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洲剑隐》 第一章 海上风雷 在那一望无际,波涛万顷的西海中,一艘双桅大船,正扬帆疾驶,船首直指西方。 此时碧空如洗,万里晴朗,太阳已升到中天。宽大的船舱中,一男一女盘膝对坐,那男的长得玉面朱唇,剑眉斜飞人鬓,果真是好一表人材。女的面庞圆如满月,体态也微见丰腴,正是玉环之美。 舱中除了一个包袱以外,别无行李。但这一男一女都带着一柄长剑,此时仍然斜插背上。 女的凝视着对方,过了一会,便柔声道:“重郎,你不可心急,世上的事往往是欲速则不达……” 那个英俊的男子长长吁口气,道:“我们已困在这船舱中足足半个月之久,看来还不知要困多久呢!” “今早那老舵工说,倘若仍然像这半个月那么顺风的话,多则八日,少则五日,定然可以望见那仙人居住的青丘洲——” 舱门微响,之后,有人推门探头人来,道:“秦爷你们在船面用饭抑是在舱里?” 那个探头人舱来的人十分年轻,面目黧黑,一望而知久经风吹日晒。淳朴中又带有倔强的表情。 秦重冷冷道:“我们就在这里吃!” 那人一言不发,缩回头去了。秦重冷冷哼一声,低低道:“这厮简直找死!” 他的女伴柔声道:“重郎你理他干吗?他知道这条水路极为危险,故此不愿意去,这是人之常情。若不是他父亲贪图我们五百两银子,我们哪能启程?他的两个哥哥也和他一样不愿去,我们可算是强人所难呢广“他们是什么东西?可惜我立过誓不在击败剑神石轩中以后,决不回碧螺岛。哼!否则凭我仙人剑秦重在碧螺岛上说一句话,要十条大船也不是难事……” 对方似乎知他脾气,默默一笑,不再做声。她乃是这仙人剑秦重的妻子袁绮云,当年崆峒派的石轩中第一次下山,前赴碧鸡山找鬼母冷婀,履行他师父以前订下的约会。在这期间,仙人剑秦重因与石轩中碰上,石轩中以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刚好克住他的碧螺剑法,是以十招以内,把一向自负无比的仙人剑秦重手中长剑挑出手去。仙人剑秦重羞愧难当,便立誓不打败石轩中的话,决不回返东海碧螺岛。 谁知数年之后,石轩中剑术功力冠绝天下,得到“剑神”的外号。就在石轩中第二次上碧鸡山,因败于鬼母黑鸠杖下,跳崖自尽,下坠时忽又动了求生之念,仗着练有罡气功夫,硬生生发出罡气,缓住下坠之势,复以绝顶轻功,飘飞到崖边。 秦重突然出现,乘人之危,把石轩中逼得吊在枝上,一动便有杀身之危。石轩中正打算和他同归于尽,秦重却要石轩中回答一个问题,那便是崆峒派的剑术,一向称尊天下,但是否尚有可以克制崆峒剑法的门派? 石轩中据实回答,告以在西海之中,有一座青丘洲,此洲甚大,洲上有山名风山,该处有一派武功,天下无人知悉,称为浮沙门。创立这一门剑术的祖师浮沙子,二百年前隐居青丘洲风山。石轩中说出这件武林大秘密时,曾坦白告诉秦氏夫妇说,赴那西海中央青丘洲的水路,十分危险,除了有一圈暗礁,色如海水,刚好隐藏于水面之下,因此极难发现而遇险之外,沿途尤令人惊骇的是突然会发生暴风,浪涛卷天,遇之必定难以幸免。 秦重夫妇来到这西海之滨一打听,敢情无人知道青丘洲在什么地方。访查了好多日,这才遇上这艘双桅船的老舵工金老头。那金老头年少时曾经被飓风卷到青丘洲旁的小岛,后被岛上土人送以舟揖,居然得还故乡。 这老舵工有五个儿子,早已知道这条水路凶险异常。仙人剑秦重出五百两银子的价钱。金老头一想自己熬了一世,还没有挣过一百两银子,当下决定冒一次大险,早已嘱托后事,把最幼的两个儿子留下,只带了三个年纪较大的出海。这老大、老二、老三虽然都反对冒险,但父命难违,只好出发。 一路上这三个小伙子都对秦氏夫妇不大礼貌,依秦重的脾气,早就一剑把他们都杀死。无奈为了要学得绝艺,以期打败剑神石轩中,只好忍住这口气。 午饭后风势转强,船行更速,这一来连仙人剑秦重也觉得开朗起来。和袁绮云谈起往事,心中十分快乐。 他们这一对夫妻的结合,颇不容易,仙人剑秦重败在石轩中剑下后,远走边睡,在青海地方碰上袁绮云。秦重为了要偷学星宿海天残地缺两老怪的绝艺,便毫不考虑,竟和袁绮云要好起来。星宿海两老怪何等人物,不久便觑破秦重甩心,为之大怒,把秦重赶走。但袁绮云早已深爱上秦重,便跟着秦重逃走。星宿海两老怪不久便追上他们,因见袁绮云对秦重有心,当下便给他们一个难题,便是只要他们能够杀死陇外双魔中的冷面魔僧车丕,以后便不干涉他们行动。但不许见面,否则仍要将他们处死。 其时秦重虽得袁绮云之助,学到星宿海独门“太阴真力”秘传,但未有时间苦练。是以别过星宿海两老怪以后,只好赶紧潜赴关外。 关外长白山明镜崖天雷宫,本也是武林中一大门派,但因这一派向来不与江湖人接触往来,故此名声不甚响亮。秦氏夫妇怀有诚心而来,三年下来,竟学了不少长白山独门秘艺。之后秦氏夫妇便返回关内,要找石轩中算账,两人合力把冷面魔僧车丕杀掉,故意留下记号,令人以为是石轩中,他们一方面要玄阴教查不出真凶,二来好逼石轩中出头。 这许许多多的前尘往事,回忆起来,不免令人对于目前的平静感到难得。仙人剑秦重虽然心心念念在报昔年一剑之仇,并且可以扬名天下。但见娇妻一言一笑,都情深一往,不由得也泛起真情,言笑晏晏起来。 这一阵好风,一直吹到翌日中午,突然间一点也没有,海面平静得像块无边无际的镜面。天气渐渐变得十分闷热,船上的人不住地挥汗。 金老头三个儿子都开始摇橹,那艘双桅船极慢地向前驶去。 一直到了傍晚,空气仍然是那么沉闷,半点风也没有。那动荡的永远变幻的大海,此刻像是已经死去,动也不动。 老舵工面上露出忧色,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把舵缚牢之后,自个儿在船上巡来巡去,不住动手捆缚那些能够移动的物件。 大家都被这种沉闷的空气压得呼吸艰涩,心情烦躁不安。金家三个儿子不时轮流跳入海中泡凉,因为天气的确太热。这艘桅船十分笨重,光凭摇橹根本不管用。 整条船上静寂无声,大家都像在等待什么。一种令人窒息的凶兆,暗暗堆压在每个人心上。 第二天早晨,太阳照旧升起来,整座穹苍,找不到一丝云影。 老舵工变成非常苍老,迷惘地坐在船尾,动也不动。金老三忍不住,突然大叫一声,扑到他父亲面前,厉声问道:“阿爹,是不是飓风要来了?” 船上的人最忌讳提及“风”字,老舵工面色大变,喃喃道:“孩子,你熬不住,终于把风伯召来!” 仙人剑秦重走出舱外,大声问道:“金老头,当真有暴风?” 金老头颔首道:“不但有暴风,而且是最厉害的那种,那些风都是旋转的,什么东西都可以卷上半天,落下来时,已在千里以外——” 仙人剑秦重久居东海碧螺岛,闻言面色微变,方自沉吟。金老三已暴声道:“阿爹,我们立刻赶回头,或者还可以避过这场飓风。” 金老头道:“我看已来不及啦——” 那三兄弟本就不愿前往青丘洲,此时发一声喊,齐齐动手把船掉转头,拼命往回程摇去。 仙人剑秦重厉声道:“你们已收了我的银子,放在家中,这刻竟敢未得我命令,擅自转回去,你们可是找死?” 金老三怒道:“难道你要大家都送命?” 秦重冷冷道:“不管,立刻给我掉转船头!” 金老头沉默了好久,这时开口道:“老三,不许和秦爷多言,掉回船头!” 金老三气哼哼地扳舵掉头,脸上神色十分难看。秦重喝道:“你们刚才的劲头哪里去了,还不使桨?” 那三个年轻人都不睬他,金老头道:“秦爷,摇也没用,依小的看来,这场大风顷刻间便要来临!” 秦重一想这些人既不划桨,那场飓风如果来时,定然无法避过此劫。登时把心一横,厉声长笑道:“现在再问你们一句,是划桨不打?” 金老三道:“不划又怎样?” 秦重反手亮出长剑,冷笑道:“如敢违命,便试一试我长剑的滋味!” 金老三眼中射出倔强的光芒,厉声道:“我偏偏不划桨。”说罢往船板上一坐,双目直瞪着秦重。 秦重大笑道:“秦爷这些日来已忍得不能再忍,这敢情好,索性大大出一次气……”但见他身形一晃,已到了金老三身边,疾然伸手抓住他的背领,一下提起来,如拎小鸡。金老三那么精壮的小伙子,居然毫无挣扎之力。 他的父亲和兄弟方自骇然,半空中“轰隆”一声霹雳,震得所有的人耳朵嗡嗡直响。 秦重仰头一望,只见烈日犹在空中,再往四下注视一眼,只见雾气沉沉,已不似适才晴朗。 晃眼间在天边突然出现一丝乌黑云影,金老头一眼望见,骇然叫道:“来了,来了!”枯瘦的手直指着天边那一丝云影。 秦重见那乌云相距尚遥,少说也有千里之远,当下冷笑一声,道:“你们别想移开我的注意力,呔……”喝声中突然一剑疾挥,跟着左手往外一推。金老三惨叫半声,身首已分了家,“叭哒”响处,飞开两丈外的船板上。 金老头见儿子惨死,大叫一声,昏倒在船板上。 另外两个儿子一齐抢到老父身边,扶起老头。他们可不敢去惹那仙人剑秦重,故此都扑到老父身边。 秦重畅快地厉声大笑,仰头一望,突然大吃一惊,敢情适才仅仅一丝之微的乌云影,此刻已遮盖了半边天。就在这注视的一瞬间,那黑漆漆的浓云席卷而来,奇快绝伦。尤其是大半边天空都被这乌云遮住,这等来势,宛如天崩地裂,教人一见,心悸胆裂。 秦重立刻纵回船舱之内,袁绮云道:“重郎,你可是把那人杀了?”秦重厉声道:“这些事你别管,飓风已到,我们得想个法子……” 言犹未毕,一种惊心动魄的啸声已传人耳中,海面也开始震动起来。 袁绮云失色叫道:“重郎,怎么办呢?” 秦重从囊中取出飞抓,先把抓头摘下后,分别用那根长索的两端系在两人腰间。 “这样我们可以彼此救援。”秦重道,“等会儿我们被风力卷住,在大海中抛荡,你务必要极力保持清醒,紧紧抓着木板,别让自己昏迷过去……” 凄厉的啸声从遥空处飞坠下来,舱中已昏暗之极,浪涛怒吼之声,震耳欲聋。 袁绮云倾耳而听,忽然尖叫道:“重郎,重郎,别离开我……”秦重顺手拆了两块宽长的舱板,移过去和她并肩而坐,着她抓住一块木板。她哭泣起来,失声道:“啊,这些声音多可怖,我们变得多么渺小?比蚂蚁还不如……” 船身蓦地一侧,两人滚做一团。秦重功行左臂,一下子把妻子挟起,向舱外奔去。船身颠簸之甚,秦重一身武功,也站不大稳,只能顺着倾侧之势,一步一步向外走。 四周围异声大作,比千军万马奔腾杀到之声还要凄厉惨烈,滔天巨浪拍在船上。 他们刚好走到舱门,船身大震一下,然后一股海水,直冲入舱来。 两人身上完全湿透,秦重挟着袁绮云挣出舱外,放目一瞥,只见天地晦冥,暴风强烈得简直要把他们身上的衣服吹裂。四方八面异声刺耳地啸吼,生似天地在这顷间忽然破裂,回复了混沌鸿蒙的光景。 倏然间整条船直升上半空,原来是顺着海浪浮起,仅仅在感觉中,这个海浪恐有一座小山之高。 袁绮云本已被暴风卷得睁不开眼睛,此时因感觉得万分可怖,勉强睁开眼,忽见右侧一个巨浪,高出船身不知多少倍,宛如从海中突然涌起一座高峻的山岭,但却是活动的,排空啸卷而至。 她只顺看上一眼,便感到这个如山巨浪,足可以把任何东西毁灭。人的力量,在大自然中原极渺小,何况这个巨浪,生似能够把整个世界完全吞噬,她和她的丈夫又算得什么? 她惊心动魄地尖叫一声,黯然道:“重郎,我们完啦,永别了……重郎……” 秦重清晰地听到妻子的话,不觉一阵心酸,转眸一瞥,也自瞧见快要卷到船边的巨浪。那个巨浪来到切近,高得直要碰触到天顶,眼前只见到一片横亘万里暗碧色的水波,一切混乱的声音蓦地里完全消灭。这个无情的大海,在这一刹那间,生似完全回复平静。 他连恐怖也来不及,迅速地向舱侧船面上俯仆下去,把妻了压在下面,自家双脚蹬住船舱,头颅顶着船舷,双手也扣住船舷,两个人挤在船舱与船舷之间的仄缝中。 船身继续向天空疾升上去,那个如山巨浪已经托浮起木船,但这个大浪去势极快,故此木船还未浮升到一半,海水已漫顶而过。 那艘双桅船此时丝毫无恙,生似沉在海水中行驶。但秦氏夫妇所感到的压力奇重,冲激之力也十分凶猛。秦重闭住呼吸,用力向两边抵住,海水旋急的潜力竟没有把他们卷出船外。 他忽然想道:“这个海浪委实是我平生所见第一大的浪头,身在其中,原来是这等滋味……嘿,我虽有一身功夫.但在这浩瀚无涯的大海中,根本毫无用处……啊,人类竟是这样渺小么?我日夕孜孜不懈地锻炼的武功,毕竟有什么用处?” 在他心中转动着的念头极多,要趁知觉尚在的弹指间,好好地细想一番。 他平生从来未曾想到过“武功”有时也全无用处,他出身在碧螺岛门下,在岛上或在江湖上,到处受人阿谀奉承。任何人敢对他无礼,他凭着一身武功,可以任意报复,是以一径以为“武功”便是一切。 但如今他纵然是天下武功最强的人,在这横扫天地的大浪之前,竟然渺小得连一个蚂蚁还比不上。他毫无还手之力,也没有惭愧急于逃生的心理。因为他根本不能和大自然的力量相比,故此在这种足可以毁灭他的力量之前,他只求能够苟延残喘…… “唉!我在暴风骇浪中死了的话,简直像海水中一个泡沫消灭了似的,完全无声无息,虽然没有耻笑,但也没有光荣,更没有怜悯和叹息,只是默默地,像萧萧万木中的一片落叶,从枝上掉下来,那就是一切的终了完结——” 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他知道这是木船在水中向上浮,而这个淹没了他们的巨浪本身却向下压,故此感到特别沉重。 这个巨浪有如一座高峻的山岭那么高大,因此他不知还要经过多少时候才能浮上海面。不过他因在东海碧螺岛上长大,是以深深明白此刻在海水中,比之在海面要舒服得多。 海面上浪涛山立,天昏地暗,暴风啸卷不已,四方八面异声大作,令人听了心悸胆落。这是因为简直无法与之对抗之故,是以特别容易心寒惊惧! 假如可能的话,他宁愿长此潜在海水中,等候那场风暴平息之后,才浮上去。 他想道:“这场风暴,我已觉得非常忍受不住好像穹苍完全崩裂,大地沉在满天浪涛之下,然而……这场风暴所占据的地方,不过天地中的一小角而已,此刻在西海海滨,在中原,或者在东海碧螺岛上,大家都如常地过日,一点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一场风暴,啊……人类太渺小了,我更微不足道——” 他试图睁开眼睛,但因一片漆黑与及海水刺眼生痛,所以又闭上眼睛。 “这艘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它不知道害怕,而且它本来就是和这天地暴风海浪是同样的东西。现在要它化合在这一切里面,就像它以前还是树木之时,从地面上钻出来一般。都是自然而然,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噫,难道没有知觉,比有知觉更好么?” 想到这里,他感到有点混乱,这个题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复杂、太深奥。 于是他想到船上另外三条生命,即是金家父子三人,原本是四个,其中一个已让他杀死。现在想起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好像比他活着而受难更有福气。 “金老头和他两个儿子此刻必被海水卷走,不知卷到什么地方。我有木船托着浮上海面,还不知要多少时间才上得海面,假如被卷出船外,被水力压得直向下沉,任他们拼命向上浮起,恐怕未到海面,已经窒息而死……” 想到这里,他微觉欣慰,因为如果他不是身负武功,此刻早就吃那海水中极猛急的旋冲力量卷出船外。那样子他便永远没有机会可以生着浮上海面,再呼吸到空气。 他知道大海有些地方极深,深得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测度。故此如果被巨浪的水力压到海底,当真是半天也浮不出海面。 秦重左思右想,时间又耗去不少,摹觉身上一轻,耳中已听到风暴吼啸之声。 他喜叫一声,放松了全身,准备起来,谁知一松开手脚,登时被暴风卷动,直向船头处滑去。 仙人剑秦重大吃一惊,连忙睁目,一面四肢运力,准备抓住船上任何东西。 这一睁目可睁得及时,敢情他去势极快,转眼已向船桅桅脚撞去。如若出其不意,去势又猛,这一撞非骨折皮裂不可。 秦重双腿一盘,恰恰把桅脚盘住。 袁绮云本来在他身体下面,她一直闭着呼吸,秦重松手被暴风卷去之后,她也跟着被风力刮向船头。秦重方自瞧见,“唿”一声已错身滑过。秦重疾然伸手一抓,抓住她的衣袖。但她去势又猛又急,裂帛一响,她的衫袖已经裂开。 袁绮云直向船头那边滑去,心慌神乱,根本来不及看四周形势。 秦重心中大惊,情知她再冲滑而去,一定从船头飞出海中。虽然有一条长索系住,但她去势如此之猛,可能把长索绷断。 正在着急,只见船侧一根短短的圆木柱下面,一个人四肢大张,竟把他妻子整个人抱住。 他又为之一惊,心想谁人有此功力,在这震荡软疲的船面上,又有暴风卷刮,竟能定在船板上,四肢齐用地把袁绮云抱住。 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金老头的两个儿子之一金老二。另外老大也在旁边,帮忙着把袁绮云拉住。 原来这金家父子仅是海上长大的人,适才暴风一到,他们已来不及料理老三的尸体,各自取了常备的坚韧粗绳,把自己缚在柱脚。这两兄弟无意凑在一起,金老头却在当中那根粗大的主桅下面。 金老头经验丰富,早已把已卷来而横缚在桅上的风帆用斧头斫断绳索,任得随风飞走,甚至连桅上的粗绳都完全弄掉,此时整根主桅孤零零地站立风中。但因时间急迫,没法把秦重盘踞的那根船桅弄干净。是以秦重方见妻子得救之时,蓦然大响一声,手中登时空空如也。 只见一道黑影,直向天空飞去,竟是那根船桅,被暴风一卷,齐根折断,飞人空中。 秦重反应好快,想也不想,顺着风力向前滚去。这一滚可就卸掉大半风力,因此没有被飓风卷上天空。一眨眼间他已滚到金氏兄弟和袁绮云那根短短的粗木柱下面。 金氏兄弟真没有瞧见他滚来,当自一同出力把袁绮云抱住。 秦重倒不须他们帮忙,猿臂一勾,已勾住木柱上面空着的一截。 这时因去势甚猛,是以他也无法控制,整个身躯压在那三人身上。 金老大头颅被他撞得生疼,忙忙腾手推开秦重身躯。 秦重疑心倏起,怒喝一声:“鼠辈尔敢!”臂上一用力,身躯升起两尺,盘坐木柱上。 金老大推他之力甚猛,对方让开之后,便推个空,急忙收手,无意中变成反勾拳,一下击在仙人剑秦重的腰上。 秦重运气护身。硬挨了一记,虽然感到对方拳力不重,但颇惊对方出手之快,于是暴喝一声,一掌劈下去。 金老大根本不懂武功,如何能躲避,被秦重一掌劈在面门上,登时惨叫一声,七窍流血而死。 金老二可看得清清楚楚,突然一松手,把袁绮云放开。 袁绮云立刻疾滑开去,秦重猿臂伸处,竟及时把妻子的腰带拉住。 金老二因身躯缚在柱脚,是以不须用手抱柱,双手均能活动,这时已悄悄取出短斧,猛然向秦重劈去。 这原是一齐动作的事,秦重刚拉住妻子,对方一斧也就劈到。 此时风啸船簸,根本就不可能从风声中察知那金老二一斧劈到。 仙人剑秦重一点也不知道利斧临身,犹自运用巧劲去拉住妻子,免得风力太强,她的腰带一断,便无法挽救。 袁绮云也是武林中人,一身武学,在江湖上也足以称雄一方。 当她被风力卷开之时,忽地定住心神,秦重一拉住她的腰带时,她乘机勾住丈夫手臂,往木柱那边挣回去。 她的动作极快,腰臂一齐用力,身形疾旋回来,正是用双脚去盘住木柱之意。 金老二斧头一斫,无马不巧竟斫在袁绮云腿上,深人腿骨。 袁绮云惨叫一声,痛得差点昏迷过去。 秦重把妻子翻转过来,但见她右边下半身一片鲜红,不由得怒火冲天。但这时虽有毙敌报仇之心,却一时腾不出手来。 金老二见自己一斧斫在袁绮云身上,不由得呆了一下,摹然想起那秦重心黑手辣,忙又一斧劈去。 若然他不呆一下,秦重纵然不死,也必受伤无疑。但仅仅这一刹那的时间,秦重已能运上力量,双腿疾缩回来,膝头奇快地往下一撞,刚好撞在金老二手臂上,那柄短斧脱手飞出老远。秦重恨火填胸,跟着双腿顺势盘在柱上,便腾出一只手来。 那只铁掌往下一沉,“啪”一声掴了金老二一个大嘴巴。秦重的手劲何等沉重,这一嘴巴把金老二的满嘴牙齿打松了大半。 袁绮云定一定神,便道:“重郎,他是无意伤着我的……” 风声震耳吼啸中,她的语声变得十分微弱,但秦重正在飓尺,仍然听见。 他怒骂道:“这个混蛋早就该死,管他有意无意!”伸手便去解开对方腰身上的绳结,他的指力极强,一下子便把绳结解开。 袁绮云惊道:“重郎,你要干什么?可是想把他活活抛落大海中?与其这样,倒不如一掌把他打死!” 秦重一言不发,五指抓住金老二的腰带,运劲提起来向空中一送。 金老二手舞足蹈,骇叫一声,身形已随暴风飞出船外,不知去向。 秦重又把金老大的尸身抛起来,暴风劲厉异常,立即将尸首卷走。他双腿微松,滑坠在船板上,缓一缓气力,然后把妻子缚在木柱上,正要设法检视妻子伤势,忽地一个巨浪从天上落下来,又把木船深深埋在海水中。 过了好一会,木船又浮上水面,秦重透一口大气,忖道:“若然是这样,倒也不须害怕……” 谁知风势越来越发劲急,整条双桅船被吹得不住打圈,有时飞起七八尺高,然后落在浪涛上,震荡得十分猛烈,不消几下,这条坚牢的木船也就堪堪要散裂。 突然间暴风似乎平息下来,那惊心动魄的暴声摹然消失。 仙人剑秦重看看妻子,只见她眼中现出痛苦之色,正好也凝视着自己。 “绮云,你觉得后悔么?” 袁绩云轻轻摇头,没有作声,一来她腿上的伤口又长又深,一直吃海水浸着,痛苦不堪。二来她觉得丈夫这样对待两个毫无武功而又曾经救助她的人,未免太过没有人性。是以她失望得不愿意出声。 “我却曾经觉得后悔。”秦重道,“但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听风声已经停止,海浪不久也会平静下来……” 袁绮云涩声道:“但你叫谁替你驾驶此船?唉!以后劫难尚多哩……” 一言未毕,遥空中倏然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啸声,仿佛天空要崩坍下来,神速无比地向海面疾压下来。那种声音,教人一听便感到极度绝望,恨不得先一步死掉,以免活活被破碎了的天空压死! 仙人剑秦重脸色泛白,哺哺道:“完了……完了……我们何其渺小啊……” 袁绮云腿上的伤口令她痛得直要昏迷过去,是以遥空传来的异声,她反而不觉得十分恐怖。此刻摹然见到秦重那副绝望的样子,在这生死俄顷之间,她忽然完全忘记了他的残暴,心中不由自主的涌起怜惜之情,她知道丈夫本来是英雄人物,虽然在钢刀之前,他仍然不会稍露怯意。然而如今面临绝境,一种人力无可抗拒的厄运,竟使得他流露出与生俱来的恐惧本能。这是多么可怜的遭遇?对于末路的英雄,任何人都不免会悄悄加以怜悯…… 她伸出双臂,把丈夫紧紧搂住,在他耳边大声叫道:“重郎,我能够和你在一块死,已无遗憾——” 秦重却丝毫不为她的深情感动,一径绝望地瞧着黑沉沉的天空。 从遥空中传来的那一阵异声,从四方八面飞泻急坠而来,泛眼间已到了头顶。 海上波浪滔天,一个个都像千仞高山般从海面上掀起来,向着不可知的地方奔腾呼啸而去。 这艘双桅船在如山巨浪中,就像一张枯叶似的,随波逐流。那摧山裂岳的飓风,似乎看不起这小小的一叶,根本不向它施展威力。 秦重耳听着那阵已压到头顶的异声,忽然斜斜远去,顷刻便到了天边。方自不知是祸是福,猛可觉得船身往空中直升上去,然后阵阵乌云,有如万马奔腾地在空中掠过。 他弄不清楚究是飓风把乌云吹走?抑是船随巨浪极快地移动? 那根主桅“砰”一声,上半截已经折断,掉下来击在船身上,大震一下,这艘双桅船便散开做四五块。狂风啸中,隐隐似乎听到那老舵工金老头的惊叫声。 巨浪一个接一个地击压在秦氏夫妇身上,一时身在海底,一时又浮出水面。 袁绮云不久便昏迷过去,完全不醒人事。秦重却苦苦支持,固执地抱紧那根木柱还盘夹住妻子。这场风暴似乎永不完结,在秦重的感觉中,以为自己注定要永恒地遭受这种苦难折磨。 他觉得全身的气力都快用尽,但风声还是那么可怖地呼啸不已,巨浪有如绵亘千里的山峦,一个接一个,永无休止地奔腾。 最后,他双手一松,整个人滑人水中…… 风声渐渐消歇,可是天空仍然一片阴暗,电闪不时照亮了骚动的海面,雷声极为响亮地在一片黯黑中咆哮。 倾盆大雨倾注下来,不过比起浩瀚无涯的海水,就算不了什么! 这场暴风和雷雨,在大自然中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游戏,但在人类看来,却是一场浩劫,而且没有人能够加以抗拒。 海面山涌壁立的浪涛逐渐平息,最后一个小山似的巨浪,把一角破船直送到百数十里以外,那儿已脱出了暴风雨的范围,天空中旭日高悬,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回旋飞翔。 第二章 异国异事 仙人剑秦重如在噩梦中醒来,虽然逝去的时间他仍陷在昏迷中,但他仍然感到自己曾经历过一段漫长可怕的时间。 他微启眼睛,却被白光照射得不敢睁开。过了好一会,他才能真个睁眼。 耳边的海浪有节奏地轻拍着,他身躯一动,立刻便翻沉落海水中。 但他已不惊惧,双臂轻振,上半身便从海水中冒出来,回瞥一眼,只见周围一片缘波,不远处有一角破船,袁绮云仰卧其上。她的身体仍然系在那根木柱上。 在他们之间有条长索联系着,故此经过昨夜的浪涛冲击漂流,仍然没有分开。 秦重先把背上的木板弄掉,那是他昨夜在最危险时,设法缚在背上的腰带中,故此昨夜他昏过去后,一直能够浮在水面。 之后缓缓泅过去,爬上那约有丈许大小一角破船,只见妻子面色苍白异常,乍看简直和死人毫无分别。 他听到她心脏尚在跳动,便检视她腿上的伤势。但见那伤口因浸水过久,流血太多,四周的皮肉都变了颜色,伤口深可见骨。 秦重剑眉轻皱,忖道:“完了,她的一条右腿算是残废啦!” 伸手入囊一摸,囊中一片湿漉漉,且喜各物尚在,当下把药瓶取出来,拔开瓶塞,倒出师门特制延气强心,又能医治内伤的灵丹,倒了三粒出来。然后定神运功,聚了一口唾沫,这才把灵丹塞在她口中,再用自己的口涎度入她腹中。 过了一盏茶的时分,袁绮云轻轻呻吟一声。秦重忙忙伸手点住她腿上穴道,免得她一恢复知觉,便痛得不能忍熬。 袁绔云轻叫道:“重郎,重郎……我们还活着么?” 仙人剑秦重微觉心伤,只因此刻遇难,都是因他要学绝艺才惹出来。 他柔声道:“我们都活着,飓风已经过去了……我们不会离岸太远,我看看海水的颜色和尝尝味道,便可知道——” 她道:“我的腰酸得很,也困得很……” 秦重把她腰上的绳子解开,温柔地抱住她。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他却焦虑地左张右望,但一点陆地的影子也瞧不见。事实上纵然瞧见,他也无法行驶过去,也是等于无用。 袁绮云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她本来聪明不过,由丈夫扶起来四面看看,便已明白。因此她不说什么,默默地倚在丈夫怀中。 大家都又饿又渴,秦重设法捉了一条鱼,生吃鱼肉,袁绮云尝了一点,觉得腥得不能下咽,便不敢吃。秦重在海岛上长大,却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比较容易过,因为海上的夜晚十分清凉,尤其是天上一轮明月,清辉洒遍整个大海,水面上千万缕银光闪烁,景色清幽已极。 秦重睡醒一觉,见了此景,不由得十分感触,向袁绮云道:“我们自从婚后,便一味奔波,真难得有这么清静地偎依在一起的日子!” 袁绮云轻轻地晤了一声,怅然道:“同样的月色,同样的海景,但在情怀不同的人的眼中,可以有完全相反的感觉……” 秦重低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吟罢歇了一下,忽然问道:“绮云,我们如果在海上漂流,终不能登陆,因而饿渴而死,你会怨我么?” 袁绮云凄然一笑,道:“我只可惜空自历尽千辛万苦,但最后你仍然学不到无上剑术,因而含恨以殁,壮志难酬!我一条性命,算得什么?” 仙人剑秦重大受感动,颇觉惭愧地想道:“今日我还想到她一腿已废,对我将是一大累赘,因而生出抛弃她之心,但她竟是如此深情,我真不该有那种想法……” 他岔开话题,不觉谈到昨日的飓风,两人谈起来犹有余悸。谈了一阵,两人便相拥而卧。 翌晨起来一看,前面隐隐现出一抹黑影,似是陆地。 袁绮云方自大喜,秦重道:“你且莫欢喜,俗语所谓望山跑死马,在海上也是一样。这等距离,纵然是顺风扯足了帆,哪怕不要一天工夫才到得了……” 到了中午时分,他们似乎漂近许多,仙人剑秦重这时微现喜色,道:“假如我们恰好是在一道海流中,向陆地流去,那就太妙了——” 忽见远处一叶轻舟,在绿波中隐现起落。 双方一来一去,故此不消半个时辰,已经相距不远。那叶轻舟上,只有两人,一在船头,一在船尾,努力地摇桨,加上一面三角帆,行驶得颇为迅速。 秦重望了一会,道:“这艘轻舟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我们也许已漂回西海滨,也许快到达青丘洲。但不论怎样,我们到底得救了!” 袁绮云道:“现在我们可不能碰上歹人,否则连还手之力也没有!啊,我真该死,我身上的‘火鳞衫’应该给你穿上才对,——” 她的丈夫应一下道:“偏你就有这么惊人的想头!不过你提起火鳞衫我也想起来了,若果那金老二一斧砍在你身上,那就没事了,那厮真真可恨……” 他歇一下,忽然震惊地道:“咦!怎的那艘小船掉头而去,莫非没看见我们……” 当下立刻振吭大叫,他既然久未进食,疲劳也未恢复,但声音仍然十分清劲,在这等空旷的海面上,至少可以传出十余里之远! 然而那艘小船理都不理,疾驶而去,转眼间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中,只剩下一点帆影。 仙人剑秦重微叹一声,道:“奇怪,莫非我们命定死于海上?他们分明听见,何以理都不理?” 袁绮云微弱地道:“也许真个听不见呢,重郎,你别焦急,如若是天意要我们这样,也无法子!” 秦重不肯死心,一直站起身瞭望。过了好一会工夫,忽然惊奇地道:“绮云,刚才那艘小船又转回来了,我认得出正是刚才的那艘……” 袁绮云精神陡振,坐起身来,两个人四只眼睛,直向西面瞭望。 又过了片刻,那艘小舟来得较近,但见小舟中间的蓬舵旁边,多站着一个人。 秦重凝视有顷,才道:“绮云,咱们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总算到达了西海青丘洲啦!” 他的妻子问道:“你怎生知道?” “你看那两个舟子和中间那人的穿着,都奇奇怪怪的,绝对不是中土之人的服装,只不知言语能否相通,如果不通的话,那就惨了!” 又过了一会,那只小舟已驶到三丈以内。仙人剑秦重大声道:“我们在海上遇到飓风,幸而不死,漂流至此……” 小舟上那个服装奇特,年约五旬的人笑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说的竟是一口纯正汉语,秦重为之大喜,便问道:“老先生贵姓大名,在下秦重,这个是拙荆——” “我姓桑名柴,乃是青丘国人氏,你们夫妇定是中国上邦之人,在海中遇到暴风,不过你们既然幸获生存,但漂流到此地来,仍旧是大大的不幸……” 秦重诧道:“为什么呢?莫非此地不许异乡人停留么?” 桑柴道:“不错,异邦人来到我们青丘国,便是沦为贱奴!” 秦重微笑一下,问道:“敢问贵国人口有多少?那青丘国地面多大?” “青丘国人约有数百万,国土大约是七百余方里。这还不算,另外尚有大小十七个海岛,加起来也不算小……” 仙人剑秦重大吃一惊,忖道:“我本以为这个海外小岛至多也不过千数百人,谁知竟有数百万之众,纵使这个姓桑的打诳,但最少也会有百万人以上吧?那真是糟透了,我凭一人之力,哪能敌得过人家百万之众?” “若然一定要沦为贱奴,那也没法!”秦重答道,“但不知贵国的规矩是不是谁先看到我们这些异国人,便收为贱奴?” 桑柴摇摇头,道:“不,若是这样,我也不会跟你们噜苏了!我们官府有一个衙门,专管贱奴之事,称为‘役奴司’,凡是全国一切贱奴买卖事宜,均到役奴司登记,在指定的日子和地点,大批进行交易,或买或卖,悉依卖主或买客之意,役奴司抽总值百分之二十,以归国库。敝国这一项收人,十分可观,故此役奴司权力甚大,足以左右朝廷!你们若被发现,便算国家贱奴,届时出卖,得款悉归国库,先发现你们的人,每名奖一百金!” “那么我们起码值二百金了。”秦重自嘲地说。 “那也不一定,这是国家的规定国人不得私藏逃奴,有时国家还要贴本呢广“难道贵国常常有异国人漂流之事么?要不然其余的贱奴哪儿来的?” 桑柴笑道:“你问得好,这种贱奴制度,三十年前才开始。原先犯罪重大的人,都判到‘大疯岛’去,但后来大疯岛的人数太多,不免有些逃回。这些人都身染麻疯恶疾,闹得一国皆惊。是以国王下令把大疯岛上的人杀了大半之后,便创立了这种贱奴制度。凡是罪不至死的人,有时判为贱奴。不过多半是罪犯的家属被判为贱奴,罪犯则处死……” 袁绮云听得一身冷汗,叫道:“重郎,我们快点设法回去吧!这种地方怎能停留?” 秦重微笑道:“别慌,命中注定时,逃也逃不掉!”心中却忖道:“那艘船只有三人,我既然疲乏无力,但相信仍然制服得住他们。抢了这艘小船,便可以掉首逃回。不过船上如没有淡水粮食,也逃不了多远。还是问清楚后,如果附近岛上有机可乘,一便夺舟到岛上去弄些淡水和食物,才能逃返中土……不过最可疑的一点,便是这人为何对我们十分客气,有问必答?他何以不贪图那二百奖金?还把内情告诉我?” 他心中生疑,便细心地视察那桑柴,却发现不到他面上有什么诡诈之色。至于那两个划桨的水手,此时看来倒像是他的贱奴,眉宇面目间流露出服从的神情。 秦重转脸向桑柴问道:“承蒙桑先生指点,愚夫妇万分感激,不知何以为报?” 桑柴生似早已想好,此时毫不犹疑,道:“你们不必向我道谢,只要不泄露出曾经见过我,那就够了。否则我可要遭受处罚,或者变为贱奴也说不定,现在你们到我船上来,待我送两身衣服给你,与及送你们上岸。以后你们自行想法子返回中国……” 秦重心想这厮如此好心,真不知有什么诡计,不过目下已无考虑余地,便道谢了,把妻子抱起来,跨过对方船上。 桑柴对一个水手道:“把那一角破船拆散——”那水手应声取出一柄长斧,便向破船所去。那人沉雄有力,长斧又极为锋利,不消几下。那一角破船已散为数十片,随波逐流而去。 秦重见那水手似是练过武功,微觉凛惕。桑柴取出两套衣服给他们夫妇替换。两人钻人蓬舱中,正在换时,摹然发觉小舟已经行驶,秦重疑惑地和妻子交换眼色,袁绮云把火鳞衫递给他,轻轻道:“快穿上——” 秦重虽想把这件能够抵御兵刃水火的宝物给妻子护身,但一来袁绮云的意思十分坚决,二来实在没有时间。