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贯》 第一章 醉归 这是一个初冬的午后。天气很好,阳光斜射在一所小户人家的北房上,街门开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对着临窗一架绣绷刺绣,偶一抬头,瞥见门外走过一人,年约四五十岁,看神气似想进来,不知怎的又退了回去,面貌没看清,右肩上好似搭着一个空钱袋,像走错了门似的。她想起还有两片花叶子没绣好,绣完还要去淘米,心里一动,精神重又集中到绣绷上面,没作理会。等把末两片叶子绣好,盖上绣绷,舀了点米要往外走,忽又见那人在门外探头,仔细一看,脱口喊了一声:“二妹夫!”连忙放下米箩,赶了出去。 这正是女主人梁大嫂的妹夫尤葫芦。他在无锡西门外开了一家小猪肉铺,因爱吃酒,又不大会做生意,把本钱蚀光,连饭都吃不上,停业已好多天,乡邻朋友的钱都已借遍。饥寒交迫之中,想起亡妻的大姐住在皋桥,还没有去告贷过。 偏偏妻子死后,没有来往,对方又是整天刺绣,守着两个还未成家立业的孩子。几次想去借钱,都因亡妻的过门女儿苏戌娟说:“姆妈和梁家大阿姨姊妹情分虽好,但在带女改嫁时,曾受过大阿姨的劝阻。阿爹偏又不会做生意,连妈带过来的一点积蓄都全蚀光。姆妈在还好商量,姆妈死去一年多,阿爹又从不到大阿姨家去,一去就借钱,多么不好意思!”想想难为情,几次要去,都没去成。 当天实在是迫于无奈,只得瞒了女儿,赶来碰碰运气。本想这位大阿姐人最善良,她姊妹感情又好,自己总算是她妹夫,多少有点面子,初次开口,多的没有,少的诀不至于拒绝,主意打得很好。 哪知人穷志短,还没走到门前,心里先打起鼓来,首先想到的是:“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老婆一死,亲戚的关系已无形中断。何况平日不是忙着做生意,就是奔走衣食,一年多没有上过她的门,光景偏又这样穷苦,今天连半斤‘玫瑰水炒’1都没给人家带来,进门就张口,这话怎么跟人家说?”越想越情虚,正在盘算为难,不觉已到了梁家门口。 刚跨进一只脚,便瞥见里面虽是一个小小院落,打扫得却很干净,院子里竹竿上快要晒干的几件衣服和被单全都洗得雪也似白。想想人家,想想自己,单凭这身沾满油渍的旧薄棉袄,就没脸见人。 当时心里一寒,脸上直发烧,慌不迭退了出来。先还侥幸没被对方看见,刚垂头丧气退走不多远,又想起家中缺米缺盐的艰难光景,自己爱喝酒,不会做生意,吃点苦头应该。戌娟虽是亡妻带来的“拖油瓶”2,但是自己无儿无女,她又那样聪明孝顺,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子,叫她跟着受那活罪,非但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死去的老婆。越想越着急,万般无奈,一硬头皮,又往梁家走去。心想:“大阿姐那样好,也许多少能借一点。平日为了穷,丢人受气的回数也太多了,何在此一回呢?不到黄河心不死,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多个指望也好。” 念头一转,虽然鼓足了勇气,打算进门求见,不知竟会那么气馁。一到门前,由不得又退了回来,既恐钱借不到白丢人,又怕主人不在家,被她的乡邻看了笑话,连主人面上也是无光。似这样临门却步,迟疑了四五次,都没进去。 末了一次,见日头业已偏西,想起家中孤身守门的爱女,心里一急,刚往里一探头,梁大嫂已笑唤着“妹夫”迎了出来,还是从前来看望她妹子时的亲热神气,心神略定,忙喊了声:“阿姐!”迎上前去。 梁大嫂见他脸涨得红红的,笑道:“今天暖和,妹夫老远跑来,走累了吧?快请里面坐。” 尤葫芦忙答:“多谢大阿姐!今天真叫冷。”心里想事,穿得又单薄,答话有点不对头。 梁大嫂把客人请到屋内,忙着让座倒茶,问好,又问:“为啥不把戌娟带来?”仍和以前相待一样。 尤葫芦见对方并没有看他不起,受宠若惊地心安了一半,觉得事情“有点苗头”3,只盘算怎么开口。 梁大嫂忽说:“妹夫请坐一坐,我有点事就来。”说罢,穿上一件粗布围裙,走往后面灶屋。 尤葫芦以前忙着做生意,很少上门,人又马虎,估计主人是去淘米烧饭,没作理会。隔不一会,梁大嫂由后面走出,朝尤葫芦笑了笑,便往外走。 尤葫芦心想:“大阿姐如留吃饭,承了她的人情,更不好意思开口了。”忙喊:“大阿姐!我不吃饭。有什么事,我替你做。” 梁大嫂回头笑说:“你不要管,我马上就回来。”说罢,便往外走,一手放在胸前,好像还拿着一样东西。尤葫芦先想:“真要留我吃饭,还不如借我几个钱更实惠。”后一想:“主人连话都没说,就往外走,也许有别的事,不一定留吃夜饭。且等她回来,再看事行事。” 闲中无聊,一看人家屋里,里里外外并没有什么讲究的陈设,偏是那么朴素干净,到处见不到一点灰尘,掀开绣绷上盖的白布一看,花绣得又精细又鲜艳,心想:“这样人家,光景怎会不好过?”再想起:“家主婆4若在,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自己偏因嗜酒和她争吵,累她日常生气,现在想起真难过。这回真要借着钱,一定听女儿的话,半点酒也不吃。” 正在后悔,一眼望到斜照进来的日影已到了东墙角上,心里一惊,又焦急起来:“早晌父女二人仅向乡邻人家借了一升米,如今家中至多还有一碗剩粥,大阿姐这时还不回来,也不知肯不肯借钱给我。要是不肯,明天怎么办?” 其实时间并不算长,在尤葫芦的心里,却比一年还多,正在满心愁急,坐立不安,梁大嫂忽然兴冲冲地左手提着一个瓶,右手拿了几个小包走进。尤葫芦忙迎上前,兴奋地喊了声:“大阿姐”,想帮着把买的东西接过。 梁大嫂笑说:“你在屋里等一等,我还有点事。”说罢,又往后屋走去。 尤葫芦既多心,又有点发寒,觉出对方到底不像以前了,人家已然说在屋里坐,又不便跟去。回到堂屋,急得直搓手,心里不住暗喊:“菩萨保佑!” 后屋忽然笑呼:“二妹夫!桌上小盆内有‘水筹’,请你到隔壁‘老虎灶’5代我‘泡’壶开水,免得时候晚了,忙不过来,谢谢你。” 尤葫芦巴不得讨主人的好,诺诺连声,拿起筹和水壶,慌着便往外走。 傍晚时候,“泡水”人多,大家都在等开。尤葫芦急得暗中直骂:“倒霉‘老虎灶’,也不多烧点火,早晚和我肉铺一样,要关张。”又等了一会,才把水“泡”上,越看天色越心焦,忙往回赶。走得太慌了点,人未绊倒,却溅了点开水在脚上,烫得生疼。估计业已起泡,穿的是双破布袜子,不便当人脱下来看,肚子又饿得咕噜噜直响,气得恨不能打自己两个嘴巴,心想:“不是为了好酒贪杯,哪会受这活罪?从今以后,不要人劝,再吃一滴酒,我不是人!” 想着想着,不觉走进梁家,见天才刚近黄昏,屋里已点上油灯。耳听梁大嫂在喊:“妹夫!真对不起。请快进来,酒要凉了。”刚答:“一点点小事,大阿姐也要客气。”底下方想说酒已戒掉,忽然闻到一股酒香,喉咙首先发痒。目光到处,肉骨头、酱鸭、油焖面筋、油豆腐塞肉和大半碗吃剩的烧青菜。数量不多,却摆了一桌子。另外还烫着两壶酒!由不得心中一喜,暗忖:“我把这顿好酒吃完,明天再戒,也是一样。”随口忙答:“大阿姐太客气了!” 梁大嫂笑道:“自家人有啥客气?这都是现买来的熟菜,每样一点点。” 尤葫芦放下开水壶,笑答:“足够,足够!吃不完,大阿姐不要招呼,我自己来,决不客气。”边说,边把酒壶抢先拿起,把酒斟满,又问:“大阿姐!你的酒杯呢?” 梁大嫂笑答:“我姊妹从来不吃酒,你是知道的。家里连酒杯都没有。好在妹夫量大,用茶杯更爽快。请你先吃起来,等一会我再陪你吃饭。这几天没有月亮,你家离得远,太晚了不好走,怕戌娟一人在家不放心。” 尤葫芦一听,自己想说的话一言未发,对方已似在下逐客之令,心方一凉。又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些天没有尽过量,先吃饱了再说。当时没有言语。 梁大嫂见尤葫芦吃得非常香,笑问道:“妹夫!近来生意阿好?” 第二章 赌祸 一条黑沉沉的小巷里,路北一座大“石库门”,对面约有两丈多宽一座影壁,磨砖对缝,显得很气派,一望而知是个仕宦之家。影壁下面却满堆着垃圾,上面砖石上的雕刻已大半脱落,象征着当年豪富的声势业已衰败。正门紧闭着,垣墙依然高大,矗立在黑影里,门缝里没有一丝灯光透出,静悄悄的也不知里面有人没有。相隔不远,两扇旁门有一扇歪斜着,好像没有关严,里面也是黑洞洞的。 这时,从东首黑影里兴冲冲跑来一人,脚步又轻又快,不知怎的老往回看,仿佛怕人发现的情景。那人方想:“好容易‘照了一个牌头’1,不要被人知道。今天有了彩头,一定能把以前输去的钱全捞回来!”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忽听砰的一声,忙喊:“慢!” 旁门立时开了半扇,探出一个头来,问道:“啥人?” 来人答道:“我。今天里面人多人少?” 门内人答道:“哦,原来是娄阿鼠!里面人虽不算很多;不过……” 娄阿鼠听出言中之意,心里一高兴,抢口说了一句:“等一会赢了钱,我请你吃老酒。”不等听完,口里说着话,急匆匆往里便跑。 看门人指着娄阿鼠的背影骂道:“猪猡!今夜啥个世面,你这样‘小赤佬’2也想轧一脚?” 娄阿鼠是个三十来岁,脸上长着半边黑疤的瘦长汉子。只管门里面是一条相当长的甬道,地上方砖已掀起了好些块,并不平整,仗着身轻路熟,一口气便到了甬道转角。刚推开通往走廊的一扇小门,便听后厅上笑语喧哗之声。目光到处,五开间的一座后厅,当中一桌酒席,业已吃得杯盘狼藉。 两个仆人正忙着收拾盘碗,掀起门帘往外端家伙。再探头仔细一看,人数不很多,倒有几个生脸,内中一个穿着华丽的少年坐在东首红木炕上,又说又笑,一望而知是个“瘟生”3,不知哪里请来的财神爷。众人都在随声附和,说他聪明、能干、赌得好。从前是显官之子,等把大片家业赌光,又在家中设局,变成头家的萧二相公正在不住地让烟让茶。 两个“牌九师傅”4吴阿三、邱福之外,还有几个专做帮衬的赌徒,每人都穿着一套“做生活”5的考究衣服。两旁太师椅上,一个大胖子,穿着虽不十分华丽,两眼望着天,派头很大,看去像个殷实商人。一个生着一双三角眼,面无四两肉的干瘦老头,手里拿着一个上带翠环金链的小牙梳,正在梳那口边的鼠须,却看不出什么路道。西半边一张大圆桌上,铺着崭新的大桌单,散放着一副新的乌木骨牌和一个象牙骰子盒。知道当晚这个“苗头”不小,由不得心花怒放。 刚要走进,瞥见邱福忽然把头一偏,回过身去,装没看见。心里一动,想起来时匆忙,连比较好的衣服也没借一件,鞋上还打着一个补钉。这种场面,照理应该识相回避,或是不上桌子,装着佣人在旁拿烟拿茶,等“做下生活”,分点红钱,不该照直升堂,去“触”主人“霉头”。继而一想:“都是在赌场里跑跑的自己人,只要我今天‘有血’,就可以和他们拼凑拼凑,多弄几个。单是拿人家的‘俸禄’6,凭爷叔赏,进账较少。凭自己这一副灌铅骰子和‘捞浮尸’7的本事,‘瘟生’遇上我就没有跑,为什么让人?”心气一壮,便大踏步往里走进。 见主人似已看见自己,正朝那少年咬耳朵。暗骂:“‘赤佬’!你从前还不是个‘瘟生’,不是这座破房子没卖掉,大家想借你这大人家的招牌,好引鱼儿上钩,你比我娄阿鼠都不如,神气活现作啥!”正疑心主人在泄自己的底,邱福和吴阿三已满面春风迎了出来。又觉到底自家弟兄比半路出家的小“赤佬”强,方才邱福不理人,还是没看见。 吴阿三首先故意笑道:“娄老板来了。我给你引见引见。”转身便指少年笑说:“这位是浏河朱百万的‘小开’8朱少棠相公。这是恒元绸庄东家娄阿鼠老板,人很爽气,一向就是这样不讲穿戴。”他先给娄阿鼠的穿着打扮作了解释。 娄阿鼠道:“久仰久仰。”把手一拱。对吴阿三的说法,心里很满意,认为这是同党弟兄应有的态度。 朱少棠道:“岂敢,岂敢!请坐。” 娄阿鼠见“空子”9对他客气,又高兴起来,觉得主人并没有泄他的底。 吴阿三又指胖子说:“这位是南京来的朱八太爷,家大业大,如夫人(小老婆)就有好几位。” 娄阿鼠认定这又是请来的一位大财神,连忙拱手。 朱八把猪眼一翻,鼻孔里“嗯”了一声。 娄阿鼠暗骂:“猪猡!少时不叫你倾家荡产才怪!你这浮尸装的什么腔!”同时瞥见瘦老头好似在旁冷笑。心想:“这老鬼不要是‘门里人’10?”不等引见,连忙回身拱手,笑问道:“老伯伯贵姓?” 瘦老头微微把鼠须一翘,冷冷地答道:“姓林。”底下就没有话。 娄阿鼠暗骂:“老杀坯!好大架子。” 朱八忽然起立道:“谁要推庄就推两副,要不推,赶紧给我喊轿子。我带的这几个元宝太重,不好拿,天到啥时候了?” 朱少棠在旁插口道:“要来就来,索性来个通宵,省得我也不好回去。” 萧二忙说:“要来就应该‘白相’11到天亮,消夜点心我全预备下了。” 邱福道:“那么谁先推这头一庄呢?”拿三角眼朝三个生人扫了一下,等候答复。 娄阿鼠刚蒙骗了几两银子,认定自己手法高,平日又好赌如命,本来就想以小博大,误以为吴、邱二人是“老搭档”,内中两个“空子”容易吃。见瘦老头不开口,朱八和朱少棠还在推让,脱口说道:“诸位不要客气。要不,我先推一小庄,唱个开场戏也好。”说时,惟恐吴阿三、邱福嫌他冒失,先朝二人使了一个眼色,表示有福同享,“做下生活”来大家分肥,要二人帮腔。 朱八首先站起道:“好!让娄老板先推,满了庄,我们再接下场。快请!”说时,把手一挥。 众人全都站起,同往赌桌那面走去。 娄阿鼠见吴、邱二人没有表示,瘦老头好像阴恻恻地微笑了笑,忙着推庄,没作理会。 一共十来个人,除了吴、邱二人借故没有上场外,都围着圆桌坐下。 娄阿鼠以为这主要两个赌棍不出手,来完了还可以少分一些,下余这些做帮衬的小角色更容易打发,心中暗喜。因这三个生人,两个都像财神,只有姓林的瘦老头摸不清底。开头很留神,一点没敢作弊。偏偏上场手气很好,三副牌就赢了十多两。见人都照样下注,朱少棠是越输越急,下注越多,是个最好的户头。朱八面前大小元宝摆了十好几个,和姓林的老头同在下注,但不多下,仿佛嫌自己庄推得小,有点看不起。 瘦老头老是一钱银子一道的“长龙”12,从没有变过注。这三人一个也不像是内行。本想再推下去,忽觉邱福在身后扯了一下衣襟,这才想起大家好容易请来三个财神,自己本短,对方不肯多下注,再推下去一定招恨,还要出事。好在改成下风同样可吃他们,忙起立道:“我一家赢,本不好意思结,但是天已不早,让新来的客人推一会,我陪着押也是一样。” 朱少棠巴不得有这一句。忙答:“兄弟来推一庄试试。” 众人同声赞“好”! 娄阿鼠付完头钱站起,又在暗中塞了二两银子给吴、邱二人做红钱。 朱少棠道:“我先推一百两,少了不过瘾。”带来的两个当差,便把银子放在桌上。 朱八道:“这才叫赌!共总几两银子,叫人怎么下注?” 娄阿鼠又被刺激了一下。暗骂:“肥猪猡!你们有多少钱,早晚也全送礼。” 朱少棠上来手气也很好,连满了两庄不肯收,偏又遇上朱八是一个宝塔注,一、二、四、八、十六往上加,最后一注,朱少棠连本带利都被赢去,气得手直抖。一连推了两个一百两,都被朱八包去,相继全光。 娄阿鼠要看看风色,知道这种场合,上来照例“放龙”13,朱八又是一人包办,有他无人的老爷赌,自然也没法下注。 朱少棠气得脸红颈涨地冷笑道:“输这一点没什么,我寓所里还有七百两金子,这就坐轿子取去。就全输给你,我家里有的是钱。” 假扮下人的赌徒连忙拿烟倒茶,打手巾把。 朱少棠接过手巾擦了擦,便吩咐从人点灯,预备轿子。 二从人应了一声,往外就跑,跟着来请上轿。 娄阿鼠跟着主人送出,只朱八和瘦老头大模大样坐在那里,动也未动。 轿厅上停着两顶讲究轿子,内中一对大灯笼业已点好。娄阿鼠越认定这胖家伙也定是个财主。 当中石库门大开。朱少棠就在轿厅里上轿,对主人道:“萧二哥!千万把那胖子留住。并不是怕输钱,这家伙太气人。我要看看今夜谁输谁赢。我和他拼定了!” 第三章 捕逃 秦古心发现死尸一喊,左邻郑好婆和媳妇杨氏,右邻倪阿根首先跑出。左近两名地保也被惊动,一边披着衣服,一边揉着睡眼,匆匆跑来。另外一些邻居听说出了人命,也相继赶到。秦古心指手划脚喘吁吁说了几句。 众人正往里走,老地保顾四忙伸手一拦道:“慢!现在还没相验,先不要进去。让我同了秦家伯伯和左右邻到里面谈几句话就出来。大家当心点,莫受连累!”跟着,回顾另一地保道:“阿福!你还不快报官去!”阿福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众人被顾四的话吓住,不敢再进,却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涌在门前往里张望,人是越聚越多。 顾四带了四人进屋看了看,便问:“谁先发现死尸?” 秦古心把昨晚尤葫芦约他买猪,今早发现人已被害之事说了。忽听有人接口道:“尤二叔穷得连饭都没得吃,人又和气,会被人害死,这叫什么世界!我们非得替他伸冤报仇不可!” 顾四抬头一看,只见娄阿鼠气愤愤地由人丛中挤了进来,不禁眉头一皱。因是赌场朋友,拿过他的彩钱,不便得罪,忙拦道:“先听秦家伯伯说,请你不要多开口!千万不要乱走乱动,挨近死人!看热闹最好到门外去。阿弟!你也是常外面跑的人,这时候不要惹事。” 娄阿鼠故意气愤道:“我和尤二叔是老朋友,照这样随便杀人,简直要造反!姓娄的不怕受连累,我倒要看看凶手是啥人。”边说边拍胸脯,看去理直气壮,神气活现。 顾四因县衙门近,急于在县官未到以前摸一点底,好脱干系,也没有再理他。问完左右邻,又向秦古心问道:“尤家的戌娟呢?怎么不在?见到过没有?” 秦古心也说:“方才连喊她几声,没答应,我没敢到屋里去。莫要也被害了吧?” 顾四闻言,忙往里屋走。屋内无人,床上旧被头也还没打开。耳听远远鸣锣开道之声,不顾仔细检査,忙又赶了出来。 娄阿鼠一进门,便在暗中仔细偷看,想找那两粒灌铅骰子,偏未找到。心疑滚落在尸首旁边,又不敢就过去。忽然发现右床脚有两枚旧制钱,想起杀人后逃得太慌,掉了些钱,没顾得捡,大概这两粒骰子随同先捡的钱落在床后也未可知。正打主意见顾四已进里屋,秦古心正和邻家婆媳谈论方才之事, 平日爱管闲事的倪阿根也正听出了神。知道这些邻居都讨厌他,想乘机溜到床后细看一下,想法子把它拿走。方说:“我看看床后头有没有可疑的形迹。”心里打着鼓,外面却装着挺神气似的,要往里走。 顾四由里屋退出,见娄阿鼠要往床后走,忙拉住道:“阿弟!你没听外面锣响!县太爷就到,你随便在尸场乱走,阿是要给我找麻烦?大家都快请出去。” 锣声越来越近,门口众人纷乱处,冲进两个差人,张口便喊:“闲人快走!地保快摆上公案,太爷随后就到!” 顾四诺诺连声,忙对众人道:“秦家伯伯和左右邻出去,千万不要走开。太爷验完了尸,还要问话呢。” 屋里的人全都到了门外,门外的人也被差役赶向一旁。顾四连忙托人去搬桌椅。 无锡县知县过于执是个老吏。他做了多年临民之官,办起事来大刀阔斧,很有胆子,也很认真,讲究案无留牍,多么口硬的犯人,至多经他问过三堂,没有不招供的,并且从不贪赃,因此得了上司的赏识,所任都是首县和冲繁大邑,什么疑难案件,他都有把握,认为“天下无难事”。半月前,到省里去了十多天,前天才回无锡,刚由内宅走进“签押房”,师爷便抱了一大叠卷宗请他阅看。这是过于执素来的势派,任何事都要“速战速决”。师爷们也乐得事完早淸静,才闹了他个“席不暇暖”。 案卷特别多,民刑诉讼就有十来件。过于执暗骂:“无锡县真是难治。哪来这许多打官司的‘刁民’?讨厌!我既然要学庞统治耒阳县的才干,这比当年庞统当着张飞所判的案卷要少好些倍,算得什么?”一赌气,废寝忘食地连阅卷带坐堂审问,随审随判,一天多的工夫全都办完。民、刑两造,“谁也没敢不服”,再听幕宾们照例一恭维,心想:“我办的案,还会有错?况且尽是些斗欧、赌博和闹家务的案子,几句话就完,有什么不了的事?”高高兴兴带着疲乏的身子倒向床上,本打算当晚睡个足觉,明天晚点起来。刚一天亮,就有人来报,说西门外有一个开肉铺的人被杀,还未发现凶手。地方上出了人命案,是件大事。如果逮不着凶手,过于执二十多年的能吏名望非但要垮,弄巧还要受处分,自然越想越冒火。忙命:“准备执事,打轿,传仵作,本县当时就去验尸,非抓住这凶手不可!”刚急匆匆擦了把脸,一听人轿齐备,忙穿上公服,三步两步赶出,上了轿子。一路盘算如何捉凶手,轿子已到尤家门口放落。刚一进门,便见朝阳斜射处,血泊中倒着一具死尸,血已将凝,胸前钉着一柄肉斧,死状极慘!一股血腥味,使得人凡乎要呕。忙把鼻子一捂,急退了出来,忙道:“公案摆在外面!” 地保回道:“公案已设在街上,屋里小,血腥味太重。” 过于执将头微点道:“传仵作,验尸!” 仵作在旁,应了声“是”,便往里走。 过于执坐在那里,暗中向看热闹的人察言现色,留神静听,微闻人群中有人在说:“尤家穷,不会有人偷他,只有一个‘拖油瓶’,长得满标致。不要是奸情出人命吧?”另一妇人忙说:“娄阿鼠!你不要随便乱说。戌娟满孝顺她父亲,连鸡都不敢杀,怎会有这类事?”随听一个老头说道:“昨天夜里,他酒醉回来,却带着十好几贯钱呢。”过于执心中一动,忙喊:“传左右邻和见证人!” 地保忙带秦古心、郑家两婆媳,倪阿根和另外几个邻人由人丛中走出,一同跪下,说:“回太爷的话,左右邻和见证人传到。” 娄阿鼠也凑过去,跪向一旁。 过于执见那三十来岁的瘦子,正是方才头一个背后谈论的人,另外还有两个也开过口。心想:“有线索。我最擅长的就是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便问:“谁先发现的被害人?” 秦古心照实说了。 过于执一听,人被杀了,借来的十五赏钱不翼而飞,被害人亡妻带过来的“拖油瓶”不知去向,人又年轻!“哦”了两声,暗中点了点头。 娄阿鼠暗中留神,看出县官对苏戌娟似乎起了疑念,心中暗喜,仍装着气愤怀疑神气。 过于执又问:“你们和被害人是紧邻,应该知道他的为人如何。他养女苏戌娟,平日可有男子来往?”一面却朝下跪诸人察言观色,并不指定何人先答,特别注意娄阿鼠的神情。谁看了都觉得这位县太爷精明强干,二目有威。 倪阿根年轻气盛,听出县官有怀疑戌娟之意,首先回答:“尤葫芦虽然爱吃老酒,人缘很好。戌娟年才十七八岁,平日规矩,也是人所共知。她只不过因为她的‘晚爷’不好好做生意,有时埋怨几句,人是再稳重没有。” 过于执“哦”了一声。 郑氏婆媳和另外几个邻人也是异口同声接说:“戌娟人很规矩勤谨,尤葫芦全亏她料理家务,每天要做不少的事。我们日常相见,从没见她和男人说笑。她什么事都做,遇到他‘晚爷’杀猪时,却要躲开,连看都不敢看,也许这件事她还不知道呢。” 过于执鼻孔里“嗯”了一声。他觉着娄阿鼠还有頋虑。这些邻居所说,更不对他的心思。 娄阿鼠越看县官神气,越觉有了办法,故意在旁低声咕哝着说道:“天下事难说,做坏事的人,谁也不会写在脸上。” 过于执认定这是一条线索。见娄阿鼠是个穷汉,笑问道:“你知這什么只管说,不要害怕。” 娄阿鼠忙答:“我知道大老爷是有名的青天!小人和尤葫芦是老朋友。人命关天的亊,小人没看见,不敢乱说。但是尤葫芦带钱回来,只有他女儿知道。他天明前被杀,钱又被凶手偷走,苏戍娟不会不被惊动。她没有喊救命,也没有喊乡邻报官,为什么人会不见?” 过于执由不得脱口说道:“对!有道理。自来奸情出人命,大概……” 娄阿鼠忙道:“青天大老爷!照小人看,戌娟年纪轻,恐怕没有这么大胆子。他们都说没有见她和男人打过交道,大概是真的。不过,人不见得太奇怪,莫要是尤葫芦的钱露了白,被坏人看破,把他杀死之后,见戌娟长得标致,逼她一同逃走了吧?” 过于执道:“这也有理,我料苏戌娟逃走不远,只将此女拿到,自然水落石出。”随即掷下火签,命差役带同左右邻居作眼线,分途追赶,四下访拿。 郑好婆认定戌娟无事,说起她有一亲阿姨住在皋桥,久未见面,时常想念,也许去到她阿姨家中等语。差役听了,自不放过,便带了秦古心、郑家婆媳、倪阿根四人做一路往皋桥赶去。还有几个差役,另外做了一路。 娄阿鼠作贼心虚,先装糊涂,想往另一路追赶。后想:“人是我杀的,戌娟不知何往,找不到她,还可嫁祸于人。她如在尤葫芦睡前,真到皋桥姨娘家中,有人作证,这件事就讨厌了。偏生那两粒倒运的骰子落在尤家,是个心病。还是跟着秦古心他们到皋桥去,看看戌娟是不是在那里。”打好主意,念头一转,忙又回身,往皋桥这面跟了下来。 仵作验完了尸回报,说:“被害人头颈先被肉斧砍伤,长两寸三分四,深九分,连胸带肩,被肉斧斜砍进去,深嵌入骨,脚上只穿着一只破袜子,没有穿鞋。这是由床上纵起,和人争斗,先被砍中头颈,倒地之后又被砍了一斧,方始毙命。所验是实。” 过于执正在推敲案情和戌娟逃走的原因,一听仵作这样回报,越认定是戌娟引来奸夫,想要偷钱,被尤葫芦看破,起床争斗,因而被害。街上风大,肚子正饿,尸场血腥味又实难闻,再进去看,也不过如此,便道:“此案既经你们验过,本县也无须再验了。”随命仵作具结,吩咐地保会同邻居买口棺木,先将尸首成殓起来,将门钉紧,贴上封条,等拿到凶手再行发落。跟着起身上轿,打道回衙。 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又窄又长,黑得一点星光都没有,对面不能见人。苏戌娟怀着满腹悲愤由家中跑出,只知道朝皋桥那一面走,并没想到别的,气急败坏地走了一段,刚把平日走过的熟路走完,转入一条小巷。既防遇到歹人,又怕走错了路,只得鼓着勇气,口里念着:“死去的亲娘快来保佑我!”脚底跌跌绊绊依旧往前急走,好容易云开星现,西半天还低挂着一钩新月。路虽比前好认了些,人已走得筋疲力尽,最糟是在这寒星残月之下, 街巷内人家屋檐下放着的一些东西和沿途一些小树,都成了最可怕的鬼影。这一个轻易没有远离开过家门的少女,走在这样暗夜沉沉的街巷之中,更增加了她的恐怖。 快亮以前的天,照例更黑暗一些,戌娟方想:“天怎么又黑得这样厉害?”忽然望见东方天边淡微微现出一些白影,知天快亮, 暗忖:“走了这半夜,没有遇见一个歹人,阿爹也没追来,总算运气。”忽又想起:“街门未关,阿爹的十五贯钱莫要被人偷去。”恨不能当时就往回赶。正担心间,东方已渐渐现出了曙色。戌娟看出眼前的路有好几条。记得以前去看阿姨,快到以前,曾经过一条河岸,两岸人家全都临水而居,杨柳很多。这条陌生的路,好 像从未经过,也不知一路乱窜,怎会来到这里?这地方休说往阿姨家去,连往回走都不认得,又不好意思去向未起来的人家拍门问路,心里一急,要往回走。又想:“归路已远,天快大亮,真要有贼,就赶回去,钱也被人偷掉。何况阿爹正等着卖我呢!”想到这里,气愤起来,把心一横,又往前走。 走不多远,好容易发现前面拐弯处竟有一条河岸,忙奔过去。到后一看,太阳已从天边涌现出了大半轮,阳光斜射在河面上,闪动起千万片的金鳞,沿河田岸上已有人在走动。走了这半夜,实在腿脚酸痛,心想:“天已大亮,反正我是不回去了,还是暂且歇一歇脚,少时等有过路的人,打听清楚再走。”便在河边石条上坐定。一身急汗,吃冬日的晓风一吹,夹背心冰凉,便把身子侧转,背向东方去烤太阳。俯视脚下的一双旧鞋,业已走穿,再往前走,脚趾也要露出来,腿是又酸又疼,越想越伤心,两眼的泪珠儿一点接一点直往手背上滴。 太阳渐渐离开水面,日光转白,只东半天还有一片红霞。南方气候暖,那业已落尽的柳条,随风袅动于朝阳光中,仍有欣欣向荣之意。小鱼往来,游泳水上,河中已有舟船来去。 戌娟正在含泪张望,辨认道路,忽见一个少年匆匆走过,忍不住起立,脱口喊了一声“喂”! 少年熊友兰,是商人陶复朱的伙计,一年到头代东家去往苏、锡各地办货。他背着十五贯钱,刚由苏州开来的“夜航船”上下来,由皋桥左近经过,赶往常州去采买黄杨木梳篦,忽听人唤,回顾是一满面泪容的少女。回身问道:“大姐!是你喊我吗?” 戌娟答道:“请问我到皋桥,怎么走法?” 熊友兰问道:“你口音是本地人,怎么不认得路?” 戌娟答道:“我由西门外到皋桥去找阿姨,不想把路走错,请你告诉我。” 熊友兰道:“你由西门来,不该这样走。前面要经过两条横巷,才能走上去往皋桥的正路。我领你去罢。” 戌娟道:“我看你也像有急事的神气,为我绕路,多不好意思。” 熊友兰道:“路绕不多,一道走吧。” 戌娟见那少年很热心,人很规矩,不像平日那些买肉的小流氓,忙说:“这真谢谢你。” 熊友兰在前面走,头都没回。戌娟紧跟在后面,顺河岸转了一个大弯,经过两条小巷,转折出去,又是一条河岸,认出这是以前经过之处。觉着再走不远,便到阿姨的家,让一个陌生男子引路,被阿姨看见,也要防她多心。刚把熊友兰唤住道谢,说:“路已认出,前面就到。”底下“请便”的话还未出口,忽听身后急呼“戌娟!戌娟”。心疑阿爹带人追来,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秦古心喘吁吁同了郑家婆媳和倪阿根,还有附近的一个赌鬼娄阿鼠,正由身侧一条街的转角上赶来,阿爹并未在内。心中略定,想阿爹最听秦古心的话,也许把卖女儿的钱退还给人家,来劝我回去。就这样,我也要到阿姨家住几天。心中正想着,忽见斜刺里奔过两个差役,也未在意。忙喊:“秦家伯伯!郑家好婆……” 来的这些人是年纪大一点的都累得气喘吁吁,到了戌娟面前,急切间说不出话。来势很紧张。娄阿鼠手指着熊友兰道:“我说的话怎么样?阿是有个男人?” 熊友兰不知这少女发生了什么事,想起初见少女时的悲苦情形,颇有同情之念,还想听个明白。忽然瞥见二差役站在身后冷笑,不解何意。 郑氏婆媳同声说道:“我们和戌娟常在一起,没见过这个男人呀!” 秦古心累得直喘,要说,没说出来。 倪阿根接口道:“是呀。” 戌娟莫名其妙,方说:“你们为啥……” 娄阿鼠忽然“咦”了一声,指着熊友兰对众人道:“这不是钱!”随说,随赶过去看了看,急呼道:“十五贯!十五贯!” 第四章 县衙门的威风 众人走到未初,才到了无锡县衙门。大家都是饥疲交加,差役更是没好气,口里不三不四地乱骂。 秦古心因戌娟与男子同行,钱又是十五贯,再加上她末后那两句话,虽然越来越疑心,到底平日感情不错,恐她多受差役折磨,又不知县官何时升堂,这案子问到几时,好生忧疑。快到衙门口,恰巧遇见熟人吴金生,便托他到自己家中取点钱,买点吃的来。 杨氏也忙喊道:“吴家阿叔!请到我家问二阿姐要双鞋子,你看戌娟的脚趾头都快露出来了。” 吴金生和这些人都是多年乡邻,人又和善,诺诺连声,回头便走。 戌娟见衙门里出出进进多是那些又可恨又可怕的差役,又见一伙男女犯人,蓬头垢面,被押解的差役,一路喝骂着往监牢里送,内中几个还带着脚镣手铐,哭哭啼啼,手上污血斑斑,呻吟之声甚惨!估计少时也和这班囚犯一样,越发心胆皆寒。心里一急,“哇”的一声,连口里含着那块忘了咽下的饼,也随哭声喷了出来。 二差役把这一干人犯带到班房,把男女二犯分押在木栅里,命众人坐在栅外长凳上候审,一面前去报案,刑房赶来录了案由。 秦古心见戌婿这样一个好姑娘,一夜工夫变得这样憔悴,面容又是那么难看。哭啼啼被押进木栅里面,前胸已被眼泪湿透,旁边差役还在厉声呵斥,由不得心又一软,便隔着木栅牢安慰她道:“你还没吃过一点东西,看你这个样子,怎么过堂?” 戌娟心乱如麻,倚着木栅正哭,也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熊友兰被押在戌娟对面木栅之内,十五贯钱已被差人拿去呈案,外面也没人理他。他认定钱有来源,东家现在苏州,就是走开,也有地头人证,可以传来质对,心里并不害怕。先只着急不该多事,给人引路,受了牵连,耽误办货,又受东家埋怨,没想到吃东西。被秦古心一句话提醒,忙把昨夜航船上吃剩的肉馒头和豆腐干由袖子里取出就吃。 隔了一会,吴金生给秦古心取来二百钱,还有一些吃的,又给郑家婆媳带来好些食物,连杨氏所要的鞋,都托外面差人代为送进。 娄阿鼠见杨氏又拿起一个大肉馒头劝戌娟吃,知她和秦古心都不大好说话,便朝郑好婆道:“好婆!我实在饿得难过,借我几只馒头,等出去一定买了还你。” 