罗龙文踌躇了一会,终于将不愿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所关者,不过总督的前程而已!” 他的意思是,眼前跟赵文华虚与委蛇,不让徐海知道有这回事;好让他依照原定的计划,去劝汪直来归顺。及至汪直就抚了,大事已了;那时胡宗宪对赵文华食言,无非招致对他个人的报复,至多前程不保。这也就是说,胡宗宪所感到的为难,不过个人的得失看不开,说什么“国家的忧患,地方的祸福”,都是官话。 这隐然的指责,近乎诛心之论,份量很重。话是说出口了,罗龙文自有不安之感;转念又想,既已如此,索性就说明白些。 “其实,我亦不相信是相府的来信,根本就是天水自己捣的鬼——” “慢来!”胡宗宪打断他的话问:“你是何所据而云然?” “天水初见翠翘的时候,我在场,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目共睹。总督可以去打听。” 胡宗宪沉吟半晌,方始开口,“照你这一说,只怕缓兵之计都无用!”他摇摇头:“那可真是难了!” “硬是不从又如何?难道他还为了一个女子,耽误班师的行期?” “那当然不会,只怕他另出花样。” “另出什么花样?” 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使胡宗宪深感窘迫,沮丧地坐了下来,好半晌做声不得。 “总督,你别发愁!尽管照我的话去做,做不通再说。做通了,到时候我另有妙计。” “我知道你有办法,所以才找你商量。到时候是何妙计,可否先说给我听听?” “一时也还说不上来。得要慢慢想,反正总不脱釜底抽薪的宗旨,让天水奈何不得你!” “好吧!我听你的话,此刻就去看天水。” 等胡宗宪一走,罗龙文也离开了总督衙门,愁烦在心,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大街小巷乱绕;绕来绕去走到一处地方,陡然想起,赵忠不就住家在这里吗?何不到他那里去打听打听内幕? 转到这个念头,精神一振,心里在想:赵忠是赵文华的智囊,这个假托欧阳夫人造佛楼,征召四名比丘尼的,可能就是赵忠替他出的主意。因此,见了面说话要格外当心;否则,打草惊蛇,更加不妙。 因此,他觉得需要好好掩饰,决不可让赵忠猜知他的来意。于是定定神想了一会,折回胡元规的当铺,将寄放在那里的一只书画箱取出来,找了一幅画包好,方始去访赵忠。 赵忠在家正忙得不可开交。启程在即,行李需要拾掇,他在浙江也搜括得不少,箱笼甚多,而像古玩字画之类,必须亲自检点。因此,门上奉命,对于访客一律挡驾,对罗龙文亦不例外。 “那我就不进去了。”罗龙文将手里的画轴扬了一下,“你家主人托我觅一张画,现在觅到了,既然他没空见我,只好把画去还给人家。” 门上一听这话,急忙答道:“罗师爷你老请等一等,我进去回一声看!” 进去不多片刻,只见满头灰尘,两手乌黑的赵忠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便抱拳作揖:“得罪,得罪!是我忘了关照,特客照常请进。来,来!请到里面坐。” “你正在忙,我交代一句话就走。” “什么交代一句话就走?进来再说,我手脏,不然就硬拖了。” 是这样友好的态度,罗龙文心中一动,王翠翘的麻烦,或许可以从赵忠身上解散。于是,不再做作,随赵忠到了他书房里。 等他洗抹干净,来陪坐叙话时,罗龙文一面打开画轴,一面说道:“老赵,你要走了!多日相叙,不能没有一点赠别的意思,有幅画送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受惠已多,不知何以为报。” “自己人说这些话干什么?你看看这幅画。” 打开一看,赵忠吓一跳,是唐朝“小李将军”的一幅《青山绿水》,“罗师爷,这太贵重了!”他说,“真正不敢当。” “实不相瞒,这是仿本,出于北宋。我还有一幅仿本,是关仝的《关山行旅图》,拿来赠行,倒是切合本题。不过,仿得不如这幅好。长行无事,你留着聊以遣旅途的寂寞吧!” “既然如此,我就拜领了。报之以琼瑶,受之以木桃。我亦有样小东西,送你作个纪念。” 说着,赵忠取来一个锦盒,盒中是一锭墨,无款无识,只朱笔标着重量:三两三钱。 罗龙文不愧此道中行家的行家,入眼便知来历,“这是元朝制墨名家朱万初所造。”他说:“元文宗天历年间至今,两百多年了。珍贵之至!感谢,感谢!” “小意思,你太客气了。”赵忠很诚恳地说:“罗师爷,我本来是冒充风雅,这一趟来,跟你常常讨教,对于藏砚倒成了半个内行了。将来南边如果有好砚,请你替我留意,我先存五千银子在你这里备用。” “有好砚,我一定替你留心物色。至于价款,不必亟亟。” 罗龙文紧接着说:“我不是也要进京吗?” “是的,是的。你进京的事,我时刻记在心上,这件事,我们另外多抽一点功夫,好好谈一谈。不过,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并为一谈。” 罗龙文知道,赵忠此行,亦很弄了些钱,五千银子买好砚还不算回事,坚拒反倒容易引起误会,以为他不肯管此闲事。因而点点头说:“这样吧,老赵,你的五千银子存在胡元规的典当里生息好了。要用就提,不用则大钱生小钱,岂非一举两得。” “好!好!拜托,拜托。” “小事一段。”罗龙文紧接着说:“我倒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拜托你。” “请说。只要办得到,一定效劳。” “老赵,你一定办得到。请你告诉我,相府严老夫人起造佛楼,要物色四个尼姑,指名要包括王翠翘在内。那是怎么回事?” 听得这话,赵忠愣住了,那一脸的为难,难描难画。罗龙文心想:一拳打在他要害上,非逼他说真话不可。因此,口虽不言,却拿眼睛紧盯着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唉!罗师爷,这就教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老赵,”罗龙文率直问道:“不是你出的主意?” “我怎么会出这种主意?唉!”赵忠又叹了一口气:“一半是冤孽;一半也怪我不好。” 何谓“冤孽”,罗龙文明白,是那天赵文华初见王翠翘,蓦地里勾起了五百年前的风流债。却不知赵忠自责是何因由。 “那几天为了替老太太做寿,我分不开身,朱友仁那小子,整天在我家主人左右,成了寸步不离的跟班。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家主人就问我,怎么能把王翠翘带进京去?我就劝他,说人家出了家,算了吧!话不投机,我家主人就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他打消原意了,谁知又来这么一手。真正冤孽!”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决非饰词掩饰,罗龙文得知底蕴,不觉歉然,“我倒错怪了你了!”他紧接着说:“老赵,既知冤孽,应该设法解消,不让华公造孽,才是爱人之道。” “难,难!”赵忠大摇其头:“真难!” “何以见得?老赵,人人皆知,你在华公面前,说一不二,这件事你不管,就没有人能管了。” “不然,不然!罗师爷你恰好说反了。这件事人人能管,如果我一提这件事,那就再不能挽回了!” “这话奇怪,我倒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赵忠蓦然省悟,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沉吟了好一会,慨然说道:“好吧!既然说了,就说明白了它。罗师爷,我家主人,再没有比我更了解的,他的气量狭、疑心重、成见深;从那一次我劝他以后,他就疑心我有意跟他作对,这几天都不大理我。你想,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何能多事?如果再提这件事,他心里会说:好啊!本来倒还无所谓,你这么膀子向外弯,我就非把王翠翘弄到手不可!” “嗯,嗯。