这等宝物,如若吃人家觑见,那时节当真惹来杀身大祸。 这件火鳞衫由一片一片红色的鱼鳞密密缀在一件上好真丝汗衫上,用金线缝住,穿时鱼鳞向内贴着身体,故此不会映出火红夺目的颜色。 当年袁绮云曾经仗着这件火鳞衫,硬接了西凉派宗师移山手铁夏辰一掌,仗着此衫的妙用,把对方的掌力化向全身,然后才卸掉,因此全身衣衫鼓起来,宛如从体中发出的气体,把个移山手铁夏辰骇了一跳。那移山手铁夏辰掌力奇重,为武林中有数人物,她以一个妙龄少女,居然接得住这一掌,本就足够令人惊骇。何况铁夏辰壮年之时,因被号称陇外双魔的九指褚莫邪,冷面魔僧车丕两人夹攻,正在不敌之时,一位老道人突然出现,硬接了九指褚莫邪扬名天下白骨掌力的一掌,其时那位老道人也是整件道袍膨胀起来。铁夏辰忆起往事,以为袁绮云这一手功夫乃是那位老道人嫡传绝艺,忆念前思,便不再出手。 直到如今,移山手铁夏辰还不知袁绮云当日乃是仗着这件火鳞衫的妙用。而这件本是崆峒派前代祖师将“千年火鲤”的鳞甲制成的护身宝物,因涵玉祖师被星宿海两老怪所害,便辗转到了袁绮云手中。 仙人剑秦重穿上衣服之后,看看那件短及膝头的布袍,自家也觉得好笑。他自个儿爬至舱外,向桑柴拱拱手,道:“桑先生的大恩大德,愚夫妇决不敢忘记!” 桑柴打量了他一眼,便道:“你把帽子戴上,便没有人看得出你是异国人了!记住,日后纵然你们踪迹败露,也不可供出我啊秦重道:“大丈夫一言驷马,桑先生放心!不过还请桑先生指点一下,以免上岸后随便一开口,使露出破绽!” 桑柴点点头,道:“现在我送你去一个岛上,此岛名为飞箝,是本国十七岛中七大岛之一,人口繁多,尚称富庶。你们只须说是从‘权岛’或是‘谋岛’来的,谁也查不出来……” 秦重觉得他提及的岛名甚怪,自己似乎在什么书上见过,便先问道:“请问这十七岛的名字,可以见示么?” 桑柴道:“当然可以,那是‘捭阖’、‘反应’、‘内健’、‘抵峨’‘飞宪’……” 才说到这里,仙人剑秦重已明白就里,敢情这十七岛的名字,乃是按照中国诸子百家中鬼谷子一书的篇名,—一命名各岛。那鬼谷子本来有十四篇和阴符七篇,但仅以阴符作为一岛之名,剩下尚有两岛,却以“内篇”和“中经”名之。当下便记住了,并且晓得前面所提七岛是为大七岛,“阴符岛” 即是“大疯岛”。 “以桑先生的话推想,贵国人口既多,地方又大,则贱奴潜逃至别岛,谁能发现?” 桑柴笑道:“你问得好,现在先请你看看你的衣服……” 秦重低头一看,只觉得形式与中土不同而已,于是问道:“难道区别之处就在于衣服?那么贱奴们也能换上这种衣服,谁看得出来?” “不但看得出来,而且这贱奴是什么地方的人,转卖过几次,均可查出……” 秦重转目去瞧那两名打桨的水手,他们都不穿这等短袍,却穿上长裤,装束与中原的人无甚差别。他虽然聪颖过人,但此刻却找不出丝毫可疑之处。 “你一定无法看出来,让我告诉你,我们这种衣服,乃是国家规定。因本国气候四季均差不多,不太热也不太冷,是以举国之人,从来不须穿着长及脚面的衫袍或裤子。那些贱奴们的记号,便在小腿上,先由役奴司烙下一个记号,表示出是何处人氏。然后主家买去,又另行烙上一印,转卖得越多,小腿上烙痕也就更多,是以在我们国中,是不是贱奴,一目了然!” 秦重哦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对于青丘国这种别出心裁的设计,甚是佩服。 桑柴又道:“我教你买贱奴的方法,凡是烙痕记号多的,身价就越高。自然年纪太老的,便不能引用这个办法!” 秦重大奇道:“桑先生这一说,真叫在下不解,听起来倒像是相反才对呢!” 他笑一下,道:“你试想想,所有能够蓄养贱奴的人,都非富则贵,他们挑选贱奴时,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不是好的决不肯买。所以凡是好的贱奴,他们都设法转让,或者交情深的话,也常有赠送之举。这些好贱奴转来转去,小腿上的记号自然多了……” “那么一些不好的呢?既没人买,难道官府供养?” “不错,如果真个十分不好,主家可以售还官府,有个一定的价钱。贱奴们如回到役奴司,经过三次都卖不出的话,可就吃尽苦头了,官家许多危险艰苦的工作,都由这些贱奴去做。而官府的伙食甚坏,兼有军队监工,纵然想逃,也无可能……至如一般富贵人家蓄养贱奴,只要做得好,有时比穷苦的老百姓过得还要舒服!” 仙人剑秦重道:“但一个人没有了半点自由,纵然住食都好,也没意思……对了,女奴也是烙记号在小腿上么?” “也是一样,不过烙铁都用特小号的,比较好看些。我告诉你,女奴才真是悲惨不过,只要略具几分姿色,那就比娼妓还不如……而且红颜容易消逝,年纪稍老,生活便惨了……” 秦重打个寒噤,这时一个水手取来食物和淡水,秦重和妻子饱餐一顿,精神体力都逐渐恢复。 桑柴又问道:“你在中原以何业为生?等会儿到了飞箝岛,也可以重操旧业,慢慢准备,总有一天可以回去中国!”秦重道:“我……我……”我了半天,竟说不上一个行业来。 桑柴诧道:“莫非你家中富有,一直不须挣钱?” 仙人剑秦重颔首道:“差不多是这样……” “那么你怎样打发日子?” “我整天都练武功——” 桑柴笑道:“我早已料你夫妇都会武艺,果然所想不讹。敝国一向是重武轻文,故此举国上下,都会一点武艺,近数年来比较着重文学,不过一个男人若不会武艺,除了有什么特长,否则便一点法子也没有……” 秦重心中微动,忖道:“敢情这厮看出我武功不弱,是以没有向我们下手,总算他眼力不错,要不然凭他们三人,非让我宰了不可……”念头一转,想到正好乘这机会,探询一下青丘国的武功路子究竟和中原的有何区别,同时查询那风山浮沙门的剑术,是否在这个海国称雄。 “桑先生提起武艺,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敢问桑先生,贵国的武艺以什么功夫为重,是否也分派别?如分派别的话,哪一派最是高强?” 桑柴耸耸肩,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因为我从来未涉猎过武功。以我所知,有些人一拳能够打死一头大水牛,有些人能够跳十余尺高,据说本领好的,一个人能够打赢百数十人!” 秦重露出失望之色,道:“原来桑先生不治此道!” 桑柴见他露出颓然之色,便笑道:“我虽不懂,但可以叫他们来问问……桑杞,你过来一会……”转面又向秦重道:“我们青丘国的规矩,凡是贱奴,俱依主人之姓……” 秦重心中暗暗疑惑道:“他本来说过青丘国人都练几手武艺,为何他一点也不懂?不知他是干哪一行的,竟可以不跟随习俗桑杞走过来,显出是个十分精明干练的人。桑柴把秦重的问话说了一遍,他略略一想,便笑道:“小的因为自幼为奴,所以学武的日子不多。不过听人家讲究,我们国中有三大派最著名,这三派用衣服的颜色区分,其中最有势力的一派,便是白衣派,这一派内功高强,擅于水战。历代御师都是这一派,因此他们势力最大。听说择徒极严,所以人数不算多,但每一个的武功都十分高强。我们贱奴间相传除了皇上以外,只有这白衣派可以恢复我们的自由。他们一旦看上眼,收为门徒,便立刻可以穿上白心袍,那时就不是贱奴了。” 秦重听他说出三派中最出名的一派,竟不是浮沙门,不觉微微失望,哪有心情去听他说什么贱奴问题,连忙问道:“还有哪两派呢?” “那两派一是黑衣派,一是红衣派。黑衣派多半是僧道尼姑等出家人,讲究苦行坚修。出手时虽然平淡无奇,但十分威强。红衣派人数最多,讲究花巧漂亮,轻功特佳。虽然人数甚多,但这三派的组织都十分严密,辈数分得极严——” 秦重大感失望,随口问道:“你出口成章,谈吐不俗,比起中土的读书人也不逞多让。贵主人不是说过贵国重武轻文的么?” 桑柴道:“难怪你会奇怪,敝国正因轻视文学,故此凡是贱奴,都要学文。故此我们目不识丁的人极多,但贱奴却没有一个不读过许多书的!” 秦重笑道:“这一点和我们恰好相反——” 那贱奴桑杞继续道:“除了上述三派以外,当然还有一些派别,都是各有所长,但都比不过那三派。另外十七海岛亦有一些异人奇士,听说有好些奇怪特别的武功,不过我们从未见过,不敢肯定。但有一点,便是这三大派的人,都不能加入黑道,否则便有被逐出门墙的危险。你老一定不知道,我们这里如有人被逐出门墙,这个人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不和他来往……” 秦重道:“那么他只好永远托身于黑道中了!” 桑妃点点头,眼中却不禁流露出神往之色。 秦重突然问道:“那么贱奴们为何不加人黑道中呢?” 桑杞怔了一下,道:“国法规定,凡是窝藏或隐庇贱奴的人,主首凌迟处死,家属判为贱奴,谁敢冒这个大风险?黑道中人,纵然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但只要情节不触犯死刑之条,他的家属便不须判作贱奴!” 秦重坦率评论道:“我不知这些法律是谁订制的?这个出主意的人可真损呢,设计之妥善,顾虑之周密,简直是和老百姓过不去……” 桑杞苦笑一下,道:“先生你说错了,普通老百姓倒没有什么机会会变成贱奴,反而是达官贵人,才常有这种危险——” 秦重哦了一声,想了一下,便恍然道:“是了,常言道是伴君如伴虎,你的话可是此意?” 桑杞点点头,道:“皇上雷霆之威,谁也不敢逆料什么时候降临头上!” 桑柴看看他们谈得差不多,使命桑杞去划桨。秦重仍不死心,大声问道:“等一等,你可曾听说过有一派叫做什么浮沙门么广那贱奴沉吟一会,才道:“没有,也许是十七岛的小家派吧?” 这时已离海岸不远,桑柴诚恳地注视着秦重,道:“前面就是飞箝岛,你登岸后,随便碰上什么人,都不可提起我的姓名,这一点你办得到么?” 秦重颇嫌他的罗唣,赶快答应了。 “我赠你们夫妇一点金子,你节省些,同时设法找点事做。我这就要回青丘洲去,也许日后还能够相逢。不过如果我不先向你打招呼,你却千万不要理我……” 秦重连连点头,心中却想道:“这厮诈说要回青丘洲去,其实哪瞒得过我?只不知何事需要如此秘密?起初我以为是他怕我事败而连累他,现在听他口气,似乎他身上另有更重大的事……”想到这里,攀然恍然大悟对方何以对他这么好的缘故! 这时船已开始靠岸,两名水手俱弃桨用篙,不时有细沙磨触着船底,发出沙沙之声。 仙人剑秦重抬目见那位有救命之恩的桑柴,面上仍然露出不安之色。便慨然笑道:“桑先生你大可放心,愚夫妇既受你救命之恩,正无以为报。假如愚夫妇发生什么事,决不将先生姓名行踪泄露出来!”桑柴半信半疑,却勉强堆笑以应。 小舟忽然停住,桑柴取了数两黄金给他,然后道:“这里是飞箝岛的西北角,乃是全岛最荒僻之地。你们可向东南方走,但中途须小心绕过一处禁地……” 秦重笑道:“桑先生放心,只要那禁地有标志,我们定然可以避开——” 桑柴道:“我未曾走过这条路,因此没法说得详细。但标志总会有的——” 秦重人舱抱起妻子,跨上岸去。只见桑柴匆匆忙忙,立命开船而去。 袁绮云这时才开口道:“重郎,这个姓桑的话可有诈么?他为何对我们这么好?” 秦重回眸打量四下形势,只见除了靠海边乃是沙滩以外,再上去一片荒凉,野草蓬嵩,树木岩石,此起彼伏,遮住了视线。 他一直走上去,一面道:“我想姓桑的不会打班,你不知道那厮眼力奇佳,头脑极好。他因本身有事,极怕泄露行踪,故此最初我们呼救,他虽掉头而去。但后来想一想,生怕有别人碰上我们,这些‘别人’恐怕就是他的追兵,因而从我们口中,查出了他的去向。是以去而复转。这一转回来,必定怀有两种想法,假如我们都奄奄待毙,他就命两个贱奴把我们尽行处死灭口。假如我们不容易下手,便伺机把我们安置一下,就像现在一样……” 袁绮云道:“重郎这一说果真有理,幸好我们碰上他,若然碰上别人,不沦为青丘国贱奴才怪哩——” 仙人剑秦重剑眉一挑,道:“除非我战死当场,否则绝对不肯让你陷人那等悲惨之境。”他顿一下,又道:“这儿的地势真险恶,敢情一片丘陵,绵延起伏,我根本看不到半里以外的东西——” 袁绮云惊疑道:“那厮会不会把我们诓到这个无人的岛上?若果这个岛上有什么毒蛇猛兽,或者没有食物和淡水,我们非死在此岛不可……” “你可把我提醒了,当真有这种可能呢!” 这一来秦重便打起精神,小心戒备地向前走。他最怕的是有什么奇毒蛇类,突然袭到,令人无法防备。 约摸向东南方走了五六里路,四面都是丘陵起伏。秦重并非完全不信桑柴的话,暗忖不知是否已走入本岛禁地以内,忽然想起自己忘记问清楚禁地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若果十分严重,则必有重兵屯守,自己武功虽然不错。但如若和大军对敌,自无幸理。 走了丈许,转过一座小丘,忽见前面树立着一方木牌。这方木牌漆白底,写着几行黑字。 秦重夫妇连忙看时,只见木牌上写首:“军府禁地,格杀不论。已犯禁者不得闯逃,须静立牌下,听候发落。” 袁绩云惊道:“重郎,那姓桑的话看来不假了,我们如何是好,逃走抑或依照牌上的话,等候发落?” 秦重小心地耳目并用,细查周围动静,片刻以后,才悄声道:“糟极了,对面那座小丘后面,已有人在窥伺我们,大概就是屯守此处的军队……” “那怎么办呢?” “让我想想看……”他抱着妻子,力持镇静地走到那方木牌下面,低声道:“这个岛上会有什么军事秘密?如果惯例上的禁地,则这些守军不该这么小心地防守啊……” “重郎,你还不快点决定,万一他们出现,我们可就来不及啦!” “别慌,我就是要引他们出来,看看这儿有多少人,假如人数不多,我发个狠把他们通通杀掉。但若是人多,那就要想别的法子了——” 他们在木牌下等了片刻,对面小丘后响起一阵步声,四条人影突然出现。 只见那四人身披铁甲,肩荷长戈,俱是身强力壮之土,有两个戴着头盔,盔上有一束红色鸟羽。另外两个却把头盔抱在左手中,一齐向他们走过来。 袁绮云悄声道:“重郎,他们步伐有力,肩上的戈戟十分沉重,似乎武功都不俗哩……” “不错,这些看来还仅仅是军士而已,若是军官,只怕还要高明些!不得了,像这等军队,只须三五十人,我们便无法突破重围……” 袁绮云叹口气,道:“都是我连累了你……”她停了一下,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生似一个奇怪的念头掠过她心上。 秦重双目凝视着那四个走过来的军士,口中低声问道:“绮云,你想起什么?” “我想,万一和他打起来,你必顾虑到我,若是陷入重围,你放下我赶紧逃走。我自会处理自己,只要你日后替我报仇……” 秦重甚是感动,但已不敢回答。 那四名军士雄纠纠地在他们面前停步,其中一个洪声道:“喂,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禁地?” 秦重心中微跳,但此时只好极力镇静应付。当下堆起一面苦笑,道:“我的妻子右腿摔伤……我们原本想绕过禁地,但我太累了,累得连方向也迷乱——” 后面的一个军士大声道:“老方,把他们带回去,等队长发落好了!” 仙人剑秦重微微一凛,连忙问道:“队长在哪儿?”他已起了杀心,只要这儿再没有别的人,便立下杀手! 那些军士们懒得和他噜苏,其中一个伸手向他的衣领抓到。 秦重此时已确定附近已无别人伺伏,毒念陡生,任得那军士抓住衣领,故意身形一歪,左足起处,向后一挑,闪电般挑踢在旁边一个军士下阴,跟着右肘一撞,“砰”地一响,右边那个军士飞开两丈许,坠地身亡。这军士虽然身穿铁甲,但秦重用的是肘锤撞穴重手法,故此那副铁甲虽然无事,人却五脏震碎而死。 这仙人剑秦重心狠手辣,右肘一出便收,疾若电光石火般掣出长剑,迭连疾刺,余下的两名军士也就各各咽喉冒血,栽倒地上。 秦重收回长剑,傲然一笑,道:“这等脓包,也想捉我……” 袁绔云道:“重郎,我们快走吧——” 秦重这时可不着急了,跃到对面的小丘顶,放目一瞥,摹然大惊失色。原来这座小丘过去,地势较为平坦,但见营帐无数,旌旗蔽空。看来哪怕没有万军之众。 “奇怪,这儿为何驻扎重兵?难道有什么战事不成?”秦重迷惑自语说,此时他的傲气尽消,又道:“刚才我使诈弄诡,才容易得手,若果真正交战,怎样也得费一点手脚。目下这支大军,就是站着不动,让我挨排儿杀头,也得杀个十天八天……” 袁绮云左顾右盼,忽然道:“重郎快走,又有几个军士巡到这边来啦——” 秦重眸子一闪,已瞧见右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军营中,走出数名持矛执朝的军士,向这边走来。 当下不暇多想,飘身而退,放开脚程,疾向东面奔去。约摸走了里许,也不过是眨眼工夫,只听四方八面金鼓之声大作,间中又有号角悲壮长鸣之声,登时战气森森,遮天蔽地般笼罩住大地。 仙人剑秦重面色沉凝,其寒如水,恰见前面不远处便是一片密林,似乎绵延极远,便疾奔入林。 两人在密林中停下来,侧耳倾听四下的鼓角声,竟发觉已陷在重重包围网中。 袁绮云道:“重郎,我如不是行动不便,凭我们两柄剑,一定可以冲出重围——” 秦重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没精打采地道:“我们的运气太坏,这回贱奴是当定的了!” 袁绮云想了又想,便道:“我忽然想起一个死里求活的法子!你把我放在这里,然后自个儿冲出重围……” 秦重道:“那怎么行,你一定逃不了!” “你听我说,刚才我们来路均是丘陵起伏,他们一定瞧不见我们竟是两个人,因此你故意在林外现出形迹,引得他们的目标都指向你,那么只要你逃得掉,我也多半不会被他们搜出——” 仙人剑秦重想了一会,只摇摇头,不置可否,袁绮云突然笑道:“重郎,你放心,我虽不能行走,但我双手尚在,还能够攀援在树上。而且必要时,我会教你无后顾之忧,……我的剑还在。” 说到后来,声音凄厉,秦重大大一怔,凝视着妻子,眼中射出深情的光芒。 袁绮云确实一心一意要秦重能够逃生,故此想尽一切理由,并且表示自己不惜一死的决心,假如是被军士发现的话。 这时她又道:“他们从足迹上推断,一定认为只有一个人,重郎,你听我的话去做。逃出去之后,两日后的晚上,方可到这树林中找我。我纵或不在,也会留下记号,教你知道我生死去向!” 秦重耳听四面号角之声,越来越近。当下把心一横,抬头拣好一处枝繁叶茂的所在,然后纵身而起,把妻子放在枝桠上,沉声道:“两日后的晚上,我再来找你!” 袁绮云含笑道:“重郎你好生保重——” 眼见秦重飘落树下,她的泪珠也纷纷滴下来。 仙人剑秦重直向林外奔去,快要出林时,忽然想起自己的面貌不宜被人认去,立刻停下,匆匆脱下身上短袍,撕了一块,蒙住头面。突然灵机一动,又撕了两块,裹住膝下双胫,剩下的破衣扎在脖子上,于是变成一个形状古怪的蒙面人。 他一扑出林外,故意假借山石材林,隐蔽住身形,沿林而逃。 眨眼间数十支劲弩破风射到,秦重滚在石后。安然避过。但听杀声大作,数十名精兵持戟扑到。同时号角之声也高亢异常地呜呜大响。 仙人剑秦重迅速地瞥一眼扑来的这队精兵,发现前面有三个盔上插着白色鸟羽,行动矫健,似是军官。他一方面存心要诱敌包围自己,一方面也想试试这军官的武功如何,便故意离林而奔,但脚下不甚快,翻过四个小丘,后面这一队精兵便追了上来。 为首的三名军官冲上来,一个用长柄大斧,一个用长戟,另一个用大枪。三般兵器几乎同时向秦重后背招呼到。 秦重拿捏时候,摹然一转身,手中长剑施展一式“仙人指路”,划出一道光芒,竟自以内家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把三样长大兵器一齐拨开。 那三名军官见他剑法精奇,身手矫捷,立刻分开三面包围,却不立刻动手。其中一个沉声喝道:“你这厮擅闯禁地,还杀害官兵,迹同反叛,你有几个脑袋?”另外一个军官道:“他颇有两手哩,大家要小心!” 秦重不哼一声,倏然挺剑想冲出去。那三名军官一齐挥动手中重兵器,分三面夹攻而来。秦重脚踏九宫,身形连晃,已避开长斧大朝,左手一抓,抓住大枪,右手剑已疾递人去。剑光到处,“呛”的一声,却被对方左手短刀架开。他心中微惕,暗想这个军官出手好快,居然来得及用左手拔刀抵御。心念转时,右手长剑已疾如旋风,舍去正面之敌,急攻另外两名军官。这时那数十个军士已赶到,团团把这四人一齐围住。 秦重在百忙中一面出剑攻击,一面闪眼四觑,只见四处旗帜飘扬,鼓声动地,似乎已有数十重大军包围在四面。 这时他手中长剑使出十足功力,“浪涌千重”竟是一招两式,分袭两名军官。同时目光收回来,疾然扫瞥。忽地恍然大悟,敢情那两名军官的左手均已拔出短刀,此刻正慌忙地抵御他的长剑。秦重恍然悟到的是原来对方久受训练,一遇上使用短兵刃的人,左手便极快地亮出短刀,无怪刚才第一剑出手时,居然让对方及时架住。 但见剑光有如灵蛇吞吐,虹影乱掣,“当当”两声,那两名军官的短刀俱被他硬以内力震出手去。但他们内力虽远不及秦重,身法却俱有独到之处,竟能及时闪开。秦重左手一叫劲,大叱一声,一条人影凌空飞起寻丈,原来正是那持枪的军官,被秦重以内家巧妙手法,执住枪尖挑起半空。 秦重乘这空隙,宛如一溜轻烟般掠出去,冲到军士们面前,不等对方出手攻击,人随剑走,化为一道长虹,暴射过去。三四个军士惨叫连声,栽倒地上。秦重便打这个缺口冲出包围。心想这些军士们比起那几个军官,到底差得多。一想起那三个军官手底不俗,心中不觉一阵凛然。只因这三名军官官阶看来不高,居然有此本领,正不知这一支大军中,还有些什么好手。 他奇快地冲上一座小丘,放目四瞥,只见前面是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带,树林甚多,有些树林绵延数里,正是最佳隐蔽藏身的地方。 他略一打量,见四方八面都有一队队的军士拥来,心想纵然逃入左边那片最大的树林内,也无济于事,这一队大军一旦合拢,挤也可以把自己挤死。唯一之计,便是即速遁入林内,然后笔直向那边冲出去。硬是趁他们军力尚未聚集,出其不意,或可成功。这一举也可以免得他们搜查袁绮云藏身的那片树林。 心念动时,人已如脱弦弩箭,朝左方疾驰而去。这时相距尚有里许,一路上冲过两个队伍,到了快要入林之时,另一支队伍截住去路。 仙人剑秦重目光一瞥,便知这一队有点不同,虽然人数反而较少,大约只有二十五六人,但军士们除了头盔和其余的军士没有分别外,身上并不穿着铠甲,手中更不用长兵器,每人左手持着一面盾牌,右手一柄鬼头刀,因装束轻便,故此行动迅速得多。 为先两个戴着白鸟羽头盔的军官,抢先一步卷将上来。秦重俊目一眨,想出一个诡计,刷的一剑疾刺过去,去势虽快,但却不曾出力。 果然敌人举牌一挡,剑尖刺在盾牌上。另外那个军官一刀斫到。秦重一身真力暗蓄在右手长剑上,左手使个擒拿,要去夺刀。那军官跨开一步,撤招换式。秦重趁机真力从剑上突然吐出,口中大喝一声,那个持盾顶住他的长剑的军官,冷不妨对方力量陡增,奇重如山,登时连退了七八步之远,撞在从后面冲上来的军士身上,竟然撞翻了三四个之多。 仙人剑秦重提一口真气,施展八步赶蝉轻功身法,疾如闪电般直冲过去。旁边那军官已换了招式,一刀劈到。他理也不理,径直前冲。去势虽快,终究比不上人家挥刀之势,“啪”地微响,那军官的鬼魔刀刀尖已扫着他的背脊。但仙人剑秦重毫无损伤,反而去得更快,晃眼已从一众军士头上飞越过去,放步冲人林中。剩下那军官直在发愣,不明白敌人为何挨了一下,仍然毫无损伤。 仙人剑秦重入林之后,心知对方乃是军队,不比江湖好汉有逢林莫入的戒条,是以脚下毫不停顿,朝前直奔。抽空摸摸后背,发觉衣服已裂,但那件火鳞衫却丝毫无损。 这片树林不阔,不久已奔出林外。只见前面又是小丘无数,散布着许多树林。这种地势,根本不能使用骑兵,心中着实安慰。 一连冲过两队,浑身已染上不少血迹。耳中号角之声呜呜不歇,暗想对方人多,自己路又不熟。人家只要以号角指挥,不消多久便可把自己围困住。是以决不能老向一个方向奔逃。立刻掉头向东北角驰去。 越过两座山丘,在丘顶匆匆一瞥,发觉偏北方的远处,林木茂密,地势陡低,灌木丛林,星罗棋布。 他暗自想道:“看来只要逃到东北那片遥林之处,便一定可以脱身。可能那就是大军边缘,到了那边便等如突出重围。这一点从那边有一道密合的防线上,可以推想得到。我如径行冲去,非活活被那道千人以上的防线困死不可。但我一定要到那边去,唯一办法,便是指东击西,诱他们分散兵力……” 他疾驰下丘,拨头向东方奔去,晃眼间已隐身在灌木之中。 军鼓号角之声,震天动地,不久工夫,四方八面出现数百队军士,涌向这大片低洼区域。 秦重坐在一片丛林之内,略略歇息,心中豪情飞扬,只因凭他单人孤剑,便在万军中出人自如,别说武功高强与否,单论这分胆勇,也就不同凡响。 他侧耳细听四面的鼓角声,发觉东北方最稀疏。想了一会,微觉好笑。暗忖这青丘国的军队虽然调度得不错,还弄出一着诱敌自投罗网之计。哪知自己眼力不比常人,适才遥瞥一眼,已知东北有一道坚固的防线,最不易冲破,如由鼓角声判断敌情,贸然向东北方鼓角声较疏之处冲出去,非陷入层层重围不可! 想到这里,立刻起身,径向南面奔去,走了里许,便碰上一队披甲军士,他施展出上乘剑法,剑光如电,霎时刺死了四五个。但这一次对方似乎有点阵势,居然把他围得严密。长枪大戟远远向他搠来,招架十分费力。 仙人剑秦重奋起神威,一剑架开两支长枪一支大戟,乘机跃起,凌空找到一个军士头上,一脚踏下去。 这一脚踏在那军士的头盔上,力量何止千斤。那军士惨叫一声,整个头颅缩了一半入腔。这幕景象惨厉已极,把其他许多军士都骇得怔住。 仙人剑秦重错蜒三点水,晃眼已没人树林中,一回到林中,立刻向东北急奔疾驰。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适才在南方一现身,大军立刻向那边移过去。 他出了丛林,借着地形高低,掩蔽身形,往右方横移数里,耳听四方八面鼓角之声响个不绝,他却不再理会,径自在一座又大又密的丛林中坐下休息。 耗到晚上,鼓角之声已逐渐消歇。秦重长长透一口气,心想这一回到底让他逃脱大难。 又过了一会,天色全黑,已是初更过后。秦重施展夜行术,直向东北方驰去。他经过严格训练,在这没有月亮的黑夜中,真是占尽便宜。 大约走了数里,忽见营帐连绵,灯火处处,俨如一道极长的城墙,拦住去路。 秦重躲在黑暗中,暗自忖道:“过了这道防线,那边树木郁苍,似乎已是岛上居氏聚居之处。怪不得在这里设下重兵,敢情就是要把我拦在这一边。可是我这一身武功,他们怎会料想得到?我偏偏鸡犬不惊地穿过去,他们再围上一年,也摸不到我的影子……”这时他竟没有想起妻子袁绮云的安危,一味盘算如何悄悄越过这道防线。 他视察形势,鹭行鹤伏地扑到一座营帐边,侧耳一听,周围甚是寂静。复向前走,穿过两三座营帐,看看没有什么动静,登时松弛不少。忽见右方有座营帐尚有灯光透出来,隐隐还传来说话之声。 秦重忖道:“一点也不明白此地形势以及布置重兵之故,何不过去听听,也许能听出一点头绪……” 这时他已不甚小心,纵将过去,落在营帐后面。侧耳一听,里面似乎只有一个人沉声自语。他觉得奇怪起来,也没听他说什么,便赶快找一道缝隙,凑上去窥看。 一看之下,不禁为之一怔,敢情这座营帐内地方不小,摆着一张长桌,一个人坐在桌后,因是在那人左边,故此看见他的侧面。这人身上虽是便服,但体格魁梧,气度威猛,说话时无论是声音或姿势,都十分沉着有力。 在长桌之前,站着两排人,一共有十六七人之多。俱是全身甲胄,头盔捧在手中。这么多的人肃立不动,连半点声息也没有。是以秦重起初还以为帐中只有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这个说话的人,一定是这支大军的统帅了,看他的样子,果然有大将风度……”一面向长桌前那两排人细看。这些将领们有老有少,肃立时那种姿势,一望而知都经过极严格的军事训练,全都凝神注意那个相貌威猛,身穿便服的人说话。 秦重多看数眼,忽然发觉那群将领中,有两个年纪最轻的,胸前的铠甲上有个拳头大的红色心形记号。他摹地记起那个贱奴桑杞曾对他说过,凡是属于白衣、黑衣、红衣三派的人,都穿着胸前有个心形的短袍,以颜色区别出是哪一派的。目下这两个年纪最轻的高级将领,也许正是红衣派中好手,是以能够跻身高级将领行列中。一面忖思,一面转眼去看那个说话的人。 那人坐在长桌之后,是以如不留心,真看不到这人胸前居然有个白色的心形。 秦重暗自颔首,心想那桑杞说过,目下白衣派最有势力,因为历代御师都是白衣派的。这位统帅大军的主将毫无疑问正是白衣派中的人。 这原是刹那间之事,秦重观察既毕,方要凝神听那主帅说什么话,帐中竟已鸦雀无声,一片沉寂。 秦重耸耸肩,正自不明其故;那位主帅已再开口道:“左先锋冯胜听令!”声音较洪,威势不凡。秦重忖道:“他半夜三更发什么令?” 那两个胸有红心记号的年轻将军其中之一抖擞精神地应了一声,跨前一步,道:“末将候令!” 主帅沉声道:“命你立即把箭取来!” 冯胜右手直挺挺地向斜上方一举,应一声“得令”,便把头盔戴上,手按刀柄,转身出去。 主帅站起身来,一手按在腰间长刀把手上,威风凛凛地道:“叛国反逆之徒,该判何罪?” 一个老将响亮地应道:“叛国者五马分尸,家属充发贱奴。” 秦重方自觉得奇怪,蓦地一震,迅疾地回头瞥视,果然见到一条黑影,疾扑而来。这一刹那间,秦重已极快地想道:“果然给我看破,敢情这个主帅和那个左先锋冯胜已发现我,故此使个诈语,命他出来擒捕,而这个主帅还故意吸引住我的注意力!哎,这一打起来,那群将领一拥而出,定能把我缠住……”念头如闪电般在心头一掠而逝,他的人也疾然向那黑影纵迎上去。就在这一纵之际,亮出长剑。 两下立刻便撞上,那条黑影果然是左先锋冯胜。只见刀光一闪,返面斫来,一面大声喝道:“叛贼还不束手就缚?” 仙人剑秦重急图脱身,竟自压剑不发,恍如来不及出剑的样子。 刀风猛烈拂过,光华一闪,已砍在他左肩上。这一刀砍得又猛又重,仙人剑秦重身形禁不住直向下坠,就在他身形下坠之时,剑光一掣,宛如闪电。左先锋冯胜惨叫一声,小腹丹田处已中了一剑,全身真气登时散掉,鲜血直冒。 仙人剑秦重脚一沾地,竟然丝毫无恙地腾身而起,疾如飘风般向旁边跃去,掠出丈许,方始听到尸身坠地的响声。同时也听到号角之声,划空而响。 秦重一下已跃开两丈有余,蓦然一惊,停住身形。 原来他纵走之时,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刁斗,高达三丈,上面有个军士,此时已瞧见他的身形,正以号角召集兵勇向他包围。还有一点令他十分震惊的,便是号角之声才起,四下的营帐传出兵刃铿锵之声,显示出已经入梦的军士们闻警立刻起来。这等迅速敏捷,直是一支饱受训练的精兵。 他心知此刻生死一发,必须应变及时,否则大军一旦合围,火把高挑,纵然有通天本领,也闯不出去。 但见他有如电掣般冲人就近一座营帐之中,共有六名军士,此时已起来三个,执戟欲出。帐中一片黑沉沉,若非他这等内家好手,真是看不见一点东西。 他以奇快身法,闪过向他身上冲到的三名军士,一下冲到一个刚刚跳起来的军士身边,伸指一戳。那军士连哼声也没有,便自了账。 仙人剑秦重此时真个把全身本事都用出来,左手一托那军士腰身,疾然旋开,另外两名跳起来的军士,各各执兵器冲了出营。 这营帐中太过黑暗,是以那五名军士简直不知有敌人潜人。 秦重极快地丢掉蒙面白布和双足上的白布,脱了那个军士的盔甲,自己戴上。左手持剑,右手执戟,匆匆出帐,只见帐门外不及五步之远,那五人排在一起。 此时四下都传来一片甲胄刀戟的铿锵声,但却不闻半点人声,而且毫无紊乱之象。刁斗上号角呜呜而鸣,一阵阵急步声由四方八面向这边边过来。 仙人剑秦重俊目一闪,立刻奔到帐前那排军士的右边末首,便站定不动。 一切似乎毫无异状,这排军士全都屹立不动。秦重刚刚把心事微放,暗忖刁斗上的军士也许没有看见自己的身形。 蓦地想起情势不妙,果然左方不及两丈之处,火光摹起。 秦重大吼一声,一手扣住旁边那军士的臂膀,往内一揪,跟着向外一送,底下右脚同时抵住那军士的下盘,用足全力向外一送。 那军士惊叫一声,身形悠悠破空飞去,去势之快,宛如流星赶月,一下子撞在左边那团火光之上,登时把那团火光压灭。 秦重出手极快,跟着又打倒一人,便向左方火光刚熄之处纵去。 那边一阵混乱,黑暗中戟光划过,一个军官惨叫一声,倒毙地上。 秦重眼明手快,先取军官,登时这排军士便成群龙无首的状态。 好些军士四散乱窜,他也疾向东北方奔去。他身穿甲胄,头戴白色鸟羽头盔,黑暗中谁也看不出是个冒牌货。是以奔过十余个营帐,十余队排在每个帐前的军士,却没有一人出手拦他。 奔出营地,心中叫声侥幸,耳听后面号角不住呜呜而响,回头一望,只见火光陆续点起来,不久便出现了百来支火炬,照得营地一片光亮。 但他已奔了大半里路,故此不怕火光能够照到他。当下在一丛灌木旁边停步,一面侧耳细听四下动静,一面凝望那片火光。 火光中忽见四五条人影,往来奔驰,一时跃上帐顶,一时纵下平地。看他们身法之轻巧快捷,但论轻功,竟和自己不相上下。不禁大为凛骇,忖道:“幸亏我应变神速,仓促间扮成军士,乘乱脱身。如若不然,此刻火光四起,那些军士全部不动,这几个将领细细检查,我如何还能蒙住他们。要被这几人缠上,大军四面一合,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真险,真险……看这情形,他们已发现我是假扮军士,故此传令众军不许动弹,我这一身装束必须赶紧弃掉……” 心念正转,火光中鼓声急骤地响起来,跟着有七八骑分头驰走。 秦重正不知何故,略一迟疑,耳中便听到四面传来号角之声,虽甚遥远,全自己分明仍然在大军包围圈中。 他不禁大惊失色,忖道:“原来我是自投罗网,这边并非岛上居民聚居之处。他们这个包围网只要不放松,等到天亮以后,才往中心收缩,我插翅难飞……” 但形势尽管不利,他仍然不能不作最后挣扎。当下仍然向包围圈的中心走去。走了数丈,摹见前面灯火数点,仔细一看,敢情有座楼台,正当去路。 四面尽管鼓角齐响,但这座楼台却一片静悄悄。秦重本来以为楼中无人,但光是看那几盏灯火,已知必有人住。 他忖想一下,便展开轻功,向楼台跃去,临到切近,只见一道院墙,围住通座高楼。那道园墙约有一丈之高,他跃上去,手中长剑平搭在墙头,身形吊在墙外,探头向内一瞥。 墙内地方甚为宽广,那座高楼住处中央,四面都有房舍。那座楼形式古怪,没有正面,竟是四方形,二楼上的走廊四面俱通。廊柱上悬挂着灯火,但并不光亮。 他估计这座石楼大约有三丈高,若果纵上楼顶,便可以瞭望到四下形势。再看楼下房舍与这道围墙之间,只隔着一道丈半宽的院子,心想只要过得这个院子,不被人家发现,便可跃登楼顶。 