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孟》 第一回 匝地起黄云,天外三峰联沃野;孤身飞白刃,盘中一掷迸明珠 四五月间,正是麦子成熟时候。斜阳光中,快要收获的麦子,吃初夏的暖风一吹,闪动起一层接一层的金色柔辉,晃漾起伏,波涛也似;而太华三峰又正当其前,灵石撑空,烟云缥渺,岚光如染,苍紫万千,越显得风景雄丽,画图不殊。 麦子成长到了这个时候,说熟就熟,分布在田野里的乡民,正在查看那些早熟的麦子,准备收割。庄稼长得这么茂盛,按说最少也有九成以上的年景,可是这些人十九面有菜色,衣不蔽体,有的壮年人还面有忿容,望着自己终岁勤劳所种出来的好庄稼在叹气。 这大片肥田沃野,由华阴南门起,直达华山脚下,都是南郊赵亭乡富豪赵家所有。主人赵他羽,是当地首富,手眼甚大,从朝中亲贵、富商巨贾以至江湖上的有名人物,多有来往;对于许多失势被贬的朝官,更多结纳,有求必应;本人又善于骑马击剑,家中养有不少江湖豪客。真个是有财有势,关内外没有不知道赵公子的。 赵他羽虽然结客挥金,人却沉着机警,非常精明,他认为该用的钱,脱手千金,从无吝色,不该用的钱,却是锱铢必较,决不轻舍,行起事来,又是刚柔并用,使人难测,手下徒党都把他奉若神明,不敢丝毫违抗。因为家财富有、服用华奢,又喜豪饮、赌博,还养有不少女乐歌姬,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声势煊赫,车马盈门。 前些日,朝廷因吴王刘濞装病不朝,却命使臣曹阳来京敷衍,便将曹阳扣住,严下诏旨,责问不已。赵他羽觉着奇货可居,一面托朝中亲贵照应;一面暗派党羽,买通监守人,将曹阳放走。曹阳逃出咸阳,便有赵家所派党羽迎护着往华阴逃来;同时,钦使朱原,也正奉命往见楚王刘戊传达诏旨,路过来访,都是午前到达。主人好饮,每餐至少要喝一个半醉,何况当天又来了这两位贵宾;午宴才罢,宾主三人都由美貌歌姬陪往午睡去了。 赵家门下众宾客徒党知道当日要大赌一场,由主人自作头家,醵金(凑钱,这里的意思是指抽头)夜宴,为这两位来客饯行,饭后无事,便先聚赌起来(这种赌法名为“摴蒱”,又名“五木之戏”,发源于老子,赌具乃坚木制成,约有桂圆大小,和现在的骰子形式相同,共是五枚,上黑下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全黑者为“卢”,得头等注,二雉三黑为“雉”得二等注,二犊三白为“犊”,得三等注,全白为“白”,得四等注。也有分刻“枭”、“卢”、“雉”、“犊”、“塞”等鸟兽关塞形象的。凡掷出以上四种彩色的便可再掷,名曰“打马过关”’以争取得最多的彩注。和后代的升官图掷法大略相同,今已不详。) 赌场设在一个广约五丈、深约三丈的大厅堂上,宾客徒党本就不少;这类场合,照例来若不拒,主人又不愿来客减了赌兴,款待既极周到,陈设尤为富丽,有那不请自来的富商豪客,赌后还要留宴,输得太多的还要赠上一些川资,设筵相送。因此门庭若市,热闹非常,呼卢喝雉之声,常与细细笙歌交作,响彻于外,直到深宵。 厅堂当中一座大屛风,三面门窗洞启,地上满铺锦茵柔席;屏风前面又是两丈多方圆一片绣毯,中心放着一个高仅四寸,约有六七尺方圆的木制大浅盘,盘内外均围有一圈二寸来高,一尺许宽的边沿,备赌客下注和放置银钱之用。 内圈盘沿上并画有黑白二色的图案,雕饰华丽,精细非常。环盘一圈锦垫,为头等赌客坐处(汉朝席地而坐,其坐如跪,今日本人之坐法,犹有汉之遗风)。头家座位居中,左右各有一人分执柄长数尺、饰以金银珠玉的长钩长刮,专管分注吃注之用;另外还有几圈软垫和上蒙文绣的木墩,由内而外,逐渐高起,按赌客的身份和下注多少来分等次。下注最少和一些无关紧要的党羽,都环立在最后一圈,所下赌注,又有专人代为传递,轻易不得近前。 厅堂正门又高又大,中垂五色绣幕,两边各有银钩挑起;门外大片白石平台,为女乐歌舞之地,台下设有两列茶档行灶,数十名豪奴分班伺应,专司饮食,堂上微微—呼,立用银盘捧了食物,鱼贯而上,日夜不断。势派之大,当时贵戚公侯之家,也不过如此。 日色虽已偏西,主人尚拥爱姬酣卧未起。赌徒不分贵贱,挤在赌盆旁边,攘臂狂呼,高喝“卢”、“雉”,乌烟瘴气,蚁聚在一起,连嚷带叫,喧嚣不已。就这紧张哗吵声中,两个穿着华丽的俊童,忽然狂奔而来,进门,连话都顾不得说,喘吁吁把手连挥,便自退去。 众人—见,当时停手,慌不迭抢起各人的注,按平日等第,站在各人席次之后;有的便忙着将方才挤歪了的软垫整理还原。满堂百余人,各按平日等第,退归席次,当时肃静无声,繁嚣立止。 主座两旁,专管分吃注的门落,刚将钩刮拿在手内,忽然瞥见众人皆起,盆侧绣垫上,却坐着一个生人,神态从容,若无其事。仔细一看,那人年约四十以内,中等身材,方面大耳,长眉俊目,红脸虬髯,手白如玉;头戴一领软巾,衣履均极朴素,但甚整洁;腰带上斜插着三条宽约一寸、长约七寸的木片,左胁挂着一个黄麻小袋,不知中藏何物。本想挥令离座,无奈主人曾经严嘱,遇见初上门的生客,不摸清他的底细,不许无乱,未便轻易发作;若不遣开,又恐主人出来嗔怪,好生为难。 内一门客笑问道:“尊客因何而来?若见主人有事,请那边坐。” 那人笑答:“我是来赌钱的。”底下便没有话。 门客见那人毫不知趣,脱口说道:“就是来赌钱的,这里也不是你的座位。” 那人笑问:“都是赌客,还分等么?” 门客忍不住方要发作,另一门客忙使眼色止住同伴,凑近那人身前,低声悄吿道:“靠近盘外一圈席位,都是主人请来的贵客,下注很多,尊客素昧平生,初次登门,不妨请到后面,先看—看,如果下注多时,主人自会请你入座。规矩如此,尊客请勿见怪。” 那人刚把面色微微一沉,忽又微笑道:“请问座位既分等次,赌注有限制没有呢?” 那门客道:“主人赵公子家财豪富,无论下上多少金银绢帛,赢了当时取走,去年有一无赖,来此扰闹,竟被我们打个半死……” 那人突然变色,不等话完,便笑道:“多承指教,我暂作旁观,如值当赌时,再下注罢。”说完便自离座,立向外圈木墩之后,一言不发。 二门客暗骂:“真个没有眉眼,料你也不敢不躲开。” 余人都暗笑来客不知自量,因主人就要出来,谁也没有理他,跟着便见一队美貌的歌姬,分持羽扇,由屏风两侧走出,先将预设的小铜鼎内的香点起,再将手中羽扇款款挥动,然后分列在主座之后。一时篆烟袅动,兰麝香浮,加上舞袖当风,笙歌迭奏,更平添了好些豪华富丽的景象。 又隔了一会,才见八个美貌少女前导中,由屏风左侧走出宾主四人,除曹阳、朱原外,还有一个有名人物,名叫田生,因由咸阳往南方去,路过当地,被赵他羽知道,命门客以盛礼相迎,强留晚宴,也是刚到不久。主人提早起身,便由于此。曹阳、朱原都是中年,各穿着一身华贵的衣冠,高视阔步,神情甚傲;田生年已五六十岁,貌相清癯,雍容雅步,很象一位山林隐士;主人赵他羽是个中年人,却生得猿背蜂腰,面如冠玉,浓眉丰额,高颧鹰鼻,笑口常开,神态非常谦和安详,那—双光芒内蕴的鹞眼,顾朌之间,威棱逼人,与众不同。 满堂宾客,本来鸦雀无声,恭恭敬敬排列成大半环,站在那里,这宾主四人刚一露面,忽然蚊雷聚哄也似,同声唱喏,拜伏在地。 方才那个不知姓名的生客,站在众人后面,旁观微笑,手都未举。众人正抢着行礼,那宾主四人也在答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主人把手一挥,笙歌立止,宾主各按等次入座,笙歌又起。赵他羽略为客套了几句,从容回顾,嘴里似哼不哼地嗯了一下,立有一个年约十三四的美貌侍女,捧着一个玉盘,由主座后面走来,跪在主人面前,盘中一块小锦袱上,放着两粒一黑一白,方约寸许,上用黄金镶嵌着么二三四五六的骰子。赵他羽将这两粒骰子随手拿起,少女便行礼退去。 赵他羽把手上骰子微微颠了一颠,笑道:“‘摴蒱’之戏,我想大家都玩腻了,前两天定制了一个新鲜玩艺,取名‘色子’,这东西又可以赌单双,又可以赌大小点数,赌单双和大小都是一胜一,另外如押一定的点数,胜了可得九倍,以上都按所下赌金,连本抽二成的头。在座都非外人,由我来当头家,先赌大小点,以点多者为胜;今天因有几位佳客远来,特意设此博戏,以壮行色,头钱虽是按十抽二,比往常多了一成,我并不要,就是侥幸获胜,也将所赢的银钱全数奉赠这几位佳客,略表我们敬意。诸位如有雅兴,请快把注下好,我就要奉陪一试了。” 众赌客听了,都取出金银,下在赌盆内沿图案之上;隔得远的也有专人传递。 田生嘴皮微动,刚要开口,猛抬头朝对面人丛中看了一眼,忽又缩了回去。 众人下注之后,便按次序来掷骰子。头层人圈以外的赌客,照例只能附注,不能自掷,赌注也有专人传递,赌的人多,后来的赌客还在不断走进。―时呼单喝双声,骰子落盆跳掷声,赔注的多少声,以及赌客胜后哗笑之声,虽然吵成一片,秩序却是井然,有条不乱。 好赌人的心理都是赢了还要赢,恨不得把谁赢死,输了决不认输,那怕倾家荡产,也想翻本出赢钱。头家这样豪富,饮食设备,样样精美周到,单这一点,就符合了人们势利和享受的胃口;何况赌得那么心明眼亮,只要你有钱,就有赢的希望。 这么多精明会算计的人竟没有想到那要命的头钱只要几个进出,便会化为乌有。结果赢了的变输,输了的更是越输越多,输到赌友不肯再借,连头家也以婉言拒绝,劝他休息一会,缓缓手气,明天再说……表面仿佛是好意劝吿,并代不平,实则早看透了他的家底,知道再借永无还期,绕着弯加以拒绝。省事的垂头丧气,自认倒霉是便宜;再要老着脸皮苦口纠缠,头家一说出难听的话,就要自找无趣了。 内中也并非没有赢的,那都是赌得极精,不常下注,和在旁助势帮衬的赵家门客。此中奥妙,各有不同,赌客算是吃定了亏。不过是下大注的都是一些富商巨贾和拥有财产的土豪,家中可以取钱,主人又肯借赌本,输只管输,依然不肯停手,互相争胜的嚷叫之声,反比主人未出来以前还要火热。 曹阳、朱原明知主人为他抽头,还想混水捞鱼,就便赢上几个,好在慷他人之慨,自是乐得。于是越赌越起劲,也跟着攘臂喧呼起来。 赵他羽偷看田生干坐在旁,面前虽有自己给他代备的赌本,竟连动也未动,不禁暗中点头,一面令人把大量金银与曹朱二人不断送去作赌本。随手—掷,又获了个全胜,正在得意;忽觉众人吵得太凶,有些头疼,浓眉微皱,停手笑道:“诸位且慢下注,今天来客较多,这样赌法,仿佛尚欠文雅,输的人也难翻本。现在专赌单双,我以单为胜,诸位以双为胜,愿以点数多少分输赢的,庄家仍居单数,让下注人多占—点,押单双的不抽头钱,押点数的,因为头家吃亏—点,仍抽十分之二。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同声赞妙。这些久赌的人因觉当日头钱太重,都押单双,不押点数。 赵他羽一因众人吵得太凶,又觉曹朱二人贪鄙惹厌,不愿锦上添花。反正胜败全在自己,有意把赢到手的钱再吐出去,不让这两人饱载而归,才改变了赌法。上来先掷了两个单,等把众人的赌火激发,下注越多,跟着好几次,连掷皆双,方才赢的钱便和水一样输出去,眼看所余无几;忽然瞥见众赌客固是兴高彩烈,皆大欢喜,田生也在拈髯微笑,曹朱二人却紧缩着眉头,目光注定在两粒骰子上,身手也在随同骰子起落,不住颤动,面容愁苦,精神紧张。当时心中一动,暗忖:“这两人一个是朝廷宠臣,一个是吴王心腹,虽然为人卑鄙,将来利用他们之处甚多,结交还来不及,如何令其失望?”念头一转,跟着就掷了几个单,把吐出去的钱又全赢了回来,比前更多。 曹朱二人知道头钱以外,主人赢的钱也是他的,不由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内一土豪输得太多,一时情急,意欲回家取上大量金银再赌。把手一拱道:“小弟还有一个约会,必须回家一行,少时再来陪诸位玩个通宵罢。” 赵他羽明知对方赌急,正想挽留,客套几句,那土豪已红着脸不等答话,气冲冲往外走去,只得罢了。 赵他羽刚刚坐下,忽听有人间道:“这样赌法,真是新鲜。方才听说,主人家财豪富,输赢大小并无限制,远来人爱赌如命,一时技痒,不知主人能容我这不速之客奉陪一试么?”朝前—看,并不相识。 左右豪奴见发话的正是方才站在众人后面的那个面生人,因主人正望着那人尚无表示,不敢过去,都干着急。 赵他羽见那人衣冠朴素,但是举止沉稳,谈笑自如,虽然觉出对方多少总有一点来头,但因自己这样大的财势威名,来人既未以礼求见,连名姓都没有说,开口便说要赌,并还暗含轻视之意,不禁有气,就佯笑道:“赌注大小,悉听尊便?不过远客光临,尚不知名;此是方才那位好友的座位,少时就要回来,恕我事前不知,没有安排好来客的坐处,只得有点对不起了。” 那人笑道:“主人不必太谦,逢场作戏,只要一决输赢,便自各分东西,随便站在那里都可,不将我摒诸门外,就足感盛情了。不过,初闻大名,所带金银无多,这里有一包散碎东西,聊作赌本,和主人赌—回点子多少,以博一笑罢。”说罢,便将腰间小黄麻袋取下,就土豪面前赌点数的图案上放好,然后从容退去。 众人都在忙着下注,笑话声中,赵他羽并未听清;又见那黄麻口袋不大,看去并不起眼,以为是些散碎银两,对方上来只是试手,自信必胜,毫未在意,也未命人打开;把骰子托在手上,颠了颠,口喝:“诸位看清!”手背微微往下一沉,业已贴近盘底,就势往外撒去。哒的一响,头一粒骰子,先由手指缝里落下,略动了动,先定了一个五点;同时另一粒骰子被大中二指掐住,随同往外—撒之势弹将出去,便顺着盘沿咕噜噜乱转起来。 下注的人都把全付精神注定在这粒骰子上,同声疾呼:“要单!”“要单!” 赵他羽大喝道:“非但要双,而且要六!” 那骰子渐渐定住,果然是个六,共凑成十一点,押单双的人全输。 曹、朱二人和众门客见这回下注人最多,头家大胜,都由不得喝起彩来。 专管吃注的二门客,因为一直没有人押大小点,十一又是单点的最多数,就有人押,也万难赶上,一持长钩,一持长刮,忙就盘沿四围钩刮那些赌注,准备二次再赌。 持长刮的一个正往里刮钱,忽然瞥见押点数的图案上,有尺许来长的一个黄麻袋,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押点数的。心虽微动,因觉那人远方新来,穿着并不体面,心存轻视,依然随手刮去。 长刮刚挨近小麻袋上,忽听哈哈一笑,同时一道尺许长的寒光由斜对面人丛后,电也似急飞来,直射盘沿,夺的一声过处,—柄七寸来长两面开口明光耀眼的小刀,正扎在麻袋结口之处,深钉入木,震震有声!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靠近的人纷纷往后仰避,惊呼起来。 赵他羽见状大怒,方要开口喝问,一条人影已如巨鸟飞旗,由右侧人圈头上越过,落向方才土豪坐处,一看正是方才那个虬髯生客,笑嘻嘻望着自己,似要开口。那样急的来势,落地以后,却和原立在那里一样,神态甚是从容。他念头一转,不容对方发话,先朝左右二门客喝道:“你们怎么 这样粗心大意?那一注是押点数的,下注人还占有一个点的便宜,你没问明人家认输不认输,就吃注么?”随又转过面来,笑对那人道:“赌无大小,须要输个心服口服,含糊不得。我虽掷出最多的单点,下注人还有一个十二点可赶;这是我手下人一时疏忽,还望不要介意才好。” 那人仍是一张笑脸,安静静地等主人把话说完,微笑道:“我押的注不多,只是从来没见过这样赌法,想借此试掷一下,杀一杀手痒罢了。”说时,瞥见主人嘴皮微动,一个侍女便捧着一个玉盘,上托二粒同样的杀子走来,笑道:“我只掷一下,不必再费事了。”同时身子往前一探,便把盘中原有的两粒骰子拿到手里。 赵他羽一面挥手令侍女退去,冷笑道:“我望尊客掷一个十二点。” 那人拿起那两粒黄金嵌镶的骰子,暗中颠了—颠,接口笑道:“我赌了二十多年,这样金光灿烂的讲究赌具,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掷不出十二点,怎么对得起人呢。”说罢,先不出手,只把骰子在木盘里连抓连放,试了几次,仿佛很希罕的神气。 众人只当那人不知进退,少时定找无趣,均未在意。 赵他羽因这两粒骰子一轻一重,内中有假;又想对方是个孤客,下注不多,就算武功不差,凭自己的本领和手下这样多党羽,好说歹说,都无败理,所以明知来者不善,并未放在心上。为了表示大度包容,笑嘻嘻望着对方,先不答话。初意那人即使是个行家,至多和自己一样,会使手法,就是被他赢些钱去,等走之后,仍可命人追上,给他一些苦吃;不料事情竟出意外。 那人就盘里试了几把,忽然起立,笑道:“现在就要和主人—分谁胜谁败了。”说罢,一把握紧骰子,往盘里掷去。那掷法和寻常一样,并无异处;只是用力猛些,两粒骰子却在盘中,跳掷乱转,重的一粒跳了几下,首先现出一个六,轻的一粒猛撞在对面盘沿上反震回来,又落到盘中心滴溜溜乱转。 赵他羽方觉那人只是好赌,不象会使手法,忽听又像“六”又象“土”的低喝了一声,众赌客便喧呼起来。再往盘中一看,又现出一个六。心想天底下真有这样巧事,这厮居然掷了一个十二点。随笑道:“今天还没有人掷过满数,这位客人一出手就得了满点,实在难得,除原注照赔外,再加三成彩,略表微意罢。”主人的话讲了后,赔注的门客,立时应了一声是。 那人不等二门客问注多少,接口笑道:“能照我下的注照付,已足感盛情,加彩无须,请打开来点一点数目吧。” 赵他羽毕竟精明强干,闻言,猛想起此人说话有因,莫非这一个小黄麻口袋,内中装的不是散碎银子?心方一动,忽见一个门客已过去将那小麻袋一拉,袋口被刀尖划裂,袋内的东西立时随手激射而出,满盘都是银光乱闪,耀眼生花。定睛一看,原来那东西竟都是比黄豆还大的明珠,粒粒滚圆,一出口袋便满盘乱转,水银也似的,兀自流走不停,少说也有六、七百粒之多。这样光圆的宝珠,价值大得惊人,便把自己家财全部赔上,也难抵这一注。平日以“豪”侠自命,众目之下,绝不能说了不算,心里又惊又急,表面却仍装着镇静,强笑道:“赢了照赔,这没什么。不过,方才我们一时疏忽,没有看注,这许多的明珠,一时备办不及;多蒙光降,蓬荜生辉,小弟还未尽地主之谊,也太失礼。少时晚宴之后,便请尊客暂住寒舍,容我明日备好明珠,再行奉上如何?” 那人笑道:“我为赌而来,赌罢即去,输赢只凭一掷,话已言明在先,主人不能赔此—注,我也不会为此区区,作出那无赖行径,使满堂宾客见笑,素昧平生,座席尚且不堪承受,如何敢当盛宴,卧于宾馆?请命左右把原注代我收入袋内发还,再见罢。” 赵他羽才知来客是位非常人物,有意给他难堪。若让他收注走去,从此威名扫地,这脸怎丢得起;无奈这类明珠都是南海奇珍,就有万两黄金,也收买不了这许多,只得勉强陪笑道:“小弟向不食言,断无反悔,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定买来奉上就是。” 那人笑道:“微物戋戋,虽不足道,一时间恐也无从购买呢?” 赵他羽又急又愧,立时乘机发话道:“我们原赌的是金银,不是珠玉。因为手下人—时疏忽,你既得胜,自应照注奉赔,只要尊客宽限一时。如何逼人太甚?” 那人笑道:“你能赔则赔,不能赔我走,怎说是逼你呢?” 赵他羽那知对方恨他作恶多端,有意刺激,非要他现眼不可;闻言怒火越壮,喝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见赵他羽说时,把手微举,身后和左右的一群爪牙,便纷纷磨拳擦掌,怒目相视,大有动手之意,暗中好笑,从容答道:“远客路过,逢场作戏,只保赌本,何必留名。” 赵他羽闻言,实忍不住怒火,正要发作,旁坐田生早就认出那人是谁,因其暗中示意,又恨赵他羽横暴贪鄙,先不打算开口;后见双方针锋相对,一般恶奴爪牙都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忽想起好汉打不过人多,那人本领虽高,孤身在此,难免吃亏。忙即起立,朝着那人把手一拱道:“请恕我年老眼花,现在才认出来,先生可是雒(洛)阳剧孟么?” 