郑好婆正取食物分给倪阿根,并和秦古心向班房里人分赠,见他来要,不好意思不给,抓起两个肉馒头,说:“给你!谁要你还!”娄阿鼠不便再要别的,只得接过,三口两口吃完。 张四忽然跑进,大声喝道:“县太爷正吃午饭,吃完还要打个中觉。方才传话,这是人赃俱获的人命重案,今天先过头堂。可是时候还早,你们几个邻居见证,各打各的主意,弄点吃的用的,好等过夜堂。” 熊友兰一听首先情急,隔着木栅向外问道:“现在就派人到苏州找我的东家,还来得及。这位班头阿向县太爷回过?” 张四狞笑道:“猪猡!我们不会错的。” 众人听出过堂还早,不知什么时候回家,只得由秦古心出头,托班房里的人往各家送信,去要吃用的东西。纷纷议论,都怪戌娟不好,既未同谋杀人,为什么半夜逃走?只杨氏一人在栅外隔着木栅缝,拉着戌娟的手,先劝她把鞋换上,又再三强劝她吃了多半个包子,说不出的代她难过。 快到天黑,秦古心等要的食用之物都相继送进。娄阿鼠是个无业游民。钱又不在身旁,人缘更坏,吃用皆无。仗着认得几个差役,老着脸讨了半碗冷饭和一些剩咸菜,算是点了点饥。他认为这是大面子,别人谁也办不到,故意当着人和差役们说笑,显得很得意, 戌娟的姨母梁大嫂听到消息,带着儿子金根拿了衣被食物,匆匆赶来探望。因是人命重犯,照例要防串供,并没见到戌娟,只花了点规矩钱,把带来的东西送进。母子二人守在班房对面廊檐下等候过堂,干着急。 一干被押和守候的人们从来没有打过官司,一心一意盼望着早点过堂,好把事情弄明。这一天比一年还要难过! 娄阿鼠希望早点过堂,好嫁祸于人,早点到赌场去翻本,同样是着急。时间越久,所想的主意也就更多,过堂时拿什么办法陷害这两个少年男女,不叫别人起疑心,想得比先前也较周密。 秦古心暗中留意,见戌娟那么悲苦,仍不时望着相隔二丈许的另一木栅,仿佛对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凶犯很关心。暗忖:“痴心女子负心汉,那强盗始终不理你,你还要牵记他?到底年纪轻,不懂事。可怜!可怜!” 郑好婆不时起来,隔着木栅朝戌娟看看,又坐回去。她一味怜悯戌娟一个孤女,偏遇到这样逆事,也恨极了那个凶手,想骂他几句,又不敢。急得直摇头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熊友兰心想:“一个小姑娘会下这样毒手,太可恨了!我引她到皋桥去,原是好意,没想到会连累我吃官司,虽然我有质对,不怕弄不明白,到底讨厌。”他对戌娟越来越恨,对自己只是后悔不该多事。 戌娟心想:“亲娘早死,晚爷平常待我不错,只是他明明借了阿姨的钱,偏说把我卖给人家做丫头,害我吃了这许多苦。我要不逃走,门不会开,他也不会被人害死,就算事情弄明,丢下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逃走以前,不是想到阿姨家去,我早寻死路了。死,我不怕,只不甘心受这冤枉,死得不明不白,还要连累好人。”越想越悲愤,就横了心,认为真是真,假是假。同时想到:“阿姨和郑家阿嫂都知道我的为人。大老爷既然是个清官,一过堂就会明白,光哭有啥用?”又听杨氏在木栅外再三劝说,心情渐定,便觉有点饿。念头一转,索性把杨氏递进来的馒头吃了两个。 杨氏认定戌娟无罪,一直守在旁边,见她肯吃东西,很高兴,又向班房里的人说好话,讨了杯水给她吃。她认为县太爷可以为百姓做主。她和戌娟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号称“民之父母”的过于执身上。 这几个人虽然各有各的想法,眼巴巴盼着早过堂。却是一致的愿望。只要见到大堂上走出一个差役,或是一位神气活现,手持公文签票的二爷,便以为是要过堂。 过于执临睡以前,认为事情很简单,这类案子也断过好多了,这类“刁民”,不论多么狡猾,也禁不起“官法如炉”!对于犯人只要肯用刑,心不要软,决不怕他不招。另外一些“愚民”,就是怕得罪人,说得不实不尽,也经不起我这“老吏断狱”,一望而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还能不招蜂引蝶吗?既然招蜂引蝶,就能因奸情而出人命。人证都摆在这里,凭我多年的经验和才干,这类案子决不至于费事。我一睡足起来就过夜堂,早点办完此案,让大家见识见识,任他多大的案子,到我姓过的手里,也是当时就可水落石出。这“断案如神”的本领,谁也比我不了,他认定犯人该多受罪,并想借此显显他的能干和威风,既没考虑到犯人是否有罪,更没考虑到那些忍饥受累,还要受差役恶气的近邻见证人等,都在两眼望穿地苦盼着过堂。这与他平日自命为“事到必办,决不积压”的精神,仿佛有点违背。在他心目中所谓犯人,固是最可恨的“刁民”,连近邻见证,也是一些讨厌的无知“愚民”。他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醉饱之后,安安稳稳睡他的午觉。这一睡,直到二更后才起来,又忙着吃东西。这是他应该享受的“民脂民膏”。饭刚摆好,就传话升堂,匆匆吃完,就要问案。他所谓“速战速决”和有才干的具体表现在此。事情既已符合了他的想象,就不怕这些当事人不招。 冬日夜长,天上偏是阴云低压,连一点星光都看不见,仿佛要下雨的神气。除远近班房里有一些淡微微的灯光似隐似现而外,连大堂上照例点着的一对二尺多方圆的大灯笼,远望过去,都成了两点暗红彩子在那里微微闪动。整座衙门都似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下,阴森得怕人。侍候差事的衙役们,有的坐在発上,靠着窗壁东倒西歪,想睡又不敢睡;有的实在支持不住,就躺在长凳上等,渐渐打起呼噜来;原坐着的左右邻和见证人,只好让开,倚着墙壁“打瞌睡”,一肚子的委屈没处去说,都认为官司不是人打的。 杨氏见戌娟人已疲极,在木栅里睡去,婆婆靠墙坐在地上,半夜里又冷,忙把白天托人带进的一件旧棉妖由栅缝里给戌娟塞进去,劝她披上。 倪阿根耳听“的夺!的夺!的夺!嘡!”静夜里的更声,一遍接一遍地打将过去,大堂上老是静悄悄的,一点人影声息全无,再看班房里的人们,十九东倒西歪,只传差的衙役张四依旧横眉竖目,不时走向囚栅外张望,朝着那两个倦极而卧的一男一女,口里叽叽咕咕也不知骂些什么。娄阿鼠老在室中走来走去,有时又朝张四咬咬耳朵,表示他和官差很亲近,看神气,当晚十有八九不会过堂。身边无钱,日里蒙乡邻给了些吃的,再扰人家,不好意思。偏生这个不争气的肚皮,越怕饿越饿,饿得咕噜噜直响。正在暗中咒官骂役,气得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忽听一声“升堂”!跟着便见一个二爷拿着一盏小灯笼由大堂那面暗影中一路乱叫,飞也似跑将出来。当时精神一振,忙招呼众乡邻,并请杨氏先将戌娟唤醒。 这一声传呼过处,衙役们纷纷惊醒,忙着穿戴好衣帽,往大堂上赶。隔了不多一会,张四便喝:“带犯人!” 冬夜阴雨,天更寒冷,男女二犯和邻证人等都被隔开,由衙役们分别带着往大堂檐下走去。 戌娟本在梦中抽噎,被一个老衙役呼喝起身,开栅放出,糊里糊涂,冒着小雨往大堂那面走,吃凄风苦雨一吹,冷得直抖,两腿又酸又疼,几乎走不上道。因盼快点过完堂好到阿姨家去,只防滑倒没有衣服换,没想到别的,也顾不得往前看。 正挣扎着往前走,忽然瞥见一个差役领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由侧面走过,认出这母子二人正是姨母和二表弟金根!她连睡梦中都认为姨母可以为她作证,辨明冤枉,就怕是对方不知道。忽然相遇,惊喜交集,刚脱口喊了一声“阿姨”!便听一声暴喝:“谁也不许开口!”同时便见那个最凶恶的差役在旁发威。娄阿鼠在张四身侧,好像还低声说了句话。 这一来,戌娟含着两眶痛泪,眼巴巴望著自己惟一的亲人在侧面走过,哪里还敢开口!一路寻思,心乱如麻。快到大堂口,又听喊起一片堂威!再往前一看,不由心里一震!几乎吓倒。 这时,大堂上业已布满了衙役人等,四个执刑差役,每人拿着一根长竹板,站在公案前面,横眉竖目,耀武扬威。下余还有不少差役,分列两旁,都是半夜里被惊醒,怕去迟了挨板子,连睑都没顾得洗,再加上满肚皮说不出的委屈,一个个瞪着眼,撅着嘴,睑板得活像死人,谁也没有带着丝毫和善面容。另外还有几个差役正忙着陈设刑具,夹棍、拶子、皮鞭、藤条、锁链等等摆了一地。 那对大灯笼刚换新蜡,灯芯还未点旺,黑烟虽不再冒,光却比前更暗。微弱的烛焰,吃半夜里的寒风一吹,再一摇晃,暗影幢幢中,这班凶神恶煞似的差役身后,仿佛环列着一大圈鬼影。公案上的红桌围和笔砚签筒等陈设得很整齐,专为县太爷特备的大蜡,也是刚刚点燃,深夜寒风之下,光焰如豆,一闪一闪地像磷火一样。这样阴森恐怖的景象,真和戌娟平日想象中的阎王殿差不多。 秦古心和倪阿根都替戍娟捏着一把冷汗,并恐怕自??会受牵连。这类人命重案,因受嫌疑被累,跟着坐牢,一拖好几年,等到弄淸被释,业已家败人亡的是常事,由不得害怕起来。 杨氏虽然深信戌娟无罪,一见这样威势,也由不得胆寒心跳,怕少时把话说错,连累戌娟当晚不能放出去。 郑好婆急得暗中不住念着:“阿弥陀佛!”嘴皮也跟着乱动,心也在抖。 娄阿鼠更是害怕,惟恐少时一句话不对头,露了马脚,表面镇静,强装着一张似笑不笑的苦脸,没话找话地和张四咬耳朵。一面暗中倫看部几个常往赌场走动,专使常例钱的相识差役,想先打一个招呼,好得一些照应。偏又不敢过去,只偷偷朝他们挤眉弄眼带点头,表示双方是老朋友,有那朝他微微点头,或是把嘴微咧的,他便暗中一喜;有因立处背光,看不出他在打招呼的,没有答理,也心里又打起鼓来,暗想:“这么熟识的老弟兄,今晚都不理我,恐怕要出毛病。” 一面又想:“我谋财害命,并无一人看见,身上也未染有丝毫血迹,更不是近邻。当时只作不知,原可无事,为什么偏要夹在里面当干证?莫非尤葫芦冤魂不散,要我自投罗网?身上业已欠下人命债,再跟着来陷害这两个好人,天也不容。听说这位县官很能干,他大概不会不起疑心。这不是找死吗?” 正越想越后悔,再一转念:“事情还是不能怪我,这都是那两粒断命的灌铅骰子害的。不是为了找它,我一定混在人堆里假装看热闹,决不会出头多事。如今闹得骑虎难下,不害这两个人不行。就算能够当时混过,又多上两个屈死的冤魂,能饶我吗?”考虑结果,他还是必须依照原计划去嫁祸于人,非害人不可。同时,既怕被县官看破,又怕将来遭报应,心里急得直扑腾。 这位号称能吏的过于执,抱定他那“快刀斩乱麻”、“事到即办”的方式方法。此种他已认定是“一审就了”,至多过上两堂,用上几次重刑,不怕犯人“滚堂”不招的案子,坐起堂来,照例传呼极快,行动却是慢腾腾的,自恃“成竹在胸”,“指挥若定”。真凶业已抓到,这类被认为罪有应得的“刁民”,多让他们等一会,既可以显示官威,又可以使他们嘀咕气馁,于问案有益,何乐而不消停?这也是他自认为巧妙的问案方法之一。 由县太爷传话升堂起,共总也不过个把更次。因为时已深夜,天又寒冷,打官司的人们固然等得心焦,思潮起伏,想入非非。先前横眉竖目的差役们,也都松了架子。内中两个行刑差役,各把长竹板用手捂着,支在下巴底下,想“打瞌瞌”又不敢打,身子一歪一歪地好像要倒。另外大部分差役明知过堂还得一个时候,但这位县太爷法令森严,耳目众多,人更精明,就许悄没声地突然溜出来查看一下,怎受得了?不是真正睏得没法,谁都不敢不咬着牙勉强扎挣。 他们不敢怪县太爷摆架子,便把所有怨毒都种在犯人身上,恨不能把这两个无事少年先打个半死才痛快。满堂差役,形式上虽还保留原样,由于失眠和夜寒太重,好些人的牙齿都在打战,连那不时盯着犯人的一对凶眼,都好像失去了原有的威风。 烛光照处,一个个神头鬼脸,面容灰败,看去不似人形。人们好容易盼到跑上房的俊仆一路吆喝传话升堂,把精神振作起来,那几个行刑差役也重又端起了架子。 戌娟正想:“这位县太爷怎么一点不晓得我们的苦楚。天到啥时候了,还不出来?”忽又听里面传呼:“大老爷升堂罗!”声音拖得比前更长。前见俊仆,又由里面一路喊着飞跑而来,跟着满堂上便喊起一片堂威!只管主意已定,心想不怕,心口偏是扑腾扑腾乱跳。 再看满堂差役几十对凶眼,又一齐在注视着自己。那种狞恶的形象比初见时还要可怕!当时周身汗毛倒立,连打了两个冷战。她除了暗中直喊“死去的亲娘快保佑我”而外,连方才所想的一些话也忘了个一干二净。幻想中的县太爷比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一定还要凶恶得多。 跟着便见日里在班房报到时,那个询问众人年岁籍贯和案由人证,面容浮肿,邪着一对猪眼老盯着人看,却不容人开口的刑房老爷,拿着两个纸夹子,由随行差役代捧着张四由熊友兰身上抢过去的那十五贯钱,匆匆赶来,先把钱和纸夹子往公案左首放好,再往旁边一站,一脸横肉,两道浓眉,外带大麻子,比庙里的判官更显威势,以为县太爷当然也和阎王一样,心里由不得要害怕。 跑上房的俊仆先把业已陈列整齐的公座铺上了皮褥子。又隔了一会,县太爷才在不断呼喝的堂威中,由两个长随伺候着缓步走出,扶上公座,神态竟是那么从容不迫,并看不出他有任何官威和鱼肉良民之意。所穿公服倒是华贵一些,连跟来站在身后的俊仆长随,也穿戴得很整齐,还替他捧着云白铜手炉和包有棉绸暖套的茶壶、细瓷盖碗茶等,很有派头。这位县太爷从来不贪赃,哪里来的这些讲究?可是我们不能冤枉这位“能吏”。 在当时制度下,地方官有应得的“陋规”。他曾历任首县,单“上下忙”1田赋上应得的“羡余”2就不少。这是临民之官主要的收入,比俸银多到不知多少倍。无锡县是鱼米之乡,最有名的肥缺,也是上司用来调剂下属弥补亏空的一种公开照顾。 假如有那不知趣的人呈请革除“陋规”的话,不但要受到同僚咒骂,还要受到上司的驳斥:“你只顾自鸣清高,叫后任官怎么办?”事实上确实也有困难,县太爷的俸禄为数有限,一个小朝廷似的县衙门,要用那么多的三班六房差役人等,这班人平日并无工薪,或者工薪少得可怜,同样是要养家活口,还要吃喝玩乐。这一系列由上到下,不用之于民而“取之于民”的行为,在当时制度下,是有它一定的原因的。 “枵腹从公”,谁还敢当官差去?知足一点或是聪明的县官,真用不着去贪赃。遇上好缺,三年一任,足可“衣锦荣归”,做一个“急流勇退”,“永保清名”的人,“优游林下”,“知足常乐”,照样发财,何必非要伤天害理留骂名呢?过于执那么精明强干的人,当然会想到这一点。上司既然有心调剂,下属当然“义不容辞”。再说,没有一点派头,也镇不住所谓“刁民”不是?虽然他的官谱是大了一些的硬赃官。 注: 1当时县官每年两次收钱粮的季节。 2人民每次向县里交粮,照例每斗都要多交,除一定的额外剥削外,好些地方还要巧立名目,加重剥削。每年都要百姓多打亏耗,实际上是官吏公开的贪污,成为一种相沿成习的陋规。 第五章 过于执 过于执长脸高身量,眉毛很淸秀,通关鼻子,嘴被一部相当长而好看的胡子遮住,微露出一些棱角。五官搭配得很匀称。除带有皱纹的那双老眼,睁合之间仿佛透着聪明能干而外,都和常人差不多,神态也很安详,看去并不觉得可怕。可是刚一出现,堂上空气当时就紧张起来,大堂口候审的人们各有各的想法,心情都在动荡不安。 过于执坐定之后,把旁边放的卷宗打开,略微翻了翻,先传带案的皂班头张四,询问追捕犯人经过和男女二犯被捕时的神情,跟着便传娄阿鼠! 娄阿鼠虽把主意打好,时间一长,顾虑自多,本觉所说的话多少都有一点毛病。及见县官向张四问答,先还暗幸方才所说那些煽惑的话张四一定照回,这事情大有指望,后来又想:“这位名的豆腐嘴、刀子心、惯于倚势凌人、见风转舵、面面俱到的皂班头,是不是首先识破了我的马脚?今晚赌场是不能去了,过天再赌,照样翻本赢钱。只是昨晚赢了不走,偏用那两粒断命骰子想吃大鱼,结果大鱼没吃成,连小鱼也被人包了去,还当场‘吃瘪’1的笑话,被人传扬开来,以后怎么再充光棍?这事真糟!”心里头本就非常杂乱,忽听堂上传话:“带娄阿鼠!”县官先不审问正凶,却传这样一个“急公好义”的眼线,大有把他当成凶手看待的嫌疑,当时轰的一下,心上又好似着了一下重锤!临到这样生死关头,又不能不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去听审。口里答了一个“有”字,声音有点发抖,那顆心也似乎快要跳出胸腔外来。勉强鼓足勇气,隨同差役往公案前走,仿佛魂都不是他自己的了。到了公案前跪倒,偷眼一看,县太爷面容很和善,口边仿佛还带着一丝微笑。这一个极大的鼓励,使得娄阿鼠念头立转,觉着县官并不像是把他当成凶手,跟着就想到好的一面,脱口喊了声:“青天大老爷!”这一有了生机,心跳得反更厉害了。 大堂口候审的人们,也听不出双方说些什么。杨氏知道娄阿鼠决无好话,暗骂:“杀坯!只管嚼舌头根,县太爷不会相信你的。”她几时见过老吏断狱,主观上是声色不动,极力避免被人钻空子的。她始终信任戌娟,以为县太爷有名望,不会冤枉好人。 娄阿鼠照着预定,把意图嫁祸于人的话说了。见过于执毫无表示,特别是自己捏造:“这个姓熊的有点‘面热陌生’2,前几天好像还碰见他在尤葫芦肉店门口走来走去。他和苏戌娟是否在一起,却没有看见过。大家都说戌娟规矩,我不敢瞎说,冤枉好人。”神气做得很老实,胆小而又慎重,话里却有骨头。县太爷竟好似一点也不在意,也没见他口边再露出一丝笑容。正觉这亊情恐怕还是要槽!下堂时,偷看好些对眼睛都一起注视着他,杨氏更是怒目相向。仿佛人们已看到他的心里头去,不禁心又一震。他深知道平日所作所为不得人心,少时县太爷挨个审问,他们决不会说自己的好话。再想起行凶时所遗失的两粒骰子是个致命伤,由不得心里直冒凉气,背脊上也出了冷汗。其实,他所想到的,这位县太爷丝毫没有想到。 过于执问完娄阿鼠之后,立传带见证人秦古心,问得很详细。 秦古心据实说了,只不肯说戌娟的坏话。他拿不准的亊情,决不乱说。 过于执根据平日断案经验,这类老朽昏庸的人都很世故,照例怕结冤家,既是近邻,就难免有些包庇。好在“真相已明”,“成竹在胸”,用不着再往深处追求。“断案如神”而不连累许多不相干的“愚民”,是上司的经常褒语,这荣誉还要永久保持下去,可是他只注意了可疑的一面,忽略了可靠的一面。他认为民间妇女,尤其是老太婆们最为愚蠢,极容易由她们身上找到线索。让秦古心画完押,退回原处,再传郑好婆问话,问得分外和气而有笑容。 郑好婆,这位吃斋念佛的好心人,先是怕官怕得厉害,后见官很客气,心中一定,胆子渐壮,随同县太爷的细问,说出了她对事情的看法:“戌娟是个好女小囡,平日一见男人就脸红,再规矩都没有。说她与人通奸,谋害晚爷,阿要罪过?……不要说她是个黄花闺女,不会跟人轧姘头。就照县太爷的话,说她长得标致,也许上了别人的当做了坏事吧,这也不能怪她。求求青天大老爷帮帮忙,看她年纪轻,可怜,快点放她出去,观音菩萨一定保佑你老人家步步高升……”她始终没忘记观音菩萨,一片好心帮着戌娟,没想到话里头有毛病。 过于执听完,叫她:“少时取保候传。”跟着传讯倪阿根和杨氏,都是照例回答。 后传这两人都认定戌娟遭了冤枉,力言戌娟还是一个黄花少女,绝无与人通奸之事! 过于执居然点了点头。 杨氏一直都在留神县太爷的口气神情,见他问得仔细,除对她婆婆讯问时比谁都和气外,对谁都没有过一点表示。忽然点头,很代戌娟髙兴。心里一松,以为衙门虽然可怕,只要有理,见了官还是讲得通。 过于执问完这一干人证,再传:“带凶犯苏戌娟!”他初审犯人时,照例是不喊堂威的,上来先由侧面査讯,再向本人骗供,最后才由用刑到用非刑。他有一套不怕犯人不招的方式方法,也极少拉扯多人,以免牵丝扳藤,使案情趋于复杂,因而影响他那能干爽利的盛名。 戌娟先还是害怕,后见县太爷轻言细语的神气,比平日所见的人们还要和气,并没有拍桌子瞪眼,用那大竹板子打人。因为自己于心无愧,也就天真地没有想到她与别的人证不同,她的称号是凶犯。胆虽越来越壮,经过这两夜一天的失眠,劳悴和所受的惊恐与侮辱,又站在凄风冷雨的大堂口廊檐下候了半夜审,穿得又单薄,先前只顾听审,还不觉得怎样,这一走动,那两条不听使唤的冻腿竟抖了个不停,上下三十二个牙齿也在打战。 过于执从点名起就注意到她的行动神色,见戌娟这种神态,暗中点了点头。等人走到公案前跪下,再仔细一看,心想:“这样一个好看的姑娘,又是一个开肉店的女儿,平日当然要接触到不少男子,不似大家闺秀还有防嫌,怎么能不招蜂引蝶?看神气倒像是个黄花闺女,这更容易被人垂涎而思染指。加上年幼无知,自然就要受人勾引了。”他一层比一层深入地丰富了他的逻辑。他主要的目的是以“断案如神”去博取上司的宠信,百姓的疾苦,他从也未曾想过。 苏戌娟从来没打过官司,刚一跑下,便喊:“青天大老爷伸冤!”两行痛泪,同时夺眶而出。这个天真纯洁的少女,丝毫不懂官事,一着急,连照例的姓名籍贯还没被问到,就恨不能把满肚子的冤屈吐了出来。 过于执微笑道:“本县决不冤枉你。我还没有审,何必先喊冤呢?”说时,看了戌娟一眼,内隐藏着无限威棱。他虽然又有了笑容,心里却更起着反感,认为戌娟是想耍泼,想拿眼泪鼻涕来获得他的怜惘,这在他面前是万办不到的事情。他虽读了多年书,“一行作吏”,连“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的古人之言,都早忘了个干净。 戌娟满肚皮想说的话,在他轻言笑语目光注视之下,都被堵了回去。 问案是有一套手续的,只管刑房书吏填得仔细,县太爷照例还要细问一回,戌娟自然不能例外。过于执的问法也比别的县官更精明,更仔细,有时还要重复上两三次。他凭着多年问案经验,和他那种“鉴貌辨色,聆音察理”的才干,从一开口起,就注了意。因为他首先认定像这样美秀女子,最容易受人勾引,再加上娄阿鼠那种好像出于义愤的煽惑,和左右邻的供词不一,更觉着自己所见不差。否则,这些人的话怎么会不一样呢?他的看法是:“娄阿鼠的话比较可靠。秦古心老于世故,恐受牵连。推详所说,至少可以证明戌娟是个预谋者;否则,怎么会说她可怜呢?倪阿根虽说熊友兰这人从来没见过,但是他每天出去挑菜卖菜,至少有多半天不在家,熊友兰和苏戌娟来往,他当然不会看见,郑好婆的供词更是可疑,如果没有毛病,她为什么要替戌娟求情?明是怕得罪人和受连累,更恐闹出人命来伤阴骘罢了,杨氏始终偏向着戌娟,还说她是个黄花少女。凭我多年‘断案如神’的经验,别说黄花,就是绿花也一望而知。明明是年轻妇女在一起说说笑笑,情分不差,当然要帮她说话。这个妇人很狡猾,还是一张硬口。所说万不可听。其实,这一干人所说不实不尽的话,都可以用刑讯叫他吐实。不过,我一向讲究的是‘快刀斩乱麻’,案子办得干净而省亊,极少牵连,不能因小失大,耽误了我的考成。既然娄阿鼠的话可靠,也对我的心思,下余这干人证所说就无须乎多追究了。江南文物之邦,老百姓比别处聪明而刁狡,如果去向邻居见证逼供,只有多添麻烦,影响我的声誉,何苦来?”他不愿有酷吏名号,但不能不保持他那“能吏干员”的声望。否则,别人尚可,杨氏便非受刑不可。“像她那样偏袒凶犯,就不预谋其事,同是少年妇女,又是近邻,哪有毫无所知的道理?不过,人长得丑一些,粗脚粗手的,不会有人看中她。至于通奸杀人的事,戌娟也不会轻易对人说。妇女们偏向妇女是常情,无足为怪,和她计较则甚!”县太爷这一系列的想法,竟便宜了一干人证没受严刑威逼,杨氏更免去人命牵连的危险。 戌娟觉着县太爷问话虽然时高时低,多少有点啰嗦,这都不怎么可怕,最可怕是那双眼睛,索性张开看人也好,奇怪的是这双老眼并不常时张开,那由眼皮缝里透出来的目光却老盯着自己,躲都没法躲。这和平日那些买肉的轻薄少年虽不一样,偏更显得怕人。她为这位“能吏干员”的目光所慑,怕不知道衙门里的规矩,答错了话。否则,明明刚问过的话,怎么还要问,问得那么仔细?那一双满布皱纹并不淸明的眼睛,也必随着张大开来。和他目光只一对视,心就发毛。头又不敢低,剛一低,就叫抬头。“万一犯了官家规矩,过完夜堂还不能回去,不把阿姨急死了吗?她老人家由远隔十好几里的皋桥,半夜三更来此接我,天气这么冷,还下着雨,阿要罪过?”她因问心无愧,丝毫没有想到处境的危险,心绪相当乱,有时答话难免吞吐。这一来,更使过于执增加了好些自信心,把“鉴貌辨色”当作了“断案如神”的惟一法宝。 过于执问道:“你到底是妇人,还是黄花少女?说真话!” 苏戌娟忙答:“我从来没嫁过人。”因为过于执末了三个宇加重了语气,具有一种无形的恐怖力量,使她有点发慌。 过于执暗想:“从来没有嫁过人,并不能认作从来没有和人通过奸。”心里点着头,面色立往下沉,又问道:“被捕时,有人给你一块大饼,你都舍不得吃,想转送给你的姘头,再想赖是办不到的!本县问你破过身吗?”说着话,把老眼一睁,那眼角布满红丝隐蕴威棱的目光,忽然全部迸射出来。 戌娟见县太爷突然发威,急切间又没听出这末一句话的意思,心更慌了,忙问:“太一太……” 过于执连老百姓对自己的宠称——“太爷”都没听完,两道眉毛往上一扬,劈口就问:“你当然不配是‘太太’,我问你轧过几个姘头?” 戌娟这才听淸县太爷说出了本地方言,明白了他的意思。无端受到这样大的侮辱,又羞又急,但又不能不回答,忙道:“我是个女小囡,从来不大跟男人说话,几时轧过姘头?阿要奇怪!”话未说完,两行痛泪又挂将下来,声音也急得发抖。她在突受刺激,万分悲愤之下,不但不再害怕,也没考虑到县太爷的尊严,辞色多少带点顶撞和气忿。县太爷威风逐渐加强,但反而减低了她对县太爷的恐惧心。 过于执心里有气,“刁妇”两字没出口,忽然想起:“可疑之点虽有不同,一干人证所供,都说她是‘黄花闺女’,连娄阿鼠也有‘我和尤葫芦是老乡邻,平日看戌娟好像满规矩’的话。今天虽要使她逃不出我的法网,还要叫每一个人口服心服,才显得我的‘精明强干’。就算是‘黄花闺女’,照样也会私订终身,受人引诱,因而谋财害命。手续还是做完的好,否则,犯人太刁,手续如不完备,她一上控,岂不又添麻烦?”便对左右道:“传稳婆!” —个浓眉大眼的矮胖妇人,立由差人后面走出跪下,答一声“有。” 过于执道:“验!” 稳婆又应了个“是”,转朝戌娟低声说道:“走!”她根据多年经验,明明看出戌娟是个少女,但她早于察言观色中,体会出县太爷的意思。再说干的就是这行,不能不照办。另外还得摆出一点威风。因为她大小是属于官家所用。 戌娟见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妇人瞪眼要带她走,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去干什么,心里一害怕,眼泪正断续着往下流,一只手臂已被稳婆拉紧,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 过于执跟着便说:“带主犯熊友兰!” 熊友兰正恨戌娟害人害己,见被妇人带下堂去,心还在想“这回该轮到我了。官问得真慢。”他认定自己全无干系,以为一问就了,早点放出去,还可连夜赶到常州去给东家贩货,不要砸掉饭碗。忽见一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已抢着走了过来,口中低喝了一声“走”!便抓着锁链连拉带推往堂上带,神气显得很凶。他想:“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样厉害作啥?” 过于执照例问完姓名年籍之后,开口便道:“你要实话实说!几时跟苏戌娟通的奸,什么时候起意拐逃?什么时候图财害命,下手杀人?怎么杀的?你那姘头苏戌娟帮你下手没有?什么时候逃走的?打算逃到哪里去?快说!”这一连串“什么”是要为被害人找—个人来抵命,情绪很暴躁,也没有容当亊人答辩。 熊友兰急道:“县太爷明鉴!小人冤枉……” 过于执冷笑道:“在本县面前还敢喊冤?你带的钱不多不少,正是尤葫芦被盗的那十五贯。事情没有这么巧。如今人赃俱获,被害人的乡邻看到过你。你比那女犯还要刁狡!她方才业已供出和你通奸合谋,图财害命了。从实招供,还可从宽,再若狡展抵赖,白受许多活罪,一样是死!你要放明白些。” 熊友兰当时轰的一下,眼前一黑!气得周身乱抖,接口骂道:“这个‘小害人精’,真是血口喷人!”他不知道县太爷有心诈供,把所有怨毒却集中在戌娟身上,急怒交加之中,毫没想到这种说法大有毛病。 过于执微笑道:“你这话说得不错。要不是因为苏戌娟这个‘害人的狐狸精’把你迷住,你也许不致图财害命吧?”平日讲究从个别词句和现象上发现和解决问题的过于执,把熊友兰的话当作凶手后悔的口吻来体会。跟着又问:“这十五贯钱,怎会到你手的呢?” 一句话把熊友兰的胆子壮了起来,忙答:“小人家住淮安……” 过于执把眼一瞪道:“这还用说!本县早知道了。莫非你家住淮安,就是好人?我问的是那十五贯。说!”同时把惊堂木一拍。 熊友兰忙答:“这是我东家陶复朱叫我去到常州买木梳的货款。” 过于执笑道:“真巧,也是十五贯?你东家现在哪里?” 熊友兰答道:“陶复朱现在苏州观前街悦来店,一传就到。”他认为最有力的证明是他东家,苏、锡相隔不远,一传就到。 过于执回顾刑房书吏冯承道:“陶复朱有无此人?传来没有?为什么案由单上没有?” 冯承是个世袭的老刑房,伺候的县官最多,也最有经验,更善于窥伺县官的词色动静。过于执到任不几天,他就看出“曹营”之亊难办,这位太爷不好伺候,于是施展了世代相传对付长官的一套所谓家学。首先用小忠小信谋取信任;再用“杯酒联欢”等相当高明的拉拢方法,和过于执随带来的官亲宠仆俊童们打成一片。过于执是老州县,深知三班六房没有好人,但又不能不依靠他们。他一面抱着怀疑态度,一面却深信自己善于驾驭吏役,认为能干的人十九狡猾,但绝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去。开头还只赏识冯承办事熟练,有条不紊,事情虽交他办,但不怎么放心,日子一久,听他的耳目亲信人等都说,冯承非但勤能,而且忠心实意,一丝不苟。 冯承逐渐获得了过于执的宠信,此后冯承胆子越来越大,和县官耳目们的勾结也更紧。不但使这班人对他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同时还要把双方的交情,通过共同的利益加以巩固。这是他家传的聪明本领。昨日,因过于执由省里回来,连着调卷问话,伺候坐堂,忙了个马不停蹄,好容易伺候着淸理完了积案,还要到刑房去整卷归档,实在比官还累。好容易在天明前把应办的手续办完,喘吁吁瘫在床上,想睡个足。 刚沾枕头不久,就听说出了人命重案。这正是他显示能干的时候,忙又喘吁吁穿衣爬起,坐在椅上打着盹,喝酽茶。又好容易盼到县官相验回来,忙向长随摸了摸底,探出县太爷不动声色的侦察和此时业已吃饱午睡,忙把这班耳目亲信都托付好了,打算二次上床,做梦也没想到当天就会人赃俱获。睡梦中二次匆匆爬起,赶去点名,录案由,上号簿。本来就一肚子没好气,头脑也晕惚惚的,偏偏这两个年轻的当亊人全不识相,喊冤的喊冤,诉苦的诉苦,恨不得把他也当成了过于执。 心里一火,又因人赃俱获,张四说起犯人被捕时情形可疑,娄阿鼠又在一旁说些冷言冷语,过度疲劳和纷乱之下,竞忘了记证人。等向刑名师爷交代完了公事,回房再睡,仗着有官的耳目照应,睡到传呼坐堂才起来,又喝足了一气酽茶,候到第二次传呼,才抱了卷宗和那十五贯钱去伺候过堂。 睡了这些时,神志自比日里淸醒好些。当差多年的刑房,经历甚多,只管巴结本官,心里并不糊涂。这时,站在公案旁边一听,虽然没疑心到娄阿鼠,却看出这两个犯人未必是真凶。再—细听众邻居的供词,倪阿根竟说有一证人尚在苏州,可以传询,这才想起料前事,当时吓了一大跳。先还想这位县太爷只要心有成见,跟着就是一套严刑拷打,决不容犯人开口,倪阿根所说,好像没有听淸。这一正凶是从未见过官的年轻人,也许就被吓唬回去。只要他不供出陶复朱,过完这堂,连夜派差役到苏州去传人,一面和师父商量打主意再把它圆上,也并不是没法可想。最可怕是当时要人!