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道新虹》 第一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酒是好酒一一四川陈年“玉粮液”。 菜是好菜——马家“龙须大乌参”。 酒是一瓮,菜只一味,也就足够了…… ※  ※ ※ “好醇的酒!”那人仰天哈出一口酒气,醉态迷离地强睁着一双红眼,却把盘子里最后的一条海参叉起来放进嘴里,大嚼一阵,咽下肚里。 “行了……”他说:“再喝我可要躺下了!” 四下里拱拱手,算是答谢了这番盛情。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一张张黑里透红的脸…… 人们的“渴望”只瞧瞧那种“呆滞”了的表情,就能知道,很明显地表示出“意犹未尽”,只是说者意兴阑珊,已有离开的意思,这就不免扫兴了。 “事如春梦了无痕,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对于大侠谈伦来说,虽然他过世早了些,才二十来岁,但也就很不错了”。 饮下了半碗残酒,叹息着拿起了他的红木拐子,似站未起,脚下叮当作响,怪不利落。 “嘿嘿。他年轻,漂亮,本事大,一口青鳞剑,当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各位放眼当今天下武林,就拿近一百年来说吧,只怕再也找不出这等少年英雄了,更何况……” 他总算站起来了,是个残废。断了一条腿,装着义肢。此人六十开外,两鬓飞星,倒还不显老。 “……他文采风流,以书香世家,弃文从武,文经武略,样样精通。在关中,剑斩七恶,走岳阳,技伏群丑,哼哼,陕西的‘黑马骝’、西川‘老刀螂’、雪岭的‘黑白双煞’,这些个主子,哪一个是好惹的?可都在他手里吃过苦头,姓谈的只要活着一天,这些魔王可都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咳!现在活该他们走运,又都一个个神气活现了…… 不说了,越说越有气,走啦!” 故事像是说完了,有人却硬赖着,不叫他走! “喂!等等……老头!谈伦谈大侠,他真的死了?” “噢——那还错得了?” “是什么病?” “这……”断腿老者半拧过身子来,思索着:“听说是一种毒……在苗疆中的一种‘瘴毒’……” “这就难怪了!” 本地人一向是谈“瘴”色变,谁要是中了瘴毒,八成儿准活不了。姓谈的既上中了“瘴”,保不住一命归西。 有人为他忿忿不平地捶着桌子—— “这就叫好人没好报,妈的,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最可叹的是那‘玉燕子’冷幽兰她!竟然也变了心,居然会嫁了人!什么人她嫁不了,她偏偏嫁给那个姓段的?” 说话的汉子瞪圆了眼,扯着一条破锣嗓子:“老头,你倒是说说看,妈的,姓冷的这个娘儿们,她还有点心没有?” “这……”断腿老者凄凉地笑着:“你问我,我又问谁?唉……人心嘛……女人终归是女人……你还能叫她终身不嫁?” “可是姓谈的活着时候,对她不薄!” “谁叫他现在死了呢!”断腿人冷笑着:“罢!这档子事千古亦然,说也说不清,唉……走啦,走啦!”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杖声“笃笃”,带着他伟岸的身子迈出了饭店的门槛儿,身形半截铁塔也似地落在地上,吸住了那么多双目送的眼神——秋风里正有几片黄叶在打着转儿…… 提起此老,却也赫赫有名——“飞天豹子”左大同——一个曾是无恶不为,横行黔贵垂二十年之久的黑道人物……然而,曾几何时他却没落了,销声匿迹,落拓至此。 这些是已为外人所知的…… 人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啦!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拿走左大同那一条腿的“仇家”不是别人,正是他嘴里说的那个姓“谈”的——“青鳞剑客”谈伦。 一个能让敌人赞赏钦佩,衷心折服的人,毕竟不同凡响。准乎此,剑侠谈伦之饮誉江湖,可就绝非偶然了! ※  ※ ※ 谈伦真的死了? 答案是否定的! 说来可笑,天下事也就是那么凑巧,正当飞天豹子左大同像是“说书”也似地在谈论着谈伦这个人的时候,谈伦此人却戏剧性地正好就现身在眼前附近。 甚至于在同一家字号——马家老栈。 所不同的是,左大同在前店喝酒,谈论在后店住栈,当中隔着一堵粉墙,却开了一扇沟通前后的六角洞门。 酒馆叫“马回回馆”,客栈是“马家老栈”,根本就是一家买卖——在此“腾越” 地面上,称得上是最叫“字号”的一块招牌。 ※  ※ ※ 透过了那一株青黄不一的老树枝桠,秋天的太阳懒洋洋地洒落下来,这里,那里…… 凡是挨着了一点边儿,都浸染上那种明晃晃的“金”色…… 他正倚身在廊子里晒着太阳。 耳边上响着那种单调的蝉鸣声音,秋日黄昏里,传送着那种淡淡的野柚子花香。秒风无力,骄阳正暖,此时此刻,若能抛却人世烦恼,偷暇打上一个盹儿,该是一种享受了。 人还活着,可是活得并不舒坦! 姓左的倒也并非全是胡说,最起码他身中“瘴”毒这一节。却是真的! 自从两年前打苗疆里出来,身子骨一直就不对劲儿.自己知道是中了瘴毒,照江湖上的传说,便似只有等死之一途,偏偏他却奇迹似地躲过了病发的第一年,熬过了更厉害的第二年,眼前这就进入到“不可思议”的第三个年头…… 秋风起,他的病势益见不起,仗着有一身硬朗骨头和精湛内功,强自支持,犹能“不倒”,可是心里却有数得很。 “就快不行了……” 不止一次地,他这样告诉自己。 当生命向下沉沦时,人的感触常常是麻木的,耳边上早已习惯了江湖上对于自己死亡的种种传说,就是在这个可怕的阴影之下,一些原该持续不移的东西却都变了质…… 就连最坚固的“爱情”.也迫不及待地改变了方向,其它的一切就更不足道了。 欠坐起身子来,迎着袭面的怅怅秋风,他发出了深沉的咳声………一咳一吸,其间的距离,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咳势初起时,小腹里照例地引起一阵痉痛——他遂即知道自己又在咳血了。 阳光依然灿烂,闪烁如金。他的心却只是向下沉沦……如果不是这阵子要命的咳嗽,他真当自己已经死了,“活”与“死”之间的距离,其实只不过是差上这么一口气而已。 “生命”这种东西,如果没有一种“向上”的意志去鼓舞,真不知怎么支持下去?再要是丧失了“爱情”,那该是如何的枯燥与乏味! 对他来说,却像两样都不存在了。 他却还没有死,也不想死,在似乎已被认定“必死”的阴影笼罩之下,犹自能奇迹般撑持下去,直到那一天真正“绝望”的日子到来。 最起码,他还有一个希望,那也许只是一线希望,但却是他目前所能看见的仅有希望。 就是这仅有的“一线”希望,支持着他还没有真的“倒”下去。 他像是睡着了。 小手指上的那一枚碧绿如洗的长方形翡翠戒指,在残阳照射之下,射出一串星光。 如果你仔细地端详一下,数一数那串星光,配合着戒指本身的长度,整齐地排列下去,一共是七颗银星一一这便是传说中极为罕见名贵的“七星翡翠”了。 据说这种“七星翡翠”的唯一产地,只有云贵交界的苗疆洪荒峭壁,数量极微,百十年不过流出那么一件两件,虽不足方寸大小,只要能现出全数“七颗银星”者,无不价值连城,帝王公卿视同拱壁,每悬万金而不可得。 谈伦何以会拥有这类稀世珍宝?他之深入苗疆,乃致罗染重疾,是否与这块“七星翡翠”有关?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无论如何,他深爱“玉燕子”冷幽兰的一片真心,却是不容否认。 在他活着由苗疆出来的时候,虽在重病瘴毒侵袭之下,仍是找到了专制翠玉的雕镶名匠“洗星子”,把拳头大小的一整块翡翠交给了他,经过洗星子一番鉴定,断为罕世奇珍“七星翡翠”无疑。 一番切磨弃舍,只留下核心的小小一块,再经过细心地打磨镶配,便成了眼前戴在他手指上,光可夺目的这只长桥形戒指了! ——他曾憧憬着,把这枚“七星翡翠”戴在冷幽兰宛若春葱、修长均匀手指上的那一霎——那一霎,必将博得美人一粲,也将是定情终身的一笑——该是何等“弥足珍贵” 的一笑? 世事多变一如白云苍狗,铁定不移的“铸情”竟然也会瓦解于一夕之间。 美梦成空,佳人变情的痛心往事,细节之微妙,已不忍卒思,对于谈伦“死亡”的认定,似乎在他未出苗疆之前,就已经被有计划地传扬开了。于是,接下来的“美梦成空”、“佳人变情”椎心沥胆的般般痛苦,也就不足为奇了。 玉燕子冷幽兰的变情,在她猝然绝望于爱人的丧生,容或可以理解。 不能让人同意的是,何以她委身下嫁给有“银刀”之称的段小侯爷? 长久以来,被江湖上渲染为“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也即当世最称劲敌的两个人——青鳞剑客谈伦,银刀段一鹏,这一双并世的杰出高手,是否基于“双雄难以并立” 的微妙心理而无能共洽?抑或是别有因素?那就不得而知了。 传闻银刀段小侯爷的刀法,虽说世罕其匹,终不能盖过青鳞剑客谈伦的诡异剑招,一定要分出胜负,只怕前者还要差上一筹。 只是要论及家世的煊赫富贵,前者由于是世袭的侯爷,一向看薄功名富贵的谈伦,在这方面就难以望其项背了。 ——玉燕子冷幽兰的爱情与投怀下嫁,是否与此有关?可也就费人思忖。 女人!天下的女人,又有哪个能免于富贵荣华的诱惑?冷幽兰即使被誉为当今不可一世的侠女子,终究她仍然还是一个“女人”……更何况段小侯爷英俊仪表,翩翩风采,较之谈伦更不少让呢! 谈伦真的心灰意冷了,想到灰心处,恨不能自己真的死了算了。偏偏他犹自还在活着,这活着的滋味,即使不待重病的折磨,也是让人难以消受。 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出有人来了。 ———条人影,极其轻灵地现身于身后瓦脊,随即伏下来,一弓一缩,样似狸猫。 第二条人影,第三条人影,紧接着闪身而出,一脚跨入六角门里,即行快速地向两边挪开。 谈伦嘴角牵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虽然他一时还摸不清来者三人的真实企图,但却可以猜知,一定是冲着自己而来,是无可疑。 翻了个身子,他发出了一阵咳声,下意识地希冀着告诉对方,自己井没有真的睡着。 也许是他所显示的形象过于“弱”了,非但不足以吓阻对方,反倒给了对方“有恃无恐”的暗示。 一阵疾风,夹带着来人长衣破空的“噗噜嗜”声息——紧接着另一条人影跟踪而起,夕阳残照里,有如剪空而临的一双燕子,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双双已到了眼前。 一高一矮,两个截然不同的体型,却显示着两张完全相似、冷漠无情的脸。 也就在这一霎间,谈伦睁开了眼睛——“一代名剑”毕竟有其不同一般之慑人心魄的威仪,猝开的目光有如寒星二点。 两个人原打算一鼓作气,迅雷不及掩耳地干下一手漂亮“绝活儿”,为此竟有了耽搁,在谈伦猝开的眼神里,禁不住为之一怔,双双向后退了一步。 ——一一式的穿着打扮。 灰布长衣内罩月白色茧绸紧身衣靠,脚下是“福”字薄底云履,十足的“练家子” 形象,却不着江湖人物那种气息。 这就令人费解了。 “姓谈的,你认了命吧!横竖总是一死,却要好朋友费手碍事,太不够意思了!” 说话的是高个头儿,沉重的湖北口音,还是个“左嗓门”,听起来真叫刺耳。 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话声未歇,身侧的矮个头儿,已自点足而上——十足的一个虎扑势,随着他疾快的进身式子,一双“手插子”交织出刺目寒光,直向着谈伦身上招呼下来。 一片衣影,起自谈伦扬起的左臂,恰似展开的扇面,巧妙地避开了一双刀锋,却于两刃之间,电也似地切了进去—— 大蓬血光,随即在矮个头儿满生虬髯的脸上炸了开来,“劈啪”声中,随着“扇面儿”般的长衣展势里,矮个头儿足足摔出了七尺开外,一交倒地,可就再也爬不起来。 长衣一击即收,忽悠悠蛇也似地缠在他的左腕上一一姓谈的这会子看起来,可是睡意全消,白哲的脸上,由于猝然运动。泛起了一片红潮。 禁不住他又咳嗽了。 大片的血,咕嘟嘟由矮个头几乎裂成两半的脑门里冒出来。红的是“血”、白的是“脑”,空气里渲染着阵阵血腥气味,久久不散! 武林里早有“抡衣成杵”、“飞衣为刃”之一说,似乎也只有极少数几个内功达到项尖儿程度的人才有此能耐,但也只是传说而已,见者不多。 对于现场那个高个头儿来说,今天他可真是开了眼啦,目睹之下,一张吊客脸,顿时变得雪也似白,拧着黄焦焦的一双眉毛,只是看着对方发起愣来。 谈伦似乎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这一手“飞衣为刃”施展得可是太快了、太妙了,到底是怎么出的手,简直不容回忆,一出一收,恰如野云振飞,去留无迹。 高个头儿惊魂甫定,由于一上来架式拉开了,这会子再想装孬,可是不大对劲儿,再说他是“身不由己”,这可是“耗子舔猫鼻梁骨儿”——自己“作死”了。 “好……你敢下毒手……” 一弯腰的当儿,手上可已多了件家伙,“唰啦啦”抖开来,银光闪烁里,足足有七八尺长短——蛇骨索子枪! 一连向斜刺里荡了两步,高个头“哗啦”收回了枪身,右手紧谋着索子枪的蛇形枪头,那一对三角眼,极其凌厉地瞪向对方,真像是要把对方生吞进肚里模样。 谈论倒是不再咳了。 原想说几句话,交代清楚了,再动手也不迟,偏偏对方连说句话的时间都不给他,这倒也省了事。 冷飕飕地刮过来一阵子风,空中飘下来几片黄叶。 认准了这股子劲道,高个头身子向前一个猛扑,右掌抖处,索子枪“唏哩”电掣而出,枪尖上爆射出银星一点,直取向对方咽喉。 谈伦恁地好涵养,身子纹丝不动。 高个头不住心里发毛,这一枪原是个虚招,所谓的“引子”,目的在掩饰下一手的杀着,一见对方如此气势,自个儿先自沉不住气,不容招式用老,紧接着往回里一收,就势旋风般往地上打了个疾滚,向前急切进去。 这一手滚身进招,有个名堂,叫“醉打乾坤”,高个头琢磨了半天才得此招,蛇形枪抡起了一片银光,没头盖脸,直向着对方身上招呼下来。 谈伦发出了一声叹息—— 大片耀眼银光里,他偏偏不慌不忙,右手举处,三指轻束,分花拂柳般地轻巧,已拿住了对方落下的第七节索子枪身。 一拿一捏,恰到好处。 高个头那般疾猛的枪势被对方这么轻巧地一拿,顿时惨然垂落,劲道尽失,其势宛若为人拿住了“七寸”的长蛇,谈伦的出手,堪称高明之至了。 高个头大惊之下,再想夺回手里的枪,哪里还来得及?眼看着谈伦左手挥处,缠在臂腕上的那一袭长衣,怪蛇也似地直飞眼前。 一股凌人的劲风,直袭向高个头面门,不容他再生别念,只觉得喉头一紧,已被对方紧紧勒住了咽喉。 一阵要命的窒息,随着谈伦扬起的手势,高个头整个身子直直地飞起了丈许高下,头下脚上,噗地撞在石墩子上,顿时一命呜呼。 两个人,两条命,不过是瞬息之间,即行解决。 身后轻轻地响起了一阵风声——衣袂破空的猎猎声。 紧接着瓦面微鸣,一条人影,霍地拔空直起,狸猫似地扑向北院耸立的一棵大树。 树帽子微有颤动,这个人已自长烟一缕般地腾身而起,直向墙外掠出,夕阳残照里,显露着此人脑后的一簇白发,随即无踪。 显然,这人的身手要较诸死者二人高明多了。 什么人这般暗里追踪着自己? 什么人又这般处心积虑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 这倒是令人费解的问题!只是谈伦却有自信,这个谜团即将解开来了。 ※  ※ ※ 马家客栈双尸命案事,立刻宣扬开来。 对于这家客栈,甚至于整个地面上来说,都称得上是惊天动地之事,妙在官人不请自来,抬尸、结案,一切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官人不与闻问,倒省了许多麻烦,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即行草草结束,消案于无形之间。 这其中焉能没有许多打点? 无论如何,谈伦却不欲在此多有逗留,第二天他起了个早,买掉西下,直发灿烂的“澜沧江”水之上。 ※  ※ ※ 经过昨日的出手一战,谈伦病势加剧,现在看起来似乎更形衰弱了。 东方日出不久,一轮朝阳,把眼前江面照射得霞光万道,亮若灿银,蒸腾着的江面薄雾里,不时涌过来如花水浪,银鳞乍翻,偶听鱼儿的泼刺声。 谈伦无疑是病重之躯,倚身船舷.话以懒得多说一句——一侧的爱马“枣骝红”,也像是着了寒气,不时地打着响鼻噗噜。 船身不大,却足能容得下一人一马。 江水湍急,舟行如箭,转眼间已是百十丈外。眼前来到了两岸悬崖的夹缝直流境地,前瞻江水,一泻如箭,亮若匹练,风乍起,洋溢起银星万点,景致如画,惹人遐思。 谈伦又自在咳嗽了,颈项间的藕色红巾.随风轻飘,时令入秋,早晚寒气袭人,他仍然只穿着一袭绸质单衣,看上去却是过于单薄了。 拴上了舵,系稳了帆。操船的年老夫子,由身上抽出了旱烟袋杆子,点火抽烟。 “这位客官,我看你一直咳啾不停,病得不轻咧!” 喷出了一口烟,他打量着谈论,又道:“这里早晚凉,别是受了寒,可要早点医,要是转成了肺病可就不得了!” 谈伦点点头,算是答谢了他的一番好意。 “客人你老贵姓?” “谈——谈话的谈!” 谈伦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向对方注视着。 操船老者想不到对方答得如此干脆,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吱吱有声地吸起烟来。 谈伦的眼睛仍然盯着他。 四只眼睛不经意地对在了一块,发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撼。 这种感触,极其微妙。 对于操舟老者来说,一切的虚情假意,诡计做作。简直遗于一瞬,失算于对方一瞥之间。 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就是这句话了。 此时此刻,如果再多说半句话也属多余。 像是一阵猝起的狂风,操舟老者蓦地拔起了身子,一起即落,怒鹰搏兔般,直向着谈论身上落了下来。 他既老鹰,谈伦可也不屑为兔。 闪晃进退之间,操舟老者已自走了空招,“克喳”!猝响声中,一双鸟爪般的怪手,已自深深拍入舱板之内。 这老头儿端的好身手,一招失手,不容招式用老了,随着拧转的身势,却把一双腿脚,直向着谈伦力扫过去。 “呼——”带出了大股凌人疾风。 一扑一剪,顿见高明。 猝惊于老者的凌厉身手,谈伦却也不顾身弱,他存心要给对方一些颜色一一双掌同舒,真力内聚。噗噗两声,同时拿住了对方一双足踝。 一拿一捏,力道何止千钧! 克克脆响声中,一双足骨,顿时为之片碎。 老头儿唷了一声,硬是下服输,将起未落的当儿,分出一只鸟爪般的怪手,便向谈伦脸上抓来,可惜力道不继,方自递出一半,已被后者抖手摔出。 “砰”!一头撞在舱板上,整个船身都为之大大震动起来。 谈伦自不会便宜放过他,脚下轻点,极其轻灵地已抄身而前。 老头儿大惊之下,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随着谈伦递出的右掌,直叩前心,一掌击个正中,前者身形后仰。“噗”!喷出了尺许来高的一口鲜血,就势一个翻身,滚落江心。 谈伦微吃一惊,想阻止其势已似不及,身飞处点足江面,一落即起,却只抓下了对方头上那一顶破旧的毡帽,在对方快速下沉的一霎。犹可见醒目的一簇白发。 至此来犯的三个人都死了,可谓之全军覆没。 他们当然不是真正的“点子”,只是被人运用的三颗棋子而已。 那么,真正下棋的人又是谁? 无论如何,谈伦暂时是难能得到这个答案了。 第二章 冷月孤蕊剑星寒 苍白的天。 苍白的脸。 当他仰视上天,发出叹息时,形象之凄凉,一如秋日黄叶,涵盖着多少“无可奈何”…… 寄问苍天,我生何如?似乎每个人的命运都欠缺点什么!任你苦苦追求,最终仍缺圆满。 这就是“命”! 这就是“人生”! 宝剑如雪,快马如龙,他却已失去了昔日那般豪气,更何况眼前重病之身,又待如何? 耳边响着淙淙流水声。 马在饮水。 他仿佛听见爱马饮水时间歇地打着噗噜,不时地跑着蹄子的那种声音。 这些声音其实对他是再熟悉也不过,这一霎听起来却是那么的凄凉、单调,当中混杂着“死亡”的意味。 几只山蚊也来凑趣,不时地在他脸前绕飞着,时而低袭,作怪鸟俯冲,对“人”的嘲弄与不屑,可谓至极矣! 谈伦支撑着坐正了身子,只觉得全身像是虚脱了,一些儿劲道也提不起来,口干舌燥,身子热得厉害。 “水……这里有水……” 一出声才知道,敢情嗓子眼都哑了。 他用剑鞘支持着地面,总算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眼前流水处。 好一潭子清泉。 水面倒影,一如图画。 画面中原该丰神俊朗的这个人,却似失去了原有的丰采,目中神采,应似出迎之剑,此刻却萎缩了,倒是那一双挑起的长眉,兀自英挺如昔,显示出他“强者”的最后尊严,不容侵犯。 喝了几口水,精力稍复。 早就该饥饿了,却不思吃食。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一次发病来势不轻,如果在日落之前,再不能找到那个地方,那个人,只怕…… 后果之严重,实在不堪设想! 咬着牙,他强自振作起来又跨上了马背,胯下爱驹,深悉主意,不侍吩咐,即行循着眼前一段山道,快踏前进。 点苍一山,共有十九座峰头。 多日以来,他已踏行过半,昨日日落时分,遇见了一个苦行山僧,问明了他所要去的地方——冷月画轩,很是希罕地打量了他一阵子,告诉他走错了。 那僧人看他病势不轻,好心要收留他在庙里住上几天,谈伦执意不肯,讨了一份山粮,就此别过。 临行之前,那苦行和尚就在地上画了几下,标出“冷月画轩”所在,随即用脚涂掉。 说了声:“巴先生么?” 谈论点点头,眼中一亮。 待要再问些什么,和尚却背起一袋老米,径自去了。 走了一半,他却又回过头来。沉吟半晌.疑惑着说道:“巴老先生我们久仰了…… 人很怪异,我们虽然都住在点苍。可平常也没有来往……他那住处,一向是不欲为人所知的,我们方丈也关照过……谁问都说不知道。也是我多嘴……唉!回头见着了他老人家,可不要提我这么一个和尚多的口就是了!” 谈伦点头答应,想到对方的话中有因,却不容他多问,对方便自去了。 敢情那和尚身手颇是不弱,几丈高的山岩,连纵带跳.身上还背着大袋的米,不过一会的工夫,已自攀越过去。 谈伦再回头打量地上和尚所画的图标,敢情已无复辨认,就凭着方才留下的一点印象,他开始攀上了另一座山头。 哪里知道,情形并非他所想象,也不如和尚标示得那般轻松,几个打转下来,天已黑了。 一夜露宿,病势加剧,几至寸步难行,眼看着这就支持不住了。 耳边上是胯下爱马乱蹄践踏的声音,眼前花团锦簇,绿草如茵。仿佛来到了一片锦绣世界,原来点苍一山,风光之美,冠绝西南,奇花异卉,遍于岩谷,经冬不凋。 尤其此刻,侵晓不久,云气未覆,远近群山。尽落眼底,一片黛绿,苍翠欲滴。山行越高,景致越美,只可惜,病伤之中的谈伦已无能领会。 恍惚中。他几欲入睡。 恍惚中.他却又在睡梦中惊醒。 座下的那匹“枣骝红”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前行了。 眼前风势极大,呼呼的风,几欲要把他由马上吹下来,显然已是身处极高之境。 谈伦振作着,双手撑着马颈.把身子坐直了,手触处才感觉到马身上一片水温,全已汗透。 迎着风,这匹枣骝红唏哩哩只是嘶鸣不已。 谈伦警觉着睁大了眼,含糊地道:“地方到了么?” 四面天光,刺目难开。 一轮金乌,高悬天际,纷红骇绿里,又自换了世界。 耳边响起了几声雁唳,一行雁影,缓缓由当空移过,仿佛就在头项上移动,举手可攀。 谈伦扳鞍认镫,坐正了身子,身上时冷时热,双瞳听见,只是一片混沌,却有一道长可有十丈,匹练般的白气,首尾相衔,将对山拦腰抱住——这便是最具盛名的点苍奇景之一,俗谓的“玉带锁苍山”了。 迎着风势,他大咳了几声,吐了一口血,感觉着有“坠马”的趋势,眼前身处绝崖,却是失足不得。 “枣骝红”深悉主意,不俟吩咐,即自掉过身来,继续前行。 含糊地说了声:“好马……”拍拍马的脖子,他又自俯下了身子,身后剑鞘,轻磕着马鞍,铮铮作响,枣骝红只走了几步,便自又停了下来,不时地扬颈扫尾,打着响鼻。 谈伦心里有数,骂了声“懒东西”,正待举掌向马头上击去,耳边上却听得一人笑道:“风流自有高人识,要与梅花作伴来,寄语老友,只怕你的清静日子不多了……” 跟着是棋子落向石案的细响之声。 谈伦不禁心头一惊,猛地坐起身来,恍惚之间,这才看清了原来就在身前不及丈许之处,座落着一座小小茅亭,此时此刻,正有一僧一俗对坐下奕,一个小和尚蹲在一角,正在煮茗。 “啊——”心中一喜,谈伦慌不迭翻身下马,却不意病体不支头重脚轻,一脚踏空之下,整个身子由马上翻落下来。 正在下棋的和尚摇头一叹,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嘴里宣了一声佛号:“无量佛— —广因,快去扶他进来!” 小和尚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扇子,三脚两步赶出,忙自把谈伦扶了起来。 谈伦道了声谢,苦笑道:“有劳!” 即为小和尚扶进亭内,便在一张石鼓上坐下。 小和尚惊讶地道:“这位相公,你病得不轻,身上烧得很啦!阿弥陀佛,这可怎么是好?” 亭中棋者之一道:“先拿碗热茶他吃——” 小和尚答应了一声,忙即转身取茶。 这当儿,谈伦才注意到亭子里下棋的两个人——一个慈眉善目,年过半百的瘦高和尚,一个身着紫衣、面相清癯,颇不俗气的白面儒者。 一僧一儒正在对弈,石几上散满了黑白二色棋子,由所布棋子看来,这盘棋已下了很久,可能已近尾声。 方才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紫衣儒士。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尚还持着一颗白子,迟疑着要下不下,却不曾向谈伦看上一眼。 倒是那个瘦高和尚,在谈伦初进亭时,即向他微微点首为礼,这时向对面儒士嘻嘻一笑道:“你今日未能专心,这局棋想胜我,只怕不易,大势已去,还不甘心么?” 一面说,哈哈一笑,即行伸手把几上残棋搅乱。 紫衣儒士却也不怒,摇头一哂,这才转过身来,却把一双堪称精锐的眸子,直向谈伦脸上注视过去。 谈伦正自口渴,接过了小和尚送来的茶,三口两口喝下肚里,茶水极烫,他却也顾不得了。 瘦和尚看在眼里,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小心烫了嘴,慢慢地喝吧!” 谈伦却已把满满一碗茶水饮尽,只觉得茶质纯清,入口芬芳,微微有些苦辛,俟到放下碗来,却自又觉出甜来,再看碗内茶叶,仅得两片,每一片约有半个巴掌那般大小,上面微生细细长毛,倒是生平仅见的怪状。 “无妨!”紫衣儒士接上了老和尚的话头道:“此茶有去火生津之效,多饮有益,小师父,烦你再为他斟上一碗。” 小和尚答应着回去取水。 谈伦却觉着十分过意下去,向着二人抱拳道:“多谢二位高人赐茶隆情!这一小锭银子,就权作为老师父庙里的香火钱吧!” 一面说,取出一个银锞子,置于面前石桌上。 瘦高和尚见状哈哈笑道:“弄错了,弄错了,贫道哪得如此造化,享用此茶?都是这位先生,要谢你只管谢他,我和尚却是不便掠人之美呢!” 接着一笑又道:“话可又得说回来。施主既是为庙里布施,和尚却也不便推辞了,阿弥陀佛,这就代佛祖谢谢你了。俗言说得好,拿人钱财,为人消灾,看看我和尚能为施主效些什么劳吧!” 说时,却已将对方置在几上的银子拿起来,掖进袖里。 谈伦自饮下一碗热茶后,仿佛精力稍振。却发觉到和尚说话时,对方那个紫衣儒士.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俟到和尚说完,便把眼睛转向对方。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谈论心头下禁为之一震。只觉得紫衣人一双眸子。精气逼人,简直不容逼视.这可就非比寻常了。心里正自骇异,小和尚已为他续好了第二碗热茶。 既知此茶如此之好.也就不便辜负主人盛情,当下双手接过,又自饮下肚里。 座上和尚呵呵笑道:“施上可知此茶乃是产自点苍极峰的‘雨雾茶’?此茶经冬不凋,处身云雾,常人万难攀摘,设非是我这老友有此身手,别人何得享受!” 一面转向紫衣儒士笑道:“老朋友你的差事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却也不能一概而论呢!” 紫衣人面色甚是深沉,聆听之下.由鼻里冷冷哼了一声,一双眸子又自落向谈伦,微微颔首道:“足下无惧于三伏滚水,瞬息间饮下滚茶两碗,必然具有非常之内家功力,病伤之中,有此能耐,更遑论常时一般了。佩服,佩服一一” 谈伦这才想到敢情自己疏忽及此了,他伤病至此,一心求治,倒也不曾心存掩饰。 当下叹息一声,据实言道:“不瞒先生高人,在下习武有年,精于内功,否则,只怕也就拖不到今天了……” 边说边自咳了起来。 紫衣人忽地正色凝神,引耳细听,像是要由对方咳声里辨出些什么! 谈伦以一方纱巾捂向口鼻,怒咳一阵才自少歇,一张脸早已涨得绯红。 紫衣人俟到他咳声稍止,微微颔首道:“足下患此咳疾有多久了?” 谈沦只觉喉头发痒,只怕一说话,又自咳个不休。 紫衣人见状颔首道:“算了,可将掩口之纱帕借来一看?” 小和尚忙即代为转达,即将谈伦用以掩口的一方纱巾取过送上。其上早已沾满血迹。 紫衣人看了一眼,神色微变,即行交与小和尚道:“我知道了。” 一旁的那个瘦高和尚随即变色道:“咳血症么?”双手合十,喃喃宣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 紫衣人脸色更见阴沉,五根手指只管来回地在桌面上敲着。 “足下贵姓?” “谈……”谈伦又自咳嗽了:“谈……伦……” 边说边咳,语音不清,紫衣人约摸只听见了一个“谈”字。 “谈先生来此何事?” 眉头微皱,颇似不悦,意在暗责怪对方病成了这个样子,尚不知珍惜调养。 谈伦阵咳之后,尚在喘息。 紫衣人指了一下茶碗,小和尚会意,忙自取过炉上开水,满满斟了一碗。 谈伦饮了一口,叹息道:“多谢先生高谊隆情,在下此来,是想拜访一位前辈先生,如蒙赐告,感激不尽……” 紫衣人道:“啊!这位先生贵姓?住在点苍?” 谈伦饮了几口茶,情形方自好转:“这人姓巴,名叫壶公,当世神医,住在此间的‘冷月画轩’……” 听到这里,座上和尚先自哈哈笑了。 紫衣人偏的好涵养,不动声色。不俟和尚发话,随即点点头道:“你认识这姓巴的么?” 谈伦摇摇头,苦笑道:“慕名拜访而已。” “是了。”紫衣人微微点头道:“这么说,你是来专为找他看病的了?” 谈伦点了一下头:“不瞒先生,正是如此。” 紫衣人哼了一声道:“巴壶公自视甚高,却是不轻易与人看病,他那冷月画轩,蓬门久闭,更不会为你所开,足下这一趟怕是白来了!” 谈伦呆了一呆:“这么说,先生是认得他了?” “对了!”一旁的瘦和尚道:“施主算是问对人了!阿弥陀佛,我这位朋友也擅歧黄之术,可不比那自视清高的巴壶公差到哪里……” 边说边自哈哈大笑起来。 “和尚你少缺德!”紫衣人探出二指,探向颏下短须,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逼视着对面的谈伦。 “足下取手过来。” 谈伦愣了一愣,只觉得对方正气逼人,心中正自费解,却也不容多思,随即将手腕送上。 ——他所以状似犹豫,自非无因,原来越是精通武术之人,行动越是谨慎小心,以眼前情形论,紫衣人如果居心叵测,谈伦性命休矣! 深精武技如谈伦者,虽是病伤之中,亦不容少有疏忽,当下左手平搁几面,让对方把持,右手却暗里戒备,精力内蓄,一个发觉不对,即可随时击出。 正在把脉的紫衣人,长眉倏地挑得一挑,冷冷地道:“足下这番小心,未免多余,只怕对你病情不利!” 话声未歇,谈伦果然再次发出了咳嗽一一这才知敢情病情已然恶化如此,一时大为沮丧。由此可见对方非但深精医理,即使武学一道,也大有可观。 紫衣人的所料不差,不免莞尔。只是紧接着,那双长眉却微微皱起道:“那一只手。” 摇摇头止住了谈伦的开口说话。 片刻沉默,紫衣人放下了持脉的手,却将面前茶碗端起,就唇呷了一口——一双深邃瞳子,缓缓抬起,直向谈伦逼视过来。 “足下奇经八脉,兼带一百单八处骨穴,均已打开,功力之高,世罕其匹,钦佩之至!” 哈哈一笑,随即接下去道:“若非如此,只怕去岁病发之时,已绝人世……” 接着不禁摇头,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你是……”谈伦疑惑的眼光,向对方注视着:“莫非先生就是……” “我就是你要见的那个人——巴壶公!” 一旁的老和尚,哈哈大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不怪我和尚多口了!” 谈伦怔了一怔道:“这就失礼了!” 待要站起执礼,却为壶公按住道:“不要多礼,你的病势不轻,想是不慎为瘴毒所中,可是?” 谈伦微微点头,苦笑不语。 巴壶公一双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忽然想起道:“峨。莫非足下就是传说中的青麟剑客,谈伦谈少侠么!” 谈伦先时早已报名,却想不到对方直到现在才行悟出,聆听之下,黯然笑道:“江湖上传说我已经死了,却不知我仍在人世,只是……今日幸会了前辈,尚希直言相告,我这病可还有救没有?” 巴壶公哼了一声,缓缓地道:“你既直言问我,我便也直言相告。换在旁人,十九是不得救了,你吗,情形或有不同……… “阿弥陀佛!”一旁的老和尚诙谐笑道:“谈少侠你放心吧!死不了!巴老头这么说了,也就是给你打了包票。无量佛——善哉、善哉——” 巴壶公冷冷一笑道:“和尚你说错了!” 随即向谈伦介绍道:“这是点苍九峰归云寺的至青长老,谈少侠可曾有过耳闻?” “阿弥陀佛——”至青氏老呵呵笑道:“老衲一介出家人,跳出红尘之身,哪里比得谈少侠赫赫大名,巴老哥你这不是存心拿和尚我开心么!” 边说边自站起道:“天不早了.我可要回去了,失礼、失礼——” 一面招呼着随身那个小和尚,就要离开。 谈伦原是久仰“至青长老”的大名,聆听之下,心中略吃一惊,待要说些什么,对方和尚却是说走就走,已自步出茅亭。 巴壶公微微含笑地望着和尚背影,却向谈伦摇首。示意他不必在意,再看对方至青和尚已步出甚远。 出家人不沾世俗,却也不能以常情俗礼度衡。 秋风过处,草木萧萧。转瞬之间,老少二僧.已消失于回峰丛林之间。 谈伦因想着昔年有关这个至青和尚的种种传说,原是有兴一谈。 无如被眼前山风一吹,遍体生寒,且自两踵之间,隐隐升起一片麻痛感觉,正是病势发作之前兆,只吓得忙自收心定神,不再出口多言。 “冷月轩主”巴壶公目送至青长老师徒离开之后,摇头轻叹一声,喃喃道:“‘龙起钵中水,涛生松下风’,和尚你交友不慎,这就认了命吧……” 目光一转,看向谈伦,微微一惊:“你怎么了?哪里觉着不好?” 谈伦自感狼狈,苦笑道:“我此刻半身麻软……怕是不便行走……先生救我……” 说话之间,已自抖成一团,涔涔冷汗自眉心泌出,片刻间已是满脸满腮。 巴壶公眉头微皱,霍地上前一步,即见他双掌猝出。同时按在了对方身后一双“气海穴”上。 顿时,即由其两掌之间散布出大股热流。 以“奇热”对“酷寒”,效果之灵验一如“立竿见影”。 谈伦看来简直难以支持的身子,顿时之间大为缓和。 停了一会,巴壶公才缓缓松开了一双手掌。 谈伦身上寒冷稍去,却觉出十分虚弱,像是一点儿劲道也提不起来,向着对方微微点头,表示由衷谢意。 巴壶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想不到你病势已是如此严重,却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只是冷月画轩,如今多事之秋,却又发作不得,这便如何是好?” 后几句语音甚低,倒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的。 站起来,望向亭外,内心权衡着什么,一时难以决定,终于回过身来,再次看向面前的谈伦。 “你所患的乃是人世罕见的‘六月息’怪症——体内瘴毒已入筋脉,春生夏伏,秋发冬剧,以你眼前情形,已经十分严重。 “一般常人如果患染此症,多半在第一次病发时,性命不保,你却拖了两年之久,不能不谓之奇遇,不过……” 他深邃的一双眼睛,直视着谈伦,语出真诚地道:“……你却休要再存妄想,能够平安逃过第三个冬天。”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心里浮起了一片悲哀。 直到现在,他还有些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下给自己希望,一下又给自己失望, 以方才这几句话而论,何止是失望,简直是“绝望”了。 他脑子里在寻思着“六月息”这个奇怪的名字,顾名思义,可知这个病一入夏季炎暑之六月,便自消失,接下来秋季发作,冬季转剧。 这番病情,果然与自己症状相吻合,此刻不过入秋不久,病势已是如此顽劣,料想着冬季来临时,该是何等一番情景!这么一想,谈伦当真由心底生出了几许寒意…… 似乎唯一的希望,便只在面前的这个巴壶公身上了。 他的眼睛,已代他传达了内心的殷切盼望。 “生命”给人的感受,确实难以捉摸,不久以前,他还充满了灰色,感觉着自己的虽“生”犹“死”,甚至于“生不如死”,曾几何时,在自己真的面临死亡时,求生的意念,一下子竟然又变得如此强烈。 毕竟他还年轻,今年才不过二十八岁,正是朝气蓬勃,旭日待起的黄金年华,这个年岁似乎不应该跟死亡发生任何关系。 巴壶公在一番酌情之下,终于作出了决定。 “也许只有我才能救你……但是,这个时候,却是太不巧了……” “前辈莫非有什么碍难之处么?” 几番察言观色,谈伦已感觉到对方的“必有隐衷”。 巴壶公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说:“不言也罢……” 接着即正色道:“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对你的素行,我甚是了解,要不然我也不会管你的闲事了。 “你的病情极为严重,只有立刻住进我的‘冷月画轩’接受治疗,才有活命之机,事实上你已别无选择。你可愿意?” 谈伦轻叹一声道:“我还能说些什么?只是这样,岂非为你添了许多……麻烦?” 巴壶公哼了一声道:“这个你也就不必在意了,只是在你入住冷月画轩之前,却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前辈只请吩咐吧……” 说着他又咳嗽了。 “第一,”巴壶公冷冷地道:“为你病情计,由现在开始,你即应摒绝武功,不可与人动武,这与你病势大相径庭,你可答 谈论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苦笑。 老实说,这个问题在他来说,根本就不成为问题,既然与病情不利,当然应该摒弃,更何况本身住在对方“冷月画轩”之内,接受治疗,又能有什么情形,促使自己拿剑动武? “第二.”巴壶公说:“在你来此之先,冷月画轩原已有两户病人……” 谈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巴壶公慎重其事地道:“基于某种原因,你不可与他们接近。更不得过问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你可答应?” 谈伦苦笑道:“即使我有心过问,也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前辈但请放心,我遵命就是。” 巴壶公慨叹道:“这两点都与你切身安危有关,你要切记,否则,恕我无能救你。 冷月画轩就在附近不远,我们这就去吧!” 一片冷月,透过了稀疏的松树枝桠,穿窗而入,直落向谈伦睡榻正前。 这片院落真够冷清的。除了冷寂的月光之外,一无所有,就连秋虫的鸣叫声音也无可闻,静得连院子里每一片落叶声,都清晰在耳。 冷月画轩之“冷”确实是名副其实。 今夜是谈伦入住冷月画轩的第一个夜晚,他被安置在西轩的跨院里。 这里共分东、西、南、北四个跨院,各占一番盛景,分得一片秋光。 主人冷月轩主自住在东面院子里,南北二轩各住有两户病家,谈伦入住在西轩之后,四轩院落,俱已住满,各分秋色一半,倒也彼此相安。 入住之初,轩主巴壶公即为其施以奇妙的针灸——“雷火金针”之术。 三十六根燃有药卷的金针,遍插谈伦通体上下三十六处重穴之内,由一个名叫乌雷的哑奴,守护在侧,历时一个时辰,才行完事。 昏昏欲睡的谈伦,那时只觉得全身上下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些劲道,似乎多年来从来也未曾有过的舒坦感觉一一就这样他睡着了。 一直睡到现在,才自缓缓醒过来。 窗外落叶萧萧——这个世界经此一霎,除了当空一轮冷寂皓月之外,给人的感觉是什么也没有了。 谈伦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身上无比的舒坦、松快——这种感觉,几乎是两年以来所未曾有过的,简直像是一个好人。当然,他知道这只是暂时性“治标”之计,要想完全根本复元,却要接受对方严格长期的治疗。治疗的先决条件之一,首需摒绝武功。 对于一个深精武功、行侠仗义的人来说,放下手中的剑,便等于举手向敌人投降,后果之严重简直是不堪设想。 当然情形不能一概而论,如今谈伦以重病之身,住在对方“冷月画轩”之中。 一个生病的人,又凭什么会兴起拿刀动武的念头?冷月轩主巴壶公的这番顾忌,倒显得是多余之事了。 对于谈伦来说,这种“午夜梦回”的感触,却是前所未曾有过的,尤其是猝然间住入到这个新环境里来,一切是如此的陌生,他焉能不心生好奇? 长剑就悬挂在一边墙上,他却知道自己在离此以前。是不会再去拿它了一一而自己是不是能完全病愈地离开这里呢? 原以为冷月画轩不过是建筑在山上的几间草舍而已,想不到竟是这般讲究而富于诗情画意的大宅院。 趁此静夜无人,百无聊赖的当儿,他颇思四下走动一回,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一念既兴,随即揭被离榻。 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都已换过,室内没有点灯,却喜月色一片可人,透过正面轩窗洒进来,依稀可以辨物。这屋里除了自己下榻的那座宽而舒适敞床之外,临窗处还设有一列平整光滑的长案,上面列有一些书籍琐碎应用之物。四面墙壁,恰当地悬挂着一些书画,月色里益见其雅。 谈伦披上一袭长衣,方自推门步出,迎面而来的一阵风,冷飕飕地侵入体肤,使得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却不意就在这一霎间,一条黑影,海燕掠波般地由面前空中闪过。 凭着谈伦的阅历,只一眼即可断定出这夜行人的杰出身法,随即中止住前进的身子,就势向后一闪,移身室内,如此一来,便不愁为对方发觉。 来人身势未已,紧接着正面院子里的那颗大松树微有颤动,这人已自树上巨鹰也似地弹了起来,星月之下看得极为真切。 谈伦由暗中看向明处,正可一览无遗。 真没有想到,方自住入冷月画轩,放下了手中的剑,便遇见了这等怪事。 来人虽说身份未明,但是可以想知,应非是冷月画轩这一方面人。自己人大可从容进出,何须如此? 那么,又会是谁?来人的意图如何? 一经着念,谈伦可就不敢等闲视之了。 思念之间,来人已翻过了正面藤萝花架,直向着谈伦住处偎来。 月色下,现出了来人是一个瘦长身材的汉子,一身黑色紧身衣靠,背后斜扎着一口细窄长刀,那口刀甚至连刀鞘都没有,细长的刀身,映着当空明月,随着他转侧的身形,闪着蛇样的银光。 谈伦乍见他向自己住处掩来,不禁微感意外,本能地身子向后一缩,就势把虚掩的房门关上。 来人好快的身法。 随着人影的晃动,窗前已经现出了对方瘦弱的身子,紧接着向侧面一收,掩身暗处——饶是这样,却仍然逃不开谈伦紧紧“盯”着他的一双眼睛。 长长的一张白脸,下巴上生着一绺胡子,黑糊糊的一圈,活像挂着个毛球,隆鼻大嘴,黑浓浓的一双眉毛,整个的轮廊,给人阴森狰狞的感觉。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人既能单身独闯冷月画轩,视此间主人于无物,当然非比等闲,他的居心叵测,也就愈加地教人疑窦丛生。 谈论不知则已,目睹之下,焉能视同无知? 心念电转——莫非此人是为我而来? 来此之前,他已连毙三凶,再出现第四个,也并非是什么希罕之事。只是巴壶公之严嘱告诫,言犹在耳,岂能有所违背? 这么一想,不禁为之气馁。 “若此人是为我而来,我又岂能抽身事外?若为此殃及此间主人或另外病家,又便如何是好?” 一颗心忐忑难安,举棋不定的当儿,来人那一张白卡卡阴森森的长脸已映窗前! 精亮精亮的一双眸子,闪烁之间,在在显示着此人的阴狠干练。 谈伦暗骂道:“你好大的胆子!” 一双手不自禁地便向腰间探去。他想去摸暗器,手触之处,才发现那个盛装暗器的小小鹿皮软囊,并不在身上,衣服也换了。 转念再想,终不愿破此武戒,也就不再移动。 只是,却也不能坐以侍毙,目光转移之间,已再在这间房屋里取好了进退转侧之势。 对方夜行人若是就此离开最好,否则,他只要敢一步妄人,说不得就给他一个厉害,先以奇快手法,取了他的一双“照子”再说。 ——然而,这毕竟是不得已的非常举动。 试想,敌人已近在咫尺,必欲取你性命的俄顷,除了反击之外,又待如何?横竖都是一死,也就不必再斤斤计较破除戒条与否了。 所幸,那人心存别念,初初一探之下,即不作此图,足尖倒点,鬼影子般地闪了开来。 转动间已是丈许开外,足足证明此人具有一流的轻功身手。 谈伦立刻附身门缝,向外继续窥伺。 眼前紧张情势,并未解除,来人很可能再次进窥,那么结果并无二致,说不得仍然只好与对方放手一博了。 月色里,只见那人前后四面地顾盼不已,一面看,一面运神凝思着什么……忽然抽身而退,脚顿处,足足拔起了两丈高下,再一次落在了侧面紫藤花高架之上。 花架子咯吱轻轻响了一声,这人第二次窜身而起,长烟划空般地,向着别院落下去。 谈伦居住之处是为西轩.隔院即为南轩,是另外病家所居。 照说是不关谈伦之事了,只是“义”字所趋,他却偏偏又不能置之事外。 巴壶公曾告诫他摒绝武功,不可与人动武,似乎不应包括“暗刺敌情”在内,只要谨慎小心,当不致为对方所觉,被迫动武。 略一思忖,他遂即迅速向南院墙垣掩去。 院墙不高,谈伦几乎无需费事,便可攀越过去。 他行动至为轻灵,事先找到了一丛柏树掩护,可不虑为对方发现。 这院子里花木扶疏,一幢画楼,耸峙在千百竿修篁之间,微风过处,竹影婆娑,绰约生姿。 却在入门巨松处,插着一盏高挑“气死风”灯,衬以当空月色,景象十分清晰。 谈伦正自疑惑,何以不见方才夜行人之现身?一念未竟,却见竹影里一条人影猝然拔空直起,起势之快,宛若夜鸟腾空! 由于这人鲜明的形象,立刻就被谈伦认出来,正是方才潜入自己院子里的那个人。 这人轻功端的不弱,虽非存心卖弄,看来亦甚为可观。 只见他由空中直坠落下的身子,忽然分出了一只手,攀住了一截竹梢,借此挂住了直落未下的身躯。 那竹子猝当巨力,一霎间弓也似地弯了下来,这个人吊在竹梢的身子,活似钓竿上的一条巨鱼,一时间就空忽悠悠大肆上下动荡起来,妙在这人偌大的身躯,竟不使细若拇指的竹梢折断,一阵上下摇曳之后,随即趋于静止。 试看这人垂吊在半空中的身子,正与画楼阁间,一扇窗户高矮相当。 谈伦心中一动,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原来这人是在存心窥探些什么,看样子绝非是冷月画轩中人。 ——他到底居心为何? 要在平日,既经目睹,便决计不会令他轻易离开,只是目前由于武功的不能施展,也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观察动态而已。 虽然如此,他却也在地上拾起了几颗石子,暗中扣在掌心,以备必要时向对方出手,或是向住者示警。 谈伦的这番顾虑,显然多余。 他这里方自把两粒石子扣向掌心,猛可里即见画楼一角,闪出了一条人影。 借着那一盏高挑长灯的映照,可以清晰地看见,后来现身的这个人,约在六旬左右,身材不高,豹头环眼,甚是精壮,一身宝蓝锦缎长衣,在灯光下闪闪生光。 想是在一旁早有所见,乍然现身之下,鼻子里冷冷一哼,右手挥处,发出了一样晴器。出手一道银光,略呈弧度,直向垂挂半空的夜行人身上掷去。 谈伦方自看出对方出手是一口精巧的飞刀,劲道极强,身如“老猿坠枝”的夜行客,也自有了警觉。 双方动作,极其巧快。 蓝衣壮叟这边暗器方自掷出,夜行人那边已自识了先机,竹梢霍地向下一沉,紧接着向上弹起,已自把他偌大身子弹得忽悠悠穿天直起。 这人身手果然不弱! 借着竹梢猝然扬起的飞弹之势,这个人两臂倏张“呼噜噜”衣袂荡声中,己自落身于六七丈外。 好快的势子。 紧接着这人右脚踹处,“哧!”再一次越出了三丈开外,却向附近松坪间遁去。 蓝衣人却偏偏放他不过——在一连三四个奇快的起落势子里,已紧紧蹑身其后。 前行的夜行人,压根儿也没有逃走之意,蓝衣人这一紧跟上来,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为使自己观察清楚,谈伦也已换了地方——这时掩身于一堵山石之后,对于当前两人,正可一目了然,彼明我暗,却不虑自己为对方所发现。 一蓬曙光,霍地由后来蓝衣人手中扬起,匹练也似地直射向对方夜行人。 ——原来他手上早就有一盏用以照射物什的铁罩马灯,那灯盏设计得甚是精巧,提在手上并不显得累赘,且有一扇活动的罩帘,用时只须手指轻轻按动活门上的机钮,即可开启自如,用以照射暗中物什,堪称方便之至。 夜行人猝不及防,为对方灯光照了个正着,一时无所遁形,脸上甚是惊惶。身形再闪,已自换了方向。 蓝衣人已看清了对方模样,手上灯光倏暗,彼此又都处身于先前黑暗之中。 “尊驾夜闯冷月画轩,私窥人居,鼠窃伎俩,令人不齿,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岂容你进出自如?” 说话的蓝衣人,中气十足,语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耳,一口北方的官话,配合着他从容不迫的气度,一时倒也难以度测。 话声微顿,身子已向前侧面快踏三步,抢了制敌的先招。 对方夜行人微微一愣,却也不甘示弱地向着侧方跨出一步,借以缓和了眼前“一触即发”的凌厉杀机。 “好说!”这人狞笑着拱了一下手:“久仰巴轩主今世华陀,更有一身不世绝技,特来造访,只是……来的好像不是时候,确是唐突了,尚希贤者不罪,这样杜某人才好说话。” 来人口操南音,像是金陵人氏,观其气宇,虽是自承唐突,却是有恃无恐,话声一歇,一双光芒凌厉的三角眼,瞬也不瞬地盯向对方。 蓝衣壮叟似乎已猜出了对方的来意,却不欲出面点破,聆听之下,神秘地微微一笑。 “杜朋友你招子空了,在下何德何能,焉能当得巴先生?你认错人了!” “啊!”姓杜的翻了一下眼皮:“那么足下是?” “你不必管我是谁,只请说明来意就是。” 蓝衣人语音冰冷,说话时,却已把手里的如意马灯,搁向地上。 姓杜的一双三角眼翻了一翻,冷笑着道:“既不是巴轩主本人,也就不必多说,这样吧,杜某人在此恭候,阁下这就去把巴轩主给请出来,有几句话我要当面请教请教他,他最好马上出来的好!” 蓝衣人嘿嘿一笑,摇摇头道:“这个恕难从命,只怪足下你来的不是时候,还是明日请早吧!” 姓杜的挑了一下眉毛,厉声道:“大胆!”忽然压下了气焰,一双三角眼频频在蓝衣人身上转着。 这一霎,他仿佛对蓝衣人这个人,感到了无比的疑惑,从而先生出了一份警惕。 这样,蓝衣人也由对方那一句“大胆”官派十足的语气里,摸出了对方身分的一个轮廓。 “姓杜的!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了……” 话声一落,蓝衣人已倏地欺身而前,交叉的双手,随着进身之势,直向着对方前胸快击过来。 这人身子猝然一晃,闪出了五尺开外。 “老小子,你敢动手——” 借着闪身的动作,滴溜溜一转,已到了蓝衣人左侧面,一声冷笑,陡然间切身而入,右手抖处,活似鸟爪的一只瘦手,反向蓝衣人肩上抓去。 一股尖锐凌厉劲风,随着他落下的手掌,直向蓝衣人肩上袭到,足证明来人这个姓杜的身上有真功夫,眼前这式出手,虚实互用,大有名堂,显然透着高明。 暗中窥伺的谈伦,心中为之一动,方自识出了来人的家数,却只见蓝衣人已巧妙地递出了一掌。 两只手掌猝然交接之下,双双不约而同俱都腾身而起,燕子般地分了开来。 “白骨三阴手!”蓝衣人凌声道:“不用说,足下便是鼎鼎大名的‘黑翅鹰’杜海波了。久仰,久仰!” 谈伦先时看出了姓杜的“白骨三阴手”,知是传闻江湖“黑煞门”的绝技之一,倒没想到来人的身分,这时一经蓝衣人报出对方姓名,心中暗吃一惊。 ——黑翅鹰杜海波这个人他是知道的,风闻此人为“黑煞门”最称毒恶、武功杰出的“黑门三鹰”之一,所谓的黑门三鹰,除了黑翅鹰杜海波之外,另外二人,一个是黑腹鹰孔亮,一个是黑顶鹰项五胡。 三个人年岁相若,各以阴损武功、毒恶机智见长,在江南一带,横行有年,倒是近几年忽然销声匿迹,不再听人提起,蓦地现身于此,不免令人惊异,越加地摸测不透他的来意与有所企图了。 姓杜的乍然为对方报出了名号,微微怔了一怔,白瘦的一张长脸上,忽地罩上了几许阴森。 “足下好亮的招子!那只是过去江湖朋友的一句戏称,很多年都没听人提起过了…… 难得你还记着,可见得是有心人了。” 黑翅鹰杜海波嘴里说时,一只手已探向身侧革囊之中,容得这只手亮出来时,手掌上已多了银光闪烁的一只钢铁软套。 江湖武林中,一些武技杰出之人,每以自己武技身法所长,打制一些适合个人的特殊武器,眼前这只软钢手套,显然便是了。 ——那是以极细钢丝九股合成,细细编织制作,五指前端,各配以锋锐的长长尖甲,一经施展开来,可以想知其灵活猛锐,再配合兵刃运用,远近兼攻,杀伤力当可想知。 蓝衣壮叟原本也就没有打算让对方离开,由于他身所负有的沉重特殊使命,决计不允许有丝毫疏忽大意。 姓杜的既已亮出了兵刃,蓝衣人这边可也不含糊了。 ——他用的是一口软兵刃,右手拍处,腰上一吸一吐,嗖然声中,一口银光灿烂的缅刀已拔在手中.紧跟着身形一塌,这就要揉身而上。 黑翅鹰社海波冷哼一声道:“慢着!” 蓝衣壮叟沉下脸道:“杜朋友还有什么指教?” 杜海波展动着一双浓眉,冷冷地说道:“杜某人此来,是受朋友嘱托,打听一件事,其实与足下无关……依我所见,你大可不必膛这趟浑水,即时抽身还来得及,要不然,哼哼,后果之严重,只怕不是你所能担当得了的!老兄,你可要三思而行!” 蓝衣壮叟摇摇头:“恕我愚昧,听不懂足下这番道理,你不妨说清楚一点!” 黑翅鹰杜海波冷冷一笑道:“这就是了,你连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就要插手?嘿嘿! 这件事其实与足下也说不着,还是把这里的主人巴壶公请出来一谈吧!” 话声方止,只听得侧面暗处一人冷冷说道:“巴某人来迟,足下海涵。” 声音发自左侧方暗处,容得末尾字音结束之前,一阵疾风响处,一条修长人影,已来到眼前。 正是此间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 黑翅鹰杜海波一向自负,气性高傲,眼前冷月轩主巴壶公的近在咫尺,忽然出现,事先他竟然丝毫也没有觉察,相形之下,先就输了这第一阵,由此也足可证明对方非比寻常了。 巴壶公其实在暗中已伫立了相当时候,猝然现身,或许有其非常意义。 黑翅鹰杜海波乍见对方的现身,以自己的黑夜刺探,宵小行径,面对之下,脸上不禁有些吃挂不住。 “失礼!失礼!” 带着极不自然的微笑,姓杜的拱了拱手:“兄弟来得鲁莽,巴轩主不要怪罪才好。” 一旁的蓝衣壮叟在主人巴壶公猝然现身的一霎,自然地向后撤了几步,踏出战圈之外,只是那一口光华粲然的缅刀,兀自把持掌内,一双凌厉的眸子,并不因巴壶公的出现,而对敌人有所放松。 自一开始,他就认定了姓杜的这个敌人,而且早晚必会交手。 暗中的谈伦,对现场每个人都作了一番仔细的观察——主人巴壶公自不待言,黑翅鹰杜海波蜚声黑道,也早已有了耳闻。 使他感兴趣的倒是这个看来不相干的蓝衣人——他在冷月画轩该是一个什么身份? 是巴轩主的亲眷?不像!这里的病人?更不像!因为压根儿就看不出他像是有什么病来着。 ——蓝衣人必然有一身非常的武功,只看他凸出的太阳双穴以及精华内蕴的一双眸子即可测知。 如果谈伦猜测无误,眼前这个蓝衣人的身份可就大费思忖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曾经特别关照过,要他见怪别怪,想必与此人的居住这里颇有关系…… 那么,黑翅鹰杜海波的突然来到.又是为了什么?这个谜底,很可能就将要揭开了。 “杜朋友现在总可以说出你的来意了?” 外表上一派温和,巴壶公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对方。 杜海波面色怔了一怔,又沉下脸来:“这个……轩主,你老是明白人,有些话却也不便明说……” 说时,那一双凌光四射的三角眼,却向着一旁的蓝衣人看了一眼。 “不必多心!”巴壶公道:“这是我拜弟马奇,足下大可不虑!” 黑翅鹰杜海波倒是好好地看了这个“马奇”几眼,虽然在他印象里,并没有马奇这么一号人物,可是他端的是不敢小瞧了这个人。 “是这么一件事……”杜海波可不是傻子,话到唇边可就又吞到了肚里。 ——眼前情势,至为明显,一个姓马的,已够自己应付了,再加上主人冷月轩主,一旦动起手来,焉能讨得好来? 杜海波一时改了口气,脸上闪烁着狡黯的笑:“也许只是个传说,说是尊驾这个冷月画轩,收留有当今钦命要犯——官面上来往劳师动众,更何况事凭传闻,到底没有准儿……所以,在下不得不来上这么一趟,还望尊驾多多担待,指点一二。” 说着说着,这个姓杜的,可就眯缝起一双三角眼笑了。 言下之意,可就大费思忖,真真假假,虚实莫测,一副能大能小的架势,倒要看巴轩主这一面如何打发了。 “哼哼!好说!” 巴壶公微微笑着:“这么说足下已非当年草野之身,如今是在为当今朝廷效劳出差了?” “哈——”杜海波仰天打了个哈哈:“马杓上的苍绳——只不过是混口饭吃吧!” 说着他那张长脸忽地罩起了一片阴森,两只三角眼,瞬也不瞬地盯向对方,凭着他的狡智机警,根本无须对方承认,察言观色便也能探知一个大概。 偏偏巴壶公一派自然,脸上并不表现出丝毫异态。 “这就失礼了!”巴壶公冷冷地道:“杜上差午夜来此冷月画轩,敢情是捉拿钦命要犯的?” 黑翅鹰杜海波一笑道:“那倒不敢……巴轩主你多包涵,这叫官差不由己……轩主,是真是假,你老就赏一句话吧!” 巴壶公摇摇头道:“这就让阁下你失望了……我简直无从奉告!” “巴轩主的意思是没这回事儿?” 忽然他接触到了对方凌人的眼神,又发觉到一旁那个马奇有异,杜海波登时心头一惊,霍地向后退了一步,那张长脸上挤出了一片笑容。 紧接着他仰天打个哈哈:“人凭一句话,佛受一炷香,巴轩主你这么说了.就是这么定了,在下要是还赖在这里不走,可就是不识相了!夜深了,就不多打搅了,告辞!” 说走就走,借着拱背弯身之便,陡地拔身而起,直向着侧面院墙上落去。 一旁的蓝衣壮叟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冷叱一声,呼地腾身直起,不偏不倚,正好拦住了黑翅鹰杜海波空中去势。 兵刃原就在手,更是毫不留情,戛然划出了一弯长虹,直向着杜海波身上卷了过去。 姓杜的也不是弱者。 嘴里怪叱一声,右手进处,凭着掌上的钢丝软套,竟然直向着对方那口极为锋利的缅刀上抓去。 “唏哩!”脆响声中,钢爪与缅刀初次交接。 透过了钢爪五指尖锋,杜海波施展的是一个“拿”字秘决,借助于他素日苦练经年的“大鹰爪”力,蓄意想把对方这口刀生生折断,或是硬拿过来。 偏偏蓝衣人功力极高,不着他的道儿。 姓杜的拿是拿住了,情况有如掌中捉鱼,一阵挣扎,又被它滑脱了。 蓝衣人伎俩何仅止此?挣脱的刀锋,在他内力贯注之下,突地倒卷而起,黑翅鹰杜海波再想抽身,却是晚了一步,刀光闪处,右胸上侧,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 鼻子里痛哼一声,歪斜着身子,活像是只负伤的巨鹰。杜海波飘出了七尺开外。 上来就挂了彩,自非是好兆头。 杜海波来时的那股子锐气,顷刻间打消干净。 “相好的——你好!” 饶是负伤之下,却也有他的厉害杀着。 拧肩、搭背,“哧!”打出了一掌暗器——五芒珠。 借着这一掌暗器的掩护,杜海波身形再一次跃起,海燕掠波般地掠上了墙头。 面前人影一闪,现出了长衣翩翩的巴壶公来。 杜海波心中一惊,一声狞笑,右掌探处,银色钢爪,直向着巴壶公脸上抓来。 姓杜的是在作困兽之争,一招递出,身子向后一塌,双足力踹之下,箭矢也似地反窜了出去。 冷月轩主巴壶公偏偏不容他称心如意。 冷月之下,他身态极美,呼地拔身直起,宛若飞云一片。 ——紧蹑着杜海波窜出的身子,两相迎凑,起落间有如电光石火,却是乍聚即分。 “噗噜噜!”长衣飘风里,巴壶公再次落向了墙头。 黑翅鹰杜海波身子一连打了两个踉跄,才自拿桩站定,月色里,那张脸更见狰狞。 “姓巴的,搁首你地……” 话声未竟,一口鲜血直呛了出来。 急急掉转过身子,他却再也不敢卖狂恃狠,一头扎向沉沉夜色,落荒而遁。 像是一阵风,蓝衣人也纵上了墙头,随着他扬起的特制马灯,一蓬强光,匹练般地直射而出。 “他跑不了!” 正待纵身追出,却为巴壶公延臂拦住了去势。 “算了。” 巴壶公呐呐地说:“他已为我重手所伤,怕是活不了啦!” 蓝衣人容或怀疑,碍不住为对方正气所感。 杀机既去,留在这位当世神医脸上的,便只有和蔼的慈晖。 ※  ※ ※ 院子里的花开得美极了。 尽管时令已过了八月,入了晚秋季节,冷月画轩美丽的庭院里,却点缀着盛开的应时秋花。 碧空如洗,看不见一丝游云,倒是那一行渐移而近的雁影,给孤寂的长空,带来了一些活泼的生意。 谈伦静坐之后,服下了哑童“乌雷”送来的药汁,只觉得无限神清气爽,愉快极了。 来到冷月画轩,这已是第七天。 七天以来,蒙冷月轩主巴壶公两度施以金针,一日三次赐药,三次施以推按之术,给他的感觉。仿佛“脱胎换骨”,终于振奋起他强烈的再生意愿——。 生命原本是如此美好,当你感觉着健康的日臻上乘,过去的遗憾与失落,又算得了什么? 人终要面对现实的。 虽然,每当他注目于小手指上那块碧光灿烂的“七星翡翠”戒指时,内心犹自不能免除一阵强烈的震憾,然而毕竟这已是过去了的事情…… 世界上最傻的人,才会为“过去”而伤感……遗憾的是在这一点上,他并不比别人更聪明。 巴壶公必然花费了一番心血,来布置他的花园,即使在此黄叶飘零的肃杀秋季,一脚踏入冷月画轩,你的感触却没有秋的单调与沉落! 椭圆形绿叶,紫红不一的花蕊,那是大丽花。 色泽怪异,花形如球是绣球。 紫色成串,披屋盖篱。在阳光里香光四溢,那是藤萝,次如女樱、番红、海棠、香水草,一一盛开。各有娇姿。 然而代表这一时令,最称高雅淡宜的却是菊! 菊的种类繁多,也就不必一一细表,以菊喻人,犹如花中“君子”,故君子爱菊,古往今来也为当然之事耳。 万顷花园,五彩缤纷里,谈伦走向一方菊圃,正所谓“老圃黄花”,一色的黄菊,烂醉如泥。 赏花之际。陶醉在花的芳菲里,似乎也着了些儿醉态,伤感于春去秋来。这一霎,功名富贵固是不复存在,便儿女情怀,也与日俱远。 “赏花总思阑珊意,一嗔一笑俱惘然。”有了这番淡泊心境,再看此万紫千红,纷墨缤纷,你的意境与感受便自百尺竿头,又上一层了。 若非巴轩主嘱咐过,不可饮酒,他倒真想喝上一壶,尽领“花间一壶酒”的醉人风骚。 一只硕大无朋的粉蝶,随着微风,翩翩越过了盖有琉璃瓦面的墙垣,一径飞到了面前花圃,不前不后,正自落在了谈伦正面眼前。 蝶儿恋花。有生俱然。 这只粉蝶却来得未免突然,紧接着身后的脚步声,使得谈伦猝然警觉到有人来了。 他倏地回过了头—— —个长身玉立、秀发拂肩的姑娘,正自用着十分惊诧的目光,打量着他。 一一像那只蝶儿一般,她穿着一袭粉红长裙。 手里拿着把长柄宫扇,一脚跨进来,忽然发觉到有人在这里,乌油油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进既不好,退又不是,脸上带着抹子臊人的羞,可就愣在了那儿…… 谈伦也愣住了。 怎么也不会想到,冷月画轩这个地方,竟然会住有对方这样的一个少女!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住的有人……” 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用手里的团扇,向那边花圃指了一下:“我只是在捉这只蝴蝶……” 蝴蝶却飞了。 粉衣少女充满了稚气的脸上,现出了一些失望。 看上去她年岁不大,顶多二十岁,黑而细的一头秀发,轻拂肩上,却在顶头处,结有明亮的一圈珠串,衬以玉肌雪肤,凭增无限华贵气质。 谈伦这才转过了念来,却发觉到粉衣少女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好奇地正在打量着自己。 在她的印象里,这里原是不该有外人居住的,然而私心里却在第一眼接触到这个“外人”时,接受了他的存在,对于她来说,这番突然邂逅,简直太奇妙了。 一时之间,在她那张看来异常疏朗的脸上,绽开了天真的笑靥。 “你也住在这里?” 谈伦“嗯”了一声,点点头。 “那么你是巴轩主的朋友了?” “不是!” 谈伦顿了一下,据实相告:“我是一个病人,来这里养病的。” 粉衣少女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很是惊诧的样子。 “真巧,我也一样……” 说着她大大方方地在花圃边上高出的石栏上坐了下来,指了一下旁边空处:“你也坐下来吧!” 谈伦退后一步,在较远一处的地方坐下来。 “这么说,姑娘你也住在这里?” “我住了有半年多了!”一只手拢着前额的几根散发,那一双澄波双瞳只是在谈伦脸上转着。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谈。” “谈?谈什么?” 这么直言无讳地问,谈伦倒也不以为怪,那是因为对方语出真诚,反见其一片纯朴,无限天真。 一霎间谈伦对她引发了无限好奇。 “还没请教姑娘贵姓?” “我姓……”说着她微微笑了:“你可别生气,不是我不说,而是他们要我不要说的……” “这就是了!既然这样,你就不要说了。” 想到了来时冷月轩主的嘱咐,谈伦只好压制住心里的好奇,不便再刺探询问下去。 粉衣少女眨动了一下眼睛,用着清脆可人的北京口音说:“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么?——虽然这是很不公平的事情……这样吧!除了不能说的以外,你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谈伦一笑,越觉其胸无城府,一派天真无邪。 “这很公平。”于是把真实姓名告诉了对方。 粉衣少女嘴里细细地念着“谈伦”这两个字,点点头说:“我记下来了。” 很开心的样子,她踢动了一下双足。 谈伦由是注意到,在她那双欺霜赛雪的白足上,穿着一双香草编就的空花凉鞋,很是别致,衬着她白嫩的肌肤,纤尘不染,尤其是一双足踝上各自系着小小的一串珠链,看来和发上那串珠子一般明亮,像是上好珍珠所串,这就令谈伦暗中不胜惊异了。 “你能告诉我生的什么病么?” 说了这句话,谈伦心中未免有些后悔,也许这也是对方不愿意说的。 粉衣少女脸上果然现出了一些碍难,秀眉轻蹙,却又绽开笑靥:“是一种很奇怪的病。你呢?” 用“一种很奇怪的病”轻轻一推,就把这个难题给撇开了,谈论也就知道对方病情,亦在“守口”之列。 “你呢?”粉衣少女继续问道:“你得的什么病?” “和你一样——也是一种很奇怪的病……” 微微一哂,笑容里显着凄凉。 粉衣少女点头道:“这就是了,马叔叔和史大娘都告诉过我,冷月轩主是当世的第一神医,凡是大家治不好的病,他都能治好……这么说起来,你一定是也得了奇怪的病了!” 谈伦点点头,想起来道:“马叔叔……史大娘?他们又是谁?” “咦——你难道没有见过他们?” 谈伦摇了一下头。 粉衣少女说道:“他们是跟我一起来的人,也都住在这里,我以为你们应该早就见过了。” 谈伦说:“我才来不久,这里地方又大,我们没有见过。” 粉衣少女深深地吁了口气,流目四盼着:“你这里真好,花开得真美……你看这些菊花……” 随手摘下来一朵,却把眼睛瞟向谈伦:“这是金盏菊么?” 谈伦点点头。 粉衣少女很高兴地指了一下那边红紫相间,开得一片烂醉的花圃道:“那些是石白草吧!” 谈伦摇摇头说:“是金钱菊!” 粉衣少女瞟了他一眼,指着一株叶如披针、茎生短毛,开有粉白大花的植物道: “这个呢?” “这是忠心菊。” 粉衣少女一笑,侧过脸看着他,十分妩媚地道:“你知道得还不少呢,我倒要考一考你。” 说着一跳下地,走向一堆红紫花,含笑道:“这些呢?” “这些是金鸡菊。” 谈伦微笑着,指向另一堆道:“这是贝细工——那是因为这些花的外壳,看起来很像海边的贝壳,而且很硬。” 粉衣少女跑过去蹲下来细看了看,含笑道:“真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 “因为我喜欢菊花!”谈伦说道:“如果是别的花,我就知道得没有这么清楚了。” 粉衣少女站起来,挺认真地打量着他:“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真高兴能够认识你,你一直住在这里?” “在我病好以前,大概不会离开吧!” “我以后可以来找你玩么?” “这……” 谈伦点头含笑道:“只要你方便,应无不可!” 粉衣少女开心地道:“你真好……” 接着她黛眉微皱:“只是……你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样吧!马叔叔他们都叫我‘蕊’小姐,你也这么叫我吧!” 谈伦几乎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必属大家官宦出身,否则就难当“小姐”二字。 一—他不禁微微感觉到一些遗憾,以他素日行径,最不喜与官宦权势人家来往,那是因为这类人,每每自视高人一等,习气过重,不易论交,是以乍然警觉到对方出身宦门,未免扫兴。 只是,面前的这位“蕊”小姐,却是如此玉洁冰清,丝毫不沾富贵骄人习气,倒似不应一概而论。 想着想着,他不经意地抬起了目光,直向着面前的粉衣少女逼视过去。 粉衣少女脸色微微一红:“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谈伦这才自转过念头道:“我以后就称呼你蕊姑娘吧!” “蕊姑娘……” 在她印象里,对于“姑娘”二字的称呼,的确十分陌生,也许是有生以来还没有人这么称呼她,一时大感新鲜,只睁着明亮的一双眼睛,瞧着谈伦。 “你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 “不,不是……”粉衣少女摇头笑道:“我只是很新鲜,蕊姑娘……蕊小姐……好,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也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叫我,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 谈伦由对方谈话口气中,越加得到证明,对方这位姑娘的出身,非比寻常,必属出身豪门巨宦门第。 这倒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以冷月轩主巴壶公这等跳出红尘,不沾世俗的卓然高士,何以会与对方权宦门第交往?收留蕊姑娘这样的一个少女,岂非有些不近情理? 诚然,巴壶公在他入住之初,就已经关照过了,谈伦也只能装聋作哑,不与闻问了。 “能认识你真好……” 蕊姑娘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又回眸睇着他:“你愿意天天都跟我见面,跟我谈话么?” 谈伦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原想一口答应,可是想到了很可能别人有所忌讳,是以只是微笑而已。 蕊姑娘只以为他是答应了,更为高兴。 她回忆着过去,语含惆怅地道:“在这里我太孤单了,没人跟我玩,也没人跟我说话,大家见了我都是恭恭敬敬的……唉!这种日子真不好挨,还好,现在遇见了你……” 她又笑了,略呈弧度的唇角轻轻启开,露出了白洁整齐的牙齿。 忽然她站起来道:“来,我带你到我住的地方去玩去……” 谈伦摇摇头说:“不……” 蕊姑娘翻着眼睛说:“为什么?” 谈伦微微一笑说:“我想是有人来找你回去了,你出来得太久了!” 蕊姑娘愕了一愕,说:“谁?”随即回头四顾,却不见个人影儿。 看看谈伦,她天真地一笑道:“你在骗人!” 话方出口,即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在这里了,阿弥陀佛——” 即见一个身着翠衣,头梳叠螺式,年过四旬的高大妇人,同着一个身着蓝衣、豹头环眼的蓝衣壮叟,双双现身院内。 那高躯妇人,谈伦以前没有见过,同行的蓝衣壮叟,对谈伦来说,却是并不陌生,正是那夜在月下会同巴轩主一并出现,力惩黑翅鹰杜海波的同一人士,这时忽然现身眼前,不免令谈伦微微感觉惊诧。 蕊姑娘发觉到这两个人,不免有些失望,向着谈伦轻叹一声道:“他们是来找我回去的,真扫兴!” 说话时候,那个高身妇人已来到了近前,笑哈哈地道: “小姐你该回去吃药啦!” 一面转向谈伦道:“这位想必就是谈先生了?” 谈伦已注意到对方这个高身妇人,只见她细眉长眼,貌相清奇,尤其是那一双长眼睛里,菁华内蕴,一望之下,即可猜知是一个具有相当内功根底的人。 当下忙自抱拳道:“不敢。足下想来就是史大娘子了?” 高身妇人扬了一下眉毛,诧异地道:“咦!你怎么会知道?啊一一” 接着她笑了笑,看向一旁的蕊姑娘道:“一定是蕊小姐告诉你的。” 蕊姑娘向着面前这个史大娘,不大乐意地道:“我们刚刚谈得正好,你们又来惹厌,我就偏不回去,看你又怎么样?” 说着,当众扭过身子,抱着一双胳膊,生起气来。 史大娘见状,无可奈何地赔着笑脸道:“小姐你可又使性儿了,难道忘了巴老夫子关照的话了?你这病是呕不得气的,算我说错了话,该好了吧!” 蕊姑娘悻悻嗔道:“既然知道我生不得气,还故意来气我……” 随即一笑道:“你们先回去,我在这里再玩一会儿,自己会回去,好不好?” 史大娘慌着摇头道:“那怎么行!嗳!我的小姐,你可真是越来越胡闹了!小姐,你的身子要紧,难道你忘了……出来的时候……” 下面的话,一时碍难出口,只急得这妇人连连叹气不已。 谈伦见状只得对蕊姑娘道:“姑娘病体要紧,还是回去吧!我出来过久,也要回屋子吃药休息去了!” 说着向蕊姑娘、史大娘抱拳为礼,径自转身而去。 蕊姑娘忙即唤住他道:“谈先生……” 谈伦因见史大娘以及对方那个姓马的蓝衣人四只眼睛在注视自己,虽无敌意,却也并不友善,又以初时巴壶公之关照在先,心里尽管对这位蕊姑娘离奇的身世。讳莫如深,却也不欲一探究竟,乃自存下了避开之意。 蕊姑娘这么出声一唤,他当即止住了脚步,回过身来。 四只眼睛注视之下,蕊姑娘迟疑片刻,微微点头道:“我明天还会再来……找你!” 说完掉过身子,径自同着史大娘向外步出。 谈伦目送着对方二人离开,正待回身,却听得一人道:“谈相公你慢走一步!” 说话的正是一旁侍立的那个蓝衣壮叟。 话声方落,人已来到了眼前, 谈伦看了他一眼,领略了对方深邃的目光。 “兄台贵姓?” “马。马奇!” 蓝衣人不苟言笑地点了一下头:“久仰阁下大名,可否容在下借一步说话么?” “马兄请!”转身步入堂室。 第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姓马的只在入门处的一张大理石方凳上坐下来,并无久留之意。 “足下病情,此间主人已略有道及,显然不可忽视,谈相公尚须随时注意,多多保重!” “多谢马兄关怀。” 谈伦苦笑了一声:“设非是主人见爱,在下只怕已是性命不保。马兄你也住在此冷月画轩么?” 蓝衣人轻轻哼了一下,点点头。 “谈相公,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他直视向谈伦道:“方才与足下谈话的那位姑娘,她的身世离奇……” 微微停顿了一下,他随即接下去道:“方才我见她与你谈笑甚欢,不知你们谈些什么?可肯赐告一二,感激不尽!” 谈伦想不到他竟然会有如此直言无讳的一问,心里未免不悦。 然而,对方这一张脸上所显示的却是一片真挚、赤诚,衬着他英武正直的神采,褐色的皮肤,给人以绝对值得信托可靠的感觉。 “马兄多虑了。”谈伦不着丝毫怒容说道:“我对蕊姑娘的离奇身世,并无所闻,蕊姑娘也并无一字见告,所谈皆玩笑,马兄莫非也要知道?” 蓝衣人慨叹一声,黯然点了一下头道:“相公见笑,我只当蕊小姐年轻无知,口无遮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可见蕊小姐是长大了……” 重重地叹了一声,他接下去道:“蕊小姐身患奇症,我主公只此一位千金,此番点苍求医,千斤重担,全在我一人肩上……若是有了丝毫差池,我固一死有余,亦难望上报主公知遇千万。” 他对心目中这位主公很是敬仰有加,每次在他说到主公二字时,都表情庄严,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拱上一拱,说到后来,几乎为之落泪。 谈伦微微一笑道:“马兄你太激动了,有话慢慢地说吧!我还不太明白,听马兄你的口气,好像蕊姑娘的安危有了顾虑,这又为了什么?莫非还有人意图对这么年轻的姑娘不利么?”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问题了!” 蓝衣人一双炯炯眼神,逼视过来:“这也是我不揣冒昧,来此打扰你的原因……” 谈伦作了一个不能理解的微笑。 “谈相公人品武功,我素有所闻,照说是不该置疑,只是请念在此番情形特殊,你…… 还要多请自重。 “马某人话也就说到这里,你是聪明人……万无不解之理,还是那句话,职责所在,我也就顾不得语多得罪了,相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说罢站起,深深一揖。 俟到他直起身子来时,才发觉到谈伦已换了位置,换句话说,并没有当受他的大礼参拜。 蓝衣人一向自负高傲——那是因为有他值得自负高傲的条件。 然而眼前的谈伦,却像是比他更为自负——这一点只须由他冷漠的表情,冷锐的目光上便可认定。 “萍水相逢,难当大礼,马兄你太客气了。” “这么说,你是……” “我只是一个病人。” 谈伦冷冷地又道:“我来到冷月画轩,承蒙主人收留,目的只是养病,别的事都不感兴趣。” 蓝衣人呆了一呆,脸上还有些挂不注,待要说话,谈伦却咳嗽了。 ※  ※ ※ 夜色来临的时候,冷月画轩像是较平常不大一样…… 起先是哑童乌雷慌张的脚步,踏过了谈论所居住的西轩过道,直奔向蕊小姐的北轩跨院。 紧接着是姓马的蓝衣人由他所居住的南轩匆匆现身,惊鸿一瞥地消失于北轩院里。 接下来哑童乌雷再次现身,表情更为慌张,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是绿衣高大的史大娘。 这两个人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匆匆直向东轩院落里快步进去…… 这里略作交侍: 谈伦住在西轩。 冷月轩主巴壶公是住在东轩。 蕊小姐和服侍她的那个几乎寸步不离的绿衣女人史大娘住在北轩。 蓝衣壮叟——精深武功的那个姓马的,住在南轩。 东、南、西、北四个轩院,表面上虽是各自独立,俱有一片幽静院落,事实上却为正中的十字衢道所串联,中央的那一片不属于任何一轩所有的公有院子,花开如锦,翠草如茵,小桥流水,布置得较诸其它任何单独一轩的院子更为清幽可人。 那么,只要有人站立在这片公有的院子里,便可总绾东南西北,轻松地四览无遗。 谈伦凑巧就在这里。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见了。 紧张的场面,还在继续着,说是“热闹”或可,却并不“有趣”——最起码,谈伦却是用一种冷静复严肃的眼光,在观察着此一似乎是“不寻常”的事件继续地发展下去…… ※  ※ ※ 热闹的场面犹自在继续着! 就在乌雷带领着史大娘进入东轩不久,主人冷月轩主紧接着出现了。 主人的一生,饶是经历丰硕,妙手着春,生死人而肉白骨,活人无数,此刻,却也显现得那般沉不住气! 倒是一件新鲜的事儿。 当他疾速的脚步,踏过衢道向北院走近时,一只手尚自在扣着长衣的钮扣。 史大娘叨叨不休地在他身边诉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却起伏顿抑,流利的北京官话口音,听起来就是舒服。 哑童乌雷呢? ——一只手提着藤制的药箱子,另一只手提着个挺大的油纸灯宠。 原该他走在头里照路的,反倒是他落了后啦!这个傻小子! 走着走着,主人巴壶公忽然站住了脚步——有两个扣子必须扣好了才好走路。 史大娘兀自在旁叨叨着:“这是从何说起!早半晌儿还好好的……晚饭也吃得挺好,比平常还多吃了半碗饭,谁知道……” 话声随着他们移动的脚步,渐渐远了,却把最重要的半句话给错了过去。 旁观者清。 其实无需多说,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谈伦也就了解了一个大概。 八成儿是那位蕊小姐的玉体违和,病势发作了。 “感情”这玩艺儿,实在是微妙之极,妙到“不可捉摸”——不要以为谈伦就能以“等闲”之心,目睹着这场“闹剧”的继续发展。 这一霎,他的心里毋宁在燃烧着一大堆火,大反他往常的淡泊宁静、事不关心…… 今晨的花间一晤,也不过是交谈数语,那个天真无邪姑娘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直到此刻,这块烙痕,显然在燃烧了。 “你……等一等!” 谈伦即时现出的身子,拦住了殿后哑童乌雷的去路,后者吃了一惊,挑高了手里的灯笼,向着谈伦照了照,这才认出了是谁。 “咿——咿——哑——哑——” 手里的灯笼,比划起来,既不方便,更碍人,差一点燎着了“大相公”的眉毛。 他是真急了,那意思是在怨对方,来的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单挑人家急着办事的时候来噜苏。 谈伦几乎忘了他是个哑巴了,在他嘴里还能探出个啥?随即闪身让开。 乌雷赶忙前行,才发现前行的二人已走没了影儿,气得“咿呀”叫了一声,回过身向着谈伦吐了一口唾沫,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这才匆匆地转身而去。 据说这个动作,在“看图识意”的哑语里,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谈伦就算知道,却也不与计较,天下哪里有拣骂挨的人?只是未免有些索然。 这个闷葫芦,他无论如何也“闷不住”,急欲一探究竟。 在北轩敞开着洞门外踱碟来回,终不能定下了这颗波动的心。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走!进去瞧瞧去! 外面忙过了,里面可也并不轻松。 入门珠帘高卷处,蓝衣人马奇一夫当关,直挺挺地居中而立。 这个人既仔细又冷静,再加上一身好本事,足可担当大任,他主子选中了他来担当照顾蕊小姐的差事,称得上是选对了人。 所幸,谈伦也够机警,总算没有被他发现。 一间堂屋。一间暖阁,在隔有大理石雕的大幅画屏后面,那才是蕊小姐下榻的香闺所在。 同样是冷月画轩,这里的一切,可比其它各处要富丽堂皇多了。 淡淡的清香一缕,散自白铜长颈“鹤炉”张开着的鹤嘴里。 像是自会打转的那盏琉璃吊灯,闪烁着一片青蒙蒙的光华,转动处光彩迷离……一切都是那么的美,给人以“波谲云诡”的感觉。 粉色的纱帐,被一只小小的银色钩子钩着,对开双分之处,便是蕊小姐的玉榻所在了。 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宽松长褛,既名“长褛”,自然是十分的长了,长到连她一双赤裸足踝,也掩遮住。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常皱!”此刻,那一双秀眉却是展开来的。 一片笑靥,显示在她那张看来异常开朗的脸上。 谜样的“玄”,海样的“深”——当那双转动着,又像是会说话的眼神儿,偶尔飘过来,或者向你凝视着的时候,由不住你打心眼儿里吃惊、冒汗……接下来脸上发臊,便只有发愕的份儿了。 可不是吗?眼前的乌雷就是这个表情: 拧着眉,张着嘴,直着两只眼,不知道脖颈子上哪一根筋“闪”着了,反正是看上去就是不对劲儿! 然而,他却也知道,这位贵若公主,美似天仙的美人儿,今儿晚上情形有异,八成儿是病势发作了,他的嘴哑,心可不“哑”——一片慧心,剔透玲珑。也只有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心里有数。 “这孩子真是少见的聪明,心细得连根头发都插不进去,只可惜是个哑巴……” 这几句话,他可是听进去了。 打那一天开始,他就发愤图强,哑巴虽是哑巴,干起活儿来,比谁都强,凭着一点天赐的慧心,事事都能猜到了人心眼儿里去,叫主人瞧瞧,哑巴不会让你多操一点心! 打量着蕊小姐这般模样,乌雷虽曾被主人誉为“智慧过人”,此刻却也迷惑了。 不只一次地,他翻过眼睛来,打量着冷月轩主巴壶公,像是默默地在抗议着什么。 “你不是神医么?怎么就治不好蕊小姐的病?” “她是真的病了?怎么脸上还在笑,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这是什么病呢……” 泪珠子大颗大颗地由他眼睛里滑出来,却又偷偷地被他给擦了——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会去注意他。 婀娜刚健的史大娘,平常一直是笑口常开,现在也似乎不快乐了。 蕊小姐的病势,简直像一片乌云,罩住了整个的冷月画轩,每一个住在轩里的人,又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 紧张、焦迫、祈求、期望。 一切的期盼、渴望,似乎全都在巴壶公一个人身上了。 ※  ※ ※ 冷月轩主巴壶公正在为蕊小姐把脉。 透过他微微张开的一线目光,双瞳聚集交视之处,便是蕊小姐微呈红润,轻含笑靥的玉面娇容。 他正在殚精竭虑地思索着,修长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按在蕊小姐雪藕般细白的腕子上——像是在抚弄着一具极其名贵的琴瑟,每一次挑动,都聚结着他的灵思睿智,但只见那双微呈灰白的长眉时蹙又舒,乍舒又合。 屋子里可真是够静的,没有一点杂声,这气氛感染得枝头夜鸟也沉寂无鸣。静到无极,每个人甚至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串联着一双耳鼓,时作雷鸣…… 巴壶公轻轻地哼了一声,那一双微微张开的眸子忽然睁大了——一下子又收小了,显示着他心里的变化,一如惊涛骇浪…… “怎么样了……老爷子?” 史大娘压低了嗓门儿,用一种平和的微笑,掩饰住她心里的不安。 “嗯……”巴壶公点点头:“那只手!” “是是是……”一面说着,史大娘上前一步,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蕊小姐的身子翻了个边儿。 “来来……我的好小姐……对了……对了……伸出这只手,让老爷子给瞧瞧!” 经过这么一折腾,蕊小姐像是由神驰的梦乡,忽然又回到了现实。 “咦……大娘……你们……”带着一脸的迷惑,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骨碌碌,只是在现场每一个人脸上转着,最后却落在了冷月轩主巴壶公的脸上。 “巴老……先生……我又病了么?” “没有的事!”巴壶公微笑着:“殿下玉体如常,只是例行的诊治问安罢了。” “噢,这样就好,唉……我这是怎么了……” 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眼光上移,一双澄波眸子,却又被那盏缓缓打转的琉璃吊灯给吸引住了。 一霎时,她清秀的脸上,又自弥漫了盈盈笑靥,陶醉在无边却美丽的遐想之中。 ——就是这么点儿反常,才惊动了史大娘、马奇,整个冷月画轩都为之不安。 史大娘刚启笑容的脸,这时又罩起了一片愁云。 “老爷子……” 巴壶公摇摇头,止住了她的问话。 所谓“望、闻、问、切”为断病之“四诊”,其中“切”字一诀最为重要。 一说:“左心小肠肝胆肾,右肺大肠脾胃命。”双腕一“切”,善诊者,已可知患者之大概,更何况有神医之称的巴壶公了。 放下了切脉的手,他身躯前倾,细细地打量着蕊小姐的一双眼睛,又看了她的气色,脸上不着丝毫表情,却把旁观的史大娘、哑童乌雷急坏了。 “好!”说了这个字,他即欠身站起,转向乌雷道:“紫云露七钱,速服,月华丸一片压舌下!” 乌雷早已待命,谛听之下,点点头,立刻打开手边藤箱,取药待用——他犹自仰首壶公,等待吩咐。 巴壶公点点头之后关照道:“七情子捣碎和一分朱砂加半夏橘红为引,照以前汤药服用,子时服下料可安眠矣!” 哑童聆听之下,脸上这才着了些喜色。 巴壶公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意示嘉许。 这么一忙,料想着乌雷一夜不得好睡,他这才向着床上的蕊小姐躬身施礼,悄悄退了出来。 史大娘及时跟出来。 蓝衣人马奇满面凝重地偎过来。 两个人四只眼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巴壶公在书案边上坐下来,抻纸、润笔、凝思…… 却又放下了笔。 “怎么?”蓝衣人放低了嗓子:“殿下的病……” “这就令人不解了!” 冷月轩主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抬向史大娘,注视着她: “心筑筑而跳,意摇摇而迷——有怔忡之象,却似是而非,好难诊断的‘七情劫症’……” 感叹着,这位素有神医之称的“再世华陀”,也不禁大费神思了。 “七情劫症?” 像是第一次听见过,蓝衣人、史大娘,两顾茫然。 “不错,这就是殿下罹患之症。不怕二位见笑,这病例我还是第一次见过,以前已有怀疑,今夜始可断定,七情劫、七情劫……就是它了!” “什么是七情劫症?”史大娘脸上闪着迷惑。 “唉……你自然是不会知道……”巴壶公喃喃地道:“细追起这病的成因,可就费人思忖了。殿下久居深宫,与外界鲜有接触,加以本身底子又弱了些,此症多半来自上代——可追搠上至七代,任何一代患者的遗传。 一旦病发,喜、怒、哀、乐、惊、悸、恐,都当适可而止,七情六欲,任何一种过或不及,都将构成病因,轻则怔忡,就像殿下今夜模样,重则癫狂而死……是谓七情劫症……” 一番话只把史大娘与马奇听得面无人色,一时作声不得。 巴壶公黯然一笑,看了二人一眼,道:“所幸殿下年纪尚轻,如能善于调养,未尝不能克日痊愈,只是这月余以来,我暗中观察她,除了略有苦闷孤单之感,较之来时已大有起色,昨天我察她脉象,还自平和,怎么一夕之间,就自起了如此变化?” 微微顿了一下,他望向史大娘,诧异地道:“今天白天殿下可曾有什么异于寻常的遭遇么?” “这……” 史大娘先是摇了一下头,忽然触及了什么…… “啊!这就是了……别是那位谈相公吧!” 巴壶公面色一惊。 蓝衣人马奇重重一叹,气忿地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果然出了事情……” 巴壶公诧异地道:“你们说的是西轩的谈先生?” 史大娘叹了一声道:“可不是吗?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殿下戏追蝴蝶,误入西轩,凑巧那位谈先生也在院子里,两个人就见了面,说了几句话儿,难道这也不行?” 巴壶公聆听之下,呆了一呆,冷冷笑道:“这要看殿下当时的心境了……” 史大娘道:“殿下当时心情好极了,一路上有说有笑……”忽然发觉到巴壶公的面色有异,顿时住口不言。 “这便是惹病之因了……” 一面说,巴壶公站起来,缓缓走了几步,又定下来,显然是心中大生碍难。 蓝衣人马奇冷冷一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明天就叫他走人!” 巴壶公看了他一眼,摇头不言。 蓝衣人霍地站起道:“轩主若有碍难,我去,这个姓谈的,万万是不能留下来!” “慢着!”巴壶公冷笑道:“阁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件事草率不得。” 蓝衣人已经站起的身子,又自缓缓坐了下来。 却是一脸的大惑不解:“轩主……事分大小巨细,这件事你可徇私不得,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 巴壶公举手止住了他的继续下说,蓦地偏首向窗,显然似有所警。 蓝衣人马奇更是不待招呼,脚下一个上步,单手打帘,身躯乍然向下一矮,紧跟着一个疾滚之势,快如滚檐狸猫,飕然声中,已飘身窗外。 冷月轩主巴壶公身法更较他犹快,就在蓝衣人滚身窗外的一霎,单手在长案上轻轻一按,呼一声,已掠身门前,紧跟着珠帘响处,已遁身门外。 两个人的身法可都够快的,可是暗中这人却更比他们犹要快上一筹。 事实上,他们是什么也没看见。 冷月天星,压根儿连个人影子也没有。 咳了半夜,辗转床际,最后服下了巴壶公所留下的药,才渐渐平静下来,入睡过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似乎还在甜甜的梦中,忽然,他有所警觉,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透过窗前那种灰蒙蒙的鱼肚白色,看见了面前站着的这个细长高瘦的人影。 一惊之下,他想翻身下床站起,欠身的当儿,才自发觉到全身发软,敢情右手的脉门,在对方掌握扣持之中。透过那人的指尖,传送过来一种热腾腾的气机,从而全身上下,一些儿力道也施展不出。 即使有一流身手,内功精堪,若是不当心为人拿住了手腕子,扣住了穴门,却也只有任凭对方处置宰割之一途。 谈伦的惊吓可想而知。 当他惊栗的目光,再一次向床前人注视时,总算认清了对方的脸,内心忧惧稍去。 “啊……巴轩主……” 面前人,连头带身地披着一袭长衣,面色冷漠,一双眸子灼灼逼人,不怒自威—— 正是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 那一声“巴轩主”,原期于由嘴里道出,谁知道张口无声,却成了隐声于肚子里的呐喊。 紧接着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子,透过了他的眉心,直泌而出,霎时间浸了满脸。 巴壶公这一式拿穴手法,确是厉害得紧,尤其是在对方睡梦之中,简直使人无从防范,此时此刻,巴壶公苟若有意取对方性命,可真是易若反掌。 他却没有这个意思! 那一缕发自他指尖热腾腾的气机,其实是旨在试探,在于连串对方身内的各处穴道、经脉,谈伦的感觉,好像是有一条蛇,在自己脉道里面穿行游动,这条蛇却是“热糊糊” 的,片刻之间,已使得他遍体大热,为之汗下。 渐渐地,热息稍止,从而,他身上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才使他了解到,对方并无恶意。 只是,却也有些地方,不能让他释疑!就像此刻,对方兀自拿住自己的穴道,如果仅仅向自己传送气机,根本无需如此,显然是别有用心。 透过窗外的微曦,巴壶公那一张清癯的脸,异常的冷,那一双炯炯神采的眸子,隐隐似有杀机。 这就令谈伦大惑不解了。 “你并没有听从我的嘱咐,把功夫放下,可是?” 说时,巴壶公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着谈伦脸上逼视着,决计不容许对方的目逃。 谈伦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昨夜设非他施展轻功,及时由蕊小姐的北跨院转回,险些便为蓝衣人马奇与主人巴壶公发现,露了行藏,想不到事隔一晚,依然逃不过对方犀锐的观察触觉,这类现之于病理上的反应,简直无从狡辩。 巴壶公何等精明之人,只一眼,已是肚里雪然。 “这么说,昨天夜里出没于北轩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内心颇为惭愧。他生平不擅说谎,既承对方见问,也只好承认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脸上闪过了一片惊悸:“那么,你都看见了?” 他所指的是“蕊小姐病发”之事。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你也都听见了?” ——有关蕊小姐的病情、病因,最重要的是她不可告人的离奇身世…… 谈伦又点了一下头,虽然他意识里仍多疑问,只是所能听见的确也都听见了。 巴壶公倏地双眉一挑,杀机猝现。 谈伦几乎已经感觉出对方即将出手的杀招,他却是无能逃避,甚至于直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也不思旁瞩——虽然说,这番举止,违背了当日主人告诫,可是反应在谈伦内心的感触,却是一片磊落光明,并不觉得有丝毫罪恶之感。 也许就是他的这种凌人正气,动摇了冷月轩主猝然兴起的无名杀机。 蓦地,他后退了一步,紧紧扣住对方脉门上的那只手也为之松开。 谈伦只觉得身子一松,穴脉大开。 他知道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自然也能开口出声,当下缓缓欠身坐起,取过一件长衣穿好身上,随即离床站起。 巴壶公深邃的一双眼睛,兀自紧紧地逼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关照过你么?” 谈伦望着他,微似歉意地一笑,除此以外,他确也无话可说。 巴壶公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步出睡房,来到了外面堂屋。 谈伦跟出去,相继落座。 “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必再隐瞒你了……” 巴壶公试探着问道:“你可知这位蕊小姐的真实身份?” 谈伦摇摇头,说道:“你们既以殿下相称,想来必是王府的千金公主了?” 巴壶公哈哈一笑:“你猜错了!” 谈伦微微一惊:“这么说,莫非真是当今大内的公主?” “你又猜错了……” 一刹那间,巴壶公脸上现出了无比阴森:“果真是朱棣的女儿,她却也无需来此,也用不着我来侍候了!” 他竟然直呼当今天子永乐大帝名讳,胆子不小,原来建文四年,燕王朱棣陷京师,杀秦子澄,逼走惠帝,自立即位,大杀前朝贤臣,如方孝儒等竟遭灭门九族之惨,事传天下,人所不齿。 事情虽隔二十年之久,对于心怀正直之人,提起来犹有余痛,仿佛切肤之恨。 谈伦的眸子显然为之亮了一亮。巴壶公这两句话,一霎间,像是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明白了……” 谈伦脸上闪烁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采:“这位蕊小姐,莫非竟是建文皇帝他……的后人?” 巴壶公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这一霎毋宁是充满了无比杀机,巴壶公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视着谈伦,只要谈伦表情略异,他也就不惜猝然向对方施出杀手。 原来建文皇帝当年于燕王兵临城下时,神秘出走,下落不明,朱棣虽登大位,私心却对此亲在子侄的前朝皇帝,放心不下,必欲剪除而后称心,十八年置“东厂”,广置杀手,明察暗访,江湖上风风雨雨,颇多传闻,传说朝廷置万金重酬,给通风报信者,重赏之下,必多罔顾道义之勇夫。 准乎此,冷月轩主巴壶公的一番仔细谨慎,也就可以令人理解,未必全属多余之事。 于是,在他一番细心观察之下,他确实相信自己对面前的这个年轻侠士一番顾忌,大可不必。 疑心既去,也就无所不谈。 “你说对了……这位蕊小姐,正是建文皇帝的嫡亲爱女,曾为册封‘银铃公主’的朱蕊公主殿下……” “哦——”谈伦显然吃了一惊。 紧接着他脸上闪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这么说,几未先生仍在人世之间了?” “几未”为建文帝名讳,为避时忌,一般风尘侠隐多以“先生”称之。 巴壶公谛听之下,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几未先生虽然健在,只是雄心已丧,他如今是已无意东山再起……” 巴壶公长叹了一口气:“这君国社稷之事,就非我辈草野之人所能问津的了!” 谈伦黯然地垂下了头,这一霎他心里十分紊乱,既然已确知了眼前这位蕊小姐的真实身世,不由得便自为她此刻的安全处境,好生担起心来。 彼此的心情都很沉重。 冷月轩主巴壶公非但负责着公主朱蕊的安全责任,更重要的是她的病体安危。 两件大事情,几乎同样重要,一点也疏忽不得。 “你现在一切应该都明白了……” 打量着面前的谈伦,巴壶公呐呐地道:“那位马先生,便是当年建文帝御前神武将军冯元,史大娘是内侍女官史桂枝,他二人各有一身杰出武技,尤其难得的是,二十年来忠心不贰,随侍君侧,日暮穷途不易其志。这一次为了公主的病,他们废寝忘食,苦心竭虑,内心之凄苦沉痛也就可想而知,实在令人钦佩,比较起来,我眼前所肩负的使命,倒是无足轻重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我都明白了!有关公主在此养病事,外界可有传闻?” 巴壶公摇摇头:“大概还不致于,这件事进行得极为隐秘,不过……敌人的爪牙,却是无孔不入,也难保不为他们探出一些端倪。果真如此,冷月画轩的未来安危,可就令人担心了……” 谈伦呆了一呆,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果真如此,那一夜前辈你对付黑翅鹰杜海波,未免心存仁厚了!” 巴壶公愕了一愕,接道:“你原来都看见了!”却冷笑道:“你以为他还能逃得活命?我看他没这个命!” 谈伦点头道:“前辈既如此说,是无可疑,只是这件事既已引起了姓杜的疑心,保不住还会有第二个人……却是不可大意呢!” 巴壶公冷冷地道:“你说得不错,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 谈伦思忖着,暂时没有说话。 冷月轩主巴壶公一双深邃的眸子,却再一次注视着他:“无论如何,你却要记住我的话,你刻下自身在重病之中……眼前这件事你是帮不了什么忙的……如果你不能摒绝武功,病体便难以复元,那么今年冬季来临,你很可能便难以度过……” 巴壶公语出至诚,说这几句话时,尤其表情慎重,谈伦当然不会以为他是虚言恫吓,只是这一霎,他脑子里所想到的,只是公主朱蕊离奇的身世以及眼前的安危,大义当前,似乎自身的一切,反倒是次要的了。 “在你入住之初,我就曾经关照过你!” 巴壶公缓缓说道:“现在我要说的,还是一样,这件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如果你没有病,也许在某种情况下,尚能助我等一臂之力,只是现在,你已无能为力,还有,最后我要请求你,你不能再跟公主见面了!” 谈伦苦笑了一下,呐呐地道:“我知道……是因为她的病——七情劫症?” “不错!” 已壶公呐呐道:“你既然已经听到,我倒也无需瞒你,老实告诉你说,这半年来,在我细心疗治之下,她病情已大为缓和,想不到昨日和你初次一见,病情竟然再度复发!” 重重地叹了口气,巴壶公脸上现出了沉重的表情,那是一种失望,缅怀着过去的苦心白费,真是有说不出的沮丧懊恼。 “天下事,竟会有这么巧的……” 打量着面前的谈伦,他苦笑着道:“你所患的六月息症与公主所患的七情劫症,俱都是人世间罕见的疑难怪症,好在,你的病忌行武功,而蕊公主她所需要的却正是内功的振奋,唉……如果公主她像你一样,能有这么一身精堪的内功,只需自身运功调治,病体也就不药而愈了!” 谈伦摇摇头说道:“我不大明白……” 巴壶公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道:“岂止你不明白,连我自己也似在摸索之中……无论如何,眼前你却是不能再见她了,详细病情,我还要继续观察……” 他走了。 留下来的谈伦,只觉得无比落寞与无助…… 恍惚中,他又咳嗽了。 手指上那一枚七星翡翠戒指,在晨光里闪灿出点点星光。 每一回,当他无意地注视向这枚戒指时,脑子里便会忽然间兴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震撼。 于是,紧跟着这番震撼之后,玉燕子冷幽兰美丽的倩影,便会不期然地出现眼前,即使在病痛之际,那沉沉的思慕,总忘不了仍要重重地折磨他。 那种感受,无疑是“雪上加霜”,每一回他都有窒息的感觉,想到情深之处,好像为一把锋利的钢刀,深深地插进心里,他甚至于能感觉到自己那一颗受伤的心犹在滴着血……鲜红的血…… 情深恨亦深! 不只一次地,他诅咒着上苍,诅咒命运,诅咒着一切捉弄他感情的人。 如果一切只是冥冥上苍与命运所赐与的,渺小的人类,除了低首顺服.默默接受之一途,又待如何? 只是,如果这其中掺合了“人为”的因素,为人所操纵、玩弄,情形便自不同。 谈伦所苦思不解的,正在于此。 他所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人在他痛苦之中,不思援手,反思加以践踏、落井下石? 什么人对广大的江湖,散播着可怖的谣言,把一个目前仍“生存”着的活人,硬要加上一个“死亡”的帽子。 于是,在这个“死亡”的阴影笼罩之下,一切都改变了。 一个活着的人,所面对的一切竟然都已是“死亡”。 这个人即使没有死,也不过空具形象,毫无生趣可言。 “死”是沉寂的,那只是指肉体而言,并不包括灵活的思想在内,通常的现象,肉体的行动越少,思虑越见敏锐。 一切伟大的创作、思想,无不由静中突破、获得。 在一番痛苦的思虑煎熬之后,谈伦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 思虑的触角像是一条蛇,带领着他缓缓地向前游动,有如抽丝剥茧,渐渐理出了一些头绪。 “是谁要我死?” “为什么要我死?” “我死了对谁最有利?” 气氛是那么烦躁……站起来走了一圈,犹自不能排遣,胸口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那么的气闷,却仍然落座于原来的位子上…… 多年来行侠江湖,结怨的仇家当然不少,希望自己死的人,不能说没有,可是因为自己的死却能使对方获得利益的人,可就不多了。 眼睛睁大了又自收小,收小了又自睁大…… 他明白了,这个人其实不难想知,原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未曾深思而已! “银刀,段一鹏一一段小侯爷!” 这个答案,其实早就应该揭晓,此番一经暴露,所带给他内心的震撼,真是无以复加。 想一想吧,因为自己的“死”,所带给他的诸多好处吧! ——青麟剑客谈伦、银刀段一鹏,原是并世难分轩轾的一双健者,如今谈伦“死了”,段小侯爷自然而然地便成了“唯我独尊”之势。 ——因为谈伦的“死”,玉燕子冷幽兰这个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绝色佳人,自然而然地便在“无人堪与竞争”的情况之下,绝对优先地倒在了小侯爷段一鹏的怀里。 这情景该是何等的疾促?诚恐“迟则生变”,于是在段某人所发动的闪电攻势里,玉燕子冷幽兰终成了世袭的侯爵夫人! 可怜的谈伦…… 如今“生米已为熟饭”,你又将奈何? 一一这件事错在当初自己始终的保持沉默,未能及时找到玉燕子冷幽兰,戳穿外传的谎言,证明自己仍自还活着……那该是最有力的证明,必能即时挽回冷幽兰的芳心一片。 只是,错在谈伦那一点“仁”心的作祟,不欲以“待死”之躯,耽误了冷幽兰的锦绣年华,她如至情地以身相许,谈伦的“绝症”又是终将一死,后果的凄凉实可想知…… 这便是他极不愿见,远遁一方,不思挺身而出的原因了。 银刀段小侯爷的伎俩更不只此,在他一番“有计划”的宣传夺得美人归后,并不能真的就此安心,原因很简单——谈伦并没有真的死去! 虽然传说身中瘴毒者,唯一的下场只有“死亡”之一途,然而谈伦的未曾死亡,毕竟是不容狡辩的事实。 于是,进一步的行动便不难想知,尽在情理之中了。 窗外阳光灿烂,谈伦的心却只是一片阴森、冷颤。他已经完全想通了,就像是透过一片清泉,观察水底那些五色石子一样的清晰…… 有了以上的推理依据,再回过来想到那一日马家客栈,看似毫无来由的狙击暗杀,以及江面上伪装舟子伺机下手的下流伎俩,其实都是在这个逻辑的范围之内。 一言以蔽之,背后的段小侯爷,必欲制谈伦于死地而后己。 好气闷! 谈伦站起来,走过去推开了窗子。 阵阵清风吹进来,却难以清涤积压在他内心沉闷的郁结。 仰望着万里无云的穹空,他默默地祈求着上苍,让自己的病体早日康复…… ——如果这个愿望不能达到,最起码也求上苍能够恩允他在临死以前,见到一个人。 银刀段一鹏。段小侯爷! 吱呀一声,院门敞开。 蕊小姐带着无限惊惶的神色,几乎是跑进来的。 谈伦当窗站立——这个角度,正好与对方遥相对立,一时抽身不易。 谈伦原想抽身回避,只是没有想到,一上来就让对方那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盯住了,再想闪躲,可就来不及了。 蕊小姐先是一愕,紧接着便似怒放的春花,绽开了笑靥,一径地直向着谈伦住处跑来。 紧随在她身后的是史大娘。 这个刚健婀娜的妇人,简直吓坏了,三脚并两步地闯了进来,俟到她发觉迎面的谈伦,好生生地就站在当面窗下时,不由自主地随即定下了身子,脸上一阵子发白,像是“谎话穿帮”,一下子被人家拆穿了什么似的。 “噢……小姐……这可是不行……不行,不行……” 蕊小姐已到了谈伦门口,忽地回过身子来。 “干什么不行?”她叉着腰,生气地瞪着史大娘:“你不是说谈相公走了么?” “这……”史大娘尴尬地笑道:“他……我当他已经走了……小姐,你的身子要紧,还是回去吧!回头发了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蕊小姐嘟着嘴哼了一声,嗔道:“发病,发病,你们就全拿这个吓唬我……吃药,看病!连大门都不叫我迈一步……我心里的苦,你们谁知道?”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红了,那双剪水瞳子里,泪光莹莹,好像是要哭的样子。 “哟!小姐……你可别难受,我是不会说话,算我说错了……只是这……唉!我这可是都为你好……” 蕊小姐却是不再答理她,扭过身子,推开了门,直进了谈伦的屋子。 剩下发怔的史大娘,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如果不是昨夜的目睹,谈伦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出落得水仙花开也似的姑娘,会是一个病人——一个身罹疑难怪症的“病人”。 细腰、丰臀、明眸、皓齿……再加上那一头乌油油的黑细头发,好标致的姑娘! 当她突然出现在谈伦眼前时,后者几乎呆住了——记忆犹新着类似这样的一袭湖春色长裙,也曾蓄有这样的长长头发。 玉燕子冷幽兰白皙挺秀,一如公主朱蕊之婷婷玉立,乍见之下,几疑幽兰重现,谈伦内心之震撼,实可想知。 那是因为他方才尚自憧憬着过去的恋人,神伤于她的变情,脑子里满是她的幻影,以之影射到同称壁人,衣着神态十分酷似的朱蕊身上,未免一时感觉上有些错乱。 自然,那只是短暂的一霎,片刻间便自又回到了眼前现实。 一一自然,他眼中所见的绝色佳人,毕竟不是昔日的恋人…… 冷幽兰冷艳逼人,眉梢眼角,每见凌厉,秀丽之中自有“冷电寒芒”之感,令人乍见下不敢逼视,她是出身风尘侠隐的侠女子。 眼前的朱蕊又自不同了。 ——她是出身皇族,嫡系亲生,金枝玉叶的公主,一样的艳光四射,却蕴涵于天生气质之中。 绝代风华,万斛柔情,一如当空皓月,给人以近在眼前,却又高不可攀的感觉…… 面对着这样风华气质的绝色少女,谈伦设非养性功深,几乎在乍承芳颜的一霎间,不堪招架地现出了窘迫形态。 毕竟他久已习惯自励于坚苦卓绝的风尘历练,读书习武,养性功深,虽然在无情凌厉的病魔,突变激情,两相进袭煎熬之下,兀能坚持不倒,自有其不变的处世原则。 “原来是蕊姑娘……请坐!” 一面说,他自个儿先在朱蕊对面坐下来,轻轻地咳了几声,似乎他的“咳”病又犯了。 朱蕊笑着坐下来,秀眉轻颦,微似惊异地道:“你又咳嗽了?” 谈伦点点头,一双眸子在对方脸上转了一转,竟是看不出一些她昨晚病发的痕迹。 她穿着一袭湖色的丝质长裙,腰上加着同色的一根丝绦,一头秀发,被明亮的珍珠串子系着,衬以雪白肌肤,越似玉树临风,艳光四射! ——如此美艳出尘的少女,偏偏会罹染上那么离奇的怪病,真令人难以想象…… “史大娘骗我说,你已经搬走了,我不相信……”朱蕊睁着一双大眼睛,略似疑惑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谈伦道:“他们是为你好,也许你的病……” “我的病已经好了!” 朱蕊脸上闪过了一片喜悦,瞅着谈伦道:“昨天晚上我是心里太高兴了,他们反而说我是病了,谈哥哥,以后我就这么叫你好不好?” “这……”谈伦苦笑着道:“我不敢当!” 说话时,只见史大娘现身窗前,表情甚是忧虑地向这边观看,只是朱蕊感觉有异回头察看时,前者却又立刻换上一副笑脸! 朱蕊立时站身起来,跑过去把窗户关上,又回来坐下道:“我们说我们的,别理她!” 谈伦摇摇头道:“你不该这么对她,还是请她进来的好。” 说罢,他随即过去,把窗户又打开,却发觉到那个化名马奇的冯元也来了,正与史大娘在门前说话,二人不时地向这边望着,显然与自己有关。 既不便出声招呼,谈伦只得又回身坐下来。 朱蕊见他并没有招呼史大娘进来,甚是高兴地道:“你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我会那么高兴?那是因为看见了你,所以今天我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 谈伦不禁呆了一呆,他心里原本还希冀着对方的病因,并非因己而起,现在经对方自己说出,自是证实无误,内心越是自疚不已。 “姑娘!也许你是不应该来这里……” “为什么?”朱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因为你的病!”谈伦道:“也许你的病是不能受任何情绪上的干扰,难道这里的主人没有告诉你?” 朱蕊茫然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是巴轩主告诉你的么?” 谈伦这才知道巴壶公并没有把对方的病情告诉她,也许是便于治疗,果真如此,自己也就不便透露。 “没有!”他立时改口道:“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 朱蕊这才又笑了。 “你可别吓我!”她转动着那一双黑亮的眼睛道:“你猜我为什么要叫你哥哥?” 谈伦几乎不敢再看她一眼,一想到眼前她的快乐,很可能转瞬之间,即形成了对方的病因,内心便不禁忐忑难安,而且兴起了罪恶之感。 “你怎么了?”朱蕊道:“你觉着不舒服么?还是……” 谈伦摇摇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 朱蕊一笑道:“你真的要知道?” 谈伦点点头,不禁为对方一片纯情所吸引。 “那是因为……我想到了我自己的哥哥……” 说着她脸上情不自禁地兴起了一种落寞。 谈伦不由得暗吃一惊,倒还不知道建文皇帝还有一位太子,却是前所未闻。 只是接下来的话,才使他明白了一切, “他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朱蕊失神地笑着:“那时候我还小得很……我在想,如果我哥哥还活着的话,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轻轻叹息着,她暸起的眼波,无限爱惜地向谈伦注视着,下意识里,就像是忽然看见了那位已经去世了的哥哥。 梦境有“甜”有“苦”,现实却是不容取代。 毕竟那已是很久以前,早已消失的事了。 一霎间,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哀伤着过去,却对目前的邂逅,弃满了喜悦,渐渐地化悲这喜,绽开了笑靥。 “如果我哥哥还活着,他也一定跟你一样高,一样的俊……” 她眨动着眼睛:“唉!真希望你是我哥哥,那该有多好!” 虽然语出无邪,却是真挚的,谈伦一时深为感动。 看着她天真、不沾世俗的脸,一霎间,他只觉得感情升华了,仿佛自己变得十分渺少。 面前的这个姑娘,却有似迎风打朵的蓓蕾,一经开放,必当光彩夺目,万紫千红,前途之灿烂,该是无可限量……果真能为她尽上一份心力,即使丧失了生命,也似乎微不足道。 然而,谈伦心里所想的,却是如何回避她一一虽然他想着那完全是为了她好,可是眼看着一个快乐的人,忽然变得不快乐了,毕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一霎间,谈伦几乎动摇了。 “伦哥哥,你在想什么?”朱蕊怪认真的样子:“不对……你看起来好像病了?” “我是病了……”谈伦呐呐地道:“姑娘,你莫非还不知道,我这个病只宜独自静养,却不允许外人打扰,所以,你……以后不应该再来了!” 他几乎不敢再注视对方的脸,随即深深地垂下了头。 朱蕊没有说话。 谈伦却没有勇气多看她一眼,他鼓足了勇气,继续道:“我也知道你的病……为你为我,姑娘你都不应该再来这里……你可知道?” 耳边上,仿佛听见朱蕊沉重的呼吸声,她也哭了,扑扑簌簌像是在流泪。 “你……说的是真的?”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缓缓抬起头来,才发觉到对方花容骤变,满是泪痕的脸,心里动了一动,不禁有些后悔。 对方既然是罹患的“七情幼症”.应属对一切感情的过度干扰皆为不宜,自己心存救人,所谓“矫枉过正”,其实变成了“害人”,岂非大大地违背了初衷本意? 一念之兴。不禁大吃一惊,正思补救,其势已是不及,眼看着朱蕊那张脸,霎时间变得雪样的白,热泪再一次地涌出.恍惚里又像是着了病因。 “姑娘你怎么了?”谈论前进了一步。 朱蕊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我……走了……我走……了!” 恍惚着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又跌坐下来。 谈伦之沉痛可想而知,上前几步,搀起了她,扶她在椅子上坐好了。 “你也不理我了……我知道……你要走了!” 她是那么地荏弱,脸上满是泪水,目光里显示着几许失望,呆滞地向谈论注视着。 显然是病态复发了。 谈伦心里难受极了,充满了歉疚不安。 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触处一片冰凉。 “你病了,都是我害了你……” 说了这句话,他再不迟疑,蓦地回身打开了窗门,向侍立室外满怀关注的史大娘、冯元宣布了这个消息。有如晴天的一声霹雳,接下来的一番惊乱,也就可想而知! 第四章 焦雷之后雨 一番惊慌忙乱之后,显然已是午后时分。 谈伦的感觉,这过去的两三个时辰,简直像是比一个月,一年还要长久。 除了起身服过一次药外,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透过他敏锐的听觉,加上他的推测,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全在意料之中。 全部的过程,大抵如此—— 史大娘、冯元搀扶着病发的朱蕊回到了她所下榻的北轩,接着向主人冷月轩告急。 冷月轩主匆匆赶到,一番急救,来回往返数次之多——可见病势颇为严重,较诸昨夜情形又自不同。 这一阵子忙乱,延续到半个时辰之前,才停止了下来。直到现在为止,整个冷月画轩都是静悄悄,再没有来回的脚步行走之声。 谈伦因以猜想,很可能公主的病情没有再继续恶化,已经转危为安。 他于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起来活动一下,踱向窗前。 窗外菊花正艳,午后骄阳在阵阵微风里,给人以无比温馨的感觉,只是谈伦实在提不起什么劲儿来——原以为在冷月画轩接受巴壶公治疗的这一段日子,最起码可以暂时抛却烦恼,享受一番遁世生涯,使得身心得到充足疗养,哪里会想到竟然又有了眼前的牵连? 眼睛在满园秋色里打转,脑子里却在在反映着朱蕊方才病发时的面影…… 对于谈伦来说,这种感受殊不多见,他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玉燕子冷幽兰之外,还能有什么女人能够在自己感情深处留下记忆…… 对于公主朱蕊来说,双方才不过见了两次面,谈了很少的几句话,如果这其中果真滋生了感情,也只能说是初度的好感而已。 感情之微妙,断断不能以常情衡度,谈伦与朱蕊是否基于同病相怜,或是别的因素,在彼此初初一见之下,就定下了情苗爱恨,却也不无可能。 这一方面,谈伦可就远比娇生惯养、柔情似水的公主朱蕊要来得坚强而理智多了。 ※  ※ ※ 谈伦再一次抬起的目光,正好接触到冯元恰恰踏入的身影。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无需多说,谈伦立时就领略到传自对方眼神里的凌厉敌意。 紧接着,这位化名马奇的前朝“神武将军”,不待谈伦的允许,已大步走进来。 屋门开处,直闯而入。 谈伦原想着与他礼貌地打上一个招呼,目睹着对方这番盛气凌人的气势,他反倒不思出声,倒要看看他意欲如何? “这里的情形,想必你都知道了?” 寒着一张脸,冯元直直地逼视着对方。弄不清他心里盘算着什么,以及下一步的行动如何。 “略知一二。”谈伦不动声色地道:“冯兄请坐下说话。” 冯元怔了一怔,面容猝然为之一变。 “谁告诉你我姓冯?”冯元瞪大了眼睛:“你还知道些什么?” “所能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谈伦冷冷地道:“就像足下曾是建文皇帝手下的神武将军,史大娘曾是大内的女官。” 冯元面色又为之一变。 “哼哼!这么说,你知道的确是不少了!” 一霎间,他脸上现出了凌厉的杀机。 “我曾经告诉过你,要你远离公主,你偏偏不依,如今再次肇下大祸,殿下性命,险些葬送你手,只此一端,你就死有余辜,可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谈伦道:“足下打算如何?” “哼哼……”鼻子里一连冷哼着,这位前朝将军,身子缓缓地向下矮了一矮,却自其身上响起了一连串的骨节脆响声,其势密如贯珠。一霎间,他那双原本已甚是凌厉的眼睛,更自显现了几许精芒。 “巴轩主对你信任有加,我却不能苟同。哼哼!我倒要领教领教,你这成名的侠客,手底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你这就接招吧!” 话声一落,随着他身子向前一个下塌之势,右手哧地劈出一掌。 冯元虽曾贵为将军,但观其出手,可以猜知其早年必然精于技击,于武功一道,有着极为精湛的造诣。 眼前这一式出手,霍然是内家“劈空掌”一系功力。 掌势一出,堂屋里门窗齐鸣,四墙轰然作响——却有一股沉厚充沛力道,直向着谈伦当胸直袭过来。 那一夜力敌黑翅鹰杜海波,谈伦便已窥知了他实力非同一般,眼下早已有了防备。 虽说苦于不能施展武功,却也自有其应付之道——眼看着他修长的身子,迎着冯元凌厉的掌风,滴溜溜,走马灯也似地打起转来。 ——随着冯元劈出的功力主流,谈伦一阵子疾转,乍看之下,只以为对方掌力所中,其实却暗含着休养生息的“四两拨千斤”无上奥妙。 俄顷之间,已自巧妙地把冯元发出的凌厉掌力,化解了个干净。 一霎间,掌飞衣扬,那股子为谈伦化卸开来的力道,其实并未消失,只是被对方巧妙地避开,引向殊途——随着尖锐猛厉的一声呼啸,戛然作响,穿窗破空而出,余力后劲,犹使得一扇窗户砰然作响,连连开合不已。 原来冯元未入宫廷效力之前,已是极具声望的“北无极门”四大弟子之一。这个门派一向以深奥的内家“无极”功力见称江湖。 冯元既是该门健者之一,功力当然可观,再加上他日后数十年浸淫锻炼,功力日高,显然又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才在内廷众家高手之中,独树一帜,脱颖而出,乃自为当日皇室所器重,有了日后“神威将军”的赫赫功名。 对于谈伦,他虽然也曾有过耳闻,却不知其功力到底如何,既蒙冷月轩主收留上待,当然绝非凡俗,是以一上来即行施展全力。 ——他不知道对方身罹奇症,不便施展武功,这一手“无极摧心掌”力,也就格外凌厉,却不知如此轻描淡写地,就为对方破解了去。 观诸对方出手,丝毫不落前人窠臼,显然高明之极,这才知道这个年轻侠士端的大非寻常。 冯元这张脸可就有些挂不住了。 “好!你这是真人不露相,再接着这个!” 紧接着一个长身之势,蓦地拔空而起,室内空间有限,冯元却施展裕如,随着长衣飘风“噗噜噜!”声势里,翩若白鹭般已翻向谈伦身后,双手同时递出,直向后者一双肩头上拍落下去。 显然他不知谈伦忌行武功,故每一出手,无不用其极。 冯元这一式“铁琵琶手”,堪称功力精湛,谈伦只要反应略迟,定难逃开,一旦为他拍着了,一双肩胛骨最起码也非得脱臼不可。 他却偏偏不让对方称心如意。 深精武功如谈论者,每每能识人之未识,察人之未察,若以为他受制于武功的不能施展,便可任人宰割,可就大错了。 冯元一双手掌,眼看着即已拿向对方肩头,猛可里,谈伦身子向前一栽,却于千钧一发之际侧过身来。 由于他事先早已拿准了部位,更能借助于落下的掌风,准确地判断出对方出手的方位,霍地侧过身来。 冯元只以为对方出手还击,不待招式用老了,急速地点身就退,来得快,去得更快,呼地一声,已是七尺开外,俟他站定之后,才发觉到谈伦兀自站在原来地方不曾移动,比较起来,自己的来去慌张,倒像是庸人自扰,多余之事了。 “将军身手果然可观,在下拜识了!” 一面说,谈伦向着对方抱了一下拳,神态自如,并不着一些怒态。 冯元呆了一呆,由不住面上生热,按说自己一连两招,并未取胜,彼此更无深仇大怨,很可以到此为止了,他却有些心有未甘,原因在于对方压根儿未曾出手,实在莫测高深,就此服输,可就太过窝囊。 当下把心一横,决计要给对方见上一个真章。聆听之下,冯元皮笑肉不笑地一连哼了两声。 “阁下太客气了,这里地方太小,展施不开,咱们何不到外面院子里玩玩?” “我看不必了!”谈沦冷冷地道:“足下一定要分输赢,里外并无不同,只可惜在下疾病在身,未能尽兴,只怕难免使足下失望!” 冯元一时琢磨不出他话中真实含意,只以为他意在奚落,心里大不受用。面色霍地一沉,冷笑道:“好,那我们就在这里见个高下强弱也是一样,恕我失礼了!” 在他说话之先,早已忖度了出手部位,一口真力,强压于丹田之内,早已蓄劲待发,当下身子一闪,来到了谈伦正面,双手抱了一下拳—— 这当儿,即听得呼地一声,即见他身上所着的一件宽大蓝衣,蓦地张大了许多,陡然间充满了气体,渐渐地,才又自收小了。 一霎间,冯元那双眸子更见深邃,有似一双无形的剑锋,狠狠盯向谈伦面颊。自是左肩微微向下一沉,有似待起之鹰,这就要出手发难。 谈伦一笑道:“尊驾原来出身北无极门,这一手‘无极气功’,虽非今世绝学,也属罕见了!” 冯元为对方忽然报出了出身门号,不禁暗吃一惊,一口真力眼看不继,正待出手— — 正面的谈伦却冷笑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足下想是准备以贵门的‘无极气功’,配以‘左手穿心’之式,取我正面,可是?” 冯元禁不住又是一怔,目光益见狰狞。 谈伦莞尔笑道:“看来这‘左手穿心’之式,不过是个诱招,真正的杀手,却在你右手石破天惊的一击,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是贵门开山七式之一的‘怒海沉鱼’一招了!” 冯元登时一呆,由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 “这很简单!”谈伦温和中不失坚强:“在下当年曾习‘春秋正气’之功,所谓‘观目知心’、‘看肩知势’,再加上对贵门武功,略有了解,也就不难据以猜知了。” 冯元聆听之下,极具威力的一式杀招,顷刻间瓦解冰消,心里却不无怀疑:这小子真有这个能耐? 如若就此认输,一口气仍难下咽。心里盘算着,一双眸子闪闪有光,颇是举棋不定,显然已失去了上来的自信。 只是若谓他就此认败服输,却言之过早。 思念之中,他却已换了一个位置,陡然把功力聚于双掌,正待扑身而前,施展本门“开山七式’中的另一式杀着,却没有想到,仍然逃不开对方诡异神秘的观察。 “我看你是大可不必了!” 含着微微的冷笑,谈伦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向对方注视着,那是一种足以自恃的表情。道:“方才那一招‘怒海沉鱼’未能得逞,这一招‘浪打礁’也是一样。” 冯元谛听之下,几乎已将扑出的身子,不得不临时中止,心里大是不解,简直有些迷惑了。 “你觉得奇怪么?”谈伦慢吞吞地又道:“理由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只看你聚集了功力的十根手指以及一双腿脚,便可以事先猜知!” 冯元呆了一呆,瞠目结舌地后退了一步,一双威芒毕现的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谈伦身上打转,他生平对敌无数,像对方这般诡异莫测的对手,却是生平仅见,也从不知有这等玄奥离奇的路数,一时不禁对面前的谈伦,滋生出无限钦佩。 “阁下高见,确是前所未闻!”冯元冷冷地道:“哼哼!只是这样嘴上谈兵,却不能让人心服,就算你没有猜错,却不见得你就能躲过我这凌厉的一招!” 谈伦道:“我既能看出你待出的招式,自然有破除之法,你如不信,何妨一试?” 冯元心里一动,真想试上一试,可是经过双方一番对答,提起的真力早已松懈,最重要的是情绪上已大见缓和,再者对方奕奕神采,更自难量。 “那倒不必了。”冯元忽然又道:“你既知本门身法,当然知道本门无极气功之凌厉,如果你没有猜错,我果然以‘浪打礁’一招向你发难,那时你全身皆在我十指照顾之中,你又如何躲过?” 谈伦微微一笑道:“那只是你的想法,事实上在你猝然发难以前,我却早已来到了你的身后一一这时我却有两种手法,可以制胜于你!” “洗耳恭听!” “第一种手法!”谈论侃侃而论:“我可以内家‘小天星’掌力,一掌将你真力震散,你当然知道后果之严重了。” 冯元笑道:“我也不是傻子,岂能容你得手?只怕你掌势方撤,已为我接下来的一手‘双龙会’力毙掌下了!” 谈伦摇摇头,冷冷一笑:“那么一来,足下便非死不可了!” 冯元挑了一下浓眉,像是在说:“为什么?” “我方才不是告诉你有两种手法可以制胜么?” 谈伦缓缓地道:“这第二种手法,就是在你有所异动时才行施展的!” 冯元瞳子里现出难以置信的惊讶,无论如何,他已开始对当前的这个人刮目相看了。 “本门身法,诡异莫测,疾如电掣,敌不动,我亦不动,敌一动,则我必先动……” 说到这里,谈伦亦不禁于温文气色中,现出了一片凌厉,确属不怒自威。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在显示着强者的尊严,那是不容人怀疑,心存轻视的。 “冯将军,你既出身北无极门,当然应该知道你们无极门的无极气功,并非是天下无敌,最起码,就有三种功力,可以克制贵门这种功夫。” 冯元没有说话,神态显然已经默认。 谈伦接下去道:“其中之一,便是我所深精的‘红手’功。” 冯元简直惊骇了。 谈伦道:“如果我被迫一旦施展,掌势一出,只怕在寻丈以外,你即将受害不起了……” “这……”冯元退后一步,老半天才喃喃地道:“红手功……不错,是有这门功夫,只是普天之下,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红棉先生,擅施这门功夫,他老人家,却早已于十数年前驾归道山了。” 谈伦点点头,颇是沉痛地道:“你说得不错,红棉先生确实已经死了,可是最起码他身后还有一个传人,这件事也许江湖上知道的不多,可是却是实情。” “啊!”冯元睁圆了眼:“这件事我确实不知,这个人是谁?” 谈伦冷冷地回答道:“是我!” “是你!” “你不信?”一面说时,谈伦已缓缓扬起了一只右手。 这只右手,在他抬起之初,简直没有一些儿异态,只是霎时之间,已变成了一片赤红。 不仅仅是赤红而已,惊人的是“红”得那么奇怪,倒像是一块透明的红色玛瑙,由其中散发着隐隐红光。 这是一门纯系气血内敛的精练功夫,武林之中,也只是偶闻传说而已。以冯元早年出身于北无极门,兼以丰硕见识阅历,自然知悉甚清,一看之下,即知果然正是传说中的“红棉门”秘功“一掌飞红”——“红掌”无误。 传说中的这门功夫,全凭气血“精气”锻炼而成,练者本身,必先具有极深内功根底,遵循着一定之方,日夕苦练十年,方可论功。 一旦功成,正如眼前谈伦所显示,即着功时,手掌其红如血,且成透明状,出掌时,只需运行内敛真力向外一逼,即有一片大小如同手掌一般的红色手影透掌而出,当受者即使练有“铁布衫”的横练功夫,也难以当受,必将遭致内脏尽摧而死。 谈伦一经显示了“一掌飞红”的奇异现象,冯元自感万难,才知道面前的这个谈伦,非但武功精湛,简直高不可测,一时由惊惧中生出无比敬意。 他以无比钦佩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侠士道:“冯某有眼不识泰山,谈大侠万祈海涵,这就告辞了!” 一揖到地,转身大步离开。 ※  ※ ※ 放下那只“把脉”的手,冷月轩主巴壶公用着异样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谈伦。 “脉象宏大,郁火结肺——今天的情形不大好,莫非你又练习功夫了?”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为了避免冯元的纠缠,只不过显现了一下“一掌飞红”的“红掌”现象,想不到竟然形诸于脉象,依然被对方看了出来。 “这对你是很不好的!”巴壶公冷下脸来道:“我已经再三告诫过你,不要以为这两天没有咳血就是好了,那只是暂时药力奏效,一旦你停止服药,病情立刻发作,其势只怕较前更烈!” 说着叹息一声,脸上现出一片凄然。 “昨天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显然指得是公主病发之事。 谈伦又自点了一下头,却是放心不下:“她的病况如何?可好多了?” “暂时还不知道。”巴壶公脸上微现愁容:“这要看她今明两天的反应如何……” 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谈伦,他呐呐地道:“你已经知道了,她所患的是人世罕见之症——七情劫症,这种病在感情上是一点也受不得刺激的……” 谈伦苦笑了一下,心里不无惆怅。 巴壶公道:“自然,这件事怨不得你,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 谈伦微笑着道:“是不是你希望我搬出去?” 巴壶公怔了一怔:“只是暂时性的,不过换个地方而已,这样也许对你们都比较好……” 谈伦点头道:“好吧!如果前辈认为这样较好,我自是没有意见。” 巴壶公颔首道:“我打算请你暂时迁向点苍九峰的归云寺,那里的老方丈至青长老也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那里也是我常去的地方,一旦有事,相隔又近,彼此均可有个照应,不知你可愿意?” 那一日来时多承至青和尚的接引,才蒙巴壶公慷慨收容,谈伦当然不会忘记,他久仰至青长老大名,悉知其是一早年游戏风尘的侠僧,江湖上一度对这个老和尚颇多传说,倒是近年来忽然消失,不曾听人提起,突然在点苍山遇着了,才知道他原来驻足这里的归云寺内。既有素仰之心,一听即将移居归云寺内,他也就欣然同意。 巴壶公见他同意迁居,甚是高兴地道:“至青老和尚与我数十年交往,堪称莫逆。 他非仅佛学高深,武术更为杰出,即使医术也与我相差不多,他对你评价极高,看来甚是有缘,你能在他那里安心养病,可又比这里好多了。你且收拾一下,这就搬过去吧!” “冷月轩主”巴壶公亲自陪同谈伦来到了点苍九峰的归云寺,至青和尚合十出迎。 双方见面,至青长老呵呵笑道: “昨夜佛前上香,得示有贵人来寺,正自不解,今日恭候竟日,未敢离寺,原来是轩主与谈施主来了,请进来坐。” 巴壶公微微点头道:“和尚无事不知,势必早已知道了我的来意——我是专程送这位谈少侠来的!” 谈伦合十施礼道:“打搅,打搅,不知大师父可肯收留我这不速之客么?” 至青长老一双深邃的眸子,在谈伦脸上转了一转:“施主不必客套,一二日内老衲正在挂心施主,预备前往冷月画轩探访,想不到你却先来了!” 随即迎客人内。 谈伦原以为归云寺不过是一山间小寺,却是没有料到竟是一所颇具规模的古刹。 随着至青长老的亲自接引,一行步入大殿。 谈伦细观殿内柱匾,许多皆为晋唐名仕所书,料想着这归云一寺,少说也有五六百年香火历史,或因点苍一山气候极佳,既少风霜雨雪侵蚀,更因历来修护得当,看上去碧瓦飞檐,光彩依旧,这片巍峨古刹,却掩饰于一望无际的血海枫林之内,清风过处,血海翻红,碧瓦生辉,确是壮观之极。 俟到进入大殿之内,迎着拱壁的玉座如来,金装鲜艳,十八罗汉,各有动态,无不光彩夺目,这“归云”一寺,堪称气象万千。 至青长老将二人安置在大殿内侧的一个静室内,小和尚献上了香茶,退下。 至青长老才自转向巴壶公。 “日前庙里的住持师父由市上募缘回来,说是有几个陌生的碍眼人物,很是可疑,我想这腾越地方,向无生客,来必有因,老郎中,你倒是得留些仔细,以免临时措手不及!” 巴壶公眉头皱了一皱,随即轻启笑颜,道:“这也正是我请谈先生迁移这里的原因,你我同居点苍,隔峰相望,冷月轩有什么风吹草动,你这庙里料必也清静不了,总要守望相助,安危与共才好!” “阿弥陀佛——”至青长老连声道:“罪过、罪过,老和尚早已皈依佛门,跳出红尘之外,为你照顾照顾病人或许尚可,别的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可不要拉人下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随即又自高宣佛号,念起“南无阿弥陀佛”来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聆听之下,只是微笑不语。 他二人谊在知交,素日无拘,出言诙谐,假假真真,局外人实在也摸它不清。 至青和尚却把一双眼睛转向谈伦,注视一晌,颔首道:“那日亭内见施王时,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今日看来,却又是一番兴景,足证我这老朋友果有‘妙手回春’之术,佩服,佩服……” “冷月轩主”巴壶公轻轻哼了一声,脸上并不着一些儿喜色,反倒轻轻一叹,苦笑着道:“和尚你也是深精歧黄之人,谈少侠病势不轻,我也只能稳住了他的病势,谈到医治,却还差得远……” 说到这里,自行止住,脸上兴起了一片戚容。 和尚一双眼睛何等锐利?加以他多年来与巴壶公相处,深知其性情,更不曾见他困于病情,为过什么难来,眼前情形显然不无原因。 “施主赏脉。”就在老捕木的方几上,为谈伦“切”起脉来。 “阿弥陀佛——” 和尚微微点着头:“那一只手。” 两只手的脉搏切过之后,至青和尚表情也就不那么洒脱了,却把一双眸子视向巴壶公,苦笑了笑,“我的医术比你差多了,看来谈施主已是毒入骨穴,可要借你的雷火金针一用了!” “这还用你说?” 巴壶公冷冷地道:“已三度施用,方得眼前境界,也亏了他内功精湛,挺受得住,换在别人只怕……” 顿了一顿,又接道:“他这病情……我这里有处方一纸,和尚你拿去斟酌,你这里斑竹甚好,服药时,加上些新刮的竹茹,似应有益。” 随即由袖内取出书就的病情药方,卷为一卷,至青和尚接过来放于袖内。 巴壶公又自看向谈伦道:“谈少侠好自休息.一二日内,我必再来看你!” 即行起身告辞。 和尚起身送出,二人就在殿外转角处伫谈一刻。 谈伦见状,猜知是在谈说自己病情,其间或有不便明言处,自己原待送出的脚步,也就停了下来,一会的工夫,至青和尚便又转回。 “我这里宽敞得很,后面禅房更是安静。” 至青和尚脸上含着微笑:“谈施主你只管安心地在这里住下来吧!” 谈伦苦笑了一下,料想着方才巴轩主与至青和尚一番秘谈,必与自己病情有关,看来自己病势定然十分严重,否则也就不必瞒着自己,一时心内索然。 “无量佛——”和尚低低宣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不必为病势担忧,第一尤须放宽胸怀,我这里不似冷月画轩那边规矩多,闲暇无聊,可以各处走走,后面山房温泉,为点苍仅有特色,水质绝佳,晨昏沐浴,对你病势有益无损,一日三餐,皆有小和尚打点,不劳挂心,这就同我到后面休息去吧!” 谈伦一笑道好,即行站起,同着至青长老一并向后院走去。 ※  ※ ※ 至青和尚倒是不曾骗他。 这里温泉的确是好极了。 沐浴其中,只觉得百骸尽温,通体上下舒适无比,妙在水质纯清,并无异味,泉水由底部直冲而起,形成冲激力量,触及人身,不猛不徐,直似有无数手指,在你周身上下按摩推拿,加以泉水温度,很容易引人入睡。 谈伦试着头枕池边,不过一会的工夫,竟然兴起了浓重的睡意。 若不是隔壁邻室的一阵子水响,他真的就睡着了。 一墙之隔的另一浴室里,正自有人在洗澡。 倒是没有想到,双方浴室上下相通。 想是谈伦静倚池内,没有出声,隔室浴者只当无人,说话也就失去忌讳,声音不大,却是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谈伦耳中。 好像是两个人,方自解衣入池。 一人哧哧地向外吹着气道:“这水好热,倒是解了爷儿们身上的痒痒!” 另一人只是鼻子里哼哼着,像是完全解脱了,只顾沉醉在温泉的润蚀里,话也懒得多说。 先时说话的那个人话可是不少:“咱们来的日子可不少了,再要没有动静,我可真有点挨不住了,再说……日子一长,保不住咱们这个假和尚的身份就得……” “哧——”第二个人立时发声制止:“小声点,你是怎么啦?” 谈伦心头一惊,就连方才仅有的一点睡意也打消了一个干净。 紧接着是片刻的沉静,就连水响声也没有了。 谈伦竖耳倾听,对方又何尝不然? 接着水响依旧,隔室的两个人算是放了心。 “没有人,就咱们俩……”头里说话的那人,打着一口京腔:“和尚都是天黑了以后才来。” 第二个人像是陕西口音:“话虽如此,你说话可也得小心一点,这里的和尚,哪一个都有两下子,一个看穿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尤其是那个至青方丈,嘿!他的功夫可高啦!” 北京口音的人道:“放心吧!没错儿,你我这一身装扮还是真像,老神仙也看不出来。” 陕西口音的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短时间可以,时间一长,照样穿帮,头一个,你我头是光了,上面没有‘戒疤’,全靠帽子遮着,有一天帽子掉了,可就麻烦……… 北京口音的人一面哈着气,一面说:“这话也是,算算时候,也该有人来接应了。” “哼!”陕西人冷笑道:“杜海波的差事是越当越回去了,怎么也该有个讯儿,把咱们干搁在和尚庙里,算是怎么回事?” 北京人哼了一声:“这是三爷您先说,我才敢说,姓杜的打他一进来,我就看他不顺眼,老实说,这趟子差事就不该叫他来,再怎么说他总是外头人,我看八成儿他小子是想‘独搂’——吃独食!” “他敢!”陕西人很有点子权威:“水大漫不过船去,再怎么,有我姓官的在前头,还轮不着他逞强!” 所谓“外头人”是指杜海波半路当差,不是正点子出身,“独搂”大概是独自占功的意思。 这番话一经听进了谈伦耳中,顿时心内雪亮,这个澡可是泡不下去了。 早在二人洗澡谈话的当儿,他已悄悄离开了浴池,一番仔细打点,早已穿着整齐。 这一切在他细心留神之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隔室二人显然不曾发现,犹自对答如流。 谈伦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只是没有看见这两个人的长相。 这也不难,板墙上有现成的“缝”。 虽然如此,谈伦却不敢大意,原因是这两个人既与杜海波同处当差,由口气上听出,甚至于比杜海波的职位还高,武功也就可想知,谈伦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惊动了他们。 很清楚地,他已把这两个人看到眼里。 在淡淡的一片水雾里,像是西瓜也似地浮着两个人头——名副其实的两个和尚光头。 一个尖脸,一个圆脸。 尖脸的那个面有横纹,小眼睛,黄眉毛,四十来岁。 圆脸的隆鼻高准,目光凌厉,望之不怒自威。 有了前番对话,再打量这两个人,立觉其不是善类,大非好相与。 只是设若换上另一副嘴脸,穿上沙门衣帽,逢人宣上一声“阿弥陀佛”,情形便自不同。 某种情况之下,人是很容易上当而自甘被欺骗的。 黄眉尖脸的那个人,打着京腔道:“是不是……杜海波生了意外?” 目光凌厉的人,也就是那个姓官的陕西口音的人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哼哼,巴壶公那个老家伙我虽是没见过,可是手底下绝对错不了,说不定杜海波一时轻敌,着了他的道儿,那可就……” “这……”尖脸人傻住了:“这可怎么办?” “还说不定!”姓官的冷笑着说:“老六,你就是这个毛病。沉不住气,先耗着,看看再说……我看,京里也该下来人了!” 尖脸人这才放了心,脸上带着讨好的那种笑:“我是为三爷着想,要是在您手里,成就了这件大事,论功行赏,三爷您是头一份!” “还能少了你的?” “我?哈!”尖脸人油嘴滑舌地说:“秃子跟着月亮走一一就指望着沾您三爷的光啦!” 谈伦不欲多听,就此悄悄退出。 “冷月画轩确是已在危难之中了!这件事既然为我所见,难道就坐令发展,不与闻问么?” 禅房里异常的静,白木案上的那一盏纱罩青灯,只是噗突突地吐着光蕊,几只飞蛾,绕灯而飞,几作壮举,却是不能身殉。 沙门之律,慈悲为怀,所谓“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灯上纱罩大概正是为此而置吧! 谈伦倚案而坐,凝神而思! 他虽想静静地念上一卷经文——“耶律顶首真经”,只是看不了几页,就为迫不及待的脑中思维打断了, 无下事无奇不有,居然还有人冒充和尚,混身沙门,却是胸罗万险,意欲干下大逆不道的杀人勾当,偏偏这件事竟会为自己所发现,焉能袖手旁观? 银铃公主点苍养病之事,虽然极为隐秘,到底风声微漏,要不然也不会惊动了这些人,看来对方也只是心中见疑,却不能就此认定。 ——眼前这两个人,连同前此夜探冷月画轩的那个黑翅鹰杜海波,三人一组,其实只是敌人——来自宫廷大内的先头探子,旨在刺探事实真相,真正的敌人,更厉害的人物,还在后头。 两个假和尚的一番说词,倒似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黑翅鹰杜海波这个人,可能已经死了。 这两个人却似不知,犹在痴痴地等,等待着他打探的结果。 然而,正如他二人方才洗澡时的一番对答,他们已大为不耐,甚至于已猜测到杜某人可能已遭毒手。 一个念头,突然自心地升起。 “我何不就地把这两个败类给除了,岂不是好?” ——如此一来,正所谓人不知,鬼不觉,将腾腾杀机,消弭于无形之间,前道无头,后来无继,正是“斧底抽薪”,上上之策。 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可就难免要施展武功,却是触了眼前之大忌,显然于自身病势不利…… “这件事还是草率不得……” 禁不住他心里可就大生犹豫起来。那是因为巴壶公一再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与以告诫,期期以为不可,其严重性,简直已经到了危及自己生命的程度。为己为彼,这“动武”一念,实在不容再兴。 不如面谒方丈,把这两个“挂单”寺里的假和尚事抖了出来,一切让至青方丈处理。 这个念头倒也在理。 细想了想,他却又不无犹豫。 第一,深恐打草惊蛇。 第二,和尚吃斋念佛,慈悲为怀,未必会开杀戒,一念之仁,纵虎归山,后果之严重,不堪设想。 这可就难了。 窗外传过来几声狼嗥,深秋的红叶,在夜风里唰唰作响,偌大的古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些儿声息。 谈伦为日间所见之事,异常烦闷,脑子里岔集了过多的事,感觉到前此未有的紊乱。 不禁,他却又想到了那个染病冷月画轩的落拓公主朱蕊…… 无疑,她的身世十足堪怜,虽然说是金枝玉叶的皇门公上她的生命却无日无时不在恐惧之中,甚至于连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女都比不上,更不要说还有那般离奇重症的折磨了。 他遂即想到了朱蕊所罹患的七情劫症,确实是人世间罕见的怪症,偏偏两次病发,都与自己有关,如果因此不起,即使对方不以见罪,自己也难逃内心良知谴责。 由是,朱蕊那张天真娇美的脸,便又映现眼前…… 记忆中的这张面颊,常常与另一张曾是刻骨铭心的面影相混淆。 犹记得他初见公主朱蕊的一刹那,仿佛即把她当成了过去刻骨铭心的恋人,事实上她们两个人,在外表神态上,确实有几分酷似,由于有了颇为强烈的主见,这个念头便根深蒂固地种植在内心深处,以致于任何时候,只要一经想起,便有些混淆不清。 无庸讳言,玉燕子冷幽兰确实已伤了他的心! 曾经有个时候,他很有些冲动,恨不能立刻找到这个过去的恋人,证实外面的传说是荒诞的,自己并没有死,倒要看看她如何面对这个事实,为人为己,他觉得都不应该这么作,甚至对于银刀段一鹏这个“情敌”他也心存宽恕了——如果说,在假定自己“已死”的情况下,为什么他们没有结合的权利? 只是,如今在他忽然洞悉了这一切全是出自段一鹏有计划的预谋,以至于后者必欲置己于死地的卑鄙毒恶手段之后,他内心就再也难以平静下来了。 现在,他十分渴望着自己的病体能够早一天康复——那一天也正是他和银刀段一鹏见面的时候。 至于玉燕子冷幽兰,他却是早已知道,双方再也没有结合的可能了。 每一次当他想到这里,都有强烈的震撼,甚至于耳朵里都能清晰地听见内心滴血的声音…… 今夜,当他再一次想到了冷幽兰的时候,他却是出奇地冷静,与其那么痛苦地遗憾,作无济于事的内心挣扎,倒不如化遗恨为祥和,作些有意义的事情。 如此,思虑的触角,便转移向那个处境可危、极堪同情的落拓公主朱蕊身上。 那么清雅脱俗的少女,她的一生,方不过才自开始,如同含苞待放的枝头蓓蕾,却在无情的暴风雨侵虐之下,就似要凋零枯萎了。 谈伦有强烈的正义感觉。 如果说,在他目睹之下,犹能允许这种神人共愤的事情发展下去,那么,他真的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存是羞辱之事了。 这么一想,他真有坐卧不安的感觉。 窗外传过来当当钟响,和尚们就要休息了,钟声悠远,历久不绝,听在耳中,却只有宁静的感觉。 推开窗户,向外眺望,透过纸窗看见,一盏盏熄灭的灯,转瞬之间,已是黝黑一片,只是在侧面知客房中,犹自有灯光透出。 谈论看在眼里,便似有一种突发的启示,直觉地认定,那两个潜伏庙里的大内杀手,像是正在进行着什么勾当了。 虽然说困于武功的不便施展,但谈伦的身手,犹自大有可观。 为了掩饰本来面目,他特别换上了一件灰色僧衣,用一方布巾掩住了头脸,这般装束,即使面对面地仔细打量,也难以看出端倪。 在他入住之初,至青方丈便曾为他介绍过庙里的一个大概形势,此刻行来,毫无碍难。 他几乎没有怎么施展身法,便已经来到了这片院子。 小小禅院,花树扶疏,在月色映照之下,显得分外宁静。 一排禅房,掩饰在苍松翠竹之间,便是用以接待外来知客、挂单和尚、朝山进香的善士等的落脚住处了。 谈伦驻足于这排禅舍前,细细地向前打量着,发觉到一共有三处窗户亮有灯光。 正当他考虑着如何向前接近时,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刷刷声响,落下来许多松针。 谈伦立刻有了警觉,身子急忙向右面一转,掩饰于暗影之中。 一片衣影,呼地自空中掠过。 月色里,像是一只极大的夜乌——空中猝然飘下来的这个人,身法真个也同鸟一般的轻灵,起落之间,翩若惊鸿,蓦地已现身谈伦当前。 以谈伦丰富的对敌经验,在对方未定身形之前的一霎间,正是出手制敌的最佳良机,只是这一霎,他却抑制住了。 月色里,仿佛看见来人是个童山濯濯的和尚,正是至青方丈。 此时此刻,谈伦是不欲与他见面的,心里一惊,忙自抽身,用“小六乘”中的“迷形幻影”身法,身子陡地向后一缩,双袖乍然向外一翻,看似向和尚脸上拂去,其实只是一个虚式,伺机却闪出了八尺开外。 自然,以谈伦身手而论,这一招“迷形幻影”身法,果真尽力施展之下,实在无人能够阻拦得住,但是眼前他却只能在不妨碍他病情的体能之下施展,效果自是大见逊色。 更何况他所面对的和尚,轻功身法已入极流之境,见识丰硕。谈伦身方站定,眼前疾风袭面,呼——带着和尚奇快的人影,再次来到了近前。 “好身法!阿弥陀佛一一” 谈伦再次闪身,正待施展轻功,离开现场,却为和尚一只大袖拦住! “无量佛——施主身手惊人,老衲早已知道,只是暂时还是不要施展的好,可是?” “你……” 谈伦后退了一步,瞪圆了一双眼睛。 至青和尚微微一笑:“你我所见略同,谈施主请来老衲禅房一叙如何?” 既已为对方点破了行藏,也就不必再“僵”下去。 谈伦洒脱地微微一笑,道了声“请”。 和尚随即头前带路,穿过一条松间小径,来到了他所下榻的静寂院落,直入禅房。 点燃了盏上青灯,双方入座。 “阿弥陀佛,这里别无外人,施主可以放心说话了!” 谈伦随即揭下了头上罩巾,颇是汗颜地道:“大师父身手惊人,在下佩服之至!” 至青方丈宣了声“无量佛”,含笑道:“只怕较之阁下还要差上许多,倒是施主才来半日,竟然看出了许多破绽,老衲真正地佩服了!” 谈伦道:“这么说,大师父早已知道了?” 至青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施主说的是那两个鱼目混珠的假和尚?” 谈伦点点头,心中甚是钦佩。他原以为至青方丈被对方蒙在鼓里,却是没想到老方丈早已知道,所以按兵不动,当然必有原因。 “老衲已注意他们多日了!”老方丈呐呐道:“他们来此已近旬日,一直未曾蠢动,倒像是胸有成竹,我只怕施主上来不知,打草惊蛇,才自现身阻止。莫非你有什么发现么?” 谈伦随即将那日温泉洗澡,无意间遇见对方之事说了一遍。 至青方丈聆听之下,长长地念了声“阿弥陀佛”,点头道:“这就证明我猜测得不错了……这两个人却也并非没有来头,尤其是那个姓官的,还有当朝六品的功名,此人早年出身黑道,一向在白山黑水出没,外号叫‘笑面无常’,这人心狠手辣,早年恶迹昭彰,身上功夫不差,倒是不可轻视。至于另外那人,老衲只知道他姓常,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 谈伦想了想,却似没有听过“笑面无常”这个绰号,既然至青和尚这么说,当可知对方不是什么好相与,心中盘算着,一时没有出声。 至青方丈一双眸子,缓缓在谈伦脸上转过,目光之中透着精深睿智,却也不无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施主武功盖世,义胆侠心,原可于此一事件里襄助一臂之力,保护公主万安。只是却又与你病情大相径庭,阿弥陀佛——为施主自身安全计,这件事却是不宜插手其间,这便是老衲方才阻止你前往窥伺二人的主要原因,还望施主切记,今后务要遵嘱才好。” 谈伦见他说得真诚,倒也不思分辩,微微点头不语。 和尚叹道:“老衲生平,想必施主多少也有个耳闻……无量佛——” 苦笑了一下,他才接道:“不瞒施主说,老衲虽遁入空门垂四十年之久,一颗心却不能真个皈依佛主,虽然说所行不失侠义,总是有违佛规,扪心自问,愧疚万状,是以五年前立下誓愿,再不闻局外事,尤其不得造下杀孽,只可叹,偏偏又遇见了今日之事…… 阿弥陀佛——看来倒像是佛祖有知,存心在向我试探了!” 谈伦聆听之下,脸上闪过一片凄凉。 “大师父又待如何?” “阿弥陀佛——”至青方丈呐呐念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这个‘嗔’字,也就是我们佛门中所谓之‘心贼’,除之不易……” 他语重心长地接下去道:“以我如今的功业,犹时时刻刻地在这个字上下功夫,所谓的‘贪、痴、嗔’,佛门三毒,贪、痴易去,嗔病难愈,一沾世俗,便去不了这个‘嗔’字……” 谈伦心中不无疑问,尤其是关于佛学诸多偈语,欲兴探索,只是目下显然不是讨论这些学问的时候。 “佛业浩瀚,无止无休,非我这门外汉所能了解其万一!” 谈伦颇有感慨地道:“但是我所能知道的是,佛的最后终旨是广度众生,在一切的黑暗与罪恶没有消失之前,任何人如果只图自身的万劫与自保,都是自私的行为,都与佛旨相径庭,大师父你以为可是?” “阿弥陀佛——”至青方丈呐呐地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施主年纪轻轻,有见于此,也就十分难得了!” 谈伦眼睛里闪烁着光:“大师父,你不必自责过深,我以为在这件事里,你已不容后退,当仁不为,未必为佛祖所喜,大师父只当是驱魔去障,也就心安理得了!” “南无阿弥陀佛——” 一霎间,这个和尚眸子里噙满了泪水:“谈施主所见也不差,与我心戚戚焉,我心慈祥,我血如火,正是恨不能度尽天下苍生,罢,罢……无量大佛——南无阿弥陀佛— —” 向谈伦微笑着,点了点头:“夜深了,施主也该休息去了!” 说时双膝盘起,像是就要入定样。 谈伦即行起身告辞。 至青方丈慨叹一声,呐呐地道:“这两日我默察点苍一山,无限氤氲,红叶如火,烈阳炎炎,峰峰相叠,如入桎桔重障……这一切虽仍恒常自然,较之过去并无两样,只是给我的感觉,却大是不同,显然大难之前兆……阿弥陀佛——也许这里太平的日子,不复长久,为施主计,理应把握这难得时光,早日康复,离此它去,才是上上之策。” 他随即又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那两个魔障就交给我来处理,施主你乃未来光大武林之人,尚望善自珍重,万不可抱持自弃之心,这道理你可省得?” 谈伦一笑,点头道:“我明白!” 至青和尚忽地睁开眼睛道:“我几乎忘了,日间巴轩主来,留了许多丸药,要你每日按时服用。” 随即指向身后:“就在那柜子里,烦你自己拿吧!” 说罢,即行闭起双目,不再言语。 谈伦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柜门,即见一个桑皮纸包,正是巴壶公惯常用以包药者,当下取到手中,正待关上柜门,忽然看见置于中隔处的一封束笺,上书“壶公处方”等字样。 多日来,对自己病情一直在悬念狐疑之中,日来服药,已不见咳血复发,偶试行气,分明运行自如,简直与过去健康时并无二致,只是已壶公每谈及自己病况时,所显现的忧容,在在显示着“病况严重”不容乐观模样,这就令自己百思不解了。 ——眼前这张药方子,不用说正是叙述病者真实病况的凭借,谈伦打开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的,其中有“谈君疾”、六月息病况叙详”等字样。 心中动了一动,处方甚厚,足足写了三张,他随即取过来匆匆过目看了一遍,一时呆若木鸡,竟自动弹不得。 座上的至青和尚道:“可找到了么?” 谈伦闻声一惊,重复将那卷处方放好,拿药在手,关上柜门道:“找到了!” 至青和尚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就是这个,这是壶公依你病情再加入他门中神药‘冷月丸’两相调制,亲自做成的丹药,共分九十九小包,特别嘱咐我,要我告诉你每日服用一包,不可间断。” “阿弥陀佛——”他随即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九十九包灵药服下之后,料必施主的病情将大有转机了。” 不说“痊愈”而说“大有转机”,可见病情之扑朔迷离,即以神医如冷月轩主者,亦不能断言究竟。谈伦的悲哀便在这里了。 向方丈告了扰,径自转回住处。 整整一天,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试服壶公留药,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好,设非是他昨夜无意中偷看了巴壶公为自己的病况申述处方,他简直有“病愈”的感觉。 然而,现在他却知道,这种像是“病愈”的情形,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治标现象,其效果顶多只能有“百日”之久。 “壶公处方”之中,坦白自承谈伦所患的“六月息”怪症,是一种至今无人能根治的绝症,他唯一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对方的病势延后发作而已,这期间却须谈伦每日按时服药,每十日还需施以一次“雷火金针”之术,这样的结果,充其量也只能延后百日,以后的情形,显然便不很乐观了。 这情形自然与谈伦所期望的完全治愈,相差何止天地?一切的希望,便都突然为之幻灭了。 自然,巴壶公兀自在作最后的努力,尤期望在此百日之内,能够使自己对谈伦的病势发展,有进一步的掌握,以期创造奇迹。 谈伦却是不敢存此痴望…… 此刻他整个生命都充满了失望的灰色,混混沌沌,对过去未来,像是作了一番检讨,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这是一段痛苦的内心挣扎。 即使你是一个最坚强的人,要想说服自己去接受充满了死亡阴影的命运安排,也是不容易的。 几度内心挣扎,情绪起伏,几乎难以自己,直到傍晚日落时分,他才安静了下来。 晚膳时刻,他已说服了自己,不再沮丧,和众家僧人一并来到了食堂用饭。 公主朱蕊再一次病发的消息,像是一声无音的迅雷,震惊了整个冷月画轩。 整整一天的时间,巴壶公坐镇在朱蕊下榻的北轩,一番服药救治,看看已是黄昏时分,才像是安静了下来。 化名“马奇”的前朝神武将军冯元,以及“坤宁宫”内侍女官史大娘,话也没有一句,只是默默地对看着。 朱蕊既不再哭闹,气氛便忽然地静了下来,偌大的厅室,再也没有一些儿声息。 清风吹来,只有悬挂在长窗当前的那一串“紫贝”风铃叮叮作响,配合着旋转的缓缓动态,这声音极其悦耳,每一声,都像是充满了灵性的针尖,试探着扎进到人的意识里…… 史大娘忍不住自位子上站起来,偏过头向着里面的闺室倾“没有声音了……八成儿是睡着了吧?” 叹了一口气,她又坐下来,脸上神色。说不出的疲惫:“这可怎么是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拿什么给圣上交差?” 心里一阵子难受,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冯元也只是苦笑而已。 “要依着我,就不该叫谈先生走!” 史大娘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冯大人你也听见了,没日没夜地,咱们这一位嘴里只是叫着‘沦哥哥’,可见得她心里是多么惦记着他了,如果他不走,见了面,也许还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你看,这又该怎么办呢?” 冯元站起来走向窗前,怅怅地向外面看着,心里盘算着此番得失,却也不无后悔。 珠帘揭处,冷月轩主巴壶公由里面走出来。 冯元立时迎上去道:“怎么……样?” 巴壶公一声不哼地坐下来,半天才呐呐地道:“暂时睡着了。” 史大娘道:“阿弥陀佛——谢谢老天,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巴壶公苦笑道:“这是没有用的,醒了以后,她还是会闹的!” 摇了一下头,他缓缓地接道:“也许我错了,不该要他离开这里……” 这个“他”不待明言,自然指的是谈伦,谁都明白。 “轩主你也这么认为?” 冯元睁大了眼:“这又为了什么?” “脑有所思,心有所念。” 巴壶公看了面前二人一眼:“殿下刻下所思念的只有一个谈伦,这谈伦便是她唯一活命之机了……” 冯元、史大娘就像每人着了一记兜心拳,面面相觑,顿时作声不得。 “事情是这样么?” 史大娘不胜诧异地道:“老天,他们总共才见过两次面,这怎么会……呢?” 巴壶公冷冷一笑:“这情形诉诸常人,也许有违情理,可是出自殿下身上,可就另当别论。” 冯元、史大娘只是呆呆地向对方看着。 巴壶公轻轻一叹道:“也是我疏忽了,殿下是患有七情劫症的人……这类病人,感觉较诸常人要脆弱得多,是受不得一些刺激的,可怜的公主……她自幼生长深宫,却又饱经忧患,由于她特殊的身份,不要说知己的朋友,就连一个能平日说话的人也没有,忽然遇见了谈少侠这等人物,自然便引为生平罕见的知己了!” 冯元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可怎么是好?殿下乃千金之躯,谈少侠他不过一介平民……怎么配……” “你把话扯得太远了!” 巴壶公冷冷地道:“没有人为他们论及婚配,目下是救治殿下性命要紧!” 冯元呆了一呆。 巴壶公颇似不悦地又道:“如果这么说起来,足下乃一品将军之尊,我却不过是一个荒山野地的布衣郎中,便是与你说话的资格也没有了,更何况给公主殿下看病了。” 冯元脸上一红,这才觉悟到自己说错了话。眼前正是求人的时候,万万开罪不起,当下站起来,深深向着巴壶公打了一躬:“先生万请海涵,冯某不会说话,唐突了高人,这里当面告罪了!” 史大娘见巴壶公意似不悦,也发觉到冯元说惜了话,慌不迭解说道:“冯大人有口无心,他是为公主着想,轩主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要多心。” 巴壶公叹息一声道:“冯兄请坐,倒是我失言了!” 冯元这才坐下来,思及公主病情,自己职责,终是心头不乐,不由得现出了一番惆怅。 史大娘焦急地看着巴壶公道:“巴轩主,你老人家看这件事怎么好呢?” 话声才住,即听得内室传出朱蕊梦呓之声。 史大娘呆了一呆,轻手轻脚地起身进入,少顷又自步出,一时面有戚容。 “殿下情形如何?”冯元忍不住问,一脸关切模样。 史大娘轻轻一叹,看了巴壶公一眼,略似尴尬地道:“一口一个‘伦哥哥’,这可怎么是好?” 冯元倏地转向巴壶公,喉结动了一动,却是没有出声——他原想请对方立刻接回谈伦。但是当日反对谈伦居此最力的也是他,此番再由自己嘴里要求接回,岂非出尔反尔,实在碍难出口。 史大娘又叹了一声,眼巴巴地看向巴壶公:“俗语说,心病终须心药医,殿下此刻心中所念只有谈相公这个人,轩主你老人家看看,咱们是不是应该设法把谈相公给接回来?” “对了,”冯元顺其口势道:“接回来吧!” 冷月轩主巴壶公其实本有此意,只是有意等着对方先开口。 谛听之下,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却又面有难色。 冯元道:“轩主若有为难,就由在下出面,我看这件事是事不宜迟……” 巴壶公慨叹一声道:“冯兄有所不知,这个谈少侠可是大非寻常人物,当他是呼之则来,挥之即去,可就错了,更何况……”顿了一下,他目视当前二人迟迟开口道: “他的病势较诸殿下,怕是更为严重,只是为我药力止住,暂时没有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可就有性命之忧,此时此刻,要他来这里是否合适?如是利一害一,岂是我辈所能为,所愿为?” 冯元怔了一怔:“巴公,你所谓的‘利一害一’……” “唉——”巴壶公叹息道:“未来的冷月画轩,保不住一场浩劫……谈少侠固然神功盖世,可是限于病势,却不便施展武功,观其实际,却又未能自免……纵是保得殿下无羔,也无济于他的病势,岂非是‘利一害一’?” 冯元这才明白了。 “巴公此言差矣!”冯元鼻子里哼了一声:“苟或如此,谈少侠才令人钦佩……” 他随即明白过来,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是未必为旁人所接受。 巴壶公微微摇头:“这就要看各人的想法了……” 他随即轻叹一声,接下去道:“站在一个医者的立场,总是乐观人之生,而不忍见其死,人家千里迢迢,满怀信心地投奔就医于我,我自然千方百计而为其生了!” 冯元满脑子忠君效死,确信赤胆忠心,一心只为了公主活命,并不把局外人之死活看在眼里,巴壶公这番话,他显然不以为然。一时却又不便顶撞,心中念着朱蕊的安危,却是五内如焚! “那么……轩主你又打算如何?莫非就任凭殿下这么耗下去?” “冯兄不必着急,”巴壶公冷冷地道:“殿下既住在我这冷月画轩,她的安危自然有我负责,且容我再好生想想。” 史大娘“唉”了一声道:“轩主,我看你老人家就不要再耽搁了,还是去请谈相公过来一趟吧!回头殿下醒了,再要吵着见他,可又该如何是好?” 巴壶公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好吧,我这就去归云寺里走一趟吧!” 话声方歇,只听得室外传来冷峻的口音道:“不必了!” 室门开处,谈伦自外步入。 冯元一惊之下,一只右掌满聚真力,正等击出,忽然看清了来人,啊了一声,才自没有耸动。 史大娘眉开眼笑道:“这不是谈相公么?这就好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怔了一怔,不胜诧异地说道:“你是怎么来的?” 随即请对方坐下,史大娘亲自献上香茗一碗。 谈伦看向巴壶公道:“日来服食前辈配药。病势恍然已逝,特来道谢,听到前辈要走访在下,敢不现身聆教。” 史大娘正待出口,却为冯元目光止住。 巴壶公不免诧异,以自己灵敏的感官功能,竟然未能先行觉出谈伦的来到,只是眼前一心惦念着公主的安危,也就未暇多想。 “谈少侠来得正好,且容我仔细看看你的病情,并有要事相商,请到我处一谈如何?” 谈伦道了声“正要请教”,即同着主人向外步出。 史大娘这才向冯元道:“刚才我正要留住他,你怎么不要我说话?” 冯元道:“一切有主人作主,你我今日之立场,实在不便妄置一词……我以前对这位谈少侠,认识不清,如今看来,只觉得他神采丰实,正气逼人,却是难以相信,他身上竟然会罹染有那等阴恶的怪疾……果真巴轩主药到病除,已经治好了他的疾病也未可知!” 史大娘无限向往地道:“不知怎么,从我第一眼看见这位相公,就觉出他是个好人,但愿老天有眼,保佑他病体康愈,说不定真是我家殿主的救星到了!” 朱蕊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撩起长长秀发,发出了一声漫吟,声音虽说不大,却已惊动了依门而坐的史大娘。 “殿下醒了?” 眼巴巴地瞧着她,史大娘无限忧心忡忡,生恐她又作胡语。还算好,她所看见的是一张充满了理性明澈的脸,那双大眼睛里,一扫先前的怔忡,居然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喜悦! 想到了巴壶公的妙手回春,史大娘不禁心花怒放,却掩不住又有几分纳闷儿! “殿下你好些了?觉着怎么样?” 朱蕊报以甜甜的一笑。伸了个懒腰,把身子坐起来。 史大娘赶忙取过一个厚厚的垫背,为她垫在背后: “我的好小姐,你敢情饿了吧,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真把人急死了!” “嗯。”朱蕊点点头说:“我真的饿了!” 她还在笑,眉梢眼角,无限春情。 “阿弥陀佛,这可是好了!” 史大娘将信又疑地打量着她:“什么事儿你这么高兴,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朱蕊翻过眼睛来瞟着她:“我做了一个梦,真好玩……梦见了伦哥哥……” “啊!”史大娘顿时一愕,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一回,她却有恃无恐,含笑道:“我这就给你端吃的去,咱们边吃边谈,你把你的梦说给我听好不好?” 朱蕊眯着眼睛笑了,却把头偏过一边:“才不!才不说给你听呢!” 史大娘咯咯有声地笑了,迅速地转出,取来了早已备好在暖笼内的食物,那是—— 猪油松花小卷,藕片糟小鱼,雪菜新笋,软炸子鸡。青瓷小花碗里的“燕窝羹”正热,香气四溢。 史大娘施出了浑身解数,逗着她吃,看看吃了不少,心里方自高兴,正待把剩下的半碗燕窝喂她吃下去,娇嫩的公主,却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史大娘一面收拾着食具,却见朱蕊已揭被下床,拿起一件衣服在身上披着。 “这……”史大娘怔了一怔:“你起来了?” 朱蕊一笑道:“我要到西轩瞧瞧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你猜怎么?我梦见他回来了!” 史大娘又是一愕,心想这梦可真美!一面帮着她换上衣服——是一件“百褶长裙”。 “我的殿下,难得你今天高兴,我看西轩你也别去了,我负责把谈相公给请过来你看可好?” 史大娘笑眯眯地又道:“只是有一样,你可得先把药吃下去,以后也要按时吃药,好不好?” 朱蕊连连点着头道:“好好……一切都依着你!” 她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史大娘膀子:“你可不许骗人!他真的回来了?” 史大娘从来还没见她这么高兴过,正如巴壶公所说,她虽然贵为公主,可是比一个寻常百姓人家少女还不如,更何况还有那般离奇怪症缠扰着她,尤其是这一年来,每见她怔忡发呆,如痴如迷,难得像现在这样的乐,真是看着叫人开心,却不胜感慨系之。 史大娘只觉得鼻子一酸,差一点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史大娘倒是真的没有骗她,果然为她请来了谈伦。 此刻,当谈伦与公主见面谈话之时,她却悄悄地退了出去,退开了公主所下榻的北轩。 窗前风铃叮叮作响,那一盏松脂油灯在微风里轻轻摇动着,投射在谈伦与朱蕊脸上的光度,因此便有了偏着,明晴的交替,勾画出的形象婆娑复迷离,给人以诗情画意的感觉。 “能够再见着你,我真高兴……真好像是在做梦一样……伦哥哥,你能答应我,以后天天都跟我在一起玩,不要离开我么?” 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那么渴望认真地向谈伦注视着,虽说是极其幼稚的话,出自她一片真挚纯情口吻,便只见其美,不沾俗情了。 打量着她那张看来消瘦的脸,谈伦不胜感慨系之,忽然他兴起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直似觉得自己有保护她安全的责任与义务,能为她带来快乐,也是义不容辞之事。想到这里,他便由衷地点头答应了。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朱蕊现出惊喜不已的表情。 “我说的是真话。”谈伦微笑道:“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难道你不知道,我也很喜欢跟你在一起?” 朱蕊笑了一笑,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这种感触对她来说,简直是“奇妙”的。以前从来也没有过。 “你别是在哄我吧……史大娘说你搬走了,可是真的?” 渐渐地她抬起脸来,脸上留着迟迟未褪的一抹绯红,还是第一次领略到女人对男人的害臊滋味…… “我是搬走了,但是距此不远,以后我可以溜出来。”顿了一下:“就像现在这个时候。” 朱蕊笑靥未去:“是他们要你来的?” “没有人能勉强我!”谈伦说:“我一生只做我愿意做、认为应该做的事。” 朱蕊静静地瞅着他,含蓄的眼神儿,显示着她心思的灵敏——这个出身皇族的少女,不仅有着高贵的气质,并且剔透伶俐!,秀外慧中。 “嗯。这么说,我听起来就舒服多了……”眼皮轻起,似有所悟地看着他:“他们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就像你的名字叫朱蕊,以及你高不可攀的出身,你所患染的离奇疾病……” “他们竟然都告诉你了?” 接着她微笑了一下:“这样也好,省得我再告诉你,我本来就没想瞒着你,只是没有机会跟你多说而已!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你可会弹琴?” 谈伦点点头:“你这里有?” “跟我来。”她随即起身离开。 她原想带谈论直接进入睡房,走了一半,却站住,回身笑道:“这是我睡觉的地方,你可愿进来?” 谈伦微微一笑说:“正要参观!” 朱蕊嘤然作笑,眯着眼睛道:“你不怕人家说话?不避嫌疑?” 谈伦摇摇头哼了一声,即行进入房内。 这间睡房,已经史大娘整理清洁,虽属客中,却也布置华丽清雅,足见主人已壶公恭谨接待之诚。 大幅的彩屏隔断,适中地把公主香榻分开一偶——那一边,罗幔双开处,设置着雕花的楠木书案,文房四宝外不乏经史子集,却在一边光滑的地板上,置有长方形的一张矮几,上面放置着一具颇具古雅形象的“焦尾”古琴。 这便是眼前公主唯一的休闲活动了。 谈伦轻轻地赞了声“好!”道:“难得姑娘旅次之中,还带有这么一具好琴,想必是此道高手了!” 朱蕊摇摇头说:“那你就猜错了,这琴是巴老先生自己的爱物,不过是暂借我客中消遣而已。巴先生琴艺精深,你没来以前,常常为我抚琴,有时早晨来此,还为我讲上一些功课……他是怕我在疗病之中,荒芜了学业,确是用心良苦……这两天我不大好,他也就没有再来了!” “这就是了!” 谈伦倚着几边,盘膝坐好,就着左侧高撑的纱灯,细细打量着这具古琴。他亦是此道健者,看了半晌,慨叹着道:“如果我见识不差,这便是南朝遗留至今的名琴‘燕出巢’了……” 朱蕊咦了一声道:“你原来是个行家!不错,当日巴老先生说过这个名字,还说此琴为当今所仅留的七具名琴之一呢!” 妙目轻转,凝向谈伦,她含笑道:“你既然知道此琴名叫‘燕出巢’,可知典故何在?我倒要考考你了!” 谈伦笑了笑,左手取了个“吟”字诀,按上琴弦,往来摇动了一下,上下不出寸许,即出其音,接着得音就吟,一连试了“落指”、“细吟”、“游吟”几个音色,不由住手,大声赞叹起来。 他由是轻轻抚向“琴首”、“承露”、“弦眼”,继而“两肩”,一个活生生的出巢燕子形样便勾画出来。 朱蕊已先由主人处识得先机,见状自然省得,四目交接下,不禁作了个会心微笑。 “看来我是考不住你了,难得今天遇见你这个大行家,倒要请你颁赐玉音,我洗耳恭听了!” 她真的坐下来,以手支颐,作出留心倾听模样。 谈伦慨叹一声道:“昔日蔡中郎得衅余之桐,而成罕世名琴,这‘燕出巢’也不会较之失色多少,此琴必系主人私淑心爱之物,未得主人许可,不便造次,否则主人不悦,我亦无颜,就不免扫兴了!” 朱蕊“咭”地笑了一声:“你们读书人规矩可真多,不要忘了,主人已把这个琴借给我,我就可以当家作主,现在我借给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就赐你一弹吧!” 说时,她已背倚靠垫,神色自若,那末尾的一句“就赐你一弹吧!”俨然王者“君临天下”口吻,猛然让谈伦触及到对方贵为公主的身份,虽然落难之中,亦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仪。 谈伦道了声:“遵命!” 随即将一双袖子挽起,仰向朱蕊微笑道:“殿下有令,不敢不遵,请赐曲牌吧!” 朱蕊笑道:“我所知道的未必是你所喜,你就自取随意吧!” 谈伦仰头想了想,随即将“琴轸”、“雁足”固定,这就抚弹起来。 这韵律颇是凄凉,他亦像有感而发,边弹边和以诗,唱出道:“戏跃莲池四五秋— —常摇朱尾弄银钩——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歌罢长叹一声,即向朱蕊道:“今夜不思多弹,就到此为止吧!”随即站起。 朱蕊犹自怅怅神驰,谛听之下,才向他微笑道:“这调子好凄凉,的确好极了,怎么我以前没听过呢!” 谈伦道:“这是唐薛涛的诗,后来乐府补了曲牌,曲名‘双鱼’,算是较冷的曲调……” 说着苦笑了笑,径自坐下不言。 朱蕊冰雪聪明,见状己是心里有数,所谓“琴诗随兴而发”,兴至而出,兴罢即止。 弹者既是意兴阑珊,自应适可而止。 她即向暖壶里斟了一碗什么,捧向谈伦道:“这个也许你喜欢……喝点吧?” 谈伦接过来,道了声“谢”,饮下一口,芬芳满腮。 朱蕊道:“这是主人特地为我做的‘百合地骨露’,有清气凝神之妙呢!” 谈伦一口气饮尽,点头赞了声好,才似回复了原来心境。 朱蕊近近地睇着他,俏皮地道:“你以前可曾有过一个要好的朋友?” 谈伦点了一下头。 “这个朋友,当是个能诗善歌的绝色佳人了……可是?” 谈伦怔了一怔,终敌不过对方那双明澈的眼睛。 “就算是吧……” “只是你们又分开了?” 她犹自在微微笑着,聪明里含蓄着执著,却是不容对方违心之言。 “你都猜对了。” “倒不是我猜对了,而是方才你的诗告诉了我。”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你能多告诉我一点么?”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难道就不能谈谈?” “姑娘要知道些什么?”谈伦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她长得跟你很像,而且武功很高……” “武功?”朱蕊睁大了眼睛:“啊!那么她应该是传说中的那些侠女了?” 谈伦道:“不错,她是一个侠女,这个称呼对她当之无愧,只是现在……” “她叫什么名字?”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朱蕊脸上显出了一片迷惘。 “回为她现在已是人妇,她嫁人了!” 谈伦呐呐地道:“我不能随便谈论别人的妻子……” 朱蕊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不问你就是了!” 接着她脸上飞起无限向往:“侠女……我多希望我也有一身好本事,要是我也有一身武功该有多好……啊!” 忽然她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着他:“我差一点忘了……听说,你也有一身好本事,是真的?” 谈伦微笑道:“是巴轩主告诉你的?” 朱蕊点了一下头:“史大娘也这么说,史大娘说你的武功比谁都大,说你会飞,是真的么?” “没有人会飞!”被她的天真逗得笑了。 看看她那么认真的表情,谈论不忍扫她的兴,侃侃又道:“我想你说的是轻功,一个有轻功造诣的人,可以窜高纵矮,不懂武功的人看起来便像是在飞了,那种飞和飞鸟的飞是完全不同的!” “噢……真有意思!”像是听故事一样地着了迷:“你能够这么做,让我看看么?” 谈伦点点头:“好吧!今夜月色很好,我们就到外面去玩玩!” 朱蕊笑应了一声,就手拿起了一领披风,披在身上,遂即步出室外。 四面看了一眼,她笑着指了一下房上:“你能上去?” 话声方住,只听得呼地一声,再看谈伦,早已高高站在屋脊上。 朱蕊一时看直了眼:“呀……” 风声再响,房上的谈伦,又自站在跟前,一去一往,分明夜鸟翩迁,哪里能看出一些儿痕迹? “伦哥哥……”朱蕊那么奇异地看着他:“你带我上去玩玩,好不好?” 谈伦四下看了一眼,静夜无人,心中微动,倒也不以为逆,微微笑道:“我只是担心你的病……” 朱蕊摇摇头道:“你放心吧,有你保护我,我就不怕!” 谈伦点点头,用冷峻的目光盯着她道:“我相信你是有胆量的,因为你是一个君主的女儿……我想你的病只是内心积闷所致……让我试着为你舒畅一下,看看是否有助吧!” 这两天他内心确实这么想过,有时候病随心转,却也不能一概而论,他内心还有更大胆的尝试,只待着再次的试探。 朱蕊似乎为他的话所鼓舞,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 谈伦遂即蹲下了身子:“来,我背着你。” 朱蕊迟疑了一下,她这一生,从来还不曾这样接近过一个男人,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在第一次见面,就给她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到如今更是打心眼儿里由衷地乐意去接近他……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她略似羞涩地偎依在这个男人的背上。 ——立刻,她感觉到类似“飞升”的奇妙感觉。 在夜风的飘浮里,有如乘风的燕子,那么轻巧,那么舒畅,一些儿也不觉得害怕,不过是转瞬的当儿,已同着谈伦,高高站立在屋脊之上。 朱蕊的感觉,仿佛是伫立云端的神仙,真有说不出的美好感受。 “妙呀!” 站在屋顶上,衬以如银月色,所见自与平地不同,确是她前所未见。 但只见片片琉璃瓦块,在皓月照射之下,闪烁着点点星光,每一点亮光,都像是汇集在人们脑海里的美思梦幻,又像是十刹恨海里的点点幽灵,那么闪呀闪的! 朱蕊喜欢得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真美……美极了!” “姑娘,你再看那边——” 顺着他的手指处,附近“腾越”地面的灿烂灯火,在朱蕊乍然接触之下,就像是变戏法儿那般地展开了视野,亮亮晶晶,隐隐约约,恰似洞庭水面的隔岸渔火,那澜沧一江,更像是比天裁地的一把弯刀,将大地一挥为二,水面光华,灿如匹练—— 这一霎,天也似乎低了,那些飘浮在头顶的星星,近到举手可攀,月娘如醉,那么柔和地亲吻着大地…… 这一切,透过朱蕊明锐的眸,都像是活生生的,变得那么动人,那么有情。 她的心,变得出奇的平和、亲切。 这种感触,对于谈伦,甚至于别的任何人,也许都不会这般显著,然而对于这个积闷成习,久处寂寞的皇族公主来说,却是前所未见的新奇。 不知何时,她已轻轻滑下了谈伦的背,站立在光滑的琉璃瓦脊上。 天风冷冷,不时扬溢起她的长发,她的心却只是说不出的温暖,多日来的沉郁,仿佛一下子都吐了个干净,更不知“病”为何物。 谈伦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静静地在观察着她,他确知自己的责任重大,随时都在警惕着她的病发,然而他本心却冀望着自己大胆所付诸对方的这种心理治疗,能够见效、奏功。 事实证明,朱蕊并不如巴壶公所形容的那么嫩弱。自然,在不同的心境之下,产生不同的感受,所谓“人杰地灵”,“地灵人杰”常相粥辅,这种奇妙的“心理”治疗,即使连有神医之称的巴壶公,也未能尽占先机。 在谈伦小心地护侍之下,朱蕊喜孜孜地踏遍了眼前每一块瓦,然后,谈伦更大胆地带着她跃上了另一片屋脊,在那里又嬉玩了一阵。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谈伦才又背负着她,施展轻功,一路窜高纵矮地回到了她所下榻的北轩。 神不知,鬼不觉。确是惊奇神妙。 “啊!伦哥哥,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天晚上!” 说时,她高兴地紧紧抱着谈伦,小鸟也似地,把自己倚在了对方怀里。 谈伦发觉到她脸上微微见了些汗,却不见疲惫的病态,心里预感着,自己大胆的尝试,可能已见初功,详情如何,明天在巴壶公例行的诊断之后自会知道。 他随即向朱蕊告辞,定了明晚之约,起身离开。 时间大概是“戌”时将尽,史大娘正好送药进来。 一阵秋风袭面吹来。 谈伦不由得发出了咳嗽,敢情是他的咳疾又犯了。 服下了巴壶公所留下的药,咳嗽顿止。壶公灵药,妙不可言。 由冷月画轩而归云寺,若按平常的脚程,总得要走上个把时辰,谈伦施展轻功,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那是他心里的一个决定,也是一个除朱蕊之外,不欲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从今夜开始,他已破除“武禁”,决定在适当的情况之下,施展必要的身手。 今夜他心绪紊乱,脑子里全是公主朱蕊的影子,真不知经过方才那一番兴奋激动之后,她的病情是否会恶化?抑或是自己衷心所祈求的有所复苏? 从而他又想到了自己,此番破除“武禁”之后的可能下场,虽然说心里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可是想起来总不是滋味,应该说那是人生的最大遗憾,却是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哀。 巴壶公所留交的灵药,真是“药到病除”,有不可思议的妙用,自从服药之后,非但咳嗽立止,就连先时的一些儿疲态也没了影儿。 这一霎,夜静更深,和尚们晚课结束,俱都歇息,整个古刹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叶,在地面上移动的那种沙沙声。 为使心情平静,他耐着性子在灯下看了半卷经文,只觉枯涩难解,更加的无味。 他这里方自把灯蕊拨暗了,待将就寝,耳边上却听见了一丝奇怪的“折枝”声—— 正当他竖耳倾听的当儿,头顶瓦面紧接着喀地发出了一声轻响。 对于一个心细如发,轻功造诣绝佳的人来说,不难立刻就能串想到是怎么一回事。 谈伦几乎不俟多思,单手往褥下一探,已握住了带鞘的长剑,紧接着左足轻点,就着左侧方半开的长窗,一个快穿疾滚之势,已自来到院外。 他身法极为快捷,既然解除禁制,不再心存顾虑,身法一经展开,真有惊人之势。 随着他身子由地面跃起,闪进之间,已紧紧偎向墙角,却也没有忘记打量着上面的声音来处。 设非是他这般的快速,就不能及时得窥一斑—— —片衣影,裹带着来人瘦长的躯体,几乎就在谈伦惊鸿一瞥之间,消失于邻殿高耸的阁檐之间。 虽然在黯淡的星月之下,谈伦却已看见来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肥大衣衫。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得使他暗吃一惊。 时间稍纵即失,他可不容对方逃过自己的这双“招子”,一念既兴,双脚力点之下,已把身子蓦地拔了起来。 “呼——”恰似长烟一空,已登上了殿檐。这才见前行的夜行客,一路轻登巧纵,星丸抛掷般地己翻到了后面庙殿。 好快的身法!不过交睫的当儿,已是十数丈开外。 谈伦却是放他不过,随即展开身法,紧蹑其后。 他已有相当时候,没有施展,真有说不出的感触,暗喜着倒也没有生疏。 前面的夜行人这时已来到了后面院落—— 当前是衍生在半面山坡上的一片枫林,这人略行打量之下,遂即向林中步入。+谈伦心中动了一动,江湖中有“遇林莫入”这么句话,意思在说,一切的凶险都可能借助树林的黑暗面予以掩饰,令人不胜其防。 眼前情形却似略有不同,那是因为前面的夜行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身后有人追踪。 谈伦略一思索,料定了对方必非善类,自己既然无意发觉,总要探查出一个水落石出才好。 当下即取出一方丝巾,扎系脸上,施展出上乘的“踏雪无痕”轻功,向林内进入。 原来林内布满落叶,时日既久,多已枯脆,即使轻功再好,也难免不出声音。 谈伦心中既存了仔细,轻功又好,较诸前行的夜行人便自不同。 果然,就在他留神分辨倾听之下,前行的足步声,便自无所遁声地落在了耳中。 他就紧紧跟随着前面的足步声,快速前进,他走自己也走,他停自己也停。这么一来,正可掩饰住自己足下发出的声音,只要在速度上加快,不难接近。 这个方法的确不错,须臾之间,谈伦已紧紧蹑身其后,甚至于已清晰地看见了对方的背影。 就在凸出的一堵巨石前,这人停下了脚步。 谈伦早已选好了一株大树,用以掩遮身子,这个距离之内,已可使他约略分辨出对方形象——一个既高又瘦的影子,模样里透着精悍。站定之后不时左顾右盼,月色里依稀可以窥见他那张形若吊客,双颧高耸的长脸。 这倒不禁使谈伦纳闷儿了。 心中方自忖念着,莫非他是在等人?却听得“噗搭”一声,一片火光发自来人手上“火折子”。熊熊火光,高耸尺许,照得他立身附近,一片通明。 这么一未,暗中的谈伦,可就看清楚了对方这副长相,浓眉大眼,满面黄须,一身疾装劲服,却在外面加着一袭银色长披,头上齐额处,扎着一条约三指宽的黄色绫子,剩下老长的一截,双双飘拂在脑后,一看之下,即令人想到是属于某处特定的标志。 黄须汉子手里的火折子,一连在空中晃了几圈,突地熄灭收起,却只见对面山坡上飞鸟般地落下一人。 噗噜噜夹着一阵疾风,来人已落身当前,却是一个身着僧衣的光头和尚。 谈伦心中动了一动,暗忖着这又是怎么回事?却听见后来的和尚出声道:“日月乾坤——” 前来的黄胡汉子,冷冷一硒道:“我主万岁!” 后来和尚立时双手抱拳道:“常子威。兄台是……” 黄须汉子像是报了名字,只是声音颇低,谈伦没有听清,无论如何,这“常子威” 三个字清晰在耳,使得他猝然忆及那日温泉沐浴,邻室的两个假和尚,常子威正是其中口操北京音调的那个黄眉尖脸汉子。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令他暗自吃惊,由常子威的身份,联想到眼前的夜行人,也就可知一个大概。 如此一想,谈伦也就越加地注意、留神倾听。但是双方距离颇远,二人说话声音又低,难以听清。 对方二人喁喁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谈伦有意趋前靠近一些,一来眼前似已到了枫林尽头,林木稀疏,极易暴露身形,再者,他心里不得不提防着另一个假和尚—— 那个姓官的,几经犹豫之下,他只得暂时隐住不发。 双方继续交谈着什么,却不见那个人称“笑面无常”姓官的假和尚现身而出。 眼看看来人那个黄须汉子抱拳告辞,假和尚常子威回身相送,一径向着谈伦掩身之处走过来。 常子威边走边自笑道:“要不是李爷今夜来这一趟,兄弟真还耗不住了……吓吓,不瞒老兄说,这个假和尚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头一样,每天光吃素,我就受不了!” 姓李的黄须汉子站住了脚,冷冷地道:“再忍忍吧,不会太久了!” 常子威说:“李兄既然这么说,兄弟也就放心了,我们就暂时在这里候命了!想不到杜海波竟会遭了毒手,要不是李兄透露,我们两个真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这么看起来,冷月画轩里还真有能人,可真不能掉以轻心咧!” 黄须汉子闪烁着一对眼珠子,东瞧西瞧地,似乎提防着有外人在场,殊不知谈伦就近在咫尺树后,他却是无从窥见。 “这件事透着怪,没有十分证据,证明是冷月画轩里的人下的毒手。尸首是在小客栈发现的,身上带着伤,都臭了,为恐打草惊蛇,我们暂时还不能声张,如果真是冷月画轩里面的人下的手,这件事可就麻烦……” “除了姓巴的有这个能耐,还能有谁?” “也不一定……” 姓李的吟哦着,冷冷地道:“这里面怕还有外人……” 这句话,不禁使得树后的谈论猝然吃了一惊。 常子威也像是为这句话而怔住了。 “怎么,莫非发现了什么特别的情况?” “事情还没准儿,也说不上是冷月画轩里面的人下的手姓李的压低了嗓门:“上个月,腾越地面上很不平静,一连发生了三条命案,这件事可透着稀罕!” “死的是什么人?” “倒不是咱们大内来的人,可也有点关系。” 姓李的冷冷地说:“只说是南昌郡侯府那边来的人!” 谈伦一动也不动地静立树后,尽管这句话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憾。 “南昌侯……”常子威甚是惊讶地道:“你说是银刀段小侯爷那边的人?” “还拿不准,段小侯爷没有承认,不过腾越府传出来的话,却说是段小侯爷那边打发人来,把尸首给运走了,还关照不许声张。” 谈伦聆听至此,不由得脸上现出了一丝苦笑。事实证明,他所猜测的没有错,银刀段一鹏显然是放不过自己,必欲置自己于死地。 真没想到,今夜无意之间,竟会听见这个消息,谈伦内心真有无比的激动,这些消息正是他渴望知道的,姓李的简直像是单为说给他听的。 “这里面又有段小侯爷什么事?” 常子威盯视着来人:“难道姓段的也想插上一脚?” “有什么稀罕?” “难道他也想揽下这个功?” “正是如此。”姓李的喃喃说:“姓段的他也不是傻子,谁不想加官晋爵?照说他干他的,我们干我们的,各不相干,可是想想看,万一要是让他给抢了功,我们这帮子人,往后还怎么在大内混下去?” “这倒也说的是。可是,难道还能为了这件事,和姓段的翻了脸?” “那倒也用不着……”姓李的抬手摸着他的黄胡子:“这件事‘老头子’很不乐意,不惜全力以赴,看样子像是跟姓段的摽上了,绝不甘心输在他手上!” 常子威“哼”了一声:“不是兄弟说一句泄气的话,这件事要是姓段的插手,还真麻烦,谁不知道他银刀段小侯爷的威名,一口刀,出神入化,可真了不得——除非老头子亲自出马还差不多……” 姓李的嘿嘿笑了几声,冷冷地道:“往后瞧吧,他段一鹏厉害,咱们也不含糊,真要把老头子给逼出来,只怕他也开罪不起……常老哥,你把话传给官爷,没有老头子的话,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会随时和你们联络,我去了!” 双方抱拳为礼,就此别过,一头栽进了黝黑的枫树林子,姓李的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既然摸清了姓李的底细,谈伦无论如何是放他不过了。 像是风吹草动,又似月影偏斜,总之,姓李的脚程不谓不快,却依然甩脱不开背后隐约里,紧紧蹑着自己的那个人。 如同一缕幽魂,那么若即若离地紧紧蹑着他,他快“他”也快,他慢“他”也慢,几次以后,姓李的胆上生毛,不能不当它是回事,而加以注意了。 蓦地停住了脚,姓李的来了个“怪蟒翻身”,唰地转过来身。 “呼——”身后那个鬼影子,更像是扑面疾风,直袭过来。 一惊之下,姓李的“噢”了一声,右掌翻处,事先扣在掌心里的一枚“丧门钉”,夹着尖细的一缕劲风,“哧——”直发而出。 身后的那个“鬼”端的好身手,随着他卷动的一片袖风“叮!”丧门钉反弹出去,深深地钉进了树干。 一片冷月透过了空中浓密的树帽,照射着现场这片不足方丈的空隙,使得来自大内的这个“人”,看清了身后的这个“鬼”——当然他并不是一个真的鬼。 这一点,在姓李的一经注视之下,立刻认定。 “你是……” 仔细地辨认着对方,不胜惊诧之至。 “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说时,这个黑影子,又自向前面偎近了一些。 姓李的心中一惊,一双浓眉,倏地直竖起来,根根黄须好像刺猬也似地直立起来。 既然出身大内著名的锦衣卫,手下当然不含糊,心里害怕是另一回事,却也不能临阵退缩。 “你?哼哼,少给你李爷爷来这一套!” 一边说,那一双黑光净亮的眸子,频频在对方身上转着:“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你报个万儿吧,李某人接着你的!” 话声方落,右手后探,银光乍闪,已把一口状如残月的“弧形剑”撤在手中。 兵刃在手,姓李的胆力顿壮,只是对方那人,显然不把他看在眼中。 “这片枫树林子,原是你曝尸埋骨的地方,只是我却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不妨暂时留下你半条性命,给你主人捎上一个口讯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他身子反倒向后面退开了一些,深邃的目光,即使在夜色里,亦有凌厉夺人之势。 “你到底是谁?” 紧接着,他脚下一点,进势如风,手里的“弧形剑”划出了一道银光,直向着对方当头劈落下来。 这一剑透着高明,说是“太公钓鱼”,却是另有虚玄——“劈中挂二”。随着他大幅度抖开的剑势,一片剑影,直向着对方整个上身罩落下来。 如此猛烈的剑势,在彼此一照面的当儿,猝然施出,确实具有凌厉的威力,但是对方这个神秘人物,身手更是惊人。 那么凌厉猛烈的一天剑影里,这人却只施展了“一长二转”,看来极见轻松的两个动作,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儿,姓李的剑势,敢情连对方的身边儿也没有沾着,竟自落了个空。 一剑落空之下,姓李的已知道不是好兆头,倏地向后一收,就势打了个旋风,掠出七尺开外。 对方敢情好涵养,兀自站在原处没有移动。 姓李的一惊之下,这才知道遇见了厉害的对头,看样子今夜晚,在这个陌生怪客手上,只怕讨不了什么好来,一念之兴,心胆俱寒。 “凭你这两下子,还不配跟我递爪子!” 这人身子缓缓向前移动了一些:“有什么厉害的玩艺儿,你就继续施出来吧!” 夜色甚黑,除了对方这个人,以及那一双灼灼光采的眼睛之外,简直什么也认不清。 姓李的黄须汉子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狞声笑道:“足下身手不弱,只是……哼哼,你我素昧平生,冤有头,债有主,找上我李某人,又是为何?” 蒙面人并不着恼地道:“你来点苍,当然不会无因,我找上你一点也不冤枉,你为什么?我又为什么?彼此心里有数。今天遇见了我,你就认了命吧!” 黄须汉子姓李名元烈,早年亦为武林黑道出身,投效锦衣卫不过三年,由于为人精明,手底下也不含糊,短短时日之内,已蒙上峰重视,不次拔擢,现为当局最受重视的二十七名黄带卫士之一。 论身份已有六品的功名,不要小瞧了他这名“东厂”的卫士,平日走州过府,狐假虎威,差一点的人头,就连话也难得跟他说上一句,这类人假公济私,狗仗人势,真正是作恶多端,今夜平日地遇见了厉害对头,也算是命该如此了。 双方对答之际,李元烈早已二次蓄势,就在蒙面人话声方歇的当儿,冷叱一声,掌中弧形剑再次挥出,却是由下而上,卷起一道长虹,直向着当前蒙面人正面全身反劈过来。 这一剑李元烈运足了劲道,彼此距离又近,设非事先有备,成竹在胸,万难躲闪。 蒙面人正是胸有成竹,有备在先。似乎在李元烈出招之前,他已窥知了先机,是以无论前者剑势何等罡烈,却也难犯其身。 眼看着蒙面人直立的身子,霍地向后面一收,凹腹吸胸,成了中空之势,整个身子这一霎看起来,活像一只无腰的大虾! 妙在李元烈的剑,正是由对方身子弯起的这个弧度里挥了过去,几几乎擦衣而过,险到毫厘之间,依然是走了个空。 一招落空之下,李元烈便知不好,随着他挥出的剑势,脚下用力一点,腾身就起,却是慢了一步。 耳听得对方传过来的一声冷笑,紧接着是长剑出鞘的一声龙吟! 一股冷森的剑气,夹带着青蒙蒙的耀眼奇光,像是冷电加身,李元烈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一只右臂,连带着握在手上的那口弧形剑,齐着臂根已自被斩落下来,随着对方剑光卷处,足足飞起了丈许高下,“叭哒!”坠落当场。 李元烈痛哼了一声,身子一连两个打闪,跄出了七尺开外,却没有倒下去。 “好……你……” 话声未歇,大股鲜血已自他断臂伤处怒涌出来。一霎间,他那张脸就像是雪也似的白。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对方蒙面人已现身当前,随着对方扬起的剑鞘,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已点中了李元烈断臂附近五处穴道,顿时止住了势如泉涌的流血。 李元烈身子再一次打闪之下,连惊带吓,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坐倒地上。 黑暗里,他所能看见的,依然只有对方一双闪烁着的的精光的眼睛。 双方距离得那么近。 李元烈所能感觉的,只是无比的恐惧,简直像离死去不远,先时的恃强凌厉,早已化得无影无踪。 “你……” 说了这个字,一时舌桥不下,只管呆呆地看着对方,全身战栗不已。 “你可以走了!” 一面说,蒙面人用手指了一下地上的断臂:“把这个带回去,马上用冰镇起来,如果找对了人,还可以给你装上,只是这一辈子,休想再拿刀动剑了。” 李元烈乍听之下,立时将那只断臂抢在手上。 “谁……谁有这个本事?” “银刀段一鹏!”蒙面人冷冷地道:“去看看他,也许有办法。” 李元烈虽是断了一臂,却并不觉得十分疼痛,血也没有再继续流,显然对方在点穴止血的同时也施展了止疼的手法,才能使自己免于崩溃,观其出手,武功简直高不可测,自己侥幸能在他手里逃得不死,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再不赶快离开,对方若是变了主意,生死犹在未卜之数。 呆呆地看着对方那张蒙住的脸,想到了自己眼前所落得的下场,一时只觉得透骨的凉,死中逃生,仇恨复起,这一口气无论如何也难以咽下去。 “多谢足下不死大恩……李某今生只要有三分气在……就忘不了……” 说时,他已晃晃悠悠地由地上站了起来,眸光里充满了悲忿,又似有说不出的凄凉。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李某人回去把你当祖宗一样地给供起来,晨昏一炷香,保佑足下你长生不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由牙缝里挤出来的,显示着他心里恨恶之深。却是无比的遗憾,但能有丝毫出手制胜对方的把握,他也不会放过,实在是一点都没有。说着说着,他竟自凄凉地笑了起来,那副样子真像是恨不能把对方生吞进肚里。 蒙面人微微笑道:“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不必急在一时。回去告诉你主子,缺德事不宜再为,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决计不会容他得逞,我不送你了,你走吧!” “好!”李元烈挫齿出声,脸上发青道:“我还会再来的!” “那就太不幸了。” 蒙面人冷森森地笑道:“我要是你,就不会再来!” 深邃复冷峻的目光,再一次在李元烈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滋生出无比的寒意。 “多谢足下你的好心,咱们后会有期,告辞!” 话声一落,蓦地掉过了身子,一路纵驰,如飞而逝。 打量着他前去消逝的背影,蒙面人怅怅然似有所思。 今夜的短兵相接,已为他在心里描绘出来日大难的先声;今夜的出手,事实上也已把他卷进了未来大战不可或缺的主要核心,他再也无能脱离这片是非之地了。 夜风里,他情不自禁地又自发出了咳嗽…… 对于“大理”知府郑渊来说,这两天的日子实在不怎么好过。 原来他这地方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的地方,想不到一夕之间,风水变了;有事没事的人,好像都喜欢到这个地方来逛一逛,他这个地方官,职责所在,便不能不与闻问了。 普通人倒也罢了,偏偏来人,都是些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哪一个也不好对付,都得他这个知府大人亲自出面应付。 第一拨来人显然是京里下来的,一共是四个人,人还未到,先由省里下来了八百里廷寄快书。 郑大人开视之下,直惊得目瞪口呆。 除了“云南等处布政使司”转来的一角公文,另加上“布政使”的一纸手令,显示着来人不同一般的身份——“钦命上差,听令侍候”。 就只是这八个字,已够这位四品正堂折腾的了。 “人”被接到了专迎上差的“朝阳馆”,来人显然大有来头。一番酬对,才知道四个所谓的“钦命上差”,竟是来自直属皇帝的亲军“上二十二卫”中最为惹眼的“锦衣卫”。论官职,不过是小小的三个“总旗”,由一名姓赖的“镇抚”率领,可是郑知府却知道这些个被俗称为“蕃子”的“锦衣卫”上差,哪一个身上都有一身好功夫。 这类人常常是无事生非,打着皇帝亲军极特殊的“锦衣卫”身份,在外面招摇撞骗,无所不为,动辄杀人,地方州府碰着了他们,除了极尽小心地张罗着接待之外,一个弄不好就会砸了差事,毁了前程,是以每每视为畏途。 郑知府把这四个要命的主儿让到了“朝阳馆”,一番盛情接待之外,临去前,还特意留下了一位善于交际的周“通判”,嘱他移住“朝阳馆”,随时听凭使唤,为四位上差各处联络奔走效劳。 想想看,这样的四个人,一旦在这里住了下来,似乎短时间还没有走的意思,身为地方官的知府大人,又如何能安下心来?除了善意的接待,小心巴结之外,别无良策。 来人虽顶着“锦衣卫”的特殊身份,看起来简直和一般江湖黑道人物并无二致,满身的风尘气息,既刁又油,只是一样,住下来绝口不谈公事,一个个“守口如瓶”。周通判陪着吃喝,挖空了心思,也休想打听出一点点来龙去脉,以及此行四人所负有的特殊任务,这就让郑知府平添无限纳闷,大费思忖了。 让他头疼的事,犹不止此。 紧接着四个锦衣卫之后,大理地面上可又来了贵客。 ———艘画舫,转载着远自南昌而来的段小侯爷夫妇一行,道是游山玩水,选胜登临吧,总之一来到了大理地面上,可也就不打算动弹了。 郑知府心里满是狐疑,可也不能装不知道,说不得又自打起精神,小心接待一番。 段小侯爷不同于“锦衣卫”来的四个“蕃子”,他是世袭的“郡侯”爷,食邑一方,雍容华贵,自有其威风气势,郑知府尽管存心巴结,他却不轻易领他盛情。 原来小侯爷未来之前,先已着人布置好了住处,行馆就设在极具风光幽胜的“洱海” 之滨,是一李姓官商的别馆。 主人很懂得官场酬酢,又与小侯爷两代交好,一向在南边发财,只说侯爷游滇,乐得送上这个顺水人情,就把宅子连同一干仆役借给了贵客。 段小侯爷有了李姓富商的殷勤,自然就不便再劳驾郑知府这一边的了。 大理地面上,先后来了这两拨贵客,尽管是事属机密,双方俱不欲张扬,可是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 特别是有“银刀”之称的段小侯爷,除了他世袭的“郡侯”身份之外,最最为人乐道的,还是因为他在武林中享有的崇高身份。 人们只要一提到段小侯爷,立刻便会联想到,他那个有“银刀”之称的外号,以及他传说中鬼神不测的一身武功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盖世刀法。特别是在传说中他的唯一劲敌青麟剑客谈伦死了之后,段小侯爷的身价更是百尺竿头,又上了一层,在浩瀚的五湖四海,显然成了唯我独尊之势。 人们乐谈段小侯爷,最为脍炙人口的还是他与女侠玉燕子冷幽兰的一段结合经过。 其实就只是一个玉燕子冷幽兰,已足以引发人们的好奇,更何况再加上她与银刀段小侯爷的离奇结合。 这件事非仅江湖乐道,并也事传官场,早已名动公卿。正因为这么一来,小侯爷一行的行踪,也就格外的隐秘。 传说中玉燕子冷幽兰的美,仿佛是天上仙子、月里嫦娥,原本她的行踪,就已经扑朔迷离,“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嫁与段小侯爷后,虽未必“藏之金屋”,事实上一般江湖人物,再要想一睹她的芳容,即使并非全无可能,也属难之又难了。 郑知府在接待之余,未尝没有动过一睹佳人的好奇念头,只可惜他的这一点小小好奇心愿,直到此刻,也未能实现。 递上了拜贴手本,足足又等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这位传说中的神奇人物段小侯爷才施施然地出现花厅。 郑知府立刻由位子上站起来请安问好。 这已是他与小侯爷第三次见面。前两次匆匆一见,小侯爷旅次未定,未及多谈。今天他是专程来拜访,对方一切粗安,应该是可以谈上话了。 “这两天京里来了人,下官不得不亲自照顾,直到今天才来看爵爷,请安问好,还请爵爷勿以怪罪才好!” 一面说,郑知府依照官场上的习俗,深深地向对方打上一揖。 “郑大人不必客气,请坐下说话!” 说着他自个先在一张紫檀木外加猩猩红缎子坐垫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上下的年岁,虎额燕颔,长眉俊眼,衬着伟岸的玉立长躯,小侯爷只凭着这个貌相,就令人肃然起敬。 偏偏他举止潇洒,谈吐从容,眉梢眼角更有万种柔情——这便是他集“富贵”、“武功”之外,最能打动淑女们芳心之处了。 “爵爷客居之中,如有什么需要,只请关照一声,下官立刻着人办到。” 郑知府搓着两只手,嘻嘻笑着:“夫人那边也是一样……这地方比不得京城,还要请爵爷多多担待!” “郑大人太客气了。” 段小侯爷微微一笑:“我倒觉得这边很好,天气也好,不冷不热。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就不必多费心了!” “是是!”郑知府赔笑道:“要说到天气,这里可是真没话说,尤其是爵爷住的这个地方,驾二水夹群山,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四时如春。爵爷与宝眷能在这里小住上一些时候,倒是值得的!” 段小侯爷微微点头听着。 郑知府道:“爵爷如果有雅兴,卑职可以着人准备一号官船,爵爷可以携同夫人,在这洱海湖上游游,也很有个意思!” “嗯?”段小侯爷并不十分热衷的样子:“你说说,都有些什么好玩的地方?” “这个……”郑知府如数家珍地道:“洱海状如人耳,源出洱源山,总汇十八溪之水,下委于漾濞江、澜沧江,这里山多极了,爵爷看看……湖的四周全是山。说到玩处,洱海上面有三个岛,遍植奇花,还有所谓的‘四洲九曲’之胜,比起昆明湖来倒也不差呢!” 段小侯爷点头道:“郑大人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湖上看看去,你就随便安排个日子吧,时间也用不着急,反正一半天我们还不打算走!” “是是!”郑知府连连道:“卑职知道,知道!” 段小侯爷微微含笑道:“刚才你说到前两天京里下来了人……是怎么回事?” 郑知府愕了一愕,这才点着头道:“详细情形,下官还不大清楚,公事照会上说是奉旨缉拿什么要犯,至于拿的是什么人,下官可就不知道了!” 段一鹏冷冷一笑:“不用说,来的是锦衣卫的蕃子了。” 他是爵爷的身份,才敢直呼来人为“蕃子”,郑知府却没这个胆量了。 “是……一共是四位上差,这些人身手都不错!”段一鹏问道:“领头的是谁?” “是一位姓赖的军爷!” “赖长庆!”段一鹏立刻呼出了对方姓名:“这人我见过,是把好手,就是为人狠了一点,恐怕不大好侍候。” 微微一笑,拿眼睛瞅着发愕的郑知府,略似椰揄的样子。 “吃着湿的,拿着干的,只怕贵府台在这件事情上要破费几文了!” “这……”郑知府意似不解地道:“爵爷是说……” “大不了花几个钱吧!” 段小侯爷不经意地道:“这早已是朝廷的陋规了,所谓‘在家吃粮,出外吃官’,郑大人你怎能不知?只是这个姓赖的比较狠一点就是了!” 几句话说得这个郑大人额角直冒汗,想一想,那个姓赖的果如对方所说,你跟他说三句话,他顶多回你一句,鼻子里有事没事总爱哼哼两声,尤其是他拿眼睛瞧你的时候,似笑非笑,更像是你有多少把柄攒在他手里,随时都可以举发你的样子,看来诚然不假,自己倒是要十分小心地应付这个人了。 其实又何止姓赖的一个人,同来的三个主子,看神态每一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心里这么盘算着,外表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深沉,落在对方段侯爷眼中,自是心里有数。 “这些蕃子说是难缠,倒也并不尽然,只是不能全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来应付也就是了。”他微微一笑,略以怀柔地道:“这件事郑大人你也不必太过费心,好在这个赖长庆过去与我有过几面之缘,于公子私我都照顾过他,也许我的话他还能听,改天你有机会请他过来一趟,他知道我在这里,也就不会过于与你为难了!” 郑知府聆听之下,大喜过望,忙不迭地连连道谢不已。 段一鹏一笑道:“郑大人你不必客气,也许在这个姓赖的身上,我多少可以帮帮你的忙,可是接下来的人,我可就帮不上这个忙了!” 郑知府又是一怔:“爵爷是说……” “难道郑大人还不知道?”段一鹏含笑说道:“大内方面,又有人下来了!” “这……”郑知府有点傻了:“他们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段一鹏微微一笑,摇摇头道:“这是他们的机密大事,外人不得而知,我只是提醒郑大人一声,这个戚剥皮可不比别人,他官高权重,一个侍候不妥,轻则丢官事小,只怕连性命也难以自保。” “啊!”这可是郑知府没有想到的:“爵爷是说朝廷来了钦差大员?” “比钦差大员更难侍候的主儿。” 段一鹏冷冷地说道:“郑大人可曾听过‘戚剥皮’这么个人?” “啊!”郑大人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听过……爵爷指的是戚指挥使……戚老大人?” “不错,就是他。”段一鹏的脸色忽然变得冷了:“戚枫,这个老头子你应该知道,只伯是当今天下最最难缠的人了。他就要来了!” “是。”郑知府愣了一愣,赔着笑脸道:“要不是爵爷提醒,卑职还蒙在鼓里,有关戚老大人的一切,下官也只是道听途说,尚请爵爷赐告其详,也好心里先自有个打算。” “你找错人了!” 小侯爷冷冷一笑:“我与他并不很好,在他眼睛里,未尝会看得起我这个侯爷,我也不买他的账,只怕他对我还心存芥蒂。” “原来如此……”郑知府皱着一双眉毛:“这么说起来,戚老大人可也太……” 原想说“专横霸道”,话到口边,终不敢冒失出口。 段一鹏一笑道:“如今官场,走他们路的人极多,由另一面看来,对郑大人未尝不是一个加官进禄的机会。只是此人生性吝啬,度量狭窄,刚愎自用,眶眦必报,如果没有一身贱术媚骨,善于拍马奉迎,这条路却也不易行走。怎么,郑大人你……” “爵爷不要错会了下官之意。” 郑知府腼腆地含着笑:“他老人家是钦命上官,来此是客,下官职责所在,焉敢怠慢?爵爷既然对戚老大人略知其详,示知一二,下官也就受惠不浅了。” 段一鹏道:“这个戚枫的幼年出身,我一概不知,只知他有一身奇异武功。早年蒙术士袁珙的推荐,在今主上还是燕王之时,即在殿前效力,主上即大位之后,自是青眼相待了。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论官位不过是三品的功名,说到实权,哼!只怕那些一品大员,也要瞠乎其后。此人生性奇淫,夜不虚度,有一偏好,郑大人你可知道?” 郑知府正中下怀地道:“爵爷赐详。” 段小侯爷莞尔一笑,站起来走向窗前,略有所思地向着窗外一片平湖秋色眺望着。 郑知府赔着笑,小心地趋前跟上去:“爵爷。” “也罢,我就指给你一条升官发财的晋身之阶吧!只是……” 段小侯爷深邃的眸子,似笑不笑地盯着他:“功名富贵,不假以人,我若告知郑大人这个晋身的妙计,你却又当如何谢我?” “这……”郑知府笑逐颜开地道:“但凭爵爷吩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郑知府笑得有些牵强:“卑职宦中不丰,怕是报效不……” “郑大人你想左了。” 段小侯爷目光透着古怪:“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说,先谈谈这位戚老大人的特殊嗜好吧!” 一听对方要的不是钱,郑知府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眼前的这个“晋身之阶”,却是万万不容错过。 “爵爷是说戚老大人性喜渔色?” “对了!” “那也不难,”郑知府笑道:“这件事卑职记下了,老大人国之栋梁,总要物色那清白人家,才堪承受!” “这么说,你打算找什么样的女子孝敬?” “这……”知府大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爵爷你说呢?就是初夜未破的童身也是有的……” “那你就错了!”小侯爷冷冷地道:“这么一来,郑大人你可害人害己了!” 郑知府可就又傻了眼。 “郑大人莫非不知这位戚老大人身负异禀?寻常女子,万万难以承当,却也不合此老脾胃,总要那久历风尘,体态刚健过人的半老徐娘……” 于是,段小侯爷附向知府耳边,小声细语了一番,郑知府先是怔了一怔,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终于作出了会心微笑。 第五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灯下,段一鹏展现着他那一口奇窄细长的银鞘宝刀。 刀身三指来宽,两尺七八寸长短,遍体为银,却打磨出一圈圈鱼鳞旋光,通体上下耀眼生辉。 试拔以发,格向刀锋,吹气一口,发身齐腰而断,簌簌向四下纷落——这便是所谓的“吹毛断发”了。 刀名“银蛟”,出自前人名匠,到底何人之手,已是不容考据。自为小侯爷重金购得后,以其不世身手、杰出刀法,端的如虎生翼,平添了无限声威。 每一回,段一鹏持刀在手,或是执灯夜看,都会激生出无比豪情,意气干云。 这口刀在他手里确实无限风光,会过了多少能人异士!经历了多少英雄岁月!确实没有辜负了少年时光,堪称是走遍天下无人堪敌。 除了一个人…… “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接下来的那句话,便应该是:“我便是真的举世无敌了!” 然而,无时无刻,这个原该早已经被认定成为事实不是问题的问题,到了现在,反倒“死灰复燃”成了一个大大的疑问了! 他的来,其实正是与此有关。他急欲澄清此事,抹去这个掩盖在他心灵上的阴影,这个阴影实在说对他的心理影响太大了。 那只是属于他与谈伦两个人之间才知道的一件小小隐秘,也许早已该淡忘了,他却偏偏不时记起,出现在回忆里……每一次,当他想起这件事时,总会令他兴起一种忿恨,却又简直不知道如何发泄才好! 那已是六年以前的事了…… 浣花江畔。 春阳正暖。 两个并世的少年奇侠,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因素,正在作一场武功的“印证”。 双方并没有仇恨,但战况的激烈却像是作一场殊死之战。肃杀的气势笼罩着未解的江上春冰。 “青鳞剑”对“银蛟刀”。剑气如虹,宝刀似雪,闪烁的寒光,足使大地战栗,天宇无光。 那一战,青鳞剑客谈伦以神奇诡异的“月上柳梢”一招,战胜了小侯爷。 时间的仓促,间不容发,弹指万变。 青鳞剑刺穿了段小侯爷的一袭轻裘。冰凉的剑身,紧紧贴着他的腰际,迫使着意气风发的小侯爷,不得不站直了身子,垂下了他那一口自认为天下无敌的盖世宝刀。 那一霎,其实是那么的短暂,然而,当时在段小侯爷的感受里,却像是整整一天时间那么长久。 “血”凝固了。 “气”闭住了。 “人”僵住了。 谁能想像得到,那一霎给他的耻辱与羞惭有多么大!对他来说,那一霎简直天昏地暗,他仿佛已不是血肉之躯的一个人,而变成了冰天雪地里的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谈伦总算表示了他应有的风度,甚至于对落败的段小侯爷,没有说上一句刻薄的话,就那么缓缓地收回了他的长剑,扬长而去。 真恨不能地上有一道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真恨不能对方的剑锋,所刺穿的不是身上的狐裘,而是自己的心…… 真恨不能…… 然而,什么都不是,都没有!对方只是带着他的胜利,一言不发地去了。 这种羞辱,使他觉得真比对方辱骂他一千句一万句更厉害,真比对方的剑穿过自己的心脏更痛苦,更残酷…… 就是从那一霎开始,他对自己立下了狠毒的心愿:今生今世,绝不与对方共生天地。 固然,他之深爱玉燕子冷幽兰,也是事实,然而那么迫不及待,不择手段地去抢先得到她,甚至于施出令人不齿的手段,向江湖散播谈伦已死的“不实”谣言;这一系列的作为,未尝不是他根深蒂固的报复心理作崇。 有人亲眼目睹谈伦的确罹患了苗疆的瘴毒怪症,因此他便直觉地认定了谈沦必死,甚至于他一度确实认为对方真的已经死了——直到月前他所派出缉察实情的三个手下,相继横尸这里,才使得他大生震撼,心中产生了疑问…… 尸身现存“漾濞”县衙,只怕早已腐烂无复辨认,想要就此判断谁下的手,只怕已是妄想,充其量也只能假设是某人所为,却不能就此认定是谈伦所为。 果不然,谈伦他真的还活着。 这个天底下,谁又能抗拒已经中身的瘴毒?一年、两年……算算时间,这已是第三个年头了。 阵阵湖风,由敞开着的轩窗吹进来。 纱罩里的灯蕊摇摇欲熄。气温已显著地转凉,令人意会到这已是秋深的季节。 他感觉着如此的气闷,仿佛心上压着大块的铅,真像是被谈伦看不见的一只手掌,掐着了咽喉;这只手更像是在慢慢地收紧着,如不能及时挣脱,总有一天会使他窒息而亡。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见了青鳞剑客谈伦的飘逸英姿一一这个天底下自己唯一心存忌畏的人,他真的如果还健在……未来的情势发展,将是何等一番情景? 段一鹏只觉得手足冰冷,有些儿不寒而栗。 却在这时,有一只温暖复细嫩的手,轻轻攀住了他的肩头。若在平日,心情和畅时,小侯爷亦非不解风情,该是一番何等旖旎受用,然而这一霎,正当他心存忧虑恐惧的当儿,这只手的突如其来,简直就像是大敌谈伦的突然出手。 段一鹏霍地向下一矮,借势翻身,轻叱一声,掌中宝刀待将抡起之际,才自看清了来人是谁,不由脸上一红:“幽兰!是你……” 曳着轻轻的一袭纱缕,面前的玉燕子冷幽兰,真有令人倾倒的醉人风姿。 她几乎吓了一跳,黑大明亮的一双眼睛,只有一分上来的喜悦,剩下的是关怀、惊悸,以及不着边际的迷惑! 云鬓新解,散发如云。粉项微呈,洁白如玉。略似丰腴了些儿的婀娜体态,透过款款腰肢,丰隆下躯,散放着无与伦比的成熟少妇气质,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每一回,当她望向段一鹏,即使不说一句话,都能使小侯爷为之怦然心惊,愣上半晌…… “玉燕子!玉燕子!”这般迷人的绰号,也只有眼前这等遍世难逢的绝色佳人才得拥有,才配享用。 “玉燕子”非只说明了她轻盈的体态,更似说明了她的绝世轻功。她也曾一剑来去,腾云啸风,惩奸去恶,在江湖上享有第一女侠的大名。这些似乎俱都是过去的事了。 两年前,自从她委身嫁与世袭的南昌“郡侯”,成为雍容华贵的侯爵夫人之后,便像是完全脱离了前此的江湖生涯,已不复再拿刀动剑了。 一个仗剑除恶,萍聚风散的武林侠女,一旦成为世袭的侯爵夫人之后,前后生活的对照,该是何等巨大的差异?从千变万化到绝对静止,这其中是绝难加上一个相同的等号。 玉燕子冷幽兰却竟然也适应了。 她快乐、幸福、满足,就像是睡在柔软的天鹅绒里。一个生活在快乐幸福里的人,是不会回忆过去的。至此,那昔日山盟海誓的恋人谈伦,所能给她的影响,已微乎其微…… 虽然在初闻谈伦去世的消息时,她的伤心不容置疑;情绪的低落,简直去死不远,以之与今日的快乐对照,那是绝对殊异的两个极端。 该要如何说呢? 怎么样才能解说清楚这种看似无能相容的感情矛盾?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人”也不能永远活在缅怀过去中。“拥抱痛苦”固有其一时的神圣价值,但是当快乐来临时,那所谓的“痛苦”就像光明驱逐黑暗那样,霎时间去离无踪。 两年了,这不算短的日子里,年轻俊美的夫妇,共浴爱河,鹣鲽情深。 段小侯爷终能以至诚、财富,带给了玉燕子冷幽兰由衷的快乐,就连遗留在冷幽兰心里的最后一点儿“遗憾”,也看似不复存在了。 “你怎么啦?” 带着一丝迷惘,冷幽兰的一双澄波眸子,静静地转过段一鹏略似汗颜的脸,最后落在了他手里的那口“银蛟”宝刀上——结合以来,倒是很少见他动过刀——这又是为了什么! “啊……”段一鹏脸上赔着笑:“没事儿,今夜月色甚好,一时技痒,原想练一回刀……” 说时,宝刀入鞘。 冷幽兰静静地偎依着他坐下来,脸上重绽笑靥道:“结果呢?” “结果……你就来了。”段一鹏贪婪的目光,在妻子丰腴的胴体上转着:“你怎么还没有睡?天可不早了!” “睡不着!”冷幽兰淡淡地笑着,眼神里透着一些儿机伶:“这几天你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一鹏,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别乱说!没有的事!” 作了一个爽朗的微笑,段小侯爷习惯性地挑动着他的双肩,紧紧地握住了冷幽兰一只柔荑玉手:“我们不是很快乐吗?会有什么事?幽兰,你喜不喜欢这里?” 冷幽兰这才放开了心,向着窗外瞥了一眼:“这里真美,真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么大这么美的一个湖,要能坐船在上面玩玩,该有多好!” 段小侯爷笑道:“好,明天我就叫人给你准备船。只要你高兴,天天都可以。” 他随即把白天郑知府来访说了一遍,冷幽兰聆听之下,顿时开心地笑了。 执起妻子白洁的一只纤纤玉手,段一鹏无限怜惜地看着——也同昔日的青鳞剑客谈伦一样,一直在打算着,有朝一日,能够把一枚极其珍贵的“七星翡翠”戒指,戴在宛如春葱的手指上。 甚至于,他原已知道,当日谈伦之所以深入苗疆,正是为了要亲手得到一块“七星翡翠”,据说他已如愿以偿,只是自身却不幸罹染了瘴毒,而后情势的发展,终不能如其所愿,以至于他历经千辛万苦所得到的珍饰,一直未能戴在冷幽兰的手指上。谈伦果真未死,还在人世,这该是他生平一件最大的遗憾了! 又何尝不是段一鹏的一件憾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冷幽兰突地由对方握中抽出了手。秋波一转:“七星翡翠是不是?” 段一鹏呆了一呆,旋即笑道:“你真聪明,你猜得不错,我一直都在希望,能有一天……” 冷幽兰面色忽现凄凉,摇摇头道:“算了,我不想要……” 说着,她轻轻抬起手来拢了一下散置在额上的几根散发,像是触及了什么,默默地望向窗外,清澈的眸子里,渲染出一缕淡淡愁绪。 也许这不是仅有的例外。每一次,只要她想到了“七星翡翠”,便会情不自禁联想到了谈伦,从而引发起一种莫名的伤感。就像这一霎,谈伦的影子便是无论如何也驱之不去。 也不知向着窗外那辽阔的湖面凝望了多久,总之这一霎,盘据在她脑子里的便只有谈伦一人——那个像是早已为自己所淡忘了的不幸人儿。 不知不觉里,冷幽兰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心里像揣了个小鹿,那么忐忑难安。 “唉……谈伦,你如地下有知,可会怪罪于我?” 眨了一下眼睛,目光里无限迷惘:“谈伦,请你原谅我嫁给了你所怨恨的人……但是你果真地下有知,悉知我今日之生活美满、幸福,也就不忍再怪罪我了。唉!谈…… 伦……” 这么想着,真有无限寂寞,使她惊讶的是,原来事隔两年。自己并没有真地忘了“他”这个人,只是一直生活在甜蜜之中,不曾想起罢了。 一旦想起来,不知道这个人在自己心目中,竟然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敢情他的影子,早已根深蒂固地盘据在自己心灵深处了,逐之不去,驱之不离。这可是她没有想到的。 “你在想什么?” 段一鹏一直都在注视着她,那一双灼灼的眼神,像是锐利的两根钢针,深深地刺进到对方的心里。 冷幽兰最怕接触他这样的眼神了,在他直视的目光之下,不自禁地移开了眼睛,红着脸,她微微地摇了一下头:“没什么……” 偷眼一瞧,段一鹏的一双眸子,兀自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这情景,分明他已瞧透了自己的心事,不由得心里便着了慌。 “我要睡了!” 说了这句话,冷幽兰站起来便待离开。 “站着!” 段一鹏忽地自位子上站了起来。 冷幽兰心里一惊,这才发觉到段一鹏的脸色有异。 “你……怎么了?” “你不要骗我!”段一鹏冷冷地笑着:“我能看透你的心。” “你……”冷幽兰略似不自然地笑道:“一鹏,你怎么了?你生气了?” 段一鹏忿忿地走到她面前:“说,你刚才在想什么?是不是他?哼!原来你心里一直都还忘不了他!说,是不是?” 冷幽兰像似吓了一跳,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老实说,段一鹏这番嘴脸,显然前所未见,猝然间发作,真令她一时有置身云雾的感觉,简直无所适从。 “一鹏,放开你的手……” 一面说,冷幽兰抬手,把段一鹏用力抓着自己膀子的一只手拉开来——段一鹏这只手上显然用了相当的力气,然而,玉燕子冷幽兰可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弱者。 自然,如果双方都施展出全力较量,冷幽兰只怕还不是段一鹏的对手。 只是眼前还无此必要,是以,在冷幽兰作色略施真力之下段一鹏也就知趣地松开了那只手。 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也能令意气风发的段小侯爷,意会到自己的娇妻,并非全然是捐弃个性、任人欺凌的人。 他原有一腔妒火待发,这一霎,在接触到对方凛然的目光之后,反倒是心有所警,发作不出,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离开步入内室。 段一鹏只觉得无限气馁,叹息一声,就原位坐下来。 灯影婆娑,他的思虑更见起伏。 “我这是怎么了?” 想到冷幽兰方才惊吓于自己凌然气势的眼光,段一鹏只是由衷地感到歉然,本质上他深爱冷幽兰的一颗心,却是不容否认,只是这个“爱”却包罗了过多的“自私”。 是运用了多少狡智、凶险、毒恶的手段之后,才拥有得到的。 想到了青鳞剑客谈伦,他真有无限气闷,不由得站起来,来回地在房里走了一阵,却又定下来。 像是突然间有所发现,第一次使他感觉到,谈论的阴影在他拥有冷幽兰两年之后,又重新出现眼前;像是一片看不见的乌云,隐隐地笼罩在他与冷幽兰的头顶上,如不能即时清除,终将会带来可怕的暴风雷雨,那时就前功尽弃了。 对于银铃公主朱蕊来说,这是史无前例的大胆尝试,感受实在太奇妙了。 今夜,在谈伦的贴身侍护之下,他们两个已是第四度大胆地乔装出游,奇妙的感受,一次比一次更有趣。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第一次他们偷偷下山,只在茶馆里喝了一碗茶,就匆匆地转回冷月画轩。 第二次,谈伦带着她逛了一次庙,在佛前朱蕊还求了一支签,是“上上签”,大吉大利,朱蕊高兴得跳了起来。 第三次他们在夜市的小摊子上吃了一碗“过桥米粉”,尝了几个“破酥包子”,确是美味之至。 每一回来去,都是谈伦连施轻功背负着她,人不知,鬼不觉。妙的是,在这么看似惊险的一连串行动之后,朱蕊的病势,非但没有加重,继续恶化,反倒日有起色,显现出前所未见的好。既经巴壶公认定,冯元与史大娘也就大放宽心;谈伦功不可没,显然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 今夜——第四次出游,在心理上朱蕊已不再紧张,而是兴趣盎然。 把一头青丝向上兜起,扎上一方读书仕子的方巾,摇身一变,成了个翩翩风度的美少年,只是模样儿过嫩了一点儿,尤其是不便开口说话,否则娇声娇气的,一张嘴准把人给吓坏了。 无可奈何,双方约定,在人前朱蕊便只得暂时客串哑巴,有话也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能说,未免扫兴。 时当“戌”未,南大街一片灯火灿烂,正是夜市的开始,各家买卖行号,灯火通明,布招高张。游客来往,多如过江之鲫,好不热闹。 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子前,朱蕊喜孜孜地站住了脚步,谈伦紧紧随在她身后。 表面上像是没事人儿一样,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略有不对,就得赶紧回避应对。自然,以他这等身手,屈作朱蕊的侍从,实在是不应该再有什么意外了。 这里原先就围着十来个人,大人小孩都有。 老奶奶抱着小孙的;小媳妇儿三三两两,吱吱喳喳说个没完。大家的眼神儿,却都让羊角灯下卖糖人儿的那一双巧手给吸住了。 小火炉子嘎嘎直响冒着泡儿,熬着糖浆。 卖糖人的老汉拿起来,向着平整的一方白色大理石板上慢慢浇下去,要它是个人就是人,要它是个马就是马;有提着大刀的“关二爷”,有打登州的“秦二爷”,还有景阳岗打虎的“武老二”。嘿!像是跟“二爷”干上了,全是行“二”的,可真热闹。 糖人淋好人,老汉拿起一根小铁签,该扎的扎,该描的描,一番“画龙点睛”之后,无不维妙维肖,栩栩如生。在没干透之前,粘上一根竹签子,往干草圈子上一插,这就大功告成。 朱蕊还是第一次见过,只看得两眼生花,仿佛脚下生了根,怎么也动弹不了啦。 弄好的糖人还不待插上草团,就被围看的人给抢着买走了,七嘴八舌地乱作一团。 朱蕊也不甘示弱,抢着买了个“老鼠盘灯”,喜孜孜地扔下了钱,同着谈伦手牵手地这才离开。 “嗯,真甜!” 舔着手上的糖老鼠,朱蕊瞟了身边的谈伦一眼,笑眯眯地道:“你也尝尝!” 朱蕊嘎呀了一声,站住脚道:“你看看嘛,人家叫你舔舔味儿,谁要你真咬的?不来啦!” 可不是吗?虽只是一小口,却把个老鼠嘴尖儿给咬掉了,瞧瞧她那副小模样,拧着眉,嘟着嘴,倒像是真的生了气! “不管啦,你得赔我一个,要不然我可是不依!” 还有什么好说的?两个人只得又转回去。再回来的时候,朱蕊手上却多了一个大的——“狮子滚绣球”,这才回嗔作喜,高兴得不得了。 一阵子当当锣响,可就不禁又吸住了朱蕊的好奇心。 “咦,那是什么?” “玩猴儿戏的!” “什么是玩猴儿戏?”一面说,她拉着谈伦:“走,我们过去瞧瞧!” 谈伦不便扫她的兴,只得点头答应,暗地里却是存了十二万分的仔细。 朱蕊见他答应,高兴得拉着他就往前赶,却因人多,去得晚了,只能站在外层。朱蕊分开人群,就要往里面挤,却被谈伦拉住,示意地向她摇了一下头。 还算好,前面人自动地让开了空隙,朱蕊也就当仁不让走了进去,谈伦只得跟过去。 场子里这会子可热闹啦,正在表演猴子骑山羊,当当锣声里,戴着面具的一只猴子,骑在羊背上,满场子乱转,时上时下,十分矫幢。 两个梳辫子的大姑娘,捉对儿地正自厮打不休,虽是名副其实的“花拳绣脚”,看来倒也紧凑有趣。 贵为公主的朱蕊,对于这类街头卖艺的江湖把式,哪里见过?一时看直了眼。 场子里两个姑娘打得甚是热闹,博得如雷掌声。 坐在场子当中的老头儿,两只黄眼睛却只是注意着进出的人群。朱蕊、谈伦这样的两个人,焉能被他漏过?直觉地便自认是财神爷来了。 锣声小住,这老头儿便自嚷嚷道:“丫头们好生看打,贵客来了!” 边说边自表演了一手绝活儿,却把右脚向外一踢,飞起了一双钢刀,这双钢刀匹练般地化成两道白光,双双直向着场子里两个姑娘头上落去。 朱蕊不由得惊得呀了一声。 两个大姑娘娇叱一声,一个上步作势,一个滚身跃起,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落下的刀,巧妙地接在了手上。 场子里雷般地爆了声好,看到这里,谈伦轻轻拉了一下朱蕊道:“我们走吧!” 朱蕊却是不依,用着像是请求的眼光看着他,脚下就是不动。 场子里的那个老头儿,当当一连几声大锣,拉开嗓门几道:“既有贵客捧场,大丫头二丫头你们这就卖命玩一趟真的吧!” 当当两声锣响。 “接下来就给各位来一场‘双刀会美’!像不像,三分样;各位老爷太太您这就赏脸吧!” 说着说着,锣声当当又自敲起。 小伙计拴好了羊和猴子,两个姑娘蝴蝶穿花也似地施起了身段,场子里爆雷般地又自叫起了好来。 这当口,老头儿却笑嘻嘻地来到了朱蕊身前,向着二人深深地打上了一个躬:“二位大爷,看个赏吧!” 朱蕊扭过脸看向谈伦,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谈伦却丢下了一块碎银子,不容分说,匆匆拉着她离开现场。 “怎么回事?” 朱蕊奇怪地看着谈伦:“为什么不看了?” 谈伦小声地道:“人太杂了,你就别多问了!” 走了一程,朱蕊赌气地站住脚道:“为什么嘛,人家看得正好,你偏要走!” 谈伦指了前面一个卖汤圆的布招挑子道:“我们吃汤圆去。” 却见一个细高身材,身着黑绸子长衣的中年人,正自站定脚步,睁着一双微微凹入的深邃眸子,直眉竖眼地向着二人望着。 看人看得过于明显,就连朱蕊也觉出来了,她原本还待说些什么,吃这人直眉竖眼的一看,倒是不好再说了。 二人随即走向那个汤圆挑子。 “不要回头!” 正要回头的朱蕊,听见谈伦这么一声,顿时止住了动作,心里一惊,这才明白了谈伦何以会中途退出的道理,敢情是有人留意上了自己。 要了两碗汤圆,谈伦、朱蕊面对面地落座。 偷眼瞧了一眼,黑衣人兀自向着这边望着,瘦削的脸上满是悬疑——这人足有六尺开外的身高,脸色黑里泛紫,双颧高耸,衬着凹目凸眉,称得上是轮廓分明。 借着端碗的势子,朱蕊小声问:“这个人是谁?” “别看他,还说不定。” 谈伦一面说着,正眼也不多看那人一眼,若无其事地,用筷子把一个汤圆叉开来,让里面的热气散一散,白糖猪油桂花的馅儿,瞧着挺香的样子。 朱蕊低着头喝了口汤说不要看不要看,她却偏偏忍不住,又向着那人站处瞟了一眼。 “啊……他走了。” “没走远!”谈伦照旧吃着他的汤圆:“就在右面拐角上。哼!” 朱蕊赶忙往右面看了一眼,人挤人全是脑袋,可就是没看见那个穿黑衣服的人。 “没有……” “再看看,坐着的那一堆!” 朱蕊聆听之下,心里一动,再看一眼,可不是吗?那家伙正自吃面呢。背朝着这边,双方隔着一条街,来往行人这么一挤,设非是仔细盯着,真还看不清楚。 “原来不是的……” 朱蕊用手拍拍胸,像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冲着我们来的呢!” “本来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是说……”朱蕊睁大了眼睛。 “用不着害怕,都有我呢!” 微微一笑,指了一下她碗里的汤圆:“你只管放心吃汤圆吧!” 朱蕊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吃了一口,禁不住又向那边瞟了一眼。 谈伦冷冷一笑:“他走了!” 可不是吗?刚才还坐在对面吃面,眨巴眼儿的工夫,他老人家可又失踪了。 “咦?”朱蕊一时顾不得再吃汤圆,只管四下里找那个人。 谈伦只是不动声色地吃着汤圆,一碗六个汤圆,一个个进到了肚子里,看看朱蕊道: “你还吃不吃呢?” 朱蕊摇摇头,一颗心像是全在那个黑衣人身上,只把黑油油的一双眸子,频频四下里打转,却是看不见对方的人影。 “他走了!”谈伦胸有成竹地道:“只是没走远,如果我没猜错,他在前道上等着我们呢!” “那可……怎么办?” “用不着害怕,这个人我还对付得了。” 说着谈伦即由位子上站起:“算账!” 两侧是参天的碧竹,风引竹摇,发出了一片沙沙声。飘落而下的竹叶,衬以当空皓月,仿佛是下着极其别致的竹叶雨。人行其间,果然是十分的诗情画意。 朱蕊丢下了手上发黏的糖人,笑嘻嘻地道: “今天晚上真好玩,明儿我们再来好不好?” 谈伦一双深邃的眼睛、始终都在留意着两侧林子里的动静,这么浓密的竹林子,别说是藏上几个人,就是千军万马,也不易为人发觉,谈伦不得不打起精神,提起十二万分的仔细小心。 天上虽有月光,但是两侧的竹子过多,似乎将当中的空间都掩遮住,洒下来的光影残破不全,时明时暗,给人以阴森森的感觉。 朱蕊忽然觉出来有些害怕,把身子紧紧地偎向谈伦身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兴奋。 在她来说,一脚踏出冷月画轩之外的一切所见,俱都是新鲜的……” 前面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场地,像是一个十字交叉的路口,在那里耸峙着一座颇为宽大的茅草亭子,月光之下,倍觉幽雅。 过了这个亭子,再穿过同样竹荫夹道的一片林子,便到了点苍山脚之下。 他们总是习惯在亭子里先歇一下脚,然后再转道登山,而这时候,亭子里总坐着一个卖“炒米糖开水”的披蓑老人,开水壶在炉火上发着呜呜的鸣叫声。 朱蕊像是对什么事都充满了好奇,都极感新鲜,炒米糖放在碗里,被开水一冲,嗤嗤有声,洒上几滴桂花露,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缓缓地打量着那个亭子,黑黝黝的,里面没有点灯。 朱蕊站住脚,很失望地道:“他没有来……” 可是,紧接着她却又看见了坐在亭子里的人影,不觉重绽笑靥,正待率先跑过去,却被谈伦伸手拦住。 “慢着!” “怎么?” 朱蕊像是吓了一跳。 谈伦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道:“你认错了,不是那个卖炒米糖的!” 朱蕊再看了几眼,果然不大像,亭子里既没有点灯,更没有呜鸣的开水鸣叫声。坐着的这个人,一身黑衣,背向外边,只看背影,倒像与先前所见的那个人有几分相似。 “是……他?是那……个人?” “不错!他在等着我们。” 一霎间,谈伦的眸子里闪烁着的的精光:“你用不着害怕,跟着我没错!” 说毕,随即一步步向着茅亭步进。 朱蕊紧紧偎在他身边,心里很害怕,可是这多日以来谈伦所给他的安全感,大大地胜过了内心的怯虑,使她深深地觉得,只要有谈伦在她身边,无论多大的难关,都能度过。 “你们来了?” 说话的竟是坐在亭子里的那个人,一面说时,这个人缓缓地站起,回过身来。 可不是吗?正是刚才在汤圆摊子上,二人所见的那个人——凹目凸眉、刀削过那般样的一张瘦削长脸,月光下益见狰狞。 谈伦二人一直来到了亭边不远,才行站住。谈伦在前,朱蕊在后,两个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向着亭子里的那个人看着。 赫赫笑了两声,露着白森森的一嘴牙齿,这个人缓缓步出了茅亭,那一双充满了凌厉眼神的眼睛,先在谈伦脸上转了一转,随即盯向朱蕊身上。 “失敬,失敬!这一位小哥儿,看来好风光,不知仙乡何处?倒不像是本地人呢!” 说时,他脚下前移,待将向朱蕊身前走来。 可是立刻他却又中止了这个动作,蓦地转向正面的谈伦,显现出十分诧异惊讶神态。 谈伦仍自站立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出声说一句话,可是发自体内的“无形罡气”,却已使得对方猝然间有些警惕,而不敢一上来就有所妄动。 四只精光内敛的眼睛交接之下,黑衣人冷笑着点了一下头:“这位朋友,好本事!” 话声方顿,一片凌人气息,直似由对方谈伦身边扬起,地面上“刷啦”一响,刮起了大片竹叶,直向着黑衣人站立的身子袭来。 像是吃了一惊,黑衣人霍地向后退了一步,由他怒睁着一双眼睛及神色看来,必然他作势以迎,像是在作某种内功的抗衡。 空中竹叶略见停顿,刷地齐落地面,紧接着再一次地扬起,有如飞蝗万点,直循着黑衣人身侧四周飕然作响,直刮了过去。 黑衣人原本直挺的身子,在这个势子里,万难直立,晃了一晃,禁不住又自向后面退了一步。 刹那间,他那张长脸上所显现的便不止是惊异了,“光棍一点就透”,对方是什么斤两,其实已是十分清楚,黑衣人焉能不心里有数? 但是,他生性要强,加以本身所从事的工作一直给他“高高在上”的特殊荣誉之感,确实令他不便轻言撤退,就像这一霎,他虽然已测知对方绝非易与之辈,却偏偏不能就此甘心,况且对方那个像是“女扮男装”的雏儿,引发了他的强烈好奇,使得他在眼前接触里,非要一探究竟不可。 “阁下请报上大名,这是向哪里去?” 一面说时,黑衣人抱了一下拳,两只闪烁的眸子,只是在朱蕊身上转着,脸上现着那种阴森森的笑,却又不能对面前的谈伦掉以轻心。狼顾鹰视,益见其狰狞奸险。 谈伦凭着过往的经验,几乎在一照面的当儿,已可测出对方的身份,剩下来的只是有待证实而已。 “我的名字不必告诉你,往哪里去你更用不着知道。倒是你行动鬼祟,让人心存不解,我劝你还是不要惹是生非,速速退开的好!” 说话之时,谈伦运足了功力,脚下又自向前跨出了一步,力道前驱,呼地一声,揭起了黑衣人前襟下摆。 黑衣人一声叱道:“大胆!” 他却也不是好相与,随着他后退的身子,蓦地向空中直拔了起来,借着起身之势,一脚直向谈伦上身踢来。 谈伦一个快速的闪身,挪出了身子,正待伺机向对方出手,但是黑衣人却另有所谋,好似认定了乔装的朱蕊,大有蹊跷,借着谈伦闪身的机会,霍地直向朱蕊猛扑了过去。 朱蕊乍见谈伦与对方动上了手,心中简直莫名其妙,这时忽见对方向自己袭来,才自害怕,叫了一声“伦哥哥”,一时手足失措。 这一声惊呼,既娇且嫩,不啻暴露了她的女儿之身! 黑衣人的来势不谓不快,只是较诸谈伦,却仍然慢了许多。 像是狂风里的一片云,谈伦的身子极其轻巧地已切了进来于黑衣人与朱蕊之间。 来势是出奇的快,仓促之间,倒像是黑衣人在向他出手了——双方在奇快的一霎,交换了一掌,黑衣人来得快,退得更快,在谈伦猝吐的掌劲里,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一下子飞出了丈许开外。 总算他功力不弱,硬生生把弹起的身势压落下来,乍看上去不失轻飘,容得双脚落地,身子一连晃了几晃,足足退后了三四步,才得拿桩站稳。 “好”说了这个字,立刻闭住了嘴,忍了老半天,才自转过一口气来。 “小子……你可是自己找死……你知道爷儿们是从哪里来的?反了……反了……” 脚下一个错步,黑衣人两手后探,向着叉开的后襟里一探,叮当作响声中,两只手上已多了一双畸形兵刃——五行轮。 ——足足有磨盘那么大小,通体上下黑光铮亮,像是纯钢所制,却在雪白的钢圈上,环生着一溜子看来极其锋利的钢牙。 黑衣人双轮在手,平添了无限勇气,双轮猝交,当地一声脆响,霍地分开来,一轮高举,一轮平伸,拉出了一个架式。一双眸子狼也似地盯着谈伦,真像是一口把对方生吞下去模样。 谈伦冷冷一笑,转向身边的朱蕊道:“不用怕,都有我在,到亭子里去等着我。” 朱蕊应了一声,才刚退后,对方黑衣人已霍地进身发招,随着他猝然腾起的身子,直向着朱蕊身边袭来。 “大姑娘,我认出你来啦!” 话到人到,一双五行轮闪烁出冷冷寒光,随着他落下的势子,直向着朱蕊双肩上招呼过来。 谈伦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身形轻闪,翩若飘风,再一次介入其间,黑衣人心头一惊,怒叱了一声:“去!” 五行轮用力向下一收,改砸为推,直向着谈伦前胸击去,轮上狼牙钢刺,划出了醒目的几许寒光。直似恨不能在对方身上刺上七八个血窟窿,才能泄忿,偏偏谈伦胸有成竹,黑衣人那么快的出手,依然是走了个空。 “呼——”一双钢轮险到几乎已挨着对方胸衣,却就是差那么一点点没有刺着。 怒吼声中,黑衣人一连施展了三手快攻,一双五行轮,随着他展动的身子呼呼连声,配合着他巧妙的身法,幻化出一天轮影。看来谈伦全身上下,全部在此一天轮影的笼罩之中。 像是闪烁的鬼影,闪、跃、腾、挪,随着对方的出手,谈伦身势之运转,称得上极其诡异,用之闪躲对方的一双五行轮锋,确是恰到好处。 黑衣人一连三招快攻,昔日运施,堪称“无往不利”,想不到今夜用在谈伦身上,简直全然无功。 一轮快攻,全数落空。 黑衣人自是心里有数,情知今夜自己遇见了厉害的对头,对方身手之高,简直生平罕见。心里一寒,战志全无,趁着最后一式出手的余势,猛地拧身作势,“嗤!”腾身掠起。 谈伦却偏偏不容他称心如意。 猛可里,迎着黑衣人进身之势,骤雨狂风般逼过来大片凌人的巨大力道! 恍惚里,猝飞起一天掌影,像是千百只手掌,一片流云散花之势里,全数向着身形方起的黑衣人全身上下一齐攻到。 强风袭面,百掌齐飞。 透过黑衣人目光所见,除了一天掌影之外,别无所见;心中一惊,料想着必有蹊跷,只是眼前之势,已是不容多想,冷笑一声,五行轮向上一提,交叉出手,使了一招“拨风盘打”。迎着那一天掌影,挥了过去。 这一手,果然有用。 眼看着那一天掌影,迎着黑衣人挥出的双轮,忽然间全数消逝,其微妙匪夷所思。 黑衣人心中乍惊,这才知那一天手掌敢情全是幻影,其目的显然是“以虚掩实”,看来必有厉害的杀手,掩饰其后。 一念之兴,大吃一惊,慌不迭点足就退,却已是慢了一步。 原来谈伦早已看出对方是来自大内的杀手,自是手下不再留情,一经出手,便施展全力,务期力歼对方于双掌之下。 那一天掌影,乃是极上乘掌功“红云散花掌”,用以迷惑敌人双瞳。对方只要一出手,便算是着了道儿。 黑衣人虽说已自看出了蹊跷,但是招式已是用老,耳边上听见发自谈伦的一声冷笑,强风袭面里,正前方咫尺之间,赫然已现出了谈伦身影。 此时此刻,黑衣人就算是肋生双翅,也难遁开。 随着谈伦略沉的前躯,一只红通通的手掌,电光石火般已自递出,噗一声,按在了黑衣人小腹之上,后者直像是触了雷电那般地打了个哆嗦,通通通!一连后退了几步,紧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两只五行轮随着他倒下的身子,足足飞出了两三丈开外,呛啷啷坠落地面,火星四溅,声势端的惊人。 谈伦一掌出手,更不迟疑,身形轻掠,翩若飞燕,起落之间,已来到茅亭。 朱蕊虽然目睹着他的出手,其实什么也没有看清,只是惊吓得睁着一双大眼睛。 “伦哥哥……你怎么了?” “没有事,我们快走!” 当下不容分说,匆匆拉着朱蕊快步前行。 十几步之后,他顿住脚,矮下身子道: “来!我背着你!” 朱蕊回头看了一眼,对方那个黑衣人显然自方才倒下之后。就一直没有再站起来…… “那个人……他怎么了?” 谈伦哼了一声,取出一根丝条,把她身子与自己紧紧系好,这才发足前奔。 朱蕊见他神色慎重,也似有了感染。她虽活泼天真,不沾世俗,却也觉出今夜不同往昔,似乎有了风险;心里一怕,只把一双玉臂紧紧攀住了谈伦肩头,不再出声。 风声沙沙,竹影婆娑。 谈伦一路前驰,身法奇快,忽然定住了脚步,留神倾听了一下,继续再行。 朱蕊紧紧抱着他的双肩,只觉得对方一双肩臂,硕健扎实。几日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背法,一任谈伦轻登巧纵,兔起鹘落,她也不再惊吓、害怕,紧紧地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背上,只觉得无限慰藉、温暖,渐渐地,连先前的一些儿余悸也淡忘了。 “伦哥哥,”她小声地唤着他:“你真好,这个天底下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谈伦正自发足快奔,哪里听得清楚?仍自继续前驰。 朱蕊见他没有答声,赌气用手在他脖上拍了一下嗔道:“傻子!人家跟你说话呢!” 谈伦这才惊觉,蓦地站住道:“什么?” 他随即勾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近到耳鬓厮磨。 “什么?”谈伦仍是不知地问:“你在跟我说话?” 蓦地,朱蕊绯红了脸,大大的眼珠子白着他,要想像先前那样再说一遍,可是怎么也出不了口…… “算了……算我没说就是……” 谈伦注意地看着她:“你觉得不舒服?” 朱蕊摇摇头,气得又白了他一眼。 谈伦四顾了一下,道:“刚才我好像听见了什么,这附近四面都是林子,要是有人埋伏在这里,对我们很不利。只要出了这片竹林,我们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朱蕊延出一只玉腕,轻轻拢着他,微笑了一下:“我看你越来越像他们了,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你的眼睛里难道只有敌人,就看不见自己人么?” 谈伦一时没有会过意来,目光里透着不解。 “谁是自己人?” “是我!”朱蕊笑嗔着:“就在你脸前面,你都看不见,还说呢!” 说了这句话,再看向对方近在眼前的脸,尤其是谈伦那一双恍有所悟的眼神,她可就又臊得慌了。 “现在看,晚了!”说了这句话,她轻轻地把他的脸搬到前面,才似安心地枕在他肩上。这一霎,无限温馨,心里只是充满了甜蜜。 “唉!”她在想:“为什么我们早不认识呢?但愿今夜无限延长,直到永远……” 谈伦正在整理他的衣裳,把身上拾掇得更利落一些。 伏在他背上的公主,甚至于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呼吸声。挑动一下细长的眉毛,脸上充满了笑靥,像蜡伏在巢里的小鸟一样,“咕”地笑了一声,那心跳声,像煞村墟夜臼,一声声地扣着她的心扉。这一霎固是心心相印,仿佛两颗心结成了一体。 听着听着,她忽然皱起了眉毛。 “咦!” 虽然她压根儿也不识医理,可却也感觉出对方的呼吸有异:“你怎么了?” 谈伦已把身上理好了,正待前行,忽然皱了一下眉:“我们还是歇一歇吧!” 刹那之间,他的呼吸声变大了,轻轻地咳了一声,脚下蹒跚着,步向道边。 朱蕊吃了一惊:“你不舒服?” “不要紧,一会就好了……” 说话的当儿,却掩不住大声地咳了起来。 静夜里,这咳声甚是惊人。劈啪声中,惊飞起无数斑鸠,空林遁音,既深且远。 一串剧咳,简直像要了他的命,却也吓坏了背后的朱蕊。 “先把我放下来吧……”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 “不……”谈伦摇摇手,一面剧烈地咳着,一只手扶着道边的竹子,好一阵子,他才回过气来。 “我忘了吃药了!” “药呢?” “就在身上。” 一面说,随即探手囊中,取出了一个小包,正是巴壶公当日转手至青长老留交给他的灵药。朱蕊由他手上接过来,小心地打开为他倒在嘴里。 “可是没有水……” 谈伦摇摇头,表示无妨,那阵子要命的咳嗽,像是耗尽了他全身力气,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 朱蕊几次表示要他把自己放下来,他都不依;伏在他背上,因上下不得,又急又气。 看着他那个样子,偏偏又帮不上他的忙,心里一阵子难受,连眼泪也急了出来。 巴壶公的药还是真灵,服下去不大会儿的工夫,咳嗽就完全停了,连呼吸也恢复到原有的正常。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谈伦转过脸来,向着朱蕊微微一笑说:“没事了,我们可以走了!” 朱蕊不胜惊异地望着他,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她简直不敢相信,不过是霎时之间的事情,前后所显现的形像,竟然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真……的?谢天谢地,刚才真把我给吓坏了。” 说着,不禁破啼为笑,仿佛身在梦中,只是说不出的庆幸、安尉,面前的谈伦有如失而复得的“活宝贝”,下意识里直似怕他会飞跑了。 “伦哥哥……” 紧紧地抱住了,她一时喜极而泣,竟自在他背上泣了起来。 谈伦正待起步,不禁顿住,反过手来轻轻在她肩上拍了几下,微微含笑道:“不要哭了,等一会你的病又犯了,不是好玩的!” 朱蕊正自哭泣,聆听之下,真个忍住,抬起脸来笑嗔道:“才不会呢,巴老爷子说我的病已快好了。只是你……” “我也快好了!”谈伦莞尔一笑道:“只要我按时吃药!” 他在微笑,只是朱蕊却不能看出他笑容里所涵蓄的凄凉。 上天像是有意地在安排他们,给他们以邂逅、同病相怜。孤独的侠士、落拓的公主,当他们基于一项人性中最光辉的、最真纯的“爱”而有所接触时,所产生的力量,该是何等强大! 朱蕊只是觉得无比的满足,在她生命里,除了父母双亲以外,她还从来不曾感觉过一个人,能在她心灵里占有如此重要的分量。 拥着他宽阔的肩膀,贴着他似已为汗水浸湿了的背后衣裳,朱蕊所感觉的只是无比的温馨。 多么大的差异呀——认识他之前,与认识他以后,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给她的感觉,仿佛是一个崭新生命的诞生和开始,从而让她感觉出生命的美好与值得珍惜。 谈伦的感受却是极其错综复杂。 他宁可“更成熟”一些,“更理智”一些,只有这样,才能警惕着他,不会走错了路,更重要的是不去“伤害”了别人。 毕竟他已失去了他生命里的春天;未来所见,只是一片凄凉,“无可奈何”的无限凄凉…… 他不愿把这番凄凉与残缺,留赠给任何人,尤其是可爱的公主。 每一次,当他几乎动情而情不自禁时,前番意念便会油然滋生,像是一根尖锐的钢针,深深地插进到他的心里,从而潜生起无比凉意。 一股尖锐的破空轻啸之声,由身后长空划起,略呈弧度地坠向前道竹林。 尽管是夜月之下,谈伦却能清晰地看见一线银色的流光自空中划过;应该说,那是两条光线,由于相辅而起,距离过近,所以乍看上去,像是一道。 随着这声细尖的轻啸,同时传出来一连串的空中互撞“叮叮”细响,声音不大,却清晰在耳,不过是匆匆一现,即行隐坠于前侧的竹林之内。 伏在谈伦背上的朱蕊,根本还无从察觉,但是谈伦却瞧得很清楚。 这就证明刚才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那就是有人已经盯上了自己二人。那一线划空而起的轻啸所引发出的一串“叮叮”细响之声,正是用以通风传讯、互通款曲的暗号,江湖中称作“青蚨传音”,是由两枚青铜钱同时捻指发出。 打发这类制钱,手法有一定之巧妙,设非有相当的内功指劲不足为功。妙在双钱出手,在空中的那一连串互撞出声,却要不疾不徐,遵循一定之规,才能当得上“传音” 同伴用场。 试观眼前这人的出手:出手高,劲道既足且远,堪称得上“高明”二字。以此设想,对方当非泛泛之辈。 谈伦看了一眼,心中有数:“姑娘,有人盯上咱们了。” “谁?”朱蕊四下看了一眼:“在哪里?” 谈伦就手由道边折了一根竹子,去其枝叶,只留其茎:“就快出来了,你用不着害怕,一切我自能应付!” 朱蕊茫然地点了一下头,心正狐疑。谈伦却已用手里的竹杖,拨开了竹丛,改向浓密的竹林里步进。 林内一片黝黑,比不得先前。 四面参差而出的竹枝,任你如何灵巧都躲不过。朱蕊忍不住正要出声,却见谈伦忽然定下了身子。 “不要出声。”他小声地关照着:“有人就要来了!” 话声方出,果然就听得林外传过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原本甚是轻微,只是发自如此静夜,听来却十分的清晰。 透过了面前一层稀疏枝桠,即见一条快速人影,风驰电掣般自眼前闪过,转瞬间,即行不见。 朱蕊心里一惊,道:“啊!” 谈伦却已负着她自林内步出,重新上道。 对于谈伦事先预测的一番机智,朱蕊是打心眼儿里佩服。 “你怎么知道后面有人过来?” “我还知道,他这就又要转回来了。”谈伦干脆定下了脚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 说话之间,他闪烁的目光,已把站身附近地势看了一个清楚,心中越加地有了把握。 长久以来,“冷静”一直是他用以制胜敌人的要诀。 “如果这个人去而复回,那便证明我所猜测的没有错。”谈伦冷冷地说:“他必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借助于一片竹荫,遮住了自己身子。竹梢不时地左右晃动,他所站立的身子,也就时暗时明。 “那么,我也就大可毫无顾忌地向他出手了!” 话声方顿,即见前道尽头陡地现出了一个小小黑点,一经人目,捷如飞猿般已来到了近前,正是方才那人去而复还。 这人当然不会想到,谈伦二人就自立在竹荫之下;一路倏起倏落,飞驰而过。 一领敞开的黑色长帔,随着他起落的身势,上下飘拂,劈啪作响。这人轻功原本就高,如此一来,看上去,简直像是御飞而行,身势之快,有如行云流水。 能够具有这般身手的人,当然不是弱者,是以谈伦之立身暗处,仍将难免为他发现。 呼啸既去,旋踵间又呼啸而来。 一去一回,疾如旋风! 像是一只剪空翻滚的怒鹰,带着大片的风。呼啸声中,已现身当前。 谈伦似乎早已算准了他会有此一手。 他静立半晌,早已把附近前后左右地势勘察清楚,凭着他敏锐的判断,虽不曾与对方说上一句话,可已把对方的身份、来意,看了个清楚。 对付非常情况,当以非常身手。以谈伦眼前情况,决计是丝毫差错也出不得,对方来意毋容多思,自己又何必手下留情? 自挟技行走江湖以来,对任何事物均不敢掉以轻心,尤其动手对敌,无论强弱,必全力以赴,即所谓“搏狮当用全力,搏兔亦当全力”,这才在过去年月无数次动手对仗里,永保全胜,所向披靡。 眼前情形,他尤其不敢掉以轻心。 这人风驰电掣,呼啸来去,身手端是了得,以其杰出身手,特殊职位,一呼百应,何曾把一干江湖人物看在眼里? 一片衣袂,带着他自空坠下的身子,仿佛大星天坠。身形甫落,手中长刀连刀带鞘向着谈伦一指道:“吠!” 下面话不容出口,对面的谈伦已猝起发难。 ——他显然早已审判好了出手之势,随着脚下一个挺进之势,右手竹杖已自当胸刺出。 这一杖不缓不疾,不偏不倚,四平八稳,居中而出,看不出一些儿奇处,只是当受者的对方,其感受可就大为不同,极不轻松。 来人生就黝黑皮肤,头着便帽,身系长帔。月色里难以看清他是个什么长相,只是两弯长眉,在月色里泛着银白颜色,以此来猜测他的年岁,很可能一大把子,着实不小了。 这人身材奇高,很可能个子过高,以至于下意识里背显得有些儿驼,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观其气势,也就可以想知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厉害人物。 谈伦这一式出手,显然极具功力,大大出乎了这个驼背长人的意外。 嘴里啊了一声,掌中长刀不及出鞘,尚还连着刀鞘,即行向外挥出。 一股猛锐的刀风,即使隔着一层刀鞘,也十足惊人。这一刀直向着谈伦所递出的竹杖上猛削下来。 原来具有上乘功力的人,并不一定非要借助于锋利的兵刃本体才能杀人伤物。以眼前情形论,驼背长人虽然刀不出鞘,其实和出鞘相差无几,那股子由刀身上听逼运出来的真力,不要说一根小竹竿了,即使是一个人的项上人头,也照样能当场切落下来,那是毫无问题。 驼背人也确实有此自信。才会如此施展。只是他未免小瞧了手拿竹竿的这个人。 不要小瞧了那一恨细细竹杖,透过了谈伦内力贯注之下,这根竹杖,其实坚逾精钢。 驼背人这口连鞘的刀,力道惊人,只是那根细细竹杖所传出的力道,更非寻常,妙在这股尖细的力道,发自竹杖尖端,一经射出,其快如电,此时此刻,驼背人这口刀尽管落势如风,也似乎慢了一步。 杖势一出,驼背人身上立刻有了感应——那是一股极其冰冷,尖锐的气招,远在竹杖临近之前,先已暴伸而出,冰冷一道,直袭前心。 驼背人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心知不妙,再想抽招换式,已自不及,急切之间,慌不迭向外拧身纵出,行动上却已是慢了一步。 躲开了前心要害,却躲不开侧肋之间,“噗!”一声,这一杖滑着他的肋骨,穿皮过肉,扎了一个透明的窟窿。 杖拔,血标,霎时间已染遍了他前胸衣襟。 “啊唷!” 驼背人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猛可里抽出了长刀。 谈伦一招得势,更不怠慢,冷冷一笑,第二次进身,掌中竹杖其实不啻是一口锋利长剑,在对方驼背人刀未出鞘的一霎,己再次袭近。 竹杖轻抖,分向驼背人正面三处要害上点来。杖身未至,先已有凌厉的三股尖锐杖风,点一挂二。月色里但见三点杖影,几乎在同时之间一举攻到,驼背人即使有飞天遁地之能,在此刀刚出鞘、新创之余,想要同时躲过对方一式三招,只怕是万无可能。 危机一瞬里,一缕尖锐疾风,由斜刺里透空而至,月色下清晰地现出了一缕银光,直循着谈伦左面面颊上飞来。 与此同时,另有两线白光,紧循着前行白光之后,左右双飞,同时向着谈伦身侧左右打来,出手之快,劲头之强,在在显示着发暗器人惊人的指力。 武林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暗器出手,必当出声示警,多年以来,不论正邪两道,遵行不悖,鲜见有其例外。 然而瞪诸眼前暗中这人的出手,显然大悖常规,设非穷凶极恶之辈,必属胸罗万险、居心叵测的小人。即使旨在救人,亦不能掩其卑鄙伎俩。 话虽如此,如就“暗器”本身的功能来说,这般出手,可就显然透着了“高明”。 暗中人分明是用暗器手法中不常见的“金丝振腕”手法,连续发出。出手虽有先后,临终却并行一致,这个方向之内,谈伦无论前进后退,即或是伫立原位不动,也都难以幸免。 谈伦一招方出,目睹之下,既怒且惊,虽是一瞥之间,却已看出暗器本身,竟是武林中罕见的“蛇头白羽箭”。出手之人如没有十足的指上功力,万难见功。 他原有十足把握在这一次进身之势里,力毙对方驼背人于竹杖之下,只得这么一来,可就难免为斜刺里飞来的暗器所伤,尤其可虑的是:身后的公主朱蕊,更难免有所误伤。 两相权衡之下,只是暂且饶过了当前敌人,竹杖怒转,“当当当!”一连三声脆响,三枚暗器,被打得左右纷飞,消逝无影。 一条人影,紧循着出手的暗器之后,倏地凌空而至。 