言之有理!那么,老赵,我不必你出面,只请教你,怎么才能打消这件事?” “只有一个办法,谁能吃得住他,让谁出面阻止。 “那,”罗龙文爽然若失地:“只有搬动圣旨,或者严阁老的手谕了!” “有严公子的信也行。除此以外,再无别法。” “如果不从呢?” “那就很难说了。”赵忠停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他是个睚眦之怨必报的人!” “是了!”罗龙文拱拱手,很感动地说,“老赵,你是肺腑之言,真不拿我当外人!我很安慰。” “你知道我不拿你当外人,我倒有句话奉劝。” “是,是!请教。” “我劝你最好不要管这件闲事。” “为什么呢?” “因为管不成功的,徒劳无功,搞得灰头土脸,何必?” 这句话,使罗龙文微生反感,觉得低估了他的能力。当然,他不便直抒所感;只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没有法子!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交情太深了,而且牵连着大局。” “牵连大局?” “是的!”罗龙文将徐海与王翠翘已结鸳盟,以及徐海非王翠翘的柔情不能慰抚复原,出海去说汪直来归的道理,细细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么要紧的关系!”赵忠沉吟了一会问道:“那么,罗师爷,计将安出呢?” “我想先使一条缓兵之计。” “恐怕不成功!说句不太过份的话,我家主人只怕这几天做梦都梦见跟王翠翘在一起。你想,班师回京,路途遥远,他这单相思病要害起来怎么得了?”赵忠双眼乱眨了一会又说:“依我看,只有俗语所说的那一计,倒是上计。”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罗龙文说:“那一来,只怕他迁怒到徐海。而且,徐海现在不能受刺激,如果告诉他有此麻烦,不得不逃,他的病马上就会起变化。” 于是彼此都沉默了。赵忠的不开口,不是漠然的表示,相反地,他倒是急人所急,极力在思索,希望能替罗龙文分忧,找出一条能行得通的路子。 前前后后想下来,他反倒有深深的困惑,“罗师爷,”他说:“我们相交虽不久,你的脑筋我是再佩服不过。我就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难题是你应付不了的;何以这件事把你搞得这样子愁眉不展?说起来,论私是你跟徐海的交情,谁跟谁好是缘分,没话可说;不过,论公,徐海真的是那样子重要,非他不可?莫非‘死了杀猪屠,要吃带毛猪?’” 这意思是,劝罗龙文干脆撒手不管,岂非省却无数烦恼?罗龙文心想,要想他设法直接救王翠翘,间接救徐海,他这一问,就非得切切实实答复不可。 话由正面说,往往显不出力量,罗龙文深谙个中三昧,便以问为答地问说:“我倒请问,老赵,你是不是觉得东南的倭患,已经平复了,大功告成了!” “当然不能算大功告成。” “汪直是个隐忧,是不是?” “是的。如果他卷土重来,确是个麻烦。” “果然卷土重来,朝廷会不会征发大军来清剿?” “很可能的。” “那么,我请问,征发如象目前这样的规模,要耗费多少库藏?地方上受多少累?” 赵忠不答,因为不便接腔。罗龙文亦就静静等待,想逼出他一句真话来。 看看是不会再有回答了,罗龙文方始接下去说:“能有人兵不血刃,劝汪直来归顺,此人就抵得二、三十万大军,上不烦睿虑,下不耗民力。你想想这个人重要不重要?” “是的。”赵忠答说:“不过我不相信,一定要徐海去,汪直才会归顺。归顺是汪直早就有的打算,因人成事,不算功劳。” “那么,老赵,你倒保荐一个人看。” “我夹袋里没这一号的人。” “谁又有?”罗龙文紧接着说:“因为如此,徐海就格外值得重视。姓毛的说的什么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赵忠又问:“难道汪直只相信徐海一个?” “不然!汪直相信的人还多,可是不能去。” “谁呢?谁不能去?” “举个例说,他对你就一定很相信。可是老赵,你肯不肯去呢?” “我不肯。也不能!” “那就是了。徐海等于替你老赵去涉风涛之险,你应该拿他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 赵忠无话可答,苦笑着说:“罗师爷,我真说不过你!” 话虽如此,细想一想,觉得罗龙文的看法很深,也很实在。赵忠本性不算太坏,又关乎罗龙文的交情,终于将心里盘算好久,想说而不愿说的话挖了出来。 “有个办法,一定管用。可是这个办法,最好不用,因为关系太重,可能会结成仇怨,两败俱伤;不但我对不起我们主人,我自己亦会倒楣。” 说得如此严重,罗龙文不由得悚然动容:“老赵,”他摇摇手:“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你不要说。” 越是这种态度,越让赵忠觉得非说不可。否则,就变成故意要手腕了。“说说不要紧,怎么做法再商量。”他说,“现成有个人在那里,可以庇护王翠翘,难道你没有想到?” “你是指陆太婆?” “是啊!王翠翘往她家里一躲,陆太婆再挺身出来说一句:翠翘是我干女儿,我亲自送她进京。这一来,眼前的灾难,一定可以躲过。可是,第一、陆太婆有没有这个胆量,肯不肯这么做?第二、赵、陆两家可能由此结怨,这对我家主人是决不会有好处的。” 对赵文华没有好处,当然对赵忠也没有好处。罗龙文很感动地说:“老赵,凭你肯说这话,就见得你的血性、义气。 徐海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治一经、损一经。决不会冒昧,说实话,陆太婆这条路子,我也想到过,看法跟你差不多。怨家当然宜解不宜结,如果能够不结怨,你看,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呢?” “我想不出怎么能够不结怨?罗师爷,你的脑筋比我好,或者另有高见,不妨实说。” “前半段照你的办法。后半段要分两方面来做。一方面不惜千金,访求绝色,兼程赶上去,最好能在华公到京之前追上,作为弥补;一方面让陆太婆写信给锦衣卫陆大人,到京见了面,陆大人向华公打个招呼,说两句好话,华公莫非真的不依不饶。自己要跟陆大人去结无谓的怨?” “果然如此,当然没有话说。只怕办不到。” “办不到就不做。” 赵忠沉吟一会答说:“照我看,很难。第一、千金易得,绝色难求;第二、锦衣卫陆大人,虽是陆太婆的胞侄,可是做侄儿的,大成疑问。” “是的。不过我可以这样说,有人有钱,访救绝色不算太难;至于锦衣卫陆大人肯不肯听陆太婆的话,外人不得而知。 陆太婆是很直爽的人,我可以老实问她:令侄对你这位婶母是不是很尊敬?你说的话管不管用?请你实说。我想,她没有理由气我。如果她表示没有把握,此事就算作罢。老赵,你看行不行?” “能这样,还有什么不行。好了,就这么说了!你请赶快去进行吧。我这里乱糟糟地,也不留你坐了。” 出得赵家,冷风迎面一吹,有点昏沉沉的头脑,立刻便轻松了。回想所谈出来的结果,罗龙文不免得意,然而麻烦也还很多,不觉叹口气在心中自语:赵文华,赵文华,你真是小人之尤! 一路想心事,一路轻摇马鞭,不知不觉又到了总督衙门,发现胡宗宪的仪从,正在喝茶休息,知道他已从赵文华那里回来了,索性就见一见,谈一谈。 “眼前总算过去了。”胡宗宪一见他的面就这样说:“还有三天,谢天谢地,总算去了个附骨之疽。” 这是指赵文华三天后班师而言。罗龙文问道:“他怎么说?” “居然很大方,一诺无辞。” 罗龙文心中一动,讶异地说:“这很难得啊!” “算是临去秋波。不过,我也有点奇怪,料想他总还要问那么一两句,譬如什么时候送进京之类,而居然没有。” “他虽不问,事情还是要有个交代,我跟赵忠谈过了。”罗龙文将经过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很好,很好!”胡宗宪连连点头:“这样做法,大家不伤和气。事不宜迟,请你赶紧去办吧!天水气量狭,早一点让他心里舒坦的好。” “请放心,不会误事。” “当然,也不忙在这一刻。