可是这楼委实寂静得出奇,里面的人似乎全部入梦,对于四下的鼓角声置之不理。秦重曾在江湖上混过,情知越是这样深不可测,越发不可轻视。想了又想,先把长戟插在地上,腾出右手抓下一块碎石,便向院中掷去。 石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但歇了片刻,仍然无人出现。秦重咬咬牙,拔起长朝,先跃上墙头,然后用力一跃,身形破空而起,径自越过院子,落在对面的房檐边,更不停留,疾纵上二楼回廊上,再借力翻上楼顶。放目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怔在当场! 第三章 最难消受 上一回说到仙人剑秦重纵上那座高楼最顶层,回眸四望,忽然怔住。 原来这座高楼位处旷野之中,虽然四面平地,其中不少树木散布其间,但却遮不断目光。此时四方八面一道火龙,把这座高楼完全围住,宛如一道极长的城墙,上播无数火炬,将这一片旷野团团围住。 这时号角之声已渐见疏落,却显而易见这道火龙似的包围圈,逐渐收缩。 仙人剑秦重惊想道:“这一回我秦重竟然变成瓮中之鳖,那道包围圈越收缩,力量便越雄厚,等到离此楼不远,这道人墙恐怕有数百人之厚……” 这么一想,立刻决定必须趁对方尚未收缩得太近时,即速冲出重围! 念头方转,忽见火光大起,霎时间楼下四边的露天院落中,出现了许多火炬。 火光一现,四下亮如白昼,那些持着火炬的人,竟然全部是女兵,一个个软甲披身,红巾包头。背上斜插长剑,手中提着花枪。步履轻快,特别是持炬的女兵,都练有轻功,丈许高的围墙,一跃便上。 他连忙伏在屋顶,但见每一边的屋子中,跟着出来数十名女兵,分从四面院门出去,排成许多小队,每队五人,巡梭似地在围墙以外走来走去。 秦重俊面失色,忖道:“目下四方八面都十分光亮,我纵下去,首先要冲出这些娘子军的包围。这样一来,便无法再隐匿踪迹。如果再让外层的大军密集兵力,将我困住,纵有通天武功,也无法突出重围!哎,我今番竟然真个折在此地么?” 正想之时,只见向南朝海那一边围墙上持火炬的女兵们,悄无声息地完全撤回两边,是以这向南一面的火光登时黯淡。 秦重连忙移到南面檐边,打算从这边逃走。只见院中站着三个女将,一个身量娇小,背插双剑。另外两个身量高大异常,一个持着长戟,一个倒提着一柄五尺长的开山大斧。可知这两人虽是女流,却以臂力沉雄见长。 这三人头上都没有红巾,那个身量娇小的乌云披肩,面貌姣好。另外那两个却把头发束向脑后,宛如两条马尾。 她们略一商议,便从正门走出外面。那个身量娇小的似乎身份较高,命那两将留守门外,自己却绕楼巡查。 留守在门外的两位高大女将,转身向这边楼上看了几眼,忽然挥手命已经退向两旁的持炬女兵再退一点。她们如命再退,已转过屋角,因此这一面更加黑暗。 仙人剑秦重十分疑惑,暗忖莫非人家已发现自己在楼顶,因此故意命持炬女兵撤开,好诱自己下楼?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因为适才已看见那些持着火炬的女兵,轻功甚高,丈把高的围墙一跃而上。女兵况且如此,女将更可想而知。尤其那个身量娇小的女将,举手投足,都甚美妙,这正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的特征。那么她们大可以上楼顶追捕。退一万步想,从然她们都无法纵上楼顶,也可以架梯上来,一面以强弩压阵…… 四面的火龙人墙越缩越小,现在已离这座高楼不及半里。 此刻只有一个低沉的鼓声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响着,此外没有别的声音。同时刚才那些女兵们的行动,也是十分敏捷而寂静。因而使他意味到这座楼中,必定有什么人物居住。而这些人正是因为怕嘈声惊醒这人,是以极力不发出任何声息。 他继续想道:“这里的布置令我十分迷惑,但无论如何,我得赶紧离开这座楼顶。四面的包围大军再迫近的话。那时连楼顶也亮如白昼。近处的女兵虽看不见我,但远处的军士反而会发现“然而我逃往何处?这道火龙也似的包围圈我能闯得过么?” 这些思想令他烦恼不安,不过他仍然不肯束手被擒,继续不断地苦苦思索—— 那个娇小的女将又巡到后面去了,另外那两员女将也凝目望着半里外的火龙。那委实是罕见的奇观,以起初时包围圈之广大,这支大军相信总在三万人以上。 仙人剑秦重突然掠过一个念头,立刻付诸行动,长身往檐外纵落去,身形一坠到二楼回廊之处,手中长戟轻轻一点栏杆,身形便斜向廊中飘落。 迎面便是一个房门,里面银灯半剔,光线黯淡。这一瞬间,他颇悔适才匆忙,竟没有仔细打量一下这座高楼二楼上的房间之内,是什么样子。悔意才起,他的人已窜人房内。 他的动作迅疾如风,身上虽然披着铁甲,却没有半点声响。 人了房中,竟不暇视察房中情形,仅仅直觉到没有什么异响,便门在门后,探头向外窥看。 只见那两员女将犹自遥望火龙奇景,分明没有发觉有人从楼顶飞坠。于是先放下一点心事,然后回眸打量这个房间。 只见这房间极为宽敞,向南这一面,居然共有两道房门。 另外四方八面,都有门户,由此可知这一层二楼之上,全部四通八达。 房间当中放着一张大床,一个圆顶的轻纱帐高悬室顶,轻柔地罩住大床。 这一来秦重可看不见罩在轻纱帐中的大床上,躺着什么人? 房中的地上,全部铺着厚厚的地毡,黑暗中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不过从那极软的感觉可以想像到这张地毡一定相当名贵。 清风从四方八面吹拂入房,因此十分清凉,银灯摇摇中,一片暗香扑鼻,端的又幽又雅。 在这等危急关头,他却忽然生出一缕遐思。 他暗自想道:“这个房间的格式十分特别,既清静而又幽雅可喜,日后我回到碧螺岛上,一定盖一座这样的楼房居住……” 但这一缕遐思瞬息即逝,目下他急须找个地方藏匿身形。直到真个被搜查出来,他方始使出全身本事,尽力一拼。 他先蹑足走到通向北面的一道门户,探头一看,不觉暗吃一惊,敢情那边的房间也极宽大,虽然没有灯光,但从大开的房门望出去,回廊上站着两条人影,都是身材袅娜的女性,其中一个正向房间走回来。 秦重连忙缩回头,忽见东面和西面的房间,灯光忽亮,微闻极轻的步声同时由两面的房间向通到这边的门户走来。似乎那两个房间的人,因号角之声惊醒,出去看了一会,现在点亮灯火,不约而同地齐齐要走过这个房间来察看动静。 这时他真急出一身冷汗,如果走出廊外,下面的女将军可能无意望见。一向北那边刚刚有人走回房中,万万出去不得。东西两面的房间却同时点亮灯火,并且同时有人向这个房间走来。他不论往那边走,势将惊动了守在下面的女兵,再因此而引来数万大军。 百忙中左顾右盼,想赶紧找处地方藏起来。却听到轻微的步声已到了门边,那步声竟是有人赤足走在楼板上。他忍不住轩眉微笑,杀心陡生,足尖一点,飞到东面房门边,掩在门后。 这刻他已决定那人一人此房,便出其不意,出手点他死穴,然后乘势托住那人,反而掩人东面房中。假如那边房间只有一人,那么他还可以多躲一会,假如尚有其他的人,则他只好出手相拼了。 他抱住孤注一掷的决心,反而觉得从容起来。 步声停在门口,竟没有走过来。这时他并不怕对面向西的房门的人会瞧见他,因为视线被当中的大床纱帐隔住。 眼前倏然一暗,敢情那人把房帘放下来,隔断了灯光。同时对面房门的灯光也忽地消失,他不必过去看,已知也是放下房帘之故。 秦重喜不自胜,忖道:“原来是怕灯光透人此室,把床上的人惊醒,我暂时可以无忧矣……” 只听向北房中步声冉冉而来,他知道正是那个由廊上走入室中的女郎的步声,当下屏息等候。果然刷地微响,那边的布帘也放下了。 仙人剑秦重使眼一闪,先过去墙角把那道屏风搬开一点,以便等会儿躲到屏风后面,不致碰着身上铁甲而发出声响。 然后轻轻走向房中那张大床,用左手长剑,撩起纱帐。 目光到处,不觉为之一愣,这时灯光虽然不明,但近在飓尺,自然看得清楚。 床上雪白的被褥上,躺着一个女郎。她的手掌覆在眼睛上,因此只能看见她脸庞的下半截。 但仅仅这半截面庞与及那只雪白纤美的手掌,已足以令人勾出一幅美人春睡图。她的纤嘴、下巴、脸颊以及露出半截的粉颈,都美不可言。那只掌心向上的手掌,纤秾适度,手指细长。而所有看得见的地方,皮肤之细致雪白,令人神往。 仙人剑秦重并非是好色之徒,因此虽然眩惑地眨眨眼睛,多在她面上盘桓一会,但却不敢向她颈子以下看去,诚想她没有盖好,露出娇躯,则这样窥人闺阁的行为,不啻等如江湖不齿的下三流辈。 他迅速地忖道:“这位美丽的女郎身份一定不比等闲,否则不会有那么一队精锐的娘子军护卫,更不会因怕惊醒她而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啊,是了,刚才向南这一面持炬的女兵奉命撒开,必定是怕火光映人房中,把她的香梦惊破!” 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微微一笑,低声自语道:“即使是我,尚未得睹你全貌,但这一麟半爪,已经可以想见人寰绝色,也不忍把你惊醒……” 自言自语间,忽见她枕头下露出一截剑柄,不由得微微一凛,电急忖道:“她以一掌遮眼,但如从指缝中偷偷窥看,我也无法发觉!哎,她不会已经醒了,却静静地观看我的动静吧?” 此念一转,反而不肯立刻离开,极快地把长剑衔在口中,腾出左手,以便点她穴道。 可是那女郎仍然毫不动弹,呼吸十分均匀,似乎尚在酣梦中。 仙人剑秦重舒口大气,忖道:“我也未免过虑,楼下放着现成这么多娘子军,她何必多此一举,若然早已发现我人房,只须出声一叫,我便插翅难飞。何况她一个姑娘家,怎肯任陌生男人任意观看?”想到这一点,便不好意思再看人家睡态,便目不邪视地退出纱帐之外。 走到向南的房门处一看,本来在半里外的火龙,仍然停在原地,却见几条人影疾驰而来,脚程疾如奔马,领头的一个正是早先所见那白衣派的主帅。他后面跟随着三个将领,全部戴盔披甲,气势威武。那主帅的头盔插着两根三尺长的雉尾,在风中摇颤不休。 这边那个身量娇小的女将迎上来,这个女将身份极高,见到那个统率数万大军的主帅,只轻轻颔首。那位主帅也向她点头为礼,后面的三名将领却以左手斜抱前胸,右手向上斜举,行的似是本国军礼。 两下交语之后,那个主帅便率了三将,转身驰走。秦重大为担忧,心想对方如果麾兵围搜,绝对无法逃走。 忧思怔忡间,忽听床上那女郎转身之声,暗吃一惊,疾忙纵到墙角那面屏风后。床上的女郎娇咳两声,立地灯光满室,原来三面房间的帘子都掀起来,每个房间进来一个婀娜的侍女,其中一个把桌上银灯挑亮。 仙人剑秦重藏身的那面木屏风,雕满了花卉草虫,通体玲珑,价值不菲。他这时哪有心情欣赏,微觉紧张地从缝隙中望出去。 只见另外两名侍女,走到床边,把帐子撩开。床上的女郎嘤咛一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声音十分甜美。 一个侍女答道:“现在是亥子之交!” 床中的女郎坐起来,道:“外面是什么事?” 侍女道:“刚才鲁大将军来过,但婢子等仍然不知是什么事!” 床上的女郎道:“请禁卫大将军上来!” 于是一个侍女袅娜出去,床上的女郎也走下床来,她身上披着一件宽大拖地的睡袍,此时面貌已完全露出来,但见她眉如远山染黛,眼似秋水流波,玉颊朱唇,使人心醉神驰,响往不已。 她赤着双足,走到梳妆台前,在大镜前顾盼一下,轻拢秀发。 秦重看得呆了,心想在这海外岛国,居然见此绝色,真是眼福不浅。听她的口气极大,连什么大将军都呼来挥去的神情,不是后妃,也定是公主身份。只不知那禁卫大将军竟是何人?居然能夜人她的卧室? 只一刻工夫,侍女在外娇声道:“禁卫大将军谒见……” 跟着门口出现一人,秦重忙忙瞧时,敢情是那个身材娇小,面具较好的女将军。 她一踏人室内,两道电光也似的眼神,迅速地环视房间一匝。然后娇声道:“小臣谒见公主——” 那位美丽异常的公主微微一笑,道:“进来……鲁将军说些什么?” 女将军走进房来,道:“鲁将军说他十分惭愧,有人侵人禁地,往来自如,杀死了一名左先锋和不少军士,但他连这个大胆的逆贼什么样子、究有多少人都不知道,他说如果无法擒住这个逆贼,回头便向皇上引咎辞职——” 那位公主啊了一声,凝眸忖思。 禁卫大将军乘机又迅速地瞥视房中四处,然后收回眼光,不再乱看。 秦重这刻以内家功夫,贴身墙角,双脚缩起来,因此那面屏风虽然底下有半尺高空隙,但外面的人却无法见他双脚。 只听那公主缓缓道:“这个叛贼难道不怕死么?纵然他不怕死,但这等事可大可小,可能诛连九族,收作贱奴……” “也许此人真不怕死。”大将军娇声道,“可以确信的,这反贼必定没有父母妻儿,纵或尚有亲属戚党,但他一定守口如瓶,至死不肯吐露身世!” 公主点点头,露出恍然之色,道:“我倒要试试看他是不是真不怕死的人——” 秦重听到这里,剑眉一皱,忖道:“好极了,我竟被她戏弄了一番,敢情她已经发现我的踪迹,故以布下此局,这句话分明就是向我说的——” 却听那公主道:“你传令鲁将军,就说只许生擒,不许击毙。本公主届时要亲自审问!” 那女将军领旨而出,墙角里的仙人剑秦重暗暗舒口气,忖道:“原来她没有发现我,我不过是多疑罢了!” 复又想道:“那个禁卫大将军武功必定十分高强,她一出去,我就减了九分危险!目下只有一办法,假如我被她们发现,只好辣手推花,击倒阻住我去路的宫女,顺势把那公主捉在手中,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教他们数万大军乖乖的让开一条道路,任我逃走!可是我逃到那里?风声一旦传出,这岛上发现了生面人,还能够不疑心么?咳,这办法也不济事,但必要时也只好如此了那位公主既不出去看,又不上床就寝,却命宫女替她梳头。 仙人剑秦重虽然身陷险地,但见到这样一个绝色佳人,临镜梳妆,不觉也呆呆凝视。 隔了一会,痴痴想道:“我以为当世之间,最美丽的女人是玄阴教教主鬼母座下一风三鬼中的白凤朱玲,但今日见到这位公主,方知世间还有一个可以和朱玲比美的人……” 那位公主又命人把禁卫大将军召来,问道:“鲁将军可曾发现叛贼踪迹么?” 女将军奏道:“还未曾接到他的报告,但从平静的形势看来,似乎未曾发现叛贼!” 公主哼了一声,道:“难道五万大军,还擒不住区区一叛贼?” “启奏公主,鲁将军已命全部大军出动,结成一道厚达半里的人墙,以公主的行宫为中心,团团围住,除非他所料不确,叛贼已暗中从别的方向逃走,如在这个包围圈中,任那叛贼插上双翼,也无法飞出这道人墙……” 公主微微一晒,道:“若果真捉不到叛贼,这个将军不当也罢。” 禁卫大将军不敢做声。恭立房中。 公主忽又问道:“假如那叛贼自首,按律该减罪若干?” 女将军摇头道:“如若让他逃走!以后方出而自首,当可免去死罪。但在包围圈中的话,却不容他自首……” 公主道:“你告知鲁将军,就说我的旨意,那叛贼不论是否在包围圈,如若自行出来就缚,可以免去死刑……” 女将军闻言一愣,道:“公主你……?” 公主摆手道:“速去传旨,我相信那叛贼知道之后,必定自首,便可减少无谓伤亡——” 那位女将军唯唯而退,走到房门,公主忽又问道:“你可知那个逆贼何故擅闯禁地?还敢杀死捍卫国家的军人?” 女将军摇摇头道:“小臣不知……”说时,面上另外流露出疑惑和若有所思的表情。 公主喃喃道:“那人如此大胆,难道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又难道是右翼王的奸细……”她挥挥手,女将军悄然而退。 她走到一个锦垫上坐下,面庞恰好向着屏风。但她没有向屏风投瞥一眼,仰首望着天花板,一面命房中三名宫女退出去。 房中只剩下这位娇艳如花的异国公主以及一个英俊的年轻剑客。 仙人剑秦重一直希望她赶快就寝,以便自己可以把脚放下来,休息一番。 他虽然听到公主说,自首可免去死罪。但他苦在是个异国人,纵然自首后可以免去死罪。但按照此国法律,这一生的贱奴却是当定。以他一个堂堂的剑客,却在胫骨上留下贱奴的记号,这耻辱真是比死还要难受。 是以他简直没有考虑过出来自首这个念头。他只希望公主就寝,然后他可以休息,再设法逃生。 却听公主哺哺自语道:“奇怪,他宁愿死也不肯出来自首?这是什么缘故?莫不成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男儿?” 仙人剑秦重忖道:“我的好公主,你真是世人最爱大惊小怪的人……这种事和你一位公主身份的人有什么关系?你寻你的香梦,我走我的大路!快点上床睡觉吧,你长得这么美丽,假如我是个坏人,你今晚还能保存清白么?”他自慰地笑一下,又想道:“我到底是出身东海碧螺岛的人,对于女色之事,决不胡乱来……” 想是这么想,其实那对眼睛此刻却老是在公主美艳绝伦的脸庞上打转,再也移之不开。 歇了一刻,公主打个呵欠,姿态美妙之极。秦重看得目瞪口呆,体内热血沸腾激涌。 她曼妙轻盈地起身,走向房门,忽然停住步,轻轻击一下掌。 三名宫女一齐出现,公主道:“我的珠鞋,金钗和外衣……” 那三名宫女立刻迅速地移动,其中一个弯低身躯,到处张望找寻公主的珠鞋。一个宫女一直走向屏风左边,秦重闪眼一觑,暗中叫声苦,原来屏风左角挂着一件描金绣凤的鲜艳衣裳。 另一个宫女却笔直走向妆台,取那金钗。 秦重一面把双脚缩得高些,以免找寻珠鞋的宫女无意瞧见。 一面用锐利的眼光紧吊着走向屏风而来的宫女,假如她取衣之时,发现了自己,这种形势之下,他只好抢将出去,把公主擒在手中,然后要挟那五万大军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这还不算,他仍然分出一点精神,留意那个横过屏风去向妆台的宫女,防她无意发现。 他一心数用,倒是应付裕如。眼见那取衣宫女,一直走到屏风左角,伸手取衣。 她只要踏前一步,便可以瞧见屏风后面,但她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仙人剑秦重这时双目眨也不眨,紧紧盯着这个宫女的一切细微动作。 摹地里右边耳际传来一声轻笑,相隔得那么近,以致这位胆力过人,机智之甚的年轻剑客,一时也为之愣住。 他还未来及转眼去瞧右耳边发笑之人,胁下突然微疼,登时四肢俱软,一声滚倒地上。胸中也轰的一声,天旋地转,人便昏迷过去。 隔了不知多久,他微微呻吟一声,睁开眼睛,但觉眼前一片幽幽暗暗。 他定一定神,爬起身来,发觉全身毫无羁束,试一活动筋骨,居然一如平常。 转眼四看,只见自己处身在一个幽暗的角落,四面俱是嶙峋山石。 角落外面,却是一片广场,但暗不见天日,而且一股潮湿的味道,使人登时知道乃是处身在一个极为宽广庞大的石窟之中。 他一点也不寂寞,因为广场中不少人在走动。这些人都赤裸着上半身,露出黝黑的皮肤,显示出他们惯常在烈日之下工作。 这些人大部分身体强健,肌肉坟突,但此刻都露出十分疲惫之色,蹒跚地走动往来。 秦重大惊失色,忖道:“这些人都是贱奴,看他们小腿上的烙痕便知。我处身此地,无疑也变成了贱奴……” 他定神一想,未曾昏迷以前的事,都涌上心头。 “我一定让那个女将军早先窥破,或者简直就是那位公主早已察觉,故意引我注意那宫女取衣时,乘机纵来点住我穴道……可怕啊,那点我穴道的人,身手之高强,最少也不在我之下,是那位公主呢?抑是那个禁卫女将军?” 他极力推想,也想不出自己已昏迷了多久?一个时辰?一日?抑是十日? 这些都不要紧,事已如此,只好认命。心想他们倒有点人情味,趁自己失去知觉之时,烙上贱奴铁印,故此可以减少一点痛苦。 低头提起裤脚一看,不觉又惊得呆住,原来他一双腿上,光光滑滑,哪有什么烙痕。 “真是奇怪到了家啦!”他怔怔寻思道,“我已被人家换上长裤,还以为已被烙上铁印,殊不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不好了,我不能再想下去,这个国度一切事都稀奇古怪,再想下去,非疯狂不可……” 他索性什么都不想,静静望着外面走来走去的人,发现这些人走过右边之后,不久便转回来,手中多了一卷铺盖似的东西,抗在肩头。 这个推测可没有错,因为不久以后,便有三四个人在他可以瞧见的地方,打开手中的东西,铺在地上,然后躺将下去,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这些贱奴们一定由左边一道门户进来,然后到右边领一个铺盖,便各自睡觉。看来这些贱奴日间一定做过什么苦工,是以显得十分疲乏——” 他自顾一下,又迅速地忖道:“我身上毫无束缚,只要查出此地形势,立刻便可以逃走……” 当下摄神定虑,行功运气,哪知一运真气,立刻觉得丹田发胀,气促心跳。 这一惊非同小可,使得他无力地坐到地上,歇了片刻,这才深深叹一口气,想道:“完了,我苦练了十七八年的功夫,竟然断送在这个鬼国中。刚才的现象,分明是被内家好手的独门功夫,破去我的真气,只剩下本身的力量,内家真力已无法运用……天啊,目下我只比普通没练过武功的人强些,一个人顶多可以对付几个普通人,这有什么用处?我那强仇大敌,在中土号称剑神,天下已罕有敌手,我还能和他争雄逐胜么?” 他的确十分悲伤,要知他自幼便得碧螺岛主于叔初宠爱,因此养成极为倔强的性格。剑神石轩中当年把他的长剑震出掌中的仇恨,刻骨铭心,不论如何艰苦危难,他都非报不可。几年来他一直为此而努力,所经历的一切,在他都有如无痕的奇景,只有一个心念永不能须臾去怀,便是向剑神石轩中报复一剑之仇。 现在他突然完全消失了报仇的机会和能力,在他而言,真是比任何不幸还要不幸些。 他痴痴坐在地上,虎目圆睁,两滴泪珠从眼角流下来…… 失望到了极点之时,反而觉得麻木起来。 一个壮健的汉子哼哼哈哈地走到他前面丈许之处,放下铺盖,然后躺上去,舒服地呻吟一声。 不久,那汉子便注意到秦重。他支起半身,打量他一会,然后道:“朋友,你是刚来的吧?” 仙人剑秦重恨不得这时立刻死掉,但深心处仍然有一点点不甘心。 他努力撇开一切失望和痛苦,向那汉子点点头。 那汉子透口大气,重新躺下,一面道:“果然你是才来的,怪不得我上午没瞧见你……” 秦重没有做声,那壮汉又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初来这里,免不了觉得不习惯,但时候一长,也就没有什么。不瞒你说,我情愿在这里做牛做马,也不愿去奉承那些主人的颜色。一个贱奴做得再好,还不过是一个贱奴……” 秦重叹口气,忖道:“你怎知我的悲伤何等深刻?你怎知一个人的雄心壮志,突然被迫完全放弃时的痛苦……” 那人听到他的叹息,便用安慰的口吻道:“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苦头,就是工作吃力和整日被烈日炙晒!下雨天我们便可以休息,多美妙啊,我们可以睡上一日一夜呢……可惜这里一年难得下一场雨!” “这是什么地方?朋友你贵姓名?” “喔,听起来你似乎才沦为贱奴不久呢……我姓熊名烈。这里是大理山,晤,也许你未曾听过大理山的名字,普通人都不知道,就是位处全国中央的大青山的一座山峰,周围百里都是大理石的山岩,然后就是大青山的原始森林,环绕四周。听说以前有些朋友逃走,但官道不敢走,窜入森林之内,十分之九都死在毒蛇猛兽爪牙之下,只有极少数在森林中转来转去,又被捉回来……我们日常工作便是采石,一部分官府自用,一部分出售,据说很赚钱呢——” 秦重道:“我姓秦名重,本来在飞箝岛,却不知如何昏昏沉沉,便到了这里来!这里有多少军队把守?” “军队?那些都是魔鬼,这大理山工场因为十分赚钱,所以特地选派了三千名武艺精通的魔鬼。称为飞虎军,分作三团,一团守着出山官道,一团在山顶驻守,一团休息。他们轮流着每三个月中,便休息一个月,好不快活……” “我们有多少人?” “大约有千余人,包括女奴在内……” “为什么还有女奴?是飞虎军要来泄欲的么?” 熊烈道:“不,飞虎军的规律极严,不许和男女贱奴接近,违者立刻革除军籍。你知道他们飞虎军薪他极丰,谁也不愿丢了这个金饭碗!这些女奴大约有百余名,做点轻细工作和替我们烧饭!” 说起女奴,他似乎颇有兴趣,支起上半身道:“这些女奴们比我们更惨,每七日便得陪一批人睡觉。我们男的人多,每一百日才轮到一次……” 他又躺下去,道:“但我不要,我厌恶这件事!”声音变得懒懒的,好像真个一点也不在乎。 秦重奇怪起来,问道:“为什么?你从来未曾试过么?” 他不做声,秦重忖道:“这厮大概一生未曾试过,不知道如何做法,因此不敢尝试……” 当下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熊烈道:“十六岁了……” 秦重微讶地注视着他壮健异常的身躯,这时才发觉他竟是天生一副练武的骨骼。 熊烈又道:“今日只做了一个上午,大概睡一个下午,晚上要赶工呢…” “哦,现在才是下午么?今天是什么日子?” 熊烈道:“我不知道,我们记得日子作什?到有一天衰老了,便被飞虎军押到别处,做一些不吃力而更下贱的苦工……” 仙人剑秦重微嗟一声,暗忖自己刚刚才尝到没有希望的苦味,而这上千上万的贱奴,前途一片暗淡,连一丝一毫的希望也没有。他们不论如何挣扎,不论如何努力,但永远沉沦在地狱之中,永远是人下之人……这种滋味该是何等苦涩?苟延一命为的是何来? 想到别人的不幸,自己心灵上的重压似乎减轻得多,熊烈又道:“秦重,你不去领一副铺盖,怎样睡觉?你初来不知道我们的工作多吃力,等会儿你试过之后,便懂得保养精神的重要了!” 仙人剑秦重道:“我不想睡,但地上甚是潮湿,连坐坐也不行。” 他走出角落,只见这座石窟甚大,右边三丈之处,洞窟渐窄,一面铁栅隔在当中,由地面一直到洞顶,足足有三丈之高。 那面铁栅的铁枝比鹅卵还粗,排得又密,因此力量再大的人,也无法拉得动。 铁栅那面,比较光亮得多,两名身体魁梧,腰悬利刃的飞虎军站在那边。这时铁栅那边有几个女奴,正在搬弄铺盖,铁栅上开了一个两尺见方的小门,贱奴们就在这个小门上接过女奴递过来的铺盖。 他发觉自己和别人有两点不同,第一点别的贱奴们只穿着一条短裤,而他却穿着一条长裤。 第二点别的贱奴浑身都黑得像块炭头,秦重虽然本来不算白,但比起他们,简直变成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般白皙。 秦重本来有点儿忸怩不安,但又发现所有的贱奴们虽然身体壮实,却似乎都十分疲倦,此时个个都急于休息,没有人向他多望一眼。当下心里便微觉泰然,一径向铁栅走去。 那两名飞虎军目光灼灼地打量他,秦重倒不介意这些高他一等的人,走到小门外,一个女奴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重报了姓名,那个女奴便在一本簿子上翻阅,找了半天,抬头道:“没有你的名字。” “没有关系,我只想弄个铺盖用用……” 女奴见他长得英俊,因此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笑道:“这些铺盖都有人的,名册上如果没有名字,便不能给你……” 一个飞虎军喝道:“滚开,罗嗦什么——” 仙人剑秦重忍住气,打量这飞虎军一眼,心想自己目下是虎落平阳,武功尽失,否则非教训教训这个小子不可! 那飞虎军见他瞪眼睛,立刻怒气勃勃,突然拉开旁边一个小门,走将过来。 他的一声断喝,已引起许多人注意,加上铁门的响声,那些贱奴便知道有事发生,全都从铺盖上坐起身来看。 那名飞虎军一步一步向秦重逼去,秦重心想此刻如何可以闹事,便一步一步向后退。 退了三丈左右,那飞虎军似乎戏弄已够,狞笑一声,道:“你想死还不容易么?” 话声甫落,倏然伸手便抓。秦重身形本不高大,偏偏对方身高体壮,宛如一座小山,手臂又粗又长,这一抓过来。如吃他抓住的话,非吃他摔开数文不可。 秦重记得自己武功已失,不敢不闪,忙忙甩肩卸身,一下子绕到对方左后测,要知他虽然不能运动真力,但自幼锻炼武功,这步法身眼还是比普通的人高明得多。 那飞虎军怔了一下,随即狞声大笑,道:“原来你这小子还会两手……”他却不须防备对方敢予以还击,掉转身躯,双掌齐出,疾抓对方。 秦重练的本是上乘武功,若然他真气未散,对方这等出手,根本动也不动,便可硬给碰回去。但目下正好惨在这里,只因他的步法招数,均是极上乘的武功,如今他武功尽失,便无法施展,对付起这个一味以力取胜的军士,反觉没有办法。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双掌已到,秦重不知不觉中使出上乘心法,身形半侧,一招“西方见佛”,双掌合十往外一穿,蓦地中分封架敌臂。 那军士硬生生一扑一抱,粗臂绕过秦重后背,疾然一扣。秦重架他不开,心中叫一声糟,整个上身和双手都被对方硬生生圈抱住。 熊烈在旁低低惊叫一声,只见那军士大喝一声,双臂一抖,秦重吃他抖起五六尺高,直掉下来。 如是往日,秦重轻轻一提真气,真是上下自如,哪里摔得他着,如今不比往日,只听“叭哒” 大响一声,他已摔在石地上,痛得他剑眉一皱。 那名军士颇感意外,只因他适才一抖之力,本可把对方抖起一丈之高,丈半以外。光是这一记对方便半天爬不起身。但临到出力之时,对方身躯软软滑滑,不知如何一卸,竟把他的力量卸掉三分之二。 他当然知道这是秦重一生练武,身体自然而然会借力卸力,当下不肯干休,虎跃过去,俯身一揪,双手扣住秦重脖子,硬提起来。 秦重被他扣得透不过气,双足离地,全靠双手抓在对方小臂上,借力轻身,这才不至于颈骨折断。 熊烈怒吼一声,道:“他是新来的人,自然不懂规矩,你想扼死他么?……”说时,已冲过来。 那军士大笑道:“扼死又怎样?你这厮也想死么?” 秦重见他说时,眼中凶光四射,心想自己生不如死,就此让对方扼死也无所谓,但那熊烈年少热心,居然敢为了自己出言顶撞,自己一死之后,只怕他也非死不可。 虎目一闪,已横下心肠,蓦地一脚踢将出去。他这一脚踢得不重,但那名飞虎军士墓地哼哈一声,双手齐松,害得秦重又掉了一下重的。却见对方抱腹弯腰,连连呛咳,原来是被秦重一脚踢在穴道之上。 熊烈却过去拉起秦重,笑道:“我们这顿鞭子吃定了,我倒不怕,只不知你挺得住不?” 秦重感激地一笑,道:“累你受苦,于心不安,我倒无所谓!” “你大概不知道那种用药泡过的皮鞭的厉害,不但当时奇疼攻心,要死又死不了,打完之后,每晚睡倒在床上时,浑身骨头又酸又痒,那时才不好受哩……” 秦重摇摇头,苦笑道:“让我尝一尝也好……”这时那名飞虎军兀自呛咳不时,敢情已岔了气,浑身无力,已蹲在地上。秦重因自己刚才的一脚,用的是浊力,不知究有多重,诚恐那军士因伤重而不治,忙忙过去,假装要拉他起来,乘机用膝头顶一下他背上的“筋缩穴”上。那军士登时不再呛咳,浑身的力量也回来了,怒吼一声,横臂一扫,登时把秦重扫开七八尺远。之后又大踏步过去,一手叉住熊烈的脖子,举将起来,另一手抵住他的小腹,蓦地一推,熊烈那么壮健结实的块头,竟让这个军士摔出寻丈远。 这军士又把秦重和熊烈两人拽到铁栏边,取绳把他们缚在铁柱上,然后取出一条颜色乌黑得发亮的皮鞭,狠狠鞭了一顿,鞭子过处,肌肉上便现出一道紫黑色的痕迹。这一顿鞭子,直把秦重打得冷汗直冒,好几次都差点昏死过去。 但他一声也不哼,直到上半身大片紫黑,才被一阵突然攻心的剧疼弄得昏死过去。 那军士怒气略消,提着皮鞭,凶光四射的眼睛,缓缓扫向石窟内一众贱奴。那些贱奴们素知这个军士出名凶暴,而且一身蛮力,谁也不敢惹上他,大家都赶紧移开眼睛,那军士大声喝道:“谁敢再滋事,这两个死因就是榜样……” 粗犷的语声犹在石窟中回荡时,石门闪入数人,当先一个身穿淡青衣袍,长可曳地,头脸都蒙在一块宽大的青巾之内,巾上两个小洞,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个青衣人后面,跟随着五个人,头一个乃是统率这数千名的飞虎军统帅高盛,一个是轮到驻守山上的第一团团长高家贵,余下三个都是高级军官。 那名持鞭军士听到伙伴敬礼之声,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忙忙丢鞭敬礼。 统率全军的统帅高盛在这大理山上俨如皇帝之尊,军士们等闲也难得见到他,贱奴们更不用提。这时那几个女奴全都跪伏地上。铁栏那边的数百贱奴们本来就不敢做声,如今更是噤若寒蝉,一片死寂。 青衣人缓步由小门走进去,在秦重身前停住,见他一身伤痕,目光一转,正好和旁边熊烈的眼光相触。熊烈但觉这对黑白分明,澄澈如一泓秋水的眸子中,隐隐流露出高贵庄严的味道,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卑贱,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 统帅高盛跟着进来,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真不愧是一军之帅,声音十分威严有力。那军士方才何等横蛮,此时却浑身一震,答不上来。 铁拦内另外那个军士道:“启禀将军,刚才如此这般,故此王荣把他们鞭打一顿,以警其余……” 青衣人向秦重深深看一眼,然后走出铁栏,高盛将军和团长高家贵等人,前呼后拥地跟着这神秘的青衣人走出石窟之外。 那军士王荣目瞪口呆,怔了片刻,才对伙伴道:“这人不知是谁,连高将军也不敢随便说话?” 正在猜忖时,秦重已苏醒过来,微微呻吟一声,军士王荣拾起皮鞭,怒道:“你这厮妄生事端,真正该死……”皮鞭一抖,便要抽下去。 忽地有人低喝一声,王荣手中皮鞭竟然抽不下去,敢情那条皮鞭已被人家扯住,他勃然大怒,一面回头,一面张口欲骂。眼光到处,那人竟是团长高家贵。 高家贵哼一声,道:“你想把人打死么?” 王荣呆了一下,只因往昔他纵然把一个贱奴活活打死,虽然暗中仍会受到处罚,但决不会在贱奴之前表示出来。如今不但受到禁止,还是团长亲自出口,正想不通道理,团长高家贵挥挥手,后面几个军士便上前把秦重和熊烈解下来,扛出外面。 猛烈的太阳晒得熊烈睁不开眼睛,这个小伙子如在梦中,敢情那几名军士把他们扛到一所房子里去,分放在柔软洁白的床上。 那个团长平日对付这些贱奴,甚是残暴,但此刻却亲自端了一个药碗,右手拿着一根鹅毛,蘸些清水般的药水,涂向秦重身上青紫之处。跟着又过来替熊烈涂药,这一着真把个身为贱奴的熊烈受宠若惊,竟不知如何是好。 高家贵一直等到秦重醒转,才离开这个房间。