来人瘦削矮小的躯体,恰与驼背人的高大,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是“救命”也是“玩命”! 随着来人矮小的身子,在空中将落未下之际,手上的一串“九连环”已自哗楞楞抖开,一招“拨风盘打”,直向着谈伦当头打了下来。 谈伦虽然背着一人,身手犹自灵活,闪掠之间,已自退开三尺开外。 这人“九连环”一招落空,紧跟着身形后仰,使了一招“倒卷飞虹”、哗啦啦大片响声里,第二次抡动兵刃,直向谈伦全身上下卷来。 于此同时,另一旁的驼背人却也有了缓和之机,虽是受伤不轻,却非致命之伤,他心里恨透了谈伦,难得来了帮手,自是不肯轻易撤退。 “老七,别放他走了!给我杀!” 话声出口,顾不得身上的伤,脚下一个抢扑,猛然袭向谈伦右侧方,掌中刀劈头盖顶,直砍下来。大片刀光映着当空月色,像是一道闪电,配合着后来“老七”的“九连环”,两相夹迫,确是厉害之极。 谈伦如果是单身一人,自不把对方二人看在眼里,只是眼前多了一个朱蕊,却使他不敢掉以轻心,不禁给了他内心一层压力。 事关紧迫,却已不容他多思细想。 随着他扬起的竹枝,取了一个飞挑疾穿之势,砰然作响声中,已自插入对方矮个头手中钢环圈内。 谈伦必然连施了十足的力道,随着他力挑的手势,太公钓鱼般向上一抡,矮个头儿在难当巨力的情况之下,活似一条大鱼般被抡了起来。 由于谈伦所施展的力道极为劲猛,矮个头手上的兵刃又不肯松手,才会这般连人飞起:“呼——”一声直起来两三丈高下,却是头下脚上,直向着地面上摔落下来。 当然,在飞杖摔出矮个头“老七”的同时,却也没有忽略了另一面的强敌驼背人。 一片银光盖顶,眼看着驼背人手上长刀,这就要招呼到了谈伦头顶。 为解此一眼前急难,谈伦猝然自丹田提起一股真力,待将施展极耗精力、生平绝少施展的“红棉掌”功,将对方驼背人一掌击毙掌下。 自然,这么一来,对方驼背人万无幸理,可是谈伦在大量精力消耗之下,以其眼前全赖药物维持之重病躯体,是否能够挺受得住,可就不无疑问。 谈伦似乎已别无选择,就在他功力内聚,眼看着这一掌已将推出的霎时之间,身后竹林内哗啦一响,一人沉声叱道:“打!” 一阵疾啸之声,随着他的出手,已来到了眼前,黑糊糊的像是一天的铁莲子,每一颗都夹着尖锐的一缕劲风,直向着驼背人正面全身飞来。 这么一来,谈伦倒是无需出掌了。脚下一个倒点,身子已飘出寻丈开外。 现场出手,间不容发。 谈伦身形方自纵出,却迎着了由地上方自窜起的那个矮子,方才那一摔,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免不了头昏眼花、鼻青脸肿,差一点连骨头都散了。好不容易欠身坐起,正迎着谈伦过来的身子,自是不肯轻易放过,怒哼一声,已自地上跃起。 身到,手到! “九连环”再一次飞卷过来,却是由下而上,直向着谈伦身上招呼下来。 谈伦却不曾把他这么一号人物看在眼里。 认准了对方那股子来势,竹杖轻起复落,一扬一落,铮然作响,老戏重演,居然再一次钓起了大鱼。 这一次,可不像先前一次那么轻松,谈伦真力内聚之下,竹仗扬处,矮个头儿足足飞起了七八丈高下,直向岔道边竹林落下去。 “咔喳!”声中,压折了一排竹子,“呛啷啷!”九连环抛出了老远,矮个头连一声也没哼,可就闷了过去。 值此同时,另一面的驼背老人,却已挥动长刀,将对空来袭的一天暗器,悉数挥落。 ——他刀法精纯,长刀运施处,银芒电闪,耳听得叭叭一阵连声脆响,火星迸射里,所有暗器,全数为他斩落在地。 一轮连环快刀,施展得极具火候。 无如暗中掷发暗器之人,虽不急于现身出面,却有他的神招妙法,眼看着一天暗器悉数为对方长刀劈落,紧接着又自继续发出。 “好刀法!再看这个!” 话声出口,飕飕两缕尖风,又自飞出两枚,直取对方双瞳。 他似有无数暗器,人在暗中,大可从容发出,一个之后又是一个,嗤嗤嗤!连续发出。 观其手法,极可能是以“琵琶指”力弹出。暗器本身,每一粒都约有莲子大小,却是出自沙门惯用的“菩提子”,劲道既猛且足,只要为它招呼上一个,可就非死必伤。 驼背长人尽管怒火满胸,却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仔细,小心应付。 这么一来,谈伦反倒空了下来,一时接不上手了,由于对方暗器频繁,路数怪异,为恐误伤了身后的朱蕊,他还得仔细留神。 却听得暗中人冷冷笑道:“这个热闹不怎么好看,把这只老骆驼暂且交给了我,施主你忙你的去吧!” 话声出口,一连尖风二缕,两粒沙门的菩提子又自发出,却是一上一下,分向对方驼背长人脑门前心上打来。 驼背人早已火冒三丈,但是暗中出手的这人,手法极是高明,无论他驼背人左右前后,只要有动向,即刻会遭到对方凌厉的暗器封锁。 事情甚为明显,这是在为谈伦掩护开路。 谈伦为他一言提醒,忽然警觉,那声音极为熟悉,分明是日常素有接触之人,一经入耳,顿时悟出。 “多谢费心,这厮来意不善,大师父你还是超度他西天去吧!” “错不了!”暗中人哈哈一笑道:“阿弥陀佛——施主放心去吧!” 谈伦既知来人是谁,也就不思多留,向着暗中发声处略一抱拳,倏地转身,一纵数丈,如飞而逝。 眼看着谈伦负人而遁,驼背人自是不依,但是迎面连珠而来的暗器,偏偏就是不让他得逞,眼看着又是一串菩提子,分向他身侧四周暴雨般地袭来。 驼背人怒吼一声,掌中刀连续挥出,卷起了漫天刀光,当当声响中,这一轮来犯暗器,又自为他全数格落。 暗中那人一声朗笑,紧接着竹林里哗啦一响,一条人影怪鸟腾空般地掠起当空,一起一落,已自跃向眼前。 夜月下,这人一身杏黄袈裟,敢情是个和尚。 观其身手,端是了得! 像是飞云一片,呼啸声中,带着和尚偌大的身影,已自来到了驼背人头顶上空。随着他霍然下落之势,五指张开,猛鹰搏免般,直向着驼背人顶门上拍抓下来。 这一手力道极强,配合着他落下的势子,整个丈许方圆全在他力道圈内,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驼背长人当然不是弱者,尽管身上负伤,却也并不甚碍出手,尤其愤怒头上,刀势奇猛,显然意在拚命,更以对方和尚掩护谈伦二人的离开,遭致了他的深切痛恨,真恨不能一切将和尚生劈当场。 随着来人落下的身势,驼背人怒叱一声,一个疾滚翻身,成了仰面朝天之势,却在这个势子里,一连劈出了七刀,正是他最拿手的“破天刀”法。 这一轮破天刀法,七招连成一体,一气呵成,形成了一天刀影,分向着空中来人七处不同要害迎砍过去。 来人正是来自点苍九峰归云寺的至青长老,原本以为对方在自己沙门玄功“金龟罩顶”之下,定难幸免,不死必伤,却没有料到驼背人刀法如此精湛,眼前之势,自己如刻意伤人,只怕先要伤在对方刀下,一惊之下,忙自腾身,一双大袖用力挥处,呼然作响,硬把身子腾起来七八尺高下。 幸亏和尚轻功了得,要不然万难逃过对方这一轮快刀。在驼背人一连七式快刀之下,老和尚险为所中,刀刀奇险,最后一刀,竟自擦着和尚面颊呼啸而过,险些儿斩下了和尚的一只右耳。 和尚惊魂未定,噗噜噜带着一片衣袂震风之声,落身两丈开外,却已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无量佛——” 单手打了一个问讯,至青方丈睁圆了一双眸子,直直地盯着对方那个驼背老人。 “好刀法,无端夹道,总属有缘。有此身手,绝非无名之辈,施主你报上一个万儿来吧,我和尚这就跟你结上一个方外之缘,阿——弥——陀——佛——” 说话之间,至青和尚已连续向前迈进了三步。 步法诡异——中二侧,这其中显然大有名堂,那是足踩“三星”,倒要称一称对方的斤两。 驼背老人果然不是易与之辈,显然是个大行家。 随着至青方丈进身的势子,这个驼子冷哂一声道:“大师父你客气了!” 身子闪了一闪,一连斜出去四五步,长刀抱胸,左右连连晃动了几下,大马金刀地这才定住了架式。 明眼人如至青长老,不由得陡然吃了一惊,对方这一起“晓风残月”身法,暗含着“左右魁罡”之势,足足说明了这个驼背老人大非等闲人物。 至青方丈看在眼内,心里有数。 “阿弥陀佛——施主敢情是峨眉门下。贵门掌门人董真人与老衲交非泛泛,不知与足下可有关联?” 驼背长人两道花白眉毛霍地挑了一挑,脸上现出了一些儿惊诧,却摇头高声道: “大和尚你看走了眼啦,我可不认识什么真人不真人……实在告诉你吧——” 他用手里的刀,向着面前的至青长老指了一指,狞笑着道:“和尚,你已犯了滔天大罪,你可知罪?” 至青方丈又自宣了一声佛号,呐呐道:“是么?这倒要洗耳恭听!” “哼!”驼背长人狞声笑道:“你也用不着跟我装糊涂,大和尚,你可知道放走钦命要犯,该当何罪?” 至青方丈道:“无量佛——这倒要请教了,谁又是钦命要犯?” 驼背人冷冷地笑道:“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看来你们当是一路之人,且先把你这个和尚拿下来再说。和尚,你只把方才那两个人的去处说出,本座未尝不可网开一面,对你从轻发落,要不然……哼哼!你以为你能逃得开么?” “无量佛——”至青方丈寒着一张脸,冷冷笑着:“施主你好大的口气,今夜老衲与你相见,诚乃三生有幸,倒要看看谁超渡谁吧。阿——弥——陀——佛——” 一面说着,两只手霍地向上一提,整个身子,就像是猝然胀满了气的一个大球,一下子变得滚圆滚圆。 地面上落叶沙沙,纷纷向后移动着…… 一霎间,和尚眸子里,聚满了烁烁精光,一扫先时的突梯滑稽,变得不怒自威。 驼背长人目睹之下,越加地证实对方和尚非比寻常人物。 眼前之势,自己这边虽有二人,一个生死未卜,算不得数,自己也挂了彩,真要力拚下去,只怕讨不了什么好来,无奈心里这一口气硬是咽不下去。重要的是疑为银铃公主的确实下落,自己还没有摸清楚,如此轻言撤退,岂非一无所获,太过窝囊? 心里这么一盘算,驼背长人不得不暂时压制着心里的忿恨疑惧,换上了另一副嘴脸。 “大师父你稍安勿躁!”驼背人道:“也许和尚你对这件事来龙去脉还不大清楚,实话跟你说吧,在下是打北京城来的,在紫禁城当差,这次是奉皇上的旨意,着手缉拿钦命要犯。大师父,哼哼……你虽是跳出红尘之人,这件事只怕你也不宜牵连……” 至青方丈聆听到这里,不由得“赫赫”有声地笑了。 他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笑声里显示着不屑,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尤其充满了故意。他已经作好了出手的准备,随时等待着与对方的一搏。 “和尚,”驼背长人兀自不放弃最后说服他的机会:“这件事你管不得的……哼哼,俗语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就算能侥幸身免,可也要为庙里的和尚想上一想,触犯了今上天威,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个孽你可是作得不小。你犯得着么?” 至青方丈冷森森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你总算说了几句肺腑之言,承情之至一一无量佛……” 驼背长人心中方自暗笑,自以为说动了他,正待出言相激,要他说出先前二人藏身之处,猛可里就见对面和尚,霍地向前踏出了一步,一股凌人劲道,直向他前胸冲撞过来。 “正因为施主你说出了肺腑之言,却逼得和尚我今夜非开杀戒不可了!无量佛——” 右手翻处,却自后胯衣内取出了黑忽忽长长方方一块物什。 敢情是一方“汉瓦”——武林中极为罕见的一种奇形兵刃。 驼背长人乍惊之下,这才知道自己原来会错了意。他却也早已作好了出手准备,一见和尚亮出兵刃,敌意昭然,自不甘心落后出手,冷笑一声,身形侧闪,避开了强烈气势的正面,却由侧面斜刺里,猛快地抡刀劈出。 这一刀由于蓄势已久,十分罡烈。刀光一闪,亮若匹练,划出了一道醒目奇光,矫若银龙,直向着至青方丈右侧面连带肩臂,直劈下来。 至青方丈一向动手,不着兵刃,这时破例展出了兵刃,自有非常用意。 当地一声,长刀砍着了“汉瓦”,火星四溅里,驼背长人手上长刀,霍地跳起了老高——那方“汉瓦”原来为精钢所铸,老大的一块,不要说加上和尚的手上劲头,光只是它本身的重量,就已可观。 驼背长人一刀不中,慌不迭向后急忙抽刀。第二刀尚还来不及挥出,至青和尚已自由他不得,手上汉瓦翻处,直向他右耳半边脸上猛力砸落下来。 和尚内功惊人,曾练有佛门“般若神功”,眼前这一翻之势,看似无奇,其实真力内注,暗含有佛门“小诸天”神术运用,猝然加上驼背人当头,真有惊天动地之势。 后者只觉出耳际仿佛雷鸣般的一声大响,直震得耳鼓发麻,那黑忽忽一团物什,已迎面力砸下来。 驼背长人论及一身武功,原是了得,只因为上来不慎,为谈伦竹杖所伤,虽然当时以止血定穴手法,止住了流血,到底伤势不轻,动起手来,行动上大大受了牵制。他只当出家人慈悲为怀,万万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和尚竟是这般凶神恶煞。 眼前这一招,更是透着高明,动作之快,劲道之猛,简直前所未见。仓促间,提腕抡刀已是不及,只把一只左手,施出全身力道,一掌向着对方手中汉瓦上力击过去。 这一手可就大为失策! 原来那黑忽忽一方汉瓦,看来四四方方,其实却有棱有角,加以至青和尚所贯注其上的真力,何等猛锐! 驼背长人一掌击出,两下里猝然接触之下,只觉得手掌心一阵刺痛,直似击在了针毡上一般,接着而来的力道,更像是长江巨河一般,直震得他半身发麻,五内俱摧。 石破天惊的一击! 驼背人痛呼半声,慌不迭拔臂腾身,却仍然迟了一步。“咔喳”声中,一只左臂先自其中而折;跟着他腾起的身子,足足飞出去八尺开外,“噗通!”翻倒在地,掌中刀“呛啷!”一声,也撤出了手。 至青方丈一声冷笑,脚下用力一点,“浪打金舟”,猛地直抄过来,掌中那一方纯钢汉瓦,直认着驼背长人头上抡来。 猛可里一人厉声叱道:“大胆!” 一条人影,自空而降,其势宛若飞星天坠。 这人飞身自道边修篁,居高临下,其势绝快,随着他凌空下落的飞扑之势,两只手掌,先自发出了大股劲道,排山运掌下,形成了一道力墙,向着和尚猛力击来。 至青和尚鼻子里冷哼一声,以他那等功力,居然难当对方之势,慌不迭拧身就退,肥大僧衣,噗噜噜一阵疾响,人已挪出了七尺开外;尽管如此,却也不由得为对方猛烈的劲道,带动得身子一连晃了两晃。 来人长身健躯,一表非凡。月夜里虽然难以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却可以瞧出一个大概。 “大和尚休要逼人过甚,我倒要见识见识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 右手翻处,一口银光粲然的细窄长刀,已自拿在手上,刀身平指,却自刀尖上吐出半尺来长的一道寒芒,时伸乍缩,吞吐不已。 至青和尚目睹之下,不由得心头一惊,单手打了个问讯道:“阿弥陀佛——怎么,这件事施主也要插上一脚么?无量佛……” 来人炯炯目神瞬也不瞬地盯向至青和尚,嘴里却在向地上的驼背长人出声招呼。 “赖老哥么?你的伤势不轻,先回去,回头我再去看你。还有一位,也顺便招呼一下!” 驼背长人自忖着万无活理,想不到绝处逢生,正在节骨眼儿上,却自来了救星,这人他原是认得的,尽管生性傲慢,却也不得不对对方略假词色。 “段爵爷。谢了。姓赖的总算还活着,死不了,就好办事。这和尚大有蹊跷,可不能放他走了!” 一面拾起了刀,用那只好手支着地,抖颤颤地总算站了起来,全身就像吃了烟油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哆嗦着,尽管是到了这般光景,兀自恃强好胜.瘦削的脸上,刻画着狂桀不驯的狰狞。 来人冷冷一笑,一双眸子兀自注视着当前的至青和尚,身子银色长帔,也同于他手上钢刀,在月色里闪闪生光。 “错不了,你门走吧。他断了老哥你一只胳膊,我要他那一颗和尚光头!” 刀身一转,闪出一片银芒,直向着对面和尚脸上罩去,却在这一霎,身子滴溜溜一个疾转,已到了对方右侧,长刀猝转,刷!一刀,直向至青方丈身上劈来。 至青方丈自对方现身之初,即已看出了银衣人大有来头,姓赖的驼背长人方才那一声“段爵爷”的称呼,更不啻说明了对方身份,立时就使他联想到来人正是当今武林声誉极隆、脍炙人口的银刀段一鹏段小侯爷。 他却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里,居然也有他一份,倒是始料不及。 段一鹏这一刀快如流星,刀光之下,冷气袭人。 至青和尚却也不是好相与,冷哼一声,己自把身子向后错开了尺许以外。 一片袖影,随着和尚翻起的左腕,直向着对方长刀上搭去。 和尚对自己这一手“流云飞袖”颇为自负,差不多的兵刃,只要为他袖角卷上,鲜有不出手者,无如卷上了段小侯爷的这口长刀,情形可就大是不同。 一着一卷,已自缠了个结实。 至青方丈真力内注,段小侯爷更不含糊。 猛可里向两下里一分——双方依然故我。至青和尚并未能卷飞了对方长刀,段一鹏却也不曾斩下了对方半截衣袖;双方肚里有数,纯就内功较量来说,称得上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占着了便宜。 段一鹏长刀猝翻,再取至青方丈侧胸,刀势如虹,疾若奔电。 和尚似乎已料到了对方有此一手,汉瓦抡处,形成了一天狂风。 两般兵刃不期然空中交接,“当!”的一声,火星四射。 长刀再翻,汉瓦数抡。 “当!当!当!当——”一连串震耳脆响声中,双方已四度交锋。 那是极快的一霎,在异乎寻常的快速里,一连四度交接,其势有如电光石火,快到目光都难以捕捉一一高手对招,毕竟超乎寻常。四式一招,一气呵成,妙在彼此的攻防策略,不谋而合,倒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般,一接一迎简直心存妙谛,恰到好处。 一轮快攻交手,又像是半斤八两,胜负未分,各人肚里有数。 最后的一声“当!”余音未尽的当儿,至青和尚偌大的长躯,已似飞云一片,猝然拔空而起,一起即落,翩若巨鸟般落向长竹之梢。 风吹竹摆,连同着和尚高立竹梢的身子一并摇晃不已,其势宛若风摆残荷,妙在和尚偌大身躯,尽管将竹梢压得深深下垂,一双腿脚却像是生下根一般,休想跌他下来。 “南无阿弥陀佛——足下刀法惊人,为何助纣为虐?今夜且住,后会有期!” 话声甫顿,再一次拔空直起。长竹猝抖,落叶漫天,和尚长躯风驰电掣般,已落身三数丈外,身法之快,堪称轻功中极流境地。 一旁的驼背长人见状哪里依得,哑着嗓子叫了声“贼秃”,单手扬处,打出了一枚暗器“丧门钉”,对因对方去势过疾,射了个空。他这里正待发出第二枚,却为一旁的段一鹏延力阻住。 “算了,让他去吧!” 姓赖的驼背长人恨声道:“难道就算了不成?这和尚太可恶,爵爷你……” 显然,对于段一鹏的袖手旁观,不思合手围堵、阻拦,大大不以为然。 段一鹏将一口灿烂银刀缓缓收入鞘内,一双眸子只是认着和尚逝去的身影,脸上带着微微的遗憾。 “这和尚好本事,他既有意退身,便是追他不上了。赖兄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驼背长人呆了一呆,呐呐道:“我只当爵爷一口宝刀,天下无敌,却不知……嘿嘿!” 他虽然断了一腕,新伤之余,犹自这般凶狠,不肯服输。言下之意,对于段一鹏无故放走了至青和尚,不思追歼,大为存疑。段一鹏却是心里有数。 他非常清楚,在方才那一轮快刀里,不能取了和尚性命,再战下去亦是多余。 使他深深感觉遗憾的是,刚才那一轮快刀里,其中第三式“抽刀断水”,如果自己刀身侧出半寸,那么对方和尚是否还能招架得住,可就大有疑问,那一刀自己原是应该得逞的,而偏偏竟是疏忽了。 那么和尚的匆匆离开,多少应带有“知难而退”的意思,如此,下一次再见面时,对方由于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再动起手来,可就胜负难卜,又当是另一番局面了。 那么,这个和尚又是谁呢? 段一鹏明白得很:“他是点苍九峰归云寺的至青方丈!” 他显然为着方才那一刀的疏忽而未能取得至青和尚性命而大生遗憾,却不知道如果他早来片刻,便将目睹着心腹大患谈伦在的存在,那将该是何等天惊地动的一番震撼? 第六章 妾似朝阳又照君 风光明媚的“洱海”湖面上,穿织着五颜六色的各式游船,夕阳将下,点缀得万顷波光更形绚丽波谲。 几只水鸟啁啾着,比翼波面,长喙啄食着随波的小鱼鳞介,偶有一得,必将振翅高飞,时上时下,翠羽交映,引逗得无数游客指点说笑,倒也有趣。 年轻漂亮的侯爵夫人冷幽兰,吩咐了一声,那一艘五彩画舫,便自贴着崖边停了下来。 她穿着一袭浅浅湖绿色缎子的长裙,上身是同色对襟,结有扣花银穗的小马夹,腰儿细细,臀儿丰满,衬着玉体长躯,模样儿真个娇人。 当年仗剑江湖,也曾叱咤一时,“玉燕子”三字外号,非仅仅是形容她的美,她的身轻如燕,倒像是更具有惊世骇俗、除恶除奸的寓意在内……如果把她的名字与“青鳞剑客”谈伦的名字联在一起的时候,便又是一番旖旎景况,与人更多的联想了! 然而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情。这个世界上,除了傻子以外,谁又能一直生存在幻想与过去的世界里?特别是正当一个人享有荣华富贵的时候! 早就淡忘了…… 除了偶尔在梦魂之中,一睹过去恋人谈伦的翩翩风采,带给她一份略似歉疚的感伤,也曾在梦呓里呼唤过他的名字,为他流过眼泪…… 然而这一切也都又因为梦醒而消失无痕……又能代表什么呢?人总是要把握住现实,为现实而活着的呀! 她真的在怨恨自己的无情了。 沐浴在暖暖的夕阳里,眼看着灿烂金光的无限烟波,翠羽啁啾,一声声都像是在歌颂着她美丽的锦绣年华,这里一山一水、一树一石,都有着一份意外的亲切,一份意外的美,又似含蓄着一份意外的凄伤…… 传说中,谈伦当年自苗疆罹染重疾,便丧生在此“腾越”地面。 ——难道说,这便是那一份“意外的凄凉”之原因? 这是否又表示了她对于过去恋人的不能忘情?她可真的糊涂了。 她就是以这般心情,来领略一切。正因为她是一个十分坚强的女人,她才能勇于面对现实。 画舫绕了半个圈子,来到了滨岸的一面。 这一面状如新月,远山含笑,平陵如烟,浅水面上,穿梭着无数蚱蜢小舟,渔家儿女张箩布网,正在捕鱼抓虾,舟儿摇摇,渔歌互答,原以为这画面只为江南所有,却不知这里风光景色犹胜一筹。 冷幽兰含蓄着一脉清新的喜悦,打量着他们,尝食着丫环小娥送来的新鲜莲子,这一霎,她的情绪升华了。 小娥笑指着岸上说:“夫人您看,有人在放风筝呢,真好玩!” 可不是,秋收的田陌上,孩子们正在竞放风筝,穿红着绿的姑娘手里拿着花手绢,迎空招展着,笑着,闹着! 冷幽兰忽似动了童心,吩咐道:“把船靠岸,我们上去玩玩去!” 小娥笑应着,赶快吩咐下去。 画舫靠岸了。 搭上了踏板,搭了扶手,这才请夫人下船。 冷幽兰看着好笑,依着她早先的性子,恨不能一跺脚就纵身上岸,哪来这么多规矩,劳人费事!可终究是今天的身份不同了,多少个下人盯着看,一举一动都得循规蹈矩,端庄稳重,不是吗?如今是爵爷夫人啦! 小娥为她加上了一袭牡丹红的灵凤披风,年轻的侯爵夫人轻移莲步,离船上岸。 立刻吸引了许多人的伫观。 侯爷夫人身后例行是有两个精于技击的卫士伴行,保护夫人的安全。郑知府以地主的身份,特别又补充了四个人,看起来可就有些装模作样,过于招摇。 小娥代主人传下了话,一概都免了,她自个服侍着冷幽兰一径头里走,登上了秋色甚浓的平陵陌头。 六名侍从岂敢违命?岂敢不从? 只是远远地跟着,保持着一段距离,不使一干闲杂人等接近罢了。 顺着山坡上了个小亭子——很小很小的茅草亭子。 小娥热得不得了,气喘吁吁,身上已见了汗,看着冷幽兰面不红,气不喘,倒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一一她早听说这位夫人身上有本事,可从来也没见她施过,还在将信又疑,现在可有几分相信是真的了。 “夫人,咱们歇上一会子吧……您不累?” “累?”冷幽兰微笑着,摇摇头,在她感觉,根本没没走几步路呢,哪能就累了。 反正没事,就在亭子里坐上一会儿吧! 岭陌上成群的蜻蜒在天上飞着,红色的身体,在阳光照射之下,简直像是一块块红色的透明水晶,那么大的一片,浮动在空中,远远看去有如红云一片,却也是自然界的奇景之一。 孩子们就在这片辽阔的天地里奔驰追逐,拉放风筝,荒草芜蔓里,孤坟座座,也有人在上坟设奠。 小娥惊讶道:“原来这是一片坟地呀!夫人,咱们还是快走吧,怪怕人的!” 冷幽兰白了她一眼,嗔道:“有什么好怕的?既然来了总要玩上一会儿……” 说话时,即见一个卖茶叶蛋的老者,猫着腰来到近前道:“大小姐,买个茶叶蛋吧!” 冷幽兰看那老者衣不遮体,十分可怜,即吩咐小娥道:“我们买两个尝尝,多给他点钱。” 老者聆听之下,自是千恩万谢不已。 小娥买了蛋,问老人道:“老公公,这是谁家的墓园?怎么今天这么热闹?” 老人一面收下了钱,喝喝笑道:“哪有什么人家……都是些孤魂野鬼呀。今天二十七啦,这里规矩,叫做‘送客归天’,又叫‘野神节’,每年这一天,乡人都会聚集在一起,热闹一番,吃喝玩乐,还有野台戏、赛风筝,街上还有高跷大会,可热闹啰!” 小娥喜道:“真的呀!” 冷幽兰却似别有所悟地问道:“什么叫‘送客归天’呢?” “唉,大小姐,”老人家说:“这些坟,都是没亲没靠的外来人呀,死在这里有多可怜?今天是‘野神节’,就是专门为他们设的节气呀;大家聚在一块,给这些孤魂野鬼烧烧纸钱,供点吃的,唱几台野戏,给他们乐一乐,说是凑点盘川,叫他们鬼魂也好还乡回家呀!所以叫‘送客归天’,是这么回事。” 冷幽兰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了。 “老人家,这地方你都熟么?” “我?”卖蛋老人咧着嘴笑了:“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大小姐你……” 冷幽兰淡淡地笑着:“照你这么说,很多外来的人都死在这里了?” “这……倒也不太多。” “这两三年呢?” “这……”老人喃喃说道:“总有好几个吧?” “到底有几个?” 冷幽兰打破砂锅问到底,样子很是认真。 老头儿弄得一头雾水,这种事他又哪里知道!只是拿了人家的钱,又不好不答: “这……大小姐……你问这个干什么?这里倒是有几座新坟……大小姐一定要知道,我倒是可以去数一数。” “那倒不必了!” 想一想,冷幽兰也觉着无聊,只是她有些“痴”。这一霎偏偏如是“执著”,人有时候实在连自己也尽难了解,作些不尽情理、莫名其妙的事,只是当事者的心境,在那一霎却是无比的虔诚认真,这就够了。 “你就带着我随便去看看吧!” 一面说着,冷幽兰即行站起,向小娥道:“再拿锭银子给他。” 小娥答应着忙自取钱,心里却是老大的一个疙瘩。 卖蛋老人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银子,只是看着冷幽兰纳闷儿:“大小姐是要……” “我只是觉得这些新死的孤魂野鬼可怜,你就带着我到他们坟上去看看吧!” 说时笑容尽失,脸色无限凄凉,言罢即行站起,向亭外步出,小娥心里尽管狐疑,却也不敢过问。 卖蛋老人还以为要自己办些什么碍难之事,想不到竟是如此方便,顿时大喜过望,即行答应着,头前带路。 眼前不远,来到了一堵坟前,黄土一坯,未置碑铭。 “呶,”老人指说道:“这是座新坟,上个月才埋的,要不是刘大户捐了口棺材,尸身早已被野狗刨出来给吃了!” 冷幽兰在坟前伫立片刻,未置一言。 卖蛋老人一旁静观,只觉得这“官家小姐”美赛天仙,偏偏却又具有一派冷艳神采,令人望之生敬,不敢造次;眼前举止,好生奇怪,心里虽自不解,却也不敢多问,一切但听对方吩咐就是了。 连续又看了几座坟,冷幽兰面色戚戚,终是不发一言。这几座坟有立碑的,也有没碑的,俱是今年新葬。冷幽兰匆匆看过,既不说话,也不知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卖蛋老人拿了钱,自当尽心,也亏他知道许多,只是叨叨说个不已,冷幽兰却是心有别属,兀自没有停止的意思。 于是,在老人带领之下,又来到了一座生满杂草的坟头地上。 “这个总有两年多了……”老人呐呐地说。冷幽兰黯然地点了一下头:“知道他姓什么吗?” “这……”老头儿傻笑着摇摇头:“这可就不清楚了,早先倒是有个石碑来着……” 一面说,信手拿起一根棍子,就往乱草丛中寻索,果然找到了那块碑,只是偏偏破碎不全,剩下了一半。上一半没了,下面的一半字迹亦为黄泥所掩,一番清除之后,勉强辨认出“之墓”二字。 卖蛋老人仰头看向冷幽兰,连连傻笑不已。 冷幽兰一把由他手里接过了棍子,自个在四周草丛里寻索,小娥见状,亦同着一并在附近找寻,心里奇怪,却不敢过问。 三个人找遍了坟墓四周,终不见那断裂遗失的上一半墓碑。 “大小姐,找不着了……”老人搓着两只泥手:“也许埋到地下去了。” “那就往地下挖!” 忽然又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算了……”自己也发觉到这么做不切实际,迹近无聊。 “夫人……”小娥实在忍不住问:“您干嘛要知道他的名字?他又会是谁呢?” “算了……”冷幽兰无限凄凉地笑着: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走吧!” 丢下了手里棍子,才走了两步,却禁不住又自回过身来,打量着这座杂草丛生的无主孤坟,一霎间,直似触动伤怀,两汪清泪不由得夺眶而出,汩汩然顺着腮帮子直淌了下来。 “夫人……您哭了?” 小娥却是慌了手脚,忙自过去搀扶,却为冷幽兰以手搪开:“没你……的事,别管我。” 一只手撑着杂草丛生的坟土,深深地垂下了头,泪珠儿直似冰豆儿般溅落地上,她已似无能掩饰住心里的悲哀……就这般哭泣起来。 一旁的小娥与卖蛋老人简直都看傻了。怎么也想不通,金枝玉叶的侯爵夫人,竟然会毫无来由地哭向一座无主的荒野孤墓,这件事不啻大悖常情,难以理解。 “这会是他的墓吗……” “……会吗?谈伦……谈伦……谈伦……你说一句话吧,告诉我一声……吧!也让我这个负心的人……为你尽上一份心,赎上一些罪……也让我心里好受一些吧!” 像是梦呓般,她这么声声诉着。小娥尽管仔细留神地听着,却也听不清楚,心里既惊又怕,不由得也跟着在一旁泣了起来。 这么一来,可把卖蛋的那个老头儿给吓坏了。 “老天爷,老天爷……你们这是怎么啦?” “大小姐……大小姐……喂喂……” 简直把他给吓傻了,一个劲儿地噘嘴叹息,兼带摇头不已。 猛可里,哭声停止了。冷幽兰缓缓地由乱草堆里仰起身子来,小娥也不哭了,忙自递过去手绢。 冷幽兰接过来,抹了脸上的泪,又背过身子擦了鼻涕,才转过身来。 “我是一时……忘了形……”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看向卖蛋老人道:“就算你做做好事吧,这座坟你雇几个人好好给修一修,最好能找着那半块碑,重新绘立一块,要最好大理石的……” “老天!”卖蛋老人道:“那得要好多钱呢!” “钱我给你!”转向小娥道:“拿二十两银子给他!” 小娥答应着,忙自取银送上。 “用不了,用不了……” 银子到手,卖蛋老人禁不住笑逐颜开:“行,大小姐,你可真是活神仙、大好人…… 有什么事,你就关照吧!这么多钱,能办好些事呢!” 冷幽兰苦笑道:“好人做到底,你就多买些金银锡箔,在这坟上烧一烧……唉,也只能这个样了……” 末后这句话声音甚小.好像是自说自话,说给自己听的。随后,她用那般殷切、无限迷离的眼光,再一次打量着眼前荒草凄凄的孤坟,含蓄着多少无可奈何、依依不舍,这就算是告别了。 “我们走啦!” 说了这句话,她尽自快步踏离现场,再也不看那坟头,甚至卖蛋老人一眼。 小娥追上来道:“夫人,我们回去吧。” “不!”冷幽兰轻轻吁了口气:“我心里直闷得慌,咱们到街上看踩高跷的去,散散心去!你回去关照一声,叫他们都回去,我们玩够了,自个儿会回去!” 小娥不敢不答应,心里自个儿纳闷,跟着她有两年了,真还没见过她像今天这么奇怪任性。 夫人既这么吩咐了,只好照办,这就回船上关照一声吧! 对于玉燕子冷幽兰来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玩过了。 她像似有意去掩饰在坟场伤感之后所留下的那一片阴影。 人的心情实在是难以捉摸,而处于恶劣情绪之下的行为更是因人而异,有人消极萎靡,一蹶不振,有人却积极乐观,意图振作。过去的事既已成为“过去”,已经被认为再也无能挽回,唯一的办法,便似只有“忘怀”之一途。 ——冷幽兰在一刻伤心之后,立刻警觉到自己的愚昧,但是她确实又并非坚强到真的能忘怀过去,矛盾因此而生。 ——她的上岸游玩,几近于“放浪形骸”,其实也就不难理解。穷其因,正是这个矛盾心情的作祟。主要的用心是:她在意图努力忘记过去,忘记谈伦这个人。 从岸旁的风筝大赛,到城里的高跷大会,玩艺儿还真不少,像什么“罗汉戏狮”啦、“五鬼闹斩”啦、“老背少”、“少背老”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冷幽兰都没有错过,大别于她昔日高高在上的侯爵夫人身份。一阵子作乐玩耍,直到月上柳梢,兀自兴孜孜,没有结束的意思。 行走在游人如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冷幽兰就像别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一般模样地笑着。 她的一袭绣有金凤的鲜艳披风,早已脱下,里面的一身湖色紧腰长裙,衬托着她修长婀娜的躯体,走动时有如玉树临风,顾盼笑谈,不啻风情万种,真不知吸引了多少双爱慕眼光。行踪所至,无不投以注目,造成小小轰动。半条街行走下来,身后早已聚集了大片人群。 冷幽兰忽似觉出了不对,站住脚回过身来,向着最接近身后的几个人看去,凌厉的目神,果然有吓阻作用,最前面的几个人果然被看得散开来,后面的人也就不好意思跟上来,只好走开。 冷幽兰才自回嗔作喜地看向小娥道:“走了不少路,我肚子都饿了,你看看这附近可有什么馆子没有?” 话方出口,一抬头可就看见了正面“马回回馆”的四字招牌。 小娥也看见了,用手指道:“那不是么!” 二人遂即向着这家馆子走来。 倒是好大的一家饭庄子,里面座位十分宽敞,隔着一道粉墙是“马家老栈”,地方更大,看来这两家买卖是一家东道。 阵阵酒菜香味,飘散街心。掌厨的师傅,故意把一只铁锅磕得闹耳生响,引逗得饥肠辘辘的饿民,一个个驻足而观,馋涎欲滴。 冷幽兰同着小娥这等风采人物,自是惹人注意。一进门,就吸住了许多人的目光。 跑堂的小伙计特意寻了个好座头,请二人入座,小娥征求冷幽兰同意,点了菜,那伙计才行退下。 饭店里甚是热闹,十几张八仙桌子俱都坐满了吃客,正中的两张大圆桌上,客人正在猜拳行酒,不时爆发出哄堂叫嚣,最为红火。 冷幽兰居然也忍耐了。 小娥笑眯眯地说:“今天玩得真好,听说明天还有唱野台戏的,夫人,咱们再来好不好?” 冷幽兰喝了口茶,原要说话,忽然发觉到邻座客人,俱都向自己投以注目,不免扫兴。 小娥也发觉到了,道了声“讨厌”,随道:“咱们换个地方吧?” 冷幽兰摇摇头道,“都是一样,快点吃完,别理他们也就是了!” 话声方住,即听得正中座头上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一个宏亮的声音道:“都不要吵,既然左某人输了个通关,不用说这十大碗酒,全是我一个人的了,你们就瞧我的吧!” 一面说时,这个姓左的可就当桌站了起来。 好高的个头儿,足有七尺开外。 红橙橙地一张大圆脸、扫帚眉,生就一副“猛张飞”也似的面孔,这一站起来,真有“半截铁塔”的架势,只是立势不稳,全仗着左手那根红木拐杖拄着,要不然看样子可随时都会倒下来。 这人两鬓飞霜,年岁在六十左右,天生“不服老”的那种倔强性子。 随着他豪迈的一阵子笑声,即行将桌面上早已斟满了的十大碗白酒,一一端起,高举近眉,咕咚咕咚白沫飞溅地吞下肚里去。 姓左的这般豪饮法儿,赢得了举座喝彩,纷纷叫起好来。整个食堂,都为之侧目。 冷幽兰禁不住也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那一副猛张飞般的貌相,直似早年在哪里见过,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是时,姓左的汉子已自连气饮下了第七碗酒,其势未已,犹有可观! 他像是颇有饮酒窍门,每饮下一碗,必仰面向天,张开巨大的一张胡子嘴,大声地向外哈出酒气,红眼狰狞,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要吃人。 举座鼓掌叫好声中,姓左的大刺刺地端起了他的第八碗酒,那一双红眼,凌光四射,直直地向前逼视过来,无巧不巧的可就瞅见了玉燕子冷幽兰。 真像是突如其来的一阵震撼! 姓左的这碗酒几乎已就近了嘴边,猛然地呆了一呆,却又缓缓地放了下来,却把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红眼睁了又睁,闭了又闭,只是一个劲儿,向着隔了一排座位之后的冷幽兰认个不已。 忽然仰天朗笑了一声,姓左的声若宏钟地道:“是左某人这双眼睛花了,还是这里来了贵客,各位大爷,借你们的一双眼睛代我瞧瞧,看看这天仙般地美人儿到底是谁来着?莫非她是玉……燕……子……冷……” 先时,自冷幽兰一进得门来,早已引起了人们注意,好奇的人各自臆测,只是猜不出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妇,到底来自何家?这时聆听之下,俱不禁把目光转了过去。 盖因为玉燕子冷幽兰虽然近二年来,已不复以侠女姿态,再行出现江湖,但是她昔日声名,早已根深蒂固在各人心中,尤其是她下嫁银刀段小侯爷一段经过,更是远近皆知,人多能详。 姓左的这一声玉燕子,真个有如一声鸣雷,称得上是语惊四座,顿时间,整个饭店变得鸦雀无声。 喝酒的不再喝酒,猜拳的不再猜拳,就连跑堂的酒保,也都站住了脚步,人人都睁圆了眼睛,直直地向着座上的冷幽兰张望着。 姓左的老汉,借着这个机会,可把冷幽兰看了个清楚,更加地认定所料不差。 “哈哈……”一连串的大笑之后,姓左的晃晃悠悠地竟自离开了座头,走下位来。 玉燕子冷幽兰乍闻对方呼出了自己名号,心中微吃一惊,她自下嫁段一鹏之后,早已息影江湖,就以当时而论,江湖上认识自己的人也是有限,看来对方老汉必属这“有限者”其中之一了。 多年风尘出没,仗剑江湖,早已养成了好涵养,确能处变不惊。心中尽管奇怪,表面上却是不愠不怒。冷幽兰像是没事人儿般,只是静静地向对方打量着。 接着她才又发现了。 敢情这个姓左的高大老汉,竟是一个残废,断了一条腿,这条断腿上装有义肢,多半是金属所铸,碰在地面上叮当作响,煞是笨重,要不是依仗着那根红木拐子,看样子就像随时会倒了下去。 这里的人,多半对他都不陌生,他是“马回回馆”的常客,三杯酒下肚,无所不谈,惯于讲古论今。当今江湖之事,事无巨细,鲜有他所不知者,尤其有趣的是,前此不久,这玉燕子冷幽兰,便曾是他酒后高谈倾论的对象。 在座人大多均留有深刻印象,那么,此刻玉燕子冷幽兰的忽然真人出现,所带给各人的爆炸性趣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众目睽睽里,姓左的已来到了玉燕子冷幽兰座前,只见他圆睁着一对红眼,上上下下把冷幽兰看个仔细。冷幽兰偏偏是好涵养,丝毫不着怒容,她身边的那个丫环小娥,可就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 “瞎了你的狗眼!你当我家夫人是……” 话未说完,却已被冷幽兰冷峻的眼神儿给制止住。小娥只得忿忿地坐了下来。 冷幽兰这才转向当前这个姓左的,微微点了一下头:“你猜得不错,我就是冷幽兰。 你认得我么?” 举座哄然一阵大乱,紧接着立刻沉寂了下来。 姓左的朗声笑道:“不敢,不敢。要说是过去,左某人还斗胆敢与你攀上一份交情,今天可就不敢了,万万不敢了……” “这又为什么呢?” “为什么?哈哈……问得好!” 姓左的怪笑一声,忽然打住,寒着一张脸:“因为今天你已是段夫人了……是不是?” “不错!”冷幽兰漾启笑靥地道:“这又有什么不同,我还是我呀!” “哈哈!那可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那是因为,今天你已不是‘玉燕子’冷幽兰了!” 姓左的说到这里,忽然嘿嘿地冷笑起来:“今天你是段侯爷的夫人,鼎鼎大名的段小侯爷夫人!” 饭店里立刻引起了一阵子乱嚣,各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冷幽兰直到现在才认定了对方言下的不屑与敌意,心中甚是惊诧,自然有一份羞窘忿恚。 可是,她仍然隐忍不发,锐利的目光中,含蓄着几许凌厉,狠狠地向对方盯视着,倒要弄清楚对方真实的用心何在。 姓左的显然没有半点收敛意思。 “各位,”他大声嚷嚷着:“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高贵的夫人,就是过去鼎鼎大名的女侠玉燕子冷幽兰,也就是今天段侯爷的夫人……” 座上人霍然为之起哄,一时纷纷离座,俱都向这边拥挤过来。 姓左的像是有些醉了,也可能是借酒装疯,在众人围看之下,他的劲头儿更大了。 “各位,你们可知道?” 脚下叮当作响,身子骨一溜子歪斜,设非是借助于手上木杖帮忙,真像是随时都要倒了下来。 “你们可知道……”他用着破锣也似的嗓音嚷着:“这玉燕子冷幽兰……过去的恋人是谁?是谁!” 冷幽兰神色一变道:“你!” 姓左的哈哈大笑着,身子连连打闪,一只手拄着红木拐子,另一只手指着当前的冷幽兰。 “……这冷幽兰她过去的恋人就是青麟剑客谈伦,谈大侠!” 四下里又是一阵子轰动。 “你们可知道,谈伦谈大侠生前对她不薄,谈大侠又是怎么死的,你们可知道?” 冷幽兰几乎已举起的手,聆听至此,却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这一霎,她脸色苍白,目光迟滞,尽管内心忿恙欲裂,可是姓左的末后这句话,却把她即将爆发的怒火,引到了另一种情绪境界。 说实在的,谈伦之死,她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知道得更多一点。总之,人云亦云,都说谈伦身入苗疆,罹染瘴毒,因以致死,如此而已。 想要多知道一点,也是不能。姓左的这句话,显示着他似乎要比别人多知道一点,独具真知灼见。 为此,冷幽兰忍下了眼前的奇耻大辱,只是木然地向对方注视着。 姓左的敢情是酒兴大发了,再加上情绪过于激动,那张大红脸上早就见了汗,更以出息沉浊,“呼噜……呼噜……”咽喉之间像是拉动着的一只小风箱。他这里醉醺醺地说着胡话,却是十足能令人相信的“酒后真言”。 一霎间整个饭店里又为之静寂下来。 “谈大侠他死得太冤了……太冤了……” 身子一歪,叭喳一声,倒在一张椅子上。 他同桌的人,赶忙把他扶起来。 “老左,你醉了。”那人好心地说:“就少说两句吧!” “胡说!” 姓左的劲头儿还是真大,左手只一搪,已把那人给拐了出去。 “谁说我……醉了?”像是舌头短了一截,声音越加来得个大:“我飞天豹子…… 子左大同是有名的酒篓子,酒……酒葫芦,也不……去打听打……听……” 冷幽兰总算知道了对方的名号姓氏——飞天豹左大同,从而也就明白了对方那一条腿是怎么断的。不觉更加地感到惊异。 有人急于一听下文。 “喂,老左,您倒是说呀,谈伦谈大侠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呀?” “谈大侠不是中了瘴毒死的吗?” “不错,是中了瘴毒……”左大同一个劲儿地向里面喝着风地怪声笑着:“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去苗疆,为什么才……中的瘴?” 这倒是把大家给问住了。 飞天豹子左大同用手一指冷幽兰:“为了她!就是为了这个娘儿们……” 冷幽兰只觉得半身发冷,过分的诧异,掩盖了原待发作的怒火,傻子也似的向对方这个看似发疯的醉汉盯着。 左大同怪声地笑着,这就揭开了他的独家新闻。 “告诉你们吧,谈伦谈大侠所以身入……苗疆,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去采寻一块‘七星翡翠’……就是为了这块翠,才染上了瘴毒……” 饭店里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对于玉燕子冷幽兰来说,这个消息远比其他各人来得更为震惊,总算揭开了长久以来压制在她内心的一个谜底。蓦地,她站了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是真……的么?” 大家伙一阵子哄动,上百只眼睛,俱都向她集中过去,其中颇多意态狰狞,有人忍不住口开黄腔地骂了起来。 小娥几乎都要被吓哭了。 “夫人……咱们快回去吧……” 冷幽兰摇摇头,冷冷地说了个“不”字!一双剪水瞳子,冷森森地向左大同逼视着。 “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给我实话实说,要是有半句虚假,哼哼……姓左的,你休想活着走出这个大门!” 这几句话出自年轻貌美的侯爵夫人嘴里,总算让人捡回了往昔她“玉燕子”侠女的身份。透过她异样明澈冷锐的眼睛,人们已不再当她是娇美柔弱的侯爵夫人了,把往昔她纵横江湖的种种侠女行径一经联想,不由得便对这个眼前的绝色佳人油然生出了几许畏意。 只是这些却并不能为眼前的左大同所体会,他的狂放不羁,借着酒性更形强烈,无视于眼前的玉燕子随时能够取自己性命。 一阵子狂笑之后,左大同形色俱厉地道:“你还不信?还能错得了么?这件事是专制翠玉的‘洗星子’那个老……老……老小子,他……他亲口告诉我的……谈大侠就是为了那块七星翡翠,才身入苗疆洪……荒……他为什么要去采那块翠?为什么?” 末后的这声“为什么”真个声若黄钟大吕,整个食堂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每个人,都被他雄迈的气势,带进了情况,连带着也都显出了几许激动,接下来的一句,更俱点火气势: “那就是为了她——为了她这个女人!” 四下里轰然作势,蠢蠢欲动。 左大同哈哈地怪声笑着,一只手四下按动,制止住激动的群情,他显然还有下文。 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红眼,晃晃悠悠地又来到了冷幽兰面前。 “这些倒不去说它了。只怪谈大侠他命该如此,冷幽兰,姓左的……今天只问你一句话,人人都知道银刀段小侯爷是谈大侠生前的活对头……什么人你嫁不了,为什么你单单要嫁给他?” “对!”人群里有人咆哮着:“为什么?” “为什么?” “说!说!” 众声喧哗,差一点连房顶子都给掀了下来。 几百只眼睛,无不集中在这个形势堪怜的女人身上。 胆小的小娥,哪里见过此等阵仗,顿时被吓得哭了起来,倒是玉燕子冷幽兰并不曾为眼前这番声势吓着了。她所感觉的,只是震惊、痛心与羞窘,以至于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变得雪也似的白,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 蓦地,两汪热泪夺眶而出,簌簌淌了下来。 “夫人……”小娥用力地摇着她:“咱们走吧……这些人都不是好人……” 经她这么一哭,冷幽兰才恍然似有所悟,木然地点了一下头,随即离座步出。 小娥慌忙取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子上,紧紧跟上去。四下里人声鼎沸。 有人怒声嚷着:“拦着她们,不要叫她们走……” 左大同的一根木杖,比谁都快,忽然拦在了冷幽兰当前:“不……能走……嘿嘿…… 我的侯……侯爷夫人……你得把话说清楚了……才……” “才”字还没有离口,蓦地由对方冷幽兰身上传过来一股凌人劲道,像是冷电寒芒,左大同一经交接之下,不由得一阵子透体发凉。 也就在同一时间,冷幽兰的一只纤纤玉手,已握住他的红木拐杖! 左大同只当她要夺取自己这根拐子,心里一急,用力地往后面便拉。 虽然他是个残废,但观诸他那般魁梧身材,力道必大有可观,偏偏抓在对方那只纤纤玉手里的木拐,竟像是钢打铁铸,动也没有动一下。 左大同大吼一声,再加上一只手,双手同时用力向外一推、一拉——情况依然,简直是“蜻蜒撼石柱”,依然固立如前。 接下来左大同可是连吃奶的劲儿都施了出来,连拉带摇,把一张大红脸涨成了紫酱颜色,偏偏那只执在玉人手里的拐杖,就是夺它不出。 人群里忽然出来两个人,四只手帮着左大同施劲儿,情况依然,再出来几个,也是一样。 耳听得“咔喳!”一声,足足有鸭蛋般粗细的一根红木拐子,竟自从中一折为二,断成了两截。连同左大同在内,一伙子人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收不住劲,唏哩哗啦倒了一地。 冷幽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眼泪犹在汩汩地淌着,她确实没有伤害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止不住心里的伤心,扔下了手上的半截断杖,同着身后的小娥,一径向外步出。 再也没有人胆敢拦住她的去路。 整整一天,冷幽兰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对着敞开的这一面窗户,辽阔的“洱海”平平地展开眼前。从日出到日落,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向着它怅怅地凝视着。 自从昨夜返回,由那个醉汉左大同嘴里,获知了谈伦的死因之后,她的心情起了极为剧烈的变化——从那个时候起,她的心一直都在深深地责备自己。 都道谈伦死于苗疆的瘴毒,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他为什么会去苗疆。这个谜团,今天总算被人揭开了。 原来他去苗疆的真正意图,竟然是为了去采置一块罕世奇珍的“七星翡翠”。 ——那是五燕子冷幽兰心里一直想要的东西,所以谈伦就不顾一切地去了。 为此,他染上了瘴毒绝症,因此丧生! 眼泪再一次地涌出来,顺着苍白的脸一直淌进口角,酸酸的一一给她的感觉,不像是泪,像是“血”.每一滴都像是淌自心里的血。 昨夜至今,已不知流了多少泪。仿佛是所有的泪都淌光了。 只当是爱妻着了凉、病了,段小侯爷为她请来了本城最好的医生,关照上下,夫人喜静,不许任何人打扰她,因此她才能这般上天入地地心存冥想。 凭心而论,段一鹏侍她是不错的,结合以来,两情浓郁、鹣鲽情深,早先对“死者” 唯有的一点歉疚,也已溶化在小侯爷如火的深情里。只当是此生就相安无事,哪里会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谈伦留在她心里的影子,竟是那般的根深蒂固,一有机会,便又为之死灰复燃。 似乎所有的歉疚,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对“死者”谈伦,她由衷地感觉到歉疚,原因之一是她不该嫁给段一鹏。 然而,既然已经嫁给了段一鹏,就不该再心存别想,即使对死者的一份追悔。像眼前这般模样……便似对生者的不忠,是以,对于段一鹏,她同样有一份歉疚。 虽然,她多少也听见了一些外面关于段一鹏的传说,这个人善于伪善,然而直到目前为止,他在自己心目里的形像仍称完整,自然也就从没有动过背叛他的念头。 事情早已成了定局,一切都是自己的抉择,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对于谈伦这个至今仍然留存在自己心目中的影子,她是真正的抱憾了,除此之外,又能奈何? 阵阵湖风,由敞开着的窗口吹进来,袭在她身上,她觉着有些冷。 这个“冷”的念头,像是忽然唤回了她离失的灵魂,把她引回到了如今的存在现实。 左右顾盼了一眼,房子里是出奇的静,也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心里像是忽然开释了许多,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无论如何,在这个事件里,段一鹏是无辜的,这么对待他,是不公平的。 一片灯光,现自身后,敢情又已到了掌灯时分。 一只手端着大理石的灯盏,小娥满脸忧愁地道:“夫人……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呀!” 冷幽兰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好,我正好饿了,弄点什么给我吃吧!” 小娥这才回忧作喜,搁下了手里的灯,她笑道:“我这就关照厨房去,夫人你……” “我很好,已经没事了……侯爷呢?” “侯爷在客厅会客,来了好些客人呢!” “啊!”冷幽兰微感惊异:“谁来了?” “不认识……”小娥思索着呐呐地道:“听说是大内来的皇差呢!” “皇……差?” “可不是吗?夫人!”小娥怪神秘地道:“都带着伤呢,有一个还断了一只胳膊。 哎唷!看上去好害怕呀!” “那,又为什么?” 冷幽兰心里微微一动。 “听说,听说……他们是找侯爷来医伤的。” “啊!”冷幽兰点点头说:“这就是了!” 原来银刀段一鹏,非但武功高强,更擅接骨之术,出自他师门独授,江湖上知者不多。冷幽兰亦是婚后才由丈夫嘴里知道,平日绝少听段一鹏提及,想不到居然竟有人登门求医,亦算是稀罕之事。 小娥去厨房关照吃食,冷幽兰想想禁不住好奇,便独自来到了花厅。 她放轻了脚步,快接近花厅时,果然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像是自己丈夫的口音。 “李侍卫你总算来的还是时候,再晚上两天,我也没办法救你了。万幸,万幸!” 被称为“李侍卫”的那个人,口里不迭地道着谢: “谢谢爵爷的恩典……谢谢……” 说话时,冷幽兰已来到屏风后面。 借着屏风夹缝,向花厅里窥伺一眼,不由吃了一惊,敢情里面人数不少,自己丈夫段一鹏一身便装,探着小褂的袖子,正在为人疗伤。 被称为“李侍卫”的那个人,老长老长的一张马脸,下颚满生黄须,想是失血过多,那张脸黄中透白,灰惨惨的,简直就像是死人那般颜色。 段一鹏非但为他接好了断臂,还另外用设计特殊的支架、缎带,包扎停当。 姓李的托着刚接好的断手,一面道着谢,一面退坐一旁。 除了姓李的之外,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身着蓝缎子长衣,蓄着三寸来长短发的驼背老者;一个黑矮个头,体态精壮的中年汉子;再一个豹头环眼,面生横纹,满头赤黄头发,看上去异样狂桀不驯的壮夫。这几个人尽管衣着绸缎,却偏偏看上去一些儿也不显斯文,俱带着浓重的风尘气息。 除了方才那个姓李的断臂缝合之外,座中的那个驼背高身老者,也负伤不轻,一只左腕,亦像是有所结合,被一条带子悬吊在脖颈上;其他二人倒是看来无事,一行四人俱都面有忿色,表情沉重。 “爵爷你看,这个人会是谁?”驼背老人频频冷笑着:“难道真如你所说,他还活着?” 段一鹏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看八成儿许是。你们别担心,就交给我吧,也许他原本就冲着我来的!” “那个和尚又会是谁?”驼背老人想到了断腕之恨,眸子里闪烁着一股怒焰。 “我知道。”说话的是那个方经接合断臂的李侍卫:“他是点苍九峰归云寺的至青和尚……” 驼背老者狞笑了一声,点点头道:“这么说爵爷所料不差,也只有他才有这个本事。” 银刀段一鹏微微一笑,故示轻松地转向驼背老者道:“如果这些人,都站在冷月山庄银铃公主这一面,赖老哥你这一趟差事,可就难当了!” 敢情这个驼背老者,便是新近才由大内调来,负责缉拿银铃公主朱蕊的锦衣卫特使、官位锦衣卫“镇抚”的赖长庆。另外三人,分别各在锦衣卫当差。 姓李的先来一步,也就是那日在归云寺为谈伦暗中跟踪,剑斩一臂的锦衣卫二十七名黄带高手之一的李元烈。 其他二人,那个体态精壮的中年汉子姓王名功;面生横纹,满头黄发的姓金叫金永亮,在锦衣卫,官位“旗总”。 想不到出师不利,才一现身,即分别在谈伦与至青长老手上吃了大亏。若非银刀段一鹏的突然现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驼背老者赖长庆,平素为人极是自负,以他个性,并不十分把段一鹏看在眼内,但是眼前受创,后援未至,不得不借着段一鹏的实力。 当时聆听之下,脸上极不情愿地现出了一片苦笑。 “一切多有仰仗!将来论功行赏,少不了爵爷你的一份。再说,戚大人这几天也该到了。戚大人未来之前,卑职等一切唯爵爷马首是瞻。爵爷你只管吩咐就是……” 段一鹏微微一笑,摇摇头道:“赖老哥这话可说错了,我也愧不敢当,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我从旁协助,我不敢推辞,要我主其事,我却是愧不敢当,也不敢掠人之美。赖大人你多多见谅,我不敢当……” 赖长庆果然老奸巨猾,自己负伤失职,生恐戚枫来此见罪,因此想到要段一鹏出面承当,却不想为段一鹏看破,不肯上当,轻轻数言,即行将千斤重担推卸。当着手下,一张老脸明显是挂不住,不由得自惭地嘿嘿笑了起来。 “爵爷这么说,赖某人也就不敢勉强。不过,这件事既是出自圣上的旨意……爵爷既然适逢其会,只怕不便推辞……还是那句话,在戚大人未来之前,爵爷你一切多有偏劳。今夜我们就不多打搅了。多谢,多谢!” 说着即行由位上站起,连连向着段一硼打躬不已。一行四人这就告辞离开。 段一鹏微微愣了一愣,待要说些什么,对方四人已然转身向外步出,他只得跟出送客。 段一鹏送客返回,意外地发现冷幽兰就在花厅,不觉神色一变。 定了一下神,他微笑道:“你来了!” “嗯!” 段一鹏抬头注视着她,锐利的眼神,像是直看进到她的心里。 “刚才那几个人是哪里来的?” 段一鹏微微一笑,总算放下心来,就凭这句话,他就知道冷幽兰所知不多。 “是大内来的蕃子,来找我治伤的!” “他们来干什么?”冷幽兰确是很好奇的样子:“又是谁伤了他们?” “这……你以为他们会告诉我?” 段一鹏端起一碗茶,就口喝着,像是有意在掩饰着什么,一双眸子闪烁不定,显示他有着沉重的心事。 冷幽兰不禁心里大为蹊跷。 “刚才我听见你说一个人还没有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人又是谁?” 段一鹏顿时神色又为之一变,摇摇头道:“这个人你不认识,与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冷幽兰察言观色,心里更增疑惑,料必其中有诈。她原想再多问一些,可是看情形段一鹏分明不欲多说,也就不必自讨无趣。 这么一来,她可就把这件事搁在了心里,反倒促使她存心一探究竟,弄个清楚。 银铃公主朱蕊娴静地斜着身子,半倚在靠背椅子上,懒散地伸出了一只手,让巴壶公轻轻地把持着。 壶公细目轻合,凝神静思,五根修长的手指,像是在挑动着一具名琴的琴弦,不时地跳动着,每一次手指的跳动,都凝聚着他透剔的灵思。 这间屋子里,每一个人都静寂无声,也只有各人的一双眼睛在此情况下,更显得灵活,不时地上下转动着,仔细地在观察病者与良医之间的微妙变化。 冷月轩主巴壶公总算完成了他别具心思的一番“切脉”工作,心里的喜悦,反映为脸上的笑容,不觉地给了旁观者神武将军冯元、内侍女官史桂枝无比的信心。 最近以来,公主朱蕊的病情变化,似乎每有进展,每一次当巴壶公宣布这个好消息时,冯元、史大娘都连带着沾染了三分喜气。 这一次也不例外。 只要看一下巴壶公含笑的脸即可断定,当然,他们更渴望着这个好消息,能够由壶公亲口说出,得以证实。 “恭喜殿下,此番病势,越加地大有起色了!” 史大娘忍不住在一旁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可好了,这可好了!” 笑得连眼睛一时都看不见。 冯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先生功不可没,还请赐告其详。” 朱蕊喝了一口茶,微嗔道:“好了就是好了,还有什么好‘赐告其详’的!老爷子,您说是不是?” 一面说,却把透澈明润的一双大眼睛瞟向巴壶公,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巴壶公聆听之下,不禁呵呵地笑了。 “一病而百衰,一起而痊愈,殿下果真是大好了!” “那就是,我们可以走了?” 一想到离开冷月画轩,脱离这片危险境地,史大娘禁不住笑逐颜开。 “不。”巴壶公比较持重地说:“还要再等等看!如果照着日前这个发展的情势不变,在十天之内,就应会有一个转变的趋势。我必须要看到了这个境况,诊断之后,才能放心地让殿下离开。” 冯元点头道:“这么说,我们还得在这里等上十天了?” “这是最少的日子……殿下如果按照目前的规定服药,继续保持着身心的开朗,玉体复元,应是指日可待的。” 说着,那一双微微蹙起的眉头竟自舒展开来。 这是他内心的一个愿望,今天终将完成,心里的愉快,可想而知。 然而,他却也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朝廷的爪牙,已经越来越接近这里。此时此刻,轻言移动,固属不智,一意地守护在冷月画轩,似乎又像是等待着敌人上门来,是否更不明智? 喜的是,公主病情已日有起色,果如所判,如果在十天之内,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能使公主病况转危为安,永远脱离险境,那么即使是担承一些儿风险,也是值得的。 为了能使公主心情愉快,早日病愈,谈伦又搬了回来,仍然下榻在他原来所住的西轩;这里立刻便成了公主十分眷恋、日常往返之处。 冯元、史大娘心里明白得很,公主之所以得能康复如此之速,这个谈伦实在功不可没,他既是胸怀磊落,仁义兼具的侠士,即使把公主交在了他的手里,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史大娘总算说出了她的知心话:“这可得谢谢人家谈相公,要不是他,我家殿下,哪时能复原得这么快?真个的,老爷子……谈相公的病可好些了没有啊?” 包括朱蕊在内,每一个人的眼睛,俱都向着巴壶公脸上望巴壶公含笑的脸,忽然间现出了一些牵强:“他……么” 朱蕊蓦地坐直了身子:“他怎么了?” 巴壶公随即重绽笑靥道:“他很好,很好。” 朱蕊这才像松了一口气,却仍然关心地问:“只是他常常咳嗽,又是怎么回事?” 巴壶公微现凄凉地笑着:“这是他病根未去的原因,秋深了,早晚寒露侵体,谈先生也许没有照着我说的按时吃药,他太任性了!” “不!”朱蕊说:“你错怪了他,他每天都吃药。我看见他吃的……” 巴壶公苦笑着摇摇头说:“光是按时服药,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他……” “他怎么?” 轻轻叹了一声,巴壶公冷冷地道:“他没有听我的话禁绝武功。” “禁绝武功?” 朱蕊转过脸来,盯向冯元:“什么是禁绝武功?” 冯元干咳一声道:“老爷子的意思是,谈相公不能动武,不能练功夫!” 巴壶公微微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他的病大忌运动!” 他苦笑着摇摇头:“他显然没有听我的嘱咐,这一点对他的病势,大为不利!” 朱蕊呆了一呆,呐呐地道:“原来是这样,老先生,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现在还来得及么?我是说,如果伦哥哥从现在开始,禁绝武功,还来得及么?” “来得及,当然来得及!”冯元忙自插口道:“公主你只管养好身子,这些事自有巴老爷子负责,你就别操心了!” 史大娘道:“对了,殿下您自己身子骨要紧哪!谈相公可是一心一意都为着您,如果殿下身体好,他看着也高兴,心里一高兴,病就好了。要是您自个不当心,又犯了病,谈相公心里一难过,那可就麻烦了。巴老爷子,您倒是说说,是不是啊?” 一面说,史大娘频频地向巴壶公眨着眼。为了朱蕊的病,她与冯元确是煞费苦心,兹事体大,万一因此公主病势再起,功亏一篑,可就大大为之失策,自是壶公所非愿见。 朱蕊关心谈伦病情,不觉形之于面。睁着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巴壶公,渴望着他对于谈伦病情的认定。 “殿下不必挂心,谈相公武功盖世,本身底子好,吉人自有天相。我自当尽全力,助他复元如初也就是了!” 说着巴壶公自位上站起,即向公主请安告退。 听了巴壶公这番保证,朱蕊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遂即现出了一些红润,情不自禁地绽现了笑靥。 巴壶公看在眼里,微有所动,却是默默无言地退了出去。 习习晚风,轻袭着银红窗帘,白铜鹤盏长喙里吐出的袅袅灯焰,其光如银。拉长了又缩短,缩短了又拉长。映衬着窗前,那一串滴溜溜打圈的紫贝风铃,变幻出奇妙的姹紫嫣红;偶尔互接,触发的叮叮之声,给人以“灵”性的感召,向着万赖俱寂的“夜” 里追寻、探讨…… 今夜她思潮起伏,难以自己,国未破却先已遭到了亡家之恨。母亲客死,父亲—— 可怜的亡命之君,犹不知今后将落得如何下场? 二十年羁旅亡命生涯,早已消磨了她的凌云壮志,但只求像一个寻常百姓人家,终老他乡,似乎就于愿已足。只是这一点起码的心愿,如今看来,也像是奢求了。 “可怜的爸爸……” 一想到她那曾是贵为一国之君,“天子”之尊的父亲,除了由衷地尊敬之外,剩下的便只是同情与怜悯了。深山草堂,父女相依为命,赖几个孤臣孽子的慷慨孝敬,尚还能维持住他一国之君最后剩余自尊,却掩不住他长望故国满怀忧虑的遐思,……深山草堂焉比得皇宫内院?孤臣孽子不是文武群臣。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这日子情何以堪?是以年未迈而须已先霜,志犹在其势已衰,诚所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般的那么沉闷…… 来到冷月画轩已有不少的日子了,主人巴壶公妙手着春,眼看着病势日见起色,如果主人所料无误,再有十天的时间,自己也就要归去了。 ——这该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记得初闻壶公道及时,心里该是何等欣慰喜悦!只是旋踵间,待冷静之后,那份欣悦之情却竟然变得如此之淡,淡到一点儿欣喜的劲头儿也提不起来。 渐渐地,她明白了,这其中关键所在,在于那多出来的一个人。 “伦哥哥……” 想到了谈伦,整个的心都乱了,轻轻地唤着他,心绪恹恹,欲笑还颦。 这几天,她初尝了恋爱滋味,味美而醇,引人无限向往,或许正是这芬芳的“爱”,医治了她待将不起的沉疴,果真沉醉在此如芳似醇的爱河里,该有多好?偏偏一声临别的讯号,敲碎了美丽的梦幻。 现实如此的美好,如果一旦使人憧憬到和无边的未来不能发生关联,无能持续,便只是梦幻了,尽管这梦幻美到万紫千红,几可乱真,毕竟它只是“过眼烟云”的梦幻而已。 由此,朱蕊却又像是不快乐了。 今夜,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地走访谈伦,拉着他的手、天南地北地畅谈一切。 今夜,她尤其应该去看谈伦,告诉他自己即将病愈离山的好消息。 而,她却没有…… 那是因为她想了许多,她像是忽然间长大了,明白了许多男女之间的事。也许是最后相聚的十天了,在这十天里,她不能不对心里热爱的谈伦,作出一个必要的交代,这就是今夜她异常苦恼烦躁不安的原因。 记忆里,仿佛听父皇说过,自己已经许配了人家。对方的迟迟不来迎娶,显示着不便明说的阴影与内幕,毕竟今日的父皇,已非当年独一无二的真命天子,任何人妄图攀上这一门亲事,都将可能遭致灭门的惨祸。婚事极可能便因此告吹。 想到这里,朱蕊的脸红了,一缕芳心,不期然地便系在翩翩风采、允文允武的浊世君子谈伦身上。 那一天悄悄来到了谈伦下榻的西轩,谈伦不在,却看见了他信笔书来的一首妙词儿: “西风吹折荻花枝,好鸟飞来羽翮重,沙阔水寒鱼不见,满身风露立多时。” 这首见之《篷轩杂记》的前人词句,原著者为高季笛,传说季笛年长未娶,一日见题于周氏“芦雁图”,乃出此绝句,周氏喟然曰:“是将求室也!”即以其女嫁之。这典故多才的公主是省得的。 为此,她返后坐卧难安,实在难以捉摸谈伦的用心,无论如何,谈伦借季笛词反映自己的用情与孤单思偶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他又是在想谁呢?是自己?抑或是别有所属? 紫贝风铃兀自在徐徐转着,叮叮的细小音阶,一声声都深入脑海;此时此刻,思维毋宁是异常敏锐,然而一旦昧情于当事者自身,竟而越俎踌躇,再三不前。 想到情深处,朱蕊有气无力,仿佛全身都虚脱了。 设非是隔峰“归灵寺”的当当钟声,她简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轻口叹息着,她欠身站起,跨过了双开的纱幔,来到了里面的套房琴室。 古琴“燕出巢”张翅以待,她便施施然就近过去,盘足坐定,打了一轮乱指,这才“得音就吟”地抚弹起来。 今夜她情肠百结,边弹边和以歌—— “杨柳青青着地垂, 杨花漫漫搅人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歌声戚戚然恰如所诉,至此,她的相思与怀念,早已突破了重重叠障,赤裸地诉诸当前。 一条人影,极其轻灵地现身幔内。转侧之间,翩若飘风,显然在幔外已伫立多时,自然也就没有错过朱蕊的娓娓唱和。 设非谈伦,焉得如此身手? 他原待出声招呼,只是却不愿搅了对方雅兴,彼此虽是相交不久,过往却深,大可不必在意这些小节,只是听到朱蕊唱出的诗句,一曲既终,再不现身,便有窥人隐私之嫌,这就非要现身不可了。 朱蕊却是懵然不知,前歌七言绝句,出自隋末无名氏所著,本意游子思归,无如却隐喻着女子思春,待郎而归之意。以朱蕊之冰雪聪明、玲珑透剔,怎会不悟及此?设非她伤及自身,发之真情,更兼独处静室,不虞人知,万万不会信口唱出;却是无巧不巧,偏偏被谈伦听见。 像是微风一阵,谈伦已来到了朱蕊当前,后者猝然一惊,蓦地站起来。 “啊!伦哥哥是你。” “姑娘万安。”谈伦微微含着笑:“阿隔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是你幽雅的琴音,把我吸引来了。” “你……”朱蕊面色微窘地笑着:“我还当今天晚了,你不会来了。请坐。” 谈伦一笑道:“难道我不该来?”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半笑着:“又为了什么?” “为什么?”谈伦说:“我以为你应该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难道没有?” “让我想想看,你真的把我都搞乱了。” 向着窗户走了几步,她随即回过身来。 “我明白了!”朱蕊甜甜地笑着:“你是说我的病?是哪一个嘴这么快告诉你的?” 谈伦高兴地笑着,这一霎像是欣慰极了。 “你猜呢?” “准是史大娘!”朱蕊说:“她的嘴最快了。” 谈伦摇摇头,只是笑。 “那会是谁?”朱蕊说:“难道是冯大叔?还是巴老爷子自己?” “都不是!”谈伦一笑道:“是乌雷。” “乌雷?”朱蕊费解地笑着:“他是一个哑巴呀!” “是他的脸告诉了我!”谈伦说:“刚才他为我送药来,见他面现喜色,再由巴轩主人下午来你这里看病,两件事一经联想,就可以猜出了一个大概。不过详情如何,还有待你的证实!” 朱蕊格格笑着:“你真聪明!” 一面说,她站起来,过去自暖壶里倒了一碗参汤,双手奉上道:“你自己的身子更要紧,别老惦记着我。” 谈伦道了声谢,接过来喝了一口。 也许只有他真正地能体会出目前的险恶情势,是以下意识里,也就越加地期盼着朱蕊的病能早日痊愈,最好能在敌人未能大举来犯之前,安全离开,将一场看来势在必发的凌厉凶险,消弭于无形之间,那才是上上之策。 他也曾为主人巴壶公的冷月画轩设想,史大娘、冯元的安危,俱都可虑。这些人虽然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功夫,只是面当敌人大举进犯时,即使加上自己和至青方丈在内,也嫌势单力弱。 这些人的处境,只要静下来,每每都会在他脑子里打转,只有一个人的安危,他却是连想也不曾想过,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你在想什么?都傻住啦!” 不经意,朱蕊就站在他眼前,两只大眼睛那么近地盯着他,脸上含着微微的笑。 谈伦心里怦然一动,只觉得这一霎她像极了一个人…… 都三年多了,他敢情还保有着玉燕子冷幽兰完整的记忆,也只有在面对着朱蕊的微笑里,才使他忽然忆及。每一次都似带给他强烈的震撼,心血翻涌,也让他感伤到,冷幽兰留在他记忆中的印象有多深!相等的,伤害他也就有多重!真正是此生一大恨事! 在朱蕊的微笑里,他几乎难以自持——这个微笑,涵盖着他曾经至爱的人,他曾不止一次醉心于这个微笑。就拿这次苗疆之行,采撷七星翡翠来说,又何尝不是种因于为博佳人的一笑。 人的眼睛最能显示出心里的思维。透过敏锐的感触,举凡七情六欲,都将在眼神里表露无遗。 如是,“恨思”与“情思”,甚至于怅怅的迷惘……一经有心人的明眼观察,常常是无所遁迹。 一番心神交战之后,谈伦总算挣脱了无边遐思,目光里闪烁着真挚,对于面前的公主,下意识里感到一些歉疚。 朱蕊,冷幽兰,固然在外形上有所相似,毕竟在内涵上她们迥然有别;特别是在冷幽兰不耐深闺寂寞,下嫁于银刀段一鹏之后,她的价值早已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论,更不能拿来与当前一张白帛般圣洁的朱蕊相提并论。 “我知道……你在想一个人,可是?” 脸上带着神秘的笑,神色里多少有些凄凉,朱蕊像是看透了他的心。 谈伦窘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她……”朱蕊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一直都忘了问你她的名字,你能告诉我她是谁么?” “对不起,我是太失态了……” “不必自责……”朱蕊掠了一下滑过肩头的长发:“你很诚实,如果你不在意,我倒想对这个人多知道一点,当然,如果因此勾起了你的伤怀,或者是……那就大可不必。 你看呢?” 说着,她轻起皓腕,以手支颐,一副留神倾听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已留意到了谈伦的一举一动,而对方的这些举动,却微妙地关系着她。 谈伦苦笑了一下:“我来这里,是关怀你的病情,姑娘不要取笑我——那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朱蕊点点头平静地道:“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她已经结婚了,但是你的心里却并不能真的忘记她。这就足见当年,你们的感情有多么深了!” 谈伦惨笑着摇了一下头:“事情早已过去了。姑娘,请你不要再提起她了!” 朱蕊点点头道:“好吧!” 她微微一笑:“我可以不提,你能够真的不想么?” “我能。”谈伦似乎已恢复了先时的平静:“我想要知道的是你的病……” 朱蕊微微偏过脸打量着他:“你真的这么关心我?” 谈伦点点头,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朱蕊脸上微微现出了一抹酡红,害羞地低下了头:“伦哥哥你……你……” “姑娘……”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朱蕊终是羞于出口,轻轻摇了一下头:“算……了……” 她随即坐正了,一扫先时的羞涩,正经地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谈伦顿时为之一喜。 “先不要高兴太早!”朱蕊含笑瞧着他说:“大体上像是好了,不过巴老爷子说,还要再等上十天他才能确定我是不是可以离山回去。” 谈伦欣慰地道:“巴轩主既这么说,想是不会错了。十天不是很长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他确是感到很愉快,这是他近日来一直期盼渴望的结果,今天终于被他等到了。一时间,由衷地感到喜悦、笑逐颜开。 朱蕊见他听说自己病愈,竟像是比他本人康复还高兴,一时甚为感动。她亦是至情中人,更兼出生皇族,自幼养成高贵品格,不曾沾染、也从未经历过一般俗情,但知喜爱随心,却不惯矫揉做作。 只是幼读诗书,明礼知耻,再加上天生的女孩儿家妩媚,便自塑造出世罕一见的卓然闺秀姿态。莫怪乎心如止水的谈伦,也每每为之忘情。 目睹谈伦的欣喜,朱蕊大为感动,那双剪水瞳子里,一霎间充满了柔情蜜意。 “伦哥哥,这都要谢谢你……”她呐呐地诉说着:“这些日子要不是你陪着我,我的病绝对不会复元得这么快。你对我这么好,我却不知道怎么来回报你?” 谈伦在她含情的眼睛注视之下,不禁有些心旌摇荡。虽然他意志坚强,是一个固守原则的人,他却同时也有着浓重的感情,就是在此两者难以兼顾的情况中,才自陶冶出他嶙峋磊落的侠士胸襟。 朱蕊偏偏独具慧眼,欣赏到了他的这份卓然不群。 没有什么话说的时候,他们常常平静地互视着,那一霎不仅仅情感交流,甚至于他们能互相领会到彼此的心声。诚然“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不期然,他们的眼神又自对在了一块。在谈伦看似平静的眼波里,朱蕊却独独能领全出他内里并不十分平静的心;透过那双眼睛,她甚至于体会出对方血脉里隐隐燃烧着的爱情火焰。 不知什么时候,朱蕊已依偎在他身边。像往常一样的,她蜷伏在他宽广的胸怀里,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 “唉!” 谈伦似有所感地轻轻发出了声叹息。他的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公主柔细的长发上。 “我常常在想,如果早几年我们认识该有多好。”他似有无限感伤地道:“那时候,一切的情形都将大有不同……” 朱蕊微微笑着,脸上是醉人的红。 “现在就真的晚了么?”她呐呐地说:“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谈伦苦笑着:“有很大的不同。” “为什么?” 忽然,朱蕊坐正了身子,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你是说,我快要走了?” 谈伦似乎不敢直对着这双眼睛,他有过多的伤感,包括对生命的绝望。然而这一切,却不欲对纯情可爱的朱蕊道及,为了顾及对方奇特的病性,他不得不格外谨慎小心,一言之失即可能带来可怕的后果。 朱蕊见他不说话,自以为所料不差,不觉面现笑靥道:“信不信?我会找到你的。 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 谈伦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心里却不禁伤感地忖着:傻丫头,我要去的地方,只怕你永远也找不着了。 朱蕊忽然抓住了他一只胳膊,有些儿眉飞色舞:“还有,你也可以来我家里……” “你家里?” “是呀!”朱蕊点着头:“有什么不可以?你以为还像是从前的皇宫内院?早就不一样了。” 谈伦微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是你家到底在哪里?我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傻子,我不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要不要告诉我?” “现在不!”朱蕊俏皮地扭过身子来:“到我要下山的那一天再告诉你。你知道吧,这是秘密!” 半侧过脸来斜瞟着他,模样儿煞是迷人。 谈伦这么近地看着她,面承芳泽,软语温馨,不禁有些难以自持。 毕竟他惯以脚踏实地,不迹幻想,一想到这份快乐与情爱与自己距离得多以遥远,分明不属于自己时,他便自又换过了一番淡泊心境…… 但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偏是这般惹人眷爱,想要完全保持理智,丝毫不掺和私情作崇,该是多么困难! “你怎么啦?”朱蕊的眸子奇怪地在他脸上转着:“今天你怪怪的,都在想些什么呀?” 谈伦笑了笑道:“是想到你要走的事。” 他的眼睛里,忽然现出浓厚的情意,那是一种依依不舍的表情。 “蕊姑娘……”谈伦轻轻唤着她:“我在想有一天我也许真的会去看你,如果我的病……” “你的病一点问题也没有,巴老爷子说过了,他会治好的!” 谈伦微笑着点点头,他发觉到朱蕊今天心情很好,让一个快乐的人忽然变得不快乐,确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他也就不再多说。 “对了!”朱蕊坐正了身子:“你可愿见见我父亲?” “你是说令尊,建文圣上?” “唉!”朱蕊轻轻一叹道:“你还是称呼他先生好了,他老人家现在最怕听的就是‘圣上’这两个字,像什么‘陛下’、‘万岁’、‘吾皇’啦,最好都不要提起。你知道吧,他老人家早已是一个寻常百姓了!” 苦笑了一下,她接道:“在某些方面来说,甚至于比一个寻常百姓更不如……” 谈伦黯然道:“我明白……” 朱蕊道:“这么多年了,他老人家从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一句苦,可是我却知道,他心里苦极了。你也许不会相信,他老人家今年才不过四十一岁,却已是满头华发了……” 眼泪在她眸子里打转,当着谈伦,只是不好意思哭而已。 “先生是一个极坚强的人,我们都知道,但愿他老人家福寿康疆。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朱蕊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这就好了。”谈伦激动地握住了朱蕊的手:“请你转告……先生,他老人家的健康存在,对于所有的人,是一种精神的鼓舞。为了关怀他的所有百姓,请先生务必珍惜!” “谢谢你。”朱蕊含笑道:“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对了,你何不自己当面告诉他老人家?” 谈伦想了想道:“你真的要我去见他老人家?” “当然。”朱蕊默默地垂下了头,微现羞涩地道:“你不愿意?”。 “那倒不是……” 到此,谈伦多少已能体会出对方的用心与涵意,心里确是很感动,也很感伤。 不自觉地,他握住对方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朱蕊缓缓把身子靠后了,却让自己纤纤柔荑,紧握在对方手里,这一霎她很平静,用着一种异样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这两天我在想,我父亲他会喜欢你的,你也一定会喜欢他……”她微笑道:“他老人家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对于文采俊彦的人,一向都很赏识,你正是他老人家所赏识的那一型。说不定你们一见彼此投缘,那可就太好了。对了……” 说着,她抽出被对方握着的那只手,背过身子来,由身上取出了一条银色短链,上面镶有一块长方形的银色牌子,随即转手递给谈伦。 “这个给你收着!” 谈伦接过来,看了一下,不明所以地道:“这是什么?” “手牌!”朱蕊说道:“有了这个,你就可以随意进出我们的‘碧梧山庄’,没有人再阻拦你!” “碧梧山庄?” “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朱蕊微笑道:“虽然不能和当年的皇宫内院相比,但是为了我父亲的安危,碧梧山庄的防守极为严谨,很多江湖侠隐、武林异人,都迁居那里,自愿负起保护我家的责任,如果没有这个特别允许进出的手牌,你是很难进出的!” 谈伦欣慰地笑道:“这样甚好,我明白了,只是你把手牌给了我,你自己呢?” “那不要紧,他们都认识我!”朱蕊说:“这手牌你千万收好,据我所知,连我这块牌子在内,一共才发出了二十七块。他们是认牌不认人的,万一要是落在了坏人手上,可就不得了!” 一面说,她把谈伦的手拉过来,袖子捋上去,亲自为他戴在腕子上。那是两条细细的链子,前后各一,系好之后,便紧附肤上,即使运力甩动,也不愁滑落下来。 再看那银牌上,正反面各烙着一个火印熔迹,形像奇特怪异,也不知是什么物件,料是别具用心,出自高人设计。 这一霎,他不无遐想,憧憬着身入碧梧山庄,面谒天子,恭聆教益的那种欣悦,不再忆及紧附自身、可怕的六月息厉疾,求生的意念,再一次地鼓舞着他,在美丽多情的公主关怀之下,他自认“必死”的意念,竟然为之动摇了,陡然间,像是又拾回了信心。 谈伦那一双眼睛里,从而现出了灼灼神采,他真的不复期艾,对生命又自寄以信心。 “谢谢你,我一定好好收着,这是一件很好的纪念品!” 说时,他的眼睛不禁落在了自己小手指上,注意到那枚碧莹莹的七星翡翠戒指。 一霎间,他兴起了无限感慨。 这枚七星翡翠戒指,他原来打算是戴在冷幽兰手指上的,然而形势的逆转,匆匆三年时光,它却依旧戴在自己手上,每一次当他无意间与这枚戒指接触时,即会兴起无比遗撼,不自觉地,竟自形成了痛苦的源泉,无远弗届,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 然而,这痛苦的桎桔,极可能不复再存在他身上了——当他轻轻把这枚几乎是以自己性命换来的戒指摘下手指时,显然是换了另一番心境,只觉得甚是轻松愉快。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当前朱蕊的身上。 朱蕊微微迟疑了一下,脸上一抹绯红——她似乎已经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姑娘,这只戒指并不代表任何涵意,只是纪念我们的相识,请你收下作为一个纪念吧!” 说时,他已把它戴在了朱蕊左手无名指上。 当他们目光再接触时,朱蕊面色绯红,却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然后她仔细地瞧着这枚戒指,顿时脸上充满了惊讶——七星翡翠? 即使贵为公主,这类罕世奇珍,亦对她充满了诱惑与好奇。似乎在先天上,明珠美玉即对女人散发着诱惑,更何况眼前奇珍出自心上人的赐予!那就更不同了。 朱蕊由衷地笑了,美丽的眼睛里,散发着喜悦,笑靥里无限妩媚。 谈伦虽不曾目睹,这枚戒指戴在冷幽兰手指上的快乐,但却换来了朱蕊的由衷喜悦。 尽管所显示在她们双方手指上的意义有着绝大不同的区别,但是其为“美”者的快乐笑脸,却是一样的。 这是就足以使得生具侠骨柔情的谈伦,感到满足与安慰了。 一霎间,他眸子里聚满了泪水。 那是他太高兴了。 “呀!你怎么了?”朱蕊怪认真地注视着他:“你哭了?” “不是,我只是太高兴了。”谈伦苦笑道:“这枚戒指虽然名贵,但是如果拿来和一个人的生命来衡量,你以为何者为重,何者为轻?” 朱蕊微微一笑:“这还用说,当然是生命为重呀。咦,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姑娘说得不错……” 他的脸色更凄凉了:“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要告诉你,这个天底下,居然有人愚笨到,妄图用自己的无价生命,去换取有价的珠宝,岂不可怜,可笑?” 朱蕊偏过脸来道:“你是说那些专为采掘翠玉为生的人?” 谈伦摇摇头:“不是……我讲个很短很短的故事给你听吧!” 朱蕊点点头,蜷起两只腿抱着一双膝头,笑道:“你讲吧!” “从前有一个人,妄想着人世之间会有真情!”谈伦呐呐地说着。 “为了要讨好他心爱的人,远走苗疆洪荒峭壁,深入人迹罕至的瘴疫之区,其目的,只是为了采掘如此一块七星翡翠而已……” “结果呢?” 朱蕊眼神里透着聪明。 “结果他的目的达到了……”谈伦冷冷地说:“却为此几乎丧失了性命……” “可是他还没有死,而且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吗?” 谈伦看了她一眼,欲言还休。 朱蕊一笑道:“更遗憾的是,这人冒着生命,干辛万苦所得到的那块七星翡翠,却一直戴在他自己的手指上,并没有送出去。” “那是因为他的恋人变了心,嫁了别人!” “所以他也就灰心失望了,自此潦倒不堪,不思振作。”朱蕊冷冷地说:“他甚至于因此而大胆假设人世之间没有真情,只不过是他那个恋人让他失望了而已……” 谈伦苦笑了一下,一时无话可说。 朱蕊道:“一个有志气的人,是不容易倒下去的,倒下去再爬起来,下一次就不会再跌倒了。最起码他不会因为同样的错误而跌倒,是不是?”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搭在了谈伦肩头。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多想了……” 这一霎,她脸上只是无限的关怀与同情:“让我来帮助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吧!嗯?” 轻轻歪过脸来,那双剪水瞳子里,含着浅浅的笑意。扬了一下手指,七星翡翠闪闪有光,她的脸也闪烁着兴奋与快乐。 “这是你送给我的一件最好礼物……它的意义是微妙的。今天,你亲手戴在了我的手上,天底下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把它拿下来,包括父皇在内……” 这番话,出自美丽的公主嘴里,忽然间给人以无比震撼,警觉到面前这个娇滴滴的可人儿,其实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无敌”境界。 在她的面前,谈伦甚至于感到自卑,一个生命已呈枯萎的人,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再存此侈望的了。 他真正地感到伤心,伤心的是自己的有负深情。 “姑娘……”他不得不剖心以陈:“你千万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这只戒指,只能当是我对你的一点纪念,并没有别的任何涵意……” “真的没有?”朱蕊眨了一下眼睛:“无论如何,这只戒指,是你亲手为我戴上去的呀……而且……” 说着,她竟自俏皮地笑了:“你当然应该知道,一只戒指,戴在女人手上的特殊意义,尤其是这根手指……除非你现在亲手再把它拿下来,你会吗?” 一面说,她忽然拉下微笑,绷起了脸,把那只戴有戒指的素手,直伸向谈伦眼前,翻起一双大眼睛来,似笑又嗔地看着他,倒要看他如何处治。 谈伦愣了一愣,随即摇摇头。一抹苦笑绽现在他脸上:“谈伦何幸,此生能蒙姑娘垂青,只怕我没有这个福气……有辱了姑娘你的雅爱……除此之外,我……” “你怎么啦?” 朱蕊笑意盎然地睇着他,随即把伸出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唉……”谈伦轻轻叹了一声,那一双炯炯光华的瞳子,一霎间现出了浓重的情意。 “除此之外怎么样嘛,你怎么不说了?” 谈伦道:“除此之外,我爱姑娘的深心,天地可鉴……此生不渝。” “这就够了……”朱蕊报以甜甜一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显示着一种欣慰、恬静:“这两天我常想,真应该感谢上天,让我得这个病,来到冷月画轩,要不是这个病,我又怎会认识你呢?” 目光一转,看向谈伦,略似有些儿害羞地笑着:“你等着我的消息吧。我父亲最疼我,只要我说出来的他老人家都一定会答应,他……会喜欢你的……” 蓦地,她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偷偷地瞧了对方一眼,随即把头垂了下来。 灯焰婆娑,光彩迷离。 一点声音都没有,一霎间,就连习惯了的夜风声,也似距离遥远,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此时此刻简直无需再说什么,万籁俱寂,只凭彼此心灵相通。 似乎有一声清脆的兵刃交接声,传自夜空。 也只有久富经验,耳聪目明的谈伦,才能感觉出来。他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我去去就来。” 话声甫落,有掌翻处,发出了一股掌风,“呼——”一角的灯光,应势而熄。 随着他手掌力按之处,整个身子有如腾空的夜鸟。 “呼——呼——” 长窗乍开即合,已把他吞噬在沉沉夜色之间。 谈伦以极其轻灵快速的身法,一径来到了正中庭院。身形甫定。刚速掩身于一方石后。 面前人影一闪,现出了史大娘刚健婀娜的身影。 只见她手上提着一只长剑,闪闪有光,行动之间,难掩张慌之态,不时地左顾右盼。 紧跟着人影再闪,现出了长衣飘飘的主人巴壶公来。 史大娘啊了一声,上前慌张地道:“老爷子,来硬点子了,好可恶的东西,唔……” 一面说,左手捂向肩上,脸上现出痛苦表情。 “大娘你受伤了?” 一面说,巴壶公灼灼的一双眸子,却也没有忘记观察附近的形态。 “一点轻伤,不要紧。” 说时,她已撕下了一条布,自行包扎起来。巴壶公哼了一声道:“可也不要大意了,找乌雷先看看吧!” “不碍事。”史大娘圆睁着两只眼,四下瞅着:“这小子身法真快,剑法也高明,不怕老爷子您见笑,哼哼!不过三招两式,就吃他剑尖子给划伤了……” “人呢?” “跑了!”史大娘看剑指着:“往那边跑了。” 巴壶公冷笑道:“我算计着差不多是时候了。只是一个人么?” “不错,就一个人!” “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史大娘一副纳罕模样:“怪就怪在这里,还蒙着脸,就只看见一对眼睛。我心里想,保护小姐要紧,因此就没敢追,冯大人倒是跟下去了!” 说时,她向着朱蕊下榻的北轩张望了一眼:“蕊小姐倒是睡了!我瞧瞧去!” 巴壶公点点头道:“不要吓着她了!” “我知道。” 这个史大娘倒也真不含糊,话出人起,嗖地一声纵了出去,足足有两丈四五,身子一经落下,紧接着拧腰垫步。第二次拔起来,有如一只展翅的巨鸟,“呼——”已自扑上了朱蕊下榻的北轩院墙,再一飘身,即行无踪。 巴壶公面色甚是阴沉。原来史大娘当年在宫廷,明为内侍女官的身份,暗中却负有保护内廷女眷安全的重任,手下七十二名女侍,人人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功夫,史大娘既为内侍之首,武功也就可想而知。想不到今夜初初一见,竟然在对方手上挂了彩,暗中来人的身手,实在是十分的杰出。 怪在这个人偏的如此神秘,一现即隐,扑朔迷离,令人猜测不透他的真实来意。果真是意在公主,可就令人十分的担心了。 他为人甚是冷静,对眼前之事尤其不敢掉以轻心,那一双隐现精光的眸子,即使在月色之下,亦可分辨出来。 他独自运神默思,想了一会儿,才自有所行动。肩头轻晃,随即消失于沉沉夜色之间。 谈伦这才自石后现身而出。 方才他们双方对白,谈伦都已听得十分清楚,老实说,目前情形,主人巴壶公与冯元、史大娘俱已现身,对方只有一人,自己倒似不必再插上一手,大可从容应付,只是这个蒙面来人的身份,倒是要把他摸清楚了! 来人并没有轻易撤退的意思。 方才与史大娘一经交手,三招两式之间,即行获胜,并使对方挂了个小彩;以来人功力,足可乘胜施展杀手,使史大娘命丧剑下,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反倒自行退开,个中含意,可就费人思忖。 他原意只不过是在暗中兜上一个圈子,然后施展杰出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再行涉入,完成他心里的一个愿望,只是偏偏这里防守谨慎,虽然刻意地小心,亦不免为人发觉。 是以,就在他第二次现身之际,却早已为暗中全神贯注的冯元发现,一路穷追不舍,甚至于直到此刻,踏入树林之中,兀自不肯罢休。 冯元施展出全身之力,依然不能追上那人,月光之下,可见前行人披着一领玄色缎质披风,风引衣扬,偶尔可见内里的高挑身材,倒像是个妇道人家。他却万万不敢作此猜测,宁可相信他是一个男人———个武功极杰出的神秘人物。 前行一径来到了山崖当前。 以这人一身轻功而论,即使纵身落崖,运功攀沿直下,也非难事,他却在临及崖前的一刹那,忽然转过身来。 冯元原来急冲的势子,立即定住。这才看清了对方竟是个蒙面人,像是用一方黑色绸巾,将整个头连发带脸统统缠住,仅仅露出了眉目方寸之间的一道空隙,却由这道空隙里,闪烁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目神精光。 只是用湛湛目神,怒盯着冯元,却是不说一言。 飕飕的风飘动着他身后长披,尤其是紧紧系在后颈部位的那一支长剑,剑衣猎猎,更具飒爽之姿。 冯元的一把缅刀已自抽在手中,冷月里映出了冷冷寒光。 “足下夜探冷月画轩,剑伤无辜,鬼鬼祟祟,去而复回,却又是什么居心?”冷笑一声,冯元怒声道:“今天若是说不出一个道理,岂容你随便来去!” 缅刀下挥,“嗤!”闪出了一片刀光,却把一口既薄又韧的刀锋指向对方蒙面人,唏哩哩颤出满目银芒,大有即刻出刀问罪之意。 蒙面人轻轻地哼了一声,看似不开口说话不行,这才冷冷他说道:“我来这里只为拜访银铃公主,不干你们的闲事……却为什么苦苦与我为敌?” 冯元聆听之下,神色猝然一变,不由得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倒不是对方显示的女子口音让他吃惊,而是她一口道出了银铃公主下榻这里,分明天机外泄,焉能不使他大大为之惊心? “你说什么?”冯元故持镇定地道: “什么银铃公主?谁又是银铃……公主?” 蒙面女子呆了一呆道:“莫非公主她不住在这里?” 冯元在对方甫一现身的当儿,已存心不让她活着离开这里,这时聆听之下,更不禁动了凌厉杀机。乘对方说话的当儿,脚下一连踏进了三步,选好了出手部位。 “不必装疯卖傻,到底是什么来意,你就直说吧!”冯元连声冷笑着,一双眸子骨碌碌,连连在对方身上转个不已。 蒙面女子道:“你又是谁?公主她真的不住在这里?” 随即自忖道:“莫非外面传说错了……” 冯元越是起疑,只是连声冷笑不已:“哪个骗你不成?这位姑娘,你又是……” “这就好了……”蒙面女子道:“既然银铃公主不在冷月画轩,我也就多此一举,我走了!” 似乎压根儿无视于眼前冯元的存在,说走就走——她这里身子方转过一半,冯元早已冷叱一声,自侧后面猛地快袭过来。 蒙面女子鼻子里娇哼了一声,往左面一个快闪,右腕翻处,长剑已自撤出。 “呛啷!”脆响中,这一剑不偏不倚,正自架着了冯元落下的缅刀。 两口兵刃甫自交接之下,冯元已猝然起身急起,“野云振飞”般,自对方女子头顶上掠了过去;却于将过未过的一刹那,第二次挥动缅刀,卷起了一道长虹,快速直向蒙面女人肩胛间挥斩下去。 这一刀堪称冯元得意之招,既快又狠,简直不容对方有措手之机。偏偏蒙面女子别具慧眼,早已洞悉其奸。她身手饶是了不得,闪动之间,迅若飘风,身后长披迎着风势“劈啪!”一声,己自换了部位。 妙在这一闪,分明原地打转,却于方寸之间,躲过了冯元凌厉的一刀杀着。 冯元一惊之下,才自警觉到对方女子敢情身负绝学,功力高不可测。 眼看着对方手中长剑,卷起了一道长虹,这就向自己脸上卷来——一股子劈面冷风里,冯元只觉得冷森森地剑锋分明已触及了自己面颊;猝惊之下,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个冷战,慌不迭横刀就格,却已是慢了一步,只觉得颈颊之间一阵透肤冰寒,敢情已吃对方冰冷的剑身,贴在了脸上,不由得吓了个魂飞魄散。 蒙面女子手底下倒真的是留了情,这一剑只是滑着对方腮帮子穿了过去,却将他劲项肩衣之间,穿了个透明窟窿。 “去!”随着她的一声清叱,长剑抖处,借助于剑身上的弹韧力道,足足把冯元推出了三尺开外。 也就在这一霎之间,一片黑影掠向眼前。 随着这片人影的猝临之下,一双手掌,已自递去,云龙探爪般,直向着蒙面女子背后直叩过来。 蒙面女子反身撩剑,刷地划出了一道银光,反向对方空中将落未下的身上挥去。 乍接又分,噗噜噜衣袂荡风声中,来人已腾出了七尺开外,平沙落雁一般地站身地面,现出了冷月轩主巴壶公仙道骨的翩翩身姿。 这一剑居然未曾伤着了他,蒙面女子颇是有些意外。 “你是谁?为何在背后出招算人?” 巴壶公冷冷一笑道:“问得好!我正要问你是谁?冷月画轩岂是你随便可以来去的!” 蒙面女子那一双仅露出的剪水瞳子,快速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想必阁下就是冷月轩主巴壶公巴老先生了?失敬,失敬!” “姑娘何人?为什么如此见称?” 蒙面女子摇摇头说:“老先生不必多疑,我来此并没有恶意,却也不便报出名姓……” 一旁的冯元惊魂乍定,因见巴壶公猝然来到,胆力复壮,上前几步,插口道:“她说是来拜访银铃公主……却又不肯吐露真意,轩主,且将她拿下再说!” “哼哼!”蒙面女子冷笑道:“说得好轻松,那要看你们谁有这个本事了。” 巴壶公正色道:“银铃公主早先倒曾来过这里问医,如今早已病愈离去,姑娘何以忽然问起?可否将来意赐知一二,足感盛情!” 他是看出了对方女子果然不似怀有恶意,才自改了口气。蒙面女子聆听之下,略有所思,随即将长剑还入鞘内。 “老先生这么说,我倒不便故示神秘了……”轻轻一叹,她侃侃地道:“其实银铃公主既已离山,我倒可不必挂心……唉!我就实话实说吧!” 巴壶公颔首道:“承情之至。” “事情是这样的,”蒙面女子道:“当今大内亲军锦衣卫指挥使戚枫,率领了一干手下,已来到了大理。” 几句话,把一旁聆听的神武将军冯元吓了个面无人色,蓦地像石头人一般地呆住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却是依然不动声色,冷静地聆听着。 蒙面女子接着说道:“这些人来的目的,据说是为了缉拿前皇建文帝独生爱女银铃公主归案……” 巴壶公冷冷一笑:“是这样么?” “据传说银铃公主朱蕊,就藏匿在你的冷月画轩。”蒙面女子道:“他们就是为这个来的。” 冯元这会子才像是缓勃过了一口气来,一双眼睛直在对方身上转着:“对不起…… 这位姑娘,这件事你又如何得知?” “这……”蒙面少女冷冷说道:“我反正知道就是了,你也就不必多问了。信不信由你,我走了!” 说罢,向着巴壶公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冯元陡地变了脸色,他手中早先已扣好了一只“瓦面透风镖”,正待向对方背后发出,手方抬动,却为巴壶公目光制止住。 也就在这个时候,前行的蒙面女子,忽然转过头来。 “刚才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即使公主已行离山,轩主为自身安全计,似乎也应该早作准备的好……” 巴壶公微微一笑抱拳道:“姑娘隆情,不敢稍忘,尚请赐告芳名,以图再见之机。” “巴轩主您太客气了!”她随即转过身来:“您的大名我久仰了,至于我……请原谅,我以为还是不要说出姓名的好……我走了!” 倏地转身,一路飞纵而逝。 冯元叹息着,看向其背影道:“这个女人又会谁?” 随即转向巴壶公道:“轩主以为她的话可信么?” 巴壶公冷涩的脸上,微微现出了一丝苦笑:“我以为完全可信,以我们今日立场,也只好宁可信其有了……” 蒙面女子以其杰出轻功,一头钻进了浓密的树林,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意识里感觉到,将不再会有人追蹑自己,大可从容离开。 林子里漆黑一片,虽非伸手不辨五指,却是够黑的。前行了一段路,她不得不把脚步放慢下来,让未能猝然适应的眼睛缓和一下。 寒风阵阵,把积存在地面上的枯叶刮起来,刷啦啦……只是在眼前团团打着转儿。 却就在这个时候,一条颀长的人影,缓缓来到了她面前丈许以外的地方,站定下来。 蒙面女子先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了定神再看,那影子依然如故,不免吃了一惊。 “谁?” 以她之杰出武技,在猝然接触到对方身影之际,亦不免吓了一跳。 黑暗之中实在是什么也看不清,除了能依稀辨别出对方大概是个“人”之外,别的可就所见有限。 “已壶公放过了你,我却是放不过!” 那个影子说话了,声音低沉,却是吐字清晰,每一个音阶,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蒙面女子的耳朵。 “你……又是谁?” 话声出口,蒙面少女右腕翻处,已把紧扎在背后的一口随身长剑,拔了出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对方这个人自现身之始,就给她一种异常恐怖的感觉,下意识里即感觉到来人大非寻常,不是等闲之辈。 长剑在手,她的胆力顿时为之一壮,同时目光已渐能适应林子里的黝黑。 话虽如此,能见度仍然有限,想要把对方看个清楚,却是妄想。 自然,同样理由,对方想要把自己瞧得很清楚,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是住在这里的一个病人……… 说话之时,这人不经意地发出了一阵轻咳,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定了下来。 “我只要知道你是谁、来这里的真实用意……”他缓缓地说:“明白了这些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声音很低沉,尤其是夹杂在眼前的风势里,很难听清楚,可是她却也都听见了。 蒙面女子在对方前进转动之间,约莫的已可略见他的一双闪烁着灼灼精芒的眸子— —只凭这一点,即可断定对方当具有惊人的内家功力。 “我的来意已经对巴轩主明说……不必再说第二遍;至于我是谁,你又何必知道?” “明人不做暗事。”这人呐呐地道:“既然来了,总要以真面目示人的好。” “对不起,我没有功夫跟你多说,请你让路!” 说完,她即踏步向前,一面自丹田提升一股内力,充斥体外,对方果真是内家高手,应该知道这等功力不易冒犯。 蒙面女子当然已知道对方的非比等闲,是以才会有此一举。这一阵透体而出的内家真力,劲道十足,连带着她手中长剑,霎时间也光华粲然。 随着她内力的发出,一时之间落叶萧萧,纷纷向后飘出,直如秋风横扫落叶。随着蒙面女子前进的步子,直向着对方立身之处逼近过来。 这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无怪乎你这般大胆,原来有如此精湛功力,钦佩之至!” 话声出口,即见环绕在他身侧四周的落叶,蓦地“刷啦!”齐飞而起,黑暗之中,像是与对方直袭过来的落叶迎头接触,哗啦啦骤响一声,全数坠落地面。只可惜林子里过于黑暗,瞧它不清,否则这般落叶交接对敌阵势,大有可观。 蒙面女子猝然间领略到对方的惊人功力,心里大吃一惊,只是眼前情势发展,已不容她再临阵退缩。随着她一声娇叱:“闪开!” 空中人影猝起即落,紧持在她手中的一口雪花长剑,已迎头直向对面为人当头直劈下来。 这人冷笑着,身子滴溜溜的一个打转,身法绝快——却于对方长剑劈面的一霎间,闪开了身子。非仅仅如此,他的一双手,却于此同时霍地翻空而起,施了极其巧妙的一式怪招,啪地一声,已把对方快速落下的剑锋,夹击在双掌之间。 蒙面女子绝对不会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事实上对方的这一式出手,对她来说也绝不陌生,只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会出自对方这人之手!这一刹那的震惊,如雷击顶,简直使她呆住了。 却也在这一霎,看见了对方的脸。 由于双方距离甚近,自不比先前的影像朦胧,这一窥,给她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看见了鬼。“啊!”身子一个打闪,几乎倒了下去。 “你……你是谈……谈伦?” 一霎间,她身子颤抖得那么厉害,目注着这个人,她简直像是要瘫痪下来。 “咦?”这人睁大了眼睛:“你……是谁?” 说着他亦不由得一连后退了两步,同时松开双掌,放开了对方的剑锋。 “别问我!”对方女子大声嚷着:“只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不是谈伦?啊……不…… 不……你当然不是的……不是的” 一边说着,一边退着,那样子可真像是见着了鬼。 “啊!”那人终于明白了:“难道你会是……冷……冷……幽兰?” 短短的几个字出口,他亦为之瞠然变色。 简直无需再多怀疑,彼此的声音,曾是再熟悉不过,早已溶化在记忆深处,一经唤起,极见清晰。 “天啊……”蒙面女子声音里充满了颤抖:“我……这是……见了鬼……见了…… 鬼……”蓦地她转身就跑,跑不了两步,却又回过身来:“谈……伦……真的会是你么? 你是……人还是鬼?” “就当我是鬼吧!” 说话之间,谈伦已闪身到了她面前,蒙面女子圆睁着两只大眼睛,不胜惊讶地又自向后面退了一步。 “我就是谈伦!”说话的这个人,用着异样敏锐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惊颤的蒙面女子:“请揭下你的面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吧?” 说时,谈伦已一步步踏向她身前,伸出一只手,直向她用以遮面的黑色面纱上揭去。 “不……”蒙面女子颤抖着向后退了一步,蓦地扬起了手上明晃的宝剑,作势待向谈伦挥下,她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 长剑终不曾落下,脸上的面纱,却为对方轻轻摘了下来。 一蓬秀发,乌云也似地披落下来,如花月貌呈露眼前…… 谈伦的眼睛睁得极大,当面纱揭下的一霎,他像是忽然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整个身子俱都为之一震。 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面前的这个人,正是玉燕子冷幽兰——那个曾使自己刻骨铭心爱恋的姑娘! 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双瞳子简直像随时都会滚落下来,直挺的身子随即起了一阵颤动,紧接着呼吸声也为之加大……这一切在在显示出了他内心的激动。 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呆呆地打量着对方……却把对面的冷幽兰吓坏了。 面纱初揭的一霎,她的热泪早已滚滚而下。 蓦地,她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他。 “谈……伦……谈伦……真……的是你……”她喃喃地说着:“天……啊……这是真的,你没有死啊……你没有……” 说着说着,她已倒身在谈伦结实敞开的前胸,放声悲泣了起来。 “谈伦……你回来了!你来了?我……我对不起你!我……” 抖颤的手,犹待证实的,在他身上摸索着;摸他的头、发、肩、臂,衣裳……直到她真正地证实了这一切都是再现实也不过的事实,绝非幻想,她才死心塌地地相信了。 涓涓的泪水,再一次由她美丽的眼睛里淌出来,冷幽兰只觉得身上出奇的冷,一双腿宛若插立在寒冰里;从那里开始,渐渐向上身漫延着……渐渐她全身都有似置若寒冰。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一切的热爱、愧疚,忏悔……都透过她有力的拥抱,传给了对方。 “谈伦……伦伦……” 那“伦伦”二字,原是过去亲密交往时的呢称,忽然出自她口,却给了谈伦无比的震撼。 “不要这么叫我……冷静一点……” 一面说,他的一只有力的手,无情地把她推开来。 “我该怎么称呼你?侯爷夫人?” 一瞬间,他脸上像是罩下了一片寒霜似的冷。 冷幽兰垂首泣着,聆听之下,她忽然止住了泣声,蓦地抬起了头。 “你……不要骂人……”她身子犹自在颤抖着:“我以为你死了……一鹏这么告诉我……外面人也都这么说……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受?人都快要死了……” 谈伦微微地冷笑。 冷幽兰打了一个寒噤,继续在说:“你不知道,身边少了一个你,有多寂寞……有多无聊……一些过去我们联手结怨的仇家,都乘虚而入……幸亏,幸亏……段一鹏他挺身而出,帮助我,照顾我……” 谈伦的冷笑,已自变成了苦笑,他点点头,表示这些他都知道。 “但是……”冷幽兰身子晃了晃:“你却仍然还活着……你……为什么,你不现身出来?为什么……你要把自己藏起来?” 谈伦冷冷地说:“因为有人希望我死。” 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接道:“事实上,我也几乎是死了……我活得并不舒服……” “谁?”冷幽兰惊讶地道:“谁希望你死?” “是……段一鹏。” 冷幽兰身子起了一阵颤抖。 谈伦冷冷地说:“这一切都是他的诡计……目的只是为了得到你!” “不!”冷幽兰退后了一步:“不……不是……” 谈伦苦笑了一下:“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幽兰……这两年多,你可快乐?” “我……”冷幽兰点了一下头:“我……好……他待我……很好……” 轻轻叹了口气,眼泪又自汩汩淌出。 “这一切都是命……谈伦……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嫁给他……请你原谅我……” 说着她深深地垂下了头,滴滴泪水顺着脸可就又淌了下来。 “还有什么好不原谅的……”谈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是老天有眼,竟然安排了我们两个见面……我只当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冷幽兰没说话,只听见她抽搐的声音。 “也许你并没有错……而是他……配不上你。” “不要再说了……谈伦……我求求你……” 往前面走了一步,眼巴巴地瞧着面前的谈伦,虽然在黑暗之中,她亦能有所领会…… 原是再亲近不过的人儿,偏偏造化弄人,竟自遗恨如斯。此刻,即使面对面地相守,无形中却似隔离着一道辽阔的鸿沟。款语尽温,偏多凄凉,想要回复到往日境地,事实是不可能的了。 “谈伦……我只关心你……你现在可好?”她缓缓说道:“这三年来,你都上哪儿去了?怎么连一点音讯也没有?” 谈伦摇摇头,甚是凄凉地笑着:“还谈这些干什么?在苗疆,我染上了瘴……只是侥幸到现在还没有死罢了!”冷幽兰身子颤抖了一下:“噢……那可怎么办?你得快想法子,找个大夫瞧瞧才好……” “谢谢你,这里主人巴壶公正在为我医治。” 微微一笑,他淡淡地说:“也许就快要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了!” 一抹笑靥绽现在她原已呆滞了的脸上,显示出她的内心在这一霎,由衷地喜悦,只是紧接着笑容的消失,却又把她带到了眼前这个残酷的世界里。 她多想再一次地扑前紧紧拥抱着他,哪怕是哭一场,或是笑一阵,借以畅抒出眼前压制在内心那中近乎于窒息的感受。只是,她却没有这么做,不能这么做,她知道,以她目前的身份,她已失去了这个权利…… 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呐呐地道:“也许……我该走了!天晚了,你多保重吧!” 谈伦点了一下头,脸色出奇的冷。 冷幽兰已将转身,见状呆了一呆,颇似伤感地又道:“你还在恨……我?” “不……”谈伦摇摇头。 冷幽兰苦笑了笑:“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你眼睛里的怒火……” “有一句话,请你为我转达给段一鹏……”谈伦冷冷地道:“可以么?” 冷幽兰呆了一呆,迷惘地道:“什么话?” “今天晚了,”谈伦缓缓地道:“明天日落时分,我在洱海‘小神州’的放鹤亭等他,请他务必要来,我们不见不散。” “这……为什么?” “你去问他吧!”谈伦勉强地笑着:“他会乐意来见我的。你……多保重!我走了。” 倏地转身而去,消失于沉沉夜色之中。 搁下了杏黄绸子包着的方便铲,至青老方丈呵呵笑着说:“有工夫没有?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主人巴壶公哼了一声,特别用眼睛扫了一下对方身后的另外两个和尚。 ——一个华发满生的高瘦子。 ——一个黑不溜丢的矮胖子。 看上去毫不起眼还不说,简直还有些滑稽,瘦子背着双冰铁拐,胖子手里拄着根盘龙杖,见了巴壶公双双竖掌问好。 “原来龙虎两位师父也来了,荣幸之至,里面请!” 原来这龙虎两位师父,在归云寺身尊位高,各有一身功夫,向为至青方丈所器重,平素极少离寺,此番忽然双双莅临冷月画轩,显然绝非偶然,可又为了什么? 巴壶公却不急于询问,带领着一行三人来到了他的客轩。 至青和尚喝喝笑道:“秋深枫红,你这冷月画轩可比我们庙里美多了,和尚们久不出门,来到这里一时懒得动弹,只怕要多打搅几天,暂把你这冷月画轩,当作佛堂,哈哈……老哥,你说使得么?” 说着话,几个人身上的家伙都撤了下来,除了佛门兵刃之外,每人还带有随身行囊,看样子原就打算在这里耽搁下来。 哑童乌雷侍候一番,送上茶水。 至青和尚道:“几天没下棋,手直发痒,这就来吧!” 一听下棋,乌雷赶忙设好棋盘,僧俗二人各据一方,这就下将起来。 “巴壶公落下一子道:“和尚这是哪里说起?” “点苍风云险恶,老哥岂能不知?冷月画轩正在这惹祸之根……”老和尚嘿嘿笑着: “这么一来,搅得和尚也耐不住清闲,可就来投奔你了!” “唉……”巴壶公长长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是在劫,那就来吧!” “好说,好说!”和尚一面落子道:“蕊小姐玉体如何?” “托上天之福,这就要康复了!” “阿弥陀佛!”和尚说:“不枉你辛苦一场。” 巴壶公呐呐道:“这病势起伏进退,变化多端,直到近日才摸清了它的路数,如今是日有进展,如无意外,四五天之内,即可考虑起驾离山!” “但愿不会太迟!”和尚喃喃道:“戚老儿已经来了!” “我知道了!” 和尚所谓的“戚老儿”正是指的锦衣卫指挥使戚枫,这消息先一日已自来山的蒙面女子冷幽兰处得知。 “有什么对策?”至青和尚若无其事地又落下一子。 “目前情势不定!”巴壶公呷了一口香茗:“一动不如一静,戚剥皮既然已来,手下爪牙当已四面埋伏,此时此刻,实不宜有所行动,况乎蕊小姐的病势正在要紧关头…… 再过三四天即可现出端倪,那时再相机行事吧。” 微微一顿,随自发出了一声叹息,目注向对面和尚道:“和尚以为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至青和尚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今后五天之内,也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却是丝毫大意不得。” 巴壶公微笑额首道:“我正在忧愁人手不够,你们三人前来投奔,恰恰正是时候,只是这么一来,难免不违佛戒,这与你平素性情却是大相径庭,和尚,你都想过了么?” 至青和尚冷笑一声,呐呐道:“这一点我早想过了,冷月画轩与归云寺,唇齿相依,你这里城门失火,我那边难免不殃及池鱼。” 他随即宣了一声佛号,冷冷地道:“无量佛——谈到‘杀戒’么,和尚却也早已开过了,南无阿弥陀佛——” “啊?”巴壶公微微吃了一惊。 “我不说出来,你自是不知,无量佛,罪过,罪过!” 随即道出了一段究竟,原来早先隐藏在归云寺内,假作为挂单野僧的官、常二人,在和尚动身之前,已行处决,自是开了杀戒。 有关官、常二人潜身寺内,伪装僧人之事,巴壶公早已由和尚嘴里知道,日来尚在惦记,正想前往打探,想不到和尚剑及履及,已行处决,倒是他始料非及。 至青和尚三言两语,将此一段杀人经过交代清楚,宣了一声“无量佛”,黄蜡也似的脸上掀起了一丝苦笑:“这么一来,也只有凭效当年的鲁智深,前来投奔你这梁山了!” 说着他竟自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含蓄着几许凄怆,却也豪气干云。 银刀段一鹏几乎迟到了半个时辰。 涉着湖边的细细白沙,昂然迈着大步,身后长帔随风招展,与侧面翻涌着的白色浪花,极其相似,互相标榜,隐隐显示着某种协调与共鸣…… 放鹤亭内的谈伦,缓缓站起身子,转向石阶步下,每下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自然就接近了一些。 像是冥冥中已安排妥当,一切都那么自然。 因此,谈伦的脚步下到最后一级石阶时,段一鹏的身子不疾不缓地也恰恰来到眼前。 谈伦只需向侧面转过身子,双方即脸对脸地照了盘儿。当中距离不足寻丈。 浪花一个接一个地拍打上来,沙鸥在低低地飞着,浪涛声与沙鸥短而尖的鸣叫声,早已在千百万年以前取得了和谐,是以当这些声音传入你的耳朵,非但不会引起你的烦躁,反而使你感到无比的宁静。 “你迟到了!” 谈伦神色之间,一派恬静:“如果这原本就是你的战术之一,也许很令你失望,因为我心如止水,却不曾有丝毫浮躁的感觉。” 段一鹏微微一笑道:“这表示你的涵养与武功造诣俱有精进。可喜可贺!” “你也许很失望吧?”谈伦说:“我还活着!” “一点也不……”段一鹏冷冷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没有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他之所以这么放言无忌,是因为他确信这里没有第三个人——这一点,在他一路踏沙而近时,早已把四周一切观察清楚。 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白色的细沙一片片地被揭起,轻轻扬起随即落下。 日落甚久,却仍然在那半边天际留下了一抹姹红,红得好可爱,就像是女人脸上的胭脂。 一面是辽阔的湖水,一面是半岭青山,湖水澎湃,沙鸥云集,残破搁浅在岸的渔舟,不时在浪花里颤抖着……这一切都像是有所期待——期待着一场逐死的战斗。 段小侯爷似乎满怀自信,那一双闪烁着湛湛精光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谈伦,我不能不佩服你,你的命的确很强,连逢大难,都没有死……” 他随即发出了一声冷笑,反过手臂,紧紧地握在了背后长刀的刀柄上,冷冷地接着说道:“但是,我确信你逃不过今天。你拔剑吧!” 谈伦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我是轻易不会拔剑的,因为我拔出来,就不会轻易地再收回去,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段一鹏先是一怔,接着冷笑道:“我当然很清楚,因为我的确相信,这一次你拔出剑后,是再也收不回去了!因为你已经死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不错!”回答得很干脆。 段一鹏脸上现着自信复狂傲的笑:“因为我确知,你虽然侥幸还活着,但是身上却带有重病,自然不复当年之勇,你如果够聪明,今天原本是不应该约我来的。” 一串冷笑声中,小侯爷已拔出了背后的宝刀。 一蓬刀光有如乍翻的妆台明镜,向着谈伦脸上直射了过去。 谈伦在他手握刀柄的那一霎开始,早已心怀警惕,上身轻晃,已自闪开了迎面直射的刀光,身子在沙面上滴溜溜一个打转,已自换到了另一个方位。 显然这个位置,是他事先早已选择好了的。 段一鹏的刀光,即使快速转移,却也一时照射不到,这才知道对方心细如发,一上来就先已摸清楚了自己的用心,有了准备,就“地利”一方来说,对方不啻已占上了上风。 段一鹏顿时吃了一惊,却不顾处身不利,脚下快速地一连向前踏进了三步,双手捧刀,待将抢先挥出。 却在这一霎间,谈伦霍地又掉换了一个位置,约摸着把身子移出了半尺左右。 虽然只是小小一个转变,可是段一鹏却十分清楚,在这个部位里,自己这一刀,休想能伤着了对方。有此一见,他的刀也就没有即时挥落下去。 谈伦的手终于握住了长剑的剑柄。 “段一鹏,有一件事,我必须问清楚,请你据实以告!” “你说吧!” “好!”谈伦徐徐地道:“为什么你这么希望我死?在江湖上散播不实的消息?” “因为我恨你!”段一鹏朗笑了一声:“当然,更主要的原因,不消我多说,你心里也应该很清楚!” “是为了玉燕子?” “何必多说?”段一鹏用一串狂笑,代替了回答:“姓谈的,你可以出剑了!” 谈伦偏偏是好涵养,那一只睁大了的眼睛,竟自又缓缓地收缩小了,小到了两道缝,只是从那里所泛出的湛湛目神,却十足惊人。 “还有一件事……”谈伦缓缓地说:“那么,前此在马家老店,向我连续行刺的三个人,也是你所差遣的了?” “就算是吧!”段一鹏顺着眼前的风势,一连向前抢进了两步,在澎湃着的浪花里,他的脸色显现着一片凌厉,确是杀机迸现。 “谈伦!”段一鹏凌厉地笑着:“玉燕子冷幽兰如今已是我段某人的妻子,无论你是死还是活,都已晚了一步,你已无能为力了!” 这几句话,显然击中了谈伦的要害,一霎间,他的脸色更形苍白;但那只是一霎间事,须臾,他却似又回复到了现实。 随着他缓缓抬起的右手,那一口青鳞长剑,已拔鞘而出,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上。 忽然间天色像是暗了许多,其实,自日落的那一霎开始,天色已是每况愈下,此刻早已暮色苍苍,无情的浪花,一个接一个更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谈伦将一口长剑紧紧贴着右臂持着,此时此刻,他却尽自向腹内吸着气。这个动作似乎连对面的段一鹏也不曾发觉。“红云门”的“伏气”功力,至今在江湖上仍然还是一个谜团,也只有本门中仅有的一二杰出高手,才能领略到这门功力的奇妙境界。 谈伦连续做着这门功力,一连十数次“吞息”之后,整个小腹早已坚硬如铁。这一霎,他仿佛才自又听见了当空嘈杂的沙鸥鸣叫之声,陡然间,大片沙鸥幕天盖顶而来,尖锐的鸣叫声,充耳欲聋。 与此同时,大片浪花轰然作响地拍打在岸边礁崖上,溅起了半天白雪。 银刀段一鹏巧妙地把握着这一霎良机,陡然间飞身直起,一片刀光,自他长刀上抡起,配合着飞卷的浪花,闪烁出一片灰白光华,暮色里,直似无限凄凉——这一刀足足显示出段一鹏惊人罕世的功力,刀光之下,谈伦全身上下,显然全在照顾之中。 飞鸥骇浪声中,谈伦也自攻出了一剑——恰似扯起了一片白绫,事实上谈伦的身子已自紧紧裹藏在那一片白绫之间。 这是剑术中极为罕见的“身剑合一”身法,偏偏碰上了无独有偶的不世刀功。 “叮!当!”两声脆响,掺合在眼前浪花鸟呜声中,极其轻微。 紧随着,段、谈双双落地,彼此间像是交臂而过——电光石火般的一个快闪。 猛可里,段一鹏反臂抡刀,刷!直向谈伦头上砍来。 谈伦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紧背低头向前微一俯身,闪开了对方极称凌厉的一招“反臂刀”。 至于谈伦,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自己胜了。把握着一霎即过的良机,谈伦身势一个快转,疾若旋风,左手穿处,施了一个“攀”字诀,噗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已拿住了对方那只持刀的右手,就势反抡,“咔!”一声已把对方这只手臂骨节,生生折断。 段一鹏痛呼一声,五指松处,掌中宝刀叮当跌落——他此刻已是无能为力,透过对方五指上的劲道,他只觉半身发麻,显然,已为对方拿住了穴道,双膝一软,“噗通!” 跪倒地上。他犹自不甘服输,挣扎着待将站起,却吃对方冷森森的一口剑锋,比在了咽喉上。 段一鹏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顿时不敢动弹。谈伦的眼神儿异常凌厉,这一剑几乎就要刺下去,他却又有些顾虑。 想到了此人的一身功夫,想到了他身后的一切,最主要的是玉燕子冷幽兰……如果杀了他,冷幽兰绮年居孀,又将托付何人? 然而,此人之阴险毒恶,留其在世,终不知日后还将要为恶多少?却又似万万姑息不得。 这番思维反映于脸,现之双瞳,时怒又歇,变化多端,却把跪在当地的段小侯爷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双眼睛里,情不自禁地已现出了乞怜之意。 “谈……兄……谈兄……” 一时却又不知怎么求饶才好,整个身子只是簌簌地颤抖不已。 身后忽然传过来一声叹息:“就饶了他吧,此人不配死在你的剑下,以免污了你的宝剑……” 话声传自身后紧邻的一艘搁浅渔舟,分明正是玉燕子冷幽兰的口音。 话声方出,冷幽兰已自腾身拔起,噗噜噜,一阵衣袂飘风声中,已自站立眼前。 敢情她一直都藏身在那艘搁浅在岸的破朽渔舟里,自然双方的一切对白举动,也都全然落在她的耳目之中,此刻忽然的出现,使谈伦与段一鹏不禁吃了一惊,以他二人临事之仔细,却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有此一手,谈伦不过是事出意外的惊诧而已,段一鹏简直羞愧无地,恨不能有个地缝容自己钻下去才好。 显示在冷幽兰脸上的表情,居然是出奇的镇定,而她却像是哭过了,密翦的睫毛上,仍自沾着泪迹。其实也不难理解,在她一旦发觉到同床共枕的床头人,竟是这么一个卑鄙的小人,内心之沉痛、失望、后悔当初,当是可以想知,是以在面对着谈伦这个过去的恋人时,越加地感觉到愧疚,无地自容。 她只是默默地向谈伦注视着,眼泪再一次地涌出,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来了……”谈伦怅怅地看着她,半天才道:“你是在为他求情?” “就算是吧……” 冷幽兰微微点了一下头,早已是泪流满腮。 谈伦冷冷一笑道:“好吧,既然你不要他死,他就再活着吧!” 话声出口,那口青鳞长剑,已自反手插落鞘内,身子就势已飘出寻丈以外。 段一鹏乍然解除威胁,身子在地上打了个骨碌,霍地挺身站起,一连打了几个踉跄,才自站住。那一张颇称英俊的脸,连羞带忿,早已成了紫色。 他此刻半身发麻,右手骨节已碎,即使心怀不忿,也难以有所行动,只瞪着一双眸子,忿忿地瞪着谈伦,倒要看看他如何发落自己。 谈伦那一双闪烁的眸子,在冷幽兰脸上作了片刻逗留,尽管旧情不去,终不能畅吐一言。 “你多保重吧……” 说了这句话,再也不多看段一鹏一眼,身形连续着晃了几晃,几自飞身而逝,消失于沉沉暮色之中。 冷幽兰含泪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向段一鹏,她的脸看来竟是那般苍白,丝毫不着血色,像是有话要说,半天才呐呐地道:“原来你一直就知道他没有死……你骗了我!” 段一鹏这一会才像是缓过了气来,用左手拾起了刀,聆听之下,却也无话可说,只是愤愤地冷笑不已。 “你更不该派人去向他连下毒手……为什么?”她喃喃地诉说着:“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什么?”段一鹏咆哮着道:“为了你!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嘿嘿……” 一面说,一面凭空舞着手里的刀,刀光闪闪,刷刷着响,满腔忿恚怒火,都似发向当空,向老天泄忿。 “你知道吧!为了要得到你,我不能不这么做!”段一鹏狂笑着说:“只有要他死,你才会嫁给我,哼哼……现在你知道了一切,可是太晚了,太晚了,如今你已是我段某人的人了,你还能怎么样?” 冷幽兰身子微微颤抖着,忽然,她掣出了长剑。 这个动作使得段一鹏微微一怔,只以为她要向自己出手,由不住一连向后退了几步,一时睁大了眼! “你……你要干什么?” “你错了……”冷幽兰冷森森地笑着:“我也错了……段一鹏,我原想离你远去,可是你竟使我羞于立足天地之间……你害人害己,却又何苦?” “谈……谈伦……”像是无限凄凉,她轻呼着这个过去恋人的名字,她的脸色一霎间为之惨白,终于缓缓地倒了下来。 段一鹏发觉得太迟了,原来对方手上那口剑竟是用来对付自己的——颤颤青锋,直由前心穿过,贯穿了她整个背,鲜红的血随着她倒下的身子,大片地洒落下来,点点溅向白沙间,一霎间,天色竟是出奇地黑了…… 段一鹏直似石头人般地呆住了。 “啊……幽兰……” 浪花声、鸟鸣声,以及那沉沉的一天暮色,俱都混淆一起,只是在当空打转,恍惚中,他才似有所警觉,发觉到自己失落了些什么,那是比他生命更宝贵的东西! 第七章 无情西风冷画屏 “火箭侍候!” 戚大人这么吩咐了一声。一呼百诺。顿时一排燃烧着的箭矢,直发向沉沉夜色里的冷月画轩。 火箭划空而过时,像是无数条火龙升空直起,四面八方各呈弧度,交织成一天烈焰,纷纷坠落向冷月画轩正中大厅楼阁处。顷刻之间,火舌四射,烈焰流窜,眼看大火将起,一发不可收拾。 亭子里插立着无数把灯笼火把,熊熊火光把这片方寸之地渲染得如同白昼,每一个人更似无所遁形,显现在火光里。 锦衣卫指挥使戚枫居中而坐,身侧两旁陪坐的是官居副指挥的孙元、殷千里二人,再下来是职位较低的“镇抚”赖长庆、“旗总”王功、金永亮、史昆等数人。 战况似乎已持续多时。 戚枫这面,整人多势众,似乎已占了上风,却也并不尽如人意,除了戚大人与两位副座之外,下余各人,看来俱多少负伤挂彩;一旁角落里,直挺挺地躺着四具血淋淋的尸身。 戚大人正是因此而降雷霆之怒。 这个人称“戚剥皮”的锦衣卫指挥使,生得仪表堂堂,长眉细眼,鹤发童颜,一身火红锦缎箭袖紧身衣靠,映衬着四周灯光,宛若处身烈火之中。 一旁几上,横置着他轻易难得一用的兵刃——“太岁钩”,钩长三尺三寸,百炼精钢所铸,两面开刃,遍体如银。熟习内情的人可都知道,戚大人那一手“七七四十九路断魂钩”法,至今日为止,还不曾遇过敌手。 今夕何夕?戚枫似乎已经感觉到情形不大妙,颇有一用的必要了。 劈啪连声,火舌四窜,眼看着冷月画轩居中的大厅高阁燃烧起来,熊熊火光,把当前的半边天都染红了。 “哼哼……”戚枫满怀自信地冷笑着:“就算你是最狡猾的狐狸,也要把你给烧出来!” 偏过头看向副指挥使孙元道:“四周围都给我看死了,见人就杀!把人给我带过来!” 敢情他这里还有俘虏——两个人。 一个黑不溜丢的矮胖和尚,一个直眉竖眼的青衣小子,两个人俱是五花大绑,身上都带着伤。 “启禀大人,问过了,什么都不说,也用了刑,没用!” 说话的是“旗总”王功,一面用手里的刀背,狠狠地在和尚背上砸了一下,先时双方交手,大概吃过他的亏,这时自是放他不过。 那和尚正是来自归云寺至青方丈的得力手下龙尊者,一身武功颇是了得,想不到失手被擒。 青衣小子乃哑童乌雷,却与龙尊者落了个相同命运,只因他天生来的哑巴,敌人不知,却当他装聋作哑,平白吃了许多冤枉。 戚剥皮打量着这两个人,冷森森地笑着:“出家人也来蹚这个浑水?你二人听着,只要据实回答,本座网开一面,放你们回去,要是有一点虚言,哼哼……可就也用不着我费话了,你们心里有数!” 微微一顿,他睁大了眼睛道:“银铃公主藏在什么地方?嘿嘿!固然她是非现身不可,本座为息事宁人着想,却也不愿多造杀孽,和尚你说!” 龙尊者长长地宣了一声佛。 “阿弥陀佛——和尚只知吃斋念佛,什么也不知道,南无阿弥陀佛——” 说了这句话,他随即闭目不言,分明无视于眼前任何人的存在。 戚枫目光随转向哑童乌雷:“你说!” 乌雷摇摇头,面现忿色,样子更为不屑。 “这小子装聋作哑,半天了,一个字也不说。”王功在一旁忿然作色:“大人,依卑职看不如就地正法,把两颗人头给捎进去,就当是给巴老头子的见面礼吧!” “那倒不必!”戚枫冷冷地说:“把他们两个给我吊起来,下架烈火;不大不小,给我慢慢地烧。” 王功抱拳道了声:“遵命”!立刻押着二人步出。 这当儿,只听见人声沸腾,一阵子乱嚣,敢情冷月画轩抗不住烈火攻势,两扇紧闭着、燃有大火的高大门扉,呼啦啦敞了开来。 两名武弁在大门方敞的一霎,率先攻入,可是进得快,出来得也快:嘭嘭两声,皮球也似地竟教人给抛了出来,手劲儿特强,头上脚下,来了个倒栽葱,一个家伙就完蛋了事。 方才那一阵子乱嚣沸腾之声,正是因此而起。 亭子里各人乍惊未已,对方大队人马已自“明火执杖”缓缓步出。 说大队人马,像似略为夸大,其实一共是男女老少僧俗七人——却是冷月画轩当今所有居住的人了,甚至于包括了“此一事件”中的主角银铃公主朱蕊与“此一事件”之外的另一病者谈伦在内。 这老少僧俗七人乍然出现,顿时使得现场各人为之一惊,每个人的目光,俱都直直地向前逼视着——随着戚枫示意的一挥手,亭子里的人全数起身步出,只有孙殷二位副指挥使连同他本人依然坐在椅子上不曾移动。 事实上官方精锐,在对方一行七人出现之始早已自两侧偎了上来,陈列出钳形的一个阵势,死死地看住了他们。 走在最前面的是冷月轩主巴壶公,一袭蓝衫,背系长剑。大敌当前,再加上焚家破屋之恨,他却偏偏不显出一些儿浮躁不安,白净的脸上一派斯文,更不见一些儿忿恚怒容,一派自然,令人望之生敬。 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左右的是一个蓝衣壮叟,一个体态婀娜刚健的高大妇人。二人兵刃在手,气势昂昂。前者手持着一口光华灿烂、活动乱颤的缅刀,后者一口龙泉宝剑。 正是当年内廷神武将军冯元与女官史桂枝。比较起来,他二人可没有巴轩主那般涵养,脸上愤然作色,一副随时准备拼命模样。 跟在二人后面,头戴凤冠、身披紫缎披风的长身少女,不用说正是银铃公主朱蕊了。 再后面是两个高大的和尚;一个持方便铲、一个持冰铁双拐,连同前面的冯元、史大娘,四个人事实上各占一角,紧紧把公主朱蕊看守居中。 谈伦走在最后,长衣飘飘,神色间一派潇洒,也同为首的巴壶公一般模样,看不出丝毫焦躁不安,白哲的脸上尽管温文娴雅,却难以掩饰憔悴的病容。 一行七人这般忽然地现身,就其前后贯穿排列秩序,分明是经过事先一番商榷安排。 以戚枫与两位副指挥使来说,功力俱有相当造诣,面对着对方这般阵仗,一上来却也猜它不透。 哑童乌雷与龙尊者,在王功押送之下,等待赴死,乍然看见了巴壶公一行,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 哑童乌雷首先叫了一声,突地挣脱身边押解之人,直向当前巴壶公奔去。 巴壶公呆了一呆道:“不可!” 话方出口已是晚了一步,即为身后王功一刀劈下,正中后背。这一刀劲猛力重,乌雷竟是无能闪躲,咿呀一声,登时倒卧血泊,死于非命。 巴壶公等一行,目睹之下,俱都大吃一惊,无如眼前这一行走阵势,乃是巴壶公与至青方丈苦心部署,牵一发而动全局,眼前情形,俨然是以公主朱蕊为重,自不宜为哑童乌雷而分神,旁出枝节。 巴壶公目睹之下,呆了一呆,一时痛彻心肺;事发突然,简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更为惊险的场面,紧接着又自发生。 王功一刀劈死了乌雷,却没有料到身后的那个和尚。原来龙尊者乍见至青方丈一行来到,不禁生心会合,却没有料到乌雷个性过急,因以丧生,心里既怒又惊,一声喝叱,整个身子倏地飞跃当空,施了一招“云里双飞”,叭!叭!两脚,俱都踹在了王功背上。 这两脚劲猛力足,王功怎么也没有想到身后五花大绑的和尚,居然也会向自己出手,龙尊者这一双飞脚,足能力碎石碑,王功如何承受得住?当场惨呼一声,整个身子飞出丈许以外,一头扎向地面,登时闷了过去。 也就在此一霎间,亭子里官居副指挥使之一的殷千里一声叱道:“大胆!” 空中人影一闪,挟带着殷氏猝然拔起的身影,惊鸿一瞥,已自来到了龙尊者身后上空。 龙尊者虽说一身武功了得,无如除双腿尚称灵活之外,全身俱为绳索结实绑住,行动自是大受拘柬,偏偏这位殷副使,一身功夫了得,居高而下,一掌直向龙尊者当头劈落下来,其力万钧,猛锐之极。 眼看着龙尊者万难闪开,猛可里一人怒叱道:“打!” 一串飞星,起自至青和尚手上。一经出手,分七个不同部位,直向空中的殷千里全身上下包抄过去。 至青方太这一掌“沙门七宝珠”,不啻是救了龙尊者一时之急,眼看着空中的殷千里猝然一个滚翻,长帔抡处,叮咚响声里,已自把来犯的一天暗器,全数都卷落衣内。 一切事情发展得那么快,殷副使一招失势。猛可里另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同时直向着龙尊者身边攻到。 现身的二人,一个手持长剑,一个持刀,不谋而合,直向着龙尊者身上双双招呼下来。无巧不巧,却迎着了以巴壶公为首的七人前进之势。 巴壶公早已看穿了今日之势,乌雷之死,冷月画轩又遭火焚,这番仇恨,已是不能化解,心中忿恶,化为无比战志,脚下快踏三步,正自迎上了前进的龙尊者;左手前伸,以劈空掌力发出一掌,直向左面来人击去,同时右手长剑翻处,一点银芒,直向右面来人咽喉间点去。 这一霎双手发招,堪称厉害之至,来犯的二人不得不赶紧抽招换式。 左边那人先自为这股凌厉的劈空掌力,震得一连后退了三步。右面那人几乎闪身不及。吃对方长剑在臂肩间划下了半尺许长短的一道血槽,痛呼一声,踉跄着向后闪了开来。 龙尊者一时大喜,慌不迭放步前奔——满以为一脚踏入自己队列,即可保住安全,却没有料到,值此一瞬,陡然觉得,一丝尖风直袭向后脑部位,容得他觉出不妙,为时已晚,紧接着眼前一黑,噗通!直仆而坠,当场一命鸣呼。 这番情景,不啻爆出冷门,大大出乎眼前各人意料。 似乎也只有走在最前面的巴壶公才注意到是怎么回事。就在龙尊者身躯前倒的一刹那之间,他看见亭子里正襟危坐的戚枫,正自把一只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来,神色间满是不屑。 虽然这只是极不惹眼的一个小小动作,可是却瞒不过巴壶公这般身手的老行家。不用说,是戚老头的暗器所致之了。从他这么轻微的动作上判来,多半是一种藏在指甲之内的细小物件,江湖上有所谓的“弹指飞针”一类暗器传说,看来必是此物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冷冷地哼了一声,一双眸子,直向着亭子里的戚枫逼视过去。 “戚大人,你的出手,未免太毒了一点吧?” 说话的当儿,再看倒地的龙尊者,整个头脑俱已变成了紫黑颜色,显然剧毒所致。 “无量佛——南无阿弥陀佛一一” 至青方丈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同着身边的虎尊者,向死者一并合十作揖,原本慈祥的两张脸上,俱都不由得现出了杀机。 各人目注之下,这才见亭子里的戚枫,由座位上站起,缓缓向外步出。 “巴壶公。”戚枫冷笑着定下了脚步:“我知道你一身功夫不错,今日之势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本座既已亲自出来,已无缓和余地,你且把公主献出,万事皆好商量,要不然,哼哼!眼前这个地方,便是尔等一行断魂之处。如何?本座只等你一句痛快的回答了!” 话声出口,右手向着空中挥了一挥,一时间四方人影幢幢,隐约之间,现出了无数持弓甲卒。 敢情在此周围附近,早已布好了极为严谨的弓箭阵势——此时此刻,敌暗我明,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一行七八即使防范再严,若思全身而退,简直几近幻想。 巴壶公看在眼里,冷冷一笑道:“戚大人这是在玩什么把戏?哼哼,银铃公主殿下在此,百无禁忌,我就不信谁敢造次?失陪了,我们走!” 后面这句,却是向自己一行所发。话声出口,再不迟疑,大步向前踏进。身后六人像是早经商量,立时跟上,快慢一致,倒也有趣。 戚枫虽奉命缉拿朱蕊归案,但这位公主非比等闲,即不以当日“公主”论尊,亦是本朝皇帝近亲一系,未经奉命,焉敢伤其性命?他那弓箭阵,原是对付巴壶公等局外人所用,想不到公主朱蕊偏偏混身其中,察情度势,戚枫倒真是不敢造次了,这番心机偏偏为对方看穿,实在可恨。 恼羞成怒,戚枫大声喝道:“给我拿下来!” 拿蛇拿头,谁都看得出来,眼前情形,只要制服了为首的巴壶公,对方一行便似不攻自破。 随着戚枫的一声令下,两条人影率先直向巴壶公攻到,为首驼背老人,正是前时受创的赖长庆,身后一个黑衣大汉,手持大刀,姓金名永亮,官居“旗总”,亦是对方阵营内健者之一。 赖、金二人因久来无功,早已受斥,不得不特别卖命,将功赎罪。 赖长庆一身武功颇是了得,无如表功心切,竟自上来失察,身子方一欺近,猛可里只见巴壶公一剑当头直下,赖长庆举刀以迎,“呛啷!”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里,掌中长刀竟在对方无比巨力里脱手震落。 巴壶公这一剑力道万钧,其势未已,顺势下落,赖长庆惨叫一声,怒血飞溅里,一颗人头,竟被劈成了两半。 戚枫与殷孙二位副使看得十分清楚,在巴壶公举剑挥下的一霎,站立在巴壶公身后左右的史大娘与冯元,各出一掌,抵向壶公后肩部位,不用说巴壶公那一剑,乃是集三人之力而挥出去的,难怪那般凌厉,无坚不摧。戚枫早年在武林黑道已是一方枭首霸主,非但武功很高,阅历亦极丰富。 由于巴壶公的出剑,以及对方眼前排列的奇特方式,顿时使他忆起了传说中的一个厉害联手阵势——如意连心盟。 传说中这个如意连心盟,乃是由两个所谓的“铁三角”六人组合而成,一经动手,采三三联手,四面封杀,无论其中任何一人出手,另外两人必以功力接济,聚三人之力于一身,自是可观。由是走在头尾二人,亦为进退之首,必得极见杰出者方克胜任。 巴壶公此人,戚枫是早已知道的了;怪在对方那个殿后的持灯俊秀青年,又是何许人物?一时却是猜测不透。 思念之中,嘴皮略动,已把心意,用传音入秘之术,分别指示殷千里、孙元二人,后者二人顿时茅塞顿开,一声呼啸,舍弃为首的巴壶公,直向第二列的冯元、史大娘攻去。 巴壶公心里一惊,才知道敌人厉害。自己苦心设计的联手阵势,一上来竟给对方看穿。 虽说这阵势功力断不只此,无如除己之外,唯一知晓运用这一联手阵法的谈伦,却由于病势缘故,万万不能发挥功力,非到万不得已境况,绝对不容许他有所施展。这样一来,便大大削弱了此一联手阵势功效。 孙、殷二副使功力俱称一流,一经进攻,立时给予了冯元、史大娘极大威胁。首度交锋里,史大娘侧肩即中剑负伤,血流如注。冯元亦休想能占上半点便宜。 巴壶公正待与史大娘以援手,猛可里一人居中而上,手中尺半钢枪,迎头就击,进身之快速,恰恰迎住了巴壶公的出手。 只听得戚枫一声狂笑道:“巴老儿,你的苦心白费了!” 他显然成竹在胸,临时差调一干手下,作了必要安排;话声一辍,无数条人影,同时拔身纵起,直向“如意连心盟”各人攻到。 巴壶公心中一急,长剑力透剑锋,“噗!”一剑,刺倒了正面的金永祥,却给另一名大内衙士一双铁笔架住剑锋。 空中红影一闪,长虹掠波般地飞坠下一人,正是戚枫本人攻到。 他显然早经盘算妥当,右手太岁钩施展全力,划出了一道奇光,神龙卷尾般,把意图近身的巴壶公、至青方丈双双逼退,于此同时,左腕掷处,匹练般发出了一蓬银丝,竟是一面设计灵巧的如意“飞网”,只一下已把公主朱蕊网于其内。 随着这面飞网的向后一收,连带着戚枫一落即起的腾身之势,瞬息消逝于无形之间。 喊杀声震天,战况激烈的殊死之战犹自持续未已,戚枫却已带领着公主朱蕊来到了另一番天地里。 此刻,朱蕊倒剪双臂,被安置在一匹座马上,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显现得那么坚强。镇定,没有哭泣,甚至于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用无比仇恨的眼睛,狠狠地向戚枫注视着。 犹记得方才被擒的一霎间,她原待扑向谈伦,后者那一双充满了关爱柔情的眼睛,即使在激烈的战况之间,亦每每能让她有所体会。整个的战况既呈现这般不利,给人的印象,仿佛大势已去,直觉地让她感觉到性命不保,既是非死不可,就当死在心爱者的身边、怀中……她当时确是存有这般心思,却是没有想到一霎间变化如此离奇,竟然会落在了戚枫的“飞网”之中。落人贼手,接下来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 她想哭,偏偏没有眼泪;想死,亦无能为力。因为两只手已为对方紧紧倒剪身后。 剩下的便只是无比悲哀与遗憾了…… 同样的是“死”,死在心爱人的怀中与仇人的刀下,甚至于自己的双手,差别竟是如此之大。 她了解到自己将要被解送进京,面见那个“叔祖”皇帝,可悲可耻的遭遇,真恨不能死了算了。偏偏对方早已防到了,想死?谈何容易! “戚枫!你一个小小锦衣卫指挥使,竟敢对我无礼,还不为我松绑!我可要骂你了!” 几句话出之她口,顿显磅薄气势,铿锵有力。 戚枫正待翻身上马,聆听之下,不由顿了一顿,却把插在鞍边的“走马风灯”举高了,映照着公主的脸——那是一张他生平仅见绝色美艳的脸,以他素喜渔色的个性,实难望不加以染指,只是格于对方至尊至贵的那股气势,在初初一见之始,便使他不敢造次。 这几句话真像有相当的分量,迫使他不得不认真地加以考虑。 “这个……”微微笑了一下,戚枫呐呐地道:“此去江边不足十里,那里有专人接待,一上了船,保管为你松绑,一切自由,也就好了!” 朱蕊道:“你松开我,我跟着你走就是了,我的手都疼了!你太放肆!” 末后四字,更是常见的官场口吻,也是戚枫素日的口头禅,今夜出自对方一个弱女子嘴里,竟然别具威仪,大有王者君威,一时竟使得他为之吞声,有心顶撞两句,偏偏无词以对。 “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从不说谎!快放开我!” 戚枫想了想,也觉得好笑,凭对方一个弱女子,在自己眼皮底下,还能作什么怪? 不如索性放得漂亮一点,日后留得几分见面之缘,未尝不是好事。 “好吧!你是公主的身份,当是言而有信,我就为你松开双腕……只是……”冷笑了笑,戚枫接下去道:“如果你心存别念,意图逃跑,我迫于无奈,可就只有点了你身上穴道,那个苦,可就不是你忍受得住的了!” 说时身形轻闪,疾若飘风地已到了朱蕊身后,举手之间,已扭断了她身后绳索。有意无意,却趁机在对方玉腕上轻扭了一下。 哈哈一笑道:“对不起,让你受苦!” 猛可里,他接触到对方眼睛里传出的怒火,衬着她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仪容,不禁使得他为之悚然一惊,这种感触颇同于面侍君王的咫尺天威,一霎间滋生出无限惶恐。 面前公主,果然已降其盛怒,玉掌翻处“叭!”一声,正正地在他脸上赏了一记。 令人惊讶的是,戚枫那等神出鬼没身手,居然未能躲开。这一掌错在朱蕊的不悉武功,或是手上没有一把刀,否则情形自当别论。 这一掌自然不能给戚枫任何伤害,却勾起了他的无边怒火,从而滋生出一些杀机。 正当他把心一横,待向朱蕊施出隔空点穴手法的当儿,正面灯光闪处,一个持灯修长的人影,已现身当前。 “戚大人你的金蝉脱壳并不高明,还是被我找到了!” 说话的人,一手持灯。一手持剑,俨然正是对方“如意同心盟”七人阵势中殿后的那个长身青年。 老实说,戚枫实在对他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方才动手厮杀之间,尤其不见他有什么杰出的表现,甚至于根本就没有看见他出手。自己的金蝉脱壳,单骑劫美,甚至于连手下的两位副座都行瞒过,却独独未能逃过他的追踪,只此一端,也就足可以证明对方的“非比寻常”。 戚枫几乎为之惊愕了——灯光下,打量着对方这人,他发出了冷森森的一阵笑声。 “小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戚大人手下不杀无名之辈,报上你的名来!” 说时,他右手攀向身后,握住了太岁钩的钩柄,左手似指又挥,一连向对方发出了数枚“弹指飞针”。 这类细小毒恶暗器,原本已是防不胜防,更何况黑夜之中施展。当受者设非具有极为杰出的暗器听风训练,兼带精确的目光分辨,简直万难防范。 持灯人只是运施了一下他右手的长剑,叮叮细响声中,已自格开了这被认为“不可思议”的毒恶暗器。 他的脸看来更加憔悴,灯光下一片苍白,丝毫不着血色,长衣上血迹斑斑,显然经历过一番生死大劫,犹自余勇可贾,不可轻视。 “我姓谈。”微微一顿,他苦笑道:“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告诉你,你的两位副使,俱都作了我剑下之鬼……这一趟你的出击,看来是彻底失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以袖遮口,轻轻发出了几声咳嗽,寒风里显示着几许凄凉…… 只是在他的目光再一次抬视向戚枫时,目光里却交炽着灼灼逼人的神采,显示出他“强人”的超然风范。 戚枫凭着他一生阅人的经历,直觉地感觉出也许是他生平仅遇的一个大敌到了…… “伦哥哥……” 目睹着谈伦的出现,朱蕊有无比的喜悦,却也有无边痛惜与伤怀。亲昵地呼唤一声,两汪清泪,早已忍不住,点点顺着两腮滑落下来。 她已经知道,为了救自己,谈伦将不免与眼前的大敌戚枫一战,这对他的病情,将大为不利。观诸他眼前形象,分明他已破除武戒,这样使朱蕊大为焦急,暗中为他捏一把冷汗。 然而,眼前之势,她已无能为力,只有默默为他哀求着上苍,祝福他平安无恙。 “出招吧,戚大人!” 说了这句话,谈伦就手抛起了左手的灯笼,这盏灯不偏不倚正好悬挂在头顶的竹梢上,居高下照,将此两丈方圆内外,渲照得十分清晰。 戚枫再一次发出了笑声,笑声掩不住他凌厉的杀机。随着右手翻处,那把银光灿烂的太岁钩已握在手中。 冷风飕飕,遍地竹叶沙沙作响。高悬在空中的那盏灯笼,滴溜溜一个劲地打着转儿,映照在双方脸上的光度,时明又晦。 在一声嘹亮的钩剑交锋里,双方的势子几乎是同样的快——俱都向后面拉开来。 也许是他们双方存着同样的心思,抢先着施展下一次的杀着。 怒剑如电,钩似长虹。 骤雷疾雨的二度交会里,谈伦的身势,紧擦着戚枫的肩头,直向前面倒了下去—— 这一剑他险险乎没有伤着戚枫,倒似为戚枫所伤——只是当后者迫不及待,以胜利者的姿态,待将第二次挥落长钩时,谈伦已经倒下的身子,蛇也似地反卷而起,那一口银光灿烂的长剑,几乎是贴着颈项向外刺出。“噗刺!”正中对方喉头。由于力道过猛,竟自贯穿前后。 鲜红的血,顺着剑锋汩汩地淌下来,须臾间染红了谈伦那只持剑的手。 油纸风灯,仍在空中滴溜溜转着,映照着死者戚枫那张蜡黄的脸,煞是可怖。 那是一张十分陌生的脸,却是他生平罕见的一个最大劲敌。 一连服下了两包药,才似乎止住了他剧烈的咳嗽,他曾不止一次地呕吐着鲜血。 “大刀溪”的溪水在月光下灿烂如银,自此前眺,像一把长长弯刀,一径迤逦而下,终点即是著名的澜沧江,大刀溪不过是它的小小一道支流而已。 谈伦、朱蕊亲昵地依偎着,在这棵张开着巨伞的松树下,他们已厮守了漫长一夜。 “丑”时已过,“寅”时未已,眼看着天不久就要亮了。 两个人紧紧地依偎着,劫后余生的凄凉,混合着生死的无情,只要他们活着,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们分开来。 为谈伦,美丽的公主,曾不止一次地洒下了热泪。然而当他服药少事恢复之后,随即又带给了她无边的远景与希望,一直就是这样,笑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又笑一阵…… 总是要有个美好的希望,人才能活下去;朱蕊的心里一直就存着个“美好”的希望。 每一回,当她移动手指时,看见那一颗亮晶晶的七星翡翠时,她的信心便会油然升起,从而憧憬着未来的美梦……这时候,她便由衷地笑了。 “你的病会好的!”朱蕊含着微笑说:“巴老爷子答应过我,这一次回去碧梧山庄,我会留住他,一直到你的病好才放他走。” 一丝微笑,绽现在谈伦惨白的脸上,他用亲切而充满了慈爱的目光,表达了他的感激。 他没有回答朱蕊的话,那是因为这个时候开口说话,对他来说,已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了。 他亲切的目光,再一次掠向朱蕊的脸,那么默默地含有情意,却似并无遗恨,平静得一如当头明月、溪边流水……只有内心充满了仁慈与博爱的人,才会有那种平和的眼神与表情。 之后,他的眼睛又移向当前溪水——期待着摇橹而来的故人——这便是他们厮守在此的原因了。 坐正了身子,朱蕊分出双手来,为他小心地理着散乱的头发,理出了那张苍白的俊脸来。为了迎接她的浓浓情意,这张脸始终是含着微微的笑,即使是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然而,当寒冷的西风再一次贴着溪面袭临时,那张微笑着的脸,终不禁泛出了苦涩的表情,微微地起了一阵颤抖。 朱蕊警觉地摸了一下他的脸,慌不迭脱下了身上斗篷为他盖在身上。 空中的灯笼兀自在滴溜溜打着转,遥远的天边泛着灰蒙蒙的鱼肚白色。黎明前的寒风,真像刀子般的锋利,冷酷无情! 蓦地,灯熄了。 在朱蕊警觉着待将站起时,身边的谈伦正自挣扎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死了…… “伦……哥……哥……” 像是梦呓,充满了离奇,难以置信的幻觉……她冰冷的手指,轻轻在谈伦脸上滑过,那张灰白色的脸上,事实上却已失去了她所熟悉的微笑…… “伦哥哥——!”声声断肠呼唤里,惊飞了宿鸟满天。在闪烁着银光的大刀溪水上,正有船迫近。 一线天光正自半天升起,天要亮了。 第一章 沙锅居的早市 李老大人最近常闹牙疼,吃东西不大利落,一块“水晶肘子”,尽管味儿不差,进了嘴里咕噜过来又咕噜过去,却是怎么都嚼不烂,没法子下咽。 “好吃……是好吃……只是咬……不动……” 一张嘴说话,口水也淌了出来。 身旁挺漂亮的一个小跟班儿,赶忙送上手巾把儿,恭谨地为他老人家擦着流涎。 桌子上三个大官人,一起欠过身子来,大献殷勤,其中有人就拍了桌子: “把掌柜的给我叫过来!” 掌柜的原就没敢离开,这当口早市方开,面对着满屋子的大官,少说都在四品以上,哪一个他也惹不起,一听着吆喝,三脚并两步地来到跟前,低声下气地赔着小心: “大人使唤哪!” “不使唤你使唤谁!” 说话的人姓曹名同,字子秋,山西大同人,成化年进士出身,如今的官位是“太仆寺”少卿。平系话多,嗓门儿又大,同僚给他取了个外号“曹大嗓子”。 “自己瞧瞧!这肉怎么炖的?”曹大嗓子打着十足的官腔:“老大人牙不好你不知道?生意越干越回去了!” “是……” “快撤回去,给加把火。” “是……” 也甭招呼人了,掌柜的挽起了袖子,刚要端起沙锅,这才发现里面压根儿就没肉了,光剩下几块葱姜和一点汤汁,这个“肉”没法子再回锅了。 “这么吧!”算他会巴结买卖:“这锅没炖好,小的再给您各位大人重上一锅,老大人您再等等,一准烂!” 听听倒还像句人话。老大人怪过意不去地笑着:“就这……么吧……你忙……你的去吧!” 挥了挥袖子,打发了掌柜的。老大人敢情那块肉还在嘴里“咕噜”,要不然怎么说话直跑气儿! 瞧瞧那一身讲究的穿戴,当知他的官位不小。 套句本地“北京”的官话——敢情!这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李东阳,李老相阁! 打天顺年进士出身,历官成化、弘治。如今已是正德年间,他老人家历官三朝,眼前还是个大红人,官居“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四十年清节不渝,外号“李不倒”,又称“不倒翁”,只凭着这个本事,阁揆当朝,再无一人能出其右。 谁都知道如今是大太监刘瑾当朝,一干子小人鸡犬飞天,多少朝士,由于不能“忍” 而罢黜丢官,便是为此丧失性命也日有所闻。他老人家就有这一套忍耐功夫,逆来顺受——“退一步海阔天空”,这退可就保住了荣华富贵,下一步该怎么走,可就全看他老人家的了。 距离上朝,还有半个来时辰。 新主子登基未久,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朱厚照,十来岁一个毛孩子,他懂得什么?还不是听从身边人的调唆?看谁不顺眼谁倒霉,谁让他“当时”不快活,他就让谁“一辈子”不快活。尤其这两天,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怪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越是昏君无能,小人当道,越有那不怕死的忠臣义士,偏偏不与苟同,犯颜直谏,这堂子戏可就热闹得紧,大家够瞧的了。 “沙锅居”早市方开,却已盛极而衰。已有人招呼着起驾套车,原因是早朝的时候近了。 说白了,他这个买卖原就是为着眼前的这些王公大臣早朝而开,招牌上明明就写着“过午不候”。 这里掌灶师傅的手艺好,不用说早已远近驰名,从烧鸭烧猪到爆炒涮溜,无所不精,尤其出名的是“水晶肘子”、“蒜泥白肉”,堪称双绝,百吃不厌。 吃饱喝足,时候可也差不多了。 一个人走,大家伙都似坐不住,纷纷吆喝着算账离开。性子急的,来不及上车,干脆就在这里当众换起了衣裳。人人跟前都有个听差的跟班儿,官大人脱下便袍,换上官衣,摇身一变,气势立有不同,这就不便再像刚才一样随便玩笑说话了。 此去“正阳门”不过一箭之遥。 旭日东升。皇城“三大殿”的金色琉璃瓦,在秋日朝阳照射里,璀璨出一片刺眼的金黄…… 此时,金钟响,玉磬鸣,已到了早朝时刻。 老大人好涵养——眼看着一干同僚朝官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筷子,由那个漂亮的跟班儿手里接过了新沏的龙井香茗。 揭开青花细瓷的碗盖儿,那么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地撇着茶叶沫子,缓缓地呷上一口。 三个同桌的官人,可没有他老人家的好涵养,“朝服”早就穿戴好了,只是老大人不招呼,谁也不便潛越先行。 “耐住点性子,迟不了!” 李老大人总算开了金口:“官家昨儿晚上在‘豹房’玩了多半宿,瞧着吧,今儿早朝八成儿起不来,有得磨蹭,还早着哩!” 既然官居“不倒”,自然有他的火候功夫。 经他老人家这么一提,三位官人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相继地端起了茶碗。 喝了两口热茶,老大人这才想起来还没“净脸”。 当时有人伺候着银盆打水,洗漱一净,接下来六名侍从搭成一面肉墙,取过了他的一品“官诰”——蟒袍玉带。真就像戏台上那般模样,三四双手,侍候着他老人家一个人,总算换上了官衣。 衣服换好了,总该走了吧? 不!还有一会子好磨蹭。 频频眨动着一双灰白色的花花“寿”眉,李老大人那张长方形的“目”字脸上,气色阴沉。 这才聊到了正题上。 “今天这个早朝……” 目光抬起,直视向对座的曹同:“子秋,我叫你给潘侍郎传的话,你带到了没有?” “这……”曹大嗓子翻着一双肿泡眼:“去过他府上,不过……潘大人玉体欠安,在帐子前面说不了几句……糊糊涂涂,也不知道他老听进去没有……” 李老大人“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谢于乔走了以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注: 谢迁号于乔,原东阁大学士,因上谏杀刘瑾等八名宦官,而遭罢黜),他的性子太刚,眼前这个场合,有眼睛的人,都应该看看清楚,何必呢,犯得着吗,劝他忍着点儿……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卑职明白。” “老大人想要潘侍郎不说话?太晚了!”说话的郭顺,小个子,留着八字胡,湖南人,任职户部,官位郎中。由于尚书韩文的官位不保,人心动摇,因此“见风转舵”,伺机托庇于李老相阁,俾冀能保住原来官位,这几天尤其走得特别热乎。 听了他的话,老大人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 “卑职昨天才听说的,”郭顺抱拳回话说:“潘大人的折子已经上去了……” “啊!” “潘大人的折子,不仅参了焦相阁一本,便是对司礼太监也颇有微词。” “坏了!”李老大人为之瞠目结舌:“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坏了事了……这两天因为我没有上朝,偏偏就有了这种事……这可怎么是好?” 曹同怔了怔,红着脸说:“潘大人的官声很好,平素很少说话,说不定……” “你知道什么?”李老大人摇头叹息道:“刘老相阁、谢老相阁、韩老尚书这些人哪一个官位不比他大?如今又怎么样了?几次‘廷杖’——有眼睛的人都应该瞧出来了,官家那里,如今是不许人再说话了……” 几句话,说得各人透心发凉,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看起来,他这个侍郎是做不下去了!” 忽然,老大人眼角涌出了热泪:“丢官事小,今日早朝这一顿棍杖,只怕便要了他的性命……却是何苦来哉?” 曹同“唉呀”一声,面色苍白地道:“既是这样……老相阁……你老要救他一救……” “难……”老大人木讷说道:“我与他三十年交情,还用你来关照?只是这一次怕是帮上不他的忙了……早些时候焦芳已代传官家的话,要我少管闲事……这话当然不是官家说的,我当然知道是谁说的,你们也知道是谁说的……” 外面来人催驾,老相阁的八抬大轿已经备好——他是几个特准“紫禁城”乘轿的年老重臣之一,舆驾可以直抵“太和殿”,不受干涉。 其他各人可就不同了,在宫门之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往后还有好一阵子路途要走。 当官的并非事事如意,一本难念的“官经”,可不是人人都能念得下去,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个中滋味,便只有他们自家心里有数了。 早朝 李东阳不幸言中。 兵部侍郎潘照告人不成,害了自己。诏责削去侍郎官职,廷杖“午门”。 大学士李东阳、王博跪请不准,再请为刘瑾挡了驾。当廷传刑,押潘照赴午门,即刻执行。 一片金风,飘下了桐叶几许。 时令深秋,殿檐下,乍见燕子似裁衣…… 一溜子校尉吆喝声中,潘侍郎直押午门,出御道东侧,那一片青石板地,便是行刑的地头。 在八名锦衣卫左右押赴之下,潘侍郎两腕紧缚,每过一扉,身后的黑漆铁门即行关闭,发出震耳的碰击声,惊飞起一天的鸽子,在天上打转。 这般廷杖却不曾吓着了潘照。 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久战沙场,干过宣化镇的总兵,也曾陪同前兵部尚书刘大夏治过黄河,为朝廷立过大功,忠心耿耿,此心可对天日,不期今日却落得了如此下场。 仰视白云,发出了幽幽一声叹息。 久病新愈的身子,显得单薄了些,尤其是那张脸,白中透青。额面天庭,一片乌黑,显然正是大难当头了。 “刑不上大夫”自古皆然。 今天的情形可就不同。 始作俑者,当属本朝开国太祖皇帝,此后也就屡见不鲜,那时候的廷杖,充其量只是一种羞辱,隔衣垫毡,受责之人并无人身伤害,哪里像今日情形,一场廷杖下来,能活着不死的倒成了“幸数”。 潘侍郎这一霎才觉着了后悔,后悔没有早听李老相阁的一番忠告,如今可是什么都完了。 占地不大的那一片青石板地、天井院子,就是行刑的地方了。 三面高墙,一方箭道。 此时此刻,箭道两侧,锦衣卫两列站立,衣红裙、襞衣,各人怀中抱着一根红通通的枣木“鸭嘴杖”,少顷行刑,料必是这些家伙。 潘照远远站住,身边人嘱咐他暂时在一只石鼓上坐下。 “大人好生歇着,还有会子好耽搁。” 说话的廷卫,紫黑脸膛,四十开外的年岁,边说边叹息,往前蹭了一步,小声道: “大人不认识我了?小人早先在兵部当差,听候过大人的差遣,就是那两年治河时候,也没离大人左右。” “哦……” “小人姓张……张铁柱。” “啊,你是铁柱子?” 一惊又喜,恍若身在梦中。 “对了,小人就是铁柱子。” 张铁柱叹了一声,指着身边另一个廷卫道:“这是小人的好友黄明,早先也在兵部当差,我二人对大人的处事为人都着实敬佩,大人不必顾忌,可以放心说话。” 黄明左右打量一眼,支使着另外四人,大声道:“过去,到前面站着去!” 四校尉应了一声,走向前边槐树下站住。 如此一来,说话可就方便多了。 张铁柱咳了一声:“我二人如今在西厂当差,只管护卫押解宫廷中事,打人的事例由东厂负责。早先就听说那个姓焦的(指焦芳,时任户部尚书)与大人不对付,却不知道大人也得罪了这个活阎王,今天情形,看来对大人不利,回头对答,大人千万要小心仔细,免得吃眼前亏……” 几句话说得潘照热泪滂沱直下。 “铁柱子,这朝廷中事如今不要再谈了……回头廷杖却赖你暗里打点关照才好……” “来不及了……” 张铁柱苦笑道:“事情太快……眼前情形,大人也看见了,打人的事是东厂负责,那边虽有几个朋友……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 黄明凑前道:“有话快说,时候到了。” 潘照看了一眼,站起来叹息道:“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回头如有不测,夫人那边……” “这个小人晓的!”张铁柱道:“大人担待!” 昂首前视,便不再说话。 一行脚步声,踏进眼前,敢情是有人来了。 廷杖 来者七人。 清一色滚红蓝缎子官衣,黑纱长帽,斜挎腰刀——是“东厂”锦衣卫士的穿戴打扮。 由一个隶属“内厂”的高瘦太监前头带领,直趋而前,一直来到面前站定。 “潘大人请吧!就别叫咱们费事了。” 两句话出口,往边上一站,这个太监勾了一下右手袖子:“带住——” 六名东厂卫士,一边三个往潘照身边一站。 “潘大人,”高瘦太监一脸轻浮地笑着道:“横竖就是这么回事,您是带过兵的,吓不着您,千岁爷可是来啦,请吧!您哪……” 潘照冷冷哼了一声,却把一双灼灼目光,向一旁的张铁柱打量一眼。 俱在不言中了。随即在一干锦衣校尉押解之下直趋而前。 再一次的校尉吆喝声,惊起了飞鸽满天…… 不知什么时候,这片“午门”杀人的地方,竟然盘踞满了鸽子。在西方,鸽子被喻为“和平”的象征,到了东方,可就身价暴跌,充其量不过是有钱爷儿们桌子上的一道好菜而已。 眼前这群鸽子也忒下贱了,皇宫内院,哪里不能去?单单选了这片最血腥污秽的角落,盘桓不去,把和平与杀人联在一块儿,岂非天大的讽刺! 灰色的羽翼,翩跹上下,扇动起一天的迷离…… 不期然,团团围住了潘照,纷纷坠落在他头上、肩上,刹那间人鸽混淆,几至不分。 “鸽鸟有情,其鸣唁吊!” 潘照陡地定下了脚步,一声长叹,由不住淌出了辛酸之泪。 “潘照听宣,接旨——” 上首中座,紫面金衣的那个人一声吆喝,字正腔圆。好嗓音,觑其穿彰,观其气势,不用说,这个人便是刘瑾了。 可不是当年职司“钟鼓”的那个小差使了,如今他的官位是“司礼太监”,总督十二团营,钦赐“九千岁”。在中央朝廷来说,实际上的权力,俨然已驾乎“大学士”、“尚书”之上,除皇帝之外,再无一人堪与颃颉,事实上,当今皇帝的一切所行,大半由他作主,朝旨代拟代批,大臣的任免,无不听其自主,皇帝本人这个位置,倒像是虚设的了。 虽是个自“宫”的太监,却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不凡,可脸上少了那么一绺胡子,于大臣言,总似有欠官威,再者,嗓音也忒尖细了些。 但是这个人,眼前与潘照言,却绝对掌握有生杀予夺之权,那一声“接旨听宣”的吆喝,终使得生就铁骨的潘侍郎,为之屈膝下跪。 “兵部侍郎潘照,目无君上,屡次以下犯上,着令廷杖午门,剥本兼各职,削为庶民,钦此。” 娘儿们似的一声尖笑,刘瑾频频挑动着那一双过黑的长眉,一声咋呼:“谢恩吧,潘照!” “万岁、万万岁!” 叩头待起的一霎,才知道双膝以下的一双小腿,已吃对方锦衣校尉手上木杖,结实压住,站不起来了。 “你……” 一挣未起,又跪了下来。 一顶二品乌纱翅帽,早在当廷摘离,锦袍玉带又何能幸免?不容招呼,即为眼前校尉强剥了去。 当头的刘瑾,瞧着过瘾,贼忒忒地竟笑了起来:“潘镜心(潘照号),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却一直跟咱家过不去,今天开罪了皇上,落得如此地步,却又怨谁?生死由命,你也就认了命吧!” 说到这里,面色一沉,转向身旁提督“东厂”的马永成,冷冷一笑:“时候差不多了,就别耽搁了,完了事儿,我还要回去交旨呢!” “晚不了!” 说着话,这个“锦衣卫”东厂提督,忽地站了起来一一一副瘦小干枯的个头,三角眼,尖下巴壳。那副长相,可真是毫不起眼,认识他的人,却都知道,这个太监较刘瑾更是心黑手辣,人犯落在了他的手里,十九无活,因此得了“马剥皮”这个外号。 素日早朝,班位并列,潘照与他,颇不陌生,却因为不齿其为人,一直不曾招呼,今日落在了他的手里,也就没有什么好说,认了命吧! 潘侍郎一双眸子,缓缓由二人身上转过,真个是什么话也不必说,冷冷一笑垂下头来。 马永成夜猫子似的一声吆喝:“传刑!” 说时,即与刘瑾离座而起,转向“西墀”那一裸老槐树下。 那里列着两张坐椅,正是他二人惯常观刑的坐处。 马永成那一声“夜猫子”似的吆喝,激发起众校尉声动天地的“廷威”附和,便是铁打的汉子,这一霎也为之股栗,心也碎了。 喝声未完,四名锦衣校尉,如狼似虎地已扑身而前,把一个黑布口袋,不容分说,倏的向潘照当头罩落,即行动手,把他凌空架了起来。 先时押赴潘照来的那个高瘦太监,忽地闪身而出,高叱一声:“兜!” 这一叱,有分教! 即听得“辟啪!”一响,抖出了锦缎一方。 潘侍郎“牲口”似的架落其上,即由六名锦衣校卫,分持四方,把他凌空“兜”起。 那一面吩咐下来,“杖四十!” 高瘦太监又是一声吆喝:“搁棍!” 众声附和里,一人持枣木“鸭嘴杖”,紧紧压在潘照股上。 却有个传话的人,跑向高瘦太监前,小声嘀咕了几句,后者那一张青皮寡肉的脸上,一霎间更见阴沉,冷笑一声,厉声喝叱道:“打四十!” 众声附和:“打四十!”声动天地,响遏行云。 高瘦太监又叱:“用心打,五棍一换人!” 这番交代,自有特别含意。当凡“用心打”或“五棍换人”二者任出一言,犯入便无活理,更何况两者并宣?潘侍郎此命休矣! 四十廷杖,换了八个人。 真个是棍棍见血——轮到第六个人打时,潘侍郎那里已没有了声音。八人杖毕,不用说,早已是血人一个。 瘦子太监走过去看看,一片血肉模糊。棍杖所及,连带着腰胯遭殃,犯人的一根脊椎亦为之生生折碎,焉能还有活理? 试试口鼻,已是没有出息。 “哧!”打鼻孔里出了股子斜气儿。 “死啦!” 那意思不像是死了个当朝大臣,或者是一个人,倒像是死了一只狗、一只猫。 那边上还等着他的回话呢! 瘦子太监缓缓地转过身子,喜孜孜地移动着脚步。 说是“报丧”其实是“报喜”。最起码朝廷里又少了一个专门作对,看着就讨厌的人,岂不皆大欢喜? 寒嗖嗖地起了一阵子风。 不期然灰羽翻飞,又看见众鸽的翩跹、云集…… 有女怀春 李老大人亲来发葬,留下了两千银子。 临走的时候,洒落了两行老泪,一面亲手挽起跪在地上的潘夫人和她女儿潘洁。 目睹着这一双寡母孤女,老大人不免触动伤怀,再一次涌出了热泪。 “伤心的事总算完了——入土为安,你们也都尽了心,他如地下有知,也该闭上了眼睛……” “老大人……” 女人总是女人,事到临头,便似只有哭之一途——倒是她女儿“洁”姑娘,看起来还算镇定,轻轻地推着母亲,唤了一声“娘”,亲自上前,移过来一张椅子。 老大人摇着手:“姑娘,你就别张罗我了!” 早就听人说起,潘照有个姑娘,年方十六,出落得异常标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自幼就许配了人家。 那个未过门的亲家洪大略,也赫赫有名,目前官居山西巡抚,兼着“太原镇”的总兵,与潘照过去是同科的进士,又是结拜兄弟,最是要好,这一段佳话,也就不胫而走,传遍仕林。 李老相阁老早就听说了,不免向着眼前的故人之女,特意打量了几眼。 白哲、秀丽,确是个美人胚子,只是个头儿似乎偏高了些,虽有一身重孝,却不掩玉洁冰清。 潘照有女如此,虽是无后,原也差堪告慰了,只是碰着了眼前这般光景,夫复何言! 打量着对方母女,既是故人身后,有几句肺腑之言,却是不能不说了。 灵堂里冷冷清清,素联高飘,除了丧家的几个下人,倒是没有外人。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再没有比官场更势利现实的了。 比较起来,李东阳李老相阁的不畏权势、雪中送炭,诚属难能可贵,可他的支援与同情,却贫瘠得可怜,不过只限于几句临别赠语而已。 “我劝老弟妹稍稍安顿一下,这就带着姑娘走吧……” “走?” 未亡人一脸的迷惘,竟似还不曾想到了这一招儿。 “不能在这里再住下去了……” 他的跟班听差扶着他暂时在椅子上坐下来。 “老大人的意思……” “别等着过七期了,走吧,到山西去。” 潘夫人这才忽然明白过来。 这件事她岂能会没有想过?只是眼前琐事忙昏了头,总是定不下心好好想过。老大人这么一提,她才恍然似有所悟。 “越早走越好,到了山西,见着了洪大人,就好了……你们的交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听去山西,洁姑娘可就悄悄地垂下了头。 潘夫人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讷讷道:“原说是明年春上……谁又会知道碰见了这种事……” 说着她可就又淌下了眼泪。 老大人双手拄着紫藤木的龙头拐杖,所谓的“八十杖于朝”,虽说如今还早了几年,却是承惠先帝的遗嘱,这根“龙杖”是他七十大寿时,先帝赐赠,他老人家自受杖日起,便老实不客气地持之上朝了。 “事非寻常,洪大人理当照顾……这件事还不便张扬,要快。身边还有什么得力的人没有?” 话方出口,老大人也就自知失言。 潘侍郎就算廷杖不死,廷谕已是削为平民,哪里还能有昔日排场? “回头我派两个人过来,护送你们,一两天之内,收拾收拾,这就走吧!” “老大人的恩典……我们母女也……只有拜受……” 潘夫人眼睛一红,拉过女儿,正要下跪,老大人却伸出胳膊挡了驾。 接着他在那个跟班的搀扶之下,抖颤颤地站了起来,这就要走了。 为免招摇,老大人的八抬大轿穿门直入,除了四个便服侍卫之外,一班仪仗全然免除。 上轿子的时候,老大人拄着他的“龙头”拐仗道: “等着我差来的两个人……很可靠的两个人……” 他说:“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们就走不了啦。” 潘夫人一面收拾着东西,把潘侍郎生前最喜爱的一口传家古剑由墙上摘下来,转手交给女儿潘洁。 洁姑娘接过来,用布掸着上面的灰,不禁有些发呆。 她想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 “我家只有这个女儿,这口名剑又要来何用?” 又说:“留着吧,留着作为将来女儿出嫁时候的嫁妆!” 这些话当年听来只是好玩,有些害羞……这一刹那回想起来,却似有千钧巨力,紧紧压置心头。 潘夫人似乎发觉到了,瞧着她,微微一笑,有些苦涩的意味,说:“那孩子今年总有二十了吧,不知道读书之外,练过剑没有?要不然可惜了这口好剑……” 洁姑娘当然知道“那孩子”是谁,说来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在一块玩过——如果没有记错,他比自己大四岁,现在应该正是弱冠之年。他是洪家的大少爷,下面还有两个弟妹,他名字叫“洪亮轩”,听说学问不错,已经开了科,中了秀才。 原是“门当户对”的姻缘,父母的意思,明年春上热热闹闹地办上一堂喜事,谁知道祸起萧墙,忽然间发生了这种横逆,两家再见面,又该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父丧在身,又哪里还有心情去谈论婚嫁? 一想起来,心里真是烦透了。 门帘子撩起。 老仆潘德进来回话说:“下人们都准备好了,说是要见夫人小姐最后一面才肯走……” 听见这个话,潘夫人的眼泪,一霎间又涌了出来。 “不见也罢……不见了……” 无力地挥着手,她说:“银子都发下去了?” “都发了,二十两的,十五两的……还有十两的,按着小姐的吩咐,都发下去了。” “还有些客人先生呢?” “张管事正在开发……” “告诉张管事,”潘夫人转过脸看着女儿:“这件事你要自己去一趟,有几位先生都是你爹多年的老朋友了,要好好说,跪下来给他们磕头……” 说着她的眼泪可又淌了下来,一面背过身子,用手绢擤着鼻涕。 都只为潘侍郎生前重德、重仁义,发迹以来,门下“食客”、“门丁”不断,十几二十个那是常有的事,这些人身份复杂,良莠不齐,既为主人见重,养以衣食,其中少数还月有银俸,自不能以“下人”视之。 潘夫人这才特别关照女儿,要她“跪下磕头”。 这个人 洁姑娘打西面院子回来,彩莲在后面跟着。 主婢两个都像是有重重心事,见面告别,少不得又哭了一鼻子,眼睛都哭肿了。 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办起来却也碍手碍脚。 彩莲跟上来一步,尖声尖气地说:“您也太大方了,那个姓刘的,一看就是个老混混,五十两银子还嫌少!真不要脸,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算了……”洁姑娘说:“他也算是个老人啦,一百两银子不算多。” 彩莲撇了一下嘴:“老不害羞……您是不知道,他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还给他钱,不打他一顿板子就是好的了!” 洁姑娘站住脚,看了她一眼,欲问又止。 不问她也知道,大宅门儿里,人丁复杂,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主人烦于公务,哪里能面面俱到? 狠狠地向彩莲“盯”了一眼,恨她的饶舌,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人都打发走了,还提个什么劲儿? 秋天的阳光,金子似的洒了一地。不经意的扫上一眼,也觉着“晃”眼难开。 这个人倚门而坐,长长地伸着两条腿。 都交了“寒露”,他仍然还是来时的那一身灰布直裰,黑黑的眉毛,过重地压着那双沉郁的眼睛,直鼻梁,方圆脸,衬着那么一身魁梧的骨头架子,“病大虫”似地“赖” 在地上。 这边还躺着条狗——大黄。 不只一次地,他张开那只大手,顺着狗身上的毛。 这条狗在潘府,是出了名的狠,出于西藏,人称“獒犬”,人见人怕,却偏偏对他服气,一人一狗,像是看对了眼儿,暇时相聚,嬉闹追逐,或是像眼前这般晒着太阳,相处极是和睦。 也算是府上的“门客”吧! 姓袁,袁菊辰。 听说与潘侍郎沾着一房远亲,能写能画,尤其难能的是算得一手好算术,对什么“勾”、“股”、“弦”,别人视同“奇怪”得不得了的学问,他却最感兴趣。 便是因为这样,潘侍郎视为奇才,就留他住了下来,有时候帮着算算账,处理一些文书,都很胜任,独自住在北面那个小跨院里,与人无争,也很少出去,唯一的好朋友,便只有这只大黄狗。 由于这条狗过于厉害,倒像是成了他的保镖,丫环、婆子只要远远一看见它,无不“哇哇”怪叫,日久天长,这片小小院落,竟像是成了他的禁地,一干闲杂人等,如非有事相召,是万不会来的了。 都已经走了过去,却似有所发现的忽然站住了脚步——洁姑娘十分好奇地扭过身来,向着洒满残阳的小小院落里走过去。 透过那一扇爬满了芭蕉的月亮洞门,在长满荒草的青石小径间,她看见了那条几乎都已经忘了的黄狗——“大黄”。 也看见了黄狗身前的两条长腿。 “咦,那不是我们家的‘大黄’吗?” “谁说不是!”彩莲一时显得有些紧张的样子:“小姐,我们快过去吧,别惹它。” “怕什么?自己家里养的,也不会咬人。” 说着,她就转过身子来:“那……又是谁?” “是袁先生。” “袁先生?” “就是会算算术的那个怪人。” 这么一说,洁姑娘立刻明白了,眼睛顿时为之一亮。 那是父亲生前时候,嘴里一直提到的一个人。不只一次地,听他老人家跟母亲提起,说是有个远方来此投奔的故人之子,姓袁,是个人才,会算算术、画房图,后面院子的那个八角凉亭就是他设计的,当时父亲很有意思要让自己去向他学算术,不知怎么回事,却只是说说而已。 可是洁姑娘从那一天开始,却把这个人的名字记在心里了。 “袁菊辰!” 心里记着这个名字,一时之间,对方那个高颀、略似豪放不羁的身影,便浮现眼前。 瞧过他总有十回八回了。 每一回都是同样颜色的一件灰布直裰,头上的方巾,显示他是个典型的文人,可又怎么年纪轻轻的不急于功名上进,却懒居在这里! 倒是这个人的一手好字,屡屡让父亲大生赞叹,喻为“可造之才”。 “怎么会把这个人漏掉了?” 洁姑娘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回事,脸上竟为之“烧”了“盘儿”。 “怎么说他是个怪人呢?” 洁姑娘转向彩莲询问。 “还不怪?”彩莲一皱双眉:“一个人谁也不理,一天到晚写些奇奇怪怪的字,晚上人家都睡了,他一个人常常坐在亭子里,对着天上的月亮星星看,像个傻子!” 说着低头“哧”地笑了一声:“有一回,我听见他跟张管事说话,真好玩儿,您猜他说什么?” 洁姑娘摇摇头,脸上亦不禁挂起了微笑。 “他说呀,月亮什么时候‘亏”、太阳什么时候‘死’(应是“蚀”)……又什么月亮是个小球、太阳是个大球……哎叶,奇奇怪怪的,简直听也没听过,把个张管事听得一愣一愣的,直翻白眼儿……”一时忍不住咭咭咕咕地又笑了起来。 洁姑娘也被逗笑了,笑意微启,即行收住,彩莲也自发觉,赶忙“绷”住——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要让夫人瞧见,少不了一顿好骂。 洁姑娘略一思忖,点头道:“走,我们瞧瞧他去!” 张前李后 大黄狗“呼”地一下,扑到了跟前。 彩莲吓得一声尖叫,躲在了洁姑娘身后。 “袁先生,小姐看你来啦!快把狗看住……” 倒是不必——狗是认得主人的。只是在洁姑娘身边“撤欢儿”,围着她团团打转。 然后在袁先生轻轻的一声呼唤之下,乖乖地走向一旁,伏身不动,简直像一只小猫一样的温顺服帖。 随后那个人颀长的身影,缓缓由地上站起来,略似有些意外的那种表情,向洁姑娘注视着。 竟然连声招呼也不打。 “袁先生……”洁姑娘轻轻地唤了一声,一时才警觉到下面无话可说。 她奉母亲之命,原是向一些待要离开的故旧先生礼貌辞谢告别,该发的银子,显然都已发完,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疏忽”了眼前的这一位。 这个人到底是该留下来,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打发他走呢,张管事既没提起,母亲也没有交代,这一霎的面对,却又该如何处理才好。 便只这么称呼了一声,一时无言以继,只是傻傻地向对方看着。 姓“袁”的竟然也是好涵养,一句话也不说。 彼此便只是默默无言地互相看着。 对于已死的长者,他由衷地有一番哀悼,这一霎,在面对着死者身殁后唯一的爱女之时,岂能没有一些感触? 只是嘴里的那根舌头,天生不会说些动听的话。特别是当着对方姑娘家,更不知如何表述才好。 倒是彩莲机伶,一句话说出了关键所在: “小姐是问你,张管事可来过了?” “对了,”洁姑娘这才转过弯儿来:“张管事可来看过先生?” 袁菊辰点点头说:“来过了。” 那一双含蓄着深邃意志的眼睛,在洁姑娘脸上转了一转,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等护送夫人和姑娘到了山西,便自离开。” “噢?”洁姑娘有一丝意外的惊喜:“原来是这样……” 一听说他要护送自己和母亲到山西,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由不住再一次地向这个人“盯”了一眼。 “谢谢你……”她说:“只是太麻烦你了。” “没有关系,”袁菊辰摇头道:“去山西,对我来说,其实是顺路,拐不了多大的弯儿。” 说时微笑了一下,牙齿洁白整齐。 随即向洁姑娘微微欠身为礼,便转过了身子。 随即,在西面落日余辉的映视里,他颀长的身子,迈进了眼前那小小木屋,便不再出来。 潘夫人微微一笑说:“我也把他给忘了,刚才张管事的来给我说过了,很好的一个小孩,写写算算都很能应付,有他跟着一路上也有个照应。好吧,难得他一片好心,你爹总算没有白疼了他……” 洁姑娘见母亲答应,心里也很开心。 也说不上什么原因,自从刚才匆匆一见之下,对方姓袁的那个颀长的身影,略有沉郁的脸上表情,在自己心里,竟深深留下了印象。 “他跟咱们是亲戚?” 洁姑娘仰着脸看着母亲,心里透着好奇。 “哪是什么亲戚!”潘夫人说:“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像是他的爷爷跟你的爷爷是结拜兄弟,你父亲常说他爷爷是个很奇怪的人,有一身很好的武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没弄清楚。” 洁姑娘点点头说:“这么说起来,我们是三代的世交了,怎么他这个人……” 才说到这里,彩莲进来说:“李府里来了两个人,张管事正陪着来见夫人。” 潘夫人点点头说:“知道了。”转向女儿说:“是李老大人派的人来了!” 张厚、李福。 挺体面、健壮的两条汉子。 姓张的浓眉大眼、膀大腰圆。姓李的略瘦偏高,一双眸子湛湛有神,更似透着精神。 两个人,都是李东阳老大人的近身侍卫,忠心报主自是不在话下,今次山西投亲,任重道远,老大人为念故情,特别打发他们两个沿途护送,显然有特别含意。 有书信为凭: “潘夫人妆次:朝中风传有人逆图对府上不利,居家谨慎,速速上道。 谨着张厚、李福至府听差,二介精通武艺,可以深信,一切心照不宣。 节哀顺便,自求多福。东阳顿首” 潘夫人阅后神色一变,点点头说:“我知道了……”随即把来函撕得粉碎。 张厚、李福跪下请安之后,肃手而立。看看这两个人,颇似身手矫健,倒也忠厚持重。由于是李老相阁的特别推荐,不能不另眼相待,刚要嘱咐几句话儿,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声起。 紧接着门帘子“唰”地撩起。 老仆潘德踉跄奔入,脸上染满了鲜血,大叫一声:“刺客……杀人……” 话声未已,己仆倒不起。 门帘子“哗啦啦”再次撩起——风掣电驰般自外面闪进了三个人来。 第二章 滚地人球 几乎在同时之间,张厚、李福这一双来自李府的“健”仆已向来人发动了攻势。 排山运掌,力道万钧。 对方三人,身子方一闯进,东南西北还没有摸清,即在张李二人联手的掌势之下,被逼得跟跄跌倒撂地而出。 有似滚地人球。 三个人三个方向。 咕噜噜“球”般地一阵子打转,陡地跃身而起,“唰”地分向三方而立。 那副“德性”可真教人挂不住——一霎间,俱都愣在了当场。 一式的穿戴打扮! 白巾加额,衣着缟素,特别是每人腰上的那根草绳——那样子分明是丧门吊孝,却不知居心叵测,竟会是上门行凶的三个要命煞星。 二瘦一胖。一高两矮。 却都是面生横纹,满脸杀气腾腾。 原来事先早有商量,每个人都持着冷森森的一双“匕首”。这东西俗称“攮子”,长不过尺半,却是尖锐锋利,窄窄的刀身上,有一道深深“暗沟”,捅在人身要害,常常不觉其疼。刀拔人亡!是一种最为阴损,“杀人不见血”的厉害玩艺儿。 只当是十拿九稳的一桩杀人买卖,作梦也没有想到,居然是看走了“招子”! 李老大人不愧是老谋深算,这一着险棋真教他“料”定了,张厚、李福早不来,晚不来,套句俏皮话,可正来在了“节骨眼儿”上。 事发突然,真还有点晕晕乎乎的莫名所以。 “你们好大的胆子……” 说了这几句,领头的那个黑脸胖子,可就显着心里发“虚”,下面话一时接不下去。 “我们好大胆子?” 张厚往前面迈了一步,一只手撩起了长衣下襟,绑在腰上。 李福悠然独步,停身丈外,那样子倒似没他的事,把人交给了张厚。 却是这一站,有分教。 三个凶手突地心里一动,肚里有数,才知道奔向前院大门的唯一通道,叫人家给“封”住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张厚冷森森地笑道:“一句话,谁打发你们来的?” “你……你问不着!” 黑胖子圆瞪着两只眼,那样子可真有点急了。 只当是两个女人,一老一小,轻而易举,刀下人亡。茶馆里清茶一碗,收银三百,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就接下了这件好差事。 却是,“老虎嗅鼻烟儿”——没听说过。天下没有“白”拿的银子,这宗买卖可是透着“棘”手。 虽说是地头上的三个混混,却也杀人当切菜,干这种昧良心的杀人勾当,总有个十回八回了。 黑胖子“牛刚”,拿眼睛扫了一扫同行二人——别瞧着哥儿两个卖相不济,却有个骇人的外号——“夺命双蛇”。 “青蛇”许小乙。 “火赤练”管昭。 加上“黑太岁”牛刚,哥儿三个在“南城”也算是小有字号,可今天出师不利,杀人不成,眼看着为人所制,怕是凶多吉少,这可是始料不及。无论如何,说不得只有与对方放手一拚了。 “小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件事岂是你能管得了的?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哥儿们,上!” 许小乙、管昭两个人,早已蠢蠢欲动,“黑太岁”牛刚话音方出,两个人已陡地窜身过来,四把明晃晃的匕首,一齐向着张厚身上招呼下来。 隔着一道窗缝,向外窥视的丫环彩莲,目睹之下,吓得“哎呀”叫了起来。 洁姑娘责怪的眼神儿,狠狠地“盯”着她,嗔道:“别出声儿!” 房门早已关死,还用椅子顶上。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三个女人依偎一起,心里的惊惧可想而知,所有的指望,可全在李老大人所差来的这两个人身上了。 只以为这个张厚,万难逃过两个小混混的四把尖刀,却不知怎么回事,只见他抬腿闪腰,连带着一个拧身,麻花卷儿那般的一个打转,两条“毒”蛇似的四把刀子可全部落了空招。 张厚果然有两下子。 好快的身手! “唰”地一个旋身,右手突然“噗”地抓住了其中之一——许小乙的肩头,却也没放过另外那个——左脚勾处,一式“鹞子翻身”,踢中在管昭的心口窝上。 这一脚力道不轻。 对付这类上门杀人的混混,张厚自不会留情,更何况所踢的是对方心窝要害! 脚尖到处,“火赤练”管昭“噢”地痛呼一声,整个身子离地三尺,直直向后倒了下来,一口鲜血“哧”地狂喷出口,便自昏了过去。 许小乙也没落下好来。 眼看着同伴性命不保,许小乙用力一个翻身,想挣脱被对方抓住的肩头,就势来上一式“铁头”,直撞对方前胸。 市井街头的一个混混,哪能有什么真功夫?这一式“铁头”功,便是他最后的伎俩。 撞着了人家倒霉,撞不着自己倒霉。 “嘿!” 看着撞上了,其实是落了空。 他的头快,人家的手更快。 随着张厚曲起的右肘,只是用胳膊肘子向上一顶,这一手简直与刚才的那一脚有异曲同工之妙。 “噗”的一声,正中在许小乙的心窝上。 许小乙也和刚才的管昭一样,直直地倒下来,当场人事不省。 这番情景,落在了一旁“黑太岁”牛刚眼里,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 他早已有一番忖度。前门一面已让敌人之一堵死,便只有往侧面逃窜,说不定能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总不能坐以待毙。 一念之兴,无庸深思,霍地腾身跃起,越过了一片花圃,直向左侧面飞扑过来。 张厚、李福岂能就此放过?各自喝叱一声,双双腾身跃起,作两路包抄之势,兜挤过来。 远路 “黑太岁”牛刚,这一霎原形毕露,再也顾不得什么丢人现眼。 他的轻功本来不佳,一路翻腾,眼下障碍又多,只听得一阵子唏哩哗啦,踢倒了许多花草树木,甚至于把迎面当前的一堵假山也推倒地上,发出了极大的震耳声音。 双手持刀,圆瞪着两只眼,牛刚恶煞般地冲了出来。 这一面花叶扶疏,月亮洞门里秋阳和煦。 身后追声已近,牛刚凶神恶煞般便向眼前洞门闯了进去。 却不料脚下方一跨进,眼前黄影猝闪,“呼”地扑过来一只大黄狗。 凌空飞扑,择喉而噬一一一口直向他喉门咬来。 牛刚吓得怪叫一声,抡刀就搏——随即展开了一场人狗大战。 张厚、李福闻声而至,怔了一怔。 一时之间,院子里又归于宁静。 他二人彼此对看一眼,霍地跃身院内。 却只见对方那个黑壮汉子,直直地倒在地上,一双匕首脱手抛落,那样子分明像是已经死了。 张厚吃了一惊,赶上几步,就地瞧了瞧,却是看不见他全身上下任何一处为狗所伤的痕迹,却是怪了! 大黄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其声咻咻地卧在地上,向这边看着。 院子里洒满了一地的秋天太阳,柳树上知了兀自“嗤嗤”叫个不歇。 那个叫袁菊辰的长身汉子远远倚门而坐,正向这边望着,一人一犬,都像是提不起“劲头儿”的那般懒散。 天才蒙蒙亮,潘家的“车”队已经出发。 经过昨天的一闹,老夫人几乎要病倒了——她终于明白过来,李老大人的一番忠告,绝非空穴来风。仇人好狠心,不但是要了官人性命,连自己寡妇孤女也不放过,再不逃走,性命不保。 因此,房子也来不及处理,留下了两个年轻的家奴看守,连夜整理打点,第二天天方微明,便动身起程。 一总是三辆大车。 头一辆坐着张厚、李福和潘家老奴潘德。后者刀伤不死,一条老命总算保住,脸上缠着布,一条右手吊在胸前,伤势显然不轻,总算还没有大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儿子潘恩今年三十好几了,他们世代在潘家为仆,怎么也不能把他们抛下,更何况今日为主人负伤,只得带着他们一并上路。 第二辆车上,也是四个人,潘夫人、洁姑娘、彩莲,还有个老嬷嬷夏氏。 第三辆车,人数最少。 两个人——张管事的、袁菊辰,外加上一条狗——大黄。 这便是潘家一行的阵势。 已经是减得不能再减了,东西几乎全都扔了,饶是如此,箱笼什物,也有十几大件,其他小东西林林总总,装满了三辆大车。 这条胡同,住满了达官贵人,此行上路,潘家尤其小心,生怕惊动了他们,是以特地选了个大清早儿,车子一来,就放进大门,人货上满,开门就走,虽说其势赫赫,却没有惊动什么人。 回头向着故园的黑漆大门看看,特别是那些跃出高高院墙的石榴树,树上结满了石榴,今年却不及收获了,白虎当门大难临头,家人逃生不及,便这样舍弃一切而去了。 洁姑娘生怕触及母亲的伤心,忍着几欲淌出的眼泪,在此离去的一瞬,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默默地承受着此一霎临去的伤感。 马车过了长安大街,一片金色阳光之下,照射着紫禁城的琉璃殿瓦——就近的骑楼矮房里,有人高高摇着三角小旗,操纵着呼哨来去,翩跹当空的大片鸽群。 别了!北京。 车行顺畅。 和风晨蔼里,蒸腾着凌晨的露气。北国之秋给人以无比的肃杀感觉,特别是染目于两旁有待秋收的庄稼,这“穗魄枫秋”之景,令人迸泪。 潘夫人的心情,不用说极其沉痛。从上车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 令她发愁的事情,可多了。 太原那边亲家翁的情形到底怎么样,还是个未知之数,原打算先派过去个人。先打上一声招呼,也好让人家心里有个准备,哪知道事发突然。虽是两家至好,总是太过唐突。 将来的日子。更是千头万绪,简直不知要怎么挨下去。 伸着两条长腿,袁菊辰身子斜歪在椅子上。 大黄狗一声不吭地趴在他腿下,吐着长长的舌头,想是也知道了主人家门的变故,变得安静了——而主人这个“家”里,它其实只关心袁菊辰一个人,平日相处,心领神会,已似默默相通。 此番事非寻常,却又是怎么回事,却非它的智慧所能明白的了。 张管事苦着张脸,他的脚气病犯了,走路很不利落,这会子车行无聊.干脆脱鞋解袜。亮出了干瘦干瘦的脚丫子,不停地用手指在脚趾缝里串着,嗅嗅捏捏,自虐似的,竟然也是一种享受。 车行颠簸,不注意掠了个高儿,差一点把他给摔了下来,一脚丫子踩到了狗身上,惹得大黄狗直向他龇牙,吓得他赶忙把腿收回来。 “哟,这是到了哪儿啦?” 伸着脖子往外瞧了瞧,左右再一打量,立刻就认了出来。 “到了长辛店了?还真快!” 说话的当儿,马车可就停了下来。 张管事赶忙穿上袜子,系上了他的布鞋一一他这个人,小脑门,尖下巴壳儿,上面七上八下生着几根狗蝇胡子,论卖相实在不怎么样。倒是人很忠厚。心地也好,和他的外表大相径庭,诚然“人不可貌相”。 黄土道上弥漫着大片黄雾,两边柳树上蝉鸣噪耳。河沟里几个光屁股的小孩,正在打着扑腾。张管事赶忙下了车。 前头车上那个叫李福的汉子,已走了过来。 “走了老半天,歇会子吧!” 西风瘦马 粉红色的酒招子迎风抖擞。 小酒店却取了个大名字——四海风。 洁姑娘同着母亲、彩莲、夏嬷嬷坐在里面桌子旁。 张管事、袁菊辰、张厚、李福、潘德、潘恩六个人分两排坐定。三个赶车的自家带着干粮,就在道边柳树下席地而坐。 在车上折腾了半天,仿佛是骨头都要散了,潘夫人感觉着全身都不得劲儿,这会子吃了半碗片儿汤,夏嬷嬷张罗着向一个卖瓜的小贩,买了几个香瓜,切开来大家吃。 蝉声噪耳——总是那种单调的起伏声音,秋后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在人身上,甭提多么舒坦了,若是能打上个盹儿,该有多好! 潘夫人不经意地歪在椅子上,竟睡着了。斑白青丝,霜也似的“白”,在阳光果更显眼。她脸色苍白、消瘦,只十来天的时间,一下于把她折腾得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年似的。 原来打算吃饱就走,瞧这个样子,张李二位商量了一下,只得暂时耐下了性子。 张管事的说:“这些日子可真苦了家主母了,再不教她睡睡保不住半道就许病倒了,反正这一路吃饭住店,倒也方便,用不着急在一时,你二位意思怎么样?” 李福笑笑说:“说的也是,一切听凭老管家关照就是!” “那就歇上一会儿吧!” 张厚、李福自位子上站起来,四下走走。 张管事的翘起一只脚,脱下鞋袜,又开始玩起了他的烂脚丫子。 袁菊辰缓缓走到了驿道一旁。 这里有个池塘,塘边栽了半圈柳树,有个茅草亭子。他就信步踏了进来。 亭子里原有三个人。 一个卖茶叶蛋的光脚小孩、一个老乞丐、一个依柱闲坐的瘦高汉子。 老乞丐席地而卧,显然睡着了。 瘦高汉子面前摊着吃剩的骨头,时下正在剥食茶叶蛋。一双浓黑的炭眉,眼睛又细又长,刀把子似的长脸上,刻画着几道深刻的皱纹,全身上下,显示着很浓重的风尘气息。却是穿着不差,一条月白绸子单裤,外罩着素灰面子细布长衣,脚下一双“双脸京皂”,和结扎裤脚的带子同一色泽。 袁菊辰在对面一根柱子旁坐下来,买了两个茶叶蛋,那人却把面前一摊骨头,连同油纸包儿,一并向大黄面前抛来。 大黄狗嗅了嗅,只是用眼睛向袁菊辰望着。 “吃吧!” 有了主人这句话,大黄这才老实不客气地享用面前的大餐。 灰衣长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赞说道:“好教养,好漂亮的一只金毛吼!西藏来的?” 话声里带着浓重的秦岭口音,却把一双眸子,骨碌碌来回不住向人、狗打量不已。 袁菊辰只是微微一笑。 他的眼神儿也不闲着,一瞟之下,“盯”住了柳树下的那匹青骢瘦马。 马鞍子等物什,都卸在地上,半旧的青鲨皮鞘子里,插着口刀。长长的刀把子,黄铜吞口,刀式修长,显非一般尺寸。 只是那么转了一眼,袁菊辰的一双眼睛便移向别处,再不向对方一人一马,多看一眼。 灰衣长人吃完了茶叶蛋,拍拍巴掌站了起来。 往前面走了两步,站住脚打量着地上的大黄。忽然间大黄目露凶光,鸣地一声,露齿而威。 这人哈哈一笑,便绕过身来,由另一面走了出去。 在树下,他整鞍紧带,一切就绪,翻身待上的一霎,却又回过脸来。 不期然,迎着了袁菊辰逼视而来的那股眼神儿。 “朋友贵姓?” “袁!” “这是到哪里去?” 看看对方没有置答,他一笑,翻身上了马背。 长衣飘飘,马蹄践踏着一地落叶,便去了。 大黄狗 两旁的秋庄稼,在黄昏太阳的渲染里,显现着一种寂寞、萧条。 三辆马车按着一定的车行速度前进奔驰。 黄土道路上,有两道极深的车轮痕迹,马卒便是在这个痕迹之内,按一定的轨迹前进。道旁高大的榆树,形成两行阴影,每棵都似有百十尺长短,巨龙似地倒卧在两旁的旱田庄稼里。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用小刀子削着什么。 是刚才在亭子附近拣来的一捆干树枝子,车行无聊,闲着也是闲着,他就用刀于削成一截截的木楔子,并列地插在车窗上。 张管事问了几回,所得的答案,仍然只是一个微笑。他也就不再搭理,拿着杆“京八寸”的小旱烟袋,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 前面旱田里,种着西瓜。 有人在瓜地里躺着。 走在最前面的一辆车,忽然慢了下来,车把式眼尖,一眼看见前面车轮印痕里,置着两块大石头。这玩艺儿非同小可,若是懵懂不知,飞驰而过,准能把马车跳起半天,摔个粉碎。 三辆车忽然停了下来。第一辆车上的赶车把式。嘴里骂了一声,跳下车子,在前面轮沟里弯腰搬石头,却是不知怎么回事,身子一弯下,便倒了下来。 坐在前坐的少仆潘恩咦了一声,一迈腿跃下车辕,耳边上嗖然作响,一口飞刀直向他颈项间飞来。 车上的李福啊呀一声,来不及有所施展,一脚踏向潘恩背上,后者身子向前一栽,“哧!”一口飞刀擦着他颈边滑了过去。 乍见落地的这口飞刀,潘恩吓呆了。 李福、张厚却已双双由车座上蹿了下来。 两个人的反应几乎是一致的,身子一经落下,慌不迭向着第二辆车前飞身偎近。 敌人一面显然已注意及此。 瓜田里蓦地飞纵起三条人影,两口鬼头刀,一左一右,同时迎上了张厚、李福,搂头就砍,下余的一个掠身直起,倏起倏落,直向着正中马车扑了过去。 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几乎完全遮住了来人头脸,衬着黄蓝布的一身裤褂,怎么看也是一个庄稼汉子,但他却是不折不扣来自大内的一个杀手。 这一瞬,可真是险到了极点。 张厚施展扫膛腿,“叭”一声,把迎面奔向自己的这个持刀汉子,扫倒在地,怒叱一声:“好强盗!”急向当中马车扑去。 对方头戴马连波草帽的汉子,却已先他一步来到车前。 便在这一霎,一条黄影,蹿自第三辆马车的车辕,随着“呜”的一声低吠,现出了大黄飞快的身影。 谁也不曾想到,第三辆车上的那只大黄狗,却在此危机一瞬之间,现身救主。 面对着大黄的锯齿獠牙自天而降,择喉而噬,前来的这个头戴草帽的疾劲汉子,由不住吓了一跳,猛可里一个疾翻,闪身于七尺开外,躲过了大黄狗的锯齿獠牙。 如此一来,使张厚有可乘之机。 带着一声怒吼,张厚的一口折铁刀,突地脱鞘而出,直向来人迎面直劈过去。 戴草帽的这个人,显然身手不弱。 “唰啦啦……”一条亮银鞭,随着他的转身之势,盘空直起,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张厚的折铁刀。 张厚霍地向后抽刀。 这人冷笑一声道:“着!” 亮银鞭一沉猝起,有如出穴之蛇,反向张厚正中脑门上点去。 这一手变化极快,招式毒辣。 来人出身大内,多半是执行“暗杀”密令的“东厂”卫士。本朝自成祖后,东厂锦衣卫,甚多来自江湖草野,其间出身黑道者颇不乏人。 眼前这人,只凭其尖嘴猴腮、满脸阴悍之色,即知其出身黑道,绝非善类。眼前这一手“毒蛇觅穴”,既毒又狠,一时之间,张厚竟似难以躲闪。 却是,无端飞过来的这枚竹签,既快又准,尤其是不见一些声音。 简直是毫无所察。 “噗”地扎中了他那只持鞭的手。正当关尺要穴,劲道十足。这个人全身一震,手指松处,十二节亮银软鞭“哗”一声坠落地上,整个人便动弹不得。 可是张厚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这个微妙的变化,掌中折铁刀伺隙由左侧方向闪电攻进。 “咔嚓!” 一刀劈中对方前胸要害。 大片血光涌处,这汉子便直直地倒了下来。整个过程,竟是那样的快,局外人所能看见的,只是张厚闪烁着雪亮刀光的一刀,甚至连张厚本人也不曾留意到那一支小小的竹签。 而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却正是那枚小竹签。 另一面的李福,也以“鸳鸯跛子腿”的功夫,把另一人踢倒地上。手上兵刃太岁钩倏地撩起,在对方翻身欲起的一霎,刺中了他的咽喉。 像是猝然爆开了一朵血花般的灿烂,这个人倒卧血泊之中。 剩下的一个持刀汉子,早已吓傻了,霍地转身就跑,却为张厚迎面阻住了去势,李福自后面赶上来,抡手一钩,便结果了性命。 三个人、三条命,瞬息之间,全部解决。 连同第一辆车上那个赶车的把式,现场留下了四具尸体,除了一行三辆马车之外,再不见一个外人。 张厚、李福总算不负李老大人的嘱托,再一次维护了潘家母女此行的安全。 鸡毛小栈 子时前后。 一片月光,霜也似地洒在地上,同时也照着“银杏小栈”这块年久剥蚀的四字招牌。 一面是生满杂树的荒山野岭,一面是弯若镰刀样的一脉溪流——驿道在溪水的那一头。这一切在月光的荡漾里,显现着异常的宁静。大地沉湎,玉宇无声…… 所谓的“鸡毛小栈”吧! 此去晋省沿途,这样的小店所在多有,只是这一家却独有着那种诗情画意。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客栈竟然也有两进院子。 第一进院子除了个可供吃食的小小食堂之外,便是两间炕房——所谓的“大炕”。 南来北往、张三李四,倒下就睡,站起就走。汗臭脚臭,蚊子臭虫,再加上此起彼落的呼鼾声……没有十分“道行”的人,便只能望而却步。 所幸潘家一家,是被安置在第二进院子。 却也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四间土房。 潘氏母女连同丫环彩莲占了一间比较像点样儿的,下余二间各人就分着住了。 歪斜着的一面小小土墙,一多半都已倒塌。 院子里有一口井,井上架着辘轳,再就是那一棵高可参天、枝叶蔓延、几至全栈的“银杏”大树了——“银杏小栈”这个名字,便是因此而来。 树上果实累累,每年都能为栈主带来一笔不算小的财富。 满树结实,月光下,白花花一片,亮若灿银。和风吹拂,间有所触,传送着饶有韵味的声声脆响,院子里散置着“白果”那种独特气味,郁馥清芬,沁人心肺,甜甜的怪好嗅的。 在屋子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洁姑娘悄悄撩开了夏布蚊帐,生怕把母亲惊醒了,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来到门边,悄悄打开门儿一线,向外望了望。 赫!那条大黄狗,敢情就卧在门前。 昨天日间在瓜田的一场惊险,她曾眼见过大黄的凶猛,忠心卫主。原来夜晚,它还负责为自己母女守卫,真是一条既忠又勇的好狗…… 只是这么轻微小小的一个动作,便已惊动了它,大黄立时走过来,频频摇着尾巴。 洁姑娘童心未泯地拍拍它的头:“等等,等等我穿件衣裳。” 明月当头,清风徐来。 院子里满都是“白果”的清香。 洁姑娘坐在树下,看着大黄狗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 “怎么你也来了,你好朋友呢?” 拍拍它的狮子也似的蓬松卷毛,洁姑娘微微笑着,“傻东西,我是在问你,袁先生呢,他不是你的好朋友么!?” 大黄围着她转了个圈儿。 月映树梢,满地都是婆娑的影子,这般景象,却是怪吓人的。 洁姑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天的车行颠簸,只觉着全身酸疼,仿佛是骨头都散了。 秀发披散,那么高挑细长的身子……才不过一十六岁,比人家二十岁的大姑娘还高。 直鼻梁骨,瓜子脸,眼神儿尤其锋利。 早些年家里来了个算命先生,看过她的手面相并为她排了八字,说是“铁扫帚”由于年时两见“亥”位,判为“登明芝艳”,命硬了些,却有绝姿。早婚为佳,晚了“克” 父。因以决定明年春上即与完婚,却不意仍是晚了一步,家主人意自在今年秋上便去世。 又说:“男要通天鼻、女要丹风眼”。她的“通天鼻”便是抢了“男人”的三分贵气。 又说什么“命坐魁罡”、“马头带剑”,要是男子可就大大地“贵”了,是一块上上习武功的料子,只可惜是个大家闺秀的女儿之身。 未了这位先生喟叹说:“硬是硬了,却是‘一冲天’的好命,端看哪位爷儿们能驾御得了啦?好了发子发夫,配不好,祸起连城。” 潘夫人乃把洪家少爷的八字递给他,算命先生知了对方身份,放在袖子里,说是三两天批好了过来,却是一去无影。 倒是男方送来了讯儿,两个人的八字早就“合过了”,合适极了,益子益孙,这就打消了老两口的满腹疑云。 信不信也,潘侍郎却是死了。 “难道是我克的?” 每一回想到这里,洁姑娘都有说不出的遗恨、迷惘。一肚子的怨恨,真不知向谁发泄?既恨自己的命硬,又怨那个算命先生的信口胡扯。 “什么命好命坏!满口胡说八道——再见面非唾他一口唾沫星子不可!” 为了这件事,洁姑娘真不知道背后淌过多少眼泪,却是无可奈何…… 原来如此 “银杏”树上飘下来几片落叶。果壳互擦,劈劈有声,把这原本静寂的夜,点缀得更单调、深沉…… 随着大黄狗的转身跑动,那个人高大颀长的影子,忽然映入了眼帘。 “噢……是袁先生?” 袁菊辰已缓缓来到了近前。 “姑娘还没有歇着?夜深露重,小心着了凉!”说时已在面前停定。 仍是白天的那身灰布褂子,却把长襟下摆折起来塞在腰上,像是刚干过了什么活儿似的——深更半夜,他又上哪儿去了? “不要紧……先生这是上哪儿去了?” 说时,她的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着。 袁菊辰微微一笑,把翻起来的大襟放下来。 日间人多,半句话也说不上,姑娘害臊,不期然的眼光互接,也觉着怪不自在。 现在的感触可就不一样。一来夜月朦胧,二来又出自自然。三来,四下里没有一个闲人。 “没敢远去,只在四下里走走。” “我明白了……”洁姑娘微似一惊说:“这里不安全?” “那倒不是……”袁菊辰很含蓄地笑着:“出门在外,总是小心点儿的好……” 他脸上的线条在月光里极是清晰,高耸的眉额,刀把子也似的修长脸,衬着挺直而高的鼻梁骨,更是另有一种气势。 以往她一直只当他不过是个会写写算算的文人先生,这一霎,尤其是对方向自己注视近望时,才似忽然感染到他坚定锋锐的眼神……再衬着他高大的身影,宽阔的两肩…… 这一切可就不是想像中的一个“文人先生”所能涵盖的了,敢情他也有“粗犷”的一面。 袁先生略以安慰的口气说:“张、李二位防范得很严谨,大可不虑,姑娘坐了一天车,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不……不累!” 嘴里说着,洁姑娘好奇地向他望着:“过去……我对你一直认识不清楚……听娘说…… 我们还是三辈儿的交往呢,我怎么就一直没听你说过呢?” 袁菊辰忽然笑了,露着白森森的一嘴牙。 “大婶这么说么?”他摇摇头:“上一辈的事,谁又清楚,不过我爷爷跟你爷爷倒是自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至于我父亲和令尊,却也见过。” “仅仅只是见过而已?” 袁菊辰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父亲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虽然知书达礼,可从来就没有打算做官,令尊自仕宦发迹以后,他们无形中就更疏远了。” 洁姑娘“噢”了一声,点点头说:“这么说,他们最初原来是很要好的了?” 袁菊辰笑了一笑,未置可否。 洁姑娘道:“这件事我竟是不知道,也没有听父亲提起过,原来我们还是世交呢…… 过去……我们实在太怠慢你了……” 袁菊辰摇了一下头,讷讷道:“这件事并无外人知道,其实家父与令尊大人,少年因意气不合,分别之后,再无往来……这一次家父打发我来,原是指望我……能为令尊略尽绵力,却是我无能……” 摇摇头,他似有“不忍追悔”的沉痛,抬起脸来,看着正在倾听的洁姑娘,缓缓说: “我父亲一直说‘宦途多险’……今天证之令尊大人,果然不虚,像令尊大人这等铁肩担道义的心性,在当今这个昏聩朝廷,是不能有所作为的……” 洁姑娘惊了一惊:“你是说……你父亲早已事先知道我爹爹的今日下场……。” 袁菊辰点了一下头。 “啊——”洁姑娘怔了一怔:“那……” “这便是我来府上的原因了!” 袁菊辰说:“此事原无任何人知道,我父亲原指望令尊能随我暂时离开,曾有一封书信,说得很清楚……” “信呢……” “令尊早已收下……”停了一停,他苦笑道:“你父亲并没有听从我父亲的劝告,作避秦之居,他的性情太耿直了,其实这一点,我父亲也已料到……” 洁姑娘一时泪流满脸,这些事情设非今夜偶然听对方袁菊辰提起,父亲生前固不曾同自己提起,便是母亲也无从得知。虽说是事过境迁,听来犹自有惊心动魄之势,她以无限好奇的眼光,向对方这个应是世交兄长情谊的人望着,霎时间内心感触万千…… “这些事你要是不说,我一点也不知道……袁大哥……” 袁菊辰见她忽然对自己改了称呼。不由苦笑道:“姑娘还是不要这么称呼我的好……” “为……什么?” “因为此事并无第二人知道,一旦为人所疑,多有不便!” “这……说的也是!”洁姑娘喃喃说着,点了一下头。她心里乱极了,仿佛有很多话,要向对方倾吐,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姑娘该歇息了……”袁菊辰忽然向着倾斜的院墙之外瞥了一眼,随即转身而去。 洁姑娘看着他颀长的背影,一直进入到天井对面的那间屋子。 银杏树梢婆娑地摇晃着。 她一点也不困,尤其是听见了袁菊辰所说的这些,心里不胜感慨,情不自禁又想到了死去的父亲……却是袁菊辰的忽然离开,少了个说话的人,院子里冷森森的,有些怕人。 大黄狗忽然由地上站起来,耸起了两只耳朵。紧跟着灯光晃动,一人用着快速步伐,来到近前,洁姑娘吓了一跳,来人已跨进院墙。 却是李福。 一身疾装劲服,背插长钩,手里提着盏灯笼,袁菊辰说得很对,张李二人确是防范严谨。多亏了李老大人的差荐,这一行若是没有他们两个,一开始便已是不堪设想。 “啊——大小姐!”李福抱着手里的灯笼:“这么晚了,您还没有歇着?” “这就要去了!” 洁姑娘站起来,向李福点头道:“你们辛苦了!” 李福摇头笑说:“哪儿的话,您歇着吧,明天一大早还得赶路呢!” 洁姑娘应了一声,随即走进房里。关上了门.插好门闩。 李福把一盏油纸灯插向门边,就口吹熄,摸着黑来到了自己睡处。 房里黑黝黝,啥也看不清。 却似有个人倚墙而立,乍睹之下,好像那里挂着件衣裳——李福陡地吃了一惊。 不容他作出任何反应,那个影子却似无风自动地忽然飘向近前。 李福陡地打了个踉跄,脚下还没有站定,来人的一双手指,挟着一缕疾劲风力,直向他“心坎穴”上点了过来。 旦夕祸福 李福“啊”了一声。 来人好快的势子! ——随着他陡然袭近的身子,小小客房里蓦地兴起了一阵狂风,那一双递出的手指,有似出鞘之剑,直向着李福前心点来。 仓猝之间,李福简直无以应敌,本能地向着侧面一个疾滚,险险乎躲开了对方的一双手指。 这双手指,擦着他的衣边滑落过去一一一“呼啦”一声,连带着李福上衣亦为之撕开了一道破口。 “嘿!” 来人低沉地喝斥一声。投空的身影“唰”地一势掉转,怪蟒般地已自翻转过来。 空间狭小,事发突然。 李福一惊之下,早已冷汗淋漓,直觉对方决不是好相与,脚下力顿,待向院外跃出,却是晚了一步。 随着来人翻起的一只巨掌,“噗”地拍中他后背脊梁。 这一掌力道疾猛,关键之处乃在于五指间的一式“结印”。正是武林中盛传的“三阴绝户”手法,极是险损毒恶。 李福身子不及跃起,便自向前仆倒下来,却为来人翘起的一只左腿接住,随即轻轻放倒地上。 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倚身门侧。 ——这个人一声不吭地向外默默打量观看。 黑而浓的一双炭眉之下是既细又长的一双长眼,却是双目之下,扎着一方黑色丝帕,看不见是个什么长相,约摸着是张刀把子也似的长脸。 先时的一番打斗,看似雷霆万钧,其实匕首不惊。 甚至,院子里的那头大黄狗都不曾受惊。 蒙面人原欲闪身外出,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不惊动了那头黄狗,却是他深所忌惮。 却在这时,脚步声音,一片灯光闪动,带动着一条晃动的人影。 张厚回来了。 蒙面人吃了一惊,一式旋风急转,贴壁而立。 一不做、二不休! ——这个人回来的正是时候,便像刚才那个人一样,结果了他。 张厚较李福要机警得多。 灯光扬处,猛然瞥见了房门虚掩。 虽然不是惊人,却带给他一种“意外”的警惕:“难道李福还没有回来?” 心念一动,脚下自然也就放慢了。 听听,房里没有一点声音,更不见一些灯光,张厚越加起了疑心。 ——离开的时候,明明留下灯光一点,何以熄灭了?心念一转,右手翻起,已把背后的折铁长刀,抡在了手上,随着他前进的身势,“砰”一脚踹开了房门,左手灯光照处,一条修长身影,贴壁直立。“好强盗!” 嘴里一声喝叱,纵身直入,折铁刀灿若银河,取势流星走月,直向壁间蒙面人当头直落下来。 蒙面人原以为可以重施故伎,将来人毙之掌下,却不意这个张厚心思灵敏,动作机警。一口折铁刀,矫若银龙端的是不可轻视。 眼前刀势,居中挂二,一刀劈临,其势凌厉。 蒙面人身势一个疾闪,折铁刀“呛”一声劈落壁上,火星四射。 却是,刀势挫处,划出了一个弧度,直向蒙面人背项间曳来,这一着,有分教: “不惧正面刀,却怕斜里扫!” 以蒙面人之诡异精灵,竟然计不及此,随着张厚拉出的刀光,“唰”地一声,直由他后肩划了过去,一时皮开肉裂,留了了三寸来长的一道血口子。 “哼哼……” 直痛得蒙面人打了个寒噤。右手递处,指尖上挑,“嘿”地劈出一掌,正中张厚那只拿刀的手,“砰哧”连声,一口折铁刀脱手直出,“笃”地钉在墙上,忽悠悠晃个不休。 这一掌力道十足。 张厚只觉着一只右手,连臂发麻,宛若骨断筋摧,连带着半边身子都为之动弹不得。 蒙面人一声冷笑,蓦地袭身而近,右手倏起,待将以“双龙出水”之式,直取对方双瞳。 猛可里,“呜”的一声,一条黄影,蹿空直起,其势绝快,直向着他当胸袭过来。 昏暗灯光里,照见来物毛忽忽的一团,正是院外的那只大黄狗。 锯齿獠牙,探爪若钩。 蒙面人若不抽招换式,保不住便将在这只畜生齿爪下负伤吃亏。 急切间,哪里再顾得伤害张厚!慌不迭收回了那只探出的右手,就势拧腰倒旋,“嗖”地闪身一旁,躲开了大黄狗闪电的一扑。 如此一来,其势逆转。 张厚惊得一惊,爆发出一声大喊:“有刺客。” 眼前情势,蒙面人再也不敢多留,即在大黄狗二度扑身时,倏地掠窗而出。 狗吠,人叫,霎时间乱作一团。 像是一缕轻烟般的缥缈,蒙面人已翻身瓦脊,随即施展轻功,倏地倏落遁身栈外。 这附近阡陌纵横,地势空旷,大可如意施展。 一口气跑了三四里,蒙面人这才把脚步慢了下来。 当前一道溪流,流水潺潺,映着天上月色,宛若匹练。溪边修竹迎以夜风,婆娑生姿,更有无限逸趣。 他却是大感沮丧。 竹林里拴着他的那匹高脚青骢瘦马—— 蒙面人走过去,解开缰绳,翻身待上的一霎,忽然怔了一怔。 一个人直直地就站在眼前。 这个突然的发现,由不住使他大吃一惊。 “谁?” “阁下才来?我敬候多时了!” 一面说着,缓缓向前踏近了一步——其势不偏不倚,正好拦住了蒙面人马前。 一片月光,穿竹直下,照射着这人的脸,蒙面人忽然为之一惊,却是日前茅亭、吃食“茶叶蛋”时的匆匆一晤,记忆犹新。 “是你……” 第三章 残月剑 “我姓袁,袁菊辰。” 这个人缓缓报出了名字,却把一双灼灼神采的眼睛,直直向对方脸上逼视着。 “我早就算计着你会来,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光棍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足下脸上那一块遮羞的布,可以摘下来凉快凉快了!” 蒙面人“唰”地闪身一隅。其势与袁菊辰侧面相交。 “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说时鼻子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冷哼,细长的眼睛里,凶光毕露。 “也好,就让你小子做个明白鬼吧!” 一抬手,拉下了脸上蒙布,正是前天茅亭所见的那个身着灰衣的瘦高汉子。 袁菊辰早就料着是他,打量之下,并不觉丝毫意外。 “很好!”他向前踏进一步:“是打京里下来的?” “不错!”灰衣人一双眸子,只在对方身上打转:“上天有路你不去,下地无门自来投,小伙子,你就认了命吧!” 反手一抡,银芒乍现,已把背后兵刃执到手上——半面残月样的弧光颤动里,显示着是一口“弧形”短剑。 灰衣人兵刃在手,脸上杀机益盛。 今夜行事不成,若能就便除了对方姓袁的这个人,也算不虚此行。 “小子!你亮家伙吧!” 话声出口,弧形剑平胸而抱,身子微微下蹲,拉开了一个架式。 这姿态落在袁菊辰眼睛里,不由得心里一惊。 “足下竟是‘两极门’的出身,失敬!失敬!” 说话的当儿,身躯转动,迎着月影,站了一个如意架式,长衣飘飘,神色更见从容。 灰衣人只以为对方会亮出兵刃,却是不曾。更加出其不意的是对方道出了自己的出身门派,便觉得不是好兆头,一时间大现忐忑。 袁菊辰冷冷说道:“‘两极门’开派天南,虽是传人不多,在武林中秉持正义,很有好评,却是想不到,今日竟出了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势利小人,不用说足下当是服侍两厂‘锦衣’卫士的出身了!这就更失敬了!” 灰衣人由不住又是一惊。 一一盖因为此行出宫,直接受命于“东厂”提督马永成的面谕,嘱令隐密行事,绝不可事机外泄。 倒是小瞧了对方这个雏儿了。 一时间,灰衣人目光闪烁,脸色更见阴沉。 “小子,你都说对了,只是知道得太晚了,你左爷爷这就打发你到阴曹地府去吧!” 话声出口,自个儿怔了一怔,却是那一句“左爷爷”自己泄了底儿。 事已至此,再无好说。 紧跟着这个姓左的灰衣人,已自腾身而起。 “呼——”宛若飞云一片。 起落间,翩若惊鸿,已来到了袁菊辰正面当前。 “弧形剑”划出了一道半圆形的银光,直向对方当胸劈到。 袁菊辰早已拿捏好对方斤两气势,即使眼前的这一剑,也在他揣度之中。 甚至于他站立的位置都没有移动,只是凹腹吸胸向里一收——那口半月状的弧形短剑,便自擦着他的衣边落了下去。 这一剑力道十足。姓左的一招落空,由不住脚下打了个闪,差一点栽了下去。 他却是诡异、凶狠,紧接着错身拧腰,第二剑“金鸡亮羽”,反手直撩,“唰”地直向袁菊辰脸上倒卷了过去。 却是,对方这个年轻人的莫测高深。 姓左的这一手,固是凶狠凌厉,仍然在他意料之中,是以灰衣人剑势方起的一霎,袁菊辰不差先后地与他掌中剑同时掠起——翩若飞鹰,“呼”地拔起了一丈五六。一起即落,掠向对方身后。 灰衣汉子“唰”地一个疾转,掉过来身子,袁菊辰却先他一步落地站定,一派从容地对面站立。 ——便是那种悠闲大度,无比从容神采,蓦地镇压了灰衣汉子的凌厉气势。一霎间使他认识到面前的这个袁姓少年深藏不露,悠悠难量。 万万也没有料到,潘氏母女身边,竟然会隐藏着如此罕见身手的一位高人,今夜料将是凶多吉少了。 袁菊辰从容不迫的眼神,眨也不眨地直向他盯着。 “今夜来得仓猝,没有带着家伙……就用这件长衣暂时奉陪,同你玩玩吧!” 说时从容款解,打转成碗口般粗细的一道巨索,忽悠悠蛇也似地缠在臂上。 便在这一霎,姓左的已再一次发动了攻势。 逆旅 一片剑光,配合着灰衣人落下的身势,直向着袁菊辰当头猛劈直下。 剑势凌厉,随着灰衣人大星陨落的自空而降,颇有泰山压顶之势。 那一件紧紧缠在臂腕间的长衣,便在这一霎怪蛇也似地抖了出去——唏哩哩一阵子脆音声里,已自把对方弧形短剑倒缠了个结实。 “撒手!” 紧接着右手抖处,灰衣人手里的一口弧形短剑再也把持不住,“呼”地脱手而出,一时才破空直起,足足窜起来五六丈高下唰啦啦斩落下满天婆娑竹叶,声势甚为惊人。 姓左的灰衣人由于势子过猛,连带着整个身子亦被带得飞天而起,一时虎口迸裂,鲜血直流。 这一式“飞衣为刃”.功力十足。力道间含蓄着至为强韧的“气炁”劲道。灰衣人猝当之下,几难自己,眼前之势,非但乒刃出手,整个身子也像球样地抛了出去。 “扑嗵!”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摔力道不轻,真像是把他全身骨头都摔散了,却也把他从“梦”中摔醒了过来——再不逃命,更待何时? 一念之兴,姓左的手脚齐施,狗也似地向外窜了出去——却是仍然慢了一步。 宛若一袭轻风,“呼”地来到了眼前。袁菊辰冷叱一声,右手抖处,一袭长衣宛似长枪怒剑般直穿而出,噗哧!刺中对方后背脊梁。 这一刺之力,不啻长枪铁杵,内力之所灌注,几欲无坚不摧,姓左的血肉之躯,如何当得?惨叫一声。跄倒血泊,一命呜呼。 袁菊辰悄悄回来的时候,客栈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几乎闹翻了天。 一眼看见了袁菊辰,张管事的重重在地上跺了一脚,大声道:“我的好人,你可回来了,这是到哪里去了,真把人给急死了!” “袁……大哥……” 洁姑娘匆匆走过来,脸色发白地说:“可吓死我了……你瞧瞧去吧,李福他……他不好了……” 李福就在隔壁屋里躺着。 一袭素单遮身,早已身故多时。 张厚与他最称交好,一朝人天远离,痛心欲焚,这一霎,双目红肿,只是默默向尸身注视,那样子像是个傻子。 袁菊辰呆了一呆,缓缓走了过去,揭开素单瞧了瞧,一句话也没说便坐了下来。 “是叫人用重手法给打的……脊梁骨都折了,这家伙好毒的心!” 张厚紧紧地咬着牙:“这个人我见着了,还交了手,功夫极高,当时要不是你那条狗,我这条命怕是也搭上了!” 张管事吓得直翻着白眼:“有一就有二,他要是再回来,可怎么得了?快吧,快吧! 明天一大早咱就走吧,路上也别耽搁了。” 袁菊辰摇摇头:“也不要急在一时……” 张管事害怕地道:“他要是再回来了呢?” “不至于……”袁菊辰摇了一下头,心里自然有数,他已经为李福报了仇,对方那个姓左的,已是命丧黄泉,再也不会来了。 由于姓左的来自大内的身份,不能不使他有所警惕,李福已死,自己的责任更重了。 小小客栈,发生了这等人命大事,自是不免慌张,客栈掌柜的、账房先生、小伙计一时都来到跟前,七嘴八舌乱成一团,大家都嚷着要去报官。 报官自是难免。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不得已张厚只好出面,自个儿往衙门口跑上一趟,他有“李老相阁”这块护身符,一切当可便宜行事,原是不打算泄露的,事到临急,也就顾不得了。 张厚由衙门回来,带来了令人气馁的消息——“良乡”县的县令要亲来查验尸身,嘱令潘氏一家不可离开。 眼巴巴地盼着,好不容易,这位县大老爷来了。 一切经过,张厚早已说明,大老爷姓唐,黑不溜秋,又干又瘦,要不是那身穿着,真当他是哪家煤铺里的大掌柜的。开口说话,一口浓重的湖北口音,人很深沉,话也不多。 验完尸后,就在“银杏”小栈传令找主人问话,之后再传潘夫人母女。 见面行礼,大老爷连口的“不敢当”双手亲与搀扶,请她们母女坐下。 “夫人受惊了,这都是下官防范不力……” “大老爷不要这样称呼!”潘夫人说:“我家先大人已被皇上削为平民,我如今只是一名落难的妇人,夫人这两个字,是万万当不得的了。” 唐县令“赫赫”笑了两声,咳一声道:“好说,好说!潘侍郎功在朝廷,今番不幸,也不能就一笔抹煞……这样吧,你们母女暂先委屈两天,一方面死者发葬,再者,李老相爷那一边,也不能不知会一声……” 潘夫人摇摇头说:“李老大人那边,就不要惊动了……” “也好,也好……” 唐县令皱着眉说:“他老人家岁数也大了,再说,这些小事也犯不着麻烦他老人家…… 这样吧,死者的后事,就由本县从优安置……夫人和大小姐先安下心歇上两天,本县再张罗着派几个人护送你们出境……” 又道:“这良乡地面,京畿重地,一向治安良好,却怎么会……也不知是哪里的毛贼?” 洁姑娘在一旁忍不住道:“什么毛贼这么厉害?分明是有人想置我们母女于死地……” 潘夫人轻嗔道:“你不要乱说!”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后者脸上一红,默默地垂下了头。 “噢……” “大老爷不要多疑,小女口无遮拦,当不得真的!”潘夫人凄然动容说:“我们母女落难之身,如今一无所有,谁又会加害我们呢!” 夜店 唐大老爷前前后后在客栈里走了一圈。 临去前,呼来客栈主人,特别嘱咐了一番,留下两个捕役负责戒卫,这才抬着李福尸身去了。 时间是黄昏时分。 张厚陪同押护尸身还没有回来。 老仆潘德却又病倒了。 ——他岁数大了,身体原就不好,昨天夜里连惊带吓的这么一折腾,可就犯了病,所幸有个儿子潘恩在身边服侍,延医煎药,格外辛苦。 夏嬷嬷掌灯进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 烛光摇曳,把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朦朦胧胧,摇摇晃晃,更似无限凄凉。 潘夫人和女儿正在吃饭,她只吃了半碗面条,就放下了筷子,眼巴巴地看向夏嬷嬷。 “张头儿回来没有?” “还没有!”夏嬷嬷说:“他们是结拜的兄弟……怕是还有一阵子耽搁。” “潘德的病呢?” “正烧着呢!”夏嬷嬷坐下来叹了口气。 洁姑娘接着道:“不是说要扎针吗?刚才我看过了,烧得好厉害!” 夏嬷嬷说:“扎过了,郎中说他的病是‘紧头风’。头上有伤见了风,心里又有火毒,一天半天还好不了,这可真麻烦!” 潘夫人点点头,苦笑道:“真是没有法子……我记得他老家是……” “河南府。”夏嬷嬷说:“我看……要不然就叫他们……” 潘夫人叹了一声:“叫他们留下来吧……还有你,张管事的,年纪都大了,都别跟着了!” 夏嬷嬷愣了一愣,欲言又止。 潘夫人说:“我刚才也想过了,到山西去,我们是投靠人家,这么多人也说不过去,再说这一路上太危险……你们也都看见了……往后一路,可保不住危险生事!” 洁姑娘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向窗前,向着院子里静静坐着。 一想到离开这些昔日共守的老人家,她心里真像是刀子在割一样的难受。 “先到潘德老家去住着吧,以后我们安定下来,再来接你们回去……” 潘夫人终于下定了决心,看着夏嬷嬷道:“你、张管事的、潘德父子两个都留下来,以后我们定下了你们再回来!” 夏嬷嬷什么话也没说,想着心里难受,掏出手绢擦着眼泪。也只好这样了,路上不太平,侍候不了主人反倒给主人添麻烦。能够在潘德家里先住下来,确是一条万全之策。 这么一来,潘氏母女身边便只有三个人了,丫环彩莲,张厚和袁先生。 彩莲自不用说,当是洁姑娘的陪房丫环,张厚是李老大人暂时打发过来的人,还要回去,袁先生呢,他原本是潘家的客卿,更不会在山西洪家住下去,一家人便这么无情地分散开了。 夏嬷嬷找着了张管事商量,把夫人的意思转告了他,张管事生就胆小如鼠,一路上早已吓得神魂不安,夫人这个决定,正同皇恩大赦,心里虽难以割舍,为大局着想,也只好如此。 他们两个随即去看生病的潘德,把夫人的打算告诉了他们父子。 倒是那位袁先生,独个儿倚门而坐,没事人样的,长长地伸着两条腿,悠闲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大黄狗不用说,就趴在他身边。 月色如雾,闪烁着一树的银杏泛着亮光。 彩莲打个灯宠,从对面走来,远远站住。 “袁先生还没歇着吗?夫人请你过去一趟……”边说边自后退,她实在怕那条大黄狗。 他随即站起来,狗也站起来。 “你留下来!”袁菊辰说。在狗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大黄就又趴倒下来。 潘夫人说:“我请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袁先生你看这些杀人的人是哪里来的?” 袁菊辰想了想,说:“来人的武功很高,既然连李侍卫都不是敌手,而遭了毒手,我猜想这些凶手,是朝廷下来的……可能是来自东西两厂。” “啊!”洁姑娘吓了一跳,插口说:“是锦衣卫?” “很可能!” “只是,”潘夫人说:“他们的目的是我们母女,却是没有得手,你看他们会就此甘心?” “大概不会……” “那意思是说,他们还会再来?” 袁菊辰摇摇头:“暂时不会……” “为什么?” “因为这种暗杀手段,不宜公然行施,这次李福的死已惊动了很多人,又惊动了官府,这大概不是他们所乐意看到的……” 潘夫人微微点了一下头,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 “你说得很对,大人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刘瑾和马永成这班人,平日坏事做绝,却是表面极要面子,更怕御史老爷的参奏……” 袁菊辰说:“虽然如此,他们却不会就此甘心,而且,眼前我们却不能留在这里……” 洁姑娘张大了眼睛:“为什么?是因为唐知县……” 潘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小声唤道:“你又乱说话了。” “姑娘说得不错!”袁菊辰道:“是他!” “唐知县?”潘夫人说:“他……难道会……” 袁菊辰摇摇头说:“事情还有待证实,不过,这个人神色可疑,我担心他有异心,借故把夫人母女扣留,转而向上方请示发落,详情是不是这样,很快就知道了。” 潘夫人“哦”了一声,神色变了一变。 洁姑娘看着母亲,点头说:“袁先生猜想得很对……这个唐知县我看他也是个很工心计的人……娘!你可小心着点儿……不要上了他的当。” 潘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袁菊辰苦笑道:“我们娘儿两个,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害我们的性命?这又为了什么……” 说着一时垂下了头,忍不住淌出了眼泪。 洁姑娘说:“张厚怎么还不回来?他回来就好了……” “我有点担心,他回不来了!” “什么……”洁姑娘一惊:“你是说张头儿……” 潘夫人也似吓了一跳。母女二人用不胜诧异的眼睛向他望着,显然是大惑不解。 软禁 袁菊辰说:“我只是这么猜想而已。” 接着他叹息一声:“希望我是猜错了,夫人与姑娘请想,如果这位唐县令有心扣留你们,像张厚这样的人,他们自然放他不过,如果今夜他不回来,便是不妙了。” 潘夫人愣了一愣:“你真的这么以为?” “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袁菊辰说:“这个念头我已经跟张厚说过,劝他不要去,可是他不听……不过,我转念再想,张厚是李老相阁身边的人,唐知县即使有心向刘瑾邀功,目的只是夫人与姑娘,却未必敢公然杀害他的性命。” 潘夫人点了一下头,神色稍微缓和。 她说:“他们两个是李老大人身边的得力侍卫,只是派来暂时保护我们而已,李福已经死了,要是张厚再有意外,我们就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张头儿难道真的回不来了?如果这样,我们可怎么办?” 洁姑娘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不会的……不会的……娘,你放宽了心,袁先生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袁菊辰刚要说话,丫环彩莲匆匆进来道:“衙门里来了人,要见夫人。” 来人是县衙门的一个姓方的“典史”,俗称“四老爷”。 “小人方召,给夫人、小姐请安。” 一面说,这位方四老爷向着潘氏母女深深一揖请了大安。 潘夫人拿眼睛看了袁菊辰一眼,讷讷道:“方老爷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吗?” 方典史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在各人脸上转了一圈,耸动着一双过黑的眉毛,笑了一声才说:“有件小事奉大老爷之命,来知会一声,府上的那位张爷,因为李爷的丧事,暂时不能回来……总还有一两天的耽搁。” 潘氏母女闻听之下,俱都吃了一惊,由不住一齐向袁菊辰望去。 方典史嘿嘿一笑:“我家大老爷怕夫人小姐挂念,特别要我来知会一声。请夫人小姐不必担心,只管好好在这里住着。大老爷特别差派了本县的钱捕头,来听候差遣,负责保护你们的安全,如果有什么需要,只管向他招呼就是。” 说着回头向外招呼道:“钱头儿,你进来一趟。” 外面应了一声,一个矮小干枯、身着长衣的公门捕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向着各人,大声唱喏,随即走向门边。 方典史特别指明了潘氏母女向他关照说:“潘夫人、小姐还要在这里住几天,你多操劳,负责照顾吧!” 钱捕头应了一声,含笑一揖,便自转身步出。 方典史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起身告辞。 临行之前,特别注意了袁菊辰几眼:“这位是……” 潘夫人说:“是我们的一门远亲,袁先生。” 袁菊辰抱拳道:“方老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好说、好说。” 说时,便迈着八字脚向外步出。 隔着窗户,远远地瞧着他正和钱捕头咬着耳朵,不时地回过头来向这边瞧上一眼。 潘夫人怅惆地看着袁菊辰说:“真让你猜对了,他们扣下了张头儿……他要不要紧?” “不要紧。”袁菊辰十分镇定地道:“张头儿的性命不必担忧。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倒是我们这几个人却要早作安排!” “我们?”潘夫人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快点走,离开这里?” “不错!”袁菊辰说:“越快越好!” “可是怎么走呢!”洁姑娘说:“我们已经被他们看住了,刚才那个姓钱的,另外还有两个……” 袁菊辰微微一笑:“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大行家 马车快要离开的时候,夏嬷嬷第一个忍不住哭了起来。 “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吧!” 潘德父子也不禁眼泪汪汪,他们分别都向夫人、小姐叩头告别。 张管事最后上车,登车前紧紧握着袁菊辰的手,一再地关照嘱咐。 “老弟,一切你多操心了,到了地头,想着给我们捎个讯儿来……夫人、小姐那边…… 你就……你就……” 说着说着,他也抽泣起来,一面用袖子频频拭着脸上的泪。 两名捕快,左右各一,钱捕头和方典史也都出动——后者得讯请示之后才来不久,对于离开的四个人虽不曾阻止,却很注意,总算没有特别刁难,顺利放行。 时间约莫是正午时分。 现在只剩下了四个人。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袁菊辰。外加一条狗——大黄。 彩莲和洁姑娘都哭肿了眼睛,潘夫人脸色一片苍白。 比较起来,到是这个袁先生心情够宽,很看得开,脸上看不出一些悲伤的表情,至于内心是否如此?可就不得而知。 银杏大树在阳光照射下,泛射出一片刺目白光。时有小风,引动着一地的光彩迷离。 潘夫人觉着累了,彩莲扶着她上炕去躺一会儿。 袁菊辰有所示意地看了洁姑娘一眼,起身告辞。 洁姑娘送他出来,在门口—— “袁大哥……” “请转告夫人,准备一下,今天晚上我们要走了!” “今天……晚上?” 一眼瞧见那位钱捕头就坐在那边树下乘凉,洁姑娘顿时把声音放小了: “你是说,我们……今天晚上要走?” 袁菊辰微微点了一下头。 “子时前后……”他说:“一切都不必挂心,因为要走一夜的路,白天多睡一会儿!” 这个消息太突然。 洁姑娘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还想再多问清楚一些,袁菊辰却转身走了。 钱捕头这个人诡异多疑,正像他外表一样工于心计,十分狡猾。 因为他早年出身黑道,手底下功夫不弱,干了这个六扇门的差事之后,得心应手,一般小毛贼在他手底下服服帖帖。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公事上只要能过得去,按月再孝敬几文,眼睁眼闭,马马虎虎,也就彼此两安。 今天这个差事,看着轻松,却是透着有些古怪。县大老爷和方典史一再关照,可见事非寻常,少不得“盯”紧点儿。 昨天在衙门口,已经试量过了,那个叫张厚的李府侍卫,身手端的不弱,难不成这个姓袁的手底下也不含糊? 一个下午,他就在“嘀咕”这件事。 ——要是能把这个姓袁的给放倒了,剩下来的三个女人那可就好办了,根本无需再费事地狠“盯”着了。 后面院子悄悄地走了一圈,钱捕头又来到了前面院子。 赶车的老冯,还在给牲口上料,马槽里吊着一盏豆油灯,黑黝黝的看不甚清楚。 所谓的“马不食夜草不肥”,喂牲口讲究在夜里一一钱捕快很明白这个道理。 看了几眼,觉着并无可疑,他随即来到了正面堂屋,两位捕快王亮、霍七正在据案喝酒。 桌子上摆着个油纸包儿,里面是几样酒莱。“蒸豆烧”下去了有小半瓶。酒酣耳热,正是快意时候。 “啊——头儿来啦?”霍七举手招呼:“来来来,喝两盅!” 王亮抬腿,踢过来一张板凳:“坐!坐——瞎晃荡个什么劲儿!没事。” 钱捕头一条腿搁在板凳上:“有件差事,咱们干完了再喝个痛快!现在先别喝!” 一伸手把酒瓶子给拿了过来。 王亮、霍七一片茫然,都傻了脸。 “什么……差事?”霍七翻着一双红眼。 “姓袁的屋里还亮着灯,不用说,这小子八成还没睡!”钱捕头冷笑一声说:“这小子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干脆咱们把他先收拾了,再回来喝酒。” 王亮一愣:“你是说……” “两个法子,”钱捕头竖着两根指头:“第一,给他来个五花大绑,往牢里一送;第二,嘿嘿!干脆就把他给‘做’了,往野地里一拖,人不知鬼不觉,第二天人间不知,就当没这回事。” “好!”霍七高赞一声:“好主意!” 王亮摸了一下脖子:“太损一点了吧?他一个念书的人。” “念书的人最坏,鬼点子最多!” 钱捕头阴森森地笑着:“没看见?全走了,就留下他一个,上面关照了,姓潘的娘儿两个无论如何要看紧了,太爷已差人快马进京报信去了,说不定这两天锦衣卫就来提人,要是出了漏子,哥儿仨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霍七叱了声:“对!说干就干!”忍不住就手抄起了桌上的朴刀——刀身雪亮,只有二尺七八长短,却在尖梢处弯如钢钩。一望即知,是一把顶能杀人的家伙。 钱捕头说了声:“好!”转向王亮道:“你到前面去看看,我跟老霍就足够了!” 一拧身,把长衣褪下,打了个麻花条儿缠在腰上,却在两肋之间,分插着一双牛耳尖刀,便是素日称手的兵刃。 天交子时,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时候。 商量即定,王亮站起来往前院走——却不意风门乍开,一个高瘦的人影当门而立,紧随着此人的显现,一条黄影扑身而起——王亮的脚步才跨出一半,“啊呀”一声,被一个旋风打转,险险乎跌倒在地。 大黄狗一扑而前,阻住了对方的去势,这一霎当门而立,露齿发威,却不再向对方进袭——紧接着来人,那个长衣飘飘颇高个头儿的袁先生,从容迈步而进,凉嗖嗖地引进来一股子冷风。 如此气势,使得屋子里目睹的三个人,俱为之大吃一惊。 “你?”钱捕头简直看直了眼:“干什么……” “几位不是要找我吗?” 袁菊辰微微一笑,露着既白又整齐的牙齿:“那就不敢劳驾,我自己来了。” 既斯文,又和蔼的那般从容神采,偏偏就有砭人骨髓的凌人气势,以至于连钱捕头那般老练专横的公门当差,一时间都被“镇”住,有些不寒而栗。 “灯斗子”轻轻晃动,洒落出的一片昏黄,更见凄凉。 钱捕头一双“照子”不空,猝然间已有所悟。 眼前的这个斯文人物,绝非等闲。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今番不幸,怕是在对方这个“大行家”手里遭了报应。 一念之兴,机伶伶打了个冷噤。 冷不咭咭地方自挤出了一片笑容,待将交代几句场面话,再定取舍,却不意霍七自以为有机可乘,蓦地展开了凌厉攻势。 随着他霍然的一式前蹿,掌中长刀盘若飞蛇,银光一片,直向袁菊辰颈项间挥落出手。好快的刀! 小试牛刀 好快的刀! 好快的手! 霍七的刀快,袁菊辰的手更快。 一片刀光,眼看着已挨着了袁菊辰的脖子,却是他的手指先已巧妙地落在了对方的刀背上。 虽然只是两根手指头,却显示了惊人的内力,以至于霍七虽是施出了全身之力,竟休想能够把手里的刀推进一寸。 唏哩哩,摇曳出抖颤颤的一片刀光…… 对于霍七来说,一霎间的惊诧,真个是无以复加——前推固是不能,后拖亦是枉然。 总之,这口刀就像是夹在了紧密的岩石缝中一样,除非是你有撼动山岳的能力…… 霍七当然没有。 袁菊辰也就不再容情。 霍七已似由对方凌然的眼神里,惊觉到了不妙,蓦地松手退后。 ——对方的出手,却总是较他要抢先一步。 他这里方具动势,袁菊辰的另一只手,已似燕子般地抄飞而起。一起而落,有似电光石火,只一下,已切在了霍七的脖颈上。 这一下端的不轻。 只听见“喀”的一声,像是断了根骨节的那种声音,霍七双眼一翻,便宜直地倒了下去。 武林传说里,就有那么一种功夫——“碎玉功”,能以本身“至柔”内劲,力碎至刚,以之施人,常是外体皮肉不伤,内里五脏尽摧。 眼前姓袁的所施展的这一手,若是这门传说中的功夫,霍七性命休矣! 钱捕头一惊之下,陡地打了个哆嗦。 ——箭已在弦,不容不发。 “好小子!” 嘴里一声喝叱,脚下顿处,有似疾风一阵,已自扑身而前,一双牛耳短刀,早已取在手里,顺着眼前这股劲头儿,双刀一上一下,上取咽喉,下扎小腹,蓦地直向着袁菊辰身上扎了过来。 其势绝快,却仍然不出袁菊辰的算计之中———片掌影,其薄如纸,恰恰在钱捕头递出的双刀之间,电光石火般地猝然落下。 “哧——”宛若长刀劈风,猛可里已现眼前。 钱捕头手里双刀,几乎已经挨着了对方的肌肤,偏偏对方的掌锋就是快了那么一点。 这一掌与前次的那一手,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钱捕头只觉得头顶上一声雷鸣,随着袁菊辰掌锋落处,登时头骨尽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举手之间,连毙二命。 好厉害的“碎玉”手劲儿——这股劲道连行之下,肉掌大可当兵刃使唤——却把一旁目睹的王亮,吓了个魂飞魄散。 那样子,简直像是遇见了鬼。 “啊……” 脚下一个打闪,差一点坐了下来。 对方袁菊辰的身子,恰似一阵飘风,“呼”地已现之眼前。 待将坐倒的一霎,已吃袁菊辰的一只左手,落在右肩之上。 “啊哟哟……” 一声惊叫之下,才似觉出对方那只手,并不若想像中凌厉,分明是不着力道。 一刹那间,这只看似无力的手,却已灌注了凌人劲道,随着袁菊辰收动的五指,有似一把钢钩,简直像破衣直入,嵌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你……饶命……” 王亮只疼得全身打颤,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简直像是脱眶滚了出来。 “别怕,我不杀你!” “啊……是是……” 这句话,总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却只把一双异常惊悸的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个不已,一时弄不清对方是何居心。 袁菊辰这才冷冷说道:“你们的鬼蜮伎俩,我清清楚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要先向我下手,那可是他自己找死,他们两个就是最好的榜样。” “是是……” 王亮只觉着全身透体发凉,禁不住两条腿又自悚悚打起颤来。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与潘家毫无牵连!” 冷冷一笑,袁菊辰接下去道:“回去告诉你们县太爷说,叫他少干缺德的事,要是再敢助纣为虐,陷害忠良之后,回过头来,我必取他性命!” 王亮哆嗦着应了一声:“是……” “还有件事……”袁菊辰缓缓说道:“除了这两个之外,那边竹林子里,还有一具尸体,也得烦你们收一收,打点一下,给北京锦衣卫送去。记住,再过几天,尸体可就臭了!” 王亮心里一惊,正待出声说话,忽然觉着对方那只抓着自己肩头的手指抖了一抖,似有一股劲道透过他的手指尖,霍地传了过来,即觉着身子一冷,顿时木头人儿般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一惊之下,王亮随即明白,自己已为对方这个人点中了穴道。 果然不错。袁菊辰随即收回了那只紧抓着他肩上的手。 “你已经被我点了穴道,八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不必害怕,要是你想中途挣扎,自求解脱,那你是自己找罪受了。” 话声出口,右手轻转,那一盏高悬在半空中的灯斗,倏地打了个转,应势而灭。 霎时间,室内一片黑暗。 袁菊辰却已遁身而出。 第四章 土佬 车声辘辘。 马车沿着平沙铺就的驿道,在和缓的夜风吹袭里,顺势而前,轻快利落,进速极畅。 袁菊辰跨在马上,傍车而行。 一夜全速前进,俟到天亮前后,已到了“张坊”地面。车上的三个女人,潘氏母女、彩莲,不用说,心情都极恶劣,车行颠簸,一路无话,摇摇晃晃,都睡着了,就连那条大黄狗,也伏在座下,不再移动。 袁菊辰的精神却是极好。 事态的发展突变,不容置疑,护侍潘家母女一行安全的重任,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必须不顾万险,达成道义使命,应是责无旁贷。 晨雾在日出的红光里迅速撤退,势如奔潮,日光照射下,七彩缤纷,堪称绝景。 眼前一道河流,静波缓缓,源远流长,便是著名的“拒水”,若是舍车乘船,转向“涞口”,不出一日,即可越过长城,来到“开源”,而濒临山西省境。 潘氏母女所欲投奔的洪大人,官居山西巡抚,更掌有全省兵符,一俟进了省界,便是他的地盘,以潘洪两家之交好,料是有个照应,再无可忧。把她们母女送到那里,应是可以大大松上口气了。 只是眼前…… 袁菊辰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一双深邃的眼睛,沿着水流极目眺望。 水面上雾气蒸腾,随着晨风渐次扩散,波光粼粼,灿若明镜。此时此刻,却不见一艘行船,不远处有渡口,拴着几叶扁舟,冷冷清清,还不是扬帆待发时候。 心里盘算未已,马车已驰近前面渡口。 却在道边不远,草舍三间,搭有一个豆坊,热腾腾的几个大锅上竹笼高架,正在做着豆腐生意——不用说,也兼营早市。 中国人吃豆腐的历史无从考据,相信应是十分久远之事,“腐不呈以浆”,才有后来饮用的豆浆发明。 一般人早点上豆坊,只是买两块热豆腐吃,多是白口而啖,为的是吃那股子原来的新鲜滋味,讲究一点的才想到掺以佐料。 ——潘夫人便是最爱吃新鲜豆腐的人。 老远嗅着了这股味儿,她就关照彩莲说:“瞧瞧,敢是那里有卖豆腐的地方吧!” 彩莲探头一看,喜道:“真叫您猜对了,可不是前面就到了嘛!” 折腾了一夜,人马都够呛!赶车的把式不待招呼,自个儿即把车子停了下来。 彩莲第一个跳下来,转身搀扶潘夫人、洁姑娘都下来,袁菊辰在一边拴住了马,随即走了过来。潘夫人用那种渴望的眼神向袁菊辰看着。真的外出时候,身边没个男人跟着决计是不行的,“女主内,男主外”,外面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该由男人作主才是— —女人别瞧再能,一到事头上,可就没有主见,傻了眼啦! 潘夫人就是这样典型的妇道人家,很细心精明的一个女人,遇事绝不悟越,而能尊人之长。 ——就冲着夜半启程,匕首不惊,甩脱了良乡县衙门的监视纠缠这档子事上,不折不扣地已显示了袁菊辰的才堪大用。母女俩嘴里不说,心里对袁菊辰这个人可是服气到了家,深深庆幸这一趟身边有他跟着。 袁菊辰说:“不妨事,您好好歇一会儿吧!” 四个人围着个简陋的八仙桌子坐下来,各取所爱地点了豆腐、豆脑、豆浆,像牛舌头一样的烧饼、麻油馓子…… 一夜的奔腾,肚子早就饿了,吃起来香极了。 洁姑娘喝了一大碗豆浆,吃了两个烧饼,发现到对座的袁先生吃的比自己还少,只喝了一碗豆腐脑,就停著不食。 不只一次地,他抬起来的眼神儿,向着当前的流水打量着,深邃的目光,在显示着沉着、睿智,却是神秘的——真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袁大哥,再多吃点吧!” “噢!我不饿。”袁菊辰笑了一下:“我早上一向吃得很少。” 很敏感的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已对自己改了称呼。 潘夫人也注意到了。 “对了!”她说:“原是该这么称呼的,咱们这一行多亏了你袁大哥,论情分,你们该当是义兄义妹,以后就靠你义兄多疼你了……” 说着不免触动了伤怀,眼泪直在眶子里打转。 “娘一一”洁姑娘向着袁菊辰睨了一眼,怪不好意思的脸上现着微红。 彩莲娇声娇气地说:“我的背好酸啊……手膀子都要折了。” 一面捶着右面胳膊,撒娇似地向袁菊辰说:“袁先生咱们多歇会儿吧,下一站到哪儿呢?” 洁姑娘嗔说:“就你娇嫩!早知道也把你留下来算了!” “人家说的是真话嘛……” 怪委屈的样子,彩莲像是要哭了。 袁菊辰点点头:“说得也是,我也在担心夫人挺受不住,所幸,后面的路应该是松快多了。” “怎么……” 洁姑娘有些儿好奇,刚要问,却见那一面赶车的老冯,手里拿着个牛舌烧饼,一面啃着,一面走过来。 “行啦,行啦,都谈妥啦!” 袁菊辰眼睛一瞪,老冯才似有所警觉,赶忙把话顿住。 “给来板热豆腐吧!” 两个乡巴老头儿,忽然打老冯身后走上来,向着豆坊里面招呼一句,随即就座。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电也似地逼视过来,即只是一瞥而已,再不向二人多看一眼。 像是本地常见的那种跑单帮的客人,两个老汉瞧过去总有六十开外的年纪,各人穿着一身黄蓝布的两截裤褂,一顶大草帽,各人都携带着个沉重的土布褡裢,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不少东西。 秃顶扁鼻、黄脸高颧——再平常不过的两张脸,显示着惯有的那种风尘气息。 豆腐来了。两个老汉饿虎也似的,以手代著,转瞬间,风卷残云般已把一整板豆腐吞吃了个干净。 秃头的一个歪着嘴说:“好啊,这才叫够味。” 黄脸的一个嚷着:“再来几个烧饼!” 说话口音,前者是保定,后者黄脸的那个却带着山西腔调,一副旁若无人模样,食量却是惊人,十来个烧饼一上来马上就光了,还嚷着要。 老冯站在袁菊辰面前,忍不住刚要说话,袁菊辰的眼睛又制止了他,他憋不住,干脆就坐下来,大口吃着烧饼。 还好,两个土佬来得快,去得也快,拿块布把没有吃完的烧饼包起来,吆喝一声,丢下了半串小钱,嘻嘻哈哈地就走了。 外面树下拴着两匹骡子,一人一匹跨上就走,真个来去如风,倒也干脆。 人中香莲 老冯这才松了口气,一面回头向着远去的一双土佬打量道:“这两个老头子……” 袁菊辰说:“你刚才可看见过他们?” “有……”老冯说:“我刚才在租船的时候,他们在问路!怎么样?难道这两个人是……” “还说不准!”袁菊辰说:“船租好了?” “租好了。” 老冯于是把租船的经过说了一遍。潘氏母女这才知道下面的路改乘船了,原来袁菊辰早有打算,此去山西,舍陆乘舟,一来方便,二来也安全得多。 潘氏母女听后心里很高兴,特别开赏了老冯许多钱,对于前此负伤早已离开的两个车把式,也只有由衷抱愧了。却不意这个老冯,是个重义气汉子,除了先前讲好的本资之外,其他一概不收,推让半天,才收下了,言明作为前此受伤二人的赏金,这才告别而退。 “这一趟要不是大家帮忙,我们母女简直就别想动了。”潘夫人若有所思的眼睛盯向袁菊辰,徐徐地道:“菊辰,辛苦你了!” “袁大哥,我们下面的路怎么走呢?” 洁姑娘清澈的眼睛在袁菊辰身上转了一转,却像是架不住对方炯炯的眼神儿,略似羞涩地又把头低了下来。 “由拒水转向涞河,直放涞源,出了长城不久就到山西的灵邱了。” 袁菊辰说:“到了灵邱,与洪大人搭上了线,夫人与姑娘就用不着担心了。” 听见了“洪大人”这三个字,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 “袁先生你也跟我们一块到洪家吧!”彩莲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却是正说到了洁姑娘的心里,才低下的头又缓缓抬了起来。 袁菊辰微微一笑:“我就不便打搅了。” 潘夫人说:“总要住些日子再说吧!” 袁菊辰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洁姑娘却别具慧心,看出了对方心里的涵意——分明是“婉拒”了。那一丝笑容里,又似蕴涵着一种不足道的苦涩,却是神秘的,真个费人思忖。 虽然彼此相识多年,谈笑相知却只是这两天的事情,这个不轻易言笑、举止有度的年轻人,其实有着深邃的内涵,更不是一个随风摆动,没有主见的人,却是在和蔼诚挚之后,有所执著。 一霎间,洁姑娘眼里露出无比的倾慕,却又似有些迷惘……对方这个人,其实深不可测,自己所知道了解他的,却是这么的少…… 日上三竿,流金万道。 一阵和风,从拒河水面上吹过来,飘送着淡淡的一抹莲香。那一面舟舶窝聚之处,残荷万株,混合着淤集不散的水面积物,已丝毫没有美的感受,也只有偶尔吹袭的风,提醒着那一隅水面的夏日风光,毕竟莲荷本身自爱——出污泥而不染,象征着浊世君子的自恃与不随波浮沉——他也应有一种不取媚俗世的高风亮节……就像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吧! 袁菊辰自位子上站起来。 正在打盹晒太阳的那只大黄狗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 说时,他用手指了一下。前面下游河边上,停着几只篷舟——其中之一,便是老冯雇好的此行座船。 虽然不大,对于四人一狗来说,应是绰绰有余。 行李家具,早已搬妥船上。人一上来,便即起航。 水缓风和,丽日当空。招呼一声,篷舟已即时前行。 蚱蜢舟 风和日丽,水波不兴。 扯起了一面风帆,倚舵而坐,撑船的艄公老马,至此才像是能喘上口气儿。 由腰上拔出旧烟袋,打着火燃上了烟,深深地吸上那么一口,浓浓的白烟,就像是两条小蛇,打他鼻孔里溜出来,一个劲儿地往高里爬,渐行渐淡,终至化为飞烟一片,完全看不见了…… 瞧瞧他那股劲儿:闭着眼、拢着眉……仿佛已到了忘我之境,快乐里揉和无限痛苦! 过去的岁月,已付于流水,未来呢,又岂能尽如人意?苟能化为飞烟一缕,上升天庭,飘飘乎羽化而登仙,那滋味该多好! 老艄公眯起一只眼,向天打量着,歪下来的草帽,几乎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剩下来的那一半,黝黑、苍劲,一眼即能看出,这是一张半生与湖海为伍打过交道的脸,却是,那一道鲜红略呈紫色的刀疤,迎着偏斜日头,十分清晰。 刀疤的一半,掩饰于密密浓浓的虬髯里,瞧着这片胡髭,和倚下来的长条个头儿,猛然间提醒着你,对方曾经是条汉子,最起码,也似有过强梁霸道的岁月,如今竟萧条了。 像是滔滔不绝的河水,后浪急催前浪,再强的人,即使你是当今顶天立地的英雄,在无情的岁月催逼之下,也自有“泪尽无语”的一天。 人心世道,知足常乐。 人若是不知足,也就不快乐了。 老艄公其实并不老,顶多五十岁,一多半的头发还是黑的,却是那重重交叠的皱纹,看起来直觉地认为他已经老了。 和风徐徐,引人入睡。 潘夫人仰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 彩莲为她盖上一件衣裳,傍着长椅,自个儿也在打盹儿。 洁姑娘手托香腮,染目于滔滔河水,这阵子倒不思困,却似有永远也想不完的心思,越想越烦,越烦越想……没完没了。 像往常一样,袁菊辰半斜着身子,伸着一双长腿在晒着太阳。 秋阳赛金,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那滋味真是有一番消受。大黄狗就趴在他跟前,一人一狗,都像是睡着了,模样儿分外亲切。 翻过身子来,面向船尾。 可就瞧见了身后的远近来船,大大小小,总有十数艘之多——大肚子的双桅货船,轻巧单帆的“两头翘”,甚而小到不能再小的“蚱蜢舟”,一一毕陈眼底。 说到“蚱蜢舟”,这小家伙显然就在眼前不远。 ——或许是行得太疾了,浪花卷处,窄小的船身看来像是要由水上跳了起来。如此一来,可就难为了船上把舵打桨的两个艄公。 好精练的身手! 船尾的一个,忽地抢步而前,“嗖”地纵身船头,合二人之力,硬生生把扬起来的船头给压了下去,却在船身平下的一霎,迅速地又回到了原来的船尾,前后兼及,纵退无迹,妙在来去进退,配合着船身的运行,时间不早不晚,动作不快不慢,真个恰到好处。 操船的两个艄公,显然是此行道的顶尖老手,只可惜,一身能耐糟蹋了,不营水上生计的大船买卖,却划着这样的“小不点儿”,岂非是有些悖于情理? 袁菊辰忽地翻身坐起。 便在这一霎,触到对方之一仰起来的半边脸,四只眼睛交接之下,对方忽地垂下了头,长桨翻飞,小船很快地便擦了过去。 袁菊辰确是眼睛够尖,惊魂一瞥间已看出了个中端倪。 他却是不动声色地又慢慢躺了下来。 风帆饱引,船行顺畅。 午后“申”时左右,已接近“紫荆关”附近。 但只见西岸峭壁如嶂,高插如云,宽阔的水面一下子却变得窄细了,那一面起伏于高山峻岭间的巍峨长城,勾画出此一脉的风光绮丽,江山如画。 潘夫人头晕想呕吐。袁菊辰乃传话后首的艄公老徐,随即把船拢向岸边。 岸石嶙峋,芦花翻白,好一副深秋景况。 小船靠岸,在一株枯柳上拴上了缆,三个女人乃陆续上岸。 女人家琐碎事多,袁菊辰亦不便插手,好在野处无人,石屏树障,大可方便行事。 一切料理完毕,潘夫人吩咐彩莲在一片绿茵地上坐下歇息,取出食物干粮,随即向彩莲道:“去请袁先生过来。” 袁先生不请自来。坐下道:“夫人觉得好些了?”潘夫人含笑道:“老了,经不住了,快坐下吃点东西吧!” 洁姑娘随即把备好的烧饼夹肉送过来。 “大哥,还要走多久才到呀?” 袁菊辰说:“晚上大概可以到王安吧!” 他坐下来吃着烧饼,一面说:“如果夫人和姑娘不累,我打算连夜走下去,那么天一亮,就可到涞源,就与山西搭上界了!” 洁姑娘大似意外道:“这么快?” 潘夫人却说:“这样就好,早一天到早一天安心,到了山西跟洪大人取上联络就好了。” 洁姑娘恨恨地道:“这些人真可恶,爹爹已经死了,对我们还放不过!” “小孩子家别胡说八道的……这不就好了吗?” 潘夫人眼睛看向袁菊辰说:“这个洪大人跟先夫过去最是要好!他们是同科进士,人既和蔼,又义气,我看你不妨就留下来,我跟他说说,大小也能给你谋个差事……” 洁姑娘放过眼神来,直向他睨着,多希望他能点头答应,他却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洁姑娘刚要说话,袁菊辰的眼睛,却似忽有所见——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一艘小小的“蚱蜢舟”。 出剑 蚱蜢小船,停泊在芦花深处。双方距离,仅在一箭之遥,设非是居高临下,目光锐利,真还看它不清。 袁菊辰却清晰地看见了。 更清晰的印象是,这艘小船先前并无所见,那么它应是才泊岸不久,无独有偶地也来到这处风光明媚的中流野渡,却是人同此心,巧得很。 一霎间,袁菊辰脸上显现出几许阴森,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缓缓向附近山岳、枫丛巡视。 “大哥你发现了什么?” 洁姑娘不觉有些警惕,开始有些不安。 “没有什么……” 袁菊辰起身换了个位置,又坐下来。 “对了!”他向着洁姑娘微微一笑:“早先搬箱时我发现姑娘还带着一口古剑,能借我瞧瞧吗?” 潘夫人先就笑了,指了一下女儿: “那是她爹留下来的,我们家从她爷爷起,这是第三代了,就没一个会使宝剑的,怎么,袁先生你还会武?是个行家?” “谈不上行家,略通一二!” “唉呀……”潘夫人忽地睁大了眼睛。 洁姑娘更似惊异不置,母女二人用着简直难以置信的眼神儿向他瞧着,这当口,彩莲早已跑回船上,用不了一会工夫,已把那一口置在布套里的长剑拿了过来。 “既是这样,倒真要请你看看。” 一面说时,潘夫人转手把剑递到了他的手里。 解套、取剑。 好一口古剑。 剑式修长,一色的青鲨鱼皮鞘子,剑把子特长,倒是与袁菊辰的这双大手很相称,其上密密缠扎着金丝银缕,却已为人手磨蚀得快看不清楚了。 这就说明了,这口剑当年的辉煌岁月——它是一把真正用来对敌的兵刃,而不只被人家收留供着,用以为传家的古董。 “可惜了这口好剑啦!” ——这可是袁菊辰心里的声音。 “都生锈了!”洁姑娘说:“你抽出来看看。” 袁菊辰摇摇头说:“那不是锈,是霉点儿!” 他却不急于去抽剑出鞘,一双眼睛煞有介事地游转于眼前山岭。 “用石灰块轻轻一抹就干净了。” 他的眼睛随即移到了另一面。 太阳的阴影在这一面构成了特殊的圆形,凸透玲珑,无尽绵延。 萎萎芳草,绒面子也似地铺陈地上,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探出头竖着长耳朵的野免。 