天水要走了,以后做事比较容易了,我有许多计划,想跟你谈谈,你如果没事,就在这里喝酒。” 罗龙文欣然从命,宾主俩在书斋中小酌闲谈。胡宗宪大抒抱负,要修海塘、兴农桑,很有步武肃王,在浙江长留遗泽的打算。罗龙文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听听到傍晚,才兴尽而散。 回到典当不久,胡元规也从退庐回来了。想不到的,还有阿狗,更想不到的是,两人神色有异,不但笑容全无,而且大有隐忧。 “怎么回事?” “恐怕出乱子了!”胡元规问:“小华,你可听说了什么没有?” 罗龙文茫然不省,“我没有听说什么!”他说:“跟胡总督喝了一下午的酒,此刻才回来。” “胡总督找你什么事?” “很伤脑筋,很叫人生气的一件事,此刻没事了。” “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事?” “是翠翘有点麻烦——” “完了!”阿狗失声而喊:“一定让他赚走了!” 罗龙文越发诧异,“你说什么?”她问:“谁赚了谁?” “沉着下来!”胡元规抚一抚阿狗的肩,“你先不必往坏的地方去想。我们先把事情弄清楚。” 胡元规所讲的情形简单,但亦很突兀:中午时分,退庐临河的后门,开到一条非常华丽的画舫,下来一名武官,登门求见陆太婆,说是奉了赵大人的命令,因为陆太婆与王翠翘为赵老太太补祝寿诞,极其费心,深为感激。班师在即,特地以“年家子”的身分,派遣坐舟,邀请陆太婆“母女”回嘉兴法云庵,容他当面道谢。 “陆太婆跟我来商量,是不是要赴约?”胡元规语声低微地说:“小华,你想,派来的武官,虽未见面,也有个耳闻,确是天水面前得力的杨千户,船更不假,除了他的坐舟以外,连总督的船都没有它漂亮。碍于情面,似乎不能拒绝,我跟小兄弟也商量了,认为不妨赴约。错是错在我们没派一个人跟着船护送——” “不必谈这些了!”大为紧张的罗龙文摇手打断他的话:“你只说,以后如何?” “后来,”胡元规指着阿狗说:“我跟小兄弟两个人谈起来,越谈疑问越多,再想到总督不能来道贺,反而特地来邀你到嘉兴,必有非常的变故。两件事是不是相互关联不知道,不过,天水真有这番当面道谢的意思,应该会跟总督谈。而总督给你的信上,并没有提起这件事。这样几方面合在一起来看,疑云重重。所以我们两个决定尽快回嘉兴。” “赶回嘉兴,”阿狗接口,“直奔法云庵。一问,根本未见陆太婆!罗师爷,你说人会到哪里去了?” 罗龙文搓搓手,顿一顿足,痛苦地说:“完了!功亏一篑!” “这话,”阿狗率直地摇摇头:“不懂。” “现在没有功夫细说。已经羊落虎口了!”罗龙文说,“长话短说,是翠翘的一段冤孽,天水非得之不能甘心!杨千户不假,船亦不假,是天水蓄意要将翠翘起到手再说。此刻,你们听我的话,不要跟我急辩:第一、你们两位,该有一位赶回退庐,安抚明山;第二、赶紧找陆太婆,一切都要等到跟陆太婆见了面才谈得到。” 胡元规与阿狗面面相觑,而表情不同,一个沮丧,一个愤怒,彼此克制着,对罗龙文所说的话,亦就想不起应该答复了。 “这样,”罗龙文手抚着阿狗的肩说:“还是你回去,比较可以让明山安心。为了大局,你要忍耐,你要受得起委屈!” 阿狗不作声,低着头想了好一会,慨然说道:“好!我回去。” “对!你回去,只有你回去最好。” “罗师爷!今天就是我一个人回去?” 这话问得很奇怪,罗龙文想了一会答说:“你今天回去,你‘姐姐’才有希望明天回去,你今天不回去,只怕你‘姐姐’明天回去了也没有用了!” 阿狗的问话,罗龙文完全了解,是希望王翠翘跟他一起回退庐;可是罗龙文的答语,阿狗却只能了解一半,意思是说,抚慰徐海是最急要的一件事!如果徐海发觉王翠翘遭遇意外,刚刚恢复正常的神智,必然因为这一刺激而又变成错乱。那时即令王翠翘能够安然而返,亦怕“没有用了”! 理解到此,自然应诺不辞。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今还不明了,心里怎么能过?因而毫不思索地答说:“好!我马上回去。那面请放心,一切有我,敷衍个三两天的本事我还有。可是,什么叫‘冤孽’?总得让我也知道啊!” “当然要让你知道。长话短说,天水志在夺艳,假借相府严夫人起佛楼,要找尼姑去照料香火的名义,将翠翘起来了!胡总督找我,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办法已经有了,就差半天的功夫,目前还有挽回的可能。大致如此,细节没功夫谈了。” 阿狗紧咬着嘴唇,一语不发,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相当可怕。罗龙文与胡元规都很不安,亦都用忧虑而带些乞求的眼光看着他。 阿狗深深吸了口气,将满腔怨愤硬压了下去:“好吧,有账将来算。”他跺一跺足,掉头就走。 胡元规急忙追了上去,“小兄弟,”他说:“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功德快要圆满了,你千万忍耐!明天,不论怎么样,我会派人送信给你。” “一定!”阿狗重重地说:“一定要给我信,愈早愈好!”胡元规答应着,一路谆谆相劝,一路送他出门。然后,定一定心,将全盘情况想了一遍,才回到原处跟罗龙文去商量一切。 “我在想,事情还不要紧。翠翘是何等角色,即或不能脱身,总想得出闪避的法子。话再说回来——”罗龙文突然拿话顿住了。 “不是要说回来吗?”胡元规催问:“怎么一去不回了?” “说起来是小人之心。”罗龙文仍旧踌躇了一下才说出口,“就算失身给天水,在她亦不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胡元规面无表情,好一会才说:“这话,你我只能摆在心里。” “当然,当然!”罗龙文说:“只你我知道就行了。这一层且撇开不谈,只谈如何去找人?” “我就不懂。不但翠翘不见,怎么连陆太婆也毫无踪影?” 胡元规说:“我看只有先找老赵去打听。” “我也是这么想。老赵倒是比他主人还高明些。”罗龙文仍旧是“长话短说”:将跟胡宗宪与赵忠见面的结果,扼要为胡元规说了一遍。 “怪不得!我心里本就在怀疑,老赵就算作恶,也不能出这荒唐的主意!如今事不宜迟,总要先跟陆太婆联络上了,才能了解真相,对症下药。走!找老赵去。” 正待相偕出门,典当的小徒弟来报,有陆太婆派来的人求见胡元规。胡、罗二人又惊又喜,立即出见,一看认识,是陆家经常跟随老主母出门的老婆陆森。 “罗师爷也在这里,就更好了!”陆森说道:“我家老太太着我来奉请;请两位劳驾到我家大小姐那里,有极要紧的事商量。” “好,我们知道了,马上就走。” “管家,”罗龙文接着胡元规的话问:“你家老太太一直在哪里?” “一直在赵大人公馆。”陆森答说,“此刻才回我家大小姐那里。” “喔,你家干小姐呢?” “跟老太太在一起。” 罗龙文与胡元规交换了一个宽慰的眼色,同时也取得了默契,要行商议一下。于是胡元规说道:“管家你请先回去,我跟罗师爷马上就来。你们大小姐家,我也认识,不劳领路了。” 等陆森一走,两人商议是不是先通知了胡宗宪,再跟陆太平去见面。胡元规主张一个去陆家,一个去看胡宗宪;罗龙文认为先一同去了陆家,再跟胡宗宪见面,才有用处。最后折衷,仍然同赴陆太婆之约,不过由罗龙文先写一封信,将此事约略告知胡宗宪,让他心里先有一个准备。 ※※※ 是在陆大小姐家的内厅见的面,女主人照俗例不见男客而回避,下人因为事涉机密而回避。当然,王翠翘是随着义母而出见的。 母女俩的表情大不相同。陆太婆生气之中带着些焦忧,而王翠翘是出奇的平静,就像秋水深潭那样,望过去纹风不动,却令人兴起一种莫名的戒惧。 “我活了六十多岁,第一遭遇见今天这种怪事。”陆太婆强抑着气愤说:“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了!” “就从到了嘉兴谈起好了。”罗龙文问:“是不是到了法云庵?” “哪里?”陆太婆说:“一上岸,两顶轿子,坐上去放下轿帘,外面的路径完全不知道。一下了轿才发觉,好大的一座厅,哪里是什么法云庵?一问,才知道是赵大人的公馆。” “赵大人呢,见了面了?” “当然见了面。