这位驭下最严的太爷,只一翻脸,就受不了。 正暗骂:“瘟官,你如体谅下情,办公事有准时候,我们便不会忙得人仰马翻,觉都没法睡,哪有此亊?”不料犯人胆大,说有证人未传,官马上就问传了没有!心里虽急得发抖,仗着一向老练和本官信任,表面上仍很镇静,很巧妙地答道:“录案由时,犯人并没提陶复朱,连问他两次,都说十五贯钱是他自己的。张四还在旁听着。”他把自己的证人当时举了出来。 张四是冯承的爪牙,再想起熊友兰屡次向他打听陶复朱传来没有,自己以为冯承业已录过案由,就没有再过问这亊。既要推卸自己的责任,又要讨冯承的好,连忙上前跪禀道:“回太爷的话,下役并没听犯人说过陶复朱。” 熊友兰抗声急叫道:“我说过,他……” 过于执接口怒道:“胡说!本县这里决不容你们这些‘刁民’支吾抵赖!我用的人从来不敢耽误公事。你既说出证人,他们断无不传之理。本县业已看得淸淸楚楚,明明白白。今天偏不为你费亊。你招不招吧?” 熊友兰慌道:“请太爷给我……” 过于执把惊堂木一拍,喝道:“真相已明,还给你什么?先拖下去打他三百大板!” 当时就有两个差役抢了出来,把熊友兰按倒在地。行刑的差役,便强扒下犯人的裤子,用三尺多长的大毛竹板,一五一十的吆喝着打了起来。熊友兰连冤枉二字都没喊淸楚,就被打了个皮开肉绽,几乎晕死过去。 过于执正要逼他招供,忽见稳婆带了苏戌娟走进,心中一动,暂时没有开口。 稳婆照例回禀:“苏戌娟实是处女。只手上被刀锋刺了一条小口子。” 过于执便道:“带苏戌娟!” 戌娟隔老远便听见堂上惨痛哭喊之声!吓得心里怦怦乱跳。再上堂一看,那个好心肠的熊友兰趴伏在地,股上的皮肉肿起老高,裤子上已沾满了血迹!由不得周身毛发皆立,说不出那种从没尝到过的恐怖滋味。 熊友兰已被打得两腿僵木,有的伤处偏又胀痛如裂,喘吁吁周身皆颤。正在咬牙挣扎往起跪时,忽见戌娟被差人带上堂来,要由身旁走过。由不得怒火上冲,突着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厉声怒道:“你害得我好苦!”他咬牙切齿地痛恨戌娟,认为这不白之冤,全是戌娟所造成。因不懂官事,把心里的话也说了出来。 戌娟也忙喊道:“我真对不起你!我就死,也不会连累你的……哎呀!”话没说完,被带案差役把链子猛一拖,几乎摔倒。刚想代熊友兰诉冤,猛一抬头,见县太爷正望她笑!方才她也曾看他笑过,但这一笑,看去分外显得可怕。忙把头一低,鼓起勇气,手指熊友兰,刚说了一句,“他实在是冤……” 过于执早就留意这两个少年男女的神气,不等话完,笑微微问道:“他是谁呢?” 戌娟答道:“就是那熊友兰……” 过于执接口笑问道:“熊友兰几时勾引你的?你们怎么会图财害命,通谋杀人?要说实话!本县念你年幼无知,一定开脱你的死罪。”稳婆虽然验明戌娟是个处女,具有干结,但照过于执的看法,处女可以由受人勾引而变为妇人,当然也可以通谋杀人。众人证都说她平日规矩,也正说明了尤家肉铺小,左右邻耳目众多,很难有通奸私会。女犯本想随同姘夫逃走了事,恰巧尤胡芦借来了十五贯。乐得乘他酒醉,顺手牵羊。没想到尤葫芦酒醉心不醉,因而引起凶杀。女犯虽不一定预谋杀人,共同杀害尊亲已毫无疑问。也许以先并没有想杀人,因为恶迹败露,然后行凶,都是意中之亊,所以用以行凶的是七八斤重的肉斧,而非其他凶器。就算苏戌娟只是帮凶,杀害自己尊亲,也不能稍微宽容,不过口供还是要问的,这是朝廷的法度。好在是个小姑娘,骗供就行,哪怕她不招? 戌娟这时是又气又急又害羞。县太爷问她,虽然要比问熊友兰温和些,但是同样不容她答辩,问起来又是慢腾腾。年轻人当然有点性子急,何况还连累了好人!好容易盼到县太爷把话问完,业已乱了头绪,忍不住脱口答道:“我我没有和他通奸……” 过于执突把脸一板,大喝道:“我知道你和熊犯尚未成奸。只是意图淫奔,被你后父识破,因而合谋杀人!不要以为你是处女,奸字就安不上。不说实话,把你活活打死!”随把惊堂木一拍。 戌娟只觉得官说的话句句刺耳,气得周身乱抖,抗声答道:“我和这位姓熊的客人素不相识……” 过于执大怒,抢口喝道:“小泼贱,胡说!既不相识,怎会知道他叫熊友兰?又跟他一路走?他都招了,你还不招?讨打!”这次惊堂木拍得更显震耳。 熊友兰刚缓过一口气,听苏戌娟并没有咬她,才明白方才官说的是鬼话,忍不住叫道:“我没有招……”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人,这一来,对戌娟的怨恨由不得冲淡了好些。 过于执厉声怒喝道:“本县断案如神,如今人证俱全,还怕你们当堂串供?来!把男的上夹棍,女的也拶起来!” 行刑差役立时抢上,如法炮制。 过于执等男女二人上好刑具,又问:“大胆凶犯,你们招不招?” 熊友兰和苏戌娟同喊:“冤枉!”在冷兩凄风的深夜里,声音非常凄厉! 过于执微笑点头道:“好,给我收!”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安详。官法如炉,犯人已在掌握之中,暴跳如雷和吹胡子瞪眼是不必要的。 接连几声惨号过去,这两个少年人都因受刑不过,痛死在大堂上。行刑差役跪禀:“犯人挺刑,业已晕倒。” 过于执见外面风雨渐大,天明前的冬夜,那一股接一股的寒气直往皮袍袖子里钻,前后心也好像冷冰冰的。犯人还没有招供就死在堂上,公事上也很难交代,便低喝道:“这算什么?给我喷醒过来,‘当堂钉镣’3收监,等他痛定思痛,胆寒之后再审。” 梁氏母子始终未被传讯。差役知道县太爷心意已定,决不多费唇舌。见她母子连说好话,要求上堂作证,几声威吓,便自镇住。 过于执一向讲究刑求,并以“案无积牍”,“狱无滞囚”自豪,又惟恐人家说他是酷吏,照例用刑时不让老百姓看,一干人证早被差役带往班房,等问完案取保候传去了。“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自来官司难打,何况人命牵连,众邻居都抱着大小不同的恐惧心情,一听少时就要取保回家,心里一松,便想起县太爷问案那样和气,不管对不对,都没骂过人,加上平日的耳闻,由不得发生好感。娄阿鼠固然是歌功颂德,赞不绝口。连杨氏也以为戌娟一定会放。不久刑房吏同了几个差人已冒着大兩飞跑进来,挨个点完了名,便叫差人带出取保。众人都急于回家,出了衙门口,身上一轻,各冒着大风雨往家赶去。 熊友兰和苏戍娟经差役用凉水喷醒后,被连拖带拉,一路威喝着送往男女二监,分别收押。 梁氏母子最担心戌娟,又都怕官,再说家里也离不开。知杨氏和戌娟交好,便把带来的钱交托她想法送饭照应,并说自己也要常去探监,钱不够用,只管开口。 这男女二人受刑时虽然万分苦痛,悲愤头上还能硬挺。到了监中,才更尝出官家刑法的厉害,伤处肿起老高,硬邦邦的和木头一样,业已失去知觉,趴伏在铺有乱稻草的地上,非常不舒服,打算转侧一下都办不到。不动固是痛胀难受,稍微一动,周身筋肉全受牵掣,疼得钻心刺骨,由不得又疼了一身冷汗。不时还要受到牢头禁卒的辱骂。因为这是花案官司,在当时制度之下,照例要受人们的轻贱和侮辱,也很难得到难友的同情。 戌娟只是疼得十指连心,双手通没有一个放处,身上还没受什么伤。熊友兰下半身已是体无完肤,腿差点被夹断,脊梁骨又挨了几下重的,肿起好些条紫杠,最难忍受的是几处被打绽裂的伤口,还有些烂肉挂在那里,非但不能转动,稍微喘一口气,就疼得头上直冒热汗,再要忍不住咳嗽一声,打个喷嚏,那个罪孽更大。牢头禁卒们又都见惯,连想喝口水都办不到,只能勉强把气匀着,在那里活受。这简直是“人间地狱”! 注: 1江南土语,栽跟头的意思。 2似曾相识。 3从前官府收押重囚,必须当堂当官钉镣,意在严防差役作弊,开镣亦然。但牢头禁卒之收贿徇私,暗用毒刑,迫害犯人,依然不能防止。 第六章 况钟 过不两天,熊、苏二人又过二堂,照样又是下面不肯承招,上面不容分说,加以屈打。伤上加伤,县太爷非刑又多,哪受得了!二人经过几次昏厥之后,实在无力再挺。熊友兰首先认命;戌娟虽然苦口悲号,无论要她承认什么都可以,只请县太爷不要冤枉这素不相识的好人!过于执早就认定了这两个是由想通奸而合谋的凶手。“没有奸夫,如何完案?”戌娟那种说法,更使得他有气,哪里还有丝毫怜悯之心!戌娟接连多次受了好些酷刑,实在忍受不住,又听熊友兰颤声哭喊道:“撞到这样瘟官,是前世的冤孽!我一个男人都受不了,你不必再顾我。我们还是一同冤枉死了吧!”戌娟也看出官不容人说理,刚画完供,人就晕死过去。 过于执本嫌二人挺刑,又因画供以前,还喊冤枉,越想越有气,等到犯人还押之后,便和幕宾说,“这样‘刁民’,非都判他极刑不可!”在宾主双方密计之下,熊友兰固然是拐带少女,图才害命的杀人犯,苏戌娟也成了预谋杀害尊亲,并且帮助行凶的凶手。这类上行的公文,过于执照例字斟句酌,看了又看。经过几次的修正,又加上:“似此极恶穷凶之徒,若不处以重典,实不足以张国法而儆刁顽……”然后申详到府里去。 常州府是个老翰林,所讲究的是吟风弄月,煮酒清谈,一面做着官,一面却又要避免风尘俗吏的称号。他只顾诗酒风流和所谓“名山亊业”,当然无暇过问民间疾苦。何况过于执历任繁巨,官场中都称他为全省第一个“干员”,是上宪最器重的人。因此,连公文都没看,便委之于幕宾。幕宾早就受过东家的嘱咐,而无锡县来的公文,又真称得起老吏断狱,又“干净”又“周密”,极少有过漏洞。乐得省事,留出工夫去培东家撙酒论文,赏花玩月。在“……既是人证俱全,凶犯所称陶复朱查无此人,岂容狡展!……是否应予依拟……”等例行词句之下,再往臬司申详上去。这无辜的两条人命,也就随同卷宗,容容易易地送到省里。 熊、苏二人开头也不是不想翻供,因见这位知府大人生得又髙又大,强睁着两只布满红丝的大眼,醉醺醺坐在堂上,未容开口,便把惊堂木乱拍,看去比过于执还凶。路上又受了解差不断地恫吓,惊弓之鸟,疮痍未复,惟恐再受非刑,只叹了口怨气,便听其所为。 江苏臬台出身是个纨绔子弟,三十多岁就升到江苏提刑按察使,讲究的是吃喝玩乐。后房妻妾有七八个,应酬她们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和犯人打交道。仗着他父亲是朝中亲贵,又用重金聘了两位有名的幕宾,代他办的公事非常漂亮,手笔更好,把公文写得头头是道,和作文章一样,极尽抑扬顿挫之致,才得一帆风顺,当了全省掌刑之官。臬台前后台本钱这样充足,当然用不着他费心,连申详的公文都没见到,便由这两位名幕包办,略微经过一番手续,依旧“如拟”,照例申详到刑部里去。 刑部员司因见人赃俱获,府臬两审俱照原判,初审的问法极精明而仔细,凶手又没有上控,分明情真罪实,也就拟了秋后处决。再经朝审,“钉封”1发回。 公文往返,不觉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这两个无辜的靑年,虽然分押男女二监,不能见面。日子一久,伤已养好,监中的难友对这二人,也由熟悉而发现这件奇冤,激发了人类的同情心,知道案经三审,又无亲人代为上控,分明冤没海底,万无生路。都说:“事情如果出在长、元、吴2三县,原审都有指望,偏撞在过于执这个瘟官手里。”熊、苏二人都知道自己没有救,悲愤无用,也就准备活一天是一天,伸冤的想头一断,体力也渐渐恢复。 戌娟因自己落了恶名,还连累好人,反正跳在黄河洗不淸,每次得到梁大嫂和杨氏的接济,一定设法分一半给熊友兰转送过去。 熊友兰开头只怨自己多事,受了戌娟的害,又悔又恨,经过三审之后,渐渐发现戌娟也是无辜,事情不能怪她,只是狗官可恶,冤屈良民。再见戌娟对他那样关心,也被感动,反觉自己是个苦人出身,监中苦楚还能忍受,戌娟年纪不满二十,又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少女,虽比自己多了一个亲人,但相隔远,并非富有,每次送来的钱物,想必有限,她却定要分送许多给自己,越想越不好意思,于是由埋怨变成感激,老想能见戌娟一面道道谢。无奈一牢之隔,渺若山河,春去秋来,苦无机会。 这天夜里,熊、苏二人睡梦中忽听点名提人。经过这长一段苦难日月,监牢里的一些过节,二人都有一些耳闻眼见,明知此去必死,虽然有些惊悸,继一想,事已至此,这样人世,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索性早死好了,省得在监牢里苦熬,老受这个活罪。心神一定,匆匆应声爬起,听凭下手。人命重犯,全都带有镣铐,手续也早办好,不费什么时间。等押到“王废基”3刑场,也就初更左右。 监斩官还没有来,熊、苏二人被押在旁边小席櫥内,静候到时“标朱”4。都盼早死,对于死前官府照例要赏的一顿最后酒食,也始终不肯吃一口。已凉天气,如入寒冬。二人跪坐在阴湿冰凉的土地上候了半个多更次,手酸脚麻,心都冷透,偏是不能起立,空自怨哀,无计可施。 熊友兰首先忍不住怒火,口里咕哝着说:“我们反正冤枉到底,任凭你杀!为什么临死以前,还要给我们多受好些活罪?” 旁边一个差人接口道:“我们苏州府况大人是有名的青天,向来体贴犯人,从不许我们随便打骂,有时连提前给你们吃的这顿送行酒,也要亲自査看一下。这里有酒有菜,想让你们尽量吃个够,莫要饿死鬼投胎,再来犯法。你们偏是一点都不肯吃,却怪人家来得晚?这是苏州府,要是别处州县,早请你们‘吃生活’5了。横竖要死,你们年轻人不要心急。” 苏戌娟本来也想开口,无意中听出监斩官是苏州知府,姓况!猛想起近数月来,在牢中常听难友所说这位苏州府知府况钟的为人,心方一动,忽听吆喝之声。偏头往外一看,前头一对大灯宠,照着一名“顶马”6、四个差役、四名刽子手和一乘四人抬的蓝呢官轿,轿后还跟着一名骑马的“简房”7,由通往府前街的石子路上走来,除原伺候在官棚内的差役不算,连轿夫带官不过十五六人,这比平日所见官府的威风势派,虽然要小得多,当此悲风怒号、残月无辉、白杨萧萧、声如潮涌的秋夜,转眼便要身首异处,永为屈死冤魂的当儿,多么意志坚强的汉子,心里头也由不得要跳上两跳,何況这两个未经事故的无辜靑年男女!二人当时心里震了一下。 戌娟见正面官棚内灯火通明,轿已落下,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已低头走了进去,忍不住向旁边一个老差人颤声问道:“这位老爷就是况钟么?” 差人喝道:“不许乱喊官讳!你们案经三审,又奉部批,不要说是青天,就是白天,也救不了你。只有定定心等着去投你的好娘胎吧。” 熊友兰也被戌娟提醒,见她迎头挨了一闷棍,自己本来想问的话,也全被压了回去。正觉就要处决,断无生路,刚咬牙切齿叹了口怨气,忽听戌娟突然悲号了一声“冤枉”!心想:“双方同一命运,反正是死,喊他几声冤,稍微出点恶气也好。”便跟着喊起冤来。 戌娟见喊了一声冤,旁立差人并未喝骂,随又喊了两声。 熊友兰见看守差役虽在冷笑,不曾发话,知道犯人临刑前,非但常要喊冤,胆子大的,还要把官府对头骂上一顿,乐得借此机会把过于执也骂几句。苏戌娟跟着也骂。 看守差役见二人越喊越起劲,忍不住劝道:“你们已非上西天不可了。此时骂是白骂,冤也白喊。虽然况大人不许我们打骂犯人,这类事他见得太多,你喊破喉咙也没有用处。” 熊、苏二人也明知道此时喊冤无用。平日常听人说,这位况大人是包龙图转世,专能为老百姓伸冤做主,多么不白的奇冤,经他一问,当时便能问个水落石出。当此死生交关之际,由不得生出万分之一的最后希望。 初意官棚相隔不远,况青天一定会听见,只要传呼带人,事情就许有了生路。哪知喉咙全都喊干,并无丝毫回应。强挣着半个身子,偏头往外一看,当中官棚内公案上的蜡烛业已点起,两旁还有差役举着好些灯笼火把。 官已升座,似在翻看什么公文,相隔才二三丈,喊冤之声决不会听不到,休说朌他伸冤做主,竟连头也未向外抬。方才的满天寒星和半钩残月已全隐而不见,棚外大片刑场上暗沉沉的,风还是呼呼乱响。想起前在无锡县含冤受审,也是阴天,只是今夜雨还没下。回忆前情,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怨气。 戌娟更忍不住心里一酸,痛泪往外直迸。正想:“算了,算了。姨娘怎么不来收尸?连这死别生离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忽听官棚内一声传呼,还未听清,旁边看守的四差役便走过来带笑脸道:“现在就要‘过府’8,定定心,我搀着你们走。” 熊友兰虽然常在外面随人经商,并不知道什么叫“过府”,糊里糊涂,先被二差役一边一个,拉了膀臂便往外走。苏戌娟向不愿被男子拉扯,忙说:“我自己会走。”刚用一腿支地,挣扎起立,不料腿脚均已麻木,连挣两个没挣起。另二差役忙抢着把她拉了起来,也是一边一个扶住,往官棚那面走去。戌娟腿脚均已失去知觉,只得听之,因内中一个差人把她膀臂拉得紧了一些,满腹愤气无从发泄,明已觉出官棚内坐的就是难友们平日所说的“包龙图”也不会来救她,依然喊起冤来。 熊友兰认为天下老鸦一般黑,当官的不会有好人,冤是白冤,把血喊出来也无用处,愤怒已极。先没出声,因听戌娟还在不住喊冤,觉着她太可怜,脱口骂道:“和这些瘟官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时,熊、苏二人已将被带到官棚门前,皂班头低喝了一声:“不许放肆!”忽又听监刑官接口道:“临刑呼冤,常有的事,天明就要正法的人,你们不必多管。”二人本已住口,戌娟一听座上官的口气虽和过于执初审骗供时那样轻言细语差不多,不知怎的,觉着内中带着好些矜怜之意。并且话一出口,立时肃静无声,那些差役们也没一个狐假虎威,横眉竖目,由不得心中一动。再偷眼一看,座上官是个中等身材,年约五十,貌相清癯的老者,并不那样神气活现,正和难友们所说的况青天一样。先人之见和死在顷刻,千钧一发的眼前形势,使得她由内心深处起,又脱口喊出了一声“冤枉”。 这位监刑官正是苏州府知府况钟,因人甚公正,长、元、吴三县的老百姓对他非常敬爱,曾经有三次调任和罢官,都被数以万计的老百姓“攀辕卧辙”9,拦舆哭留,并且为他罢过两次市。他虽然以一个寒士出身的“佐杂”10小官,升到苏州府知府,竟连皇帝都知道他的姓名,还为他下过御旨。 这样名望大的清官,自然要受到上司同僚的忌恨。仗着多年为官,公事熟练,做人又那么踏踏实实,非常细心,不肯丝毫马虎,对于上司同僚又是不谄不骄,恰如其分,忌恨他的人也是无可如何。这次奉命“过府”监斩是例行公事,只要到时验明正身,标完朱把朱笔往身后一扔,给犯人插上“招子”,等杀完人,“排衙”11回去,就算交代。但是办得十分谨慎,到得也比别的官早。 一进官棚,先看卷宗,看得很仔细,从头到尾,一字不漏。这是他的习惯。正觉此案情真???实,原审官并未错判,忽听棚外男女二犯同时在喊冤枉。这类刑前喊冤是常有的事,此案人赃俱获,毫无疑义,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等看完卷,把人役点过,办完例行手续,传话“过府”。 隔不一会,猛听官棚外又喊了两声“寃枉”,因其近在门外,深夜寒风中听去,比方才几次喊冤的声音分外显得凄厉刺耳。知道这个犯人年纪很轻,虽然事已定案,无可逃刑,也由不得心里动了一下。 后见两个犯人跪到面前,男的满脸怒容,一言不发,女的还在不住喊冤,暗忖:“这小姑娘虽然罪有应得,到底被人诱胁,受此重刑,年纪轻轻,也颇可怜。”便温言说道:“你们放安静些,等本府问完之后,有什么事情求我,只要办得到的,都可商量,光喊冤枉是没有用的。” 熊、苏二人第一次听到官会对他们这样说话。这和过于执问案神情完全不同,不知怎的会使人感觉到内中有一种温暖。尤其是那一双很清亮的眼睛,不像过于执那样朝人脸上死盯,也不像常州府那样吹胡子瞪眼一味恐吓人。虽朝自己看过两眼,更丝毫不像其他官吏差役那样带出厌恶凌辱的神气;加上过去的成见和很难满足的希望,由不得乖乖地应了一声:“是!”把头低了下去。伸冤求活之心过于迫切,也使得这两个无辜的青年并未听出对方所说有仕么含义。 况钟照卷宗所载验明正身,核对完了姓名年籍,见刑房送上斩犯身后所插的招纸,拿起笔来准备“标朱”,要往犯人姓名上去勾点,又朝二人看了一眼,停笔问道:“方才我已说过,只要本府能办的事都可以办。现在快‘标朱’了。你们并无亲友在场,有什么后事后话,快想一想。免得临时想说来不及。” 熊、苏二人先和况钟问答时,见对方辞色始终那样温和,并还带出怜惜的神气,满心热望着问完姓名便可伸诉冤枉,万想不到他们苦盼救命的况青天会说出这样话来。刚听出口气不妙,头脑里便轰的一下,跪坐在地,做声不得。 况钟连问两次有无后事相托,见二人均未开口,当是惊惧过甚所致,心里说道:“可怜!”由不得把朱笔放下,把二人的案由和供词再看了看,觉得实在没有判错,暗中叹了口气,二次把朱笔拿起,又要往招纸上点。 苏戌娟忽然把身子一挺,厉声急呼道:“谁都说你是青天包老爷,你就让我们冤冤枉枉死了么?” 熊友兰挺跪怒道:“什么青天包龙图,还不都是一样!我们老百姓就该冤枉死,有什么好讲!” 犯人临刑前骂官也是常事,况钟并不在意。因为熊友兰声色俱厉,无意中又看了他一眼。烛光照处,忽然瞥见熊友兰左眼都已进破,新挂着一道寸许来长的血痕,女犯呼号更是激烈,与平日所见临刑呼冤的凶犯好些不同,并且男女两犯年纪都轻,以前从没打过官司,府、县两审均未拥供到了已成定案,无法挽回之时,反倒这样激昂悲壮!方才所阅看的案由和供词重又浮上心头,由不得心中猛然一动,回顾简房道:“三更过了没有?” 简房恭答:“此时虽还不到三更,大人该‘标朱’了。” 况钟将头微点,见女犯虽然还在呼冤,因为悲愤过度,神志失常,业已不能成声。男犯只以怒目相视,顺眼角往下洗血。便向二人温言说道:“你们先不要情急,听我好言相告。本府也觉你们年纪轻轻,死得可惜,无奈业经三审,又奉有部里‘钉封’回文,事情是没有指望的了。不过你们口口声声在喊冤枉,想必有些缘故。现在还有两个多更次,你们把气平一平,有什么话,好好地说。” 苏戌娟喘息尚还未定,闻言转念一想,精神立振,脱口便道:“小女子被冤枉死,情愿认命。只是求求青天大老爷,不要让我连累好人。”随将自己和熊友兰素不相识,只在皋桥问路才得相遇的经过说了出来。 熊友兰听况钟一问,便把现有东家陶复朱可作见证,过于执听信手下吏役的话,不传证人,屈打成招之事,一一说出。 况钟先前细阅全案,并无漏洞,只是刚才想起男女二犯的口音一是无锡,一是淮安,稍微有点可疑,但这一点决不能就作为是男女二犯不曾杀人的理由。正觉这些话都是白说,忽听男犯说起十五贯钱是东家陶复朱命他带往常州买木梳的货款,无锡县未传证人,不禁吃了一惊。 再一细问案情经过和先阅过的案由供词一对照,又问出陶复朱常年经商于江淮之间,官府只一行文便可传来对质,卷宗上竟没有提!而女犯的口气又是那么坚强天真,既不怕死,也不像是恋奸情热,想代男犯开脱神气。由不得心里便打起鼓来!暗忖:“这两人一住淮安,一住无锡,男犯更是一个商伙,哪有多少勾搭机会。男往常州,女往皋桥,都走一路,也不能因为问路同行,就认作是杀人凶犯。不过,最重要的关键,全在这十五贯钱上。如照女犯所说,是她姨母赠予尤葫芦的本钱,还可说是双方至亲,意图串供包庇,并且她那姨母也未出头代她上控,大有情虚之嫌。男犯却是业已供出钱是东家陶复朱的货款,并且还说他被冤时,陶复朱正住苏州“玄妙观”12悦来店,有店簿可查。 忙命长随任健拿了府牌,速骑快马往悦来店调取店簿,限半个更次以内复命,越快越好。跟着又向熊、苏二人反复询问,越问越仔细,也越觉出男女二犯理直气壮,一点不像装假,暗中示意刑房吏,把供词仔细记下。这一来,连简房长随都被吓坏,知道这位大人只要遇上疑难的事,非把它弄淸楚不可,什么乱子都敢闯,俱都愁颜相对,代他着起急来。 简房是个刑房出身的老公事,实在忍耐不住,几次凑到公案旁边,悄声回禀说:“三更快到,请大人‘标朱’吧。” 况钟专心致志很沉稳地向犯人仔细问话,没有理睬。 隔了一会,简房又凑过去,暗中禀告说:“三更已到,此事关系重大,如真‘失入’13,恐怕要出乱子。请大人千万慎重。” 况钟闻言,猛被提醒,暗忖:“如果不是冤狱,我为百姓丢官吃亏原不相干。如是冤狱,这个牵连太大,由无锡县、常州府到臬台、抚台,都要受到很重处分,何况‘钉封’部文已到,万难更改的事,所以犯人临刑呼冤,虽有明文规定,也从没人肯为出头做主。我就算豁出这顶乌纱不要,去到抚院请求,也是白砸钉子,于事无补。奉命监斩,职权止此,此时已近三更,如何能够挽回?”正在非常为难,同时瞥见简房不敢再催,却借剔烛花为由,轻悄悄把斩犯的“招子”往手边缓缓移来,满脸都是愁急之容。知道事情万难挽救,心中一狠,又去拿笔。谁知前两次拿笔,原认定犯人罪有应得,只是年幼无知,又无亲人,想问他死前有无请求,心里虽存恻隐之念,一面仍当公亊在办。这时却老想着这两个年轻人至少有一个是冤枉,只要这支笔往招子上一勾一点,两条人命当时断送。 手剛触到笔杆,已经有些发抖,等到勉强把笔拿起,手更抖个不停,简直没法往招子上点划。那支笔也仿佛比什么东西的分量都重,不听使唤,几次顺手縫要往下掉,竟然无力将它捏紧。同时瞥见苏戌娟满脸痛泪交流,面向自己,充满着万分迫切的乞求神气,比熊友兰看去还要可怜,连先前对她还有一些怀疑之处,都被冲淡好些,由不得心中一酸。 长随任健,人甚能干,很快就将店簿取到,向况钟禀告,说:“悦来店东伙都说,熊友兰和他东家陶复朱以前都是店中老客。熊友兰搭夜航船到无锡去的那天,正是尤葫芦被杀的前半夜。小的因观前街离此才里把路,恐太爷要问话,骑马先回,他们随后就到。” 况钟仍然不动声色,接过一看,正是前去年的两本店簿。便从头看起,一直看到凶案发生的那一天,才将店簿合拢,坐在公座上沉思起来,连那支朱笔也忘了放。 这虽只是半盏茶的光景,满堂吏役全着了慌。那个忠厚的老简房实在放心不下,又悄悄凑将过去,吞吞吐吐地劝道:“此……此亊非同小……小可,请……请,请太爷……” 况钟突把手中笔往案上一掷,两眼一睁,微怒道:“犯人暂时退押待命,一切由我担待。传轿,上抚院!” 这些吏役都知道况钟的为人,见他口气神情这样坚决,自然不敢多口,连声应诺,依言行亊,把犯人带了下去。 况钟因时间共只还有二个更次,事情非快不可,便命刑房等人暂候,只带一名简房—盏引路灯笼,匆匆起身。行前又命任健速骑快马,往观前街那面迎去。吩咐悦来店的东伙回去听传,免其在深夜寒风中久等。边说,边往轿内坐进。 彼时苏州轿夫是有名的快腿,又都敬爱本官,知道这位况知府心热认真。等人坐好,抬腿就跑。相隔只有一里多路,转眼赶到。简房照规矩先往门上投帖,况钟不要轿夫“打住”14,命速放落,随在简房后面,走向辕门里去。 注: 1明淸两代秋审发回处决人犯的公文,例用棉纸搓条缝好,外加火印,名为“钉封”。 2旧苏州府辖三县,长州、元和、吴县。 3本元末吴王张士诚王宮废址,为当时秋审处决犯人的行刑场所。解放后,已改建为苏州布人民公园。 4行刑前,监斩官必须验明正身,在斩犯“标杆”上用朱笔勾点一下。 5江南土语,等于北方的挨揍。 6地方官出来的前导长随。 7专管本官各种名帖(包括参谒上司、拜会僚属和寻常朋友之用,其形式写法各有不同)的书吏。 8秋审处决犯人的公文,批回以后,行刑前出首府验明正身,核对案由,名为“过府”,是当时必须有的手续。 9旧时代,好官极少,只要肯为民做主的官,老百姓对他就爱如父母。这类受到人民爱戴的好官,不论升调去任,百姓们得信赶去,拉住他的车辕轿马,老幼成群,躺在路上,不舍他走,甚而还要为他罢市,表示抗议。 10典史、厅丞等从九品小官,又名“未入流”。其出身都由刑房书吏提升,以排才捐监生充任者,亦称“正途”。 11监斩官点完名在招子上标朱后,立将朱笔随手往后扔掉。事完,还要在全副仪仗和全班吏役随行之下,在街上喝道绕行一番,才回官署,名为“排衙”,以示消除杀气之意。 12在苏州最热闹的观前街中部,是座有名的大庙,小吃糖果,都荟集在这条街上和庙里。 13照当时法令,人命案件,原审官如其“失入”(错判了罪)比“失出”(轻判或错放)所受处分更重。已判死刑的冤狱只一翻案,原审官要杀头,二审的知府和三审的臬司都要革职,本省藩台、巡抚也要降级调用。因此,犯人虽可临刑呼冤,但是“过府”时,官决不睬。彼时官吏屈死几条人命不算什么,极少有人肯为老百姓伸冤,得罪他的上司和同僚。 14江南多水乡,不宜行车,官府出门,按品级分乘蓝、绿呢大轿。除“迎春”、“打春”和其他大典礼是八抬外,平日用四人抬,轿夫前后各二,寻常拜客,均坐轿中听请。往见上司,除非必见,方始下轿。否则,例由简房先递手本,未召见以前,多在轿中坐候。轿不落地,暂由轿夫用轿杠上所悬木棍将轿杠支起,名为“打住”。 第七章 周忱 江苏巡抚部院周忱,年已六十,由科甲出身,外放州县起家,连做了三十来年的官,一帆风顺,升到苏州巡抚。人很老练,讲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事照“例行”,“无为而治”,不喜多生枝节,自找麻烦。年纪既大了些,后房姬妾又多,身胖体虚,不得不加以保养,对于子、午二觉看得最重,每日二更前定要安歇。 睡时,除非事涉军机,或是朝廷下来急诏,便有天大的亊发生,谁也不敢去往上房回禀。负责守夜的官兵知道这般时候决不会有人来,多聚在辕门内三间号房里,横躺竖卧地睡觉。另外几个好赌的围在一张小桌上打纸牌,算是守夜。 正赌在兴头上,忽听门外有人,当值门官手指缝里的一叠纸牌都顾不得放下,便走了出来,见是苏州府的简房,好不耐烦。刚要发作,忽见简房身后,还跟着苏州府知府况钟,知道这个老头子一向认真,不大好惹,深夜到此,必有急事,忙又把话忍住。简房便说:“烦劳通禀,苏州府况大人有要事禀见。” 门官把帖接过,眉头一皱道:“抚台向例夜晚不见属官,何况此时已是深夜,就有急事,也不在这一晚上。请代向贵上回一声,暂且请回,明天再辛苦一趟吧。” 况钟在旁,闻言情急,不等简房答话,抢上一步,正色道: “如果等得到明天,本府今夜也不会来。你不去回,出了乱子,你敢担吗?” 门官见况钟声色俱厉,虽然不敢硬碰,仍恐周忱怪罪,万分为难之下,才把况钟让到平常等候传见的大官厅里暂坐,说:“内宅大门早已上锁,小人实在不敢前往惊动。马上就找徐中军去回禀,好快一点,省得大人久等。”说罢,转身就走。 况钟知道中军徐藩是抚台的亲信,门官所说也是实情,看他走得那么慌,以为人来必快。等了好一会,不见回信,心中不耐,忍不住走向门外探看,由大堂直到辕门,整座衙门都是静悄悄的,轿厅上仍停着那顶装潢极讲究的绿呢大轿。那两座约有一人来高的朱红漆鼓架子,也照旧托着上面满布灰尘,从来没人动过的大鼓。此外,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心方一动,忽听身后冷笑道:“深更半夜的,贵知府大人也真不怕麻烦!” 回头一看,正是抚台的心腹中军徐藩,两手分缩在袖子里,腆着个大肚子慢吞吞由身后走来。人本矮胖,又怕风寒,里面的衣服穿得再多,加上外罩的官衣,周身东一块西一块,紧绷绷地鼓起好些大小疙瘩,越显得痴肥臃肿,形态很怪。况钟见他还是平日媚上骄下,你急我不急的神气,强忍气愤,开口便道:“事关紧急,要见抚台,请中军官费心,快代回禀一声。” 徐藩嘻着一张大嘴道:“再有二鼓,天就快亮。您不会明天一大早儿来吗?”道地的官腔京话,神情也很懈怠,说完,对况钟连正眼都不再看,也不往官厅里让。 况钟看了徐藩这种神气,先就厌恶,无奈事关重大,又强忍气愤道:“本府若非此亊关系两条人命,亊在紫急,必须今夜求见,也不会……” 徐藩接口冷笑道:“抚台这样大的年纪,江苏全省的事都得由他老人家操心,谁受得了?虽然您在外边有点名望,苏州府的百姓还为您罢过市,也在本省做了多年官,是老州县了,几时听说抚台大人夜里见过客?别说这么黑天深夜,就是刚掌上灯,凭您这身份,来了也见不着。请您这位知府大人多包涵,别给我们伺候人的多找麻烦。干脆,请回。