在场的人本就看得目定口呆,一听来人竟是洛阳大侠剧孟,俱知此人非但剑术高强,无人能敌,并且善于经商,富可敌国,自来济困扶危,疾恶如仇,名满朝野,为世推重。照此情势,分明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都代主人捏着一把冷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赵他羽更似当头着了一下重棒,急切间不知如何是好。 剧孟还未答话,田生忽又瞥见陈县周庸,符离王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也在后排人丛中出现;另外还有一些少年,都是貌相英俊,衣冠楚楚,腰间还挂有长剑,分列四外,微笑旁观。知赵他羽近年作恶太多,剧孟此来,事出有心,并非全无准备。心中一喜,意欲先声夺人,将在场的人先镇一下,以免少时动手,多伤人命。忙指王、周二侠,笑对赵他羽道:“原来符离王孟,陈县周庸二位大侠,还有好些位豪杰之士,也来在这里。你这当主人的竟未以礼款待,未免疏忽了些罢?” 赵他羽闻言,心中一震!同时瞥见外圈人丛中,果然站着好些生人,一个个英姿飒爽,气概昂藏,一望而知是些江湖游侠之士。久闻王、周二侠与剧孟至交,平日除暴安良,丝毫不留情面,最不好惹。似此大举而来,只管自己人多,决无幸理,那么阴鹜横暴的人,竟急出了一身冷汗,―张白脸也变成了青色。暗中正叫不迭的苦;猛一抬头,见剧孟一双英威炯炯的目光,正注望自己,满面笑容,依然未敛。猛触灵机,忙即起立,笑道:“我真有眼不识泰山。诸位大侠既然赏光,便是三生之幸。只要有诸位一句话,我赵他羽没有不认罪服输的。快请过来,容小子专诚礼拜,再请教罢。”说罢,命二门客将盘中明珠另用锦囊装好,交还原主;跟着一咬牙,便想朝剧孟身前走去。 第二回 除暴安良,霜腾龙股剑;知机审变,月映马蹄尘 剧孟知道赵他羽凶狡非常,明是势穷力蹙,自知决非敌手,才把狰狞面目收起,改用阴柔手段,来保全他那巧取豪夺而来的巨万家财,不禁气往上撞,冷笑一声道:“你倒是个识时务的;可惜我剧孟奔走江湖二十余年,甚么样的恶人都见到过,软硬俱都不吃,你那心机恐怕是白用了呢?” 赵他羽见所用机谋,又被识破,又愧又急,气得心都在抖,无奈事已至此,一个老羞成怒,只有更糟,除却甘拜下风,伏低到底,别无善策。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跪伏在地,连称:“小子自知罪大恶极,情愿听凭处治,决不敢有他意。” 田生到底是个忠厚长者,见赵他羽俯伏乞怜之状,又见旁立诸侠面有怒容,不禁把先前厌恨之意减去好些,觉着事应适可而止,免得当场就赶尽杀绝,难于收拾,便向剧孟劝了几句。 曹、朱二人乘机插口,说主人业已服输,劝剧孟不要作得太过;另外还有好些人也同声附和。 剧孟冷冷地望着众人,等大家把话说完,便对田生正色说道:“别人或是羡慕财势,别有意图,或是为了酒食声色之奉,甘作忘身呑饵之鱼,不去管他;田先生乃高明之士,不惜自污,来作豪家座上客,已是盛名之累,怎么还要代他说话呢?” 田生此来,虽然别有用意,当众到底不便明言,脸上一红,由此不再开口。 曹阳、朱原虽然又愧又恨,但为对方英威所慑,心虽恨极,也都不敢再说。 剧孟对众人道:“诸位眼看倾家荡产,尚不自知;难怪帮人说话。我和这厮无仇无怨,只为他作恶多端,害人太众,常有耳闻;此来途中,又听到他一些恶迹,心中不平,特来看个明白,本非为赌而来,恰巧他在这里暗用赌术,诈取众人钱财,被我看破;就此和他一拚,还道我无故上门生事,这才将我新由南粤采买来的六百粒明珠,下上一注。他以为会闹鬼,所制赌具—轻一重,胜负由心;却没料到我会掷一个满点。这厮骄狂自恃,目中无人,就在事前看出我押的是明珠,也必以诈术假赌豪夺,只以上宾之乱相待,不致欺人太甚罢了。令他照注赔我,这类明珠,他既无从购买,也未必有此财力?我并不为已甚,现在只要他从今以后洗心革面,不再横行乡里,诈欺财帛,并将所赢的金银和头钱全数吐出,还与输家,再将他散在华阴各地一百三十多顷田地,和许多放给人家的借券,全数交出,便可无事;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赵他羽这时业已成了斗败的公鸡,只管心中恨毒,那敢丝毫倔强,抢口答道:“剧公只要吩咐,小子无不遵命。”随命左右恶奴,到后面速将地契和平日贷给人的借券如数取来。 剧孟见他说时神情虽颇爽快,目中隐蕴凶光,并朝身旁扫了一眼,内一门客当时溜走;料他不是暗中还要取巧,便是别有阴谋。先不揭穿,等众恶奴把田契借券捧了出来呈献,便命连那一袋明珠放在一起,然后对赵他羽道:“你以无赖起家,富比王侯,钱从何来?今日耗去你多年巧取豪夺而来的田财,也难怪你心中不甘。我方才掷那十二点,虽然凭着一口真气,不是作假,到底不是正经赌法,现在就拿这六百粒明珠和你那些压榨善良的契券孤注一掷,决斗一回;你如得胜,明珠归你所有,万事全休;你如战败,我仅照方才所说行事,也不会伤你性命。你意如何? 赵他羽眼看平日用尽心机,巧取豪夺而来的大量田财,一旦之间,拱手献与对头,并还丢人到底,从此不能横行,本就越想越恨;闻言,心中一动,暗忖:“我因对头财多势大,连好些王侯将相都把他奉若上宾,今日又有王孟、周庸等专喜管人闲事的能手同来,怎么也斗他不过,不得不低头服输,免遭杀身之祸;只是除却方才那口飞刀而外,他的真实本领并未见过。既然这等说法,正好和他拚上一下,反正已失之物,败了不过如此;万一得胜,非但从此威名更大,那一袋价值连城的明珠,也全归我所有,这千载一时的良机,如何失去?”念头一转,凶心又起,表面上仍装着十分恭敬神气,拱手陪笑道:“我赵他羽并非怕死惜命;只为剧公名动公卿,今之大侠,小子何人,敢于冒犯虎威;便没有这孤注一掷,也必惟命是从,何况又掷了一个满点?既落下风,便应照赔,区区田财,无足挂齿,明珠价值连城,更非所望;只是小子学剑多年,侥幸未遇敌手,久闻剧公剑术高明,名满海内,心中仰慕,已非一日。先前若是请教,恐外人道我无力赔此巨注,倚仗人多,想耍无赖,因此不敢开口;难道剧公有此盛意,正合平日心愿;何况剧公有言在先,又肯手下留情,奉陪一试,敢不惟命。不过,小子所学有限,决不能象剧公那样得心应手,万一刀剑无眼,一个收势不住,误伤了剧公衣履,还望多多原谅,便是同来诸位大侠,也莫要见怪才好。”这一席话,说得很慷慨而有礼貌。 剧孟知他既贪且狡,凶恶非常,因拿不准自己的深浅,故意说些漂亮话,垫在前面取巧。暗骂:“无知恶贼,竟敢心存妄念,今日不叫你带点残废,你那知道厉害。”随即朝旁立王周诸侠看了一眼,笑道:“明人不用细表。不错,自来刀剑无眼,你有本领只管施展,我若打败,死活都无话说,转身就走,便是别位也决不会停留;我生平言出必践,既已说明在先,如其得胜,也决不会伤你性命,放心好了。” 先去土豪名叫谷山,人极粗鲁,刚刚取了好些金银赶来,想要翻本,见此情势,因和赵他羽同恶相济,常在一起,向人—打听,答话的恰又是赵他羽的心腹爪牙,故意说上些激动的话,当时大怒,也没问清来人是谁,便插口道:“两下争斗,胜者为强,无须讲甚情面,我谷山也曾学过几天武艺,今天就拿这千两黄金作彩头,先和你见个高下如何?”说罢,便命同来恶奴把所带金银与赌注放在一起。 赵他羽巴不得先来一个垫刀背的,就便看看剧孟的真实本领?意欲假作拦劝,暗用巧语激他先上头阵,还未开口。 王孟在旁,一听发话的是当地恶霸谷山,便由人丛中走卜前去,笑道:“他二人业已有约在先,讲好一对一,就有第二人出场,也等他们分了胜负之后,才能动手;你如有此雅兴,区区不才,倒可奉陪。你如得胜,黄金彩注如数奉上,你意如何?” 谷山见那人虽然腰挂长剑,但是衣冠整洁,举止文雅,人又生得清秀,象个白面书生。自恃武勇,盛气头上,连姓名也没有问,只答了个好字,便向主人借用兵器。 赵他羽见那人正是淮南大侠王孟,知道江河之间,二孟齐名:剧孟名望虽然最大,轻易不听说他出手伤人;王孟却是出了名的辣手,只要遭了他的恨,照例九死一生?谷山人最凶暴,自恃一身蛮力,老想盖过自己;今日之事,凶多吉少,要糟,率性和他一起糟,也免得将来被他笑话。主意打定,忙命人代取兵器,准备火把,跟着又将方才所赢钱帛和田契借约,连同那一袋明珠,搭向院中,以示无他,随即拱手让客,请剧王二侠先行,余人观战作证,一同差了出去。 谷山见这两个敌人。都是神态安详、步履从容,自己的对手更显文弱;而赵他羽偏是那么如临大敌之状,词色也极谦恭,比起素日对人那样骄狂自大,迥乎不同,方在奇怪;忽听同行宾客,在低声议论,大意是:江河二孟,同时来此,实非小可,事甚难料等语。这才想起方才匆匆由家中取了赌本赶来,只听说,有对头上门生事,为想人前显耀,表示为朋友的义气,轻视来人,一时气盛,也未问他姓名;如真是江湖上这两个煞星,想占上风,却无把握。心虽有些后悔,无奈平日骄横已惯,当着众人还不肯丝毫示怯,刚一上场,便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因何来此生事?” 王孟淡淡地答道:“江淮远人,一时多事,既是胜者为强,留名则甚!” 赵他羽正和剧孟客套,知道谷山是个浑人,看到对方这样来势,连名姓都不打听清楚,就敢冒失叫阵,怕他轻敌大意,在旁接口道:“小弟实在疏忽,竟忘了给丘兄引见。这二位便是名满海内的江河二孟。王孟先生剑法高强,身轻如燕,丘兄最好量力而为,造次不得呢。” 谷山先听人说对头是江河二孟,本来有些顾虑,及听赵他羽这么一说,反倒激发了火性。冷笑道:“管他什么人物,也要领教之后,才知分晓。”说罢,恶狠狠举刀就砍。 王孟早看出谷出那口大刀,长约七尺,少说也有七八十斤,知道敌人力猛刀沉,又因剧孟和赵他羽业已动手,上来并未施展全力,便打好了主意。―见谷山的刀当头砍下,身子微微往右—偏,避开刀头,就势一横右手剑,朝刀身横点了一下。那口有直劲没横劲的大刀,立被荡开了好几尺。谷山面前门户大开,无法招架,王孟只要就势一个拨草寻蛇的解数,便可将他一剑刺死,偏是有心取笑,琤的一声,刚将刀荡向一旁,便就着这剑尖一点的劲头,往右侧纵退出去七八尺;口中直喊:“好家伙,这把刀真够重的。” 谷山骤出不意,觉着敌人的力气并不算大,不知怎的,手中刀竟会被他荡开好几尺,连人也不由自主歪向一旁,这类刚柔并用、绵里藏针的高明手法,那里见过,急切间还不知道对方厉害,因左半身腰腹等要害,都成了敌人进攻之处,并还无法招架,心方一惊;见敌人并未进攻,反而纵向—爱,误以为王孟气力不济,这一剑只是—个巧劲,并未在意。刚旋转身子,见王孟也恰巧回纵过来。连忙就势拦腰―刀横砍过去。王孟脚刚落地,这一刀按说绝躲不过,眼看就要砍中,谁知飕的一声微响,眼前人影往上一窜,刀便砍空。这回又是横劲,用力太猛,身子由不得往左一歪,惟恐敌人乘虚进攻,心中’—慌,正要收势招架,就在这手忙脚乱的瞬息之间,猛觉头上被人按了一下,耳听笑道:“站稳丁,莫要捧倒!”面前敌人不知去向。 谷山慌不迭回身一看,王孟已立在他的身后,仍是满面笑容。原来敌人这—纵竟由他头上越过,过时还把他的头按了一下。这才知道敌人厉害,有意取笑。动手时剧、王二侠都穿着原来衣服;赵他羽连请二侠宽衣,均答无须。谷山为表气派,只得和赵他羽—样,也以长衣应敌;没想到敌人虽然穿着长衣,身法却极轻快,纵跃如飞;自己身材高大,再穿这一身长大衣服,举动自欠灵活,忙喝道:“你先别忙,天气太热,我们脱了衣服再打。” 王孟笑道:“你连砍了我两刀,我几时还过手来?我昨天路上受了点风寒,有些怕冷。要脱你脱,我等着你。不过,方才有一句话没问明,我不比剧兄量大心慈,手里也不象他那样有准头,不动手便罢,动起手来,对方本领比我高,能把我—刀杀死,免我常年在外多事,叫朋友们耽心,那是再妙没有;否则,我不把对头杀死,心里也不舒服。光赌你这一千两黄金,实在无味,你如胆小怕死,最好连衣服也不必脱,就此作罢,彼此都省力气;真要和我动手,就须分个死活存亡,当着众人,或死或伤,都没有话说。你打算怎么样呢?” 谷山性如烈火,从来口头上不肯让人,何况又当众目之下,越发激怒,顿忘利害,脱口喝骂道:“我正要取你的狗 命呢。当着许多宾客,谁被杀死,都无话说。你等着!”随将长衣匆匆脱下,随手扔给从人,二次举刀上前,恶狠狠举刀便砍。 这次王孟并未闪躲,一见刀到,单臂举剑微微一架,就势一反手腕,再用刀背往旁一推,那刀又被挡开。口中喝道:“且慢动手,容我一言。”随向众人横着剑把手—拱道:“诸位想已听明,我二人都是自甘送死,事后决无异言。谁要以为他不是对手,只管下场相助,我王孟也必奉陪,决不说他倚仗人多。那一对一的话,是剧公说的,与我无干。” 赵他羽爪牙众多,虽然多会武艺,一来震于剧、王诸侠的威名,知道主人只是情急无计,对方又有决不伤他性命的话,这才敢于一拚,并还暗示对头来人虽止二十来个,均非寻常人物,不会轻易妄动;二则是会武艺的人,多少都有一点眼力,只管剧、王二侠尚未施展杀手,到底旁观者清,二侠那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之势,双方高下,早已分明,主人都不令上前,乐得坐观成败,各人举着一个大火把,把整座大院子照得明如白昼,谁也不肯作声。 同坐豪客赌徒,多半不会武艺,就有几个会的,都知来人无一好惹,先就胆怯;又听说赵他羽是用诈术赌胜,想起平日所输银钱,心中怀恨;谷山更是一向凶暴,盛气凌人,都巴不得这两人丢脸送死,谁也不肯出头。内中几个反说:“既已说好决斗,便是胜败存亡,各凭本领,才是好汉。我们都是见证,他二位也没有反悔之理。”余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赵他羽还略微沉得住气;谷山却是怒火中烧,恨不能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和敌人拚个死活。王孟仍然是面带微笑,一味招架纵跃,极少还攻。 赵他羽先陪着敌人走到院中,说完几句套话,正想问剧孟可带兵器,便见人丛中走出一个捧着一口长剑的英俊少年,朝剧孟将剑献上。剧孟左手先将腰间插的三口飞刀取下递过,右手就少年手里剑鞘,往外轻轻一拔,只听呛啷啷一声,宛若龙吟响处,一道寒光已随手而起。猛想起久闻剧盂手中宝剑,乃列国时越女遗留下的奇珍,名为龙股剑,削金断玉,犹如切草,不论本领高低,就这一口剑,已非其敌,当时一呆,心先发慌。 剧孟笑道:“我是用惯比剑,不愿更换。伹剑虽锋利,我决不伤折你的兵器,有何本领,只管施展便了。” 自来剑刀相加,彼此砍杀招架无不接触之理。这一来,敌人可以随意进攻,猛杀猛砍,他却只能闪避,至多偶然抽空还击,招架都难,自然吃了大亏。赵他羽心才略放,暗骂:“该死匹夫,你有多大本领,竟敢出此狂言?我这口宝剑,经过良工三年苦炼,两面出锋,又曾用毒药淬过,休说刺伤要害,只要被我剑尖扫中,稍微划破—点皮肉,你也休想活命,你既不能伤我宝剑,这还怕你则甚?”心胆一壮,道声“承让”,左手紧掐剑诀,右手握剑,身子往下微蹲,使了一个朝天一炷香的解数,又道一声“请”。 剧孟见赵他羽来势极慎重,笑道:“不必太谦,只管过来。” 赵他羽见剧孟不知何时剑交左手,大落落地举手背剑而立,以为对方狂傲自恃,闻言,立时乘机冷不防一纵好几尺 高远,当头一剑砍下。去势虽猛,但是实中套虚,手法也颇沉稳,不象谷山那样浮躁,对方若是闪避,立即变招进攻,稍微刺中一点,便可致敌于死,人随剑落,目光都注定在敌人的身上,眼看宝剑离头不过二尺,剧孟并未闪躲,以为敌人全身已在剑锋笼罩之下,绝难闪躲,手里刚一加劲;猛瞥见剧孟一翻手腕,单臂横剑,往上微微一挡,耳听呛的一声,震得虎口生疼,右臂酸麻,人也倒震出去好几尺。 赵他羽落地还未站稳,便听剧孟笑道:“看看你那口剑有无伤损?快动手罢。”忙往前一看,剧孟剑已到了右手,正在指点说笑,仿佛不曾动过手的神气;自己手中剑并未伤折,知道厉害,事已至此,只得把心一横,咬着牙重又杀上前去。剧孟只是架隔遮拦,挑推剔拨,虽然并不还击,但是剑走中心,无隙可乘。 旁观的人只觉剧孟动作稳练轻灵,是个高手;赵他羽却看出敌人的剑,来势不猛,力量却大,有时被他轻轻挨着,随便一挑一甩,手便发酸,稍微疏神,剑便几乎把握不住。这一惊真非小可!先想:“此时甘拜下风,外人看不出双方胜败虚实,多少还可保全一点颜面。”猛一眼瞥见庭前几案上放着的那些金银绢帛,连同谷山新取来的千两黄金,在火炬光中分外显得五光十色,闪闪生辉;再想起那一大堆田契借券,更是多年心血,不禁贪心又起,暗忖:“我只说猛砍猛击,可以取胜,不料对头手法这样高明,善用剑背和推荡剔拨之法,动作又是那样稳练,滴水都泼不进。就此认输,大量田财和十年威名,定必化为乌有;再打下去,时久力竭,又无幸理;何不改攻为守,虚实兼用,遇见机会,仍可刺他一剑。反正不免身败名裂,就此低头认输,岂不冤枉?”念头一转,忙把气沉稳,不再猛力杀砍,专一乘隙进攻,出手也更加仔细起来。 剧孟见赵他羽忽然变了手法,暗笑:“你用尽心机,也休想讨得半分便宜,我不把你累个半死才怪。”随将手中剑一紧,化守为攻,活跃起来?剧孟这一变招,在场的人只见一道寒光,裹着一条人影,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围着赵他羽星丸跳掷,纵横飞舞,耀眼生霞;赵他羽更是眼花撩乱,心惊胆寒,几次想要开口认输,都因善财难舍,又见敌人那样神速的手法,偏是一味逗弄,有时还要故意卖个破绽,引使上当,以博旁观者一笑。越想越觉对方欺人太甚,心越气忿,以为敌人说过不会伤他,乐得相持下去,稍微发现机会,败中取胜,仍非无望,依然老着脸斗将下去。 剧孟只要赵他羽稍知悔悟,便可给他一线生路,开头故意约他决斗,赵他羽竟不知量力,还要说上许多巧话,心已有气;动手之后,又见他所用宝剑两面出锋,剑尖碧中透紫,明是毒药淬炼过的凶器,这样狠毒的恶人,自然容他不得。难得有此一口毒剑,正好叫他自作自受? 剧孟主意打好,打了顿饭光景,看出敌人越打越心慌,手法虽乱,来势突又转猛,本来就想乘机下手;同时瞥见王孟也在那里纵前跃后,故意与敌相持,明见敌人业已累得气喘汗流,兀自不肯下那杀手,也不容敌人逃出圈去,口里不时还说着一些激将的话,气得敌人破口乱骂,暴跳如雷,他却带着一脸笑容,引逗不已;知道王孟为人外和内刚,性又滑稽,专喜侮弄恶人,照此情势,分明想和自己同时下手,故意延捱,便拿话提醒道:“有本领的只管施展,莫叫旁人久等,天不早了。” 王盂边打边答:“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实在不耐烦再打下去了。” 剧孟闻言,立时乘机卖个破绽,笑道:“不耐烦就不打,谁让你老打呢,”说时,故意把头往侧一偏,仿佛轻敌大意神气。 赵他羽认定敌人不会要他的命,一心一意想等敌人破绽,猛下毒手;那知平日杀人甚多,沾满鲜血的这口毒剑成了他的致命一伤。万分情急之中,看出敌人粗心大意。偏头侧顾,宝剑往上斜举,胸前门户大开,当是绝好机会,自然不肯放过,脚底猛一垫劲,急上加快,一个鱼鹰掠水势,冷不防纵身上前,分心就刺。身才离地,耳听一声喊“好”!敌人业已回过头来,那神光饱满的炯炯双瞳,已将自己罩住,人也似要纵起。心虽一惊,仍在妄想忙中收剑,改刺为击,朝敌人拦腰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赵他羽撤剑不到一半的瞬息之间,剧孟身子微微往前一纵,同时一横剑背,已朝赵他羽的剑上压到。赵他羽如其撒手丢剑,也还不致送命,偏是剧孟来势既猛,力气又大,赵他羽骤出不意,用力一架没架住,反将虎口震裂,剑尖被反击回来,斜着往下一沉,恰将左腿刺中,连裤腿划破三寸来一条口子。