他倒说得好,说想想法云庵不方便,所以直接接到他公馆。说了许多客气话,一双眼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只看着王翠翘。 “娘!”王翠翘说:“老实说好了。怕什么?” 陆太婆点点头说:“说起来真是笑话,那双眼睛紧盯着翠翘不放。我看看不是路,站起身来想走。你道赵侍郎说什么?他说,私事谈完了,还要谈一件公事。马上改口说:也不完全是公事,半公半私。” 罗龙文接着她的话说:“是相府的命令,可也只是严老夫人的事,所以说,半公半私。” “原来,罗师爷已经知道了!” “是胡总督告诉我的,”罗龙文说:“你老人家只讲赵侍郎跟你说了这件事以后的情形好了。” “他说了这件事以后,我愣住了!心里只是在想,世界上哪有这样奇怪的事?当时板起脸对他说:‘翠翘已经还俗了,如今是我的干女儿,而且我已经作主拿她许了给人家了。’这几句话回得算决绝了吧?哪知道赵侍郎若无其事,只说,这些情形我都知道。为了大局,只好委屈翠翘姑娘。罗师爷你说,这哪里是当朝一品的大官,简直是地痞流氓不要脸耍赖的行径。” “真是,没有想到他这么惫赖。”罗龙文问:“那么,太平你是怎么答他呢?” “我说,我不管大局不大局!我只管我一家子的事。严老太太虽然是宰相夫人,我陆家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她起佛楼,管我家什么事?要我干女儿去替她照料香火,办不到!” “好痛快!”罗龙文笑容满面地:“太平,我真服了你!” “唉!”陆太婆长叹一声,“泄气!”说着,不断地摇头。 “娘!”王翠翘忽然扑倒在陆太婆面前:“女儿不孝!不过,女儿实在有苦衷。娘,你不要生气!” “我不是生气,我是难过。” 何以忽有此令人全然不解的场面?罗龙文与胡元规都忍不住了;不允而同地俯身向前,定眼注视。 “你跟两位说吧!”陆太婆呶一呶嘴:“我到现在还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翠翘点点头,站起身来,回归原座,静静想了一下才说:“罗师爷,胡朝奉!当时的情形,一时也无法细说,归根结底一句话:赵侍郎什么都不顾了!非得而甘心不可。事情既然如此,只好归之于冤孽气数。所以我违背我娘的意思,挺身出来答应他了!” 罗龙文与胡元规无不睁大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一时厅中寂静如死,罗、胡二人只觉得心头有如压着一块铅,沉重得透不过起来。 “娘!”王翠翘起身搀扶陆太婆:“你老人家进去息一息。好不好?” 陆太婆先不作声,然后黯然说道:“我象做了场梦!都随你吧!”接着,勉强装微笑,向罗、胡招呼:“两位请宽坐!在这里便饭。翠翘总有些话跟两位说,我不陪了。” 罗、胡二人都站了起来,目送王翠翘扶陆太婆入内;然后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取得默契,多听少说。一切都等听王翠翘谈了她的“苦衷”,向胡宗宪请示以后再说。 “罗师爷,胡朝奉!我娘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第一,她确是不知道所谓‘大局’是什么,赵文华这句话是威胁,两位当然知道。” “当然知道!”罗龙文说:“这个家伙的卑鄙,我们今天才完全了解。陆太婆不明白,怪不得她;她还不十分知道明山对‘大局’的关系甚重。” “是的。这是我第一个必须顾虑的。第二,我娘爱护我,话很硬,如果赵、陆两家结了仇,总不是好事。我做了陆家的义女,不能害陆家!” 听得这话,胡元规悚然动容,激动地说:“翠翘,翠翘,我想不到你想得这么深,这么周到!世界上的事,真是变幻莫测,原来是打算让你借陆家的势力,好有庇护,想不到反成了你的一个累。” “也不能说是累!”王翠翘到此时才有悲伤的表情,“我当时万感交集,想来想去,一句话不错:前世的冤孽。我是个不祥之身,合该受灾受难;今生不受,来世还是不得解脱。徒然害了许多人,倒不如挺身而出,一了百了。” “话不错,话不错!”罗龙文不自觉地忘了刚才与胡元规所取的默契,率直表示他的看法:“不过,你不必答应得这么快!凭你的机智,当时总能想出一条脱身之计。” “这就是脱身之计。”王翠翘脱口答道:“如果不是我答应跟他一起走,这时候不会跟两位见面。” “莫非,他真的敢把你留下来?” “为什么不敢?罗师爷,你如不信,问我娘好了。”罗龙文不作声,胡元规便问:“那么,你是决定跟他一起走了?” “是的。” “明山呢?” “我就是要跟两位谈这一点。当时我跟赵文华说:你说顾全大局,我亦为了顾全大局;所以,我有两个条件:第一、这件事要守秘密;第二、要等明山走了才跟你走。我又说:你不要怕我翻悔,我娘做我的见证——” “陆太婆做了没有呢?”胡元规打断她的话。 “我娘不肯做。我就说:王翠翘三个字不值钱,如今我姓陆!陆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从来没有说话不算不算话的。打出这么一块招牌,我娘虽不作声,也只好默认,她总不能说:姓陆的说话不算话。” “照此说来,”罗龙文逼视着她说:“你是下定决心,要到相府佛楼去照料香火?” “谁知道将来干什么?”王翠翘微喟低声:“不祥之身!” “好的!事情完全明了了;你的意思,也完全明了了,这件事只有五个人知道,”罗龙文说:“你们母女、我、胡朝奉,还有胡总督。” “一点不错!”王翠翘加重了语气说:“我丈夫、我兄弟、一点都不知道!” “有数,有数!”罗龙文作了承诺:“决不会让你丈夫,兄弟知道。” “慢点!”胡元规说:“第一,陆太婆也要请她不露任何口风。” “当然!”王翠翘说:“我会跟我娘说。” “第二,阿狗问到这件事,怎么说法?大家要一致,才能瞒得住他。” “对!怎么说都可以,只要说一样的话。我兄弟精灵得很,再小的漏洞,都会让他捉住。” “我看这样,要大家能一致的说法。不宜过于复杂,你们都这样说好了,对赵某人是用的一条缓兵之计;等明山走了,再把翠翘送进京。赵某人答应了。至于将来如何搪塞,你们只说由我在策划。等他来问我,我自有一套话让他深信不疑。” 罗龙文接着说:“事实上我跟赵忠确是商量好了,有七分把握,能够搪塞得过去。如今,当然不必谈了!” “谈谈亦不妨。”胡元规说。 “不必不必!”罗龙文乱摇着手:“徒乱人意而已。” “是的。徒乱人意。”王翠翘低头想了一下问:“两位现在是要去看胡总督?” “是啊!”罗龙文问:“你有话要跟他说?” “请上达胡总督,第一,尽快安排明山办正事;第二,胡总督送了明山一所宅子,我想应该把他接来住几天。” “宅子是空房子——” “不要紧!”王翠翘抢着胡元规的话说:“我来替他布置。” “好!”罗龙文接口,“就这么说!我可以帮你布置,家具不消说,字画古董,一切摆设,亦都现成。后天接他进屋,让他来个意外之喜。” 第三十五章 罗龙文从他与赵忠相晤的情形说起,一直谈到王翠翘最后所提出的两个要求,胡宗宪嗟叹不绝,感触万端,心里不辨是何滋味?因而黯然无语,只是不断地摇头。 “我在想,”胡元规比较乐观,“小华跟赵忠所谈的办法,不妨照常进行,或许可以挽回。” “我也是这话。”胡宗宪说:“小华,你一定得设法挽回;不然,将来明山功成归来,对他不好交代。” “总督想得真远。”罗龙文说:“我只想眼前。能让明山在出海以前,享几天艳福,就很不错了。” “何出此言?”胡宗宪问:“莫非你真的觉得事已无可挽回。” “旁人只能帮忙,关键是在王翠翘身上。如果她自己愿意进相府,旁人着急,岂非多余?” 此言一出,两胡不由得都愣住了!眼中惊疑不止,并带着些质问的神色,希望罗龙文有进一步的解释。 而罗龙文不愿再多说一句,于是胡宗宪不能不问了:“你是说,王翠翘别有用心?是贪图富贵呢?还是另有不测之意?” 罗龙文沉吟半晌,点点头说:“我想,是另有不测之意。”“什么不测之意?”胡元规大声相问。 胡宗宪与罗龙文都不作声。他们对胡元规这一问,有着相同的想法: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胡元规如果不能意会,就只好让他纳闷了。 