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 第一章 圣·菲斯教堂的忏悔 在神的穹顶下,盛满了仪式的庄严。 而没有仪式的日子,这里就满是圣洁的幽暗。 圣·菲斯教堂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忏悔室门前,一个人影正低低地跪着。头顶上彩绘的穹顶张扬着钧天的神力:诸神与父们夸耀着他们的神迹,裸胸敞怀,光彩齐喷,述说着他们如何构建天地的故事。 但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却满是幽暗与阴郁。 神的穹顶下无所不容,光明与黑暗就这样以一种压榨的姿态交映存在,压榨得你不得不跪下来。 大天使加百利的声音还在穹顶上回荡:“跪下来吧,我给你自由!” 跪着的人为了罪恶的秘密而压低了身体的姿态。 同时被压垮的还有他独立的意志。 他面对着忏悔室跪着。忏悔室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只有两三呎大小。跪着的人看不见忏悔室中的神父,神父却可以透过一个雕花的、遮着黑纱的窗子隐隐地看见他。 跪着的人相当健壮,他前倾的肩膀似乎承担着一整个坍塌了的世界,那重力随时可能压垮他的意志,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等待着听他那一声脊骨碎裂的声音,所以他把一整个背弓样的崩起。 但他的整张脸都隐藏在一片神秘的阴影里。那阴影是为了让他这样的人好无所保留地诉说他所有那些阴惨罪恶的故事的——人们不总是在黑暗中才能直面所有带着罪孽的过去? “神父,我有罪!”忏悔者痛苦地呻吟着。 “我杀了一个人。” 神父伊堂静静地听着——告白的开始总是这样的。他是这圣洁的圣·菲斯教堂里的唯一的忏悔神父。在这间忏悔室里数百年间曾驻留过很多神父,但曾经聆听过忏悔的其它神父们都早已因承担不了那份直面罪恶的压力,几乎尽数神经崩溃了。只有他还在这里坚持着。人们说,他是圣·菲斯教堂中的圣者,甚至是整个教区以及教区影响所及的所有地域内的圣者。 圣·菲斯教堂地处有史以来最黑暗的教区,这里是一个遗忘之角,是上帝之城延伸出来的一块飞地。而他则是圣洁的化身。所有的罪人在几十年间纷至沓来,有的为了到这里不惜越过破额山、跨过莫干岭,跋涉数千里,就是为了向神父忏悔他们的罪孽,以期得到宽恕与救赎。 而那些罪恶也如潮水般涌至,一浪一浪地敲打着这个斗室之门。到圣·菲斯教堂来忏悔的恶行一般都是这世上最少有的恶德了:一个母亲因为嫉妒在她的婴儿身上印下了炽热的火钳;一个大盗送来了一百一十七颗灰白的髅骷,每一颗都被药水缩成了指尖大小,那骷髅现在成了伊堂神父身边的法器……还有什么是伊堂神父他没有见识过的呢? 伊堂神父机械地重复着他说过了一万次的话:“孩子,那么,向父、向主、向我们永恒的上帝忏悔你的罪恶吧。只是,在这里,你必须坦诚地没有一点谎言地陈述,把困扰你心里的恶魔的念头都讲述出来吧。” 门外的那个人就开始低低地倾诉着,他的声音很轻,而神父伊堂又处在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神父觉得自己老了,疲惫了,心绪也很不宁静。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他智慧的眼又一次地望到了血腥的痕迹。那血腥因为混在泥沼里,更散发出一种腐臭的恶浊。 “我的教区里不需要鲜血。”神父伊堂再一次地对自己复述着。但是,他又怎么能够摆脱呢?他不就是为了这满地的鲜血才到这个教区的?遗忘之角地处在七块黑森林之间。在那些布满荆棘、爬虫、蛇类、参天大树与杀人藤间隙的空档里,有那么一小块空地,那是布满沼泽与泥泞的空间,那就是“遗忘之角”。 “是我,杀害了安东尼。”门外,那个声音低沉地说。 刚才那冗长的自责几乎没有一个字落入神父的耳朵,可这一句,却似乎让他游走的精神终于被触动了。他几乎下意识地问:“孩子,你说什么?” “是我,杀害了安东尼。”说着,门外跪着的人抬起了他那张光彩绝世的脸。但隔着黑纱,神父伊堂的眼只在朦胧中被耀花了一下。说完这句话,那个人起身就走了。 伊堂神父的反应却令人震惊,他只呆了一下,就马上追出了忏悔室。前面那个修伟的身影正大步地向教堂宏伟的拱形木门外挪去,神父伊堂叫道:“等等,孩子,你等等。” 那人微微顿了顿,半回过身,露出了一张侧脸。 “你刚才说什么?你杀了谁?” 可这话才出口,神父就看到了那张侧脸。他当场被震慑住了,怔在原地。等他回过神,重新醒觉,追出教堂大门时,那个人的踪影已经不见了 第二章:绞杀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神父伊堂嘴里喃喃地说着。教堂巨大的拱形木门映衬着他衰朽的身影,斗篷上的帽子软耷耷地搭落下来,露出他头顶稀疏的白发。他望向天空,这又是一个阴冷、潮湿、只属于遗忘之角的暮了。 ——安东尼死了。他是天庭武装派遣在遗忘之角的最尊贵的骑士;来自与天庭的圣十字军团驻扎在遗忘之角的首领;本地的首席贵族;最大的施舍者同时也是最大的消耗者。他那宽大庭院的铁青色屋顶,从教堂的门口看去,辉煌于山下的小镇,像一面最坚实的圣者之盾。而他与他的军团,也一向被号称为“遗忘之盾”。他率领着他军团的骑士们保卫着遗忘之角,抵抗着窥伺于黑森林中的无处不在的兽人族的侵袭。 在这个潮湿、黑暗、与阴冷的遗忘之角的夜幕,神父伊堂再一次冰冷的感觉到:安东尼死了。 现在让我们来描述一下“遗忘之角”这个小镇吧。 圣·菲斯教堂就座落在小镇西边纺锤形山体的山顶上,下面那个马鞍形凹进的低地就是遗忘小镇了。遗忘小镇居住着上千人口,其中大半是靠为圣十字军团后勤服务谋生的。小镇的四周居住着数以千计的、以善于吃苦耐劳而闻名的布尔森农民。他们不仅种植,还狩猎、游牧。他们聚居而成的数十个村庄,就依托着遗忘小镇的保护而存在着。 就在这时,神父听到在那原本极度安静、哀痛的小镇里,传来了一片喧嚣之声。 遗忘之角与所有的小镇一样,都有着一个劳动者喜欢聚集的小酒馆,喧嚣就是从那里爆发出来的。它的噪声如此之大,以至与藏在教堂后庭的教堂执事都跑了出来。 教区的生活太寂寞了,难得有一点新鲜事发生,何况是这么大的喧闹声,以至于执事都捧出了“圣·菲斯号角”。这个教堂本就是为了奉祀圣·菲斯而建立的,而这枚号角,就是圣·菲斯教堂里的镇山之宝。 圣·菲斯据说是人类升入天庭的最后一个圣徒,他以童贞之身得蒙天宠,这号角据说还是他孩提时在海边得到的一只海螺,也是他留在人间的唯一神迹。它可以让你倾听到方圆十里之内你想听到的任何声音。 ……声音是从酒馆里发出,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道:“已经查清楚了!杀害安东尼骑士的,就是那个女巫——苦贝儿!” “是她!我早就猜到是她!这该死的女巫,这个弑婴者,这个无耻的兽人族的同谋!” 酒馆里响起了一片喧嚣。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圣骑士安东尼死去后尸体的异像——直到他死时,他脸上还挂着一种怪异已极的表情。据随军医生奥玛的解剖结果,安东尼浑身没有一处伤痕,但他那宽阔胸膛里一直跳动着的健壮的心脏却没了。本属于心脏的地方,只留下一点烧灼的香痕。 这样的谋杀,在整个遗忘之角,能做出的除了女巫苦贝儿,还会有谁? 只听另一个粗野的声音叫道:“大家还等什么?哈里,为什么还不去吹响你的号角?剩下的人,一半去通知所有你们能通知到的人,套上你们的马车,驾起你们的雪橇,和我一起去阴森林捉拿这个该死的女巫吧!其余的人去断头广场擦干净绞刑架,抱来你们最干燥的木柴,架起最旺的篝火,等着我们回来。” 神父伊堂的脸色苍白。他颤抖的身体让他身后的教堂执事看了都害怕起来,那执事说:“哦!神父,你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要为安东尼的死如此苦恼呢?他难道一向不是你的敌人吗?” 神父伊堂什么也没有说,他颤微微地走向教堂的钟楼。钟楼很高,应该算遗忘小镇方圆五里之内的制高点了。通往钟楼顶端的石阶窄而陡峭,神父的身体像一片凋零的黄叶逆风而上。 他们来到钟楼顶。从钟楼顶端俯瞰下去,冷幽的月那尖尖的一勾像一只怨毒的发光的笔尖,勾画出了遗忘之角边际的黑森林与雪野的轮廓。黑与白对照着,互不妥协着,又相互侵蚀着,刻画了原野的色泽。而同时能混杂着黑与白两色的就只有蜿蜒的路了。 那被车轮翻出污泥的路像一条长长的、陈旧的的裹尸布。这时上面已飞快的跑起马车来。雪橇、马车、扬鞭的脆响、臃肿的身影、坟墓一样的黑森林、溅飞的雪,就构成了现在钟楼下面的整个画面——火把高高的昂着,粗野的男声、尖锐的童声、间或还有肉感的女声,一起哄叫着:“烧死她!烧死她!” 这画面不像是追捕凶手,却像极了一场狂欢节前的娱乐。神父伊堂的脸色阴郁下来:这愚昧无知而又狂暴恣肆的遗忘之角的生灵啊!难怪天庭派遣的圣十字军团,与魔王手下的兽人族在此地的战争会如此的旷日持久的惨烈。 布尔森农民是神父见过的生命力最旺盛,生存环境最艰苦,信仰最狂暴但也最不持久的种族了。他们今天可能还是皈依于圣灵的最虔诚的教民,明天,为了严酷的命运的打击与挫折,可能就会投入黑森林,膜拜兽人族,而成为与圣十字军团拼杀得最激烈的半兽人。 教堂执事看着伊堂神父沉重的脸色,见他默默站立了许久都没说话,回思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不由歉意地道:“对不起,神父,刚才我竟还误认为安东尼的死不会给你这惯于承担众生苦难的心灵带来新一回的伤痛呢!我的修行还是不够啊,竟误认为他是你世俗意义上的仇敌。但对于信仰着同一个主的人,您圣洁的心又怎么还会对他怀有一丝敌意呢。” 他为他的冒失惶惑着。 神父伊堂这时候却道:“我和他的信仰,并不一样。” 他颤抖的手指向下面:“看一看下面那些去捉女巫的人吧!如果安东尼还活着,这些布尔森人有多少会继续接受他的奴役?或投入黑森林,变成一个新的半兽人?想一想原本正常的女人,现在却被称为女巫的苦贝儿那深埋于心中的怨毒吧。不,我和他的信仰是一样。我服侍主以宽恕,而他,却是以杀戮。我承认他的勇敢,但也不否认他勇敢中夹杂的贪欲与野心。” 布拉格广场的篝火亮起来了。这个广场还是第一个把文明之火带入遗忘之角的利马窦修士拓建的。从广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还在怀念着放逐了他的那个遥远的西欧文明。 但从安东尼统治了遗忘之角以来,这个广场已被更名为更为通俗的断头广场。严酷的刑罚,在每年的三节都会隆重推出。在这里,被绞死的人民甚至更多于兽族。广场中间的旗柱,就是用斩杀过的兽人角来装饰的。即使在这冷冽的夜,也脱不去那暗沉沉积郁着的褐色的血腥。 两个小时过去了,广场中有数百居民燃起了数十堆篝火。但更多的木柴却堆积在绞刑架下,它们是准备用来烧死女巫的。可漫长的等待让原本狂欢的人们也疲倦了下来。夜色中,似乎有一种源自远古的疑惑,开始严酷地拷问他们——这是一个杀人的夜,杀人必须是快的,否则它就会给生者带来压迫。 好在,一串马铃声响了,人们重新兴奋起来。 “来了!来了!” 百来辆雪橇、马车踏碎夜色向广场奔驰而来。广场中的人们引长了脖子,弯伸向前,像夜色中一下竖起了数百个问号。人们太期待见到已经有十余年未曾露面的女巫苦贝儿了。自从她的第一个儿子被安东尼以叛教之罪斩杀——其实人们私下底纷纷传说,他致死的真正原因是为了跟安东尼争抢同一个女人——她其余的三个儿子就先后投入了黑森林,变成了半兽人,也先后死在了安东尼的利刃之下。 从那一天起,人们就已开始害怕看到苦贝儿那怨毒的眼神。她的眼神像一个神秘的咒语,人们纷纷传说她丧子之后,丧心病狂,已变成一个女巫了。 女巫苦贝儿之所以至今还没被处死,据说是出自于两个原因:一是神父伊堂的维护,他尽力坚持让他的教区更少的染上鲜血;还有一个就是,安东尼觉得活着的苦贝儿才是对他统治下的人民更好的警戒。他摧毁了她的孩子,也就践踏尽了她的尊严。他用圣十字军团所有的武力与荣光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人民是接受现实的。以后,但凡是小孩夭折、牲口瘟疫、井水变咸,罪责的源头就统统落在了被钦定的“女巫”苦贝儿身上。但安东尼并不下令杀她,只是每次这样的事情发生后,就会下令把她拖到断头广场扒光上衣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所以,她不是女巫,谁会信呢? 苦贝儿也从不否认她所拥有的超能力。十几年前,她终于遁出了遗忘之角的群居生活,去黑森林边际的阴森林隐居了。 但随车来的居然没有她。人们也没有注意到那被捆缚的、遮挡于臃肿人影后面的一个男孩的身体。 有人已高声叫问道:“那个该死的女巫呢?” “她已经死了!”车上的人大声解释道:“当我们赶到阴森林时,我们就看到了那个巫婆。她从她那个野兽居住的地方、地窝子里探出头来。她可真是贱啊,那样的雪与泥里她都能活下来,你们说她不是贱是什么?她冲我们哈哈大笑,她叫嚷道:‘没错,安东尼是我杀的,你们别急,你们的报应也快到了!我会回来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那个巫婆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她那该死的地窝子蓬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火好大,就是安明儿松油也燃烧不起那样熊熊的大火。