赵他羽觉着伤处微微一麻,知道不好!无奈自不小心;毒剑又是自己所有,伤处更非要害,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不由惊魂皆颤!当此危在顷刻之际,还在妄想求生,就势跌坐地上,口中急呼:“剧公高抬贵手,我认输就是;你们这些奴才,还不快抬我进去!迟就来不及了。” 众恶奴都知那剑厉害,纷纷抢上,刚将赵他羽连头带脚搭起;忽听叭哒一声巨响,谷山突由侧面奔来,吃王孟脱手一剑,由后背直透前心,当时跌倒,爬伏地上,连声也未出,喘了几喘,便自死去。 原来谷山和王孟苦斗了半个多时辰,打是打不过,跑又跑不脱,先还怒发如狂,妄想拚命,渐渐气衰力竭,只有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王孟和剧孟打过招呼之后,手底再一加紧,谷山越发累得通体汗流,上气不接下气。又勉强挣扎了几个回合,实在支持不住,因王孟始终未下杀手,心存希冀,几次想要老着脸皮求饶,偏被王孟一路纵横击刺,逼得气透不转,无法开口。百忙中瞥见赵他羽中剑倒地,越发心胆皆寒,手忙脚乱,把大刀一撩,转身就逃,连个饶字都没喊出口,吃王孟一剑飞来,刺了个透心穿,钉在地上。王孟跟踪纵过,把剑一拔,一股血水涌出,尸横就地。 众人当时一阵大乱。好些旁观的赌客,正想溜走;忽听一声断喝,一条人影突由东廊那面跃起,由众人头上飞过,仗剑当门而立。刚认出那是陈县大侠周庸;紧跟着飕飕连声,又是二十来道剑光人影,由东廊那面纵起,落向四面,将去路拦住,正是后来发现和王、周二侠同来的那些少年壮士。在场众宾客和赵、谷二恶手下二三百个爪牙全被镇住,谁也不敢妄动。 剧孟从容走近,指赵他羽道:“此是你心太凶毒,自不小心,我这口剑并未伤你毫发,人所共见。今日定约决斗,在场的人都是耳闻目睹,料你也无话说;你那宝剑若是有毒,趁早当众明言,再若心藏奸诈,你连全尸都保不住了。” 赵他羽此时左半身已渐全麻,明知那口毒剑,见血无求,至多保得半日活命,并还苦痛非常;但惜命心切,仍有侥幸之想,知道对头说得到,作得到,再不见机,就许身首异处,战兢兢哭喊道:“剧公饶命!此剑实是毒蟒口涎,配合各种奇毒之草,淬炼而成。当时延医急救,尚难求生,再若迟延,就来不及了。” 剧孟随从身边取岀一块伤药,丢给赵他羽,笑道:“难得你最后还说了两句真话。这是我自配伤药,拿去半敷半服,虽因剑伤奇毒,解救不得,足可保你十天八天活命。万一遇见良医,那是你的造化,明日一早起,我便将你这些田契借券发还原主了。我们暂住在离此三十里的凤鸣岗驿亭之内,约有三五日耽搁,谁不服气,只管寻来。我们去了。” 赵他羽忙喊:“剧公留步。”剧孟已同王孟、周庸等往外走去,头都未回。 那许多金银绢帛,已由周庸请田生代还众赌客,并留四人相助;只将地契借券和那一袋明珠连同谷山的千两黄金交由同来诸少年壮士分别带走。 这两个豪霸,一遭惨死,一个命在旦夕。除曹阳、朱原因到手肥财,突然失去,暗中叫苦而外,余人全都醒悟过来,暗中称快,各自取回先输的钱,分别走去,无一停留。 谷山本有随从同来,正在料理死尸;赵他羽被人搭向里面,忙着请医,百治不愈,到了第九日夜里,号叫而死。 原来剧孟是一位隐于商贾的大侠,新由南粤经商,贩了不少当地特产的货物,去往咸阳出售,因和淮南王孟、陈县周庸是至好交友,回时,绕道淮南,准备在王孟家中住上几日,再同往河南陈县去看望周庸,刚到不两天,周庸便带了几个门人赶来,正好欢聚在一起。周庸原因赵他羽和关内外一些豪霸,近年结交朝中亲贵,鱼肉良民,无恶不作;赵他羽更在家中,常设赌局,分派党羽诱人去赌,倾家荡产的人甚多。有那看出赌中有诈,气愤不过,稍微说上几句闲话的,甚而引起杀身之祸,他越想越恨,意欲除此一害,但觉势孤人少,来寻王孟相助;没想到剧孟也在那里。三人互相商定好下手的主意,便命运货车辆,随后起身,各自带了几个得力的门人往华阴赶去。一到先向当地乡民探问赵家虚实,又问出许多恶迹,越发愤怒。好在开赌时,稍为衣冠整洁的人,均可入场,剧孟当先上门,王、周二侠和众门人随后走进,共只两三今时辰,便如愿以偿,并还附带把另―个有名土豪谷山除去。事完之后,正准备回到凤鸣岗驿亭,吃完酒饭,商谈明日把赵家田契借券还交原主,并将那千两黄金散与贫苦之事;忽听身后马蹄之声甚急,剧孟回头一看,先是三骑快马,由身后赵家那面急驶而来,马上人两高一矮,看去十分矫健,转眼便由众人身旁驰过。月光之下,只见那三骑快马不住翻蹄亮掌,一路奔腾,所过之处,尘沙滚滚,宛如—条烟龙,蜿蜒不断,往斜刺里驶去;到了侧面原野中,内中一骑忽又折转,朝自己这面,勒马遥望了一下,重又跃马追上前两骑,—同急驰,转眼不见。心中一动,也未向众明言,同到驿亭,便命门人多点灯火,将事前准备好的酒食收出,与众同饮。 那驿亭就在岗下,聚饮之处,房宇高大,三面皆窗。众人刚一坐定,剧孟又命将所有门窗全都打开,连帘幕也全撤下。 周庸忽说人倦欲眠,离坐而起。王孟方说要留他先饮几杯;见剧孟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开口。 剧孟笑道:“今日连除了两个恶人,真个痛快。赵、谷二贼爪牙虽多,来了只是送死,大家一醉方休罢。” 众门人都是本领高强,机警胆大,闻言同声笑诺。跟着欢呼纵饮起来。 众人回时,天已二鼓,豪饮了个把更次,多已吃醉?剧孟笑说:“你们各自安歇,我们也都喝醉,快去睡了。” 众门人刚刚辞去,周庸忽然走进,说:“连日旅途劳顿,实在支持不住,才去睡了―会;醒后饥渴交加,我还要奉陪二兄饮上一回呢。” 剧孟掀髯笑道:“我虽饮了不少,再陪你饮上一、二斗,也还不妨事呢。” 王孟也笑道:“莫忙,我先奉陪周贤弟畅饮三大杯,今晚不醉不休了。” 周庸见剧、王二人都是满面通红,带着好些醉意。知道剧孟海量,轻易不醉,只是吃酒上脸,刚饮两杯就满脸通红,话也越来越多,看当晚神气,许是还未尽量;王孟正与剧孟相反,酒越吃得多,脸也越白,今天却是脸涨通红,连舌头都有些发短,恐他和剧孟先前赌酒量,真个吃得大醉,便笑劝道:“我看王兄业已饮了不少,不妨歇息片时,我陪剧兄先饮,见了分晓,再来陪你,免得说我后来取巧。” 王孟把眼一瞪,冷笑道:“我……我几时醉过?非和你先干三大杯不可!”说时,语声短促,醉意甚浓,右手筷子夹起一块鸡肉,左手端起一满杯酒,放在口边,一仰脖并将杯往外一亮,道了声:“干”。因为手已发颤,那酒多一半没有喝进口去,喝得又猛了些,顺着下巴往下直流,连胸前衣服也湿了好些,手中杯跟着左手往下一搭,哒的一声,连杯落在案上,右手仍夹着那块鸡肉画圈;剧孟也似酒喝太多,口中喃喃说着醉话,右手举杯欲饮,连说:“干……干”,语声已是含糊不清,两眼皮也搭了下来。 周庸方觉剧孟今夜不该吃得这样大醉;就在这心念微动之间,猛瞥见三、四寸长一溜寒星悄没声地由正面窗外照准剧孟头上射了进来。事情本在意料之中,但没想到敌人下手这快,上来便用暗箭伤人,当时顾不得说话,一声断喝,伸手想抓,已自无及。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叭、铮”两声微响,王孟筷上鸡肉落向菜盘边上,筷子上却亮晶晶夹着二寸来长一支暗器。还没看清,跟着又是一溜寒星打进。 这原是转瞬间事,周庸手刚抢空,同时瞥见剧孟的头往上微抬,―对神光饱满的炯炯双瞳突然睁开,随同那一个“干”字的尾音,已将那第二支暗器轻轻咬住,连一点声息都无。心想:“剧、王二兄本领真个高强……”第三支暗器已连珠飞到,恰好手正回收,就势往上一抬,正打在那暗器的中腰,随手飞起,“夺”的一下,钉向房梁之上。刚看出那是两寸多长、形似箭镞的小铜梭,忽听剧孟大喝:“留神!”跟着一掌推来。连忙就势离地纵起,猛觉疾风飒然,目光到处,一支小箭已由耳旁飞过,吃王孟接在手里。不是剧孟这一推,非遭暗算不可。才知敌人非常厉害,先前虽在暗中查看,并还仔细布置,却没料到另外还有能手赶来暗算。心方愧忿,剧、王二人已由地上纵起,只听到门外一阵大乱之声!跟着便有好些敌人由对面房檐上相继纵落。到底来人是谁,后文自有交代。底下先写剧孟的出身和成名致富经过。 第三回 斜路逢凶,举掌轻挥伤竖子;间关避祸,望门投止见良驹 刘邦(汉高祖)灭楚之后,定都长安(又名京兆)。这泣出身流氓的汉皇帝,只管天性凉薄,残忍多疑,人却非常狡诈精细,利用民心厌乱,定出了一套统治人民的方式方法(如约法三章),骗取了人民的信任,当了汉代开基立业之主。 刘邦在位十二年,病死长乐宫,吕后之子刘盈(惠帝)继位,人既庸儒,又因吕后奇妒残暴,虐杀戚姬,愤极无计,便以酒色自戕,在位仅得七年,并无他恶。吕后跟着称制(女皇帝),虽然宠信娘家人(吕台、吕产、吕禄等)把持朝政,独揽大权,但她起自民间,曾随刘邦流转多年,很知道百姓的心理,因此这一时期,海内比较安定。 离长安西南六七十里,靠近终南山麓,有大片广原,名叫上镐,乃周武王姬发建都的镐京故址。当地土壤肥沃,草木繁茂,冈原又多,为极好农牧之所。因其近在“三辅”(京兆、左玛翊、右扶风,号称三辅,为汉代建都之地,京兆在今陕西长安县西北。)那绵延八百里,西起秦陇,东彻蓝田的终南山,正当其前;那面向长安的南山主峰,涧谷幽深,峰峦灵秀,移步换形,都呈异景;渭滨落日和南出朝云,更给人们平添了许多的诗情画意。 上镐地处京郊,便于游览,富贵人家的别墅甚多。住在左近的豪门贵戚,公子王孙,每当春秋佳日,都喜带着宾客,携了俊童美姬,前往游玩,舆马丽都,仆从如云,后拥前呼,招摇来去。 这类锦衣玉食的富贵中人,十九不耐登陟之劳,也离不开舆马从人,大都入山不深,仅就几处容易登临号称名胜的所在,择那平坦的冈坡,或是疏林之下,铺上一些锦茵文席,与众宾客杂坐纵饮,再命随行俊童歌姬,歌舞上—阵,稍微觉着有些疲倦,便即索然归去。来时的华服高冠和去时的衣香鬓影,配上当地的出容树色,虽然盛极一时,景堪入画,真正瑰奇灵秀之区,却非此辈中人所能涉足,至于山中的烟云变灭,岚光红紫,泉流石上,月照松间的无穷清趣,当然更领略不到了。 入山路径甚多,斜对上镐这面,路最平坦。由山口起,夹道古柳高槐,杂以桃李,道旁左右都是村舍田亩,当此春暖花开的时节,大片肥沃的黄土原野,都成了一片绿色。斜日未坠,白月始升,炊烟欲浮,黄昏已近,就要到来的晚景,在半天红霞映照之下,分外显得晴朗雄丽,夕阳反射中,所有田野麦苗和夹道花树,都被映成了金色。 这时,田野里的农夫正在三五为群,缓步归去;由山里出来的游人,有的结伴同行于大道绿树荫中;有的坐在舆马之上,多半衣冠不整,吃得大醉,更有高骑骏马的豪奴在前开道,所过之处,一般寻常游人和农夫牧童们,全都望而远避,这般豪门贵戚,随从既多,声势浩大,身后阳光照处,许多散乱的人影全被投向地上,又长又大,一起接一起,纷纷朝前蠕动,看去和恶鬼有些相似。 这些游人从日头刚一偏西,便各按路程远近,相继往回路走,要到黄昏才得走净?这长一段时间,给当地农夫行人带来了不少麻烦。寻常游山的人,自然无关,那些豪贵游客,照例不许贫民挨近,而这一条路,恰巧又有好些与各村舍相通连的必由之路,道旁水沟土坑又多。人们遇见这类大队高车骏马,一个闪避不及,对方若是势位较低,比较好说话的,只挨上—顿臭骂,算是便宜;否则,还要挨上一顿鞭打,稍有违抗,便被捉将官里去,甚而还有性命之忧。 贵戚武信侯吕禄之子吕皎,年才二十来岁,平日好勇斗狠,酒色荒淫,又当吕后帝制自为,父兄叔伯相继封王,吕家权势最盛之时,越发任性胡为,无恶不作。 这日带领—伙狐群狗党和俊童美女,游山刚回,本就有了八分醉意,偏又自恃武勇,骑了一匹新近买来的大宛名马。那马又高又大,通体纯白,更无一根杂毛,走将起来,昂首扬蹄,神骏非常。吕皎人却瘦小,骑在这样高头大马之上,分外显得猥琐,看去一点也不起眼。左右的人都知这位公子,虽然自命孔武有力,本领实是寻常。 这类大宛名马,并不好骑,无奈吕皎骄横好胜,非骑不可。那马虽是千里良驹,不去惹怒了它,也颇驯善,吕皎初骑时,觉着那马稍一纵辔,便翻蹄亮掌,绝尘而驰,只听耳边呼呼风响,道旁不论树木田野,都和急流一般,往后倒退下去。开头也颇胆怯,几次骑过,见马行虽速,却极平稳,一点也不颠跳,于是越来越爱,每次出游,都要当众显耀一番。左右亲近,都以为马性真个驯良,再说,别的马也追它不上,次数—多,渐渐疏忽下来。 吕皎正想当众逞能;刚出山口不远,便听家人飞马来报,说乃父吕禄已有封王的消息,当晚将在侯府设宴庆贺,命其速回。当时一高兴,意欲单骑驰回,一面命众随后跟去,无须同行;回手一鞭,朝马股打去。这类千里马轻易不受鞭捶,冷不防挨了一鞭,一声骄嘶,当时昂头奋鬣,往前驰去。 随行人们因那马从未出事,并没想到马性已被激发,同行俊童美女又多,还有不少宾客,必须随护以显势派,虽有十几名心腹家将,随后紧赶,无奈双方快慢悬殊,转眼之间,便被落在后面,前面马后尘雾起处,先还分辨得出人马影子,后来越隔越远,恍看出有一小白点,飞星也似向前激射,晃眼没入尘雾之中不见了。知道追赶不上,只得就着各人所骑马力快慢,三三两两地跟将下去。 这类快马,平日少见,路口有人经过,固是躲避不及,道旁村舍中的狗,更不知道厉害,相继追逐,狂吠不休。马行神速,村犬虽追不上,可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传播起来,邻近的村犬从四面八方都赶上来了。 吕皎觉着那马比往日跑得更快,醉后口渴,吃迎面的风,—路急吹,简直透气都难,沿途村犬再一路狂吠急追,马更勒它不住。以为那马受惊急窜,收不住势,本就又怕又怒,恨不能当时命众家将把所有的狗全都杀光,连狗主人也暴打一顿,才能解恨。 那马不住腾骧,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业已快到前面三叉路口,东面已是直通侯府的一条大道,相隔不过二十余里;西面一条小岔道过去,便是上镐一带的大片田野。 吕皎骑在马上,早急出了一身冷汗,满腔怒火真不打一处来。心慌忙乱中,刚把马缰拚命一勒,待要往东驰去;不料由东面路上,飞也似驰来一骑快马,双方势子都急,又当路口转折之处,恰巧对面撞上。二马全都受惊,各把前腿高举,人立起来。 吕皎骑术不佳,马性又烈,去势更猛,本来这一撞,连马都非受伤不可;总算来骑虽非大宛马之比,马上人却是本领高强,一见两马快要撞上,就着二马同起之势,忙把马辔头往侧一偏,当时交颈错过,稍微一转,马便立定,侧顾对方人已落地,在那里狂呼急喊,因觉自己不该把马骑得太快,才有此事,连忙纵身下马,上前抢扶。 吕皎由马背上滑落下来,跌得背骨生疼,正在狂呼救命;忽见一个形似村农的少年,跳下马来扶他,不由怒从心起,挣将起来,拔出腰佩短剑,怒骂了一声“瞎了眼的狗才”,恶狠狠当胸就刺。 马上少年是个中等身材,一张白里透红的脸,长眉大目,狮鼻阔口,两耳垂肩,天庭饱满,貌相十分英俊,动作犹极矫健,见对方不由分说,拔剑就刺,心想:“两马对撞,错虽不在一方;堕马的人,心中有气,也是难怪。”身体往左略闪,一抬右手,便将吕皎的右手腕抓住,微笑道:“你的马比我的马更快,又当路口转折之处,我喊了一声,你没听见,马已撞上,彼此都未将马收住,才有此失。请恕我疏忽罢。”说时,因对方还在怒吼,恐又行凶,没有松手。 吕皎自来有己无人,第一次吃到这样苦头,自然怒发如狂,不肯甘休,几次手未夺回,先觉对方的手抓得并不甚紧,不知怎的挣他不脱;人被歪向一旁,反手面使不上劲,越发暴跳如雷,厉声大喝:“该万死的猪狗!你敢拉小侯爷的手腕?少时人来,非杀你全家不可!” 少年先见他穿着一身华贵服饰,并未在意;一听口气这样凶横,不禁把面色微微一沉,接口问道:“你是谁?” 吕皎以为自己一家都是王侯将相,权倾朝野,只一说出门第,吓也把人吓死,闻言把三角小眼一瞪,怒吼道:“瞎眼猪狗!连小侯爷都不认得?我父便是武信侯,明天就要封王了。趁早让我砍上几剑出气便罢;稍有倔强,连你全家都难活命!”说到末句,气往上撞,猛抬右腿,横踹过去。 少年只是微微冷笑,并未闪躲。 吕皎以为对方闻名定必胆寒,只要手一挣脱,便可随意杀死,一点也不知道厉害;就在这语声才住的霎眼之间,猛觉右手腕一紧,直似上了一道铁箍,骨痛欲裂,同时右腿踹处,又好似撞在一块铁石上面,仿佛脚骨都要折断,当时连右膀带大腿,半身全麻,疼得两太阳直冒金星,豆大的汗珠,由头上直往下滴,口中刚急呼半个“哎”字,耳听:“原来你就是吕禄的狗子吕皎么?”一句话没听完,吃少年握紧手腕,就势—甩,由不得松手丢剑,退跌出去七八步,头正擂在身后土崖之上,痛上加痛,倒地晕死。 少年久闻吕皎淫凶作恶,常怀忿怒,只是吕家权势太重,稍微出点变故,便要连累好些无辜良民受害,顾虑太多,不敢冒失下手。当日因借友人的马,外出多日,前往归还,马行太急,恰巧撞上。听清吕皎来历之后,不由怒从心起,右手一紧,右腿再一绷劲,跟着随手一甩,见吕皎跌倒晕死,正想:“一不作,二不休,反正闯了大祸,率性将狗子杀死,除去一害,也是好的?”刚抢过去,把吕皎的剑拾起,待要下手,忽听有人疾呼“住手”!偏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年约五旬的老者,正由西岔道赶来,业已快到身前,正是先前定约往访,一向奉为良师益友的汉初大侠朱家的弟子田仲。连忙停手立定,笑唤了一声:“老前辈!” 田仲口中低喝:“还不随我快逃,你看!”随说,手朝终南山那面一指,连话都不容往下说,便将少年一把挟起,身子一纵,腾空上了马背,跟着左手往回一扬。 那匹大宛马本来站在当地,不住摇尾昂头,口中骄嘶,吐气喷沫,并未离开,这一来,竟似中了一下重击,忽然迸进,拐着一条腿,连颠带跳,落荒急窜而去。 少年百忙中往田仲手指处一看,终南山那面大路上,远远驰来了十余骑快马,相隔也就二里多地。心方一动,人已随同田仲骑在那匹黄马之上,往西北面田野里驰去。 暮蔼苍茫,时已黄昏,又是上弦之夜,人马急驰了一程,天便黑了下来。少年在马背上几次要开口,都被田仲止住。二人共马同乘,一口气跑了百余里,路也绕越了好几处,到一山村附近,天将半夜,田仲才将马勒住,一同跳下。笑对少年道:“剧孟!你在这里少等一会,左近有一相识人家,我托他喂了马,再给你备些干粮,让你好逃;天明前我还要赶回上镐,去接你母亲呢,”说罢,匆匆自去。 原来这个少年就是剧孟。隔有顿饭光景,剧孟想起:“方才动手时,虽未说出名姓,但是当地认得自己的人甚多,形貌又被狗子看去,万一连累母亲,如何是好?都是平日爱骑快马,借了田仲的马,连骑了十好???天才还;偏又任性急驰,才会惹出这大乱子。”心正后悔;忽见田仲夹了―个包裹跑来,连忙迎上前去。 田仲先把包中借来的一身旧衣服取出,交与剧孟,令速更换。笑道:“你虽得我指点,但你天赋极好,本领聪明,却都在我之上,人又宽厚善良,将来必有—番事业。你那装束,已落在对头眼里,这里主人是我好友,在此隐居多年,与我同姓。方才向他借了―身儒生衣帽,另外还备有一些干粮旅费在此,分手之后,你速由华阴抄小道越过潼关,直奔杂阳,寻我世交小友白建,暂时避祸,到后三五月内,我定把你母亲送去便了。” 剧孟道:“我真耽心家母安危,若把狗子杀死再逃,就免后患了。” 田仲微怒道:“你平日遇事,何等聪明,临到自己头上,怎么就胡涂起来?只顾你母子保得无事,可知狗子若死,要连累多少无辜的人家破人亡么?” 剧孟闻言大悟,又感又愧,连忙谢过。 田仲笑道:“自来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你幼遭孤露,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这等说法,原也难怪。不过,我辈中人,遇事往往只想一面,只顾当时快意,未加细想,一个不巧,便难免于两败俱伤,误人误己了。我这几句话,看似寻常,你以后却要紧记着呢。” 