阴影映衬在黄草地上,形像似乎有些模糊,尤其是那一片摇动的枫丛,云也似的诡谲,摇摇颤颤晃动不已,像是包含着令人难以猜测的一个极大谜团。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一直都不曾离开过这片枫树的投影。 凉风习习,潘家母女这一路从来还没有舒畅过,彩莲站在潘夫人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拿捏着肩膀上的懒筋,母女主婢喁喁而谈,浅浅而笑,欢洽的气氛,前所未见。 一只野兔,忽然由草隙里探出了头,立刻就吸住了大黄的注意,“呼”地站起来,箭也似地扑了过去。 草丛里顿时引发了一场追逐之战! 便在这一霎,一条修长的人影,长空一缕烟般霍地拔了起来,紧接着飞星下坠般,直落而下。 一起即落,势若飞云一片。 便是由那一片摇动的斜阳投影上看出了端倪。 袁菊辰恰恰便于这一霎,拔出了手上长剑。 旋身、挥剑。 匹练般地划出了一道银虹,“铿锵”一声,迎着了来人的修长刀势。 “哎呀!” 惊叫声里,彩莲拖着潘夫人,与扑上来的洁姑娘一并倒在地上。 那一刀,原是直奔潘夫人头上而来,袁菊辰却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不缓不急,不偏不倚,恰巧在这一霎间转身出剑。 刀剑交碰的一瞬,空中来人忽地一折,彩云翻飞般已飘出丈许开外。 残阳斜照里,这个人身子真个鹰样的灵巧,却在翻身下落的一霎偏头沉肩,“哧” 地打出了暗器梭子镖,直袭洁姑娘顶门。 袁菊辰早就防着了对方有此一手,左掌乍翻,“呼”地劈出了一掌。 梭子镖歪了一歪,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擦着洁姑娘肩头打了过去。 “好个小子……” 出口是酸不溜丢的山西腔调,紧接着这人的脚下一蹬,浪卷礁崖般的一个倒翻,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到了袁菊辰身边。 秃顶扁鼻,大三角眼,正是清晨豆坊所见的两个土佬之一。 日间水上一瞥,袁菊辰便已看出了蹊跷,却不料又在这里见到,这番邂逅,自非偶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内的魔爪子还真是多,当真的阴魂不散。 眼前这个山西土佬,怎么看也不像是食禄皇差,不过手底下的功夫却是不含糊,出刀之狠,身法之轻灵巧妙,皆属一流境界。 想是心忿袁菊辰的从中作梗,出手更见狠毒,恨不能一刀把对方劈作两半。 死亡约会 袁菊辰剑倚右臂。 山西土佬的一刀,恰于这一霎劈脸直下——刀光一闪,有若一条银线,劈空而至。 所谓的“藏晖一线,如意布施”,山西人堪称刀法娴熟,是一个精于此道的高手。 正因为如此,袁菊辰的精神才越加抖擞。 随着袁菊辰转动的身躯,有臂长剑方自划出了半个圈子,山西人似已有所警,陡地面色一变,收刀即退,却己是慢了一步。 袁菊辰跨进的身势,就像是一阵风。 刀光剑影闪烁里,那人“哼”了一声,拔身而起,人影翩跹里,已立身左面崖头。 “好小子……有你的!” 以刀作杖,“叮”的一声,点向石面,借以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一片殷红颜色,打他肥大的裤胯间渗出来,点点滴滴,顺裆直下。 山西人硬是有股子狠劲儿,就是自恃不倒。 却于这一震,一条人影,于左面大枫树上哗啦现身而下,施展的是“海燕掠波”轻功绝技,起落之间已到了袁菊辰身后右侧。 黄脸高颧,白巾加额,一身蓝布裤褂,正是豆坊初见二者之一。 身势乍临,手底下哗啦一声,一把亮银索子枪,抖了个笔直,二话不说,直向着袁菊辰眉心打来。 软兵刃能当刀剑施展,说明了来人的身手不凡。 别瞧这两个一副土佬的卖相,手底下却各有千秋。 后来的这一个,出手更狠,恨不能一家伙在对方身上留下个透明窟隆。 却是这个后生小子忒棘手了。 剑势回扬里,硬生生逼退了来人扑前的身子。 沉肩、倒拧。 蹿出了一丈三四。 第二次作势,更欲前扑的一霎,崖头上的山西人忽然出声喝止。 “蓝老二,算了吧!” 这声呼唤,还真有用,后来的这个陡地闻声而止,身势微侧,螺丝转儿般一阵子打旋,已飞身直起,落在了崖上同伴身边。 “小伙子功夫不坏——我们兄弟今天算是栽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伙子,你报个万儿吧!” 说话时,山西人一头华发,刺猥似地直立而起,那一双三角眼,精芒毕射,简直恨不能一口把对方生吞下去。 整个下半截身子,都让血渗透了,他却硬是直立不移,倒也是条汉子。 袁菊辰略一迟疑,随即报出了姓名。 山西人重复念着“袁菊辰”三个字,字音却似由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就对了……”山西人冷冷哼着:“西山鹤袁海天是你什么人?” 袁菊辰猝然吃了一惊。 “我看也像!”后来的蓝老二冷森森说:“不用说,是你爷爷了,好小子,连你爷爷西山鹤在世的时候,对我们尚且礼让三分,你这小子……” 说话口音是浊音极重的“保定府”味儿,较诸前者的山西话,尤其刺耳。 “好了!”山西人打断了同伴的话,三角眼里迸着火星,阴森森地说道:“我们这个梁子算是结上啦,小子,你今天伤了我一剑!我一定要在你心上扎上三刀六个眼,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话声一停,再也忍不住颓废之势,身子一软,几欲不支地倒了下来,却是蓝老二横臂一挡,紧急中搀住了他倒下的身子。 蓝老二更不是省油的灯,像是喝风那般地呵呵笑着,一脸的阴狠杀气。 “小子,咱们是死亡约会,不死不散,后会有期!” 脚下一蹬,双双飞身而起。荒草里,连续几个起落,已是不见。 直瞧着一双土佬跑没了影儿,再见蚱蜢小舟已解缆自离。 好久、好久……袁菊辰才把手上长剑收入匣内。 “袁大哥……” 洁姑娘抖颤颤地抢步而前,脸上表情错综复杂,说不出是喜是悲,更多的却是无限惊诧…… 潘夫人、彩莲更像是三魂悠悠地由梦里醒转,连惊带吓,早已热泪汪汪。 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木讷少言,极具内涵的这个年轻人,竟然会有这么一身不可思议的高超武功?要不是他的侍卫身侧,娘儿两个岂能还有命在?绝处逢生,几疑身在梦中,真正说不出的悲喜交加。 “孩子……你……你……” 一言出口,潘夫人情不自禁,竟出声痛哭起来。“雨过天晴,没有事了!”袁菊辰颇似感慨地微微一笑,向岸边打量一眼:“我们走吧!” “十三把刀” 扯起了风帆一面,老艄公倚舵而坐,再一次点火抽烟,像是有沉沉的心事,使得他很不开朗。 透过喷出来的浓浓烟雾,他用半眯着的一双眼睛,向着船头上的一人一狗打量着。 风缓水疾,舟行甚速。 这一带水道极窄,七扭八变,蜒婉如蛇。如此水势,即使惯以驶舟的老手,也得十分仔细,一个不小心,撞上了岸边礁石,保不住人舟俱碎,葬身鱼腹。 老艄公却似胸有成竹,一点儿也不慌忙,胳肢窝夹着舵把子,凭恃着他特殊的熟练反应,不时地左右移动,即能化险为夷——他犹能处变不惊,忙里偷闲地抽上口烟,这般镇定功夫,全在老到精深,却是修来不易。 闲来无事,袁菊辰把一口宝剑拿在手里玩着。 他不只一次地拔剑出鞘,明晃晃的剑身,映以天光,灿若秋水,直似镜子般的明亮,以之窥物,沿途景色,历历在眼,船上的一切,即为之毕陈眼底。 由是,老艄公那一张生满了胡子的长脸,在银光颤动的剑身上,直似呼之欲出。 ——那一面,大黄狗倚舷而卧,懒洋洋的显得很不精神。 一向在陆地上生活惯了,这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乘船,显得毫无生气,看起来那样子像是生病了。 镜身再转——潘夫人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彩莲睡着了。倒是洁姑娘一声不吭地向水面上望着,一双细长的眉毛,微微蹙着。 她有太多的心事,未来的一切简直无法揣测,闷沉沉地压在心里,真叫人烦。 偶尔转过脸来,却与袁菊辰的眼睛碰在了一块儿,随即报以腼腆的微微一笑。 “你喜欢这把剑?” 转过身子来,抱着一双膝头,用敬慕的眼神向对方望着。由于方才的一番经历,袁菊辰早已成了她心目中的大英雄,自是赢得了她衷心的敬佩。 “是口好剑!” 一面说,他已将长剑插落剑鞘。 “只是现在还不能还给你们!” 说时他轻轻一叹,深深体验到自己的任重道远,责任重大。 “大哥……” 洁姑娘似有所悟。 袁菊辰缓缓又抽出了长剑,在眼下观赏着。 他的声音忽然放大了:“刚才那两个人,不是一般江湖人物,却是大有来头!” “是朝廷派来的?” “不是。”袁菊辰冷冷一笑:“虽不是朝廷派来的,却也与他们沾了点边儿,不用说,是他们用银子请出来的,是两个不折不扣的黑道杀手!” “啊……”洁姑娘吓了一跳:“大哥,你以前见过他们?” “没有,不过听说过。” 袁菊辰声音里透着冷:“在冀鲁江湖黑道,有个买卖叫‘十三把刀’,刚才那两个人,就是其中之二。” 洁姑娘一惊道:“十三把刀?” 语不惊人死不休,话声传处,老艄公的烟也不抽了。 袁菊辰微微一笑:“十三把刀就是十三个人!专门打家劫舍,杀人灭口,无所不为的十三个人!” “他们……干什么要……” “我刚才已经说了。”袁菊辰说:“这十三个人一身厉害的功夫,武艺超群,多年以来在北几省,称得上坏事干绝……倒是没有料想到这一次竟然会听从权奸差遣,干起谋害忠良之后的黑心买卖来了……朝廷奸宦许以重酬,他们也就卖身投靠,真正不知廉耻!” 船尾的老艄公忽然发出了一串咳嗽,大声嚷道:“小姐扶好了手,下去了。” 话声方顿,船身猝然高高掠起,来了个疾行抢波,一下子直向半丈来深的河道下摔落下去。 老艄公招呼是招呼了,却是晚了一步。这一带水流逆转,起伏极大,行水驶船,全在机警老到,必要时的出声招呼,应视为当然之事,老艄公如此历练,竟然也有此疏忽。 洁姑娘原来手抓篷索,急切间使劲一抓,整个身子贴在了帆柱子上,诚然是稳住了。 可怜的是彩莲,睡得正香,事发的一霎,简直无从防范,一个咕噜,直由椅子上滚了下来。 ——却是有惊无险。 袁菊辰的一只脚,不缓不疾,忽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轻轻一踏,便自定住不动。 非仅此也,他还是手脚并用。 脚下施展,手上更不闲着,却似更要快上一筹,那一半持在手里的剑鞘,突地搭上了潘夫人膝头。 ——后者原在椅子上打盹,事发突然,保不住连人带椅,一并翻落江心,却是在袁菊辰妙手一搭之下,化险为夷。 眼前一搭之力,看似轻巧,其实真力内注,以至于潘夫人连人带椅看来固若盘石,直似钉在了船板之上,纹风不动。 随着怒涛的汹涌,“哗啦”大响声里,洒落下漫天的浪花,整个船身,都打得透湿。 乍惊之下,恍若隔世。 怒浪飞卷里,传过来“大黄”的一声哀鸣,谁也不曾留意到,那一条黄狗,竟然落在水里。 “啊呀——”洁姑娘惊叫了一声。 叫声未已,袁菊辰已自船上飞身而起,直向波浪汹涌的疾流间落身而下。 一起即落,浪花飞溅里,有如巨鹰天降,只一下便操住了大黄的颈上项圈,“哗啦” 一声,大片水花飞溅里,已落回船上。 这一手轻功提纵功夫,全凭一气连施,极是难能,直把船上各人看得目瞪口呆。 独脚龙王 船身乍沉又浮,哗啦啦溅飞起万点银星。 却于这一霎,一条人影,陡地自船尾抢身而近,大吼一声,手上长篙怒蛇般直向袁菊辰背心刺到。 事发仓猝,简直出人意料。 怎么也不会想到,船上的老艄公,竟然野性大发,猝然间向袁菊辰施出杀手。 双方距离如此之近,那杆长篙足有丈许来长,一经抖出,即行临近。 偏偏袁菊辰周身是眼,却在洁姑娘再次惊叫声中“哧”地转过身来。 回身,现腕。“噗”地一把已攀住了尖锐雪亮的篙锋,那样子真险到极点,差在毫厘,即把他刺了个透心穿。 老艄公这一篙劲力十足,趁虚而入,满以为十拿九稳可以得手,却料不到对方如此滑溜,回身一攒,力逾千斤。 双方力道俱称巨大,一经会合连施之下,直把鹅卵粗细的一截篙身,咯吱吱变成了一面大弓也似。 老艄公越是用力,越不能得逞,抖颤颤的长篙,眼看着即将折为两截,对方长身少年却似钉在泥地里的一截钢桩,动也不动一下。 “好个……小子……你……” 一霎间,老艄公那一张漫长胡子脸,涨成了紫酱颜色,力道连施下,足下轻舟滴溜溜在水面上打转不已,隔着一截长篙,双方竟成了胶着状态。 “认栽了吧,从一上船,我就认识你了!”袁菊辰炯炯目神,眨也不眨直向着当前的艄公盯着:“你的那两手,在我眼前耍不开。不用说跟刚才的两个也是一路的吧?” 老艄公嘿嘿连声冷笑不已,头上的一抹子头发,刺猥似地直立着,圆睁着的一双火眼,衬着瘦削的长脸,满脸胡髭,真个“狼”样的狰狞。 “你……小子又算老几?”老艄公脸现青筋地道:“一个初出道的雏儿……不知天高地厚……你爷爷叫字号的时候,小子你还在穿开裆裤呢!乘早跳江吧,还能落下个全尸!” 话可是说得够损。 一口豫西腔调,那么高瘦魁梧的身架子,较之袁菊辰可也并不含糊。 船身在二人巨力踩踏之下,犹自在团团打转,转着转着,可就碰着了左面插天石壁,“砰”地发出了一声。 却在这一霎,那一杆坚逾精钢的长篙,吃不住二人手上劲道,“咔嚓”折为两截。 把握着一瞬良机,老艄公状似飞鹰地已掠身而起。 “噗噜噜——” 强大的衣袂荡风声里,老艄公手里的半截长篙“白蛇吐信”,嗖然作声地已点向袁菊辰前胸。 袁菊辰冷哼一声,身子霍地向左一闪,右肩方沉,手上长剑作势欲起的一霎,对方却似已得了先机,不待招式用老,即行收招换式。 一式“潜龙升天”,硬生生把前扑的身子拔起来一丈四五。 好轻巧的身子。 随着老艄公下坠的身子,单足微曲,不偏不倚恰好地落在了帆桅顶尖。 一阵子船身打颤,连带着老艄公的身子也跟着滴溜溜连连打转,却是危而不坠,险中偏安,左舞右摆里显示出一手“风摆残荷”绝活儿。 紧接着杆尖儿上的老艄公发出了沙哑的一声狂笑:“这就难怪了,足下施展的是‘紫流江派’身法,西山老袁是你什么人?说出来咱们也攀个亲家!” “那倒不必了。” 袁菊辰随手把半截断篙丢向水里,却把一口寒森森长剑抽出剑鞘。 一霎间,他脸现杀机。 对方这一式“潜龙升天”连带着“风摆残荷”身法,确已是炉火纯青,陡然间使他记起了一个人来。 正为如此,他也就越加的不敢大意。 仰首当空,袁菊辰越见阴沉:“我这双眼睛还没有花,你们果然是一伙的,看起来,你们这十三把刀全出动了,独脚龙王解七,我认识你了!下来吧!” “哈——” 乌鸦样的一声怪笑,紧跟着眼前人影翩跹,解老七已经下来了,真个晴空飞羽,轻到无以复加。 野渡无人,轻舟自横。 却是那滔滔河水尽势西流,日以继夜,淘尽了千古岁月,多少人间豪杰? 三个女人不用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倒是洁姑娘的一份小心,生怕船翻了,大家伙葬身鱼腹,惊慌中不失镇定,死抱着一截舵把子,任凭船身打转,死也不松。 她的一双眼睛却也没有忘了,泪汪汪一个劲儿地直向袁菊辰瞅着。 俱在不言中了。 皇天有眼,神灵保佑…… 水遁 “打人一拳,防人一脚!”老艄公直视着对方,一双眸子鹰样的凌厉:“不错,我就是解七,阎老大已叫你伤了,还有十二把刀,一个一个地打发吧!够你忙的。” 果然是解七。 此人绰号“独脚龙王”,却非无因,一只右腿自幼即练有“铁扫帚”的横功,站起来一柱钢桩,有“入地半尺,横扫八桩”之能,断断非比等闲。 在十三把刀里,他行“七”,外人即以解七称之,以实力论,在十三把刀里,虽非个中翘楚,却较为首的阎老大尤狠十分。 “扑通!”抛下了手上断篙,解七的一只右手直探向前胸腰侧,“唰啦啦”耀眼生辉,一条“十二节亮银软鞭”,已撤在手上。 “紫流江身法,已是江湖绝学,施出来叫俺姓解的也开开眼!” 亮银鞭“唰”地抡向左手,身子骨滴溜一转,已到了右面船舷。 夹着船舱,有一条小小过道。 两个人各踞一端,颇似狭道相逢。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向对方望着,像是蓄势以待。他已设想出对方的狠毒居心,尽量思考着应对之策,以期出剑奏功。 船身犹自在徐徐打转,洁姑娘的一双眼睛,已经完全被船上的两个人所吸引,再也无能兼及其他。 “独脚龙王”解七忽然向前抢进了三步——也就止于此了——打对方袁菊辰那里传过来一股寒森森的劲道,一时隔阻住他的去势。 解老七心里有数,愈是有功夫的人愈能体会,便是一种“练家子”所谓的“混元真气”,功夫的高下,其实不待真个刀剑来往,常常只是气机的一触,即能测知。 除非是麻木不仁的白痴,解老七焉能心里没数?但是钢刀既出,实难入鞘。 “嘿嘿……不含糊呀,小子!” 嘴里尽管奚落,心里却是有数——一个拾掇不下来,一世威风,即将要丧失在对方这个后生小子手里,更有甚者,一条老命,是否还能保住,可就大成问题。 他焉能不格外小心! “唰啦啦!” 亮银鞭搭向左手胳膊,解七的身子忽地矮了下来——袁菊辰立时有所体会,敌人必将由上方趁虚而来,却要防备着他的声东击西。 一念方起,解七的身子,已似飞猿般凌空跃起。 正如所料。 亮银鞭一溜银光,连着他巨大的身子,一并投落直下,其势巨大,有似泰山压顶。 袁菊辰陡地侧身,转过半面身子,掌中长剑银芒乍吐,待将挥起的一霎,空中的解七,先已识透了玄机,按照他一贯的伎俩,弄险取胜。 “呼”地就空一转,快到极点已翻向袁菊辰左侧,衣襟飞扬里,扇面儿般抡起了一片衣影。 便在这一霎,手上的十二节亮银鞭,“唰”地抖了个笔直,直认着对方咽喉扎了过来。 有了前此的经验,袁菊辰已把对方揣摸了个大概,这一手“声东击西”,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新花样了。 话说回来,解七眼前的弄险,可是透着古怪,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无论如何,接下来的兵刃一击,却已说明了解七的技不得逞。 长剑迎着了鞭梢,发出了其声极是清越的一声脆响——“叮!”解七的十二节亮银软鞭,已自高高荡了起来。 这个猝然的变化,显然大大出乎了他的意外。 “啊一一” 猛可里腾身即起——一招不逞,对于解七来说,已是黔驴技穷,直把他吓得面色惨变,惊出了一身冷汗。 也不欲逗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随着他的身子在空中一个疾滚,一式“飞燕抄水”,直向着眼前疾流中栽了下去。 却是袁菊辰放他不过。 一——片冷颤颤的剑光,几乎随着对方的身子同时翻起,“嘶!” 银光乍闪,即化为一天血雨。 这一剑虽不曾劈中解七身上要害,却也较“要害”相差不多。 随着长剑划出的一片弧光,解老七的一条右腿,齐着膝盖生生被斩落下来。 “砰!”坠落船板。 ——紧接着“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里,已吞没了解七直栽而下的身子。 江浪翻滚,随即把他吞噬了,只留下渗有鲜红血液的一片泡沫。 真应了“独脚龙王”这个绰号了。 船身犹自在江上打转。 不用说,三个女人再一次吓得呆住了。 袁菊辰一剑得手,冷森森持剑而立,那一双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直向眼前水面注视着。 却似有一道细细纹路一径远循而逝。 “独脚龙王”不愧是“独脚龙王”。 他竟然还没有死。 得饶人时且饶人,容他去吧! 第五章 大黄归天 大黄狗生病了。 整整一天,它卧在袁菊辰睡房的角落里,全身颤抖,时有呻吟。 显然是病势不轻,一天都没吃东西,水也不喝一口。一直闭着眼,也只有袁菊辰在它面前蹲下来瞧着它的时候,才微微睁开眼睛,“吱吱”悲吟两声,随即又闭上了眼睛,眼角口边,流着浓浓的汁涎。一声也不吭,袁菊辰静静地瞧着它,像是在看着一个生平最好的朋友。 “大黄不行了,过不了今天晚上,它就要死了!” 站在门口,袁菊辰向洁姑娘、彩莲如是宣布。 立刻,两个年轻姑娘都哭了。 “就不能找个狗大夫给它瞧瞧?”彩莲说:“好可怜……一定是掉在水里淹的。” 洁姑娘说:“人吃的惊风散,它能吃不能?” “应该可以……我已经给它试过了。” “没有用?” 洁姑娘睁大了眼睛,脸上泪淌不干。 “没有用……”袁菊辰摇摇头:“该试的都试过了。” “这么说……”洁姑娘大是不解地道:“它一直都是好好的,怎么会掉一次水就……” “落不落水,都没关系,它是中了毒。” “中……毒?” 两个姑娘都吓住了。 “有人在它饭里下了毒。”袁菊辰冷冷笑着:“是我太疏忽了,光顾了人,竟不曾顾着了它,害它遭了人家的毒手!” “是……谁?” “解七。” “解七?”洁姑娘大惑不解:“是那个……摇船的老艄公?” “就是他。”袁菊辰目光炯炯地说道:“我太小看他了,这个人比我想的要厉害得多!” “啊……”彩莲忽然说:“我记起来了,我看见他把吃剩的鸡骨头喂大黄吃……怪不得它吃下去不久就睡下老实了……” “哎呀……这个人好可怕!” 洁姑娘脸色刷白的惊叹着,着实吃了一惊。 袁菊辰苦涩地笑了一笑。 “从一上船,我就注意到他了……他的一切,都落在我的眼里,譬如说,他给那两个人做信号、打手势,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只是百密一疏,却漏了这一宗,害了大黄。” “啊……你是说,那两个土老头儿也是他勾来的?” “他们根本就是一路的!”袁菊辰说:“桅杆上挂着一面‘八卦’铜镜,利用日光的反射,老远都能看得十分清楚,两个土佬就是认着这一点镜光,紧追不舍……我心里一直就有数……他喂狗吃骨头,我只当他是在与大黄套热乎,怎么也没想到,吃剩的骨头上,竟然会下了毒……可见人心之难测。” “这么说……大黄是救不了了?” 洁姑娘眼巴巴地向袁菊辰望着。 “不行了……” 说话的时候,室内大黄忽然“唔唔”叫几声。三个人闻声而惊,忙赶进房里。 他们看见了垂死前大黄的挣扎,随即便倒下来死了。 虽然只是条狗,而带给他们的伤感,却不下于一个人,“狗”的忠实,有时候较人更有过之。 大黄的死,竟然连潘夫人也掉了眼泪。 这里是“涞源”县辖的“独山”镇城。 站在客栈门向外望望,高大的“五台山”已清晰在望,山上的“金顶寺”黄琉璃殿瓦,在秋日照射下,反射着闪闪金光。 五台山山势绵延,占地极广,事实上一踏入五台山界,也就是来到了山西地面。 感觉上袁菊辰的心里轻松多了。 潘家的未来亲家翁洪大略,官居巡抚,兼掌兵符,在山西称得上是头一号的人物,官声也很不错,潘夫人对他的评语是:很够交情。 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一进入山西,与洪家取上了联系,就算是“功德圆满”。 傍晚时候。 马车已进入五台山界。 瞧见了山界边沿,那一块高大的青石巨碑——“山西省界”,每个人心里真的落下了一块石头。 这一路甚是荒凉,沿途所见民房都是低矮草舍,间或有一二大户置有庄院,土墙延伸,却也为风沙所蚀,斑斑点点,望之疮痍满目,大不美观。 这一带农户以“棉”产为大宗。收割后的棉田,看上去一片荒芜,山势盘桓,无尽绵延,农民求生不易,也像其他各省山居农民一样,开垦出片片梯田,种些杂粮、玉米。 袁菊辰跨辕而坐。车把式是个早已汉化的蒙古人,说着一口道地的本省官语,酸不拉吉的,听起来很不是个味道。 他告诉袁菊辰说,这一路野兽极多,常有豹子潜伏道边崖树,忽然出现突袭行旅客商,被伤害的人着实不少,而且前面五台山下丛林中,更时有强人翦径,是以他车座之前,特意地悬有一面长弓,无数雕翎,更有像关公一样的长杆大刀一口。 这人膀大腰圆,满脸落腮胡子,乍然一看,真个有张飞之勇,一路上大吹法螺,说他曾经有一次力敌十二小盗,大获全胜,斩下了其中五个人头,以之悬挂车辕,一路行走,再无一人敢来招惹,他这个“活关公”的外号就是这么闯出来的。 问他的名字,才知他本人并不姓关,姓“包”,取了个汉人名字叫包胜。 一路上尽听他一个人大肆吹说,又自夸他的箭法如何了得,说着说着即时兴起,拿弓拾箭,“嗖”地发出一支,射中道边石碑,“叮”地爆发出一点火星,包胜的豪兴越加大发,一时纵声狂笑,俨然唯我独尊。 流星 笑声未已。 一条飞索,自空而降,怪蛇样地直向他头顶套落,一下子套个结实。 于此同时,一根叶多茎粗的苍苍巨树,“咔嚓”爆响声里,拦向眼前。 车行正速,怒马如飞,事发突然,简直无能自控,更何况“活关公”颈套飞索,自身不保。眼看着前奔怒马,唏哩哩长啸声中,马立前蹄向前,整个马车轰然作势,而后直掀而起。 果真如此,车上各人万难幸免。 却因为车辕上多了个袁菊辰,情形可就大为不同。 事发突然,显然出乎袁氏意外,无如以他那般镇定功力,当为“泰山崩于前而不溃”,越是情势险恶,越见其临事镇定。 眼前之一瞬,可资证明。 飞索天降,怒马人立的一霎,袁菊辰坐姿不移右手轻抄,抓住了“活关公”包胜项上长索,同时足下力顿,施展出“大力金刚顿”功力。 ——双足力顿之下,硬生生将几已掀起的马车压落下来,“哐当”大响声中,激飞起一天的尘土。 那一匹受惊人立而起的壮马,却也吃受不住,登时立地不动,也为之老实了。再看前方断树,相距不及一丈,堪称绝险。一一随着袁菊辰右手力抖之下,一条人影,直由道侧飞崖坠落直下。这人自恃孔武有力,原打算把“活关公”包胜生生吊起,却是没有料到对方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如此了得。吊人不成,自己反受其害。 眼前这一摔,力道不轻。 “扑通”大响声里,登时一命呜呼。 于此同时,“咻咻咻!”三条人影,分别由前道掠身而出,身法之轻巧,极是罕见。 一起即落,疾若飞鸿。 一经沾地,落地生根。 眼前摆了个“品”字形,将马车正前方三面包抄,却是不可轻视。 来者三人,二男一女。 各人一顶马连波的宽檐大帽,衬着不同颜色的紧身衣靠,极是雄姿飒爽。 两个男的,一老一壮,老者年在六旬,黝黑瘦高,浓眉细眼,嘴下留着一抹戏台上周仓似的胡子,一身白色短打劲服,背插双刀,神采间极是桀骛不驯。另外的一个却是矮壮精实、秃着个光葫芦似的脑袋,闪闪有光。 ——这个人个头儿虽是不高,手里却提着一双南瓜般大小的流星双锤。曳着丈把来长的银色钢索,两只流星锤,同他那颗光秃脑袋瓜子一般,闪闪生光。 却是居侧而立的那个妇人,细长窈窕,刚健婀娜——髯边插着一朵小小玫瑰,帽纱轻启,显示着一张棱角分明,极是刁钻模样的瘦削长脸。 她是使剑的。一口七星长剑反抡右腕,细长的三角眼,刀子似的锐利,虽是个女人,看来较男人更要凶悍几分。 二男一女的忽然现身激发着眼前的腾腾杀机,不用说,料是早经部署,却是不曾料到。袁菊辰的临场镇定,挽狂涛于既倒,使得对方未能如预期的即时见功,自是怒发如揭。 “光棍一点就透,你就是那个姓袁的吧?”居中而站的干巴老头儿,骈着两根手指头,向袁菊辰指着:“好样儿的……佩服、佩服。” 说时,这个瘦干巴老头儿一时嘿嘿有声地笑了。 “小哥儿们,咱们讲讲斤两,为人家的事,犯得着吗?今天这码子事,只要小兄弟你一点头,我们绝不为难,只把车上的三个坤道给留下,你就走人。至于咱们之间的事…… 哩哩……可以以后再说,要不然……” 说到这里,这个浓眉细眼的瘦老头子呲着一嘴被烟熏黑了的牙,冷森森地笑了。 “你的那两手固然是高明,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总不成还能以一敌三?” “老三,给他闲磕牙干什么?” 说话的秃头矮壮汉子,声音宏亮地嚷着:“这小子连伤了我们哥儿们好几个,哪能就这么便宜,白白地让他走了。” 话声出口,手里的一双流星锤飕然作响地已抡了出去,却不是往袁菊辰身上招呼,只是在空中抡着,嗖嗖作响地舞出了两道银光,光华过处,叶飞枝断,其势甚是惊人,却无非虚作姿态而已。 这般阵仗,自是唬不住袁菊辰。 却把那一位“活关公”包胜吓了个不轻,张皇作势地把搁置车上的那口官刀拿起。 这么一来,正予敌人以可乘之机。 他这里刀势方举,一点银光,飕然作响地已划空而至,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他的官刀,“当”地一声大响,火星四迸里,包胜手里的宫刀,已自脱手飞出,哗啦啦砍倒了一片林木。 包胜“啊哟!”痛呼一声,那一双紧握官刀的手,虎口尽裂,满是鲜血。 对方秃顶矮汉见状由不住大声猛笑不已。 “活关公”包胜直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道:“爷爷饶命!” 顾不得刚才夸下的海口,就要下跪。 凶婆娘 却是—— 包胜一条腿方自着地,已被身边的袁菊辰抓住了背上衣裳。“有点骨头!”袁菊辰说:“给我坐好了!” 活关公想不起来都不行,硬生生地被按坐在位子上,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直吓得全身打颤,哪里说得出一句话来。 秃顶汉子的流星锤犹自在天上舞着,配合他宏亮夸张的笑声,更增无限气势,好几次,这双流星锤呼然作啸地由袁菊辰头上掠过,仍然也只是虚作姿态而已,并不曾真的贸然向对方身上招呼。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天上盘旋,嗖嗖破空声,连带着龙飞蛇舞的两脉银光,确实给眼前增添了无比阴森气势。谁也料不到,这一双流星什么时候会忽然招呼到袁菊辰的身上.或是直袭向他身后的车厢——那里面的三个女官,如何当受得了如此沉猛的一击! 袁菊辰却是那么的沉着镇定。 对于空中的一双流星,他甚至于望也不望上一眼。那双湛湛有神的眸子,却只是向正中那个干瘦的老头注视——一或许是下意识里,这个人才值得他的一瞥。 “谢了!” 直到这时他才回答对方的话,那意思也就是拒绝了对方的一番好意。 “不用说,三位也是十三把刀里的英雄好汉了?久仰之至。” 一面说,微微地拱了一下手。 那一口曾于万险中屡建奇功、出奇制胜的长剑,就压置在右腿之下,剑穗长垂,纹风不惊。这番镇定功夫,看在对方三人眼里,着实不敢对他心存轻视,以至于空中的一双流星锤,始终也只是虚张声势,不敢有所异动。 老头儿哼哼卿卿地笑了几声。 “何必逞能?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十三把刀,还能叫你一个人给挑了?” “那就走着瞧吧!” 简单地应了这么一句,依然是沉着镇定。 流星锤兀自在空中舞着,宛若奇光电闪,幻化着各种姿态。 老头子圆瞪着两只眼:“这么说,你是刻意要跟我们作对为敌了?” “说错了!”袁菊辰说:“是你们刻意要跟我作对为敌,不是我!” 瘦老头愣一愣,陡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好!八仙过海,那就各显神通吧。看看谁强?” 话声出口,脚下一蹬,却向侧面闪了出去——空出来的那个位子,却让身边的那个秃头汉子补了空缺。 于此同时,矮汉子已飞出了他手里的流星锤——“哧!”有如闪电一道,更似神龙摆尾,栲栲大小的一团银光,直向袁菊辰当头飞来。 早光袁菊辰的眼角就已经扫着他了。 ——以他判断,这一锤仍然是虚张声势。 果然,呼地疾风作响,这只流星锤却只是距离着他头顶半尺上下,呼啸着擦了过去。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风掣电闪地已抢扑而前。 那是个极快的抢扑之势。 随着他落下来的一只右脚轻点之下,整个身子已向袁菊辰身上飞挤过来。 来者正是那干瘦的老头。 一双雪花长刀,配合着他急快的落身之势,陡然划出两轮银光,直向着袁菊辰两肩劈来。 唏哩一声。 长剑出鞘。 随着袁菊辰拨动的右腕,“叮当”两声,已把对方来犯一双钢刀,拨开左右。 非仅此也! 迤逦剑势,璀璨出冷森森的一道银虹,硬生生把瘦老人蹿前的势子给逼了下去。 袁菊辰身势倒翻,大鹰展翅的一式开合却已把身子落向车厢之上。 如此一来,便可兼及车厢。敌人想要向车内的三个女人出手,可就要费点事了。 袁菊辰的身法不谓不快,那一轮飞天流星,却比他更快。 “哧!”银光穿处,连带着对方秃顶汉子的一声喝叱,这一锤真有“飞星贯月”之势,快到无以复加。 酝酿如此之久,秃顶汉子才自出手,观其出势,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袁菊辰“唰”地一个疾转,对方流星锤却是直奔前胸而来,强大的劲道,虎虎生风,仓猝间真个难以招架——但袁菊辰却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 身随剑转—— 长剑翻处,施展一手极其灵巧的剑招,剑花一扬,“唰啦”一声.己触及了对方流星锤的长长索链,忽悠悠——偌大的流星来势,顿为之走了偏锋,“呼”地由左侧方擦身而过。 却在这一霎,一声尖叱道:“打!” 紧跟着“咔嚓”一响,一蓬飞针,众蜂出巢,直向着袁菊辰全身袭到。 声出、人起! 噗噜噜衣袂飞处,一条疾劲婀娜人影,已抢身车厢——正是对方三人阵营里的那个娘儿们。 身落,剑出,七星长剑“嘶”地兜心就刺,带着她的全身上下,有似狂风一阵,一古脑儿俱都向袁菊辰身上扑来。 好厉害的婆娘! “细雨飞丝” 袁菊辰确实也够沉着。 身势轻转,滴溜溜疾若旋风,已踏向车厢前首,同时间右手挥洒,发出了大片剑光,势若狂涛,已将来犯的一蓬飞针,尽数击落。 ——便在这一霎,对方妇人凌厉的剑锋,已自擦着身侧滑了过去。 想是用力过猛,长躯妇人身子一个踉跄,几乎由车顶上栽了下来。她却是滑溜得紧,一刺不中,身若飘风,已转向篷车尾端。 拧身、错步,霍地一个疾转,身后一截长发,马尾也似地甩了起来,却是舍剑不用,左腕突出,白森森一只细手,凌空作势一指。 “咔!” 哑簧响处,一蓬银丝,再一次直向袁菊辰背后袭来。 另一面的秃顶汉子,更不示弱,这一霎,更是紧追不舍——一双流星锤,忽悠悠泛出大片银光,疾雷奔电般直向袁菊辰脸前击来。 好厉害的联手夹击。 像是炊烟一缕,袁菊辰已拔身而起。 他那一双分开的脚步,恰似漫步幽灵,极是巧妙地竟自落在飞来的一双流星锤之上。 随着他吐气开声的一声喝叱,似虚又幻,浪子踢球似地,又把南瓜般大小一双流星锤倒踢了回去。 “唰!” 宛若倒卷银河,忽悠悠反向对方击到。 力道疾猛,势若排山。 秃顶汉子怎么也料不到竟然会有此一手,直吓得面无人色,猛地抛出了手上锁链,欲待闪身,哪里还来得及? 呼啸声中,银河倒卷。 “砰!砰!” 一双流星锤,已双双击中他全身上下。 这般力道,自是可观。 秃顶汉子“啊呀”一声,整个身子被击得倒蹿了起来,大口鲜血,随着他后仰的身势,怒泉般狂喷而出,“扑通!”跌落出丈许开外,顿时命丧黄泉。 却是—— 袁菊辰低估了身后那个女人。 飞身凌空一瞬,他却也没有忘记身后的一蓬飞针,是以特意地把身子纵高一些,就势挥掌,发出了大股劲道,即所谓的“劈空掌”力。 那个体态婀娜的细腰女人,颇似难当袁菊辰的反手一击,整个身子向后直倒下去。 好柔软的一式妙姿。 随着她的娇姿一转,蜉蝣戏水般已飘身丈许开外。 袁菊辰却是放她不过,起落间,有似轻风一阵,“呼”地直向她身后袭到。 足方落地一霎,仿佛才觉出左面足踝微微一麻,不禁心里一惊。 原来细腰女人在十三把刀之中,系以“暗器”见长,有“千尾毒蜂”之称。所发暗器细雨如丝,每一枚细若牛毛,为数千百,事先以细薄竹膜包卷,藏置弹筒,用时只需以小指微拨,即能发动机簧,猝然弹出,由于体积至为细小,肉眼极难辨认,一经着人,顺血而行,进入心脏,便是死路一条。 袁菊辰吉人天相,这枚细小飞针,恰恰射中他左脚足踝关节之处,未曾顺血而行,只不过微有酸楚,却是无碍行动,心里虽知不妙,却也并不十分在意。 细腰女人连番两次,发出“细雨飞丝”,都没有伤着对方,早已心里怯怯,更何况目睹同伴秃顶汉子的惨死,便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 眼前一霎,袁菊辰身如狂风,已自背后袭来,长剑抖处直刺向她的脊梁。 细腰女人“嗳呀”一声叫嚷,脚下一跄,一交跌倒地上。 咕噜!就地一转,身子才自坐起,已被袁菊辰手上长剑比在前心之上。 这一剑,袁菊辰原已蓄势待发,终是心存仁厚,俟到锋利剑尖,已触及对方肌体的一霎,霍地停住不动。 另一面,那个干瘪的瘦老头儿,本已窜身而近,目睹着眼前的情景,突地一呆,惊叱道:“且慢!” 袁菊辰长剑微起,“喳”的一声,已把细腰女人头上草帽劈作两片,如此一来,对方那张脸暴露无遗。 高颧、尖额、目露凶光,只看一眼,即知道是一个厉害险诈的女人。 “你……”这个女人明明吓得脸无人色,却仍是嘴硬:“杀就杀吧,干嘛吓唬人哪? 姑奶奶不吃……这一套!” 一嘴“唐山本地”的土话,虽然混着北京的腔韵,可是听起来就不是那么一个滋味。 袁菊辰真有杀死她的冲动,但杀害一个无能还手的女人,终非所愿,若是就此白白放她逃开,却也太便宜了她。 一时之间,颇是为难。 冷冷一笑,他怒视着对方这个女人道:“你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哟!”那女人白着他,撇着嘴说:“杀就杀吧,何必多问?!” 袁菊辰剑势一举,奇光暴射,直逼向她眼前,叱道:“说!” 细腰女人吓得打了个闪,嘴里犹自不肯服输说:“干嘛呀!姑奶奶是吃饭长大的,可不是叫人给吓唬大的……” 话声未了,随着袁菊辰的右腕轻振,剑光闪处,直向着对方女人当头罩落而下,后者“嗳哟”地叫了一声,踉跄着一连后退了三步,才自站定,只觉着头上凉飕飕的怪不是个味道,伸手一摸,清洁溜溜。成了个光葫芦头,一头青丝,竟让对方剃了个干净。 “哎哟……哎哟……要死了……” 一连串的“哎哟”声里,她竟嚎陶大哭起来。 哭了两声,自觉不妥,一个窜身跳了起来,待将挥剑与对方拼命的当儿,面前人影猝闪,已为自己方面的那个瘦老头儿拦在眼前。 “算了吧,大妹子!” 铁青着一张脸,双刀成了“单”刀,另外一把,早在先时由篷车上摔下来时,丢得没了影儿。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袁菊辰一连展示了这几手绝活儿,眼下更是“手下留情”,再要不识趣,见机退身,可真是“耗子舔猫鼻梁骨”——“作死”了。 “足下好纯的功夫,哥儿们认了,算是栽到家啦!” 拱了一下手,瘦老头子那张脸像是给霜打了一样的黄。 江湖武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双方设非是血海深仇大怨,一经交手,落败的一方若是自承不敌,甘拜下风,胜者一方,即使心怀不忿,也不能斩尽杀绝。 眼前这个干瘦老头儿既是自承失败,甘拜下风,袁菊辰便万难再施以毒手。更何况他原本心存仁厚,一向出手,均留厚道,方才死的那位老兄,只怪他出手过重丧命在自家流星锤下,又怨得哪个? 号称“千尾毒蜂”的那个细腰女人,好生生地失了一头秀发,变成了个光头葫芦,这口怨气真是从何说起!一见同伴向对方认败服输,如何依得?顿时又叫又嚷地撒起了泼,呼天抢地地抡着七星长剑,说是要跟对方拼命。 瘦老头自是不容她去送死,死拉活拉地把她给架到一旁。 “姓袁的,搁着你的吧——姑奶奶要不把你给大卸八块,算是你养的!不把你小子蛋黄狗屎给捣出来,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好泼辣的女人! 声音又脆又尖,这一嚷嚷,四山齐应。好说歹说,总算被同伴那个瘦老头儿给架着走了。 迎驾 袁菊辰甚至于不再向他们多看一眼。 他的目光却为另一起来人所吸引。 旌旗招展,尘土飞扬。 夕阳残照里,来人一行已蜿蜒奔驰而近,将土的头盔、甲胄,在阳光渲染里,一片璀璨,难道是地方上驻防的马队骑兵? 说来就来,还是真快。 俟到为首马上战士的“八音号角”响起,一行二十人的鲜艳马队,风驰电掣地已来到面前。 猝然而临,突然而止,激荡起漫天黄尘,雾也似的在当前团团打转,久久不散。 为首的一个武官,相貌堂堂,长眉细眼,猿背蜂腰。想是一路骑马过久,脸上已见了汗渍,陡地举手延臂,止住了马队的前进,却把一双眼睛逼视着面前的马车。“这就是了!” 目光一转,看向当面的袁菊辰,抱拳洪声道:“借问一声,可是潘老夫人的车驾?” 袁菊辰神色一喜,一心期盼的人终于到了。 “你们是……” “在下侯亮,奉总兵大人手令,专程迎接潘夫人、小姐一行,原指望可以出城迎接,想不到夫人车驾如此之快,迟来一步,还请恕罪。” 说着滚鞍下马,眼睛直看向马车:“夫人呢?” 凭着袁菊辰的直觉观察,来人一行应非匪类乔装,只是为慎重计,他却不敢稍有疏忽。 “总爷刚才说到奉有总兵大人的命令,不知可肯赐示一阅?” 姓侯的武官看他一眼,点头道:“这个自然。” 回头一声招呼:“张得胜,把大人的手令拿来。” 张得胜应了一声,滚鞍下马,即由身边抽出一截缠有彩带的竹筒,打开来,内有一纸手令。 “大同镇营官百户侯亮出关一行,各城口关隘准予放行,此令。” 虽是一纸手令,却也盖着颗“大同镇总兵官”红通通的大印。 袁菊辰看了一眼,双手奉还。 侯亮嘿嘿一笑道:“怎么样?错不了的。” 话声才住,车门已打开来。 洁姑娘第一个下来,轻声唤道:“袁大哥……没错儿,这个人我们认识……” 侯亮哈哈一笑说:“哟!这不是大小姐吗?” 上前一步,大声唱喏,行了个礼,问:“老夫人呢?” 洁姑娘指了一下座车,其时彩莲已搀着潘夫人下了马车。一路的车行颠簸,连惊带吓,潘夫人那张脸可就明显变得十分憔悴,却也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侯亮,你早来一步就好了……那些个要命的土匪……要不是袁先生……我们早就完了!” 侯亮忙上前行礼问安。自责道:“原打算出城去迎接您,来晚了,来晚了……潘大人的事,这里也听说了,唉……真是从何说起……” 这个侯亮原来是洪家的老人了,一向在洪府当差。水涨船高,如今补了个百户的小武官,算是洪家一个心腹当差。 潘、洪两家,过去称得上是通家之好,逢年过节,礼尚往来,洪大人总是打发侯亮奔走,故此认得。 提起了潘大人的不幸,夫人可就由不住触动伤怀,少不得又落下泪来。 侯亮才发觉说错了话,忙自打岔,用话遮过。 又道:“这一段山路,平素就听说不大宁静,却是没有料到竟敢向夫人下手,真真该死!” 说话时候,他手下的官兵已把道边死人远远搭向一边,一面用物什掩遮,回头再发交地方。 羁旅 马车继续前进。 袁菊辰依然坐在前面车辕。 “活”关公成了“死”关公,一声不吭地驾着车,经过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场交战。 早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直到现在余悸犹存,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侯百户在马车边,向潘夫人道:“回头到了地方,先在灵邱好好休息两天,一切小人自会安排,这就不用发愁了。” 潘家这个未过门的“亲家翁”洪大略,官居山西巡抚,更掌有总兵官的兵符,原来驻防太原,后因朝廷议设“九边”.易地大同,仍由洪大略兼领“总兵官”,只是多了个“监军太监”。太原与大同距离遥远。既有“镇守中官”与“监军太监”的遥相呼应,他也就变得轻松,除非万不得已,他在太原稳如泰山,动也不会动一下。 潘夫人一行,承他路迎,毫无疑问是直奔太原了。 在马车里,潘夫人确是感触深刻。 其时她心情宽慰,多日以来久悬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当下面现微笑地看向女儿说:“这就好了,我只当洪家那一边不会来得这么快,想不到他们早就预备下了…… 等到了太原,住下来,给你们小两口儿办完了事,我也就放心了,总算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了。” 不知怎么回事,洁姑娘最怕听这件事,每一次都臊得她脸红心跳一一她也知道,女儿家大了,这是兔不了的,她也曾仔细地去追忆,回想着这个未来的夫婿……想来想去,所得下的印象,依然极是朦胧,那么淡淡的……不着边际。 “洪亲家这个人还真够义气,你父亲生前也只交了这么个朋友,要不是他,我们娘儿两个可哪里安身?唉!雪里送炭呀……人只有在患难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好坏居心……” 说着说着,她眼角又淌出了热泪。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继续前进,前后有官兵马队的护侍,情势顿为改观。 “娘……”洁姑娘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我们真的就住到洪家去了?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潘夫人怔了一怔。 “再怎么说,我还没过门儿,也不能就算是他们洪家的人……更何况,爹爹才过世,还有孝在身上,住过去总不大好吧!” 几句话说得潘夫人热泪汪汪,一个咕噜打车座上坐起来:“你……” 紧紧抓着女儿的肩头,“孩子……话是没有说错,可是如今的情形不同,你难道没有看见?要是没有人家袁先生,我们这两条命还能活着?李老大人是怎么关照来着?你都忘了……” 洁姑娘缓缓低下了头,便不再吭声。 可是她忍不住。 “住过去就住过去,可您得依我一个条件,要不然就拉倒!” “你这孩子……” “本来嘛,”洁姑娘说:“住过去是将就情势没有法子.可也是等爹的三年孝服满了,才能嫁人……” 说到“嫁人”,她的脸又红了,那一双大眼睛,却是光采锐利,显示着她的倔强,一点也不含糊。 “这……”夫人轻轻一叹:“再说吧……三年也许太长了……不过……再说吧……” 洁姑娘见母亲松了口,才回嗔作喜。 说话的当儿,马车已慢了下来。 小丫环彩莲探头车窗,向外看了一眼,指着一间房子回头说:“到了……是这个客栈吧?” 不是客栈,是驿站! “双灵驿”。 ——顾名思义,当属来往于“灵邱”、“广灵”二县之间的官式“驿”站了。 既有侯百户随行打点,“双灵驿”怎能不尽心招待。 后面的三间上房,一向也只有各府县正堂才得享用,这时在侯亮的招呼之下,全数拨给了潘家使用。 双灵驿的驿丞悉知是总兵大人的官亲,哪里敢怠慢?少不得杀鸡宰鹅,极尽巴结之能事。在他细心的招待之下,潘氏母女在宁静的后院上房,总算平安地度过了一夜,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 早饭时刻。 袁先生竟没有来。 潘氏母女心中十分惦念,要彩莲告请。有好多事还要向他讨教,对于袁菊辰,她母女极是倚重,如今愈发是一刻也少他不得。 却是没有料到,彩莲独自回来,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袁先生“病”了。 毒 或许是夜里受了风寒,还是中了暑?总之,头重脚轻,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得劲儿,袁先生竟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听说是夫人小姐来看他,慌不迭披衣坐起。 小丫环彩莲好心地拿了个枕头为他垫在背后,扶他坐好了,潘夫人、洁姑娘已双双步入。 “这就不敢当了……” 袁菊辰欠身向着二人拱了一下手。 洁姑娘忙自上前,搀住了他:“你坐好了……” 眼珠子一转,吓了一跳:“哎呀!脸这么红……别是烧得慌了吧?!” 手伸了一半,终究“男女授受不亲”,不敢逾矩。怔了一怔,又收了回来。 潘夫人却是落落大方地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不觉吃惊道:“烧得很厉害,这得找个大夫瞧瞧。” 洁姑娘转身就去:“我找他们去!” “用不着……”袁菊辰唉了一声。 洁姑娘回过了身子:“为什么?看样子病得可不轻呢!” 潘夫人说:“我看是受了暑,又着了点凉,吃两副药就好了!” “叫他们去请个大夫去!” 说着,洁姑娘又要转身。 “姑娘不用了!”袁菊辰摇了一下头:“这不是病,是……我自己知道怎么治…… 请不要担心……” 洁姑娘扬了一下眉毛:“你自己会治?” 彩莲笑道:“我都忘了,过去张管事的老说,袁先生开方子,比大夫开的还灵验有用,袁先生本来就会给人看病嘛!” 潘夫人含笑点头说:“真难得的!文武全才,既然这样,你就快开方子,请他们派个人赶快抓药去吧!” 袁菊辰瞧着她母女一脸关怀的样,也就不再坚持,点头答应,随即由彩莲留下侍候。 母女二人又嘱咐问候了几句,才自离开。 药煎好了,浓浓的一碗。 彩莲端过来,待要侍候袁菊辰服下。一面笑道:“这个药可是真苦……我可是不敢喝!” “你喝过了?”菊辰显然一惊。 “没有……只咂了一点点。”彩莲说:“用舌头咂了一下。” 袁菊辰才似放心地点了一下头。 “这药不是吃的。” “不是吃的?那……” “是搽的。” 袁菊辰看着她,点头说:“你来得正好,请关上门,帮我一个小忙。” 彩莲依言行事,却是莫名其妙。 袁菊辰说:“刚才不便多说……我不是受了什么寒暑,是……” “怎么……回事?” “是为昨天那个凶恶的女人暗器所伤……伤了我的脚!”说时,他已揭开了被子,露出了受伤的左脚。 彩莲可不懂什么暗器不暗器的,却是知道昨天拦路打劫之中,有个厉害的婆娘,可厉害啦,再看袁先生露出的一只左脚,又红又肿,不由吓得差一点叫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怕,”菊辰说:“是毒!” “毒?” “昨天那个凶恶婆娘的暗器里竟然喂有剧毒……” 才说到这里,话声一顿,刚要出声喝问,房门开启,洁姑娘已闪身进来,随手又关上了房门。 “小姐……你也来了?” 洁姑娘冲着她摆摆手:“别大声,娘知道又该害怕了!” 一面说,趋前而近,看见了袁菊辰那只肿大的脚,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这……” 袁菊辰苦笑了一下说:“不要紧……放一点血也就好了!” 他随即由枕下取出了一把匕首,另有一卷绳索,即行动手,将足踝以上部分,用绳索紧紧绑扎结实。 彩莲瞧着害怕地道:“要干什么?” 袁菊辰用匕首指了一下门边的铜盆:“麻烦你……为我接着” 彩莲应了一声,端过了盆子,放在菊辰腿边,却是心里紧张害怕,一双手簌簌打抖。 洁姑娘向着她哼一声:“我来!”即把铜盆接过来,搁置袁菊辰腿下。 袁菊辰感激地点了一下头,说:“那女人所发的毒药暗器名叫‘细雨飞丝’,十分细小,细若牛毛,我盘算是伤在足踝关节之处,等一下烦请姑娘仔细瞧瞧,拿出来也就好了。” 洁姑娘点点头说了声好。 彩莲即忙端了把椅子,让小姐坐好。 袁菊辰抽刀出鞘,取刀待刺的一霎,再看洁姑娘,神情镇定,表情从容。以她大家出身,自幼生长深闺,一路之上,历经百险,难能不丧其志,这一霎面对白刃血污,更了无所惧,诚然极是难得。 洁姑娘已作好准备,见他久久持刀不下,不免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怎么了?” 袁菊辰说:“姑娘还是暂时避一避的好……小心血脏了你的衣裳。” 洁姑娘摇摇头:“不要紧……” 身子向后收了一收,双手持盆依旧。 刀尖划破足踝的一霎,淌出了大股的淤血。 洁姑娘闭了一下眼睛,随即又睁开来,心里确是有些不忍,却能力持镇定。 只见袁菊辰缓缓用手推动那一只肿涨的脚,直到积存脚上的淤血全数流尽,颜色由黑色转为鲜红为止,他才停住了动作。 洁姑娘长长地吁了口气说:“这就好了。” 话声方顿,袁菊辰的刀尖,已自行划开了足踝皮层,现出了森森白骨。 洁姑娘记住他先前的嘱咐,立时俯下身子,就其剥露的骨节缝隙细细找寻,却只见这一片骨色,白中泛乌,可知毒性之深。 袁菊辰哼了一声:“姑娘可找着了?” “还……没……有……” “不要急,慢慢地看……那针细得很……多半是夹在骨缝之中……” 话声才顿,洁姑娘已惊喜唤道:“看见了……” “在哪里?” 随着她指尖指处,即见一粒极为细小的黑点,紧紧嵌在骨节缝隙之间,袁菊辰几经辨认,才看清楚了。 “不错……就是它。” “可怎么拿出来呢?这么小……” 洁姑娘试着想用指甲去挑。 “不可……”袁菊辰说:“小心毒!” 洁姑娘吓了一跳,慌不迭收回了手。 袁菊辰身上有伤,却也功力不减,即行将手上寒森森的一口短刃探向伤处,一旁站立的彩莲,只以为他要用刀尖去挖,吓得叫了一声。 却不知,袁菊辰功力内聚,早已灌注刀身,随着刀身落处,“琤”的一声细响,头发样细小一枚小小钢针,已自吸附刀身。 各人趋前细细观看,只见那黑色的细小钢针,蜉蝣似地在刀身蠕蠕而动,怎么也不会想到,如此样的细小家伙,竟然有这般毒性,若是顺血而行,任它流向心脏要害,焉得还有命在? 随后洁姑娘与彩莲亲自动手,在袁菊辰的关照之下,把那一碗浓浓药汁,遍涂伤处,再用干净白布包扎妥当,事情虽是简单,却是琐碎,一切就绪,已是晌午时分。 第六章 慧剑斩情丝 袁菊辰睡着了,发出了沉重的出息声音。 洁姑娘、彩莲为他关好了门,双双走出来。 一片艳阳穿檐直下,照射着眼前这片小小院落,像是洒了一地金子那般的明亮。 推开了上房房门,潘夫人正眼巴巴地盼着:“嗳!你可回来了!”夫人问:“袁先生的病怎么样了?” “还发着烧,病得不轻……” 原想把他为毒药暗器所伤的经过说出来,却怕母亲吃惊,随便应付道:“看样子也许不要紧,休息几天也就好了……” “那可怎么办?”潘夫人皱眉头道:“刚才侯亮来说,洪家那边已派车来接,明天要走了……” “这么快?” “还快?早到早安心吧!” “可袁大哥他还病着……怎么走呢?” 潘夫人想想也是无奈。 “看看吧,说不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再不,去跟侯亮说说,再晚一天走……” 洁姑娘说:“我这就找他说去。” 侯千户摇着头说:“这就难了……” “为什么?” 一听对方不答应,洁姑娘不由发起愁来。 “一来是大人那边命令昼夜兼程……再方面……”侯亮干笑了一声:“大小姐您还不清楚吗?这一路上有多不平静?还有那……” 他的声音忽然放小了,身形前倾说:“听说京里又派下了人来……” 这句话,不禁使洁姑娘为之吃了一惊。 “早走的好……早走的好……” 说话的是“双灵驿”的驿丞许太平。 这人伸着细长脖子,一脸紧张模样:“大小姐,夜长梦多呀……万一京里来了人,我……” 搓着两只手,许驿丞一脸为难地道:“这个责任太重了……我担当不了呀!” 倒也是实话,凭他一个小小驿丞,是个官儿都比他大,若是锦衣卫来此要人,他能拒绝?一面是直属长官,一面是京里权宦,夹在两难之间,那可真要他的命了。 “可是……”她心里放不下的还是袁菊辰:“袁大哥他还在病里……还在发烧……” 许驿丞一笑说:“这个简单,袁先生可以留下来,放心在这里住着,等病完全好了再去。” 侯亮说:“就是这话,他病好了,还怕找不到门?这就用不着操心了。” “可是……谁服侍他呢?” “我,我,”许驿丞用手指着自己鼻子:“我本人亲自服侍他总行了吧!” 侯亮哈哈笑说:“你瘦里瓜吉的,没四两肉跟个鸡似的,哪能侍候人?” “我专门派两个年轻的服侍他总行了吧?” 这么一说,连洁姑娘也忍不住笑了。 想想也是,万一京里锦衣卫再派下人来,一家人性命堪优,袁菊辰又在病中,自是无能抵挡。对方要抓的是潘家人。正主儿既然走了,当然不会留难他一个外人,倒不如留下他独自在这里好好休养,等伤势好了再去太原相会不迟。 心里虽然这么定了,总是依依难舍。 记得当日动身之先,袁菊辰已经说过,他此行只是护送自己母女,却无意入住洪家,这也是人之常情。每一想起,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紊乱,那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承他全力照顾,人家既然豁出了性命,保护自己母女的平安无恙,哪能再对他心存见外? 微妙的感情,便种因于此…… 短短几日的相处,其间更多凶险,却是无阻于她内心感情的滋长。却是因此而认清到对方高尚的人格,伟大的同情,两者交汇,从而形成了袁菊辰“侠士”的造型,也赢得了洁姑娘的芳心暗系…… 她却也知道,这是不智而愚蠢的。 不如运施慧剑,斩断情丝,彼此珍重,就此分手了吧…… 离情 分别的时候,天上下着蒙蒙小雨。 病榻相对,不尽依依别情。 只仿佛他充满感情而祝福的眼睛,直直地向她注视着。接着这双眼睛又转向潘夫人,流露出的依然是一个“侠士”的伟大同情。 “夫人请多珍重……”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分手吧!” “孩子,你多保重吧……” 紧紧抓住了他的肩,夫人一时亦为之语塞。 她说:“这一路多亏你了,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想着来太原一趟,我们再见一面…… 知道吧?” 看着她母女,袁菊辰爽朗地笑了。 多日以来,沉重的心理负担,至此才似脱卸。 “大哥……” 才叫了一声,洁姑娘的眼圈儿红了。 “别急着赶路……好好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在太原等着你,一定要来……” “我一定来。”他又爽朗地笑了:“你们放心去吧!” 侯亮由外面进来说:“车套好啦,夫人跟大小姐请上车吧!” 潘夫人应了一声,把一个包有银子的绸子小包,塞在他的枕下:“这个你路上留着用吧。” “我……我用不着。” 打心里他就不愿意收下,可是她们母女那么诚挚的表情,却使她难以拒绝,也只有领受了。 接下来彩莲撑起了一把油纸花伞,同着侯亮,侍候着她们母女来到了院子里。 迈出门坎儿的一霎,洁姑娘缓缓回过身来,那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 领受着她临去的多情一瞥,一切都在默默不言之中了…… 扶着床架,用长剑的鞘子,推开了纸窗一扇。斜斜的雨丝,便飘洒进来。 看见了远远停着的那辆油碧马车,黑漆描金的车身,被雨水冲洗得黑光净亮,黄铜的车灯架罩,明晃晃金子似地闪着黄光。 这么讲究的马车,便是在北京也不多见,不用说洪大人为接迎故人身后,连自己的座车也打发出来了。 随行兵弁,每人都穿着一袭油绸子雨衣,十几匹骏马,前呼后拥着。 随后,三个女人相继登上了马车。 像是心有所触。 洁姑娘忽然回过身子来。间隔着一天的蒙蒙细雨,一叶芭蕉,一扇窗户……那么多的障碍,却不曾阻隔着他们的眼睛,出乎意外地,他们彼此都看见了。 一丝笑靥,展现在她略似苍白的脸上,接着车厢门便自关上…… 辘辘车声里,带动着眼前漂亮马车的离开,军士们的前呼后拥,乱蹄践踏里,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收回了长剑的鞘子。 袁菊辰脸上显示着一丝落寞的苦笑。多少日子以来,他为潘家的事昼思夜想,心里担忧,如今这一霎,理当是轻松愉快,却又似牵挂着一丝离情别绪,特别是对于洁姑娘,更似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离情。 他却也知道这种感伤是纯属多余…… 对方即将与洪家公子见面,结为连理,当是顺理成章、最称理想的一对,理当为他们衷心祝福,祝他们早日成双,两情和谐。 至于自己…… 今后的何所去从,倒是该好好地盘算一下了。 不经意,他的眼睛落在了手中的剑上,忽然心头一动,才自警觉过来。 这口古剑原是潘家的传家之物,只是暂时借来一用,却忘记奉还,如何是好? 转念再想,自己既已答应去太原拜访他们母女,便在那时亲手璧还,应是不迟。 这口长剑,形式古雅,不知铸于何朝,剑柄吞口处凸出一方玉虎,雕刻着“吹雪” 两个古篆,便应是此剑的名号了。由剑身的轻灵,极为锋利几至吹毛断发判断,必出自古代名匠之手,正是武林中万金难求的神兵利器。 所谓的“宝剑赠予侠士”,不期然它竟落在了自己手里,虽说是暂时借来一用,却也暗合着一段缘份。打量着手里的剑,未尝没有一份豪情壮思的激动。却是这番豪性再一次淹没于洁姑娘临去的回眸笑靥里,如是又变作儿女情长了。 好一阵子,他把玩着手里的“吹雪”长剑,百无聊赖,欲振乏力。 头上的热虽已退了,终因毒势犹烈,尤其是一只左脚兀自肿胀,连鞋子也穿不上,身上遍体酥软,更似连一些力道也提不起来,便自这样,不知不觉,抱着长剑睡着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异音,一团火光,猝然出现眼前。 天已经黑了。 不速之客 正是由于眼前那一团灯光,使得他吃了一惊,随即发觉到敢情天已经黑了。 耳边传来窸窣声响,眼看着那团灯光渐渐向自己行迎过来。 袁菊辰猝然一惊之下,待将出声喝问,不知怎么一来,他却止住了这个冲动。 长剑“吹雪”犹自在手里抓着。 这个突然的警觉,终使他心里大为放松。即使在病伤之中,兵刃在手,也足能发挥相当功力,端看对方来人到底是何等角色,再定行止。 火光闪烁,照着来人那一张瘦削的脸,细长的脖子——原来是他! 许驿丞,许太平。 袁菊辰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许老爷,这是干什么来了?” “啊!” 像是吓了一跳,许驿丞忽然站住:“你……还没睡着?我来瞧瞧你的病怎么样了。” 说时,他已移步而近,用手里的油纸灯笼高举起向他脸上照着。 袁菊辰将长剑藏置身侧,只向他点了一下头,表示感激。 “噢……瞧着是好多了,肚子饿不饿?要吃点什么不要?” “不必了,谢谢。” 一面说,袁菊辰已撑着坐起来。 “不……睡下,睡下。” 他倒是还真关心,伸出一只瘦手,摸着他的额头:“噢噢……不烧了,不烧了,这就好了,好了!” 再用灯照照一旁桌上:“给弄个暖壶,盛点热水,看看少些什么只管招呼,甭客气!” 鼻子里哼哼卿卿,东照照西照照,这才转身走了。 人不可貌相。 像许驿丞这个样,脸上没四两肉,脑后见腮的德性,倒有这么一颗好心! 袁菊辰心里相当纳闷儿。 远处传过来敲梆子的声音。 三更三点。 夜可是深得紧。 喝了一碗热水,一面运功调息,发了些汗,这会袁菊辰感觉着轻快多了。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拣回来了。 常听人言,江湖黑道有剧毒“子午穿心散”,施之暗器,顺血而流,中人心脏必死无疑。看来对方那个婆娘所施展正是此物,却是更有甚之,用之以细小飞针,设非是自己内功精湛,不使毒气攻心,加以毒针又恰恰夹在骨节缝中,二者只疏其一,自己这条性命也难以保全,这时想来,兀自不寒而栗。 毒质虽去,元气却已大伤,非一两天即能复原,不得不耐下性子,在这“双灵驿” 站暂住下来。 却是方才水喝多了,小腹胀得发慌。 袁菊辰懒散地由床上下来,披上件外衣,把“吹雪”长剑连同剑鞘权作手杖,缓缓来到后面院子。 茅厕在马厩旁边,不待走近,已是臭气熏天,另一面是沃沃田野,也就不必受罪,倚着一棵大树,就地解放,倒也干脆。 人真是极其脆弱,以他那般结实强壮的身子,一次病下来,不过在床上躺了两天,感觉着竟是这般的轻飘。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像是一阵大风也能把自己刮倒了。 天色清明,星皎云净。想是日间的那阵子雨,把云雾一搅而清,此刻看来便只是一脉清辉。月光影里,万物静观,无限透剔玲珑,却是萧萧夜风,带给人几许寒意,再见落叶的飘零,感觉着像秋事已深了。 袁菊辰有一丝落寞的伤感,这怅怅愁怀,却不知向谁人倾诉? 为何那个姑娘——洁姑娘的美丽面靥,又自浮上了他的眼帘。 他想:她们此刻到了哪里?如果沿途没有耽搁,此刻应已是数百里外,当在雪中山脉之间,不出一二日,也就应该到达太原了。 独自个倚树遐思。却是斜刺里的一束火光,猝然打断了他的思维。 紧接着蹄声得得,一个小伙计拉着三匹马,打着盏灯远远走向马厩。 如此深夜,竟然还有人来投宿? 思念方兴,耳边即已听见了人的寒暄——便在那一隅,黑忽忽的几个人影凑在一团。 是许驿丞的声音,低沉、沙哑。 “三位老哥辛苦了,等了一天,请进,请进!” 一个人说:“人呢!还在吗?” “在在……”许驿丞声音很低:“睡了,睡了……还病着。” “好!”那人喝风似地笑着,三四个人在许驿丞带领之下,进了驿站堂屋,房门随即关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黑吃 袁菊辰简直吓呆了。 好一阵子,他伫立在眼前这棵大榕树下,但觉着遍体生冷,直由脖子向外冒凉气。 来者三人,难道竟图对自己不利?而这里的驿官许太平,竟然与他们勾串联合,沆瀣一气,却是为何? 若是这个猜测,不幸成为事实,它所牵连的后果,简直令人不寒而栗,袁菊辰略一思忖,几乎不能自己。 虽说是还在病中,为了刺探进一步消息,不得不勉力以赴,随即匆匆把衣服穿好,试着提吸真力于下腹丹田,霍地纵身而起,宛若飞云一片,“呼”地已落身对面瓦脊之上。 休看他眼前犹在病中,一经精神灌注,仍然余勇可贾。 几个起落打转,夜月下一如白鹤翩跹,不多时已来至驿站中庭。 来者三人正在据案吃喝。 桌上酒菜,早已备好。一盏高脚架灯,摇晃出一室的迷离,昏黄的灯光,不时把活动的人影拉长了又弄矮了,看去十分阴森。 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却是每一个字都落在袁菊辰的耳朵里。 清一色的灰布大褂,腰上加着公门惯见的“闹腰”,衣着虽是一致,模样却大有不同。 一老二壮。 老的约在六十七八,三角眼,八字眉,弓背缩腰,个头儿却是奇高,坐在那里比人家站着还高。 其他两个约在四旬上下,一个黑面细眼,生着绕口虬髯。另一个身骨峨凸,骨架子极大,却是肉不见多,大手大脚的,样子很是阴沉。 三个人都有浓重的风尘气息,举手投足之间,显示着公门当差的那种特殊圆滑。 “来来来……”老的一个向着许驿丞举手相召:“坐下陪咱们哥们儿三人喝酒!” 黑脸虬髯的一个,不等坐下来,先已仰脖子干了一盅,咂着嘴,骂一声:“还真够劲儿,这一路飞赶,老子骨头都散了!” 三个人都坐下来。 许驿丞连连抱拳行揖,笑得满脸皱纹,随即在下首落座:“三位老哥一路辛苦,兄弟敬三位一杯,先干为敬!”仰首而干,杯底向着各人照了一照。 却把声音放小了:“三位喝酒,我就不奉陪了,回头……” 话声未完,一只胳膊已被身旁高个头老人抓住:“那怎么行?你不能走,回头好戏,还要你一旁指引,帮个人场!” 许驿丞推脱不开,只得坐了下来,一脸苦笑道:“别的事兄弟都能帮忙,这……杀人的买卖,兄弟可真叫外行,怕是……帮不上忙!” 黑脸汉子哈哈一笑:“你客气啦!一回生,二回熟,没有许老爷的指点,我们哪能成事?” “这……”许驿丞讷讷说道:“人在后面院子睡着,三位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别慌……”老的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道:“时候还早得很,天亮以前准能完事,我们走了,你再睡觉不迟。” “这件事,总兵大人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许驿丞犹在心里发毛。他的官位太小,一点风吹草动,将来怪罪下来,都不得了。 三个人对看一眼,彼此相视一笑。 许驿丞立刻发觉,自己这话问得太露骨,不合官场门道,也太外行。 只要想想对方三个人的特殊身份一一总兵大人的贴身护从,这句话实在是多此一问。 他的心也就踏实起来。 “老哥,”黑脸的那个用手拍着他的脊梁:“就算是不上‘品’吧,大小你也总是个官儿,作官的要懂得官经,你明白吧,能说的才说,不能说的只能拿眼睛瞧,心里有数就得了。” 八字眉的那个老头嘿嘿一笑:“就是这句话,咱们兄弟要不给你兜着,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传出去落在别人耳里,你这个驿丞也就别想干了,说不定连命都得赔上,你明白吧?” 许驿丞一时脸上变色,连口答应着,作揖赔笑。 “三位老哥的金玉良言,兄弟永生不忘,刚才的话算是没说,三位多多包涵……” “这就是了!”高个子老头笑眯着两只眼:“今天晚上的事今儿晚上了,明天天一亮,啥都不知道,谁问也不知道,知道吧?” “啊!”许驿丞先是一愣,接着才会过意来,连声应着:“是是……知道!知道!” “知道就好了,咱们兄弟一向不占人便宜,麻烦人家,有银子开销。” 袖子抖了一抖,“叭”地落下一锭银子,光圆铮亮,总在二十两之数。 许驿丞顿时眼睛一亮,伸手待取的一霎,却又笑着摇摇头:“这……我不能收,一顿酒饭又算什么?算是兄弟孝敬三位老哥……” “嫌少?” “不……怎么会!” “那就拿着。”老头说得豪爽:“还是那句话,帮忙不能白帮,再说一遍,稳住了你那张嘴,知道吧!” “老兄你大可放心,今夜以后,一问三不知总行了吧!” 嘴里说着,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把银子收了下来。 银子到手的一霎,心里有数,毫无疑问,这是才从行库出的本省官银——换句话说,一般人是不能随便到手的,设非巡抚总兵大人的亲自出手,则又自当别论。 许驿丞顿时心里明白——凭他们哥儿三个身份,岂能有此手笔?不用说,这是洪大人亲自开销,用以封闭自己的一张嘴,应无可疑。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洪大人的亲自出手,断断不应只此数目,少说也应在百两之上,才与他洪大人的官位相称。 这么一说,二十两之外的多余之数,他们哥儿三个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吞”了下去,可也忒狠了点儿。 有此一念,许驿丞可就笑不出来了。越想不是滋味,这二十两银子可真收得“窝心” 得慌。 他许太平也不是省油的灯,把心一横,银子原封璧还,不要了。才收进去,又掏了出来,双手奉上。 “干什么?”高个子老头为之一怔:“嫌少?” “岂敢!”许驿丞结巴着说:“为大人效劳,理所当然,何况又是三位老哥亲自出马……” 话还未完,黑脸的霍地虎下脸来:“你……” 高个子老头拿眼睛制止了他,转而一笑,如沐春风:“说你糊涂,你可又聪明了,得了,这二十两你先收着,另外二十两也跑不了,回头一总给你。你为什么!咱们又为什么?总不能让咱们老哥儿们白忙活吧!是不是?” 话几乎已挑明了,毫不讳言的是吞了他的“赃”,许太平眼睛可得放亮一点,再要不见好就收,往下可得自己伸量伸量,是否能摆得平眼前这个局面了! 六只眼睛,别具阴森地直瞅着他,许驿丞哪敢再哼个“不”字,乖乖地把退回的银子又收了回来。 这才是皆大欢喜。 杀人夜 天亮前后。 一顿酒饭吃喝,总算侍候完事。许驿丞领着三个煞星,悄悄走出堂屋。 半轮残月已复黯淡,这一面适当老榕树的大片阴影,尤其黑得紧。 在许驿丞陪同之下,三个人各处走了一转,跨进了后进院子,便是里面的上房三间。 “就是左面的那一扇。”许太平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看见了吧,多多偏劳,兄弟在前面候着,这就不奉陪了!” “去你的吧!” 老头子挥了一下手,许太平皇恩大赦似地即抽身而退,临去的一霎,却不忘嘱咐: “小心着点儿,听侯百户说,他身上有功夫……” 这一点不用他饶舌,姓侯的早关照过了。 好汉就怕病来磨,就算他真有功夫又怎么样?一来有病,二来还在睡梦之中,更何况哥儿三个有备而来,怕他个球! 许驿丞退出。 三个人燕子也似地纷飞而走。 好快的势子。俟到许太平闻声而警,回头再打量,却已不见了对方三人的身影。 彼此相识,颇有时日,只当是三个油嘴混混,哪有什么能耐?这一霎才知道,敢情人家身上还真有本事,牛皮不是吹的。这就回去堂屋,独自个再喝两盅吧! 轻轻地用手一推,房门就开了。 黑脸汉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前,等了好一阵子,才闪身进入。 凭着他老练的眸子,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约摸着看见个大概,床上确是睡着个人。 头朝里,屁股朝外——是“拱”着身子的那种睡相。 听不见沉重的呼吸声音,凉飕飕的,屋子里满是清风,窗扇紧闭,却是为何? 原来是斜侧上方,那一面小小透气的天窗敞开着。这就难怪了。 “反手金刀”方大可——这个外号可不是“浪得虚名”,早先未跟随洪大人当差以前,哥儿三个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冀北一带,提起“燕山三狼”,多有耳闻。 “紫蝎子”孙九。 “病大虫”管同。 “反手金刀”方大可。 哥儿三个今夜可都没闲着,全卯上了,却由“反手金刀”方大可打了头阵。 打斜刺“天窗”吹过来的这股子贼风,冷飕飕地侵入毛发,直觉得令人心里发毛。 方大可刀交右手,这“反手金刀”一式。左右施展,最是拿手。老长的一截刀身,反抡臂后,几至全然不显。 随着他的一式前扑,脚尖飞点,“呼”地已窜身床前,紧跟着的一手“推窗望月”,拉动着右手的长刀,“噗哧”一声,已把床上人切开两半。 刀锋不谓不快,动作也够利落,只是一样,“人头”不对。 说白了,这一刀“切”的不是人。 倒像是一团棉花。 方大可刀势方出,顿知不妙,收刀、旋身,夜鸟似的一个打转,呼地撤身四尺开外。 紧跟着长身直立,纸人也似地直向墙上贴去。 这一手“藏影”之术,方大可施展得极是老练,用以失风夜战,常能于一击不中之后,立于不败之地。只是今夜晚他可是遇见“鬼”了。 方大可纸片儿似的身子,方向墙上一贴,却是一个人先他一步,或许更早一点,早就“贴”在那里了。 鬼影子也似的,那人的一只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极其自然地便攀着了他颈项。 一收而紧,力逾万钧。 这一手无疑是“无极门”的“金刚铁腕”之术,暗中人堪称深得三昧,施展得极是老道,伸、曲、盘、扣,宛若一式,不容方大可有所知觉,已落身敌手,再想转动,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这人右腕的一式急收.方大可只觉着眼前一阵子发黑,金星乱冒,顿时岔过了气去。 随着这人的一只大手,五指箕开,同时间已按在了他的“心坎”穴脉。 一股劲道,紧叩前心。 “反手金刀”方大可陡然打了个哆嗦,长刀嗒然而垂,便自一声不吭,七孔流血而亡。 神不知,鬼不晓,匕首不惊,一条人命便自结束。 顶上雷鸣 这个人其实也不是别人。 袁菊辰。 以一手“金刚铁腕”之功,举手之间,勒毙了“反手金刀”方大可,微妙处,乃在于全无声息。 显然这一切,俱在事先安排之中。 ——即使那一面斜开的天窗,也早于事先开启,如此一来便可从容进出。 像是一条硕大无朋的蜥蜴。 袁菊辰展示了他不为外人听知的“收骨卸肌”之术,长躯伸缩,又似鱼龙游走,妙在全无声息,极其轻巧地已自那一面小小天窗游身而出,攀上了屋顶冰冷的瓦脊。 现在,他贴身于滑冷的壁角,正用一双深邃的眼睛默默向四方打量着……半面残月,光色如晦,偶有小风,唰啦啦卷动着瓦面的枯叶,景象十分萧索。 四下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袁菊辰却是信心十足。 他知道.暗中藏置的另外二人,势将不耐久候,必将出现。 事实非但正如所料,且要快些。 一条人影,极其轻飘地已由西侧面,掠上了当前瓦脊——动作之快,宛如穿帘之飞燕。却是脚下稍欠利落,发出了“喀”的一声。 身势一经下落,绝不停留,滴溜溜一个打转,已跃身正面屋檐,顾盼之间,神色里显示着焦躁不安。 袁菊辰却已看清了他那张脸—— 三角眼、八字胡、弓腰驼背,衬着他旗杆似的一截长躯,正是三人为首的那个老者! “紫蝎子”孙九。 身子甫落,捏口打了一声长哨。 静夜里,有似怪鸟鸣空,听来极是刺耳。 似乎是认定了袁菊辰已刀下人亡,但怎么也不应拖延如此之久。 却是这一现身,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紫蝎子”孙九哨声一起,身子已霍地拔起,长烟升空又落向正中过道。 一片月光,打斜面正照着这一面的山墙,墙角阴影处站立着一个人,正向他点手相召。 “紫蝎子”孙九“哈”了一声,直觉地认定了必是方大可无疑。 但不吭声又是怎么回事? 若照孙九惯常的行事机伶老到,万不应有此疏忽,只是人到“霉运当头”之际,常常举止反常。 “怎么啦?” 话出人起,轻轻一晃,已来到了当前墙角。 猛可里,墙角下的那个人,一阵疾风似地闪身而出,其势之快,疾若飘风。 “紫蝎子”孙九一惊之下,才知认错了人——敢情不是“亲”家,是“冤”家。 说时迟,那时快。 一念未兴,来人——袁菊辰的一双手掌,飞鹰搏兔般,霍地直向他两肩扑来。 孙九“嘿”了一声,点足就退。 却是袁菊辰的身子,所形成的庞大气势、阴影,有似怪风一阵,紧临着他的身子,扑面而至。 千钧一发之际,“紫蝎子”孙九劈出了一掌,一缕尖风,直劈向对方面门。 可是这一掌,也在对方算计之中。 随着袁菊辰的陡然站定,“老子坐洞”,上躯霍地向后一收,孙老头那般奇怪的出手,亦为之落了个空。 “哧!”指尖一线,险险乎直擦着袁菊辰的鼻尖劈了下去。 一招失手,大事不妙。 “紫蝎子”孙九陡地定住了身子,疾鹰怒滚地向侧而一个疾翻,却是来不及了。 袁菊辰这只深鸷的鹰,早已蓄势以待。 随着他右手的翻起,那一只巨掌,已向孙九当头罩落。 虽说是大伤新愈,功力亦颇可观。 宛若一声鸣雷,响自孙九的头上顶门,即似有万钧巨力,霍地直灌而入。 这一手“翻天掌式”,袁菊辰无疑全力施展。昔日练功时,内力注足时,足可将一面青石磨盘击为齑粉。 孙九一颗头颅,不比青石磨盘,一霎间更不及提聚运力,随着袁菊辰翻天掌式之下,顶上雷鸣一声,当场顶骨震碎,“腾腾腾”后退三步,面条儿似地瘫了下来,便不再移动。 三招两式,解决了如此大敌。动作不谓不快,但仍然有所不足,惊动了暗中的那个人:“病大虫”管同。 休看他病态支离,拖着“瘦骨峨凸”的一副骨架,却是三人之中最具实力的一位。 酒筵之上,彼此对答,独独这个人一言不发,像是有一肚子的心事,却又是吃酒不多。 那当口儿,袁菊辰就注意到了他,对他也特别留下了一分仔细。 这一霎,连杀二人,仍不见此人的露面——足足证明了此人的阴鸷沉着。 无论如何,袁菊辰“除恶务尽”,却是放他不过,万万容不得他逃身事外。 凶讯 袁菊辰绕到了这一面角落。 依然是静悄悄,不见一些动静。 忽然,他听见了一隅马厩里,传过来牲口的“响鼻”声音。 便是这一点异于寻常的启示,使得他乍有所警,猛可里身势前纵,起落之间,扑向马厩。 马厩里黑漆一片,却在一隅角落处,悬挂着一盏极是昏暗的“气死风灯”,所能见到的光度,也只在寻丈之间。 袁菊辰认定了这一面的事有蹊跷,却非无的放矢——即在他飞纵的身势,方一临近马厩当前,猛可里“嘶”的一声细响,两点银星,已临当前。 对方颇似深精暗器的名家,施展的是“弹指飞丸”暗器手法,一法二丸,并排而驰,直认着袁菊辰一双眼睛打来。 这就证明袁菊辰所见不差。 敢情是“那个人”真的藏在这里了。 袁菊辰一声冷笑,反手一抄,“叮”的一声由侧面把一双“亮银丸”抄在掌内。 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哧”地腾身而起,狸猫似的已蹿上了西边院墙。 “噗噜噜——”长衣下摆疾振有声。 对方这人——“病大虫”管同,却像是不战而遁,脚尖方及墙角的一霎,沉肩甩手,“嘶”地又发出了暗器“亮银丸”。 依然两粒并排,却是上下之式。上取咽喉,下奔小腹,夹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一闪而至。 袁菊辰早在对方出手的同时,腾身而起,一缕炊烟般的轻巧,身腾夜空,对方的两粒银丸,饶是不失准头,却也打了个空,“叭!叭!”分别打在了粉墙之上,由于劲道十足,竟深深嵌入墙内。 ——迎合着袁菊辰自空坠落的身子,“病大虫”管同一个疾翻,惊魂一瞥的当儿,展出了兵刃“十三节亮银软鞭。” 这条软兵刃原是紧束腰际,随着他的出手“唰啦啦”挥洒出大片银光,一式“拨风盘打”,直向袁菊辰当头直挥而下。 袁菊辰再也不闪身回避,长剑“吹雪”,随着他猝然下落的身势,“太公钓鱼”铿锵一声,已与对方十三节亮银软鞭迎在了一块。 由于这口古剑过于锐利,加上袁菊辰内力十足,“呛”的一响,竟把对方细长的鞭身,削下了老长的一截。 十三节变成了十一节。 “病大虫”管同一惊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脚下用力,忙向侧面纵身而出,落身于院墙之外。 认准了对方纵出的势子,袁菊辰抖手发出了银丸——原物奉还。 “打!” “病大虫”管同一个滚身之势,唰啦啦挥鞭以迎,打落了一双银丸,袁菊辰的身子却已似抄波燕子,极其轻灵地来到了近刚。 剑花轻盘,一剑当心而刺。 管同“嘿”了一声,挥鞭待振的一霎,才发觉到手上软鞭,已为对方抄在了手上。 一惊之下,再想回身,已似不及,“噗哧!”已为对方手上长剑贯穿了前胸。 一沾即退。 随着袁菊辰跃出的身子,“病大虫”管同身子一连晃了几晃,才缓缓地倒了下来。 堂屋里灯光未熄。 许驿丞独自个在喝着闷酒——要不是为了还有二十两银子好拿,他早就去睡了。 三个人去了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透着有些“玄”。 难道说哥三个早就完了事,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自走了?果真如此,那可就太不够意思。 越想越是坐不住,就掌灯站起来,到外面瞧瞧去。 从衣架上拿起了棉斗篷披上,再点了个油纸灯笼,转身走向门前,刚要起手开门的一霎,风门自开,“呼”地带进了一阵子寒风。 一个人鬼魅似地闪了进来。 “啊哟……” 许驿丞惊呼一声,仰身就倒,却是这个人出手极快,左掌轻探“噗”地已抓住了他右面肩头。 许驿丞叫声未已,对方手上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经比在了咽喉上。 紧接着这个人左手松开,放开了紧抓住的对方肩头,许驿丞抖颤颤地后退了好几步,“砰”地撞在墙上。 饶是如此,仍然未能躲过对方的宝剑。锋利刺眼的剑尖,犹自比着他的喉咙,感觉着对方剑尖分明已处及肌肤。任何情况下,只消顺势略推必当溅血当场。 许驿丞直吓得牙齿打战,目光望处,才发觉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个,竟是后院卧病在床的那个姓袁的。 他竟然还没有死? 一惊之下,面色惨变,只觉着全身打颤,差一点倒了下来。 “你……你没有……” “不错,我还没死!” 袁菊辰冷锐的眸子,直直向他逼视着:“我要是死了,天下也就没有‘公理’两个字了!” “是……”许驿丞抖颤着:“他们……他们三个呢?” “死了!” “噢……”直觉着眼前金星乱冒,许驿丞简直要昏了过去。 “你……别……别下手……” “那可得看你是不是实话实说了!” “我说……说……” “要是有半句虚假,别怪我剑下无情。”袁菊辰声音里透着冷:“刚才来的那三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他们是总兵大人的当差……随身护卫……” “为什么要对我下毒手?” “这个……因为……这是大人的交代……” “大人交代要杀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剑势略前,许驿丞“啊哟”一声,顺着脖子直向下面滴血,冷冰的剑尖分明已抵住了他的喉管,只消前进少许,必死无疑。 “我说……我说……” 许驿丞张着大嘴,直向里面吸气,整个身子抖成了一片:“这不关我的事……是洪大人的命令……要杀潘……潘家的人。” 袁菊辰神色一震,简直难以置信。 “为什么?” “为……这我就不知道了……”许驿丞张着大嘴倒气儿,“侯百户奉命,半路迎接…… 要害潘家母女性命……他临走以前交代,要把你……好好看着……” “我明白了!” 袁菊辰缓缓点了一下头:“所以派他们三个来暗算我,是不是?” “是……这是他们……不是我!” “再问你一声,潘家母女……怎么样了?已经死了?”眼睛一酸,一时热泪泉涌。 “这……”许驿丞哆嗦道:“我不知道。” 袁菊辰“哼”了一声:“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去哪里?说!” 一股子血,由许驿丞脖了浸出来。不知怎么回事,手劲儿施大了一点,许驿丞那一边可就万万吃受不住了,身子一连抽了几抽,便瘫了下来。 他死了。 第七章 代州在望 呼哧呼哧策马狂奔。一口气跑了十里之遥,才勒住了马缰,却是东西莫辨,跑晕了头。 天还没有亮,黎明之前的天色尤其黑得紧,伸手不辨五指。 一气杀了四个人,黑天扑地的一阵子狂奔,俟到此刻勒马而止,才觉着眼前金星乱冒,体力透支过剧,几至有坠马之危。 他好恨——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竟被“侯百户”那个狗头的外表忠厚给蒙骗了过去,以至于轻而放弃职责,把潘氏母女交在了他的手里。如今是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 姓侯的固然卑鄙,却是听令其主子洪大略教唆行事,真正的元凶大恶毫无疑问应该是姓洪的。 “洪大略,你这无义的小人!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不出的那种激动,马蹄践踏,人马就地团团打转。牲口打着响鼻,呼噜噜喷着长气儿。 “老夫人!洁姑娘,你们在哪里?等着我,千万死不得……我就来了……” 仿佛是一把锋利长刀扎向心窝,一时间怒血泉涌,狂流滴沙,无能自己。 恨不能肋生双翅,一飞而近。 恨不能……唉!若是能死,便一头撞死算了。 却是潘氏母女,如今又在哪里? “接迎”潘氏母女,车过“繁峙”时候,不过才晌午时分。 那里却早已得了消息。 繁峙县令李树屏,会同驿丞迎露早就恭候在站,问安之后,盛筵以款,稍事歇息,便自恭送如仪。 照侯百户的意思,今夜务必赶到“代州”,在那里歇脚过夜。 母女主婢三个人,尽管累得全身酸软,想想亲家翁洪大人那边,倚盼如此殷勤,又怕路上不太平,夜长梦多,在侯亮好意的催促之下,也就顾不了身上的劳苦,便又上了马车。 仍然是洪大人讲究的油碧彩车,牲口却是新换的。这一路风光绮丽,五台、夏屋双峰并峙,一道蜿蜒长城,直似卧龙起伏,车行指点,平添无限乐趣,倒也不觉苦闷。 这一路沿途古迹亦多,所见碑刻,多魏晋物,潘夫人虽读书不多,洁姑娘却博学多闻。晋省一地,虽时有干旱,但文风颇盛,棉丝铁瓷,举国闻名,即以平定“阳泉”所产瓷器,色白如玉,世称“定窑”,便是较之瓷乡“景德镇”所产名器,亦不少让。至于“五台寺院”更是天下知名。周成王封邑“叔虞”,汉高祖大伐匈奴,往前推,便是唐尧禹舜,也都与山西脱不了关系。且听洁姑娘娓娓而道,如数家珍。 潘夫人倚身半侧,聆听着女儿解说,不时地脸现微笑。 她在想:“倒是不知这孩子如此文采,只可惜生就女儿身子,要是个男孩儿家,该有多好?丈夫潘照盛年英逝,身后乏嗣,只留下这个女儿,难得她知书达礼,事亲至孝,虽是女孩儿家,自幼却也没有娇惯了她,如今事当大故,一路上出生入死,要不是她在身边服侍,即使有袁菊辰的挺身而护,自己又何能幸免?真正是难为她了。” 想着,想着……心里越是爱怜有加。一路折腾,早先在驿站不及梳理,头上的发髻儿都散开了。 背过身子,拿把牙梳,招呼女儿给好好梳理一下,却把个碧绿翠簪叩向嘴里。 却不知,那翠玉碧簪失口滑落,跌向脚下,轻轻一跌,竟自拆了,一分为二,成了两截。 “啊……” 伸手待拾的一霎,她却是又愣住了。 “宝钗拆分”似是不祥之兆。 难道说,眼前有什么祸事,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凶兆 这个念头的忽然兴起,由不得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身子都仿佛僵住了。 好一会儿,才似清醒过来。 打量着手里的两截断钗,摇头叹息一声: “啊……断了!” 洁姑娘接过来看了一下,不经意地笑道:“不要紧,叫金器铺子给镶个箍子,照样好看!”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哪里能体会大人的心思?更何况这类金属灵性的感觉征兆,那就说也说不清了。 彩莲由潘夫人随身携带的首饰匣子里又挑了根玉钗,和洁姑娘两个人配合着总算把她的“元宝发式”给梳好了。 照照镜子,光洁油亮,连一根跳丝也没有。却为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阴影笼罩着,再也提不起一些兴头来了。 却在这时,前道上车马喧哗,仿佛有人来了——同时间这辆所乘坐的油碧彩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到了?” 彩莲忍不住探向窗外,望了一下,收回身子。 潘夫人用着强烈震撼的眼神儿向她望着,直觉地觉出了不妙。 “来了好些人,侯亮正在给他们招呼说话。” 洁姑娘说:“大概是代州衙门里来人了。” 听女儿这么一说,潘夫人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真教洁姑娘猜对了。 代州衙门差人来了。 一个姓陆的“同知”,押着大队人马和一辆空着的马车,像是“路迎”来了。 侯百户说得好: “陆老爷亲自来接夫人小姐来了。” 来人陆谦,虽然职司“同知”,因为所任职的“州”衙门要较“县”衙门高上一级,按明朝制度,“知州”是“从五品”的官阶,“同知”是“知州”之下的一等属员,也有“正七品”的功名,与“知县”不相上下,是以派头不小,差不多的时候,皆可代表主官行事。 潘夫人虽说是朝廷二品大员的诰命夫人,但如今与过去判若云泥。实不可同日而语,若非是仰仗着那位未过门的亲家翁抬举,哪能有眼前排场。 听说是陆同知亲来迎接,慌不迭与女儿下车相见——对方骑在马上,捋着一部黑须,频频点头说:“你就是巡抚大人的官亲,潘夫人吗?” 潘夫人应了一声。 陆同知眼睛转向洁姑娘:“这是你女儿潘洁?” 潘夫人又应了一声,心里却老大不是滋味。 若是平日,堂堂侍郎夫人、千金,凭对方区区一个七品同知,焉敢如此放肆?即以当前而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看在洪大人面上,亦不该如此托大,显然是个不识时务的人。 心里虽然这么想,也只能自叹自艾,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事本就是如此,也就不必再在乎这些了。 陆同知一双眼睛在洁姑娘身上转了一转,咳了一声说:“我家大人正在恭候,特着我来接待,你们这就换过车来吧!侯百户也好回去复命去了。” 潘夫人不明所以移目侯亮,后者赔笑道:“陆老爷有他们自己的马车,侯亮这就跟夫人、小姐告别,不再侍候你们啦!” 说着抱拳躬身一拜,转身待去的当儿,不知怎么竟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老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侯亮人卑言轻,一切听令行事,作不得主……这就……” 一言未已,语下咽塞,竟淌出泪来。 一旁的陆同知哈哈一笑,插口道:“侯百户,你太多礼了,这就请回吧!” 侯亮其时悲从中来,原似要说些什么,听见陆同知这么一说,才似有些发觉,一时收敛失态,含糊应一声,由地上爬起。 陆同知微微笑道:“老哥回去见着抚台大人,就说我家大人听令行事,一切自有安排,请他老人家不必挂念,过上几天,兄弟同我家大人再去问安,面禀一切。失礼、失礼,老哥这就请走吧!” 侯亮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叹了口气,拱了一下手,随即转身上马自去。 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脸色苍白,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车上的箱笼什物,早已转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这辆车虽不若先时乘坐的那辆舒适华丽,却也不差。 潘夫人一行三人上了马车,未及多言,马车即在陆同知带领前导之下,浩浩荡荡踏上了未竟征途。 黄尘弥漫里,犹见侯亮一行人马,伫立驿道,远远目送。 洁姑娘说:“倒是看不出来,侯亮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彩莲不解道:“好好在他们车上,干嘛又换过来?我们现在到底是上哪儿呀。小姐?” 洁姑娘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去代州……” 微微一顿,她却也有一些纳闷,转向母亲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侯亮不是来接我们的吗?怎么他们又打发他回去了呢?” 潘夫人脸色苍白得厉害,聆听下仍然是一言不发。 “娘,您怎么啦?” 只当是母亲仍然为着那一支“断钗”心存不快,一面说一面用手轻轻向她推。 这才似把潘夫人由梦中惊醒。 “孩子……”她说:“我们不好了……怕是……”一言未已。眼泪已簌簌淌了下来。 “怎么回事?” 洁姑娘吓得睁大了眼睛。 “但愿我是猜错了……”潘夫人嚅嚅说道:“别是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吧?” “怎么……会?您是说……” “我是在担心,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潘夫人脸色白里透青:“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你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真要是这样,他可是连禽兽也不如,我们全家都瞎了眼睛,这一次是羊入虎口,命该如此了……” 几句话出口,直把洁姑娘与彩莲吓得面无人色,半晌作声不得。 “不……不会……” 定了定神,洁姑娘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太多心了,洪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娘……一定不会是这样……您放心吧!” “是不是这样,等一会就知道了!” 长长地叹息一声,潘夫人喃喃说:“我们太傻了……不该把袁菊辰留在双灵驿,要是有他跟在身边就好了……” 长夜 在这个黑黝黝的小房间里,三个女人足足等了一个更次,仍不见“知州”大人的传见。 呼呼夜风,一次又一次地吹在银红纸糊就的窗户上,发着轻微的那种唰唰声音—— 月影偏斜,把一行松树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上,那个滋味看上去可就更单调了。 房子里只点着一盏灯,光度晦黯,似乎还不如外面的月色明亮。 在土炕上,潘夫人和衣而卧,竟日车行,不胜劳顿,躺下不大会儿她就睡着了。 洁姑娘与彩莲捉对儿在炕上坐着,用一床被子盖着腿,却是不敢睡。 这里的人刚才关照过了,还不是睡觉的时候,要见过了知州大人,才能安歇,偏偏这位大人恁忙碌,这般早晚还不传见,母女二人这个“候见”之苦可是大了。 虽在落难之中,这“大家”风节,却也不能不顾。 生怕有失仪态,母女两个人“盛妆”以待,连件外衣也不敢脱。 这地方似乎比北京还凉,不过是深秋光景,入夜以后,竟很有股子冷劲儿,脚丫子冰凉冰凉的,在被窝里半天都悟不热。 “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嘛!” 彩莲伸着胳膊,打了个老大的哈欠,语焉不清地嘀咕着:“有什么话明儿个不能说吗?非得今天?” 洁姑娘看她睡眼惺松,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不由大生怜惜,轻轻道:“那你就先睡吧!带着你出来可真是个累赘!” 彩莲“小可怜”似地瞧着她,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又自瞌睡地打了个哈欠,便老实不客气地缩下身子来,头才挨着了枕头,便睡着了。 瞧着她那张不失稚气的脸,洁姑娘好生不忍,轻轻叹息一声,把被子为她拉起来盖好了。 这当口儿可就听见了院子里的梆子声,三声梆子,三点小锣——三更三点,敢情是“子”夜来临,夜深了。 对着银红纸窗,俄倾间,潘洁竟自发起呆来。 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把人弄得不上不下,像是悬在了半空中…… 冷静的思索之下,她才似觉出了有些不妙。母亲的话语犹在耳,这一霎尤其尖锐,像是一根针,猛然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莫非是自己一行,真的被洪大略在暗中给出卖了? 再想,那个自幼就相识的侯亮,离别时的诸般反常,分明已在预示凶耗,自己偏偏一时糊涂,竟没有看出来,倒是母亲心思够细,悟出了个中道理。以方才印证此一刻的遭遇,绝非“杞人忧天”,可是真正的不好了! 一念之警,洁姑娘不禁打了个冷战,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困倦,早就忘了个干净。 紧紧的咬着唇儿,脸色白中透青。 “可眼前又是怎么回事?” 总不成洪大略碍于自己母女的情面,不便相见,便暗中唆使这个“代州”的知州,中途向自己母女下手陷害? 若是这样,今晚明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丧失性命,端看这个知州大人如何发落执行了。 潘洁可真是坐不住了。 寒嗖嗖地揭开被子,下了炕,总是心里不死——她悄悄走向窗户,轻轻地把窗子推开条缝,向着院子窥伺。 小小院落,倒也清幽可人,寒月下花叶扶疏。不像是州县衙门的正堂所在,更不像是用以囚人的牢房,倒像是州大人的内宅所在,或是一个通向内宅的别院。 有一条蜿蜒而前的廊子,通向深邃的一个门洞,门前伫立着一个佩刀汉子,地上插有长灯一盏。再看,附近左面,也有两个同样穿戴佩刀汉子,各踞一面,坐在石鼓上。 除此而外,可就别无人影儿。 悄悄地关上了窗户,洁姑娘倚墙直立,心里扑通通直跳,看来情形不妙,好像是被人家看守起来了,即使有心脱逃,也属妄想。 若非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潘洁总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总不敢相信,这个父亲生平第一知己,会是这样的人。 即以常情而论,父亲既已身死,大不了这门婚事告吹,又何至于非要对孤女寡母施以毒手?也许自己纯属多虑,且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才好。 一颗心七上八下,东想西想,总是难以持平。 长夜漫漫,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眼无珠 她这里刚忍受不住,待要上床歇息,耳边上却听见了一行人的脚步声,沙沙来到近前。 即听得门上“砰砰”两声力拍,一个人粗着嗓子喊道:“起来!起来!大人来啦!” 正在睡觉的潘夫人和彩莲,俱不禁由梦中惊醒,慌不迭仰身坐起。 潘洁忙过去为母亲加件衣服。彩莲找着鞋子,还不曾为她穿好,门外锁链声响,房门已推了开来。 一片灯光璀璨,随即走进四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两个人,分属当差,各人持着一盏书有“代州”字样的棉纸灯宠,进门之后,分向左右站立,后面的两个人,才是正主儿。 两个人身上都披着一件披风,右面瘦高的一个长脸,留有黑须,正是日间郊迎潘氏母女来此的那位陆同知,陆大老爷。 左边的那个料必就是“代州”知州汪大人了。 汪大人官印“汪昭”,看上去年岁不大,似较那位陆同知还要年轻,不过三十来岁,个头儿不高,却似极有精神,一双高耸的颧骨,配着鹰样的一只鼻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上去,即知道是一个极有城府的厉害角色。 “噢!里面太黑了,点灯!点灯!” 陆同知也附和道:“叫他们掌灯!” 外面有人回应,随即抬进来一只高脚架灯,顿时屋子里光华大盛。 汪大人挥挥手,连先时两个打灯笼的人也打发出去。房子里便只有他和陆同知以及对方三个女人。 汪大人一面看着陆同知递来的一张手本,一面对潘夫人母女频频打量。 “对不起,衙中事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看望你们,嘿嘿……你就是潘夫人——郭氏?” “是……”潘夫人看看他点了一下头,指了一下女儿:“这是小女潘洁……” 洁姑娘福了一福:“参见二位大人!” “起来,起来,坐下……坐下……”汪知州抬起手来摸着下巴颏上的短须:“吃过饭了吧?” 潘夫人说:“吃过了。” “路上可太平?” “嗯……不太好……”潘夫人微微苦笑:“不过……总算过去了!” “噢……”汪知州轻轻一咳:“你们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一些,这是要上哪里去?”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忽然有此一问,三个女人一时都为之一愣。 “是去太原!”潘夫人直话直说:“太原洪家!” “哪一个洪家?” “洪巡抚,洪大人府上。” “原来是洪大人府上!” 一面说,汪知州情不自禁“赫赫”有声地笑了。一只手习惯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两只眼睛只是在她们母女身上打转。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洪大人府上么?” 潘夫人定了一定:“先夫潘照,与洪大人是同科进士,结有金兰之好,小女与他家公子自幼有文定之约,所以特来投奔!” “原来如此。” 说着,这位汪知州又“赫赫”有声地笑了。 “若是如此,嫂夫人你就大可不必了!” “汪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潘夫人大惑不解。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汪知州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曾是朝廷命妇,怎么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潘侍郎目无君上,廷杖而死,就是不死,如今也已削为庶民,洪大人如今位居高官,你们两家门不当户又不对,岂能高攀?” 几句话直说得潘家母女透体发凉。 “说的也是……”潘夫人哈哈笑道:“这几句话不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还是汪大人自己的意思,倒要请你说个明白!” “哼!”汪昭脸色一沉:“这又有什么分别?” “分别很大!”潘夫人脸色铁青道:“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我们母女便只当眼睛瞎了,立时回头就走,若是汪大人你说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事有不同,总要分辨清楚才是。” “倒也有理!”汪昭转向侧座的陆同知呲牙一笑:“抚台大人的手谕,可在身上?” 陆同知应了一声:“在!”双手呈上。 汪昭接过来,转向潘夫人道:“我这里奉有抚台大人的手令,不许你们到太原胡闹生事,大人更有交代,对你母女沿途拒捕,打杀官差各节,着令本官秉公处理,严查究办,不得徇私宽容!” “这……是洪大人说的?” “谁还骗你?”汪昭嘿嘿一笑:“得!拿过去你自己看看,也就死了这条心吧!” 抖颤颤接过信来,潘夫人匆匆过目一遍,一时冷汗涔涔,苦笑了一下,转向女儿道: “你也瞧瞧吧!” 潘洁伸手接过来,看了一遍,低头不语。 汪昭“嘿嘿”笑道:“怎么样,明白了吧!” “明白了……”潘夫人微微颤抖道:“我认得他的字,是他亲手写的……我们母女…… 连她死去的父亲,我们的眼睛都瞎了!” 说时忍不住热泪涔涔而下。 “只是……”她却有不解之处:“既是这样,为什么派侯亮来接我们?他又是安的什么心?” 两位大人相视一笑。 “你好糊涂!”陆同知忽然插口说:“要不接你们,你们会自己来么?” 汪大人聆听之下,“哧哧”笑了起来。 魂兮 “就这么办啦!” 汪知州一只手摸着胡子:“太原你们是别打算去了,先在我这衙门里住着吧!” “这……” 潘夫人冷森森地笑着,微微摇头道:“不,谢谢你……我们得走。走……” 说到“走”,立刻她就站了起来,潘洁和彩莲也跟着站起,像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汪知州不由“嘿嘿”有声地笑了,眼睛珠子向着身边的陆同知看了一眼,要“借” 他的嘴说话。 姓陆的当然会意,一手拍向椅子扶手,“叭”的一响:“放肆!” 三个女人陡地为之一愣。倒是没有想到说得好好的,对方说翻就翻,忽然变了脸。 陆谦的这声叱呼,可也并没有把对方三个女人“唬”住。 “怎么,不叫我们走?” 潘夫人那一张白中透青的脸,无比阴森,气得全身打抖。 “我们不去太原……难道还不叫我们走……” “走?”陆同知翻动着一双小眼:“走上哪去呀?要不是看在你家大人过去在朝廷为官的份上,你们母女早就下到大牢里了,还能在这里跟你们坐着说话?” “我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不能走?“ 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洁姑娘忽地闪身而前,水汪汪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凌厉,那样子真像要把对方两个人给吞到肚子里。 汪知州倒似吓了一跳,可是接下来,他却“度大量大”地又“嘿嘿”有声地笑了。 深邃的一双长三角眼睛里,迸射出“色情”的火花——他是用“欣赏”的眼光,向对方这个少女品评地看着,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一些恼态。 陆同知很明白这位上官的意思,“爱乌及屋”也不便发作,一时也嘿嘿有声地笑了。 “为什么?大姑娘你这话问得好,难道你还不知道?你们母女,就连这个小丫头也算上……” 伸手一指,把彩莲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不迭闪向小姐一边。 陆谦说:“你们这一路上杀官拒捕,犯的罪可大了,还想能活着回去?走!走到哪里去?” “谁杀人了?” 洁姑娘气得声音都抖了:“我们连个鸡也不敢杀,谁杀人了?你可别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好厉害的小嘴!” 陆谦歪过头,向“知州大人”打趣道:“抚台大人的公子幸亏没有娶了她,要不然还得了?过门三天非弄‘崩’了不可。” 汪大人却是欣赏地“哈哈”一笑,连说了两个“好”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样子是有点累了。 “子珍,这堂官司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明天见面再说吧!” 一言未已,张开大嘴,连打了两个哈欠,这堂夜审看样子他是审不下去了。好在有个心腹陆同知,交给他决计是错不了。 送走了知州大人,再回过头来坐下,陆同知老爷这个派头儿,确实够瞧的了。 一脸的轻率浮华,把一双腿脚高高跷起来,放在大理石方几上,陆同知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却只是向着眼前潘家姑娘频频打量不已。 “大姑娘你今年十几了?” “我……”洁姑娘生气地把脸扭到一边:“不知道!” “好,”陆同知嘿嘿笑了两声:“不说我也知道,既是婚配之年,总也有十六岁了吧!” “陆老爷,你问这些事情干什么?” 潘夫人脸色极是阴沉:“我家大人虽然已死,却是清白之身,我们没有犯罪!你还问不着我们。” “问不着?” 陆同知那张黑脸上一霎间布满了阴森气息:“不给你们说清楚,你们还真糊涂—— 实告诉你们吧,你母女这个罪犯的可大了,抚台大人的手谕,你们刚才也看见了,老实告诉你们,哼哼……你们母女的两条性命,如今全在我家大人手里,你们可明白?” 听到这里,一旁的彩莲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潘夫人冷笑一声道:“胡说,简直是胡说八道……反了……这还有王法吗?” “放肆!”陆同知一声喝叱,再一次手拍椅把道:“你这个女人……嘿嘿,事到今天,你还敢如此嚣张?告诉你,只凭你们私离京城,一路杀差拒捕的罪名,就是百死有余……” “什么杀差拒捕?”潘夫人全身颤抖道:“我们也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抓捕我们? 是你们想杀人灭口,反而说我们杀差拒捕!” 洁姑娘赶上去扶着她:“娘您就少说两句吧,何必跟他们费唾沫,大不了一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办吧!” 一言出口,潘夫人已不禁热泪盈眶:“孩子……可怜的孩子……我们这一路千里迢迢,为的是什么?李老大人……你老人家的一番好心白费了,白费了……也只有来生再报答你了……” 彩莲扑上来跪下,大哭道:“夫人!夫人!你千万别哭,别难受了……” 但潘夫人积怨已久,悲忿膺胸,一经发泄,哪里抑止得住?彩莲这一劝说,她却更伤心地大哭起来。 “袁先生……袁菊辰……你现在在哪里?你要是来了,也就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哭声未已,却为陆同知的一声喝叱打断。 “大胆刁妇,你当这是哪里?容得你如此哭闹嚣张!”怒叱一声:“来人哪!? 门外就应一声,立时闯进来两个带刀的衙役。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押下去,打入大牢!” 两个衙役应了一声,侍向潘夫人抓去。 “不用!”潘夫人霍地站起来:“我自己会去。” “娘……”洁姑娘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倏地反身怒向陆同知:“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母亲下入牢房?” “再说连你也一块下去!”陆同知一声喝叱:“押下去!” “你们敢!” 洁姑娘霍地拦在了母亲身边,却为一个衙役用力地把她拉向一边,便在这一霎,潘夫人忽然作出了令人骇异之事,一把抽出了这个衙役身上佩刀。 陆同知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却只见潘夫人身子一转,靠向墙角,刀势乍翻,却把雪亮的刀尖比向前心,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得在场每一个人都不禁面色大变。 “娘……” 洁姑娘花容失色,为之手足失措。 “孩子……你的命好苦,娘不能再照顾你了……娘走了。” 话声未已,双手力送之下,一口冷森森的长刀,已插进心里,紧接着身子前仆,连人带刀一并倒了下来,霎时间鲜血淌了一地,直把目睹的洁姑娘、彩莲吓了个魂不附体,尖叫声中,双双扑了过去。 什么都来不及了。 在染满了血污的那张苍白脸上,她看见了慈母的凄凉笑靥,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自含恨地去了。 痛定思痛 窗前一片月光,如霜似雪。 听见了彩莲含糊的梦呓呻吟声,潘洁欠身坐起,先把床前的灯拨亮一些,随即披衣下床。 打从两天以前,潘夫人撒手离开的那个晚上,彩莲连惊带吓,竟病倒了,两天以来高烧不退,全身火热滚烫,看样子可是病得不轻。 壶里只剩下了半碗水。 洁姑娘端过来,把她扶坐起来,慢慢地喂她喝下去。彩莲只喝了两口,摇摇头就又躺了下来。 无限凄凉地挤出一丝笑容,潘洁轻轻拍着她:“你好好睡吧,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明天会找个大夫给你瞧瞧!现在你就安心睡吧!” “小姐……” 一言未已,彩莲已泪流满面! “夫人死得好惨……” “我知道!”洁姑娘眼泪打转地缓缓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坚强地活下去,知道吧?” “可是……他们对小姐你没安好心,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小姐你可得要早拿主意呀!” “我知道。你还发着烧,少说话吧!一切等病好了再说……乖乖地睡吧!” 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像个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样。 彩莲瞧着她,感激地点着头,眼泪淌了满脸,连枕头都打湿了。 窗外传过来梆子点的声音——二更三点。夜却似很深很深了。 为彩莲盖好了被子,把灯拨暗了,潘洁缓缓来到窗前,透过了薄薄的一层绵帛,清晰地映衬着院子里银白色的一地月光。 她有满腹的悲怨、辛酸,几已无法忍耐。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连续遭遇到父母双亡的奇惨境地,如今身陷樊笼,未来结果,不得而知,她已经作好了准备,如不能生离此境,便当像母亲一样魂兮归去,追随父母于黄泉路上——那却是最后万不得已的选择,只是此刻想来,却已像是唯一的出路,一经念及,不寒而栗,真个坐卧难安。 陆同知已经来了两回,态度很是暧昧。 似乎是那个汪知州对自己没存着好心,有心要收纳自己,姓陆的话说得很婉转,旨在探测自己的心意,眼巴巴地等着她的点头答应。 “真正是瞎了他的狗眼……”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亦不禁有穿心刺骨之痛,那是生平所从来也没有受过的奇耻大辱。不是为了彩莲的病和冥冥中对上天一个极大的盼望,她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 那个小人贼官陆同知竟会误认为她心里活动了——或许因为这样,才答应为彩莲延医治疗,才能有眼前的片刻安静。 潘洁的心在颤抖……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也没有料到,洪大略竟然会是这种人?这门婚事原来自己的兴趣就不大,吹了正好,心里的一块石头就此落地,却是这番羞辱之情,深入骨髓,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想起来冷一阵热一阵,即使在母亲新丧之余仍难自己。 对于洪家父子她有说不出的恨恶,从内心鄙视他们,一想到他们父子,都会遍体生寒。像是一场噩梦,生平最丑陋的一场噩梦,想一想也会觉得恶心,偏偏是她却无能忘怀,因而她的心就一次次的刺伤,流血不止。 却在这时,一行脚步声,由远而近。 纸窗上闪现出灯宠的火光,猝然间使她警觉到更大的不幸,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来了。 夜审 本能的,潘洁以极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却把一口利剪藏置身上。 门外脚步声停,有人在说话。紧接着门板“碰碰”响了两声,一人嚷道:“潘洁起来了,问案子啦!起来,起来!” 房门乍开,进来两个公差,各人一盏灯笼,身上佩着长刀,敢情是提“犯人”来了。 所谓的“夜审”,特别是对于不便公宣的隐秘要犯.夜晚审问案情亦是常有之事,算不得什么稀奇。 出得门来,一名差役把一条锁链套向潘洁颈项之上,呲牙一笑:“大姑娘你多担待,上面交代,怕生意外,没法子的事!”洁姑娘的手腕方自抬起,“咔嚓”一声已被锁了个结实。 灯光照处,一条深幽小径,蜿蜒而前。 像是通向里面的内宅。 潘洁忽然站住,冷着脸道:“这是上哪里去?” “问案子呀!” 小差役翻着两只小眼,一脸油气地邪笑着:“没听过‘夜审’这码子事?经历经历,保管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既已来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只好逆来顺受吧! 才多早晚哪?房子里已升着“火”啦! 红通通的大盆炭火,摇晃着幢幢光影,滋生出一室的暖意……但是,透过洁姑娘的眼睛,却似无比阴森! 人———个人半倚而坐。 既无官“衣”,更无官“箴”。 陆同知罩着件大红色的红丝袍子,“闹腰”也没有束上一根(注:明俗当官人的束腰带谓之闹腰),一只脚踩在火盆架子上,叉开来的里面裤裆,却是月白色的,望之不雅,实在有失体统。 一个头梳高髻的骚娘儿们,喜孜孜运施着粉团儿的一双细手,正为他拿捏着肩上的“骚”筋。或许是太舒坦了,陆老爷整个身子都瘫了下来,便演变成了眼前这份“德性”。 “唔……你来啦!” 陆大老爷才坐起一半,却又被身后的那个婆娘嘤然贱笑着给按了下去。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清水杂面”——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俊俏姑娘,再想想州大人托办的事,哪还有什么“架子”好摆的? 眼前一个外人也没有,两个衙役早就搁在门外,花厅的门坎儿也没有叫他们迈进来,此时此刻,这种场面,完全是说“体己话”的时候,哪像是问案子,洁姑娘为之暗吃一惊,简直不明白这个“案子”将是如何一个问法? 怪不自在的,陆同知脸上挤着一抹子笑。 “是这么回事,姑娘你先坐下……坐下” “站着就好了!” 翻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向对方瞅着,洁姑娘满脸的不屑表情。 “好……那就站着吧!” 陆同知干笑了两声,把身子坐正了:“咱们这不是问案子,是闲话家常。为了不使外人起疑,不得不给你戴着家伙,大姑娘你多多包涵!” 洁姑娘生气地把头偏向一边,看他一眼也觉得烦。 “令堂的身后事,姑娘大可放心,大人交代过了,厚予安葬!抚台大人那边,我们自有安排。哩哩……” 说着他可就贼忒忒地笑了,眼角鱼尾纹重重叠叠,总有八九十来条之多。这一霎的他,哪里有“官人”的气派?倒像是欢乐场中的一个老混混。 一霎间,潘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竟然有些害怕了。 “这里没有外人,大可放心地说话!”他欠起身子来:“老实告诉你吧,我家大人看上你了……” 虽说是心里早已猜知的事,乍听起来也不免吓了一跳,洁姑娘“不”了一声,倏地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陆同知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干脆说吧,就等着你的一句话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哼!真的不明白?” 身后的那个骚婆娘给他装上一杆烟,递过来“纸媒\姓陆的接过来“噗”一声吹着了,“噗突!噗突!”一连吸了好几口。 “那就说得更明白一点!”他用手里黄玉烟杆向她指点着:“州大人的一房爱妾,年前得病而死,眼前正在物色适当的姑娘,那天瞧见了你,他老人家很是中意……” 潘洁打心里生出了一片冷颤,几乎要倒了下来。 “陆老爷,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嗯?”陆同知愣了一下。 寒着脸,洁姑娘说:“这么做,难道你们就不怕洪大人知道?他不是下了手令,要你们杀死我们吗?” “不错!”陆同知嘿嘿一笑:“现在你母亲已经死了,大可便宜行事,你知道吧,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帮你一个大忙……” “帮我的大忙?” “这你就不明白了!”陆同知脸色油滑地说:“我家大人是有心开脱你,只要你点头答应,抚台大人那边自有我们应付,完全不必顾虑……譬如我们可以说你已经死了……” 潘洁打了一个冷颤。 “好计……我已经死了!” “对了!”陆同知嘿嘿一笑:“当然,你要改个名字,不能再姓潘了。” 好阴险的一条诡计。 潘氏母女可以秘密处死回文洪抚台,甚而京中权宦,打消了双方顾忌,美人儿潘洁却可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汪知州的新宠小妾,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事天衣无缝,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忽然,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涓涓泪水,仿佛是感觉着内里的那颗鲜红的心又在滴血了。 什么话也没有说,像是失了魂儿那般,痴痴地坐了下来。 她用“沉默”回答对方的期待。 沉默的另一涵意,常常就是“默认”。 陆同知总算未负上官所托,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一时眉飞色舞地笑了。 第八章 出红差 “大人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主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陆谦贼忒忒地笑着:“一切水到渠成,顶多再熬上十天半月,定可把潘家丫头弄到手里,到时候这杯喜酒是一定要向大人讨吃的了!” 向着上首的本官拱了一下手,陆同知半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用筷子夹起来一块“羊羔冻”放进嘴里——许是吃多了几盅酒,连脖子都红了,正所谓“酒酣耳热”快意时候。 汪大人半眯着眼睛,脸上似笑不笑,神态微醺。他有个“不说话”的毛病,什么书非等到对方把话说完了,才肯搭腔。不言则已,出言必中,即所谓“语多玄机”。 像是老和尚念经样的.汪大人嘴里不知在“咕噜”些什么,忽然睁开眼睛说了个“好”字。 夹了块“肥肠”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好是好了,却是未能尽好。总像是还差了点什么。未能尽如人意。 黄澄澄的灯芯在薄如蝉翼的纱罩子里晃动不已,衬着知州大人的一张脸,可是怎么看都有些“碍”眼,那是一张相当不讨人喜欢的脸,但瞧着这张脸的人,却都笑颜以迎,怪是不怪? 当差的老周上来给大人斟酒。陈年的“老王汾”洋溢着浓郁的醇香,主属两个,都是酒鬼,这一回“夜”酒,少说还有多半个时辰好蘑菇,可就难为了当差的老周,抱着个罐子,悄悄站立在暗影角落里,这个位置,叫作“背听”,意思是上官无论说些什么,一概都听不见。听见也当听不见,日久天长,真的也就听不见了。 闷了老半天,汪大人总算开口说话了。 “给抚台大人的回文拟好了没有?” “还没有!”陆同知说:“快得很,明天一早就能发出去!” “说是……” “暗室处死!” “不行!”汪大人说:“改改,改‘明正典刑’,文到之日,已是就地正法!” “这……” 陆同知一时开不了窍,有些糊涂。 “就地正法?可没有这两个人……” “当然不会自己出来,得找呀!” “大人的意思是……” “找两个替死鬼,明榜昭示,就地正法!”好阴损的障眼高招! “这……我明白了!”陆同知发了一阵子怔,脸上才现出了狡黠的笑容:“大人这一手偷天换日,真正高明之至,佩服、佩服。” 汪知州哈哈大笑了几声:“你这是损人。不过是玩一手障眼戏法,瞒过抚台大人那边的多疑——如果我记得不差,去年春上监里收了几个女犯,正好有用,在里面找出三个,一老二小,一刀子了事,永绝后患。” “罪名是……” “私谋不轨,买通主使杀人的通缉要犯!” “好!”陆同知呵呵一笑:“大人高见,这么一说,真是死有余辜了。论功行赏,抚台大人那边对大人当有一番重赏才是!” “有我的就少不了你的,咱们这是上下串通,不分彼此……” 说到得意时,汪知府又哈哈大声地笑了。 却是,他犹有悬心之处。 便是潘洁姑娘的下嫁归心问题。 陆同知说得好: “左不过她还是个雌儿,还能翻得出大人的手掌心儿?不出一月,定能让大人称心如意!” 饮尽了面前的酒,打躬一揖。天色不早,便向汪大人告安而退。 像是一声迅雷,霹雳而惊,整个“代州”都为之轰动起来。 这年头,菜市口砍人如同切菜,原也算不了什么稀罕之事,值不得大惊小怪。怪在所杀之人,竟是三个女人,三个出自朝廷显宦家门的女眷,情形可就大为不同,莫怪乎东西二城,那一张杀人的告示方一贴出,顿为之人潮汹涌,万人空巷。 城里城外,一传十,十传百,黑压压挤满了人。 根据现场无数目击者的口述传言,死者三人,一个五旬左右的妇人,两个年轻的姑娘。 红纸黑字的告示,写得很清楚,姓名分别是“潘氏”、‘潘洁”、“许彩莲”。 墨迹犹新,人已断魂。 大炮三声,人头落地,出“红”差的黄麻子,人称黄一刀,一口十七斤重的雪花朴刀,打磨得光可鉴人,杀人如同砍瓜,或许说更要利落一些,这玩艺儿讲究干脆利落,据说熟能生巧,刀架平肩,轻轻用胳膊肘子那么一拖,犯人那一颗项上人头,便滚落下来。 像是杀了三只鸡那样的方便,便把这一件满城轰动的“体面”红差事给照顾了下来。 黄麻子不愧是“黄一刀”,这会子他的威风可大啦。坐店喝酒,大马金刀,胸脯一挺老高。号衣两开,露着黑茸茸一片胸毛,睥睨而顾,俨然有“大王”之风。 不同于惯常的“曝尸三日”或是“枭首示众”,今天是人头方一落地,连带着三具女尸,一并都由衙门口收拾包办,芦席一卷,拖上马车就走。 听说是拖向乱石岗,就地发葬,一埋了事。 人死如灯灭,怕是生前异常乖巧的魂灵,也会随风而散,不再存在了…… 迟来之恨 黄麻子饮下第二瓮酒,人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斜仰在椅子上,四仰八叉,大狗熊似的那股子憨劲儿。 那一口杀人的刀,就搁在桌子上,映着穿帘直下的阳光,白花花银子似的一片璀璨,偶尔扫上一眼,也觉着刺眼生疼。 七八十来个毛孩子,像看什么似地团团围着他,撵了好几次都撵不走,黄麻子是他们心里的头一号人物,大英雄——其刀一落,斗大的人头满地乱滚,乖乖,这般威风谁人能及! 黄麻子的气派更不止此。 譬如说,他抱着刀在谁家买卖门口一站,用不着招呼,这家掌柜的就得赶紧巴结,有啥送啥。绸缎庄子送绸缎,布店送布,明明是整匹的材料,要说是“擦刀布”。元宝银子,不说是钱,叫作“保福安”。谁要是连这个钱也吝啬,那可是自己找骂挨,黄麻子只要用那一双杀人的火眼,狠狠地向你盯上一眼,你可是倒了霉了,不生一场大病才怪!就是街坊邻居也能把你给活活咒死。 “掌柜的,来酒……好酒……” 黄麻子翻过身子来,含糊地挥了一下手,酒喝得太多,舌头都短了。 “行啦,黄爷,不能再喝啦!” 老掌柜的在一旁赔着笑脸,转过身子撵着四周围看热闹的小孩。 “去去去,没见过人喝酒?滚!” 这一发脾气,才算把他们给吓走了。再回过来瞧瞧,黄麻子竟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 说睡就睡,鼾声如雷。 倒是省了事啦,老掌柜的望着他鄙夷的笑笑。这种人,他是压根儿打心眼里就瞧不起。 “什么事干不了,干这个?真他娘的缺德带冒烟儿!” 心里嘀咕着,脚下转到了另一个座头上。 这位主儿看上去也不是好相与。 六尺有余的个头儿,一身灰布长衣,伸着一双长腿,坐着竟像是比老掌柜的站着还高。 刚来还没一会儿,失魂落魄的那般沮丧,坐下来一言不发,只是睁着双发红的眼睛向对座瞅着,一脸的憔悴,形态极其疲惫。 “大爷,你要吃些什么?招呼过了没有?”灰衣汉子这才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转到了老掌柜的身子。一阵子落寞失意,感染着他那一张憔悴的脸。 “就来一壶热茶吧!” 他这里是酒馆,卖吃卖喝,就是不卖茶。 难得的是和气生财,老掌柜的会巴结顾客,一笑而应,转身侍离的一霎,却被灰衣来客出声唤住。 “等一等。” “噢……”老掌柜的又转过了身子。 “有件事要向掌柜的打听一下。” “啊……是是……” “是关于刚才杀人的事!” “杀人?你是说法场砍杀人犯?” “不错!”灰衣人黯然无神的脸上更像是着了一层凄凉:“老掌柜的可知详情?” “原来是这么档子事。”老掌柜的说:“不是三个女人吗?” 灰衣人点了一下头:“老掌柜的你可亲眼看见了?” “人太多了,我挤不上……”老掌柜的说:“这种事每年秋后总有几回,反正就是那么回事,青不看都一样,怪血气的!” 听说对方不曾目睹,灰衣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失望表情。 老掌柜的嘿嘿一笑:“你来晚了,没赶上?”灰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茶来了,他端过来,揭开盖子慢慢地就口喝着,一双微肿泛红的眼睛,便又落在对座“呼呼”大睡的黄麻子身上。 “对了!”老掌柜的忽然笑道:“出红差的黄爷就是他,你去问他吧!” 灰衣人目光不转,谛听之下,表情依旧,却是一口口慢慢地喝着手里的热茶。 他身无长物。桌子上搁着个软皮行囊,行囊里插着一把家伙,凭老掌柜的经验,只瞟上一眼.即可测知里面包的是什么玩艺儿。 顿时,对于面前的这位主儿,心里生出了一丝畏惧,也就不敢赖在眼前多逗留。 “您慢慢喝吧!”随即转身离开。 杀人者死 搁下了手里的茶碗,慢慢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眼睛里交炽着灼灼红光,灰衣汉子把桌上的皮革囊背好了,却不忘茶资的开销,在桌子上丢下了一串钱,脚下移动,一径来到了黄麻子的座位当前。 大家伙的眼神儿不由自主地俱都向着他集中过来。 倒是件新鲜事——向刽子手打听杀人的事。来人这个灰衣汉子究竟意欲何图? 灰衣人身子刚一站定,黄麻子即刻停住了震耳的鼾声。那样子像是忽然为人推了一把,蓦地由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赫——” 一下子坐正了身子,黄麻子直向眼前灰衣人望,模样儿大为稀罕。 “干啥?” “向你打听件事!” “啥事?”黄麻子虎然作势地站了起来。 “刚才杀了三个女犯人……是你下的手?” “不错,怎么啦?” 愣了一愣,黄麻子眼睛里可是透着“空”。 “是老子杀的,怎么啦!” 一霎间,眸子飞转,直把灰衣人全身上下看了个里外透穿——却似有股子深深劲道,无数条小蛇似地直钻了过来,入骨透肌,滞留到骨节缝里,黄麻子那般魁梧架式,亦不禁吃受不住,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你奶奶的!” 随着后退的脚步,一把抓住了桌子上的大刀。 刀势未起,即为来人灰衣汉子一只右脚踏住,“叭”的一响,踩了个结实。 黄麻子力量不小,平素练功,双手常能抡动两百五十斤的石锁。今天却是偏偏不济,连桌子上一把刀也举不起来。 他这里越是使劲,灰衣人神态越见从容。 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仍然是抽不出对方脚下那一口薄薄钢刀。 一惊之下,黄麻子非但睡意全消,七分酒态也打消了一个干净。 “奶奶的!你……这个小子!” “向你打听件事!”灰衣人神色冷静地说:“刚才你杀的真是三个女人?” “娘的,不是娘儿们还能是汉子?” 黄麻子脸上透着稀罕:“你他娘的问这个干啥?” 灰衣人神色黯然,不愠不躁。 “多大年岁了?三个什么样的女人?” 黄麻子用力地扳了一下刀,仍然是纹丝不动,再回头看看,对方灰衣人竟是不怒自威,尤其是瞪着的一双眼睛,目光如炬,真个有凌人之势,以他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这一霎竟然也有些心怯胆虚。 “你……这小子,尽问些废话!” 直起了腰来,黄麻子瞪圆着一双牛眼:“好吧.俺就告诉你说,一个年老的、两年轻的.是北京下来的钦命要犯,犯的是主使杀人的通天大罪……知道了吧?” 灰衣人全身一震,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闭了一闭.缓缓问道:“年老的多大年岁? 年轻的又是多大?你说清楚了。” “老的四十来岁,并不算老,年轻的不过是两个姑娘。”黄麻子霍地一挑浓眉: “咦,你这小子……” 说声未完,对方灰衣人的一只巴掌“叭”的一声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别看黄麻子平素威风,自负神力,眼前这一霎却难当灰衣人的轻轻一拍。随着灰衣人掌势落处“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他个子极其硕大,半截铁塔似的身子,蓦地向下一坐。只听见“喀喳”爆响声里,座下的板凳竟吃受不住,当场折断。 黄麻子滚地元宵似地摔了个四仰八叉,野牛似地咆哮起来。 一个鲤鱼打挺,霍地由地上反身蹿起,这家伙却也有些能耐,张开两只大手,怒鹰搏兔般直向灰衣汉子脖上叉了过来。 却是有一股无形的气势,看不见、摸不着。 黄麻子怒熊似的身子,方自向上一扑,吃对方这股无形气势一撞,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扑通”一声,第二次又摔了个四仰八叉。 酒坊里爆雷似地传出了欢笑之声,黄麻子被人打了,这个乐子简直比看他杀人更要热闹。 “你他娘的……” 爆吼声里,黄麻子一个咕噜由地上翻起,抢前几步,嗖然作响声里。已把桌上大刀抡起。 “俺活劈了你这小子!” 话出刀下,“唰”地一片刀光,直向灰友人头顶上直落而下。 酒坊里再一次爆雷般传出了乱嚣,群情大哗。 乱声未己,闪亮的刀锋,已劈面而下。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说时迟,那时快。 灰衣人身势不转,脚下不移。千钧一发之际,双手乍起。“啪”地一声,已把对方迎面而落的刀锋,夹在双掌之中。 四下里轰然雷动,纷纷叫起好来。 黄麻子牝牛似地怒声喘着,到此犹不肯认栽罢休。可他虽施出了全身之力,却不能把合于对方双掌之间的一口长刀抽出分毫。 头上青筋暴跳,霎时间已是汗下如雨,黄麻子这个苦头可是吃大了。 “你这个小子……老子跟你拼上了!” “凭你也配!”灰衣人眼睛里流露着凌人的怒光,更似有难以抑制的“穿心”之痛,以至于泪光婆娑,几欲夺眶而流。 潘氏母女一家三口的“刀下丧生”.已经证实,再无可疑。自己的迟来之恨昊天罔极,已是于事无补,真正是痛穿肝肠,五脏俱焚,使他万难自己,看看已是不支,偏偏眼前这个杀人的刽子手黄麻子,犹自频频惹厌,纠缠不休。 虽说是奉命当差,与他无干,但潘家三口,死在他的刀下,却是事实。 只此一端,这个黄麻子便是死有余辜。 心中怒火,已到了难以抑制地步,却不忘仍然给对方一条活路之机。 双手乍分,黄麻子拔刀过猛,一个跟跄,差一点又自摔倒。在此同时,灰衣人已转过身子。 “臭小子,你纳命来!” 黄麻子真是凶神附体了,随着他旋风般的一个怒扑,掌中刀自斜侧面直挥而下。刀势飞展,烁若银虹。 可是灰衣人早就防着了他会有此一手,身回、剑出。 长剑“吹雪”闪烁出匹练般耀眼的一道奇光。 黄麻子刀势未落,“啊呀”一声,那一颗六魁阳首,已脱项而起,陀螺般地飞卷而出,叭喳!大响声里,坠落一隅方桌。 “哧!”大股怒血,像正月里花炮似的,直由他无头断项狂喷出来,像是下了阵血雨般的,飘落满场。 群情大噪声里,灰衣人长剑落鞘,已转身步出。 黄昏的太阳,无力地洒了一地。 时间约莫在“申”时时分。 怒由心起 凝血如膏,颜色紫黑。 月色之下,尤其凄惨,有一种阴森的感觉。时有微风,漾溢起的血腥气息,中人欲呕。 人死不能复生,那屈死九泉的魂魄,如今又在哪里安身?抑或是仍在现场徘徊不去? 等待着至亲好友的临场烧祭凭吊……那可是太凄惨了。 即使钢铁心肠也为之动容,更何况古道热肠一住深情的他?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伫立在道边。 这里是店市一隅,日间三个女犯便在这里行刑。 只为一怒杀了“刽子手”黄麻子,顿时锋头大盛,官兵云集,四下捉拿,不得已藏身荒郊野祠,直到现在夜露更深,才敢出现。 随身所携,有一个小小竹篮,里面是香烛纸钱,相知一场,恩情并重。一旦判决,人天远离。眼前这“焚心”之痛,将与日俱增,已是无能化解。今生今世,自己势将背负着这个“无义”的包袱,为德不足而抱恨终生。 火光明灭,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眼泪再一次涌出来,点点滴滴洒落地上,为着三个“屈死”的灵魂,暂祭心香一瓣,此时此刻,真正无语以问苍天了。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你们在天上有知,保佑我为你们复仇,杀死那个陷害你们的狗官……洪大略呀洪大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夜风迂回,昏灰飞场。 朦胧里,真像有幽灵出没,洁姑娘等三人的影子不期然现诸眼前…… 袁菊辰难掩内心悲痛,伏身地上痛泣起来。 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发自身后: “果然是你这个小子,姓袁的,你死定啦!” 随着袁菊辰猝然转过来的身子,一个人早已切身而过,一片刀光直向前者当头直落下来。 惊惶一霎里,来不及出剑以迎,却把个装盛纸钱的竹篮,蓦地飞起,“嚓!”一声,砍了个结实。 竹蓝碎片里,袁菊辰已闪身一侧。 来人一身黑色劲服,长脖子,长脸,个头儿极是瘦高,手上虽然施用一口长刀,却在腰上扎着一道铁链,十字扣花紧扎脚,一望之下,即能猜出是来自公门的捕快。 这类人等,总不免染有浓重的衙门习气,即使不说话,打量着那副穿着打扮,也能猜出八九。 一点也不假。 日间黄麻子一死,州衙门已起了震撼,陆同知即席指示,布下了天罗地网,料定着袁菊辰有此一着,果然为他料着了。 十二名公门捕快,早经部署,满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却不知这个人忒也厉害,简直是要命的煞星。 来人姓金,字永昌,号称“锁子金刀”,忝为代州府三班捕头,手下功夫不弱,若非是陆同知的一再关说,他何曾会把袁菊辰这样的一个人物看在眼里! 只是眼前的这一刀,却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 姓袁的好快的身法。 “锁子金刀”金永昌一刀劈空之下,袁菊辰身如电转“唰”地已闪在了他的身后。 金永昌心里一急,慌不迭向侧面一个跨步,脚下才跨出半步,已为袁菊辰递出的右手,击中脊梁。 “噗!”掌力疾劲,极是可观。 金永昌“啊呀”一声,叫声未已,向前一个急跄,便自倒了下来。 怒火之中,袁菊辰已不再手下留情,这一掌力贯丹田,提吸一气,几至无坚不摧,金永昌什么角色,焉能当得?登时五脏尽摧,一命归阴。 一片灯光,霍地自暗中亮起。有人怒叱:“射!” 弓弦连响声中,一片飞矢雨点似地齐集而中。袁菊辰早已预料及此,掌击金永昌的同时,已抢扑地上,就地一个飞滚,“哧”地掠身而起,已飞身道侧。 其时长剑出鞘,怒发如狂。一片斩杀声中,为首的几个人,顿时倒卧血泊。 持灯的一名捕快,来不及操刀,即为袁菊辰手中长剑贯穿,手上长灯足足摔出丈许开外,入地疾滚,呼哧哧为之燃烧起来。 却于这一霎,袁菊辰飞纵而起,浑身于沉沉夜幕,消失不见。 远路 袁菊辰真的病了。 全身发热、发冷,几次坐起,几次又倒了下去。嘴里念的尽是潘氏一家三口的名字,这个打击,于他来说,简直不能招架,即使是最称锋利的钢刀,也难望能把人割伤得如此之深。 此去太原,路远迢迢。 前半夜不过是刮了阵莫名其妙的风,后半夜的暴雨倾盆,才是致病之因。 风狂雨骤,夜路泥泞,真正行不得也。 便在这僻区一隅的“淮江”小栈,落住了行脚。 却是病了。 小伙计江顺一大早进来,吓了一跳—— “哟,这位大爷,你别是病了吧?” 瞧瞧可真是吓人,这姓袁的客人,乱发蓬松,面红如火,眼睛都塌了下去,再加上满脸的胡碴子,那样子像是个鬼! 倚身炕角,袁菊辰喘作一团,却是目光如炬,呼哧哧怒目而视,便是画上的锺馗,看上去也没有他可怕,真有点骇人! 雨犹自哗啦啦下着。 顺着瓦檐子,大股雨水怒倾如注,说是暴雨倾盆,真是一点也不夸张,这般雨势,在这个季节还真少见,多年来也难得一回,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搁下了手上的木盆。 “爷,你洗个脸吧!” 瞧瞧窗棂子一片水湿,今年春上才新糊的窗户纸却教连夜的大雨都浸透了。 雨势不歇,天黑如染,白天像是黑夜,简直又是一奇。 “淹水啦。”江顺说:“老大桥叫大水给冲垮了,赶驴子的二三十个都困在了‘二道楼子’,走不动啦。” 袁菊辰只是听着,吭也不吭一声。 油灯稔子噗突突跳个不歇,泛出来的一片昏黄,婆娑摇曳,映照着他刀把子也似木讷的脸,懵懂醉酒样的酣糊。 瞧瞧这般架式,也知道病得不轻。 没说的,这就多赔些小心序细吧!江顺挽高了袖子,拧了个手巾把儿,为他擦了个脸,谁知触手火烫,吓了他一大跳。 “老祖宗!简直像火……”江顺一惊说:“得找个大夫瞧瞧才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袁菊辰只是向他望望,又偏过脸来,看着那盏灯,一声不吭地发着呆。 雨越下越大,不时还夹着风。 风中有雨,雨中生风,扫在湿透了的老桑皮纸窗户上,唰啦啦撒豆子样地响着。 天昏地暗,白日天光。 这般阵仗,打出娘胎,江顺还是头一次见过。 推开门瞧瞧,乖乖,一片汪洋大海,简直就要淹到房子里面来了。 老掌柜的蹶着个屁股,正在檐子下面舀水,生怕大水漫过了门坎儿,要是那么一来,整个屋子都淹水,可就糟糕了! 顺着房檐子,满都站的是人,个个都像是落汤鸡,人人愁眉苦脸,如丧考妣。 行路在外,遇着这种天,真叫人没有法子! 有人在檐下已站了一夜,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住不起店,便只好露天依檐而立,人穷志短,瞧着也是可怜。 雨总算是小了。 却是水势偏高,非但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街上满都是水,就差“陆地行舟”了。 到处都是漂着的什物,破罐子、烂桶子、大小木盆、破碎的门板,触目所及,到处都是,鹅鸭家禽,穿梭游泳,好不热闹,其状惨不忍睹。 有人家的墙倒了,也有房子塌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回穿行,俱都蹚水而过。黄澄澄的泥水几乎涉到了腰,一副劫后破碎景象,惨不堪言。 老掌柜的苦着脸,隔着一扇门,向外面望着。 这场大雨连带淹水,给他带来的损失不小,土墙倒了不说,房上的老瓦都几乎坏完了,到处都在漏水,叮叮咚咚水点子滴在大小不一的盆盆罐罐里,音阶矩细下一,倒也颇有音韵。 要不是这里地势略高,再加上每间屋子都砌有很高的门坎,保不住就像别处一样地淹了水。 对门老街坊曹二拐子在他这里喝茶,看着眼前一片凄凉,长吁短叹,频频苦笑。 “世道不同了,算命的李瞎子说,年年咱们这个地方都祭河神,去年满第五年该给河神娶媳妇了,偏偏庄稼欠收,地方闹穷,竟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你看看,报应来了吧!” “噢?”老掌柜为之一愣,煞有介事地道:“倒是有这么一说……河伯娶媳妇,这是一件大事,怎么给忘了呢!你看看报应来了吧!” 他这个人别瞧着老了,腰干还真结实;粗手大脚丫子,还真能干粗活儿,给他十个好天,他就能一准把山墙给重新砌好。 短脖子粗腿,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人老偏是不服老,早年干的是单帮生意,三条骡子一双腿,不出两年,就让他挣下了这片家当。 “淮江”小栈买卖不大,可是生意不恶。老掌柜的年轻时候,闯过江湖,南来北走,讲究是义气二字,他这个买卖也就全仗着这两个字给撑起来的。小地方哪有什么像样的客栈?他这块招牌也就算好的了。 老者出马 “给你指明一条发财之路!”曹二拐子竖出三根手指头:“买卖上门,我分三成,就当是周济穷人,老哥哥,怎么样?” 倒是件新鲜事儿,墙倒瓦漏,分明倒霉透了顶,哪里还有什么发财之路? “行,一句话,你就说吧!” “一言为定!”曹二拐子两只手拄着他的那根拐子:“咱们可别耍赖!” 老掌柜的精神一振:“你说吧!三成就三成,钱赚了大家花。” “好!” 曹老头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别瞧他脚下不大方便,动作可还真利落,一个闪身就到了窗户前面。 “看见没有?”他用手里的拐子向外面溜瓦檐下面指着:“这些都是财神爷,给你送钱来了!” “财神爷?” “前面桥坏了,路不通,到晚上,人还要更多,我给你算过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都是去‘二道楼子’挖煤的,大钱没有,小钱不断,一个人收他半吊,你算算一百个人该是多少?” 一说到钱,二拐子笑得满脸都是皱纹,眼睛都睁不开了。 老掌柜的为人老实憨厚,一时还真有些糊涂。 “你是说这些人……来住店?” “当然,不住进来,哪能赚钱?” “可哪有地方呀?”老掌柜的说:“总共四间房子都满了,就只剩下这间柜房,堂屋还漏水……” “对了,”曹二拐子笑说:“说的就是这间堂屋,连柜台也算上,足足能睡下五十个人!” 老掌柜的愣了一愣:“那怎么行?我还做生意不做了?再说“这就是在做生意!哼哼,要做还得快,错过了今天,大水一退,前面桥一通,你就是想留人家,白给钱人家也是不留下……” “啊!”老掌柜的兴趣大增:“你再说说,给我说清楚了,这个钱怎么赚?” “这还不容易?”曹二拐子说:“漏水不怕,马上雨就停,雨一停,自然也就不漏了……” “嗯,有理!” 老掌柜的连烟也忘了抽。 曹二拐子越说越带劲儿。 “我早就看见了,你后面柴房有的是木头板子。” “对!”老掌柜的说:“那是留着夏天钉板炕用的。” “也别留着夏天用了,现在正用得着!”曹二拐子说:“三块板子算一个床,一晚上租金半吊,不算贵吧?可不带铺盖(被褥),明天水不退,一个人就是一吊钱,算算看,一百个人就是一百吊,只管茶水,饮食自理,小孩减半,你看看这个生意好不好?” 老掌柜的也想明白了,一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好,只是……这屋子只能装五十,你说的是一百个人……还有五十个怎么个安置?” “不难……”二拐子龇着一嘴黑牙,笑嘻嘻说:“厨房能容二十,柴房十个,你自己睡的房子腾出来,再容二十个毫无问题!” “这……把我睡的房子也算上了?” “那有什么法子?要赚钱嘛!没什么说的,你就委屈一下,到我那里挤挤,反正我老婆孩子都不在家,凑合一个晚上算了!” 说干就干。 老掌柜的亲自动手,先找来两张红纸,写上大字: “床位出租,一宿半吊。” 二拐子的话还真有理,红纸上一贴出去,立刻门庭若市。 沿街两檐的一帮子穷汉全都来了。 曹二拐子的腿也利落了,连同小伙计江顺,一起帮忙,把柴房里的木头板子全搬出来了,数目还真不少,一个人三块,凑起来正好睡一个人,乱嘈嘈的好不热闹。 不大会的工夫,三间屋子全住满了。 大门才关上,却又被人给推开了。 “慢着,还有两个!” 进来的两个人,一男一女。 像是夫妻两个,挺体面的一身穿着打扮。 男的三十上下,猿背蜂腰,白面无须,一双眉毛又黑又长,眼睛小了点,又细又长。 尖下巴颏儿.背着箱子,上面落着个猴子。 竟是个卖艺耍猴儿戏的。 女人年纪更轻,顶多二十五六,一身大红衣裤、胸前十字盘结,把一对鼓膨膨的奶子高高兜起,衬着蛇样的腰肢,看来分外惹火,惹人暇思。 “这可是抱歉了,人都满了,连柴房里都容不下了,都是人,实在不能住了。” 老掌柜的连连拱手,作揖连带打躬。 两口子只当是没看见,照样往里面走。 蹚着满院子的水,一径地走了进来,堂屋看看,后面看看,三间客房,一十八个炕位,不用说人早满了,不在话下。 慢着,这里还有一间。 却是只住着一个人。 袁菊辰。 “对不住……”老掌柜打躬又作揖:“这位客人怕吵,又生病,早就说好了,没法子……” 女的一个劲撇着嘴直笑。 “何必多说?人家有钱嘛。” 一口山东腔,字正腔圆。衬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这娘儿们模样透着娇媚,倒是有些姿色! 纤腰一扭,走了过去。 身后的年轻汉子,背着个猴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向侧面院子走了过来。 桂花飘香 侧面院子,一片漆黑,到处都是泥泞。 有个低矮的马厩,倚墙斜搭,挂着盏泛黄的油纸灯笼,若非是注意看,真还分不清楚。 “这是什么?” 年轻汉子忽地站住了脚。 “马房,”老掌柜的说:“里面还拴着牲口。” “过去瞧瞧。” 说话的那个年轻娘儿们,率先向着马房走来,身后两个男人只得跟了过来。 老掌柜的苦着一张脸,短短十几步路,却弄了一脚的泥,就着手里的灯笼照照,对方那个年轻的娘儿们脚上却是一点泥也不曾沾上,红缎子的弓鞋,上面还绣着花——衬着那一身红衣裤,乍看之下,还真当是哪家的新媳妇少奶奶呢?说是行走江湖卖艺糊口的搭档,还真不大像,可也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像。 老掌柜的心里透着稀罕,嘴里可没有吭气儿。 年轻汉子已推开了马房的门,走了进去。 老掌柜的挑高了手上的灯,一照之下,心里还真纳闷儿一一什么地方都想到了,却是忘了这里。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地方竟是出奇的好,上面既不漏水,地上又不潮湿,牲口都集中在那一边上,空出的一间“料房”,堆满了干草,四面既不通风,足可容下十来铺位。 老掌柜的怔了一怔,心里正自稀罕。 年轻的女人已娇声说:“就是这里吧,天晚了,懒得再走了。” “这……”老掌柜的心里还在算能放几个铺位。对方汉子已摸出了一块碎银子。 “拿着!这地方我们包下了,不许第三个人住,知道吧!” 就这么说定了。 虽说是拴牲口的一间“马房”,一堆乱草,经过女人的双手那么一布置,情形顿有不同。 外面推进来个“鸡公”小车,上面的东西不少,各样什物齐全,一样不缺。 窗户上挂着红布帘子,床单被褥全有。粉红色的缎子面儿上面绣着鸳鸯,银色的烛台插着一双红蜡,一经点起,活色生香。 不用说,这小两口儿刚拜过天地,还在新婚头上,到这里“圆房”来啦! 远远地瞧着红彤彤的窗户,老掌柜的直纳闷儿,透着稀罕。 “还真有这档子事,到这里办好事来啦!” “马房当洞房,真有他一手。” 曹二拐子眯缝着两只眼睛,张着个嘴,一脸的“艳羡”,就差“哈拉子”没淌出来。 “也算是功德一件吧!”老掌柜的脸上堆着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别净瞧人家啦,累了一天,你也该‘挺尸’去了。” 天色阴沉,却是不再下雨。 咕噜噜,天上响了个滚雷。 闪电明灭,照着这院子内外,分外清晰。 袁菊辰揭开帐子,蹒跚着下了床,用剑鞘支着地,想要去倒碗水喝,只觉着头重脚轻,全身没有四两力气。 此番病势不轻。 敢情是前番病体未愈,再加上后来的一翻折腾,心情的过分悲伤,几下里合在一起,猝然发作,便成了这个模样。 看样子一天半天不会见轻,在此小栈尚不知要耗到几时,想来好不心急。 潘氏母女既已命丧黄泉,照理说应是别无急务,他却心怀仇恨,一心念着要为她母女报仇雪恨,直奔太原,手刃巡抚洪大略,非如此不足以消除心中之恨。 只是病来磨人,力不从心,好不气闷。 找着了桌上瓦罐,倒了一碗清水,刚喝了一口,便迎着了亮若灿银的一个闪电。 电光一明复灭,却似有个人隔窗伫立,直直地站在那里。 一惊之下,水也不喝了。 袁菊辰身子向后一缩,隐身于壁角,借助于一片树的阴影,挡住了身子。 便在这一霎,那个人已闪了进来。 好快的动作。 即使在黑夜里,袁菊辰亦能感觉出对方是个女人——那是由于对方窈窕的倩姿以及身影飘动之时所带出的淡淡清香。便是这种特有的香气,使得袁菊辰心中为之一动。 一个念头,突地自心头升起。 记得方才初夜之时,老掌柜的曾经带领一对年轻的夫妇,打自己窗前走过,便有这种桂花油的香味飘过,以之印证此人,香味完全一样,不用说,便是那个女人了。 一念之警,使得袁菊辰心头为之一振。 说时迟那时快。 黑暗中“呼”地一片疾风,夹带着疑为女人的那个身影,已向着袁菊辰卧炕飞扑过去。 人影乍落,刀光一片。 “喳!” 一刀砍了个结实。 却是砍了个空。 袁菊辰虽看不清对方的脸,整个动作,却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一刀,刀势急劲,绝非平常泛泛身子,以至于刀光闪处,整个帐幔劈作两片。 来人一刀下之,立刻发觉落了空招,脚下毫不迟疑,一个“倒卷飞帘”之势,待将向窗外扑出。 袁菊辰却是放她不过。 长剑“吹雪”便在这一霎,陡地振腕而出,直向对方飞卷的身子劈去。 第九章 刀下游魂 “当”的一声脆响。 刀剑相击,爆射出一片火星。 却在此极快的一瞬,对方以一式“金鹰剪翅”的奇快身法,“呼”地掠身窗外。 其势绝快。 随着她翻起的身子,原是虚掩的两扇窗子霍地为之大开。对方身子有如戏檐之猫,一个咕噜,已闪身室外。 好快的身法。 袁菊辰一惊之下,不顾自己重病在身,直觉的一个飞闪,掠身窗外。 “想走吗?” 起落之间,才觉出此番身法较诸昔日,大不利落。头重脚轻,几欲跌倒。 袁菊辰乍惊不妙,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左手向墙上一按,才自站定。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燕子般的轻巧,打对檐霍地飞身而落。 随着他落下的势子,“唰啦”一声轻响,一条亮银鞭抖了个笔直。 这个身手较之先时那个女人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条软兵刃上极有功力造诣。 眼前这一抖之势,不啻于一口长剑。 寒芒刺眼,直点眉心。 袁菊辰霍地一个倒仰,“哧”地飞出丈许开外,落向泥地。 以他平日功力造诣,决计不只如此,却不知目下这一场大病,来势不轻,竟然精气两虚,饶是如此,却也非比等闲。 打量着今夜之势,他自忖不是好兆头。 看来眼前二人,正是先时投店伪装卖艺的年轻夫妇,身手如此了得,却不知是何路数?莫非为北京奸宦所差遣?潘氏母女既已落难身死,却为何苦苦相逼,饶不过自己! 一惊之下,袁菊辰已自泥泞里腾身拔起。 噗噜噜,衣衫飘风声里,落向客栈瓦檐一角。 总是力不从心——脚下闪了一闪,几乎倒了下去。 “哧!”一缕尖风,夹带着一样物什,直奔眼前疾射而来。 随着暗器“梭子镖”的出手,对方那个年轻的娘儿们,已自对檐飞扑过来。 这个娘儿们还真狠。 人到刀到。 雁翎刀劈风直下,兜头就砍。 “叮当”一声,第二次为袁菊辰手上吹雪长剑给震了开来。 ——在刀剑一击的同时,对方的一只纤纤细手,直向袁菊辰肋间插来。 “噗!”两只手迎在了一块。 耳听着“叭!叭!”一连两声脆响,仿佛是踩碎了瓦片。 声音既是传自女人的脚下,也就证明了她的功力不济一一却是这一击之下,实已耗尽了袁菊辰仅有之力,随着他的一个滚身势子,直向当街飘落下去。 女人嘴里“哟”了一声。 怎么也没想到,袁菊辰在重病里,仍有如此身手。先时,对方掌势交接的一霎,袁菊辰固然真力尽耗,对方那个年轻女人,却也差一点折了筋骨,一条左臂齐根发麻。 眼看着袁菊辰即将逃脱,她心有不甘,一霎间刀交左手,于惊险万般里,红袖猝扬,再次发出了暗器“梭子镖”。 寒月下银光一线。 在袁菊辰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势里,“噗”地击中了他左面肋侧。 这一镖多半由于那个女人的力有未逮,要不然,可就有致命之险。 袁菊辰“啊”了一声,脚下一连几个踉跄,差一点跌倒当街。 偏偏是有人放他不过。 暗影里,一个人闪身而进。 亮银鞭飕然作响,兜头直落。 袁菊辰横剑以迎,“呛”然作响里,削下了对方一截鞭头。 施出了最后所余劲道,袁菊辰拧身而蹿,“哧!”纵身七尺开外。 却是力有不逮,身子一晃,扑通!坐倒在泞地里。 老猫 持鞭汉子却放他不过。 “小子,你纳命来吧!” 身起,鞭落。 “唰啦啦!亮银鞭怒卷如蛇,直奔袁菊辰头顶而下,却为后者翻起的长剑挑开一边。 袁菊辰身势再转,跌落于盈尺泥泞。 眼前形势,真正险到了极点。 瓦檐下的年轻妇人,施了一手“燕子抄水”绝技,起落间,如飞直下。 两口子一条心:决计要取对方性命。 那么疾快的势子,一起即落。 雁翎刀灿若银虹。一刀直取当心。 此时此刻,袁菊辰力尽气竭,想要闪开对方要命的一刀,可是万难了。 人不该死,五行有救。 暗夜里,霍地飞过来一件物什。 “呼”的一声,力道极大。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雁翎刀势。 “当”地一声脆响。 一击之力,极是可观。 年轻女人这一刀,原来足可致对方于死地,却是受阻于莫名其妙斜刺一击,刀势一偏,震开了半尺有余,“噗哧!”落在泥地里。 紧接着,那飞来物什噗地坠落,泥泞四溅,竟是半块残砖。 其势更不止此。 惊惶万端里,一条人影直穿当前。 随着这个人的蓦然现身,双手齐发,铮然脆响声里,飞出了一掌金钱。 极似暗器手法中的“满天花雨”打法,观诸眼前之势,数目少说也在百枚之数。 虽说是分量轻微,却由于来人手上力道的惊人,距离又是如此之近,一发而至,有似出巢蜂群,一股脑直向对方二人迎面击来。 其势绝险。 迎面男女,万万没料到有此一手。一声惊呼,双双飞身而退。 有似剪翅的一双燕子,“唰”地作两下分开。 犹是慢了点儿! 星光爆射里,仿佛是那个女人“呀”地娇呼一声,便自隐身暗夜。 袁菊辰一振未起—— 却为来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要命关头,眼前这一臂之力,实有可观,即在来人奋身直起的势子里,双双拔起,落身于对面矮墙之上。 紧跟着两个人身子向后一仰,即在来人巧妙的持撑之下,翻身墙角。 眼前人影疾闪——对方年轻汉子去而复还。 寒月一线,照射着对方那一张看似阴沉的瘦脸——正是先前投店、背着猴儿的那个年轻汉子。 眼看着袁菊辰即将刀下丧生,却是功亏一篑,焉能不为之恼火? 却是在暗中婆娘的一声痛苦呻吟里,打消了他的继续搜索之意。 袁菊辰乃得险中逢生。 掠过了一面矮墙。 猫也似地贴檐而进。 这个人身子不高,却似有无比劲道。袁菊辰在他搀扶之下,倒也轻松自在。 几次三番,袁菊辰就近打量他的脸,皆因为对方脸上的那个“遮面虎”拉扯得过低,几乎连鼻子都遮住了一半,自是看他不清。 站住,瞧瞧,又拐了个弯儿,其实不离眼前五丈开外。 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一扇。 房子里敢情还点着盏灯。 萤火虫屁股一样的那么一点点光度,约莫着也不过勉强可以辨物而已。 进来之后,房门又关上。 炕上敢情还躺着个人。 曹二拐子! 许是刚才照顾生意,搬门钉板过于劳累了,二拐子张着个嘴,鼾声连天,怕是打雷也吵不醒。 “伙计,别出声儿!”这个人哑着声音说:“要是让人听见,我可救不了你啦!” 声音透着耳熟,偏偏是袁菊辰一时想他不起。即在对方搀扶之下,歪在了土炕床上。 “你是……” 挣扎未起,袁菊辰不胜汗颜,只是向对方频频顾盼。对方的仗义援助,救命大恩,令他感激不尽,却是这个人…… “嘿!” 眼前这个人眨着精光内蕴的眸子,自我调侃道:“我一摘下帽子你就认识我了!” 嘿嘿一笑,举手拉下了帽子。 “啊!是你?” 老掌柜的! “怎么着,认识了吧?”老掌柜的堆满了一脸的笑:“打从你一来,我就认出你是谁了,不用说,大闹代州城,刀杀刽子手黄麻子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这……” 袁菊辰强笑着点了一下头。 “哈,”老掌柜的挑了一下大拇指:“好样儿的,老哥哥佩服的就是你这一号的人。” “只是……你是……” “老猫上树!”老掌柜的龇牙一笑:“听过我这号人没有?” “老猫……上树!” 却不曾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 “不给你说清楚了,料你也猜不出来!”老掌柜的挪动了一下身子:“老猫是我的号,姓桑名树。合起来就叫‘老猎上树’,明白了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袁菊辰点头道:“桑兄……” “小人物!不比兄弟你!”桑老掌柜的一笑说:“闲话少说,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说到了“伤”,袁菊辰顿时觉出那地方热辣辣的生疼,身子挪了一挪,红渗渗的浸出了一片鲜血! 义薄云天 好一阵子折腾,才算把袁菊辰身上的伤给料理好了,染满泥渍血污的衣裳也不要了,暂时换穿了曹二拐子的一套新衣,倒也勉强合身。 一切就绪,已是三更时分。 打量着手里拴有红线的“梭子镖”,掂了掂,桑树说:“分量不轻,女人能有这个手劲儿,倒是不多见,兄弟,你这条命好险,算是捡回来了。” 忍着伤痛,袁菊辰苦笑了一下,没有吭声儿。 桑老掌柜的说:“急着上路?” “倒也不是……” “那就好!”老掌柜的说:“十天半月你就放心在这里住着吧,明天天亮了,叫二拐子给你看看,他有个亲戚是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等把身子完全养好了再走也不迟,反正你不说走,我绝不赶你。” 袁菊辰点头道:“谢谢……” “只是有一样,”桑掌柜的说:“从明天起,你可不能露脸,要是叫人看见起疑,官私两面都罩不住,可就坏了!” “当然……” 袁菊辰伸手把桌子上的梭子镖拿起来认了认。 “知道是谁吧?”老掌柜的神秘的笑了一笑:“谁你惹不了,单惹上了他们。” “是……” “十三把刀!听说过没有?” 袁菊辰点了一下头,便不再吭声。 算算这一路之上,把他们哥儿十三个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不用说这是最后一拨子了,却是男女两个雏儿,透着稀罕。 “我的这双‘招子’不花,十三把刀里面,数他们两个最难缠!”桑老掌柜说: “男的叫‘飞麒麟’谢天,女的是他老婆‘小红蛇’莫飞花,夫妇两个出了名的狠,谁要是惹上了他们,不死也得剥层皮,你怎么惹上他们啦?”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真不知从何说起。 桑老掌柜站起来到外面瞧了瞧,关上了门,特别在窗户上加上了一层单子,如此一来便不愁灯光外泄。 曹二拐子还真能睡,张着个嘴,鼾声如雷。 水开了。 老掌柜的泡了两碗好茶,端到炕前的八仙桌上。 “行啦,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别闷着了……”一面坐了下来:“就咱们两个,你说吧!” 沉闷了好一阵子,袁菊辰才叹了口气,打量着老掌柜的这张脸,不由他不实话实说,却是难掩焚心之痛地簌簌淌下了伤心之泪。 “这……”老掌柜的可有点傻啦:“兄弟……你慢慢地说吧……慢慢说。” 寒风飒飒,吹在窗户上,不时传出“沙沙”声音,炕头灯盏,光焰婆娑,摇曳了满室的凄凉迷离。 袁菊辰终于说完了此行的一段经历,悲愤时激昂,慷慨,伤心时热泪滚滚,只把桑老头听得热血沸腾,热一阵冷一阵,不时地咬牙切齿,眉扬目张,那样子就像是得了什么病,中了邪似的。 忽地他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一声:“洪大略,我操你祖宗八代!” “轻声!”袁菊辰一把拉住他,真担心声音传出去,被谁听见了。 所幸还没有惊动什么外人。 正在打呼的曹二拐子一惊欲醒,翻了个身子,嘴里嘟嘟哝哝,又继续追寻他的好梦去了。 桑掌柜的才似警觉地坐了下来,却是气得脸色发青,当下向袁菊辰抱拳道:“有眼不识泰山,原来‘西山鹤’袁大侠,袁老前辈是你的尊祖,紫流江派身法,世无其双,怪不得兄弟在重病之中,亦能有此身手,佩服、佩服,请容我一拜。” 站起来一躬到地。 袁菊辰不及礼让,桑掌柜的又说道:“潘侍郎功在社稷,有功不赏,无罪受死,足见昏君无能。可恨刘瑾、马永成这帮子太监小人,鸡犬升天,唉唉,这叫什么世道天日?” 微微一顿,才又接道:“这件事发生太快,我们这里还没听说,只是前两天潘夫人、小姐问斩,街巷才偶有传说,却不知其详,我正在心里奇怪,今天听兄弟这么一说,才算是明白过来……哎呀!兄弟,你能有这番侠骨情怀,力保忠臣之后,千里投亲,这番义气作为,好生令人敬佩,请受我这第二拜。” 话声一顿,又是一躬到地。 不等袁菊辰有所反应,老掌柜的又说道:“如今潘夫人、小姐为奸人所害,兄弟你抱病奔驰,不畏权势暴力,仗义复仇,真正义薄云天,此心可昭天日,我想那屈死九泉的潘氏一家,如果地下有知,定当会保佑你此行成功,兄弟你的大仁大勇,好生令人钦佩,请受我这第三拜!” 说拜就拜,一躬到地,竟呜咽着泣了起来。 妙郎中 袁菊辰笑了一笑,探出了“吹雪”长剑,以剑鞘插入老掌柜腋下,硬生生把他架了起来。 桑掌柜的惊了一惊,止住泣声道:“好腕力,这是……” “紫流气功!” “嘿!”老掌柜的脸现稀罕:“看样子我不知道的可多啦,没说的,以后老哥哥这个店也不开了,我跟着兄弟你跑,打杂也行,只一样,你得教我几手儿!” “你的功夫已经很不错了。”袁菊辰深情地看着他:“只是有一阵没练了吧!” “嘿,一针见血!”老掌柜的说:“两年没下场子啦!你看看。” 拍拍身子的肉.他说:“都长了膘了,不过,兄弟你吆喝一声,照样能上阵杀敌!” 袁菊辰笑笑说:“你言重了。” 义气搏义气。经此一谈,二人大是投缘。 老掌柜的过来坐下,挑动着一双浓眉道:“这事情经兄弟你这么一说,我算全明白了,天大的事眼前你也搁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第一步,你先把身子养好,既然你自通歧黄,那就再好不过,明天起我侍候你,咱们药补、食补一起来,多则半月,少则六天,准让你复元如初。” 袁菊辰微微一笑,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好人。 他却有悬心之事——住在客栈马房的那两把“刀”:“飞麒麟”谢天、“小红蛇” 莫飞花。 “老猫”桑树满怀自信地说:“这两口子交给我啦,有我看着他们,再说,那个娘们胯上着了我的金钱镖,跟你一样,总得躺上两天,明天我瞧瞧他们去。” 袁菊辰想想也是。 老掌柜的说:“代州城经你这么一闹,可热闹啦,汪知州那个狗官,素来是胆小如鼠,我看他八成吓坏了,不用说正在调兵遣将,要捉拿你,可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窝在这里,你就放心地住着吧!” 袁菊辰心里想着太原洪家,认定了洪大略是陷害潘氏母女的元凶大恶,只要杀了他,便是为屈死九泉的潘氏母女报了仇,其他各人,大可不必深究,却哪里知道,洁姑娘主婢如今犹在人世,根本就没有死,而且近在咫尺,就在汪知州的后衙。 这却是他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了。 起了个早儿。 其实根本他就没有睡。 老掌柜的踩着一脚的稀泥,来到了马房附近。 里面男人的声音,叱了一声:“谁?” 房门“呼”地敞开,姓谢的年轻男人一脸警觉地闪了出来,看见了来人之后,脸色才松下来。 “是你,老掌柜!” “打搅、打搅,昨晚上睡的可好?” “好?”姓谢的哼了一声:“你这个地方不干净,闹贼!一宿没睡!” “闹……贼?” “可不!”姓谢的还真会装样子:“三更半夜的,想偷东西,我老婆一喳呼,叫他给攘了一刀!” “啊!”老掌柜的吓了一跳:“攘了一刀子?这……要不要紧?这可是从哪里说起……” “还算好!”姓谢的说:“死不了,你来得正好,这附近有能治刀伤的郎中没有?” 老掌柜的嘿嘿一笑:“要是你先生不嫌弃,就叫我进去瞧瞧!” “你?”姓谢的怔了一怔:“你会治病?” “哪里,哪里……”老掌柜的说:“治病不敢说,早年跟着我爷爷到处跑,专治跌打损伤。” “啊!那太好了。” 里面的女人也听见了,哼哼着说:“那就麻烦你吧,掌柜的,请你进来一趟!” “好说、好说,我这就瞧瞧吧。” 女人半斜着身子歪在柱子上。 下半身盖着被子,挺讲究的湘绣被面儿,衬着她无限娇柔的俏模样,真像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少奶奶,谁又会想到,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盗! “小红蛇”莫飞红头发蓬松,脸色憔悴,但强挤出来的一丝笑容,也有其风骚。 “瞧瞧这个地方……也就不让你坐了……” “好说、好说。”掌柜的四面打量一眼:“赫!真像是新房一样。我说,这个贼他是打哪儿进来的?” “这……”女人说:“许是门没关好。” 姓谢的年轻人说:“掌柜的你真能医?” “看看再说吧!” 怪不好意思的,那个婆娘把身子歪这一边来,拱起个屁股——拉下被子一角,可就现出了她的如雪玉股,上面缠着条白布,却让血给染满了。 伤势可是不轻。 打量着虽不及袁菊辰那么严重,却也不是闹着玩儿。由于伤处正当后胯骨,这个部位最麻烦,一点小伤就能让人直不起腰来,怪道这个娘儿们一直歪着身子。 喜讯儿 姓谢的男人扶着她坐直了,为她解开绑着的布条,血都粘上了,拉扯不清。 女人呻吟一声,皱着眉头说:“扯吧!” 一下子拉开来,咕嘟嘟涌出来大片鲜血。 姓谢的好不心疼,不容老掌柜的招呼,即把备好的一些粉药给搽了上去。 “不行,这止不住!” 老掌柜的倒也在行,两个手指头分开一按,流血顿止。 “还真有你的!”姓谢的脸现喜色道:“快给瞧瞧吧!” “嗯,”老掌柜的一面仔细端详:“伤的还真不轻!” 手指盘分,伤处顿现。 “啊哟……”女人疼得全身打颤:“你可是轻着点儿,好疼!” 总算检查完了。 “不像是刀伤!”老掌柜的说:“像是飞镖什么东西打的!” 姓谢的“嘿”了一声:“真有你的!你就别管是什么东西伤的了,看看要不要紧,伤了筋骨没有?”老掌柜的“哼”了一声:“可是不轻,骨头没伤着,筋可是伤着了,大奶奶我看你得在床上好好躺着了。” 姓莫的女人半天没有吭气儿,一会才冷冷问道:“要多少时候?” “最少得半个月。” “那可不行!”她说:“我不能在这里呆着,我们还有事急着赶路。” 老掌柜的嘿嘿笑了几声,没有说话,那意思像是在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姓谢的掏了一块银子,足有十两,往老掌柜的手上一塞:“拿着,你就多费心吧!” “哟,哪用得了这么多呀!” 敢情是见钱眼开,直乐得老掌柜的眼前金星乱冒,那双拿钱的手抖作一团。 姓谢的一笑说:“钱有的是,三天见好,另外还有重赏,快拿药去吧!” 老掌柜的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头拿来了个药箱子,里面的名堂还真不少。 经过一番洗涤上药包扎之后,姓莫的女人伤处果然大见轻松,却是也有坏处,她动不了啦。 老掌柜的给她上绑了,腰上绑了一圈竹笺子,说是保护筋骨,只是这么一来,莫飞花连弯腰也难了。 “怎么样,大姑娘你想好了没有?” 陆同知脱下了身上的披风,交给一个丫环,大咧咧地自个儿坐下,摆摆手,后者便退了下去。 屋子虽然不大,布置得却很华丽,特别是窗台上的那盆水仙,衬着盆底五色透明的石子顿见不俗,淡幽幽的一脉清香,嗅着舒服极了。 虽说是在服丧之中,洁姑娘却也清丽动人,玉容憔悴,更惹人怜惜。 只是没精打采地默默坐着。让窗外射来的一方阳光整个把她包了起来。 她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已经很久了。 每一天早晨或午后,她都爱在这里坐着,特别是午后的此刻,阳光的温暖,常常使她觉得她还在“活”着,否则,生存的意义就更模糊了。 “咳,太冷了,小心着凉!” 陆同知说:“这几天睡觉可好?彩莲说你夜里老醒,不安宁,大人为此很不放心,要我来看看你……顺便问问。” 说着就嘿嘿地笑了。 下面的话不说也知道——他是来为汪大人打听婚讯来了。 陆同知又说:“我看过黄历了,十六日子挺好,大人也很中意,大姑娘你看……” 忽然,他为对方姑娘所逼视过来的目光惊得一跳,话声因而中断,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已很明显,她是不乐意了。 “哪能这么老拖着呢!” 陆同知由位子上站起来,脸上大是不耐地说:“你的事我们已经尽了心,你和彩莲现在还能活着,全是大人的恩典,你要知道,这是多大的风险哪?” 一片冷笑,泛自她苍白的脸上,仍然是一言不发。 正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之所以支持着她仍能活下去的原因是因为还对袁菊辰存有念想,即使如此,求生的意念却也日趋黯淡。 真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尤其是在面对着陆同知或是汪知州那么令人憎恶的嘴脸时,她的信心和忍耐,都会遭到强烈的震撼,死亡的阴影也就相对地升高。 就像是眼前的一霎,她甚至于连看他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了。 陆同知绕了个圈子,站在她面前。 “大姑娘,好好再想想吧,十六日,还有十天,不能耽误了,知道吧!” 说完,他就转身来到门前,小丫环把他的披风拿过来,陆同知接过来披在身上。 “彩莲呢?” “前院里去了。”那丫环说:“给新奶奶拿衣服去了!新做的!” 陆同知点头笑着说了个“好”字。 这里对洁姑娘都已经改了称呼,虽然还没有正式过门,忖思着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新奶奶”三字不胫而走,在州大人的后衙里,已是无人不知。 陆同知前脚刚走,彩莲后脚便转回来。 打前院里回来,手上抱着个包袱,里面满是绫罗绸缎的新衣裳。 脸上喜孜孜的,一扫往日的忧郁,那样子迫不及待,三脚并两步的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 一眼瞅见眼前的那个丫环,忙站住,摆摆手说:“这里用不着你,你下去歇着吧,有我呢!” 小丫环“巧姐儿”是打发来专门服侍“新奶奶”的,人很机伶,为了以后有好日子过,这会便得柔顺着点儿,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彩莲过去看看,关上了门,又跑过来,神色张惶而喜悦。 “小姐,喜讯儿!我听见了个消息,您猜猜谁来了?” 洁姑娘微微一怔,用冷漠的眼神儿向她看着,注意到她手里抱的一堆新衣裳,唇角微牵,露出了不屑。 “哎呀!不是这个!” 甩下了手上的大堆新衣,跳到了她的跟前。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彩莲说:“您猜是怎么回事?袁菊辰先生来了!” “啊!” 像是忽然吞了个“开心果”样的,洁姑娘一惊又喜,突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谁来了?” 苍天 彩莲说:“袁菊辰,袁先生来了!” 洁姑娘这才听清楚了。一片笑靥展现在她苍白的脸上:“在哪里?” 一把抓住了彩莲的手:“他……在哪里?” 左右顾盼一眼,真像是就在眼前一样。 “不是这里……” 拉着她坐下,彩莲才轻轻地说:“袁先生他来到代州了。” “你怎么知道的?” “听前院里人说的!”彩莲说:“听说他杀了人,代州城里里外外,现在画影绘形,正在捉拿他呢。” 洁姑娘呆了一呆,半天才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到底是找来了……” “说是杀了不少的人!”彩莲左右看了一眼,更小声地说:“那个汪知州吓得了不得,连大门都不敢出,特别调来了好些人,这几天里里外外防范得可严啦,生怕袁先生飞进来,要他的狗命!” 潘洁冷冷一笑:“活该。”又问:“你还听见什么啦?” 彩莲说:“就是这些了……啊,”她说:“听说外面杀了人,三个女人。哼!夫人、小姐您还有我——他们找了三个替身,在菜市口给砍了!” “真有这回事?” “真的、真的!那边的大奶奶还指着我说:‘回去告诉你们小姐说,这下子她可以安心了,死不了啦!有人替你们一家三口死了!’酸里酸气的,真是老不要脸!”彩莲说:“您是没瞧见她脸上搽的粉,真有铜钱厚,老妖精!” 洁姑娘默默无声地走到了窗前。 “糟了!”她讷讷地说:“袁先生他受骗了!” “受什么骗?” “你不知道!”洁姑娘脸上蓦地兴起了愁容一片:“要是他以为我们死了,岂不要急疯了……唉呀……这可怎么办?” 彩莲登时为之一怔:“怪不得他会乱杀人呢,准是急疯了。” 洁姑娘踌躇了一下:“要是知道他住在哪里就好了……” 彩莲摇头说:“那也没有用,这里到处都是人,尤其是我们,被看得死死的,动一动都有人知道。” 洁姑娘神色黯然地点点头道:“是我急昏了头……看样子是跟他难见面了!” 彩莲说:“想个法子,求求那狗官,让我们出去一趟……” “那有什么用?又到哪里去找他呢?” 她跺了一下脚说:“不管怎么,这总是个好消息,只要他人在这里,总能想个法子……” 彩莲说:“我们不能去找他,他却可以来找我们。” 这句话使得潘洁心里一动。 “你说的不错。”洁姑娘说:“袁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一定放不下我们,活着有人,死了有尸,若是他能去认认尸体就好了……” “他……会么?” “但愿他会……” 一霎间,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抬头向着湛湛苍天,她喃喃诉道:“天上的神,我只有依靠你了,求求你把袁大哥带到我身边来吧……” 像是起了一阵子风,惹得满院落叶萧萧。 大盗—名 天色转晴,到处是泥泞一片。 断垣、瓦脊、沟渠……凡是阳光照射之处,俱都蒸腾着白白的一片雾气,时有臭味扑鼻,空气不佳。 才不过晴了一天,就有人把被子拿出来晒了。街道上满是猫狗的尸体,死了的老鼠所在犹多。不过是下了一场大雨,便自成了这般模样,真要是洪水来了又该如何? 实在憋不住,袁菊辰出来走走。 头上戴着个斗笠,低到遮过了眉毛。 身上不自在,特地借了根“曹二拐子”的“拐子”用用,拄着走倒也方便。 街上满是闲人,扶老携幼,熙攘一片,要饭花子那般的衣衫褴褛,甚是凄凉。 东边那块地头,有个茶楼——“正兴”,楼上楼下,生意不恶,门口地方有块空地,人群最是稠密。 过去这里小贩云集,南来北往江湖卖艺的朋友,尤其喜爱在此逗留,锣声一响,四方云集。便是卖个糖人,扎个风筝什么的,都能糊口有余。这两天却是不行,说是犯了“太白金星”,没给河神娶媳妇,让一场大水把“风水”给破了。 前推后挤,人头熙攘…… 大家伙争着在看什么,袁菊辰便也赶了过去。 一张新贴的告示一一 缉拿大盗一名:姓名,袁菊辰。 “袁菊辰”三字一经入目,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上了“红”榜了,再看看画着的那个人,大长脸,扁鼻子,满脸胡子,简直和自己一点也不像。 原来他还有点心虚,这会子反倒把头抬高了。 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张,罪大了,共列有十项大罪,反正是百死有余,州衙门悬银二百两,死活不拘,务期缉拿归案。 看看所列的罪项,把从北京起一路死伤的人,都算在了自己头上,想想倒也不差,心里暗自好笑,随即转身步出。 且到“正兴”茶楼歇上一歇。 外面闹水,这里生意却是不恶。 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小伙计好心给他找了个座儿,与人并凑一桌。 座上原有三人,各据一方,像是一伙的,均穿着一袭灰布高领长衣,扎“万字巾”,脚下一双“二蹬脚”的桐油短靴,貌相胖瘦各异,气味则一。 这类人,不是镖局的朋友,便是公门当差。 以眼前三人而论,由于衣着一致,倒像是在公门执役的可能更大。 这类人,眼前躲之犹恐不及,鬼使神差,竟然安排坐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有心站起一走,那么一来不啻更是落了痕迹,倒不如装着无事,放大方一点的好。 斗笠也不戴了,摘下来放在桌上。木头拐子夹在裆里,点了一客“猫耳朵”。未上之前,先来碗“普洱”香茶,润润喉咙。 对过的长脸汉子,嘿嘿一笑,口音浓重地道:“才来乍到?” 眼睛够尖,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外地来的。 “对了!”袁菊辰说:“往南边去,桥断了,走不成困在了这里!” 长脸人嘿嘿一笑,频频点头,把一个夹有羊肉的火烧三口两口吃下肚里。 左面这人个头矮小,像是生有黄疸病样的一张黄脸,模样儿甚是阴沉。 另一个,矮小精干,一脸油滑之气。 三个人原来正在谈说什么,不期插进来袁菊辰这个外人,不免有些扫兴,看样子虽是公门当差,却不是什么角色,应是“贱役”之流,顶多混个吃喝,肚子里既无文墨,毫无气质排场可言。 “这件事,张头儿做得太过,拿了我们的黑钱!” 黄脸人手指敲着桌面,满脸气愤地道:“明明说好的是三份钱,怎么成了一份?他娘的吃我们‘二食!’”(注:北方俗语,吃“二食”即拣吃油水,占人好处之意) 长脸汉子,冲着袁菊辰一笑:“哥儿们,不拿你见外,就当我们是在胡扯,没你的事儿!” 袁菊辰“哼”了一声——他的心思沉重,哪里有此雅兴?眼皮儿也不抬一下,只管自己喝茶。 黄脸人十分激动,又道:“三副棺材,就算是最差的柳木吧,也值三两银子,娘的,七吊钱就打发了?是给要饭的?” “算了吧!”短小精干的一个说:“要吵要争,是当天的事,现在人都埋了个球,还争个‘卵子’!” “那倒也不是。”长脸人说:“事情在个理字,只要在理,事过三年也能争,别说才三天了!” 黄脸人直着眉毛道:“就是这话了,他张头儿吃肉,咱们连汤也捞不着喝,这不说了,临末了,连三副棺材钱也没落着,这可就太损了点儿!” 矮个子翻了一下眼皮:“那你的意思是?” “咱们给他撂下一句话——三两银子,少一个蹦子儿也不行!” 矮个子一笑:“姓张的可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要是不答应呢?” “那就给他闹蹦个娘的!”黄脸汉子口沫横飞地说:“反正是才埋不久,三副女尸,咱们给他挖出来,叫大家伙看看是芦席还是棺材!” “三副女尸”一经入耳,袁菊辰为之一惊,想不听也是不行的了。 长脸嘿嘿一笑:“这可太绝了点儿,除非咱哥儿三个以后别在他手里混了……” “怕个鸟?”这时,黄脸人的声音倒是小了:“大不了咱们不吃这行饭,事情一抖开了,别说他姓张的兜不住,就连州大人也得出身冷汗,哼哼……冒名顶死,这该是多大的罪?” “啊呀!” 袁菊辰头顶雷鸣,心里大叫一声,愣在当场。 第十章 小舅子 长脸汉子面色一凝,瞪向黄脸人道:“你胡说些什么?心里不清楚……这种事也是嚷得的?自己掌嘴吧!” 说罢霍地站起,说一声:“衙门口见!”便自走了。 短小精干的一个,看了袁菊辰一眼,缩缩脖子,也站起道:“钱是要的,法子另外再想,先走一步!”也自去了。 只剩下黄脸汉子一个,气鼓鼓地挺着个肚子,忽地叹了口气,埋怨道:“你们都走,留下老子算账,这个主意不赖。嘿嘿!老子不是笨蛋,这就来个挂账,两不吃亏。” 刚要站起,却为袁菊辰出言唤住: “朋友且慢走一步!” 黄脸人怔了一怔,坐着不动。 袁菊辰说:“一个人无聊。老兄快人快语,如承不弃,愿意与老兄交个朋友,这顿吃喝由在下开销就是。” 末后的一句话,大大合了黄脸人的心意。 “好说,好说……” 脸上一笑,便不走了。 呼来堂倌,袁菊辰说:“羊肉烧鸡各来一盘,再来壶酒!” 这般排场,更是对了黄脸汉子胃口。 哈哈一笑,他摇手道:“不用、不用!忒破费,忒破费了!” “一点吃喝,算什么?” 袁菊辰探手入怀,摸出了五两纹银一锭,向对方面前一推,开门见山地道:“实不相瞒,老兄方才的话,对了我的兴趣,多有请教,如承实言见告,吃喝不算,这银子便是老兄的了!” 黄脸汉子怔得一怔,脸上大是惊喜。 他这班公门贱役,平日只是混个吃喝,哪里见过这般出手?即以先时忿恚,所争亦不过三两纹银而已,且是三人合分,对方这人,出手即是五两银锭,真正财神天降。直乐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如坐针毡。 这类小人,唯利是图。利之当前,百无禁忌,还有什么不好说? “说吧,兄弟交了你这个朋友,只不知……你要问些什么?” 白花花银子,刺眼生疼,左右甚是惹眼。腰带上抽出块汗巾,先把它盖上再说—— 顺便用手指戳上一戳,沉甸甸应是真的不假。 心里一舒服,表情如沐春风。 袁菊辰沉声道:“刚才老兄说到三具女尸打理埋葬之事……” “原来问这个。” 左右看了一眼,一只手摸着下巴,他说:“咱们是人在哪里说那里了,出了门兄弟可是愣不认账,别看你的银子不少,衙门口的话,这可是要掉脑袋瓜子的事情,老弟台,你可要放明白一点!” 袁菊辰道:“这个不用关照,出门各自东西,见面两不相识!” “好!”黄脸人一拍桌子:“这才是好朋友,够意思。问吧,除了我老娘偷野汉子那一宗不便多说,其他知无不言,一定有问必答!” 酒菜来了。 黄脸汉子老实不客气地撕下只鸡腿,大咬一口,举壶虚邀了一下,自斟一盅,一仰而净。 “不就是三个女尸吗?”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黄脸人不问自说:“三天前才砍的头,说是赏三口棺材,临末了却改为芦席一卷,乱尸岗胡乱一埋了事。” “不是问这个。” 袁菊辰沉声道:“我是问死者三人的名字,不是潘大人的一门女眷吗?” “噢……”黄脸人着实打量了他一眼,点头道:“老弟台你这几句话还是真问到了节骨眼上,全衙上下除了兄弟以外,怕是再无第二个人敢回答,知道也不敢多说!” “老兄快人快语,才要就教!” “好吧!我就实话实说,他娘的,当官的干这种事,上无天日,下无王法,老子就看不惯!” 黄脸汉子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大嚼两下,哼了一声说:“羊肉不错。老弟台,你今天还是真问对了人,你不是问到死的那三个女人吗……实在告诉你吧,那是冒名顶替的,不是潘侍郎的家眷!” “什么……” 袁菊辰全身为之一震:“你说什么?” “不是潘大人的家眷,你知道吧,是冒充潘大人的家眷,冤枉被砍了头!” “这……又为了什么?” 一阵惊喜,发自袁菊辰心底,简直有点难以置信。 “为什么?哼哼……” 一仰脖子又喝下去一盅。他才说:“为色嘛!还不是潘家大姑娘长得太美了!” 袁菊辰愣了一愣。 黄脸人放低了嗓子说:“听说潘大姑娘生有沉鱼落雁之容,叫咱们州大人看上了,打算纳为小妾,这才……嘿嘿……” 袁菊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么说,那天菜市口砍杀的三个人,只是为了虚应故事……” “对啦!”黄脸汉子一面斟酒,放下酒壶说:“这叫明修……什么又暗……暗什么来着?”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对!”黄脸汉子脸色泛红地笑着说:“你还真有学问……就是这么回事,往上面蒙事嘛!只是可怜了三个屈死鬼儿!” 袁菊辰沉默一响,冷冷地道:“州大人强逼纳妾,潘家母女可会答应?” “老的死啦,说是自杀啦,小的正被软禁,反正磨嘛!总有一天磨不过,被他弄到手完事!” 袁菊辰忽地一惊站起,黄脸汉子为之一怔,前者似觉不妥,又坐下来。 “你是说潘……夫人她自杀已死?” “对呀……”黄脸汉子说:“不愧是侍郎夫人,有种!尸首还是我们哥儿三个埋的。 嘿,他们当官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哪一宗我都知道,比谁都清楚,只是不说罢了!” 袁菊辰低头一声不吭,想到了潘夫人的自杀身死,心如刀割,此番心情起伏,悲喜交加,真正难以言喻,原已绝望的心,只因为洁姑娘的尚在人间,陡然又产生了希望,一霎间的情绪变化,真使他手足失措,简直坐立难安。 黄脸汉子只顾吃喝,一杯在手,哪里体会对方之寸心万变? 话题又聊到了眼前的大热门儿。 “看见外面的告示没有?”他说:“大盗袁菊辰,嘿……小伙子还真有种,一个人干了几十个!” 黄脸汉子忽地身子前倾:“再给你说件新鲜事儿,这个姓袁的哪是什么江洋大盗,他是潘侍郎的一门官亲……是他的小舅子……所以……” “所以怎么样?” “所以咱们大人才非要他的命不可!你知道了吧?”他语焉不清,八成儿是有些醉了。 丢下了小块碎银,袁菊辰站起来欲走,却为黄脸汉子一把抓住。 “别走……兄弟。”黄脸汉子一面说,歪斜着站起来:“说了半天,我连你名字还不知道,你是……到底姓啥?叫个啥?” “我姓袁!” “袁……” “袁菊辰!” “袁……你就是……外面……贴的那个?” “对了!”袁菊辰身子前倾:“潘侍郎的小舅子!” 黄脸汉子身子一晃,一个屁股墩儿坐了下来。 好消息 强捺着性子,吃药疗伤,这已是第三天了。 桑老掌柜的很够义气,每天两次探视,并施以推按之术,甚是得力。 忖思着眼前袁菊辰这个病势已似好了八成,后肋的镖伤都结了疤,他已经完全可以自由行动,却不知是否能蹿高纵矮、施展轻功? 是以闲着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在八仙桌上放上一张凳子,不时地蹿上跳下练习着玩儿。 但只见人影交错,满屋子呼呼风声乱响。 袁菊辰求好心切,只是练个不停。 蓦地风门打开,桑老掌柜的当门而立,乍见此情景吓了一大跳。 “哟喝,你这是……” 袁菊辰收住身势,一笑说:“一个人无聊,闲不住,练练也好。” 桑树一双眼睛,颇似惊喜地在他身上转个不已,两只手搭在他身上,频频点头道: “行啦!行啦!再有个三天,就不用在屋子里闷着啦!” 袁菊辰说:“三天?用不着!” 他接着说道:“我这就要动!” “兄弟,使不得!” 桑老掌柜的显然还不知道他早就出去过了。 “外面风声很紧,到处绘影绘形,都是捉拿你的告示,可是不能动呀!” 袁菊辰一笑坐下来,却也不与说破:“你的意思是要我在这里闷一辈子?” “嘿!”老掌柜的轻笑两声,坐下来,拍着袁菊辰的肩膀:“再忍两天,忍两天,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可现在你得沉着点气……要是现在一露脸,可就坏了事啦!” “什么事?” 老掌柜的笑容里透着精明:“你不是一心一意想着要去太原找洪大略为潘家报仇吗? 现在机会来了!” “怎么回事?” 袁菊辰顿时精神一振。 老掌柜的冷笑了一声:“这是上天恩典你,太原你也用不着去了,他人来啦!” “谁来啦?” “还能是谁?当然是洪大略那个狗头,他这就要来了!” “啊!” 袁菊辰兴奋地站起来,想一想又坐下来,果如老掌柜所说,这种事却要沉住了气。 “什么时候?” “再过三天!”桑树嘿嘿冷笑两声:“朝廷来了大员,镇守中官、巡按、总兵都得赶到大同,说是传圣旨,没事穷折腾!” “消息可靠?” “那还用说?”老掌柜的说:“我有个表弟在大同镇上当差,职司传令,昨天见着了,据他说镇上闹事,有人造反,死了个参将,两个千户,情势很紧,监军太监张化一张状子告到京里,这下子可好,京里来了人,你说洪大略能不害怕?”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朝廷来的是个太监,很可能是谷大用,指明了要洪大略、镇守中官王宪到大同接旨,共商对策。弄不好洪大略这个总兵就别想再干下去了,我表弟亲自把公文传到了太原,回程路过,咱们哥儿两个昨天在镇上喝了一盅,意外地听到了这个消息,你看不是正好你用上了!” 袁菊辰道:“你表弟说了洪大略什么时候到?” 桑老掌柜的说:“大同接旨是十五日,预计洪大略十日经过代州,算算时间,还有三天。” “在代州他住在哪里?” “这……”老掌拒的说:“我得再打听一下,反正兄弟,误不了你的事,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等着他,不出三天,一定有消息奉告!” 袁菊辰一句话也没说,长长地吸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门口,向外面望着。 “皇天有眼,潘夫人,你这冤死的仇,我给你报了……”他心里祈祷着:“愿夫人您在天之灵保佑,让我能杀了洪大略这个无义的小人……” 他又想到洁姑娘,想到她还陷身在汪知州的手上,一时热血沸腾。 这可又连上了与这个州官的一段仇恨,少不了要大开杀戒了。 关于洁姑娘没有死的这件事,他还没有向桑树说起,原是想就在今夜到州官后衙走走,相机行事,若是老掌柜的知道了定要阻止,现在听见洪大略即将前来的消息,为免打草惊蛇,暂时倒是不宜盲动。 病美人 老掌柜的一笑说:“还忘了件事,小红蛇那个娘儿们伤势可比你重多了!” “怎么回事?” “她呀,她好不了啦!” 老掌柜的嘿嘿笑道:“天不该地不该,她不该找到了我,你说,在我手里我能让她好了吗?” 袁菊辰皱了一下眉:“这倒是个麻烦,你看看怎么对付他们?” 桑树一笑说:“这件事你就别费心了,这夫妇俩平日神出鬼没,最会算计人,坏事干绝,今天犯在了我的手上,岂能便宜了他们!” “你打算……” “瞧我的吧!”老掌柜的数算着他的妙招:“这叫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两口子怎么也想不到,一向算计别人,今天竟然阴沟里翻船,落在了我老猫手里,我也不杀他们,把他们五花大绑往衙门里一送,叫那群鹰爪子来对付他们。 似乎是太如意了一点! 想象中“十三把刀”的佼佼身手,总不该如此窝囊,怕是老掌柜的自信过甚,反着他们的道儿,可就不妙…… 掌灯的时候,老掌柜的来到了侧院马房。 房子里刚亮起了一盏灯,朦胧灯光透过窗前红布,摇曳出一团暗淡光彩。 那个婆娘一如往日平常模样,歪着垫高了的身子在睡觉。屋子里燃着一小盆火,总算把四面来的寒气给压了下去。 “怎么样啦,大奶奶,好点了没有?” 桑老掌柜的搁下手上的药箱子,同往常一样地趋前问候。 姓莫的女人哼了一声,缓缓转过身子来,模样儿楚楚可人,透着个“娇”。 几天病下来,脸子也消瘦憔悴了,青丝莲松,挽了个一窝丝的“杭州簪”,却在两眉之间,贴着个“花子”,今人管叫“眉间俏”(注“以小花贴于眉心”),越发显着病恹恹惹人怜惜。 这女人原有几分姿色,人又高挑、窈窕,素日在江湖不知迷倒了多少痴情汉子,后来嫁与谢天,倒像是老实了,却是生性轻佻,眉梢眼角,风情万种,哪怕向人看上那么一眼,也有勾魂摄魄之势,为此他汉子谢天不知惹了多少闲气。 “你这个掌柜的,到底会看不会看……怎么越看越厉害了呢?” 妇人一只手支着褥子,半坐了起来,水红绫子睡裙,松裂裂地解开着,露出来腰胯一面的细皮白肉,看得人眼冒金星。 老掌柜的心里骂了一声妖精女人!慌不迭把眼睛移开别处,却也禁不住心里通通直跳。 虽说是靠六十的人,却是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女人谁人不爱!只是这一个却万万不能。 心里发了个狠,老掌柜的装着没事样的,又回过脸来笑着。 “大奶奶说的,哪能呢!来,我再瞧瞧。” “可小心着点儿。” 纤腰半拧,把个屁股高高翘起,才褪了一半裤子,老掌柜的已由不住有些脸红。 心里付思:这是怎么回事?敢莫是中了色魔妖气?一念之惊,目光斜乜,可就瞧见妇人的半面酥胸,颤莹莹肉光一片。 老掌柜的心里“啊呀”一声,禁不住一个打颤,后退了一步。 今日此来,原已有了决定,正是要向对方下手。怪在往常看病,谢天总在身边服侍,极利出手,打算在他为妇人挽衣解带之间,以快手点其穴道,双手妙施,举手之间,可将二人同时就擒。 却是今晚,透着邪门儿。 姓谢的从自己进门之始,压根儿连移动一下也不曾,远远地坐在边上烤火。 桑老掌柜的原已待向妇人出手,却以谢天的不在跟前,忽然作罢。“怎么回事!老掌柜的?” 高架着一双腿脚,姓谢的眸子里,意外地着“冷”,眼神儿大异寻常。 老掌柜的心里一动,目光转处,陡然发觉到谢天手边的一口长刀。 一惊之下,才知不好。 耳边上那个生病的女人,忽地一声冷笑:“什么狗屁郎中!” 一口锋利短刀,已自被底扬起。 虽说在病伤之中,却也身手不弱。这一刀妇人施展得异常花巧,左手加着右手,反手上撩,颤着银虹,一刀直取对方心窝。 事发突然,变生肘腋。 老掌柜的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料到,病伤中的女人,竟会对自己忽然出手。 双方距离太近。 老掌柜的原是打算向对方出手的,却没有想到竟让对方抢了先机。 这一刀不但刺穿了他的美梦,也为他带来了杀身之危。 若非是老掌柜的有些能耐,眼前万难逃过——随着老掌柜的向左面一个快闪,就势脚下着力,硬生生拔起来尺许高下。 以眼前情势论,这般躲闪,实在已是高明,却仍然危险万分。 “哧!” 一片刀光闪过,直把老掌柜的左面胸衣刺了个透明窟窿,锋利的刃口,甚至于在他肋边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血口。 “啊哟……” 随着他转动的身子“呼”地闪向一旁。 却是烤火的那个年轻汉子——谢天放他不过。 “呼”地掠身而前,迎着老掌柜的身子,一口长刀“唰”地划出一道银光,劈头盖脸,直向着老掌柜的招呼过来。 敢情是两口子早已商量好了,只等着鱼儿上钩,偏偏是老掌柜的心里疏忽,不曾料及。 他却也慌中不乱。 一双精钢匕首,原来藏置里腰两侧,眼前是双手齐出,“叮当”一声,火星四溅里,架住了谢天的迎面长刀。 却在这一霎,莫飞花那个婆娘,陡地挥手打出了暗器“梭子镖”。 这个娘儿们手下可真不含糊,尤其是暗器梭子镖得有高人传授,百发百中,出手极见分寸。 “哧”一下,打老掌柜的腰际穿了过去,亦是险中之险,给老掌柜的腰上留下了一道血槽。 “哈哈”一阵子狂笑。 姓谢的当门而立,长刀在手,满脸杀气横溢。 “老兔崽子,装得还真像,爷儿们差一点着了你的道儿,今天看你怎么逃?” 说话的当儿,“小红蛇”莫飞花“呼哧”一个疾转,已闪向墙角。 这娘儿们可是真狠!嘴里咬着只梭子钢镖,一只手持着短刀,一只手整理衣裙,嘴里哼哼着,咬字不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却是模样几凌厉泼辣,一扫先时的娇姿。 打量着这般阵仗,老掌柜的忽然觉出着了对方的道儿,好一个“扮猪吃虎”,自己不察,看来竟似着了对方们道儿。 只怪上来不察,方才那一刀,虽没有真个叫她扎上,却是留下了一道血口子,热刺刺的还是真疼,渗出来的鲜血,把那一面的褂子都染红了。 “说吧,老兔崽子!”姓谢的面现阴沉地道:“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住店给钱,又是哪一点惹了你,凭什么设计陷害?” 姓莫的女人倚着柱子,脸色铁青地用刀指着他说:“说,那个姓袁的小子,是你放走的不是?你把他给窝到哪里去了?” “那还用说,不是他还能是谁?” 一霎间,这两口子像是什么都明白了。 “不用说,那天夜里,就是你这个老兔崽子用‘金钱镖’伤了我……好呀……” 越说越气,一时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你伤了我,还假装好人……还有脸冒充郎中来给我看病……你个老不死的真是好毒的心眼儿,今天要不把你给抓住,把你心给剖开看是什么颜色,我这个‘莫’字,以后倒着写……” 越说越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噙着泪。伤心不打一处来。嘴里骂着老掌柜的,眼睛斜乜着她汉子谢天! “你个没用的男人!看看你老婆被人家欺侮成什么样了?还在那里站着,人模狗样的……今天你要是把这个老东西给放走了,就别想我再理你,还不把他给拿下来,碎尸万段……” 连气带伤心,一时间眼泪淌了一脸都是。 救星 “飞麒麟”谢天吃老婆一阵数落,心里大感不是滋味,冷森森地笑了一笑,眼睛里怒火闪烁,显然已是怒不可遏。 “他还想走么?” 说时一双眸子直逼视过来:“咱们把话说清楚了,老掌柜的,姓袁的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窝藏江洋大盗,这个罪名可是不轻,你可得想清楚了!” 老掌柜的“嘿嘿”笑了两声,一双眼睛连连转动,忽地掠身直起,直向莫飞花身边扑来。 这个婆娘自非易与之辈,无如此刻腰伤未愈,总是行动不便,只要先擒住了她,便不愁“飞麒麟”谢天不束手就擒。 姓谢的却是料到了他有此一手。 桑老掌柜的身子才一掠起,面前人影一晃,谢天已抢先一步落在了莫飞花当前。 掌中长刀居中直下,唰地直向他脸上劈来。 只听“叮当”一声,火星四溅。短刀迎着了长刀——桑老掌柜的可也有两下子,随着眼前一架之力,倏地左手一分,掌中刀斜挑着直向谢天肋上撩去。 “飞麒麟”谢天嘴里“嘿”了一声,往侧面一倒,桑老掌柜的这一刀可就刺了个空。 一刀刺空之下,老掌柜的即觉出了不妙,脚下使劲儿,打了个旋风“呼”地闪出了七尺开外。 却是这一霎,莫飞花“哧”地发出了梭子钢镖,直取老掌柜的后背脊梁。 暗室里光度不强,加以桑老头以一敌二,心里有些怯虚,对方女人这一镖手劲儿特强,一闪而至,眼看着便要击中。 霍地,斜刺里飞过来一丝尖风,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梭子镖的尖锋,“叮”地一声。声音不大,力道却是十足,镖身一歪,失了准头,“笃”地一声,钉入了墙柱。 便在这一霎,房门霍地张开。 疾风吹荡里,蓦地闪进个人来。 一袭长大灰衣,随同着来人的强大气势,在他乍然闯进的一霎,整个房子里卷起了狂风一阵。 火盆里炭火嗤嗤外窜,火星四射。 这一切不啻大大加强了来人声势,谢氏夫妇猝惊之下,双双向一边闪了开来。 却是莫飞花腰上不稳,贸然着力,吃受不住,“啊哟”一声倒了下来,差一点倒在火盆上。 来人一经现身,更不少缓须臾,飞鹰搏兔的一个起落,“噗”地一脚已踩在了莫飞花后腰上。 这一脚偏偏又踩在了她的伤处,这个婆娘不禁尖叫起来。 叫声未已,已吃来人手上长剑比在脸上,莫飞花一惊,便不再吭声。 这一手不但制住了莫飞花,她大夫谢天也一时愣住,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才好。 再看来人,不正是自己夫妇所要找寻复仇的那个袁菊辰么! 事发突然,简直乱了章法。 白村 “大同总兵”洪大略到底是来了。 此一行人数不少,光是亲兵卫队就有五百之众,车至“白村”,由该村富商包永年接待,暂时住在了他的白湖庄院里,听说总有一两天耽搁。 桑老掌柜的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盘算着,举棋不定。初更时分,买来酒水,来到了袁菊辰房中。 “兄弟,后腰上的伤怎么样啦,不碍事了吧?” 其实不问可知,前天夜里对付谢天和那个凶娘儿们莫飞花,虽是小试牛刀,已见其出手。老掌柜的目睹之下,打心眼儿里佩服,自是不在话下。 就着灯下,他看了看袁氏的镖伤,疮疤犹在,肿已消退,应是无碍行动,一颗心这才算完全放下。 袁菊辰冷眼瞧着他,哼了一声道:“别担心我吧,你自己呢,那一镖……” 老掌柜的噗哧一笑,一面把手上的竹篮搁向桌上。 “我只当你没瞧见呢,还是被瞧出来了。”他说:“不过是刮破了一层皮,一贴膏药,也就好了!” 说时,他特意用手在腰上拍了一下,表示无妨。 酒菜摊开来,一只烧鸡、一壶酒、六个牛舌烧饼。 袁菊辰肚子正饿,也就不客气,坐下吃将起来。 “你猜我把他们两个送到哪里去了?” 老掌柜的一面慢吞吞地斟着酒,似笑不笑地眯起眼睛瞧着他。 袁菊辰怔了一怔:“难道不是送到衙门?” “哧!”老掌柜的一笑:“你还真以为……实在告诉你吧,咱们这个地方有个规矩,江湖事江湖了,不能假手官府。十三把刀虽是为恶多端,如果传出去,说我‘老猫’桑树假公门以自重。嘿!赶明儿个,我就别打算再在这个地方上混了,谁还再住我的店?” 袁菊辰点头道:“这话也是,那你把他们送到哪里去了?” 桑老掌柜的一笑说:“咱们这地方,有自己的帮会——老刀会,听说过没有?” 袁菊辰奇道:“那不是在山东吗?” “山东山西是一家,一共有一百六十八个堂口,遍布三省,专门处理江湖黑白两道的纠纷,这里堂口当家的郭老大,人最正直,我把他们两个交给了他。” 老掌柜的喝了口酒,嘿嘿笑了两声说:“十三把刀为害多端,老刀会上上下下,恨他们恨得牙痒痒,听说他们在山东、冀北犯案多如牛毛,这一下子真是大快人心,郭老大说这两天就要把他门押到五台山,并且通知各堂口联合会审,然后公平定罪。哼,看起来,这两口子活命的机会不大,也是他们罪有应得,兄弟,就冲着你单身瓦解十三把刀这档子事上,我也得好好敬你一杯。来,干!” 说干就干,各人一仰而尽。 老掌柜的又斟上一杯,说:“第二怀,为兄弟你健康复元,是一条好汉,干!” 袁菊辰一笑,各自又干了一杯。 “第三杯!”袁菊辰抢过酒壶为各人斟满了,说:“多谢老掌柜的义薄云天,干!” 桑老头一笑,压住酒杯道:“不,不……第三杯祝兄弟你能为潘家母女早日复仇,成就大事,干!” 袁菊辰说了声:“好!” 各人一饮而尽! 袁菊辰取过酒壶,俟到再斟第四杯时,才发现壶中酒己将空。摇了摇,说:“没有了?” “够了……三杯正好,不喝了!” 一面说,老掌柜的杯底朝天,扣下了杯子,这才说出了心中之事。 “喝多了,可就要误了大事……”龇牙一笑,他忽然正色道:“兄弟,你等的人来啦。” 袁菊辰神情一振:“洪大略……” “不错!”老掌柜的冷笑道:“刚来的消息,姓洪的白村落了脚,今明两天还不致移动,兄弟,你复仇的机会来了……” “啊……”袁菊辰一笑说:“好消息,所以老哥你特意地买来了酒,而且限定只饮三杯?” 桑老头一笑道:“难道不好?” “太好了!”袁菊辰说:“白村在哪里?” “四十里,不足兄弟你半个时辰的脚程!” 他可是有备而来,由折着的袖口里拿出来描就的地图,摊开来,一清二楚。 袁菊辰拿过来细看了看,折好收好,忽然向着老掌柜的深深一拜:“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去了!” “咦,你……”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袁菊辰无限抖擞,满怀自信道:“四更以前,我一定回来,老哥哥,你准备壶酒,等着给我庆功吧!” 桑树怔了一怔:“这……我还打算跟你一块去呢!” “人不宜多,一个人就够了!” 话声一落,他已携剑而出。 风门乍开,引进了一室寒风,连带着八仙桌上的那盏灯也为之熄灭。 失头 天交三鼓,屋子里冷得厉害。 老掌柜的独自个喝着闷酒,久等袁菊辰不回,一个人冷冷清清,只觉着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这番感触,前所未有,却是为何? 推开窗户向外面看看,阴云一片,正好遮住了月亮,院子里黑得紧,今天夜里比往常都要冷,直仿佛冬天提早来临,有点像要下雪的那种味道。 关上窗户,一个人直纳闷儿。 想想袁菊辰去了甚久,以他那般脚程,应是来去有余,莫非是洪巡抚那边有了准备,事不称心? 这么一想,他可就更是心里不宁——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后悔刚才没有坚持跟他一块去,自己一身功夫,虽不如他,但这一带轻车熟路,行动起来,应是方便多了。 冷得吃不住。 找了件老皮袄披上,收拾着想去生个火,耳边上却听见马房里牲口打响鼻的声音。 敢情是忘了给牲口上料啦! 所谓的“马不食夜草不肥”,喂牲口讲究在夜里。再想着天冷了,也应该给牲口身上盖上些什么…… 这就转身站起,找着灯笼,点着了,风门乍开,屋子里的灯又给刮灭了。 “我他娘今天夜里是咋搞的?掉了魂儿?” 心里嘀咕着,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尽是稀泥,大水早就退了,满屋子的客人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寒夜里倍觉凄凉。 牲口犹自不停地打着噗噜。 老掌柜的用灯宠照照,两匹马一匹驴子,一个不少。 把灯笼挂好,挽起袖子,用钢叉拌和着草料,刚要往盆子里盛,猛可里身后背脊发冷。 “姓桑的你干的好事!”一个冰冷声音说:“爷爷来给你要命来啦!” 桑树陡地心里一惊,修地回头。 却是才转过一半,一片刀风已当头而落。其势之快,间不容缓。 桑树蓦地向右面一个打闪,就势飞叉以迎,却是慢了一步,来人刀势绝快,手法迥异。取势迂回,“噗”地一声,劈中老掌柜的右臂。连同手上钢叉带着一只血淋淋的右手臂腕,一并斩落下来。 “啊哟……” 一个骨碌翻出了七尺开外,只疼得他浑身打颤,鲜血如注,霎时间染了一身,连同地上的草料都染红了。 惊惶失魂的一霎,老掌柜的这才看清了。 昏暗灯光里,眼前小小马厩,竟藏着三个人——两男一女。 不容他辨认。眼前人影乍现,一个跃身而前。 桑树空有一身武功,竟是不及施展,一上来失了右臂,更是痛彻心肺,强忍着施了个“鲤鱼打挺”,还不及跃起一半,已为来人“噗”地一脚踏住了前胸,踩了个结实。 “你……你们是……” 一句话还未说出,己痛得全身打颤。 面前这个人,头束白巾,黄脸高颧,一身土著打扮,以前不曾见过。 “老小子,你好大的胆子,姓袁的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护着他,居然敢暗算我们的人?” 话声未顿,身后持刀、留有络腮胡子的一个已怒声道:“多说些什么,打发他上西天算了!” 话声未已,手起刀落,“噗哧”声里,血光怒现,已结果了桑树性命。 女的一个拧身向前,叱说:“杀得好,割下他的‘瓢子’(注:黑话‘人头’之意) 给姓袁的当见面礼!” 随即抡起七星长剑,咔嚓一声,斩下了老掌柜人头。 远处传过来梆子声一一三更三点。 好凄凉漫长的杀人之夜…… 火烧活人 夜色更深。 袁菊辰踏瓦而归。 院子里一片黝黑,却只见马厩里的灯,迎风打转,其他各处黑森森,人影子也不见一个。 此行“白村”邀天之幸,匕首不惊,便完成了大事。 鸡不飞,狗不叫,宛似探囊取物,便结果了洪大略性命。 犹记得洪氏死前耳聆教训,面失人色,声声讨饶的一霎,自已几为之所动,设非是他的那一声呼叫,自己还真下不了手。无论如何,总算为屈死九泉的潘夫人报了大仇,接下来事不宜迟,应该是打救洁姑娘主婢的时候了。 房子里一片黝黑。 桑老掌柜的敢情是已经睡了? 推开门,先就有一股冲鼻的血腥气味——袁菊辰心里一动,陡然吃了一惊。 约莫是老掌柜的背影。伏案而倒——睡着了! “老哥你睡了?我回来了。” 嘴里说着,呼哧!亮着了手里的千里火,火光乍现,人已偎近。 却是桑老头趴着的身子,动也不动。 一种奇怪的感触使得他探手对方肩头,霍地向后一扳。嘿!竟是个无头之尸。 老掌柜的人头没了。 一惊之下,袁菊辰只吓得魂飞魄散,嘴里“啊呀”一声,陡地打了个踉跄。 却在这一霎,一个人用沙哑的喉咙喝了一声:“拿住!” “呼”地飞过来一团物件。 袁菊辰身子一偏,“砰”一声砸着了板墙,整个房子都似乎为之一震。 那物件落地打了个骨碌——披头散发,黄焦焦的形似蜡铸,枭首鹄容,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桑老掌柜的人头。 袁菊辰一惊之下,瞠目欲裂。暗影里忽地闪出个人来,双刀劈风直下,硬生生直向他身上招呼下来。 刀势奇快,灿若银虹,袁菊辰运掌一挥,发动内力,在对方刀锋未及之先,直向他身上逼了过去。 这人若不及时收刀,保不住便将受害,怒吼一声,腾身一个滚翻,“咔喳”爆响声里,窗棂片碎,已自跃身室外。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姓袁的小子,有种的给我滚出来,爷爷找你算账来啦!” 房子里静悄悄的。 这一霎,他手捧人头,就着盏残灯,只是细细端详,越打量越可认定,便是桑老掌柜的那一颗魁首无疑,一惊之下,冷汗涔涔…… “啊呀……桑兄……” 仿佛是晴天一个霹雳,禁不住热泪泉涌而下。 真正是噬脐莫及,怎么也不会料到,才不过小别几个更次,便作人天永别。面对人头,简直痛心到无从捉摸,几至不能自持。 便是铁打汉子,也不能承受。 一霎,袁菊辰伏案大恸,痛泣出声。 哭着、泣着,室内残灯,随即为之熄灭,黑黝黝一片,也看不清楚。 这阵仗可是透着邪门儿…… 一条人影划过,落地无声,现出个细腰刚健的女人,尖额高颧,三角眼,正是昔日五台山道,拦路打劫的“十三把刀”之一,人称“千尾毒蜂”尚九姑便是,当时一头长发,吃袁菊辰长剑削落,不思退而改过,反倒变本加厉,再次寻仇。头上用红布扎着个“三灯彩髻”,衬着白削削的一张瘦脸,模样儿煞是恐怖。 既号“千尾毒蜂”,当知她心狠手毒,那日五台山道恋战之中,袁菊辰不慎为她暗器“细雨飞丝”所伤,这一霎,她有备而来,更不会手下留情。 “装他妈的什么孙子,老吴,把你带来的那个家伙,赏给他一个吃吃!” “老吴”其实也不是外人——六十开外的年岁,浓眉细眼,一脸络腮胡子,正是那日拦路打劫的同伙之一,此人惯使双刀,其武功虽是不济,人却极有心机。 除了一双惯使的“雪花长刀”之外,今天他还背着个“厉害”家伙:长长一截,总有杯口粗细,尺半长短,像是个特制的“喷筒”。 便是江湖黑道一度盛传最称狠毒的暗器——“五灵喷火铳”了。 打量着一屋的漆黑,老吴冷笑一声,霍地退一步叱道:“小辈,你接家伙吧!” 竖背低头,“哧”地打出一物———溜子火星划过,直飞屋内,紧接着轰然一声大响,火花四溅,整个房间顿时火起,为之燃烧起来。 喷火弹一经发出,老吴、尚九姑不约而同地齐向门前扑去。 尚九姑“火上添油”,发出了她的拿手暗器“细雨飞丝”。 “嘭”地一声,爆发出银星万点,直向燃烧烈火的房中怒发而入。 只当是袁菊辰万无活理——眼看着火光爆炙,耀眼生辉,红彤彤火光里,滚动着重重浓烟密雾,却是不见那个“该死”的人儿…… 老吴直着眉毛,骂了声:“妈那巴子……” 再次低头,待将二次发出烈火毒弹,一只手,忽然落在了他的背上。 耳听着尚九姑一声尖叫:“小心!” 却已是避身不及。 这只手力道万钧,一按之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老吴背上“五云喷火铳”喷管上。 随着内力一吐,只听得“轰”地一声爆响,大股烈焰随即自老吴背上爆溢横出,顷刻间已成了个火人。 这个人——袁菊辰,其实早有见地。 掌势一吐即收,长躯更不曾少缓须臾,随着掌势的一收,猛地飞身而起,直向一边的尚九姑身边坠落。 尚九站简直看花了眼。 怎么也想不通,袁菊辰从何方而来? 这一霎,情势紧迫,间不容发。 老吴使坏不成,自身为烈焰所焚。原来“喷火铳”内尚余大半硫黄火弹,吃袁菊辰掌力所摧,一股脑儿全数爆发,威力可想而知。 可怜老吴连对方袁菊辰的模样都没有看清,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便陈尸当场。 一片火光,引燃老吴尸身,片刻之间,已是焦黑一团,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油脂爆炙气息,久久不散…… 尚九姑的情形也不见得就好。 迎着袁菊辰的自天而降,这个女人诚然是吓直了眼,却是,屋顶瓦脊上,她的另一个同伴“蓝老二”,发出了一声惊呼,抖手打出了晴器“瓦面透风镖”。 他的功力也仅如此,自忖着此番的凶多吉少,哪里再敢逗留。 暗器出手,转身就跑,哗啦啦脚下生响,踏碎了大堆瓦片,一路飞纵着直向南面而遁。 袁菊辰既然看见了他,便不愁他插翅而遁。却是眼前这个凶婆娘尚九姑,万万不容她再逃开手下。 身势方转,长剑“吹雪”陡地卷起一片银光,直向尚九姑喉上撩去。 尚九姑吓得怪叫一声,使出生平之力,向侧面飞纵而出——两个伙伴一死一逃,只剩下了她一个,如何能是对方敌手? 身子方一落,袁菊辰鬼影子似的又自来到。 “你……好个小子!” 七星剑使出全力,一剑穿心直刺而出。 袁菊辰身子略偏,宛似风摆残荷,尚九姑的这一剑,便刺了个空,却是力道用过了头,身子一冲,直向前面栽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袁菊辰倒卷的剑锋。 鲜血四溢。 尚九姑一头扎下,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剑由前而后,直把对方刺了个对穿窟窿。 一剑得手,更不停留。 有似轻烟一缕,倏地认着蓝老二遁身之处,快速追去。 蓝老二脚一踏上木桥,“唰”地掉过身子。 袁菊辰有似疾风,已自身后袭近,一扑而上,定若磐石。 天色是那么的昏暗,一轮明月,吃阴云层层遮住,只有几颗寒星,散发着微弱光芒,所见一切混淆而朦胧……潺潺流水,嗖嗖西风,更似为眼前加添了无限恐怖与凄凉。 蓝老二猿猴那样的半蹲着身子,链子枪“蛇”样地盘在右手腕子上。 那么焦迫,走投无路地向对方打量着。 袁菊辰终于认出他来了。 那一日船泊中途,邂逅的两个土佬“阎老大”、“蓝老二”,前者为自己剑伤脸部,料是已成残废,这个蓝老二竟是阴魂不散,也追了下来。 “小子……你有种,把我们十三把刀全杀光、杀绝……我就服……服了你!” 话声一顿,人已腾身而起。 链子枪唰地一响,一式拨风盘打,搂头直下,同时间左手箕开,以“二龙探珠”之势,直取对方双瞳。 却是部位有差。 链子枪“叭”地打了个空,手指头滑着对方额边擦了过去,一经失手,反显无能。 即吃袁菊辰冷森森的长剑,自侧方斜穿前心。 像是一只无腰的大海虾。即在袁菊辰拔剑的同时,翻身跌落桥下。 “扑通!”水花四溅,便自消逝不见。 玉兔东升 乌云终为天风吹散。 一轮皓月复出云表——是那种极其强烈的“东升”运势。再无一物所能掩饰。 其时天近五鼓,距离着光明的明天已是不远。像是这黎明前的黑夜,更深邃,更诡谲,却已不再使人可怖,毕竟光明已经在望。 车行颠簸,洁姑娘和彩莲两个女人都睡着了。 袁菊辰紧紧依偎在她们身边——洁姑娘的半边脸,甚至于还枕在他的肩上,那种发自睡梦中的安适微笑,显示着她内心这一次是真正的有所归属了。 大车取道长城,往北面去,先到大同,歇上两天,然后再动身,出关直奔“张垣” ,那就是袁菊辰的老家了。 看着手里的“吹雪”古剑,袁菊辰真个感慨系之,似乎他已不复再能记忆——即是在一个更次以前,这口剑还曾刺杀了许多人,像代州的州官汪昭、同知陆谦,再往上推,山西巡抚洪大略,以及“十三把刀”那许多数不清的黑道人物,一一都作了剑下之鬼。 有生以来,他从不曾杀过人,这一次竟然…… 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毛发惊然的感觉。暗暗地告诫着自己:今后不再杀人了…… 一、冰河惊尸变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老马。 这个人,外号叫“包打听”。人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正好相反,专门“无事生非”,小事化大,大事满天飞。 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吧,总共不过个把时辰,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尽人皆晓了。 “尸体”是在老龙潭发现的。 死人谁都见过,可是像眼前这种死人,硬是没人见过。 莫怪乎上了七十的刘乡约,也摸着胸前的一络白胡子,频频地摇头叹息,不住地啧啧称奇。 人是越聚越多。 灯笼,火把,里三层,外三层,人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就连历年的赶庙会,前一阵子的舞火龙也没这么热闹! 灯光、火光围绕着老龙潭,把这块地方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尸体直直地躺在潭子里。 不是躺在水里。 躺在冰里。 交冬数九的寒天,可真是一股子冷劲儿,老龙潭的水早在一月以前就冻上冰了。 老马是“两河冰坊”的二东家,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到老龙潭来看看冰,算计结了多厚,好在开春前后凿上一些冰块,运到窖里去,等到一交暑,他收的这些冰可就值大钱了。 他就是因为这个才致富的! 想不到这一次却会遇见这种怪事。 在上千对眼睛的盯视之下,只怕他以后再想动这些冰的念头可就不灵了。 老龙潭的水到底有多深,众说纷坛,有人说三丈,有人说十丈,还有人说没底儿,最绝的是还有一个酸秀才,这老小子硬说潭里有条大龙,每到春雨黄梅时节,这条龙都会升出水面吞云吐雾一番。 闲话是闲人说出来的。 尽管是朔风凛冽,冻得人牙龈子打颤,可是人还是越聚越多。 大伙耐心地在等着。 等着看府台大人的亲临验尸! 府台大人姓李,官印吉林,原是“南乐”县令,因为有清声,新近才高升的。 人命关天的事,当然不能马虎。 早先府里的老捕头张方带了十几个人来,往四周一站,插上了几杆高挑官灯,大家就知道有好戏可以看了,所以才越聚越多,舍不得离开。 张捕头在潭边新架了四盏孔明灯,灯光直接照向冰内尸身,大家才更能洞悉入微。 死者好一副怪模样——四十二三的年岁,瘦高瘦高的个头儿,尖白脸,一头黑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平平地贴在前额上,那样子像大闺女剪的“刘海”式样差不多。 这种天,人人都是一身大棉袄,有钱的都穿的是皮统子,这家伙却是一身素白绸子的两截裤褂.肥肥大大的,最显眼的却是前襟上那一排金光闪烁的大钮扣。 有人揣测那些钮扣是赤金作成的。的确有点像,因为在灯光照耀之下,每一粒扣子都金光闪烁,耀眼青光,铜不会有这么强的光度。 府台大人还没来。 张捕头有些耐不住了,他跳到了结了冰的潭子上,打量那个冰里的人,心里一个劲地发着恨: “妈的,你哪里不能死,怎么想出这么一个鬼主意?” 算计着他是怎么进去的,却是怎么也想不通。 张方办案子少说有二十来年了,什么案子他没见过?什么样的尸首他没看过?可是眼前这一桩,他可真是“大姑娘出嫁”——头一回。 别说是见,听也没听过。 算计着潭子里的水,要结成这么厚的坚冰,起码也得半个多月。死者如果早已淹死,在结冰之前,那么尸体一定会浮在水面上,要是刚刚淹死,应该沉在潭子底下…… 这算是怎么回事?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竟然会浮在四五尺深浅的水中间! “奇闻!” 张捕头不止一次地念着这两个字。 两道灰黑色的眉毛,紧紧地锁着,他打量着冰里的这具尸体,要想把他弄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幸亏“两河冰坊”的二东家老马帮忙,调来了七八个凿冰的伙计,带着冰锯子、大钢丝钳子。 尸体当然不能硬凿出来,因为那样怕伤了外表,验尸验尸,最重要的就是要保留尸体的完整,要查看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要是属于“自杀”,事情还简单,挖个坑埋了就算完事;要是“他杀”,那可就麻烦大了,李大人对于命案最不马虎,非得折腾个人仰马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当然这当中,可全赖这位张头儿出力了。 张头儿想到这里,怎么会不烦? 潭边上人声骚动。 老远就听见李大人驾临的开道锣声! 两列子持灯的役卒前导着,李大人坐在青呢顶子的八抬大轿上。 轿子一直来到了眼前才停下来。 张捕头亲自上前,揭开了轿帘子,打着扶手,把那位府台大人由轿子里请了出来。 李大人披着狐裘斗篷,戴着海龙皮帽子,红红的一张脸,六十岁的人了,还看不出一点老态来,鼻正口方,很有些子官威,仪表也不错! 在张捕头的指引下,李大人一直走到了潭边上。 原本嘈杂的人声,在李大人方一下轿之初,顿时安静下来,连大声的咳嗽都听不见! 大家伙的眼睛在久视冰中尸身之后,现在全部转移到李大人的身上,倒要看看这位府台大人,怎么来断理这件棘手的命案! 看着冰里的尸体,足足有半袋烟的时间,李大人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人,”张捕头小声说:“像是个外来客。” 李大人点一点头,说道:“外来客更麻烦。” 凭他干了三十年的地方官,这种死法还真是第一次见过,的确是透着稀罕。 “请大人指示发落,”张捕头说:“卑职已带来了凿冰的伕子六人。” “好,”李大人说:“起尸!” 张捕头挥了一下手势,六名伕子各持冰锯到了冰面上,有人用冰钻,有人用凿子,开始叮叮当当地向着冰上敲。 李大人忙道:“叫他们停手,不是这么个起法,糊涂!糊涂!” 张捕头忙出声呼止。 李大人吩咐说:“用锯子起,四周围要连着冰,不能碰了尸体!” 张捕头答应了一声,跳下去用冰钻子在冰上面划了一个四方的格子,吩咐伕子用冰锯子按着格子锯,一时间六名凿冰伕子忙成了一团。 差人在潭岸上摆了一张靠背椅子,李大人坐下来,他的贴身跟班儿递上来一个暖手的提炉,又点上一袋烟,看样子还有一阵子好蘑菇。 李大人吸了一口烟,看着身前的张捕头道:“今年地面上怎么老出岔子,什么怪事都叫我们碰上了!” “可不是嘛,”张捕头哭丧着脸说着:“希望这个人是失足坠水,自己淹死的就好了。” “不可能!” 李大人“噗”地一声吹着了纸媒,又吸了几口烟,他眯着两只眼睛,冷冷地笑道: “这是有人故意捣乱,给地方上制造不安!看吧,要不了三天,省里就知道了,一定有公事查问这件事情。” “大人的意思是……” “有什么法子?”李大人道:“少不了,你要多辛苦些了。” “大人说的是!” 张捕头那张脸看上去确是够苦的!说了这句话,半天没吭气。 这时候就听得一阵子人声叫嚣,遂见六名伕子,已用钩杆把一块内嵌尸身的长方形大冰块钩了上来。 李大人“唔”了声,站起身子来,道:“叫他们小心着点儿,千万不能把里面的尸体弄坏了!” 又来了几个差役,用绳子的用绳子,用钩竿的用钩竿,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那块重有千余斤的大冰块拉到了岸上。 四下里的人乱哄哄地围了上来,大家争着看这个冻结在冰块中的奇怪尸首,众口纷纷,乱成一团。 李大人由张捕头与四名捕快护侍着,分开了人群,一直走到了冰块跟前。 围着这块四方形的冰,李大人走了一转,细细地看了一遍,张捕头也细心地打量了一圈。 李大人挥了一下手,几个人把冰块转了个角度,又看了个仔细。 “没有伤?” “没有。”张捕头肯定地点点头道:“看样子是淹死的!” 李大人冷冷地道:“淹死的人,应该是大肚子,这个不像。” 可不是吗!冰块里那个死人连一点肚子也没有。 除了那张尖尖的白脸,令人看着可怖以外。其他手脚部分甚至于看不见一些皱纹。 李大人本待要现场化冰验尸,却碍于眼前闲人太多,人群越聚越多,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见这种情形,他临时改了主意,吩咐把尸体连同冰块抬回衙门处理! 吩咐完毕,他便上轿回府。 张捕头遵命,令人取了芦席一方,把冰块连同尸体包扎了一下,亲自押着八名杠夫,把这块重达千余斤的大冰块,抬回了衙门。 一切就绪以后,已差不多是午夜时分了。 张捕头遵命破冰启尸。 他担心刀斧破冰会损害了尸体的完整,所以,令人在冰块四周生了四个炭火炉子。 这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算计着这块冰完全融化的时候,必定是天将近晓。 大家伙忙累了半夜,都有些累了。 张捕头令人把这间刑事房门窗上锁,又吩咐得力的捕快“虎尾鞭”孙七坐更门外。 一切吩咐妥当,他才拖着疲乏的身子返回睡觉去了。 ※  ※ ※ 李大人对于这件怪绝古今的“冰尸”命案十分重视。 一大早,他就着人去唤来了大捕头张方。 张捕头又找来了专为府衙验尸的伤科大夫何叔公,一起参见了府台大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刑事房门前。 “虎尾鞭”孙七,还在门前坐更,见状赶忙迎上行礼请安。李大人吩咐开门验尸。 孙七亲自开了锁,打开了房门。 但只见——四盘炭火只呈余烬。 冰已融解。 只是有一点——尸体却不见了。 地上,满是融化了的冰水,到处水渍渍的。 刑事房的两扇窗户还插着锁闩,窗外还有重重的一层铁栅,一切都完整如初,只是尸体不见了。 现场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李大人惊讶地四顾着,说道:“尸首呢?” 张捕头转过脸来看向孙七。 孙七只吓得脸色苍白,扑通跪倒地上,连连叩头道“回大人,这……这是鬼……” “鬼”字出口,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全都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李大人怪叱一声道:“胡说八道,朗朗乾坤,何来鬼怪之说?分明是你这个奴才弄的手脚,给我打!” 张方一抬脚,“噗”一声,踹在了孙七肩窝上,后者仰身倒地。 他身子被踹倒地上,还来不及站起来,已为张方赶上一步踏住了心窝。 孙七吓得大叫道:“头儿饶命……冤枉呀!” 张方厉声叱道:“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冰里的尸体呢?说!” “小的天大的胆也不敢在大人面前撒谎……”孙七脸色发青地道:“张头儿……你老得相信我……” 李大人在一旁发话道:“叫他起来说话。” 张方忿忿松开了脚,孙七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满身是水地爬起来跪下,向着李大人频频叩头不已,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大人察颜观色,相信孙七不会撒谎。 “说,”他冷冷一笑道:“若有半句谎话,小心我拿你问罪。” 孙七叩头道:“小的怎敢瞒骗大人?昨夜张头儿亲自与小的在门窗上加锁的,张头儿令小的在门外坐更,那时天色已过三更,四更不到……这一夜小的连眼皮都未合,直到大人此刻来到,大人务必请相信,小的所说乃是实言,如有半句虚假,叫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罢,鼻涕一把泪一把,这位年岁尚轻的捕役,竟号陶痛哭了起来。 李大人沉思了一下,心里透着古怪。 无论如何,他相信孙七所说是实话。 略一沉思,李大人遂点头道:“你起来吧!” “谢谢大人!” 孙七叩了个头,欠身站起来,侍立一旁。 这时老捕头张方却在审查着那两扇仍然上锁的窗子,窗闩是里面插上的,而且是他昨夜亲手插上的,现在看上去并无丝毫异样,何况窗外还有一层铁栅,经他检查的结果,依然完好如初。 把这一切看了一遍之后,这位办案子素有“高手”之称的老捕头也不禁有点脸色发青,心里暗暗地叫着稀罕。 李大人一双精明的眸子,却意外地注意到了距离地面有两丈高、嵌在房顶上的一个小天窗。 其实那何能称为天窗?只能称它是一个通气孔罢了! “刑事房”,顾名思义刑押拷打犯人的地方,安全措施是必然的,那个通气孔不过像一个汤碗般大小,如果说可以容纳一个人的进出,未免匪夷所思,况且走脱的人,还是一个尸首,那更是令人拍案惊奇,简直有点像神话了。 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如此。 作何解释? 李大人频频地苦笑着,随同来验尸的伤科大夫何叔公更不禁两眼发直,两个跟李大人的长随也脸色苍白。 孙七在打哆嗦。 张方皱眉不语。 空气好像一下子胶着住了。 老捕头张方人称“穿梁鼠”,轻功很有一手,武把子更是不弱,这个邪他不信,也不敢信。 要是传出去说他连一个死人都看不住,张方这个脸可是丢不起,尤其在府台大人面前说不过去。 他冷笑着把长衣下襟捞起别在腰带上,足下用劲一点,“飕”地一声蹿了起来。 不愧是“穿梁鼠”,身手确是不凡! 身子拔起正好有两丈高下,两只手往前面一攀一抓,正好托住了那扇所谓“天窗”,其实是通气孔的两侧石框,身子可就吊在半空了。 当着府台大人面前,正是他展露身手的好机会。 只见他两手像壁虎似地硬撑着身子全身向上一提,整个下身反吸了上来,就势把一只左手伸到了天窗外面,可就把身子给稳住了。 张方的手才一探出气孔之外,已吃了一惊——他的手摸到了一摊水。 外面并没有下雨,近月来压根儿就没下过雨,哪里来的水? 天窗太小,他的头很吃力地才能探出一半——探出一半已经够了。 他看见了平顶的瓦面上,有清晰的脚印——水淋淋的脚印子。 “老天!” 心里打了个哆嗦,一下子仿佛全身失去了力道,手劲一松,由屋顶天花板上直坠了下来。 李大人急问道:“怎么,有什么发现没有?” “走了……” 张方只说了这两个字,一时,面色如土! 李大人显然还不明白,问道:“谁走了?” “尸首!” 李大人顿时一愣:“尸……首走了?” “大人……”张头儿闪了舌头般的不得劲儿!“这件事,是透着稀罕,不过,依卑职判断……可能冰里的那个人,并没有死。” “荒唐!”李大人忿忿道:“一派胡言。” “大人……”张捕头脸上冒着汗,双手抱拳道:“卑职自知这些话说得荒唐不近情理,可是事实确如此——这个人的确是没有死。” 李大人,何叔公,在场所有的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呆住了。 半天,李大人才恢复正常,并道:“你是说冰里的那个人没有死?” “确是如此!” “一个人冻结在冰里,还会活着?” “这……”老捕头咽了一下唾沫,苦笑道:“大人,请恕卑职见闻浅薄,关于这件事,不能向大人作一个明确的说明。只是,卑职却知道江湖武林中确是有这类能人异士,这些人的行径作为,有时候大悖情理……咳咳……卑职实是不知该怎么说……”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连篇鬼话?” “卑职该死!” 发觉到府台大人的怫然不悦,张方不禁面有愧色,赶忙躬身请罪。 “哼!”李大人冷笑道,“冰潭起尸,全城皆知,尸体居然会不翼而飞,如果省方查问下来,你要我怎么交待?难道要我说是尸体自己走失的?” “依卑职看冰中人确实没有死。” “荒唐,荒唐……”李大人连声地申斥着:“这句话不许再说了。” “是。可是……” “没有可是!本府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听过天下会有这种怪事。” 李大人脸都气青了,瞪着张方道:“你以后再要这么说,我可就要重重地办你。你身为衙门里的捕快,应该知道‘妖言惑众’该是什么罪名。” 张方呆了一下,赶忙弯腰抱拳请罪道:“卑职不敢。” 李大人忿忿道:“尸体一定要找回来,择日当众火焚,免得地方上风言风语,百姓不宁。这件案子,张头儿你要多辛苦了。” 说完话李大人拉着一张长脸就转身走了。 验尸的何叔公也向张方抱拳道:“张头儿辛苦。”转身自去。 刑事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张方、孙七! 两个人就像石头人一样地愕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虎尾鞭”孙七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苦着脸道:“头儿的意思是……唉!这都怪兄弟我,欠机灵,才把差事弄砸了。” “这件事怪不得你。” “头儿是说……” “还是那句话,”张方冷笑着道:“冰里的人根本就没有死!” “这……”孙七张大嘴道:“能有这种事吗?” “怎么会没有?”张方铁青着脸,说道:“门窗都锁着,你就坐在门口,岂会有人进来?难道真是有鬼,他会化一阵风,吹了出去?” “可是人在冰里怎么能活下去?老龙潭的冰结了快两个月了,这个人岂能在冰块里活两个月?” 张方怔了一下,确实不知该怎么说。 他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搔着头,苦思了半天,才叹了一声道:“孙七你知道不知道,房顶上有几个水湿的脚印子,那又会是谁的?” “虎尾鞭”孙七惊吓道:“这个……头儿真相信那个人还活着,而且由这个气孔里出去的?” “武林中传说一门功夫——紧缩骨,又称收骨卸肌之术,只要头能出得去,身子就能出得去。” 张方紧紧皱着眉头,冷冷地又道:“这个人要是真的没有死的话,显然就具有这种功夫。兄弟,我们这一回可真是碰见了厉害的点子啦!” 孙七睁大了眼道:“要真的如同头儿所说,这个主儿我们躲还来不及,谁还能去招惹他呀,我的老天爷!” 张方叹了一声道:“看着办吧!” 两个人步出刑事房,重新锁上了门,就听见衙门外人声嘈杂。 张方一怔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见一个小厮撒开腿向衙内跑来,乍见张方就停下脚道:“张爷,外面聚了大概有一两千人,等着要看妖怪。” “什么妖怪?” “小的也不知道,”小厮喘息着说道:“他们都说,冰里那个尸首是僵尸,是妖怪!” “胡说八道!”张方愤愤地道:“谁造的谣言?” “小的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嚷,说要看看,把那个妖怪烧死他们才肯走路。” 张方愕了一下,暗付道:“糟了!” 当下就转向孙七道:“走,我们到衙门口瞧瞧去。” 他两人一直来到了衙前,果然就见上千的百姓,黑压压一大片,把衙门口都围满了,大家嚷着叫着说是要看僵尸妖怪被火烧死,乱哄哄地吵成一片! 衙门里派了十几个持着红缨长枪的卫士看守着大门,正由周班头在向大家解说些什么。 周班头是李大人眼前的人,从李大人初放知县的时候起,他就跟着,如今还是个皂隶头儿。 他们大声喝叱着众人,说是尸体早已掩埋了,大家要是再胡言乱语说是什么妖怪僵尸,就是妖言惑众,要拉到堂上打板子。 衙门口又添了一些子兵,才算把这些人给驱散了。 张方才算松下了一口气,然而正当他与周班头互道辛苦转入衙内的当儿,另一件事情发生了。 李大人的跟班赵铁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跟前,大声道:“张爷,你快来一趟!” “兄弟,有什么急事儿?” “唉!”赵铁吾用力跺着脚,道:“先别问了,快快!” 说完拉着张方就跑。 张方转向孙七道:“你也来一趟。” 三个人一阵子快跑,就来到了大人的签押房前。 隔着一片花圃张方站住了脚,喘息道:“赵兄弟,先别跑,你知会我一声儿,到底是什么事?我心里也好有个数儿!” 赵铁吾道:“大人他……他老人家可是遇见鬼啦!” “鬼?”张方一怔,拉着他一只胳膊,急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说着,赵铁吾脸色都变了。他接着道:“当时我在外面,大人房门是关着的……张爷你就快吧!” 张方定了定神,把身上衣服理了一下,才同孙七来到了签押房。 赵铁吾进去通禀了一声,出来道:“张爷一个人进去,大人正急着呢!” 张方即报名而入。 签押房里除了那位知府李大人以外,还多了一个人——方师爷。 方师爷那张脸跟李大人一个样,一看就知道是遇上了什么惊吓的事,两张脸都呈苍白之色。 请安站定之后。 李大人冷冷地说道:“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回大人,在门口没走远。” 李大人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是遇见鬼啦!” 方师爷站了起来道:“张头儿,你看看。”张方顺着他手指处一看,只见地上是一摊水!他顿时心中一惊,退后一步道:“大人看见……” 李大人手摸着下巴颏,苦笑了一下道:“不错,我看见他了!” “大人看见……” “那个尸首。” “啊!” “也许你说得对!”李大人眯着两只眼睛,说道:“也许他真是个人,还没有死……” “大人,当时的情形是……” “我从刑事房里回来,一进门就看见了他。” 李大人用手指了一下墙角:“他就站在这里,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方师爷后来进来也看见了。” 方师爷点了一下头,说道:“太可怕了!” “这……”,张方道:“他跟大人说些什么没有?” 李大人叹了口气道:“当时情形是这样的……” 李大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勉强压制着内心的惊吓,徐徐地道:“当时我吓了一跳,这个怪人隔空指了我一下,我竟然不能说话了!” “隔空点穴!” 张方瞠目道出了这四个字,心里也禁不住大为吃惊,他显然是听说过,武林中有这么一种功夫,却是一辈子也不曾见过。 李大人冷冷笑道:“那个人发话要我坐下来……他自称是来自巴蜀的外乡客,原打算在大名府过了冬天再走,却因我们多事,打搅了他的冬眠。” “冬眠?” “他是这么说的。” 李大人冷笑了一声又道:“显然的,他是说在冰里睡觉!他告诉我说,因为我的干扰,使他气血不能按预定的时限之内走完什么穴路……我也记不清他说些什么古怪的话,反正他说因为我们多事,把他由冰里挖出来,使得他大受损害,几乎毁了他的功夫,使他丧命!他把这个责任归罪于本府!” 说到这里,李大人呆了一下,缓缓垂下头来。 方师爷皱着眉道:“因此,他向大人索要一万两银子的报酬。” “一万两银子?” 方师父道:“限时明日正午,也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要自己来取。” 张方愕了一下,遂咬牙道:“好小子,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勒索到大人头上了!” 李大人冷冷一笑道:“只恨我当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那人发狂言,警告本府说,如果胆敢不遵从他的话,就要本府的性命。” 李大人重重叹息一声,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一转。 “张头儿,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张方道:“大人请放宽心,距离明天正午,还有一天的时间,卑职大可从容应付。” “你能敌得过他么?”李大人冷笑着摇摇头,接道:“我看是不行,差得远!” 张方脸上一阵子发红。 李大人鼻子里“哼”了声道:“事关本府性命,岂可轻言无虑。” “大人,”张方抱拳道:“卑职在地面上交了几个朋友,如果能请出来,或许会……” “这倒也是个办法。” 这一次说话的是那位方师爷,他转向李大人道:“大人先慢筹钱,张头儿这个法子也不错,依晚生的见解,不妨请张头儿设法找几个武功高强的能人,大家合力来对付他,好在时间还来得及。” 李大人苦笑了一下道:“文生,你莫非没看见?那个人可不是好惹的呀……” 这位李大人摇了一下头,面有悸色地道:“本府活了这么一把子年岁,这种人还是第一次见过,我虽然对于一般江湖武林中的武功是外行,可是却知道这个人的功夫高极了。” 说到这里,他眼睛向屋顶上瞟了一眼。 “张头儿,你看看!” 李大人用手指着敞开的一扇天窗。 那扇窗户长仅尺半,宽不足半尺,原是一排,专供照明用的。 “他是由这里进来的,”李大人指着说:“由这里上的墙,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大壁虎,轻快极了。” 张方呆了半晌,才讷讷道:“卑职原先跟大人说过了,这人确实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异人。” 方师爷叹了一声道:“大人的意思是……” 李大人冷笑道:“我堂堂知府,岂能为他三言两语吓倒,再说我也不能受他这个勒索。” 吟哦了一下,他又道:“只是……这件事也太棘手,却是草率不得。” 他缓缓坐下来,注视着张方道:“张方,你是否可以断定他是一个人?本府实在怀疑,人岂能会有这种异能?也未免太也令人难以相信了。” 张方道:“听大人这么说,卑职更可断定他是一个人。这类妖人仗着学会了一点异术,为非作歹,居然向大人勒索起来,大人万万不可纵容。这件事大人放心交给卑职去办就是了。” 李大人叹息一声道:“我实在有点放心不下。” 方师爷也显得举棋不定地向张方道:“张头儿,这件事关系着大人的安危,你要小心从事。” 张方道:“卑职知道。” 方师爷道:“你预备找什么人?” 张方道:“回师爷的话,本城城南住着一位柳鹤鸣,柳老剑客,不知师爷可曾听说过叶 方师爷还在发愣,李大人却先已面现喜色。 “我知道这个人,”李大人点点头道:“你说的可是城南的‘一字剑’柳老先生。” “正是此人,大人也知道这个人?” “我们认识。” 提起这个人,李知府顿时面现轻松。 “这位柳老先生果然身手高妙,如果他能出面来应付眼前这个怪人,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据说此老七十封剑之后,已经不问外事……” 方师爷忽然想起来道:“大人说的可是城南‘青竹堡’的那位柳老先生?” “就是这个人。” “前些时日,大人不是还送了一块匾祝贺他的七十寿辰么?” “不错,”提起了这件事,倒令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李大人脸上微微现出一片笑容,道:“提起此人,我与他二十年以前就认识了,那时我任职‘成安’县令,为征剿地方上一伙子匪人,如果不是这位柳先生拔刀相助,说不定我已身遭不测。” 顿了一下,他即意味深长地道:“所以这位柳先生说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二十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交往,只是这位先生并不热衷名利,我虽一再表明心迹,他却并无与我深交之意。” 张方顿时笑道:“既然这样就更好了,大人只要赏下名帖,由卑职亲自上门造访,柳老剑客念在与大人昔日一段交往,万万不会拒见大人。” 李大人点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只是这位老先生已经封剑,岂能为此开戒,这件事只怕很难。” 方师父说道:“大人何不请他来府一谈?” 李大人摇头道:“他不会来的。” 说到这里低头思忖了一下,忽然站起来道:“我得亲自上门求助他了。” 转过脸来向张方道:“吩咐备轿。” 张方道:“遵命。”转身外出。 李大人遂向方师爷苦笑道:“文生,你看这件事这样作使得么?” 方师爷方文生,年岁不大,可是却饱经世故,他是李大人的智囊,事无巨细,李大人总是要找他商量决定。 眼前这件事,他却也变得有些举棋不定。 想到了那个怪人临去之言,方师爷面色惊愕地道:“大人可记得那厮临去之言么?” 李大人叹息道:“不瞒你说,当时我因过于惊吓,他说些什么我实在没听清楚…… 这人一口四川乡音,我也听不太懂……文生,你记得他说起什么?” 方师爷点点头道:“晚生家慈是四川籍,那厮的话我听得很清楚。 “他说些什么?” “他说……”方师爷略作镇定,遂道:“那厮临去之时警告大人说,如果想闹什么玄虚,他必不饶大人性命!并且连晚生也不放过。唉……这人真是太……” 李大人陡地怔了一下,频频苦笑不已。 “一万两银子……”李大人嘴里喃喃吟着:“他开口太大了,要是一千两,我也就勉强认了……一万两太多了,太多了。” 一万两银子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只是拿来跟性命衡量,还是不成比例。 李知府的心又有些活了。 “文生……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这些人有时候却也不能轻视,他们是说得到做得到的!” 方师爷皱了半天的眉,长叹一声道:“只是大人宦囊并不丰富,一万两银子,只怕大人要倾其所有了。” “谁说不是。” “大人,那位柳老剑客的武功到底怎么样?” 提起柳鹤鸣,李大人又神情一振。 “据说这个人有真本事,有本省第一剑之称。只是他的本事到底有多好,我却没有亲眼见过。” 方师爷道:“这样好了,东翁何不把那个怪人的一切说与这位柳老先生知道,让他自己惦量一下,看看是不是这个怪人的敌手。如果他自信敌得过那人,我们就请他帮个忙;要是他自认不敌,大人还是另谋别法的好。” “也只好这样了。”李大人站起来道:“文生,你也跟我去一趟。” 方师爷喏喏称是,遂偕同李大人一并步出。 虽说是轻衣简从,但是堂堂的府台大人亲自驾临,毕竟还是不同于一般。 两台大轿里分别乘坐着大名府的知府李吉林和文案方文生;两匹马上骑坐的是捕头张方和捕投孙七,为了安全起见,还带一小队子护轿的兵勇。 这些人再加上抬轿的轿夫,总数也有二十来个,说是轻衣简从,其实还是相当的轰动。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城南“青竹堡”,使这个一向清静不染尘俗的小地方,顿时为之惊动。 一听说府台大人的大驾光临,钱堡主和田乡约带着随从老早就守在道边。 李大人的轿子一到,这些人马上递上帖子请安问好,张方解说大人此行,只是私谊上的拜访,不欲接见各位。解说了半天,才算挡了驾。 一行人,来到了柳宅的时候,日已偏西。 张方亲持了李大人与方师爷的名帖上门求见,敲了半天门,才见一个眇了一只眼睛的老苍头出来! 面对着李大人一行赫赫声势,老苍头并不显得十分惊讶,睁着一只眼睛,他看过手上拜帖之后,遂向张方抱了一下拳。 “敝家主已知道李大人大驾光临,只因蜗居狭陋,难容贵客,敝家主的意思是请李大人赏下话来,也好克日再亲自府上回拜!” 这个人看来岁数不小,但是说话语气中气十足。 一旁站立的李大人与方师爷都听得十分清楚。 方师爷唯恐张方言下开罪,赶忙上前一步,含笑抱拳道:“这位是……” 独眼老人躬身说道:“不敢,老奴田福。” 方师爷道:“田老丈!” 田福道:“先生不要这般称呼,老奴不敢。” 方师爷一笑道:“我家大人与敝人是专程造访柳老先生,有事要相商,要是错过今日,就来不及了,田老丈万请代为通禀一声。” 田福愣了一下,讷讷地道:“不瞒先生说,鄙家主脾气古怪得很,尤其是近十年来闭门读书打坐,一向不问外事,他老人家说一不二,老奴只怕很难把话通禀上去。” 方师爷笑道:“无论如何,田老丈你偏劳一趟,我家大人与贵上交非泛泛,或许还有通融的余地。偏劳,偏劳!” 说罢连连打躬作揖。 田福自识身份,连忙闪开,遂躬身道:“先生万万不要这样,既然如此,老奴再为通禀就是。”言罢转身步入! 方师爷回过身来向李大人苦笑了一下,俱认为希望不大,李大人却打量着眼前柳家这所房子。 小小的一座舍门,其上嵌着一方石刻,署名“心庐”,院墙不高,隔着墙,可以看见院子里花叶扶疏,两株红梅均已绽开。一片瓦舍在竹柳之间,看上去虽不华丽,却别具一种幽雅气致,望之有出尘之感。 这附近遍植竹桑,除了柳家“心庐”之外,不见有第二户人家。 一道细细的溪流,几处年久的木桥,隔着一片秋收后废置的田畦,肃杀的隆冬暮色里,看见了远处人家的缕缕炊烟。 原是可人的景色,只可惜那位李大人却没有欣赏的雅兴。 各个人的脸色俱都十分沉重。 所幸不久后两扇木门又开了。 田福带着满脸的笑容大步出来,向着李大人一行深深一揖道:“敝家主自承怠慢,请李大人入内用茶!” 李大人、方师爷等一行俱感喜出望外,当下告了扰,就由李大人带着方师爷与张方一同步入。 田福前引着三人一直来到了最后一间瓦舍前站定。 只见舍门前左右各植有一棵巨梅,此时皆都开放,从堂屋的一排轩窗中,略可窥见悬在堂屋壁上的几幅书画,以此来试评屋主当是一饱学之士。 田福正待推门步入,那间舍门自启。 各人看时,却见一个身着杏黄色长衣,头梳发髻的长身老人当门而立。 李大人赶忙上前一步,抱拳恭身道:“鹤鸣兄,打扰,打扰,我们许多年不见了!” 黄衣老人显然正是舍主人,人称“一字剑”的柳鹤鸣,柳老剑客了。 其人白面少须,眉清目秀,满脸书卷气息,如非各人事先知道他的底细,绝难相信这样斯文的一个老者,竟然会是息影江湖、身怀奇技的一位剑客。 黄衣老人向着李大人深深一揖道:“贵人光临,蓬荜生辉,请进,请进!” 李知府又把方师爷与张方二人代为引见,柳老先生亦道久仰。 一行人步入堂屋。 屋子里摆设十分简单,一套红木家具上面覆盖着蓝色坐垫。 各人落座,田福献茶。 “一字剑”柳鹤鸣含笑道:“晚生前岁七十贱辰,承大人赏赐匾额赠金,实在是有愧。本来早就应该到府上向大人叩安,只因晚生手抄佛经《大悲经》一部,尚未完结,庙里的‘知法’和尚多次催索,晚生是想等待这部经书抄写完结,再去叩拜大人。昨夜静坐时,忽然心血来潮,算知今日有贵客光临,因为今日乃晚生斋戒之日,故此不敢待客,唐突之处万祈海涵才好。” 他说话时吐字清晰,从容不迫,果然是深具修养的可敬长者风范。 在座除李知府与他是素识之外,其他二人之中,张方是个粗人,那方师爷却是饱读诗书之人,虽然只听对方说了这样几句话,可是睹其风度仪容,不禁内心深深为之折服! 再者对方虽是七十高龄之人,口称“晚生”,足见早年必然也是下过科,中过功名的读书人,由是对其更为深具好感。 李知府微微一笑,说道:“老先生修身为人,下官久所敬仰,今日此来,实在是……” 说到这里,顿时面现戚容,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柳鹤鸣一双长眉微微一蹙,说道:“大人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这里绝无外人……”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只有老奴与晚生一个年幼的侄女在此,大人但说无妨!” 李知府长叹一声,苦笑道:“老先生,下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此来,实在是求老先生帮忙来的。” 柳鹤鸣闻言吟哦了一下,缓缓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 各人这才看见他十根洁白的指甲上,俱都套着银色的指甲套,分明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如果说他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风尘侠隐,擅以技击的武林高手,那么在彼此放手对搏时,他将何以处理这十根指甲?实在是令人难以想透。 柳鹤鸣似乎已经感觉到李知府来此的意图,他是一个言笑笃实的人,平素为人绝不轻易答应某人某事,可是一经首肯,绝不反悔。 思忖了一会儿,他才微微一笑道:“大人请明说来意,晚生量力行事。只是自忖封剑以来,早已不问江湖中事,以此而想,只怕能为大人效劳之处就不多了!” 这话已明显地表明,他无意再涉身武林打杀之事。 李知府和方师爷互看了一眼,脸上俱都现出失望之色。 好不容易,李知府才由喉中轻咳了一声,他脸上现出十分尴尬的羞怯:“老先生,这件事要下官如何说起……” 说到这里,他转向方师爷道:“文生,你说与老先生知道吧!” 方师爷答应了一声,先向柳鹤鸣抱了一下拳,十分汗颜地道:“我家大人目下有一步急难,非先生高人援手才能得以解危为安。” 柳鹤鸣闻之一笑道:“方先生言重了,老朽何能,先生请直说吧!” 方师爷抱拳欠了一下身子,遂把日间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他由冰中起尸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签押房李大人受惊,把一段经过说了个详详细细。 在诉说中途,那位柳老先生绝口不插一语,可是在座三人,俱都看出来他脸上凝然的气色。 良久之后,柳老先生才冷冷地道:“这人有多大年岁?” 一旁的张方忙答道:“大概四十岁左右。” 李知府道:“老先生,你看是人还是鬼?” “当然是人!” 李知府皱着眉毛道:“既然是人,怎么又能在冰中冻结?岂非是太离奇了。” 柳鹤鸣面色颇为沉着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人冰中冻结,正如听说,他是在作一种睡眠的静中功力运行。” 三个人听得都怔住了。 “如果晚生见解不差,这个人必已深得内功精髓,这是参合了道术中‘胎息’、‘伏气’、‘辟谷’、‘服气’各门之大成的一种极上境界。” 说到这里,他自位子上站起来踱向窗前,凝视了一下院内的红梅:“想不到大名地方,竟然藏有如此绝世高人,真正难以令人想像!” 他缓缓转过身来,目注向李知府,轻叹一声道:“大人是无知之过,这类奇人喜暴身荒野,借天地日用一切形像自然淬炼其身……”顿了顿,他喃喃念诵道:“太一守户,三魂营首,七魄卫内,胎灵录气中,之所谓太阴炼形也!” 柳鹤鸣缓缓走回来坐下,道:“这个人如是正道之士,仙业可期,如为邪道人,天下必大乱了!” 李知府神色一呆道:“先生这么说……这个人必是邪道中人了……” 想起了怪人的可怕形像,李知府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一字剑”柳鹤鸣轻轻一叹,道:“很难说,无论如何,这人万万不可开罪,须知能达到他这等功力之人,已非寻常兵刃所能伤害其身,太可怕了……” 李知府一愣,道:“这么说,下官只好听其割宰,筹足他所开出的一万两银子了。” 柳鹤鸣眉头微皱道:“这就难了,按说此人功力已臻如此境界,岂能再是贪恋尘俗享受之人?以晚生看,此人必是必怀异图,果真这样,大人即使筹足了万两白银,也难免他不会日后再生难题。” 李知府点点头道:“下官怕的也是这个!” 柳鹤鸣喟然长叹道:“不瞒大人说,晚生近十年来闭门参刁上乘内功心法,自信已颇有心得,但是如与此人相较,却是不敢言胜。” 方师爷道:“老先生如能援手,那人必知难而退。”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 不需要目睹那人一切,只由方师爷刚才一番形容,他已可以想知那人必将是武林中百年来罕见的一个奇人。这样的一个人,凭借着他那超人的一身奇技,为善则苍生利,为恶则天下害。 柳鹤鸣在略作思忖之后,倒决心要管这件闲事了。 他虽然内外功力均臻至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对于方师爷嘴里所称的那个怪异奇人,却是心存顾忌,然而目睹着李知府的凝重神情,他却又不忍拒绝。 “好吧,”他勉强点头道:“我去见一见这个人。” 二、从容嘱传人 李知府、方师爷顿时脸色大悦。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道:“为大人计,暂时还是先要把钱凑足,万一晚生说合不成事败,这一万两银子,诚是大人救命之数了。” 李知府听他口气,似乎只是作说合之意,未免又感失望。话已至此,也就不便再强人所难。 柳鹤鸣站起道:“距离明午时分不多,大人尚需多作准备,晚生也需少作交待,也就不再多留大人了。” 李知府遂站起,连连道:“偏劳,偏劳!” 一行人告辞而出。 柳鹤鸣亲送到大门,长揖再三始回。 柳鹤鸣再回到屋内。 房中多了一个长身玉立、面目清秀的少女。 她年在二十上下,蛾眉杏目,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袷袄袂,由于剪裁适当贴身,穿在身上也就越发地显得标致可人。 迎着柳鹤鸣她唤了声:“大伯。” 柳老人怔了一下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少女道:“侄女站在里面很久了。” 柳老人点点头道:“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 “很好,”柳老人点着头道:“十年来我不曾管过别人闲事,今天破例要管一次了。” 少女道:“大伯……您老人家已经封剑了!”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不错。”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 少女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您真的要去?”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向着她微微一笑道:“你应该知道,大伯生平为人,言出不二,答应了人家的事,刀山火海,亦不反悔。” “可是您老人家也曾亲口宣称封剑江湖的呀!” 柳鹤鸣长叹一声道:“青婵,你自幼随我习剑练武,应该体会得到,这二十年来,我该是何等的寂寞……” “大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么我告诉你。”柳鹤鸣冷冷一笑道:“大伯问你一句话,人生最悲哀的事是什么?” 柳青婵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英雄无用武之地……” 柳鹤鸣怅然地叹息一声,苦笑着接下去道:“明白了吧,孩子,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悲哀的事了。” “不,”青婵道:“您老人家做了很多侠义的事情。” “但是,对我来说,都是太轻而易举了。”柳鹤鸣微微闭上眸子,道:“比较够得上我敌手的,只有一个人!” “是谁?” “马岳,“平江学士’马岳!然而……”柳鹤鸣睁开眸子叹息了一声道:“然而那一次也只不过施出了我剑术中六成的功力而已……自从那一次以后,这二十年来,我就再也不曾遇见一个真正的敌手……” 他是那么的气馁,苦笑了一下又道:“人们只听我柳某人三个字号,正派人礼敬有加,邪道人避之为吉,近二十年来,我饱尝寂寞之苦。” “我封剑的原因,也就在此。一个没有敌手的剑士,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人……有时候我真后悔练武。” 他眯缝着一双眸子,回忆着如同“白驹过隙”的既往,不胜感慨地道:“如果一开始,我全心治学,今日已足可成为造福人间的学士,或许已成为朝廷倚重的大员……然而我却不幸选择了练武习剑一途,以至于岁月磋跎,至老一事无成。” 他像是真正地感到悲哀了。 看上去,他的确也显得老了。 柳青婵忽然注意到他眼角以及两腮上的深刻皱纹,显示出他的话果然不假,寂寞的生涯,空负了他身怀的奇技。 他霍地由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布满了笑容,较之先前的形销骨蚀,一时判若两人。 “把我的剑拿来。” 柳青婵怔了一下,她想劝阻,却知道这位大伯生平刚愎自用,说一不二,他决定的事情别人是改变不了的。 剑拿来了! 外面包着一层黄色的布套。 黄色的剑穗,就同他身上那袭杏黄色的长衫是一样的颜色。 看着这柄剑,柳鹤鸣蓦然地飞起了一片遐想。 柳青婵自幼随这位伯父练成了一身绝技,对于这位伯父那一身精湛的武功,她一直是由衷地钦佩,从来就不曾怀疑过他会败给谁。 然而这一次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作祟,竟然使得她为这位技惊群伦的大伯父担起心来了。 她虽然不曾见过那个怪人,可是却由方师爷嘴里听出了一个大概,下意识里,她对那个冰中怪人起了一种莫名的惧怕。 “大伯,我害怕您老人家……” “怕我不是那人的对手?” 柳青婵点了点头,讷讷地说道:“这个人的武功怪异,听那位方师爷的口气,他的武功像是西昆仑一派的,这一派的人,在江湖上声名虽不大好,但武技高强。” 柳鹤鸣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果然是长大了,能够有这一番见解,确是不容易。 听方师爷所说,我也怀疑他是西昆仑派的人,可是西昆仑派自从教主李元烈昆仑坐化之后,教中人零星分散,已难见再有高手。如果那位方师爷所形容一切属实的话,这冰中怪人的身手除了有昆仑一派‘闭气’的特点以外,显然还具有‘大荒’一门中的不传之秘……” 说到这里,这位素来甚有修为的老剑客,像是忽然触动了什么。 他神色微微一呆,道:“噢,我几乎忘了……” “忘了什么?” 柳鹤鸣面色猝然大变道:“是了……是了……” 柳青婵惊道:“大伯,您老人家想到了什么?” 柳鹤鸣神情沮丧地道:“昔日大荒门的独孤无忌称霸两湖,曾遭海内外十一门派联手攻击,在洞庭君山为‘乾坤正气门’的尚先生出奇技以火箭围攻,独孤无忌时在睡梦中不及逃避,将一张美好的面容,烧得惨不忍睹……”思索了一下,他继续道:“那独孤原有中原第一美男子之称,平素亦以此自诩,事发之后。痛不欲生,因此痛恨中原各派,他以‘尸解’之术,逃开火海,毒手杀死尚先生之后,曾发恨说,三十年后,当派其弟子入霸中原,尽杀正道之士……” 他神色一呆,冷冷笑道:“算起来时间正好……莫非这人就是独孤老魔的传人不成?” 柳青婵听了心中一跳道:“这位独孤先生莫非还在人间?” “当然在……” “那么他就该自己出山复仇,为什么要假手他的门下弟子?” “这一点你就不知道了!”柳鹤鸣道:“那独孤无忌生具一副美好躯壳,以此自负,曾使中原无数少女为之着迷,他也乐以逢迎,弄得江湖上盛传其风流韵事。他之结怨于武林各派,于此也大有关系。据说十一派中就有不少女眷吃过此人暗亏,是以才促成联手攻击之一途,独孤爱美成性,自毁容后,痛心至极,是以发誓,今生今世永不以面目示人,是以才有令其弟子出山大肆复仇之一说。” 青婵道:“独孤无忌的武功如何?” “高不可测,自诩为湖海第一人,的确也当之无愧。” “大伯您可见过这个人?” “在君山与他见过一次,确是美如子都,武功卓越自成一家……”柳鹤鸣慨然道: “那时虽是狂傲自负不可一世,我却不愿以多敌寡,是以在洞庭作客三天,即拜辞告别了云九公,远赴河间而去!至于独孤毁容后脱离君山之事,却是以后得自江湖传闻!” 青婵道:“莫非这十一派掌门人,就没有想到以后的危机么?” “怎么会没想到?只是独孤无忌自此以后,果然匿居不出,三十年来,一直到今天再也不曾听到过他的消息!这些年来,这十一派门人,曾发动三次搜索,俱都徒劳往返,只是对方既然有意躲避不出,谁也无法再令他现身而出……” 说到这里,他呆了一下,叹息着道:“三十年星移斗换,十一派长老,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怕再也不会有人记起这个人了……” “那么,”柳青婵无限惊愕地道:“大伯您看这个冰里出来的怪人会是那位独孤无忌的门下么?” “很有可能。” 柳鹤鸣冷冷一笑,又道:“要真是他的门人,只怕就难以善罢甘休!独孤无忌当年既已发下豪语,必然在这三十年内,倾其所能,才调教出这个弟子,这个人的武功想必甚为可观了。” 青婵神色一呆,缓缓低头不语。 她心里生出了一片寒意!虽有意阻止伯父插手管这件闲事,但是生为剑门之女,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这番话来! 柳鹤鸣微微一笑道:“青儿,你不必为我担心,其实我倒乐得见识一下独孤无忌的传人。当年错过与他一博之机,使我深深悔恨,难得三十年后有幸能够见识到他的弟子。” 冷笑一声,他接道:“独孤无忌以三十年的漫长时间,调教出来的弟子,必已得其真传,只怕其功力较之独孤本人也相去不远,这人正是我乐意一会的对象。”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踱至窗前。 看着窗外的红梅,他脸上飞起了一片豪兴:“况且我还不一定会输给他。” 转过脸,看看柳青婢又道:“我算计着必是独孤门下杰出传人。果真是这个人,那么他选了‘大名府’为出手第一站,这其中大可玩味。” “大伯的意思,莫非大名府内有他要找的仇家?” “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柳鹤鸣略一寻思,即脱口道:“蓝昆。” “天一门的蓝老前辈?” “不错。” 柳鹤鸣似乎一下子想通了很多。 “天一门正是当年参与共谋独孤无忌的十一门派之一,这就不错了。” 青婵一惊道:“既然这样,我们赶快去告诉他老人家一声。” “不忙” 柳鹤鸣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未经证实,先不必忙于一时。” 青婵道:“蓝老前辈武技别成一家,早告诉他一声,也许可以配合大伯,如果大伯与他联手共同对付……” 才说到这里,柳鹤鸣即摇手制止。 青婵自知又说错了话,她想到了大伯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以多胜寡,于是见状忙自中途打住,脸上现出了腼腆颜色。 柳鹤鸣道:“那怪客向李知府定的时间是在明日正午,未时以后,如果我还不曾回来,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青婵心中一难受,低下头叫了声:“大伯……” 柳鹤鸣叮嘱着道:“你记住,如果‘未’时以前,我还不曾回来,你就速往‘天一门’,面见蓝昆报讯,告诉他独孤无忌的诺言实现了,嘱他速速避开吧!” 青婵道:“只怕蓝老前辈他不肯逃走……那又怎么是好?”