我们大家公认,那一定就是地狱之火。她的头发被火的热气吹升得倒立而起——那老妖婆真的瘦得只剩一把干骨头了,我们只能远远看着她烧成灰,化成烟。那时,亏得安妮大婶叫了一声‘她的灵魂脱壳了,快打散那屡烟!别让她逃入黑森林!给她时间重新聚集起来的话,她的法术会更高一层的!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将逃不过她的祸害!’” 广场中的人们惊叫了一声。 车上的小伙儿得意得看着人群因自己的话引起的轰动与恐慌,继续道:“我们挥舞马鞭、铁钩,拼命地去扑打那缕烟。但那烟也真邪,居然凝聚不散,直向黑森林深处飘去!” 他得意地一笑:“接下来立功的可就是我了。亏得我跑得快,追着那烟一直跑去,最后在烟落下的那丛灌木丛的背后,我逮到了这个……” 说着,他一把从身后扯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男孩。黑色的头发,尖巧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里因为惊恐,一双黑眼珠已经吓出更深的颜色了。他长着一张乖巧的孩子脸,不像是本地的人,而更像遥远的东方来的种族。 却听那个小伙儿敞声笑道:“你们说,他是不是就是苦贝儿的附体?” 广场的人已被这惊心动魄情节勾引得痴狂了。他们高叫道:“没错!没错!你看他的眼睛!那比黑森林里最黑的黑还黑的啊!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只看到盲人才能见到的黑!他不就是在以这种妖术欺我们以至愚盲吗?” 四周早有人高叫道:“烧死他!烧死他!” 在全场有节奏的一声声“烧死他,烧死他”中;在那开始杂乱、渐渐变得齐声一致的用脚跺地声中,那个男孩已被推到了绞刑架上。 “看啊,他多像一棵那种滑稽的东方豆芽菜呀!”人群中一个女人这样笑着。 那个男孩茫然地站在绞刑架两根巨大的木柱之间,看着台下狂欢的人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木柱上那多少年来垢积下来的血腥味儿却唤起了他本能的恐慌。那恐慌的表情染上了他的脸,刺激得台下的人们更加兴奋了。 一根粗硬的绞索哗然落下,套上了他那细瘦的脖颈。 台下的人们更加疯狂了——这像是一个盛典,有人打开了苦艾酒,有人打开了带来的淡啤酒。而人们的狂热像啤酒的泡沫一样充斥了整个广场。 绞刑手已开始收紧、固定他那根粗硬的绞索。男孩的下巴被勒得微微扬了起来。他的下巴像东方的瓷勺子一样微微向前翘,下面是一个细致的脖梗。 第二章 绞杀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神父伊堂嘴里喃喃地说着。教堂巨大的拱形木门映衬着他衰朽的身影,斗篷上的帽子软耷耷地搭落下来,露出他头顶稀疏的白发。他望向天空,这又是一个阴冷、潮湿、只属于遗忘之角的暮了。 ——安东尼死了。他是天庭武装派遣在遗忘之角的最尊贵的骑士;来自于天庭的圣十字军团驻扎在遗忘之角的首领;本地的首席贵族;最大的施舍者同时也是最大的消耗者。他那宽大庭院的铁青色屋顶,从教堂的门口看去,辉煌于山下的小镇,像一面最坚实的圣者之盾。而他与他的军团,也一向被号称为“遗忘之盾”。他率领着他军团的骑士们保卫着遗忘之角,抵抗着窥伺于黑森林中的无处不在的兽人族的侵袭。 在这个潮湿、黑暗、与阴冷的遗忘之角的夜幕,神父伊堂再一次冰冷的感觉到:安东尼死了。 现在让我们来描述一下“遗忘之角”这个小镇吧。 圣·菲斯教堂就座落在小镇西边纺锤形山体的山顶上,下面那个马鞍形凹进的低地就是遗忘小镇了。遗忘小镇居住着上千人口,其中大半是靠为圣十字军团后勤服务谋生的。小镇的四周居住着数以千计的、以善于吃苦耐劳而闻名的布尔森农民。他们不仅种植,还狩猎、游牧。他们聚居而成的数十个村庄,就依托着遗忘小镇的保护而存在着。 就在这时,神父听到在那原本极度安静、哀痛的小镇里,传来了一片喧嚣之声。 遗忘之角与所有的小镇一样,都有着一个劳动者喜欢聚集的小酒馆,喧嚣就是从那里爆发出来的。它的噪声如此之大,以至于藏在教堂后庭的教堂执事都跑了出来。 教区的生活太寂寞了,难得有一点新鲜事发生,何况是这么大的喧闹声,以至于执事都捧出了“圣·菲斯号角”。这个教堂本就是为了奉祀圣·菲斯而建立的,而这枚号角,就是圣·菲斯教堂里的镇山之宝。 圣·菲斯据说是人类升入天庭的最后一个圣徒,他以童贞之身得蒙天宠,这号角据说还是他孩提时在海边得到的一只海螺,也是他留在人间的唯一神迹。它可以让你倾听到方圆十里之内你想听到的任何声音。 ……声音是从酒馆里发出,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道:“已经查清楚了!杀害安东尼骑士的,就是那个女巫——苦贝儿!” “是她!我早就猜到是她!这该死的女巫,这个弑婴者,这个无耻的兽人族的同谋!” 酒馆里响起了一片喧嚣。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圣骑士安东尼死去后尸体的异像——直到他死时,他脸上还挂着一种怪异已极的表情。据随军医生奥玛的解剖结果,安东尼浑身没有一处伤痕,但他那宽阔胸膛里一直跳动着的健壮的心脏却没了。本属于心脏的地方,只留下一点烧灼的香痕。 这样的谋杀,在整个遗忘之角,能做出的除了女巫苦贝儿,还会有谁? 只听另一个粗野的声音叫道:“大家还等什么?哈里,为什么还不去吹响你的号角?剩下的人,一半去通知所有你们能通知到的人,套上你们的马车,驾起你们的雪橇,和我一起去阴森林捉拿这个该死的女巫吧!其余的人去断头广场擦干净绞刑架,抱来你们最干燥的木柴,架起最旺的篝火,等着我们回来。” 神父伊堂的脸色苍白。他颤抖的身体让他身后的教堂执事看了都害怕起来,那执事说:“哦!神父,你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要为安东尼的死如此苦恼呢?他难道一向不是你的敌人吗?” 神父伊堂什么也没有说,他颤微微地走向教堂的钟楼。钟楼很高,应该算遗忘小镇方圆五里之内的制高点了。通往钟楼顶端的石阶窄而陡峭,神父的身体像一片凋零的黄叶逆风而上。 他们来到钟楼顶。从钟楼顶端俯瞰下去,冷幽的月那尖尖的一勾像一只怨毒的发光的笔尖,勾画出了遗忘之角边际的黑森林与雪野的轮廓。黑与白对照着,互不妥协着,又相互侵蚀着,刻画了原野的色泽。而同时能混杂着黑与白两色的就只有蜿蜒的路了。 那被车轮翻出污泥的路像一条长长的、陈旧的裹尸布。这时上面已飞快的跑起马车来。雪橇、马车、扬鞭的脆响、臃肿的身影、坟墓一样的黑森林、溅飞的雪,就构成了现在钟楼下面的整个画面——火把高高的昂着,粗野的男声、尖锐的童声、间或还有肉感的女声,一起哄叫着:“烧死她!烧死她!” 这画面不像是追捕凶手,却像极了一场狂欢节前的娱乐。神父伊堂的脸色阴郁下来:这愚昧无知而又狂暴恣肆的遗忘之角的生灵啊!难怪天庭派遣的圣十字军团,与魔王手下的兽人族在此地的战争会如此的旷日持久的惨烈。 布尔森农民是神父见过的生命力最旺盛,生存环境最艰苦,信仰最狂暴但也最不持久的种族了。他们今天可能还是皈依于圣灵的最虔诚的教民,明天,为了严酷的命运的打击与挫折,可能就会投入黑森林,膜拜兽人族,而成为与圣十字军团拼杀得最激烈的半兽人。 教堂执事看着伊堂神父沉重的脸色,见他默默站立了许久都没说话,回思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不由歉意地道:“对不起,神父,刚才我竟还误认为安东尼的死不会给你这惯于承担众生苦难的心灵带来新一回的伤痛呢!我的修行还是不够啊,竟误认为他是你世俗意义上的仇敌。但对于信仰着同一个主的人,您圣洁的心又怎么还会对他怀有一丝敌意呢。” 他为他的冒失惶惑着。 神父伊堂这时候却道:“我和他的信仰,并不一样。” 他颤抖的手指向下面:“看一看下面那些去捉女巫的人吧!如果安东尼还活着,这些布尔森人有多少会继续接受他的奴役?或投入黑森林,变成一个新的半兽人?想一想原本正常的女人,现在却被称为女巫的苦贝儿那深埋于心中的怨毒吧。不,我和他的信仰是一样。我服侍主以宽恕,而他,却是以杀戮。我承认他的勇敢,但也不否认他勇敢中夹杂的贪欲与野心。” 布拉格广场的篝火亮起来了。这个广场还是第一个把文明之火带入遗忘之角的利马窦修士拓建的。从广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还在怀念着放逐了他的那个遥远的西欧文明。 但从安东尼统治了遗忘之角以来,这个广场已被更名为更为通俗的断头广场。严酷的刑罚,在每年的三节都会隆重推出。在这里,被绞死的人民甚至更多于兽族。广场中间的旗柱,就是用斩杀过的兽人角来装饰的。即使在这冷冽的夜,也脱不去那暗沉沉积郁着的褐色的血腥。 两个小时过去了,广场中有数百居民燃起了数十堆篝火。但更多的木柴却堆积在绞刑架下,它们是准备用来烧死女巫的。可漫长的等待让原本狂欢的人们也疲倦了下来。夜色中,似乎有一种源自远古的疑惑,开始严酷地拷问他们——这是一个杀人的夜,杀人必须是快的,否则它就会给生者带来压迫。 好在,一串马铃声响了,人们重新兴奋起来。 “来了!来了!” 百来辆雪橇、马车踏碎夜色向广场奔驰而来。广场中的人们引长了脖子,弯伸向前,像夜色中一下竖起了数百个问号。人们太期待见到已经有十余年未曾露面的女巫苦贝儿了。自从她的第一个儿子被安东尼以叛教之罪斩杀——其实人们私下底纷纷传说,他致死的真正原因是为了跟安东尼争抢同一个女人——她其余的三个儿子就先后投入了黑森林,变成了半兽人,也先后死在了安东尼的利刃之下。 从那一天起,人们就已开始害怕看到苦贝儿那怨毒的眼神。她的眼神像一个神秘的咒语,人们纷纷传说她丧子之后,丧心病狂,已变成一个女巫了。 女巫苦贝儿之所以至今还没被处死,据说是出自于两个原因:一是神父伊堂的维护,他尽力坚持让他的教区更少的染上鲜血;还有一个就是,安东尼觉得活着的苦贝儿才是对他统治下的人民更好的警戒。他摧毁了她的孩子,也就践踏尽了她的尊严。他用圣十字军团所有的武力与荣光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人民是接受现实的。以后,但凡是小孩夭折、牲口瘟疫、井水变咸,罪责的源头就统统落在了被钦定的“女巫”苦贝儿身上。但安东尼并不下令杀她,只是每次这样的事情发生后,就会下令把她拖到断头广场扒光上衣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所以,她不是女巫,谁会信呢? 苦贝儿也从不否认她所拥有的超能力。十几年前,她终于遁出了遗忘之角的群居生活,去黑森林边际的阴森林隐居了。 但随车来的居然没有她。人们也没有注意到那被捆缚的、遮挡于臃肿人影后面的一个男孩的身体。 有人已高声叫问道:“那个该死的女巫呢?” “她已经死了!”车上的人大声解释道:“当我们赶到阴森林时,我们就看到了那个巫婆。她从她那个野兽居住的地方、地窝子里探出头来。她可真是贱啊,那样的雪与泥里她都能活下来,你们说她不是贱是什么?她冲我们哈哈大笑,她叫嚷道:‘没错,安东尼是我杀的,你们别急,你们的报应也快到了!我会回来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那个巫婆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她那该死的地窝子蓬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火好大,就是安明儿松油也燃烧不起那样熊熊的大火。我们大家公认,那一定就是地狱之火。她的头发被火的热气吹升得倒立而起——那老妖婆真的瘦得只剩一把干骨头了,我们只能远远看着她烧成灰,化成烟。那时,亏得安妮大婶叫了一声‘她的灵魂脱壳了,快打散那屡烟!别让她逃入黑森林!给她时间重新聚集起来的话,她的法术会更高一层的!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将逃不过她的祸害!’” 广场中的人们惊叫了一声。 车上的小伙儿得意得看着人群因自己的话引起的轰动与恐慌,继续道:“我们挥舞马鞭、铁钩,拼命地去扑打那缕烟。但那烟也真邪,居然凝聚不散,直向黑森林深处飘去!” 他得意地一笑:“接下来立功的可就是我了。亏得我跑得快,追着那烟一直跑去,最后在烟落下的那丛灌木丛的背后,我逮到了这个……” 说着,他一把从身后扯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男孩。黑色的头发,尖巧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里因为惊恐,一双黑眼珠已经吓出更深的颜色了。他长着一张乖巧的孩子脸,不像是本地的人,而更像遥远的东方来的种族。 却听那个小伙儿敞声笑道:“你们说,他是不是就是苦贝儿的附体?” 广场的人已被这惊心动魄情节勾引得痴狂了。他们高叫道:“没错!没错!你看他的眼睛!那比黑森林里最黑的黑还黑的啊!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只看到盲人才能见到的黑!他不就是在以这种妖术欺我们以至愚盲吗?” 