剧孟越想越觉田仲之言有理,再三谢教。并说:“金石良言,小子终身铭于肺腑。家母安危,敬以奉托,大德不言谢,我在洛阳恭候吧。” 田仲又由身边取出半枚玉环,令交白建,道声:“珍重”,重又往村中走去。 剧孟知道事情紧急,必须星夜起身,匆匆把干粮吃了个半饱,便即上路,仗着腿快身轻,年轻力壮,一路翻山越岭,昼夜急行,不消三日,便越过潼关,赶到了洛阳。 白建也是一个少年侠士,住在杂阳伊阙附近,以贩买牛马牲畜为业。剧孟人本机警,到前已向旁人问出白建新甶外回,每日同了伙伴到附近草原上去牧马,要到日斜才回。因知白家人多口杂,恐有泄露,便在伊水附近,盘桓了些时,捱到日色偏西,方往白家走去。 剧孟行经白家左近崖坡之上,忽听嘘嘘之声,尖锐刺耳!遥望前面野地里,黄尘起处,跑来了一群牧马。看去约有一二百匹,马身全空,当头两人,各骑着一匹无鞍马,腰中挂着一盘绳索,手持长鞭,不住挥动,在斜阳晚风中,嘘嘘叭叭,一路乱响,急驰而来,相隔也就有里许来地,眼看快到,内中一匹劣马,忽然受惊,由马丛中猛蹿起来,一路连迸带跳,飞也似往左侧荒野里狂奔而去。 前面两人刚把坐下马头一偏,似要追赶;忽听一声断喝,由马群后面又闪出一人一骑,马上人年纪也就有二十多岁,身材矮小,所骑一匹紫花马,也不高大,但是快得出奇,骑法尤为灵巧,微一奔腾绕越,便由马群中窜出,弩箭脱弦一般,往斜刺里射去;前马见主人追来,越发忘命奔逃。 马上少年先将手中长鞭,迎风挥动了几下,见逃马一味朝前猛窜,头都不回,便将马鞭插向身后,跟着解下腰间长索套,抖将开来,就马上舞起一片大绳圈,两腿一夹马股,坐下马—声嘶过,立时绝尘而驰,向前急追。 只见一路烟尘滚滚,长虹也似,那马一路翻蹄亮掌,越跑越急,马腹仿佛都快要贴到地上;马上少年手里舞着索套,人似钉在马上一样,稳坐不动,相隔前马还有八、九丈,忽然把手一抬,一条长索随手而起,坐下马也跟着猛纵起来;前面逃马的头颈,立被索套套住。少年手挽索头,微微一抖,再往回一带,同时双手收索,坐下马也往前赶,相隔约有两丈,逃马还在拼命挣扎时,少年左手—按马背,突然窜起三数尺,紧跟着两腿一蜷,身子往侧一扭,双足就势贴着马腹,轻轻一蹬,人便凌空纵起,落向逃马之上。 逃马受惊,前腿一抬,人立起来,连蹦几蹦,未将少年甩脱,跟着连颠带跳和疯了一般;少年却似一贴马膏药,贴在马背之上,由它犯性,理都不理,反将马颈套索解下,系回腰间,任其一路狂奔乱窜,上坡越野,落荒而去。 先骑那马,久经训练,主人刚一纵起,便把头一抬,往后一甩,那条连勒口和马笼头都不齐全的马缰,便被搭向背上,微一顾盼,便回向马群之中;另外两名押马的壮汉,也和没事人一样,带了马群,仍照原路往白家门前马棚走去。 剧孟素以善骑自豪,没想到这少年的骑术这样高明,本就心中佩服;又看出他生得短小精悍,貌相身材都和田仲所说白建一样,那匹逃马性情虽劣,却是一匹千里驹,白建分明不愿伤它,因此套住以后,并不强制,特意纵向马背,任其奔腾跳踯,好似要等马性犯过,再行降服神气;回望马群正在归棚,白家门内和左右邻都有人奔出,打开栅门,帮助收马,互相笑语呼唤,热闹非常。 一会工夫,马全入栅,只留两骑在外,先二壮汉向众人把手一挥,便同上马,往左近山路上驰去,余人也各回转。又待了半盏茶时,才见白建骑了那匹逃马,绕着方才的疏林浅坡,得得而来。那匹枣红色的逃马,虽然通体汗湿,看去却是神骏非常。因觉当地无人,正好相见,忙迎上去,把手一拱,笑道:“尊兄可是白大郎么?” 白建早就发现坡前树下站着一人,见他拦路问话,又是一身儒生装束,便跳下马来,冷冷地问道:“我便姓白,素不相识,有何见教?” 剧孟见他神情颇傲,便将那半枚玉环递过,笑道:“小弟由关中来,田二丈托我致候……” 白建一见那半枚玉环,面上立现喜容,不等话完,便拉了剧孟的手,接口笑道:“原来尊兄也是我辈中人,等我将马交人带走,到家细谈罢。”跟着,撮口一声呼哨,前面便有—人急跑过来。白建解下腰间套索,随手挽了两挽,便结成一个马笼头,把马头套上,交与那人道:“此马业已被我治服,你将它带往马棚之内,将它身上的汗擦干,盖上—层薄毯,过上一会,再给它一些水饮,夜来再去上料;我有远客新来,今晚这些事,都交给你罢。” 那人笑应了一声,把马牵走。、 白建和剧孟随在后面,且谈且行,问明姓名来历之后,越发高兴,笑道:“去冬二丈路过这里,便曾谈起剧兄为人,夸了又夸;今日相见,真乃幸事。龙门伊阙,名胜之地,虽然常有游人往来,足迹却到不了这里。方圆二十里内,都是自己人,剧兄住在我家,绝可无事。小弟新由北方选马回来,去往南方贩卖,行期约在初秋,剧兄如愿同行,更是快事。” 剧孟前在长安,因家有寡母,不令远游,平日足迹只在三辅秦陇一带,屡起江湖之思,均因寡母无人伴侍,未得如愿。闻言,心方一动,人已走到白家门口,随了白建―同走进。 那是一座大窖洞,里面陈设用具,虽极朴素,但是穹顶高大,打扫得非常整洁,白家人多,待客更是周到殷勤,宾主二人刚一落坐,便有酒食端来,虽是山肴野蔬,也颇丰盛。二人越谈越投机,都有相逢恨晚之感。 剧孟听白建说起自从秦始皇修通驿道运河之后,非但来往中原各地的行旅,比前方便得多;便是江淮以南,远至番禺、桂林、象郡—带,只要不惮长途跋涉之劳,均可通行游览,心又—动,越发勾起南游之念。先还悬念母亲的安危,有些举棋不定;刚在白家住了不到十天,便接到田仲托人带来的书信,得知剧孟当日刚一逃走,侯府家将便相继赶到,见狗子晕死在地,大宛马不知去向。 以为中途坠马之故,急匆匆把狗子抬往侯府,费了许多事,人虽救醒,因为惊惧过甚,头脑又被震伤,醒后神智失常,有时虽然清醒,要拿凶手,都因先前说话颠三倒四,随行家将又曾异口同声,说过小主人不听劝告,逞能坠马,路上并未遇见一人的话,惟恐多生枝节,再受贤罚;况又认定狗子所说,并无其事,表面敷衍,没有照他所说去搜拿那骑黄马的少年。 等吕禄连请名医调治,狗子人也养好复原,重提前事时,田仲早已连夜赶间,探明侯府虚实,容容易易把剧母接走。本意过上一月半月,便可托人送往洛阳。后因狗子神智复原,说明真情,非但吕禄要为狗子报仇,连吕台、吕产等得信,也都暴跳如雷,去命当地官差连关内外各州郡县,一体缉拿。 因狗子只能说出剧孟的年貌身材的大槪和马的毛色,别的说不出来,认得剧孟的老百姓怕受连累,又感念剧孟的为人,谁也不肯多事。这样情形,地方官无法下手,只能随便抓上几个身材年岁相同的少年人,前去搪塞。等解到长安,押往侯府,经狗子对面—认,全都不是,只好放掉。 真对头连影子都没寻见,却连累好些无辜良民,受那无辜的刑辱。田仲因风声正紧,剧母如到洛阳,母子一起,踪迹容易泄露;又知诸吕一味倒行逆施,日久必败,吕后老来性更刚愎,就不老死,也必不能久于其位。便将剧母隐藏在好友家中,一面修书,嘱咐剧孟改作游士,或是商人打扮,不骑黄色马匹,常和白建一起,再随时留一点心,便能保得无事等情。剧孟看完来书,才放了心。知道母亲暂时不会前来,决计随了白建,装成马贩,同往江汉南越各地游玩。起身以前,闲中无事,便向白建学那骑马之术。 白建南北奔走,到的地方甚多,日常所谈,都是各地名山大川的美景和一些土物特产,风俗人情。剧孟全都记在心里。 第四回 密信寄浮舟,长路轻骑攻大恶;平原成巨泽,滔天洪水困双侠 剧孟初来时,看见当地两山相向,危崖对峙,石门高矗,崎壁如削;伊水由上流来,其势本急,到了当地,再被两岸峭壁一束,和下面的礁石一挡,郁为奇怒,喷湍如雪,尤其是春夏水涨之际,龙门水面上激起来的浪头,一层接一层,小山也似的;有时一座浪由刚刚涌起,后面又有一座比它更高更大的浪山当头压到,两下一撞,轰降一声大震,同时崩塌,亿万水珠随同惊涛电射,奔腾膨拜,滚滚翻飞,瞬息运逝,不知其几十百里。 这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浪老催着前浪,日夜奔流,接连不断。滩声浩浩,喧若密雷,聒耳欲聋,山鸣谷应;左近又是危崖幽谷,坡陀起伏,极少平地,伊阙南面近山一带,虽有两处原野,草地不多,并不宜于牧马。 白建本是陈县土著,来此才五六年,初来时,连个人家都没有,不知为何单选这等险阻所在?几次想问,均因主人答话含糊,未便多说,只得罢了。 光阴易过,一晃已是六月底边。白建似嫌天热,接连三天都将马群交与曾厚、倪猛两个得力伙伴,带往左近山谷之中,择那阴凉之处放牧,自陪剧孟带了些酒食,清泉,去往龙门附近大树之下临流对饮,谈心歇夏,这日二人正谈得高兴头上,遥望龙门上流忽有—小白点在天边水面上出现。 白建突然起立笑道:“幸亏我们每天都来,不然,还要错过呢。” 剧孟闻言,不知何意,忙问:“你说什么?” 白建手指前面还未及答;那白点己越现越大,随波荡漾而来。刚看出那是一个羊皮筏子(皮筏用八至十二只整羊皮制成浮囊,用绳扎成一排,上铺木板,宽约四尺,长约七、八尺,人坐其上,顺流而驶,疾如奔马。 黄河上游水急滩多之处,多用以为航行之具),上面坐着两人,快到龙门两崖对时之处,忽然涌起一个大浪头,皮筏立被抛起一两丈高,眼看就要翻倒,后坐一个老头,仿佛毫不介意,只把手中长桨往身侧骇浪中略—扳动,皮筏本往侧歪,―面随同浪头下落,快要卷入前面新起来的—个漩涡之中,势非沉底不可,不知怎的一来,忽由水面腾起数尺,贴着水皮,往斜刺里射去,竟将那深不可测的大漩涡避过,随同奔涛起伏,朝剧、白二人岸旁驶过,其疾如箭。 皮筏快要过时,筏头一个壮汉,忽朝岸上把手一扬。剧孟见此奇险,正在暗中夸好,骇浪奔腾中,那皮筏已飞也似往下流泻去,转眼由大而小,又变成一个小白点,投入天水相涵之中不见了。 回顾白建刚把手里所接空心铁丸打开,取出—条二指来宽、三寸来长的白绢在看。这才想起方才皮筏过时,当头那人曾把手朝这面微扬,情知有事,因白建已将绢条放入铁丸收起,不便询问,正装着看水;忽听白建笑道:“剧兄如愿南游,我们后天就要走了。”因白建上月曾有八月初起身的话,忽然变计,提前起身,料与铁丸传书有关,笑道:“我一个闲人,什么时走都可以。” 白建含笑点头,随请剧孟同回。一到家中先取出一支响箭,朝西北面出谷中射去;随命家人传话,杀猪宰羊,准备饮食,左右山坡上,原分散着的十来家邻人,也都不约而同,纷纷赶来相助。隔了一会,便有二十来个从未见过的壮汉,涌进门来。 白建笑指剧孟道:“这是我们好友剧孟!” 众人同声答道:“我们全都认得剧君。”随向剧孟分别礼见。 白建笑道:“方才接到飞丸传书,有一件事须要料理。诸位弟兄可照前年东鲁之行,各作准备,今夜就要起身,到汴梁禹王台南会合待命;我和剧兄马快,后日一早走,也赶到了。” 众人同声应诺,举手为礼,退了出去。 白建见剧孟还是那么安详,宛如无觉,笑道:“此行本往南方贩马,因在中途还要料理一事,提前起身,如有仰仗之处,还望剧兄相助—臂呢。” 剧孟自从白建发出响箭,吩咐宰杀猪羊,跟着便有人来,已明白了一多半。闻言笑答:“你我患难之交,所行只要有理,无不应命;只恐小弟无才,不能胜任而已。” 跟着便有人端来酒肉麦饼,说众人因年余不曾出门,畅饮甚欢。 剧孟吃完,随白建去到门外,见众邻人都在豆棚瓜架之下,分坐饮食,方才那些壮汉一个未见,天却渐渐黑了下来。 一会,曾厚、倪猛,相继来见,说:“众弟兄业已准备停当,问还有何吩咐?” 白建道:“叫他们分批起身,越快越好,至多三四人做—起,到了地头,再行分派。” 曾厚、倪猛应声自去。 第三日半夜,白建唤起剧孟,一同起身;曾厚、倪猛已带了马群在外等候。所牧的马,日前已卖去了多半,所剩只有四十来匹。 一行四人都是一身短衣,各骑着无鞍马,所用刀剑衣物,都藏在草料包中。等由山间绕出,走向原野,天色还未亮透,疏星荧荧,残月挂树,地旷天低,风清气爽,遥望东方天边,曙色稀微中,出现一抹碧痕,白云如带,横亘其间,朝阳还未升出,地面上已涌起一片红影,指顾之间,忽然闪射起大片金光,跟着便见那一轮晓日,半个馒头也似,浮涌出地平线上,映得半天闲云,都成霞绮。 等日轮逐渐离地高起,那万丈红光,变成强烈的银芒,耀眼欲花,天才渐渐热了起来。 白建忽然笑道:“剧兄近来骑术已高出小弟之上了。你我座下马都差不多,趁此早凉,跑上一程,到了前面镇上,打尖过午,歇上一会再走,免受炎热如何?” 剧孟本来就想试一下所骑紫云骠,有无长力,刚含笑把头一点,白建已朝后面曾厚、倪猛把马鞭一挥,发了一个暗号;手朝剧孟一拱,一同往前驰去。二人所骑都是久经训练的快马良驹,太阳还未当顶,便跑出了二三百里,到一镇店,饮完马,喂上草料,吃完午饭,又歇了—会,曾厚、倪猛才押了马群随后赶到,投向另—骡马店内。 剧孟见曾倪二人路过,想要招呼,被白建止住。随同到镇上,买了两付旧马鞍韂给马佩上。 白建笑道:“日已偏西,我们该赶路了。”说罢,付完饭账,一同起身。 曾、倪二人正在柳荫之下喂马,白建、剧孟走过,竟如未见,由此起,双方老是前后脚,有时马群未到,白建已先起身。 第三天下午,赶到汴梁,相隔禹王台还有三十佘里,一个名叫申泉的中年人骑马迎来,匆匆和白建谈了几句,便引往附近家中住下。到了夜间,曾厚单人赶到,说一切准备停当。马群已往前途鹿岗等候。那贼决想不到我们这样走法,明日必可成功等语。随即辞去。 剧孟和白、申二人一谈,才知陈留(开封)南面百余里,有—豪霸,名叫孙强,曾和吕后的长兄吕泽交好。吕泽早死(汉高八年),诸吕虽然相继封王,但他出身无赖,性更粗鲁,开头贵贱悬殊,不易亲近。孙强自不肯放弃这条门路,百计钻营,奔走不休,并以四方珍贵之物,不时奉献。日子一久,吕台首先却不过情面;有时便留他在王府住上些时,还赠—些乱物。 孙强奸狡异常,别有用心,口口声声不愿在朝为官,却仗着吕台的权势,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性又凶暴,稍有不合,便将人残杀。受害的人甚多,官府却怕吕家势力,莫可如何。新近因受哭两家豪强之托,乘着吕台寿日,一同备办了许多金银珍贵之物,去往长安庆贺拉拢,将由当地经过。田仲早想为民除害,未得其便,前月听说孙强联合同党二恶韩虎邓方命手下带了重金,到处搜罗珍贵之物,要往长安结纳诸吕;白建等恰又要往南方贩马,正好乘机下手,除此巨害。先已命人通知,令作准备,跟着又请田仲用飞丸传书,指点机宜。 白建数年前专喜劫富济贫,后因官府搜捕太急,听了田仲劝吿,避居伊阙,以贩马为业,不是需用太切,轻易不再出手;和那三个恶霸原是对头,又接到田仲的信,自更跃跃欲试。那二十来个壮士,都是他久共患难的弟兄,前二日已分批改扮,赶往禹王台左近埋伏,一切均已停当。剧孟任侠尚义,素来疾恶,一听对头是吕台门下,又是田仲主持,自是高兴。听完前情,又添出了些主意。 白建、申泉见剧孟年纪虽轻,偏是那样胆勇多谋,越发佩服。商计停当,静等到时发难。 白建到后,每日不断有人探报,对方均无动静。惟恐对头改道,两下错过,正等得心焦,第五日一早,忽然闻报,对头就要起身,明日午后,将由禹王台左近经过。白建便吩咐众弟兄各照预定办法相机行事,自和剧孟同骑快马,随后跟去。 禹王台在汴梁的东南面,是一小山,旁有仓颉、师旷城故址。台在小山上,又名吹台。北有大片草滩,名为牧泽,夏秋之交,野芦丛生,虽然旁临驿路,人家稀少,甚是荒凉? 孙强、韩虎、邓方等押送的贺礼财物,连同行李有好几十车,随行爪牙仆从也有二三百人,都会武艺,一个个穿着鲜衣华服,佩刀挂剑,乘着高车大马,耀武扬威而来。 所居陈留驿在禹王台东,约有百里之遥。孙强因天气炎热,吃完午饭,又隔了一会,方始起身,准备黄昏前进城,住上—夜,次日一早,往见梁王,并向当地官府夸耀一番再走;每日趁着晚凉上路,中午再投驿馆歇息,仗着吕家的势力,算就沿途都有官吏接待,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韩虎见由孙家起身时,左近村民,全都奉命赶来相送,显得非常热闹;等走出二十里,上了官驿大道,所过之处,竟是连个人马影子都没遇到,沿途零零落落虽有一些村舍,也都不见有人出入。笑道:“此时天气并不算热,怎么路断行人,往来商旅不说,难道穷人怕热么?” 孙强把两道浓眉一扬道:“贤弟那里知道,我们此次去向吕王庆寿,人所共知,稍差一点的现任官,也须让我一步,那些乡下穷鬼和过往行人,闻风远避,更不必说了。我早派人去打前站,如到得早,也许梁王还要请我们赴宴呢。这等势派,寻常人见了我们,躲都来不及,轻易是见不到的。” 邓方是个瘦个子,高颧骨,手使一对铁锏,自恃本领最高,而财势却在孙强以下,早就有些妒忌,一听孙强口气狂妄,心更不快,手朝前面一指道:“大哥快看,那不是……” 孙强朝前一望,果有两个乡民抬着大捆柴草,顺着道旁柳荫从容走来,口里还哼着山歌。那么一眼望出老远的大道,竟未看出怎么来的。刚说完了大话,便有乡民迎面走来,遇到自己这样势派,竟如未见。不由凶威暴发,怒吼一声,一马当先,迎上前去。 孙强虽然家财豪富,爪牙众多,一则天性残暴,专喜亲自动手伤人,轻易不要旁人相助;当日因嫌天气干热,道上灰尘太多,特意和韩、邓二骑走在前面,和来人相隔,共只一箭多地。 两下眼看临近,孙强见那两人忽将所挑柴草,当路放落,内一壮汉手伸草内,正拿东西,另一中年人拿着一根点燃的草绳,不知要作什么;自己一路喝骂驰来,对方理都未理。不由怒火上撞,刚回手拔出鞍旁所挂的刀,内一壮汉忽然站起,左手一扬,一支响箭,首先冲空直上,往斜刺里射去,跟着把由草中取出来的长剑一挥,身子一纵,便到了马前。 孙强忙就马上猛力一刀砍下。来人举剑一扬,呛的一声,刀剑相触,余音尚犹未歇,孙强已被震得虎口生疼,几乎连刀都把握不住。连人带马,刚往侧一闪,来人更不怠慢,就这一挡之势,宝剑往下一落,马头立断,当时马倒人翻,来人跟踪纵过,举剑便砍。 这类豪霸都喜倚势发威,以行凶杀人为乐:孙强往前一跑,韩虎首先纵马跟来;邓方一听响箭,知有变故,也忙将辔头一勒,加急赶去,随来众爪牙,也纷纷抢上,耀武扬威,赶了过来。韩虎马快,首先赶到,见孙强坠马,敌人举剑追到,百忙中冲上前去,怒吼—声,举刀便砍。 孙强原是轻敌吃亏,本非弱者,一见敌人举剑纵过,早就一滚,避向一旁;来人正要跟踪追杀,一见韩虎刀到,身子微偏;避开来势,就手又是—剑。韩虎没想到敌人出手先就伤马,想躲不及,忙即纵落,坐下马已被砍中要密,带着—股血水,窜向一旁,倒地死去。 孙强由地纵起,见对头共只两人,一个还未动手,以为平日结怨太多,仇家买出人来行刺,那知厉害;加上三匹爱马,竟被杀死了两匹,不由怒火烧心,暴跳如雷。见党羽爪牙纷纷赶到,当头数十骑已朝前面刺客的同伙赶去;韩虎落地之后,也赶将过来,凶焰更盛。 正在厉声怒吼,要想同了韩虎上前夹攻,把对头砍翻,问明来历,碎尸万段;谁知来人乃是白建手下最得力的膀臂曾厚,本领高强,身轻如燕,此来又受了高明人的指教,杀敌不成,跟手伤马,就在方才和韩虎刀剑击刺,人影纵横之间,瞥见邓方赶将过来,扬手—粒铁弹,正打中邓方坐下马眼,深嵌入脑;那马起—仰,往前一窜,当时倒地。 邓方骤出不意,几乎跌了一个倒栽葱,等由马头上纵落,收住脚步,刺客已越沟而过,往道旁土崖上纵去。这一来,急得三恶怒发如狂,正在同声大喝,待要赶上;先是身后来路喧哗,一阵大乱,想起后面还有大量财物,心中一紧!连忙回顾,还未看清;忽听砰叭连声,前面又是一阵大乱,大片火星火箭纷飞激射中,当头数十骑纷纷狂呼乱跳,不由自主,逃退下来。有的受伤坠自相践踏,倒地不起;有的身上衣服业已着火,百忙中不知下马滚扑,吃风—吹,延烧起来,马鬃也被引着,受惊狂窜,连人带马,跌向道旁土沟之中,活活烧死;韩虎闪避不及,迎头中了一只火箭,当时翻倒,尸横就地;另一支火箭由孙强耳边擦过,不是闪避得快,也无幸免。 前面抬草的中年人,正是当地隐居的侠士申泉,祖上曾得鲁班传授,家学渊源,善制火星火箭等攻城野战之具。所挑柴草,只有浮面上铺着一层,内里却藏着许多火器,一见敌人成群驰来,用手中火绳一点,纷纷爆发,暴雨一般,朝前打去。