熊烈这时才敢下床,秦重坐起身来,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在哪里?刚才那军官是谁?” 熊烈把经过情形—一告知秦重,秦重完全莫名其妙,想不通人家何故突然对他这么优待。熊烈又道:“那些药水真灵,涂到伤口上,一阵冰凉,疼痛立刻消失,闲常无事弄些来涂涂身体,一定十分舒服……” 秦重忍不住一笑,道:“这种灵效的止疼药提炼不易,哪能随便糟塌……”心中一面想道:“现在我可想出两个结论,往坏的方面想,一定是因为我在飞箝岛闯的祸太大,以后尚须等皇帝下旨处决,因此他们生怕我被王荣打死,皇帝的旨意到时,无法交人!往好的方面想,那个青衣人可能就是……公主……” 想到“公主”两字时,连他自己也得用力强迫自己在心中说出来!事实上这个想法太过荒谬,那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会理会到一个区区贱奴的事? 他俊脸微红,自己想想也觉得惭愧,因为后一个想法未兔太自作多情了。 房门响处,四个女奴进来,在方桌上摆满了菜肴,还有一壶美酒。 第四章 人间地狱 这四个女奴虽然一言不发,但八只眼睛却一直偷觑这两个同样身份的男人,尤其以看秦重多些。熊烈害臊地别转头,等到她们退出去后,这才把头转回来,道:“秦重,难道这些酒菜是给我们吃的?” 秦重点点头,和他一同据案大嚼,两人喝了几杯,肚子也填饱了之后。熊烈长长叹口气,道:“我一生未曾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还有美酒,啊,两年前我还未到这大理山来,曾经偷喝过一次,才知道酒的味道,但也因那次偷酒喝,才被主人把我卖入官家,然后被送上这大理山……” 他说得感慨万千,眼中闪出光辉。秦重怜悯地瞧着他,忖道:“现在他正忆起山下那些日子,虽然一个贱奴不会有什么快乐的日子,但回忆总是会比现实美丽些——” 于是他也禁不住记忆起过去,那个爱他超过自己生命的妻子袁绮云,忽地闪现在他心头,这使得他在怅们中又有点儿惭愧,因为他居然把她遗忘了好久,由分手之时开始,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忆起她。 他走到窗边,外面是一片石地,再过去好些山峰,都是光秃秃的石山,石山再过去,方始是郁苍的山峦,远远望去,也可以看出远山上尽是耸天古树,郁结成林。 直到晚上,都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熊烈尽情享受那柔软的床铺,以及那丰盛的晚膳。 次日早晨,飞虎军统帅高盛亲自来看他们,和颜悦色地看他们好好休息几日,临到出门时,秦重实在忍不住,朗声道:“高将军留步,小可斗胆请问一事……” 高盛回头笑道:“你不必询问,有些问题连我也莫名其妙——”说完大踏步出去,只听靴声橐橐,以及一路敬礼之声,渐去渐远。 直到第四日,秦重和熊烈被遣回另外一个石窟,改编在这座石窟的名册内,不久便随着大队开赴工场。 那个工场在一片石壁之下,地方甚是广大。工作分为两种,一种是熟练工人体力较差的,便担任采石,先由精通石脉的贱奴,划好开采路线,然后用各种工具挖掘开采。这些工具由两个人才举得起来的大铁锤以至像小指般大的特制钢凿都有。由那精通石脉的贱奴指挥,十分紧张地进行工作。 另外一组是担任搬运,由山上通往山下平坦大道,都设有滑车,但从采掘地点搬到滑车,与及出山这一段起卸却极为艰苦,最惨的是要在烈日之下不断工作,体力稍差,做上一日,第二日根本无法恢复疲劳。纵然是身强力壮的人,日子一长久,也吃不消。是以每日完工时,所有的贱奴们无不精疲力竭,几乎无法走回石窟。 秦重因是新手,故以担任搬运,一天下来,几乎支持不住。上身的皮肤都晒焦了,头面因有竹笠保护,较为好些。 第二日他已了解那些贱奴们为何在工场中都不交谈,虽然谈话并不禁止,只要不停地工作,随便说多久的话都可以。但昨日的疲乏尚未恢复,目前的苦工又永无休止,烈日毫不怜惜地晒炙得周围一片火热,每个人都只愿多喝几口水以及静默地工作,从工作中忘却一切痛苦,包括失去希望的痛苦在内。 晚上他因疲劳过度,反而睡不着,自个儿走出石窟,靠在洞壁上,望着天上繁星,脑中杂乱地胡想。 以前那个石窟中的贱奴,都是扩悍凶野的贱奴,因此那个洞窟不但设有铁栅,晚上封锁住出入通路,还有守卫终夜警戒。现在这个洞窟的数百贱奴,都是品行良好,性情驯良的人,是以享受较多的自由,洞窟的门完全敞开,每人的铺盖杂物都不收回,有些贱奴们甚至会有些金饰之类的私产。 他惘然想道:“可怜那上千个有血有肉的人,却悲惨到这等地步,我相信他们不但不愿意说话,恐怕连思想也完全消失……以我来说,现在也懒得和熊烈说话,说话太费力了,世上最长舌的妇人,到了这个地方,保管也不愿饶舌……” 偶然间会想起妻子,那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曾经付与他多少情意。但每次他想起妻子的原因,都是因为想起那位美艳绝世的公主,她的影子和声音,时时在他心头闪现过,然后,有时便联想起妻子! 对于那位公主,他当然没有什么企图,也没有什么爱恨。不过因为她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故此不知不觉中常常想到她。倒是那面貌姣好的女将军,他越来越恨她。因为他肯定这个女将军破去他的武功,只有她才有这等功力对付他! 不知几时他已坐在地上,靠着石壁睡熟,然后一觉醒来,红日已高悬山顶。但他身上犹有露水。 洞窟中一片静寂,他怀疑地站起来,心想这刻早该去到工场,何故还未有人起来? 当下走人洞中,只见这个极为宽广的天然岩洞中,没有一个人影。 一个人从黝暗的角隅走出来,却是那熊烈。他欢喜地道:“真奇怪,托你的福气!我今日又免去一日苦工,可以好好休息——” “他们呢?”秦重问道,这时注意到熊烈手中一包东西。 熊烈把手中之物交给他,道:“他们早就去了工场,这包饭是你的,味道好极了……” 秦重接过来,要分给他,熊烈却说已经吃了一份,再也吃不下去。秦重便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但他一面吃着,一面却十分感慨。这包粗饭如在往日,他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但如今却觉得比山珍海味还要受用,可见得自己虽然倔强,却强不过环境的折磨。 熊烈拉他回到铺盖处,他们原是铺在一起。自己躺下去,道:“好不容易可以躺躺,何必站着说话!啊,几时能够躺上三日三夜,大概就不累了………” 秦重已吃完那包饭,问道:“你还觉得疲倦么?我教你一个方法,也许有效……” 当下把内家调息运气之法,传授给他。熊烈身体虽然粗笨如牛,但脑筋却不错,兼之心无杂念,不久已能瞑息静坐,吐浊纳清。 秦重自家已试过,本想破出重新筑建根基,由头做起,希望可以练回一身功夫。但只一调息吐纳,便心跳气促,百脉贲张,热血直攻心头。这种现象便是走火人魔的先兆,故此试了多回之后,便弃绝此望。 如今见熊烈一下子便领悟心法,练得极好,不觉十分妒忌。暗想此人真是一块练武的上好材料,如由自己悉心指点,一年工夫,可抵其他的人十年苦功。须知内家功夫,除了有名师指导以外,最要紧的是禀赋和心性。像熊烈这种年纪已有相当大,但心性纯一得有如婴儿的人,世间罕有。加上他的根骨奇佳,故而秦重有此信心。 半个时辰之后,熊烈方始睁开眼睛,但觉四肢百骸,力气充沛,尤其心头一片湛然明静,平生未曾试过。不由得欢然道:“你这个法子真好,我每晚来一下,就不怕任何辛苦了……” 秦重心念一转,道:“我且问你,你说托我的福,得以休息一日,你何以知道是托我的福?” “我……我不知道……但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那个青衣人一直看着你……” 他说不出什么具体有力的理由,但他直觉地感到事情是这样。秦重明白他的意思,道:“很好,这就够了,我再问你,你会不会感激我?不但因我的福气,还有我传授你这种除掉疲劳的功夫熊烈诚心地点头道:“当然感激不尽……” 秦重沉声道:“我不但可以教你除掉疲劳的功夫,而且还可以教你武功,那些飞虎军在你面前,不过像只蚂蚁,一掏便死……” 熊烈几乎叫起来,道:“武功,那多好啊?你是哪一派的?一定是白衣派的……啊,我明白了,你是白衣派的,所以高将军才会特别优待你,那个青衣人一定是白衣派的高手——” 秦重摇摇头,道:“我不是白衣派的,你别扯那么远,我还要问你,假如你要学武功,拜我做师父,那么以后是否服从我,听我任何命令?” 熊烈眼中露出向往之色,道:“你不教我武功,我也听你的命令。何况我是你的徒弟,天啊,我如果学会武功,那多好啊……” 仙人剑秦重道:“你跪下起个誓,就算是我的徒弟,以后每晚我教你一点……” 第二日秦重又开始在工场工作,晚上他虽然极为疲乏,但仍然振起精神,向熊烈讲解运气练功之道。这样过了几日,他实在支持不住,晚上疲乏得无力说话。熊烈却在静坐之后,便恢复了体力,见秦重这般模样,便替他捶骨捏筋。 秦重酣然入睡,第二日精神大增,不觉如有所悟。这天晚上,便指点熊烈替他推揉全身十八处要紧穴道,这种手法原是武当派不传之秘,可以强筋固骨,也可以帮助真气运行,增长功力。 此法果然大有灵效,半个月之后,秦重已觉出真气渐凝,大有恢复原有功力的迹象。 熊烈也进境神速,秦重见他只须苦练下去,内功自有成就,便开始教他剑法,只因限于地方和种种顾忌,只能遂日一招半式地传授。熊烈在心中反复记住身手步眼,觑到无人注意时便依样比划一下,因此学得甚慢,好几日才学熟一招。但不用兵刃的拳法和掌法却学得快些,尤其是大擒拿手和空手入白刃之类的手法,不久便纯熟精妙。 又过了十余日,秦重已能将一缕细弱的真气,运遍全身。不过觉得十分危险,屡屡有流窜涣散的迹象,是以他不敢着急,平常搬运石头时,更不敢运用真力。 现在他已察觉出自己乃是被一种近似“五阴绝脉手” 之类的手法,把“中庭穴”闭绝住。他真想冒险凝聚全身真气,强行把“中庭穴”冲开。但因那中庭穴离心脉最近,只要一不成功,真气散逸人心脉之中,登时便命丧当场,连想做个残废也办不到。故此他不敢冒险,甚至在提聚真气之时,也微弱地调运。 又过了一个月,他虽然能够不用熊烈为他推揉穴道,也可以恢复体力,但伤处仍然毫无痊好的迹象,每当真气流过中庭穴时,便屡现警兆,呼吸微促。 在工作方面秦重因天生聪明过人,眼力又比常人为强,故此半个月前,便因他辨认得出石质和石中纹理脉络,便改为开采工人。 每日由黎明时分便起来,到工场去,领了采石工具,随着班头到采挖地点,然后或用利锹,或用钢凿,把质地极佳的大理石块挖下来,然后由搬运工人运走。直到傍晚,视线不清,这才收工返回石窟。 工场中一天到晚都听到药水泡浸过的皮鞭响亮的声音,这些鞭打声总是从新来的贱奴身上发出。原来凡是被送到此地来的贱奴,一定是天性桀骜不驯,无人肯买,于是官府便从这些卖不掉的贱奴中,选出身强力壮的,送来大理山。“任是一等顽劣的贱奴,到山上不须半个月,便被磨折得半点大气皆无,他们已别无所求,只希望有多一点休息睡觉的时间,便于愿已足。 秦重自家经历过这种日日夜夜都十分疲倦的日子,因此十分了解这些贱奴们的心情。现在虽然因略为恢复功力,每晚可以练功行气驱祛疲劳,但直到此时,他的雄心壮志尚未回到他腔中。因为一来每日不断的辛苦工作使得他情绪低沉,二来他能否恢复功力,仍是疑问。 这天下午,他奉命独自开凿一块石头,那个经验丰富的班头认为那一处可能蕴藏着比大理石贵重千百倍的上佳良玉,特地分出一人慢慢采凿。秦重在烈日之下,晒得头昏脑涨,但他却不敢休息,叮叮当当地凿个不停。 他站在一个石坑中,深达胸口,那块噗石虽然在地面处,但站在坑中开凿,总比佝偻着身体动手舒服省力。 这时已是午未之交,他已工作了足足五个时辰,累偿之极,忍不住停停手,怅然长叹一声,抬起眼光。 忽见在他右侧尺许处,站着一人。他的眼光直射时,适好瞧见那人小腿以下的部分,如要看清面目,便非仰首不可。 说他瞧见那人小腿,其实不确,只因那人青袍曳地,根本连脚上穿的什么鞋子也看不见。 仙人剑秦重微微一怔,目光凝定在那截曳地青袍之上。 他看出这件青袍乃是极上等的丝绸,心想如是男人,在这等大热天必无穿着如此之长的丝袍之理,故此初步可以断定这人定是女性。 其次他便想到自己虽然武功已失,但耳目仍比常人敏锐许多。这个人能够在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旁边,站了不知多久,可知这人脚底极轻,非身怀上乘武功之士,不能这样。 最后他便想到当日自己被那飞虎军军士王荣用药水鞭打昏之后,曾经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青衣人,据说一身俱包裹住,仅仅露出眼睛。目下这个神秘的人,多半就是以前那青衣人。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极快地掠过,他正想仰头看个究竟,但他疲倦得连抬头也费力,最主要的还是他心理上觉得自己既然已是贱如蚂蚁的奴隶,纵使这一仰头,满足了好奇心,但又有什么用? 这股自卑自怜的情绪,充塞满他心头,使得他惘然轻唱一声,反而垂下头颅。 但他的眼角仍然瞅见那青衣人依旧讫立在旁边,过了一会,那人还没有移动。 他暗中苦笑一下,道:“假如他一脚踏在我头上,或者向我吐一口唾沫,我会不会生气呢?啊……为何我现在一点火气都没有?我已被环境磨折得壮志全消了么?” 这一瞬间,他忽然记起自己何故会漂洋过海,远远来到这个异国。在中原赫赫有名、英俊潇洒的一代剑客“剑神”石轩中蓦地泛现在他心头…… 然而他一点也不激动,他像是替别人想起什么事似的,自己却冷眼旁观。 他禁不住又苦笑一下,忖道:“这件事我居然能够遗忘了这么久,多么令人奇怪啊……假如当日我和现在的我一样,我决不会觉得那么羞辱,那么没齿不忘……” 于是他又叹口气,眼光悄悄移到那件青色的丝袍上。 “这个青衣怪人站在这里,工场的人们不知何等诡异地望着我们的举动……唉,他为什么不踩我一脚,或者不屑地吐我一口唾沫呢?我是这么卑贱无用,连望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经过这些日子来,他已被训练得本能地知道自己偷懒停手的时间太多,鞭子马上就要飞落在他背上。于是立刻低头动手凿石。。 “叮叮”地凿了几下……旁边那青衣人忽然走到他面前,那件曳地的青丝袍,就在他眼前。 不论他想不想看,但那件青袍就在他眼前,因此他没有法子看不见。 那件青丝袍微微飘扬一下,在袍下一颗石子飞起来,打在他额头上。 秦重停手不凿,心中却悲哀地想道:“事情终于来了,平静了一段时间,但我的磨折岂仅止做了苦工便罢?这人会怎样折辱我呢……” 他仍然没有抬起头,同时他的心中没有愤怒,更没有反抗的意志,只有一种深远的悲哀…… 那件青丝袍轻轻一飘,又有一块小石飞起来,这次飞得高些,“啪” 的一声,打在他头上竹笠上。 “他很客气哩——”他想,“假如这就是折辱的话,那就无所谓了……” 青丝袍忽又飘动,这次飘得高些,秦重眼快,隐约见到袍下露出一双绣花软底鞋。但他还未看到其他,头上的竹笠已吃那人一脚踢得掀向后面,若不是有条细绳绷住下颔,那顶竹笠非得飞开老远不可。 仙人剑秦重剑眉轻皱,缓缓抬起头来。他那张俊脸庞虽然比往日黑了一点,但比起他身上焦黑的皮肤,可就相去太远,相形之下,当真是脸如冠玉,目若朗星。 他的眼光由下而上,一直移到青衣人面上,果然看不见半点皮肤,只有双目宛如夜空中的两颗明星。 双方目光一触,秦重苦笑一下,俊脸上流露出一股说不出来的表情。 青衣人的目光,凝定在他的面上,仿佛要看透他苦笑之意,又似是为他俊美丰神吸引住,因此移不开目光。 秦重根本无话可说,便转目四瞥,只见工场上所有的工人和军士,都向他们这里注视。大家都因这事罢工,连那些凶狠的军士们,也忘记了用鞭子催促贱奴们工作。 他微微一晒,想道:“大家都似乎等着我这个猴子变戏法哩,可怜我竟变成猴子……” 青衣人见他微晒,却没有转目四望,问道:“你笑什么?”声音十分哑涩,一时听不出是男是女。但秦重已见到她脚上的绣花鞋,当然明白这是个女性,故意哑声说话。 他摇头道:“没有什么,我想起猴子……” 说时,心中却在忖道:“假如这个青衣人是位面貌姣好的女将军,倒也罢了。若是那些宫女,却来凌辱我,想起来真令人难受青衣人哑声低叱道:“什么猴子?” 秦重淡然看她一眼,道:“我可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你看我不像只耍把戏的猴子么?他们都在看我表演哩——” 他忽然奇怪自己为何说得这么多,也许是太久没有和不是贱奴身份的人说话……但也许是长久没有和女性说话—— 青衣人转头一看,发觉广大的工场上六七百对眼睛都看着他们,当下低哼一声,取出一个银哨子,按在唇色吹了一响。 哨声尖锐地响起来,几个军官如飞奔来,为首的人,竟是飞虎军主帅高盛。 工场上所有的军士立刻都举手敬礼,贱奴们这时才记起自身的工作,纷纷动手,登时响起一片叮当声,搬运石头时的吆喝声。 高盛将军奔到青衣人面前,肃立敬礼,道:“末将敬候吩咐。” 青衣人哑声道:“这些人呆呆看着我,工也不做,要重重处罚!” 高盛躬身道:“敬请裁夺——”这主帅说了两句话,却始终没有称呼那青衣人。 青衣人沉吟一下,道:“等一会才说,你们且退下……” 高盛带着几名军官,敬礼而退。临走时用威严的目光狠狠盯一下这工场的飞虎军队长,那队长面色大变,赶紧向他敬礼。 工场上似乎已恢复正常,但那些贱奴们甘愿冒着皮鞭着体之险,仍不时偷看这个神秘而地位极高的青衣人。 青衣人哑声道:“你出个主意处罚他们如何?” 秦重吁口气,道:“你要我死无葬身之地?他们若是知我的主意,今晚非把我活活打死不可!” 青衣人墓地仰天大笑,声音圆劲清脆,无疑是个女性。 笑完之后,低头注视着秦重,又隔了片刻,才道:“原来你也不过是个极平凡的人……” 秦重听不懂言中之意,反问道:“你本来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青衣人冷笑一声,道:“我以为你是个不平凡的人,最少是个铁铮铮的英雄,胆勇毅力都不同凡俗,哪知道……嘿……嘿……” 她冷笑连声,飘飘走开。 秦重看也不看她,颓然垂下头颅,此刻他心中一团糟,无法捕捉任何清晰的念头…… 青衣人走了七八步,回头一望,见秦重没有瞧她,脚步一窒,觉得十分奇怪。但只停了一下,便飘飘离开工场。 隔了一会,鼓声忽响,竟是平日集队收工的命令。所有的贱奴都纷纷把工具交到指定的地方,然后走回列队的固定位置。 秦重也这样做了,心中却嘀咕道:“这一回麻烦啦,一定是集队之后,宣布处罚之法,不管我有没有建议,但祸由我起,他们必定不放过我……” 集队之后,队长大声宣布道:“现在返回石窟,你们刚才怠懈工作,今晚晚饭取消,每人打十鞭!返石窟后按次序到警卫室受刑!” 六七百人听了这处罚,竟然毫无声息。秦重心知这现象并非因大家乐意受罚,而是规矩极严,谁敢哼哈一声,便先吃一顿鞭子。 在这大理山上,苦工已不足以当作惩罚,最令贱奴们觉得难受的,便是取消膳食。只因他们全都是健壮大汉,胃口本来就好,加之日日做苦工,“食”之一字,比什么都重要。 熊烈担心地偷觎师父,他在大理山上时日已久,深知凡是令全体被罚的祸首,回到石窟中,非先给他们打个半死不可。这次处罚之严重,从来未有,那顿鞭子本就难捱,何况还取消晚饭? 回到石窟之后,大家纷纷散开,表面上没有一点事故。但等到警卫军士特别把洞口铁栅放下,封好后走开,窟中马上一阵骚动。 熊烈和秦重躲在一个角落中,熊烈轻轻道:“师父,我们怎么办?” 仙人剑秦重道:“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应付……” 熊烈怔了一下,道:“师父,你这个命令我怎能听从?” 秦重叹道:“虎落平阳被犬欺,若是当年!这些人何足道也不一会,黑压压一片人潮缓缓拥来,人数虽多,而且眼露凶光,明明不怀好意,却没有一个人发声息。 熊烈明知师父无法动手,当下跃起来,站在秦重身前,沉声道:“各位想怎样?” 人潮缓缓拥过来,把宽大的角落都挤满了。此刻前面的人纵想后退,也办不到。 熊烈也不再做声,反正是老规矩,他和秦重非被揍得重伤不可…… 眨眼间人潮已迫近在一丈以内,熊烈生怕那些人绕过他而向秦重动手,血气上涌,陡然大喝一声,欺身上前,双掌并拢向外一推。 当先的数人体格特别壮健,见他推来。一齐扑上,哪知熊烈双掌之上发出一股无形劲力,奇大奇重,反而把这几人一齐撞回去,压得后面的人势子一缓。但旁边的人潮已涌夹过来。熊烈双手分开,一抓一抖,已有两个人飞起寻丈,跌到人潮之上。熊烈奋起神勇,大喝连声,双臂连抖,跟着便飞起六七条人影,直往外面人潮上掉落去。 然而这个洞窟中的贱奴共有六七百人,此时有如海潮般后浪推前浪,迫得前面的人,纵然有心退却,也自无法。熊烈仗着天生力大,加上近日已扎下内家基础,是以随手一抓一抖,力量有刚有柔,居然能把那么壮实的大汉随手掷起。饶是这样,仍有敌人冲到他身边。熊烈果然是天生适宜练武的材料,既然平生未见这等阵仗,但越到这等混乱情势,便越是镇静,百忙中沉肘一撞,侧面一个大汉吃他借力撞翻,身形直仆开去,反而把旁边两人压倒。 熊烈跟着塌腰微伸,右手一招“旋风扫叶”,先劈翻一人,跟着已刁住另一人的手腕,借力一甩。那人打个旋,登时碰翻了三人。熊烈左手却以大擒拿手,扣住一个捣到左胸的拳头,一扭一推,那人吃他扭得身形转过去,面向着人群猛撞回去。 仙人剑秦重打量形势。明知人潮合处,熊烈定然吃人挤得施展不开。当下沉声喝道:“熊烈,提气轻身,白云出岫……” 喝声中熊烈果然提口真气,双手变化出“白云出岫 的招式。 熊烈本身可没想到这一招“白云出岫”有什么妙用,但他在出手时,听惯了秦重吩咐,因此不知不觉如言施展。 但见几名冲向他身上的大汉一齐吃他以绝妙手法震开,跟着他的人也破空而起。 熊烈对于轻身功夫从未实地施展过,此刻跃起半空,转眼一瞥,地下尽是汹涌人头,已无他降下立足之地,不觉为之一惊。 仙人剑秦重见他身形尚向上拔之际,摹然下沉,便知他心中惊慌,因此那口真气提不住。立刻大喝道:“借人头之力,换气前跃……” 但这时因熊烈出手后弄得一片大乱,是以声音嘈吵,秦重大喝之声,熊烈哪里听得到? 仙人剑秦重心中大急,登时忘了自己不能运气之事,径自提聚真气,声发丹田,喝道:“熊烈勿惊,即速在人头上换气前跃!” 这两句话声音清朗异常,在人声嘈杂的广大洞窟中回旋荡漾,每个字都传人众人耳中。 熊烈听了师父之言,脚尖一找,踏在一个人头上,然后换口气向前一跃,居然跃开一丈以外,跟着又换气疾跃,但见一道人影,径从人潮之上飞渡,眨眼间已飞出人潮范围以外。 外面警卫的飞虎军听到哨声,方在洞口外探看,熊烈飞奔过去,大叫道:“你们快来,打死人啦……” 那个飞虎军闻警,忙忙击鼓聚众,然后开栅进来,个个手提大刀,左手挽住一面盾牌。 人声虽嘈,但哪里响得过震耳惊心的鼓声,登时所有的骚动都平息。 那队飞虎军虽然只有二十余人,但他们俱精通武艺,手持大刀,冲人人丛中,贱奴们在积威之下,无人敢向他们动手,纷纷散开。 熊烈跟在飞虎军后面,穿过人丛,远远已见角落里七八个人倒在地上,叠成一堆。仙人剑秦重却不知去向,大概也在倒下的人堆中。 他虽是个贱奴,久受磨折,但最是敬爱秦重,此时禁不住悲吼一声,冲向角落中的人堆。 前头那些飞虎军哪知他有什么心意,纷纷拦截,霎时刀光四起。 熊烈使出秦重嫡传身法,左冲右突,那二十余名飞虎军空自大刀横飞,却无法碰得着熊烈,居然被他完全闪过,奔到角落的人堆旁边。 须知东海碧螺岛岛主于叔初,在中原号称剑法天下第一,这于叔初身量矮胖,不擅轻功提纵术,因此精研步法,以补轻功之不足。 熊烈正是使用出这等步法,那二十余名飞虎军武艺虽然不弱,但碰上这等内家上乘身法,哪里摸得到路子,等到吃熊烈冲过之后,个个羞愤交集,齐齐回身向角落处扑去。 那七八个人倒在地上,个个横眉瞪口,或仰或仆地叠在一起。 熊烈扑到旁边,忽见那堆人微微掀动,上面的两个滑下来,然后下面有个人钻出来,竟然就是俊美潇洒的仙人剑秦重。 秦重一现身,那七八个本来动也不动的人,此刻全都张臂伸腿,纷纷爬起身来。 那队飞虎军冲过来,立刻把这些人都包围住,其中有两名飞虎军特别用刀指着熊烈,一步一步逼过去。 熊烈适才因心悬秦重生死,是以奋不顾身地冲过二十多个飞虎军,但此刻形势一定,眼前那两名军士满面杀气地追过来,登时心凉胆战,不知如何是好,本能地一步一步向后退。 仙人剑秦重一看情形不妙,立刻横移过去,挡在熊烈身前,大声道:“有话慢慢说,我和他都被人揍了一顿,你们不该责备我们……” 他一发话,情势便转为缓和,旁边的队长情知秦重大有来历,真不敢杀死他,便先止住那两名军士,然后回头四顾,厉声道:“你们敢是活得不耐烦?这种报仇的行动,高大帅已严令禁止……” 所有的贱奴们都不敢做声,悄悄四散。那队长回头喝道:“你们这几个人必定是惹是生非之徒,哼,今日非活活鞭死你们不可……”他一挥手,七八个飞虎军拥上去,一人服侍一个,连秦重、熊烈在内,都被倒剪双臂地绑起来。然后推倒地上,各各在腰间取出黑色的皮鞭,扬目看着队长,只等令下,便开始施刑。 洞外鼓声忽响,跟着步声齐整地开进一支飞虎军,这队飞虎军人数极多,进洞之后分往左右一站,每隔一步便有一个,形成一条人墙通路。接着便有几个人进来。 这后来进洞的人,为首的正是飞虎军主帅高盛,后面跟着四名军官,威风凛凛。 他们从两排军士中间走进来,军士们纷纷敬礼,显出一军主帅,气势不凡。 高盛走到那七八个倒在地上的人之前,沉声道:“松绑!” 秦重起身,俊面含笑,一直打量那高盛将军,露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色。 熊烈从来没见过秦重这等神情,觉得十分奇怪,心中充满了佩服之情。自家也被引起雄豪气概,挺胸昂然站在秦重身后。 不但熊烈如此,四下的数百贱奴,见到秦重居然在高盛将军之前毫无惧色,登时都觉得自己微贱之极,根本不可和人家相比,早先居然动手打他,想想也十分惭愧。 宽广之极的洞窟中鸦雀无声,高盛凝视秦重半晌,才道:“奇怪,你居然没有受伤!” 秦重道:“托将军的福,在下被几个人压在下面,反而没事!” 高盛点点头,道:“你见到本帅,好像不大在乎呢——” 秦重道:“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何事足惧?” 高盛不容他这句含有挑衅意味的碴儿,侧头传令道:“这次骚乱,不必追究。午间的处罚命令,即宣布撤回……” 鼓声随着高将军的步伐低沉地响起来,不久之后,所有的飞虎军都退出洞外。 秦重在角落里坐下来,熊烈蹲在他旁边,万分佩服地问道:“师父,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怕那高将军?所有的人见到他都要发抖!” 他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歇了片刻,才道:“遗弃我好久的雄心壮志,如今都回到我心中。岂不奇怪么?仅仅是一瞬间,但却是生死相隔不过一线的一瞬间。” 熊烈不解道:“师父,你说什么?” “所谓生死一线的一瞬间,就是我提聚真气大声命你换气跃开之时,等到我喊完之后,忽然想起刚才所运真气,极是强劲,谁知竟在不知不觉中,冲破了我一向忌惮已极的中庭穴。这等如说我已恢复了全身功力……于是那些人向我冲来时,我便把为首七八个点住穴道,堆在我身上……” 熊烈钦敬地道:“师父你的主意转得真快,但愿我也懂得点穴!” 仙人剑秦重笑道:“不须心急,这些总要传授给你。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秘密地研究逃亡的计划!” 熊烈道:“师父有命,弟子万死不辞!” 这时其他的贱奴已不敢招惹这两个人,全都远远散开,使得秦重和熊烈都感到被他们孤立起来。 秦重自个儿踱到洞口,只见铁栅已撤,恢复平时状况。但这许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能够悠闲地走来走去。 他踱出洞外,转过石壁拗角,只见左边是一条平坦的山路,挺婉上山,直通那边峰顶的工场。右面地势平坦,一大片旷场,草绿色的营房一列一列齐整地分布其上。 军营过去,先是一片斜坡,然后竟是一片草地,植立着不少树木。 翠绿的树叶使他觉得十分舒服,每日早晨或晚间,虽然都经过此地,但因光线黯淡,故此他没有注意。 那片草地上有一幢两层高的楼房,完全是用大理石筑成,美轮美奂,在太阳之下气象雄伟,俨如神山上的仙宫。 秦重已知这座大理石的高楼,乃是飞虎军主帅和三位团长的住所,不由得多望数眼。 他好久没有见到草地和树木,这大理山周围全是光秃秃的石山,虽然四面都有森林,但离得太远,没啥看头。 如今他倒是真想走到那座石楼下面的草地走走,嗅一嗅青草树木和泥土的气味,但中间隔着那一片营房,他不知道是否穿得过去。 站了一会,忽见一个军官从营房中匆匆出来,向他招手道:“过来——” 秦重潇洒地走过去,那军官转身便走,口中大声道:“你跟我来!” 他跟着那军官穿过那片营房,在营房中的军士们都瞪着大眼睛,瞧着这个神秘的贱奴。 那军官一直把他带到那座大理石高楼之下,高盛从楼下的大门走出来,凝视秦重一眼,慢慢道:“你上楼去吧,但你必须记住,飞虎军已完全调来此地,数千之众,包围在四周,只要本帅发出号令,便是一只飞鸟,也飞不出重围。” 秦重想了一下,道:“高将军可是暗示我到了楼上之后,不得闹出事故?” 高盛虎目一瞬,道:“谅你也不敢——” 秦重道:“将军料得不错,敢问楼上什么人要见我?” “是你谒见他!”高盛沉声道,“你最好识相点,大家都好过!” 秦重见他不肯回答,便不再问,走人大门之内,竟是个宽宏华丽的大厅,穿过大厅,左右各有一道楼梯,石阶上都铺着红色的地毡。 高盛指指右边的楼梯,秦重使拾级而上,走了十多级,忽然回身朗声道:“这地方可曾有贱奴践踏过?”厅堂中回荡着他的声音。 高盛沉着脸,一言不发,秦重当真不肯随便激怒他,便道:“我的意思不过是觉得这样赤裸着胳膊,不大好意思而已……” 高盛点头道:“说得有理,你下来……” 那名军官连忙急步走去取衣,片刻间衣服取来,却是一件白色的绸袍,长仅及膝。 秦重换上之后,登时倍觉风流潇洒,这一回他不再多罗唣,一直拾级上楼。 楼梯口站着两名女兵,衣甲鲜明,颇觉威风。她们四只眼睛拚命似地瞪视这个英俊的男人,秦重觉得有点窘,他宁愿被一万个男人瞪视,也不愿给这两个女兵这样地看。 于是他逃避似地急步沿着长廊走去,第一道门口便是个大厅,门内有两名女兵把守。 “这儿倒是禁卫森严哩!”他想,“我走进这大厅呢?抑是直向前走?” 他在厅门踌躇一下,终于跨人大厅之内。 那两个女兵也像外面的两个一般,直着眼睛瞧他,既不相阻,也不指示。 秦重入厅之后,尤自感到那四道目光,火辣辣地射向他脑后。 他不知该向哪里走,四瞥一眼,便向对面阳台走去。出得阳台,这才发现外面地方颇宽,而且一直伸展到这座高楼的两头尽处。 他耸耸肩,向左方走去,刚刚走到另一道门口时,那个青衣人飘飘走出来。仍然是青丝袍曳地,青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那对眼睛有如天上星星般伟烨,秦重心头一震,忽然想起那位美丽的公主来。 现在他已从其他的贱奴口中,探知青丘国国王并无子女,只有一位年岁相差极多的胞妹,称为绿裳公主。青衣人瞧着他的一举一动,生似猫儿瞧着爪下的耗子,露出嘲弄的光芒。 秦重此时已没有一丝一毫自怜自卑的情绪,比起午间在工场见到她时,心情相差有天壤之别。 但他并不想激怒她,故此不肯和她瞪眼,回眸浏览楼外一眼,便道:“这里真像是沙漠中的绿洲……” 回过头来望着她,又道:“你说可是?” “你见过沙漠?” 她问,这时已不是压住嗓子,是以声音清脆悦耳。 秦重愕一下,须知他不但走遍天下,当真到过塞外大漠之区。纵然不曾,书本中常常看到。 青衣人又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秦重放声大笑,道:“我虽幸而不死,但这贱奴滋味却已尝够,可不想我的家人感觉因我而尝试此苦……” 青衣人冷笑一声,道:“难道我查不出来?” 秦重故意装出微恐之状,这时摹然想起这青丘国乃是一个大海岛,哪有沙漠?怪不得对方听到自己提起沙漠便反问他是否见过!道理想通了,倒也不愁无法应付。 青衣人又问道:“你见过沙漠么?” 秦重摇头道:“你的话问得太奇怪,哪里有沙漠呢?” 青衣人自己踱个圈子,忽然叹道:“我真想到有沙漠的地方去!” 秦重怕她乃是试探自己,便不言语。直到现在,他已大大放心。第一点,对方不知自己乃是异国之人,这可以推想到妻子袁绮云多半没有被捕,纵然被捕,也没有供出来历。第二点,他感觉到这个用青巾青袍隐蔽住真面目的女性,对他似乎有着不寻常的感情。因此他认为自己多半有机会离开这座大理山。 青衣人又踱了一圈,道:“听说刚才发生一场暴动,你怎能够无事?” 秦重道:“他们压在我身上,反而打不到我……恕我斗胆请问一句,你好像很注意我,为什么?”青衣人默然不答,秦重又道:“我本来罪该处死,何以尚能活着?” 青衣人道:“这一句才问到要点,我就是要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你那件刀斧水人都弄不坏的衣服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得到?” 秦重道:“你一定不信,没有人指派我做任何事。那件衣服叫做火鳞衫,一个教我武艺的老人送给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制成。” 青衣人冷笑道:“凭这几句话,便想搪塞过去?你最好说老实话,否则我教你死活都难!” 秦重迫到她面前,道:“我不信你费了这么多的工夫,仅仅为了要知道这一点事!” 青衣人见他边上来,不觉退了两步。秦重再欺上前去,沉声道:“你是谁?为何不敢露出真面目?” 对方又退了数步,后背已挨着墙壁。