胡元规毕竟亦是非常机敏的人,见此光景,知道其中必有不便形之于口舌的苦衷,那就只好猜了。要猜,当然往出乎常情的所谓“不测”方面去猜。人之不测,无非旦夕祸福,而祸福莫大于生死关头;循此途径去琢磨,一下就猜中了。 “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他急于求证,而在这个场合又无须顾忌,所以率直问道:“翠翘是想借严府的势力报仇?” 语声未终,罗龙文已以指撮唇,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显然的,这是肯定他已猜中的表示。 “啊!”胡宗宪乱以他语:“喝酒,喝酒!不必想得太多。” 话虽如此,等设酌小饮时,仍旧是他先谈此事。不过,所谈的不甚紧要,只殷殷关注,要尽量让徐海出海以前,能过几天温馨旖旎的日子。 “翠翘作何打算,现在无法问,也不必问。我们只照她的话做好了。”胡宗宪说:“请你们两位转告:第一、她认为怎么样才能让明山高兴,就怎么做。要钱要什么的,不必顾虑。第二、我亦赞成明山早早出海,应该如何安排,请小华费心。” “是了!”罗龙文说:“我会安排。” ※※※ 到了嘉兴,最感到惊异的不是徐海,而是阿狗。 他的惊异,不是因为徐海忽然有了新居,而是王翠翘居然能躲过一场灾难。当然,当着徐海他不便动问,只是暗中加几分注意,特别是王翠翘语言神态,希望能有所发现,可以解消他心中的疑团。 结果,疑团不但不曾解消,反而加深了。因为他找不出她有这样高兴的理由——她,浓妆艳抹,笑容不断,引导徐海和他看新居时,絮絮不断地指点陈设布置,那种得意的神情,近乎浅薄。在他的印象中,她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一反常态?这个疑问一直盘桓在他脑中。 徐海却丝毫不觉有何可怀疑之处。惊喜不暇,连赵文华跟她如何“道谢”,都不曾问。只是一遍一遍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掌,要弄清楚眼前所见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梦境? “好象不是做梦。”他向王翠翘说:“你掐我一把看!看我痛不痛?” “傻话!”王翠翘说:“你怎么会想到是梦?” “我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梦见有一个自己的家。如今果然有了!而且好象比梦中的还好。” “本来嘛,人生如梦,不必认真。想穿了,就会珍惜眼前。阿海,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过几天舒服日子,替将来多留下一点回忆。” “一上船,我就会想。想过去,想将来。”徐海心旷神怡地说:“想你,也想儿子。” “你要想儿子,最好另外娶一个。”王翠翘这样回答,神岂不象说笑话。 因为如此,徐海不能一笑置之,立即问说:“为什么?” “我不会有孩子。”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有缘故的。可是即令是过去有夫妇之实,如今更有夫妻之名,她还是觉得羞于出口,只含含湖湖地答说:“将来你就知道了。” 徐海不免怏怏,不过,很快地就丢开了。生男育女是件大事,她何以不会有孩子的原因,他自然感到关切,只是他觉得暂时不去追究是比较高明的办法。否则,追问不得要领,徒然损害了眼前欢洽的心境和气氛。 “你这趟要去多少日子?”王翠翘问。 “恐怕日子不会短。”徐海说:“我要一劳永逸!这一趟去,把汪直的事,完全安排好;如果中间还有需要回来接头的事,我叫他另外派人来。这样,我就好在五岛帮他料理一切。” “怎么?汪直还有很麻烦的事,要你帮他料理。” “不是麻烦,是琐碎。汪直在那里多年,搞的花样很多,关系很复杂,不能说走就走。”徐海停了一下又说:“我这趟去,是双方面的责任。一方面要对得起汪直,不能让他投了过来,是落入一个陷阱,这一点,我现在相信胡总督确有诚意,不会害我对不起汪直。” “另一方面呢?要对得起胡总督,不能让汪直投了过来又翻复。是不是?” “你真聪明!”徐海笑容满面握着她的手:“我的心肝肺腑,你好像都看得见似的。” “不要恭维我了。”王翠翘又问:“这跟你帮汪直料理一切,又有什么关连呢?” “怎么没有关连?我帮他料理得清清楚楚,就是斩断他在日本的所有关系,绝了他的后路,省得他有翻复之心。同时,我跟他始终在一起,就可以暗中监视他;如果中途一回来,他在那里另外有了布置,我怎么知道。” “这该我恭维你了!”王翠翘笑道:“怪不得他们非请你去不可,你果然比他们行!” “这是我最后一趟为公家出力,全始全终,当然要拿些本事来,办得起漂亮亮、圆圆满满。” “怎叫最后一趟为公家出力?将来不再管公家的事?” “管得还不够?”徐海拉长了声音说:“够了!” “那,以后呢?” “以后!以后回家来陪你,抱孩子。” “好有出息!”王翠翘故意笑他,随又正一正颜色说道:“你好象希望有一个孩子。” “一个?不够,不够!越多越好!” 语声未终,人影出现,领头的是罗龙文,殿后的是胡元规,中间一位却是不速之客——总督胡宗宪,轻裘缓带,意态十分潇洒。 “啊!”徐海客气地说:“不恭之至。” “我们来闹新房。”胡宗宪微笑着说:“嫂子呢?” 这个称呼,使徐海与王翠翘都深感意外,但所指的人决不会错,为了遮掩,未及为胡宗宪所见的王翠翘,闪身出现,深深万福,口中说道:“总督的称呼,实在不敢当,敬谨奉璧。” “四海之内皆弟兄。明山是我的患难之交,他明媒而待正娶的嫡室,又是陆太婆的义女,我不叫你嫂子叫什么?”“这,这——”一向语言便络的王翠翘,竟变得口舌笨拙了。 “这好象驳不倒是不是?”罗龙文凑趣附和:“那你就不必奉璧,笑纳了吧!” 如果接受,却真是笑纳,不过笑中有泪。王翠翘就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心中万念奔腾;在风尘中打了多年的滚,到头来竟能博得堂堂总督一声“嫂子”的尊称,真个即时毕命,亦当含笑。 “闲语少说,我们看看屋子,就替他们暖房吧!”胡宗宪又问:“小李呢?” 小李即是阿狗,胡宗宪最近才叫出来的。因为阿狗其名不雅,又不愿连名带姓地叫,所以用此昵称。王翠翘便即答说:“接我娘去了。” 于是徐海与王翠翘领着,看了前后房子,仓猝之间的布置,自然有欠周到,胡宗宪却不作客套,随处指点,某处该置屏风、某处该漆画轴。徐海不大在意,王翠翘却很用心地听着。 前后一圈兜下来,“小李”已将陆太婆接了来。她事先已听王翠翘很委婉地陈述过,不能在徐海面前稍露不妥的口风与形迹,所以装得满面春风地与胡宗宪寒暄周旋。谈不多时,下人来请入席;又是谦让久久,方始来到大厅。 大厅上红烛高烧,供着一幅五色刻丝的和合二仙图。供桌前面,设着两席盛筵:东面一席胡宗宪首席,罗龙文、胡元规并坐作陪,徐海坐主位;西面一席,自然是陆太婆上坐,阿狗居次,王翠翘坐下首作主人。 安席敬酒已毕,随意饭啖,徐海首先谈到正事,向罗龙文问道:“船预备得怎么样了?” “船现成!”罗龙文答说:“今天不必谈这个。你先抛开一切,享享艳福。” “罚酒!”胡宗宪把自己的酒递了过去。 “为何罚酒?” “你先喝了再说。” “不教而诛,难令人甘服。”语虽如此,罗龙文还是干了。 “如果我说得不对,加倍自罚。”胡宗宪说:“我罚你一个措词欠妥。” “娶妻娶德,怎说艳福?何不说享享画眉之乐?”胡宗宪问道:“小华,你服不服?” “服!”罗龙文只答了一个字,却又陪了一杯酒。 那面陆太婆听见了,便向王翠翘说:“女儿,你听胡总督,很看得起,你跟徐大婿也该去敬杯酒。” “是!” 王翠翘一声答应,阿狗已执壶相陪,那桌徐海亦起身先走到这面向陆太婆致了意,方始陪着妻子,双双来到胡宗宪面前。 “总督,多承台爱,让我们夫妇得有抬得起头来的一天。水酒一杯,意思是诚的。请总督干了。” “惶恐、惶恐!”胡宗宪毫不迟疑地干了杯。 陪饮既罢,王翠翘转脸说道:“明山,我要一个人敬一敬胡总督。” “好,好!”徐海欣然让开一步。 等阿狗将王翠翘的杯中斟了酒,她从容说道:“总督,明山一出海,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要紧,不要紧。”