来的虽然都是三恶手下有本领的爪牙,炎天烈日之下,也禁不起这样火攻;加以事出意外,去势又猛,当头一二十骑,先受重伤,纷纷坠马,受伤的马再一惊窜,前骑和后骑便互相冲撞起来。大道两边,都是崖沟,逃退两难,虽然这类火器一发即完,转眼停住,势却猛恶非常。等到火灭烟消,众爪牙业已伤亡了一小半。 邓方见前队纷纷伤亡,后面车马人等又在惊呼哗吵,料想变出非常,非同小可。连忙厉声急呼:“孙大哥先保住车辆要紧!”说罢,回头就跑,跟着便有一二十支响箭,破空直上,响成一片;左近几处树林内,都有尘头高起,隐闻呐喊之声,四方响应,震搣原野!前面火烟息处,那放火箭的人已不知去向。 孙强只得咬牙切齿,大喝:“速退!”内—爪牙,侥幸人马均未受伤,想讨主人的好,跳下马来。孙强连忙骑上,同了下余数十骑,刚要往回急驰,忽听前后两面同声惊呼和人马坠地之声!目光到处,大道两旁都有箭和梭镖朝一行人马纷纷投射,最厉害是连马带人一起下手,人射不中,马也不死即伤,无一虚发。手下爪牙又死伤倒地了一二十个,所骑的马,更是极少幸免。敌人都隐藏在两崖草树丛中,极少露面,也不知到底人有多少。 正自惊急;道旁忽有一支梭镖飞掷过来。刚用刀一挡,飞向右侧;又有三支长箭由左侧连珠射到,连忙回刀乱挡,已自无及,头支箭虽被挡开,人未受伤;箭头往旁一歪,却将马眼划伤见肉,那马受惊,猛的往前一跳,后两箭相继飞到,一支钉向马颈,几乎透穿过去,另一支飕的一声,由面前横着射过,连鼻尖也被划破,鲜血直流,稍差一点,休想活命!不由惊魂皆颤,往后一仰,翻身落马,刚一倒地,便见一溜寒星当胸飞到!慌不迭把身子一翻,避了过去,耳听札的一声,才看出那是一支三尺来长的梭镖,颤巍巍钉在地上,相去身旁才两三寸,少说入地也有尺许! 若非那马负痛急窜,将蹬抖落,人又闪躲得快,脚套马蹬之内,固是必死,稍微躲慢一点,也定被那支梭镖打中无疑。当时吓了个亡魂皆冒!休说手下的马,死伤了十之八九,便是有马也不骑了。 正急急匆匆纵起,速奔带跳,舞着刀花,二次往回逃走;一眼望见那数十辆大车,不是车轴断裂,歪倒—旁,便是马仰车翻,受伤倒地!另外还有一些马匹断缰逃走,奔窜在左近林野之间;随车一些恶奴车夫死伤了二三十个;先前喧哗已止,下余一二百人俱都聚在一处,所用兵器马鞭,抛了一地。面前却站着几个生人,有的穿着乡民装束,有的儒生打扮,正在向众发话;只有一个矮小身材的少年,手持长剑和邓方在旁恶斗。正在暗中咒骂:“这些该万死的奴才,遇见有限几个敌人。就和耗子见猫一般,连大气都不敢出,”回顾身后跑来的爪牙,连步带骑,还有四五十个。 邓方忽然虚晃一锏,纵身跑来,口中大喝:“敌人厉害,大哥快逃!”语声才住,敌人已跟踪赶来,只一纵已到了邓方面前,身法快得出奇,孙强正打算帮助邓方,上前夹攻,耳听一声长啸,一条人影突由侧面土冈上凌空飞堕,落向面前,连忙纵避。来人乃是一个中等身材,年约二十来岁的红面少年,手中拿着一支长剑,二目黑白分明,神光饱满;跟着又听腾腾腾连声响过,左右两崖都有敌人纵落,和手下那群爪牙杀在一起;邓方也在那里情急拚命,知道遇见劲敌,又心疼那几十车财物,忙将手中刀一横,厉声大喝:“你们这些人是否我的仇家,还是盗贼? 矮子在旁,接口答道:“你还认得五年前在克州路上遇见的白建么?你们三个恶贼,今日恶贯满盈,已成了网中之鱼,趁早低头纳命!” 孙强、邓方听对方竟是山东道上有名的少年侠士白建,又听这等口气,情知这些敌人都是当年大侠朱家、田仲一派,和自己这样人,一向势不两立;并且不来则已,一来必有周密布置,出手的人也都本领高强,无一弱者。越想越觉凶多吉少,情急之下,孙强首先把心一横,厉声大喝:“你老子一时疏忽,误中你们埋伏火攻之计;是好汉不用暗箭伤人,留下名来,各凭真实本领,见个高下,才是汉子。” 红脸少年笑道:“我剧孟虽非有名人物,象你这样恶贼,却也不在心上。有何本领,尽管施展便了。” 孙强从未听说江湖上有这样一个人,身法偏是那么轻灵,剑光闪闪,上下翻飞,自己虽是力猛刀沉,一身本领,竟占不到半点便宜;后来敌人虽只十来个,俱都武艺高强,转眼之间,手下爪牙,又有伤亡;邓方和那矮子也是棋逢对手,杀了个难解难分。 照此情势,敌人决不会败;何况左近还有埋伏,万分情急之下,竟将多年苦练的暗器柳叶飞刀,照准剧孟打去。那飞刀形如柳叶,连柄才四五寸,插在薄木鞘内,外观好象一块极薄的木片,专打人的咽喉面门等要害,用时,一面和人动手,随手将刀甩出,防不胜防,厉害已极。孙强全仗此刀成名,未遇敌手;但是那刀经过良工苦心煆炼,一共才得七把,刀虽锋利,容易折断,从来不肯轻用;先前变生意外,未及施展,这时才得想起,满拟多么厉害灵巧的强敌,也经不起此刀连珠齐发,虽然面前这一二十个敌人均是能手,飞刀决不够用,先把这两个劲敌杀死,到底要好一些。 剧孟一上场,就看出敌人腰带上斜插着七个小木片,暗中已有防备。瞥见敌人右手舞刀如风,来势正急,左手忽往腰间微微一搭,便有一溜寒光随手而出,迎面飞来。仗着手急眼快,举剑一撩,头一口飞刀先被打飞,第二口相继打到,回剑不及,忙把身子一偏,第二刀刚由耳旁斜飞过去,第三刀又紧跟着飞来,恰巧剑也横转,就势反腕往外一磕,丁的一声,撞个正着,因是用力太猛,刀尖立被折断,连刀同时激撞回去。 孙强骤不及防,大半截飞刀虽被躲过,却被那反激回来的刀尖,钉向脸上,深嵌入骨,怒吼—声,负痛纵起。 剧孟无意中伤了敌人,正待就势追杀,忽听呼哨连声!眼看大获全胜,忽有紧急信号,令众速退,好生奇怪。 白建刚将邓方左手的铁网连同手指斩落地上,正在乘胜追杀;一听信号,忙即停住,将手中剑左右连挥,口里也不住打着哨子,一面纵向剧孟身旁,低喝:“事情紧急,剧兄快随我走!”说罢,当先往道左鹿岗那面驰去。同来诸壮士也各舍了敌人,往两面土崖纵上。 剧孟虽然不知发生什么变故,近两日早听白建、申泉说过:众人平日虽是亲如手足,应敌之时,便和行军打仗一般,进退存亡,均须听那为首之人号令,丝毫不能违抗。见此情势,只得随在白建身后,一路越沟翻崖,往左侧鹿岗那面跑去。途中回顾,自己这面的人业已走光;申泉不知由何处跑来,顺着大道右侧一列土崖飞驰,口中呼哨不已。一会,追上白建,忙问:“我们转眼必胜,为何退得这急?” 白建一面朝着对崖,连打着手势,一面喘吁吁指着前面去路,急道:“剧兄你看,那是什么?” 剧孟话未听完,便听一种极轻微的异声,呼呼发发,由远处隐隐传来。前面原野上云白天青,柳风送凉,斜阳返照中,什么也看不见;再看来路敌人似因自己这面正占上风,忽然不战而退,摸不清头路,先想追赶,吃孙强一阵呼喝,又赶回来,多半聚在那些破车旁边,指手划脚,纷纷议论;另有三四十个恶奴往前飞跑,有的还将车上随带的木板木杠拿起,看神气似想去抬那些死尸和受伤的同党;邓方正在包扎痛手;只孙强一人在那里指挥暴跳,相隔才只半里多地,看得毕真。这一带村舍不多,大地上甚是安静,来去两路都见不到官军人马和别的异状。 申泉顺着崖坡,呼哨了一路,又往回跑,所过之处,敌人向他连掷刀抢,都是一闪避过,头都未回,转眼越过土崖,向前面一座村落跑去,正飞驰在田野之中,还未到达;白建仍在那里连打呼哨,双手齐挥,神情比前还要紧张。剧孟正想不出什么原故,忽然发现西北面天地相接之处,现出一条白栈,方觉天边这条云带,怎和经天长虹—般,又直又长?就这心念微动之间,那条白钱,忽然匹练也似的,展宽了好些,银光闪闪,横亘天边,斜日光中,甚是好看。 正在注视,忽听耳旁急呼:“剧兄快随我往高处躲避,迟就来不及了!”未及回问,手腕已被白建抓住,拉了就跑。前行不远,便听轰轰发发之声,越来越响。百忙中偏头回看:共总才跑出一箭多地,先见那片白光,竟是洪水,已漫山遍野而来。 前面浪头,一座座小山也似,人家房舍只一挨上,立被卷走;好些大小树木也被冲断。声势之浩大,淹盖之广和来势之神速,迥出人想象以外。等随同白建跑到鹿冈顶上,刚刚站定,前面水头已由侧面来路涌过,浊流滚滚,骇浪奔腾,一片轰隆巨震过处,驿路上的两边土崖,首被冲刷去了十之八九;道旁那些树木,有的依然挺立水中,起伏如潮,有的竟被连根拔起,歪倒水中,随同那些断干残枝,不住滚转,浮沉而去?水头一过,当时平地水深两三丈,大片原野竟和湖海一样,成了一片汪洋。再看方才动手之处,非但敌人已无踪影,连自己这面的人也似被水冲去,不昆一个,只远近零零落落有一些人马影子在水面上漂浮出没。不时更有一些破房茅顶,人畜死尸,随波飘过,去势迅速,—瞥即逝。 方才山一般的水头,已不再见;水仍不断高涨,天却暗了下来。日落以后,眼前一片暗沉沉的水光,倒映着满天繁星,半钩残月,除近侧未被冲倒,高出水面的树梢,在暗影中随风摇摆而外,什么都看不见。 那水越涨越高,相隔冈顶只有丈许,二人除却随身兵器,并没有带着一点吃的,水面那么广阔,休说当地人家稀少,就有人家,不被洪流卷走,也必被困水中,彼此都是无法相援;最痛心是同来众弟兄逃避的那些高坡土崖,不是被狂篱冲倒,便被淹没,内中就有几个会水性的,也未必保得命在。二人越想越痛心,俱都忍泪忧急,无计可施。 第五回 绝处喜重生,星斗遮天投竹院;狂飙惊再起,江淮避地驶吴艭 白建虽然精通水性,但不愿抛下剧孟,自去逃生,又看出此是黄河上游决口,至少淹没了好几百里,水面太宽,其势难以飞渡,只得忍着饿,暗中叫苦,打不起主意?剧孟人最豪爽,知道干着急并无用处,稍为愁思了一会,也就放开怀抱,仍和往日一样,说笑起来。白建知道剧孟不会游水,又处在这样境地,依然谈笑从容,若无其事,好生佩服,也把精神振作起来。二人连说带笑,暂时竟忘饥饿;最后还是白建忍耐不住,重又谈起逃生之计。 剧孟笑道:“谁愿饿死。我早已想过,此时天已深宵,又当有星无月之夜,水深浪阔,有何法想。人在艰危之中,只有镇静,才能发现生机;稍一情急冒失,神志先就昏乱,除增加困苦,错过良机外,别无好处。好在热天夜短,不怕夜寒,等东方现出曙光,我们能望远时,再设法脱身,不比干着急好得多么?就说在此饿死,也要三、五日后,比起那些已淹死的人,总强—些,你急什么呢?” 白建觉着所说有理,重又镇静下来。忙累了一天,人本疲乏,心神安定以后,吃夜风一吹,不由歪倒地上,枕着臂肘睡去?剧孟也不去惊动他,独个儿起身徘徊,估计此时也就子时光景,离明尚远,便照田仲所传熊经鸟伸(见《汉书》,为古导引之法,其动作若熊之攀树,鸟之伸颈)之法,练将起来。 过了些时,星光忽隐,剧孟耳听洪涛浩荡,夜风振衣,渐有凉意;风止以后,天更黑暗,连近处几株树梢,都看不出。心想:“我从小练就的目力,平日专能暗中视物,今晚竟连相隔三数丈的一些树影都看不出,湿气又是这样闷人,再要变天,下上—场大雨,岂不更糟?”正担着心;眼前倏地白影一闪,跟着便见—道金光由东方天空中斜射下来。抬头—看,原来朝阳已在东方天边升起,云层太厚,残月曙星全被遮住,下面雾气又重,因此不辨天色早晚;等到阳光逐渐高起,才由云层里穿隙而下,开头光只一片,映得满空密云都成了乌金色;晃眼之间,云层渐开,那—股接一股的阳光,相继穿云破空而下,好似几十道金色长虹,斜撑着半边天幕,五光十色,壮丽无俦。 水面上的浓雾也和开了锅的热水气一样,成团成片,随着晓风扬去,一时云烟浩渺,起伏滚转于万顷洪流之上,置身其间,真有海阔天空之感。不消半盏茶时,雾散云消,阳光转为银色,晴辉毕照,天水相衔,那大片黄流又闪动起亿万金鳞;未散尽的游云,倒影入水,水往东流,云却西去,云水交驰,顿成异景。剧孟正在暗中赞妙,以为从来未见之奇;猛想起天早大亮,应该唤起白建,商量出困主意才是。心念才动,白建已被那耀眼的阳光惊醒,跳了起来。 剧孟笑问:“白兄睡够了么?” 白学忙说:“太阳都这样高了。此非善地,剧兄怎不喊我?” 剧孟见白建说时,目光正朝前面注视,面上微现喜容,好象发现什么东西的神气,正要问话。 白建忽道:“剧兄请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边说边脱衣服,紧跟着身子微微往下一蹲,箭一般往水里射去,一道水痕过处,一个猛子冒出水面,相隔已在三丈以外。那去路正是昨日对敌的驿路左近,几株未被水冲断的树梢,尚在水面上映日摇风;不知那里来的一块小木板,刚刚随流飘去,此外空无所有。 白建接连几个猛子,到了一株大树旁边,又往水里一头扎去。由此便见当地浪花乱溅,人却不见起来。 剧孟方想:“昨日那几十辆马车,都沉在当地,莫非这大水势,还未冲走?”白建已由水中冒起,由水里捞起一块尺许宽三尺来长的木板,将手搭在上面,双足踹水,横波断流而驶,晃眼到了冈前,半身立在水中,托起木板,随手往冈上一扔,重又转身,一个猛子,往水里扎去。照样回到原处,投入水中,隔了一会,又拿起一块木板泅到。似这样接连五次,连取来大小四块铺车的木板和一根车柱,方始停手,走上冈来。 一面擦着身上的泥水,一面忙着把水里取来的两副马缰绳由腰间解下,笑道:“可惜昨天竟没想到这事;方才发现有一块断木板由水底浮上,才想起水里还有不少马车,可惜去迟了一夜,只剩两辆破马车,因车轴被树根挂住,没被水冲走,一匹马也淹死在那里,另外还有两具死尸,被车轮卡住。费了好些手脚,才取来这几块车板,只要搭成一个木筏,顺流而下,遇到高地和有人家之处,就可脱险了。” 剧孟早就明白他的心意,正要答话;忽然听出冈后一面涛声澎湃,分外聒耳。心中一动,不顾说话,忙往冈后跑去一看,那倾流淌来的,竟有不少东西,被这条横冈挡住,不曾漂走,内中除一座茅顶外,还有三扇木门。连忙下去,拖了上来。 白建闻声也赶来相助。笑道:“这定是半夜里漂来的东西。有两付门板迭在一起,足够我们用的,方才所取车板,都不消了。”随拿宝剑,往水里砍了好些杨柳枝回来,用剑把门板四角各扎一洞,将柳枝马缰,上下扎在一起,又劈削了两块车板做桨,把门板推放水中,等剧孟轻轻纵上,再同坐上,二人前后划着桨,朝前漂去。 这样一有了生机,全都精神抖擞,顿忘饥疲;又是双桨齐挥,迎风顺流而下,上来真个兴高采烈,其去如飞。只是初下水时,日头已是老高,越往前走,天气越热,当头烈日,火烤也似的,晒得二人肩背生疼;背坐反划,又有阳光刺眼,同样难受。后来白建跳入水中泅泳随行,不住把水朝剧孟和门板上泼倒,刚好一些;忽然狂风大作,一座云山突由日边高起,云边金蛇乱闪,雷声殷殷,转眼之间,云便铺天盖地而来,眼前光景立暗,倾盆大雨,宛如银河倒泻,当头泼下,迅雷一个接一个,霹雳连声,震得骏浪群飞,惊涛山立,一层接一层,当头压到。二人一板随同浪涛起伏,上下抛掷于万顷狂澜之上,奇险惊人。要不是白建精通水性,剧孟武功又好,即使不翻倒,也会被那瀑布一般的大雨闭过气去。 这场暴雨,竟下了一两个时辰才止,等到雨住风停,斜阳象火轮也似的,照向仅有的几片白云上面,陪衬得那万里晴空,澄碧如染,下面却是滚滚黄流,重闪金辉;迎风顺流,豪快无伦。二人又由不得叫起好来。 白建笑道:“昨天黄河决口发大水,就是这个时候。大雨刚住,水流更急,我们也不知飘流了多远。夜来没有月亮,黄昏前再寻不见高地,一个不留神,顺流入海,那才糟呢。” 剧孟笑道:“方才我们淋得和水鸡子一样,就这一路风吹日晒,转眼之间,上身衣服业已全于,率性使点劲,再往横里划上一阵,许能发现地头,也未可知。” 白建道:“我们已有一天多没吃东西了。幸亏天热,又灌了一肚子黄泥汤,除有点恶心外,一点也不觉得饿;否则,这饿先受不了。这一次的水是真大,划了半日,先前虽发现一捏被困水中的人家村镇,偏又风狂雨大,浪来太猛,无可奈何;雨住以后,休说土坡房顶,除水而外,什么都见不到了。我们往东南方斜着划,再试一下也好。” 二人正在指点说笑,遥望左侧水面上,忽现出一片花绿绿的影子。白建笑说:“前面有了陆地,那绿色不是草,便是庄稼;如是淹在水中的树木,不会密聚在一起。” 剧孟道:“真要是有这一大片好地,上面不会没有人畜,连破草房,都不见一间,决无此理。等它后面那一片云散开,才能看出几分,此时还难拿准呢。” 白建正朝前面注视。忽然叹道:“原来是片芦苇。” 剧孟喜道:“果然象是一片芦滩。苇子多生在洼地里,上半截竟然高出水上,这一带的水必浅,离人家村镇也必相近,你怎么反倒失望起来?” 白建立被提醒,心中一喜,喊声剧兄坐稳,便往水里窜去;随由前面水里冒起,大声疾呼道:“这里的水,最深处才五、六尺,真个相隔陆地不远了。” 这时,二人离那大片芦苇不过一二十丈,白建回到门板上面,衣服全湿,周身俱是泥污。 剧孟方说:“你真性急,又是一身泥水,夜来没有……” 二人问答未终,忽听“当!当!当!”连声锣响过处,跟着便见六、七条大小木船绕着芦苇右角,顺上流斜驶过来,当头一只船头上,站着一个儒冠佩剑的白衣少年,两旁分列着四个壮汉,都划着桨;后面还有两个摇橹的。相隔渐近,少年嘴皮微动,内二壮汉便放下桨,拿起身旁挠钩套索,奔上船头,口呼二位难友莫动,内中一个手扬处,一根带有铁抓的套索,已隔水飞来,本意想抓住二人所乘木板的中心,再往回拉,因恐误伤,特意放过木板,朝后掷去。双方本是丁字形,乱流而驶,木板长才七尺,二人前后分坐,极少空隙;偏巧那一带漩多溜急,眼看非往横里错过不可。 白建看出后面船上,还卧着几个难民。知道遇救,首先窜入水内。 剧孟瞥见索抓将要打空,身子往上一挺,左膀微抬,一把将抓握住,就势纵身起立,人和门板在水上接连几晃,便随着套索收处,往大船驶去。后面两条小快船见水太溜,恐木板随流淌去,正猛划双桨,往前抢截,剧孟轻轻一纵,已到船上;同时,白建也由水中窜向船头。 白衣少年见这两人身无长物,只附着一块门板,在洪水里飘浮了一日夜,中间又经过那么厉害的狂风暴雨,当然饥疲交加,动作还是那么轻快,内中一人并有极好水性,由不得暗中称赞,举手笑道:“二位快请坐下歇息,舟中备有热水干粮,多少先用一点,等到寒家,再请教罢。此时不会再有生人经过,这就往回走了。” 剧、白二人见那少年,生得长身玉立,丰神俊爽,辞色更是诚恳,丝毫没有富家子弟习气,也就不作客套。跟着船便掉转,绕过那大片芦滩,果然远远现出一条黑线;夕阳红尽,天也暗将下来。 少年早就陪坐在旁,并将带来的干衣取出与白建换了。 当地已离开大梁国境,进入吴王(刘濞)境内,相隔符离县(今符离集)不远。少年名叫王孟,乃符离土著,自来任侠尚义,专喜济困扶危,当日清早,听说大梁河决,洪水成灾,便招集了一些同道之交,备了几条舟船,打着救一个是一个的主意,在左近一带,救那灾民。由早到晚,前后业已救了一百多人,见太阳已快落山,水面上漂来的都是一些残枝断树,人畜死尸,已不再见。知道水势猛急,这一日夜的工夫,不论人畜什物,早就顺流直下,不会再见;再往上走,已非本身之力所及。望着那辽阔的洪流,慨叹了一阵,正准备载了末了救起的几个灾民回转;遥望上流水面上,忽有二人随流飘来,忙又迎上前去,差一点没有错过。双方都是性情豪爽,一见如故。 剧、白二人无意中交到这样好友,自是高兴。耳听船舷外水声发发,离岸已近;又顺着岸旁浅滩走了二、三里,才到停泊之处,一同上岸。 岸上乃是一片旷野,天早黑透,满天繁星闪烁,宛如一座广大无垠的星幕把大地罩住。地面上的余热还未退净,土气甚浓;道旁水塘内蛙声阁阁和垂柳高槐上的蝉声嘒嘒,汇成一片繁喧,十分聒耳,一路不断。同船灾民,只有一人未伤,也刚救活不久,四肢无力,下船便被众人同用担床抬走;下剩三、四个壮汉已抢向前面跑去。宾??三人且谈且行,又走了七、八里,才到主人家中。 剧孟见当地不到十户人家,主人房舍建在一座崖坡腰上,三面都是古柳高槐,当中一所高大的竹楼,后院还有十多间土房,进门落坐,便听马嘶之声。想起所骑紫云骠,心正可惜;主人忽往外走去。跟着,便听主人和好些人在说话,似在查问先后所救灾民的食宿医药是否安排停当;并有八、九匹快马由房后绕坡而过。 隔了一会,王孟走进,说:“二兄卧处设在楼上,比较凉爽,酒菜已齐,请登楼罢。” 宾主三人随到楼上入座,且谈且饮。吃完,王孟便请安歇。 剧孟一夜不曾合眼,又和洪水暴风雨前后对抗了一整天,到了地头,虽觉疲劳,还不怎样;白建却是心头烦恶,四肢酸痛,连话都懒得说。平日好胜,主人偏又殷勤劝客,不便坚持。还没吃完,便觉头重脚轻,周身难受,勉强支持到主人辞去,忙即卧倒。 