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柳鹤鸣冷冷一笑,又道:“蓝昆的武功远逊于我,如果我尚且不敌,他岂能是那人对手?不过这个人生就是一副骡子脾气,唉,生死有命,青儿,你只把话带到也就是了。” 青婵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在眸子里打着转儿。 “大伯……”她忍着心里的悲伤道:“您老人家要是敌不过他,也犯不着拿性命去拼,还是快点回来吧!” “这个我知道。” 说罢,叹一声,又道:“只是强者出手,只分生死,却无妥协的余地。万一我敌他不过,只怕再想逃得活命,可就万难了。” 青婵叫了一声大伯,扑上来抱住了老人身子,柳鹤鸣“哎”了一声并拍一下她的肩头。 “这只是往最坏的方面打算,说不定大伯一出手就赢了他也未可知。” “只是我不放心……”她仰着脸,洁白的脸上挂着泪痕,说道:“大伯,我要跟您一起去。” “傻丫头……” 他轻轻用手把她散置在前面额头上的几根乱发归置了一下。 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脸上还脱不了稚气,睫毛深处隐藏着那双碧海似的一双剪水瞳子。 二弟病塌垂危之际,把她托付给了自己,韶华如水,一眨眼的工夫,这个孩子竟长得这般大了…… 看着她,想到这些,柳鹤鸣兴起了一片慈爱。 青婵偎依在大伯父的怀里,她自幼丧父,母亲也很早弃养,是大伯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伯侄间的感情,有甚于父女! “孩子!”柳鹤鸣讷讷地道:“你一向是很坚强的,这件事你更要沉住气,你坐好,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你,你注意听着。” 青婢抹了一下眼泪,点头答应,静静坐好。 柳鹤鸣道:“果真这个人是独孤老怪门下,而我又遭其毒手,那么你的责任便十分重要了。” “大伯是说,要我负责通风报讯?” “对了。” 柳鹤鸣很欣赏侄女的聪明,脸上弥漫着欣慰的笑容。 “由北而南,一共是十七家门派,你要一家家地通风报讯,而且要赶在那厮的前面。” “大……伯。”青婵低头饮泣着! 柳鹤鸣看着侄女这番模样,忽然心里一动,暗忖道:“她何以如此伤心?莫非我此行真的有什么不妥么?” 他当然不会就此打消了主意。 良久以来,他就渴望着一场剧烈的搏杀。 那场搏杀也许并不一定是剧烈持久的鏖战,但是必须是要施展出自己生平所学,也许只出一剑,但是这一剑必将是自己生平剑道的精华。” 果真有这类的敌手,虽死何憾? 他脸上又重新带出了自信的笑容。 “放心吧,孩子,大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落败的。怎么,你对大伯不放心?” “不是……” “好!那就擦干了你的泪……回房去吧!” 青婵答应了一声,起身进屋。 柳鹤鸣这一瞬间感慨万千。 他缓缓步出堂屋,却发觉到老奴田福,正坐在院子里发呆。 他们之间,有四十年的主仆情谊。 柳鹤鸣当然忘不了田福那只眼睛是怎么瞎的。 大巴山之夜,他背负着柳鹤鸣的妻子尤氏,在乱石崩雪的山沟里面,被群盗劫击。 尤氏就是那一夜死的! 田福的一只眼,也是那个时候遭箭矢所射瞎的! 柳鹤鸣忽然悲从中来,淌下了两滴泪水。 一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却干了这么侠义的一番义举,其一腔对主的忠义,较之谋国的忠臣名相又有何异? 四十年来,他不气馁,不怨天尤人,仍然是守着他本身的职责——一个仆人的职责。 这等忠心,怎不令柳鹤鸣肃然起敬钦感有加。 “田福。”他轻轻唤了一声。 “你来我家有多久了?” “噢,大概快四十年了吧!”眨动了一下他那只独眼,田福惊异地道:“主公,您老问这个干什么?” “只是想起来随便问问罢了。” “主公,刚才府尹大人来访……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当然有!” 四十年真诚相处,意气相投,有时候他们是无话不谈。 “主公……有什么要紧的事,令您为难?” “这个……” 田福没接口,只静静等候着柳鹤鸣说话。 “也可以这么说,”柳鹤鸣道:“我正想找你谈谈。” 说罢,他即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田福侍在他身前。 “田福,你认为我的功力如何?” “主公功力那还有什么话说,不要说冀省难觅对手,只怕再走鲁豫,也难有第二人。” “哈,”柳鹤鸣大笑一声,道:“这只是你的看法而已,鲁西的张之江和豫东的边宋靖,这两个人都不是弱者,只怕较我武技犹有过之。” 田福吟哦了一下道:“张、边二位确是不弱,不过与主公也是在伯仲之间。” 柳鹤鸣脸上现出一片戚容,他找田福谈话自然是有用意的。 “我们在青竹堡度过了十年的太平岁月,田福,你觉得习惯么?” 田福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意。 “太好了!”他点着头道:“这种修心养性的神仙生活,是老奴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哼,你是信口胡说。” 柳鹤鸣立刻拆穿了他的心思,冷冷地道:“你用不着瞒我,其实我早已看出来,你有些耐不住了。” 田福顿时一怔,道:“主公,您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鹤鸣苦笑一下道:“你用不着害怕,其实我并没有丝毫怪你的意思。老实说,我也和你一样,十年来韬光晦迹的生活,我早已过腻了……” “主公,您老……” “你用不着着急,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加重语气道:“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田福已经下意识地觉得不太妙。 “你注意听着,”柳鹤鸣道:“刚才李知府他们来,是因为要请我去为他对付一个人。” “是……谁?” “这个人你我都不认识。”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很可能是我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一个劲敌。”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主公,您老人家已经答应李知府了?” “不错。” 田福怔了一下道:“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府尹衙门……” 顿了一下,柳鹤鸣接道:“那个人跟李知府约好,正午必定到达。” 田福那只独眼内顿时冒出了亮光,道:“老奴愿追随主公左右见识一下这人的身手。” “那可不必!” 田福一怔道:“为什么?” 柳鹤鸣道:“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田福道:“主公,您老请明说,田福这条命早就是拣回来的,刀山剑树,万死不辞。” 柳鹤鸣长叹一声道:“田福,难得你有这一腔忠义精神,只是你须知道,人只有一条命,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死要死得有价值才是。” 田福点头道:“主公以前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这个意思我懂得。”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怀恨着的一件事……其实这么些年下来,你早已经应该心平气和了。” 田福被他说中心事,顿时垂下头来。 他那只独眼里,聚集着凄戚的泪光。 虽然事情已经过了三十年,可是一想到那一夜——大巴山之夜,田福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一种无法可以饶恕自己的内疚。 他总是认为主母尤氏的死,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济所致。 因此每当他看见柳鹤鸣花前月下孤独自处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深深责怪着自己。 现在他的心事,忽然被主人一语道破,自是感到无限悲怆。 他是真性人,肚子里憋不住话,此刻被主人一点破,更不禁悲从中来,一时垂下头来,忍不住热泪如雨,大声地抽搐起来。 柳鹤鸣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一时呆了一下。 田福忽然双膝跪下,悲声泣道:“主公,您老说得不错,过去那件事,我太对不起您老人家了,我也对不起死在九泉之下的主母……” 柳鹤鸣不等他说完,即上前把他搀了起来。 “田福,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些年我对你只有心存感激,绝没有丝毫怪罪你的意思。你起来,我有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田福发觉到主人脸色沉重,预料着将有重大的事情要托付自己,遂止住了悲声,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柳鹤鸣道:“你坐下。” 田福依言坐好。 柳鹤鸣道:“田福,我现在只告诉你,对于明天将要会见的那个人,我预感着必将要与他放手一拚,可是我却丝毫没有把握能够战胜他。” 田福正欲说话,柳鹤鸣以手势制止。 “你听我说完,”柳鹤鸣继续道:“我与那人这一战的结果,必有一人会当场丧命。 万一我胜,死的是他,这件事就不必多说。” 田福垂首恭听,不敢插口。 “万一我败了……”他苦笑了一下:“当然后果也是一样的。” “主公……”田福霍地站起来,却被柳鹤鸣的手势制止,他只得悻悻然地又坐了下来。 柳鹤鸣沉声道:“田福,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要负责保护青儿的安全,你做得到么?” 田福那只独眼睁得极大,他本来预备与柳鹤鸣有所争执,只是却没有想到柳鹤鸣交付与他的工作竟是如此的重大,使得他简直无法推却。 愣了甚久。 田福那只独服内,突然淌出了一行泪水!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柳鹤鸣却知道他心里已经答应了。 在交付这个任务以前,柳鹤鸣心里早已事先考虑过——因为只有如此,他才可以使田福得以保全性命。 保全青婵的性命,同时也就等于保全田福的性命。 柳鹤鸣觉得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推却。因为当年田福保驾主母尤氏不慎,而使得尤氏丧生,在田福来说,那是他终生认为永远也不能饶恕自己的一种罪过。 现在柳鹤鸣又交待给他类似以前同等性质的一个新任务,正是根据他内心下意识的一种赎罪的心理要求。 正因为如此,所以田福听了这个新任务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内心本意,原是要与主公同生共死,可是柳鹤鸣交待给他这项任务之后,使得他简直就没有再商榷的余地。 所以他流下了眼泪。 柳鹤鸣凄凉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说不定那个人不是我的敌手,那么这一切就都是多余的了,我只是要你心里先有个主见罢了。” 田福紧紧地咬着牙,点点头道:“这件事,侄小姐知道了么?” 柳鹤鸣点点头道:“知道。” “侄小姐打算怎么样?” “她当然听我的话。” “那么主公预备怎么安置她?”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子来,回头向着后面房里看了一眼,保定柳青婵不在现场。 “主公有话直说无妨。” 柳鹤鸣一声长叹道:“对于你我当然没有丝毫不放心的地方,只是青婵那个孩子,却是生来任性的脾气,有些话不得不瞒着她一些。” “主公要说什么,也许老奴可以从旁设法。” 柳鹤鸣点点头,说道:“正要你从旁帮助。” 说到这里,他脸上罩下了一层愁云。 沉默了一些时候之后,他考苦笑道:“明天我要去接触的那个人,虽然我根本就没见过他,可是听了方师爷的一番形容之后,我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人,如果真是这个人,他的手段必将狠厉无比,举世无双。” 在说这些话时,他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什么。 于是他又接下去道:“我是在担心,万一我打败了,自然我命休矣。”柳鹤鸣道: “我死,倒是不足为虑,因为我心里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打算,我只是担心……” 田福徐徐地道:“主公是放心不下侄小姐,这一点老奴谨记在心,决不使侄小姐轻易涉险。” 柳鹤鸣道:“万一连我都遭人毒手,可以想知那人的厉害,你也许可以约束青婵不去找那人报仇,可是却保不住那人不来找到她斩草除根。” “这个……”田福独眼睁得圆圆地道:“那我就跟他拚了!” 柳鹤鸣冷笑一声道:“果真这样,我也就不必把侄小姐托付于你了。” 田福顿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现出了一片恐慌与不安。 “主公请息怒,我是有口无心……我实在是乱了方寸,请主公指示切要。” “对了,”柳鹤鸣道:“你跟我已数十年,原是应该有这番涵养,否则必然损人害己。” 田福脸上现出一番羞惭,垂头不语。 “田福,”柳鹤鸣道:“你要听着,我所担心的乃是明天万一我死了之后,那人可能立刻找来此地。” 田福霍地抬头。 柳鹤鸣道:“因此,我要你事先带着青婵逃离!至于逃离的路线,我已经告诉了青婵,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 于是他就把先时告诉青婵的一番话,又告诉了田福一遍。 田福听完之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慨然地道:“主公请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依您老的意思办理!” 柳鹤鸣原以为他会有什么异议,想不到他会这么爽快地一口答应,心里大为放心! 却不曾想到田福忽然跪下来,向着他恭敬地叩了三个头。 他语含悲切地道:“田福蒙主公数十年恩待,大恩不言谢,只请你老珍重,家事有我负责,您老放心去吧!” 言罢站起来! 柳鹤鸣颇感慨地点了一下头,遂转身自去。 ※  ※ ※ 大名府衙内,早已重兵把守。 “一字剑”柳鹤鸣来到的时候,距离“午”时还有小半个时辰。 捕头张方早已在门口守候,乍见柳鹤鸣的来到,不胜欣喜之至,连忙把他延请到了李知府的签押房。 李吉林知府与方文生师爷原以为柳鹤鸣不会来了,现在见状,大出意料,自是窃喜不已! 柳鹤鸣穿着黄色长衣,面色极其从容,随身所带,仅只长剑一口。 这口长剑,依然是装置在黄色的剑套之内,斜背在他右肩后侧。 方师爷献上了一碗茶,柳鹤鸣站起来双手接住。 李知府长吁了一口气,道:“老剑客不愧是信人君子,你来了,兄弟这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方师爷脸上带着笑容道:“不瞒老先生说,这衙门内外,已由张方负责部署,临时借调了左右邻县的几名干捕,那个人如果有自知之明,也许就不会来了。” 柳鹤鸣苦笑道:“方先生设想不谓不周,只是这些是难不住那个人的。” 李知府一怔,说道:“老先生,你的意思……” 柳鹤鸣道:“晚生之见,大人只宜智取,却是万万不可力敌!” “这个……” “大人暂时可放宽心,晚生既来,自然不会临阵脱逃,这件事可由晚生一人负责。” 顿了一下,他又接道:“万一要是晚生也抵挡不住,那么大人即使再约上许多人,也只怕是枉费心机。” 李知府将信将疑地道:“柳老兄果真认为那个人一定会来?” “他必然会来的。” “为什么?” “武林之中,信义为重,这人虽然并不是一个仁心义举的侠士,可是能具有如此功力的人,当今天下毕竟少见,他不会自食其言。” 李知府呆了一呆,看了一旁的方师爷一眼。 方师爷又下意识地向两处门口看了一眼——那里早已布下了人,张方与孙七,以及邻县的四位干捕——“海豹”谢山,“双手箭”关士宏,“左手快刀”李立,“云里翻身”管刚!这四个人俱是左右邻县公门里的杰出人物,可谓一时荟萃。 这一切看在柳鹤鸣眼中,大不以为然。 他转向李知府说道:“以晚生的意思,等一会,那人来时大人宜先礼后兵,切不可草率动手,以致贵衙弟兄平白受到伤害!” 李知府犹豫地道:“这个……” 柳鹤鸣目光一扫站立在两处门侧的六名捕快,道:“这六位朋友,大人亦应先行调开,以免上来就造成冲突,以后事情,只怕就不好处理了。” 李知府点点头,说道:“老先生说得有理。” 说罢转向张方道:“张头儿,你让他们几个先退下去。” 张方应了一声道:“是!” 嘴里答应,脚下并未移开,却把眼睛看向一旁的方师爷。方师爷尴尬地笑了一下,转向柳鹤鸣说道:“柳老先生,这样怕不太好吧!万一……” 柳鹤鸣道:“方先生不必多虑,这件事应该如此,六位朋友可以暗中防守,却不宜公诸表面……” 李大人挥了一下手,张方遂与各捕快退了下去。 等到各人退下之后,李知府才向方师爷道:“文生,你也真是,既然有柳老先生在座,他们六个不是太嫌多余了吗!” 方师爷一连气地道:“是是是……” 嘴里说着,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瞟向柳鹤鸣。 要说柳鹤鸣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敢相信。瞧瞧他那一身瘦骨头架子,文质彬彬的模样儿,来一阵大风只怕就把他给刮倒了,他是真不敢相信这种人会有什么本事。 尽管心里这么想,可是嘴里却不敢说出来。 那退下去的六名捕快,其实并没有远离,纷纷设防暗处,这府台衙门里里外外,到处埋伏着杀机,那个人不来便罢,若真敢擅入雷池一步,就叫他来得去不得。 其实这只是他们的想法,对方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可就不得而知了。 柳鹤鸣所显现出的是出奇的镇定。 距离“午”时,已近。 李知府脸上现出了不安,他站起身来隔着窗户向外面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柳鹤鸣一笑道:“大人稍安毋躁,现在时辰还不到,他是不会来的。” 李知府坐下苦笑道:“不瞒先生说,我实在……” “大人不需如此!”柳鹤鸣冷森森地道:“那人向大人索取的一万两银子,不知大人你可曾准备好了?” “这个……准备好了。” 柳鹤鸣微微点首道:“万一要是晚生不敌,这些钱也就是大人救命之数。为大人计,千万不可贸然开罪此人,须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知府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 柳鹤鸣这时缓缓将面前的茶碗盖子掀开来,却见他捋起一只袖子,慢条斯理地,把五根长长指甲浸入热气腾腾的茶水之内。 如此两只手十指轮番浸泡一回。 那些原来晶莹剔透的长指甲,经此一来,看上去顿时变得其柔无比。 柳鹤鸣把泡软的指甲,一根根地卷起来,外面加上一个银质的指甲短帽,这么一来,看上去丝毫不碍于他出拳施剑,显得很利落的样子。 他不慌不忙地做着这些事情,一旁的李知府与方师爷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柳鹤鸣做完了这些工作之后,又取过他携来的那口长剑。 褪下了长剑的布套,现出一斑蚀点点的青铜剑鞘。 他把这口剑的哑簧按开,以便随时可以抽剑而出。 “大人!”柳鹤鸣道:“等一会那人来时,为安全计,大人与方先生可以退处内室。 如果晚生不敌遇害,大人即应差方先生将一万两银子恭敬送上,千万不可意图有所异动,须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李知府频频点头称是。 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他不会这么甘心地双手奉上,只是对方既然这么说,他当然不便再持异议,至于心里到底作何打算,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方师爷指着一扇扁窗,说道:“柳老先生,那个人上次来时,就是由这里出去的。” 柳鹤鸣抬头打量了一眼。 殊不知,就在他仰头的一刹那,霍然发现到一双腿脚垂挂在当空——正是由方先生指说的那扇扁窗伸出。 室内各人顿时大吃一惊! 方师爷吓得大叫了一声。 李知府吓得脸色发青。 各人惊吓的目光之下,却只见那双探出的腿脚缓缓向外伸展着。 那是一双紧扎着裤管的白绸子腿脚、两只衬着青色线袜的黑布鞋。 在各人惊心动魄的注视之下,这个人就像一条蛇似地缓缓向室内伸展着。 渐渐地,露出下腹、上胸、双肩、头颅! 最后像一匹绸子般的轻飘飘地坠落下来,现出了这人整个的躯体。 由于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使得李、方二人原想暂时回避都来不及!一时都吓呆了。 倒只有柳鹤鸣尚能保持着镇定。 他湛湛的目光,直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虽惊不惧! 来人六尺左右的身材,灰白深陷的一张瘦脸,头上是一层未经修剪过的短发,前一半压下来,散置在前额上,后一半却像是展开的折扇一般散乱着。 这人上身着一袭肥大的白色对襟短儒衫,正中连缝处是一排为数七颗的黄金大钮扣——其所以断定它是黄金,是由于其上的光泽不同于铜质的黯然。 这样的一个人! 如此的一身怪异打扮! 莫怪乎室内之人,都为之瞠目而惊! 柳鹤鸣之所以不同于李,方二人之处,乃是由于他久经冶炼的气魄与自负甚高的精湛武技。是以,他的情绪在一惊之后,很快地就安定了下来。 那个人站定之后,一双深陷在目眶里的眸子,连连地眨动了几下,首先注视在柳鹤鸣身上。 柳鹤鸣徐徐站起身来,抱了一下拳,道:“老朽柳鹤鸣敢问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不得不临时打住,原因是来人的目光已转向了别处。 嘴角微微向下拉动,带出一种说不出的不屑,这个人把目光已移向知府李吉林的身上。 柳鹤鸣的话只好打住。 这人看着李知府,把一只形同僵尸的枯瘦手掌伸出来,作出一副索讨的样子。他缓缓地用一口沉重的巴蜀乡音道:“李大人,我要的银于你可准备好了?” 李知府全身打颤地道:“这个……” 一面说,却把眼睛转向柳鹤鸣,满脸求助之色。 由于这个怪人的提早光临,使得柳鹤鸣原来打算让李、方二人回避的部署,成了泡影,所以李知府才会临时向柳鹤鸣讨主意。 那人带着三分木讷缓缓地掉过了头颅,一双含有隐隐精光的瞳子转而注视在柳鹤鸣身上。 “你是谁?” “柳——鹤——鸣——” 摇摇头,这个人冷森森地道:“我不认识你!” “老朽也不认识足下!” 那人嘻嘻一笑,脸色极为不屑地道:“这么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要是昔日,如果有人胆敢这么向他说话,柳鹤鸣早就忍不住了,但是眼前这个人,显然是大有来头,柳鹤鸣心里极为不快,可是在未了解对方意图门路之前,他却是隐忍不发! 聆听这人奇怪的对话之后,柳鹤鸣脸上带出了微微的笑容。 “老朽为李大人座上常客,常来走动,理之所当,倒是足下不请自来,令人吃惊。” 那人像是不擅辞令,被柳鹤鸣这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一激,顿时面现怒容。 不过是一瞬之间,他脸上又观出一片笑容。 “柳老头,你竟敢对我这般说话,嘿嘿……我们等一会再谈。” 说罢转过脸来看向李知府,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样,李大人是舍不得给么?” 三、剑影凌空逝 李知府讷讷道:“这个……是……不是。” 柳鹤鸣身子一转,已来到了李知府与怪人之间。 那个人顿时后退一步。 柳鹤鸣抱拳道:“这位朋友大名如何称呼?老朽不才,承李大人之托,愿意居中作一个调解人。” 来人那张尖尖的白脸上,现出了很深很深的两道纹路。 “这么说,你是专为这件事才来的了?” “正是这个意思!” 白衣人仰天打了个呵欠,像是驴子张嘴般地,掀起两片嘴唇,露出了白森森的两排牙齿。 说话时方师爷忽地站起来,正想夺门奔出,白衣人偏头看了他一眼,前者顿时吓得立住不动。 白衣人脸上一时间像是罩下了一层寒雾般的冷酷。 柳鹤鸣目光湛湛地注视着他,提防着他猝然会施出杀手。 方师爷早已被吓得双膝打颤,嘴里情不自禁地叫道:“柳老先生……柳老先生…… 救命!” 柳鹤鸣目注着眼前白衣怪人道:“足下既然来去江湖,又有这身功夫,当然不是无名之辈,请报上一个万儿。” 白衣人摇了摇头道:“什么万不万的,我不知道。漫长的冬天,令人好不难受……” 说到这里仰天打了一个呵欠,一脸睡意地道:“好好一个冬眠,却被你们惊醒…… 记得离开巴山时,山下人送了我一个名字,我想这名字虽然文了一点,倒很适合我的性行……” 柳鹤鸣抱拳道:“洗耳恭听。”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如我说出这个名字,只怕你等三人俱要血溅当场。” 他翻了一下松弛的眼皮,打量着柳鹤鸣道:“怎么,你还有意思要听么?” 柳鹤鸣冷笑一声,道:“柳某如果惜命,也就不来管这桩闲事,请报大名。” 白衣人眼睛垂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我名冬眠先生,大名之行,原意在开春冰化之日,先寻‘天一门’蓝老头的晦气,既然你等扰了我的清梦,说不得先拿你们开刀了。” 李知府惊吓得叫了一声道:“冬眠先生……” 自称“冬眠先生”的白衣怪人,偏过头来。 李知府不知怎地,由内心浮起了一股无比的寒意。 这一刹那,他忽然感觉到一万两银子事小,而人命重要了。 “先生所需的银两……下官早已备好……”李知府全身打颤地嗫嚅道:“请容…… 下官去拿来奉上……” 白衣人木讷的脸上,此刻现出两弯笑容道:“太好了,李大人请与这位方先生退向壁角,有话等一会再说如何?” 李知府与方师爷早已吓破了胆,聆听之下连连地答应着,迅速地退向一角。 两个人倚墙而立,面色如土。 白衣人倏地身体向侧方一闪,快似飘风。 就在他身子方一闪动的当儿,柳鹤鸣的一双手掌紧紧擦着他的衣边落了下去。 这一招柳鹤鸣显然蓄势已久,只是仍为对方自称冬眠先生的怪人看破了先机。 既已出招,双方对垒已然分明。 柳鹤鸣一掌劈空之下,膝盖向前微屈,一只有掌向怀里一兜,五指箕开,反兜着直向白衣人前胸上扣了过去。 白衣怪人口鼻时发出了一声怪异的轻哼,迎着柳鹤鸣兜心的掌势,陡地弹空而起。 柳鹤鸣这第二着杀手显然又落空了。 眼看着白衣人腾起的身子,有如一片白云般的轻飘,足足弹起了丈二高下。 他双手两足向上一蹦,整个身子平平地已贴在室顶之上。 这么俊的身手,当真是武林罕见。 柳鹤鸣心中一惊,禁不住由心底潜升起一丝寒意。 高手对招,常常匪夷所思。 柳鹤鸣虽是一连走了两手空招,可是他毕竟是身怀绝技,非同一般凡俗之辈。 两招失手之后,他足尖微点,已把修长的躯体退向壁边贴紧。 这时候贴在屋顶上,活像条大守宫似的那位冬眠先生,忽然一个盘转,凌空倒折而下。 室内,起了一股劲风。 白衣人昂然立于一角,打量着贴壁而立的柳鹤鸣。 两个人四只眼睛,在一瞥之下,已经紧紧地对吸住了。 白衣人徐徐地点了下头,露出了白森森的两排白牙,道:“好掌功,我倒是小看了你。只是你仍难免于一死。” 柳鹤鸣冷冷笑道:“大荒山的独孤无忌是你什么人?” 白衣人紧贴在前额上的一绺短发,倏地耸动了一下,那张苍白无色的尖削面颊,陡然现出了无比的惊异。 “你果然知道得不少。” 白衣人在说这句话时,一只瘦若鸟爪的怪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柳鹤鸣早已料到有此一着。 他双目平视,不慌不忙地抬起了一只手。 双方看来,像是同样的心思! 两只手掌看上去也像是同样的动作。 只可惜现场除了对敌者彼此以外,竟然没有第三个人能够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招式和手法。 两只抬起的手平直地对举着,白衣人那只瘦手是半握着;柳鹤鸣的手却是骈伸如刀。 李知府与方师爷虽是倚立在一旁作壁上观,可是实在说,他们却是没有这个心情和雅兴。 他们实在也想不透两个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对敌手法,可是不久之后,他们俱已觉出了奇异的感触,像是有一股充沛的气体感应圈子,慢慢向四方扩展着。 李、方二人先时并不十分感觉出来,可是只是一会儿的工夫,这种明显的气压之力,已使得他们两人大起恐惧。 那种无形的气压力量,仍在继续地扩展着。 签押房的两扇窗户,吱吱吱地急颤作响。 李知府与方师爷的额头上,俱都现出了一粒粒滚圆的汗珠,两张脸也都热红了。 然而,当时敌对的两个人,仍在相峙着! 白衣人的一只瘦手缓缓地张了开来。 猛可里,柳鹤鸣那只伸出的手掌,霍地向下一翻,指尖向上一扬,平胸推出。 白衣人怪啸一声,那只伸出的手掌,就像是抓着了一样什么东西似的硬硬地向外一推。 两扇关闭的窗户,就在二人这一推一送之间,霍然为巨力震开。 柳鹤鸣却于这时,发出了一声呛咳。 一股热血,由他张开的嘴里猝然喷了出来。 柳鹤鸣的身子却也在此一刹那间猛然袭了过去。 随同着他扑上的身子,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抽在手中,剑光裹着他狂进的身子,像是拍岸的浪花——掌拍、剑劈,连同着他整个身子,带着凌厉的大股气压之力,同时向白衣人身上迫击了过去。 白衣人在柳鹤鸣猝然扑上的一刹那间,只作了一个动作,一个看来极为简单的动作;他举起了一只腿,两只手环抱当胸,简直是神乎其技! 你根本就看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接触在一块的。 白森森的剑光罩裹着柳鹤鸣狂进的身躯,猛然向前一冲,在同一个势子里,柳鹤鸣已运施出他浸淫剑道垂四十年的一着杀手一一“七杀剑”。 顾名思义,那是七手杀着。 七手不同形势的杀着。 天下固然不乏杰出的剑手,然而能在一招之内,连施七手杀着的人,毕竟还是不多。 除了这手杀招以外,柳鹤鸣那只左手并不空着,在同一个势子里,他左手同时拍了七掌。 七次拍出的手掌配合着七式杀出的剑招,形成了极为凌厉而恐惧的一招杀着。 白衣人在此一刹那间,表现得竟是那么从容不迫。 看不清楚他是如何闪躲过那七式剑招,也看不清他是怎么逃避开那七式凌厉的手掌的。 最妙而又不可理解的是,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手还击的。 总之,在此一瞬间,两个人已经交换了一个位置。 白衣人移到了柳鹤鸣原来之处,柳鹤鸣却换到了白衣人原来立处。 双方背向背站着。 渐渐地白衣人转过身子来——触目惊心的是,他的两只如同鸟爪般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使人惊骇欲绝的是,他的一双手上,分别抓着一样东西:一副血淋淋的肝脏,一颗活蹦跳动的人心。 柳鹤鸣缓缓转过身子来,大股的鲜血,由他胸肋两侧狂流出来! 他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白衣人木讷的脸上,丝毫不着表情,甚久之后,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才绽开了一丝笑容。双手松开,一副心肝掉落地上。 李知府与方师爷目睹及此,早已吓得三魂出窃,七魄升天。 两个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双腿失去了劲道,俱都跌坐在地上,全身抖颤成了一团。 白衣人一双凶光四溢的眸子,逼视着二人,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近。 李知府战兢地开口说话道:“你……你……” 两片牙床一个劲地互撞着,舌头也失去了控制,简直不知说些什么。 方师爷却伏身跪地,叩头如捣蒜。 “饶命……饶命!” 他嘴里只是反复地说着这两个字,全身上下几乎都瘫痪了。 白衣人首先走到了方师爷面前,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背。 方师爷就像鬼似地怪叫了一声。 叫声未完,一个身子已为白衣人高高地提了起来。 “爷……爷……饶命……饶命……” “我问你……”白衣人慢慢吞吞地道:“你是干什么的?” “师爷……师爷……饶命。” “师爷?不用说,请这个姓柳的来,也是你出的主意了?” “不……不是……” 方师爷吓得一连串地怪叫着,人吊在半空中,已经瘫了下来。 白衣人哼了一声,道:“没用的东西!” 说着用力向外一抛,方师爷整个身子就像个球似地被摔了出去。 只听见“砰”一声大响,整个房子都晃动了一下。 方师爷落下的身子,已成了一摊烂肉,血脑飞溅四壁,顿时一命归西。 李知府目睹至此,惨叫了声,像是自己身受一般。 他蜷曲在地上的身子,抖颤得是那么厉害,不知什么时候,全身出了一阵子虚汗,汗水把内着的衣衫都湿透了。 “站起来!”白衣人就站在他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说。 “是……” 李知府全身抖颤着想站起来。 他哪里还能站起来?身子才爬起了一半,双腿一软又坐落在地。 白衣人伸出一只沾满血的红手,搭在了他肩上,用力一提,硬把他拉了起来。 李知府杀猪似地叫了起来。 臼衣人说:“去拿钱!” 李知府连连称是,心里多少稳当了一点。 喘息了一阵,李知府勉强镇定了一下,他手指门外,嗫嚅地道:“从这边……走。” 白衣人冷哼了一声道:“带路!” 他到底也是见过场面。读过很多书的人,平素也很注重气节,刚才是吓破了胆,这时略一沉着,也就恢复了几分理智。 面对着这般模样的一个煞星,他心里知道,要想由他手里逃得活命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然而关在屋子里,更是死路一条。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制造机会。 这些念头,很快在李知府脑子里闪过。 他于是决定把眼前这个白衣人骗出室外。 因为外面埋伏了许多人,说不定在乱兵交战里,自己或可幸免一死。 白衣人冷笑道:“你在想什么?” 李知府苦笑一下道:“请你松开这只手,我才好走路。” 白衣人想了一下,果然把抓在他肩头上的那只手松开了,并且后退了几步。 李知府叹息一声,道:“这位壮士,你我并没有深仇大怨,为什么对我要下此毒手?” 白衣人哼了一声,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如犯我,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我并没有冒犯你啊!” “好好一个冬眠,被你由梦中惊醒,差一点坏了我将成的道基,还说没有冒犯么!” 顿了一下,他冷笑道:“我原待春冰初化,一觉醒转之后,再大开杀戒。你这狗官硬把我的好梦惊醒,既然这样,我就先拿你们开刀……走。” 说到“走”字,顺手在李知府背上推了一下。 不过是轻轻一推,李知府已吃受不住,身子一跟跄,跌出门外。 当时由地上滚身站起时,白衣人赫然又站在眼前。 签押房外,是一条笔直的甬道。 甬道两侧栽种着两列雪松。 雪松后面掩着一片杀机。 捕头张方,率领着手下得力捕快“虎尾鞭”孙七,以及外县的几名名捕,他们是: “海豹子”谢山,“双手箭”关士宏、“左手快刀”李立、“云里翻身”管刚。 六个人早就埋伏好了。 老捕头张方确是够沉着,早在那冬眠生先下手杀害柳鹤鸣时,他就惊觉了,只是为了顾忌李大人的性命,张方力嘱不可妄动。 经过张方的一番调动,这附近已设下了重重的埋伏,凡是可以掩身的地方,都设下了卡子。 老捕头张方是一双“判官笔”。 孙七是“虎尾鞭”。 “海豹子”谢山是一双“折铁钢刀”。 “双手箭”关士宏,用的是一双“万字夺”。 “左手快刀”李立,使的是一柄“鱼鳞刀”。 “云里翻身”管刚,是一对“牛耳短刀”。 这六个人,都是久办案子的能手,可是面对着如“冬眠先生”这等大敌,一个个都不敢造次。 那两列雪松栽种得很是对称,两棵两棵地相对着,在雪松与雪松之间,连绵着一色绿油油的冬青矮树,无形中形成了孙七等一行最好的掩身之处。 掩藏在最前方的是“双手箭”关士宏与“左手快刀”李立。 这两个人已经得到了老捕头的暗示,要他二人在白衣人经过面前的时候,出手狙击。 其他各人则在关、李二人出击的同时一涌而出,混乱中搭救李知府。 眼看白衣人在后,李知府在前,一起走过来。 李知府有意把脚下放慢了,拖延时间,他身后的白衣人距离他约有一丈远近,看上去一副浑然的神态。 “双手箭”关士宏一双“万字夺”紧紧压在膝下,他两只手上各托着一支“甩手箭”,正是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手双箭,专门取人的“照子”,在关士宏来说,堪称一绝。 “左手快刀”李立的一口鱼鳞刀倒背在身子后面,两个人俱蓄势以待。 李知府一副哭丧模样,由面前走过去。 白衣人徐徐地跟上来。 “双手箭”关士宏看看时机来到,陡地一扬双手,两支甩手箭,猝然脱手而出“哂! 哂!”两股尖风,直向白衣人一双眸子上飞来。 双箭出手,关士宏、李立二人,更是不敢少缓须臾。 两个人几乎同时窜身而起。 关士宏是一杆“万字夺”,李立是一口“鱼鳞刀”,两般兵刃一奔左肋,一奔下盘,陡地向着白衣人身上招呼过来。 白衣人面对着关士宏发出的一对甩手箭,形同未睹,更不见他如何防躲,只不过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 两支箭显然是射中了。 只听得“叮!叮!”两声,不像是射在眼皮上,倒像是射在一层钢板上。 这一瞬间,李、关二人已同时扑到,一杆万字夺,一口鱼鳞刀同时招呼下来。 白衣人瘦长的躯体,像是旋风般地打了一个转儿,三个人忽然一下子定住一一极为短暂的一刹那。 白衣人像无事人儿般地继续向前。 “双手箭”关士宏和“左手快刀”李立,两个人身子一连向前踉跄出了好几步,双双栽倒在地,顿时一命呜呼。 致命处皆在前心要害。 这位冬眠先生似乎惯于白手杀人,下手之处非心即肝,一击即中,绝不虚发,可怕之极。 现场情形显然不仅如此。 在白衣人与关士宏、李立二人乍一接触的当儿,人影交错之间,飕!飕!飕!飕! 一连纵出了四条人影。 老捕头张方、“虎尾鞭”孙七,“海豹子”谢山、“云里翻身”管刚,四个人猝然现身而出。 四个人早已有了默契。 就在他们四人乍然一现身的当儿,“海豹子”谢山的一口折铁刀,随着他的一声大吼,兜头盖顶地直向白衣人头上砍下去。 “云里翻身”管刚的一对牛耳短刀,更是忘命般地向着白衣人扑到,两口刀一奔咽喉,一刺下腹。两个人接着关士宏、李立之后,前仆后继,勇锐不可一世。 只可惜,他们虽是奋死不顾,用心良苦,可是对于白衣人来说,却是丝毫也构不成威胁。 事实上白衣人眼睛里根本不把他们看为敌手。 这一次,他却改变了另一对敌的手法,就在谢山、管刚扑到的一刹那,白衣人那双白瘦的手掌就空一舞,只听得“叮当”一阵兵刃交接之声,管刚手里的一对牛耳短刀以及谢山的一口折铁刀脱手而出——白衣人显然志不在此。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白衣人的眼睛已看见了老捕头张方与“虎尾鞭”孙七,双双向着前行的李知府扑去! 一股无名之火,陡地自他心中蓦地升起…… 即见他身子向前踉跄了一步。 就在他足下踉跄的同时,两只手已隔空劈出。 空气里,突然响起了两股金刀劈风的声响。 白衣人盛怒之下,竟然施展出武林中多年失传未见的绝技:“隔空剪影”。 的确是难以令人相信。 双方相隔着少说有丈许以外的距离,然而在白衣人隔空的掌势之下,只听得张方、孙七各自发出一声惨叫,双双跌倒于血泊之间!每人背后留下了尺许长短,如同刀砍了一般的一道深深血痕。 李知府原以为可逃脱魔掌,哪里料到对方竟是这等厉害,只吓得怪叫一声,身子踉跄而倒。 同时间管刚、谢山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向着白衣人两侧袭到。 这两个人虽然失了兵刃,却也不甘心坐以待毙。 管刚身子向下一坐,下盘着地,陡地施展扫膛腿的功力,一腿直向白衣人下盘扫去。 这一腿功力十足,眼看着已将扫在白衣人一双足踝之上,令人惊吓的是,白衣人整个身躯,看上去就是一匹缎子般的柔软,陡地瘫了下来。 管刚这一脚,竟是贴着他的身子扫了一个空。 由于这一脚力道过猛!管刚整个身子控制不住,旋转了一个圈子。 等到他转过身子照过脸来,白衣人又站在了眼前。 “云里翻身”管刚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所以得到“云里翻身”这个外号,纯系因为他轻功不弱,身段灵活的缘故。 以眼前这六个人来说,管刚的功夫最好,他早年出身黑道,后来改邪归正,投身“南乐县”当差,由于他武功高强,对于江湖黑道门槛认识精明,所以当差以来,一连在他手里破了好几件大案子,承南乐县令赏识,不次擢升,不过三两年的时间,就把他提升为甫乐县的刑事捕头。 “云里翻身”管刚和张方有交情,是以特地来此帮忙。 想不到他的热情,却为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杀难,诚然是始料非及。 管刚心中大吃一惊,面对着这位生平闻所未闻的奇异怪客,哪里再敢出手?身子霍地向后一倒,双足力踹之下,用“倒赶千层浪”的身法,“飕”一声反窜了出去。 虽然如此,他仍然不能逃得活命。 白衣人身子霍地向前一躬,两只瘦手即时一抄,已经捉住了管刚的一双足踝。 这时候另一旁的“海豹子”谢山,看看不是苗头,正打算要逃走时,却未料到白衣人竟把手上的管刚当作兵刃,猛地向他身上抡来。 只听见“砰”的一声大响。 两颗头颅碰在了一块,一时间,血脑四溅,双双死于非命。 白衣人似乎仍然未能消除心中的怒火。 只见他双臂用力向外一挣、一扯,“呼啦”一声大响,硬生生地把“云里翻身”管刚的身躯撕成两片,一时之间,血溅肠溢,惨不忍睹。 一旁的李知府,目睹及此,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遍体酥软,双目一翻,昏倒在地。 白衣人赶上一步,一伸手,把他抓了起来。 四下里喊杀声起!百多名弓箭手、削刀手,远远圈起了个圈子,向现场逼近过来。 白衣人一只手当胸抓着知府大人,一双精目四射,深陷在眶子里的瞳子,四面看了一眼,禁不住脸上起了一片怒容。 他伸出手在李知府当头一拍,后者全身就像是触了电般地打个疾颤,顿时醒转过来。 可是当他看见那位要命的煞星,仍在眼前时,禁不住吓得又叫了一声,全身抖成一片。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白衣人一双滚动闪烁的眸子,炯炯地打量着他。 李知府两片牙床格格互相撞击着,半天才说道:“饶……命白衣人一笑道:“我并不想要你死,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这边死了几个人,我的气也消了一半……” “是……壮士开恩” “还是那句话!把钱给我。” “是……我给……一定给你。” “那么,就叫这些人远远站开!否则……” 他说话不急不躁,带着沉浊的川音,听在李知府的耳朵里别具阴森之感。 他这里只管一个劲儿地点着头,不住口地应着,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你们退退……退下去……” 李知府铁青着一张脸,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退下去……快快……” 难为他还能说出一句整话,两只手不停地挥着。 四周的官兵在一名把总小武官的调度之下,向后退了丈许。 这位把总姓丘,四十五六的年岁,行伍出身,手上抱着明晃晃的一口钢刀,不战而退,在他来说,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 只见他圆瞪着一双大眼,远远地抱着刀大声道:“启禀大人,卑职早已调配好了弟兄,布置下天罗地网,大人放心,这家伙他逃不了的。” 李知府惊悸地叱道:“混蛋……退下去。” 丘把总怔了一下躬身退后。 白衣人冷冷一笑,向着李知府道:“我们走!” “是。” 李知府向前走了几步,奈何双腿发软,不听指挥,才走了几步,遂又坐倒。 白衣人在他坐倒的一刹那,忽然伸出一只手,正好抓住了他的胳膊。就这样半搀半拉着他一直穿过了眼前这条甬道。 道侧,原本布置着精兵,见状纷纷让开。 丘把总脸色忿忿地站在道旁,一副心有未甘的样子。 白衣人押着李知府走到廊子里。 那廊子尽头,有一幢建筑精美的房子,正是李知府的私宅。 “是这里么?” 白衣人目光打量着当前房舍,站住了脚步。 李知府连连地点头道:“是……” “好!那么你传下话去,叫你家里的人赶快回避一下!”白友人冷冷地说:“谁要敢心存不轨,休怪我手下无情!” 李知府全身打颤地应着。 他即刻吩咐身旁人道:“快……快到里面去叫夫人和少爷小姐回避一下……” 马上有人遵命跑入内宅。 白衣人一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的人虽多,在我看来,简直不值一看。” 李知府牙骨交战着,不停地应声道:“是是……” 说话时,身后的丘把总认为有可趁之机。 他站在白衣人背后约有两丈开外,认为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便由一名弓箭手的手上,接过了一面雕弓,当下张弓搭箭,瞄准白衣人后背,“飕”地一箭射了出去。 彼此间相隔如此之近,这一箭焉能会有射不中的道理? 不幸的是,一切都似乎违反了常情。 弓弦一响,白衣人已发觉。 他身子并未转过来,仅仅反手一操,已把一只雁翎雕箭接在手中了。 丘把总见状吃了一惊。 一不做,二不休,他把手中雕弓一扔,足下一纵,就势抡起手上钢刀,猛然向白衣人身后袭来。 白衣人嘴里“嘻”地一笑。 他竟然连回头看也不看上一眼,二指拨动,已把接在手上那一支雁翎长箭弹了出去。 尖风一缕,直奔丘把总迎面而来! “飕”一声,正射中丘把总前额眉心! 丘把总身子起得快,落下更快,惨叫一声,平空跌了一个筋斗,“扑通”摔倒在地。 丘把总落下的身子,一连翻了几转,手上的钢刀,“呛啷啷”撒手抛出,顿时一命呜呼。 这番景象,只把现场每一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李知府一辈子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吓得双眼外翻,两腿打颤,几乎又要昏了过去。 白衣人一手抓着他,冷笑一声,道:“走!” 李知府咽了一口唾沫,在白衣人的大力搀扶之下,这才继续前行。 二人步入宅内。 李知府带领白衣人,来到了外厅。 一万两银子早已备好,置放在一只藤箱内。 白衣人打开箱盖检视了一下,点点头,遂盖好箱盖,他由身上取出了一根缎索,把藤箱捆绑结实了,背在身后。 李知府在他做这些事时,全身瘫痪在一张太师椅上。 白衣人一切就绪之后,回过身来目视向他。 李知府预感着不妙,只吓得全身打抖,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衣人木讷的脸上,带了一丝笑容,说道:“你用不着害怕,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你这条命,就算是值一万两银子吧!” 李知府乍闻此言,才算是定下心来,一个劲儿地点着头,说道:“谢谢……谢谢……” 白衣人原本要举步迈出,却又回过来! 李知府这时神色稍定,只是用一双惊吓的眸子打量着他,不知道他又要玩些什么花样。 白衣人冷声道:“我姓过,过之江,人称冬眠先生”。 “是……过英雄。” “在大名府,我大概还有三天的逗留,如果你心有未甘,尽可以来找我……” “下官不敢……万万不敢。” 白衣人过之江微微点了一下头,道:“那最好,因为那样可以少死几个人。” 李知府打了一个寒颤。 “冬眠先生”过之江露出白牙,一笑道:“对你来说,这些实在是无妄之灾,我很抱歉。” 李知府只是傻瓜似地点着头。 过之江正要迈步,忽然怔了一下,冷笑道:“看来你的部下还不死心……” 李知府勉强镇定地站起来道:“不会吧?” 姓过的看着他微微一笑,遂向门外步出。 就在他踏出门坎的一刹那,两口钢刀由外门两侧闪电般地猛劈下来! 在此同时,冬眠先生的手竟然更要快上他们一筹,在两口刀的刀锋眼看已将落向过之江头顶的刹那间,他的一双手已分别递出,点在了两名阻击者的前胸之上。 两阻击者顿时停刀不动,宛若泥塑木雕一般的不再移动! 两口刀距离白衣人过之江的头顶不及一寸,却连他的头发也未曾伤着一根。 姓过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纣犬吠尧,各为其主,罚你们在这里站上三天三夜,到时穴道自解,以后你们大概一辈子也不敢再暗算了!” 边说着他已经步出外室。 李知府眼巴巴地看着他。 姓过的走了约六七步,慢慢地又转过身来。 李知府顿时又是一呆。过之江徐徐地点一下头道:“有几句话忘了问你,你要实话实说!” 李知府道:“过英雄请说,下官知无不言。” “这样就好!因为你要是说得不实在,我还会回来找你的,那时只怕你再想活命,可就难比登天了!” 李知府吓得脸色一青,不住口地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我问你,适才为你助拳的那个老头是什么人?” “过英雄问的是……柳老先生?”李知府道。 提起了柳鹤鸣,李知府心里浮起了一阵伤感,一汪泪水在眸子里打着转儿。 过之江点点头道:“不错。” 李知府道:“他是下官一个多年相交的朋友。” “这人是什么门派出身?” “这个……下官实在不知。” “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这个……” “说!” 李知府与对方眸子交接了一下,自信实在没有勇气敢于折冲。 然而白衣人眼神里的杀机,已经昭然若揭。 李知府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意,心里禁不住冷冷打了一个寒噤。 柳鹤鸣一腔正义,为友而死,李知府亦非天性凉薄之人,实不忍再出卖他的后人。 顿了一下,他凄凉地摇了一下头道:“下官实在不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有儿子没有?” “不曾听说过。” 挝之江身子一闪,已到了他的身前。 李知府心中一惊,闭上了眸子。 过之江冷森森地道:“你们既属知交,怎会不知他的底细?” 李知府频频摇着头,内心惊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下官实在不知……过英雄你不要……逼我太甚!” “好!”过之江点点头道:“那么他家住在哪里?” “在城南青……” “青竹堡?” “不……不是……” 过之江冷冷一笑,倏地转身步出。 李知府追上一步,颤声叫道:“过英雄……” 白衣人倏地回头。 李知府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白衣人过之江冷冷一笑,说道:“干什么?” 李知府一面叩头,热泪滂沱道:“过英雄……万请网开一面,饶了他家中的人吧!” 过之江停了一下,灰白的面颊上带一丝冷笑,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李知府膝行一步,再想求情,过之江退后一步,身形微晃,已掠窗而出。 等到李知府扑向窗前向外望时,对方快速的身影早已掠上了对面屋檐。 光天化日,众声嘈杂里,这个人颀长的身子,有如长烟一缕,接连闪了几闪,已然消失无踪。 李知府长长吁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坐落在地。 为官十数年,不要说见,连听也没听说过的怪事,竟会被他遇见了。 在“生”与“死”的一线边沿上,他侥幸地逃得了活命,现在想起来,这条生命却是弥足珍贵了。 站在木桥上,远看着家门。 柳青蝉忽然兴起了一片悲哀,眼圈儿一红,流出了两行泪水。 她身旁的田福亦不禁呜咽出声。 柳青蝉痴痴地道:“莫非我伯伯真的遭到了毒手,回不来了?” 田福忍住悲痛道:“主公生平言出必践,他老人家说过未时以前如不转回,就要我们投奔‘天一门’去,现在未时已过,只怕他老人家……已是凶多吉少……” 柳青蝉秀眉一挑,道:“大伯一身武功,已是登峰造极,我不相信他老人家真的会遭人毒手……” 田福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道:“我也不信,可是……可是……听主公口气,好像那个人是他老人家平生所仅遇的一个大敌似的。” 柳青蝉冷冷地道:“我不管,我绝对不相信他老人家会死……我要在这里等下去!” 田福叹了一声道:“这地方太显眼,天又冷,我们到前面的小茶馆去等吧!主公要是回来一定会经过那里。” 青蝉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田福就把一副简单的行囊背起来,主仆二人正待踱过木桥的当儿,即听见一阵吱吱哑哑车轮声,传自竹林之内。 即见一个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正向桥上行来。 这附近居民来往,常以独轮车代步,当然不足为奇,只是来去的人,都是些本地农家穷汉子,很少有生面的城里人乘坐交通工具的。 眼前就是一个例外的人。 这个人穿着一袭雪白的绸子短衫,坐在车上俨若老僧入定。 使人惊讶的并非仅仅如此,而是他那种奇异的装束,时入冬令,滴水成冰的天气,这人仅仅只穿着一袭单薄的绸衫,简直是大违常情! 再者,那袭绸衫上的几粒黄色钮扣,泛射着闪闪金光,也极为惹人注意。 这人的发式也很怪,短短地贴压在前额上,像是女人前面的“刘海”式样。 男人留着这样的头发可就显得太奇怪了了! 这人四十左右的年岁,白瘦白瘦的一张脸,他盘膝坐在独轮车上,一任车身在崎岖的黄泥道上起伏,颠簸,他身子却连动也不动一下,甚至于他那一双闭着的眼睛睁也不睁开一下。 柳青禅与田福,顿时惊于这人奇怪的行径,由不住停下脚步来。 那辆独轮车子吱吱哑哑地推到近前了。 推车的汉子四顾茫然地停下车子,向着这边的田福点头笑道:“这位大爷,借问一声,这地方可是青竹堡么?” 田福点头道:“不错!” 推车的道了一声:“多谢!” 独轮车继续前推。 可是忽然又停住了。 似乎坐在车上那个怪人说了几句什么,于是那个推车的又回过头来说话。 “借问,这里可有一家姓柳的住户么?” 柳青蝉与田福顿时吃了一惊,由不住相互地对看了一眼,猝然觉出了不妥! 田福冷冷地道:“这里姓柳的人多的是,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家?” “我是在问一位叫柳鹤鸣柳老先生的府第!” 说话的不是推车的车夫,而是坐在车上的那个奇异装束的外乡客。 是一口浓重的川音。 这人大咧咧地盘坐在车上,说话时甚至于头也不回一下,很可能他连眼睛也没有睁一下。 柳青蝉与田福突然大吃一惊。 由这人奇怪的举止,不速的来临,青蝉与田福立刻联想到可怕的后果。 两个人几乎同时一愕! 柳青婢秀眉一挑,倏地抬手去抓插在行囊里的宝剑剑把,田福立刻制止了她的动作。 “怎么不说话!” 那人头也不回一下,冷冷地道:“我是来找柳鹤鸣柳老先生!你们哪一位知道这人住在哪里?” 田福道:“柳老先生出去了!” “嗯?” 车上人缓缓地回过身来。 推开了车把式,这人一双蕴含着奇异光彩的眸子,注视着说话的田福。 田福顿时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 是不是这人有什么奇怪的感应力量,可就不得而知,总之,在他凌人的目光里,田福下意识地体会出一种前所未曾领会过的寒意! 不像是常人的目光,倒像是太阳光照射在寒冰上反射出来的那种寒光。 白衣人直直地注视着他,像是很温和的样子。 只是他那张脸,即使再作出亲切的表情,却也令人不敢苟同,因为,那张脸是天生的木讷死板,天生不讨好别人的一张脸。 “你是柳老先生家里人?” “不,不是……” 田福用力地摇着头,似乎已经体会出来人是谁了,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总之,这个人给他初见一面的感觉竟是那么令人战惊,可怕。 那人一笑道:“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家?” 田福道:“柳老是这里知名的人,大家都认识他,他老人家上午出家的时候,在半途遇见了在下,所以,我知道他不在家。” 那人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有理!” 点了一下头,这人的眼光,很自然地又落在了柳青蝉身上!只见他眉头一皱。 青蝉很不自然地把头偏到了一边。 那人再回头望向田福,道:“请问尊姓?” 田福口中讷讷道:“在下姓田,你先生是……” 那人微微一笑,现出十分托大的神态来。 他并不回答田福的话,却反问田福道:“柳先生府上还有什么人?” “这个……在下就不太清楚了,好像人丁很多。” “柳先生有几个少君?” “啊!总有七八个吧!” 那人脸上神色顿时为之一变,可是转眼间又自复元。 “都在家里?” “啊!好像是吧!” 那人脸上顿时显出一片凌人神态。 “多谢!多谢!” 向田福拱了一下手,那人又问道:“请问去柳家怎么一个走法?” 田福用手指着前面道:“由此向前走上二里有一片林子,在那里再向左弯,走上半里也就到了!” 那人一张白脸上顿时显出不安之色,冷冷地点了一下头,挥了一下手,独轮车继续向前! 柳青蝉小声问田福道:“大叔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胡说一通?” 田福那只独眼仍在注视着前面的独轮车,脸上却带出十分难看的气色。 “姑娘莫非还看不出来?” 柳青蝉一惊道:“看出来什么?” 她立刻会过意来,原本对这个人她就有点儿疑心,此时田福这么一提,她顿时心中一惊:“你是说……” “嘘!” 田福手指按唇,制止她出声说话,并且向她递了个眼波,柳青婢顺着他眼光看去,即见方才所见坐在独轮车上的那个客人正在开发独轮车钱! 大概那人是嫌车行太慢了,要下来步行。 田福只看了一眼,忙一拉柳青蝉道:“快走!” 二人匆匆走了几步,来到了竹林旁边。 那是一大片竹林子,占地少说也有数十亩之多,除了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穿行其间,并无第二条可以通行。 来到了这里,田福似乎才松了一口气。 他二人回头再看时,只见先前的那一辆独轮小车已回身推过来,由林边经过。 方才那个乘坐独轮车的怪客,竟然消失无踪。 田福怔了一下道:“好快的身法!” 柳青蝉忿忿地道:“大伯要去对付的那个人莫非就是他么?” 田福点点头道:“错不了。” 柳青蝉呆了一下,面色惨变道:“这么说大伯他……老人家真的已遭了毒手?” 田福面色凄然,无话以对。 四、智败寻衅人 柳青蝉忽然垂首,咬咽地泣了起来。 田福亦不禁滂沱泪下。 一阵阵的寒风吹过来,竹叶子唰唰啦啦地响成一片,更增添了一些离愁别绪,这其中倘若再加以生离死别,那情景可就更悲惨了。柳青蝉泣了几声,忽然咬了一下牙齿,就要去抽剑。 田福一把抓住她道:“姑娘,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那小子去……” “姑娘!” 田福用力地拉住她道:“千万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柳青婢大声叫道:“我要给大伯报仇……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一面说,她一面用力地挣着。 田福死命拉住她不放。 “你放开我,我要找他问个清楚。” 田福神色凛然道:“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主公他老人家尚且不是这人的对手,你又能报什么仇?” 一句话说得柳青蝉顿时一呆! 田福感伤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姑娘你是聪明人……我们快走吧!” 柳青蝉咬了一下牙齿,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剑把。 田福拉着她张惶地步入竹林。 竹林内满是积存已久的落叶,踩在脚下软软的。 二人先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跑了一程,田福忽然站住脚道:“这样不行!” “怎么?” “那人会回来的!”说着田福不容分说地拉着她穿入林内。 密密麻麻的竹枝穿插着,没有一丝空隙,当头只见摇曳着的一线天光,脚下是深可陷足的腐叶,偶尔踩上才出土的竹笋,刺得人脚底生痛。 两个人走了没有多远。 柳青蝉忽然站住脚,小声道:“有人来了!” 田福一惊道:“在哪里?” “在外面……” “真的?” 两个人慢慢地把身子蹲下来。 柳青婵咬一下牙道:“一定是他!” 说完二人屏息凝神,倾耳细听。 柳青婢武功得自大伯柳鹤鸣亲传,多年下来内外功方面已有深湛造诣,用之在“听觉”方面,有“体察入微”之妙。 这时她细心聆听之下,顿有所获。 “他回来了!” 田福一怔,身子微微前俯。 透过参差的万杆修篁,借着摇曳的一片天光,一个飘浮着的白影子忽然出现在视线之内…… 正是先前所见乘坐在独轮车上的那个人。 只见他远远站在小道一端,正睁着一双明锐的眸子向这边打量着。 一段很长时间,他动也不动一下。 风摇竹影,枝叶婆娑,那人仍然一动也不动。 藏在竹林里的两个人,都不禁有些沉不住气了。 柳青蝉把身子抬起来一些,换一个姿势,转动之间,碰到了一根岔出的小小竹枝,发出了“喳”的一声。 这原是毫不惹人注意的一点点声音,尤其是混杂在万杆修篁摇动的声音里,可以说丝毫也显不出来。 可是对于所谓的一些奇人,也就是生具异禀的人来说,情形就大是不同。 立在小道尽头的那个人,显然已有所发现。 柳青蝉与田福由于和那人距离过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由神志上看,他似乎已经有所觉察。 像是一阵风那么飘然。 那人已来到了眼前。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三四丈远近。 借着隐约的天光,打量着这人阴晴不定的脸,实在是够怕人! 他那张苍白的脸上表情带着一些怒容,两只招风耳朵,好像可以随意地前后移动,上身的几枚大黄钮扣子,闪闪发光。 柳青婢的手紧紧地抓着剑把子,以备必要时,随时可以抽出剑来应战。 田福一只独眼更是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 那人在凝神细听一阵之后,白脸上现出了一片阴险的狡笑。 他缓缓地移步前行,前行了约六七尺的距离,才又定下了身子。 柳青蝉由身侧取出一口细长薄刃的柳叶飞刀。 她两只手交合着,把飞刀的刃首,夹在两手的十指之间,只要向外一翻,即可出手,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对于这手飞刀绝技,柳青蝉一向很自负,然而这一刹那,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犹豫和惊怕。 她暗自打着算盘,如果这个人就此离开,也就算了。如果他回身,或是一直还逗留在这里,那就说不得请他吃一飞刀。 她双目直视,全身功力提聚双掌,等待着随时予对方致命的一击。 然而,那个人却没有回头,一径地向前走了。 柳青婢松下了一口气,缓缓收起了飞刀。 田福道:“姑娘,可看清楚这人的脸了?” “他烧成灰我也认得。” 田福叹了一声,道:“我们还是先到‘天一门’,见到了蓝昆再说,主公是否遇害现在还不敢确定。” 这一句话不禁又带给了柳青蝉一线希望,她顿时精神一振,点点头道:“我们走吧!” 白衣人既然往前去了,也就不再担心,只是为了怕他去而复返,所以还不敢现身而出。 两个人在林子里分拂着眼前的竹枝慢慢地往前面走。 这些竹子多是多年的老竹,一杆杆高可参天,竹叶子层层相接,有如一面极大的布幔遮在当空,除了有时候偶然而来的阵风,把树叶子吹开,才得以看见些许天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黑黝黝的!虽不至“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够瞧的了。 田福本来眼睛就不太灵光,一只眼睛白天看东西,有时候还会出岔子,何况眼前? 走了没多远,他已经一连摔了好儿个筋斗! 柳青蝉还得分出一只手来扶着他。 她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口剑,遇见面前有挡路的竹枝就顺手劈砍。 一不留意,田福又摔了一交! 竹枝子一阵摇晃,只听得一片啾啾尖鸣声。 黑暗中飞起一天蝙蝠。 在黑黝黝的林子里,这些小动物各有一双碧绿闪光的眼睛,一刹那满空都是,汇成了万点飞蝗,撞击在二人身上脸上吱吱怪叫着,煞是恐怖。 田福挥动双掌,柳青蝉舞着剑,掌风剑影里,不知杀了多少蝠蝙。 虽然是短暂的一瞬,却也够令人吃惊害怕的。 就在大片鼓动着的蝙蝠趋于寂静之后,面前霍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 也许这个人早已站在那里了。 他必然是早已站在这里,因为柳青婵和田福根本就不曾发觉到有人由自己身旁经过,否则的话,万无不被发觉的道理。 因为这人穿着一身白衣服。 一个人轻功精明到如此程度,是令人吃惊的! 试想,这人如果先二人以前已经停立在这里,却能没有惊动那些栖息的蝙蝠,这个人该是具有如何惊人的轻功身法? 最先发现到白衣人的是田福。 他原以为自己的独眼大概看花了,再一定目细看,才知道并非如此,果然有一个人。 这时柳青婵也看见了。 虽然光线很暗,然而正如柳青婵所说:就是这人烧成了灰,他们也能够认得出来。 那张尖瘦的白脸。 那层平贴在前额上的一层短发。 那件白绸子短衫,以及点缀在短衫前面的一排闪耀着金光的钮扣。 正是那个坐在独轮车上的怪客。 刚才他明明地在二人眼前消失了,可是转眼之间,竟然又来到了二人眼前。 事出突然,柳青婵与田福都由不住大吃一惊。 双方距离很近,近到伸手可及。 田福惊吓之余,大吼一声,陡地一拳向着这人脸上击过来。 一拳走空了,又一拳,两拳,三拳!三拳快到形成一势,一奔面门,一捣中庭,一奔下盘。 “飕!飕!飕!”形成了一天拳风。 然而这般快的拳法,仍然是走空了。 黑暗中所能看见的那个白衣人,全身就像是不倒翁般地摇摆着。 妙在是他摆动的姿态纯系自然,令人惊叹遗憾的是田福的每一拳,偏偏都打在他摇摆着的身影空隙之间。 三拳之后,田福才知道对方的不好相与。 他身子向左一闪,快速地跨出了四根竹杆。 柳青婵也机灵地退开了五尺以外。 两个人三只眼睛,无限惊吓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像是不倒翁,不停摇动着的身子慢慢地静止了下来。 依然是那张木讷的脸。 死鱼般的一双眸子。 偶尔吹过来一阵风,拨开的竹杆,透下来一片天光,使得两个人更能清楚地看见面前这个人。 “独眼贼,你编得好一篇谎话!” ——那个人淡淡地笑着,接下去道:“可是你们仍然是逃不开我的手掌心,说!柳鹤鸣是你们什么人?” “是我大伯!” “啊!” 白衣人偏过脸来,注视着柳青婢。 “好,你很诚实。”他伸出一只手,指向田福道:“他呢?” “义仆田福。” 白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柳家怎么只会剩下你们两个人?” “你先不要问我,我还要问问你。” “姑娘请问,我是知无不言。” 柳青婵愤愤道:“我大伯呢?” “你问的是柳鹤鸣?” “柳鹤鸣就是我大伯!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白衣人冷森森地一笑道:“他已经死了!” “死……” 柳青婵由不住打一个冷颤,虽然这是她内心早已断定的下场,然而究竟只凭推测,并未证实。 这时,白衣人亲口说出这句话,无异加强了事情的真实性,哪能不使她大吃一惊! 柳青婵与田福两个人,俱都由不住突然呆住了。 冷涩的眼泪,汩汩地顺着两腮淌了下来。 她缓缓地垂下了头,全身微微地颤抖着。 田福双手抓着一杆竹子,虽然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可是那杆被他抓着的竹子,却簌簌地起了一阵子颤抖! 黑暗中,飘洒下许多竹叶。 白衣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他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对于柳鹤鸣的死,认为是理所当然,丝毫无愧于心。 短暂的沉寂。 柳青婵似乎已经恢复了镇定。 她抬头看了眼前的白衣人一眼。 “是你下的手?” “不错!” “为什么?” “我只是……”白衣人冷漠地笑了一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原来想杀我,但是武技不如我,反为我所杀,这是很合情理的事情。”顿了一下,他接道:“武林之中,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当你第一天拿起剑把子学剑的时候开始,首先你心里就应该有接受死的准备。” 双方好像不是仇人相见,倒像是在冷静地讨论一项话题。 白衣人冷冷地道:“你大伯武技不错,是我出道江湖以来所遇见的一个最强敌手,所以……” “所以你认为很骄傲?” “那倒不是……”他冷冷地说:“柳姑娘,说一句平心静气的话,你大伯的武功与我比较起来,还差得远!他既然有那身功夫,就应该想到武林中应该还有人比他强。他是自己找死,非但如此,他还连累了姑娘你和他。”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田福。 柳青婵冷冷一笑。 如果仅仅由外表上看过去,似乎体会不出她复仇的意思,即使是伤感的情绪,看上去也微乎其微。 田福反倒不同了。 在他们说话之间,田福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可是暗地里他却有所耸动。 面前这个白衣人,不可否认的,必然是他生平从所未见的劲敌。 田福甚至于已经认定自己和柳青婵,都将再难以逃开这人的毒手。 想到了主公的一番嘱托,以及本身所负责保护青婵小姐的任务,田福毋宁感觉到由衷的伤心。 他所以始终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主要的是在运用着思维,他是在想怎么样才能逃开这个人的魔掌,如果必要的话,他甚至于考虑到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住柳青婵小姐的性命。 其实柳青婵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强自压着内心的愤恨与伤感,表面上,作出无所谓的一种神态。 听了白衣人杀机迸现的话,柳青婵微微冷笑了一下。 白衣人脸色一沉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只是嘴里说说而已。” 白衣人道:“你是说,我不会对你们两个下手?” “不错!” “为什么?” “为什么?”柳青婵眼波一转,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他又是瞎了一只眼的残废老头,这样的两个人,你岂能下手杀害?” 白衣人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眼睛注定向柳青婵道:“你很聪明,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 柳青婵冷冷一笑,道:“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哪两条路?” “一条是现在杀了我。” “我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不会的,”柳青婵一笑道:“如果你真有这个打算,也不会拖到现在了。” 白衣人眨了一下眼皮,木然地道:“为什么?” 柳青婵说道:“因为这样你内心会不安。” 白衣人发出了阵阵怪笑,笑声里多少带着一些牵强的意味,证明柳青婵的话并非无理。 柳青婵道:“再一条是放了我们。” “放了你们?” 白衣人摇摇头,冷笑了一下。 柳青蝉道:“你当然不是一个讲义气有仁慈的人,你才不会放过我们,这一点我想得很清楚。” 白衣人没有说话。 他开始发觉到对方这个少女,有一张灵巧的嘴巴,有一颗智慧的心!对于她却也不可过于大意。 柳青婵凄惨地笑了一下道:“因为你今天放过我,以后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白衣人冷笑着,但是对方说得有理,他也就情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 柳青婵紧接着道:“但是真的你就会怕我吗?” 白衣人下意识地又摇了一下头。 这些证明尽管白衣人武技出众,世罕其匹,可是他在处世为人的经历上来说,实在还不够成熟。 柳青婵冷冷地道:“所以你心里是矛盾的。” 白衣人讷讷地说:“我为什么会矛盾?” “你既想下手杀害我们,却又顾及到你的声誉,因为以你如今的身手,去杀害一个女人和一个残废的老头,到底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白衣人果然一怔! 柳青婵狡黠地一笑,以嘲弄的口气说道:“可你又不甘心放我们逃走,因为你这个人生性度量奇狭,也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白衣人脸色顿时一变! 柳青婵道:“你先不要生气,因为你这种人到底还有一些优点,否则我也就不会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白衣人的嘴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说出声音。 柳青婵道:“你的优点是诚实,不说谎。” 白衣人顿时又点了一下头。 柳青婵道:“即使对于你自己,你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个‘不欺暗室’的人,是不是?” 白衣人又点了一下头! 柳青婵拉杂地说了一些废话,其实,并不能算是废话,因为这些话都是有作用的。 这些话已逐渐地在白衣人身上产生了作用。 白衣人那张白脸上绽出一丝冷笑,道:“我不知道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他讷讷道:“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们,那可就大错了。” “但是你也不会贸然向我们出手。” 白衣人扬了一下眉毛,道:“照你这么说,我既不杀你们,又不放你们,岂不是很矛盾么?” 柳青婵摇摇头道:“也不矛盾!” 白衣人忽然神色一变,那双眸子里平添了一些凶光。 柳青婵现在全心全意地贯注在他身上,对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内心的一点点变化,她也能可以由他脸部的表情里体察入微。 “就像你现在,你已萌发了杀机!”柳青婵冷冷一笑,道:“其实你已经杀害了我的伯父,斩草除根,你是不应该放过我们两个人的,虽然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女人!” 白衣人脸上的肉顿时扭曲成一团。 “你不要自己以为很聪明,其实你想到的,我早就想到过,说这些,只有拖延时间,并不能救你们两个人的命。” 柳青婵道:“但是就智力上来说,我却比你聪明得多。” “我看不一定。” “我们可以打一个赌。” 白衣人一笑道:“你想用这种方法逃得活命,我可不上你的当。” “那么,你就是承认你的智力不如我了。” 白衣人那张笑脸立刻又显得沉重了。 “你要打什么赌?” “就是你说的,赌我和田福两人安全离开。” “你看怎么样!我可猜对了。” 柳青婵道:“这样证明你并不是一个笨人,怎么样,你愿意不愿意赌一下?” “如果你赌输了呢?” “我和田福不要你出手,马上自刎眼前。” 她转过脸来看向田福道:“田福,你愿意么?” 田福素知这位侄小姐聪明、伶俐,却不知道她竟然在大敌当前如此冷静,较之先前的冲动,似乎判若二人。 想不到眼前,事态转变至此。 当时田福毫不思索地道:“姑娘决定的事,田福何敢置喙?姑娘说一声死,田福这颗头颅愿意随时双手奉上。” 柳青婵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白衣人道:“现在就看你敢不敢了。” 白衣人喃喃道:“天下没有事情是我过某人所不敢的。” “原来你姓过!请教大名?” “过之江!”白衣人讷讷道:“人称冬眠先生的便是。” “失敬得很。” 柳青婵心里焉能不痛心疾首,面对仇人,她真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然而,在她发觉到己方的功力与对方不成比例时,她就不得不考虑到生存的重要。 只要生存下去,就不愁没有复仇的机会。 白衣人过之江冷笑道:“废话少说,现在你就说要打什么赌吧!” “我要赌你心里想的——也就是说你预备怎么来处置我们两个。”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好吧!” 柳青婢道:“要是我猜对了,你放我们走路;要是我猜错了,不需要说话,你只摇一下头,我马上横剑自刎。” 过之江点点头,说道:“好吧,你说吧!” 柳青婵道:“你所以没有马上向我们出手,那是因为你顾及着你的声誉。” “你已经说过了。” 柳青婵道:“你又不放我们走,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打算要放我们走。” “废话!” “那么……”柳青婵含蓄的目光盯着他道:“你想我们会向你出手,是不是?” 过之江顿时一呆。 柳青婵于是断定自己没有猜错,立刻接下去道:“因为这样一来,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对我们下毒手了,是吗?” 过之江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一向自负过人,从来也不曾考虑到被人击败过,然而这一次却是败了。 虽然并不是在技击上败给人,可是在智力上已败给了对方!然而一样是丢人现眼的事情。 柳青婵微微冷笑道:“所以你明明看见了田福暗中准备向你出手,你却伪装不知道。” 过之江紧压在前额上的一绺短发,忽然耸立了起来,可是立刻又恢复平静。 一个武功达到他如此境界的人,当然不会是一个遇事冲动的人。 虽然他生性嗜杀,却也有他自己一套杀人的规格——他必然也是一个“不欺暗室” 的人。 柳青婵横起手中的剑,比向咽喉。 只要他摇一下头,她必然会毫不考虑地横剑自刎。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 甚久之后,过之江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道:“你猜得不错,我正是这个打算,你很聪明,善于捕捉机会,但是下一次再遇到我手里,这一套就不灵了。” 柳青婵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初次尝到战胜敌人的快乐。 她缓缓地把长剑插回剑鞘里。 “下一次再遇见你的时候,我当然另有一套对付你的方法,也许,我会要你的命!” 过之江全身打了个颤。 不是怕,是气! 如果早听见她这一句话,他必然会毫不考虑地向她出手,那么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然而,她刚才却没有说出任何可以激怒他的话。 武林中无论正邪哪一道,最标榜的就是“信义”两个字,只要自视甚高的强者,无不信守着“一诺千金”的格言,只要是由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绝不反悔。 “冬眠先生”过之江忽然发觉到对方这个女孩子的不可轻视。 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地说道:“我们总算认识一场,我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么?” 柳青婵毫不犹豫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过之江冷笑着道:“我记住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伸出一只白手,攀住了一棵竹子,用力地把它弯了下来,突地一放。 只听得“嗖”地一声! 弹起来的竹于,把他像一支箭般地射了出去,刹那间已消逝无踪。 “天一门”地处大名西隅。 在武林二十三大门派中,忝居末席。 昔年在天一门最盛时期,这一门派也曾在武林中大大放过异彩,然而自从前掌门人裘风去世以后,掌门职司落在其师弟“混元掌”蓝昆手里以后,这一门派在江湖上的声望可就每况愈下了。 这意思倒也不是说当今掌门人“混元掌”蓝昆的武功不济,实在说,这个人是个老好先生。 如果一定找出原因的话,勉强可以说他不长于行政管理,而且有点逃避现实,凡事都拿“出世”的眼光去衡量,做事不积极!苟安! 这么一说,好像他的缺点又太多了一点…… 自从五年前,蓝昆感染了严重的风湿症之后,他的以上那些缺点,可就表现得益加明显。于是,“天一门”这一武林大派,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堕落下去的,而且一落千丈! “天一门”,原有众多弟子,六堂长老。 由于当今掌门人蓝昆的消极,凡事不与人争,哪怕是人家欺侮到头上,他也常常不加理睬,众弟子实在气不过,纷纷迁善为良。 有些弟子虽然得艺自“天一门”,却为此而改投了别的门派,在武林规矩上来说,这是绝不可饶恕的大罪,然而,这位蓝老兄却真是好涵养,听过之后,一笑置之。 这么一来,必然是众叛亲离。 “天一门”现在是门可罗雀,再也难以想像昔日的光荣了。 说起来,这位蓝老先生等于是在唱独台戏! 偌大的一个门派,如今只剩下了四个人。 除了蓝昆本人外,还有三个人。 一个是刘长老,一个是洪长老,还有一个不是长老,是个道道地地的年轻小伙子。 这小子姓弓名富魁,二十五岁,是豫东来的。 前掌门人裘风认为这个人是不可造就的蠢才,一直就看不起他。 可是裘风去世以后,当今掌门人蓝昆上台以来,这位老好先生,对于这个师兄认为不堪造就的蠢才,却似乎特别顺眼。 也许是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所以在所有弟子众叛亲离以后,这个弓富魁却仍然守着这个败落的门户,不肯离开。 刘长老是掌门人的师兄。 洪长老是掌门人的师弟。 两个人别看辈份很高,说白了实在是两块废物,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实在是因为外面没办法混了,才厮守着这个老家。 借大的一个武林名门大派,如今就只这么四个人。 蓝昆可以说已经完全跳开三界,不问外事,一天到晚坐在云床上参佛习道。 然而他到底是一派名门的掌门人,自有其不随凡俗,不同于一般的风度。 至于刘、洪二位长老,可就实在太不争气了。 过去“天一门”声势喧赫的时候,每月都有出道的徒子徒孙大批地孝敬,刘、洪二位可以不需要工作,坐享衣食,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 虽然现在再也没有弟子甘心孝敬,可是刘、洪二位依然不事生产,老习惯不改,依然是茶来张手,饭来张口。 三个老的都享福,吃苦受罪的就只有那个没出息的徒弟弓富魁! 他每天必须到山上采摘药材,拿到市镇上去卖。“天一门”所在地的五母山,后山上出产很丰富的煤矿,弓富魁每天都要开采十几车煤,卖到附近煤炭行。 就是靠这些,才能维持着四个人的生活。 蓝昆时常感伤地说:“要不是小魁子,我们三个老人都要饿死了!” 事实上确是如此!“天一门”的确是不行了! 冬天的太阳是宝贵的。 院子里的雪才化了不久,没有风。 刘、洪两个长老一人一把藤靠椅,坐在廊子下面。 太阳照在他们那身老羊皮袄上。 两颗白发皤皤的头。 两张叠满了皱纹的老脸,勾画出此一刻凄凉落寂的画面。 时间是“申”时已过“酉”时才到。 西边垂挂着的日头,看样子马上就要沉下去了。 刘长老叹息一声道:“小魁子下山老半天,也该回来了,我还等着他带回来的酒呢?” 洪长老道:“这小子最近不大听话了,交待他的事情常常都办不到,以后要好好说说他。” 刘长老刚要说话,却听见身后传出一声冷笑! 二老一齐回头,意外地发觉到,原来是掌门人到了。 蓝老头子一身短袄,两只手拄着一根红木短杖,银眉银发,宛若画上仙人一般。 刘、洪二位顿时吃了一惊,相继站起。 多年以来,蓝昆一直是住在他那间丹房里,前院与后院相距甚远,蓝昆从来不曾到前院来过。 莫怪乎刘、洪二位那般的吃惊了! 刘长老慌忙上前作势搀扶他,蓝昆却退后了几步。 洪长老含笑趋前道:“掌门师兄身子骨看来轻快多了,坐!坐!” 蓝昆两只手拄着棍子冷冷地道:“小魁子还没有回来么?” 刘长老道:“说的是呀!我们等他老半天了!” 洪长老道:“这小子生来是个野种,只要一出去,就想不到回来,天都快黑了…… 他回来以后,师兄你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 “掌门人有什么要紧的话关照么?”刘长老问道。 蓝昆点了下头道:“很要紧。” 说完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双沉郁的眸子,缓缓地在前院各处转了一圈,特别是“天一门”那块大横匾,他注意地盯了几眼! 脸上是说不出的一种感慨。 眸子里流露出的是无限依依的一种情谊。 刘长老顿时大为紧张,“掌门人,莫非有什么不妥的事情么?” 蓝昆才把注视着“天一门”那块横匾的眸子转了回来,改为注意在二老的身上。 “我们这里还有些什么人?” “噢,”刘长老笑了一下道:“掌门人问得好,就是我们四个人了,哪还有什么人? 一群牛肝狗肺的东西……” 蓝昆凄凉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道:“这些年,我早已不问门里的事了,倒是多亏了二位师兄弟!” 洪长老一个劲地吸着烟,寒暄地笑道道:“哪里,哪里……自己师兄弟嘛,说这些干吗?” 蓝昆苦笑着,一面点头道:“是我无能,也是气数使然,‘天一门’完了!” 二老跟着叹息了一声,却没有想到蓝昆的话别有所指。 刘长老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掌门人也不必自责!也许若干年后,‘天一门’仍能光照武林……” 这话说得太离谱!所以他才说了一半,就发觉太荒诞,自己就停了下来。 蓝昆一双眼睛在刘、洪二人身上转了转。苦笑了一下道:“适才我静中参悟得悉‘天一门’眼前将有一步大难。” 刘、洪二人顿时吃了一惊。 刘长老张大了嘴道:“大……难?” 蓝昆叹息一声道:“我近几年来参习上乘心法,对于吉凶之数,常有灵验,你们且看。” 说罢,他拄杖站起踽踽向窗前行近。 刘、洪二人亦跟过去。 蓝昆手指后山,但见一团浓重的黑云,紧紧罩压着山巅,却有一道朱红色的光条,穿云直下,把后山陵地染成一片血红。 五、预留复兴人 刘、洪二位看了一眼,不明所以。 蓝昆却面色苍白,又叹了一声道:“大祸临头,不好!不妙了……” 刘长老道:“掌门人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蓝昆一双眸子微微一闭道:“乌云罩顶,久旋不去,必将有祸;血光迸现,杀袭祖陵,‘天一门’当启杀劫,只怕灭门大难将至,二位师兄弟,你们还是收拾收拾逃命去吧!” 二长老顿时吓了一跳! “这……这可是当真?” 洪长老全身一阵子颤抖,差一点坐倒了下来,嘴里一个劲儿地哆嗦道:“这……这……” 蓝昆四下看了一眼道:“小魁子怎么还不回来?” 他强自镇定了一下,目注刘、洪二位道:“你们还怔在这里干什么,莫非当真要死在这里么?” 洪长老一惊,道:“是……” 刘长老怔道:“只是掌门人……” 蓝昆面色凌然道:“我是‘天一门’的罪人,抱定此身应劫,倒要看看对方是怎么一个来路……” 大难先知,他内心感慨万千,一时真不知从何说起。 频频叹息着,他遂又说道:“小魁子……这孩子,我还有许多话要关照他……” 说完他转过身来,看向刘、洪二位,呆了一下!眸子里现出了一片泪光,红木杖用力地在地上顿了一下,遂向后院转身自去。 洪长老一拉刘长老道:“快走!” 二人刚刚跑转出正面堂厅,可就看见弓富魁背上背着一个竹篓,两手上提着很多东西,正一步步拾级而上! 洪长老:“这小子。” 来人弓富魁二十四五的年岁,一身玄青粗布衣裤,足踏草鞋,这么冷的天,他仅仅外面罩着一件豹皮背心。 纯朴敦厚的一张脸,看上去丝毫没有浮薄不实在的时下少年的习气!也许是平日惯走山野,伐木开煤练就出一身结实的肌肉…… 他的轻功显然不错! 否则的话,万万不会在背负着如此多东西之下,会如此矫健! 上千级的石阶,不一会的工夫已来到了顶头。 一进门,看见刘、洪二老,他忙把手上东西放下,抱拳见礼道:“师伯师叔,有劳久候!” 刘长老道:“我的酒呢!” 弓富魁双手捧起一个瓷坛,趋前道:“为了这坛酒,弟子多走了五里路,是在柳叶轩买的,师伯你瞧瞧看,这是陈年的花雕!” 刘长老伸手接过来,立刻脸上带出了笑纹。 天塌下来他都不在乎,只要今朝有酒。这就是他的处世哲学。 洪长老却道:“你这孩子,掌门人找你有重要事呢,还不快去?” 弓富魁吃了一惊,慌不迭地向后院步入。 刘长老抱着酒喜滋滋地坐下来,正要找东西倒酒,洪长老大急道:“你是怎么回事,掌门师兄的话你没听见么?” 说着用力地拉他站起来。 二人走几步,刘长老用力地甩开了洪长老的手。 洪长老一怔道:“怎么回事?” “要走你走,我是不走。” 说着,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你真的想死?” “死?” 刘长老开了酒坛子,先喝了一口,大叫一声:“好酒!”才把一双眼睛瞟向洪长老,“没见过你这种傻鸟,随便几句话,你就当真!” “咦,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他娘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这……” 洪长老显然不知所指,有置身五里雾中的感觉。 “我老实跟你说吧!”刘长老左右看了一眼,声音放小了道:“老蓝这一套骗得了别人,他却是骗不过我刘天柱,咳!他打的是如意算盘!” “什么如意算盘?” “傻鸟!” 仗着他是师兄,再加上平常爱喝上几口老酒,刘长老一向是口无遮拦。 现在他又展示出他的独到见解。 “你想想看!”刘长老说:“现在门里就我们三个长老,‘天一门’这份产业值多少?你算过没有?” “这个……这一点我倒没想过。” “你没想过,你这种傻鸟还能想什么?我告诉你吧!” 说着他伸出了五个指头,道:“值这个数!” “五十万” “五百万!”刘长老哈哈笑道:“五百万两银子,你想想看,这不是个小数目吧!” “这……你是说……” “老蓝想用两句话,把我们两个给吓唬走了,这份家当他可就跟小魁子两个独吞了,” “嗯,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有点道理似的。只是小魁子……” “他当然离不了小魁子,你没看见吗,平常两个人亲得不得了,谁要说小魁子不好,他娘的他就第一个生气,好像你我反倒成了吃闲饭的了!” 洪长老皱了一下眉,道:“我看蓝师兄还不至于……” “不至于个屁!你要走你走,我是不走,反正生是天一门的人,死是天一门的鬼。” 身子往后面一靠:“咳!我不走,看看谁能够用八抬大轿,把我老人家抬出去?” 洪长老软了。 挤了一下他那对小眼睛:“这么说,掌门人是有意唬咱们的?” “那还用说!”刘天柱冷笑着说道:“你想呀!‘天一门’到了什么节骨眼了,还能有什么大难?他娘的!总共三老一少,还能在江湖上起什么浪?兴什么风?谁还犯得着给我们过不去?这不是蓝昆胡诌是什么?” 洪长老频频点头道:“有理,听你这么一说,是有点道理。” “老弟,你到底年轻几岁,跟着你师兄跑,咳!错不了。咱们再耗上个三年两年,等着老蓝不行了,咱们就卖房子。到时候,他小魁子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拿门规制他,叫他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洪长老顿时心花怒放,先前的恐惧一股脑地抛置九霄云外。 刘长老嘿嘿一笑,站起来道:“来吧,兄弟,昨天晚上我卤了一只鸡,咱们喝去吧。” 弓富魁神情苍惶地来到了后院丹房。 只见门帘高卷,掌门人长发披肩,盘膝高坐云床,他身前置着“天一门”的镇山之宝“雷音剑”!正自用一块布巾,细细拭着剑鞘上的尘灰。 这口剑自从蓝昆接事以来,还从来没有施用过,那么今天破例拿出来,显示出事态的不比寻常! “你来得正好。”蓝昆一眼看见弓富魁点着头道:“进来!” 弓富魁步入行礼站定,道:“师父找我有事?” “有一件大事,你坐下。” 弓富魁应声坐好。 蓝昆徐徐道:“时在辛亥,乌云罩山,不出七日,众死一生。” 微微一顿,他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红云祖师爷在六十年以前,竟然算出了今日之不幸,诚乃不可思议之异数也!” 弓富魁怔了下,道:“师父请说明白一点,莫非有什么不幸的灾难要降临在‘天一门’中不成?” “你说得不错!”蓝昆缓缓地接口说道:“为师静中参悟,得悉大难将临,醒转之后,又以六合神算,起了一课,证实大祸将在眉睫,本门气数已尽——诚天意也!” “师父……你老怎么这么说?” 蓝昆长叹一声道:“我适才已经知会了你两位伯叔,默察他二人晦透顶门,恐怕难逃大劫,只是徒儿你神英内蕴,或可躲过劫数也未可知。我返回丹室,找出前人手本,意外发现了你祖师爷早在甲子以前,就已算定了今日遭遇,可见天意使然……”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缓缓地道:“处理非常事,当得非常人。红云祖师爷有众死一生之语,显然说的就是你。只是为师神课中显示之敌,竟是本门开创以来所未见的大敌,加以课上显示对方功力而言,只怕当今天下也少有其匹。为师不敏,苦思再三,竟然不知此人路数。” 弓富魁惊愕道:“莫非没有化解之法么?” 蓝昆连连摇头道:“没有,如果为师卦上显示属实,只怕非只本门难逃大难,而整个江湖武林,都将难以逃过这步大劫,受难者难以数计。” 弓富魁不禁为之瞠然。 蓝昆道:“我刚才已按你辰庚八字,再起一卦,得悉你竟是大难中绝少吉人之一,过此大劫之后,来日不可限量,足见为师一双老眼认人尚真!本门虽罹大劫,能够保持你这一条伏脉,尚属不幸中之大幸……小魁子,来日本门之复兴大业,可全在你双肩之上了。” 弓富魁霍地站起,道:“待弟子将山门关了,护送师父与二位师伯叔先到后山躲上一躲吧!” 蓝昆摇摇头道:“在劫难逃,不可强求幸免,否则会遭更大之不幸。时已不多,小魁子,我有几件重要事要交待你,你要仔细听,不许打岔。” 弓富魁黯然垂下头来,恭应了声:“是。” 自从前掌门人去世以后,他全赖蓝昆一手栽培,蓝昆似乎与他特别投缘。 人人都认为蓝昆是个无所作为,跳出三界作出世奇想的老废物。 然而弓富魁却在他身上得到了极多好处。 这些年以来,蓝昆已把一身武功造诣倾囊传授,谁也不曾想到这个整天开煤伐树的小伙子,竟然是“天一门”中最成器的一个弟子。 正因为如此,蓝昆决心要保全这个弟子。 思念着这一段患难相随的日子,师恩如山,弓富魁内心之痛楚可想而知。 他是个胸怀大志的人! 在私情上来说,他难以割舍蓝昆这一位良师,在公义上来说,他却又必须肩负起振兴复门的大业! 在万般犹豫的心情之下,他选择了后者,含着满眼的泪水,他恭听着师尊的教诲。 蓝昆双手把搁置在面前的那口“雷音剑”拿起来,递与弓富魁道:“这口剑你收下。” 弓富魁单膝跪地,把宝剑接在了手里。 “记住,这口剑是本门镇山之宝,万不可遗失,他年重振‘天一门’声威,也全仗你这个人和此一口剑了。” 说话时他眼皮一连跳动了几下。 蓝昆手掐秘诀,面色微变道:“大难将临,本来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只怕来不及了。” 他伸手拿起了一个布包道:“这里面是三本秘籍,以及红云祖师留下的一本剑谱,你收起来带着去吧!快!快!” 弓富魁接过来,一时呆住。 蓝昆叹息着道:“你切记住,来人必是当今邪道第一高手,你千万不可意图抵挡,否则必罹杀身之难,那时‘天一门’诚可说是真正的完了。” “只是师父……弟子……” “你随我多年,应该知我性情为人,不必作小儿女姿态,就此去吧。” 弓富魁双膝跪地,实实地向蓝昆叩了三个头。 蓝昆道:“到前面看看你师叔师伯走了没有,如他二人执意不去,也就由他们去吧!” 弓富魁应了声:“是。” 他抬头注视,发觉到师尊那张脸,竟是出乎意外的镇定,非但没有丝毫伤感,却像别有一种欣悦的心安理得模样。 他知道掌门人这份常人不及的镇定功夫,乃是他十数年修心养性所及,实在令人钦佩。 蓝昆见他仍还不动,不禁面现怒容道:“为师以本门复兴大业相托,你却这般无动于衷,果真有了闪失,只怕九泉下历代宗师,俱都不得饶恕于你,快快收拾一下,下山去吧!” 弓富魁不禁陡然一惊,深深打了一躬,目含痛泪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誓当以有生之年,不负所托,只是仇人面貌不可不知,弟子打算目睹此一切应验之后,再离开本山。” 蓝昆原已双目下帘,聆听后陡然睁开道:“不可。你的定力不够,快快走吧……快去,快去……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弓富魁见蓝昆说时声宏音厉,俨然在急怒之中。 相随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师父如此对人,想知此事极紧迫,当下哪里再敢多言? 再打一躬,他匆匆转身步出。 厅子里陡地起了一阵冷风,弓富魁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他心里一惊,忖思着可能真如师父所料,兹事体大,哪里再敢掉以轻心? 揣着一颗忐忑的心,他快步走到了自己房内,把几套换洗衣裤,连同师父赠的雷音剑,以及几本剑谱包成了一个布包。 头上戴上一个斗笠,把几两碎银揣入怀内,他匆匆来到了前院。 前院堂屋里亮着灯。 刘、洪二长老正在灯下对饮。 弓富魁心中一惊,大步走进来。 刘长老一眼看见他,睁着一对红眼,道:“小魁子,来!来喝两盅。” 弓富魁惊愕地道:“二位老人家真是好兴头,掌门人没有关照二位么?” 洪长老嘻嘻一笑道:“掌门人是说笑话,我们不信,来!来!小魁子,给你师叔斟上一杯酒。” 弓富魁怔了一下,暗道:“不好,看他们二人模样,当真是不想走的样子,这可怎么好?” 心里想着,他就正色道:“二位前辈快收拾一下吧,不要再喝了!” 说着就去收拾桌上的酒菜,不意却被刘长老用力地按住了他的手。 “你干什么?”刘长老翻着一双小眼,满脸不屑地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些鬼话? 你师父他怎么不走?” “他?”弓富魁目含痛泪道:“掌门人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以身应劫,二位前辈却是大可不必。” 刘长老忿忿地道:“去你的,要走你走。” “师伯,你老这是……” “是你娘的头!” 刘长老大概有了七分的酒意,说话也就越无忌讳,他大声地道:“我是‘天一门’辈份最高的长老,就连掌门人也得称我一声师兄。你这王八蛋算什么玩艺,我说不走,就是不走。你去转告掌门人,祖上这份产业,他别打算独吞。” 说完撕下一只鸡腿来,大口地嚼着,又灌了一口酒,那张红脸上闪烁着一片凌人的凶光,大有一言不合,即要动武的模样。 弓富魁这时才明白真象,怔了一下,想到掌门师尊一片好意,反倒落得遭人疑忌,心中极是不平。 奈何二位长老虽是无名之人,辈份却尊,他们说不走,自己也无能相强。 当下长叹一声,站起来道:“掌门人一番好意,想不到二位前辈,反倒误会他老人家。掌门人神算屡应不爽,这一次更不例外,弟子奉劝二位老人家回心转意,即刻随弟子下山便了。” 洪长老冷笑道:“他为什么不走?” 弓富魁道:“掌门人职责所在……” 刘长老忿忿道:“既然这样,我二人也是职责所在,你不必多说,快滚!” 弓富魁又愕了一下,当下伏地深深地磕了个头,目含泪光站起身道:“既然这样,弟子告辞了。” 洪长老叹道:“小魁子呀,我看你还是不走的好。” 弓富魁说道:“弟子蒙掌门人以重责相托,非走不可,二位老人家,请多多保重。” 说罢,又拜了一拜,遂转身掉头而去。 弓富魁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绕了弯儿,由侧门步出。对他来说,完全不是他的本意,可见得鬼使神差,冥冥中自有安排。 心里怀着对二位长老的遗憾,他不胜伤感地步出‘天一门’院墙之外。 墙外是一道登山的石阶。 石阶的宽度仅可容双人并行。 弓富魁由侧门步出,一路顺着石阶向山下行走,由此上看,正可见天一门面对石阶的巍峨大门。 这时天色近晚,暮色苍冥中响起了一天的鸦噪,暮色、穹苍、鸦群,交织成一天的惆怅。 弓富魁不禁对着这即将离别的师门,感到万分的难以割舍。 他下意识地望着那座巍峨大门。 岂知一望之下,使得他怦然一惊! 夜色暮霭里,一个人正面对“天一门”伫立着。 那个人瘦长的身体,笔直的立势,就像尸体一般的僵硬。 弓富魁只看见他一个侧面,觉出来人那张脸,是超越时下一般人的苍白。 他衣饰怪样,单薄的半截白衫,显眼的是上面那闪闪有光的金钮扣。 一条十分宽大的黑色裤子。 黑油油的一绺短发,紧紧贴在前额上。 这个人给人的第一个印像,就不平凡。 一种恐怖的心理作祟,陡然由弓富魁内心潜升而起。 “莫非这个人就是……” 他顿时停住了步子。 那个人已然迈进了‘天一门’的大门。 弓富魁禁不住心里感到一阵悚然,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正是天一门灭门的大敌。 他回头走上几步,跳上一堵山石。 含着一腔悲愤、激动、伤感,他缓缓地坐下身子来。 他必须要耐下心等待着证实这件事情的发生。 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斯! “冬眠先生”过之江在杀害柳鹤鸣,大闹大名府台衙门,以及再临“青竹堡”,邂逅柳青婵主仆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来到了“天一门”,在时间上来说,显然要较诸柳青婵主仆快了许多。 尽管如此,他仍然慢了一步。 如果他能早到一步,“天一门”唯一的瑰宝,未来光大门户的弟子弓富魁的命运,可就十分难说了! 一步之差,弓富魁竟然安然脱险,诚天意也! 院子里十分萧条! 穿堂风“飕飕”地由两面厅子里穿过来。 “冬眠先生”过之江抬起头,打量了一下那块“天一门”的金字大匾,面上不着表情。 堂屋两扇大风门紧紧地关锁着,这证明刘、洪二长老尽管嘴里一千个不在乎,心里多少也犯了一些嘀咕,要不然这两扇堂屋大门通常是不上锁的。 这又能有什么阻拦的效果? 冬眠先生缓缓伸出一只手掌。 那只手在他有意使它成为一把“刀”的作用时,它果然就像是一把刀了。 顺着门缝向下一按,一落! 碗口粗细的一截门闩,竟然齐中一折为二,接着轻轻一推,两扇门就大开了。 堂屋内点着两盏灯。 这两盏灯,是无论如何都点燃着不熄灭的,因为它是“长生灯”,是置在长生案上的。 案子上列着“天一门”开派以来,列祖列宗的神位。 过之江似乎暂时无意侵犯。 苍白的脸! 惨绿的灯焰。 凌人的杀机。 他四周打量了一眼,遂迈越过通向内室的门坎,径直地向中堂步入。 廊道里满是枯黄的残枝败叶,左右两处来风,迫使得它们在地上打着旋儿。 抬起头。 越过这扇窗。 就看见了刘长老和洪长老。 两个人昏天黑地般地仍在灌着黄汤! 门是紧紧地关闭着。 然而,白衣人过之江进来的时候,它竟然自然而然地启开来! 透门而入的风,立刻把房里四盏高脚灯吹熄了两盏。 洪长老惊叫了一声,乍一抬头,顿时酒醒了一半。 房子里已多了一个人。 像过之江这种人,乍然一见面的话,不给人以惊异的感觉,那才叫人奇怪! 洪长老就像见了鬼似地叫了一声,他双手一按桌面,全身已飘出了丈许以外。 “谁?” “我。” 问得干脆,答得更干脆。 刘长老这时酒也醒了一半。 他跨过一张椅子,用不胜惊吓的眸子打量着对方,补一句道:“你是谁?” “我是我!” 洪长老身子一转,又到了门前,他伸手摸了一下敞开的门沿,才赫然发觉到门闩从中而折,一如刀斩。 妙的是来人手上没有刀! 奇人奇事,叫人不得不刮目相视。 刘长老的“百步劈空掌”有九分的火候,洪长老的“雁翅切手”也非等闲。 他们两个尽管说是好吃懒做的闲人,可是到底是“天一门”上一辈的正统弟子,身手自非等闲。 来人的确不是好相与,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刘长老身子向下一矮,双掌合叩道:“你报上个万儿吧,‘天一门’岂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过之江哈哈一笑道:“足下可是‘天一门’掌瓢把子的人?” 刘长老道:“掌门人是师弟,我名刘天柱。” 手一指洪长老道:“这是我师弟洪同,相好的你有什么话。只管跟我们哥两个说就是了。” “跟你们只怕说不着。” 洪长老站在他身子后面,早蓄势以待,听了这句话,不禁心中大怒,嘴里一声叱道: “好小子!” 身子向前一纵,已到了来人身后。 由于冬眠先生过之江一上来的声势,已显示出他是一个不可轻敌的对手,是以洪长老从心眼里就不敢轻视他。 他身子向前一欺,用“金豹摊掌”的重手法,猛地照着来人过之江的两肩上搭来。 洪长老这一次可是真正遇到对手了。 就在他的两只手,眼看着已将搭在来人双肩的一刹那间,他忽然感觉到由对方双肩内,蓦地滋生一股无名的内劲。 这股劲力,使得洪长老的一双手,平空遭遇到了阻力,那双拍下的手掌,感觉上就好像是拍在了一双充满了气的皮球上似的。 洪长老心中一惊,足下踉跄了一下。 动手过招上,这就叫露了破绽。 来人“冬眠先生”过之江,端的是一身鬼神不测的身手。 洪长老身子退了一步,猛然间觉出一股绝大的吸力由对方身上传过来。 这股力道,无形中竟然使得他后退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洪长老惊魂欲飞的一刹那,对方来人已然转过身子来,洪长老方自觉出身上一松,对方白衣怪客一只平出的瘦手,已然横扫出去。 “啪”的一声! 起先是一道烈口,紧接着是爆开来的一朵血花。 大股的鲜血,由洪长老咽喉裂口处涌出来,就像是决了堤的河水一般。 在此同时,过之江身体比闪电还要快地闪了一闪,已迫近到刘长老身前咫尺之间。 刘天柱几乎吓得脊椎发软。 他哑着嗓子大叫了一声,一双手掌用“连环进身掌”的打法,“啪!啪!啪!”一连拍出了三掌。 过之江身体不动,就在他三掌来到的同时,他身子扭转着如一条蛇般的灵活。 妙,刘长老三掌,看上去似乎都打实在了,其实全数打空,三掌落处,全是对方身子凹陷之处。 刘天柱暗道一声不好。 身子霍地向后一倒,点足就退。 慢了一步。 姓过的杀人,确是有一套。 最妙的是他永远给对方出手的机会,但是只一招,如果你一招不得手,能够活命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刘长老退后的身子快。 姓过的手更快。 一退一追,只听得“笃”的一声。 这一次不再是喉管,而是脑门正中。 过之江一根手指,就像剑般的锋利,深深地扎入到刘长老的前额脑门之内。 拔出手来,喷出来的不是红的血,而是白的脑浆。 刘长老继洪长老之后,身子一翻就倒了下去。 两个人,两条命,就是这么回事!这么简单,一照面的当儿,双双完蛋。 过之江抬起一条腿,把横在面前刘长老的尸体踢了个翻身,向前跨出一步。 他身子定下来,那双耳朵前后耸动了一下。 “听觉”似乎是他一种极为突出的感官之一。 在他凝神屏息静下心来听察的时候,十数丈方圆之内,一片落叶,一瓣飞花,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现在他已经可以断定,十丈方圆之内,再也没有第三个生人。 的确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 想不到偌大的一个门派,仅仅只有两个武技并不突出的老人。 他缓缓步出这间屋子。 当空是一轮冰盘般的皓月。 皎洁的月光,随着冷冽的夜风袭过来,任何人在起初一经接触到这股风力时,俱会情不自禁地打上一个寒颤。 然而这个人。 “冬眠先生”过之江,好像天生是来自寒冷的世界。 他的血一定不是像常人那般热的,可能早已经被寒冰所凝固。 寒山夜月里看上去他愈加的恐怖。 “天一门”前院一共有三进院落。 过之江每踏入一进院子,不需要逐屋地去寻找,只凭着他的听觉感官,就可以断定有人没有! 一个活着的人,不可能没有一点声音,即使你睡着了,也会有呼吸声音! 即使是轻微的呼吸声音,也不会逃过他的耳朵。 他显然有此自信。 前三进院子,在他听觉之下,证实确是没有生人,现在,他踏入到第四进院子。 他足下方一踏进这院子,立刻就觉出有异。 他鼻子里立刻闻出来一股檀香的气息!然而他的耳朵虽经仔细聆听,却并不能听出“人”的声音。 过之江吃了一惊。 经他判断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这层院子里,也同前三层院子一样,没有一个人。 另一种可能是有人。 如果属于后者的话,这个人,显然就大非寻常,起码,是一个道力高强的修行者。 因为他已经能如意地控制呼吸的轻重!很可能是一个丹士! 过之江身子纹丝不动,看上去他直直呆立着,像是一块石头一般呆板。 然而他内在里,正在聚精会神地体察入微。 凭着他异于常人的一种特殊官能,他已经确定院子里有一个人。 这个人,不等他开口,已经先说话。 “贵客光临,请恕有失迎迓。失礼之至!” 话声由西侧边一间刻着空花窗扇的房子里飘传出来。 过之江这才注意到,那扇窗子里没有亮灯,门上悬挂着一扇竹帘。 室内人坐在暗处,透过竹帘,向着亮有月光的院子里看,当然是一目了然。 过之江冷笑道:“足下何人?” “‘天一门’第七代掌门蓝昆。” “蓝昆!”过之江愣了一下道:“那么裘风呢?” 暗中人嘿嘿笑道:“裘掌门已物故多年,尊驾来晚了。” 过之江道:“不晚,足下既然是今日之掌门人,那么就找你说话。” 暗中人蓝昆幽然一叹,道:“尊驾大名?” “过之江!” “过朋友与裘前掌门人是朋友?” “是冤家。” “好。”蓝昆微笑说道:“多年风湿,不便于行,请恕蓝某不起身来迎接。” 话声方住,那扇垂挂着的竹帘,忽然倏地凌空荡起,哗啦一声,似乎被一股风力激得荡了开来,而垂下的一端,正好搭在了门框上端。 如此一来,房里房外再也没有障碍视线之物了。 蓝昆固然可以更清晰地看见过之江,过之江却也看见了蓝昆。 由黑处向明处看,天经地义,谁都可以看见。 可是由明处向黑处看,可就不寻常,除非这个人能有像猫一样的奇异眸子。 过之江的那双眸子,竟然具有猫一般的特色。 当竹帘方自卷起的一刹那,他已看见了蓝昆其人。 那个皤皤的白发老人,穿着一袭肥大的长衣盘膝坐在云床上。 过之江甚至于可以看见他穿的是一袭蓝色衣服。 豆大的一点萤光,发自蓝昆手上,火石已经点燃了纸媒子。接着把面前豆油灯也点着了。 丹室内顿时散出了一片昏光。 过之江仍然立在原来的地方。 “足下也习过丹术么?” 蓝昆点了一下头道:“空下了十多年功夫,仍然不成气候。比之尊下差多了。” “你何以知道我也习过丹术?” “哈哈……”蓝昆仰头笑了一声道:“看尊驾手、眼、身、步,已知有半仙之体。 贵客临门一叙如何?” 过之江道:“‘天一门’武林大派,何以只剩下连同足下,一共三人?岂非空负盛名?” 蓝昆嘿嘿一笑道,“幸亏只有三个老朽人物,否则岂非全将溅血尊驾掌下,尊下既然具有此绝世身手,焉能嗜杀若此,真正令老朽百思不得其解。” “死者当死,生者当生,合乎物竞天择原则,过某不过承诸天意,替天行道而已。” 蓝昆黯然点头道:“好一个替天行道,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谈?” 过之江身形微闪,翩若清风,不见他双膝弯曲,整个身体已直直地飘进蓝昆的丹室之内。 二者距离,不过咫尺之间。 过之江身形方自落下,顿时觉出对方身体之内,传出一股莫大的劲力! 这就是不容侵犯的强者姿态。 蓝昆当然知道来人过之江不是易与之辈,同时也感受到过之江充沛凌人的内功潜力。 双方虽然未曾出手对搏,却已经较量了第一阵。 蓝昆的姿态,显然已不似先前从容了。 面对着过之江,他好像被一股莫大的无形力道迫着,只见他的身体已有后仰之势。 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他已面色赤红,并且呼吸加剧,再过一会儿,他面颊上已沁出了汗珠。 六、深仇压心底 过之江丝毫不显异态! 他也没有后退的意思! 蓝昆终于发出了咳嗽的声音,而且身形开始前后轻微地摇动起来。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丝冷笑。 他只用一双精锐、深邃的眸子逼视着对方,似乎有意要看对方出丑,要看看对方能挺上多少时候。 两者又相持了一段时候。 蓝昆终于忍不住把两只手伸按在身后,并且发出了急剧的喘息之声。 过之江脸上的冷笑,改为微笑。 微笑并不代表和善,那只是一种欣赏的姿态! 似乎蓝昆的窘态毕露,已经带给他极大的快感。 试想有什么能比眼看着敌人在自己微笑的姿态里倒下去更快乐?更令人欣慰? 蓝昆原已挺受不住,忽然间觉出来压诸在本身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下。 他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老朽……尚未请……教……” 说了这几个字,他已喘成一片。 过之江脸上带出凌人的豪气。 “蓝老头,你有话快说,否则后悔无及。” 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代之是一种阴森森的凌然杀机,似乎这才是他原始面目。 蓝昆从来不曾这等剧烈地喘息过。 “喘息”似乎已足以代表他失败的命运。 “我请教尊驾出身……师承何人?” “你看呢?” “以老朽看来,颇似大荒山的独孤老人门下。” “当然!”他加以补充道:“以尊驾今日所表现的身手来看,似乎已在当年独孤老人之上……” 他这里所说的“独孤老人”,正指的是当年在君山,惨遭十一门派联手攻击的邪派中第一高手:独孤无忌。 独孤无忌在那一次战役里,曾遭“乾坤正气门”的尚先生所暗算,将一张姣好英俊的玉貌毁损,一夕间他由潘安之貌变为鬼魅之姿。 那独孤无忌原有中原第一美男之称,事发后痛不欲生,以“尸解”之术,遁入大海,毒手杀死尚先生之后,扬言天下,三十年后当派其弟子入霸中原! 这已经是一段褪了色的往事了。 除非你不曾想到它! 如果一经触及,它必然仍血渍斑然。 在当年来说,那是一件大事。 震惊天下的大事! 多少人击节称快! 多少人扼腕叹息! 多少深闺流泪! 多少人又绘影图形地去加以臆测! 那位风度翩翩、貌如子都的天下第一美男子,自从那次以后当真就失踪了。 似乎应该是一件褪了色的往事了。 然而这件往事经过蓝昆轻轻地略一提及,马上就活现眼前! 四旬出头的过之江,算算时间,当年事发之日,不过十龄左右。 他似乎不应该了解到当年之事。 然而他好像很了解的样子。 了解得很清楚。 因此在蓝昆方一提及这件往事时,他的神态显著地变了一下。 蓝昆冷冷地道:“独孤无忌是尊驾什么人?” 过之江反问:“你猜呢?” 蓝昆道:“可是令师?” 过之江脸上绽出了两道深刻的纹路。 他缓缓地道:“你猜对了!” “猜对了……” 蓝老头闭上了眼睛,脸上不曾带出一点喜悦的颜色,却是一种失望的颜色。 当然他早已经了解到“猜对了”这三个字的代价。 死亡! 面对“死亡”,即使你是一个通天彻地的勇士,起码也不会感觉到它是一件“可喜” 的事情。 蓝昆当然也不例外。 过之江徐徐地道:“这么说,当年君山之役,你一定参加了?” 蓝昆睁开眼睛,迟滞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愧是个君子。 面对着死亡威胁而不生战栗的人,这个世界并不多。 蓝昆就是其中之一。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还叹了一口气。 为往事追悔?遗憾?还是…… “你后悔了?” 蓝昆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叹气?” “为……”蓝昆冷冷一笑,说道:“我是后悔了。” 过之江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得意。 他最欣赏的就是敌人临死前的战栗。 似乎那样,杀起来才过瘾,似乎那样,才显得“报仇”这两个字较有意义! 蓝昆看了他一眼,道:“我后悔当年十一派掌门人联手攻击的战略不够彻底,设计得不够完美,因为那样,才使得令师得以逃得活命。” 过之江顿时脸上一白。 他忽然发觉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像是一块冰的寒冷。 “为什么?” “因为有了以上疏忽,才使得令师能够逃得活命。” “这么说你是恨独孤老人没有死!” “正是这个意思。” 过之江向侧面跨出了一步。 似乎这样,他才能更清楚地看清蓝昆的表情,看透他的内在居心。 “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地恨他?” “嘿嘿……” 垂死之前的笑声,必然是可怕的! “为什么?” 蓝昆笑得甚为凄凉。 他似乎懒得多说,但是又不能不说。 闭了一下眼睛,他冷冷地道:“这个世界凡是认识他的人,必都是恨他的。” 他马上补充一句:“女人除外!令师是采花能手,他风流自赏,恨不能聚天下美女而淫之。请问过朋友,如果撇开你们现有的师徒关系不谈,你会不恨这种人么?” 过之江偏头不言。 他果然像是在自己问自己! “不,我不会恨他。” 蓝昆脸上罩下了惊讶! 过之江贴在前额上的那一绺短发,忽然竖了起来! 这是他要杀人前的现象。 蓝昆显然体会出来了。 他身子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可是慢了一步。 过之江的手平斩如刀,只一下已由他喉下闪过。 锋利的手掌划过处,一溜子鲜血作带状地喷了出来。 蓝昆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显然他还有话要说。 可他无论如何是说不出来了! 过之江缓缓地,在屋里四周打量了一眼。 这是院子的最后一进。 蓝昆也是这最后一进院子里的最后一个人,他死了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过之江放了一把火。 “火”先从蓝昆所在的“丹房”烧起,顷刻之间火势大作,已把前面几层院子蔓延。 随后,那些高耸的楼房,巍峨的建筑,朱红的漆柱,靛绿的碧瓦…… 飞檐,雕栋…… 顷刻之间,为大火所吞没! 风助火势,顿时弥天大火! 在火光流窜,烈焰熏天的当儿,放火的人已退出舍外。 好像这把火不是他放的。 他是观众之一。 “观众”这两个字欠妥。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也在观火。 这个人其实就离过之江不远。 两个人不过距离数丈左右。 过之江当然一眼就发现了他。 他是弓富魁! 弓富魁一直就站在门外,向着这所故居“天一门”的深宅大院有所依依。 他虽然没有看见过之江下手杀害“天一门”内的三个人,可是他却知道那三个人已经死了。 洪长老、刘长老、蓝昆! 前二人对他在感情的深度上来说,尚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后者却是他的授业恩师。 不止是师生的感情!他们之间应该说兼带父子之间的情义。 因为蓝昆一直都关怀着他的生活起居,这些已超出了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关怀范围。 正因为如此,蓝昆的死对弓富魁来说就更具有一番悲伤的情意了。 其实,包括“天一门”这个门户,以及这所宏大的建筑物,一木一石,一砖一瓦。 这些对于弓富魁来说,也都具有一种特殊亲切的含义在里面。 那么,这场火,烧得也就太令人伤心了。 他心里包藏着对人的怀念,对人的愤恨。 弓富魁眸子里,滚出了泪来! 那双看似木讷,其实灵活的眸子注意到了他。 “冬眠先生”过之江徐徐地来到了弓富魁的身边,停下来。 他看见了他。 他也看见了他。 只是两个人又似乎谁也没看见谁。 两双眼睛,全都注视着这场弥天的大火。 已经不再是他们两个人了。 由山下的附近,甚至于由山上,像是蚂蚁一般,不知道聚了多少人。 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惊诧、兴奋。 当然也有人嗟叹、惋惜,为这名门大派,惨遭祝融而深深叹息。 然而这只是极少数的人。 大多数的人是看乐子来的,大姑娘、小媳妇、阿公、阿婆,都带着像是赶庙会一般的心情来看热闹了。 这就是人心! 人心的自私,只有在这些地方才会发泄得最淋漓尽致,一点都不牵强做作地表现出来。 火光熊熊,烈焰熏天! 当然,想要完全燃烧干净这所大建筑物,那是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 火烧个不休,也就正符合人心的内在要求。 大家叫着,嚷着,推着,挤着! 只是,他们却始终对火保持着一段距离! “水火无情”这么简单的道理,是个人就懂得,哪怕是一星星一点点,沾到身上都不是好玩的。 只有他们俩,像是不怕死似的,站得离火这么近。 两张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被火烘得红彤彤的。 两张脸最不相同的是一喜一忧。 过之江面带喜色。 弓富魁却面色戚戚。 这可比放的烟花更好看多了。 火蛇蹿向天空,可又比冲天炮好看得多。 忽然在一阵劈啪声中弹出一个大火圈子,紧接着正面这座阁楼,发出了轰隆一声暴响,倒塌了下来。 一时之间瓦飞石溅,火星子四散,宛如飞星天坠! 人群里起了一阵子骚动,大家纷纷后退。 仍然只有他们两个站着不动。 一点火星落在了弓富魁的衣裳上,刹那间着起火来。 弓富魁速速地脱了下来,用足践踏熄灭。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这位朋友,可以请教贵姓么?” “弓富魁。” “弓朋友是‘天一门’中的人?” 弓富魁偏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眼前人一眼,摇摇头。 “那么‘天一门’中有你认识的人?” 答案是再次地摇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面带伤感?” 弓富魁固然是心内雪然,他明确地可以认定,面前这个活僵尸般的怪人,正是杀师、灭门、焚屋的罪魁元凶大恶,可是他却牢记着师父所关照的话,强把这番仇恨埋在心里。 因为他知道对方那身武功,必然远远凌驾自己之上。如果一时冲动,自己必将溅血当场。 他当然不是怕死。 是不能死。 也不想死。 所以这口气他忍下了。 “莫非老兄你心里不伤心?” 过之江摇摇头,嘴角带出一丝笑意。 弓富魁冷笑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同情之心人皆有之,老兄你真是铁石心肠!” 过之江并不动怒。 他那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瘦脸上,却也丝毫不着喜色。 “如果在下是铁石心肠,那么在场这数百人又将如何?岂不更有甚之?” 弓富魁倒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当时闻言不免四下看了一眼。 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肩上在指笑着。 大姑娘踞着脚尖,不害臊地大声叽喳着。 放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张脸不是快乐的,能够保持着不笑的人,已经是很难得了。 这一刹那,他对于人性的自私与幸灾乐祸,算是有了深刻的了解。 “如何?”过之江打趣地说道:“所以说,‘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根本就说不通!” “老兄是荀子的门徒?” “那倒也不是。” “请教大名!” “过之江。” 弓富魁牢牢地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 “过兄也是练武的?” “嗯。” 过之江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不过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 “不是一眼。” “那么是……” “就凭老兄这个过人的胆识,小弟一猜也就猜出来了。” “你是说我站得离火这么近?” “正是。” “嘻,这么说足下也是身藏绝技的人了?” 弓富魁点点头道:“不错,小弟也是习武之人。”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层费解。 “请教门派?” “不敢!”弓富魁道:“无师无派,闭门自通。” 过之江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老实说,这是他入道江湖以来,第一个看得顺眼的人,忽然他觉得弓富魁这个年轻人,似乎在性情为人方面,与自己极为相似。 他对他出奇地露出好感。 过之江道:“弓朋友,你来到‘天一门’是为了……” “是路过。” “预备上哪里去?” “河间。” “哦,”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丝喜悦:“真巧。” “怎么,老兄也要上河间去?” “不错!我们结伴同行怎么样?” 弓富魁怔了一下,他转过脸看着他。 两双眼对看了一会儿。 弓富魁忽然一笑道:“有何不可?” 说完他就转过身子,向外步出。 过之江嘻嘻一笑,随后跟进。 人群围得紧紧的,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可是当过之江向外踏进时,距离他身前三尺以外的人俱都不由自主地分了开来。 过之江站定了身子,那些人却依然不上来,双方之间,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弓富魁心里暗吃一惊。 “过老兄,你好纯的功夫。”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片凌然,并含有几分傲气,他冷笑了几声,像是已经接受了弓富魁的恭维。 他身子霍然再进,距离他身前三尺以内的人,俱都身不由己向后倒仰了下去。 一时间人翻狗叫,乱成一气。 二人已步出人群以外。 站在通往山下的石阶上,向山下打量着,人潮就像是出巢的蜜蜂一样地向着山上涌集着。 火势方兴未艾,看来还有一些时候才会熄灭。 过之江在前,弓富魁在后,一路向着山下步去。 中途弓富魁停下身子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最后的一瞥。 包含着无限辛酸、伤感的一瞥。 人的感觉有时候的确很奇怪。 就像是有一个人在看你,你虽然当时并未看见他,却会突然地潜生一种反应,马上就知道有人在看你! 弓富魁忽然有了这种感觉。 那是在他目光方自火场收回的一刹那滋生出这种感觉的。 他眼光一转,已经看见了那个人。 一点没错,那个人果然正在看他。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两个人的眼睛都正在注视他。 一个独眼的老人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 两个人都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似的那般神秘,然而不容否认,这两个人确是在看他,这一点绝不会错。 虽然现在这两个人已经警觉地收回了眼光,然而弓富魁早已由他们的目光里,体会出一种凌人的不友善的情意。 未必是“敌意”,但是“不友善”却是可以认定。 弓富魁再向他们投以好奇的目光时,两个人已经隐身于乱嚣的人群里。 临去时弓富魁发觉到那个少女又向自己瞟了一眼,他可以断定,那一瞥,绝非是人们所形容的“秋波一转”,或是“深情一瞥”。 那一瞥给他一种冷森林的感觉。 可是当他想探询那种神秘目光的涵义时,对方一老一少已淹没于人群不见。 弓富魁为人精明干练。 虽然只是那么匆匆的一瞥,他已大概地记下了这老少二人的形象。 他并且可以相信,这个印象能够在自己脑子里保存很久很久,直到下一次再看见他们以前都不会褪色! 过之江已经走了很远! 他停在最下边的一级石阶上,抬头回望。 “你在看什么?” “两个人。” 弓富魁信口答着,说的却是实话。 “什么人?” “对我不友善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对你不友善?” “眼睛!”弓富魁冷冷地道:“只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前行。 过之江不经意地一笑,道:“你有仇家?” 弓富魁冷笑了一声。 如果过之江能够很细心地去分析一下他的笑声他的话,必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他这声冷笑里,已明显地泄露出深切的敌意。 过之江显然疏忽了这一点。 “学武的人,少不了都会有几个仇人,过老兄,你大概也不会例外?” “然!” 过之江点点头。 弓富魁脑子里闪过方才那老少二人,一时颇感诧异。 他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什么人对自己怀恨。 当然这也不会太使他介意!他内心完全沉缅在对于师尊的死、门户焚毁的大悲痛上。 人在遭遇大敌的时候,常常会出人意料的镇定——也许不是镇定,是完全麻木了。 弓富魁简直不能有一点点意念去触及这件事,否则他必将会悲愤地为之疯狂。 上天似乎有意捉弄他,也许是在考验他的定力,偏偏安排过之江与他走在一路。 弓富魁这小伙子果然是个能成大器的料子,居然面临大敌之际,应付得如此得当。 对于他得体的应对,竟然丝毫不使过之江对他有所怀疑。 相反,过之江竟然对这个小伙子,颇有一伸友谊之手的意思。 走着走着,过之江忽然停住了脚步。 弓富魁对于这个杀人魔王,内心是存着十二万分的警戒的。 现见对方身子忽然停下来,当然意味着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 弓富魁顿时也跟着停下脚步。 过之江道:“弓朋友你可曾觉得眼前应该做一件事么?” 弓富魁一怔道:“做什么事?” “你说的那两个人是什么模样?” “是一个老人,一个年轻的少女。” 过之江顿时怔了一下,道:“那个老人可是只有一只眼?” “噫,你怎么会知道?” 过之江脸色一变,微微一笑道:“这么说,这两个人不是你的仇人了。” “是谁的?” “是我的仇人。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着把身子一摇,已飘出丈许以外。 弓富魁一惊道:“你要干什么?” “要他们的命。” 说完,他身子连着闪了几闪,已向来路纵去。 弓富魁心中一凛,暗忖道:“糟了。” 这个杀人魔王的手段,他已经见识了,而今由于自己一时多嘴,平白地将又要使得一老一少两条人命丧生其手。 弓富魁后悔自己一言之失,可是又无可奈何。 他暗惊于过之江的身手。 山高百千丈,可是过之江一去一回,竟是快到了极点,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回到了眼前。 弓富魁打量着他的神情,暂时没有开口说话。 过之江冷森森地笑了笑,继续向前面走。 弓富魁忍不住道:“你找到了他们两个没有?” 过之江摇摇头道:“去晚了一步。” “这么说,他们已经走了?” “不是走,是逃。” “过老兄,你认识他们?” “岂止认识?” 弓富魁心里动了一下,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他忽然觉得对于眼前这个大敌,需要多方面地去了解。 他尽量地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他们真是你的仇人?” 过之江闭了一下眸子——每当他眨一下眼睛的时候,弓富魁都几乎怀疑他是在闭睛眼,好像他眨眼睛的时间比别人要长得多。 他还有一种习惯性的呆板、木讷,却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弓富魁对于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留下了心,要说弓富魁对于灭门杀师的大敌无动于心,那可是瞎话。事实上他无时无刻,都在留着心,以备时间来临时,猝然向对方施以杀手。 当然在出手之前,最重要的是,他先要估量一下自己够不够斤两。 直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没有出手的自信,所以他始终没有出手。 过之江冷冷地道:“一般人通常都会犯一种错误,那就是手下留情。” 弓富魁心里打了一个寒颤。 过之江起码有一点长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弱点。 他迟滞的目光,注视着弓富魁,道:“手下留情的结果,只能使自己日后后悔莫及。” “他们是我手下的败将。” “但你当时并没有杀死他们。” 过之江站住脚道:“啊,对了!” 弓富魁道:“什么事?” 过之江道:“你是练武的人,又住在这里,你可认识一个人?” “是谁?” “住在青竹堡的柳鹤鸣!” 弓富魁心里一动。 “一字剑”柳鹤鸣他焉能不认识?太熟了,事实上柳鹤鸣是师父蓝昆生平的畏友之一,据师父蓝昆自己说,柳鹤鸣的武功在他之上。 在很小的时候,弓富魁还记得有一次这位柳老前辈来到‘天一门’探望师父蓝昆与前掌门人裘风的情景。 那时候弓富魁还记得自己的几个师兄,遵照裘掌门人的指示,纷纷向这位武林名宿请教武功。 那个时候,弓富魁由于一来年岁尚小,二来由于前掌门人裘风并不认为他是可造之才,所以他只能在参见之后,远远地站在一旁。无论如何,“一字剑”柳鹤鸣这个名字,他是久仰之至。 此刻这个怪人过之江忽然提到了这个名字,不禁使得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怔了一下,道:“柳老剑客的大名,我是久仰了,过兄莫非也认得他老人家?” 过之江深沉地笑了一下。 天已经很黑了,但是弓富魁却能够很清晰地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我是认识他的。”看弓富魁一眼,他冷冷地道:“那么,我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他死了。” “死了?” 弓富魁慢慢地垂下头来! 这是他继灭门惨祸之后,所知道的最最不幸的消息!也是除了师父蓝昆以外,最最使他难受的一个消息! “是谁下的手?”语言里已无可俺饰地显露出无比的沉痛。 “你很伤心?” “不错。”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可敬的长者。” “这也难怪!”过之江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道:“他的确是一个很特殊的老人,其实他原本可以不死的。” “这么说是他自己找死?” “也可以这么说!” 弓富魁把柳鹤鸣的死与师父的死联在了一起,莫怪乎他是这般的伤心了。 “是谁下的手?”他又问了一遍。 过之江顿了一下,似乎碍于出口。 但是他这种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说谎似的。 他终于苦笑了一下道:“是我。” 弓富魁全身一震,其实他早就应该猜想到这个答案,可是听起来兀自免不了震惊。 “你为什么要对他下这般毒手?”弓富魁道。 过之江道:“我已经说过了,他是自己找死,不过,他确实也是代人而死。”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道:“这话怎么说?” 过之江咬了一下牙道:“李知府失信于我,我原来打算取他性命,但是这老儿强自出头……” “所以你就杀了他?” “不错!” 弓富魁长长叹息了一声。 过之江森森一笑道:“你这个人,刚才一见,我原来以为你我是一路的,现在才知道不是的。” 弓富魁苦笑道:“刚才你就应该知道,我和你事实已不是一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放火杀人,而后观火取乐,而我却由始至终,都在为着‘天一门’内死的人悲哀,所以你和我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差别。” 过之江呆了一下。他那张白脸上,顿时现出了十分怪异的表情。 “原来你一切都看见了。” “不错,”弓富魁道:“起火之初,我看见你由天一门内步出,所以断定这场火是你所放。” “冬眠先生”过之江低下头赫赫地笑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曾说出来?” 七、破釜沉舟志 “因为这不关我的事。”弓富魁道。 过之江抬起头来,一对小眼珠子在他脸上转了一下,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眼睛又转了一下,抬起手在耳边搔了一下。 好像他遇见了一件想不开的事似的。 神秘地笑了笑,他点着头道:“我想我会很快地就了解你。” 弓富魁道:“我也希望我会很快地就了解你。” 他顿了一下又道:“刚才的话,你还没说完。” “你是说那个独眼的老人和那个年轻的女孩子?” “是的。” 过之江道:“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柳鹤鸣的老奴田福,一个是柳鹤鸣的侄女柳青蝉。” 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道:“那个女孩子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弓富魁一怔道:“莫非你不是她的对手?” “这就要看是哪一方面了!”过之江道:“在武功方面,她与我相差甚远,可是,在智慧方面,似乎我一上来就输她一筹。” 弓富魁心里一惊。 这时候山上的火显然已经小得多了。 有些人已经下山往回里走了。 有一些人离开不久,弓富魁发现到有一个头戴竹笠的人正向这边注视。 由于这人站立的位置,正好和弓富魁相同,是以弓富魁很自然地看见了他。 他也很自然地看见了弓富魁。 双方目光一接之下,弓富魁顿时心里一惊。 他目光在这人身上一转,顿时发觉到对方婀娜的体态,细细的腰肢,尤其是那对眼睛,才刚刚看过,他当然不会认错。他就是刚才那个不友善的少女,也就是现在过之江道及的柳青蝉! 柳青蝉一双手似乎正要举起来,由于弓富魁的目光忽然触及,她的手立刻又放了下来。似乎有点寒光,由她袖内闪了一下。 柳青蝉垂下手后,立刻垂首快步而去。 弓富魁这一次不再道出所见,心里不由暗自惊怵,心想这女孩子好大的胆,看她方才情形,分明意图要向过之江出手行刺。若非是自己一眼看见,她暗器必然出手,过之江岂是易与之辈,一个行刺不中,必罹杀祸。想到这里,他内心好不为那个女孩子柳青蝉庆幸,如果不是正巧被自己一眼看见,一切后果必将不堪设想。 为了多耽搁些时间好使得对方那个少女走得远一点,弓富魁故意找些话来谈。 “过朋友,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来自巴东,本就不是本地人。” “过朋友请恕我好奇,有些事我实在不明白,要请教你一下。” “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过之江看着他又眨了一下眼睛,习惯性地现出几分痴呆模样。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的话,你对我很不友善,为什么?” 弓富魁顿时心里一惊,可是,他外表并未表现出来,冷冷一笑道:“那是因为我见你放火的行为太可怕了。” “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放火杀人的。” 弓富魁道:“这正是我要请教你的地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去。” 弓富魁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也就硬下心来,点点头道:“好,请!” 栈房里一灯如豆。 对于弓富魁来说,他真有点“伴虎同眠”的感觉。 与这样的一个杀人怪魔同居一房,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弓富魁却处之泰然。 也许他了解到那句名言:“最危险的地方,常常是最安全的地方。” 基于这项原则,他在别人躲之惟恐不及的心理之下,反倒挺身而进。 过之江缓缓地睁开眼睛——每当他眨动眼睛的时候,都会给人一种“睁开眼睛”的错觉。 他与弓富魁隔着一张矮几,对坐。 俩人都盘着一双腿趺坐在锦垫上。 正中的矮几上置着一盏灯,灯芯摇曳不定,照着两张迥然不同的脸。 桌子上还置着一些酒菜,早已杯盘狼藉。 冬眠先生在经过一场长时期的“冬眠”之后,才开始进了第一餐饮食。 这一餐的食量,却令弓富魁大大地吃惊。 他曾暗中算计了一下,对方这个看来瘦削的人,这一餐一共吃下了三大碗面,十五个牛肉包子,一海碗汤和七壶酒! 如果弓富魁估计合理的话,那么这份食物应该是三个人正常的食量。 然而,这些东西,却进入对方一个人的胃里。 他不懂得逻辑学,可是这个账他真有点算不清楚。 最奇的是,这么多的食物,装在对方一个人的胃里,看上去一点也不显眼,在他胃的部分,也并不显得突出。 弓富魁用了很久的时候,都花费在这个看似无聊的问题上:“这些食物到哪里去了?” 过之江显然是吃饱了。 这一会,看上去,他的兴致高极了。 人,酒足饭饱后,兴致必然很高的! 弓富魁却觉得十分地倦了——包括身、心两方面,他都感觉十分的倦了。 他更有内在的悲伤,却无法形诸于外。 把这种悲伤、激愤,死死地埋藏在心里,却要装出一副笑脸来陪着仇人饮酒谈笑。 旁人是万万做不到的。 弓富魁做到了。 “天一门”的蓝昆老眼不花,在临死之前,布下了这一枚棋子,果然是慧眼独具。 弓富魁每一想到这里,就拼命地使自己振作,鼓励着自己要完成这件复仇的大举。 是的,他不敢掉以轻心。 “一个武林中的人,尤其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必须要有一种先见。”那“冬眠先生”过之江身子斜倚着道:“不杀人就被人杀。” “所以你就这么胡乱地杀人?” “谁说是胡乱杀人?” “两天之内,你杀了柳鹤鸣,又杀了府台衙门大小十多条人命。”喘了一口气,他又道:“火烧‘天一门’,又杀了‘天一门’内大小数条人命,这还不叫乱杀吗?” 他故意把“天一门”的三条老命,说成“大小数命”,表示他纯系局外人。 这一点果然用对了心思。 过之江冷冷笑道:“天一门仅有三条老命,没有大小多条人命。” “就算是三条老命吧,又何劳尊驾动手?” “那是因为我与他们有仇。” “‘天一门’蓝昆与你有仇?” “不止是他一个人。” “你是说……” “我是说当今天下,最少半数以上的武林中人,都与我有仇。” “这话怎么说?” 过之江冷冷地道:“当今天下一共有多少武林门派?” “这个……”弓富魁低头盘算了一下,说道:“较有名声的,大概有二十三家。” “这就是了。” 过之江脸上现出了两道很深的纹路。 他眨一下眼皮道:“那么我告诉你,有十一家与我有仇。” 弓富魁心里动了一下,面上色变:“你是说武林中,有十一家门派与你有仇?” “仇深如海!” “那么你预备怎么来对付他们?” “怎么对付?”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种笑容,道:“那是我的事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年以后,江湖上只有十二家门派了。” “你是说……” “我是说其它的十一家已经不再存在了。” “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绝对不可能与全天下的武林中人作对。” “我就可以。” 说时,这个怪人脸上洋溢出一种笑容:“这十一派的掌门人,将要死在我十一种不同的手法之下——这十一式手法,也正是武林中未曾见过的失传手法。” 弓富魁心中一惊,嘿嘿一笑。 “你不信?” “我不是不信,因为这么一来,你的敌人就不只是这十一家门派,而是全天下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接道:“对不起,我想出去透透气,方便一下。” 他拉开门,来到院子里。 月明星稀的寒夜,冷得令人牙龈在打颤。 弓富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知道如果不出来缓和一下激动的情绪,只怕眼前就和对方难以相处。 面对着空中的那弯寒月,他悲切地暗祷着上苍: “皇天有眼,请赐我无比的力量,来为人世上消除这个恶魔吧!” 他想到了师父,洪、刘二长老,柳鹤鸣…… 他的眼睛湿润了。 远远地隔着纸窗,他看着过之江瘦削直立的身影,像是一把弓般地弯曲着。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这个人的一切,都难以令人捉摸。 他匆匆地来到了茅厕,小解一回,步出。 这所客栈,名叫“月琴坊”,倒是一处雅致的地方,一共有三进院子。 院子与院子之间,隔离着一片花圃,一堵矮墙。 弓富魁所居住的地方,是最后的一层院落——他心里有万般心事,不知如何排遣。 眼前落得这般田地,实在是他早先始料非及,他将如何自处?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难题。 他信步走着,缓缓进入到第二进院子里。 就在他身子方一踏入这进院子里,蓦地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影向自己正面袭到。 弓富魁暗吃一惊,举掌以迎。 可是他的手掌方举起一半的当儿,背上一痛,有一口冷森森的剑尖,顶在了他的背上。 弓富魁虽说一身武功,不足以与那位“冬眠先生”过之江抗衡,可却也是相当了得,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近得身的。 那么这个暗中人的身手,显然十分了得了。 因为他竟能借看声东击西之便,把一口利剑顶在了弓富魁的后背上。 兵刃无眼,弓富魁一时呆住不动。 这时他才看见正面向自己袭击之人,竟然是今晚所见的那个独眼老人。 那么不用说,身后那个以剑尖顶着弓富魁背上的人,必然就是那个少女柳青蝉了。 这一点弓富魁不需要看就可以确定。 “姑娘何必如此,有话请说,弓某不是怕事之人。” 话声出口,顶在背后的那口剑果然一松,紧接着面前的人影一晃,一个面貌娟秀的姑娘,已婷婷玉立地站在眼前。 “你是谁?”这个姑娘一出口显然就语气不善。 “姑娘你不认识在下,在下倒认识姑娘。” 少女顿时面色呆了一下。 面前那个黑衣老人却沉声冷笑道:“小子!我家小姐有话问你,你好好地回答,如有一字不实,只怕你今夜就出不得这座院子。” 弓富魁冷笑一声道:“说话的可是老奴田福?” 黑衣老人顿时一怔,道:“你怎么认得我们主仆?你到底是谁?” 弓富魁回头看了一眼,冷笑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柳姑娘,请借尊处一谈如何?” 独眼老人田福一怔道:“小姐,这小子鬼头鬼脑,却要防他一防。” 弓富魁笑了笑,并未多说。 面前的这位柳姑娘,一双澄波双眸在弓富魁脸上扫了一下点点头:“这话倒也实在,跟我来。” 说完娇躯一闪,已掠出寻丈以外。 弓富魁忙纵身跟上。 田福殿后。 三个人遂来到了一排客房前面,田福回头又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无人之后,才纵身而前推开了一扇门进入。 柳青蝉举手道:“请!” 弓富魁当然也不疑有诈,闪身跟进。 最后进来的是田福,房门随即被关上。 弓富魁这才发觉到室内燃点着两盏灯,房中一片光亮,只是在室外看来,却是一片黝黑,原因是两扇窗户上,各自悬挂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是以室内的光,绝不外泄。 这间房子大小也同弓富魁与过之江所住那一间差不多少,格式也甚相仿佛。 正中有一张四方的矮桌,矮桌上摊着一张棉纸,纸上画满了线条以及红笔特意勾出来的圆圈,像是一张路图,又像是设计的什么玩艺儿。 独眼老人田福怪神秘的样子,他一进来,赶忙地抢身而前,去收拾桌子上的那张纸。 柳青蝉却阻止道:“田大叔不必这样,这个人大概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田福怔了一下,睁着那只独眼,看着弓富魁道:“小姐,你千万注意,这小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弓富魁轻咳一声道:“老人家说话最好积点德,否则只怕你老人家那只眼睛也保不住。” 田福低吼一声:“臭小子!” 他身子一个倒侧,已到了弓富魁身边,左手虚晃一下,右手一拳向着弓富魁脸上直捣了过去。 这一手拳法,属于迷踪拳第十八手,名唤“流星贯顶”,田福浸淫有年,是以施展得十分得手。 无奈,弓富魁早已防到他会有此一手。 只见他头一晃,两只手交叉着向当中一迎,已把田福那只粗壮的胳膊抓在了手上。 田福一惊之下,正待用力挣开。 弓富魁一只右手,“叭”一声,已经落在了他右肩头上。 他这只手上暗含着拿穴手,是以往下一落,田福只觉得身上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眼前人影一闪,那位标致的姑娘柳青蝉,已来到了眼前,素手一翻,反向弓富魁肩上落去。 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却是大有学问。 她的手势向下一落,弓富魁立刻体会出自她那只纤纤玉手里,传出一股极大的内潜力道,这位柳姑娘显然施展“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的手法。 她那只其白如霜,其腻若脂的纤纤玉手,分明也是施展的拿穴手。 弓富魁当然不会被她一上来就拿中穴道,可是为此却势难兼顾田福。 他身子一闪而出,跃出三尺以外,同时间也松开了拿住田福穴道的那只手。 田福一跄倒地,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只见他身子一挺,自地上翻身跃起,嘴里骂道: “臭小子。” 他身子方要扑上去,却被柳青蝉横手拦住。 田福怒道:“小姐,这小子……” 柳青蝉嗔道:“田福!” 田福对于这位侄小姐,还是真有点害怕,经她这么一叱,顿时不再作声。 他心里那口气没出来,忿忿地坐一边,不再吭声。 弓富魁这才向柳青蝉抱拳道:“在下曾经听说过柳前辈跟前有位姑娘武功如何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柳青蝉冷笑道:“既然你对我们主仆摸得这么清楚,可见你早就留下心了。” “当然,在下要是没有留下心,只怕姓过的早已对姑娘主仆有所不利了。” “这话怎么说?” “姑娘莫非不知道方才在路上时,在下已经发现了姑娘的行踪,姑娘虽是乔装为男人,却也瞒不过在下一双眼睛。” 柳青蝉脸上一红,冷哼了一声,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请坐。” “谢谢。” 弓富魁大咧咧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对面那位柳姑娘怔了一会儿,又偷偷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打量着他。 弓富魁这才注意到,她头上戴着一朵素色的白花。心里一动,才得悉那位柳老前辈果然已经死了,对方与自己,正是无独有偶,同是伤心落泪人。 轻轻叹息一声,垂下头来。 柳青蝉这时抬起头凝视着他,吟哦着道:“你是‘天一门’里的弟子?” 弓富魁心里不由一怔,禁不住暗自佩服。 “姑娘,何以看出来在下是‘天一门’中人?” “由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儿?” “由你刚才在火场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倒是无话可说。 柳青蝉秀眉微蹙道:“那么,你到底是谁?” 弓富魁原无意把本来面目示人,可是一来感触对方凄苦身世,再者彼此同仇敌忾,也就无意再瞒着她。 “姑娘猜得不错,在下正是‘天一门’待罪弟子。” “哦!” 柳青蝉轻轻哦一声,目光里顿时呈现出一片欣慰,同时也有一些紊乱不解的情意。 “那么蓝昆老前辈……” “那是在下授业恩师。” “他老人家……莫非……” 弓富魁悲声道:“先师已在今晚戌时初,从容就义。刘、洪二老前辈也同时死于非命。” “你是……” “在下弓富魁。” “啊,你就是弓富魁!” “姑娘何以知道在下贱名?” 柳青蝉点点头道:“是听大伯说的!”她眼睛向他掠了一眼道:“久仰弓兄,一身武功很是高明,我大伯在生之日,常常说起‘天一门’内,只有弓兄你一个成器的弟子。” 才说到这里,那坐在一边的田福哑着嗓子大笑了一声。 笑声一敛,他冷冷地道:“我家主公英明一世,这一次可是看走了眼啦。他要是晓得,这个姓弓的小子,竟是这么偷生怕死,认敌为友的人,只怕会从棺材里气得跳出来。” 弓富魁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与他辩。 柳青蝉秀外慧中,一双眼睛,明察秋毫。 自从她第一眼看见弓富魁,就知道对方是个卓然不凡之士,她当然不会相信田福说的那番话是真的。 那么,这个弓富魁当真是深藏不露,谨慎小心,胆大而沉着的人了。 “弓兄可知道‘天一门’的那一把火,以及令师等一干人的死,是谁下的毒手?” “当然知道。” “是谁?” 弓富魁一哂道:“就是与在下一路同行,此刻同室而居的那位‘朋友’。” 一旁的田福霍地跳起道:“好小子,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柳青婢嗔道:“田福,对于弓少主不得无礼。” 田福顿时一怔,叹了一声道:“是。小姐,老奴是一时气不过……唉!” 柳青蝉道:“你知道什么,弓少主这么做,是含有深心的,你应该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弓少主乃是大智大勇,绝非一般匹夫匹妇所可以比拟的。” 弓富魁一笑道:“姑娘太过夸奖。” 田福经柳青蝉这么一提,似乎突然明白过来,怔了一下,张惶向前几步。 他那只独眼几乎要凑在弓富魁脸上道:“弓……少主,我家小姐说的,是真的?” 弓富魁凄然一笑道:“田大叔,任你去想吧。” 田福忽地双膝跪地道:“弓少主,老奴方才是有口无心,你多包涵。” 说完,通!通!一连磕了两个响头。 弓富魁吃了一惊,忙闪开一边,顺手把他由地上扶了起来。 “田大叔,这就太不敢当了!” 田福站起来,愧疚地道:“弓少主既然是有心人,现在正是机会,不如乘那厮晚上睡觉时,下手杀了他,正好为我家主公与令师报仇雪恨。”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微微摇了一下头道:“难!” “怎么?” 弓富魁冷冷一笑道:“这姓过的一身武功,简直无懈可击,是我生平所仅见的高手。” “他莫非不睡觉?” “这一点还有待证实,不过……” 他喟然长叹了一声,摇摇头道:“即使他睡觉,也是难。” 柳青蝉秀眉一颦道:“这个人真有这么高的能耐?” 弓富魁道:“此人武技,姑娘必然已有所见,不必我多说,我所要提醒姑娘与田大叔的是,这个人似乎练有一种特殊的功夫。” 顿了一下,他打量着异常惊吓的田福道:“我想二位一定也知道内功中有所谓‘感应圈’这一个说词吧。” 田福点了一下头道:“听说过。” 柳青蝉奇道:“听说蓝老前辈,就是身上藏有这种功夫的高人,是不是?” 弓富魁点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先师正是练有这门功夫,只是比起这个人来却差得太远了。” “弓兄你怎么知道?” “此人非但练成护体游潜,竟进一步可以使之逼出体外,伤人于无形之间。” “真的?” “姑娘莫非方才在火场没有看见?这种功力运施之下,可使多人在寻丈之内,不能近身,功力至此地步,端的是惊人已极。” 柳青蝉轻叹一声道:“这么说来,别人的传说也是真的了。” “什么传说?” “弓兄你还不知道?” 弓富魁摇头,表示不知。 “现在外面都传说,大名府来了一位冬眠先生。” “冬眠先生是谁?” 柳青蝉冷冷一笑道:“就是这个姓过的。” “为什么要叫是冬眠先生?” “他们传说这个人是由冰窟窿里出来的。” 于是她把那日偷听得自李知府嘴里的一番话说了一遍。 柳青婢随又怔了一下道:“弓兄怎么不说话?” 弓富魁长叹一声道:“如果姑娘这些话是真的,这人必通尸解、辟谷之术,这真是我生平闻所未闻的怪人……” 他一时间,显出无限的意兴阑珊,深深地垂下头来。 柳青蝉冷笑道:“弓兄你万万不可气馁,任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这个仇我们也是要报的!” 弓富魁怅然点头道:“姑娘说的是。但是你我功力与他相距甚远,此人既然身藏如此不世之技,这个仇可就难报了。” 柳青蝉咬了一下牙齿,恨恨地道:“他就是走到天边,我也不放过他。”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道:“弓兄你可知道他下一步意欲为何?” “他……”弓富魁忽然想起来道:“听说他好像要去河间。” “河间……” “六合门!” 田福忽然插口道:“河间‘六合门’。” 弓富魁一惊道:“这么说,他是要去找古寒月,古前辈了?” “你是说那位有‘冀中王’之称的古老前辈?” “就是他。”顿了一下,他点头道:“姑娘明天一早赶快起程往河间去知会他一声,叫他好有一个准备。” 柳青蝉点点头道:“好,我知道。” 弓富魁冷冷一笑道:“古寒月前辈一身功力,听先师说,在冀省首屈一指,这一次姓过的可碰见厉害对手了,姑娘可请他暗中戒备,我们与他里应外合,不愁这个姓过的再能逃开手去。” 柳青蝉面露喜色道:“好,时间不早,弓兄也该回去了。” 弓富魁道:“正要告辞。” 说完抱拳作别,悄悄开门自去。 柳青蝉送到门前,回身时,却见田福正一个人看着桌上的灯发呆。 柳青蝉道:“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上路去河间。” 田福应了一声,站起来,向外步出。 他们是开的两个房间,当他要步出门坎一刹那,却又回过头来道:“姑娘,我打算向你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姑娘那一把削金断玉的匕首。” 柳青蝉一怔道:“干什么?” 田福一笑道:“听弓先生说,那小子这般厉害,我却没有一件称手的兵刃,姑娘有了一口好剑,那把匕首借给我用,大概没什么不可以。” 柳青蝉点点头道:“好吧!” 说罢,她就转身由行囊里拿出了那把一向珍藏的匕首。 田福接过来嘿嘿一笑道:“有了这把东西,我就壮胆子了。” 说完告辞而出。 柳青蝉关上房门,一个人想了一会儿心事。 这两天,脑子里老想着大伯父的死,一颗心早就变得麻木了。 人到了伤心极点的时候,常常会有“无心可伤”的反应,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真是“欲哭无泪”的感觉。 轻轻叹了口气,吹熄了灯脱衣上炕。 弓富魁返回到栈房里,“冬眠先生”过之江正闭着一双眼睛,呆坐不动。 他的坐姿很怪,既非道家“打坐”,又非佛门的“坐禅”,其实,道、佛二门坐姿外表并无不同,却是内守的宫位不同而已!眼前这个过之江,根本在外姿上就与佛、道二门进修的坐姿大相迥异。 只见他踞着一只脚尖,单足蹲地,却把另一只脚,直直地平伸出去。 这种姿态弓富魁虽然没有练习过,可是照常理判断是甚难保持身体平衡不倒。 然而观诸眼前过之江却是大异寻常。 他竟然一平如水,纹丝不动。 弓富魁也算是内功中颇有境界的一个行家,当他目睹过之江这番形态之后,不禁内心生出一片寒意。 因为过之江这种情形,分明是在作一种极上乘的内功调息,相当于内功中“五气朝元”的境界。 弓富魁站住身子没动。 这一时,他内心忽然潜生一片杀机。一个念头,电也似地由他脑子里闪过:“下手杀了他!” 他陡然间气提丹田,由丹田里提出一股劲力,贯注于右掌之上。 此时此刻只要一掌击出,可望有千钧之力! 然而就在这股力道方自抵达他的有掌之上的一刹那,弓富魁不禁心里突然滋生出一股寒意。 他忽然考虑到了一掌不中,或是一掌不成之后的后果。 这个念头,顿时有如兜头淋下的一盆冷水,使弓富魁陡然打了一个寒颤。 这个念头一经兴起,那方才提吸自丹田那股力道,也就顷刻消失于无形之间。 弓富魁方待第二次再鼓勇气的当儿,遂见蹲在地上的过之江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张开了眸子。 时间也就在一瞬间为之消失。 过之江发觉到弓富魁站立在面前时,似乎吃了一惊,疾快站了起来。 “噢,你回来了多久?” “有一会了。” 说了这句话,他真有无比的懊丧,一言不发地走近炕边坐下来。他知道由于自己的一时谨慎,已经丧失了复仇的良机。 “你方才在练功夫?” “神归位。” 弓富魁摇摇头道:“不懂。” “你当然不懂。” 过之江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有一天,你的功力能够达到我这样时,你就懂了。” 弓富魁一笑道:“你何以就认为我的功力不如你?” “因为你本来就不如我。” 顿了一下,他又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 弓富魁说了声:“好!” 话声出口,一只右掌已当胸推出。 这一掌说是与他较量也可,说是待机暗算更是恰当。 掌力一出,即透着大大的不凡。 凌然的掌风,有如一把劈空而下的钢刀,直向着过之江面门之上劈了下来。 眼看着对方那瘦削的躯体,在他掌力之下,陡地向后一个仰倒,紧接着一阵乱颤,像是不倒翁似地晃了半天,遂挺立如初。 他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就像没事人儿一般模样。 弓富魁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既已说明了是比试着玩的,倒正可趁机给他几招厉害的手法试试,对方如能躲过只当是比试功力,一笑算完。 如果侥幸他不及防备,伤在了自己手下,那可是正合心意。 想到这里,弓富魁嘿嘿一笑道:“过兄当真是好功夫,再看这个。” 足下一上步,已把身子欺到了过之江身前,双掌一沉,用双撞掌的功力,陡地向对方击出两掌。 这两掌由于他胸有成竹,是以内力贯注得极为充沛,一待手掌触及对方身子,力道才得以泄出。 这种掌法,在掌功上名叫“绵掌”。 弓富魁自信在这种功力上已有相当的能耐,双掌着力之下,足有千斤之力。 实在难以想象,这般功力加诸在对方那瘦躯之上,他如何能够挺受得住。 “叭!叭!” 弓富魁心中方自一喜,正待将内力一股脑地吐出,这当口儿,他猝然觉出由对方身上反弹出一股冰寒的力道。 这股子冰寒气机一经贯入弓富魁身上,顿时使得他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蓦地这股力道,发出了一阵极大的吸力!使得弓富魁整个身子向前踉跄了一下!就如同磁石吸铁般的,整个身子向着对方身上吸了过去。 弓富魁总算在内功方面有极深的根底,一发觉不对,他忙自收缰,先用“大力千金坠”的身法,把身子向下一沉,遂向后一个倒翻,就地一滚,翻出了寻丈以外。当他身子方站起时,面前人影一闪,过之江已临近眼前。 弓富魁心中一惊,来不及后退,对方一只瘦手已经搭在了他肩头之上。 弓富魁陡然觉出身上一阵子乏力,双膝一软,坐倒地上。 过之汪手上一轻,不见他如何着力,身子已飘向空中,嘻嘻一笑道:“如何!可服气了?” 弓富魁面一红,抱拳道:“佩服!佩服!” 过之江道:“冬眠里,我已饱吸天地钟灵之气,以及诸般天籁,如同水火风雷,以这些天地间的自然威力,配合我本身功力,一经加之攻敌,对方不死必伤,万万难以抵挡。” 这番话未免太过玄虚了。 然而过之江说话的神态显示他所说绝非虚语。 八、楚楚可怜人 过之江冷冷地接下去道:“就像刚才你最初感觉的那种冰寒气机,正是我得自冰中的极寒之菁英,这种寒冰的质能,一般人是万难抵挡的。” 说时他两只手略一搓动,徐徐张开。 弓富魁霍然就觉出,自其双掌之内,散发出一片蒸腾的白雾。 那阵白烟初起时,不过薄薄的一片,随着过之江晃动的双手,渐渐越聚越多。 须臾间,室内已为这片白茫茫的雾气布满。 随着这些雾气的增加,房间内气温顿时为之下降。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已冷得弓富魁面色发青,全身打颤,仿佛全身己为冰镇,就连身上的血也凝固了一般。 眼看着那滚滚的冰雾,兀自由对方十指尖上蒸腾散发不已,寒冷的气温愈加地下降。 弓富魁全身大大摇荡了一下。 他强自忍着这种生平从来也不曾尝受过的寒冷气质,正待激发丹田内的元阳之火,以运行全身。 这当儿,耳听得过之江发出一阵阵嘻笑声,道:“这冰中之菁非比寻常,眼前我只不过施展出一半的功力,如果全数运逼而出,弓朋友,你只怕当场就得冻成一个冰人! 你也用不着运功抵挡,我只不过施展出来,让你见识一下罢了。” 话声一落,只见他张嘴一吸—— “飕”一声! 满室白雾,顿时化为一条白色长龙,长鲸吸水般地全数都到了过之江腹内。 顿时,室内又回复了原有的气温。 弓富魁打了一个寒颤,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凄瑟的苦笑。 过之江冷森森地道:“天地之造化于人深矣,只是很少有人能体会出这种宝贵的天机。” 他眼睛习惯性地眨动了一下。 两只白皙的瘦手搓动了一下,缓缓地张开来,即见其掌心里红光一现。 像是一团火般的,在他来回搓动的双手里越聚越大,瞬息间,已形成一团烤热灼人的烈火。 过之江嘻嘻一笑道:“这就是晨昏间.窃自太阳的光能!你可曾见过?” 说话时,这团红红的烈火,已渲染得室内一片奇红异彩。 随着过之江双手来回地搓动,那团红色的火光,宛若一枚火球似的,散发出刺目的光,刺得人双眼如灼,难以逼视。 室内顿时呈现出无比灼热。 弓富魁原先冰冻的身子,一时奇热如焚,一时间汗如雨下。 再看对方手上那枚大火球,已有箩筐般大小,赤红的光,映得过之江全身皆赤,直似坐在烈火中一般。 眼看室内各物,俱已不耐高温,散发出一阵子火烤的干燥气息,似乎即将火起!这才看见过之江张开大嘴,往里一吸—— “飕”一声! 像箭一般模样,那团大火球顿时化为一长条火龙,悉数吸入他口腹之内。 弓富魁真是看得触目惊心。 过之江道:“天地钟灵造化之于人真是深厚极了,只可惜如今武林中一般人,整日只在凡俗里打滚,却把这些上天有意赐与人的东西忽略了。” 弓富魁一句话也没有说。 平心而论,他是被吓糊涂了。 活了这么大,不要说见,听也没听说过的事情居然亲眼见了。 过之江冷森森地道:“如今我只向天地间讨了三成的功力,已是天下罕有敌手,假以时日武林中将唯我独尊了。” 弓富魁心里一动道:“听你口气,你如今功力尚还不能独霸天下?” “这要用未来的事实证明。” 弓富魁一笑道:“我敢断言,以你这身功力,天下万无一敌,你将可稳居武林魁首的地位。” 这句话果然甚为过之江乐听。 听了这句话,他那张苍白、瘦削而阴沉的脸,就同向日葵迎着日光一样地展了开来。 可是那方自展开笑纹的一张瘦脸,突然间又罩了一层阴影,他像是忽然触及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一下子呆住了。 细心观察他的弓富魁,马上就由他这张突然有所变化的脸上,看出了端倪。 他于是试探着道:“我想这个世界里,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是过兄的对手。” 过之江黯然地摇了一下头。 “怎么,过兄不以为然?”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五年后,当我五次冬眠以后,也许我敢说这句话,可是今天……也许……” 他摇一下头,忽然不想说下去。 走到了桌子旁边,他倒了一怀水,仰首干杯。 弓富魁一直静静地观察着他。 由过之江不安宁的神态里,他发现到一项事实: 那就是过之江也有所惧。 他怕些什么? 是人?是事?还是…… 这一点所见,立刻鼓舞了弓富魁! 他决心要刨根到底,把对方心里的这一点秘密发掘出来,然后对症下药。 一旦自己手里掌握到对方所惧怕的东西,那么局面立刻就不同了。 过之江饮下了一杯水后,目注着弓富魁道:“从这里去河间有多少路?” 弓富魁说道:“很远,总得十天的脚程。” “这……太慢了!”过之江道:“我们五天赶到。” 这一步棋弓富魁押胜了。 因为他早想到对方一定会把预定的脚程打一个折扣,所以说时就夸大其词,把本来五天的脚程说为十天。 那么,现在他只要用些小聪明,带着他故意绕一趟远路就行了。 这么做的原因,当然是为使柳青婵能够赶在前面。早一天通知“六合门”的掌门人古寒月。以便有较从容的时间,联手对付他。 弓富魁原来想紧追着他先前的话题,把他心里所惧怕的那个事情追问出来。 可是,他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似乎太性急了一点,很可能引起对方的疑心。 他于是站起来告辞道:“夜深了,我要睡觉去了。” 过之江点点头道:“明天一早,我会叫你。” 弓富魁当然不会傻到与他同室而眠。 因为他身上携带着本门的功谱秘籍,这些一不小心,随时都会暴露在对方眼前,自招杀机。 而过之江似乎是独处惯了。 经过长久冬眠以后,他平常夜晚是不睡觉的。干什么?这些他也不欲为外人所知。 夜深——疾而冷的寒风,紧紧地扑叩着窗纸! 一条黑影,从第二进院子闪出来,迅速地跃进到第三进院子里。 稍一顾盼与张望,他已来到了冬眠先生所居住的那间房子窗前。 天上是一弯寒月。 这个人是田福。 他显得异常的焦急与激动。 频频地用他的那只独眼,注视着当空。 天上一片云。 这片云缓缓地移动着,直向月亮掩过来。 田福已轻巧地拨开了纸窗。 乌云过后,月光重现。 田福已经翻进了房内。 他的企图,似乎不难猜知——刺杀过之江! 这实在是很大的一项冒险。 田福有他的打算。 房子里燃点着一盏昏灯,光影很暗。 田福骑跨在窗框子上,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 那口才由柳青婵处借得的匕首,却紧紧地咬在上下两排牙齿之间。 独眼里冒射着杀人的怒火,只一转,已看见了那个人——过之江。 出乎田福意外的,过之江并没有睡在床上。 头下脚上,他在角脚倒竖着。 田福目光一经触及,禁不住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势成骑虎,总不能就此而退。 手上一着力,“飕”的一声,已把那口精光四射的匕首掷了出去。 寒光一闪,这口匕首划出了一首寒光,直向墙角过之江背心上掷去。 田福也曾为自己事先留下了退路。 匕首一经出手,足下用力一点,倏地向院中纵去。 说到“飞刀”这一手绝技,田福的确是一把好手,这一门功夫,他曾经下了三十年的功夫,平常没事的时候,他也总喜欢拿着一口刀到处飞掷练习。 曾经以飞刀刺中过天上的燕子,也斩落过来回天际的蝙蝠。 这一刀,他瞄准过之江的后心,就绝不会偏差一分一毫。 飞刀出手,静寂无声。 田福落下的身子,不谓不快。 也许是太快了一点,快到他来不及看见室内人中刀的情形,更不曾听见中刀时发出的叫声。 非但是叫声,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 如果中刀后,必然会倒下去,那么,倒下去也会带出一点声音来。 奇怪的是,他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他默默地转过身子来,静心地听,静静地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别是那小子死了吧?” “也许,是这一刀我用的力太猛了,以至于把他的身子钉在了墙上,没有倒下来。 后者这个猜想似乎很近情理。 田福心里顿时升起了一丝狂喜。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来,再次地向窗前移近。 就在他身子方转过来的一瞬间,眼角一瞬,似乎发现了什么。 他赶快地把身子转过来。 一个人站在眼前! 这个人一入田福眼帘,顿时使得他全身大大地震动了一下,两只脚就像是忽然被一块焊铁焊在了地上,顿时动弹不得。 面前这个人不是别人。 过之江。 他怎么会没有中刀?怎么出来的? 田福一时可真的想不通了。 过之江手里拿着那口明晃晃的匕首,脸上带着鄙夷的微笑。 “田老头,你想杀我?” “我……我……” 说到第二个“我”字时,田福猛地点足而进,两只手运足了力道,倏地向过之江两肋上插了下去。 后果不难想知。 田福的轻举妄动,为他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他的双手虽然有力地插中在过之江的两肋之上,但是过之江并未因此受害。 受害的竟是田福。 只听得“咔嚓”一阵骨节碎响之声。 田福痛得哼了一声,十根手指全数折断,就在他身子仰天倒下的一刹那,过之江的一只手已劈中他的脑门之上。 田福甚至于一声也没有出,就倒地死了。 过之江冷冷地笑了一声,闪身掠起,似是白云一片,又回到了房内。 接着那扇窗子又关上了。 窗内。 过之江反手挥掌,掌风把桌上的那盏灯熄灭。 他悄悄地把窗扇拉开一缝,向外窥伺着。 他以为必会有人出现。 然而他却失望了。 没有一个人现身出来。 尸体仍然是直直地躺在地上。 院墙一角,柳青婵蜷着身子,剪水眸子里噙着两汪热泪。 她只是远远地注视着,足下并不曾丝毫移动,她来晚了一步。 当她发觉到田福不在时,事实上田福已和过之江动了手,对方不过是举手之劳,田福已横尸就地。 她不曾走近去收田福的尸体,那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已经猜到那是过之江有意设下的一个饵。 只是远远地注视着他,用她流出的泪来表示她的伤感与向死者的致哀。 第二天大清早,这座客栈起了一阵子骚动。 田福的尸身,立刻引起了人们的猜测与非议。 客栈的主人立刻想到了与死者同来投宿的柳青婵,可是当他们找到柳青蝉住处时,那位柳姑娘早已不翼而飞。 桌子上留有一封信和许多银两。 店主人照着信上的指示,为死者买了一口棺材,少不了惊动了地面上的官人。 地面上这两天不太平是事实。 府台衙门在得悉这件命案与那怪客“冬眠先生”发生牵连时,哪里再敢认真地查办。 一番请示之后,知府李吉林吓得脸色苍白,只关照办案子的捕快虚作声势一番。 一件命案,就这么马马虎虎地混了过去。 倒是李知府良心有愧,因知死者田福的死,也是受了自己的牵连,所以特别予以厚葬。 人命关天,不过尔尔! 弓富魁在死尸旁边站立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过之江显然也是旁观者之一。 旁观的人很多。 大家眼睛注视着地上的死人。 过之江的眼睛却是专门注意活人。 他显然是期待着柳青婵的出现,可是他失望了。 因为自始至终,压根儿就不曾看见那个姑娘的影子。 旁边人带来的消息是那位柳姑娘已在今晨四更左右离开了。 弓富魁顿时心里一松。 他忽然发觉到这个姑娘大不简单,果真在智力方面,胜过了过之江许多! 过之江说不出的失望。 他冷冷一笑,问弓富魁道:“这个人你可认得?” 弓富魁道:“他就是昨天路上的那个独眼老人。” “对了,他叫田福!” 弓富魁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是你下的手!” “你说呢?” “当然是你。” “不错,”过之江冷笑了一声道:“的确是我。” 然后他轻轻一叹道:“天下竟然会有这种笨人。”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他明明可以不必来送死。” “他不是送死。” “不是送死?” “是报仇。” 这三个字出自弓富魁的嘴里,显得异常有力,也异常冷酷。 然后他改变了一下脸色,语气很平静地道:“任何人只要一沾到仇恨这两个字,往往都会失去理智,你也不会例外。” 过之江冷笑了一声道:“你好像很为他抱屈。” “不错,我的确很同情他。”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为自己复仇,是为主人复仇。” “这又如何?” “这就证明,他是一个很有义气的忠仆。” 长叹一声,他才又接下去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这种人已经不多了!” 过之江冷声道:“明知不可为而为,是最蠢的行为。” “杀一个不足为敌的人,是最不光荣的行为。” “你说什么?” 过之江凌厉的一双眸子,忽然迫近了他。 弓富魁冷笑了一声道:“过老兄,有一句话我要奉劝你。” “请说。” “以你的武功,尽可以找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放手一搏,大可不必拿不是敌人的人试刀。” 怔了一下,过之江点点头,说道:“有理。” 但是马上他又摇了一下头道:“不过,我且问你,那么柳青婵姑娘,可算得上是第一流的高手?” “她还算不上……” “她算得上!”过之江道:“她的智慧很高,武功虽然还嫩了一点,但是,她的根基很好,倘若假以时日,她必然是我的一个劲敌!” “怎么见得?” “你还看不出来?田福死了,她连尸首都不为他收,岂非大悖情理!” 弓富魁焉能不明白,却装作不知道:“为什么?” “嘿嘿!道理很简单,因为她只要一现身就会被我发现,必将死在我手下。” 顿了一下,他木讷地道:“一个女孩子,能够这么识大体,悖情理,的确不易多见。” “那么,你以为现在她在哪里?”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她像是一条隐没在暗中的狐狸,随时都会找机会扑出来向我袭击。” “你害怕了?” “我不怕任何人。” 弓富魁缓缓转过头来盯视着他的脸:“你是说,这个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是你的对手。” 过之江正要点头,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摇了一下头道:“我没这么说。” 弓富魁笑了一下。 “这么说,这个天底下还是有人武功高过于你?” “当然。” “是谁?” “一个是我师父独孤无忌。” “还有呢?” “还有一个是……” 弓富魁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渴望得知这个答复,这个答复对于他太重要了。 然而过之江却深沉地笑了一下。 他那么深沉的样子,低下头“哧哧”地笑着,却令弓富魁感到很费解。 “你好像很想知道是不是?” “不错。”弓富魁道:“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的武功能够超过你。” “那么,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除了师父以外,还有一个人。” “我不信。” 弓富魁显然提高了瞥觉,改为一种旁敲侧击的方式由侧面来打听。 提起了这个人,过之江的样子立刻显得很深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现场的死尸早已抬走,人也星散,而他们两个人,却仍然站立在当地,未曾移动。 “这个人……即使能够胜过我,大概也不会相差太多,也许他还不一定能胜过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我与他前次交手,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我输了。可是十年后的今天,我功力大进,说不定他已经不是我的敌手了?” “也许是这样,这个人是谁?”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那就错了。” 弓富魁怔了一下,作出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笑了笑。 过之江打量着他道:“我对你的印象不恶,但并不能说你是我的朋友。假以时日,到我们无所不谈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弓富魁笑笑没有说话。 过之江道:“我们可以走了。” 弓富魁恍然道:“对了,我竟然忘了,此去河间,路途遥远,你打算怎么个走法?” “我不知道,你不是很清楚么?” “我是很清楚,不过……”弓富魁笑了一下,说道:“第一站先去广平,我昨天已向店家打听了,听说马号里的马都叫人牵走了,这段路只好委屈一下骑毛驴了。” 过之江点点头道:“也好。” 两匹小毛驴叮哩当啷在山道上行着。 过了这片山丘地带,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成群的鹫鸟在收割以后干枯的旱田里飞着。 天是灰沉沉的,冷得紧。 平原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人都躲到低矮的茅草屋里去了。 几只黄褐色的野兔不时地在旱田里流窜着,由这个洞里窜出来,又由那个洞里钻进去。 过之江坐在驴背上,有如老僧入定,动也不动一下。 小毛驴前进了有三里地,才接上了官道。 所谓官道,其实比起这条泥巴小路也好不了多少,不过是宽敞一点,路稍微平一点而已。 道路两侧栽种的是两列杨柳。 刚立春不久,万物都还是死沉沉、一点复苏的意思都没有的时候,“春”已经在杨柳上展出了姿态,在秃枝断桠的顶尖上,已吐出了绿绿的一点新生之意。 弓富魁心比冰还要寒冷。 驴颈上的串铃,老是那么一种音阶,单调地响着,铃声带给人一种幻想,一种希望,却又似一种沉沦的灰色失望。 如果你的心本来就不开朗,那么万万难以再开朗了。 在漫长的旅程道路上,弓富魁一直都跟在过之江的身子后面,他的那口剑插在行李卷里,行李卷就背在背上,一抬手就可摸着剑把子,拔出来轻而易举。 出手也并非是没有机会。 只是他不敢。 每一次动念的时候,他都会强制自己的冲动,提醒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于是,一次一次的机会就这般地丧失了。 一匹枣红色的快马由官道后方疾驰了过来,箭也似地闪过去。 马上客,是一个五旬左右,皮衣皮帽的壮叟。 马行太快,只看见他一个背影,很豪迈雄壮的样子,皮裘高飘,清晰地看见他捆绑在腰上那一对南瓜大小的流星锤。 这匹马在弓富魁的注视之下,不过是惊鸿一瞥,一时间已奔驰于数里之外。 弓富魁心里一动,正不知来人是什么路数,耳中却听得身后一阵辚辚车声。 一辆双辕二马的大篷车,在一个头戴荷叶卷风帽汉子舞动长鞭之下,风驰电掣般地由后奔来。 两头小毛驴自动地在道旁停了下来。 篷车以异常的速度一路奔驰而前,官道上扬起了漫天黄尘。 像是一面弥天黄色的大纱帐,散置在天空,久久不散。 虽只是惊鸿一瞥,弓富魁却已注意到那辆大篷车的四窗俱都淡淡地下着帘子,难以窥出车子里坐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车子过去了很久。 前面的过之江才睁开了眼睛。 带着几分木讷,他道:“天上有路不去,入地无门自投。弓老弟,你可看出来了?” 弓富魁一怔道:“看出了什么?” “河南‘七星门’的人,缀上了我们……” “七星门?” 弓富魁暗吃一惊道:“你是说‘七星门’的岗家兄弟?” “错不了。” “可是岗氏二老并没有现身那!” “怎么没有?”过之江冷酷的面颊上,绽出了一片冷笑:“走头里的那个人就是岗玉昆。” “七星钩——岗玉昆?” “不错。” 弓富魁心里一惊,奇怪地道:“岗玉昆使的是七星钩,那前行的老者,却用的是一对流星锤。不对不对,你看错了。” 过之江嘿嘿一笑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谁不知道岗玉昆的七星钩是软兵刃?” “那……这么说你看出来了?” “那条七星钩,是缠在他右手腕上,外罩长衣大氅,自不为外人所发觉!只是落在我的眼睛里,他却是掩饰不住。” “七星门”的岗氏兄弟,长名岗玉昆,人称“七星钩”,次名岗玉仑,人称“双手飞梭”,兄弟二人各有,一身特殊的武功。 尤其难得的是兄弟二人合练了一手“岗家护身神拳”,一经联手施展,其势有如长江大河,端的是勇猛不可一世,威猛无匹。 岗氏兄弟的名儿,也就是这么闯出来的。 弓富魁此刻乍然听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名字,当真是又忧又喜。 忧的是怕岗氏兄弟上来失之于大意,不知道过之江的厉害,以至于吃亏上当,平白损失了性命。 喜的是说不定岗氏兄弟是有备而来,兄弟联手,可给予过之江以致命的一击。 总之,他已经感觉到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了。 而弓富魁这种奇妙的身份,处在夹缝里,很可能就被对方误以为敌人,他不得不暗中提防着。 过之江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不闻不问,口头提过之后,随即闭目不言。 弓富魁开始体会出过之江是一个极可怕的人物,可怕的地方是从他外表永远看不出他心里所想的,是一个标准的“冷面虎”。 两头小毛驴脚程加快了,跑起来叮哩当啷地响着。 在这么辽阔的大平原上,声音能传出好几里去。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前行来到一片竹林子,林畔耸着一所茅舍。 舍前有一片池塘。 塘里的水黄黄的,一群鸭子呷呷叫着,正在池子里玩着水。 两个荷着锄头的庄稼汉子,站在池边看着。 弓富魁发觉到那所茅舍,并非是住人的农家,像是积存杂物的粮仓。 小毛驴自动地跑到了池边去饮水。 两个庄稼汉子走来搭讪。 其中之一抱了一下拳道:“二位客人这是上哪里去?” 弓富魁笑道:“去广平。请问老哥,还要走多少时候?” 那人嘿嘿笑道:“快了,快了。” 另一个汉子却斜过眼睛来偷偷地打量过之江。 弓富魁发觉这两个庄稼汉子并不像真的庄稼汉子。 第一,两个人虽然都穿着粗布衣裳,可是洗熨得很平,绝非是一般庄稼人衣着那样随便。 第二,两个人虽然每人都荷着锄头,可是各人手脚上都很干净,尤其是锄头上丝毫不沾泥土。 第三,两个人不像庄稼汉率直粗鲁,这一点可以由二人的眸子里察看出来。 倒像是两个武林人物。 这个念头,一经触及弓富魁脑海,顿生警戒之心。 这是一个极为尴尬的场面。 弓富魁暗喜于“吾道不孤”。 因为能有武林中人物主动出来对付过之江,这总是一个好兆头。 然而,弓富魁总觉到对方过于草率行事,低估了过之江的实力。 弓富魁在心理上,毫无疑问是倾向于“七星门”这方面的,而且他恨恶过之江的程度,毫无疑问地也远驾于“七星门”之上。 只是他是一个行事极为谨慎的人,绝不意气用事和冲动。 当他忽然发觉到这个冒牌庄稼汉子可能的意图之后,内心不禁大大地为之提心…… 正因为他大了解过之江的不世身手,才会为这两个人的生命担心。 过之江即使在智力方面,也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 有了这层顾虑之后,弓富魁真不希望再在这里逗留下去。 他于是向两个汉子抱拳笑道:“打搅,打搅,在下与这位过君有急事赶往河间,不多耽搁了。” 两个汉子一听到他们要去河间,顿时面色一惊,彼此对看了一眼。 其中靠左边的那个汉子嘻嘻一笑,抱拳道:“老哥贵姓?是哪里来的?” 弓富魁含笑道:“弓富魁。老兄,你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草野村夫,还报什么字号?我叫张铁牛,他叫侯宝山。见笑! 见笑!” 那个叫侯宝山的听到这里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两头小毛驴正在低头喝水。 驴背上的过之江自始至终却连正眼也没有看二人一眼,非但如此,他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睁开。 好像是走了这一程路,他已经有点困倦,想睡觉的样子。 自称张铁牛和侯主山的人彼此互看了一眼。 这一眼绝不简单。 弓富魁心中一惊,忙咳嗽一声。 这声咳嗽是向二人示警,只要二人其中之一有所警惕,或是注意到他,弓富魁必会摇手示警。 只可惜两个人都不曾发觉到他的咳声有异!谁也不曾向他多看一眼。 小毛驴已经喝完了水,把头抬起来,驴背上的过之江仍是一如老僧入定,连眼睛也不睁开一下。 就在这一刹那,那个叫张铁牛的庄稼汉子陡地横出一脚,直向驴腿踹了过去。 这一脚的作用再明显不过。 细若杯口的驴腿,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住张铁牛的这一脚,势必会在张铁牛一脚踹中的当儿,身子自然地向前一倾,那么间接受害的当然是驴背上的过之江。 也不知过之江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他那只手,在驴颈上轻轻拍了一掌。 更不知那头小毛驴,是有意还是无意。 总之张铁牛那般有力的脚,竟然踢了一个空。 时间竟然配合得那般巧。 张铁牛的一脚刚刚踢过去,小毛驴的腿正好抬起来,一脚踢空下,张铁牛的身子自然而然向前冲,打了个踉跄。 坐在驴背上的过之江,恰恰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忽然探手去扶他的身子。 这当口那个叫侯宝山的人早已在侧方抡起了锄头,兜头盖顶地直向着过之江脑门上用力砸了下去。 “当”一声。 锄头还是真的砸实在了。 然而过之江并没有由驴背上倒下来。 倒下来的是张铁牛。 毛病竟然在过之江举手相扶的一刹那。 就在那一刹那,过之江那一只又白又瘦的手掌,深深插进到张铁牛心窝里。 过之江手拔出的一瞬,一股鲜血箭也似地窜了出来,张铁牛大叫了一声,身子前俯着倒下来。 面前就是池塘。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张铁牛倒下的身子在黄水里急速地打了几个滚儿,顿时黄水变成了红水,他身子就不动了。 这种杀人的手法以及死法,看在眼里,端的是触目惊心已极。 更惊人的事情,接着又发生了。 侯宝山那么用力的一锄头砸在了过之江的脑门上.哪怕是一块鹅卵大石,也会被砸为粉碎。然而眼前的过之江,倒像是没事人儿一般。 只听得“当”的一声。 那柄锄头一下子弹起老高,震得侯宝山两臂发麻。 如果此刻侯宝山弃锄逃命未尝不可,只是他鬼迷心窍,梦想着还要败中取胜,身子向下一矮。这杆锄头横着向过之江身上扫去。 过之江当然不会被他打中。 只见他一抬双臂,“噗”的一声,已抓住了锄头把子。姓侯的好似很有一把蛮力,只见他两只手抓着锄柄,用力地一拧,“咔嚓”一声,锄柄一折为二。 侯宝山这才知道不是好相与,足下一点,“飕”一声纵了出去。 他身子才落地,一件物件已经忽悠悠地朝他后脑上飞了过来。 “叭”一声打了个正着。 大概是侯主山的脑壳没有过之江硬,这一铁锄打上来,顿时脑袋开花。 巧的是侯宝山倒下的身子,也同张铁牛一般,“扑通”一声,正好落在池水之内,一时水花四溅。 黄水池塘里一下子又多添了一具尸首。 两个人不过是一照面的当儿,竟然双双倒毙于池水之内!再看看杀人的凶手,依然是一派斯文地坐在小毛驴背上,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冷笑。 “下来吧!弓老弟。” 说着他首先由驴背上迈腿跨下。 伸出一双瘦手,在驴股上拍了一巴掌道:“去!” 那头小毛驴像是负痛地跳了一个高儿,立刻跑向一边。 九、掌影罩体寒 弓富魁一怔道:“干什么?” 过之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马上就要有好戏开场了。” 其实弓富魁何尝看不出来,这地方隐隐藏有杀机。 只看刚才那两个狙击手张铁牛和侯宝山的出手不高,弓富魁已深深为他们的主人担心。 长长叹息一声道:“彼此无仇无怨,何必下此毒手?老兄,我们走吧!” 过之江那双眼睛这时也不再闭着了,反倒是睁得极大,冷森森的目光,在四下略为一转,心中似乎已有见地。 弓富魁翻身由驴背上下来。 “得罢手处且罢手,得饶人处且饶人。过老兄还是算了吧!” 过之江摇摇头道:“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无怨无仇,他们也就不会来了。” 说时眸子一转道:“‘七星门’看样子全都出动了。” 点了一下头,他讷讷地又道:“这样也好,省得以后再费事。” 弓富魁心中大为紧张,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全出动了?” 过之江向前走了几步,他的那双耳朵忽然向前耷下来,似乎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下,点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大概有十个人左右。” 说完他转过头来向弓富魁冷冷一笑道:“这件事与你没关系,你不必插手。” 弓富魁冷冷一笑道:“我岂能让你单身赴险!你我既是一条道上的,理当患难与共。” 过之江怔了一下,道:“你真有这个意思?” 弓富魁发觉到这件事情自己非介入不可了。 当下毫不犹豫地道:“当然了。” 说时已反手把藏在行李卷儿里的一口长剑抽了出来。 过之江点点头道:“我早看出来你行李里藏得有剑,果然不错。” 弓富魁道:“过兄用的什么兵刃?” 过之江道:“就凭这几个人,还值得我用兵刃?”他扬了一下手,道:“你等着看吧!” 说到这里,他那双眸子陡地注视向那片竹林。 “飕!飕!飕!飕!” 灰色的天空里,四条灰色的人影,有如四只大雁般的霍地窜出来。 过之江丝毫也不显得慌忙。 四个人各取一角,同时落地——现出了四个风骨嶙峋、器宇不凡的汉子。 其中之一,也就是面向过之江的那个人,正是刚才飞马而过的身着皮大氅的那个五旬壮叟。 只是此刻罩在外面的那袭皮大氅已经除下,露出了内着的一袭灰色紧身衣靠。 过之江的话果然不错,除了那一对紧系在腰上的流星锤以外,另外在他右臂上还缠有一条银光闪烁的“七星钩”。 那是一柄很显眼的软兵刃。 看上去大概有六七尺长短,把一条手臂下连手腕子都缠得满满的。 那截像是一只怪手般的钩首,抓附在他的右面肩头之上。 这个人五十左右的年岁,红润的一张脸上,生着张飞似的一圈绕脸胡子,闪闪冒着精光,一看即知是内功精深之人。 除了他以外,另外三个人看上去也都大非凡士。 一个是四旬五六的灰衣矮汉。 一个是三十上下的长身青年。 另一个却是面如锅底、两只手上各提着一柄六角铜锤的白发灰衣老汉。 那个四旬五六的灰衣矮汉,手中抱着一对弧形双刀。 这几个人看在眼里,似乎都有一身能耐! 弓富魁面前的那个人,正是那个手抱双刀的灰色矮汉。 四个人一照脸,已摆出了绝不能善罢甘休的敌意。 池塘里的两具尸体乍沉又浮。 鸭群争吃着血水。 眼前是一片肃杀与凄凉。 似乎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良久,那个面对着“冬眠先生”过之江的五旬壮叟冷笑了—声。 他的一双瞳子眨也不眨地盯着过之江道:“我们已经查明白了,你就是冬眠先生是不是?” 过之江道:“不错,你就是‘七星钩’岗玉昆?” 灰衣壮叟顿时面色一变。 “这么说你认识岗某了?” “我认识的人,多数都难逃一死。” “你胡说。” 岗玉昆气得眼球子怒凸如珠,后退了一步。 “说,你这么胡乱杀人用心何在?” “没有什么用心。” 过之江脸上不愠不怒,道:“我所要拜访的朋友,都是些自认高明之人。” 微微一顿又道:“就拿阁下来说,大概也不例外。” 岗玉昆左右顾看道:“你们听听,这厮说些什么?” 咬了咬牙,岗玉昆气呼呼地又道:“在洛阳,你找上‘七星门’,留下豪语,约会明年七夕之会,可有这回事?” “不错。”过之江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道:“只可惜,你却是等不及赶来送死。” “嘿!老弟,那要看你的功夫了。” 手腕子一挣,缠在胳膊上的那柄七星钩“哗啦”一下子抖了开来。 这是一条软兵刃,可是在岗玉昆的手上,无疑软硬随心,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根硬硬的铁棍!一根奇怪的钩形兵刃。 像是人手般的钩首,几乎已经指在了对方鼻子上。 “小子!快出家伙!咱们手底下见输赢。” 过之江摇摇头道:“你还不配。” 岗玉昆脸上一红,发须皆张。 “你敢漠视岗某人的功夫?” “‘天一门’的蓝昆,青竹堡的柳鹤鸣大概功夫不比你姓岗的差吧?” 岗玉昆顿时神色一变。 他咬着牙道:“好小子,鹤鸣老哥居然也死在你手里了。” “他们都是死在我这一双手下的。你也不会例外。” 岗玉昆大叫了一声:“小辈!” 七星钩往起一抖,“唏哩”一响,钩梢飞起时,“叭!叭!叭!”一连三声脆响,天空闪出了三点寒星。 他这“七星钩”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能够在一扬兵刃的同时,空中爆出七颗寒星。 七颗星也就代表着七式杀手! 武林中能够在一招内攻出七式杀手的人毕竟不多,是以岗玉昆也就得其大名。 这时他的兵刃上爆出了三点寒星,也就证明了他这一招里包含着三式杀手。 三个式子,一取眉心,一点咽喉,一刺心窝。 无论哪一式得手,都是死命一条。 绝的是一招也得不了手。 冬眠先生过之江当真是有过人的奇技,在对方的七星钩方自袭过的一刹那,他的一只看上去丝毫也不着力道的手忽然抬起。 速度之快几乎看上去与对方的七星钩同时一致。 “叮!叮!叮!”三声脆响。 七星钩起得快落得快!勾梢一甩,反倒向着岗玉昆胯下撩了过来。 岗玉昆大吃一惊,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冬眠先生过之江只不过施展出一指之力,竟然把自己力道贯足的钢钩反弹了回来,分明是大敌当前,岂能再稍存轻视之心。 “七星钩”岗玉昆步子一迈,弯着腰打了个“地旋风”,身子已飘出了七尺以外。 那条软兵刃“七星钩”,“的”一声,已缠在胳膊上,身子直起来,足下踩着“丁” 字步!他的那张脸一阵子发紫,刹那间像是吹了气般地涨大了许多。 四周的人都看得出来,岗玉昆显然在盛怒之下运施出功夫来了。 眼看着岗玉昆吸进的那股子气机,一时间贯注全身,虽是隔着衣服,却能很清晰地看出来,凡是气机所过之处,有如怒蛟行波。 转瞬间,他身子已涨大了许多。 过之江冷森森地笑了一声,道:“我料定你姓岗的必然应该有些能耐,否则焉能成名立万,不过……” 微微一顿,又浅浅笑道:“你这一身‘红蟒功”还嫌嫩了一点,只得七成火候。” 岗玉昆嘿嘿笑道:“很好,你居然识得岗某人这身功夫,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能够逃开岗某这柄七星钩。” 过之江点点头道:“姓岗的你已夸下了海口,我姓过的也不妨说句大话……” 说到这里,他平贴在前额上的那绺短发,忽地倒竖了起来。 “三招之内,我要把你的七星钩取到手中,七招之内也就是你去见阎罗王的时候。” 话可未免说得太狂了一点。 当着这么多人敢说这种话的人,除非他是个疯子,否则必有斤两。 “七星钩”岗玉昆在武林中可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人物,这个脸他可是丢不起。 他也没这个修养能够忍受得了。 “哈哈……” 仰天一阵狂笑之后,他目光一扫各人道:“你们可是听见了?岗某人在江湖上少说也闯了三十年了,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在我面前说这么狂的话,你们先作壁上观,不许插手。” 岗玉昆说这些话时脸色气得发青。 嘿嘿一笑,才又把眼睛转向过之江道:“姓过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红嘴白牙地说了话可不能不算数儿。” “我倒是怕你说话不算数。” “我说话一定算数。”岗玉昆气得吹着气道:“你说的三招之内,要把我的七星钩取到手里?” “也许两招就够了。” “好哇!”岗玉昆全身气得发抖,冷笑道:“就算三招好了,要是三招以后,我的七星钩还在我的手上,怎么办?” “这是不可能的。” 岗玉昆大声道:“我说可能,你说吧,三招之内七星钩还在我手里,你说怎么办?”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我是从来不随便起誓的,岗玉昆你好像很有自信的样子,你说该怎么办呢?我就听你一句话。”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你们可是听见了!” 他眼睛特别盯着弓富魁,冷笑一声,道:“这位朋友你贵姓?” “弓富魁。” “好!小老弟,你们是一边,这话你可是听见了,要是三招之内姓过的没有把我岗玉昆手上的七星钩夺下来,我要你在这小子身上扎一千个透明窟窿。”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要是三招之内把尊驾这把钩子夺了过来又该如何?” 岗玉昆怔了一下,遂道:“你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七招之内取我性命,那我就等着你的就是了。” 过之江冷笑道:“虽然这个赌不算公平,在我来说,并无区别,因为迟早你总是死路一条。” 他眨了一下瞳子,慢吞吞地道:“放马过来!” 眼前即将是一场生死大战。 当事者二人,俱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手,现场几个人,俱都生出一片寒意。 在“七星门”这一边来说,他们都对门主岗玉昆的一身武功充满了自信。 虽然说过之江先声夺人的气势,以及他这短日来连战皆捷,毒手杀人的经历,足以震撼各人使之对他不可轻视,可是如果说在三招之内,就能把门主岗玉昆的兵刃“七星钩”夺离手中,这件事实在难以令人相信。 每个人都充满了自信,除了一个人——弓富魁!正因为他确切地知道过之江不可思议的奇异武功,常常会造成不可思议的事实。也因为如此,弓富魁不禁暗暗地为岗玉昆担心。 眼前已经没有妥协余地。 “七星钩”岗玉昆一伸手。“七星钩”再次地亮了出来。“飕飕”有声地就空舞着。 过之江两手轻握在前腹,面上不着丝毫痕迹。 现场出奇的安静。 只有岗玉昆手上的七星钩就空舞动的声音。 每个人的眼睛,都含着惊恐的神采。 三招——该是多么快的一刹那。 就在这一刹那间,这两位武林中的高手即将要分出个胜负来。 胜负的结果也就是死亡。 第一招已出动了。 可谓之快得出奇。 就只见一股极大的旋风,裹着岗玉昆硕大的身影,霍地向着过之江身上迫到,他手里的七星钩,幻为一条飞蛇般地直向着过之江头上落下来。 同时间,岗玉昆的一只手掌箕开,拥带着极大的一股内力,一掌直向过之江的小腹上拍了过来。 兵刃与手掌同时递出! 这是岗玉昆投机取巧的招式,岗玉昆已经施展出他多年来轻易难得施展的“红蟒功”。 这种功力一经出手,果然大大地透着不凡。 随着他的掌势,一团红雾脱掌而出,直向过之江身上透击过来。 同时间那把七星钩一片寒光,直向着过之江头颈上绕了下来。 这一招好厉害。 过之江即使是逃得开他的七星钩,也难以逃开他的那一掌。 如果躲得开那一掌,却又难以闪开他变幻莫测的那一柄七星钩。 就在这两股功力夹击之下,过之江身子霍地向下一矮,他那原本瘦削的身体,忽然间暴缩如同小儿一般。 现场各人眼见着如此神奇的“缩骨卸肌”术,俱都吓得呆住了。 原来武林中虽有“缩骨卸肌”这一门功夫,但是也只听说过收卸两肩上的锁骨而已,像眼前过之江这般全身暴缩如同小儿一般,却是闻所未闻。 暴缩的过之江头上一晃已闪开了岗玉昆的一掌,原来这一掌是奔向过之江胸部打来的,由于过之江的身子猝然一缩,他才会失了分寸。 岗玉昆一惊之下,右腿用铁扫把的功力,一腿直向过之江下盘扫去,同时七星钩霍地一抖,闪出了一片寒星,柔软的钩身,直向过之江全身上下罩了过来。 这正是他仗以成名的“七颗寒星”,虚实莫测的软钩随时都可能钩中你身上某一处,在钩身的笼罩之下,几乎你全身每一处地方,都有被伤害的可能性,当真是厉害无比。 过之江的躯体在这时陡地腾身而起。 他曲扭着变幻莫测的躯体,一阵子疾滚怒翻,像一条蛇般的滑溜。 最奇的是他那瘦小的身子,像是磁石引针一般地吸附在对方的兵刃“七星钩”之上。 等到岗玉昆忽然觉出不妙时,却觉得手上一紧,掌中“七星钩”已到了对方手上。 空中的过之江就空一个倒翻,一片白云般地落下地来,就在他身子刚一落向地面的同时,只听得他全身骨节一阵子“克克”声响,刹那间已暴长如初。 岗玉昆一时间就像石头人一般地怔在了当地,动弹不得。 “怎么样!姓岗的,你可服气了?” 岗玉昆一时面色如土,忽然他大吼了一声,猛然向着过之江身上扑了过去! 也就在此同时,过之江的身子也向他迎了上去。 一扑一迎同样的疾快。 岗玉昆的一双棋盘大手一奔面门,一抓胸腹,过之江拿在手里的七星钩,却像是一支利剑般地直向岗玉昆胸腹上扎去。 两个人似乎都顾忌着对方这一手的厉害,不约而同地俱都采取了攻守兼备的势子。 不知怎么一来,两个人的身子在空中错了开来。 原本是脸对脸的扑势,忽然间变成了背对背地站着。 动手过招,讲究的是一个“快”字。 似乎两个人都知抢先出手的重要性。 看上去岗玉昆却要比过之江的身子快得多,也就在他身子方自掉转过的一刹那间,但见过之江左肩头倏地向下一矮。 “唰”的一道银光,自他肩上直向后方疾奔而出。 岗玉昆刚刚发觉出是自己的七星钩时,却已是躲闪不及。 这一钩施展得妙极了。 过之江显然也是此道的高手,七星钩仅仅凭着肩上一甩之力,时间却把握得十分准确。 一股尖锐的风力,直直地穿透了岗玉昆的胸衣,那钩梢显然还不曾沾着他的胸衣,岗玉昆却已为其钩上所逼出的尖锐风力定住了穴道。 岗玉昆只觉得身上一麻。 仗着他有“红蟒”气功护体,虽不至于立时就被点住了穴道,可是一时间想要转动身躯却是不能。 虽然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已经授敌以先机。 只听得“噗”的一声,人手般大小的一截钩梢,全数都打进了岗玉昆的前胸之内。 过之江一声冷笑,肩头一低,右手拉紧了七星钩一端的把手,利用腰腿上的力道,霍地向外一甩,“呼”的一声。 岗玉昆偌大的身子,带出了一股疾劲的风力,忽悠悠地破空直起。 众目睽睽之下,但只见岗玉昆凌空下坠的身躯,“扑通”一声落坠于水塘之内。 水花溅起了一两丈高。 岗玉昆栽下的身子再也没有浮起来,黄色的泥水里再次地冒出了一大片红。 几乎在同一时间里,现场已生了变化: 原来就在岗玉昆前胸中钩的同时,那个四旬五六的灰衣矮子,就在这当口霍地向弓富魁施出了凌厉的杀手。 他手里的一时弧形刀,在他身子猝然向下一矮的当儿,一斩咽喉,一撩小腹,直向弓富魁身上猛攻了过去。 同时间那个三十上下的长身青年和面如锅底的白发者者,左右夹击同时向过之江身上逼去。 白发老者使一对六角锤。 长身青年使一口青钢剑。 这两个人也非泛泛无名之辈。 白发老者姓荆名志高,乃是“七星门”的刑堂香主;长身青年姓岗名威,是岗玉昆的独子。 二人有鉴于掌门人岗玉昆的罹难,自是痛穿心肺,尤其是岗威,父子情深,早已忘了本身安危,痛心欲狂地率先扑上。 战局似乎变成了多元化。 弓富魁的心情可想而知,目睹着‘七星门’的掌门人罹难惨死,他的心几乎碎了。 最最痛心的是,他不得不被逼出手。 在忙乱的一刹那,他身子倏地向侧方一闪,右手猝出打出了一只“梭子镖”。 这只“梭子镖”早已扣在他的掌心里,是预备向过之江伺机出手的,只是一直没机会。 这一瞬间,显然是最好良机。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过之江怎么也不曾料到斜刺里会有这么一镖。 白发老者荆志高的一对六角锤,以及长身青年岗威的青钢剑,虽是无独有偶,然而前后呼应地却是“天衣无缝”。 过之江是太大意了。 随他手扬之处,掌中的七星钩已脱手而出,像是一条银蛇般地已紧紧缠在了荆志高的一双六角锤的锤柄之上。 这么一来,荆志高的双锤可就运展不开了。 同时间那个长身青年岗威的一口青钢剑,在落下的一刹那,也吃过之江二指夹住。 弓富魁的梭子镖,就是在这时打出手来的。 等到过之江发觉时,已经闪避不及,“噗”一声,扎在了他的后胯腰上。 镖身才扎进了一半,已为过之江体内的护身罡气将那枚梭反弹而出。 他也算挂了彩了。 一股鲜血直冒出来。 过之江鼻中哼了一声,二指夹处,叮当一声,岗威的青钢长剑已断成了两截。 他当然放不过对他施以暗算的那人。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打出那一梭子镖的竟然会是弓富魁? 高手过招,毫厘必争。 过之江虽说是技惊天人,然而就在失手中镖的一刹那,无疑的是露出了破绽。 是以,白发老者荆志高抓住了这一刹那的空隙,飞身欺上了身子。 他的那一双六角锤,虽吃过之江抛出的七星软钩,缠在了双锤的锤柄,可是他却有更为毒辣的狠招。 就在他身子欺上的一刹那,这双六角锤已抡高了,泰山压顶般地直向过之江当头砸下来。 同时间,那个长身青年岗威也配合着施出了杀手。 剑身虽断为两截,依然可以杀人。 岗威心怀父仇,早已怒血悲张。 他两只手紧紧握着这把断剑,使出了全身之力,狠命地直向过之江当胸扎了过去。 似乎所有的人,只要他是与过之江为仇,俱都难得有好下场。 眼前两个人也不例外。 过之江原本是想即刻回身找到那个以暗器伤他的人算账的,可是此刻却不得不暂时放弃这个念头。 由于他身上挂了彩,在一个练有精纯内功的人来说,这是非常讨厌的一件事情!因为一旦如此,就会牵制许多功夫不能施展,如同气功,以及施展高深的内家功力,甚至于像“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用以防身的功夫也都将碍于施展。 过之江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他原本的能力,只需一伸手就可以使眼前二人死于非命!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多费手脚了。 他身形略闪,荆志高的双锤已打空。 右手再伸,正好抓住了那名持剑人的手腕子。 岗威想用力地向后夺出手腕子,只是过之江紧紧抓住他的那只手,就像是一道钢筋般的有力。 岗威用力一夺不曾夺出!过之江的一只手,却在这时电光石火一样地插入了他的胸膛里。 只听见“噗”的一声。 过之江的那只手,有如一把锋利的钢刀,只一下,已深深地扎进对方的心窝。 随着过之江拔出的手,怒血狂喷。 可怜岗威。 他才三十一岁,又是岗玉昆的独子,一心只想着为父亲报仇,竟然把自己的一条命搭上了。 现场战况应该分为两处: 先者:就在弓富魁镖打过之江的一刹那,他的身份已忽然为对方所认定。 那个四旬五六的灰衣矮子,原本已向弓富魁施展出凌厉杀手。 然而,当他目睹着弓富魁飞镖击伤过之江的一瞬,心内顿时一惊。 看着弓富魁,他怔了一下。 弓富魁向他施展了一下眼色。示意他逃向树林。 灰衣矮子显然还没有会意。 弓富魁大声叫道:“好个老小子,你当跑到了树林子里,我就追不着了么?” 原来那灰衣矮子,亦非无名之辈! 他亦姓岗,名双飞,人称“矮金刚”,是岗玉昆的堂弟,在“七星门”是负责授武的徒手教习。平日惯施双刀,身手不弱。 弓富魁这么明显的指点,他焉能再有不懂的道理? 当时点了点头,双足力顿之下,全身一个倒仰,施展出“倒赶千层浪”的身法,“飕”一声,有如一道长烟般,已向附近竹林进入! 弓富魁自是紧迫不舍。 二人一逃一追,刹那间步入林内。 那是一片占地甚大的原始竹林。 林内积满竹叶,光线亦很黝暗。 二人方自进入,岗双飞即向左绕了弯,在一簇竹林之下站住。 他身子倏地转过来,一压双刀,怒目盯着弓富魁道:“你是什么人?” “你看呢?” “我不知道。” 人矮气可是高得很。 岗双飞冷笑着伸出一只刀,指着弓富魁道:“你到底是谁?岗某人却没有时间,跟你在这里闲磕牙。” 弓富魁一听他姓岗,不禁面色一惊。 他双手抱剑道:“这么说,尊驾就是岗玉仑,岗老前辈了?失敬!失敬!” 岗双飞摇头道:“你猜错了,我不是岗二爷,不过也当得上是岗家的人,我叫岗双飞。” 皱了一下眉,他打量着弓富魁道:“听你口气……好像是认识我们……你到底是谁?” 弓富魁轻叹一声,道:“不瞒前辈说,我名弓富魁,是‘天一门’下待罪弟子。” “天一门?” 岗双飞吃了一惊。 他张大了眼睛,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出声道:“‘天一门’不是才遭了那厮的毒手吗?” “前辈的话不错。” “这……”岗双飞不解地道:“不就是跟你一块来的那个小子下的手吗?” “不错!”弓富魁咬了一下牙齿道:“就是他。” “那你……” “前辈有所不知……” 弓富魁语音内含着无比的悲愤道:“这个姓过的诚然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我之苟颜左右,实在是含有深心,也是不得不如此。” 岗双飞忽然明白过来,“哦”了一声。 说到这里,只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声音凄惨、沙哑、老沉。 岗双飞大惊,叫道:“糟了,荆大叔他……” 说到这时咬了一下牙齿,正要奔出。 弓富魁一把抓住他道:“岗前辈千万不可出去!” 岗双飞发眉皆张,低喝道:“你放手!” 弓富魁非但没有松手,反倒更用力地抓住。 “岗前辈,你听我说,赶快到仓库里去通知其他的人,叫他们即时逃命。” 岗双飞显然一怔,道:“咦,你怎么知道仓库里藏得有人?” “姓过的早看出来了。” 他冷笑了一下,又道:“为大局着想,你速速去通知岗二爷,叫他保全剩余的实力,赶快到‘河间府’与‘六合门’的古寒月会合,再图对策。” “古先生……莫非这厮还要去寻‘六合门’的晦气不成?这小子也太大胆了。” 弓富魁听了一下,道:“不好,他来了!” 岗双飞也似乎慌了手脚。 弓富魁张惶地道:“后辈放肆了。” 说罢一剑向岗双飞头上劈下去。 岗双飞知道他的用意,当下忙举刀相迎。 二人刀来剑往打在一团。 忽然人影一闪,过之江已现身林边。 弓富魁低声向岗双飞道:“快逃!” 倏地快劈一剑,岗双飞双刀一架,厉吼一声道:“臭小子,我们回头再见!” 说罢身子陡地一个倒折,已翻身而出,跃出了数丈以外,翻身就逃。 这时的情形,弓富魁势必非迫不可。 因为他如果不迫的话,过之江一定会追,如果过之江一追上他,那么岗双飞再想活命可就难比登天了。 是以弓富魁势在必追。 当然,他追的方式不同罢了。 在竹林子里拐上了几个弯,岗双飞很容易地就把弓富魁摆脱开来。 然后,他装出一副很失意的样子转回原来的地方。 过之江正怒目站在原处。 弓富魁先前打在他后胯上的那一镖,显然不轻,流出来的血把过之江那件雪白的衣裳都染红了。 过之江已用点穴手法,把伤处附近的穴道封住。 他一向目高于顶,自视极高,想不到对付几个在他认为根本不成敌手的人,竟然会吃了暗亏。 在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杀死他了没有?” “没有。”像是很惭愧的样子,弓富魁摇了摇头,说道:“这一带地势不熟,被他跑了。” 过之江恨恨地道:“刚才暗算我的人是不是他?” 弓富魁怔了一下道:“我没有看清楚。怎么,你的伤重不重?” 说着他走过去,装出一副好心的样子去查看他身上的伤。 “要不要紧?” “不碍事。”过之江冷冷地道:“只怪我一时不注意,这人的手力不弱,多半是用‘透打’之法。若非我体内有游潜护体,只怕难逃毒手。” 弓富魁心里一惊!暗暗钦佩过之江眼力高明,判断准确无误。 过之江冷笑道:“不用说,一定是岗玉仑做的,且看我挖他的心吧!” 弓富魁道:“岗玉仑也来了?” “当然。”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道:“只可惜他们兄弟分了开来,否则兄弟合手,其威力一定大胜于目前,我们且出去吧!” 弓富魁道:“且慢!” 说罢疾步走过去,查看了一下过之江身上的伤,遂把自己长衣撩起,“哗啦”一声,由长衣下摆处,撕下了长长的一条。 “干什么?” “我来为你包扎一下。” 过之江欣然接受。 弓富魁很细心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伤处缠了个结实。 莫道过之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就在眼前这一时间,他眸子里竟然泛出了一片感激的异彩,那双目光讳莫如深地在弓富魁脸上转着。 “谢谢!” 这两个字由他冷峻的嘴里吐出来,诚非易事!听在弓富魁耳中,更不知道是如何的一番滋味。 最冷酷的人,往往也是最多情的人,关键在于看是什么人来体受。 弓富魁当然不会为他短短的两个字,就有易初衷。 事实上他恨恶过之江的程度,远超过任何人,然而他却也知道“复仇”之不易,似乎只有先谋取到他的信任与好感之后,才得以便中下手。即使这样,也大大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算计着岗双飞大概把话带到了,弓富魁才敢随着他一同向外步出。 果然,就在他二人方步出林外时,一辆大篷车已驰出了驿道。 过之江怔了一下,道:“岗老二到底比岗老大聪明多了,也罢,就让他再多活上几天!” 弓富魁这才发觉到方才激战之处的池塘边,又多了两具尸体。 荆志高与岗威。 前者是白发皤播的老人,后者是一个年轻的伟昂汉子——他是“七星门”掌门人岗玉昆的独生爱子,而他父亲的尸身,却直直地浮在水塘里。 四具尸身上流出来的血,把整个池子里的水都染红了。 风一阵阵地吹着,空气里那种“血”的味道更加浓厚了。 在弓富魁来说,内心很沉痛,他是亲身体验血仇最深的一个人,是以每次看见过之江杀害一人,对他来说都有说不出的切肤痛楚。 固然武林中人多的是嗜杀成性,然而拿来与过之江一比较,无不相形减色。 二人在打量着这些尸体时,弓富魁发出了一声叹息道:“过兄,你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一点了?” “不然,”过之江冷笑道:“这些人都是存着杀人的心而来的,所以他们最后难免一死。” “那么过兄你也不例外。” “这话怎么说?” “因为过兄你一直是存着这颗杀人的心来到江湖的,岂非也不应例外?” 过之江鼻子哼了一声,遂发出了一串冷笑之声。 笑声纯走鼻音。在笑的时候,他全身抖成一片,衬以他那种怪异的仪容,确实够吓人的! “弓老弟,你犯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错误。” “什么错误?” “你不该把我拿来与别人相提并论。”他说得很狂:“你应该记住,我的情形和任何人都不相同。” “过兄的意思是否说你已练成了不死之身?” “这个……” 微微吟哦了一下,他冷笑着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每当他想到这个问题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人——那个足以构成他生命威胁的一个人。 十、噩耗震群雄 而每一次当过之江想到这个人时,他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 弓富魁终于又把他引到了这条路上一一他一直都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两个人又跨上了小毛驴,过之江的脸色很沉重,一句话也没有说,显然他内心又在思索着那个人了。 彼此都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很久,弓富魁才试探着道:“过兄,我猜想你心里一直在怕着一个人。” 过之江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是不是?” “这句话,还很难说,需要以后来证明。” “这么说,过兄打算什么时候去见这个人?” 过之江带出了一丝笑脸,道:“你如果一直跟我在一块,愿意做我的朋友,你总会有机会见着这个人的。” 他似乎对于内心所惧的这个人深深地警惕着,而不愿透露给对方进一步的消息。 弓富魁也不好再问下去。 现在他心里所挂念的是河间“六合门”所布下的一步棋子。 古寒月在武林中声望极高,武功不可一世,如果事先有完善的准备,也许过之江这一次可就要碰在硬石头上了。 丹房里燃点着一排蜡烛,烛光婆娑摇曳不定。 一个望之四旬左右的中年文士,盘坐在一张蒲团上。 面对着那排摇曳的烛火,只见他凭空抡动双指,双方隔着足足有一丈开外,可是每当他双指作势剪动时,即有一根蜡烛应声熄灭。 他这样一根根地剪着,烛光随着他剪下的势子,也一盏盏地熄灭。 他身上穿着一袭湖青色的长衣,身材修长,浓眉大眼,一副敦厚朴实的面相。 他就是古寒月。 凡是在武林中小有名气的人物,提起古寒月,大概没有不知道的。 那是因为古寒月的名气大,武艺高,为人敦厚爽直,是一个极有血性,肝胆照人的好朋友。 古寒月有个外号:“千手菩提”。 那是因为他那一手最精彩的暗器手法而得名。 其实古寒月岂止暗器手法高明?包括徒手技击以及兵刃搏斗,从各方面来说,他都算得上是一个杰出的人物。 他实在的年岁,已经八十开外,只是他养生有术,内功精湛,是以外表上看去,不过是四旬左右。 近年来,古寒月尤其对于五行生克,星相天体的运转,以及人寿百年盛衰,间接地对于人生的性命之学,都发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而且在这一门学问上,颇有心得,有很深的造诣。 正因为如此,这半年以来,他感到了极大的困惑。 因为他算到了自己将有一步极大的劫难,命中似有血光之灾。 为此,他迁居来到了丹房居住,从那一天开始,他也就不再过问外事,即使连有关“六合门”中的事情,非万不得已,他也很少再过问。 他今天似乎特别打扮了一下,换了一件衣裳。 为了证实他的神机妙算是否灵验,他特别派了小徒弟朱龙,由“未”时起,就伫候在门外,等候着他所算定的那个前来造访的人。 他的神机妙算果然应验了。 “未”时刚过,“申”时头上,那个门下弟子朱龙带着一个年轻绮丽的女客人,直接来到了后院。 因为事先得到了古寒月的示意,朱龙不需要再通报就直接地带领这个人来到了丹房。 这时候古寒月刚好已把面前的一百盏蜡烛剪熄。 透过了薄薄的一层竹帘,他看见了随同朱龙前来的那个少女,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这张脸,他很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朱龙站在竹帘外,恭声道:“启禀掌门人,大名府的柳姑娘求见。” 古寒月忽然想起了来人的身份,立刻坐正了身子道:“柳姑娘请进来。” 帘外那位少女应了一声,揭帘步入。 朱龙抱拳行礼,转身自去。 古寒月站起身子来,抱拳道:“姑娘是大名府青竹堡柳府上来的人吧?” 来人欠了一下腰肢,抱拳深深一揖道:“侄女柳青婵,参见古大叔。古大叔一向可好?” 古寒月讶然道:“啊呀!你是小婵呀!长这么大了?快请坐!” 青婵深深地行了个礼,端正坐好。 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古寒月到青竹堡拜访柳鹤鸣老爷子的时候,适逢柳鹤鸣老爷子正在调教青婵武功。 当时柳鹤鸣老爷子引见了这位身怀绝技的前辈与侄女认识,并由古寒月当场教授了这位大侄女一手“醉海棠”的剑法。 光阴茬苒,自此以后,在柳青婵的记忆里可就不曾再见过这位前辈了。 直到如今。 十年以后的今天,柳青婵来到了这里,在面谒过这位前辈之后,使她触及了无比的伤心。 她脑子里一时间想到了很多,粉颈儿一垂,泪珠滴滴嗒嗒地夺眶而出。 其实就在她刚才一进来的时候,古寒月已经注意到她头上的那一朵白花,他已经猜到了有某种不幸的事件发生了。 这时他苦笑了一下,道:“姑娘,莫非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大叔……” 柳青婵忍不住两只手捂住面颊,一时间悲从中来。 虽然她一向性情坚强,轻易不肯落泪,可是到底人非铁石,总有其软弱的一面,此刻面见故人前辈,那腔伤感的情绪,万难忍耐得住,虽不曾放声痛哭,然而大颗大颗的眼泪,却由其指缝里淌了出来。 古寒月大吃一惊,道:“姑娘,莫非鹤鸣老哥他……有什么不测么?” “大叔……”她哽咽着泪下如雨,断续地道:“大伯父他老人家已经……已经归天了。” “哦!”古寒月脸色顿时一阵苍白,语声颤抖地说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天……以前!” 说着,柳青婵又把身子俯向椅背,显然伤心到了极点,却又碍于眼前情形,不便放声大哭,娇躯痉孪颤抖得成了一团。 古寒月缓缓伸出一只手,抚拍着她的背部。 他那张正直的面颊上,带出一片伤感,喟然一声长叹道:“姑娘你冷静一下……伤心无补于事……我想知道一下详细的情形。” 柳青婵点了一下头,当时就不再哭了。她掏出了一块绸子手绢,背过身子来用力地抹了一下鼻涕,把脸上的泪痕擦干,才又转过脸来。 古寒月冷冷地道:“柳老哥是得的什么病?怎么这么快?” “古大叔……我大伯他是被人家毒手所杀害的!” 古寒月先是一愕,遂又冷笑了一声,道:“是谁?” 柳青婵咬了一下牙:“冬眠先生。” “冬眠先生?” 虽然仅仅只听见这个人奇怪的绰号,他就已经猜到了这个人必非易与之辈。 “他名字叫过之江。” “过之江?”对古寒月来说,这个名字显然是十分陌生。 “古大叔!”柳青婵寒声道:“这个人武功高极了,我大伯不是他的对手,他老人家死得太惨了!” “这么说,柳老哥与此人当年结得有梁子?” “没有……他老人家只是一时见义勇为。古大叔……侄女要请你老人家出面主持正义。” 说到这里,两行泪水又夺眶而出。 “这个姓过的何以毒手杀人?姑娘你须将这事情原原本本述说清楚。” 柳青婵点了一下头,遂将柳鹤鸣义助知府以及丧生前后一段本末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古寒月听完之后,半天没有说话。 良久,良久,他才发出了一声叹息,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站起身子,他缓缓踱向窗前。 凝视着窗台上的一列盆景。盆景里栽种的水仙。 这个时令里,水仙都已盛开。 然而古寒月那张脸,却一如云端里的寒月一般,丝毫不觉开朗! “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 “大叔是说……您知道这个姓过的底细?” “不错。” 顿了一下,他缓缓回过身来,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凌人的目光。 “姑娘,你可听说过独孤无忌这个人么?” “听我大伯说过,怎么古大叔,您老人家也认为这个人是独孤无忌的门下?” “一点都不错,他们是一路的。” 说到这里,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么说起来,独孤老儿当初的话,竟然是应验了。” 这番经过,柳青婵前此曾经听她大伯说过,是以再次听古寒月这么一说,不禁加深了印象。 她点了一下头道:“我大伯生前也这么说,古大叔……这个姓过的他的来意,在于当今天下十一大门派!‘天一门’的蓝昆老前辈也遭了毒手!姓过的非但杀了蓝老前辈,而且还放火烧了‘天一门’的门舍……使得片瓦无存。” 古寒月显然呆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就更不会错了,当年各派联手对付独孤无忌时,蓝昆大哥曾经也是其中之一。” 苦笑了一下,他又叹息一声道:“这么说起来,下一个人,大概就该轮到我了。” “侄女已经打听到了那个姓过的确实行期,他下一步已确定来河间。” 古寒月神色一惊。然而他到底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听了这句话,他微微一笑道: “这话可靠么?” 柳青婵遂又把弓富魁潜身伪探的一段经过诉说一遍。 古寒月频频点头赞叹,道:“想不到‘天一门’尚有如此可造之才,真是难能可贵。 贤侄女你远来是客,长途跋涉,一定很累了,请先休息一下,一个时辰之后,我再着人请姑娘出来商量大事。” 说完又叹了一声,遂见先前带领青婵进来的那个朱龙步入。 古寒月道:“这是你柳师伯的侄女柳青婵姑娘,你们见过!” 朱龙抱拳见礼。 经过古寒月的介绍,柳青婵才知道这个朱龙,竟是古寒月门下掌门弟子。 从外表上看过去,朱龙一副老实人模样,并不像身上藏有什么高深功夫。 可是柳青婵却不敢对他存丝毫轻视之心!因为她知道“六合门”一向收徒极严,古寒月多年以来一共只收了四个门下! 柳青婵曾经听大伯柳鹤鸣说过,“六合门”的四个弟子,都有一身深湛的武功,因此即以眼前这个朱龙而论,他是“六合门”的掌门大弟子,当然必是四名弟子中的翘楚。 柳青婵对他不禁生出了一片敬意。 朱龙一直把柳青婵送到了后院一间洁静的上房,安置下来以后,才嗫嚅道:“柳师妹……愚兄有事向师妹讨教,请赐告详情。” 柳青婵站起道:“朱师兄不必客气,请直言无妨。” 朱龙眉头紧皱道:“愚兄前天已经听说了,柳老伯已经遭了人家的毒手!今日见姑娘身配孝布,想必传说是真的了。” 柳青婵眼圈一红,黯然地点了点头。 朱龙又道:“听说‘天一门’的蓝老伯,也遭了毒手,凶手且放火焚烧了‘天一门’的门舍?” 柳青婵又点了一下头。 朱龙道:“毒手杀人的凶手,大名府已见榜缉,听说是一个自称冬眠先生的怪客?” “这个人姓过,叫过之江。” “师妹见过?” “我见过。” “多大年岁?” “大概在四十左右吧。” “这个人可是说得一口难懂的巴蜀口音?” “噫?”柳青婵显然一惊地道:“朱师兄如何得知?” 朱龙哈哈一笑道:“他可是留着一头短发?” “是的,完全对。”柳青婵奇怪地道:“朱师兄见过这个人?” “没有。”朱龙摇了一下头,说“但是有人见过。” 柳青婵对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口吻,感到莫名其妙。 她用一双奇怪的眸子打量着他。 朱龙叹了一口气道:“是我一时糊涂,其实姑娘刚一来时,我就应该猜到姑娘的来意,设法阻止姑娘不要把实情面告家师。” “这……为什么?” 柳青婵大惑不解地看着他。 朱龙叹了一口气,道:“柳师妹你有所不知,请坐下来说话。” 含着满腔狐疑,柳青婵坐了下来。 “朱师兄的意思是……我实在不大明白……为什么这件事要瞒着古大叔?” 朱龙叹了口气,也坐下来。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件事,是出自一个奇人的关照。” “奇人?” “是的。”朱龙正色道:“是我生平仅见的一个奇人。” “他怎么关照朱师兄的?” 这一切突如其来,听得柳青蝉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龙显然也是怅恨不已。 他满脸痛疚自责的表情,频频摇头叹息着。 “唉!姑娘,这件事说来话长。唉,唉!只恨我一时糊涂……看来,一切正如那个奇人所说,劫数难逃,家师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深深垂下头来。 “古大叔他老人家怎么样?” “这件事情正如那个奇人所料,那个人预言如在本月三五七日瞒过家师,那么家师将可保全住一条活命,否则……” “否则怎么样?” 朱龙叹了口气道:“否则只怕家师有血光性命之忧。” “啊,有这种事?” 柳青婵大为奇怪地看着他,忽然道:“今天是二月初……几了?” “二月初七!” 柳青婵一惊,道:“这么说……岂不是糟了?” 朱龙皱了一下眉头,讷讷地道:“都怪我一时糊涂,忘记事先关照师妹……这件事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柳青婵吟哦了一下,道:“师兄说的这个奇人又是什么人?” 朱龙道:“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接道:“直到现在为止,他的一切,我还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童,是由陇西来的。” “这个人武功怎样?” “高不可测。” 柳青婵一喜道:“既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把他老人家请出来对付冬眠先生?” “愚兄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柳师妹,你以为这个姓童的突然现身,与那位冬眠先生没有关系?” “这么说……” 朱龙说:“他原本就是为了对付冬眠先生的!” 柳青婵高兴地道:“这么说,我们岂不是正好多了一个帮手?” “岂止是帮手!”朱龙道:“我虽然没见过那位冬眠先生,不知道他的武功到底如何,可是看这位童先生的样子,好像他并不十分把冬眠先生看在眼里,” 柳青婵怔了一下。 冬眠先生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已使她感到不胜惊骇,实为毕生仅见,实在难以想像还会有人武功更胜过他。 虽说武林中流传着“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句话,显示能人的辈出,并劝诲告诫学武者不可自满所成,可是毕竟像“冬眠先生”这类的异人,还是近百年来,武林所仅见。 如果说现在忽然又冒出了一个姓童的,而这个姓童的武功更在冬眠先生之上,实有有点像神话,虽然不能说是“不可能”,可是可能性实在太小,小得难以令人相信。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 朱龙亲口说出了这件事,又不容她不相信。 柳青婵脸上带满了狐疑,一种莫释的表情。 朱龙道:“柳师妹莫非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柳青婵道:“朱师兄可以带我去见见这个人么?” 朱龙怅然摇摇头。 “怎么?” “他已经走了……” “这又为什么?” 朱龙苦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 “莫非这位童先生不知道过之江要来河间?” “他当然知道。”朱龙说:“只是他却不愿在河间与冬眠先生遭遇!这位童先生精于麻衣神算,对于奇门遁甲之先天易理,五行生克尤有研究!” “这么说他莫非算出来过之江在河间不会有凶险?” “正是这个意思。” 朱龙叹了一声,接着说道:“所以他才关照我暂时瞒过家师,并且说,五七日如能隐过,就可无害,否则对家师五行有克,大为不利!” 柳青婵愕了一下,叹息道:“但愿他所说不是真的就好了,否则我真是罪无可赦了。” 顿了一下,她向朱龙道:“朱师兄,你看这件事怎么是好?” 朱龙道:“这件事岂能怪柳师妹!我想家师亦是深通易理神算之人,也许他老人家亦有对策也未可知!” 说完站起告辞道:“柳师妹长途劳累,我也不打扰,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柳青婵这一会心思紊乱极了,也很想独个儿静下来想一想。 再者,她也着实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下。 于是她也就不再谦虚留客。 送走了朱龙以后,柳青婵一颗心乱极了。 她倒在床上胡思乱想地想了些心思,无非是如何联手,图谋对付过之江的事情。 不知何时,她竟然沉沉入睡。 好像并没有睡多久,一阵敲门声,又把她惊醒了。 柳青婵匆匆下床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朱龙的声音道:“是我,朱龙!” 柳青婵匆匆开了门。 朱龙进来道:“家师有请!” 柳青婵对着镜子理了一下云鬓,这几日颠沛流离之苦,再加以屡遭大敌,痛丧亲人的折蘑,她变得消瘦多了。 镜子里的她,两腮深陷,目光迟滞,较之昔日丰姿绰约,秋水其华,似乎不可同日而语。 朱龙不便停着看对方对镜理妆,先行转出门外。 柳青婵跟着走出来。 朱龙面色沉郁地道:“‘七星门’的岗玉仑岗老前辈等人到了。 柳青婵一怔道:“莫非也是为了冬眠先生的事情来的?” 朱龙点了一下头,苦笑道:“所以即使姑娘不曾说出,家师仍然也会知道。” 二人边走边谈。 朱龙冷笑了一声道:“姑娘的话诚然不虚,那冬眠先生过之江果然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也许姑娘还不知道,‘七星门’掌门人‘七星钩’岗玉昆已经遇害了。” 柳青婵顿时一惊,止步道:“什么时候?” “听岗师叔说,大概是三天以前。” 朱龙恨声道:“想不到这个姓过的,竟是嗜杀如此。岗二叔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听说,至迟后天,那个姓过的,就要到来了。” 二人穿过了一片花园,来到了古寒月的丹房外。 朱龙通报后,柳青婵缓步进入房内。 房间里早已坐满了人,古寒月介绍之后,柳青婵才发现除了岗氏兄弟中的岗玉仑以外,另外还有四个人。 一个是岗玉仑的堂弟岗双飞,一个是叫侯敬的中年汉子。 另外两个,乃是“七星门”的门下弟子“甩手箭”岳章、“跨虎篮”彭世伟。 柳青婵对于“七星门”的岗氏兄弟是久仰了,可是一直还不曾见过。 这时她打量着这位岗二爷,只见他六十左右的年岁,赤红的一张脸膛,颊下留着一绺黑须,根根见肉。 其人浓眉大眼,看上去威武有力,极为魁梧的一条好汉子。 其他三人,那个岗双飞是四旬五六,灰发灰眉的一个矮汉,另外“甩手箭”岳章是个瘦长的汉子。“跨虎篮”彭世伟,却是一个又白又肥的胖子。 这些人对于柳青婵都现出并不重视的样子,只是当他们听说这位姑娘的伯父是柳鹤鸣老剑客时,每个人脸上俱都带出了敬重的颜色。 柳鹤鸣虽然并不属于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的人,可是他的一身武功以及高风亮节的情操,却一向为武林所推许,现在当他们知道柳青婵就是这位老人家的后人时,俱都对眼前这位姑娘刮目相看。 他们显然都已经知道柳鹤鸣遇难的事情。 因此在主人介绍之后,每个人投视过来的眼光,都含蓄着同情怜惜的意味。 也许用“同病相怜”这四个字来形容,更比较适合。 因为在座除了主人古寒月师徒以外,每一个人身上都背着血仇。 是以他们彼此之间的目光交换时,这种“仇恨”的意味,已尽在不言之中。 古寒月等柳青婵坐下之后,才把一双充满了怒恨的眸子注视着她。 良久,他才冷冷一笑道:“姑娘可知道‘七星门’中岗玉昆岗先生已经遇难了?” “后辈刚才已听朱大哥说过了。”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了一旁的岗玉仑一眼。 后者似乎被古寒月这句话勾起了一番伤情,那一双虎眼里,泛出了一丝红晕。 含着眼眶子里的泪水,岗玉仑注视着柳青婵道:“你大伯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刚才我听古兄说起,那个姓过的曾与姑娘你较量过。” “是的,岗二叔,我与他较量过。” 岗玉仑脸上顿时现出奇异之色,看了他旁边的岗双飞一眼,甚为希罕地道:“不是我小看了姑娘,那个怪人武功甚是了得,与他交手的人,据我所知,还不曾有过一个能够逃得活命,姑娘你又何能幸免于难?” 柳青婵道:“侄女只是用智力胜了他,迫使他不能不暂时罢手。” 岗玉仑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姑娘确是才堪大任的女子了,佩服!佩服!” 一旁的岗双飞却道:“有一件事,在下想请问姑娘一下。” “岗前辈请说。” “在下此次随掌门一行,途中意图狙击那个过之江不成,掌门人父子以及同门三个皆遭毒手,在下如非为一好心之人相救,此次亦早已遭了那厮毒手……” 顿了一下,他才道:“在下是想向姑娘讨教一下,看看是否知道那个好心人的底细?” “那人是谁?” “他自称是‘天一门’的待罪弟子,姓弓名富魁!姑娘可认识这个人?” 柳青婵秀眉微微一扬,提起了弓富魁这个人,倒是她目前唯一所乐闻的一个人。 当下她点了一下头道:“我认识。” “这个人果真是‘天一门’的门下弟子么?” “是的,岗前辈。” “那么,他又为什么与仇人通同一气?” 柳青婵道:“这位弓师兄处心积虑,一心想着为师门复仇,然而他本身武功,却不足与过之江为敌,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实在是情有可悯。” 岗玉仑在旁插口道:“果真如此,这弓富魁倒是老夫的救命恩人了。” 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道:“柳姑娘,据弓富魁透露的消息,过之江此行旨在‘六合门’,也就是意图来对付古大侠,姑娘以为这个消息实在么?” “是实在的。” “除了古大侠以外,他另外还有什么别的意图?” 柳青婵道:“据侄女所知,过之江此行目的在于天下武林十一门派,并非仅仅与某人有仇。” 岗玉仑看了古寒月一眼,恨声道:“这么说来,老哥说的不错,这厮必然就是昔年独孤无忌的门下了。好小子,想不到还真有这么回事!” 杀兄之恨,不共戴天! 岗玉仑紧紧地咬着牙齿,愤然作色地又道:“古老哥,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我们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古寒月徐徐地点了一下头,道:“刚才听过柳侄女的话以后我已经想过,”他慢条斯理地道:“当年武林中的十一大门派,如今还稳立江湖的只有七家!其中‘红衣’门自掌门人红衣方七公故世以后,这一门派已然瓦解。” “另外,”他接着道:“‘三才教’的教主朱真人在十年以前已宣称退隐江湖,这一门派也等于不存在了。” 岗玉仑附和道:“‘通化门’和‘狮子馆’也早已宣称不问外事,通化教主早已身故,狮子馆的庞大海也在群英楼遇害,这两派早已名存实亡。” 古寒月点点头道:“不错,那么以此再推算,剩下的只有‘天一’、‘行易’、‘先天无极’、‘白鹤’、‘七星门’、‘乾坤正气’以及敝派‘六合’门这七家。” 岗玉仑苦笑一下道:“这话还不实在,古老哥!‘天一门’和‘七星门’也都完了,应该说剩下的只有五家才对。” 古寒月冷冷一笑道:“这些门派分散极广,集中不易,再说眼前时间急迫,也来不及了。” 柳青婵在一旁道:“我们可以先行退避,容各位前辈全部集结以后,再图联手对付。” 岗双飞首先点头附和道:“柳姑娘这个意见很好,” 朱龙亦附和道:“柳师妹这么说极有见地。”他眸子转向上首的古寒月道:“师父,你老人家以为如何?” 古寒月冷峻地摇了一下头。 岗玉仑也摇摇头。 两位老人家都不赞同,这个建议等于白提了。 古寒月看了各人一眼,最后注定在柳青婵脸上,道:“姑娘这个意见不能说不好,但是却要稍后一步提出才好。” 大家闻言都怔了一下,不明白他言中之意。 岗双飞忍不住说道:“古大侠,你是……” 古寒月冷笑道:“等那个冬眠先生过了河间我‘六合门’以后,再提出来。” 大家心里俱都为之一沉。 柳青婵的目光不经意地看向朱龙。 朱龙回报以苦笑。 多年以来,他对于师父“刚愎自用”的脾气了解得太透彻了。 这多少年以来,他还不曾见过师父服气过什么人,愈是有本事的人,愈要碰人家一下,现在既然来了过之江这样的一个敌手,他自然更无意放过他。 偏是又加上一个岗玉仑。 这个岗老二跟古寒月一样,天生一副不肯服人的脾气,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仇人气焰高涨地上门欺人,自己却退避一旁不与还手,简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是以古寒月的这种说法立刻就得到了岗玉仑的响应。 岗玉仑频频点头道:“对!我赞成古老哥的建议,姓过的不经过河间则已,如果由河间‘六合门’口经过,我们万万容不得他如此猖狂。”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原是败军之将的身份。 古寒月向各人看了一眼道:“我知道这个姓过的武功很高,可是眼前情势却是如此,如果我与各位结合辗转逃往内地的话,姓过的亦不会放过‘六合门’,只怕将要与‘天一门’落得同样下场。” 这番话甚有道理! 古寒月凄惨地一笑道:“就以敝门而论,敝门上下一共有十七堂职司,如合以家属计算,只怕已接近百人,这么多人势难同进同退!细算起来,有一半以上的人困于现实而不便行走……” 他冷笑了一声,锐利的目光,在室内各人脸上看了一眼,大家都默不吭声。 “所以!”他接下去道:“退走的说法,不切实际。” 岗玉仑又是首先附和道:“对!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古寒月冷笑一声道:“与其逃走不成,遗害家人,使敝派历代威名与祖上蒙羞,倒不如眼前团结,周密地计划一下,放手与姓过的一拼。” 这番话倒也说的是实情,顿时获得大多数人的赞同。 其实,就连柳青婵也放弃了方才的己见。 因为她觉得古寒月这番话说得甚为有理,事实上也是实情,这么多的人盲目地放弃家门逃走,的确也不是一个办法,况且是否能逃得成还是一个问题。 所以柳青婵点头表示附和。 只有一个人不表示赞同。 朱龙。 古寒月的目光,早已经逼视在这个最心爱的大弟子身上,见他不表赞同,很是觉得诧异。 “大龙,”古寒月惯于这么称呼他:“你有什么意见要表示么?” 朱龙站起来抱拳道:“师父,弟子的意思还是赞同原先柳师妹的意见。” “你是说暂时避开逃走?” 朱龙道:“我们可以与各派结合,团结力量。” “那么,”古寒月冷笑道:“照你的意思,是打算放弃‘六合门’不要了?” “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古寒月冷冷一笑道:“你可知道,敌人今天不到,明天必到,这么多人走得了么?” 朱龙道:“师父说得对,但是起码本门几个具有实力的人物,是可以暂时保全的。” 古寒月发出一阵子低沉的笑声。 “你这是哪一门子的论调!照你的意思,‘六合门’其他门人以及上百的家属岂不是都要牺牲了?” 朱龙道:“问题是不逃走又怎么得以保全?” 这句话不禁激起了古寒月一番怒火。 这位老人家还很少出声大笑过,听了朱龙的话,他陡地狂笑了一声! 认识古寒月的人,俱都知道这位老爷子生气了。 笑声一顿,他目闪精光地道:“大龙,你妄为本门掌门大弟子,未免太长别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了。” 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大声道:“不战而逃,是鼠子行为,古某不屑为之。” 朱龙愁眉苦脸道:“只是师父,敌人的实力是不可轻视的,再说……” 古寒月挥手道:“你不要再说了。” 朱龙应了一声:“是!”遂落座。 古寒月冷冷笑道:“姓过的斤两,我岂能昧于无知?我也不是全然没有打算,大龙,你即刻下去,传话三堂长老以及本门八名弟子集结,我有话吩咐他们。” 朱龙原先还想说什么,聆听之下,也无法启口,当时抱拳应声,正要掉头离去。 古寒月道:“慢着!” 说着由袖内取出了一封信函道:“你先到‘长风街客栈’里面访‘白鹤道长’,请他速来一晤,想他已经到了。” 此言一出,举座大为惊异! 每个人的脸上俱都带出了一番喜悦的颜色。 岗玉仑惊诧地站起来道:“怎么白鹤道长也来了?” “每年此时他都会来的。” “为什么?” “因为此间的清华道观每年本月十日,皆有一场盛会,清华道观的观主马纯阳,与白鹤道兄自幼同拜一师,交情深厚,是以每年这番盛会,他都要来的。” 岗双飞在一旁笑道:“白鹤道长‘青萍七剑’冠绝武林,有他加入,自然太好了。” 岗玉仑却道:“不过,他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难说话,他如果本人无意,谁也无法勉强的。” 古寒月微笑道:“白鹤道兄每年来此,皆是古某的座上常客,我二人交非泛泛,谅必他会赏光的。” 话声方住,即闻得室外一人朗声说道:“古老儿说对了,我老道人是不请自来。” 各人闻声回头,即见一个白发白眉,身着古铜色道袍,佩有长剑一口的修长道人大步向这边走来。 古寒月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在座各人俱都起身相迎。 十一、暗算成画饼 那高大道人进门之后,首先向岗玉仑打着稽首道:“想不到老弟也在。幸会,幸会!” 岗玉仑道:“主人正要专诚邀请,道长翩然莅临,想必已有所见了?” 白鹤道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却将肩上一个包袱,连带着一口长剑卸下来,放置桌上。 这里他果然像是常来的样子,也不向主人打招呼,径自在一张位子上坐下来。 侍者献上一杯香茗。 白鹤道长接过轻呷了一口,那双闪烁着锋芒的眸子,在各人脸上扫了一眼。 辈份较低的,在他的目光接触时,俱都恭敬地站起来执弟于礼,并且各报名字。 到了柳青婢时,这位柳姑娘名字报出之后,白鹤道长似乎惊了一下。 不等到主人古寒月的介绍,白鹤道长已先肃然道:“青竹堡的柳老剑客是姑娘什么人?” 柳青婵少不了又作了一番介绍。 白鹤道长显然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听了柳青婵的讲说之后,白鹤道长那一双眉毛紧紧地蹙着。 很久,很久,他才点了一下头。 “贫道在赴河间道上,已听说了这件事。此番提前来拜访古老,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道:“这是武林中百年来未见过的怪事!凶手武功之高,骇人听闻。” 眼睛一转,看向座上的古寒月道:“主人可曾知道这厮底细以及来龙去脉?” 古寒月道:“这些早已清楚了。” 道人道:“愿闻其详。” 古寒月道:“别人不知道,你焉能不知,三十年前洞庭君山之会,莫非你没有参加?” 一句话说得白鹤道人神色一变。 长叹了一声,他点了一下头道:“我老道焉能把这件事情忘记?我在来此的路上,曾经把这厮做了一番分析,其中也曾料及有此一着,想不到果然如此,真正是大不幸事。” 古寒月冷笑道:“你可知‘天一门’的蓝道友也遇害了?” “啊,有这种事?” 古寒月接下去道:“‘七星门’的岗玉昆岗兄也遭了这厮的毒手。” “这是真的?” 白鹤道长一双眼睛睁得极大。 “自然是真的。” 白鹤道人看了在座的岗玉仑一眼,当然知道事情不假!一时愕然。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好!想不到独孤无忌真还有这个能耐。我沿途听说这厮是由大名府老龙潭的冰里冒出来,并且自号为冬眠先生,当时就已猜出了他的底细!看他这番来势,显然是要与全天下的武林中人共同为敌了。” 古寒月道:“虽然未必与全天下武林同道为敌,但是志在我等君山之役时的十一门派,却已极为显明。” “对了……”白鹤道人像是忽然由梦中惊觉过来的样子。 岗玉仑在一旁插口道:“这厮眼前只怕已来到了河间,白鹤道兄来得正好,我们应该早作打算防范未然才是道理。” 白鹤道人冷冷一笑道:“好个猖狂小子,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本事,力敌我们三派掌门人!” 话声才住,即见朱龙由外步入。 他向上座的古寒月抱拳行礼道:“启禀师尊,本门诸人已集合演武堂,听凭师父的差遣。” 古寒月点头道:“我马上陪同在座诸位与会,你先下去。” 朱龙又趋前一步道:“启禀师尊,二师弟方由外面转回,据他说那位冬眠怪人,已在河间府外的沙河桥现了身,露了行藏。” 这番话,听得座上客人俱都一惊。 古寒月点点头道:“消息确实么?” “二师弟说,是陪同那位冬眠怪客同行的一位姓弓的递上的口讯,要他速速禀明师父以应急变。” “好,我知道了。” 朱龙行礼退出。 古寒月面向众人冷笑道:“他来得正是时候,眼前问题是他来找我们,还是我们去找他?” 白鹤道长手捋长髯道:“这话问得好,我们要好好思量一下。” 岗玉仑因杀兄之仇,早已怒血澎湃,此刻乍闻仇人已来,哪里还按捺得住。 他霍然站起来道:“这就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说着他首先步出座位,操起兵刃。 他的兵刃是一口九耳八环大砍刀。 古寒月转向白鹤道长道:“道长意下如何?” 白鹤道人冷静了一下,站起来道:“岗老弟说得也有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古寒月站起来道:“各位先陪同老朽至演武堂,会合了本门弟子再作决定。” 于是在古寒月率领之下,众人鱼贯而出,向演武堂集结会合再定大局。 “沙河桥”只是一个很小的市镇。 镇上只有两家像样客栈,一家叫“厚福楼”,一家叫“千里香”,前者以楼台取胜,后者则以庭院闻名。 傍晚时分。 一大群人,忽然涌进了“千里香”! 客栈的主人一眼就看出苗头不对,因为来人之中十之八九都带着家伙! 这些人盘桓在食堂里。 为首的人是一个青衣儒雅的老秀士一一古寒月。 一个是白眉白发的老道人——白鹤道长。 还有一个是红面壮颐的老叟——岗玉仑。 另外还有很多人,老壮男女都有,总数在二十人以上,这些人盘聚在食堂里一言不发。 未几,跑堂的引来本栈的老板钱掌柜的——来人是一个黑胖子。 他在食堂的门口只打量了各人一眼,已看出了各人的来路,面现惊惧地走了进来! 岗玉仑向他招了一下手。 钱老板走近道:“这位客官有什么差遣?” 岗玉仑道:“我们是武林道上的朋友,钱老板你可看出来了?” “是,老爷子,你们的来意是……” “我们是来会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是……” “就住你的店里!” “是哪一位?”钱老板脸色发青地道:“我马上请他出来。老爷子,你们还是在外面说话比较方便。” “那倒不必!”岗玉仑道:“还是借你的店比较好。掌柜的,这件事是我们自己的事,你用不着大惊小怪,要是惊动了地方,有什么风惊草动,我就唯你是问!” 钱老板一怔道:“客官你老是……” 岗玉仑挥了一下手道:“你下去吧!” 钱老板哪里还敢说话,哈了一下腰便要退出,一旁的岗双飞道:“等一下。” 钱老板站住道:“还有什么吩咐?” 岗双飞道:“从现在开始,这家客栈我们包下来了,不许任何人再进来,知道吗?” “这……”钱老板怔了一下,点头道:“是。” 钱老板出去以后,不久,柳青婵遂走进来。 此行,她的任务十分重要,她是被派出来直接刺探敌情的,是以大家见她进来,俱都面现紧张地拥了过来。 柳青婵一直来到了古寒月跟前,道:“刚才弟子已见着了弓师兄,承他见告,要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说完遂由手心里拿出了一个纸团,打开来递过去。 古寒月接过看了一眼,冷冷一笑道:“太晚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有一拚了。” 各人见那张纸片上草草写着几个字: “字呈古、岗等前辈,敌强,不可力敌,宜急图转移,以观后效。弓富魁谨上。” 大家看完之后,面面相视作声不得。 岗玉仑“嘿”了一声道:“笑话,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了他一个人不成?” 白鹤道长冷冷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这一战胜了固是不说,要是败了,可就退无去处。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说到这里,他拿起了他的那口青钢长剑,站起身来道:“我们就照原定的计划,由贫道与岗二先生打头阵,且把那厮由房中引出来再说。” 古寒月点头道:“一切照计行事,你们两个如不能在一举手间击杀了他,切记不可恋战,否则我这‘三才连环阵’势难威力大展。” 白鹤道人道:“这个贫道晓得。” 岗玉仑即亦拔出了他那口“九耳八环大砍刀”,面向白鹤道长道:“走吧,道兄!” 二人闪身步出。 各人亦陆续步出。 “千里香”客栈的地势,以及动手对敌时的前后步骤,早都经各人踩探好了。 当下,由古寒月率领着,陆续步出,按着预定的地方分别站好。 小小庭院,倒也清静可爱。 院子里有座茅亭,草坪上枯萎的草根,都已吐出了青青的嫩苗。 这是“千里香”最后面的一进院子,留有三间最好的客房,两间已经租出去了,只空着一间。 古寒月等人就利用这空着的一间作为集会地点。 过之江的那间房子,老早就在他们的监视之中,然而自一开始,那间客房的门窗紧紧地关闭着,对于房子里的人,可以说讳莫如深。 寒风一阵阵地吹过来。 廊子里的几片枯叶,随着风势打着转儿。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伙计,手里托着托盘,盘子里罩着一壶酒、两盏杯,低头走过来。 这小子似乎注定了要倒霉——他心里也似乎早就防着将遭不测,一双眼睛叽哩咕噜地到处乱转着。 人的预感有时候是蛮灵验的。 就在这个小伙计心里七上八下的当儿,身后猛地袭来了一阵子风。 他还来不及回头察看的当儿,一只手点他的穴道的同时,另一只手也极其轻巧的,由他手里把托盘接了过来。 小伙计被拖到了空着的一间客房里。 那个点他穴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武林中颇负盛名的白鹤观主。 他匆匆脱下了那个伙计的衣裳,穿在了自己身上,把一口精工打制、凌厉无比的匕首插在袖筒里。 老道人抱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雄心壮志,眼前就要单身入虎穴,谋图行刺过之江。 本来他这个工作原是安排“七星门”弟子“甩手箭”岳章来担任的。 白鹤观主临时觉得不放心,就自己出面顶下了这个角色。 白鹤观主在武林中声望极隆,他本人武功精湛,尤其是那一路“七十二手白鹤剑” 法,在江湖武林中为人备极推崇。 其实他最拿手的功夫,并不是那套“白鹤剑”法而是一种最为杰出的暗器“弹指神针”,知道他会这门绝技的人还不多。 古寒月就是这不多的人当中的一个。 再者,这个道人轻功极佳,他的“白鹤跃枝十三迁”身法,堪称独步武林,很少人能出其右。 所以他慨然自己心甘情愿来担当这第一步,也是最危险最重要的工作,却是至为恰当。 经过一番打扮之后,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伙计,如果你根本就不认识他,那么你决计不会怀疑他眼前的身份是假的。 为他作掩护工作的是岗玉仑。 他们两个人已经作了一番暗里协调——如果白鹤观主在一举手的当儿不能力制那位冬眠先生于死地的话,岗玉仑将在这时配合出手。 他们两位都是当今武林中开山立舵的人物,武功上的成就自不容人置疑。 如此再加以古寒月这位罕世高手的老谋深算,全力以赴,各长老弟子的同心协力,这场即将面临的激战,确是十分可观! 白鹤道人与“双手飞梭”岗玉仑要率先而出的当儿,忽然由门外闪进一个人来。 是一个灰衣长身的少年人。 岗双飞与柳青婵立刻认出了来人。 弓富魁! 柳育婵上前亲呢地叫了一声:“弓大哥!” 弓富魁抱拳道:“姑娘请代为引见各位前辈一下!” 经过一番引见后,弓富魁相继见礼。 岗玉仑大咧咧地道:“弓贤侄,你的事情我都已听说了,在黄泥塘那一档子事,承蒙贤侄你的帮忙,我十分感激你,弓贤侄你这种忍辱负重的精神,大家都很佩服,不过……” 说到这里,这位老人家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气呼呼地道:“现在弓贤侄,你可是看见了,我们大家伙都来了,马上就要去找姓过的算账了,眼前我们都知道你的处境很为难,所以你最好先避一避,这样较方便。” 弓富魁抱拳道:“弟子也正是为这件事来的。” 白鹤道人道:“你有什么意见?” 弓富魁道:“以弟子之见,这件事各位老前辈务请三思才好。” 岗玉仑一瞪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弓富魁道:“过之江武技通天,以弟子之见,只宜智取,不可力敌!” 白鹤观主嘿嘿一笑道:“老贤侄,听你的口气,好像是我们几个人联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弓富魁叹道:“前辈这方面人数虽多,但是……以弟子之见,却是散乱乌合之众。” 说到此,他忽然顿住。 因为他发觉到眼前好几个人的面色都大为不善,突然觉出话里有很大语病。 低下头,他又叹了一口气,“弟子觉得,二位老前辈应该从长计议,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制对方于死地!否则,只怕要在过之江手上吃亏。” 岗玉仑冷冷一笑道:“好,贤侄,你的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很领情。” 弓富魁道:“弟子是想……” “你不要再说了。”白鹤道长冷下脸来道:“这件事我们早已决定了,现在大群人马已来了,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 弓富魁怅然道:“老前辈,姓过的武技高不可测,但是他并非一无所畏。” “啊?”这一次插嘴的是古寒月:“他畏什么?” 在这一群人当中,显然的,他还说得上是一个比较冷静的人,然而毛病就出在此人过于自负。 “你且说说看!他怕什么人?” 弓富魁道:“是什么人,弟子尚还不知道,不过弟子已可断定有这么一个人……” “弓师弟,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说话的是一直没有出声的朱龙,也许在现场所有人当中,他算是唯一能够保持理智,而站在弓富魁同一立场的人。 弓富魁看着朱龙,点头道:“是姓过的亲口告诉我的。” “这个人姓什么?是不是姓童?” “我不知道。” 朱龙怔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虽然内心确知有这样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的武功足可与“冬眠先生”过之江相颉颃。然而此时此刻,他深知已无力挽回师父等一干人急欲与过之江一拚生死的立场。再者,限于他与姓童的之间的默契,他也不便把姓童的这个奇人的一切,向在场各人公布。 他只得默默无言地退了下去。 弓富魁无限凄凉地看向古寒月道:“古师伯,您老人家务必听弟子一言……弟子恨恶这个过之江的程度,越过任何人之上,只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师伯……这件事关系着你老诸人的性命,务请三思而后行。” 说着他深深打了一躬,竟然屈膝跪了下来。 他身子才跪下一半,已给古寒月伸手拉住。 “你不必如此!”古寒月脸上罩起了一层寒霜,冷冷一笑道:“弓贤侄,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姓过的武功即使是再好,我就不相信他能胜得过我们这伙子人联手合攻!不要说这么多人了,就是我古某人的那一杆‘紫金旗’他是否能接得下来,还要等事实来证明。” 白鹤道人冷冷笑了一声,道:“弓贤侄,这件事你完全是多虑了,暂且退回作壁上观吧。” 岗玉仑更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道:“等到我们收拾了过之江之后,把他的心挖出来,再通知贤侄你来,咱们一块下酒!”语气凌人,全然忘却了自己胞兄是怎么死的。 三位年老德迈,在武林中也都算得上各执一方牛耳的人物,竟然如此恃强好胜,完全抹煞了现实的一面,空口托大,昧于无知。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了。 弓富魁再也不能多说什么,一时哑然无语,悻悻地退回到一边。 柳青婵缓缓走过去,道:“弓大哥,这件事真有这么严重吗?”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道:“一切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他就向各位抱拳,行了一个旋身礼,无限怅怅地退身而去。 他的身形方自退出,古寒月已下令道:“现在可以出手了。” 既然敢来,当然也有他们的一套。 白鹤观主匆匆托起酒具,揭帘而出,岗玉仑跟随而出。 又站起来几个人,是“六合门”的三堂长老,以及“七星门”的岗双飞。 这几个人显然又是一拨的。 最后由古寒月率领“六合门”的八名弟子,连同柳青婵,共为十人,成为最后的主力。 这十人每人都是一口长剑,组成一个剑阵——“三才剑阵”。 所谓三才乃为“天”、“地”、“人”。 