四周早有人高叫道:“烧死他!烧死他!” 在全场有节奏的一声声“烧死他,烧死他”中;在那开始杂乱、渐渐变得齐声一致的用脚跺地声中,那个男孩已被推到了绞刑架上。 “看啊,他多像一棵那种滑稽的东方豆芽菜呀!”人群中一个女人这样笑着。 那个男孩茫然地站在绞刑架两根巨大的木柱之间,看着台下狂欢的人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木柱上那多少年来垢积下来的血腥味儿却唤起了他本能的恐慌。那恐慌的表情染上了他的脸,刺激得台下的人们更加兴奋了。 一根粗硬的绞索哗然落下,套上了他那细瘦的脖颈。 台下的人们更加疯狂了——这像是一个盛典,有人打开了苦艾酒,有人打开了带来的淡啤酒。而人们的狂热像啤酒的泡沫一样充斥了整个广场。 绞刑手已开始收紧、固定他那根粗硬的绞索。男孩的下巴被勒得微微扬了起来。他的下巴像东方的瓷勺子一样微微向前翘,下面是一个细致的脖梗。 第三章 神父伊堂的膝盖 一双枯瘦的手拨开了人群。像一根麦管插进了酒杯,捅破了上层泡沫的虚泛,给深层的靡醉注进了一丝干冷的空气。 那个人拨开人群走到绞刑架下,他望着绞索中那个男孩的脸,口里悲怆地道:“不,你们不能这样。” 人们惊诧地望着那个人,伊堂神父!他斗篷里的身影太瘦弱了,以致看起来,被裹住的竟像不是一个躯体,而是一个灵魂。 “你们不能这样。”神父伊堂再次喃喃地说。他的声音具有一个优秀布道者特有的素质,那就是穿透力。无论是做弥撒,还是讲道,人们在教堂里已习惯于他这种直达心灵的声音了。神父伊堂可以说是遗忘之角教区里最受尊重的人,如果说安东尼是一面“遗忘之盾”,神父伊堂和他供职的圣·菲斯教堂就是整个教区的良心与荣光了。 整个广场一时安静下来,神父缓缓地走向绞刑架,费力地爬了上去。 但他太老了,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无力解开那个男孩勃颈上的绞索。可他那双枯瘦的手,还是让围观者感受到一种干燥的温暖。 在这个寒冷、潮湿、生存环境极端严酷的教区里,就是神父伊堂在服侍着主,默默地为大家服务已超过三十年。多少圣骑士临终前的残喘是在他的祈祷中平息的,他安静而坚定的声音,给他们的灵魂照亮了通往天国的路;多少孩童在他手里接受洗礼;多少贫困者,患病者,在他手下获得了安慰…… 神父伊堂那苍老的手指,继续在跟那粗硬的绞索做着徒劳的搏斗。 台下的所有人都呆住了,神父伊堂只有喃喃地说出了他到场之后的第三句话,这句话居然还是:“你们、不能这样!” 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广场边际骑着马走入人群,他是圣十字军团的劳斯威尔。他骑坐在马上向神父脱帽致意,然后他关心地问道:“神父,您不太舒服吗?” 神父疲惫地摇着头,只说了三个字:“放下他。” 劳斯威尔地眼神里就涌上了一层疑惑。他出身于古老的贵族家庭,身上流淌在高贵的血液。同时他还是个潇洒的青年,在整个军队和教区里,都以英俊、坚定、勇敢、与谦和著称。他关心地望着神父,谨慎地道:“神父,您的身体看起来不大好,一切请您先下台来再说好吗?难道,对于一个叛教者,您也要听取他临终的忏悔,赐给他最后的赦免吗?” 神父伊堂只是喃喃地重复那三个字:“放下他……” 劳斯威尔面对着固执的神父。感觉到尴尬,又无法从命,却也不愿冒犯他那神圣的威严。所以他迟疑了一下。拒绝的话他不便亲自说出口,但,在他一顿的间隙里,台下果然已有人忍不住地替他叫道:“可是,他就是杀害了安东尼大人的凶手!” 劳斯威尔耸着肩像一个善于讨喜而却决不会丧失半点儿个人尊严的潇洒哥儿那样的向神父摊了摊手:“您看,他目前是万民所指。神父,我知道您这样做必有自己的原因,但请您给我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神父伊堂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缓缓开口,面对着劳斯威尔道:“因为,我知道、他决不是真正的凶手。” 台下响起一片鼓噪,人们都在窃窃私语——怎么,神父竟然说他不是凶手? 劳斯威尔也大惊失色:“他不是?那么您说谁是谁?神父,您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他不是凶手呢?” 神父的身体瑟瑟发抖着,只见他颤抖的喉结动了动,像一句话已拥塞在喉咙口,却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只能道:“我知道他不是。但真正的原因,我不能说。” ——在教会的戒律中,被接受的忏悔是神圣的,因为那种赦免,是从主、从父的旨意里发出,通过神甫的嘴传达出来的。所以,对于一个神职人员,他接受的所有忏悔,都是被封印的。它必须永远不被第三者知道,这是神父伊堂必须遵从的戒条。 所以他不能说出今晚忏悔室那儿刚刚发生的经过。 在忏悔室门前,刚刚有一个人曾承认了他对安东尼犯下的罪。 但神父的脸色为什么会那么苍白?只是为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吗?他眼神里的恐惧应该决不只是因为今晚那段被封印的忏悔,而是包藏着更深刻的秘密。 只听台下的人们叫道:“神父,仅凭这个,您又怎能让我们放了他?我们亲眼所见,他就是凶手!” 神父微微回过神来,他向台下问道:“你们,当真是亲眼所见?又凭什么证据认定他是凶手?” 台下的小伙儿叫道:“我们亲眼看道苦贝儿的青烟钻入了他的身体。神父,我们知道您的仁慈,甚至对苦贝儿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也不改你的仁慈。但对于这样一个罪恶者,就算整个大海的水现在也无法将她的罪孽洗清了!” 神父伊堂继续冷静地道:“难道,你们亲眼看道他杀了安东尼?” 台下一时一片静默,然后,人们又不服地重复道:“可这就是事实啊!” “你们凭什么认定这就是事实呢?” “因为,这是劳斯威尔大人亲口说的呀!” 神父地眼一下转移到劳斯威尔身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劳斯威尔身上挂着的紫心勋章。 神父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惶惑,接着,却有一种了然。 “劳斯威尔骑士,您挂上了这枚勋章。这么说,您已接替了安东尼的职位,成为遗忘之角圣十字军团的指挥者了吗?” 劳斯威尔微笑了一下。可细心的人却看见他的微笑里隐藏着一点勉强。他如今可谓少年得志。如果这句话从别人嘴里问出,劳斯威尔会发出最真诚的微笑,谦和地表现出他虚荣心受到的极大满足。可衰老的神父伊堂口里说出的话却像一支利箭,射穿了他披裹的所有虚假的华裳。 接下来的话神父不是用嘴说出的,而是用目光。他通过目光的拷问,直击到劳斯威儿尔的内心里:“你应该知道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的,苦贝儿有什么能力来杀死安东尼?你现在已经荣升本地最高的军政长官,但权力的魔力真的有这么大吗?它能瞬间腐蚀一个青年原本纯洁的心灵?安东尼死了,作为接下来的施政者,我理解你情愿他的影响马上消失,我知道你期盼着民心的稳定,政局的安妥,但你不能因为解决安东尼的死,就这么快地推出一个无辜者与替代者!” “我不许、你也不能!”他的目光这么说着。 劳斯威尔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复杂。 这个该死的老头子——以前,在他还仅仅是遗忘之角的圣十字军团的首席骑士时,他还是打心眼里十分尊重这个神父的。 但现在,他不能不把这个固执、倔强、食古不化的神父目之为一个阻碍他施政的糟老头了。 ——他懂什么!他明白政治人心的复杂性吗?他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给人心一个安稳吗?否则,安东尼那怪异的死将怎么来解释?人们需要一个结果,那么,他就给他们一个结果,他有什么错! 但劳斯威尔骑士脸上还是谦和地微笑着:“神父,您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吗?”他温文尔雅的语气表示着一场争论的结束。 同时,也是一场执刑的开始。 神父伊堂嗫嚅着嘴唇,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看到劳斯威尔的神色,忽然醒觉:原来他也知道!那个秘密,看来他也已经猜到。 关于特.安东尼死后身上留下的神秘的伤痕! 神父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蔌蔌发抖起来。 劳斯威尔骑士下了马,走向台前,忽然弯腰亲吻了神父的袍脚。旁观者不由都深为感动。在他们的理解里,这是一个年轻的有才华的执政者对一个衰朽糊涂的老教士的宽容与迁就。 但他们没有听到劳斯威尔弯腰时低声说出的那句话:“神父,我知道你在猜疑着我所猜疑的同样的问题。但,请您退让吧。虽然,这将被绞死的人确实不是真正的凶手,但这同时也是大天使加百利的旨意。” 然后他潇洒地后退了一步:“执刑!” 绞盘中的绳索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绞刑手已开始转动木轮,收紧了绳索。 那个男孩,只尖叫了半声,剩下的声音就被卡在喉咙里了。他的双手徒劳地抓向脖颈上的绳索,两只伶仃的脚在空中胡乱地扭动起来。他已经被吊起,双足离地足有半人高。 台下地群众开始欢呼起来,可狂欢未已,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神父伊堂会忽然扑的一下跪倒在那个男孩的脚下,他颤巍巍地挺起了他衰朽的肩,顶住了那个男孩的双脚。 像一场大雨猛地消灭了才才升起的烟花,欢呼的声音才发出一半就被遗忘在观众们的喉咙里了。台下一片哑然的静默。良久,一个女人忽然哭叫起来。她的哭叫,是因为惊恐——这个世界混乱了!一个神父,居然会如此地拯救一个杀人者! 劳斯威尔终于愤怒了:这个该死的老头子!在他的前任安东尼在世时,他就不停地与安东尼作对——他已忘了当日在神父伊堂与安东尼默默的对抗中,出于良心、出于天性,自己心里大多时是站在神父伊堂一边的。 今天,处决罪犯是他上任以来,作为本地军政长官的第一个举措,也可谓是第一场盛典。可这个该死的老头子,却试图用他那僵硬的膝盖,抵抗自己的命令,侮损自己的光荣,这叫他以后如何再号令一方? 愤怒终于把劳斯威尔潇洒的风度撕烂了。他压抑住怒火,说出了这样一句:“神父,在以往的日子,我知道安东尼曾是您的敌人。但不管怎么说,无论谁对谁错,您毕竟还是神父。您不能用神赋予您的尊贵来拒绝给悲惨的安东尼最后一次公平吧!” 这是句极有煽动性的话——既然神父拒绝了他刚才伸出的手,如此愚蠢地冷脸朝向自己低吻向他袍脚的媾和,那么,劳斯威尔是绝不惜毁掉一个不合作者的。 群众果然被他的话煽动起了疑心,窃窃私语的矛头已直指向伊堂神父。 劳斯威尔英俊的脸冷冷地转向绞刑手:“拉高!” 绞盘又转动起来,发出那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男孩儿开始被越吊越高,喉咙里已开始在倒着一头小畜样的最后的气息。 可神父伊堂却决不妥协。他也慢慢挺起了他那僵硬的膝盖,让肩膀努力跟上那男童的脚。慢慢收紧的绞索的声音谁都听得到,可那年老迟钝的膝盖滞而涩的骨头摩擦,只有神父自己才感觉得到。 跟来的教堂执事喉咙中发出一声哭喊:“神父,别……” 观众们呆傻地看着。没有人知道神父能撑多久。他们不理解神父的举动,却像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来自天国的表情…… 就在这时,圣十字军团的一名哨探飞弛而至,他喉咙里嘶哑地叫了一声。可那声音刚一发出,就被淹没于一片突然炸起的鼓响。 那鼓响震得众人一惊,只见那名哨探猛一提气,用他能喊出地最大的声音叫道:“警报!警报!兽人族来了!” 第四章 兽人 兽人族的战鼓擂响了。似乎半个黑森林的狂莽力量都在随着那鼓声泻出。天气本就很冷,寂静的空气被冻结得有如实体,在夜幕下尖脆如透明的玻璃。但鼓声震碎了那玻璃样的空气,让它碎裂开来,一片片尖锐地飞蹦。 “他们还有多远?”劳斯威尔的眉毛竖了起来。 “就在……”那名哨探嘶哑地叫着。 可“我身后”三个字还没从他口中说出,一条追袭而至的杀人藤蔓已划破了他身后的泥土,从黑土地里猛地卷扑而起,缠上那名哨探的腰腿。 腥味——广场中的人们只来得及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 劳斯威尔拔出了他的宝剑,狭长的剑体发出雪亮的光芒,这是他“纶音”剑,剑上附着着圣光。他一剑斩断了那藤蔓连接在泥土中的主干,可就算这样,也拯救不了他手下的哨探了。 失去了主干的藤蔓,瞬间枯萎、紧缩,勒进了它附着的人的骨缝里。那名哨探最后的挣扎是无声的,可一团白气从他破损的喉头里冒出,那是他最后的生命。接下来,肉已腐尽,连骨头都开始溃烂,只听到他还尽力挺立的骨架,分绷离析的、“扑扑扑”地发出落入泥沼的声音。 “准备!是杀人藤!兽人们进攻的前奏已经拉响了!” 劳斯威尔的副官在高声召唤着圣十字军团的骑士。 四下里到处都是爬行的声音,“扑哧扑哧”,那是杀人藤在地下钻行的声音。