天大的事,也是明儿早上见,否则,就算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给您回,也是准碰钉子,连您明儿的事都要耽误。您回家还可睡个够。像我们这样好容易晚上睡个觉,还得让人给搅了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快请吧。” 方才那个门官,不知由何处掩将过来,也寒着一张脸随声附和,并说:“抚台睡后,照例不许惊动,就把内宅喊开,离上房还隔着三层院子呢,丫鬟们也不敢往上回呀。最好您请先回府去打个盹儿,到天亮吃完点心再来等候。小人准保第一个给您挂号投帖。” 况钟始而越听越有气,想要发作。继一想:“此案分明冤枉,至少男犯熊友兰也与本案毫无牵连。我身为临民之官,岂能不给良民做主!至多误过监斩期限,丢官受处分,也非为此无辜人昭雪不可!今夜人决不杀,明朝再来也是一样。”当时心里一横,胆力更壮,赌气答了一声“好”!转身就往外走。 门官在后唤道:“知府大人走道留点神,今晚没月亮,别看堂上灯笼大,照不到堂外面。大人见不到抚台不要紧,留神摔着。”徐藩接口:“什么知府!到了这儿就成了豆腐啦。这样的官’我真没瞅见过。人家有这个瘾,你管的着吗?” 徐藩和门官站在官厅门口,一和一唱地说俏皮话。门官要送出,也被徐藩止住。况钟耳听身后冷言冷语,又不便和这班奴才去计较。正怀着满腹怒火往大堂外走,瞥见从前曾经被人赞为专与百姓伸冤,陈述下情的两面“登闻鼓”1,在东首暗影中闪动着鼓旁朱红漆的微光。心念一动,三步两步赶将过去,拿起鼓架上挂着的鼓槌,抬手便打。 官厅离大堂还有好几丈远。门官、徐藩,一老一胖,想要拦阻,已自无及。况钟怒火头上,那鼓打得又急又重,鼓声冬冬,远近皆闻,震撼了整座大堂。 况钟拿定主意,不把抚台打出来,决不甘休!他这里手还未停,好些轮班值夜和在前后巡逻的军校,连那平日偷懒早已合衣而卧的全被惊动,都朝大堂这面赶来。 徐藩捧着个大肚子,喘吁吁赶到况钟面前,赔着一脸苦笑说:“况知府!况大人!请您高抬贵手,我这就给您回去,行不行?”众军校手持灯笼火把,全身披挂而来。一见击鼓的是苏州首府况钟,抚台的心腹中军徐藩又在向他赔话,当然谁也不敢多事。 徐藩见众军校还呆在那里,知道这场乱子不小,此鼓一击,便是发生紧急之亊,抚台断无不出之理。往上回话,稍不投机,这顿苦打先受不了,这脸也丢不起。念头一转,先朝众军校苦笑道:“丁点的事。这是况大人因为抚台半夜里不见客,他老人家又有点性子急,我没法拦他,才打的鼓。诸位请各归原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天大的事都有我呢。” 众军校诺诺连声,各自散去。徐藩随请况钟到内花厅去等候回禀,一面低声赔笑道:“不是准保能见的人决不往内花厅让,您放心吧,我这就给您往上回,不过这亊情不能怨我,少时抚台出见,求大人千万包涵,美言几句,别说卑职不肯给您回,也别说您一到就击鼓。只说您一听抚台早睡,最好明天见,因觉亊情紧急,卑职拦劝不住,才击的鼓,就感恩不尽了。” 二人边说边走,另外几个小官差得信赶来已抢先奔往内花厅,把灯烛点起,准备茶水。 内花厅在“仪门”2以内,离大堂官厅还有一段路。况钟恨不能一步赶到,偏生徐藩生得又蠢又胖,捧着个大肚子走不开步,不时还要凑向况钟身前来说好话,絮聒不休,气喘吁吁,口里直喷着臭唾沫。况钟见他前倨后恭,心中暗笑,随口答道:“本府知道啦,你快点走吧。”说罢,忽听衙内传更之声已近四鼓,由不得心又急了起来。 徐藩好容易喘吁吁把况钟引往内花厅落座,才带着满头大汗,一颠一颠,似跑不跑地往屏风后走去。 况钟伸手想摸怀中揣的那两本店簿,猛觉两膀酸疼。料是方才打鼓用力太过,手急了些。颤着手把店簿掏出,重又仔细翻查年月,又看出陶复朱东伙是悦来店里常客,有时他往,熊友兰还守在店里,偶然离开,往返也只三二日,即此已无暗往无锡与人勾结軎人的情理。何况尤葫芦被杀的那一晚,照夜航船到达无锡的时间计算,熊友兰本人还在船上,更是一个铁证。 刚把店簿合好,揣向怀中,忽听屏风后有了脚步之声,以为周忱出见,正要起立,乃是下人送茶。来人去后,估计天离四鼓越近,断定自己没有看错,心虽放定,仍顫着一只酸手把店簿取出再看。看完侧耳一听,仍无动静。方觉周忱就是天亮出来,此案也非重审不可。 忽然想起:“犯人临刑呼冤,虽可重审,如今已成具文,并且‘钉封’到得太晚,行刑是在五鼓,就算‘过府’时可以停刑请示,时间也来不及,何况这样深夜!倘若周忱耗到天明才出来,此人一向圆滑,不肯轻担责任,无锡县令过于执又是抚、藩、臬三大宪最赏识的能吏干员,此案一翻,这些大小官员都有处分。他们官官相护,串通包庇,已属难免。在抚台专讲大事化小,小亊化无,‘成事不说,既往不咎’的想法下,只有保全官,不肯保全民。他只要拿越职逾限的罪名先把我革职查办,这两条无辜的人命也必糊里糊涂就此断送。” 想到这里,由不得两手心也急出了汗,忍不住站起,想寻一人打听。又听屏后脚步之声甚急,以为这次才是周忱出来,连忙归座,把气略沉,等候礼见,哪知屏风后转出来的是四个俊俏丫鬟:一个在正面太师椅前放下一个面盆般大,刚烧好炭基的云白铜雕花脚炉;一个忙着用带来的鹿皮褥子把椅子铺好;另两个各将手捧的细瓷茶碗和银水烟袋连同三根纸捻,放在椅旁紫檀茶几上,便急匆匆往屏后走去。 呆了一会,又无动靜,耳听传更之声已交四鼓,心中又急又气,忽又听屏风后有男子咳嗽之声甚浊,步履也颇迟钝,认定周忱出来无疑。忙把袖子抖直,站了起来,准备迎接。哪知来人竟是胖中军徐藩,板着一张脸便往外走。忙赶上去,刚要开口,哪知徐藩重又改恭为倨,抱着沉重的脚步,大摇大摆而出,丝毫也未理睬。况钟气在心里,不便发作,正在暗中怨恨,见两个俊童由屏风后随出,笑嘻嘻躬身说道:“请况大人稍等一等。抚台大人在穿衣服,这就出来。”况钟闻言,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地。又隔了一会,才由屏风后跑出一个当差,朝着况钟喊了声:“抚台大人到!” 况钟忙又整了整衣冠,重行起立。跟着便见另二俊仆一边一个搀着周忱缓步走出。况钟照例行了见面礼,轻声说道:“卑府三更半夜,惊扰老大人,还望宽恕。” 周忱生得身材魁悟,方面大耳,肤白如玉,鼻子高而丰满,眉毛相当长,横在这张天官赐福的脸上,再配上那不多不少的花白胡须,分外显得五官端正。除那一双大眼睛看去暗淡无光而外,别无可以褒贬之处。脸上天然就带着一副笑容,动作又极安详,再穿着一身华美的公服,配上几个俊仆和一堂摆设,完全一副贵官气派和封疆大臣的风度。 周忱照例朝况钟先还了个半礼,左手往前一伸,满面春风地笑道:“贵府辛苦了。现在虽只秋末冬初,到底天气已凉,半夜里还是很冷。我们上了点年纪的人,身子要紧。请随便坐,先用一杯热茶吧。”边说,边往铺着鹿皮褥子的紫檀太师椅上坐去。前二俊童,一个正端茶来,一个便要给他装烟,周忱把手微摆,表示暂时不用。 二俊童一个放下茶碗,一个熄了纸捻,分立于侧,周忱这才望着况钟从容微笑道:“贵府深夜击鼓,可是那两名凶犯有什么举动,贵府惟恐发生变故,将他们提前处决了么?”说时,辞色和善而又安详,仿佛还带有一点夸奖的意思。 况钟听出话里面有骨头,刚一开口,便暗示监斩官违背制度。再想起方才徐藩那样狂傲神气,知道周枕业已听信左右谗言,胸有成见,暗中已示了一下威。忙把气屏住,垂手起立道:“卑府奉命监斩,应按定时行刑,怎敢提前挪后?只是‘过府’时,犯人临刑呼冤,经卑府仔细审问,其中确有‘失入’之处,因此来请老大人示下,是否可以暂时停刑,重新审问?” 周忱微笑道:“贵府真算是爱民如子的了。请问贵府问出此案哪些地方是‘失入’的呢?”说时,脸上笑容一直未敛,口气很和气。 况钟便把“过府”时问供经过和悦来店簿所载熊友兰住店日期等等,根据自己的仔细推断,将“苏戌娟半夜出走,虽有可疑之点还未判明,熊友兰已决非杀人凶手。男的既有冤枉,女犯也与本案关系重大,自应一同停刑。等本案真相大白,再行发落”等语,一一说了。 周忱听活一点也没有不耐烦。右侧小童又点好纸捻,装上水烟,把银水烟袋嘴送将过去。周忱一边呼噜噜抽着最上等的福建皮丝烟,—边听况钟陈说经过。每遇小童往痰盂里吹烟灰換装新烟之时,定要把头微点,脸上始终带着笑,神情很温和,专心致志地在听属吏的禀告,很像一位能够倾听下情的好上司。况钟见周忱始终含笑望着自已,从没有打断过一句话头,自信所说非常有理,无可反驳,越往后说气越壮,连属官应有的礼节也几乎忘却。 等把停刑经过说完,接口又道:“据卑府详阅卷宗和男犯熊友兰所诉被冤情由与悦来店店簿所载熊友兰住店日期,明是一桩冤狱。似过令(指过于执)这样草菅人命,如不仔细彻査,殊不是以张国纪而肃官常……” 周忱很安详地容况钟把话说完,右手微扬,挥退装水烟的俊童,然后笑对况钟道:“好。贵府还有别的话么?” 况钟恭答:“此案疑窦十分明显,过令不传证人,不査证物,只凭臆断,专用刑求,实属咎有应得,不容宽纵。只是五更将尽,卑府监斩奉有时限,还望老大人速下手谕停刑待审,然后另派干员査问此案,使卑府能尽其职责,含冤人感且弗朽。” 周忱忽然失惊道:“我真健忘。此案是贵府监斩的么?此时相隔斩限已近,就算贵府深夜奔驰,不怕偏劳,恐怕也不大合适吧?”况钟不料周忱会由满面笑容中当头泼来一盆冷水,不由气往上撞!勉强忍住怒火,把声音压低,正色答道:“卑府奉命五更监站,例在三更前后‘过府’,等核对完了店簿,问出冤情,赶来辕门禀告,三更已过。因中军官不肯通报,方始撞击堂鼓,以求下情上达。又恭候了个把更次,才得冒渎钧威,详陈经过。时刻上既有碍难,而犯人临刑呼冤又是律有明文。既已问出冤请,自无坐视之理。卑府虽然多事,责成所关,并未逾权越职。若因过了时限,致受处分,卑府所不敢辞。只是此案仍非请老大人做主不可!” 周忱目注况钟,见他执礼虽恭,神态颇为激昂,反驳的话不是无理,口气尤为坚决,心中暗笑,从容答道:“老兄请稍安勿躁,贵府虽非‘正途出身’3,也曾作了多年州县。不要为了一件‘不相干’的案子,生这么大的火气。你只知邀功好名,多此一举,可知此案已经三审,部里‘钉封’已到,铁案如山!果如贵府所说,此案真个‘失入’,熊、苏二犯固可无事,老兄又可得到一次传旨嘉奖,本院至多得罪一些朝官僚属,也不相干。藩、臬以下所受处分已极重大,常州府、无锡县更是凶多吉少,岂不又是两条人命,还要带累好些同僚?彼此都是官场中人,一行作吏,实非容易,贵府当有同感!依本院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你验明正身,亲自监斩,就可交差。即便过了限期,仍照五更处决呈报,本院也决不查究。不问过令对于此案有无冤枉,请老兄念在同官之谊,就箅了吧!” 况钟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当时起立,亢声答道:“国家以人命为重!此案重在是否冤枉,似乎不应该专顾僚属的考成。此案不冤,卑府责无旁贷;此案若冤,便应按律而断。原审官不应逃其刑责,何谓牵连?望老大人主张公道才好!” 周忱见他反唇相稽,话更激烈,心中老大不快,由不得面色微微一沉道:“贵府可是仗有那封御赐诏旨,说了就算,非要本院照你所说行事不可么?” 况钟看出周忱已然有些发怒,念头一转,重又把气沉稳,听完,躬身答道:“卑府全是本着良心二字,为民请命,虽蒙圣恩‘简放’4,并赐以亲笔诏旨’许卑府遇到本省有了不公不法之事,可以专折上奏。但是卑府此来是向老大人请示,并未提到诏旨二字。不过事关两条人命,卑府实不敢有负国恩和老大人委托之重而已。” 周忱微笑点头,也不答话,却把盖碗茶微微一端,花厅门帘外伺候着的中军立喊:“送客5!”“备轿!”跟着便听众官差一递一声吆喝着往大堂外传呼出去。 况钟见周忱连话都不容人往下说,便端杯逐客,暗中把牙一咬,从容说道:“卑府还有要紧的话不曾禀完,还望老大人格外宽容,容卑府稍停片刻。” 周忱虽恨况钟不知进退,但是属官这等说法,又是本省首府,照例不能加以拒绝。何况对方为人性情刚直,一个想不开,就许真个专折上奏,闹出事来。想了想,强笑答道:“本院因贵府话说较多,无意中请先用茶,下人无知,以致惊动。幸勿见怪,请坐再谈吧。” 况钟拿定主意,不把事情解决决不回去,闻言肃立,说了句“多谢老大人”,从容退归原位坐定,欠身说道:“亊关民命,若有‘失入’,三审原官固有应得之罪,老大人不为作主,恐也有些关系。卑府不奉命监斩,知道有此冤狱,也必申详上来。现又奉命监斩,更是责有攸归,义无坐视,纵冒斧钺之诛,也实不敢逃死。求老大人仍以‘民命’为重,卑府感恩不尽。”说时,并站起身朝周忱行了个半跪礼。 周忱听出言中之意,知道此人说得出办得到,再不答应他的请求,这一回去,必定连夜照着他的御赐诏旨行事,专折上奏,连想设法托人挽救都来不及,不禁吃了一惊,暗忖:“我原想多—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此案部里没有驳,斩就斩吧,何苦闹出事来,多结冤家?没想到会遇见这个浑人,咬定牙关非办不可。我若答应,他查不到真凶,本省借此去掉一个讨厌鬼,倒也不错。如真查明冤狱,缉获真凶,就坏上几个官,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索性由他闹去,免得另生枝节,于自己也有未便。” 念头一转,微笑道:“老兄真不愧民之父母,这样丝毫不苟。既然得饶人处‘不’饶人,那也不便再勉强了。不过,本院话要说到,此案虽关系两条人命,翻将过来,却也关系着两条‘官’命和许多同审官的考成,非同儿戏!万一翻不过来,老兄作何交代?” 况钟慨然答道:“卑府本意是请老大人另派干员查办此案,既蒙明示,就请老大人札委卑府查办,如其不能水落石出,甘愿反坐就是。” 周枕虽恨况钟多事讨厌,见他这样辞色慷慨,正气凛然,也由不得有些感动,随口答道:“老兄太言重了。就是偶然看错,也是‘慎刑太过’所致,不会叫你反坐以抵的。这个放心。你要多少天限期才将此案弄清楚呢?” 况钟道:“此虽无头命案,尚有线索可得,卑府拟讨三个月期限,请老大人示下。” 周忱微笑道:“三个月的期限,未免多一点吧?本院的意思有半月就可以……” 况钟知他还想刁难,转眼就是五鼓,实在忍耐不住。不等话完,忙道:“回老大人的话,证人陶复朱不知何往。熊友兰平日往来之地尚须査对。女犯苏戌娟因何恰在半夜出走,更是疑点,既不能听她一面之词,也不能没有找出真凶,据为判刑论断。苏、锡两地直到熊友兰原籍淮安,都要妥派干差,仔细査访。真正的凶手必已乘机逃亡,缉拿到案也非容易。这半个月的期限,任何干员也难奉命。还望老大人多多宽限,使真相得以大明,实为万幸。” 周忱不愿再听他絮聒下去,一赌气,脱口便道:“好,就给贵府两个月期限。”随唤中军取来令箭,命况钟停刑重审,等当日奉到手札,即往无锡县査办此案,不得延误,二次又把茶杯一举,况钟连忙依礼拜辞,抱了令箭匆匆赶出,连轿子都顾不得坐,骑了简房那匹马,要过所持小灯笼,冒着天明前的寒风,朝王废基刑场赶去。—到便传令升座,命将男女二斩犯停刑,男犯勿须再上刑具,女犯“当官钉镣”还押。一切依例吩咐停当,后面的官轿简房等才行赶到。况钟上轿,天正五更。 周忱老于宦场,人本精明细心,等况钟一走,立命中军把幕宾请来,说了前事,命其速将委派苏州府查办此案的札子拟好,并限辰刻以前就要签押,誊淸,发出。这一来,整座抚衙都被惊动,到处纷纷议论,消息也就传播出去。天已亮透。 周忱坐在签押房里,一面喝着上房端来的参茸稀饭,刚把委令况钟査办冤案的文稿看过,命掌印官盖了“关防”6火速发出,忽报无锡县知县过于执禀见。周忱虽然感觉疲倦,无奈现任州县官有事禀见,例无不见之理。过于执又是平日最赏识的干员,本心不愿他因此一案丢官出事,想问一个明白。当时传见,随往花厅走去。 过于执一见周忱,便把官帽摘下,叩头亢声道:“况知府听信凶犯一面之词,竟敢越权多事,任意而行,这分明是拿卑职7的脑袋当儿戏嘛。现在就请老大人开恩,将卑职革职査办。就是熊友兰、苏戌娟合谋杀人一案问得不冤,卑职天胆也不敢任这七品知县了。” 周忱见他气极败坏的神气,觉着事情难怪,忙命人扶起,再三用好言安慰。 过于执一口咬定熊、苏二犯情真罪当,案经三审,奉省部文,铁案如山,不容反悔。并请周忱即日派员署理无锡县,容他在省里待罪,等事情弄清楚,即日辞官归田等语。 周忱无奈,又答应再下一道札子交与过于执,暂时仍由况钟办理此案。满了两个月的期限,不问有无冤枉,只要况钟不曾交代,便由过于执拿了这道札子先摘况钟的印,代理苏州府,然后从严査办,以儆效尤。 过于执世故很深,当时收风转舵,连称:“不是老大人贤明,体念下情,恩徳如山,江苏全省的州县官定必人人自危……”同时又磕了几个响头,方始禀谢辞退。就这样还不放心,又到外官厅等札子发出,领到手里,然后放下省里要办的事,当天赶回无锡,等候况钟到来,相机行亊。 注: 1其制起于南唐。唐时东西两都都设有“登闻鼓”。宋代并专设“登闻鼓院”。明以后,鼓设于“通政院”,业已近于名存实亡。后来的击鼓鸣冤多由小说传奇引用。地方官衙虽然有鼓二面并列于大堂之东,因旧例沿袭,一经击动,便有紧急大事发生,或是人民冤枉太甚,冒险击鼓申诉。地方官闻鼓当时仍要赶出坐堂,全衙骚动,故平日最忌有人击鼓。清代中叶以后,好些州县官的鼓多用木板钉上,不令发声。抚院的鼓,专为节日典礼之用,老向不敢摸它一下,更是形同虚设,成了装饰。 2在大堂后,官厅在“仪门”外。 3况钟以寒士出身,在佐杂中虽称“正途”,但官场中惯例以科甲出身的州县官才算真正“正途”。中进士面以“榜下即用”,外任州县的,又叫“老虎班子”,最受官场重视。 4知县由藩司(布政使)委任,名为“挂牌”。知府四品黄堂,例由朝廷“简放”。 5彼时官场惯例,上司见下属话不投机,或嫌坐久,不便明言逐客,例将茶杯向对方微微一举,口说请茶,帘外伺候的员役立即传呼“备轿”,“送客”。来客一见主人端杯,十九抢光告辞。个别有风骨的属官因话未说完,仍请主人稍带的也有,但不多见。 6旧制,正印官(实缺)用方形的印,非正印官均用长方形的关防。总督、巡抚是差使,同样用关防,所用印色是胭脂。 7官场中有一定的称呼和语言,见上司知县称“卑职”,知府称“卑府”,道台称“职道”,藩、臬两司对督、抚称“司里”。会客和进客,都有一定的惯例。 第八章 难解的疑团 况钟回到知府衙门,立即传见幕宾吏役人等,把应办的事仔细交派,准备船只,并向带去的人指示机宜,一切布置停当,才喘了一口气,从容往卧室走进。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奉到抚台札子,令况钟亲往无锡査办此案,限期二月办完。 原苏州府知府一缺,暂由元和县知县喻子诚“护理”1。以上各节,除专折上奏外,已分饬常州府和无锡、元和二县知悉等情。况钟因事关重大,期限太紧,惟恐延误,一面吩咐开饭,一面签出提票,命将熊友兰、苏戌娟由监中提出,用布围小轿抬送船上,妥为安置看押,—面准备走前应办的公文手续,等元和县来交代之后,即时起身。并将一些急办的卷宗文件加封打印装箱,由两名忠实可靠的从人送往船上,以便途中抽空阅看,拟好办法,再往回送,免得元和县初来接不上头,或是忙不过来,出了差错。 想法原颇周到,也真能吃苦耐劳,勇于任亊,使好些要紧公事不致延误,还可保守机密。并由亲身经历中,核对出由苏州到无锡的坐船时间,对无辜良民也先给了照顾。 不料抚院人多口杂,过于执耳目又灵,天亮不久,就得到了停刑重审的消息,忽匆匆见完周忱,领了公文,赶回衙内,用两班轿夫倒换着抬,已由陆路抢先往无锡县赶去。况钟刚匆匆把饭吃完,在和妻子说话,安排家务,忽报元和县喻老爷禀见。忙命:“请到签押房坐。”随即赶了出去。 喻子诚是个“榜下即用”的新进,年才三十来岁,世故不深,人又聪明好强,到任不久,便把况钟当作良师益友看待。况钟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常时帮他解决一些疑难的公文案件。于是双方成了莫逆之交,非公事相见,从来不拘那些官套俗礼。 况钟见了喻子诚,先把停刑重审经过说完,交代完了走后应办的公事,并把双方随时通信商量,如何办理那些繁难急办的事详细说了。喻子诚本就佩服况钟,说一句,应一句。 周忱因况钟性情刚直,所办公事又极老练精细,苏州府的事多,派去护理的人稍一疏忽,出了差错,况钟又不甘休。经过再三盘算,以为“元和县知县喻子诚,刚做知县不满一年,人又年轻气盛,和况钟相识不久。如令护理苏州府,将来处理好便罢,稍有不合,还可借题发挥,给况钟一个难堪”,没想到这一来,反而成全了况钟,人虽离开两月,苏州府应办的事情一点也没耽误。 况钟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准备停当,天已申、酉之交,这才再三劝住喻子诚和吏役人等,不令往送,只带了一名老诚而又熟习公亊暂代刑房的简房和两个从人,连轿子都没有坐,便服步行,走出“胥门”2。船上吏役早已到齐。况钟算准时候,一到便命开船,把预先准备的好菜好饭与吏役们犒劳,连犯人也都有份。长随任健送完行李,早照预定骑了快马,先由陆路赶往无锡县去投送公文,并在当地租赁客店,作为行馆。随行都是跟随况钟多年,受过训练的吏役,饭菜也颇丰盛,只是不能饮酒。 众人吃完夜饭,况钟亲自开箱,把应办的重要公文取出,独个儿连批阅代拟稿,办了两件,交与简房去抄写。跟着唤人来,问知男女二犯各照预定,分押在有隔断的后仓之内。女的好似兴奋过度,先还隔着板壁说了些感谢况青天的话,并向男的道歉,说都是她不好,不该随便向男子问路,才致连累好人,惹出杀身之祸等语,男的也慰问她几句。 隔了不多一会,男的便没有应声,女的也不再开口。隔着板洞偷看,二人全都睡熟。直到夜饭前才行喊起,如今坐在仓中好似在想心事,都低着头没有开口等情。况钟早命差役从人除不许令犯人自行出仓走动外,别的不要过问,连吃饭也把他们放在一起。表面假装大意,暗中却叫心细的人隐在板壁后面,查听这二人的辞色神情。 听完,又把差人所说,仔细问了一遍,觉着熊友兰实是无辜。苏戌娟口口声声老说她“连累了好人”,所述冤枉的情节和供词所载一样,仍使人不能无疑。莫要救了一个良民,放走一个帮凶。仔细想了一想,命:“将女犯人带来问话。”等苏戌娟带来,开口便对她道:“熊友兰大约是冤枉,只要寻到那十五贯钱的来源,便可开释了。我不是不可怜你。无奈你家平日那么穷苦,你都没打算去寻你阿姨,偏偏你义父尤葫芦借来了做生意的本钱,眼看明天就要开张,反倒半夜逃走。你的义父又恰在你走后被人杀死。你说你义父要卖你作丫头,就算有这样几句笑话,死无对证,何人得知呢?再退一步说,因你走得匆忙,门又虚掩,以致凶手乘虚而入,图财害命,虽然事情太巧,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这到底不是你能够解脱干系的反证。何况你又说你义父尤葫芦人颇和气,没有对头,也没看出过哪个是歹人。就算你此时能指出人来,也不能由你随便一说,便认为那是凶手。我已为你费尽心力,哪一面都想到,实在是没法子救你的了。看你年纪轻轻的很可怜,现在把你刑具摘下,舒散几天罢。”说罢,便唤差役给女犯当官开锁去镣。 老简房从昨夜“过府”起,一直就代况钟发着愁,这时正站旁边,忍不住又要凑将过去。 况钟知他用意,使一眼色,不令开口。 苏戌娟悲喜交集道:“青天大老爷!该杀该剐,我认命。只不连累好人,就做鬼也感谢不尽了。” 况钟把脸一板道:“不许多讲闲话!你们给她去完刑具,快带下去!” 旁立二差忙将戌娟刑具去掉,往后仓带去。 况钟随向简房低语道:“吩咐随来差役人等轮流守夜,日夜注意这个女犯的行动!所有仓上窗板都要上紧,只把拘留女犯的后窗空出一扇不关,选一两个精通水性的船夫帮助守在那里,以防万一。表面上都装作无事,暗中却要留神,丝毫不可大意,也不要在后仓一带高声走动。再把熊友兰带来‘当官开锁’。” 众差同声应诺,跟着又把熊友兰带到,依言去了刑具。况钟把他和苏戌娟相遇经过重复问了一遍,底下便问陶复朱平日经商往来落脚之处,问得很详细。问完,命将熊友兰押归后仓。又命简房照所供陶复朱的去处写好文稿,誊清盖印,到了无锡,即向各地行文要陶复朱到案作证。事完,夜色已深,也就安歇。 这是一只三套官仓的大船。众船夫认出坐船的是况青天,俱都高兴,肯卖力气。船上人少,载得又轻,开船不久,便到了“浒墅关”3。后因况钟传话,说夜深到达,上下不便,命和航船同行,遇到途中停泊之处,也照样拢岸歇息,只不许和别船隔近,船才慢了下来。 况钟原因办免一切手续交代之后,天已不早,估计当日决赶不到无锡,走慢一点,正好借此査对航船开泊时间,并在途中仔细考査那个女犯是否真有冤枉。心中有事,自难安睡,秋末冬初,夜又正长,共只睡了两个更次便自惊醒,天还未交四鼓。静心一听,满船静悄悄的,除那船当风逆流而进,浪打船头,水声汩汩和咿哑咿哑的橹声而外,更无其他声息,当中书桌上的红蜡,似新换上不久,照得很亮。刚坐起准备穿鞋,便见有一从人由门外走进,忙把手一指,悄声说道:“你们今晚太辛苦了,不要开口,随我到仓内外去查看一下。”随即悄没声往后仓走去。见除老简房奉命早往前仓安歇而外,非但应值班的人役各照预定行事,不曾偷懒,连那不应值班的几个都没有肯睡。 内一从人并还冒着江风夜寒,同一名船夫拿了套索,跪伏在后仓窗门外船舷之上,帮助防备犯人万一跳水。暗忖:“我一向执法虽严,对于他们却极关心体贴,到了用人之际,果然大家都卖力气。”再掩将过去,往那两小间后仓一看,仓顶上各挂着一盏外有铁丝网的风兩灯,船板上各铺有很厚的稻草和被褥。熊友兰这面船窗未开,棉被只搭着半截,口里直打呼,睡得很香。苏戌娟裹着一床棉被,却睡得也颇安稳,眼看相隔无锡已近,丝毫没有意图逃走和畏罪自杀神气。恐里外三人伤风受寒,暗打手势,命身后从人会同船夫,把苏戌娟的窗门关上,再把苏州带来的包子、松糕之类点心,分给全船人等,任凭吃够。 说完,见简房起身走进,便命他暂代本官去向全船人等挨个慰劳,只不要惊动那男女二人,等快到无锡,然后唤醒,给与茶水饮食。简房领命依言行事,隔了一会,况钟问知众人俱都吃好,自己也吃了两个包子,又把守在窗外船舷上的两人唤来,低声询问:“熊、苏二人去了刑具回房后,可曾谈话,有无表示?”那两人便将所闻所见说了,大意是:二犯人去了刑具,已觉周身轻松,又见铺盖整齐,饮食随便,先是异口同声说:“况青天比难友们所说的还要好!”眼里还流着泪。跟着,熊友兰问知苏戌娟万无生路,好生代她难过。双方隔着板墙,又谈了一阵。 熊友兰说:“听况青天口气,我的奇冤虽然可以昭雪。但是照你所说和平日难友们的传言,你分明是个好人。如果不能翻案,死得岂不冤枉?我想那杀人凶手总不会没有一点痕迹,你怎么会一点也想不起,老是那些口供,连况青天也没法给你做主呢?” 苏戌娟说:“我半夜里逃走,天明刚遇见你,就被官差捉去。几时回过家呢?” 苏戌娟不等话完,便接口答道:“我的天老爷!我阿爹喝醉酒时嘻嘻哈哈,就是无钱喝酒,不论见了什么人,也还是嘻嘻哈哈。有为难就和我一人说,一天到夜,难得看到他一点苦脸,怎会有对头?以前虽有几个年轻乡邻说话讨厌,买肉时老想占点便宜,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再说附近几条街巷,从没有听见有贼骨头偷过东西,我家又穷,谁都知道。到了夏天,阿爹怕热,常是大开‘排门’4敞着睡,有时还睡到街门口去,睡得又死。这样都从没有丢过东西,单单我走这一会工夫,会让凶手把他害了,这不是命中注定么?我该冤枉死,有啥办法?” 熊友兰又道:“你这样死,实在太冤枉!好在况青天不见得会动大刑,你最好仔细想一想。” 戌娟气道:“我不知道,决不乱说!我在无锡连受过剥皮的非刑,死过去好几次,周身是伤,手脚几乎残废,才屈打成招;到了法场,还是忍不住要喊冤,不是为了不愿连累好人么?死就死罢,莫非一个刚把你的冤枉洗清,我再冤枉上一个?你请睡吧,不要管我。” 熊友兰仍又问道:“一到无锡,我们就没法交谈了,我也没法子劝你。你有什么遗言后事,请你说一说,阿可以?” 苏戌娟先没答理,后因熊友兰问之不已,才凄然答道:“我只有梁家大阿姨是个亲人,还有几家邻居,一向对我都很好。她们知道此事,都不会不来探监的。我就求求况青天去喊她们,也不会不答应。现在,我只有—个想头,就是巴望和这些亲人邻居见上一面罢了。我和你素不相识,蒙你好心引路,害得你几乎杀头,做梦也没有想到况青天能够做主。我到底没有连累你,就心满意足了。无缘无故害你受了许多刑法,已对不起,多谢你的好意,就有啥事,我会向阿姨说的,用不着拜托你,你请安歇,我也要睡了。” 船夫又道:“男的还要问时,女的已不再应声。男的叹了口气,也相继睡去。” 况钟便问:“二犯人说话时的语声高低?”从人答道:“男女双方都背紧贴着船板壁悄声问答。内中一个的声音稍微高一点,另一个发话劝告说:‘这样好官第一次见到,天已深夜,莫要不守规矩,惊动人家。’” 况钟点了点头,笑说:“到了无锡,将这两人暂押行馆,想法子引她那些亲戚邻人前来看望,依旧暗中查听他们的说话神情,随时回报,不可大意。哪怕一句闲话,也要记住。”随命众人退去。独坐仓中,把本案卷宗和那两本店簿取出仔细査阅,又不时背着手踱来踱去。 这一些吏役从人都知此案稍微处置失当,本官便要身败名裂。见他眉头紧皱,坐立不定,这是从来少见的事。料知事情棘手,都代他捏着一把冷汗。 况钟寻思了一阵,忽然点了点头,回到座上,唤来简房,命将原卷宗和店簿一齐收好,底下便不再开口。愁容虽去,神态还是那么严肃。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隔一会,船离无锡只有十来里,将与夜航船同时到达。余人估计到时天色至多刚亮,忙去请示。 况钟闻报,命将犯人唤醒,令其饮食洗漱。等船到无锡,任健来接,再由他引路,连犯人都带往行馆里去安置。从人领命自去。 熊、苏二人全被唤醒。戌娟听说无锡快到,首先忙了起来,匆匆套上一件旧夹袄,忙着把差人递给她的洗漱水接过,口里不住道谢。洗完,又忙着把随身包裹打开,整理那些破旧衣服,连一块旧布片也重新叠过,忙得连给她的包子也没有吃一口。那给她端水送饭的是跟随况钟多年的一个老从人况福,人最精明能干,乘机笑问道:“我们定做的甜包子、肉馒头,还有松糕,你都不吃。这些破衣服已然包好,又打开来,重新费事作啥?” 戌娟强笑道:“这些东西多是我在无锡时,阿姨探监给我的。这次回到无锡,就可以还她了。她老人家最欢喜干净,包得这样乱七八糟,她要说我的。”说时,有点不好意思。 况福又指问道:“你这件旧棉袄还可以穿穿。转眼交冬,你不穿么?” 戌娟道:“我就要死的人了,怎么能活到冬天?东西虽破,留给阿姨‘打硬衬’5也是好的,省得糟蹋。” 况福又问:“你人都要死了,还操这种心作啥?” 戌娟道:“我只有这样一个亲人了。她曾为我喊冤,去对官说,十五贯是她送给我阿爹的本钱。过剥皮说她包庇凶犯,当时轰下堂来,还几乎打了她一顿嘴巴。她老人家一直担惊害怕,吃足苦 头还费钱。我没有法子报答她的好处,把这些东西带还她表表心吧。” 况福故意低声喝道:“你怎么敢骂过大老爷?想找苦头吃呢。” 戌娟气道:“怕他呢!想起过剥皮的穷凶极恶,真恨不能咬他几口!我做了鬼,也非向他讨还这条命债不可!”说时,面容突转悲愤,两眼里似要冒出火来,眼角上却挂着两条泪痕。 况福深知主人决不轻率从事,力主重审,必有原因,虽还不敢断定戌娟是否冤枉,见她这样激昂悲壮,也颇感动。索性又进一步说:“况大人奉命密査,连我们都不许对外说一句话,想见你阿姨,怕不行罢?”话才出口,忽听有人接口道:“行!行!船到无锡,你就派人通知她的家属。”闻声惊顾,正是主人况钟由身侧缓步而过,头都未回。跟着又听低声说道:“我真命苦,早遇到这样好官多……”回头一看,戌娟已痛泪交流,倒在铺上,不敢放声哭泣,前胸和两肩却在不住抽动,伤心已极。