秦重毫不放松,继续上前,和她相距不及两尺。 青衣人忽然厉声道:“你不怕死么?” 秦重的手慢慢伸向对方蒙脸青巾,他一直细察对方眼光中的表情,看出那两道目光不时现出惶惑、犹疑的意思。他发觉自己越是毫不忌惮之时,对方便似乎更加没有办法。 他的手已触到青巾边缘,正要揭起来,青衣人冷冷道:“你敢揭巾,便须处死!” 秦重果真停手不动,歇了一下,便垂下手,笑道:“我决不冒这个险,太划不来,因为我已知道你是谁!” 青衣人晒笑一声,道:“可见得你还是怕死!”言中含有轻视之意。 秦重听了这话,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怪念头,他想道:“她一说到我怕死,便露出鄙视之意。午间也是这样,由此推想,假如我不怕死的话,她可能便对我另眼相看。目下忖度形势,反正我极难逃出,除非从她身上想办法!我何不冒险试上一下?然纵死了,也只好认命!” 念头一决,便冷笑一声,坚定地伸手去揭她的青巾。青巾一掀开,果然是那位艳色绝世的绿裳公主! 转载时请保留此信息 第五章 已出生天 那绿裳公主既是艳若桃李,此时却冷若冰霜,柳眉轻颦,秋水般的双眸中射出冷冰冰的光芒。 秦重天不怕地不怕,但见了她那对眼睛,却禁不住退了四五步,惊忖道:“莫非我猜错了?原来我竟是自作多情……” 绿裳公主叫道:“来人……”声音不高,但却传出老远老远。 秦重又惊想道:“她的内力奇佳,当日我被人点住穴道,敢情是她——” 只见门内跃出两人,直扑秦重,竟是那天见过的两名身量十分高大的女将。她们一个手持大戟,一个手持巨斧,疾跃过来,身法甚快。 秦重俊目一转,朗笑一声,墓地背转身,双手往背后一叉,道:“实在不敢劳动两位女将军!” 那两位女将天生神勇惊人,气力极大,其中一个丢掉巨斧,迅速地把秦重绑起来,然后抓住他的后背,轻轻提起,秦重双脚离开地面。 绿裳公主把青巾放下盖好,厉声道:“替我推出去斩了——” 她们嗷然而应,拾起巨斧,便提着他走到大厅那面的阳台。 秦重转眼一觑,只见绿裳公主已走回她房中,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 她们就在阳台之上,喝令秦重跪下。秦重怒道:“要杀便杀,再凌辱我可要骂人啦——” 那个执着大戟的女将道:“好吧,你总是个好汉子……”她转到秦重面前,这时彼此都站直,她可高出秦重半个头有多。她举手已止住后面的那个女将军,道:“利斧且慢落下,我还有几句话对他说……秦重,你已是斧下游魂,现在还不说出你师门来历么?” 秦重虎目一瞪,道:“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那女将道:“当真是条汉子,你不妨记着,我是左将军陈翠,她是右将军陈绮。你死后阴魂不散的话,可以来找我们报仇——”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秦重嗯了一声,瞧见后面那右将军陈绮在地上的影子,已把斧头高举。 他从容朗笑一声,双目凝视着地上人影的动作,口中问道:“禁卫大将军叫什么名字?” 左将军陈翠已转到他后面,口中应道:“禁卫大将军姓吕名薇,她也不怕阴魂缠扰——” 地上的人影已显明地表示出那柄大斧已开始下落。 在这生死一瞬之间,秦重念头连转,他哪甘心真个就此束手被人处死?既然明知此刻纵然能够逃过一斧之厄,也未必能逃出此山。但总得来一次垂死挣扎啊…… 在这瞬息间,他已运聚全身真力,准备挣断手上绳子。忽地一条人影飞过来,人未到声先到:“斧下留人——” 语声未住,已飘落在他们旁边,伸手阻住那有将军陈绮手中大斧下砍之势。 秦重正在急聚全身真力,耳目灵效略减。然而这声音特别惹耳,听得格外分明。蓦地一震,登时如醍醐灌顶,焦急麻乱的心情顿时大宽。 他斜睨一眼,敢情竟是那个身材娇小,面目姣好的禁卫大将军。 只见这个禁卫大将军两道电光似的眼神,和他一触,秀面上隐现出一股说不出来的神色。 这时却听见那左将军陈翠道:“启禀大将军,——” 禁卫大将军杏眼迅速地一瞪,娇喝道:“不要说了,我自有道理……”略一沉吟,吩咐道:“你们暂停行刑,待我见过公主再说。” 左、有二女将嗷然而应,放下巨斧,然后抓住他的双臂,便挟持着走向阳台角落等候。 秦重转目一瞥,见那个叫吕薇的禁卫大将军已走进房中。不禁暗暗舒口气,忖道:“看来这位禁卫大将军似要代我说项,我的运气总算不坏……” 然而他的宽心,也不过是顷刻之事而已。随即剑眉一皱,忖道:“不可能吧?她无端端地怎会为我求情……”念头一转,复又想道:“但她何必要多此一举呢!嗯,一定是要替我说好话……” 他面上神色阴晴不定,无意间忽然和那右将军陈绮恶狠狠的眼光碰个正着。 他呆了一下,微惊想道:“哎!方才吕薇似乎也是用这种毒恨的神色盯住我!莫非是她要建议那绿裳公主,把我尽情凌辱一番,然后慢慢处死么!有道是‘最毒妇人心’,谁知她脑子里会转出什么念头?” 他下意识地挣一下,突然双臂一紧,就像两把铁钳夹住,分毫难移。原来陈绮、陈翠两员女将,气力极大,一直抓紧他的臂膀。 左将军陈翠低叱道:“秦重,你乖乖地待在这里,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想打什么歪主意,哼!立时就有你的好看……” “生机?”这两个字使他灵感忽至,随即认真地忖道:“想那吕薇并不知道绿裳公主为何要杀我,当然不致于要教我多受话罪。也许她有需要我之处,是以替我求情……” 他闪电般地转着念头,又纳闷忖道:“但是,她能有什么地方需用到我呢?再说绿裳公主会不会准她所请呢?” 忽见房门闪出两人。当先一个是绿裳公主,仍然是曳地青丝长袍,青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跟在她后面的是那个禁卫大将军吕薇。 只见她们飘飘地走过来,转眼便走到他面前两尺处站定。身形快捷迅速,偏又轻灵美妙之极。 秦重心头微凛,想道:“看这绿裳公主身法,果然身怀上乘武功。她此刻才显示出来,难道是对我示威么?” 绿裳公主秋水般的双眸中,射出来的仍是冷冰冰的光芒。然而当她再看秦重一眼时,但觉眼前这个男人,不仅丰神如玉,俊逸照人。而且一脸轻傲神色,尤其是在这种生死关头,令人深深感到他那种强烈的男子气慨。 她像逃避似地,回头向身后的禁卫大将军吕薇点点头;一来借着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窘态,二来示意吕薇说话。 仙人剑秦重凝视着面前的绿裳公主,见她凌厉的目光中,似乎现出一丝柔和的光辉,心中微动,暗自一笑。 禁卫大将军吕薇看也不看秦重,径对陈绮、陈翠峻声道:“公主已准我请求,饶这……这秦重不死。你们把他放了——”语声中颇有些微不自在。 两个女将立刻松开秦重,右将军陈绮跟着抬起手中大斧,要削断绑着他的绳子。 谁知绿裳公主却吩咐道:“用手解缚——” 陈绮微微一怔,便将大斧递给陈翠,然后迅速地把绳结解开。 仙人剑秦重略一定神,静立在原地。一则舒活血脉,二则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故?吕薇的请求和绿裳公主的自然关注,秦重既然自有想法,但到底是猜测而已,他可真想有办法证实自己的想法。 绿裳公主道:“叫出去吧——” 仙人剑秦重听出她的声音中,有点特别柔软的意味,当下心念一动,故意问道:“叫我到哪里去?” 绿裳公主缓缓道:“随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反正此地不再留你!” 仙人剑秦重微笑道:“我那件红色的火鳞衫,还给我好么?” 须知秦重机智深沉,早就感到绿裳公主对自己似乎有着不寻常的感情。尤其每当自己流露出不在乎生死之时,她的目光中便禁不住会现出惶惑、迷惘的意思。 还有一点,便是那禁卫大将军吕薇嘴里既然说是她向公主求情,但是从吕薇勉强的表情里,可以推想得到实在是被迫如是说法。 绿裳公主道:“哦,那火鳞衫么?还给你也好!”她歇一下,又道:“但有一个条件,那便是你必须要接得住禁卫大将军一百招鸳鸯剑法,立刻就还给你。” 秦重剑眉一挑,毫不推辞笑道:“好,好,就请你借柄宝剑给我——”说时,往阳台中央走去。 吕薇可测不透秦重何故如此大胆,居然得寸进尺,得了自由还不算,尚要取回火鳞衫,心想自己的鸳鸯剑法乃是白衣派中无上心法,玄妙之极,当下也不暇再想,抽出背上双剑。 秦重眼光一扫,见她抽剑时干净利落,随意一站,姿势美妙,当下想道:“你不用神气,一上手我就施展碧螺剑法,总教你一百招之内,无法得逞!我这一着惊人之笔,大概不会失败吧?” 这时陈翠已取来三柄宝剑,秦重可不敢大意,逐柄取起拈拈分量,拣了一支顺手的青铜剑便道:“耳闻大将军剑法高强,在下正好一开眼界,请赐招吧?”说完,长剑斜向外指,立下门户。 吕薇先窥敌人虚实,目光一凝,讶然忖道:“这厮所立门户。以前从未见过,不知是那岛奇人异士所授?” 念头一掠而过,当下却已款摆柳腰,先对绿裳公主恭身行礼。 绿裳公主点点头道:“大将军务须小心在意!”吕薇道:“领旨!” 回首清叱一声:“看剑——”娇躯起处,双剑左旋右抖,幻成一片银星,漫空飞洒,向秦重当头罩落。 仙人剑秦重长剑一挑,口中喝道:“好剑法——”剑尖上指,脚底如风,已自使出碧螺剑法中奥妙绝招,一式“长虹出海”,剑光如练,以攻为守,竟从漫天银星之中,飞身直上,反向吕薇逆袭而至。 但见三道剑光交错连闪,两人倏地分开。 秦重已横跃两丈开外,屹立不动。吕薇也是持剑微愣,面色十分凝重,显得极其认真。 旁边观战的三人,都看出他们交错而过的一刹那,彼此已连试了几招,而且全都狠辣异常,稍有些许差池,立刻便得血染当场,尸横阳台。 吕薇发觉对方在剑法上的造诣甚佳,招术云谲波诡,尤其是身法奇特,不由暗惊。当下澄神一志,暂把顾忌之心撇开,双足一顿,剑化龙蛇,复又攻上。 只见秦重手中青光一闪,碧螺剑法也自展开,“浪涌千重”,剑光横削如巨浪排空,急取敌腕。 吕薇柳腰微扭,横移数尺。秦重这一剑虽快,却恰好戳空。不觉暗暗赞道:“好俊的轻功——”须知当时吕薇身躯还没落地,便能转折飘开,端的身手轻灵已极。 秦重不等招术使尽,迅如疾风般回剑急刺,变招为“仰射金牛”,青光一掠,竟自回攻敌人胁下。 吕薇左剑护身,右剑取敌,手中银剑如毒蛇出洞,飕地削截秦重手臂。谁知秦重一招之中,暗藏几个变化,迎着银光,剑尖虚指,身形一动,已绕到敌人背后。吕薇神色不动,使出白衣派玄武鸳鸯剑法,头身未动,左手宝剑已向背后挑出,又快又辣。 她这招“孔雀剔羽” 尚未使尽,突党头顶风声飚然疾响,敢情秦重早从她头上飘飞过来,并且顺势刺出一剑。吕薇骇了一跳,右手一振,挽起千朵剑花,堪堪化去自身危机,左腕急翻,银剑如影随形,削向敌人双腿。 两人这一动上手,越打越急,又都是一流剑客,眨眼间已过了二十招。但见他们稍沾即走,乍合便分,银光青气,眩人心魄。 吕薇方才差点吃亏,天生好胜之心顿炽,决定显露全身真实功力,到适当时机才缓手,并不真个伤他。敢情她可真不敢伤了秦重,以致招来公主的不满。 当下清叱一声,人随剑起,但见平地涌起一道白虹,飞上一丈七八尺之高,然后掉头下垂,攻势急猛之极。 仙人剑秦重本来游走如风,此刻却忽然站定,双目炯炯,凝注对方下击之势。 这瞬息即至的一刹那间,秦重心念连转,一时真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对付那大将军吕薇。 要知仙人剑秦重出身碧螺岛门下,一生练剑,对于剑术自是大行家。何况经过昔年受辱于石轩中之后,遍走天涯,见闻因而大大广博,眼力更高人一等。是以吕薇跃起半空,全力下击之际,他心念迅转,已考虑到好几方面。第一点他已看出吕薇剑术上造诣的确不凡,火候极深,故此他不能轻忽,必须全力以赴。可是全力以赴也有几种方法,一是亦守亦攻,即是说抵御住对方这一击之后,有机会便于以反攻。另一办法是深藏不露,只求固守吾圉。 但回手反攻的话,他的碧螺剑法最是毒辣,出手无情,在关外长白山明镜崖天雷宫偷学到的“飞霆十式”,也是不发则已,一发伤敌的狠辣招数。是以唯恐吕薇一旦招架不住,非死必伤。则自招麻烦,太不划算。 可是他又看出对方剑法变幻无方,尤其着重于连贯性,若然任她施展开来,这剩下的七十多招势必吃她迫得狼狈之状百出说时迟,那时快,空中银虹已挟着风雷之声,当头压下。 仙人剑秦重挺剑迎上去,百忙中偷眼一觑,只见那绿裳公主眼中似乎露出轻晒之色。 吕薇剑招欲发未发,忽觉对方沉凝之极,丝毫不乱,自己这等威风,对方居然毫不动容。芳心大恚,一面斜腕出招,一面运足全身功力,尽量发出。 秦重雄心已被绿裳公主眼光中的含意挑起,可是他到底是个深沉之人,雄心一现即逝,宛如过眼昙花。使目一转,凝视着对方右手未发的银剑。自家却一式“遮天盖地”,长剑震出千条剑气,护住头顶,固守不动。 “呛呛”连响数声,竟然远传数里。吕薇左手剑连发三招,俱攻不进去,登时斜斜飘落,右手银剑突然如闪电般平刺出去。 仙人剑秦重看不出这一剑有何奥妙,心中微凛,暗念这才是天下无匹的剑法,同时又惊讶对方何故直到如今,才使出这等最上乘的剑术。 他看不透对方这一剑有何奥妙,自然无法招架,正感狼狈之际。对方之剑才发便收,斜抢过来,左剑先发,右剑跟进,登时涌起银花千朵,笼罩住秦重身形。 秦重甚感狼狈,见招拆招,真个手忙脚乱。原来对方争先一着,便全是主动的局势。这岛国剑法别有渊源,与中土略异。秦重初逢强敌,大为吃亏。这刻连想仗着内力强过对方而用硬封硬拆的法子也办不到。 四十招下来,秦重额上已微现汗光。绿裳公主喝彩道:“大将军剑法神奇,世罕其匹,今日之战,足见名下无虚。快击败这个狂徒,来饮三杯庆功美酒——”“话声甫歇,左将军陈翠端了一个银壶出来,右手掌心平托着一只银杯。 秦重挥剑力格,连档数剑,发出一片金铁交鸣之声。此刻他虽然现出败象,但似可支持一会。当下冷笑道:“这三杯庆功美酒,正好为我送行……” 吕薇努力进攻,口中叱道:“狂徒休逞口舌,且看这三杯酒你可喝得下不?” 看看又是十招过去,这时只剩下二十来招。 仙人剑秦重已落下风,正是有力难施。人家的“鸳鸯剑法”已经全力施展开,剑势绵绵不绝,简直没有一丝可以还手的空隙。 他剑眉大皱,心想自家这次栽得真不值,其实像吕薇的功力,纵然剑法精妙,但如果一开首便不让她得势,自己早就赢了!可是事已如此,海也无用,必须想出解围之法,否则恐怕这剩下的廿余招不易捱过。 绿裳公主轻笑一声,道:“大将军可别杀死那狂徒,等会儿我要用一盆冷水,把他泼出门去……” 左将军陈翠放声大笑,忽听秦重沉声喝道:“已经过了一百招,还笑什么?” 吕薇微微一怔,道:“胡说八道,不过才七十六招……”忽地醒悟乃是对方诡计,便怒声道:“狂徒你使诈也不成,看剑!” 仙人剑秦重放声大笑道:“原来我记错了,但你们为何不报出数目?” 须知他仅仅输在缓不开手来,适才吕薇一怔,他已争取到一线时间,全身内力已涌到剑上。这时随手发出任何一剑,威力比之刚才可要增加一倍有余。是以他可以从容大笑,反而调侃几句。 吕薇剑出如风,凶猛绝伦。秦重欺她内力不足,硬封硬拆,七八招过去,吕薇竟被他边开五六尺远,迥非刚才那样贴身发招,每每死生一发! 绿裳公主微噫一声,敢情连她也走了眼,估错了秦重功力。不过直到此时,她还未看到秦重在剑法上有什么惊人的招数,当下娇叱道:“住手——” 大将军吕薇立刻跳出圈子,秦重抱剑微笑躬身,道:“大将军承让了……” 吕薇气恼异常,杏眼一瞪,忽见对方风度潇洒之极,人又俊美无比,竟然呆了一呆。摹地想起自己何以忽然会怒气全消,不觉面上一热,红晕上颊。 在场之人都没有注意到吕薇这等微妙变化,敢情绿裳公主忽地把蒙面青巾除掉,跟着又把身上青丝长袍解开,露出一身浅绿宫装。 秦重在心中赞叹不已,一时竟被她万千仪态迷住,看得呆了。 绿裳公主轻启樱唇,娇声道:“好剑法,来,来,让我也领教一下……” 秦重呆呆看着绿裳公主,直到她走到身前,才味出她话中之意,心想像她这等倾国佳人,自己不但不能和她结成红颜腻友,反而要兵刀相见,心头一阵偶然,垂目轻叹一声。 绿裳公主从吕薇手中取了一支银光灿然的长剑,玉手一招,剑尖伸到秦重鼻子处。 秦重动也不动,抬起眼睛,道:“请公主先赐还在下的火鳞衫,然后再动手不迟——” 绿裳公主微恚道:“难道你怕本公主会赖你的火鳞衫么?” 秦重剑眉微掀,慨然道:“公主风华绝代,令人仰止倾慕,岂敢有此亵读之念?只要公主略有垂青该衣之意,戋戋微物,便请公主收下——” 绿裳公主回嗔作喜,道:“那件火鳞衫算得上希世之宝,决不是戋戋微物。但我不会吞没你的,现在你我走一百招看看……” 仙人剑秦重脑筋一转,道:“在下如能接满公主一百招,便请公主赐予一点路费,如若不行,火鳞衫便是公主之物如何?” 绿裳公主美眸斜视吕薇,道:“这个人真狂,他以为自己的剑术真个天下无敌呢!” 秦重朗声道:“只有浮沙门无上剑术,能够和在下颉颃——” 她哦了一声,道:“那么你试试本公主的剑法,若然接得住我一百招,除了送你路费之外,还赐你金牌一面,全国任你横行!” 秦重暗中大喜,心想这一面金牌,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护身符。今日之战,无论如何也得支持到底。 绿裳公主银剑平举,指着对方,娇声道:“你先发招——” 秦重抱剑行礼,道:“在下不敢放肆!” “不必客气,这一百招对你关系不小呢!” 秦重听了,心想这位公主话中有话,莫非已看透自己的来历?当下微一躬身,应一声“遵旨”,便持剑盘绕疾走,先展开步眼。 绿裳公主占住圈子中心位置,也自不徐不疾地跟着对方旋转,盈盈秋水,注定在秦重手中长剑之上。 秦重不敢大意,左手剑决一领对方眼神,右手长剑使出“仙人指路”之式,一道白光,迎面攻人。 他的长剑刚动,绿裳公主已清叱一声,银剑挥处,幻出千重银霞剑气,急涌而至。两人招数,恰是一齐发动。 秦重吃过缓不出手的亏,疾忙化为“海市蜃楼”之式,脚下方位一变,剑锋?硬嘁砉ド稀k谋搪萁7ㄒ幌蚴浅鍪侄纠保挥幸徽胁皇且怨プ魇亍?br> 绿裳公主不慌不忙,有移数尺,恰好又变回正面相持之势,跟着银光大盛,迎面攻入。 秦重忙又避开正面,踏奇门,走偏锋,出剑极快。但一发即收,用意仅在以攻为守,多耗招数。 眨眼间银虹白气,交织飞舞,秦重招招都快,看上去攻势甚盛。绿裳公主则一招一式,刻意求工,宛如正在练剑,举手投足,极为美妙。 不知不觉已换了五十余招,秦重兀自攻多守少,咄咄迫人。 左将军陈翠眉头大皱,移到大将军吕薇身边,轻轻碰她一下,道:“公主能取胜么?” 吕薇半晌才道:“难说得很,秦重的剑法诡奇盖世,我从未见过,怪不得他敢夸说只有浮沙门剑法才能和他颉颃匹敌!” 又是十余招过去,身处局中的秦重已感到对方那种雍容大方的剑术,别具威力。目下他的招数发出时,已经多方受制,同时因对方具有一种高贵气度,正好令自己觉得猥琐和不耐烦,发致心躁气浮。 “这是什么剑法?平淡大方中能有无穷威力?”他想,“以我看来,这套剑法足可以和石轩中拼个高下?她如不是内力稍逊,先凭这数十招,已足以教我无法施展而甘拜下风,哎,我不能再用一发即收的打法,必须尽出全力……但如果一下收不住手,把她伤了,岂不坏事?于心又何忍呢?” 他分心一想,绿裳公主便得了不少便宜,轻而易举地把秦重迫退两丈之远,只差一点便碰在石壁上。 秦重一直都用碧螺剑法,因为这套剑法他练了将近二十年,纯熟无比,故此能够收发由心。如今形势大变,不暇多想,墓地舌绽春雷,剑上蓄满真力,蓦地疾撩出去,绿裳公主让开他这一剑,然后乘虚攻人,看起来出手不快,但秦重却为之一凛,竟没看出对方这一剑如何便递到胸前。 这原是刹那间之事,他大喝之声尚未消失,对方银剑已送到胸前。秦重嘿嘿一声,剑身一沉,近在护手处的剑刃摹然击在对方银剑之上。这一招称为“迅霆忽发”,乃是长白山明镜崖天雷宫的秘传剑法“飞霆十式”中第三招。沉剑一击之后,必须配以独门步法,跟着出剑取敌,方可攻敌保身。否则这一招等如敞开门户,引狼人室。 这飞霆十式乃是长白山天雷宫能够在武林中独树一帜的剑术,每一式都另辟溪径,自成家数。连昔年在中土自称为天下第一的大剑家碧螺岛主于叔初那么骄横的人,都不敢到长白山去较量剑术,便因长白山剑法数百年来,一直和武当派相提并论。又因这一派从不入关,故此他犯不着到长白山冒险。宁可向号称“剑神”的石轩中挑战,这是因为一来石轩中年纪甚轻,出道远在于叔初之后,认为石轩中功力一定比自己弱;二来在崆峒门下,同在关内,于叔初非与这一派的剑客分个高下不可! 且说秦重这一招“迅电忽发”使出来,因为剑路大变,绿裳公主大吃一惊,被他迫开寻丈。 秦重跟着施展“飞霆十式”,虽然残缺不全,只有七式,但在他这种剑术名手使出来,七式已可变化为二十余招,每一招都狠毒异常,身法特别。 吕薇见他着着抢攻,剑法狠毒,大有置绿裳公主于死地之意,忍不住沉声喝道:“狂徒你敢伤了公主一根汗毛,今日非把你剁为一团肉泥,弃曝于荒山之上不可……” 秦重不暇回答,须知此刻看起来虽然秦重攻势毒辣,其实他却是不得不然,一来他的剑法均是以攻为守的路子,二来绿裳公主的招数虽不甚凌厉,但暗蕴无穷威力,秦重非用全力对付不可。 又战了二十余招,绿裳公主娇哼一声,倏然飞开丈许之远,接剑道:“已经超过了一百招,本公主可不能失信于你……” 右将军陈绮走过来,手中提着一个蓝包袱,向公主道:“这里是火鳞衫和黄金百两!” 公主接过,默然递给秦重,自己又在腰间取出一面金牌,约摸是三指宽,四寸长。正面镌着百鸟朝凤图,手工精美之极,背面是“既寿永昌” 四个篆字。她也把这面金牌递给秦重,然后有意无意地凝瞥他一眼,便转身飘然入室。 左将军陈翠领着秦重,从阳台一直走到厅门,然后穿过大厅,从楼梯下去。 正走之时,大将军吕薇忽然追上来,命陈翠回来,自己领着秦重走出营房禁地。 这时的秦重,迥非刚才那个秦重,走起路来挺胸突肚,神采飘扬。 出了营地,大将军吕薇站住脚,道:“你自己下山吧,如认不得路,可向军士或军官探询……” 秦重含笑道:“我有这护身金牌,还走不出大理山么?大将军放心——” 吕薇道:“谁替你担心!” 秦重心中有恃无恐,故意睁大眼睛,凝视着这位威权显赫而又面目姣美的大将军,此刻才道:“真的不在乎么?我岂不是自作多情?” 吕薇竟不敢和他对视,秦重心中十分得意,哈哈一笑。吕薇突然厉声道:“我虽不计较你对我的不敬,但你可要记住,下次如果再冒犯公主,便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秦重耸耸肩,道:“这么严重的话,我决不敢再惹公主。但惹惹你不妨事吧?”他歇一下,见吕蔽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更加起兴,又道:“说良心话,公主固然艳绝人寰,便你这位大将军,必是天下所有军队中最美丽的将军了!恕我冒昧请问一句,将军你到底嫁不嫁人?” 吕薇嗔道:“住口,你想找死么” “不敢,假如你生气的话,我不问便是!” 他一副无赖的样子,使得吕薇全无办法,老实说他如不是长得那么俊美英挺,武功又强绝一时,吕薇焉肯任他调戏轻薄! 秦重笑一声,举步便走,吕薇忽然叫他回来,问道:“秦重,你师父是谁?” 他俊眼一转,道:“我有公主所赐的金牌,你不能欺负我!因此你要我回答的话,却要听我的条件!” 大将军吕薇实在拿他没法,咬牙切齿地道:“你有什么条件?” 秦重本来想开开她玩笑,要吻她一下,但见她已认真起来,便不敢过分,念头一转,便道:“我想带一个贱奴同走……” “可以,你说出你师父的名字吧!” “八前我在中经岛上,碰见一位老人,自称是‘明夷老人’,他不管我愿不愿意,便把我收为徒弟,日夕练剑,直到半年之前,才让我离开。我只有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是以到处流浪……” 吕薇露出不相信的样子道:“我从未听过有什么明夷老人,别是你随口编造的吧?” “信不信由你,现在我也无法找到师父呢!” 吕薇挥手叫他走,一面命一名军士,传令让秦重带走一个贱奴。 不久之后,秦重带着熊烈,沿着宽大的道路,向山下走去。 熊烈简直欢喜得呆了,傻头傻脑地东张西望,那遮天蔽日的森林,生像蕴藏着无限神秘! 出了山岭地带,便有一座县城,称为“丹田”,地方虽不大,但因正当大理山出入要道,那三千飞虎军个个囊橐富裕,故此这座山城也甚为繁荣热闹。 秦重和熊烈入城之后,先购置好些应用衣物,秦重特地选了两柄锋利长剑,每人分携一把。 他在街上随意走动一会,但觉这个海国除了衣冠和中原不同之外,其余大体都无甚差别。 他们在一家旅舍歇下,秦重命熊烈在入城必经的一个街口处小心等候,发现公主行踪的话,立刻回报。 熊烈衔命去了,他自个儿找人闲聊,细心打听,才知道此地离南方的皇都约有二百里之遥。皇都濒临大海,有个极大的港口,全国十七岛的船舶都在这港口集散,故此热闹无比。 他不须多久便听出当今青丘国王梁昆,即是绿裳公主的长兄,为人昏庸,荒废政事,故此十七岛中的四大岛那四位亲王,都各各握兵自重。那四大岛的水军,实力极强,每一岛均可和本国水军相抗。如若联合起来,国王根本无法控制。 另一方面在朝中大臣弄权,由国王最信任的两个人领导,分为两派,互相倾轧排挤。一派是宰相李琦,一派是握撑全国兵力的大司马汤英。 问题发生在国王年逾四十,尚无子嗣,连女儿也没有,因此为了将来皇位继承问题,这朝中的两大权臣和四大岛的亲王,都作种种努力安排,同时培植个人势力,以便在必要时,实行武力排除敌人。 全国的武林好手,如今已全部被这一干心怀不轨的人网罗了去。正因这干人暗中争持极烈,故此青丘国中武林诸派也大受影响,好手迭出。 绿裳公主在这一场暗争之中,一方面因超然之故,任谁也得特别尊敬她。另一方面又被宰相李琦和大司马汤英两人拼命争取,他们谁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娶到公主,日后嗣承皇位,几乎不用争执。故此李、汤两派争取公主的手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奉承固然到了极点,危险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只要公主露出任何下嫁与这两家中任何一家的迹象,则对方非用尽心机手段,把她害死不可! 四大岛的亲王因是宗室贵胄,故此他们的本身也有资格承继皇位,四位亲王全都暗中蓄养死士,招兵买马。他们都不能觊觑公主,是以对公主的安全俱是极大威胁。 但目前平静无波之故,一则国王身体强健,二则当今御师陆展为人正直,又是前朝老臣,声望极隆。他是白衣派的掌门人,目下水陆将领中,握有实权者多是白衣派弟子,只要陆展一日不死,谁也无法以武力叛变皇朝。 绿裳公主早知自身处境,幸而她一身武功,足可自保。不过话说回来,假如害她之人,使用各种毒计阴谋,譬如下毒等手段,她真是防不胜防。故此她也默默作各种打算,唯一明哲保身的便是赶快嫁给一个平民,这个对象必需在政争上毫无资格,这一来大家都可以放过她,而致力对他们各自的强敌。 秦重大略明了这青丘国的局势之后,独自在房中休息,脑海中老是浮现绿裳公主的花容月貌,竟然无法摆脱。 现在他自知他的一项想法,并非完全妄想。他只要能够挑动公主芳心,便可以获得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这一段艳福固然令人羡慕,最主要的是他可以由公主那里,探出她的武功渊源,如是风山浮沙门的武功,不久以后,他便可以重返中土,和那“剑神”石轩中一决雌雄。 那个和他共患难的妻子,他一直没有记起来,只一心一意地盘算如何接近公主,怎样才能获得她的芳心! 到了初更时分,熊烈匆匆回来,向他报告说已看见公主一行十余人,轻装简从地人城,歇在城北的一座宅院中。 秦重已明白公主为何不肯随便泄露行踪的缘故,是以并不诧异,当下着熊烈休息,自家却挑灯独坐,寻思如何接近公主之法。 他判断绿裳公主对他必有极深的印象,否则不会替他瞒住杀害官兵之罪,又巴巴的送他到大理山上,考验一番。而且公主她本人,两度到大理山去,长途跋涉,为的何事? 然而一来全无借口,身份又不够。二来有大将军吕薇和那左右将军陈翠、陈绮日夕随侍着她。这三个人可能已被那些争权的人收买了去,对于自己的用心,自然加以阻挠。 想那那大将军吕薇,秦重便敏感地想到她可能也有垂青自己之意,故此她对于自己要追求公主之举,由于酸素作用,势必特别加以破坏。一个弄不好,自己一命或许就丧在她手上。 在灯下苦思了许久,不觉已到了二更左右。他突然起身,背上长剑,便跃出旅舍。 按着熊烈的话,不久他已到了一座大宅院门前。他隐身在数丈外的一棵大树后仔细观察这座宅院,看出这座宅院共有三进,地方甚大。但格局并不特别,似是一般富家的深院大宅。 秦重自从败在石轩中剑下,便飘荡江湖,因此阅历甚丰,门槛甚精。看了一会,便发觉宅中高处,均有人暗中伺伏把守。心想防卫得如此严密,必定尚有往来巡查之人。 当下远远绕着那座大宅走了一圈,便证实自己想法丝毫不错。不过游动巡查的人,并非吕薇或左、右将军,故此武功不见得高明。 他研究了一会,便设法利用地形,掩到墙边,轻巧地翻人宅内。处处躲避开高处守卫的视线,一味沿着屋墙或廊柱,遮掩身形,慢慢向宅内淌进去。 不知不觉已深入内宅,忽见一个院落中,透出灯光来。 过去一瞧,不禁喜从心头。敢情院落内悬着好几盏灯,照得院落通明。上房房帘完全挑起,内里也是灯烛辉煌,那位干娇百媚的绿裳公主,斜倚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正在阅读。 秦重沉住气,看了一会,便移到墙角。一方面仍然看得见公主一切动作,另一方面又可以隐蔽住身形,不易被人发现。 只见公主忽然抛卷榻上伸个懒腰,百无聊赖地叹口气。 秦重忖道:“公主啊,你这么无聊,如果许可我坐在你身边,说一些中原江湖上种种奇怪的事给你听,担保你听得十分入神,决不会觉得长夜漫漫,芳心寂寞得无法打发……” 绿裳公主哪知院外有个年轻男子,正在替她设想消磨长夜的法子。那对美眸,一径凝视住壁上挂着的长剑,忽地又叹口气,轻轻吟道:“三千宫女如花貌,几个春来没泪痕……” 夜静人阑,声音传得分外远些,秦重听得一清二楚,忖道:“她虽是吟的宫词,但却是借别人之事,道出心中块垒,试想宫女们春天来时的泪痕,为的什么?她自家也不正是有此情怀么?” 绿裳公主双手捧心,容态真个幽艳美绝,口中又轻轻吟道:“名花都向闲中老,浮世原宜淡处看……” 秦重在暗中摇头想道:“这两句太感伤了,其实何须如此消极?” 这时四下十分寂静,秦重真想跳入房中,和她谈一谈。可是想起大将军吕薇的话,暗念此时不宜操之过急,以免被吕薇破坏,便打消了入房之心。 耳中忽然听到一点声息,连忙戒备,忽见一条人影突然在院中出现。秦重看清楚竟是那吕薇,不觉吃了一惊,忖道:“她躲得真好,幸而我没有贸然进去!” 吕薇此时穿着紧身便服,别有风韵。她轻轻道:“公主,时候不早啦,也该睡了……” 绿裳公主嗯了一声,问道:“这么夜了,你还在外面干什么?” 吕薇走入房去,笑道:“今晚我们进城时,那个秦重的贱奴熊烈躲在一边,他以为我没看见哩。但小将空白等到现在,却仍然没有等到那狂妄的家伙!” “哦!你以为他会来么,他有那么大的胆子?”公主说,声音中微微带点遗憾。 吕薇笑一下,道:“那家伙胆大妄为,小将认定他决不会是好人!不过说良心话,像他那等武功和人品,小将当真平生罕见……” 绿裳公主道:“只不知他除了武功以外,可曾读过书?” 秦重在外面听得十分不解,忖道:“那日我提起沙漠,她猛问了我一下,已经知道我读过不少书,为何尚有此一问?” 这疑问刚刚掠过,旋即恍然大悟,自个儿欣然一笑,想道:“是了,她为了想和吕薇多谈几句关于我的话题,是以故意这么说!” 只听吕薇道:“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人,尤其一身武功路子,邪得出奇,他说是中经岛明夷老人所传。但我查问过一下,却无人知道有这么一路家数……” 绿裳公主道:“你疑心他会对我不利?” “很难说。” 吕薇深思熟虑地说,“现在各方面都想利用公主你的身份地位,小将必须小心提防,怎样说也不能让那家伙接近公主你……” 绿裳公主微微一笑,道:“大将军你还当我是个孩子么?其实你比我大不了几岁……” 吕薇道:“小将虽然比公主大不了多少,但小将此生阅历已多,尤其是男人,深知没有一个可靠!当然这是指在男女之间的感情而言,论到其他事业方面,那还是男人可靠些——” 绿裳公主嫣然道:“你这些怪论我真不懂,但我想不懂也不要紧。只是你说了这番话,究竟有什么深意呢?” “公主千万不要见怪,小将的意思以为那秦重不会是什么好人,凡是男人而长得俊美的,多半没有良心!倒不如他那个贱奴熊烈,人看得雄壮,眉宇间却透出秀气,可知为人甚是聪明……” “你喜欢熊烈么?”公主吃吃笑道,“今晚你老是提起他呢?” 吕薇摇摇头,道:“印象不错,喜欢却谈不上,何况他太年轻,什么都不懂!” 绿裳公主含笑吟道:“仗义多从屠狗辈,负心都是俊儿郎。” 吕薇道:“公主别取笑了,现在可以安歇啦,否则明日上路便没有精神了!你又不要乘轿,当心从马上摔下来……” 秦重微感失望,想道:“她们回到皇都,机会便十分渺茫了!” 绿裳公主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谈,也许我暂不回去,不瞒你说,我真不想回到皇都!” 吕薇道:“公主,你在外面已耽搁了不少时候,小将身膺保护禁宫之责,过于重大,再不归去,只怕皇上要见怪。况且皇都地面广阔,人烟稠密,治安方面最是吃紧……” 绿裳公主道:“那么你先回去,我自会照顾自己!” 吕薇不敢做声,歇了一下,才道:“那么公主你多留数日,但小将实在不敢轻离公主……” 秦重心头暗喜,趁她们还在说话,赶紧离开。 翌日早晨,秦重自个儿出去转一转,回来时手中捧着一束红玫瑰,还有数支剑兰,红白交映,加上绿叶相衬,颇为美观。 他在一张白笺上写了几个字,折起来放在花中,然后着熊烈送给公主。 熊烈大踏步走到那座宅院,门口有两个壮汉拦住,熊烈得过秦重密嘱,便故作神秘地向那两个大汉低声道:“这是公主要的,快点传报着人来取!” 那两个壮汉乃是御林军穿着便服随侍公主,明知公主行踪隐密,地方官皆不知悉,闻言果然信以为真,忙忙人去通报。 眨眼间吕薇穿着便服,走将出来。