古寒月自承“天”位,以“白鹤观主”为“地”位,由于“三才剑阵”起码的要求,是必须每人的兵刃必须是剑,因为岗玉仑的兵刃是一口大刀,显然不合乎规定,所以,古寒月就指定其大弟子朱龙来担任“人”位,下剩各弟子,由柳青婵为首,配合连锁反应,形成了一个“八卦连环无敌剑阵”。 以“三才”为经,以“八卦”为纬。 这样两相互为补接,互为接应,就形成了攻击力极为骇人的一种力量。 凭心而论,这种剑阵的组成,古寒月煞费苦心。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种力量,才使得古寒月等三派掌门人有了无比的信心。 现在,以古寒月为首,率领着最后的一拨也出动了。 虽然是白天,这“千里香”客栈内却静悄悄地不见一个外人。 客栈主人也许事先得到了警告,紧张地把第二进院子里的客人都作了一番疏散,院门上锁,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如此一来,这片院舍里就再也没有一个闲人了,古寒月等人始得从容布置。 这么多人一经布置开来,整个院子里显得静悄悄的,竟然看不出一点风惊草动。 一阵阵的凉风,由橘红色的天空里缓缓吹过来。 廊子里的几片枯叶缓缓地打着转儿。 一切看起来都显得那么宁静。 白鹤道人缓缓地端着一个托盘,来到了那间深闭着门窗的客房前面。 他轻轻地在门上叩了一下。 又叩了一下。 连续地叩了几下。 “客官,客官。” 一连轻唤几声,没有听见一些回音。 这件事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白鹤观主轻轻一推,那扇门“呀”然作响地自行启开,他怔了一下,缓缓步入。 房间里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床上空着,椅子上也空着。 白鹤观主眼光一扫收回的当儿,可就看见了一件稀罕的事儿,同时也发现到了“冬眠先生”过之江那个人。 如果不是他亲眼看见,简直有点难以令人相信,眼前所发生的这件事,会是真的— —他看见一个人平平地躺在半空中。 这个人躺在半空的身子,平直如水,最妙的是他仅仅只用一双脚力踏在墙上;就靠着那双脚心依附在墙面的力道,稳稳地把他身子钉着,一动也不动,弯也不弯,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具活僵尸。 白鹤道人何许人也。 他只看了一眼,心里已怦然一惊。 眼看着过之江笔直钉在墙上的身子,忽然缓缓地弯腰坐起。 他下半截身子仍然保持着笔直钉在墙上的姿式,只是上身弯腰坐起来,全身仍然半悬在空中。 白鹤观主故作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啊呀”地叫了一声,手里的酒盘子叮哩当啷地抖成一片。 “客官……您老这是怎么回事?” “嘻,你用不着害怕。” 空中的过之江翻起一条腿来,就像是由一个高架子上跨下来的样子。 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他笑嘻嘻地道:“你见过变戏法儿的没有?我就是变戏法儿的。” 白鹤观主道:“啊,原来是这样……客官,你老的酒来了。” 过之江点点头道:“好!为我端一杯过来。” 白鹤观主嘴里答应道:“是……” 他在酒盏里斟上一杯,双手捧过来。 “冬眠先生”过之江这个人他是久仰大名,可还是第一次见到。 只见其人长长的一张瘦脸,两腮深陷,看上去不着丝毫血色!那一对深陷在眼眶里的眸子深沉阴霾,却又像是有一层白芒芒的雾光浮现在瞳子表面。 “你是新来的么?” “不,小老儿来这里有些年了。” “不像。” 白鹤观主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过之江说话之时,嘴角边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你不像是个干粗活儿的。” “怎么不像?” “你的手。” 说到“你的手”这三个字时,过之江的一只手电也似翻了起来,只一下,已叼在了白鹤观主的手腕上。 “你是谁?” 白鹤观主只觉得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竟然比冰还要寒冷。 尤其令白鹤观主吃惊的是,对方所擒拿的地方竟是自己手腕上的“脉门”位置。 这里藏着三处穴道——“列缺”、“经渠”、“大渊”。 果真要是这三处穴道,受制于对方,白鹤观主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怕“一筹莫展”了。 是以,就在过之江的左手拇、食、中三指才往穴门上一搭的当儿,白鹤观主已施展“收肌卸骨”之术,将手腕子滑脱出来。 这一手功夫无论如何是过之江所想不通的!再怎么他也没想到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儿,竟然会有这么一手。 就在过之江眼前方自一惊的当儿,白鹤观主右手的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由袖子里抖了出来,猛力地向着过之江背项之上猛扎了下去。 这一刀白鹤观主显然是用足了力道。 非但是力道贯足了,甚至于准头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刀尖对准之处,正好是足以制命的“哑门”一穴。 一溜子寒光直插而下。 过之江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怪笑。 他坐在椅子上的身躯,就像一阵风似地旋空而起,白鹤观主那等快速的一刀,竟然落了个空。 白鹤观主早就有了打算。 一共是三刀——这三刀早在私下里琢磨好了。 一刀不中,随着白鹤观主手腕上翻起的势子,第二刀兜心而出。 空中划了个半圆形的一圈孤光,这一刀,白鹤观主所选的位置,是对方的心窝。 以白鹤观主功力,这一刀自是可观。 因为他早已算定了对方功力了得,是以这一招施展出十分功力,刀尖未至,刀首发出一道颤然银光,冷气森森地逼人。 这一手,显然又是过之江事先所没有想到的。 刀光一吐,只听得“吓”一声,竟然在过之江上身一件小褂上留下了半尺长短的一道口子。 过之江神色一变!尖叫一声道:“你好……” 随着他右手隔空挥展的力势,白鹤观主如同一只白鹤般地翻飞出去。 请注意,他万万不似白鹤那般翩然自得。 只听得“砰”的一声。 他翻上的身子沉实有力地撞击屋梁之上!使得整个的房子为之轰然一声大震。 这一下子可真是撞得不轻。 “叮当”一声,掌中匕首已跌落地上。 冬眠先生过之江一声长笑道:“老匹夫欺人太甚!” 右手霍地向外一抖,又是轰然一声大响,整个房舍更为之震动了一下。 地板上顿时现出了一个掌形的窟窿。 若非白鹤观主身法够快和他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定被这一掌震散。 按照白鹤观主原本的腹策方案,如果一上来三招不能得手,即应立刻撤身退出,配合下一步的行动出手。 哪里想到,一上来才递出两招,刀已失手,白鹤观主身子用地滚之法,蓦地旋起来。 “冬眠先生”过之江已把身子欺了过来。 白鹤观主惊魂一瞬间,两只手交叉着,用“十字摆莲”的手法,直向过之江当胸插了过去。 可是这一招他又走空了。 莫名其妙地走了空招。 原来他看见对方的正面身子,没有想到竟是一个空虚的影子,是以两只手交插着递剪而过,竟然走了一个空招。 这种现象如果换上另一个人,或是一个新手来说,可能不足为奇。 然而,在白鹤观主来说,却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 凭着他在江湖中的声名,以及本身武功造诣来说,总之,类似这种疏忽都是不应该有的现象!诚然也是所难以想通的事情。 动手过招,尤其是高手过招,哪里容得你少缓须臾!你不伤人,人必伤你! 是以就在白鹤观主一招走空之下,顿时门户大开!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白鹤观主就觉出由对方身上暴长出一股莫名的冰寒气息。 这股奇寒气息,就像是山间忽然弥漫出来的一片雾光,随着对方的身躯一振之势,有如一面极大的纱网般地忽然一下子已把他罩了个紧。 白鹤观主只觉得身上一冷,有如置身冰窖一般的寒冷,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非仅如此,厉害的在于紧跟着他身上一冷之后,一双脚步却有如钢汁铜液焊住了一般,休想再能移动分毫。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一刹那,却只见由过之江身上倏地闪出一团身影,那团身影,看上去竟与过之江本人一般无二,身材高矮,以至于五官眉发,都一般无二,所不同之处,乃在于前者身上多了一袭衣服,而后者身上却是全部赤裸。 这种情形如果换任何一个人也都必定把他当成了妖魔一般认定。 只是看在道法颇有根底的白鹤道人眼睛里可就不是如此了,他大吃一惊。 因为对方这种身手,分明合乎道法中“出窍”的境界,那个赤裸身子,正是对方所练的道体元婴,三年哺乳之后,已练成与过之江色身一般大小,惟妙惟肖,宛若真人一般无二。 难以想像的是,这个道法所积练而成的“元身”,竟似具有一种特殊异能。 那种异能是由对方用以对敌。 那是奇快无比的一刹那! 眼前人影一闪。 过之江那个赤裸的身影,已由他身上闪出,一阵风似的由白鹤道人身上透过去。 十二、血染江水红 白鹤道人顿时发出了一声怪叫! 就在那条人影闪过的一刹那,白鹤道人原本挺直的身子晃了一下,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而过之江飞闪而出的人影,就像幽灵般地绕了个圈子,又重新回到了过之江站在原处不动的本来身躯之上。 两者甫一会合,即如同先时一般模样,过之江这才缓缓走向倒地的白鹤观主跟前,他弯下身子来,随手由他头上揭下帽子。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道人打扮的躯体! “白鹤观主!” 他嘴里默默地道出了这四个字,蜡般冷塑的脸上,带出了一丝笑容。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疾风袭到。 突然向他出手狙击的是岗玉仑,岗玉仑显然是按照事先与白鹤观主约好的时间,配合出手。 然而,他的行动仍然是慢了一步。 一步之差,在岗玉仑来说的确有点出乎意外。 惊惧、忿怒、悲惶…… 这么多错综复杂的感情,就在岗玉仑一发现到白鹤观主时,一股脑地涌升而起,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掌中那口“九耳八环大砍刀”,挥出了大片霞光,兜头盖顶地直向着过之江头上砍下来。 刀锋仅仅距离过之江头顶不及一寸的当儿,忽然像是遇见了一种无形的阻力,蓦地弹了起来。 岗玉仑体会出不妙。 过之江那看似呆板的身躯,蓦地就像电般地疾转了过来。 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已当心抓住。 岗玉仑这一点可就较诸白鹤观主聪明多了。 一招失手,他绝不恋战。 事实上对方过之江的一身武功,他虽不曾亲身领教过,可是胞兄岗玉昆及本门多人前次丧生的血淋淋教训,他焉能有所忘怀? 也是这一念之间,使得他虎口逃生。 就在过之江那只手递出之时,岗玉仑身子在一个后仰的势子里,足下用力一蹬,施展出“倒赶三层浪”的身法,“飕”一下反纵而出。 过之江的掌势,本来是凌厉无匹,不要说打实在了,就是沾上了一点边儿,岗玉仑要想活命也是不容易。 然而,幸亏岗玉仑是一个逃势。 如此一来,过之江的掌力,正好加快了他的速度,只听见窗扇哗啦一声大响,岗玉仑身子整个地摔出了窗外! 他身子一经翻出,即跌倒在地。 过之江肩头微晃,已跟踪而出。 几乎是同样快的势子,就在过之江身子方一沾地的当儿,斜刺里,陡地涌上来几条快速的影子!来人中,三个是长衣飘飘的老者,一个是灰衣中年矮汉。 前三个俱都是人手一剑,只有那个矮汉手里持着一双弧形长刀。 三个老者正是“六合门”中的长老级人物,一名“清风剑”许南,一名“太岁剑” 刘天兴,一名“风铃剑”蔡无极。至于那个手施双刀的矮汉,却是“七星门”中的岗双飞。 这四个人是负责第二拨应敌。 是以就在“冬眠先生”方自现身的一刹那,这四个人已自不同的方向猛然袭到。 三口剑、一双刀同时把过之江围在了当中。 过之江原本可在一举手的当儿,将岗玉仑击毙掌下,想不到忽然间又会冒出来这么一伙子人。 他目空四海,哪里会把这一干人看在眼中? 同时之间,“太岁剑”刘天兴与“风铃剑”蔡无极的两口剑一左一右蓦地向着他左右双肋间刺到。过之江两臂一舒,已分别拿捏住一双长剑的剑锋。 刘、蔡二长老只觉得剑上蓦地逼出极为罡劲的一股气机。 那是一种他们生平从来也不曾领略过的感受,冰也似的冷,电也似的麻。 刘、蔡二老,武功虽较之掌门人古寒月逊色得多,但是说起来也是辈份甚高的人物,而其剑术一门,受本门传统的剑术薰陶,均非弱者。 此刻三老联手,自非等闲。 所谓“联手”,顾名思义,自然是联合各人之力同心共赴之意,其优点乃在于互为掩护,轮番以本身杀着,待隙向敌人出手。 三长老尤其精于“联手”出剑,其灵巧程度,有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至,击尾则首至,击中则首尾皆至!可谓巧妙之极!然而,他们此刻所面临的敌人,显然大非寻常。 刘、蔡二长老,一上来就吃对方拿住了剑锋,一时再想摆脱已感不易。 的确是怪异之至! 刘、蔡二长老想夺剑固是不能,即使想松手也诚为不易,透过一双剑柄所发出的吸力,竟使得他二人一双手掌紧紧地吸咐在剑柄之上,有如湿手沾面,哪里还能甩脱得掉? 只可叹二长老空负一身剑技,竟是丝毫也展示不出来,眼看着二人瘦削的身躯,簌簌地一阵颤抖,蓦地,像是掷出的一双皮球,随地滚跌而出。 令人眼花缭乱的更不止于此。 就在二长老方自跌出的一刹那,“清风剑”许南与岗双飞已由腹背两个方向同时扑上。 妙的是那位“冬眠先生”过之江手上一双剑,竟在这一刹那间,陡地分开来。 在前后两道闪烁奇光里,这双剑上光华竟然暴长一倍有余。 那一刹那,惊心动魄! 剑光前后分开,有如扇面般地展开来,划出了两道弧形光华,正好迎着了岗双飞与“清风剑”许南扑上的身子。 血光一现,许南首先着难。 这口剑自顶而下,来了一手大劈活人,随着对方剑势落处,“清风剑”许南的两爿尸身,一左一右同时分开来,向两个方向倒下去。 血洒了一地都是。 在同时他另一只手上的那口剑,也正好劈中在岗双飞的胸腰之间。 这一剑的力道,看上去似乎比劈砍许甫的那一剑更为有力,只听见“喳”的一声,随着过之江的宝剑挥处,岗双飞的半截身躯,有如飞旋的陀螺般,“呼”的一声,旋空而出——那剩下的半截身子,由于上来的冲势太猛,一时煞收不及,通通通一连向前跑了好几步,才倒在地上。 好快的身法。 好猛的剑势。 令人三魂出窍七魄升天的凌厉杀招。 这时,如果你是一个目睹者,你会“不寒而栗”。 尽管是杀人手法千奇百怪,花样翻新,可是像这等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的杀人毒招,毕竟是武林罕见!令人不忍卒视。 也许是过之江真的愤怒了。 像这般一出手,即似闪电的杀着,在他来说也属创举。 就在这一刹那,白鹤观主却由另一个方向狂扑上来。 这个老道人虽然自知武功不是对方对手,可是他毕竟也不是可以轻视的人物。 这时他眼看着自己方面事先煞费苦心的一番周密计划,竟然在对方这个魔头一举手的当儿,摧毁无遗,尤其痛心的是自己这边几个有力的高手,除却古寒月尚未出手以外,其他的几个人,包括岗玉仑、岗双飞、三长老,这么多的高手,竟然在对方一出手当儿,先后溅血当场。 自己虽托天之幸,得免于难,可是这个老道人却生就了一副不畏强敌的脾性! 这时他大吼一声,足下一垫步,施展出“身剑合一”的身法,快速地把身子依附上去,一口仗以成名的“银雨剑”幻化成一片银色光墙,直向着过之江劈头盖脸地罩了过去。 这个老道人早已在前次与对方交手的过程里,体会出了难得的窍门儿。 他知道对方最厉害的身法是一个“贴”字,最厉害的手法却是个“快”字。 如果一旦为对方贴近了身子,其势有如磁石引针,休想摆脱得开。 如果一旦容得对方挥出剑,也必定是万难逃开身去。 他于是把握住了这两项原则——那就是绝不容许对方把身子欺近了,也绝不容许对方向自己施出杀手。 白鹤观主毕竟是高明之士。 这两项原则,起码在目前,发生了暂时性的效果。 于是,就在过之江的一式杀手,尚来不及施出的一瞬间,白鹤观主已经展开了退身的势子。 只见他足尖飞点着,已经退出了三丈以外。 “冬眠先生”过之江那般疾快的一剑,竟然会砍了一个空。 剑光有如一道经天的长虹,直由白鹤观主前胸滑落下去,使得白鹤观主这件道袍平空地又多开了一道岔口。 白鹤观主虽说是避开了这一剑,却也禁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防着对方更厉害杀手即将使出。 对付这类强敌,他只得施出浑身解数,采取他的既不能胜敌,却可以保全自身的一种胶着战术。 这种战术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就在冬眠先生一剑落空之后,白鹤观主已纵身而上,猛厉的剑招,随着他攻出的剑术,有如一大片卷起的浪花,直向过之江身上卷了过去。 冬眠先生足下飞点着,向后退出了五丈以外,留下了一个与敌人出招的最好时机。 然而白鹤观主却是无论如何再也不敢进身了。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他双足飞点着,三起三落,已把身子退到了廊道正中,身子方才着地,迎面的过之江已追循着电也似地来到了面前。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凌厉的剑阵开始展了开来。 过之江身子方一落下来,只见面前人影一闪,一个银发斑白的清癯老人快似飘风般来到了身前。 来人正是“六合门”的掌门人古寒月! 同时间,四面八方霍然现出了许多人。 这些人配合着古寒月的势子,就在过之江身子方一现身的当儿,同时向前跨进了几步,已把过之江团团围困在一个八角形的剑阵之中。 正是所谓的“八卦连环无敌剑阵”。 连同白鹤观主在内,十一口长剑的剑尖,同时指向过之江胸前。 过之江的目光首先接触的是古寒月,却由于这个剑阵的突然变化,而失去目标。 他忽然发觉到面前一个持剑的少女,蛾眉斜挑,杏目圆睁,正是前次不久以智力胜过自己的柳青婵姑娘。 然而不及眨眼的功夫,柳姑娘已经又随着变化转动的剑势而移换了位置! 由此开始,一张张不同的面貌,在他眼前变幻不已。 他的眼睛只要注定向一个人,在旋踵间,那个人必定在他眼前消失,代之的又是另一张新脸。 这一势“八卦连环无敌剑阵”果然厉害无比,一向为古寒月视同“六合门”不传之秘。 这一次大敌当前,他才不敢自珍,传出以为应付急难之用。 过之江显然第一次感到了困扰。 但只见以古寒月为首的十一个持剑人,时分又合,斗转星移,不同地变幻着位置。 过之江的一双眸子,一连追逐了好几个人,居然都落了空。 现在他知道面前的这些人,将要与自己有一番前所未见的厉害搏杀了。 他同时也体会出来,自己所面临的这个战局,不再像以往所对付的那些场面那么轻松了。 面前的十一个人,进、退、举、止、快、慢、左、右,似乎都有一定的步骤。 诀窍是绝不与过之江正面单独接触。 而且,使过之江最感觉头疼的是这十一个人持剑的招式,都不一样。 譬如说甲的剑是平持右手,乙的剑却在左手,丙的剑是高高举起,丁的剑又压在下盘…… 如此一来,给过之江的感受是不知何以为敌,这些人在当中某一人的口令之下,随时变幻着身法。 唯一相同的一点,每人那双凌厉的眸子,都注定在他一个人身上。 十一双眸子内所泛出的目光,都是那般的凌厉,对过之江尤其是恨之入骨,恨不能一口把他生吞下去的模样! 所谓“千目所视,无疾而终”,足见被人仇视不是一种好滋味! 过之江虽说是恃技而骄,可是面对着这么多双敌视的目光。也不禁有些心怯。 不可否认的,他对于眼前的这个阵势,已存下了相当戒心!是以在他未能领略出这阵势的奥秘前,暂时不欲轻举妄动。 冷笑了一声,他站定了身子。 就在他身子方自站定的同时,那个环绕在他身侧四周的阵势,霍地也定住不动。 面对着他的,仍然是那个面相清癯的老人——古寒月。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层自恃不屑的笑容。 “古寒月。” “很好,我此行预备会见的,就是你。” “专程候教。” 过之江那一层压在前额的短发,簌簌起了一阵颤抖,脸上带出了一片怒容。 “你知道我是谁吗?” “哈哈,”古寒月发出了两声狂笑,笑声里却充满了无限凄凉的意味。 “足下即使是烧成了灰,古某也不敢忘怀。” “那么我又是谁?” “过之江。” “过之江是谁?” “小辈欺人忒甚!”古寒月冷冷地道:“小辈,别人怕你,我古某却不怕你,你的那一手鬼吹灯,瞒得了别人,却是瞒我不过。” “我看你与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过之江说得异常冷漠! 虽然是平和的一种腔调,可是却隐隐含蓄着凌厉的杀招!透过了过之江那种凶狠的目光,可以体会出他内心对古寒月恨恶的程度。 “你听着!”古寒月冷冷地道:“三十年前独孤无忌,倒行逆施,为我等十一派联合声讨,君山之役饶其不死,独孤老儿就该就此洗心革面,重新为人才是正理。想不到那老儿不思自行检讨,反倒迁怒于众人,教出你这等恶徒为祸人间,真是罪不可恕。小辈,你自恃从你那老鬼师父处学得一点闭息、尸解的道法,竟敢如此目空一切,杀戮成性……” 一气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目射红光地道:“小辈,你东杀西杀,今天竟敢来到我古某人面前撒野……” 嘿嘿一笑,他瞪目欲裂地又道:“小辈,血债血还!今天看你还怎么逃开古某的掌心!” 过之江一双眼皮微微闭拢着,仅仅只露出一线目光,当他听完古寒月一番话后,身子微微起了一阵子颤抖。 “凭你古寒月?”那是一种无限冷漠、轻视表情:“你还差得远!差得远!” 目光一扫面前的阵势,他冷冷一笑,又道:“不错,你这个捞什子阵,是很古怪,一时倒把我困住了!可是这仅是暂时,用不了一会,我就能看透。” 顿了一下,他又道:“那时候,也就是你的死期……不,也就是你们这些人的死期到了。” 说到这里,他偏了一下头,却把那双冷漠的眼睛注视在柳青婵身上。 “柳姑娘,久违了。想不到在这时又遇见了你。” 柳青婵点点头,貌愠语冷地道:“不错,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 过之江一哂道:“不用说,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了。” “为亲人复仇,为武林除害,义不容辞的事。” 过之江徐徐点了一下头,道:“好说,柳姑娘,你可曾想到一点,这一次我是不会再放过你了。” “我想到了。”柳青婵与其针锋相对地冷嘿一声,道:“这一次我也不打算放过你。” 过之江手上分持着两口剑。 这两口剑是方才自六合门二长老手中夺来的。 他把两口剑交叉地平置在胸前,缓缓地道:“我生平自负极高,不愿与妇人女子动手。” 说到这里冷嘿了一声,又道:“如果你打算退出,现在还来得及,否则一经交手,你活命的机会可就微乎其微了。” 柳青婵淡淡地一笑道:“过之江,你的武功确是高明,说一句长你志气的话,的确是我生平所仅见,假使今天输给了你,能死在你的剑下,也是我所乐意的一件事情。” 过之江倒是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聆听之下,神色陡然一变。 “姑娘,你这又何苦?”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说道:“老实说,杀死你大伯父,是我一时的疏忽,既然已成事实,却也无可奈何……” 他冷笑了一声,道:“我生平行事,绝不后悔,我可以网开一面,姑娘你却莫再向我复仇,眼前这个场合,你却不宜置身,速速去吧!” 柳青婵蛾眉一挑道:“姓过的你说得好轻松!你虽有心饶我,我却饶不过你,有本事你放剑过来。” 一旁的古寒月早已忍无可忍,由于他们中三老一上来俱已丧生。 在古寒月的感觉里,这是极为痛心的一件事。 他决心要借着这个“八卦连环剑阵”为己方找回面子,同时为死者复仇。 这时聆听之下,古寒月冷叱了一声,掌中剑向上一举,叱了一声:“变!” 同时间身侧各人移动了一个圈子。 连同白鹤道人十一口剑的剑尖,一齐指向过之江。 过之江两口长剑同时一举,一在前胸,一在后背,他身躯微微下蹲,面上神情不愠不怒——正是“抱元守一”的架式。 古寒月倏地又叱了一声:“停!” 旋转的圈子突然静止。 但只见十一口长剑,自四面八方突地攻了上来! 过之江身形猝转,两口剑上光华暴涨如电,只听得“呛啷啷”一阵剧烈的剑鸣之声,似有多人在这个势子里,身躯向后倒仰下去!地面上同时多了几口遗落的宝剑。 尽管如此,并无碍于这个剑阵威力。 首先就有三口长剑,分上、中、下三路直向过之江全身攻到。 过之江冷笑一声,足下跨步,闪开了身子。 也就在他足下移动的一刹那,凌厉的阵势遂又展开。 “冬眠先生”过之江虽说是功力惊世,然而对于眼前这个阵势,却昧于无知! 正因为如此,眼前他可就大大地吃了苦头。 过之江足下方移了一步,这个阵势的奇门已然交换,五行亦即发出作用。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像是起了一天大雾般的朦胧。 却在这一刹那,“哧”的一道剑光,由他左边身侧滑了过去。 虽然不曾伤着肉身,却把他身上那袭雪白衣衫划开了尺许长短的一道口子。 过之江右手剑势向外指处,由剑尖上暴吐出三尺余长的一道白光。 朦胧雾色里,迎面那个人发出一声惨叫,像是为他的剑势所伤。 然而,也就在过之江正待第二次出剑的时候,身侧左首响起了一缕尖锐剑风。 这股剑风,一听在过之江耳中,顿时就知道来人身手不可轻视。 他无需用眼睛看,即可知道剑势所来的方向,身子往前一伏,左手长剑已向后撩出。 两口剑猝然接触之下,陡地由地面上滚来了一团光影,过之江方拟以右手长剑迎敌,这当口,斜刺里却又攻上了二人。 四口剑,却是采取四种不同的攻杀势子。 过之江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身躯霍地拔空而起。 就在这一刹那,身后紧跟着纵起一条人影,在过之江身躯方一落下的当儿,这个人已施展出一式漂亮的滚翻之势,由过之江背项之上翻了过去。 同时间,这人掌中剑已幻为一片旋光,向过之江身上猛袭过去。 两口剑第二次交锋的当口,过之江已看清了这个人正是带领这群剑手的那个古寒月。 过之江发出了一声长笑。 那是一种令人寒栗的声音,笑声里有无限悲愤的意味,却也显示出必欲杀死敌人的决心。 他虽然暂时尚未能体会出这个阵势的奥秘,可是有一点他却已能做到。 那就是,他已看准了古寒月这个人,而且不打算让他逃开眼前。 这一点他有十分的把握。 是以,就在古寒月身子一落定的当口,他身子又有如磁石引针般地贴了上去。 古寒月其实可以借使阵势的变化,把眼前这个人摆脱开来。 然而错在这个人生具倔强的个性,由于他本身武功精湛,剑法尤其超人一等。 虽然他明明知道过之江非比寻常,可是如果说要他不战而屈于对方那是办不到的事情。 甚至于眼前,他就有意要和对方较量一下。 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想头,对于过之江锐猛的来势,倒也不惊不慌。 双方正面一照脸儿,即展开了凌厉的搏杀。 如此一来,原来的阵法反倒为此施展不开了。 现场静悄悄的,但见冷森森的剑刃挥削着暗灰色的穹空,发出了清晰的破空之声。 不可否认,古寒月是剑道中的一名高手! 他的剑法奇在滑溜如蛇,千变万幻,端的是不可捉摸之极。 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对手太厉害了。 虽然如此,在他们二人开始对上手时,看上去却也难分轩轾。 过之江抛弃了左手长剑,仅以右手来应敌,这口剑虽然不是他所有之物,然而在他手里却施展得极其自然,吞吐如意,进退飘然。 古寒月的剑势锋芒毕露,杀招盎然。 过之江的剑势却稳重如山,看上去进收俱缓。 从外表上看,两个人剑法不是一个路数,而且一经交手,却是难分难解。 古寒月的剑疾若奔雷骇电,施展开来,但只见一团白光,裹缠着他修长的身躯。 他的优点是,出手快,认隙准。 然而他无论多么快的剑势,总是难以得手,每一出剑必为过之江阻于剑圈以外。 过之江这一手剑法,看上去固然是慢到了极点,可是正所谓“慢中有快”,当你认定他是慢时,常常却是出奇不意的快,而假若你以为他是快时,他却又会出奇的慢。 四周的人,都为过之江这种缓慢的剑法感到虚实莫测,他的剑术路数也极为特别,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奥妙之处。 这种情形局外人是难以领受得出来。 真正领受到过之江剑法高奥的只有一个人——古寒月。 双方对招不过五六招时,古寒月已深深感到了对方剑势的咄咄逼人。 看似无奇,其实最奇。 在彼此交换过五六招以后,古寒月已为对方剑上冷森森的剑气所侵袭。 最使他惊惧的是,他感觉到非但是对方手上的那口剑,即使是对方那个人,都给自己一种莫大的威胁,他感觉到对方人剑之间,放射出一种目不可视,却能感受出来的一种吸力。 那种无形的吸力,就如同海上轮旋出的一个漩涡,紧紧吸拉着漩涡外的一艘木舟! 那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摆脱开来的一种情势。 古寒月这时才知道厉害。 这一刹那,他内心才开始滋生畏惧之意,深深地感到后悔。 双方对手到第八招时,过之江的剑由下上翻,如同闹海的银龙,只听得“嚓”的一声,削落了古寒月头上的发髻。 古寒月嘴里“晤”一声,使出全身的力道,向后一个倒仰。 照常情而论,古寒月这个退身的势子,足足可以倒纵出丈许以外。 然而此刻,对方身侧之间所滋生出的那股莫名的吸引之力,紧紧地吸着他。 古寒月虽然施展出全身的力道,仅仅也不过才纵出四尺开外。 他身子方一落下,满头白发倏地蓬散开来!被削落的头发,更化为满天银丝,随风四散。 也就在这一刹那,过之江的身子已猛扑上来。 古寒月大吃一惊。 他预料着自己已经难以逃开对方的毒手,惊骇间,猝然自丹田里提吸了一口真气。 人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常常会施展出莫名其妙的杀手,那是一种求生本能。 古寒月正是如此。 只听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啸,掌中剑改变为双手合持,在一个前进的势子里,他的剑霍地暴涨出丈许长短一截光尾。 像是一道闪电般的快捷,夹带着一股尖锐的剑风,这口剑上的光华更幻化为万点银星,直向过之江全身劈罩了下去。 这一手剑法名叫“大罗天星”。 古寒月几乎把全身的内力都贯注在剑身之内,是以这口剑上所炸开的每一颗剑星,都具有凌厉的杀伤之力。 两个人几乎是一样的快,也似乎是同样的势子,猝然地会合在了一块,两小团剑光,忽然变成了一大团。 这大团的白光,包着两个人的身子!不过是那么匆匆的一刹那,却又分了开来。 分开却是分开了。 在双方踉跄的身影里,其中之一忽然倒了下去。 倒下的那个人不是过之江。 是古寒月! 剑伤之处到底在哪里看不清楚,却只见大股的鲜血由他身上涌出来。 古寒月挣扎着坐起身,他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倏地身子向后一倒,整个倒翻了下去。 原来美好的一个剑阵,忽然由于阵中首脑人物突然的丧生,顿时形成了无比的紊乱! 过之江徐徐地走到了古寒月身前。 他的那口剑紧紧压在手上。 古寒月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他那双眸子怒凸如珠地盯向过之江。 “姓过的……你休要猖狂……迟早你会得到报应的!” 说完这句话,顿时由嘴里涌出了一口鲜血,身子抖成一团,只是他仍然用力地撑着两只手,不让身子倒下去。 过之江冷冷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胆敢与天下人为敌,就不曾把天下人看在眼里! 继你以后的人还多得是!” “你……你……” 古寒月话方出口,又呕出了第二口鲜血。 就在这时,一声愤怒的吼叫,连带一条人影,快如鹰隼般地扑向过之江身后。 来人正是古寒月门下那个掌门大弟子朱龙。 显然,他目睹师父的丧生,已忍无可忍,才会失去理智地扑身而出。 过之江虽然是背向着他,却把对方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他目高于顶,哪里会把朱龙这样的一个人看在眼睛里? 连回头看也不看上一眼,只把手里的剑向外一挥,剑上光晕,如同一条倒卷银龙,迎着朱龙身子有如惊涛拍岸般地卷了过去。 在场各人看到这里俱都不禁为朱龙捏上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柳青婵。 她虽然不能确知朱龙的武功到底如何,可是她却断定朱龙势难逃开对方这等凌厉的一剑。 因为她知道过之江绝不会轻易出招,每出一招必包含有凌厉杀机在里面。 她几乎不敢面对现实。 想像中这一剑该是何等的可怕!朱龙势必在对方闪电似的剑势之下倒下去。 全场每一个人,几乎都有同样的这么一个想法!此时此刻由于事出突然,是以所有在场之人,除了只能由心底发出一声呼叫以外,谁也没有能力出手相救。 事情居然是大出各人意外! 过之江那股凌厉的一剑,竟然未能置朱龙于死地。 非但不曾置朱龙于死地,甚至于伤害也谈不上。 难以令人相信的是朱龙非但能够接住了这一剑,甚至于还有攻击的能力。 就在两口剑的剑锋一交接的当儿,朱龙身子倏地向外一闪而出! 那是一种奇怪的蟹行步法。 就在他身子方自闪开的一刹那,过之江第二剑又已挥出,却因为朱龙的步法有异而使得过之江这一剑又落了空。 过之江显然吃了一惊。 他以异常惊异的一双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个朱龙。 朱龙却又把身子快速地靠拢了过来。 显然的,他仍然是施展那种奇怪的蟹行步法,而且是两只手紧紧握着剑柄。 蓦地! 他手上这口剑由左而右,斜着挥了出去。 看上去那是极为平凡的一剑,扇面似的一道弧光,斜着由过之江左面身侧砍挥下来。 虽然说并不是十分起眼的一剑,竟然是十足的惊人! 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杀人魔王过之江,竟然显现出一副张惶模样。 过之江竟然像是一时无力招架住这一招。 他身子张惶着猛然向后一个倒退,饶是如此,朱龙的这一剑仍然划破了他左面的衣服。 只差一点点。 如果这一剑朱龙再前进半步,过之江即使是能逃得活命,也势必重伤当场。 过之江惊立当场。 朱龙亦持剑发呆。 双方都没有再进招。 过之江是惊,朱龙是怕。 全场一片肃然! 任何人都想不出这是什么理由。 两个人对看了一会儿。 过之江冷冷一笑,说出了第一句话: “方才这一剑以及步法,是谁教你的?” 朱龙气息喘喘地道:“你管不着!” “说!”过之江上前一步道:“是童如冰教给你的。是不是?” “童如冰?” 朱龙好像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可是他却已经确定过之江的确是怕这个人了,不由胆力一壮! 过之江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此一刻在他提到了“童如冰”三个字时,连带着也使他想到了童如冰这个人,他由衷地自内心滋生出一片怯意。 他那张脸看上去更白了。 “说,姓童的现在哪里?” 虽然他的话声仍然铿锵有力,然而他的脸色却已反映出他内在的心怯。 朱龙冷笑道:“姓过的,想不到你也有怕的人!你的死期到了。” 过之江呆了一下。 似乎他心里的隐秘被别人揭穿了。 一点都不错,他内心所深深畏惧的那个人,确是童如冰!他虽然心里有与这个人遭遇的打算,可是却不希望在这个时候遇见他。 是以,在他乍然听到了这个人的消息之后,心里由衷地生出了一片怯意。 就在这个时候,朱龙又向他施展出凌厉的攻势。 过之江倏地退出七尺以外。 朱龙怒叱着再次把身子欺上去——蟹行步,扇形剑!仍然是原样翻版。 过之江在前两招时,显得异常的惊惧,可是在朱龙连续施展第三次时,他已经看出了剑上的诀窍,他不再畏惧了。 他身子在朱龙的剑势落下的一刹那,迅速地向左面绕了一个圈子。 等到朱龙发觉时,已来不及防止。 过之江的剑快如闪电似地挥了下来,却向朱龙的右面半个身子削落下来。 一剑劈个正着。 朱龙遂倒向血泊。 过之江压剑不动,远远打量着他道:“小子,原来你就只会这么一手!” 冷笑了一声,他目光深邃地又道:“童如冰为善不足,既然传授你本事,就该多教你几手,如今这样,不但害了你,也给他丢了脸。” 朱龙肋下血如泉涌,只是他绝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他脸色至为狰狞,显现着痛苦的表情,手里尤自紧紧地握着那口剑。 他似乎预感到过之江必会走近自己,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冲动。 童如冰与朱龙的邂逅,他一直不曾说出来,对于每个人来说,的确是一个谜团。 过之江的确没有猜错,他的那一手怪剑法果然是童如冰传授他的。 可是并不如过之江所猜的只有一招,而是两招!只是朱龙不擅运用,如果真如童如冰当时所传授的那样施展,虽不见得就能胜了过之江,起码可以给他极大的吓阻作用。 朱龙当然是不甘心。 他那双眼睛里交织着无比的愤恨、期待…… 期待着过之江来到面前。 这个希望井没有落空。 过之江已经走到了他身边,站定。 “我要问你一句话。” 说时,他的一只脚踏在了朱龙身上伤处,流血顿时止住。 现场其时早已大乱。 两名年轻的六合门弟子,双双纵身而出,分向过之江两侧攻到。 过之江哪里会把这等角色看在眼中? 他身子并不曾转过来,只把手里的剑撩起来,剑光在撩起的同时刺中了两名弟子的前胸。 可怜那两名弟子,身子还不曾落下地,在空中就已经先后毙命!尸身分向两边坠落下去。 如此一来,再也没有哪一个敢再出手送死。 现场只剩下白鹤观主、柳青婵以及五名弟子!他们七个人在白鹤观主的督促之下,重新结了一个剑阵,把过之江围在阵内。 过之江视同未睹,根本就不把他们看在眼中。 他眼前所最重视的仍在地上,那个垂死的朱龙身上。 “说!姓童的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如果你说了实话,我可以让你不死。” 朱龙狞笑着道:“你以为我朱龙是怕死……贪生之辈么?” 过之江笑道:“好,算你有种。” 说时,他扭过身子来,用手里的剑一指四周七人道:“那么,他们七个!”他十分笃定地含着微笑道:“如果你告诉我童如冰在哪里,我也可以网开一面,饶他们七个人不死!” 朱龙咬着牙道:“如果……我不知道呢?” “那么他们七个人就死定了。” 朱龙怔了一下,缓缓点头道:“好吧……我告诉你,你可要言而有信。” 过之江面色一喜,道:“你可以相信我,正如同我相信你一样。” 朱龙身躯向上挺了一下。 他的手一直压在背后。 手里紧握着剑! 就在过之江身躯前倾的一刹那,朱龙已挥剑出手。 这一招显然是得自高人传授,空中并不见闪烁的剑光,亦不见惊人的魄势。 那只是随便的一种直劈的姿势。 然而过之江却一时无能招架,他身子倏地向后一吸,朱龙的剑尖,在他前胸左侧深深地划了一道血槽。 过之江鼻子里“哼”了一声,手起剑落,砍下了朱龙的人头,身躯踉跄着向外跄出。 这一连串的杀人场面,直把现场每一个人都看得触目惊心。 痛心尽管是痛心,大家倒也没有忘了眼前的立场。 就在白鹤观主一声喝叱之下,七个人同时攻上去。 白鹤观主在左,柳青婵在右,两口剑由两侧里同时向正中猛刺了过来。 过之江想不到朱龙在垂死之前,竟然尚有此一手,更不曾料到他施展的这一手剑法,竟是那般的高,分明又是得自那个叫童如冰的传授,一时大意,吃了大亏。 须知他这等研习上乘道法功力的人,本身精血有若珍宝,一旦失血,对其本身功力大是有所影响!况且朱龙这一剑,伤的又是这般重。 是以,过之江顿时大为骇然。 偏偏柳青婵与白鹤观主两口利剑,竟然在这时趁虚而入,左右齐闯过来。 过之江不得不运功防范。 只见他右手翻处,已把柳青婵的身子击了出去。 然而白鹤观主的剑尖,却已深深扎进了过之江的右肋,这个道人心恨过之江不死,是以这口剑上运足了功力一剑刺出。 要在平素,过之江是万万不会被他刺中,可是此刻情形有别,过之江遭剑伤之痛,又失血过多,防身功力不便运施,才会为其刺中。 白鹤观主一剑得手,心方大喜,他却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一点。 他正想再加上几分功力,把剑身刺深致对方于死命。 过之江却已不容他如此。 只见他长啸一声,身躯一个疾转,但听得“当啷”一声,紧握在白鹤观主手中的那口长剑,竟然一折为二,紧跟着是过之江的一声咆哮。 白鹤观主方待纵身,已是不及。 但只见空中剑光一闪,一蓬冰寒极冷之气已罩住了他全身,白鹤观主机伶伶打了一个颤!只觉得身上一寒,第二个反应还不曾进脑,对方的那口长剑已自上劈落而下。 只听得“喳”的一声! 怒血喷溅里,白鹤观主身躯由上而下,就像被切开的两半西瓜,分作两下倒落下去。 同时间,过之江已纵身而起。 他虽然两处负伤,伤势不轻,然而看上去功力兀自了得,像是一股轻烟,闪得几闪,已飘出院外。 现场惨不忍睹。 到处都是尸体,怒血喷溅在每个角落里,随目所见无不触目惊心。 柳青婵由地上缓缓地爬起来。 方才的一切,在她感觉里是那么突然!她是怎么逃得活命的,心里还有点莫名其妙。 站在院子里,她缓缓地打量着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只觉得身上的血,仿佛全都凝固了。 死者包括三位前辈掌门的人物。 “六合门”的古寒月。 “七星门”的岗玉仑。 “白鹤门”的白鹤道长。 还有“七星门”的岗双飞、“甩手箭”岳章、“跨虎篮”彭世伟;“六合门”的三堂长老:“清风剑”许南、“太岁剑”刘天兴、“风铃剑”蔡无极。 这些人先前都还活生生的,一时间却都横尸当场,作了无边的冤鬼。 看着,想着,她的泪可就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剩下的五名“六合门”弟子,一个个都似木头人儿般地呆立在现场。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相继扑向师父古寒月,以及师兄朱龙尸首之上,纷纷痛哭起来。 柳青婵紧紧咬了一下牙,她一向是很镇定,而且是主意最多的一个人,可是此刻,面对着这么一大堆尸体,她竟然也失去主张了。 这是她另一次希望的幻灭。 她绝不甘心就此罢休。 思索着敌人过之江必已受了重伤,他逃不远的,也许这正是她眼前最好的下手机会。 一念兴起,即不再深思。 她霍地回过头来,眼睛里闪烁怒火。 那几个“六合门”下的弟子,仍站在原处地上发呆。 “你们赶快把遗体收拾起来,运回六合门去。” 五个弟子答应了一声,张惶着动手抬尸。 柳青婵道:“千万不要惊动了地面上的官人,那厮必然已经受伤了,我这就找他去。” 说完她紧握了一下手里的剑向前就走。 一个弟子忽然唤住她道:“姑娘,你这是上哪里去?” 柳青婵道:“我不是说了么,找姓过的算账去,他现在身上有伤,必然逃不远的。” 说完,她就不再思索,一时,仿佛平添了无限勇气,飕地腾身越墙而去。 天色已近黄昏。 那是一片黄土地,由于天寒久旱,很久没下雨,地面都已龟裂了。 由此前瞻,除了极远处看得见一片山丘的影子,再就是耸立在荒地上的野芦,芦花翻白,随着风势四下狂飞着,景色至为肃然。 站立在这里前瞻后顾,远近无边。 不要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兔子,一只低掠的鹰隼,也逃不过眼去。 所以柳青蝉认定他是逃不脱的。 彤云四合,天色益加显得黝暗。 她内心真有无限的感伤,却又有无比的悲愤。 她从来也不曾像今天的这样冲动过,从来也不曾像这般渴望着想要杀人。 在狂袭着的风势里,她的脸有如泥塑木雕!嘴唇也不似原有的红润,看上去略带灰白,那是一种失血的现象。 在她长久地伫立四顾之后,果然为她发现到了一些端倪,她一直注意远处,却忽略了脚下的明显痕迹。 鲜红的血滴在干裂的泥土地上,虽然已被吸了个干净,地面上兀自可见略显黑色的暗红标记。 就在她眼前,她发现到一摊血渍。 站在第一摊血渍上,注视了很久,才发现到第二摊血渍。 两者之间,距离足足有七八丈远近。 站在第二摊血渍上再打量第三摊血渍,足足也有七八丈远近的距离。 现在柳青婵已经可以断定,过之江确实路过此地,多半藏身附近。 只是由每一摊血渍的距离远近的过程来推断,可以想知这个过之江身上的功力兀自了得,只凭着他每一纵身都有七八丈的距离这一点上,就可以断定。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剑,展开身法,循着地面上的血渍,一路追踪下去。 如此,足足追下去有小半个时辰。 天色愈加的暗了。 她不得不更仔细地辨识着地上的血渍!她发觉到地上的血渍愈来愈少,有时候甚至于只发现一两滴。 这种现象有两种启示。 第一:过之江已失血过多,几至无血地步。 第二:过之江已经设法止住了流血。 据柳青婵的推想,属于第二种的可能性较大,假使果然第二点的猜测正确的话,那么过之江必然保持有相当战斗能力。 柳青婵略微镇定了一下,把这番得失,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继续向前行进。 眼前是片高出的山丘坡地,大概高出地面有丈许来高,这倒是先前她所未注意到的。 她足下方踏上坡地,耳中已听到了一阵清晰流水声音,这倒是一件奇事,早先她的确还不知道这里还有一道溪水。 山丘上散立着许多土堆,杂生着许多苇草。 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第一个土堆后面,向着对面打量过去。 横在她面前的是一道如带的流水。 水宽两丈,迤逦前后,也不知源头究竟在哪里,流向哪里去更不知道。 当然,这些根本不是柳青婵所想要知道的。 她注意的是对岸的那一片矮小的蒺藜树——那些矮小的灌木树丛,黑漆漆一大片,生在地上,盘踞着足足在十数亩的一块地方。 柳青婵心里顿时为之一寒。 如果过之江藏身在那片蒺藜地里,那可就讨厌了。 天几乎要黑了。 一旦天黑了,在那片蒺藜地里,要找到一个隐藏的人,那可就太难了。 “姑娘,幸会了。” 声音飘自右侧方。 柳青婵偏过头来,不禁微微一怔,可是待她看清了那个人之后,由不住心里一喜。 “是你,弓师兄?” 那人正是弓富魁。 他像是早已来到这里了,一副比柳青婵更要镇定沉得住气的样子。 背倚着一座土堆,他面向着对岸的那片蒺藜树丛,脸上显现出一副很自然的样子。 “弓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了!”他指了一下身边说道:“姑娘请坐下来,免得被那厮看见了。” 柳青婵点点头忙把身子蹲下来。 “师兄,你也是追踪姓过的来的?” 弓富魁点了一下头。 他那双锐利的眸子,似乎早已认定了一个地方,自始至终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地方。 “你已经发现他了?” 弓富魁偏过脸来看了她一眼,然后赶快又转过脸来,仍然盯视向那个方向。 “不错。” “他在哪里?” “在那里。” 他只扬了一下下巴,柳青婵顺着他的眼光直瞧下去,发现到的仍然只是一片蒺藜树。 “自上向下数,第十九棵树,姓过的就藏在那里。” 柳青婵当下忙依言由上而下,数到第十九棵。 她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根本就看不见那棵树的树影,只看见飘浮在树上大如桌面的一片白色雾气。 “那是一片云!” “岂能有飘在地上的云?” “那……不是云?” “不是的!”弓富魁冷笑一声道:“这是那厮故布的疑阵,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 柳青婵十分惊愕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弓富魁冷冷地道:“这厮内功因参习了冬眠秘功,已能喷云吐雾,他方才为朱师兄与白鹤前辈连番剑伤,元气大亏,此刻多半借喷雾气掩身,正在运功调息。” 柳青蝉一惊道:“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涉水过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弓富魁笑道:“姑娘说得好轻松!” 说时他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道:“姑娘如果认为他身负重伤,功力不能施展那可就错了。” “师兄有什么见识?” 弓富魁道:“这几天我与他朝夕相处,已得知他早已功参造化,如果假以时日,几乎可以达到不死之身。姑娘如果以为他身负重伤,就可任人宰割,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以目前而论,你我二人如果轻易渡水,只怕未登彼岸,就已经尸横溪流之内了。” 柳青婵不禁一呆,脸上现出了不服之色。 弓富魁叹息了一声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姑娘万请毋疑,果如姑娘所想的这么简单,愚兄又何必枯守在这里,何不早下手为妙?” 柳青婢冷笑道:“那么,就这么算了么?” “那倒不至于!” “弓师兄,莫非还有什么妙计?” “我岂能有什么妙计?”弓富魁冷笑了一声,仰首看着柳青婵道:“姑娘莫非忘了一个人?” “忘了什么人?” “那个姓童的奇人。” “童……”她脑子里立刻想到了刚才出自过之江嘴里的那个人,脱口道:“童如冰?” “不错。” 声音不是发自弓富魁的嘴里,却发自柳青婵身后。 柳、弓二人不禁吃了一惊,倏地回过头来。 沉沉暮色里,站立着一个修长身材,年近四旬的紫衣文士模样的人。 弓富魁吃了一惊,忙站起来道:“前辈……” 紫衣人已含笑走近,目光一掠柳青婵,后者忙站起来,正要行礼。 紫衣人点头道:“姑娘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说时,紫衣人自身首先倚向一堆上丘后,那堆土丘高矮正当,正好掩饰着他站立的身子。 柳青婵不胜惊讶地看向弓富魁道:“弓师兄,这位前辈就是……” 弓富魁正要答话。 紫衣人已莞尔笑道:“我姓童,就是姑娘刚才提的童如冰。” 柳青婵既惊又喜地低声叫道:“童老前辈……” 来人一笑摆手道:“老前辈不敢当,勉强可以当得上前辈二字。” 说到这里,手指向弓富魁道:“刚才我已经见过他了,姑娘的一切,我这几天也都有所耳闻,姓过的虽然受了点伤,可是在他那身能耐来说,稍事调息,即不碍事。倒不是我小瞧了姑娘,你们两个要想拣这个便宜,只怕还不容易。” 柳青婵一怔,道:“那么前辈的意思莫非就放过了他么?”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来人童如冰那张带有三分儒士秀气的脸上,带出了一丝笑容,接着道:“如果你们两个不见怪,我想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前辈的意思是要……” “这个人是我的死冤家、活对头,以往十年,我屡次被他欺骗,几乎上当至死…… 嘿嘿,今天,是我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弓富魁大喜道:“前辈打算怎么对付他?” “我当然有办法。” 他冷笑了一声,接下去道:“刚才我如杀他,易如反掌,只是我却不愿意为此落下讥诮!现在他正在运功调息,等到他功力稍事恢复之后,我再出手,他就无话好说了。” 柳青婵这时近看这位童姓奇人。 三十六七的年岁,长眉出鬓,目如点漆,说不出的一种朗朗神采,一种可爱的读书人气质——这样的一个人,和一般江湖武林中纠纠武夫比较起来,确实大异其趣!如非事先知道他的底细,你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他竟会是武林中人。 她以往一直生活在梦幻里!认为自己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武功虽然未必敢说独步天下,起码是罕见敌手了,谁知道……她简直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这一切,都缘于她目睹过之江那身超然的武技而开始。 她原本认为,能够达到过之江那身超然的境界之后,必然举世无双了。 现在又出现了一个童如冰。 这个童如冰的武功虽然尚是未知数,然而观其谈吐气势,以及朗朗神采,已可想知绝非凡士,听其口气,似还在过之江之上。 她真有点茫然了! 什么样的武功,才算最高? 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武林至尊? 似乎这些都不能再断然地下定语了。 一时,她只觉得自己是那般的渺小,渺小得微不足道!轻轻叹息一声,她遂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童如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面那片蒺藜地,面色很是平静。 弓富魁与柳青婵也都保持着安静,一言不发。 不过,他门预料着一场激战,即将要开始了。 童如冰微微冷笑着。 他那双眸子,似乎能够洞穿对方过之江用以掩身的那一片云雾。 微微点了一下头,他讷讷地道:“他就要现出身子来了。” 这时山丘与水面上,都已浮现出一片微微的夜色,能见度大为降低。 然而对于一些有精纯武功,以及精锐目力的人,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弓富魁与柳青婵,一直就注视着对面那块方寸之地,特别留意那一小片飘悬在蒺藜树上的“白云”。 怪事发生了。 就在童如冰话声方停的一刹那,他们忽然发觉到那片“白云”在空中疾快地打着转儿。 渐渐地,这块云化为一条绸带子般的物件,向着下面缓缓地收拢。 就在云块转幻为带状的同时,过之江已现出了身子。 过之江由始至终一直就盘膝坐在那棵蒺藜树下,这时只见他翘首当空,正用嘴作出一副“吸”的姿态。 悬在他头顶的那块“云”,遂变为一条白色的云带,悉数地投入他的嘴里。 转瞬之间,那块方圆逾丈的云块已化为子虚。 夜色里,他们看见过之江缓缓地站起身子。 经过了若干时候的运功调息,看上去他果然神色好多了,那双傲视武林的眸子,又似乎恢复了原有的自信与光彩。 略微向四周打量了一眼,他开始跨出眼前这片蒺藜地。 可是他足下才跨越出几步,忽然定住了身子。 也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总之,他忽然脸色大变。 “什么人在过某眼皮底下,弄此玄虚?” 一面说,他一面目光四望,忽然右足向前跨出一步,身子微微向前一蹲,借着这个势子,他右掌倏出,劈出了一股凌然的掌力。 掌力过处,距离他身前丈许以外的一些蒺藜树,同时由土中翻起,这种大的掌力,汇集成一团气涡,直把这些矮小的灌木,激荡在半天之上,纷纷落溅于眼前溪水之上,一时间水花四溅,其势端的惊人已极。 就在过之江发掌的同时,柳青婵似乎觉出身后人影闪了一闪。 她下意识地觉出童如冰已有异动。 回头一看,果然已失去了童如冰的影子。 柳青蝉赶忙再回过头来时,却意外地发觉到那位童如冰先生敢情已经现身眼前江面! 如果不是柳青婵亲眼所见,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看见那个童如冰竟然直直地伫立在水面上。 没有任何的借助物,他只是凭借着自己的一双脚,实在地踏在水面上。 随着水波的流动,他修长的身躯不时地起浮着。 风袭衣扬,紫色长衣下袂向上卷飘着,那种神采,的确是潇洒极了! 过之江忽然看见了他。 他的神态显然大吃了一惊。 他身子先是一震,随后退了一步,眸子睁得极大。 水面上的童如冰冷冷笑道:“姓过的,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遇上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多年不见,老兄你看上去似乎消瘦多了。” 过之江先是全身一震,面上现出极度的惊惧,可是慢慢地那层惊惧之色消退,代之而起的却是无比的愤恨。 发出了一连串低沉的冷笑之声,过之江那双原来睁得很大的眸子,忽然收缩得极为细小,变成了一道缝。 他头上的那一绺短发,在簌簌的一阵颤抖之后,一根根都直竖了起来。 “童如冰,我猜你也该来了!”过之江咬着牙由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你很会选择时候,早不来,迟不来,等着过某我身子骨头不太得劲儿的时候你才来。” 过之江冷冷地说着。 童如冰仍然站立在水面上。 此刻浪花被风势吹得哗啦哗啦不时地卷起来,然而紫衣人童如冰环身四周,却似有一圈无形的气机护卫着,一任浪花如何地汹涌澎湃,却休想能溅在他身上一点点、一星星! 他神色仍然是初见时的那般自若。 说话的语气,更是不愠不怒。 “姓过的,你错了,童某要是真打算乘人之危,方才你在‘十二堆子’土丘上盘桓的时候,我早就可以取你的性命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你?”过之江神色一凛道:“原来你早就缀上我了?你打算怎样?” “我们之间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姓过的,念在你新伤未愈的份上,我让你三招。 不过,你这次想希冀幸免,那可就太天真了。” “你……” “你”字出口,过之江的身子忽然拔了起来。 像是一片云般的飘逸,那么快,那么轻! 两个人对了一掌。 第一掌是在水面上。 紧接着两个人同时弹身而起。 第二掌是在空中! 像是云中滚翻的一双鹰鹫,纠缠着一触即离,霍地又分了开来。 紧接着,可就是那一决胜负的第三掌了。 第三掌是在陆地上。 不,是在那片短小的蒺藜树丛之上。 两个人四只手,只是像游戏作耍般地对按了一下,霍地又倒退了开来。 然而这其中情形大异。 童如冰的身子仍然落在水面上,那般的轻,那般的巧,那般的从容不迫。 像是他刚才原有的姿态,他直直地站在水面上,随着水波的起伏,载沉载浮,依然如前般的潇洒!反观过之江可就不同了。 他身子一连后退了七八步,沉实有力地坐了下来。 就在他坐下的同时,大颗大颗的汗珠,由他额面上一下子涌了出来。 眼看着他硬朗的身子,忽然就像面团一般的软,迅速地缩成了一团。 童如冰长笑一声,他双臂微振,鹰也似地翩然跃起,起落之间,已经落在了过之江身前。 “姓过的,你认了命吧!这只怪你作孽多端,你死了以后,我再去找你那个老鬼师父去。三十年来,你们师徒对我们童家两代的深仇,在我童如冰手上,应该彻底地清一清了。” 过之江喘息得那般剧烈,只听得鼻息出声极大,他像是用力地提吸着气,不让真力涣散,可是他已再难挽回这种颓势。 “姓童的,我不过是受伤在身,否则我不会输给你的。” “否则你也赢不了。” “嘿……”过之江狞笑着道:“就像水面上那一招‘海鸥对啄’,如果我没有伤,我可以由水底下手,你就完了。” “那样你会死得更惨!” “为……什么?” 过之江睁大了眼,他还不明白。 童如冰哂笑道:“为什么?过之江你听清楚了,你忘了我们童家的‘翻天掌’了么? 只怕你的手未及水底,我的掌势已先震碎了你的天庭,使你尸横江心了。” 过之江陡地一呆。 过了一会儿,他才慨然地长长叹息了一声。 “你说得不错……我的功夫,看起来比你是要差上一筹……” “你可服气?” “我……服气了。”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忽然向四周瞟了一眼:“人生是多么无聊,还是死了的好!”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 话声方出,即见他眼皮微微合拢。 这时自他一双鼻孔内,陡地流出了一双玉筋——那是白白的两条像鼻涕般的东西。 只有童如冰知道,那是他所修炼经年,炼成的护体“玉膏”。三年筑基,十年冬眠,眼看着大功垂成,却因逆天行事,而毁于一旦,如今落得个暴尸荒野,怎不令人黯然兴叹? 童如冰在他尸前伫立了甚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知何时,柳青婵、弓富魁两个人走过来了。 奇怪的是,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湿了! 楔子 明朝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开国皇帝朱元璋一命呜呼,追赠的庙号是“太祖”。 明太祖一共有二十六个儿子(其中一个朱楠,生下来夭折早死),怪在他死的时候,明正法统,继承他皇位的,并非是这些儿子中的其中之一。早在洪武二十五年,他所最心爱的太子朱标英年早逝,他却并没有另立太子,竟把朱标的儿子允炆立成了“皇太孙” (即是后来的建文帝),这就铸成了大错,为未来的明室大统,埋下了祸根。 时朱允炆继承大位,年方弱冠(二十一岁),那么多的叔叔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谁对他甘心屈服?谁又看着他这个皇帝的位子不眼红? 可偏偏是这个皇帝年轻气盛,性子倔强,再加上手下谋臣的调唆献策,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废除了齐王、周王等五个叔叔的王位,兴起了大狱,其中一个叔叔湘王朱柏更被他逼得畏罪自杀,一时风声鹤唬,人人自危。 燕王朱棣兴兵反,转战南北,美其名曰“靖难”之役,终于建文四年六月攻破京师,谷王朱穗与守将李景隆开门迎降,建文帝知大势已去,放了一把火,自地道遁出,逃之夭夭,便即结束了他短命的四年皇朝生涯。接下来朱棣称帝,国号“永乐”。有趣的是那个建文皇帝到底逃到了哪里?明史上没有记载,其他史书也没有说明,直到如今历史上还是个未明的悬案,谜团…… 这就为我辈好事之徒的小说家,大开方便之门,小说《大苍之龙》就此登场。 第一章 龙潜太苍(1) 永乐四年。 广西龙州,八达岭。 盛夏。 申时前后。 天热得真“罩”不住…… 连点小风都没有,山门头上那一簇盛开的马缨花,连须子都不动一下,真他娘热得够呛! 都什么时候了,太阳还这么大?白花花的,不经意瞄上那么一眼,也刺得眼珠子生疼。 “太苍古刹”。 四个金漆大字,在阳光交炽下闪烁出一派金光,满山满树的蝉鸣,真能把人耳朵都给听麻了。 这个时候,庙里的和尚…… 别说是念经了,怕是连打坐也碍点事吧。 北斗小和尚趴在石头台阶上,正在睡觉。 瞧瞧那个睡相?四脚八叉,大趴虎似的,好一阵子了,还是睡不安宁,心里头乱七八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哈拉子(北方土语,口水)淌了一脖子,不经意地翻了个身子,劲头儿却又用猛了,差一点滚了下来,吓得他赶忙翻身坐起。 脸上又麻又痒,摸一把瞧瞧,不得了,全是蚂蚁! “我他娘,这是不叫我睡啦!” 管不了什么杀不杀生啦,先把这些小王八蛋一个个活活捏死再说。 就在他“大开杀戒”的这当口儿……嘿!可是瞧见了一件新鲜事儿。 先是,那头上生满了牵牛花的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半敞了开来,露出来一个脑袋。 左右打量了一眼,这个脑袋瓜子可又收了回去。 北斗小和尚情知有鬼,赶忙把身子向后收了一下,一个闪身,贴向山门一旁。 这么一来,可就不虞为对方所察,看得更清楚了。 那边上,木门大开。 一个头陀装束,蓄有长发的汉子闪身出来,紧接着回过身于,招了招手,却由里面走出来一个花不溜丢的女人。 “好家伙!” 小和尚直看得眼冒金星。 和尚庙里居然藏着女人?这还得了! 散发头陀十分张惶地左右看着,频频向那个女人催促道:“快着点儿,我的姑娘,这边走……别让人看见了!” 女人嘴里“咯咯”笑着,一面扭着细细纤腰,媚眼斜飞地向那个头陀打量着道: “怕什么呀!敢叫条子,就别怕人家知道!也不是贼,偷偷摸摸的……怕什么?” 声音越说越大,妖姿艳态,直把面前头陀吓了个魂飞魄散。 “我的奶奶……你……轻着点儿哪……这要是让人看见,传到方丈耳朵里,我这条命可就别想再要了……” 一面说,这个散发头陀,只是向着那女人频频打躬作揖不已。 “瞧瞧把你吓的!” 女人媚态十足地伸着胳膊:“我的轿子呢?” “就在下面,你……你快走吧!姑奶奶。” “我可走不动!”女人撒娇样地扭着身子:“你去把轿子给叫上来……” “这……” 头陀脸上直冒汗,两只眼贼也似地四下瞧着,还算好,佛门静地,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女人咯咯笑着,由花手绢包里拣了块银银子,塞向头陀手里:“努!这是给你的赏钱,算是吃红吧!” “这一一” 半笑不笑,一脸的腼腆样儿,头陀收下了银子,顿时面现轻松。 这当口儿,一乘青顶小桥,颤颤悠悠已自山下出现,忖思着不大会的工夫,就可来到眼前。 头陀一颗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儿,脸上一阵子白,可是吓得不轻—— “我的个老天,这要是……” “瞧把你吓的?哼!没出息的样子!” 头上挽着个“杭州攒”,翠插花钿儿,青宝石耳坠子,后颈插着五颜六色的一簇小灯笼儿——这是如今最讲究风行的发式了,衬着姐儿白生生的那张嫩脸,细黑细黑的两道水眉,好俊好俊的一副小模样儿……真能把人眼睛给瞅花了。 再瞧瞧身上的穿着,可也是不含糊。 上身是蝴蝶白纱衫儿,银红比甲,下面是玉色挑线拖地裙子,脚下一双粉红花罗高底鞋儿,衬着腰上的销金纱巾,把个小腰勒得那么细,那么高挑婀娜的身子……即使看上一眼,也销魂蚀骨…… “这是谁家的姐儿?我的个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宗!” 北斗小和尚瞧得傻了,嗓子眼儿里直发烫,由不住一个劲儿地直咽唾沫。 “一个骚娘儿们!准不是好货!”小和尚肚子里嘀咕着:“说不定是哪个堂子里的窑姐儿,这么骚!” 他还真猜对了。 姑娘叫甜甜,龙州城“庆春坊”第一块招牌,最叫座的当红姑娘,今年十八岁,去年下海初露头角,已艳名远播,要不然,又怎么会连庙里的和尚都知道她了? 甜甜人长得甜,一张小嘴更甜,能说能唱,更会撒娇,凭着这些天生的本钱,自当大红大紫,平素应酬,尽是些达官贵人,说到“行碟召唤(俗称“叫条子”),除了客人的阔绰出手,更要看看人头儿,设非是新科进士便为王孙公子,一般等闲,万难屈就,更甭说爬山越岭来到庙里了! “问你句体己话儿!”甜甜打量着面前的头陀,“你要是说了实话,我再赏给你一两银子!” 说着,她由小手绢包里又拈起个银锞子,放到了头陀手里,这个不算,只是个馈头。 “这……你……” 高个子头陀忍不住嘿嘿有声地笑了。 打量着那乘小轿总还有阵子磨蹭才到跟前,这一小会倒是可以说上几句话儿。 “姑娘你忒客气了!这可就不敢……嘿嘿……” 头陀抹了一把嘴上乱草也似的胡子,银子可就又收了下来。 似乎是头陀与和尚略有分别。 这个头陀并且蓄有长发,法号“大空”,来寺总也有六七年了,许是尘缘未了,到今天也没有落发,而且俗务特多,老方丈因材而用,打发他在偏殿服事,一些对外接洽买办俗事,概由他负责。上上下下提起空头陀的大名,无人不知。 却是年初庙里来了个朝香拜山的居士,说是居士,随从可还真不少,一住经月,占住了整个两边偏殿,老方丈谁也不遣,指定了空头陀驻殿服侍,他的俗务琐碎平白加了几番,这份子忙可想而知。 说到飞牒召妓这档子事,就算他空头陀再能,也是手生得紧,却也一生二熟,眼下总也能应付裕如了,至于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总是难以撑平,谁教他半路出家,向佛不专呢! “我问你……” 甜甜的小嘴几乎都快挨着了头陀的胡子脸,那么娇滴滴地在他耳边上说着—— “这个主儿他到底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这……”空头陀可真傻了脸,摇摇头愣是不知道。 别说是他了,这庙里上上下下谁也不知道。 “你不说?”甜甜的小嘴一噘。 “不是不说……是不知道!”头陀直着两只眼:“龟孙王八蛋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样可不像是撒谎,甜甜莫名其妙地向他瞧着:“怪事……人总得有个名字呀!他是哪里人?打哪里来的?” 头陀还是摇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是个新科的举子,进士?”甜甜煞费思索,仍不死心:“再不是谁家的王孙公子? 手面儿好阔,好大方……就是……脾气大了点儿……” “嘿嘿……有钱人家哪!”头陀说:“管这么多干啥呀!反正有钱就好了,再说,长相总也不赖吧?” “那倒也是……”甜甜笑了,一时绯红了脸,“要不然我也是不来……别瞧他有钱,钱再多要是人讨厌,我也犯不着……” 空头陀嘿嘿笑了两声。一眼瞅见了对方姑娘胸前的大串明珠,不由为之一怔,这玩艺儿记得来时不曾看见,不用说多半是得自庙内恩客的赏赐。 好阔气的出手,怪道小丫头片子直夸他大方,敢情是每次来都从不落空。 想向她要点什么,却是“庆春坊”的那乘小轿子来到了,押轿的老妈妈花枝招展的打扮得怪模怪样,老娇精似的,这阵子山坡台阶,爬得她直喘气儿,不等到跟前就坐了下来。 一看见她空头陀简直都怕了,生怕她上来噜嗦,慌不迭揭开了轿帘,把甜甜让了进去。 “姑娘你请吧,不送你啦,下一次是……” “十四……忘不了……” 甜甜的声音,听着也是舒服。紧接着放下了帘子,小轿抬起来打了个转儿,一径地向山下去了。 空头陀这才似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眼巴巴地瞧着轿子走远了,刚要转向回去,却是有人放他不过。“呔!空头陀!你干的好事!” 空头陀吓了一跳。 面前人影一闪,跳出来个小和尚。 “啊!北斗小师傅,是你……” “是我,怎么样?” 小和尚手叉着腰,满脸气愤,大声叱道:“你干的好事,居然把女人带到庙里来了,看我不报告老师傅打断你的狗腿!” “嗳呀……”空头陀只吓得脸色惨变,“小师傅你可不要胡说……什么女人不女……” “你还耍赖,”北斗大声嚷道:“当我是瞎子吗?赫赫……老师父果然聪明,就猜出了你们有鬼,才叫我守在这里,果然……” 空头陀又自“啊!”了一声,“你说什么?是方丈师父要你……” “那可不是!”北斗和尚冷笑道:“老师父说这几天庙里有邪灵作祟,要我守看山门,哼哼,你看怎么样,果然被我捉着了你这个色鬼,没有什么好说的,走!跟我去见住持师父去!” 说时当胸一把抓住了头陀的僧衣。 空头陀“唷!”了一声,满脸堆笑道:“这又何必?小师父有话好说,何必……” 一面说,顺手把先时得自甜甜的一个银锞塞向小和尚手里:“这个嘻嘻……小师父高抬贵手!” 北斗小和尚怔了一怔,看着手里银子,呸了一声道:“你……好!还敢用银子买通我?看我不……” 刚要大声喊人,即见山门当前人影晃动,一连闪出了两个僧人。 前面一个,体态粗壮,生得浓眉大眼,年约四十上下,正是本庙住持和尚,法号“阿难”,一身武功了得,庙里和尚人人怕他,出了名的疾恶如仇,最是难惹。 后面和尚,皓首银髯,一身杏黄袈裟,法号“少苍”,却是本庙方丈师父。 眼看着庙里两个当家的高僧同时现身,只把空头陀吓了个魂飞魄散,“啊呀!”一声,便自愣在了当场,泥人似的不做声。 北斗小和尚乍看之下,也不禁全身打抖。 “啊……原来方丈……住持师父来了……弟子……他……他……” 一面说,手指向空头陀,却是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事,我们都看见了——”住持师父沉着脸向小和尚道,“没有你什么事,下去吧!? “是。”小和尚皇恩大赦般地磕了个头,刚要离开。 “且慢!”老方丈唤住他嘱咐道:“到山门站着,不许任何人出来!” “是。” 再次应了一声,小和尚才自转身一溜烟也似的跑了。 看着小和尚背影消失离开之后,阿难和尚霍地面色一沉,怒叱道:“大胆空头陀,你可知罪!” 身势一闪,“呼!”地一声,一阵风也似,纵向空头陀当前,手势乍举,待向空头陀脸上掴来。 却是方丈师父的一声:“阿难!”唤住了他。 阿难大师停住了手,奇怪地向方丈回头注视。 “老师父……这厮……” “阿弥陀佛!”少苍方丈双手合十,长长颂了声佛号,喃喃道:“这件事怪不得他…… 怪在那一日的贵人挂单,既收了他,便有今日之事……阿难,你空自随我参佛多年,恁地还是如此火爆脾气!南无阿弥陀佛——” 一面说时,老方丈竖起了右手,又自颂起了佛号,手上一百单八颗黄玉挂珠,随手而垂,一颗颗黄光净亮,耀眼生辉。 阿难和尚轻轻一叹,说了声:“弟子知罪,是弟子莽撞了……”便自后退一步。一时目光灼灼,直向面前的空头陀逼视过来。 空头陀脸上饶是挂不住,呐呐地说了声:“我……弟子……参见两位师父……弟子知道错了!” 话声出口,双膝一屈,便自跪了下来。 眼前衣袂飘风,噗噜噜长桥卧波般掠过一人,瞧了瞧,正是少苍方丈,起落如风,落地无声。老和尚好俊的轻功! 只以为他的来意不善,空头陀只吓得打了个哆嗦。 “方丈师父……饶命……” “阿弥陀佛!”老方丈望着他微微点头,“你起来答话!” “是……”空头陀叩头站起。 “我只问你,这事情有多少次了?” “这……弟子……” “实话实说!” “是……”头陀呐呐道,“总有五六回了!” “好畜生!”阿难和尚咬牙切齿道:“你干的好事……是谁要你做的?” “是……”头陀颤抖道:“弟子是听令叶先生、宫先生……” “大胆!”阿难和尚圆瞪两眼道:“不是关照了你,要称呼他们师父么?” “是……弟子忘了……弟子对外面人一直都没有提起过……” “还要提起什么?这种事情都做了,还要提起什么?还要提起什么?!你说,你说?!” 越说声音越大,阿难和尚眉剔目张,声色俱厉地直向空头陀大声逼问。却是老方丈的一声“阿弥陀佛”,使得他陡然忆起,身形微欠,向后退了一步。 老方丈慨叹一声,呐呐道:“是老衲关照他,要他今后一切,俱得听令两位居士行事的……” “是……”空头陀总算抓着了救星,“是方丈师父这么关照弟子……来的!” 阿难和尚冷笑道:“你还要嘴硬,方丈师父要你听令行事,是要你听这个令么?你……” 老方丈叹息一声:“这也罢了,我再问你,这事情可有外人知道?” “什么……外人……”头陀呐呐道:“除了庆春坊的人……并没有外人……知道……” “阿弥陀佛……”老方丈点头道:“记住,今后不可,你下去吧!” 想不到如此轻松,空头陀心里一喜,磕了个头忙自站起来跑了。 “老师父!”阿难和尚大是不解望向方丈:“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算不算与他无干。”老方丈银眉频眨,冷冷哼了一声:“来,你跟着我,我们瞧瞧他们去!” 话声方住,便自又宣起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推开了爬满牵牛花的一扇边门,这便是本寺号称“北园”的偏殿了。 少苍方丈与阿难师父进了院子。 “老师父”阿难和尚站住脚手打问讯道:“这些人太过冒失,说话傲气得很,回头要是冲撞了……依弟子看这件事就由弟子去处理吧!” 少苍方丈清癯的脸上兴起了一丝苦笑。 “依你说,又待如何处理?” “简单!”阿难和尚挑动浓眉道,“给他们三天的时间,叫他们走!一了百了,从此干净!” “阿弥陀佛——” 少苍方丈银眉频眨,深深以为不可地摇着头。 “既是如此,何必当初?”老师父话声里透着寒意,“这因果二字,看来你还不甚明白,这件事万万不可。阿——弥——陀一一佛——” “这……”阿难眸子里大是悬疑:“老师父……今日事非比等闲,弟子以为非从严办不可。” “不要再说了!” 少苍方丈面色微愠道:“你如此疾恶如仇,大非问禅之坐,须知一恶一善,皆非佛意所喜,重要的只是在一个原来自我。” 阿难和尚应了个“是!”后退竖掌念佛。 少苍方丈冷冷说:“不要以为你我身在佛门,天天吃斋念佛,便比别人明心见性,早登彼岸,须知佛祖看重的乃是一个赤裸裸、活生生的生命,准此而观,一个女人的闯入佛门与一个和尚的‘枯坐青灯’都无非是一种‘性’的展现,这当中只是认识层次的区别而已,只要不失其真,一样有其可爱之处,妙在接下来的‘证’不‘证’而已。” 阿难和尚额上青筋暴露,一连应了许多个“是”字,金色泛红的脸上,已见了汗珠。 老方丈看得出他的倔强,心知不是眼前三言两语,即可收教化之功,惟其倔与强不失其真,亦有可爱之处,便自不再与他多说。 “这件事……我自能处理,你只随去一观便了!” 阿难和尚又应了个“是!”字。 少苍方丈看着他叹息一声道:“当日这位施主来庙之日,我就知道有许多不妥,却是一个‘难’字!” 阿难道:“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说是住到开春就走……如今都夏天了,难道还要再住下去?” 少苍方丈看着他,犹豫了一下:“你还不知道么?他们是……” 才说到这里,却是有人来了。 却只见先时的那个空头陀在前,身后跟着两个素衣俗士,一路大步而前。 这两个俗人,他们却是认得的。 前面那个留有黑须,身着灰绸直裰的四旬文士是叶先生,后面那个矮胖矮胖,着月白衫子的三旬汉子是宫先生,这个人最难说话,却是一并来了。 老远的就定下了脚步。 叶先生双手抱拳,赔着一脸的笑:“这可是不……敢当,方丈师父住持师父都来了? 里面请,里面请!” “阿弥陀佛!” 像是句开场白,不来上这么一句老和尚就不会说话似的。 “二位施主近来可好,多日不见了……”老和尚单掌打着问讯:“有僭、有僭!” 叶先生说:“里面请吧!” 除去空头陀以外,四个人来到了殿里。 一进去就觉出了气氛不对,正面的三尊大佛,敢情全都由布幔子给盖住了,里面的摆饰也都给移动,换成了一般俗家待客的堂屋模样。 老方丈四下打量一眼,颂了声“阿弥陀佛”的佛号,银眉频频眨动,只是像对座叶宫二位频频打量不已。 “贵上主人近来可好?” “啊!好!好!”叶先生满脸堆笑道:“两位大师这是……” 阿难和尚“哼”了一声:“你还要明知故问么?……你们要大空干的好事!” “阿难!”老方丈低声一叱,止住了住持和尚的话头。随即转向叶、宫看道:“二位施主知道?” 在他慈祥却不容狡辩的目光之下,叶先生颇似尴尬地笑了,抬起一只手,捋着下巴上的黑须,叶先生“咳”了一声:“原来是这件事,哈哈……” 阿难和尚忍不住道:“这件事还小么?传扬出去,我们这太苍古寺以后谁还敢再来烧香了?不来烧香,今后的香火账可就……” “阿难!”老方丈再一次压住了他的话,却是该说的也都说了。 “噢!”叶先生笑了:“原来如此……这就不劳挂心了!” 说着仰起头来,眼望殿梁一派自负地笑了,抬起来摸着胡子的那只白皙素手上,戴着个碧绿碧绿的翠玉“扳指”。神态里涵蓄着十足的官人习气,与今日庙里循佛念经的隐者身份,却是大相径庭。 “这件事,今天早上我家主人原是关照过了!”叶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其实二位即使不来,回头我也要打发人去请。” 老方丈“嗯!”了一声,又是一句“阿弥陀佛”。 叶先生这才微微一笑,看向宫先生点点头道:“拿来了没有?” 宫先生“嘿”了一声说:“有!”站起来,一只手抄向里衣,肚子往前一挺,由里腰抽出了个黄绸子包儿,长方形,小枕头也似的,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叶先生两只手接过来,看样子分量不轻。 “我家主人关照,多有打扰,这里是三百两银子,就算是布施贵庙的香火钱吧!” 说时双手奉上。 老方丈“阿弥陀佛”了一声:“这就不敢当了!” 话声未完,阿难大师却已把银子接了过来。入手分量极沉,足证所言不虚。 两位高僧尽管平日吃斋念佛,却也不能免俗,对此“阿堵物”亦有偏爱。 银子一到手,脸色可就缓和多了。 阿难大师把银子放置几上,双手合十道:“请问贵主上大名……” 宫先生道:“姓朱。” 叶先生忽然咳了一声,接道:“诸葛一一赫赫……是个复姓,‘诸葛’先生……” “啊!是是……” 只要银子到手,管他什么姓都好。 阿难和尚笑得眯起了眼睛:“凡是于敝寺有大布施的善士,我们都要把他老人家的大名刻记在后面佛塔,长受本寺的供奉,请转告贵主人诸葛先生……阿——弥——陀— —佛……南无阿弥陀佛——” 一面说,他犹自不放心地解开了面前绸包。 呈现在眼前的,是十五锭大小光泽同一式样的官式元宝,用一个特制的银盒盛着,崭新耀眼,这类出自朝廷府库,非自各省藩库的供银,一般民间很少过手,自是通用如常。眼前银锭,格式一致,圆圆团团,十分光滑,像是出自山西的官银,俗称“光锭”,显然还是全新的。 两位和尚不约而同地一齐颂起了佛号。 一锭二十两,十五锭便是三百两之数,一望即知。 叶先生似笑不笑地道:“我们一行,一时半时还动不了,以后怕还多有打扰,尤其占用了贵庙的偏殿……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家主人关照,如果贵寺如有开销,我们会按时布施,这一点大可放心。” “阿弥陀佛!”阿难大师双手合十道:“贵主上太客气了……”看了方丈师父一眼,正自盘算着先前的那档子事,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怪在老和尚更似一团和气,心里压根儿就没这件事似的。 当初来的时候就莫名其妙。 也是这位叶先生接的头,布施了二百两银子,说是开春就走,一行人二十来口子,老的老、少的少,虽是衣着朴素,却是举止不俗,派头十足。看在那二百两银子的份上,便自胡里胡涂地收留了。 后来打听出来,说是来自安南的一帮子珠宝客商。朝山进香来的。再住住,发觉到味道不对,敢情是这帮子香客派头好大,并不像是买卖商人,更不像什么虔诚礼佛的善士,大块吃肉,大坛喝酒,经常是筵开不夜,只差着没有女人。实在不像话,老方丈忍无可忍,亲自过来交涉了一次,安静了几天,又自故态复萌。 终致于落到了今日田地。 老方丈可也不是傻子,几经观察,旁敲侧击,乃自断定了此一行的大有来头,据他看这伙子人多半是来自京师的官宦人家,说来可笑,那个被称为“诸葛”先生的对方主人,直到如今,他还不曾见过,有人说是个翩翩公子,又有人说是个老头儿,无论如何,这类人家出身自是开罪不得。至于又为什么住在自己庙里,冒充朝山拜佛的香客,且又久住不去,可就讳莫如深,耐人寻味了。 三百两银子的突如其来,再一次平息了和尚心里的怒火。 只是身为本庙的方丈师父,庙里发生了这种事,不能不管。 “阿弥陀佛!”老和尚竖着右掌,颇似为难地道:“刚才发生的事情,施主谅是知道的了?这事情……若是为庙里僧人悉知,可就不好……” 叶先生应了两声“是”字,半天才呐呐道:“我家主人年纪还轻,山上住确是太寂寞了一点……” 顿了一顿,叶先生含笑道:“再说当日住进来时,方丈师父也曾说过可以便宜行事……。” 一旁的宫先生大声道:“哪个庙里不来女人?又何必大惊小怪!” 两个和尚对看了一眼。 老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终是不要过于招摇才好。” 阿难大师道:“方丈师父说的是……阿弥陀佛——贵主人既有此好,何不每隔时日,到外面走走?这样双方两便,岂不是好?” 宫先生“嘿嘿”笑道:“和尚说得轻松……要是能这样当然是好……” 叶先生沉着脸,没有说话,那样子显示着有几分不耐。终于老方丈叹了口气道: “若是有所碍难,也应在夜里……” “对了!”住持大师说:“夜里大家都睡了,总比大白天叫人看见的好!” 叶先生这才笑了,习惯性地端起了茶碗,却无人为他高呼一声“送客”,毕竟是年月不对了。 俄顷间,叶先生白皙的脸上,显示着一丝落寞的伤感,都已经快四年了,他仍然还不能完全平静下来,那就更遑论他嘴里所谓的那个年轻气盛的主人了。 “我知道了……” 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叶先生苦笑着点点头说:“二位师父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不送你们了!” 话声方住,却自里面闪出了个人来。 猿臂蜂腰,精瘦偏高的个头儿,一身青绸子长衣,却在腰上扎着根白玉闹腰,黑亮黑亮的眼睛,极是有神,年岁总也在三十上下,却是唇上干净,连根胡碴子也没有。 “慢着!” 这人轻叱一声,上前儿步,转向叶先生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叶先生怔了一怔,道:“这个……怕不大好吧?” 精瘦汉子道:“先生是这么关照来着,说是这几天气闷得很……” 人这么高,岁数也老大不小的了,却是声音透着尖细,清脆一如妇人。 两个和尚原待告辞离开,此人的突然闯入,出声呼止,不由得心里大是存疑,便只得坐着不动,面面相觑。 叶先生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好吧!” 这才转向少苍方丈含笑道:“我家主人静居不耐,忽然动了禅心,要请方丈师父入内一晤,请老师父你就劳驾一趟吧!” 少苍老和尚“啊!”了一声,面现笑靥地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随即站起身来。 对方这个年轻主人,他早已心生好奇,难得是他有此一请,自不愿失之交臂,倒要会他一会,若能就此点化,使他归心佛祖,也当是功德一件。 阿难大师只以为自己亦可同往,喜孜孜地也自站了起来。 却是后来的那个长身青衣汉子,把身子一横道:“先生只宣见方丈和尚,你就不必去了!” 阿难和尚不由脸上一红,哈哈一笑道:“好!那么贫僧不便打搅,这就告退了!” 一面说,收拾了桌上银子,仍用原来的绸子包包好了,提在手里—— 宫先生嘿嘿笑道:“大和尚走好了,我送你一程!” 阿难和尚道:“不敢劳驾。”合十向方丈、叶先生一挥,随即转身步出。 却是宫先生也跟了出来。 “大和尚,你可走好了。” 宫先生快走几步,凑近了阿难和尚身边,笑道:“银子拿好了,重得很,我代你拿着吧!” 一面说,伸手向着对方手上银包就抓。 “嘿!” 阿难和尚陡地把银子向后一收,就势一个快闪,掠出四尺开外,脸上神色大是诡异—— “阿——弥——陀——佛——宫施主这是……” 矮壮外形的宫先生,一脸堆笑道:“和尚不必多心,我家主人开的是独门大买卖,有的是银子,既然给了你,便不会无缘无故收回来,只是怕和尚你手劲不够,拿不稳!” 说着姓宫的便自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往日相处,这个姓宫的最是不好相与,据知有几次庙里和尚误闯到了他这偏殿,无不遭受他的毒口凌辱,什么“秃头”“狗日的”不绝于口,听在阿难和尚耳里,大大不是滋味,早就有心要会他一会,想不到今天他竟然消遣到了自己头上。 一霎间,怒由心起。 “施主你这是狗眼看人低!”阿难和尚冷冷一笑道:“怎么!讥讽我出家人没见过银子么?” 宫先生霍地脸上变色,怒叱道:“大胆!” 话出人起,交晃间,已到了和尚当前,五指分开,陡地直向和尚脸上叉了过去。 掌风疾劲,力道万钩,敢情是个练家子。 大和尚浓眉一挑,说了个:“好!”脑袋瓜子一晃,硬生生把脖子向右面错开了半尺。 宫先生的这一掌可就落了个空。 他却是不甘心,冷笑着叱了声:“接着你的!” 身子骨陡地一拧,硬生生把出去的手又自收了回来。 一收即吐,“嘿!”第二次反摔而出,向对方和尚小腹上力推过来。 阿难和尚在庙里是个出了名的好身手,想不到今天竟遇见了敌手。 “这是何苦?” 话声出口,一只右手已自挥出。 施展的是佛门的“大摔碑手”,头也不回地反摔出手,不偏不倚地与对方手掌迎在了一块。 “噗!” 两只手掌会在了一块。 两个人都“铆”上了。 不要看这么轻轻的一接,却是双方内力的总结所在,随着彼此内力的一吐——“嘿!” 和尚“哼!”了一声,纵了个高儿,足足蹿起来一丈七尺,落向了山墙一堵。 宫先生也不轻松,脚下连打了两个踉跄,吃醉了酒样的,踏出了五六步,才自拿桩站稳。 “好——你个贼秃。” 话声未已,只觉着脸上一热,竟自涌出了一口浊血。 向和尚哼了一个“好!”字。坏在出了口气,嘴里一甜,情不自禁地也自呛出了一口鲜血。 半斤八两,谁也没有落了便宜。 竟然是势均力敌,两不吃亏。 (2) 定了一会,和尚才冷冷地颂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好厉害的‘按脐’功夫,幸会幸会。” 右手打了个问讯,也算是见面之礼,身子一晃,就此落身墙外。 宫先生也自无趣,料不到这个阿难和尚如此厉害,竟是小看了他,一时间心里悻悻,大大改了以往对庙里和尚的轻视之心。 却是那一面,老方丈“好戏出场”,热闹得紧! 这位先生的架子好大。 在外面的板凳上枯坐了好一阵子,犹不见传话接见,少苍老和尚却是好修养,只把串黄玉念珠在手里来回把玩,嘴里念念不绝像是在念经。 这间佛堂,最是安静,如今却成了对方贵人先生的睡房,门外红木条凳上,长时地都坐着个人,随时听候着里面的差遣,规矩好大好大,断非一般俗客商家模样…… 老和尚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由不住又自低低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真个盘算不出对方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珠宝商人?一个珠宝商人能有这么大的派头、排场? 万万难以令人置信。 佛堂珠帘“哗啦!”一声卷起,叶先生满面春风由里面走出来。 “我家相公有请,老师父可以进去了!” “阿——弥——陀——佛——” 老和尚欠身站起,刚要迈步,却为叶先生横身拦住:“老师父——” “施主……” “老师父,”叶先生脸色微窘,含笑说道:“我家相公平素养尊处优,被人奉承惯了,一向说话托大,回头说话……” “阿弥陀佛!”老和尚合十笑道:“施主不必关照,这个老衲知道,一切无妨……” 叶先生点头道:“老师父深明大体,实在难得,你是出家人,跳出红尘之外,大可兔去俗礼,回头相见,就不必跪拜了。” 老和尚登时一愣,接着颂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什么“跪不跪拜?”压根儿他就不曾想过。哪来的这许多规矩?叶先生这么说,他只是听来好笑。 叶先生还要说什么,珠帘卷起,一个瘦长留有黑胡子的中年汉子,自内探头道: “和尚快进去了,相公等久了!” 少苍老方丈唱了声“阿弥陀佛”,便自启步进入,坐在红板凳上的年轻听从,慌不迭为他撩起来帘子,老和尚双手合十,向着叶先生略一欠身,便自迈入。 里面的摆设变了。 原先的三尊佛像都用大幔子遮了起来,檀木香案挪到了中间,成了对方的书案。 那一面锦帐半曳,黄绸覆面,布置了好大好阔气的一张睡榻,佛殿的几张红木太师椅,都挪了进来,布置成一个如意待客摆设图式。显然是老和尚以前所不曾见过的…… 因为地方够宽敞,便在睡榻与书案、客座之间特置了一层幔帘,里外两层,间以轻纱,被一个如意玉钩轻轻勾起,看起来顿呈无比雅致、气势。 主人诸葛相公,正在写字,老和尚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仍然低头写他的字。 老方丈轻轻颂了声:“阿——弥——陀——佛——”待将说话,后面跟进来的叶先生却冲着他,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出声儿。 老和尚便只得住口不言,心里大是纳闷。脸上故示轻松地做出了一片笑容。 乘此机会,倒要打量一下这位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个头儿不高不矮,肤色不白不黄,看上去倒似有点金红那样的颜色。相书上有所谓“满脸飞金”,大概就是这般气色了,只是眼前的这位,器宇容或不凡,却显示着一种难以比拟的孤高,年纪不大,不过是三十来岁的一个青年,眼神里却透露着极其深执的沉郁与坚毅,黑而浓的眉毛,也同时下少年人一般意气风发,却是直贯于眉心间的一道直纹,使他看起来老成而持重,总似抑压着一种冲动、苦闷什么的…… 好特殊奇怪的一种气质。 老和尚平素善于相人,这一霎,当他注目于眼前青年人时,不知怎地,心里有一种强力的震撼,特别是当对方青年向自己投以目光时,那种感觉尤甚。 “阿——弥——陀——佛” 以老和尚平素之养性修心,这一霎亦不免心里大是起伏,竟然显示着几分难以自持,不自觉地再一次颂起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冗长的佛号声音,使得对方青年不觉仰首一笑。 “老和尚你这是干什么?念个没完没了的?”接着搁下了手里的笔:“得!送你一幅字,写好了!” 老和尚愣一楞,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身旁的叶先生已道:“还不赶紧谢过?跪下磕头?” 老和尚一欠腰,双手合十,又是一声佛号,逗得对方青年哈哈大笑道:“又来了,又来了,和尚不用多礼,过来瞧瞧我写的可好?” 少苍老方丈正为着“跪下磕头”这码子事心里别扭,对方青年这么一来,却合了他的心意,嘴里应了一声,直趋而前。 不经意那个留着黑胡子的中年瘦长汉子却自边侧抢先一步,站在了青年身边。 一股无名力道,传自中年汉子,气势饶是可观,竟使得老和尚急欲欺进的身子为之一挫。 很显然,这意思是要老和尚的身子不要太靠近了。 老和尚自幼从佛,七岁练功,练的是“童子功”,由于一辈子童身,功力极是可观。 却是眼前这个中年瘦高汉子,功力更不含糊。 行家出手,剃刀过首。 虽是不着形相的轻轻一触,老和尚亦是肚里有数,单掌直竖,颂了声:“阿弥陀佛一——”冲着当前留有黑须瘦高汉子微微一笑,便自定下了身子。随即向着桌上的那幅字看去。 鹅黄色的宣纸上,落着四个大字: “涤我忧心”。 没有上款,下款四个小字,却是“听蝉阁主”,字迹虽不甚工整,却有气势。 老和尚又是一声佛号,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老衲拜受了,”老和尚银眉频眨,抬头看向青年笑道:“这听蝉阁主,想是施主的别名雅号了?” 青年莞尔一笑:“你这么说亦无不可,在你这庙里住,天天听蝉,哪里也懒得动…… 要是没有这点道行还真住不下去,来吧,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坐下聊聊吧!” 宾主便自在如意太师椅上落座。 自有一青衣侍者奉上香茗。青年向一旁侍立的叶先生道:“把程先生新给我刻的那方印给盖上,另外把我收的那幅观音大士绣像一并赐给庙里,算是给老和尚的见面礼吧!” 叶先生应了一声:“是……”便自听差行事。 近看对方青年,同字脸相,通天鼻梁,双颧高耸,直贯耳根,惜乎眉心低洼,气色不开,有如群山竞耸间的一片盆谷,此一不足终成最大遗憾。 相术中所谓的“龙飞不振”、“马走玉堂”料是指此而言了。 再看对方青年,五岳有亭,坐如金钟,面有朝阳,体不露筋,分明极贵之人,黑白瞳子间那一点皎皎神光,不怒自威,分明有慑人之势。 看到这里,老和尚心里“啊哟!”地叫了一声便自收回目光,不再审看,却是那一颗久寂的心,噗通通为之跳动不已,显然不再安静。 “施主今番结忧,不知在庙里还有多少耽搁?阿弥陀佛!是不是可以预示行止,也好……” “这个……”青年想想,摇头道:“很难说……还说不准儿……” “是是……”老和尚缓缓抬起头来,不自觉地与对方青年目光又自交接。 “怎么,嫌我们住的太久了?还是怎么了?” “不不不……施主你多心了!” 正巧叶先生拿东西进来,聆听之下,站住脚道:“施主这个称呼不好,有失尊重,老师父你还是改称‘先生’吧!” 青年一笑不言。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老衲遵命,就改称先生吧……阿弥陀佛!” 青年看着他道:“和尚你今年多大了?” “老衲行年七十有六,先生贵庚?” “我二十……”一笑不答,反问对方道:“你看呢?” 老和尚颔首笑道:“也就是二十出头,先生年轻有为……先生你是贵人之相啊!” 青年看着他说:“这么说你还会看相了?” 老和尚颂了声:“阿弥陀佛!”却是笑而不答。 这却引起了青年的兴趣,身子坐正了道:“那就给我好好看看吧,看看我今年的运道怎么样?” “先生——” 一旁的叶先生趋前,微微欠下身子,面作苦笑道:“这……不……” 青年叹了一声道:“算了!”身子向后一靠,十分气沮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 一眼看见面前的老和尚,便自住口不说。 他原是想向老和尚问佛问禅的,却是一刹那间又自兴趣索然。 想了想,乃自问道:“你这庙里什么时候有庙会?” “这个……”老方丈答道:“每年正月十五……还早。” 青年点点头,索然道:“好像也看不见什么进香的客人!” 叶先生接腔道:“他这里山太高了,走一趟也累得慌!” 老方丈说:“对了,是远了点儿……” 青年看看他道:“我在这里住着无聊,老和尚你看看能有什么乐子没有?” “阿弥陀佛!”老方丈怔了一怔,口颂佛号道:“出家人生活就是这样,先生说的‘乐子’不知是些什么?” 青年道:“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热闹好玩就好!像是唱庙戏,打架摔交什么的都好!” 老方丈听着不觉“呵呵!”地笑了。 叶先生脸色尴尬地道:“先生,他们这是庙里,不作兴这一套,只有番僧的喇嘛庙会才有这一套……” “喇嘛庙跟这个庙又有些什么不同?一样都是信佛!” “啊……分别可大了!”老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事却要由根本说起,先生若有意问禅,老衲愿从头说起!” 青年说:“你就说个‘禅’吧,什么叫做‘禅’?” 老方丈又是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先生见问,这‘禅’吗,本是种无言的空境,话虽如此,却也不是随便说得的,顿禅作略,有如守关,寻常听个‘禅’字,也当河边洗耳,若问及‘佛’,更要漱口三天……” 青年聆听至此,不由哈哈笑道,“哪里有这许多讲究?这么麻烦,我不听了!” 老和尚又是一声“阿弥陀佛”道:“老衲只是这么譬仿而已,只是告诉先生听禅问佛,理当庄重而已,设非正心诚意,等闲不能将此二字提挂嘴边。其实天地间一切,举凡语言文字,起心动念,俱有禅意,而扬眉转目,搬柴汲水,无非禅机,那是一种无限的境界,可说三天,又不可说一字,这番意境端在一个人的‘悟’与‘性’上,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青年点点头,微笑道:“说得好,像是个有道高僧,今天我累了,改天叫曹先生去请你来,咱们再好好谈谈……这些日子,我常常想,人生真是虚空,一个人富有四海,权能通天,其实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只是这番道理,却要退一步后才能着想……” “对了!”老和尚频频点头道:“阿弥陀佛——檀越能见及此,亦是不容易了。” 青年笑道:“话虽如此,要我真剃度出家,一天到晚阿弥陀佛,那个罪可更不好受,好了……” 说时他伸了一下胳膊,懒洋洋地看向叶先生道:“送给老和尚的东西备好了没有?” 叶先生道:“备好了,字也干了!” 说时把一个绸子包双手奉向老方丈。老和尚接过来道:“阿弥陀佛,老衲愧受了!” “你走好了!”青年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地道:“我还会派人去叫你,好好跟你谈谈!”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老方丈站起来合十告辞,青年身子靠后,索兴连眼睛也闭上了。 中年瘦高汉子站在青年身后向着老和尚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说,老方丈便自这样地退了出来。 揭开珠帘,走出殿堂。 叶先生跟随一步道:“方丈师父借步!” 老和尚停下脚步,白眉下搭道:“叶施主有话要交代么?” 叶先生嘿嘿笑道:“还是那句话,我家主人性喜安静,不喜外人打扰,住在这里的事,万不可对人提起,却要老师父记好了!” “这个不庸交代,老衲知道了!”老方丈微微一笑:“说到贵主人性喜安静,却似未必,依老衲看,他的凡心不断,眼下静极思动,却要防上一防,阿弥陀佛,老衲言尽于此,暂且告退了!” 合十一拜,便自转身自去。 叶先生一直走到外面禅堂,站在窗前目睹着老和尚离开偏殿,才自转身步回。 走了几步,便看见矮壮的宫先生,正在一角蒲团上盘膝运功,不由微微一愣。 ——他的实在姓名隐讳,如今的名字叫宫天保,一身功夫不弱,尤其精于气功,有“十步叩钟”之能。所谓“十步叩钟”即是在十步之外,以内气功力发掌钟鸣,这般能耐,自非易与。 却是这一刻看来,宫天保像是甚为疲惫,脸色黄焦焦的,他两膝对盘,双手按脐,正在作一种内功的提吸,脸上滚动着汗珠,整个身子都像是散发着热气。 叶先生走到他跟前,奇怪地打量着他。 “你怎么啦?病啦?” 宫天保长长地吐了口气,一面擦着脸上的汗,苦笑了一下:“咱们小看了这些和尚,敢情是还真有功夫!” “什么……” 宫天保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道:“差一点栽在了那个贼秃手里……” 随即将方才与阿难和尚动手经过说了一遍。叶先生听后沉静片刻,点点头说:“这么看起来,这个少苍老和尚应该也有一手……” 宫天保道:“那还用说?差不了!”随即又道:“看起来今后倒要仔细防着他们一点了!” 叶先生摇摇头,吟哦道:“倒还不至于……”一时面现喜色道:“要教我来说,这是好事,你想,和尚们要是身上有功夫,谁还再敢来此刺探?往后的日子应该好过得多了!” 宫天保愣了一愣,问道:“你真以为这些和尚靠得住?” “这一点不必担心!”叶先生手捻黑须,笑眯满眼道:“只要咱们的银子按月不缺!” “对啦!”宫天保嘿嘿笑了几声:“老哥这两句话算是说对了,别看这些和尚一嘴一个阿弥陀佛,满像这么回事的,其实眼睛睁开,就认识一个钱!” 叶先生说:“世道人心嘛,谁又不是一样?自然……”微微苦笑了一下,向对方调侃道:“如今这个世界,像你我这样的人是不多了!” 宫天保哈哈笑了两声,皱了一下眉,立刻止住。 “你的伤……” “不碍事,两三天就好了!”宫天保笑笑,向叶先生嘱咐道:“东家先生那边不要提起,免得他老人家多心……” 叶先生点点头:“这个自然!” 接着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是南唐后主的词,我们这一位竟然也犯了这个毛病,唉!这一阵子荒唐得厉害!” “你是说……” “我真担心,这几天要不是我一再劝说,你猜怎么着?”叶先生只是摇头,苦笑频频。 “你是说,东家先生他老人家要……” “他想到外面溜达,你看这件事怎么能行?” 宫天保“噗哧!”笑了一声:“年轻人嘛,照我说,这些年也真难为了他老人家。” 叶先生冷笑一声:“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一有个失闪……后果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宫先生叹了一声:“话是不错,可是老这么闷着,也不是个办法,弄不好闷出了病,又岂是闹着玩儿的?” 叶先生刚要说话,即见陪侍主人身边的那个瘦高中年汉子匆匆来到眼前。 “先生招呼你们呢!” 叶先生一怔道:“什么事?” 瘦高汉子道:“说是闷得慌,想要出去走走!” “坏了!”叶先生向宫天保看了一眼,跌足道:“你看怎么样?”便自匆匆向佛堂步入。 龙州北里,庆春坊。好漂亮、香艳的一个地方…… 华堂邃宇,层台累榭,其实不过是个“女校书园子”。女校书者,妓女也,“女校书园子”说白了无非妓女堂子,俗称的“窑子”而已。 今天的客人好像特别多…… 一片莺燕声后,姐儿们穿花蝴蝶似地四下飞着……琉璃吊灯璀璨出一派奇光异彩,阵阵丝竹与姑娘们的婉转娇喉,叠落在梦幻般的如海香光里…… 时间约摸在亥时前后。寻芳的客人,持续不断,仍然方兴未艾,看样子真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鸨儿谢金宝,精瘦精瘦的一个高挑身子,穿红着紫,打扮极是娇艳。今年四十好几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当门一应,顾盼间自有风骚。 她人长得瘦,却有飞燕之娇,当年是红极一时的名妓,如今当了鸨儿,凭着天生的伶巧,能说善道,左右逢源,不过是几年的光景,已是艳名四播。提起“庆春坊”,不用说,当然领袖群芳,在龙州称是上这行当里第一块招牌,真个唯我独“骚”。瘦娘谢金宝的艳名也就不胫而走,远近皆知。 看看人来得够多了,堂子里座无虚席,姑娘们四下奔逐,香汗淋淋,已是难以周全,应是打烊时候。 瘦娘扭动着细纤的身子,来到了结有彩灯的朱漆大门,娇嚷一声道:“关闸子啦!” 两个伙计应了一声,刚要关上大门,一辆朱漆马车,却在这时来到了眼前。 车把式“叭!”地甩了个响鞭,马车突地停了下来,晃动着的两盏黄铜琉璃大灯,摇晃着熠熠金光,好讲究的一辆油壁彩车。 瘦娘“唷!”了一声,冲着两个毛伙道:“等一等。” 凭着她那一双天生的势利眼,一眼即可看出,来了阔绰的有钱主儿。 “这又是哪来的爷儿们?天可是晚了!” 话声未已,车把式已跳下车辕,打开了后座车门,下来了三个人。 一个黑瘦黑瘦的长身汉子。 一个留胡子的中年文士。 另一个却是仪态不群,穿着不俗的锦衣青年。 只瞧上那么一眼,便知道三个人全是生客。财神爷上门,哪能不刻意巴结?! “三位老爷里面请……” 跟上来请了个万福,不容她抬起来身子,来客三人,已进了大门。 瘦娘喜孜孜的一溜子小跑,打后面跟上来。 “喂……三位老爷!” 来客好大的架子,浑然不知,一径前行,穿房廊直趋画堂。 四面锦绣,香光如海。 有人呼奴喝雉,有人击节高歌,邻面丝竹断续着姐儿们的引吭高歌,灯彩纱筛,四面香光,描绘出眼前的极尽迷离风骚。 此间乐,再无别思。 便自在抬头的一溜鳌山灯架下,三个人停住了脚步。 画堂里颇似有人满之患。 软榻、锦座,满都是人,香烟粉雾,软红十丈,几有插足之难。 绵衣青年待将迈步进入,却为那个中年文士拉住了袖子,身后黑瘦汉子赶上一步,贴近在少年身旁。 “嗳唷我的爷儿们……可赶死我了!” 瘦娘赶上来直喘着气儿,抓着粉绢的手,只是在胸上抚着,眼角儿斜着一睨,己定在了青年身上。直觉地认定,他才是三人之间的正主儿。 “唷……这是谁家的小舍人!相公主儿?奴家可是眼拙了……头一回来?” 锦衣青年剔眉一笑,模样儿恁地风流。 “少胡说!”中年文士一副正经样子。却是人来了这里,总要有几分风流识相,诚所谓“沾着边儿麻过来……” 是以,方才说了这么一句,中年文士脸上便自又缓和下来。 “这是我家诸葛公子,还不见礼?” 瘦娘喜着应了一声,又是一个万福,却让锦衣青年的一只脚风流地勾了一下首…… “用不着——”锦衣青年目光有情地瞟着她:“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一开口可就透着生,仿佛还是个不经事的雏儿,把个久历风月的鸨儿直逗得“咯咯” 笑了起来。 “哟……公子爷,这可是从哪说起呀!敢情您是不常来呀?” 锦衣青年“嗯”了一声,点头说:“是不常来……头一回……” “头一回?啊唷……” 瘦娘睁大了眼,却是有些难以相信。一旁的中年文士咳了一声:“怎么,让我们在这里干站着?” “哪儿话呀,大爷……”瘦娘满脸笑靥道:“快里面情!”紧跟着一声娇唤:“妙哥儿,看座儿呀!” 即把一行三人迎进画堂花厅。 人声纷杂里,直穿过正面花厅,绕过玻璃画屏里面另有天地。 地上铺着猩红的长毛藏毡,四面书画,绣槛文窗。珊瑚长榻,兰花玉烛。极尽侈华之能事。好华丽阔气的待客所在! 锦衣少年颔首方赞了个“好!”字,不觉怔了一怔,脸上现出了不悦。 敢情是有人捷足先登,先来了,占住了珊瑚坐榻。 中年文士面色一沉,转向鸨儿道:“这是怎么回事?” 瘦娘笑说:“不碍事的,三位老爷只管先饮茶歇着,回头有了相好的人,里面还有地方!” 一笑解颐,玉手轻拍。 “妙玉、雪君……姑娘们都来呀!” 一声娇呼,群莺乱飞,燕瘦环肥,挤了一屋。 如此阵式,虽不曾把眼前三个生客吓住,却是极见新鲜。 中年文士素行谨慎,不觉眉头一皱。锦衣青年却是看着好玩,一笑转身,便自在珊瑚长榻上坐了下来。 这里原来坐着个贵客,细长细长的一张吊客白脸,留着一绺山羊胡子,看来年岁约在六旬上下,身边站了个青衣童子,捧拿着此老的一杆黄玉玛瑙烟袋。 此刻,这个人正自把一双褪了靴儿的双脚,翘在一个姑娘的腿上,且容那个打扮花哨的俏丽粉头,用着粉团儿也似白嫩的一双玉手,轻轻在他腿上拿捏。 另一个酥胸半露的白皙粉头,原是紧贴在他身后,为他拿捏着两肩上的骚筋,却是眼前无端地杀来了这伙子人,大大地败了他的兴致,瘦削的吊客脸上,老大的不乐意,却还忍着不曾发作。 却是青年这一坐,大大地触了他的忌讳。三角眼为之一瞪,便待发作,谁知来客青年公子身边的那个黑瘦汉子,恁地鲁莽,一伸手便把他推开一旁。 “闪开!” 却是手劲儿大了一点,山羊胡子的白瘦老头儿一身骨头架子,如何当得他这般手劲儿?身子一歪,“啊哟!”一声,一个咕噜,几乎滚了下去。 “大胆!” 老头儿一跳而起,脸都青了。 “哪里来的三个混帐东西?还不给我叉了出去?!” 一开口,显然官腔十足。 老头儿一身蓝绸子合领长衣,长可及地,袖长过手,垂约近尺,腰上束着根垂玉杏带。戴了六合一便帽,花白的发上,犹自落着半面网巾,一身穿戴,虽是从俗,明白人一眼即可看出,实是出身官场的人物。 原来明制,官员平日衣服,虽是宽窄不拘,各取自便,却是袖子宽长与大襟长短,有严格限制,一般来说,袖子越宽、越长者,代表官位越大(自然有其一定极限),襟长亦然。 观之眼前这个白瘦老儿一身穿着,虽然谈不上一二品大员的身份,却也应有四品之尊。 一声咆哮,语惊四座。登时全场寂然无声。姑娘们俱都花容失色,躲闪一旁,噤若寒蝉。 瘦老头穿着一双高脚素帛长袜,手指向座上锦衣青年,气得声音打抖道:“哪来的野小子,竟敢占上我的座位?……” 脸色一凛,转向瘦娘,怒声叱道:“瘦娘,你过来!这是从何说起?” 瘦娘素知此老脾气,原是再熟也不过的常来之客了,正因为平日过于稔熟,才对他失了些应有的尊敬。却是这一霎的忽然发作,出之意外,一时也不禁有些着慌! “嗳唷,罗老大人……你这是怎么啦吗……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犯得着吗?……” 彩蝶儿似地偎了过去。 “老大人您请坐吧……何必呢!” 一面说,瘦娘施出狐媚,举手搀扶,却为罗大人狠狠地把手给甩了下来。 “少给我来这一套!” 罗老头子脸色透青地怒瞅着她:“不要多说,先叫人把这三个东西给我撵出去!” 话声未已,面前人影一闪,那个先时举手把他推倒地上的黑瘦汉子,已来到眼前。 “大你的狗胆!” 话出手到,只一把,已抓住了罗老头子胸衣,后者“啊哟!”一声,才自叫出一半,已为来人不容分说,左右开弓“啪!啪!”赏了两记耳光。 “啊哟哟……” 老头子怪声叫着,只觉着两颊火辣,对方手劲儿忒大,真仿佛把他嘴里的牙都打掉了。 “反了……反了……云儿,去,去……去把谢五他们给叫进来……” 他身边的一个童儿,聆听之下,刚一撒腿,却为黑瘦汉子足下一探,绊了一交,噗通!摔倒地上。 黑瘦汉子更不迟疑,一抬腿,“噗!”地踩了个结实。云儿负痛登时哭叫起来。 “不可一一” 出声喝止的却是三人一行的那个中年文士,看看事闹大了,他好担心,一面出声唤住黑瘦汉子,一面转向珊瑚坐榻上的锦衣青年。 “先生……” 锦衣青年微微一笑。大人不见小人过地看向黑瘦汉子点了一下头:“放了他们!” 黑瘦汉子应了声:“是!” 手脚一松,后退当门而立。 如此一来,无人敢于进出。 罗老头子身子一歪,在张太师椅上坐下,只气得全身打抖:“好……好可恶的…… 东西,你们这是反了……你们竟敢打……我?……” 一旁的鸨儿瘦娘,目睹着这般情景,吓得变了颜色。 “嗳呀……这位公子……你们……打不得呀!嗳呀呀……你们可是闯了大祸……这位罗大人,他是御史老爷呀……” 座上青年聆听之下,只是冷冷发笑,一旁的中年文士却不禁脸色变了一变,转向青年道:“公子爷!我们还是走吧!” 锦衣青年“哼”了一声,冷笑道:“是哪里的御史大人?” 瘦娘却是不知,罗老头子捂着脸只是哼哼,倒是那个叫云儿的童儿,狗仗人势地叉着腰大声道:“我家大人是这里的察院御史罗文通,罗老大人,你们好大的胆!” 锦衣青年摇摇头,冷冷说道:“没有听过,我只知道一个叫商皓的广西御史大夫,你可认得?” 那个童儿方自发愣,座上的罗老头子忽地止住了声音,霍地坐直了身子,向锦衣青年打量几眼,十分诧异地道:“认得的!那是御史府的左都御史大人……新近才告老还乡,你……怎么认识他老人家?” 锦衣青年“哼!”了一声,却是不答。半天才冷冷说道:“一个小小察院御史便敢如此作威作福!岂不该打?我且问你,既是察院御史,怎地不知自爱,在此风月场合逗留不去,你可知罪?” 罗老头不禁为一骇,转而挺躯道:“你……你是什么人……也配问——” 话声未已,当门而立的那个黑瘦汉子,已自闪身而前,再次断喝一声:“大胆!” 罗老头几曾为人这般喝叱过?却是方才被打怕了,经对方黑瘦汉子出声叱喝,顿时作声不得,却是心里一口怨气出不来,只把眼睛看向一旁的瘦娘:“你……这几个人是哪里来的?瘦娘你可知道?” 瘦娘原为罗老头子挨打,生怕事情闹大了,她这妓院不免受到牵连,此时见来人青年公子器宇不凡,开口说话,气焰更较罗老头大得多,想来出身不凡,不免将计就计地道:“这位公子是打京里来的,他家老太爷如今官居一品,当今的太师爷呢!” 这句随便的一制,却把罗老头儿听得当场一惊,再看当面青年,果真器宇不凡,即使随行的那个中年文士,甚而黑瘦汉子,也都仪表堂堂,不似随待贱役之流,所谓“宰相门下官七品”,看来诚然不虚。一时间气焰大熄,只望着对方发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3) 锦衣青年手摇纨扇,扇坠儿竟是核桃大小的一颗明珠,衬以他右手无名指上的一个翠玉扳指,两相辉映,果真有几分骄人的气势,那一双灼灼神采的眸子,自一开始,即不曾把眼前这位官居四品的罗大人看在眼里。 罗老子耳目观之下,乃自断定来人绝非好相与,却是心里一口怨气难出,正不知如何自处。 当面锦衣公子却也识趣,为之一笑道:“如此花月良宵,且莫为你这个俗物坏了清兴,李长庭!” “在!”黑瘦汉子趋前躬身听令。 “咱们手下留情,且饶过了他这一回!”锦衣青年一派轻松地说:“给我送客!” “是。”黑瘦汉子单膝下跪,高应了一声,转身起来,直走向罗老头面前。 “姓罗的,你就请吧!” 罗老头一连哼了两声,连说了两个“好!”字,霍地站起来,招呼身边童儿道: “我们走!” 瘦娘趋前笑道:“送罗老大人!” 老头子忽然一挥袖子说:“用不着……”转身自去。 甜甜姑娘总算找来了。 她是这里的头牌当红姑娘,设非是锦衣青年的豪阔出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她由别人的房里硬给招唤过来的。 黑瘦汉子李长庭与中年文士叶先生,都躲了出去,这间房子里便只剩下了锦衣青年一个人。 进门请安问好之后,甜甜姑娘才认出来这个强梁的客人,原来是他——他就是那个住在庙里的奇怪客人,一时又惊又喜,脸上充满了笑靥。 “我说是谁能有这个本事……原来是你?我的大相公你怎么来啦?” 一面说,小鸟依人样地偎了过去,却把一只粉酥酥的白嫩皓腕,轻轻攀在了对方肩上。 锦衣青年想是等久了,沉着张脸,老大的不开心样子。 “怎么……生我的气了?好啦!……人家这不是来了嘛!”一面说,玉手轻推,娇躯投怀,只是在对方身上腻着:“人家不知道是大相公你嘛,要知道是你,我飞也飞过来了……” 嘤然一笑,便自腻在他身上。 锦衣青年伸手一推道:“去!”甜甜身子一跄,差一点坐了个屁股蹲儿。 “哟……大相公,你这是怎么啦?”眼睛一红,甜甜那副样子,像是要哭了起来。 “我只问你!”锦衣青年说:“这会子你都上哪去了?让我好等!” “我的爷!”甜甜怪委屈的样子:“还能上哪去呀?左不过是命苦哟!陪着人家有钱的大爷消遣,叫咱们往东咱们往东,叫咱们往西……” “不要再说了!”青年手拍桌案怒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叫你甭再接客人了,你怎么……” 甜甜呆了一呆,不免向着面前青年一再地打量不已,这件事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我的爷……你说这种话?”突然她趴在桌子上,呜呜有声地哭了起来。 “那还不是命苦……不接客怎么办?”一边哭,甜甜抬起了脸,热泪涟涟地直向锦衣青年望着:“我这个贱身子,除了爷以外,谁怜惜?谁疼?……大相公你多可怜咱们,就别再怪罪了好……” 小模样原就娇憨动人,这一伤心,宛若梨花带雨,谁还再忍心苛责?便是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心,更何况郎本多情?! 看看气不起来,锦衣青年这才叹息一声:“别再哭了,算我错了,好吧!” 经此一言,甜甜便为之破涕为笑,红着两只眼施施然又自偎了过来。 “相公爷,都这么晚了,不在庙里歇着,怎么会想着来了这里?……” “你不乐意?” “我乐意!”甜甜学乖了,嘴更甜:“我打心眼儿里就乐意!” 一只手攀在青年肩上,恁地有情样子,她说:“打前儿个和大相公分手以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颗心里头,就只有大相公你一个人的影子,成天价扑通扑通!干啥都提不起个劲儿,相公爷,你说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嗯——” 未后那一声娇哼,语音含糊,却把一半香腮,贴近到对方脖子里,樱唇半开,既麻又痒地咬着了青年的耳朵珠子…… 烛影摇红,更漏已深。今宵苦短,应是安歇时候…… 手挽玉人,吹气如兰。 这一霎,魂儿飘飘!锦衣青年方自欠起身来,待将吹熄了床前的灯,却是扫兴。 外面有人叩门。 “笃!笃!笃!”一连三声。 紧接着传过来那具随行黑瘦汉子的声音:“先生开门!有要事禀报!” 锦衣青年愣了一愣:“是李长庭?” “是……”黑瘦汉子十分急促的声音道:“先生再耽搁一会,迟了来不及了!” 话已至此,青年只得下了床,所幸衣带未解,不然要大费周章。 门开了。 黑瘦汉子李长庭却不敢贸然进入,向后面退了一步。 青年不悦道:“什么事这么急,明天说不行么?” 李长庭又往后退了一步:“迟了便坏事了……先生!” 他声音放小了,就近青年身边道:“衙门里来人察客,不一会就到这里啦——” 锦衣青年陡然为之一惊。 “这……又是怎么回事?” “准是那个姓罗的捣的鬼!”李长庭说:“这里的鸨儿正在前面应付,看看招架不住,叶先生要我赶紧护驾,通知先生,这就离开!” 锦衣青年悠悠地出了口气儿,却也无可奈何,冷笑道:“怎么走?” “叶先生已由前面先走了,我侍候先生由高里来去!” “好吧……”青年不悦道:“先候着!” “遵命!” 弯身一欠,李长庭退向暗处站定。 锦衣青年怅怅关上了门,反身回来。 甜甜约摸着也猜知出了什么事情,仰着脸,迷惘的样子:“什么……爷?” “有事,得走了!” “走……现在就走?” “嗯!”锦衣青年一面整理着身上衣裳,看着面前的甜甜,心里可真教舍不得。 “大相公……您别走……” 甜甜老大的不依,一扑而上,紧紧抱着了他的身子。 “我不愿您走……就是不让您走……” “傻丫头!往后我还会常来,快起来!” 甜甜仰起脸,嘟着嘴:“真的,您可别哄我!” 锦衣青年摩娑着她雪白细嫩的肌肤:“我几曾又骗了你?甜甜,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娘家姓田,小名叫……”抬头一笑,害羞地说:“不好听,就别说了……” 说到这里,外面又在敲门,李长庭的声音道:“爷,得走了!” “知道了!” 锦衣青年由身上摸出了个翠玉雕饰一——只玉老虎。 “这个你拿着……过两天想着来庙里……我得走了。” 甜甜接过玉老虎,瞧了一眼,笑逐颜开地握在手心里,扑上去一抱,便自腻在了对方怀里。 “干嘛老送我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你不喜欢?” “谁说不喜欢?您瞧……”背过身子,把贴胸的一个玉坠掏出来:“这不是大相公送的吗?人家一戴上就舍不得摘下来了 锦衣青年还要再说什么,外面已传过来嘈杂的人声,这才为之吃了一惊,叹息一声: “我走了——” 甜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乍闻人声,吓了一跳。这当口锦衣青年,已拉门步出。 李长庭就在门口候着,一口长剑已执在手里,正自焦急,见着青年出来,才自松了口气—— “快着点,爷,背着您吧!” 锦衣青年还在迟疑,灯光闪烁,一行人已现身当前月亮洞门。 果然是衙门口的来人。 一共是六人,挂着腰刀,拿着锁链,气势汹汹,一副要拿人犯的样子,鸨儿瘦娘赔着笑脸跟在身边,老远看见,吆喝道:“相公爷,衙门口查房来啦——” 话声未了,为首的矮子捕快,已扑身而前,大声喝叱道:“站着,不许动!” 几名捕快,更是不容分说,“刷!”地扑了上来,几把腰刀,团团把二人围在了中间。 李长庭闪前一步,挡在锦衣青年身前,冷冷笑道:“你们想干什么?” 矮子捕快手上拿锁链,哗啦啦在手上甩着,打着一口广西乡音,厉声道:“我们是干什么的?问得好!”说时一双细长的三角眼,频频在二人身上转动不已。 “不错,就是你们两个!” 冷笑一声,他接着道:“老实告诉你们吧,查房是假,有人把你们给告了,没什么好说的,跟我们到衙门去一趟!”一甩脖子:“给我拿!” 其中一人抖手飞出了一道锁链,直向锦衣青年脖子上套落下来。 却是李长庭眼明手快,左手一探,哗啦一声,抓着了飞来的链子,叫了声:“撒手!” 霍地往回里一带。 来人捕快,那等蹩脚身手,如何当得他的神力一带?身子一个打跄,直向前面倒了下来。 却为李长庭飞起一脚,踢中前胸,“砰!”一声,直挺挺地仰面摔倒,登时不再动弹。 众人乍见,俱都惊叫起来。 “反了!”矮子捕快大吼道:“你们敢杀官拒捕?!” 话声未已,却为李长庭反手一掌,击中在脖颈之上,这一掌力道不轻,矮子捕快嘴里“吭!”了一声,便自倒了下来。 群声大哗里,李长庭已护侍着锦衣青年闪身长廊。 剩下的几个捕快,眼看着对方黑瘦汉子如此厉害,不过是照面的当儿,已收拾了两个同伴,哪里还再敢妄动,一时间俱都呆若木鸡,就连鸨儿瘦娘也吓傻了。 一行人只是伫立原处,呆呆向这边看着。眼看着那个黑瘦汉子护侍着锦衣青年,消失于暗夜之中,俄顷间,拔起来一个黑影子,宛若深宵巨雁,已自上了墙头,接着闪了几闪,便自消逝不见。 禅房里点着盏高脚油脂松灯——灯焰由仰头作势的仙鹤嘴里吐出来,光彩熠熠,摇动起一室的迷离,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味道。这味儿据说有清心爽智之效。 阿难和尚脱光了上身,骑在条凳上,少苍老方丈正在为他背上推拿按摩,力量不小,阿难和尚满头满脸都是汗珠子。 推着推着,和尚“哇!”的一声,呛出了一口瘀血。 “好了!” 老方丈后退一步,坐下来,脸有喜色地道:“这口血总算出来了,出来就好了!” 阿难和尚大声喘着气,用块布巾一面擦着,一面道:“只当是口浊血而已,谁知道这么厉害,要不是方丈师父手法高明,弟子真还浑然无知,阿弥陀佛——” 老方丈也跟着颂了一声佛号,冷冷说道:“伤你的这个人手劲儿不弱,多半练过磨磐功夫,这是属于北派少林的功夫……难道此人早年出身少林?” 阿难和尚摇摇头道:“这可不像,老师父也见过,就是那天那个姓宫的!” 少苍老和尚点头说:“我知道,见过他……” 说时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一趟,站住了脚说:“阿难,依你看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那个姓诸葛的青年,又是什么人?” 阿难已穿上了僧衣,谛听之下,拧着眉毛,十分费解地道:“不知道,真的弄不清楚,老师父不是说,他们是安南来的珠宝客人么?” 少苍老和尚点了一下头:“实在是很难说……我原来以为那个姓诸葛的是来自京师的宦门子弟,可是看看又不像……说是贩卖珠宝的客商……味道总似不像……那青年后生好大的气派,那样子简直像是个皇帝……” 未后的这句话,倒似把他自己给提醒了,愣了愣,十分震惊地道:“难道他真是?…… 阿弥陀佛——这可就难以令人置信了……” “老师父你是说……” “不……不……”老方丈呐呐说道:“还没有准儿……” 阿难和尚道:“这阵子安南闹事,听说杀了很多汉人,听说朝廷派了征夷将军朱能到了龙州,这几天龙州城内外,到处都是军人,说是来了好几十万,看来这地方要打仗,不得安宁了。” *注:据明史载,永乐初年,安南(今日越南)叛臣胡一元父子,杀害了明朝册封的安南国王陈天平,自立为帝,永乐大怒,遣成国公朱能为征夷将军统兵八十万以伐。 老方丈喟然叹道:“我知道了——” 阿难和尚道:“这么看来,这个诸葛公子,或许真的是安南的珠宝商人,因为避难而来到我们这个庙里……也说不定!” 老和尚呐呐地宣了声:“阿、弥,陀、佛……你说得不错,总之,为了庙里的宁静,诸葛施主人住我们庙里之事,千万张扬不得……你要切切告诫本寺弟子,谁要是走漏了风声,从严治罪!” “弟子遵命!”阿难合十领命。 一霎间,传过来晚课的当当钟响声音。阿难和尚随自欠身告辞,向外步出。 禅房里便自剩下老方丈一个人。 萧萧山风,颤抖着棉纸窗棂,荒山狼号,听来倍觉凄凉。 推开窗户,向着西面偏殿瞧瞧——那里还亮着灯,显然诸葛公子一行都还没有歇着。 老方丈缓缓收回了手,一霎间心绪烦乱,再也不能安静。 他心里藏着一个极大的隐秘,这个隐秘一天不经证实,他心里一天就不能持平宁静。 虽是个跳出红尘的出家和尚,当今大事,却也不曾昧于无知,特别是四年前,本朝天子建文皇帝于燕王攻破京师,城破之一霎,深宫走失的那档子传说,江湖上早已经喧腾一时,众说纷纭,传言之一,便是建文帝来了云贵,这件事证之三年前工部尚书严震直巡视云南在泽州的忽然而死,据传便是严氏在泽州遇见了建文君,悲怆羞愧之下,吞金自尽。 老和尚不是个简单人物,风尘异人也,一身内外功夫,甚是了得,生就侠肝义胆,虽然羁身沙门,却是极有义气,眼前这人诸葛居士的种种异端,在在启人疑窦……两件事扯在一起,运思筹想,莫怪乎老和尚那一颗古井无波的心竟然为之大乱了。 脱下了身上的杏黄袈裟,把一条紫罗绸巾,紧扎腰际,虽是大袖飘飘,却也无碍行动。 老和尚决计要到偏院走走,看看那个诸葛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临行之前,他把半碗残茶泼倒地上,两只脚分别践踏,鞋底既湿,可利于高处行走,即使在滑不留脚的琉璃殿瓦上,也不虞行足滑倒。 外面星皎云净,月色如银。 轻登巧纵,倏起倏落。 不过是三五个起落,已到了西边院子。 这就是被称为诸葛居士一行人所下榻的偏殿了。 老方丈一身轻功极是了得,却也由于阿难和尚的大意负伤而心存警惕,不敢大意。 在他眼里,那个与阿难和尚对掌互伤的宫先生,也许并不是对方阵营里最厉害的人物,真正厉害的人,在他看来,应该是青年居士身边的那个高瘦汉子李长庭。 李长庭这个名字,还是他这两天才探知的。 这个人机智深沉,目光炯炯,那日一见,观诸他几个很小的动作,老和尚即已测知他的不好相与,是个相当碍事扎手的人物。 老和尚今年七十八了,自幼出家,练的是“童子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几十年一天也没断过,只是佛门静寂,与人无争,武术这玩艺儿,也只是拿来强身而已。 却是,今夜似乎多少派上了一些用场。 眼看着他施展杰出轻功——“潜龙升天”,一缕轻烟般的灵巧,已拔上了殿阁。 如果他所记不差,对方那个青年居士便应是下榻在这间殿房里。 山风阵阵,引动着殿檐间落叶萧萧作响。 原来对方青年居士所住的殿堂,十分宽敞,四面轩窗衔接着环有雕栏的平台,地上铺着罗底方砖,月色里景致如画。 此时此刻,纸窗上映着灯光,更似有人在低声说话。 老方丈刚要偎身过去,耳边上响起了沙沙脚步声,一个人由侧面甬道现身而前。他便临时机警,掩藏于石栏之后。 来人手托食盘,长衣飘飘,一径来到眼前,俟到接近佛殿正门前丈许左右,足方站定,却由殿檐暗处闪出了个人。刷地掠身而前,挡住了来人去路。 “给爷送点心来了!”来人站住身子。 后者说了声:“知道!”即由来人手里,把点心盘子接了过来。 来人说:“今儿个的莲子欠火,不顶嫩,怕是不合爷的口味儿,没法子,蔡厨子这两天心里烦,闹情绪!直嚷着住不惯山里,要走!回头禀明叶先生得好好说说他。” 蔡厨子显然是一个人的外号,职掌厨房炊事,话里已有交代,想是他不习惯住在山里,已有离去之意,是以今晚这碗清蒸莲子不尽理想,有些儿欠火。 后来现身的那人“哼”了一声,冷声说道:“告诉他给我放明白一点,别以为出了宫,就没人能管得了他,没有叶先生的命令,他要是胆敢跨出这庙里一步,哼哼!小心他的脑袋!” 说了这句话,转身走向正门,在门外大声道:“爷的点心来了!” 里面有人应着,才自开门让他进去。 嘿!敢情是规矩不小。 老和尚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越加地心里激动,不能自己。 这个人到底是谁? 其实不俟再探,他心里已有数儿了。 乘着那个人送点心进去的空档,老和尚展动长躯,起落之间,已贴近佛殿。 紧跟着一长身,施展“月移星换”身法,呼地袭上了大殿一角。 这里的一切,不用说他熟极了。 身子一上去,往前面一矮,便自掩身于画檐内侧,再不愁为人所发觉。 可喜的是,就在他眼前面,嵌着一扇八角形的通气窗户,据此以视,佛堂里巨细无遗,尽收眼底。 殿房里点着五六根高盏白烛,光焰熠熠。 那个复姓诸葛的锦衣青年,盘着双膝,坐在椅子上,正自由面前人手里,接过夜点——清蒸莲子。 而那个呈送莲子的人,竟然双膝跪地,把一个黑漆盒盘高举过顶。 老和尚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更加认定自己之所料非虚。 原来人前人后,这里的规矩不一,称呼亦是有别。 眼前静夜无人,不必再事伪装,自以本来面目相对应处。 青年居士拿开碗盖,用镶有象牙把柄的小小银匙勺吃着碗里的莲子,才吃了一口,便停住皱眉道:“不烂,不能吃!” 跪着的那人说:“启禀皇爷,蔡师傅这两天身子不好,闹病,换了个人,手艺差了些!” 这一声“皇爷”总算揭开了谜底,所谓的诸葛居士,什么珠宝商人……全是假的,胡诌乱盖,对方锦衣青年,诚然正是传说中流亡在外的前朝天子——建文皇帝。 他的真实姓名应该是朱允炆。 果然他还活着,而且就住在自己这个庙里,甚至于这一霎,就在自己眼前。 这个突然的证实,即使原已在老和尚算计之中,无如眼前面对的一霎,亦不禁带给他极大的震惊,心里一阵子忐忑,说不出的又惊又喜…… “阿弥陀佛,果然是他……是他……” 心里一个劲儿地颂着佛号,一双眸子眨也不眨,直盯向座上少年——少年天子。 虽说是亡命在外,居难之中,这位前朝天子、青年皇帝仍然有其架式,派头不小。 不大习惯将就。 把个青花细瓷盖碗,重重搁在几上,怒声怨道:“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要什么没什么,想吃点什么都不称心……” 跪着的那个人,前额触地说:“万岁息怒,奴才这就去瞧着,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算了、算了!”皇帝挥着手:“下去、下去!” 跪着的人又磕了个头,才自起身,倒退着身子走了。 皇帝忽地转过脸,瞧着一边默坐的叶先生道:“叶希贤,我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启禀皇爷!”叶希贤站起来拱手道:“微臣遵旨,已差人打听去了!” “光打听有个屁用!”皇帝说:“程济呢?去了都半年了,人不回来,总该也有个讯儿吧!” 叶希贤、程济均非无名之辈,一为前朝监察御史、一为翰林院编修,听在老和尚耳里,禁不住心里又是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暗自忖道:“这两个人,竟然也还活着……” 却见那位前朝御史大夫,欠身抱拳道:“皇爷岂能不知?这阵子安南乱得很,去不得…… 听说朱能带兵来了,就在龙州!” “啊……” “还听说……”叶先生上前一步,小声道:“朱能才一来就病倒了,六军无主,进退不能,很麻烦……” 他的消息很灵,有些连老和尚也是不知。 老和尚看着,听着,正自入神,猛可里,身后疾风飘飘,忽悠悠落下个人来。 星月皎洁,照见来人蓦落的身势,宛似深宵巨鸟,一发而止,落地无声。 好俊的轻功! 一袭月白色的肥大长衣,却把截过长的前襟塞回腰里,露出来的一双高筒白袜,月色里分外醒眼,个头儿既瘦又长,往那里一站,单腿微曲,卓然鹤立,真有几分白鹤的出尘潇洒。 头上戴着顶瓦楞帽子,却是自眼目之下扎着一方帕子,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双方目光交接,老和尚自觉身形败露,不由得暗吃一惊。 对方来人鼻子里轻轻一哼,二话不说,腰身轻窜,“嗖!”纵身于两丈开外,落向侧面瓦脊。 这番邂逅,却是奇怪。 一时间,倒是老和尚难以自己,放他不过了。 脚踝上着力,施展轻功中“千层浪”的绝技,老方丈身形乍起,已袭向来人身后。 对方身法饶是了得,瘦躯间弯,箭矢也似地,又自窜了出去。 老和尚自是放他不过,紧蹑着他身后,力迫不舍,星月下直似一双大鸟,一追一遁,转瞬间,已是在百丈外。 跨逾庙墙之外,眼前乱山云集。 老和尚再无所忌,嘴里喝叱一声:“你还要跑吗?”脚尖着力,呼地掠身直起。 一起即落,如风赶浪,已到了来人背后。 忖思着来人绝非易与之辈,少苍老和尚手下再不容情,身形前耸之下,用双撞掌功力,直向来人背后击去。 来人高瘦身子,“呵呵!”一笑,倏地转过身来,却把双鸟爪也似的瘦手,由两面抄起,反向对方一双手腕子上拿去。 老和尚“嘿!”了一声,撤掌旋身,“刷!”地掠身丈外,那人跨前一步拿桩站稳,便自不再移动。 “阿弥陀佛!”老和尚手打问讯:“这位施主,深夜光临敝寺山门,有什么见教? 还请当面说明,要不然可就请恕老衲多有开罪了!” “哈哈!”来人仰天一笑:“我当是什么鸡鸣狗盗,原来是方丈大师父,这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知不罪,多多原谅!” 说时抱拳一揖,神色里极是自负。 打量着对方这番傲然神态,老和尚忽似有所悟及,“啊!”了一声,倏地愣住说: “莫非是岳天锡……岳老弟台……” 来人哈哈一笑:“老和尚眼睛不花,还真行——话声出口,伸手一扯,拉下了脸上蒙帕,现出了来人轮廓分明、轩昂气势的一张长脸,老和尚认了一认,颂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自哈哈大笑起来。 “采石一别,多年不见,岳檀越,今夜晚怎么会想到来到老和尚我这个庙里?” 老和尚脸上不失笑靥,显然是遇见了多年故旧、知己。 来人岳天锡双手抱拳,深深打了一躬:“来得鲁莽,大师海涵,老师父兴致不浅,怎么在自己庙里还用得着这般鬼鬼祟祟?” 老方丈哈哈笑了两声,不大自在地说:“此事说来话长,老弟台你初来是客,走,咱们回庙里说去?” 岳天锡哼了一声道:“正要拜访。” 老方丈说了个“好!”字,刚要转身,蓦地觉出有异,侧面前方树丛里似有人影一闪,一个人极其轻灵地拔身而起。 深夜里像是一只大鸟般的轻飘,惊鸿一现,又复隐身于沉沉黑暗之中。 老和尚“啊——”了一声,十分诧异地转向身边老友看去,便在这一霎,身侧树丛似有微风惊动,响起了轻微的一阵沙沙声。 以老和尚观察之微,自是知道有人来了。 “阿弥陀佛。” 嘴里颂着佛号,老和尚正待发言示警,身边老友岳天锡已自笑道:“是雪儿么?出来吧,人家看见你了!” 话声方顿,树丛间人影飘动,燕子也似的翩跹,面前已落下一人。 老和尚微微一惊,道了声:“阿弥陀佛!” 再看来人,竟是个长身窈窕的姑娘。 黑夜里看不清她的面貌如何,却是举动轻灵,极是利落从容,只看她来去如风,动作之敏捷,当可想知一身轻功必是不差。 乍然相见,唤了声:“爹!”便自在一边站定,只是用一双灵巧的眼睛,频频向老方丈打量不已。 “这是……”老和尚恍然记起对方似有个女儿,却是记忆模糊。 岳天锡莞尔笑道:“这是我女儿青绫,小名雪儿,和尚你大概还没有见过?” 老和尚细窥这位岳姑娘,英姿曼妙,体态婀娜,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菁华内蕴,一望之下,即知道身负绝功,大非等闲。 “阿弥陀佛。” 老方丈单手打着问讯:“姑娘好俊的一身轻功,看来是尽得令尊传授的了!” 岳天锡嘿嘿笑道:“老和尚这一次你可看错了,我那两手如何教得了她?这丫头造化不差,自小就被南普陀的‘六如轩主’所收养,三岁离家,十六岁那年才回来,今年十八了,一身本事比起我这个老爸爸来,可强得太多了!” 老和尚一声嗟叹道:“原来是六如先生的高足,这就难怪了……阿弥陀佛——” 岳天锡这方向女儿介绍道:“这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少苍老师父,上来见过。” 岳青绫叫了声:“老师父!”深深施了一礼,便自站立一旁。 不像时下姑娘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岳青绫却衣着素雅,长裙曳地,腰肢款款,衬着肩后的青霜长剑,饶是别有妙姿。 老和尚自觉这般衣着,大是失礼,仓猝会晤,却也无奈,总是素交称好,也就说不得了。 “岳檀越多年相知,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咱们就不拘俗礼,请随我来。” 话声一顿,双手作合十状,道了一声:“请!” 陡地拔身而起,月色里一如孤鹭白鹤,翻腾间已抄身丛岭。 岳氏父女却也不含糊,随着对方的前导,各自展现轻功,亦步亦趋,紧蹑着老和尚身影跟了下去。 眼前来到了方丈待客禅房。 为免惊俗,老方丈独自个先进去,换了袈裟,这才开门纳客。 岳氏父女坐定之后,老和尚才自唤了小沙弥倒茶。多点了一盏灯。彼此才得看了个清楚。 却见这个岳天锡,貌相清奇,论年岁当应是五十开外,却是发如黑染,一根白的都没有,眉眼间显示着一种孤高,很有些卓然不群气势。 岳青绫洁白素净,惟眉眼间秀中藏锋,颇有几分乃父的威仪,女孩儿家终是脸皮儿薄,老和尚多看了她两眼,便自脸上讪讪,随即把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飘向窗外。 “阿弥陀佛!”老和尚脸现笑容道:“老朋友深夜来庙,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现在总可以明说了吧!” “嘿嘿!” 岳天锡低笑了两声,目光炯炯看向对方道:“老和尚不要见怪,你道这庙里,我父女是第一次来么?” 老方丈愕了一愕。 岳天锡看了女儿一眼,继而笑道:“老实告诉你吧,这半个月来,我父女来了总也有七八回了,只是今夜遇着了你,才自现身罢了!” “噢……”老方丈微似惊愕:“这又为了什么?” “和尚你先不要问我,倒是你今夜鬼鬼祟祟,放着经不念,到人家住处偷看个什么?” “阿弥陀佛一一” 老方丈银眉频眨,双手合十道:“这么说,你我倒像是为着同一件事了?!” “看来是差不多!” 岳天锡喝了口茶,一面向老和尚打量着,脸上神态,含蓄着几分神秘。 “都说你这庙里风水不差,如今来了条龙,太苍得龙,地灵人杰,以后香火活该大盛特盛了!” 老方丈“啊!”了一声,轻轻颂着:“阿弥陀佛!”随即点头道:“这么说,老衲没有猜错,那位朱先生果然是落在我这庙里的了……” 岳天锡一笑道:“如今你的责任重大,老和尚你打算怎么样?” “阿弥陀佛!”老和尚呐呐说道:“任他真龙天子,又干我庙里和尚什么事,老和尚只作不知,平日所为,吃斋念佛而已,南无阿弥陀佛——” 岳天锡会意地点头而笑。 “这就对了!”他说:“其他的事交给我们父女来做吧!” “什么其他的事……莫非……” “这些日子风声很紧,老和尚难道你没有听说?” “没……有……”老和尚摇摇头,慨然道:“出家人也只是吃斋念佛而已!” 岳天锡冷冷说道:“征夷将军来了,有人说他此行奉有密旨,便是要搜查藏在你庙里的这条龙!” 老和尚微微一愣:“阿——弥——陀——佛!” 岳天锡道:“而且,我有确实的证据,京师大内也来了人,一个姓方,一个姓井,乃是当今逆皇跟前的两个败类,手底下很不含糊……” 老和尚“噢!”了一声,讶道:“你说的是方蛟、井铁昆这两个武林败类?……” 岳天锡点点头道:“原来老和尚你也认识?” “认识倒不认识!”老和尚说:“不过他二人早年在江湖的所作所为,武林中很有传言,后来听说投归燕王发了迹,以后倒是不曾再听说了,怎么他们也来了龙州?” 岳天锡眸子里精光四射,冷冷一笑:“他们要是不来,我也就不来了!” 老和尚不由轻轻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察言观色,不言可喻,岳天锡与上谓的方,井二人,设非结有深仇大怨,亦必有瓜葛,心里明白,却不曾说破。 岳天锡凌声道:“这两个败类,如今在逆帝朱棣手下当差,据说投效了锦衣卫,如今都有了功名,他们的来意,不问可知……老和尚,你却要十分仔细小心了。” (4) 老和尚来回地在禅房踱着方步……。 少苍老方丈站立窗前,喟然长叹了一声,缓缓回过身来,看向故人父女。 今夜他们的来,无疑于平静的太苍古刹,投落下了一颗石子,激发而起的层层涟漪,足使得一心向佛、心无杂念的老和尚为之意乱心惊。 一个不祥的意念,忽然感染着他,似乎让他觉得这所古寺自此而后,将不再安静了,而致使此一突起事端的那个“不祥人物”——建文皇帝,正是下榻在自己庙里。以往不知,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这个隐秘,反而无能推卸……关键在于老和尚本性亦属侠义中人,却与他跳出红尘的佛家身份,大相径庭,再者庙里五百僧众所倚所恃,亦不容许他稍有差池,这就让他感到十分为难,举棋不定了。 岳天锡十分明白他的处境,见状微微一笑:“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守口如瓶,一切都将无损!” 老方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呐呐道:“你放心吧,这件事不会由我嘴里传出去半个字!”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老和尚用着十分恳切的眼光,看向岳天锡道:“至于其他一切,只有交给老朋友你了!” 岳天锡哼了一声:“错不了!”便自站起告辞。 夜色深沉。 四下里虫声卿卿。整个庙宇笼罩在一片漆黑里,也只有低悬于禅房外的那一盏棉纸灯笼,散发着微弱的淡黄光色。 便在这个光度里,岳氏父女举手告别,燕子也似的,双双拔身而起,落上了琉璃殿瓦,有似一片轻烟般,消逝无踪。 打量着他父女那般去势,杰出轻功,老方丈亦不禁为之深深动容,双手合十,再一次颂出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整整的一天,建文帝——朱允炆都显得十分气躁。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个劲儿地在佛堂来回行走,不只一次踱向窗前,向外面打量着,这样的不宁,使得陪侍在身边的叶先生、李侍卫也为之心情忐忑,暗里担心。 “先生稍安……”叶先生说:“秦小乙人很机警,不会误事,大概也就要回来了!” 秦小乙是侍候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当时城破宫陷时,一并逃出。这两天朱允炆思念甜甜,几欲成疾,叶宫几位几经商量,无奈之下,才打发他去庆春坊,把甜甜姑娘接来一叙。 却是去了三个多时辰了,不见转回,生性急躁的皇帝,可就显得有些儿沉不住气。 “去!”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他说:“再打发个人过去瞧瞧!” 李长庭看着一旁的叶先生道:“这……” 叶先生赔笑道:“先生……这件事……” 话声未已,却听得前院人声嘈杂,似有脚步声传来,李长庭身子一闪,来到窗前,看了一眼,惊讶道:“陛下请退,有人来了!” 朱允炆才似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话声方住,门外传过来宫先生急促的声音道:“先生请快避一避,街门口有人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朱允炆还在纳闷儿,叶、李二人已仓猝催促他退出佛堂,后面有个暗间,便自暂时藏身那里。 来人一共六个,俱都膀大腰圆,一身戎装,佩着腰刀。 为首一个,浓眉大眼,身材矮壮,着青袍,前后着补,上面绣着只“熊”。本朝武官,共分九品,一二品大官,补子上应是绣的狮子,三四品为虎豹,五品是熊署。眼前这人敢情也有了五品的官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莫怪乎一副盛气凌人,气势汹汹模样。 却见他一路大步行来,老方丈与本寺住持大师阿难和尚,一左一右陪着他,意在拦阻。 一行人看看来到偏殿,即在进入了中庭的六角洞门处站住了脚步。 “阿弥陀佛!”少苍老方丈横身阻住了一行人走势,向着来人为首武官合十道: “这位将爷,里面为外客居士投宿挂单之所,不便打搅了!” “你混蛋!” 来人武官怒声叱着,手指着老和尚大声说:“你这个老和尚好不知进退,本人乃是奉了左将军之命令查钦命要犯,龙州城大大小小二十余处寺庙都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一再阻拦,惹火了老子,先拉下去打你八十军棍,看你又敢怎地!” 老方丈合十赔笑道:“军爷息怒,这里是佛门善地,哪里有什么钦命要犯?” 话声未已,即由那名千户武官身后闪出一个校尉,怒声叱着:“闪开!”一把直向着老和尚当胸推去。 少苍老方丈虽说身手了得,无如对方既是来自左将军官衙,龙州地区正为所辖,为了息事宁人起见,这类人物,自是少惹为妙,是以眼前校尉虽说出手推人,只要不为其所伤,也就不与他一般计较。 当下随着对方的出手,霍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名校尉出手甚重,原以为凭着自己的力量,对方老和尚万万吃架不住,还不是应势而倒?却是不知竟自推了个空,身子一跄,竟自差一点倒了下去。 却是站在老方丈跟前的那个阿难和尚,眼明手快,右手倏出,“噗!”地一把已抓住了这名校尉的手腕。 “阿弥陀佛,军爷你站好了!” 不知道是这个阿难和尚的手劲儿大了一点,还是别有古怪。随着和尚的手抓之下,对方校尉只觉得手腕子上一阵奇痛,真仿佛整个骨头都为之折断,由不住“嗳哟!……” 大声叫了起来。 “臭和尚,你?” 话声出口,这名校尉左手乍翻,“呼!”地一掌,直向着阿难和尚脸上掴来。 仍然是无能得逞,随着和尚的身子向下一缩,这名校尉的手“呼!”地打了个空。 为首那个武官千户,见状怒声吼道:“反了,你们这些和尚要造反不成!” 说时右手一盘,立即拔出腰刀,却听得一人大声道:“施不得!” 各人看时,却由偏殿内走出了个高大头陀。方丈与阿难和尚认出来正是打发这院子服侍杂务的那个空头陀,不觉微微一怔。 空头陀却是不慌不忙地来到面前,向着二僧合十礼拜道:“里面的居士先生说,不要紧,各位军爷既然要查,就请他们只管查看就是!” 老方丈原是有些担心,害怕事出仓猝,里面的人不好藏躲,眼前空头陀既然这么说,足证里面人已是有备无患,倒是不必再为阻拦。 聆听之下,老方丈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自退后不言。 来人武官怒视他一眼,冷笑一声:“走!” 一行人随即大步向殿门迈进。 一行六人,大步进入。 叶先生身着绸衫,早已恭候。身边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人。 宫天保。李长庭。 空头陀远远站住,高声道:“官老爷查庙来啦!”便自退开一旁。 为首矮壮武官手握住刀把子,圆瞪着两只眼,直瞪着叶先生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说时大步而进,一膀子搪开了叶先生,率先进入殿堂,身后五个人跟着一拥而入。 叶先生赔笑跟进来道:“我们是朝山上香来的百姓……” “混蛋!”矮个子干户手拍桌面大声叱着:“刚才为什么不叫我们进来?好大的胆子,你们胆敢抗拒朝廷的王法吗?” 叶先生一躬而揖,惶恐道:“小民不敢……”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这位前朝御史大臣,却已改了装束,头戴六合小帽,一身绸缎,阔气得很。 李长庭、宫天保也都穿着讲究,打扮成一副商人模样。 矮子千户大刺刺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下来,身后五个人一字列开,站立在他身后。 “好好地面不住,为什么住在庙里?你们是哪里来的?” “大人说的是……”叶先生呐呐道:“小民等……一来是朝山进香,二来也是逃命才来!” “逃命?逃什么命?” 叶先生赔着笑,却似愁苦地道:“小民等一行是从安南逃命来的!” 这么一说,矮子千户才算明白了。 “啊!原来这样……” 这几天朝廷正对安南用兵,成国公朱能新近拜受征夷将军便是因此而来,却不料这位将军才来到龙州便自病倒了,如今局势混乱得很,无论如何,用兵安南,势在必行,龙州地方邻接安南,两处商人来往,自是必经之地。 叶先生这番话,说得入情达理,一时消除了来人千户心里许多疑虑。 “这么说,你们原来是住在安南罗?” 说时,两只眼睛,在叶等三人身上频频打转。 “回大人的话……民等是来回两地的买卖商人!” “做的什么生意?” “是——”叶先生说:“珠宝生意!” “啊?!” 矮子千户顿时眼睛为之一亮,却又面色一沉,重重在桌上一拍道:“混蛋东西,你当老子没有见?还想来哄骗老子么?” 来人虽然是个千户,无如这类武人,平常书读得少,全仗军功发迹,平日盛气凌人,哪里会把一干百姓看在眼里?开口骂人,出口不净,更是家常便饭,却不知当前三人身份极是特殊,听在耳朵里也就格外不是滋味。 叶先生尚能置若无听,宫天保、李长庭二人已不由有些按捺不住,脸上为之忿忿。 尤其是宫天保,原就桀骛不驯,昔日的御前侍卫,加以一身武功出众,如何会把对方一个小小千户看在眼里? 聆听之下,他便首先忍不住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叶先生素知他的脾气,生怕他坏了大事,忙自咳了一声,大声道:“小民说的乃是实话,岂敢欺骗大人?” 矮子千户早在进门之先,已经留意到三人的穿着阔绰,尤其是叶先生手指上的一枚宝石戒指,熠熠放光,色泽样式甚是希罕,对方自承是珠宝商人,这话大致不会错的了。 矮子千户外表粗鲁,心里却偏多诡诈。其用心已是呼之欲出。 “混蛋东西!”聆听之下,他越发作势道:“还说不是欺骗?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叶先生已知他的用心,微微一笑说:“大人要什么样的证据才相信呢?” “混蛋东西!这还用说吗?” 一个高个子武弁接口说:“千户爷不信你们是珠宝商人,你们如果能拿出买卖的珠宝来证明,不就没有事了?” 叶先生点了头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心里却在盘想:看来对方意在珠宝,已是明显之事。钱财事小,如能为此脱得轻松,倒也值得。 他原来已有准备,聆听之下,却由袖里拿出了绸子包儿。 “这里便是,请大人过目!” 宫天保从旁接过,转向矮子千户道:“你要看么?” 矮子千户愣了一愣,未及答话。 宫天保“嘿嘿!”一笑,目露凶光,正待有所发作,叶先生咳了一声,道:“不可无礼!” 宫天保原已按捺不住,聆听之下,只得强压下心中一口闷气,将手上绸包递过去,却由那个高个子武弁接过转手呈上。 矮子千户拿在手上,匆匆打开,里面是一个缎面锦匣,打开来,珠玉满匣,一时面现惊喜,向叶先生看了一眼,匆匆合上匣盖,又自包好。 “很好!看来你们果然是贩卖珠宝的商人……这包东西,老子先带回去,请人看看,是真是假,再定发还!” 说罢站起来叱一声:“走!” 却不意宫天保横身而阻道:“且慢!” 矮子千户面色一沉道:“怎么?!” 宫天保扬眉一笑:“小人们做的是小本生意,大人若是拿走不与发还……岂不是……” “混蛋东西……你要怎么样?” “大人恕罪!”宫天保皮笑肉不笑说:“若是大人不见罪,小人愿意跟大人回衙一趟,等大人找人验完真假当面发还……这样可好?” 矮子千户一挑浓眉,方自叱了一声:“混蛋东西!”却是身边那个高个子武弁,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前者心里有数,顿时明白过来。 当下哈哈一笑,大声道:“你是怕我们吃了你们的油水?放心吧,老子们是当官的,岂能欺侮你们小民?既然你小子不放心,好,就带着你一块走!” 叶先生见宫天保终是忍不住挺身而出,知道他的用心,却有些放心不下,忙自向一旁的李长庭看了一眼。 李长庭为人持重,武功更在宫天保之上,若由他配合宫天保的出手,应是万无一失。 李长庭明白叶先生的意思,略略点头,就此抽身而去,旋即矮子千户一行告辞而出。 出得庙门,山花灿烂。 一径如蟒,迤逦直下。 却有四名持刀兵弁守护庙门,看见矮子千户一行出来,慌不迭趋前带路,一径向山下行来。 珠玉在手,想着此行的收获丰硕,矮子千户心情大是愉快。 手指山下,他大声说道:“我的车就在下面,回头你就跟我坐在一块,咱们亲热亲热!” 说着说着,他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奇特,衬着他凌厉闪烁的眼神,极似不怀好意。 宫天保陡然为之一惊,偏过头,向对方打量,无独有偶,这可也奇了,怎么对方的心思,与自己竟然不谋而合?! 那意思也就是: 宫天保想要干的,也正是对方所欲为。 可不是,接下来矮子千户的一番话也就太露骨了。 “小子,我把你好有一比!” 山道之中,矮子千户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只手握着腰刀把柄,目光灼灼,直向身边的宫天保盯着。 “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无门自来投!”瞪着一双大牛眼,矮子千户及兵弁,“刷!” 地一下子散立而开。 七八口腰刀相继出鞘,霎时间把宫天保团团围住。 宫天保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身子向后面闪了闪,倒踩七星步,把架式站稳了。 “怎么着,千户爷,你这是……” “你猜对了……” 呛当!一声撤出了腰刀——七星鬼头刀。 矮子千户脸现杀机,大声道:“我这是要你的狗命,还打算跟我回衙?别做你的大头梦了!” 话声出口,霍地一个虎扑之式,鬼头刀抡圆了,“呼!”地兜头砍下。却在宫天保一个快速左闪里,砍了个空,“当!”一声,落在了青石阶上,火光迸射里,拳头般大小一块石头,应势而落。 不用说,砍了个空。 宫天保的身子,应势而起,“呼!”落向七尺开外,一飘而停,固若磐石。 只此一个架式,便把现场各人吓了一跳。 “啊?!” 像是事出意外,矮子千户蓦地张大了嘴。 “你……” 真正料想不到,对方竟是有备而来,尤其惊人的是,他还是个练家子! “千户爷,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宫天保目射精光道:“今天倒要看看,谁要谁的狗命!?” 话声未已,身边人影乍现,一名差弁陡地由他左翼跃身而近。 随着这人的一声喝叱,掌中刀力劈华山,当头直落而下,倒也有些斤两。 宫天保身子一偏,滴溜一个打转——却在这一霎,一口银光四颤的缅刀已由腰间掣出。 刀出、刀起,唏哩!一响,像是拉起了一道白绫子样的潇洒,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来人拷拷大小的一颗人头,滚落直下,咕噜直下石阶,大蓬鲜血,冲天直起,像是骤落的一片血雨。 “哎唷唷……” 矮子千户一霎间吓白了脸,手中长刀一指,颤声道:“给我……拿!” 三四把刀一拥而上,蓦地把宫天保围住一团。 矮子千户却在这一霎,转身就跑。身后四人,亦步亦趋,慌作一团。 宫天保怒啸一声,待将纵身追赶,四口长刀,亦不能等闲视之,一场混仗,在所难免。 一霎间兵刃相磕,激发起强烈声响。 矮子千户在四名侍卫拥护之下,忘命逃窜,此番狼狈,已不复先时之神气活现。 马车在望,那一面犹有十数名兵弁,若容他逃到那里,再谋图他不利可就难了。 矮子千户一跃而下,跳得太猛了,跌了个元宝朝天,惊叫一声,一个咕噜又爬了起来。 此去山下,只是一箭之程。 只要容他一步到了山下,这条命可就保住了。 偏偏是有人放不过他。 一个人霍地闪身而出。 李长庭。 “啊!你?” 矮子千户简直吓傻了。 “你还想活?” “这……” 随着矮子千户的忽然退身,两名侍卫猛地直冲而前。两口刀左右齐上,一骨脑直向着来人身上砍来。 李长庭身子一转,闪过了右前方来势,曲身盘腿,只一下,便自踢中左面来人手上长刀,“哧一一”地脱手飞起,划出了一道经天长虹,足足有四五丈高下,一径向侧岭坠落。 李长庭好快的出手。 随着他旋风打转的势子,左手闪电也似地已自击出,“噗!”地正中来人之一的前胸。 这一掌力道千钧,直把这名武弁像肉球也似地击飞而起,噗通!摔倒石阶,登时胸骨尽碎,死于非命。 矮子千户杀猪也似的一声大叫: “来人哪!” 李长庭身势乍起,疾若飘风已来到近前。 随着他身势的蓦然前欺,掌中剑唏哩一抖,已压在了对方肩上。 仿佛是冰露着体,矮子千户直吓得打了个哆嗦,便自泥人样地站住不动。 “好汉爷……手下留情……别……别……” “拿来吧!千户爷!” 李长庭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 “什……么?” “什么?!” “噢……我给你、给你……” 一惊而语,这才明白了,慌不迭探手入怀,摸着了那个盛装珠宝的匣子。 “好汉爷!饶命!” 却在这一霎,矮子千户身子猝然向下一矮,元宝似的一个咕噜,直向着石阶下滚了出去。 生死一瞬,焉敢掉以轻心?! 别瞧矮子千户其貌不扬,却是心眼儿极多,由于早年出身草莽,在白山黑水一带,干的是没本儿的翦径买卖,也算是个练家子。 眼前这一式“金蝉脱壳”,施展得便甚是老道。 活像个皮球,咕噜一个打滚,眼看着已是丈许开外——妙在一路疾滚,其势未已,活似个滚地绣球,一路疾滚直下,随着他倒卷的身子,一双手掌贴地而撑,施展得极是灵活,霎时间已是数丈外。 这番施展,大出各人意外。 非只是李长庭不曾料到,即是矮子千户身边的几个差卫,也大觉惊异,呼号声中,直向着李长庭扑身而上。 李长庭飞足踢倒了一个,右手长剑紧接着绕了个剑花,“噗!”地一剑,劈中在其中一个脸上。 这一剑力道极猛,加以剑身锋利,直把这人半边脸连着一整个下巴一并劈了下来。 一条人影居高直下,巨鹰束翅般突现当前。 宫天保。 “那个老小子跑了!” 说话的当儿,矮子千户滚地人球样的,已临近山下。 李长庭叱了一声:“他跑不了!”陡地身躯腾起,倏起倏落,直向山下赶去。 矮子千户这一手“滚地绣球”,想不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场,险险乎由李长庭剑下逃出了活命。 眼前一路施展,百十丈山道斜坡,瞬息即至。猛可里奋身一仰,跃身而起。 这一瞬,李长庭、宫天保双双已自身后扑到。 矮子千户“嘿!”了一声,身子一个疾转,右手扬处,“刷!刷!”一连掷出了两口飞刀,分向二人飞来。 此人姓罗名旺,早年混身长白,匪号是“飞刀手”,论及能耐,别无所长,仅此飞刀而已。后来投身军旅,发迹后改名罗山,自不再操此旧业,却是那一手杰出飞刀的玩艺儿,却是不能忘怀,闲暇时候,总得拿来玩玩,献献他的这手“绝活”儿,平日外出,插满飞刀的一件马甲,总忘不了穿着。今天可不是就用上了? 罗干户这一手反身掷刀,既快又准。 李长庭、宫天保几已坠落的身子,不得不向侧面一偏,却是这一来,赐给了对方无限生机。 一声嘹亮的喝叱声“射!” 紧接着箭矢如雨,直向李、宫二人发射而来。 敢情是山下早已布好了阵势。虽非干军万马,却也防之不易。 矮子干户竟似命不该绝,在万万不能逃脱的情况之下,奇迹般地逃得了活命。 一脚跨上了车辕,叫了声:“快!”便自泻了气的皮球也似,倒进车厢。 马车亡命般地向前疾奔。 八名健卒,策马而先,咕噜噜车轮飞转,卷起了一天黄尘,一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来到一处山边隘口。 两侧悬崖百丈,古树参天。 先时的一路飞滚直下,几欲骨断筋折,这会子突然松懈下来,罗千户那样子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 刚刚歪身下来,想歇口气儿,耳听得道边上“咔嚓!”一声爆响。 一颗合抱粗细的参天古树,突然由道边折断而落,不偏不倚地拦住了去路。 八名骠骑唏聿聿长啸而掠,人立直起。马车猝惊下,哗啦啦向后掀起,差一点翻了个四轮朝天。 罗千户几乎摔了个倒栽葱,翻身欲起的当儿、却为一口明晃晃的长剑比住了前心。 “不许动!” 声音既脆又娇,却是厉害得很。 话声甫落,一个婀娜刚健,长身窈窕的绿衣姑娘,已现身当前。 罗矮子简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对方是从哪里来的?还是原本就藏身车厢之内?楞是不知道。 无论如何,她之出现眼前,比之以剑却是事实。 罗千户吓傻了。 “大姑娘……你……” “少废话!”绿衣姑娘扬着秀长的眉毛凌声道:“我知道你,姓罗的!” 前面已开了打,更不知敌人人数多少。 人仰马嘶声里乱作一团。 罗千户颇知大势已去,一时面色如土。 “嘿嘿!”冷笑了两声,强睁着一双大牛眼,他打量着眼前少女道:“大姑娘,你可要想想清楚……对方是当今皇上捉拿的要犯……你犯得着么?这可是掉头的事……” “哼!”绿衣姑娘说:“什么钦命要犯?你说清楚一些!” 罗千户为之一振:“你不知道?……庙里住着一伙人,他们是……是打宫里逃出来的……” 绿衣姑娘微微一惊,看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这么一来,就更不能留着你一条活命了!” 罗千户脸色一变,才说了个“你”字,绿衣姑娘一口长剑已自穿心直入。 身子歪了一歪,倒在座位上。剑出锋利,竟不见淌出多少血来,罗千户便自一命归阴。 绿衣姑娘伸手由对方衣内摸出了那个盛有珠宝的匣子,闪身跃出。 现场一片凌乱,到处都是弃尸。 八名随车骠骑,一个不剩,全部倒地死了,赶车的把式,伏身车辕,眉心中了蚕豆大小的一颗金丸,深及半寸,鲜血犹自滴个不已,不用说人早就死了。 看见这枚小小暗器,绿衣姑娘顿时猜知父亲到了。 他们岳家门的“弹指飞星”暗器绝技,堪称武林一绝,而作为暗器本身的“金蚕子”,其大小外貌,更是式样特别,而绝无仅有了。 人影翩跹,直似剪风飞燕。 交睫的当儿,一个人已立身当前。 一身灰布劲装,腰系板带,捋着一双袖子,岳天锡无限精神抖擞。 绿衣姑娘——岳青绫。 父女相会,其实是早经安排。 岳青绫预先藏置车上,伺机而动,岳天锡埋伏险道,断树而劫。父女搭配,天衣无缝。 岳天锡虽是年过五旬,却是精力过人,一口弧形剑,斜背后背,方才一场疾战,由于占有地利之险,攻敌于仓猝不备,又逢对方落马之际,一轮快剑,致使八名劲卒,俱都丧生剑下。 看了一眼倒卧血泊里的罗千户,岳天锡点头道:“死得好,这个人假公济私,无恶不为,杀得好……那匣东西呢?” “在这里!” 一面说,岳青绫把取自对方的珠宝双手送上。 岳天锡接过来,看了一眼,颇似感伤地叹了口气。 “等他们来,把东西还给他们?” “不!”岳天锡摇摇头:“还不到跟他们见面的时候……” “那这盒子东西怎么办?” “咱们自己去还。” “去……”岳青绫眼睛一亮:“您是说,我们当面交给皇上……” 长久以来,她心里一直充满了好奇,盼望着能够见到这位年轻流浪的皇帝。原因是外面对这个皇帝捕风捉影,传说得煞有介事,太令人迷惘,太多彩多姿了。 诸如他的年轻英俊,风流潇洒…… 传说的他,是个多情的人,有着挥金如土的习性,却又多愁善感,有太多文人的气息。 ……他又是个脾气很大的人,还有点“小心眼儿”…… 是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是这样的人呢?还是他特别? 岳青绫心里确是这么充满了幻想,幻想着有一天,在面对着这个皇帝的时候一一加以证实…… 其实,对于这个皇帝,她心里充满了同情……想想看,一个泱泱大国的万乘之君,一朝落得了如此结局下场,竟致无处栖身,如今沦落到了庙里,与古佛青灯为伴,焉能不引人一洒同情之泪? 总之,他是一个皇帝。 一个皇帝是不应该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啊! 一听说庙里来了这么些人,朱允炆就心里吃惊,叶先生好说歹说,才把他给镇住。 接着李长庭、宫天保双双赶回,谈及先时之一场打杀,朱允炆更不禁为之心惊肉跳。 李长庭发觉到皇帝的脸色有异,向宫天保施了个眼色,二人便沉默下来。 朱允炆神色颇是焦虑地道:“难道他们已经知道我藏在这里?” 李长庭欠身道:“先生万请放心,依臣下看还不至于……” “你是说他们还不知道?” “是的……他们还不知道……” 叶先生在一旁说:“皇爷大可放心,要是他们知道,今日之势,可就不是这个排场了。” “怎么呢?” 朱允炆心里略放轻松,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下来。 小太监秦小乙双手呈上来一碗参汤,皇上摆摆手,还不想吃。秦小乙只好转放在大理石方桌上,皇上不喜欢吃太凉的东西,回头要是凉了,还得重新再热。 叶先生说:“依微臣之见,今天来的那个千户,只是例行的巡察而已……他们风闻陛下在龙州,却也不能断定,还不是那么回事。上面逼得紧一点,他们不得不应付一下,广西将军黄中这个人窝囊透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朱允炆松了口气,却道:“话虽如此,现在杀了他们人,事情岂能善罢甘休?” 宫天保久未说话,聆听之下,趋前躬身道:“皇上不必担心,姓罗的千户一行人全死光了,一个也不剩,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朱允炆怔了一怔:“你是说一个活的也没有留下?” “一个也没有!” 李长庭道:“奴才详细地查了,包括那个千户在内,一共十七个人,全死了!” 说着微微一顿,略似犹豫地继续接下去道:“臣跟宫侍卫解决了他们八个人,另外九个……包括那个千户在内,却是在半路,被别人设下埋伏,全给杀了!” 朱允炆精神一振:“别人设下埋伏?” “是的,”官天保说:“有人在半路设下埋伏,砍断大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罗千户一行九个人,全数遇伏,都死了。” “你们看见了尸首?” “看见了!” 朱允炆甚是奇怪,转向叶先生道:“这事很奇怪,又会是谁帮着我们?” 叶先生摇头道:“微臣以为,并不是有人存心帮着我们。” 朱允炆皱了一下眉:“那是……” 叶先生说:“李侍卫说,那一匣子珠宝不见了,这么看起来,说不定是强盗的半路打劫……” “啊!”朱允炆说:“原来如此。” 李长庭面有喜色道:“这么一来,我们便脱掉了嫌疑……官方很可能又以为是安南人干的!” “对!”叶先生频频点头:“这几天正在跟安南打仗,他们过来杀几个人,完全稀松平常,不足为怪。” 宫天保道:“皇爷洪福齐天,一点风险都没有,完全不必担心。” 朱允炆见各人都这么说,一时宽心大放。 (5) 叹了口气,他转笑道:“这样就好……这几年来东藏西躲,我实在倦了,庙里虽是不好,总还宽敞,比别处也凉快,就是一个人太闷了……” 他的身子缓缓向后靠下,伸出了手,秦小乙忙把参汤送上来。 皇帝接过来,却拿着发起怔来。 “要是……要是……” 连说了两个“要是”,却是没有接下去。 叶先生肚里明白,多年来他与皇上朝夕相处,早已心脉相通,皇上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猜知。 朱允炆那句话应该是:“要是甜甜在我跟前就好了!” 或是要是朕身边能有个知心的人儿就好了…… 当然,这个知心的人,必须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原来皇帝于建文四年京师城破之日,皇后马氏,不及逃出,焚死宫内,近臣多人皆自缢死,身边原携有一个爱妃李氏,以及爱子二人,随臣计有翰林院编修程济、监察御史叶希贤,与郎中杜景贤、梁氏兄弟等数人,连同身边侍卫太监,共二十余人。 二十几个人,说多不多,逃起难来,却也煞费周章。 那一阵子,朱棣帝追逼过紧,为怕太过招摇,朱允炆一行只好分开逃命,由程济携同太子皇子与梁氏兄弟等逃去重庆,朱允炆与叶希贤等潜走黔滇。 ——却是第二年,朱允炆身边最喜爱的李妃,竟自不耐旅途奔劳,一夜突发心绞痛死了。 自此而后,朱允炆才真正地寂寞了,日夕长叹,形单影只,人也憔悴多了。 看着皇上这个样子,叶先生心里也是沮丧。 “皇爷——”他呐呐劝说:“你要看开一点……这里到底是庙,不大方便……” 朱允炆冷笑道:“庙!我可能一辈子都住在庙里了!” “不!”叶先生说:“等这一阵子过去了,天凉以后,咱们到重庆去……” 一听提到了重庆,朱允炆不由得神色一振。 叶先生说:“太子如今总也有六岁了,有程先生在他身边,也应该读书认字了!” 话声才顿。一旁的李长庭忽然出声道:“轻声!” 却只见迎面轩窗,忽地大开,一条人影,鬼魅也似地飘了进来。 宫天保站在外围,离着窗子最近。 这个人,五旬左右,一袭夏布长衣,气势轩昂,身子骨尤其轻灵,起落既快,落地无声。 全场各人目睹之一霎,俱不禁为之大吃一惊。 李长庭身子一转,挡在了朱允炆正前。宫天保喝叱一声,已自向来人扑去。 灯焰子倏地一长—— 两个人四只手迎在了一块。 来人,好个五旬壮叟,鼻子里哼了一声,施展出颇似“武当云手”那种架式,向外轻轻地一送,宫天保便似吃受不住,霍地腾身而开。 哗啦声中,撞倒了一个茶几。 饶是如此,宫天保的身子兀自打了几个踉跄,才自拿桩站稳。 李长庭目睹之下,大吃了一惊,怒叱一声:“什么人?站住!” 来人原来就没有歹意,李长庭这么一叱,他果然便站住了。 睁着双灼灼有神的眸子,还不及说出一句话,宫天保已自第二次发难,身形摇动间,第二次跃身而前。 “且慢!” 叶先生忽地出声喝止,横身而前。 “足下是?” 一面说,叶先生向着耸耸欲动的宫天保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妄动。 事发突然,皇帝朱允炆也呆住了。 此时此刻,无论如何惊慌不得,幸而叶先生的凡事镇定,看出了来人的居心不恶。 果然,来人聆听之下,后退一步,双手抱拳一揖,恭声道:“草民岳天锡,参见列位大人,大人是?” 叶朱生道了声:“不敢!”随即嘿嘿有声地笑了。 “在下姓叶……”叶先生向来人注意打量,冷冷说道:“这里是佛门善地,老夫朝山进香而来……并无为官之人,老兄这个称呼,愧不敢当,别是认错了人吧?!” 岳天锡“哼”了一声,眸子里精光四射。 “错不了!”他说:“大人敢莫是监察御史叶希贤,叶大人吧?大人在上,请受小民一拜。” 说拜就拜,便真个地拜倒了。 叶先生说了声:“不敢!”向旁闪了一闪。 “岳先生,你认错人了。”叶先生说:“在下姓叶,可不是什么叶希贤……” 说话的当儿,宫天保手探腰际,锵的一声,已把一口通体软颤的缅刀握在手上,紧跟着身势一转,拦向门扉,那样子像是要阻拦对方去路。 李长庭却是一力护驾,不敢稍有怠忽。 叶先生口不承认,逼得岳天锡圆睁二目道:“大人不必见疑,草民父女此番前来见驾,无非本诸侠义,尚有要事要面禀皇上,大人若存心见疑,草民父女便只得告退了!” 叶先生心内已猜知他的所言不虚,只是兹事体大,一时还不急改口。 坐在正中的朱允炆,已忍不住道:“你说要面见皇上,朕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就说吧!” 岳夭锡实不知坐在这里的这个年轻人,就是皇上,聆听之下,神色一凝。转向叶先生而视。 事已至此,自是不必隐瞒。 叶先生只得叹息一声,点头道:“眼前便是陛下,壮士有话,便直说吧!” 岳夭锡神色一惊,转向座上朱允炆抱拳道:“岳天锡叩见圣上,请恕草民鲁莽之罪!” 一连拜了三拜,起身退开,便自低头不语。 看到这里,叶先生不再怀疑,微微一笑,转向朱允炆点头示意。 朱允炆道:“岳先生……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岳天锡摇摇头说:“这就不敢!”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 朱允炆好奇地打量着他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住在庙里?” 岳天锡说了声:“这个……”头也不抬地道:“草民身在草野,心在社稷……陛下安危时在念中,年初陛下进入广西,草民便已听说了!” “原来如此。” 朱允炆笑道:“你刚才进来时候,好身法,武艺不错呀!” 岳天锡道:“草民自幼习武,略通薄技。” “你不必客气!”朱允炆说:“我看宫侍卫也不是你的敌手,你能为朕效力,真让我太高兴了……” 岳夭锡应了个“是!”道:“草民此来,特为奉还日间陛下遗失的珠宝。” “什么珠宝?” 朱允炆一时没有想起。 叶先生“啊!”了一声道:“珠宝?你是说罗千户拿走的那匣子东西?” “就是那些东西!” “啊!”叶先生一惊似喜:“这么说,姓罗的千户一行,原来是你……” 岳天锡抱拳道:“草民父女只是为陛下护驾,略尽绵力而已。” “好——”朱允炆大声赞道:“干得好!”却是奇怪地道:“你还有个女儿……她也来了?” 岳天锡道:“小女就在外面……未奉召见,不敢擅入。” 朱允炆道:“快传她进来!” 宫天保应了声:“遵旨!”转身开门,迎来了一掬夜风。 星月皎洁,遍地如银,却不见来人岳姑娘的芳踪何处。 宫夭保待将纵出。岳夭锡道:“尊驾请住,容我唤她便是。” 话声甫落,抬手发出了一枚钱镖。 “哧——”天空中响起了一丝尖细声音,耳听得“叮!”的一声细响,猜测着是那枚制钱落在了瓦面上的声音。 紧接着对面殿檐间随即拔起了一条身影,燕子也似的快捷轻飘,三起三落,不及交睫的当儿,已自现身当前。 各人看时,来人竟是个长身窈窕、秀丽刚健的姑娘。 隔着敞开的门扉,在外面她轻轻地唤了声:“爹!”便自站着不动。 宫天保其时已立身门外,见状趋前抱拳道:“是岳姑娘么,里面有请!” 岳青绫转过眼睛向他看了一眼,认出了来人是谁,微微含笑:“是宫先生?” “啊!”宫天保意外地道:“你认识我?” 岳青绫笑而不语。 却听得屋里岳天锡的声音道:“青儿不可无礼,快进来吧!” 大姑娘才娇滴滴地应了一声,姗姗步入。 宫天保紧跟着她身后进来,随即关上了门。 说不出一种什么样的感触,总之,第一眼可就瞧见了他,坐在上首红木大师椅子上的皇上——那个斯文体面而英俊的年轻人。 她当然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朱允炆,今年才二十五岁。 心里头像揣了个小鹿似的,噗通通跳动得好厉害。 庙场那么多人,怎么竟像是谁也没瞅见,偏偏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而他当然也看见了她。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不期然地,像是久已相识那样,不由自主地,俱都微微一笑。 岳青绫只觉着脸上一阵发热,忙自搭下了眼皮,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便自那么深深地施了个万福。 “民女岳青绫,见驾皇上,皇上万安!” 便是这句话,也像是早经琢磨好了的。 朱允炆只觉着眼前一亮,竟自为眼前姑娘的清丽神采,深深吸引住了。 “你是……” 叶先生在一旁道:“她叫岳青绫,这位姑娘是个女剑客,真正了不起……” “我知道……我看见了……真正难得!” 朱允炆这才发觉到,对方姑娘犹自请安未起,才自吩咐说:“岳姑娘你起来吧!” 大姑娘轻声地应了声:“是!”才自站起。 满屋子的眼睛俱都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看得她好羞、好窘,偏偏无处躲藏,一霎间两颊飞红,眼神儿左右不定,便自落在了自家的脚尖儿上。 却是由衷地心里充满了喜悦。 原来他就是皇上?这么年轻,这么俊…… 忍不住略略抬头,向着那边瞅了个眼皮儿,仿佛是看见了他犹自在盯着自己看! “这个人……”她心里嘀咕着:“难怪人家都说他好风流……” 耳边上是皇上与父亲的对话,说了些什么,压根儿她也没听清楚。心里面恍恍忽忽,像是踩在云雾里一样的轻飘…… 直到父亲的手轻轻碰了她一下,“皇上在问你话呢?” “啊!” 一惊而视,四只眼睛可就又碰在了一块儿。 “我问你,你的这一身本事是跟谁学的?” “是……在南普陀山……琴凤阁……” “普陀山有个琴凤阁?” “有的!”叶先生笑道:“陛下忘了,两年前我们还去过那里……是个道观吧?” “啊!我记起来了!”朱允炆眼睛里闪动着亮光:“那里的道人也会武?” 听到这里,岳青绫忍不住低头“嘤!”一声笑了,忙收敛住,不再出声。 朱允炆一扫先时的落寞,此刻面对父女二人,尤其是看见对方姑娘,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喜悦。 “刚才你父亲说,那个贼千户是你除去了的,真是好本事岳青绫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言。 忽然想起,随即打开胸前十字盘结,把系在背后的那个盛有珠宝的匣子双手呈上。 小太监秦小乙忙自上前接过来,转手呈递。 朱允炆不解道:“是什么?” 岳青绫说:“是皇上的珠宝……” 叶先生随即趋前小声说了几句,朱允炆才明白了。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那一双充满了异样感触的眼睛,只是频频在岳青绫身上打转。 “你们父女这次为我立了大功……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们,这匣子珠宝,就算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吧!” “草民不敢承受!” 岳天锡躬身握拳道:“万万不敢,草民父女为陛下尽忠,只在人臣之义,谈到赏赐,可就万不敢当……” 叶先生向着皇上摆了摆手,点头示意。朱允炆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坚持。 “好吧!”点头道:“我就谢谢你们了!” 岳天锡道:“草民父女今夜鲁莽求见,乃是要奉劝陛下注意行动,不可再轻易离庙走动,外面风声很紧,陛下不可不防。” 朱允炆微吃一惊,道:“你是说……” 岳天锡道:“外面已有传言,说是陛下来到了龙州,这一次朱能来到龙州,便负有搜拿陛下的使命。” 朱允炆怔了一怔,脸上现着微微冷笑。 “岳先生不必为朕担心,这种事年年不断,防不胜防,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一旁的叶先生却是比较持重。 “皇爷,岳大侠既然这么说,定有所见!”他随即转向岳天锡道:“你听见什么了?” 岳天锡点点头道:“永乐逆帝对皇上的搜查从来也没有放松过,这一次朱能来到龙州,身边有几个很厉害的人,听说便是专为了皇上来的!” 叶先生哈哈笑道:“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 “叶大人也知道了?” 岳天锡用着奇怪的眼神,向叶先生看着。 “我只是猜想而已!”叶先生冷笑一声:“听说这个逆王入主京师以后,大力扩充了东厂的锦衣卫,并且由四面八方到处罗致了许多江湖武林人物……” “大人说的不错!”岳天锡道:“这些人根本出身不正,更有些是江湖黑道的败类,如今一朝进了大内,仰仗着大内的势力,更加无恶不为,这一次随朱能来的,便是他们!” 听到这里,一旁的李长庭忽然插口道:“岳大侠说的,莫非是一个姓方的?” 岳天锡点头道:“方蛟!” 李长庭神色一惊,哼了一声:“原来是这个败类,他也来了?” 朱允炆奇怪地道:“你认识他?” 李长庭躬身道:“见过两次,过去他是燕王跟前的‘神鹰教练’之一,燕王入主京师之后,听说水涨船高,如今大概也是锦衣卫里的一个千户或是镇抚了!” 他随即向岳天锡道:“这个人武技很高,过去出身黑道,是个棘手的人物,如今他来到了龙州,倒要小心提防着他一点了。” 岳天锡道:“李兄弟说的甚是,此人精擅夜行轻功,练有一门独门功夫——‘铁手穿墙’,通体上下皮质坚硬,寻常刀剑不能伤害,却是个厉害角色,而且……” 顿了一顿,岳天锡才又接下去道:“与他一齐来的,还有一个人,更是诡计多端。” 各人听他说到那个方蛟加此厉害,已是心里生忧,再听到另外还有更厉害的角色,俱不禁心里吃惊,相视不言。 岳天锡正要说出,一眼看见皇上朱允炷面色惊惧,便自改口道:“敌人虽是厉害,我们若是防守得当,亦无所惧,圣上大可不忧!” 朱允炆点头道:“有你们这么多人保护我,我又怕什么?” 言罢一笑,那一双多情的眸子,便自向岳青绫望去,后者不自禁地也报之一笑,随即低下了头。 叶先生最是仔细,轻声一咳,向着李、宫二人抛了个眼色,道:“先生累了,我们到隔壁再去请教岳先生吧!” 一行人随即向皇上告辞。 岳天锡待行大礼叩辞,这一次却为叶先生横臂拦住:“岳大侠请不拘礼,皇上早已传谕,以后见面请以先生称之,若为君臣之礼,诸如叩拜等礼,都可免了!” 岳天锡正要说话。 叶先生小声道:“此日何时?此处何地?焉能不仔细小心?” 岳天锡便自不再多说,转向朱允炆深深一拜:“草民向先生告辞了!” 一行人走出殿门。 岳天锡回头见女儿不曾出来,不觉一怔。 叶先生随后步出道:“先生对令媛甚是垂爱,留下来说几句话儿,岳大侠不必挂心,我们走吧!”便自拉着他,转向里面禅房。 人都走光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他,还有那个细心体贴的太监秦小乙。 烛影摇红,光彩绚丽。一阵阵淡淡清香,散自大理石案上的那个三足小鼎,窗檐子下的一溜子兰花盆景也都盛开,这里虽非深宫上苑,亦有它一份清幽情趣。 岳青绫脸红得厉害,心里头通通直跳。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两只手却也不曾闲着,只把个衣角儿挠来弄去,在手里头玩个不歇。 别看她平日拿刀动剑,纵身数丈,该是何等骁勇神气?这一霎落了单,在面对着“这个男人”的时候,竟自忸怩如斯…… 秦小乙献上了一碗香茗。 “姑娘用茶。”便自转身而去。 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门外。警觉着这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岳青绫才自张惶地抬起头来,再一次现出了忸怩不安。 那个人——朱允炆,正用着一双多情的眼睛向她注视着,面前的这个美丽姑娘,同时也是个手持青霜、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女子,这可就非比寻常,引发了他无比的好奇。 “他们都走了,姑娘你坐下来说话吧!” 朱允炆指了一下面前的椅子。 岳青绫“嗯!”了一声,点点头,走过来压着椅子一角,缓缓坐定。 朱允炆说:“喝茶呀!” “不……我不渴……” “你不用怕……这里没有外人……可以放心说话!” “……”岳青绫缓缓抬起头,向他望着,心里在想:要说什么呢? 朱允炆微微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瞧瞧这个人挺和蔼,岳青绫的胆子渐渐放大,脸盘儿一偏,扫过眼角瞧着他—— “您猜呢?” “十六?” “这么小!” “二十?” “这么大!” “哈哈!”朱允炆开心地笑道:“那我知道了,今年十八了,可是?” 岳青绫看着他笑笑,没有吭声。 “刚才我就瞧见你了!”皇帝说:“打对面房顶上过来的,你是怎么练成这一身好功夫的?一个姑娘家,可真是了不起!” 听见皇帝夸耀自己本事好,岳青绫心里好高兴,不自禁地低头笑了: “您又夸奖了!” 朱允炆道:“刚才我问你,这身本事是谁教给你的,你还没告诉我!” “是!” 岳青绫讪讪抬头瞧着他,含笑道:“是个住在观里的老先生,名叫‘六如轩主’!” “六如轩主?”朱允炆道:“这名字像是个读书人!” “他是个读书人!” 皇帝一愣。 岳青绫随即又接道:“可是他也会武,本事可大了,琴棋书剑,样样精通!” 朱允炆点头赞道:“这可真难得!”叹了口气,他遂又道:“我身边就需要这么一个人,要是过去在朝的日子,就有这么一个人为我所用,那就好了!” 岳青绫道:“您别气馁,您还年轻……” “是么!”朱允炆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外面年轻,里面的心早就老了!” 一霎间,他脸上带出了怅怅神采。 “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除了这个身子还像是在活着,其实里面的魂魄早就死了……” 他怅怅地说:“现在是如此,将来怎么样,可就不知道了!” 岳青绫甚是同情地说:“你可别气馁……您还年轻,还可以东山再起!” “哈哈……” 朱允炆大笑起来。 “说得好,东山再起!”摇摇头,他冷笑道:“谈何容易!就凭我身边的这么几个人?!” “您可以登高一呼,号召四方呀!” 朱允炆“哼”了一声,苦笑着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一时神色黯然,脸色越见阴沉。 庙里的和尚在敲钟了。 晚课已经结束,该是僧人们就寝的时间到了,此时此刻,天色已晚。 岳青绫本能地想到,该是离开的时候到了,可是爹爹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 双手捧着桌上的茶,送过去道:“皇上,您喝茶!” 忽然她接触到了对方那一双含有异样神采的眼睛,不由得心里跳了一跳。下意识里,忙自搁下了茶碗,待转退后的当儿,那双纤纤素手,已为朱允炆紧紧握住。 “皇……上……” 一惊之下,岳青绫倏地睁大了眼睛。 “您放手……您……” 或是太过焦急,劲儿施大了一点。 随着她猝然挣脱的双手,朱允炆身子倏地打了个闪,砰地倒在了椅子上,面前的那碗茶水也洒了。 “啊,皇上!” 只怕是摔着了他,岳青绫心里一惊,忙自欠下身子来,伸手去扶,便自如此,这双纤纤玉手,仍然落在了对方掌握之中。 “您……这……” 一霎间,击胃绫脸色绯红,真个羞熬。 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不忍心再像先前那样施大劲儿,怕是摔着了他,他是皇上,怎么可以呢?挣了几下,未能摆脱,索性也就不再动了。 气又不是,怒又不能,总是心眼儿里先就不忍,就这样,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皮来,向他瞅着。 眼神儿交接,传递着的只是彼此的窘迫,以及他诉说不尽的多情寂寞心声…… 岳青绫只觉得心跳得好厉害,随着他火热的双掌,传过来的阵阵热浪,电流般已自传遍了她的全身。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散发着的灼灼情焰,即使是一座冰山,也能被溶化了。 “啊……老天!” 心里这么喊着,岳青绫简直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羞是羞死了,窘也窘死了,真恨不能眼前有个地缝让她能钻进去! 却是这一切都无济干事…… 年轻的皇帝,他太热情、太寂寞,也太想要…… 当他把嘴、脸贴向她粉酥的颈项,细致而轻微地向她亲吻挑逗时,岳青绫整个身子全都酥了。 “不……不要……不要……”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小了,代之而起的却是眼前的一片朦胧,不知觉间,粉泪簌簌,竟自淌下泪来。 回来的时候,天色才微微发亮,东方是那种灰蒙蒙的鱼肚子颜色。 岳青绫施展着轻功绝技,生怕惊动了爹。 她知道,岳天锡有早起的习惯,再晚上一会儿,保不住他老人家就起来了,是以特地赶了个早儿,趁着他未起之前…… 醒来的时候,皇上犹自熟睡未醒。 羞死了、窘死了!也怕死了。 想到了刚才不久所发生的一切,青绫只觉得半身发麻,好一阵子还不能持平镇定,仿佛是打脚心向外面统统地冒着凉气。 还有什么好说的?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心里头像是倒了个五味瓶儿,说不出的那种感触,更似有无比的恨!恨自己的软弱、无耻…… 那个人——朱先生,他睡得好沉、好死……照着她那会子的感触,真像是有一种冲动,恨不能跳起来拔出宝剑,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横剑自刎。 她却没有那么做…… 心里一软,什么都再别提了。 也像是任何寻常女人一样,心里头一团子乱,便只剩下了暗自饮啜、哭的份儿。 瞅着他的脸,好一阵子的内心挣扎。再想想……这档子事儿,果真责任在他,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儿错?怎么当时就那么听话、乖乖地驯服了…… 真是,真是…… 大错已成,什么都再别说了。 便自这么混混沌沌、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太苍古寺,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悄悄回来了。 大黄狗“呜”的一声,扑到了眼前,俟到看清楚了是她,便自不再吭声,只是频频地摇尾乞怜。 岳青绫手指按唇,轻轻地嘘了一声,生怕惊动了爹,叫它不要出声,它便真的一声也不出,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向她瞧着。 悄悄地来到了父亲房外,隔着门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轻轻推推,房门未锁,“吱!”一声,开了道缝儿,直吓得她心里一惊。 所幸还好,没有惊着了他。 却见岳天锡在床上,背朝里地躺着。 岳青绫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随即发觉到父亲房里还点着灯,一截白烛,已燃烧到了尽头,蜡油淌满了半个红碟。 想必是,在此长几,他曾静静伫守,等候着自己的返回,直到夜已深沉,才自失望就寝,果真如此,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其实也已知道,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眼看着就将来临了。 心里这么盘算着,岳青绫只觉得遍体冰寒,宛若置身冰窖,真恨不能眼前有道地缝让自己钻进去,好躲起来。 却是岳天锡睡在床上,一声也不吭,头也不回一下。 以他素日之仔细机警,断断不至如此,便是先前的一声门响,也万无不惊之理,果真如此,他此刻实在已经醒转,只是佯作熟睡,不忍向自己责难而已。 想着父亲的一生要强,极重义气,何以对眼前自己所犯下的如此大错,竟而容忍不发,设非是一腔“孤臣孽子”“忠君”思想作祟,简直万无此理…… 想着想着,岳青绫只觉着心里一酸,竟自朴簌簌滴下泪来。 第二章 血溅古刹(1) 嗖!一条人影,极其利落地拔身而起。 夜色里有似长空一烟,一起而落,便自踏足于庙檐一角。 紧接着,这个人第二次箭矢般地飞身而出,直向太苍古庙正殿前飞落。 日来风声鹤唉,庙里早已有了严谨戒备。 阿难和尚临窗而警,乍见此情景,鼻子里轻哼一声,陡地腾身而出。 随着他猝然的起势,右手大袖展处,打出了一掌沙门菩提子,忽哧哧,有似一天飞星,直向着眼前来人全身飞去。 这个人身材不高,像是穿着一袭缎质长衣,月色里闪闪有光,迎着和尚的一掌飞星,只见他身形微侧,滴溜溜一阵打转,袍袖飞舞里,已自把来犯的暗器,全数飞卷而逝。 紧接着,这人挺身而跃,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长躯直落,猛可里袭身而前。 行家身手,毕竟不同凡响。 阿难和尚一惊之下,直觉里乃自认定了来人的不是好相与。一口七星戒刀,原来就在手边,眼前情势,哪里有怠慢之理? “什么人?!” 随着和尚嘴里一声喝叱,掌中刀飕然作响,一刀如电,直向着来人脸上猛力劈下。 这个人“哼”了一声,道:“好!” 迎着和尚的刀锋,双袖突合,“啪!”的一声,双手合处竟自把对方雪亮刀锋夹持于两掌之间。 阿难和尚心里一惊,待作势拔起,已是不及。 眼看着来人回身作势,右胯拧处,“呼!”地踢出了一腿,直取阿难和尚当心。 阿难和尚“啊!”了一声,忙自向左面拧身,却是不知来人出手有诈。 眼前这一腿,极是诡异莫测。 随着阿难和尚的一闪,这一脚看似踢空,却又不然,迂回盘转间,改直而曲,“噗!” 地踢中在和尚左面肩窝。 力道极是猛劲。 阿难和尚一身武功非比寻常,下盘功力尤其大有可观,却是来人这一脚,力道万钧,更似擅以施展巧劲,双方猝然交接,阿难和尚竟自难以承当,身子一震,足足摔出了四尺开外。“叮当!”一响,手里钢刀亦为之摔落出手。 来人好快的势子。 随着他身子的猝起,嗖然前纵,燕子般地蹁跹一起而落,足下飞点,只一脚,已踏向阿难和尚左面肩头。 阿难和尚身形未起,只觉着肩上一麻,便自动弹不得。 风引树梢,“唰唰啦啦”的响起了一阵小风。 借助于殿檐角落的一盏灯宠,瞧见了来人那张瘦削的脸,灰眉细眼,尖下巴壳儿,乍然看去真像是画上雷公。 阿难和尚心里一惊,转动之间,真力不继,才知道对方这一脚兼具“拿穴”之功,一时间遍体生寒,直望着对方作声不得。 “哼哼……” 打鼻子里一连哼了几声,这个人扬动着一双灰白的老鼠眉毛,“凭你这两下子,也敢跟爷儿们动手?差远啦!光棍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大和尚!有几句话问问你,要是你据实回答,便饶了你,要不然,嘿嘿!可就怪不得你爷爷心黑手辣,我就先把你这双‘招子’给废了。” 一面说时,探动右手,却把鸟爪子也似的两根手指,探向对方眸子,那样子极其凌厉,绝非虚言恫吓。 阿难和尚心里一急,喉咙里“咯!”的一声,直仿佛眼前就要断气。 来人这个瘦小汉子,左手轻探,一把抓住了和尚胸衣,就势松开了紧踏着对方肩上的脚。 阿难和尚只觉得身上一松,才自喘过气来。 “说!”瘦小汉子冷森森地直盯着他:“你这庙里住几个人,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谁! 他住在哪边殿里?” 阿难和尚“哼”了一声,摇了一下头,心里真是叫不迭的苦。 “你不说?!” 五指一紧,宛若是一把钢钩,直抓进和尚肉里。 “不必如此……”阿难和尚话声里透着冷:“你要见那个人,我带你去就是!” 瘦小汉子森森一笑,说了个“好!”字,五指轻收,方自松开了紧抓着对方的一只左手,却不疑阿难和尚心中有诈。 原来这个和尚生性极是刚烈,生就宁折不屈个性,无论如何也不甘屈服于眼前这个外人。 他其实早已存心必死,却是不甘这般受辱而已。 瘦小锦衣汉子手势方松,和尚一个“鲤鱼打挺”已由地上跃起,一只大手运足了功力,直向着对方脸上抓来。 锦衣瘦小汉子“嘿!”了一声,头势略晃,已自闪了开来。 阿难和尚一招失手,顿知不妙,心里一寒,待得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耳听着瘦小汉子一声冷笑,右手倏探,一起而落,电光石火般,已取向和尚面门。 “噗!”血光迸现里,一双手指已插进了和尚双瞳。 阿难和尚痛呼一声,翻身仰面而倒。 蓦地,斜刺里有人断喝一声:“打!” 呼哧哧,一片疾风里,夹带着大蓬飞蝗,直向眼前飞来。 锦衣瘦小汉子一招得手,身子更不梢停,脚下疾转,直似鹤舞云霄,呼——地已闪身丈许开外。 耳听得一片叮哆声响,来人的一掌飞蝗石子,竟全数落了空。 紧接着人影交穿,一左一右,燕子穿帘般地落下两个人来。 锦衣瘦小汉子退身而观,才知来人是两个少年僧人。 紧接着一片衣袂飞卷,落下来一个皓首银髯的高大和尚。 “阿弥陀佛!孽障,孽障!”老和尚大是激动,手指颤抖,指着来人怒道:“你…… 这个孽障是哪里来的?” 话声未已,有如飞云一片已自腾身而起。 眼见着阿难和尚身罹奇惨,老和尚不啻肝肠俱断,再也顾不得佛门规矩,身躯一起而落,竟自施展出沙门奇技“铁扫帚”功力,大袖卷起,直向对方锦衣瘦小汉子脸上拂去。 来人个儿虽是矮小,一身功夫却是了得。 老和尚袖功厉害,他却也毫不含糊。 眼看着老和尚一片袖影,夹带着万钧巨力,拂面而来,锦衣汉子低叱了一声:“好!” 霍地举手以迎,也同对方一样,飞起了袖影一片。 耳听得“劈啪!”一响,气招激荡声里,两个人倏地两下分开,呯然作响声里,各自伫立丈许开外。 老和尚一声长叹,手打问讯道:“阿弥陀佛!施主你好纯的功夫!” 虽然只是轻轻一扫,双方却已领略到彼此的实力。 老和尚以四十年凌厉的童子功力,竟自未能略占上风,非只如此,一只右臂乃自齐根发麻,可知对方这个看似瘦小的锦衣汉子功力何等惊人。 一惊之下,老和尚神色突变,对于眼前来人,再也不敢心存轻敌。 来人这个瘦小的锦衣汉子,霍地后退一步,冷冷笑道:“你大概就是这里的方丈师父,少苍老和尚吧!久仰!久仰!” 语声微顿,他随即桀桀有声地笑了。 “老和尚,你的胆子不小……”伸出一只手,指着对方,瘦小汉子一派官腔十足地道:“给你挑明了说吧,你这庙里窝藏着钦命要犯,和尚你有几个脑袋,竟然胆敢和当今圣上作对?嘿嘿!老和尚,就算你个人不怕一死,难道连整个庙里数百条人命都不管了?” “阿弥陀佛。” 老和尚冷森森的苦脸笑道:“施主你说哪里的话?老衲如坠五里之雾,竟是全然不懂,太苍寺七百年古刹,佛门善地哪里又来的什么钦命要犯?施主血口喷人,更伤我门下弟子,却要你还我一个么道。” 瘦小汉子面现油滑地微微一笑。 “事到如今,老和尚你还给我玩这一套鬼吹灯么?好吧,既然如此,且容我入内一瞧!” 话声一顿,掠身而前。 老和尚冷冷一声:“岂能由你?!” 身势微闪,已拦身当前。 话已说明,对方用心实是再明显不过,这可就万万容他不得。 少苍老和尚身子一经靠近,双手乍合,一招“童子拜佛”,直向对方脑门上磕来。 瘦小锦衣汉子向左一闪,身势之快,有如飞鹰,嘴里怒声叱道:“和尚大胆!” 话声出口。右手向腰间一探,紧接着向外一翻,一道白光闪处,掌中竟多了一口软剑。 原来这口质地极软的兵刃,一直藏置在对方用以束腰的白玉闹腰之中,平素全不显眼,一经施展,才自现出,自是厉害的紧。 天方透晓,曙光氲氤。 来人这个瘦小汉子,其实大有来头,以其素来自大个性,分明不曾把老和尚这样一个人看在眼里。 这一霎,长剑在手,更不会手下留情。 一片剑光闪烁里,随着他猝然转动的身影,嘶然疾风里,一剑劈风直下,直向老和尚横腰便斩。 少苍老方丈双手一合,如封似闭,“呼!”地腾身而起。 来人锦衣瘦小汉子冷笑道:“哪里走?” 右腕振处,劈啪一响,一剑直取老和尚前心要害,剑身抖处,洋溢起斗大的一朵剑花,无限剑气阴森里,一剑分心直刺而来。 老和尚晓得来人厉害,这一剑精华内蕴,剑炁吞吐,由此而观,来人大非易与,分明已深谙剑中三昧,大非等闲。 一惊之下,老和尚由不住打了个冷颤。急切间,正不知何以招架,却由右侧面“哧!” 地响起了一缕疾风。 一线流光疾颤,直取向瘦小汉子正面前胸,其势绝快,宛若飞电。 瘦小汉子怒叱一声,长剑一振,铮然作响声中,竟自把来犯暗器吸附剑身之上。 随着他剑势微抖,叮当一声,乃自把这枚暗器抖落地上。 竞是一把二指来宽,半尺有余的细长飞刀。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人影一闪,一人横身而落,已自拦身当前。 来人一身疾装劲服,身材瘦高,背插长剑,浓眉大眼,望之英挺有余,正是朱允炆驾前最称得力的侍卫李长庭。 想是事关紧急,他也就不请自来。 双方乍然一见,前者锦衣瘦小汉子不由为之一惊,“唰”地拧身而退,一面按剑而立,有似儿啼般地发出了一声怪笑: “原来是你——姓李的,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李长庭目光灼灼,虎视着来人,面上神色极是愤怒,那样子直似恨不能把对方生吞下肚里。 “姓方的,你这是所为何来?” 一语道破了来人身份,正是当今大内最称厉害、炙手可热的锦衣卫首领之一——方蛟。 双方显然是旧相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姓方的来人嘿嘿笑道:“李长庭,事到如今,你还跟我装糊涂么?纣犬吠桀,各为其主,谁叫你跟错了主子?把那个倒媚的皇帝献出来吧,难道为了他一个人,还要大动干戈不成?” 这几句话,虽是强梁霸道,倒也在情在理。 看来,姓方的来人虽是单独一个,却也有恃无恐。 双方原是旧识,亦曾几度交手,开门见山,也就不必再言语掩饰。 少苍老方丈深恐李长庭被他一激,说出实话,那么一来,祸及僧众,可就罪大了。 聆听之下,老和尚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向着李长庭着:“施主! 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样子倒像是真的毫不知情模样。 姓方的锦衣瘦子怪笑一声,面向老方丈道:“得了,得了!老和尚你少给我装孙子,实在告诉你吧,今天要是献出来那个小皇帝,还则罢了,如若不然,你这个庙可就休想得脱关系,老和尚你可得想想清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几百和尚的事,你犯得着么?” 老和尚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焉能不惊?却是错己铸成,为时已晚。 眼前之计,其实也是唯一之图,杀人灭口! 杀了这个姓方的,才是唯一上策。 “阿弥陀佛!”连老方丈也为之动了无名杀机:“李施主,这厮的话你可曾听了? 这个罪名,太苍古寺可是担待不起呀!” 李长庭“哼”了一声说:“老和尚你放心吧,他走不了的!” 话声一沉,他随即转向来人,冷冷笑道:“方蛟,你来晚了一步,这一趟是白来了!” 来人方蛟森森地笑着:“怎么说?!” “陛下不在这里,先一天已经走了!”李长庭说时身形转动,站了一个位置:“你这是白用了心思!” 方蛟先是一怔,紧接着一声狂笑道:“那也好,就拿你这个孝子贤孙回去交账!” 却是李长庭较他更快,即在方蚊话声方顿之始,已自猝起发难。 随着他脚下的一点,霍地掠身而近。 人到剑到。 唏哩声响,长剑分心直刺而进。 方蛟叱了声:“好!” 那口百炼精钢所打制的软剑,就在手上,一声喝叱之下,反卷直起状如怪蛇,反向李长庭那一只拿剑的右手手腕上斩去。 李长庭“嘿!”了一声,左手突起,如封似闭,用“如来拿风”之势,向对方肩上拿去。 双方俱是一流高手,一经出手,即现出非比寻常之势。眼看着两个人在一经接触之下,“唰!”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 却是方蛟心藏诡诈。此番而来,居心叵测,自不会就此罢手。眼见随着他的身形一落,肩后长披劈啪一声,他却已第二次转过来身子。 好快的身子! 随着他急快的转势,掌中软剑第二次出手,疾若电闪,直刺向李长庭左肋。 这一剑取势极快,攻其不意,堪称一流剑技之精魄,莫怪乎以李长庭之机警,亦所不及。 耳听得老方丈一声惊叱道:“嘟!” 这“嘟”字音,原是佛门中打禅时用以通关的一字梵音,老和尚急切间用以叱敌,竟自产生了效果。 方蛟这一剑原有十分气势,聆听之下,只觉得心头一震,其中微妙关键,在于气音相接,老和尚看来无奇的这一声喝叱,在常人听来,毫不出奇,却是听在行将运气以通剑身的方蛟耳中,意义可就大非寻常。 这一剑他原有十成把握,可以制胜,却自为老和尚一叱之下,以音涉气,破了常规。 心头一震,手上略慢,乃自为李长庭游身一侧。 饶是这着锋利的剑身,亦在他左腋下方,划开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左及毫厘,即行伤了皮肉。 李长庭一惊之下,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由此而观,这个方蛟确是极厉害之人,剑术大是可观。 一剑落空,方蛟已自腾身掠起,极是巧快地翻身于寻丈之外。 李长庭惊魂甫定,压剑以视,越加怒不可遏。 却见当前的方蛟一声怪笑,道:“姓李的,你还不服输么,我看算了吧!” 目光一转,盯向少苍方丈道:“还有你这个和尚,当真要与朝廷为敌不成?” “阿弥陀佛!方施主你言重了。” 话声一顿,老和尚已万难自己,一面向身边两个僧人道:“快快把住持师父扶进去,好生医治!” 二僧人答应一声,随即上前,扶起了地上的阿难大师。 老方丈又道:“传话罗汉弟子,看住山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二曾应了一声,连连离开。 方蛟一声冷笑道:“好呀,老和尚你这是真要造反啦?” “施主你说对了!”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叫做官逼民反,方施主,今夜晚你便留在老衲我这庙里,怕是你回不去了!” 话声一落,有似狂风一阵,已然扑身向前。 老和尚数十年佛门修习,心如古井无波,岂能妄动无名?无如此番事关全寺安危存亡,说不得也只好全力与对方一拼。 眼下随着他的身形一落,一双大袖蓦地直向对方脸上拂去。此番情势紧迫,不得不全力以赴。 双袖抡动,施展的竟是他多年浸淫的“流云铁袖”之功,长袖抡动,有如一面铁墙,直向方蛟脸上拂去。 老和尚杀机一起,一不作,二不休。杀人灭口,这就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 方蛟冷哼一声,舍剑不用,抬臂以迎。 此人端非易与,于侧身大内之前,早已蜚声江湖黑道,一身内外功夫,俱称可观,练有“铁琵琶功”,左右开弓,极称一绝。 可真是无独有偶,流云铁袖碰上了铁琵琶功,堪称旗鼓相当。 耳听得“蓬!”的一声,双方已自接触。蓦地和尚双袖化刚为柔,噗噜噜紧紧缠住了方蛟的那截铁腕,“嘿!”的一声,扯了个笔直。 老和尚原以为凭恃自己数十年来所练童子功内力,足能将对方整个身子拔起、摔出,便可出奇制胜,制其于死命,却是不曾料到,这个看来矮小的人,功力竟是如此扎实,硬来软来,一样都无能制胜。 非仅如此,方蛟更以此拖住了对方双手,即在他一声喝叱之下,右手软剑陡地抡起了一片霞光,反向老和尚臂上卷去。 老和尚其实早已想到了对方的有此一手,无如双袖受制于人,急切间摆脱不开,情急里乃自施展了一手金蝉脱壳,随着他身子的一个倒仰之势,将一领杏黄袈裟平空脱落,一翻而起,飘身于丈许之外。 对于老和尚来说,实在是前此未遇的奇耻大辱。 “好个孽障!” 嘴里喝叱一声,右腕翻处,已把藏自怀内的一串沙门念珠挥手打出。 “唰啦啦!”一片星光闪动,夹带着大蓬尖锐风声,直向方蛟全身袭到。 这串黄玉念珠,平素老和尚总是不离身侧,殊不知更是一件称手的暗器。 随着和尚内力逼迫之下,一百单八粒玉珠,纷纷挣脱绳串,以满天花雨之势,一古脑儿直向着方蛟全身上下包抄过去。 值此同时,老和尚嘴里发出了一声断喝,一片衣袂带动着他高大的身影,宛似拍岸狂涛,混杂于满天暗器佛珠之后,同时向对方攻到。 为求全胜,老和尚不惜施展出全身功力,甚而以身为刃,整个身子都卯上了。 这一式“惊涛拍岸”,连带着一百单八粒沙门佛珠,不啻蕴集了老和尚全身功力,却是对方那个来自大内的方蚊,极是狡猾。 耳听着他的一声喝叱,单手旋处,竟立即把身后的一领长被飞掷而出。 这一手却也事出突然。 方蛟必然意识到对方来势的锐不可当,才自兴起了这个“金蝉脱壳”的妙计,再听着“劈啪!”一声脆响,随着方蛟的出手,飞出了黑云一片,迎着老和尚满天花雨的一天佛珠,迎合之间,全数坠落地上。 把持着一霎良机,方蛟本人燕子也似地钻天直起,直落向庙檐一角。 他既然胆敢单身独探太苍,自是有恃无恐。眼前身影乍落,更不少缓须臾,随着他的身躯前弯,左手后背,已然发动了身后机关。 耳听得“咔!”的一声细响,一溜子碧绿火光,发自方蛟背后,直奔老和尚落身之处。 原来这个方蛟最是为人卑鄙龌龊。此行前来,早已存有深心,身后五云喷火筒,原是黑道江湖最称毒恶的暗器,他却把它携带引用于大内皇宫,成为当今锦衣卫的厉害杀着之一。 眼下随着方蛟的发射,耳听着“轰”然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里,冒起了一股冲天火焰。 老方丈幸而发觉得早,即在方蛟弯身之始,即已发觉不妙,随即腾身而开,饶是如此,身上亦为飞溅的硫磺火星所中,哧哧声中,爆出了火光一片。 这番突发,终至使各人认清了来人伎俩,俱不禁大吃了一惊。 李长庭嘴时怒叱了声:“不好——” 话声刚出,简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方蛟却已第二次发出了烈火毒弹。 一蓬大火,起自殿角木柱,像是正月里玩放的花炮一般,顷刻间衍生起一大片火光。 老和尚方自熄灭了身上之火,见此情景,怒声咆哮道:“好个孽障!” 话声出口,飞也似的扑身而上。 方蛟其时已闪身当前正殿,待将第二次如法炮制,李长庭却自侧面燕子也似地飞身而临。 身到,剑到。 “唰”!——银光泻处,直取方蚊背项。 剑势疾猛,终使得方蛟不得不还剑以迎,如此一来,那一枚烈火毒弹,终至不及发出。 这一剑李长庭出手至猛,简直不给对方以缓和之地。方蛟仓猝举剑以迎,已是慢了一步,急切间,即为李长庭一掌劈中右肩,身子打了个踉跄。 老和尚恰于这时扑到,随手抄起了一根门栓,直向方蛟当头打来。 方蛟举剑以迎,“呛当!”一声,削下了对方木栓一截,紧跟着身形一转,闪出了丈许开外。 “老和尚你还要打么?” 说时方蛟仰天狂笑,大声接道:“你们已被我带的人围住了。” 话声方住,耳听得墙外人声喧哗,火光明灭里,一连闪进来两条人影,却为四面八方涌来的僧众战作一团。 古刹里蓦地响起了当当云板声,其声清悠,静夜里格外刺耳。 整个太苍古庙一时间为之大肆震惊,人声沸腾里,数百僧侣,纷纷夺门而出。 到处是兵刃的交接声,灯光、火光,混杂在人声吆喝里,今夕何夕?果真是大事不好了。 仿佛是仍在无边绮丽的睡梦之中……却为人轻轻推了一把! “爷您醒醒!” 耳边上响着叶先生的声音。 朱允炆蓦地由梦中惊醒,一个咕噜翻身由床上坐起,昏黯灯光里,却只见眼前黑压压一片,跪满了人,叶先生倚床而立,脸上充满了焦急。 “锦衣卫来拿人了,先生快快起来……迟了可就误了大事了!” “啊!”一惊之下,朱允炆真像是吓傻了。 接着两个太监,慌张地给他穿鞋,张罗着穿上了衣裳。 耳边上传过来隔院的打杀之声,兵刃交接的叮当声音,更是清晰可闻。 朱允炆心里一怕,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皇上放心,臣护驾,保护皇命,万无一失!” 说话的是宫天保。 一面说闪身而前,屈膝蹲下:“奴才背着皇上,皇上请放心,错不了!” 另外还有两名近卫,高鹤行、钱起,俱都长剑在手,紧紧护侍,左右不离。 朱允炆又自“啊!”了一声,强自镇定着,而叶先生看着道;“怕是来不及了…… 黑天半夜……去哪里呢!” “先生不必担心,一切皆有奴才随行照顾!” 话声未完,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敌嚣,朱允炆神色一变道:“这是——” 叶先生道:“这里有老方丈打发的三十名僧众防守。暂时可相安无事……先生快着点……迟了怕误了大事了……” “好……好……我走、我走……” 旋即由宫天保背起了他,一行人张惶夺门而步出。 老方丈忙中不乱。 三十名达摩院弟子,尤称得力,奋力抢救之下,迅速扑灭了两处大火。 原来大内来人虽多,却为老方丈、李长庭以及本寺数百名僧侣奋死迎战,困斗于前面大殿。这里偏殿显还不曾为敌人所发现,暂时片刻相安。 宫天保背负着朱允炆,一行二十余人,张惶来到了后面院子。 一个和尚在前面领路,推开了一辆堆有柴草的板车,现出了一扇小小边门。 叶先生向和尚道了声谢,一行人匆匆步出。 这是一道通向山里的秘径,平素居安思危,叶先生等曾多次勘察,以防不测,想不到今夜果真用上,亦属不幸中之大幸。 当下秦小乙与另一位太监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宫天保背着朱允炆居中,高、钱二侍卫紧附左右,一行二十余人蜿蜒而前。 天黑雾重,山路迂回,虽有灯笼前导,所见亦不过丈许内外,甚是模糊。 所幸宫天保精擅武功,脚下甚是稳健,又有高鹤行、钱起两名卫士左右相护。披荆开道,一路紧行,眼看着已入丛林。 至此回看太苍古刹,虽不复在望,却时有熊熊火光,冲天升起,打杀嘶叫声,亦时有可闻。 想不到敌一方出手如此猛厉,硫磺烈弹大肆攻击之下,太苍寺终不免为之火起,一时之间,烈焰滚滚,火星四下流窜,片刻间乃自不可收拾。 耳听着阵阵劈啪声响,火焰高耸,浓烟滚滚,整个半边天都为之染成红色。 回身观看,打量着一天火势,每个人心情都至为沉重,久久不能置言。 太苍古寺看来是完了,自唐迄今,耸峙于八达岭的这座古寺,已有千年不朽基业,想不到一朝逢劫,竟自焚毁于旦夕之间。眼看它吞噬于弥天大火,重重烈焰里,再想到陷身庙里的数百僧侣、老方丈等一行的性命安危,每个人都忍痛不住,一时淌出了伤心之泪…… 天是蒙蒙的亮,近乎于惨白的那种颜色…… 林子里弥漫着茫茫的雾气,树枝、叶头、草上……眼睛所能看见的地方,到处都滚动着晶亮的水珠——一枝草、一点露。大自然的分配,竟是如此的微妙,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里,秋天的脚步已然悄悄降临了。 盛暑方过,却已有了秋的凉意。 尤其是在山上,所谓的“高处不胜寒”…… 经过了一翻长途跋涉,山路崎岖,荆棘遍野,再加上天又黑……昨夜这漫长的一夜,真不知是怎么挨过去的。 对于曾是贵为天子的朱允炆来说,眼前的经历,感触极深,记忆中似乎也只有四年前深宫城破,燕军深入,自己一行张惶由地道出宫,连夜奔走的那一次才堪比拟……同样的故事,想不到四年之后的今天,竟然又再一次地上演,两者之间,竟是如此的类似…… 便是眼前身边的这几个人,也都相仿佛。 所不同的是,那一次皇帝身边前呼后拥,虽然是逃难之中,仍有其一定的威仪,哪里像今天这般凄凉的场面? 朱允炆半倚石壁,昨夜的亡命奔驰,大伙筋疲力竭,一旦倒下来,猪也似的,全都睡着了。 却是他偏偏感触良深,身子骨又酸又软,脑子里却是思潮起伏,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这就坐起来吧。 虽说是落难逃离之中,也有人为他特意打点。 下面是厚厚的皮褥,身上锦被半曳,朱允炆这个落难的皇帝,这一霎看来,脸色泛红,情绪异常高亢,他有太多的思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宫天保、钱起,一左一右,就在他脚前横地而寝,一夜的奔走,早已筋疲力尽,眼前更不禁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似乎是每一个睡着的人,都发着沉重的出息,一时间鼾声起伏,汇集成一片起伏波涛。 哪里像是人哪,像是倒在地上的一群野兽、一群山猪。 朱允炆是越发地睡不着了。 看着看着,他心里兴起了一种歉疚,这些人原应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快乐的家,得势也罢,失势也罢,总还能家人团聚,不失其乐,却因护侍自己,什么都抛弃了,甚至于连生命都朝不保夕,如今形势险恶,敌人更似在步步紧逼,是否能逃过眼前的大劫,犹是未知之数……真正是不忍卒思…… 他却又觉着一种孤单。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条性命,其实和自己绝无相干,敌人急急想缉的,只是自己这个人,这条命,不擒杀自己,绝不甘心,唉唉……自古艰难惟一死,真要是拼舍了这条命,一了百了,也就不会平白无故地连累这些其他的人了,看起来,自己这个人非但无能居天子之位,甚而为德不足,实有愧生于天地之间了。 心里的沮丧,真正到了无以复加地步。 凌晨的寒风随着雾气,一丝丝透体而入,侵袭着他,朱允炆直觉的感觉着有些冷,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前面两丈处古松树下,插着一盏灯,随风而颤,摇曳出一片昏黄光色。 这个时候,应当是四更残未,天将五鼓,不久即将天亮了,却是大家伙累了一夜,以昼为夜,睡起觉来,预想着一觉醒转,必当是午后时分,再次起程,势将又连夜而行,下一站又当是哪里安歇? 其实,敌人居心叵测,丝毫未也曾放松,眼下说不定正倾全力,在搜索山林,果真如此,这里虽地处隐秘,也保不住就得安宁…… 这么一想,朱允炆真有点坐卧不安,越加地心绪不宁起来。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猛地飞身而前,手里更拿着一口明晃晃的宝剑。 朱允炆“啊!”地吓了一跳! 那人低声道:“先生勿惊,奴才是高鹤行——” “是你……” 来人高鹤行,四十上下年岁,原与李长庭、钱起、宫夭保同在大内锦衣卫当差。 这人长手长脚,背拱如驼,其貌不扬,其实武功与李长庭应在伯仲之间,算是昔日锦衣卫士中之佼佼者,只因为相貌丑陋,一口山西话听来不惯,是以不为朱允炆欢喜,对他自不重视。 此番李长庭御敌未返,护驾的重责大任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却是这人外表木讷,话不多,但是心思缜密,对于朱允炆防护极是仔细。 即以眼前而论,在一夜苦行之后,其他人俱都熟睡不醒,他却依然守护不眠,作临场戒侍,着实难能可贵。 乍然发觉到来人是他。 朱允炆炆自缓缓点头道:“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你没有睡觉?” “奴才不累,还不想睡……先生怎么还不休息?天快亮了“唉!”朱允炆叹息道:“哪里睡得着?!” 一面说,索性撩开了被子坐好了。 高鹤行忙取过一领披风为他披上,小声道:“先生还是早些安歇吧……一切有奴才在,回头起来,还要赶路呢!” “我睡不着!”朱允炆道:“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正闷得慌,你就陪着我聊聊吧…… 你坐下!” “奴才遵旨!” 说着,高鹤行便在一截树根上坐下来。 (2) 朱允炆关心地问:“李长庭怎么还不回来?你看他有危险没有?” 高鹤行摇摇头说:“奴才不敢瞎猜……李长庭功夫很高,以奴才想,纵然不见得能是对方的对手,退一步也应该可以保住性命……只是奇怪,他何以迟迟不见回来?……” 朱允炆皱眉道:“什么?敌人是谁,这么厉害?连李长庭也不是对手么?” “这……奴才可就不清楚了……” 停了一下,他才又道:“敌人里面有个姓方的,还有个姓井的,很是厉害,要是李长庭遇见了他们,可就……” 朱允炆不觉怔了一怔,他已不只一次地听见这两个人的名字了,高鹤行既然也这么说,足见这两个人断非易与之辈。 一时间,他心里大大生出了隐忧,不禁为着李长庭的目前安危担起心来。 “先生好好歇着吧!天快亮了。” 高鹤行说了一句,拱身站起,方待退后,耳边上却似听见了什么异声。 朱允炆也听见了。 一缕尖细的破空声,自远方划空而过,像是哨子般发出了长长的声音。 高鹤行登时神色一凝,抖手打出了一枚飞蝗石子,却不是飞向空中,而直袭向当前那一盏高挑长灯。 “波!”的一声,纸灯应声而灭。 登时,眼前一片昏暗,东边天的一线曙光,鱼肚子白色,看起来也就格外显眼。 朱允炆吓得身子向后缩了一缩,“那是什么?……” 说话时候,高鹤行已飞身纵出,他轻功极好,一连几个起落已是十数丈外。说时迟,那时快。即在他身子方自站定的同时,“唏哩!”声中,天空中再一次传过来前闻的尖锐声响。 黎明前的晨曦,甚是晦黯,看不清空中到底是个什么物体,银灰灰的闪一闪,“叮!” 的一声,射向山壁,反弹而坠。 高鹤行身形前纵,赶到近前,弯腰拾起来一看—— 一支弯曲如蛇的小巧响箭。 这玩艺儿制作精巧,断非一般江湖人所施展。高鹤行出身大内,一望即知,正是昔日锦衣卫惯常使用的玩艺儿。 见微知著,不用说,敌人一面已有人发现这里,正自施展讯号,通知同僚。 果真如此,可就大事不妙。 高鹤行心里一惊,却是惊中不乱,当下右手翻动,用“甩把”之势,“唰!”的一声,把手上响箭以全力掷出,手法疾劲特别,极是内行。 这便是高鹤行聪明的地方了。 眼前施展,故布疑阵,以得自敌人之响箭,给敌人以错导,高明透顶。 响箭出手,发出了极其尖锐的一声哨音,却是取势迂回,向着左面相反方向飞坠过去。 敌人一面,在不明就里情况中,万难分辨,势将作出错误判断。 高鹤行响箭出手,人已飞纵而起,起落之间,一如燕子的翩跹,落身于数十丈外。 高鹤行落身之处,正是前此响箭来处,他以为这个发箭的敌人,事在关键,最是要紧,当尽全力给以歼灭,乃可暂时相安。 这个判断,甚是正确。 殊不知暗中敌人竟与他打着同样算盘,即是恨极了他,决计要取他性命。 如此一来,正是不谋而合。 高鹤行身子方一袭近,猛可里左前方树枝哗啦一响,一条人影箭矛也似飞向眼前。 来人一身黑色紧身衣靠,头扎网巾,一看之下,即知出身大内,这类衣着,高鹤行当年亦是常穿,说起来双方原是一家,想不到一朝环境变迁,竟成了彼此不能见容的敌人。 “好可恨的东西!” 黑衣人嘴里喝叱一声,右手突扬“咔!”的一响,发出了一枚袖箭。 仗恃着皇家大内实力,这些锦衣卫士即使在兵刃、暗器一面,也屡有推陈出新。 即以眼前这枚小小袖箭来说,便是甚具匠心,箭身虽是小巧玲珑,分量却是不轻,另外在箭头部位,更有特别机关,一经着力,即会由箭矢头上两侧,弹发出两枚倒刺,如此一来,若要拔出,便非得要连同一大块肉一并挖除不可。 高鹤行既是大内出身,自然省得,随着背后一口弧形剑的忽然展出,“当!”一声,已把眼前这枚小小袖箭,卷上了半天。 紧跟着黑衣人的一声怒叱,双方已凑在了一块。 来人手上是一把软兵刃,随着他身子的一个急切,“哗啦!”一响,把一根十二节亮银软鞭抖了个笔直,蓦地向着对方前心就扎。 高鹤行“哼”了一声,弧形剑倏地向外一翻,“呛”的一声,点开了对方鞭身,却是一截剑尖,戏剧性地插进了软鞭的环结。 高鹤行忽地运力一挣,力道至猛,叱了声:“撒手!” 来人足下一跄,由于事出仓猝,简直难以把持,手一热,一根十二节亮银鞭“呼!” 地脱手而出。 黑衣人“啊!”了一声,简直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紧跟着高鹤行的踏前一步,右手突出,“噗!”的一掌,击中在他的前胸之上。 这一掌内力充沛,高鹤行则决计要索取对方性命,掌下极见功力,内力吐处,黑衣人整个身子蓦地平飞了出去,只听得“碰!”的一声,撞向大树,登时倒地不起。 高鹤行决计取来人性命,自是出手极狠,身形一晃,飞纵而前,弧形剑霍地抡起,待将向对方头上劈下,猛可里身后树丛哗啦一响,一人怒声叱道:“大胆!” 随着这声喝叱之下,两支小矢,透风而至。 高鹤行狠了狠心,掌中剑硬是不停,“喀喳!”一声,劈中地上黑衣人顶门,登时一剑了账。 同时随着身子的一个疾转,掌中剑已盘飞抡出,“咯!”的一声,把飞临身后左面的一支暗器劈落地上,却是右边那一支,无能闪开。 “噗!”正中肩上。 对手劲儿出奇的大,加以暗器本身亦是经过特别设计,分量远较一般沉重。一经着肉,深入寸许,乃自深深嵌进肩胛骨缝之中。 高鹤行痛得打了个冷战。 ——他是出了名的硬汉,疼也不会出声。 却是眼前这一箭深入骨缝,疼得厉害,忍不住“吭”了一声,随着身形的一个疾转,“呼!”地跃身而起,顾不得打量敌人,反手抓住了肩上暗器,入手轻软,竟是一支雪白鹅毛。 这才知道了,所中的暗器,竟是一支“蛇头白羽箭”。 这玩艺儿在暗器中至为狠毒,由于暗器本身重心,全在蛇形的头上,箭尾极是轻飘,着不得力。 高鹤行急切间用力一拔,顿为之首尾脱离,把一截蛇形箭头深深陷在肉里。这一动,牵动筋骨,直疼得他全身直颤,差一点倒了下来。 眼前疾风袭面,敌人已闪身而前。 竟是个猴儿样的锦衣瘦小汉子,兔耳鹰腮,尖下巴颏儿,真正是其貌不扬。 却是这副嘴脸,一经落在高鹤行眼里,由不住竟使得他为之大吃了一惊,“你—— 方蛟!” “不错,姓高的,原来你也在这里?” 双方既也是旧相识,倒也无需要再多噜苏。 “嘿嘿……高鹤行,你的好伎俩!” 显然指的是先时响箭误导的那档子事,不用说这件事定然给与他们相当困扰,方蛟便是为此特来打探,其他各人很可能因此受骗。 高鹤行情知,今天遇见了这个煞星,定然凶多吉少,更何况右肩箭伤极重,这一霎奇痛砭骨,便是抬动一下,也是不能。 “姓方的,你高抬贵手吧!”高鹤行脸现沮丧地道:“就算为你子孙积德吧!” 这话不是为他自己,是在为朱允炆求情。 方蛟哪里听不明白?目光扫处,晨曦里隐隐睽见许多人掩身林内,不禁神色为之一振。 此行出来,朝廷颁有重赏。 谁能生擒前皇帝朱允炆归案,擢官三级,另赐白银万两。 看来是时来运转,这个福份活该落在了自己头上。 一经着念这里,由不住方蛟顿为之心花怒放,腰身一拧,嗖地腾身而前。 却是高鹤行从中作梗,硬是不容他称心如意。 随着他双肩的一晃,“唰”的一个快闪,拦在了对方身前,这一霎剑交左手,更不容情,劈头带脸直向着方蛟脸上直劈下来。 “嘿!”方蛟一声喝叱。 长剑抡施间,“叮当!”一响,已把对方看似凶猛的一口弧形长剑磕开一边。 “你是找死!” 紧跟着翻身拧腿,“噗!”地踹在了对方胯骨腰间。 高鹤行右肩负伤,箭头深嵌骨隙,伤在筋脉,连带着整个半身俱似麻软不堪,自是行动大感不便,眼前吃方蛟一脚踹在腰上,自是万难抵挡,身子一翻,噗通!跌倒地上。 方蛟一声喝叱道:“老小子,你纳命来吧!” 话出,人起,翩若飞鹰。起落间已来到眼前。随着他的身形探处,冷森森的剑锋,直向着高鹤行前心猛扎过来。 “当!”一声,被高鹤行横剑架住。 架是架住了,却是力道不继,手上一软,竟吃对方长剑滑落,“噗!”一声刺中他左面下腹,高鹤行用力一挣,鲜血四溅里,整个下腹竟为对方剑锋横剖而开。 不容他再生异动,紧跟着方蛟的手势乍转,冷森森的一截白刃,已贯穿了高鹤行前心要害。 剑起、血迸—— 哧——足足窜起来尺许来高,顿时命丧黄泉。 曙光交驰,雾气弥漫。 天亮了,却仍然含蓄着几许夜的朦胧。 石洼子低到不能再低,一片杂草蒺藜衍生当前,人也只能屈膝而坐,想站起来都不行。 朱允炆跑掉了一只鞋。 惊惶忙乱里,大家都跑散了。 也只有他——宫天保,他——钱起,两个人拼死保护着他,其他各人俱已不见,半数都已遇难,其他吉凶未卜,可就下落不明了。 敌人的搜山工作,仍在继续进行。 只消把耳朵贴紧石壁,便可分辨出一些声音,靴子踏过的声音……刀剑砍碰在木石上的声音……其他各样的声音…… 总之,敌人一面,显然早已不只方蛟一人,很可能眼前已然大军云集,或是正在集结…… 总之,情形不妙。 越来越是不妙。 一滴水珠滴下来! 又一滴滴下来! 无数粒水珠,四面环渠,落下来后铮淙有声,颇有韵律。洼子里到处都积结着小小的水潭。 四面都是山。 抬头也是山——万丈高崖简直是当头直压下来,却是在距离地面不足丈许光景,忽然停了下来,露出些参差不一的石头条子,狼牙样的狰狞。 一个人便藏身这里: 朱允炆几乎是支撑不住了。 倚身在石壁上,一脸的憔悴、无助,名副其实的一副落难光景。 鞋掉了一只鞋不说,衣服也破了,手臂上一道红一道紫,满是擦伤,这里蒺藜遍生,荆棘到处,一不小心就有被刮伤的可能,更何况张慌落难之中? 也许一刀杀死了,反倒来得干脆,像现在要死不活的这种“半吊子”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随惊带吓,朱允炆早已三魂悠悠,这一霎虽然看似无恙的仍然活着,实在是在感觉上,比死了的滋味也相去不多。 洼子里蒸腾着浓浓的雾气,炊烟似的迅速上升,很快地弥散而开,茫茫大片,莫辨西东。 钱起由外面几乎是爬了进来,向着呆痴的朱允炆悄悄说道:“爷放心……没有人……” 朱允炆向他看了一眼,呆滞的眼神,缓缓移向洞口,继续捕捉他未完的心思、幻想…… 宫天保用一条破布,把左腕上的一处伤痕紧紧裹住,神态显示着一种亢奋,很不安宁。 他已是九死一生。这一剑,便是在暗袭方蛟不成,为其反手所伤,留下来的。 如此,他已尝到了方蛟的厉害。李长庭不知所踪,高鹤行也已丧生,剩下来的二人——自己与钱起,看来俱不是方蛟的敌手,一旦遭遇,凶多吉少,目前也只能忍辱偷生,以图后策了。 什么东西都丢下了,倒是皇上的那个贵重箱子还不曾抛离。 箱子里有赖以生存的金珠细软,还有一颗玉玺;过去四年,无论走到哪里,这颗国号建文的开国至宝都不曾离开他的左右 事实上,朱允炆一直都还不曾死心,仍然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起死回生,登高一呼,重登大位…… 如今看起来,这个愿望即使不算是梦想,也是越来越距离遥远了。 昨夜没吃完的食物,还带在身上。 钱起小心地摊开来,不过是几个糍饭团子而已。 他双手捧起来一个,恭敬地呈上去。 “爷,您将就着用一点吧!” 朱允炆回头看了一眼,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我,不饿!” 开口一说话,才自觉着声音都哑了。 人真是脆弱到极点的东西,不过是一夜光景,就变成了这个样!往下来还能再支持多久,可就不知道了。 “不想吃……”他又说:“只想喝口水……” 宫天保在一旁应了一声,四下看看,水倒是有,也清凉干净,就是找不着盛水的东西,只好先把手洗干净了,双手掬起一捧,送到了他跟前,“先生……” 朱允炆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地弯下身子,就着他的手,一口气把他手里的水全喝光了。 “还要不?” “够了……” 声音依然是哑的。随即背靠着石壁,不再说话。 宫天保近瞧着他的脸,红红的,像是热度很高,看样子许是发烧了。 想想看,一夜没睡,连惊带吓,再受了些寒,还能不病? “先生您觉着怎么样?不舒服么?” “不……”朱允炆摇摇头,忽然说:“他们都死了么……都不在了……” “先生是说?” “我是说叶先生……秦小乙……还有老和尚他们……他们都在哪里?” “逃散了!”宫天保说:“老和尚他们不知道,但叶先生、秦小乙他们一定都还活着!” 钱起点头说:“爷放心吧,爷忘了临走的时候,不是说好了,散了不要紧,最后都到重庆去……到了重庆大家又都团圆见着了!” “嗯……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朱允炆含糊地说着,随即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宫天保趋前听听,小声说:“睡着了!” 于是脱下了自己一件衣服,小心地为他盖在身上,向着钱起摆摆手,两个人聚在一起,转向一隅说话。 钱起说:“病了?” 宫天保点点头:“八成儿是受惊了,看样子还有点发烧!” “这可怎么办?” 宫天保摇摇头,指了一下外面,两个人于是潜身爬出石棚洼子。 “这可怎么办?”钱起说:“难道一直在这里耗着?” 说话的当儿,上面山坡传过来一阵人声,有人在大声喝叱。紧跟响起一阵“隆隆!” 之声,似有什么东西,直滚下来。 宫天保打量一眼,叫了声:“石头!”慌不迭一拉钱起向谷中跃开。 紧接着四下里响起了一阵喀喳爆响,大片林木从中折倒,有的甚而连根拔起,连同滚落的巨大山石,一并落向谷内。 想是敌人找人不着,兴起了这个怪主意,竟然发动了滚石阵势,迫使匿藏的朱允炆等为之现身,或是就此葬身谷内! 眼看着敌人这般毒恶伎俩,宫天保钱起俱都为之色变。 惊愣的当儿,一块巨大的三角石块,由高处一路飞崩,石屑纷飞中落了下来,险险乎落向二人身前不足丈许远近,直把二人吓了一跳。 看看不是好相与,钱起待将转回石棚,却为宫天保拉住道:“等等!” 说话的当儿,似已听见了什么响动。 宫天保以手按唇,嘘了一声,小声道:“有人摸下来了!” “谁?” 宫天保摇摇头,只是留神倾听。 谷里雾气甚重,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看不甚清。 宫天保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不管是谁,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钱起点点头,一反手,把插在两膝上的一对匕首拔了出来。 宫天保说的不错,眼前已无退路,绝不容敌人再行接近,且是手脚更需利落,若是容得敌人出声招呼,一切都完了。 好在眼前的一片迷天大雾,正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干下杀人勾当。 十数丈外,有人挥刃砍树,正自向下移动,点子来了! 宫天保、钱起相互对看一眼,随即向两下闪身而开。对方来敌,显然也是两个。 其中之一用着沉重的脚步向上走着,“他娘的,抓住了这个小皇帝,老子非在他身上捅上十七八个窟窿不可,这阵子可把老子们整垮了!” 嘴里说着,一面挥动兵刃,砍伐着当前的野草,忽然“唷!”了一声,大声骂道: “什么玩意?!这么多刺,嗳……唷……格老子,把老子整垮了!” 开口“老子”闭口“格老子”,原来是位川道上朋友。 这里棘刺极多,一不小心自不免受伤。 另一个停住脚步,大声道:“怎么回事?扎着了,这刺可厉害啦!” 前一个道:“谁会藏在这种地方,回去算了!” 另一人说:“那可也难说,反正快到底了,一万两银子哪,兄弟!” 二人间隔不远,却因雾气太大,竟至不能互见。 口操四川话的一个,又黑又瘦,施一口斩马长刀,后一个既高又壮,背背长弓,两只手各运着一口鬼头刀,极是娴熟锋利,刀光闪烁,当者披靡,片刻间,当前荆棘已为他清理干净。 却是,一个人蓦地摸到了他的眼前。 双刀汉子“咦!”了一声。只当是自家人,雾气中看人不清。对方来人钱起的一支判官笔,早已脱手而出,“噗!”地刺中他咽喉要害。 双方间隔甚近,原是无需如此,钱起却唯恐他出声招呼,即使兵刃交接,亦引为忌,乃得出此狠招。 双刀汉子怎么也料不到会有此一手,登时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钱起飞身而前,由对方咽喉拔出了判官笔。 却在这一霎,另一面的宫天保也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掩到了口操川音的黑瘦汉子身边。 黑瘦汉子霍地一惊,而后一退道:“谁?!” 宫天保一口鱼鳞刀,随着他疾快的进身之势,一刀直向对方胸上扎来。 “嘿!格老子!” “当!”一声两口刀碰在了一块。 黑瘦汉子才知道不是好相与,大吼一声:“来人哪,在这里!” 话声出口,一个咕噜,翻出七尺以外。 宫天保大吃一惊,飞快地赶上一步,手起刀落,却是砍了个空。 宫天保身手原是可观,只因身上多处负伤,行动不免大受影响。 一刀砍空之下,不禁慌了手脚。 黑瘦汉子嘴里大声喊道:“来人哪,人在这里!” 猛可里空中嗖的落下一人。 雾气里,只见对方青巾扎头,甩着一头长发,兼以身材窈窕,分明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姑娘。 这个女人好厉害! 黑瘦汉子眼睛还不曾看清,对方女人已闪电也似地来到面前,右手分处,剑光璀璨。 前者只觉着头上一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已滚落地上,随着来人右足飞点,黑瘦汉子的一截无头尸身,直直地向后倒了下来。 大股鲜血,噗哧有声地直喷了出来。 宫天保目睹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跳,“谁?!” 雾色里看人不清,方自喝叱一声,来人长身少女已自趋前道:“是我!” 声音里透着熟。 “宫师傅是我!岳青绫!” 宫天保这才看清了,一喜道:“是岳姑娘?” 岳青绫“嘘”了一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回去!!” 宫天保应了一声,便自回身带路。 前边人影闪动,钱起也来了。 宫天保招呼道:“岳姑娘来了!” “先生在哪里?”岳青绫左右打量着道:“快回去!他们要来了!” 三个人陆续进入了低矮的石栅。 却只见朱允炆背倚着石壁,竟似睡着了。 宫天保趋前道:“先生,岳姑娘……” 才招呼一声,即为岳青绫止住道:“算了……让他睡一会儿吧!” 用着异样的眼神,向着熟睡中的朱允炆看了一眼,岳青绫脸上怪不自在的样子。 “姑娘这是从哪里来?岳大侠呢?” “我爹也来了,他在救叶先生他们……” “啊!叶先生还活着?” 钱起、宫天保俱为之一喜,大是喜出望外。 “详细情形还不清楚……大概还活着吧!” 她又转过身子,向朱允炆看了一眼—— “怎么会睡着了呢?这个时候……” “唉!”宫天保叹了口气:“昨夜一宿没睡,先生他病了……” “什……么?” 岳青绫闻言一惊,顾不得再跟他们说话,立刻飞身来到朱允炆面前。 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额,顿时神色一变,“呀!发烧了,他真的病了……” 宫天保呐呐道:“烧还没有退么?……” “这可怎么是好?……” 嘴里说着,岳青绫一面动手,解开了朱允炆的上身衣服。 “宫师傅……你帮个忙……把先生扶好了……” “是……” 宫天保依言而行,把朱允炆小心放倒。钱起也凑了过来。 两个人眼巴巴地直向她瞅着—— “姑娘你这是……” 岳青绫先不吭声,只是动手解脱着对方身上衣服,朱允炆忽地自睡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啊!” 岳青绫脸上一红,身子向后一收。 宫天保忙道:“先生勿惊,岳姑娘来啦!” “岳……姑娘?” 二人目光相对,朱允炆似顿时神色一振。岳青绫脸上又是一红,极不自在地背过了身子。 “姑娘……是你?你?……” 宫天保道:“先生您身子不舒坦……岳姑娘这是来看您,给您看病来了……” “我……” 一片茫然地直向面前的青绫瞅着,朱允炆脸上终于现出了笑纹。 “你……来啦?……你真的回来啦?” “您就少说两句吧?” 岳青绫面上讪讪地回过脸来,似笑又嗔,更似羞涩地看着他。 “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还不会照顾自己!瞧瞧……才一天不见……怎么就病了?” “我……”朱允炆傻乎乎地向她瞅着,嘴里不清不楚,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岳青绫看了他一眼,碍着宫、钱二人在面前,终是不便说些什么。 随见她解下头巾,把一头长发向后拢了一拢,袖子挽高了,露着一双细白的皓腕,左右顾盼一眼,“二位师傅帮着我一点,把他招呼好了!”她脸现娇羞地说:“我这就运气给他发发汗……看看行不行吧!” 岳青绫运施真力,化为阵阵热气,透过她细腻的手心,由朱允炆的两处气海俞穴直传而入,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后者身上已见了汗。 黄豆大小的汗珠,一颗颗滚圆的直由他脸上洒落下来,解开来的一件中衣小褂,不一会全让汗水给湿透了。 “这么多汗水……姑娘……你看施得么?” 宫天保满脸关怀地向岳青绫瞅着,他是担心皇上身子弱,出汗太多怕会虚脱了。 岳青绫却是胸有成竹,一面运气传向对方。聆听之下,轻展笑靥道:“宫师傅放心,先生是受了寒露,发了汗就好了!” 宫天保方自点头。 朱允炆却眯着一双为汗水浸湿几乎睁不开的眼睛道:“还不……行么?热坏了……” 岳青绫侧过眼睛瞅着他,绷着脸说;“再忍会子吧,快了!” 朱允炆见她与别人说话,总是笑,见到自己可就不一样,自己心里有数——只以为前夜之后,她的不告而别,定是恨透了自己,此后再也不复见面,却不料她又回来了,却是恰当自己性命的危险关头,难得的更对自己施以妙手,近到肌肤相贴,可见终是有情……不但原谅了自己,甚至抢身相救,真是料想不到。 最难消受美人恩……更何况生死患难之间?! 多情的皇帝瞧着瞧着,真有不胜感慨,柔情地说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 岳青绫一下子脸红过耳,真没想到这种话,他竟然当着人面前说出来,真叫人臊得慌……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一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您真会说笑话……您是皇上……我哪里敢?” 顺口而出的两句话,却自牵动伤怀,想到了那夜的失身受辱,不由得一时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几至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 朱允炆忍不住一下子坐了起来。 岳青绫一推他道:“别……您躺下来吧!” 心里一急,劲道儿施得大了点,朱允炆哪里吃受得住,“通”的一下子又倒了下来。 岳青绫吓了一跳,忙自去扶,像是当初一样,这只手便自落在对方掌握中。 “您……” 岳青绫真有点急了。 所幸宫钱二人知趣,潜出穴外。 外面传进来宫天保的声音:“姑娘小心照顾着先生,我们就在这附近走走……” 虽是如此,岳青绫亦大感羞窘不堪,偏偏面前的这位主子,身份极是特殊,决计动不得粗,再者,总是有情于他,这就叫人无可奈何了。 气也不是,急也不是,更何况前番委屈犹自萦系心里,恨不能打他一顿,却又是万万不能……一时间感慨交集,淌出了两汪清泪…… “你哭了……” 朱允炆愣了一愣,傻忽忽地又坐了起来。 “谁欺侮你了?……告诉我……我给你作主!” 真正是气他不过。 岳青绫背过身子擦干了泪,再回过头来,对方仍自傻乎乎地向自己望着,脸上、身上满都是汗水,想想也真是啼笑皆非。 “您就别给我作主了……还是管管您自己吧,呶!给我睡好了!” 一面说,扶着他又躺了下去。 朱允炆这才回复了笑脸,那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只是贪婪地眨也不眨地向她脸上盯着。 岳青绫被他盯得窘透了,恼又不是,笑也不能,轻轻一叹,寒下脸来望着他道: “万岁皇爷,你可给我听好了,这可不是你的皇宫内院,由着你的性子,爱怎么样便怎么样……这是什么地方?敌人就在咱们咫尺之间,随时都可能进来,要你的命!” 朱允炆脸色登时为之一变,岳青绫可又怕把他给吓着了,见状顿了一顿,大白眼珠子瞟着他,哼了一声,笑嗔道:“也真难为您了,这么点本事还能当皇上?!得啦!您也别害怕,我这不是来了吗?……唉!您呀……” 嘴里说着,一面动手为他揩着汗,摸摸他的前额,热倒是退了。 “不烧了!想喝水不?” “嗯!” 真是没有法子。 大姑娘只好也像宫天保那样,洗干净了手,捧上满满一握,送过来。 朱允炆喜孜孜地瞅着她一笑,两只手接捧着她的手,便自低下来就手而饮,把一掬水全喝光了,最后干脆把自己的脸也埋在这双手里…… 岳青绫轻轻一叹,也只得由着他了。 这两天她也想通了,女孩子家,终必是要嫁人的,既然已失身于他,便是他的人了,却是这个人非比寻常,虽说是如今落难在外,总还是个皇上,难保他没个三妻四妾…… 一想到这里,可就由不住她心乱如麻……说真的,什么都好说、好忍,就只是这一宗,要让自己跟在他身边,名不正言不顺的,只是个小星星……那可是绝对不行,宁死也不能从…… 这一次来,她心里早就算计好了,这档子事一定得弄个清楚,要不然,哼,管他什么皇上不皇上的,可看着自己扭头就走。 冷不防地抽回了手:“皇上您坐好了!” 朱允炆涎着脸。还想再说什么,碍不着面前佳人冷冰冰的那种表情,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的光采,寒若冰魄,真能把人给镇住。 忽然间使得朱允炆为之忆起,对方固然是秀色可餐的佳人淑女,同时也是个拿刀动剑,出手取人性命于俄顷之间的侠女子。 (3) 一念之触,朱允炆真个吓了一跳,慌不迭地坐正了身子:“你……” 看着他这个样子,岳青绫却又狠不下来了。 “您别害怕……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朱允炆这才松了口气。 “什么话……” “其实也没什么……”大姑娘忽然又变得忸怩了:“只是心里奇怪……皇后呢…… 她没有跟着您?” 还当是什么事呢!朱允炆解颐一笑,笑容里不无凄凉,摇摇头说:“她死了,你还没听说过?” 岳青绫“啊!”了一声,黯然地垂下了头。 “是烧死的!”朱允炆缓缓说:“当日来不及出来……” “我知道了……”岳青绫看着他:“那您身边就没有一个人跟着……服侍您?…… 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人……” 朱允炆说:“怎么没有?李妃跟着我出来的!” “李……妃?” “一个可爱的女人……”朱允炆喃喃说道:“她也死了。” 岳青绫低低地“嗯!”了一声,头垂得很低,心里真有点像是犯罪的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固然是放了下来,却也为着自己的自私而内疚,好久好久,她都不敢向对方看上一眼,生怕一望之下,让对方窥透了自己的心思,那该有多不好意思? 她总算放下了心。却也因此,一霎间心里乱糟糟地想到了好些事……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脸上一阵子红、一阵子白…… “你在想什么?” 朱允炆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肩膀,恐惧既去,剩下来的便只是蜜蜜柔情。 却是这一句,带来了眼前姑娘的无边伤怀,身子一歪,反而倒在了他的肩上。 “先生您坏……” 便自伏在他肩上泣了起来,两只手一下下在他身上拍着、捶着……却是一下比一下无力,一下比一下更轻,临到最后,便是那样软酥酥地抚在他的身上。 再怎么样强,总还是个女人,这一霎毋宁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朱允炆感叹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把她抱紧了,轻轻抚摸着她又柔又细的长发…… “好姑娘,你就别哭了……以后好好跟着我……我疼你……” 岳青绫蓦地止住了泣声,一下子由他肩上抬起来。 “您说的可是真的?” 倒使得朱允炆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看吧!”岳青绫咬着下唇儿:“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还说对人家好……才不信你呢!” 说着赌气地拧过了身子。 “唉……” 朱允炆这才明白过来,慌不迭地赔着小心:“这可是冤枉呀,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你就生气了,真是从何说起!” “好吧!”岳青绫忽地回过了身子,模样里透着认真:“您是皇上,君无戏言,就老实地放下一句话吧。您……打算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又装……”岳青绫生气地翻着白眼儿:“我问您……以后您打算把我这个人怎么搁吧……我是说……把我放在哪儿?” 原来是这么档子事,朱允炆这才明白了。 “你说呢?” 说时他把脸凑近了,近到挨着了她的脸:“这不就是你一个人了么……你就是我的娘娘……我的小娘娘!” 病才刚好,他的风流病可又犯了。 岳青绫把身子离远了,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确实也拿他没有办法,乘着这个热头上,正想好好说他几句,为今后立个规矩,却是外面有了动静,吓得她立刻闪开一旁。 “姑娘是我!” 宫天保来了。 官天保与钱起分别潜身进来。 “怎么回事?”岳青绫脸上讪讪地道:“他们人来了?” 官天保说:“人来了不少,姑娘你看怎么办?” “不用怕!” 岳青绫一面整理着身上,转向钱起道:“钱师傅,回头你背着先生在中间,宫师傅殿后,我在头里,我们往东边去,那里路我熟,出了这个山就没事了,我爹会在那边接应!” 一听见岳天锡在那边接应,宫、钱二人俱都宽心大放。 几个人立时动手,为朱允炆穿着准备。 岳青绫探头穴外,听了一会,回身道:“对方最厉害的是那个姓方的,其他都无足可怕,就是姓方的来了,我也不怕,我们有三个人用不着担心!” 当下随即潜身外出。 先时的一天大雾,不过是说话间的工夫,竟然为风所驱散。 岳青绫身子方一出现,猛可里附近山坡间,一人断喝一声道:“在这里了!” 紧接着弓弦一响,“嗖”地射过来一支狼牙飞矢,直取岳青绫面门,却给后者举手劈落地上。 她随即吩咐身后道:“快出来!” 钱起等一行,聆听之下,匆匆现身而出,便在这一霎,弓弦数响,一片箭矢直向着四人站身之处飞射过来。 岳青绫嘴里叱着:“快走!”长剑挥处,一片格格声响,已把飞来箭枝,全数削落地上。 却只见人影翻飞里,两个人已飞身近前。 一身黑纱官式长衣,白玉闹腰,头上扎忠靖巾,典型的锦衣卫装束。 原来燕王入主称帝之后,手下臣子为主表功,新兴起一种戴头为忠靖巾,意在歌颂当年燕军人主之“靖难”之役。 能够身任大内所谓“上二十二卫”中最称重要的锦衣卫卫士,武技自非泛泛。 眼前二人,腰上各扎着一方红绸,按阶应在百户之职。 左边一个细腰长身,手施钢枪。右边一个却是五短身材,手上却握着根七节虎尾钢鞭。 双方甫一照脸,细腰长身的一个,一横手上钢枪,大声叱道:“还不给我站住!不想活了么!?” 岳青绫却不理他,拨心一剑刺来。 “反了!”这人挥动钢枪,用力向对方剑上就磕。 却是对方这个姑娘过于厉害。 细腰汉子满以为凭自己手劲儿,加上钢枪分量,这一下定能把对方长剑磕飞半天,却是不知一磕之下,竟走了个空。 眼看着对方少女剑走轻灵,随着她身子滴溜一个打转,极是巧快地已到了自己左侧。 岳青绫身法至为巧快,人到剑到,决计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取对方性命。 细腰汉子一惊之下,一只钢枪招式已然用老,再想收回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岳青绫的一声清叱,剑发无声,容到对方乍然警觉,早已剑光璀璨,蔚为大观。 耳听得“嚓!”的一声,那一只力持钢枪的手,连同着整个臂弯,一并被斩落下来。 细腰汉子惨叫了一声,一个抢背翻身,跌出七八尺外,在地上一连几个打滚,便自昏死了过去。 手持虎尾鞭的一个,目睹下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上前? 嘴里怪叫一声,一拧身直向着一旁山陌上纵去。 宫天保待将纵身追上,却只见岳青绫反臂拧腕,发出一枚暗器蛾眉针,“打!” 暗器原来就插在发上,一共三枚,看起来不过是个银簪子罢了,却不知竟是厉害的独门晴器。 日光下,银光一现。 五短汉子身子才蹿了个高儿,不过拔起来一半,即为这枚自后袭来的蛾眉针正中背脊。“吭!”了一声,一个咕噜自高处滚了下来。 宫天保赶上去手起刀落,便自了结。 胡哨声响,树丛里满是人影,显示着敌人一面,确是人数不少。 岳青绫一马当先,率同着身后三人已然扑向了右面树丛,这一带地势尤其险恶。 放眼当前,荆刺遍野,乱石绵延,云蔼低迫,连接着蒸腾的茫茫雾气,不远处一道瀑布,自山顶潺潺直跌而落,溅发起大片狂雪。 “这是飞云涧!” 岳姑娘用手里的剑向前面一指:“过了飞云涧是万松坪,到了那里就好了!” 她犹未忘回过身来向着朱允炆看上一眼,浅浅含笑道:“怎么样,吓着您了吗?万岁爷?” 朱允炆也只剩下苦笑的份了。 钱起重新把他背好了,用一条绫子紧紧兜着,这样就不虞中途跌落。 岳青绫用手里剑拨着脚前的棘荆刺草,嘱咐钱起道:“小心便在此刻,迎面大树上,一人怪声笑道:“来得好!” 噗噜噜,一阵子长衣飘风声,怒鹰也似地落下个人来。 紧接着这人身后,呼喇喇一连又落下四个人来。 五个人,一前四后,一落而定,却是落地生根,分别伫立在五尊高矮不一的乱石之上。 为首一个锦衣瘦小汉子,灰眉细眼,兔耳鹰腮,乍看上去就像是画上雷公。身后四个人,高矮不一,却亦各有气势。 岳青绫迎着来人看上一眼,已自认出头里的一个,正是敌人阵营那个最棘手的主儿——方蛟,心里一惊,陡地闪身,护在了钱起身前。 来人方蛟鬼啼也似地发出一声怪笑,居中而立,大刺刺地道:“这就不错了,大姑娘。我们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失迎,失迎!” 一面说,向着这边拱了拱手,霍地跃身而前,落在岳姑娘一行正前方不及丈处站立,却把一双深陷在眶子里的三角眼,直直向钱起身后背着的朱允炆逼视过来。 “方某人眼拙了,这位是……” 宫天保“唰!”地拾身而前,右手向腰间一探,挺腰作势,“嗖!”地抽出了缅刀。 一片刀光,摇颤着他腾腾杀气的脸。 “方蛟,你好大的胆,见了圣上还不跪下?你这个无耻的小人……你?” 却是钱起背上的朱先生说话了,“宫天保!” “奴才在——” 宫天保霍地回身,弯腰听旨。 “不要紧,你闪开!朕自己跟他说话!” “这……”宫天保欠身道:“奴才遵旨!” 便自弓着身子向旁闪了开来——不过是一步而已,瞧了瞧,岳姑娘就在附近,紧傍着钱起身边,心里才自略略放心。 ——即是岳姑娘的一身能耐,他亲眼见识过,不啻大大助长了己方力量,才自心里略略放宽。 虽说是落难之中,皇帝到底也有他的气势。 拍拍钱起的肩膀:“放下我来!” 钱起应了声“遵旨”,匆匆解开了胸前十字盘结,蹲下身子把朱允炆放下,随即向旁闪开。 方蛟“嘿嘿!”一笑,气焰顿见收敛,狡黠的脸上显示着一片谄媚,却是忍不住心里的窃喜……十足的一副小人得志神态! “足下大概就是……朱先生了?” 一面说抱起了鸟爪子也似的一双瘦手,不由自主地拱了一拱:“得!不知者不罪,在下……来得鲁莽,先生你受惊了!” 一面说,深深打了一躬,身后四人,不自禁地亦为之各自抱拳一躬。 “你就是方蛟?” 朱允炆手指着他大声道:“你想要干什么?” “嘿嘿……问得好!” 方蛟拱了拱手:“不错,在下就是方蛟……一直在大内当差……这就用不着多说了,相公爷您是过来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没啥好说的,咱们哥儿几个……这一趟是奉了圣上的旨意……” “胡说!” 朱允炆怒声叱着,霍地上前一步,跺着脚道:“朕就是皇上,朱棣欺君犯上,你竟然称他是圣上?……放肆!” 几句话义正辞严,却是吓不住眼前这个奴才,反倒引起了他的一阵子冷笑。 “相公爷你这是在作白日梦吧?” 宫天保怒叱一声:“放肆!方蛟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跟谁说话?” 一霎间方蛟面现不屑,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忿怒,凌声说道:“没什么好说的了,相公爷你的那点子威,如今用不上啦!有理你到紫禁城说去,哼哼……咱们哥几个如今是奉旨拿人,成国公还等着见人,相公爷……多少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就别给我们为难,这就请吧!” 朱允炆气得脸色发青,连说了两声“反了,反了!”手指着方蛟,恨声道:“你这个奴才,一片胡言乱语……给我拿下!” 宫天保早已蓄势以待,随着朱允炆的话声一落,霍地腾身而起。 却是一起而落。 随着他飞快的落身之势,掌中缅刀璀璨出一片白光,一刀直取顶门,嗖!地直认着方蛟头上劈下来。 方蛟哼了一声,身形微偏,宫天保的刀势即行落空,即见反手一挥,“当!”地拍向对方刀身。 这一手“空手入白刃”功夫,施展得极是巧妙,却也险到极点。 唏哩哩一片刀光颤处,宫天保身子被迫得不由跃开,乃得敞开了此一面门户。 方蛟也不客气,脚下邯郸学步样的一个抢势,直向着朱允炆面前欺来。 “你敢!” 一声喝叱,紧跟着岳青绫闪身而前,一股剑风,连带着银光一闪,直向着方蛟脸上劈来。 这一剑看似无奇,却使得方蛟心里一惊。“呼!”地侧身飞转,闪出了五尺开外。 “啊?!” 这一剑仿佛才使他忽然警觉到眼前这个姑娘的厉害,从而注意到对方这个人就在眼前。 一霎间,他像是记起了许多事,瘦削脸上显出一种暴戾阴森:“我倒是忘了……这一位大概就是岳姑娘吧?失礼,失礼!” 岳青绫铁青着脸,冷冷嗔道:“用不着来这一套,姓方的,我知道你……我爹早就等着要会会你了!” “啊?!”方蛟怔了一怔:“你爹?” “你忘了?”岳青绫冷冷直盯着他:“我爹叫岳天锡……” 方蛟冷笑一声,突地神色一变—— “岳天锡?!” “不错!是我!” 声音传自左面一道迂回狭道。 随着各人的侧首,正可见猝起撩天的一双石壁,便在那两壁并立之间,空出了一线天光。 一条人影,便自那一线无光之处,陡地纵起,大鹰翱翔般翩翩飘落。 这般身手,即是以轻功见长的方蛟看在眼里,亦不禁为之暗自惊心。 众目睽睽之下,来人身似巨鹰而盘,足下方沾地,紧接着第二次腾身而起,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来到眼前。 一身黄色夏布长衫,腰系束带。高个头,长脸,长眉之下的一双眸子既细又长,更似灼灼有神,映衬着色作古铜的一身肌肤,望之气势轩昂。 朱允炆一面,方自认出来人,正是曾有一面之识的岳天锡,俱不禁为之精神一振。 却是狡黠诡异的方蛟,竟然在此一霎,乘着敌人身势未定的一瞬,猝起发难。 “看打!” 嘴里一声喝叱。 随着他身躯的向前一杀,“波”一股白烟冒处,打出了大颗硫磺弹丸。 前文亦曾交代,古庙太苍,便是焚毁于这类烈火弹丸,自是厉害之极。 眼下这一弹,由于双方的距离不远,猝发而临,更增无比凶险。 岳天锡身势未定,陡吃一惊“嘿”了一声,随着他身子的向后一仰,看似跌倒,其实不然,哧,长虹卧波般倒纵出丈许开外。 耳听得“砰”的一声大响,硫磺弹击中石面,溅发起数十道飞焰流火。 阳光下,不过是数十道细细白烟,却是尝过味道的人,俱都不敢让它沾身,深知其厉害非比一般。 岳天锡那么快的身势,亦不能为之全免,眼看着一点飞星,溅落其身,不过是招着了点衣边儿,“波”的一声,顿为之燃烧起来。 一旁的岳青绫,眼看着父亲受难,惊得“呀”了一声。 岳天锡却也见招于先,就地一个打滚,把衣上火扑灭。 却在这时,敌人一面的方蛟,已自扑身向前,随着他陡然下落之势,一口软剑已掣抽在手,银光灿处,直认着岳天锡身上就扎。 “爹,小心!” 一旁的岳青绫惊叫一声,抖手打出了暗器蛾眉针,直取向方蛟后颈。 “哧——”阳光下闪烁出一丝白光。 方蛟一式“怪蟒翻身”,剑势轻扬“叮”格开了来犯的暗器,岳天锡乃于此一瞬陡地挺身跃起,怒叱一声:“无耻小人!” 话出,掌到。 恨极了对方卑鄙伎俩,岳天锡来不及拔出身后兵刃,一式排形运掌,双手齐胸霍地向外推出,发出了势若狂涛的巨大掌力。 一任方蛟之阴损刁顽,面对着岳天锡如此狂猛之势,亦不敢轻率接招,一声怪笑道: “好!”身子一式倒蹿,“呼”地飞身寻丈开外。 战云轻启,却是一发而收。 两个人对面仁立,怒目以视,尤其是岳天锡,一时大意,险些受害。面对着对方这个昔日的冤家对头,其怒可知。 虽然如此,却还有一份武林规矩。 “好厉害的烈火毒弹,足下原来惯以趁人之危,看来是不改旧习,失敬,失敬!” 一面拱手以抱,却把长衣一角扳起来塞向腰间,右手乍翻,已把斜背在背上的一口弧形短剑取到手上。 两句话看似持之以礼,却是暗含讥讽,损得厉害,方蛟即使脸皮再厚,也不能置若无闻,一时间只臊得面红耳赤。 这个人却也有他一套啐面自干的涵养功夫。 谛听之下,只见他仰天发出了一声怪笑,双手拖剑一拱:“这不是岳老哥么?多年不见,老兄还不是一样?舌枪唇剑,逼人得厉害,兄弟失礼,老哥你万请勿怪,失礼、失礼!” 一边说,一边故示轻松地嘻嘻笑了起来。 岳天锡正是深知这个人的厉害,决计不能掉以轻心。 “足下这就不用客气了……”岳天锡哈哈一笑道:“五年前承你手下留情,姓岳的活着没有死,这笔账今天可以算一算了!” 这么一说,包括朱允炆在内,每个人心里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两个人结有宿仇。 “哼哼……” 方蛟由鼻子里发出了一串冷哼,三角眼里满是狰狞:“这么说,你父女是存心找我来的了?” “你完全说对了!”凌声道:“等你已不是一天半天了!” 陡地,他前进一步,弧形剑抱右臂,直攀向左面肩头,拉出了一个架式。 “足下铁手功,端的厉害,岳某不才,今天还要长长见识,废话少说,这就请吧!” 一面说,岳天锡便自缓缓蹲下了身子。 耳听得一阵子“唰唰”声响,眼看着无数落叶,细小沙粒,随着岳天锡下蹲的身势,竟自慢慢向外扩散而开…… 岳天锡半蹲着身子,更像是深深打入地下的一截铁桩,说不出的一种沉着劲儿。 包括宫天保在内,也只能看出来岳天锡的内力惊人,只是对方眼前所施展的到底又是一门子什么样的功夫,却是讳莫如深。 岳青绫却是心里有数,她知道,父亲在面对着眼前这个生平大敌时,不惜把毕生浸淫的“碎马功”都施展了出来。 那是因为方蛟的“铁手穿墙”功力过于厉害,多年前父亲一时大意,几乎在对方这门功力之下丧失性命,才致于今天的上来谨慎。 方蛟目睹之下,神色微微一变。 却是他身后四个人,蓦地腾身而前,一片飞云样地向下一落,略呈四角之势,把岳天锡围在其中。 方蛟这才为之一松,瘦削的脸上,显示着一片阴森,随即嘻嘻有声地笑了。 “岳老大,你这是成心要我献丑了……恭敬不如从命,我接着你的就是了!” 说时却把一双三角眼,转向岳青绫一瞥,冷冷笑道:“怎么样,大姑娘也来一块玩玩?” “用不着!” 岳天锡眸子瞬也不瞬地直盯着他,嘴里却在向女儿招呼: “丫头,小心护驾,不可妄动。” 其实他不关照,岳青绫也看出来了,敌人一面,既然在此处设有埋伏,保不住前道也是一样。曾听父亲说过,对方阵营里还有个姓井的,更是阴险狠毒,说不定就埋伏在附近,岳青绫年少气盛,艺高胆大,虽不曾把对方看在眼里,却是眼前保着皇驾,可就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再者父亲以一敌五,也使她放心不下……便自一声不吭地站立一旁,以备必要时的随时出手。 所幸朱允炆连经大敌,多少也有了些历练,岳氏父女的眼前护驾,终使他心情稍安,使自在一方大石上坐下,宫、钱二位一左一右紧紧侍立。再加上岳青绫的一力侍卫,这般阵仗,即使最险恶的情况之下,亦可保无虑。 就在这一霎,现场已有了变化。 像是谁也没有看清楚,方蛟灵巧的身势,蓦地狂飞而起。 两口雪亮的剑锋,“呛当!”迎在了一块。 岳天锡矮下的身子,忽地跃身而起,方蛟这一面,反倒是矮了下来。 “呛当!” 又是一声脆响! 即在这第二度交锋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子,“呼!”地分了开来。 就在此将分开的一霎,方蛟的一只左手骈指为刃,剑也似的疾劲,猛地直向着岳天锡肋上插来。 岳天锡似乎是防着了他的有此一手,右腕倏起,用胳膊时子狠狠地向对方搪了一搪。 太快了。 除了岳青绫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看清楚岳天锡这一手“单翅斜飞”显然是用上了。 眼看着方蛟的身子就空一个打滚,或许是下意识里他已觉出了不妙,即在他一式“铁手穿墙”落空之下,希冀着逃开对方的毒手。 却是慢了一步。 岳天锡那一只左手,几乎在毫无迹象中蓦地而出,疾如电闪。 “噗!” 一掌拍中了方蛟后背。 紧跟着两个人错身而开,宛似交翅而过的一双燕子。 岳天锡落下的身子潇洒如昔。 方蛟却不一样了。 随着他脚下的一个踉跄,“噗通!”一声,跌倒地上,紧跟着下额上翻,“哧!” 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血箭也似地足足喷出了三尺来高,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方蛟死了。 死在岳天锡那一式肉掌之下。 旁观的人不免大是奇怪,尤其是与方蛟一伙同来的四个人,他们与方蛟朝夕相处,确知头儿一身筋骨,由于曾习“锁阳”神功,又经特殊锻炼,几至刀枪不入,何以眼前却会丧生在岳天锡的一只肉掌之下? 这事是一个待解的悬疑。 岳青绫却是心里有数,她知道,父亲为报当年一时大意,险些丧命在方蛟绝功“铁手穿墙”手下之耻,五年以来昼夜勤习“碎马功”,据知,似乎只有这门功力才能透过方蛟那般坚实的肌肤,直伤内脏。 也是方蛟自负过甚,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对方所练的“碎马功”如此厉害,一经接触,非但五脏俱摧,甚而那一根直贯的后背脊梁,亦为之节节碎落。方蛟即使是再多一条命,也是活不成了。 眼看着头儿的暴毙,四差卫俱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却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原来眼前四差卫所站立的这个四角阵式,早经熟习,名唤“四虎看鹰”。 鹰者,即先时方蛟之处。阵式之微妙,端在正中的那一只鹰,一经发挥,深不可测,堪称厉害得很。却是眼前作为全阵中枢的那只鹰的忽然丧生,不用说,于全阵有绝对的影响。 虽然如此,四只虎一旦发起威来,却也大有可观。 耳听着其中一人类似虎啸的一声断喝,四个人霍地向中间一个疾跃,便自把岳天锡围在中间。 说时迟,那时快,左面前翼的一个矮短胖子,身子霍地向前一躬,“唰啦啦……” 银光亮处,西瓜大小的一团银光,忽悠悠直向着岳天锡正面飞来。 同时间,右面侧翼的一个长身汉子,随着他身势的一个向前疾滚,掌中一双弯刀,配合着他身势的突然跃起,直向着岳天锡正面劈来。 好猛的势子。岳天锡叫了声“好!”手腕抬处,“噗!”地拿住了飞锤的锁链。只觉着劲儿好大,只震得一只右臂齐根发酸。 却是这当口,瘦长汉子的一双弯刀又自来到。 岳天锡身子一个快闪,施了一式师门独传的秘技“一线金光”,龙吟声里,长剑劈面直下。 妙在这一剑恰在对方双刀之间,其势更快。 大片血光溅处,来人瘦长汉子一颗头颅几为之劈成了两半,便自直挺挺地向后面直倒了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 几乎在同一时间,紧握在他手里的那个链子锤也为之抛了出去。 矮胖汉子心里一惊,情急之下,猛地把手里的另一只链子锤,急急抡出。 银光划处,耳听得“叭!”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里,两只流星锤兀自撞在了一块。 这一撞力量何其惊人?! 矮胖汉子简直来不及多看,身子一个倒折,“哧!”地已跃身七尺开外。 他当然看出了事态的不妙,眼前已无能制胜,是以身子乍一跃出,紧跟着拧身力纵,向左面山窝子蹿去。 却是情急有错,这一蹿不偏不倚,正好来到岳青绫身边不远。 只当对方姑娘人家,容易打发,身形乍然一落,叱了声:“闪开!”双手着力,用“铁胳膊”功夫,直向岳青绫前胸就搪。 这一来可就糟了。 实在是这个大姑娘,远比他想象中更厉害得多。 矮胖汉子手腕子才自递出了一半,猛可里眼前人影一闪,头顶上“呼!”的一响,对方姑娘已到了他身子后边。 其势绝快,翩若惊鸿。 矮胖汉子心里一惊,连身子还来不及转,一股劲风,直叩后心,只觉着身子一麻,眼前一阵发黑,便自倒了下来。 岳青绫身势再起,翩若飘风,起落之间,已袭到了另一人身前。 对方这个所谓的“四虎”,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作为一“鹰”的方蛟忽然丧生之后,竟然会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岳氏父女甫经联手,连伤二命,下余二人,顿为之大见张惶。 “四虎”既去其二,其余的二人,还能有什么作为?即在岳氏父女二度联手之下,迅速予以解决。 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暴场面,就此平息。 越过飞涧,来到了万松坪。 眼前巨松耸峙,怪石林立,总算暂时相安无事。 “先生受惊了!” 向着正中的朱允炆深深一揖,岳天锡抱拳恭谨地道:“草民接驾来迟,还请先生恕罪。” 朱允炆感叹道:“老英雄,你太客气了……咱们就走在一路吧……” 说时他一面转向身边的岳青绫,无限欣慰地点头道:“有你们父女在我身边我就放心了……” 岳天锡苦笑了一下:“小女年轻无知,先生您今后多照顾她吧!有她在您身边,此行应无所惧……” 朱允炆微微一怔:“老英雄你?” 