剧孟见他头上青筋暴露,脸胀通红,力言无病,只是人倦欲眠。以为酒喝太多,先未理会,也就歇。睡梦中忽听“哇”的一声,惊醒转来—看,白建吐了—地,头搭枕边,喘息不已。满屋酒馊气,甚是难闻。连忙过去一摸,白建已周身火烧,人事不省。 主人虽然好客,初次上门,深夜之间,到底不便惊扰,只得把白建晾在楼窗上的那件短衣取下,给他把脸擦净,又摸看水壶喂了两口,再把人捧起,挪向另―干燥之处卧倒,陪坐在旁,只盼天亮,好请主人延医诊治;后听白建满口艺语,知他受暑,也许所饮浊流有毒,病势才会这样沉重;申泉、曾厚等同伴不知是否遇难;老母寄居华阴,自己孤身亡命,本想随同好友往南方打点一番事业,偏又遇到这样飞来的灾难。 正在百感交集;倏地电光一闪,隔窗遥望,天空中又是阴云密布,电光照见那高峰也似的云头,其白如银,繁星全隐,天更闷热。想起登岸时,土气那么湿热,料又要下暴雨。就这心念微动之间,一个迅雷,忽然当空暴发,跟着电光闪闪,霹雳连声,震得茅瓦欲飞,雨却还没有下;后院又有人喊马嘶之声,隐隐传来。 猛想起初进门时,曾听人马走动,未见回转;主人曾说家住符离县东坝,离此尚有数十里,这里名叫西坡,乃是他和朋友们避暑所在,如今用作救援难友之所,深夜喧哗,定有缘故。心念才动,便听下面人马走过。俯窗一看,马只六、七匹,人却有一、二百,多半拿着灯笼火把;另外二十几副担床抬着受伤的人,往楼侧田野里走去,神情甚是匆忙。雷雨深夜,忽然搬家,好生不解。 回摸白建,还是周身热得烫手,想让他安静一会,也未惊动。那雷连响有半顿饭时才停,雨仍未下,湿热之气,却更闷人?方觉南方天气果真炎热;忽然呼呼风起,暑退凉生,脊汗全收,恐白建病中受凉,忙摸起两床夹被,给他去盖,冷不防一阵狂风吹来,夹被立被扬起,几乎吹跑?连忙抢着将白建连头带脚周身裹好,那风已是越来越大;楼外那些大树被风一吹,声如潮涌,楼窗已被打折了好几扇,整座楼房都在摇晃。惟恐风吹楼倒,白建不死必伤,忙又冒着风抢将过去,想把白建捧向楼下,忽听有人急呼:“二兄请快起来上路要紧!” 原来王孟已换了一身短装赶来,手里拿着几支刚被吹灭的火把,神色甚是紧张;余火光中,照见白建身盖夹被,已被风卷起半边,贴向壁上,剧孟忙道:“白兄病得很重……”王孟随将火把交与剧孟,抢起夹被将白建裹了个结实,口里连打了两个呼哨,随有二人抢上,将白建抬起便走。 剧孟知有变故,匆匆带了兵器,随同起身。 楼下早有五骑快马等在那里。王孟当头把马解下,首请剧孟上马。剧孟忙抱白建同骑上去。 王孟知道二人患难交深,也未勉强,自己领头前驶,随带一骑空马,往东南方跑去。这时离天亮也有个把时辰,风大得出奇,好些树木都被吹折,虽因头天下雨,没有尘沙,那飞舞空中的断干残枝,却不断由头上耳旁扫过,并有泥块碎石迎面打到,纷如雨雹。 四面漆黑,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个闪避不及,不死也必头破血流,那四根残焰时燃时熄的火把,还不敢抛去。走在后头的人,还要随时防备随风吹来的火星。风声呜呜,发出一种极尖锐刺耳的怒吼,风力之猛,更是惊人!众人冲风而驰,若非人是英雄,马是久经训练的良驹,即使不被风刮倒,气也决透不转。就这样还是行动艰难,内一壮汉,左肩首被土块打伤,几乎坠马。 剧孟抱着白建,埋头抗风而驰,手里火把也被风中石土打灭,头上还溅了一点火星;不是旁有一骑随护,百忙中一掌将火打灭,连衣服也要燃烧起来。渐渐风力越来越猛,马被风吹得昂首奋蹄不住倒退。王孟领头挣扎,与风顽抗,仍是无用。 眼看形势奇险,进退皆难,眼前倏地一亮,震天价一个大霹雳突由当空暴发!吓得那马连声闷嘶,往后倒蹦。风势才止,雷又响个不住;天虽未亮,依稀已能辨出人影田野。 王孟忽将火把丢向道旁水田之内,回头大喝:“快!快!”跟着一马当先,往前驰去;剧孟等三人也相继纵马追上。 天还是那么灰蒙蒙地,始终不曾亮透。人强马快,晃眼已是二、三十里。天暗云低,也分辨不出前途路径。剧孟百忙中见白建头露半截在外,皱眉微呻,忙将他身裹的被略微整理,使其贴怀横坐,然后纵辔前驰。微一耽搁,遥望前面,王孟业已驶出老远,二壮士却在左右一同行止,意似随护。心正不安;豆大一般的雨点,已迎面打到。渐渐越下越大,雨点和雹子一样,来势又猛又急,打得满地泥浆乱溅,人和立在瀑布下面一样,水由头上身上往下直流,逼得人气都难透;眼前—片迷蒙,王孟早已隐入水雾之中。 正在纵马前冲;忽听耳旁连声断喝,同时便见几个壮汉打着雨伞,由马前水雾中抢将过来,将马带住,请剧孟下马、接过白建,分别打着伞—同前行。 才走十几步,便到江岸。江水离岸也有一尺多光景,岸旁停着三只大船。王孟已换去湿衣,匆匆请剧孟、白建更衣洗漱,又取了两丸解毒的暑药与白建服下,扶令卧倒。 剧、王二人坐定,谈不几句,白建忽喊腹痛。剧孟抱他去往后仓,大泻了几次,腹痛才止。回来一看,白建虽是气虚力弱,神志已清,心方略放。 王孟笑道:“此是白兄昨日多受风寒暑热之故,经此一泻,腹内已空,少时与他吃上一两碗糜粥,暂不动荤,过一两天,就复原了。剧兄生长关中,滨海一带的飓风暴雨,恐未经惯,我陪剧兄痛饮畅谈,略去风寒,并吐心腹,以尽哼夜之欢吧。” 剧孟见仓中只有一个从人在旁安排酒食,除船夫外,下佘壮士俱早冒雨走去。心想:“王孟侠士,如何尊卑之分甚严,行踪又是这样闪烁,令人莫测。”猛一拍头,见对方那双黑白分明的俊眼,精神奕奕,正在注视自己。话到口边,又缩回去。 王孟笑道:“他们事前俱已吃饱,连忙了一日夜,都要睡上一会,有几位睡过的,还要把末一起受难的朋友,护送到吴地去。请先干上两杯,等开船后,再细谈吧。” 剧孟见所乘的船又高又大,前后三层船仓,两舷宽达三尺,上有篷檐,分设长桨大橹,共有十余人驾舟,都是口操吴音的壮汉。方疑主人是个豪家;忽一壮士撑伞走进,说:“末一起人,中途遇到狂风,不能前进,现在三水崖石洞中暂避,已派人带了雨具前往接应,先来的几起人,均已安置在后面两条船上了。” 王孟先斟了两大杯热酒,与那壮士吃了。笑说:“三水崖离此只一、二十里,午前当可上船了。你把这封信托张大夫转交吴王,说我见了淮南王,自会看事行事;这些受难的朋友,请他照我所说,好好安排,我们的船就要开了。”随取出一信,交与壮士自去;等船开后,方始且谈且饮,细说经过。 原来刘邦的胞侄刘濞,自由沛侯封为吴王以后,自恃才勇,阴怀大志,专一招纳亡命之徒,增强他的势力。因闻符离王孟少年英武,名满江淮,新露头角才两三年,各地游侠之士已望风归附,连命心腹礼聘了几次。 王孟先不肯往,后因自己和一些同道,屡次仗义除暴,杀伤人命,都是刘濞暗中维护,才得无事,又是那么礼聘殷勤,实在情不可却,勉强往见,在王府住了些日,暗查所为,觉着人苦不好名,刘濞尚能礼贤下士,于是有了几分好感。刘濞偏又喜欢王孟这样人物,不惜屈尊降贵,引为上宾,倾心结纳,并为王孟在符离建了两处屋宇,赠送财帛,经常不断。 王孟明知符离为淮南齐鲁各地舟车所经,刘濞此举,别有用心;但是平日专喜任侠尚义,而家无余财,又不喜作那盗劫之事,常时为难,难得有这么一个取之不尽的好东道,能为善良的人们减少一些困苦,自然也好,遇到刘濞有事相烦,只要不是害人,多半敷衍。 这日,刘濞听说淮南王刘长也想结纳王孟,几次命人聘请,均未往见。欲借王孟勾结刘长,便命心腹使臣密函相托。王孟救了许多灾民回来,正苦人多,难于安置;立时将计就计,允照刘濞所说行事;—面托来使日内将这些灾民,运往江南安置,然后又率众驾船,再去救人。 晚来回到西坡竹楼,便听人报,上流各地山洪暴发;当地的老农和渔民也看出暴风将起,也相继赶来吿急,请作准备。于是连夜布置起籴。好在刘濞派来专壮自己声威的三只大船,足可应用,便分出两船载了灾民,顺流东去;只留剧孟、白建和几个有本领的同道,逆水行舟,往豫章(今江西省南昌)进发。 第六回 献策赈洪灾,利启山林方市隐;屠鲨凭只手,月明沧海载珠还 这时船行大江之中,雨是紧一阵,小一阵,船篷上雨脚如绳,淋漓不已,前后左右十几个船夫都是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忙着驾舟前进,只管阴云如墨,洪流澎湃,江风过处,骇浪如山,仗着船身宽大,船夫都是久惯江湖的水乡健儿,偶一颠簸,也就渡过。 剧孟隔窗外望,开头还能够略辨北岸一些雨中烟树;等和王孟谈过一阵,再看窗外,已是江天辽阔,一望空濛,江波渺渺,涛声浩浩,除船头前激射起来的浪花而外,什么也看不见?问知这场水灾甚重,丧失的人命财物,不知多少。心中难过,便对王孟道:“王兄与吴王有交,又是淮南王的上宾,如能劝说二王输财救灾,岂非盛举?” 王孟笑道:“剧兄真个重视这些王侯了。他们只知夺利争权,席丰履厚,心目中那会想到这些灾民。吴王虽喜收买人心,也都为了将来的打算,所行也都是些小惠,真要叫他把多年聚敛的财货拿出救灾,决办不到;就能听我的话,为数不多,济得甚事。淮南王贪财好货,又是初见,更难讲话了。” 剧孟道:“我也知道这些皇室宗亲,决不会有已饥己溺(《孟子》:“禹视天下有溺者,犹已溺之也;禹视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之心;不过事在人为,能救上些人,总比—个不救的好。二王真要—毛不拔,这样人就无须乎再理他了。吴有铜山海盐之利,淮南有黄金锡木之产,俱都货弃于地,我们劝他输财救灾,但又教他生财致富,事出两益?只要事先把主意想好,善为说辞,有何不可。淮南王依傍诸吕,人非善良,灾情紧急,势难久停,如果劝他不听,便可借故辞去,往劝吴王,小弟不才,等想好主意,再请采纳如何?” 王孟喜道:“我正为此事愁急,幸蒙剧兄相助,定然有望。淮南王就被说动,也要即时赶回,合二王之力,才可多救些人。到时我和剧兄同见吴王,面谈此事便了。此时大约也就酉初,率性畅饮一醉,再安歇罢。” 剧孟知王孟从昨早起,一直未停,也没合过眼,还是那么精神饱满,酒兴更豪。酒逢知己,欣然应诺。 王孟又命人取粥与白建吃了多半碗,和剧孟畅饮到黑,方始分别就卧。 淮南王刘长的母亲是赵王张敖的美人所生。张敖被杀时,长母连带被捕,几次托人和刘邦去说,都未理睬,因而愤极自杀;后来刘邦见到婴儿,想起旧情,才交吕后抚养。刘长从小跟着吕后,大来又依附诸吕,小小年纪,便作了淮南王。对于王孟本无所知,因是少年骄狂,最喜武勇之士,闻说王孟以布衣为吴王上宾,本领高强,名望甚大,心中仰慕,几次专人聘请,都没请到;这日闻报王孟坐了吴王的巨舟来见,并还带有不少礼物。觉得吴王年长功高,地广国强,这样看重自己,定与王孟有关,不由喜出望外;正好天气放晴,亲自率领文武属官,去往江岸迎接。剧孟早就听说刘长是个从小生长深宫的皇子,本不愿与之相见,无奈王孟再三劝说;同时又想起淮南拥有九江、卢江、衡山、豫章四郡的地利,物产众多,刘长童騃无知,容易打动,也就未再坚持。这—来,连白建也被接进王府宾馆,同以上宾之祝相待。 当日刘长大设盛宴,并请王、剧二人当筵施展剑术,二人因想劝他输财救灾,又想借此看看对方的本领,稍微谦谢,便同拔剑起舞。二人本精剑术,又故意使上好些解数,击刺到了急处,仿佛两条银电裹着一双人影,上下纵横,滚来滚去,飞舞不停。刘长喜笑颜开,赞不绝口;在座文武属官,一再同声附和,刘长越发高兴,便命所养二勇士和剧、王二人分别比武。 二人推辞不掉,先因来者是客,本不肯占上风;刘长偏又看出二人手下留情,定要尽量施为;那两名勇士本就心怀忌愤,又知主人秉性乖张,胜了还好,败便吉凶难料,一味猛攻不已。王孟性刚,见对方老是不知进退,刘长又在那里大声急呼,不令再让;知道当日就是假败,也被刘长看轻,不胜又决不能停手,便朝剧孟使一眼色,手底一紧,只两个回合,便将对方的刀击落。 和剧孟对敌的,名叫卫洪,本领较高,早知遇见能手,心里发慌;后见剧孟手法忽变,改守为攻,再不见机,非吃大亏不可,只得认输,纵向一旁,羞得脸涨通红。刘长大怒,连声辱骂,要将二勇士囚禁起来。 王、剧二人心正不安;刘长忽又陪笑,亲自延请二人入席,礼貌甚恭。剧孟乘机劝说,刘长才将二勇士释放,厉声逐出。跟着举酒劝客,仍是又说又笑,若无其事。席散请往别室说笑,亲热非常。 剧孟觉得这样的浑人难与相处,便借话引话,谈起梁、宋、淮北一带洪水为灾,许多难民危在旦夕之事。王孟也说:“吴王素喜为民解忧,决不坐视,大王素来轻财重义,当不致落于吴王之后。”二人讲了一些试探的话来打动他的心。 刘长性情虽暴,听话却颇聪明,不等话完,接口笑道:“我并不想和吴王比,只对二位先生非常敬爱,二位先生如肯助我治理淮南,要我出多少钱都可以。” 王孟来时,早就防到有这―着,业已打好主意。笑说:“大王厚爱,怎敢推辞,只是年幼识浅,除略通武艺外,别无所知。当初吴王也有此意,均经婉言辞谢了。为王属官,今尚难任;如蒙许为外臣,使能随时往来,常奉杯酒之欢,并联两国之好,实为万幸。” 剧孟见刘长好高骛远,不求实际,就此同时拒绝,定必不快,便照预计,从容接口道:“我和王孟先生一样,山野村夫,难任官职,为王效劳,却所心愿,请以闲散之身,同为大王竭其微劳如何?” 刘长喜道:“我也知道二位先生都是吴王上客,今之侠士,未必肯为我用;能常相见,助我富国强兵,于愿足矣。” 剧孟乘机又道:“自来立国,以民为本,民穷则国必敝,一定之理。大王兼有四郡之广,物产众多,而富源未辟,豫章地居吴头楚尾,舟车要道,而水陆不修,坐视田亩有荒芜之叹,商旅多跋涉之劳,而不知为计。大王文武属官,以至后宫姬侍,数以千计,费用浩繁,均需取之于民,民力难任,久必流亡道路,国亦随以困穷,欲保富贵,如何可得?若能就着这场大水灾,把梁宋淮北—带的灾民拯救出来,妥为安置,或是分与土地,助其农耕,或令开发各地富源,以裕国用,使取之于地者多,而取之于民者寡,从此各地物产,有无相通,商旅往来,更多便利,农夫少征取之忧,财货如云集之盛,府库充盈,于民无扰,民富国强,固在意中,便是大王所喜远地珍奇玩好之物,也可—呼即至,无须梯山航海,远求诸外了。” 王孟见刘长满面喜容,知被剧孟这一席话打动,又存—旁附和,说,这些灾民,非亲非故,输财救灾,正是为大王永久打算等语。 刘长人既浮躁,喜慕荣利,更喜珍奇玩好之物。越听越对心思,当时答应,愿将库藏财帛取出一半救灾,并请二人全力主持。剧孟知道这类躁妄无知的富贵中人,往往轻诺寡信,况是交浅言深。恐他一时高兴,事后听了亲信之言,又复中变,率性将救来灾民如何安置,以及开发四郡富源之策,仔仔细细说了出来。 刘长慨然道:“我意已定,诚如先生所言,救灾如救火,请二位先生暂歇数日,就照方才所说行事便了。” 王孟便说:“淮南现成竹木甚多,大王既愿为此盛举,最好即日下令,命各地军民连夜赶造竹木排,再派上一些吏卒带了钱米随我二人东下救灾,愈快愈好,再等数日,就来不及了。” 剧孟这才说起最好明日同了王孟,轻舟东下,先见吴王,约他同时下手,使双方会合―起,容易举办,并免多心等语。 刘长除要二人事完即回而外,全都答应。随命从官,当日便照二人所说行事。 剧王二人看出刘长心无定见,人却好胜,已然发令,并还不许旁人劝阻,当不致于变卦,夜宴之后,又和刘长谈到深宵才罢。回房一看,除白建早有专人服侍,延医治疗而外,刘长又派来四名美女陪寝。因见王孟想要辞去,忙俯耳笑道:“趁他热火头上好办事,为救这些灾民,受点委屈都可以?此人喜怒无常,莫要为此细故,使他不快;就这四个可怜人,也不应使其难堪。” 剧盂接着又说:“好在船上业已睡足,我们又不会和她们谈上一夜,就便探问这里的虚实,早些谢别主人,上船再睡,岂不也好。”王孟闻言,才未坚持。后探出刘长为人凶暴,又喜酒色玩好,喜怒无常,后宫佳丽甚多,都是过不几天,便行弃去,这些选自民间的少女,多是隐恨吞声,度日如年。觉得这样恶人,不应助他富强,好生后悔,剧孟看出他的心意,便附耳轻声劝吿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刘长为恶不过一时,久必自毙;今后富源日辟,永为国家百姓之福;即使刘长多所搜刮,百姓能够应付,到底比坐以待毙强得多。目前多少万灾民,尚在忍死待救,还是拿他应急要紧。等把这些人先救出来,再看事行事,如其为恶太甚,率性将他刺死除害,也非难事等语。王孟觉着所言有理,才去了悔意。 转眼天明,从人来报,快船已泊江岸待命;跟着刘长命人来请早宴。剧孟先想带了白建同行;王孟因白建病还未愈,人更虚弱,此去灾区事情又多,难于照看,在此延医调治,容易复原,力劝留居养病,才行作罢。 二人宴罢回来,又向白建慰问,把手话别。 白建凄然道:“小弟的病无碍,只一想起那些同道弟兄安危,心如刀割!还望剧、王二兄尽量设法,访问他们的下落才好。” 剧、王二人再三劝慰,又叮咛了—阵,方始分手。 刘长听说白建也是一位有本领的人物,巴不得把他留下,因想二人均为他用,仍率从官送到江岸,等候船开,方始回转。二人同坐一只快船,另有十多名吏卒庖人,带了食用之物,坐一快船随行。船上陈设富丽,食用精美,不在来时所坐大船以下。 壬汞笑道:“小昏王对我二人实在至诚,要不是那么横恶,岂不也好。” 剧孟正色道:“这类人为非作恶,难道我们便为他所用而不是利用他么?” 王孟自知失言,连忙谢过。 剧孟笑道:“小弟幼小贫苦,眼见这类富贵中人日费千金,而贫苦百姓朝不保夕,心常愤激;只是以贵凌贱,以富欺贫,由来已久,无计可施。自从见到白兄,得知海内地域之广与物产之多,因而想起秦始皇虽是暴君,所修驲路水道,却为后人留下无穷使利。我们想要济困扶危,势非财多不可。只有学陶朱公以货殖(经商)为业,一旦致富,遇上那些贫苦无吿的人们,才可帮助,免得遇事束手无策,又去伤人劫财,连累无辜。这类公卿王侯,将来都应投其所好,使为我用,才能减轻民间疾苦;只是年轻识浅,是否能够做到,还不可知而已?” 王孟少年任侠,不事家人生产,对于商贾最看不起。听剧孟这等说法,才渐渐改了初念。 归途正是顺风顺流,轻舟扬帆,一晃数十百里。中途遇见来舟,问知三江(司马贞《史记索隐》以毗陵之北江,芜湖之中江,吴县之南江为三江。《汉书·地理志》亦以南、北、中江为三江。均在今长江之下游。)同时水涨,鸿沟以东,芒砀以北,多被水淹;刘濞已由沛郡避往广???(扬州,今江都县)。 剧、王二人因沿途灾情惨重,偶见吏卒救运灾民,送些吃的,也都照例敷衍,于事无补。忙即渡江,水陆并进,昼夜飞驰,只两日夜的功夫,赶到江都。 刘濞没想到王孟来得这快;又听说剧孟才高智广,长于理财,更合心意。当时延见,再三请教。 剧孟早知刘濞为人,开口便说:“吴有三江五湖之利,鱼稻桑麻,无不肥美,冶铜铸钱,取之于山(汉章山产铜,今江苏省铜山县),煮水为盐,取之于海,山林川泽之产,实不可以数计。如能善用人力,稍事开发,民富国强,可坐而待了。” 刘濞道:“我已知道吴会沃野,须用人力充实,年来也颇收集远人,但是这些多半武勇之士,只宜于军,而不宜于农。各国王侯,有民而不知用,只是未便明取。不知先生可有良谋为我招致于外么?” 剧孟笑道:“现有百姓,尚且不知爱惜,任其死亡而不往救,岂非舍近求远么?” 刘濞忙问:“先生何出此言?” 剧孟道:“丰沛为高祖兴王之地,大王曾经立国于此。近者山洪暴发,梁宋之间,河决成灾,各地灾民众多,嗷嗷待哺。这些地方,不是大王属邑,便与邻国接壤。大王如能以大力抢救,非但义声播于天下,更保全了大量开发富源的人力。我们来时,淮南王已准备多发舟船木排,运粮救灾,但因国境所限,仅能及于邻近之处。大王最好即日下令,抢先下手,与淮南会合,既可节省费用,事半功倍;并隆两国之好,日后有无相通,使为我用,有多好呢。” 刘濞又问:“先生高见,只是这些库藏,均我多年积蓄,煞费苦心,一旦散去,府库空虚,却是可虑呢。” 剧孟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有土地’还要‘有人民’,才能兴建大业。财帛流通之物,不加运用,则守成只限于此,用而得人,则物产日增,其利无穷。有大往才有大来,大王应往远处着想才是。” 