它们间或挺出地面,露出褐色的、裹着黏液的触腕。广场四周拴着的马、乱蹿的狗先惊了。马儿疯狂地试图挣脱自己的缰绳,它们惊恐的叫声更加引发了人们的恐慌。 人们向四周望去,广场四周覆着雪的、裸着泥的土地上,已经到处是一片褐麻麻的藤了。 而“纶音”剑斩得断那一根追袭而至的藤蔓,却斩不断兽人族越来越逼近的哄然作响的声浪。夹杂在杀人藤扑哧扑哧声响中的、是震耳欲聋的兽人族的鼓声。 兽人族的鼓声跟音乐无关,它们所要做的,就是侵入你的心脏,引起你心脏的共振,“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压榨出你心灵深处的恐慌,跳得你心中本能的恐惧不断加深。 这些声响中,还夹杂着兽人族那越来越近的行进声。它们巨大的脚掌,夯实地落在地面上,乱麻麻地响起一片杂沓。 兽人们来了! 在圣.安东尼死后,在圣十字军团刚刚更换指挥后来了! 劳斯威尔举起了他的纶音剑。他跃骑马上,一剑插天。他要面对的不只是兽人族那狂暴的进攻,还有广场中聚集的人们那不信任的目光。 “他能保护我们吗?他有安东尼大人一样的勇敢与强悍吗?”——人们的目光似乎都无声地在同时传达着这样的压力。 那柄剑举起了,深蓝的夜空中,它挺起了一条狭长的尖锐。它先是静的,就算兽人族的鼓声、藤蔓的爬行声与巨大的脚步声,也没能激起它一丝一毫的共振。然后,它忽然震动了、战栗了,像仰望上苍、对于神的一种乞求与膜拜。那不是剑身的颤,而是光芒的颤动。 然后,一缕微吟,从剑身上悄然响起了。它钻入夜空,上达天听,也下传到人们的耳中。它鸣叫的声音起先并不大,却极有节奏,甚至还有音律,像一曲宏大颂诗的前奏,凝而不散,却极端虔诚。 就在那柄剑哼唱的音乐响至第三小节时,广场中十数名圣骑士早拔出了他们的剑,他们的剑也在它的召唤下鸣响了。像一套复杂乐章中的和声,然后,由近及远,岗亭边、戍楼里、箭塔上、兵营中一柄柄圣骑士们的剑都跟着鸣响了。从断头广场直到遗忘小镇。剑的主人不同,发出的声音也不同。有的剑身宽大,发出的声音也平坦和畅;有的剑身狭窄,声音也尖锐高亢;有的却是深沉浑厚。 遗忘小镇军营中共驻扎了七百余名圣骑士,他们的剑在这样一个月夜,在劳斯威尔骑士的召唤下,同声鸣响了! 这就是圣骑士劳斯威尔的纶音剑! 广场一里外,兽人的身影已清晰可见,特.拉斯威尔已命令所有在场的人们集聚起他们的马车雪橇,围成了一个防御的工事。他们把篝火点燃在马车围聚的防御工事外圈,集聚起所有的木材,保持着旺盛的火力,以防御杀人藤蔓的侵袭。 这些藤蔓在兽人巫师的役使下,仿佛有思想似的,直向火焰的空隙间侵入。有的被人们聚拢的火炙燃了,嘶嘶啦啦的,发出一种恶心的气味,像腊制的腐肉被烧糊了;却也有的乘虚而入,突入了防御工事之内,缠上了人们的脚腕。 一名圣骑士身边的一名妇女就被一根突袭卷入的杀人藤缠住了。那名圣骑士就马上挥剑斩断了妇女的脚腕,四周的人们惊叫着散开,那根藤蔓却正以一种贪婪的姿态品尝着它的战利品:那一只断脚。 得到它的滋养,那藤蔓就开始急剧地生长,那名圣骑士叫道:“火!” 旁边有布尔森人马上递给他一根燃烧的木材。圣骑士把它缚在长矛上,那根藤蔓正八爪章鱼似的伸展开它墨绿斑斓的软体。它章鱼躯干似的主干上,竟似长出了一张狞笑的脸! 那名圣骑士把着了火的长矛一搠而出,就搠在了它主干的分叉点上,那分叉点就似它长出的脸上的嘴,然后用力叫道:“烧死它!” 四周的布尔森人马上向那根藤蔓投掷出熊熊燃烧着的木材。那章鱼样的杀人藤登时扭曲起来,发出了似老人也似婴儿的哭咳。 ……这里的险像丛生,而马车围拢着的防御工事外面,景像更加惨不忍睹。好几匹人们来不及牵回的马,十几条反应稍慢的猎狗,正在褐麻麻的杀人藤蔓弥漫的土地上仓皇逃窜着。但渐渐它们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一个接一个被杀人藤缠上,哀鸣着,嘶吼着,做着最后的挣扎。 而这时兽人族已经出现……咆哮、吼叫、山摇地动。近百名兽人族,数百名半兽人,已涌至断头广场。兽人们的獠牙,迸出惨白的光,白森森地昭示着他们永久的饥饿。巨大的脚掌,皴裂的手,大树一样的身躯。他们腰下围着的皮裙有可能还是他们阵亡同伴的皮。 狼牙棒,藤盾,闪耀着蛮荒的力量。而那些曾经归顺兽人族的人类——也就是半兽人,也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文明感,他们浓密的体毛,远较正常人为长。他们努力把自己装扮成兽人的模样,挥舞着白骨链,摇着旗幡,挺着矛,向往日的同类发起了最凶残的攻击。 第五章 小山坡 第一串人类的血溅起了——那是个因为惊慌跑出广场边界的孩子,为了躲避杀人藤蔓,他爬上了一棵树,所以也最早地碰到了兽人族。 虽然他在树上爬得很高,但身高超过九呎的兽人还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腕,那兽人像只是和孩子亲密接触了下,低头在他的肚皮上吻了吻,然后,它那枚弯曲的獠牙向夜空中撩起时,一长串鲜红的血滴就飞溅而出了。 “给我箭!”劳斯威尔高声叫道。他从马上蹿起,一蹿就蹿到了广场中心高高的耻辱柱上。他手里擎着从副官手中接过的弓,面对着防御工事外来势汹涌的杀人藤,发出了一支短短的不足二寸的却在圣水瓶里已浸泡了超过二十年的银箭。 那银箭带着神圣的煎熬,攸然飞起,射中了一根粗如人腰、色作深蓝的等级极高的杀人藤的腕口。杀人藤一抖,像痛苦地发出了一声呐喊。 和它同声的,只听半兽人与兽人族身影的掩映中,也有人发出了一声低哼。劳斯威尔要的就是这个,那一定就是驱使杀人藤的兽人族巫师! 他弯弓搭箭,这一下弓拉得极满,一支圣心大箭脱弦就向那名兽人巫师射去。 他这两箭衔接极密,以至兽人巫师只来得及稍微一闪,那支圣心大箭突破了兽人巫师布就的护体结阵,直插入了他的肩膀。 广场四周的藤蔓骤然回卷,于顷刻间萎靡不振。 兽人族一片骚乱,劳斯威尔骑士也从耻辱柱上一跃而回他的座骑。 可兽人的鼓一齐催响,那不是一面鼓,而是上百面鼓一起响起来的声音。山鸣海响、天裂云崩。那鼓响声掩盖了杀人藤的萎靡。广场中所有的布尔森人都知道:那些鼓上蒙的皮,就是兽人们用剥下的俘虏皮制就的。兽人族的鼓手一向有个相互夸耀的传统,他们总是把自己俘获的战利品:人类的皮,一层又一层地蒙在他们的鼓面上。层数越多,它们发出的摧毁性的声音也就越强,而挎着那面鼓的鼓手,也就更有荣光。 广场中的人们,哪怕是那些强悍的布尔森青年与壮年男子们,一想到自己的皮可能被活活剥下来作为战利品蒙在哪个兽人的鼓上,就腿都止不住地抖,止都止不住地抽起筋了。 无助的人们惊慌了。但受过训练的军人就不同,他们的反应极为镇静。他们警惕地把眼望向四周,却把自己的耳朵都朝向了劳斯威尔骑士。 他们在等待着他的命令。 劳斯威尔有些鄙夷地看着那些慌乱的人群:“平民就是平民,只有遵从秩序和执行铁一样的纪律的人才有能力统治一切。” 他挥了挥手,低声对属下命令道:“留下一个隐蔽起来观察敌情,还有十三个趁现在右后方还有空挡,护卫我们认为重要的市民先走,剩下两个随我上坡地。” 话一落地,劳斯威尔手下的十几名骑士已经分散开来,各自执行各自的使命。十三名骑士已护送着本镇最重要的二十名公民,骑上了最好的马,在杀人藤攻势遇挫的混乱中,骑着他们披着铠甲的马冲了出去。 作为掩护,劳斯威尔骑士带着一左一右两名护卫,直冲到兽人族的阵仗中,扰乱了对方的局面,让他们无暇全力截杀逃逸者。护卫者与被护卫的人逃走了。在险死还生的局面中,最后,劳斯威尔带着两名护卫退上了距广场一里之外的那个坡地。 劳斯威尔所登上的那个坡地是个极为陡峭的山坡,那是距离断头广场不过一里的一处高地。南面,就是遗忘小镇,灯火晶莹。而断头广场位于镇北的一个谷地之中。 现在,他脚下,就是整个厮杀的战场了。一大片半死不活的杀人藤,把这片小山坡和断头广场之间隔绝开来。兽人族虽以战斗力狂猛著称,但论起迅捷灵动,却远比不上圣骑士。所以,劳斯威尔只要脱出了包围,几乎就等于获得了个人的安全。他提马立在高地上的阴影里,纵目向那篝火杂乱的广场望去。 兽人族屠杀的号令已经响起。这时,集在断头广场上的最有战斗力的布尔森男人还有三百余名。他们一层一层围成了一个密匝的圈子,所有能找到充作盾牌家什的,都立在圈子的最外面,后面的一圈是找到长兵器的人。他们急速地喝令所有地老弱妇孺聚集在最内层的篝火圈里。然后,所有的男人,拿起他们所有能找倒的武器,用后背围成了一个圈,肩并着肩聚成环形地开始面对进攻者。 第一波攻击发起后,就有几名布尔森人倒下了。但后面的人立即持起他们的武器,挡住缺口。 兽人族的投枪不断地飞袭而至,每一轮进攻,布尔森人都有新的受伤者倒下。但布尔森人拔出同伴们身上插着的投枪,由此获得了武器,在集聚到一定数量后,他们也成批地投向兽人族。 血不停地在涌出。断头广场的判决执刑虽然从未间断,但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大规模的屠杀。这像是一场钝刀子割肉的煎熬。篝火旁边已有失去亲人的女人开始扯烂了自己长发,疯狂起来。 她们哭叫着:“他们怎么还不来?援兵怎么还不来!”她们哭叫着劳斯威尔骑士的名字。 “你们还没有看清楚吗?”一个战斗中的布尔森男子粗声怒道,“对于圣十字军团那些贵族老爷来说,我们不过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牺牲者!是用来养活他们的被奴役者。很多时,还可以充当诱饵!” 劳斯威尔身后的军士,也快忍受不住这样的场面了。他小声道:“长官,难道我们还不进攻吗?” 劳斯威尔只是冷静地道“不,还要再等上一等。兽人族相当狡诈,他们今天是算准了卡在安东尼死后这混乱局面发动攻击的。你们看,他们在广场中发动的攻击,虽然残忍,但却并没有使用他们全部的力量。他们本来以为,我们圣十字军团的骑士会大半集聚在断头广场,会在仓促中应战。但他们错了。他们现在一定已把他们最优势的兵力——无论是投石车、飞血、还是巨木风火轮都已留在了另一边,一边窥视着准备进攻我们空虚的市镇,一边在这里的屠杀。这里只是一个诱饵,他们想围点打援,这是他们做好的圈套。他们的用意不只是杀几百个布尔森人而已,他们是想一举拿下我们的市镇和整个圣十字军团。” “何况,布尔森人一向勇悍,但也一向视我们为外来者,不曾为我们尽过全力。今天这头一阵,且由他们来挡。”劳斯威尔撇了撇他高贵的嘴唇,“兽人族虽然狡诈,可耐心并不持久。我们只要等一等,再等上一等。” 过半的布尔森男子倒下了,广场里的屠杀已持续了好久。 兽人族对这场极耗耐心的战斗终于感到厌倦了。他们发现圣十字军团的援军并没有到来,那么他们一定在全力防守市镇,今天精心策划的准备毁掉整个市镇和圣十字军团的计划,看来,最后还是失败了。遗忘小镇有装备精良的炮台和箭楼防守,全靠硬拼的话,很难攻下。 而遗忘小镇距离这里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们可以恣意地发动他们的屠杀。 ——兽人们终于不耐烦了,因为,劳斯威尔看到了那柄月牙杖。 月牙杖、劳斯威尔终于在暗夜中断头广场边的一颗树冠上,看到升起的那柄惨白的月牙杖。那是兽人头领龅牙的独特标志,也是他的号令之杖。据说,那是用一代代死去的兽人族头领的骨头制成的。它树立在那里时,杖的顶端会浮起一弯月牙的光芒。 龅牙终于忍耐不住了,它精心策划的进攻,今晚看来依然毁不掉圣十字军团和遗忘小镇。它在召唤原准备攻击市镇的精锐部队全部出来。 只是十几分钟,通往断头广场的路上就响起了让人齿酸的咯吱咯吱声。兽人族的精锐部队带着他们杀伤力最大的投石车、飞血与巨木风火轮汇集到断头广场上来了。 “来了!”身后的军士低叫着。 劳斯威尔抬起眼,断头广场的上空已经蹿起了数百个飞翔的红影。 “飞血”——那就是兽人族除了投石机、杀人藤蔓、巨木风火轮以外最有杀伤性的战斗力了。它们据说都是以前阵亡的兽人族中最狂暴者的亡魂,只有兽人首领才可以将它们召唤。 巨大的投石机也开始哄然作响了,桌子大的石块在空中如雨般地落下,砸向断头广场中聚集的布尔森人。兽人们所有地狂暴都发泄在断头广场中的平民身上——这像一场杀人的狂欢! 可劳斯威尔举起了他的剑,刚才他就是用纶音之响欺骗了兽人族,让他们以为圣十字军团的主力部队依然坚守在遗忘小镇中。 其实,这是一个陷阱。他早已布置好的五百名精锐骑士就躲藏在山坡后面那一眼望不穿的黑暗里。 兽人们为了发泄,已把他们过多的法力消耗在了无辜的布尔森人身上。 劳斯威尔举起剑,天庭忽然就炸响了一个霹雳。他召唤来了他的水精灵,精灵的身上闪着霹雳的光。枝形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空,蛛丝样的划破了黑暗,长击而下,汇集在劳斯威尔直指天空的剑尖上,汇集成一团球状的圣心之光。 那是照耀着所有圣骑士们心头的信仰之光。 劳斯威尔把它砸向兽人们聚集的断头广场。一场真正的厮杀开始了,像提早来到的末日对决。 一场真正的混乱也开始了。 第六章 泰蕾丝仙女的露水 断头广场上的篝火暗淡了。那光打入了绞刑架上吊索套着的男孩的眼里,让他瞳仁的颜色更加深郁了。 那瞳子像镜子一样的映射着广场上混乱的景像:马骨、人尸、杀人藤的蠕动、兽人们的咆哮、哭喊的女人、嘶吼的男人、圣骑士的纶音、漫天的“飞血”、投石机发射出的巨大的石块——人影、兵器、声音、色彩交缠在一起,错杂混乱,像广场四周地面上那被践踏得混乱成一团的雪和泥。 男孩脑中的世界也已经混乱了。如果不是处在现在这样一个位置,如果他依旧还是那个躲藏者——他在遗忘小镇与黑森林的边际躲藏了已整整三年,像一只松鼠隐藏在茂密的丛林,几乎从没有人发现过他,躲藏在树梢林际观看这场战斗,他将怎样惊叹于那个英武的圣骑士召唤来的水精灵那透明的淡蓝色的身影和他剑上发出的纶音的玄妙,惊奇于兽人们的投石机、飞血和杀人藤那惊人的破坏力啊! 