比以前多添了几分女性妩媚。 她一见是熊烈,不由得怔一下,杏眼一转,便着熊烈随她走入大门之内。 四下无人,吕薇低声道:“这是秦重送来的?” 熊烈点头道:“不错,大将军你不会中饱私囊吧?” 吕薇怒道:“你敢说这等无礼的话?我警告你,像你和你家主人这种行径,本将军可以下令把你们处死!” 熊烈神色不变,徐徐道:“小的也学了主人一样毛病,便是不怕死!” 吕薇冷笑道:“这么说来,本将军倒要教你们尝一尝死的滋味……” 熊烈看风使舵,不敢过于激怒她,便道:“大将军何苦生这种闲气,说实在话,小的对大将军的确十分崇敬!大将军如肯高抬贵手,让小的能够回去圆满复命,小的更加感激不尽!” 转载时请保留此信息 第六章 初窥秘艺 须知青丘国中的贱奴,全都习过文墨,故此贱奴们反而多半言谈文雅。熊烈天生聪明过人,加上来时已得秦重密授机宜,是以应付极好。 吕薇的气好像平了一些,瞥视一眼他手中的花束,柳眉轻皱,暗自思索。 熊烈十分诚恳地道:“大将军,但愿有一天小的能够得到一个替你效劳的机会,不管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吕薇道:“为什么?就为了崇敬我的缘故?” “这是原因之一,便如小的替将军立下功劳,那时小的便可以向将军请求帮助了!” 吕薇觉得这个贱奴真个大胆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他几眼,然后道:“你也像秦重一般狂妄大胆,此刻不先请我恕你死罪之恩,反而扯到那么远去……” 熊烈道:“小的感恩于心,有机会定然虔诚报答,用不着在嘴巴里念叨。” “好家伙,多少人见到本将军都骇得不敢仰视,你却滔滔不绝,滚,别再恼我,把你的脑袋搬下来!” 熊烈故意惶恐地道:“小的遵命,立刻就走,这束鲜花大将军你劳驾转送给公主殿下……” 她当然看得出他是假装,不知怎地发作不出来,伸手取过那束鲜花,挥手道:“快滚,我不要再见到你和秦重——” 熊烈唯唯退出宅外,自回旅舍复命。 吕薇手持鲜花,呆了半晌,这才向内宅走去,边走边想道:“我这是怎样了?难道当过两年禁卫大将军,杀人杀多了,因此心肠反而变软么?” 忽然碰见左将军陈翠,她问道:“大将军,这些鲜花哪儿来的?” 吕薇随口道:“我差人买来的!”话一出口,忽地想到自己居然替秦重掩饰起来,宁不可怪?为了避免陈翠再问,便道:“你立刻会同陈绮,赶回皇都,负起禁宫安全重任!” 陈翠领命匆匆去了,吕薇一直走到公主所居的院落中,命一个宫女取个花瓶来。人房一看,公主刚刚醒来,正在倚沉凝思。 吕薇过去行礼之后,就把花束送到公主面前,道:“公主请看,那秦重多么斗胆,居然着人送来鲜花!” 绿裳公主讶然道:“真的?啊,这玫瑰真美,剑兰也不错……”她取过来,忽见花朵中夹有一个纸折,便轻轻取出来。 吕薇道:“公主,秦重亵读之罪,应该处斩!” 绿裳公主笑一声,道:“算了,我这一生都未曾有过男孩子送花呢,大将军包涵一点如何?”’吕薇把花束接回来,插在刚送来的花瓶中,道:“微臣岂敢忤违公主旨意,只要公主喜欢,担保每日要一万个男孩子送鲜花也有……” 绿裳公主虽知她话中有取笑之意,但不理她,管自拆开那个纸折,只见笺中写着一首七绝: 名花都向问中老, 浮世原宜淡处看; 不为调高非命薄, 应酬容易知音难。 绿裳公主不觉怔住,痴痴想道:“他赠我这首七绝,头两句本是我昨夜反复而吟的,我的意思是说,世间多少名花国色,都等闲老去。因此这短促浮生,应该看得淡些。他昨夜一定来了,把我吟的两句听去,便续上后面的两句,把前两句的意思兜回来……他说不是因为格调太高也不是因为命薄,却是这芸芸浊世之中,所有的遭逢尽属应酬,而真正知音的人难以觅到……啊,这意思妙极了,他告诉我说,因为知音难遇,所以名花闲老,世情看淡。反过来说,如果遇上知音,那就没有感慨惆怅了……” 吕薇见公主出神,真想挨过去瞧瞧笺上写的什么,但一来她对文墨之道甚是有限,不一定看得懂。二来公主没有让她看的意思。故以不敢造次,悄悄退下。 且说旅舍中的秦重,听熊烈说完一切经过之后,便喜道:“你办得真好,说不定除了对我帮助极大之外,你自己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熊烈笑道:“师父别取笑我,虽然你说过大将军对我有点意思。但我们身份悬殊,徒儿实在不敢作此妄想——” 秦重道:“别泄气,事在人为。况且你只要得到一件白心袍,就可脱却贱奴身份,那时大将军下嫁与你,又有何不可!” 熊烈道:“我听贱奴间传说,十七岛中有一位奇人,医道高明,能够移换人皮而消灭任何伤痕。不过我们因没法子去找,纵然找到之后,也没有黄金可以请他施展换皮除痕之术,所以也不过说说而已!” 秦重道:“那最好了,你以后用心打听,找到那位奇人的话,便不须依赖白衣派的白心袍了!” 正在说时,店伙敲门道:“秦先生,外面有客人找你——” 秦重大诧,口中朗声道:“请他进来!” 一会儿房门推开,只见一个美少年,潇洒地步入房内。秦重但觉这个美少年十分面熟,但一时却想不起何处见过,心中诧疑交集。暗忖这位少年长得真帅,自己素以俊美见称,但和他一比,却差得远。 熊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秦重禁不住又奇怪起来,心想熊烈近来受了自己熏陶,已把自卑之感除尽,何以此刻却自惭形秽似地溜了出去? 那美少年回眸打量这房间,细长的眉毛轻轻一皱,似是嫌此房中物件凌乱。 秦重起立笑道:“兄台贵姓大名?恕在下眼拙,竟然想不起来,不过觉得甚为面善,如不弃客房污秽,何妨小坐清谈?” 那美少年耸耸肩,似甚轻佻,可是秦重却瞧出他乃是故意装出如此,反而觉得可笑可爱。 房外又有脚步声,秦重无意探首出去一看,只见茶房托着茶壶走向这边来,人影一闪,熊烈忽地出现,把茶房拦住,轰了回去。 秦重觉得十分奇怪,便叫道:“熊烈,你干什么?” 熊烈招招手,秦重见他不似开玩笑,便走出去。熊烈低声道:“师父,难道你没看出他是谁?” 秦重何等聪明,不过一时想不到而已,如今吃他一提,立地恍然大悟,微微一笑,便走回房去,随手还把房门关住。 美少年已在椅上落坐,秦重笑吟吟站定在他面前,细细端详住他。 对方显然被他的目光困扰,陡然起身。 秦重道:“朋友你真长得漂亮,在下委实平生罕见。最奇怪的是竟和我一位好朋友相似!” “哦!”美少年诧异地睁大眼睛,哑声问道:“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秦重道:“告诉你也不妨,但你千万不可再告诉别人……” 美少年郑重认真地点点头,道:“就是这样!” “我那位好朋友不是男子汉,乃是当今青丘国所有的美人中的美人,你猜得出是谁么?晤,大概你没有机会见到她,她就是绿裳公主……” 美少年晒道:“你怎么把我比作女人?” 秦重正色道:“绿裳公主虽是女流之辈,但却是巾帼中的奇人,不但容貌绝世,而且能文能武,是我此生最崇拜仰慕的人!” “她是你的好朋友?她可是公主身份呢!”美少年用沙哑的声音说。 “不错,她是高不可攀的公主,我在私底下也这么想法。可是一见到她,我便忘了她是公主的身份,只觉得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一个足以今天下男人都动心的绝代名花……” “你的口才不错,凭这些美妙动听的辞令,绿裳公主不被你迷住才怪哩……”美少年向他眨眨眼睛,取笑地说,接着又道,“我可不是和你谈论公主来的,这是我的身份证件……” 他取出一块刻着好些篆字的竹牌,向他扬一扬,又道:“我有几个问题,请你回答!” 秦重道:“请随便问!” “你是什么地方人氏,秦重可是你的真名?” 秦重凝视他一会,反问道:“可就是这两个问题?” “还有几个小问题。”他说,“你对这些问题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秦重想了一想,从囊中取出公主所赠的金牌,也向他扬一扬,道:“你可认得这面金牌?” 美少年惶恐地道:“当然认得,这是公主殿下的御牌——” 秦重道:“那么让我反问你,你姓什名谁?为何要来盘查我?” 美少年突然面色一沉,道:“秦重你好大胆,究竟你几时来到青丘国?即速从实招来!” 她已回复娇滴滴的声音,因此一听便知这位美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绿裳公主。 秦重道:“你何必一翻脸便如此凶恶,坐下来慢慢谈不可以么?” 绿裳公主冷笑道:“我虽是赤手空拳,但接你数百招毫无问题,而且你也不用打逃走的主意,客店四边已有数千大军包围着!” 秦重的态度十分沉着,道:“公主,你忘了秦重乃是不怕死的大丈夫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极为有力。 绿裳公主道:“不管你怕死不怕死,但你是外国人,这一点已不能狡赖!刚才我用一面竹牌,你便信以为真,其实青丘国中谁人不知官府要拿捕或盘问任何人,都是用的血羽令。你自家露出马脚,证实了本公主的猜测!” 秦重耸耸肩,道:“纵然我是外国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对么?其实青丘国也是华夏后裔,本来就是同一种族,何况言文皆同,有何分别?” 绿裳公主道:“你既然承认了,那就好办。现在我不须威吓迫供,刚才你自己说过,你崇拜仰慕我,那么我凭这一点请问你,你来青丘国多久?是谁把你罗致的?” 秦重剑眉一挑,道:“公主你信不信都好,秦重实在不曾投人贵国政争漩涡之中!” 绿裳公主一直凝视着他,秦重知道她虽想相信,却又不敢。暗念青丘国政争剧烈,难怪公主要步步为营,免得被人利用。 当下又道:“在下此次到青丘国来,唯一的目的便是想见识见识贵国最上乘的浮沙门剑术。可惜贵国订下贱奴的法规,而且恰好又有政争,使我有步步荆棘之叹!请相信我,公主,这都是实话——” 绿裳公主道:“要我相信你并不困难,只要你随我到皇都去,我指定一个地方,你在其中住上三年,这段时期中你不许接触任何人,这样我便相信你没有被任何人网罗利用!” 秦重慨然道:“三年并不算长久,在下办得到。但有一个条件,便是必须能够不时见到公主你,在下便心满意足……” 绿裳公主道:“这个条件我也办得到,现在你立刻跟我走,不许和任何人说话,你那个贱奴可以令他一同走——” 秦重立刻把熊烈叫进来,命他收拾东西。不久便随公主一道走出客店。 不久,秦重已到了皇都,但觉地面广阔,人烟稠密,一片繁华景象。 皇宫在都城的北面,占地甚大,宫殿台榭,不计其数。 在那禁宫的西北角,有一座八角白色高楼,共有两层,四面均有围墙,围墙却是作正方形,四角各有一座比楼房还高的圆形碉堡,远远看起来倒像一根高耸入云的石柱。 秦重和熊烈就住在这里面,完全和外面断绝关系。好在围墙内花园甚大,足够他们徜徉散步,甚至练习武功之用。而在二楼的东北角,可以俯瞰一部分禁宫内的人物和景色,倒也有趣。 楼下住有数十名女兵,她们对秦重两人并不过问,日夕轮班到碉堡上瞭望,主要还是防备外人闯来。 整片宫殿以及秦重所住的八角楼,都是用大理石建筑,看起来异常悦目。 一直过了五天,绿裳公主才在下午时分出现在这座八角石楼之内。 秦重见到她,便埋怨道:“当初我要求公主时常光临,但一等竟要五日之久……” 绿裳公主故意笑道:“我若天天来的话,恐怕你会觉得更烦!” 秦重道:“公主说的是违心之言,明知我不会这等想法——吕大将军倒是来了好几趟,她大概不甚相信我,故此尽找熊烈闲谈。不过她决套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因为我根本就是为了浮沙门的剑术而来……” 绿裳公主道:“提起这件事,倒令我十分惊奇。浮沙门在青丘国也没有多少人知道,除了各派几位老前辈高人知道有这么一派之外,其余的人可以说连听也未曾听过。你从万里外的中土漂洋渡海,居然为的就是浮沙门剑术,宁不可怪?” “在中土也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二百年前因浮沙门的掌门人杜香亭曾经到过中土,自从那次之后,这件事一直传到如今。不过究竟浮沙门的剑术好到什么程度,却没有人知道。” “你为什么不惜漂越重洋,也要学会这一门剑术?” 秦重对这个问题,早已想好,淡然笑道:“我一生练剑,在中土除了因功力不足以外,已无别的剑法可以和我的匹敌,因此决意来青丘国一行,谁知水途如此险恶,差点儿葬身在茫茫大海中。” 绿裳公主道:“你的好奇心大概天下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你了,你说起水途险恶,以我所知,有一条航线可以安然直抵中土,这航线图全国共有三份,一份在国库内,除了皇上之外,谁也取不到手。另外两份一在宰相府上,一在大司马府中……” 秦重心中暗暗大喜,但他为人阴整多智,并不露出来,道:“我根本不识水面上的功夫,就算皇上肯把航线图给我,也不中用,再说只要这边住得下去,我在中土无亲无故,也没有回去的必要!” 绿裳公主道:“你耐心住满三年,如果当真不曾被人网罗利用的话,我一定设法让你见识到浮沙门的无上剑术……” 秦重心想公主的剑法极可能就是浮沙门的剑术,但她既不肯说出来,自己便也不提,道:“那么我就优悠地过三年再说!” 自从这一天以后,绿裳公主便来得勤些,大家谈得十分投机,在绿裳公主的口中,秦重更加了解青丘国的朝廷形势,知道果真是明争暗斗得十分剧烈。尤其是四大岛的四位亲王,因握有重兵,目下朝廷虽说尚有制胜的力量,但一则他们未露形迹,皇上尚未发觉,根本不曾疑心。二则纵然发兵征讨,也须损失惨重,才能完全取胜,由于第一个理由是决定因素,事实上谁也不敢提出用兵的意思。 可是只要皇上一旦驾崩,青丘国便变成四分五裂的局面。朝中两大派固然想及早铺妥篡夺皇位的道路,外岛的四位亲王何尝不是处心积虑?这一来却苦了平民,因为大凡这等政争,势必各自培植力量,树立党羽,蓄养死士,这一来耗费浩大,唯有取之于民。故此除了在武力上竞争之外,尚须在财力上比较。 仙人剑秦重已透彻地了解青丘国的局势,那些权臣大将的面目虽未见过,但对他们的一切却知道得甚多。 熊烈勤习内功,进境之远,连秦重也十分惊异。秦重的内功本是最正宗的内家功夫,碧螺岛主于叔初的剑法乃是由武当派中蜕化出来,除了剑法以外,其余一切功夫皆是内家正宗武当派的秘艺。 秦重惊奇的是熊烈虽然天赋奇佳,乃是上乘练武根骨,修习的又是正宗内家功夫,进境自然比别人快些。但他暗中考察,却觉得熊烈进步快得异乎寻常,当下便暗暗留心。 过了一年,绿裳公主在秦重面前,已不似以前那般矜持,秦重明白她一定是确信自己不曾被任何人收罗,同时也没有回返中原的打算,因此芳心已开始活动。 另一方面,白衣派的高手禁卫大将军吕薇,对熊烈也不觉常常流露出不寻常的感情。 在这短短的年余工夫,熊烈有如脱胎换骨,不但面目变得清俊,连举止谈吐也迥异往昔。他本是十分聪敏的人,可是以往的岁月中,他没有时间思索,如今不但有了闲空,八角石楼上更有无数藏书。因此这个浑金璞玉似的少年,现在已变得十分成熟。 绿裳公主也更美丽了,因为她也完全成熟和长成! 秦重生活得十分平静,虽然老是被拘束在一个地方,但一来他每队总得花上许多时间练剑,二来有那解语名花般的绿裳公主时时厮磨在一起,便不觉得日子平淡。 他知道自己这年余来已获得公主的信任,因此只要再忍耐一下,便可以恢复自由。他偶尔也会想起妻子袁绮云,但每一次想起,他都赶快设法把思想转到别处去,只因一来有了绿裳公主,假如绿裳公主知道他有过妻室,一定断然不再理睬他。二来袁绮云一腿已断,成了残废,对他仅仅是一件累赘。三来他认定在这般分开的时间之内,袁绮云假如仍然活着,定然已变成贱奴。她虽然一腿已断,但仍有动人姿色,因此她不可能逃过被蹂躏的悲惨命运。虽然错不在她,但秦重却觉得不可忍受。因此只好假装她已死掉,这样他心里便不至于因妻子被辱之事而痛苦不堪。 这天吕薇兴匆匆走到八角大楼来,秦重恰好在园中散步,见到这位风姿绰约的女将军,便笑道:“今天有什么好消息么?” 吕薇停步道:“你如何知道?我正要找你?” “找我?”秦重故意装出惊怪之色,继续道,“怎的会是我呢?” 吕薇不理他的取笑,径自道;“适才我在朝中从一个刚刚回来觐见皇上的总督口中听说他管辖的权岛上,有个医理极为精通的老人,姓孙名奇,任什么奇难病疾到他手中,不须三帖药,从来没有不霍然痊愈的——” 仙人剑秦重截断她的话头,道:“我知道了,这可是熊烈的福气……” 吕薇微讶瞧着他,道:“秦先生你真聪明,我想熊烈既然是你的徒弟,相信你不会反对他除去脚上的烙印!” “你的主意虽好,但一点也行不通!”秦重说,样子并不是开玩笑,“你得去和公主商量,她肯让我们出门口的话,熊烈才能去求那孙奇老人!” 正在说时,熊烈从楼中出来,吕薇便过去告诉他。熊烈道:“其实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只要薇姐你肯赐我白心袍一件,不就完了?” 吕薇摇摇头,道:“你不明白,白衣派目下虽有势力,但究竟总要依恃皇上宠信,有一日皇上冷淡白衣派,那件白心袍便没用处了!今日在朝中谈及那孙奇老人之故,便是因我们白衣派老掌门年事已高,近来身体常感不适,是以打算派人去请孙奇来替他老人家诊视……” 熊烈道:“这样可方便了,等孙奇老人到了皇都,我便去求他!” 秦重踱过来,他已完全听到他们的对话,此时插口道:“是不是孙奇一到了皇都,就不方便求他施展换皮脱痕之术?” “不是,我怕孙奇最近便要惨遭横死!” 这个答案连沉潜多智的秦重也为之大诧,只听吕薇解释道:“虽然掌门人得到多方敬重,但朝中有野心的人,包括白衣派的人也在内,却宁愿掌门人赶快仙逝。故此权岛上那位孙奇老人,他的神妙医术却反而是他致死的根由——” 秦重问道:“那么你呢?你也是白衣派的人!” 吕薇道:“在你们面前,我可以坦白说出来,因我忠于皇室之故,不但外岛四亲王,朝中两权臣对我十分不满,便白衣派中位居掌门人以下的三位前辈,都对我甚为敌视。他们都希求富贵,明知皇上不大关心武事,是以掌门人仙逝之后,御师之位不会落在他们头上,因此早已有所打算,各有依附……” 秦重笑道:“那么贵派掌门人一旦亡故,你这个大将军的职位也不容易做了!” “不错,但我倒不重视这点!话说回来,熊烈唯有趁朝中尚未决定邀聘孙奇来皇都之前,即速到权岛求他施术。迟便来不及了!” 秦重道:“公主肯不肯让他去?我倒赞成你的想法——” 吕薇笑道:“只要秦先生你许可的话,便没有问题了!我这就去觐见公主,奏明一切!”说罢,便匆匆去了。 秦重料定公主必无不许之理,便乘此机会,对熊烈道:“你这一趟出门,我有件事要托你办,但你事先要立个誓言,无论如何,也不能向任何人泄漏,连吕薇也不可告知!” 熊烈道:“师父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徒弟虽粉身碎骨,亦必尽心尽力。要不会向任何人提及……” 当下向天罚了重誓。 秦重道:“我从中土来时,还有一个女人同行,她姓袁名绮云,因路上受伤,故此右腿已经残废!我们在飞箝岛上散失,你这趟出去,顺便替我打听她的下落……”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 熊烈道:“师父可是要我找到她之后,秘密地带回皇都?但想怕瞒不过公主呢!” 秦重沉声道:“这样做法,一定瞒不过她。假如事情败露,你我都只好回复贱奴地位,永世不得出头!我已知绿裳公主便是浮沙门的高弟,假以时日,我便可以回到中土称雄……” 熊烈心中暗暗震惊,口中却道:“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弟子不懂……” 秦重沉重地道:“现在你仔细听着,这次你有单独出去的机会,务必加意访查,查出踪迹之后,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杀死灭口!” 熊烈听师父之言,果然和自己所猜的相合,心头一阵不自在,但师命难违,只好应了。 秦重又道:“她武功不俗,虽然断了一腿,仍然不可轻视。如不能明取,可以暗算!” 刚说完不久,绿裳公主和吕薇便来了。吕薇叫熊烈即速去打点衣物,等他提着包袱,才给他一支令箭,以便在全国各地可以通行无阻。另外详细告诉他道路如何走法,又给他足够的盘缠。 熊烈准备停当,立刻出发,门外已有骏马备好,熊烈拜辞后,挥鞭而去。 绿裳公主颇为忧虑御师陆展的安危,她本人对于富贵荣华,毫不留恋。虽然御师死后,政局有所改变,她因而丧失了公主的地位,她并不惋惜所失的一切。但政局变动,百姓必苦,此所以她希望能够暂时维持现状,以后怎样,则谁也无法逆料。 吕薇负责整个皇都和禁宫的安全,因此事务极忙,谈了一会,便带着沉重的心情去了。 剩下秦重和绿裳公主两人,在楼上用午膳,绿裳公主心事甚多,除了国事之外,在爱情方面也令她颇伤脑筋。 这年余时间和秦重频频接触,她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她只能勉强遏制着自己,不和秦重太过亲近,以免一发不可收拾。但这样却免不了觉得痛苦…… 她借酒浇愁,不觉已有几分酒意,红晕上颊,倍增娇媚。 仙人剑秦重那对俊目中,喷出烈火情焰。绿裳公主只要碰到他眼光,便觉得浑身发软,不知如何是好。 秦重本是过来人,明知绿裳公主已是俎上之肉,任他宰割。但他却毫不急忙,宛如猫捕耗子,在吞人腹中之前,慢慢玩弄一回再动手。 话题转到武功上,秦重试探道:“现在你已可以相信我了,那么浮沙门的无上剑法,可以让我开开眼界么?” 绿裳公主媚目流波,笑道:“当然可以,过几天我便见到师父,等我禀明他老人家之后,便可以把剑诀传给你!” “你师父是谁?” “他老人家是浮沙门一脉真传,现在浮沙门只有他和我两个了。他就住在风山山麓的行宫中,你一定猜不到他干什么的,谁也猜不到。他老人家就是行宫花园中的老园丁,我才十岁的时候,他便教我内家功夫,年前,师父把一本剑经传给我,他老人家从来没有亲自指点我呢……” 仙人剑秦重又惊又喜,问道:“这样说来,以前你和我交手时,剑法才学了年许,而且仅仅是从剑经上学到的?” “正是这样,师父他老人家最爱清静,因此我不敢把他请到皇都来。但他说过三年以后便要考核我的成绩。所以过几天我便可以见到他……告诉你,吕薇一直和我很好,但她也一直不知道我身怀上乘武功,直到上一次我亲自到飞箝岛去,名义上是狩猎,其实率领大军向右翼王梁景示威,乘机剥夺他一部分兵权。出发前我向吕薇露了一手,她为之惊佩不已……” 秦重伸手按住她的酒杯,温柔地道:“你别喝了,我正听得出神呢……” 两人手指相触,绿裳公主有如触电般浑身一震。秦重翻掌便握住她的玉腕,拉过来用嘴唇轻轻亲着,一面问道:“究竟你师父叫什么名字?他是不是脾气古怪的人?” 绿裳公主被他一动手,登时芳心无主,娇躯发软。秦重移过去,把她拥在怀中。 她羞得睁不开眼睛,但觉酒意焚心。口中哺哺道:“他老人家没有姓名,人家都喊他老园丁。我觉得他真有点古怪,因为他老是告诉我说,将来不可以胡乱杀人……他说我是红颜命薄,又说我美中带煞,主日后无数人死在我剑下……” “他说得不对么?” “当然不对,我身为公主,还能说命薄么?何况我心肠甚软,虽然一向瞧不起男人,但我自己却不会拿剑杀人……” 秦重忍不住低头吻她。这一刹那间,他自家也是真情流露。此刻他愿为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做任何事,甚至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绿裳公主像一头驯良的小绵羊般,任他为所欲为。在她的一生中,见过无数男人,出身都甚高贵。其中不乏仪容英俊,武功高强之士,可是她都觉得不屑一顾!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武功及不上她,而是她自己孤芳自赏,兼之她屡次考验到他们的勇气,俱是虚有其表。 只有这个来自遥远的中原的英俊郎君,当真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男儿。而且他在政争上毫无野心,绝对不是看中她的地位。 总之,男女之间的事,往往不是道理可以说得通的。绿裳公主她未必碰不到一个不怕死的人,未必遇不到一个英俊而真心爱她,却不是为了她的地位的人……但当她第一眼见到秦重时,芳心便为之颤栗,若要解释得明白,除非是命运之神! 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卧室中,一片春光。绿裳公主如一朵含蕾待放的娇花,在刹那间摹然盛放。经历了人生之中一个重要的关头。 秦重停止了任何动作,扯开一张被单,盖住两个赤裸的身体。他感到绿裳公主在他耳边喘息,心中泛起无限的怜惜,轻轻道:“现在我已占有整个世界了,在我此生中,你是我所曾见过最美丽的和我最爱的人……” 她没有做声,却已沉醉在他美妙动听的言语中。 两人休息了好一会,秦重问道:“如今我们的关系和以前不同,你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么?” 绿裳公主低声道:“我只有一个心事,便是恐怕御师陆展死后,局势大乱。我真不知如何防止……啊,我想起来了,假如御师不死,我便有更多的时间来安排,那么只要把神医孙奇请来皇都……” 秦重道:“可要我走一趟么?你们不是说过那孙奇老人会遇到生命危险?” 绿裳公主矍然道:“好主意,你的武功既高强,面孔又生,朝中的人怎样也猜疑不到是我……” 当下两人又温存了好一会,绿裳公主表现出无限柔情,娇媚无比。秦重心旌摇荡,大有乐不思蜀之况。 看看时光不早,两人便起来穿好衣服,秦重忽然问道:“绿裳,你把身心都给了我,但在本国中我们却没有结合之望,日后你可肯跟我返回中原?” 绿裳公主想了一想,道:“以后再说吧,也许我能说动皇兄而让我嫁给你……” 秦重苦笑一下,道:“你害怕陌生的地方,因此不敢跟我回去?” 绿裳公主忙道:“你别胡思乱想,我知道你另有怀疑我贪恋公主地位的想法。但假如我能说服皇兄,你留在青丘国又有何不可?何必一定要返回中原?皇兄与及全国之人,一定反对我跟你返回中原,纵然我肯偷偷跟你走,恐怕找不到一条船肯送我们哩!” 秦重心想找不到船倒是一项最辣手的问题,假如青丘国人都忠于皇室,不肯为他出力,他果真跑不了! 他不再提及这个问题,收拾一下,取了路费,便背剑上马,暂时和绿裳公主辞别,赶赴权岛。 权岛位居青丘国西北,因此他必须穿越过整个青丘国境,到达西北方的白鹿港后,然后乘船前往。 这一回出门,仙人剑秦重有恃无恐,可以放心大胆地穿州越府,一路上浏览各地景物,除了绿裳公主的绝世容颜与及片刻销魂时那等荡心动魄的光景,令他时时索心挂怀之外,已没有其他烦恼,途程倒是相当愉快。 走到第三天中午,地势高峻,已是青丘国腹心地带。青丘国虽然四面濒海,但海风却吹不到此处,因此中午时分热得惊人。 所有的行旅都找地方想息,等过了这一段最热的时间才动身。秦重仗着内功甚佳,身上尽管见汗,却不觉得有什么苦处,便触自一人,单骑上道。 刚刚走到林菁深密之处,四面空山寂寂,毫无人声人影。但秦重已发觉有异,便勒马缓走。 转过一座山冈,忽地一声鸣镝,掠过树林。 秦重心想这里拦劫行旅的黑道,倒似中原的绿林好汉,先来一下响箭示威……正在想时,小网后一座低矮的密林中,冲出十余人,拦住去路。 为首的一个身材魁伟,鼻塌口阔,一双浓眉压住眼睛,长得丑陋而又杀气腾腾,令人害怕。 这个大汉左手持着一面藤牌,右手一柄五尺来长的巨斧,威风凛凛,站在众人之前,目中射出凶光,凝视着秦重。 秦重倒没把这等拦路抢劫的盗贼放在心上,也自冷冷瞪着这个盗首,连马都不下。 对方洪声道:“小子你还不下马,双手把囊中金银奉上?” 这时秦重反倒微微一怔,忖道:“这个盗首虽然干的是拦路劫财的下流勾当,但语声洪亮,中气充沛,分明内家功力已有相当造诣……” 他何等聪明,略略一想,登时已明白这个拦途截劫之人,决不是普通盗贼。当下冷笑一声,竟不开腔。 那个盗首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呶一声冲出三四个,抢到秦重马边,齐齐伸手要拖他下来。 秦重丝鞭一抡,发出一响尖锐刺耳的破风之声,登时把两个最先扑到马边的两人,各在面颊上留下一道血印。 那两人不但痛人骨髓,还吃鞭子上的巧妙潜力抽得打个踉跄,直旋开去,差点儿没摔倒在地上。空山中响起一片他们负痛的惨叫声。 那名盗首眼力不凡,立刻暴声喝命手下之人回来。秦重仰天长笑道:“目下国家清平,从未听过有盗贼拦劫行旅之事,你们这一股盗匪打哪里窜出来的?” 盗首嘿的一声,方要举步,左侧一个秃头的中年人,大声道:“大哥何须亲自出手,且容小弟把那厮擒来,听候发落——” 盗首颔首道:“二弟多加小心,此人不可轻敌!” 那秃头中年人取出兵器,竟是一条十三节钢鞭,左手按在腰间那截长仅尺半的短剑剑柄上,缓步出去。 秦重见他气度沉凝,也自暗中戒备,口中却冷笑道:“我看你们干脆一拥而上吧!省得我逐个解决!” 秃头中年人嘿嘿怒笑道:“小子你真狂,本来章爷有心只教你见识一下本事,并无伤你之心,但冲着你这句话,今日非卸掉你一只胳臂不可……” 仙人剑秦重毫不在乎,飘身下马,呛一声长剑出鞘,用剑尖指着那盗首道:“你既然姓章,他姓什名谁?” 秃头中年人越发恚怒,但反而不发作出来,冷静地道:“我拼命三郎章先既然露面,来历自然瞒不过你。那一个名字虽然响遍全国,但人你却未会过,他就是开山神程锡!” 这拼命三郎章先说出开山神程锡之时,面上表情像是要等待对方听了吃一惊似的,谁知对方毫不动容,只笑一声,道:“原来两位都是红衣派中号称三大高手之二,怪不得这么大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途抢劫。但我却替红衣派可惜,只因出了你们这两位不肖的高手,使得红衣派蒙上劫匪之名……” 后面的开山神程锡洪声道:“章先你还跟他罗嗦什么……” 拼命三郎章先道:“秦重你此言未尝无理,但你却没想到我们拦途抢劫,全国却只有一个人知道,你还能活着向人宣布么?嘿嘿……”冷笑声中,跨步欺身抢上来,手起鞭落,劲袭秦重天灵盖。 秦重使出青丘国从来未见过的碧螺剑法,一招“金轮坠海”剑光疾划过去,竟是以攻代守,剑法辛辣之极。 开山神程锡不在战局之中,看得份外清楚,骇了一跳,洪声道:“章先小心,这厮真有两下子……” 拼命三郎章先也为之一凛,仗着轻功绝佳,脚尖点处,斜掠开去,但翊去翊来,钢鞭化为一道精光,疾点对方胸前大穴。 哪知秦重剑法精妙,尤其辛辣之处,世罕其匹。但见他剑光如灵蛇一颤,忽然吐出,已把对方钢鞭卸向外门,长剑去势不停,直到敌人臂胸。 章先不敢等对方招数用上,立刻又掠开去,然后又纵回来进攻。在这去来的一刹那间,章先心中已想了不少。原来这章先由于轻功特佳,而且性情狠毒,每逢动起手来,他总是抢攻不休。尤其擅长近身肉搏,以左手短剑取敌性命。若然碰上强敌,他为了争取近身的机会,往往不惜自身受伤而硬扑人去,故此得到“拼命三郎” 的外号。 但秦重的碧螺剑法,在中原自成一家,曾给号称天下无敌,不但精妙无方,特别在辛辣诡毒之处,往往有惊人之笔。每一出手,均是攻势,若然得手,对方非凡不可。似这等狠毒辛辣的剑法,章先如何能够近得秦重身边? 眨眼间已换了二十招以上,仙人剑秦重心想对方不知是朝中哪一派网罗了去?今日何故拦截自己?他们是不是已知自己乃是公主的情人而出手收拾自己?抑是仅仅以为自己乃是公主所派遣出外有所作为,因而恐怕对他们不利?当然不是对红衣派这些人不利,而是说利用红衣派的幕后人。 这么一想,他便不肯真下毒手,否则他把偷师学到的“飞霆十式”猱合使出来,对方非立毙剑下不可。 又打了十多招,拼命三郎章先更觉不支,碰上秦重这等身经百战的剑术高手,正是有命也无处拼。开山神程锡一看不对,大吼一声,猛扑过来。 这程锡身高手长,武功极佳,不似拼命三郎章先虽也列入红衣派三大高手之内,却是靠拼命才挣出声名。 但见他拿捏时候,觑准机会,左手盾牌推出去,眨眼间连挡仙人剑秦重三剑之多。 章先气哼哼地退开一旁,这一场架打得他别扭之极,此时一肚子都是发泄不出的闷气。 开山神程锡接上来,形势便不相同。须知适才秦重使出一招极精极毒的招数,仍是碧螺剑法中五大毒剑之一,称为“水宫点将”,谁知对方盾牌封蔽得极是巧妙,一连三剑都刺在盾牌上。这一来秦重便不敢有丝毫大意,提剑盘旋疾走。他的轻功极是不俗,这一施展脚法,但见人如惊鸿,脚底点尘不扬,身法之轻灵美妙,连那以轻功自诩的拼命三郎章先,也暗暗惊心。 开山神程锡到底是一派名家,气度沉凝,全神贯注在这个料想不到的强敌身上。 人影乱问中,倏然一合,登时剑气如虹,斧光似电,加上风力激撞,隐隐生出雷声。两人各施绝艺,战做一团。 开山神程锡仗着手中巨斧威力极大,可以远攻。加上左手盾牌又可在近身拒敌。故此一上手便全力猛攻,斧光飞舞旋荡,真可开山削岳。 仙人剑秦重也觉得压力甚大,只好用尽一身本领,全神应付。他若不是这年余时间镇日闲居无事,若练武功,今日之战,只怕要输给对方。幸而最近功力突飞猛进,比起从中原来时,已大不相同。他刚才对付拼命三郎章先之时,便已感觉出来,若以中原人物比较,昔年死在他和袁绮云两人剑下的陇外双魔之一冷面魔僧车丕,此刻单打独斗也足可以取胜。 旁边那十余名红衣派弟子与及拼命三郎章先都扯足嗓子为程锡喝彩。谁知秦重起初虽然似乎落在下风,但剑法神奇奥妙,剑光越来越盛。 七十招一过,开山神程锡便感到巨斧往往不敢劈出去,只因对方剑法精妙异常,巨斧劈出之后,对方往往跟踪攻人圈内。 又战了十余招,秦重似乎力量消耗太多,剑势渐缓。开山神程锡奋起神威,一轮猛攻,直把对方迫退七八尺之远。 仙人剑秦重轻啸一声,突围而走,竟自窜入林中。开山神程锡见对方力怯,不能久战,故此露败。这时哪肯让他轻易逃走,横斧急迫。追入林中数丈之远,忽见敌人悠悠闲闲地站在一株巨树之下。 他一扑近去,秦重冷笑道:“且慢,你以为我当真力怯不支么?” 开山神程锡道:“没得说的,打完便知谁强谁弱!” “等一等!”秦重道,“你的斧法我已领教过,我念在你身为一派领袖的地位,故此不想你面子上过不去。