刘濞闻言,暗中点头,只还拿不定主意,见王孟在旁微笑不语。使问:“王先生有何高见,怎不开口?” 王孟笑答:“方才已然说过,剧孟先生智计过人,我二人星夜赶来,便是为此。所说稍有不合,也不敢冒昧为大王引见了。” 刘濞素来看重王孟,再一细问开辟富源之策,剧孟所答,更头头是道。不禁大喜,当时便下严令,依言行事。刘濞比刘长年长,人甚老练,等到布置停当,运了大批钱米,赶往灾区,淮南的船排,也相继赶到。剧、王二人再一分头策划,一面命人通知梁王,三国合力,不消半个多月,便将梁、宋、淮北一带的灾民,救脱了险。只访问不出申泉和众壮士的下落。 救灾事完,剧、王二人为践前言,分向二王商定,以宾客的地位,往来吴和淮南两地,代为开发富源。二王自是高兴,言听计从。 白建病愈之后,想起申泉等至交,甚是焦急;因剧孟暂时辞归决办不到,只得独自赶回。初意这样大的洪水,众人定难免难,能有二、三人生还,便是好事;不料回到洛阳,才知曾厚、倪猛同另两个弟兄,已相继回到当地;还有两个弟兄也早脱难,正往各地探寻余人下落;等家务少为安排,曾厚等四人也要分头出外寻访。跟着又有两个弟兄寻回,还带了六匹好马,紫云骠也在其内。 原来这两人水性最好,水发以前,奉命看马,并作疑兵。那—带树林,地势较高,二人不等水漫过去,便驱马入水,随流下驶,中途又捞到一个树干,寄身其上,随波飘流了一夜,居然遇到陆地,乃是一座大镇,马却被冲散了十之八九。知道这些久经训练的良马,均认得主人,容易找回,想在当地候到水退,再去找马。除内有二马,当时拉着马尾,随同上岸而外,先后又连找回了六匹马。灾区甚广,归路不通,在镇上住了两个多月,身带散碎银两用尽,没奈何把马卖去一匹,暂时度用。连访众人未见,眷属都在山中,缺少钱米,实在无法,又卖了一马,赶回探看。过河南时,才访出申泉在洪水中救人,坏了一臂,人并未死。孙强、邓方二恶,已死水中,手下徒党,也少生还。梁王本恨二恶骄横,因畏吕氏势力,无可如何。二恶淹死,虽然快意;但他对申泉这类游侠之士,却极忌恨。申泉在当地隐居三年,本为除这两个豪霸,脱难之后,便即南去,不知何往。 白建悲喜交集之下,心疑还有同道未死,仍在患难之中;因和刘长约定,当年必须回去,好在江湖上交游众多,一面命众弟兄四出寻访,一面分头托人留意,等了两月,又陆续回来了数人,一算人数,只有五人不知下落,二人受伤,余均生还。想了想,只得照着来时剧孟所说,把二王所赠财帛分给各家属,仍在当地居住,留下两名弟兄照看,其余全都带往淮南,随同剧、王二人往来两地,相助开发。 自来创办任何事业,均非容易。剧,王二人虽然胆智过人,这类事业,到底还是初办,开始想得满好,到时却是阻碍横生,流言四起。但他们意志坚强,受了许多艰苦挫折,从未退缩。二王见日久无功,听了左右谗言,心意虽在摇动,无奈开头信任二人太专,话已说满,又在互相对照之下,不能说了不算,只得忍着肉痛,勉为其难,礼貌也还未衰。 剧孟看出收效太迟,将失二王信任,甚或有害。便改初计,先将滨海盐场和淮南的铜矿开辟出来,回复了二王的信任;其他利源,也相继开发。前后几年光阴,成效大著,才和王孟去见二王请辞。二王自是不舍,无奈二人事前早已想到,曾有功成身退之约,辞意又甚坚决,只得把所兴办的一些事业,转交亲信掌管,一面准备重金厚礼酬谢。二人执意不收;最后分向二王去说:“过蒙大王厚爱,请将所兴办的物产,暂借数十车,运往北方贩卖,再将关陇各地土物运来吴越,使其有无相通,为民利便,我二人也得谋取什一之利,因而往来诸郡国,为大王扬其声誉,以报知遇之德,实为万幸。”刘濞知道二人主意已定,此举果是彼此有益,首先喜诺;刘长听说吴王已允,也就答应。剧、王二人借了二王许多货物,去往各地经商,只两三年光景,除偿还二王货价以外,得利何止十倍。 这时,吕后已死数年,吕台、吕产、吕禄等贵戚全数伏诛。剧母早由田仲派人送到洛阳。剧、王二人也都娶妻生子,各在洛阳、淮南等地,建了一些园林房舍,富拟王侯,所到之处,日常车马盈门;白建等也都成了大富,盛极一时。 王孟本来不喜为商,操奇计赢,以前每次随同贩货,都由剧孟强劝,情不可却。致富以后,觉着自己对于商贾之事,一无所知,虽然好友情长,似此不劳而获,越想越不是意思。剧孟见他多次辞谢,最后几乎发急,才不再勉强。王孟随又劝他,适可而北,何苦贪多?剧孟也不肯听,仿佛以商为乐。 剧孟所交十九都是当时游侠之士,人更慷慨好义,对于贫苦无吿之人,固是挥金如土,从无吝惜;便是当时王侯将相,偶有缓急,也是有求必应,还否听便。因此年才四十,便名满朝野,上至公卿王侯,下至百姓,、全都对他推重。足迹也越来越远,番禺、桂林、象郡一带,均常经商往来,所贩南海珍奇之物,得利尤多。周急济贫,已成了经常,财既雄厚,声望又高,即便遇上冤抑不平之事,只—出面,随便论几句话,无不迎刃而解。 二王全仗剧、王二人致富,开头本极尊崇,后因二人不肯再为他用,剧孟更少往见,日子一久,左右便进谗言,说剧孟只是一个穷汉,大王纡尊下交,尊以上宾之礼,又借他许多物产,去经商谋划,才有今日;如今财富胜于大王,所藏奇珍异宝,不可数计,以前偶然还来敷衍,送点寻常礼物,近年竟是过门不入,极少来见,分明得意忘形,不把大王放在眼里等语。 刘濞因剧、王二人均曾为他出过大力,心虽不快,但未发作。这日忽闻剧孟由洛阳来,往南越去,将由吴地经过。正要命人往探;剧孟忽然来谒,并还送了一份重礼。不由疑忌全消,忙设盛筵接风,仍以上宾之礼相待;席间并将新近买来的一匣明珠取出,当众显耀,笑说:“此珠珍贵难得,一粒值银百两。先生常年经商,幸为留意。” 剧孟本觉刘濞贪得无厌,人又险诈多疑,比刘长还要可恶,不愿与之相见;后听人说,刘濞对他有了怒意,才想起吴越乃是经常往来要道,何苦为此小节,生出嫌隙,特备厚乱,绕道来谒,见刘濞老来,人更贪鄙,那一匣明珠,又正是自己前年由南海收买回来,转卖给另一商人之物,全数所值,不过一、二千金,却说得这么贵重,心中暗笑,并未明言。本打算由淮南经长沙绕往桂林、象郡一带,贩卖关中物产,如其就便赶往合浦收买一些明珠回来,更获大利,携带也极轻便。主意打定,因王孟常住淮南别业,便道往访。 王孟见了剧孟,自是高兴。偶然谈起:“刘长近来性情越发暴戾,左右常遭残杀,总算国用富足,尚未十分虐及人民,否则,早已将他除去。” 剧孟道:“我看二王都在倒行逆施;不过,目前百姓还能勉强安居,最好暂时不要轻举,免得以暴易暴,徒生枝节。我料二王必败,暂时由他去罢。” 白建也说:“刘长残杀的都是他自家所用爪牙,他身边这些人,均非善良,管他则甚;倒是吴王刘濞,贪财好货,人更狡诈多疑,他多年推病不肯入朝,却与各国诸侯勾结甚紧,一旦同谋生事,难免危害生灵;对于剧、王二兄也颇妒忌,我们不可不防呢。” 剧孟道:“我们不作朝廷的官,也不为二王所用,何苦管他们的闲事。二王真个忌恨我弟兄,也有应付之策。且等我这次回来,再商量罢?” 三人都是无意中闲谈,由此也未再提。欢聚了几天,剧、白二人便辞了王孟,率众起身。因刘长人虽骄横,不似刘濞那样险诈,恐其强留,也未往见,径由水路绕道湘江,先往桂林象郡各地,把所贩的货物全数卖去,再把当地物产,照原计买齐,交与同去的人,运送北归;自和白建、曾厚、倪猛一行四人,带了重金,赶往番禺合浦,采买明珠。途中打听出长安珠贵,是好一点的明珠,都被南越王赵佗收去,暗派心腹运往内地贩卖,以求善价,并借贩珠为由,与亲贵往来,探听朝廷消息。连物色了好多日,―粒好珠也没买到,最后四人决计入海取珠。 产珠之处,就在临近合浦的海底。珠生巨蚌腹内,蚌群生聚在海底的一个井形大坑以内,方圆数十丈,周围巨蚌环集,名为珠城。左近鲨鱼和其它猛恶的鱼介甚多,遇上必死。每年采珠,均有定时,采珠人都是无家无业的穷苦百姓,因是生长海边,习于水性,为了衣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入海取珠,船到珠城上面,脱光衣服,—个猛子扎下去,抱着一个较大的蚌壳,当时就要冲波直上,不能在海底久停,动作极快;稍一疏忽,遇见虎鲨等杀人巨鱼,立被吞吃,便是遇上海蛇和其它恶鱼,也是极少活命。采珠人下海以后,船上守候的人,只要隔上一盏茶时,不见出水,便料凶多吉少,再见有血泡由水里冒起,即知遇难无疑。余人不敢再下,只得号哭—阵,赶紧驾舟回去。至于海上风涛之险和平日衣食的艰难,更是说它不完。珠城的蚌,虽是密如鳞比,蚌腹并不一定均有藏珠。受尽险难,落一场空是常事。城市里多此玩好之物,却使每年许多生命葬于海底。 剧孟因昔年不会水性,几乎在洪水里送了性命,常时引为憾事,恰巧吴和淮南俱都滨湖临江,平日稍有空闲,便向白建学习水性,渐成爱好,用功日勤。这时已是青出于蓝,比白建、曾厚诸人水性还高;十年前又用千金重价,买来一口战国时的宝剑,名为龙股,断金削铁,锋利无比。 剧孟等四人觉得自己―时高兴,却拿了一些钱财,使人卖命,冒险入海,采那不可必得的明珠,问心难安?事前想好主意,一到先把当地采珠人招来,问清海底虚实,每人均付以得珠之酬,却不令其下海。只令驾着小舟,多备绳索、弓箭、鱼叉之类,在海上鸣锣助威,等四人亲自下海,取来巨蚌,代为载运;剖蚌取珠,另外还有犒劳。 这般常年衣不蔽体的采珠人,都为四人义气感动,异口同声,再三劝说:“此事决非生手所能办到,千万不可冒此奇险?尊客这次已把我们几个久惯采珠的好手全雇了来,给钱又多,决不致于空回,何苦拿尊客们宝贵的生命,去和海蛇凶鲨拚命。” 剧孟笑道:“同样是人,我们有钱人的命,就和你们两样么?诸位所说,我已尽知,决不妨事。多蒙厚爱,我们先在附近入水,试上一回。真要不行,自会知难而退;先前分给诸位的钱,作为茶酒之敬如何?” 众采珠人怎么劝说,对方也是不听;后见四人水性之高,竟出所料,才放了心。 四人因觉这般苦人善良诚实而且热情,好生感动。出海以前,又备下极丰盛的酒食,先为犒劳。采珠人以前被人雇用,固然是多受刻薄欺压;即使亲自犯险入海,取得好珠,也被有财势的人巧取豪夺,强买了去,并不能得善价,几时遇到这样好人。他们见剧孟等坚持不令下海,都争先恐后,尽所欲言,内中几个好手,非但把轻不吿人的一些经历,仔细说出,并还把巨鱼来袭以前的水中景象和如何闪避的方法,全说了出来。 当日天气特好,船到珠城时,剧孟见海天如镜,浪静风平,云帆片片,倒影回光,大小百余条鱼舟,做一圈环列在珠城海面之上,—声号炮,金鼓齐鸣,各船上的采珠人,便将事前准备的镖叉鱼箭,分头向水中打去,声势甚盛。剧孟越发兴起,把手一挥,便照指定的所在,当先一头往海底扎去,曾厚等三人跟踪同下,水性都高,能在水中视物,上面阳光又好,看得十分清楚。见那珠城,形如巨瓮,又深又广,里圈都是密压压的大小蚌给附在上面,另有一些巨蚌,还在不住张口吐水,浮沉游泳。知道这类游蚌,腹内多半藏有珍珠,除防它夹人外,并还容易滑脱。仗着事前有人指点,所用刀剑,都是利器,忙分头追将过去,用剑砍伤,随手夹起;遇到巨蚌情急反咬,便将左手铁稚刺向蚌口,任其夹紧,相继冲波而上。将擒来的蚌抛向船上,重又入水擒取。 象这样时上时下,无一空回,由午前忙到黄昏,四人先后采了二百多个大蚌蛤,然后回到海滩预设的窝棚,和众人饱餐—顿,再同破蚌取珠。头天就取了将近八十粒大小明珠,采珠人见空蚌不过三分之二,四人第一次下海,就这样饱载而归,均出意料,称赞不置。 四人又采了十多天,中间只有两天歇息,前后采珠千余粒,都是上品。经过仔细挑选,大小如一、色彩鲜明的滚圆明珠,就有三种:中等的最多,约有六百命粒;另有数十粒最大的,宝光潋脃,耀眼生霞,连几个久惯采珠的好手,都称奇事。 这数十粒大珠都在珠城西北角,一个大崖洞里采来,洞广才六、七尺,深却数丈,内里宽仄不等,巨蚌甚多。四人正准备要走,众采珠人就说:“海底巨蚌、最喜月圆之夜,出来游泳,蚌口张合之间,腹内珠光,有时老远就能看出。诸位连去多次,我们已经放心,何不趁着今明晚月亮正圆,试上一下?如能再得上几粒大珠,岂不更妙。”剧孟觉得行事不可太贪,大家已劳累了十多天,应当知足,本想作罢。 倪猛力言:“明珠虽然得了不少,最大的不过手指大小,数也不多。先听采珠人说得海底形势那么凶险;这几天来,共只遇到两次海蛇,都被我们杀死,象鲨鲸之类巨鱼,连影子都未见到。并非心贪,实在海里的景致,太叫人留恋了。那海底的水草,最短的也在—丈以上,在水中亭亭摇曳,已极好看;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鱼介,穿梭也似的往来其间,寻常那见得到?珠城里密层层的蚌蛤,吃阳光一照,五颜六色,更是美观;当此月明之夜,海底最物,定必更妙。好在轻车熟路,共只多留一两天,有甚相干。”白建、曾厚也都喜事,从旁附和。剧孟只得应允了。 众人白天先自睡足,午后起身出海,到达珠城,月光刚刚上升;先在船上饮酒赏月,等到月上中天,方始入海,内有十几个采珠的能手,定要跟去:剧孟见连日海底十分平静,与众人所说奇险不符,以为这些人想采一些回去,事前准备得好,海底就有巨鱼恶物,也被金鼓镖箭吓跑。乐得就此机会,让他们也采一些。便和去的人说,下海的人不宜太多,采来蚌珠,均归去的人所有,卖否听便;没采得蚌珠和未下海的人,行前也另有酬谢。商定之后,仍和往日一样,一同下海。正赶上好些巨蚌在那里往来游泳,张口呼吸?众人抢着动手,全都得了彩头。 碧海,青天,晴光万里,照得海底景物,分外清澈,果比白日所见,更加奇丽。全都兴高彩烈,欢呼不已。等二次入水,倪猛当先,还未深入珠城,忽觉水中一股潜力,当胸撞来!误以为是平常海底急流,刚把身子一侧,想让过来势,再要下降;倏地又来了—股,势子更猛,身子立被荡转!心方一动;一条两三丈长,银光闪闪的大鲨鱼,已由对面逆流冲到,相去只剩八九尺远近。暗道不好!慌不迭双足猛力踹水,待往斜刺里逃去;身才侧转,—条白影已和人鱼也似,头上脚下,往脚底斜射下去,势甚迅速,正对那条大鲨鱼的来路。 知道剧孟、白建都是一身白皮水靠,正在情急,想要回身拚命;惊波突起,人被撞退好几丈,连喝了两口海水才将气透转。同时瞥见那条大鲨鱼已由横里往前窜去,其急如箭!身后带起一连串的水璇,浪力之猛,异乎寻常;左近还有七八条人影,宛如游鱼惊窜,正往左右两旁斜穿而上;跟着便有两个采珠人赶来,连拉带打手势,一同出水,水面上已是骇浪山立,玉雪崩飞,大小百十条渔舟,上下起伏,摇簸不停;内中两条小船,已被打翻,船上人刚由水里窜起,将船翻转复原。遥望剧孟、曾厚、白建,还有几个采珠人,正甶前面泅水驶来,一到便命鸣锣回船。回船才十来里,便见一条长约三丈的虎鲨,漂浮水上,顺流而下。 原来剧孟刚往海里一钻,便见对面一条大鲨鱼正朝倪猛张开血口冲来,一时情急,更不待慢,忙用全力一个猛子往水里斜钻下去,先躲过鲨头,就势单手举剑,用足全身之力,照鱼腹猛刺进去。 恶鱼受伤负痛,往前猛窜,双方恰好对面擦过,鲨腹竟被刺裂了好几尺长一条口子。剧孟的剑虽锋利,但是恶鲨力大势猛,连虎口都被震裂,剑也几乎脱手。当时形势奇险,若非心灵胆大,双方都是—条直线,上下交错,只稍被鲨的尾鳍稍为扫中,命也难保?那鲨逆流猛窜,只一下就是十多里;终因伤中要害,在水里猛一翻腾,便自死去;再被海中急浪一打,当时肚腹朝天,顺水漂来。 采珠人—见,忙又告知剧孟,一同驾舟追上,纷纷用挠钩搭住,拖回海滩,准备事完,再就地剥皮宰割。 剧孟见当夜得珠共只十多粒,都是罕见的明珠;自己和倪猛所得两粒,大如龙眼,映着月光,精芒射目,银辉闪闪,照耀远近。连采珠人也说是从未见过的奇珍!心虽欢喜;因这次下海,几乎伤人,决计停手。采珠人因剧孟不肯要他们所得的明珠,再三请求,剧孟才用高价买了,又送了好些银钱作为众人的犒劳;次日一早,便辞别采珠人,往回路走;内有二十来个少年采珠人,定要相随同行,剧孟也全答应。 第七回 哀此生民,一诺倾家平祸乱;长留佳话,万人空巷悼英雄 白建见剧孟回时,未走来路,却由五岭东峤(大庾岭)翻山而过,又是一路绕越,晓夜急行,好生不解。笑问道:“剧兄这样走法,又远又难行,可有甚事么?” 剧孟道:“南越王赵佗正在搜集明珠,我们这次采珠历时多日,当无不知之理。自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无所得,也还罢了,偏是粒粒匀圆,为数又多,末两次所得,更是希世奇珍,连较小的几粒,也价重千金;风声传出,他决不会甘休。归途不仅要快,还要东西绕越,避人耳目,事先把众人和所贩货物,打发回去,也是为此。在未离越境以前,真不可大意呢。” 白建知道剧孟行事慎重,素喜防患未然,听过也就放开。 剧孟先由南方贩来的货物,业已运往淮南,因车船较慢,事前估计,连采珠耽搁这十多天算在一起,也还要迟到半个多月;吴王刘濞正以重价买珠,上次又曾嘱托,归途便往一试。依了曾厚、倪猛,连最后月夜所得宝珠,也全带去,叫他见识见识。剧孟笑道:“吴王既贪且狡,休听他话说得好。此事只可试探着办。”随命曾厚、倪猛把内中二十多粒大珠,连同月夜所得,谨藏身旁,送回洛阳;只带三百多粒珠子往见刘濞,下余均交白建藏起。这些珠子虽然都是挑剩下来,大小不―,也不尽圆,但比刘濞上次所买的一百粒,要强得多。 剧孟见刘濞喜爱那珠,便送二百粒与他,下余百粒,随便给价,答话非常和气。 刘濞先前所买,实价每粒只银十余两,一时高兴,当众说了大话,想不到剧孟会买回这许多,又比他的珠好,珠价自然不能少给,没奈何照着百两银子—粒计算。剧孟知他肉痛,只收所给珠价的—半,就这样连赠珠算在—起,还比原值多了好几倍。刘濞因剧孟—再谦让,珠子又好,非但不再悔恨,转觉剧孟慷慨豪爽,对他真厚,别时设宴送行,还赠了一些礼物:那知剧孟走了不到十天,接连来了两起南越的使臣!为首一人,正是以前淮南王刘长的心腹勇士卫洪,自被刘长逐出之后,便投到南越王赵佗那里,渐渐取得了信任。 卫洪因记恨前仇,曾经进谗想害剧孟。赵佗知道剧孟名高望重,汉室公卿王侯争与结交,不愿为此生出嫌怨;何况他又是一个富商,财力雄厚,经他的手,使南方物产得以流通,原是好事;对卫洪所说探询本国机密之事,认为捕风捉影,并无实据,始终不肯答应。但后来赵佗听说剧孟大举采珠,却不要采珠人下海,本想生人采珠,事更艰难,所得珠子,如是寻常,便由他去;真要采到宝珠,再去向他购买。这日忽听人报:剧孟已得了许多明珠离去!行前一夜,珠光映月,照耀远近。忙把采珠人传去一问,均说这样宝珠,从所未见!不由大怒,忙命卫洪带了二十名勇士往追剧孟,业已不知去向。卫洪知道赵佗和刘濞、刘长早有勾结,便请赵佗写了两封密信,分头去请二王相助,只要暗中出力,将珠夺回,便与对方平分;只是事要隐秘,不令二王泄露,卫洪人甚机警,分出一起人翻山往吴国追赶;自领一起,照剧孟平日来路,赶往淮南。因刘长手下多与相识,一到便打听出剧孟并没有来,连信和礼物都未交,便即起身。本来还想沿江探询;忽听传言,吴王藏有不少明珠,并还因此宴客,当众夸耀。他不知那是另一商人所卖,认定剧孟人在吴国,竟没有再往王孟那里探询,星夜赶到江都。又闻剧孟果有卖珠之事,便见刘濞,交了赵佗密信和所送礼物。刘濞越老越贪,得知剧孟卖给他的珠子都是挑剩下来的次品,珠价却比当地高出许多,不禁悔恨交集;又为卫洪之言所动,除派十名心腹勇士相助外,并写了好些密信,请各地诸侯官吏暗中相助。第二天另一起卫洪的同党,恰巧赶到,便合在一起,追将下去。先寻到庐山王孟隐居之处,没想到日前剧孟到后,恰巧周庸来寻王孟,说起关中豪霸赵他羽近年无恶不作,剧、王二人早就想为民间除此一害,当时各带了一些门人好友,往华阴赶去,连运货车马和护送人等都已起身。 卫洪扑了个空,仍不甘休,又带人往华阴一路穷追。刘濞心腹武士卜宁,和谷山是朋友,一行三十人,先投谷家,到后—问,谷山取了赌本,又往赵家豪赌,刚走不多一会。以为赶向前面,剧孟等人还未到,意欲和赵他羽先送一信,借此勾结,加强势力,在谷家稍为歇息,便将余人安置在谷家等候,自和卜宁还有赵佗手下最有本领的勇士姜干,同骑快马往赵家赶去。