胡宗宪急忙答说:“明山的一切,都在我身上。” “有总督这句语,我可以放心了。”说罢,王翠翘仰脸干酒,道一声:“谢谢!” 徐海将王翠翘送回原位,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只听罗龙文跟胡宗宪在谈他出海的事了。 “明山,”胡宗宪问:“应该带点什么礼去送?” “无非土仪。”徐海答说:“如果总督能写张字,或者写把扇子送他,那比什么都贵重。” “我一定写。”话一出口,胡宗宪才发觉答得失之于轻率;以自己目前的身分,对至今身分还不能确定的汪直,翰墨酬赠,是件不太妥当的事。不过话说出了,收不回来,只好这样补一句:“就是不知道怎么落款?” “不必落款,意思写在里头就行了。” 不落上款,便无挂碍,“好!”他完全答应了,“我做首诗,自己写了送他。” “船呢?”徐海问说,“我在想,最好悄悄儿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如果不想惊动人,莫如就搭毛海峰的船回去。不过,好象不够郑重。” “这不要紧,郑重不郑重,不在乎表面。” “那就坐毛海峰的船。”罗龙文说,“可是毛海峰的船归心如箭,恐怕不能久等。” “他还能等几天?” “昨天他跟我说,看风向,能在这三、五天之内动身最好。” “三、五天就三、五天。”徐海说道:“我没有什么累赘,带几斤好茶叶,拍腿就走。总督这首诗,可得快做了。”“今天晚上就做,明天就能写好。只是——”胡宗宪看一看那桌的王翠翘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说王翠翘离情难舍,还是徐海儿女情长,不得而知;反正为徐海设想,顾虑何在,是很明显的。 当然,胡宗宪虽未说完,徐海不必追问,亦不必回答。罗龙文见此光景,觉得这个话题,到此已可告一段落,不宜再谈亦无所再谈;便将话扯了开去,随意闲谈——不知彼此是有意还是无意,什么都谈,连赵忠的附庸风雅都谈到了,就是不谈赵文华。 那一桌亦谈得很起劲。“小李”肚子里装了无数好笑有趣的见闻,让陆太婆听得上了瘾,有些是王翠翘都不曾听说过的,所以也是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这样不拘形迹的欢聚,直到二更方罢。 “酒醉饭饱,我们散吧!”胡宗宪说:“客去主人安。” “我也要走了!”陆太婆站起身来,对王翠翘说:“还是让你兄弟送我回去吧!” “我——” 刚说得一个字,陆太婆重重地打断她的语:“翠翘!” “娘!”王翠翘愕然。 王翠翘愣了一下才明白,是义母格外体恤。她原来是想说:“我跟娘一起回大姐家。”如果这话一说出口,陆太婆不能将未成嘉礼的女儿留在未过门的女婿家,只能应允;否则就会受人批评,有玷陆家的门风。因此,“什么话”都不准她说,这也就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的道理。 结果是连小李都不必送,胡宗宪用他总督的官衔灯笼,将陆太婆送回她女婿家,罗龙文为胡宗宪邀去作长夜之谈,小李随着胡元规回典当。嘉宾散尽,烨烨红烛之下,只有男女主人的一双俪影。 窗外西风猎猎,窗内却是一团春意。徐海神采奕奕,让王翠翘惊喜地发现,他的消失已久的豪气,居然又重新出现在他脸上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说老了牙的俗语,我一直到今天,才能体会出它的味道。”徐海忽发感慨,“世界上最玄妙,最没有道理的,就是心境!” “说‘玄妙’还差不多,何以谓之‘没有道理’?” “不起而然,就是没有道理。一个人在心境灰恶的时候,恨不得死了算了。可是过些日子回想,自己都想不通,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可笑的念头?” “我也想不通。不过,我倒是希望你记住今天的想法。”王翠翘说:“人总有遭遇挫折的时候,你将来也许还会有,也许还更重。到心境灰恶的时候,不要一味钻牛角尖,想想你今天的心境,就容易丢掉那种可笑的念头。” 这番话说得很隐晦,徐海一时无法完全了解,只抓住将来还会有挫折,甚至是更严重的挫折那一点意思,当作她是勉励他的意思,自然应该接受,而且自信能够接受。 “你放心,‘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受得起打击。” “我相信你也受得起。”王翠翘说:“否则,就辜负我一起心了。” “不会!我知道你不是把我看成个没用的人,我不会辜负你的一起心。” “我相信。”王翠翘欣慰地说。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你不要怪我太擅专。”徐海脸上浮铺歉意,“大概三、五天就要走了。” “我知道。我听见你们在谈。” “你的耳朵好尖!”徐海停了一下说:“在那里几个月,别的还好办,就是日本的茶,我喝不惯。” “这还不容易,替你多带一点去。还有那套宜兴壶,你也带去。” “光有茶具,没有人懂功夫茶的决窍,也是枉然。” “你不会教一两个出来。喔,”王翠翘是突然想起一句要紧话的神气,“你是不是真的想多生几个儿子?” “是的!” “那我真抱歉了!”王翠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起你,我不会生育。” 这不像玩话,徐海既惊且诧,“为什么?”他急急问说,“总有个道理吧?” “早年,”王翠翘的声音更低了,“我吃过药。” 徐海恍然大悟。风尘女子中有个说法,多服凉药,可以避免生育。不过,“这话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他说,“你不要认真。” “事实如此,你不要指望我,不然会失望。” “那,”徐海沮丧地:“说实话,我现在就失望了。不过——” “你不必解释。我心里也是这么想,我们的感情,跟我生育不生育无关。” “是的,我就是这句话。” “我知道,不过,”王翠翘扳着他的肩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对你倒没有什么;对你徐家的祖宗,不免惭愧,没有尽到做徐家媳妇的道理。” “这也不去说它了。” “这岂可不说?”王翠翘正色答说:“你心目中,怎么能没有祖宗?” 这义正辞严的责备,堵得徐海气结,只好点点头:“好吧!你说。” “我说,你在日本不妨找一两个人,我绝不会吃醋,你也不要假撇清。好不好?” “你的嘴真利害!”徐海苦笑了,“话都让你点在前面,我还能说什么?” “你既无话可说,就该照我的话做。第一、相貌当然要过得去;第二、脾气要好;第三、最要紧的是具宜男之相。” “算了,算了!”徐海笑道,“你不要来试我。逢场作戏是有的、如说娶回家来,那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明山,明山,枉为你我好了一场;原来你竟不知道我的一起真心!真教我好泄气。” 一脸失望的颜色,决不是装出来的。徐海心想,即或是试探,又何用如此?看起来,倒确是一起至诚。不过自己亦确无在日本别置外室的心思,对王翠翘来说,也算很对得起她了。然则,这应该怎么说呢? “如果你当我是一般喜爱拈酸的寻常妇道,明山,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为你打算。” “是的,我知道。” “你并不知道我是为你打算,不然你就不会想都不多想一想,便生误会。” 徐海赧然,因为自己一句言不由衷的敷衍话,为她揭穿了。低头想一下,用一种让步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一定要我找一个能代替你生育的女人,我找就是。” “一定要找,快快去找。不过,明山,这个女人,不光是代替我生育。这一点,你先要明白。” “我可不明白。”徐海率直答说:“还要代替你什么?” “还要代替我安慰你客中寂寞,照料你客中起居。” “那当然。