再悄悄踅往另一小间外偷看,熊友兰坐在地铺上,一手托着下巴,呆望着板墙在叹气,另一手还拿着一个刚咬了两口的大肉包子,仿佛又难过又无话可说的神气。微闻主人在前呼唤,忙往中仓赶去。 况钟原是无意中走向船头去看天色,见半天星斗,倒影入波,残月滞空,水声浩浩,除夜航船微有一两点灯光映着一条黑影,在前面不住闪动隐现而外,到处暗沉沉,静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忽然想起船将到达,打算上岸以前在船上查看一回,仗着船前后都悬有大灯笼,也不听人劝告,独自顺外船舷绕往后仓,向舵工船夫们慰问了几句,再往中仓查来。见戌娟正和况福问答,立在一旁听了几句,又把况福唤来仔细问过,挥手命退。正在心中盘算,从人来报:“船已拢岸。” 船刚停住。长随任健便跑上船来禀吿:无锡县公文业已送到,并在南门内租了半所店房作行馆,另有后门出入,地甚僻静,与前院客房隔绝等情。况钟连声说“好”,出仓一看,渡口上排着两对大灯笼和二十多盏小灯笼,影绰绰还停着三顶轿子,并有马嘶之声,东方刚现出了鱼肚色,便朝旁边看了一眼。任健知道主人心意,立把手中一叠名帖一举道:“方才过大老爷率领无锡县,文的厅丞以下,武的千总以下,连同属官吏役军校人等,来接大人。小人遵照大人的意思挡驾。过大老爷说了两句套话,留下大小三顶轿子、四匹马,还有四名听候差遣的差役,便带了文武从官,递完手本,一同回去了。” 况钟点了点头。因前面那只夜航船已让开官船,泊向后面另一渡口,船上旅客还未上岸。知被无锡县官差止住,忙命手下人等快走。随在任健领路之下,当先上岸。亲见熊、苏二人由随来差役押送,坐入另两乘小轿,放下轿帘,方始往官轿中坐定,率领余人同往南门内走去。一行到了行馆,把熊、苏二人分别押在尽后院小房之内。安顿好了行李,天已大亮。刚刚坐定,过于执派来的皂班头张四立将带来的礼单交托任健呈上。况钟接过一看,计有:燕席全桌,绍兴陈酒四坛,惠山泉水八坛,上等西湖龙井四斤,还有八大盒当地土产的糖果糕点。虽知此是地方官对于上司和省派委员例行的礼节,并非意图行贿。按照平日一介不取的习惯,本想全数退回,但又想到此行也许还有些事要和此人商量,上来就一点面子不给,一个恼羞成怒,只有多生枝节,并无好处。想了又想,便命任健转告来差,说本府因知他主人事繁用多,实在不忍累他破费。此行食用之物均已备齐,连伙房都带了来,厚礼万不敢当。只是盛情难却,谨留惠山泉水四坛、龙井二斤,余均璧还。连派来的四位上差也请回去,以免贻误县衙中的公事。此后如有需人之处,临时再向县衙调遣。并且本府昨夜受寒伤风,两夜失眠,还要稍歇两日才能当面求教,并致谢意等语。任健领命去向来人说了。 来人张四虽然心里有块病,但知过于执的牌子硬,又听他身边心腹密告,说,况钟强行出头查办此案,抚台很不高兴,县太爷据理力争,抚台业已答应,只要况钟不能如期破案,就命县太爷去摘他的印,护理苏州府,然后专折奏请简放等情。刑房书吏冯承也说,这样无头命案,事隔—年,凶手早已逃走,暂时决找不到。虽然没传证人陶复朱是本案一个大漏洞,但经过屡次托人去往苏州悦来店打听,均说此人久已不知去向,连他家中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还寻到店中打听过。真凶既无线索可寻,证人又找不见,两个月的光阴一晃就到。东家又是全省有名干员,抚、藩、臬三大宪全相信他。何况案经三审,部有回文,真要闹翻,好些大官都有罪过,谁肯帮着况呆子找苦头吃等语。张四胆子一壮,虽然不再害怕,到底事关切身利害,和过于执一样,都把况钟恨极。一听对方不肯收礼,连例有的套话都没有说,只赔着个假笑,诺诺连声,率领原来差役把下余大量礼物抬运回去。 况钟在船上业已睡过,稍微坐了坐,便命任健传话:不是事前传请过的来客,一概不见。一面命况福暗中通知昨日先来的几名便衣干差,无须到行馆来,专在各茶坊酒店、相识人家和西门外尤葫芦肉铺左近,设法查听商民们对于此案怎么说法,但不可露出丝毫形迹。一面又派人去通知女犯的姨母梁大嫂来与她相见。况钟分派停当,指示完了机宜,便将昨晚船上所办的紧要公文和一封亲笔书信,命从人赶回苏州,交喻子诚斟酌办理。跟着又唤简房把所带未办完的公文取出逐一细看,随阅随批随拟稿,再交简房抄发,办完一件又一件,办得很仔细。对于所查办的冤案,反倒若无其事,一字不提。 午饭后,况钟亲往后院查看,见女犯卧室隔壁还空着一间,内里只隔着—道板墙,外面却隔着一层与上房相连的院子。心中一动,吩咐不许再住人进去。刚回房内,便听从人来报,说有一姓梁的中年妇人前来探望女犯,已有人往后院引去。况钟一听,立时屏退从人,独自去往后院隔壁空房以内,静听来人和苏戌娟说些什么。 苏戌娟老想托人给她姨娘梁大嫂送信,因以前饱受官差吏役欺凌,认定吃衙门饭的没有什么好人。随来差役虽不打骂犯人,只比无锡县那些疯狗一样的差役好得多,那是况青天不许他们狗仗人势之故。她对于那些皂衣人的厌憎心情,很难改变;又因这一路上送茶水饮食的都是姓况的老仆人,看去人既和气,不是吏役打扮,上了几岁年纪,而且姓况,由不得发生好感。何况况青天还亲自答应过。一有机会,仍向况福苦苦哀求。况福均未置可否。 戌娟还想再求时,后来连差人也不见一个。又找了两处窗缝,往外窥探。窗前立着一株老梧桐树,梧叶经秋,早就凋零,挂在树上的几片败叶,还在不时颤动飘坠。朝来的满窗日影已渐渐移向当中,蔚蓝色的天上,大小云团比雪还白,不断随风流走,急如奔马,穷极变态。阳光照处,整株梧桐树的影子,枝干交叉,投向地上,吃风一吹,水草也似,静得连胸口跳动的声音好像都听得出。 苦盼了一阵,休说人迹,半点声息全无。刑具新去,身上分外轻松,又无一人打骂,给她苦吃,只是寂寞得难受。“熊友兰大概放出去了,我却只有冤沉海底,真叫命苦。”思潮起伏了一阵,正觉自己太不知足,不是遇见况青天,白活在世上,连昨晚那样大船都从没有上去过,下来又住这样好屋子,跟着便听脚步响,差人随由窗洞外送进午饭。 戌娟因先前两次苦求况福,均无表示,又认定自己是死囚,不知何时就开刀,眼巴巴想见亲人,一时情急,不得已便思其次,把饭接过,未及放落,便慌不迭连喊两声:“官差老爷!”向来人求告。哪知对方奉有况钟密令,一直就在门外窥探她的动静,并未离开,把饭递过,转身就走,理都没理。戌娟以为就这仅有的亲人,想见一面都办不到。连急带气,心里一酸, 忍不任流下泪来,饭也无心吃。 过了一阵,戌娟正对着小桌上的冷菜冷饭和船上带下来的几个包子发呆,眼泪已干,脸上仍留着两三条泪痕,心里虚空空地什么想头也没有了。忽听门上锁响,差役忽然推门进来,对戌娟道:“现有你的亲戚探监。我还有点事,要走开—会,只好把她也锁在屋里。来人几时要走,拍几下房门,就会有人开放,领她出去。你不要害怕,决没有她的事。”说罢,回头又喊了声:“进来!”随由门外走进一个中年妇人,跟着便听落锁之声。 戌娟做梦也没想到来人竟是心中苦盼的亲人梁大嫂!呆了一呆,忽然脱口狂呼了一声:“阿姨!”猛伸双手扑向前去,心里直跳,第二句话已说不出来。隔了一会,才听对方温言说道:“乖囡!弗要伤心。你看我给你带来的点心小菜都落到地上了。阿要罪过?”同时,觉着背上还在轻轻拍着。低头一看,姨娘带来的好几个小包,另外还有一大罩篮紧酵馒头均落地上,内一小包粽子糖,还漏出了几粒。知道姨娘向来一粒稗子都不肯糟蹋,连忙抢着拾起,放在桌上,并请梁大嫂坐下。 梁大嫂开口便道:“这一年光景,我不知为你担了多少心,哭了多少场!还到城隍庙许过两次愿,也无消息。没想到前些日听说你还是活不成,部文一到,命就难保。我当时急病,睡在床上,也没法去看你。第二天郑家婆媳来看望我,打听你的官司,说你……” 戌娟忙道:“阿姨小声点!这里官差虽不打骂人,不要和在无锡县探监一样,我们话没说完,就把你轰了出去。” 梁大嫂忙隔着窗缝朝外面偷看了一眼,低语道:“你那一条街上,都说你是冤枉,还说过大老爷很能干,问案最快,今天还是冤枉了好人。秦家伯伯也说他不该疑心你,过堂时没有准主意,说的话不结实,对不起你,非常后悔。他们现在才打听出苏州府况青天专为百姓伸冤做主,无奈不是你的亲人,不能出头上告。郑家阿嫂和倪阿根最是气忿,明知无锡县不归苏州府管,却想劝我到苏州去告一状试试,虽然事情十九无望,心总可以尽到。今天早起,我病刚好一点,把你小表弟也打发去上了工。忽然来了一位老伯伯,说你回到无锡,住在这里,托他带口信要我探望。我马上就赶来了。这里比监牢里好得太多。看神气—定有指望。你的冤枉官司快弄明白了罢?这是我在路上给你买的现成东西,没想到只押着你一个人,买得多了一点。你快尝点呀,问你的要紧话,快些说呀?你看,桌子上又是饭,又是菜,还有馊头和松糕。这是谁送给你的?你吃不完,就应该送给那些官差老爷,也好得到他们一点照应。就这样槽蹋掉,阿要作孽?”这位从来不肯浪费的善良人,说话有点着急,不知先顾哪头是好,越说越没有头绪。 戌娟听到众街坊也同情她,说是冤枉,泪花一转,又忍回去。听完,想了一想,强忍着满腹悲愤,苦笑答道:“我的冤枉是不是能弄明白,还不一定。就这样,我已心满意足。能够再和阿姨多见上几面就更开心了。” 梁大嫂因戌娟并未说出必死无救的话,以为她一个无辜少女受此奇冤,看去案虽好转,人还未放,说话有些负气。正想劝她几句,见戌娟“哇”的刚哭了半声,又忙把口捂住,呜咽不止,两行痛泪已夺眶而出,不禁大惊,忙赶过去,挨坐在旁,一手搂住,口里直喊:“乖囡!”再三劝解,慰问不已。 戌娟怕姨娘伤心,本想暂时隐忍,后被问得无法,又见对方满脸泪痕,非常恳切的爱怜神气。迫于无奈,只得边哭边说,连二审以后的情形和临刑呼冤,暂保数日活命的经过,—起说了。梁大嫂忍不住伤心,也悲泣起来。 这两人边哭边说,一直谈到将近黄昏。戌娟觉着肚子里咕噜噜直响,说话也没有力气,才想起一清早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反正快死的人,乐得吃一顿是一顿,念头—转,反过来又劝梁大嫂不要伤心。并说:“阿姨平日俭省,难得有这许多现成东西。官差又没来催,索性和我一同吃完再走阿好?阿姨不吃,我也不吃。” 梁大嫂问出戌娟还空着肚子,越发心疼,巴不得她多吃一些,只得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哄着戌娟,一同胡乱吃了一饱。二人都是一肚子的冤苦伤心,谁都没觉出什么味道。跟着便听锁响,看守差人未来,却换了那个姓况的老头,手里还端着一壶热茶,进门便笑道:“天不早了。这是新泡的茶,你们喝两杯热茶,该分手了。”梁、苏二人本对这位老年人有好感,同声应诺,并谢他送信之德。 况福笑道:“我看你们可怜,这是瞒上不瞒下的事。下回能见不能见就不一定了。” 戌娟知道此是死别生离,再见一面未必办到,心又一酸,忍不住要哭,连那一包破旧衣服也忘了交。梁大嫂知道衙门里规矩厉害,忙向戌娟使眼色,抢口答道:“多谢老伯伯帮忙,我和戌娟感激不尽。过几天就来探望,也是先向诸位上差老爷们请示,许我见,才敢见,不会惹厌的。”回头又对戌娟道:“乖固!不要难过,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天老爷总归是有眼睛的。”说罢,转身要走。耳听戌娟气道:“天有眼睛,啥人看见过?我是好人,我不怕死丨”梁大嫂恐她话不留神,惹翻官差又吃苦头,连忙赶了出去。 况福回身走进,笑对戌娟道:“晚饭不给你送了。就是半夜里饿,有这些东西,也足够你吃的。吃杯热茶定定心,睡罢。”说罢走出,关门落锁。天渐黑透,戌娟也就入睡。 况钟在隔壁把话全听了去,觉着这两人所说仍和供词一样。只梁大嫂因去年往县衙探监,得知苏戌娟连遭屈打,前往喊冤,并托倪阿根抱了另外藏的十贯钱作为证物。过于执说她探监时串供包庇,并说就算钱是一样,也与本案无关,何况有心欺诈,情迹显然,当堂大骂一顿,轰了出来。若非梁大嫂苦苦哀求,还几乎挨了二百嘴巴。这一节,案卷上虽没有记载,也并不能作为反证,回到前面房内,草草吃完晚饭,又低着个头,背着双手,在屋里踱了起来。 注: 1下属暂时代理上司的职务,知府以上,均称“护理”。 2旧苏州府共有六个城门:“阊”、“胥”、“盘”、“娄”,“齐”、“葑”。胥门外江边是大水码头。 3由苏州往无锡的途中大站。 4店案的门板,与门等高,每扇宽约尺许。江南叫“排门”,北方叫“板打”。 5用旧布糊叠的硬布壳。北方叫“搁背”,江南叫“硬衬”。专供做鞋帮轻底之用。 第九章 关键在两粒骰子上 皂班头张四把下剩的大部礼物押送回衙,向过于执禀报之后,因隔夜奉命应差,忙得连早点也没有顾得吃,“偏偏遇到这位老厌物(指况钟),会把那么好的上等酒席给退回来”,连他准备空着肚皮,分吃一点剩菜的想头都未如愿。 回完话出来,饿得肚子里直咕噜。知道本官辛苦了一天多,这一睡,至少要到黄昏后才起,便朝同伙差役招呼了一声,借着回家换衣服为由溜了出来。本意想找一个常去的小饭馆来顿白吃,填饱肚子回衙,再寻刑房书吏冯承谈心。 谁知刚到街上走不多远,道旁小巷内忽然低着头走来一人,脚底既轻,来势又急,不是闪避得快,差一点没有撞上。看出来人正是以赌博为生的小流氓娄阿鼠,脸上带着喜容,衣服也比以前整齐。连忙一把拉住道:“你这只‘小老虫’1,这样钻头不顾尾巴,阿是要去赶头刀?” 娄阿鼠见是张四,忙把脚步收住,随口答道:“我们是老弟兄,你为啥要‘触’我的‘霉头’?” 张四把眼微微一瞪道:“小贼不要和我装腔。我看你这样高兴,这两天一定得了不少彩头。你不请爷叔吃两顿,当时就给你看颜色。” 娄阿鼠把嘴一撇,诡笑道:“这半年多,我只是在白相场台(指赌场)给人家帮帮忙,拿点份头,啥地方来的油水?吃一顿没有关系。走!跟我到鸿源楼去,请你做一个饱死鬼。这样红眉毛,绿眼睛,我见得太多,用不着!”边说,边拉张四往城隍庙走去。双方口里不三不四,连说带笑骂,显得很近乎。 鸿源楼在城隍庙附近街上,南面临河,专卖酒菜和点心小吃。张、娄二人因还不到吃饭时候,叫了两个冷盘、一笼烧卖和两壶酒,边吃边谈。 娄阿鼠原因昨晚在茶馆里听书,听人传说熊友兰、苏戌娟一斩一绞已成定案,“钉封”一到就上法场。幸时心里一松,认定从此可以无事,就算多带上这两条命债,且等自己死后再说,不去管他。因说的人也是出于传闻,语焉不详,旁边还有两个乡邻均说此案判得冤枉,并说有人还要劝梁大嫂到苏州去上控等语。 娄阿鼠虽然常和差役们相交,早就打听出过于执办的案从来没有什么驳回。连经三审,都照原判,告到哪里去都是无用。到底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一面虽为自己庆幸,一面却想打听出一个真实消息。特意提前起床,往衙门口来寻相识差役,不料遇见张四。 知道这厮狠的是张嘴,除了倚势欺人,掉不出什么大枪花,三杯酒—下肚,什么话都肯说,今天身边又恰带得钱多,正好先灌他一个够,再问虚实。上来不住劝酒劝菜,等张四把一笼三十个烧卖吃完,又灌了半斤花雕,脸涨得和猪肝一样,才拿话引他道:“辰光业已不早,难道说你早起一点物事也弗曾吃?看你这种吃相,阿要狼形?” 张四把醉眼一翻道:“你晓得啥?断命的况钟老贼来了!我忙了—夜天,到这辰光连口茶都没有吃过。阿要气人?” 娄阿鼠心中微微一动,并未在意。接口又问:“这个老头子不是在苏州府吗,跑到我们无锡作啥?” 张四气道:“瞎,这个专管闲事的老贼,有啥说头!你应该晓得,他就是为了旧年冬天尤葫芦这件命案来的。” 娄阿鼠听到“尤葫芦”三字,心里便似着了一重锤!—向吃酒不上脸的鼠脸,立时涨得通红,脑子里直嗡嗡,前额上的两条青筋也凸了起来。等听完末两句,更是从脊梁骨起往上直发麻,刚端起来的酒杯也拿不稳。 张四见娄阿鼠抖着手端着一满杯酒,往下巴颏送,酒洒了好些在桌上,连忙一手接过,随口骂道:“猪猡!这样好酒,留给爷叔吃吧。你不会吃酒,偏要吃酒,醉得连酒杯也端不牢,阿要作孽?方才你还说我吃得狼形,你才真是贼腔……爷叔,起……起码还可以吃两斤……”张四劈面把娄阿鼠多半杯酒夺过往口里送。本来酒已过量,这一大口喝得又急,酒顺口角往下流,淋漓满胸,舌头也有点发短。 娄阿鼠听张四虽说他事情应该晓得,对他尚无疑意,觉着光怕不是事,假装镇静,抖着手把冷盆中吃剩的一块酱鸭骨头夹起,放在口里乱呷。赔着一脸诡笑问道:“这个老贼骨头不是苏州知府么?无锡县不归他管。我不相信有这种事,你倒讲给我听一听?” 张四酒醉之后,心也糊涂,便把昨日由过于执亲信人等口中得知犯人临刑呼冤和况钟深夜往击抚衙堂鼓,非要重审此案不可的经过,随问随答地一一说了。 娄阿鼠不等听完,二次心又发抖,毛骨悚然。暗中叫不迭的苦,心想:“我的老天爷!况钟是有名的活包公,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这件事我一定不得了!”继一想:“况钟虽然绰号活包公,从来没听说过他会日断阳,夜断阴,到底比真包公差得多。我杀人并无人晓得,身上既无血迹,家中又无凶器,怕他作啥?”自作宽解,心方略定,忽然想起那两粒灌铅的骰子!二次又急出了一身冷汗。暗骂:“这真是我的致命一伤!本来也曾打算半夜里撬开尤葫芦家的排门,到里面去把这两粒骰子偷出来扔掉,以防万一。 偏偏冬天太冷,稍微耽搁了几个月。热天人都在门口乘凉,有的小家小店还露宿在外,无从下手。秋后仿佛容易,斜对门又开了一家猪肉铺,比尤葫芦会做生意,本钱又足,每天半夜里,照例开着门在那里宰猪,直到天亮前后才洗剥干净,想在它对面撬门,决办不到。有时打算白天先去做好手脚,等肉铺刚一‘打烊’2,就去下手,偏又遇见那个‘小赤佬’倪阿根。他就住在尤家隔壁,我只一走过,他表面假客气,暗中好像对我很留神。再要遇上郑家那个大媳妇,她还要瞪我几眼,和别人唱隔壁戏,说上几句戳心话。秦家老鬼也是一见我就仿佛有气。再一想起事后去看验尸时所见尤葫芦的惨状,心里也是害怕。门户又被县里木条钉紧,加上封条,稍微露出一点马脚,更是自寻死路。并且行凶以后,虽因事前当众丢丑,不能再‘做生活’吃人,仗着脸皮老,会巴结,赌场老板又不肯得罪我这样深知他们根底的人,‘俸禄’照样有份。偶然下上两次冷注,也难得有一次输过。长年在赌场里过日子,吃好的,喝好的,还不断有钱进账,这是多么便宜舒服的事!每日天明回家,过午才起床就惦着往赌场里跑。人是越来越懒,什么都不想干。日子一久,胆也更大,又听说案情都照原判,只等熊、苏二人一死,万事皆休。没想到一时疏忽,这乱子恐怕还是要出在这两粒断命骰子上。” 越想越怕,越怕越后悔。胡思乱想了一阵,再看张四业已伏在桌上沉沉睡去。知道对方昨夜没睡,这一酒足饭饱,决喊不醒,并且此人酒后无德,强要把他喊醒,准发脾气。刚想溜走,忽然想到:“未来事情难料,不能省这一顿酒饭钱,和这疯狗做冤家。”便把堂倌唤来,一同连喊带拍。 见张四果然不醒,暗中伸手衣袋内,把所带的钱取了—半,再一把抓了出来,笑道:“这位老兄约我吃老酒,偏吃得这样醉,喊他不醒。我姓娄的不能不讲面子,白吃你们。可惜身边银钱不多,现在都付给你。如有富余,给你作小账。如果不够,给我记上一笔。我说话算数,到时准还。”说罢,把钱递过。流氓光棍对付公门中人照例要留一手,决不肯随便得罪的,虽然他把身边的钱藏起了一半没拿出来,并且心情太乱,走得非常慌,连有些场面话都没有顾得说。 堂倌把钱接过一数,照二人所吃点心酒菜价钱,差着一半还多。但这两个顾客,一是公差,一是流氓,都惹不起。对方居然付了一半钱,就等于是白拿。非但没有话说,反而连说:“足够,足够。”一路赔着笑脸,把这位顾客送走。 过于执以为凭自己的判断才能,这件凶杀案决不会有什么漏洞。就算有人挑剔,打算翻案,此事关系太大,两位最有力量的上司(指常州府和江苏臬台),也决不容它翻过来。先断定不会出错。忽然想起:“对头官声甚好,办事精明细致而有魄力,并且不畏权贵。如果没有一点把握,决不会这样冒失。莫要真个发现线索,却是可虑。”心又不安起来。刚愎任性的人,往往犯了罪恶而不自知。一旦事关切身利害,到底不能无动于衷,虽然他自以为是的信心比所疑虑的一面要强得多。 过于执一回无锡,和师爷商量了一阵,仍觉他办的案无懈可击。为防万一,密令心腹暗中布置,并派皂班头张四等四名干役以应差为名,去往况钟行馆坐探消息。只要对头行事稍有不合,便可给他一个难堪,再向抚、藩、臬三大宪去密禀。不料所送礼物大都璧还,连派去的耳目也被退了回来。几次传询南门地保,都说:对头从未出过门,也不许随从人等外出,接连几天,只见到一个姓况的老家人上街去买了两三次药,人很老实,也来见他向当地人交谈等情。先打算以参谒请示为名往探口气。两次请见,对方均说因病挡驾,改日再请。暗中又托同城文武官借故前往,也无一人见到。似这样点水都泼不进,不知对头生病真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日,想起:“对头来了好几天,尚未着手办案,就算他关防多么严密,决无不见原审官之理。 案经三审,他的疑心病纵多,也不能凭空捏造出一些证人证物。期限这样紧迫,他却挨着。岂非怪事?他真要病上个把月,就有现成反证,也必误期,难于交代,何况断无此理。我若小心太过,反使生疑,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听其所为,比较妥当。只要两个月期限一满,我便拿了抚台的委札往苏州府走马上任,非但叫他丢官、丢人,还要想法子使他多担一些罪名,才能出这一口恶气。”过于执专往好处想,自信心也越来越强。 这日想到再有两个月就要升官,正在得意,忽见心腹师爷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封公文,说:“况大人来文,今天要往西门外复查尤葫芦被害一案。请东翁速派刑房和当时的仵作人等前往启封,并请东翁午前往现场尤家肉铺相见。晚生亲自赶出去打听。来人答说,况大人病快复原,等吃完早上这遍药就要起身等语。晚生管见,况知府这件事虽是胡闹,决无损于东翁日月之明。到底抚台派来查办的委员,官阶又高了一点。似乎去一趟,比较使他无话可说。因此斗胆代东翁回复,告以一切遵办。特请东翁示下,如不打算去,吩咐原案刑房仵作人等前去敷衍一下也可以。”这位跟随过于执多年的老师爷,明知此案东家不到场不行,并还表示忠心能干,代他做了主。事后请示,所说的话却极委婉中听,照顾到这位东家刚愎好胜的性情,内容也富于伸缩性。 过于执一听,数日来的怒火立被勾起,接过公文随便—看,往地下一掷,气忿忿道:“好,我就去一趟。看他怎么在鸡蛋里找骨头。” 师爷忙答:“东翁真个髙明,去一趟更对,省得他无中生有地找毛病,也显得东翁的为人公正,落落大方。”师爷明知况钟不好说话,此案必有文章,万一闹翻,东家就不得了。但在这件事还拿不定的当儿,仍是照着一向的奉承比较妥当。 过于执冷笑道:“先生说得有理。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不管他多么刁难,这些过节是不能错的。来人哪!” 师爷忙即驰出,长随立即传命,依言行事。过于执回到内宅,??上整齐衣冠,匆匆上轿,往西门赶去。因来文说是午前复验,至少也在巳刻光景况钟才能到,想赶在前面。哪知刚出西门,便见前导长随引了老地保前来禀报,说:“况大人现在尤家右邻借坐,静等县太爷带了人来启封复验。”过于执把头一点,挥退地保,暗骂:“这老家伙果然讨厌得厉害!约我午前复验,此刻就到!你便是头天晚上来,凭我断的案,也扭不过去。这管什么用!”越想越气,不觉轿已停住,长随下马赶将过来打帘。出轿一看,尤家肉铺门外并未停有官轿人役,只右隔壁郑家门口条凳上坐着两人,都是寻常打扮,也未穿着公服。 地保顾四当街跪禀:“况大人方才步行而来,只带了两个从人,都是便服,等把小人传去,才说出来历。因不许在街上设公案,小人无奈,才和他从人商量,引往郑家暂坐。请太爷示下。” 过于执点了点头,见左近住户商店的人们渐被惊动,纷纷赶出,立在道旁交头接耳,有的还往尤家对门一带凑近。忙命差役遣散闲人,再命长随先到郑家投递手本禀见。 况钟开头只认定熊友兰无罪,对于女犯却颇怀疑,并且还想不用刑求,由她身上找出真凶。经过路上和连日仔细考査,非但熊友兰完全无辜,连苏戌娟也是冤枉。最感棘手是,此女嫌疑重大,并无其他反证可使脱罪,怎么深思熟虑也找不出一点线索。熊友兰纵然无罪开释,不将真凶缉获,她仍长禁监中,成为疑案,永无出头之日。再要遇到一个糊涂而又多事的后任官,使她重受屈刑,甚而牵连到别的无辜,均所难免。因曾为官多年,深知民间疾苦,心想:“一个兴讼,全家受累,一人被押,四邻不安。如嫌麻烦,救一个不救一个,良心上怎么问得过去?”况钟这几天的日子,实在比过于执还不好过,操的心也更多。第五天晚上,听完况福密禀众干差所说访查情形,仍想不出好的办法。 睡梦中惊醒,忽然想起:“过于执就因刚愎狂傲,自恃能干,才致冤枉好人。我只顾先听舆情,寻访线索不经亲自查看,岂不和他也差不多?像他这样粗心大意,就许凶手在现场留有形迹,被他忽略过去。我怎么疏忽起来?”心念一动,半夜里起身,唤起老简房,令其备好公文,饬无锡县令派人启封,会同复验。次日一早,刚把公文发出,忽又想起:“日前探望苏戌娟的郑家媳妇杨氏和倪阿根,人前背后,口口声声都说昏官冤枉好人。暗中命人去向他们探听,偏又说不出个道理。”意欲提前起身,就便先寻这两家近邻,亲自探询其中有无难言之隐。照预计布置停当,连官轿都没有坐,带了况福和一个干差便先起身。到时,天还未过辰刻。知道微服查访,不是事先准备得好,有时遇到当事人的对头或是仇家,如其偏听—面之词,更易留下成见,颠倒黑白。一到先传地保明言身份暂时不许张扬,再拿话引话,由地保自动引往郑家暂坐。随命退出。 郑家婆媳一听来人是况青天,人又和气,肯和她们平起平坐,惊喜非常,当然有问必答。杨氏更是抢着代戌娟诉冤不已。 况钟问知戌娟平日为人,倪阿根上街卖菜未回,秦古心尚在西门内茶馆里同人喝早茶,正想命人去唤,忽报无锡县禀见。便命郑家婆媳暂退,传话请进。 过于执见况钟独坐郑家堂屋,含笑起迎,忙以下属之礼拜见,执礼甚恭。同坐之后,谈不几句,过于执便起身请示:“是否就在此时启封,追陪大人复验?” 况钟命:“先将封条和门上所钉木块拆去,门上锁暂不要开,只要钥匙呈上。” 过于执不知何意,强忍着一肚子的恶气,诺诺连声。依言传命将钥匙交上。装出一副笑脸,陪了况钟一同起身,刚走出门,见尤家肉铺已在启封,街旁看热闹的人也站满。想问,“这锁是否大人亲启?”没好意思出口。 况钟一到尤家门前,便道:“带熊友兰!” “有!”熊友兰立由两个便衣差役引着,由人丛中挤了出来,赶到况钟面前跪下。 过于执一见,由不得怒火上升,暗骂:“老鬼又不是初次为官,怎么如此糊涂?就算你看出此案有什么疑窦,在还未判明以前,竟将朝命处决的凶犯身上刑具连囚衣都去掉!分明认定我是冤枉好人,当众使我难堪。就这一件,也是你将来的罪状,人在屋檐下,暂且让你一头。”想到这里,把满腹怒火强又按了下去。不等熊友兰开口,故意笑道:“‘杀人凶犯’熊友兰带到。” 况钟装没听见,随手由袖内掏出大把钥匙,往熊友兰身前一扔,正色说道:“据女犯苏戌娟的口供,她临逃以前,有一把切肉的快刀随手丢掉,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你开锁进去,把这刀先找出来呈验,不许迟延!” 熊友兰连声应“是”,拿了钥匙便去开门。 过于执断定况钟此举必败,只是冷眼旁观,心中暗笑,连气也平了下去。 从人早奉过于执之命,在当街设了官座。况钟并未拒绝,由于执一旁陪坐,等候开锁入内査看。熊友兰虽料自己冤枉可以昭雪,但是这些天来押在—间小屋里面,既无亲探望,又得不到一点消息,那个拼死为他喊冤的苏戌娟已不知道下落。听况钟在船上对她的口气,大是不妙。她死虽非自己牵累,眼看这样一个好人冤遭横死,救她不得,心实不安。东家陶复朱也不知道寻见没有?万一寻他不到,自己是否能够脱出监牢,也拿不准。以上这些想法,全都使他非常愁急。这日早起,被两个便服差役带往现场,一路留神,都没有看到苏戌娟。事前受有公差嘱咐,什么话都不敢问,只随二差挤在看热闹的人堆里,等候传唤。认定戌娟凶多吉少,心里头甚是苦恼,并不因为本身已有生机而自慰。及听况钟口气,苏戌娟好似还未处死,好生代她庆幸。当时也未想到别的,拿了那一大把钥匙就去开锁。 这锁从未开过,看去大同小异,拿不准是哪一把,锁又生了点锈,连试了好几把,均未打开。人本忠厚,恐官久等见怪,正急得头上冒汗,无意中用力一捅,竟将那锁捅开。旁边一名干差见锁一开,忙将锁和未拔出来的钥匙一齐要过,呈向公案。况钟接过一看,转交过于执,随口说道:“开锁的不是原钥匙,贵县请看!” 过于执见原钥匙被况钟杂在一大串钥匙内,开锁的是另一把钥匙。男犯不知怎的一个猛劲,将锁捅开,钥匙也被锁簧卡住,拔不出来。暗骂:“老鬼!你以为熊友兰连原钥匙都不认识,也算是反证么?慢说平日尤葫芦和女犯苏戌娟未必让男犯开过锁。何况这类‘刁民’多狡猾,还看不出你那点鬼把戏?”心里有气,正寻思间,见锁一开,便有几个苏州的差役由人丛中抢出,把所有排门全数去掉。熊友兰当先走进。况钟把手一让,也自离座而起。过于执只得忍着气忿,跟着走进。 排门一去,尤家肉铺的半间店房全被阳光照得一览无遗。这地方熊友兰从未到过,更不知那把切肉刀放在何处,在外屋东张张,西望望,忽然发现切肉案板下微微露出两个刀柄,连忙拔出呈上。况钟知道苏戌娟用来自杀的切肉刀,是因行前扎手指时匆忙遗落,多半还在屋内。这两口刀形式尺寸均与所说不同。熊友兰从进门起就摸不着头,看去很生,也没到里间屋去。 便命差人带下。先仔细把里外间査看了一过,见满屋布满灰尘蛛网,肉案上那盏孤灯,灯油已干,灯碗中心黑腻腻地剩下薄薄一层油底,还有两根烧残的灯芯微微搭在边上。死尸早已埋葬,熊友兰走过的脚印中有一块地面微微隆起,土色不匀,似有一滩千凝了的血迹,被灰尘蒙住。方才命寻那把切肉刀已在里屋小桌上发现。 因过于执仍和没事人一样,表面恭敬,在作旁观,一言不发,暗忖:“你这个把人命当作儿戏的昏官,早晚叫你难逃公道!即使陶复朱传不到,熊友兰常坐夜航船,认得他的船夫有三个,已曾传来由窗外暗中指认,都证明尤葫芦被杀的当夜,熊友兰尚在船上,并有悦来店簿可对,决不怕你到时狡展。不过,老査不出真凶线索,这另一个无辜的被害人,叫我怎样救法?”正寻思间,忽然发现西床脚边斜搁着一枚制钱,因钱上布有灰尘,地又背光,先前不曾看出。心想:“尤葫芦父女那么穷,怎会把钱落在地上不管?”过去拾起,果是一枚“正德通宝”,旁边灰尘中也横着一枚同样的制钱。心中一动,忙请过于执一同退出,吩咐无锡县的差役到屋里面轻轻扫去灰尘,搜寻地上有无余钱。 一会工夫,差役呈报,又在床后壁角一带土内搜出三十多枚同样的制钱,还有半截粗红头绳,长约二寸,一头打着绳结,像是串钱所用。 况钟故意笑道:“尤葫芦开个小肉铺,竟会把钱随便扔在地上不管,难怪他要穷了。” 过于执听出语有深意,越发有气,忍不住起立,躬身说道:“回大人的话,凶犯劫去的十五贯是白麻绳。这二三十个散钱定是女犯逃时匆忙,遗留下来的。” 况钟气他不过,正想开口,忽见另二差役呈上两粒骰子。接过一掂,比寻常骰子较重,里面分明有铅。侧顾过于执说完话归座,已偏过头去,口角上还带着一点冷笑。立命:“将尤家的门钉好,另上封条,传原案证人往行馆问话,不许惊吓他们。锁和钥匙连同査出来的制钱、切肉刀等一齐存案备査。传轿回去,以免看热闹的人太多,致生事端。”说罢,朝过于执略一拱手道:“贵县请先回衙理事,等本府查出一点眉目,再请会审。” 过于执见况钟说时笑容全敛,话也没有先前客气,虽早瞥见搜出的两粒骰子被他揣入怀内,以为当地流氓较多,赌风颇盛,好喝酒的人十九好睹钱,骰子上又没刻有名姓,这和钱一样,难道说都是凶手遗留的凭证?当时答道:“卑职回衙待罪。请老大人先回行馆。有何吩咐,随传随到。”过于执虽然几乎气破了肚子,说的话也颇负气,表面上仍装出一脸笑容。