而且我还想知道一件事,便是你们何故要拦截我?” 开山神程锡嘿嘿冷笑两声,道:“话说得倒真是蛮够意思的,可惜我不领你这个情,我不妨告诉你,除非你逃回中原之外,在青丘国你休想有立足之地!” 仙人剑秦重大吃一惊,沉声问道:“你怎知我是从中国来的?” “你的妻子还在我们手中哩,你要不要见她?” 仙人剑秦重突然仰天大笑一声,满腔愤怒俱从笑声中发泄出来,因此那笑声十分刺耳。 他心中恨恨想道:“绮云她还说什么必要时自杀,敢情连我的底细也给抖出来啦,这样说来,我遗弃她也算不得是过错,她简直不值得我理会……”他努力压抑住忿恨,又想道:“现在我当务之急,便是设法把她杀死灭口。日后绿裳公主虽然听到这传说,也找不到这对证……” 当下他认真地道:“我能见到她么?有什么条件?” 开山神程锡道:“你有诚意的话,那就跟我走,条件很简单,仅仅把公主的意向告诉我们便行了……” 第七章 君何薄幸 秦重道:“我久已失去内人消息,万万料想不到今日会从你们口中听到她的下落……” 开山神程锡大声召唤手下之人过来,然后走出树林。 秦重暗想对方明明有加害之意,何故忽然如此大方,竟然肯让自己容容易易便得见妻子? 他一面怀疑,一面又觉得好笑,暗念对方如知道自己此去和袁绮云会面,实在不怀好意时,不定会大吃一惊。 大家走出林外,各自辨认自己的坐骑。秦重两眼虽然在马匹中转来转去,其实暗中加意提防。 一个壮汉伸手牵马,无意中挨近秦重,几乎碰着秦重身躯。 秦重突然怒嘿一声,奇快地转个身,左肘出处,闪电般撞在那人背上。“砰”的一声,那人飞开丈许,然后才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众人立刻鼓噪起来,秦重长剑一挥,剑尖指着首先向他冲过来的一个壮汉,朗声道:“你再踏前一步,我叫你胸前添个窟窿!” 那名壮汉登时怔住,不敢动弹。他们虽是红衣派的人,武功尚称不俗。但适才仙人剑秦重大显神威,连开山神程锡也付不了便宜,他们一想起这一点,哪个还敢上前?连拼命三郎章先也不敢乱动。 开山神程锡本已披鞍上马,一见发生事故,立刻下来大踏步走到那名手下身边,只见他仰天僵卧,试一试鼻息,却未死去。 当下转身走到秦重面前,怒声道:“你出手太毒了,这是什么意思?” 仙人剑秦重道:“他想加以暗算,我不能不先发制人,老实告诉你,秦某踏遍天下,什么技俩没有见识过?想暗算我那是梦想!” “胡说八道!”拼命三郎章先实在忍不住,持鞭跃上来,斥道:“他没有我们的命令,焉敢向你动手?我们这不是带你回去么?何须对你暗算?” 仙人剑秦重冷冷道:“这就是了,你们凭什么领我去见我妻子?” 开山神程锡宏声大笑,道:“秦重,你嘴巴说得硬,其实却借故不敢和我们一同走!” “秦某什么风浪没经历过,还在乎你们的陷阱么?笑话之极。你们只要摆明来说,就是龙潭虎穴,秦某也敢闯一闯!” 开山神程锡听了,晒笑一声,道;“这一点且不说它,我问你要不要见你妻子?” 秦重道:“为什么不?” “明知是龙潭虎穴,也要见她?” “不错,秦某决不在乎,但像刚才鬼鬼祟祟的暗算手段,秦某决不让你们得手!” “好!你跟我们走,担保见到你妻子!” 仙人剑秦重收剑人鞘,道:“就凭你一句话,我便到龙潭虎穴去转一转!”说罢,双足微点,飞身上马。 拼命三郎章先轻轻道:“看他的样子,颇似对妻子感情极深,是以急于见她!” 开山神程锡道:“别提此事,我们即速回去!” 仙人剑秦重已听到他们的话,忽然灵机一动,暗中打好主意。 蹄声响处,十余匹骏马一齐沿着大路驰去。秦重和开山神程锡并排而驰,大约走了十余里路,秦重在马上大声问道:“内人可还活着?” 程锡道:“当然活着!” “她在你们那儿多久了?是不是十分憔悴?” 开山神程锡想起拼命三郎章先的话,忍不住向章先眨眨眼睛,然后应道:“大约已有半年之久,她的情形如何,你看见她便明白啦——” 仙人剑秦重再不言语,一味催马前驰,显得十分心急模样。 这一来,开山神程锡更加认定仙人剑秦重和袁绮云夫妇情笃,故此在无意中流露出来。 这时他们直向鹿门港驰去,直到深夜,远远已看到一个大海港,岸上与及海湾中,无数灯火。 开山神程锡收辔缓行,仙人剑秦重一直跟着他,只好也慢下来。但后面十余人由拼命三郎章先领头,却掠过他们,疾驰而去。 到了海港市内,但见街道狭窄而弯曲,房屋都甚高大,大部分是楼房,均是石墙,甚为坚固。 开山神程锡领着他转来转去,走了好久,忽然转出海边。 秦重疑惑地想道:“他为何带我到此处?莫非还要渡海么?这可不行,若在海上,我就等如瓮中之鳖了……” 海边泊满了船舶,有大有小,桅樯相连,一片灯光,照得岸上也相当光亮。 沿着海边向南走,大约走了半里之远,船舶渐稀,开山神程锡忽然勒马道:“到了,就在那边!” 仙人剑秦重四瞥一眼,岸上这边已无房屋,故此一片黑暗。但海边倒是泊有三艘巨型帆船,船身甚高,船面上尚有舱楼,可见此船之太。 他跳下马,道:“内人就在船上么?” 开山神程锡道:“不错,但船上另有人要见见你,然后才让你们夫妻相见!” 秦重点头道:“我已料出必是如此,世上哪有真正便宜的事。” 开山神程锡和他一同走上当中那艘大船,这时船上已出来数十人,俱都身配刀剑,身手也甚矫健。 秦重停在跳板上,问道:“这是什么阵仗?程锡你别打错主意?” “到了龙潭虎穴,你便害怕了么?”对方讥嘲地道。 仙人剑秦重冷笑一声,拍一拍长剑,道:“我不想此剑喝太多人血——”话声中已跃上甲板。 那数十人分布在四周,都没有什么动作。秦重心想只要不是在茫茫大海中,什么都不怕。便傲然跟着开山神程锡庞大的身形,走上舱楼。 走入舱内,里面先是一条窄窄的市道。开山神程锡在第二个舱门停步,回头道:“现在我不妨告诉你,这是水军运粮的船,明日便要驶往权岛,目下被汤大人暂时征用!” “哦,原来你是大司马汤英的人!” 程锡沉声道:“你虽是异国之人,但人境随俗,一会儿见到大人,可别当面叫他的官讳。” 仙人剑秦重颔首道:“可以,他到底在青丘国中是一品大员,三军统帅——” 程锡这才举手敲门,那门一敲便开,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出来问道:“姓秦的带来了么?” 开山神程锡道:“这人便是、烦将军转报大人!” 那将军细细地看秦重一眼,然后道:“他怎可带着兵器谒见大人?先命他把剑解下!” 仙人剑秦重冷笑一声,道:“听这位将军的口气,好像我秦某人要求见大司马求个一官半职似的!老实告诉你吧,要我把剑放下也使得,先叫我见到内人,我便无不遵命!” 那将军气冲冲地叱道:“住口,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 开山神程锡正要开口,秦重已从怀中掏出公主所赐的金牌,道:“将军可认得这面金牌?我先瞧瞧你敢不敢藐视金牌的主人!” 那将军官职不小,也常常回到朝廷中,当然认得这面金牌,此时吃了一惊,忙忙行个军礼,道:“末将不知秦大人竟是公主御使,务请有罪!” 仙人剑秦重笑道:“这就行了,现在我们可以谒见大司马了吧?” 那将军连忙进去通报,片刻便出来,请他们进去,自家却留在外面。 两人人室之后,开山神程锡顺手把门关上。仙人剑秦重矍然回顾,程锡笑道:“你别疑心,这是为了有些事情不便让刚才那位提督大人知道……” 秦重挖苦地道:“想得真周到,免得他把你们对公主御使的无礼行为传扬出去……” 这间房乃是外室,相当宽大,还有一间内房,用精致的竹帘隔住。 内房中传出一个人的声音道:“你们都进来谈谈……” 仙人剑秦重掀帘进去,只见灯光明亮之极,一张巨大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中年人,留着三绺长须,是以威武而又颇为潇洒。 这个中年人身后,站着一个黑衣僧人,面容清癯,双目神光炯炯,一望而知这位和尚武功高强。 开山神程锡道:“秦重,这位便是汤大人……” 大司马汤英倒是十分客气,站起来向他微笑点头,然后指着他对面的椅子,请他坐下。 秦重如言落坐,俊目却不停地掠扫过那位黑衣僧人面上。暗忖这个和尚定是黑衣派中高手无疑,曾听绿裳公主说过,青丘国中三大派真正论起来,要以黑衣派武功最是高深莫测,出手时虽然平实无奇,但威力无比。同时这一派因俱是僧尼道人之类,故此派中之人泰半各行各素,最少联系。时间一久,这一派除了出名的三数人之外,尚有些什么高手,无人得知。 大司马汤英拂须道:“程老师可为他们两位介绍一下,这位秦先生似乎颇想认识星岩大师呢!” 程锡遂替两人介绍,星岩大师涩声道:“久仰秦施主英名,可惜贫僧随侍大人,无缘窥仰中国上邦惊世武学!” 秦重见他说得冷峭自傲,心中冷笑一声,忖道:“这和尚纵然强过程锡,但我身上有火鳞衫至宝护体,拼着硬接一招,也将有胜无败。和尚如冒大气的话,非教他吃点苦头不可……” 他没有说出心中意思,旁边的开山神程锡反而冷哼一声,道:“当真太可惜了!但大师尽有机会可以见识中原武学——” 秦重听他这么一说,便明白这两人面和心不和,谁也不服气谁,不禁暗暗好笑。 大司马汤英道:“秦先生驾临敝国,可惜本官不曾及早知道,以秦先生的人才武功,敝国唯恐不能留驾!” 秦重道:“汤大人过誉在下,愧不敢当。在下如早知汤大人如此爱才,早就托庇麾下。何至于妻子离散,苦念经年——” 汤英举手拂须,笑道:“秦先生闲居皇都许久,本官早已得悉,但因不敢开罪公主殿下,故此不曾和先生通消息……” 他笑一下,又道:“敢问秦先生此次出京,所为何事?如蒙坦白见告,便请到邻船和尊夫人相见,然后再作深谈!” 仙人剑秦重道:“在下幸得公主殿下庇护,方始能留在贵国。此次出京,乃因公主殿下听说权岛有一位神医孙奇老人,医道极为高明。因不知传言是否属实,故此特地命在下到权岛访查!” 汤英颔首道:“秦先生总算说出大半实情,现在便请先到邻船和尊夫人相见,然后再谈如何?” 仙人剑秦重忙起立道谢,心中却忖道:“他想借绮云向我市恩,谁知我却正要杀她……” 当下仍由程锡带他出舱,一直走到邻船,只见上百水军,正在搬运军粮上船,以致船身不住轻轻摇荡。 邻船的式样和刚才的一样,也是上了舱楼,然后进入舱内走廊。程锡指指第一道房门,便自退出舱去。 仙人剑秦重忽然觉得一阵紧张,因此在门外先深深呼吸几口,然后才推门进去。 只见此房相当宽大,灯火通明,房中甚为光亮。 在窗边的一张圈手靠背椅上,坐着一个女人,此时正眺望着黑沉沉的海天,倾听着波涛之声,对于有人推门进来,毫不介意,竟没有回转头。 他一眼便认出这个背影乃是袁绮云,走近去时,只见她腿上盖着一张毛毡,遮垂到地上,因此看不见她双脚的情形。 秦重从窗子望去,只见海天黯黯,一种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使他忽然对她浮起怜悯的情绪。 袁绮云因觉察出来人在她侧边,这才扭头瞧看,突然见到来人竟是她的丈夫,不由得惊叫一声之后,便呆呆不动。 秦重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地道:“想不到是我进来吧?他们没有预先告诉你么?” 她摇摇头,眼泪开始掉下来,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 他细细端详她,但觉她显得相当憔悴,本来圆如满月的脸庞,此时却隐隐见到棱骨,因此那一股甜蜜可爱的神情也消失了。 袁绮云抓起秦重的手,贴在面颊上,情不自禁地哭泣起来。他们曾经离别了这么长久的时间,她经历了如此多的可怕的遭遇。而最重要的是曾经独个儿忍耐到现在…… 仙人剑秦重轻轻叹口气,忖道:“她虽然变得不可爱,而且又曾经出卖我,但我好像向她下不了手呢!” 袁绮云一面哭,一面含糊地道:“重郎……重郎,能够再见到你……死也瞑目了……” 当日她和仙人剑秦重分散之后,她在树林中一连躲了三日,等到大军撤走之后,她才出林。这时她一足已废,经过这三日折磨,已无复人形。幸而爬出林外,便碰上了一个好心肠的老渔人,把她救回家中,由他的老妻替她包扎伤口和服侍。 这对老夫妇心肠很好,对她的以往并不深究,一直到半年以后,这对老夫妇忽然相继去世,袁绮云这时真个走投无路,结果被官府方面发觉她编造的身世大成疑问,恰好大司马汤英幕下一位智囊人物来到飞箝岛,当下便出主意摆设计谋,将袁绮云囚禁在一个污秽阴森的地牢中,内中还有一个女犯人。 囚禁了数日,那女犯人设法逃走,把袁绮云一同救走,两人一齐匿居在飞箝岛上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大约共同生活了大半个月。一天晚上,两人闲谈身世,袁绮云终于把自己的来历完全说出来,并且告诉那同伴说,她的丈夫武功如何如何高明! 谁知这个同伴竟然就是那位智囊孔智德定下的锦囊妙计,第二日袁绮云便被送到青丘国。 大司马汤英也曾得到当晚秦重出入千军万马中如同无人之境的情报,是以便听孔智德的话,把袁绮云好好安置,静候机会,要由袁绮云身上把那位中国武士收罗为党羽。如果不行,便设法把他杀死。 且说仙人剑秦重这时见妻子哭得十分伤心,他为人虽然没有真情,但袁绮云和他到底做了好几年夫妻,想来想去,觉得实在下不了毒手。忽地记起忠心耿耿的熊烈,便寻思道:“目下我只须把大家都稳住,然后抽空去找熊烈,命他暗中下手。她死了之后,再也没有人证,可以证明我是中国之人,再看公主纵然晓得我曾有妻子也找不到活口对质……” 脑海中一浮现出绿裳公主的绝世姿容,登时便觉得袁绮云比粗蠢村妇还要不如。 他抽出自己的手,轻轻道:“有话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有好多事先要解决……” 袁绮云举袖拭泪,道:“你不听听我别后的经过情形么?” 秦重道:“等我交涉妥当,以后的时间可多着呢!你且多忍耐一会……” 袁绮云听听也是道理,便道:“那么你快点把事情安排好,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有问题。”秦重一面走出去,一面道,“我去后你不可随便说话……” 他走出室外,开山神程锡在外面等他,笑道:“怎的这么快,可不必忙呢……” 秦重道:“我要请见大司马——” 他一面回答,一面举目四瞧,忽地吃一惊,原来这时离岸已有半里远。但他丝毫不露出神色,暗想这大司马汤英果真厉害,居然诈作运粮上船,使得船身微微颠簸。因此后来开船之时,他一直以为是在搬运军粮上船,一点也不曾疑心到他们暗中已开了船。 开山神程锡着他走到船舷边,道:“秦兄水底功夫如何?比得上陆上功夫么?” 仙人剑秦重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两人跃过邻船,先由程锡通报,然后带秦重入舱,这次大司马汤英却在第一间舱房见客。 房中除了大司马汤英及黑衣派高手星岩大师之外,还有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此人正是汤英幕中第一位智囊。 仙人剑秦重道:“在下适才想过,既然汤大人乃是有心人,在下此次奉命出京的用意,必定瞒不过汤大人。又见内人幸蒙大人庇护,今晚得以相见,敢不掬诚奉告一切。” 汤大人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我们还可以交个朋友——” “在下此次到权岛去,事实上要保护那孙奇老人,以免在他抵达皇都之前,发生意外!” 汤英点点头,道:“果然不出孔先生所料——”说到这里,顺便介绍秦重和孔智德两人相识,然后又道:“我坦白问秦先生一句,你能不能暗中帮助我?” 仙人剑秦重道:“在下身受公主之恩,自当报答!如今大司马亦有恩于我,也是义不容辞应该效力!” 孔智德在汤大人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大司马汤英连连点头,道:“本官久闻秦先生武功盖世,只恨无缘一开眼界!今晚相见,秦先生可否为本官一露身手?” 秦重淡淡一笑,道:“大人有命,在下岂敢藏拙。不过贵国的武功,的确别有精妙之处,在下从命献丑的话,也不过徒然贻笑大方而已。” 孔智德道:“秦先生不须过谦,星岩大师刚才说起,他极想和秦先生随便玩两手,见识一下中国武学,而又可以不伤和气……” 黑衣僧人诵声佛号,接口道:“秦施主可肯赐教?” 仙人剑秦重另有打算,心想此刻如不趁机露上一手,日后如何能得到大司马倚重而开价还价?于是一口应承,大家一同走出船舱。 近桅头处有一块地方甚为宽大,正可供他们施展。开山神程锡先已出去,一声令下,火炬满船,照得附近三艘大船都明亮得如同白昼。 仙人剑秦重潇潇洒洒地走到船头,不脱外袍。星岩大师却把外面宽大的僧衣脱下,取出兵器,却是两面大如面盆的金钹。 两人客气了几句,便各占方位。星岩大师手中两面金钹在火炬之下映射出万道金光,声威夺人。秦重那柄长剑本是凡品,相形之下,大党失势。 星岩大师双钹一合,发出龙吟虎啸也似的金铁交鸣声,震耳欲聋。跟着脚踏天罡,“唿”一声左手钹闪电般削划过去。 秦重先试一试对方内力造诣,凝身不动,剑出如风,光华乍涌,剑尖已点在对方金钹极薄极利的边缘上。 此时因为剑尖和钹锋又细又薄,彼此都用不得浊力。寻常人叫他细心用剑尖去点那钹锋,也无法办到。仙人剑秦重却举手之间,便露了这一手绝艺,登时赢到数声喝彩。原来乃是红衣派的开山神程锡,拼命三郎章先等发出。程锡立刻把此中微妙之处,向大司马解释。 一剑一钹居然粘住,星岩大师脸上颜色陡变,空着的右手一挥,金钹疾飞出来,直取秦重面门。 仙人剑秦重本来已赢了一点,此刻对方分心发钹,更加得势,内力滔滔冲聚剑尖,跟着往外吐剑。 只见星岩大师叫不住劲,身形疾旋开去,右手那面飞钹因有丝绳系腕,此时因身形旋开,疾然收回。 仙人剑秦重抱剑仍然站立原处,身形连晃也不晃。无数火炬照射之下,但觉如玉树临风,俊朗英挺。 孔智德轻对大司马道:“此人仪容英俊,剑法高强,公主定必已对他倾心。幸而,他尚有糟糠之情,我们才不致添了这等强敌!” 这时场中两人乍分又合,星岩大师双钹上下翻飞,招数平淡而不起眼,但威力却大。迫得秦重施展出全身绝艺,源源使出辛辣凶毒的碧螺剑法。 仅仅打了十余招,红衣派的两名高手可就完全服气了。敢情秦重此刻以全力施为之下,比起日间对付他们之时,声威又强胜一筹。特别是他间中使出长白山明镜崖风雷宫的“飞霆十式”,每一出手,宛如迅雷忽发,直有摇山撼岳的威势。 星岩大师原比红衣派的两人技艺高明一点,不但内力较强,特别是那对飞钹远攻近守,均有独特妙处。以拼命三郎章先来说,根本近不了他身边拼命,纵然能够近身,对方以金钹护身,有如铜墙铁壁。但此刻对手换了秦重,便使人觉得他的两面金钹招数上不时会露出空隙,以致秦重的长剑常常蹈隙伺虚,攻人身边两人剧战了五十余招,仙人剑秦重突然一招“大匠运斤”,剑身硬生生斫在金钹上。这一招原是碧螺剑法中五大毒剑之一,除非不用,如用得上来,那就是说剑上的真力已运足到十二成,这一剑下去,足可以木摧石裂,手中哪怕用的是竹木之剑,也能把敌人的兵器斫断。 一声大响震耳过处,星岩大师连退数步,低头一看,金钹上仍无损伤。 秦重这一招只用了七成功力,存心不把对方兵器毁损,以免这个黑衣僧人变成势不两立的大仇家。这时乘机跃出圈子,抱拳道:“星岩大师功力高强,在下已用全力,仍然无法取胜——” 星岩大师的右手酸麻得简直不能再用力,忙也见机收篷,呵呵一笑道:“中国武学果然足以惊世骇俗,贫僧佩服——” 汤英骇然对孔智德悄声道:“此人武功如此高强,取我等性命易如反掌……” 孔智德道:“如被对方收罗了去,可就真个寝食难安了,大人务须极力笼络……” 大家回到舱房中,星岩大师便问道:“秦先生身手如此高强,在敞国已可以纵横无敌。只不知在贵国之中,秦先生是否也是天下第一人?” 仙人剑秦重心想这和尚前倨后恭,颇可发噱。听他的话,敢情他在青丘国中,已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因此试出自己的功力之后,便敢说自己可以在青丘国纵横无敌。这也是大司马汤英何以要他和星岩和尚比武的用意,大概汤英的政敌,所蓄养的武林高手和星岩等人差不多,假如自己能赢星岩和尚,自然也赢得对方的人。 当下认定必须吓一吓星岩和尚,便认真地道:“在下这一点浅薄功夫,哪敢在贵国称雄。如论在中国武林之中的地位,也不过凑个第三流的脚色而已……” 事实上他这话乃是违心之论,以他此时功力,虽不能和碧鸡山玄阴教主鬼母、他师父碧螺岛主于叔初、剑神石轩中决一死战,但除了这有限的几个人之外,再能和他打个平手的人,已寥寥无几。因此他在中国武林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高手了。 星岩和尚、开山神程锡、拼命三郎章先等听了此言,心中暗自骇然,骄傲自大之气,从此减去六七分之多。 大司马汤英吩咐摆酒,欢宴秦重夫妇。但秦重坚决推辞,请求立即送他到权岛去,为的是恐怕宰相李琦或四位亲王亦已派人潜赴权岛,加害孙奇老人。 这时因已化敌为友,三艘大船本离岸大半里,此刻业已向岸边驶回。 顷刻间船已抵岸,汤大人命备快艇送他渡海,约他到权岛安排好之后,回来便再晤面。 仙人剑秦重主要想避开再和袁绮云见面,应诺而去。 直到第三日午夜时分,忽有一人轻巧迅疾地纵上大船。泊在岸边这三艘大船,因汤大司马在当中的一艘,是以防卫严密,其余旁边的两船,却没人注意。 袁绮云在舱房中夜不成眠,忽然听到木门轻轻一响,坐起身看时,只看一条人影闪将人来。 她把枕边的火折捏在掌中,等到那条人影走近床前,突然打亮火折。火光一闪,只见来人是个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的少年。但身体却壮健异常,双肩宽阔。 对方微微一惊,随即轻声问道:“你可是袁绮云?” 她点点头,反问道:“你是什么人,半夜闯人我房,意欲何为?” 那少年道:“师父命我前来看看你……我师父就是秦重!” 袁绮云啊了一声,面上露出无限欢喜,用火折的微光,细细端详这个雄壮少年。这时可就看清楚这个少年不但赤上半身,露出壮健坚实的胸膛。底下也仅仅穿着一条黑色短裤,赤着双足,左手提着一柄连鞘长剑。 这雄壮少年正是熊烈,他奉命上船之时,曾经得过秦重指点,说是袁绮云武功不弱,如果她已惊醒,便用一套言语和她敷衍,等她不提防时,才出手点她死穴。否则一旦惊醒别的人,中间大船上的星岩大师、开山神程锡等人均是强敌,不易打发。 这时熊烈小腿上的烙痕已让神医孙奇以神奇医术,将之消除,是以他肯仅仅穿条短裤,以便必要时跳水逃走。若在昔日,纵有这等必要,他也不肯仅仅穿短裤。 袁绮云欢喜无限地道:“你是重郎的徒弟?啊,多么英俊的儿郎,请你把灯点上,然后告诉我一切事情……”她把火折递给熊烈,又含笑道:“你知道的,我一腿已废,真不方便……” 熊烈一点也不知道此事,闻言微微一怔、暗想这位少妇不但一腿已经残废,而且和师父不知是什么关系?看她露出这等欢喜亲切的情景,大概关系极深。而且又呢称秦重为“重郎”,更可想而知。 他一时无法下手,便如命接过火折,把灯点上。 袁绮云在床上坐好,用毯子把下半身盖住,拢一拢头发,用极为亲切的眼光,凝注在那少年面上。 她在三日之前,极为憔悴。但自从见到秦重之后,心情大宽,加上汤大司马亲自来向她慰问,说明秦重赶着办一件事,不久便可以回来和她重聚。是以只须数日工夫,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此刻精神焕发,青春的光采完全回到她身上,昔日那种甜蜜可爱的笑容,重复浮现在圆圆的面庞上。 熊烈在灯光之下,看清楚袁绮云之后,暗自一愣,忖道:“天啊,我一生未曾杀过人,谁知道第一次要破戒,竟是这么亲切可爱的人……” 袁绮云问了他的姓名年龄和籍贯,便快活地道:“我真喜欢你,将来我们一定相处得很好。我和重郎分别了一年多,生像已历过千万劫,那件火鳞衫他一直穿在身上么?” 熊烈心中替这位甜甜的少妇浮起一阵哀伤,道:“师父一直穿在身上……” “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我这个可怜的妻子的,那一次我们在大军包围之下分散,我原拟拼着一死,引得那些军队注意我,以便让他冲出重围,但想不到今日仍然能够活着相逢……”她瞧见那雄壮的少年流露出讶异之色,便又道,“你奇怪我为何会活下来,而且在此地么?”她随即简短地把当日吃官府逮捕,然后大司马的智囊孔智德如何设计诱出底细的事说出来。 “我十分担忧重郎会因此而遭遇不幸。但他毕竟是有本领的人,大司马对他十分推重和客气……” 熊烈心中十分迷惘,第一是他此时方始知道袁绮云是师父的妻子。第二是师父说的袁绮云最该死之处,便是她不该泄露他的底细。但原来其中有这段缘故,可怪不得袁绮云。 只听她悠然遐思地道:“我相信重郎终必能够在这青丘国中,出人头地,并且把浮沙门的剑术学到,然后回返中原,和那剑神石轩中大侠较量高下……” 熊烈更加觉得不安,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师父对那美丽如花、举世无俦的绿裳公主并不是真心相爱。他还要回到中国,和那个石大侠比剑。这样说来,师父之和绿裳公主要好,一则是利用她的地位而能够在青丘国立足。二则是想从她身上学到浮沙门的剑术…… 一种令人迷惘和异常深刻的悲哀浮升起来,使得这个纯洁和血性的少年,觉得十分痛苦。他为了那尊贵和美丽的绿裳公主与及这位情深一往甜蜜可爱的少妇而怜悯和悲哀。但他又不敢对于那位思德深重的师父有所谴责,故此十分痛苦…… 袁绮云甜甜地笑一下,道:“你看我奇怪么?我是这么渴望要知道重郎别后的一切,但见到你时,却来不及询问,只顾说自己的话……” 熊烈想道:“那是因为你许久以来,积郁在心中的话太多了,而又没有人可以诉说,故此情不自禁……”他越是了解这位可爱可怜的师母,越是替她悲哀。 袁绮云又道:“怎么无色快亮了,你今晚此举,如不想被人得知,可就得离开了,虽然我真不愿意你就此离开——” 熊烈茫然站起来,她又道:“我真欢喜你,可惜我现在没有东西送给你做见面礼……” 她的真挚的情感,深深感染到熊烈心上,使得这个少年人差点要为她哭出来。 但他还得装出笑容,道:“师母,你对我真好,我决忘不了!但是……但是现在我要走了,你有什么吩咐没有?” “谢谢你来看我,这儿没有什么事,他们对我款待得很好……只盼重郎赶快把事情办好,来和我见面……” 熊烈在心中深深叹口气,向她行个礼,道:“师父现在还留在权岛上,他要保护神医孙奇老人的性命,孙奇老人感他这番思德,同时为了使师父一定能够赢得敌人,特别为他炼一种灵药,听说服下之后,可以增加一倍以上的功力。我也蒙孙老人赐了三粒灵丹,孙老人说像我这种修炼童子功的人,服下他的灵丹之后,功效之大出乎意料之外。但我现在还感觉不出来……师父过三四日便可以回来,我先拜辞,明晚如果情形许可的话,我会来和师母谈话解闷……” 他悄悄走了,带着满怀难过和不尽的怜悯!到了第二日晚上,他忍不住要去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初更过后,他便携剑潜赴大船。还未登船,忽见人影连闪,熊烈吃一惊,潜行过去,先隐蔽住身形,然后运足眼力窥看。 只见一共三条人影,极为迅速地在左边这艘大船上搜索一遍,然后在舱楼下面会集。 熊烈看得清楚,这三人身法之快,平生罕见。其中一僧一尼,还有一个瘦瘦削削的汉子。他知道汤大司马手下没有这三个人,是以十分讶异,不知这三人来干什么?奉的是谁的命令? 那个尼姑大概是地位最高,指指舱楼,然后又指指下面。三人倏然分开,那个瘦削汉子跃上舱楼,那一尼一僧却散开,隐在舱面黑暗中,似是把风模样。 熊烈忽然大惊,想道:“不好了,这三人行动古怪,又在这边船上,莫非想加害师母?” 他一时想不透何以人家要暗害师母之故,仅仅直觉如此。登时热血沸腾,暗念如从船上过去,必被僧尼两人拦住,忙忙潜入水中,疾泅过去。 到了那边舱房窗下,浮将起来,先爬上下面那层船舱的窗门,然后轻轻一纵,已升到上面那面窗口外。伸手扣住框沿,身躯贴伏在外面船身上。 他听到房门极为低微的开启声音,心知是那瘦削汉子推门进房,当下把口中横衔着的长剑轻轻出鞘,把剑鞘搁在窗檐上面。 突然间他想到一件事,使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记起师父派他先渡海回来,为的是要暗杀师母。他昨晚下不了手,情知自己此后也终难下手,因此一直不安地思索如何回报师父。现在有人对师母不利,可不正是大好机会?他只须不加理会,便可假手那些人把这个难题解决…… 这个念头一转间,已令他出了一身冷汗。袁绮云那张甜甜的脸庞和亲切的笑容,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使他如在可怖的梦餍中,难过得想大吼一声。 舱房中飘散出袁绮云亲切的声音道:“熊烈,你来了么?” 有人晤了一声,蓦然间袁绮云尖锐地惨叫一声。 熊烈实在无法控制,猛可向房内张望,房中虽然黑暗,但他却能够看得清楚。 只见袁绮云已坐起来,左肩鲜血涔涔,此刻单凭一只右手,硬接那瘦子的短刀。 本来空手入白刃的手法。必须配合身法和脚法。但袁绮云坐在床上,如何能动?因此她只能以神奇的指掌功夫,抓扣擒拿,使得对方短刀一时递不到她身上。假如她左手不受肩伤影响,形势便不至于如此危殆。 熊烈又是佩服,又是惊怒,摹然厉声大喝,飞身入房,剑随声到,疾取对方后背。 那瘦小汉子万万想不到刺杀一个残废徒手的女人,还不能得手,正在惊怒交集之际,熊烈大喝之声一起,把他真骇一跳,疾然一转身,短刀急划出去。 熊烈一剑将对方划开,猛可振腕变式力攻,转眼便把对方硬迫出数步以外,他可就占住床前的位置。 剑气刀光,映得房中较为明亮,袁绮云凝神一瞧,只见熊烈使的正是碧螺剑法,芳心大为欣慰,道:“熊烈不须惊慌,我的伤不重——” 熊烈本来分心此事,袁绮云既然说出来,心头大放,雄心陡起,仗着剑上内力比对方较强,一连四五招,竟把那瘦小汉子迫到窗口去。 袁绮云深诸碧螺剑法,此时见他虽然纯熟,但变化不够精微,知他火候尚浅,但奇怪的是内力特强,追得对手刀招简直送不出来,心中又是讶异,又是欢喜。 熊烈又攻了两招,耳中忽听袁绮云朗声道:“熊烈听着,‘白鸥盘空’,‘浪涌千重’……”说了两招,摹地厉声道:“水宫点将!” 最后的一招,乃是碧螺剑法中五大毒剑之一。熊烈跟着袁绮云说的招数,使将出来,本来不会变为“水宫点将”之式,此时陡然一振腕,剑尖嗡然而响,化为四五点寒光,笼罩住对方前胸,竟然顺手之极。 那瘦小汉子惊嘿一声,竟然无法抵挡,剑光到处,刚刚惨哼了半声,身躯已让对方奇重的内力涌到,撞出窗外。 熊烈自家反而为之征了一下,跃回床前,问道:“师母,那厮死了么?” 袁绮云道:“死了!你的剑法太好了……”声音中无限欢喜和关心爱护之意。 这一刹那间,熊烈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位仅仅才见第二面的师母,已是如此亲近。转念想起师父,心头一阵颤栗。 袁绮云撕布裹伤,熊烈忙忙点灯替她裹扎。袁绮云伸手摸摸他的头发,道:“谢谢你,你真是练武的奇才,以后我要你师父多用点心教你……”熊烈心中一阵温暖,但也十分难过。 他毕生欠缺的母亲慈爱,此刻忽然得到,是以心中温暖异常。但为了她的不幸,复又涌起无限难过。 这时外面传来厮杀之声,熊烈道:“这次来行刺师母的,共有三人,外面尚有一僧一尼。汤大司马的手下一定已为师母叫声惊动,赶过来而被那一僧一尼半途拦截住……啊,师母,我可得趁这时走开,免得被人家发现……” 袁绩云道:“怕什么呢?有你这样的一个徒弟,我骄傲得非要立刻介绍给他们知道不可……” 熊烈迟疑了一下,突然咬了咬牙,道:“师母,你对我太好了,但我十分惭愧,因为我无法报答你……” 她觉得极为奇怪,却柔声道:“你别说傻话了,既然你不想给人家知道,现在便须立刻走开……” 熊烈突然在眼中射出奇光,急急道:“只有这个办法了,师母,你立即跟我走……我们从海中潜泅到远处登岸,或者买棹远赴别岛——” 袁绮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脸色微沉,道:“熊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熊烈心知时间急迫,现在唯一的方法,便是自己悄悄把师母救走。这样日后师父也以为师母是让别人劫走而不知下落,于是师母可以保存性命,自己也可以向师父交代! 他双膝跪倒,道:“师母,徒儿把你当如亲生母亲一般,所作所为,绝对是为了你切身安危打算,其中详情,一时无法细说!”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她的声音已变得甚是和缓,只因那少年表现出如此诚恳真挚,教人无法不信。 “师母请你相信我,现在时机急促,立即让徒儿背着你,从水路逃走……” 袁绮云怎样也想不通其中道理,但她却十分相信这个少年不会对她撒谎。她原是女中豪杰,心想只要自己双手仍能自由活动,决能自保清白。当下毅然道: “好,我就跟你走——” 熊烈把她背起来,从船窗溜下海水中,然后四肢并用,拼命游开去。 转眼间已泅到黑暗的海中,三艘大船的灯火已变成昏黄数点,相距甚远。 熊烈大大舒口气,道:“我们总算脱困了,但今晚便须设法远走高飞……” 袁绮云泡在海水中,肩上的伤势疼痛起来,因此没有言语。 熊烈泅了许久,方始游向岸边,这里已远离港口繁密的地区,离汤大司马的三艘大船更远。 他们在黑暗的地方登岸,熊烈背着师母,一面喘气,一面向前走。 他心中一直盘算如何找到一处僻静而安全的地方,好安顿这位飘零异乡,命运可怜的师母。 还未找到道路,一丛树影后摹然转出一人,一面咳嗽,一面打火要点燃手上的灯笼。 从那人嗽声中,已知年纪苍老之极。熊烈因而混去不少戒心,便故作从容地走过去。 那人影把灯笼点亮,抬头一看,便颤巍巍地道:“喂,小伙子,你背上是什么东西?为何一身湿淋淋的?” 熊烈立刻道:“我背着母亲哩,我们的小船翻了,所以我只好背着她游到岸边来!” 那人举起灯笼,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照一照熊烈背上的袁绮云,白眉轻皱,咕嚷道:““小伙子你妈这么年轻?” 