到了赵家,谷山已死,赵他羽身受重伤,命都难保;曹阳、朱原也各逃走:不便再见主人。途遇剧、王诸人,因见对头人多,不敢冒失,回到谷家,和众人一商量,决计暗中下手,先将剧、王二人刺死,再打夺珠主意。 事隔多年,剧孟虽没认出来人便是卫洪,却认得那三匹快马,都装有南越的鞍辔,来路又是赵家一面,便留了心。到了驿馆,首向周庸示意,暗中转告同来壮士,有了布置。随把三面门窗打开,假装酒醉诱敌。周庸人颇细心,把人相继埋伏好后,并还亲往对头来路窥探,却没想到卫洪、卜宁为想多一帮手,回到谷家,又亲自拿了一些上等伤药送与赵他羽,再赶往驿馆行刺,另走了一路,不曾遇上。卫洪见卜宁百发百中的连珠钢梭,和姜干的冷箭,竟被对头连接带打,全数落空,知道对头有了防备,急怒攻心,一声号令,正命手下同党进攻;不料剧孟这面的伏兵同时暴起。另有一些同党,也被众壮士在外面截住,动起手来。 剧、王、周三侠见双方已在恶斗,才相继穿窗而出。剧孟首先笑问:“你们是南越来的么?” 卫洪正和白建对面,闻言立时纵将过来,怒骂:“无知匹夫,叫你今天尝尝我卫洪的利害!”说罢,当头就是一刀。 剧孟这才想起前事,见敌人甚多,知道乱子不小,一面让开来势,拔剑迎敌,一面暗中盘算;等把主意想好,便暗下密令,谁也不许杀死一人,也休放一人逃走。再向卫洪喝道:“你如是好汉,随我到外面去分个高下;”随将身一纵,越过短墙,到了外面坡上。 卫洪多年苦练,本领比前要高得多,自然不肯放松,忙越墙追去,刚追到坡下林内无人之处;剧孟已回身相待,笑问:“你这次寻我,是为记恨前仇,还是为了别的?说完再打,也还不迟?” 卫洪怒骂:“无知匹夫,快将合浦所得明珠,全数送还南越,然后跪下服输,还有商量;否则,休想活命!”末句话未完,冷不防迎头又是一刀。 剧孟一听,果然不出所料。知道双方人多,只要伤亡几个,事必闹大,本想速战速决,一见刀到,单臂举剑猛力一挡。 双方势均猛急,剧孟所用龙股剑,斩金断铁,又极锋利,只听呛的—声,卫洪的刀,立被斩为两段,脚底收不住势,身子一晃,方觉不妙;剧孟已就势一腿,将他踹倒地上,用脚踏住,解下腰带,反绑了个结实。笑问:“你要死要活?” 卫洪性本倔强,左近还有不少人在动手,面子上也下不来。刚要开口喝骂,吃剧孟伸手朝他胁骨上捏了一下,当时便觉半身酸麻,又胀又痛,头上冷汗齐冒,真比刀割还要难受,刚把牙—咬,打算顽抗;剧孟又捏了他一下,卫洪猛竟奇酸透骨,麻痒钻心,更是利害,实在忍受不住,不禁嘶声急喊,吿起饶来。 剧孟停手,将他放起,笑道:“当初在淮南王筵前比武,我再三退让,不肯伤你?你被他逐出,与我何干?请把真情说出,你们尚可生还;否则,全都休想活命!” 卫洪坐起以后,酸痛尚未全止,四肢无力,那里还敢倔强,只得把来意和一切经过说了。 剧孟问出那几封密信都在卫洪身边,心中暗喜,道令交出。 卫洪哀吿道:“南越王性甚刚暴,吴王又多疑忌,明珠不曾夺回,二王私信,却被你搜去,我妻儿老小都在番禺,岂不都难活命?” 剧孟笑道:“这个无妨,只消照我所说行事便可救你全家脱险,连你那些同来的人也保得无事。你意如何?” 卫洪忙道:“只要保得我全家性命和同来的人,全都听你吩咐。” 剧孟低声说了。 卫洪喜道:“剧公真个高明,我前后连随淮南、南越二王,虽然丰衣足食,却受了不少闲气;赵佗又是喜怒无常,身边人时刻都要小心,稍一疏忽,就难免有杀身之祸。我也心怀故土,思念家乡,但我回来,无计谋生,剧公可能恕其既往,收留我么?” 剧孟笑道:“我洛阳家中房舍颇多,无论经商为农,均可自给。时已不早,请快照我所说行事,以免伤人才好。” 卫洪诺诺连声,随和剧孟赶到林外,同将坡上下动手的人喝住,再回驿馆。卜宁和吴王派来的心腹勇士赵支、吉均,已先后被王孟、倪猛擒住,余人尚在恶斗;总算剧孟曾有暗示,无一伤亡。忙又同将众人劝止。 剧孟命将被擒人放开,一同让到屋内落坐,待如宾客。卫洪对他们说:“我被剧公打败,连二王几封重要的私信,都被搜去。剧、王诸侠本领高强,决非其敌;就此回去,我们全都不了。剧公亲冒海上风涛之险采来的明珠,断无拱手让人之理;他又不愿使我们回受二王的严刑,给我们想了一个主意,请诸位暂时随他去洛阳待上半月;由我—人星夜赶回南越,将家眷暗中接来,免得妻子无辜受戮。诸位如愿随他一路,均有安排;否则,回见二王,把所有罪过,都推在我一人身上,就说我见宝起意,得到宝珠之后,便连二王的私书一齐带走,不知去向。这样我们都可无害,二王也决不肯声张了。我想,我们平日自命英雄,却专为人爪牙,代他抢夺人的财宝,真比盗贼不如,现已决计照着剧公所说行事;如有不愿,也请明言相吿,无须顾虑。” 众人中只卜宁本领高强,业已吃过王孟的苦头,闻言默不则声;余人听到末两句话,均被激动,又知对方实在不是好惹,有两个一点头,全都同声附和。 剧孟又向众人客套了几句,方说:“事已至此,但这主意还不能算十全……”话未说完,忽听门外应了一个“对”字!跟着走进两个老者,当头一人正是剧孟平日引为良师益友的大侠田仲,同了赵他羽家所遇的田生。不禁大喜,连忙上前拜见。卫洪等久闻这两人的威名,全都随同礼拜。 田仲向双方略为谦谢,笑道:“你们主意虽想得好;南越王定把怨毒种在卫壮士的身上,明里不来暗里来,却讨厌呢。先回接眷,也须防备万一泄露才妥。我已多年不管闲事,近因赵、谷二豪,为恶太甚,意欲为民间除此两害,来此已有数日。昨日正请田生往探虚实,不料剧、王二位老弟,已先我下手。此事由我二人陪了卫壮同往南越,田生助他去接家眷,我自往见赵佗,晓以利害。卫壮士固可无害,来的人也可无事;剧贤弟南越经商之路,也不至于中断了。” 众人闻言,自更高兴。又仔细商谈了一阵,田生先随卫洪同回谷家,设词劝说,不令报官,等明早田仲寻来,再同往南越。 剧孟等把赵家田契分与原耕农民,借券分交欠户烧毁后,便和卜宁等同返洛阳,连关中之行,也暂时作罢。 田仲一到南越,先命田生拿了卫洪的亲笔书信,护送卫洪妻子到约定的所在,同往中土逃来;然后写了一封署名田仲的警告信,夜入王府,乘赵佗熟睡之时,用匕??钉在他的床上。在当地等了半个多月,探出赵佗年老惜命,不敢再生恶念,方始回转。 卜宁等一行,正由洛阳起身,与田仲中途相遇,又商量了一番,才行分手。回去复命之后,好些仰慕剧孟的人,都相继借故辞退,带了各人家眷,投往剧孟门下。一场大乱子,就此烟消云散。 剧孟事完,依旧经商,又过了好几年,才将所采明珠,以重价陆续售出,一粒不留。所得巨万珠价,大部分都作了扶危济困之用。刘濞因把柄在人手内,暂时没敢生事。剧孟也不再与刘濞相见;因为善于经商,财力日益雄厚,所救济的穷苦人,固是越来越多,对于各国诸侯需用钱财的,也只要对方不去压榨百姓,同样有求必应。 剧母老死时,单四方送丧的车,就达—千多辆,真个盛极一时。 剧孟葬母之后,更是终年在外,借着经商之便,到处行侠仗义,连穷乡僻壤也都有他的足迹。有一次贩货回来,正遇河内蝗灾,轵(县)人郭解拦道求助,竟将三百多车财物,全数助赈,救了许多灾民(事见拙著郭解传)。其他类似这样的豪举尚多。 刘启(汉景帝)即位的第三年,正月间,吴王刘濞联合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济南王刘辟光、菑菡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以诛晁错为名,一同谋反。(淮南王刘长因骄横犯罪,已在文帝时被押送蜀中安置,中途死于槛车之中。)这便是汉史上的吴楚七国谋反事件。 刘启听了大臣袁盎的话,便杀晁错以谢七国,想免去这场战争;不料刘濞仍由广陵(今江都县)起事,会合七国,引兵西向。刘启迫于无奈,才命太尉绛侯周亚夫率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曲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大将军窦婴屯兵荥阳,防御齐、赵。 周亚夫是汉代的名将,奉到朝命,便乘六乘传车(配有六马的快车)将由河南赶往荥阳会师;中途听说剧孟去秋回来,尚未出门,不禁大喜,对左右说:“剧孟今之大侠,平日博施济众,深得民心,名重诸侯,这次七国造反,我以为业已将他网罗了去,万想不到吴、楚这样大举,而剧孟并未为他所用。我军只将荣阳以东占据,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七国虽然兵多,也不足为虑了。”跟着便在百忙中轻车简从,往见剧孟,请其相助。 剧孟因近来游侠之风太盛,自己财多名重,已是可虑;而王孟、周庸、白建等好友,均不愿隐于商贾,又都天性刚烈,除恶务尽,平日常有杀伤,虽经自己再三劝说,只一出手,仍是不留佘地。这样只图一时快意的行为,将来必有后患;近又听说刘濞与楚和胶西诸王,信使往来不断,并还亲往胶西去了一次,便料吴、楚诸国,必有异图,自己如果还要往来吴、越之间,难免要被他们留住,或被隔断在外。 剧孟又想:这次战争,与昔年陈胜,吴广等起义根本不同。诸主均以皇室宗亲,封王建国,并非受到朝廷为害,铤而走险。性又荒淫残暴,平日服用豪侈,拟于天子,尚不知足,犹存妄念,慢说民心不附,决难成事,即使侥幸成功,定必互争帝位,互不相下,各占一方,又成割据之局,彼此呑并,争战不休,干戈四起,永无宁日,受害的黎民更不知有多少。 剧孟去年特地由吴越赶回,连经商也暂时终止,就已有退隐之意?一听周亚夫要他随军相助,暗忖:“此人虽是智勇双全,人也谦恭喜士;但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名高见忌,我已隐伏后患,此去不出大力,辜负他的盛意;若是立功自见,事完必遭朝廷之忌。我年渐老,死不足惜;一干门人同道,若是连累受害,岂不冤枉。”便用婉言辞谢,说:“老朽除经商外,别无他长,年又衰老,不堪驱使;只是七王这类祸国殃民的叛逆行为,已是人天共愤,莫看兵多势盛,仿佛其锋甚锐,实则师出无名,兵无斗志,同床异梦、各怀异心。将军精于韬略,赏罚严明,师行不扰,众望所归?此行必以轻骑攻坚,避其多而击其少,锉其锐而捣其虚,一战而胜,余均瓦解,不消三数月,便可尽擒七王,建立奇功。老朽同去,也不过追随左右,并无补益,还望许其安坐家园,敬候捷音,并献家财三分之二,以助军实,略表寸心,兼报相知之事,实为万幸。” 周亚夫早就知他为人,见他虽然不肯从军相助,却将扫平七国的战略,暗中点明,多与自己想而未决的行军机要相同;而所献大量家财,又正是目前所迫切需要,虽然感佩,不再相强,心却不安。忙起身长揖,庄容说道:“先生高义,亚夫感佩万分。此时各路所征钱米,尚未到齐,需用至切,我也不敢说些虚话,以负盛意。只是先生不求闻达,隐于商贾,常年奔走四方,也颇劳苦,这大量财帛,聚积非易。亚夫今日之来,本请先生出山相助,多蒙明教,又复耗散先生财帛,心实惶愧,除奏请朝廷荣封外,作为暂借,等扫平叛乱,再奉还罢。” 剧孟笑道:“国家治乱安危,千万人的生命所关,老朽只愿战祸早平,少伤民间元气,于愿已足。商贾贱业,人更愚鲁,万不敢有玷皇封,致乖朝命;赐还更不敢受了。不过,乱兵都是吴楚七国暴力强征而来的良民,被迫出战,并非本心。将军吊民伐罪,当加矜惜,决不致多所杀伤。此虽老朽想要请求的话,以将军的仁智贤明,也无须老朽再多说了。” 周亚夫沉吟了一阵,忽又起立,抓紧剧孟两膀大声说道:“难怪先生名满天下,果然话不虚传!亚夫已知尊意所在;军情紧急,我也不再烦扰先生,定照所说行事便了。”说罢,举手吿辞。 剧孟忙请少待,随命人将簿册取来,说明所献金帛粮米的数目,随后就命人送往军前献纳,其散在各地的财物。也于日内分头送往荣阳,或在沿途送上。 周亚夫虽知剧孟富可敌国,所输财帛,定不在少,却没料到会有这多,并且南北各地都有他的积蓄,蕞难得是这样方便,不消多日,铒可分送军前应用。这个忙实在帮得不小!万分佩服之余,因见簿册所载,现成金帛粮米,几全献出,只有田园房舍和一些零散财物未动,所余并不足三分之―。重又拉紧剧孟的手,连说:“奇人!奇人!”随即举手作别,上马而去。 剧孟送走周亚夫,回到屋内,立吋召集门人宾客,笑道:“吴楚七王无谋而又骄兵,所张声势越大,败也更快,条侯军有纪律,能得民心,当此乌合之众,势所必胜。我此次输财,可以助其速成,使无辜黎民,早免兵灾;而各郡县所供财米,多半取自民间,也可因此早停征发,少累良民,实为快事。不过,树大招风,将来终是可虑。我已年老力衰,不喜再涉江湖,现成金帛,虽已全献朝廷;此外,尚有好些零星财货,散在各地,现以一大半分送穷苦朋友,余均分赠诸位,我也从此退隐,不再经商了。” 众人再三推谢。剧孟坚持不听,并劝众人以后只管济困扶危;但是休以侠名自显,事前事后,均须仔细筹计,方免朝廷疑忌,救人不多,反惹杀身灭族之祸,还要连累好人。众人俱和剧孟交厚,深知他言出必行,绝无更改。只得勉强谢诺。 过了个把月,剧孟闻报,所输各地财物,均已送到军前交纳,然后和众宾客门人,欢饮为别;又向王孟、周庸、白建等至交,殷勤诰诫,密谈了两天,方送众人别去。从此闭门谢客,除偶然独自出游而外,不再与人往来。众人对他虽常悬念,因分手时,剧孟变卖余物,尚值二千多两银子,所生二子,已届中年,虽然娶妻生子以后,便奉父命,分居外郡,各凭自力,建立家业,平日也不令其上门,伹这两弟兄都极孝父,剧孟也常独自去到二子家中,住上些日,二子知道父亲孤身退隐,断无不来奉养之理;加以屡次往访剧孟,却不在家,也就罢了。 周亚夫果应剧孟之言,出兵才只三月,便将吴楚七国之乱扫平,对于剧孟自是到处赞扬,义侠之名,上达朝廷,刘启听说剧孟名满天下,富胜王侯,以一商人,竟能左右战局,当时吃了一惊!又问知这类著名游侠之士,还有不少,都是徒党众多,专喜济困扶危,挥金如土,以除暴安良自任,有时为报不平,竟不顾及自家生命。由不得心生疑忌;虽因剧孟破家相助,暂时不便发难,却下密令,多派心腹,暗中查访。 又过了七、八年,周亚夫以功高为相,才得三年,刘启忽信谗言,将他下在狱中,送了性命。 这时,田仲、田生、白建相继老死,剧孟年已六十佘岁,家财早已散尽,连所有田园也都分与平日耕种之人,只在母墓旁边,盖了一所小房。本想老死山中,无如天性好动,虽然轻易不再与旧日朋友门人相见,却喜独自出游,常时往来大河南北,探望分居在外的两处儿孙;遇到危难不平之事,照样暗中相助。那两千多两银子,也被随手用去十之八九,所余无几。 这日又往颖昌去看儿孙,走到南阳附近荒野之中,忽听道旁树林内金铁交鸣,刀剑相触之声,隐隐传来。 赶去一看,昔年由南越逃回,曾在自己门下多年的卫洪,已倒卧在血泊之中;陈县大侠好友周庸,正被三个敌人围攻,形势甚是危急。知道周庸虽和王孟一样疾恶如仇,但不查明细底,决不出手;卫洪常听自己劝吿,后来也不轻与人为敌。 又见敌人都是貌相凶恶,出手狠辣,知非善类?不由激动义愤,立时拔剑上前,出手才三两个照面,便将内中一个最利害的一剑刺死。 下余二敌和周、卫二人苦斗了半日,虽将卫洪杀死,到底有些疲乏,伹因将卫洪杀死占了上风,又见周庸逐渐不支,正想斩尽杀绝,忽然来了剧孟这样一个生力军,自非对手。最有本领的一个首被砍翻在地,其余自然情虚胆怯。内中一个首先逃走,吃剧孟飞身赶上,一脚踢翻,正要喝问来历;忽听身后怒吼!回头一看,周庸和号一敌人已同时跌翻在地,对头正由地上挣起,惟恐敌人情急拚命,伤了周庸,心里一惊,不暇再顾别的,连忙回身赶去。到后一看,对头背上鲜血直流,连挣两挣未挣起,业已伏地身死。 周庸手中剑落向一旁,也断了气,身上却没有伤。一摸胸口,还在微跳,忙用手法急救,才渐回醒。 原来这般侠士和剧孟分手之后,依然不断来往,这日卫洪约了周庸往访王孟,到后才知王孟被仇家刺死,已有数日。那仇家原是吴王刘濞的心腹勇士刘驹,先代刘濞管理盐场,业已致富。后见刘濞谋反,料其必败,便向大将军窦罂暗通消息。不久,刘濞为周亚夫所败,由丹徒逃往东越被杀,七国之乱平定以后,周亚夫虽恨刘驹背义无耻,没有收用,但有吿密之功,也未处治。刘驹看出周亚夫不喜欢他,也不再作为官之想。仗着善于结交权贵,依然在江都王刘非(吴国灭后,刘非以江都王领吴郡)手下管理盐场,平日食财好色,欺压良民,无恶不作,终于激动王孟义愤,约同卫洪、周庸、倪猛乘刘驹由江都回去之便,突起行刺,人虽未死,却成了残废。 刘驹本养有不少勇士,又访出为首刺客,正是淮南大侠王孟,自然不肯干休。知道淮南王刘安(刘长之子)把王孟奉为上宾,恐奈何他不得,于是又用重金聘请北道有名土豪姚石,南阳土豪赵调,连同心腹勇士裘诸于等,前往淮南,乘王孟游山之时,出其不意,上前夹攻,将其刺死。 事隔年余,周、卫二人去时,并不知道底细,仅问出内中有一河南口音的刺客,生得猴头猴脑,手使双钩,和传说中的南阳豪霸赵调相似,忙往南阳访查,准备探明虚实,再寻一般好友同道,同往报仇,并为民间除此一害。因知赵调本领甚高,党羽众多,去时虽颇小心;不知赵调回时,留有一名未动手的党羽,隐伏当地,查探动静,竟在暗中尾随下来。 周、卫的二人刚到南阳两天,这日探明刺客来历底细。正要去往各地寻人相助,赵调等早在途中埋伏,虽然自恃武勇,人数不多,但都是能手。卫洪虽用铁丸连伤三人,后见铁丸发尽,敌人只管上来夸口,说好一对一,末了还是以多为胜。料知后面还有敌党,便向周庸示意,先打算穿林而逃;无奈敌人追逼甚紧,脱身不得,又苦斗了片时,卫洪先被杀死。 周庸气力已衰,寡不敌众,眼看非遭毒手不可;恰巧剧孟赶来,转败为胜,将北道豪霸姚石杀死;赵调首先逃走,裘诸于见势不佳,心里一慌,转身想逃,周庸因王孟、卫洪都死在仇敌手内,心中恨极,奋身纵起,喘吁吁用足全身之力,夹背心—剑刺去,紧跟着左腿一抬,虽将敌人刺了个透心穿,周身之力都已用尽,身刚落地,猛觉头晕眼花,两腿一软,当时翻倒,闭过气去。 剧孟将他救醒,刚问出大槪,猛想起逃走那贼,正是赵调!登高—望,已无踪影。暗道“不好!”忙将周庸捧起,藏向附近土崖洞中,匆匆给他取了一些河水,连同身带干粮吃了,再赶出去,把卫洪的尸首捧向另一崖洞藏好,再向去路布上—些疑阵,然后隐身附近窥探。 前后隔了两个多时辰,果见数十名壮汉骑着快马追过,到了半夜,方始回转。知道当地不能久留,仗着这一路的穷苦百姓,相识的甚多,速夜寻了些人把卫洪的尸首用棉被扎成一捆,连同周庸卧在车上,外堆柴草遮盖,星夜起身,送往陈县。到后,见周庸人已瘫痪,不能行动,一面延医调治,一面又将长须剪去,扮成苦人,去往南阳查探敌人虚实,得知赵调那日苦斗狂奔,失汗伤寒,卧床不起,已死同党,也被派人抬去葬埋,地方官都惧赵家财势,并未过问。 剧孟知道赵调病愈固不甘休,刘驹也必还要寻仇不已,仗着以前和朝臣袁盎见过两次,彼此谈得颇为投机,这时袁盎虽因病罢官,汉帝依然宠信,常常派人前往探看,和他商量国策。忙又赶往长安,夜见袁盎,吿以刘、赵二恶所为。恰巧袁盎因和梁王结怨,曾经被刺,恨极了这类刺客。当时写信给江都王刘非,告以刘驹种种恶迹。 不久,刘驹为江都王刘非所杀,赵调也伤重身死,剧孟才放了心。又往王、周、卫三家探望了一次,见周庸病已渐轻,同时得知长、次二子因久未得他的音信,十分愁虑,曾分途去往各地打听,准备迁回洛阳,奉养老父等情。忙又回赶,偏偏渡河时,大风翻船;剧孟精通水性,本不妨事,因是奋不顾身,在水里抢救那些落水的人,风狂浪大,天气又凉,加上年来的早夜奔驰,多冒寒暑,不曾休息,老年人的体力,自受不住,人虽救上了几个,自己也得病甚重,勉强扶病回去,便卧床不起,虽然儿孙已在他到以前寻来,有人服侍,无奈病势逐渐加重,终于死在家中。 死后自身所剩钱财竟不到十两银子。风声传出,万人空巷,前来哭祭,远近仰慕他的人们,全都赶来吊唁,葬时,临穴送丧的人,竟以万计,葬后由四方陆续赶来的,尚不在内。 (全书完,原载于“旧雨楼”,damichong ocr,秋水无痕提供图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