老州县官对于上司,在任何情况之下是不肯失去应有的礼貌的。 官轿早已随后跟来。况钟在过于执恭送如仪之下率众起身。过于执也带着他们全班人役和一肚子的怒火回转衙门。 人们一听况青天前来复查命案,越认为苏戌娟是冤枉。当时轰动,纷纷赶来看热闹。这时,天已傍午,秦古心固早回家,倪阿根刚卖完菜,听人一说,也匆匆赶来,和郑家婆媳同立人丛之中。听说要传原案证人,不等官差挨家传唤,便一同争先上前报名,跟在况钟的轿子后面,高兴非常。 况钟闻报众邻居和证人随轿而来,知道他们贪看热闹,没吃午饭,自己也正腹饥。立时传话开饭,给众邻居证人也各吃饱,并命况福、任健,借着送饭慰劳,分别探查他们辞色,只不许熊、苏二人与其相见。 吃完饭,况钟拿着那两粒骰子和半截断头绳,仔细想了又想,忽然把手一拍道:“真凶定与这两粒骰子有关!连这半截红绳也是苏戌娟脱罪的反证。”随命从人速往通知苏戌娟的姨母梁大嫂带了她另藏的十贯钱来对质,但要好言安慰,免使惊慌,并且为她雇轿同来,不许泄露。遣走从人之后,便命传询邻证。 注: 1江南土语,称鼠为小老虫。 2店家关灯上板。 第十章 必须先拿到这只逃鼠 这十几个好心的邻证,只顾急公好义,巴不得苏戌娟能够伸冤,连肚子也忘了饿,跟随到了行馆,才想起此来未吃午饭。因见众差役从人说话和气,由进门起,也没有见到一点官衙候审的味道,心先舒服。正想推秦古心去向官差打听,如果等的时候还长,便向公差说好话,求他帮忙,代买一点食物,不料连菜带饭全有人给送了来。来人还代本官慰劳,说:“你们都是安善良民,放下自己生意来为公家作证,又都没吃午饭,传询虽快,到底还要一些时候。这里有现成吃食,你们先吃饱,歇上一会儿再听传吧。”来人也和大家在一起吃,边吃边谈,偶然也谈起一些案情和停刑重审的事,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众人都感激得没法。 倪阿根无意中说:“娄阿鼠对这件案子最热心,去年问案时,他还抢当干证。为什么今天没有传他到案?”秦古心刚要答话,另一公差已由外走进,笑道:“况大人叫你们进去。” 众人随到里面一看,那大名鼎鼎的况青天,连官服官帽都没有穿戴,也没有设什么公堂,座位临窗,面前横着一张书桌。见人进来,还点了点头,伸手一让,叫大家都坐在靠墙一排椅子上面,身后只站着一个便服公差。桌横头虽坐着一个像是书吏的老头,也丝毫看不出有一点气派。屋内屋外连寻常的毛竹板子都见不到一根。这和平日看望亲友神情差不多,起心里先痛快。倪阿根首先落座,秦古心也暗打手势叫郑家婆媳和另外传来的几个邻居一同坐下。 况钟问法和寻常谈天一样。大家一道谈,任何人都可随便开口,谈过一阵,再挨个发问,嘱咐了几句例有的话,各令回家。 室中只剩下倪阿根、秦古心和郑家婆媳等四个邻证了。况钟略停了停,笑道:“此案关系两条人命,非同小可!在未破案以前,却不许对外传说呢。” 倪、秦等四人同说:“不敢!”况钟随问:“你们连方才走那几个人都异口同声说苏戌娟是个好人。真是真,假是假,将来自会水落石出。不过,目前如找不到真凶,决难完案。你们还能代本官多想一想,有什么线索没有?” 倪、秦等四人互看了一眼,同声说道:“我们只觉得苏戌娟不会害她晚爷,从来没有见她和年轻男人说笑过,也没有见过这个姓熊的。事情恐怕冤枉。不晓得的不敢乱说。”况钟笑道:“尤葫芦除好酒外,喜欢赌钱吗?” 众人都说:“尤葫芦光是好酒如命,从来没听说他赌过钱。” 况钟又问:“你们可知当地有什么靠赌吃饭的人吗?” 倪阿根脱口答道:“本县靠赌吃饭的人有好些,本街娄阿鼠就是一个吃赌饭的。捉苏戌娟时,他还跟去。并且随同到案,神气活现,也不知他在堂上说些什么。” 况钟又向秦古心笑道:“苏戌娟是你从小看大的,尤葫芦是你老乡邻,来往的人你都淸楚。他本人虽不赌钱,相识人中有没有靠腥赌吃饭的人呢?” 秦古心忽然心念一动,忙道:“尤葫芦人很忠厚,最不喜欢和坏人往来,只有邻巷一个常跑赌场的小流氓娄阿鼠,欠过他两斤肉钱。他虽然穷,不愿得罪小人,去讨了两次不还,便未再讨,也没有得罪过这姓娄的……” 倪阿根忍不住接口又道:“那娄……” 杨氏也在一旁同声说道:“娄阿鼠今天为什么不……”她和倪阿根同样心思,虽然没有想到娄阿鼠是真凶,却认为当天况钟没传此人到案是个缺点。本心是:难得遇到这样好官,意欲乘机把这个流氓平日可恶的行为当面举发出来,好让况钟打他一顿解恨。 况钟接口笑道:“本府方才早按卷宗査对过。所有证人都在,就娄阿鼠没有传到。问他同院邻居,说是前几天他下决心戒赌,要往外码头去做小生意,打了一个铺盖卷,连租的房也没有退,把门锁上就走了。你们有人见到过他没有?” 秦古心首先答道:“前五六夜里,我在茶馆听说书,还碰见过他。同座有两个相识的茶客,偶然谈起苏戌娟的案子已经三审,等部里‘钉封’一到,就在苏州正法。他在旁边直打听,因我和另一茶客说此案恐有冤枉,他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从此便未再见。” 杨氏接口道:“前五日我回乡下去看望娘家姆妈,回来路过斜塘时,看见一个人低着头走到竹林里去,好像是娄阿鼠,也许这个小瘪三到乡下去了吧。” 况钟问明斜塘相隔南门二十里,先命简房记下途向,又问道:“娄阿鼠住的地方和尤葫芦的肉铺还隔着一条长巷,不是尤家近邻。县官怎么会传他的呢?”秦、倪等四人争先开口,都说:“县官验尸时本来没有传他,是他自己跪上前去的。”杨氏又说:“娄阿鼠和尤葫芦并无交情,当天却显得非常气愤,口口声声要代尤葫芦报仇。由追拿熊、苏二人起直到衙门班房,都有他在场,一直说着冷言冷语。他好像认定熊、苏二人是凶手。又和那些差役不断交头接耳,所以我一直疑心他在闹鬼。只不知他和苏戌娟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她受罪。” 况钟又问道:“我想此案也许能够由娄阿鼠身上找出一点线索。可惜此是无业游民,现又不知去向。郑杨氏曾在路上看过一眼,并未认清,也不知他一定下落,难以查访。你们知道他平日乡间落脚之处么?”秦古心道:“娄阿鼠的阿爹和我相识多年,就因为他不务正业生气死的。他老家住在北港西桥头,田产早被卖光,空着两间小屋也没人住,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南斜塘去呢?” 况钟又把这南北二处地点和往来经过的几条路径,乡村坐落,向四人仔细问了又问,命简房全数记下,然后笑对倪阿根道:“你在本地从小长大,平日不断往来城乡,还卖过稻草,城内外相识人多,路都很熟。本府想托你办点事,先发给你工饭钱,免你为此受累。如肯帮忙,就回来等信,到时自有人来寻你。事情却不能对外说!你愿意吗?” 倪阿根好生欢喜!脱口就答:“愿意,愿意。一个钱不要我也愿意!” 况钟又对秦古心等说:“你们回去,只说本府所问的话和原审差不多,别的都不要跟外人提。随时留意娄阿鼠是否回转,有无旁人打听本案消息和可疑形迹。如果发现线索,速来密报。”随命从人先给了倪阿根二两银子。 众邻证辞去之后,况钟盘算了一阵,把简房、况福、任健等三人找来商议,说:“此案娄阿鼠嫌疑最大。不过事情往往难料,我们不能存有先入之见,认定此人是个流氓赌徒,就把他当成凶犯看待,断定那两粒骰子就是他的。派人下乡拘传娄阿鼠审问本极容易,但是事隔一年,当时既无人眼见其行凶,又未发现他有杀人形迹,连最讨厌他的乡邻都说不出他与凶案有关。即使是个真凶,到案也必百般抵赖。若动官刑,自然何求不得。这样做法,休说不是真凶,就是一个知情不举,甚而帮同下手的从犯,量刑也应有个轻重。我想亲自访查此案。就把娄阿鼠先行拿到,不管他是否真凶,也俟人证俱全,使其无法狡展,再行审问。你们以为如何?” 老简房首先答道:“回大人的话,今早当街复査,看热闹的人很多,难知里面没有凶手的亲友同党?一被识破,转生枝节。以小吏拙见,娄阿鼠既非尸亲,又非邻右,无故出头参与这场人命官司,已不能使人无疑。单单又是大人到的第二天,便不知去向,走得既慌,时间又巧,而他本身又是一个流氓赌棍。尤葫芦向不赌钱,身边只有一个少女,这两粒灌铅骰子是赌棍们的吃饭家伙,怎会随便和那些制钱一样,都落在他家地上?听说过大老爷早在大人抚院击鼓的当天中午,就用两班轿夫加急赶回,第二天早起,外面便有人传说停刑重审的消息了。凶手闻得风声畏罪遣逃,自在情理之中。若将此人拘传到案,即使不是正凶,至少也能问出一些线索。是否请大人饬令无锡县以娄阿鼠是主要证人不曾到案为由,责令该县速将此人拘传到案,免使大人亲自跋涉。还望明鉴。” 况福、任健更因主人年过五十,办事又太认真,日夜勤劳,地方官已成对头,所访又是流氓,也在一旁相继婉言劝阻。 况钟一味静听,偶然也将头微点。他觉得这三人对他颇为忠心,只是想法还不够周到。正要开口,从人忽然入报:“梁大嫂业已传到,并带来十多贯钱,现在差房等候。”况钟便命简房等三人退出,传梁大嫂。 梁大嫂进门跪下直磕头,连喊:“青天大老爷!”另一公差捧着她带来的一个钱口袋,呈放桌上。况钟再三命梁大嫂起来,坐向一旁。命余人退去,只留简房一人记口供。先把尤葫芦是否向她借了十五贯钱和借钱经过,何时离开梁家等情,细问了一遍。梁大嫂见官非常和气,问得极有条理,也没有打断过她的话头,越发心定胆大,把经过情形,照实说了。 况钟见她人甚忠厚,所说尤葫芦回家的路程,估计也与尤葫芦去的秦古心帮同买猪的时刻相合,并把她曾留尤葫芦吃酒一节,因恐人命牵连,连对郑家婆媳都不肯明言的话,也说了出来。再打开钱袋一看,里面所有制钱都是一色的“正德通宝”,与尤家地上散落的制钱一样。连钱带红绳都和在现场搜出来的一小截同色同质,绳结都同。便取了一整串,双手用力扯了两扯,便自折断,钱洒了半桌子。在断头处用手一捻,现出来的绳心,也是白色。正将早上那半截绳头取出,比了又比。见梁大嫂坐在一旁直擦眼泪,知她急于想见那个受难被屈的亲人,笑道:“这些钱虽是你多年辛苦积蓄下来的上好制钱,份两有十好几斤。你回去拿它不方便。并且钱绳已旧,容易断落,丢掉一些也可惜。本府都给你换成纹银可好?” 梁大嫂忙道:“这样再好没有。要不是我把十五贯钱借给二妹夫,也不会送他一条命,还连累我的侄囡(指戌娟)九死一生,受这冤枉。现在只要青天大老爷能够代她伸冤,就感激不尽了。”话未说完,气便哽住。 况钟笑道:“不要伤心。你姨侄女真要冤枉,一定平安无事的。你老远赶来也不容易,想见她一面,可以。”随命况福引她前去。 梁大嫂连称:“多谢青天大老爷!”又跪在地下要磕头。况福已由门外走进,将她唤起,引到后院去见戌娟。 况钟见简房由外走进,仿佛有话要说。笑问道:“你在门外,也都听见。你看这钱和绳子。” 简房恭答:“小吏连日留心,也觉苏戌娟不像是凶手。无奈这钱虽与她姨母赠与尤葫芦的本钱一样,并不能作为她没有同谋杀人的反证。熊友兰的冤情一明,原审官固然无话可说,输到了家。苏戌娟的罪名,要想开脱,仍非容易。为什么她义父有了本钱,反打算跑?” 况钟道:“你说的话也有道理。真凶如拿不到,此女实在可虑。我已想过,现在还拿不定。你想一想,小姑娘行亊多半任性,秦古心见到尤葫芦时,只说苏戌娟久等尤葫芦不归,剩的稀饭不够饱,请她吃过一碗阳春面,并不知此女在家与否,焉知她不是因为久等尤葫芦不归,想去寻找,恰巧离开呢?她是不是因为明天没有米下锅,想找姨母去告穷借钱呢?这两种想法都在情理之中,偏偏与她的供词不符。此女知道复审有了生机,如有难言之隐,这次和她亲人见面,多少总会露出一点口风。???况福听完回报,能得一些线索,也未可知。”随命将那十来贯钱存案,并照钱数用十足纹银兑给梁大嫂,仍雇小轿送回。 简房唤来从人将钱抱走。况钟手里拿着两个断绳头和前后的制钱正出神,况福来报:“梁大嫂和苏戌娟见面,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除非常感激兴奋而外,别无异状。”况钟挥手命退,又在室内愁思起来。隔了好一会,忽把桌子一拍,暗道:“此女一定也是冤柱!否则,她的前后供词和背后之言,不会这样丝毫没有改变。不过……” 况福、任健见天将入夜,主人已累了一天,还在那里搡心。隔着帘缝往里偷看了几次,况福首先忍耐不住,端了一碗热茶走进,笑说:“请大人歇一会,先吃一碗茶罢。”跟着便去点灯。任健也跟踪走入,垂手笑说:“天已不早,请大人示下,开饭罢?” 况钟思潮暂时才被打断,觉着头有点痛,笑道:“天已不早,你们先吃,吃完,再给我开饭。今天你们都累了,我还不饿,暂时不必伺候。”说罢,喝了口茶,便去床上躺下。 况福、任健看出主人业已倦极,应命退出。 任健不断去往上房窥探,见里面总是静悄悄的,以为主人业已睡熟,知他昨夜没睡,不忍惊动。又隔了一会,忍不住微掀帘缝往里偷看,主人已不知何时起身,正坐床边发呆呢。忙微咳嗽了一声,掀帘走进。 况钟知他来意,笑道:“开饭吧。菜不要添,给我烫点酒。” 任健是个穷苦孤儿,从小便被况钟收养,知道主人习于俭朴,忽然索饮,不是非常高兴,便有疑难之事发生,忙即应命退出。 况福早跟踪走进,低声说道:“方才我们几个跟随大人多年的人暗中商议,都觉着本地流氓多,又听说过知县有作对的意思。大人此去私访,好些不便。还望大人保重。” 况钟刚把脸色一沉,见况福垂手肃立,面带苦笑,一脸乞求神气,立转笑容道:“你跟我当差比任健他们年岁还久,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平日虽然随便,办到公事,向例喜怒不形于色。因为你们三个人忠心可靠,这才找来商量。离开我便不应再提一字,怎么背后谈论起来?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不过事情不这样办不行。为救两个无辜的良民,还怕费事么?告诉任健他们,此事不要再提了。” 况福看出主人心意坚决,无法挽回,只得应诺。任健正端了—小壶酒和两小盘菜走进。 况钟向任健密嘱了几句,又向况福低语道:“你趁此时天刚黑不久,借代我买蜜橘为名,去寻先来无锡查访的捕快头赵珍。叫他候到夜静无人之时,通知倪阿根,明日一清早拿了扁担竹筐,去往斜塘路上的梅村道旁,假装贩卖风干荸荠歇腿等候。如见一个算卦先生朝他问路,稍微回答两句,就各自先走。发现了娄阿鼠的踪迹,千万不可惊动,偷偷告知那算卦先生,再听吩咐。赵珍就在他的后面,相隔不许超过半里。他的力大腿快,发现娄阿鼠,准追得上。再告诉他,锁链拘票必须藏好,路上要见到我,也不许露出一点神色。他手下三个捕快,—个拿了拘票,设法寻找相识人,先往北港西桥头查访卧底,一个尾随后面打接应,还有一个,可约上二三相识人,专在城里众赌徒常去的茶馆里吃酒听书,暗中留神有无什么谈起娄阿鼠和所去之处。我料娄阿鼠多一半是在斜塘,才和赵珍做了一路。明天仍推有病,来客一概‘挡驾’,有事等我晚半天回来再说。” 况福不敢再劝,再三请求把任健带去。 况钟仔细想了一想,觉着所说也颇有理,赵珍人手太单。便命密吿任健早睡,换上一身乡民装束,跟着前往,相隔至少要在十丈以外,路上不许开口,露出同行神气。 况福刚把话听完,正好任健端了热饭和一碗菜汤进来,忙即悄悄引往一旁,告知前事。任健心中一松,随去暗中准备。 况钟因况福还要去办事,又觉腹饥,匆匆把饭吃完,命将酒留下,菜饭全数端去。等况福领命去后,一面拿花生下酒,一面想着心事,也不许从人进去。一会将酒吃完,又拿起一本《陆宣公奏议》1翻看,恰巧翻到内中一段,大意是现在地方官吏都把百姓当作“刁民”,“愚民”,常时滥用刑求,以致屈枉善良,草菅人命等情。当时触动心事,又坐在那里寻思起来,端着半碗冷茶也忘了喝。 况福到了赵珍寄住人家,把话说完便赶了回来,轻轻掀帘进去。见主人端着茶杯,又在那里出神,忙走过去,低声回禀道:“赵珍已照大人所说行事。天交二鼓,请安歇了罢。” 况钟便命况福打开衣箱,把内中一套算卦先生的装束连同卦板先取出来,再去铺床。 次日,天还未亮,况钟便自起身,命简房、况福密嘱众差役从人不许泄露一点风声,然后换上算封先生的装束,轻悄悄走向街上。快亮前的天色分外显得黑暗,且喜一个人也没撞上。走到南门,恰巧正开,主仆二人便夹在那些等开城的人丛中拥了出去。 还来走完南门大街,侧望东方天边,已呈现出一痕黛色和淡微微两片云影。等到转往乡村路口,耳听鸡声四起,天也转亮,太阳渐由地平线上升起,光芒万丈,斜射遥空,照得日边两片白云都成了金紅色。 天气非常好,和来时阴晦情景全不一样。晴空万里,一碧无际,江南十月初的晴天,全不带一点寒色。道旁条条垂柳带着那背面已发白色的柳叶,还在朝阳之下随风飘拂。沿途溪河很多,时有大小舟船来去,布帆高张,橹声咿呀,走上水逆风而行的,还有几个人在田岸上背着纤,清波粼粼,映日摇辉。远望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波浩瀚,一片汪洋,湖中诸峰宛如大小翠螺挺出水上,画图不殊,越使人有胸怀开朗之感。路上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况钟回顾任健扮着一个乡民,头戴一顶毡帽,故意连脸都不洗,装得很像,紧随在后,相隔不过丈许。几次趁无人时暗打手势,命隔远些,偏是退不三两丈,又渐渐跟了上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又不便和他招呼。走近梅村,见倪阿根把一条扁担横在两个竹筐上,人坐担上。便把脚步停住,假装收拾东西,想让任健走向前去,看倪阿根认不认得,然后藏起卦板,再往前走。暗中留意,见主仆二人业已走过,倪阿根竟一个也未看出。正好这条小路比较偏僻,前后无人,便回转去,叫了声“倪阿根”,并将头巾往上略推了推。 倪阿根看出况钟应约而来,假装伸手指点途向,低声笑道:“赵珍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土坡上假装出恭。”说完,挑了担子先走。 况钟装着歇了歇腿,也就起身,见任健坐在前面道旁收拾草鞋,趁着无人,走近前去低喝道:“不许跟得太近!也不许和后面的赵珍打招呼!”说罢,一路上打着卦板,缓步前行。 过了梅村,还有好几里才到斜塘。正由一个乡村穿过,遇到一个半老农妇要算卦。况钟先想推托,继—想:“今天也许未必能将娄阿鼠访拿到案,先在附近留一落脚之处,就便探询一下,也是好的。”念头一转,推说屋里较暗,年老眼花,恐看错了卦象,不肯进去。农妇便给他端了两个方凳出来,作为摆卦之用,况钟平日读书甚多,命相的说法本来晓得一些,人又通达事理,由对方谈话中,先把所问的事情明白了一多半。 等摇过三次卦筒,用六个制钱一摆,故意掐指一算,再按照事实和对方的心理,一本正经地大谈了一套江湖经,自然更有条理,非常中听。农妇连问两卦,全对心想,连赞:“先生算得真准,连明年我儿子田里的收成和我大媳妇六七月里要给我生个小孙囡都算了出来。我真谢谢你!”有十好几个邻近的乡村妇女和老年人得信也赶了来,围在旁边听算卦。 这些江南的农村妇女,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由家里忙到田间,做的事常比男子还多,偶然进城,不是去卖柴(稻草)、卖菜、卖鱼虾,就是去卖自织的土布和新摘的水果。最穷的还卖灯草。她们卖完这些东西,还要去买乡间应用之物,再往回赶。这一个往返,最远的每达三五十里,城里头穿街走巷的路程还不在内。不是万不得已,实在有苦无处诉,急得没法,决舍不得在城里找人算上一卦。不是真个累极,也很少在途中歇息,因为时间上不允许。她们自古以来就这样牛马也似地活着,最忙的时候连气都喘不过来。难得秋收已过,田里事少,遇到这样一位串乡村的先生,本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想问上一卦。再听先生算得准,越发争先开口。 况钟见七嘴八舌,要算卦的人有好几个,忙笑道:“大家请慢一慢,由我把话说到头里,我的卦钱贵。”话刚说完,众人果然全都停了争抢,有的交头接耳在商量,多一半露出想算又舍不得多出钱的神气。 先算过两卦的农妇笑道:“这样准的卦,先生要多少,请说出来,我一定照付。”说罢,伸手怀内便想掏钱。她非但没有拒绝先生抬高卦价的意思,并且还在一旁捧场。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所问的事都被算卦先生套问了去,所答的话很对心思。 况钟笑道:“这位阿嫂也不要忙,容我把话说完,我决不是讲生意经。我每天只能算十个卦,路上已算了七卦。这位阿嫂又算两卦。现在我只能再算一卦,再多就一点也不灵了。还有,这末一卦,至少要一百钱。诸位哪个要算?”彼时通用制钱,一般都是二三十文算一卦,这位况青天竟会狮子大张口,好像是有点讹人。 这一来,众人全被吓退,谁也不再开口。有的还在暗使眼色,偷偷说着闲话。连那农妇也为了难,手由怀里掏不出来。 况钟停一停,见众人不再应声,先对农妇笑道:“你的钱先不要付。我算卦有个规矩,照例算不灵不要钱。哪怕事隔三年两载,也等应验之后才来收卦礼呢。”又转向众人道:“我看诸位脸上气色满好,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剩下这一卦,也无法给众位合在一起算,改日再算也是一样。” 况钟正要去拿方発上的卦筒,忽然瞥见任健在众人背后暗使眼色,打了一个手势,再朝前面一望,捕快头赵珍已急匆匆由前面赶回。 况钟随向众人拱手道:“我卦已算完,要去吃中饭了。诸位让上一让路,改天再见。”说罢起身,往梅村来路走去。 第十一章 逃往何处 况钟往回走不多远,便见任健肩上搭了两双新草鞋,由身旁越向前去,嘴里还故意咕哝道:“今天竟会扑了个空,这货色会没找着,生意也做不成,真个气人。”知他示意娄阿鼠未在当地,急于回去査问,又赶了半里来路。 赵珍正在道旁等候,见本官走来,装着问话走近,悄说:“请大人先回,下役还要到北港去看一下,今天也许赶不回来了。” 况钟知他人甚机警能干,故意把手朝北一指,笑说:“这样走就行。” 赵珍会意,忙道:“多谢先生。”说罢,脚底加快,一会走远。住健仍借买茶为由,尾随在后,进了南门,方始赶向前去。 况钟回到行馆,问知倪阿根比任健到得还早,现坐简房屋内等候,连衣服也没顾得换,便匆匆寻去。 倪阿根仗着两家亲友在斜桥住,一到便问出娄阿鼠果在当地住过,只是前天一早,人便离开,由此便未再见。赵珍命他和任健赶回报信,抄近路先到,见况钟走进,连忙下跪。 况钟将他扶起,笑道:“你辛苦了。我们有话坐下说。”说罢,见任健、况福分拿了自己的便服鞋帽和茶水走进,将手一壊,任健、况福放下茶杯,带了他的鼓板小包,算命招子退了出去。 况钟喝了口茶,便向倪阿根笑问道:“你们虽扑了个空,有点线索没有?” 倪阿根道:“这个该死的赌鬼!他大概一出城到的就是斜桥。收留他的人叫吴阿三,也是他们赌场朋友,比他先回去一天,鬼头鬼脑的连门都不肯出。前四天又来了一个姓邱的,说城里有生意做,约吴阿三同去。吴阿三本人没有家,借住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好婆屋里,本就勉强,定要娄阿鼠另找住处。后因娄阿鼠再三说好话,才答应他再住两天。上前天一大早,娄阿鼠忽说要进城凑点本钱去做生意,就离开了。吴阿三的好婆又老又聋,病在床上,什么也问不出来。我想娄阿鼠决不会进城,也许藏到他老家西桥头去了。” 况钟想了一想道:“你猜得对。娄阿鼠不会回城。吴阿三也不一定是本案凶手,否则不会不同娄阿鼠做一路,连他好婆家都不愿他住。由此人身上寻找线索,也许有望。你人熟地熟,多帮我留点心,可在城内外先打听邱、吴二人的下落行径,随时来报。明早起我还要亲自到北港去一趟,仍照今天行事便了。” 倪阿根辞出之后,况钟又把任健细问了一遍,才回上房换了衣服。又把当天的事仔仔细细想了又想,觉着新发现的三个人虽不一定是真凶,总可找出一点线索。想着想着,不觉倒在床上蒙昽睡去。醒来,见桌上灯花业已结成如意,床前光线甚暗,估计天黑已久,便起身穿鞋。 门外守候的况福闻声走进,禀道:“回大人的话,黄昏后,差人回报,萧二相公名叫萧化文,因为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把祖遗大片家业荡尽,以聚赌抽头为生。邱福、吴阿三都是他的赌友,前三月劝他把这所大房子卖掉,另搬—所小房。萧二房刚卖妥,吴、邱二人忽然不辞而别。萧二之妻已死,更无其他亲属,交房那天,还向新房主强讨了十两银子,才垂头丧气,说要谋求功名,雇了一顶小轿,一个挑夫走去。左右乡邻都说他几年工夫,把大片祖产糟得干干净净,白当了两三年赌头,害好些人倾家荡产,自己却闹得连一个老婆也没剩下,这是他祖上刻薄成家的现世报。有的还说他所收房价大概被流氓骗掉,去向却都不知道。因见大人连日辛苦,今天起来太早,饭又吃得晚,想让大人多睡一会,没敢惊动。” 况钟没想到新发现这三人也都无从查找。见任健先把茶泡好,又将饭菜端进,暂时想不出主意,便先吃饭。 次日,况钟又扮作算卦先生,带了任健,未明起身,和在途中守候的倪阿根照了照面,前后零散着往西桥头那面走去。刚走过北港半里来路,快要上桥,便见前面的赵珍、任健,一前一后,对面迎来,便同走向无人之处。赵珍说:“北港这一带,姓萧姓娄的最多。谁提起娄阿鼠都摇头,说他已有两年多没回家了。”况钟问完前情,又亲往当地查看了一回地势,并代人算了两个卦。见天已不早,只得扫兴而归。 刚走上北港桥,见侧面有一片大坟地,树木甚多,坟前的石人石马业已残破。左近还有一座祠堂,规模不小,对面一座大影壁却坍倒了半边,房屋残破,炊烟不起,仿佛里面已无人居。再往前走,见林内坟头甚多,蓬蒿丛生,衰草满地,还聚着二三十人在伐树,到处都是残枝碎干。斜阳返照中显得这一座故家巨冢,分外荒凉,偶问路人,说:“这是有名的萧家坟地,祖上曾作过尚书。因为子孙不肖,家业败光,现在正卖坟树。” 连来带去这一整天,人已饥疲交加,顺便雇了一头驴子,骑到北门附近,再步行进城,回到行馆,已掌灯了。饭后打算稍微歇息,忽然接到喻子诚专人由苏州送来的一封密信。连忙拆看,原来况钟自来无锡,过于执毎隔两天必向抚、藩、臬三大宪密禀。 公文都是专人投递,大意是:“况钟到后,并未和他商议,也未派人访查,先摆架子装病。到了第六七天,才会同地方官往现场复验,随即发现了几个制钱和人家常有的两粒骰子,便认定凶犯是冤枉,偏又不能自圆其说。近日又在装病,闭门不出。明是好名心盛,自知此案人证俱全,无法反复,势成骑虎,难于交代,为此缓兵之计,使人莫测高深。本县百姓本极‘刁顽’,又为他过去虚名所惑,茶坊酒肆议论纷纷。照此情势,凶犯亲友已难保不买出人证,串通翻供。而时日太久,也许还要生出枝节,和那年苏州罢市,不让他去任一样,甚而发生别的变故。是否仰请宪台令饬况钟,不论是捕风捉影,听信凶犯一面之词妄加臆测,或真发现线索,有了反证,均须及时呈报,不应这样拖延时日,以致谣诼纷纭,滋生事端,致干未便。”并还提到“复验时,在尚未证明冤狱以前,先将主凶熊友兰的镣铐囚衣脱去,也似有过于宽纵违法之嫌”等情。臬台首被激怒,往见抚台力争,要将况钟调回,藩台也跟着去随声附和。抚台虽因已向朝廷奏报,不便收回成命,对于况钟也极不满。如今官场中均把此事传为笑谈,连一向佩服况钟的喻子诚也都代他担起心来。特地专人函嘱:“……如见此案真冤,固以速办为妙。如因一时看错,或是找不出别的反证,便应急速回省(苏州),自请处分。这样至多降调,到底还好一些。倘若旷日持久,真个发生枝节,吉凶祸福就难说了。”另外还加了一页,说现在由藩台起到常州府对他都不大高兴,千万留神。况钟把信看过两遍,微笑了笑,便自收起,也不给喻子诚回信,仍旧带了那几个可靠的人四出私访,去处都在城外,行踪无定。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十来天。斜桥和西桥头,况钟已前后去过两三次,连水陆码头都由倪阿根和他代约的近邻好友吴金生去访问过,并还安了眼线。后来访出娄阿鼠以前曾在水码头上干过结伙偷骗的勾当,夜航船上的人多认得他,又命任健连向船夫们打听,均答未见。 秦古心和另一干差连去茶馆设法探询多日,也只访出娄阿鼠在况钟来到无锡的第二天早上,有人见过,连萧二和邱福、吴阿三等三人也都访査不出下落。众从人见一点眉目都还没有,全代本官着起急来。赵珍等四名捕快虽颇机警能干,因连守候带跑腿前后忙了十多天,见所访问得的情形仍和头两次一样,别无线索可寻,都觉人已逃往远方,再去乡下也是徒劳,觉着这场功劳已得不到,由不得就松懈下来。倪阿根虽然最肯出力,用尽心思,还找了个好帮手,怎么都打听不出这几个人的去向,也是无法。 况钟第六天查案回来,早就暗中行文各州府县和浙江一带,査访娄阿鼠的踪迹。这原是防备万一,并没认定娄阿鼠会逃往别处。因接派往淮安和杭、嘉、湖一带查传陶复朱的差人回报:陶复朱并无下落。据他家里的人说,近一年来,陶复朱只托人捎过一封家信,大意是,要他妻子好好度日,本人手边有点事,事完即回,不必悬念等情。由此更无音信,也不知人在何处。 况钟心想:“陶复朱査传不到,还有别的反证。娄阿鼠如不拿获,决难辨明真相,救这一个无辜少女出狱。”正在作难,忽想起:“娄阿鼠单在我到的第二天早上就不知去向,再细査他的抢当干证和秦、倪诸人所说情形,可疑之点甚多。此人从未离开过本地。现已査明他曾在斜桥吴家住过三夜,又赶回老家住了一夜,其心慌意乱,无处投奔,可想而知。看神气,许是吴家不让他住,老家又不敢久留,逃往附近乡村之中隐藏也未可知。记得第一次私访回来,过北港时,曾见附近大片坟地上有人伐树,左近还有一所业已残破的大房子,路人说是萧尚书祠堂。赌头萧二正是官家之后,虽然早把篙师巷祖遗房产卖去,但照秦古心所说‘娄阿鼠以前就常跑这家赌场,今年正月起才没有再去’的话,如能寻到萧二,也许访问出一点线索。即使本人不曾回乡,前去试上一试,总比疏忽过去为是。” 主意打定,忙命任健速往篙师巷打听萧二是否真是北港萧家的子孙,乡下还有什么亲族来往?再去相隔北门十里的陶朱里村口等候。又命况福急速命人通知倪阿根,仍照前定,在陶朱里照上一面,分头行事。并命赵珍等三名捕快,去往附近乡村中便服査访。 任健、况福分头走后,况钟吃饱早点,换上便服,把算卦的东西打成小包,悄悄掩出。绕过两条小巷,雇上一头驴,赶出北门,快到陶朱里附近,将驴子开发,趁着地僻无人,添上一件旧罩衫。正往前走,任健、倪阿根已对面迎来,悄声禀告:“方才听倪阿根的近邻吴金生说,醏头萧二是萧尚书的曾孙。萧家本是全县最有名的大绅士,可是由他父亲在日就败落起。他父母刚死头三四年,县里头还把他当绅士看待,后来田产渐渐荡尽,在家中开设赌场,和流氓搞在一起,闹了不少笑话。前月刚把自住的一所大房卖掉,便被坏人把钱骗走。才赶回乡下,打算连祖坟里大片树木和七亩多坟地卖作盘川,进京去向世交戚友求告,谋取功名。他家老坟丁萧水生,人甚忠厚,是他曾祖的书童,在萧家当佣人已经四代,因为萧家坟大开销多,赏给他的墓田原有三十多亩,还有十亩果园。前三年萧二强把果园卖掉,又把他的墓田卖去二十多亩,并将萧水生的儿子用名帖送往县衙,押逼了好几天。萧水生迫于无奈,只得把田交出。不久,他那年将五十的儿子连急带气,得病而死,只剩下一个孀居的老媳妇,随他勉强度日。这次见萧二回来,又要变卖他仅剩的七亩田,想起前仇,几乎要拼老命。后经旁人解劝,坟地树木由萧二自己去卖,下剩几亩墓田归萧水生所有。就这样萧二还把老头子留来买棺材的几两银子逼了出来,作为田价,才算了事。萧水生从此恨透了他,再不到他面前来。萧二无人服侍,自然万分不便,不料当天晚上竟来了一个帮忙的,自称姓苏,算是萧二雇的佣人,口气却不对头,并且懒得出奇。由到的一夜起,就向萧水生说好话软磨,是东西都托人代买,从来没有自己去过。吴金生听出那人的身才貌相竟和娄阿鼠简直—样。”