岳天锡慨然一叹:“我就不跟着您了!” 一旁的宫天保忽似想起道:“岳大侠可曾见着了李长庭?他……” “对了……”朱允炆道:“李长庭呢?” 岳天锡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摇头说:“他……不在了……” “死了?!”朱允炆一时睁大了眼。 宫天保、钱起俱为之神色一凛。 大家伙的眼神儿,俱都集中在岳天锡脸上。 “他死了……” 岳天锡不胜感伤地叹息一声:“李侍卫是死在方蚊和井铁昆的联手之下,我去晚了……” 朱允炆身子晃了一晃,“啊!”了一声,才自缓缓坐下,一时间眸子里涌出了热泪。 宫、钱二人也不禁低头饮泣。 “当时天太黑……”岳天锡略似自责地道:“实在看不清楚,我知道他受伤了,却不知他伤得那么重……后来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顿了一顿,他接下去道:“李侍卫是死在姓井的暗器铁蝙蝠之下……在此之前更中了方蛟的剑伤……两样都是致命之伤,才至于……” 朱允炆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即使过去在宫里,皇帝对李长庭一直就破格恩宠,及至落难出宫之后,李长庭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更是与日俱增,几乎是寸步不离,猝然间听见了这个凶讯,他内心的哀痛自是可以想知。 “他……的身子呢……” “交给老和尚了……” “老和尚?” 朱允炆缓缓抬起了头,脸色是那种惨白的颜色:“你是说太苍庙里的那个老和尚?” “正是少苍老方丈……” “啊!”朱允炆颇意外地惊了一惊:“老和尚他……还活着么?” 岳天锡道:“他还活着……只是受了重伤,其他的和尚,还活着的有十之三四…… 他们往东边去了……” “谢天谢地!”一霎间朱允炆脸上绽现出笑容道:“老和尚还活着……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说着说着,他竟自低头泣了起来。 宫天保躬身抱拳道:“先生节哀,龙体保重……” 岳姑娘看着伤心,情不自禁地亦为之低头落泪。 “先生节哀,身子要紧!”岳天锡无限怅惘地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先生健在,以后就有希望!” 朱允炆暂止伤怀,长长叹息一声:“老英雄你说得好……我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有希望……” 岳天锡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只要先生您不气馁,不灰心……总是有希望的……” “爹!”岳青绫问道:“叶先生他们呢?” 岳天锡点头道:“这件事我正要禀报先生,叶先生他们先走了……上重庆去了!” 朱允炆一惊又喜:“他们都还活着!” 岳天锡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多数都不在了……” 朱允炆黯然垂下头来。 岳天锡道:“不过,叶先生幸能全身而退,他要我转禀先生,他们先去重庆了,请先生不必挂念!” “这样就好!”朱允炆苦笑了一下:“我们一行人太显眼,太过招摇,分开来走要好得多!” 宫天保咳了一声,看向岳天锡道:“岳大侠……你看今后这一路,还有凶险没有? 咱们往后……该怎么个走法?” 岳天锡点点头道:“方蛟这个畜生虽然死了,那个姓井的还活着……不过他也受了伤,敌人一面吃了这么大亏,暂时不至于再冒险,不过……这里终不是好地方,要赶快离开才是!” 说着他转向女儿道:“青绫,你侍候着先生这就走吧!” 岳青绫脸上讪讪地答应了一声。 宫、钱二人立时有所行动。 “我们这是去哪里?”岳青绫转向父亲望着:“爹,您呢?” 想到了此行一别,再见何期?岳青绫虽是侠女心襟,亦不禁为之依依动情。一时眼睛也红了。 岳天锡爱女情深,却是当着人前,终不便说些什么,见状哈哈一笑,语调凄凉地道: “丫头,事到如今,一切都看你的了,生死有命,你就认了命吧,我还要去看看叶先生他们,之后,或许回山东老家一趟,只要这把老骨头健在,咱们父女便总有后会之期,丫头,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双手抱拳转向朱允炆深深打了一躬。再向宫、钱二位微一抱拳,身形微拱,捷若飞猿般腾身而起。 说走就走。各人看时,岳天锡飞快的身势早已落向一棵巨松。 紧跟着松枝一颤,他身子第二次腾起,便似翔舞天表的巨鹤,霎时间几个打转,已自无踪。 溪水潺潺,斜阳如晦。 一双天鹅,双双自眼前湖泊里振翅而起——那么剧烈地拍打着双翅,施展着即使一流轻功“八步凌波”也望尘莫及的身法,霎时间踏波飞腾而起,升向红云密布的穹空…… 经过了昨日那样惊天动地的剧变之后,眼前的这般宁静、恬逸,更似难能可贵了。 这里地当万松坪以北,云雾山以东,应是属十万大山之一系列,重峦叠蟑,绵亘无尽,其实一踏入万松坪,就地理形势而言,便已进入了十万大山地区,千山叠翠,万峰竟秀,便是岳青绫嘴里所谓的安全地带。 这安全地带四个字,也只是相对而言,因为敌人一旦踏入这般绵亘无尽、左右千里的山区,很容易迷失方向,设非是深悉山势路线,万难涉足其间,否则攻敌不成,自身先已不保,一任你千军万马,照样困死山中。 是以,想象之中,敌人在人疲马倦,新遭重创之际,是万万不会轻易犯险,进入这等连虎豹也不欲深入之境的了。 岳青绫之所以大胆涉足,是因为她对这里形势有一定掌握,早已作好准备,如此事到临头,便不致张惶失措,一切按部就班,便是眼前这片居住之处,也似早已布置妥当,看来顺理成章。 背崖面湖,左右重蟑,一片云海,直仿佛就在眼前,近到延手可掬。 涛涛山风,引动着一山奇松,时有清啸,那声音极似牧羊人吹起的长螺……而眼前的朵朵白云,便似簇集不去的漫山羊群了。 第三章 两恶俱伤(1) 波光如镜,山风缓缓。 沿湖以侧,那么碧绿碧绿衍生着的大片绿叶……野百合开得一片烂醉,在交织着五颜六色的诡异波光里,你便于不知不觉中,被大自然的彩笔捉弄了。 岳青绫出山未归,宫、钱二位被嘱咐就近护驾,不得远离,此时此刻,朱允炆也就格外感觉着孤单。 他原来就是属于多愁善感那一型态之人,如今更是紧锁眉头了。 过去事早已不忍卒思,便是眼前遭遇,也当尽情排解,长久以来,他似乎一直都在从事着一门功课——如何逆来顺受的功课。如果没有处苦如甘的这般功力造诣,日子便是连一天也过不下去的了。 从晨间岳青绫下山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在殷殷期盼着她的归来,直到此刻,日落西山,他仍然在期期待候之中。 钱起拾了一大捆干柴,放下来,笑向朱允炆道:“这里地方真好,便是住上几个月,也不要紧,山上有野兽,水里有鱼,附近多的是野菜,可以不愁吃喝,真是太好了!” 朱允炆站起来拍拍衣服,打算到湖边走走。 却见宫天保卷着一双裤脚,赤着上身,带着溪水,正自由左侧边走来。手里拿着一串鱼,约摸有四五条之多,边走边自大笑。 “先生鸿福齐天,真个人地灵杰,想不到鱼这么多,不大会儿的工夫,就捉了好几条!” 一面说频频扬动手里的鱼,笑得嘴都闭不合拢。 钱起“唷!”了一声,忙赶过去,一面接过鱼来,掂了掂,总有五六斤重。 “你是怎么捉的?连鱼竿也没有啊!” “那还用得着鱼竿?衣服一兜就行了!回头我再教你!” 说时涉水而上,把用来捉鱼的上衣,洗洗干净,抖开来摊在草地上。 朱允炆竟自也动了童心,走过来瞧着钱起手上的鱼,笑向宫天保道:“在哪里捉的? 回头我也去摸他几条!” 宫天保只是干笑道:“哪里敢劳动先生金驾?再说水也太凉……” 钱起道:“对了,先生万万不可,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着玩儿的……先生要是闷得慌,看看岳姑娘有没有针线,回头给您做个鱼竿玩玩倒是不要紧……” 朱允炆却不理他,只在浅水附近的石缝里寻觅,被他找着了几只螃蟹,一时哇哇大叫起来。 钱、宫二人原是担心,怕他过于忧伤闷坏了,想不到这位皇帝童心未泯,说乐就乐,倒是多操了这一份心。 难得见他这么开心,宫钱二人仍得打起了精神,陪着他玩儿。 钱起便也脱了鞋,卷起了一双裤脚,陪着他抓蟹摸虾——把抓到的螃蟹用长条的树枝串着,只乐得朱允炆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一忽儿,他心血来潮,觉着不过瘾,自己也脱了鞋袜,挽高了裤脚,要踩着水玩,宫、钱二人扭不过他,只得顺着他的性子。 却是溪水太凉,水底石头有棱有角,要是扎着了他的脚,那还了得? 好说歹说都劝不住,钱起只好施出了苦肉计,干脆脱光了上衣,趴在水里当马,要朱允炆骑在他身上涉水过溪。 这个骑水马的主意,果然新鲜,朱允炆乐得一试,当下连声赞好。 为讨主子的欢心,两个人真是施出了浑身解数,当下宫天保在前,权作开道,钱起做马在后,便自玩耍起来。 朱允炆骑在钱起身上,扬着手里的树枝,作势向群山一指,“尔等山水听令,朕乃大明天子朱允炆在此,逆王朱棣犯上逼宫,迫我太甚,如今沦为如此凄惨之观景,山神有知,如能保我此行平安西去,复我江山社稷,朕当册封此山为万山之山,广建庙宇,保尔香火万世不辍!” 朱允炆顿一顿,转目眼下二人,嘿嘿笑道:“尔等此番护驾有功,功不磨损,朕封你们为护国大将军,山神有知,定不食言!” 说罢,仰天长啸,倒也气吞山河。 “尔等听旨,”直吓得宫、钱二人就溪跪倒,连连叩首不已。 朱允炆哈哈大笑,手舞长枝,击打着水面,激起了片片水花,高呼一声:“水军过河,朕要御驾亲征,活捉逆王朱棣,剖膛取心,看看他那一颗心到底是什么铸成的。” 群山回萦,阵阵有声。 宫天保、钱起高呼一声“遵旨”,退后三呼万岁,却此时耳听侧岸有声,似有人来。 抬头望时,三人都大吃一惊,却见河岸之上不知何时,竟然立着一人一驴,神态悠闲。 却是听了朱允炆的话朗声笑道:“娃娃好大的口气,你们三人从何而来?竟在此逍遥,天气已经不早,莫不是在此过夜不成?” 边说边笑着走向前来。 原来来人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矮小老人,由于身材至为短小,因此在驴背上盘膝而坐。 小毛驴全身皆黑,蹄白如雪,肚囊间悬着两只银铃,走动起来,其声叮当,甚是好听。 矮小老人虽身材矮小,却留有过长的胡子,一部白髯飘洒胸前,衬着皤皤白发,乍然现身,如同得道仙人一般。 宫天保“哗!”的一声,自水中跃起,顾不得赤身露体,横身而前,大声叱道: “哪里来的老头儿,胡言乱语,找打不成?” 矮老头儿愣了一愣,手揽银髯呵呵笑道:“果然有几分护国将军的架式!” 边说拱手一揖:“左大将军请了!” “你这个老……” 心里一急,顺手抄起了一截树枝,宫天保大声叱道:“去去去……别来这里讨厌!” 矮老头儿只是赫赫低笑,一只手盘弄着长须,并无退后之意。甚至于连他座下的小毛驴都不曾受惊,四只蹄脚,就像是钉在地上一样的,动也不动一下。 水面里的两个人,也都张惶上了岸边。 钱起一面穿衣,一面向宫天保道:“看住他,不能叫他走了!” 也难怪钱起有此一说,这里山居隐秘,万万不能泄漏,一旦为敌方所知,那还得了? 宫天保因见对方是个老人,一时心存恻隐,只打算把他吓唬走了就算完事,却是没有想到,对方小老头儿不吃这一套,竟然镇定如常,丝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钱起再这么出声一招呼,才令他忽然觉出了事态的严重,心里由不住为之一惊,陡然伸出左手,向着小毛驴嚼环抓去。 老头儿嘴里“唷!”了一声,向后面带了一下缰索,不过只是那么轻轻的一收,宫天保的这一抓,竟自落空,抬头再看,一人一驴,仍在眼前,寸步未缩。 “将军这是要干什么?” 老头儿笑靥不失,一只手仍自盘弄着长须。 宫天保心里一惊,忽地觉出了不是好相与,手上的棍子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直向着驴背上的小老头儿胸上点去。 小老头“赫!”了一声,盘坐的身子,霍地向后一翻,那样子正像是为对方棍势所中,却是在宫天保抽回来的一霎,不倒翁样地又自坐了起来。 小毛驴四蹄一跳,才自向旁跃开。 这么一来,即使连一边的朱允炆也看出来,来人这个矮小的老头儿,显然是大不寻常。 “老小子,你这是给我装蒜!我打死你!” 嘴里怒声吼着,宫天保拧身作势,“嗖!”地闪到了人身前。 有了前番经验,宫天保掌中木棍改直而横,“呼!”的一股疾风,直向对方横腰力扫过来。 小老头叫了声:“好家伙!”矮小的身子,猴子也似地跳了起来。却是起势不高。 耳听着“呼!”的一声,宫天保那么猛劲的棍势,再一次打了个空。 眼看着小老头猴子样的身子,一起而落,仍然落在了鞍上。 随着他的身子一转,蓦地头下脚上,竟自在驴背上竖起了蜻蜓。 宫天保惊心之下,再也不心存忌讳,怒叱一声,呼呼呼一连向对方挥出了数棍,取势上下全身,其势之快,有如狂风骤雨。 却是这个倒立在驴背上的矮小老人,身法至为巧妙。 只见他时而缩足,蜷腿,或是猴子样的一个翻身,动作之巧妙轻灵,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宫天保那么凌厉的一轮快杖,竟然全数落空。 即在他收回杖势的同时,驴背上的矮小老人亦为之同时坐好,和先前一模一样地盘膝其上。 宫天保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极其骇异地向对方打量着道:“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 老头儿若无其事地应着,一只手仍自盘弄着下巴上的胡子,直仿佛根本就没有把宫天保这个人看在眼里。 一旁观看的朱允炆与钱起,都不禁吃了一惊。 钱起早已穿好衣服,一双判官笔,就在手上,嘴里怒叱道:“老小子你少装疯卖傻,今天不交代清楚,休想离开。” 驴背上老人嘻嘻一笑,拱手道:“这位便是护国右大将军了,请了、请了!” 显然朱允炆方才信口之言,全已被他听见。果真如此,朱允炆自承为帝之一节,已是不打自招,自为对方所深悉……老头儿果真心怀叵测,消息一经外传,后果之严重,可想而知。 一经着念,钱起、宫天保二人俱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内心略略打定主意,决计不容对方老头儿逃出活命。 钱起笔交左手,早已心存异动,一声喝叱道:“打!” 右手扬处,“嗖嗖”两声,打出了一双铁弹。一奔上额,一奔前心,直向着驴背上矮小老人电闪而至。 小老头喝了声:“不好!” 只见他矮小的身子,忽地一摇,一个咕噜,直向着驴背上翻了下来,却是不曾跌倒尘埃,而是翻向驴腹下面,这边下去,那边上来,弹指间又自回到了驴背上。 不用说,钱起的一双铁弹,又自落了个空。 说时迟,那时快。 即在此同时之间,钱起飞快的身子,陡地拔身而起,起落之间,已到了小老人身边,掌中双笔,施了一招“拨风盘打”,直向着矮小老人当头力击直下。 这一下看似疾猛,其实又自落空。 双笔之下,眼看着驴背上的矮小老人,双手向空一举,箭矢也似的射空而起—— 钱起霍地收住了势子,一个转身,闪出去五尺以外,惊惶中抬头打量。对方那个矮小老人,竟然高踞在上,站立在一座高出的山崖之巅。 山风呼呼,吹动着他一身肥大衣衫,皓发银髯,随风而展,那样子简直与画上仙人一般无二。 “呵呵……”矮小老人居高而笑,打着一口浓重的云贵口音:“二位将军还要纠缠不已,非要见上一个真章才肯罢休?” 话声方顿,宫天保已自侧面陡地扬手打出了一掌石子,以百步飞蝗石的出手,直向崖上的矮小老人身上打来。 依然不能得手,耳听着一阵唏哩哗啦声响,即在矮小老人大袖挥展里,全数收入袖底。 宫天保喝了一声:“老小子!”待将纵身而上。 “慢着!”朱允炆忽然闪身而出。 钱、宫二人生怕有所失闪,一时顾不得再行出手,慌不迭闪身而前,紧紧护侍在朱允炆身边左右。 “你们不可无礼!” 嘴里说着,朱允炆翘首崖上,打量着对方那个矮小老人,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既然来了,何不下来说话?” 话声方顿,空中人影一闪,有似燕子一样的翩跹,对方矮小老人的躯体,自空而坠,极其轻灵的已落身眼前。 钱起一架手上双笔,“当!”的一声,横身当前,叱道:“大胆!” 矮小老头呵呵一笑:“又来了,又来了……”眼望朱允炆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你要跟我说话吧?” 朱允炆怔了一怔,退后一步,点头道:“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矮小老人嘻嘻一笑,摇着双手道:“陛下不要多心,小老儿只是凑巧从这里经过,遇见了你们……” “你说什么?”朱允炆插口道:“你叫我……你怎么会知道我是……” 宫天保、钱起虎然作势,一副又将开打模样。 “且慢……且慢……” 小老人摇着一双短手边自笑道:“二位将军不必动手,有话好说嘛——我也不是什么坏人,更不是什么朝廷的鹰犬,我这个样子像吗?” 样子果然不像。 宫天保怒声道:“那么你又是谁?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老人笑了一笑,眼睛看向朱允炆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说你是大明皇帝朱允炆,还封他们两个是左将军右将军?我又怎么胡说八道了?!” 朱允炆转眼一笑,为之释然道:“原来如此,一时玩笑之言,老先生何以当真?没有请教老先生大名上下,怎么会来此深山旷野?” “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老头儿仰天“呵呵!”笑了起来,一面拱手道:“好说,好说,小老儿姓赵,百家姓里第一个,名叫青山,可不就是这个名字取坏了,自幼就与功名富贵搭不上一些儿关系,一天到晚专爱在深山旷野里打转,贵客你是……” 朱允炆还未答话,宫天保插口道:“我家公子复姓诸葛,赵老头你的话也忒多了!” “好说,原来是诸葛公子……失敬、失敬……”赵老头再次拱手赔笑。 朱允炆打量着他,点头笑道:“老先生不要多礼,来吧,我们坐下说话!” 后退几步,就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坐下。 宫、钱二人亦步亦趋,紧紧看守着他的左右。 姓赵的小老头儿,笑了笑便自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依然是盘着双腿。 “老先生,你是干什么生意发财?” 含蓄着无比的好奇,朱允炆向面前的小老人打量着,虽说是逃难日子已逾四年,他却是难得是与一般常人说上一句话,一时间显得兴趣盎然。 “呵呵……大相公说笑话了……”赵老头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要能发财,也就好了!” 一面说。由背后竹篓子里拿出了一只藤棍,上面拴着几只特制的铃铛,上下一抖,哗楞楞响出了一片声音。 赵老头呵呵笑道:“看见没有?我是干这个的!” 朱允炆犹自不解,怔了一怔,转向宫天保道:“这是什么?” 宫天保自然省得,欠身向朱允炆道:“先生,他是个看病的郎中!给人看病的!” 赵老头说:“对了,是给人家看病的,什么病都治,而且兼带着卖药!” “原来如此!” 朱允炆向他背后的竹篓子看了一眼:“卖什么药?” “嘿!生意来啦!” 一面说,姓赵的老头儿卸下了背上的篓子,打开来顺手摸出了两个猴头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朱允炆显然不曾见过。 “猴头菇!”赵老头笑嘻嘻地说:“送给你啦!炖着吃大补元气!” 朱允炆指了一下,宫天保立刻拿过来双手呈上。 那玩艺儿毛毛的,色作金黄,看上去不折不扣简直就像是个猴子脑壳。 朱允炆哪里见过?在手里连连把玩,真算稀奇。赵老头又由篓子里摸出了个样子像是佛手一样的东西,其色粉红,状若温玉,极是好看。 “大相公,你再看看这个,嗅嗅看,才香呢!” 宫天保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触手温润,却是前所未见,那样子极似一只女人的纤纤细手,粉搓玉揉,看来吹弹可破,设非是在其根部生有四片绿叶,简直像是用面粉特意揉出来的一般。 朱允炆先就看着喜欢,一把由宫天保手里接了过来,只觉着入手温润,一如妇人之手。真个稀奇透顶,忍不住便向鼻间凑近嗅去。 猛可里,一人尖声叱道:“小心!” 话出、人起,一条疾快人影,翩若惊鸿,直由对岸飞身而近。 宫天保、钱起方自认出,来人是岳青绫姑娘。这一面,朱允炆却因嗅着了那枚像是女人玉手的奇异果实,登时间双眼翻白,面条人儿样地瘫了下来。 姓赵的矮小老人一声怪笑,陡地直袭而近,却为钱起奋身当前的一双判笔,硬逼了回去。 呼!怒鹰盘空样的疾厉,随着矮小老人的一式凌空滚翻,已落向丈许开外。 眼下人影交错。 宫天保、钱起双双奔向朱允炆。 岳青绫却是放不过姓赵的小老头儿。娇叱一声,起落之间,已与姓赵的小老头儿迎在了一块。 那真是一式极快的出手,四只手猛可里交接一团,紧跟着“刷!”地分开。 姓赵的小老头“嘿!”了声:“好家伙!”霍地翻身疾行,岳青绫猛地自后面扑上来,其势之快,如风摧浪。 猛可里,前行的小老头向下一缩,疾如电闪的转过了身子,衣浪翻飞里,一只右手,已探向岳青绫腰间,其势如电,快到无以复加。 像是发自岳青绫嘴里的一声惊叫,她的一只纤纤玉手,却于此同时,攀上了矮小老人的右面肩头,似拍又抓地按了下去。 小老头鼻子里“吭”了一声,陡地打了个哆嗦,随着他身子的一挣,嗤啦一声,一片肩衣连同着他半边袖子,俱都撕扯下来。 这番交接,快到了极点。 耳听着姓赵的矮小老人,发出了凄厉刺耳的一声长笑。 “好个丫头!” 声音未已,矮小的身子再次腾起,长虹天架般地闪了一闪,已落在了一旁的黑毛小驴背上。身法依然巧妙,却已不似先前之潇洒自如。 “好厉害的‘鹰爪功’,在姑娘你报个万儿吧!” “岳青绫!” “好!”抖索待去的一霎,他却又转过脸来:“南普陀六如先生是你什么人?” 此番对答,眉剔目张,直似怒啼鹦鹉,较之先时之神仙丰采,两者相距,何止以道里计。 “你……管不着……” 岳青绫寒声以对,忍不住脚下跄了一跄。 虽说是力持镇定,却未能逃过姓赵的小老人眼下,儿啼样地发出了一声怪笑。 “小心着点儿,大姑娘!十万大山一直是你爷爷的地盘……你可把这个小皇帝给看紧了,碍不着爷爷明天后天心里一高兴,还会再来,咱们走着瞧吧!” 话声一顿,双膝力磕,小毛驴陡地前蹿,瞬息间消逝无踪。 眼看着姓赵的矮小老人如飞而逝,这一面岳青绫竟似支持不住,身子一晃“噗”地坐了下来。 钱起、宫天保正扶着昏迷的朱允炷,闻声一惊,只见岳青绫面色苍白,冷汗淋漓,不由吓了一跳。 “大姑娘……你……怎么了?” 岳青绫惨然地由地上站起,扶住青石把身子站直。 “先生怎么样?你们把他抬过来……” 钱起应了一声,宫天保叹了声“唉!” 皇上朱允炷像喝醉了一样,一摊泥似地赖在地上,口里唔语不清,多是胡言乱语。 “晤……好看……好香……” 一双睡眼半睁半闭,嘴角斜牵,一直傻笑,仍似贪恋那只“香手”。 宫天保吃惊地说:“先生……他……这怎么办好才?” 岳青绫伸出两根手指头,仔细地分着朱允炷的眉发,但总是看不清,眼前模糊。回头对宫天保说:“宫师傅,你帮我看看先生两眉间有什么没有?” 宫天保忙上前,低头仔细向朱允炷眉间察看。 “岳姑娘你也来了,来……来……让我亲一个。” 说着说着,他的手就不老实起来,一下子抓住了岳青绫的手,又亲又闻,更像要往大姑娘身上偎。岳青绫又羞又窘,却是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宫天保费了半天的事,才算看清楚了。 “奇怪了……”他说:“先生两眉当中有一道红线,真的,一道红线……” “什么红线?……啊……好香的手,好香的手……” 一面说,朱允炷捧着岳青绫的手,直亲得“啧啧”作响。这番动作,直看得宫、钱二人好生尴尬,偏偏岳青绫一反常态,竞而不思挣脱,一任对方在自己的玉手上百般温存。 “先生他知觉迷失,他自己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看样子……病得不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岳姑娘你看看……要怎么救救先生才好?” “都是那东西作的怪!” 岳青绫偏过头,向着那边地上看了一眼。 钱起赶忙过去,把先时遗留在地的那枚形若“玉手”的果子捡起来,送到岳青绫面前。 “喏——就是这玩艺惹的祸!” 岳青绫转过来看了一眼,点点头道:“我知道!”随手抛出,撞着石头,“波!” 地崩裂而开,淌出了一地看似既稠又粘的汁液,颜色却是粉红颜色。 岳青绫皱了一下眉毛,冷冷说道:“果然是它,丧心果!好可恨的东西……” “什么是丧心果?” “我也只是听说过!”岳青绫说:“听说这种果子产在云贵深山绝谷,终年不见天日,药性淫恶,一经中人,重者丧心病狂而死,轻者也能令人昏睡不醒……” 说时顿了一顿,转眼看向朱允炆道:“……就像先生这样,不过是嗅着了一点,就变成了这样……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好的!” 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身上的痛楚,轻轻哼了一声,身子晃了一晃,缓缓坐了下来。 “大姑娘……你……” 宫天保睁大了眼睛,瞪着对方苍白流汗的脸,忽似警觉到对方的动作有异。 岳青绫紧紧咬着下唇,摇摇头强自支持着说:“我不要紧……救先生要紧!” 她随身带有紧急备用的千金囊,拿了打开来,把一个包有雪白绸帕的小包,递与宫天保道:“宫师傅,你打开来,里面有点东西!” 宫天保应了一声,接过手上。 朱允炆这一面仍自在胡言乱语。 “啊……甜甜!甜甜!是你,你也来了,可想死朕了……我的好甜甜……” 一霎间,朱允炆眉开眼笑,绽现在他脸上的是无限春情荡漾。 “准是烧糊涂了……嘴里乱七八糟的……” 钱起侧过眼来瞧着岳青绫,生怕大姑娘脸上挂不住。 岳青绫聆听之下,果然为之呆了一呆。 看上去她的脸色更白了,眼神里无限迷惘。 “好个风流的皇上……”哈哈一笑,她瞅着钱起:“谁是甜甜?” “甜……甜?”钱起咽了口吐沫,摇摇头,窘笑道:“哪有啦?……姑娘您别信,爷这是烧糊涂了!” 岳青绫没有吭气儿,低下头,脸色白里透青,一颗颗的汗珠子,顺着她的腮帮子往下滴…… “甜甜……你可来啦!朕还以为你死了呢……你……”一面说,伸手抓住了岳青绫的腕子。 “爷,您醒醒吧!”钱起在一边大声嚷道:“这是岳姑娘,不是甜甜,哪有什么甜甜?……” 岳青绫硬生生地把他抓着自己的手分开来,转向宫天保道:“药呢?” “在这里……” 说时,宫天保摊开了手里的小布包。 里面有一颗大小如同雀卵也似的黄白色石珠。 “姑娘,这是什么?” 岳青绫摇摇头,不欲多说,伸出手指,轻轻一触,不过微微着力,随即化为粉未,却有一股异样芳香气息,上冲鼻端。 “快给皇上服下去吧!” 宫、钱二人不敢怠慢,双双照顾着朱允炆,拥一小包药料服了下去。 说也奇怪,朱允炆原似神知不清的一片胡言乱语,却在服下此药瞬息之间,随即安静了下来。 “先生睡着了?” 宫天保仔细察看了一下,转向岳青绫望道:“这是什么药?” “石脑……”岳青绫摇摇头:“又叫‘化公石’……算了,你们不会听说过的。” 注:石脑,又名化公石。见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石部卷九,本药又名石芝。转述《抱扑子·内篇》云:服食一升能长生不死云。 至此,她才似觉出十分的累了。 长长地吁了口气,把身子靠向石壁,看着宫天保缓缓说道:“先生这一觉,要好一阵才会醒转,宫师傅你去取一床被子来给他盖上……别受了凉!” 宫天保答应了一声,忙自去拿被子。 岳青绫转向钱起道:“麻烦钱师傅为我打一升水来,我口渴得很……” 钱起忙回了声:“是!” 须臾盛了一皮囊清水回来,才自发觉到岳青绫脸色白中透青,发了满头满脸的虚汗。 “啊呀,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钱起乍见之下,几乎吓得呆住了。 喝了几口水,岳青绫缓缓靠向石壁,冷冷说道:“我受伤了!” “受伤了?”钱起更自一惊:“伤在哪里了?” 宫天保服侍朱允炆在被褥上睡好,谛听之下一惊抬头道:“是刚才那个叫赵青山的小老头?” 岳青绫点点头,神色凄然道:“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他不叫赵青山,叫赵白云,是一个极厉害的黑……道独行大盗……” “啊!” 宫、钱二人俱都大吃了一惊。 若不是岳青绫眼前说起,谁也不会想到那个骑在小毛驴上,状至潇洒,面相和蔼的小老头儿,竟然会是个黑道独行巨寇。 却是“赵白云”这个名字,宫、钱二位显然前所未闻,还是第一次听过,一时神色骇异,面现不解。 “听我爹爹说,这个人一向横行出没在云贵深山,人称‘虎爪山王’……来无影,去无踪,为人诡计多端,轻功极好,云贵道上提起这个人,没有不胆战心惊的,却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来到这里,而且遇见了我们!” 一口气说到这里,岳青绫定了一定,犹有余悸地道:“刚才情形,二位师傅也都看见了……要不是我施出了师门的‘飞鹰神手’,伤了他的左肩,他绝不会放过我们…… 据我所知,这个人极要面子,一向夜郎自大,他虽然也知道我受了伤,因为自己也挂了彩,才会含恨而离……还有我师父六如轩主,也使他心存忌讳,不过,我算计着他还会再来,绝不会就此甘心…” 宫、钱二人顿时一怔,为之面面相觑。 钱起恨声道:“他再来,我们就跟他拚了!” 宫天保摇摇头说:“你这是在说气话,我们拚不拚又当什么紧,重要的是先生的安全才是重要……” 钱起自知失言,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先生的安全才是重要。” 宫大保瞧着岳青绫道:“姑娘看来伤得不轻,却是怎么是……” 岳青绫已自取了几丸灵药服下,说道:“想不到这个人内功如此之高,刚才我一时疏忽,被他‘六阴’手法所伤,要不是我自小就练有师门的如意神功,现在早已丧生……” 说到这里,她轻轻吟了一声,背脊靠石,苦笑道:“这个人心好狠,我与他向无仇恨,初次见面他竟然会下这个毒手……他大概见我没有当场倒下来,心里也有些奇怪……” 宫天保说:“姑娘……你不要说多了……” 岳青绫说:“……我算计他很可能今夜还会再来刺探,却是不能让他就此得手才好。” 钱起道:“姑娘说得甚是,只不知如何应对才是?” 岳青绫一只手自按小腹,颇似吃力地引气自吞,每吞一口,神色即似为之一振。 宫天保看在眼里,顿时为之一惊,赞道:“姑娘是在施展‘一元食气’功夫吗?佩服!佩服!” 岳青绫一连吞食了五六口长气之后,才自停住,转向宫天保微启笑靥道:“原来宫师傅也是行家,对了,我正是在施展这门功夫!” 宫天保怔了一怔,道:“这是神仙的‘开谷食气’之法,姑娘……你岂不是有半仙之体了?” 岳青绫摇摇头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只是胡乱传说而已……我施展这门功夫,只是补足我的元力真气……使我暂时能支撑不倒……” “暂时支撑?”钱起为之一呆。 “我受的伤不轻……短日之内,绝难恢复……”岳青绫说:“我可不能让赵白云看出来……” 钱起点点头,伤感地道:“我明白了……” 抬头再看,岳青绫已闭上了眼睛。 日薄暮。 一片山雾自山半升起,缓缓移动,很快的眼前山峦俱都在掩盖之中。 岳青绫仍在静坐调息。 宫天保倚石而坐,紧守在朱允炆身边,寸步不离,却只有钱起看似悠闲,无所事事。 他其实心里最是忧虑。忽而心惊肉跳,坐卧不宁。 来回地在附近走了一趟,越觉着山势起伏连绵,无尽灾祸,空山静寂,暮色四垂,眼看着黑夜即将来到。 一想到黑夜,钱起即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觉。丝丝寒风,穿透着他的一袭单衣,陡然间使他感觉着有些“高处不胜寒”来。 想起了入夜的寒风,皇上身子弱,露宿外面,怕是吃受不住,不如在附近多拾些山柴,夜里点着了,一来可以取暖,再者也可预防山狼的侵袭。 甚是有理。 钱起随即把一双判官笔插向腰间,提起一口戒刀,大步向溪边岸上行去。 枫红初染,溪水如蓝。 隔着一面静静流水,人行其上,时见水面倒影,衬托天间红云,四面山花,一入水面,顿为绝世图画。 即使钱起这类不过粗通文墨之人,走了几步,亦不禁觉出了雅来。 站住了脚步,双手插腰,四下望望,看看水里自己雄姿,难免不顾影自得,有些儿飘飘然…… 他这里,正自陶醉,耳边上似听得树枝折断的“咔哧!”一声脆响,紧接着枝颤叶摇,起了一阵子骚动。 什么玩艺儿? 声音来处,就在侧面崖坡不远。 心生好奇,钱起不假思索,倏地飞身而起,一连几个起落,扑向声音来处一一这一面树木高大苍郁,浓浓密密,一路绵延,几至无尽,较之附近的空旷稀落,不可同日而语。 居高下看,树丛里有物翻腾,枝飞叶散,正自有一番挣扎。 钱起“啊!”了一声,料想着定是什么野兽的出没。不禁为之精神一振。 此行以来,日以干粮果腹,尤其是朱允炆,早已食不下咽,若能意外地猎些野味,岂不是好? 诚所谓见猎心喜,身形纵处,直入丛林,可就忘记了江湖上的一句名言一一“逢林不入”。 (2) 四下里阴森黑暗,仗着少许天光,勉强可以分辨一切。地上满是残枝败叶,行走其上,软颤颤就像跌落云里一般。 钱起解开随身皮囊,摸出了一只“瓦面透风镖”扣在掌里。 却是在先时一阵枝叶凌乱声之后,眼前一片宁静,听不见什么声音! 钱起按刀直立,正在仔细倾听,目光扫处,却为他看见了一件物什,不由飞身而近。 迎着一线天色,那物事闪闪有光。 就近细看,竟是一口钢刀。 这个突然的发现,由不住使得钱起为之一惊,却在他弯腰拾刀的一霎,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猝然映向眼前。 一个人的影子。 钱起一惊之下,左腕翻起,待将发出手上钢镖的一霎,忽地止住,才自发觉到眼前那个黑乎乎的人影,自高而垂,竟是半吊在空中。 随着树枝的颤动,空中人影也为之徐徐打转,渐渐地钱起才看清楚了。 这人半吊空中,颈项间结着一根山藤,看样子多半已经死了。 一种莫名的恐惧,陡然自钱起心底升起,由不住后退了一步,不用说,先时那阵凌乱声音,便是因此而起,却又是何以致之? 既然事发不久,很可能这个人还有救。 一念之兴,钱起陡然飞身而起,长刀挥处,“嚓!”一声,砍断了对方颈上吊索,空中直挺的身躯,即为之“噗通”跌落。 摸摸那人的手脚,入手冰冷,显然早已断气。 再看死者一身穿着,一色的黑缎子紧身衣靠,腰系丝绦,背上十字盘结,背有长弓强弩,头上长帽显已失落,却扎着黑色网巾。 这番装扮对于钱起来说,极不陌生,陡然间使他记起了来自大内的锦衣卫士。 却在这一霎,耳边上传过来一丝冷森森的笑声,一个轻巧的人影,悠悠自空而落,平沙雁落般,现身当前。 钱起吓得“啊!”了一声,陡地点身而退。 黑忽忽里,那样子简直就像是看见了鬼。“什么人?!” 随着他的一声喝叱,手中戒刀,直指当前——约摸着却也看清了一些,对方那个人,竟是个白发长须的矮小老人。 “赵白云……” 一念之惊,钱起几乎呆住。 “想不到吧!”小老头一只手捋着长长的胡子:“我还没走,咱们在这里又见着了!” “你……”钱起霍地抛下手里的刀,拔出了腰间双笔,“当!”一声交叉而持: “姓赵的你想干什么?这个人可是你杀……的?” 说时,钱起向着地上的死人看了一眼。 “嘿嘿……” 冷森森地笑了几声,这位有“虎爪山王”之称的黑道独行魁首,身子微微摇动,一阵轻风也似地,已来到了钱起面前。 钱起早已是惊弓之鸟,只疑对方向自己出手,吓得双笔乍举,比势待出。 小老头赵白云嘻嘻一笑,脸上神色莫测高深,咳了一声道:“不错,是我杀的,你不乐意?” 钱起强自镇定道:“你到底怎么打算?” “嘻嘻!”赵白云不慌不忙,看着他点头道:“你过来这边看看!” 身子一闪,跃出丈外,回过身来连连向他点手招呼道:“来!来……” 钱起一时大生狐疑,不知对方老人捣的什么鬼?心里盘算着,脚下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 林子里光彩晦黯,老树盘根,枝叶怒伸,俱是些参天大树——前行的赵白云脚下极是快速,几个打转忽地站定。 钱起生怕他向自己使诈,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见他站住,自己也忙自站定。 这一站住,可就看见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玩艺呢?东一条、西一条、风干腊肉也似的悬满了眼前附近,少说也为数七八之多。 一阵风起,那些玩艺儿摇摇晃晃,荡散起重重鬼影,老天,全都是人哪! 和刚才所见的那个大内锦衣卫士一样,原来这些吊着的东西,全都是人,每一个人都被一根山藤半吊在空中,却是姿态各异,有人吊头,有人吊脚,总之全都死了。 地面上散置着各样不同的武器,刀枪棍剑,样样俱全,明晃晃坠了一地。 空气里面杂着极浓重的血腥气息,使人立刻有所意会,即是这些人不仅仅只是为藤索勒毙窒息。其中亦不乏“见血”而亡者。 凭着钱起特殊的感应,一眼以望,立刻即能认出,这些吊死的人,全部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士,不用说,也都是全数死在对方这个小老头赵白云手上。 自然,这些人登山越岭目的绝非是为了赵白云,而他却管了闲事,将他们一一致死,却又是为了什么? 心里正自思忖,空中吊影里,竟有人发出了呻吟之声,钱起心方一惊,赵白云也自警觉,有了行动,右手抬处,“嘶!”地发出了暗器飞刀。 银光乍现,飕然作响声里,已掷中发声的那人身上,登时了账。现场立刻传过来鲜血滴落的“滴答”声音,原来这些人俱是为赵白云以这样手法致死空中,莫怪乎空气里会飘散着如此浓重的血腥气味。 陡然间,钱起警觉着一种新的恐怖,直仿佛面前的这个小老人,将会以同样手法来对付自己,不由得点足而退,“嗖!”地纵身七尺开外。 “姓赵的,你打算要怎么样?”钱起无限迷惘地向对方望着:“这些人……你为什么要杀害他们?” “难道你不明白?” 赵老头儿冷笑着道:“这些人都是冲着你们来的,想要活捉朱允炆!” 钱起厉声叱道:“大胆!”却又显着色厉内在,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赵白云却自呵呵的笑了。 “刚才我告诉过你们,这地方是我赵某人的地盘,任何人敢来这里撒野,我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就像这些人……你们也是一样……” “你……想怎么样?” 钱起聆听之下,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身子一歪,陡地打出了暗器——瓦面透风镖。 几番交谈,钱起当然已经明白,对方老人赵白云决计对自己没有安着好心。 反正是横竖都免不了一拼,这就先下手为强吧! 瓦面透风镖一经出手,整个身子陡地纵起,嘴里大喝一声:“老儿,你纳命来吧!” 他当然知道这个老头儿不是好相与,连岳青绫姑娘那么高的武功,尚还免不了受伤,自己又何能与他一拼? 这可就是钱起的悲哀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夫复奈何?! 随着他狂飚的身势,判官笔一上一下,疾若出穴之蛇,陡地直向着对方身上猛戳了过来。 赵老头桀桀一笑,矮小的身子蓦地向下一蹲,双手猝分,突地直向着对方双笔上拿去。 动作之轻巧,宛似火中取粟。 钱起那么快速的双笔竟然不能得手,即在赵白云这一手看似平常的出手之下,不能得逞,双笔自击,发出了“当!”地一声。 再想后撤,已是不及。 赵老头的一双短手,竟是那么灵巧,宛似花间蝴蝶般霍地分开,噗噜噜,袖风声里,一双判官笔已为他拿在手里。 钱起猝然一惊,只觉着一双掌心炙热如火,老头儿好纯的内功,一挣之下,竟使得钱起双掌为之皮开肉裂。 连疼带惊,钱起直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略有逗留?身子向后一倒,脚下用力一蹬,施展出“金鲤倒穿波”的势子,“哧!”地反穿而出。 赵白云哪里放得过他?冷笑一声道:“着!” 声出、手出一一“唰唰!”声响里,一双铁笔已飞掷而出,疾如飞电,直认着钱起倒仰的身子追了过去,“噗哧!”而中。怒血飞溅里,钱起在空中的身子,直直蹿出去丈许远近,才倒了下来。 再也没有站起来! 他死了。 岳青绫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堆柴火,熊熊在眼前燃着。火光烁烁,映衬着附近一片金黄颜色。正因为如此,才似更衬托出夜的黑黝与阴森。 朱允炆仍熟睡未醒,宫天保倚身石蹲,正在打盹儿。流水淙淙,时有夜鸟的鸣叫,给黑夜带来了无比的神秘与恐怖。 岳青绫缓缓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走向朱允炆面前。 宫天保倏地惊觉,“啊!”了一声,慌不迭站起身来,岳青绫手指按唇,轻轻嘘了一声。 “啊!”宫天保才似看清楚了:“原来是姑娘?……” 岳青绫先不答话,轻轻走向朱允炆身边,听听他的出息,伸出手摸向他腕上脉门,只觉得脉象平和,再试试他的前额,显然烧已退了,不由略为宽心。 却是朱允炆自梦中惊醒,欠身坐起来,那样子就像是遇见了什么怪异之事,不时地四下观望,神态大是紧张。 “钱起……钱起……钱起呢?” “他?……”宫天保转过身来,四下打量一眼,摇摇头说:“没有看见他……大概在附近林子里吧!先生……” “不,快叫他过来,叫他来!” “是!” 宫天保应了一声,匆匆离开。 “您怎么啦?梦见了什么?” 岳青绫忙把一件厚衣服,披在他身上。 朱允炆看着她才似神色镇定,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姑娘你在这里?……啊啊…… 我是在做梦……么?” “你是在做梦……怎么,头还昏不昏?” “钱起,钱起?……”朱允炆嘴里一直喃喃地念着:“我梦见他死了……” 岳青绫不禁为之神色一震。 “他死了……”朱允炆喃喃说道:“他死了……全身都是血,他跪下来跟我磕头,说:‘皇上保重……钱起不能再侍候您了……’嗳呀……好吓人……他还叫我现在赶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时他霍地站起身来,大声嚷着:“钱起,钱起!” “先生小声!”岳青绫忙止住了他。 却是声浪迂回,大群水鸟纷纷由溪岸惊飞而起,鼓翅劈啪声,静夜里尤其惊人。 “小声点……”岳青绫一面扶着他坐下来:“他不会死的,就在附近……宫师傅找他去了!”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似有了不样之兆,一颗心通通直跳。 火光熊熊,摇动着深山夜宿的一派凄凉。 “唉唉……钱起、钱起……难道你真的死了?” 想着方才那个逼真的梦,朱允炆一时忍不住淌下泪水来……。 眼前人影飘动,宫天保去而复还。 “没有人,奇怪……”宫天保惊奇地道:“我以为他就在附近……又会上哪里去呢!” 朱允炆聆听之下,只惊得面色惨变,“啊!”了一声,道:“他死了……死了…… 钱起,钱起……”一时再也忍不住,竟自低头痛泣了起来。 “先生,您?……”宫天保莫名其妙地看向岳青绫:“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岳青绫摇摇头,苦笑道:“先生作了个梦,梦见钱师傅他……死了!” “啊!” 宫天保陡地张大了嘴:“是……么?” “我不信!”岳青绫说:“我找他去!” “不!”朱允炆站起来说:“我……也去……我跟着你去!” 想到了刚才的梦,朱允炆真个毛发悚然,哪里还敢在这里待下去? 岳青绫想想,总也有点不放心,把他们两个留在这里,再者朱允炆刚才说到“现在就走,晚了就来不及了”的那句话,奇怪地给了她一个暗示,使她警觉到这一霎的良机不再。 “好!我们就一起走吧!”她随即吩咐宫天保道:“宫师傅你背着先生,我们去找钱师傅去!” 宫天保答应一声,随即动手整理。 岳青绫把朱允炆一个随身重要的革囊背在背后,宫天保先此已动手用山藤做了一个背椅,让朱允炆坐在椅子上,背在背上,倒是方便多了。 一切就绪,岳青绫点着了备好的一根油松火把,交给宫天保拿在手里。 “姑娘,我们还回来么?” “不回来了!” 看着宫天保笨重的一身,岳青绫说:“刚才我到山下附近走了一趟,大内来的人还没走,这地方保不住会被他们发现……” 宫天保怔了一怔,眼里只是频频向四下张望,希冀着钱起能在这时候忽然出现,如果钱起果如皇上梦中所示死了,那就证明敌人已经来到了眼前,更是得快走不可。此念一起,可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宫天保那等胆量之人,也不禁打了个冷颤,全身上下起了一阵鸡皮粟儿。 倒是岳青绫反而异常冷静。 “回头不论有什么情况,你只管背着先生紧跟着我,不要出手,一切都由我来应付!” 一面说,岳青绫已把自己收拾停当。 宫天保虽然知道她先时受伤很重,却是在经过一番调息之后,现在看起来又复神采焕发。 黑夜里虽有火光明灭,亦看不甚清,除却背后长剑之外,大姑娘身上配件亦是不少,诸如双手袖腕,皆有特制的暗器设计。 离开之前,岳青绫特地把柴火熄灭,一时火花大掩,只剩下宫天保手里的一根火把。 顺着溪水前进,走了百十步,岳青绫站住脚步,回身再看,方才来处已掩饰于一片氤氲雾气之中。 雾色如纱如幻,虽不甚浓,却使人难以看透…… 岳青绫随即为之宽心大放,点头道:“这就好了!” 朱允炆道:“怎么好了?” “现在大概是子时前后,”岳青绫说:“我差一点忘了,这里是‘子午白纱’…… 每天子午二时雾起,漫山遍遇,越来越浓……须要过一个时辰之后,雾才能消……” 说着她顿了一顿,.轻轻叹道:“希望能赶快找到钱师傅,要不然等一会雾重了,可就更难了……” 朱允炆道:“快……快!” 宫天保急道:“那边我都找过了,只有这边树林子还没有找……姑娘你看,他会在里面么?” 岳青绫摇摇头,苦笑道:“很难说!既然如此,也只有进去了!” 她于是转向朱允炆道:“我们这就进树林子了,希望能找着钱师傅,万一要是找不着他,您也不必伤心,也不见得就表示他……死……总之,为了您的安全,我们不能在这里等,必须要在起雾的这一个时辰,摸出去,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朱允炆默默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心里却挥不开方才在梦里钱起的影子。 渐渐地,雾越来越重。 三个人已来到了树林。 宫天保持着火把在前,岳青绫在后,如此一来,却与朱允炆成了脸对脸儿。 风行树梢,林子里发出了一阵“唰唰”声音。 走着,走着,前行的宫天保忽然站住脚道:“什么东西?” 举火一照,明晃晃的泛着白光。 “啊!一把刀?!” 弯腰拾起的一霎,才自发觉到一个人就吊在面前不远:“不好……有人吊死了!” 岳青绫轻叫一声:“慢着!” 猛的,她由宫天保手里接过了火把,四下里照了一照,顿时面色一惊。 宫天保和朱允炆也都发现了。 好几个人都吊在树上,显然都已经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朱允炆抖声道:“这些人都……死了?” 岳青绫身势突拧,“嗖!”地纵身而起,落在眼前一棵大树上,四下里举目以望,随身飘身而下。 宫天保就着最近的尸体认了一认,吃惊地道:“这些都是大……” 岳青绫说:“不错,都是大内来的……又是谁会下手杀了他们?” 宫天保道:“别是岳大侠来了,暗中帮着我们?” 岳青绫摇摇头说:“不会……我爹爹不会用这种阴毒的手法杀人……一定是另有别人!” 略一顾视,随即前进道:“走!” 忽然,她眼睛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倒在地上的尸体,不由为之一呆。紧接着飞身而前,细看了看,神色猝然大变道:“呀!” 朱允炆大声道:“怎么了?……” “钱师傅……” 宫天保快速来到:“钱……兄他怎么了?……” 火光照耀里,但见钱起仰面向天,胸腹以下,血淋淋地插着一双铁笔,圆通通地睁着双眼,一脸痛苦模样,那样子,正如朱允炆梦中所见,显然早已断气多时,尸体都僵硬了。 朱允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是搂着钱起的尸体不放。眼前已成了个泪人儿。 多少日子的郁结、伤怀,一下子都发泄了出来,人像是抽出了骨头,泥也似地瘫在了地上。 一旁的宫天保、岳青绫劝阻无效,但都吓坏了。 “陛下,陛下!” 宫天保一只腿跪下来,用力地捧住朱允炆前扑的身子,“龙体保重,龙体保重…… 皇上您千万……”心里一伤心,连他也跟着哭了起来。 “是朕害了你……朕对不起你们……”朱允炆声音沙哑地泣着,忽然抬起头,向着枝茂叶集的天空大声嚷道:“老天,老天!是我朱允炆为德不足,害了多少人丧失性命…… 皇天有知,就拿我性命抵偿了吧……抵偿了吧……不要让他们一个一个都跟着赔上了性命!嗳唷,嗳唷唷……” 一口气岔在了心口,递接不上,竟自当场昏厥了过去。 宫天保吓得眼冒金星,“嗳呀,陛下……陛下……先生!先生!” 一任他怎么摇怎么喊,朱允炆亦是不醒。一转身,岳青绫就在身边站着。 “姑……娘……可不好了!先生他老人家……” “不要紧!” 她亦哭红了眼睛,火把映照之下,她的那张脸苍白如雪,显然精神亦受了很大刺激。 “先生只是一时岔了气……” 说时她徐徐蹲下了身子,伸出手抵按在朱允炆心口部位,将股真力徐徐灌入。 朱允炆长长地吸了口气,忽地大声呛咳了起来。 “好了,”岳青绫随即把他抱起,向着宫天保道:“快离开这里——” 宫天保双手接过了朱允炆,转身前行。 岳青绫乃得趁此机会,将钱起尸身匆匆移至树下,暂时用树叶掩起,做了记号,却听得那一面朱允炆的哭声又起,口口声声嚷着钱起的名字,说是他害了他,哭声较先前更为凄厉。 岳青绫忽然来到面前,寒下脸来说:“先生您要节哀,这地方不见得安全,说不定敌人还在附近!” 一听她这么一说,朱允炆随即止住了悲声,只是傻傻地向她望着。 宫天保怔道:“姑娘是说?……” 岳青绫道:“那些被吊死的人,既是大内的锦衣卫士,人数这么多,便保不住有漏网之鱼……我担心一定还有人藏在这附近。” 宫天保忙即举火四照,看不见什么动静,呐呐道:“那么依姑娘所见,又是谁杀死了他们?然后把他们吊在树上?” “是先吊在树上再杀死,不是杀了以后再吊上去!”岳青绫心思敏悟地道:“这些人多半是在黑暗里,不小心踩着了那人事先设好的绳套,被吊在了天空,这个人随后出现,再用暗器飞刀,一一取杀了他们性命——” 微微停了一下,她于是接下去道:“我猜想,钱师傅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动静,闯了进来……那个人便对他下了毒手!” 朱允炆忽然叹了一声,道:“这么看起来,很可能杀死钱起的人,就是刚才的那个姓赵的小老头了!” 岳青绫看着他点点头说:“您猜得不错,我心里也是这么猜想……” “这又为……什么?”宫天保甚是费解地道:“姓赵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岳青绫说:“因为他们不是一条线上的……” 她静静地分析说:“虽然他们都想着要对先生不利,可是各人的目的和打算都不同,大内的人是想把先生带回去,向主人奏功,姓赵的老头儿很可能想擒住了先生,可以向朝廷要价,发上一大笔横财……所以,他当然不愿意先生落在对方手里!” 这么一说,朱允炆和宫天保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宫天保恨恨地道:“这个老东西也太可恶!” “我倒觉得很可爱!” “很可爱?”宫天保为此一呆。 “你想想,要不是他在暗中帮忙,这些人一旦找上了我们,是不是麻烦?” 宫天保呆了一呆,恨声道:“话虽如此,他的心也太可恶!” 岳青绫冷冷道:“当然,其心可诛,我比你更恨透了他!”她顿了一下,缓缓说道: “等着瞧吧,这一路之上,少不得还要见着他,我们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能着了他的道儿!” 话声才自出口,只听得附近林子里“哗啦!”一声树响,紧接着传过来枝叶摇动的零乱声音。 岳青绫一手按剑道:“把火把给我!” 宫天保依言而行,呐呐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岳青绫道:“你背着先生跟着我,我们过去瞧瞧!” 地上尽是落叶,这里浓林密集,黑得紧。 走了一程,耳听得那阵子树摇声,更为真切,有人出声大骂道:“王八老儿,还不快放老子下来……啊,啊……” 各人才自会意,原来又有人被吊了起来。 前行的岳青绫忽然站住了脚步,道:“小心!” 持火前探,一个满布荆刺的藤圈就在面前不远。 宫天保吓了一跳道:“好家伙!” 岳青绫上前一步,举足一踢,触发机关,“唰啦!”一声,弹向天空,连带着一阵子呼呼作响,又有几棵大树弹空而起。 三人目睹之下,亦不禁为之惊心不已,若非是岳青绫够机灵,一个误踏,那还得了? 朱允炆吓得脸上变色道:“这……可怎是好,前面路还怎么个走呢?” “不要紧了!”岳青绫向宫天保道:“你跟着我,没事!” 果然,这一处设陷机关的引发,附近已别无障碍,岳青绫持火而前,三个人很快地来到了别一现场。 远远地可就看见了空中吊着的那个人,正在大肆挣扎不脱,忽然发现了火光的来到,才自安静下来。 岳青绫举火以照,发现到那人掉下的一顶尖纱长帽、长刀,乃自断定出对方必是来自大内的东厂锦衣卫士。 这人久挣不脱,加以藤索上的荆蒺刺痛,可谓狼狈不堪,由于头下脚上,人在高处,根本就看不见来者何人,只感觉着火光的移近而已。 “老小子……你弄的好把戏!”这人说:“老子受够了,快放我下来……” 岳青绫冷冷说道:“你是谁?怎么会好好吊在树上?” 那人半晌才道:“原来你不是那个老鬼……唉……姑娘,怪我不小心,中了人家的埋伏,你就快救我下来吧,我一定重重谢你!” 岳青绫道:“哪一个要你谢我?哼,你们这些朝廷来的鹰爪子,平常作威作福,想不到也会有今天下场,活该被吊死,活受罪!” 那人顿了一顿,道:“姑娘你是……” 岳青绫道:“你别管我,我只问你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那人倒吊空中,耳中虽听见声音,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现场情景,急得在天上乱转。 挣扎了半天,受罪更大,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叹息道:“姑娘你要救我……回头那个老鬼要是来了,我就非死不可……你就发发慈悲吧!” 岳青绫道:“谁又是那个老鬼?” 那人说:“一个骑驴的矮老头儿……这个老鬼心狠手辣……杀人不当回事,要是他回来,我可是一定活不成了!” 岳青绫冷冷道:“你说他回来,又是什么意思?” “唉唉……”这人急道:“刚才天黑以前我见他骑驴走了,往前面而去……因为驴子怕黑,不惯夜里行走,所以猜想他不会回来……却是没有想到,仍然中了他的埋伏!” 岳青绫道:“你们同行的人很多,为什么没有同伴来救你?” “你?”那人呻吟道:“大姑娘,你就行行好吧!” 岳青绫道:“你说清楚了,我才会放你下来!” “好好……我说……我说……”那人道:“同来的十七个人,有十三个已经遭了那个老鬼的毒手……剩下的几人都逃了,偏偏我倒楣……” 岳青绫道:“你们这么多人在树林里干什么?” “是……找一个人……”那人只得实话实说:“找一个钦命要犯……大姑娘,你快点放我下来吧!” 岳青绫“哼”了一声,忖思着他久吊之下,早已气尽力竭,即使不是如此,也不怕他能逃过自己身手。当下玉手抬处,用“捻指”功力,“嘶!”地打出了一枚制钱,黑暗里取向对方踝上藤索。 耳听到“嘣!”的一声,藤索应声而断,那人便自头下脚上地直坠了下来。 “噗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嗳唷唷……” 那人一连串地叫了起来,设非是地面上积落着厚厚一层落叶,光只是这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他这里挣扎着,方站起,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然比在了他的前胸,同时面前火光大盛,对方姑娘手里的一根火把,几乎举到了他的脸上,烧着他的眉毛。 “啊……大姑娘你这是……” 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定睛再看,才自看清了面前的一切,原来是除了手持火、剑的一个姑娘之外,另外还有两人。 其中一人,面如冠玉,神采清奇,一望之下,即知其绝非等闲。更何况这张脸对他来说,曾是那么的熟悉,决计无法忘怀。 “啊……皇爷、圣上……您在这里?……我……小人……小人……” 在此之前,口口声声要活捉废帝建文,想不到此刻对面相见,竟至窝囊如此,一时间,双膝打颤,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这番举止,大出各人意外。 朱允炆奇怪地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说!” 别看他如今这个落魄样子,甚而早已是内里流传钦命捉拿的要犯,却也有他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面。 皇帝就是皇帝,那番气度、威仪不是一般人所能模仿的。 “小人……小人……崔化……” “崔化?” 朱允炆哪里会记得这个名字。 宫天保却记得,甚而还是旧识—— “咦——你不是崔头儿么?怎么……” 那人一惊之下,就着面前火光向着宫天保认了认“啊呀!”一声道:“宫……千户…… 你老……也在……卑职……” “嘿嘿!”宫天保笑了两声:“这可就不是外人了!” 朱允炆道:“他是谁?” “启禀陛下!”宫天保欠身道:“这人原在神武营当差,老皇爷还在的时候,他就在,后来调守过陛下的寝宫,叫崔化!” “是……”崔化直吓得全身颤抖:“小人就是……崔化,万岁爷不记得了?” 朱允炆细细在他脸上认着,依然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不过宫天保既然这么说,当然是不会错的了。 “崔化,你既然是我的旧人,怎会……你是来抓我的吗?” “小人……不敢……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嘴里连声说着,崔化越发地连头也不敢抬了,只见他跪着的身子抖成了一片。 宫天保大声道:“皇爷问你,你就实话实说吧!” “小……人遵……遵旨!” 崔化头也不敢抬起,一面叩头,呐呐道:“万岁爷走失以后,今日圣上入主登基,小人被调到了锦衣卫当差,职掌一个小旗!” “啊!那是升官了!”宫天保冷冷一笑:“如今是个总抚了,恭喜、恭喜……” “千户您说笑了!” 宫天保圆瞪虎目道:“我恨透了你们这帮卖主求荣的小人,看我不——” 反手抽刀的当儿,却被朱允炆出声止住:“宫天保!” “卑职在!”三字出口,宫天保欠身退后,于是不敢造次。 朱允炆神色越发自然。 “让他说下去。” “小人……遵旨……”崔化叩了个头,继续道:“这一次小人是随着方千户来的,向成国公报备听差——” “成国公?”朱允炆一连冷哼了两声。 “是……朱大将军!” “什么大将军?” “征……夷大将军……” “哼——说下去!” “遵……旨……”崔化叩了个头,仍在发抖:“大将军吩咐,全面搜查万岁爷…… 您的下落,说是要在出兵安南以前一定要先拿着……了您,才再出兵打仗!” “他……好大胆!”朱允炆气得脸色发青:“他也配!” “是……”崔化颤抖着道:“方大人查出来万岁的圣驾在太苍古庙,这就……” “别说了,下面的事朕都看见了……”朱允炆冷笑道:“你们出动了这么多人,三番五次要捉拿我,结果怎么样?成功了没有?别看你们人多,有个屁用!这就叫不得人心!” “小人……知罪……罪该万死!” “唉……算了……”朱允炆打量着他:“看在你曾是跟随我的份上,我今天饶了你,看样子,你也受伤了……” 微微一顿,他转向宫天保道:“放他走吧!” “这……”宫天保呆了一呆:“……陛下,这怕不……太好吧!” “让他走吧,我已经说了。” 说了这句话,朱允炆就转过身走开一旁,宫天保应了一声,只得退开一旁。 岳青绫收回火把,哼了一声,嗔道:“你自己可得小心着点儿,先生虽然饶了你,那个姓赵的小老头儿,却能要了你的命。再说这十万大山,本身就像是个迷魂阵,你一个人能不能摸出去,可就全看你的命了!” (3) 话声未已,崔化早已大声哀恸起来。 “姑娘,千户爷……崔化该死……如今都想明白了……” 岳青绫翻着眼皮道:“你明白什么?” “小人不是人……我该死!”崔化一面痛泣,磕头如捣蒜:“今天听了万岁爷的话,才知道小人……错了,姑娘……请你行行好,转请皇上让小人跟着将功赎罪吧!” “将功赎罪?”宫天保大声道:“你还能有什么功好立?” “千户爷!”崔化大声喘息道:“这里来去的路,我都熟,外面的卡子我都清楚…… 崔化也能吃苦,这点伤算不了什么,就让小人服侍皇上吧!” 听他这么一说,宫天保与岳青绫对看一眼,俱都无话可说,一齐向着朱允炆望去。 “皇上、皇上……您老人家就可怜可怜小人,收留了小人吧!” 一面说,崔化只是频频地磕头。 “你老人家要是不收留小人,小人便一头撞死在这里不活了!” 这么大个子的人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倒还是真伤心,看看这个人,倒也不是做作,很像是有几分血性。 想想自己身边各人,俱都是星散死别,除了岳姑娘之外,便只是一个宫天保了,难得这个崔化有心归顺,加上他对敌情的了解,如能诚心投效,正是求之不得,堪为大用。 朱允炆这么一想,心里便已活动,转向岳青绫道:“姑娘之意如何?” 岳青绫道:“还是先生做主吧!” “好吧!”朱允炆随即点头说:“你就跟着我吧!” 崔化大喜过望,磕了个头,大声道:“谢万岁!”又向着岳、宫各自抱拳一揖,才自站起来。 宫天保哈哈一笑说:“崔头儿,圣上虽是收留了你,可是将功折罪往下就瞧你的了,不要说了大话不能兑现,可就不好意思!” 崔化道:“大人放心,这里出山的路,我最是清楚,就是外面的十七个卡子,我也了如指掌!” “出山的路不劳费事。”岳青绫笑道:“倒是那些卡子,那时候要靠你一一指出。” 崔化答道:“这没问题,那时候看小人的就是了!” 说着,挺胸凸腹,不意触及伤疼,痛得“吭”了一声,立时又弯下腰来。 宫天保“哼”了一声:“要不要紧,伙计?还是先看看阁下你自己的伤吧!” 崔化拄着根棍子,一只手打着灯笼走在最前面。 宫天保背着朱允炆居中,后者由于是脸朝外正好与殿后的岳青绫脸对脸地点了盘儿。 一行四人缓缓前进。 就着时灭又明,若有若无的昏黄灯宠,打量着面前岳姑娘的神采,朱允炆竟自看得有些发呆,样子傻乎乎的,惹人发笑。 有几次四只眼睛对着看,岳青绫总是赶忙把眼睛转开,偏偏是这个年轻的皇帝,就有那个兴头儿,不时地多情一笑,他可真是童心未泯,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个心情? 真教人对他是没法子! 脚下软软的树叶,长长的那种针叶,不知积存了多少年了,人走在上面,就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样的轻飘,老像是着不得力的样子。 走着走着,崔化停下了脚步,掏出一张地图,在灯笼下面仔细摸索。 岳青绫说:“怎样啦?”刚要就过去,即为朱允炆抓住了她的手。 “你……”岳青绫挣了一下没有挣开,直臊得耳根子发红。 “你……这个人……” 话才出口,立刻想到对方皇上的身份,忙即住口,顾忌地向他看着——所幸他不曾在意,只是把那一只握着的手,宝贝也似地贴着脸儿,香了又香,亲了又亲,就是舍不得拿开来。 “唉……您……您呀……” 真教人没有法子。 岳青绫半笑又嗔地指指宫天保的背,狠狠地点了几下,张嘴无声地告诉他说,人…… 人哪! 偏偏是皇上眼睛也看不见:就只见她一个人儿。硬是不肯把抓着她的那只手松下。 打量着他那般痴情、馋猫也似的样儿,岳青绫可真是又笑又气,又能怎么样呢?几番邂逅,温存之后,总算认清楚了他,天生的那种多情种子,离了个“情”字活不了的那种人,你能对他又怎么样呢? “姑娘……您瞧瞧这条路对吧?”崔化头埋在地图里,有点迷糊了。 “啊——” 岳青绫用力往回一夺手,差一点把藤座上的皇上给拉了下来,赶忙又扶着他,脸上臊得发慌…… “让我瞧瞧……” 四下瞧了一眼,岳青绫把嘴凑近到朱允炆耳边上:“别这样……你乖!再不听话,我可就不理你了!”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自会说出像是哄小弟弟的话来——妙在皇上还真的就是吃她这一套,脸上带着一抹子笑,朱允炆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岳青绫可真是“皇恩大赦”样地才得松了口气,脸上讪讪地来到前面“怎么回事儿?……” “姑娘……您瞧瞧是不是这个方向?”崔化四面打量着:“我可真有些糊涂了。” 岳青绫四下望望,点头说:“没错儿,这是紫金坡,再走走就出林子了。” “这就对了……”崔化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我记得前面有很多花。” 说到花,各人鼻端立刻就嗅到了阵阵花香,沉闷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松。 自此而向外观望,已可见月光的渗淡以及繁星所点缀的穹空。 岳青绫点点头说:“把火熄了吧!” 崔化随即把燃着的火把熄灭,却在这里,耳听着弓弦一响,一支箭弩,直向着崔化前心射来。 射箭人显然借助于先时的火光,取势极准,即在火光方自熄灭的一霎,嗖然作声时,已至眼前。 崔化一惊之下,由不住“啊!”地叫了一声,只以为这一箭鬼使神差,快到了极点,简直不容闪躲,自忖着必死无疑。 却是不知他身边的大姑娘眼明手快,玉手轻翻,“嗖!”地一把,已把这枚箭矢握在手里。 紧跟着她娇躯微拱,嗖的一声,已纵了出去。 岳青绫以“燕子掠波”的轻功身法,一连三个起落,已扑向眼前。 这里接近林外,已不似先前之一片黝黑,衬着斜空里的一天垦月,双方身形已依稀可辨。 岳青绫身子一经落下,长草丛里倏地冒出来一条人影,锦衣高冠,正是大内锦衣卫士的典型写照。 想是岳青绫来得太快,这人一支长弓还在手上,竟然不及收起,当下“嘿!”了一声,随着进身之势,以弓为剑,直向岳青绫当心猛刺过来。 岳青绫自是不把对方看在眼里,左手轻翻,一下子已拿住了长弓之端。 那人用力一扯,“嘣!”的一声,竟自把弓弦扯断。一截弓背仍自在对方手上。这才知道不是好相与,嘴里喝叱一声,张手松弓,紧跟着腾身而起,直向着眼前一棵大树上落身下来。 却是岳青绫早已防着他的有此一手,一声清叱,手上那一截竹胎长弓,权作飞矛施展,陡地脱手而出,直循着对方腾起的身子飞刺过来。 出手既快又准,“噗哧!”正中对方前心要害。 那人“啊!”了一声,身子一弓,一个咕噜,直由空中直翻了下来,在地上几个打滚便自不动。 崔化、宫天保等一行俱都来到。 岳青绫向着崔化冷冷道:“这个人你一定认识,去看看是谁?” 崔化趋上去辨认了一会,由身上摸出了千里火亮着了再看,才自道:“啊,是他?!” 宫天保说:“是谁?” “刘元庆,嘿!这家伙也来了!” 这时站起来,收起了千里火。崔化道:“他是跟着井千户身边的,他怎么也来了?” 井千户即是井铁昆,与方蛟齐名,是为对方阵营里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各人自是心里有数,而且,岳天锡亦曾说起,李长庭便是在他独门暗器“铁蝙蝠”之下,丧失性命,是以崔化眼前一经提起,无不心里一惊,直似有切肤之痛。 宫大保冷笑道:“这么说,姓井的很可能也来了!” 岳青绫点点头说:“即使他本人没有来,他手下的人一定奉令在林外有所部署…… 看起来,一出树林就免不了与他们接触……” 崔化怔了一怔说:“等等!”一个人捧着脑袋,蹲在地上,想了好一阵子,才自站起来。 “我知道了!” 岳青绫一笑:“知道什么了?” 崔化站起来,左右打量了一眼,声音放低了说:“井铁昆有一个‘九子阵’,很是厉害,这一次上山,由于是方蛟主使,他无能施展,现在轮着他当家,保不住便会施展出来!” 宫天保点头说:“有理!” 崔化道:“我虽然摸不透他这个九子阵奥妙在哪里,但是却知道一个大概布置的图形……” 岳青绫高兴地道:“这样就好了,你大概地画一下,给我看看!” 于是崔化蹲下来,亮起了千里火。 即见他拿起来一根树枝,想想画画,迟疑地说道:“前三、后三、中三点……要把敌人连环穿!” 宫天保哪里省得,直是翻着白眼,岳青绫却是心里明白,频频点头,表示知道。 崔化却只画了五个圈子,便画不下去。 岳青绫接过树枝,一气儿又加了四个圈子,转向崔化道:“是这样不是?” “咦?”崔化为之一呆,大力惊奇道:“姑娘您怎么会知道?” 岳青绫一笑说:“天下武学,殊途同归,愈是到了高乘境地,路子愈窄,你刚才一说九子阵,我便心里有了见地……这么看来,这个姓井的,必是出身‘长白’一门的黑道人物了?” “对对对……”崔化越加钦佩地道:“他早年的绰号就叫‘长白枭’。” “这我就知道了!” 朱允炆忍不住插口道:“你知道什么了?” 岳青绫瞟着他抿嘴一笑:“您也想知道吗?说了您也不明白的……” 朱允炆只是看着她笑,笑得好傻,好满意的样子,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由堂堂偌大的一国之君,沦落到如今孤伶伶的一个人,往日的富贵更不用说,如今连一己的身家性命,都难以自保,一切都完了,还能有什么好自恃的? 却是那一腔赤子之心,追求完美的爱心,一直都盘踞着他,在他心里始终也不曾离开过。因而,即使在过去四年那些逃命的日子,那些寒冷的冬天,四周的环境,尽管是无比的险恶,他却依然能独自寻觅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快乐! 便像是这一霎,看着他所喜爱的岳姑娘那么美俊地站在身边,正在为保护自己而尽力,“最难消受美人恩”,只是对方的这一份心意,也就够自己消受陶醉老半天的了。 岳青绫转向宫天保道:“这个九子阵其实应称‘九子一母阵’,微妙之处在于九九杀着,宫师傅对于一般的阵势可有经验?” 宫天保尴尬地笑笑,摇摇头说:“这个……过去也只是习过三才阵、九宫图之类…… 别的可就不通了!”岳青绫笑说:“这就够了,只要有九宫图的基础就够了!” 崔化说:“我也学过九宫!” “这就更好了!” 岳青绫道:“九子阵其实便是由九宫图演变而来,当中的‘逢九必杀’应是不会变的……我想最厉害的应该是隐藏在暗中的主要人物,也就是‘九子一母’其中的那个‘母’。这个角色,毫无疑问地应该是由那个姓井的来扮演了。” 崔化点头道:“姑娘猜得不错,当初练习阵法的时候,每一次都是由井铁昆亲自传授,而且非常隐秘……据说,练习的时候,都由他暗中由笛音来控制,姑娘可知道又是什么原因?” 岳青绫说:“这样我就更清楚了……我想我们能够获胜,破了他们的这个阵势!” 宫天保喜道:“姑娘您有把握?” 岳青绫微微一笑:“到时候再看吧!” 朱允炷忽然插口道:“太好了,小绫,你要记住,千万不能放走了那个井铁昆!” “我知道!”岳青绫忽然一呆,发觉到他竟然改了对自己的称呼,叫自己是“小绫”,一时甚是意外,羞涩涩地向他看了一眼。 她当然知道朱允炷恨恶井铁昆的原因,那是因为他杀死了李长庭,后者一直是皇上身边最称得力亲近的人。 岳青绫暗暗记住了这个心愿,即是将尽一切可能,抓住这个井铁昆,好为李长庭报仇,并且要朱允炆亲自来处置他。 宫天保暗暗道:“那么……眼前我们应该怎么走呢?” 岳青绫说:“别慌!我也正在想这件事……” 她于是说:“我们现在就出去,我当第一,你们两个紧挨在我身后左右……如果我所料不差,对方的九子阵,就埋伏在林外不远,而且在我们一步踏出之始,很快的就会遭遇到——” 接着她很有把握的样子说:“你们不要惊慌,我会对付他们,最重要的是,无论怎么样,你们两个人都要紧紧跟着我身后左右,不要离开!还有……” 她转向朱允炆看了一眼。 “从现在起,由我来背着先生吧!” 宫天保应了一声,立刻解开套结,松下了背上的藤质便椅。 朱允炆脸色微窘道:“我还是自己走吧,这么大个人哪能老让人家背着?” “算了吧……您还是让人家放点心吧!” 说时岳青绫已把那个轻便的藤椅系好背后,蹲下身子来让朱允炆坐好。 一切就绪,只待上路行动。 岳青绫再向宫、崔二人吩咐道:“你们要是万一走散,或是跟不上我,只要记住他们阵法的关键处是‘逢九即杀’,避开了杀着也就好了!我会随时注意你们的行动,与你们取得联系!” 宫天保道:“放心吧姑娘!错不了!”看了崔化一眼道:“怎么样兄弟?行不行?” “不碍事。” 经过了一番活动之后,崔化身上气血已大肆通畅,眼前到了性命相关时刻,自得打起精神应付。 他的长兵刃虽已遗失,却有两口尺许来长的匕首绷在小腿肚上,拔出来精光乱灿。 宫天保的兵刃是一口缅刀,平素束在腰上,权作腰带,并不起眼,施用时可以随时出手,甚是方便利落。 一行四人,即在岳青绫带头之下,向林外步出。 果然正如岳青绫之所料。 惊险的场面,自步出丛林之始,立刻便有所遭遇。 先是当前乱石丛中,有人怪啸一声,弓弦响处射出了一排箭矢,夹带着极其刺耳的三缕风声,看来极其犀利,电掣而至。 岳青绫立时停住了脚步。 当前来矢,看似一条直线,要到眼前的一霎,忽地有了变化,陡地变成了三角箭式,如是,岳、宫、崔三人皆都在照顾之中。 岳青绫早已胸有成竹。 迎着对方的箭矢,长剑微振,发一阵响,已把来犯的三枝响箭全数打落地上。 岳青绫对这阵势,早已了然胸中,这一排响箭更加证实了她的臆测不假。 即在对方三枝箭矢被击落地的一瞬,岳青绫身子霍地向左面一个快转。 身后的宫、崔二人自是全神贯注,见状毫不迟疑,即行快速跟进。 果然,岳青绫所料不差。 即在她三人足下方自转动的一霎,三条人影霍地由暗中闪现而出,但是由于岳青绫等三人识破先机,先已避开了正面,使得来犯的三人,仓猝之间,大感惊异。 其中一人喝了一声:“变!” 喝声方起,三个人就地一转,有似旋风一阵,已自拔身而起,一起即落,随着各人手里的残月云刀,挥洒出匹练般的刺目银光,直向着岳青绫等三人当头罩落。 即使这样,依然不能得逞。 岳青绫清叱声里,长剑蓦地向空撩起,这一剑取势极妙,在一个拖长了的“乙”字剑形里,耳听得一阵叮当声响,已挡住了空中三人的来势。 紧接着她手里的长剑,在一个急发的剑势里,一连劈出了三剑,分别取向来者三人。 耳听得敌人一面,叱了声:“退!” 人影闪动着,连带着兵刃的交错声响,三个人来得快,去得更快。 一片衣袂影里,三个人鬼样地分向三方消逝——却是岳青绫身子何等巧妙,随着她脚下的一个抢步,有似疾风一阵,已抢先踏在了九九杀数的一个死门。 其势之快,出人意料。 作为对方三个阵势之首的那人,眼见如此,大吃一惊,张慌里挥刀以迎,却是慢了一步,即为岳青绫反手一剑,正中前胸。 这人惊呼半声,直挺挺地倒了下来,顿时一命呜呼。 下余二人眼见如此,不啻吓了个飞魂丧胆,各取逃式,鬼魂也似地向两侧消逝而去。 这番阵仗,来去极快,只在一发之即。 按常理论,岳青绫一面理当趁胜急追,杀对方二人于亡命之际,才是正理。岳青绫却别有所见,不此之图,一剑得势,抱剑而立,不再移动。 果然,敌人一阵由于阵势的已然发动,势将不能中途而止。 黑夜里,响起了一声刺耳笛音即在左前侧三丈内外,蓦地拔出了一条身影,衬着来人背后的一纸红灯,鬼影子样的轻飘,落身于一方石屏之巅。 尖瘦尖瘦的一张长脸,衬着前面额头齐眉的一片短发,这个人个头儿极高,耸肩拱背,垂着一双长手,形象至为怪异。 无须过问,岳青绫已能猜出他是谁来。 井铁昆! 站立在石屏之巅,拱肩垂臂,衬着他凹凸峥嵘的脸上五官,那个样子简直像是一个猩猩,也许是一头人猿更比较恰当些。 一身红色缎子长衣,腰系红绦,胸前十字盘结,背上背着长剑一口,红灯一盏,另有一个喷筒样的东西,两肋却也不曾空着,左面豹皮中鼓膨膨装满了东西,右面吊着一对南瓜般大小的流星飞锤,这样的一身沉重装备,设非是像他这般高大身材,常人万万不能。 虽然如此,再看他落下的身子,竟然如此轻飘,因而也就可以猜知他轻功该是何等杰出了。 眼下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发出了极是刺耳的一阵子怪笑,全身上下原已够红,再吃背后红灯一照,简直就像是燃烧了一团火焰般的醒目,这个人更像是年画上的火神,或是锺馗一样的可怖狰狞。 “丫头……”怒啸一声,这个人用手上竹笛,向着岳青绫直指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拒钦命,杀官拒捕,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 岳青绫既已测知对方阵势微妙,自忖应付裕如,心里也就不再慌张。 聆听之下,抖擞精神,从容道:“姓井的,你少来这一套,什么钦命不钦命,真正的皇帝在我背上背着呢,谁还怕你们不成?有什么伎俩只管施展出来,看看又能把我怎么样?” 红灯汉子登时一愣,眉剔目张道:“你……认识我?” 岳青绫冷笑道:“谁认识你这个无耻势利的小人?方蛟都已经死了,你又能作什么怪?不相信你就试试,看看到底是谁怕谁?” 井铁昆又是一愣,桀桀怪笑了两声,只看他这副外貌,尤其是深更半夜里的忽然出现,简直是妖魔鬼怪一样地吓人。 “好丫头,你的口气不小!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怎么逃过爷爷的手掌心去?” 说到这里,双肩顿张,“呼!”的一声,已自跃出了一丈七八,落在了另一块大石头上。 “且慢!”一霎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手里的银笛向着岳青绫指道:“丫头,咱们先取个商量,把你背上的人放下来,我们既往不咎,一了百了,要是执迷不悟,嘿嘿…… 等到爷爷我阵势一经发动,你们这几个人再想活命可是难比登天!” 岳青绫目光转处,已看见两条极快身影,自井铁昆背后两侧,向左右移动而开,设非是注意观看,简直是无能发现。 她心里已是有数,看来在井铁昆一声令下时,敌人将自左右双方,同时袭进,在对方此一“九子阵”内,这一手叫“雁摆双翅”,趁虚而入,猝然而发,自有其凌厉气势,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岳青绫胸有成竹,一面略运真气,使之灌注剑身,随即向着对方寒着一张素脸说: “井铁昆,有什么本事你就尽管施展吧,何必多说?你也知道这是枉费唾沫,何必呢?” 井铁昆怪笑一声:“好个丫头!” 随着他手上竹笛指处,耳听得“咔!”的一声,一只雪亮银签,箭矢也似的自笛中射出。 出势极快,一闪而至。 岳青绫眼明手快,长剑倏起,凌空一劈。 “叮!” 脆响声中,那一枚细长银签,直如磁石引针一般,已被紧紧吸附在剑身之上。 这番动作,在井铁昆来说,自有特别涵意,倒不是真的便以为能用以制胜。 果然,即在他暗器方一射出的同时,“呼”大片疾风袭处,空中人影闪动,左右双方黑暗里,蓦地闪现出一双人影。 显然是此番阵势已然发动—— 那闪现出来的两个人影,猝然间幻化成无数条人身,挥出的刀光,更像是千百把钢刀,形成左右两面刀海,直向着现场各人身上齐落下来。 宫天保、崔化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虽然心知有岳青绫在头前押阵,也明知这般形象,多属虚幻,却是在千刀逼体的一霎,实难把持镇定,一时只吓得脸上失色,崔化更不禁“啊呀!”大叫出声。 叫声未已,岳青绫已挥出了长剑。 果然先者,在对方人影初现的一霎,她已心里有数,设计出对第二人脚下踩踏的宫门位数,此刻更不怠慢,脚下一连抢上三步,蓦地踏上一个位数。 如此一来,便不啻抢了先机。 站立在高高石上的井铁昆乍见及此,大吃了一惊,却已是召之不及。 眼看着岳青绫长剑撩处,天空中蓦地迸现出两点银星,左右齐出,一发而收。 随着她剑势的吞吐,空中惨叫连声,砰砰声响里,相继跌下了两个人来。 观诸岳青绫眼前出剑,无疑眼明手快,出剑极准,且是恰到好处,空中二人,各自被刺中咽喉要害,自是一剑毙命,顿时了账。 灯光影里,先时的一天人影,满空刀光,顿时烟消云散,荡然无存,观诸于眼前的,却是跌落倒毙眼前的一双尸身。 由于剑出极准,且是伤在二人咽喉,自是一剑毙命,霎息间血流遍地,死状极惨。 岳青绫出剑制胜,身势绝不犹豫,纤腰再拧,已向左侧方飞身腾起。 她深精阵势,飞身落处,正是全阵枢纽所在,身后二人眼看她剑出制胜,不由士气大旺,一时各自跃起,紧循其后。 三个人影,品字形向前一落,只觉得眼前一亮,气势顿为之大有不同。 却只见那一面井铁昆长啸一声,身后红灯晃动,划起了一脉红光,长桥卧波般,已飞身出两丈开外。 旗开不利,连损了三员大将。 须知这个“九子”阵势,每个人都有一定阵脚,重要性却又是子子相连,结结叩环,一经发动,可收连环接手之妙! 却是眼前一连折损三人,不啻大大削弱了此一阵势的威力,更显现了此一面的空虚。 身当阵门,总枢全局的井铁昆,焉能不为之惊吓欲绝? 眼下红光划过,随着他身子的猝落,耳听着他凄厉的一声长笑,左手大袖挥处,蓦地发出了两枚他仗以成名的暗器铁蝙蝠。 也正是这种暗器,使得李长庭伤重致死。 岳青绫显然还是第一次领教,却是父亲岳天锡不只一次告诫过它的厉害,也因此对它也就有了特别的认识。 耳听得天空传过来两股极是刺耳的哨音,淡蓝的星月光华里,蓦地现出了两道孤光,双双取向岳青绫两侧直飞而来。 岳青绫身子直立不移,哨音尖啸里,两道弧形光已双双擦着她的身边飞了过去。 却是其中之一,忽地就空一转,“劈啪!”一响,铁翅拍空里,捷似电闪星驰般,反向她脸上袭来。 “呛!”一声脆响。 即由岳青绫反手一剑,撩了个正着。 这一剑亦称绝剑,正因为岳青绫由父亲嘴里,悉知这门暗器特性,才致有眼前的沉着应战。 眼前反手一剑,施展得亦称绝妙。 火星四溅里,返攻铁蝙蝠的一只右翅,随为之当场劈落,“当!”一声射向地面。 其时,另一只暗器铁蝙蝠,在一阵疾烈的“劈啪”展翅声中,也已来到,唏哩!一个打转,直向岳青绫后背袭来。 宫天保眼见如此,生恐害及朱允炆,不容岳青绫反身施展,陡地举刀便磕。 他所施展的兵刃是一口韧性极强的缅刀,刀势乍吐,“叮!”一声,已把这枚铁蝙蝠磕开一边。 蓦地,岳青绫叫了声:“小心!” 叱声未已,这枚看似已为磕开的暗器霍地已转身而回,其势之快,出人想象。 宫天保方庆一刀得中,却不知对方暗器如此诡异莫测,眼前银光乍闪,似听得那物件“劈啪!”振翅声响,简直来不及看清怎么回事儿,只觉着肩窝上一阵奇疼,已为那物件打了个正着。 “啊哟!” 宫大保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坐倒了下来。 急切之间,却为岳青绫一把抓住了手腕,叱了声:“快走!” 蓦地腾身而起,纵向丈许以外。 崔化眼见如此,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慌不迭跟着向外腾身纵出。 三个人身子方自纵出,即听得身后哧哧声响,紧接着轰然爆响,炸射出大片火光。 各人自是心里有数。 原来井铁昆在阵势、铁蝙蝠双双不能取胜之下,竟自发动了他身后携带的“五云喷火筒”,将内藏的火药硫磺烈火弹丸,大肆向敌人施出。 火光四溅里,岳青绫背负着朱允炆,带着身后的宫、崔二人,一连五六个打转,已潜出数十丈处。 眼前是大片灌木树丛。 岳青绫一脚踏进,身势极其灵活,取势迂回,一连转了几转,便自在一处地方站定。 身后宫、崔二人亦步亦趋,所幸还不曾走失。 却只见井铁昆那一面红灯闪动,瞬即隐身不见。首度交锋,敌人井铁昆一面显然大败,出师不利,不得不临阵逃逸,再作补救之策。 放下了背后的朱允炆。 岳青绫小心道:“先生您没有事吧?” 朱允炆这才似由梦里惊醒,道:“啊……好险……宫天保……你怎么了” “不要紧。”宫天保咬牙忍痛道:“先生您别管我,死不了……” 说时他手按肩窝伤处,一霎间那只手俱为血所染满,却似有个物事兀自在伤处向里面钻,只疼得他全身上下连连颤抖不已。 崔化在一旁吓坏了,“宫大人……你怎么了……?” 岳青绫打量着他,忽地一惊道:“拿开手!” 宫天保依言而行,才松开手,大股鲜血,直由伤处的一个血窟窿里冒了出来,即是那枚暗器,铁蝙蝠竟然像是钻进了肉里,更似一直在往里面钻。 “啊哟哟……”只疼得宫天保牙龈打颤,叫了声“好疼”,双眼一翻,便自昏了过去。 朱允炆眼看之下,吓得脸上变色道:“小绫……小绫……这可怎么是好?” 其时岳青绫左手晃动,一蓬火光,已亮起了随身携带的千里火。 她把千里火交给崔化,陡地由身上取出了一口匕首。 当下不容分说,已插进宫天保肩窝伤处的那个血窟窿里,猛地向外面一挑,“蹦!” 的一声,拨出了那玩艺儿。 包括崔化在内,也只是听说过铁蝙蝠这个名字,倒是第一次见过。 看上去,就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全身银白透亮,大小亦如常见的那种小小白蝶,通体似为纯钢所制,足须俱全,惟妙惟肖。 却是不知道这小小物什,煞费匠心,全身配件非但锋利如刃,且是各有作用,六只细脚,在一个特设的钢簧运用之下,一经中人,立时操作,力爬之下,便能使整个暗器深入肉里,若是伤中心腹要害,焉能还有命在?真正好厉害也! 各人看得心里打颤。 岳青绫乃自取出一方布巾,把地上暗器包起。随即匆匆取出刀伤灵药,敷向宫天保伤处。 崔化随即把长衣撕成布条,匆匆为宫天保包扎妥当。 岳青绫注视着宫天保,微微叹道:“好险,再晚上一会儿,可就没有得救了!” 朱允炆悲喜交集地向宫天保看着,一面用手摇动着他,频频呼唤道:“天保!天保!” 忍不住热乎乎的泪流了满脸。 眼睁睁看着他身边人一个个离他而去,撒手人寰,眼前只剩下了宫天保一个人,再也不能让他离开而去,摇着,晃着,竟自低头泣了起来。 “先生您身子要紧……” 岳青绫轻轻叹道:“有我在这里,宫师傅他就死不了……快别伤心了!” 崔化跪下来磕头道:“皇上龙体保重……龙体保重!” 朱允炆这才强忍着伤心,坐好了身子。 岳青绫随即运施真力,缓缓在宫天保身上运行游动,一来一往,血气顿开。 宫天保忽然出了口长气儿,三魂悠悠地乃为之醒转。 朱允炆喜道:“他醒了,谢天谢地!” 宫天保眼睛睁开,在各人脸上转了一转,慌不迭翻身坐起—— “宫师傅你听着!”岳青绫道:“你的伤很重,但是还不是要害,所以不要紧!” 宫天保点头道:“是姑娘救了我?” 岳青绫一笑说:“是你命长,先生的福大,保住了你!” 说时向着身边的朱允炆递了个眼波儿,笑靥初展,美丽如昔。 一行患难与共,生死相期,大是加深了彼此之间的感情。难得她镇定如恒,还能笑得出来。 目睹着她美丽笑靥,各人如释重担,尤其是朱允炆更似得到了新生力量,神情为之一振,一时间也看着她笑了起来。 宫天保也笑了。 崔化也笑了。 情绪的感染,竟然微妙如斯,瞬息前,还是愁云一片的死亡边缘,一刹那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4) “我们不会输的!”岳青绫眼睛里流露着光彩说:“我和爹爹都是拜上帝,信奉上帝教的……” 她缓缓说:“在我们的心里一直便有一个主宰万物的全能的神,每当我们遭遇不幸,危亡的紧要关头,我都会默默向上苍祈祷,就是这个力量支持着我,让我满怀信心,无往不利!” “上帝教?……” 这个名字,使得朱允炆为之一愣。 “嗯!”岳青绫笑笑道:“您是地上的皇帝,我说的是天上的上帝那个神……” “玉皇大帝?” “不!”岳青绫说:“玉皇大帝是假的,是人谄出来的,我说的这个上帝却是真的…… 人只要信他,便能得救,便能平安幸福,还有……” 微微一顿,她向着朱允炆笑笑说:“现在先不说,以后再好好告诉您,我们得走了!” 宫天保重新握起了缅刀,余勇可贾地道:“姑娘你吩咐吧!” 岳青绫流目四方,缓缓说道:“姓井的吃了这个亏,绝不甘心,一定还会再来,可是我料定他也玩不出什么新的花样,倒是不用害怕!” 崔化道:“别的倒是不怕,就是这个铁蝙蝠防不胜防……” 岳青绫道:“其实只要记住这种武器的特性,也就不怕了,下次再看见它的时候,要对正它直劈直打,多半可以没事,要是取势稍偏,它就会借力迂回,防不胜防……我想这暗器制作既是如此精巧,姓井的一定爱若姓命,很可能为数不多,未必就舍得全部用光,下次再施出来,你们不要惊慌,只由我来对付就是了!” 说话的当儿,只听见空中唏哩哩响起一阵急哨,两只响箭,划空而过,落向右侧一片山坡斜地。 崔化惊道:“响翎箭!” 他向那方面打量了一眼道:“那里一定窝着有人!” 岳青绫道:“我看是故布疑阵!” 她于是轻启笑靥,站起来道:“好,我们就给他来个将错就错,就往那里去!” 崔化眼见这位姑娘如此神勇,智慧超人,早已心悦诚服。 当下,忙即应着,招呼朱允炆重新坐好她背后。 一切就绪,即向着岳青绫指示去处,继续前进。 山风飘飘,花香益盛。 岳青绫前行了几步,忽然站住,身后二人正自奇怪,一条人影陡地由一丛矮树里腾身而起。 一片刀光,随着这人的出手,直向岳青绫正面劈来。长刀劈空,声如裂帛。 岳青绫凹腹吸胸,陡地向后面一收。 对方长刀饶是劲猛力足,仍然是砍了个空。 随着阴森森的刀光闪处,长刀的刀尖,几乎是擦着她的胸前划了过去。 “呛!”的一声,火星四冒。 敢情是这一刀砍在了石头上,石屑纷飞里,这个人身子一个倒翻,直向外踅了出去。 自然,岳青绫放不过他。 随着她嘴里的一声清叱:“着!”长剑飞点,“太公钓鱼”“噗!”直刺进了对方心窝。 这个人身势未改,随着他倒卷的身势,足足飞落于七八尺外,“噗通!”跌倒地上,便自再也爬不起来。 观之岳青绫的出剑,诀窍乃在一个“准”字,既快又准,一招了事。 身后的宫、崔二人,直看得怵目惊心,尤其是崔化,对于岳青绫这般身手,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有警醒,更加笃定了誓死追随朱允炆的意志。 岳青绫的脚步再次踏进了树林。 这片林子占地绝大,几乎整个的山峦全在笼罩之中,却是林木稀疏,不似先前吊人树林那般稠密而已。 地上依然布满了落叶,人行其上,不时地传出“喳喳!”脆响。风势迂回,像是无数的蛇凌空穿行其间,每个人身上都觉得冷飕飕的…… 却是不再黑暗。 天上星月可数,月光像是被分散开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凡是林木稀疏的地方,都有她的芳踪,虽是诗情画意,却埋伏着步步凶险,以及时而一现的凌厉杀机。 在一株树荫遍遮的大树下,岳青绫站住脚步,身后二人亦步亦趋,不敢少离。 自此前望,有一片十数亩方圆地方,不为树荫覆罩,月影照处,苇草如雪,风势里起起落落,更像是一涛池水,别有肃杀气息。 宫天保说:“怎么不走了?” 岳青绫一面打量着,迟迟地道:“宫师傅,你可精通地理学么?” 宫天保连连摇头道:“不不……一窍不通!” 岳青绫仍在注视,忽而微笑道:“你们看这地方,月光直照,形若天地,而四面却是黑黝黝的,妙在这其间又生满了芦苇,衬以月光,色如白玉……无形中便形成了一种气势……” 宫天保呐呐道:“什……么气势?” 岳青绫一笑说:“天机不可泄漏。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此一行我们得救了!” 各人俱是一愣,继而喜形于面。 岳青绫缓缓说道:“在这里我们将会遭遇到敌人的主力之战,却是兵不血刃,轻而过关,而最后却可大获全胜……信不信?” 说时她偏过头,向着背后的朱允炆微微一笑,继而蹲下身子,把他放下来。 朱允炆颇感清新地伸着腿脚,道:“让我自己走吧,我想活动活动……” 岳青绫点头笑道:“原就是要您自己走的!” 说时,她转向宫天保道:“有刀没有,给先生一把!” 崔化道:“有有!” 随即将自己的一把长刀双手呈上,朱允炆接过来莫名其妙地向岳青绫望着,宫天保也大感意外,不知道把刀交给皇上意在何为。 岳青绫笑笑道:“你拿着壮壮胆子,也许用得着,我们走吧!” 当下举步前进,向着眼前状若天池的大片芦苇空地走去,朱允炆跟在她背后,仍然是宫、崔二人殿后。 寒风嗖嗖,吹动着大片芦苇,月光下一如银波动荡,蔚为奇观。 前行数丈,岳青绫忽然站住了脚步,注视着地下一团黑板糊的东西,随即亮着了火,再看,竟是一堆外表光亮的粪便。 宫天保“咦!”了一声:“驴粪,这里怎么会有驴子的粪便?” 岳青绫向他摆了摆手,立即熄灭了手上的火,指了一下前面的芦丛,匆匆走进去。 这些芦苇少说也有一人之高,占地又是如此之大,慢说是眼前四个人,就是千百人马,若是存心掩藏,也不易为人发觉。 宫天保说了一声,立时有所警觉。 其实,就连朱允炆,甚至崔化,也都想到了,明白了,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禁浮现出一个可怕的人影—— 赵白云——“虎爪山王”赵白云。 也就是那个在驴背上的矮小老人。 难道他也来了? 岳青绫率先而行,其实已胸有成竹。 对于当前一面的敌人,她早有所见,智珠在握,也就显现得格外从容。 一路行来,非但并不慌张,甚至于并不掩遮,只是运用手里的长剑,砍劈着当前的芦苇,剑气过处,身侧四周的长草,纷纷齐根而折,摧枯拉朽,一摊摊地倒塌下来。 月亮出奇的亮,映照着一行四人如染银霜。 八只脚步,践踏在芦苇长草上,喀喳喳响个不已,掠起了大片的野斑鸠,劈啪有声地纷纷振翅而起,千百成群,一霎间纷纷腾空而起,月色里灰羽缤纷,一时蔚为奇观。 如此气势,堪谓惊人。 崔化先自吃惊道:“这……糟了,糟了……这么一来,人家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快走,快走!” 一面说,便要择处隐藏。 宫天保冷笑道:“你不要惊慌,岳姑娘自有道理!” 岳青绫点头道:“对了,我正在想要怎么样,才能使他们知道,这么一来倒是省事了。” “姑娘的意思是?……” 这一次连宫天保也呆住了。 岳青绫微微一笑,瞟着身边的朱允炆道:“皇上鸿福齐天,这一次地灵人杰,多半可以成事,咱们往前再走走,就可以坐下歇着了!” 言下极是轻松,仿佛一切都不必挂怀。 朱允炆迎着她,她的姿态极美,细腰,丰臀,兼而长发披肩,那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顾盼间,恁是多情,其时她手执长剑,冷月下冰寒玉立,更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侠女姿态。前后两般姿态,看似截然迥异,却又融而一体。她其实能说善道,兰心蕙质,人是顶尖儿的聪明……千变万化,集而一身,便是她的写照。 月色里,打量着她玲珑剔透却又是扑朔迷离的美,朱允炆真似有些儿神情恍惚。 不经意,岳青绫在他袖子上拉了一下:“走呀!” 一行人继续前进…… 剑气璀璨,刀光闪烁。 直砍得当前苇草四下折落,月色里有似落雪纷飞,触目心惊。 一面披荆斩棘,一面大步前进,似乎是有一种无形的气势鼓舞着他们,就连朱允炆也不再害怕,无限士气高昂。 走着走道,前行的岳青绫忽然停住了脚步。 唏哩哩,破空声响里,一支雁翎响箭当头作抛物状划空而过,直射向前面十丈远近,徐徐下落。 宫天保一惊道:“他们知道了!” “很好!”岳青绫弯着腰,四下看了一眼,微微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歇歇,看看他们又能怎么样?” 朱允炆道:“在这里歇着?” “对了!”岳青绫神秘地笑道:“您用不着害怕,先坐下来喝口水吧!” 宫天保立时把备好的水囊双手送上。 朱允炆接过来,两只眼睛只是向岳青绫望着,后者依然面现笑靥,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真弄不清楚她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 “先生您放宽了心吧,马上就有好戏可以看了!”岳青绫道:“这场戏有惊无险,保证精彩!” 话声未已,四下里胡哨连声。 长草地里人影幢幢,已似有了耸动。 崔化大惊道:“他们来啦!” 岳青绫左右环顾了一眼,陡地踏向朱允炆身前,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狼也似地由左面草丛里蹿了出来。 这人手里端着一杆丈八长枪,枪尖子雪也似的闪亮锋利。身子一经跃出,二话不说,直向着岳青绫前胸就扎。 岳青绫身子一闪,左手轻舒,只一下便抓住了对方挺刺而来的抢身。 那人暴吼一声,用力向后就夺。 岳青绫轻叱一声道:“去!” 玉手轻送,借力施力地向前面一推,对方力量用得过猛,哪里收得住势子,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地上。 崔化眼明手快,赶上去,双手齐出,已把一双匕首送进了对方胸腹,结束了来人性命。 却在这时,一道孔明灯光,匹练般直射向崔化全身,紧跟着,草丛里传过来刺耳的一声尖笑“崔化,原来是你,猴儿崽子,你的胆子不小!” 各人闻声而望,顿时吃了一惊。 却只见三数丈外草丛里,现出了三个人影。居中的一个,身材极高,背插红灯,一件火红袍子,正是敌人当今阵营里最称棘手的那个井铁昆。 眼见着手下精锐尽失,自己最称得意的一个“九子阵”势,也已濒临瓦解,姓井的心里一腔忿恨,自是可以想知。 红光闪烁里,井铁昆全身像是火焰也似地燃烧着,那副样子,极是狰狞恐怖。 崔化乍然看见了他,不由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一时为之呆住。 却见井铁昆身边,一左一右并立着一双汉子,各人一口明月云刀,另只手上,高高举着一盏特制的铜质孔明灯筒,从而发射出两道匹练也似的醒目长光。 灯光交集处,正是崔化踞身所在。 想是崔化昔日久受其约束,在他管辖之下,眼前乍见着他的出现竟自手足失措起来。 “井……井大人……” 说了这几个字,崔化一时舌桥不下,竟自呆在了当场。 “吃里扒外的东西,今天看你还怎么活命?” 井铁昆一声冷笑:“先摘下你小子的‘瓢子’再说!” 黑道话“瓢子”即是“人头”之说。 这个井铁昆如今虽已是官居千户,却是不脱当年出身习气,开口闭口满是黑道行语。 话声出口,只见他身子陡地一个前耸,一片飞云般已窜身而进。 说时迟,那时快。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唰啦啦!”一串子铁链响声,一团栲栳大小的奇亮银光,已自脱手飞出,忽悠悠直向着崔化当头飞落过来。 认识井铁昆的人,都应该知道,对方手里的这一对流星锤诚然是厉害之极,且是轻易难得一用,想不到此刻盛怒之下,竞自率尔出手,设非是恨恶到了极点,万不会如此施展。 眼看着忽悠悠一团银光,飞星天坠般,直落当头。 崔化“啊呀!”一声,待将举刀以迎的当儿,猛地里,由斜刺一面忽地飞过来一团物什。 “叭!” 两下里迎了个正着。 竟是个拳头般大小的石块,却是力道十足,一击之下,石块固然为之粉碎,那只流星锤亦为之荡开少许。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便自这样,这只看来力道万钧的流星锤,险乎乎擦着崔化身边飞了过去。 不用说,飞石击锤的这个人正是岳青绫了。 朱允炆就坐在她身边,看得最清楚,其时大姑娘只是脚下用力一踹,踢出了块石头,不偏不倚,正中了对方的流星锤,便自解救了崔化的一时之险。 井铁昆鼻子里哼了一声,忽悠悠才自把那只飞出去的流星锤收了回来。 那一面,却有人意外地开口搭了腔。 “好男不跟女斗,井大人你高抬贵手吧!” 寒嗖嗖地刮起一阵子风,将那一面翻白的芦花尽数吹落,乱白纷飞里,可就看见了那个骑在小小毛驴背上的不速之客。 如银月色,照见着来人那般矮小的身躯。 依然是前番的潇洒,盘着一双腿脚,跌坐在驴子背上,胸前的长须,被风吹得白绫子样地飘向一边。 记得日间见时,对方穿着一袭皂色长衣,这时却换了一身纯白长衣,月色之下,其白如雪,衬着他的皓首银髯,真个“仙”气十足。 却是此人原形毕露,设非是岳青绫的一语道破,谁又会想到,这个仙风道骨,状至潇洒的矮小老人,竟而是江湖黑道专司打劫、独来独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名巨寇。 “虎爪山王”赵白云。 包括崔化在内,每个人其实对他都存有极大的戒心,因此这个人的忽然出现,各人都不免吃了一惊。 却似只有岳青绫比较能够等闲视之。 那是因为事情的发展,正好恰如所料,心里一松快,不自禁向着朱允炆微微一笑,那意思正像是在说:怎么样,我没有骗您吧!果然是有热闹好看了。 井铁昆不由得脸色一沉。 他们双方虽像是第一次见面,可是早已不只一次的有所接触了。 这一方面,井铁昆不用说吃了极大的亏,那些活生生被吊死在树林子里的人,无不是井铁昆一面同来之人,俱都着了对方老人的道儿,这笔仇恨岂能算小? 想不到眼前紧要关头,对方小老头儿,又自平空冒出打岔搅局,却是为何居心?! 一霎间,井铁昆眼睛里像是要喷出了火来。 “你是什么人?” 井铁昆平手一指,怒声叱道:“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半路打劫?老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驴上老人未曾说话之前,先自“呵呵……”地笑了。 “井水不犯河水?”一只手捋着长长胡子,小老头笑得眯起了眼:“井大人,你可是贵人多忘事,把老老年的一笔旧账忘得一干二净啦!” “什么?!” 井铁昆面色一沉道:“你是满口胡言,本大人居官大内,又与你这个江湖无赖,结有什么梁子?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了!” 老头儿呵呵笑道:“再想想吧,总有十五六年了吧?井大人,如果你不健忘,我老头子好像还记得,有一箱东西存在你那里!” “什么东西?简直一派胡言!” “高山野人参!” 五字出口,井铁昆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蓦地后退了一步。 驴背上的矮小老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阴森森的一阵子笑声。 一扫他先时的轻松诙谐,这阵子笑声,极是刺耳阴森,宛若枭鸟夜啼,直听得每个人汗毛直立,麻刺刺地起了一身鸡皮粟儿。 “十五年了!”姓赵的小老头喃喃说道:“这箱子东西连本带利,眼前该是个什么数目,井大人你应该心里有数儿吧?” “你……” 蓦地,井铁昆睁大了眼睛:“你是赵……白……云?‘虎爪山王’赵老当家的?” “那可是不敢当……”赵白云在驴背上拱了拱手:“照说吗,东西是淌来之物,落在谁手里都是一样,只是井大人,你的手段可是过毒了一点儿,我那个傻小子,为此废了只胳膊,可是透着有点冤枉……” 说着说着,他老人家可是又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声音可比哭还难听。 “后来听说了,井大人,方大人,你们都投了明主,有了靠山,都高升了!” 赵白云老气横秋地在驴背上说:“后来又听说了,水涨船高,二位大人都进了紫禁城大内,当起皇差了……” 像是哭的那种声音,小老头说:“我这个野老头子可是没有这个造化,也没有这个本事,到紫禁城去向二位朝见去……咳咳……哪里知道,水不转路转,却是在此荒山野岭,迎着了井大人你的大驾,这可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咱们总算见着了,岂非天意?岂非天意?!” 井铁昆陡地拧身而起,“呼!”地落身于丈许以外,手上流星锤向后一收,倒提在手:“赵白云,你想干什么?”井铁昆怒声叱道:“井某人如今当的是皇差,你还敢拦路挡横不成!?” 赵白云笑得嗳昧。 “我可管不着你当的是什么差!这里不是京师的紫禁城,可不是你们的一亩三分地。 山有山规,路有路规,嘿嘿……你知道吧,来到了十万大山,可就是你赵爷爷当家作主,由不得你们胡来!” 铃声叮叮,小毛驴在刨着蹄子。 夜风呼呼,飘动着四下的芦花,也飘动着赵白云满头如银须发,真有点画上神仙丰采。 却是眼前各人都知道,这个貌似神仙丰采的老人,其实是一个心黑手辣、身怀绝技、最称毒恶、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真正是料想不到! 井铁昆在屡次失利之下,满怀悲忿,待将全力部署,出奇制胜,在此长草地一鼓作气,把岳青绫等一举成擒,却是无中生有,半路里忽然杀出了赵白云来。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便宜的是岳青绫一行四人,临危而安,竟而作席地观,大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之乐。 赵、井二人的一番对话,终使岳青绫等四人心里明白,怪不得赵白云要插手其间,且用如此毒恶手段,将这些大内锦衣卫士一个个活活吊死,原来他与井、方二人结有宿仇,这就难怪了。 岳青绫心里有数,向着朱允炆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在星月映照里莹白如玉。 朱允炆小声说:“我们走吧……” 岳青绫摇摇头,要他稍安忽躁,随即朱允炆耳边响起了声如蚊蚋般的声音:“您不要怕,有我在这里,谁也伤不了您……好戏这就上场了,等着瞧吧!” 这几句话,岳青绫显然是用“传音入密”功夫,传送过来,声如蚊蚋,细若游丝,直听得朱允炆心里纳闷,暗暗称奇。 却是这一霎,现场双方已起了极大变化。 那一位职掌大内锦衣卫千户之职的井大人,显然已被赵白云所激怒,忍耐不住,一时断喝,声震四野:“大胆狂徒!” 井铁昆用着空出来的那只手,向对方直指着,声色俱厉地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阻挡朝廷皇差,今天井大人就不信这个邪,先拿下你这个自负的老匹夫再说!” 话声方顿,紧接着一声喝叱:“看锤!” 右时霍地向上一起,运用右手腕子的一股巧劲儿,将一枚南瓜大小的流星锤送了出去。 忽悠悠银光飞处,将一截银色链子带动,形成了蛇也似的一道奇光。 “呼!” 疾风声里,直取向驴背上矮小老人。 矮小老人赵白云,早已料到了对方的有此一手,但只见他盘坐驴背上的身子纹风不动,却只利用两只小腿上的弹力,蓦地翻身而起。 黑夜里,有似夜鸟翻腾。 “噗噜噜!” 随着衣浪的一翻,极是轻飘地又自坐了下来。 井铁昆一锤走空,紧接着脚下一个前跨,再次一声喝叱道:“着!” 随着前此出手那只流星锤的一收,另一只流星锤又自掷出。 想是深知赵白云一身轻功了得,井铁昆眼前的这第二锤不是打人,是打驴。银光一点,直向着赵白云胯下那头小毛驴的头上直飞过来。 小毛驴却也乖巧,绝不会站着等死。 迎着对方飞来的流星,忽地向后一个打跄,驴头直起,险险乎闪过了井铁昆的左面流星锤。 值此同时,骑在驴子背上的那个小老头儿赵白云,早已长啸一声,陡地拔空而起。 好快的身子! 随着他一起而落的身势,捷若飞猿般已袭向井铁昆当头,一只有脚脚尖,于此千钧一发之际,直向对方眉心踢来。 井铁昆“嘿!”了一声,向后一个倒仰,“呼!”的一声,躲过了对方飞来的一脚。 赵白云身势一盘,第二腿亦自踢出,紧擦着对方前胸扫了过去,眼看着他矮小的人影,一闪而前,足足飘出了八尺开外,落在大片翻白的芦花丛梢。 老头儿轻功果真惊人,随着芦花波浪状的起伏,他矮小的身子,竟能站立在芦花尖梢而不折倒,月光下,直似踏波而行的仙人。 目睹各人,无不为他杰出的轻功而震惊,就连以轻功见长的岳青绫,也不由为之动容。 井铁昆躲过了对方的一双足尖,却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一腔傲气,顿时荡然无存。 自然,他不会就此甘休,随着他长躯的向左一闪,左腕翻处,“啾”的一声,打出了暗器“铁蝙蝠”。 空中银光蹁跹,一阵子劈啪声响,那物什,钻天如燕,银星一点,直取对方脑门正中。 赵白云“嘿”了一声,右手轻起,以中指直向对方暗器上点去。 “嘣!” 脆响声里,那枚小小物什,蓦地向下一沉,就在坠落地面一沉似落的当儿,“唏哩!” 一个打转,却又向上扬起,一点飞星,直取向赵白云正面前胸。 好快的势子。 以赵白云之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物什的厉害,却不曾想到竟而灵活如斯。一惊之下,慌不迭向侧面一个快转,旋风也似地飘身丈许以外。 却是那物什快得很,兜着袖沿直滑了过来。“嘶——”直在他左手腋下,划开了三寸来长的一道口子,霎时间,鲜血淋漓。 这部位虽然说不上什么要害,不过皮肉之伤,却是痛得紧。 赵白云怪笑一声,只疼得半身打颤。当下以极快势子,一连点了三处穴道,止住了流血。 “好猴儿崽子!” 随着这一声怪叫之后,矮小的身子早已拔起,快若鹰隼也似地,直向着背插红灯的井铁昆扑了过去。 井铁昆叱了一声:“来得好!” 声出,手起,“呼!呼!”疾风声中,已把手里的一对流星抡了出去。 星月下两团银光,宛若流星掠空,一左一右,直向着赵白云身上兑挤过来。 却是击了个空。 眼看着这个小老人蓦地向上一挺,紧接着凌空一个疾滚,其势不变,直向着井铁昆扑了过去。 “叭!” 两只流星迎了个正着,发出了其音清澈、震耳欲聋的一声爆响,余音未尽的一霎,赵白云轻比猿猴的身子,已到了对方头顶之上。 不用说,他是恨极了井铁昆这个人。 随着他身势的一落,两只手交叉着,疾如飞电,直向着井铁昆身上撩去。 井铁昆“啊!”了一声,陡地向后就退,可就慢了一步。 “噗啦!”一声,随着赵白云的一式飞抓,大片肩衣,连着已掌大小的一片皮肉,当场给撕了下来。 井铁昆“哼”了一声,只痛得差一点昏了过去,身子一连向后打了两个踉跄。 猛可里,自他身后跃出了两个人,人手一支长枪,不容分说,直向着赵白云身上就扎。 井铁昆经此巨创之下,不啻战志尽消。肩上伤处经寒风一吹,其痛彻骨,怪叫一声,飞身纵起,直向长草中遁去。 却是岳青绫眼明手快,把握着眼前的一瞬良机,自不容稍纵即失。 随着她身子的忽然站起,一声娇叱道:“打!” 玉手掠处,发出了她师承的独门暗器蛾眉针。 井铁昆闻声而警,慌不迭回身以视。 这么一来,这一枚暗器便无巧不巧,正中在他两眉额心。岳青绫胸有成竹,这一枚蛾眉针上不用说力道十足。 耳听得“哧”的一声,足足扎进去三四寸深浅,一时深入脑髓。 井铁昆“啊!”了一声,只觉得眼前一黑,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来,顿时命丧黄泉。 随着他倒下来的身子,身后红灯“呼”地燃烧起来,一时间劈啪作响,连同着干枯的芦苇也遭殃及,很快地烧了起来。 岳青绫以奇快手法,乘虚而入,一招得手,更不少缓须臾,随着她身子的一个疾转,第二次发出了暗器蛾眉针。 金光一线,细若游丝。 “着!” 这一手较诸先前更称奇妙,却是直取向眼前另一大敌赵白云。 赵白云其时正以空手入白刃手法与一双怒汉恶战之中,目睹着眼前的一霎异变,不由得吃了一惊,才自警觉到眼前情势的不妙。 说时迟,那时快,一线金光破空声里,对方独门暗器蛾眉针,已是逼近眉睫。 其时赵白云手握双枪,慌不迭抬头翘首,施了个“巧望天星”的妙姿,那一枚蛾眉针便自险险乎擦着了他额头飞了过去。 岳青绫绝不甘心就此放过了他。 就在他翘首望天的一霎,第三次打出了暗器蛾眉针——“嘶!” 一缕尖风,直袭而前。 赵白云双手握枪,身势反挺,照说已无转动余地,却是这个老头儿,身法毕竟有过人之处。猛可里一个倒翻,施了个“海燕钻天”之势,“呼”地凌空翻起丈许来高。 身法之巧快,叹为观止。 话虽如此,却也无能躲过岳青绫处心积虑的二次出手。 金光闪处,正中赵白云右侧腿根穴脉。 由于劲道十足,一根金针几至没柄。 赵白云“啊唷!”一声,在空中一个打滚,直落而下,脚方着地,一连两个踉跄,“噗通!”坐倒地上。值此要命关头,他却不甘坐以待毙,怪叫一声,双手在地面用力一按,一片飞云般纵身而出,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那头小毛驴的背鞍之上。 小毛驴久经豢养,不待主人招呼,拨动四蹄,箭矢也似地穿了出去。 芦花似雪。 眼看着一人一驴,即将消逝,驴背上的矮小老人,却忽地停住,蓦地掉过了身来。 一面是皎洁星月,一面是噼啪作响的熊熊火光。 赵白云那一张脸,无疑是神色惨变。 像是猫头鹰样的,发出了一声怪笑:“好个丫头……想不到你赵爷爷惯日打雁,今夜却叫雁嘴啄了眼睛,今夜却会着了你这个丫头伤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往后走着瞧吧!” 几句话直像是干号而出,听在耳朵里比哭的声音还要难听。 话声出口,再不思片刻逗留,纵辔抖处,胯下毛驴箭也似地疾奔而出,一下子钻进了芦花深处,便自不见踪影。 第四章 再行虎山(1) 火势之大,到处都发出噼噼啪啪声音,那些干了的芦苇一经着火,其势极快,极短的一瞬,已汇集成大片火海。 红红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却是因为风的一定方向,大火只是往北面燃烧,南行大可无碍。 两个强大的敌人,一死一伤,形势顿为改观。 先时会同井铁昆现身的两个锦衣卫士,眼看着岳青绫如此了得,早已吓破了胆,井铁昆既已丧命现场,所谓的“九子阵”,自是全数瓦解,当下哪里还敢在此逗留?彼此招呼一声,抱头鼠窜而逃。 火势越烧越大,满天都是飞舞的火星,距离甚远,犹不禁烤得皮肤生痛。 朱允炆长长松了口气道:“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一行四人,这才无牵无挂,按着既定路程,继续前行。 天亮时分。 四个人来到了山脚之下。 却是中途下了一阵蒙蒙细雨,除了皇帝朱允炆之外,每个人都淋得透湿。 此刻,山雨初停,东方旭日所形成的玫瑰云朵,胭脂也似地染红了半边天,也染红了每个人的脸盘…… 附近鸡啼狗叫,已似有了人家。 在一个看似农家打谷场的圆圆地方停了下来,朱允炆实在走不动了。 当下崔化找来了一堆干草铺垫地上,朱允炆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岳青绫背过身子来,用一把牙梳在梳头,长长的头发又黑又细又长,被雨水淋得黑油油的,越加好看。 宫天保身子不好,却还能支持,拄着拐棍坐在一边。 崔化自承到附近去走走,可有人家暂时寄宿?即使歇歇腿,吃上一顿饭也是好的。 这番经历,自是非比寻常。 即使此刻,朱允炆只要略略闭眼,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便自想起连日来的那些惊险场面,那些死去的故旧,每一张脸,都淌满了鲜血,血淋淋的煞是怕人。 却似只有眼前睁开眼睛的时候,目睹着身边佳人的一霎,才是温暖的…… 便是由于这番生死与共的邂逅、体贴,才在不知不觉之间,双方的距离更形接近。 把一头长长的秀发,挽了个粗如儿臂的辫子,岳青绫仰起脸盘来,近近地向着身边朱允炆睇着。 其时,她娇躯懒散,半倚着一堵土墙,脸上散罩着淡淡的一抹子红,模样儿甚是娇憨。 长剑归鞘,平平地搁在身边地上。 此时此刻的她,毋宁又回复到了她的娇娇女儿之身,然而,她却又知道,未来路上,仍然不尽太平,还得随时随刻要保持警觉。 值得安慰的是,面前的这个人——朱允炆,在自己的保护之下,总算平安历险,暂时无损,往后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要走,是福?是祸?谁又能事先知道…… 一阵狗叫声,崔化从老远跑过来。 “好了,好了……有地方住了!” 岳青绫站起来问:“这是什么地方?” 崔化说:“这里是‘白水滩’……四面全是山,我给一家人说好了,他们房子还宽敞,在那里暂时住上一天,再走不迟,不知道姑娘您的意思怎么样?” 岳青绫说:“房子够住么?” “够,够……”崔化说:“这家人姓李,是开磨坊的,房子又大又新,只要给他们几个钱,把他整个院子包下都行。” 听说是开磨坊的,立时便想到了热热的豆腐,朱允炆立刻就叫起好来。 岳青绫想了一会,点点头道:“好吧,我们就过去吧……”又说:“回头问起,就说我们是打安南逃难出来的,那边在打仗……” 这个说词极是恰当。事实上近年以来,明军多次对安南用兵,迫使安南大举对境内之汉人报复、杀害,以至于时有难民扶老携幼亡命而出。 朱允炆等四人,摇身一变,成了逃难的难民,倒是极其恰当,自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天还是朦朦的那种颜色,朱允炆就醒了,只觉着身上寒飕飕的,有几分凉! 羁旅中有一份难耐的孤单、萧索……几上残烛欲熄,蜡泪淌满了半个瓷碟,摇曳着的昏黄灯光与窗外的一轮皓月映衬得分外有趣,透过敞开着的一面天窗,洒下来的一方月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床头,这就更令人颇生感触,而兴出一番幽怀。 最近这些日子,他时常在半夜醒转,而后痛定思痛,便不得安眠,咀嚼着梦境里的酸甜苦辣……一回解颜,一回唏嘘,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及,也只有他自家心里有数了。 来到李家,今天已是第二天。 为了慎重起见,暂时不敢妄动。 一来是朱允炆身子不舒坦,连日来惊吓过剧,需要好好休息,再者宫师傅、崔化身上都带着伤,再拼下去,都得躺下不可,即使武功最高的岳青绫,也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悲哀。 她其实受有很重的内伤,只是一直用内功压制着,不使发作显露而已。 崔化到外面打探消息,预计着最快也要明后天才能回来,这当口急也急不来,便只得在这里赖着了。 这家主人姓李,是做磨坊生意的,李家家道殷实,在白水滩地方,算得上是首富。 这一片宅子,原是为主人娶媳妇儿新置的,却为朱允炆一行四人占了先,预计着即使逗留个十天半月也不碍事。对于朱允炆一行此刻来说,正是再恰当不过,大可秣马厉兵以图来日。 寒飕飕地刮着小风,银红纸糊的窗户一阵紧似一阵地响着,似乎满地如银的月光都被吹零散了。 朱允炆倚着床栏缓缓坐起来——意外地,却听见了仅是一帘之隔的邻室,传过来岳青绫的轻轻咳嗽声音。 他于是匆匆下地,披上件丝绵袍子,来到了她的房子。 门帘方启,里面的大姑娘已有觉警。 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直直地向他瞅着,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这番神情反倒使得朱允炆一时愣住了。 房子里静极了,除了夜风叩窗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四只明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互望着。 便是,在那一盏迷离摇颤着的灯光里,双方奇妙地感触着一些什么……似乎是一直隔离在他们之间仅有的一袭薄纱也不复存在。 良久,良久,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渐渐地,朱允炆走过去,挨近到了她的眼前,把面前这个香肩半露,秀发蓬松的美丽佳人,拥到了怀里…… “你受凉了?”朱允炆轻轻在她脸上吻着。 岳青绫微微摇了一下头。 忽然她探出双手抱着他,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上。此时此刻,便是任何的一句话也是多余的了。 感觉着她娇躯的微微颤抖,大颗的泪珠,已自她美丽的眼睛汩汩流出…… 抚摸着她柔细的一头长发,朱允炆的眼睛也模糊了。 “委屈你了,小绫……” 却是勾上来的一只玉腕,压低了他的身子,一双火热的嘴唇,便自紧紧吻在了一块。 银红纸窗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在摇碎了的迷离灯光里,两个人的身子,已紧紧拥抱在一起…… 天色淡淡的有些亮了。 稼场雄鸡刚刚叫了一声,却引得群狗的一阵吠声。 朱允炆猛地由睡梦中惊醒。 此时此刻,残灯早已熄灭,满屋子是那种灰蒙蒙的颜色,却只见,岳青绫半裸的身子,站立床前,正用着奇快的速度在穿着衣服。 朱允炆不由一惊,慌不迭坐起“你……” “嘘!” 岳青绫手指按唇,轻轻地嘘了一声。一面用奇快的动作,穿着鞋袜。 狗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快起来!” 附在朱允炆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岳青绫已把一口长剑抽了出来。 朱允炆吓得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岳青绫“嘘!”了一声,身子一个快闪,已来到了窗前,隔着一层窗户纸向外听了听,回过身子,向朱允炆挥挥手道:“快藏起来,别出来。” 身子一个快闪,已来到了门边,紧接着开门闪身门外。 像是一片云样的轻巧,岳青绫已翻上了瓦脊。 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天色是灰蒙蒙的那种颜色,狗仍在叫着。 李家大院,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蓦地,一个人飞快的身影,正由斜面院墙上蹿身而起,嗖地落身眼前。 岳青绫忙自伏下身子。 却听着“叭!叭!”两声拍巴掌的声音,一个人霍地由正面草廊闪身而出。 两个人迅速地会合一起,喁喁低语着什么,不时还打着手式。 岳青绫由这个角度打量着他们,把他们看了个一清二楚,二人一式的蓝色紧身衣裤,头扎网巾,虽不曾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却使人一望之下,即知道他们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士。 好厉害!居然被他们摸到了这里。 两个人用手比划了一番,东指指西瞧瞧,似乎还弄不清楚要找的人究竟住在哪里? 岳青绫悄悄把身子退后,绕到了瓦脊的另一面,飘身下地。 便在这时,二人之一的一个瘦子已闯入眼帘。 瘦高瘦高的个头儿,背上背着个丁字拐,一张吊客脸,配着一双灰白灰白的眉毛,那样子真像是俗画上的白无常。 打量着面前的房舍,这个人忽地袭身而近,或许是过于专注,竟然不曾注意到近在咫尺之间的岳青绫——猛可里有所警觉时,其势已有所不及。 岳青绫其时以奇快之势,蓦地扑身而前,长剑如龙,只一下已搭在了对方肩头。 这人“啊!”了一声,便自呆呆立住。 冰冷的剑锋,紧紧压在他的肩上,只消向侧面略有移动,瘦子这一颗项上人头便难以保全,吓得他面色惨变,一动也不敢动地愣在了当场。 岳青绫很可轻而易举地一剑结果了他,但是连日杀人太多,有些于心不忍。 当下冷冷一笑,于抽剑而回的同时,左手轻翻,施了一手“白鹤下啄”的点穴手法,只一下已点中在对方背后志堂穴上。 瘦子“吭!”了一声,便自不再移动。 岳青绫以奇快手法点了对方穴道,身子却不稍停,一个打转,已隐身壁角。 便在这时.另个人的影子,已飞身眼前。 手上持着一口鬼头长刀,浓黑浓黑的一双眉毛,脚下极是利落,像是轻功不弱,这人身子一经现出,起落之间,已临向伫立原地的瘦汉身后。 猝然间发觉到同伴的有异,这人忽地一怔道:“你怎么啦?” 话声方出,霍地伸手向对方肩上推去。 岳青绫却在这一霎猛地现身而出,呼地扑身而前。这人“啊!”了一声,一个翻转,飘身于丈许以外。 “谁?” 声音方出,岳青绫早已纵身而前。 浓眉汉子心里一急,鬼头刀“唰!”地抡手而出,一刀直劈面门,直向岳青绫脸上劈来。 岳青绫长剑轻翻,“叮!”的一声,已把对方鬼头刀点开一旁。 这人“嘿!”了一声,右手后挫,身随刀转,“唰!”的一刀反向岳青绫胸上劈来。 看其出手,劲猛力足,极是快捷。 偏偏岳青绫身似巧燕,不要说为他刀势所伤,简直连她身边也捱不着。 随着她身势的一收,浓眉汉子一刀劈空,“噗!”地砍向地面,即在他反手起刀的一霎,已为岳青绫掌中长剑压在了腕子上。 紧接着长剑一翻,冷森森的剑锋,已比在了浓眉汉子心窝上。 浓眉汉子面色一凛,心里一怕,掌中刀“当!”地落向地面。 “你……姑娘……饶命……” 说话的当儿,风门开处,宫天保已由室内现身而出,乍然看见眼前景象,不由一惊,慌不迭纵身而前。岳青绫手势轻翻,银光迸处,改以长剑剑尖指向对方咽喉。 “啊……” 浓眉汉子身子打了个踉跄,几乎要坐倒下来。 宫天保“哼”了一声,嘴里骂了声:“狗杂种!” 猛地探出了双手,搭在对方肩上。十指上一经着力,克的一声,已把对方肩上骨节生生捏脱。 浓眉汉子痛得脚下一软,“扑通!”坐了下来,却为宫天保赶上一步,当胸一把给抓了起来。 “你……” 岳青绫道:“宫师傅,慢着!” 说时,岳青绫已闪身来近。 “不要杀他,先问问他再说!” 宫天保这才会过意来,转向浓眉汉子眉剔目横地道:“说,你们干什么来了?” “我……”浓眉汉子呐呐说:“找人……找人来的!” “找谁?” “是……找……” “说!”岳青绫一口剑再一次比在他脸上:“这一次你们来了几个人?都在什么地方?” “五个!”浓眉汉子牙龈儿克克打颤:“其他人都在山上还没下来。” 宫天保冷笑道:“还有三个呢?” “在林子外边……” “谁打发你们来的?” “朱大将军……” “朱能?”宫天保厉声道:“他人在哪里?” “龙州七里山……” “好!”宫天保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是……有人报告说,这里来了生人,我们奉令打听,说是有人从安南逃难来,住在李家……” 岳青绫、宫天保二人对看一眼,知道他所说非假。 既知此二人是来自朝廷的锦衣卫士,目下正自集结,由成国公朱能所统率、指挥,看来彼辈虽是伤亡惨重,无如在朱能策划之下,仍在穷力搜索,看来不达目的势不终止。 如此看来,眼前二人万万不能留其活命。 却是岳青绫心里不忍再下毒手,正自思付,宫天保已怒声道:“这么说,留不得你们活命了,看掌!” 话声出口,右掌倏翻,“噗”一声,已击向浓眉汉于头上顶门。 这一掌力道甚猛,浓眉汉子哪里吃受得住?身子一缩,便自软瘫地上,从而由眼耳口鼻淌出血来,登时一命呜呼。 岳青绫道:“你……” 宫天保说:“姑娘不知,这些人是留不得他们活命的!” 话声一落,已自扑身而前,飞起一脚,踢中瘦高汉子心窝,后者吃岳青绫点中要穴,原已气血不畅,哪里吃受得住?当场倒地身死。 岳青绫阻之不及,却是没有想到宫天保行事如此干脆利落,目睹之下,却也无话可说。 所幸这片院子,并无外人。 天色微曦,犹自有几颗寒星。 宫天保一手一个,提起了一双尸首,一面向岳青绫道:“姑娘回房去照顾先生,我去去就来。” 天色大亮。 崔化也由外面回来,悉知这里发生了事,吃惊道:“原来是他们两个!陶平和李子奇!” 宫天保道:“你认得他们?” 崔化哼了一声:“不瞒大人,这两个人原是我那个小旗上的,只当是他们走失了,原来来了这里……” 岳青绫道:“你在外面打探的经过怎么样了?” 崔化说:“听说成国公已来了七里山,离这里只有四十里地……所以这地方也不尽太平!” “七里山?……” 岳青绫缓缓点了一下头:“这个地方我知道!” 崔化说:“这一次锦衣卫上山吃了这么大亏,两位主事的千户,俱都丧命,几乎全军覆没,朱能必不会就此甘心,说不定会为此向朝廷请旨,增派大批锦衣卫来这里,这么一来可就不好!” 岳青绫微微一笑,淡淡的道:“事情不会如他们的心意的……这一点我自有主意…… 你们两个好好去歇着吧!” 宫天保知道,这位姑娘虽是年纪甚轻,行事却甚是老练,一身武功,更是莫测高深,鲜有所及,听她这么说,料是无碍,不禁暂放宽心。 当下二人起身告辞。 朱允炆眼巴巴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乍见岳青绫进来,立时如释重担地展开笑颜。 “嗳……你可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岳青绫坐下来微微一笑说:“没什么大不了,来了两个人,不过都解决了!” 朱允炆一惊:“是锦衣卫的人?” 岳青绫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朱允炆一脸惶恐地道:“而且,来得这么快?” 岳青绫看着他微笑道:“不要紧,吉人自有天相,您是大贵人,一切都害不了您,百无禁忌!” 朱允炆见她如此笃定,也就暂放宽心,却叹了一声道:“这么一来,我们又要走了?……” 岳青绫点了一下头:“这里原不是久留之地,当然要走……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现在就走?” “不!”岳青绫摇摇头:“还不到时候,看吧,也许明天,还是后天……”顿了一下,她呐呐道:“事情有了眉目之后,我们再走!” “什么事情……眉目?” “您不知道,也就别问了!” 她趋前几步,一只手懒洋洋地搁在他肩上,轻轻吁了一口气,表情甚是妩媚“有件事……我还一直忘了跟您打听!您可得跟我实话实说,要不然以后甭打算我再理您……” “什么事?……”朱允炆一脸茫然的样子。 “只是跟您打听个人!”岳青绫声音透着娇柔:“有个叫‘甜甜’的女人……您可认识?” 朱允炆顿时脸上一红:“你……怎么会知道她?……” “那您就别管了!”岳青绫瞅着他神秘地含着笑:“这么说,您是认识她了?” “我……”朱允炆点头道:“我认识!” “只是认识而已?” “这……”朱允炆摇了一下头:“当然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忽然问起她来了?” “那是因为您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喊着这个名字……”岳青绫妩媚地笑着:“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现在在哪里?” 朱允炆一时为之大窘,站起来走向窗前,只是怅怅地向外面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好半天,才叹息一声,回过身来:“她是个可怜的姑娘……一个坠身青楼的姑娘……” 微微一怔。岳青绫慢慢点着头:“这么说她是一个妓女了?” 朱允炆点了一下头。 “我明白了!”她说:“是您的老相好?” “见过几面……而已……” “您还念着她?” “我……” 似乎只有苦笑的份儿了,朱允炆重复道:“她是个可怜的姑娘……” “您已经说过了!”她说:“可怜,可怜,天下可怜的人多了,您能都照顾过来么?” 好气闷! 站起来,赌气地拧过了身子,却是不旋踵间她的气又似消了,转过去由暖壶里倒了碗茶,双手捧着送过去。 “您喝茶。” “小绫,”接过了茶碗,朱允炆怪不自在地说:“别傻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岳青绫含笑道:“我知道,再问一句,她是哪里的姑娘?嗯,能告诉我吗?” “这……” “说呀!”她说:“好都好过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朱允炆只得笑笑:“龙州北里,庆春坊!” 岳青绫听着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闲着没事,找了一张纸,他在画画儿。 淡淡的几笔,轻描淡写,便把姑娘脸上神采,那个小模样儿给勾了出来,惟妙惟肖,我见犹怜。 岳青绫跑过来一看,“呀!”了一声,喜孜孜地双手拿着瞧:“真没想到,爷您还会画画儿,画得这么好……” 越看越喜欢,真个爱不释手。 朱允炆放下笔,愁眉半舒地含笑说:“说到我画画的事,不由我想起了当年太祖爷爷来了!” “又是怎么回事?” “那一年,太祖爷爷过寿,在乾清宫,我才十岁,给他老人家画了一张,太子说像,抢着拿过去给太祖爷爷,他老人家哈哈大笑,喜欢得不得了,当场赏了我个蟠龙玉笔…… 叫我跟杨翰林学画,倒是认真地学了几年……” 话中的太祖爷爷便是本朝的开国天子朱元璋,而太子也就是朱允炆早已故世的父亲朱标了,他一直未能登基为皇,是死在太子位上的。 朱允炆忽然提起了这件事,不觉有些神驰,再回眼当前,难谓不触动伤感,一时间神色黯然,轻轻叹了一声,便不再多说什么。 岳青绫察言观色,生怕触动了他的伤怀,也就没有多问,都是这张人像画得传神,舍不得抛弃,便要朱允炆再加润色,并在旁边题了字,落了款,等着干了才卷起来好好存着。 几日来的患难与共,双方厮混得已很熟了。 眼前只见二人,大可一切从权,说上些体己话儿。 把一双白嫩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那么近近地向他看着,岳青绫说:“这件事完了以后,保住了您的大驾,皇爷,以后您要怎么谢我呢?” 朱允炆一笑揽住了她的纤腰。 “你说吧,只要是我有的,全部给你!” “谢谢爷了!”岳青绫略似害羞地说:“您的东西我不敢要,也不稀罕……我要的只是……” “是什么?”朱允炆紧紧地抱着她:“快说!” 忽然,她的脸红了。 “我要的……是皇爷您这个人!您给不给吧?” “哈哈……”朱允炆展颜大笑、 “轻着点!”岳青绫向外面递了个眼神儿:“别让人听见了……怪害臊的!” 朱允炆才自把声音放小。 “你要的这个人,不是已经给了你么!嗯?” 轻轻地托起她的脸盘儿,四只眼睛那么有情地互相看着,她的脸愈发地红了。 “小绫,别胡思乱想了,我已经是你的了,就像你已经是我的一样……” “不一样……” 三个字像是蚊子在哼哼那么小声、腻人…… “怎么呢?” 多情的皇上,把脸贴近了,近到眉睫相接。 “爷您自己知道!”岳青绫忽地偏过了脸去:“您不是还有个心上人吗!” “哪里话来?” 朱允炆一怔,连连摇头道:“哪里有?哪里有?” “算了,没有就算了!” 岳青绫回脸一笑:“您可真是个无情的人,才几天呀,就把人家忘了!” “你说的是……” “是谁,您自己还不知道?” 瞧着她水汪汪的那一双眼睛,想到她的来去如风,绝世剑技,还真有点叫人害怕。 忽然他明白了!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甜……” 岳青绫忽然用手指按着了他的唇。笑靥微微道:“知道就好,您就别说了!” 朱允炆不由得脸上讪讪。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他轻声叹着:“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还没有完全过去,”岳青绫看看他神秘地笑道:“因为你在梦里都还想着她!” 朱允炆叹了口气,真的没什么话好说了。 说真的,对于前此在庙里的一番荒唐,今日想来,很是后悔,甜甜固然是个讨他喜爱的可人儿,总是个倚门卖笑的青楼姑娘,以自己的身份,实在是不可饶恕,想着亦不禁有些脸上发烧。 岳青绫一笑说:“您也别介意,我只是想弄弄清楚罢了。” 侧耳一听,脱口而出道:“有人来了。” 崔化来了。 手里提着饭盒,他是来送饭的。 朱允炆“啊!”了一声,打量着外面天色道:“这才多早晚,怎么又吃饭了?” 崔化轻笑着躬身道:“乡下地方,休息的早,回头怕他们封了灶,再要吃什么就不太方便,爷要是不饿……我再去跟他们商量商量!” 朱允炆摆摆手说:“那就算了,别再给人家添麻烦了,就现在吃吧!” 崔化答应一声。摆出来四菜一汤,清炖的鸡,还有鱼,算是很好的了。 朱允炆和岳青绫坐下吃饭。 崔化已经吃过了。 “宫师傅呢?”岳青缕问:“他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崔化说:“说是明后天要走,怕是爷吃受不住,宫大人他去雇车去了!” “还是他想得周到!”朱允炆说:“这地方真安静,离城里远不远?” “回爷的话,”崔化躬身道:“有四十里……” 说时,目光一转,欠身又道:“昨天夜里您受惊了,今天夜里您放心好好睡一觉,绝不会再有事了!姑娘也好好歇着吧!” 岳青绫皱眉道:“不是说还有三个人吗?” “姑娘放心……”崔化说:“八成儿他们吓坏了,我算计他们是回龙州,七里山去了!” “不是成国公朱能住在那里么?”岳青绫微微一笑:“这么说是报讯儿去了!” 朱允炆顿时一惊道:“啊——” “皇帝放心!”崔化弯着腰道:“七里山离这里有三百里,一来一往最快也得三四天,他们来了,我们也走了……” 说得也是。朱允炆点点头才自没有吭声,忽然冷笑道:“朱能我过去待他不薄,想不到今天他逼我如此之甚,叫我好恨——” “你放心吧!”岳青绫含笑看着他:“总有一天,我把他带到您跟前,听您亲自发落,可好?” 朱允炆点头一笑,只当是句玩笑话,也没有多说。 却见崔化四面打量道:“爷晚上在哪一间房里歇着?” 朱允炆刚要说出。 岳青绫手指左面一间道:“这一间。” “姑娘呢?”崔化干笑一声:“万一有事……夜时也好有个照应。” 岳青绫说:“我看用不着,你们还是多照应一下自己吧!” “姑娘说得是……” 随即不再多说,走到外面门口,等着朱允炆与青绫吃完,回来再收拾离开。 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岳青绫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似在想着什么。 朱允炆却也纳闷儿“我不是睡里面的一间,怎么又搬了?” “没有!”岳青绫才自回过念头来,摇头微笑道:“我是骗他的,您还是住原来的一间!” “这又是为了什么?” “希望是我多心!”岳青绫呐呐说:“这个人怕是有点靠不住……” “崔化他……”朱允炆吃了一惊:“不……会吧?” 岳青绫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愿是我猜错了,要不然,他可是逃不过我的这把宝剑!” 朱允炆呆了一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岳青绫说:“他昨天的形迹可疑,再说昨晚上那两个人来得也太快了一点……要是我没猜错,今天夜里就更热闹了……” “这么说……我们该怎么办?” “用不着担心!”岳青绫平静地道:“我心里早就准备着了,他们不来算他们的造化,要是来了,可就一个也别打算回去,您只管睡您的觉,吓不着您!” 酉时前后。 天还没有黑,却阴森森带有沉沉暮色。 岳青绫在李家附近走了一圈,正好宫天保从外面回来,老远看见,打了一声招呼。 “姑娘闷得慌了?”宫天保走过来道:“这附近没啥玩头,下去,二十里,有个集,倒还热闹!” 岳青绫摇头微笑说:“我哪里有这个心情,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托先生的福,办妥了!”宫天保说:“车雇好了,哪一天走都行,给了他一两银子的定钱,喜欢得了不得……倒是,姑娘,我们哪一天走呀?” “我看就明天吧!” “明天?” 岳青绫点点头说:“你只记在心里就是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宫天保怔了一怔:“有什么不对……了?” “还说不准,”岳青绫冷冷地说:“今天夜里可能有事,你小心着点儿!” 宫天保更是吃了一惊。“今天晚上……” 岳青绫点头道:“先生这边有我,你只提防着自己,且要小心着一个人……” “谁……” “崔化……” 宫天保大大吃了一惊,一时为之瞠然。岳青绫却已转身自去。 天渐渐黑了,且飘起了淫淫细雨。 岳青绫却也并不忙着进屋子去,独自个来到桥头,向个卖编织的老头买了顶斗笠、蓑衣,穿戴起来,很是新鲜。 这里人烟稀少,看不见几户人家。 左右一片湖泊,湖柳几棵。 正有两个披蓑人,倚树垂钓。长长的钓竿伸向湖面,泥塑木雕的人儿似的,一动也不动。附近一片榆树林子,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绕过湖边一条碎石子路,不足半箭便是李家大院,除此别无人家。 这么说,钓鱼的两个人,莫非是李家的人?天都快黑了还不回去,却是好雅兴也。 岳青绫缓缓来向湖边,在一棵柳树下站定。 恰于此时,一个钓鱼的忽然站起来,向着另一个招呼道:“晚了,不钓了。” 另一个嘿嘿笑道:“明天再来,天黑了,小心路滑!” 一搭一唱,各自收起了渔具,双双向这边走来。 岳青绫静静地向对方望着。 她的观察至为犀利,似乎已注意到某些地方的有异寻常——就那是对方二人的一双腿脚。 尽管是披蓑戴笠,却是一双脚下,锦裤快靴,大非寻常,一般百姓,庄稼人家能有此衣着打扮? 心念思转,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当口儿,两个渔夫,一左一右已来到了身前。 左边的一个黧黑胸膛,留有一口络腮虬髯。右边一个下巴尖削,黄皮精瘦,每人手上提着根长长渔竿,却因原不是这个行当的人,拿着根竿子都不称手,一忽儿左一忽儿右,时上时下,好生可笑。 岳青绫脚下不停,继续前行,却是两只眼睛异样机警,分别照顾了左右双方。 看看彼此错身而过。 却在此将过未过的一霎,右边那个黄皮精瘦的人似乎是脚下不稳,打了个跄。 “啊!” 嘴里一声吆喝,手上长竿倏地抡起,“嘶”一丝尖风响起,直向岳青绫头上甩了过来。 岳青绫早已看出了蹊跷,自不容对方得手,左手轻起,只一下已抄住了对方竿上长线。 耳听得铃声叮叮,黄脸人手上长竿竟自弯成了一张长弓。 便在这一霎,左边虬髯汉子一声爆喝道:“打!”话声方起,偌大身子有似大片乌云,呼的一声,已自腾空飞起。 一起即落。 随着他落下的势子,一式“飞鹰搏免”,直向着岳青绫身上搏来。 岳青绫早已由对方裤脚、快靴上看出端倪,断定他二人必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士,心里早有准备。 眼下虬髯汉子来势虽猛,无如岳青绫有备在先,身势轻轻向后一收,已躲过了对方猛落而下的双手。 这人“嘿!”了一声,双脚才一着地,身子倏地一个倒翻,“唰!”地仰身而出。 却是岳青绫放他不疾,冷叱一声,右手霍地向前一递“金龙探爪”。 五指一出,疾如奔电。 虬髯汉子哪里识得厉害?仰身待出的一霎,已为岳青绫一只有手拍中前胸。 “蓬!”地响了一声。 以岳青绫之精湛内功,自是了得。这一掌看似拍击在厚重的蓑衣之上,实则力道透传,直伤向对方内脏。 虬髯汉子身子一个倒仰,“叭!”地倒向地上,便自再也爬不起来,几经挣扎,才自坐起一半,说了一个“你”字,一口鲜血,箭也似地直喷了出来,便自倒地死了。 随行而来的那个黄脸瘦子,才自看出了厉害,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 (2) 却是眼前之势,骑虎难下。先此片刻,手里的一根鱼竿早已折断,眼前情势迫切,不容他稍缓须臾。 “好个贱人!” 嘴里喝叱一声,左手平指,自腕下打出了一支暗器“丧门钉”。 “嘶!”一缕尖风,直袭向对方面门。 岳青绫妙手轻翻,以“如意金刚指”法,只一下已拿住了长钉之首。 便在这一霎,黄脸瘦子已自右侧面狼也似地蹿了过来,随着他欺近的身子,右手翻处,“哗啦啦”一阵子金铁交鸣声里,打出了一串金环。 倒是件不常见的稀奇兵刃—— “夺命九连环”。 一连九只碗口大小的如意钢圈,环环相结,每一只钢环俱都分量不轻,四周围打磨得极是锋利,一经施展开来,点、挑、崩、砸、砍、扫、锁、缠样样俱能,端的是一门极厉害的外门兵刃。 眼下随着黄脸汉子的出手,耳听得一阵“哗啦”刺耳声响,银光璀璨里,大片光影,直向岳青绫脸上落到。 岳青绫身子一拧,“嗖!”闪出四尺开外。 黄脸人一招落空,紧跟着错步,拧身,叱了声:“着!”右臂挥处,九连环“铮” 的一声脆响,直指向兵青绫前胸。 倒是没有想到,来人这个黄脸瘦子如此难缠。 岳青绫有备在先,此行虽不曾带有长剑,却把一口尺半匕首,暗藏腰际,眼下正好有用。 随着她身势的一个打转,疾如旋风,“呼”的一声,已来到了对方身边。 黄脸汉子乍惊之下,身子“霍”地向后一坐,右手挫处,掌中九连环“哗啦”一声脆响,一式“拨风盘打”,再一次向岳青绫脸上猛落下来。 却是岳青绫已不容他撒野,随着右手的轻起,“当”一声,已把猛落而下的一串钢圈拨开一边。 黄脸汉子神色一变,蓦地拧身就退。却是慢了一步,随着岳青绫右手翻处,掌中匕首闪灿出一轮寒光,快到无以复加。 “噗”正中黄脸汉子的右颈项下。 刀出,血迸,“哧!”足足喷出来三四尺高下。 随着黄脸汉子身势的一阵子打转,扑通摔倒地上,九连环“哗啦”出手飞落,便自再也爬不起来。 细雨如丝,天色渐黑。 一行枯柳,在斜风里尽数变落,却有双燕子,打湖面上低飞抄过。 好惆怅的恼人黄昏…… 午夜时分。 蒙蒙细雨仍在继续飘着,被风势一扫,打在窗户纸上沙沙有声,别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味儿。 在竹床上翻了个身儿,可就是睡不着,正是日间青绫姑娘说的那一番话,才使得宫天保他心里犯了猜疑,左不成,崔化这小子真的心存不良?把自己一行三人出卖了? 再想想,这个崔化原本就是他们的人,值此穷途末路的当儿,难保不会改变了主意,不用说,若是就此能够生擒了皇上朱允炆,不啻是大功一件,加宫进禄应是不在话下,这就促使崔化反复无常,又向敌人靠拢了。 撩开帐子,轻轻下了地。 把一口缅刀围向腰里,宫天保往前面走了几步,侧耳向隔室听听,一点声音也没有。 睡不着觉,尿憋得慌。拉开门,就在后面樯根儿上撒了一泡。 远远瞅见斜对过朱先生与岳姑娘住处房里一片漆黑。显然是俱已熟睡。 寒风飕飕,不经意飘过来些小雨,洒落在宫天保脖了里,由不住他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燕子也似地自左面抄起,一起而落,落在了李家正面屋椽上。 “赫!” 官天保心里一惊,下意识里一个快闪,藏身于墙脚根下。房上的那个人好大的胆子,高高耸立左右顾盼,一副茫无所见姿态。 高高的个头,一身油绸子紧身衣靠,天黑得紧,衬着沉沉的天,也只能略略看出此人一个轮廓。 凭着这人一身穿着打扮,以及背后特殊式样的一口长刀,宫天保立刻就认出,定是来自敌人一面的大内锦衣卫士。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得宫夭保心里大吃一惊,交睫的当儿,另一条人影,已由李家院墙上直蹿而起,“呼”,掠上了屋脊。 两个人正是一路货色,一经站足,互相打了个手式,便自站住不动。 宫天保这才警觉到事态的严重,却不知此番事发,屋子里的青绫姑娘是否已有所警? 心念方动,目光转处,意外地却发现了一个人,即是对面屋檐下,一个人手持燃着的火摺子,正自向天上晃动。 火光闪烁,朦胧地照见着这人的一张长脸,嘿!却是崔化。 宫天保心里一惊,陡然间怒由心起,待将向对方袭去,房上的两个人已为崔化手上火光吸引,双双腾身而起,直袭向崔化掩身之处。 这么一来,宫天保反倒不便现身了。 他把身子更向里面收了一收,紧紧贴向墙壁,暗暗向对方窥伺,倒要看看他们意欲何为? 崔化这时已熄了手上火光,黑暗里看不甚清,似见三人围在一起,细声说些什么。 俄顷之间,后来的两个人已自分开。 宫天保心念一动,暗付着不好,看来此二人必将是意在皇上朱允炆,却是如何是好? 转念再想,岳青绫既然嘱咐自己今夜谨慎小心,自然她本人已有万全准备。 这位姑娘的心思武功,屡有所见,大可不必为她担心,倒是崔化这个小子,也太可恶,万万不能让他就此逍遥。 再想,崔化既已与对方勾结,必然是放不过自己,不如将计就计,先解决了这个东西再说。 想着,勿匆抽身,退回屋里。 房子里黑黝黝的,像黄豆大小的一点点光子,萤火虫样地亮着,能见度微乎其微。 宫天保精神抖擞,预期着崔化接下来必将要向自己出手,不可不防。 当下把床上被拢了一拢,掩上蚊帐,黑暗里即使走到床前也看不清楚。 仔细盘算了一阵,才选择了个恰当的位置藏好。 可真是被他料定了。 即在他身子方才站定的一霎,一个朦胧的影子已由门前现身而出。 由于先前已有所见,只一眼即已认出,正是崔化。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直接闯进了宫天保下榻的床边。 虽然处身黑暗之间,宫天保却能清楚地察觉着他脸上的狰狞表情,一口长长的弯刀,早已拿在手上,却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作观察。 官天保下意识里握紧了手上的缅刀,这口百炼柔钢所打制的缅刀,在他内力灌注之下,早已怒伸笔直。 即在这一霎,崔化已霍地跃起身子,一阵疾风也似地直袭向床边。 随着他前进的身势,掌中弯刀“唰!”地直挥而出,隔着一层蚊帐,直向着床上的“宫天保”力劈而下,“喀喳!”一声爆响,整个床身,在他长刀力劈之下,竟为之腰斩为二。 不用说,床上人亦为之一挥为二了? 却是事出意外! 崔化刀势方一落下,即已觉出了不妥,原来惯常于杀人的人,都能由兵刃的砍落人躯体察到一种特殊的感应,刀口砍在血肉之躯的人体与砍在其他东西上,自有不同的感觉。 崔化蓦有所惊,却不能为他自己解救杀身之难,即在他刀势落床的一霎,猛可里一缕尖风,由侧面劈头而下。 这个位置早已经宫天保选择妥当,借着半面壁角的掩饰,简直使崔化无所察觉。 眼前刀风袭面,再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刀风过处,耳听得“嚓!”地一声,直像是砍过了一个大冬瓜样的利落,随着宫天保刀势落处,崔化半边头颅,瓜片儿也似地直落了下来,声音都没有出一声,便自倒了下来。 大片血腥气味,充斥了整个房间,中人欲呕,久久不散…… 斜风夹着细雨,吹在人脸上冷冷的那种感觉。 宫天保杀了崔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舒服。这个人从一开始,他就觉着有些靠不住,只是皇上朱先生他的心地也太仁厚,以致种下了此刻的祸胎。设非是青绫姑娘的眼尖,够仔细,说不定一行三人,此刻全都坏在他的手上。现在想想真是万幸。 在屋檐下向着斜对面瞄着,黑漆漆不见一些儿动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连点声音也没听见?别是…… 一念之警,只吓得宫天保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便自再也顾不得保持沉默,陡地冒雨蹿身而出。 朱先生和青绫姑娘就住在对面这幢新盖的房子里,内有正房三面,外带堂屋、厨、厕,原是主人为儿子讨媳妇所置的新房,现在却成了朱先生贤伉俪的临时行馆。 小小房舍,前后各有门扉一扇,沿着一道冬青树过道可以直通主人内宅,此刻这道门却是锁着的,暂时与主人李家不生关系。 宫天保身子一经穿近,越觉得整个房舍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心里更不禁觉得希罕。 瞧了瞧,一扇纱门像是没有关妥,在夜风里时开又掩,“吱呀”作声…… 宫天保不禁又是一惊,脚下一个垫步,“嗖”地纵身而前,蓦地拉开了门,嘿! 一个人直挺挺地就站在门跟前。 “啊!” 宫天保一声惊呼,手起刀落,一口缅刀“嗖”地直向着对方身上劈落下去。 “噗!”地砍了个正着。 却是刀刃方自触及对方肩身的一霎,这个人身子晃了一晃,便自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这可是怎么回事? 探手摸了一下,地上人肢体僵硬,敢情是早已死了。 再看死者,高高的个头儿,一身油绸子雨衣,不正是方才房上二人之一么?却是好生生的怎么会忽然死了?且是死态怪异,直立不倒,像是为人点了身上的死穴一样…… 这个突起的念头,总算使得他为之茅塞顿开——却是不容他再心存多想,另一个直立不动的人影,又自出现眼前。 像是面前那个一样。 一只手执着长刀,这个人脚下方自跨入门坎,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便自这样站着不动了。 宫天保蓦地一惊,却是有了方才经验,不再冒失,足下一点,揉身而进,左手前探,“噗”地向着对方肩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力道虽是不大,对方这个人却是承受不起,身子一软,咕噜,便倒了下来。 不用说,和先前那个一样,也叫人同样地点了死穴,死啦! 摸摸口鼻,全无出息,一点不错,也死了。 官大保摸着黑站起来,正不知是否该出声呼叫,却是对方先已向他出声招呼:“是宫师傅么?” 声音清脆,饶有余韵,正是青绫姑娘的口音。 话声出口,一个高挑身影,陡地由屋角暗处现身而出,举足轻灵,幽步窈窕地来到眼前。 宫天保这才看清了。 “姑娘你……” 岳青绫手指按唇“嘘”了一声,指指里面房子:“先生还在睡觉!”又指指外面,随即闪身而出。 外面仍在下雨。 二人贴檐站立。 “姑娘料得不差,那个崔化果然是狼子野心,差一点便着了他的道儿!” “他呢?” “已被我解决了!” 岳青绫微微一怔,才自又点头道:“也好……反正下面的路已不难摸索……” 宫天保才自警惕道,敢情是自己下手太快了,理当是留着他的一条活命,听凭姑娘发落才是。 顿了一顿,他随即问:“这两个人?……”岳青绫微微一笑,像是不值挂齿。 她说:“大概可以放心,不会再有人来了,明天可以走了!” “走?”宫天保呆了一呆:“明天就走?去哪里?” “龙州!” “龙……州?” 怎么也没有想到,才由龙州九死一生地跑了出来,却是拐了个弯儿,又踅回去,又是为了什么? 岳青绫胸有成竹,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都说是朝廷要对安南大举出兵打仗了。 瞧瞧眼前这个阵仗,果然也是不假。 大街上满是散兵游勇。三五成群,熙熙攘攘。茶楼洒肆,生意行号,全让他们占满了。 这类武人每每衣装不整,街头大呼小叫,打架生事屡见不鲜,这些人吃饭不给饭钱,喝酒不给酒钱,即使当街抢物,亦不算新鲜。军纪散落到如此地步,真使人望之惊心,莫怪乎有心人要为之摇头三叹了。 足足绕了一个时辰,天都快黑了,才在城南根下的“上国客苑”找着了一间房子。 兵荒马乱,百姓不宁,能找到这么一个下脚的地方真正是不容易的了。 到处都是人,军不军,民不民,谁还能顾得了谁? 朱允炆、岳青绫、宫天保,虽说是三个身份绝对可疑的人,只是眼前看来,见怪不怪,却也稀松平常。 坐了一天的马车,骨头都快散了,再加上沿途所见,每每令人伤感痛心,不用说朱允炆的心情坏极了,一进门就倒在椅子上,再也懒得走动。一切琐事自有岳青绫、宫天保二人打点。 这么些日子下来,早已习惯了,一切随遇而安。 还有什么好挑剔的?总算是身上银子不缺,有钱就好办事,倒也不虑吃喝。 晚餐可也并不寒碜。 三个盘子四个碗,要汤有汤,要肉有肉,由于宫天保的再三打点,肯出银子,掌柜的只当是来了财神爷,焉能不刻意巴结?即使兵荒马乱的此刻,什么“人参炖鸡”、“烩海参”照上不误。 朱允炆尝了尝,味道还真不错,一时食欲大动。 连日来,总以干粮果腹,即使在李家也不敢过于招摇,哪有什么好吃的? 正因为如此,宫天保才特意打点,存心为朱允炆他老人家好好补上一补。 在朱允炆、岳姑娘再三坚持之下,宫天保不得不权宜时局勉强坐下来与皇上同桌共食。 “这是什么世界?”朱允炆喝了一口烫热的桂花酒,大声叹息着道:“朱能这个混账的东西,他统领的都是些什么兵?这样的兵还能打仗?朱棣那个逆皇,他知不知道? 真是该杀,该死!” 岳青绫微微一笑,瞅着他缓缓说道:“这只是凑巧了被您见着了罢了,天高皇帝远,其实谁当皇上都是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怜的只是黎民百姓而已……” 朱允炆呆了一呆,便自缓缓低下头来。 岳青绫怕是引发了他的伤感,微笑着道:“您就别难过了,经过了此番劫难之后,先生您总算亲眼看见了百姓的疾苦,还有那些当官的是怎么骑在人民的头上,以后您再复了国,可就知道怎么当一个真正爱民的好皇上了!” 朱允炆点点头,甚是激动地道:“小绫,你这几句话真正说出我心里的感伤来了!” 宫天保正要开口,岳青绫忽然发觉了什么,道:“有人来了!” 果然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道:“宫老爷在么!我们掌柜的来了!” 一听说掌柜的来了,宫天保忙自起身开门。 却见头戴瓜皮小帽,矮个头,红红酒糟鼻子的店主人,领着个小伙计,端着个大花瓷盖碗,站在外面,见面抱拳一揖。 “唷!宫爷,怠慢、怠慢,这是跟您送好菜来了!” 一面说,挥着袖子,命令身边的小伙计道:“上菜!” 宫天保笑道:“还有菜?掌柜的你太客气了!” “哪儿话?”掌柜的撇着一口纯正的京腔:“您使银子我跑腿呀,这是特为孝敬您的一道名菜!哈哈!” 边说边自挽起了袖子,亲自揭开了大瓷碗的盖子,里面黄澄澄浓浓的一大碗,上面还撒着菊花瓣儿,香喷喷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本地名菜!掌柜的笑眯眯着眼道:“三蛇燕窝羹!” 在他的殷殷劝进之下,少不得每个人都吃了一大碗,确实味道不错。 原来桂省一地,最是盛产蛇类,举凡草蛇、白花、响尾无不具备,本地人便以此巧施慧手,设置有极负盛名的蛇筵。 宫天保刻意为朱允炆进补,这一道:“三蛇燕窝羹”算是搔到了痒处,既解了馋又进了补,真正一举二得。 “这位是?” 客栈掌柜的直向朱允炆、岳青绫翻着小眼,一面抱拳见礼。 “这是我们少东家,这位是岳姑娘!”宫天保嘿嘿笑着:“兵荒马乱啦……没有法子!” 原来他谎称一行在安南经营珠宝生意,宝号“盛德福”,朱允炆为该号少东,岳青绫是主人亲眷,一行以此少逗,还要前往京师会亲。 掌柜连说:“贵人、贵人……招待不周,招待不周——”看样子极擅于奉承、巴结生意。 “在下姓张,张五福。”掌柜的拍着自己胸哺,大声道:“少东要是看得起我,交个朋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这龙州地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有我不熟的,只管吩咐,只管吩咐。” 朱允炆只略略点了一下头。凭他身份,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说话的,而且能够与皇上说上话的人,多是人有人品、才有才品,居官则多为四品以上,像张五福这般口吻市井造型的还不曾见过。 自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朱允炆已经算很能委屈将就了。 宫天保笑道:“这就多谢了!我们在这里也待不久,一二天就要离开!” 张五福一怔:“这么快?” “还说不准儿!”宫天保道:“还要看京里下来人早晚了,早来就早走,晚来晚走!” “说的是,说的是。” 一面说,张五福那一双小眼,只管频频在朱允炆身上打量,却也没意到他随身所携带的简单箱笼,以及那个内盛贵重物什的嵌金黑漆箱子。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张五福说:“朝廷也好、安南也好,不管谁来谁往,咱们还是照样做咱们的生意,哈哈……是不是?光说自己人好,你们可也看见了,朱大将军的这些子兵,不比土匪、强盗更厉害!所以呀,这事情也难说!” 宫天保叹了一声,说:“成国公想是年岁大了,照顾不过来,要不然怎么会……” 张五福道:“准是人一老可就不中用、糊涂了!” “他还不老。” 一直低头吃喝的朱允炆忽然冒出了这么句话。抬起头来,他冷冷地说:“今年不过三十来岁。” “啊!”张五福怔了一怔道:“少东家认识他老人家?” 朱允炆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宫天保忙自插口道:“以前在京师,我们东家做过他老人家的生意……我倒是忘了!” “原来如此,”张五福眯着一双小眼笑道:“听说这位将军,好色如命,身边女人不少,在九里山住着,可享受啦!” 说着说着,他的兴头儿上来,挽了挽袖子,待将坐下来加入吃喝,刚才跟着他上菜的那个小伙计,匆匆进来小声地向他说了几句。 张五福一听,忙自站起道:“官家查房?” 各人俱都一惊,张五福才自拱手道:“失陪失陪,这我得去看看!” 随即带着那个小伙计匆匆退下。 宫夭保关上房门,回身道:“有人来查房,姑娘你看该如何是好?” 岳青绫不动声色,冷冷一笑:“叫他们只管来吧,我们吃我们的!” 朱允炆对岳青绫一身武功,早已深具信心,聆听之下,转向宫天保道:“姑娘既这么说,就错不了,来来来,吃饭!” 为了表示是一家子,宫天保也就不敢过分拘谨,应了一声,过来坐下,继续吃喝。 岳青绫已经吃饱,放下筷子说:“回头他们来了我们先沉着气,一切见机行事由我来对付他们,不要紧张。” 她于是退入内室,找了一套十足女性的衣服换上,宫天保侍候着朱允炆吃完饭,刚刚收拾干净,门外已传过来沉重的叩门声音。 有人大声嚷着:“查房、查房,快开门!” 宫天保其时也已换上了一件茶色交领长衣,多少掩了一些他的赳赳武夫气质,朱允炆不用说,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是一副文质彬彬斯文样子。 其时,他偏坐一隅,正在慢慢地饮着手里的茶。 久经阵仗,早已养成了他的处变不惊,眼前小事一桩,更不必十分放在心上。 紧接着房门开启,连同店掌柜的张五福在内,四个人走了进来。 张五福走在前面,向着椅子上的朱允炆一哈腰道:“少东家,将军府的人奉命查房来了!” 朱允炆“啊!”了一声,放下了茶碗。 却见来者三人。一个挺高挺高的瘦子,浓眉大眼,居中而立。这人穿着一身宝蓝绣有金边的交领长衣,头扎网巾,白玉闹腰。肋下挎有长刀一口,神态间甚是傲慢,像是一行三人之首。 另外两个各着黑色公门衣式,一人拿着厚厚一本布册,一人却带着锁链,身配戒刀,典型的公门捕快样式。 宫天保眼睛雪亮,一眼即看出三人中间的这个蓝衣长身瘦子,正是来自朝廷大内的锦衣卫士。由他网巾上所插着的一枚三色雀翎判断,应是一个小镇的镇抚。此类人物,在大内不过是个听凭差遣的小小人物,却是一出紫禁城,来到了外界地方,可就神气活现、耀武扬威。 却见左面留有络腮胡子,身着黑色公门衣式的矮个子大声叱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一共是几个人,都出来、出来!” 宫天保抱拳赔笑道:“一总三个人,老爷明察!” 矮个子上下看了他一眼:“干什么的?” 宫天保说:“这是敝号李少东家,这位是李家亲戚岳大姑娘——” “你呢?”矮个子大声叱着:“你是干什么的?” “赫赫……”宫天保低声笑着,一面欠下身子道:“在下姓刘……是在店里帮忙,内外跑跑腿的……” 黑衣矮个子再要说话,却为中间的蓝衣高瘦汉子伸手止住,前者躬身退后,模样甚是恭敬。 静静地走了过来,在朱允炆身前站住。 虽只是这个小小动作,却已把宫天保吓了一跳,他的职责原是负责皇上安危,在任何情况之下,不许任何人接近朱允炆身边一点。 却是岳青绫的眼睛制止了他。 蓝衣人锐利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朱允炆“盯”着。好一阵子才冷冷说道:“你是干珠宝生意的?” 宫天保忙道:“是是……” “没有问你。”蓝衣人继而打量面当前的朱允炆:“要他自己说话。” 朱允炆道:“不错,是珠宝生意!” “都卖些什么?” “多了,珍珠、翡翠、玉、玛瑙、红宝石、蓝宝石……凡是值钱的都卖。” 蓝衣人哼了一声,越加上下打量他道:“你姓什么?” “姓李!” “今年多大了?” “你看呢!”朱允炆微微一笑:“快三十啦!” 蓝衣人忽地后退了一步,叱了声:“候着!” 一面说,却由挽起来的宽沿大袖子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绢画儿。 抖开来,画上的一个人,头戴平顶天冠,身穿赭黄龙袍——竟是个位登九五的皇上。 这番景象,落在宫天保眼里,不由大为惊心,偷眼一看旁边的岳姑娘,却是面现薄笑,丝毫也不显慌张。 岳青绫紧邻朱允炆右侧而坐,以她身手,自是不会把眼前三个人看在眼里。 宫天保心里有数儿,一旦动作起来,屋子里的四个人,包括掌柜的张五福在内,一个也不能放过,不用说,这里也住不下去了。 ——他转过身子,特地在靠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蓝衣人看着看着那张长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阴霆,倏地睁圆了眼睛。 “你,”用手一指朱允炆,大声叱道:“把头抬高了!” 朱允炆微微一笑,果然把脸仰了起来。 蓝衣人两相对照之下,忽然神色大变,“啊!”了一声,后退一步道:“你不姓李,你到底是……谁?” “你说我到底是谁?” 一面说时,朱允炆竟不再示弱,霍地站了起来。 “你……你是朱……” 蓝衣人脸色猝然为之一变,手指着朱允炆,向着身边二人大声叱道:“给我拿下!” 两名黑衣公差虽是不解其中虚玄,却知道事关重大,蓝衣人既是这么吩咐,自当照办。 聆听之下,那个留有络腮胡子的矮个子,首先吆喝一声,脚下一个垫步,嗖地纵身而前,右手抖处,“唰啦”,一声脆响,一条锁链直向着朱允炫当头罩落下来。 却是这条锁链不知怎地忽地向旁边歪了一歪,却到了岳青绫的手上。 各人只觉着眼前一花,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眼看着岳青绫抓着锁链的一只右手,霍地抖了一抖,“哗啦!”一声,矮个头的这名黑衣公差,已自全身直飞了起来,起势如箭,大趴虎也似地直摔了出去,“碰”一声,撞在了墙上,整个房子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矮子公差“吭”了一声,登时倒地不起,昏死了过去。 各人目睹之下,俱都吓得呆了一呆。 “反了!”蓝衣人一声怒叱,身子一个快闪,直向当前朱允炆身边扑去。 他似乎已经认定对方是谁了,自不肯轻易放过,随着身子的闪进,右肩下沉—— “金豹探掌”,一把直向着朱允炆当胸抓去。 却是岳青绫的身子较他更快。恍惚间,衣袂飘飞,已挡在朱允炆身前。 蓝衣人这一掌倒像是向她发出来的,紧要关头,岳青绫的左手二指,竟向他探出的这只手上关尺要穴上拿去。 出手之快,认穴之准,有如电光石火。 蓝衣人却也不是好相与,随着他的手势一勾,整个身子“唰!”地一个疾转,闪出了三尺以外。 “好啊!你敢抗拒大内皇差?!”蓝衣人怒声叱道:“张万有给我拿下!” 手抱花名布册的黑衣官差,一声答应,张惶着反手抽刀,一口腰刀才抽出了一半,猛可里却为身后的宫天保落下的一双大手,压住了肩头。 黑衣差人一挣不脱,只觉得肩上一阵子奇痛彻骨,一双肩骨,已为对方生生握碎。 紧接着宫天保反手一掌,已击中在他头顶天灵盖骨上。这一掌力道极猛,宫天保由于自幼练有外家横练功夫,铁沙掌足有八成的功力,这一次却是用在了眼前这个黑衣差人身上,掌力撤处,后者“啊呀!”一声,只觉着头顶一声鸣雷,登时横尸就地。 事发仓猝,一霎万变。 触目惊心之余,蓝衣人早把身侧长刀执在手里,脚尖点动,随着他奇快的进身之势,一剑直取当心,直向岳青绫心窝上扎来。 这口剑出势极快,璨若银蛇,却是才自递出一半,即为岳青绫飞出的一只右脚,踢中在手腕之上。 “当!” 长刀出手,划出了一道醒目银光,“咯!”一声,钉在了墙板之上。 蓝衣人“嘿!”一声,两只手施了个伏虎式,待将向岳青绫身上抓去,只觉眼前一花,已为对方姑娘急抽出的长剑,刺中面门。 上乘剑法中有所谓点天心说,即是如此。 蓝衣人但觉着眉心一惊,已为岳青绫抡出的长剑,点中眉心要穴,随着剑气的一冲透体冰寒里,已为之全身真气涣散,随即一命呜呼,即为之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这番景象,直把在场目睹的张五福吓了个魂飞魄散。“啊唷……”嘴里一连串的怪叫着,实地扭头就跑。 “站住……” 岳青绫在背后一声清叱。 张五福闻声而立,抖颤颤地转过身子来,全身一个劲儿的只是哆嗦…… “姑……娘……饶命……”那样子简直要跪了下来,再也不复先时之快意潇洒。 岳青绫看着他微微点头道:“我们无冤无仇,我自然不会下手杀手,只是让你老实地睡上一觉,明天这个时候,大概也就醒了!” “睡……觉?” 张五福一时如坠五里雾中,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觉着眼前人影一闪,仿佛是对方姑娘已袭身面前,猛可里身上一凉,打了个哆嗦,但觉着身上一软,说不出的一种怠倦感觉,便自软绵绵地倒了下来,睡着了。 一刹那之间,四个人全数摆平,妙在足不出户,寸草不惊。 朱允炆这才由位子上站起来,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我们又要走了?”相视一笑,俱在不言中。 虽说是铺陈着厚厚的棉褥,总觉着背下面高低不平,顶得慌,夜睡不宁。 翻了个身子,朱允炆迷迷糊糊坐了起来。 眼前灯光昏暗,朦朦胧胧,草舍里瞧不见个人影儿,倒把他吓了一跳,再看身边岳姑娘的一份被褥好好铺陈,却是不见她的人影儿。一惊之下,朱允炆不由得吓一跳。柴门开启,宫天保霍地闪了进来。 “陛下醒了?”披着件老袄,胳臂肘子下夹着口刀,宫天保那样子像是在外面站更。 倒使得朱允炆为之一怔。 “你这是……岳姑娘呢?” “大姑娘有事出去一趟,嘱咐我好好侍候着,说是天明以前就能回来……” “噢!” 寒嗖嗖的怪冷得慌,朱允炆起身来披上件衣裳。宫天保忙赶上来侍候着。 却听一阵子隐约的狗叫之声,隔着一片湖水传了过来,附近鸭寮里群鸭略有骚动…… 宫天保侧耳一听说:“敢是大姑娘回来啦?” 话声未已,柴门开处,岳青绫窈窕的影子已闪了进来——朱允炆、宫天保俱不禁为之吓了一跳。 大姑娘青帕扎头,一身紧身衣靠。背后长剑,明晃耀眼,却是手上提着个笨重布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先生,我给您带个礼物来了!” 话声出口,霍地掷出手上布袋,噗!地落在了身前地上。 袋子里“咯!”了一声,略有异动,竟是个活人? “啊……是个人!” “不错!”岳青绫身子一闪,已到了布袋跟前,用力扯开了布袋封口:“您瞧瞧是谁吧?” 布袋里瘫着个人,一身白绫子中衣,白皙、瘦削、乱发披面,形容极是憔悴,却象是吸了烟袋油子样的一个劲地抖动不已。 宫天保赶上去一把抓起了他的头发,一盏灯直照着他的脸,几经辨认之下,朱允炆才恍惚地看清了。 “你……是朱能?” 不是他,还能是谁? 成国公——如今的“征夷大将军”,统兵数十万,坐镇龙州,不期然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竟落在了一个姑娘的手里。 “说话!”宫天保大声喝叱一声,手上用力一扳,耳听着大将军嘴里“吭”了一声,便自不再抖动。 岳青绫赶上去看了看,探手试试他的口鼻,气馁地叹了一声“死了!” 一条口涎顺着他的口角直淌了下来。 他果真是死了,今年他才三十七岁。 这番措施倒把朱允炆吓糊涂了。 宫天保恨恨地说了声:“便宜这个家伙了!”重重地放下了死者的头,闪身跃开一旁。 “大姑娘原来去大将军府了?” 岳青绫缓缓点了一下头,却是轻轻一叹,转向朱允炆道:“我也去了庆春坊……” “庆春坊?……”朱允炆呆了一呆。 “为爷您去找那个甜甜姑娘呀!” “你……”朱允炆不由得脸上一热。 “只可惜……她命不好……听说是落在衙门手里,被折磨死了……” 朱允炆“啊!”了一声,便自低头不语。呆了一呆,竟自落下泪来。 岳青绫微微一笑,缓缓走到了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背:“打起点精神来,皇上,您是一国之主,前面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朱允炆恍惚地应了一声,站起来连连点着头:“你说得好……说得好……咱们这就要走了?” 岳青绫微微点了一下头,指着窗户说:“瞧!天不是亮了么?” 天真的要亮了。却是此去重庆,前路迢迢,还有好长好长的一大段路呢! 话说宁州 都说这个地方“荒”得厉害。 一面是巍巍高山,一面是千里雪原。 交冬数九的穹天,大江大河都叫冰封死了,眼睛看得见的地方,全是白的,漫天无际的皑皑白云,针扎眼珠子那种刺眼的“白”! 哪有什么人家啊?老天! 当年安禄山起兵造反、唐玄宗即位称帝,都离不开这个地方,就说成吉思汗起兵灭西夏吧,大军也会在此盘桓…… 人的嘴要多刁有多刁,明明是个穷地方,几乎是“不毛之地”了,还硬要说是什么“塞上天府”,真是…… 当然,话又说回来,那也得看怎么个比法儿,跟中原大陆自然不能比了,要是跟西藏、沙漠比,却又胜似多多。 “塞上天府”就“塞上天府”吧。 烟火正旺,红通通的。 映照着的每一张脸,都像是喝了酒那么的“酡”红。 四面门窗悬挂着厚厚的棉花帘子,惟恐把屋里的这股子暖和劲儿放走了。 掌上了灯,曹老掌柜的出着长气儿,就着火旁坐下来,今儿个他可真累得够呛! 灶台上贴着玉米饼子,锅里煮着粥、炖着肉,一时香气四溢。这会子嗅着这个味儿,真让人垂涎三尺,要多馋人有多馋人! 前道雪崩,道路不通,十几个客商行旅一下子都困在了老掌柜这个“金沙客栈”里,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走动。 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东扯胡芦西扯瓢,就胡扯起来。 “那还是老老年的事,”老掌柜的思索着说:“是等壬年吧,雪崩过…回……” 七八个大小伙子,扇面儿般地围炉坐着。 老掌柜的往火炉上加一把柴,火势更旺,窜起来的火苗子有尺把高,差一点就燎着他的眉毛。 “那一次雪崩,可厉害啦!”老掌柜的说:“要不是打贺兰山来的那帮骆驼客人合力动手,真不知要磨到什么时候……就那样,也忙了二十来天,才把路打通了。” 一听说二十来天,大家伙可都傻了眼。 “要……这么久?” 李老七伸长了颈子,翻着白眼儿:“要是这样,我他妈的干脆死在这里算啦!” “我老婆还等我回去过年吃团圆饭呢!”刘小个子睁开了眼嚷道:“他姐的,这下子全都完啦!”附近有个地方叫“花吊池子”,产盐,大伙儿都是干盐生意的,不过碰着了眼前这种天气,也是没辙。 大家伙你一句,我一句,乱糟糟地吵成了一团。 可就吵了人家的清静了。 正在一旁打盹的那个老文生,懒洋洋地睁开了惺松睡眼,他有气喘的病,每年都要发上几回,像眼前这种天,发起来就更厉害。 交冬以来,他就赖在了老掌柜店里,看样子暂时还不想走。 黄蜡蜡的一张瘦脸,青皮寡肉,人是细溜溜的“瘦”,倒是身上那件袍子,火红的面子玄狐狸里儿,看上去还值几文。 人饰衣裳,佛要金装,就凭着这身衣裳,谁也不能小瞧了他老人家。 这般年岁,身上还带着病,像是提不起劲头儿,百无聊赖。既不想走,雪不雪崩,与他无关。翻过身子来,背向着火,继续打他的盹儿。 朔风呼呼,飘起来的雪珠子打在桑皮纸窗户上,唰啦啦洒豆子那般地响着。 天色越暗,云层越低。 远处传过来饿狼的长嚎。 几只兀鹰,团团打转,只是在眼前这种雪洼子里低飞盘旋,嘴里发着“嗤嗤”的嘎叫声音,无限凄厉。 又何止凄厉! 风雪不止,惊鹰怒盘。 五十里内外,罕有人迹。 却有贵客在此盘桓打尖。 那一杆插落在雪斗子里的杏黄色三角长旗,滚龙缠金,中嵌“钦差”二字,说明了来客“高高在上”,不同凡俗的身份。 钦差大臣统制三边外加“威宁伯”的天子赐爵,任何一样抖出来,都够瞧的,都能把小老百姓活活压死,更何况三位一体,集大权于一身! 官大人王越,统制三边,开府固原,这一趟奉旨采办,路过宁州,归途偏偏遇上了暴风雪,前道雪崩,固不足畏,自有地方州府负责打通。却是如此耽误了行期,令人可恼。 虽说是轻衣简从,王大人一行车马,却也人数不少。 上上下下几十个人,一股脑都涌到了老掌柜的“金沙客栈”,包下了后院的五间上屋,随行的小队子亲兵,由个姓方的“镇抚”带领,就在雪地里搭了个羊皮大帐,露雪而居,负责内外的警戒任务。 五十人所居住的后面院子,关防重地,自是不能掉以轻心,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进出来往,通名报姓,就是茶水饮食,亦有专人接应,一干闲杂人等,不能擅越雷池。 官做到这般场面,虽非位极人臣,却也是十分够瞧的了。 千年野人参 双手捧着“老二白”的大花酒碗,曹老掌柜的“咕咚”咽了一口,许是多喝了点儿,连眼珠子都红了。 “我说……”歪着个脸袋,老掌柜的思索着:“说到哪儿啦?” “说到高山野人参!”刘小个子伸着脖了:“说是有千年成形、成精的!” “成精不成精,谁可也没见过!”老掌柜的说:“说到成形,那我可见得多啦…… 说别是千年野参啦,人参只要上百年,看起来就有模样,有胳膊有腿,瞧过去真跟个小人儿一样!” 喝了口酒,他说:“老胡先生走啦,这一回他空来了一趟,说到人参,他老人家是肯花大钱买好人参的,越是年份久的、好的,他越肯花钱,千儿八百两银子,对他满不当回事……” “可谁卖给他呀?”李老头说:“谁有这个东西?” “有……有人!” 老掌柜的竖起一个手指头,沙哑着喉咙说:“有个姓孟的年轻人,每年都来一回,他的东西可大啦,他是专门上高山采野参的……” 听到这里,一边打瞌睡的老文生,缓缓掉过了身子,一双打眯的睡眼,竟然也睁开了。 “他是专采好参,每年来一回,老胡先生专买他的参,只是今年不知是怎么回事…… 没来,老胡先生扑了个空,可失望啦,走啦!” 外面风大极了。 整个房子都像在摇动,轰轰声不绝于耳,听起来怪吓人的。 这般风雪不知还要持续几时。 天色是黑了,风势里夹杂着野狼的长嚎,给人的感觉,正适合眼前的“围炉夜话”。 老掌柜的酒喝光了,支使着人去给他拿酒的当儿,蓦地里传过来急促的一阵拍门声。 每个人都吓了一跳,竖耳倾听。 门板子被捣得通通响,那种手劲儿,真像是一拳头把整扇门都给砸破开来。 “来啦!来啦!” 老伙计谢七三脚并两脚地赶过去,房门方启,带进了满屋子的狂风。 狂风里,闪进一个人来。 谢七“哎哟”!着,施出了大力,才把门关上,却只见门帘倒卷,七八个灯斗子,乱打秋千,灯油洒了一地。 真像个雪人儿似的。 满座震惊的当口,那人已直趋当前,迎向面前的熊熊炉火,迫不及待地伸手取暖! 甩落下一身的白雪,脱下帽子,老掌柜的这才看清楚了来人。 “啊……啊……这是……” “我姓孟!”那人冲着老掌柜的微微一笑:“掌柜的你不认识我了?” 腰板儿笔直,气宇轩昂,那种湛湛内敛的眼神,身子骨架周身上下,哪一样也不含糊,直觉得“鹤立鸡群”,可就把眼前一干人等,全数的都给比了下去。 仿佛由梦境里一下子回到现实。 老掌柜的真有说不出来的喜悦。 “那不是孟兄弟吗!” 一下子抱住了来人的膀臂,曹老掌柜的喜得嘴都闭不拢了:“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各位、各位,这就是刚才我说到的那位孟先生,孟老弟台!” 大家伙哄然而乐,均由位子上站起来,互道景仰。 姓孟的却是一声不响,拿眼睛直瞄着面前的曹老掌柜,模样儿透着希罕。 “呵呵……”曹老掌柜的大笑着说:“是这么回事,大家伙刚才提到人参的事,我就想起了孟兄弟你跟那位胡先生来啦!来来来,坐、坐下,先弄壶酒暖和暖和,咱们慢慢地说!” 老伙计谢七送过来一大壶酒,还有肉。 孟先生这才明白,会意地点了一下头,接过酒来喝了一口,他说:“外面冷极了,我一路来看见很多家畜被冻死,连天上的飞鸟也死了不少,真是罕见的大风雪!可怜那些没有家的人……”老掌柜接着说:“可不是,要不怎么前面雪崩呢!” 各人见这姓孟的,二十六七的年纪,挺高挺高的个头,也许是多年攀越高山大岭,采摘野参的缘故,练就了一副好身子骨儿.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他身上却仅穿着一件猩猩绒里子的衿袍子,看起来轻爽利落,一点也不觉得臃肿。 姓孟的更似有那种悲天怜人的胸襟抱负,提到那些没有家沦为冻殍的人,神色里流露出同情。 各人才知道,他这一路周济了不少穷人,身上仅有的百十两银子都散光了,随身的,只有背上囊子里采自雪山的高山野参,数目却不清楚。 他的口风很紧,很少说话,似乎包括老掌柜的在内,对他所知道的也不够多。 采摘人参这行职业,危险性极大,平日出没深山大岭,与虎豹毒蛇为伍,弄不好便是性命不保,却又常常徒劳往返,难有所获。这行业全凭精干长者的带领,结队入山,更要有几分运气,才可避免空手而回,像眼前姓孟的这样单身独往,设非其有超乎常人的能耐,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吃下了两大张饼,又喝了两碗粥,姓孟的越见沉着,也恢复了他的奕奕神采。 老掌柜特意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你这一趟扑空了,老胡先生等不及,他走啦。” 姓孟的微微一呆。 “什么时候?” “走了半个月啦!这一趟你来晚了!” 孟先生聆听之下,微微现出失落的表情。 “临走的时候老胡先生要我带话给你,”曹老掌柜的眼巴巴地看着他:“叫你到关里‘老松客栈’找他去,在那里,他还能等你半个月,过了时间,他可又要走啦!” 算了算时间,已经过了。 “来不及了!”孟先生失望地笑了笑:“这一趟遇见些别的事,又碰上了暴风雪,耽误了。” “那可也是。”老掌柜的说:“前面又雪崩了,急也急不来,孟兄弟你先住下,一两天路通了,再托人问问,看看还能找着他不能,倒是你手里的货……” “有!”一面说,孟先生随即解下了背上的囊子,大家伙眼睛都睁大了,直直地盯着姓孟的手上囊子,眼睛里流露出贪婪的觊觎。 几次买卖,都是老掌柜的居间转手,孟先生对他自不见外多疑,即自囊子里拿出了个小小绸子包儿。 老掌柜的接过来,笑说:“大家伙这就开开眼吧!” 却只是孤单一支。 活像个小人儿模样,头首四肢具全,看看有八九寸长短,鸡蛋那般粗细,通体上下遍体金黄,生满了长长发毛。 老掌柜的“啊”了一声,托着参的一双手微微颤抖着:“好个……东西,总有千年以上吧……” 孟先生微微一笑:“没有,没有!”就手接了过来,正待收起,却由斜刺里传过来一个声音: “慢着!” 敢情是那个年老的文生。 惺松的一双睡眼早已睁大了,再无丝毫睡意。只是喘息不止,像是较之先前喘得更厉害了。 “老胡先生既然已走……就卖给我吧!” 曹老掌柜的吃了一惊:“你老人家……” 转过身来向孟先生介绍说:“这是秦老先生!” “老朽秦风。”秦老先生抱起了一双瘦手:“孟先生大名……” “孟寒沙。” “货不用再看了……”秦老先生喘了一口气,说:“孟兄弟,你就报个价吧!” “你老人家是个参客?” “不……我自己用。” 秦老头儿喘了一会,讷讷接着:“这个行市我也不清楚,这么吧,我此行……身旁有两百多两银子,你看这个数目……” 一旁的曹老掌柜听到这里,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谁都知道,这是价值千金的东西,你这‘两百两银子’简直是在开玩笑!” 举座轰然大笑声中,年轻的卖参人孟寒沙却是一声不发。 接着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颇似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卖或是不卖! 渐渐地笑声消失! 每个人都用无比惊异的眼神,向他注视着。 “卖给你了!” 不毛驴 服参之后的秦老人,显然有了奇妙的变化。 炉火明灭,闪烁照耀着他那张青皮寡肉的瘦脸,真像是神迹一般,他竟不再喘哮。 那双深深陷在眶子里的眸子,较诸先时也似有了光彩。 孟寒沙不觉脸上兴起了微微笑容。 曹老掌柜拍着巴掌说:“行了,还是真灵!不喘了?” 微微点了一下头,秦老人慢吞吞地说:“是见了点效,不过……”目光抬起来向着孟寒沙看了一眼:“这还得谢谢孟老弟台。” 孟寒沙轻轻哼了一声:“你用参很谨慎,吃得很少。” “这种病,不能多用。”秦老人家说:“这支参足能服用一个冬天,看看明年春上还犯不犯,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好了。” “这么说,你老人家这个病,不单是气喘了,怕是还别有原因吧?” 秦老人没有吭声,平和的眼神,向对方静静望着:“孟先生还懂得医术……倒是难能,依你看呢?” “怕是招了寒露!”孟寒沙锐利的目光,直直逼向老人:“所谓的‘九更秋露’!” 秦老人呆了一呆,清癯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虽然没说什么,眼神儿里却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赞许。 炉火闪烁,晃动着每个人的脸,光晦分明,各有轮廊。风势已停,大地欲眠。 除了狼的长嗥之外,再没有一些声音。 端详着孟寒沙的脸盘儿,秦老人刚要说话,却似意外地听见了什么。 各人随后也都听见了。 像是拴在骆驼颈子上的串铃儿,只是声音更为柔和。 “叮——叮——”,声音清脆、悠远,倒像是头小毛驴儿。 耳听着由远而近,看看已来到了门前。 银发鬼母 来客是两人。 新鲜的是连人带驴一并都进来了。 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一个花不溜丢的大姑娘。 瞧瞧那一身的雪! 大家伙的眼睛全都看直了。 老人家敢情是“冻”着了,整个身子都趴在驴背上,一头白发,打驴脖子垂下来,总有尺把长,还是一双小脚,这种天,可真难为了她。 大姑娘可是挺有精神。 高挑的个头儿,单眉杏眼,细腰丰臀,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会说话似的,滴溜溜那么一转,满屋子全照顾了。 曹老掌柜的迟疑着走过去:“这是……” “我娘冻着了……前面雪崩路不通,只有住在这里了。掌柜的,麻烦你给预备一间上房吧!” 一口京片子,听来极是悦耳。 大家伙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全都“盯”在了她的身上,听她这么一说,更是不待招呼,立刻跟过去两个人,搀扶着老婆婆下了驴背。 客栈几间上房,都包给了后院的贵客,曹掌柜的已无意再留住客人,只是眼前情形,他却无法拒绝,一面吩咐老伙计谢七准备房子,又亲自动手,为老婆婆沏了一碗红糖姜水。 “这种天,你们母女俩往外跑,身边又没个男人跟着,可真是太危险了。姑娘贵姓?” “叶。” 说时,大姑娘又落落大方地自对方手上接过了姜汁,道了声谢。 伸手接碗的当儿,露出了细腻白哲的一截手腕,一只碧森森的翠玉镯子,不小心打袖子里滑了出来,突然落在各人眼里,却是刺眼得紧。 大姑娘把镯子往袖里塞了塞,轻轻摇晃着老婆婆说:“娘,您醒醒!喝点姜汤吧!” 刘小个子好心地又端过一盏灯来。 婆娑的灯光影里,那个老婆婆缓缓抬起了头,惨白的一张瘦脸,左前额上,生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衬着一头披着的白发,乍睹之下,那样子真像个鬼! 怎么也想不到,这鬼样丑陋的老婆婆,竟然会生出眼前如此标致的女儿! 看到这里,秦老人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悄悄转身而去。 夜深了! 俏罗刹 夜色深沉。 风雪早已停息。一弯下弦月复出云表,洒下一脉月华,直如淡淡银纱,将此雪原百十里方圆内外,点缀成一片琉璃世界。 月光照射在白雪上,反映出的那般神态,皎如匹练,直似有千百万道细细银芒,四处散发,即使看上一眼,也有无比寒意。 打雪地里走了个来回,“九尾鞭”桑平一脚跨进了羊皮帐篷,慌不迭探出两只手,烤火取暖。 “看样子这一两天还走不了!他娘的,冷得真吃不住,再待两天,非冻死不可!” 一面说着,他干脆把一双穿着老棉鞋的脚也翘到了火盆上。浓眉大眼,满脸的胡碴子,像是许多天没有刮了。 火势熊熊,三个人围炉而坐。 只为钦差王大人一行的安全,哥儿几个少不得要多辛苦些了。 论身手,可都是不低。 那还是王大人新放“兵部侍郎”那年,哥儿三个为谋一个正经出身,舍弃了黑道生涯,共往投奔,由于功夫好,更能施展高来高去的轻功,旋即为大人所器重,收为近身侍卫,说起来这可已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三年前,王大人点了钦差,总制三边,开府固原,哥儿三个水涨船高,相继补了个“百户”的功名,各人手下都统领着上百兄弟,且都属王大人身边的“亲军”,只要好好干,日后还有高升“千户”的可能,也算是不负当年一番投奔的苦心。 火盆里炭火正旺,桌子上摆着酒菜。 “病尉迟”徐元猛喝了手里的酒,披上了熊皮坎肩儿,由桌子上拿起了他的“鱼鳞双刀”。 这叫官差不由人,当这个“差”就得干这个“活儿”,老大人那边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哥儿三个这边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把‘暗青子’带上,小心着狼!” 老大“冷面神”谢刚特意地关照他一声,昨儿晚上他就差一点让狼给“啃”了。 说时站起来,撩开了窗户向后院看了看,楼上客房里,居然还亮着灯。 “嘿!可小心着点儿,大人还没睡呢!”蹙着一双黄焦焦的眉毛,谢刚说:“这都几更啦?大人还没歇着?” “九尾鞭”桑平打了个哈欠:“谁说不是,刚才我听大人唤李老爷来着,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商量合计吧!” 他可是真困了,一句话没说完,连打了好几个吹欠。 这当口儿,徐元猛已走出帐外。 不知是他喝多了酒,还是眼睛花了。 一条纤细的人影,就在他目光方及的一霎间,鬼影似的,打前院围墙那边升起来。 “病尉迟”徐元猛一惊之下,只当是看花了眼,用力地揉了一下眼睛,定神再看,可又什么都没有了。 话虽如此,他可不敢大意。 “还真有狼!” 嘴里说着,紧了一下手里的鱼鳞刀,脚下用劲,嗖一声纵出丈许开外。 白花花的雪光,刺得眼睛生疼。 寒风飕飕,像是千万飞针。一古脑地都扎到了他的身上。徐元猛一上来还真有点挺不住,赶忙施展身法,双肩摇动,以“八步凌波”轻功,直向院落欺进。 身动血活,正可借此暖身驱寒。 却不意因此惊动了暗中之人,一条人影,正于其时闪身而出,其势绝快,差一点与徐元猛撞了个满怀。 仿佛是个妇道人家,高挑的个头,水灵灵的那么一双眼睛。 也只是这么一点点的轮廊。 “啊……” 惊呼一声的徐元猛,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对方的一双纤纤手指已临面门。这双手指上,似乎凝聚着极大的力道,指尖未至,先有两股透骨尖风,破空直刺而至。 徐元猛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已被对方的一双纤纤玉手点中双眸,紧接着一阵子刺心似的奇痛,一双眼珠已为对方硬生生挖了出来。 这一招,防不胜防,快到了极点。 徐元猛痛呼一声,整个身子旋风似地转了出去,“噗!”一双脚深深地没入雪地里。 谁知眼前少女,却是偏偏放他不过。 像是一阵风般的轻巧,“呼”一声,已来到了徐元猛身前,后者已不辨东西,但一口鱼鳞刀摆出疯狂的“夜战八方”之势。“唰!唰!唰!”一连挥出三刀,却是刀刀落空。第四刀挥出去的一瞬间,对方少女已轻巧地袭到面前,左臂轻舒,已拿住他的雪亮刀锋。 徐元猛眼前情况,无异是遇见了“鬼”,按说他武功绝非像眼前这般不济,谁知一上来先着了对方少女的道儿,糊里糊涂地失去了双眼,有通天之功也是无能施展,更何况来人少女身手如此之高简直不容招架,只能败下阵来。 徐元猛还想把手中鱼鳞刀夺回,谁知那口刀在对方纤纤手指拿捏之下,力逾千斤,待要二次着力夺回,蓦地喉头一阵奇痛,已为对方少女右手尖尖五指扫过。 来人少女这一式“手挥五弦”.显然有斩金切玉之功,纤纤手指上一经凝聚真力,不啻是一把杀人钢刀。 可怜徐元猛,竟然连对方是个什么长相都不知道,便一命呜呼。 随着少女手挥之处,一时鲜血怒溅,洒了一地,徐元猛脚蹰着一连在雪地打了两个转儿,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空气里一时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却在这一刹那,一条人影,蓦地扑向眼前。 随着他奇快的“弧形剑”唰地划出了一道寒光,直向少女背后袭来。 来人“冷面神”谢刚,恍惚里像是听见了拜弟徐元猛的一声呼叫,忍不住出来瞧瞧,便瞧见了眼前的一幕,直把他吓得魂飞九天,来不及去招呼“九尾鞭”桑平便自向对方少女出手。 来人少女何曾把眼前这干人等看在眼里? 长身少女掌刃徐元猛的同时,已警觉到“冷面神”谢刚的来到。这一霎,随着谢刚的弧形剑下划之势,蓦地一个转身,左手疾出,直向对方剑锋上拿去。 “冷面神”谢刚远较他拜弟徐元猛机警得多,既知对方非易与之辈,一上来早已深具戒心,见状慌不迭一个快闪,向侧面纵出。 对方长身少女,偏偏放他不过,冷哼一声,身躯晃处,如影附形地欺身而近。 雷霆万钧电光一现! 双方势子都快到了极点。 “冷面神”谢刚先时早已将暗器“丧门钉”扣在掌心,随着他倒地的一个滚身之势,右手扬处,“嘶——”一股尖风,直取少女当心。 却仍是慢了一步。 随着长身少女右手抡处,火光电闪,已经抽出了身后长剑,“叮”的一声,黑夜里爆出星光一点,已经把直奔前心的丧门钉打落在地。 其势不变,紧跟着她的一个进身之势,掌中长剑有似倚天长虹般当头直落而下。 “冷面神”谢刚惊慌中,看到来人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妙龄少女,对方剑身上溢出冷冷寒焰,有如万蓬飞针,一股脑地当头罩落下来。 剑势里更像是有一种奇异力道,一下子笔直落下,竟使得谢刚万难移动。 陡然间谢刚打了个寒噤,随着长身少女剑势落处,一颗头颅,正中而分,裂为两半。 长身少女出手连杀二人,身势更不少缓须臾,寒月下,猝然拔身直起,一缕轻烟般,已飘出三丈以外,紧接着一连几个快速闪动,直袭眼前羊皮帐幕而来。 羊皮幔子霍地撩开。 引进来一阵子透骨寒风。 “九尾鞭”桑平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蓦地自梦中惊醒,伸手握住了他的“九尾钢鞭”,自榻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而起。 ——这番下意识的举动,全凭直觉,竟然与现实颇相吻合,并非无稽。 摇曳闪烁的昏黯灯光里,一个高挑身材,面目姣好的窈窕少女,正当门而立,手上的一口长剑,灿若秋水,在与她凛然的目光接触时,真有慑人心魄之感。 此时此刻,这样一个持剑少女的突然出现,毋庸置疑,当然是不怀好意而来。 “九尾鞭”桑平陡然一惊之下,已是睡意全消:“你……” 话声出口,身形已倏地纵起,起落之间,已扑身向前,掌中鞭“呼”地迎头而落。 “呛啷”一声脆响。 九尾鞭迎着三尺青霜。 好利落的身子,滴溜溜的有如旋风一阵,对方长身少女,已转到了桑平右则。 剑光乍闪,掌中青锋,夹着一股凌厉尖风,竟往桑平右胸刺来。 “九尾鞭”桑平尽管满腹疑云,却是不容开口,对方长身少女,身手之高,简直前所未见,一惊之下,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恋战? 随着长身少女侧面的出剑之势,“九尾鞭”桑平陡地拧身飞纵,直向帐外飞身纵出,却还是慢了一步! 耳听着对方少女的一声喝叱,起落之间,有如狂风一阵,已然袭到桑平身后。 随着她的进身之势,一双纤纤细手,已向着桑平身后拍来,掌声未至,先有一股凌厉劲风,桑平虽已发觉,却已回身不及。 那一股传自少女纤纤细手的劲道,无异力逾千斤,一经发出,其势绝猛,“九尾鞭” 桑平只觉得背后仿佛着了一记闷拳,力道之猛,只觉碎心裂肺,登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嘴张处,喷出了大口鲜血,就此一命归天。 天亮前后 约莫四更左右,天略略地有些亮了。 尽管是屋里燃着炭火,却不能完全驱散凌晨前的这股刺骨寒风。丝丝冷风,打门缝里钻进来,小蚊子似地钻到人的脖子里,冷得直打哆嗦。 老大人披着貂皮斗篷,才把一碗“三丝翅羹”吃下肚里,日间睡足了,这会儿谈论正浓,倒是不思就寝,下手的文案先生李老爷,可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一来他上了些年岁,再者身子不好,天一冷胃就疼,说是“胃气疼”吧!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大人见爱,刚才赏了他一碗“三丝翅羹”,吃下去显然是见了效,胃是不疼了,瞌睡却又来呕他,这会子眼皮足有千斤重,硬是睁它不开。身上的狐皮袍子又不顶寒,越坐是越冷得慌!李老爷这个活罪可是受大啦!谁都知道,王大人他是有名的“夜猫子”,白天不思工作,一到夜晚,他老人家的劲头儿就来了,几杯浓茶一喝,唉!可“蘑菇”啦!经常是不到天亮不散。他老人家福大造化大,白天可以不起,可底下人就要了命罗,李老爷心里有数,他这个胃病就是这么给“熬”出来的。 可有什么法子,谁叫端人家的饭碗,干上了这个天杀的“文案”师爷工作。 李老爷强打着精神,硬支着几欲倒下来的身子,脑子里想的只是烧得暖烘烘的热炕,偏偏老大人那旁一个劲地谈个没完。 王大人说:“这回到京交了差,论功行赏,应该少不了你的一份……你看‘宁州’这个地方怎样?” “晤……好地方……好……” “那就给你议个府丞的缺吧!” “好……谢……大人……”李师爷舌头怪不利落地说。 “晚生对不住……我……” 像是“呓语”那般模样,李师爷再也挺受不住,头一歪竟自睡着了。 白天一整天王大人睡觉,他可没有闲着,光应付来此请安问好的地方大小官几,就有六七拨儿,这会子鱼翅下肚,胃里一暖,说什么也熬不住,可就见了周公。 在官场礼节上,李师爷这是“犯上”的罪,凭着这一样,就能革职论罪。 “文生,你这是怎么啦?” 李师爷非但没醒,干脆打起了“呼”来。 王大人皱了皱眉,刚要喝叱,想了想不禁付之一笑,随即叱了声:“来人哪!” 门外静悄悄,竟是没有回音。 照规矩,大人不睡,身旁总是有人伺候着,眼前可是透着希罕。 王大人这里刚站起身。 门帘子忽地无风自启——“唰”地撩开。 一个人“鬼”也似飘了进来。 不只是王大人吓了一跳,即使熟睡中的李师爷也似突然吃了一惊,霍地从梦中醒转。 可不是什么面相凌恶的杀人强盗,却是个形容姣好,长身玉立的少女。 手里拿着口银光四颤的宝剑,长身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照面的当儿,已盯在了王大人身上,紧跟着身势轻闪,已自驱身面前。 王大人慌不迭纵身退开,怒叱了一声:“大胆!” 他手上正端着一碗香茗,猝惊之下,抖手直向着对方少女身上摔了过去。 似乎连对方少女身子也没有沾着,“叭嗒”一声,砸在柜上,一时碎片纷飞,茶汁飞溅。 王大人一碗热茶没有砸着对方,跃出的身子更不曾站稳,把一张太师椅推倒在地上,自己也倒了下来。 来人少女偏偏放他不过。 像是一阵风似的轻飘,长身少女己欺身而近,王大人惊叱一声,才自地上爬起,眼前剑光乍闪,已被对方一口冷森森的长剑逼在眼前。 “啊……” 王大人站起一半的身子,由不住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东珠 怎么也不能相信,面前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竟会杀人!对方手上那口寒光刺眼的宝剑,可是实实在在,不是闹着玩儿的。 灿若秋水,冷焰袭人。 随着剑势的前逼,王大人只觉得一阵子头皮发炸,禁不住冷汗涔涔。 “你……是谁?” 乍惊之后,王大人反倒变得清醒了。 “你要干什么……为什么拿着宝剑?” 虽然是文官出身,却蒙圣上器重,授以兵柄,前几年讨伐“毛里孩”、“阿罗出” 每战皆捷。“总制三边”以来,更是无役不胜,深入沙漠,大败敌将“满都鲁”,因功加封“威荡亭伯”,称得上是个“常胜将军”。 但领兵讨战是一回事,面临生死又是一回事,像“眼前”这般白刃加项的经历,却是前所未有,生死毫发间的“镇定”功夫,全在平素的“养性”功深。 王大人总算于惊悸之后,拾回了一番“镇定”——看看面前的姑娘,凌厉中不失娇媚,尤其是那双大眼睛,称得上黑白分明,健美高挑的个头儿,真个是罕见的一个大美人儿。 “美人”照样也会“杀人”。这一霎长剑在手,节节进逼,尤其有“慑人”之势。 王大人不敢掉以轻心。 微微一笑,他明白了。 “我知道啦。”王大人坐正了身子,无视于面前的长剑:“天寒地冻迫于家计,想是眼前少了几个盘川,这也是了……来。” 侧过脸来,瞧着早已惊醒的文案师爷。 “文生,起来去拿二十两银子给她!” 李师爷醒是醒了,目睹着大人受制,白刃加项,一惊之下,可就又愣住了。王大人的这句话,不啻是个强力的暗示,再要不明白,他这个“智囊”可是白干了。 慌不迭地应了一声,李师爷爬起来就往外跑。 谁知方迈步,面前人影乍闪,已吃对方持剑少女旋风般的来势拦在眼前。 好快的身法! 随着少女闪电般的来势,掌中长剑,匹练般地泻出一道银光,直袭向李师爷前心要害。 剑身未至,先有一股透骨冷风。 李师爷只当命丧黄泉,“啊呀”一声,只觉着前心一阵发麻,脚下打了个闪,便石头人般站立眼前动弹不得。 持剑少女显然是手下留情,没有要他性命,却以精湛“剑气”透发剑身,俄顷间点了对方前心要穴,李师爷便“定”在了当前,再也休想移动半步。 这番情景,王大人可是看见了,只吓得目瞪口呆。 持剑少女以“剑气”点了李师爷穴道,更不少缓须臾,身势轻转,又来到了王大人身边,后者方自站起,已吃对方长剑,再一次逼在了眼前。 “你……这是……” “哼!”持剑少女挑动着细长的眉毛,冷冷地睨着对方:“你少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谁希罕你的银子!” “那……姑娘你要什么?” 长身少女一双大眼睛,骨碌碌一阵子打转,细眉微扬,冷冷说道:“不要在我面前装糊涂,你这一趟是来干什么的,还当我不知道?” “我是奉旨采办……” 一言方出,大人恍然大悟,心里一惊,顿时作声不得。 “对了!”长身少女微微地笑了:“我就是要你奉旨采办的那些东西。” “这……” 冷冷地摇了一下头,王大人面色惨变。 “七颗明珠!我知道现在就在你手里。你拿出来吧!”眼珠子一转,她寒声道: “还是要我自己动手!” “使不得……”王大人铁青着脸道:“这七颗珠子是圣上万寿时点缀龙冠之用…… 再说,眼前并不在我手头上,姑娘你千万不可造次,这可是祸连九族的大罪……你好大的胆子……” “你才是好大的胆子!” 剑势轻翻,寒芒乍吐。 王大人陡地打了个冷颤,只觉着前心微微一麻,便也同李师爷一样,定立当场,动弹不得。 长身少女以“剑气”,连点二人穴道,剑势轻收,一双妙目,只是频频在室内打转。 这番情景看在王大人眼里,内心越加吃惊。 他虽然穴路被点,不能移动、发声,但是心里却是明白,最最关心的便是此行奉旨采办的七颗“东珠”,心里一急,一双眸子不觉向内室望去。 长身少女剑术惊人,更兼冰雪聪明,心细如发,王大人的眼神儿,不啻指引了她明珠藏处,一声轻笑,身势电转,便向内室逼进。 却是事有蹊跷。 猛可里,湘帘倒卷。 一条疾劲身影,霍地当门而立。 长身少女进得急,退得也快——“唰”然作响,己是两下分开,却不禁为之一惊。 几番风雨 好“帅”的个头儿。 浓眉大眼,长发披散,那精湛的眼神儿,几乎在乍然一照面的当儿,已紧紧地“逼视”着对方拿剑的姑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于王大人来说,真像在做梦似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卧房之内,竟会藏着这么个人,不用说,这汉子他压根儿就没见过,绝不是他手下侍卫。对方既由内室闯出,自己所收藏的七颗明珠,定然落在了他的手里…… 心里一急由不住全身打颤,一时冷汗涔涔,偏偏口不能开,王大人这个罪,可真是“够呛”。 彼此双方,约摸着都有那么一点印象…… 其实他们双方原是见过的——就在前面的酒馆,子夜以前采参的“孟寒沙”与骑驴踏雪而来的叶氏母女二人。 不用说眼前的持剑少女,就是那个看来娇滴滴的骑驴姑娘。 这个当门而立的年轻汉子便是孟寒沙了。 紧紧逼视着对方少女的孟寒沙,用低沉的口音说:“我们刚才见过,姑娘。” 说时微微一笑,露着白森森的一嘴牙齿:“再想想……你们母女是骑着小毛驴来的…… 我的招子不空,那时候就瞧出姑娘你的来头了。果然没有看走眼。” 这么一说,长身少女才明白了。 酒馆里人不少,她没有留心看,不过眼前这个猿臂蜂腰的年轻汉子,却似有那么一点印象,随后他也就走了,却料不到,在此紧要关头,对方闪身而出,这又是什么一个兆头? 一霎间,她脸现青霜。 打从出道以来,还没见过谁有本事敢插手管自己的闲事,这个人又是什么来头? 心思电转,那一双剪水瞳子,早已把对方年轻汉子瞧了个透。不觉心头好生纳闷。 “这是说,我来晚了?” 那么清脆的一口京腔,听来极是悦耳。 长身少女轻启莲足,往前面跨了一步,立刻便似受阻于对方强大的气势,便停了下来。脸上神色,顿时为之一变。 孟寒沙霍地向前跨进了一步。 长身少女也不示弱,挺身以迎。 顿时,房子里像是为某种无形的力道所充斥。气机迂回处,但只见一盆炭火,熊熊烈焰,火苗忽地窜起,足有尺许高下,耸耸摇动,直欲脱盆飞出。 孟寒沙剔动了一下眉毛,一双手由不住落在了身后剑把之上。 形势的突变,已使他直觉感触到,对方少女即将要向自己出手。 疾雷奔电。 长身少女霍地向眼前的孟寒沙施出杀手。随着她的翩然迂回的身势,掌中剑爆发出万点银星,一剑当头,大势挥落而下。 孟寒沙直立的壮躯,蓦地向一旁错开了半尺,随后,长剑出鞘——一如对方少女那样,剑身光华灿烂,势若狂泉。 却在几乎接触的千钧一发,双双巧妙地避开了剑锋。 冷森森的大股剑气,掀起了一阵狂风。 转身换势的一瞬,长身少女抖手劈出了一掌,无独有偶,却与孟寒沙击出的左掌迎在了一块。 地板“咯吱吱”一阵大颤。 真似纷飞的劳燕,双方又分了开来。 适才是彼此实力的一接。 孟寒沙闪出的身子,打了个疾旋,立即定住。对方少女的身子,却似有些收不住劲道,一连几个急跄,才拿桩站稳。 长身少女蓦地绯红了脸。长剑微盘,待将二次出手的当儿,却为蓦然吹进来的一阵子冷风,打住了她急进的势头。 房门无风自开,传进来令人毛发惊然的一声冷笑:“丫头,你打不过人家,认输吧!” 随着话声的出口,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已自外面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烛影摇红。 每个人的影子,都在地上打颤。 老婆婆隐现着披面长发的半边脸,一只眼睛,向对方那个伟岸的年轻人打量着。 再一次发出了令人心悸的那种笑声。 “小伙子,好身手!是打沙漠来的吧?我知道你……”嘴里“嘿嘿”有声地笑着,半边脸在灯焰里真似雪样的惨白,却把一只眼向对方斜斜睨着。 “报个名字听听。” “孟寒沙!” 该来的毕竟来了。 抖擞起精神来,孟寒沙向侧面跨出一步,长剑反背,等待着时机来临时的出手一搏。 “孟寒沙!”老婆婆冷冷地摇着头:“那不是你本来的名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我老婆子面前,你这点障眼法儿施展不开……” 说时,她又笑了,嘴里如同墨染,七下八下的几颗牙齿,看着也就越加骇人。 “老实地告诉你吧,”老婆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点着:“你叫‘孟天笛’,有个外号叫‘天岸马’哼哼……是不是?” 姓孟的神色一凝,也就不吭气了。 他的行踪极其隐秘,出没大漠,隐若云龙,即使这“采参”的行业,也是独来独往,识者不多,老婆子好亮的“招子”,照面的当儿,即为她看破了行藏。 孟天笛无能否认,付之一笑。 “那么婆婆你呢?” “我?”老婆子阴笑着,那双三角眼里,满是阴险凌恶:“你就不必问了,你也问不着!” 霍地甩起了头上白发,老婆婆向前走了几步,灯焰里那张尖瘦的白脸,以及隐现于左面额头的暗红胎记,交映出阴森的面影,尤其令人可怖。 “丫头,你就别怔着了,进去瞧瞧,天可是不早啦,早完事咱们早上路。” 嘴里跟一旁姑娘说着,一双三角眼却是眨也不眨地直向孟天笛盯着。 长身少女娇应一声,正待闪身向内室切进……“不必了!”孟天笛轻轻扳着他的右胯革囊:“东西在我这里,主人无能,我只好先代他收着。”姓叶的长身少女,呆了一呆,乃止住了前进的势子。 老婆子阴森森地冷笑着:“这么说,你是存心跟我老婆子过不去了?我倒要看看你这匹‘天岸马’有多厉害!” 话声出口,人已踉跄而进。 孟天笛因一时弄不清对方老婆婆路数,正盘算着出手方法,见状心里一惊。 那是因为对方白发老妪身法极其怪异,前所未见,踉跄欲倒,似风摆残荷,俄顷间,已到眼前。 其势绝快——随即她抖出的一双瘦手,直向他双眉上抓来。 病龙 孟天笛的一口长剑,矫若银蛇,便也在这霎时反臂挥出。 剑光如电。 眼看着老婆婆鸟瓜般的一双瘦手即将被剑锋削中,却在此弹指一霎,像是变“手影戏法”那样,白发老妪的一双瘦手,霍地一转,翩若双蝶。 姿态妙极,给人的感觉像是分开了,其实又合着,似分又合,似合又分。 孟天笛乍然一惊,只觉得老婆子身手好生怪异,前所未见。 岂只是老婆子的一双手?包括她整个的身子,在跄踉飞舞的前进之势里,都似罩着一片梦幻的迷影,衬以眼前婆娑灯光,真个鬼影幢幢。 孟天笛已然看出对方老婆子的怪异,悉知她所施展的是诡异莫测西域幻术,这类幻术,若是沉着在先,以他目前功力境界,倒也不足为畏,只是眼前却太过突然,再者,老婆婆亦非全凭幻术取胜,似是虚实间施,便自大为不同。 俄顷间,孟天笛手中长剑,已给对方一只鸟爪般的瘦手拿住了剑锋。 一霎间她那张尖削的瘦脸变得极为狰狞可怕。 “撒手吧,小伙子!” 一股奇异的力道,透过她拿剑的手指,力道之强使孟天笛掌中长剑,万难把持。 他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开这一只拿剑的手。 即使是死,他也万不容宝剑出手。 孟天笛单手持剑,功力力聚,一双眸子不由自主地却向着一旁那个长身少女望去。 偏偏巧,长身少女一双澄清眸子,也正瞧着他。 孟天笛的用心,很是明显。这一霎,他几乎已施出了全身之力,对抗着白发老妪夺剑的手指,已是无能兼顾其他,长身少女若是乘虚而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他毙之剑下。 她却没有。 虽说如此,却也未能脱过眼前的一瞬杀机。 表面看来孟天笛与白发老妪,不过只是“手指”与“剑身”的接触,事实的情况,却是大为不然。 事实上透过孟天笛手上的剑,双方早已作了内力接触,强大的气机已作了无数次的抗衡,内力灌输之下,楼板“咯吱吱”连响,整个木楼都为之晃动起来。 却只见白发老妪拿住对方剑身的三根手指,在一连串内力贯注之下,竟强大了许多,色泽由原来的苍白渐渐变成了赤红,最后竟转成了墨也似的“黑”色。 看到这里,一旁的长身少女,突然神色一变,目光里不无惊惧。 孟天笛这时就觉出身上一阵奇寒砭骨。 忽然,他想起了江湖间对于这种怪异掌力的传说,由不住大吃一惊,掌中剑已是万难把持。 便在此干钧一发间,一缕宛转的笛音,隔着一扇纸窗,娓娓飘送进来。 白发老妪正待有所施展,神态间竟似有了阻难,一双三角眼,精芒闪闪,情不自禁地便向窗扇看去。 那阵子娓娓笛音,对于自发老妪来说,也许早有所闻,只是眼前的一霎,才像是对她直接地构成了威力。 似乎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孟天笛原已无能把持住手中的长剑,却在这一霎,随着自发老妪的目光转移,顿时手头一松,从而觉出自对方手指上的力道,顿时为之大大减轻。 笛音忽止。 随着忽然敞开的窗扇,一个枯瘦面相,长衣飘飘的清瘦老人,已现身当前。 血手菩提 全身上下没有四两肉,人是“滴溜溜”的瘦。却穿着件火红色面子的肥大袍子。 头上几根白毛“支”着,背还有点驼,那样子真像是个大虾米,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刮倒了。 孟天笛心里一动,几乎要叫了出来。 “秦老人……” 不是刚才买参自食的那个叫“秦风”老头儿,又是哪个? 尽管是这副“德性”,秦老头却也有他的威风。 拿剑的白发老妪,忽然松开了手指,与在一旁的长身少女,不约而同,忽地向两边分开来。 那样子,分明是“大敌”当前。 嗖嗖寒风,直打敞开着的窗户灌进来,文牍纸屑,满屋子乱飞,火苗子蛇也似的在盆子里四下窜着,不用说,桌上蜡烛早已熄灭,全仗着一盆炉火,摇晃出满屋的迷离鬼影…… “陶老婆子,咱们久违了!” 一丝冷笑,轻泛在秦老人黄蜡似的瘦脸上。服参之后,他已不再气喘。细长的一双眸子,早在进门之始,已注定着对方自发老妪,这一霎更是目不旁瞩。 “你……是……谁?” 老婆子显然吃了一惊,一双三角眼里溢满了阴森。 “嘿嘿……” 秦老人只是森森地笑着。 “才只二十年,你就把我给忘了,只当我真的已经死了?”秦老人话声越见阴沉: “我姓秦!那年在天山脚下……” 白发老妪随即哇了一声! “啊!是你……” 紧接着怪笑了一声:“病龙,秦风?倒是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一霎间,她那张瘦脸上交织出无限感触,恨惧参差,更见狰狞。 “好说……” 秦老人像是在运气,清瘦的身子,时伸又曲,不知他是在弄什么。“病不病吧,还总是一条‘龙’!陶妪,今天晚上这一趟你白来了,带着你的徒弟,这就去吧。” 老头子居心厚道,真个闪开了身子,留出过道,陶妪师徒就此离开,未始不是一件好事,偏偏是她心有不甘。 缅怀着二十年前,天山脚下一腔旧恨,陶妪内心终是不能自己。二十年后的今天,她自问已非当年“吴下阿蒙”,更何况绝技“血手菩提”已是大成。 只是这条“龙”太过厉害! 一霎间,无数意念在脑子里打转。 秦老人早自对方那双三角眼里窥知了她的心意,只是没料到对方出手如此之“毒”。 火焰婆娑,忽地拉长了。 陶妪的身子,有似飘风,已来到了眼前。 房间里鬼影森森,摇曳的火光里,重叠着两个人交错的身影。 便在这一霎间,陶妪已递出了她最称狠恶拿手的一招——两只鸟爪般的瘦手,一上一下,直向秦老人头顶、前心两处要害上扣抓叩击过来。 像是纠缠着的两只鬼影,一阵子剧烈的打转翻腾之后,两个人蓦地又分了开来。 将分未离的一瞬,秦老人那一只枯瘦的手掌,已拍向陶妪背后,后者陡地打了个踉跄,一团疾风似地飘了出去。 “好……” 身躯猝摇,一片飞花似的轻功,已经落身于窗户之上。像是落水的寒禽,那么剧烈地打了个哆嗦,一头散发,刺猬似地散开来。 秦老人必是以非常之功,只一掌,已几乎拍散了她数十年苦练的内炁真气。 眼前的陶妪看着无碍行动,其实已受伤极重,一双三角眼里,再不见先时的凌厉,却代以无比的惊颤、悲愤,那么凄凉地向着秦老人瞥了一眼,随着反身的一个倒仰之势,箭矢似地消逝于沉沉黑夜。 猛可里,人影翻飞。 一旁的长身少女,已欺身而近。掌中剑化为一天剑影,向着眼前秦老人兜头直落— —却受阻于后者猝然扬起的一只右手。 这只手必定凝聚着非常之功,以至于长身少女那么疾猛的势子,依然不能得逞,在秦老人递出的手势里,败下阵来。 像是一片浪花,长身少女已踉跄退身八尺开外——她当然知道自己绝非对方的敌手,只是心有未甘而已,经此一试,才算死心塌地地服了。 一霎间的惊吓,展现在她脸上;匆匆向着室内各人看了一眼,便纵身越窗而出,紧随着白发老妪之后,消逝无踪。 冷焰 孟天笛闪身窗前,待将跃身而出。 秦老人叹息一声说:“算了,让她去吧!” 孟天笛的意思,其实也只是想窥伺一下她们到底离开这个客栈没有,秦老人这么一说,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实方才,秦老人和他,都有足够的能力,猝然施展杀手,或是强行把那个姑娘留下来。 他们却都没有这么做…… 随着关上的窗户,阁楼里才似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孟天笛匆匆把熄灭了的灯点着,这才发觉到那位“钦差大人”王越和李师爷,仍然木头人儿一般地伫立在那里。 或许是站得太久了,加上连惊带吓,又冷,两张脸都变成紫色了。 孟天笛无暇招呼秦老人,救人要紧,便闪身来到王大人身前。 武林中“点穴”手法,擅者甚多,可是像方才长身少女,能够运施内力,透过剑身,以“剑气”点制对方穴道的人,可就不多了。 孟天笛功力精湛,足可解除。只困于方才少女向王大人点穴时,未能看清是向哪里出手。待将以内力直由王大人头顶“百汇”穴路直灌而下,强行打通。 一旁的秦老人似已窥知其意,忽然出声制止。 “不可以……” 孟天笛回身望时,才发觉到,秦老人静静地落座一角。 或许是方才出手迎战大敌,耗力过巨,看起来显得有些累了。 “老大人穴路凝结过久,吃不住你的大力,这么一来势将喷血而死……” 一言惊醒梦中人,孟天笛“啊”了一声,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番显而易见的道理,他一时只顾了救人,竟是昧于无知,若非秦老人一言惊醒,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一时望着秦老人微微点头,表示感激钦佩之意。 烛影阑珊,映照着秦老人瘦削的脸影,他功力深湛,无庸置疑,即使见解,也超越常人。 “孟兄弟,不要逞强,听我吩咐行事,才不至误事!” “是……” 孟天笛嘴里应着,一双眸子已转向当前的王大人。 秦老人哼了一声:“看来老大人是为陶妪师徒独门真力‘冷焰’点了穴道。这门手法,江湖罕见,怪道你一时不察,却是难我不住……” 经他一提,孟天笛才知道白发老妪与少女之间并非所谓的“母女”关系,原来是“师徒”二人。那“穿心冷焰”,若非老人提起,自己连听也没有听过,看来武学一道,诚所谓博大精深,切切自大不得。 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出手,秦老人已徐徐说道:“你的功力沉厚,应该习过‘童子功’吧?” 孟天笛心头一惊,更加钦佩,点头应了一声,顿有所悟道:“你的意思是要‘气走玄关’?” “对了!”秦老人目光里颇有赞许:“要用童子功里的‘纯阴’劲道,手法要轻巧,心里更要灵敏……这一切,只有你自己摸索了……” 孟天笛一悟百悟,也就无待他再多指点,当下施展“童子功”里的“至阴”劲道,徐徐运行两掌,分贴在王大人的一双“气海俞穴”之上。 秦老人看到这里,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也就不再多说。 孟天笛功力精湛,当下连施玄功,以意引力,合“纯阳”而留“至阴”,缓缓向老大人一双气海穴内,徐徐灌入,这番施展,端在心思灵巧,自己体会,明眼如秦老人,也只能在一旁默默观察,无能助力。 渐渐,王大人那一张已成紫色的脸,竟变成了原有红润,沁出一片密密汗珠。 随着孟天笛收回的双手,霍地倒了下来,却为他即时延臂接住,转入内室。 把王大人安置睡好,再回头救李师爷。 李师爷较王大人更不济,才一倒下来,便已昏昏入睡。 其时王大人已能开口出声,但极是微弱。孟天笛知道他心里想的,随即由身上取出暂为保存的大颗明珠,交到他手里。 明珠入怀,宽心既放,千恩万谢,一时意在不言之中,向着孟天笛点了一下头,王大人便睡着了。 这个王越,豫省浚县人氏,进士出身,历官山东按察使,右都御史,先后协助“平虎将军”刘聚大胜入侵三边的“阿罗出”人,成化九年,再胜强敌“满都鲁”、“孛罗忽”族人于漫天岭、红盐池,两日夜率部西行,深入秦州、安定,深入八百里,将敌全部就歼,斩杀活捉无数。 便是如此,边防大定,稳住了明室的半壁江山,王大人论功行赏,官也就越干越大,“统制三边”而“钦差大臣”,以至加官“太子太保”,细想起来却也“实至名归”。 他的官声素来良好,不但为朝廷立了大功,同时也赢得了百姓的爱戴。 所以,孟天笛,秦老人这等隐姓埋名的奇侠,才会不甘寂寞,破例出手为他管了闲事。 孟天笛再次返回前室,秦老人却已离开。 彼此既已照面,这个“缘份”便已接上,想不见面也是不行的了。 鱼游清波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经过了这场大劫,王大人再也不敢多作停留,前道方传路通,他便下令开行,一行人马在当地州府严谨保护之下,浩浩荡荡,直奔“固原”兼程而进。 只当一双救命恩人已经离去,却不知孟夭笛、秦老人两个异人,近在咫尺,就藏身客栈之内,为此却也兔了一番应酬,正合了孟天笛的心意。 算算时间,秦老人应该休息得差不多了。 晚饭之后,又俟了好一会,孟天笛才起身来到了他所居住的北面客房。房门未锁。 轻轻敲了两下,没有回音,孟天笛便推门进入。 大冷的天,床上竟然放着帐子。 一盏青灯,耸耸欲动,摇散出一屋的凄凉…… 孟天笛只当是自己走错了屋子,定睛再看,秦老人就坐在帐子里。 显然他的到来,老人已经知道了。 “你请坐!” 声音传自帐内。紧接着素帐双分,现出了秦老人瘦削的坐姿。 盘腿跌坐,那样子像是入定方醒。 “王大人走啦?” “嗯!” 孟天笛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就着昏暗的灯光细细向对方脸上打量着。 “赫赫……”秦老人连声笑着:“我的喘病又犯了。” “我听出来了。为什么?” “前天夜里……” 轻轻“哼”了一声就不再说下去。 “前天夜里,你用功过巨。”孟天笛苦笑道:“我想到了,所以昨天不来打扰。” 他站起来走过去,把灯光剔亮了一些,就手端起,走向帐边,向老人脸上照着。 一照之下,顿吃一惊。 “你,受伤了?” 秦老人垂下了头。 孟天笛说:“是姓陶的那个老太婆……” “凭她也配!” 秦老人脸上现着倔强,眼睛里流露出的光采,更有慑人之势——人的“形像”很奇怪,前天子夜以前,他在孟天笛的眼睛里,充其量不过是个斯文体面的病老人而已,一俟他现出了本来面目,以神功力惩陶妪师徒之后,便已脱不掉他“不世奇侠”的武者形像,即使在病弱之中,亦有不容侵犯的神圣气质。 透过他雾样的眼神儿,孟天笛感觉出一个强者的超然形像,不禁想到了白发老妪嘴里所谓的那条“病龙”。 是了…… “病龙”秦风,便是此人“写真”。 奇怪的是,孟天笛以前竟没有听说过。 也许正因为如此,眼前这一条病龙,才带给他更多的憧憬与好奇。 他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像银发老妪陶妪师徒,她们的来龙去脉又是如何? 一切的一切,这些谜团,可都有赖眼前这条“病龙”的自剖与解开了。 像吟经似地,秦老人鼻中呼噜呼噜,一个劲儿地响着。 随即自他小腹开始,像是波浪般地起伏不已。 孟天笛顿有所悟。 秦老人眼前所施展的是一种武林中罕见的气功——提呼一气。 他必已十分虚弱,只得借助于此充实体力,只是却不能为此止住他越形剧烈的哮喘。 无论如何,他虚弱的精神,却像是奇迹般地得到了充实,看来精神多了。 “你说得不错!”秦老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是受伤了,却不是伤在她手,而是伤在我自己的手里!” 一霎间,他脸上现出了沮丧。 “错在我不该施展玄功‘鱼游清波’……” “鱼游清波?” “这是一种极上乘的内气!”秦老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你也许还不知道,普天之下,会这门功夫的人,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陶老婆子怕的就是这门功夫。二十年前,她败在了我手下,就是这门功夫,二十年后的今天,她依然不能取胜,迫她认输、负伤离开的,仍然是这门功夫!” 一丝惨笑,绽现在他脸上。 “现在你应明白了!”他说:“让我受伤的,就是我自己的这门功夫……话儿又说回来了,若非我施展出这门功夫,陶妪也不会负伤而逃!” 孟天笛微微点了一下头,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太糊涂了!”秦老人苦笑着说:“只为了一时兴起,急于取胜,竟忘了……你可知道,这‘鱼游清波’应是我如今大忌,施展不得的……那是因为……我的病……我的病……” “九更秋露?” “不错,你说对了!” 秦老人苦笑。 孟天笛神色不免有些黯然。九更秋露、九命亡魂,久走沙漠的人,谁都知道,染上这种病的人被喻为即使有九条命,也完定了。秦老人何其不幸,竟然会染上这种怪病。 只是,秦老人非比常人,容或有所不同…… 孟天笛用迫切的眼光,向面前的老人注视着。 “忘了这件事吧。” 秦老人置之一笑地说:“这可要谢谢你的人参,难得一见的千年野参,要不是它,这会子说不定我已经死了!” 说时,他已离床站起。 孟天笛上前一步,意欲搀扶。 秦老人说:“不碍事……” “这种天,我这个身子,在这个地方……遇见了你这个人……谁能说不是个‘缘’字?” 他的一只瘦手已然搭在了孟天笛的肩上。 孟天笛心中一惊,肩势下沉,陡地旋身打转,待将甩脱对方这只瘦手,其势已有所不及。 一阵子奇痛砭骨,眼前金星迸射,不经意,肩胛要穴“分水”穴位,已吃对方两根手指拿住。 一丈云 这个突然的举止,岂止反常,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怎么也没有想到,秦老人竟然会向他猝然出手,眼前情况,孟天笛即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是无能为力。 惊诧只是霎间的事。半边身子已到了人家手上。 别瞧秦老人那么削瘦的身子,一经出手,可真正透着“高明”。 俄顷之间,孟天笛全身打了个寒噤,已是动弹不得,右面肩胛“分水”穴道,已吃对方鸟爪样的两根手指紧紧拿住。 若当他病中无力,可就错了。 眼前秦老人施展的是奇异的“拿穴”手法,透过那一只枯瘦手指,仿佛有两道电流,自他指尖透出,霎时间已传遍全身。 孟天苗再次打了个哆嗦,心里明白,眼前已是无法出手,这条命已是人家的了。 “拿穴”与“点穴”不同,前者只是穴路为对方拿住,是暂时性的,固然一样可以致命,却无碍出口说话,随着对方的松手,穴路也就可以解开,“点穴”可就不同,一经“点”住,设非内行人的出手解开之外,时间一久,便只有“血凝”而死亡一途。 眼前孟天笛所幸只是为对方“拿”住了穴道,尽管是移动不得,却照样可以说话。 “你……这是干什么?” 说话的当儿,大颗汗珠子已淌了满脸。 “忍着点儿,死不了……” 一霎间,秦老人脸上显现出了狡智的笑。 “有几句话,咱们先得交代清楚了……” 终是“病”势不弱,说了几句话,秦老人已喘成了一片。孟天笛不舒服,他这边也不是个滋味,张着嘴,吸着大气。 “哼哼……”孟天笛沉声道:“难道你老人家还疑心我什么?” “人心隔肚皮,这个年头儿,对谁都是防着点儿的好,小兄弟,先忍着点儿……” 孟天笛只觉着全身一个劲儿地直打冷颤,对方手指上传来的那两道“冷电”,极短的一霎间,已经遍及全身,猝然使他想到对方先前所谓的奇异的内功“鱼游清波”,看来真同于鱼一般的滑溜。 真正“好没来由”。 “你不是孟寒沙,叫孟天苗,人称‘天岸马’,一向在天山南路出没,是不是?” 声音里可是透着冷。 孟天笛几乎想笑,却实在是气不过。 “只为这个?姓陶的老婆子不是早就说过了!” “她是她,我是我!” 可能是姓陶的自发者妪道出孟氏真相时,秦老人不在现场,所谓的“光棍眼睛里揉不进沙了”,陶妪瞧出来了,秦老头自然也瞧出来了。 “不错!”孟天笛说:“孟天笛就是我……‘天岸马’只是人家的一句戏称,当不得真……” “你不必自谦!”秦老人说:“年纪轻轻,能练成这么一身功夫,极是不易,很是难得……” 孟天笛哈哈一笑,没有吭声。 秦老人兀自拿着他的穴路,并无丝毫放松。 “你我虽是第一次见面,我却留意你很久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为什么?” “不要打岔!”秦老人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接着说:“现在我还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实话实说,若是语涉支吾,或是交代不清……哼哼,休怪我心狠手辣,你应该知道,在你肚子里的两条小鱼儿……随时都能要了你的性命……” 这么一说,再无可疑,便是孟天笛头一回听说过的天地奇功“鱼游清波”了。 性命攸关,他也只好效金人之“三缄其口”了。 单看对方问些什么? “孟九渊是你什么人?” “他……”孟天笛神色一震:“是我早已故世的父亲,你……” “嗯!” 秦老人神色已见轻松,却依然没有松开捏在对方肩上的一双手指。 “那么说,孟家的轻功‘一丈云’你学会了?” “这……” 孟天笛不大情愿地“哼”了一声。 “怪道有如此身手……” 秦老头微微赞许着点了一下头:“方才我见你出战陶妪,身手颇有可取,除了你家学渊源之外,还有别家,你父亲死了以后,你师承何人?” 照说这些都不能说的,盂天笛冷冷哼了一声,取了个巧,反问道:“你说呢?” “‘青城雷门’,可有交往?” 孟天笛心头一惊,没有出声。 “说!”秦老头头顶上的几根白毛,一霎间宛若鹦鹉样的支了起来。 孟天笛知道无法相瞒,便叹息一声。 “青城雷门堡的雷旭公,是你什么人?”秦老人盯问了一句。 “他是我的父执前辈!我从他学过两年的内功,却无师徒之谊!” “这话可是真的?” “用不着撒谎!” 秦老人没有吭声,一双细长的眼睛,霎时间已在对方脸上转了五六个来回。 “我姑且信了你就是!” 他却也非松手不可了。话声出口,两根紧紧拿住对方肩胛上的手指突地松开,脚下一个踉跄,倒退数步,坐了下来。 九更秋露 孟天笛猝然打了个“跌”,才把身子站稳。 反过身来打量秦老人———霎间的逞强之后,他竟然又软弱了。 较之先前更软弱了。 婆娑的灯光影里,秦老人那一张削瘦的脸浮现着一层惨淡的“灰”色,乍然看过去,真有点骇人。 先前的忿恚,在猝然接触到秦老人的一霎,顿时瓦解冰消。 孟天笛吃惊地看着他:“您怎么了?” 秦老人望着他只是苦笑。 “参……人参!” 颤抖的手指,向着床角那个包有铁角的小木箱子指了一下:“就是你送给我的…… 那根人参!” 不说卖而说送,显然是十足的领情了。 孟天笛匆匆打开了小箱子,取出了那根野参。 却只见用红线绳紧紧缠着,破口处还敷着红泥——对于这个行当,孟天笛是内行,随即用老人箱内自备的小小玉刀,比着先前的用量,薄薄地切下一片来。 这根野参,即使没有千年,总也在七八百年之间,通体上下涨鼓圆润,玉刀方下,即汩汩地流出了稠如奶汁的浓液。 孟天笛用小匙接着,连同那片切下的参肉,一并送进了秦老人的嘴里。 秦老人喘息着,微微向他点了一下头。 此时此刻自然再也不会想到向对方出手了。 孟天笛返回自己房内,略事休息。再来到秦老人屋子里,已是午夜时分。 秦老人看来情况大好,正在等候着他。 双方几度接触,应是不再陌生。 “你又救了我一次。只是……”摇摇头,他没有再说下去。 斗室内充斥着极为浓重的人参气味。 秦老人讷讷说:“要不是这很千年野参,前天夜里我就挨不过去,今天的情形也是一样……” 孟天笛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个病,你染上有多久了?” “总有十年了……” “十年!” 孟天笛睁大了眼:“九更秋露?” “九更……秋露……” 秦老人重复着又念了一遍,一双眼皮子情不自禁地松松地搭了下来。天知道,“九更秋露”这个名字,多年以来带给了他多少痛苦与怅恨、烦恼。 所谓的“九更秋露,九命亡魂”,早已是熟悉沙漠的人的一句忌言,即使用以诬人,也无不引为毒恶咒诅。说得明白一点,那就是凡是沾染上这种病的人,决计不可能再活着。 说得更明白一点,染上了“九更秋露”这种病的人,大都是在头一年秋天,即为之病发而亡,身子强的,还能挺过第二年,到第三年止,就算你是铁打的身子也得去见阎王。 十年! 谁能挨得过十年?简直是痴心妄想! 然而,对于眼前这条所谓的“病龙”,情况也许有所不同。 无论如何,孟天笛心里却压不住诧异与好奇,那就是对方究竟用什么方法才能挨过了漫长的十年? 其实他更想知道的是眼前这条“病龙”的来龙去脉,显然他不知道的事情,竟是如此之多…… “你知道吧!”秦老人说:“我来这里是专为会见老胡先生和你来的……” 老胡先生,参客也,辽东长白一带,叫“人参”是“棒椎”,买卖“棒椎”的人叫“棒客”,老胡先生是出了名的“棒客”,足迹踏遍天下,知者不足为怪,而孟天笛这个年轻的卖参人,常出没盛产人参的辽东,行踪更称诡异,可知者不多。 聆听之下,他却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向对方望着。 秦老人说:“那是因为只有你们才能供给我所需要的参,老胡先生我见着了,偏是他身边缺货,有几个小的,却也卖价惊人,只当是这一趟白来了,想不到却遇见了你…… 你可知道,在这里我整整等了你六十天,要是你能早到二十天,我这个病也就不碍事了,现在……晚了!” 孟天笛苦笑着点了下头,接受了他这种说法。 只是他却不大明白对方所说的早二十天是什么意思,在他看来,早二十天和迟二十天,其间并无不同,“九更秋露”一经缠知,即使华陀再生,也是无能为力,这只千年野人参,如果食用得当,充其量也只能把死亡的时间“暂缓”而已。 寒风叩窗。 风势里夹着些“雪屑子”,扫在窗子上窸窣作响,听来倍觉凄凉。 秦老人把灯光拨暗了,移坐向背光的一隅。 月色正好,反映在银红纸窗上莹莹雪光,有如荡漾的一波秋水,碧冷晶颤,只是看上一眼,也冷得人牙龈子打颤…… “打蛇不死,可小心着回头伤人……” 毫没来由的,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秦老人那张瘦脸上现出了一片阴森。 “你是个居心厚道的人,却不知江湖的凶险……”他那一双细长的眸子,在暗影里闪闪有光,缓缓说道:“知道吧,有人巴不得我快点死,我却偏偏不叫他称心如意。” 话声出口,右手轻挥,灯火应手而熄。 孟天笛恍然似有所悟,耳边上更似听见了一些声音! 声音像在窗外。 像一只猫跃下屋檐的那种声音,却较之更为轻微。虽是如此,却清晰地传进了孟天笛耳中。 便在这一刹那,他已飞身而起,一阵风似的,直向窗外遁出。 白刃 纸窗分开又合上。 孟天笛怪鸟似地已翻身窗外。 刺眼的白雪里,一个人正在当前,像是震惊于孟天笛的来势,颇有些意外,霍地后退了一步。 却只是片刻的失惊,紧跟着来人已耸然作势,一缕轻烟般的轻巧,拔身而起。 好俊的轻功! 随着这人的拔起,一袭银色长衣,随风飘扬,冷月下宛似一只巨大雪鹰,翩跹打转里,已落向楼檐一角。 孟天笛自是放他不过。 他轻功极佳,自信不输于来人,当下长身而起,直向银衣人身边袭近。 那人“哼”了一声,双手乍分,第二次拔身而起,翻天鹞子般飞身而起,落身于三数丈外、更高的一角楼头。 孟天笛决计要跟他见个真章儿,见状自是不甘服输,便也腾身而起,随着快速落下的身子,双手作势,飞鹰搏兔般,向对方一双肩头上力抓过去。 那人万不会料到对方轻功如此之高,大敌当前鲁莽不得,哪里敢存心恋战?冷哼一声,双脚力踹之下,施了个仰身倒卷帘之势,“哧!”箭矢似地已落身雪原。 孟天笛偏偏放他不过。 银衣人身势方落,孟天笛已“如影随形”地欺身而近,由是一遁一追,转瞬间,已是百十丈外。 孟天笛自承家学“一丈云”身法之后,已是轻功中一等一的境界,但日来所见,诸如“银发鬼母”陶妪,进而“病龙”秦风,无一不是个中翘楚——眼前这人,显然亦非弱者,却不知他的来意为何?诚然令人费解。 既来了,却又避不见面,简直“讳莫如深”,切莫轻易叫他打自己手里走了。 思念电转,孟天笛脚下施劲儿,转瞬间已追了个首尾相接。 无风冷冷,白雪皑皑。 银衣人虽说一意卖弄,施出了浑身解数,终不能摆脱身后孟天笛的刻意纠缠。 眼前冰河当道。 冷月下,璨若银龙。 这种天气,河水早已结冰,浮雪为风吹净,只剩下滑溜溜晶莹如玉的冰面,宛若比天裁地的一把长刀,横置此千里雪原。 银衣人飞身跃上冰面,其势过疾,箭矢似地滑出了丈许以外,才拿桩站稳。 身后孟天笛,亦步亦趋,也来到近前。 不欲再行,已到了非见面不可的时候。 迎着孟天笛奇快的来势,银衣人身子“唰”地一个疾转,一刹那间,两只手已接在了一块。 却是一触即离——两个人又似双飞劳燕般分了开来。 “行了!”银衣人目光的的地盯着他:“干什么穷追不舍?我接着你的就是!” 仰脸照面当儿,孟天笛才算看清了来人一副嘴脸,由不住暗吃了一惊。 只当是何等俊秀的一张脸,却不意竟是个人间“丑”物。 月色如银,映照着这人的一张脸,其实只是“半张脸”,右面的一小半,竟似活生生为人刀剑劈削了去。 说是“劈削”,并不过分,齐眼而下,连着半面颧骨,一刀而过,有棱有角,毫无牵连,设非刀削剑斩,再无一物使然。 这样的一副嘴脸,不要说深宵寒夜,便是白天,也能把人吓上一跳。 虽说这样,却无碍于他那双怒光迸射瞳子的视物,月色里,狼似的阴狠,瞬也不瞬地直向孟天笛瞪着。非只如此,这人一双手,也远较常人为长,这一会当胸而抱,意识着他随时可以出手。 用“剑”而非徒手。 盂天笛当然也注意到了他斜出肩头的一双剑把——双剑交错而背。 是的,这人只消向上方稍稍移动一下他的双手,即可在奇快的一瞬,拔出背后的双锋。 武林中以剑为兵刃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一点也不奇怪,可是能施“双剑”的人却不多。 孟天笛几乎意会出,对方出手的剑势若是采取“双翻”蝶式或霹雳惊电的“双劈华山”,二者无论其一,都极其凌猛,兼具有极大的杀伤力。 这人既有如此轻功兼而擅施双剑,当然是一个厉害角色,孟天笛一念之警,暗想自己切切不可失之大意。 所幸长剑在背。 心念急转,他已假设出对方的出手部位,甚至自己一面的攻防策略,亦在盘算之中。 在冰上打了个转。 孟天笛错开了正面的方向,取势于侧面一隅。 银衣人为之一怔,霍地向前方迈进一步。 剑势一触即发,再无回转之地。 下书人 便在这一霎,银衣人挥出了他的一双剑锋。 正如孟天宙所料。 银衣人果然是采取交插双翻的手法,长剑猝出,宛若一对双飞蝴蝶,冷月下交织出两弯弧形剑光,直向孟天笛两侧劈斩而来。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好快的出手。 只是却已在孟天笛的算计之中。一口长剑猛地振腕而出,状如双头之蛇,“叮!叮!” 声响,已把来犯的双锋震开。 这一手极其轻美,由于剑势拿捏得恰到好处,力道不大,收效却宏,四两拨弄千斤。 银衣人那么劲猛的剑势,居然吃受不住,吃对方剑尖一点之下,双手为之大开。 银衣人一惊之下,慌不迭转身而退。孟天笛却是放他不过。 冷笑声中,剑走中锋,“唏哩”剑啸里,如影附形,冷森森的一口长剑已临向银衣人前胸。 “啊……哟……” 随着银衣人一个反身倒仰之势,“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飞出两丈开外。 这一剑总算没有刺中要害,却打左肋边滑了过去,银色的紧身衣靠,亦不禁扎了个透穿,却在他肋边留下了三寸来长,半寸来深的一道血槽。 一霎间,鲜血流了满身都是。 宛若寒立的冻鸡,银衣人只痛得连连打着哆嗦,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几乎倒了下去。 “好……咱们这个梁子算是结上了……” 两口长剑砰然作响,双插冰上,借以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子,银衣人样子极其狰狞。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我姓孟。” 孟天笛踏前一步,抱剑当胸,冷冷说道:“你也报个姓吧!” 银衣人吸着气,一双螳螂似的怪眼,骨碌碌直在对方身上打转,那副样子,真恨不能一口把他直吞下去。 “那倒用不着……给那条老不死的病龙捎个信儿,就说让他再多活几天……俗语说得好,两国交战,不伤来使……小兄弟,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就出来混了,哼哼…… 你可是自己惹火上身,自己找死了……” 说话的当儿,鲜血怒溢,已把他下半身子染红。银衣人连声怒哼着,反手在伤处附近一连点了几处穴道,止住流血,却也痛得连连打颤。 孟天笛原可乘势出剑,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毙之手下。 总是于心不忍。 再者,对方的来意还不曾摸清,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心里一惊。 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是所谓“使者”的身份,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果真这样,自己可是大大地冒失了。 只是,对方银衣人极其狡猾,睽诸方才情形,分明心怀险诈,谁又知道他是怎么个打算? 所谓“兵无常行,以诡诈为道”。却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假借“使者”身份而冀图对秦老人暗下毒手? 心里这么盘算着,孟天笛暂不出声,只把一双眼睛向对方紧紧逼视着。 银衣人“哼”了一声说:“我这里有张帖子,拿回去给秦老头一看即知。” 说时双剑交挥,回插身后鞘内。却自挽起的袖管里抽出了一纸拜帖,身子闪了一闪,来到孟天笛眼前。 “请。”双手奉上。 孟天笛伸手接过。 待将退身的一霎,耳听得“咻”的一响,一道银光,由银衣人右肘腕间疾射直出。 孟天笛长剑倏翻,“呛啷”声中,已把来犯的这口飞刀挥落地上。银衣人飞刀乍出,身躯猝仰。 嗖然声中,已退出丈许之外,左腕再抬,“咻”声里,另一口飞刀又再飞出。 一线流光,直取孟天笛眉心要穴。 孟天笛施了个“回”字剑诀。剑走轻灵,铿锵一声,乃把第二口飞刀吸附在剑身之上。 银衣人两口飞刀,俱已落空,黔驴技穷,再也不欲逗留。 飞刀出手的同时,他便已施展全力飞身遁出,这一霎更不逗留,倏起倏落,夜月下宛如跳掷星丸,转瞬间,已飞逝无踪。 丧帖 拜帖上,其实只有八个大字: 天长地久;怀君冬夜。 没有上款,下款地方却落着一颗鲜红印记。 十分怪样的一颗印记。 仔细看,那印记竟是一双“鬼脸” 一哭、一笑,两张鲜明的鬼脸,并排而列,雕刻成一枚印章。 “这就是了……” 搁下了手上的素帖,秦老人脸上微微现着苦笑:“我算计着他们也该来了……却比我想的更要早上几天。” 孟天笛一声不响地向他看着。 这件事,虽非“空穴来风”,却与他根本扯不上任何关联,压根儿毫不知情。 但是他却知道,由于自己的不慎,已不能使自己置身事外。眼前也只有认了“命” 吧。 荧荧青焰,摇曳出了一室的凄凉。 秦老人像是又气喘了。 “可知道这两个人?” “不……”孟天笛摇摇头。 “你还年轻,当然不知道……” 懒洋洋的那种神态,秦老人习惯性地伸了一下细长脖子——孟天笛意外地注意到,对方细长的脖子颈上竟似生满了顽癣,白草草一片,满是肤皮,乍看之下,真像是晰蝎身上的片片鳞甲。 由此而联想到了他这个“病龙”的绰号,倒是有些道理。 眼前的这条“龙”非只是“病”了,并且也“老”了,而且极其衰弱。 如果仅仅只凭外表的观察,实在难以想像出,像他这样一个老迈病弱的人,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然而,前夜,在他仗义施展绝技,惊伤陶妪师徒的一刻,以事实证明了他罕世杰出的奇技,赢得了孟天笛发自内心的钦佩。 便是这种力量,使得孟天笛乐于亲近,甚而为他效死,都在所不辞。 像“病龙”秦风这般不世奇侠,如此武功的人,该是世罕其匹了。 偏偏不然,他竟然也有所惧。 盂天笛的眼睛不自禁地落在了那张浅浅鹅黄色的素帖之上,特别注意着“怀君冬夜,天长地久”那八个甚是工整的隶书。 还有那一颗双头鬼脸的“印记”。 黄色的素帖,外面加有一圈黑色的墨框。 字迹在墨框之中。 这就显示着一种“不祥”的兆头。 “黄”色所显示的意义,绝非世俗的极贵,这里所代表的是“报丧”之意。或是“死者为大”,乃尊以“黄”。再加上黑色的一个框框,意思实在已很明显。 丧帖! 像是由无边的旧事回忆里,忽然醒转过来。 “病龙”秦风那一双细长的眼睛,不期然地也落在黄色的“丧”帖上。 孟天笛等着他的说明,已经很久了…… 秦风脑子在拐了一个极大而弯曲的圈子之后,才似回到了眼前的问题。 “他们是来自‘星宿海’的两个朋友……” “朋友?” “朋友!”秦风感慨地说:“而且是老朋友了,五十年以上的老朋友了。” 孟天笛微微笑了一下。 秦风看了他一眼,立刻警觉而改正说:“以前的老朋友……现在当然不是了。” “现在是什么?” “敌人!”秦风苦笑了一下:“比敌人更狠恶的是‘仇人’,他们现在是我的仇人……”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才说了实话。 孟天笛一直都保持着沉默,等待着他进一步的说明。 秦老人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水。那只端着杯子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 “年轻人,你不要见笑!” 他喘息着,闭上了眼睛说:“一个人的一生,即使你是一个最刚强、最勇敢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你可同意我这个看法?” 说得有理,孟天笛点了一下头。 “那么,对于我来说,现在就是我最软弱的时候……”他叹息着说:“生平从来就没有这么软弱过的时候……” 孟天笛又点了一下头。 秦风又说:“一个人,即使你是天底下最强的人,在你的一生里,你也必有所怕,怕一件事,或是一个人……… 他说:“这件事,这个人,在你强大的时候,也许不足为畏,但是一旦到你衰弱的时候,忽然出现,情形可就不同了……” 他的手竟然又微微有些抖了。 又喝了一口水。 一个人紧张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做些自己也不明白的小动作。秦老人所展现的是频频喝水。 孟天笛打破沉寂道:“你是说,这两个人……” 秦风看了他一眼,冷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久,才似有一丝微微的苦笑。 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把心里所想的和盘托出。对于孟天笛来说,察颜阅色,也就够了。 现在孟天笛已经知道。 眼前素帖所显示的那两张鬼脸,不仅仅是“病龙”秦风的仇人,而且也是他内心所深深惧怕的人。 只是,他们到底是谁? 天长、地久 “他们是两个残废!”秦风喃喃地说:“来自星宿海的两个残废!” “残废?” “严格说,应是‘残’而不‘废’……”秦风冷冷说:“他们是一双孪生兄弟,当今天下最难招惹的两个怪人。” 孟天笛眼睛不自禁地又瞟向素帖上的那一双鬼脸。 秦风发觉到了,指了一下那颗标示鬼脸的印章说:“就像这双脸一样,一张哭脸,一张笑脸,却是近百年以来,江湖黑道:最厉害的一双要命煞星。” 孟天笛怔了一怔:“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秦风冷笑着摇了一下头:“连姓都说不清,却有个奇怪的外号!” “什么外号?” 秦风老人的眼睛转向面前的素帖,盯住了上面的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便是这双孪生兄弟唯一的姓名标志了。 秦风又在喘气。 今夜他思想错综复杂,几十年前的往事,一股脑都翻了出来,奇怪的是,除了以上的一点点消息之外,别的竟不欲多说。 一个人隐忍一件事,必然有隐忍的理由,孟天笛即使心里百般好奇,却也掩忍不欲多问。 终于,秦风脸上显现出难见的微笑,似乎已能把窒息自己的低压情绪,暂时置之度外。 或许他已经胸有成竹! 总之,室内忽然变得不再寒冷,颇有和煦的春意。 “那一年,在南普陀‘听松阁’,有所谓五年一度的‘观星问剑’,天下武林各派掌门人,齐聚一堂,你父亲孟九渊也去了!” 孟天笛神情一振。 这件事他幼年曾听父亲不止一次地提起过,所以记忆深刻,眼前秦风这么一说,自是引起了他极大兴趣。 他随即点头道:“我知道!莫非你老人家也去了?” “岂止是去了!” 秦老人神秘地笑着:“对我来说,那是一件极有趣的往事,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可知为了什么?” 孟天笛摇了一下头。 “难道你父亲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了!”孟天笛忽然想起来道:“听先父说,那一次好像是有人搅了局!” “这就是了!”秦风看着他:“说下去。” 孟天笛说:“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只知道五年一度的‘观星问剑’,为的是争夺武林至宝‘金龙令’,各门派的掌门人都去了,很是热闹!” “你说得不错。”秦老人扬动了一下灰白的眉毛:“但是这些人却是不学无术的多…… 比较起来,你父孟九渊,倒是一个脚踏实地,颇具实力的人……” 孟天笛微微一笑:“但是那一次他老人家却并没有夺到金龙令。” “我知道。”秦老人点了一下头:“你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临时有人搅了局……” 当日情况:孟九渊以“一丈云”轻功领先群雄,青城的雷九公以“霹雳”气功连胜三场,前任“金龙令”得主武当的钟先生,以剑术压场,三人各擅胜场,相持不下,“金龙令”因而迟迟不能定归属,直到…… 秦老人“哼”了一声:“为什么说是‘搅局’?” 孟天笛说:“据说,前往南普陀的人,有个先决条件,必须那人先已是一门之主,有了掌门人的身份,才能有资格进一步问鼎中原……” 秦风微微一笑说:“是有这么个规矩,但是你以为这个规矩公平么?”摇了一下头: “太没有道理了!” 孟天笛看了他一眼,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你说得不错,我父亲也这么认为,所以才甘心退出,从那以后,不再参与。” “他是个居心仁厚,心地善良的人。” 孟天笛说:“但是雷世伯却大为不服。” “雷九?”秦风冷冷一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孟天笛怔了一怔,含笑道:“无论如何,那一次大家都白忙了一场。” “为什么?” “因为,最后捧走‘金龙令’的人,竟是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野人。” 秦风一笑说:“为什么说他是野人?” “听说这个人是由化外之邦‘天竺’来的。” “天竺来的人,就是野人吗?” 秦风微微含笑的眼神,向孟天笛望着:“更何况‘天竺’这个地方,并不是化外之邦,他们的文化高深极了,并不次于我们中原大国,讲到心性内涵的培养,性命双修的一面,很多地方更不知高过我们多少……” 轻轻叹了一声,他脸现慈祥地说:“孩子,你应该记住,切切记住,千万不要心存自大,犯了‘看不起’旁人的毛病,要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三人行,必我有师’,这话是有道理的。记住了这句话,你将终生受用无穷……” 孟天笛其实本心并无此意,眼下却无以为驳,被他这么一说,不禁大为窘迫,一时脸也红了。 秦老人看着他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那个当年拿走金龙令的人,只是衣着怪样,让人误会他是外邦化外之民,其实他根本就是我们汉人,只是所练的武功,掺杂极广,大别于中原传统的武学,据我所知,当中有极丰富的‘出世’之学,这和我们西汉文、景时候的黄老学问,有很多相通之处,所不同的是,他把这种修为运用到了武功上面……” 这番论调,却是开前人之所未及,大大提高了孟天笛的兴趣,正是他苦心孤诣梦寐之所欲求,眼前老人这么一说,真个“醍醐灌顶”而发“黄钟大吕”之音了。 多年块垒,如鱼鲤在喉,一吐出来,不禁大为松快畅通。 似乎连眼前大敌,都置之度外。 秦老人含笑的眼睛,颇为神秘地向面前的孟天笛看着:“当日那个人的忽然出现,其实是无意问鼎中原,只不过是印证一下他在天竺苦心自创的武功,却想不到为此而坏了人家的规矩,被认为搅了局面,真是从何说起,那‘金龙’一令,对他又有何用?终其一生,他也未曾提起,更不曾用以示人,却为此反而遭致了许多物议,惹来了多少人的贪心觊觎,为他……” 孟天笛心里一动,一句话待将吐出。 秦老人却为之慨叹道:“以后……那个人病了,知道这件事的人,因为他身揣‘金龙’之令,便为他取了‘病龙’这个意在奚落调侃的外号……至此,他的行踪更诡秘了,穷其半生,一直是东藏西躲,生怕为外人认出真面目,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这个人原来是……” “是我!” 秦老人微笑点头,笑靥里无尽凄凉。 福气 原来他就是当今“金龙令”的持有之人! 虽然这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一件往事,却由于这一事件在当年武林所引起的震惊太大,太过离奇,所以至今仍不为人所忘怀。 孟天笛虽不曾亲身经历,却由于当年争夺金龙令关键人物之一的孟九渊,是他父亲,在父亲生前每一次的追述回忆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只当拿走金龙令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涉足中原武林,是个化外野人,哪里知道…… 这个人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当然,他更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化外野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 在当年夺令离开之后,秦风并不曾真的“销声匿迹”。此后不久,他就染上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病“九更秋露”,因此为识者取了“病龙”这个绰号。 真正是一条“生病”的龙…… 孟天笛的眼睛,不由自主又落在了对方看来像是生有癣疥的细长脖子上,如果仅仅以形象而论,他可也真像一条龙,一条生病的龙!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对于眼前的老人秦风,直觉地滋生出无限同情。 形势的发展,已把他们二者联为一体,就是方才秦风说到的一双老怪物“天长”、“地久”,也同自己结了“梁子”! 空气太沉闷了。 真有点使人“窒息”的感觉。 盂天笛站起来,走向窗前。 窗外朔风怒号,飞雪成珠。大别于先时的风平雪静,这般“咳唾成珠”的奇寒气候,人兽都无能挺受,即使惯以夜号的狼也不复长嗥…… 孟天笛似有一种冲动,想破窗而出,奔驰于风天雪原,他却没有…… 只是冷静一下而已。 秦老人苦涩的在一边微微笑着。 他了解到对方年轻人的气闷和苦恼,也了解到对方的纯朴无辜。 “你走吧……现在还来得及,再晚了可就不行了……”秦老人说:“往东面走。” 孟天笛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秦老人喃喃地说:“他们要找的人是我,不是你。” “太晚了!” 孟天笛蓦地回过身子。 秦老人看着他微微一怔:“……” “我们早就联在一块,分不开了!” 孟天笛终于甩脱了心里那股子别扭劲儿,爽朗地笑了。 看着眼前这条“病龙”,他神采奕奕地说:“前夜,你救过我一条命,这一次该我救你了,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吧!” 秦老人眼睛眨也不眨地向前盯着。 良久。 他冷笑一声:“星宿海的来人,不比陶老婆子,你留下来,活着的机会不大……你可想过了?” 孟天笛一笑道:“那只是你这么想而已,事实是,现在我们不都是好好的活着吗!” “那只是现在而已……” 秦老人微微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随即闭上了眼睛。 孟天笛说:“现在还活着就好。” 忽地跨前一步,大声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闯,走!我们现在就走!” 秦老人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上哪里去?” “东面安全,就往东!” 一丝苦笑,绽现在秦老人脸上:“那只是你一个人,加上我就不一样了,再说我身上的这个病……哼哼‘九更秋露’九命亡魂’……带着我,太累赘了!” “胡说!”孟天笛大叫一声:“除非是你自己想死!谁也不能夺走你这条命!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说得好!” 一扫先时的沮丧,秦老人颇似称许的目光,直直地向他逼视着。 他看见了一个刚毅、勇者的形象。 当然,他自己一直有足够的勇气,本来就不是一个弱者。 “孩子……你可知道?” 很久,他才讷讷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雪泥鸿爪 凌晨。 大雪漫天,寒风凛冽。 孟天笛、秦风俱已穿戴整齐,翻身上了马背,踏上雪原。 曹老掌柜的打着一盏灯笼亲自送到门口。 “你二位好走吧,路上要是不行,可想着回来,我说……” 一阵风刮过来,风势里还夹着雪,堵住了他的嘴,冷得打了个哆嗦,可就什么也甭说了,挥挥老棉花袖子,就算是告别吧。 天色灰黯,所能看见的,仍然只是刺眼的白雪。 冰天雪地,前路茫茫。 风雪已停,却驱不走彻骨奇寒。 天色原已大亮,却有层层浓云当空,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又到了将晚的黄昏时分…… 一行修竹,倚道衍生,挡住了北来的迂回寒风,两匹马来到这里,自动地停了下来。 孟天笛四顾了一下:“这是是什么地方?” “七星斗子。” 只说了一句,秦老人便又闭上了眼睛。 “再下去是……” “八步岸崖打马坡……那里可以打尖、用饭!” 像“念经”似的,一连串地报着地名,秦老人连眼睛都懒得睁。 别看他有病,还带着内伤,骑在马上的身子,依然直挺,绝不佝偻,裹在玄色披风里的身子,尽管瘦削,却不“寒颤”,就像他座下的那匹瘦马一样,毫不起眼,却有极强的耐力。那是一匹上选的“伊犁”良骥,却也只有“识货”的行家才能认出来。 孟天笛的马,已足称“上驷”之选,比较起来,对方这匹瘦马,在体力上似更胜上一筹,所谓的“路遥知马力”真正言之非虚。 孟天笛跳下马背,察看了一下两匹马的蹄子,都还没有冻着。 这种天气,最怕牲口冻了蹄子。 秦老人合拢的眼睛,不自禁地睁开了两道细缝,却是向前道望着! 那里正有大群的乌鸦低飞盘旋,发着噪耳不停的“呱呱”呜叫。 他的那匹瘦马,已领会了主人心意,秦老人足踝轻轻一碰,便自动出发前行。 孟天笛忙策马跟上去。 “记住,天越冷,越不能停!”秦老人说:“像这种大冷天,牲口半路上是不能停的,停下来就得‘上料’(注:即‘吃食’之意),料上足了,它可就走不动了……要是冻了蹄子,便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这些话,秦老人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接着便闭目不言。 他病势极重,由于连施禁功“鱼游清波”,不慎受了内伤,若非借助那只千年野参,为他提住元气真力,只怕早已不起。 话虽如此,设非他本人有极精湛的内功充斥丹田,为之导引,只凭参力,也是万难为功。秦老人当然有自知之明,所以绝不浪费任何精力。以他当今造诣,无论行立坐卧,皆无碍他的功力运行,闭目不言的时候,一口真力自丹田时而上下,保持着主脉的畅通。 孟天笛年少技高,向来自视极高,除了已故世的父亲之外,生平绝少服人,却是对眼前这个生病的老人,有着不可抗拒的奇妙感染,因此竟似“息息相关”,深深地服了他。 以秦老人眼前伤势来说,绝对是不利行动的,更何况如此恶劣的气候,对他病情势将构成危险,然而他却听从了孟天笛的劝告,甘冒风雪以行,目的在于躲避紧迫而来的两个敌人。 那两个来自“星宿海”的孪生兄弟,是如何可怕的角色,便可想而知了。 打量着前道盘旋的一天鸦群,秦老人忽地勒住了马。 孟天笛赶上一步,与他并骑而立。 “怎么……” 说时,似已发觉到老人的神色有异。 秦老人一双细长的眼睛,只是在附近雪地里打转,瘦削的脸上,微微带着一丝冷笑。 “你可注意到了?” 眼角转处,总不离方圆寻丈。 雪地里似乎有浅浅的一行足迹,如不留意观察,绝对难以看出。 像是马的蹄迹,也说不定是其他兽类,总之,由于蹄迹早已为落雪所覆盖,只是浅浅的一层。但落在了饱经历炼的秦老人眼里,却似颇有所悟。 秦老人即使低头向地上观察,却也总不忘抬头向着前道当空鼓噪的鸦群瞧上一眼,表情越见阴沉。 “有什么不对么?”孟天笛忍不住问了一声。 “前面藏着人!” 秦老人伸手向乌鸦盘飞处指了一下。 孟天笛愣了一下,顺着他手指处前望过去,发觉到一丛松木树林,稀稀落落点缀雪原,约莫有亩许方圆,由于树上沾满了雪,已与地面混为一色,猛一看,倒也不易辨认。 这般刺骨寒天,什么人躲在树林里? 秦老人继续策马,走走停停,一路向地面观察不已,似乎已有所掌握。 再一次勒住了马,却向孟天笛微微冷笑道:“昨天夜里,为你所伤的那个人,八成还没有离开!” 孟天笛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他的马受伤了!” “你……” “很简单,”秦老人眼睛向地面注视着:“从雪地里的蹄痕就可以看出来。” 他伸手指道:“这只马虽有四只蹄子,但是其中之一却受伤了,是一匹跛脚马。” 孟天笛依言观察,除了依稀可以看出一些深浅不一的蹄痕之外,实在难以因此加以组合而推出结论,不禁将信又疑。 “等一会你就知道我所判断的没有错了。”秦老人说:“刚才我们不是说到‘冻蹄’吗,照我看这匹马便是这样,如此一来,骑马的人也就走不动了!” 这推想甚合情理,只是却难以断言,骑马的这个人就是昨夜下书之人。 “你心里奇怪么?” 秦老人似乎窥出了他的疑虑,接下去说道:“这附近甚少人家,这种天气,难以想像有人会露雪而居,再说这里距离‘金沙客栈’不远,没有理由不住在那里,而且从蹄痕上判断,时间不会很久,最多不超过昨夜……从这几个方面联起来一想,便会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明白了。” 孟天笛点点头道:“这意思便是,这个人因为有所顾虑才不敢住在‘金沙客栈’!” 秦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那是因为有我,还有你,只是却没有想到,他的马偏偏不争气,却在这个时候冻了蹄子,所以才被困在了半路……” “这么说,他……” 孟天笛不禁神情一振,举目看向前面丛林。 秦老人冷冷一笑道:“小伙子,咱们抓兔子去吧,要抓活的。” 猎兔 两骑快马泼刺刺放蹄狂奔,直奔当前丛林——看着不远,走起来却也不近。 临到眼前,孟天笛陡然勒住了马缰,秦老人也在身边停了下来。 却只见一天乌鸦,黑压压一大片,直在头上打转,呱呱的鸣叫声,此起彼落,其势甚是惊人。 看着看着,秦老人座下黄马唏哩哩长啸一声,径自向林内奔进。 林内杉树,虽不甚密,却都高大,丛丛相连,构成大片荫影,地面积雪不若别处深厚。 这类杉树,多系百十年树龄古木,地面落叶,从未清除打扫,多年来累积盈尺,马蹄践踏其上,非但不闻其声,软软一片,直似踏落在棉层之上。 虽是依然寒冷,较之林外的四大皆空,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假设人掩藏其内,倒也不无可能。 乱嚣鸦声里,秦老人座下黄马,忽地停住不动。 孟天笛紧跟而上,马势未停,已为映入眼帘地面上的一堆物什吃了一惊。 一匹死马。 马其实还没有死。 秦老人没有猜错——它受伤了。 一只有前蹄生生斩落在地,流了一地的血。这般天气,似乎早已凝固,黑渗渗一片,间以白雪,惨不忍睹。 冷冽的空气里,间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味,便是为此,引来了漫天叫嚣不去的鸦群。 奄奄待毙的黑花大马,不甘就死的仰头欲起,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站起,一次次地哀鸣着又跌倒下去,乱雪四溅,血气四漫,一个垂死生命的挣扎,活生生现眼当前。 无数自然界的现实,终究无情。物物相残,其实正是造物者的刻意安排,准乎此,又何以苛责待食其尸的一天鸦群? 孟天笛几乎不忍再多看下去,偏过头来向着秦老人看了一眼。 秦老人一双细长眼睛,亦似有所涵蓄地向他看看一一或许他已有所见,看见了一个高尚有着悲天悯人气质的灵魂…… 所谓“见其生,不欲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正是说明了一个人的伟大同情与怜悯,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其定义,应该也不是仅仅只限于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只是对其同类的同情,似乎也应该扩及其他,包罗一切吧! 秦老人的眼角,微微显示出一种欣慰与赞赏。 自从与对方这个年轻人第一眼相识,他就默默地注意着他,由于见微知著,以及深刻的阅人经验,这项观察,常常微妙之极,有时候简直不需要说一句话,即能洞悉入微…… 那一丝赞赏的欣慰表情,似乎说明了他选择了一个适当的青年,作为他的终身托付,以及…… 这些都是他还闷在心里的隐秘,自然孟天笛还不知道。 却是快了。 很快的这个年轻人也就知道了! 在孟天笛意似询商的眼光里,秦老人微微摇了一下头,表示对于马的无助。 其实无需秦老人的认定,任何人都知道,如果一匹马只有等死一途,况乎眼前这匹黑花大马已似淌尽了身上的血,更似万无活理。 孟天苗随即不再犹疑,右手轻抬,以“巨灵金刚指”力,猝然发出了暗器“弹指金丸”,一丝尖风响处,正中马的前额。 黑花大马陡然垂下了头,便不再移动。 秦老人点了一下头说:“好指力!” 微微一笑,又说:“但不知你这暗器可以多远见准?” 孟天笛尚不知他的弦外之音,略谦道:“也不过五丈而已,再远可就力道不继了。” 秦老人轻轻“哼”了一声:“那也就够了!” 孟天笛一笑道:“你老夸奖。” 秦老人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这弹指金丸,不但能伤人,还能打兔子,却不知能射杀天上飞鸦不能?” 孟天笛只当他要自己射杀天上乌鸦,不由怔了一怔。 秦老人嘿嘿一笑:“乌鸦虽丑,却知孝母,较诸枭狡之流,真不知强了多少,眼下就有一只大枭,你何以偏偏没有看见?” 秦老人话声不疾不徐,俟到最后一个字出口,倏地侧身向着左上方树梢指了一下。 孟天笛在对方说到“大枭”时,心里已自警觉,待将回身察看,只听见“咔嚓”一声爆响,大截树枝,连同落雪,直由身后左上方空中折落下来。 非仅如此。 随着断树落雪的同时,一条人影,怪鸟凌空般地陡然拔起,直向丈许外另一棵更为高大、枝叶茂盛的巨形杉树上扑去。 秦老人、孟天笛二人胯下座马,惊啸一声,忙不迭闪身向一边跃开,躲开了猝然折落而下的巨大断树。轰然作响声中,飞雪四溅,断枝如矢,声势好不惊人。 却于此惊乱的一霎,两口树叶飞刀,飞电流穿,已自对方手上掷出,自空而下,猝然飞临,双双取向二人前心要害,疾射过来。 擒 却不知怎么一来,随着秦老人略为抬起的手势,两口飞刀,竟然全数到了他袖子里。 便在此同时。 孟天笛已自马背上飞身拔起,“呼——”一缕轻烟般的轻巧,飞身上了树梢。 那人一双飞刀落空,眼看着孟天笛的来势,哪里再敢逗留,更疾速拔起,二度腾身,向另一棵大树攀去。 一遁一追,霎时间数度起落。 空中满是人影,加以群鸦鼓噪,气氛极是凄厉。 墨羽缤纷里,大群乌鸦已落向地上的马尸。 秦老人策马一隅,只是抬头看着,仿佛他是局外人,眼前一切,全然与他无关。 孟天笛施展轻功“一丈云”身法,一连三个快速起伏,终于迫近对方身后。 那人一脚踏向树枝,有感于身后的强大劲道,左肩下沉,风车似的一个疾转。 两个人可就照了盘儿。 秦老人果然没有猜错,真的就是那个下书之人。 刀削过的半边脸上,满是狰狞。 借着他猝然转身之势,一双冷森森的剑锋,交织出半天银光,双双直劈而下。 孟天笛可也不含糊,早防着他了。 呼地冒了个变儿——轻功身法里,这叫“拔尖儿”,全凭丹田一气,施展时形若虚幻,有鬼神不测之妙。 无疑的,便是他家学渊源“一丈云”身法中之佼佼了。半面人双剑是怎么落空的,自己纵然还摸不清楚——敌人孟天笛却己似幽灵,落在他身后。 看到这里,秦老人亦不禁为之点头赞赏不已…… 半面人再想回身,哪里还来得及。 更何况昨夜新伤未愈,身子骨总是有欠利落。 随着孟天笛凌厉有势的“劈空掌”力,半面人终是无能得逞。 脚下一沉,“咔嚓”踩折了一截树枝,整个身子,从空中掉了下来。 他却是强悍得紧。 即使如此,落下的身子,还有所冀图。 “扑通”而坠,紧跟着猝然弹起,一双长剑匹练般划出两道银光,随着他蛇也似的穿身势子,直向马上的秦老人身上扎去。 这一手确是始料非及。 秦老人却是稳得很。原意是不想动手,偏偏却非逼着他动手不可。 座马嘶声里,秦老人仰起的身子,眼看着就有坠马之危,他却是“危”而不乱。 马势乍起,他的一双枯瘦手掌,已自拍出。半面人即使作“困兽之斗”,亦不得逞,极似受阻于秦老人拍出的掌势,陡地就空一个斤斗,摔落在地。 这一下摔得不轻,手中长剑亦为之出手。 一个“鲤鱼打挺”,半面人再一次挺身而起,却已是慢了一步。 空中人影乍落,宛若大星天殒。 