但他现在处身于绞架之上,脖上套着根粗糙的绞索,他已再也无暇发出这类的感叹了——他害怕,而且、已整整害怕三年。 三年来,他最怕的还不是死,而是被发现。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他一直是一个躲藏者。遗忘小镇中的人们、甚至包括黑森林野兽人都不知道,在这样一块他们争抢拼杀的土地上,还有这样一个生灵存在。 三年前,他随着自己的母亲,一个吟唱诗人,从遥远的东方而来。这一路的路途实在是漫长,漫长得彻底淡化了男孩对故乡的回忆。他跟随的母亲是一个披着长长的棕褐色卷发的吉卡利女人。她似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她对他照顾得极为周到。 她说:“我爱过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个极为出色的游吟诗人,可是他死了。你的头发,你眼睛的颜色,你的皮肤都多么像他啊!唱他唱过的诗,养他生下的孩子,就是我能表达的对他的全部的爱了。” 男孩对自己父亲的印像已彻底模糊了。残存的一点回忆像露宿的篝火边扑朔迷离的火、火光中隐隐藏着父亲那苍白的拉动着琴弦的手,晃动而震颤,无法捕捉、不可定格。 三年前他随母亲漂泊到遗忘小镇,在那小镇上露面才一个傍晚,也就从此消失不见了。他们是被安东尼大人召唤去的。安东尼听说有这样一个奇怪的来自东方的神秘女吟唱诗人,被寂寞的日子和枯燥的军旅生活压抑得黯无光彩的眼就泛起光亮来了。 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女的游吟诗人,他很好奇,一定要召来见上一见。 男孩儿还记得那天的情景:母亲带着他一走进那宽敞豪华、号称“遗忘之盾”的侯爵的住宅时,男孩的眼就被耀花了。可他的母亲有着一个吉卡利女人源自她占卜民族的先天本能,她一见到安东尼大人的脸,神情就变了。她用只她们母子能听懂的吉卡利语对那个男孩道:“听着,你可能再见不到妈妈了。但不用管我,一找到机会,你就要马上逃走,绝对不要再在这个小镇出现!你记住了吗?” 那个男孩天生是个会隐藏的孩子,他一向听母亲的话。母亲施展出所有的光彩迷住了安东尼和他所有的仆人,他就借机在安东尼的住宅里隐藏了起来。 他听到了母亲唱给安东尼大人的歌,看到了筵席酒尽杯倾后,妈妈被安东尼大人强迫进了房间,也听到了几分钟后那房间里传来的安东尼大人的怒骂和妈**惨叫。他在一片混乱中隐藏起来了。他也从此没再见到过他的母亲。三天后,他终于藏在马肚子下面逃出了安东尼大人的住宅,并从此消失于遗忘小镇的边际。 男孩努力把自己的脚向上蜷了蜷,他在尽力地把自己全身的力量挂在他弱小的下颌上。他对自己脚下的那个老人充满了歉意:怎么会有人来救他呢?这个世界怎么还会有人肯来救他呢?他对这一点大惑不解。 自幼以来,那个人欺压人的不公平的世界在他眼中已因习惯而变得正常了,倒是这一回突遇援手的境遇反而让他感到一种由衷的不安。 ——也许,自己本就是该死的。 虽然他想不出为什么,但既然他让世界上这么多人感到不安,那他就是该死的吧?他一定是在不觉查中做错了什么,或者自己的出生本身就是个错。 男孩的心中其实深藏着抚养他的那个吉卡利女人天生的宿命感。尤其几天前他在黑森林里看到了那样的一幕后。 绞刑架边的绞刑手早已走开了,战斗一开始,他就去广场外围马车构成的工事边加入了与兽人族的战斗。绞刑架孤零零地被抛弃在一边,就是待戳的人也再引不起人们一丝一毫的兴趣。因为,在它四周,正在发生着更大规模的杀戳。 绞刑架边这时还有一个劳斯威尔留下的圣骑士。他受命监视广场、观察敌情。他长着一张老实人的面孔。劳斯威尔突围前,男孩听到被留下来的骑士低声犹豫地向劳斯威尔问道:“那么、他们……” 他指向的是男孩与他脚下的那个老人叠加在一起的身影。 劳斯威尔只是侧手做了一个斩落的姿势——那意味着“死”! 可那骑士疑惑了,他接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命令。也许这该怪他自己:因为他问出的本就是个含糊不清的问题。他的请示本就包含了两个方面:神父怎么处理?男孩怎么处理? 但神父压在圣骑士心头的分量实在太重了,以至于让那名骑士无法问出口。劳斯威尔临走前那侧手的一挥,应该明确地意味着:杀! 只是这杀戳的命令该只是指向那男孩,还是包括很可能加以阻挡的神父? 骑士的心里迷惑了。他来到绞刑台上,伊堂神父颤抖的膝盖与坚定的神情之间那强烈的反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更碰撞出了一种神性的庄严。 骑士本来只要推开神父让那男孩自然地垂吊下来,就可以完成他的使命了。但是神父那庄严的神情阻止了他。他内心敬畏的情感,也不容许自己在行动上对神父做出一点亵渎。 “神父,我是来执刑的。” 神父却在那尴尬的处境中保持着他天性的高贵,他颤抖着声音说:“孩子,你不能。”可那颤抖里也包藏着坚决。 就在僵持之际,“咄”的一声,一柄兽人族的标枪,飞袭而至,直扎在神父身边绞刑架粗大的木柱上。掠空而来划破的空气吹歪了神父的帽子,让一缕白发搭落在他的额头,也震得整个结实的杀人机器都轻微地晃了晃。 接下来标枪与飞石不停地袭来。圣骑士怕伤了神父,拔出了他的剑,遮挡护卫,同时也保护了那吊着的孩子。 这是一个尴尬的场面,骑士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到这样的局面——他本是受命来执刑的,可居然却被迫仗剑护卫他受命处决的人!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劳斯威尔率领麾下的圣骑士们冲入广场中时。 那时,漫天的巨石、乱蹿的飞血、和断蔓的杀人藤已弥漫了整个天空。骑士必须归队参加战斗了,他挥剑对神父叫道:“原谅我!神父。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不!”神父回答道。“除非你跨过我,否则我绝不容许你犯下这无可赦免的大错。” 骑士更加小心了,他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剑会染上固执的神父的血。 神父脸上的表情忽然转换成一种殉道者的神情,他似乎马上就要挺起胸膛向圣骑士手上的剑上撞去了——当年落矶山的八百神父不就是这样以自己的血肉胶住了敌人的剑,以自己的死亡唤醒了人们的良知的? 上面那个男孩可能察觉了。他小腿忽然用力地一蹬,虽然力气不大,可衰朽的神父还是吃力不住,低哼一声,就像具断毁了基座的泥像一样的摔倒了。 圣骑士的剑本正指向男孩的喉头,男孩的身体却忽然自然下落,脱出了他的锋镝所向。接着,绞索猛地一绷,男孩的牙齿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他闭上了眼,脸上却终于有了一种了结的神情。 圣骑士持着剑,对准他的喉咙。 可他茫然地站着——绞刑台上,是他们刚才还处于焦灼状态的三个人。只是这时,一呆立、一倒地、一吊挂。 风吹动了绞刑架上悬挂着的那个男孩瘦小的身影。他的神情里甚至有一种急于了结的渴望。圣骑士也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他呆站了会儿,忽然大喝一声跳到台下,加入了混乱的战斗。却没有看到在他身后,有一滴泪从空中落下,摔在了绞刑台粗糙的木板面上。 光、火、嘶喊、战斗……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了一场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绞刑台上年老的神父与吊着的男童。 神父的膝盖太僵了,他一时爬不起来,只能焦灼地眼看着那个男孩悬吊在那里。 男孩已在喘他生命中最后一口气了。神父的心中充满悔痛。刚才,他落下了三年以来第一滴泪水。也看到了那男童脸上滴下的泪水。可那男童那滴跌落在木板上的泪水,从高落下,却并没没跌散,也没渗入下面的木板,仍是聚在一起,像一滴晶莹的弹珠,在粗糙的木头的倾角上滚动。 神父倒在地上,他的脸正对着那泪珠。 泪珠是透明的,四周有光有火,照说它多少该折射出一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它只是超脱出这个世界般的空白着、透明着。 接着,神父惊讶地看到,那滴露珠突然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分成了几瓣。那或大或小的分瓣把泪珠剖成了几个曲线完美的弧面。 接着,它开了,开成一朵水质的花来。 先开出的小瓣像是花萼,接上来就是花苞了。那花刚开出来的时候,小小的,中心是空的。可花心里接着忽然一现潋滟、一片现漾,它抽出蕊来! 那蕊细细的,由嫩黄变成浅绿,全无实质,像只有光彩、而没颜色。 它不成实质地抽长了,生长了。先是一条,袅袅亭亭地上升,慢慢地变成三条,宛如仙女飘动的裙裾。 “啊,有人在用露水召唤我。”一个刚刚睡醒似的声音说。 “是谁,是谁呢?这里像只有人类和兽人族的气味,而没有一茎草、一瓣花、与一棵树。”那个声音接着悲伤起来,像在用声音震动着空气、用空气抚摸向绞刑台边粗大的木柱。 “……这里只有死亡的树的尸体,只有死亡与腐烂同在。这里会有谁召唤我呢?”空气里像涂上了一层青草的气息,那声音便似乎就染上了颜色。 声音着色后,空气里都感觉到一抹绿意的浮动。 神父伊堂醒觉了,他喃喃道:“泰蕾丝,啊!居住在森林里的仙女,拥有绿色生命的灵机,与所有食草动物的保护神,她也来了吗?” 空气里就浮现出一个水质的身影,那身影飘飘的,宛如无形。唯一闪闪的是她的眼。她轻轻地弯起腰,拾起了地板上的那一滴泪,凑在鼻尖上嗅了下,不可置信地又伸手摸了摸,她的指尖似乎根本不会沾上一丁点水来扰乱那泪珠的完整。她低声惊叹道:“这竟会是一滴人类的泪?” 她不可置信地道:“难道,在人类中,竟还有这样纯净的生灵?” 她凝视着泪珠的球面,像要在它上面看出它所来自的本体。泪珠上这时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的脸来。她回过头,抬起眼,就望到了绞索中那个男孩儿的脸。 那个男孩的嘴已被勒得微微张开,一行涎水就挂在他的唇角,像睡梦中的孩子,脸上的表情有一种染上惊恐的甜美。像浸菠萝的水中沾染的那一点盐,反衬得、刺激得他更似羔羊般的无辜与香甜。 “是你吗?”满地的厮杀声中,那个隐身的仙女对绞刑架下所发生的一切却全然不顾,她只是对那男孩儿说:“流下这滴泪的,就是你吗?” 她用一种很深很深的目光看着那个孩子。 “所有露水的召唤我都不会忽视——因为,那是生长的苦痛,是对生灵母亲的呼唤。哪怕,你虽然是个人,但也有着小草似的本能……” 她忽然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指间发出莹莹的非人间所能有的光来,指向那根套着男孩脖颈的绞索,低低说道: “你曾有过生命, 前生应是藤葛, 为何被人割采, 却是用作束缚?” 这么似咒语非咒语的四句说罢,她垂下眼,低声道:“放下他。” 那根绞索骤然变成劫灰。 男孩跌落于地,疼痛让他睁开了眼,仙女冲着正看着自己发呆的神父与那男孩道:“现在,请跟我来。” 她手指一弹,手中拈着的泪珠又再次跌落而下,像露水压弯了草尖,自然而随意。 它在空中分出瓣来,开出一朵水色的花。 那仙女用裙带挽住了神父与男孩,以不可思议的玄妙之力,就向那花中遁去。 ……露花一开一谢,三人的身影已渺。 空气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把那滴露珠样的泪水也带走了,却没留下一丝波动的痕迹。 第七章 重现 神父与男孩在黑森林里酣睡。 神父太累了,男孩也太过惊恐疲倦。昨夜发生的一切:生死的逼迫与信仰的考校都让他们太过疲累了。泰蕾丝仙女把他们带进黑森林后,只用了一句咒语就让他们睡着了。 晨曦微现时,男孩就醒来了。清脆的声音划破清薄的晨雾,钻进耳朵眼里,感觉是那么的美好。他跳起身来,发现神父在池塘边一片芦苇上睡着。男孩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芦苇。雪白雪白的芦花密集在一起,像一床童话仙境中才有的松软的棉被 黑森林原来并不是黑的!男孩想。 这时他们看到了仙女,她赤着足,披着件薄雾做成的衣裳,用脚趾亲吻着地上的绿草,缓缓在池塘边走来。 她用一种没有人听得懂的心灵的语言在跟所有的草木说话——也许她在庆贺着一棵古树的生日,也许她在倾听着光、气流、与漂浮的水滴所传来的远方的讯息。 男孩充满惊讶地看着。他张开了他的小嘴,就算用尽他所有知道的语言也无法形容出他所看到的。其实何止是他,就是博学如神父,因为经年持诵,浸染上了文学的爱好,可搜遍脑海,也找不到可以仿佛一二来形容自己目前感受的文字。 如果有,那大概也仅四个字吧——绿野仙踪! 这三个人之间的对话是怎么展开的呢? ——男孩是个很自闭的孩童,他的自闭是因为恐惧。 ——神父因为忏悔被封印,对于很多事也不能轻易说出。 ——仙女泰蕾丝则是脱逸出人间恩怨的。 