要找当然要找个合意的,不能自寻烦恼。” “对了!你尽量找你合意的,你不必担心我将来会吃醋。不会!”王翠翘斩钉截铁地说:“永远也不会。” 徐海笑了,是确实感到欣慰的笑。徐海感动敬佩之余,亦不免困惑,他从未见过不妒的女人,更未见过她这样不妒的女人,真不知道她心里存着什么想法,才有这等宽宏大量的态度。 “说实话,我亦真希望你多生几个儿子。”王翠翘说:“那样才可以过继一个给我王家。” “那容易,将来让你自己挑一个就是。” “好!一言为定。”她还伸出小指来,跟徐海勾一勾,显得很认真地。 ※※※ 一上午的功夫,都谈妥当了。九月十九是宜于远行的黄道吉日,徐海搭毛海峰的船出海东行。 “还有四天,”罗龙文说,“替你饯行的日程都排定了,今天是我,明天胡朝奉,后天胡总督。临行前夕给你留出来,让你自己安排。” “费心,费心!”徐海想了一下说:“临走前一天,我想请一请我那未来的丈母娘,烦你作陪。” “一定奉陪。” “还有件事。”徐海又说:“动身那天,翠翘一定要送我上船,你看方便不方便?” 于是,罗龙文将九月十九一早如何动身上船,遣派车轿何时来接,重新作了一个详细的约定,方始告辞而去。徐海送客出门,由夹弄走回后院,刚进垂花门,陡觉耳际一亮,弦声圆转嘹亮,恍如在杭州龙井做和尚的时候,春日闲步,在千丝万丝的柳浪中,听得此起彼落的黄莺争鸣一般,不由得停住脚,悄然静听。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闻声见影,真不相信王翠翘那双手勾抹弹挑,五指翻飞,竟有如此灵活——这是他第二次听得王翠翘弹琵琶;心迷五音之中,不自觉地有着微微的失悔,相处这么多日子,竟会忽略她这一手绝技,从未要求她弹过一次,实在是一大可惜之事,也是一件很说不过去的事! 转念至此,急于要向王翠翘表明歉疚的心情,但刚一举步,又停了下来;因为琵琶之外,更有一缕凄切的声音,送到耳边。凝神细听,是王翠翘在唱: 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明灯曜闺中,清风气以寒;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四节相推斥,岁月忽欲殚。壮士将出征,戎事将独难。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 “欢”字刚终,继以长叹。少停弦音又响;这一次是比较清越高亢、节奏较快的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露为霜!“霜”字唱完,子弦“哒”地一响,另起过门;徐海觉得调子很熟,细想一想,略有《山坡羊》的味道。继续再听,唱的是: 群燕辞归鸹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瑟鸣弦发清商,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照我床。 星演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吁嗟久,尔独何辜限河梁? 尾音曼长,摇曳不已;渐细渐弱,归于寂灭。徐海心头酸酸;忽然发觉眼眶发热,才知道自己哭了。 流过眼泪,心里比较好过些,自己想想有点不好意思。举袖拭净了泪痕,方始穿天井,上台阶,及门一望,王翠翘已放下琵琶,手持眉笔,在一本册子上不知写些什么? “弹得好,唱得更好!”徐海说道:“我竟错过这么多日子,真正荒唐!” 王翠翘微笑着,眼中也隐隐有泪光。可是徐海不以为异,将心比心,他认为她也是为她自己的声音感动了。 “你在写的什么?” “你看!” 将她那本宣纸所订的小册子接到手里一看,上面抄着好些诗句,刚才所唱的两首也在上面。诗句旁边注着的符号,有尖角,有圆点,有直杠,这在徐海就莫名气妙了。 “这是我好几年的心血。”王翠翘说,脸上有矜持而感伤的表情:“在这面琵琶上,我下了十几年的功夫,弹得好坏不说,琵琶的妙处,至少我是完全摸得到的。这几年,我陆陆续续也谱了几首曲子,不管成不成腔调,总是我自己的东西。 想想不忍埋没,拿它重新理一理,也是一点不忍‘广陵绝响’的私意。” “绝响!”徐海心头一震:“翠翘,这话怎么说?” “你看我,”王翠翘自嘲似地说:“半瓶醋就容易闹笑话,一不小心就用错了典故。” “不!‘广陵绝响’是个很普通的典故,你何至于用错?莫非——” “你不要说下去,也别嫌忌讳。”王翠翘抢着说:“我跟你一说,你就不会误会了,等你一走,我没有什么事,一个人关在家里,只陪我娘也气闷;再说,我到底不是陆家正牌的小姐,所以我打算把我娘接了来住,另外收几个愿意学琵琶的女学生。收了学生,总得有东西教她们,所以把自己的一点心血,拿出来理一遍。我谱的曲子能够流传出去,不就不会埋没了吗?” “这一说还差不多。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你的学生都学得很好了。”徐海丢开此事,将九月十九动身上船的细节,以及罗龙文等人排日饯行的事告诉了她。 “这是你们爷儿们的事,与我无关。”王翠翘问:“他们邀了阿狗没有?” “我想一定会邀他作陪的。” “那好,你们兄弟俩去赴宴,我正好抽空去走走。” “到哪里?” “看我师爷。我想今天晚上就住在庵里,明天上午叫阿狗来接我。” “好嘛!” “还有。明天下午我想到平湖去看看我娘。” “那,明天上午就不必回家了,由庵里一直到平湖岂不省事。” “到时候再看。” “十八那天呢?是不是把你娘也一同请来,叙一叙?” “那可以不必。我在想,倒是毛海峰,要请他吃顿饭,是人情上不可少的。” “也好!都听你的安排就是。” 于是,王翠翘作了决定,就在九月十八临行前夕,请毛海峰吃饭,作为饯行,陪客只是阿狗一个。 “何不把罗师爷或者胡元规请来作陪。” “不必!”王翠翘说:“我是要让毛海峰知道,我们当他是自己人。” 徐海领悟得到她的意思,但觉得并不需要这样接交情,只是不忍扫她的兴,所以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到了那天是王翠翘亲自下厨治疱。而且席间还特意出来敬酒。 “毛大哥!”她用这亲切而尊敬的称谓叫毛海峰,“阿海到了五岛,种种要请你照应;一切都在不言,请你干一杯酒。” “言重,言重,嫂子!”毛海峰踌躇着说:“你这样子郑重其事,这杯酒我倒不敢喝了。” “喝,喝!”徐海推推他的手,“我们的交情,没有商量不通的事,你怕什么?” “这话不错!嫂子,阿海跟我不分彼此,别的不敢说,祸福同当。” “能这样,我还担什么心?毛大哥,你尽管喝这杯我敬的酒。” “好,好,从命,从命!” 毛海峰干下酒,还照一照杯。冷眼旁观的阿狗,听出王翠翘的意思,她还是在担心徐海的安危,所以听到毛海峰“祸福同当”的承诺,便已满足,因为所求即是如此。可是,他觉得这个承诺是不够的。 “毛大哥,”他也跟着王翠翘叫,“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说了你会不会生气?” “不会,不会!我生什么气?” “那么,请毛大哥干一杯,我才会相信毛大哥不是真的生气。” 毛海峰笑了,“兄弟,”他说:“平常看你很爽脆,今天怎么跟小姑娘似地牵丝扳藤?” “我领毛大哥的责备,实在是因为过于关切我姐夫的缘故。我姐夫一个人去,说实话,我真的不大放心!老船主跟你,当然决不会做一点点对不起朋友的事;不过,我听说老船主在那里的处境也很艰难。倘或出什么意外,毛大哥,千万要请你照应。我的不情之请是,”阿狗特意顿一下,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无论如何要请毛大哥还我一个活的徐海。” 听得这话,毛海峰的脸色一变,可是随即又恢复常态, “这不消说得的。一定还你一个活的徐海。”他说:“倘或不能还,是因为我自己也活不成了!” 这比祸福同当又进一步,是生死相共的意思。阿狗一言不发,扑翻在地,以大礼向毛海峰致谢。 ※※※ 送上船,看徐海安顿略定,说了些珍重的话,罗龙文向阿狗使个眼色,又呶一呶嘴,意思是可以下船了,容王翠翘跟徐海再说几句体己的话。 “再坐一会!”徐海发觉了,抢着先说:“还早!” “不早了!日子过得也很快,几个月一晃眼,后会有期。” 罗龙文站起身来,率直说道:“我跟小华到甲板上看看,你跟翠翘还可以说几句话。” 目送他们离舱,王翠翘两次欲言又止,徐海不免奇怪地问:“怎么了?有话不说!” “话说得够多了!恐怕你都记不得。” “没有的事!你的话,句句记得。” “那么,我倒问你,哪句话最重要?” “这,”徐海笑道:“句句重要。” “这是搪塞的话。不过,也不怪你,话太多,你一时想不起。” “阿弥陀佛!你总算了解。”徐海说:“你认为哪句话最重要,你自己说。” ““你认为哪件事最重要?你不是很希望有儿子吗?所以——” “你不必说了。”徐海抢着说,“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有机会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做。” “机会是要自己去找的。” “可是,”徐海很快地接口:“也得有去找机会的功夫。我现在只能这样说,先公后私;等招抚的事谈妥了,心情宽闲了,没有再重要的事,我才会把这件事看得重要。” 这番答复,相当坦诚,王翠翘满意地点点头。 “你在家也要自己会安排,多找些有趣的、你喜欢的事做。譬如收几个学生教琵琶,回去马上就可以着手了。” “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安排。” “那,”徐海背转身去:“你下船吧!” “嗯!”王翠翘沉默着,心里翻腾得很利害。 “你怎么还不走?”徐海问。 “我——”王翠翘尽力控制着自己,“让我再看一看你。” 徐海转过身来,他也是尽力控制着自己,不敢流一滴眼泪。可是眼神是呆滞的,怕转动得太利害,会带出泪水来。王翠翘痴痴地望着他,看饱看足,方始说一声:“我走了!” 到得甲板上,跟毛海峰又有几句道别及拜托的话;而徐海居然不曾出现,王翠翘有些失望,但亦隐隐觉得安慰。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何感觉? 毛海峰久在海上,对这些感离伤别的事,看得极淡;他关心的是航行的顺利,看看天色,一面催客人下船,一面大声呼喝着,指挥水手准备解缆拔锚。这等于下了逐客令,罗龙文领头,阿狗殿后,夹护着王翠翘下了小舢板,向岸上驶去。 这时,徐海却又出现了,彼此遥遥挥手,却看不见脸色,王翠翘只知道自己的视线模糊了。 上岸是一起沙滩,一乘轿子一辆车就停在不远之处,王翠翘却还恋恋不舍,回身遥望正在张帆的船。罗龙文劝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翠翘,你请上轿吧!回到嘉兴,还有好些事要安排呢?” 这句话在阿狗面前,露了马脚:“什么事?”他问王翠翘。这正好给了王翠翘一个机会,“罗师爷,”她说:“你请先上车,我跟我兄弟谈谈。” 罗龙文心知她跟阿狗要谈的是什么?反正,徐海已经走了,而事情也是终究瞒不住的,就让她把真相告诉阿狗,亦自不妨,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何不回嘉兴去细谈?” “不!王翠翘说:“我一面看看海。” 不是看海是看船,船上有徐海;虽然视而不见,毕意慰情胜无。怜她一起痴情,罗龙文不忍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回车中去等待。 “兄弟,”王翠翘向南面一指:“到那上面去坐坐。” 南面约莫二十丈开外,有一块七八丈高的大崖石,上丰下锐,可以驻足眺望,“那地方倒不错。”阿狗说:“就不知有上去的路没有?” “去看看。” 到得近处一看,勉强可以攀缘而上。阿狗急于想打奇疑团,而沙滩上除却这块孤崖别无其他,因而只好很费力地将她扶了上去。 上面很平稳,两人盘腿而坐,相顾默然,一个是静等着听;一个是要将思绪整理一遍,看从哪里说起。 “兄弟,我做了一件事,是迫不得已,你可别骂我下贱。” 王翠翘平静地说:“我有我的法子,一定对得起明山就是。” “翠翘姐,”阿狗不耐烦地:“你到底说什么?我莫名气妙。” “那天,赵文华把我们母女俩骗到他那里,要挟我非跟他进京不可。陆家义母很生气,两人差一点顶了起来。第一、为了明山能够顺顺利利出海,去干他安身立命的大事;第二、赵、陆两家,如果因此结怨,替陆家惹祸,我于心何安?所以迫不得已,我只好挺身出来,答应赵文华了!” “什么?”阿狗跳了起来:“你答应他了?” “是的。” 这时正是午时潮涨,崖石下奔腾澎湃,语声为涛声所遮,听不真切,阿狗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王翠翘等潮水退去,方始回答:“我答应赵文华,等明山一出海,我就跟他进京,到相府佛楼上去司香。” 阿狗脸都气白了,“你真的相信,是替严老夫人去司香?”他努出了眼珠问。 “我当然不相信。”王翠翘答得非常爽脆。 “那么——” “兄弟,”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你连这点都不懂,我是缓兵之计。” 听这一说,阿狗的脸色缓和了,但愤怒化为忧疑,“翠翘姐,”他的声音很急:“缓兵之计以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很好的打算,一定能保持清白。不过,”她顽平地笑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让你先纳一阵子闷。” “好吧!我相信你的办法。”阿狗抬眼问道:“罗师爷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知道。” “那就不对了!”阿狗愤愤地说:“怎么不告诉我?” “兄弟!你可别错怪他,是我再三关照的;因为你知道了,难保明山不会知道。那一来,我的苦心,岂非白费?其实罗师爷、胡总督、胡朝奉都很替我着急,也想了好些办法。不过那些办法,有点缓不济急,不如我自己的办法好。” “翠翘姐,你到底是什么办法呢?” 王翠翘不经意地向退而又涨的潮水望了一下,问说:“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 “我这个办法,非罗师爷帮忙不可。你大声喊一嗓子,把他招呼过来一起听,省得我说两遍。” 于是,阿狗圈起双手,拢在嘴上,用足丹田之气,高声大喊:“罗师爷,罗师爷!” 喊了有七八声,才发现罗龙文从车子里钻了出来,这时潮水渐响,喊声已不管用,阿狗只是踮起脚,拚命招手示意。 王翠翘却在他身后有所动作,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悄悄捡一块小石子压住,然后斜着身子,看一下阿狗的背影,看一下潮水,等喷珠泻玉的一个大浪快卷到崖下时,她大喊一声:“兄弟!” 阿狗闻声一惊,转过身来,看到王翠翘的脸色,不由得一愣,她嘴角挂着一丝当一个人报复得意时才有的笑容,而眼角却有两滴不自知其悲伤的泪珠。 这是干什么?阿狗的疑虑刚起,一颗心蓦地里往下沉,“翠翘姐!”他狂喊着扑过去,“你不能!” 扑得很快,然而还是晚了,王翠翘纵身一跃,大浪花顶端绽出一朵小浪花,阿狗急急爬起来探望,只看到波涛中沉着一块王翠翘的紫色头巾。 潮声与哭声呜咽相和,阿狗自恨平日小事无不机警过人,脾气在这紧要关头,懵懂不觉!且哭且捶自己的头,一遍又一遍。 “回去吧!”不知何时,罗龙文出现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这是翠翘的遗书。真正从容赴义,可敬可佩!”“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不死又如何?忍辱偷生,让你一想起你姐姐就难过?”阿狗茫然!遥望天际渺渺,叹口气说:“‘不知生,焉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