带着大片疾风,孟天笛已是自空而坠,掌中长剑银蛇吐信,光华猝闪,已比在了对方咽喉之上。 半面人几已站起的身子,缓了一缓,又坐了下来。 “不要杀了他……”秦老人出声喝止,缓缓策马而近。 孟天笛一口长剑,光华璀璨,半面人胆敢稍有异动,定将难逃白刃穿喉之惨,一时间,那一张原本就已失色的脸上,更不禁浮现出灰白的凄惨。 “哼……你们打算怎么样?想吓唬你家二爷么?告诉……你们,两位老当家的可是已经动身来了……你们还……想……” 话声未顿,已为孟天笛的剑气,直逼咽喉,力道尖锐,使他发出了一串骤哼,陡地接触到孟天笛凌厉的眼神,一时便不再出声。 孟天笛这才把对方这个人看清楚了。约在五旬上下,蓄着一丛短发,由于小半边脸,整个为刀剑削落,看上去有棱有角,右面斜吊下去的眼角,嵌着滚滚欲坠的眼珠子,真个邪气得紧,即使看上一眼,也有毛发悚然、无比阴森之感。 秦老人已来到近侧,正要向孟天笛有所嘱咐,忽然眉头微微一皱,勒住了马缰。 冷冽的空气里,传过来一丝奇异声音。 原来群鸦已不再鼓噪,只是争食万尸。这一丝骤然飘来的异音,听来便分外清晰。 吹竹 有人捺笛吹竹。 是那种苦涩冷凄的声音。 秦老人第一个有所警觉,细长的一双眼睛,忽然睁大了。 孟天笛心头一惊,刚觉出笛音古怪,地上被擒的半面人已是神色大变。 无视于孟天笛比在他喉间的长剑,竟然长叹一声,右手翻起,陡然一掌,自个击向顶门,登时溅血而亡。 这一掌,功力内聚,极是可观,用为“自行了结”的毒招,局外人自是无能防止。 事发猝然,孟天笛呆了一呆,眼看着半面人坐着的身子,霍地向后翻倒,竟是七孔流血而亡。 孟天笛第二个反应,便待飘身下马,却为一旁的秦老人出声而止。 “不可!” 陡然制止住欲动的身子。 秦老人冷笑道:“不要妄动。这是地久老儿的断肠笛……哼……哼……莫非两个老儿已经来了?” 孟天笛眩头一惊,已觉出耳畔笛音变了腔调,极是刺耳难听,先还不十分在意,一经留意,顿时直钻耳膜,再想不听,也是不行的了。 兵法有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喻之武林中的强者论战,也为极高。是以越是功力深湛的高人异士,越看淡于刀来剑往,或“暴虎冯河”的气血相争。 因而,眼前的“断肠笛”音,可谓攻心之略了。 秦老人显然是此道的一个行家。前此对战“银发鬼母”已见其锋,眼前焉得示弱? 他却是静静凝神,留意倾听。一管长笛,已在手上,却迟迟不以就口。 那是因为对方笛音正盛,一时不易插入。 原来笛音七调,有所谓的“小工调”、“凡字调”、“六字调”等,每字之音,均有阴阳之谓,清浊之分,因其音之连贯各别,故于一念之际,各有所宜之音。 眼前来自疑为“天长地久”二老之一的笛音,并非俗下曲调,此类用之武术攻心对仗,要知皆为自创,取意天籁自然,大别于一般宫商,设非“知彼”,悉其所出,便难取胜。 秦老人之所以迟迟不与就口,其故在此。即使是极短的一瞬,也似难熬。 孟天笛犹能强自镇定,却已分心无能。 这时若有敌人抽剑跃出,他便万难抵挡。显然已处身危急之境。 偏偏秦老人苦思未果,一双长眉,只是频频眨动。自然,他定力功深,对方笛音,虽极具摧枯拉朽之势,想要对他构成伤害,却是不易。 敌人功力深湛,有心而探,自是出“口”不凡,一曲“上平声”持久不易,虽有高低,尽是浊、阳之韵,秦老人几次待要插入,都有所碍难。 蓦地一只乌鸦,翩翱眼前,发出了刺耳的一声鸣叫——巧在音是属“阴”。 搭上了这个调儿,秦老人陡然切入,一轮滑音婉转而出,便解了当前的一步之危。 于是,阴、阳调和,如凤凰之和谐,化枯涩而祥和,便自娓娓动听了。 敌人立刻有所发觉,待要转换音色,振衰起疲,其势已是有所不及。如是,敌高我低,敌低我高,两两相缠,终是难分难解。 孟天笛大感轻松,再不受制于人。 试看秦老人之一轮滑音,追搭对方,极其得当,对方每一发音,敌硬我柔,敌涩我明,或快或慢,或尖或细,两两相随,一任对方波谲云诡,终不为其所脱摆。 这番功力,说来简单,实是绝难,设非功力深湛,足堪与对方匹敌,简直无从施展,更遑论阴阳调和为之搭配了。 耳听着两者笛音,忽东忽西,或如九天之鸣凤,或似萧萧斑马之嘶,如铁骑窜出、银瓶乍破,间或大珠小珠滚落玉盘,终而一天飞雪,而至万花飘零之微…… 至此,双方笛音戛然而止。大地沉眠,忽入“涅槃”之境,再无一丝异音,而风引树摇,残雪尽落,一切俱都是在“静”态之中。 却只是极短的一瞬。 孟天笛心里一动,念头方转,便由前番“静”态,回到了眼前现实,动、静之间,虽是存乎一念,其间竟然像是隔着一片海也似的辽阔,一场“撅笛”之战,至此乃自告歇。 试观对方上来攻势,不谓不高妙绝伦,正是占尽优势,但秦风之老谋深算,绵密粘严,终能伺机反击,稳住阵脚,不为敌势所乘。 由于此番笛战,终非短兵相接,对于双方来说,都不过是一番试探,牛刀小试,双方心里有数,也就暂时论休。 一声冷笑,随着飘落的寒风,自空而降,传过来暗中那人的冰冷口音:“秦老头,你先莫得意,死在眼前,还不自知,竟然还敢逞能?咱们是‘骑着驴儿看唱本’,走着瞧吧!” 话声一缕,迂回天际,起头闻声,似在眼前,临到未后尾音,却又似无从捉摸,忽远忽近,简直无能分辨。 秦老人聆听之下,报以森森一笑。 尽管病体支离,人前却也不肯示弱。 “地久老儿,别来无恙?既然老朋友久不相见,藏着不出来,鼠仔伎俩,岂不可笑!” 声音不缓不疾,也同对方传声相似,绕空一周趋于缥缈无影。 对方当然是听见了,沉默半晌,才冷冷传音过来。 “该见面的时候,我当然会出来。秦老头你放着客栈不住,如此受苦,仰仗一个小辈,焉能逃得活命?我兄弟已在前道布下了天罗地网,守株待兔,且看你自投罗网,嘿嘿……这一次谅你是插翅难飞了。” 一串话声,只是在眼前方圆数丈打转,等到尾音,恰似抛落九天钢丝,拔了个尖儿,便自沉于寂寞。 秦老人冷冷一哂,却是不再发话。 随即转向孟天笛,冷冷说道:“正是地久那个老儿,他已经走了!” 孟天笛一怔道:“难道他刚才在这里?” 秦老人哼了一声,暂不答话,脚下轻轻一磕马腹,座下黄马,随即徐徐向前移动。 天蚕杖 他这匹马能够领会主人心意,像是知道秦老人要干些什么,当下一路前行,速度不慢不快,只是在树丛里迂回前进。 秦老人不时仰首当空,向那些高大的巨木打量着,随即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刚才他便藏身在这里……” 话声才顿,孟天笛已自马上飞身直起,巨鸟般的灵巧,起落之间,已立身树梢。 树身微颤,窸窣地落下来一些雪屑。 是一棵二人合抱的巨大古木,树身满披白雪,即使一个小小的分出的枝桠,都有膀臂粗细,足足可以承受一个人的站立。 随即,他看见了。 就在一片横出,宛若扇面儿的枝叶上,发现了一个“人”的浅浅脚印。 令人吃惊的是,那只是一片扇面儿形状的针叶,上覆白雪,无论如何是难以承受住一个人的重量,却在那里发现了一只脚印。 孟天笛提吸一口气,施展“一丈云”轻功,学样地也落身其上。 要知,他轻功已至“登峰造极”地步,却不意相形之下,较之假设的暗中那人,还是差了许多! 只看那片承受他身子的扇状针叶,在他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颤之下,其上白雪纷纷尽落,较之对方的从容踏脚,匕首不惊,相差又何止一层? 立身叶上,顾盼间远近无遮,便是方才自己与秦老人栈恋之处,亦隐约可以窥探,由是证明方才那人,确是立足这里。妙在,退一步即无所见,欲穷千里之目,只在此方寸之间。 双马并行,缓缓向林外踏出。 秦老人问:“你看见了什么?” 孟天笛点点头,“他刚才确是藏在上面!” “不错!”孟天笛皱了一下眉:“但是……”秦老人冷冷一哂:“你的意思是,你只发现了一只脚的脚印是不是?” “咦?!” 孟天笛不胜惊讶地看着他。这个人简直像个活神仙,什么事都知道。 “一点也不奇怪,”秦老人说:“因为他只有一只脚!” “一只脚?” 秦老人点了一下头,讷讷说:“一只右脚!” 看了孟天笛一眼,他冷冷说:“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而且是两个残废,一个人没有右腿、一个人没有左腿,刚才来人,既是‘地久’,便应是只有一只右腿了 孟天笛一句话也没有说,心里不禁在想: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竟然有如此轻功? 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秦老人冷笑道:“你是奇怪,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何以能施上乘轻功?” 孟天笛一笑道:“不错,我确是正在想这个问题,难道说,他们已有内功中所谓的‘提升’之能?” “你说对了!” 盂天笛一时瞠目结舌。 秦老人“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这个天底下,能够施展如此功力的人,并不只是他们两个……我也有这种功力,只是……” “只是眼前由于病势,不便施展而已。” 孟天笛绝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眼前这条“病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异人,他这个“病龙”的外号,由来已久,换句话说,打他名见江湖之后,身上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病,才会为人取了这个外号。 这便是以“天长”、“地久”那等功力怪异之人,在确知他藏身这里,却不敢立即动手的原因。 秦老人慢吞吞地说:“刚才来的只是‘地久’一个,我猜想他兄长‘天长’,不在身边,要不然他们不会如此随便地放过我们!” 说时,他勒住了马,一双细长眼睛,在雪地里巡逡着,莞尔一笑道:“呶!这便是他的足迹了,错不了!” 雪地里果然有一个浅浅的印子,约莫只有二指来宽,却在这个印痕附近,另有一个较深的杖痕。 秦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天蚕杖……” 看向孟天笛,他接着说:“这个是他们用以代步的东西,也是对阵时的厉害兵刃。” 说到这里,秦老人顿住了话头,一双眸子,缓缓地在雪地里搜索,座下黄马带着他前行五丈远近之处,自动地又停了下来。 这里,他发现了另一个清晰的脚印。一如前样,即在脚印一旁,另有一个杖痕。 秦老人抬起头,顺着这个方向远远打量不已。 孟天笛猜知他的心意,道:“由足迹显示看来,两个老怪物是藏在这一边了。” “那可不一定……”秦老人苦笑了一下:“我这一生,见过的人不算少了,但是他们兄弟最是狡猾,切切不可以常情忖度。” 孟天笛道:“有一点我想不通,‘地久’既然发现了你我,也知道你病了,为什么刚才不动手?” “那是他没有绝对胜我的把握。” 秦老人冷笑道:“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刚才是他们兄弟两个,可就不同了,只是一个,哼哼……别瞧我病着,他也不敢冒险一试……” 微微叹息一声,他缓缓说道:“原因是我一直都是在病着……他却不知道,如今这个‘病’和当年那个病可是不一样了,如今这个病才是真正的‘病人膏育’,真正的是不行了。” 说话时,只见他脸色苍白,不时深深地喘上口气。显然,他是以非常之功,一直抑制住随时都可能发作的病势。 “我们往这个方向去……” 他指了一下前面,正是“地久”远逝的同一方向。 孟天笛皱了一下眉:“这个方向不大对吧?” “不去打马坡了!” 秦老人苦涩的脸上,浮现着一丝狡智:“咱们来斗斗智吧,如果我没猜错,两个老儿就在“打马坡”等着我们,我们偏不去那里……往西走!” “这是去……” “苦海子!” 听说是“苦海子”,孟天笛不禁为之一怔,心里的滋味,可也真为之“苦”了。 苦海无边 一听说去苦海子,孟天笛的脸也“苦”了。 顾名思义,那个地方当然绝不是好地方,要不然也不会叫个“苦”字了。 显然,秦老人急欲摆脱“天长”、“地久”的纠缠,便选了这个一般人谈“苦”色变的地方,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没有? 秦老人不再多说,独个儿策马缓缓前行,孟天笛忙催马跟上去。 “你去过这个地方没有?”秦老人在马上问。 “没有。”孟天笛说:“不过听说过。” 说时,他苦笑了一下,也就看得出人们对那个地方的传说如何了。 “那是个好地方!”秦老人说。 “好地方?”孟天笛侧过头来看着他,“你去过吗?” “是好地方!”秦老人说:“我不但去过,而且还住过。” 孟天笛一时无话好说。 秦老人冷冷地说:“兵法有谓‘置其死地而后生’,苦海子是个‘苦’中有‘甜’的地方,我对那个地方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忽然他勒住了马,偏过头向孟天笛打量着“天笛,让我看看你……” 孟天笛只好也停下来。 却只见老人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是隔着一层雾样的朦胧,片刻之间,已在他脸上几度打转。孟天笛怪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是个福泽深厚的人,孩子!”秦老人说:“死不了的……”一时间,他那张枯瘦的脸上露出笑容,“不但死不了,而且后福无量。” 这已是他第二次向孟天笛说类似的话了。像第一次听过之后的感受一样,孟天笛只是笑笑,“姑妄听之”而已。 “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再说了一次,秦老人随即策马前行。 孟天笛“哼”了一声:“你老人家说错了,不应该说我是一个有福的人,而应该说我们是有福的人!” “不不不……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秦老人忽地勒住了马:“你是你,我是我,两者之间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一霎间,他脸上无限凄惨。 天色混沌,人也凄凉。 不过傍晚时分,天却已经黑了。 这一带怪石嶙峋,老树纠葛。 时有山风打头顶上袭过,散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风势极大,以至于地面积雪都为之掀起,一路自山崖落下,越滚越大,忽然碰壁或是着地爆炸而开,散发出银星万点,力道至猛,有如一天箭雨,人畜遇着,不死必伤,凶猛得紧。 苦海子还没有到,先饱尝了痛苦滋味。 此时此刻,滴水成冰,自是险极了。 所幸,生起了眼前这样的一把柴火,情形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火势烈炽,摇曳出红光。 两匹马都已上足了料,迎着火光,不时地垂下头打着响鼻。 秦老人服参之后,极是颓废的情绪显然又为之好转了过来,眼睛里的光彩的的逼人。 二人垫着牧草,面火盘腿而坐。火光熊熊,映照着两人的脸,像是喝醉了酒那样的红。 雪珠的滚动声,不时打头顶上掠过,那般如澎湃怒潮样的爆炸声音,惊心动魄…… 这里却侥幸不曾波及,奇迹般有一番意外的宁静。 今夜就在这里过夜了,秦老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最危险的地方,常常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愿不再有事,让我们好好休息一夜。” 孟天笛却丝毫也没有睡的意思。 秦老人更没有睡意。似乎人老了都不大想睡觉,某种情况之下,睡眠常常和死亡相近似,如此,少睡一刻,多享受一下活着的滋味,未尝不是好事。 用两根手指,拿起了一截干枯的长长的树枝。 霎时间,这枯枝变得竟似有了春意,秦老人的老态龙钟,也略有不同。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些眉飞色舞的喜悦……便是一个勇者得剑、文人捉“笔”、铁匠抡起了大锤、木匠拾起了锯子、如鱼得水、如鸟飞空,就是那样的一种光彩神景。 眼前这一截小小的枯枝,拿在秦老人的手里,譬喻为侠士手中的长剑,应是十分恰当。 一霎间,他颓废枯朽的形容,有了戏剧化的转变,细长的眸子里,交炽着“剑光” 那般的凌厉。 抖颤颤地,他站了起来…… “你……” 孟天笛显然吃了一惊,然而,立刻他便有所会意,也站了起来…… 愣了一愣,他又坐了下来,却选了个合适的位子与姿态,便于观赏的位子与姿态,神情喜悦而激动。对于自己来说,他知道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焉能不精神抖擞! 敢情是老人一时技痒,有感而“发”,这是在练剑了…… 传薪 像是流星过空那样的一灿。 人的情绪、灵性,常常也只是那样一霎间地划过了以后,便烟消云散,无从捕捉。 一个伟大侠士的高超剑技,常常便是在此一霎间的灵性触机而有所成。 眼前的秦老人…… 火光熊熊。 山洞里飞红流金,满是幢幢鬼影。 幢幢鬼影,皆发自秦老人站立的枯瘦长躯,经过火光的一番摇曳煊腾,从而使然。 这气势无比险毒,像是千万蓬尖锐飞针,刺激着人的感触,蓦然间,感觉深邃灵敏,连眼睛也为之明亮了许多。 孟天笛整个注意力,已全然为眼前老人吸住。 然后,他看见了毕生仅见的一番奇妙的身段与舞姿…… 怎么也没有想到,秦老人枯瘦的躯体,竟是如此的柔软,宛若女子的纤腰! 枯瘦的手腕,软若杨柳,随着微风的轻轻一摇,无异杨枝遍洒,便那么载舞载飞起来一哎呀呀,那姿态好不迷人!便是一流的宫妓、舞姬也无能及此! 更保况他手里还有着这样的一口“长剑”! 形如“长剑”的枯枝,早已着了“春”意。 那么轻盈盈、抖颤颤地拿捏在秦老人三根手指上,关键在于那形似“兰花”的醉人拿姿,随着老人左手撩动的腕、掌,那样的线条分明,节奏清楚,却是一招招一式式,清晰在眼。 一式“剑雇”领着一式“剑招”,从不含糊。 鱼沉、鹰飞、风起、雾涌…… 婆娑舞姿、森森剑式,在“火”的映衬里,一招招、一幕幕渐次展开来。 孟天笛的眼睛一会儿收小了,一会儿又睁大了。 无所谓“喜悦”或是“激动”,关键在于融会贯通。 随着老人的舞姿、剑式、手、眼、身、步……孟天笛直似置身其中,无异的,这一霎,他灵性充满,乃是由于他本身先已具有那种“灵智”,以及高超的剑上造诣,一经老人的引发、诱导,其感受自是不同,好不快活淋离。 火光闪烁。 时间无声地偷偷溜去。 已经记不起老人是几度“重复”,直到那舞步、身影、剑式显露出倦姿,像是由盛而衰的眼前柴薪,秦老人终于停止了动作。 火光颤颤,不时爆发出细小的“劈啪”声息——踏着躇跚的脚步,再次踱向火边,坐下来,这条“病龙”,已不复先前的清健矍铄,瞬息间又似回到了萎靡的苍老之境。 甚至于较之最初更为虚弱。 然而,那一片投落在孟天笛身上的眼神,却似有说不出的喜悦快意。 便在火光的颤抖里,缓缓倒下来。 他睡着了。 孟天笛却睡不着。 心里亢奋得紧。 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满是秦老人婆娑的身影,曼妙的脚步……那幢幢剑影,由眼前掠过,一招招,一式式,走马灯那般模样,反复在眼前打转。 这些对他来说,已不再陌生。 惊讶着自己记忆的深刻,反复深思,算了一算,不多不少,竟是九九八十一式。 分明已记住了,却仍是不大放心,机会难能可贵,智灵一现而逝,说不定明天而后,即使连秦老人自己,也不能完全记忆。这番“传薪”是那么宝贵,不容他不谨慎从事,便一骨碌由火边坐起。 长剑在侧。 拔出来,冷焰袭人。 孟天笛披衣而起,便“依样画葫芦”,学着老人的姿态,演绎起来。 却不知,此一番“现身说法”,较之老人的“具体而示”,大为不同。 秦老人是无为的“姿态”,他却是功力融会贯通,发之于实力的剑击。 霎时间,山洞里有了风雷之势。 奇光电闪,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一路施展,一路印证,越觉得这一路剑法,简直像是为自己而创,得心应手,大大逢合了自己脾胃,真正获益良深。 一趟剑术施展下来,只觉得无比快意,真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 火焰已快燃烬。 孟天笛把早先拣拾的枯柴加了一些,火势复起,山洞里才又有了暖意。 秦老人正面壁而坐,此时此刻,料已“入定”。 踏着一地的闪烁火光,孟天笛信步向门口步出。原来这座山洞深邃幽长,兼有迂回之势,如此更能掩遮寒风。 孟天笛神清气爽,心情至佳,小小山洞已似掩不住他此一刻的壮阔心怀,既不闻洞外树摇风动之声,便兴起夜月静观千山之雪的雅兴,随即向洞外走出。 迷情 随着他踏出的脚步,忽地一物耸动。 孟天笛定神细看,才发现是一只青皮山狼。火光里狺狺作势,露齿而威。 不过是略作姿态而已,未几遂自行退后,掩身于嵯峨洞石之间。 便在这时,一条人影霍地由石隙中闪出,在孟天笛还来不及辨别以前,已向洞外逸出。 一惊之下,欲罢不能。 孟天笛自是放他不过,足蹬处,一发如箭,便向洞外追出。 星皎云静,千山尽雪。 孟天笛以奇快身法,一脚踏出洞口,对方那人已先他一步而出。 这一霎,更不少缓须臾,身形纵处,直沿着乱石峥嶙的山崖间,一泻如矢,直落下去。 孟天笛偏是放他不过,脚下加劲,紧跟而上。 三数个起落,已形迫近。 正前方怪石如云,方圆里许。 那人如有逃走之意,只要纵身石林,孟天笛纵然轻功再好,也难一一遍踏。 但对方压根儿就没有逃走的意思,身法非但不快,反倒是慢了。 一缓一疾,迅即相接。 孟天笛脚下再一加力,扑抵对方身后,却在这时,对方那个人“唰”地转过了身子。 两个人势子都猛,差一点撞在了一块。 孟天笛慌不迭一个快闪,向侧面掠出丈许,才避开了险险乎的正面一撞。 月色一片,照着这人高挑的身子,细腰、丰臀,显然是个姑娘。 一顶水貂皮帽子,几乎遮住了她整个额头,却掩不住那双水汪汪,看似会说话的眼睛,七分凌厉,三分含情,漠漠地向孟天苗瞅着。一缕剑穗,迎风轻摇,神姿清澈。 那眼神儿好熟,似在哪里见过…… 孟天笛后退了一步:“你是……” 但那顶貂皮帽子,遮住了她半边脸,看也看不清楚。然而这气势,直觉已提醒他,几乎是“呼之欲出”。 那个姑娘打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神情愈见冷漠。 “怎么,才见过面儿,就不认识了?” 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随即盯在了孟天笛脸上,说不出的那么一股子“冷”劲儿,直似有“慑人”之势。 口音清脆,极是悦耳,是那种撩人的京腔。 孟天笛为之一惊,记起来了。 “啊……”禁不住退了一步。“你是叶……” “对了,总算是好记性,记起来了!” 话声出口,向前踏进一步,一股凌人气势,直袭向孟天笛正面当前。 孟天笛一惊之后,随之镇定下来。 一个念头,闪自脑海。心中情不自禁地便浮现出“银发鬼母”陶妪那一张极其恐怖的面孔。 这个姑娘既然已现身眼前,她师父陶老婆子还能远了?保不住就在…… 心念电转,一双眸子由不住向附近巡视。 对方姑娘,剔透玲珑,似乎已猜出了他的心思。 “用不着害怕,就是我一个人……哼,这也可是巧了!”她冷笑着说:“我们来这里,你们也来了,秦老头子还想赶尽杀绝不成?” 孟天笛摇摇头说:“我们可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这……”孟天笛说:“你就管不着了。” “我偏要管!” 姓叶的姑娘又向前迈进一步,眼睛里满是凌厉:“姓孟的,我问你,干吗好好地插手管我们的闲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是为了什么?” 孟天笛呆了一呆,倒是没想到,对方姑娘竟然会有此一问,当下冷冷一笑,也就不欲多说,转身就走。 他这里身子方自转过,头顶上“呼”的一响,一条人影已掠空而过,直坠眼前。 落身而下的这个姑娘,圆睁着两只大眼睛:“想走?那可不行!” 一仰头,水貂皮帽子上垂下的一截长尾“唰”地甩向身后,这副样子,非要打架不可了。 “那一晚上有我师父出面,咱们那个架还没打完,今儿晚上咱们再接上,你就别客气了,亮剑吧!” 她的气可大了,话声方顿,右腕翻处已将背后一口长剑抽出。 剑式一启,以左手按着右手剑把,向前微微推出半尺。“顺水推舟”,指向孟天笛前胸便展开了门户。 一时间,光华璀璨,剑气四溢。 孟天笛心里吃了一惊!倒也不能小瞧了她。记得那夜初临王大人住处,目睹对方姑娘以剑炁分点王大人与李师爷穴道,手法是何等微妙!以此而观她的剑上功力,当有可观,今夜狭路相逢,看似不能善罢甘休,说不得只好与她放手一拼了。 想到这里,便举目向对方直视过去。 敌对的气氛,霎时间充斥眼前。 “姑娘苦苦见逼,却又何苦?” 一只右手,便按在了剑把上,剑刃微启,冷森森的剑气,已向对方直袭过去。 “姑娘芳名是……” “我叫叶灵!”她“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原来天岸马就是你!” 话声未完,孟天笛的一口长剑已缓缓抽出。 叶灵便不再留情,右腕轻摇,一剑刺向对方咽喉。剑尖上“啪”的一声轻震,炸出了杯口大小的一朵剑花,随着她奇快的进身之势,随她欺身过来。 孟天笛便在这一霎挥出了剑锋。 长剑起处,矫若游龙,“唰”地绕了个半弧形的圈子,直取对方肋下。 这么一来,叶灵顿时满面吃惊。 双方俱都堪称剑术高手,“剑术”之异于“剑道”,便在于前者以“气”施剑,后者只是“力道”而已。 眼前孟天笛长剑挥落,表面上不足为奇,实是大股剑气早已先剑锋而至,如此一来,便迫使叶灵不得不收回刺出的剑身。 她当然也不是弱者。 随着回收的长剑,矫躯轻摇,微风般袭向孟天笛左侧。冷月下,她曼妙的体态,蓦地闪现出三条人影——三个人三口剑,随着疾快的一个扑身之势,一股脑直向孟天笛身上挥落下来。 剑气红颜 好奇妙的剑招! 三个人,三口剑,似虚又实,陡然间向孟天笛身上袭来,正是传说中的“身剑合一” 身法。 叶灵更似已入上乘剑招之堂奥。 大片剑光里,她的功力已似无所保留,人即是剑,剑即是人,一股脑直向敌人身上投落过去。 孟天笛当然知道厉害。 早先,倒真是小看了她,正为如此,不敢掉以轻心,长剑挥处,散发出一天寒芒。 “呛啷啷!” 双剑交锋,乱雪似地洒落下一天寒星。 孟天笛抱剑偏左。 叶灵回身向右。 “唰!”一如双飞劳燕,蓦地向两下里飘了开来。 像是画了个美丽的圆圈。 不期然,两个人又碰在了一块。 叶灵已领略了对方剑上实力,一只右腕,只觉着彻骨发酸,几乎连手里的剑也把持不住。 她却仍不死心。 随着一声清叱,掌中剑第二次劈出。 “嘶——”一缕尖风。 雪亮的剑锋,在黑夜里划出了一道细长的银线,直取孟天笛前胸要害。 孟天笛已经证实,对方少女深精“剑气”之运用,眼前这一剑尤其可畏,正因为所显现表面的形像,毫不起眼,只是一线之间,才更加可畏。 “剑术”运用,有所谓:“进其一点”、“破其一线”。对方少女,对此显然有所精通。准此以观,眼前这“一线”剑光,正是对方全身精力之所聚结,所加诸剑身之力道,无坚不摧,厉害之极。 孟天笛假设出两种身法,攻守兼宜。 只是,下意识里,他却施展出了第三种身法。 恍惚之间,他像是看见了映衬在火焰里秦老人的翩翩舞姿——其实正是巧夺天工的身法、剑技! 便是这个猝然兴起的意念,导引着他,触类旁通,蓦然有所施展。 像是一双翩跹云层的巨鹰,却有“燕子”的轻柔婉转…… 似进又退,似守而攻。 恍忽而进,从容而退,带着些“梦”! 毕竟长剑无情。 猛可里,两口剑已缠在了一块。 有凌云驾虹之势,无缕冰剪彩之痕。 随着孟天笛奇妙的剑式,叶灵仿佛周身乏力,原有的剑上力道,竟似为对方巧妙的那么一转,全然加诸到了自己身上。掌中剑无论如何已是掌握不住。 “叮当”一声,脱手坠落。 剑光如电,触目而惊。 叶灵再想退身,其势已有所不及。 冷森森的剑锋,就在她眼前,剑尖所指,正为咽喉要害,情形正同于那日她本人加诸王大人、李师爷一般无二,所差者,只是孟天笛并没有运施剑气,点中她的穴道而已。 一惊之下,叶灵顿时不再移动。 生死一瞬,只在弹指之间。 以孟天笛剑上功力,根本无需举剑而刺,只消运施内力,形成剑气,向外一逼,叶灵便会香消玉殒。 他却迟迟不出手。 也并没有收回剑锋。 一霎间的犹豫,真像是一天那样长久。 两双眼睛只是默默地凝视着。 直到孟天笛眼睛里,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凌厉,特别是只有叶灵才能感觉出来的那种“杀气”之后,她才略略地放下了几乎已提到了喉咙的那一颗心。她知道,自己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云层移动,明月复出。 月华如银,清晰地照着地上二人,衬以四下白雪,真个丝毫毕现。 叶灵挑动了一下长长的眉,打破眼前沉寂道:“怎么回事?要杀就杀吧……” 孟天笛轻轻一哼,反手回剑,剑锋插落皮鞘,“锵”地响了—声。 “你走吧……” 说时,孟天笛身子轻晃,闪出七尺开外。 叶灵微微一笑,缓缓由地上拾起了剑,插回鞘里。 “自从我随师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把宝剑打落地上……你的剑术高明,我果然打不过你……只是为什么忽然又心软了?” “不为什么……”孟天笛冷冷说道:“那一夜我欠你的情,如今两下扯平。” 叶灵笑了一下,一双脚弄着地上的雪。 “原来这样!”她说:“我明白了,这意思是说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情了?” “不错!” “我明白了!”叶灵抬起头,冷冷地向他瞅着:“下一次要是再见面呢?” “那……可就看你的了!” 孟天笛打量着她,徐徐说道:“如果你一意与我为仇,我也没有办法!” 叶灵叹道:“这里面本来没有你的事,是你自己要多管闲事,不过……” 低头寻思一下,她讷讷说:“我们谈个条件吧!” “什么条件?” 叶灵笑了一下:“虽然那天,你坏了我们的事,但……也就算了,我们要找的是‘病龙’秦风,只要你退出这个圈子,不再管他的事,我们之间的这个梁子,就算解开了,怎么样?” 孟天笛冷笑不语。 叶灵活:“你不愿意?” 孟天笛道:“我觉得很好笑,就目前而论,你们是输家,我们是赢家,输家反而向赢家提出条件,不是很好笑么?” 叶灵呆了一呆,缓缓说道:“你不要太自信,刚才我虽然没有看见秦老头本人,可是我却猜想得道,他一定病得不轻……” 孟天笛点点头:“他本来身上就有病,要不然也不会叫病龙这个外号了,不要忘了令师曾两度败在这条病龙手下,也许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叶灵神秘地一笑:“那也难说,到底谁胜谁败,现在还言之过早,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不是?” 侠心 叶灵在笑,很美,也很狡黠。 她把那一条水貂皮帽子上的长长尾巴,甩向身后,向着当前的孟天笛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你现在一定觉着很后悔!刚才你要是狠下心来,杀了我就好了!” 孟天笛摇摇头道:“我做事从不后悔。就像现在,我依然可以出手,也不为迟。” 脚下轻移,踏向“中宫”,右手在同一时间,已握住了剑把。一股凌人剑气,直向对方身上逼进。 叶灵一笑说:“何必呢?” 笑容之外,分明有所奚落。暗嘲对方的言不由衷。 “太晚了!”她说:“刚才下不了手,现在就更难了,谢谢你的手下留情……” 话声方出,肩头轻晃,已闪身丈许开外,紧接着身势略纵,已拔起两丈来高,落身于半崖之间。 那里挺立着几棵横出的松树,正好容她歇足。 向孟天笛招了一下手,紧接着第二次腾身起来,一股轻烟那般潇洒,已拔向乱石如云的丛崖。 孟天笛的眼睛并没有放过她。 在一堵山石之后,他静静依立,湛湛眼神一直追随她前去的背影,直到十分朦胧。 叶灵没有说错。 对于这个姑娘,他真的心存恻隐。就像刚才,明明可以一剑结果了她,偏偏于心不忍。问题在于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你死我活”的那种仇恨因素! 杀一个人同恨一个人,道理是一样的。 一个人要杀一个人,一定要有必置对方于死而后己的心理因素,对于这个姑娘,这一层的原因,可以说根本就没有…… 自然,并非每一个人的感觉都是如此,江湖中多的是“嫉恶如仇”视人命如草芥之人,这些人自认为替天行道,出手无情,此类人士,常常“义”字当头,大力挥剑自认为“理所应为”,却忘记“杀人”本身便是罪大恶极的一项重罪,稍有不慎,自己便陷于万劫不复之地,较之所杀之人更为可诛,焉能不谨慎行事乎? 孟天笛的“侠士”胸襟,忽然使他打消了跟踪叶灵的念头。 这个念头刚才还在他心里燃烧,想到了那个老婆婆“陶妪”的阴森可怖,他原有一探究竟的打算,却在“一念之仁”的侠心之下,为之打消。 孟天笛转身回驰。 冰山如刃,挺插天际。 迂回的风势,自山隙之间,四下流窜,袭向人身,真个万针俱发,设非身着重裘,威如孟天笛如此内功造诣之人,寻常人简直万难挺受。 秦老人栖身之穴,便在山半之腰。 方才出来得过于匆忙,竟然未及认清归路,这时回头打量,苦苦寻觅,可就难了。 月光下,冰色如玉,汇集成一片寒星,亮亮晶晶,好似一片琼瑶世界,美仑美奂,在此一片眩目的光里,想要找到来时洞穴,可就不易。 来回观察,细细寻觅。 终于,他看出了一些端倪。 便在这时,一条人影,箭矢般地由树上掠过。 孟天笛心中一惊,陡地定住了欲出的身势——所起的身形,似灵猴般的轻功,已落向山壁。 原以为是方才姑娘去而复还。 仔细再看,却大谬不然。 这人一身银质白衣,倒与先日被擒的那个半面人极其相似,这个猝然的发现,由不住使孟天笛暗吃一惊。 第一,他不是叶灵,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第二,他所落身之处,离自己栖身之处不远。 第三,这人的动机是什么? 孟天笛立时感觉到非同小可。第一个反应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这个人! 不能放走的意思,主要在探测对方此人的用心如何。 他已无暇多想。 白衣人已施展“壁虎游墙”的轻功绝技,一路向雪壁攀升,白衣衬着白雪,宛若一体,设非定睛而视,意不旁瞩,简直无从辨别。 孟天笛却没有让他逃开视线。 十来丈高的一截峭壁,一如刀削,这人竟凭持着一双肉掌,配合着脚尖的运用,一路纵身而上,功力自是大有可观。 孟天笛若是此刻忽然现身而出,猝然施展暗器,对方八九无能还击,必将非死必伤。 他却选择了另一个方式,随即施展“一丈云”轻功绝技,人不知鬼不觉地由侧面断崖绕了过去。 于是。 这人才一探头,孟天笛早已等在了那里。 冷森森,颤若秋水的一口长剑,近无可近。其实已架在了他的颈项之上。 这般情况,自不会虑及其他。 孟天笛向后面退了一步,那人在一呆之后,便继续爬了上来。 一身银质紧身衣靠,背插双剑。 这身装束,对于孟天笛来说,已是不再陌生——他随即就知道对方是何等人了。 直似无限气馁,这人用着“鹰”样锐利的一双眼神,狠狠向孟天笛逼视着。 “小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声音极是怪异,大别于内地各省方言,像是一只受迫于笼中的狼,压制着极欲发作的齿爪。 “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孟天笛静静打量着对方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来找人……” 说了这句话,他就不再吭声。 “对了!”孟天笛笑了一下:“我猜想你也是来找人的,找谁?” 一阵风起,狂袭着对方那人,使他身子摇了一摇,看样子就像是要跌落下去。 孟天笛向后又退了一步。 却不知就只这么一点空档,对方银衣人已猝起发难。 狼也似的一个疾扑。 随着他推出的双掌,力聚千钧,直抓向孟天笛手上长剑,却在对方身子稍有后退的趋向之一霎,霍地腾身跳起,蹿向一旁树丛。 孟天笛微吃一惊,自是放他不过,一个倒剪,跟踪而前。 树帽子“刷啦”一响,落下了大片残雪。 这人鹰也似地跃身而起,“砰”然作响地撞向石壁,却是一弹而起,反落于三丈开外。 这般施展,也是大别武林一般。 “阴把”之式,“刷刷刷”一连掷出了三口飞刀。 孟天笛长剑飞搅,叮当声里,三口飞刀,全数击落在地。 那个人似乎颇知与孟天笛不能力敌,便在三刀出手的同时,再一次拔身直起,向侧峰纵身而去。 孟天笛一声冷笑,决计放他不过。 长剑挥落,势若长虹,随着他快速的身影逼近,直取银衣人后背。 技穷 银衣人的一双剑锋,极是巧妙。 随着他猝然转回的身子,“叮当”一声,三口剑迎在了一起。 却是一触而分,霍地向两下分开,宛若展翅雄鹰,紧接着反向孟天笛两肋插落。 孟天笛身躯微长,陡然间,变得极为细长。 银衣人那般快速的一双剑锋,竟插了个空,再欲退身,已是不及。 像是一片飞花般的轻巧。 孟天笛拍出了一掌,银衣人闪开了正面,却躲不过侧面,这一掌便落在了他右肩上。 一击而退,翩若飞鹰。 银衣人身子晃了一晃,一口长剑脱手而坠,脚下一个踉跄,便坐倒下来。 孟天笛身势再进,对方极是凄厉地发出了一声狂啸,随着他倒地的一个飞滚势子,左手长剑划出了一道银光,直向着孟天笛前心掷来。 “嘶——” 终是不逞,险险乎擦着孟天笛胸衣滑了过去。 随着孟天笛起落的身势,“噗”的一脚,踏在了对方胸上,银衣人再也无能施展,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火光劈啪。 秦老人静静地向对方这个人注视着。孟天笛坐在这个人右侧面,一口长剑就压在膝下。 任何情况之下,只要他稍有异动,孟天笛都可以随时拔出长剑,置对方死命于弹指之间。 “你怎么不说话?”孟天笛冷峻的目光灼灼向对方逼视着:“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冷冷一笑,瘦削的脸上,刻画出两道极深的纹路,那副长相——獐眉鼠目,免耳鹰腮,却像有极深的城府,顾盼之间,在在显示着狡黠狰狞。却只是冷冷发笑,不置一词。 妙脱乾坤 这个人的冷漠神态,使孟天笛心里很不舒服。 “你怎么不说话?来这里想干什么?” 银衣人只是冷笑,黄晶晶的一双小老鼠眼,一直在秦老人身上转着。对于秦老人,像是观察得十分仔细,甚至于他的随身衣物,也在他静静观察之列。 “病龙”秦风索性闭上了眼睛。 任何情况之下,他都像是在睡觉,随时闭上眼睛,都能打上一个盹儿!对于抓来的这个人,他的兴趣不大。 孟天笛又问了几句,对方终是不置一词,却用不屑的眼神儿,时而向孟天笛扫上一眼。 这番神态,孟天笛忍无可忍,反手抽出了膝下长剑。 剑光一闪,再一次比在了对方喉结之上。 “说,要不然我就废了你!” 这句话,颇似有些效果,终使银衣人脸上现出了惊悸表情。 “那倒不必。” 秦老人竟然开口代他开脱,倒是有些出乎孟天笛意外。 “他是来摸我们的底细,看看我们是不是藏在这里,回去再向主子报告,何需多问?” 孟夭笛却认为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正要出口,恍然觉出秦老人的眼神有异,颇似有所暗示,心里微微一动,到口的话便自打住。 “何必跟他多费唇舌!” 秦老人缓缓说道:“既然他不愿意开口说话,就让他想说话也是不能!” 他于是吩咐道:“点了他的穴道,把他给吊起来!” 孟天笛立时照办。 于是那人被点了穴道,手足倒缚,像粽子似地被吊在洞口迂回之处。 冬夜偏长。 给人的感觉,今夜尤其特别长久。好长好长的一夜…… 炉火已陈余烬,只剩下星星红蕊。 孟天笛倚石而卧,忽似为寒冷所驱,突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秦老人早已醒转,正用着一双奇异的眼睛向他注视着,脸上不无喜悦神采。 “噢,天亮了么?” 孟天笛一个骨碌站起来,山洞里渗着淡淡的一丝惨“白”,算计着应是破晓时分。 抓起了一根干柴,丢向火里。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吊在洞顶的敌人探子,慌不迭转身外探。 “用不着看了。”秦老人说:“他已经走了!” “走了?” 吊索依旧,人迹已沓。 银衣人真的不见了。 看着手上的藤索,孟天笛真是纳闷儿,不知他是怎么走的。 “难道有人来过,把他救走了?” 盂天笛用奇怪的眼神,向老人看着,深深懊丧着自己竟然会睡得这么死,以至于敌人逃走都浑然无知。 秦老人摇了一下头,脸上笑容依旧。 “不!没有任何人来过……” “那……” “是他自己走的。” “他自己?”孟天笛呆了一呆:“你是说,他自己逃走的?” “不错。” “但是他已经被点了穴道,还被绑上了藤索,怎么会……” “是他自己走的!” 秦老人眼角眯起微微的笑纹:“他不但逃走,而且还偷了我的东西……” 孟天笛更是不解了。 他的眼睛立刻就发觉到,一个敞开来的包袱——这个包袱,他记忆深刻,一路上都与老人随身不离,偏偏昨夜竟不曾带在他身上。 “你丢了什么东西?” 秦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孟天笛心里一惊,只是觉着老人神色有异,并不似遗失什么贵重东西的样子。 秦老人这才喃喃接下去道:“只可惜,那件东西是假的……他把假的东西偷走了!” 怪不得他毫无痛惜表情。 孟天笛缓缓坐下来,向他望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弄糊涂了……” 最不能让他理解的是,对方被点了穴道,手脚被绑,高吊空中,何以能自行解脱? 岂非是太离奇了! “一点也不奇怪!”秦老人说:“这是天长地久的‘妙脱乾坤’之术!” “妙脱乾坤……” “不错!”秦老人冷冷说:“是一种能自行解穴和血,兼以收肌卸骨的奇妙内功,是他们‘星宿双残’最称得意的拿手好戏,岂能当我不知?”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 秦老人点了一下头:“从他一来,我就知道了,他的眼睛是‘黄’颜色的,和那两个老东西一样。哼,看来这个人似乎在这一方面,已得了双残的真传,才会授以重任,来到这里……” 孟天笛低下头来,注视着手上的藤索,不能不相信,秦老人说的是真的,为什么擅施这门奇异功力的人,眼睛全是黄的?那却是无关宏旨的题外之言了。 七宝金蝉 火势再起,山洞里有了温煦的暖意。 “这么说,他是故意做作被擒的了?” “不错……” 孟天笛一声不哼地垂下了头,想想,当时银衣人现身以至被擒,似乎多少有些巧合,一时兴起受骗的感觉,心里怪不是滋味。 难解的是秦老人的洞悉于先,每事先觉,及至“将错就错”,使对方上了大当。 太多的迷疑,有待对方解开。 孟天笛一声不吭,只是用眼睛默默向秦老人望着。 “我原本打算再晚些时候才告诉你,看来现在被迫势必要先告诉你详情不可了!” 秦老人探出一双手,由面前瓦钵里拈起了一撮雪,放进嘴里,孟天笛立刻警觉到,原来他出去过了。 “我已在外面布了疑阵,不必再顾虑有人来!”秦老人微微笑着:“现在总可以放心地说话了。” 孟天笛立刻意识到,对方必将有重要的事情告诉自己。其实他闷在肚子里已经很久了,太多的事情对方都没有说,自己哪里知道? “你道星宿双残,这两个老怪物,为什么多年来对我苦苦相逼,始终也不放过我?” “你们不是有仇么?” “有什么仇?”秦老人颇滑稽地笑着:“既无杀妻之仇,更无夺子之恨,哼哼!之所以会他们千里追踪,苦苦相逼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想由我手里夺取一样东西,这才是重要的原因!” “什么东西?” “七宝金蝉!” 听也没有听过的一个奇怪名字。孟天笛便只有发愣的份儿了。 “那是古仙人留下来的一卷‘修仙’秘籍,虽然薄薄七页,却非常宝贵……” “仙人”、“修仙”……这些连想也没有想过的名词,一下子迷惑了孟天笛,使只有看着秦老人,再一次发起怔来。 “你觉得奇怪么?” 秦老人柔和的眼光,含蓄着某种情谊,向他注视着:“那是我们每个踏入上乘武术境界的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多少年以来,多少人盲目探索,以讹传讹,以至于这种渊源于我们历史文化的古老学问,流失中土,我所得的这卷东西,便十足珍贵了……” “这么说,这册‘七宝金蝉’,你不是得自中国?” “当然不是。”秦老人嘴角牵动出一丝微笑:“就是你所谓的‘化外之邦’天竺。 其实,它的东主,却是中国,只是流失异域而已。” 孟天笛总算明白过来,点了一下头:“想来这就是你老人家之所以今去天竺的原因了?” 秦老人微微笑了一下,默认了他的说法。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只有三个人……” “三个?” “就是我们三个人!” 秦老人顿了一顿,微微苦笑道:“说来好笑,他们兄弟得讯比我还早,却因为机缘凑巧,这东西反而到了我的手上,自此而后,他们便对我苦苦相逼,时刻也不肯放松了。” 外面像是又起了风,不时有“隆隆”声响打头上滚过去,像是滚动云层的闷雷。 孟天笛已为诉之秦老人嘴里的这些奇典往事,紧紧扣住了心弦,心里充满了好奇! 然而,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积压在对方心里已久的往事,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秘,问题是,对方如果不说,自己也不欲多问,倒是眼前的发展,令人悬心,却非得说个清楚不可。 “我知道了。”孟天笛微微一笑:“真像是神话一样,这么说起来,两个老怪物偷走了他们一直想要的东西,应该就不会有事情,再来找你麻烦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 秦老人看着他冷冷说道:“换在别人,或许一半时还不易拆穿,他们两个却是不易瞒过,多则七日,少则三天,一定为他们所窥穿,定会再来。” 孟天笛点点头站起来说:“我明白了,这么说,最起码,我们有三天的时间,三天也许够了,我们不要耽误了,这就走吧! “你弄错了我的意思了。” 秦老人有气无力地说:“我可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走?”孟天笛呆了一呆,缓缓又坐了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地方,还要再留下来等死不成?” 秦老人冷冷笑了一声:“一动不如一静,刚才我细细盘算过了,这个地方已经够隐秘了,想不到依旧为两个老东西所测知再走也是枉然,多年不见,这两个老儿的功力,敢情是大有精进了,我怀疑他们,多少已经精通了一些道术……” “道术?” “不错!”秦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也就是方才我所说的那种‘练剑修仙’的道术。” “练剑修仙……” 剑仙 “也就是一般人嘴里所谓的‘剑仙’……你可听说过?你觉得奇怪么?” “这个……”孟天笛点点头:“听当然听说过,不过……”摇摇头,他实在不想再多说什么。 秦老人哼了一声:“看样子,你似不很相信,孩子,这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岂能轻易错过?” “我……” 孟天笛真有些糊涂了。 “当然是你!”秦老人眼里流露出无限慈爱:“还记得我说过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吧!现在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样的一种福气了吧!” “那是……” “那是我已经选上了你!”秦老人又说:“这是你的造化,至于最终是不是能够成功,我可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可就完全要看你自己了!” 孟天笛只是看着他发愣。 秦老人笑了一笑:“现在你当然不明白,可是你就要明白了。我是不行了……一生苦修,至终也只是略窥皮毛,成就极其有限,你可就不一样,前途无限,如旭日之东升……” 他用满是慈祥的目光,向对方看着,眸子里闪烁着迷离的泪影,似有说不出的感伤,又似有无限欣慰。 “你知道吧,孩子……你将继承我未了的心愿,达到我一生所希望达到而未能达到的境界。” 秦老人含笑说:“你一定会成功,一定会成功的……只可惜……我所能帮助你的不多,但是,如果你能够见着了他……那可就……” 提起了这个“他”,秦老人萎靡的眸子,忽地散出了奇光,仿佛神情也为之一振。 “如果你见不着他……和我一样,那可就太可惜了……” 火光闪烁,不时“劈啪!”作响,爆散出几点小火星儿。已是黎明时分,山洞里弥散着淡淡晨雾,此时此刻,聆听着老人所说的这些,真仿佛此身已脱离人世,来到了人我不知的虚幻世界。 秦老人似乎很累了,每说一句话,都深深地喘息一声,尽管在火光的映衬里,他的脸色也显得那么苍白,毫无血色。 孟天笛有太多的好奇,一一待询,只是目睹老人此刻形象,也只好暂时压置心里。 倒是秦老人却像有些“欲罢不能”的激动。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只是“病”来呕人,终而无奈。在孟天笛力劝之下,他又服下一片“参”,便安静地盘膝入定。 风起云涌,呼啸天际。 闲步洞口,向外张望,只见千山万雪,云层共飞雪一势,俱在怒卷狂风之中。 忖思着秦老人此番静坐,终有个把时辰耽搁,这段时间,好生无聊,踱蹀洞口,却是无奈。 便在这时,啁啾一声,一只丹顶红尾的硕大飞禽,陡然自空而坠,栖落对崖岔生而出的一棵巨松之上。 竟是一只肥壮雪鸡。 这里盛产雪鸡,质美肉实,每为本地猎户所喜,入冬之后,用以风干,爆、烤俱宜,肉质极是鲜美,若是切片下火锅,或佐以老菇煨汤,浓腴芳醇,更称上品,最为食者所喜。 孟天笛日来皆以干粮果腹,天冷需食尤多,来时曹老掌柜准备的十数张干饼,已剩不多,再耗两天便将断炊,这只雪鸡的适时而来,可就大大引起了他的食欲,一时便动了猎鸡之念。 当下稍事整理,携好长剑,施展轻功“一丈云”身法,沿着峭壁边侧,旋踵间,已绕向对面崖头,下窥巨松,正是居高临下之势。 树上雪鸡,竟似不知,犹在引颈剔翎,漫天飞雪里,唯见丹顶一红,宛若雪中红梅,延颈一啼,其声清悦,较诸九幽鹰鸣,更似犹有过之。 惊异 孟天笛突地自空而坠,势若飞云。 以人搏禽,世罕一见。 随着他巨大的落身之势,噗噜噜带起了一股巨大旋风,直向着岔山悬崖的那棵松上落去。 雪鸡受惊,“呱”的一声,振翅冲霄而起。 便在这一霎,孟天笛右手倏分,“哧一一”发出了一口飞刀! 雪鸡起势奇快,但飞刀更疾。 两相交会之下,但听“劈啪”一声,散羽如絮,随着大雪鸡的一个鼓翅翻身,一径如箭,直向崖下斜飞投落下去。 孟天笛百发百中的飞刀,这一次自无例外,命中是命中了,却似不曾伤中要害。 眼看着雪鸡斜飞直投的落势,是在对崖近乎谷底一片松丛之中。 孟天笛自是放它不过,他轻功极佳,十来丈高的崖势,料是难他不住,遂施出“一丈云”身法,借助于乱崖奇石,不过七八个起落,已临对崖松丛。 千松叠翠,怪藤如蟒。 孟天笛一脚踏落,才知眼前的“别有乾坤”。 沿着凸出的一方松坪,一步跨入,赫然警觉着眼前的辽阔地势,由不住怦然一惊。 原来松坪凸出之处,正是双峰夹口,兼以巨松为掩,方不易为人发觉。 孟天笛猎禽而至,意外的有此一见,心里不无诧异,前瞻谷内,风平云静,万树披雪,一岭插天,堪称美景无边。 便是那一阵疾烈的拍翅扑腾之声,引着他一径向林内踏入。 负伤的雪鸡,半身为红血所染,正在雪地上扑腾不已,乍然发觉孟天笛来近,悲鸣一声,再一次掠身而起,起势不高,一径向林内投落而遁。 孟天笛自是不舍,纵身便追。 一遁一追,霎时间已在十丈开外。 步移景换,耳听着泉声淙淙,竟又是一番世界。目睹着当前的一道飞瀑,如吐万斟,却不见那只受伤的雪鸡,飞落何方。 目睹着当前美景,心正骇异——但跌坐于松下巨石上的那个黄衣儒士,使他更为之大吃了一惊。 美哉周郎 怎么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个人! 一身杏黄色单薄长衣,覆盖着他叠起的双膝,面对着一岭云天,显示着一种出世的洒脱,即使看上一眼,也令人油然起敬。 这人年岁甚轻,看来不过在三旬之内,长发中分,既黑又柔,分垂双肩,一只手拿着卷书,白哲的面额,使得持卷的手及整个的人,都似一尘不染,堪称“高雅”二字,说不出的那般飘飘儒雅。 孟天笛的忽然闯进,自然为他所察觉。 但是,他的注意力,却兼及身边不远,雪地里扑腾打转的那只雪禽。 大雪鸡为飞刀所伤,折了左翼,雪白的羽毛连同一地白雪,染满了血迹,为此,真正煞了风景…… “罪过、罪过,却是何苦来哉!” 说时,目光微起,才看向一旁伫立的孟天笛,后者立时有所感染,尴尬地笑了一笑,显得拘束不安。 “是你做的?” “这……” “却又为了什么?” 一面说,黄衣人已缓缓站起,随着他伸出的一只左手,怪异的是,那只负伤的雪鸡,竟忽然挣起,飘落其上。黄衣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才又把含有湛湛目神的一双眸子移向孟天笛。 随即,他脸上又现出一副温雅和谐。 “这是东山珍禽‘一朵红’,由于附近猎人长年猎杀,仅剩下不足百只,我为此禽向足下请命,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放过了它吧!” 他随即将手上雪鸡放下,却用地上白雪,轻轻揩着鸡身上的血迹,动作从容舒徐,只几下,已将鸡身遍染的血迹擦拭干净。 那只负伤的雪鸡,在其爱抚下,振衰起疲,一时伸颈顾盼,大有复苏之意。 至此黄衣人脸上才现出了笑容,清澈明净的一双眸子,在孟天笛身上转了一转,定住不移。 “如何?你不愿意?” “啊,”孟天笛才似忽然转过念来:“岂敢!是我太莽撞,伤了东山珍禽,却劳先生为它请命,真不知从何说起……惭愧、惭愧!” 黄衣人含笑点了一下头:“倒也不必自责过甚,天生万物,原是为人,只是我对此禽,别有偏爱而已……” 说声不高,却吐字清晰,含着些南方的口音,一如其人的温文尔雅,使人乐于亲近。 孟天笛已对他松弛了戒心。 “先生贵姓?住在附近?” “不是、不是……” 黄衣人一笑说:“我姓周,俗名天麟,虽不住在这里,每年冬季,却喜来此一玩,观花读书,一年总有几回。” “观花?” “这里梅花很美,有几株异种,更是别处不及,你看……” 回身持卷一指,探向幽谷。 孟天笛赶上几步,随其指处望去,一片香光,顿陈眼底,不由“哦”了一声。 一岭飞泉,一面幽谷。 那幽谷乱石峥嵘里,或高或矮,不规则地插落着十来株梅树,红多白少,破雪而开,俱已盛放,衬映着奇石怪藤,但觉冷香盈盈,野趣横生。 真正料想不到,如此穷山恶岭,竟然掩饰着如此神仙世界,咫尺天涯,别有乾坤。 看着眼底的一谷幽梅,孟天笛真正呆住了,由不住兴起了“叹孤寒大地,尚有梅花” 的心境,更何况周天麟这等神仙风采——仿佛只有这等风采的高人,才能尽赏梅花之美。 一人一花,两相映色,孟天笛不禁暗暗地喝了声彩,发自内心地赞了声:“妙啊!” 黄衣人周天麟嘴里自吟道:“香幽淡淡影疏疏,雪虐风饕只自如。正是花中评巢辈,人间富贵不关渠。” 仿佛是一首前人咏梅的绝句,出自眼前周天麟的一吟,真正是“其尽神髓而作刻骨之铭”了。 孟天笛再向周天麟看时,益觉其冰心玉骨,眉清目秀,恂恂乎兼有“六朝君子”之美。直仿佛哪里见过,却是记忆不清。 忽有一股冷飕飕的寒风,陡地起自他的身侧,迎面一袭,宛若冰露着体,孟天笛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周天麟微微一笑,望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这就是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只当风萍一会,却不料竟有许多牵连,你目下多事之秋,过了此节,才能登得彼岸,来日福泽,不可限量……” 孟天笛一听,瞠然道:“先生你……说些什么?” “天机不可泄漏,说出来也就不美了。” 周天麟湛湛双瞳,直逼过来:“与你随行的老人,数十年修行,大非容易,你从他领受甚多,切切不要错过目下的相聚,他固一死,有后望焉……你我相会,来日正长,且回去吧!” 孟天笛自与对方一见之始,即觉出诸多有异,直觉着对方定非寻常,他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含有深意,令人油然生敬,不能摒拒。 聆听之下,只望着他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心里万般感触,一时却偏偏不知从何说起。 周天麟见他未曾遵言而去,不禁一笑道:“秦老头的身法,大有可观,回去好好琢磨去吧,你我今日一会,虽是早了几天,终是有缘,我原可助你一臂之力,但不如你自己了却尘缘的好……” 孟天笛点了一下头,应了一声。 周天麟一笑说:“看你飞刀杀禽,急欲食其之肉,想来你是饿了。” 说声方落,孟天笛肚子里“咕”地叫了一声,顿时引动了胃里的馋虫。 周天麟探手向着当前幽谷指了一指:“你的口福不错,那里有几枚‘雪实’,就留赠给你带回去吃吧!” 却见一株状若“芭蕉”的小树,就在泉边不远,孪生于幽崖夹缝之间,上面结着四五个大小如同香瓜似的麻皮果实。 这类果实,望之很不起眼,设非对方特意指点,孟天笛决计不会发觉,即使看见,也只当一般野果,万不会摘下食用。 只是眼前,周天麟这么一说,却大大引发了他的食欲,看上去,也直似天生供人食用的了。周天麟看着他,微微颔首说:“摘下来,带回去吧!” 孟天笛应了一声,正待启步。 “记住!”周天麟特地关照说:“你我今日之会,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即使与你在一起的老人,也不要提起,否则,与你与他均有不利。” 孟天笛怔了一怔,一霎间,他仿佛看见周天麟全身上下隐隐有异光闪动。“他”和煦的笑容,斐然的神采,以及说话的声音……都似有强力的感召。 “这个人真是太奇妙了……” 心里盘算着,孟天笛应了一声,便自涉足幽谷,纵向石隙间那棵类如芭蕉的果树。 却在这时,耳边响起了一声轻啸,像是有什么物什冲天而起,即见一道青色光华,自身后破空升起,宛若经天长虹,却是奇光灿眼,刺目难开,交睫的当儿,已是置诸青冥,无影无踪。 孟天笛心里一惊,忙自回头。 周天麟却不见了。 岂能晴空电闪? 还是白日作梦? 孟天笛纵身崖上,四下看了一眼,终不见周天麟的踪影,即使他轻功再好,亦难望在自己一纵之间,逃离现场,那么,他又是…… 一个骇人的念头,陡然自心里升起。 “剑仙?” 常闻人言,剑术之极上境界,便为“身剑合一”,可以出神入化,以剑遁奇光,置身青冥,瞬息千里,更能运施飞剑,取人首级于百里之外,直似探囊取物,真正骇人听视,匪夷所思。 这个“周天麟”莫非正是传说中的这一类异人奇士?老天! 造化 入夜。 火光如蛇。 孟天笛、秦老人对面盘膝而坐。 长时间的震撼、痴想之后,孟天笛总算回复到原有的平静。 固然难忘周天麟的化身青冥,毕竟对于自己来说,那是极其虚无缥缈,难以想像的未来世界。 未来的一切,谁又能加以判定? 倒是眼前的一切,却要实实把握。想到大敌“天长”、“地久”的即将来临,秦老人的病……孟天笛一时真的轻松不起来。 然而,种种迹象的显示,却又是乐观的,有希望的…… 人总是要活在希望之中。 希望却又总是来得那么迟慢…… “咦,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秦老人一把提起了地上的麻皮果子,脸上表情既惊又喜。 便是周天麟让他采摘回来的那种奇怪果子,只为了憧憬着方才的一番奇遇,一直忘了吃,想不到却引起了秦老人的注意。 一串五个,颗颗圆大,像是香瓜形状,只是表皮坑坑点点,麻陋不堪。 秦老人喜滋滋看了又看,嗅了又嗅,更加惊喜地道:“是你摘回来的?” 孟天笛点点头,反问道:“这是什么果子?能吃么?” 秦老人一个骨碌由地上站起来道:“走,带我看看去,在哪里摘的?” “太远了,而且就只有这几个,我都摘回来了!” 秦老人向外面怅惘地看了一眼,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我几乎忘了,这原是不可多得的东西……” 很奇怪的样子,向孟天笛看着:“你还记得是一棵什么样的树么?” 孟天笛当然记得。 “像是一棵芭蕉……” “这就对了!”秦老人说:“这是‘雪实’,又称‘石中玉’,少见的东西……多少年以来,我总共也只见过两回,吃下去轻身益气,对修道人,大有助益。” 说时,摘下一个丢过去道:“快吃吧!” 青皮白肉,汁流如蜜。 秦老人、孟天笛一人吃了两个,味道之腴,齿颊留芳,果然十分受用。 在秦老人的坚持之下,孟天笛把最后的一个也吃下肚里,随即,他兴出了浓浓的一种睡意,不及向秦老人打上一声招呼,便倚在火边睡着了。 冬暖 便是那阵子轻微的“窸窣”声息,猝然使孟天笛由沉睡中醒转过来。 也许,他原本就应该醒转,也许这种声音,正是有意在唤醒他……总之,这一霎他醒了,而且精神抖擞。 像是才一睁开眼睛,立刻便为眼前的一幕离奇景象所紧紧吸住。 火光幢幢。 秦老人又开始了他奇妙的舞姿。 像是前此的“剑姿”,他的动作总是那么柔软、曼妙,长衣飘飘、步履徐徐。 这一次却不是在练“剑”,手里也没有象征“剑”的那截枯枝,而是徒手作势,在打一趟拳,或是一路掌法! 奇妙的老人! 何以他总是选择这个时候,才开始演绎他奇妙的神技?而每一次却都适当而强力地抓住了孟天笛的心,唤起了他的灵智,以至于让他深深有所体会,而能大有收获。 好奇妙的姿态。 比较起来,和昨日的“剑姿”确是大异其趣,但却只是拳掌之式。 随着秦老人静缓舒徐的动作,全身上下,像是每一寸关节,都在运动,都有节奏,时而双手合十,时而金鸡独立、熊伸、鸟经、蛇拳、虫蜒,俱在姿态之中。 孟天笛心里一动,倏地站了起来。 秦老人忽然定住了势子,向他微微一笑,脚下移动,又演习起来。 孟天笛福至心灵,不自觉地竟然跟随着他一并舞了起来——老人每作一式,他亦摹而仿之。 这番演习动作,真个别开生面,火光衬映里,一双人影两两相随。或许是有了昨夜动作的启发,盂天笛此番运旋起来,颇是驾轻就熟。 不知道是否与方才食下的“雪实”有关,这一霎只觉着神清智爽、活力无穷。 却是不知,老人这一套“诸天共舞”,乃昔日在天竺时,得力于异人指引,以及日后本人之透悟,用之于身体力行,岂止培元固本,轻身益气而已?简直有“变化气质”、“洗骨易髓”之妙,正是修道人“筑基”工作之不二法门。 或是因为如此,那个疑为剑仙人物的周天麟才会有此一说!果真这样,孟天笛此后与秦老人的每一霎相聚,都十足珍贵,他焉敢有所旷废,掉以轻心? 秦老人旷绝古今的一趟舞姿,足足演习了一个更次,才渐渐静止下来。 火光闪烁里,老人的表情异常亢奋,眼睛里不时显露着喜悦,虽然事实上,他已是十分疲惫,然而情绪的亢奋,终使他不能就此安睡……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倚身在火边的一块石头上,他喘息着:“也许上天见怜,对你我的一段邂逅,作了特意的安排,你可知道,我已几乎支持不住了,却在这时,竟然得到了意外的补充……” 孟天笛当然明白,他所谓的补充,指的是已经吃下去的“雪实”。 “那两枚异果,加上那支千年野参,终于使我又延续了几天生命……” 伸出了一只手,轻轻落在孟天笛肩上,他似有说不出的欣慰:“你可知道,这十年,‘九更秋露’已吸干了我仅有的神髓、真气……让我担心,一朝死了,便真的是死了…… 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真的死了……” 死了不就是死了,还有什么真假之分?孟天笛一时真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秦老人慈祥的目光看着他,摇摇头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好吧!也许现在正是告诉你的时候。” 他于是说:“对于一般人来说,死了便是死了,一点分别也没有,可是对于我辈服食真气、修习道术的人来说,这个区别可就大了。” 秦老人终于吐出了他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起过的真心之言。 “你应该知道,人的构成,除了这个身子,也就是所谓的‘形”——一副臭皮囊之外,还有‘魂魄’简称为‘神’,神乃生身之本,形乃生神之具,两者之间,相依相辅,是片刻也离不开的,我们研习道法,第一步,便是所谓的炼魂,如何炼魂制魄,化为元神,使之与肉体可以脱离存在,甚而‘身外化身’不畏水火刀兵,进一步肉身成道,霞举飞升,便是道术的大成。” 孟天笛只是静静地听着。 如果昨天以前,这些话他简直听都不要听,可是白天与黄衣人周天麟一晤之后,使得他胸坎大开,尤其是眼见着周天麟驾驭剑光、出入青冥的一霎,岂能自欺于无睹?谓为无稽?! 然而,对于他来说,这种事毕竟是太遥远了,尤其难以想像,最终与自己会发生什么关联…… 秦老人看着他,侃侃地说:“仙缘的遇合是太难能可贵了,除了当年,在天竺巧得了‘七宝金蝉’这部修仙的道籍之外,这么多年以来,我的成就极是有限,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筋骨、气质、灵性,三者兼具,才有资格参习上道,但是如果没有仙缘的遇合,得不着此类异人上师的指点,即使闭门苦研,终其一生,也是成就有限……所谓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个不好,弄出了病,更有生命之危!就像我。” 一丝苦笑,轻泛在他蜡黄枯瘦的脸上。 这些话一经道出,再也没有任何隐秘,便是无所不谈。 “你只知道,我是为‘九更秋露’所苦,却不知道,更厉害的是我的‘走火入魔’,便是因为,半生以来,只是我独自摸索,练出了岔子。天地悠悠,却又哪里去追求异人的指点?”站起来走了几步,秦老人面火而立,头上的一绺白发“支”着、衬着他瘦削的身子,那样子真像是一只大鹤。 多年的“伏气”、“炼魂”,参习道术,终使他异于寻常,看起来多少也有些“仙” 家气息。 “所以说,我的成就,究其一生也终是有限……我是完了……然而,果真就这么死了,可也太难以教人甘心情愿,却是想不到,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你……”说到这里,眼睛里再一次现出了喜悦的神采…… “我原已万念俱灰……却不料你又给我带来了一线希望,虽然终究难免一死,却不似原有的凄惨和绝望……或许……或许……” 话声未顿,洞门外忽地传过来一声凄厉的长笑,乍听之下,声如狼嗥,令人毛发悚然。 乱蚕飞丝 像是十刹幽灵。 笑声呼啸来去,刹那间已数度打转,却是尽自盘旋,久久不散。 孟天笛心里已猜知是怎么回事了,想到了来人的可惧,不免神色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抓起了长剑。 秦老人深邃的眸子,向他瞧了一眼,摇摇头说:“别慌,还早得很,这是两个老东西惯用的伎俩,稍安勿躁,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孟天笛把抓在手里的长剑,又缓缓放了下来。 耳听着那阵子笑声,犹自在眼前山谷打转,时高时低,左舞右旋,耗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声势渐衰,趋于无声。 即听得一人,用细长的声音说道:“秦老儿,你的那点花样,瞒得了谁?眼前苦海子便是送你返回西天的地方,且看你又能藏得几时?” 话声一顿,前闻的那阵子笑身,又自升起,仿佛天际游龙,只是在当空迂回打转,时远时近,绕了好大的圈子,才渐渐趋于安静。 随后,便一直不再有声音传出。 秦老人哈哈一笑,脸色不无苦涩地道:“想不到两个老怪物来得这么快,我们的时间确实剩下不多了……” 孟天笛霍地站起来,待要向洞外步出刺探。 秦老人摇摇头说:“不要出去。” 孟天笛说:“难道我们一直守在这里等他们来?” “当然不会,但这是最好的地方!” 对于“天长”、“地久”,秦老人有足够的斗争经验,即使他们的性情,也深有了解。 “由刚才话声可以看出来,他们尚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所以才会用‘无相音波’功力出声试探,我们只要一出声音,便难免为他们所测知,看来一两天之内,尚可相安无事……” 秦老人伸了一下瘦长的胳膊:“所幸有一两天的时间,也就足够了。” 听他这么一说,孟天笛才恍然悟出,原来方才那疑为长笑,迂回天际的声音,竟是道家所谓的“无相音波”功力,用以刺探声音的回应,每有奇效,莫怪乎秦老人听在耳里,不以作答。 然而,面对强敌的对策究竟又是什么? 秦老人说:“我预计他们总应在七天左右,才能识破那本‘七宝金蝉’是假的,却没有想到,仅仅一两天的时间,就被他们拆穿,这么看起来,我在洞外所布置的这个用以障眼的阵式,用不了多久,一定也会为他们看破,时间应在两日之内。”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来。” 他随即站起来:“把那一套‘诸天共舞’身法,施展出来给我瞧瞧!” “诸天共舞?” “就是刚才你所演习的那套身法,应该不会忘记吧?” 孟天笛点点头:“当然!” 随即站起来,摹仿着老人先时的动作,各尽姿态地一一演习起来。 秦老人只是在一边默默地注视着,容到他演习完毕之后,才自叹息一声道:“你的确很聪明,但是这一套‘诸天共舞’身法,太过高奥,绝非你短短时日之内所能领会贯通,能够记住这些姿态,已是难能可贵!” 他又说:“这一套‘诸天共舞’与昨夜我所演习的那一套‘四极剑式’,有异曲同工之妙,两相配合,妙用无穷,你只要时时练习,自能体会,若是中途激发了你自己本人的灵思,那就更妙了,你要记住,以你的武功、剑招,最重要的是,要与自己的体能条件互相配合,才能有所大成,一味地摹仿他人,成就终是有限……” 孟天笛注意到他说话的神情,甚是认真。 眼前大敌在侧,随时都可能遭遇到殊死之战,他却镇定如此,所谈论的,并非眼前的急救,却在于孟天笛本人今后的造就,焉能不令人大生感激、敬佩。 于是,在他催促之下,孟天笛乃把昨夜得自他的那一套“四极剑式”又演习了一遍。 秦老人指点了一下,表示很满意。 火光明灭,照着他颇憔悴的面容。 虽然如此,他亢奋的精神,却一直持续不衰! 服下了一片人参。 秦老人略作休息,又神采奕奕。 眼前已到了关键时刻。 “我告诉过你,那两个老怪物是用杖的,天蚕杖。”扬了手上的一截干枯树枝: “就像这个。而你是用剑的,且是以一敌二。” 未了这句话,确实使孟天笛为之一惊。 “我?” “不错,只有你一个人,我……那时候怕是已经不行了,但还不至于拖累了你……” 扬了一下手上的杖:“两个老怪物,最称拿手的是一套‘乱蚕飞丝’,确实厉害之极,尤其是两个人联手施展,世无其匹,我们所要研究对付的,就在这里。” 提起了天长地久这一套怪异的杖招“乱蚕飞丝”,秦老人眼里交织着诡异的神采,兴奋里却又显示着一些恐惧。 根据以往对于这套杖术的记忆,秦老人化身二怪之一,以身喂招,随即向孟天笛展开了前所未见的摹拟攻杀。 孟天笛长剑如虹。 秦老人杖势如蛇。 不论孟天笛剑势多么凌厉,由任何不同方向出击,终是格阻于摹似“天蚕杖”的战圈之外。 火光熊熊,映衬着两个人舞动的身影,一霎间,真有飞沙走石之势。 一天剑影,杖势霍霍。 猛可里,孟天笛一个飞身,“呼”地由秦老人头顶上掠过,却在飞身而下的一霎,长剑下引,直取老人右肩。 秦老人“哼”了声:“好!”手中枯杖,倏地倒卷而起,“叮”一声,已把孟天笛下落的剑势磕开。 随着孟天笛猛快的飞落之势,秦老人右臂挥处,洒落出一天的杖影,正是他刻意摹仿“天长”、“地久”两个怪人的奇异杖招“乱蚕飞丝”之一。 像是一条扭曲的绳索,在孟天笛还来不及辨别的一霎,全身上下,一连多处爆痛,已吃秦老人手中枯杖点中,随着他踉跄后退的脚步,重重撞向石壁。 “行了!” 秦老人手中木杖,指点在他前胸的穴位,迫使孟天笛终于垂下了手上长剑。 如果秦老人方才是以内力灌注出手,孟天笛便是有十条命,也已经完了。 一霎间,他为之大是气馁沮丧。 喂招 秦老人缓缓收回了手上木杖,说:“这一招是两个老怪物最爱施展的毒招之一,另外还有几种出手,都极厉害,我已研究出几种破解之法,你要记住,反复勤习,两个老怪物,保不定会对你出手,机缘凑巧,便可保命!” 说到这里,他似无限惆怅,轻轻叹息一声:“我原以为还有几天时间可以相聚,大可对你从容安排,想不到他们这一提前来到,不得不对你另作安排,来吧,现在先从教你破招开始。” 倏地后退一步,手中木杖,蓦地直向他当面点来。 却是“居中挂二”,兼及了他的两肩,容得孟天笛出剑以迎的一霎,却又蓦地幻化为一天杖影,如此,和先前一样,孟天笛全身上下,俱都在杖势包围之中。 由于前此的失误,孟天笛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反应,猛可里摇动长躯,在内力连施之下,长剑一片璀璨,迎着对方万点飞蝗般的杖影,叮叮叮……一连串的交接之下,霍地又为之分开。 饶是如此,两侧胸肋,仍有三处吃杖势点中。 “好!” 秦老人眼睛里交炽着喜悦:“想不到你领悟得这么快,这一次有进步。” 他于是将几处“关键”所在略作指点.又迫着孟天笛出手演习,反复推敲,直到他觉得满意为上。 像是起风了。 黎明之前,一山树木摇动出“哗哗”声响。 映着闪烁的火光。秦老人略微打了一个盹儿,立刻又惊醒过来,陷于思索之中。 大敌当前,老少二人都不敢掉以轻心,殚精竭虑,以图对抗之策。 秦老人所想的,却更深远。 时间的紧迫,终使他不能再有所“藏私”,到了非要交代不可的时候了。 “天笛,”秦老人湛湛的眼神,向他直视着:“有件东西,我要交给你。你过来!” “什么东西?” 一面说,孟天笛缓缓走过来。 秦老人说:“一件重要的东西。”他苦笑了一下:“一件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东西,现在我却不能再保有它了……” 言下无限沮丧。 说时,他一面动手,脱下了身上的狐皮袍子,露出了内着的中衣小褂。 又动手,把中衣小褂也脱了下来。 一霎间露出了赤裸的上身。 火光跳动,映照着他枯朽削瘦的身材,那样子真像是一只褪了毛的鸡,细长的脖颈之下,瘦骨嶙峋.真是太瘦了,全身上下,看过去没有四两肉。火光照耀里,鲜芥布满了肤皮,白茸茸满身都是。 “你这是……” 这个动作,把孟天笛吓了一大跳,真不知他这是干什么。 紧接着,他更惊奇了。 却只见秦老人枯瘦的一只手掌,自个儿攀向后肩脊梁,便在那一方生满了肤皮藓草的肩后胛骨摸索不已。慢慢地,像是摸着了什么。 忽然,他瘦削的手指,用力地插进了后背皮层,直看得孟天笛怵目惊心。 便在这时,一大片皮肉随着他掀起的手指,活生生地揭了下来。 孟天笛看呆了。 秦老人却像没事人一样,表情并不痛苦。 再看那揭下来的一大片皮肉,甚至连一滴血也没有流,被揭下来的背部地方,依然完好,并无破烂伤痕。 这又是怎么回事? 孟天笛立刻就明白了。 原来那揭下来的一片皮肉,其实只是一个形若“人皮”的薄薄革囊,薄薄的一片,色若黄蜡,贴在身上,与老人身上原来的皮肉,宛若一体,简直看不出丝毫差异。 在秦老人小心揭动之下,一卷薄如蝉翼,形式怪样的册页随即现出。 正是秦老人嘴里,一再谈及,珍逾性命的修仙秘籍一一“七宝金蝉”。在秦老人展示之下.孟天笛看清楚了。 那是七张大小仿若巴掌,薄如蝉翼,兼而透明的册面,上面形若蝌蚪,若隐若现地写满了字迹,而展示在册页居中的,却都有一副形式不同的人体姿态。 妙在这些人体的姿态,甚而其上的蝌蚪文字,都似会动,透过火光的映衬,时而伸缩,栩栩如生,是光的折射?抑或其他作用的形成?可就大堪玩味。 总之,奇妙之至。 杀机 这片“七宝金蝉”现在贴在了孟天笛的身上。 透过一种气机的运用,这册薄薄图页,紧紧吸附在孟天笛身后肩胛间的两处要穴,真气互结,牢不可分,设非事先经过一番气机的松脱运用,想要拿下来,可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交代了这件重要的东西,秦老人感到轻松,却也兴起了无限感慨。 他说:“我为这件小小的东西,用尽心思,吃尽了苦头,东藏西躲,半世流亡,直到现在,仍然在它所形成的阴影笼罩之下……若说是丝毫没有为我本人带来什么好处,却也是欺人之谈,可是收获极其有限,而最终仍将非我所有。” 说到这里,细长的眼睛里,一霎间流露出无限向往,对于孟天笛的不劳而获,更似无尽艳羡。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未来成就,不知超过自己凡几,直似无可限量。 他知道这卷“七宝金蝉”将会为孟天笛带来一个崭新生命的开始。 他同时更知道,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的重要…… 这种错综复杂的感受,一霎间汇集内心,使他再向孟天笛打量时,平添了更多的感怀与慈爱,竟忍不住滴下泪来。 孟天笛显然还不能十分领会对方的内心感受。 “放心吧!我们死不了的。”孟天笛说:“这卷东西,我只是暂时代你保管而已。” 秦老人“哼”了一声却把脸转向一旁。 跳动的火焰,在他脸上摇曳出一片迷离。 这时候,他的思维纤细灵敏。 显然的,他正在利用此片刻的宁静思维,去捕捉一些生怕会遗漏的东西…… 天亮的时候。 秦老人显然精力不继,在火边倒下来睡着了。 孟天笛强耐着性子,盘膝调息了一刻,终因为心情的难以持平,显得忐忑不安。 如果秦老人没有猜错,今明两日之内,对方两个老怪物即将要找来这里,一场生死存亡的殊死之战即将展开,如此,眼前这短暂的一刻宁静,诚然是弥足珍贵了。 火光的映衬里,秦老人显得那么弱,黄焦焦的一张瘦脸,越显衰颓,了无生气,这两天的精力耗费,终使他更形萎靡,一蹶不振,这样的气势,如何再能迎战大敌!想想真令人为他担心。 忖思着,秦老人还有些时候才能醒转,便信步向洞门外走来。 旭日东升,彩光万道。 想不到外面天色如此之好。附近积雪,吃日光一照,变幻出一片奇光异彩,到处都是涓涓流水,枝头树梢,冰雪融化后的点点滴水,红白水晶似的璀璨,枝头景色绝佳,美极了。 若非是秦老人亲口说出,他实在还不知道洞外布置有用以“障眼”的奇妙阵势。 左右打量一番,简直毫无异状,或许这个纯粹用以“障眼”的妙术,并不是布置在眼前,只是在老人认定对方来此必经的一处关隘所在,也未可知。 这个猜测,立刻为他所认定。因为昨天白天,他为猎获那只大雪鸡,曾经在附近进出,当时并无阻碍,可见这个障眼的阵势,绝非设计在眼前。便是这个突然兴起的念头,引动着他,使得他脚下移动,不知不觉间,向着当面崖前走了过去。 一片朝阳,打对崖两峰交合的缝隙间,直射过来,孟天笛猝当之下,直刺得两眼生花。 仰首当空,却有一双雪羽黑首的鹰隼,正自盘旋打转。 景态静观自得,原是再自然不过的一幅美的图画,却不知如何,忽地使孟天笛感触到一种凌厉的杀机。 一念之兴,使得他为之陡然大吃一惊。 便在这时,空中一双雪鹰,忽地发出了凌厉刺耳的一声尖鸣,双双作势穿云直下,直向着孟天笛立身的崖头俯冲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 随着尖锐凌厉的两股破空之声,宛若银丸天附,一双鹰隼已临向孟天笛当头。 便是武林中最称快捷凌厉的身法,也无能及此一一妙在临终束翅的一个巧妙翻腾之势,左右夹击,直向着孟天笛两侧同时怒袭而来。 孟大笛连剑都来不及拔,连同着带有剑鞘的一口长剑,倏地抡起,直向着左右夹击而来的一双怒鹰挥打过去。 以他身手,自是可观。这一手“夜战八方”功力内具,料想着两只扁毛畜生,万万吃受不住。 却不知这双雪鹰,受有高人调教,专门用以攻杀人兽,凌厉无比,端的是非比寻常。 眼前这一式凌厉俯冲,尤其厉害。 随着孟天笛长剑挥处,星丸跳掷般双双腾身而起,一式抡翅斜翻,戛戛乎剪翼丈许之外。 孟天笛那么快捷的出手,竟然走了个空。 却是不甘心为二鹰所侮,借助于一个旋身打转的势子,长剑“月下秋露”已脱鞘而出。 便在这一刹那,空中一双雪鹰,带着凄厉的悠悠长啸,第二次剪翅俯冲而来。 却有一声尖锐的笛音,发自对崖,蓦地阻止了二鹰的出击。 云影天光之下,孟天笛随即看见了那个引笛而鸣的长衣老人。 魔笛 眼前老人的猝然出现,不禁使得孟天笛为之大吃一惊。随着对方的笛音之后,一双大雪鹰便在这一霎,扇动着巨大的一双翅膀,翩翩乎落于长衣老人的双肩上。 “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 长衣老人接着发出了阴森森的冷笑之声,是那种浓厚的巴蜀之间,猝然使孟天笛警觉到,正是昨日以“无相音波”之功,发出类似长笑的同一个人。 不可置疑,他便是“天长”、“地久”二者之一了。 由于前此在逃离“黄河客栈”之初,曾经与对方二老之一的“地久”,有过一段邂逅,所以孟天笛很容易便能分辨出两者口音之差异不同。 那么,眼前这个人,便是二怪之一的“天长”了,秦老人曾经说过“天长”、“地久”两个老怪物,乃是一对孪生兄弟,且是两个残废,前者没有右腿,后者没有左腿。 这个念头的忽然滋生,本能地使得他向着对方膝下望去——山风时起,揭动着对方看似单薄的飘飘长衣,果然不错,他所能看见的,只是一只左脚,右面膝头以下,全然无物。 他却能运施极上轻功,攀升如此高峰,坐身于悬空的孤松之上,只此气势,已透着深奥虚玄,也就可以想知对方的绝非易与。 “娃娃!” 一开口便显示了对方的极其托大。 用手上的竹笛,遥遥指着,无膝老人其声徐徐说道:“你才多大的道行,就敢与我们兄弟为敌?秦老头眼前已是瓮中之鳖,你还指望他能保住活命么?” 声音忽远忽近,同那“地久”一般无二,看来此兄弟二人颇多类似相同之处。 孟天笛意识到一场争战难免。 这一霎,本能地想到立刻转回,好与秦老人报个讯儿,商量对策。 只是如此一来,也就暴露了自己二人的居住之处,却是万万不可。 虽说是敌人已迫近眉睫,而越是紧要关头,越要保持镇定,万万不可自露马脚。 且先镇定下来,谋而后动。 一念之兴,孟天笛后退了三步,从容贴身于半岭悬崖,一口长剑平持当胸.倒也其势悠悠。 “足下想必便是传说中的‘天长’老前辈了,幸会之至!” 说时抱剑施了一礼。 两句话说得不缓不急,也学着对方那般,以丹田之力徐徐将声音传送而出,便是内功中所谓的“传音入秘”之术,料想着对方必当清晰入耳。 无膝老人森森地“哼”了声:“倒也不能小瞧了你这个娃娃,却也有些伎俩,秦老人传给你些什么好处,却要你如此为他卖命!倒是说出来与我听!” 话声忽远忽近,若非眼见着对方就在对崖,真个无从捉摸。 便在这一霎,耳旁上响起了轻微的“悉悉”声音,如落雪,打身侧半空飘落下来。 一个细长的身影,紧紧贴树而立。 似乎生恐为孟天笛窥破了行藏,才刻意地这般掩饰,一经落在孟天笛眼里,便自心里有数。 孟天笛取了一个侧身的姿势。 长剑伏于左腋之下,湛湛的目神,遥向对岭的“天长”直视,却也照顾了一瞬间的“变生肘腋”。 “报出你的名字。娃娃!” 坐在树干上的断膝老人,一副火辣辣模样。 孟天笛冷冷一笑,却是一言不发。 猛可里一声鹰鸣,栖落于断膝老人左面肩头的一只雪鹰,陡地平飞直射而起,箭矢似的直向着孟天笛投身而至。 却在这一霎间,空中蓦地飞坠下条人影,随着这人奇快的落身之势,一片刀光,自这个人手上而起劈头盖脸,直向着孟天笛头上砍来。 孟天笛长剑早已蓄势以待,这一霎更不少缓须臾,随着他快速的一个转身之势,掌中剑巧妙地划出了一道半圆形的弧形光华。 那人陡然觉出不妙,再想抽身换势,却已是慢了一步,剑光扫处,一片血光飞起,持刀的右手,连同着手上长刀,一并被斩落下来。 “啊哟。” 失去右臂的残躯,血人似的就地一阵子打滚,翻了出去,嘹亮的鹰鸣声中,迎面雪鹰,一双利爪,直取当面,向着孟天笛脸上抓来。孟天笛却先己防到了有此一手! 方才那一式出剑,用的是“反臂轮回”之势,这一霎怪蛟也似地转了回来,冷森森的剑气,有如万蓬飞针,直向眼前大鹰身上怒卷过来。 如此气势,迫使得那只大雪鹰霍地鼓翅升高,怪鸣声中,翻跃十数丈以外,一时连发厉鸣,却不敢再次欺近过来。 却听得对岭老人发出了一声怪笑。 “娃娃,这可是你自己找死了!” 话声方顿,便似一缕轻烟般地升空直起,一发而收,隐身干嵯峋乱石之间。 于是那种冷涩的吹竹声音,陡然间起自四野。 却有一双迷离的鬼影,随着笛音,翩翩起舞,幽灵般地轻飘快捷,霎时间,已现身当前。 这笛音似曾相识,也同于当日与秦老人在林中所闻,却是更为婉转,兼具有慑人心神之势。 怪在随笛起舞的一双人影,简直是笛音下一双唯妙唯肖的产物,配合着婉转的笛音,一举一动,与音色高低快慢甚而刚柔,都极相吻合,时远时近,忽东忽西,极尽迷离奇幻之能事。 却是与孟天笛保持着一些距离,并不急于切入。 孟天笛向东面转过身来,这双人影倏乎而东,向西面转过身来,却又倏乎而西。 他随即明白过来。 看来对方是打算利用这双形似虚幻的怪人困住自己,进而迫使自己就范。他却偏偏不令对方顺心如意。 残月刀 这里地势,他多少已有些熟悉。 这一霎,他原可仗剑攻克二人封锁,快速转回山洞与秦老人会合,共谋对策。 可这么一来,不啻暴露了居住之处。 又岂不知,此举正是对方所殷切盼望? 两个老怪物虽然发现了孟天笛的现身,未见得就真的窥破了秦老人的藏身之处,只要他二人迟迟不对孟天笛亲自出手,只令手下节节进逼,肯定有深意,却是大意不得。 孟天笛有见于此,干脆暂不出手,给它来上一个故布疑阵、绕道而行。 心念电转,一面长剑压腕,随即放开脚步,向着侧面山岗行去。 却不知,天长地久这个“八音魔笛”极是厉害,以秦老人之定力,尚且要十分小心,略有大意,即不免为其所乘,孟天笛前此所以幸免于难.实在得力于秦老人的笛音所庇。 此刻.他单身一人,情形便大是不同。 只听娓娓笛音,婉转声里,一双人影时出又隐,鬼影子般的缥缈迷离,却只是在孟天笛身侧附近打转,并不急于攻入。 二人散发长披,各着一袭豹皮紧身长衣,行动轻灵快捷,出没无声,显然轻功极佳。 左面一人,手持一双金环,迎着天光,晃人视觉,看来分量颇沉,沿圈四周,亦似极为锋锐,当是杀伤力极强的一门奇形兵刃。 右面那人,看来身材较左面同伴为矮,一头黄发,几与腰齐。 其人瘦小干枯,宛若猿揉,行动如风,所持兵刃,更称怪异。左手是一个形式古拙的巨大铜铃,右手却是一把与手肘一般齐长的新月弯刀。 怪在那个硕大铜铃,随着对方的纵跃来去,却不发出声音,显然受人控制。 至于那一口新月弯刀,却是亮若灿银,随着他挥动的右手,时作劈风之声,看来锋锐之极。 两个人虽是高矮有别,形态各异,却是一般的动作轻美,来去如风。 那么快速的出没无常,时隐又现,却似逐臭之蝇,只管傍着孟天笛身侧左右,幽灵般的阴魂不散。 孟天笛迈过了一片生有荆棘的乱石。 忽然觉出耳旁上笛声有异。先时婉转冷凄的笛音,不知何时,竟然变得极其生涩,大是刺耳难听。 却不知这一留神倾听,便着了道儿。一时间心绪大为紊乱,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慌。 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拔起,轻若无物地来到了近侧。 孟天笛心里一惊,方自认出,正是对方那个手持金环高瘦的一个,后者陡然欺身而进。 呼楞楞! 一片噪耳作响声中,两只金环左右各一,双双直向孟天笛两肋上击来。 孟天笛挥剑以迎,“锵锒”一声,磕开了对方的双环,借助此一击之力,陡然拔起了身子,鹰翻兔滚般遁出两丈开外。 那个矮小一如幽灵的影子,此时陡地自空而降。 此时此刻,乍然进入孟天笛视觉,给他内心以极大的震撼。 “啊……” 随着他的一声惊呼,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坐倒地上。 仿佛内心无限惶恐,才知道前此那一刻的凝神倾听,已着笛音的“魔”相,这一霎的气闷,心有恐慌,便是由此滋生。 眼前形若鬼影的两个散发怪人,之所以选择此一瞬的乘虚而入,实在至为阴毒,堪称高明。随着那个矮小、形若飞猿人影的一落之势,耳旁仿佛“黄钟大吕”那般“当” 的一声大响。 孟天笛只觉着心头一震。 猛可里,眼前那个瘦小干枯的人影,一下子变成了无数条人影。 那一声“声震天地”的脆响,敢情是发自对方手上形式古拙的硕大铜铃。 配合着动人心魄的一声大震,黄发怪人陡然间拔身而起,其势绝巧,一式“云里打转”,直由孟天笛头顶上翻了过去。 却在将翻未翻的一瞬,右手“新月弯刀”洒出了一天银光,直向孟天笛身上挥落下来。 “嘶——” 直似千百道刀光,一并自空而落,耀眼刀光里,叠落着黄发怪人数不清的瘦削脸影。 这一招“千刀追魂”,配合着凄厉的笛声,以及一霎前的铃声震荡,真个惊心动魄,真似有翻江倒海之势。 孟天笛一霎间四顾茫然,只觉着全身上下,为无数道绳索所捆绑,再也难以挣脱。 惊惶万状里,刀风飒然,右面衣襟,已吃对方刀势斩落。 更似有千百道刀光,翻江倒海,直卷过来。 孟天笛直惊得全身冷汗涔涔,急切间长剑怒挥而出,汇集为大片剑光,叮当声响里,已似与对方刀势所接触,乃得纵身直起,拔上了乱石崖峰。 对于他来说,实已是惊弓之鸟。 眼前这一片乱石崖峰,不啻是救命处所,身子一经翻越,慌不迭向一座巨大石块之后掩身过去。 却不意笛音之下,一双长发怪人,鬼影似地飘身直起,硬是不舍。 像是狂风里的两个纸人儿,忽地现身眼前。 紧接着一声铜铃响处,瘦小干枯的黄发怪人,再一次腾身而进,右手新月弯刀“刷” 地划出一轮刀刃,直袭向孟天笛后背脊梁。 几乎在同时之间,另一个瘦高身材的长发汉子,却自左侧方猛地快速袭到。 随着这人的一个前扑之势,手上一双金环,施了个“拨风盘打”之势,直向孟天笛头上挥落。 眼下孟天笛方寸已乱,终因先时的不慎为魔笛所乘,这一霎在对方两相夹击下,万难躲闪。 紧迫万状里,他的长剑,化为一面光墙,锵锒锒一声脆响,封住了头上的一双金环。 只是无能躲开紧扑背后的新月弯刀。 千钧一发里,却自石后闪出一个人来。 玉剑还情 人出,剑出! “叮”一声,迎着了孟天笛身后的新月弯刀。 这一剑力道不轻,却施展得甚为灵巧,显然有“四两拨千斤”之妙,剑尖点向对方刀身,爆出了一点寒星。 黄发怪人那么疾猛的势子,竟不能为之得逞,随着扬起来的一弯刀光,整个身子蓦地飞身而起,闪出了丈许以外。 孟天笛背后一轻,乃为之避开了一时之险,这才看出了对方是个细腰窈窕的蒙面少女。 少女的纤纤柔荑,却已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襟。大力扯动之下,发出一声娇呼! “快走!” 本能上,认定了对方少女的出手相助,孟天笛自然对她也就疏于防范。 眼下,随着她的一扯之力,情不自禁地脚下用力一踹,霍地纵身于嵯峨乱石之间。 这一带乱石峰峰,重重相叠。 却是由上而下,蔓延了整片山峦,山势既高,弥散着雾也似的片片白云。 一脚踏进了眼前石林,本能上心情为之一松。 孟天笛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 细腰丰臀的蒙面少女,显然是轻车熟路,挽着孟天笛快速的一阵闪动奔走,忽地贴身于眼前大石,不再移动。 孟天笛忙定住了身子。 少女向他比了个手势,要他把身子低下来一些。 一方面纱掩饰了她大半娇容,却掩不住那一双黑白分明看似会说话的美丽眼睛。 白云悠悠,一朵朵静而舒徐地打二人头顶上飘过。一片既去,一片复来……其时,整个山峦之石林,俱都在云雾的封锁之中。 何幸能置身其间,乃至躲过了眼前的杀身之难。 笛音袅袅,犹自在四侧打转,却已不复对孟天笛形成威胁,听来似已遥远。 细腰少女那一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直似有无限关怀,连连地向着身旁的他瞅着。 随着她扬起的纤纤手指,拉下了脸上的一袭面纱。 “是你!” 叶灵。 恰似一往情深,叶灵神秘地向他笑着,眨着美丽的眼睛,含蓄着些许少女的娇羞,以及更多的不易捉摸。 一霎间的惊措,使得孟天笛几欲乱了方寸,紧接着的一刻镇定,终令他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大敌当前,从权取舍。 一念之兴,他随即接受了叶灵看似纯情的好意,由不住向她微微一笑。 云儿飘飘,笛声呜咽,却不见那一双跟随着笛音起舞的鬼影。 孟天笛总算心情稍定,向她点了一下头,轻声说:“谢谢你!” 叶灵只是看着他笑,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表示听不见。随即背过身子,在身上摸索着什么,转过身子来,却递给他两个小棉花球儿。 孟天笛这才明白了。 原来她耳朵里塞着棉花,怪不得不畏“天长”老怪的笛音。 当下匆匆塞好了棉球,如此一来,果然情势大见缓和。 叶灵却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向他默默地瞧着。 基本上他们彼此之间,存在着极大的矛盾,甚至于可以说,仍然还是敌人,然而情势的发展,却又使他们彼此关怀、体贴,不期然地伸出了友谊的手! 这一霎的相处,尤其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虽然仍是陌生,却已不再相拒,从而感觉着发自对方的温暖。 “仇恨”只能使人丑陋,“爱”却能改变一切。 便是这种高尚的气质情操,拉近了他们,一霎间在彼此心上点起了熊熊火焰。 爱 这附近叶灵熟得很。 孟天笛跟着她左绕右绕,尽是在石隙间打转。 感觉着地势越来越高,像是往峰上升起。 孟天笛忽然觉出有异,突地站住了脚步,前行的叶灵回头看一眼,来不及作出反应的当儿。 一条人影,自空而落,现出了前见长发怪人之一,手持金环的那人。 好快的身法。 人到手到。 随着他奇快的落势,手上金环展翅般已自打出,叶灵“呼”的一声,修地拔身就起。 却是慢了一步,金光闪处,打她左肩上划过,顿时皮开肉裂,留下了两寸来长的一道血口子。 疼得叶灵花容骤变,落下的身子,打了一个踉跄,差一点倒了下去。 原来那双金环,属于外门十三件兵刃,名叫“乾坤圈”,除了环内的四枚倒刃极是锐利外,外圈的一轮雪刃,更是锋快无匹,一经施展兼及封、削、劈、斩之能,堪称厉害得紧。 眼前长发怪人,姓侯名双,连同其他三人,在天长地久门下,人称“勾魂四灵”,一身武功,皆得自二老亲自造就,分别授以不同兵刃,极受二老所看重,乃得今日陪同,直欲对“病龙”秦风一举而歼。 既称“勾魂四灵”,可见其行动之诡异莫测。 四个人一经搭档,配合着二老的笛音助阵,倏乎来去,简直有鬼神不测之妙。 却不意就在孟天笛疲于应付的当儿,忽然出现了这个叶灵,由于她对这里地势的熟悉,现身搅局,同孟天笛转身进入石林,乃使得“勾魂四灵”之中其他三名尚还来不及现身的当儿,便致无能施展。 所谓的“勾魂四灵”联手合作,功力无匹,一经分开,可就势单力薄,差远了。 是不是两个老怪物的所有手下,都已出动,在到处找寻孟天笛的下落?可就不得而知,而眼前的这个侯双的走单却是事实。 怎么也没有料到,叶灵会伤在对方的“乾坤圈”下,对于孟天笛来说,一霎间的感觉,真似有“切肤”之痛。 “感情”这玩艺儿确实奇妙,常常是“来无影,去无踪”,它悄悄地来了,不分时候,不问立场,不论贵贱,更是没有理由。来了就是来了,去了就是去了,眼前二人是什么时候“对了眼”的?那只有他们自个儿心里有数了。 或许起因于“金沙客栈”第一眼的开始——而那一刻,却正是二人彼此白刃相加,作殊死战的一霎,而竟然彼此钟情,真正匪夷所思了。 目睹着叶灵的负伤,孟天笛一霎间为之“怵目惊心”,吓着了。 霎时间,化惊为怒。一腔仇恨陡地升起,一股脑儿地扑向了当前的侯双。 意动剑扬。 “嘶——” 像是才刚得自秦老人的“四极剑式”,姿态曼妙,出手之疾,无与伦比。 侯双的身子,在环伤叶灵的一刹那,原已飞身跃起,动作不谓不快,饶是这样,仍然躲不过孟天笛这一闪电出手。 “噗哧——” 一道血光,爆开于侯双持环的右臂肩际。 事实上这一剑极其锋利,竟在侯双肩胛间刺了个透明窟窿。 随着孟天笛收回的剑,空中洒落下一天血雨,连带着他手上的那只金环“乾坤圈” 亦为之把持不住,“呛啷”一声脱手抛落。 惨叫一声,像是一只负伤的鹰,蜷于两丈开外,落下来的身子,虽是一样轻飘,却像寒流下的冻鸡,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已是无力再次出手了。 孟天笛一剑得逞,转身打量叶灵,才自发觉她左面半个身子.都让血染透了,这一霎倚石强忍,已是花容失色。 “你……怎么了?” 孟天笛猛地提起了她一只手,关切之情,溢于言外。 “不……要紧!” 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她随即运施右手,在伤处附近一连点了几个穴道,暂时止住了流血。 “走……快跟我走……” 话声未已,便拉着孟天笛,循着眼前石隙,一连拐了几个个弯儿,绕向了另一侧峰。 疾疾而行,心儿筑筑。 她却又总是不时地停下脚步来,向着孟天笛报以“甜甜”微笑,“情”的升华,如此微妙,一霎间仿佛连身上的伤也不觉着疼了。 风儿呼啸。 四周围总似有幢幢人影,鬼魑般地出没林中。此时此刻,那冷涩如同鬼哭似的笛音,竟不复再闻。两个人拿掉了塞在耳朵眼里的棉花球儿。 叶灵回眸看着他甜甜地一笑,便“嘤”然无力地倚在了他的怀里。 孟天笛虽是一番惊骇,却无能推拒。 “唉!我这是怎么了?居然被这群猴儿给弄糊涂了……” “怎么回事……” 她近近地瞅着他:“你猜怎么着?我竟然领着你回来了。” “回……哪里?” 说话时,他仿佛瞧见了四周倏乎来去的幢幢人影,难道说两个老怪物的魔爪、已渗透到了这附近?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如果他们二人不能尽快找到最妥善的安身之处,迟早便会为他们发觉,那么敌众我寡,情势可就不妙。 “回到……” 搭上了前面话碴,叶灵真有她的娇媚劲儿,伸出来的一只手,无力地搭在了他肩上,眼角流露着醉人的那种“骚”,烟视媚行地向他瞅着。 “傻子!你还不知道?我把你带回到我住的地方来了……” 情魔孽海 孟天笛一惊之下,随即也明白了。 由眼前叶灵的“千娇百媚”忽然联想到“鸡皮鹤发”的陶妪,这个忽然的转变,可真是太大了,叶灵的住处,自然也就是陶老婆子的住处。 想到了那日“金沙客栈”的一场拼杀,孟天笛还在心里打颤。 当时情况,设非是“病龙”秦风的及时插手,孟天笛几乎已身遭不测。 这段惨痛记忆,他应是不会忘记。 眼前叶灵的忽然提及,焉能不使他为之大吃一惊。 “瞧把你吓的!” 虽说是在伤势之中,仍是媚力不减。 美人终归是美人,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是美的。这一霎,她真是对孟天笛无限怜爱,轻颦浅笑,总是多情。 “不回去又怎么办?总比死在两个老怪物手里好!”她睇着他,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管不了这些了,我师父她不会难为你的。走吧!” “不!”孟夭笛挣开了她的手。 兹事体大,他可要好生想想,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个人生死事小,连累了秦老人可是罪无可逃。 叶灵瞧着他苦笑了一下,失望地道:“好吧……那我们就算要死也死在一块吧!” 孟天笛哼了一声:“为什么说这种丧气话?难道我们就非死不可?” “不是的,我说错了!” 一霎间,她娇弱无力地倚身孟天笛肩上:“你并不会死,可我却非死不可!” “为什么?” 孟天笛注视着她身上的伤,忽然想到了她的失血过多,由不住心里一惊。 “你不知道……”她缓缓说道:“我最近正跟师父练习一种绝门功夫,这种功夫是不能流血的。” 孟天笛一时为之骇然:“什么功……夫?” “这……手菩提……你可知道这门功夫?” 孟天笛呆了一呆,点了一下头,秦老人曾经向他提过,告诉她陶妪擅施这门功夫,却没有想到叶灵正在学习这门绝功,更不想到这种功夫,竟然视“流血”为大忌。 想到了叶灵所面临的遭遇,孟天笛一时神色惨变,宛若心上插刀,作声不得。 “别害怕呀!”叶灵说:“只要你答应同我回去,我师父她就有办法救我,如果你不愿意,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可我不会怪你……” 未后这句话,出诸她的爱怜,听在孟天笛耳里真是心酸难抑。 瞬息之间,他乃作出了决定。 “好,我陪你回去!” 叶灵撒娇似地说:“我走不动了,你背着我吧!” 孟天笛看看她着实在弱,说了声:“行!” 便蹲下身子,叶灵娇颤颤地俯身上去。 这里石林高大,穿行其间,上半身并不会露出,自不虞为人所察,只是“天长”、“地久”两个老怪物的魔掌既已伸到了这里,迟早无所遁形。 形势所逼,似乎只有随同叶灵返回之一途了。最重要的是她的伤。孟天笛自救救人,便不顾其他的,毅然作出了决定。 原来“银发鬼母”陶妪自为秦老人掌势所伤,真气已涣散,若不能择地小心调养,生命难保,是以千思百虑,才想到了“苦海子”这个人迹罕到的地方。真正是无独有偶,作梦也不会想到,秦老人与孟天笛,竟然也来到这里。 冤家路窄,竟然会在这里碰了头,岂非天意使然? 那个陶妪亦非等闲之辈,多年修行,也深精易理,千阅万选,才选中了这处隐秘所在。 设非是叶灵的亲自带领,孟天笛还真难以找到。 石林当前,断崖居后,斜面乱石飞涧,怪藤纠葛,一经冰雪所染,看来平增无限气势。 陶老婆子暂时所栖身之处,便在此断岭残壁之间。 或是千百年前,此处为古战场之一,乱石残垣,不乏前人刀兵之痕。至今瞧来,益觉无限凄凉。 一条蜿蜒冰川,蛇也似的乱石,伸展无极,盛夏之时,它也会疾流奔放。较之眼前的干涸冰封,诚然不可同日而语。 所谓的天时地利,有时也同于人的光荣枯萎或是生死一般吧?! 在叶灵的指引之下,孟天笛以长剑拨开了垂挂的一株老藤,便踏入了这个颇称稳秘的前人洞府。 孟天笛站住了脚步,四下打量不已。 叶灵说:“快放我下来……” 她显然心存顾忌,生怕被师父看见。 二人默默互视,叶灵报以深情的一笑,轻轻一叹说:“你不知道?这一辈子你是我第一个碰过的男人……”说着便微微垂下了头。 孟天笛瞧着她一时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地方到了?” 叶灵才似忽然想起地瞧着他说:“往里面走!” 走了几步,孟天笛才觉出,对方的一双纤纤柔荑,竟在自己掌“握”之中,他正惊讶彼此这段绮丽爱情,来得未免太过突然,事先毫无迹象可寻。 猛可里,一股阴风,直袭脊梁,使得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虎穴 孟天笛简直来不及向叶灵打个招呼,陡地拉着她向左面一个快闪。 叶灵“啊哟”一声娇呼,被他大力拉得倒了下来。 惊惶之间,孟天笛已然闪身而出,两腋张动之间,宛如开隔飞鹰,“呼”然作响声中,整个身子已贴向了一面石壁。 紧接着膝下微微着力一弹,凌空折了一个筋斗,已飘身于十尺开外。 设非他如此的快速躲闪,万难逃开背后致命一杖。 “呼——” 一股杖风,就在孟天笛躲闪之初,险险乎擦着他的背影落了下来。 紧接着石破天惊般地发出了一声大响,唰唰唰,爆散开一天的碎石。 这一杖雷霆万钧,尤其是自后而袭,事先没有任何兆头,原是十拿九稳的一击,却不意孟天笛感应如此灵敏,乃于千钧一发的当儿,逃过了此一大劫。 出杖的陶妪,鸡皮鹤发,形销骨立,一双枯瘦鸟爪似的怪手,抓持着儿臂粗细、几近丈长的一截拐杖。 透过她极具狰狞、怒焰如火的一双三角怪眼,那样子简直恨不能一口把孟天笛生吞下去。 一杖落空,紧接着旋风似的一个打转,随着她顿抑的一个起势: “呼一一一” 恰似乌云一片,已扑了过来。 虽说为秦老人“鱼游清波”功力所伤,但眼前的拼命一搏,看来声势极是壮大,简直有“万夫不当”之勇。 随着她递出的杖势,霎时间化为一天杖影,一招“金鸡乱点头”,直向孟天笛全身上下,各处要害齐发而来。 仿佛有大股凌人的巨大力道,随着她的进身之势,宛若一面无形的巨钟,霍地直向孟天笛当头直罩下来。如此情势之下,那宛若“金鸡乱点头”的一天杖影,一霎间平添了无限威力——陶老婆子这一式出手真个狠毒万分,直似要立取对方性命于杖下了。 孟天笛也并不含糊。 一口长剑,早已迎势而出,匹练似地闪出了一道奇光,“叮当”声响里,封住了正面要害。 便在这时,他壮立的长躯,宛若“蛇”似地扭曲,正是日来得自秦老人炉边曼妙身法的传授,却不意于情急之下,竟然施展了出来。 轻盈的体态,配合着“蛇”的扭曲。 如此身段,前所未见。 陶老婆子那么凌厉的一天疯魔杖影,竟然落了空,喀喀声响中,全数都点向了石壁,爆溅出满空的碎石头碴子。 旋风般地一个打转。 呼啸声里,陶老婆子的皤皤白发,刺猬似地炸散而开,在一个奇快的凌空翻滚势子里,飘出了丈余之外。 连惊带恐,老婆子原本就奇丑的那张瘦脸在一刹那间“鬼”样的狰狞。 “好小子,真有你的!”三角眼里一片迷离:“好身法……这一手是谁教给你的?” 想是体伤未愈,方才搏命的一击,更是耗尽了体力,话声未已,便频频地喘哮起来,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负伤的狼,却使孟天笛突然联想到秦老人,原来他们双方,都已是强弓之未。 这番姿态终使孟天笛信心大增。 以他功力,已足能应敌,而胜之有余,又复何惧? 冷冷一笑,他向前跨进了一步。 陶妪眼睛里一阵迷惑。竟后退了一步。 也许只有她自己心里有数,眼前面对着孟大笛这样的大敌,一时之间不能取胜,后果诚然不堪设想。 情势的转变,竟然是如此的不可捉摸,原来的“强”一下子变成了“弱”,而本来的弱.却跃升力强——足以主宰生杀之势的那般“强”者之尊。 面对着孟天笛的超然英姿,陶老婆子显得一蹶不振。 她一连后退了三步,才以手上木杖,点着地面,支撑着摇摇欲倒的身子。 陶老婆子一霎间脸现惊惶:“你……要干什么?” 魂兮归去 说话之间,她随即运施手中木杖,在地上划了一个“星”样的图形,举杖作势,四面指了一指,一脚跨入其内,便坐了下来。 孟天笛立时感觉出一种强烈的气势,由不住后退了一步,立刻他所看见的陶老婆子,有了远近之分,乍看之下,仿佛是自己眼睛有些花了。俟到定睛再者,对方迷离的身影才自固定。 只是若是举步向前,前见的异相便又忽然显出,不由心里一惊,才悟出,对方“银发鬼母”陶妪.除了精湛诡异的武功之外,居然也曾涉猎有隐身的异术,眼前这一手障眼法儿,便透着古怪。 他随即站定了脚步,缓缓将长剑收落鞘内。 他原来就没有出手伤害对方之意,乐得见好就收。所关心的只是一旁的叶灵。 “足下不要误会,我只是护送叶姑娘转回来,并没有别的意思……” 一旁的叶灵见状,脸色苍白,抖颤着声音,唤了一声:“姨娘……我受伤……” 她们虽有“师陡”之谊,称呼上却更见亲密,是否另有亲属之份,可就不得而知。 陶老婆子不听则已,聆听之下,一双三角怪眼里,直似要喷出了火来。 “丫头!你干的好事!还不自己死了?你还敢回来……你……” 一霎间头上皤皤白发,一如鹦鹉头上角毛,丝丝倒立起来。 手上木杖,重重地在地上一顿:“横竖都是一死,你就死了吧!” “姨娘……” 凄惨的呼唤一声,叶灵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姨娘……我流血了……你要救我! 救救我……” 身子一歪,便倒了下来。 孟天笛吃了一惊,一纵而前,正要扶她起来。 “住手!” 老婆子一声暴喝,厉声斥道:“不要动她!你害她害得还不够!当真要她死么?” 孟天笛一时瞠然,无言以对。 陶妪那一双碧森森的三角怪眼,只是在地上叶灵身上频频打量:“你这个孽障,真正是我命里的克星……” 话声一顿,转向孟天笛道:“到底怎么回事?” “这……”孟天笛顿一顿:“她受伤了,流了不少的血。” “谁问你这些!”老婆子火气可大了:“我是问她伤在哪里?被什么兵刃伤的?” 被她这么一叱,孟天笛心里不免有气,为了叶灵也就忍下来不好顶撞。 “伤在左臂。” “什么兵刃?” “像是乾坤钢圈!” 还要再说,老婆子一声喝叱道:“不要废话!听着!” 三角怪眼,狠狠向孟天笛盯着,凌厉之极,却也不得不屈就现实,带着些无可奈何的神情。 “孟天笛,你的功夫不赖,应该练过气吧!” “不错,练过。” “是阳?是阴?还是阴阳混合?” “都练过……” “好,”老婆子说:“听着,先用阴气,锁住她左右气路!” 孟天笛应了一声,立时运功,一掌按向叶灵身后“志堂”穴道,以阴力直贯向对方身上,依言注向对方一双“气路”穴门。一时间,叶灵身上已布满了这类气机。 陶妪“哼”了一声,脸色稍见平和道:“再用阳罡之气,直贯而入,上挺‘百汇’下注‘涌泉’,来回七次,便可收回。” 孟天笛依言而行,掌势方一收回,叶灵已倏地直身坐起。 “不要动!”陶妪的一双三角眼,转向孟天笛,点点头道:“想不到你功力如此精纯,怪不得秦老头会如此倚重,少你不得了。” 话声微顿,才向叶灵冷冷说道:“你身上可带有‘药丸’?” 叶灵点点头,喜悦地道:“有。” “吃药十粒!”陶妪冷冷地说:“闭目再调息片刻,便无妨了!” 叶灵由身上取出丹药,依言服下十粒,不俟闭目调息,已觉出全身气血通畅。 她却不敢违背师父之意,强忍着性子,闭目调息。 一霎间,小洞里显现出前所未见的宁静。 陶老婆子脸上神色,却不安宁,一双三角怪眼不住地向着洞门频频顾盼,神色颇不自在,像是有所牵挂。 短暂的调息之后,叶灵已精力恢复。 向着孟天苗一笑,便姗姗站起。 “你觉着怎么样了?” 陶妪一双三角眼,冷森森地向她望着。 “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了!”叶灵笑得像一朵花:“谢谢你,姨娘!” “哼……”陶妪一连冷笑了两声:“先不要高兴得太早,丫头,只为你多管闲事,我们大祸临门了!” 叶灵呆了一呆,转向孟天笛看了一眼,下意识里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孟天笛自然会意。忽然惊觉到自己的确应该告辞,不由神色一振。 “我该走了!” 向对方师徒抱拳施了一礼,转身待去的当儿,陶老婆子却出声唤住了他。 “慢着!”她冷冷说:“现在才走,太晚了。” 话声未已,耳边已传过来一些声音。 在一片风吹落雪的沙沙声响里,叠落着一行人的脚步声,这一霎听在耳朵里,尤其惊心动魄。 “啊——” 叶灵吓了一跳,惊慌地向孟天笛看着:“不好……他们来了!” 孟天笛神色一凝,长眉微挑道:“这不关你们的事,找出去……” “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陶妪脸上渗着阴森森的冷笑:“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小伙子,”她徐徐地说道: “你现在才说不关我们的事,太晚了,你知道外面有几个人?” “几个?” 这句话却是叶灵说的。 陶妪哼了一声,漠漠地道:“他们已大举出动,很可能两个老怪物都来了。” 孟天笛呆了一呆,昂然道:“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坐以侍毙。” 陶妪冷涩地笑了一笑:“坐以待毙……赫赫……看样子你是不知道这两个老怪物的厉害。秦风这个老不死的。什么人招惹不了,单单招惹了他们?他自己死了活该,却把我门大家的命都赔了进去……” 说到这里,她忽然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就看你们的造化吧,孟天笛。”忽然她目光一凌:“我把这个丫头交给你了,死了也就不说了,要是你们侥幸逃过了这场劫难,还活着,你可要好好待她。”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老太婆忽然说出了这句话。不只孟天笛为之一愣,叶灵也呆住了。 “姨娘……” “不要多说!”陶老婆子伸手向后面指了一指:“你们走吧。由这边出去。” “姨娘你呢?” “你门先走。我随后就到……” 忽然她扬杖站起,喝叱道:“快走!” 曲径通幽。 山洞里别有乾坤,却有一条岔道,通向侧翼。 叶灵在前,孟天笛在后,一路疾行,脚上起伏,尽是高低不一的大小乱石。 眼前一片黝黑。 到是前道出口的那一线天光,勉强使二人可以彼此招呼,却是所见朦胧,阴森森的煞是怕人。 走了一程,叶灵忽然站住。 孟天笛赶上一步:“怎么了?” “我好怕。”忽然她抓住了孟天笛的手:“我好像看见了姨娘……她……全身是血…… 哎呀……姨娘她……” 话声刚止,即闻得身后传过来一声凄厉的长啸,乍听下,令人毛骨悚然。 却有一道阴森森的鬼火磷光,自身后升起,配合着那一声凄厉长啸,电闪星驰般打二人头上掠过,一闪而过,留下了满洞余音,久久不散。 便是孟天笛素来胆大之人,耳听目睹之下,亦不禁为之神色骤变,一时冷汗淋漓。 叶灵更像是丢了魂魄那般的无力。 忽然,就像是悟出了什么,哭叫了一声“姨娘”,紧跟着那道鬼火,快步而追。 却是刚跑了几步,终是脚下无力,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便倒了下去。 血路 一片刀光,闪自道前左翼。 孟天笛挥剑以迎。 “呛啷”刀剑声里,爆射出几点火星。 也是这金铁交鸣声音,使得叶灵猝然自昏迷中醒转,紧接着孟天笛的一只有力的手,已把她由地上拉起。 情势的发展,不容她柔肠寸断。 接下来的一片刀声,上奔她左面前胸。 无情的战局,便在此一霎间,无情展开。 这一剑,恰似劈开了黑暗的阴森。 那个人惨叫一声,倒于血泊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收剑,回身。 “唰——”转了个半圆圈子。 这个弧度,正好迎着了另一面的敌人。 孟天笛眼明手快,随着他猝然扬起的剑势,只是一股劲道——前进的劲道。 噗哧!热血飞溅里,扎进了对方的前心。 几乎在同一时间,叶灵的“柳叶短剑”,在一式翩翩飞花的势子里,刺进了侧面敌人右肋,直到对方直直地倒了下去…… 这些敌人埋伏在这里,已有些时候,却不曾料到,孟天笛、叶灵这双煞星,如此厉害,举手之间,已打发他们去了西天。 必死不死! 人到被认为“非死不可”的绝境之时,常常有出乎意外的奇怪能力。 便是这出乎意外的奇怪能力,使他二人,连杀三人,冲破万难,来到洞外。 身后还有追兵。 洞外却已是海阔天空。 这一带叶灵十分熟悉,七八个打转之后,立身于一株矮阔的雪松之下。 却只见一双大鹰,悠悠在空中打转。 孟天笛慨叹一声道:“倒是忘了这一双扁毛畜生,却不要让它们看见才好。” 叶灵脸上泪痕不干,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那一声凄厉的长啸,以及瞬发即隐的碧绿鬼火,是否意味着陶妪已经死了? 想到了传说中的人去魂散,以之印证于今日,师父她老人家便是真的死了…… 想到了多年追随养育之恩,一朝诀别,人天永离,怎不为之泣血心碎? 而面前的这个人——孟天笛,像是戏剧般的,忽然却变成了自己今生唯一所依靠的人了。 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一个转变啊! 万念之中,虽说眼前危机四伏,叶灵犹不免斜过眼来望着孟天笛打量不已。 悲喜交集,心里像倒了五味瓶儿一般,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 想着,想着,簌簌泪水又淌了出来。 却是化泪为笑,轻轻地向孟天笛点头道:“我们走吧!” 要去秦老人住处,叶灵最清楚不过。 为了躲避天上一双飞鹰,四周的众敌环伺,两个人不得不格外小心。 奇怪的是,除了当空的一双鹰隼时向地面搜索之外,四下里一扫先时的凌厉,竟不见一个人影,“天长”、“地久”两个老怪物都到哪里去了? 心里挂念着“病龙”秦风,孟天笛恨不能肋下生翅,立刻赶到所居住的山洞,便把握着这一霎的片刻安宁,连连前行。 双方距离不远,在叶灵带领之下,绕过了一嵯嗟峨嶙石,隔着当前的一排雪松,便看见了秦老人所居住的山崖。 叶灵站住脚步,往前面指了一下:“那里就是了!” 她忽然显得有些怯生,犹豫地说道:“我也要进去吗?你……” 孟天笛看着他,想了一想。 实在是荒唐,几天以前,双方还是白刃相加的敌人,一霎间却变成了形影相随的恋人,情势的发展,更不知未来如何? 真正不可思议。 事情的微妙,更在于陶妪临死之前的那一瞬间,便只是草草的一句话,就把对方交给了自己。她——孤伶伶的一个少女,又将何所去从? 莫非自己与她今后便自此结为连理……岂非决定得太快了一些?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在眼前性命攸关的迫切时刻却无法多想。 四只眼睛,默默地对看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说时叶灵缓缓地垂下了头,一双大眼睛,瞧着翘起来的一只脚尖,神色忽然为之黯然下来。 “不要为我发愁……”苦笑了一下,她缓缓抬起了头,向孟天笛望着:“我师父刚才一时情急,说的那些话,是当不得真的,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我走了。” 倏地转过身子来,却为孟天笛一只结实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臂。 “你……” 叶灵倏地回过身子来,所接触到的,是对方那一双热情的眼睛,一时娇艳现羞,便默默地垂下头来。 又过了一会儿…… 孟天笛才缓缓松开了那双紧紧抓住她的手。 “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用不着怕,我们走吧。” 夺命双笛 碧森森的火光,给眼前山洞带来了无尽迷离、凄凉。 特别是秦老人槁木死灰的形容,火光固不曾为他带来一些儿生气,看起来更形萎靡不堪。 倒是那一双深深陷在眶子里的眸子,在火光的映衬里,深邃而明亮,显示着他智慧的卓越、尖锐。 “你师父死了么?”随即点了一下头:“死了的好,免得像我一样,活着受罪!” 叶灵只是静静地听着,一霎间,她脑子里空空如也,仿佛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想,是的,即使秦老人对已死的陶妪,加以无情的咒诅,甚而辱骂,也难能再引起她的愤怒。 感到的,只有一个人对她重要。 舍却“孟天笛”之外,那些活着的或是已经死了的,都不再对她构成威胁。 眼前的秦老人怎么说,她怎么听就是了。 “姑娘,”秦老人喃喃说:“我对令师陶老婆子,其实早就没有怀恨!现在听见她去了,心里只是觉得有点难过,人都是要去的……谁知道呢……我们越是对未来充满了恐惧,那种恐惧便越是压迫着我们……” “所以说……”他的眼睛转到了孟天笛,一霎间,脸上现出了无比慈宁:“这便是为什么我半生以来,锲而不舍地一直去追寻那个永恒,原因便在于此了。否则的话,人活着又为了什么?” 孟天笛忽然发觉到,他身上换了一件新衣裳——那是种杏黄色,宛若老僧身上的袈裟一样宽大的衣裳。 这件杏黄色的长衣,一经孟天笛发现,立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因为这袭衣上的一些奇怪图案,一经着眼,怵目惊心。 长衣正面,一个人跪地行刑,操刀的刽子手,手起刀落,砍下了那人的一颗头颅。 大片血光,冲天直起,血光里却有个小人儿,化作蛇样的一圈旋光,在那些类如云状的五彩图案里飞呀飞呀…… 奇怪的老人,他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形诡异,令人莫测高深,而不能理解了。 一阵婉转的笛音,划破了眼前的静寂。 陡然间送进了各人的耳鼓,此时此刻,乍然入耳,真有惊心动魄之势。 孟天笛一惊说:“他们来了!” “早就来了!” 秦老人黯然笑道:“你们前脚一进门,他们随后也就到了。” “这么说……” “是你们带他们来的……”秦老人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也无所谓了,这一切,原是在我意料之中……是时候了,该来的总是要来,该去的终归要去,这也许便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说话的当儿,另有一道笛音突地响起,一经升起,瞬即与前发笛音会合,取得一致。 孟天笛方自心里一动,待将取出棉球使用,秦老人摇头说:“没有用的。” 他随即说:“这是天长地久两个老怪物的夺命双笛,一经合奏,无坚不摧,想要不听,也是不行。” 叶灵霍地站起来,跑向洞口张望了一下,又回来道:“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在哪里?” 话声未落,只觉着身上一阵寒冷,由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只听得秦老人一声冷笑,斥道:“不可妄劝,还不盘膝坐好!” 叶灵吓了一跳,才识得厉害,忙即就地盘坐,眼观鼻、鼻观心,才勉强镇定下来。 兵解大法 孟天笛因有前此经验,不俟秦老人警告,先自凝神屏息,心神既定,耳畔笛音顿时显得势微。 秦老人微微一笑,向他点了一下头道:“很好!短短几天,你已精通不少,诚乃大将之才,这才不辜负我对你的一番希望。” 忽然他为之喟叹一声,目向洞顶道:“皇天不负,看来我秦风死中有生,终有后望了……” 一霎间,那一双深隐目眶的眼睛,竟是聚满了泪水,点点滴滴洒落胸怀…… 孟天笛心神既凝,倒也无闻耳边上笛音的渐有所变。这几日他已从秦老人习得无上心术,真有一日千里之势。 刻下笛音一经会合,为空九转,已是渐趋疾烈,他却仍能收定如恒,终不为其所乘,看在秦老人眼里,一时大感欣慰。 火光明灭,在笛音催使之下,显现着前所未有的凄惨。算计着已到了重要时刻,秦老人乃侃侃说道:“你仔细听着,不可遗漏一字。” 孟天笛惊得一惊,却不得不强自镇定。 聆听之下,一言不发,直向秦老人看着。 秦老人慨叹一声:“我名秦天保,秦风乃是后来的化名。甲辰年七月初七,癸亥时生。你可记下了?” 孟天笛怔了一怔,点头应了一声。 秦老人听他依样念了一遍,才点头道了声“好”,即由身上取出一纸旧绢,抖手飘掷过来。 “若是忘记,这条素绢上俱有记载,却要贴身藏好,不可遗失。” 话声方坠,那片薄绢,已飘落孟天笛膝部。 孟天笛心里一万个好奇,但不容出言相询,时间紧迫,只好依言行事。 接过了素绢一方,打开来看看,上面八卦五行,秦老人的大名生肖、八字,俱在其上,有些细小的素描花纹,尽是汉唐盛世的“飞天”图案。 感觉着时间的紧迫,他已无复多疑,便叠好,依言放入中衣内层,贴身收好。 秦老人点点头说:“我原以为可以因你杀出重围,再作几日之聚,却不意事发突然,因应时变,便只得提前在这里解决一切了……” 说时右手牵动长衣,却在坐处左右,现出了两样物件,却是一口钢刀,一个小口陶瓮。 刀式平常,那陶瓮更像是散置荒山野岭,盛装死人骨灰的物件,只是小得多,不过拳头般大小,黑黝黝毫不起眼。 孟天笛再经辨认,才觉出这两样东西,原来一直为老人随身所携带,却不知置之何用。 像是无穷感慨,他拿起了那口带有皮鞘的刀,缓缓抽开来! 刀式笨拙,分量不轻。 或许是长年未经打磨,已有斑斑锈痕,然而看上去仍似极为锋利。 这口刀一刹那间,带给秦老人太多的感触,忍不住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洒了满脸都是。 “你怎么了?” 孟天笛似乎突然兴起了一阵奇异的感觉,仿佛是什么不祥的兆头…… 秦老人坐着苦笑了一下,抬起了手,用肥大的袖子,把脸上的泪痕擦了一擦。 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吧?六十年以前,当我还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曾用此刀,结束了一个人的性命……” 孟天笛心里一动,却是忍住不发。 秦老人苦笑道:“你可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谁?” “他是我父亲!” “啊!”一霎间,孟天笛眼睛里奇光迸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助他的魂魄不死,转为来世的再造之机……”秦老人缓缓说:“对于我们修道修仙的人来说,这种自我了断的手法叫作‘兵解大法’。” “兵解……” “嗯!”秦老人默默点了一下头:“对于一个修真习道的人来说,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说明了今生的无望,只好寄望于来世……但是较诸一般寻常的死,即所谓的‘形神俱灭’,却又大大不同,险多了!” 话声未已,只听得一旁默坐的叶灵,发出了凄惨的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正由于混杂着极其凄涩幽杂的笛音,乍然入耳,真有毛发悚然之势。 孟天笛由不住吓了一跳! 断肠泣血 只是叶灵虽仍是盘膝坐地,其时长发披散,面色惨变,显然频遭巨变。 随着那一声凄厉惨叫之后,她整个身子更像似遭遇到某种外力的入侵,已是失去自制,剧烈颤抖不已。 孟天笛立刻明白了。 笛音! 不用说,叶灵这一霎所以如此,全系“天长”、“地久”联手双奏的断肠笛音所使然。 事实上孟天笛之所以幸免,固然由于定力远较叶灵为坚,另一原因却在于对秦老人的凝神专注。 这一霎,一经转念,乃觉出空中笛音之凄厉断肠,已至有迫人耳鼓,不忍卒闻之势,一经入耳,顿时心旌摇荡,一霎间六神俱摇,眼看着难以自己。 却于此要命关头,耳听着秦老人大发咆哮地吼出了一个怪异音符——“哒”字。 有似冰露着体,当头棒喝。 孟天苗心头一震,乃得再一次宁静下来,却已是大汗淋漓。 再见叶灵,其势亦略似少缓,却仍在剧烈颤抖之中。 秦老人凄凉地由鼻子里发出了一声长哼。 “孩子,暂时只能如此,逃过此幼,大家有救,否则玉石俱焚,先不要管她了…… 记住,关系重大,切切不可乱了阵脚……” 眼前形势越见紧迫,他已不能多作说明,却也不能过于草率其词。 他更知道,天长地久的断肠笛音,正是用攻心,瓦解己方意志的先头“尖兵”之战,一俟笛音结束,便大举攻入。 彼时,更凄厉惨烈的“白刃”之争,便自展开。 秦老人之所要把握,之所能把握,便在于笛音结束之前的片刻之间。 焉能不速速行事?! “记住!”秦老人目光凌厉地向孟天笛直视着:“眼前我要你做的,正是六十年前,我父亲要我所做的一般无二——对我行此‘兵解’大法!” 孟天笛倏地睁大了眼睛,由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不要害怕,”秦老人说:“你一定能做到的,你也一定要做到……要不然……我便魂兮无主,同陶老婆子一样,化作厉鬼飘荡流离,最终消于无形,便是真正一事无成,枉度此生了。” 他的凄惨,一霎间,化为信心,激励着孟天笛,终使他无能推却。 一旁的叶灵,更似百般无助,在在都等待着他的拯救,一切的一切,都促使着他不能消极。 他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右手持刀。 左手持瓮。 火光明灭,冷焰袭人。 那个小小的陶瓮,竟是为了收取秦老人魂魄所用,这时拿在孟天笛手里,似有万斤。 小小陶器,画满了各式符咒,揭开盖子,里面黑黝黝似有阴风迂回,便是秦老人魂魄之将所栖息之处。 秦老人更传授了他一套“七字真诀”,举凡挥刀、开罐、收魂,都有一定规矩,切切不可乱了方寸。反之,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矣。 陶罐收魂 交代了惊心动魄的“兵解”、“收魂”一系列法事,便是眼前要紧的“执刑”时分。 以秦老人之坚定沉着,面临着当前“生死”时刻,亦不禁有些感伤。 他凄惨的眼神,无比眷恋地向孟天笛望着。 “这魂罐,你要好好为我收着,直到有一天你道成之日,或是有缘地遇合,你便会知道,如何处置,这里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说到了仙缘遇合,有一句要紧的话,如鱼鲠在喉,秦老人定是非说不可:“半生以来,我所要追寻的一个异人,你要牢牢记住,他的俗家名字是……周天麟!” “周天麟”三字入耳,孟天笛几乎呆住了,继之心里一阵狂喜! “原来是他?!” 叶灵再一次发出了尖厉的惨叫,一时状若疯狂地跃身而起。 笛音忽止。 便在这一霎,孟天笛挥出了手上的钢刀。 刀光一现,劈中秦老人赤露的颈项。 这一刀有分寸。 随着他拉开的刀式,圆圆地划出一圈刀光——秦老人项上那一颗人头,西瓜似地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恰似在那一圈闪亮的刀光之中。 “哧!” 大股血箭,真像是正月里玩放的花炮那般,足足喷起来丈许高下,哗啦啦溅发出满天的血雨。 却有一团青蒙蒙的光华,蓦地破血而出,一发如矢,直向洞外驰出。 怪在青光包裹之中,一人不及方寸,形貌一如秦老人,维妙维肖,正是秦老人穷半生炼魂之功,所炼就的一点“元神”。 这一霎间,元神奇快如箭,眼看着已将消逝洞外。 千钩一发之际,孟天笛口颂真言,依照老人生前嘱咐,手上陶罐开合之间,就空一晃,“嗖”的一声,已将老人化作青光的元神收落罐内。 情势之快,不及交睫。 随着孟天笛收起陶罐的同时,正为秦老人无头尸身倒下的一瞬。 一切配合,恰当其时。 尽管如此,孟天笛触目惊心之下,亦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 便在这一霎,洞外传过来阴森森的一声冷笑:“秦老儿,你纳命来!” 话声方止,疾风如矢,“嗖嗖嗖”三条人影呈“品”字形。长射直入。 身法之快,无异鬼魑,一起即落,现出了一老二少三个人来。 大功告成的一霎,孟天笛第一个所想到的便是叶灵。 可怜的叶灵,其时已奄奄一息。 情势发展之快,惊心动魄。 盂天笛闪电般来到叶灵身前的一霎,正是对方一老二少三人闯进的同时。 其时叶灵显然已为笛音所慑,全身上下像抽了筋一般的无力,整个瘫了下来。 孟天笛大喝了一声:“起来!” 就势拔出了长剑,指向当前三人。 来者三人,正是对方主力所在。 当前老人,皓发银髯,生就一颗三角形的怪头,一身银色长衣,闪亮而有光泽,却非一般丝质品柔细,看上去极具韧性,正是传说中的“天蚕织绵”。 自然,使孟天笛怵目而惊的,并非是这一袭“天蚕织绵”的长衣,却是裹在这一袭长衣之内的一条“独腿”。 只有一条腿。 一条右腿。 那么,应无疑问,来人便是传说中两个老怪物之一的“地久”了。 斩鹰折翅 休道他一条独腿。 眼前这般立架,却像是打进地里的一根钢柱,看上去纹丝不动,衬以修长瘦躯,真有“一柱擎天”之势。 却在这个怪老人手里,持有一根半长不短的手杖,看上去非金非玉,尤具弹韧之力,便是传说中两个老怪物仗以成名的独门兵刃“天蚕杖”了。 紧随在“地久”身侧左右的一双少年,也同主人一般怪样。 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各人一口“孤形”长剑,抱持胸前,却同主人一般,穿着“天蚕织绵”的长衣,腰上系着鼓膨膨的一个革囊,白脸人浓眉细眼,黑脸人狼齿翻鼻,唇红如血。貌相虽有不同却是一样的瘦削,十分狰狞。 一老二少三个人的忽然闯入,势若迅雷,一发如电,带进了满洞的狂风,却是一发而止,动静如一。 只看眼前这一式起落,即知来人之非常身手,显然大非易与之辈。 孟天笛一声暴喝,随着他掌势的一式力拍,叶灵乃由昏沉中蓦地醒转。 却是那般的茬弱无力,几经挣扎,才抖颤颤地站了起来。眼前的一切把她吓呆了。 比她更吃惊的,却是那个刚现身的“地久”,似乎在进入之初,他即为眼前的一片血腥所诧异——这一霎目睹着秦老人倒于血泊的尸身,以及那一颗滚落地上的“六魁阳首”,不用说为之大大吃了一惊。 秦风已死? 像是一阵风般地掠身而起,飘落于秦老人尸身当前。 一霎间,极其诧异,一双细长的三角怪眼里,凶光四射,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死了! 值此同时,身边的一双瘦长少年,也已双双掠身而近。其中之一,那个白脸少年,陡地弯下身子,一把抓起秦老人地上人头,转身示向“地久”。 “地久”神色一变,点头道:“不错,就是他。” 便在这一霎,孟天笛倏地挥出了手上长剑。 长剑如虹,爆射出匹练般的一道银光,直迫向当前的白脸少年。 孟天笛怒发如狂,这一剑汇集了全身功力,不啻有惊天动地之势。 眼前各人正震惊于秦老人之死,孟天笛这一剑诚所谓“攻其不备”,以“地久”之缜密阴沉,亦难能兼及。 白脸少年,首当其冲,孤形剑抡出一半,即吃孟天笛剑光挥中左臂,血光飞溅里,那一只持有秦老人首级的左手及半面肩骨,一道斩落下来。 有如狂风一阵。 盂天笛叶灵各挥长剑,其势若狂,已自双双脱身而出。 一脚跨出洞外。 直觉得天光刺眼。 叶灵其时仍然十分虚弱,但人到生死相关的要命关头,常常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支持。 虽说这样,瞧在孟天笛眼里,却是无限同情怜惜。 “叶姑娘,你忍着点儿,出去就好了!” 话声方出,迫不及待地一把抓住她的右腕,施展轻功“一丈云”身法,腾身直起,向着侧面岭陌间纵身而出。 身势方落,耳边上响起了刺耳的一声尖鸣,一双飞鹰流星天坠般已临当头,喙爪齐施,直向二人凌空猛袭而来。 孟天笛反手一剑,划出了大片剑光。 这一剑菁华内聚,显非寻常。对于空中一双扁毛畜生,他实已吃足了苦头,眼前一剑,纯以“剑气”相催,实不可等闲视之。 银光绕处,其中之一,首当其冲,腾身未已,已吃剑光劈中,“呱”的一声,一只左翅,竟为之连根劈落,红血雪羽,溅飞满空。 这只向为主人所疼爱、惯以侮人逞恶的硕大厉禽,就此一命归天,鸣声未已,箭矢也似地向着深深涧谷栽落下去。 另外一只,虽未吃“剑气”直接命中,尾部却为剑芒扫了一下,断了几根尾翎,自是饱受了虚惊,长鸣一声,便束翅而回,翩翩落栖于当前巨松之下。 有人严阵以待。 仍然是一老二少。 乍然一见之下,以为是先时入洞的老少三人,细认之下,才知略有差异。 关键之处,乃在于对方老人“时欲微笑”的一张瘦脸,以及长衣掩饰之下的一只独腿—— —只左腿。 孟天笛一念及此,慌不迭拉着叶灵转过身子。 人影翻飞。 眼前又多了老少三人。 显然是“地久”入而复出。 孟天笛冷笑一声,向着背后的叶灵说:“要死我们死在一块,你挺着点儿!抱紧了!” 不知何时,叶灵已俯身盂天笛背上,却把一只柔弱的手腕,攀向孟天笛结实的肩头。 情势的演变,山雨欲来,已到了“生死存亡”紧要关头。 “天长”、“地久”两个老怪物,东西各踞,四弟子分立四方。 由于四弟子中,手持乾坤双圈的侯双,以及另一名白脸少年的双双负伤,且又伤势极重,致使对方一个极厉害的“勾魂四灵”阵势,不能预期从容施展。 但这一切,都不及秦老人的自了身死,使得二老感觉震撼,而至深深遗憾。 愤怒的矛头,指向了当前的孟天笛二人,再不容他二人有所施展。 天马行空 当前的银衣老人,皮笑肉不笑地喃喃说道:“秦老头的那点鬼把戏,岂能瞒得了我们?哼哼,难为他想出了这个主意,以‘兵解大法’留住了残魂一缕,以期来日的转世为人!” 说着他发出了一阵子阴森冷笑,那声音真比哭还要难听。 “不用说,装有秦老头炼魂的那个法器,在你身上吧!” 怪笑了一声,身影突晃,宛若轻风一缕,己到了孟天笛身前。双方相距,不过丈许之间。 却在此同时,身后风紧,另一个老人“地久”鬼魅般地已现身背后。 二人动作一致,来去如电,却似飞花落叶般的轻巧,落地无声。 孟天笛感觉出身侧前后,为一种沉实的力道所箝制,力道之强,前所未见。 他力持镇定,故作不惊,倒也悠悠难量。 天长老人哼了一声,徐徐点了一下那颗三角形的怪头说:“小小年纪,倒也难为了你,小伙子,我们来讨个商量吧!秦老头临死之前,可交给了你一件什么东西?” 孟天笛冷笑不言。 “这样吧!”天长老人冷森森地笑道:“那样东西其实对你是一点用也没有,弄不好还要身受其害,只要你把它和秦老人的‘元神’一起交出来,我就放你们两人一条活路,要不然……小伙子你是聪明人,结果怎么样,你自己应该心里明白。” 孟天笛心里一动,忖思着秦老人生前所言非虚,对方两个老怪物之所以千般逼迫,果然志在那一册“七宝金禅”。 摇了一下头,他仍是一言不发。 “这样你便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话音未已,身后的“地久”已陡地切身而入,长袖猎猎声中,一只左手已凌然作势拍落直下。 白云一片,彩蝶翻飞。 喻之为“地久”眼前的一掌,当作如是之观。 孟天笛顿时觉出,全身上下,连同背后的叶灵,俱在对方那一掌势控制之中。 更厉害的却在于当面老人手上的那一根银色短杖——“天蚕杖”。 随着“天长”老人的一式前指之势,手上短杖,蓦地暴长如虹,尖风一缕直向着孟天笛咽喉要害刺扎而来。 两般出手,势若狂风。 孟天笛身形疾转,来不及递出长剑的当儿,右面肩头,已吃地久幻为蝶影的掌式擦落而过,一片肩衣,生生为之扯落下来。 所幸他扬起的剑势,架住了正面而来的“天蚕”银杖——却不知对方杖势奇特,变化万千,微妙之处更在于杖质的坚韧弹性,收放自如。 眼前一式交接,竟似丝毫不着力道。 只觉着手上一软,孟天笛这一剑直似砍了个空,随着对方杖势的一收,有若银蛇打转,一口长剑,已为对方化为绕指柔的杖紧紧缠住。 “呛啷”声响中,长剑已脱手飞出。 便在这一霎,孟天笛身势旋风似地转了出去,险险乎落身于寻丈之外。 “乱蚕飞丝”。 陡然间,他记起了秦老人生前一再告诫自己的这个名字。却因为背后的叶灵,行动有了牵挂,竟在对方甫一出手的当儿,便败下了来。 眼前长剑失手,便只有死路一条。 两个老怪物,一式得手,更不再手下留情,长笑声中,双双已欺身面前。 却听斜刺里传过来一声叹息,陡然止住了二人前进的脚步。 “黄云、黄飞,你二人到底还要为恶几时?还不够么?” 天长、地久聆听之下,登时为之一惊,瞠目而立。 一片斜阳,洒落眼前乱石之间。 不知何时,那里却多出一个人来。 一身杏黄色的单薄长衣,覆裹着来人玉树临风的修长身躯。长发中分,既黑又柔,映衬着来人那一张白皙俊秀十分书卷气的脸,即使一望之下,也令人禁不住频生出几许斯文雅意。 “天长”、“地久”那么禀性狂傲、目无余子的个性,吃对方目光一摄,禁不住为之一怔,双双腾身而起,落身丈许之外。 只为着“黄云”、“黄飞”这个称呼,除二老本人之外,江湖中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来者何人,竟在彼此一照面的当儿,直口道出。 只此一端,便使得两个老怪物赫然一惊,为之心惊胆战。 “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你家老祖宗姓名?” 话声未已,只听得“叭”的一声脆响,说话的“地久”脸上已着了一掌。 这一掌劲猛力足,无中生有,简直不知从何而来,以“地久”那般功力,竟然吃受不住,打得一个踉跄,差一点倒了下来。 一旁的“天长”目睹之下,怪啸一声,蓦地腾身而起,“天蚕杖”挥落之下,化成了一天杖影,随着他落下的身势,直向黄衣人当头罩落而来。 正是此老最称拿手的绝招——“乱蚕飞丝。” 但这一次他可是遇见了厉害的敌手。 随着黄衣人轻轻抬起的右手,不过是那么比划了一下,天长老怪那般猛烈的势子,便似撞在了一堵山崖上那般,砰然作响声中,足足弹出了丈许之外,摔落地上,动弹不得。 “地久”目睹之下,待将作势扑前,却只觉眼前电光一闪,一道青色光华,起自对方指尖,只觉着身上一冷,宛若冰露着体,打了一个冷噤。一头散发长须,已吃对方呼啸来去的一脉青光,剃了个干净。 便是再糊涂的人也明白了。 剑仙! 一念及此,两个老怪物直吓得面无人色,石头人一般地怔在了当场,动弹不得。 现场几个少年,目睹之下,更像是鬼魂附体那般地战栗不已,哪里还敢移动! 至此,黄衣人——周天麟,再不向他等看一眼,长衣飘飘地转向侧面一双少年男女。 孟天笛、叶灵显然已为对方的神乎其技吓呆了。 “是周先生……” 说了这一句,孟天笛深深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这就是了!” 周天麟和蔼的目光,缓缓由二人脸上扫过,一面颔首微笑。 “这才是历尽尘劫,百苦回甘,往者已矣,且随我终南小干山去吧!” 大袖挥处,一片霞光卷过,转瞬间三人已置青冥,再一闪,便自无踪。 美人上青城 “上追玉殿嫦娥女,下愧三春粉芙蓉。” 这是西川地方人人诵唱的两句诗,人人也都知道,这是形容被誉为“西川第一美人” ——“玉流星”江芷的一首绝妙好词。 “玉流星”江芷的“美”与“威震两江”的铁少庭的“俊”,是天下知名的——二人也同是名重武林的少年奇侠。 现在,这两个人就要结为连理了,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郎才女貌,谁不倾慕? 整个灌县县城都为之轰动了,人们拥挤在“都江堰”江家门口,一直到岷江口的江边上,长有十几里的街道上,全都站满了人。 大家伫候着江家嫁女的行列,虽然明明知道看不见那位美人儿的庐山真面目,可是能够看见她坐的轿子,还瞧得见吹吹打打的喜庆现象,这就够乐的了。 岷江口,停着一艘大官船,船上披红挂彩,是男方派来迎接新娘的彩船。 男家是赫赫有名的军功世家,铁少庭的尊翁铁中令,如今官拜重庆总兵,莫怪乎大船左右,站满了迎亲的卫队,朝阳下器械鲜明,甲胄交辉。 铁总兵特别派了一名姓郭的守备,负责到灌县办理迎亲之事,这位郭守备在岸边上早已伫候多时了。 岷江口因为停了这么一艘彩船,相形之下,别的船可就显得丑陋不堪,太不相衬了! 大船两侧船舷上,各站着四名挎腰刀的卫士,凡是见有靠近的其它船只,就大声地吼着,不许他们靠近,两侧民船,噤若寒蝉。 一艘高桅杆破旧的小篷舟,徐徐地驶进江口,向岸边拢来。 操船的头戴马连波大草帽,四十上下的年岁,黝黑的面颊,尖尖的下巴,一身渔家装扮。 这个人好似聋子似的,压根儿就没听见大船上的喝斥声,他大咧咧地把船向岸边靠近,手里扔出了一个绳圈,不偏不倚地套在了岸边的木桩之上。就这样他两手交替着把小船拢到了岸边,身子一跃,己跳上岸。 公门里干事的主儿,岂能吃这一套。 这汉子不是刚上岸吗!迎面可就被一名卫士踹了一脚,这一脚还真不轻,正踹在这汉子的右腿跟上,那汉子一踉跄坐在地上。 顿时拥上来三四名卫士,把这汉子围在了当中。 一名卫士手指着他大声斥道:“个龟儿子!你耳朵聋了吗!这里不许停船。滚!再不走,老子宰了你。” 说着话,抡圆了“叭叭”就是两记耳光。 被打的汉子两手挣扎着,嘴里咿咿哑哑,却不知他说些什么,就是没有走的意思。 带刀的老总,可不吃这一套,三四个人合力把这个汉子抬了起来。正要往水里扔。 猛可里一人大喝道:“慢着!” 各人看时,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负责迎亲的郭守备,一时吓得松了手。 那汉子由地上爬起来,惊悸地向这边看着,嘴里咿哑地乱声叫着。 郭守备哈哈一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几个胆敢在这里惹事,还不快退下去。” 四名卫士一起躬身行礼。其中一人手指那汉子道:“这家伙是故意惹事,请守备……” 郭守备沉声道:“不要说了,这地方人家就来不得么,你们下去。” 四卫士碰了一鼻子灰躬身退下。 郭守备打量了一下对面的汉子,四十一二的年岁,年岁不大两鬓却有了白发,黑瘦的脸,身材又瘦又高,一双深陷的眼睛珠子,透着机灵,在目眶子里,骨碌骨碌转个不休,身上黄丝绸子的一套短衫裤,足下是一双多耳芒鞋———副当地土佬儿的装束。 这样的一个人,谁看了也不会起眼。 郭守备沉着声音道:“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惹事?” 那汉子比手划脚咿咿哑哑讲个不休,敢情是个哑巴。 郭守备气得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频频挥着手道:“去!去!快一边去吧!”四周看热闹的人也由不住都哄然地笑了。 那个哑巴像是看懂了,转身就溜。 他也没跑远了,就在附近的一个面摊子上坐了下来,比着手势要了一碗担担面,加了很多辣椒,唏哩呼噜津津有味地吃着。 谁也看不起一个哑巴,大家注意力可就移到了正前面的大街上。 这时候,可就听见了唏哩哇啦地吹奏声音,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两列迎亲的卫队,把人群向两边用力推开,空出了正面的空地。在这块空地上,女方新娘子要在这里下轿,男方代表郭守备要举行一个简单的迎亲仪式,地上铺着一块崭新的红布,设有一张喜桌,上设油盏。 一列长鞭炮霹雳叭啦地燃点了起来,小孩子叫笑着满地拣抬着未爆的纸炮,大人笑小孩叫,乱成了一片,叫笑声中可就看见了新人的彩列。 排场还真不小,前面是三十人大列的吹鼓手,后面是四匹骏马,分别乘骑着女家的亲属四人,再后面才是一乘八抬的红顶大轿,彩轿两侧跟着两个婆子,两个丫鬟,丫鬟婆子手里都抓着一块大红手绢,摇呀摇的,慢慢地走近来了。 “新娘子来罗!” “新娘子来罗!” 大人叫,小孩跳,街两旁的群众拥挤得像是两堵墙,水泄不通。这当口儿,那个吃面的哑巴,却丢下了面碗,全身站在板凳上,也跟着大家看新娘子。 新娘子的轿子来到了面前,四匹马上的人都翻身下马,四个人是女方的亲属,其中之一,也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新娘的胞兄,人称“破空拳”江杰,西川地面上很少有不知道这个人的。 这人三十一二的年岁,生得鼻直口方,英气勃勃。 由于“玉流星”江芷的父亲“神医”江大春,三年前不慎坠崖而死,这件婚事,就由“破空拳”江杰出来主持。 郭守备老远大步赶上,抱拳道:“江大相公……有劳,有劳。” “破空拳”江杰也施礼道:“应该,应该!郭老爷多辛苦了。” 喝了送迎酒,男方大船上下来一个女眷——“剪空春燕”铁小兰,她是铁少庭的胞妹,是专为来迎接新嫂子的。 只见她二十不到的年岁,高高的身材,一身大红,气质妍丽丰逸,高贵华美,举止清秀幽淡,雅丽舒徐,不愧是大家闺秀。 两名秀丽的丫鬟跟在她身子后面,一行三人姗姗行到了轿前站定。 这时候,在场各人出乎意外的一片安静,鸦雀无声,每一个人眼睛都睁得极大,就等着一睹轿子里佳人的风采。 “剪空春燕”铁小兰含着微笑,揭开了轿帘,四周爆出了一片赞美之声。 新娘子头上盖着盖头,一身大红,虽然看不见她极艳的芳容,却看得见她妍婷的身材,纤纤玉手和露在云鬓香肩之间的一截玉颈,当真是凝脂白玉,引人入胜。 只见她慢移莲步,在“剪空春燕”铁小兰的扶持之下,先向四亲人一一大礼,遂又慢慢转过身来,向大船上行去。 就在这一刹那,人群里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叫声。 那声音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一股子难受,似闷又哑,欲朗又掩。 在众人惊闻动心的一刹那,一条人影起自人群,足足拔起了有六七丈高下,像抄波的燕子蓦地向下一落,正好落在新人行列之间。 光天化日,正在接亲仪式进行之下,这种举动太惊人了。 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正是方才大闹河岸的那个哑巴。 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儿! 只见那个哑巴嘴里哑声怪叫着,即向新人“玉流星”江芷身边扑近。 这种突然的举动,使得在场主客双方,俱都大吃了一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胆敢当众劫婚! 郭守备职责所在,大惊中也顾不得眼前的礼节,由于他站立的地方,距离新娘最近,正好首先迎上那个劫婚的哑巴。 怒极之下,这位守备老爷“呛啷”一声拔出腰刀,即飞起一只有腿,照着这个哑巴身上踹去。 四下秩序,一时大乱。 那个哑巴,端的是一身好功夫。 郭守备一脚踢到,却被哑巴一探手就抓住了脚脖子,只见他面现怪相地哑叫了一声,用力一拧,“喀喳”一声骨响,郭守备痛得“哎哟”一声大叫,一条右腿已被生生折断。 哑巴右手向外一翻,郭守备一连在地上翻了两个斤斗,栽倒在地,只痛得全身打抖。 他因为职责在身,虽重伤之下,犹不敢疏忽职守,当时大声喝叱道:“拿人哪!” 两侧卫队早已自动奔前,此时闻令,更不怠慢,各拔腰刀,众声喝斥中,一拥而上。 眼看着十数把寒光断断的钢刀,一齐向着那个哑巴身上猛砍直劈而到,盘算着那个哑巴,即将是如何惨不忍睹的一副形象! 事实上,大大的不然。 十数把钢刀围攻之下,那哑巴只伸出一双黑瘦的胳膊,看不清他是怎么的一个姿势,总之,在他伸出的双手一阵乱舞之下,来犯的十数口钢刀,一齐都落到了他的手中。只见上来的那伙卫士,更是不攻自散,丢了手里的刀还不说,一个个跄踉跌倒,叫嚷成一团。 那个哑巴嘴里“咿哑”大叫着,把拾在手里的十数把钢刀一阵乱拍急折,兼以双足乱踏,刹那之间,已成为一大摊破碎烂铁。 这番情景,看得每个人胆上生毛,俱不禁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这当儿,“破空拳”江杰,已把妹妹快速地搀回轿内,愤怒之下,他也顾不得自己身份,大吼一声,腾身而起,落向那哑巴身前,一拳向哑巴后心上打了过去。 大家乍见新娘之兄出手,俱都大声喝起彩来。 群众的心理是微妙的,人人都存着看热闹的心意,真恨不能现场能出上几条人命才算过瘾。 “破空拳”江杰是有名的少年侠客,武功自是不同于一般,他既然出了手,大家料想着那个哑巴是活该倒霉了。 事实上,又不是那么回事。 江杰既以“破空拳”成名江湖,自然拳上功力可观。这一拳由于是在怒火头上,更用了十成力道,“呼”一声,直逼后心打到。 哑巴像是后面长了眼睛一般,就在江杰的拳头眼看着即将打中背心的一刹那,他身子如同一阵风似的,“呼”地一下子转了过来。 他身子扭曲着,就像是一条蛇似的。 江杰那等凌厉的一拳,居然是打了个空。 众目睽睽之下,江杰不觉脸上一红,怒火中便展开一路“混天拳”。该拳共分十三式,又名“混天十三拳”.乃江杰最为拿手,却又不轻易用的一套厉害拳法。一经展开,但只见拳影漫天,虎虎生风,不怒不慑,却备刚柔之气,又缄缕极密,不露痕迹,端的是横绝六合,别开天地。 然而那个哑巴的身法更是高不可测。 只见他时蹲乍伏,倏起又落,左舞右闪,弓前缩后,妙在江杰的每一拳,都是差在毫厘之间,而未能打中其体。这番情景,倒像是大人逗小孩子玩耍一般,一任江杰拳式是何等猛厉,却休想占半点便宜。 哑巴一边与江杰动手过招,那双眸子却不时注意着彩轿的动静。 这时男方乘乱就想把轿子抬上大船,可是却未能逃开那哑巴的双眼。 只听他“咿哑”地一声怪叫,身子蓦地腾起,却把头上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远远向轿夫掷来。 顿时,就有两个轿夫栽倒,那顶大花轿猛地向下一栽,差一点把新娘子给栽了出来。 那个哑巴叫嚷着扑向轿前,双手一阵乱翻,几名轿夫,被高高抛空而起“扑通!扑通!”一连串的水响之声,俱都坠落江水之中。 “破空拳”江杰怒吼声中,抖出了一杆“蛇藤棍”,抡圆了向着哑巴当头击到,却被哑巴劈手给抢了过来,江杰还想扑去,那哑巴劈空一掌击出,江杰全身一个颤抖,顿时就僵立在当场,动弹不得。 喊杀中,十数名卫士再次扑上来,刀剑齐下。 这一下子,似乎把那名哑巴给惹火了,只听他嘴里连声怪叫着,不退反进,身过处,那几个亲兵卫士纷纷被抛空而起,刹那间,跌了个唏哩哗啦,鼻青眼肿。 哑巴仍然不变初衷,目的乃在轿内的新娘子,一路起纵如飞地扑向轿前。 这当儿,轿内的“玉流星”江芷,再也难以保持缄默了。 就在那中年哑巴扑向轿前的一刹那,“玉流星”江芷蓦地拉下了头上的盖头,一声娇叱,一掌直向着迎面哑巴头上劈来。 掌风飒然,有如刀劈! 中年哑巴似乎具有不可思议的身手,在“玉流星”江芷的凌厉掌势之下,他身子陡地向左一闪,滴滴溜一阵子疾转,“玉流星”江芷那等猛锐的掌力,竟然化为无影无形。 “玉流星”江芷大惊之下,更不甘示弱,她足下力点,已自轿内窜身直出。 像是一片红云般地凌空直起,直到此刻,现场各人才算真正的看见了“玉流星”江芷的芳容。 虽然是惊鸿一瞥,亦可见其清澈神姿,绝代芳容,当真不愧为西川第一美人。 眼看着她凌空飞下的身子,与抖出的一双皓腕,直向着那中年哑巴身上扑去,有如飞鹰搏兔,野鹤归云。 中年哑巴嘴里“唔咿”一声怪叫,身子猝然腾起,他出手如电,只是一伸一转,已把空中的美人儿擒在手中,只见其右手轻轻拍向江芷后背。 “玉流星”江芷欲挣无力,娇吟了一声,顿时伏在他肩上人事不省。 全场大惊,只是却无人再敢阻拦。 眼看着那中年哑巴抱持着江芷,倏起倏落地直向江边扑去。 猛可里一声清叱,一条倩影,自右侧袭上来,现出了“剪空春燕”铁小兰娉婷的身影。 这位小姐急怒中,展开了她的一对“鸳鸯刀”,身子向前一凑,右手鸳鸯刀劈顶直下,左手鸳鸯刀,却贴着地面,飞卷而出,如同一道长虹,向哑巴后背上砍来。 这一双刀施展得疾快无比,眼看着那哑巴已在刀光笼覃之中,却只见刀光下的那个中年哑巴,身子一拧,硬硬地向左面错开半尺有余。 铁小兰上面的一口刀,可就落个空。 同时间,那哑巴的一只右手,已抓在了铁小兰的另一口刀身之上。 “剪空春燕”铁小兰用力地向后夺刀,那口刀在哑巴手掌中有如钢打铁铸一般,休想抽动一分一毫。 铁小兰猛然抬头,却只见哑巴在盛怒之中,一双眸子内精光迸射,那副样子,简直就像要把她生吞了一样。 铁小兰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遂觉出手上钢刀起了一阵颤抖,却见哑巴已松开了手,频频向自己冷笑不已。 那口被哑巴抓住的鸳鸯刀,显然已改了模样,刀身上现出一个清晰的手掌痕迹,非但如此,五指内力触处,刀身上已被贯穿了五个透明窟窿。 “剪空春燕”铁小兰有生以来,也没有见过这等怪事,当她目注着这口刀时,吓得全身冷汗涔涔。 哑巴也并不为难她,他带着胜利的冷笑,一双寒光闪烁的眸子,慢慢扫向在场各人…… 凡是跟他目光接触过的人,无不瞠目变色。 再也没有一个人胆敢向他出手了。 哑巴一只手抱着“玉流星”江芷,大步走到了“破空拳”江杰跟前。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了一只手,在江杰颈后用力地拍了一掌,江杰身子踉跄倒地,“哇!哇!”一连吐了两门痰,穴道算是解开了。 那个中年哑巴“哇啦,哇啦”地说了几声,一只手向江杰比着手势。 江杰是“瞎子吃芥未”干瞪眼,一句也不懂,同时他也明白,对方是个哑巴,虽然口不能言,却是武林中一个罕见的异人,在场各人简直是无法与之抗衡,如不知趣,只怕更要大大吃亏。 所幸,那个哑巴旨在劫人,并无害人之心。 他虽咿咿哑哑说了半天,无奈对方一句不懂,他也就懒得再多说了。 转了个身子,他又来到了“剪空春燕”铁小兰面前,原来铁小兰早已为哑巴的超人神功吓呆了,手上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那个哑巴却弯腰把那口留有他指痕的鸳鸯刀拾起来,重新交在了铁小兰手里。 他手指着刀上的指痕,咿哑地说了几声,比着手势,脸上带出自豪的神色。 铁小兰虽不知他说些什么,却猜出了他的意思,那哑巴显然是要她留着这口刀以示外人的意思。 哑巴比说了一阵,确定再没有外人与他为敌之后,才扛着江芷向江边行进。 他的那艘篷舟就系在江边,他走到了船边,先用脚尖把绳套踢落,随后飘身而下。 偌大的一个人,更何况还抱持着一个人,两个人的重量该是何等之大!事实上却是轻如鸿毛。 两个人落在小船之首,那艘小船,只不过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众目睽睽之下,这艘小篷舟一径地顺着岷江江水,一泻如箭而逝。 “玉流星”江芷渐渐地醒转。 她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在一个人的抱持之下,正向着云雾飘渺的山岭间行走着。 先是一惊,可是她立刻就镇定下来。 她发觉到抱持着自己的那个人行进的步子极快,自己在他抱持中起落前进,有如狂风飘絮,但只觉得两耳生风,轻快极了。 “玉流星”江芷在武林中,正是因轻功见长,所以才博得了“玉流星”这个外号,可是她此刻默默察看这个抱持自己的人,那身杰出的轻巧提纵之术,真不知比自己强了多少倍。 他似乎完全是靠着一双足尖前进,往往只轻点一下,即可前进丈许,一双足尖走在路面,看来宛似凌空踏行一般。 “玉流星”江芷在短时的回忆观察之下,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自己是在迎亲仪式进行中,被一个哑巴给劫了去,那个哑巴也就是现在抱持着自己行走的人。 这一切,就像是梦一样的,难以令人相信。 可是却又是千真万确的实在情形。 想到这里,江芷由内心潜升出一股难以克制的怒火,她慢慢把真力提贯右手,偷偷观察着那个哑巴的身形部位,觉得在他背后“志堂”穴上下手,必可制其死命。 一念触及,杀机顿现。 江芷不敢把内力贯足了,为的是怕惊动了那个哑巴,她只贯注七成真力。 这等功力,以她的手法足可贯穿一堵土墙,以之袭人,自是可怕之极。 江芷一心泄恨,却未曾想到这个哑巴既能以手当刃,该是身负何等功力之人,又岂能受人暗算? 她似乎没有想过这事。 心念一动,立即下手,倏地五指齐并如剑,直向着那哑巴背后“志堂”穴上力击了下去。 “噗”地一下子击了个正着,想不到那哑巴身上竟是出奇的软。 “玉流星”江芷的一只手,有如插在了一堆烂泥里一般的容易,她心里猝然一喜,身子也就自对方怀中一挺而起。 待到她身子落下之时,才忽然发觉到自己的一只手,仍然插在对方背后肌肤之内,心中一惊,用力地向后一抽,却是纹丝不动,敢情已经陷在了对方肉体之内。 一瞬间,她觉出对方体内,有如火一般的焚烫难熬,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哑巴身子是背向着她,这时突地向前一躬,“玉流星”江芷的身子就像一枚球似地抛了出去。 江芷飞出的身子,直向一堵山石上撞去,她单手一托石面,整个身子倒起如隼,在空中翻一个身子,才轻飘飘地落下地来。 那个中年哑巴却用一双沉着的眼睛盯着她,脸上表情不惊不怒,却是很严肃。 “玉流星”江芷冷笑道:“你这个人好大的胆子……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哑巴用手指了一下山上,又伸出一根拇指,一根食指,比着弯了一下,嘴里咿哑地说个不休。 江芷赌气地叹了一口气,纳闷道:“谁懂你说的什么鬼话!” 她猛地转过身子,正要向岭下遁去,可是面前这哑巴却已察知了她的用心,风也似地飘到了面前,江芷用奇快的身法,一连转了几个方向,可是那个哑巴却用更快的速度,陪着她一连转了几个方向,俱都是拦阻在她面前。 “玉流星”江芷其实早已经领教了这个哑巴的绝世身手,只是还不死心。 这时见状,她不得不失望了。 一股怒火,燃烧着她,她猛地向着对方这个哑巴咽喉上运指插了下去。 哑巴嘴里“唔”地怪叫一声,风也似地旋转开来,江芷走了个空招。 她怒火头上,身一拧,右手向下一沉,改用出一股“五行内力”,向着哑巴腰肋之间力击过去。 所谓“五行”指的是“心、肝、肺、脾、肾”,这种力道一经聚结,简直是无坚不摧,端的是厉害之极。江芷若非是怒到了极点,断断不会施展出这等杀手。 “五行掌力”一经使出,有如一根风柱般地向着那哑巴腰间袭到,只听得“砰”的一声,击了个正着,就只见对方哑巴身子有如一个大球似的一路滚翻急跳,江芷心中一喜。 陡地面前人影一闪,那个哑巴,却又好端端落在面前,江芷心中一呆,伸手就向哑巴脸上抓去。 哑巴哈哈一笑,手掌陡地一翻,江芷就觉得对方手掌心内,似有一股莫名的吸力,不容她稍缓须臾,那只伸出的手,就被对方握在掌内。 哑巴施展的是一手“拿穴手”,江芷顿时身软如绵,差一点坐倒在地。 她还能开口说话,她始终想知道这个谜。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说了这句话,她又后悔了。 果然对方比手划脚,咿哑地又说了一通,依然是听不懂。 哑巴很生气地怒视着她,比着手势,大概是警戒她不可再图逃跑的意思。 江芷一阵伤心,落下泪来。 哑巴见她落泪,显然是吃了一惊,他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呆呆地注视着她。 这样子使得江芷又气又羞,她把身子扭向一边,擦了一下泪,冷笑道:“看什么?” 哑巴却由身上取过一方绸帕递过去,嘴里“嘻嘻”说了几句,指一指山头,又比了一个高过自己的手势。 “玉流星”江芷一惊,道:“你是说山上有个人要见我?” 哑巴连连点头,面色大喜。 总算问出了一点头绪,江芷心里可就更起了狐疑,哑巴还一个劲儿地要递手帕给她。 她把他的手推开道:“我自己有。” 说完无可奈何地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块绸帕,用力地擦了一下鼻涕。 哑巴指了一下地上的石头,自己先在一边坐下来。 江芷冷笑道:“跟你个哑巴还能谈出什么名堂来!你这么做大错特错,等于是强盗,你知不知道?” 哑巴连连点着头,脸上表情也似颇为沉痛,他两只手用力地互捏着,显示出他内心的自疚。 江芷立刻把握住机会,说道:“人都会有错的,只要能改,你现在补过还来得及!” 哑巴一片茫然。 江芷好言道:“你现在放我回去还来得及,我一定既往不咎,也不告诉他们你住在哪里。” 哑巴直直地看着她,显得心绪很不安宁的样子。 江芷焦急地道:“怎么样?” 哑巴忽然怒形于色,用力地摇着头,嘴里怪声说着,手指山头,又比着先前同样的手势。 江芷真恨不能给他一掌,可是她知道这个人武功太高,自己这么做是徒取其辱,只好忍下了这口气。 她轻轻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我答应跟你回去就是了。” 哑巴大喜点头,两只手翘着拇指,连连晃动。 江芷道:“可是我先要知道,这个人是谁?” 哑巴一只手抓着头发,想了想,忽然大笑,江芷正自不解,哑巴已拿起一截枯枝,在地上划了划,写出了几个字,江芷细看,写的是: “是我师弟。” “你师弟?他为什么要见我?” 哑巴写了“因为”两个字,却又用脚抹了改写道:“你见了他就知道。” 江芷不解地说道:“你师弟也是个哑巴?” 哑巴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江芷的心里稍稍平和了一些,总算还有个能够通人话的。 她左右打量着道:“这是什么山?” 哑巴写下“青城”两个字。 江芷盘算一下,青城山离岷江少说有上千里的路程,这个哑巴好快的脚程。 “你师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哑巴想了想,写下“美男子”三个字,他那张黑脸上绽开了自得的笑容。 江芷的脸红了一下,冷笑道:“也有武功吗?” 哑巴的头,连连点动,大拇指频频翘起。 “比你还高?” 哑巴又是一连串点头,用石块在地上写下:“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八个字。 江芷撇了一下嘴,冷笑道:“你少自吹自擂,武林中能人多的是,我就不信没有人能敌得你们师兄弟!” 这一次哑巴倒不和她争,只看着她傻笑不已。 “玉流星”江芷能知道的都已知道了,自忖着逃走无望,只好跟他走一趟了! 她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我就跟你去一趟,倒要见识一下你师弟又是一个什么玩艺儿。” 哑巴一听她侮辱师弟,顿时瞪圆了眼睛,头上一丛短发簌簌地动了一下,江芷吓了一大跳,不敢再吭声。 哑巴站起来,遂又作势想要把她拉起来。 江芷后退一步,道:“我自己走。” 哑巴摇头表示不可。 江芷怒嗔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跳崖自杀。” 说完真的作出要跳崖的动作,这一来那个哑巴果然软了下来,后退一步,连连点头,只是一双眸子左右闪烁,一副防患于未然的样子。 江芷冷笑一声道:“你放心吧,我跑不了的,你那么高的武功,还怕我跑了吗?” 哑巴点点头,用手向前指了一下,要她先行。 江芷陡地提吸真力,施展出轻功中“燕子飞云纵”的提纵绝技,一连十八个起落,已走出百十丈外。这等轻功,在武林中确是少见。 她身子方一站定,回身看,那个哑巴仍然贴身立在身后,脸上一红,才知对方无论哪一门功夫,都要较自己高出许多。 这么一来,她算是完全死了心了,只得死心塌地地往前走。 山路虽是崎岖,可是在他们两个身负轻功绝技的人来说,自是算不得什么。 青城一山,在蜀省一地来说,最是钟秀,山上道观极多,庵寺连云。 但是哑巴指示的道路,却是远离人烟,只见奇石异草,白云青冥,深入之后,更似人间仙境。 在哑巴指示之下,又拐了几个弯,才来到了上覆白云的极高山地。 “玉流星”江芷都已累出了汗,回身看那个哑巴,却像是无事人儿似的。 “到了没有?”江芷气喘吁吁地问。 哑巴点点头,一双眸子却注视着江芷身上——那是一身大红的新娘嫁裳,有几处都皱了,脏了。 哑巴好像很关心她这件衣裳,他走近去,小心地把她衣裳上面的脏处擦干拂净,脸上才又带出一丝欢喜之色。 江芷赌气地把脸转向一边,她本来是满腔愤怒,决心不与对方罢休的,可是这个哑巴的一切,却又使得她简直是无可奈何,跟这样的一个人气也是气不来,也是白气。 他葫芦里到底是卖什么药?江芷还是莫名其妙,虽知是去见他的师弟,可是为什么要见他?仍然是一无所知。 哑巴指了一下石头,示意她休息一下。 江芷一声不吭地过去坐下。天风冷冷,白云滚滚,江芷昔日亦曾来过青城,不过那只是在山中各处道观走走,纯粹是踏青览胜,哪里像今日这般苦走。 她四下一打量,才惊于青城之壮观钟秀,只见一片青葱,万叠重翠上衬青天,下映峰顶白雪,确实美极了,真有“人在图画中”的感觉。 一阵山风,冷飕飕地吹袭在她身上,一时使得她又触及伤怀…… 她想到了家中诸人,也想到了那位尚不曾谋一面的铁公子少庭,不,他应该算是自己的丈夫了吧…… 自己虽然不曾见过铁少庭,可是从哥哥嘴里知道他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人品好武功好,并且也曾看过他的人像,算得上是个英俊男子。 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好挑剔的了。 她满打算着嫁过去,自己好好做一个妇道人家,丢下宝剑,做些女红,小心侍奉公婆,做一个贤淑的妇人。 这种想法,在她来说虽是陌生但是很有点刺激的感觉。 谁又能会想到,偏偏会在这件节骨眼上,生出了这么一件怪事,真可说是旷绝今古的怪事,竟然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哑巴给擒到了山上,未来的一切,尚还不得而知…… 江芷心里这么想着,真有说不出的、难以排遣的遗愁别恨。 一切都是命运。 这个婚事很可能就这么砸锅了。 她有点遗憾,可也在下意识里又有一点开脱的感觉。老实说,她还有点怕做新娘子,怕那使人窒息的洞房之夜!好了,现在起码暂时不用再怕了。 她默默无言地想着心事,一旁的哑巴可又在催促了。 哑巴比着手势,样子像是在告诉她快到了。 仍然是由她在前面走,二人绕过了眼前的岭陌。 面前是翠绿的起伏山岭,又向下行走了里许山路,便见一片向阳的绿色坡地。 首先入目的,不是这片绿色坡地,而是建筑在坡地之间的一幢竹造房舍,尖尖的顶子,展开的檐角。 一切全是用青绿的翠竹筑成的,竹墙上爬满了山花,确是别具匠心,好看极了。 当然,此刻江芷的心情不同。 她只是感觉这片房屋不俗,却没有心思去欣赏。 哑巴指了一下那片竹舍,连连点头。 江芷冷笑道:“你师弟如果也像你一样不通人情,我也无话可说;要是他还有一点人性的话,那我势必要他还我一个公道。” 哑巴比着手势,眼睛里却现出了泪痕。 这种表情,倒使得江芷莫名其妙了。 好在地方到了,一切等见着了他那位师弟再说。 二人施展轻功,很快地来到了竹舍跟前。 首先入目的是,正门入口处,悬挂着的彩花与一方大大的“喜”字匾额。 江芷心里一动,暗忖道:“这倒巧得很,他们这里也在办喜事呢!” 心里想,嘴里可不好意思问。 进了门——好雅致的一间堂屋。 四面轩窗开着,糊着紫罗纱的窗帘,堂屋内的一切摆设非竹即石,壁间挂着几幅字画,字是狂草,画是竹子和兰草! 几上有一个三足的小银鼎,燃着檀香,缕缕清香沁人心神。 应该是一个很舒服的家了,可是江芷的心情却没有丝毫松快的感觉。 哑巴关上了门,身子一闪,极轻快地转到了一间房前,轻轻地揭起帘子,向里面注视了一下,遂又迅速地来到了江芷面前。 江芷忍不住冷笑道:“你师弟呢?” 哑巴用手向那扇门指了一下,面色十分沮丧,他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事,两只手掩着脸,现出一种痛苦的样子。 江芷顿时一惊,道:“他为什么不出来?” 哑巴放下了两只手,一双眼睛红红的,默默地摇了一下头。 江芷怒声道:“你捣什么鬼?” 她身子快速地飘到了那扇门前,猛地掀开门帘,一股浓重的草药气息传出来。 这种味道,她是熟悉的,以往的年月里,她陪着父亲,焙制各类不同的丸药膏散…… 现在她陡然闻到了草药的气息,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 她看见一个年轻人,平平地躺在一张石榻上,石榻上放着一方熊皮垫褥,看上去舒服极了,可是睡在上面的那个年轻人显然不舒服。 如果这个人,果然就是哑巴的师弟的话,那么哑巴倒也没有说谎,因为他确实很英俊,可以称得上是个美男子。 他身上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衣,面色白哲中带有异常的红晕,长眉如剑,鼻直而挺。 他也许是睡着了,或许是在昏迷中,脸上含着深深的痛苦,眉头微锁,牙关紧紧咬着。 江芷当然不会很仔细地去打量这个陌生的青年,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即退回了原处。 哑巴频频点头。 “他怎么了?” 哑巴面上立时浮起了一丝悲哀,两只手无力地抬起,把脸埋在掌心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芷又气又奇地道:“你把我带来是为了什么呢?” 哑巴放下了手,只见他喉头频动,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转身走到了一张桌子旁,坐下来。 桌上陈列着文房四宝。 江芷跟过来,道:“你师弟怎么啦?” 哑巴苦笑了一下,拔出了一枝笔,蘸些墨,在纸上写道:“他病了。” 噩梦随风逝 “病了?”江芷莫名其妙地对这个陌生的青年,生出了一些同情,只是这种感触,她极力地把它打消掉。 她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冷笑不语。 哑巴继续写:“他也许快要死了。” 眼泪滑腮而下,滴在纸上,很快地浸染了一个圆圈。 江芷怔了一下,心里也沾染了些伤感,可是她仍然矜持着,做出相反的姿态。 “这些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害他的。” 哑巴睁着一双流泪的红眼,很微妙地观察着她,江芷倒是很少见过一个大男人落泪,尤其对方是一个哑巴。这个哑巴既然有那等的一身奇妙的武功,似乎不应该是一个软弱的人。 可是,现在他竟然变得像一个孩子似的,居然当着人哭了起来。 江芷很偶然地体会出哑巴善良的一面,相对地也就把原本仇恨他的心意减低了许多。 “请你帮助他!”哑巴在纸上写着。 “我?”江芷哑然失笑道:“我怎么……为什么你选中了我,要我来帮他?” 哑巴脸上顿时现出了一些歉疚与不自然的表情,他大概想说明白一点,可是却不好下笔。 “为什么呢?”江芷追问着:“人多得是,为什么要单单找我?” 哑巴垂头不语,身子微微颤抖着。 江芷叹了一声,她已经被对方的情绪感化了。 “好吧!”她讷讷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告诉我吧,我怎么能够帮你?” 哑巴抬起头,感激地点着头。 他开始用颤抖的手,在纸上落笔道:“你们结婚!” 江芷吓了一跳,脸色绯红地道:“跟……谁结婚?我?” 哑巴肯定地点着头,表情诚恳,带有乞求的意思。 江芷睁大了眼睛,道:“跟……谁结婚?” 哑巴写道:“我师弟任剑青。” 江芷脸上由不住又是一红,她又气又笑地道:“原来你把我劫来是存着这个心眼…… 太好笑了……太滑稽了。” 说时她忍不住笑了两声,转念一想,也实在笑不出来,一张脸气得白中带青。 哑巴的一双眼睛变悲为怒,直直地逼视着她,他写道:“你笑什么?” 江芷冷笑地道:“你说得太好笑了……想一想,你师弟不是一个快要死的人吗……”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呆。 她想到了一件事,当真是笑不出来了……她的脸一阵白,转视向面前的哑巴。 “你是说……”她讷讷地道:“冲……冲……” 哑巴点点头,肯定地写下两个字:“冲喜!” “玉流星”江芷怒叱一声,道,“无耻!” 她陡地一掌向哑巴脸上劈去,可是哑巴的身手较她更快,她的手才伸出一半,哑巴的手指已点中她的“气海穴”。 江芷只觉得身上打了一个寒颤,顿时人事不省,昏倒在地。 当她苏醒的时候…… 烛影儿摇摇颤颤,粉帘儿飘飘闪闪。 江芷睁眼注视了一刻,倏地一惊坐了起来,面前那个人——任剑青,正用一双温和的眸子注视着她。 江芷想到了方才的一切,吓得一骨碌站了起来。当她发现自己方才竟是睡在对方铺有兽皮的石榻上时,不禁大吃一惊,顿时呆住了。 任剑青仍然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他是坐在一张舒适的藤椅上,双手交叉在前胸,表情很阴沉,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听显现出的,只是无比的倦弱。 江芷简直羞愧无地,不敢与他的眸子交接。 她第一个反应,立刻到了门前,伸手推门,才发觉到房门外面已经下了锁。 江芷倏地回过头,怒视向对方那个青年,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衣青年苦笑道:“门上锁了,是我师兄锁的。” 江芷冷笑一声,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他……” 她的眼睛自然落在了自己身上,发觉到自己身上仍然是来时那身大红衣裳,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心里也就镇定下来。 “你还不明白么?”青年人冷冷地笑道:“我那个师兄是在为我们办喜事呢!” 尽管是在病中,他仍然带有凌人的豪气,目光里闪烁着只有极高内功的入,才能具有的那种精芒。 “玉流星”江芷目光一转,果然发觉到,这间房子的一切全都重新布置过了。 窗帘、桌布,都重新换过了。 桌子上还多了对红色的喜烛,墙上还贴着喜字儿,烛影摇红,再衬托着自己一身大红新嫁衣,如此良夜,一男一女…… “这不就是所谓的新房么?” 江芷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脸愈加地红了。 当然,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害羞的,如果不说话,岂不等于是默认了? 江芷忍着脸上的红、心里的羞,怒声道:“不……这简直是太无耻了,我绝不承认……” 白衣青年俊脸上立刻现出一丝冷笑,徐徐地道:“你是在骂我么?” “不!”江芷心乱如麻地解说着:“我是骂布置这件事情的人……我……我绝不承认。” “我更不承认!”自衣青年冷冷地说道:“姑娘,请你先静下来,这件事,并不如你想得那么糟,你不是和来时一样的么?” 江芷心里一怔,说不出的羞愧,只是看着白衣青年说不出话来。 白衣青年病弱的脸上,强作出一片笑容,道:“我师兄太好笑了……他大概是以为我快死了,才会找到了你这样的一个美人儿来为我冲喜……” 摇了摇头,苦笑着又道:“无聊……可笑。” 他真的笑了,露出洁白如玉的两行牙齿。 “他也不想想,这件事又岂能是他一个人所能做成的?”青年人接着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无论如何,他真心的关怀着我倒是真的。” 江芷冷笑道:“他关心你……却没有顾及到一个女人的名誉与节操。” 白衣青年默默点头道:“这就是他幼稚的地方……姑娘,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我守口如瓶,自然不会为外人所知。” 江芷不知怎么,自从第一眼开始,就对这个青年人心生同情,这时对面相谈之下,却又对他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钦佩之情。 虽然这种钦佩只是淡淡的,可是这已经足以打消对他原来的恶感。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讷讷道:“你说的是真的?” “丈夫一言,如白染皂。” “我相信你就是了。”她的脸红红的,四下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白衣青年恨恨地道:“今夜好像特别长……… 江芷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低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青年道:“子时左右。” 他双手力撑着椅柄,身子抖簌簌地站起来,定了一下,他徐徐地行近窗前。 江芷由他的动作中,已经发觉出他行动的不便,一个身怀武功的人,到连走动也不易的时候,可知该是何等的重疾系身了。 白衣青年徐徐回过身子,脸上表情很洒脱地道:“师兄必定是在我昏睡中布置这一切……你也许不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你就睡在我身边。” “……”江芷怔怔地看着他。 青年一笑道:“当时我真吓了一跳,先以为你是睡着了,到后来才知道你竟然是被点了穴道。” “是你救醒我的?” “还会是谁?”白衣青年道:“我用‘达摩指’力为你解开了穴道,还好,看来你也有武功根底,否则你不会这么快就醒过来。” 江芷一肚子的委屈,偏偏在对方一派斯文之下发泄不出,而且她发觉到与他谈话,好像很有意思。 这件事从一开头就充满了奇异,包括那个哑巴和眼前的这个青年,自己的被人扮作…… 一切的一切,真是趣味迂迥,引人入胜。 她实在还不明白,对方这个青年以及那个哑已,是怎么样的来历,何以这样武功的两个人,江湖上不见传闻? 她吁口气,讷讷地道:“你的大名是任剑青?” 白衣青年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江芷道:“是你师兄告诉我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我可以知道关于你们师兄弟更多一点么?” “我们师兄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任剑青炯炯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在我没有告诉你之前,我希望知道你的情形……” 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一转,奇怪地道:“你这身打扮……真像是个新娘子……是我师兄故意给你打扮成这样的?” 江芷脸红了一下,又气又羞。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心里想道:“哼!像个新娘子?我本来就是新娘子,要不是你师兄那个哑巴,现在……” 想到这里,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受。 她微微闭起眼睛,苦笑道:“你明天问问你师兄就知道了。” “姑娘芳名是……” “我……叫江芷。” 任剑青微微一愣,惊讶地道:“你就是‘玉流星’江芷?” 江芷睁开眼睛道:“那是人家随便给我取的。” 她虽然不愿意多谈,可是情不由己。 “我师兄太胡闹了……”任剑青脸上起了一层怒色,冷冷地道:“这件事使我蒙羞武林。” 江芷睁大了眼,苦笑道:“我还不是一样……” 任剑青叹息一声道:“我真说不出对你的歉意……希望育一天能够……… 顿了一下,他骇然地道:“如果还有那一天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姑娘莫非还看不出来?” “你是说……… “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了!”任剑青脸上闪过一片阴影,喃喃地自嘲道:“能够熬过这个秋天,已经是上天的恩典。” “玉流星”江芷顿时一愣,面颊上情不自禁地显出了一丝关怀之情! 也许她觉得这种表情太直率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不能不加以掩饰,可是无可否认的,任剑青给她的印象,愈来愈好。 她忍不住问道:“你得了什么病?” 任剑青忧郁的眸子闪过她的脸,掠向窗口,灯盏…… 他伤感地说道:“如果是病倒好了,是……” “是什么?”她惊讶地道:“莫非是青城的‘子午神光’伤了你?” 任剑青脸上一阵发白,大惊道:“咦,你怎么知道?” 江芷冷冷地道:“你先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只问你受伤有多久了?” 任剑青道:“大概有三四个月了。” “到底是几个月?是三个月,还是四个月?” 任剑青无限奇异地注视着她,肯定地道:“三个多月,是本年七月十七日的事情。” “七月十七日,”江芷低头屈指算了算,点头道:“那么,才三个月零七天,还算好……… 她抬起头注视着任剑青,道:“据我所知,‘子午神光’伤人,一超过四个月,任你华佗再世,也是无能为力。” 任剑青惊异地道:“姑娘的意思是我还有救?” “大概还有救。” 她对这件事,已经引起了注意,当即站起来,姗姗走向壁角一张矮几边,几上置着药罐,她就揭开罐盖,细细地看着。 任剑青极为好奇地道:“姑娘莫非还精于医术?” 江芷目光在药罐里仔细地看着,嘴里轻轻地念着:“辛夷、川贝、知母、柏子仁……” 她一口气报出了许多药名,却摇摇头苦笑道:“这些药是没有用的。” 任剑青更为惊异地道:“这么看起来,姑娘倒真是个行家了!这副药,不过是青城山的一个道士开的,我已经不吃了。” 说着,他手指向桌上道:“姑娘请看这张方子。” 江芷走过去,果见镇纸下面压着一张药方子,她拿起来看了看,频频点头道:“这一副药,是用对了,但是药力还是不够。” 任剑青道:“姑娘的意思是……” 江芷拉开椅子坐下来,拔出毛笔,在药方子上改了几样药。又酌加剂量。收了笔,她把方子交与任剑青。 任剑青看着不胜骇异道:“要改这么多么?” 江芷微笑道:“这方子,可是华阳观的玄真道长开的?” 任剑青点头道:“不错。” 江芷道:“玄真道长医术,江湖共仰,只是任兄你这种病,却不是他所能解治得好的。” 任剑青越加骇异地道:“姑娘怎么知道?” 江芷道:“因为这种病例太少了,在四川一地,大概近百年来,才有两人。” “啊!”任剑青奇道:“这么说以前还有人?” 江芷微微笑道:“五年前,关中大侠伍子美,曾经罹染过这种病,病情和任兄一般无二。” “他后来怎么样了?” “医治好了。” “啊……”任剑青精神一振道:“是谁治好的。” 江芷微微一笑道:“是先父。” 任剑青一怔,道:“令尊是……… “江天春。”江芷慢慢吐出了这三个字。 任剑青轻叹了一声,道:“神医江天春!怪不得,怪不得……想不到姑娘竟是江先生的后人,真是失敬得很。” “玉流星”江芷一笑道:“天下事真是不可思议,好像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也许我真的就是唯一能救你的人。” 任剑青讷讷地说道:“姑娘说的是真的?” 江芷默默地注视着他道:“是不是真的,现在我还不敢说,不过当年我父亲救治伍子美的时候,我一直侍奉身边,所以才能对这奇怪的病、奇怪的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说完,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面色和蔼地看向任剑青,又道:“多奇怪,本来我渴望着能够马上回去,现在,却不得不留下来。” “姑娘对我恩重如山。” 江芷一笑道:“这句话等我治好了你以后再说吧。” 任剑青兴奋地道:“明天哑师兄就可以为我去抓药,姑娘,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江芷说道:“这个方子上的药,只能使你病情不再恶化,却不能够医好你的病,要治你这种病,还须我自己去采几样药。” “哪里有这些药?” “青城山就有……”她笑得那么甜,看着面前的那个青年,不过是初次见面,却像是已经很熟了的样子。 四只光亮的瞳子,彼此对视着。 江芷心里起了一阵剧烈的激动,她目光逃避着移向一边,任剑青也自觉地把眼睛移开。 “我可以睡了么?” “我差一点忘了。”任剑青走向壁边一座蒲团,坐下来,说道:“姑娘先请屈就一夜,明天哑师史会为你重新清理一间房子。” 说完,他已在蒲团上跌坐坐好。 江芷对于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产生了许多的好奇,她知道凡是内功高到某一程度,往往可以用静坐来代替睡眠,那是一种上乘的心灵双修生命之法,眼前这个青年,竟然已具有了这种功力。 任剑青这时己面壁坐好.双目下垂,归于寂静。却留下了心绪如麻,思情烦乱的江芷。 她慢慢地在床上躺下来。 这间房子里的一切布置,使她又联想到了“洞房花烛夜”的遐思,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今夜此刻.自己正和铁少庭在洞房里。 那又当是如何的一番旖旎情景呢? 她的脸不觉又红了,觉得很好笑。 这一切太滑稽了。自己的来已经够荒唐了,可是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为人疗病,是更荒唐更好笑。 照理说,她该熄灯就寝的,可是她今夜却偏爱那红烛高烧的喜气。 就这样,她不自觉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江芷倏地坐起来,发觉到身上已多了一条被子,尤其奇怪的是,昨夜自己明明是睡在任剑青的房子里,房子里一切都是新房的布置,可是这时自己竟然是睡在了另一间陌生的房子里。 这间房子,虽然布置得一样雅致,可是绝非是任剑青的那一间。 房间里窗明几净,淡淡的清香是传自桌上一瓶桂花,窗上悬挂着雅致的竹帘,一切显得那么恬静、舒适。 她慢慢地下床,发觉到这间房子并不是临时布置出来的,而且多半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因为她看见房内的一切摆设,较诸任剑青的那间房子更要细致,墙上垂着一条红丝绒的马鞭子,衣柜里叠挂的全是女人的衣裳,甚至于壁角还陈设着梳妆台,有圆圆的梳妆镜…… 江芷心里一动,暗忖道:“这里奠非还住有女人么?” 目光偶尔转动,却又发现到梳妆台附近结着的蛛网,她立刻明白过来——这房间里曾经住过一个女人,可是现在已经不在了。 她仔细地再看看别的地方,证明她这个猜想是正确的。 吹掉了镜上薄薄的一层灰尘,可就瞧见了自己的脸,她的心立刻泛起了一片恶心,如果不是自己亲眼看见,她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这样! 镜中是一张满脸脂粉,一副妇人打扮的脸,头发由中而分,和以往的自己完全不像了。 这都是要当新嫁娘时,娘家人亲自为她打扮的,想来不免好笑。 房子里放置着一盆清水,几块皂角,一股脑儿地洗了个干净,看着身上的嫁裳也是不伦不类,所幸衣柜里有衣裳,就随便挑换了一套,大小都还合适,式样也很美,好像原本就是自己的一样。 她洗尽铅华,把自己变成跟过去一样的样子,才轻轻拉开房门,步出室外。 外面是伸延出去的一截长长的走廊,全是青色竹子搭建成的,走廊一头面向云海,又可下瞰群山,另一端却是通向内舍各间。 这时朝阳新起,红色的光条穿过薄薄的山雾,遍洒在竹舍四周,荷叶上露滴如晶,竹梢上翠羽剔翎…… 江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踏着大步,走到了长廊尽头。 廊子下,是一片向阳的山坡。 山坡上有二人在石桌上对奔,二人一白一黑,甚是醒目,穿白衣服的正是那个叫任剑青的青年,那个穿黑衣服的,也就是冒失把自己强劫上山的中年哑巴。 江芷猝然发现二人,二人也同时发现了她。 黑衣哑巴顿时腾身而起,活像是一只极大的鸟,起落间已来到了江芷面前。 江芷只当他又欲向自己出手,正待还击,却见哑巴双手连摇,并且深深地向着她频频打躬。 石桌边的任剑青哈哈笑道:“哑师兄向你赔罪了,江姑娘请来一叙。” 江芷想到了昨天种种,一时还不能原谅他,赌气地没理他,径自飘身而下,来到了石桌旁边。 任剑青目注向她道:“姑娘还在生我师兄的气?” 江芷冷笑道:“难以忘怀。” 说着气愤地坐了下来,遂见人影再闪,那个中年哑已又已飘身而下。 他手里平托着一个木盘,上面置着一枚极大的梨,双手奉向江芷面前。 江芷把头扭向一边,哑巴又转到她面前,她赌气再转过去,哑巴又跟着再转过来。 任剑青叹息一声道:“姑娘请息盛怒,任某也有不是之处,尚请原谅,否则愚兄弟无地自容。” 说罢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江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再看面前那个哑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副焦急的样子,她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了他手中梨子。 哑巴如释重负地打了个躬,才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任剑青也坐下来,道:“这种梨是先师留下的异种,总共只得两棵,今年结实不过百十枚,食后对于练功之人大是有益,姑娘就权作早餐吧!” 江芷咬了一口,点点头说道:“是不错。” 她眸子一瞟身侧的哑巴,道:“令师兄贵姓大名?” 任剑青道:“我这位师兄姓秦,名双波,长我八岁,姑娘如不弃,今后就称他一声秦师兄,或是哑师兄也没有关系。” 哑巴秦双波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江芷皱了一下眉,颇为奇怪地道:“小妹在江湖上阅历也相当深了,请不要见怪,你们师兄弟的大名竟是初次听到,这是什么道理?” 任剑青微微一笑,说道:“这道理太简单了,因为我们从来也不曾在江湖上走动过。” “那又为什么呢?” 她实在不了解,像他们师兄弟这么一身武功造诣的人,竟然长久甘于寂寞,不为外人所知,这不能不谓之奇闻了。 任剑青叹息一声道:“那是为了遵从先师的遗命。” 江芷道:“令师是……” “姑娘你更不会知道了。”任剑青讷讷地道:“当今天下,大概除了几个杰出的老人家以外,再也没人知道他老前辈的姓名了。” 提起了死去的师父,哑巴秦双波脸上立时罩上了一片伤感的阴影。 任剑青顿了一下道:“先师名夏侯元烈,人称鹤道人,是一位功道兼修的三清隐士,武功之高,当今天下只有点苍山的贺全真能与其一较短长。先师已于两年前故世……” 说到此,任剑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有不能尽言之苦,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多说。 江芷想了一想,也确实不知道有“鹤道人”夏侯元烈这个人。 她又问:“令师仙逝之后,任兄才移居来这里么?” “我们原本就住在此地。” “只有你们两个人?” “不错……”任剑青接着又改口道:“目前是的,以前还有一位师妹。” 江芷总算明白了,点点头,说道:“就是住在我现在住的那间房子里的人是不是?” 任剑青点点头道:“不错。” 江芷好奇地道:“她现在上哪里去了?” 汪剑青脸上现出一片茫然,冷冷地道:“不知道。” 秦双波也垂下头来。 江芷心中一动,盘算着是不是还要问下去,任剑青已叹息了一声。 他讷讷道:“不瞒姑娘说,这是我和秦师兄目前最感痛苦的两件事之一……” 江芷道:“两件事?” 任剑青苦笑道:“一件事是我的病,另一件事就是我这位师妹的弃山出走!我这位师妹太任性了……” 他脸上带出了一种愤愤之容,冷笑道:“姑娘也许听说过一个人。” “早谁?” “梁金花!” “梁金花!”江芷大吃一惊道:“你说的是火焚七修门,大闹江南,人称‘雷电仙子’的梁金花?” 任剑青点点头,说道:“不错,就是她。” 江芷顿时呆住了。有关“雷电仙子”梁金花的传说,这一年来她听得太多了。 据说梁金花这个女人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物,这个人生性残暴,武功极高,江湖上吃过她亏的人太多了,正邪两道死在此女手里的人,更是不知多少。“雷电仙子”的大名,武林中无人不晓,人人谈虎色变,想不到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是他们口中的师妹。 任剑青微微叹道:“也许是师父宠坏了她,也许是她早已不惯山居,总之,她弃山出走,在外面闯下了弥天大祸,我和秦师兄都难辞其咎。 一旁的哑巴秦双波却瞪着眼睛啊啊地大叫起来。 任剑青惊讶地看向他道:“莫非我说错了?” 秦双波怪模怪样地比着手势,在江芷看来是一窍不通,可是任剑青却是一目了然。 只见任剑青叹息着道:“她如今要是还听你我的话倒是好了,只怕她眼睛里已没有我们这两个师兄了。” 秦双波哇啦哇啦又比说了一阵。 任剑青冷笑道:“那部剑诀当然要追回来,只是也不能操之过急。” 秦双波又比了几个手势,像是很沮丧的样子,目光望向远方。 任剑青道:“她虽然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那部《一元剑诀》固是师门遗物,梁师妹也只能学会前半部,要想参透后面半部,却非要配合《一心集》,才能奏效。” 秦双波目视远天,满脸悲愤。 任剑青转向江芷,微微苦笑道:“我们只管谈论这件事,却把你冷落了。” 江芷已由对方语气之中,听出了一个大概,知道梁金花逃离时,还偷走了一部剑谱,像是很重要,她一个外人,自是不好多问。 任剑青目注向江芷,喟然一叹道:“我那位梁师妹如果还在,看起来年岁和姑娘你差不多,也同你一样的高,一样的美,只是……唉……” 江芷一笑,说道:“我哪里比得上……也许有一天,她觉悟了,还会回来也不一定。” 任剑青道:“你不知道我这位师妹的个性,恃强好胜,任性之极,平素最不爱听人劝告,错就错到底……我真怕她这么下去,后悔莫及。” 江芷冷冷地道:“任兄既然如此说,你二人何以不尽师兄之责,就应该下山好好劝说,必要时,约束她一下,也是应该的。” 任剑青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和师兄遵师遗命,正在练习一门功夫,功夫未成之日,是不能轻易离开的。” 顿了一下,他冷笑道:“那门功力,已于半年前练成,当时我正预备下山一行,却又不慎为‘子午神光’所伤,一病至今不起……就在这一段日子里,闻听她愈加的横行…… 秦师兄不得不下山一趟,可是他为人心怀慈善……” 说到此,频频苦笑摇头不已。 江芷已为这件事,引起了莫大的关注,她目注向秦双波道:“秦大哥,你见到她了么?” 秦双波乍闻江芷称呼自己“大哥”,不由愣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片欣慰的表情,可是当他听清了对方的问话之后,脸上却现出了一片痛苦的阴影。 他的眼睛,看向任剑青,作出一番惨笑。 任剑青遂代其言道:“见是见着了,却是铩羽而归。”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来,把师兄秦双波的左手衣袖撩起,江芷立时发觉其胳膊上果然有一道朱色的剑疤。 那道疤痕将近有一尺长,而且伤得极深,只差一点就伤及骨头。 这一剑如果出自敌人,似乎无可厚非,可是出自同门师妹,实在显得过于毒辣了。 任剑青冷冷地道:“姑娘请看,这就是秦师兄一片苦口婆心的结果,如果不是他见机而退,只怕一条性命,也势将丧生其手。” 说到此,他那张略现苍白的脸似乎显得十分激动,秦双波更是懊丧无语。 “玉流星”江芷轻轻一叹,站起来道:“这实在是一件师门不幸的事情。任二哥,你的伤势不宜再拖,我打算现在就上山一行,看看是否能够找到几样需要的草药。” 秦双波马上站起来,拍拍自己胸脯,表示要陪她去。 江芷微微一笑,道:“你是怕我一去不回去?”秦双波脸上一红,果然为她说中了心事。 江芷面色微冷,道:“我既然答应留下来,就是用轿子来接我走,我也是不走,否则你们也别想留得住我。” 说完展开身法,一路向着对面岭陌间扑纵而去。 秦双波瞠视其背影消逝之后,回头向师弟任剑青比了一下大拇指,面现钦佩之色。 任剑青冷冷笑道:“师兄,这件事你虽是为我着想,可是却忽略了这位姑娘,我预料着那铁家兄妹,必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秦双波冷笑着,又拍了拍自己胸脯。 任剑青叹道:“师兄你当然是不怕,只是你不要忘了,江姑娘乃是铁家的媳妇,万一要是伤了铁家的人,又怎么向江姑娘交待?” 秦双波怔了一下,一双手频频搔头,忽然面现喜色,连连比着手势。 任剑青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你要把这位江姑娘当成一般寻常女子可就错了,婚姻大事,岂能如你所说的这般简单,况且她如今已是有了婆家的人,我怎能作出那等不义之事,让天下人耻笑。” 他冷冷一哼,又道:“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秦双波被他这番话说得无言以对,样子很沮丧。 任剑青站起来,正要向前移步,忽的踉跄一晃,又坐了下来,他原本苍白的脸,此刻却泛出了一片粉红色,紧接着现出一片赤红,身子簌簌起了一阵颤抖。 秦双波大吃一惊,顿时扑前,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肩。 任剑青吃力道:“我的病发……了,快为我推拿三里穴……” 话未说完,呛出一口鲜血,一头栽下即昏死过去! 秦双波大吃一惊,赶忙把他抱起,右手抵向他三里穴,用力向上一推,任剑青像是触了电似的,又是一阵颤抖,才徐徐睁开了眸子。 他苦笑道:“不要紧……休息一下也就好了。师兄,请扶我回去,江姑娘回来,要她来看看我,这种病她曾经治过。” 秦双波冷静地点点头,遂把他抱起走向室内。 “玉流星”江芷一路翻上了山峦,但觉得眼前白云飘飘,凌厉的山风几乎使她站不住身子,她不得不贯注内力,一步步向前踏行。 她所要找的一样药草,名叫“地果”,是一种罕见的药草,生长的地方,必须是高山雪地,青城山巅长年积雪,正是这种地果的理想产处。 由于她自幼随着父亲“神医”江天春四处采药,已使得她事实上成为此道的高手。 在附近转了一圈之后,她的眼睛立时被滋生出白雪以外的一种红色小豆所吸引住。 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发现了“地果”,她喜悦地扑上前,仔细地观察着——这种植物,有一根红而透明的小茎,一共有六片叶子,左右各三片,圆圆的很好看,试着用手指在叶上一点,那些叶子立时就像含羞草一样地缩收起来,这证明的确无误。 她慢慢地把四周的白雪分拨开来,露出雪层下的泥土,就可见这种“地果”的根部,像是一只人手一样地扣抓在地面之上。 “玉流星”江芷很高兴,想不到一点不费事就找到了这种奇药,她用力地抓住“地果”的根茎,四周摇晃了一阵之后,猛的一下就提了起来。 像是一个大地瓜似的,下面连着一枚青色的果实,足足有碗口那么大小,本来是光华洁净的表皮,在和空气接触的一刹那,顿时枯皱收缩成为拳大的一团。 江芷立时由身上拿出一块绸帕,连着一大捧白雪把它包扎起来,然后她再注意地向下看看,发现这片雪地上,至少还有同类的地果七八株之多。 吉人自有天相,任剑青的一条命毫无疑问地保住了。 她把采好的那枚地果系在腰带上,只觉得这一会儿的工夫,两手两脚冻得生疼,刺骨寒风吹在脸上,就像是利剪剪肉般的疼痛。 站在雪峰上,四下看看,只觉得群山都在脚下,任剑青他们所居住的那幢竹舍,独占一岭,四面碧野奇花,老槐修竹,确是美极了,两者相去的距离,不过百十丈高下,却有两个季节的分别。 若非是她惦念着任剑青的病体,想早一点开始为他治疗的话,真想在这里多玩玩。 任剑青的影子对于她已不再陌生,反之倒似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相形之下,倒是铁少庭生疏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罪恶?一个尚未过门的妻子,在新婚之日被人家搅散了,却心甘情愿地住在劫持自己的人家里…… 想到这里,心烦得很。 家里该是怎么的情形?铁家又将是怎么一个情形?这些纷至沓来的思索,一时使得她情绪低沉,无形中四周的美丽景色也为之黯然失色。 她转过身子,向面前不远的那片松林绕出去。 鞋底踩在不算太厚的积雪上,发出“丝丝”的声音。 松枝上垂挂着无数根像是水晶一样的冰枝,树树相连,看过去简直是一片水晶琼瑶的世界。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想要多看上几眼,谁知道就在多看一眼的当儿,却发现了一件使她大吃一惊的怪事。 为了证实她没有看错,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 一点都没错,她看见了正前方的一棵大雪松下面,有一个一身雪白衣衫的老道姑,正在盘膝打坐。那道姑看上去大概六十岁左右——这个岁数,是由她呈霜的白发上判断出来的,如果仅仅由容貌上来判断,那道姑竟然还不到四十岁。 在冰天雪地里,居然会有人在打坐?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奇事儿! “玉流星”江芷一惊之下,决定要看个清楚。 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却发觉那道姑并非是闭着眼睛,而是睁着眼睛的,因为眼睛特别细小,远看上去形成一线,很容易被人错觉为闭着眼睛。 那道姑非但是睁着眼睛,而且眼睛平直地在盯视着她,不知她在雪地里坐了多久了,只见她两肩和头顶之上,都积着白白的一层雪花,尤其甚者,她的两眉、双颊之上还凝着薄薄的一层冰! 这道姑整个的一个人,像被冰冻结住,说她是尊石像、一具木刻也不为过。 江芷如非体会出她凌人的目光,简直疑心她是个死人——是一个已经早已坐化的人。 这道姑细小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生着一张和雷公一般的尖嘴,虽然配合起来,尚不十分的难看,可是给人的第一个印象,绝非是讨人欢喜的那一型。 道姑一身白衣,却穿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头上顶着一顶红色的风帽,肩上斜插着一柄极长的拂尘。 “玉流星”江芷打量了她一番,好奇心促使之下,她本打算开口问问她,可是转念一想,却把到口的话忍住,继续迈步前行!走了才两步,忽听得身侧道姑发出了阴森森的一声冷笑道:“站住!” 江芷是站住了,却并没有立刻偏头去看那个道姑。 道姑发出了一阵低沉、令人毛发耸然的笑声,脸上,眉上、头上的雪花,如缤纷的落英,簌簌下坠。汪芷随即偏过头,吃惊地看着她。 白衣道姑笑声顿住,扛在肩上的那面拂尘“啊”的一声,抖落而下,原本积落在拂尘上的雪花,像是满天银星般地纷落在江芷身侧四周,也有些散落在她身上。脸上,虽然是细小如麦皮般的雪粒,打在身上,却也有说不出的疼痛。 由此自可想知,这道姑的内力是何等的惊人了。 “玉流星”江芷不禁秀眉一挑,平白受人欺辱,自是心有未甘。她身子向后一挫,飘出了丈许以外,改与那道姑成了正面相对之势。 白衣道姑露出了森森白牙笑道:“一别十年,小丫头不单长大了,武功也颇是了得,只是在尊长面前,如此无礼,不觉得太放肆了么?” 江芷一怔道:“你是谁的尊长?你认得我?” 白衣道姑慢慢站起身子,冷笑道:“十年前在玉佛峰,你师父带着你及两位师兄,曾与贫道有过一面之缘。你怎的不记得了?” 误铸天大错 江芷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白衣道姑鼻中哼了一声,强作出一副笑脸,道:“小丫头记性不长,忘性倒是不小,好吧,我老实对你说吧,我就是雷仙姑,你应该听你师父说过吧!” “雷仙姑?” 江芷仍然是一片茫然,她实在不记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道姑。 道姑森森一笑,目射凶光,道:“好吧,我知道你是听从你们那个死去的老鬼师父之言,不认我这个师姑了!” 她脸上现出一种神秘的笑容,道:“金花师侄,师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你可愿意?你看,你的名字我还记得很清楚。你过来,来到我跟前,让我好好看看你。” 江芷心里一动,顿时大悟。 她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那道姑跟前,冷冷地道:“老道姑你弄错了,我不是梁金花,所以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道姑顿时一呆,上下打量着她,讷讷道:“是么……幄!我真的是弄错了。” 江芷道:“你说你是鹤道人前辈的师妹?” 道姑道:“当然!那还假得了?” 江芷一笑道:“这么说,你一定认识秦双波和任剑青了?” 道姑点点头,冷冷地道:“他们是我师侄,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到底是谁?” 江芷深深一拜道:“这么说,是我失礼了。我姓江,叫江芷,现在是在秦、任二兄府上作客,前辈既与二位大哥师门有关,请随我返回与二兄长一叙就是。” 道姑尖削的脸上,起了两道笑纹,道:“那倒不必了,江姑娘,你且坐下一谈。” 江芷躬身道:“是!” 她在一根横出的松树干上坐下,心里一时也弄清对方道姑要与自己谈些什么。 道姑冷冷地道:“你真的没有骗我,你不是梁金花?” 江芷不高兴地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名江芷。” “好的!”道姑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她脸带疑惑地又道:“据我所知,鹤道人的绿竹舍一向是不容外人居住的。虽然他已经死了,可是他那两个徒弟,防范得比他们师父还严,怎么会容你一个外人居住在这里?” 江芷脸上一红道:“那是因为……” 一时真不知如何启齿,对方道姑那一对长细三角眼睛里,所泛出的寒光,直似两把利剑般的锋利,简直像是刺进自己心里。 道姑脸上的表情,更似包含着无限的神秘,好像急欲探得些什么似的。 江芷一直是个很细心的姑娘,道姑的这番异常心情,立时引起了她的一些疑窦。 她微微一笑说:“信不信由你,我确是在绿竹舍作客……” 道姑怔了一下,脸上现出了微微的冷笑,点头道:“好吧,我相信你这句话,你身上带的是什么东西?” 江芷摇着头,装模作样地道:“没什么呀!” 道姑伸出一根瘦白的手指,指向她腰际,道:“是这个,那是一种药材吗?” “不错,是一种药材!” “谁病了?” “是任……” “任剑青?”道姑脸上带出一丝笑容,喃喃自语道:“我猜他这两天也不大舒服。” 江芷道:“前辈到底有什么事?何不下去当面与他们谈谈,恕不奉陪。” 说完双手抱拳一揖,道姑立时一笑道:“江姑娘,你请留步。” 江芷无可奈何地站住脚步。 那个叫“雷仙姑”的道姑冷冷地道:“不瞒姑娘说,我与鹤道人当年乃是同师兄妹,后来因为意见不合,断了来往,我师兄不该教唆他的门下对我无礼……”说到此频频冷笑,咬牙切齿道:“这件事我一直存在心内,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只是风闻师兄坐化之事,远道赶来,却为两个师侄见拒,居然不使我与师兄灵体见上一面!两个小辈因为已得我师兄真传,我居然不是他们对手,差一点为他二人所伤,是我见机得快,才逃得活命。” 江芷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前辈又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莫非不怕二位师兄发现么?” 雷仙姑叹息一声,一刹那变得极为可怜地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当年先师坐化之时,曾留有一本道家修练的秘本。” 江芷脱口道:“《一心集》?” 她方才因听见任剑青与哑师兄对话,似乎提到过这么一部书的名字,一时心动,脱口而出! 雷仙姑顿时一愣,点头道:“不错,姑娘你竟然也知道这部书。” 江芷点点头,含糊地道:“好像听说过!” 雷仙姑频频苦笑道:“就是这部书。这部书是教导我辈修道者入门、撒手的一部秘书,先师临去前曾有言要我与师兄联手参习,想不到我师兄竟占为己有……我虽苦苦哀求,他却不肯借我一观,” 江芷仔细地看向她,倒也看不出有什么虚假作伪之处,就道:“果如前辈所言,那位鹤老前辈就太也自私了。” 雷仙姑叹息一声,道:“姑娘你是不知道,我辈修道之人,如果打不通最后一步撒手功夫,以前苦心,皆属白废,可怜我大雪山九年面壁之功,徒为画饼,怎不令人伤心?” 说到这里,抬起一只衣袖,在眼角上擦了一下。 江芷皱了一下眉,道:“既然如此,前辈就该好言与二位师兄商量一下,量他们必会成全前辈一番苦心。” 雷仙姑摇摇头道:“没有用……我那两个师侄是铁石心肠。” 说到此,顿了一下,才讷讷接道:“不瞒姑娘说,贫道早年误入歧途,确实令我那师兄伤心过,但是以后我迷途知返,真心地悔过了。” 她无限悲伤地垂下头来,眼泪簌簌而下。 江芷对她后面这番话,倒是听了进去,一刹那为之木然,心里油然升出同情之意。 她苦笑着道:“雷前辈且慢悲伤。这件事……且容我返回之后,与秦、任二兄商量一下,也许他二人改变初衷,也未可知。” 雷仙姑面上现出一丝惊惧,害怕地道:“姑娘果真这样,可就把贫道害苦了……姑娘你必须答应我,千万不可透露贫道在此。” 江芷不解地道:“为什么?” 雷仙姑道:“秦、任二位如再见贫道,只怕贫道这条性命势将不保,那么姑娘一番好心,反将贫道置于速死之境地了。” 江芷怔道:“这又为什么呢?” 雷仙姑频频苦笑,无限痛楚地摇着头道:“这件事一言难尽,总之,秦、任二位师侄,对贫道误会太深,决不会善罢甘休……他二人因得我师兄真传,已擅施太乙神光,贫道万万不是对手。” 说到这里,双手合十,连连拜揖道:“姑娘千万拜托,千万拜托……” 江芷虽然内心不无疑窦,见她如此,也就不忍再多逼问,当时点点头道:“前辈何须如此,我不说也就是了。” 雷仙姑面上带出一片喜色,道:“姑娘可见过我那梁金花师侄?” 江芷摇头道:“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过。” 雷仙姑叹息一声,道:“聪明、漂亮,就和姑娘你一样的讨人喜欢……她如今…… 啊,是了,大概她真的不在山上了。” 江芷道:“听说她盗了一本剑谱,离山而去。” 雷仙姑喃喃道:“可怜的金花……我要再见到她,一定要好好规劝她……也许还听我的话。” 江芷道:“前辈要能这样做,真正是功德一件了。” 雷仙姑长叹一声,道:“姑娘,你也许还不知道,那本《一心集》对于贫道的重要……” 江芷道:“前辈方才已经说过了。” 雷仙姑道:“姑娘,你可知道道家有所谓的走火入魔这句话么?” 江芷道:“我知道……怎么,雷前辈你……” “不错!”雷仙姑叹息一声道:“我正是如此。” 说到这里她颤抖着站起身子,那仿佛已经僵硬了的身子晃了一下,又坐了下来。 江芷大惊道:“啊!” 雷仙姑哀痛地道:“姑娘,你可看见了?如果我不能在四十九天之内,打通‘坎’、‘离’二宫,沟通‘丙火’,这个身子可就废了……” 江芷垂下头,讷讷道:“那要怎么才能恢复呢?” 她虽是神医之女,可是这类道家上乘关窍,却是无法参透,对于眼前这个可怜年迈道姑,她打心眼里生出同情之心。 她真心地想帮助对方,却是不知道怎么下手。 由她脸上的表情,雷仙姑已知道掌握住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 雷仙姑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叹息,道:“姑娘,只有你才能帮助我……你一定能够帮助我。” “我?”江芷奇怪地道:“要我怎么办呢?” 雷仙姑笑着,摇摇头道:“也罢,你绝不会答应我的……你是个守规矩的好女孩,我知道……咳!姑娘,你回去吧,只要不把遇见我的事情说出来就感激不尽了!” “玉流星”江芷低着头,陷于沉思之中,忽然抬头道:“好吧,我只要能做得到,一定帮助你!” 雷仙姑欠身,极感伤地道:“贫道这里先谢谢姑娘了……只要姑娘肯帮忙,这件事实在不过是举手之劳。” 江芷道:“既然是这样,前辈请关照吧。” 雷仙姑道:“姑娘是不是住在竹舍之内?” 江芷点头道:“是!” 雷仙姑道:“那竹舍之内,一共有五间房子。四间是边间,正中一间是当年我师兄鹤道人坐修之处,鹤师兄也就是在那间房子里坐化的。” 江芷心里不禁想:她跟我说这些又是干什么? 雷仙姑接道:“我师兄坐化之后,那具色身,仍在那间房内,那本《一心集》,也就在房内石台之上。” 江芷怔了一下,道:“前辈的意思是……” 雷仙姑道:“就请姑娘拿来与贫道,不胜感激之至!” 江芷苦笑着,道:“请前辈原谅……这类偷窃之事,我实在帮不上忙,我……要去了!” 雷仙姑神色一变,忙说道:“姑娘留步……姑娘你莫非眼见贫道就此丧生不成?” 江芷叹息道:“前辈原谅……我实在不能偷人家的东西!” 雷仙姑沉吟着道:“这也难怪……唉!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既然这样,我再想一个折衷的办法……好吧,这样姑娘就不会感到心里不安了。” 她于是道:“那本《一心集》一共是一百二十六页,共分子、丑、寅、卯、辰…… 等十二篇,烦请姑娘把最后一篇,也就是“亥”篇中最后一页,抄写下来与我,这样可好?” 江芷想了想,轻轻叹息一声,道:“好吧……” 雷仙姑顿时脸上一喜,感激地道:“姑娘这么做,与人无损,可就帮了贫道的大忙,不啻是贫道的救命恩人。” 江芷答应下来后,心中不无后悔,只是却也不便再反悔,叹了一声,正待转身而去。 雷仙姑却道:“姑娘再等一下。” 江芷道:“前辈还有什么关照?” 雷仙姑道:“正中丹室,乃鹤师兄当年修真之处,有厉害的杀招埋伏,姑娘进门之时必须当心。” 江芷一惊道:“这个……” 雷仙姑一笑道:“姑娘只要小心注意一下,用不着害怕。” 说时,由身上取出一张桑皮纸,打开来,乃是一张极为详细的图。 这个道姑用留有长长指甲的手指,在地图上指点着,道:“姑娘请看,这是我多日来居高临下,观摩出竹屋的一张简图,这一间就是鹤师兄坐化之处的丹室。” 江芷仔细地在一旁看着。 雷仙姑继续指点道:“贫尼是由那丹室顶上的五宫圆形阵门设计,猜想出丹室内地面,必系五色石子所拼凑而成。鹤师兄最擅五行布阵,丹房内五色石子,也就象征着金、木、水、火、土各门幻景,姑娘你只须参照贫道这张草图行事,必将无害。” 江芷举目扫过那张草图,只见画得十分清楚,丹房内地面上有很多圆圈,也有叉叉。 雷仙姑道:“凡是打圈处,皆可行走,打叉之处,却千万不可轻视,姑娘你可要注意了。” 江芷这时才知,对方竟是一个精明干练之人,设想着她如非走火入魔,行动不便,实在是一个十足的厉害角色。 她把那张图折叠好了,收在身上。 雷仙姑道:“贫道当于今夜子时,在左侧山峰等候,料必姑娘定可成事,大恩不言谢,一切请多珍重。” 江芷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遂告辞转回。 她走了百十步,回头再看,只见那道姑用双手在雪地上撑着,把身子退隐于松树背后,果然是一个行动不便之人。 灯下,江芷把一碗经过三沸之后的地果汁液,小心地灌入任剑青的嘴里。 饮下之后,哑巴秦双波帮着把任剑青轻轻地放置在床上睡好,看起来,他鼻息均匀,睡得很好。 江芷轻轻地翻开任剑青的眼皮,仔细地注意着后者的瞳孔变化,秦双波表情沉重地在一旁拿着灯,他知道这必将是要紧的一刻。 二人静静地期待着。 过了一会,江芷紧张的面颊上,带出了一丝笑容。 她收回手,又把了一下任剑青的脉道,才向秦双波含笑点点头道:“他已经不要紧了。” 秦双波一时喜形于色,连连向她打躬为礼。 江芷闪身不受,道:“秦师兄不必多礼,小妹愧不敢当。” 她向床上的任剑青看了一眼,对方那张原来极为晕红的脸,此刻已渐渐复元如初,她知道这位武林异人,在得到自己奇药治疗之后,势将快速地复元,不出半月,将能复原如初,自己得卸仔肩,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她悄悄地退出房外,秦双波随后跟出去。 江芷微笑道:“秦师兄大可放心了,任师兄这一觉要睡很久才会醒过来,醒来之后,他的病也好了一半,以后只要再继续服药三次,就可以痊愈了。” 秦双波满脸感激之色,咿咿哑哑地比着手势,江芷实在是不懂,却可以猜出来,是一番感谢之词。 她佯作出一副疲倦的样子道:“秦师兄你偏劳一下,请守候在任师兄旁边,也许他过一会还要喝水。” 秦双波连连点头,向着她抱拳打躬,遂步入任剑青房内。 江芷心怀鬼胎地转回到自己房内。关上门,匆匆取出了日间道姑交与自己的那张草图仔细地又看了一遍,心里忐忑不安!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她细细地盘算了一下,觉得那个道姑实在可怜,自己的行为虽是有欠光明,却也旨在救人,事不宜迟,不如依言行事的好。 想到这里,就把身上整理了一下,听了听室外动静,轻轻开门步出。 竹屋内并无外人,仅有的两个主人,一个在睡梦之中,一个却在病榻侍候,自己正可以放心行事。 话虽如此,那个哑巴秦双波仍不可轻视,万一要是惊动了他,那实在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她不得不格外地小心,凝神屏息,悄悄地走向正面堂屋,堂屋内燃点着两盏松脂油灯。 道姑所授予的那张草图在身上,她取出来参照一下,推算那间昔日鹤道人的丹室,就在北面的正中位置,只是北面是一面死堵,并无入口。 江芷心里暗暗一惊,再看图上并无注明入口之处,可见那道姑是疏忽了。 那面墙全系青色竹条,一条条拼凑而成,其上并没有窗户,倒是有一具装饰用的羚羊头钉在壁上,羚羊的角用来注油点灯,设想得甚是精细。 江芷盘算着如有暗门,必与这具羚羊头有关。 身形一拱,蹿身而起! 江芷既有‘玉流星’这个外号,足证轻功之优异,这时身子纵起来,一双手轻轻向着羊角上一挂,整个身子吊在了半空。 羚羊头栩栩如生,睁着一双大眼睛,两只耳朵竖得长长的。 江芷略一注视之下,已发觉到耳朵与头顶连接处,有两道如同刀切过的横纹,她试着伸出一只手,在羊耳上按了一下,发觉出耳朵是活动的,用力地拉了一下,一只耳朵应势而落,却意外地发现出耳朵的根部,连接着一个极为细小的绳索。 看到这里,她心里已有主见。 当下如法炮制,把另一个耳朵也取到手中,试着扭了一下,整个的一面墙,这时有吊起之势,再加些力量,羊耳根部绳索加长,足下遂现出了一个秘门。 她把整个身子的力量,全吊在一双羊耳之上,于是一扇竹门高高升起,现出了内掩的奇妙丹房。 江芷匆匆提着气,闪身步入。 她身子方自进入门内。那扇吊起的竹门,遂又慢慢地落了下来,羊耳由于绳索的收缩结果,仍然合好如初,设计之巧,非目睹者不知其妙。 这扇秘门落下之后,丹室内丝毫不觉阴暗。 江芷因受那道姑事先警告,生恐踏中埋伏,入门即靠壁而立,不敢擅入一步。 她背着墙,仔细地向着面前的丹房打量一番,发觉到正如那个道姑所说:这间丹房果然是五角形,地面上是用五种不同色泽的方砖砌成。 光亮是来自两盏长生灯! 长生灯是两只铜灯盏,灯盏一次注油,足可十斤,整个丹房里,有了这两盏灯,显得极为光明。 因为这间丹房是五角形,所以有五面墙,使得江芷不胜惊异的是,五面墙上,镶饰着大小不同,足有数千面之多的银色奇光碎片。 灯光耀映之下,这千百面银色碎片,耀出了一天星光,万点银芒,乍看之下,真是眼花缭乱。 江芷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镇定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再睁开眼睛,继续地向室内观察——宽敞的丹房,陈列着一列石案,石案上整齐地设置着各类道家法器,举凡鼎炉钟剑,无不具备,正当中的地方,挖有一个丈许见方的水池,就在水池正中设有一个玉石的莲座,莲座之上,跃坐着一个羽衣星冠,全真的道人。 那个道人自然是鹤道人的色身了。 如果江芷事先不知道鹤道人早已坐化,此刻定必会把道人已经坐化的色身当成了活人。因为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活着的人,长眉凤目,悬鼻丹唇,下颏的一部美髯,简直是个活生生的道人,哪有半点死态? 道人所坐的莲台下面,显然是一个泉眼,泉水淙淙,清澈可鉴,在丈许方圆的池内,还养有一对金色的大鲤鱼,二鲤戏水,更增无限情趣。弥漫在整个丹房之内的氛围,有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出尘的感觉。 任何人目睹这番景象,都禁不住会悠然神往,对莲座上那个羽衣星冠的道人油然起敬,潜升出无比的向道诚心。 道人莲座池前面,有一个白玉矮几,几上置着一口看来迟钝的剑,一卷书和一只铜铃。 江芷注意地看了一下,书卷上有《一心集》三个古篆,就是这本书! 江芷这一刹那,真有点像做贼的感觉,心跳得很厉害,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想要动丹房内的任何一件东西,都一定会有和她一样相同的感觉。 这时候,她真是犹豫极了。 靠着墙,她又定了一会儿神,才决定去翻阅那本书。 首先她注意到地上的五色石子,正和道姑所绘制的草图所猜测的一般无二,同时她也注意到道姑所标示的安全部位!凡是打圈的地方,必是一块黑色的石面,为了证实这一点,她用掌力向着身前一块红色石面上击了一下。 果然掌力击处,满室红烟,只觉红雾弥漫中,四壁点点银光,有如银河天系的万点寒星,顿时使得人眼花缭乱。 江芷如非是身已入内,隔岸观火,也万万抵受不住这般玄奥之术,早已昏倒阵内了。 如此过了足足半盏茶之久,眼前幻景才逐渐消失,江芷注意看时,才发觉到室内一切仍如原状。 她于是第二次聚精会神,再用掌力向着黑色的石面上击了一掌,掌力过处,并无异状。对于道姑的这种奇妙猜想,料事如神,她也禁不住深深折服。 现在她可以放心入内了。提起了一口丹田之气,施展出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一连三四个起落,足下所踏之处,皆是黑色的石块,稳如泰山地到了那个白玉几前。 她以紧张的心情,拿起了几上的那本《一心集》。 那是一本全系极薄极薄竹片所缀制而成的书册,书目果然是按子丑寅卯等十二时辰分类书就,内里字体,各种体法不一,间以熊仲马经各类坐卧不一的姿态,确是一部前所未见的奇书。 她无暇多看,匆匆翻到了“亥篇”,篇目上标明着“一心神功”。 如果她再能细想一下,就可知道这“一心神功”,绝非那道姑所说的什么出窍撒手功夫。 她依照雷仙姑所嘱,翻到了亥篇的最后一页,见这一篇分为汉文与梵文各占一半。 梵文她是一窍不通,如观天书。 汉文她认得,只见上面不过写着二十八个大字,细看一遍,见写的是:“肺宜长居于坎位,肝宜却向到离宫,脾宜呼来中位,合五气朝元入太空。”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来时匆忙,竟是忘了携带纸笔,这将如何是好?再要回去拿,又怕事机败露,心里一盘算,无可奈何,只得把汉文存于记忆,那半篇梵文,只得舍弃了。 好在那道姑关照自己时,并未提及到梵文,也许那些梵文的意思,是和汉文意思一样,汉文是依照梵文翻译出来的。 这么一想,顿觉有理。 于是她就不再细看梵文,只把简易明理的二十八字汉文看了两遍,确实记于脑内之后为止。 也许是好奇心的关系,她随便翻了几页,看到了一篇,绘制着一个女人赤身盘坐,这一篇并无梵文记载,却缮写着一首如诗歌的文字。 江芷绝无一点偷窥的念头,可是她的眼睛却自然地落在了那篇文字之上。 只见那篇文字歌诀,写的是: “宇宙有至理,难以耳目契,凡可参悟者,即属于元气,气无理不达,理无气不着,交并为一致,分之莫可离,流行无间滞,莫特依为命…… 看到此,她心里一动,觉得文中意,与当年师父传授自己的气功颇有近似之处,似乎理论更高一乘。 她显得很兴奋,由不住再继续阅读下去。 “……串金与透石,水火可与并,并则不相害,是曰理与气,生处伏杀机,杀中有生意……” 看到此。她忽然大悟,已然打透了昔日练功时百思不解的一个难题。 这时她心里的高兴,真非言语所能形容。 往下再看,更由不住怦然心动,顿开茅塞:“气以理为体,即体以显用,就用以求体,非体亦非用,使目不两立,非理亦非气,一言透天机,百尺竿头步,源始更无始。 悟得其中意,方可言。” 江芷长长吁叹一声,暗付道:这真是天赐我机运,想不到当年连师父也打不开的绝窍,竟然在这首诗歌之内,全然解开了。 她由不住又多看了几遍,确定这几行字在她脑子里,背诵得和最后那二十八个字一般的烂熟,这才合上书本。 谁知道这合书的当儿,却出现了这卷书的扉页。 扉页上三个大字,是用朱砂红笔书写的,十分醒目,是以江芷在一转目间,已看了个清楚: 红字写着:“戒女阅”。 “戒女阅”三字下,有几行朱批小字注明为:“昔二、三代弟子田、商二女,习此卷术而害夫命,正道蒙羞,今立册书深戒之。” 江芷心里一动,合上了书,心想原来鹤道人不把这本书示于雷仙姑,也不曾传授他的女弟子梁金花原因在此。 她把这本书合上,仍然置放在原来之处,然后匆匆步出,虽然这丹室之内,仍有新奇之处,她却也不敢多留。 当然仍然踏着黑色石块,走向壁边。 和进来的方法一样,墙壁仍然悬着一具羊头,江芷依法炮制,拉开壁门,步出门外。 这件事,她自信天衣无缝,没有任何人发现。 她悄悄地来到了自己房间,算计一下时间,已经差不多是“子”时左右了。 她本想把背诵的口诀,抄写下来,又怕时间来不及,当下先把自己的房门插好,即由窗户翻出去,一路向着岭陌间纵身攀越上去。 当空是一轮皓月,月色如银。 “玉流星”江芷一连翻了两处岭峦,无风冷冷,吹得她身上衣衫猎猎作响,寒气砭骨,令人牙骨交战。 却听得附近传来一声低沉的笑声,道:“江姑娘真信人也,贫道在此恭候多时了。” 江芷四下看望,不见道姑身影。 道姑声音道:“贫道在此,姑娘请向左上方一看便知。” 江芷依言抬头向左上方一看,果见道姑盘坐在一块奇石之上,一只手频频向着她点动不已,由于石前生有高过一人的矮树,如非树影摇动,还真看不清她掩藏在树后的身子。 她犹豫了一下,才向道姑身边纵去。 雷仙姑一双光亮的眸子,逼视着她,满脸渴望地道:“姑娘你可办好了?” 江芷点头道:“办好了。” 雷仙姑一笑道:“好,我就知道你不会使我失望的,快给我吧!” 江芷道:“我去得匆忙,忘带了纸笔,所以没办法抄下来。” 雷仙姑顿时面色一变,冷笑道:“你太糊涂了……” 江芷接道:“不过,我把最后一页已经背下来了。” 雷仙姑道:“一字不漏?” “一字不漏。” “好吧!”那道姑点点头道:“姑娘你就念出来与我听听。” 江芷点头道:“好!” 于是背道:“肺宜长居于坎位,肝宜……” 雷仙姑大喜道:“且慢。”说罢咬破中指,把长衣下摆翻起,以指当笔笑嘱道: “姑娘请继续念下去。” 江芷遂把前记之二十八字真诀念了一遍,雷仙姑运指如飞,已把江芷背诵之文,全记在衣内。 道姑显得异常兴奋,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道:“干得好,有此二十八字真诀,不出一年,我雷仙姑将天下无敌矣!” 江芷一怔道:“前辈不是说,这是一手撒手功夫么?” 道姑一双深邃的眸子,注视向她,忽地冷笑一声道:“丫头,你受骗了,这是‘一心神功’的二十八字诀窍,并不是什么道家出窍撒手功夫。” 江芷一惊,上下看向她道:“这么说,你也并不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雷仙姑一笑,道:“那是当然!姑娘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这一点注定你悲惨命运的下场。” 江芷这一刹那,感觉到受了极大的屈辱,一时之间几乎为之昏厥。 她脸色铁青道:“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雷仙姑狞笑道:“为什么?这话问得多奇怪,老实告诉你吧。我受鹤道人与秦、任两个小杂种的气,早已够了,决心要学会师门‘一心功’,扬眉吐气,一旦我功力完成之时,也就是这两个小杂种的死期到了。” 江芷冷冷一笑,道:“你也先不要高兴太早,据我所知,这门功力,尚有一段梵文记载,这一点,你大概还不知道。” 雷仙姑顿时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梵文?啊……对了……这门功夫,应该是阴阳互为因果的……是了,是了。” 她凌厉的目光顿时收敛成一线。 发出了一阵尴尬的笑声,道姑伸出手道:“快给我。” 江芷冷冷地道:“你以为我还会听你的话么?老道姑,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雷仙姑森森冷笑道:“你果然聪明透顶……老实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好吧,贫道破格对你留情,你如把那一段梵文给我,我就饶你一条活命,否则眼前你必将溅血而死。” 江芷道:“你又受骗了,那段梵文,我并未抄写下来,你就是杀了我,仍然无济于事。” 雷仙姑长眉一挑,陡地进身,手中拂尘一抖,笔直地向着江芷面门上点来。 江芷身子向外一闪,双手一合,照着雷仙姑后腰上就打,雷仙姑身子向前一伏,猛地转过身来,左手倏地五指箕开,平着向外一吐。 这个老道姑盛怒之下,已决心要置江芷于死地,不惜施展出她苦练经年的“三尸绝户掌”力。 一股阴风,其间夹杂着尖锐的破空之声。 江芷身子尚未为掌风触及,仅仅不过为边风扫上了一点,便打了一个冷战,仿佛觉出整个身子都为之麻木了。 这种情形下,她是万万难以逃开,雷仙姑指尖向上一挑,正待把掌力击出之际,当空人影一闪! 一条人影,简直像是飞星天坠般的,已经落到了面前,现出了一个瘦长高大的人影。 江芷在这人一现身的当儿,已经认出了来人正是哑巴秦双波,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愧疚感觉。 秦双波一经现身,嘴里咿哑了一声。 就见他用“排山运海”的掌力,双掌之上劲力,雷霆万钧地向着老道姑身上推去! 雷仙姑乍见现身的秦双波,大吃一惊,她的掌力不等打出,霍地向后一收,足下一点,“飕”一声,纵出三丈以外。 秦双波嘴里“咿哑”一声怒叫,如影附形地紧追了过去。 雷仙姑“怪蟒回身”一个快转之势,手里的拂尘,“唰”一声,向着秦双波面门上抽下来。 秦双波自一见对方道姑,简直就像发疯了似的毒手进攻,就见他的身子在道姑的尘须之下,怒鹰般地腾空直起。 雷仙姑那等快速的拂尘,居然打了一个空!她似乎对秦双波极为顾忌,不思与他长打,秦双波身子一退,道姑左手挥处,打出了一对“子母金梭”。 暗器出手,月色里现出了两道极为细弱的金光。 哑巴秦双波好似早已摸清了道姑的手法,只见他空中的身子一个快滚,双手同出,一平一抄,已把一对金梭接在了手上。 雷仙姑暗器出手,头也不回地奋力前纵,带出了一声刺耳的长啸声,这道姑竟然向着十数丈的山涧下跃身直下。 哑巴秦双波怪叫一声,紧接着她身后也跃身下去。 江芷惊魂未定,也跟着向崖下翻去。 雷仙姑一连三数个起落,又翻下去百十丈,眼前已来到了绿竹舍前不远。 身后的秦双波,用“燕子飞云纵”的极上轻功,自后猛袭上来,他足下方一站稳,右掌平着向外一吐,掌势一撒,却见掌心内青光一闪,直袭向道姑身后。 前行的道姑,身子向前一踉跄。 她像是怕到极点,对于哑巴这种怪异的掌力,深具戒心,秦双波掌力一泄,道姑本能地在地面上一连翻了三四个筋斗。 等到她身子由地上踉跄着站起之时,情不自禁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掌像是打得不轻。 一掌之下,那道姑满头长发,全数地披散开来,那样子简直像是个鬼。带出了一声凄惨的叫声,雷仙姑再次纵起身子,亡命般地继续前奔。 哑巴秦双波对于这个道姑,当真是深痛恶绝,他紧蹑着道姑身后,身形起落,有如星丸跳掷般地追了下去。 这番追杀情景,直把身后的江芷看得目瞪口呆,秦双波身子第二度地已追到了道姑身后,他双目赤红,一双长手用“左右双插手” 的手法,用力地向着道姑两处后肋上插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绿屋内快闪出一条人影。这人一现身,即施展出轻功中一种玄术— —“小六合移影”身法。身子只一闪,风也似地已介身于道姑与秦双波之间。 他大声道:“师兄手下留情。” 双手向下一分,已托住了秦双波的两只手。 江芷才看出了现身人正是尚在病伤中的任剑青,不觉一惊,想不到他在病伤中,仍有如此功力。 眼前的一切,令人目不交睫。 任剑青虽是托住了师兄的一双手,却也显出了一副极为吃力的模样。 只见他回身,向着惊悸的道姑叱道:“你还不快走,当真想死不是?” 那道姑面上闪过一种极暴戾的狞笑,倏地转身,飞纵而去。 秦双波力拼了两下,未能挣开任剑青的双手,只急得嘴里咿哑怪叫不已。 任剑青叹息一声,道:“念在师门的一点渊源,师兄任她去吧!”秦双波兀自气得呼呼直喘。 任剑青松开了双手,微微喘息道:“我知道你对她的昔日加害,恨入骨髓,但是却莫忘了师父临终之言……她眼前气数未尽,由她去吧!” 秦双波恨恨地走向一边,满脸痛恨不可言状。任剑青转向江芷说道:“姑娘可曾受伤?” 江芷一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慢慢垂下头来,伤感地道:“我犯了大错,二位大哥可肯原谅我么?” 玉女含冤回 哑巴秦双波闻声步近,二人面面相觑,俱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任剑青奇怪地道:“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芷叹息一声道:“我上了雷仙姑的当,误当她走火入魔……受了她的指使,偷偷地潜入丹房。” 秦、任二人顿时大吃一惊! 任剑青神色一变道:“你……” 江芷低下头,讷讷道:“我偷看了《一心集》,并且把最后一页背诵下来,转告了雷仙姑,我受了她的骗……我……” 秦双波脸色突地一青,顿时呆住了。 任剑青也神色大变道:“你竟偷阅了《一心集》?你……” 他陡地向前一步,伸手抓住了江芷肩头,声色俱厉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谁要你这么做的?” 江芷只觉得他那只紧抓住自己的手,仿佛都深深刺进自己肌肤之内,一时痛得花容变色。 “你下手吧……”她几乎落下泪来:“也许打死我还让我心里好过一点。” 任剑青全身颤抖了一下,忽地松开了紧紧抓着她的那一只手。 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来回地在院中走着。 江芷用忏悔的目光,注视着他,一旁的哑巴秦双波这时亦满脸怒容地走向她,比手划脚地了一阵。 任剑青长叹一声,道:“师兄请原谅她的无知,她只是为那个老道姑花言巧语所骗…… 唉!早知如此,刚才还不如让师兄杀了她的好。” 秦双波睁着一对光芒四射的眸子,连连比着手势。 任剑青叹息一声道:“哑师兄问你告诉她多少?” 江芷苦笑道:“一心功的二十八字真诀。” 秦双波脸色一沉,又向任剑青比了几个手势,任剑青遂向江芷道:“一心功分阴阳双篇,另有一篇梵文,姑娘你可记下了?莫非也告诉了她?” 江芷摇头,说道:“没有,我也看不懂。” 任剑青长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雷师姑虽得了二十八汉字阳文,却未曾得到二十八字梵文的阴文,这门功力,将来练习时可就要大大地打上一个折扣。姑娘我们进去再谈!” 一行人步入竹舍,任剑青由于病伤尚未痊愈,先时又用了一些功力,这时显得很疲倦,倚靠在椅子上。 江芷关心地道:“二哥,你觉得不舒服么?” 任剑青微笑道:“自服姑娘药后,感觉好多了,姑娘对我大恩,真不知何以为报?” 江芷苦笑道:“二哥这么说,可就愧不敢当了,我一时无知,虽然闯了大祸,多承二兄不怪罪,现在想来更是难以自责其罪。” 任剑青叹息一声道:“那道姑姓雷名天骄,本是先师之同门师妹,后来因罪逐出师门……多年来累次惹事生非,十年前上门偷盗过一卷《如意真经》,当时我在后山练剑,师父在丹室静坐,那经卷由秦师兄借给,为此秦师兄曾被先师罪罚至石穴面壁百日,饱受毒蚊侵袭之苦。” 江芷心里一动,看了一旁的秦双波一眼,心想怪不得他如此恨恶那道姑,原来有此一因。 秦双波听到此长叹一声,一双眸子里,泪光闪闪,江芷心里一惊,正想出言询问。 任剑青遂又接道:“这只是一个开头,随后雷师姑又来了无数次,偷盗许多东西,最后一次,是在四年前八月,这无耻道姑竟然企图以所得之‘桃花毒瘴’将先师毒毙。” 他顿了一下,冷冷笑道:“当时我与先师正在丹室练习闭息之术,竟然无意逃过这步劫难,只可惜……” 说到这里目光向一旁的秦双波看了一眼,秦双波已忍不住热泪滂沱。显然的,任剑青的话,已使得他隐入极度痛苦之中。 任剑青叹了一声,接下去道:“只可惜当时秦师兄正在自己房中静坐,入神之际,未曾防到有此一着,竟为瘴毒所伤,昏死在地!雷天骄那个道姑,只以为所有人皆已受害,正欲行窃,却被先师识破,先师终念当日一段同门情谊,未忍毒手相加,只施展本门绝技‘青光掌’打伤了她左面肩部,使其狼狈而遁。” 任剑青苦笑叹息了一声,目光视向满面泪痕的师兄秦双波,道:“雷道姑走后,先师发觉秦师兄昏倒在地,因他中毒过重,本已回天乏术,先师尽最大努力,施展本身元阳真气,将秦师兄全身穴脉一一打通,并把毒瘴以真力逼出体外.秦师兄命不该绝,总算保全了这条性命……” 说到这里,任剑青脸上现出了一片戚然,他无比沉痛地接下去道:“话虽如此,师兄终因毒瘴过剧,虽保全了活命,却为剧毒伤了声带,从此变成了有口不能言的一个哑巴。” 江芷恍然大悟,一时垂首不言。 秦双波抬起手来,用衣袖把脸上的泪擦了一下,他站起来长长地吸着气,用以抑制内心的无比伤痛。 任剑青冷笑一声,道:“往后先师坐化之日,这恶道姑却又一副假慈悲地上门吊祭,被我与梁师妹逐出门外,却不曾把这件事告知师兄,只以为她受了这等羞辱,必将痛自反省,洗心革面好自为人,却没想到,她竟然变本加厉,居然还有脸再次上门生事,巧言骗取了姑娘的同情,险些将本门至宝《一心集》窃走,真是太可恨了。” 江芷听到雷仙姑种种恶迹,再想到自己的愚昧无知,一时无限惶恐,除了深深自责之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任剑青过意不去。 他叹息一声,说道:“这件事姑娘也不必过于自疚,雷天娇如执迷不悟,纵然学会了那半卷一心功,我兄弟亦有制她的能力。” 说到此,咬了一下牙,道:“我真希望我的病,能够早一天好……”顿了一下,他又道:“自从刚才服食姑娘地果汁液之后,好像身子已经全好了,但是略一运力,却又有些力不从心……不知是什么原因?” 江芷道:“那是因为你久未练功的缘故……从明天开始,内食地果,外以药物擦体,至多十天,二哥就可痊愈。” 任剑青长眉一挑,喜形于色,说道:“那太好了,姑娘我……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江芷道:“你何必说这些……我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 说时叹息了一声,目注秦双波道:“我已开好了一张方子,明日烦请秦大哥下山采买一下。” 秦双波频频点头,江芷站起来道:“任二哥,你也该休息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秦双波买回来许多草药,江芷用酸醋加以泡制,成为一种黑色药汁。 她关照秦双波用此药汁,在任剑青全身遍搽。果然具有奇效,不出三天,任剑青已大大的有了起色!傍晚的时候,任剑青感觉到精神十分抖擞。 他穿着一袭整齐的白色长衣,来到了江芷居住的房间,轻轻地叩门道:“姑娘睡了么?” 房门打开来,江芷淡淡笑道:“二哥来了?” 任剑青笑道:“我好像觉得已经完全好了,想到了姑娘的恩惠,特来道谢。” 江芷嘴角微微牵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任剑青道:“姑娘不欢迎我来么?” 江芷苦笑一下,道:“哪里,二哥请进。” 她退开一步,任剑青走了进来。 桌子上散置着纸笔,任剑青道:“姑娘在写信?” 江芷忙走过去,把还未写完的信揉成一团,她回头一笑道:“二哥请坐。” 任剑青注意到她的脸色,以及那种深沉忧郁的目光,心里吃了一惊,道:“姑娘你不舒服?” 江芷摇摇头,强作笑容,道:“你不要瞎猜!” 任剑青忍不住握着她一只手,苦笑道:“你不要骗我……告诉我为什么?” 江芷徐徐挣脱了他的手,用那双含有情意的眸子,打量着他道:“我的事,你真的不明白?” 任剑青呆了一下,讷讷道:“什么事?我不大明白……” “那我就告诉你。” 说到这里,她目光注视向任剑青道:“我已是许配过人家的人了” 任剑青苦笑道:“我已经听师兄说过了。” “那么我再告诉你!”江芷冷笑着说:“如果不是你师兄强把我抢来,如今我已经是铁家的媳妇了。” “啊!”任剑青显然吃了一惊。 “你不是奇怪我穿着新娘子的衣裳吗?那一天正是我出嫁的日子……” 她说得凄凉,频频苦笑着。 任剑青叹息了一声道:“我师兄实在太荒唐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件事应该由他去解释一下才好。” “那倒不必。”江芷苦笑着道:“这样做只有更糟,能怎么说呢?” “姑娘的意思是……” “二哥的伤势已不要紧,我想明天一早就告辞了,我想亲自去铁家一趟,见着了铁少庭,把话说清楚……” 说着深深地垂下了头。 任剑青呆了一下,叹息着道:“这都是我害了你。” 才说到这里,就见秦双波慌张地由外面进来,向着任剑青比说了一阵。 任剑青站起来就走。 江芷想跟过来,秦双波却向她摇摇手,并且顺手把房门关好。二人来到前堂,秦双波向外指了一下,又向着任剑青比说了一阵。 任剑青呆了一下,冷冷地道:“我知道了,你也先避一下吧!” 说完,他推开了一扇窗户,可就看见了一匹白马来到峰前,一个身穿紫色缎质长衣的伟岸青年,正自翻身下马。 残阳下,这人二十六七的年纪,生得长眉入鬓,目如点漆,十分英俊,他左肩上斜背着一面朱漆半月形的雕弓,右肩后却系着一口飘有杏色穗子的长剑,当真是人是英雄马如龙,好一副飞扬神采。 紫衣青年远远站在峰前,一双眸子只管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所绿舍竹屋,那张俊脸上不时地带出冷笑的表情。 在一棵松树前,他先拴好了马,即身形腾起,只是一闪,已来到了屋前。 室内的任剑青兀自坐在窗前不动,只是面色微微惊讶,显然他已觉察到对方这个年轻人不是易与之辈。 紫衣青年傲然站立在门前,首先入目的,是悬挂在门前的红色彩花以及那些彩灯。 他的脸上益加地现出一种愤恨表情。 一抬头,正与窗内的任剑青目光交接,紫衣青年冷冷一笑,抱拳道:“借问一声,这里可是青城山,鹤老前辈修真之处么?” 任剑青怔了一下,遂点头道:“不错,兄台是……… 紫衣青年哈哈一笑,道:“这么说,我是不虚此行了。失敬。失敬!” 任剑青惊讶地道:“先师已于三年前坐化,朋友尊姓大名?来这里是……” 紫衣青年面色一沉道:“我姓铁,叫铁少庭!” 任剑青顿时大吃一惊,慌不迭地站起来,开门步出,他甚为尴尬地抱拳一揖道: “原来是铁兄,久仰之至!” 铁少庭嘿嘿一笑,目光向着各处一转:道:“这倒巧得很,你们这里也在办喜事……” 任剑青脸上一红,摇头道:“这是随便挂着玩的。” 铁少庭一双眸子上下打量着他,道:“闻听鹤老前辈升天之后,门下两个弟子,颇是了得,足下是……” 任剑青道:“在下任剑青,承蒙夸赞愧不敢当!” 铁少庭一声朗笑,道:“还有一个哑巴?” 任剑青冷冷一笑道:“哑巴师兄外出未归,铁兄有什么关照在下也是一样。” 紫衣青年铁少庭长眉一挑,连声怒笑着,道:“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令师兄抢了我的妻子江芷,还伤了男女方多人,今天我特来拜访……” 说到此,由身上解下一个黄色长形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口钢刀,刀身上有显著的五指透穿痕迹。 铁少庭持刀在手,细看了一下,哈哈大笑,说道:“好厉害的‘点钢透金’指力,不愧是鹤老前辈的入室传人,只是吓唬别人则可,吓唬我姓铁的,却没有这么容易。” 他右手一翻怒叱一声道:“接着!” 掌中刀“赫”地化成了一道白光,像是一道经天长虹般的,直向着任剑青面门上飞来。 任剑青乍惊之下,右手突起,施展出空手入白刃中的“拿”字一诀,用手背一搪刀身,五指一翻,极为巧妙地已把来刀捏在了手中。 铁少庭神色一凝,怒声笑道:“好手法!” 任剑青把手上的刀放下来,他强忍着心里的怒火,道:“这件事确是敝兄一时鲁莽,铁兄可肯容在下一言?” 铁少庭朗笑一声,声震四方。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狂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令师兄强抢我铁某的妻子,又杀伤了我家里多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铁某既来了,岂容你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了?当真是笑话了。” 任剑青面色愧窘地道:“铁兄……这件事纯因在下而起……叫我如何说起?” 铁少庭大声道:“我妻子江芷现在哪里?” “在……”任剑青怔了一下,又接着道:“江姑娘已于今晨离山,我想至迟明天也就到达尊府,铁兄……” 铁少庭狂笑一声道:“好个今晨离山……我还当她已经死了呢!” 任剑青冷笑道:“铁兄何出此言!江姑娘玉洁冰清,并不曾做过半点有污门风之事,此事皆是愚兄弟之罪,又与江姑娘何干?” 铁少庭冷冷笑道:“这番话,不用你来多说,我只问那贱人何时上山?” 任剑青道:“四天以前!” “何时离山?” “今天早晨……” “这就对了。”铁少庭怒声冷笑道:“这当中四天,她都做了些什么?” 任剑青长叹一声,道:“铁兄这么说,在下更无地自容了。” 铁少庭怒叱道:“说!” 任剑青讷讷道:“在下因身罹重病,江姑娘仁心侠术,四天来多承照顾,才致不死,江姑娘义胆侠心,铁兄你……” “好个贱人!” 铁少庭怒叱一声,插口厉声道:“这只是一面之词,你以为我就信得过你么?好…… 好……” 他那张俊脸,一时间变得铁青,手指向任剑青,道:“既然如此,我就冲着你说话。 姓任的,是好汉,先接我三掌!” 话声一顿,身形猝然向下一矮,右掌平胸推出。 一股极为刺耳的凌人力道,呼啸着直向任剑青当胸打到,任剑青身形猝然拔起,那股掌力使得整个的堂屋为之轰然一声大震,四窗齐开。 在窗扇猝开的一刹那,任剑青已飘身而出。 铁少庭一掌落空,紧跟着任剑青的身后闪身而出。 他的第二掌“金钟罩顶”,由上而下,施展出一手“按脐力”,直向着任剑青当头击下。 任剑青足下虚点,用“小诸天移位换形”的身法,再次地闪开了铁少庭的第二掌。 紧接着铁少庭的第三掌——“浪打礁岩”,并推着的双掌,有如是一面铜墙铁壁,向着任剑青全身上下遍压了过去。 任剑青冷笑着向后一倒,对方巨大的掌力,形成一道狂风,排江倒海般卷了过去,依然是打了个空! 掌风一过,任剑青就像不倒翁似地晃身立起。 对面的铁少庭显然是吃惊不小。 任剑青双拳合抱,说道:“铁兄三掌已过,请暂息雷霆,容任某把话交待清楚可好?” 铁少庭频频地狞笑着,陡地腾身直起,左右手同时遁出,施展的是“十字插手”,双手上各带着凌人的力道,直向任剑青两肋间插下去。 任剑青冷笑一声,双手猝出,“噗!噗!”两声,已分别地拿住了他的手腕子。 铁少庭剔眉张目,怒吼着双手用力向下插。 任剑青却是反力外崩。 两个人一时间缠在了一块,任剑青陡地一声叱,分开了对方的双腕,铁少庭飞足直向任的面门上踢来。 双方的身子倏地分开来。 任剑青冷笑道:“铁兄你欺人太甚了,任某始终以礼相待,并非是怕你!” 铁少庭狂笑一声道:“无耻狂徒,你也配称‘礼’字?” 他右臂向后一翻,寒光闪处,一口蓝白光华相间的古剑已到了手上。 任剑青一惊,道:“你动兵刃?” 铁少庭咬牙切齿道:“我要把你砍成肉泥!姓任的,你亮家伙吧!” 任剑青长叹一声,道:“铁兄,你如果肯耐下性子,听我一言,就知道这番盛气,是不必要的。” 铁少庭一声叱:“少废话。” 他足下踏进一步,右臂向外一抡,掌中剑光暴长尺许,直向着任剑青面门猛劈了下来,任剑青向左一滑,用弓手向外一搪,五指弯曲着向剑身上一弹,但听得“当啷”一声脆响。 铁少庭掌中剑倏地弹起,几乎脱手飞出。 等到他力握剑身站定之时,那只右掌心之内一阵火热,心中吃了一惊,这才知道眼前这个任剑青敢情具有不可思议的功力,自己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任剑青面色微沉道:“铁兄,你一再相逼,任某少不得要开罪你了,老实告诉你吧,不是在下口出狂言,以你目前剑术功力,绝非是我的对手,你如知趣,速速去吧!” 铁少庭大吼一声,身子一个反拧之势,已来到了任剑青面前。 他恨怒之下,掌中剑暗聚真力,“玉女投梭”般地一剑刺出,这口剑余力消失的一刹那间,任剑青左手却适时而出,不偏不倚,正正地拿在了他的剑身之上。 铁少庭怒火中向外拔剑,有如钢打铁铸,休想能够移动分毫,他再向里面推,依然如故。 那口剑在二人神力之下,弯成了一张弓似的,剑光流颤,传出唏哩哩一阵轻鸣声。 任剑青面现忿怒,他已被对手激起了一腔怒火。 铁少庭更是怒发如狂,只是他心爱这口家传的古剑,如果再一意坚持,只怕掌中剑就要断折在二人神力之下,那种损失可就大了,自非铁少庭所愿。 眼前情形,除非有一方自甘服输,否则这口剑便难以保全。 铁少庭目睹着这口斩铁削金的心爱宝剑,即将毁于一旦,由不住冷汗涔涔直下。 任剑青冷笑一声,道:“铁兄,你这又何苦?” 铁少庭牙关一咬,左手聚力,用“大力金刚掌”力,照着任剑青顶门就击。 任剑青冷叱一声道:“好!” 他那只紧捏着剑锋的手指倏地向上一翻,就势手指一松。 铁少庭发出了一声长啸,随着弹起的剑身,整个身子蓦地腾空直起,足足飞起了五丈高下,盖因为不如此,不足以把持住剑身。 就在铁少庭身子腾空的一瞬间,任剑青陡地向前一上步,他真力猝提,右掌向上一翻,但只见青光一闪!就在此一刹那,竹屋内同时闪出两条人影。 二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哑巴秦双波,女的却是这件事的正主儿——“玉流星”江芷。 两个人同时发出惊叫声,一左一右向着任剑青身边落下来。 江芷惊叫道:“任二哥,不可!” 她双手猝然向着任剑青右手膀臂上一搭,使得任剑青的手势向下一沉。 同时间哑巴秦双波的掌心,也发出了一蓬青光,向任剑青掌心上扣去。 尽管如此,仍有一线青光,自任剑青掌心内穿出。 这种“青光掌”力,乃是鹤道人生平绝学,可以说是独步武林,至今仍未为外人所深知的一门掌上秘功。 任剑青显然是心恨对方一再逼人太甚,盛怒之下,才施展出这种轻易不用的掌上功力。 他是一时之愤,这时乍见江芷与师兄同时出面制止,才忽然想到了这种掌力的严重后果,心中着实地感到后悔,掌力无形中向回一收。 可是那一线青光,早已穿空直起。 像是穿破云层的一线阳光,只是一闪,已击中在空中的铁少庭身上。 铁少庭就像是中箭的一只飞鸟,在空中猝然打了一个冷战,斜着身子,飞坠直下。 他身子一落下来,踉跄了一步。 一时间,他面白如纸,胸臆间几经翻覆,总算他内力充沛,这一口血强忍着,还没有喷出来。 然而无论如何,他受伤了。 望着任剑青,他冷笑道:“好,后会有期。” 身子歪着跃起,落在了那匹来时乘骑的白马之上。 他身子方坐在鞍上,面前人影一闪,江芷已飞身而前,她显然也因为这位未来夫婿的受伤而大吃一惊,一时也顾不得再掩饰自己。 一把抓住了马僵,她花容失色地道:“你……你受伤了?” 铁少庭浓眉一挑道:“你是哪个?还不闪开!” 马头一带,几乎把江芷拉倒在地。 江芷死扣着马僵,禁不住泪流满腮,道:“铁少庭……我是江芷……你不能误会我,我……” 铁少庭先是一呆,倏地长眉一挑,厉叱一声道:“无耻贱人!” 迎面一掌,劈脸打下! 江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位准夫婿,竟然会对自己出手,一时无防,这一掌正好打在了脸上。 只听见“叭”的一声,江芷身子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铁少庭马头一带,头也不回的,快速策马而去。江芷一滚而起。 她不死心,更不能背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铁少庭!”她大声嚷着,追踪下去。 面前人影一闪,任剑青来到眼前,他大惊地道:“姑娘你要紧不?” 江芷顺着嘴角淌着血,却把任剑青的身子一下子推开,一时热泪涟涟道:“都是你……” 她哭着,循着铁少庭的背影,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任剑青霍地一呆,木立在当场。 他身后的哑巴秦双波这时也跑过来,见状正要追下去,却为任剑青一把拉住。 秦双波连比着手势。 任剑青苦笑道:“用不着追她,你没看见么,她是多么的恨我?” 说着叹了一口气,频频苦笑不已。 秦双波又比说了一阵,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任剑青冷笑道:“这件事原是你我不对,却也怪不得姓铁的,江姑娘更是冤枉…… 只是铁少庭也太盛气凌人……这个梁子算是结上了!” 说到这里,他注意了一下秦双波,体会出秦双波眸子里隐隐含蓄的敌意。 他心里一惊,两只手抓住了秦双波,道:“师兄,这件事你千万不可再横加插手,一切有我……再过两天,我就下山,家里不能没有人……” 秦双波比着手势,有所抗议。 “你放心!”任剑青道:“我身子已经复元了,我有很多事要办,小师妹已经闹得不像话,我不能不管。” 说完叹息一声,转身步入竹屋。 江芷气喘吁吁地一直跑到峰下。 铁少庭正坐在茅亭里,他的马拴在一旁,低头嚼食着地上的青草。 他好像专为等候江芷来到的样子,一双凶光的的的眸子,瞪视着她,那副样子代表着“无可理喻”。 江芷乍然看见了他,心里一定,突然站住了脚,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铁少庭手里的马鞭子,“飕飕”有声地向空中抽舞着,用以发泄他内心的怒火。 江芷慢慢走过来,无限气馁地道:“你还在生气?” 铁少庭连声冷笑着,手里的鞭子,“叭”的一声抽在面前的石儿上,鞭下石屑粉飞。 “玉流星……西川第一美人……”铁少庭狂笑着啐了一口道:“呸!水性杨花的一个娼妇!” “你……你说什么?” 江芷气得全身发抖,目光里泛出了无比的怒火。 “你是说谁?” “说谁?”铁少庭再次狂笑了一声,由于过于激动,笑声一顿,却由口里呛出了一口血。 他随便地用衣袖在脸上擦了一下,怒声道:“我说谁?我说的是西川第一大美人,江湖上有名的侠女,我铁少庭的妻子!哈哈……” 面前人影一闪,江芷脸色惨白站在亭前。 “你……你不是人!”江芷猛的一掌,向他脸上刮去,却为铁少庭一抬手抓住了胳膊。 二人较了一下真力。 铁少庭用力一扳,江芷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铁少庭霍地站起,一抬手抽出了背后长剑。 江芷秀眉一剔:“你……” 铁少庭“呛”一声收回了剑,身子一旋,已坐在了马鞍子上,头也不回地一径策马而去。 望着天边的一抹朱霞,江芷禁不住热泪涟涟直下,一切的美梦,这一刹那全都清醒了。 她独自坐在亭子里,把此事前后盘算了一阵子,愈想愈气,愈想心里愈难受,想不到一向敬重的未来夫婿,竟然会是这么不讲理的一个人……最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美好名誉,将在这人嘴里一败涂地,不出多日,只怕整个的西川都要传遍了。 想到这里,不禁又联想到了任剑青……心里更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 她把脸上的泪擦了一下,怏怏地踱出亭子,慢慢向山坡上行去。 走了几步,她停下来,心里想:我这是上哪里去?不!我不能再回到绿舍竹屋…… 我到底上哪去呢? 这么一想,心里可就犹豫了起来。 空山寂寥,几只野鸟鸣叫着掠空而过,天色渐暮,就快要天黑了。 她想到了母亲以及哥哥江杰,似乎应该回去看看,把这件事说清楚。无论如何,和铁家的这门子婚事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么一想,甚觉有理,她就鼓足了勇气,顺着眼前大路一直走下去。 前行约有数里光景,可就看见了岷江流水,此去都江堰不甚远,她就雇了一条小船,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已经到了都江堰。 “都江堰”为中国伟大水利工程之一,溯自战国时期的秦国李冰父子所组织开筑,旨在分导岷、沱二江湍流之江水,对川西平原予以灌溉,一年一度的开水盛典,更是一件大事,堰流所及,物阜民丰,川西繁荣,实所利赖。 江芷的家,正是住在两江交岔之口,开付了船钱之后她悻悻地来到了家门。 江家的灯还亮着。在地方上,江家是个大宅门。虽然江天春老人家已过世多年,可是其子“破空拳”江杰,在灌县城开了一家声势很大的镖局子,家道并未中衰。家里房子多,江杰就把前院划出一部分,作为镖行里的师傅住宿之用,自己家人都住在后宅。 夜深了,前宅子显得很安静,倒是后面院房里,还亮着灯。 “玉流星”江芷在地方上早已是出了名的女侠客、大美人,平常已够吸引人注意了,更何况出了这件事。 在这些日子以来,整个县城,甚至于整个西川都在谈论着这件哑巴劫亲的怪事。 江芷生怕自己的身形败露,被人看出来,惹出许多不必要的口舌麻烦,所以她一直都是低着头,悄悄地在路边行走。 到了家门口,她也不由大门进去,却绕了个圈子,来到了侧门墙外,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抽个冷子,她蓦地腾身而入。 院子里静悄悄的,倒是堂屋里,像是还有人在说话。 江芷心里好像有点作贼的感觉,定了定神,她展开身法,先翻到了堂屋外侧。 这时窗子是开着的,本来为了办喜事,全家都重新油漆粉刷过,窗根子上是新糊的银红水绵纸,薄薄的有如蝉翼,里面的人影隐约可见。 这时,正有人在大声说着话,还有人在低泣着。 江芷顿时心里一惊,她不需进去看,就已经听出来,那个大声说话的人是哥哥江杰,哭泣的却是自己年迈的母亲,她的心顿时就碎了。 江杰的声音很大,好像在跟谁吵架似的。 她悄悄贴近窗前,舔了一个月牙口子向堂屋里看。 堂屋里一共是四个人。太师椅上,正用手绢在揉擦眼睛的,是母亲薛氏,她老人家头发都白了,只是不停地低头哭泣着。 母亲对面座上是哥哥和嫂嫂,还有一个是表叔“三才剑”商和。 几个人吵吵不休地在大声说着什么。 就听得江杰大声道:“我不信妹妹会是这种人,我们江家怎么能受这个气?” 江杰的老婆张氏,聆听之下,把嘴一撇,道:“那可也不一定,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说什么,大妹子这个人平常可真是太任性了。无风不起浪,人家铁相公,凭什么会造这个谣?” 窗外的江芷,顿时心里像是着了一锤,暗暗咬了一下牙,恃道:“好呀,原来铁少庭已经来过了。哼……我倒要听听他都编排我些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白发人江老太太,抬起头伤心地道:“江芷那孩子任性是有的,她怎么也不会做出败坏我们江家门风的事,这件事我不信……” “三才剑”商和叹息着,道:“老嫂子,你也别难过了,铁少庭既然当面退了婚,这档子事,咱们就算完啦,芷丫头她以后嫁谁都好,总犯不着为了他们铁家还不嫁人呀!” “破空拳”江杰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我们江家怎么能丢这个人?天亮了我得跑一趟青城山,我不信妹妹她会这么糊涂。” 他老婆张氏道:“人家铁少爷好好的会造她的谣?那不是也等于在他自己脸上抹黑么?” 江芷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倏地拉开风门,走了进来,屋子里的人乍见到了她,俱都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尤其是她嫂子张氏,一张脸红得跟抹了胭脂一样的,顿时怔住了。 “三才剑”商和哈哈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芷丫头你回来得正好,正在愁你呢。” 江老太太抖颤颤地站起来,脸上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母女抱头痛哭! 江老太太哭道:“你在外面,可受了屈……回来了就好了……好孩子,快别哭了……” 江芷擦了一下眼泪,伤心地道:“女儿不孝……惹娘生气。” “这都是怎么回事呀,快说给娘听听吧!” “破空拳”江杰皱着眉道:“铁少庭才来过了,婚事吹了。”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那份懊恼遗憾就别提多么难看了。 “我刚才在外面已听见你们说了!”江芷冷冷地坐下来道:“婚事吹了正好,他不吹我还要吹呢!” 江杰用右手背拍打着左手心道:“这是为什么?好好的一桩婚事!” 江芷冷笑道:“我一直当他是个君子,谁知道不过是一个心胸窄小、无情无义的伧夫。” 全屋子人又是一怔! 江杰道:“可是人家是重庆总兵的少爷。” “少爷?”江芷冷冷一笑,一双眸子扫向江杰,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仗着官势欺人的东西。” “这是什么话?”江杰摆出一副兄长的样子道:“当初这门子婚事也是你亲自答应的,现在可又变了卦啦,婚姻大事岂是这么说翻就翻,闹着玩的?” 江芷眼睛一红,差一点落下泪来。 江老大太叹了一声,道:“她也许有她的委屈,你叫你妹妹也说几句话呀!” 江杰重重叹息了一声,道:“我们本来是最有理,人被抢了,又不是我们自己的错,那个哑巴又不是我们花钱雇的。嘿!弄到最后,反倒是我们错了,这件事到哪里说理去? 真气死人。” “哥哥你先不用气。”江芷镇定下来,冷冷地接道:“话随便他说去,反正我没有做什么坏事,他姓铁,我还是姓江,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三才剑”商和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哑巴是谁呀?他抢你去干吗?” 江芷苦笑一下,道:“说来话长!” 这件事她实在不愿意再提,可是经不住大家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江杰道:“你倒是说吁!铁少庭说你已经跟一个姓任的小子拜堂成亲了,有这回事没有?” 江芷脸上现出一丝冷笑,冷冷地一哼,道:“要是真有这件事,我也不回来了。铁少庭血口喷人,早晚我要他还我一个公道!” 江杰怔了一下道:“这可也不能怨人家……听说你和那个姓任的住在一块,样子很亲近!不是我说你,妹子,这些地方你也太不注意了!” 江芷苦笑了一下,轻轻一叹道:“任二哥是个正人君子,可不是哥哥你想的那种人,就说那个哑巴,也不是一个坏人,这件事叫我怎么说呢?” 商和叹息一声,道:“快说吧,真把人给急死啦!” “翡翠解语令” 江芷于是便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他说了一遍,全屋子的人都听得呆住了。 商和连声地道:“荒唐,荒唐,简直太荒唐了……真算是天下奇事!” 江老太太却频频点头道:“好孩子,这件事我明白了,也不能怪那个姓任的,错就是错在那个哑巴身上,他做这件事太荒唐了。” “破空拳”江杰道:“也不能怪人家铁少庭呀,这种事换在谁身上,谁不生气?除非他不是一个男人。” “三才剑”商和一只手搔着头皮,道:“这件事也许还有补救的方法,我看江杰,你明天一早到铁家去一趟,把事情跟他说清楚。” 江杰点头道:“我是得去一趟。” 江芷霍地站起来道:“哥哥,你去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也不要再想让我嫁给他,这件婚事就算完了。” 她怒气冲冲地走到江老太太面前,伸出一只手搭在母亲肩上,道:“我回来是看看娘……明后天我就走。” “走?”江杰瞪着眼睛道:“你上哪去?” 商和也拿出长辈的身份道:“我说芷丫头……你可不能再干糊涂事了!这件婚事可以慢慢地再商量,可是你得待在家里,好好地过一段日子……可不能再叫外人胡说八道了。” 张氏也道:“大妹子呀!你可不能再走了,娘想你都想疯了,你就不为我们想,也应该为娘她老人家想想,你舍得吗?” 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擦着眼泪。 江芷的心一时软了下来,叫了声:“娘——”却又伏在母亲身上哭了起来。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过些日子,你出去散散心,娘答应你就是。” 说到这里,老太太叹息了一声,看着面前三人道:“她受了委屈,你们就别再埋怨她了。” 商和嘿嘿笑着,道:“表嫂,你看着办吧,这件事要不澄清一下,江家在灌县也待不下去了。” 江老太太道:“我女儿也不是嫁不出去,还非得嫁给铁家不成?铁少庭那个孩子就为这么一点小事,居然把婚事给退了,他也太欺侮人了。” 商和叹道:“老嫂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是误会呀!误会解释清楚不就好了吗?” “用不着再解释了。”江芷跳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们谁再逼我,我就死!” 说完转身回房,“砰”一声,把房门重重地给关上了。全屋子的人又是一怔。 商和苦笑道:“看看这个脾气,这是骂谁?骂我?好,我不管她的事。” 站起来就要走。 江老太太道:“表老弟,你就别再怪她了,她心里已经够苦了。” “她够苦?”商和声音故意放大了,“谁不苦?为她的事,这几天我们谁不苦?一出门就有人指着后脑勺说长道短的,怎么了,我这当叔叔的还不能说话了?真是!” 他气愤地拉开门一甩袖子出去了,灌了满堂屋的风。 “破空拳”江杰本想留下他,看这种情形也是留他不住,只望着门苦笑不已。 江老太太赌气道:“别理他,明天他气消了就好了。” 话才说完,就见出去的商和忽然又跑回来,道:“不好,芷丫头真走了。” 大家一惊,江杰说道:“表叔怎么知道?” “三才剑”商和二话不说,转身向外跑,江杰也跟着出去,就看见斜对面檐头上人影子一闪,月光之下,可不就是江芷的模样? 江杰、商和二话不说,各自腾身而起,施展轻功提纵之术,循着那条人影追下去。 前行的人影,果然像是江芷,二人追了一程,愈拉愈远,追到了岷江口,可就看不见她的影子了。 商和重重跺着脚道:“这都是你娘把她惯的,我看得雇个船赶下去看看。” 江杰摇摇头,叹息着道:“没用,她的轻功好,追不上了,回去吧!” 两个人沮丧地又回到了家里。 堂屋里老太太正在发愣,一看见二人,就道:“追上没有?” 江杰摇摇头,商和坐下来大口叹气。 张氏手里拿着一张纸条,道:“这是她留下的!” 商和接过来,和江杰一同看,就见素纸上写着:“娘:我走了,请放心,我会照顾我自己。” 张氏道:“她带走了些衣裳,首饰匣子也拿走了。” 江老太太伤心地道:“里头有银子没有?” 张氏道:“前天我看过,有十几个金锞子,还有两个银锭子,钱不少!” 江老太太点点头道:“这还好……唉!她一个姑娘家能上哪去呀……老天保佑她吧!” 顺着江边,一口气疾驰了十几里,眼前是灌县最热闹的市集,虽然夜深了,还有几家酒楼亮着灯,卖唱的丝竹声,隐约可闻。 江芷已换过了一身衣裳,青绢扎头,背着行囊和宝剑。按说她应该好歹过一夜天亮再走,可是她却怕天一亮,家里的人找来了,因为这个地方,认识她的人极多,自己现在正是热门上的人物,不得不特别小心谨慎。 这一带地势她熟极了,左右拐了几个弯儿,来到一家叫“鸿达牲口号”的地方。 她极需要一匹马,马号里还亮着灯,门闸子虽然关着,可是里面的人还没睡。 所谓“人不发横财不富,马不食夜草不肥”,要想牲口长得壮,一定得夜里喂食儿才行。 这家牲口号的老板姓关,因为人长得高,又是个驼背,所以人都管他叫“关骆驼”,这时正叼着一根烟袋杆子,在监视着三四个伙计给牲口上料。 江芷却由侧门走了进来。 