况钟问明地势,便命任健、倪阿根分两路往萧祠堵截过去,以防此时来不及寻找捕快,万一被他警觉,因而漏网。自己仍作行路人,快要到达,再假装算卦先生前去查访。布置停当,各自上路。 况钟恐吴金生说话时稍微露出马脚,打草惊蛇,事更棘手,一口气走了十多里。正觉周身汗湿,腿脚也有点酸,当地已离萧祠不远。便把气沉稳,朝着一条通往萧祠的偏僻小路上走去。到后一看,整座大祠堂只剩下一间间的空房架,上面零零散散盖着一些残瓦,四外好些已枯黄的野麻荆棘,约有一人来高,大门仅存一扇,倒在地上;遥望里面前厅的四扇门,也歪倒了两扇;院子里的柏树,株株高矗,故家乔木依旧茏葱,人却不见一个。 取出卦板打了—阵,并无丝毫回应,再看门内院落虽极宽大,但是芜秽不堪,那地也好似多年没有扫过。不肯冒失走进,正想主意,忽然发现门边内留有几个泥草鞋印,另外还有好些足迹,仿佛里面进出的人颇多。心想:“这里除了破落户子弟,就是流氓歹人。先前不曾想到,连捕快都未带来一个。鼠辈若敢拒捕,吉凶已是难测。即使不敢,光凭同来二人,也不免要被他逃走。此后再想捉拿,定更艰难。”为难了一阵,决计孤身冒险,以算卦为名,到里面去看事行事。 进门一看,两廊房舍,外表还保留着一点原样,哪屋住得有人,却看不出。惟恐对方生疑,只得经敲卦板,并用南方口音喊道:“阿要算卦?阿要算卦?”一面似进不进,慢腾腾地走动,暗中留神查看,见到处阶沿廊栏上都积着不少灰尘,只有通往西廊一面留有足迹。暗忖:“既为办案而来,怕些什么!”刚要试探着往廊上走,忽听身后脚步之声甚急!仍装着没事人一样,口里喊着:“阿要算卦?”刚要转过身去,来人已自赶到,正是任健、倪阿根。 倪阿根首先气急败坏地说道:“这个‘赤佬’,大概是逃走了!” 况钟低声笑问道:“那萧二呢?” 任健插口道:“也都不知去向了。” 况钟问道:“这些人几时离开这里的?” 倪阿根接口又道:“少说也有两三天了。萧二用的这个人,一定是娄阿鼠!所以他买东西从来不肯到镇上去。前些日,萧水生代他在镇上买了两斤肉、一只鸡,钱也隔夜先收,还有一点剩钱。第二天不见来取,给他送去,室中已无人在。最奇怪是,萧二卖坟树,还有好几十两银子没有收齐,下余一百多株坟树,价也没有讲妥,娄阿鼠全知道,怎会就在前几天要交割时,忽然不知去向?吴金生先前话没打听完,一听出娄阿鼠藏在这里,惟恐再问下去露出形迹,忙着就往回跑。我们却闹了个空欢喜。” 况钟问知二人已往萧二室中去过,便命隐伏在外,自往里面探看,见东廊一列五开间大敞厅,里墙已多倒塌,好几处房顶均见天光。萧二住的是尽南头外有一列紫檀隔断的小间,果有一扇大门板和砖搭的床,对面放着一摊稻草,一床旧被褥,当中一张旧半桌,桌上一盏油灯,还有油瓶、粗碗、毛竹筷之类。内中一把宜兴茶壶和三个茶杯却是上品,与其他东西极不相称。 正在查看,忽然发现稻草缝中露出一段红绳。拾起一看,竟和梁大嫂用作钱串的头绳一般无二,两头绳结均已松开,上面还有一些污泥和原来打过的旧结印。拿手试了试,并不结实,用力一扯,仿佛要断,连忙揣起。再细查看,破褥子底下还压着几件衣服,单夹都有。室中脚印较多,好似曾有多人来过。靠里墙的石灰早已剥落,近地面的西墙角有几处砖缝较稀,外面有一小坛挡住,内中还有半坛米,不移开看不出来。伸手一试,那砖竟可移动。忙用炉旁火钳拨开两块砖一看,都是又厚又宽的上等水磨好砖。 随由洞内夹出一个旧绸巾裹好的银包,大小银锭约有一百三十多两,想了一想,见任健在外守候,点手唤住,命将银数重行点过,记好数目,仍照原样包好,塞进壁角小洞之内,将砖还原;并命转告倪阿根,仍托吴金生借拾树枝为由,在附近村中寻一人家寄住。如再发现娄阿鼠踪迹,随时来报,或是约人扭送到官均可。一面转命赵珍等三个捕快,除往附近乡村随时査探外,还是要注意北港这一带。 任健刚刚领命,倪阿根也由外走进,苦笑道:“共总差了不到几天,就被他逃掉,真个气人!” 况钟微笑道:“我们虽扑了个空,不要失望,我们早晚一定将他拿到。” 第十二章 各有各的鬼胎 娄阿鼠自从况钟到无锡的那天,怀着满腹鬼胎,由福源楼酒馆里出来,心里叫不迭的:“观音菩萨快快保佑!只要这次逃得性命,我一定从此要做好人。”脚底快三步,慢两步地一个劲往前走。因为心虚胆寒,一味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错了路。 走着走着,忽听道旁有人喊:“娄阿鼠!”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偷眼一瞟,原来是一相识差役正站边旁在唤他呢。慌不迭接口道:“我有点事,我有点事。停歇回来,再请你吃茶。”边说边往人丛里乱钻。偏偏这时街上的人正多,心里发慌,走得又急,接连两三次都几乎撞在行人身上。惟恐见怪,又遇阻拦,口里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脚底也更加快。 等由人丛中穿出,假装系裤脚管,偷眼往回一看,身后并无一人跟来。他费了半天劲才得绕出西门,眼看离家不远,忽然想起:“听说况钟这个老家伙,人和镜子一样,办起案来又快又准,决不留情。咋夜听到风声就该逃走,千不该,万不该,到城里打听作么断命消息!耽误这半天辰光,也许拘票早就发出,差人正等在屋里头。 这一回去,正好撞上,那还了得!”快到家门,又吓得退了回来。急切间去是没地方去,平日得罪人多,谁都看他不起,想寻人家打听,或是隐藏些时,决办不到,更恐泄露风声,被人举发。越想心越发毛,实在无法,最后躲到相隔五里外一家坟地里面,躺在枯草地里装睡。好容易耗到夕阳已快落山,此时此地不便再留。早上只陪着张四吃了点烧卖,经过这一整天,肚子又饿了起来。回家进城都不敢,只得装作行人在附近掩掩藏藏地乱走。几次想到附近饭馆中先吃一饱,又怕被人识破,不敢进去。 眼看第二家饭铺快要走过,忽然瞥见斜对面匆匆走来一人,正是以前萧家赌场的牌九师傅吴阿三。自从萧家停赌之后,已有好几个月没见他面,知道这类人一身都背着官司,绝不会坏自己的事。连忙三步两步赶将过去,一把拉住,叫了声:“三阿哥!” 吴阿三无意中吃了一惊,一见是他,低声骂道:“畜生!啥事体这样慌里慌张?” 娄阿鼠把他拉到路旁暗影中,笑道:“三阿哥不要动气,怪我不好。老弟兄长远不见了,我想和你寻个地方谈一谈。”吴阿三道:“没有辰光。我夜饭还没吃呢。”他看不起娄阿鼠这类小瘪三。 娄阿鼠忙赔笑道:“三阿哥阿是不肯赏光?兄弟这几天身边有‘血’,早想请你吃顿酒饭。快,我会钞!”说时,另一手还拍了拍胸脯。自来物以类聚,他首先觉着吴阿三不会出他花样,又因对方跑的码头多,不像他这样专吃窝边草,从来没有离开过无锡。想求对方携带,找一条生路,连当他的小徒弟都愿意。 吴阿三是个爱贪便宜的人,又见娄阿鼠比从前穿得整齐,好在这里不易遇上熟人,乐得吃他一顿。点头笑道:“三阿哥一定给你面子。不过话要说明,啥人会钞都行,只不许吃老酒,赶紧吃完饭,好让我回斜桥去。” 娄阿鼠早听他说过,乡下老家无人,只有一个老祖母和一个寡婶住在斜桥,觉得有了一个窝藏之处,说话越发巴结。走到附近饭铺,找了一个壁角,让吴阿三上坐,要了一个红烧头尾,一盆酱汁肉,再要四块咸肉加豆腐汤,三大碗饭。 娄阿鼠所点的菜,倒有两样现成,转眼连饭带菜全端了来。娄、吴二人各有各的心思,肚子又饿,一会工夫便吃了个盘空碗净。娄阿鼠已如数把钱付过,二人出了饭铺。吴阿三忽然想起一事,随到无人之处,低声问道:“阿弟!我今晚还有约会,你要没有什么事,明早到我好婆家里,有几句话和你说。” 娄阿鼠巴不得到他家去,忙道:“我实在没有什么事。三阿哥不要客气。有啥吩咐,汤里来,火里去,小弟决没有还价,我一定去!”说罢又问明住址,然后分手。 娄阿鼠真恨不得当时就跟了去。无奈天气渐冷,当天请人吃了两顿,身边只剩下三十多文,所有银钱衣物都在家中,非要带走不可!当时把心一横,又试探着往家中走去。且喜天已初更,初冬夜寒,路上比较冷静,并未遇到一个熟人。 掩到门口,偷眼一看,街门仍和平常一样开着,同院两家邻居和往日一样安静。只南房住的一双老年夫妇在和孙儿女们说笑,隐隐传来笑语之声。自己的屋门也是原锁,丝毫不像有人来过。慌不迭掩将过去,开锁进门。明知邻居都不会到他屋里来,仍然把门闩好。 点燃了灯,移向床后,紧跟着打开那个破衣箱,见满箱都是破旧衣服,近半年来新做的几件衣服,也乱七八糟塞在里面。不暇再顾别的,一伸手先把箱底藏的十多两银子取出,用手巾包扎好,系向腰间。因所有衣服都是夏秋间穿的单夹,连件薄棉袍都没有。乱翻乱找了—阵,才发现墙角钉子上挂着一件外套罩衫的破棉袄。想起这是去年冬天所穿,早想卖掉,偏偏每日起身太迟,一出门先跑茶馆,后赶赌场,常时要到天亮才回,一直由它挂在墙上,没有去管。那件罩衫虽是去冬新做,悬挂日久,也都布满灰尘。便同时取下叠好,—齐打入铺盖卷内。 忽听街门落闩下锁之声。知道管锁街门那个挑水的山东人力大气粗,最难说话,此时强要他开门,定遭无趣,愁急之下,几次想要假装殷勤试上一试,都是欲行又止。再隔着窗缝一看,对屋人家夫妇业已熄灯睡觉。平日专耍流氓,不会为人,现在空自发急,恨得连骂两声:“猪猡!”无计可施,只把应用的衣物包好,躺在床上等天亮。因那挑水的每日一打五更准起,正好天还未亮,想等街门一开马上逃走,哪里还睡得着!越想越害怕,半夜里跪在床上,朝着窗户直祷告:“尤家二阿叔千万饶我一饶,只要我吃不着官司,准给你做道场,超度你投生到大富大贵人家。” 暗中捣完鬼,翻身向后,一口把灯吹灭。这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胆,惊慌逃匿,当然疲倦。灯熄以后,心头跳动渐息,不知不觉昏沉睡去。睡梦中耳听人语喧哗,当时惊醒,见天已亮,不禁大吃一惊,连忙纵起。先隔窗缝往外偷看,街门已开,挑水的正往外走;两个乡邻人家的妇女商量同去卖菜,虽无其他异状,到底作贼心虚,惟恐被人看出他的形迹,当时连脸都顾不得洗,急匆匆提了隔夜打好的铺盖卷便往外走。忽想起屋内还有好些零星什物,万一无事,还可回来,重又回身去锁房门。见一半大幼童高呼:“娄家阿叔!辰光这样早,你到啥地方去,连铺盖也带走?”若在平日,娄阿鼠早就“骂”了“山门”1;这时因在心慌胆寒之际,心里暗骂“小贼”,却朝那两个同院乡邻丑笑道:“我决心戒赌,搭朋友一道到外码头去做小生意,有个十多天就回来。有人打听,请诸位乡邻帮帮忙,答应他不晓得。省得那班赌鬼寻我,又做坏事。”说罢,扛起铺盖卷就往外跑。这一慌,心里的话也随假话说了出来。 走到街上,见天刚亮不久,店铺的排门全都未下;街上只是一些卖菜、卖鱼虾的人们挑着重担吆喝着往市上走;老虎灶头前围着一些附近的居民等泡开水;许多人家的街门都还关着。心想:“还算运气。我因北港西桥头老家从未对人谈起,又是好几年没回去过,本打算到那里去藏个把月再说,不料昨晚会遇见吴阿三。他要肯容我藏在那里,更是再好没有。” 正在盘算怎么走法才不让人看出,猛一抬头,瞥见西门那面急匆匆跑来四个公差,当时或逃或躲均非容易,忽然急中生智,假装换肩,用铺盖卷把脸遮住,等四公差过时,偷眼一看,竟无一人相识。认准是况钟派来抓他的无疑,又急又怕,哪里还敢迟延!脚底加快,往前急赶,遇到无人之处再跑上一段。好容易由大街折向走往斜桥的野地,业已累了个上气不接下气。 前途总算什么事情也未发生,只是清早风寒,昨夜又是和衣而卧,先前急于逃生,非但不曾觉冷,还跑出了一身热汗。这时心情略定,热汗变作冷汗,渐觉通体冰凉,偏又遇到阴天,冷风直往衣袖领口里灌,越发冻得难受。一看快到,就要由隔斜桥只四五里的梅村走过,想起脸还没洗,吴阿三人最势利,这样急匆匆尴尬相跑去,容易被他疑心,非装得神气一点不可。最好找个地方吃杯茶,吃点酒饭,洗一把脸,把周身衣服整理好了再去,省得进门一开口就要吃的,叫人家一看,永远脱不了这一副瘪三相。 念头一转,忙抄近路入镇侧面那片竹林穿过。这时,杨氏由娘家起身回城,双方正好一来一去,娄阿鼠不是中途改道,准撞上。 娄阿鼠到了茶馆,胡乱吃了点东西,又换上一件新罩衫。会账时,一摸口袋,只有昨天用剩的三十多文钱。这才想起去年那十五贯血腥钱,因为事后越想越害怕,除非身上零钱用光,不肯开那壁洞,加上由此起一直没短钱用,不是要用零钱,极少动它。壁洞里还剩下八九贯钱,因昨日急于去往城里打听消息,走时匆忙,乱抓了一把,已快用光。偏偏昨夜走得太慌,家藏的银子全带在身边,微一疏忽,竟忘了带,如往回走,就算苏州府的公差来过走去,也非被地保乡邻扭送到官不可。想了又想,此时就是天大胆子,也无再回取钱之理,只得把心一狠,会完账,仍往斜桥走去。 原来吴阿三和邱福看萧家赌场越发冷落,已无彩头可得,便暗地商议骗取萧二的家产。二人假意和萧二拜把兄弟,劝他先卖东西,暂且度日。萧二出身纨挎,除好赌好吃而外,多走几步路都不舍得,把邱、吴二人当作知己,任凭做主。只两三个月工夫,邱、吴二人便把他所有家具什物卖光,再编了一套话,劝他把房子卖掉,筹出一笔本钱,改业为商。 萧二因家业荡尽,又背着一个吃人的恶名,也实无脸再混下去,听二人说得那么天花乱坠,便上了套。邱、吴二人等把房价收齐,交了房契,先把萧二所有银子存向“票庄”2,再借故把存折骗到手里,换成银票,全数提走,不辞而别。萧二走时连轿脚钱都付不出,硬向新房主老着脸皮求告了十两银子,溜到乡下,准备卖了坟树再卖坟地。吴阿三和邱福本打算逃到丹阳县一个亲戚家中,将这笔横财尽兴玩乐,没想到娄阿鼠却死跟上了,苦苦哀求他携带一同走。吴阿三正在想法打发娄阿鼠的当儿,忽听门外拍了三下门。刚由门缝中看出是邱福,心中一喜,推开娄阿鼠,匆匆走去。隔了好一会才行走进,笑道:“小老虫,我和邱福哥马上就要起身,你该走了。” 娄阿鼠慌道:“三阿哥!我一向怕官,实在迫于无奈,求你开恩,千万看在自家弟兄份上,把我带走罢?”边说边要下跪。 吴阿三抢前将他一推,板脸说道:“你这叫做啥?实告诉你,我和邱福哥闯的祸,恐怕比你更大。你跟我们走,多个累赘,还受连累。这是何苦?” 娄阿鼠方寸已乱,觉着所说也对,又求告道:“阿好容我暂时住在这里避避风?” 吴阿三想了一想道:“我阿婶未回以前,还可以住一两天。不过见了萧老二,不许对人提我们一个字。否则我和阿福哥都不是好惹的,你当心点!” 娄阿鼠本对这二人怵着一头,哪里还敢多口!把信接过,帮他打好行李,开门送出。 注: 1江南土语称骂人为“骂山门”。 2旧社会的大钱庄银号,所发银票,等于纸币。 第十三章 利令智昏 吴阿三走后,娄阿鼠暗忖:“这两人平日勾结最紧,又都坏得邪气。如真犯案,不会这样大白天就公然一同上路,并把所有衣物行李全都带走,连条手巾都没剩下。分明成心要甩掉我,另找别的好财路。” 越想越有气,一肚皮闷气无从发泄,心想还是去投奔萧二可靠。因当地离北港路远,不敢穿城而过,大白天走,也防被人识破,只有第二天一早,掩到河滩旁边藏起,等有便船经过,搭了前去,正好黄昏前后到达北港,再抄小路走往萧尚书祠堂,相机行事,比较稳妥。 主意打定,第二天早起,见雨下正大,心中暗喜。为留余地,把饭做好,连同剩菜剩肉端到房里,陪老太婆吃了一饱,又说了几句敷衍话,才推说要进城去做小生意,已然约定,不能不去。吴老太婆早听吴阿三说过,媳妇至迟明早准回,又见娄阿鼠服侍殷勤,丝毫没有反感,并还劝他快走,只把饭菜茶水代他准备下。娄阿鼠先还打算把行李暂留吴家,以为万一之计;后因往返费事,吴阿三的婶娘一回,也决不让住;相隔北港五六里的西桥头,自己还有两间空房,外人不知,就算公差能够寻去,也必扑一个空,何况未必;仍照原来主意回去一趟,至少也可看出一点风色。好在随身只有一床薄棉被褥和几件衣服,铺盖卷不大,天气不冷,忙把罩衫和新夹袍脱下,换上去年那件破棉袍,摘下吴家墙上那顶旧斗笠,又寻出一双旧草鞋穿上,便往外走。这时风雨甚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刚到河岸,便遇着一只便船,仗着会说好话,当时搭上。 —路无事,到了北港。见天正黄昏,风雨早住,踏着雨后泥泞,走到萧尚书祠堂一看,竟比昔年所见还要残破荒凉。门是大敞着,只剩一扇破大门倒在那里,现出门里一个大黑洞,里里外外声息全无。 近来胆子越来越小,不敢贸然走进,先在门外窥探了一会,知道日里再来终是不妥,又想起萧二还是一个可扰之东,心又一动,试探着“喂”了两声。不见答应,便把衣鞋换过,乍着胆子往里走,忽听侧面大树后“唉”的一声叹息!当时吓得周身毛根倒立,慌不迭连纵带跳就往外逃。认定有差人隐伏,惊慌太过,连铺盖卷也拿不住,噗的—声,落向石板路上,人已窜出去好几步。 想回去拾,心又害怕,百忙中正打不起主意,忽又听西廊那面问道:“外面啥人?”听去非常耳熟,心神立定,连忙回问道:“阿是萧二相公住在这里?” 发话人立时回问道:“你是啥人?我就住在这里,快点进来!” 娄阿鼠听出果是萧二,同时瞥见西廊南头一间小屋窗户上,似有微光闪了两闪,忙答:“是我,特为来望望你。”提起铺盖卷,便往西廊跑去。 这一列五间西房的梁柱房椽都是上等木材,只管后墙多半坍塌,外表仍支着一副空架子。尤其南首一间比较还像房子,外面一排业已碎裂的红木雕花隔扇也还尚在。室中人刚刚睡醒起来,坐在那里发呆,想起佣人已被他耍脾气轰走,当晚饭都没有人烧,昔年豪华享受已成梦影,忍不住刚叹了口闷气,便听有人喊他,精神立振,也没听清来人是谁,生平第一次亲自动手打火,点上了灯。 娄阿鼠跟着进门,见里面只有—张木板搭的床,铺盖床围都是锦绣,但无一件是新制。床前只有一张破旧的半桌,南墙旁边放着一堆缸炭和一个风炉,火已早灭,此外空无所有。油灯不大,却放了好几根灯草,灯头上直冒黑烟,桌上还有一片油迹。主人刚由床边站起。连忙赔笑过去,喊了声:“萧二相公!” 萧二素来看不起娄阿鼠,新近受了吴、邱二人的坑骗,恨极这类流氓,一见来人是他,刚把脸色往下一沉,忽然想起:“现在没有人用,正好派他用场。何况如今我又学了乖,凭这样的小流氓,至多用我点钱,也决不会再上他的当。”念头一转,又把一脸的不高兴收起,转问道:“你从哪儿来?找我做啥?” 娄阿鼠道:“我从吴阿三处来,他和邱福……” 萧二不等话完,已气得拍桌大骂,连油灯都几乎被他震翻。跟着便把吴、邱二人怎样合谋蒙骗,将他城里几十间房的家具连同好些古玩字画全数卖光,又劝他把仅有的一所房子卖掉。等房价到手,连同先卖得所剩约一百多两银子也全数拐逃,分文不留。没奈何才回乡下来卖坟地等情,都对娄阿鼠说了。 娄阿鼠笑道:“二相公不要动气,这班吃赌饭的,哪有好人!我娄阿鼠最讲义气,要不是知道二相公今朝有点不得意,也不会来。这次来,是特为你送信来的,吴阿三和邱福已于昨晚逃往他地去了。” 娄阿鼠瞧萧二气得话都说不出了,他想抓住这个机会取得对方的信任,好在这里住下,于是又接着说道:“这两个小子真黑心,他们欺二阿哥老诚。依我看,二阿哥进城告他们一状,很快就会拿住这两个骗子。有什么塌天事,有我姓娄的。”说罢,把胸膛狠狠一拍,非常气愤。 这时天已入夜,萧二不愿再说别的,便把老坟丁萧水生今午出言顶撞,自己—怒之下将他轰走,没想到无人服侍的苦楚,如今只有一些吃剩的鸡鱼,饭也无人烧的话说了。问娄阿鼠愿不愿留在当地,帮他扫地、烧饭、洗衣服,并向镇上去买东西。 娄阿鼠虽然巴不得有这样一个隐藏之所,无奈自己正背着人命官司,三年前又在附近镇上为了赌钱打过架,名声很臭,这张带有记号的丑脸最易被人认出。别的都在其次,到镇上买东西却去不得。同时又想趁黑夜赶回西桥头老家探听一下消息,就便托人卖那两间房子。略一寻思,赔笑答道:“给你做事,我非常愿意,—个工钱也不要。我们是知己弟兄。”又指着风炉道:“你看,风炉也灭了,饭也没人烧。这样冷天,连开水都没一壶,阿要作孽?堂堂二阿哥,今天真变成落难公子了。不要紧,我帮你的忙。”边说,边抢着生火,烧饭热菜。 一会工夫,娄阿鼠连饭带菜都弄好,和萧二并坐床边同吃。萧二边吃边想:“自己当日认不清好坏人,误把吴、邱二人做知己,现在被他们害得落到这般地步。本想到县衙去控告那两个恶棍,无奈这里还有一批松柏果树尚未成交,这一去少则也得半月,卖树事怕要拖延好久。”不由为起难来。 娄阿鼠看萧二呆呆地想事,恐怕萧二不愿相留,便假殷勤道:“小弟到此打扰,是见二阿哥处工作难才来帮忙,只要有用着小弟时,愿尽微力!”萧二听他这一片话,觉得娄阿鼠倒是知己,于是便把卖树一事托付娄阿鼠办理,自己打点进城。谁知这娄阿鼠早看中他的油水,当时正中下怀,忙说:“二阿哥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切均有我照管,包你满意!”萧二喜得饭也顾不得吃,把碗一推,匆匆写了一封信给买树的商人,说明卖树一事托人办理。随手交给娄阿鼠,收拾上路去了。 单说娄阿鼠见萧二上了套,心中暗暗高兴,回到屋里,想道:“萧二这小子真是我的财神爷,卖树的现钱托我照管。他这一去,少则也得半月,不用说再成交一批树木,单这一笔就足够我用的,只有去年杀死尤葫芦是桩心病。但是况钟来了将近一月,就知道我是凶手,这多天不曾拿到,也必当我逃往他乡,决想不到我会冷不防又溜回去。如其无事,萧家大片坟树和空地都成了我飞来之财。等钱到手,往外乡一溜,多么快活!万一有点风声,由萧家老坟丁口里必能探出一点风声,赶到祠堂里取了银子衣物,当时逃走,也来得及。好在萧祠一带地势荒凉,人家村镇相隔均远,逃路又多,萧水生如有他意,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下就可打倒,怕他作啥?这又和逃往斜桥和回西桥头老家一样,白担了好些心,一点屁事都没有。真要照我计算,连老家两间空房和破烂家具都可卖掉,免得便宜别人。”越想气越壮,立刻收拾了一下,趁夕阳西下的时刻,悄悄地溜出萧祠。 娄阿鼠连夜赶回老家,只因连日劳累,不觉睡到中午,起来一看,吓了一跳。自己白天不敢出去,在家里藏着又怕差人来捉,心里不住地敲小鼓。忽听门外人声喧哗,吓得他赶快钻在门后一捆稻草下边,两腿不住地打抖。就这样挨到傍晚,肚子里饿得难受,悄悄到附近一家饭铺胡乱买些吃,又怕人认出,用袖子遮住脸,匆匆吃完,回到屋里再也不敢大睡,勉强挨了一宿。见天快亮,在附近约一熟人往镇上去吃早茶,刚走出不多远,方想借口多凑本钱去做生意为由,托人卖那两间房,忽听那人说起:日前曾听人说,不知由哪里来了四个公差,到处打听吃赌饭的人。恐怕县里要捉赌,劝他好好做小生意,从此戒赌。再一细问,那人虽未眼见,所听传说,正和那日清早逃出时所過苏州府的四个差役一样,不禁心里一震!忙敷衍了几句假话,故作失惊道:“只顾寻你谈心,忘了我乘的船一会就要开走!”说罢,拔腿要跑。 那人偏不知趣,还要送他上船。娄阿鼠正气得暗骂:“猪猡!”又听身后来路有人在喊:“娄阿鼠!”他不知那是同族邻人向他讨还昨夜借去的被褥,越发心慌,忙说:“我这就回来,我跑得快。”跟着往前飞跑。娄阿鼠一口气跑到萧祠,天刚亮透。 登时便去找萧水生,想问明那个买树的商人住在何处,自己好亲去寻他,只要树价一到手,他就可以远走高飞。萧水生见娄阿鼠那个贼眉鼠眼的样子,又想起树商人的话,“后面那松柏果树本快成交,因他屋里有个姓娄的佣人想在这里头捞一票”等情。水生因萧二用的那人自称姓苏,并没有这个姓娄的。后来想起前日有一个姓吴的来捡了一船树枝,还送来两样礼物。因觉自己已非萧家坟丁,不肯收礼。姓吴的力说:“等把这一船树枝卖掉,还要再来。”非送不可。同来一个姓倪的也在一旁劝说,实在情不可劫,这才收下。记得这两人好像还打听过当地有没有一个新来的人,姓娄,何不就便打听一下?随口一问,商人所说那姓娄的貌相装束,竟和那自称姓苏的佣人一样。知道萧二身边不会有什么好人,问过拉倒,并未在意。这日早起,见那自称姓苏的佣人忽然推门走进,想起前事,脱口便道:“你本来姓娄,为什么不说真话?” 娄阿鼠一路掩藏着走来,心情本就不定,刚喊了一声:“老伯伯!”闻言,料定踪迹败露,头脑里刚轰的一下,因见水生的儿媳不在,室中只有老头子一人,来路又未发现人迹,恶胆立壮,暗忖:“人已到此,索性问明底细再逃,也来得及。他要串通公差和我作对,掐也把他掐死!”心念一动,诡笑道:“我本来姓娄,因在苏州落生,小名‘阿苏’……”话到口边,又觉这两个字与本名同音,立又改口道:“不对,实不相瞒,我晚爷就姓苏,所以我有两个姓。问这个有啥道理?”说时,随手把门关好,坐在临门条凳上,把二郎腿一跷,挺神气。 萧水生接口道:“你愿意姓什么,我不管。我只问你,二相公哪里去了?人家补交的树价还有好几十两,也没人收。那买树的说你姓娄,不是因为你要多找外快,钱早交清,连后头那七百多株也早成交了。” 娄阿鼠想起萧二和买主讲价时,曾喊过自己的真名字。听水生口气,不像是有公差要捉他,也无其他可疑辞色,便把预先编好的话说出,再取出萧二的信递过。 萧水生看完来信,冷笑道:“都是他萧家的产业,二相公愿意怎么败就怎么败,我也不管。那买主就寄住在细网村西头一个姓鲍的朋友家里。” 娄阿鼠已看出水生对他有了厌恶之意,见他越说越有气,并下逐客之令,越料公差一定没来过。利令智昏,急于要寻那买主,随口笑答:“老伯伯不要动气。再会罢。”随说随往外走。耳听砰的一声,门已关上,萧水生在内骂道:“二相公真不争气,连一个佣人也是这样贼头鬼脑。”娄阿鼠忽然想起:“这样青天白日去找人,岂不又是危险?方才走得太急,也忘了向这老鬼细打听。” 心里刚一发怵,又想:“这个把月从来未在人前露面,难得到村里去一趟,有啥要紧?一点点胆子都没有,如何能发横财?万一买主跑掉,岂不生气?细网村就在松林后面,地势偏僻,小时常去捉蟹,路全记得,由萧家那片树林穿过去,也不会被人看破。”主意打定,回顾来路,见有三人在那里拾树枝,相隔约有十多丈,看神气还未发现自己。连忙贴着墙根,连纵带跳,绕往房后,仍是一路遮遮掩掩,往树林内奔去。快到林外,再看萧家坟地只剩二人仍在拾柴。心想:“我身上要是没有这场官司,就这上千株树的柴枝,也能卖它不少的钱。白便宜左近这些乡下人,真正可惜!” 再想到:“此去只要找到买主,当时就进一笔财。那七百多株树木也是给价就卖。这是天上掉下来的财气,最好还是不要心贪太狠。”想到这里,脚底越发加快。一会工夫,便赶到了细网村。 村中渔民因为近年渔税太重,好些人都改了行,共只剩下十多户人家,光景都不大好。这时,男的有的去打鱼,有的挑鱼上市,剩下只是一些妇孺,成年人多一半在太阳地里补鱼网。娄阿鼠觉着这个地方比萧祠更易藏伏,心方暗喜,瞥见对面走来一人,正是那买主。双方见面都很高兴。娄阿鼠随到所寄居的朋友家中,先取出萧二来信交看。 买主见笔迹和前两次萧二所开收条一样,来的又是他的贴身佣人,本就十分相信。娄阿鼠的嘴又甜又巧,竟将以前对他的恶感去掉,几句话成了交,约定第四天晚上交货价,第五天早去伐树。 娄阿鼠当然是越快越好,推说主人等用,情愿照原价打个九五扣,早两天交割。无奈对方当时拿不出那许多现钱,只得点头认可。除把头一批所补的树价七十余两先要过手而外,为恐变卦,还和对方各立了一张字据。跟着便说要请对方吃酒。可惜人地不熟,又懒得跑路,取出几钱银子,托买主代向邻家买些鱼虾,匀一只鸡,再想法打点酒,彼此多谈一会,交个朋友,省得一个人回去无聊,也懒得做饭。买主不知他看中当地偏僻,打算多觅一个藏身之处,至不济也磨上一些时候。本来不想要钱,因对方非给不可,只得应了。 娄阿鼠等酒菜买来,一同下手,把菜做好,连吃带喝。吃完,买主因他回去还要现做吃的,好在剩菜还多,便留他吃完夜饭再走。娄阿鼠喜笑应诺,越谈越起劲,几乎连心事都忘掉。眼看天快黄昏,正打算开口托他找地方住,忽听门外一阵大乱,不禁大惊。隔窗缝往外一看,原来村中渔民收网回转。刚听买主指说,内一壮汉姓鲍,就是本屋主人。 忽又发现相识邻居吴金生同另一人在交头接耳,相隔不过三两丈。知他专卖稻柴为业,虽然各乡都去,这地方却没听说来过。又见姓鲍的忽把扁担放下,门都没进,也朝吴金生身前赶去。心疑出了毛病,忙把买主一拉道:“我还有点要紧事,阿好请老兄领领路?”说罢,不等答话,拉了就走。出门便往人丛中穿将过去。 买主忙喊:“前面没有路,快点转来,往东边走!”连唤数声,未听回应,只得跟了下去,一直追到村外田埂之上,才将他拉住,问道:“你为啥这样心急,好路不走,走坏路?” 娄阿鼠四顾无人,天也暗了下来,便把买主引向左近林内,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我欠了一个姓吴的债。方才见他和你朋友说话,恐怕撞上。你补交的银子,二相公还有急用,我要稍微一动,饭碗一定敲破。想等你第二批树价交淸,我拿到佣钱,先还他一半,现在却是无法。请老兄帮帮忙,如果有人打听,就说我不曾来过,连你那位朋友也拜托几句。千万,千万!我一定劝我东家把祠堂拆掉,把所有木料都便宜卖给你。兄弟最有良心,吃了东家的饭,不能对他不起。老兄做生意也真不容易。”他这时心里又慌又乱,有点语无伦次。 买主虽比较老实,但对萧家祠堂那些好木材早就看上,巴不得有人代说好话,作成此事。贪心一起,非但满口答应,并愿先代还债,等交树价时再扣,还劝他吃完夜饭再走。 娄阿鼠慌道:“不行,不行!你不知道小吴的贼脾气,越迁就他越僵。我还钱时,一定还要当着你面骂他一顿。现在你代我还他分文,我都不认账。不过这是一个流氓,惹他不起。我还要抽空赶回城里,代东家办事。请老兄约个地方,到日我好寻你。” 买主不便再劝,便道:“那么第四天黄昏前,我在高石桥那边湖神庙等你。庙里老道士人满好,签很灵,我也求过。” 娄阿鼠知道那庙相隔只有三里,忙道:“这样最好。我一定到!也许还要求支签。现在要赶进城,过天会,过天会。” 买主见他着急神气,以为真个有事进城,作别自去。 娄阿鼠走过两条田埂,夜色苍茫中,越往前走路越黑,好几年没有再走的路,到底陌生,加上满腹惊疑,只管是在黑夜,依旧掩掩藏藏,有两次几乎滑到田里,还踩了一脚污泥,正坐在一片土坡上喘息,暗中咒骂不已,忽听犬吠之声。猛想起树价要第四天才能到手,吴金生若是做了眼线,回到萧祠,岂非自投罗网?近日天气越冷,野地里过夜,冻也冻死。心里一狠,先觉银子身外之物,何苦为它把命赔上?本想绕到北港去乘夜航船,来个溜之大吉,刚走出不几步,又想:“码头上的市镇大,船开以前,正是人多热闹,如何走得?” 主意还未打定,远近犬吠之声已越来越多,近的一处好似就要追来。越听越害怕,只得连纵带跳,悄没声地往前逃走。一路乱窜,好容易听出吠声渐远,望见前面闪着好些灯光。仔细一认,才知无意中走近了北港镇!吓得转身又往回跑。心里正念着“菩萨保佑”,忽然发现再往前走便是萧祠。来去两路都不对头,身上带的银子又有十几斤重,本就跑得腰酸腿软,心再发慌,一不留神,被东西绊了一跤,挣起一摸,原来是株断树桩。恨到极处,暗骂:“我就是马上要死,也先歇上一歇。”往树桩坐下一听,犬吠之声已止,四外黑沉沉的声息全无。心想:“吴金生一向本分和气,不和人做冤家。就做眼线,也轮不到他。若有公差同来,早在细网村把我捉住,不会这样太平了。这个把月的苦头都吃过,只剩三四天,反而熬不过去,真个猪猡。”骂完自己,越来越往宽处想,仍向萧祠那面掩将过去。一路留神窥探,全无动静。最后掩进西廊屋内,先在暗地里摸了摸,连早起打散的被头,好像都未走样,才乍着胆子把灯点起。 仔细一看,果然毫无痕迹,匆匆生好风炉,煮了—锅白饭,正嫌没菜吃,遥闻狗又叫了几声。平日没留心,好像当地的狗从未这样叫过,心又抖了起来。越想越觉这里不是善地,便虚惊也吃不消,天明前非避开不可。打算先到细网村西面湖神撞撞运气,就便求上一支灵签,看看有无藏身之处,再打主意。 枯坐了半夜,天已离明不远。把牙一咬,丢下被褥不要,只将那几件单夹衣服裹成一卷,从墙壁里取出萧二所藏的银子,尽数系在腰间,掩将出去。 湖神庙在北港和细网村的西北面,中间隔着—条小河,必须由一石板桥上通过。这时天色也就刚亮。桥下有两人正在说话,一个道:“今天我们该回城去了。”另—个道:“当然,停歇进城,我再请你吃老酒。”娄阿鼠过时,恰巧听去,觉着两个口音都很耳熟,由不得偷眼一看。