所以,让他们三个聚在一起,说起昨晚绞刑台上发生的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 好在泰蕾丝仙女对那个男孩似乎也怀着少有的兴趣,她伸出手扶了扶男孩的下颌,一串露珠顺着她的发丝沿着手臂泻下,滴在男孩的脖子上,男孩脖子上的红肿瞬间就消退了。 她柔声问道:“孩子,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男孩嘎巴着嘴,鼓起勇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因为,我看到了安东尼大人是怎么被杀死的。” 他这句话一出口,仙女泰蕾丝的脸上还是云淡风清的样子——人世间所谓的尊贵者原本跟她毫不相干,可神父伊堂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他脱口而出问道:“你看到了?你看到的难道是……”他忽然紧张地伸出双手掐向自己的喉头,他那无意识的举动正好暴露出了他是如何恐惧于将下面的话说出。 仙女泰蕾丝惊异地回过脸。神父从来没有见过她,可她却知道很多关于神父的事。 圣·菲斯教堂是人世间她少有的一份牵挂了。她一向都不由自主地关注着那里的一切,有时、从纺锤山上吹来的风,会带给她一些关于那里的消息。 在她的印像里,神父应该是个公正,仁慈,少有的好人。他怎么会一改生性的严谨做出这样的动作? 她把眼望向伊堂神父,伊堂神父却在躲避着她的目光。可泰蕾丝仙女的目光变得很深很深。她是能够看穿人类心里的秘密的。她的表情也变得讶异起来,然后越来越震惊。 她忽然变得极其严肃:“你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已看出了你心里的猜疑。” 然后,她用一种迷茫不解却又明显受到剧烈震撼的声调说:“难道你心里真的是这样的怀疑,难道、你所怀疑真正的凶手……竟然会是他吗?” “我不相信!”神父被瞧出了心底的秘密,却同时也仓惶地叫了起来。 “十三天前……”神父开始无意识地说话。他无法承担住那窝藏在心底秘密的压力了。 “……遗忘小镇上来了一群卖艺人。他们都是吉卡利人,组成的算是一个马戏团吧?那个领头的人,我只见过一面——主禁止我们这些神职人员涉足这种娱乐。他是个很豪爽的男人,但在他的豪爽背后我隐隐地觉察似乎暗藏着怒火与抑郁。” 那个男孩却在这时插口低叫道:“舅舅!那是我舅舅!母亲曾在梦里跟我说过,在她死后三年,会有一群吉卡利人来为她复仇,她叫我等到那个时间,跟他们一起走。” 神父的手无意识地抚向男孩的头:“你就是三年前失踪的那个女吟唱诗人的孩子?难怪,难怪……” 他接着叙述道:“他们是一个有法术的群体。接下来小镇上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事——那些吉卡利人被逮捕了。安东尼说他们试图用邪法攻击圣十字军团,可主让他们失败了。安东尼逮捕了他们。马戏团所有的人都被安东尼下令在断头广场绞杀,仅以他们是异教徒的罪名——除了那三个据说容貌如花的女人。” “但她们也失踪了。我曾去劝说过,但安东尼冷冰冰地把我打发了回来。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我承认,他是一个勇敢的掌握上帝武装的保卫者。但我不能不说,他的虔诚里掺杂满了权势的虚荣与欲望的贪婪!三天后,他就被杀了。” “劳斯威尔说,是‘女巫’苦贝儿谋杀了他。但我不相信,苦贝儿没有那样的能力。我不相信的原因不止是如此……” 神父的声音忽然颤抖了起来,他伸手揪住了自己满头的白发。因为痛苦,他的身体整个都蜷曲下去,佝偻于地。他用梦游般的声音呻吟道: “……昨天,我的忏悔室前来了一个悔罪者——我有时真的怀疑,不知是自己老了,还是伺奉主没有以前那么虔诚了,近来,在听罪人的告解时,我老是控制不住地走神。但他的最后一句我还是听清了。他说……” 神父的身子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跌入了回忆的深渊。他用一个年轻的声音模拟复述道:“……是我,杀了安东尼!” “我呆了下、才追出了忏悔室,那时那人已走到了教堂的大门口。”接着,神父伊堂突然哭了起来。他那苍老的哭声让男孩吓了一跳。一个老人还会哭吗?近一世纪的风还没有把他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吹干? 可伊堂已在他的泪水中揪着自己稀疏的白发,哽咽道:“可我为什么要追出去呢?我为什么一定要追出去呢……” 然后他醒过神来,继续道:“我喊住了他,问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他顿住了身也侧过了脸……” 神父完全跌入了回忆里:他猛地回过身,像看向身后的什么……他无意识中重复了昨日他在教堂中的动作。 在教堂中,他回过身会看到什么? 烛光围绕中,圣·菲斯的圣像屹立在穹顶所笼罩的神坛上。 那张脸,那张脸…… “天呀!”神父伊堂痛苦的叫了声,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 泰蕾丝仙女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久,森林的风好像也停止了,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神父醒了。 泰蕾丝睁开了眼睛,轻轻说道:“我们去凶杀现场。” 现场没有留下一滴血迹,空气中却是挂着一点残余的檀香。泰蕾丝仙女用指尖捏起了一滴露珠,把它弹出,让它漂浮在空中。然后她就念出了这两句咒语。那露珠中有光斑在跳动,慢慢地似乎有了人的影子,那影子很虚很虚,不断地扩大,涨出了露珠,弥漫了三个人处身的整个空间,然后越来越实。 男孩低低地尖叫了一声,他当日所看到的景像浮现了。 但泰蕾丝仙女的手一下覆住了男孩的眼……杂乱的灌木丛后,或立或卧着三个女人,她们有的衣裳还完整,有的却已经半裸了,但无一例外的身上都带有伤痕。那是皮鞭、马刺、烙铁、掌掴留下的痕迹。 唯一还有活力挣扎的是一个被缚的女人。 神父伊堂垂下眼,用手指在胸口画着十字,他也在那三个女人身边看到了施暴者:圣·安东尼。 只听那被缚的女人不停地用吉卡利语咒骂着。她一张口,一口口水在安东尼耳边飞过。安东尼反手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五道指痕在那女人地脸上高高地肿起。 安东尼怒声叫道:“你们这些吉卡利臭娘们,你觉得这样更美是不是?居然还敢来报仇!我身受天庭的庇护。当年那个女人,就曾试图用法术伤害我,你们看看她的下场!倒也好,当年我没有得手,如今你们一送送来了三个,正可以补偿我当初的遗憾了!” 下面的折辱场面让伊堂神父都不由紧紧地闭起了眼。仙女泰蕾丝用一只手捂住了男孩的眼,冷静地不发一言地看着。只是她的眼里充满了悲伤。 这时空中忽有一个声音出现:“住手!”听到这一句,仙女泰蕾丝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下:是他,看来真的是他!——可是,他一向是天庭里慈悲的化身,宽恕的像征,所有美德的代言人,他的手从不曾沾上一滴鲜血的!他怎么会,又怎么能…… 一条身影从天而降,突然降临在安东尼身前,挡在了他与那三个女人中间。那是个修伟的身影,壮健而匀称的身体上,像古希腊人那样披着一袭白色的袍。他的眼睛像镶满宝石的夜空,身体则像夜空下冷静而洁白的冰原。有条愤怒的纹路正刻在他的嘴角上,那一丝纹路更对照出他额头的光洁。没有什么语言可以描述他身姿的完美,他似乎就是为了作为雕塑师们的模板而生的,像从前的哲人柏拉图所说的那种终极的善与美。 那是一个神。 “你怎么能够如此!”愤怒的声音从那个神嘴里发出,震动着他的牙齿,像愤怒的海涛拍打着正义的礁石。 “安东尼骑士,不要以为你的恶德隐藏在黑森林里就不会为人所见!很多年了,我在天上一直关注着你的行为。不要以为你蒙受了大天使加百利的恩宠就可以为所欲为。也不要认为你曾经为上帝而战,承当过生命的危险就可以逃脱出上天的责罚!主的规戒无所不在,你今天的所行所为,已彻底亵渎了主赐与你的上帝武装的领导权与你身上披着的主的荣光!” 安东尼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反唇相讥道:“那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有什么权利来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只服从大天使加百利一个人的旨意。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在我剑锋覆盖的地方,我只依我的准则行事!我为天庭尽心尽力,承当着生与死的逼迫,这是我获得的默许的本应属于我的权利!” 然后他鄙视地看着那个神:“你虽然号称人类世界里最后一个圣徒,但你也是天庭里资质最浅的一个神袛。你除了依靠幸运以外,还有什么资格升为天庭里的神?你曾像我一样地战斗吗?你曾如同我一样地亲自披坚执锐地与黑暗力量殊死抗争过吗?你只依仗着你那所谓纯洁无暇的灵魂!别惹恼我!在我看来,你那纯洁无暇不过是我随处可以找到的一张干净的手纸!它再干净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是用看起来最干净的最雪白的纸来擦屁股的!你无权利对我这么说话!我才是教堂外拼了生命来保护天庭荣光的战士,你不过是那个装样子的披在祭坛上的雪白的桌布!请你给我让开!回到天庭里乖乖地做你那装门面的饰物吧!” 那个神的表情也被激怒了,他高声呵斥道:“你以为主的荣光是什么!你看看那些被你逼入兽人族的人类,他们本可以做一个勤劳善良的人类,可是,你,你的残暴让他们不得不逃入黑森林,成了半兽人。主的荣光并不是由你们用残暴和镇压赢来的权利所建立——这样只能造就压迫者与被压迫者。” 安东尼却冷笑了:“别跟我奢谈什么教义,那是你们拿来欺骗被奴役者的把戏。我只效忠于教会,而不是教义。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头盖骨还没长全的孩子!别管我的事,我警告你,我警告你!” 神终于愤怒了,他发出了海啸一样的训斥:“你这个披着神圣外衣的叛教者!” 安东尼回口骂道:“你这个自以为是,平时却不过是用来给天庭擦屁股的手纸!” 神的愤怒终于爆发了:“我将向大天使加百利检举你的行为!我发誓,只要有一天我还充当着宽恕与仁慈的责任,作为天庭投到人间那一道希望之光的像征,那我就不会容许你这样的人再在上帝武装种出现!” 安东尼脱口而出道:“你要检举什么?别把自己装得那么无辜,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黑森林?哈哈,哼哼,嘿嘿,你不也是为了自己的淫欲?你和泰蕾丝仙女之间的事,别以为谁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你们已通奸多少年了!要知道,你曾是发誓以童贞之神侍奉主直到永远的!” 旁边的泰蕾丝仙女脸颊上忽然浮起了一抹酡红。这是一段密而不宣的恋情。但哪怕从不曾知晓这段恋情、或深切了解恋爱双方的背景于冲突的人,只要看见她脸上的酡红,就会明白,为什么另一方会爱上她。 那酡红中还参杂着一丝被侮辱的愤怒与对诽谤者的鄙夷。 安东尼继续在那里狂笑着:“检举?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前你已经检举过我无数次了吧。大天使的回答是怎样的?他需要我。但如果我吧你那些小孩子的把戏捅到天庭上去,你就不知该怎样来面对大天使的愤怒了!” 愤怒的力量已灌满了那神突起的肌肉。他冷而烈地道:“你、惹火了我!” 安东尼大笑道:“那你又能怎样?杀了我呀!只可惜,升天前你的圣迹不过是做为这尘世上最后一头纯洁的羔羊。升天后,你的职责依旧是担当最纯洁的天使,你的手上是不能染上哪怕一丁点儿鲜血的!真可笑啊!你知不知道整个天庭里我一向最鄙视的就是你!甚至你已成了每次酒宴上我都对亲密朋友说的一个笑话!除了‘纯洁无瑕’,你还从你的地位中获得过什么?” 神平摊开他一只手掌,这只手掌有如祭坛,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那手掌上作出火焰的形状,一团长着五指的圣火就生起了。 安东尼大笑的嘴忽然聚成了一个“o”形,他牙齿打颤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拥有这种圣心烈焰,焚心以火的能力!” 但他的质疑还没表述完,一团烈焰已在他心中烧起,那是来自天庭的仁慈的愤怒。因为仁慈而产生的愤怒,带着宽恕,所以更加有力!它不以杀伤力摧毁生命,而只是要烧灼尽你内心的罪恶与贪欲。 可惜安东尼的心经不起这样的烧灼。那一场圣火焚罢,就什么都不剩了。他的胸膛里再没有了心脏的影子。 除了一点香痕。 露珠已破,所有的幻像都泡沫一样地消退了。伊堂神父跌倒于地,他浑身颤抖,他已经亲眼所见,这一切就是真的:杀安东尼的,居然是圣·菲斯! 是自己供奉服侍了三十多年的据说是人间里的最后一个圣徒,天上最年轻的天使。一向仁慈,一向纯洁,一向宽恕,从不曾沾上一滴血,汇集了天堂能带给人类所有最好的美德的圣·菲斯! 是他,杀了安东尼! 