袁绩云举手掠一下头发,道:“老人家你真会说笑,我还年轻么?” 熊烈接着道:“我母亲一条腿坏了,多年不能走动,老丈可以指点一处地方歇息么?” 老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边有间破庙,十分干净,你们可以休息一会?”” 熊烈道谢之后,喘着气向老人指点的方向走去,大约走了半里,果然见到一座破庙,里面还透射出微弱的烛光。 他过去探头一瞧,只见庙中空荡荡,墙朽壁坏,神像东歪西倒。供桌上却插着一炷拜神用的红烛,火光微弱。 熊烈走进去,小心地把师母放在干燥的地上。然后道:“师母,我先瞧瞧附近情形,假如能找到衣服给你换下湿衣,那就好了!” 袁绮云道:“衣服没有关系,你看看四下形势倒是真的!快去快来,我心中急着要听你未说出来的话呢!” 熊烈恭敬地答应了,便急急出庙,四下一转,发现此地荒僻异常,四面俱无人家。 他转回门外,不觉踌躇起来,心想关于师父命自己把她杀死的心意,如果告诉她时,她一定忍受不住这种刺激! 可是不说又不行,这刻要他编个十分妥善的谎话,他的确无能为力…… 袁绮云经过年余修为,耳目特灵,此时叫道:“熊烈,你为何不进来?” 熊烈应了一声走人庙中,只见袁绮云又移到墙边,上半身靠在墙上,坐得甚为舒服。 她见面便问道:“告诉我,为何你说时机匆迫,非立即逃走不可?” 熊烈知道不行,当下长叹一声,在她前面坐下,道:“徒儿虽然和师母在一起的时间极短,可是徒儿却深信师母一定十分慈爱,就像自己的母亲一般……徒儿不想伤师母的心,更不敢背叛师父。可是今日之事,徒儿非下个决断不可,而且希望日后会得到师父的谅解……” 袁绮云何等聪明,此时额上微微沁出冷汗,却不说话。 第八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能烈那年青的声音在破庙中响起来,他道:“师父以为师母你对他不忠,竟把他的身世来历泄露出来,因此汤大司马的手下都知道他的来历。他十分愤怒,特地命我暗中杀死师母你……” 袁绮云十分镇定,道:“这怪不得他,因为他不明白我是被对方哄骗出真情!” 熊烈一听不好,若果不把话往深说,日后师母必定设法和师父联络,想解释这个误会。那时师父得知自己竟是违命把师母救了,那还了得? “啊,师母,这是次要原因,还有最重要的,徒儿真不愿意说出来!” 袁绮云打个冷战,道:“他可是另有女人?” 熊烈不做声,他对绿裳公主十分崇敬,因此他也不愿意师母以为迷住师父的是个下贱女人。 袁绮云沉默半晌,这时她的心已碎了,在极度悲哀中,她忽然想起昔日和秦重一起度过许多危难的情形,两次三番她为了秦重,曾经不惜牺牲自己。可是到头来却得到这下场…… 妒恨跟随着悲哀升起来,使得她心胸无法容纳,突然仰天悲号一声。 熊烈听了,全身大大震动一下,他觉得这种声音简直不似是人类能够发出来!他试图想像这位甜美慈爱的师母此刻竟是多么悲伤,但他办不到……他为了师父这种行径而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隔了好久,袁绮云开始哭泣起来。熊烈手足无措,道:“师母,你……你……”他叹口气,竟说不下去,他原来想叫师母不要太过悲伤,但话到口边,却忽然觉得一个人遭遇了这种事,还能够不悲哀么,是以他自动把话收回。 袁绮云低泣之声,是那么深沉和悲哀,令人听了回肠荡气,黯然魂销! 熊烈忍不住道:“师母,你必须忍耐一下,日后师父一定会悔悟,……所以徒儿趁有人行刺你的时候,赶快带你逃走,这样人家都以为是那些刺客所为!等过一段时候,师父悔悟之后,你们仍然可以再聚在一起!” 袁绮云含泪道:“这一回我伤透心了,他一直在利用我……当年他被剑神石轩中击败,远走青海星宿海,想学得太阴真力和青竹枝法,因而和我要好,因为我是星宿海两老怪的最心爱弟子……但后来两位师父发觉他对我并非真情,因此把他赶走,我随他离开星宿海,到长白山明镜崖天雷宫偷学秘艺,历尽千辛万苦,不但学到绝技,后来居然还借用青冥剑,这可都是我的功劳……这次渡海而来,我为他废了一腿,苦苦等了年余,却换来这等下场!天啊……” 这一声“天啊”!惨得不忍卒听,熊烈这时才知道自己做得一点都不错,像师母这等情深义重的人,若果真的听从师命把她杀死,那么师父的罪孽,永世不得消解…… 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咳嗽,跟着灯光闪处,一个人提着灯笼走人庙来,敢情正是那个指点道路的老人。 这刻他腰肢挺得笔直,精神矍铄之极,双目神光炯炯有如闪电。 熊烈疾然起身,那老人直走过来,他忙伸臂一拦,道:“老丈你干什么?” 那老人身形不停,身形高熊烈手臂尚有尺许之远,忽然有一层无形潜力涌发出来,把熊烈撞得大大打个旋。 熊烈方自惊骇之际,那老人已蹲在袁绮云身前,举起灯笼,细细瞧她的面庞。 袁绮云轻轻道:“熊烈,这位老人家乃是前辈高人,你不可无礼!” 熊烈已取出长剑,闻言立刻垂下长剑,道:“他是谁?师母你认得么?” 袁绮云在灯光下垂低眼皮,悲哀地道:“老前辈啊,我为何这般命苦?” 老人生气地道:“你丈夫简直不是东西,我老人家一举手间,便可把他当作蚂蚁般捏死,我替你出气,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袁绮云沉默不言,有顷才轻轻道:“老前辈你别生气,他这种人不值得你去杀死他!” 熊烈听了师母的话,一方面替师父放心不少,一方面更被师母这种伟大的爱情所感动!连他也明白袁绮云乃是不忍秦重被杀;故此反而劝解那奇怪的老人。 老人遗憾地摇摇头,道:“你既不愿意他被杀,我一个局外人,有什么办法呢?其实我老人家可知道他的名字,他姓秦名重,由中国渡海西来,目的就是要学我老人家的浮沙门无上剑术!但我如今却不肯教他啦……” 袁绮云幽幽叹口气,道:“重郎如果知道是为了我的缘故,才学不到老前辈的海外秘传剑法,非恨死我不可……老前辈你贵姓?请恕薄命人双腿已废,无法起身行礼拜见!” 熊烈过来跪下,一连叩了十多个响头。 那老人举手虚虚一挽,熊烈便不由自主地起身。老人道:“孩子你何故如此多礼?”‘熊烈道:“后辈是替师母向你老叩头……” 老人神目如电,在他面上扫视一下,道:“也为了你师父,对么?你这孩子心地善良,忠义成性,又是练武的上称之材,可惜跟着秦重那等薄情寡恩之人……冲着你们两人,老朽我本来要暗中回去取他性命,但如今决定留他一条狗命,可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饶,我要他瞎了一对眼睛,此后不能再看见世上繁华美色!” 他说得那么坚决,使得袁绮云和熊烈都不敢再说话。绮云轻轻道:“多谢老前辈手下开恩,薄命人此后唯有日夕以心香祷祝老前辈多福多寿!” 熊烈忽地慨然道:“后辈一定要带你老人家去找到师父!” 老人诧异地望他一眼,那意思是奇怪熊烈所言,有点和他的为人心性不吻合。 袁绮云温和地责备地道:“熊烈,你一个孩子不可在老前辈面前多言,老前辈自然有这等神通,何须你带路?” 熊烈故意装出不安的神色,呐呐道:“徒儿……不过是想……假如把师父弄得看不见东西,他就肯永远和师母在一起了……” 那老人道:“好主意,现在老朽先安顿你……”他用手点着袁绮云,继续道:“然后把你的丈夫送到你身边团聚……” 袁绮云长长叹口气,心想这种团聚,毫无意思。但因怕自己怨愤出口时一,那老人改变了主意,要把秦重杀死。当下不敢做声,歇了一下,便问道:“老人家你尊姓大名?准备把薄命人安顿在何处?” 老人道:“我的名字不用已久,你们如果一定要有个名字可以叫唤,就叫我做无名叟好了……我带你到风山山麓的行宫里,皇上极少会驾幸这座行宫。那儿风景优美,花木甚多。你住在那儿,一定会觉得舒服……” 袁绮云听后,自然不加反对。无名叟向熊烈道:“你师父已准备保护神医孙奇老人返京。其实孙老和老朽乃是莫逆之交,这次如不是老朽亲自赶来,暗中劝他上京尽力救治那御师陆展,他那个恬淡的人,决不肯到繁华扰攘的京都去。你可以立即到前一站等候你师父,切记不准提及今晚之事。保护孙老人的责任,此后就落在你们师徒身上,必须多加小心为要……” 熊烈奋然道:“老前辈放心,后辈拼溅一腔热血,誓必保护神医,借此表示报答老前辈的心意……” 袁绮云有点依依不舍,叮嘱了几句,最后又道:“熊烈你在剑法上变化不够精微,此后在这一点上要多多用心,时时请问师父才好!” 无名叟想了一下,便道:“熊烈,老朽如今传你三手特别的剑法,两招是护身救命绝招,另一招却是制敌人死命的出奇妙着!” 当下便在庙中传了浮沙门剑法中三招与熊烈,熊烈持剑比划时。无名叟轻轻对袁缚云道:“这孩子将来在剑术上的成就一定了不起,你一定没看出来,他除了得到秦重的内家口诀之外,还得到本国白衣派内功真传。而他却两种都练,居然互不扰挠。现在还没有什么奇处,但日后他一旦练到两者合而为一,功力之高,便不可想像……” 袁绮云诧道:“薄命人有点不懂,虽说每种内功,练时均有限度,不能整日整夜修炼,以致反而走火入魔。故此如有这等天赋,同时练两种不同的功夫,可以比单练一种用的功夫和时间长久些。但这两种内家功夫难道能够分头并进,不会纷乱混淆?” 无名叟笑一下,道:“这就是白衣派内功路子的独特处,日后你不妨试验一下……” 熊烈把那三招都记熟之后,天已快亮。熊烈便向他们辞别。 袁绮云那种惜别的情感流露,使他十分感动。 他在鹿门港等了一天,次日早晨,才等到秦重由权岛渡海过来。同行的还有一个相貌清古,须发皆白的老人。 他早见过这位孙奇老人,为了无名叟的缘故,格外增加了几分爱敬。 仙人剑秦重神采焕发,俊逸潇洒。在朝阳照射下有如玉树临风。熊烈突然感觉到心灵上十分困扰,因为此刻看起来,师父的俊逸人品,的确只有那美丽如仙子的绿裳公主才配得上她。 秦重道:“噫,熊烈你怎么搞的?我叫你及早准备的马匹呢?” 熊烈道:“马匹就在那边……”他走近师父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道:“师父,你快点逃走,师母因被大司马的对头手下劫走,路上碰到浮沙门的无名叟,就是绿裳公主的师父,把她救了。无名叟对你十分生气,他本来要杀死你,后来师母求情,无名鸥答应不杀死你,但却要弄瞎你的眼睛……” 仙人剑秦重全身一震,默然寻思,走了六七步,便也低声问道:“你如何知道?” “徒儿不敢瞒骗师父,当时徒儿追蹑到师母下落,因无名叟恰恰走开一会,徒儿早有下手机会,却又不忍下手,于是师母被无名叟救出与及其后的经过,徒儿都全部知道!” 仙人剑秦重哼了一声,若不是此刻在打算切身之事,非当场把熊烈杀死不可。 “那么他们也知道你在这里等候我了?” 熊烈毫无防范地贴近师父,道:“徒儿可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知!” 秦重已断定此时自己仅须举手之劳,便可把这个违抗过自己命令的人杀死。 但因熊烈继续说下去,因此他没有立刻动手。 熊烈道:“不过无名叟早已知道你的任务,而且还是专程赶来,劝这个好友神医跟你到京城去。徒儿暗料他一定会知道你的行踪,故此设法先来通知师父你……” “他们如今在哪里?” 秦重问时,掌上已蕴蓄了十成真力。他所以迟迟未曾发难出手的缘因,并非为了要听下去,却是考虑到那无名叟的剑术功力,均比他高强得多,这从无名叟的徒弟绿裳公主的武功便可比较出来。因此他如出手击毙熊烈,此处人烟稠密,一闹起来,那个老头子闻声出现,岂不糟糕?是以拿不定主意,一时不敢出手。 熊烈道:“无名叟大概已带着师母到风山山麓的行宫去,但也许还未走。师父,你老快设法躲藏起来,徒儿会想尽法子稳住这位神医……” 仙人剑秦重听了他的话,杀意陡生,冷森森笑了一声。 神医孙奇老人听到他笑声中充满杀机,便转头问道:“秦先生可是发现了敌人?” 秦重含糊道:“嗯,大概是吧……但他们不敢过来,我们不必理会!” 熊烈焦急地道:“师父,你还不快点想法子走开?多留一会便越发危险……” 仙人剑秦重一早已拟想过退路,这是在碰到汤大司马时已想到的。但此时一旦要实行,不免想起许多事。 绿裳公主绝世仙姿在他脑海中不住晃现,这位嫡仙也似的美人,和他仅仅有过一次合体之缘,这一点使他觉得异常遗憾。 他虽然天生薄情,可是到了非舍她而去之时,心中便觉得十分黯然,一股离愁,涌上心头。使得他居然考虑起要不要真的远离青丘国?抑是借着汤大司马的力量,在青丘国中暂时隐藏起来? 他不知不觉摸一下腰囊,囊中盛着浮沙门的剑经,那是绿裳公主送他离京时,最后才给他的,让他在路上无聊时,可以先翻翻看。正因这本剑经已得到手中,他才会考虑到离开青丘国的办法。 孙奇老人在前面走着,忽然回头问道:“我们向哪一条路走?” 敢情在他面前是个三叉街口,故而有此一问。 秦重忽然警觉,把按在囊上的手移开,心想一个人真奇怪,每逢身上怀有极为重要的物件,一想起时,便不知不觉会摸一摸。 熊烈道:“老先生请向左转——” 跟着又低声道:“师父,你还未决定好么?” 秦重道:“我一走你如何交待?” “徒儿早已想好说话,师父但走不妨……啊,师父,你这上哪儿去?” 秦重耸耸肩,暗念熊烈虽然违抗自己命令,没有向袁绮云下手,但这算不得是背叛自己,目下更不宜取他性命。 当下道:“我也不知道,先躲起来再说!” 熊烈扭头瞧着师父,心中一阵难受,轻轻叹道:“师父,请你多加珍重……” 秦重不再回答,自向右面街道走去,晃眼已消失在人丛中。 孙奇老人走了一段,回头一瞧,竟不见了仙人剑秦重。 他诧问道:“熊烈,你师父呢?” 熊烈道:“师父说决定用奇兵护送你老到京师去,为了不耽误时候,便悄悄绕道走开,一会儿便化好装跟着我们,暗中保护孙奇点头道:“老夫知道这一程可真不好走,只好由得你们看着办吧——” 熊烈领着老人,到客店去,把马匹牵出来,便联辔上路。 且说仙人剑秦重展眼间已奔到海边,找到汤大司马驻节的三艘大船,径自走上当中那艘。 在船上已被兵勇拦住,秦重倒也乖巧,只说要找开山神程锡。 果然一下便找到人,敢情汤大司马在船上之事,十分秘密,只有兵船上几个将领晓得。 开山神程锡庞伟的身形在舱楼上出现,一见是秦重立刻奔下来。 仙人剑秦重本来不想在船面上和他说话,但又不便露出情急之状,以免人家晓得自己身有危机,只好竭力忍住。 开山神程锡面上堆满尴尬笑容,道:“秦先生匆匆赶到,可见得伉俪情深,可是说起来惭愧,尊夫人在秦先生离开后第二晚,便让对头派人劫走……” 秦重毫无诧骇之色,可就使得对方大吃一惊。又道:“我等无能,居然无法保护尊夫人安全,实在惭愧之至——” 仙人剑秦重道:“程兄可知是被什么人劫走的?” 程锡压低声音,道:“便是李宰相的手下所为,那天晚上我们曾交手,故此晓得。决不是猜测之词……” 秦重这时才相信熊烈的话不假。只因熊烈纵能捏造理由,骗得自己相信,但开山神程锡等人,决不可能也帮他圆谎。 他淡淡道:“我早已知道了,敢问目下还能谒见汤大司马么?” “你已知道了?要见汤大人?” “是的,我有极要紧之事,烦你通报一下,瞧瞧大司马是否许我进谒?” 开山神程锡可不敢贸然回报,略一忖想,便问道:“秦先生,尊夫人现在情形如何?” “她么?很好很好……” 秦重何等聪明,心念一转,已明其故,便又笑道:“程兄毋须多疑,我如要对汤大人不利,何至白天求见?如说我不畏各位,但夜间同样可以不畏,何况行事更为方便呢?” 开山神程锡见对方识破自己心意,不觉面上微热,忙道:“秦先生说哪里话,在下岂敢如此疑心?现在且容在下回报一声……” 他忽忽回到舱楼去,过了片刻工夫,便现身舱门,远远向秦重招手。 秦重过去,走上舱楼,跨人舱内时,只见那汤大司马已在南道间相迎。 大家一同进房,星岩和尚和开山神程锡分侍左右,还有那位智囊孔智德。 寒暄客套一番之后,秦重便道:“汤大人可有意思要除掉那孙奇老人?” 这一问可把那汤大司马问得傻了眼,怔了一下,才讷讷道:“秦先生别开玩笑,本官岂敢有加害神医孙奇老人之心?” 仙人剑秦重微微一笑,道:“汤大人可要屏退众人?” 汤英微有所悟,便道:“不妨事,他们都是本官心腹——” 仙人剑秦重道:“那么在下再说一次,大人想不想要那老人之命?” 汤英并不正面作答,含糊道:“秦先生此话怎说?本官不大明白!” “在下本来奉公主之命,把孙老人护送到京都去,大人想必已知!” 智囊孔智德哈哈一笑,道:“就是冲着秦先生,纵然有心,也无此能力!” 秦重道:“现在可以坦白说,假如大人要他老命的话,只要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汤大司马想了一想,摇头道:“本官可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秦先生适才的话,就算大家都没听到。本官实在不敢……” 仙人剑秦重面色微沉,起身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告辞。” 汤大司马起立相送,秦重大踏步走出舱楼,心中甚为失望。 智囊孔智德从舱中赶出来,一直把秦重送到船头跳板旁边。 秦重拱拱手,道:“孔先生请留步,不敢劳驾远送——” 孔智德笑道:“秦先生在青丘国出现与及行事,都令人有莫测高深之感,可惜小可没有这种缘分,能和先生一起做事……” 仙人剑秦重也笑道:“孔先生的超人智慧,在下十分钦仰,也有无缘多聚之憾……在下想来,如能与孔先生共事,必定融洽无间……” 孔智德道:“秦先生的话可引起小可奢望了,秦先生你能离开京都么?” “哦?大司马不回京城么?” “不是不回,但最近三年来大人为了新兵训练之事,一年之中,倒有大半时间在外面各地监督……” 仙人剑秦重想了一下,便摇头道:“这个机会不适合在下!” “敢问秦先生刚才所说的话,是何意思?你也知道的,想取那老人性命的可多着呢?” “但我只认识汤大人,故此只能来见汤大人!”秦重认真地说。 “可是大人既无此意,那就作为罢论。在下仍然一本初衷,把孙老人护送到京都便了!” 孔智德默然,凝眸寻思。 仙人剑秦重踏上跳板,忽又回头问道:“孔先生,请你坦白赐告,在下如舍命护送孙老人的话,有什么人能够取他性命?” 孔智德歇了半晌,才道:“秦先生智勇盖世,青丘国几乎无人可敌。不过若是几位老一辈的人肯出来的话,凑上两三人,便可以困住秦先生!” 秦重傲然一笑,道:“老一辈的焉肯出来?这样说孙老人合该有命了……” 孔智德伸手道:“秦先生且慢走……”秦重闻言走回来,双目凝视住他。 他道:“假如你放弃孙老人的话,你如何返京?淮俊?br> 秦重反问道:“依先生的想法呢?” 孔智德道:“你只好离开公主殿下,对么?还有别的法子?” “我的条件一提出来,大人和先生都十分明白,而且非常放心!” “哦!小可想和秦先生再研究一下如何?” 秦重欣然道:“好极了,我是求之不得!” 两人又回到舱楼上去,但却是在另一个房间。秦重相信汤英就在隔壁偷听,赶快收摄心神,侧耳细听,果然发现有人在隔邻墙上,呼吸甚重,可知一定是不会武功的杨大司马。 孔智德请他落座,然后道:“秦先生既然走访大人,提及此事。小可倒要先请问一句,依你的看法,孙老人死了,对大人有何利益?” 秦重道:“孙奇老人入京,为的就是延挽御师陆展性命。陆展一日不死,青丘国一日不会有任何变动。” “这样说来,陆御师一旦不幸,得益者也不止汤大人一人,而且到了真正摊牌的话,汤大人也不见得一定全赢!” 秦重微微一笑,道:“只看孔先生去向,便可预卜天下情势了孔智德吃他一捧,不觉心中飘飘然。 “目下汤大人把全国数十万新兵都抓在手中,加上原有的布置,实在不必多说。只怕新兵一旦训练成功,拨归各军麾下,那时大势便失,因此在下坚信孙老人之事,比别人都重要!” 孔智德面色一变,道:“秦先生幸而是中国上邦之人,否则小可真容你不得!” 秦重笑道:“何不请汤大人也过来一谈?” 孔智德点点头,便起身到隔壁去。一会便陪着汤大司马两人过来。 汤英沉重地道:“秦先生之言,本官业已听到,如今就请秦先生开出条件来!” 秦重道:“在下只要大司马掌管的那张返国航图。” 汤英为之一怔,无意中伸手掩住胸口。 仙人剑秦重一言不发,静待对方回答。这刻乃是他今后安危祸福的紧要关头,是以心中十分沉重。 汤英想了一想,道:“原来秦先生想返中国……” 没有人做声,汤英站起来,在室中踱着方步。这张到中国的航海图失去并不要紧,因为他深谋远虑,早已命人另绘了一份。但现在他却是思量另外的事,首先他以青丘国大司马的身份想到,假如这份航线图落在中国手中,青丘国的天险便等于无用。说不定秦重返国不久,清朝大兵便浩浩荡荡驶人青丘国港口中。 他的良心开始参与这一场争斗,他本人原本是青丘国有数的军事家之一,是以考虑到此举不啻出卖青丘国。而他身为大司马,比别人要加倍负此罪责…… 可是目前的形势对他太有利了,最新的机密消息刚刚接到,说是御师陆展病情加重,看来延缓不了多少日子。但假如神医孙奇一抵达京城,情势便大大改观。时间对汤英是这么不利,因此他内心中斗争得十分激烈。 他考虑了许久许久,突然向仙人剑秦重问道:“你一定要返中国么?为什么呢?” 秦重笑一下,道:“大人别问我缘故,只请你回答可以与否?” 汤英面色有如死人,缓缓地道:“可以,我们一言为定……” 孔智德乃是汤英手下第一位智囊,当然知道汤大人不安的什么。当下接口问道:“秦先生,既然大人已经答应了,我们就等于一家人,到底什么事你要如此匆忙返国?” 仙人剑秦重笑一笑,道:“你们一定想不到,我竟是为了要逃避一个人……” 他歇了一下,又道:“这人的武功比我更强,因此我自知无法在青丘国立足!不过……”他举手止住要发问的孔智德,继续道:“不过此人只为了我才肯出手,别的事情,甚至贵国皇位这等大事,他也不屑一顾?你们大可放心,这个人决没有谁能够网罗去的!” 孔智德长长舒口气道:“那就好了,秦先生之言,谅不我欺!” 仙人剑秦重道:“既然汤大人应过,在下希望此刻就设法离开贵国!小徒如今尚在保护孙老人,你们派人去时,最好多派两三个人,因为我吩咐过他既然不得伤害来人,但却必须尽力抵抗,务逼迫真。只要有人绊住他,便可下手……” 汤英怔一下,道:“这等急么?” 孔智德笑道:“秦先生难道没有考虑到,汤大人的航线图密密地收藏在京城么?今天如何能够把航线图交给先生?” 秦重愣了一愣,忖道:“这可糟了,若是等京城来回,还能躲过无名叟的毒手么?况且那孙老人一旦被害,汤英还肯把航线图给我么?” 汤英也道:“是呀,秦先生你太急了,但不必担心,本官会替你找地方匿藏起来,事情成功以后,也不会食言而不把航线图给你的……” 仙人剑秦重问道:“大人派密使到京城取图,最快要多少天?” 汤英道:“若以本官的密报快马,每站换马换人加急疾赶,只须五日时间。但如不换人,非十日不可……”他沉吟一下,又道:“但这桩事决不能派密使人京去取,必须我亲自回去,然后交到你手中……” 仙人剑秦重道:“既然如此,只好耐心等待?……在下就烦大司马预先在京城中布置好几处秘密地方,在下一到京城,便把孙老人一同隐匿起来。大人给我航线图,我用孙老人的首级交换!” 孔智德立刻道:“秦先生的计策尚有破绽,假如人家查出孙老人的失踪与大人有关,只怕不等他离京发动,便已被一万五千名御林军困死在京城了……” 秦重冷冷一笑,道:“那么大人不须为我布置,在下自有办法隐藏一段时期。” 汤英坚决地道:“好吧,秦先生不放心本官,那也无法,我们在京城如何联络?” 仙人剑秦重道:“现约定一个日子,那天晚上,在下带了孙老人去见大人!” 汤英屈指一算,道:“再过十五日的晚上,本官在府中恭候大驾光临!” 秦重起身辞别,孔智德也把他送走了之后,回到舱中。汤英道:“幸而孔先生提醒我,否则我身上这张航线图已给了他啦!” 孔智德道:“还是大人圣明,当机立断,约他在京城见面。以小可料想,这一路上秦重必不得安宁,也许有别的人能把孙老人杀死。再者他的那个大对头假如在路上出手,我们便可乘虚而入,把孙老人处死!” 汤英道:“你已布置好了么?” 孔智德笑道:“他们这一路上,每一瞬间都有人窥察住他的一切情形,只要他被对头弄死,我们的人立刻便能下手……” 且说仙人剑秦重回到客店中,孙老人正在假寐休息。熊烈急急迎过来,轻声道:“师父,徒儿刚才见到那无名叟,徒儿故意苦苦哀求他不要对师父你处罚得太重,免得孙奇老人在路上发生意外……” 秦重冷冷道:“你何须哀求于他,为师未必就会输在他剑下!” 熊烈道:“徒儿意思是想试出他几时动手,故此出此办法。” “他怎么说?” “无名叟说,他自会保护孙老人平安到达京城,谁敢动一动老人,他便大破杀戒……他说他决不能轻饶师父你,他命我今晚三更时分,去见师母……” “那么他意思是今晚向我下手了,好,好……”这时他反而十分淡然,冷静地寻思。突然虎目一睁,大大冷笑一声。 熊烈见他这般形状,便问道:“师父,你想起什么?” 仙人剑秦重道:“没有什么……哦,我也许有法子躲藏起来,因此你日后见到绿裳公主,便代我告诉她说,我平生之中,屡屡碰上许多无可奈何的事,这次我无法不离开她,心中甚是遗憾!” 他嘴上说得硬,其实心里一浮起绿裳公主那张艳丽绝世的面庞时,心中已一阵惘然。最难忘的是那片刻缠绵温存,而从今以后,他只有在梦中才能和她在一起! 他惆怅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啊,我从来没有试过这等难受的滋味,我日夕记得复仇,此外的一切,都无关重要……但当真一切都无关重要么?” 熊烈不敢则声,呆呆地凝视着师父。 仙人剑秦重歇了一会,又道:“你对她说,我本想把她的百鸟朝凤令还给她,可是我知道已经失去她了,因此我留下来作为纪念……” 熊烈低低应了,心中忽然不舒服起来,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也不敢探索原因。只因他十分仰慕师母袁绮云,故此对于师父对她的一字不提,觉得不公平。其次他认为绿裳公主乃是天上仙子,师父虽然不是平凡的人,但却没有资格和公主怎样,故此他从师父的口气中,听出师父和公主已经发生了爱情时,心里便不舒服起来。可是他没有追究,他不敢直接想及这些令人混淆的问题。 秦重伸手拍拍他的肩膊,默然转身出门。 这一刹那间,熊烈心中的不舒服忽然完全消散,因为他居然发现师父眼眶中泪光闪闪。 他吃惊得不会说话,脑中混乱地想道:“可怜啊,师父本是个英雄,但现在却不得不像丧家之犬般逃避了……而且他竟是对公主那么真情……竟是那么真情……” 仙人剑秦重满腔凄凉怅间地走出客店,一径走向海边。 在走上汤英所住的大船之前,他努力使自己完全平静下来,然后才纵上船去。 这时船上还是原来的军士守卫,他们已见过秦重在船上出入,故此问也不问。 秦重心想这倒不错,一直闯入去见到汤大司马,把他骇一跳,效果要大一些。 当下疾奔舱楼,举步间已纵人舱内。忽然听到舱内一个苍老的口音哀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仙人剑秦重吃一惊,忖道:“这口音好熟,究竟是谁?” 这时舱内传出汤大人威严的声音,道:“把他带出去……” 仙人剑秦重自然明白这一句带出去,便是推出斩了的意思,当下站在南道中,等着瞧看那人是谁。 房门一响,开山神程锡粗大的手臂中,挽着一人出来,如挽小鸡一般。 程锡见到秦重,便为之一愣。 秦重沉声道:“让我瞧瞧此人是谁?” 程锡把那人举起两尺,秦重便瞧见那人面貌,不觉讶道:“原来是你……” 开山神程锡道:“你们认识的么?” 那人见到秦重,便大声哀叫道:“秦先生救我,秦先生救我!” 仙人剑秦重冷冷一笑,问道:“你在汤大人麾下已有多少时间?” 那人颤巍巍地道:“已经七八个月了……” 秦重仰天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孔先生也不过尔尔!” 程锡问道:“秦先生你说什么?” 舱门处飘来一个声音,道:“他已揭穿我的瞒眼法,故此十分忿怒……” 答话之人,正是孔智德,他靠在门边,平静地笑一笑,又道:“秦先生不会反对大人这等处置姓桑的吧?” 秦重低头瞧瞧程锡手上的老人,道:“大人不处置他,在下也放他不过……但程兄且请留步,在下还有一点疑问……” 开山神程锡望望孔智德,见他颔首,便道:“没关系,秦先生请问吧!” 秦重问道:“桑柴,我们在海上一遇,承你指点和赠以盘缠,此思本应报答,但现在我要问问你,你何故当日如此对待我们?后来又何以泄露我的秘密?” 那老人敢情就是秦重夫妇在海上漂流,最先遇到的青丘国人桑柴,由于他的指点,秦重才知道青丘国有贱奴的制度。 桑柴缓缓道:“现在实说无妨,当日老朽因在国内负有炼金盛名,说我能够把石头炼成黄金。因此许多人都想得到我,其实老朽哪能炼石成金,为了免得被人拆穿,像今天一般,落得个惨死结局,因此仓皇逃走。起初见到你们夫妇,我本要掉头而去,后来怕你们被别人救了,泄露出我的行踪,因此又回来救你们……” 秦重笑道:“不见得吧,若果不是看出我身怀武功,当时你还会救我们么?” 桑柴想是情愿多活一会,故而继续道:“不错,假如秦先生你不会武功,我便命柴杞把你们杀死灭口,如果真是那样,老朽便不至于有今日了。因为我本想到飞箝岛去,却因你们之故,改到别的地方,终于在七八个月前,被汤大人命人把老朽带走……老朽明知炼不出黄金,为了将功赎罪,便把汤大人常常想念的那位纵横数万大军中的人,也就是秦先生你的底细报告与大人,因此把尊夫人找到。孔先生为了免得日后秦先生含恨老朽,便施一计,使得尊夫人以为是自己被骗而泄露底细,……现在老朽都说出来,已不碍事了,反正老朽死定啦……” 秦重点点头,道:“不错,在青丘国你休想能够安居,纵然汤大人饶你,别的人仍放不过你……而且汤大人怎肯让他的秘密由你传播出去……” 开山神程锡道:“秦先生说得对极了……” 秦重忽然有所会悟,含笑道:“程兄,务请你再耽搁一下,在下可能有用得着此人之处!这边房中如果无人,请程兄在房中稍等一等……” 开山神程锡不虞有他,便提着桑柴进房。 秦重转向孔智德含笑道:“孔先生,你可猜到在下忽然再来的用意么?” 孔智德微微一笑,道:“秦先生当必是打消返回中国的念头,共同替汤大人效力……” 仙人剑秦重凑过去,阴森森一笑,道:“孔先生这回可猜错了……”说了这一句;摹地骄指一点,孔智德低低哎一声。 秦重冷冷道:“这是我中原独家点穴手法,贵国无人会解。孔先生如不助我,六个时辰之后,全身痉挛而亡。” 孔智德不愧号称为汤英手下第一智囊,闻言仅只面色微变,却仍然沉得住气,缓缓道:“秦先生要我如何帮忙?何不详细说出来?” 仙人剑秦重冷静如千斤大石,一字一字地说道:“请你劝说大司马把航线图给我,还有那个桑柴的一条老命!我要他在船上帮帮忙……” 孔智德道:“汤大人并非不肯把航线图给你……” “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他身上带着航线图。” “哦!”对方听了,为之耸然动容,问道,“秦先生何由得知?” 秦重笑一笑,道:“汤大人不会在我提起那航线图时,无意中用手按一按胸前。是以泄露了真情。我离开后细细一想,大司马身处这等局势之中,焉知变化如何?为求万全,定必将航线图带在身上,以便万一尚可出海远投中国……” 孔智德低声道:“秦先生眼力高明,智谋出众,小可这就去与大人商量——” 秦重笑道:“如此有劳先生了!” 孔智德人舱房好一会,便出来请秦重进去。 汤英大声笑道:“秦先生不会见怪本官故弄玄虚吧?本官实在希望秦先生被形势所迫,最后到本官这里来帮忙……现在这里便是航线图,图上注得明明白白,纵然是不请航海的人,也看得懂此图!” 仙人剑秦重过去,把桌上的航海图取到手中,打开细细一看,然后道:“谢谢大人——”声音中压抑不住满腔喜悦。 汤英道:“本官对秦先生只有一个要求,便是当你到达中国时,你把此图焚毁。” 仙人剑秦重满口答应,兴辞而出。孔智德送他出了舱外,他举手一掌击在孔智德胸前,解开穴道。孔智德又命开山神程锡把桑柴释放,任得他跟着仙人剑秦重,走下大船,扬长而去。 桑柴在绝望之中,忽然得释,对秦重感激到不得了。两人离开大船一段路之后,秦重便对桑柴道:“我要返回中国,因此汤大人肯释放你,随我同行,你留在青丘国中,他迟早要取你的性命,免得泄漏秘密。现在我们立刻动身赴中国。可是这里面大有危险,假如他们知道我们从何处及何时出海,等我们到了茫茫大海中,然后派几艘战船追击。我虽有一身武功,但在水中却无法施展,那时候我们都非死不可……” 桑柴惊道:“不是汤大人派你到中国去么?这样我们有什么法子?” 仙人剑秦重道:“这便是我们必需立刻解决的难题,迟了不行,不妥当也不行……” 桑柴俯首寻思片刻,然后道:“我们买一艘最好的快艇,重金聘请最好的水手,他们也许追不上我们?” 秦重摇摇头,道:“他们除非都像你一样,一去不返,才肯为我们尽力……” “那就难了,那就难了!”桑柴哺哺自语,刚才的喜悦此刻又被忧愁所代替。 两人沿着海边慢慢走,大家尽力思索妥当的计策。 仙人剑秦重,忽然问道:“噫,那边几十艘都要出海么?都是渔船?” 桑柴点点头,道:“这些渔船都是到遥远的海上捕鱼……” 秦重大喜道:“我们现在去订购一艘新船,他们必定查知我们的新船几时造好,但我们却暗中行事,用金子买动那些渔船中的一艘,悄悄化装上船。现在我们要快,立刻去订购新船,乘机打听那些渔船几时出海……” 桑柴道:“不须打听,只看他们已在准备拜祭天地大海神明,便知最迟下午出海……可是,秦恩公,我们混上渔船之后,又怎能驰到中国去?” 秦重眼中射出腾腾杀气,冷冷道:“渔船上总有三两个是贪生怕死之人,我们留下这三两人,其余的都……”说到这里,他只哼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桑柴为之打个寒噤,现在他更不敢不服从这个心狠手辣的人。于是两人忙忙按照计划行事。 傍晚时分,仙人剑秦重和桑柴两人,已是一身渔人装束,处身在茫茫大海之中。这些巨大的渔船上,有七八名水手之多。秦重这时已开始视察这些渔人的天性。 大海茫茫,一望无际,天边的晚霞五光十色,绚丽已极。 那个俊美的渔人靠在船舷边,遥望着天际晚霞,苍凉惆怅和孤单的情绪堆压在心头上。他知道在那绚丽的晚霞下面的岛国之上,将会有两个女人,永远忘不了他。他一方面为了不能真正地和那艳绝人寰的绿裳公主结合而哀伤,但同时也为了袁绮云永远不能归回故国而衷心感到歉疚!于是他有如塑像似地木立不动,直到深夜…… 转载时请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