紧靠桥洞停着一只装稻草的船,船头二人虽说都是熟人,看神气一个也未看见自己,并且就要开走。 过桥之后,再掩身树后偷看,船上两人头都没回,心更放宽,一直往湖神庙走去。到后一看,庙门外有一小道士在扫地。问知庙中清静,极少有人烧香,老道士生病,要傍午才起。认定到了好地方,随到庙内,说了许多好话,又送给小道士一钱银子作茶钱。小道士当他是个好施主,连去里面看了两次,见师父未醒,正发寒热,不敢惊动,只得出来陪客。 娄阿鼠见小道士年约二十,人甚老实,问出庙中空房甚多,并有现成床铺,非但肯租,并且能代老道士做主。越发喜出望外,想住到收清树价再逃。便说:“由城里来,打算在这里借住几天,等一个人。房租香资全数照奉。”小道士因来客人手脚大方,所等卖主和那姓鲍的,都和师父相识,当时答应,并说:“庙里供的是龙王和湖神,春秋两次庙会,还供猪头三牲,客人吃饭,荤素均可。”随领娄阿鼠去看房。 第十四章 交代了十五贯 娄阿鼠见那两间空房在一小偏院内,地更僻静,越发喜出望外。便把锁和钥匙要过,预付了两钱银子房价,并托买些鱼肉回来现做,准备大吃一顿,补偿昨夜的辛苦。 小道士道:“我师父病在床上,还有两个小师弟,我已和他们讲过。这里到镇上有好一段路。请施主等一等,我买好东西就赶回来。” 娄阿鼠知庙中不是会期,轻易无人上门,腰间又痒又痛,实在难受,见室内还有一大缸米,便把银包解下塞入米内藏起,觉着身上一轻,刚往床上一躺,矇眬想睡。忽听偏院外有人说话,掩到外面一看,一个道童同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乡下人正往外走。刚退回屋,见道童忽然跑进。便借话探询:“你先送的那人是谁?” 道童答说:“那是我的阿哥,就在前村住。我还有话和他说,一会再来。”说罢,转身便跑。 一会,道童将茶泡来,甚是殷勤。小道士却去了个把时辰不见回转。娄阿鼠正借闲谈打听庙中虚实,忽听偏院门口在喊:“师兄快熬药去,师父等吃。我一个人忙不过来。”道童忙即应声跑去。悄悄掩出一看,另一小道童和他年纪差不多,正前后追逐着同往后院跑去。回屋又等了好一会,道童又来,问饿不饿,说厨房有粥。因料小道士快回,便道:“你师兄代我买点心去了。我不吃粥。”随听另一道童又在门外喊道:“二师兄快帮我搭搭桌子!”道童答道:“我要陪客人呢。这张小桌子也不重,你自己搭吧。”娄阿鼠越着他越觉讨人欢喜,笑问道:“搭什么桌子?” 道童手指门外边:“又是那位算卦的老师父,他一天只出三文钱,就要租我们的地方摆卦桌,还常要在这里睡。遇到庙会,一住就个把月。真讨厌,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客气。” 娄阿鼠此时最不愿意与生人相见,故意问道:“算卦先生几时才来,多大年纪?卦要真灵,来时我也算他一卦。” 道童接口道:“这位老师父卦倒真灵。就是人不灵,常时说了来,遇见别的地方算卦人多就不来了。前天由陶朱里托人带话,就说要来,现在还没有到。啥人晓得他几时来呢。” 娄阿鼠忽然想起庙里的签甚灵,怎会忘记?便向道童说了。 道童笑道:“这个容易。”随往正殿引去。 娄阿鼠见西廊下摆着一张卦桌,横头和廊柱上都贴有一条黄纸,上写“水晶子未卜先知”几个字,人却不见。小道士却正买了鱼肉点心走进,小道童忽说:“肚皮痛,要到外面去出野恭。”转身向外跑去。娄阿鼠腹饥头上,并未在意,强拉小道士回到偏院同吃点心,又问出,水晶子算卦测宇,无不灵到极点。就是脾气太坏,问卜测字的人稍不恭敬,或是话不投机,给他多少钱也是不理。因他卦灵,每到一处,只要贴上几张招帖,当天就会有人寻来等语。心想:“照这样说,此人的卦一定灵极。要是寻他算上一卦,定比求签还要问得仔细。”便问:“他啥辰光来?”道童刚出完恭回来,接口道:“好像来了。我再看看去。”转身又往外跑。一会跑进,笑道:“真是来了,在屋里铺床呢。听说午后便有人来算卦,这时候正清静。大师兄还不快到里面去一趟?师父问过你两次了。”小道士忙道:“施主请坐一会。”随和道童走去。 娄阿鼠惟恐少时来人,连求签也不方便,踅到外面一看,算卦人水晶子是个老道士,正在卦桌上安置笔墨纸砚和卦盒。所穿道袍布鞋旧得都变了色,洗得却极干净整齐。人也文雅,不带江湖习气,见人走近,头都未抬,好像有点架子,品貌却颇端正清爽,很像画图上的神仙。那么大年纪,竟会生来讨人欢喜。心想:“这位老道士一定有点道理。”忍不住把手一拱,喊了声:“老法师!”水晶子依旧拿一块干净布慢腾腾擦卦盒和那六枚制钱,仿佛没有听见。娄阿鼠认为对方派头越大越不是寻常角色,忍不住又叫了两声。 水晶子一面整理着笔砚微笑道:“你不要心急,等我测字摊摆好了再来。” 娄阿鼠忙赔笑道:“老法师阿好先给我算一卦?停歇我还有事要出去。” 水晶子正往砚水壶中注水,闻言答道:“真要心急,明天算也是一样。”随说,二次抬头朝娄阿鼠脸上看了一眼,好似有点吃惊,接口又道:“我不把摊摆好,从不开卦测定,不是不讲面子。你赶紧先求一支签去。庙里的签很灵,你气色不大好。” 娄阿鼠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刚把鼠眼一瞪,未容发作,又被末两句话吓了回去,不敢再耍流氓。心里一慌,侧转身往正殿上赶。见小道士由殿内迎出,开口便道:“我要求一张签。” 小道士笑道:“施主吃完午饭再求签吧。” 娄阿鼠忙道:“我有一件疑难的事,最好现在就要晓得……” 小道士插口笑道:“你为啥这样性急?我从小在庙里长大,知道签上的话全是活的,不管问病,问财,问官司,都可以往好处解,也可以往坏处解。不灵,说你心不诚,就算它灵,也是事后方知,当时无用。我本不该讲这类话,因为施主很大方,是个好人。” 娄阿鼠听到末句,心中一震。 小道士又道:“师父病在床上,你求了签,还要跑到镇上去找读书人讲给你听,并且不一定讲得通,所以我劝你吃完午饭再求。真要心急,先寻那位老法师占一卦,测一个字,倒是有问必答,叫你心明眼亮,这多省事?” 娄阿鼠回顾水晶子业已回屋。忙道:“这位老法师架子大。你阿好帮帮忙?” 小道士说:“这个容易。”先到廊前喊道:“老法师!请出来,给这位施主算一卦。”说罢,便往东房走去。 娄阿鼠见水晶子由西屋缓步走出,忙迎上去,把手一拱,喊了声:“老法师!” 水晶子把手略伸,让他坐在旁边条発上,微笑道:“你心里这件事,恐怕不好办吧?” 娄阿鼠“呀”的一声,几乎吓得跳将起来。偷眼一看日上中天,晴辉满地,微风不起,悄无人声,里外都是静荡荡地不见一点影迹,忙又凑到水晶子耳旁,悄声说道:“老法师!你又不是活神仙,怎样会晓得?” 水晶子笑道:“你自己的事,我当然不会晓得。不过,你老是东张西望,眼睛乱转,眉头紧皱,心神不定,避开阳光走。照我看法,你—定……” 娄阿鼠见水晶子话到口边又缩回去,越发情虚胆怯,急问道:“老法师快说,我一定要怎样?君子问祸不问福。我谢谢你。”说罢,又朝身后大门外倫看了一眼。 水晶子笑道:“你不要慌,坐下来,定定心,不要怪我直言无隐。” 娄阿鼠只得强忍惊慌坐了下来,一边看着门外,忙道:“老法师!只管直言无隐,我决不动气。快点说呀!” 水晶子道:“我看你不是要去杀人,就是人要杀你,才会有这样神气。不过现在还拿不准。反正我空在这里,送你一卦没关系。但是算卦必须心诚意实,你要是有话不说,卦算不灵,不要怪我。” 娄阿鼠道:“灵,灵,灵,一定灵!我人最老实,遇见你这样老法师,一定有一句说一句,你阿好快一点?”又朝大门外偷看了两眼。 水晶子微笑点头,慢慢点上一支香,插在小铜炉内,双手捧起卦盒,嘴皮微动,祷告了一阵,再将卦盒拿起,轻轻摇了三下,把六枚制钱倒出,刚刚摆好,脸上突然变色,惊道:“这卦我不能算,你向别人请教去罢。” 娄阿鼠越发情急道:“你一定要给我算!大家都是外面跑跑的人,应该有点义气。” 水晶子道:“卦象很凶,仿佛四面都有天罗地网把你围住。我平日虽算得灵,没有凭据的事,关系重大,怎么可以乱说!” 娄阿鼠虽极害怕,到底杀人之事不敢泄露,呆了一呆,悄声说道:“这不是我本人的事。你就照卦象断罢。我一听就明白了。” 水晶子将头微摇道:“这就难了。我看事在紧急,你不要再耽搁辰光,快打主意罢。卦是不便给你算了。” 娄阿鼠越听口风越不妙,忙道:“那么请你测个字。快把字卷拿出来给我测。”边说,边伸手去摸脸,虽然什么也没有摸出来。 水晶子笑道:“你真外行。寻常测字先生,那些现成字卷是早就练熟了的。每一个字,好坏都由他说,其实全是江湖口。你怎么相信这个?” 娄阿鼠忙说:“老法师!我真相信你。快点给我测罢,不要多说闲话了。” 水晶子也未答话,接口又往下说:“比方说测一个‘相’字罢,来人若是一个穿得整齐的商人,便说他目前要进财。不过两只脚还没生好,今后必须勤快,对人和气,才能如愿。因为‘相’字右半是‘目’字,下面加两点(八)是‘贝’字,外加一个‘才’字,就变成了‘财’字。‘相’字左半边‘木’字,上面加一撇,旁边加个口,就变成了和气的‘和’字了。生意人要是勤快而又和气,当然不会不进财。来测字的要是一个面容愁苦的穷人,就改说他过去破财,目前更不会有财进了。因为‘财’字左边的‘贝’字底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大半边‘财’还没有长脚,当然无望。来人再要带着三分病容,也许还要说人家快进‘棺材’,因为这两个字也是木字旁,更容易往上加。我在南海普陀山学道多年,精通先天易术,六爻神卦,测字更是拿手,讲究现写现测,直言无隐。你的气色太坏,更非亲自写来我测不可。” 娄阿鼠越听越有理,和听说书一样,竟然听出了神。接口便道:“我是个生意人,识字不多,只会写我的名字。怎样行呢?” 水晶子道:“同样一个字,因为写法不同,测法也就不一样,定要你亲笔写出来,我才好测。随便写上一个字就行。”随把笔递过。 娄阿鼠忙道:“我写,我写!”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鼠”字,写得很仔细。他怕因为写错一笔,又测出不好的事。手偏抖个不停,素来不会写字,笔划又多,乱糟糟好似聚着一窝黑蚯蚓。写好,颤巍巍把纸递过,苦笑道:“我不会写字,老法师多帮忙。” 水晶子接过笑道:“原是要你随便写才灵,写得不好没关系。”跟着,拿起笔在鼠字上虚画了几画,又朝娄阿鼠脸上连看了两次。 娄阿鼠见水晶子皱着个眉头,左手还掐着诀,神气很为难,不时望着他叹气,老不开口。由不得心里好似被一把铁抓抓紧,双手也出了冷汗,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样?阿是就要出毛病?” 水晶子突然问道:“照这个字看,恐怕有人命。内中三人,大概有一个姓尤,对不对?” 娄阿鼠好似当头挨了一个大霹雷,心里一震!身子立往后仰,连板発带人一齐歪倒。仗着身轻灵巧,连忙纵起,见对方似要伸手来扶,神情还是那么和善,忙把板凳扶好,苦着一张脸答道:“我不认得啥姓尤的。老法师不要瞎说。” 水晶子道:“如果没有姓尤的,这字不能测,我白费心血,算的《一掌经》也不灵了。” 娄阿鼠问:“啥个道理?” 水晶子道:“鼠到夜里才出来,专偷油吃。你说没有姓尤的,不对。我非但算卦测字,灵验如视,还能叫人趋吉避凶,转祸为福。不说真话,却没法想。你到底是代人测字,还是自测?” 娄阿鼠脱口接道:“自测,自测!” 水晶子忙道:“卦象虽极危险,也许还有道路。不过,午后占卦人多,须防泄露。你要肯多出一点酬谢,到你屋里去,和你仔细谈罢。” 娄阿鼠本防被人看破,巴不得能把水晶子请到屋里去,连说:“多谢,多谢!再好没有。”刚要代拿笔砚纸张,忽然想起米缸内藏有银子。惟恐对方见财起意,指点完了明路,多要酬谢,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忽见道童由偏院内提了一箩米走出,想起屋门还忘了锁,忙道:“我先去开锁,请老法师等一等,拿了纸笔快来,‘省得被人看破’。测完字,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话还未完,人已纵下台阶,又朝门外偷看了一眼,往里便走。耳听身后唤道:“告诉你师兄,饭熟了就开,没有多少时候了。”回头一看,水晶子正和道童说话,一面收拾笔砚呢。心想:“老法师测的字真灵。”匆匆赶回屋去,把门插上,揭开米缸盖,伸手掏出银子一看,还是原样,才放了新,连忙围向腰间,坐在那里心直跳。跟着便听拍门之声,又吓了一个好的,轻脚轻手掩向门角问道:“啥人?” 水晶子答道:“是我。你不要慌,我已给准备好了道路。” 娄阿鼠连忙开门放进,重又把门关上。问道:“我想事情是瞒不过你这位老法师的了。应该怎样才有活路,请你救我一救吧!”说罢,恨不能当时跪了下去。 水晶子从容坐下,正色道:“你不把真情实话说出来,我测不出。不过事情要快,你不听我的话,也是无法。” 娄阿鼠先因水晶子慢得使他心慌,这时却被催得六神无主,急切间不知如何是好。 水晶子见他两次欲言又止,便道:“无缘无故,我不见得会害你。相信我,你就说真话;不相信,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自有你的去路,我也用不着把今天早上的事先传出去。”说罢,起立,负气要走。 娄阿鼠急喊:“老法师!请你不要走,千万救我一救!” 水晶子重又坐下,劝道:“你不要慌。既肯信我,一定先叫你心服口服。鼠乃晚行昼伏之物,照测字和我的算法,应由偷窃而起。这里头另外还牵连着两条命债。鼠字头上加个‘穴’字,是逃窜的‘窜’(竄)字。你本已逃走,偏偏白忙了好些天,依旧自投罗网,成了穴中之鼠。并且由昨天清早起,捉你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了晚上,这周围一带,更都有你的对头。你看,你这鼠字上半截像个‘凶’字,写得又大了一点,这就说你凶气太重。下半截又像—个口袋,内中有一小点,又活像一只老鼠在网子里乱窜。要没有底下这一小缝,你连这座庙门都逃不出去。你把这鼠字看一看,就明白了。”这本来十九都是实话,使有心病的人听去,都是非常神奇。 娄阿鼠见所写鼠字,果然头大身子小,一笔连一笔缠在一起,内中一小点,越看越像一只老鼠被困在内,钻不出来。吓得慌不迭跪倒,求道:“老法师真是活神仙!千万请你给我指条明路。” 水晶子把手一掐道:“这时候你跑出去,准定撞上。你先说实话,看看有没有路。” 娄阿鼠便把杀人经过以及逃而复返情形说出,先还隐隐藏藏,设法掩饰。经不起这位老法师根据卦象,连盘问带分说,直和亲眼看见一样。自知隐瞒不住,急于逃生,心服口服,随问随答,把所有真情全数说了出来。 水晶子问完前情,想了一想道:“你因偷钱行凶,已是罪无可赦,另外又害了两个好人,尤为可恶!照你所行所为,实在神人共愤,谁也救你不得。” 娄阿鼠见真情全数吐露,对方却说出这样话来。若在平日,真非行凶拼命不可,不知怎的面对着这样一个安详文雅的老道士,竟不敢起丝毫恶念,除却苦苦哀求,别无话说。 水晶子见话已问明,懒得纠缠,掐着手指,低头想了一想道:“现在你出去倒是时候。如由正门逃出,也许吃苦头,但是越快越好,此外更没有路了。” 娄阿鼠连问几次都是一样,万分情急之下,念头一转,诡笑道:“老法师!请坐一会,我解个小手就来。”跟着转身出门,忙回手把门锁上,再悄声唤道:“老法师不要见怪。我把真情全告诉你,不能不防一步。床头边几件衣服白送给你,请多等一会。若不等我逃远,你就喊人,莫怪我对你不起!就是犯案,也定咬你—口,你当心点!” 说完,耳听屋里好像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以为对方后悔不该多事,被他吓住。正想探看外院动静,相机逃走,心还暗幸小道士回来得迟,忙着做饭,连两个道童都未到前面来,也没想到将近个把时辰,为何不见别的人影。 未及溜出,忽听庙门外似有几个人在说话。内中一人竟说:“还是快到里面探看一下的好。”当时吓退回来。心想:“老法师卦要不灵,哪条路都可逃走。真要有人捉我,前门万去不得,莫要上他的当。”仗着来时已向小道士探明由偏院小夹道穿过去便是菜园的后门,就遇上庙里的人,也有借口。更不寻思,忙往后面绕去。正走之间,忽听有人说笑。掩在墙后偷看,两个道童分端着菜饭,正往前走。惟恐去往偏院送饭,被水晶子说破真情,慌不迭三步并作一步,连窜带跳赶进后园,见门正敞着,心又暗幸。刚刚纵将出去,耳听连声断喝!一条铁链在日光下飞起,门外埋伏的几个捕快已将他锁住。 略一挣扎,膀臂上便挨了两马棒,果然不走正门要多吃一点苦头。自知不能幸免,只得乖乖地被三名捕快押着,越过一片野地,走往河岸泊船之处。另外十几名公差也相继赶到。刚到舱中,船便拔锚,顺水路往苏州进发。 前面埋伏的人久等无信,又听道童报信,说水晶子在娄阿鼠房中说话,都着了急。任健、赵珍正要赶进,道童又悄悄赶出,说:“娄阿鼠已由后门逃走,水晶子被他锁在屋里。诸位快去。”任健忙同几名捕快当先跑进,这位化装道士的况钟已被小道士打开锁放了出来。倪阿根和另两名捕快也早向墙外各地埋伏的人送信,同往船上赶去。 况钟向庙中道士师徒称谢,上完香,给了香资,把道装笔砚等物归还。随命昨日得到休息,分往当地埋伏的一干差人,都往预先准备好的官船上饮食歇息,自和任健骑马回城。一到,便命留下赵珍等四名捕快拿了火牌拘票守在当地,照所说日期,捉拿县衙书吏冯承,皂班头张四到苏州归案。再命倪阿根转告秦古心、吴金生、梁大嫂等证人,于十日内赶到苏州作证。一切停当,才命简房嘱咐店家,付清房价,连熊友兰、苏戌娟一齐带走,同坐大船回去。行时仍穿便服,从人也都零散上船。人不知,鬼不觉,就离开了无锡。 原来,况钟自从昨日午前,听吴阿根来报,娄阿鼠的踪迹忽被发现,已由吴金生往寻赵珍等捕快分头查探,特地赶来禀告等情。立命众差役连同由苏州府新调来的干捕,分头化装出发,只简房、况钟和两名从人留守,跟着便换便装。 简房劝道:“熊友兰已断定无罪,足可交代,便苏戌娟也不是没有昭雪之望。大人仍恐上司挑剔,不能将他开释,日夜忧劳,已有一个多月。今天幸如大人所料,娄阿鼠逃而复回。现在只要一句话,便可拿他到案,何必亲自跋涉呢?” 况钟正色道:“当官的这随便一句话,不知害了多少良民。娄阿鼠虽是本案关键,是否主犯,或有其他帮凶,都要考查清楚。若是寻常,犯人已被抓到,当堂审问,只要想得周到,问得耐心细致,同样可以审出真情,自不会有此一举。本案既要使犯人心服口服,无可狡展。而赌头萧二忽然失踪,也甚可疑。我们对于良民,当然爱护之不暇,对于这些歹人,却要除恶务尽,丝毫宽纵不得。你可知去掉一个恶人,要保全多少良民么?在我未和此人谈过话以前,只命赵珍、任健他们暗中监防,不许拿人,便因防备有失之故。过于执何尝不聪明能干,只为粗心大意,胸有成见,才出了这场乱子。照他这样把百姓当成俎上鱼肉,可以由他宰割,以致身败名裂,我应引以为戒才是。你也跟我多年,怎么只知顾我,不想想那些百姓呢?”说罢,立命从人备马,由附近冷巷中绕出北门,往萧祠赶去。 相隔还有二里,正要下马步行,任健已迎了上来,说:“赵珍已命另二捕快往细网村踩访,现在萧水生家挂桩”等情。况钟来到萧家,先向萧水生探问了一番,问明当地形势,等后面众捕快差役相继赶到,又听任健来报娄阿鼠现在细网村的消息,便命把人四外分布开来,仍和以前一样,不许惊动。另命人守在细网村,暗向买主查询娄阿鼠何往,萧祠一带,仍旧分人埋伏。当晚闻报,娄阿鼠已和买主约定第四天在湖神庙交割树价,更成了手到擒来之势。 众捕快往来送信,却引得犬吠四起,使娄阿鼠又吃了好些苦头。况钟在萧家住了一夜,知道娄阿鼠决不会回城,也许连萧祠都不敢回,但他第四天必往庙中去会买主。想到庙中作一准备。次早起身,还没走到那顶石桥,便遇倪阿根飞步跑来,说:“娄阿鼠刚由桥上过去。”想起昨夜买主曾说过庙中签灵的话,地又僻静,便料娄阿鼠多半去往庙中求签,或是想在当地隐藏,坐等收钱。 问知庙后临河有一小门,吴金生已转告各路埋伏的差役,分几路向庙包围过去。断定娄阿鼠白天不敢出面,忙命任健速雇民船,准备押解。另抄小路,自往湖神庙后门走进,问出老道士因病刚起,说有要事面见,由小道童领去,当面说明来意,并借了一身道装穿上。见二道童均颇伶例,各自教了一套话,令照所说行事,故示神奇,以便引他前来卜卦。再往西房假装新到,铺床摆卦桌,等他入网。一面通知门外捕快,等小道士买菜回来,教他如何说法。事情办得机密仔细而又迅速。 娄阿鼠先躲在西偏院里,又被道童绊住,直到一切停当,道童得到暗号,方始引出。因此,水到渠成,一举成擒。这两天一夜的辛苦,况钟心里虽然舒服,人却累极。上船之后,只向熊友兰、苏戌娟安慰了几句,便自安歇。因是顺风顺流,中途又无停歇,船到苏州,况钟起身一问,天只三更刚到。 刚想起正是那日深夜停刑的时候,忽见任健入报:“喻大老爷便服来迎。”知他为友热肠,先后连来几封密函,说所有上司和好些同僚,都对自己不满。臬台倚仗父亲是朝中亲贵,并托御史奏参。朝廷虽未全准,却命江苏巡抚查明回报。官场中风声非常紧急,谣言四起,自己偏是只字不复,难怪担心。好在离明尚早,随把喻子诚接到舱中,先向他道了偏劳,跟着便把破案经过说出,并说:“天下事难料。自来官官相卫。我想,万一受到处分,还要连累良友,于心怎安?因此没有回信。请老弟原谅。” 喻子诚听完前情,好生欢喜,便问:“本案当然昭雪。只是过于执乃本省干员,又关系藩、臬和常州府的前程。能否给他们留一点情面呢?” 况钟立把脸色一沉道:“老弟英年有为,应该没有官场世故,怎么说出这样话来?原审官如此玩忽民命,固是死有余辜。府、臬二审官同样罪有应得。便藩台用人不当,也有不能知人之咎。我们应以国家法度和民命为重,不应对他们有所怜惜。等天一亮,我便往抚院禀见。一则,清早无人,可免传扬;二则,查办此案,由他允准下的手札,万一不能昭雪,他也要受到部里的申斥。先把真相对他回禀,也是下属应有的过节。如今事情已有九分九,便陶复朱暂时寻査不到,这二条人命也必保全。好在限期还有十多天,陶复朱的去处,前日也曾查访出来,等他到案,再行完结,更好一些。” 喻子诚听完前情,万分佩服,连忙辞去。 转眼天明,岸上官轿顶马已早准备停当。况钟立命去往抚衙禀见。 周忱正因朝中亲贵来信埋怨,日常都在忧急,忽听况钟凌晨来见,心中一惊,连忙请往内花厅,屏退从人,细问经过。听完之后,喜出望外,连声夸奖,并说:“老兄这样为民请命,跋涉辛劳,真不愧为民之父母!先请回衙歇息几天,等你呈报上来,本院定照朝廷法度,按律而断,决无宽纵。对于老兄也必专折保奏,为全省大小官员做一榜样。” 过于执第三天早上才得到况钟突然回省的消息,立把地保店家传去,问知况钟从不出门,也不会客,店钱早付。昨天还有人在应门,连挑水的都不让走进。夜里店伙往房顶上收晒干的稻草,见后院灯火全无,告知店家,才发现后门已锁。 入内一看,只所收泉水和茶叶留在空屋未动,人已不见一个。气得把地保店家大骂了一顿,当天起身,赶往苏州。本心想见周忱进谗,套问消息,周忱竟答以“查办此案既有限期,况知府不能不有交代。贵县还是稍安勿躁,仍照本院手札行事罢”。跟着端杯送客。因苏、锡路近,先后已来过两次,觉着抚、藩、臬都对他看重,有恃无恐。不料周忱“黄梅天气半晴阴”,对他最赏识的干员会说了官话,过于执当然不大高兴。回想周忱神态还是那么温和,并无异状,以为这位老上司讨厌他的絮聒,加上本案最重要的证人陶复朱,各地查传均无下落,认定这是对头致命一伤,也没想到别的。又向藩、臬两司打听,都说周忱因为京里来信怪他多事,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个老头子打官腔,原来心里有事。你听信况钟一面之词,怨着谁来?”在小公馆住了几天,暗中四处打探,仍是消息全无。以为况钟无法交代,此时往见,彼此都僵,不便前去。正打算回转无锡,费两天工夫,把那十来件民刑诉讼案件提前断结,再来苏州,等候到时按抚台手札,走马上任,也让后任的无锡县看看自己的魄力本领。那十几案的当事人虽然还有一点造化,没有尝到他那“大刀阔斧”,“断案如神”,说了就算的味道。他心爱的刑房书吏冯承、皂班头张四却被苏州府捕快用府牌拘票拿去。过于执临回的头一天,得到无锡急报,几乎气破了脑门,认定况钟无计可施,特意把他吏役抓去拷问,随便抓到一点过节,推卸本身责任,害他丢官送命!怒火头上,跳脚大骂了一阵,气冲冲往府衙赶去。 况钟把案情早弄清楚,想等陶复朱到案再行完结,因此缓了两天。忽听任健来报过知县有事禀见,满面都是怒容,知是为了冯承、张四被捕而来。仔细想了一想,觉着索性明言相告,让他早点安排“家务”也好。随命请至花厅相见,又把老简房喊来,嘱咐了一番话,忙往见客。 过于执一听说“请”,先把气强行沉住,缓步走入,仍以下属之礼谒见。表面非常恭谨,等应有的寒暄话说过,才笑问道:“前些日卑职不知大人回省,未及恭送。这次卑职因公进省,又因待罪之身,冒昧参谒,恐干未便,也未专诚拜谒,大人海量,当不至于因此见怪。如今两月限期将近,卑职斗胆请示,不知熊友兰、苏戌娟合谋杀人一案,是否因为老大人一念仁慈,笔下超生了呢?” 况钟见他外貌虽然恭谨,话却暗带讥嘲,觉着此人并不聪明,暗中叹了口气,从容答道:“事情已差不多,不是要等传到陶复朱,早结案了。” 过于执到底还是不免有点犹豫。闻言,以为:“期限只剩几天,对头并未拿到其他真凶,就把陶复朱真个寻来,也不相干,何况未必。”心中一定,满腹怒火反倒消去大半,欠身笑道:“大人明鉴,抚台所给两月限期,只剩不几天了。此案如果卑职或有未到之处,只要不是‘失入’,大人虽不致像卑职那样身受极刑重典,恐怕多少也要担点处分。依卑职愚见,还是请大人慎重一些,莫为区区两个‘刁民’,耽误大人的前程才好。” 况钟正色答道:“既为临民之官,便应为民请命。别的均非本府所计了。” 过于执怒火重又上攻,愤然反问道:“听大人口气,此案仿佛真相已明。今早才知大人连两个与本案绝对无关的刑房书吏冯承和皂班头张四都拿到。自来‘三木1之下,何求不得’?大人真要故入人罪,卑职不敢逃死。不过抚台虽因大人信了凶犯一面之词,深夜击鼓,再四力争,未便不准。但他到底还是老州县出身,深知事关重大,也给卑职下了一道手札,并不是专讲一面的呢。” 况钟原不知周忱给过于执也有手札,略一寻思,笑道:“彼此都是为公,只管直言无隐,不须客气。” 过于执认定这是死对头,又见况钟那样庄重而又从容的神气,越想越恨,忍不住把袖里的手札取出道:“大人‘过执成见’,卑职也不敢再多絮聒。这便是大人击鼓第二天,卑职所奉到的抚台手札。请看!”素以老练著称的过于执,竟有点沉不住气。等到想起限期未满,不该先给对头去看,业已到了对头手里。正想:“反正是这回事,给他看不看也不相干,先让他吃上一惊,我再马上就走。反正他也闹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忽见一个长随走向况钟身前低声说了两句,况钟将头微点,跟着便将札子交还,毫不在意,过于执忙起打躬,说了句:“卑职告退。”转身要走。忽听况钟唤道:“老兄先不忙走。”只得负气回身,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怒火难压,神情转傲。 况钟也不理他,先命长随传话升堂,才转向过于执道:“方才陶复朱已由金华传来,现在就请原审官陪审,当堂问个明白。” 过于执心虽一动,依旧负气,答道:“近两月来,各处行文査传此人,均无下落,焉知没有人买出干证,意图翻案?大人莫受‘刁民’蛊惑。” 况钟答道:“到了堂上,贵县有理,只管分辩。真假虚实,一听而知。请同坐堂去罢。” 过于执闻言,虽又心动了一下,总觉自己还是有理,冷笑了一声,随同况钟前去陪审。 况钟上堂先传陶复朱,问:“熊友兰办货不归,你因何不去査访他的下落?事后又远走他乡,新近才到金华投案,是何缘故?讲!”说时,声色俱厉,还拍了一下惊堂木。 陶复朱供道:“小人自从打发熊友兰拿了十五贯钱往常州办货走后,第三天一早,就乘船往嘉兴、杭州一带办货。归途听说熊友兰因杀人被捕,忙即赶到无锡。本意代他鸣冤作证,刚到衙门口向人打听怎么进去,忽听旁边两个差人谈说,熊友兰是主犯,还有个帮凶叫陶复朱,没有拿获。小人当时没敢探监,回到店房,又听人说,到处都有公差寻访陶复朱。也是小人胆小无知,以为人命关天,恐受牵连。并且熊友兰业已招认,恐他嫌我给的工钱少,心中记恨,有意咬我一口。吓得连家都不敢回,悦来店存有我的东西,也未敢往取,就此逃往金华亲戚家中隐藏起来。这一年,只托人给家中捎了一封信,谁了不知我的下落。上月小人表弟由苏州回来,才听说起大人查出此案冤枉,停刑重审的消息。又知苏州府有话好说,金华的差人还在查访我的踪迹。恐怕中途被公差认出,反道小人无私有弊,这才先在金华投案,解来苏州。小人和熊友兰做生意,凡是来往铺户都有账簿可查,所供是实。” 况钟转问过于执道:“过令对此有何话说?” 过于执听出证人不假,又惊又急之下,神态已昏,把熊友兰再三请求传讯陶复朱到堂作证的话,忘了一个干净。亢声答道:“陶复朱虽然实有其人,也只能证明熊友兰是他伙计,并不能作为熊友兰勾引苏戌娟合谋杀人的反证。而陶复朱所说‘十五贯’,焉知不是他们多年东伙,有意串供呢?如说熊、苏二犯不曾杀人,真凶又是哪个?” 况钟见过于执还是那样执迷不悟,也就不再同他客气,便命:“带冯承、张四!” 过于执见冯承、张四业已钉镣,刚有一点气馁。及听供词,才知冯、张二人因自己老坐夜堂,失眠心粗,忘传证人陶复朱,才惹出这场祸事。正想:“此乃吏役之罪,我还有个推托。”再听下去,二人竟将犯人屡经屈打,不肯承招,甚至当堂苦求派人到悦来店去査问一下,自己因恨犯人倔强喊冤,非但不允所请,连话都未听清,便一味喊打的经过,都给和盘托出。这才心慌起来。还想:“冯、张二人许是受了况钟威胁利诱。只是此话如何说法?”旁立刑房已奉命将悦来店店簿连同他所认为赃证的“十五贯”钱,梁大嫂所交的十来贯钱,况钟新近命人由娄阿鼠家中抄出来的几贯钱和上写“尤”字的尤葫芦原装钱的口袋,两粒灌铅骰子,数十枚散钱和两截断绳头一齐捧将过来,请他观看。为免翻阅费事,店簿里还夹着一张纸条,注明尤葫芦被杀的那夜晚,熊友兰尚在船上,尚未到达无锡!再抖着双手一看证物,才知熊友兰的“十五贯”并不是尤葫芦的“十五贯”,连钱样和串钱的绳都有新旧粗细之分。猛地心头一震,呆在座上,做声不得。跟着便听“带凶犯”!目光到处,万想不到下跪竟是自己凭他断案的证人娄阿鼠。心想:“事已至此,且听此人供些什么。如有漏洞,也许还可避重就轻,免得身首异处。”念头一转,重又强打精神,准备静听。偏是心跳手抖,怎么也沉不下气去。 娄阿鼠上堂跪倒,开口便喊:“冤枉!” 况钟笑道:“不必喊冤,先抬起头认认我是谁。”随用左手把前额上半微微一遮。 娄阿鼠抬头一看,堂上坐的正是那位测字道士“水晶子”!右手扬着一张纸,上面还有自己所写的“鼠”字!当时吓了一个魂不附体,伏在地上直磕响头,口称:“小人认罪该死!求大人饶命!” 况钟等娄阿鼠把行凶经过当堂供出,便命人将过于执座位撤去。等把当事人和一干邻右有关人等一一当堂问过,都画了押,过于执已几乎站立不稳。况钟命将过于执暂禁花厅,自往抚衙去见周忱。 过了一会,况钟回转,除常州府以上各官,均由抚台酌情参奏外,一到便把熊友兰、苏戌娟传来慰问,当堂挂红,每人给了五十两银子。命熊友兰随陶复朱仍去经商,苏戌娟随她姨母梁大嫂、秦古心等同回无锡,暂住梁家,尤家肉铺启封发还。娄阿鼠身边赃银,作为倪阿根、胡金生等的奖赏。是因此案而来的人,都发川资用费,娄阿鼠、过于执、冯承、张四,各拟“斩监候”2和永远监禁,一律当堂钉镣收监,完结了这一件人命重案。 注: 1汉书“关三木”。指以枷械头和手足的刑具。 2将犯人拟斩,囚入牢内,等经过三审,奉到部令批准再执行,叫“斩监候”。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