而尤其可笑的是,圣·菲斯杀了安东尼后,居然承担不了这个罪恶的秘密。 “主原谅他吧!他曾许诺您终身将不沾染一滴鲜血,终身宽恕,终身纯洁。但请您原谅他犯下的违诺之罪吧!”伊堂神父这么祷告着。 他的浑身都在颤抖。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自己所一生倾心供奉的神祗,居然有一天会来到供奉着自己的教堂,向服侍着自己的神父忏悔。 这是命运开的怎样一场玩笑啊! 神父伊堂瘫倒于地,嘴里喃喃自语:“我的神,向我忏悔!“ 第八章 代言者的使命 天庭的悔罪之泉边,一个修伟的身影长跪着。 “我有罪!”他低沉的喉音说。 大天使加百利微笑着:“你会有什么罪呢?” “我犯了背誓之罪。” “背誓?我记得,除了对主所做的誓言外,你从没有对任何人做下誓言。” 跪着的那个人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就是背弃了对主许下的誓言。” 说着,那个人仰起了他痛苦的头,天国的神晖照耀着他的脸,那是一种世所罕极的美。只是他浓浓的眉毛间锁着一湾愁闷。 “我曾许诺以宽恕、仁和的品质侍奉我主,以一颗尽量纯洁的心来更毫无瑕疵地来折射来自天国的光辉。善待所有生灵,无论是仇家、敌人,还是背弃我者。甚至所有辱骂我、伤害我的人。 “我的职责本应是让人类看到宽恕的力量,用忍受与承当痛苦的静默来对抗暴力、恐惧与死亡。”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激昂的振奋。那是只有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虔敬者才会拥有的热情。 可他的热情骤然冷却,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以一种更加深重的痛苦道:“可是,现在我的这双手却沾上了鲜血!” “你的手沾上了谁的血?”大天使微微动容道。 “遗忘之角的特·安东尼。” 大天使的眉毛皱紧了,又缓缓松开,“这件事还有别的人在场,或知道吗?” 圣·菲斯低声回禀道:“在场的还有三个吉卡利女人。”他不明白大天使为什么问及这不相干的问题,又有些什么意义. 大天使却轻松地笑了笑,他站向栏杆边。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天庭与人间最近的砥柱。砥柱像一根垂直浑圆的柱体,高出天表,上面支撑出一个飘渺危台。登临其上,风吹袂举,果然飘飘然欲有凌仙之意。 大天使的脸色颇为微妙。圣·菲斯继续告解道:“……还有,就是遗忘之角供奉我的教堂里的伊堂神父。” 大天使忽然震怒了:“伊堂神父,居然还有伊堂神父!你究竟做了什么?一个神,居然会屈尊到对侍奉自己的一个仆人进行忏悔吗?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带来的后果将有多么严重?他们软弱,所以他们需要一个信仰。正如我们强壮,所以需要人们来信仰。这信仰,会源源不断地补给我们的强壮。我们唯一的职责,就是不断巩固他们的信仰,难道这你都不懂吗?” 他这一次是真的是震怒了。他的震怒最显著的反应还不是在他的神情上或声音里。大天使一向对自己的仪容控制得极为得体。可砥柱之山四周的天空,突然蓄满了霹雳。原本一望晴空的天突然墨黑了。那墨黑,覆盖了整个千尺孤台,像要摧毁它、压垮它一样。 而天庭里的每一丝阴霾,覆压到人间,都会扩大到千八百里。 大天使的语声里,已雷声滚滚:“给你看看!” 他的一只手忽然划出栏外,那指尖就爆发出了一声霹雳。 一道闪电猛地发出,那闪电的强光以明亮的光柱直照到人间。它落地的地方,是遗忘之角的边际黑森林。那里的黑森林正向平原蔓延开去,与平坦之壤的交界。 这光猛然亮起,它照亮的数丈方圆内,一地斑斓。 那是三个吉卡利女人鲜艳的裙。她们的发丝蜷曲地混乱在衣裳上面,脸上都留有电殛过的痕迹。 “她们死了?”圣·菲斯惶惑地问。 “不值得一提。”大天使已收回自己的手指,如同天地之威,雷霆之怒骤发骤收。他强大得已足够能随心所欲,“她们是异教徒,何况,她们知道了她们不该知道的秘密。” “你知道天庭为什么接受你?你知道不知道你之所以升天的依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最后一个圣徒吗?你知道我为何费尽心血,赋予你力量,却从不曾让你主管过罚戒、与参与我们天庭与各界神抵的战斗?因为我不要你的手染上鲜血。你出现的时候,总是在一场残酷将终结的尽处,踏着血与火,踏着腐烂与溃败,踏着崩塌与倾颓,那时,你如一道最纯的天国之光出现。你是一朵天国里的白莲,只有这样,才能给曾经信仰我们,但在艰苦的战争中,面临整个世界就快信念崩溃的人们,给他们以最美好的希望、与最终极的意义。你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希望,你是美好的召唤。你的降临是和平,你的到来是劫火后的福音。而且,你也是所有受难者与死亡者的意义。人类需要你,所以天庭里才需要你这样的神抵。你的手上不能沾染上鲜血,因为前期我们为你投入的已经太多。你是证明天庭的纯洁的代言者。你真的让我失望。” “可就是你杀了她们,我的手上也已染上了洗不褪的血!”圣·菲斯痛苦地说道。 “没有人知道的血,将不是鲜血;没有人有过记忆,它就依旧纯白。孩子,你杀了安东尼,我原谅你,虽然,他的上帝武装中是能够卫护天庭、独挡一面的佼佼者。但近日他已越来越恃功自傲。你的所作所为我早已知道,我对你原谅与否,只看你是不是来向我告解。” 加百利忽然转过身来:“可是,你居然把自己这一切忏悔给自己的仆人,一个微不足道却对百姓拥有强大号召力的神父!你知道其后果吗?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么痛心!” “可是,我的手上实际依旧染上了鲜血,无论他们知不知道,但你知道,我知道,主更知道。我骗不了主,也骗不了自己。”圣·菲斯喃喃地自语着。 加百利以一个大天使的威严宣读纶音般地宣示道:“这是一个小小的问题。就像所有的光穿过再清透的水都会发生折射一样。何况那是一个那么愚昧污浊的人世。孩子,这一件事,不要再提,我可以原谅你。” 然后,他的目光突然逼住了圣·菲斯的目光:“忘记它,做不到的话,就在心里封印它。你接下来要做的是……” 大天使的手忽然重又指向下界:“……去下界、去遗忘之角、去纺锤山、去山顶上那个供奉着你自己的教堂。你对自己的仆人愚蠢的忏悔已导致了最恶劣的后果——他救了一个本该承当罪名,本该为天国分担一点责任的微不足道的男孩子。人民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经爆发了愤怒,他们正在围攻你的教堂。我要你当众贬斥他,把他逐出你的教堂,剥去他身上早已不再配领受的神的荣光,然后把那个男孩交给愚民。这就是目前你能做的,也是你所必须补救的。” 第九章 暴民 有一位诗人曾经说过,在羊皮纸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所有的书都是石头制就的。 石制的教堂就是一本坚固的书。圣·菲斯教堂屹立在那里,供人阅读已有多久?几百年、还是一千年?没有人记得。 但这本沉重的书,带着理性的重量,囊括所有的知界,压在遗忘之角人们的心头,却几乎从遗忘之角的创始起。 但这本巨大的书,现在被亵渎了。 因为,住在里面的,是一个不配领受这神圣职责的看守者! 数百名暴民围困着圣·菲斯教堂。那是断头广场战役三天之后的事了——我们不知该说倒底是劳斯威尔骑士还是遗忘小镇的居民赢得了那场战役,相比之下,后者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他们丧失了近两百条人命;而前者的功绩却更有可能载入史册。 布尔森人大部分都是文盲,他们不看历史。功绩是给读历史者的子孙们用来夸耀的。以后遗忘之角更为文明的后代,会记住自己是劳斯威尔骑士的后裔,而不是现在或曾经战死在断头广场的哪一个活生生的布尔森人。 负荷却是由他们承担的。 这场暴民的骚动,是出于对伊堂神父的不满。因为他救了“人民”的敌人,那个显而易见杀了安东尼大人的男孩,女巫苦贝儿的灵魂附体。 虽然他们对于神父伊堂的愤恨,未见得就比当日对于安东尼某些所作所为所引发的更深。但这种愤恨,表达起来起码比针对安东尼更加容易。在遗忘之角的历史上,还从没有人敢聚众对安东尼表达愤恨过。 他们聚集在纺锤山,捶打着教堂坚实的木门,高叫着“交出杀人犯,交出杀人犯!” 公平的说,劳斯威尔骑士该是这一场暴动的肇始者。他已赢取了民心,挫败了兽人族,用保护者的声誉坐上了统治者的位置。如果他再消除了他的前任——安东尼在世时的敌人:伊堂神父、小镇上人民的另一个信仰,那么,军权、政权、与神权就齐集他一身了。 那时,他将是遗忘之角最伟大的领导者。在这片黑森林包裹的土地上,还有哪一个人,哪一个神,可与争锋? 教堂里的神职人员几乎已尽数逃跑了。木门内宽大的石制穹顶下,只剩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 这么多年来,伊堂神父还是第一次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神父。他少有的用一种人间长辈的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男童只是摇头。神父苦笑了下:“那我只有叫你无名儿了。”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外面那些人正要我把你交出去,可是我怎么能交出你呢?孩子,你受洗了吗?” 男孩轻轻地摇了摇头。神父的嘴角挂着一丝苦涩,自顾自的呢喃道:“六十一年前,我七岁。那年,我第一次来到教堂接受洗礼,我就是在另一座教堂的圣·菲斯的神像下接受洗礼的。”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激动起来,衰老的脸上涨起一片潮红,让孩子看着都不由担心——那像是中风的前兆。 神父却只是以激动的步伐绕着神坛疾走起来:“你见过这么完美的人吗?他以最后的圣徒名誉升入天国。看看他的脸,他嘴角挂着的慈悲,他眼中闪现的纯洁,他肢体张扬的力,与他那世所罕极的和谐与美!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被他征服了。从那时起我就已经立志要做一个神职人员,侍奉他,供养他,以宣传他的慈悲与美好为我毕生的事业。他是这世上最完美的水珠,可以毫无瑕疵向人间折射来自天国的光辉。” “孩子,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信仰?尤其是在面对这样一种和谐与美时,你怎么可以不受洗?” 神父在祭坛边张开了双手,热情地道:“孩子,你皈依吧,让我为你施以洗礼。” 孩子后退了一步,望着那神像,低声道:“我见过他。” 神父发烫的面颊像被一盆冷水兜面泼醒。他衰老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残存的热心如受重击,它们的火焰无法再虔诚地向上蒸腾向那个高高的天庭。神父的身体抖了一抖,低声叫道:“是啊,你不愿,你已经眼见他的双手染上了鲜血!” 神父转过身,用一种卑微者被抛弃后的怯懦的不满向神像责问道:“圣洁的圣·菲斯,你怎么可以背誓呢?违背你亲口对天父的誓言。难道这一切,仅仅是因为……爱情吗?” “他是爱上了那个仙女泰蕾丝吗?”男孩忽以一种无辜的天真问道。 神父却少有的动怒道:“不!他怎么会!他承诺以童贞之身侍奉主直到永远,他要爱一切人,不能爱一个个体。个体的爱总是会带来私密,由此而难纯净,由此易生嫉妒。何况,他一身裹挟着整个天庭纯洁的荣光,怎么可以爱一个异教者呢!泰蕾丝仙女只是一个自然神,她虽美与仁慈,但她的美与仁慈不可猜测,只有一手创建了天庭的主的仁慈与愤怒、强有立的秩序与轨则,才是人唯一可以皈依可以信赖统领人间的法则。” “可他怎么能够不爱上她呢?”男孩低低地说道:“这两天,你已经给我讲述了太多圣·菲斯的故事。如果我是他,像羔羊一样的纯洁,一生无瑕,直至升入天庭。可天庭是以力量炫耀于世的啊,我不了解那些力量,也不习惯拥有权利。天庭有他们一套强有力的法度,我不知道它们的对与错。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这个世上能够形成统治的,常常并不是更对的,而只是更有效率的。但我知道,我注定跟它是无法融洽的。妈妈曾经带我设法逃离了很多劝我皈依的人,她说,他们的法确实都是强势的,所有强势的一切,正面看是光明,可背地里充满着残暴。可这世上,除了主的、安拉的、圣人的法以外,妈妈说,还存在一个无所不在的自然法。它们是最本初的良善与公平——我前些天终于见到妈妈她们的仙女了,我妈妈出身的吉卡利人,信奉的就是自然法。” “他……怎么会不爱上她呢?” 男孩的话,似乎最终击溃了伊堂神父。伊堂神父瘫软在祭坛脚下。他所倾心的神,他所信奉的主,他所侍侯的天庭,已成为构建他灵魂的基石。难道,要让他在垂暮之年,亲眼看到这一切的崩塌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就来了,快满的月召唤起人们心里的狂热,外面的暴民呼喊声越来越高了。他们已不止于愤恨,他们已开始行动,他们抬来巨大的椽木,开始撞击教堂那铁条捆钉的厚重的大门。 他们高声叫着:“放出他来!放出他来!你们这对杀人犯与同谋者!” 可这些话到了神父耳朵里,只成了他心底基石轰塌那沉重闷响下,四周无意义的背景音。 男孩在剧烈震动的教堂门口坐着。他漠然地听着四周巨大的声响,看着那剧烈颤抖的门。这不是他的世界。一切与他不相干。他脑中在回唱着父亲教给他的遥远东方的一首歌。 第十章 最后的封印 巨大的木门倒塌了。那强烈的轰响声让撞倒了它的人们在一刹那间都哑然了。 一地劫灰飞起中,尘土激扬,漫空飞扬的尘土甚至遮盖了教堂的内景,人们只看到一个男孩在大门倒地尽处的过道里静静地坐着。他的口里在用一种遥远的东方语言唱着一首谁也听不懂的歌,如果翻译过来,歌词的大意是这样的: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上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中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流浪的歌曲…… 这就是他父亲教给他的他一直都不明了的一首歌曲. 可人们的反应还是很快从仓皇中平静下来,他们正要有所行动,一道光忽然劈开了他们密集的身影。 那一道光束前面的是光,光后里却跟着一个披着神光的身影。那身影劈开人群,落身在教堂之内。 人们还不及看清楚他的背影,他身后已倒地的两扇大门忽然轰然而起,重重地合扣在人们的眼前,重新封闭了圣·菲斯教堂。连四周散落的石屑、碎块、甚至尘土都重新复归原位。 纺锤山顶的圣·菲斯教堂像从前一样,全未遭劫般的巍然屹立着。 “怎么,到底发生什么了?”人们惊慌地互相问着。 一个女人眼中忽然燃起光焰:“你们还没明白吗?是他来了!” “谁?” “圣·菲斯来了!他要亲手处理叛变他的仆人!” 重新封闭、重归宁静的圣·菲斯教堂轰然地锁起了它自己的门。只是门内已经多了一个披满神光的身影。他的眼睛依然璀璨如嵌满宝石的夜空。与他相比,教堂深处矗立的神像,木胎泥偶般的可笑与可怜。它空有形式,而乏神采——那一抹可以照亮整个天庭的神采。 衰朽的神父颤抖地站立了起来,以僵硬的膝盖迎迓他的神。 他的神还是没有开口说话——所有一切都这么熟悉。几天以前,他刚刚来过。阴暗的忏悔室门前,虚拟着这世上最黑暗的深渊。 神父伊堂下意识地把男孩拉到自己身后。 “您有什么旨意,伟大的圣·菲斯?”神父伊堂卑微地问道。 这一场景其实从幼年起,他已在梦中梦到过无数次,他曾幻想着如果竭尽自己的虔诚,直到耗干自己的生命,在一息尚留的最后的最后,自己是否能有幸迎来自己侍奉的神抵。 他无所奢望,无所企求,只想尽可能的和自己的理想亲近哪怕那么一次。他是谦虚的,所以也自认卑微的。他不求自己一生的努力能给自己博取一点什么俗世的声名,他只想用对自己生命的燃烧来给自己信奉的神添上一点微不足道的荣光。 这一天竟然来了——但这一天、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到来! 他面对着他的神,可身后却藏着那个无可隐藏的孩子! 神父的眼里忽然满是悲怆。 他只是嗫嚅地道:“您有什么吩咐,伟大的圣·菲斯。” 神静默着。他四周的神光裹着身体,无论是眼睛、鼻子、与嘴,都蕴藏着生命无限的美好。可是他哑然着,久久没有开口。 “……一切已近乎无可收拾,暴民们已经愤怒。他们要摧毁圣·菲斯教堂,这是因为您犯下的错。如果圣·菲斯教堂被摧毁,那将是天庭永远无法遮掩无法辩护的耻辱!我就是再击杀了伊堂傻老儿,也已于事无补。 “赶在他们毁掉教堂之前,去处理好这件事!否则,我只有在被迫击杀伊堂之外,还要击杀所有闹事的布尔森人!就是这样,天堂的威严也必将玷污上污点。”大天使的声音在神的耳边这样响亮…… 但他静默着,还是没有宣布他的使命。神父伊堂已在他的眼中读出了对自己的宣判。如果这宣判只是针对自己,他情愿接受这一切,无怨无悔。 哪怕流尽鲜血——如果一滩血能够洗净另一滩血的话,人世中不总是这样做的吗?可那判决中,还关联着一个孩子。 神父低低呻吟了一声:“不。” 他一把抓住那个孩子,紧紧地把他遮挡于自己身后。微微张开的手臂斜斜的伸着。他心里涌起了这样一种深情:面前的神,已如隔世。他觉得自己保护着的是还没有成为圣徒时的圣·菲斯。 神哑然地站着。内心刺痛于自己从前在人间的仆人,那无力的勇决。 “两小时了。”一个声音猛然在神背后响起:“你无所作为,按照这愚蠢人间的时间计算,已经有两小时了。” 那个声音威严而肃杀,“而对于我们神来说,拥有的是永恒,行动只需要刹那。可你连这一刹那都无法担负!“叫我再怎么信任你,圣·菲斯!”大天使加百利的声音在教堂里骤然响起。他的身影虽然没有出现,但他的声音却已经回荡于整个穹顶。 “我对你真的很失望。让我亲手来处理吧。这是我对你最后一次宽恕。记着,不要以为自己不可替代,对于目前混乱的人世来说,劳斯威尔骑士已比你更能显示出一个圣徒的风采。但我要让你再一次感受到我的宽恕。”加百利的声音陡然变大。 “给我、马上让开!” 圣·菲斯的身子剧烈地抖了起来,下意识地侧让了两步。 大天使加百利的出现,总是要求所有的人和神给他让出最正面的路的。 他才一让开,一个声音便严厉而至,直扑压到伊堂神父的头顶。 “你这个叛教者!”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宣判道。 “你明知道你供奉的神带来的是谁的旨意,竟然还敢违抗!” 伊堂神父满头稀疏的白发,在那语声的威压中萧然飘动。四周的气温似乎一下降到了绝对零度。伊堂神父感觉自己仿佛处身于最冷漠的边缘。 原来,那就是天庭。也许,自己效忠教会,竭尽血肉与生命,直到朽老,都无幸靠近天庭一步——它是永远地邀不可及的幸福与梦想。但只要稍一触犯,甚至不是出于主动,你原来就可以立刻感觉到天庭离得是如此的近,以一种威严酷烈的杀气,直要你触手可及。 伊堂神父老朽的背脊忽然挺了挺,一生的谦卑这时忽化作一刃尖锐的孤峭——他从没有梦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有这一种渎神的骄傲! “我从没有背叛过你。 “因为,我从没有信奉过你。 “这一点,我以前从没有想通过。我信仰的是圣·菲斯,我信仰仁慈、纯洁、宽恕、忍受、担负、与和平,它召领我受洗。可我从来没有信仰过站在这块牌子后面的你。 “我从前误认为,信奉他就必须信奉你,好像那就是一场绝对。现在我才明白,这其中是怎样荒谬的逻辑。” 神父伊堂从没说出过这样渎神的话,但这时,他发现它原来如此有力。 大天使加百利暴怒了。他忽然现身,从高居天外的天庭里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伸入了教堂。他一向在上接受跪拜,向下宣读裁决。他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如此卑微的生命这样公然的蔑视过! 所以,他愤怒了。他会用所有的力量来镇压蔑视。 那只手缓缓地压向伊堂神父的头顶。他大指扣着雷霆,小指甲蕴着闪电,一千万人的生命合在一起对于他来说,短暂得还不及他永恒中的一瞬。 “住手!”圣·菲斯的身上忽然张出了六道光翼,那光翼把他整个人悬浮于空中,他用无暇制成翼上的羽,他的信念是翼尖锋利的锐,而现在,那六道光翼冷厉的锐气,都指向了大天使从天庭伸向教堂里的手。 天上的声音暴怒了:“我成就了你,你居然敢背叛我!” 那声音隆隆而至。大天使的愤怒,不加掩饰,不只指向圣·菲斯、这个教堂、还殃及了它四周的一切。教堂之外的天空忽然挂满了霹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像咧开了嘴地狂笑着,那狂笑声让人疯狂。 教堂外的布尔森人惊恐地四下逃散。可四周忽明忽暗,只要你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一道又一道的闪电,从没有人看到上天被割破了如此多道伤口,那伤口无药可愈,除了用惹它震怒的生灵的血。 教堂里圣·菲斯的脸色变了。 “请针对我,不要波及无辜!” “你终究是人!”天庭里那声音大笑道。 “哪怕你已升为圣徒,你还是一个卑微的人。我痛恨你们这些愚蠢的生命。你的仁慈是软弱,你的谦卑不过出于无能,你所有的力量都是我所赐予,你居然敢以卵击石地反抗我!你不过拥有六道光翼,拿什么来对抗我的霹雳与闪电!” 那男孩接着就看到圣·菲斯飞舞而起,他的六道光翼令人难测其妙地交替挥舞,或击、或刺、或遮、或挡、或斜劈、或横抹,它迎向的是教堂里忽然隆隆升起的闪电与霹雳。 哪怕是教堂那么结实而巨大的石头建筑,也无法承受与容纳天庭的威力。 所有的石头都在震动、共鸣。大地在摇晃,窗棂在颤抖,烛焰扑缩着在狂风中直至熄灭。石制的神像被霹雳扫荡着,已轰然倒下,碎为齑粉。 圣菲斯的光翼却没有护持它的石像,六道巨大的光翼遮挡于神父伊堂与男孩的头顶。男孩拉着神父的手,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他的小手感觉到神父枯瘦的手的体温,在渐渐变的温暖。他侧眼看了神父一眼——哪怕此前的六十一年,神父已竭尽了他的虔诚,但那些虔诚加在一起只怕也无法跟他脸上现在的虔敬相比。 男孩感觉到神父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像一团火焰在烧烤他俗世的肌骨。那热烈甚至会将他焚烧殆尽。男孩不由担心地看向神父,可他在他的脸上看到了: ……幸福! 那神父终其一生也不敢乞盼拥有的最高的幸福! 可他们头顶上的圣·菲斯身上的光翼却已被雷霆和霹雳劈打得光影凌乱,他翼上的光的羽毛,残缺飞溅,散落如雨。 它们落地的声音一声声如此铮錝,那男孩扫眼四下里望去,惨不忍睹,只见一地一地尖锐的透剔。 男孩颤抖着再一次抬起了他的脸——这也许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夜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光翼。他知道自己要死,但他要在亲眼看着那场剔透,看如何在它的冰崩雪解中死去。 头顶上,圣·菲斯身影上已翅羽零丁,只剩余下几根残存的透明的主干而已。 猛然一个巨大的雷霆响起,它残存的光翼被震得轰然粉碎。圣·菲斯的身体从空中摇曳地坠下,神光在减退,光已全失,渐渐地只剩下一个伶仃的身体。 他的羽翼已被击碎,他失去了天庭赋予他的所有神力。 “胆敢对抗我,所以你必将跌入尘埃,化为朽泥!”大天使的声音这样笑着。 但圣·菲斯伶仃的身体并没有跌入尘埃,因为空气中有什么接住了他。 男孩先还没有看到那隐形的身影,却在一地凋零的剔透中看到了一点露水。他看到了那些露水悄然地绽放,空气中渐渐呈现的一双水质的手,平缓地接住了圣·菲斯。然后空气中一根根滴着露珠的发丝显现,发丝下慢慢浅绿起来的是仙女的裙裾。 “何必来救我,我已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叛教者。” “如果你至此仍未叛教,我不会来救你。” 圣·菲斯的身体褪去了大理石般的光泽,现出了一个脆弱人类的肉体。 “可你对抗不了他。” “可我可以救你。也许——我们逃吧。我的法力如果逃,也许还有一点生机。” “可你的草、你的树、你的藤蔓、你那些开在露中的花,与沾在花上的露怎么办呢?” “同为齑粉。”泰蕾丝微微笑道:“一切都可以在所不惜。”她一扬头,扬出了她少见的果决“我只要你是你自己。” “可我必须选择面对。”圣·菲斯的微笑里隐藏不住的坚强着,这坚强让他不再只纯洁的像块精心浣洗的祭坛上的桌布。而是坚利如剑、锋锐如镝。 仙女泰蕾丝的脸色就变了。她柔细的眉眼间爬过了一丝哀惋。她轻声说着:“不。” 可圣·菲斯的身体已从她怀里缓缓地升起,渐至透明,如同一团闭锁的光。 他早已羽翼全失,可他的灵魂中忽冒出第七道光翼。这光翼不来自天庭,不来自什么神的赐与。它恬静如水,毫无瑕疵。 天庭上加百利震怒了。他不相信圣菲斯可以独自获得这样奇迹般的神力。最后的愤怒与判决,已隆隆而至。那是捆成一团的巨大的雷音,包裹着无数的霹雳与闪电。那雷音要把整个教堂和教堂里的人、神同时震为齑粉。 而那第七道光翼却勇敢地迎声而上。雷声轰毁了它的表像,可它纯洁剔透的光茎却已抢先把那雷音中包含的所有闪电穿透了教堂的穹顶、刺破黑云、直反射向天庭里! 那是一道强光。以至很多年后,遗忘之角的布尔森人们还在怀念着那道强光。 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从人间照射向天庭的光! 那光中的光,是圣菲斯的实体真正的死去。 尾声 此后很多年,再没有人来到圣·菲斯教堂。教堂的墙壁上爬满藤蔓,四季长青。这沉实的教堂装点上它从未有过的绿。 据说,那是仙女泰蕾丝的礼物。 而这个教堂已遭封印。那是永久的封印。圣·菲斯临终一击,化去躯骸,以所有的灵力封印了整个教堂。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天上人间,哪怕穷尽诸神之力,只怕也无法再侵犯这座教堂了。 教堂里,只有一个不再是神父的老人,带着一个男孩慢慢地长大。那个男孩仍旧叫无名儿。 那封印封闭了整个教堂,也封闭了只有那个老人和那个男孩知道的一个秘密:自从那道最后的光翼反射后,大天使加百利……从此就是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