关骆驼怔了一下,张着大嘴,半天才道:“哟……这不是江姑娘吗?” 江芷道:“是我,我是来买马的。” “有有有……”关骆驼亲自拉过一张椅子来,道:“姑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听说……” 江芷插口道:“我要一匹好马,我这就走。” “是,是!”关骆驼不得不站起来,吆喝着道:“我说钱柱子掌灯来!” 钱柱子答应了一声,去打灯笼。 这当口关骆驼又抓住机会,笑眯眯地道:“姑娘……城里都在谈姑娘叫一个哑巴……” 江芷道:“有鞍子没有?” “有,有!”关骆驼说道:“叫一个哑巴……” 江芷站起身来道:“灯来了,看马去吧!” 关骆驼怔了一下,到口的话硬是没有说完,钱柱子的灯笼来了,他只好接过来,江芷跟在他身后面,二人来到了一处关牲口的厩槽前面。 槽里面大概有三十来匹马,关骆驼挑高了灯,道:“这是刚由南边来的……” 江芷看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不要川马。” “嗯,对了!等会儿……”关骆驼想起来道:“姑娘你运气真好,我这里有一匹好马,你跟我来。” 钻进了一个又小又窄的夹道里:“姑娘是识货的,看看这一匹!” 江芷心里一动,只见这匹马又高又瘦,垂着头,拱着背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全身一色的淡黄毛,头上的鬃毛特别长,长得两只眼睛都盖住了。 这样的一匹马,外行人不会上眼的,可是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匹好马。 江芷一看就喜欢道:“好吧,就这匹吧,多少钱?” “哈!姑娘你真识货!这是一匹伊犁马,马主人贫病交迫,眼看都要要饭了,才不得不把它卖了。” “多少钱卖的?” “嘻嘻……四十两银子。” “这么贵?” “贵?”关骆驼道:“这种好马一百两银子也不算多呀,马主人要不是急着等钱用,一百两他也不卖给我呀!” 江芷愈看愈喜欢,只见马身上落满了叮马的蝇子,槽里也没有好食料,心里很为这匹马叫屈,她可就不由又想到了这匹马原来的主人,一定是非常疼爱这匹马,只可怜自己落得三餐不继,才不得不割爱出卖…… 这么一想愈加决心买下这匹马来。 关骆驼见她低头沉思,只以为她是嫌贵,嘿嘿一笑,道:“姑娘要是喜欢,价钱好商量……反正也不是外人了,江镖头时常照顾我生意……” 江芷点点头道:“你要多少钱?” “这么吧,我赚二十两,姑娘你就给六十两吧!” 江芷冷冷一笑,从身上拿出了一个小金锞子,大概折合有四十两银子,往他手里一塞道:“就这么些,不少给你!” 关骆驼挤着眉毛,怔了半天才叹了一声,道:“这……唉!好吧!谁叫老主顾呢! 只是姑娘,要用原来的鞍子,你还得再加几个!” 江芷人已走进里面,伸出手理着马的鬃毛,闻言点头道:“你就给上好吧!” 关骆驼咧嘴笑着,回头吆喝道:“钱柱子,把里面那副鞍子拿来!” 钱柱子答应去拿鞍子,关骆驼就道:“姑娘这是往哪里去呀?” “还没准儿!” 鞍子拿来了,是一套讲究的上好鞍子,镶满了白铜的扣花,前有倒囊,后有镖袋,两边的皮褡裢,能放很多东西。 看到这里,江芷就知道这匹好马的主人,不是无能之辈,那么没落到卖马为生,也着实够可怜的了。 她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放在马身上,宝剑也插好,又取出五两碎银子给他算是鞍子钱。 关骆驼做成一桩买卖,心里很高兴,道:“姑娘这是上重庆铁公馆去吧?” 江芷道:“马上料没有?” “上啦!”关骆驼亲自把马牵出来,笑嘻嘻地道:“有了这匹马,姑娘你就大名更响了,恐怕铁总兵家也找不出这种好马。” 钱柱子用马刷子在马身上遍体刷着。 关骆驼笑道“城里都在说姑娘被一个哑已抢走了,说那个哑巴功夫大极了,到底是……” 江芷道:“好了,我走了!” 拉着马就走出了马厩,关骆驼到口的话又给闷回去。 在门口,江芷翻身上马,那匹马还使性子厉鸣着打着圈子,费了半天劲才制服了。 江芷扣着马缰,向着关骆驼道:“我还忘了问,这匹马的原来主人是谁?” 关骆驼道:“姓管,是个秀才……唉,这年头读书人不值钱了。” 江芷道:“多大年纪?” 关骆驼想着道:“哦,总像有三十好几了。” 江芷点点头,抖动缰绳,坐下神驹忽地一声长啸,一跃而出,足有丈许以外,紧接着四蹄翻动,其快如风,刹那之间,已消逝于长街尽头。 这匹马真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脚程,江芷还生平第一次乘骑这么快的马,所谓“良骥伏枥,志在千里”,在马厩里关了好几天,这匹马早已不耐,这时一经放足奔驰,真如脱弦之箭,快同电闪星驰。 江芷恨不得早一天离开灌县县城,见它如此快速,却也不加拘束,这一阵子奔驰,足足跑了有三个时辰,直到东方现出一线曙光,她才慢慢把马放慢了,看一看道边的界碑,已是鄱县的境地。 在这里她稍事休息,人马进了些饮食,继续前行,如此晓行夜宿,不出月余已出了川省境地,来到了三楚境界。 这一无风和日丽,江芷人骑来到了鄂北重镇襄阳地面,在杨柳堤岸稍事歇息,面临着浩瀚的汉水,隔望着对江的樊城,这襄、樊二地,她是久仰得很。 她有个亲娘舅在江陵为官,是江陵的府丞,自己这一趟,原本是想去投奔他的,她却又不无犹疑。 一来是这个做官的亲戚,一向和自己家少有来往,虽是亲舅舅,却也不习惯寄人篱下。 第二,如果她真要住在舅舅家,舅舅一定又会问这件婚事,势必又要托人向铁家关说,这是自己最不情愿的事情。 有了这双重的原因,她就又不愿意上舅舅家去了。 在江边的茅亭里,她临江览胜,杨柳丝里,乍见几只燕子呢喃掠过,心情在百愁绕结里,难得的现出一丝开朗! 她在想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本来是快乐无拘的,活了十九年就从不知道忧愁是什么,想不到忧愁一旦降临,却使得自己这两个月来了无生趣,这又是为了什么?“莫非我生命里,只为了婚事的不遂,就使得我这么沮丧、消极?” 她气馁地站起来,手里的马鞭子用力地抽了一下杨柳,杨叶在风里轻轻浮转着,却又似带给她无比的新生力量,她又有了新念头:“不,我一定发奋,更努力地活下去。” “我要凭我一身的武功,好好在江湖上闯一番成就来,叫所有的人对我刮目相看。” 这么一想,她顿时平添了几分毅力与生趣,一时蓝天白云,海阔天空,心胸为之大大地开朗起来。 她这里正自励自奋的当儿,却听得前道鸾铃声响,一匹胭脂快马,远看如红云一片,刹那间已来到了近前。 好漂亮的一匹马! 好漂亮的马上娇客! 胭脂快马上所坐的是一个双十年华,风姿绰约的红衣少女,但见她蛾眉淡扫,杏目澄波,血红的荷花搭肩儿正中,打着一朵芙蓉绸花,坐骑鞍侧左弓右剑,后面是一槽白羽雕翎。 好标致的一骑人马! 那匹胭脂马也绝非常马,这一人一骑,一入江芷眸子,己如疾风引浪地来到了近前。 女人的眼睛是最敏感的,尤其是遇见了同自己一般出色的美女,更是不会轻易地放过。 江芷的姿色,被誉为西川第一美人,可见足以惊人,这个红衣姑娘亦是一方极艳,二女的目光一经交接,顿时如磁石引针,相互地对瞄了起来。 显然的,那匹胭脂马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马上的红衣少女含着三分冷,二分娇,五分的傲慢,那么浅浅地一笑,把眼睛却又掠向了江芷的那匹马之上,她的表情顿时一惊。 这种惊愕的程度,似乎还要超过发现了江芷这个人。 右手一勒马缰,胯下胭脂马,发出唏聿聿一声长啸,突然地定在了当场。 红衣少女的一对澄波双目,在那匹鹅黄长毛神驹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情不自禁地夸赞了一声:“好一匹鹅毛黄!” 江芷由不住一笑,上前搭讪道:“这位姐姐也认得这匹马?” 红衣少女斜过眼睛来看着她,有几分不太爱理人的样子道:“是你的?” 江芷点头道:“是我的呀!” 红衣少女扬了一下眉毛,喃喃自语道:“怪事……”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低到江芷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然后,这位颇为高傲的姑娘,带出了矜持的笑容道:“在哪里买的?” “在四川!”江芷发觉对方的态度傲慢之后,也就相对地兴趣索然。 “四川?”红衣少女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玉齿,道:“四川并不产这种鹅毛黄呀!” “但我是在四川买的,不行呀?” 说了这句话,江芷就转过身子,不愿意理她了。 红衣少女碰了个软钉子,蛾眉一竖,唇角弯了弯,像是挺生气,可是倒也没有立刻发作。 她只把敌友难测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好好地盘留了一阵子,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你大概是初来不久吧?” “我来了一年了!”江芷信口胡答了一句,再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请教贵姓?” “这个……”江芷偏过身子来,微微一笑道:“何,何碧文!你呢?” “哼!”红衣少女一抖马缰,坐马泼刺刺如风而去! 江芷禁不住乐得笑了起来,她得意极了,第一次尝到捉弄别人的快乐。 “何碧文”,就是“何必问”的意思。 她一时灵感,信口胡诌,却骗了对方那个自负过人,而且神情高傲的姑娘,如果说今天快乐,那么这该就是唯一快乐的一件事了! 红衣少女连人带马已消失于堤岸尽头。 江芷的目光由她的背影移回到眼前,忽地呆了一下,她立刻跳上前去,由地上拾起一件东西。那是一朵碧光闪烁的翡翠花,花分六瓣,俱是上好翡翠所精制,正中花心,却是一粒珍珠,大如指甲盖儿。 这样名贵的一朵花,镶在白金托子上,显然是一件用来别在身上的饰物。 江芷心里动了一下,仿佛有一点记得,刚才那个红衣少女身上好像佩戴着此物…… 那么这朵花定是她所失落的了。 她匆匆跳上马背,顺着河堤,一径地策马追下去,来不及了,连那红衣姑娘的影子也看不见。 前面一处渡口,在辽阔的江面上,只见远远有一条渡船的影子。 江芷望着江水发了一会儿怔,一时可真没有了主意,手里那朵翡翠花,在残阳里闪烁出一片碧光,正中那颗珍珠更是晶莹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她无可奈何,只得暂时代为保管了。 她把这枚名贵的饰物,别戴在衣襟上,继续策马,顺着这条堤岸一直向前行。 晚霞满天,水面上闪烁着明灭波光。 眼前又到了一处渡口,有一艘大渡船停泊在岸,招揽着客人渡江,这时,正有一帮子绸缎客商,把一车一车的绸缎布疋搬运上船。 江芷问明了这条船是往“樊城”去,人马渡资一共要五钱银子,她就如数照付,打马上了渡船。 这艘渡船出乎一般的大,足可乘渡百十个渡客,连马带车,满满的一大船。 江芷登船不久,船老大命令开船,几名船伕把渡船的船栏杆拉起来,用棕索结实的绑起,由四名船伕用长篙撑动,这艘船离岸向江心行去。 船到江心,扯起风帆,四名船伕歇下长篙,由江风送着这艘船顺江直下。 襄阳樊城虽是一水之隔,但是起点和终点,却是两城极端,所以行走起来,也得要半个时辰! 江芷凭栏向水,只觉得水面上飘浮着一层茫茫的雾,天色已渐渐地昏暗,她的肚子也有点饿了。 渡船上有几个卖茶叶蛋、糯米饭的小贩,生意很好,江芷就买了两个茶叶蛋,刚刚剥开吃了一口,就听得船上一阵大乱,有人大声道:“不好,要撞上了!” 迎风疾驶来一艘双桅的大黑帆船,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这艘渡船撞来。 这种情形,自然使得满船客人哗然大惊。 七八名船伕一齐探出了长篙,向来船船头上顶去。 这艘大黑船上,站着十来个汉子,在众声吆喝之中,大船船头一偏,紧紧擦着渡船的船舷驶过,相差尺许没有撞着,当真是险到了极点。 江芷心中方松了口气,却见对船上一连探出了十几把长钩,一搭一扯,又把渡船紧紧钩住!同时间自大船上一连翻过来七八个彪形大汉。 七八个汉子,每人手里都拈着家伙,一时间,全船大乱,有人大喊道:“不好,强盗来了!” 慌乱中,男号女叫,吵成一片。 就只见为首三四名盗人,一阵快刀,已把几名挺篙欲战的船伕砍倒在地,鲜血四溅,众目睽睽下杀人,真是残忍! 最先跃上渡船的是一个四十上下,满脸络腮胡子的矮胖子,这人上身穿着一件圆领的大红绸衫,手上提着一把虎头钩,看样子这人像是个头子。 紧随着这矮汉左右二人,是一对高同门神般的高瘦汉子,二人每人是一口大砍刀,最先动手杀人的就是这两个家伙。 众人本来是哗然大乱,可是一见杀人,一个个俱都噤若寒蝉,吓得呆住了。 就只见来人中,一个黄发汉子,纵身跳上货堆,一摆手上的钢刀,大声道:“大家听清了,老子们是‘混江七龙’,在此做一趟买卖,要命的就不要嚷,老子们是只要东西银子,不要人马,哪一个要是敢叫一声,老子就是这么一刀。” 说到“一刀”二字时,手中钢刀唰地挥出,把一截船柱,齐腰砍成了两段。 渡船上众人,一个个面色惨变。胆子小一点的全都跪下来,磕头如捣蒜般地讨起饶来。 最先上船的那个红衣胖矮子频频冷笑着,用一口道地的湖北官话道:“个老子的! 光磕头有什么用,还不把东西给献上来?惹火了老子一阵乱刀,一个活的也不留。” 这艘渡船由于被贼船贴上了,两条船仍然缓缓在江上行走,天黑雾重,距离岸边又远,谁也不会知道他们弄什么,自然不会惹人疑窦! 江芷由于立身在船尾部位,一时不会为人发觉,只是遇见了这种事,自然不能置若罔闻!她心里正盘算着要怎么个出手,痛快地惩罚这些贼人一番。 心里正在想着,就见那两个身高如门神般的贼人之一,用手搪着搭客,向船尾上走来。 渡船上刚点了一盏风灯,就悬在船中间。 那名瘦高的贼人,大咧咧地走了过来,一眼看见了江芷,顿时站住脚。 只见他咧着嘴嘿嘿一阵怪笑,道:“好漂亮的一个大姑娘!” 这家伙嘴里说着,却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向着江芷脸上摸去,江芷早已蓄势以待,见状身子向后一缩,轻舒左手抓住了这人手腕子向后一带。 她娇叱一声道:“该死的东西!” 左手顺势向外一推,只听得“叭”的一掌,正好击中在这人面门之上。 江芷一上来早已蓄足了劲道,这一掌当然不轻,那汉子做梦也不曾想到,如此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居然会是身怀武技的要命煞星。 随着江芷的掌势之下,这汉子整个身子,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向后倒了下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大响,那汉子被打了个满脸开花,顿时昏死了过去。 如此一来,前船的一伙子强人俱都惊动,一窝蜂似地向着船尾涌来! 江芷一不做二不休,娇叱一声,身势一转,已来到了坐马之前,一伸手,已把插置在皮座前的长剑抽了出来,身形再闪,已来到了这伙强盗面前。 为首的矮胖子,狂笑一声,摆动手中虎头钩,正待口发狂言,他身边那个黄发汉子却用胳膊撞了他一下,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红衣矮子闻言大惊,一双眸子在江芷胸前转了一下,顿时面色发青。 只见他高举双手,向同伙大声道:“不可出手,退下去!” 江芷心里一怔,正不知对方是弄什么玄虚。 却见那个红衣矮子把手上的虎头钩交给了身边黄发汉子,满脸畏惧之色地走上前几步,向着江芷深深一拜。 由表情上看来,他像是害怕极了。 只听他用颤抖的声音,嚅嚅地道:“在下等罪该万死,竟不知姑娘驾到,请念在下无知,不识姑娘台驾,请原谅!请原谅!” 一面说,一面深深地打着躬。 这番情景,自是大出江芷意外! 那矮子一连作了好几个躬,转向手下各人大声道:“你们这群东西,在三姑娘面前,还敢如此放肆,还不跪下求饶,真的想死吗?” 那几个人,在红衣矮子频频打躬时,早已彼此相互耳语,面有悸色。 此时一听瓢把子关照,慌不迭地跪满了一地,一个个头磕得砰砰直响,纷纷嚷着: “三姑娘饶命,三姑娘饶命!” 江芷心里更是一怔,暗忖着怪呀!他们怎知道我是行三,叫我三姑娘呢? 原来江芷早先还有个姐姐不幸夭折,在家里连哥哥算上正是行三,早几年人家都管她叫三姑娘,后来长大了,倒不曾再听人叫过了。 这伙子匪人,这种悖于常情的举动,使得她暗暗称奇,心里不胜纳罕。 可是她表面上,却不得不力持镇定 冷冷一笑道:“真难得,你们居然还认得我。” 为首矮子频频打躬道:“三姑娘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月前在下曾得到消息,知道姑娘莲驾欲往汉上一行,正不知是真是假,想不到姑娘已经来了,真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等早已效命姑娘,要是早知道姑娘在渡船之上,天胆也不敢冒犯。” 说到此,又连连打躬道:“姑娘万请海涵,万请海涵。” 江芷越听越是不对,冷笑一声,道:“你这人满口胡言,也不知你说些什么?姑娘堂堂侠行,岂与你等狐鼠一流,还不快滚!” 红衣矮子先是一怔,可是目光一瞪左右,只见满船客商都瞪着眼在瞧热闹,他顿时心里一动,暗忖着是了,想必是对方忌于人前现明身份,是以有此一说。 心里一转,甚觉有理。 当下嘴里连声称是,头低得几乎都挨着脚尖,一面后退着,一面连声道:“是…… 在下该死,在下该死,只不知三姑娘现欲何往?” 江芷冷冷笑道:“我去樊城,暂时也不会走动,你等不服,随时找我好了。” 红衣矮子连声道:“不敢,不敢……在下等既知道姑娘落脚樊城,理当尽地主之谊…… 对姑娘多少有个照顾……在下等这就告辞。失敬,失敬!” 一伙子人,一个个鞠躬弯腰,连声道:“失敬,失敬!”状极谦恭地退到了船边。 江芷忽然想起来道:“站住!” 一伙人肃手道:“三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江芷冷冷地道:“你们一伙子杀了人,抖手一走就算了吗?” 矮子一惊,面现苦色道:“这个……三姑娘高抬贵手。” 江芷道:“死者死矣……唉!这样吧,看你们既有悔意,我也就不再追究。” 矮子道:“是……” 江芷向一旁垂手而泣的船老大抬抬手道:“船老板你过来!” 船老大忙走近,害怕地道:“姑……姑娘……” 江芷道:“你们死了几个人?” 船老大讷讷地道:“两个……伤了两个!” 江芷转向那红衣矮子道:“破财消灾,你们负责偿还一千两银子,给这死难的家属,银子交给船老大由他发落。” 红衣矮子连连点着头,答应道:“是是……在下马上负责张罗,三天之内一定送交!” 江芷道:“这可是真的?” 红衣胖子点头道:“在下天胆也不能欺骗姑娘……姑娘点点头,在下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江芷皱皱眉,心里着实纳闷。 她冷冷笑道:“好吧,我信得过你,还忘了请教你的大名?” 红衣矮子用手指抹了一下额头上的虚汗,讷讷道:“在下复姓申屠,单名一个雷字,这几位是在下的拜弟,混号是‘混江七龙’。” “混江七龙?”江芷点点头道:“好,我记住你们了,希望你等好自为之,走吧!” 申屠雷以下六人深深一躬,然后由地上搭起昏迷不省人事的那个瘦子,向着邻船跨去。 紧接着两船分开,那艘双桅大船,在黑暗中渐渐消失。 叫申屠的匪首,在两船离开时,兀自站立在船首,频频向着江芷抱拳为礼。 “混江七龙”在襄樊是出了名的难缠人物,想不到会对江芷这般的一个人物,如此服帖,礼敬有加,这番情影看在各位船客眼中,自然是天下奇闻! 这些乘客中,也有不少是常在江湖中走动的,当他们得悉这位女客被称“三姑娘” 时,也都现出无限的惊恐,忧惧较诸“混江七龙”犹甚。 船老大姓傅名影,更是老江湖了,“三姑娘”的名字,他怎能不知道?是以他那张惊恐的脸,压根儿就没开朗过。 混江七龙走了以后,他战战兢兢地来到江芷面前,躬身施了一礼,面色苍白地道: “请候三姑娘发落。” 江芷一笑,道:“不要这么称呼我,我姓江,还有什么发落不发落,赶快过江吧!” 船老大怔了一下,讷讷道:“姑娘的意思是放过了我们?” 江芷杏目一瞪,说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好心救你,你却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船老大显出一副不可捉摸的表情,连连退后,道:“是……小的误听传言,把姑娘当成了恶人,真该死……” 江芷真有点哭笑不得,冷笑道:“这可好,我好心救你们,却把我也当成了强盗,这年头好人可真难做!” 船老大赔笑道:“小的该死……该死……小的代表全船的客人,谢谢姑娘的大仁大义,大恩大德。” 说完这小子还趴下来,“砰砰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全船的客人这才真正弄清楚是来了救星,俱都齐声欢呼了起来! 渡船在一片欢笑声中,向对岸拢去。 渡船靠岸之时,已是万家灯火。 在众口交谢的一片欢喜声中,江芷跨上她的那匹“鹅毛黄”,举手与众人作别,遂向着樊城市街上行去。 樊城和襄阳一般的热闹,由于地当水陆之冲,形成一片繁华的市景。 此刻华灯初上,行人如鲫,各大店铺都掌着灯。推着车的,担担子的,沿街叫卖的,乱成一片,其间自然也不乏一些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鞭丝帽影,形成此一入夜后极盛的大好时光! 南大街的“厚德福”,素有爆、烤、涮三绝之美誉,是樊城最大最考究的一家饭庄子。 “厚德福”的后院,是“樊城居”大客栈,两家是一个老板,生意彼此连贯。 只要来“樊城居”住栈的客人,必定在厚德福吃饭,如果在“厚德福”吃饭的朋友,不住店则已,如欲住店,势必是落店在“樊城居”! 这个时候,“厚德福”饭庄子里的生意好极了,整个饭庄子里座无虚席! 不过,也不能武断地说绝对没有。 那!请看看,当中的这个桌子就空着——这是最雅致的一个座头,铺着素白的桌布正中,设置着一盆蝴蝶兰,席面四周,用空花雕刻的四季屏风拢着,横梁上还吊着个“八哥”笼子,那八哥儿跃上跳下,叫唤得正来劲儿。 这一切说明了,这是一个特别不同于一般的雅座儿。 大客堂里几十个台面都坐满了人,惟独这一个桌子空着,不用说当然是事先被人订下了。 是谁订的座儿? 什么人要来? 这是全体食客,每一个人心里所想要知道的。 食堂里多是些本地体面的人物,其中不乏有鼻子有眼的知名之辈。 譬如说西边那个桌子,是襄阳的名捕头——“一条棒杆”赵铁松和名捕快“铁翅鹰” 孙化,“粉面金刚”胡大海。 这三个人听说身手十分了得,是襄樊有名的地老虎,往那里一坐,人人待如上宾。 再往左那个桌子,是“鄂东钱庄”的大掌柜的赵东楚全家老少。 再看看,鸿福绸缎庄的大老板马康泰,“三鹤堂”的药坊店东许元……嘿嘿,全是些日进斗金的大主顾,除了最靠里这一桌。 座头上只有一个人,三十六七的年岁,高高的个子,披散着头发,一身黄色洗得都快破了的衣裳,半挽起的袖子,露出的胳膊上,戴着一只血斑玉的镯子,留着指甲的手,在在都显示出一个读书人的模样。 这样一个客人,当然不显眼,桌上只放着一盘糟鲫色,却有七八角酒,喝几口酒,吃一口鱼,一个人在这里借酒浇愁。 食堂子里闹哄哄的,一个瞎子抱个月琴跟着两个闺女由门外进来,一进门就弹唱起来,被开钱庄子的赵大老板给请了过去。 “厚德福”的老板。挺着个大肚子,站在柜台旁边,东瞧瞧西望望,手里搓着一对铁胆,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他有意无意地眼睛向外瞟,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大门外亮着两列灯笼,四个穿着长大衣的伙计,专门负责接待客人。 在门外,你可以听见食堂里的姑娘卖唱声、茶房吆喝声…… 这一切的一切,点缀着此升平世界的醉人之夜。 蹄声中,江芷策马而近。 两个小伙计上来为她牵着马缰,她从容地下了马,却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发觉这种场所,不大适合自己的逗留。 就在她心存犹豫的当儿,却由食堂内跑出个伙计来,先向着江芷深深地鞠了个躬,大声叫道:“是三小姐来了吧?里面请!” 江芷心里一怔,正想开口询问,却只见那个肥胖的掌柜的由里面大步走出。 胖掌柜的显然也是道上的人物,人称“铁胆”刘义,这时一照面,顿时堆笑道: “小号敬候三小姐的大驾已经多时了。请!” 江芷心里一怔,暗笑道:“今天可真是透着希罕!我可不能随便领这个情。” 想着妙目微转,斜乜着刘义,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里吃饭,谁叫你候着我的?” 刘掌柜的弯着腰,嘻嘻笑道:“三小姐的大名如雷贯耳,早先一个月就听说三小姐要来……” 江芷冷笑道:“一个月以前,你就知道我今天晚上来吃饭吗?这么说你真成了诸葛亮了!” “铁胆”刘义红着脸,一副诌媚样子,笑道:“三小姐是说笑话……是申屠雷大爷着人关照小号的,酒席已经预备好了……听说三小姐还有些日子逗留,所以在‘樊城居’也给你留下了房间。” 江芷心里这才明白,暗付道:“这么看起来,‘混江七龙’倒是真被自己打怕了,倒是诚心地悔过,想讨好自己了。” 起码这个疑团算是解开了。 当时她冷冷一笑,道:“我也不要他们破费,钱我自己付。” 说着移步进入。 “铁胆”刘义赶忙抢先带路,走在前面。 一进门,鸦雀无声,江芷才发觉到,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着自己,她倒有点害臊了。 刘掌柜的一直把她带到了正中屏风内的雅座上。 江芷红着脸道:“这些人为什么都盯着我瞧?” 刘义哈腰笑道:“大概都仰慕三小姐的大名……” 江芷心里一阵子嘀咕,倏地一反手,拿住了刘掌柜的右腕子穴道。 刘义顿时半身发麻,他大吃一惊,莫名其妙地道:“三姑娘……三小姐,你这是……” 江芷沉声道:“老实给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什么大名,值得这些人这么瞧我? 你说这是什么原因,要不然我就把你这只胳膊拧断。” 刘掌柜的痛得脸上直冒汗,可是碍于面子,却不敢出声,由于江芷这一席雅座,四面均有屏风围着,是不会被外面人看见的。 只见他吓得脸色发青地道:“三……三小姐,我说,我说……你先请松开了手呀!” 江芷冷冷一笑,松开了手,纳闷地往椅子上一坐。 刘掌柜的苦笑道:“三小姐大名谁人不知道?就算他们不认识三小姐的脸,可是你身上的那朵‘翡翠解语令’却是天下闻名,谁没有生眼睛呢!” 翡翠解语令?江芷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佩戴在胸前的那朵翡翠花。 她顿时心里明白,信手摘下来道:“你是说这个?” 刘掌柜的脸上不自在地苦笑着,心里却暗骂道:“你这是给我装什么糊涂?妈的,谁不知你梁金花是出了名的厉害女人。” 心里这么想,嘴里可不能出声,甚至于连挂在脸上也不敢,连连打着躬道:“可不就是这个……三小姐你不是曾经昭示过武林么,见花如见梁金花,这‘翡翠解语令’也就代表‘长江十二令’的总令主身份,江湖上谁不害怕?谁敢得罪?” 江芷顿时一呆,心里这才恍然大悟。 当时点点头,苦笑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去吧!” 刘掌柜的唯唯称是地退了下去,江芷这时才算完全明白了一切。她默默地想:怪不得呢,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敢情是梁金花呀,这朵翡翠花是她随身所带的一件信物,自己不知所以、糊里糊涂地戴在身上,惹出了这么一场误会。 含冤入狱去 “这可怎么好?”江芷想到这里,着实地烦恼起来,这种事也不能当众解释,她赶快把这朵花收起来。 整个饭庄子的人,都在喁喁私语谈着这件事,因为有“三姑娘”之称的梁金花,在江湖上名声太响了,大家闻其名而不见其人,乍然听说进来的这个绝色佳人,就是传说中人,自然难免引起一阵议论。 情形不同的是,今天在座的还有几位六扇门里的人物,那就是“一条棒杆”赵铁松、“铁翅鹰”孙化、“粉面金刚”胡大海这三个人。 六扇门里的朋友,耳朵比谁都长,江芷一进来,大家这么一指点传说,哥儿三个顿时就洞悉了一切。 “一条棒杆”赵铁松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低下声音,道:“看见没有,梁金花上咱们地盘儿上来啦!” 眯缝着一只小眼,矮瘦个儿的“铁翅鹰”孙化,样子却显得很坚强。 他脸上变着颜色道:“江陵不是转来一份公事……” 黑大个子的赵铁松立时以手指按唇,要他轻声一点。 “这可是咱们哥三个露脸的时候了!”赵铁松低着喉咙道:“拘捕公文我见了,通风报讯擒获者白银一百两,亲自拿交者白银三百两。” “啊!”那个叫“粉面金刚”胡大海的也俯下身子道:“这么办,头儿,我回去叫人去,这里你们先稳着她。” 赵铁松冷笑道:“用不着,用不着,那么一来,可就不光彩了。” “铁翅鹰”孙化压着嗓子道:“可是听说这个点子棘手得很咧!” “一条棒杆”赵铁松冷哼道:“既敢动她就不怕她,怕她就不动她,你们两个要是怕事就回去,看我一个人办她。” 孙化一笑道:“头儿这是什么话?咱们三个还分彼此吗?好歹总在一块呀!” “粉面金刚”胡大海摸着身上道:“我这里还带有蒙汗药,是专为捉‘牛头鬼’那个老混蛋用的。” “那好极了,”赵铁松点点头道:“正好用上。” 说话的时候,就见几个伙计各捧美酒食物往雅座里面送,赵铁松一时心血来潮,道: “叫刘掌柜的过来一趟。” 正好“铁胆”刘义向这边看着,“粉面金刚”胡大海伸手相召,刘义就走了过来。 来到了面前,刘义抱抱拳道:“三位大爷赏光了。” 赵铁松冷冷一笑道:“怎么,有了贵客,忙不过来啦?” 刘掌柜的一笑道:“什么话,赵大爷你老是常客了,多包涵,多包涵,再来两个菜,算兄弟请客好不好?” “铁翅鹰”孙化一笑道:“请客不敢当,掌柜的你坐下来好说话!” “是是!”刘义拉把椅子坐了下来,才发觉到哥儿三个脸色都不太对劲儿。 “刘老哥子!”赵铁松冷冷地道:“咱们交情怎么样?” “那还用说吗,一句话!” “好!有句话问问你,”赵铁松道:“刚才来的那个姑娘是谁?” “是……”刘掌柜的顿时面色一变。 “是梁金花吧?”“粉面金刚”胡大海森森地笑着:“大掌柜的你可别急,姓梁的在两江是犯了大案子的人,缉捕公文,已发遍了长江九省,掌柜的你有多大的胆子,竟敢公然招呼这种悬缉的要犯?” 这个大帽子扣得好,“铁胆”刘义霍然为之色变。 他到底是老江湖了,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哈哈一笑,低声道:“胡大爷这话说的……我们开馆子的人还管得了这些吗,谁有钱就卖给谁不是吗?” “你胡说。”赵铁松的脸可就拉了下来,说翻脸就翻脸。刘掌柜的脸也就挂不住了。 “老刘,话可是你说的!”赵铁松道:“有种你上堂跟我们大人这么说去。走,我们走。” 说着就挪屁股,刘义一看这个茬儿不对,赶忙用肘子压住了他的胳膊,堆出了一片笑脸:“开玩笑,赵大哥,兄弟的事大哥你还能当真?大哥你抬抬胳膊,小弟我可就过去了。这些年,兄弟孝敬三位大哥的还少了吗!” 赵铁松冷冷一笑道:“要不是因为有交情,我们犯得着还跟你打招呼吗?” “是……”刘义小声道:“这位梁姑娘是‘混江七龙’关照下来的,我敢挡驾么?” 孙化冷笑道:“‘混江七龙’算什么东西?老子一样收拾他们。” “你们大爷当然不怕,可是我……” “好了!”赵铁松道:“什么事都别谈了,现在告诉你,这个姑娘是通绢的要犯,今天我们可就要动她。” “现在?”刘义吓了一跳。 “不错,”赵铁松道:“就是现在,还得让你帮个小忙,事成论赏,当然少不了你这一份。” 刘掌柜的脸色焦黄地道:“这个妞儿,可不是好惹的啊……听说‘混江七龙’哥七个今天在她手里都吃了大亏。” “这个你就别管了。” “粉面金刚”胡大海冷笑着说:“你只要稳住她就行了。” “这一点包在小弟身上了。”刘义拍着胸脯,显得很够义气的样子。 “还有,”赵铁松把一包蒙汗药递了过去,说道:“这玩艺儿,你给她下到酒里去。” “这……”刘义为难道:“没见她要酒呀!” “想法子让她喝。” “咳……”刘义接过来讷讷道:“万一这件事要是传到了混江七龙耳朵里,小弟这条命……” “跑了她,你这条命一样保不住。况且这件事,谁又会知道是你干的?” 刘义思忖着,咬了一下牙道:“好吧,我试着办,成不成可就别怪我了,三位老哥可得兜着点儿。” 说罢欠身离座。 “铁翅鹰”孙化双手在腋下一探,已取出了一对匕首,往桌子上一搁。 “粉面金刚”胡大海却把一根用来锁人的链子由后腰上取下来,放在桌子上。 两个小伙计,奉了掌柜的关照,低声下气地沿桌子通告,怕事的人赶快付钱走人。 过了一会儿,人就走了一半。 靠里间的那位长发穷书生,还在一杯一杯地灌他的老酒,伙计传话,他是压根儿就不听,拿他也没办法。 掌柜的刘义,遵照赵铁松的嘱咐,亲自托着一壶酒向屏风走进。 江芷正在用饭,见状摇摇头道:“我不喝酒。” 刘掌柜的咧嘴一笑,说道:“这是小号的一点敬意,是南边来的,道地的‘女儿红’。” 江芷一笑,说道:“可惜,这满桌的菜,只有我一个人吃,掌柜的同来一用好不好?” 刘义哈腰笑道:“三小姐恩宠,小的不敢!” 说着满满斟了三杯酒,平置桌面。 他双手恭捧一杯奉上道:“三小姐赏脸。” 江芷微微一笑,道:“梁金花一个女寇,也值得掌柜的如此上待,难得。” 刘义双手捧着杯子,由不住面泛不安,口里嗫嚅着说道:“好说,这长江九省,谁不买三小姐的账……三小姐,这杯酒……” 江芷接过来,眼光一扫,由屏风的空隙向外看出去,发觉到有点不对,但只见众食客纷纷步出,食堂形成一片真空。 她心里动了一下,拿着杯子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有。”刘义已经有点心惊肉跳。 江芷目光向杯中一注视,顿时起了疑心,她虽不擅酒,却也发觉到酒中十分混浊。 她把这杯酒放在自己面前,却另外拿了一杯,推在刘义手中,微微一笑道:“刘掌柜的敬酒,一定要喝,但请掌柜的自己先干一杯,先干为敬,对不对?” 刘义顿时神色一变,道:“这个……小的不敢。” “不敢。”江芷右手向下一沉,突地向上一翻,已用巧妙的拿穴手法,不偏不倚,正好拿在了他的“咽喉穴”之上! “咽喉穴”乃是人身致命的大穴道,一经拿住,顿时气机不通。 刘义发出了一片闷哼之声,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江芷就在他张嘴的一刹那,把手内的一杯酒扬手泼出。正好浇到了他张开的嘴内。 江芷手指一松开,只听得“咕噜”一声,顺着他喉咙咽了下去。 刘义大吼一声,呛得一连串的咳嗽,反身就往外跑。 江芷这里转身抓剑的当儿,只听得“砸”地一声大喝,正面的一扇屏风,整个地被踢翻倒地,面前一列三人,当前怒立。 为首之人正是樊城的三班大捕头“一条棒杆”赵铁松,左边是“铁翅鹰”孙化,右边是“粉面金刚”胡大海。 为首的赵铁松一声狂笑道:“梁金花,你好大的胆,这樊城地面上,岂是你这女贼随便来的?识相者束手就擒,老爷们在堂上给你帮个口德,要是胆敢拒官抗捕,你是罪加一等,准死不能活。” 江芷心里一惊,这才知道面前三人竟然是樊城地面上的官人,居然把自己当成了女寇梁金花,真正是一错再错,看来真是扯不清了。 她思忖着这个罪名可是不轻,手里拿着的剑,忍住怒火暂时没有拔出来,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她冷冷一笑,道:“这是从哪里说起?你们三个是什么人?” “一条棒杆”赵铁松朗笑道:“梁姑娘,光棍了一点就透,咱们哥儿们是干什么的,你还会不知道么?” 说着亮出了腰牌一晃,又收起道:“在下赵铁松,这位是孙化,这位是胡大海,就在六扇门里当差……梁姑娘,我们知道你手底下很有两下子,可是如今捉拿你的公文已传遍了几省,你早晚是逃不开的,何必呢。” 三个人分三个方向,小心地戒备着,“铁翅鹰”孙化手里是一对匕首,“粉面金刚” 胡大海却把一串如意锁链子,在手里玩得哗啦哗啦响。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只听见“扑通”一声响。 掌柜的“铁胆”刘义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嘴已里咕咕嘟嘟地直向外吐白沫。他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喝下的蒙汗药生了作用。 江芷冷冷一笑,道:“不用说,一定是你们想要他在我酒里下药……嘿嘿,害我不成,却害了他自己。” 说到这里,右手一振,“呛啷”一声,已把宝剑抽了出来。 三名官差,见状吃了一惊。 因为三姑娘梁金花的大名,他们是久仰了,对方如无杰出的武功,在江湖上焉能闯得如此大名?这时见她拔出了剑,三人情不自禁地大为紧张。 “铁翅鹰”孙化冷笑道:“梁金花,你还敢杀差拒捕么?” 江芷红着脸,怒声道:“你们凭什么当我是梁金花,我姓江,根本不姓梁。” 赵铁松哈哈一笑,道:“梁姑娘,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我们不认识你,可认识你那朵‘翡翠解语令’!虽然你现在收起来了,可是我们刚才都看见了。” 江芷气得喘了一口气,道:“那是我拣来的。” “拣来的?” 三个人对看了一眼,赵铁松哈哈大笑起来,孙化、胡大海也相视大笑。 “拣来的?”赵铁松笑声一敛,脸扯得比吊客还长:“梁金花,你这番话去骗骗三岁的小孩吧!锁。” “锁”字一出口,胡大海倏地翻了个筋斗,快同旋风般地已欺身近前。 这家伙不愧是一干捕,锁链子玩得熟极了。 在他身子一滚的当儿,锁链子“哗啦”一声脆响,蛇也似地向着江芷脖颈上套下来。 江芷向旁一闪身子,右手一把抓住了链梢子,掌中剑贴着锁链子向外一展,其快如电。胡大海慌不迭地向后就倒,吓得抓着铁链的手也松了开来。 江芷一招得势,就觉得背后左右两侧疾风扑到。 赵铁松在左,孙化在右。 赵铁松施展的是进步打虎掌,双掌一前一后,是用“扣掌”的打法,直奔江芷背后“志堂穴”;孙化的一双匕首“螳螂捕蝉”,直扎向江芷右后腰上。 江芷冷笑声中,身子向前猛一杀腰,倏地一个快翻,却把掌中锁链,施了一招“拨风盘打”。 只听得“呛啷”一响,铁链子缠在了孙化的一双匕首之上。 孙化向后一用力收刀,江芷一声叱道:“去!” 锁链子一挣,孙化矮小的身子,就像球似地被摔了出去,“哗啦!砰!”一大串响声,又摔塌了一大扇屏风! 由于摔出的势子十分猛烈,孙化的头又撞在了一面方桌的桌角上,咔嚓!一声,桌子散了,他老人家头也破了,人也昏了。 江芷一伸手,就制服了两个,想不到对方公门中人,竟是这等不济! 她本是无心之过,对方是公门中人,却不宜过份开罪,这时一见闯了祸,赶紧开溜,足下一点,“飕”一声,跃出了大许以外。 “一条棒杆”赵铁松大叫一声,自后扑到。 他怪声叫道:“好个泼辣女人,你想跑么?” 声出人到,人到手到,右手向外一抖,却把一卷丈许长短的白绫子抖发出手,随着他的右手向后一收,那条白绫子像是一条怪蛇般的一个急拐,正好束在了江芷的右脚之上。 赵铁松这一手功夫,堪称得上是武林一绝。 江芷一时大意,竟吃他缠住了右腿。 赵铁松右手一合,合两手之力,用力地向后一拉,用力地拉动这条绸带子,江芷的身子硬绷着纹丝不动,双方一挺一拉,较起力来。 这时一旁的“粉面金刚”胡大海,却抡起一张八仙桌,忽悠悠地直向着江芷身上砸过来。 面前人影一闪,像是一双鬼的手一样,那么轻飘飘没有丝毫声音地抓住了桌子,又轻轻地放了下来。 那时情景,简直就像是在变魔术一样的。 桌子丢出来,没有发生预期的声响效果,已经很突然了,更妙的是又轻飘飘地回到了原来之处。 剑光一闪,江芷已挥剑斩开了紧紧缠住右腿的白绫。她纵出的身子,有如一道闪电,直向门外遁去。 江芷外号“玉流星”,可见身法是如何的快了,可是这人却比她快得多。 真实说他是“人”,真不如说他是“鬼”,说是“鬼影子”,应该是更恰当。 就在江芷正要闪身出门的一刹那间,面前已多了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个人,看上去三十六七的年岁,长头发,国子脸。一身白衫。江芷不认识这个人,可是“一条棒杆”赵铁松和“粉面金刚”胡大海却是面熟得很,忽然想起来,这个人不就是一直坐在墙根喝闷酒的那个家伙吗。 “那个家伙”还是真厉害,只一伸手,已拿住了江芷的宝剑剑身。 他拿剑的姿态很怪,仅仅靠“拇、食”两根手指头,而且只用二指的指尖——也就是说指尖上那两截过长的指甲尖儿。 指甲尖儿是拿在对方的剑槽里,上下动不易,可是前后拉却可。 江芷只觉得那只持剑的手上一阵发热,这种情形,与那一日在江边与哑巴秦双波动手的情形很相似。 只是这位主儿,看上去好像比那个哑巴还要厉害。 江芷一惊,道:“你是谁?” 长发人瘦削的面颊上,带出了一丝阴森的冷笑,道:“侠道不可弃,王法必须遵。 姑娘你犯了法,就得接受国法制裁,欲图逃脱,却是不可。” 这番情景,倒使得赵铁松和胡大海两个人怔住了,他们插不上手。 江芷挥了两下剑,前后用力地推却了一下,才吃力地把这口剑抽了出来。 长发人只用一双柔里带刚的眸子瞪着她,目光里带着深深的告诫意味!警戒着她不可再轻易出剑。 江芷左手猝出,向长发人的肩上就推,“噗”一声,击了个正着。 长发人身子被击得一连串地摇晃起来,那副样子简直像一个不倒翁。 只这一手功夫,就足以惊人。 江芷内心叹了一声苦,可就知道自己今天碰见了厉害的主儿,只怕眼前再想退身已是不能了。 她倏地转过身,扑向另一扇门。 长发人幻成的鬼影子比她更快,依然如故地拦在了她眼前。 江芷连用“燕去十八般闪避”身法,一连转换了六七个方向。 长发人幻成的鬼影子,也跟着一连变换了六七个方向,每一次都较江芷更快上一步地拦在她眼前。 江芷忽然叹息一声,退后一步。 她苦笑着道:“你的武功,确实高强,只可惜你认人不清……你实在是认错了人!” “你是说你不是梁金花?”长发人冷笑着摇摇头,道:“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江芷长眉怒挑道:“我姓江,不姓梁,我本来不是梁金花,你为什么认定我是?” 长发人银睛很快地在她身上一转,冷笑道:“第一,你身佩‘翡翠解语令’;第二,‘混江七龙’为什么要请你吃饭;第三,梁金花之美天下知名;第四……” “第四是什么?” 江芷气得睁大眼睛,简直是不知怎么辩说才好。 “第四么……”长发人徐徐地道:“梁金花在江南就托人买过我的马!” “你的马?” “不错,就是你现在骑的这匹马!” “我骑的马?”江芷如堕五里雾中,大声地道:“这是我在四川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 “五十两?” 长发人发出一串低沉的冷笑声,道:“这匹鹅毛黄只值五十两?一千两银子也不嫌多呀!” “那……你是……” 她脑子里忽然想到了关骆驼所提到过的那个病书生,不禁愣了一下。 “哦……”她讷讷地道:“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生病的秀才了!” 长发人冷冷地道:“你已经不打自招了。” “我自招了?”江芷气急败坏地说:“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用不着再装了!”长发人冷笑道:“不错,我一直是在生病,在江南,你差人送了我二百两银子,我很感激你……我的病也可以说是好多了……本来我很感激你,可是你却暗中偷去了我的马!这一点……我对你失望透了,不得不对你重新估价。” 江芷气得发抖道:“我送你二百两银子……偷了你的马?不……你弄错人了!” “不错!我可能弄错了你的人!可是我却不会弄错了我的马!” 长发人面上带着冷笑,捏口吹了一声长哨。 果然,拴在路侧的那匹“鹅毛黄”发出了唏聿聿的一声长啸,四蹄跳动着,遥相呼应。 “一条棒杆”赵铁松,由后面大步上前,向长发人说道:“这位大侠,好本事!人赃俱全,还有什么话好说?来呀!” 他招呼胡大海道:“锁上她。” 胡大海就要上前,长发人冷叱一声,道:“慢着!” 胡大海被他一叱,真不敢动了。 长发人冷冷一笑,道:“我二十岁出道江湖,如今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生平从没做过一件昧心之事,也没滥杀过一个好人……” 说到这里,一双眸子来回地在江芷面上转着,冷冷一笑道:“看样子,你很不服气我……我看你面相不恶,绝不似一个坏人,姑娘!你还不甘心受绑么?” 江芷轻叹一声,道:“我可以请教你的大名么?” 长发人沉声说道:“你不应该不认识我……” 一旁的“一条棒杆”赵铁松嘿嘿一笑道:“你老的大名是……” 长发人微微摇头一笑,道:“你们不会认识我的,我叫齐天恨……人称‘千里追风侠’便是。” 这“千里追风侠”五个字一入在场各人耳中,使得每个人都为之一惊!这个人他们早就听说过了。 尤其是江芷,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为自己讲过一个故事,叙述一个忠义的侠士,在沿海抗杀倭寇,曾在三天之内,连毙顽寇三百零九人,于是沿海居民,把此人奉为神明,赠送了他一个外号——“千里追风侠”。 这个侠客是唯一蒙皇上恩宠赐召的武林中人,据说其武功已入化境。 又闻得圣上曾经赏赐了他一个四品军功的武官,嘱他操习沿海百姓,以为御倭的义团,可是却被这人婉拒了,这个人的种种传说太多太多了。 江芷的眼睛大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大了。 “一条棒杆”赵铁松后退一步,抱拳行了个礼,道:“原来是追风大侠,在下早有耳闻,失敬……失敬!” 胡大海也恭敬地行了一礼。倒只有江芷,用又钦佩、又委屈的眼光打量着他。 “千里追风侠”齐天恨微微点头,道:“我已多年不履中土,在苗寨住了十几年,难得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老朽。” 赵铁松一笑道:“大侠功在邦国,谁又能忘怀?” 追风侠齐天恨苦笑了一下,并未回答,他的目光又转向江芷道:“小姑娘,这些年你在江湖上的行为,已经太过分了。我以前辈之尊,本来不打算过问你,可是你可知道,当年令师鹤道人与我谊属深交,这件事我不能不问。” 江芷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既然老前辈认定了我是梁金花,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齐天恨冷冷地一哼,道:“你还要狡辩么?” 江芷含着泪,讷讷地道:“你会后悔的。” 齐天恨后退一步,向着赵铁松道:“拿了。” 赵铁松嘻嘻一笑,先向着齐天恨抱了一下拳,才走向江芷,抱抱拳道:“姑娘委屈了。” 江芷把手里的剑和链子哗啦一声摔下地,双手一伸,闭目待绑,丝毫不再抗拒。 赵铁松赶忙拾起锁链把她绑了起来,又要去锁她的双踝,追风侠却道:“不必,她既甘心受绑,决不会再跑。” 赵铁松苦笑着。道:“只是这姑娘的轻功……” 齐天恨摇摇头道:“她不会跑。” 胡大海这时慌不迭地跑出去道:“我去招呼一辆车来。” 齐天恨轻轻一叹,目视着江芷,道:“湖广按察为官清正,与我有数面之交,官司我代你打点,死罪或可以免,活罪却是不能减……好在你年事尚轻,几年牢狱之苦,足可以消磨你凌人的锐气,对你大是有益。” 江芷只是频频苦笑,有几次想与他分辩,话到嘴边,临时忍住。 这件事解释也是多余无用,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但闻得一阵辘辘车轮之声来近,胡大海雇了一辆马车来到。 是一辆有顶子的载客马车,一直驰到了门前,胡大海跃下车座,大声道:“怎么样,带过来吧!” 江芷望着这位认定自己是梁金花的老前辈点点头,苦笑了一下,遂自行向马车前行去。 看热闹的人多极了,里三层外三层,把厚德福围得水泄不通,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那个叫“三姑娘”的江湖大盗被拿住了,这个热闹岂能错过? 江芷乍见此等情景,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一瞬间,她真想哭。 她用含着泪的眼睛,回头看着追风侠,喃喃地道:“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 到那一天,我不会原谅你。” 说了这句话迈步登车。 迫风侠慢慢走过来,立在车前。 由他的表情上看来,他的心情并不愉快。 赵铁松抱着拳道:“齐大侠也来一趟吧!” 齐天恨摇摇头道:“不必。” 这时两个伙计,把满脸鲜血、尚在昏迷中的“铁翅鹰”孙化抬着走过来。 齐天恨见状道:“且慢。” 他走过去看了看孙化的伤,用孙化身上的衣裳把他伤处的血拭了拭,见伤口已然自凝,点头道:“不要紧!” 一只手在对方前胸上按了一下,孙化果然长吸了一口气,醒了过来,一看这么多人吓了一跳,定了一会儿神,才算明白了一切,赶忙上车,眼睛却狠狠注视着江芷,像是要把她生吞了一样。 赵铁松向追风侠举手为礼,道:“齐大侠还有什么嘱咐么?” 追风侠冷着脸道:“梁金花犯了国法,自有国法制裁,你们却不可虐待她,我如果知道她候审期内有什么不对,莫怪我手下无情。” 赵铁松面色一变,连声道:“你老人家这还用得着关照么?冲着你老人家我们也得破格看待她。” 追风侠冷笑道:“也用不着破格看待,只要不欺侮她就是了。梁姑娘,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江芷冷冷一笑道:“我再告诉你,我不是梁金花。” 说完气馁地闭上了眸子,追风侠怔了一下,马车就在这时向前移动了。 看热闹的人一拥而上,偎着马车看,车子跑,他们也跟着跑。 追风侠的一双眼睛,盯视着车去的背影,闪烁的眸子里,含蓄着一种难解的迷惑! 一阵马嘶之声,那匹鹅毛黄得得地跑到了面前,人马久别重逢,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之情。 追风侠抚拍着离失数月的爱马,却把先前的一点疑惑之心打消了个干净。 襄阳府所有的人都惊动了。 这几天,不论是茶楼酒肆,大小街巷,到处都听见在谈论着同样的一件事——梁金花被捕了! 这件事像是一道闪电,一声迅雷,一时之间,已传遍了整个江湖,当真是不胫而走,人们绘影绘形地谈说着这件事,说者带劲,听者动容。 好像不过是几天以前的事,“厚德福”的掌柜的“铁胆”刘义,像狗熊似地被一杯蒙汗酒就给灌倒了,可是,曾几何时,就像今天吧,他却又显得健朗得很,而且比谁都要话多,擅谈极了。 由他嘴里,好像梁金花那个女寇是他擒的,要不是他设计稳住了粱金花,什么追风侠、赵铁松、孙化、胡大海,门儿都没有。 在他自己嘴里,他的本事大啦,真是足智多谋,允文允武,“瞄头不是一眼眼”也! “厚德福”和往常一样,座客常满,由于出了“梁金花”这么一档子事,它的名声可就更大了。 刘掌柜的满面春风,左右奉承,俨然是个大忙人儿。 在当中座头上打了个转儿,又在左面那一桌子上,讲说了一阵子,他才转向里间。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招呼着他道:“刘老板,你过来。” 声音娇脆动听极了,只是有点冷,听在人耳朵里,令你打一个冷颤。 刘义先站住脚,再偏过头来看看。 就在靠着墙角的一个座头上,有个一身红衣的年轻姑娘坐在那里。刘义心里一怔,由背影上看过去,还真有点像前几天的那个梁金花,刘义已被梁金花吓破胆了,现在一看又是个少女,禁不住有点两腿发麻。 所幸那个人不是梁金花——在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刘义已经看清楚了她的脸。 刘老板在看见了她的脸的一刹那,心可就乐了——那是一张令人乍见就喘不过气来,美艳到极点的脸盘儿。 在刘老板的记忆里,也只是那个梁金花的姿色,才能够与此女一比高下,太美了。 在樊城这么美的姑娘,太少见了。 刘老板先前的恐惧之感,早就跑得没有影了,双脚可就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 这位姑娘挺高的个头儿,瓜子脸,柳叶眉,白中透红的一张嫩脸,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每一顾盼,似含有深深的情意,却又令你不能逼视。 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裙,一件同色的八幅披风搁放在一旁座上,洁白如玉的一只手下,压着一个杏黄色的长布包儿——凭着刘掌柜的经验,只一眼就可以断定出来,里面包的是一口宝剑。 这一个发现,顿时又使得老板心里一寒,有点不大敢亲近。 他装出一副笑脸道:“这位姑娘,是你叫我么?” “是我。”红衣少女的眼睛向下注视着:“我想跟你打听点事儿。” 刘掌柜的咧嘴一笑,说道:“什么事呀?” 红衣姑娘微微抬起头,道:“你过来一点。” 刘义向前挪了几步。 红衣姑娘冷笑道:“你怕什么,我也不会吃人,你坐下来。” 刘义嘿嘿一笑,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姑娘有什么话就直说……在下知无不言。” “好!”那姑娘冷冷地道:“听说,你们抓住了一个叫梁金花的人是不是?” 刘掌柜的一笑,松了口气,心说我当是什么事呢! 想着点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那个梁金花,是江南来的女强盗,无恶不作。” 红衣少女点点头,却冷笑道:“无恶不作,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刘义一笑道:“姑娘笑话了,强盗还有好的呀?” 红衣少女冷冷地道:“先不说这些,请你把那天的事说一遍给我听听好不好?” 刘义皱了一下眉,这件事他不知道已经说了几百遍了,对方要不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他才懒得再说一遍。 舔了一下嘴唇,道:“是这么回事,五六天以前,那个叫梁金花的姑娘到我这店里来吃饭……” “慢着。”红衣少女冷笑道:“是有人订好了酒席,请她来吃的吧?” 刘义怔了一下,心说:“你比我还清楚呀。” 当下点头道:“不错,是有几个人订了酒席。” “那几个人是谁?” “是……”刘义顾忌着不便出口。 “是‘混江七龙’那几个人吧?” “是……不是……嗯!姑娘你怎么会知道?” “是听外面传说的!是不是?” 刘义点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这么说是‘混江七龙’和你串通一气,事先安排好了要陷害梁金花?” 刘义脸色一变,连连摇着手道:“我可没这么说啊……决不是……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要是传出去,申屠当家的不找我算账才怪呢!” 红衣少女道:“这么说申屠雷并没有存心害梁金花?” “绝对没有。” 红衣少女点点头,道:“这么说完全就是你的意思了?” 刘义神色一变。 红衣少女一笑,道:“你放心,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问问罢了。” 刘义才面色和缓下来,道:“是这么回事,衙门里的赵捕头和孙、胡两位都在,我们几个联合,就把她给拿了下来。” “只你们四个?” “对……对呀。” 红衣少女摇摇头道:“不对吧!好像还有一个人吧?” 刘义脸一红道:“姑娘不提我倒是忘了,是有一个人,他帮了一手。” “这个人姓什么?” “姓……好像姓齐。” 红衣少女面色微微一惊,冷冷一笑,说道:“高高的,瘦瘦的,头发很长是不是?” “不错,”刘义一惊道:“姑娘认识这个人?” “听说过!”她微微一笑道:“这个人,大概还住在贵栈吧?” “是……是的。” 刘义不得不吃惊,因为她什么都知道,清楚极了。 “还没请教小姐芳名?” “啊!”红衣少女一笑道:“我也姓梁,巧得很,倒是和梁金花同姓。” “梁姑娘是住在……” “就在贵栈。” 说完,站起身来,留下了一锭挺大的银子,姗姗地向里院走进去,刘义瞧着她的背影,心存费解,却把手里一对铜珠搓得叽哩呱啦乱响。 月夜,清风,烛影阑珊。 几条快速的影子,由院墙外翻了进来,一共是六条影子,在亭子里略一聚首,遂向里院栈房行去。 为首一个是个矮壮的汉子,一脸的胡子,身后一个高瘦的汉子,还有几个人,都是熟脸一一好像就是那一日江芷在汉水渡船上见过的“混江七龙”。 本来是七个人,一个受伤还没好。 六个人轻车熟路,来到了这片静院唯一的一间客房门前站定。 为首的那个矮胖汉子——申屠雷轻咳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房内一个女子声音道:“进来!” 申屠雷应了一声:“是!” 他轻轻地推开门,一行人鱼贯步入。 室内亮着一支长脚的烛台,那个穿红衣服的标致姑娘,正倚靠在一张太师椅上,太师椅上铺设着红缎子的垫子,这房内的一切,都显得十分考究。 虽然是客居的旅邸,她的住所也是那么豪华,一点儿也不将就。 申屠雷、高瘦子、黄发人以及三个衣衫各别的汉子,一进门排成一列,以申屠雷为首,深深地向那个红衣姑娘行了一礼。 申屠雷惶恐地道:“卑属今早才接到由巡江第七舵转来的手令,知道令主驻马在此,井有要事商量,特率众弟兄前来参见。” 红衣少女轻轻嘿了一声道:“申屠雷。你也是老江湖了,这一次你怎么会干下这么糊涂的事?” 申屠雷叹息道:“卑属是见那女子身上带着令主的‘翡翠解语令’才会犯下错认之罪。” 红衣少女皱了一下眉,道:“算了,严格讲起来我也有错,一时大意竟会把信物失落,想不到为此,而生出了如此风波。” 申屠雷哭丧着脸。道:“那个姑娘冒充三姑娘的名字,活该咎由自取,只是令主的名誉却为此受损,说来皆是铁胆刘义那老小子的罪过,卑属只听三姑娘吩咐,要如何处置这个无义之徒。” 红衣姑娘显然才是真正的梁金花。 这时听完申屠雷一番话后,一只手端起一只白瓷的小盖碗来,喝了一口茶。 她摇摇头一笑道:“刘义不值一说,倒是有一位棘手的人物不好对付。” 申屠雷一怔道:“谁,只要令主吩咐下来,卑属一定设法把他给剪了。” “这个人只怕不容易。” 一提起这个人来,梁金花美貌的面颊上,立刻现出了一片愁容。 不过她勉强抑制着,淡淡一笑,道:“这个人先不要谈,我想你们来看我,主要是谈一件关于饷银的事情,是吧?” 申屠龙点头道:“正是为这件事。” “说下去。” “这笔饷银是由都指挥使衙门负责护送,提押到湖南洞庭。数目很大,足足有十几大车。” 梁金花含笑点头道:“长江十二舵目前正缺银子,这笔钱倒是用得着。” 申屠雷咧着嘴道:“是呀!不要白不要。” 梁金花哈哈笑道:“话不是这么说,这个消息你知道,人家必定也知道了,你知不知道还有什么人也踩上了盘子?” 申屠雷道:“令主顾虑得很有道理,但是湖广黑道上的几个人物,透过令主的传声招呼,卑属相信是再也不会有人胆敢横加插手。” 梁金花道:“这件事我来之前,已经关照下去了,问题是现在外面风传我被擒入狱,只怕那些有心劫银的人、又将活动了。” 申屠雷皱眉道:“这个……” 梁金花冷笑道:“无论如何,这批银子我是志在必得,你只令手下人,从今天开始,务必要仔细地盯上,确定了时间之后,直接去见巡江第七舵的吴舵主,要他全力支持你们。” 法堂惊异变 申屠雷抱拳道:“遵命!” 梁金花道:“对方实力很雄厚,听说由火器营押送,我们这边要去的人,都得准备一身防弹衣服,而且都得有高来高去的武功才能胜任。” 顿了一下,她又接道:“这些防弹衣服,我已令总舵成衣堂连夜赶制,至迟在三天之内,可以赶交巡江第七舵,到时候你可以去领,至于人手方面,你要仔细地挑选一下,你这方面以不超出七人为限,最好就是你们‘混江七龙”七个人。” 申屠雷点头道:“是!” 梁金花浅浅笑道:“我一向在江南活动,这是第一次在外码头做案,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事情成功以后,我会考虑在汉水立巡江第十三舵,舵主一职就委令由你担任。” 申屠雷面现喜色道:“令主栽培!” 梁金花轻轻叹息,道:“凡事百密而难免一疏,这些年我虽一再藏尽锋芒,不以真实面目示人,可是梁金花三字,仍然传闻天下,只可叹那位代我受害的姑娘……说不定死罪难逃,我本想入狱把她救出来,可是为了这一次的大生意,也只有暂时先委屈她几天了。” 申屠雷道:“令主的意思是……” 梁金花道:“我如果现在劫出那个代我受害的姑娘,传扬出去,只怕各方都有戒备,那么一来,对我们下手劫货大为不便,目前将错就错,反倒是下手良机。” 申屠雷道:“令主高见!佩服之至。” 六人一齐站立,抱拳告辞。 梁金花又道:“这樊城居内藏有高人,你等以后进出要千万小心,没有特别事情不必前来。” 六人同应道:“是。” 梁金花右手虚着向外一按,窗扇大敞,比了个手势,六人先后越窗而出,转瞬间室内又归于平静。 又等了一会儿,梁金花把灯光拨暗,然后取了一块黑绸子,把头发包扎了一下,她脱下了足下的薄底靴子,换上了一双全系人发所编织成的软底弓鞋。 这双特制的鞋,再加上她杰出的轻功绝技,可使她身轻如燕,踏瓦无声。 她由枕下掣出了长剑,插好背后,一长身已翻出窗外,然后她再掩上窗户,左右打量了几眼,遂腾身而起,像一只燕子般地蹿上了对院的屋檐。 紧接着她轻登巧纵,一连几个起落,如同星丸跳掷般地已翻出了十数丈外。 “樊城居”是樊城地方最大的一处客栈,内里亭台穿插,屋舍连云。 梁金花轻车熟路极为快捷地翻过两片院落,来到了一处精致的偏院。 这里只有四五间客房,静静地散布在树丛之间。 梁金花略一顾盼,即向一处亮有灯光的客房袭进。 这间房子好像窗户本来就开着,梁金花尽管有一身杰出武功,可是距离这间房子五丈以外,她即脚步放慢,不敢贸然欺近。 站在屋檐上向对面房子里看,一目了然。 房间里来回地走动着一个人影,那人双手后负,一身白色长衣,满头长发披散在肩后——正是那日擒服江芷的武林异人齐天恨。 他来回地在房内走了几转,遂坐下来,拿起笔在纸上写字。 梁金花远远地打量了他一番,“千里追风侠”的大名她久仰极了,从小小孩提时,即听说关于此人的种种传奇,并且他是师父鹤道人平生挚友,可是梁金花直到今夜才算第一次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她敬仰他、爱戴他、恨他又怕他。 她确信他是一个毕生坚立在侠道立场上,是一个永不为外在力量所能移动的侠士异人,但是他的存在,却大大地影响了自己这一伙人的存在。 只因为有了一个他,今后自己这伙子人的存在可能大大地受到威胁,说不得今夜要对他不利了。 想到这里,她探手由身上豹皮囊内取出了一方薄如蛟蛸的人皮面具,两只手拉开了面具两边,向脸上一绷,顿时变成了一个浓眉黑脸,巨嘴阔鼻,面目可憎的少女。 她在正面观察了对方一段时间,觉得无隙可乘,于是向左绕了半个圈子,来到了“千里追风侠”齐天恨所居住的这间房子右侧。 在两丈以外,她静立不动。 鹤道人当年传授过三名弟子一门特别的功夫,这门功夫名唤“贴耳术”,很有点像道家的“天耳通”,只要把心静下来,运用秘功,即可听知十丈内外任何轻微的举动。 现在她施展出这种武林秘功,果然具有相当的神效。 她甚至听见室内的追风侠磨墨润笔的轻微声音,于是她轻步前进,轻到不能再轻,只怕猫鼠也觉察不到她的临近。 隔着一扇窗扉,她静立了一会儿,盘算着如何出手。 她想,如果突然破窗而入,在对方惊顾回头的一刹那,猝然以“小天星”掌力,伤他的心肺——这种能力,对付别人来说,梁金花自信有十成把握,可是对付“追风侠” 齐天恨,她却连五成把握也没有。 于是她想到第二种方法。 如果她以掌风去叩动这扇窗户,本人却潜伏到正面的窗前,然后猝然袭人,由追风侠背后下手,用“定穴手”的手法,先定住了他的“志堂”、“肩井”两处穴道,再下手杀害…… 这个方法设想不是不好,只是却又担心到,以“追风侠”如此武功之人,必然练就了一种护体的气功,万一下手后不能定住他的穴道,自己可就不会再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虽然自己还可以逃,可是在“追风侠”的快速追击之下,想从容退身,诚是不易。 第二种假想,她不得不再次否定了。 她是绝顶聪明之人,深深知道当前这个人是生平第一大敌,但是彼此所站立的立场,迫使她不得不走极端,只有杀之一途。 远处灯光晃动。 梁金花身形一晃,已闪出数丈以外,却见一个青衣少女手中托着一个托盘,盘内放着一碗寿面,另一只手上打着一盏灯笼,正向这边姗姗行进。 这个青衣少女,梁金花认识,得悉她是本客栈厨房,专供送餐的小婢女“银川儿”。 梁金花为了确定她是否送到齐天恨房内,先悄悄地立在她身后注视了一会儿,发现到银川儿果然是朝着齐天恨的房门走来,她即纵身袭近。 银川儿忽然觉出项后冷风袭背,还来不及回头,身上一麻,顿时被点了穴道。 她的手一颤,托盘离手下坠,却被梁金花一只巧妙的手,由背后接了过来。 梁金花非但接过了她的盘子,而且把她身上一件挺长的青布衣裳也脱了下来。 她迅速地把那件布衣裳套在自己身上,然后一只手把银川儿夹到树下站好,遂又把长剑拔下来,比了一比,剑与托盘的长短相仿佛。 她把这口剑靠边平置在托盘之内,一只手压着剑柄,另一只手压着剑鞘,在必要时候,只要一振腕子,就可抽剑出鞘。 即使他有鬼神不测的武功,在丝毫不设防的心理下,遇见了厉害的杀手,可就难免有杀身之危! 梁金花端着托盘,略微定了一下心,遂从容地向齐天恨的房前走近! 在门前,她伸手叩门,道:“先生,面来了。” 室内道:“进来!” 梁金花推门步进,却见齐天恨正在运笔写字,室内设置十分简单,一坐一几,一张桌子。 齐天恨笔走中锋,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着一篇小楷一一这是他每日必行的功课之一。 小楷练习他的定力、耐力、手力、目力,正是一门揉合上乘内功,手、眼、神的不二法门。 梁金花轻移莲步,走到了他背后,道:“放在哪里?” 追风侠本是聚精会神地在写一个“中”字,原是意不旁属,可是梁金花的猝然移近,却使得他护身的“游潜”起了一种特别的感应。 可是他到底不会联想到其他方面。 就在他有意无意偏头看向梁金花的一刹那,梁金花的一口长剑,矫若游龙,亮似闪电,在梁金花的一举手间,劈向他的背后。 追风侠一惊道:“啊!” 他坐着的身于,疾如旋风似地一个快转,可是梁金花剑身上贯注的实力非同小可。 追风侠移身回闪的一刹那,事实上已经太晚了,可是这位武林极享盛誉的异人,毕竟有其超乎常人的能耐! 就在他旋身的一刹那,掌中毛笔向上一撩,向对方剑锋上架去。 如果以追风侠正常的功力来说,只要力道提运均匀,这支寻常斑管,足可当得天下最利的宝剑,只是此刻却太仓促一点了,他的力道方提贯了一半,已与对方的剑锋交接在一块。 只听得“嚓”的一声,毛笔齐腰而折,闪着奇光如电的剑身,有如闹海的银龙,斜劈直下,追风侠连闪身的机会都没有。 剑锋过处,左肩连胸处,血光迸现。 他嘴里狂啸一声道:“好丫头!” 足顿处“飕”的一声,已蹿上了房屋横梁,一片鲜血,像雨点儿似地洒落下来。 梁金花十拿九稳的一剑,仍然没有伤着对方要害,她还不死心,身子反弓着用“海燕蹿天”的轻功绝技,紧跟着追风侠的身势拔空而起,长剑“笑指天南”,直向齐天恨心窝扎了过去。 齐天恨一时大意,竟然在对方手里挂了彩,这是他出道江湖数十年第一次负伤,内心之愤慨悲怆可想而知。 他决定不容许对方再伤他一根毫发。 梁金花的剑势一到,只听得“啪”的一声,已为他夹在掌心之内。“你是谁?”齐天恨眸子里现出了凌厉的杀机。 血把他半边身子全都染红了。 梁金花咬着牙不发一语,她用力地推送着掌中的剑,却不能拔出丝毫。 两个人身子都站在横梁上,彼此运用内力在争拉着。 追风侠眼睛里灼射着无比的惊异。 “现在的样子不是你真面目,你戴的是一块人皮面具……你是谁?为什么要向我行刺?” 梁金花更加显得慌张,她忽然侧身,用鹤道人昔日传授,最拿手的“摄魂三踢”,飕!飕!飕!一连三脚。 追风侠面色大变,双手猝开,梁金花连人带剑,堕下屋梁。 追风侠齐天恨大喊道:“慢着!” 他身子紧跟着飘身而下,大叫道:“站住!” 梁金花早已穿窗而出,身法之快,确属武林罕见。 齐天恨愣了一下,喃喃道:“摄魂三踢,鹤道人的传授,莫非她是……” 他倏地闪身外出,月影空荡,早已失去了对方的身影。 “千里追风侠”齐天恨又闪身纵回,才发觉到自己身上的血,他显然大吃了一惊,急快地在伤处附近穴道上点了几下,流血顿止。 只是他半边身子,也就为之麻木。 撕开了衣服,发觉到伤处足有半尺多长,约有三分深浅,只要再前进一分,可就保不住肋骨折伤,想一想四十年的威名几乎毁于一旦,不禁使他冷汗涔涔而下。 把伤处包扎了一下——这位执武林牛耳的一世奇侠,内心却泛起了层层波澜。 “莫非是梁金花脱狱而出,对我心生仇恨,是以下此毒手?” 这个猜想,是相当合情理的。 但是不像,齐天恨回忆着那日在“厚德福”与梁金花(江芷)动手的模样,再与今夜这位姑娘动手的情景互一印证,就发觉到二女的剑法二致,绝不是一个人。 他静静地想着,就武功而论,这个少女的身手,却是近年来江湖所罕见,由她方才那一式“摄魂三踢’;来判定,一定是鹤道人的传授。 鹤道人一共只收有三个弟子,秦双波、任剑青、梁金花,这是自己所确知的。 那么,假定这个人就是梁金花,那么前些日子被自己擒住送交衙门的那个少女,可就不是梁金花了。 他生平从来不做一件有愧良心的事情,果真被擒的少女不是梁金花,自己可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了,对于对方人格名誉,以及身心的痛苦,将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构成了难以补偿的损失,自己又将何颜去面见那个受害的少女! 他想到了这些,一时五内如焚,内心的懊痛竟比胸侧的剑伤还要来得厉害。 如果今夜潜入行刺的少女,果然是梁金花,这也同样是一件令自己痛心而不敢相信的事情,由此也就证明了这个女孩子的心意是何等的毒辣了。 无论如何,齐天恨相信今夜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大堂上光亮如昼,襄阳府的正堂王子威,即将要夜审那个由樊城押解过来的江洋女寇梁金花。 这已是第三堂过审了,由于犯人一口咬定她不是梁金花,又没有足以证明她是梁金花的物证和人证。 虽然她身上带有一块所谓的“翡翠解语令”,可是一定要说有这块东西的人,必定就是梁金花,那也未免太武断了,况且这种江湖流言,自不能为官场所认定。 王大人对这样一件大案子,自是不能草率从事。 三审下来,这位朝廷的四品命官,实在感到很为难,他很想在这件案子上,建立声望,可是他为官的良知,却不忍心以“莫须有”的认定,粉碎了对方这个少女的一生。 两旁的衙役分班站定,大堂上鸦雀无声。 王正堂手拍惊堂木道:“带人犯!” “带人犯!” “带人犯!” “带人犯!” 声音传出了大堂以外,盘算着人物押解上堂,还有些时候。 这当时,王子威大人却偏过脸,向他那位素有智囊之称的马师爷低声道:“这个梁金花来了几天了?” 马师爷翻了一下案上的公文道:“十九天了。 王大人浓眉微皱着,摇头轻叹道:“这一堂要是仍然定不了案,如何是好?” 马师爷不愧是智囊,冷冷一笑道:“大人对这名女寇,太留情面了,依晚生之见,就该重刑侍候,三木之下,不怕她不招。” 王大人又叹了一声,道:“这……云飞,你忘了十天前,那个叫齐天恨的侠客投书托请的事么?” “嘿嘿!”冷笑了几声,这位叫马云飞的师爷吹着了纸媒,先为王大人点燃了烟,才轻轻地道:“大人哪,这件案子不宜再拖了,拖久了,对大人只怕不利。” 一听到这里,王大人怔了一下。 “这个……只是那位叫齐天恨的侠客,曾经提到了按察使端大人……恐怕不便用刑吧!” 马师爷道:“大人怎可轻信这些江湖人的话?按察使端大人不一定就真的认识他,就算他真的和端大人有交情,这件事大人做得是名正言顺又怕他何人?况乎现在端大人还没有信来,大人就给他来个假作不知,先套了她的口供定了案子,往省里一送,以后的事可就不是大人的事!大人要是做得漂亮一点,就不必送省,给他来个先斩后奏,也无不可。” 王大人吸了一口烟,却听得两旁衙役喊起了堂威来,在眼前喷出的一片烟雾里,可就看见了一身大刑的姣姣少女迈进了大堂的头道儿坎儿。 王大人本来还有些话与师爷商量,见状也就暂时忍住不发。 紧扣着犯人锁链子的正是那位拿“寇”有功的大捕头——“一条棒杆”赵铁松,另外两个一一“铁翅鹰”孙化、“粉面金刚”胡大海左右侍立。 三个人都吃过江芷的苦头,是以一丝也不敢粗心大意,刀剑出鞘,如临大敌。 犯人在大堂正中站定,“一条棒杆”赵铁松嘴里轻声道:“过了这堂就完了,跪下吧……” 一抖锁链子,大吼一声,喝道:“跪下!” 江芷原本也就没打算倔强,双膝一弯,顺着赵铁松的一带之势,噗地一声跪倒在地。 赵铁松向上跪叩道:“女犯梁金花押到。” 王大人点一点头,说道:“你们退开一边。” 赵铁松恭应了一声,挥手带着孙、胡二人退后十来步,却是采取三角的部位,暗中监视着。 王大人就着大堂两侧的一十八盏宫灯,打量着这位艳容四播的女犯人,心里着实地吃了一惊,记得初过第一堂时,对方是何等标致的一副容颜,全堂上下,就连知府大人在内,哪一个不惊为绝色,怦然心动?而现在只不过是十来天的间隔,看上去已判若二人。 犯人的长发披散着。多天没有梳洗了,白皙的面颊染了一层污垢,双目红肿,衣衫褴楼,虽说是未曾落刑,可是加料过重的几副刑具,把她的细皮嫩肉,也却磨肿磨破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相当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王大人一拍惊堂木,道:“梁金花,本府夜审三堂,你也折磨得不成个样子了,还是从实招了吧!” 江芷白中泛青的脸,蕴含着无比的疲倦,她苦笑了一下道:“我本来不是梁金花,大人你要我招些什么?我又能招些什么?” 王大人冷冷笑道:“好个刁蛮的女寇,本府因怜你年纪轻轻,一再地对你容让,你却是这般的不知好歹……来呀,大刑侍候!” 大堂上立时扑过来数名衙役,将一截夹棍套在她双腿之上。 王大人一狠心,手拍惊堂木道:“上刑!” 绳索绞盘一经绞动,只听得木夹棍上吱吱响动,江芷那张苍白的脸上一阵泛青,只疼得全身上下簌簌一阵颤抖。 一旁那马师爷却凑近座前,道:“大人,梁金花是有功夫的女人,这点刑怕吃不住她。” 王大人一声叱道:“用力!” 四个衙役,各施全力,只把儿臂粗细的两根绳索绞得成了麻花卷儿,江芷身子陡地站起,又坐下来,只痛得全身连连打颤。 她总算幼学内功气力,这番刑迫,虽使得她痛穿心肺,要想伤害她的筋骨却是不易。 在四名壮役的全力绞盘之下,只见她修长的身躯,扭动得像一条蛇,冷汗涔涔直下。 王大人眼看如此,生怕把她弄成了残废,一拍桌案道:“停!” 只听得“崩!崩!”两声,夹棍上粗如儿臂的绳索,竟然当堂折断,绳索一断,夹棍自然地松落,江芷颤抖的身子乍然一松,又坐了下来,身躯由不住向后倒下去。 “一条棒杆”赵铁松上前一步,伸出一只右腿抵住了她的后背,大声道:“姑娘,你还是招了吧!” 江芷陡地向后仰首,头上长发,就像是一条软鞭似的,只听得“唰”的一声,扫在了赵铁松面颊之上,一个是无防,一个是有意。 这一下子可还真不轻! 赵铁松“啊”地叫了一声,踉跄后退,右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紫红颜色。 众目之下,他岂能吃这个亏?怒叱一声,一脚踢在了江芷背后,满身刑具的江芷,休说是还手招架就连闪避也是无能。 这一脚踢了个正着,江芷身子就像皮球般滚了出去,项上的枷具,足下的锁扣哗啦啦一阵大响。 王大人一拍惊堂木道:“大胆!” 四名衙役早扑上去,狠狠地将江芷按在了地上。 赵铁松厚着半边脸,当着府台大人面,他却也不敢过分放肆。 当时上前一步,跪下一条腿来道:“大人,这女犯人泼辣得很,请大人赐准交由卑职在牢房内询问,必能招供!” 王大人冷冷地道:“这案子本府审得正大光明,岂能容你私下刑罚——赵头儿你这话说得太离谱了。” 说到这里,那位马师爷又伸过脖子来,轻声嘀咕道:“大人不要忘了提证人毛三。” 一言惊醒梦中人。 王大人嘿嘿一笑,望向江芷那边道:“梁金花,你上次不是向本府要人证么,今天本府已找了一个,你可愿与他对质公堂么?” 江芷挣坐而起,冷笑道:“证人?还会有什么证人?” 王大人手拍惊堂木,喝道:“提证人毛三!” “提证人毛三!” “带毛三!” “毛三”早就在大门外等好了,一声“提毛三”,他就立刻走了进来。 三十来岁的一个矮个头,生就的小鼻子,小眼睛,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奸巧狡猾之辈。 这个人在两个衙役陪同之下低着头狗也似的窜了进来,跪在大堂上,叩头如捣蒜般地向着堂上,大声嚷道:“青天老大人,冤枉呀!冤枉呀!” 王大人沉下脸怒叱道:“放肆!” 那汉子就像吃了烟袋油子般的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连连地胡言乱语道:“是…… 我……大人……” 王大人冷笑道:“你是毛三吗?” “是……大人!” “用不着害怕,本府提你不过是个证人,你只要老老实实地把你知道的据实说出来,画了押,就可以放你!” “小人……小人一定照实说,大人……恩典!” “好!”王大人扭脸向江芷道:“犯人带过来!” 一阵子锁链声,将江芷前拉后推地带到了跟前。 王大人手指向江芷,向那个叫毛三的矮个子道:“这个人你可认得?她叫什么名字? 是干什么的?你要看清楚了再说,听见了没有?” 毛三叩头道:“是,是!” 然后就站起来,走到江芷面前,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然后回身跪倒! “看明白了没有?”上头问。 “看明白了!”毛三结结巴巴地道:“她是大盗……梁金花!” “你没有看错?” “没有……看错。” “你怎么会认识她的?” “这个……”毛三咽着唾沫道:“小人有一亲戚,素行不良……在长江落草……为寇,有一日带小人到他住处,曾经指与小人看过他们的首领梁金花。” “只看过一次吗?” “不……还有一次!” “说!” “是……第二日我那亲戚说是有一趟买卖,小人……一时好奇,也跟着我那亲戚前去观看。” “且慢。”师爷抹着嘴,向一旁的笔吏道:“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 然后他转向发怔的毛三道:“你用不着怕,说下去。” 毛三叩了个头道:“是……小人那个亲戚在杀人,小人在一旁观看,这个梁金花也在现场。” “她可曾杀人?” “她……好像也杀了人。” “混蛋!”堂上一拍惊堂木,喝道:“杀就是杀,没杀就没杀。好像算什么意思?” “是……杀了。” “杀了几个?” “很多……好……” 他又想说“好像”,却临时想起来,吞进了肚里。 堂上关照说:“记下来。”再嘱咐毛三道:“说下去。” 毛三讷讷道:“事后他们一哄而散,小人……也就回家了。” “嘿嘿……”王大人的笑声大可寻味,他于是转向江芷道:“梁金花,你还有什么话说?” 江芷苦笑了一下,道:“他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听,我也没有什么话说。” 王大人冷冷地说道:“你可愿与他对质?” “有什么好对的?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就是了。” 王大人怒容满面地道:“这么说你是认招了?” “我有什么好招的?一切都是你们串通好了的。” “大胆刁妇!”王大人“啪”地一拍惊堂木,怒声叱道:“掌嘴!” 江芷冷冷一笑道:“用不着打,这件官司我也懒得再打了,你们看着办吧,只是有一点,请你们快一点了结就好了。” 这时那位马师爷可又把头凑了过去,低声向大人嘀咕了几句,王大人频频点头。 遂向江芷道:“好吧,本府就成全你吧!你可肯画押?” 江芷苦笑道:“我如再不画押,你也下不了台,你们怎么写,我就怎么画吧!” 王大人顿时面现喜色,拍桌道:“画押!” 笔吏双手捧着笔供,一直走到了江芷面前,递过了一支笔,还有打手模的印色盒子。 王大人道:“梁金花,你要想明白一点,长痛不如短痛,这件官司你就认了命吧!” 江芷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江芷生平从未曾干过一件亏心之事,更不曾杀害过一人……你们却要诬陷我是杀人越货的女寇,足见这个世界,已无天理,更谈不到什么国法……真正的可悲!” 说到这里,信手拿起笔来,却见笔供上各项大罪一一注明,她深深了解到自己一笔画下去,无异自承罪状,自己也就代替梁金花。无论如何,这个死罪是脱不了的了。 她忽然想到了那位执迷不悟的梁金花,她是否知道自己在代她受刑?是否又知道自己将要代她受死? 如果她真能借着自己的死,而重新做人,改过自新,这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又想到自己近月来不幸的身世,连番的波折,真正是生也乏味。只是这样的死,却是未免不值…… 堂上的王大人一拍惊堂木道:“快快画押!” 江芷叹息一声,提笔待签。 蓦地大梁上“哗啦”一声瓦响,紧接着“咔嚓”爆响声中,横梁一连折了数根,一片大瓦自空而坠,大堂里扬起了大片灰沙。 就有人大声吆喝道:“不好!有刺客!” 王大人吓得面色如土,一拍惊堂木,道:“快看着差事,带下去,退堂!” 他这里慌不迭地向后就跑,却有一片飞瓦自高临下,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后背。 “叭喳”一声,瓦片破碎,王大人一交跌倒,两侧堂役忙把他扶起,只见他面色如土,连连向里面挥着手,却由不住“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就在这时,甫离座位,向后急奔的师爷马云飞,也不例外,一片瓦正好飞砸在他头顶之上。 这一下子看来更重,“叭”的一声脆响,瓦破头也破。 马师爷嘴里“啊哟”一声,顿时昏倒在地。 刺客并不曾现身,只是躲在大堂瓦脊之上,以飞瓦伤人。 混乱中“一条棒杆”赵铁松,率同十数名干捕,早已把江芷带入侧门,侧门内有一条暗道,直通地牢。 江芷被带入地牢之内,一扇铁门重重的被关上。 赵铁松大声关照着道:“小心看着犯人!” 遂又紧急调布了数十名弓箭刀手,把地牢守了个风雨不透。 由地牢通向外门,一共有三道铁栅门,这时一一地下了栅子,弓箭手张弓搭箭,快刀手钢刀出鞘,严防着刺客闯入。 大堂外。 “粉面金刚”胡大海、“铁翅鹰”孙化,以及两名能够高来高去的干捕,四个人先后都蹿上了堂檐子。 第一个上房的是胡大海,他身子方一站定,却就见堂檐角上,停立着一个白衣伟岸少年,一身白衣,被夜风吹得猎猎起舞。 胡大海怒叱一声道:“大胆刺客,不想活了么?” 手掌一振,一支“三菱镖”直奔白衣人面门上飞来,却为白衣人手掌一翻,接在手中。 胡大海这时虽未能十分看清来人的脸,但却可以断定是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似乎不愿意逗留,在胡大海正欲扑过来的一刹那,反手一掷,已把接来的镖打了出去,胡大海也学着他方才接镖的方式,正欲往镖上一操,只觉得手上一阵发热,那支镖由于力道过猛,竟然穿过皮肉,直由他掌中穿出,打中右前胸上。“噗”的一声,深入数寸,胡大海身子一晃,“叭喳”一声坐倒在瓦面上。 是时“铁翅鹰”孙化以及两名干捕,已经双双登上了瓦檐。 白衣人朗声说道:“告诉你们那个狗官,江姑娘绝不是梁金花,你们胆敢草菅人命,我就先要他的命,暂不奉陪,我走了。” “铁翅鹰”孙化上次对付江芷,已经吃过大亏,养了十几天的伤,到今天方有起色,这次乍见胡大海倒卧血泊,就知道来人不是好相与,哪里还敢冒险犯难? 当时只做出一副虚张声势的模样,大声叫道:“相好的,候着你啦。” 白衣人早已腾身如飞而去。 “铁翅鹰”孙化打量着这人的背影,只见他起落如白鹭戏水,不过是闪了几闪,已没入黑暗之中。 孙化这里惊吓得目瞪口呆,无可奈何,三个人搭着受伤的胡大海飘身落下堂檐,只见大堂内外乱成一团。 “一条棒杆”赵铁松率领着一队神机营的官兵,正由后院赶来。 一见面,赵铁松就道:“这是怎么回事?胡大海怎么了?” 孙化冷笑道:“胡兄弟受伤了,刺客早走了,二十来岁的一个小伙子,功力了不得。” 赵铁松松了口气道:“我还当是姓齐的呢!” “铁翅鹰”孙化冷冷地道:“这不是姓齐的,看上去本事也差不多。他妈的,大概全天下的好汉都集中到襄阳来了。算了,算了,这个差事可不好当。” 赵铁松嘿嘿一笑,拍着胸脯道:“我就不信这个邪!来吧,哪个不怕死就只管来吧!” 刺客早就走了,院子外面才响起当当一片锣声,一打听是总兵衙门调来了一哨人马,是来拿刺客的,赵、孙二人不得不出去应付一番,心里那份不自在可就别提了。 花厅内,知府王大人同马师爷,两个人就像是挨了打一样分坐在两张太师椅上,马师爷头上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布,一颗头肿得就像巴斗似的! 王大人一直在床上睡了三天,今天才第一次下床,胸口疼得厉害,请大夫看过了,说是内伤,最起码要半年才能复原。 马师爷就更不用说了,一连呕吐了三天,平常站着都晃晃悠悠的,要不是王大人教人去接他,他还下不了床,这时一面呻吟着,手里的盖碗,颤抖得吱吱卿卿直响。 王大人咳嗽了凡声,喘着气说:“云飞……这可都是你的主意……我早就跟你说,这般江湖人不是好惹的,你偏不信……看看!我这条命都差一点搭上了!” 说着又一连串地咳了起来,吐出的痰,还带着血丝儿。 马师爷哆嗦着道:“东翁,您老得赶快想个法子,徐总兵那里去个公事,要他派兵保护啊!” 王大人道:“早就办妥了,神机营的人都来啦!云飞,我找你来,是跟你商量,那个梁金花怎么办?你得想个好主意呀!” 马师爷冷冷说道:“一不做,二不休,依卑职的意思……给她扣上一个勾结外贼,当堂行凶的罪名,闷不哼气地给砍了算了!” “这……使得么?” “怎么使不得?大人和卑职两条命都快没……没有了,还使不得?上头查也……是真凭实据。” “对,”王大人点点头道:“就这么办。”皱了一下眉,他又讷讷地道:“只是…… 万一那个刺客又来行凶.可又如何是好?” 一提到刺客,马师爷的脸色又变了。 “那又有什么法子?大人只得和徐总兵商量,神机营的人要多留他些时候,另外赵铁松他们得多辛苦一阵子,不可松懈!” “唉……”王大人沮丧着道:“这可真是一件苦差事,那些个江湖人物,可是说来就来,来无影,去无踪,你要是杀了他们的人,他们还能与你罢休?” 这么一说,连马师爷也不吭气了。 方说到这里,就见一个青衣长随掀帘子进来,上前请了个安,道:“启禀大人、师爷,外面来了一位客人求见!” 王大人瞪着眼,道:“我不是说过了,这几天不舒服,不见客嘛!” 那名长随弓着腰道:“小的说过了,可是这人执意非见不可,这里有他一份名帖。” 说罢双手呈上。 王大人伸手接过来一看,顿时面色大变,转手递给马师爷道:“你看看……” 马师爷接过来一看,顿时一惊道:“啊!” 拜帖上三个大字:“齐天恨!” “东翁见是不见?” “这……”王大人转向那名长随道:“赵捕头他们呢?” 青衣长随恭声道:“奉命在花厅外面侍候。” “神机营的张把总来了没有?” 青衣长随道:“张爷在客馆里休息!刚才孙头儿亲自请他去了。” 王大人点点头道:“他一来,就说我有请。” “是!”那名长随躬身道:“那姓齐的……” 王大人点点头说道:“有请,不得怠慢。” 青衣长随退身下去,门开处,赵铁松大步进来,见面请安道:“大人金安!” 王大人叹道:“你配合神机营的人在外面小心戒备着,那个姓齐的来啦!” 赵铁松退后一步,道:“神机营的张把总来了。” “快请。”王大人和马师爷都赶紧站了起来。 盖明朝军制由戚继光平倭之后,已有了彻底的革新,编制方面以十二人为一队,设队长,亦称“旗总”,四个队合成一个哨,设哨长,亦称“百总”,四个哨合成一个司,有“把总”,三司合为一营,有“千总”,五营设军,有“主将”。 一名“把总”也算是小有功名,相当够瞧的了,王大人明白自己今天的立场,对于鄂省总兵官派来的张把总,自是不敢怠慢。 那位张把总中等个子,四十来岁,皮肤黑中带亮,一看就像是个军旅中人。 一进门,他先向王大人行了个抱拳礼,口称“大人”,十分有礼貌,却不十分买马师爷的账。 王大人客气地道:“张兄弟,请坐!请坐!” 张把总告了谢坐下来,寒暄道:“贵府的捕头赵铁松已把大人这边情形说过了,这次卑职奉令协调贵府防拿贼寇,可以权宜行事,卑职特别要了两个‘火枪队’,听候大人差遣!” 王大人笑道:“张兄弟辛苦了,这伙子贼人太也无法无天,本府的意思,张兄弟这两哨火枪,一哨留驻衙门,看守着犯人,另一哨负责我的安全!你看可好?” 张把总点头道:“是……卑职也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房门再开,那名青衣长随进来,道:“客人来了。” 王大人和马师爷赶忙站起来,对于那位昔日立功朝廷的傲奇侠士“千里追风侠”齐天恨,他们固然是慕名已久,但还是第一次得见,又加以这次事发,更是心内存有畏惧,不敢托大! 进来的人,由年岁上看过去,顶多三十五六岁,出乎意料的是,来人是一个十足读书人的样子,瘦瘦高高的个子,清癯的面颊上,带有几分病容。 他身上穿着一袭皂色的长衫,长可及地,满头长发,用一根黑色的文士带子扎着,显得很飘逸。 入门之后,向在座三人深深一揖道:“草民齐天恨,参见府台大人与二位老爷!” 知府大人连忙让座道:“齐大侠请坐。” 齐天恨告了谢,遂坐下。 王知府为他介绍了张把总和马师爷。 那位张把总是个地道的老粗,聆听之下大为吃惊地道:“啊呀,原来你就是‘千里追风侠’,我听说过,在台州,听说你帮过我们总兵的大忙……” 江岸遇高人 齐天恨笑道:“你说的是徐参谋?” “不错!”张把总笑道:“可是现在早已是总兵官了!我们总兵常提到齐大侠,说是没齐大侠,就没有他今天的前程,感激齐大侠得很呢!” 说着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着齐天恨拜了一拜。 齐天恨让开道:“草民不敢当。” 这番情景,使得王大人和马师爷面面相觑,他二人所以拉拢这位把总的意思,无非是想在必要时候,用以对付齐天恨,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有此一着,想不到统率全省兵力的徐总兵官,亦和这位齐天恨有交情,这个忙可就难帮了。 王知府脸上微窘着,半天才道:“齐大侠功在邦国,可敬可佩,前此据报,如非是齐大侠帮助,这名叫梁金花的女寇,还难以被擒,本府定当奏明上方,传令嘉奖。” 齐天恨长叹一声,道:“今日草民前来,正为此事,向大人商量。” 王知府道:“什么事?齐大侠你只管说吧!” 齐天恨苦笑了一下,道:“现在贵衙牢房内,押的那名少女,经草民连日查证结果,已确知她不是梁金花。” “啊!”王知府怔了一下道,“这……不会吧?” “大人,”齐天恨面色歉疚地道:“这只怪草民认错了人,这位姑娘姓江名芷,乃是世居西川的善良人家,这件事实在是一个极大的疏忽。” 一旁的马师爷嘿嘿笑道:“齐大侠,你大概是弄错了吧,犯人梁金花已经自承罪状,画了押了!” “这……”齐大恨冷冷一笑道:“这件事,江姑娘定非是心甘情愿……其中定有难言之苦。” 王知府冷冷地道:“齐大侠,三天以前有刺客向本府与师爷行凶之事,齐大侠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 “那,齐大侠之见,这行刺之人,又是什么门路呢?” 齐天恨道:“可能与那位江姑娘是一路的,因觉得冤枉,而代伸不平,也是有的。” “代伸不平?”王知府频频冷笑道:“好个代伸不平,我们这两条命,差一点可就完了。有此一桩,足可证明那女寇必是梁金花而不会错的。” “千里追风侠”齐天恨摇头道:“这是绝不会错的,大人请看,这是此女的一份家世报告,大人如不信,随时可命人打探或传其母兄为证即可。” 说完把事先备好的一份底稿交过去。 王知府接在手里,略略地看了几眼,放在一边,冷冷地道:“齐大侠既这么说,我自然会派人调查的。” 齐天恨一笑道:“草民今日前来是想具上一份保,亲自将此女担保出来……” 话未说完,王知府已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表示不可。 他苦笑道:“齐大侠具保,本府倒不是信不过,实在是这梁金花案情太也重大,就以串同同党,当堂向本府行凶一节,已是罪大恶极,本府打算报请省方处理此事,齐大侠所请,歉难接受,请原谅!” 齐天恨冷冷一笑道:“这么说,大人是一口认定了这位姑娘就是梁金花了?” “不是我认定,是她当堂自己承认画的押。” “据草民所知,那位江姑娘口口声声自称姓江,大人何以不予采信?” “这个……”王大人狞笑道:“贼寇之言,岂能采信?齐大侠,不要忘了,这个梁金花,还是你从旁相助才拿到的。” 齐天恨叹息一声道:“草民是一时糊涂,江姑娘实在是无辜的!” 马师爷摇摇头道:“齐大侠,这档子事,梁金花已自己承认,你又何必为她再辩白? 况且齐大侠义为之事,已具折上奏,中途有了变节,岂非连带着齐大侠的名声也不好听么?” 齐天恨长眉一挑,道:“人命关天,岂可儿戏?这件事开始错了,岂能将错就错?” 马师爷平常仗着是知府的心腹人,他又买哪一个人的账?这时被齐天恨顶撞得频频冷笑不已。 那位在旁边听得莫名奇妙的张把总,一时也插不上嘴,见状,搓着双手道:“齐大侠,这件事好好再跟府台大人商量商量。” 齐天恨长叹一声,道:“齐某一时认错了人,深觉愧对那位江姑娘,如果再眼见她屈死法场,天理何在?” 王大人苦笑道:“法令相关,爱莫能助。” 齐天恨冷笑道:“王大人,这么说,你又打算怎么处置她呢?” 王知府怔了一下,讷讷地道:“秉公处理。” 说到这里端茶送客,齐天恨脸色一阵发青,倏地站起来道:“既然如此,草民告辞。” 王知府欠身道:“本府不远送了。” 那位张把总却一直送他到花厅以外,他十分亲热地抓住他两只手道:“齐大侠,以你的身份犯不着……” 齐天恨冷笑一声,道:“请转告府台大人,三天之内,我一定要把那位江姑娘救出来。” 张把总一怔道:“这……这不是跟兄弟过不去么?” 齐天恨冷冷一笑,道:“那就要看总爷你站在哪一边了,告辞!” 抱拳转身而去,张把总追上去叫了两声,齐天恨头也不回而去。 花厅内王知府满脸的怒容,正在生着闷气。 张把总一回来,王知府就道:“你可看见了?这些武林人物,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张把总坐下来,慢吞吞地说道:“齐大侠要卑职转告大人,他三天之内,要把那位江姑娘自牢内劫出去。” “啊……”王大人顿时一呆,道:“他竟敢这么说,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有这个胆子没有!” 说到这里,马上向马师爷道:“云飞,你马上准备一份公事,今天就着人提押人犯进省去,我们交了差,也就松了这口气。” 马师他本来力主把犯人就地正法,可是一想到齐天恨的可怕,却是不敢再吭气,当下连声答应着,由一名听差侍候着磨墨,就在花厅内写了一角公文,盖了大印之后,交到了王知府手上。 王知府接过来大声道:“来人呀!” 门外负责侍候差事的赵铁松,应声步入。 王知府道:“马上准备囚车,今天晚上,就把梁金花送解入省,你多带几个人,另外由张把总派一哨火枪队跟着,可得小心着差事。” 赵铁松答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王知府转向张把总道:“张兄弟,你多费神了。” 张把总想一想,也只有这么做才能脱得仔肩,当下答应着也匆匆退下去部署。 于是,一切部署完毕,犯人梁金花就被押解着提出了大牢,解往“武昌”。 出解人犯的事情,虽然说在严密中进行,仍不免惊动了很多人。 一行人在张把总的火枪队押护之下,都显得精神抖擞,有恃无恐! 张把总和赵捕头以及一名哨官各人乘骑着一匹马,余人皆步行,张把总这边出动了二十个人,二人一杆火枪共为十杆。 襄阳府方面出动了十二名干捕,仍然以赵铁松为首,胡大海、孙化都出动了,一行人雄纠纠气昂昂,沿着汉水旁边的平沙驿道迤逦直下。 江芷被安置在一辆特制的囚车里,囚车系硬木与铜铁合制,十分的坚固,由一匹马拖着,在重重包围之下徐徐前进! 人马沿着汉水,足足行走了一个更次,眼前来到了一处叫“小河湾”的驿站。 张把总着人先去通知驿丞准备茶水面食招待,那位驿丞一听这趟差事里面居然有一位“把总”,吓得了不得,赶快忙着招待,大伙儿忙碌了一阵于,稍事休息,遂又继续起程。 这时夜风飕飕,汉水萧萧! 张把总一马当先,赵捕头骑马断后,两侧武弁,荷枪护随,八名干捕,左右各四人紧紧随着囚车,每人一口腰刀,必要时斩杀囚犯,有如“探囊取物”。 静夜无人,平沙道上,只闻得一阵沙沙的足步之声,灯光的倒影,在明静的汉水面上,现出了一条火龙,这种“夜送囚车”的例子还不多见。 张把总一马当先,刚才喝了几杯老酒,这时被江风吹得醉醺醺的,他这里对着江风一口口地吹着酒气,蓦地身后响起了一阵急剧的鸾铃声。 此时此地,这阵鸾铃声,当然是惊人极了。 大家情不自禁地一起转回了头。 一匹漂亮的胭脂马,骑着一个红衣佳人,自后面快马而至。 无论在什么时候,女人总是显眼的,更何况是美女。 此时此刻,这个绝色的红衣少女,已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住了。 就在大家的目光焦点集中在对方少女的一刹那,那个红衣的佳人,却已在风掣电驰中收缰勒马! 胭脂马立起前蹄,唏聿聿地长啸着,人马一直打了好几转儿,才算站住了脚。 赵铁松生恐差事有意外,赶忙带马上前,厉声地喝叱道:“是干什么的?” 马上女子,顶多二十一二岁,爪子脸,柳叶眉,桃腮樱口,尤其在灯光照射之下,真有千百种的娇媚,的确是个不常见的美人儿。 大家伙的眼睛都看直了。 马上女子微微一笑,现出一对梨窝儿,向着赵铁松道:“哟,这是干吗呀……这么些子人?” 赵铁松挥着手道:“去,去,去!押解犯人没见过是不是?” 红衣少女娇笑道:“啊!原来是这么档子事,哎哟!” 眼睛向着囚车瞟过去,道:“还是个女犯人……” 囚车内的江芷,本已是万念俱灰,一直闭着眼睛,这时听得双方对答,心里一动,暗忖着这个女子的口音好熟,这时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 无巧不巧的,那个红衣姑娘也正在看她。 二人目光一对,江芷顿时心里一惊,眼睛倏地睁大了许多——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对方这个女人,正是那日在河堤上所遇的同一女子——而且江芷几乎可以断定地说,她就是梁金花! 江芷怎能不为之一惊? 想一想自己原是被人家误当此女,才会有牢狱之灾,而真正的犯人,却逍遥法外,她好大的胆子,不但不退避三舍,逃之夭夭,竟然胆敢公然在自己和大队押差面前现身。 这一刹那,江芷大为激动! 按常理说,江芷就该一口呼破对方行藏,正好为自己洗刷不白之冤,而在火枪之下,当不愁她能插翅飞遁! 可是江芷为人忠厚,话到唇边,却又临时吞进了肚子里,看着梁金花,她只做了一个会心的苦笑。 却听得那红衣少女在马上娇笑道:“这么些个人抬着枪,押送一个女人,这算什么呀!” 赵铁松大吼一声,道:“无知女流,信口雌黄,还不快滚,想挨打吗!” 说着手中杆棒“叭”一声,正好打在了对方那匹马的马股之上! 胭脂马负痛之下,惊嘶了一声,蓦地狂窜而出。 马上女子“啊哟”一声,手一扬,差一点由马上摔了下来,逗得大伙都齐声笑了起来,那匹胭脂马,泼刺刺如同一阵风似地跑没了影儿。 就在那女子扬手后仰,几乎落马的一刹那,一枚飞针脱手而出,天黑,谁也没看清,谁也没注意! 倒是江芷吃了一惊,因为那枚飞针,正好扎在她眼前方寸之间,“笃”的一声—— 是一枚约有六七寸长的银色钢针,看样子像是女子头上的银钗,只是其上却包缠着一个纸卷儿。 江芷心里一动,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把银钗取到了手中。 银钗就由车底丢下去,纸卷儿却到了手中,随着摇荡的车身,她把纸卷儿展开来。 车上现成的插着一盏灯,光亮得很,纸条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十字滩前请稍候佯称小解出囚车。” 江芷心里一动,暗想着莫非那梁金花有救我的意思么? 一念之兴,心里可就怦怦乱跳起来。 “十字滩”必定是前途的一个地名,“请稍候”无疑是要自己在那里逗留一下。 “佯称小解出囚车”,江芷的脸禁不住微微一红——可难为她怎么代自己想了这么一个主意! 她心里盘算着,囚车辚辚,继续前行。 后退的赵铁松这时催马上前,来到了张把总旁边,抱了一下拳道:“总爷,你可留意刚才那个姑娘么?” 张把总一只手摸着下巴,嘿嘿一笑,点头道:“嗯,不赖,怕是个跑码头卖解的吧!” 赵铁松知道他是错会了意,冷冷笑道:“卑职担心她是别有用心,只怕和这个梁金花是一伙子的。” “啊……”张把总挤着一双眼睛,道:“不会吧,看她那个娇模样也不像是……” “总爷,我们还是小心点的好!” “嘿嘿!他们哪个不要命的敢劫车,就叫他先尝尝我的火枪。” 赵铁松道:“总爷你还是关照弟兄们先准备一下,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好!”张把总扭过身子大声道:“孙旗总,叫他们亮枪,小心戒备着。” 孙旗总是实际负责火枪队工作的队长,闻令之下,大声命令道:“亮枪!” 十杆白木抬枪,全数都脱下了枪衣,火星稔子垂搭在枪栓外面,只要一点火,能在极快的时间里把枪膛内的铁砂子打出去,一杆枪,足可控制两丈方圆的一块地方,十杆枪一旦联合,其威力自可想知。 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车之声,叮铃,叮铃!是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声音。 一头黑骡子,套着一辆板车跑过来。 赶车的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帽沿拉得很低,连眉毛都遮住了,是一个魁昂的汉子。 由于这辆车子经过时,并没有中途停止,大家也不以为然,倒是那赶车的汉子,在经过囚车的时候,盯着江芷,看了几眼。 他嘴里叱喝着道:“不用着急,已经不远了。” 江芷闻声一惊,抬目一看,心里更不禁动了一下,虽说那个车把车帽子戴得低,可是她仍然能一眼看出他是谁。 当时又惊又喜,还有一种说不出悲伤委屈——这些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乍然看见了这个人——任剑青之后,一股脑地翻涌了出来。 任剑青显然是经过一番伪装,打扮成一副庄稼人的模样,是以不曾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像是顺口说了这么两句话,遂又赶着他的破车,一路疾驰如飞而去。 前行了约莫有里许光景,但只见前面江水一片辽阔。却现出了“十”字形的一片陆滩。 张把总勒住马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身后的人应道:“十字滩!” 却见道旁生满了高过一人的芦草,芦花翻白,夜风下翻成了一片白浪。 江芷想到了梁金花的嘱咐,不得不厚着脸皮向身边人招呼道:“停一下。” 赵铁松作了一个停车的手势,赶忙移过马来,道:“梁姑娘,你有什么事?” 江芷眼睛一扫两侧诸人,讷讷道:“我要下来一趟!” “下来?”赵铁松怔了一下道:“干什么?” 江芷绷了一下嘴,像是赌气地道,“你说我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赵铁松先是一怔,可是随后他立刻明白了。 “啊,”他凑近了道:“姑娘是想……方便一下是吧?” 江芷眼睛瞪着他,似乎有点责怪他把话说得太露骨的样子。 赵铁松哈哈一笑,比着手势,要大家都停下来。 张把总还在发愣,连声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赵铁松过去,小声道:“犯人要求下车方便!” 张把总连连点头,说道:“这是应该的,人家一个姑娘家……可别太叫人家难堪了。” 赵铁松答应着,亲自下马用钥匙开了囚车,一只手带着江芷的锁链子,低着声音道: “快着点儿,姑娘!” 他另一只手指着一片芦草地,道:“就在这里吧!” 江芷低着头往前走,赵铁松在后面跟着,江芷回头瞪着他,嗔道:“你远着一点儿不行吗?” 赵铁松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江芷就分拂着面前的长草走进了芦丛。 赵铁松在后面道:“大伙儿都等你一个人,快着点儿,梁姑娘,可别打什么歪主意,枪子儿可没眼睛!” 说了这句话,他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招招手,两个兵扛着火枪走过来。 把枪对着芦苇,他就放心了许多! 江芷心里忐忑地分开芦枝,一直往里面走着,蓦地足下一紧,被一只手抓住了脚。 她吓了一跳,还来不及说话,那人用极低微的声音道:“快趴下来!” 这时也没有什么好再顾虑的了。 她赶快蹲下身于来,足上的链子,脖了上的枷子,使得她行动极感不便。 然后她可看见了,芦丛里伏着一个人,正是那个红衣女子。 江芷刚要说话,红衣少女以手指按唇,轻轻地“嘘”了一声道:“趴下!” 她像条蛇似的,一只手拉着江芷,两个人在地上向前面钻着。 锁链子“哗啦,哗啦”直响。 红衣女子停下来,皱了一下眉,轻声道:“先得想法弄开它。” 说着由腰上抽出了一口光华异射的短刃,然后用力地插入枷锁的锁孔之内,只听得“喳”的一声,就把锁给切开了。 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把头上的枷锁给摘了下来。 江芷冷冷一笑,道:“你就是梁金花吧!” 红衣女子瞟着她道:“算你聪明!” 江芷苦笑着,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走得了?”梁金花小声道:“暂时先别动。” 外面明火执杖的大伙子人,一个个直眉竖眼地还在傻等着。 赵铁松大声道:“是怎么回事,完事了没有?” 梁金花信手抖着江芷卸下的锁链子,像是急着穿衣服的样子,她却拉着江芷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听见了锁链声,赵铁松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他龇着牙一笑,对身侧的两个枪兵道:“女人的事,真麻烦,干什么都是慢三步。” 说时,就听见芦丛响起了一种鹤鹤般的叫声。 赵铁松一笑又道:“梁姑娘,你别在掏鹌鹑吧。” 话才说完,左面芦丛里,也传出了同样的一阵子叫声,右面也传来叫声。 四面八方,鹌鹑都叫了起来。 赵铁松可就觉得有点怪了,他身子刚一站起来,迎面一股子尖风由芦丛里射了出来。 银光一闪,一口银光四射的飞刀。 赵铁公大吼一声道:“不好!” 他赶忙地向外一拧身子,可是由于相距太近,射开了正面可躲不开侧面,这一刀正正地刺射在他右肩窝里。 可真不轻,飞刀几乎没柄,可见暗中人手劲之足。 他大声叫道:“不好了,有人劫差事!” 一旁的张把总这时才看出了不对,大喝一声道:“开枪!” 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大响。 第一枪自然是射向芦苇丛内,劈劈啪啪,芦苇倒下了一大片,如果里面有人,当然是躲不过,只可惜别说是人了,连兔子也没一只! 这么一来,大家伙才大吃一惊! “铁翅鹰”孙化、“粉面金刚”胡大海,以及三四名干捕,各操兵刃,就要往里面闯,却为张把总给喝止。 张把总大声道:“把枪排起来!” 十杆枪一字地排开来,火绳子都亮了出来。 张把总大声吆喝道:“梁金花,你快给我出来,当真想死吗?” 话声方顿,只听得身后众人一阵喧哗声,遂见左右芦苇丛里,一连跃出七八个持着兵刃的匪徒,双方一经交接,遂打杀在一团。 张把总由马上跳下来,拔出了身上的刀,连连跺着脚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十杆枪比了半天,却怕伤着了自己人,没有一个敢发射的! 张把总认定了梁金花是在面前这片苇丛里,大声用刀指挥着喝道:“给我乱枪轰!” “轰!轰!” 一连两声大响,空气里一股子浓重硫磺的气息,芦苇倒了一大片。 “再轰!” “轰!轰!”又是两声大响,这一次有效,就只见芦丛里突地蹿起了一条人影,这个人显然还带着另一个人,就在枪声方止的一刹那腾身而起,向着另一个方面坠落下去! “轰!轰!轰!” 张把总大声叫嚷着道:“再打!”一连又是三枪,硫磺气息弥漫了整个的空间。 “铁翅鹰”孙化、“粉面金刚”胡大海在枪声一落的当儿,双双腾身而起,扑向苇丛之中。 迎面可就看见了一个红衣姑娘正挟持着犯人向里面跑,虽然外面灯光很亮,可也看不十分清楚。 胡大海大嚷道:“姓梁的你往哪里跑!” 身子一扑过去,掌中刀照着江芷身上就剁!江芷因这时手上枷锁已开,虽然说足上那对链子还没有开,可是却也有招架之力! 她手里还提着那副开启的枷锁,猛地向上一挡,“喳”一声,架住了对方落下来的刀。 可是一旁的“铁翅鹰”孙化却抽冷子打出了一支袖箭,正中在江芷小腿上,后者腿下一弯,胡大海的刀横面砍来,其势险到了极点。 危机一瞬间,一旁的红衣少女用力地一掌击在了江芷背上,江芷被击得向前直栽了出去,却为此侥幸地逃开了胡大海的一刀! “铁翅鹰”孙化大嚷一声道:“这里来!” 他手里的一对匕首,猛然向对方红衣少女前胸上扎来,红衣少女冷叱道:“你也配!” 只见她玉手一伸,正好是在孙化双臂之间,不知怎么的一攀,已抓住了孙化的一只胳膊。 “去!”她嘴里一声娇叱,随着她向外翻出的手,孙化叫了一声,足足地扔出了丈许以外,扑通摔了下来。 “粉面金刚”胡大海蓦见此情,大吃一惊,已知道对方这个红衣少女,较诸梁金花(江芷)还要厉害,哪里还敢力战? 他慌不迭地向后拧身纵出。 胡大海身子方一撤出的当儿,就只见四面八方,匹练般地射出了四五道孔明灯光。 灯光的焦点,显然集中在红衣少女身上。 像是张把总的口音,大声嚷道:“不许动,动一下要你们的命!” 红衣少女——梁金花倏地一愣,当真是不再动了。 环绕在她身侧四周,足足有五杆枪,枪口都正正地对着她和江芷,这种情形之下,要是移动一下,那才是不智之举! 梁金花是再聪明不过的人,当然不会吃这个眼前亏! 她脸上带出一丝轻松的笑容,若无其事地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话好说呀!” 这时地上的江芷也已把中在腿上的袖箭拔出来,忍着痛站起身子。 她叹息了一声,向着梁金花道:“姐姐,我把你害了,这又是何苦呢!” “别说这些泄气话!”梁金花冷笑着,说道:“我害你还是你害我,可还不知道呢!” 她的一双眼睛,向着周侧各人瞟了一眼,冷冷一笑,说道:“你们这里头谁当家?” 张把总哈哈一笑道:“大胆女寇,死在目前,尚敢口发狂言?你家张爷爷在此,还不束手受绑么?” 梁金花哼了一声,道:“这么说是你当家了?” 方说到这里,但听得枪声轰轰作响,一旁出现的数名盗贼,大半横尸就地,有两个人叫嚷着负伤扑跌于汉水之内,水花四溅。 张把总看到己方全胜,好不高兴,大声关照着道:“你二人,还不俯首听绑么?” 梁金花咬了一下牙,却用传音入密的口音,传声江芷耳侧道:“我可不想死,在滩头苇草里,我藏有一条船,我们只有赌生死了,我先攻,你跟着我!” 江芷因不擅这一门功夫,只得点头示意! 张把总大声道:“怎么样?我可是说一不二,我数到十,你们两个要是再不过来受绑,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话声一顿,高声道:“一——” “二”字刚要出口的当儿,却听得身后一阵车轮之声,大家由不住同时回头后顾,可就见先前过去的那辆破板车又折了回来。 赶车的那个高大汉子,头上兀自戴着那个破毡帽。 他活像是个庄稼汉子,站起在车辕上,大声道:“哟!个老子,这是……” 张把总怒喝一声道:“给我撵开!” 立刻过去一名捕役,扬鞭就打。 赶车的汉子,好不识抬举,对方鞭子抽过来,非但不躲,反倒一手抓住了鞭梢,大声嚷叫道:“你凭什么打人?咦!你……” 鞭梢一夺一带,那名捕役身子就像空中飞人似地腾空直起,砰的一声,掼摔在地,顿时就给摔昏了过去。 张把总怒喝一声道:“给我拿下!” 他顾此失彼,叱斥赶车的这边,可就错过了在场的二女,也就在此一刹那间,场内的梁金花已尖叱了一声,陡地腾身而起,她双掌齐出,施展的是当今武林中极为罕见的“乾元劈空掌”! 掌力一击,只听见当面持枪待发的一名兵卒,痛呼了一声,当场丢枪,喷血而亡! 梁金花身子毫不迟疑,倏起倏落,如同一只大鹤般地扑向滩头。 时值深夜,芦草又长,一经入丛,极易掩身,可是相形之下,江芷的行动可就较她慢多了。 江芷紧紧随着梁金花的身子纵出去,可是她双足上加着一副极重的锁链,行动自然大大地受了拘束,何况她小腿上还有箭伤。 她虽然施出全力,才不过纵出两丈有余,身子一落下来,可就禁不住一交跌倒在地。 “铁翅鹰”孙化腾身而前,手中举刀待下之际,但听得鞭梢儿在空中“叭”的一声大响。 这一鞭子,不偏不倚,正好抽在了他脸上,顿时皮开肉裂,人也惨叫着摔了出去。 这番情形,在眼前发作时快极了。 等到众人惊慌震怒方自一掠过脑的当儿,更使他们惊惶失措的事情发生了——那辆破马车上的庄稼汉子,就像是一股青烟般的,已拔身而起,翩然而落,速度之快,真是令人不及交睫。 就在每个人的瞳子还不能十分接受所见的当儿,马车上的那个庄稼汉子,已如同老鹰捉小鸡般的,翩翩长空而起,落在了他的那辆破马车之上。 他把江芷向车上一扔,大声道:“趴下!” 双手一带牲口缰,那辆破板车,可就其快如飞地疾驰了下去。 张把总瞠目结舌道:“这……他妈的,开枪!” “轰轰……” 一连串的枪声,火光连闪,这时江芷早已伏下了身子,车子虽破,可是四面的木板却是够厚的,铁砂子打上去,都深深地陷入到木板之内。 由于后座的车厢很高,把前座的赶车的也给挡住了。 这番情形看得众人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两骑快马疾追上来,马上是襄阳府的两名干捕,一人名苏定,人称“快刀手”,一名颜春,人称“流星锤”,两个人不甘失了差事,各自抢乘一匹快马,疾追下来。 “快刀手”苏定,人坐马鞍上,大吼一声,向车上纵扑过去。 前座的汉子霍地回头,只见他掌势向外一推,青光一现,苏定怪叫一声,就空打了个筋斗,摔落在地,顿时死于非命! 是时那名施流星锤的颜春,也已快马到了卒后,右手流星锤脱手飞出,只听见“砰” 的一声大响,一块木板被他出手重锤给砸了下来。 他的第二锤就势出手,却向着车内的江芷身上猛打了过去。 江芷一伸手抄住了锤链,两个人可就较上了劲儿了。 终于颜春的力道要差上一些,在江芷的力扯之下,颜春坠马而下,在地上拖了好几丈远近,终于面目全非地伏地不动。 身后尽管传来了凌厉的呼喊声,火枪轰轰地响个不住,可已经无济于事了。 江芷终于脱出了难关。马车疾驰了甚长的一段路途之后,拐了一个弯儿,才渐渐地慢了下来,江芷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紧紧地抓住车座后面的一块木板,大声道:“是任二哥么?” 马车突然在堤边的一棵柳树下停了下来——赶车的这时才回过身子来,二人四目相对,证实了江芷猜测! 她凄凉地叫了声:“二哥!” 一时情不自禁地伏身在车座上痛哭了起来。 伪装车把式的人,正是任剑青,他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面色戚戚道:“这两个月,难为你了。” 说着掠身到了后面车厢里,抽出了一口寒光四射的宝剑,朝着江芷足踝间的锁链子一阵狠砍,锁链子在他锋利的剑锋之下,寸寸折断,散落地上。 亮着了千里火,任剑青点着了一截火把,他把火把插在车柱上。 二人的一切,更是清晰可见! 任剑青吃惊地看着她的一条小腿道:“你受伤了?” 江芷点点头,任剑青赶忙把一只裤管子撕开,见鲜血已流满了腿。 任剑青匆匆取出了刀伤药为她上好,然后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为她包扎了一下。 江芷静静地注视着他,苦笑着道:“幸亏你来救了我,要不然,我只怕已经死了。” 任剑青忿忿地道:“小师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了临危只顾自己,却就不管你了!” 江芷道:“我倒没想到她还来救我,我已经十分感激她了!” 任剑青叹了一声,道:“我这次下山,主要也是在找她,好容易见着了她,却又糊里湖涂地让她跑了。” 江芷道:“你们难道不是事先约好了的?” 任剑青摇摇头,道:“我一路探听她下落,得悉她来到了襄阳,后来听说她在襄阳落网,吓了一跳,再探听的结果,才知道是你……” 叹息了一声,他又道:“你又何苦代她受过,这么做太不值得了。” 江芷道:“我也是无可奈何……” 任剑青道:“那一夜我见那个狗官夜审时对你用刑,我恨不得杀了他……却又怕为此更加重了你的罪,是以才飞瓦略予惩罚!” 江芷恍然道:“原来是你……” 二人目光相视着,江芷却把脸偏向一边,淡淡地道:“我如今是万念俱灰,生死已不足惜……” 任剑青道:“姑娘何作此语?” 江芷苦笑了一下,颇有一时不知如何说起的感觉。 她讷讷地道:“我与铁少庭之间的事,已成为过去了,他姓铁我姓江,毫无相关。”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显得很严肃。 任剑青一惊道:“怎么,铁少庭还误会你?这个人度量也太狭小了……” 江芷苦笑了一下,对于这个问题,不再想谈下去。 这时夜风习习,那支火把吹得火星四射。 江芷仰头看向任剑青,道:“二哥这次下山,要停留很久么?你的伤全好了?” 任剑青叹息了一声,说道:“自从你走以后,我遵照你所嘱咐的方法,果然不出十天,身子已经完全复元,因为与哑师兄所练习的功力,只差几日火候,是以勉强在山上又留了半个月,才算没有功亏一篑!” 顿了一下,他又道:“我下山主要的目的,一来是不放心你,再者,我师妹梁金花在江湖上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我不能不管她一下……” 江芷黯然一笑道:“由于这件事,我觉得梁金花并不是一个坏人,只是她所做所为,太任性了一些……” 任剑青接下去道:“我下山以后,首先到了华阳,去访见铁少庭。” “啊,你去找他干什么?” “我只是不放心你的处境,想将这件事好好地跟铁少庭解说一下,就算是我专程向他道歉吧!” 江芷道:“你见着他了?” 任剑青冷冷地摇摇头:“据说,他己远去雪山,下落不明。” “你这又是何苦?”江芷道:“就算你见到了他,以他个性定然马上与你动手为仇。” 任剑青道:“我倒是不在乎这个,只是不放心姑娘你!我想他这次远走雪山,很可能是练习一种秘功,再不就是约人找我复仇……” 他冷笑了一声,道:“无论是哪一样,我都会等着他的。” 江芷呆了一下,想到了铁少庭的好强与固执,很可能就如他所猜测,万一要是真的,往后岂非又是一桩令人担心的事情。 俗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论二人谁胜谁负,都不是自己所期望的。 “只是我又如何能化解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深深地发起愁来。 任剑青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他冷冷一笑,道:“眼前最令我头痛的问题是师妹梁金花……” 才说到这里,却听得堤边长草间,传出了一声女子的冷笑之声,道:“二师哥你言重了!” 二人顿时一惊,循声望去。 却见苇草里人影闪烁,一人用着轻功中极难达到的“御风术”,只见她双臂平张,只以足尖在荒草上踏点了几下,大鸟似的,已来到了眼前。 来人正是那个红衣女子梁金花。 这时看来,她相当的狼狈,一身红衣似乎全都湿了,就连满头长发也是水淋淋的。 她那一双光亮的眸子,含蓄着深刻的意识,注视向二人道:“对不起,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但是我忍不住人家在背后说我什么。” 任剑青霍地站起道:“小师妹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用不着找我,”梁金花道:“我是不会跟你回到山上去的。” 任剑青呆了一下,冷冷地道:“你还想回去么?嘿嘿,师门早已不容你这个弟子!” 梁金花退后一步,生气地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再找我?” “我……”任剑青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堕落下去。” 说完身子一闪,已到了梁金花面前。 梁金花后退一步,陡地抽出了长剑,映照着她白中泛青的脸! 任剑青见状一呆,冷笑道:“哑师兄所说的一切,果然是真的,你果然已不堪救药了!” 梁金花忽然热泪泉涌,说道:“我的事你又何必多管?我坏我的……纵然天打雷劈,也是我的事,你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你眼睛里,什么时候有过我?你……” 说着忍不住低下了头,身子连同着垂了下来的剑,颤抖成一团,竟自低声地泣了起来。 任剑青冷冷一笑,说道:“你还会哭么?” “我怎么不会。”梁金花哭着道:“我的事你别管,我走了。” 说完转身就走,任剑青快步追上道:“站住!” 梁金花倏地回过头来,只见她柳眉倒竖道:“二师哥,以前在师门我们相处得还不错,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情不自禁地向着一旁的江芷看了一眼,江芷也正在看她,二女目光相对,江芷却情不自禁地垂下头来。 梁金花泪流满腮,表情激动地接着道:“以后你是你,我是我,错开今夜不谈,你要是再管我的事,休怪我剑下无情。” 任剑青冷冷一笑道:“你当真是执迷不悟,你辜负了师父当年一片深恩。” “深恩?”梁金花道:“什么恩不恩的,他若是真对我好,《一心集》里面的武功为什么不传授我?” 任剑青摇头叹息一声,和颜悦色地道:“师妹……你太任性了!我对你太失望了!” 梁金花冷冷地道:“当然失望了……你现在不是有了意中人了吗?” 说时又向着车上的江芷瞟了一眼! 任剑青一怔,气道:“你胡说!” “我一点也不胡说。哼……当我没有看见?” 江芷猛地抬起了头,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到口的话却又吞回了肚子里。 任剑青想不到梁金花竟然会在江芷面前说出这些话,一时大惊,想制止已是无法,只是这类话想向江芷解释,却也无从说起,一时为之气急不已。 过了一会儿,他才讷讷地道:“你太……放任了!” 偏偏梁金花见对方二人都不说话,误以为自己没有猜错,这时见状冷笑一声,顿脚而去。 任剑青好容易见到了她,自不容她见面就走,当时点足腾身,怒声道:“你站住!” 梁金花理也不理地往前直跑,一追一跑,刹那间已远达十数丈外。 眼前来到了江边,任剑青双足顿处,其快如电地扑到了梁金花身后,梁金花倏地回身,唰地一剑劈下来,由于距离太近,再者任剑青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向自己下毒手,一个疏忽之下,差一点为梁金花的剑锋劈中。 总算任剑青功力已得师门真传,内外功均已臻炉火纯青地步。 就在梁金花剑势落下的一瞬间,任剑青用内功中“大开骨”的怪异功力,把整个上半个身子向后硬硬地挪出了半尺。 梁金花的剑锋在危急一瞬间,似乎微微也向后面收了一点。 就这样,任剑青一袭粗衣,由上而下,也被划开了一道长有尺许的大口子,中衣亦透,仅仅擦着他的皮肉滑了过去。 任剑青一身奇技,却也禁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同时由梁金花这一手剑招上看来,对方的剑上造诣,比之昔日,已经是有了出乎意料的进展,正是师门《一元剑谱》中杰出的剑招。 他惊心之下,用一双凌厉的眸子注视着梁金花。 梁金花“呛”一声收回了剑,冷冷地道:“二师兄,人各有志,你何苦相逼?” 任剑青像是被她这一剑,划破了所有的幻想,他冷笑了一声,道:“好吧,你居然说出了这种话,我也就不再多说了,只是站在昔日一个同门师兄的立场,我要奉劝你最后一句话,不要再为恶了!” 梁金花迟滞了一下,木然道:“我又作什么恶了?” 任剑青道:“没有最好,不过我风闻了一些关于你的消息。” “什么消息?”梁金花不屑地问。 “是有关都指挥使衙门,提解到洞庭的一笔饷银的事情……” 任剑青的话方说到这里,梁金花倏地神色大变,她后退一步,紧张道:“这笔饷银,怎么样?” 任剑青笑道:“你自己心里有数。” 梁金花神色一变,可是立刻又现出一片泰然,她淡然地道:“既然你已经知道,那就更好了。不错,是有这么件事,二师哥,你打算怎么办吧!” 任剑青道:“既然你还称呼我为二师兄,我就告诉你,我绝对不容许你胡作非为。” 梁金花听后脸上现出了一片笑容,只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面,泛出了可怕凌厉的愤慨。 “只怕你也无能为力。” 她说出了这几个字,倏地转身纵起,任剑青喝阻不及,但见水面上“扑”地裂开了一道波纹,梁金花已没入水中不见。 任剑青知道小师妹水性颇好,自是欲追无门,只得望水兴叹一声。 却听得“哗啦”水响之声,梁金花已自数丈外水面上现出,吸了一口气,又自潜水不见。 任剑青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循着来路赶回到车边,出乎意料的,竟然发觉到江芷也人去无踪。 板车上留下她足跟上碎断的锁链子,自己那口切金断玉的宝剑,明亮闪闪地插立在木板之上。 任剑青想起来刚才师妹梁金花所说的话,这些话无疑刺伤了江芷纯洁的内心,使她不得不走,他内心禁不住对江芷生出一片关怀,相形之下,也就更有一种落寞之感。 江芷在一棵大树边倚身坐下来,全身俱为汗水所湿,足跟上的伤,虽然经过包扎,依然隐隐作痛,她实在走不动了,要坐下来休息一下。 天色黝黑,月亮为大片的阴云遮住,算计着时间,大概是“寅”时前后,距离天亮,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她必须在天亮以前,逃离开襄阳所辖地面。 由于刚才的一番越逃劫杀,使得她不敢在大道上行走,只好沿着河岸边的苇丛小径向前面摸索着,只要驿道上有一点风惊草动,她就得停下躲藏起来。这样的走法当然要慢了许多。 往事,近情,均有不堪回首之概。 怅望着平静的一片江水,江芷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悲愤怨恨,想到近来遭遇如斯,真恨不能一头栽到水里死了的好。可是她到底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尽管潦倒遭遇如此,她还是要倔强地活下去。 她离家以后,身上带的钱不少,可是都放在了马鞍子内,那匹马如今的下落如何,对她还是个谜。 想到了马,又想到此番入狱,可就不能不联想到那个叫齐天恨的长发人。自己可以说完全坏在这个人手里,这么一想,心里就滋生出无比的怒火。 可是转念再想回来,“千里追风侠”齐天恨是一个久负侠名,令人生敬的前辈异人,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了梁金花,所谓,‘不知者不怪”,自己又何必再对他耿耿于怀。这样一想,心里的一口气,又平和了一些。 只是目前这个情形,在身无分文的状况之下,自己怎么办? 莫非真要去做贼行窃,或者是去抢劫人家?俗谓好汉无钱寸步难行,江芷眼前可就面临着这项难关了。 夜风嗖嗖,水面上泛出了一层鱼鳞般的细纹,几条银色的小鱼,悠闲地掠着浪儿。 蓦地传来一声清晰的马嘶之声。 江芷心里一惊,只当是那班官人来了,赶快站起来,欲待掩身树后的当儿,却发现一艘渔舟,正自河岸边的苇草丛里穿行出来。 那渔船上黑乎乎的并没有点灯,船头上站立着一匹马——马儿仰首长嘶,看样子这艘船,像是正预备掉过头来,向江对岸驶去。 江芷心里一动,认为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当时赶忙出声呼止道:“喂!赶船的请停一下。” 渔船果然听声而止。 立在船尾上,那个戴着竹笠,看不清脸,仿佛是瘦高瘦高的船老大,一声不响地把船驶了过来。 江芷不好意思地道:“麻烦你一下,我可以搭个便船吗?” 船老大鼻子里“嗯”了一声,道:“上来吧!” 江芷心里一喜,就纵身向船上落去,她足跟处受有箭伤,自然不如平常利落,身子落下来踉跄了一下,差一点坐倒。 船老大在后面徐徐地道:“姑娘你的腿怎么了?” 江芷一惊,连头也不敢回,含糊地道:“刚才扭了一下,没什么要紧。” 小船已掉过头来,向着对岸驶去。 江芷说道:“请问,这条船是要去哪里?” “姑娘要上哪里?” “我……随便!”说了这句话,江芷忙又改口道:“我只是想离开襄阳,随便去哪里都好。” “好,那么就去宜城吧。” 江芷点头道了声好,心里可就在盘算着,怎么向对方开口暂欠这笔渡金的事情。 船老大一面运用着篙,嘴里可也不闲着,道:“女客你是由哪里来?这么晚了,怎么还出门?” 对方的口音很低沉,听不出他是哪里人,倒是怪耳熟的,江芷却不敢回头去认。 她随便应声道:“是川西来的。” “川西?”那汉子道:“你没有骑马么?” 江芷心里责怪这人话太多,却不好意思不答理,只是冷冷地道:“我的马走失了!” 船老大呵呵一笑道:“这倒巧,我这里正好有一匹马闲着,如果姑娘合意,这马就让给你吧!” 江芷心里一喜,可是马上却摇摇头,她苦笑一声,道:“谢谢你,只是我没有钱买。” 船老大低笑了几声,就没有再接话。 可是他换了个话题,又道:“刚才驿道上大群人马都在嚷着,说跑了一个女犯人……” 江芷陡地一惊。 船老大微微一笑,又接下去道:“这么多人,扛枪的扛枪,抡刀的抡刀,居然连一个女人也看不住,真令人好笑!” 江芷嘴里不再出声,可是暗地里已对这个人存下了戒心。 船老大自言自语地道:“姑娘,你知道这个逃走的女犯人是谁吗?” “是谁?” 江芷的声音很冷,显示出她内心十分镇定。 船老大道:“梁金花,你听说过没有?” 江芷冷笑一声,没有答他的话,她站起身子来,向船头走过去,看见对岸已经很近了。” 站在船头上,风特别大,她正想交待一句话,腾身掠岸,却听得身后的汉子道: “对岸是宜城县城,我看是不太好,天这么晚了,如果大姑娘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如随着我这条船直流下去,天亮以后可就能到‘马家院’,到了马家院可就安全了。” 江芷本欲纵起身子,在听了他这番话后,遂又停住,她冷冷一笑,道:“这么说船老大,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说到这里,她缓缓地回过身来。 黑暗里,发现到船老大头上的竹笠,戴得很低,低得已经掩过了眉毛。 她注视了甚久,也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船老大叹息一声,道:“我确实已经认出了姑娘是谁,你绝不是梁金花……” 江芷一惊,道:“那么我是谁?” “玉流星——江芷!” 江芷陡地身子一闪,已来在了对方身前,可是那船老大却施出比她身子更快的身法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江芷一声叱道:“哪里走!” 她手掌在船边用力地一按,身子像是一片云般地拔空而起。如同飞鹰搏兔般地,猝然向着那船老大身前落下去!这么快的身法,仍然是扑了个空! 她的身子落下来,不是吗?对方船家的身子却是拔起来,一上一下交叉而过。 江芷落下来的刹那,抬头再看,那汉子早已站立在桅杆顶尖之上,他只用一只脚的脚尖,轻轻点在桅杆顶端,全身就像钉在了桅杆之上一般,一任船身在浪波间如何的起伏不已,他身子却是丝毫也不曾移动。 名师传绝艺 江芷大吃一惊,就以眼前轻功而论,这个人实在高出自己太多了。 她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惊诧、愧恨,想不到连日以来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有意想不到的杰出武技,就拿眼前这个船老大来说,这一身武功,就简直高得出奇。 她几乎为之沮丧了,呆了一下,冷冷地道:“你是谁?怎么认得我?” 那人鼻中哼了一声,只见其露在帽沿下的一双眸子,闪烁着灼灼奇光。 “天底下只有两种人我忘不了!”他字字有力地道:“一种是我欠的,一种是欠我的!” 江芷道:“我欠了你什么?” 那人苦笑了一下,道:“你当然不欠我什么,只是我欠你的却太多了!” 说到这里抬起的一只手,缓缓地摘下了头上帽子,一丛长发,雨也似地披散了下来。 江芷陡地大吃一惊,道:“啊!你是齐……” “不错,齐天恨。”来人深深一揖,道:“在樊城由于认人不真,错把姑娘当成了梁金花。” 又道:“真正是罪不可恕,姑娘请海涵才好!” 江芷陡地蛾眉一挑,可是面对着这位自己孩提时就曾慕名的一代奇侠。武林前辈,她又能说些什么? 一急一气,她偏过身子来,赌气不得看他,女孩子受不得什么委屈的,眼泪直在眼睛里打着转儿。 “千里追风侠”齐天恨长叹一声,道:“老夫数十年行走江湖,不曾做过一件愧心之事,有之,则只此一桩,江姑娘如执意不饶,我也只有一死赎罪了。” 江芷只觉得脸上的泪一个劲儿地淌个不休,数月来的委屈,一股脑地发泄出来,禁不住唏嘘出声,痛泣起来。 “千里追风侠”齐天恨长叹一声,道,“罢!齐某既不蒙姑娘见谅,也就一死谢罪的好。” 说到这里,陡地翻掌,朝着自己顶门上一掌打去。 江芷本当他不过是一句空话,却未曾料到竟然当起真来,一时情急,陡地回身,横臂一架,正好架住了齐天恨的一只胳膊。 她悲声道:“你老人家这是干什么……我可担当不起这个罪名!” 追风侠怔了一下,喟然道:“这么说你是饶恕我了?” 江芷用手背在脸上揉了一下,泪眼迷离地道:“前辈义薄云天,万民共仰,又有什么好怪罪的,我只是感伤我自己的命苦罢了。” 追风侠黯然点头道:“既蒙见谅,姑娘请坐下,我有话说。” 言罢身子纵向船尾,转了一下舵,船头拐向江心,顺江而下,定好了舵,他才走过来,指了一下船板,说道:“姑娘坐下说话!” 江芷在一张木凳上坐下来,齐天恨在她对面坐好。 “如不蒙姑娘见谅,齐某必将遗恨终生!”追风侠讷讷道:“这件事害了你也几乎害了我。” 江芷直直地看着他,不明白其言中之意。 追风侠道:“齐某误认姑娘是梁金花,不意却险些丧生在真的梁金花剑下……也幸亏她这一剑,否则我势必还蒙在鼓里。姑娘你也许还不知道,我与梁金花之师鹤道人,谊属知交,爱之深,责之切,自不能坐视敌人门下,如此胡作非为!”顿了一下,他愤愤地道:“所以……我虽犯了一次大错,误会捉了你,可是我绝不容许那个丫头,逍遥法外,如此胡作非为!”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又叹息了一声,道:“只是此女过于狡猾,水性又好,适才不慎,竟然又被她脱逃了!” 江芷一怔道:“前辈见到了她?” 追风侠点点头,道:“姑娘起解之时,我曾暗中远随,后因发现梁金花与我那师侄任剑青先后现身,是以未曾出面,我本可在梁金花刚一现身的当儿,擒她到手,只怕又误了姑娘的事……后来,姑娘为任贤侄出面救走,我才算松下一口气,我因事先发现到梁金花匿在苇草间的一条船上,于是就藏身船上。 他用手在船板上拍了一下,道:“就是这条船……谁知那丫头一登上船,即为她看出了破绽,不等我现身而出,遂又投身入水,被她从容逃脱,我在江面上左右寻找,没有找到她,倒是遇见了你,也算不虚此行!”顿了一下,他目视向江芷道:“姑娘此行有什么打算?预备上哪里去?” 江芷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如今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我实在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天下这么大,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追风侠”齐天恨道:“姑娘你岂能这么消沉下去?” “我实在很倦了……”江芷看着他,淡然一笑道:“齐前辈,烦你的船靠边停一下吧,我想下去了。” 追风侠低下头思忖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道:“姑娘,你眼前很危险,这件事情以后,到处都将是你的绘影图形,太危险了,何况你腿上还有伤。” 江芷凄凉地说道:“那么我又去哪里呢?” 齐天恨道:“这样吧,我暂时住的宜城乡下‘水竹塘’,有草舍数间,你就同我先回去休养一个时期,为了一赎我内心的不安,我有几手剑法武功传授给你,你意如何?” 江芷想不到在落泊的此刻,竟然会承蒙这位武林异人的垂青,一时惊喜得呆住了。 齐天恨叹息一声,道:“怎么,姑娘你不愿意?” 江芷立时冉冉下拜道:“谢谢前辈古道热肠,请受难女一拜!” 齐天恨抓住她一臂,道:“不可!” 江芷道:“为什么?” 齐天恨喟然长叹一声,目光现出了一片凄凉之态,他带有几分伤感地道:“孩子,你可知我多年来一直在物色一名可造就的弟子么?” “前辈的意思……” “如果姑娘不弃……”齐天恨讷讷道:“我愿以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江芷颤声道:“真……的?” “傻孩子!”齐天恨感慨着道:“我岂能骗你!愿意么?” “我愿意!”江芷恍然置身在梦中。 齐天恨松开了手,含笑道:“那么这个头是磕得了!” 江芷喜极而泣地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大礼参拜!”她实实在在地拜了三拜。 齐天恨频频点头道:“好了,从今以后,你我师徒相称,为师要在短暂的时间里,造就出你一身杰出的武功。夜深了,你先歇息一下,待我把船拢岸,上岸去吧。”小船在他力持之下,终于靠向岸边,下了锚,江芷先上岸,不久,齐天恨拉着他那匹失而复得的千里名驹“鹅毛黄”上岸。 江芷乍见这匹马,不禁怔了一下! 齐天恨一笑,手拍着马股道:“你还认得这匹马么?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鞍内的金钱衣物,我已替你收好,我先走一步,你骑马来吧。 说完转身,顺着江边一条小道快步自去。 江芷见他前行背影,似乎和常人行走一般无二,可是仔细再看,却惊见其二足有如凌空虚行,每站一下,至少要三五步后才落地一次,心中大大地吃了一惊。悉知这正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踩云步”,她思忖着自己不知哪一日才能达到如此境地! 想念中,齐天恨已失去了踪影。 江芷心中一怔,赶忙翻身上马,她身子方自坐定,那匹鹅毛黄昂首长嘶一声,不待其招呼,自行拨动四蹄如飞而去。 这一阵子腾云驾雾般的飞驰,足足疾驰了一个时辰,但见东方己呈微曦,天将破晓。 这匹马驮着她,在晨光微曦里来到了一处村庄,但见一面是蔚蔚青山,一面是翠竹成荫,在青山翠谷间,点缀着十来处村民草舍。 至此马行减速,绕过了眼前的一片竹林,又见正中有一方湖泊。 那湖泊占地极大,波平如镜,湖边杨柳丝丝如线,正有两头早起的牛,沿着湖边嚼食着青草。 景致是那么悠闲而宁静,一派朴实的乡村风气。 不多时,东方升起了朝阳,水面上就像是渲泄了一湖的异彩,色彩绚丽而迷幻,千般波谲,万种芳菲,令人心旷神怡,不自觉地陶醉其间。 她本已是十分倦了,看到了这番迷人景致,却禁不住精神一振。 那匹“鹅毛黄”原是识途老马,这地方它已数度进出,再熟也不过。 绕着湖边行了半个圈子,它斜刺里窜向一道黄土小径,眼前是一片美丽的花圃,花苑里开着各色的花朵,一朵朵迎着晨风朝阳,倍增娇艳。 在“花”的缭绕之下,江芷忽然意识到“美”的意境,她恍然觉悟到自己是个女孩子,哪个女孩子又不爱美呢! 只是许多日子的尘俗奔波,拿刀动剑,再加上进出牢狱的几番折腾,使得娇艳不让鲜花的她,在此刻“花”的映衬下,显现得丑陋不堪。 看看自己这一身,她真有点自惭形秽的感觉。 地方到了! 那是一所前有青竹,后有鲜花,在四面竹屏的高高拱衬下,前面的那扇门,似乎都显得多余了。 一个赤足的老妇人,立在院子里,远远地笑着,迎将上来,含笑说道:“来罗,来罗。” 说着伸手扣住了马缰,一面笑向江芷道:“是江姑娘么,快进去歇歇吧。” 江芷翻身下马,奇怪地道:“我师父呢?” 村妇笑着:“老先生回来多时了,正在里面看书呢!姑娘进去吧。” 说时这妇人一面把鞍子卸下来,一手拉马,一手抱鞍,向着侧院绕去。 江芷心中暗暗对齐天恨深为折服,想下到如此神速的千里驹,其脚程竟然还落在了他老人家后面。由此而推,可知师父当真是个杰出的异人,自己在误打误闯下得到此人垂青,收为门下,诚可谓始料非及,因祸而得福了! 草堂内显得异常宽敞、洁净,古瓶内插着一束山茶花,菠郁清芬,发人幽思。 一共是四间房子。 “千里追风侠”齐天恨,正靠坐在一张竹制的长靠椅上,闭目养神。 这时,他发觉到江芷步入,睁开眸子,道:“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刚才那位妇人姓谭,很能操持家务,我不在时,这宅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薄通拳脚,你有什么事,只管跟她说就是!” 说时,那位谭姓妇人已进来道:“大姑娘,你这里来。” 江芷跟着她进入一间敞房,房子里只有一床一柜,另有一张方桌,两把木凳,设备简陋,可是看上去却很干净,一如那两扇敞开的轩窗,一尘不染,窗外的美人蕉开得十分醉人,竹影婆娑,更使得你有“清心涤俗”的出尘之感! 谭妇道:“老先生回来说姑娘是他新收的一个弟子,要我准备一间房子,临时没有什么好的,姑娘先将就着睡两天,明后天我再给你添新的。” 江芷见这妇人,四十七八的岁数,生得粗壮,虽不属于文静一态,但也不是“不可亲近”之一型,她双目神光灼灼,面颊上有一道显著的剑痕,由此证明她必系武林出身之人。 妇人关照了一些琐事,又带着她来到了后面的浴室,大木浴盆里早已备好了热汤水。 江芷不好意思让她侍候自己洗澡,道了谢,把门关上,自己好好地在里面洗了个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自己看看都不大像了。 午餐时候,也只有谭妇一个人在家,菜很丰富,谭妇特别还杀了一只老母鸡煨汤。 吃饭间,谭妇告诉她说:“老先生上襄阳去了,要明天晚上才回来,要姑娘好好休息两天。” 江芷好奇地道:“你与我师父相处多久了?” 谭妇笑了笑道:“很久了,总有十几年了。” 江芷道:“听说谭嫂的武功不错,是吧?” 谭妇摇头笑道:“老先生瞎说的,我哪里有什么真本事,老先生过去在苗疆说我不擅长练高深的内功,只得跟他老人家学些外功,看门是有余,真要像姑娘你那样高来高去的打法,还差得远!” 江芷道:“原来你在苗疆已经跟着师父了!” 谭妇咧着嘴笑了一声,颇有感慨地道:“不瞒姑娘说,老先生是我救命恩人哪,要不是他老人家救了我,我早就死在那群野人手里了。” 江芷这才明白,为什么她对师父那么忠心耿耿! 谭妇又道:“姑娘真是好福气,老先生那一身功夫,要是能学会一半,已经不得了啦,这些年听说他想收个徒弟,找了好几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 说到这里怔了一下,道:“怪呀,他老人家本来说收男不收女的,怎么会改变了主意呢?” 笑一笑,才又道:“缘分,这就叫缘分呀!” 江芷微笑不语,二人吃完饭,谭妇清洗碗筷之后,收拾了一大堆衣服,到池子里去洗衣服,江芷在院子里草地上舒展了一下身子。 往事她不能想,也不愿意再想。 多日来难得心情一开,午后,在房子里把自己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不久谭妇回来,又亲手为她把足伤洗涤干净,包扎完毕催促她上床睡觉。 她也实在是倦了,本意小睡一下,谁知道这一觉竟然是出奇的长。 一觉醒来,阳光满窗,只觉得精神爽朗多了。她下得床来,觉得肚子很饿,暗忖着大概又该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推开房门,正见谭妇在堂屋里插换着瓶花。 谭妇乍见到她,忍不住笑道:“我的小姐,好一大觉,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吗?” 江芷脸红了一下,窘笑道:“太累了,大概有两个时辰了吧!” 谭妇笑道:“两个时辰?姑娘,你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呀!” 江芷顿时一怔,有点不大敢相信,她推开窗,向着天上看了一下,可不是吗,正好是日正当中。她思忖着昨天自己是午睡,到今天正午,可不正好睡了一个对时,这是她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简直有点吓傻了。 谭妇笑嘻嘻地过来道:“老先生早就想到了,告诉我说姑娘你一定要睡很久才醒,叫我不要吵你……大概他老人家也快回来了!” 江芷听说师父快回来了,赶忙至后面洗漱一番,谭妇又准备好午餐,二人高高兴兴地吃了午餐。 在院子里以及附近走了一转,江芷回到自己房内。 她忽然想到了那日绿屋竹舍,代那个雷天骄老道姑潜入丹室,偷看到《一心集》,其上的几段文字,后来据任剑青告之,乃是一种不世的武技秘诀! 那些文字,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太深的涵意,倒是后来翻阅的那一段内气功歌诀,似乎与过去师传的内功有些连贯作用。 她心里不禁动了一下,暗想:我为什么不把它背记下来,自己推敲一下,或者等师父回来,求其指点? 当下把心定下来,默记着当日所背诵的两段文字,逐个地书写下来,所幸还不曾遗漏一字。 她这里正一字字推敲,精盘细研的当儿,却听得门外叩门声。 谭妇的声音道:“老先生回来了,请姑娘出来一见。” 江芷起身开门,谭妇回指道:“老先生在房里,请姑娘进去!” “千里追风侠”齐天恨这时已换了一身青绸子便衣,神采奕奕地坐在一张竹椅之上,他面前的木案上,平置一口三尺古剑。 江芷行过礼后,恭声道:“师父回来了?” 齐天恨点头道:“我去了襄阳一趟,又在汉水沿岸打探了一下动静,梁金花的江南十二舵,已由长江移向白水,看样子,这丫头是要准备一番大动了!” 江芷一惊道:“她要作什么?” 齐天恨冷冷一笑,说道:“都指挥使衙门,有一批为数约十万两黄金的水师官银,押提向洞庭,梁金花已决心下手打劫了。” 江芷怔了一下,暗忖道:梁金花也太胆大妄为了。 “这个消息官方可知道?” “官方当然有些耳闻,只是不知道是谁要下手,据说,已由指挥使衙门,重金聘得了一个武林异人,负责督保这趟子的镖!” “这个人是谁?” “你也许没听说过,可是我却知道,这个人的确有些能耐,只怕梁金花在这个人手上,讨不了什么好!” 顿了一下,他冷冷地道:“这个人叫念神州,早年出没边荒,人称‘日月手’,手持日月双轮,有鬼神不测之妙,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江芷道:“师父认识这个人么?” “早年在蛮荒有过数面之交,但是并没有什么来往,此人波诡迷离,入中原后藏尽锋芒,是以中原武林中人,知道的极少!” 说到这里,他一只手摸向下颏,沉吟着道:“据我所知这‘日月手’念神州,是一个行为怪癖之人,不易为人所用,这一次何以会为官方说动,而为公门效力,实在是一件让我想不通的事!” “那么,梁金花方面,可曾知道这件事?” “大概还不知道!”齐天恨微微一叹道:“只怕为师终究要牵扯其中。为此,我不得不加紧教导于你,好在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这段日子里,我正可好好传授你几手剑法,以及我门内功秘诀。” 江芷道:“只怕我天资驽下,辜负师父深恩!” 千里追风侠摇头一笑道:“你不必客气,我对你已经观察得很清楚,你的内功已有七成火候,轻功也已登堂入室,这其间只差有高人指点,一旦点破了这层绝窍,其进步神速,当在思量之中!” 江芷喜形于色,因知千里追风侠所说,绝非戏言,果真如此,则数月后,自己当可与梁金花之流一争高下了! 千里追风侠齐天恨指着桌上的一口长剑,道:“这是我本人的一口师传古剑,剑名‘元霜’,昔日随我在江湖上斩杀过不少极恶之辈,现在我送给你,希望你好好保存……” 江芷接过剑来,感愧地道:“谢谢师父鸿恩,弟子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老人家才好!” 齐天恨叹息道:“为师一时不察,使你身受不少委屈,说起来,我才感到惭愧,现在既有师徒之份,这些也就不必再说它了,你的脚伤好些了么?” 江芷道:“好多了。” 齐天恨站起身道:“好,你跟我到后院里来。” 江芷猜想着师父大概是要传授自己剑法了,她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随在师父身后一直来到了后面院内。 后院里搭有一个天棚,地上平平地铺置着一层沙土,其上却有无数的足印! 齐天恨道:“这是我每日清晨在此练剑的地方,今天第一次传你剑法,却要先查验一下你的实力,你把剑抽出来!” 江芷转身道:“遵命!” 宝剑出鞘,如秋露寒霜,冷森森地袭人眉睫,垂目望时,但只见剑身之上,变幻出一圈圈的旋光,圈圈相连,渐次开展,以至缭人视觉,而不敢逼视,始知这口“元霜” 剑,非是一般寻常兵刃,师父竟然赐赠给自己,可知对自己是何等看重的了。 齐天恨道:“此剑为唐初少室朱真人所铸,每年吸取初临之霜,以去其淬,故名元霜,有斩铁截玉之利,是以不可轻易示人,以免遭人凯觎!” 说罢由江芷手中接过了剑鞘,一笑道:“你只当我手中所持为剑,把你拿手的剑术施展出来与我一看!” 江芷心知师父武功出类拔萃,也就不再藏拙。 面色一红,道:“师父指教!” 剑诀一领,掌中元霜剑“唰”地一拧,用“三环套月”的剑法,划出一圈旋光,直向着齐天恨头顶上削来。 齐天恨一笑道:“好招!” 身子向后一仰,一平如水地倒了下来。 江芷足下一探,第二剑再次地划出了一圈寒光,直向齐天恨腰间斩去! 齐天恨倏地向上一挺,掌中剑鞘“叮”的一声点中在江芷吐出的剑身之上! 像是抖动了一大根钢铁般的,只听得空中一阵零碎声响,江芷只觉得掌中剑抖动得很厉害,差一点把持不住,脱手而出。 就在这时,齐天恨一声叱道:“看剑!” “嗖!”一股疾风,直袭面门。 江芷一领手中剑,侍施展第三式时,只觉得当空人影一闪,不容她回身,后项“提冲”穴上一麻,已为齐天恨手中剑鞘点住! 齐大恨一笑道:“够了!” 剑鞘一松,转身向前! 江芷在他剑鞘松下之时,又重新恢复了知觉! 齐天恨道:“你的功力够,手法亦不谓不快,只是错在下盘不够扎实,你要记住剑不能硬拼,而要以翔实为要,心中要凝神平气,盖气冲则神露,神露则手露,由是乃授敌人以可乘之机!” 江芷十分折服地频频点头。 齐天恨道:“你刚才的破绽就是出在这个‘冲’字上,我只看你的眼神,即可知你下一招出手的部位,这样一来,你想伤我就太难了。” 说完以身示范,比试了几番身手,又道:“剑法一字道破最难得处,在一个‘贴’字,必须身剑相贴,肘剑相贴,剑一在手。时时都要想到这一个贴字!” 二人在院中精研细语,不觉西方日落、直到谭归来催说吃饭时,才暂时作罢。 晚饭后,“千里追风侠”齐天恨又亲自传授她内功中最奥秘的“伏气”、“导引” 二法。 江芷离开师父,返回自己房内时,已是深夜时分。 在过去,她从来不曾这么精细地研讨过武功,此刻因得高人亲口传授,始知武术之精妙并且深深提起了她向学之心,也更体会出上乘武功之妙谛,由是趣味盎然! “千里追风侠”齐天恨嘴里的那位武林怪客——“日月手”念神州,是何许人也? 六十左右的年岁,矮矮的个子,一身黄葛布肥大衣衫,满头白发如银,剪得又低又平,约有三四寸长,低低地压下来贴在前额上。 他生就一对招风耳,双颧高耸,一双眸子大小仅如芥子,在眼眶子里显得十分活泼,每一转动,光芒四射。 虽然他身材矮小,却生着一双十分长的胳膊,手掌也大得出奇。 这个人大咧咧地坐在都指挥使的花厅,和他隔座而谈的,正是当今官高一品,位居两湖都指挥使的胡俊德胡大人。 胡大人五十开外的年岁,生得豹头环眼,一副武将气概,在他身后一列四张木凳上,坐着指挥使衙门四位武练都头,依其坐序是—— “花豹子”杜明。 “神枪”杨震堂。 “双手托天”曹大碑。 “梨花枪”武修文。 四个人虽然在都指挥使衙门是负责训练的武练都头身份,可是过去都是江湖武林出身,是以胡俊德大人这次特别把他们挑选出来,要他们身负重任当一趟子差。 在都指挥使胡大人跟前,这四个人显得拘谨得很,不问不答,正襟危坐,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倒是那位身居客卿地位的“日月手”念神州,神情之间一派狂傲,不时地发出怪笑之声,他眼睛里几乎不把胡大人当一回事。 这时就听指挥使胡大人连声笑着,道:“这一趟子公差,念大侠就多费神了。念大侠多年息隐江湖,能够请出你来,我们实在很荣幸!” “日月手”念神州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道:“胡大人,不必客气,这件事,本来我也不打算管,既然管了,自当尽力而为……” 胡大人嘿嘿一笑,道:“来呀!” 一名听差的应声而至,胡大人道:“到张文案那里先支五百两银子来!” “日月手”念神州一笑道:“胡大人这是干什么?” 胡大人道:“念大侠客居本土,手头上大概不方便,这五百两银子,就权作这趟子差事的定金,事成之后,另外还有重酬!” 念神州哈哈一笑,声震四座。 他摇摇头道:“胡大人不必如此,等事情完了以后,一齐再算也是一样。” 胡大人一怔,道:“莫非念大侠嫌少了么?” 念神州道:“那倒也不是,我是无功不受禄。” 胡大人沉吟着道:“好吧!那么这笔钱,我就先为你存着,等事成之后一起再算吧!” 念神州道:“对了,这样才好。” 胡大人道:“此去洞庭路途遥遥,闻说中途并不十分安全,念大侠关于此点,可有什么万全之策么?” “日月手”念神州冷冷地一笑,道:“关于这一点,胡大人你大可放心,人多了反而招摇误事,我看除了这四个老弟以外,就不要再多带人了。” 胡大人一笑道:“公家的事还是小心点好,十万两黄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岳阳水师等着这笔钱要制造战船百艘,本座是奉旨行事,万一有了差错,不要说念大侠你担当不了,就是本座也受不了!” 念神州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么胡大人的意思……” 这位身任“两湖都指挥使”重职的武官,闻言点点头道:“我的意思另外再加派一艘铁甲船,满载神机营的官兵,随舟护行,当然神机营的官兵,也要听令念大侠负责配合调度,你的意思怎么样?” 念神州淡淡一笑,道:“既然胡大人执意如此,自无不可,其实倒不必要。” 胡大人嘿嘿笑道:“公家的事嘛,还是小心点的好。”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忽然想起来道:“咦,念大侠不是另外还要为我引见一位朋友么?” 念神州说道:“不错,应该快到了!” 话方出口,即见一人入报,道:“禀大人,门外有一道姑求见念先生。” 胡大人道:“有请。”眉头一皱,转问念神州道:“道姑?” “日月手”念神州一笑道:“不错,是个女的,可是此人武技精湛,足可助我一臂之力!” 说话之间,只见一名听差的打起了门帘,即见一个青绸罩头,长身瘦削,貌似雷公的道姑走进来。 道姑一只手摆着佛尘,进门之后,立掌向着念神州行礼招呼道:“神州兄别来无恙! 哪一位是胡大人?请代为介绍,免得贫道失礼。” 念神州指了一下道:“这位就是。” 道姑深深一拜,道:“三法门下道姑雷天骄,参见指挥使大人。” 胡大人笑了笑道:“仙姑不必多礼,请坐!” 雷天骄坐下之后,目注向胡大人身后四位都练,道:“这四位是……” 胡大人一一代为介绍,那雷仙姑笑了一声,目注念神州道:“神州兄托我打听之事,已有眉目,这一趟子差事,只怕有些不太平静。” 念神州尚没有说话,胡大人先是一惊道:“怎么!有什么风声?” 雷天骄哈哈笑道:“贫道打听得以梁金花为首的江南十二舵,已经有两个分舵移向荆襄地面,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 胡大人一怔道:“梁金花?你说的是最近在襄阳逃走的那个女寇?” 雷天骄道:“正是此人!” 胡大人顿时神色一变,吃惊地道“听说这个女贼本事很大,同党很多。据襄阳总兵报告说,他手下一名把总吃了大亏,带去的火枪队几乎全军覆没,要真是这个女人,念大侠,你们二位可得多费些心了!” “日月手”念神州嘿嘿一笑道:“胡大人你大可放心,江南十二舵这群小丑,这一次碰在我念神州的手中,叫他们土崩瓦解!” 雷天骄亦在旁道:“那梁金花乃是贫道一个师侄,正可晓以大义,胡大人你不必担心!” 胡俊德大人连连点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日月手”念神州道:“这件事,胡大人,我看事不宜迟,就快动身吧!” 胡大人道:“这么吧,就准定八月初一起程,我这里就准备行事公文。” 念神州站起来,道:“好,就八月初一动身!” 这趟子差事,就这么决定了。 八月初三。 当空一片晴朗,万里无云,时间约莫是“酉”时左右,太阳偏西,水面上清风徐来,已有了几分凉意。 江湾里横、竖停着八艘快艇,另有漆成银色的双凤快舟一艘,尤其醒目。 梁金花率同她的得力手下——江南七、九两舵,以及“混江七龙”哥儿七个的杂牌好汉,全都集中了。 大船上多的是赤膊着上身,翻江倒海的杀人好汉,那些个持刀的、拿剑的、挺枪的、抡锤的……阳光射过来,反映出的兵刃寒光,令人有点眼花缭乱。 银漆快船上,稳坐中军的梁金花,真有点像当年的梁红玉。 只见她一身白色油绸子水衣靠,小蛮腰扎得紧紧的,除了一口长剑以外,她还备有一双分水蛾眉刺,两肋间挎有两个镖囊,一边是“甩手十三箭”,一边是她擅以施展的厉害毒药暗器“黄蜂刺”。 看样子这个丫头今天是发下了狠,决心要把这趟子差事拾掇下来。 她坐椅两侧,除了“混江六龙”七个人以外,另外还有六条好汉。 他们的姓名职别是: 巡江第七舵舵主“火刺猬”吴猛,副舵主“海蝎子”焦七、前进手“水流星”李少俊。 巡江第九舵舵主“左手鹰爪”钟汝明、副舵主“帆来客”周大山、前进手“野马” 罗江。 这么些个人,众星捧月似地把梁金花拥在中座,大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江水翻起的浪花,“哗——哗——”拍打在船板上,气氛严肃而阴沉。 蓦地—— 一艘玲珑的黑色小舟,由江面上猛地绕进了江湾,直向着中位的银色快艇边欺进。 立在船头上的人,混江七龙中的老大“翻天掌”申屠雷,不等船靠近,只见他双臂一振,用“海燕穿天”的轻功,“飕”的一声,已身立银色快船的船头之上。 向那中座的梁金花抱了一下拳,他大声道:“回令主,对方船快到了!” “说清楚一点!” “是!”申屠雷抹了一下额头的汗,道:“一共是两条大船,其中有一艘是铁甲战船,看样子,像是神机营的火炮火枪队!” 一听“神机营”三个字,在座每个人的脸色都禁不住变了一下! 其中最最惊心痛恨的,当然首推梁金花了。 自从上一次救江芷时,她就尝够了火枪队的滋味。 更何况此番再加上火炮队,且又是大举出动,双方大张旗鼓的硬拼之下,自己这方面可就难免要吃大亏。 她幸亏早已料到了有此一着,聆听之下,频频冷笑不已,似乎有些失望,可是并非绝望。 冷笑了一声,她徐徐地道:“来船现在何处?” 申屠雷道:“晌午时分在宜城打的尖,这时候不出二十里,大概再有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很好!”梁金花说:“那时候正是日落时分,我们以奇兵出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偏头向身侧“巡江第九舵”舵主“左手鹰爪”钟汝明道:“钟舵主,我要你准备的二十四名水先锋可曾备好了?” “左手鹰爪”钟汝明道:“已经准备好了,卑职吩咐他们,每人准备水钻与分水刀各一把,必要时,先弄翻敌人的船再说!” 梁金花点点头,道:“敌人的铁甲船要特别注意,我们虽没有火枪火炮,却有火药罐子,我要六七名擅于轻功的弟兄做投手!” 血染满江红 梁金花后方一顿,只见申屠雷横身而出,道:“三姑娘放心,卑职哥儿七个愿意暂充火药罐投手,请姑娘吩咐吧!” “混江七龙”在老大话声一出的当儿,全数闪身而出,这七个人是:“老大申屠雷、老二夏元中、老三汪飞、老四汪虎、老五沙七宝、老六楚空云、老七赵长捷。” 其中老三汪飞和老四汪虎两个人是兄弟,生就的长人,坐着比人站着还高。 混江七龙巴不得能有个机会显显能耐,在江南十二舵令主梁金花面前立些功劳,这么一来便于投靠,曰后便可顺理成章地成为江南十三舵,借着总舵的声势,增加自己在汉水的势力,自是理想之事。 哥儿七个也知道,要想站住脚,就必须先立点功劳,好让人家瞧得起。 有了以上这么一层原因,是以申屠雷不得不挺身赴险,自承攻打头阵! 梁金花见混江七龙自承火药罐投手,微感意外,但是心中却十分赞许。 她微微一笑道:“这一次事情,你们哥儿七个作用最大,事情成功之后,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申屠雷嘿嘿笑道:“三姑娘是瞧得起我们,就请三姑娘吩咐吧,赴汤蹈火,我们在所不辞。” 梁金花道:“好!” 她转向身侧巡江第七舵舵主“火刺猬”吴猛:“吴舵主,我要你准备的火药罐呢?” “火刺猬”吴猛身高七尺,面如重枣,乍看之下,真像是三国时候的关公,大概因为如此,才得了这样一个外号。 聆听之下,他立刻站起来,道:“令主关照,时间过于仓促,卑职着人请专家连夜赶制,因材料搜集不易,一共才制得十五个!” 梁金花皱了一下眉,道:“这么少?” “火刺猬”吴猛抱拳道:“卑职已尽全力。” 梁金花冷冷一笑,无可奈何地道:“拿来吧!” “是。”吴猛向身旁的前进手“水流星”李少俊道:“少俊,你快去拿来!” “水流星”李少俊抱了一下拳,身形反纵着,已落在邻船之上,须臾提着一个竹篮子来到。那竹篮之内,盛着满满一篮子黑瓷葫芦罐子,看上去沉甸甸的。 梁金花看向“混江七龙”道:“那么,就辛苦你们兄弟了!” 申屠雷就招呼着,兄弟七人每人各取了两个炸药罐,转瞬间分持一空。 “火刺猬”吴猛向着“混江七龙”抱拳笑道:“七位辛苦了,在下已备好了一艘用以掩身的渔舟,七位请乔装为船上渔夫,待得与对方接近时,猝然出手,必可奏大功!” 申屠雷道:“好,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这就走吧!” 梁金花道:“你们要留意那艘铁甲船,最好先把那艘船给废申屠雷一笑道:“三姑娘放心,我们一定能办到!” 梁金花道:“我们一听见爆炸声,就全军出动,事不宜迟,你们先走吧。” 这时就见水洼子里荡出了一艘渔舟,一直行驶到银色快船之前停下来。 “混江七龙”各人向令主梁金花抱拳行礼,各人施展身法,腾身掠在渔舟之上。不久七条猛汉,已变作了七名衣衫褴楼的渔夫,那艘渔船就这么出发了。 官方的船,一共是两艘。 前方的一艘高挂着一面三角旗帜,是一艘十分排场的虎头大官船,左右两舷是两列宫灯,各立着两名全副铠甲的持刀武弁。 后面紧紧跟随着的是一艘“铁甲船”,所谓“铁甲船”,顾名思义,当知是船身外包裹着一层坚硬的铁皮外壳。 铁皮外壳打磨得十分光亮,明若银镜,经西沉的落日一照,映射出万道红紫霞光,只看这副外表,实在已是够威武雄壮的了。 铁甲船里满载着手持火枪的兵弁,船舷两侧,平整地列置着两行为数约有七八尊的火炮,红色的炮衣迎风飘拂着,好不威风。 两船船相距约在五丈左右,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推进,浪花拍打着船底,翻出白色的泡沫,这样神气活现的两艘船在江面上行走,莫怪乎所有来往的行船,都相顾为之失色了。 “日月手”念神州、雷仙姑以及四位武练都头“梨花枪”武修文、“双手托天”曹大碑、“神枪”杨震堂、“花豹子”杜明六个人正围着桌子用饭,由两名兵弁在桌前侍候着。 大舱四窗敞开,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毫无困难地看清江面上任何一个方向,甚至于任何一艘来往的舟船。 江风习习,大舱里四面进风,好不凉爽。 “日月手”念神州放下了饭碗,一名兵弁侍候他嗽了口,他信步出了舱门,走向大船前座。 就是这时,他看见了一艘渔船,正由对面缓缓驶来,两三名渔夫,懒散地坐在船舷两侧,渐渐地愈行愈近。 站在官船最前端的一名小武官,大声喝叱道:“前面渔船快快闪开,不想活了么?” 话声方住,陡地就见正面渔船里闪出一人,扬手打来了一件杂物。 当前的那名小武官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响:“轰隆!” 大船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船头顿时炸了个大窟窿,那名小武官,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死于非命。 大舱内正在吃饭的一桌子人,顿时一惊,桌子上的杯盘碗筷,唏哩哗啦地碎了一地,所有各人不约而同地穿窗而出。 立在前舱口的念神州怒叱了一声:“尔敢!” 就在他正要腾身,向来船扑起的一瞬间,只见对方渔船上人影一闪,飞纵过一个长身汉子。 这汉子身子方向船边一落,扬手飞出了一枚葫芦形的物件,念神州冷哼一声,右手平空向外一封,那葫芦形的罐子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扑通落向江心,紧接着“砰”一声炸开来,水花高达丈许,哗啦啦落下来,其势端的惊人已极。 那首先登船的汉子正是“混江七龙”中的老三汪飞,见状心里一惊,他手里尚有一枚炸药罐,猛地照着大船正中舱门内掷来。 炸药罐一出手,汪飞也跟着腾身而起,这家伙哪里知道正面的念神州是个要命的角色? 事实上念神州确实有超乎常人的快捷身手,对方的炸药罐刚一出手,这个老头儿只一伸手,距离着炸药罐子少说有丈许远近,那罐儿就空一转,像是他手里有一股吸力似的,总之,那罐炸药已到了他的手里。 紧跟着念神州毫不迟疑地把手里的药罐抛了出去,无巧不巧地正与另一枚飞来的炸药罐子迎击在了一块。 又是震天价响的一声大震。 整个江面上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混江七龙”的老三汪飞身子已经扑了过来,他手中的一把折铁刀方抡出一半,已吃念神州如同闪电的一只快手兜心刺了个正着。 鲜血怒溅里,念神州的一只长臂,有如是一把锋利的钢刀,由汪飞的前胸直穿向后背,当场死于非命。 这当口—— 渔船上连续地拔起了数条人影,一半袭向大船,一半却向着大船后面的铁甲船上掠过来。 铁甲船似乎已奉令开了火,“轰隆”声响里,渔船顿时中弹起火。 “混江七龙”,果然是勇猛的敢死先锋! 这时继“老三”汪飞,扑上大船的是七龙之首申屠雷以及“老二”夏元中、“老四” 汪虎。 扑向铁甲船的是“老五”沙七宝、“老六”楚空云、“老七”赵长捷。 六个人现在是后无退路,只有决一死战,是以一上来攻势极猛。 在一连串猛烈的枪炮爆炸声里,铁甲船上起了极大的喧哗之声,这些爆炸声里,当然也包括火药罐的爆炸声在内,一时间硝烟弥漫,人人皆惊。 前船上的雷天骄,已飞纵着扑向铁甲船之上,这个道姑果然够厉害的,随着她扑纵下去的身子,“老六”楚空云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已被她的双掌击中在后背之上,顿时飞出丈许以外,一头撞在铁甲船板之上,他身上尚有两颗未及出手的炸药罐,这时一经重撞,顿时爆炸开来。 可怜楚空云连敌人是什么个模样都没看清,顿时血肉横飞,全身片碎而亡。 铁甲船上众人狂啸。 发自混江七龙中沙七宝、赵长捷二人手中的火药罐,已对众官兵构成了相当的损害,短兵相接的过程里火枪火炮都用不上,加以沙、赵二人简直是一副拼命的样,沙七宝是一口雪花大砍刀,赵长捷手上是一对铁锤,两般兵刃运展之下,六七名神机营的官兵俱为打伤,所幸前船上的“双手托天”曹大碑、“神枪”杨震堂二人赶到,双方捉对儿厮杀起来。 雷天骄思忖着曹、杨二人足可抵挡下来,这才又赶回前船。 前船上因有“日月手”念神州的坐镇,所以三人几乎没有一个能讨了好! 眼前情形也如同铁甲船一般模样,发自“混江七龙”手中的火药罐,使得甲板上到处起火,但因船身结实,除伤了数人以外,倒也构不成什么太大的损害,十数名兵弁在船上忙着救火。 七龙中的老大申屠雷,一上来就碰见了厉害的对头一一念神州! 申屠雷的兵刃是一条七节鞭,猛地抖开来,噼啦啦照着念神州当头就打。 矮小的念神州在申屠雷眼中,简直是不当回事,也正因为他的粗心大意,才致使在首招之内即猛遭杀招。 申屠雷的七节鞭方一出手,对面的念神州长臂一晃,已抓住了他的鞭梢。 申屠雷只觉得鞭身一紧,他用力地向后一扯,满打算凭自己的一膀子力气,对方定必吃受不住,谁知一扯之下,对方身子稳如泰山,自己却立足不住,身子向前一冲! 这当口,那矮小的念神州发出了阴沉的一声低叱道:“着!” 左手一翻,用的是一招极普通的招式“独劈华山”,可是却有极不普通的一股力道,由其掌缘边劈发而出,申屠雷在对方一招手的当儿,已觉出有一股阴森之风,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紧接着刀风扑面,其势至猛,他只“啊呀”叫了一声,即吃这股风力劈中面门。 申屠雷只觉得头上一冷,立即不省人事!当他身子直直地倒下来时,脸面上这时才像是被刀砍了一般地爆出了一片血花,紧接着像是豆腐一般的脑浆咕嘟嘟地直冒了出来。 “日月手”念神州拧腰错步,已扑向第二名敌人七龙中行二的夏元中的身后。 夏元中本来正与“梨花枪”武修文战在一块,武修文的一双梨花短枪,本来已使得他有些招架不住,更何奈背后强敌进攻! 念神州这个老儿,虽然是牛刀小试,已是见其精湛的内功,他施展的是凌厉的劈空掌力,掌势一撒,夏元中就像是后心着了一锤似的,顿时口吐鲜血,就在这一愣之间,“梨花枪”武修文的一支“梨花枪”噗的一声,已扎进了他的胸膛! 夏元中嘶哑地叫了一声,已横尸就地! “混江七龙”中仅存的“老四”汪虎,这时正与大船上“花豹子”杜明打在一团! 他早已察知同伴陆续地丧生,哪里还有心恋战,此刻虚晃一招,双足一顿,腾身向江水中跃去。 “日月手”念神州身子一晃,已来到了船边。 这时眼看着汪虎的身子已将坠水,念神州身子微微向下一蹲,双手同时向外一抖,叱了声:“回来!” 众目之下,简直就像是在变戏法儿似的,汪虎偌大的身子,在江面上打了个滚儿,平空而起,去而复还,“扑通”一声,摔在了船板之上。 不待他爬起来,“花豹子”杜明、“梨花枪”武修文已双双袭过来,杜明是一口紫金刀,武修文是一双梨花枪,两般兵刃齐下,汪虎惨叫一声,顿时一命呜呼! 至此,混江七龙哥儿七个,可以说是完全解决了。 铁甲船上的“双手托天”曹大碑、“神枪”杨震堂,双双由后面相继来到了前船。 两船上的火也被扑救熄灭了,只是一阵阵地冒着浓烟,受伤的几个人被抬到了舱里,虽说是一场虚惊,却也很有点劫后苍凉的感觉! “梨花枪”武修文亲见念神州表现之武功,不禁折服得五体投地,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儿,果然具有莫测高深的武功。 当下,他上前几步,双手抱拳,向着念神州深深一揖道:“念大侠当真是神武不可一世,这件事我返回之后一定要转禀我们大人!” 念神州抖了一下身上过长的袍子,嘻嘻笑道:“武都头,你且慢高兴,好戏还在后头呢!” “梨花枪”武修文神色一变,道:“怎么?” 念神州伸手一指道:“你们看!” 众人顺其手指处望去,全都怔住了。 宽阔的水面上,在此刻暮色苍冥中,排列着一行整齐的船影! 一共是九艘快船。其中有八艘是漆为黑色,唯独正当中的一艘是银色的,远远看上去银光闪烁,似乎较诸官方的这艘铁甲船犹为壮观! 这么庞大的水上船队,简直像是水师操练,哪里像拦江行动的盗贼? 船上每一个人都看直了眼。 “神枪”杨震堂道:“都是些什么人?是我们派来的人吧!” “日月手”念神州鄙夷地一笑,冷冷地道:“吩咐下去,两船戒备,对方船队一入射程之内,即刻开火炮打沉他们!” “梨花枪”武修文赶紧把命令传下去。 “日月手”念神州目不转睛地向江面上注视着,他冷冷笑道:“江南十二舵的人!” 雷仙姑嘿嘿笑道:“怎么样?我断定这个丫头是会来的!” 念神州偏脸向身边的“花豹子”杜明道:“江献十二舵里精于水功的人很多,很可能会有人由水里上来,赶快派人在水里拦截!” “花豹子”杜明本身就是一个深通水性的人,这一着他们早也想到过,曾经准备了十二名能够水战的兄弟,这时一声令下,十二人匆匆脱下了外衣,各人持了一根长矛准备着水下交手。 “花豹子”杜明自己是一对分水刀,他这里刚准备好,就觉得大船一阵子晃动,同时船侧四周水花一阵子乱响,冒出几个人头。 果然念神州没有料错,事实上敌方的水中客比他预料的要神速得多。 一前一后两条大船,在水底敌人的用力晃动之下,摇荡得十分厉害,大有覆舟之虑,全船一时大惊! 念神州冷笑一声,双足一分,施展了一个立马之式,那只摇动的大船就定了下来。 他向一旁的道姑雷天骄说道:“天娇,你上那一条船上去,我就不相信这一群小丑能够闹什么鬼!” 雷天骄不待他说完,早已腾身掠到了那艘铁甲船之上,也学着念神州的样子,用“大力千斤坠”的身法,暂时定住了摇动的船身。 这时以“花豹子”杜明为首的一行水战官兵,纷纷跃身下水。 一时间,水底展开了交战,浪花翻涌间,冒出了片片红潮! 正面的九艘快船呈半月弧形远远围过来,正中——也就是那艘银色快舟走在最前方,船头上昂然站立着一个全身白色水绸子衣裙的妙龄女子。 只见她蛾眉倒竖,杏眼圆睁,双手左右挥动,指挥着左右两翼的两艘快船,向当中接近! “日月手”念神州冷冷笑着,吩咐手下道:“铁甲船准备火炮!” “准备火炮!”命令迅速地传了下去。 铁甲船的数尊火炮,褪下了炮衣。 就见正前方的两艘快舟,一左一右,呈环形由两端围拢过来。 银色快舟上,令旗一挥,两艘快舟以极为快速的行动,直向大船双抄而来。 “开火!” 念神州手向左面来船一指,紧跟着“轰隆”一声炮响,一枚铅丸落在了左侧快船的船头前方,蓦地炸开来,荡起丈许高的一股子浪花。 左侧这艘快舟被浪花激得高高仰起,可是紧接着第二炮、第三炮,两枚火药铅丸,双双击中左船身之上,顿时间船身火起,快舟上的主桅,随着一声暴响倾倒了下来,那艘快船,由于重心猝失,倏地向左面倾覆过去,船上人在一阵乱啸叫嚷之中,纷纷坠入水中。 同时右排的火炮再发,另一端的那艘快船,同时中弹,情形亦复如此! 在两艘船相继遇难的一瞬间,正中银色快舟上令旗一展,作了一个前进的姿态,剩下的六艘快舟,连同着正中的那艘银色快船,同时全速前进! 尤其是正当中的那艘银色快船一马当先,用惊人的速度,在铁甲船上炮手还来不及装发炮弹的当儿,这艘银色快船已经临到了眼前! 站在船头上的梁金花,显然是因为己方损失过重,面色十分愤怒。 官方大船上,严阵以待的是“梨花枪”武修文率同着八名火枪手,至于身怀绝技的念神州,却稳坐大舱,一副以逸待劳的模样! 火枪瞄准着,只要对方一进入射程之内,即将引发火绳,在近距离之内,这种铁砂子的霰弹杀伤力极大,实在是不可轻视。 “梨花枪”武修文有恃无恐地带着冷笑,眼看着对方的银色快船,已将近射程之内,他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只要一放下,四杆火枪即将开火。 谁知道,当前的那艘银色快舟,就在这一刹那,忽然缓了下来。 立在船头上的梁金花令旗一挥,快船倏地停住,十八面大桨直竖于水内,使得这艘快船固若磬石,停住不前! “梨花枪”武修文怔了一下,狂笑道:“你就是梁金花么?你好大的胆子!” 梁金花冷声叱道:“正是本姑娘,回你们主子,马上把十万两黄金献上,否则血洗你们的船,杀个片甲不留!我等着回话!” 武修文哈哈一笑,道:“回什么话?从我这儿就办不到!”伸手向前一指,下令道: “放!” “轰!轰!”一连两声大响,射出的铁砂子,像是出巢的蜂群,又像是大片的黑雾,只是劲儿看上去就是差上这么一点点,哗啦啦,水面上像开锅的稀饭般地起了一层水花,再前进数尺,就射中船身了。 梁金花冷笑一声,倏地纵身而起,向着水面上一纵,同时间手中抛出了一块木板! 木板落水的一刹那,也正是她足尖落下的同时,时间配合得天衣无缝,脚尖无巧不巧地点在木板之上,她的身子借着这么一点之力,捷如海鸟似地拔了起来! 同时之间,她右腕向腰际一探,一拧手,“啦!啦!啦!”一连掷出了三支“白羽箭”! “一手三箭”乃是梁金花驰名江湖的绝技之一,她这三支白羽箭下,不知伤过了多少人的性命,此刻这一手三箭,更是施展得快、准、绝、狠。 三支白羽箭,并排而至,“梨花枪”武修文发觉时,其势已晚。 武修文正要抡动手中枪,已是不及,包括武修文,以及其身侧左右的两名火枪手在内,每人咽喉上各中了一枚! 顿时间血光怒现! 白羽箭显系是特别打制而成的,较诸一般暗器不同的是它的箭头两侧.附有两枚十字形的暗针,箭头一经入肉,那枚十字形的锋锐钢针即会自动弹出,自四面深入,是一种武林罕见的厉害独门暗器。 “梨花枪”武修文双手力持着那枚所中的白羽箭,一任他施出十分的力道,却是拔它不出。 两名火枪手,在相继悲呼声中,先后落入江水之中,船上秩序一时大乱,就在此一刹那间,梁金花捷如电闪的身子,却已拔上了大船的船头,只一伸手,已击中在“梨花枪”武修文背心之上,只听得“砰”的一声,武修文整个身子,就像球似的被击飞了出去,“扑通!”水花四溅,摔落江水之中。 梁金花雌威大发,双手用连环掌法,左右同时递出,又击中在两名兵弁身上,两兵弁顿时被击得仰身翻倒,口喷鲜血而亡。 一时间,众盗蜂涌而至,喊杀声惊天动地! 铁甲船上火炮更是震耳欲聋,一团团的火花,飞坠在盗船上,顷刻间大火连天,散置在两艘船上的火枪手,更是自不同的方向集中火力,向着各艘来船上的盗徒疯狂射杀! 一时间枪炮声响成一团,浓重的火药砒硝气味令人欲呕,梁金花所率领的众盗,在一度交战中,显然落了下风,吃亏极大,死伤累累! “火刺猬”吴猛、“海蝎子”焦七、“水流星”李少俊以及第九舵的“左手鹰爪” 钟汝明、“帆来客”周大山,“野马”罗江……这几员主将,虽然奋死扑上了对方船上,可是每人都挂了彩。 其中“帆来客”周大山一上船就中了一火枪,全身像马蜂窝似的翻落船下,“海蝎子”焦七被对方“花豹子”杜明砍断了一条胳膊,“水流星”李少俊被杨震堂扎了一枪在肚子上,还在力挺着。 看起来长江十二舵的人是完了。铁甲船的炮火实在太猛烈了,一艘艘的敌船,在他们猛烈的火力之下片碎、下沉……剩下的只有梁金花那艘银色座船。 坠水的众盗,无限狼狈,精通水性的都逃走了,不精水性的只有活活淹死,情况之凄惨激烈,真不下于一场战役,一时间江水都红了。 梁金花一口剑连杀多人,怒闯到了中舱! 舱前两名火枪手负责看守,乍见披发仗剑的梁金花,举枪待发,却为梁金花闪身来到了眼前,手起一剑,连枪带人,劈为两截! 梁金花算计着十万两黄金的官银,必藏在中舱之内,自己方面虽然状况奇惨,可是如能抢得官银,也算是不虚此行,这时身子扑近到舱前,一抬腿,“喳喳”暴响声中,已把雕花的两扇大门踹得粉碎。 这时“火刺猬”吴猛连杀了两名官兵,由左侧纵身而近,他满脸是血,脸上中了一刀,却幸尚无性命之忧! 他努力地扑到了梁金花跟前,痛心地道:“令主……咱们完了,快走吧!再晚可来不及了!” 梁金花掌中剑向前一逼,剑光长射,把扑上来的一名官兵毙于剑下。 她冷笑着说道:“吴舵主,你跟我进来!” 舱门内一名枪兵,蓦地扑出,举枪就射,火绳子一亮,梁金花大吃一惊,道:“退?” 右手一推吴猛后背,把吴猛推出了数丈之外,自己一个快滚倒地。 “轰——唰——”铁砂子像一片黑云般地穿窗而出,四窗发出一阵隆隆震耳之声。 地面上的梁金花一个快滚跃身而起,只见她半边肩头,已为鲜血所浸湿,显然也受了些伤。 随着她快翻的身子,一剑撩起,劈中在那名枪手的面门之上,把对方生生劈死! “火刺猬”吴猛这时由侧面闯过来,他大声道:“令主,快走吧!” 梁金花样子就像个鬼,她志在舱内的十万两黄金,不得到手死不甘心,哪里肯听吴猛的劝阻,娇叱一声:“要走你走,我不走!” 身子再次扑进去,一抬腿,又踢烂了一扇门,冲进了内舱房。 果然她没有猜错,盛装着那笔官银的箱子平平整整地放置在舱房正中,一共是四个大樟木箱子,箱外贴着都指挥衙门的封条。 就在这一叠箱子的最上层,盘腿坐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人,小眼睛、尖下巴。 梁金花猝然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想到自己匆忙里,竟然未曾忆及此人—— 念神州,显然是极大的一个疏忽! “日月手”念神州似乎早已料定了梁金花必将来此,是以在此“守株待兔!” 二人乍见,念神州一双奇小的三角怪眼,蓦地一睁,怪笑道:“梁金花,老夫在此,岂容得你这黄毛丫头撒野?还不快滚!” 梁金花一咬牙,忽地腾身而起,持剑就砍,就在她身子方自腾起的一刹那,忽见念神州双掌一搓一扫,一股如同火焚般的热风扑面而至! 梁金花只觉得脸上一热,如同火灼般的疼痛,左半边面颊,已为这股闻所未闻的焚风灼伤,她大惊之下,足下一点,用鲤鱼倒穿波的身法,“噗”地反纵了出去! “日月手”念神州哈哈一笑,道:“丫头,你认栽了吧!” 话声一落,跟踪而出。 梁金花身方落地,面前人影一闪,已见对方念神州立在眼前,梁金花此刻脸上灼痛难耐,内心惊忿之极,生恐如花容貌受了伤害。 她愤怒之下,娇声叱道:“老狗你欺人太甚!” 身子向前一欺,长剑如流星赶月般地挥了出去,她怒到极点,是以一出手,即是师门秘功——《一字剑谱》中的奇妙剑招! 这本剑谱,本是鹤道人列为不传之秘,为梁金花逃离师门时所窃之物,剑招之奇妙诡异莫测! 也许念神州过于自信,也许是他轻视对方是个女流,总之以他的武功造诣来说,他是不应该这么疏忽的。 在梁金花招式一撒出间,念神州妄图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去夺取对方手中这口剑,可是在他的手方伸出一半的当儿,已觉出不妙。 原来梁金花掌中剑在几乎与对方手掌接触的一刹那之间,剑锋一转,紧紧贴着念神州的手腕,向上挥出! 念神州“啊”的一声,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虽然轻功绝佳,已练成“踩云步” 的境界,可是对于梁金花这么诡奇的一式剑招,竞是无能躲过! 只听得“噗”的一股尖风啸过,念神州左颊上顿时划开了一道血槽! 以“日月手”念神州素日之威严,此举无异“奇耻大辱”,这一剑虽非致命伤,可是却令他不胜狼狈,念老头脸上就像炸开了一朵血花似的,鲜血四溅,一时间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念神州先是一怔,紧接着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怒叱,道:“好贱人!” 他双掌数搓再扫,这一次聚集了全身功力,发出其苦练多年的“焚掌”! 这一次功力,较诸先前更甚数倍! 掌力一撒,一片火风兜头盖脸,直向着梁金花全身袭来,梁金花先时已尝过这种怪异掌法的苦头,这时哪里还敢以身相试,她施展出全身之力,身躯忽地一个倒仰,“飕” 一声窜出了三丈五六,落在另一艘船——铁甲船的船首之上! 此刻,铁甲船上战况之激烈,难以想像。 火炮手忙着向各艘盗船继续轰炸。 火枪手追射着落水的群盗。 铁甲船上更是打杀成一片,兵刃交碰声、喊杀声、枪声、炮声……交织成一片凄惨迷离、令人心悸的混淆复杂场面,“左手鹰爪”钟汝明、“野马”罗江,俱身负重伤,犹在浴血奋战。 梁金花目睹如此,痛心极了! 她以令主之尊,眼见手下弟兄伤亡殆尽,船全烧光了,人也都完了,仅仅剩下六七个武技较高的还在力拼着,再不撤退,难逃“全军皆没”之恶运! 痛心之下,她不得不抽出了身后令旗,登高一挥,大声道:“风紧扯呼!” 话声甫落,只见正面突围的钟汝明惨叫一声,面部被一杆长枪刺中,枪锋锐利,深深刺入其脑骨之内,一时脑血迸溅,死于非命! 梁金花见状惊呼一声,身形疾起猝落,身下剑下,一剑劈中那名长枪手面门,对方惨叫一声,顿时横地而亡! 此刻残余的数名匪人,夺身突围,跳落江水之内,只是亦未见得就能逃得活命,因为火枪手正在两舷上持枪而发,如非潜水特佳之人,亦都作了枪下之鬼! 目睹如此,梁金花伤心至极,眼前大势已去,自己再不逃生,一待念神州出手,只怕凶多吉少! 想到此,双足一顿,身形方拔起一半,陡地空中人影一闪,一女子口音叱道:“梁金花,你给我站住!” 人影猝落间,剑气如虹,劈面而至! 梁金花此刻已是惊弓之鸟,实在是无心恋战,但却也不能任人宰杀,横剑一架,呛一声大震,只觉得对方手劲极大,差一点宝剑脱手,只震得掌心发麻,手指酸疼! 那个人凌空一翻,已翩然落身面前——是一个枭首鹄面的老年道姑! 梁金花一怔,说道:“你是……雷师姑?” 雷天骄怪笑一声道:“小妮子,还亏你认得我,就凭着这一点,饶你一命,还不丢下剑么!” 梁金花冷笑一声,蓦地进身一步,她自从方才剑伤念神州后,已得“冷剑伤人”之窍门,这时一言不发,即施展出《一字剑谱》中绝招,剑光一闪,长剑蛇也似地抖出,直取雷天骄面门! 雷天骄鼻中哼了一声,长剑一抖,向对方剑锋上磕去,殊不知梁金花这一剑乃是个引子,旨在掩护其后的一招! 果然雷天骄未曾料到有此一着,梁金花忽地向后一收剑身,反身就奔,雷天骄身子向前一欺,梁金花疾转如风,在这个疾转的势子里,掌中剑第二次出手,如流星天坠。 “噗”地划过,剑尖几乎插进了雷天骄的胸膛,却把她身上的一袭道袍剖开为二。 好险! 雷天骄吓得打了个冷战,梁金花正欲施展杀手取对方性命之际,猛可里“花豹子” 杜明与“双手托天”曹大碑双双自两侧袭来!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梁金花长啸一声,平身蹿起,落向水面,水面上飘浮着无数的破烂船板,她就点踏着这些破木板,施展出极上乘的轻功绝技,扑纵着来到了江心。 这里停泊着唯一一艘没有被打沉的船,也就是梁金花所乘坐的那艘银色快舟! 枪声响,梁金花一头扎落水中。 她浮出水面的时候,又绕到了快舟另一面,然后她轻快地翻上了座船。 就在她身子方一翻上船的刹那间,却有一只有力的手,用力地按在了她背上。 梁金花大吃一惊,倏地一个疾滚,同时右手长剑挥出,向着这人面门上削来,可是另有一只手,比她更快。 这只手显然施展的是一手江湖少见的“追风拿月手”,只听“噗”的一声,已拿在了梁金花的手腕之上,梁金花顿时觉得手上一麻,掌中剑已脱手落下! 站在她面前的一共是两个人! 这两个人对于她来说,那是再熟也不过的了,正是青城山绿舍竹屋的两个师兄—— 秦双波、任剑青! 按着她背部的是秦双波,握着她手腕的是任剑青,两位师兄看上去脸色可都不好看! 尤其是那位哑师兄秦双波,眸子里交炽着的怒火,看上去简直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梁金花正想说话,秦双波施展“定穴掌”法,只一掌已击中在她背上,梁金花半句话还没道出,就昏死了过去! 随后,这艘快舟拨转船头,顺江直下,一路疾驶而去! 一场大风暴,似乎就这么结束了! 清点之后,官方自然是大获全胜,计摧毁贼船前后九艘,斩杀贼人一百一十余人,受伤的有四十人,活捉的有十八人,可以说是意想不到的大胜利。 当然,他们自己这方面损失也不能算轻,共计伤亡了四十多人,“梨花枪”武修文死了,“神枪”杨震堂受了重伤! “日月手”念神州固然也算受伤了,可是他的伤不重,包扎了一下就好了,气人的是哪里伤不了,单单伤在脸上,看上去实在是不大光彩。 经过了这番劫难,两艘大船再也不能在这里逗留,念神州命令全速前进! 入夜后,两艘船上都亮起了宫灯,江风习习,灯光映衬着水面,不像是曾经战役的战船,倒像是秦淮夜游的官宦画舫! 疲劳的官兵,散坐在船板上,夜风吹着,大家都有一些睡的意态! 船到“大愚山”已是午夜时分。 念神州传下命令——靠岸休息!命令颁布后不久,两船上已了无人声,只见船檐上的十来盏气死风灯,在夜风里滴溜溜打着转儿,几名持刀的军士,漫步船板,来回地巡视着。 这时一一 大船舱的一扇窗户忽然悄悄地敞开来,船身像是由于重心偏移的关系,微微向左侧斜了一下,一个矮小的人影双手抱持着一个极大的箱子,出现在窗前。 月光一片,清楚地照射着这个人的脸,由不住使你大吃一惊——念神州! 这家伙显然是“监守自盗”,居然在利用官方火力击退顽敌之后,自己才择机下手! 这一手瞒天过海,的确是天衣无缝。 下手盗宝的方法是事先商量好的,现在那个老道姑雷天骄立在山坡上,念神州却在船舱之内。 念神州双手一振,把满盛黄金的大木箱掷得腾空飞起,岸上的雷天骄运用巨力双手接住,然后再把箱子藏好,这一抛一接,若非有千斤以上的臂力,实在是无能为力! 当然,这种情形之下,要想保持着船身丝毫不摇动,实在是不可能的。 十万两黄金当然为数可观,五个大樟木箱子都填装得满满的。 “日月手”念神州在拿起来第二个箱子时候,舱门忽地打开,“花豹子”杜明眼睛睁得极大地站立在面前。 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用迷惑而不可思议的眼光打量着这位他所钦佩的念神州、念大侠!“念大侠,这……是怎么回事?” 芳心撕碎寒 念神州嘿嘿一笑。把高举在手的箱子慢慢放下来。 “花豹子”杜明,陡地上前一步,大喝一声,说道:“原来是你?你……” 他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转身向舱外就跑! 念神州冷笑一声道:“姓杜的,你是找死!” 右手一抖,指尖忽地向上一挑,“花豹子”杜明才跑出一步,已吃后背兜心而来的巨力击中,顿时双目一黑,像是着了个晴天霹雷般地横尸就地。 由于“花豹子”杜明的介入,同时也惊动了两名在船头巡风的军士。 二人闻声猝然扑入,“日月手”念神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早已迎面扑过来。 可怜二军士连什么人都没有看清,已吃念神州凌人的掌力劈中面颊,双双窒息倒地而亡。 念神州以迅速的身法,在全船绕巡一周,确信再无别人察知,他才又继续潜回到舱内,接着把第二、第三……第五个箱子抛出去! 人不知,鬼不觉! 两个居心叵测的大盗会合在一起,喁喁私语了几句,然后合力把满盛着价值十万两黄金的箱子转移到另一处山窝里。 “日月手”念神州得意地笑道:“怎么样!老道姑,够我们俩吃一辈子了吧!” 虽然跳出红尘,身入三法教的修士,在十万两黄金的利诱之下,亦禁不住怦然心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她和念神州之间的关系,谁也弄不清楚,但是由他们谈话语气与相处的态度看起来,却俨然像是有几分夫妻的意味在内,绝非是仅仅的友谊情份! “难道这些箱子就放在这里?”雷天骄忽然想起来,不禁有点发愁。 念神州冷冷一笑道“你所想到的,我早就想到了!如果我的计划没错的话,后山林子里,正有一辆大车在等着我们!赶车的是燕家弟兄,你不妨先去看看!” 雷天骄应了声“好”,遂展开身法,倏起倏落地向着后山扑纵过去! 在一片树荫之下,她果然看见了一辆大车,车座前跨坐着车把式,另有一个戴着帽子的人正在套车,把两头骡马套好在车辕上! 雷天骄很是高兴,起落间已来到了车前道:“是燕家兄弟么?偏劳,偏劳!” 套车的那个人嘻嘻一笑道:“怎么,念老爷子还没来吗?天可是快亮了呀!” 雷天骄嘻嘻一笑道:“来啦,麻烦你们兄弟帮个忙,请来一趟。” “燕家兄弟”很听话,那个套车的应了一声,向坐在车座上的车把式打了个招呼道: “老大咱们走!” 坐在车座上的那个人一声不吭地跟着他纵身而起,两个人飞也似地来到了雷天骄跟前。 雷天骄心里一动,暗惊燕氏兄弟好纯的轻功!一念未完,对方已来到了面前。 二人身法快,手法更快,那先前说话的一个身子向前一落,正好落在雷天骄面前,和他同行的那人,却有极快的手法,向着雷天骄背后猛力地击去。 雷天骄大吃一惊,道:“好!” 她以极快的身法“唰”地转过了身子,双掌齐扬,和身后那人的双掌迎在了一块。 一接之下,才觉出对方掌上功力,竟是大得出奇,足下一闪,已禁不住退出了丈许之外。 “谁?”她怒声道:“你们是燕氏兄弟?” 对方二人以风也似的身法闪到了近前,依然是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了当中。 其中之一——也就是那个假装车把式的一个,朗笑一声道:“雷天骄你为恶多端,天不容你,请恕我二人今天要不客气了!” 雷天骄这时才听出对方口音十分熟悉,借着树隙漏出的月光,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正前方的这个人,脸色顿时一变! “你!”她十分吃惊地道:“你是任……” “任剑青!”正前面的这人冷冷一笑,手指向她身后的那人道:“这是我秦师兄。” 雷天骄更不禁神色大变,她倏地转过身来——秦双波正用一双极为怒恨的眼睛盯着她! 这一瞬间雷天骄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颤栗,她知道就算任剑青还有饶恕自己的意思,这个哑巴是无论如何再也不会放过自己了。 由哑巴秦双波那双闪烁着泪光的眸子里,可以洞悉出秦双波恨恶自己的心多么深,多么重……绝非再是任何的话所能化解得开的。 她内心恐惧,已使得她表面上再也难以保持平静。 陡地,她双手齐出,直向着秦双波双目上抓来,这是她新近练会的一种厉害手法,名唤“摘星手”,这种手法之所以厉害是凭着双手指尖上的功力,其势极快,其认极准! 只一闪,已如同电光石火般地到了秦双波眼前。 秦双波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怒吼,一听到这种声音即可知他内心忿恶到什么程度!他身子像一堵墙似的,整个地向后面倒下去。 雷天骄的一双手掌,却如同刀剑似的锋利,双双插入到一棵树干之内。 “咔嚓”一声,树身一折为二!她的手还来不及拔出的一瞬之间,地上的秦双波陡地弹身而起,青光一闪,一只右手已经劈中在她左肩头上! 雷天骄前此已经尝过对方这种青光掌的厉害,知道乃系师兄鹤道人最厉害的不传之秘,这种掌法的厉害之处是能够裂人五脏,碎人骨节! 雷天骄虽然功力深湛,可却也是深深地感受到吃受不住,在秦双波的掌力之下,她只觉得全身大震了一下,顿时筋骨如酥,口头发甜,她在预料着此刻对方必将有厉害的杀手,当下忍着身上的痛楚,倏地拔身而起,向侧面山坡上落去。 她身子不谓不快,可是面前的两个大敌,再也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任剑青一声轻叱,身子疾闪之间,又先她一步落在地上,雷天骄怒叱一声,在空中的身子倏地一挺,两只手抓住了一截树枝。 借着这截树枝上的力道,她的身子已弹到了另一棵树身之上。 她丝毫也不敢迟慢,借着树枝的掩护,快若灵猴飞猿般,一连又跃过两棵树。 如果她能越过了山脊,也许就可以得救了。 秦双波、任剑青二人,还真没想到她会有此一手,一时间既惊又怒!双双展开了身法,追扑过去,三个人就像捉迷藏般的,此起彼落,一时间已扑过了十数棵大树! 秦双波蓦地一声怒吼,在他身子落下的一瞬间,双掌齐出,直向着正前方雷天骄欲落的那棵大树上击去! 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大的掌风,使得前面那棵大树哗啦啦的一阵剧烈摇动,这期间,雷天骄落下的身子可就有了偏差,任剑青同时由侧面流星般地坠落直下! 雷天骄厉吼一声,道:“好小辈!” 身子向前一探,用双手抱树功,暗含着《一心集》中的“一心神功”这门功夫,她由江芷口中悉知后,曾下过一番功夫,但时间短,又因为尚有二十八字梵文未曾得悉,是以练习起来事倍功半。 尽管如此,这种功力仍是大异一般,十分的可观! 任剑青仿佛觉出自她双掌之间,暴伸出两股极大的吸力,一时间动弹不得,在他还来不及施展功力的当儿,已吃雷天骄双擘抱了个结实。 任剑青只觉得两股极大的力道,由对方双腕间传出来,一时间心旌摇曳,护身真气差一点为之震散,总算他内功深湛,一觉出不妙,顿时自丹田内吸提起一股真力,雷天骄立刻就觉得对方身体,硬若金刚,休想再逼进一分! 二人顿时成了相持不下之局,渐渐任剑青的双手,分开了她的两臂,雷天骄面色赤红,施出极大的力道,她全身急剧的颤瑟着,所有的力量完全贯注在一双臂腕上,可是,她到底抵不住任剑青的内功神力!在一番强挣之后,她已呈现出一丝败象。 这时秦双波已来到了面前,他本可乘虚而入,出手置对方于死命,可是一来不屑,再者当他目睹此一番情景之后,已预料着雷天骄将遭不幸! 果然雷天骄力抱的双腕,在任剑青的双手力分之下,忽地大张而开。 雷天骄惊叫了一声,由嘴里喷出了一口鲜血! 她身子却急纵而起,向身后的山巅上落去——她显然是晚了一步! 秦双波早已待机而动,在她身子猝离的刹那之间,秦双波的“青光掌”已再次出手。 这一次他聚集了充沛的真力,青光掌发挥出十成威力,自是非同小可! 掌势一出,一股青光有如经天长虹,像是一道闪电般的,闪烁之间,雷天骄纵起的身子,却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地自空而坠。 一连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儿,雷天骄登时七孔流血,不再动弹。 蓦地,空中发出了一声长啸,一条人影如飞星天坠,自空而降,一落地面,现出了这人矮小的身躯,秦双波和任剑青俱都吃了一惊,方想到此人可能是传说中的念神州其人,对方老者已如同怒鹰似的腾身而起,他瘦小的身躯在腾起的一刹那间,整个地弓缩着,那样子真像是一只猿猴。 可是待到他袭近秦双波身前的一刹那,忽地手脚齐开,飞展而出的四肢手脚,向着秦双波全身四大穴上一齐踢打过来! 自有武功以来,还不曾见过这等凌厉的打杀方法! 秦双波一惊之下,在极度的惊惶情绪之下,简直不知道如何防阻。 念神州这个老头儿,显然是因为雷天骄的死而激发起难以抑制的怒火,是以在一出手之际,即欲置对方于死命! 这一手功夫,正是“日月手”念神州最拿手的“四像定穴手”,自从他身入江湖以来,还不曾遇过有哪一个能够逃得开这一式手法的人!秦双波只觉得在他手脚齐开的一瞬间,自己全身就好像被几条无形的绳子紧紧地束绑住一般,竟然不容他身子有任何转动的余地。 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在秦双波的感觉里,显然是自己遇见了极为厉害的对手! 对方的武功即使在一出手的当儿,已可使秦双波感觉出高于自己之上。 他几乎觉出对方这一招无懈可击,显然是天衣无缝,自己简直是无法抵挡! 更妙的是即使连站立在一旁的任剑青也感觉到无机可乘,一时间居然连插手解救师兄的余地都没有。 念神州的身手实在太快了,快到今人无法防阻! 这一刹那间,却有人高叱了一声:“好招法!” 树帽子“哗啦”一响,一条白影作弧状飞弹出来,快到变成了一道白光,不偏不倚,正好迎上了念神州的身子! 空中的白衣人,妙在身法形态却和念神州一般无二,亦是四肢同出。 二人在那猛烈的一式接触之下,就像扭股糖般的,粘在了一块,在空中一滚而坠。 然后在地上一连扭翻了几个筋头,霍地站起,只见四只手却紧紧地相抵着,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颤抖,两个人就像燕子般的又分了开来。 念神州显然在这个回合里没有讨了什么好,那双小但锋芒毕露的三角怪眼,开合之间神光熠熠! 他发出了如同婴啼般的一声怪笑,道:“我当是谁有这个能耐,原来是你……齐天恨,有道是光棍不挡财路,你也要来蹚这一池子混水不成?” 来人正是当今侮内仅存的一位风尘异人——被称为“千里追风侠”的齐天恨。 看上去,他显得极为严肃,只见他双手微微一抱,向“日月手”念神州微微一拱,道:“念朋友,苗疆一别,时不我与,你我如今都老了,以阁下在武林中的身份,这等行为实在不值,何不悬崖勒马,急流勇退?莫非真要弄得身败名裂,才甘心么?” “日月手”念神州聆听之下,瘦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沉之色。 他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话倒是两句好话,只可惜说的不是时候,齐老哥,现在说太晚了!” 齐天恨道:“怎么说?” 念神州冷森森一笑,道:“我老头子的个性,在苗疆这么些年,齐老哥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生平决不做虎头蛇尾的事情,齐老哥,金砖不厚,玉瓦不薄,今天你老哥掏下个交情,念某人是瞎子吃偏食,肚里有数,以后见面,姓念的一定有份人情……” 说到这里,他冷森森地笑了几声,慢吞吞地接下去,道:“齐老哥,你看怎么样?” “追风侠”齐天恨苦笑道:“歉难从命,小弟数十年行走江湖,不离道义二字,阁下应当知道,这笔钱是为兴建洞庭水师的公款……小弟昔年在两江抗倭,亲见我军因缺少战船,而吃亏极大。念朋友,你又何忍以一己之肥,而弃黎民苍生之性命而不顾?小弟奉劝念朋友,还是快快退身的好!” 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出自齐天恨嘴里,确是字字铿锵,掷地作金石之声! 现场的任剑青和秦双波都禁不住怒形于色,倒是念神州本人,却似丝毫不着痛痒的样子! 他仰天打了个哈哈,冷冷地道:“这可好,我们俩看样子是拧上了,你认为这笔钱拿不得,我却认为是民脂民膏,用之何妨……齐天恨,看样子你是跟我念神州过不去,好吧!老大哥,你就划下道儿来吧,看看我还能不能接下来!” 话声才住,但听得一旁的秦双波哑嘶了一声,陡地腾身而起。 大概是他心记着念神州方才对自己的加害之恨,这时又见他如此蛮横,是以怒火中烧不顾厉害,猝然向他出手袭击! 秦双波身法奇快,手法极准,这一招确是事出意外,以常情而忖,万无不成之理! 只是“日月手”念神州在与追风侠答对之间,早已注意到他的一切,在他来说,并非偶然! 就听得念神州一声冷叱,道:“好小子!” 他身子向外一窜,燕子般掠空而起,反而向秦双波迎了过去! 两个人的身子在空中方一接触…… “追风侠”齐天恨与一旁的任剑青,这两位当世的高手,俱都看出不妙。秦双波施展的是一招“金龟罩顶”,而念神州施展的显然是一手阴功,以虚为实,这种情形之下,攻击的一方,极易上当受骗。 齐、任二人抱着同样的心理,在双方一接触的当儿,同时喝叱了一声,相继腾空而起,可是都太晚了!空中的两个人已经接触在一块! 双方身子一沾即退,念神州在空中“细胸巧翻云”一个疾滚,飞落向两丈以外,秦双波却弓着身子,沉重地落下来。 他落下的身子禁不住打了一个踉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任剑青已飞快地扑了过去,一把搀住他道:“师兄,你怎么了?“ 眼前人影一闪,“追风侠”齐天恨已来到了面前,一伸手在秦双波后背上击了一掌,沉声道:“闭上嘴别说话!” 说完转向任剑青道:“这个姓念的交给我了!” 他这里方交待完毕,却听得一旁念神州冷声道:“这是他咎由自取,怪得谁来?老夫急事在身,恕不奉陪!” 话声一落,这位矮小的武林怪客,身子弯缩之间,快如脱兔般地已拔空而起,直向着山峰之巅急落下去! “追风侠”齐天恨冷叱一声道:“你哪里走!” 他身子猝然拔起,其快如箭地跟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均是武林中极流高手,身法之快无与伦比! 念神州身子方落下来,齐天恨已紧蹑着跟扑而去。 念神州第二次拔起来,齐天恨又跟着追上去。 一刹那,二人已数度起伏。 月夜里活像是两头互相追逐的大鸟,此起彼落,快到令人眼花缭乱,如同星丸跳掷,珠落玉盘! 这时念神州身子已扑向一座山峰之上,后面的齐天恨只比他慢一步,几乎同时落下来。 念神州忽地一转身,双掌一前一后,用“金豹探爪”一招,直向着“追风侠”齐夭恨脸上击去。 齐天恨左手一抬,横掌向着他手腕子上就切。 念神州一个闪身,双掌用“小天星”的内力,向齐天恨后胯上击来。 其势之快有如夜蝙转空,绝不容对方少缓须臾。 “追风侠”齐天恨叱一声:“好!” 四只手掌在他出声之同时,已迎击在一块! 这种硬接硬的手法,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实力如何,双方掌力交接之下,齐天恨全身像不倒翁般的一阵剧烈摇荡,可是他脚下却如同钉在了地上,丝毫未曾移动,正是内功中极难达到的“铁足跟”。 反过来再看念神州,可就要差上一筹了,他身子虽然表面上和齐天恨同样地摇动着,可是,足下显然地移动了半尺左右。 “追风侠”齐天恨在身子一停的当儿,错步进身用进步穿心掌的手法,一掌向着念神州小腹插来,念神州鼻子里哼了一声,却如同风吹狂絮般地飘了出去,刹那间退出数丈以外! 念神州显然是落了下风,这老头儿逞强之心不让少年,只听他狂笑一声,道:“齐老儿你一再相迫,说不得我们要好好较量一下了!” 他嘴里这么说着,双手向长衣后襟之下一抓,待到双手探出时,双手上已多了一双武林中至为罕见的奇怪兵刃——“日月轮”! 顾名思义,当可知这双兵刃的外形一如日月,两把家伙一圆一钩,圆者如日,钩者似月,月光下俱都反射着雪也似白的冷芒寒光。 念神州正是以这双兵刃成名江湖,日月双轮之上的确有鬼神不测之妙。 “迫风侠”齐天恨本来期望着他能知难而退,却未曾料到他竟是如此倔强。“日月轮”既经出手,齐天恨可就知道今夜绝不会善罢甘休了。 他微微一怔,冷冷笑道:“念朋友,你要动家伙么?” 念神州怪笑道:“事到如今,只有拼个你死我活,齐天恨,你就亮家伙吧!” 齐天恨道:“我倒是有过一口剑,只是此刻却已转赠我徒弟了,阁下一定要与我动家伙,我情愿用这双肉掌奉陪就是!” 念神州面色一变,嘿嘿狞笑道:“念某怎能占你这个便宜!” 说着就要收起双轮。 齐天恨冷笑道:“且慢!” 念神州一怔道:“怎么样?” 齐天恨右手在腰带上一搭,霍地向外一抖,已多了一条白色软带,他微微一笑,道: “念兄一定要比划兵刃,我就用这根腰带与你过上几招!” “日月手”念神州嘿嘿一笑道:“这样足见高明,咱们是闲话少说,手底下见分明。 来吧!” 双轮十字形地向身前一放,“当”的一声,冷芒刺目难开,紧跟着他足尖前踏,半月形地绕半个圈子,矮小的身躯跟着向下一矮,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定在齐天恨身上! 齐天恨手上的“碎玉软带”一抖而直,直直地指向“日月手”念神州的面前。 念神州一哂道:“你先请吧,” 齐天恨冷笑一声,道:“念朋友,你可知道武林前辈‘小竹神君’的青竹绿玉杖么?” 念神州一惊,冷冷地道:“当然知道,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齐天恨漠漠地道:“在下这碎玉软带虽不能与小竹前辈的绿玉杖相比,但却承他当年一番垂青,传授了我几乎杖法!” “什么杖法?” “青竹八打!” 念神州顿时神然一变,可是他强自作出一片笑容,道:“那么我就来领教一下小竹前辈的青竹八打吧!” 齐天恨心忖道:“好狂的老小子,我这般地点你,你仍然恃强如故,莫非我还怕了你不成?” 想到此,顺手一绕,碎玉软带就像一极绳索般地缠在了手臂之上! 他这里方自蓄势,念神州已发动了攻势,只见他倏地腾身而起,就着下落之势,掌中的一对日月轮,猛地当头落下来。 日月轮上雪亮的刃锋,就像是闪烁的电光,一闪而至。 齐天恨冷叱一声,右手向外一挥,绕在臂腕上的碎玉软带,怪蛇似地抖出来,直向念神州面上点过去! 念神州狞厉地怪啸了一声,就空一个倒翻,避开了齐天恨手中软玉带,他手上的一双轮子改合而分,倏地向两下分开,直向齐天恨一双肩头上落下来,这一手“砸顶挂肩” 确实厉害到了极点。 “追风侠”齐天恨喝叱一声,道:“好厉害!” 他手中的碎玉软带,蓦地改双手而执,两只手拉着一扯向外一崩,正好迎住了念神州挥下的双轮,只听得“嗡”的一声大震! 荡起的双轮,连同着念神州蹿起的身躯,足足有七八丈高下! “日月手”念神州发出了一声怪啸,老鹰般地直向峭壁悬涧下落去! 齐天恨一声冷笑,大声道:“胜负未分,朋友你走得太急了一点吧!” 他陡地提起一股丹田之气,跟着他一并向着峰涧下飞落下去! 这时任剑青正由侧面走近,见状也跟着腾身而起,直向着乱石崩云的山涧翻落直下。 “日月手”念神州在与齐天恨一交手的当儿,已觉察即使是与对方比兵刃,也未见得就能讨了好去,是以乘机开溜,想不到对方却跟踪得这么紧! 念神州心里正想,他的一双脚正好落在一堵凸出的山石之上,左足尖一经点实,身子一伏一仰,施了一招“犀牛望月”,陡地转过身来,这时他的一双“日月轮”已交在了左手,右手向外一探,打出了一掌“亮银丸”! 这种暗器每一枚都约有核桃般大小,五枚同时出手,迸出一朵梅花般的形状,夹着尖锐的暗器破空之声,直向齐天恨双肩、前心、双气海等五处要穴上打来! 齐天恨手中软带一盘后间,已把上下四枚银丸挥落在地,同时左手小指向外一捏,施了一个“拿”字诀,已把对方那枚沉实有力的亮银丸接在了手中。 念神州哑笑道:“再看这个!” 这一次他是用暗器中最妙绝的“栅指”打法,只听得“叭!叭!叭!”一连三声,随着他指尖的拨动,三枚银丸跳动着弹出。 一奔天庭,二奔双眸! 亮银丸是由高处掉落下来的,待见闪烁之银光时,三粒银丸已到了面前! 武林中这般运施暗器手法的人还不多见,可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齐天恨在暗器一行的手法上也不会比他差! 念神州的“亮银丸”方一出手,齐天恨的三枚制钱也紧跟着同时出手! 三枚制钱认定了飞来的亮银丸,不前不后,不快不慢,一个接一个,只听得“叮! 叮!叮!”一连三声脆响,亮银丸虽未当时坠落,可是经此一挡,却都有了极大的偏差,岔飞而出。 念神州高啸了一声,身子忽地纵起,日月轮在空中抡了个大车轮,向着齐天恨面门上劈去! 齐天恨左面一个快闪,手中的碎玉软带突然有声地抖出去,向着念神州肋下就点! 念神州一个快滚之势,掌中双轮呼啸着出去,反欲去伤齐天恨的后背。 星月之夜,万籁俱静,惟独那滚滚的江水,泛起了雪白浪花,一下下地拍打着河岸。 任剑青在河边一块凸出的礁石之上,向这边注视着,他眸子里散发出隐隐的仇恨火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动手的二人! 他深信“追风侠”齐天恨武功高过念神州,可是念神州诡计多端,却不得不提防着他玩什么花招! 沙岸上,念、齐二人真可说施出了浑身解数,打杀得难解难分! 陡然间,齐天恨的碎玉软带向外一抖又收,他身子借着收回的势子,飘出丈许以外。 对面的念神州一声惨笑,左肩窝的血,就像蛇也似地窜了出来。 这个诡谲的风尘怪老,以十分凄怆的口音道:“齐老儿,咱们这个梁子可是接上了! 我走了!” 身子一个倒仰,箭也似地反窜而出,同时间,他足下踢出了大片的黄沙,雾也似地散了开来,黑夜里原来就看不甚清,如此一来,自然是大收迷幻之效! 黄沙扬起的同时,念神州大鸟似地已掠身而起,落在辽阔的江面上。 此刻天过子时,水面上飘浮起一片淡淡的白烟,人行其间,更加地不易辨认。 “日月手”念神州施展的是“踏云步”的极上轻功,这种功夫可以使得他在水面上快速地踏波而行。 这一手逃走之策,的确是别出心裁,只是未曾逃开冷眼旁观的任剑青的观察,早已先他守候在江心之上。 “日月手”念神州踏波才跃过了三数丈远近,薄雾中霍然发现正面的任剑青! 任剑青为报方才他毒手伤害师兄之仇,早已待机而动,只是齐天恨以前辈之尊先已动手,自己就不便再从旁插手。 此刻二人江心相逢,可就另当别论! 念神州新伤之余,本已是惊弓之鸟,乍见任剑青,只当是齐天恨又已追到,心中大吃一惊,这当口任剑青的一口银光长剑,已如同倒卷的银河,倏地飞卷而出! 对付念神州这类高手怪客,任剑青自然不敢丝毫大意,这一剑乃是鹤道人当年真传的精华之一,名唤“长桥飞瀑”! 时间、部位,掌握得再巧不过。 剑光扫处,念神州身子一个疾转,可是水面上动作自难和陆地相比,他手上的日月轮几乎来不及举起,已吃任剑青这一剑,劈中他右面前胸。 念神州惨叫一声,一只右臂,带同着整个右边肩胸那一块三角部位,整个地被任剑青掌中剑给劈落了下来。 “日月手”念神州足下一跄,“哗啦”一声,翻倒于江水之内。 蓦地人影一闪,齐天恨掠波面前。 他张慌出声喝阻道:“贤侄,饶他一命!” 已经太晚了。 念神州乍沉又浮的身子,早已为涨潮的江水吞噬狂卷而逝! 水面二人同时掠起来,轻飘飘地落在了水中礁石之上。 “追风侠”齐天恨长叹一声道:“此人一身功夫,世所罕见,实在可惜!” 任剑青冷冷地道:“前辈也太菩萨心肠了,此人不除终是大患!” 齐天恨又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可惜……可惜……”于是又向任剑青道:“秦贤侄伤势如何?” 任剑青道:“秦师兄内功深湛,尚不会有什么意外,此时正在车内打坐运动,因前辈关照,故此未敢多动。” 齐天恨左右打量道:“那些金银我已通知了官船上人,你可曾见他们取回去了么?” 任剑青点点头道:“方才前辈与念神州动手之时,弟子曾绕过去看了一眼,大船上百名官兵正在搬运上船,想来已经上船启程了。” 齐天恨点点头道:“这样就好,你我上岸说话。” 说罢率先而行,老少二人武功俱已臻至极上境界,各自展开身法踏波上岸。 齐天恨先上一步,回望任剑青时,他不禁频频点头道:“贤侄武功想不到如此精湛,假以时日,必当在我之上。可喜,可贺!” 任剑青深深一拜,道:“多谢前辈夸赞,此次如非前辈搭救,只怕晚辈二人先已遭了念神州的毒手。” 齐天恨叹息道:“我与令师少年故旧之交,令师仙逝之后,也不曾上山看看你们,这一点及今想起来,确实惭愧得很,就拿你师妹梁金花来说……就是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她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一提起梁金花,任剑青面色黯然,他苦笑着道:“这一次回山之后,我与师兄定要好好以门规制裁她!决不再听任她下山胡为!” 齐天恨冷冷地道:“只可惜我那弟子江芷,却为她受尽了委屈!” 任剑青一惊,道:“怎么……原来江芷姑娘是前辈你的高足?” 齐天恨漠漠地道:“以前不是,现在是!” “啊……”任剑青脸上浮现出一片兴奋与激动的表情。 “她现在在哪里?” 追风侠微微一笑,提起他这个弟子,心情似乎也为之开朗多了。 他笑笑道:“没有来。这孩子天质颖悟,必有大成!” 任剑青方欲答话,却见烟波间,桨声阵阵,一叶小舟渐渐行近。 此时天已近晓,依稀可以看见小舟之上伫立着一位青衣少年,那少年远远地高声唤道:“喂!那边可有一位是任剑青,任大侠么?” 二人俱不禁怔了一下,尤其是任剑青简直是难以想象,什么人会在此时此刻找到了这里?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在下就是,尊驾是哪一位?” 青衣少年由舟上跃身上岸,轻功并不怎么样,两只脚践踏着岸边的浅水,把整个裤管全部弄湿,样子显得很是狼狈。 他前行了几步,站定脚步,向着任剑青拜了一下,才由身上取出一封书柬,双手奉上,道:“我家公子着我与任大侠送帖子来了!” 任剑青怔了一下,道:“帖子?”伸手接过来。 素帖封面上写着,面陈任大侠剑青亲启,下款具名为“铁少庭顿首。” 这几个字一入眸子,任剑青顿时心里一动。 他匆匆拆开了封套,取出内札,几行草字,写得笔走如龙,写道: “前此一别转瞬一载,青城山前耻不忘,教敬祈于本月十五夜莅临本县城北芦花溪畔,恭候大驾,面请敬益谨此。 祝好 铁少庭百拜 年月日” 任剑青阅完之后,冷冷一笑道:“很好,我知道了,你家公子呢?” 青衣少年回身遥指道:“在对岸船上,铁公子说任大侠此刻事忙,又有朋友在不便打扰!” 任剑青点头道:“很好,他想得很周到,这里纸墨不便,请回复你家公子,就说本月十五日初夜时分,我一定到城北芦花溪,请他放心就是!” 青衣少年一笑,道:“铁公子要在下提醒任大侠,不要忘记携带宝剑!” 任剑青哼了一声,道:“我不会忘!你请吧!” 青衣少年抱了一下拳,转向一旁的齐天恨也抱了一下拳,遂转身,向着河边浅水间的小舟上落去。 小舟在晨曦薄雾里掉头而去。 晨曦里,隐隐可见有一艘高桅杆的大船,停泊在对江沿岸,想必就是铁少庭的座舟了。 任剑青表情十分沉重,只是频频冷笑不发一语。 追风侠齐天恨冷眼旁观,早已一目了然,关于这件事,他早已由江芷那里听得甚为清楚,也没有深问。 倒是任剑青自从阅知来信之后,心中显得很激动。 英俊的面颊上,不时带出频频冷笑。 他淡淡向着齐天恨道:“如果前辈别无关照,后辈想先行告辞一步!” 齐天恨道,“贤侄请便!” 任剑青一拜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缓缓说道:“请前辈代问江姑娘安好!” 齐天恨一笑道:“我会叫她去看你的。去吧!” 任剑青怔了一下,即转身去了。 此刻天光透曙,当空是银灰色,映衬着汉江之水像一匹绸子般的柔洁,迤逦前流,一泻千里,水雾被江风渐次吹散,远处点点帆影,倒有点像洞庭的隔岸渔火,此一刻的平静柔美,与昨夜的怒仇凶杀,碧血大江的凄壮场面,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追风侠”齐天恨凝望江水,一时不胜感慨之至,他脑子里憧憬着那种偃鼓息兵的无敌之趣,颇为神往。 芦花溪水虽不比浩荡的汉江那般雄伟,却也另有情调,尤其是今夜——十五之夜。 “每逢十五月必圆”,当空那轮冰盘般的皓月,高高地斜挂着,芦花溪就像是一条缎带子,那些雪白的芦花,在夜风里摇动着,变幻出一片类似云海般的诡异谲丽。 岸边有座简陋的亭子,亭子是深藏在一望无边的芦花深处,此时正有几只黑色的燕子,低飞着劈空而过! 亭子里的人——铁少庭,看上去确是比以前显得老成多了。 他穿着一袭黑色的衣服,腰上紧紧地扎着一根同色的丝绦,足下是一双黑色的靴子,用一方黑色的绸帕,紧紧扎着头上长发,从神态上看来,他是在等候着什么! 溪水边上系着他来时所乘坐的一艘小舟,他确是独个儿来的。 自从年前在青城山上败于任剑青之后,他引为奇耻大辱,大丈夫生不足以保妻子,这是何等的悲哀,是以归返之后,发誓练成了绝技。 这些时日之内,他把全部的精力,只贯注在一种武技之上,那就是“剑招”! 他知道以自己的武功和对方任剑青比起来,相差得太远,如果企图越过对方,并非短日内可能达到,惟有剑招,可望于速成,是以他几个月来,僻居荒野,日夕苦练的只有一套剑法,这套剑法早年得悉于仙霞岭石洞壁上,是一套莫名的古剑招。直到今日,铁少庭把它学会了,练熟了以后,才觉察到它的威力无匹,足可独步武林,别树一格。 今夜,他就要用这套莫名的古剑招战胜任剑青,而取下任某人的项上人头! 他的确是满怀着自信,并且他相信任剑青必将会准时而至,是以他却先来了半个时辰。 高手对招,天时、地利、人和,每在考虑之列! 铁少庭以早到的时间,在这附近踏了一周,这里一木一石他都观察过了,他选择了溪畔的茅亭作为和任剑青交手的地方。这里正面的一片芦原,正是施展他剑法的理想所在,他那一套状似狂风暴雨的古剑招,惟有在这种地方,才能淋漓尽致地发泄无遗。 时间渐渐地过去了。 铁少庭在静坐了半个更次之后,却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抽出了背后的剑。 剑身映衬着月光,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寒光! 一阵风过,芦花摇起了一天的白,折断的芦花穗子,就像拖着长尾巴的流星,迤逦地划空而过。 铁少庭在剑身上呵了一口气,用一条绸帕子,细细地在剑身上拭着。 蓦地他剑身一绕,由左面臂后劈出一剑,空中“咕”的一声悲啾,地面上坠落了一只燕子,已然身首异处。落下的燕尸,兀自微微地颤动着,身首距离仅仅只有一条线般的细微。 这一招“左揽云雀”,是他古剑招中的奥秘之一! 铁少庭哂然一笑,目视着地上的燕尸,道:“燕子,燕子!尔故无辜,奈何我胸膺仇雠,错把尔当作了青城山上的任剑青!” 他的话声一歇,屈膝、穿臂,剑出如虹。 “唰!唰!唰!”一连又是三剑,三团芦花,高高飞空而起,三朵花一朵接着一朵,就空一转,绕成了一圈。 铁少庭直跨一步,剑吐如电。 “嗖”一声,剑芒过处,空中的三花,已幻为一天碎屑,纷纷随风而散。 他的剑在一吐之后,倒折而回,铿锵一声,插入鞘内,足下打了个旋风,已回坐于茅亭之内。 看到这里,任剑青脸上由衷地带出了一片笑容。 他已经来了很久了,一直就坐在溪边的这块石头上,他一直在静静地观察注意着铁少庭,智慧告诉他,使他不敢忽视铁少庭这个人。 俗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如果铁少庭还如同昔日一样的无能,他又何必前来送死? 任剑青有见于此,是以在一边静静地观察着他。他故意久久不出,使得对方心情愁闷,无知出剑,而泄出了剑招上的致胜机密! 该是何等遗憾而值得惋惜的一件事! 任剑青缓缓地站起身来,他分拂着眼前的芦花,向着茅亭一步步走来。 铁少庭已经看见了他,由亭内站起来,步下。 两个人面对面地相视在芦花原上。 铁少庭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来晚了!” 任剑青一笑道:“求死又何需太急?今夕何夕,铁兄你选择的这片地方好雅致!死也安逸!” 铁少庭眉头一皱,道:“青城山多承留情,铁某不忘前耻,今夜特为请教朋友你的剑上高招。” 任剑青冷冷一笑,道:“任某不才,要请教铁兄你如何一个比法?” 铁少庭狂笑了一声,“嗖”一声抽剑而出,倒竖鼻梁,大声道:“任朋友你这句话可就太好笑了,你我仇深似海,兵刃之下岂有戏玩之理?今夜之会,当是生死之会,任朋友,你请亮剑吧!” 任剑青淡淡地道:“当日之事,在下也曾向铁兄你解说过,理当为铁兄所谅解。大丈夫心胸开阔,当效日月之明。铁兄你如此量侠,令人齿冷!” 铁少庭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大丈夫恩怨分明,才是正理。”他怒声道:“阁下多言无用,请拔剑!” 任剑青右手后背着向外一展,长剑出鞘! 铁少庭道:“我们是死约会,不死不散。请!” 当下抱剑守一,目光炯炯地视向对方! 任剑青抱剑冷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请!” 铁少庭足踏中锋,平剑刺来。 任剑青亦平剑而迎,双剑剑锋,互相一击,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紧接着,铁少庭鹰翻兔滚地已闪到了任剑青背后,掌中剑洒出了一天剑影,连人带剑,直向着任剑青背后扑了过去! 这一招果然厉害之极,人剑未至,先有一片冷森森的剑气扑面而来,在漫天的一片剑影里只有一个是实在的,但是你却不易分辨出来。 任剑青陡地转身,面对着对方这等凌厉的攻势,心头不禁怔了一下就在这一刹那间,对方的一片剑影已经搂头盖面而来,任剑青不敢确定这一片剑影中的真伪,但是他却由剑身上逼运出一片剑气,维护着正面全身,长剑面前一抖,“当” 一声,似乎和对方的宝剑撞击了一下,随着对方滑落的剑势,只听得“嘶”的一声,却把任剑青左面衣襟,划开了一道口子。 任剑青脸上一红,对于一个武林高手来说,这是一种奇耻大辱! 他身子向右面旋开,冷笑一声道:“好剑法!” 三字一出口,腾身而起,却向对方头上掠过,铁少庭伏身而避。 就在这一刹那,任剑青的剑如倒卷银龙般地向后挥出来,剑尖上的锋芒,陡地吐出了尺许,铁少庭大惊下一个疾滚,尽管如此,头上的一块包头,却被长剑扫过,连着一束长发,一并的斩落下来,散发如丝,连同着那方黑色的绸巾,在夜空里翩翩随风而舞! 铁少庭怒吼一声,挺剑而进,任剑青怪蟒翻身,回剑以迎。 双方以极快、几乎不易捉摸的身法,陡地接触,只听得一连串的剑锋交击之声,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彼此的剑锋已迎接了十二次,攻击了十二次剑招。 铁少庭怒吼一声,掌中剑“漫天飞雪”一招逼出,使得当前的任剑青不得不后退一步。 然而铁少庭并不迫上去,却疾快地转身而退。 任剑青心中一动,暗忖着对方的杀手将要到了,他有意轻叱一声,虚张声势地向前跨进一步,掌中剑作势向着铁少庭背上扎来——事实上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退身之势。 果然铁少庭认为天赐良机到了,他足下前跨半步,剑锋在一个疾转的势子里,由左臂之下猝然翻出。 剑出如虹,如银河倒卷。 好漂亮、好厉害的一招! 这正是他最得意、倚为制胜对方、凌厉、狠猛的一招——也就是他方才剑弑飞燕的一招! 银光乍泻的一刹那间,任剑青早已洞悉先机,他身子猛地一个倒仰,足尖用力一点,沿着铁少庭剑上所划出的弧形剑圈,身子如同一只扑袭在刀圈之上的狮子,不退反进! 双方的剑势都是那么的快,令人目不暇接! 铁少庭的这一招落空了,仅仅擦着对方的衣边滑了过去,而任剑青的剑势,反倒银河经天般地直劈而下。 此时此刻,铁少庭再要想逃开这一招剑势,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铁少庭一刹那间面色苍白,他做梦也没有料想到,自己十拿九稳、处心积虑的一招,竟然会落了空,一招失手的结果,往往要赔上性命,在任剑青凌厉的剑招之下,他只有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别无善策了。 暗影中,一个女子的口音,道:“不可!” 陡地人影一闪,“呛啷”一声大响,任剑青落下的剑锋被对方掌中一口旋光刺目的长剑架封住。 铁少庭绝处逢生,抬头惊看。 任剑青亦是一样的吃惊。 四只眼睛交视处,面前伫立着的是一个白衣长身的绝世佳人——“玉流星”江芷! 她的出现实在是再恰当不过,在危机一瞬间,解救了铁少庭一条性命。 只见她面若秋霜,目含痛泪,似怨又怜地打量着两个人,不胜委屈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拼个你死我活?” 任剑青喟然一叹,退身不语。 铁少庭目光灼灼地逼视向江芷,又转向任剑青,忽然一声狂笑,说道:“罢!罢!” 掌中剑一横,就要向脖颈间绕去! “且慢!”一只手猝出如电,抓住了他的腕子,不是江芷,而是任剑青。 铁少庭颓丧地道:“任兄这又如何?莫非还要铁某人忍辱偷生不成?” 任剑青冷冷一笑,道:“你原是可以取胜于我的,只怪你沉不住气,剑斩飞燕而泄了先机!” 铁少庭蓦然一呆,脸上遂现出了频频苦笑! 任剑青冷笑着道:“江姑娘玉洁冰清,侠女风范,你不该视她为下贱女子,只此一端,你就该死,你二人原有婚姻之约,姓铁的,你说该怎么办吧!” 铁少庭长叹一声,正要出声,却见面前的江芷蛾眉一挑道:“任二哥,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二人俱是一怔,江芷微微苦笑,带着三分木讷,道:“我心如灰……我志如风…… 此来只为化解二兄一段仇恨,即将随师远去……” 说到这里,痴迷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轻叹一声,遂姗姗自去。 任剑青和铁少庭俱都禁不住激动了一下,可是谁也没有出声呼止,就这么听任江芷消逝而去。 夜风萧萧,溪水潺潺。 当空皓月,眼底芦花,勾画出一片凄凉的惨景,人生无不散的筵席。 明月再升高了一些,映照着深入地面的一双长剑。 剑光如银,如雪……然而,不知何时,它们的主人却已消失了! 第一章 卧薪尝胆 “行啦!”赵一帖一连往前赶了几步,来不及摘下帽子就嚷了起来:“买卖我给你谈成了。这一趟包你大发利市,大掌柜的你说该怎么谢我吧!?” 跺了跺脚,身上的雪,石灰面样地落了一地。 老头子正歪在炕几上抽烟,豹皮褥子拖着老长的一大截尾巴,一口烟没咽下去,呛住了,一个劲地直咳嗽,眼泪鼻涕流了一下巴都是,身边的那个花不溜丢的小媳妇,赶忙用手里帕子给他擦嘴,一面还给他拍拍打打,在心口上顺着气儿。 就这样折腾了老半天,老掌柜的才缓和下来。 “兄弟你还真行,老哥哥算是服了你了!” 抱着根旱烟袋杆子,老头子连连拱手,满脸的褶子都乐开了:“这里先谢谢你啦!” 要说“卖相”,老掌柜的这副尊容可真不怎么样,大脑袋瓜、小眼睛,再加上个酒糟鼻子、尖下巴颏儿,也不知是怎么凑合来着,看着还真“碍眼”。 嘴里说着,老头子欠起身子来就要下炕,赵一帖按着他说:“你家还是歪着吧,老哥哥!” 摘下了海龙皮帽子,脑门上那块大膏药黑亮黑亮的。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年四季他头上膏药不断,“赵一帖”这个绰号便是自此而来。 “龟孙子王八蛋的,今天可真冷,连老护城河都冻上了!” 嘴里说着,慌不迭地伸着两只手在炭盆上烤火,一面就在炕几边上坐了下来,小媳妇样的那个女人,赶忙递上来烟袋,热茶—— “赵爷,你喝茶……抽烟……” 声音就像小蚊子嗡嗡那个样的娇细。 “哟!九奶奶,这可是劳驾啦!” 赵一帖那双贼眼,只是在九奶奶那双鼓膨膨的大奶子上面打转,张着个嘴,就差一点哈拉子没有淌出来。 老头子忽然哈哈笑了。 “今天你就别去了,回头在我这里喝汤,我这里刚来了一批好货,只要你喜欢,保他妈日的,由着你先挑……” 哥儿两个像是一个味儿,一口浓重的本地湖北口音。这里人习惯把吃饭叫做“喝汤”,单数的你称作“你家”。 所谓的“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只是眼前这两人,还真是透着难缠。 外面刮着穿堂子北风,哨子样地呼啸来去,鹅毛大雪满天乱飞,老天爷像是故意跟穷人过不去,都快过年了,对于某些人来说,日子真不好挨……。 那是什么声音!?一阵阵地打外面廊棚子传进来……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大哭小叫……声音时高又低,混合着一天的风雪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唉!这年头儿,干什么发财的都有,你还别见怪,倒是眼前这个买卖,透着新鲜。 人肉市场! 听说过没有?简单一句话,这叫“人贩子”。 那意思就是专门贩卖人口为生,听着怪刺耳的,干起来可是一本万利,且是包赚不赔。 酒酣耳熟。 老掌柜的想是多喝了几盅,眼睛都红了。 “兄弟,你可说准了?王府的大管事准能来?” “错不了!”赵一帖往嘴里狠塞了一块羊肉:“午时不来,未时准到,最少三十个,都要年轻的!” “你放心,别说三十个,五十都有,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话的是二掌柜的,人称“二把头”,姓江名顺,外号“铁头”,光葫芦头上有个老大的疙瘩,说是“练”出来的,给他撞上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老掌柜的这才放心了,一大口喝了杯子里的酒,抓着赵一帖的胳膊,眼睛里直冒红光。 “兄弟你放心,老哥哥我说话算话,咱们按人头给账,一个人五两,三五一十五,一百五十两银子,我是一个大子儿也少不了你的!” 说着往胸脯上拍了一巴掌:“保他妈日的,来,这是三十两的庄票,先收着,下面的一总算!” 票子由折着的袖子里拿出来。 打开来看看,本地武昌府“老盛庄”的票子,错不了,赵一帖收是收了起来,却又贼忒忒地笑了。 “老哥哥,不是说好了,另外还有五十两的茶钱吗,你也许是忘了!” “啊……”老掌柜的装模做样地挤着一双三角眼,忽然笑了:“啊……啊……行…… 行……是有这么回事,少不了你的,回头一定给!” 歪过脸,看着他的老把弟江顺说:“小东门的曹老婆子别是给我们掉什么花招吧,保他妈日的,再不来提货,‘条子’都瘦了,一掉肉,狗都不要!” 把姑娘叫成“条子”,小子叫“肉号”也算是邪门儿。 曹老婆子在本地大名鼎鼎,专司姑娘买卖,俗称的“牙婆”便是,当然有她一手,不是个省油的灯。 铁头江顺眯着眼睛笑了:“谅她也不敢,她曹老婆子就算是个刺猬,咱们照样用铁手套拿她,放心吧老把头,不出一个时辰,她准能到……” “嘿!”老头子这才算真的放心了,酒糟鼻子上直冒油,哈哈大笑了几声:“这么说,今年这一宝算是押上了,保他妈日的,来!我们到后面瞧瞧去!” 虽说是四面都扎着棚,可也禁不住这阵子穿廊疾风,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光着身子没穿衣裳似的,针扎的那样疼。 地上钉着桩子,那些子人哪……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黑压压一大片,牲口样的,两个一把,十个一串,都用绳子穿着,一总用铁链子锁着。 男人一边,女人一边,当中用一扇席子隔着,四面铺着稻草,散着老棉花套被。那些子人,一个个蓬头垢面,鸠衣百结,只是坐着发呆。 四个小伙计,挑着一大桶热水,说要“净脸”啦!随即把人两个两个地带过来。 一个人脸上先浇上一勺热水,再由一个用温布巾狠命地在脸上手上擦,像是给牲口褪毛那个样。 “对啦……”二把头江顺在一边嚷着说:“狠狠地擦,给扒下一层皮来!太脏了,简直是猪!” 老掌柜的咳了一声,大声招呼着说:“大家都听好了,你们可是走运了,这里王府买奴,要年轻力壮的,自己收拾收拾,这可是你们出头的日子,想要过舒服日子,还是再找码头,保他妈日的,那可是全看你们的命了!” 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了,“轰!”地一下子俱都有了精神,不用招呼,自己先捣饰起来。 “怪可怜的!”赵一帖袖着两只手,大发善心地道:“这一路上可也真够他们受的,我说老把头——就赏顿饱的吧!吃饱了也看着精神!” “这还用你说!”老掌柜的说:“早预备下了!还能叫他们饿着!我说,来呀,开饭啦!” 外面早准备下了。 大窝窝头,用箩筐盛着,热腾腾地抬了进来,顿时兴起了一阵骚动,人声鼎沸,大呼小叫乱成一片。 可也难怪,过去三天了,才吃饱了一回,一听说管饱,哪能不争先恐后? “都别嚷嚷……”二把头大声吆喝说:“人人有份!”跟着他吩咐了身边人几句,就同着老掌柜、赵一帖转身步出。 不经意一抬头,哟!那边柱子上还吊着一个。 三个人都怔了一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老掌柜的往前走了几步,只管上上下下打量着。 “老爷子,是这么回事!” 说话的黑脸汉子往前上了一步!哑着嗓子说:“这小子施横,不听话,仗着他年轻力气大,把老九都给打了,绳子都捆不住。只有吊起来狠打!” 一面说,他赶上一步,抓着那人的头发,仰起了他的脸来,大声说:“就是他,刚才还骂人咧,可厉害啦!老九吃他一胳膊时子,撞得大口吐血!” “啊?”老掌柜的不由为之一愣。 这可是新鲜,干这行子买卖,少说也有二十年了,瓜州取货,长江驶船,“肉号子” 过手,没有一万也够八千。这种新鲜事还是第一次听见。 只说“肉号子”一到手,比绵羊还驯服,有寻死的,还没听说打人的,这小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好大的胆子! 瞧瞧也透着希罕。 这小子还真有股子狠劲儿,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狼也似的狰狞,直盯着老掌柜的瞅着,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说也奇怪,大家伙一起受苦挨难,偏偏他就能挺着,脸上手上,只有鞭迹棍痕,却不肮脏,甚至于身上的一袭长衣,也还干净,并不破旧。一路上吃苦挨饿,人是瘦了,青皮寡肉,少见血色,头发胡子都是恣意猛长,一团乱草也似地四下纷争,衬着他那样的眼神儿,瞧着还真有些吓人。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老掌柜的狠狠地向对方盯着:“活腻味了是不是?” 黑脸汉子冷笑搭腔道:“他就是不说,问也白问,只知道是姓孟,由南面过来的!” 二掌柜的江顺用手点着他的胸脯说:“你他娘好大的胆子,敢打伤我们的人,饿死你个龟孙子!” 回头招呼说:“饿他三天,不给他东西吃,看他还厉害不厉害?” 黑脸汉子说:“就是这么来着,已经三天没给他东西吃了。” 江顺“哼!”了一声,嘿嘿冷笑道:“那就应该乖些子了,你多大啦?” 一面说,他伸出指头来,就往姓孟的嘴皮子里面拨。 “这就跟挑牲口一样,知道吗,要看牙口!吓!好一嘴白牙……”回头一笑,向老掌柜的说:“货倒是好货!” 话还没说完,即为姓孟的一口唾沫吐在了脸上。 江顺骂一声:“王八蛋!”刚要一巴掌打过去,外面传话道:“王府里来人了!” 真来人了! 人还不少,头里走的一个精瘦精瘦的高个头儿,头戴猞猁皮帽子,一身落花流水织锦缎子两开气袍,罩着皮护甲,好大的派头。身后两列家丁,总有二三十个之多。 赵一帖“哟!”了一声,赶上去就行大礼。 “高大爷,您自己来了?这可是不敢当!” 大家伙这才知道,来人高庆麟,正是当今武昌楚王府的总管事,在武昌地面上官私两活,大大有名,自是不敢怠慢,纷纷抢前见礼。 “老把头,不要客气,我久仰你了!” 高大爷拉着老掌柜的,没叫他行大礼,后者干笑着连连抱拳道:“你家客气,不敢当,不敢当,外头冷,请!请!” 总管事大声咳嗽着,啐了口响痰,说:“府里事忙,我不多耽搁啦,人都齐了没有?” “都齐了!”江顺抱拳陪笑道:“你老还要亲自过眼……?” “当然,当然!”高大爷说:“王爷新买了个园子,用的人多,不只是要年轻,还要体面!” “是是是……”老当家的连口应着:“你老上眼……不过……不瞒你老说,人头儿都是不差,只是一路上舟车辛苦,水土不服,瘦些子……回头你老上眼,一看就知道了!” “这个我懂!”高大爷眯着一双长眼:“早先我去过瓜州一回,奉王爷之命,买了一票丫环,看着都是瘦里瓜吉的,回去三顿饱饭一吃,又都活蹦乱跳像个人样了……” “当!这么说,你老还真是行家啦!” 老把头还真是打心里服了,连连抱手打揖。 高大爷竖起一只手,捂着半边嘴,怪神秘的样子,在老把头耳边上说:“都是大家出身哪,见过市面的,主子问了斩,奴才就发卖、发配了……” “是是……你老最清楚!” “知道吧!”高大爷说:“要不人家怎么说‘宁要大家奴,不要小家女’呢!一句话,他见过场面嘛,是不是?这种人买回去不用调教,准行!” 说着说着一伙子人可就来到了廊子口上,这里扎着临时的棚窝子,“肉号子”、“条子”都在里面拴着。 经过一番临时处理,小子们看上去,确是较前番精神多了。 高大爷可也真不含糊,在几个人陪同下,倒是认真地一个个看、仔细地挑。 他还真行,不管这些肉号子有多瘦、多脏,在他法眼之下,都难掩其本来面目。 来回两趟走看一毕,高大爷驻脚中庭,伸手烤火,长脸上带着一抹子笑,样子讳莫如深。 老把头耐着性子在他身边耗着。 “还不是南宁王剿了家属,我看一多半都是他府里的人,这里有多少人?” “老的不算,总有五十好几!” 二把头说:“五十二个!”接着说:“还有四十三个‘条子’!” 高大爷摇摇头:“丫头就不要了,我看这么吧,五十二个我全要了!” “那可是好!”老把头连连打揖道:“你家可是行好了,屋里头请,请……” 高大爷咳嗽了一声,吩咐说:“都给松了绑吧,也不是牲口,还怕跑了?” “是是……你老说的是!”老把头笑得眼睛都睁不开:“松开、松开……” 二把头招呼着传下话去,满棚皆欢。 王府来人装满了整车的棉衣,高大爷一声关照,十几个家丁来回搬送,就在席棚里换起衣裳。 在老把头赵一帖江顺三个人殷切陪同之下,高大爷这才转身步出,却是又看见那个吊着的人了。 高大爷“咦!”了一声,站住了身子。 “这可不像话!”高大爷说:“这里不是衙门,还私设刑堂!?” “哪里的话?”老掌柜的忙分辩说:“这小子施横,不听话,打伤了人,不能不吊起来!大爷既这么说,就把他松下来吧!” 二把头江顺连连摇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松下来非闹事不可!” 一行人随即走了过去。 姓孟的那个小子,样子还是真狠,睁着两只眼,一点屈服的意思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高大爷伸出了手里的黄玉旱烟袋,撩拨着对方披散的头发。 “他姓孟。”二把头说:“刚才我查了一下,这小子是由沧州那边转手过来的,听说一路上闯祸、捣蛋,没人敢要,性子倔极了!” 老当家的说:“这号子人,不敢充数往府里送,我看,这里也留不住他,回头把他往衙门里一送完事,保他妈日的,还指望他能卖钱?” “那可不一定!” 高大爷那一双招子可是不空,光只是对方那一身架子骨,看着就非比寻常,一头乱发,又黑又密,再看看脸子,鼻直口方,一双眼睛尤其有光,虽是大手大脚,可不像是被人使唤的奴才相。 “你练过武吧?” 高大爷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地向姓孟的盯着。 姓孟的“哼”了一声,偏过了头去。 二把头一愣说:“练没练过可没人知道,不过小子还真有劲,七八个人都按不住他…… 我看许是犯过杀人罪、干过强盗也不一定!” 高大爷徐徐地喷出了一口烟,微微笑了,样子够玄。 “你们也别把他往衙门送了,银子加倍给!这个人我要了!” 买卖成交,几十口子人,都带回了王府。 总管事高大爷今天的兴头儿特别好,不单单是顺利地买了一批贱奴,为此不辱使命,可以大大在王爷跟前表功一番,便是手头上着实的也狠狠发了一笔好处。 瞧瞧这批小子们,新衣裳一穿上,马上人模人样,可就顿有不同。高大爷心里有数,吩咐下去,每人先洗个澡,好好梳个头,发一两银子的赏钱,要睡的睡,要吃的吃,三天以后再正式收编。朝见主子以后按人发工。 消息一传下去,欢声雷动,可真是皆大欢喜,对于这批几经辗转拍卖吃尽了千辛万苦的奴才小子们来说,可真是苦尽甘来,三生有幸,两世为人了。 高大爷回到了王府西跨院,他自家的小小院落,由个标致的丫环侍候着宽下了衣裳,往炭火盆子旁边一坐,刚刚接过来热茶,还来不及呷上一口,外面乱哄哄的一阵子喧哗,传说是前面闹事了。 进来个穿着东府灰色长衣的小子,红着张脸,不等着招呼,直趋跟前,向着高大爷大声唱喏,回话说:“大管事的,可不得了啦,新来的奴才造反了。你老快过去瞧瞧吧!” “造……反?” 高大爷顿时为之一愣。 “小五子叫人给打伤了,大口吐血,人死过去了!”灰衣小子说:“听说是一个新来的愣小子闯的祸,那小子可厉害啦!” 一听他这么说,高大爷可就心里有数,脸色为之一青,重重放下了手里的茶碗—— “会是他?走,我们瞧瞧去!” 灰衣小子应了一声,扭头就往头里走。 “丁健!”高大爷唤住他说:“这件事不许嚷嚷,吩咐下去,谁要是给我嚼舌头根、多嘴,把话传到了内宅,我扒他的皮!” 丁健脸色一白,大口应了一声,扭头就跑,传话去了。 高大爷来不及穿上他的皮罩甲,就往前面院子里赶。 新来的奴才都暂时收在东边院子,那里盖着两间大瓦房,地上铺着青石头条砖,此时此刻,却教白雪都给盖满了。 这院子最是人丁杂乱,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都是些府里的下人,进口处特别立着个隔断,俗称影壁墙,不使外面人一眼看透。 原本这院子就已经够乱了,现在忽然间又住进来几十口子,新来的人,到处忙着张罗,缺衣少帽,进进出出,大呼小叫,尤其不成个体统。 高大管事往廊子里一站,脸拉得比马脸还长,说了声:“叫钱升!” 府里人丁复杂,光是下人也有好几百口子,他这个总管大爷,说白了虽不过是个下人头儿,可是上上下下,几百口子管起来可也煞费周章,不能不责成负责,于是二管事、三管事……光是“管事”就排了五人之多。这个钱升,就是专管这院子起居饮食,排行第五最末的一个管事,他的事情最多,也最杂。 一听说高大爷招呼,三脚并两步地赶到了眼前。 “是怎么回事?”高大爷拉长了音调问:“谁又闹事了?” “小事、小事,怎么又把你老给惊动了?” 钱管事故作轻松地笑着说:“一个新来的小子闹事,已经给制服了!” “听说小五子伤得不轻,人呢?” 说着,高大管事大步就往里面膛,钱管事跟上去赔着笑:“人已醒了,没事……” 高大爷“哼”了一声,刚站住脚,就看见两个人正搀着受伤的小五子打里面出来,后者年岁不大,挺秀气体面的一个小伙子,只是这时看上去面色苍白,身上的缎子衣裳且沾满了血迹。 一眼看见了总管大爷,小五子“哇!”一声哭了,赶上来,噗通跪下,大放悲声— — “大管事一一你老可得给我作主……小五子给人打啦,眼看活不成了……” 这么大个子的人了,说哭就哭,一时眼泪汪汪,面条人儿样的,眼看着就要倒了下去,后面站着的两个小子赶忙过来搀着他。 高大爷皱眉说:“这可是怎么说的?……用不着,用不着,起来,起来,我给你作主!” 一面说,两只手亲自把他给搀了起来,瞧瞧,还真似伤得不轻,嘴角还带着血。 这个小五正是王爷身边最受宠爱的当差,在府里炙手可热,也只有高庆麟才能支使得动他,虽不过是王爷跟前进出随行的个小跟班儿,可是平素仗着王爷的宠爱,上上下下,无不另眼相看,就是高大爷也有求得着他的时候。 一看被打成这个样,一旦王爷问起,这小子再要实话实说,高庆麟这个大管事可就难辞其咎。他心里怎能不惊! 一口气可就发泄在钱管事的头上。 “混蛋!”高大爷瞪开了眼,直冲着钱升发作起来:“你这个差事还想不想干呢? 走!跟我进去瞧瞧去!” 钱管事拱着个背,一声不吭,孙子样的。 “好兄弟!”高大爷再回过头来安慰小五子:“大哥我一定给你作主,可是,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要是让王爷知道,大家面子上都不好,是不是?得!兄弟你先回去躺着,回头我再去瞧你,把给王爷看病的李大夫给你找来,想吃什么只管招呼!” 对个手底下当差的这么殷切招呼,高大管事还真有他一手,小五子即使心有未甘,碍着他龙头大哥的面子,又能说些什么? 高庆麟、钱升来到了新收房,隔着条廊子,可就看见了那个打人闹事的人,高高吊在廊柱子上。 一点不错,又是姓孟的那个小子。 不用说,他是挨了打了,且是打得不轻,新大袄早已脱了下来,身上的小褂东一缕西一条,都让鞭子抽破了,露着早已冻成了紫黑色的鞭伤,那么直直地吊着,风干腊肉样的没精打彩。 瞧着这么重的一身伤,高大爷原本隐忍待发的一腔怒火,倒是发作不出来了。 “你这小子……”高大爷抬头打量着他说:“是怎么回事,不想活了?嗯!?” “可厉害啦!”钱管事说:“七八个人都按不住他,要不是拿网子擒他,嘿!还不定费多大的事!” 高大爷可就由不住又多瞅了几眼。 “好一身架子骨儿!” 高大爷心里暗暗地夸了一句,转着圈儿地直向姓孟的打量不已,他习过武,早先是跟王爷干护卫头儿起的家,手底下颇不含糊。 正因为如此,瞧着姓孟的这一身好架子骨,才能发自内心由衷地赞赏。 “对付这样的横小子没别的法子,只有饿,饿他三天,看他还横不横!” 钱管事咬牙切齿地说,拿起地上的鞭子,“叭!”地狠抽了一下,打在姓孟的身上,后者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没知觉似的,连眉毛也不皱一下。 “冻着了!”高大爷于心不忍地说:“回头给他一口热汤吃,打归打,罚归罚,这里不兴死人!” 说时,他的两只手可就探在了姓孟的左右“京门”穴上,一探之下,由不住心里吃了一惊。 原来一个人若是受冻而死,内气必先已寒,试之左右“京门”双穴,当可预知,这个姓孟的,显然距离着死还有一段距离,穴脉之内气还十足,触手奇热,其人内气之充实可想而知。高大爷原来还有些担心他挺受不住,这一霎总算宽心大放。 “小子,行!”高大爷回头招呼说:“这小子还挺得住,再吊他半天!” 说了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钱管事等在后面跟着。 “为了给小五子平息这口气,不能不这么着!”高大爷小声关照钱管事:“吊吊就算了,人是肉做的,不能再打了!” “谁说不是,你老放心,这小子结实得很,打不伤他!”钱管事还笑笑道:“要依着小五子,恨不能告到王爷那里去,给姓孟的小子来个千刀万剐!” 高大爷冷笑道:“也没这么大的罪呀!回头我说说他去!他也太娇了点儿!” “哟!”那边上传过来娇滴滴的一声吆呼:“高大爷——钱管事——两位爷们都在这里,这可省了我的事啦!” 声音又脆又嫩,嗓门儿还真够大,那么道地的北京官话,听起来舒服极了。 棉布的帘子吧嗒一响,从里面迈出来个花不溜丢的姑娘人家。 高挑的个头儿,细细的腰,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珠子,那样子可机灵了。 话到人到,蝴蝶样的轻飘已到了面前。 再看,大姑娘穿着红袄,下面是粉色拖地裙子,玄色的绑比巾,勒着条销金巾,也学时下风尚,穿着双面绣花高底鞋儿,一双大辫子扎结在后头上,用一根玉簪子穿着,模样儿十分俊俏。 上前来不说别的,冲着高钱二人先来了个万福。 高钱二人只一听声,就知道是谁来了,俱都喜了个眉开眼笑。 “哟!这不是三姑娘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进来啦?”高大爷摆着手说: “来来……外头冷,到里面坐去!” 三姑娘笑说:“还是外头说话好,里面人多,臭烘烘的!”说时她抬起手捏了一下鼻子。 高大爷哈哈笑了。 “倒也是,刚收了些子奴才,臭衣裳臭鞋的,哪能不臭?那好,只要你不嫌冷,就在这里站会子吧!” 钱管事笑眯着眼说:“老先生可好?” “好!”三姑娘说:“天冷,他老人家风湿骨头疼,哪里也懒得动弹,还说呢!哪一天要找大爷聚聚,喝回春酒呢!” “哟,可不是!”高大爷说:“你不说我还忘了,上次去你家是年头上,看看这又要过年了!” 钱管事说:“三姑娘你人缘儿好,到处忙到处也见不着你,有什么事吗?” “有!”三姑娘说:“正有事找大爷五爷来着!” 一面说把手上的包袱递给钱管事说:“这是上回五奶奶托我绣的裙子,说要过年穿的,正要送过去,五爷既在这里,省了我再多跑一趟!” “那好,好好……” 钱管事连口地称着谢,接过了包袱。 “今儿个是有事,找二位爷来着!” 脸上带着甜甜的笑,三姑娘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四下里一瞟,微微一惊,可就瞧见了那一头高高吊在廊柱子上的人了。 “啊!这里还吊着人哪!可是怎么回……事?” “不听话,闹事啊!”高大爷说:“别理他!说咱们的!” “是这么回事!”三姑娘那双眼睛总似离不开吊着的那个人:“三姨娘那边要两个人,听说府里刚买了批奴才,叫我跟高大爷商量一下,要身强力壮,最好还懂得栽花儿的。” “花把式!”高大爷一笑说:“行!这事不难!回头老五你留意一下,过几天给送过去!三姨娘那边,姑娘你代我问个好儿,这两大老忙,老忘了过去请安问好!好吧,你们聊聊,我先走了!” 他只惦记着小五子受伤的事,怕他到处嚷嚷,还要好好嘱咐一番才是。 高大爷走了,三姑娘也敢放胆说话了。 “是怎么回事?”向着吊着的那个人递了个眼波,三姑娘怪神秘的样子:“是新来的?” “那还用问?”钱管事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子欠揍,天生的贱种!” “有这么大的罪过?” 一面说,三姑娘缓缓地向着吊着的那个人走了过去。 钱管事忙跟过来嘿了一声:“离他远着点儿,当心他撒野,踢你!” 三姑娘说:“不会!” 瞅着、看着,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却兴起了一丝怜惜之情,黑溜溜的眼睛珠子,只是骨碌碌在姓孟的身上转着。 姓孟的忽然睁开了眼睛,似乎对于面前三姑娘这个人的出现,极是惊讶!自然,以他此时此刻的尴尬,对于出现在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本能上都存在着戒心与敌意。 眼前的三姑娘一样也不例外。是以四只眼睛一经接触之下,后者为对方锐利凶狠眼神所震慑,吃了一惊。 钱管事冷笑说:“你瞧瞧他这个样,这小子简直不是人!是野兽!” 话声未顿,已为姓孟的“呸!”的一口,吐了个正着。 “他娘,你小子是找死!” 钱管事简直要跳了起来,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鞭子,却为三姑娘抓住了胳膊。 “五爷,您别……您就消消气吧……” “我打死这个混小子!” 钱管事暴跳如雷,想要扑过去,再一次又为三姑娘拦住:“得了,五爷,大人不见小人怪,何必跟他一个奴才一般见识!” 话才说到这里,耳听着“呸!”的一声,一口血痰又飞了过来。 这一次不是啐钱管事,却直向三姑娘身上飞来,三姑娘“啊!”了一声,身子一闪,没有沾着,神色微微一变说:“你……” 紧接着她随即明白过来,正是祸在自己那一句“大人不见小人怪”上,对方耻以小人自居,焉能不对她愤恨? 抬头看时,姓孟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颇有发须怒张之势,三姑娘顿时深悔失言,从而也就认识到一个人的志不可夺,以眼前此人而论,虽然沦落为买卖贩奴,却仍然能坚守其崇高人格,不使其高操品格受辱受损,他之所以显得如此桀骛不驯,不与苟同,不正是这样的性格使然么? 一念之警,乃使得三姑娘对眼前这个人,大兴钦佩,刮目相看,那一句“大人不见小人过”,仓促出口,真正是悔之不及了。 钱管事早已霍然大怒,怒声叱道:“该死的东西,你当这王府地方,是你随便可以撒野的么?我打死你这个狗东西!” 说时鞭如雨下,“叭!叭!”一连两鞭,抽在了姓孟的身上,鞭梢下处,只抽得姓孟的身子在空中滴溜溜打转,第三鞭待将抽下时,却为三姑娘再一次抓住了他的鞭子。 “五爷!五爷……你就……饶了他吧!” “你……还给他讨情?”钱管事气得直吐气:“这小子祸闯大了,这样的东西,要是还留在府里,往后还不知道要惹多大的乱子……” 他这个五管事,平日是专管这院里的仆役奴才,岂能让这个新收的奴才杀了自己的威风?盛怒之下,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打死了人也在所不惜。 却是三姑娘苦苦为之讨情不已。 “五爷……我求求你……就饶了他吧……” ——别瞧她个年轻的姑娘人家,手劲儿还是真大,给她抓住的鞭子,一任钱管事施出了多大劲道,都休想能挣开来。 这么一闹,围看的人可就多了。 钱管事也不愿把事情闹大,想起了高大爷的关照,也只得暂时忍下了这口鸟气。 “好吧……我不打他……我吊死他、饿死他!看看是谁硬?” 丢下了手里的鞭子,钱管事忿忿地往回里走。 “五爷……”三姑娘由后面跟上来唤住他:“您慢走一步,我再给您讨个金面……” “什么?你还要给他说情!?” 钱管事惊讶地看着她,显然大惑不解。 三姑娘脸色一红,微微发窘地道:“我哪里敢?要是我代三姨娘给您讨个情呢?” “什么……三姨娘……那我可不敢……”钱管事脸色一下子松驰下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三姑娘眼角向着半悬在廊柱子上的那个姓孟的瞟了一眼,再回过眸子,直直向着钱管事看着。 “三姨娘不是要用两个人吗!我看这个人就很可以,就算是一个,五爷您看呢?”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有此一说,钱管事顿时为之一愣。 “呵!这可使不得……”钱管事连连摇着手说:“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怎么回事……为什么呢?”“这小子哪有这个福份哪!”钱管事说:“到了三姨娘那儿,要是捅个漏子,那还得了?得……得……姑娘,你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三姑娘一笑说:“要照五爷这么说,那这个人不是白花银子买回来啦?总得给他派个差事吧!”“这……”钱管事回头遥遥向姓孟的看了一眼,冷笑道:“那还得看看他的造化,看他这一身皮肉挺得住挺不住,照我说,他就得吊死在柱子上,一辈子也下不来啦!” 三姑娘神色一变说:“嗳——五爷,您行行好,那可是不好……从来这府里哪里作兴死人呢,要叫王爷知道了,可不好吧!”钱管事嘿嘿一笑:“一句玩笑话,姑娘哪里能当得真,走,外头冷,进去我请你喝茶!” 三姑娘说:“不啦,三姨娘那边还等着我去办事呢!” 谁都知道三姨奶奶是王爷最宠爱的一房小妾,而这位三姑娘,又是三奶奶最称知己的一个跟前人,她的身份极是特殊个别,仗着她父亲是这府里一个常年供奉的清客,王爷既另眼以待,谁又敢小瞧了他?老先生能文能画,善以运筹帷幄,就凭着这一点,王爷养了他们一家子,一养十年,三姑娘既是他的女儿,在府里上下串门,虽然干的是些杂碎活儿,可全凭她自己心甘情愿,既不支薪,又不曾卖身,谁又能当她丫头下人使唤!? 再说姑娘人又老实,年轻貌美,人见人爱,偏偏她的眼皮子高,又知自爱,真叫人爱又不是,嫌又不是,真正是难以发落的紧! 钱管事生怕得罪了她,上前一步招呼说:“回头见了三姨娘,就说她要的人,我至迟明天就给送过去,一定选最好的,错不了!” 三姑娘人都走了,回头一笑说:“您就别费事了,我看这个人就挺好,就是他吧!” 说到他时,向着姓孟的那么直直地一指。 “你……”钱管事脸上老大的挂不住:“姑娘你就别逗乐子了!” “谁逗乐子来着?我说的可是真的!”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说:“我面子小说不动您,回头三姨娘要是亲自来要人,五爷您还能不赏脸儿?” “该……” 钱管事那张脸可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既是气恼,又是发窘,三姑娘可管不了这么许多,带着银铃样的一串笑声,拔腿就走,粉蝶儿样去了。 三姨娘真的来了。 时当黄昏,太阳在西半天才露了个边儿,即为重重云彩所吞没,惹得半边天都成了红色,像是为人洒了一天胭脂那般的红…… 一听说三姨娘的手辇(手抬的轿子)到了,钱管事还真吓了一跳,慌不迭迎了出来。 见面打躬问好,不在话下。 三姨娘一身大红,外面披着白绫子边儿银鼠长毛的“昭君套”,头上戴着发髻,貂鼠“卧兔儿”,云鬓堆耸,一如轻烟密雾,把水鬓描得长长的,着以黛绿,衬着耳朵珠子上的一双翠绿坠子,越加的模样儿娇憨可人,我见犹怜。 “这可是不敢当!”钱管事赶上去深深一揖道:“什么事敢劳动三姨娘的大驾!三姨娘有话快请吩咐,小人不敢……” 三姨娘未言先笑,挑动着一双细长的月牙眉儿:“这不是钱管事吗?听三姑娘说,有个新来的小子犯了家规,被你吊着,要讨我个人情,给放下来,我那里正好缺人,赏心小苑是王爷常来的地方,这个人可也不能太过马虎,说不得我自己过来瞅瞅……要是合用,就讨你个人情,把他给我发到院里,不合适也就算了……” “是……小人不敢……” 一面说,钱管事直向一边含笑的三姑娘递着眼神儿,希望她能开口打个圆场。 “这地界,脏!”钱管事呐呐道:“人头儿也太杂……您是贵人,怕脏了您的鞋……。” 三姑娘笑说:“倒也是真的,我看这样吧,三姨娘,咱们就在堂屋里坐着,等钱管事把人带进来,您亲自看看他再决定好吧!” “好吧,依着你的就是了!” 对于三姑娘,她可是一向言听计从,当下点头答应,就这么决定了。 钱管事焉敢置疑,答应一声,只得在前带路,把三姨娘一行让进了正面堂屋。自然,先有小子们得了讯息,把堂屋里的闲人赶开,打扫干净,换上了炭火盆子,才敢让三姨娘进去。 人不放下来是不行了。 钱管事心里的那个别扭可就甭提了,要依着他的脾气,非把姓孟的小子给活活吊死不可,即使不死也叫他脱一层皮,偏偏就有贵人为他开脱,以三姨娘今日身份,钱管事焉能不言听计从? 姓孟的非但由柱子上松了下来,还得临时张罗着穿戴一新。 虽说是形容憔悴,终遮不住他原有的丰神俊质,特别是一番梳洗,把胡子剃刮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瞧着都不认识了。 钱管事能屈能伸,打量着姓孟的这般神采,不禁暗自希罕,哈哈一笑,抱拳奉承道: “孟兄弟,你交了好运啦,王爷宠妃三姨娘那边少个花匠,特别抬举你,看看你有这个命没有,人现在堂屋里坐着,你这就去见个礼儿,小心回话去吧!” 姓孟的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屑地为之冷冷一笑。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后还要时常见面,回头见了面话该怎么说,兄弟你自己可好好琢磨琢磨,我要是你,那损人不利己的废话,就最好不说……是不是?兄弟!” 说着说着,钱管事可就笑了,一脸的世故圆滑,上前一步,伸手理了一下对方身上的衣裳,一脸的细致关切,较之前此的红嘴白牙,阎罗嘴脸,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里面来人传话说:“五爷快着点儿,三姨娘那边可不耐烦啦!” 初见贵人,对方既是个坤道人家,姓孟的略似拘谨,硬是连头也不抬一下,更不要说效“刘祯平视”那样地看向对方了。 三姨娘自有她的风采气质,略略向对方打量一眼,由不住心里很是吃惊。 她虽然是个坤道人家,却也出身仕宦,父亲大小也是个官儿,从嫁王爷之后,这两年更不禁眼界大开,有了阅历,手下奴仆成群,那类的奴才相,她看多了。 这个姓孟的,可是瞧着不像。 初看不像,久看更不像。 虽说是形容憔悴了些,但虎额燕颔,鼻直口方,在在显示着他的不凡气宇,这样的人,岂是听人使唤,低三下四的一个奴才? 不用说,三姨娘这里,心里早就乐急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三姨娘语音平和,神色和蔼地看着他说:“不要急,慢慢地说!” 姓孟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三姨娘瞧着一旁的钱管事:“难为了他,身上还带着伤疤,搬个凳子来叫他坐下吧!” 钱管事应了一声,心里大是骇异。王府规矩,主子面前,岂能有奴才的座位? 既是这么吩咐了,便只有听从之一途。 凳子搬过来,姓孟的看了一眼,眼神儿略似缓和,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自坐了下来。 “嘿!”钱管事心里嘀咕道:“好小子,架子不小,还真的坐下了!” “孟!”姓孟的破例开了腔:“孟小月!” “小月!”三姨娘脸现笑容,缓缓点着头道:“名字很好听,很有诗意,你读过书,认识字吗?” 孟小月脸上现出了一丝凄凉,自嘲地笑笑:“认识一些吧!怎么,花匠也要认得字么?” “那倒不是……” 三姨娘发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罢了……” 一旁的三姑娘笑着插口说:“听你口气,你好像很懂得花……过去干过……这一行?” “那倒没有一一”孟小月冷峻的笑了一笑:“不过略知一二。” “啊?”钱管事颇是意外地插口道:“你还真懂?那今天我当着三姨娘的面,倒要伸量伸量你了……” “我看不必了!” 三姨娘含笑的眼神,直望着孟小月道:“这个人我信得过!我问你,孟小月,我园子里有几棵王爷从南边移来的珍贵花木,这两天都死了!” “天太冷了!”孟小月想也不想地说:“凡是珍贵花木,多半耐不住寒冷!” “那可又该怎么办呢?” “不难!”孟小月清瘦的脸上,微微显出了一丝笑纹:“府上可有暖房?” “有,”三姨娘说:“一定要移进暖房才行么?” “也不一定!”孟小月说:“小花小木,用落叶及腐透了的马粪覆盖其根,大些的花木,可就要用干了的苇杆包扎,到了来春再打开也就无妨了。” 三姨娘一笑点头,转向钱管事道:“这个人我要了,可不许你们再难为他,我们先回去,回头就烦你亲自把他送过来吧!” 钱管事应了声:“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 对孟小月来说,似乎暂时已脱离了颠沛流离,不堪承受的悲惨岁月。 固然,沦落到今日的一介奴仆,便是一项不幸的极大悲哀,而他的眼前遇合,却又是不幸中之大幸,实属难能可贵的了。 莳花弄草者,雅事也! 也亏了当日的一番附庸风雅,春兰秋菊,乃自种下了今日的一段遇合,人生的一切! 所谓的穷通变达,更属奇妙之极,莫非冥冥中早已注定? 一片夜月,洒落在眼前静寂的院落。 这里地当赏心小苑西北角落,挨着莳花的一排暖房,搭有草舍三间,便是专为护花者所谓的花把式的下榻之处。 孟小月便被安置在这里。 虽说是小苑,这里的规模可也不少。推开一扇窗户,向着白雪覆盖的院里打量,亭台楼榭,尽陈眼底,月色里更似有一番清幽情致,一片玉光,状似琉璃,将月光映射当空,原来时当酷寒,湖水早已结冰,蟾光映照里,晶莹璀璨,间以朱亭小桥,直似广寒仙宫,美不胜收。 来的时候,正逢着王爷在此的夜宴,连三姨娘也不及拜见,便被带来这里。 隔着一片花树楼榭,仍然听得见隐约传来的断续丝竹,歌姬们的婉转娇喉说明夜宴仍在持续之中。 孟小月目注窗外,回想着自己年来奇惨遭遇,此番命运弄人,又把自己弄到了这里,未来又属如何,诚然是不得而知。 再想,自己设非沦身奴隶市场,或许早已追循父母于黄泉道上。敌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焉能容忍自己这忠良之后,作仅有的漏网之鱼!? 如此说来,眼前的寄身王府,诚然是上天旨意的安排,虽置身贱役,亦实可遇而不可求,十足珍贵的了。 阵阵冷风,透体生寒。 孟小月像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关上了窗户,返身过去,把一盏点着了的纱罩油灯端起来,走向床边。 过去十天,苦上加苦,罪可是没有少受。此刻犹自觉得遍体骨头发酸,更不要说身上的鞭伤了。 他这里刚刚放下了灯,待将上床就寝,即听见木门上有人轻叩两声。 有人娇声道:“孟先生睡了么?” 孟小月一惊道:“谁?”随地闪身门边。 门外女声道:“不认识我了,开门就知道了!” 声音竟像是日间所见的那个三姑娘,孟小月心里一动,暗忖:会是她!? 略为犹豫了一下,随即缓缓打开了门扉。 一片灯光,散自三姑娘手里的莲花灯笼,不是她又是谁? 却是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一人。 “我爹来看你了!”见面一笑,三姑娘一派自然天真地道:“怎么,不让我们进来?” 对于三姑娘盂小月犹自有一分记恨,便是她日间的出言不当,却是此刻她父亲的来访,致使得他猝然间无法婉拒。 嘴里“哦”了一声,孟小月向后退了一步,对方父女也就顺势迈门而入。 三姑娘嚷着外头很冷,回身关上了门,把家里的灯笼插在门拴上。 “怎么样,不谢谢我?” 回眸一笑,黑油油的一双大眼睛,在孟小月身上转了一转,才看向父亲道:“爹— —这就是他,新来的花儿把式孟小月!您先坐下!”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孟小月略一抱拳道:“有僭!”一面脱下了身上的缎质长帔,就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孟小月惊悸未去,更不知对方的来意,事实上他父女在这府里又是一个什么身份? 压根儿是一概不知,深夜猝访,又是为何? 基本上,他既感完全陌生,干脆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奇怪地向对方父女默默看着。 “我姓裘,裘大可!” 来人自报姓名,指着三姑娘说:“这是小女贵芝,在家行三,这里的人都叫她是三姑娘,你们既已见过,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了!” 灯光摇曳,照见着裘大可那一身讲究的衣着穿戴,大约是五十三四的年岁,白卡卡的一张瘦脸,却是眉清目秀,留着黑黑的一撮山羊胡须,颇似有几分儒者的书卷气息。 孟小月略略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仍然不欲多说。 倒是三姑娘忍不住了,“噗哧!”一笑道:“看把你吓的,其实到了这里,你大可放心,在这里谁也不会再难为你了!” 裘大可一双眸子,自进屋之始,即不曾离开对方少年,聆听之下,微哂道:“不是一般寻常人物,看来身子强壮,还挺得住。” 略略一顿的,又道:“不过久吊伤骨,却不是两三天即能复元,这就让我瞧瞧吧!” 三姑娘“嗳!”地答应了一声,转身把插在门栓上的灯笼拿起来,即向孟小月道: “我爹是专为你身上的伤来的!”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 却是他生性倔强,不愿轻易受惠于人,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头道:“一点小伤…… 不要紧,不要紧!” 裘大可道:“是么?”一面站起微微哂道:“看来你或许还不自知,自己抬抬手,就知道了!” 孟小月一笑说:“这个不难——”即行抬动右手,向上举起。却是才举起一半,便自眉头微微一皱又松了下来。 裘大可笑道:“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话声微动,已移身近前,一双白皙瘦手,就势而出,落在了孟小月双肩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顿,想要闪躲已是不及。 裘大可湛湛的目光,近看着他,冷冷地道:“年轻人倔强好胜不是坏事,太倔强就不好了,你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我指出来给你看看就明白了!” 话声一停,四根手指已分别拿向孟小月肩胛骨,只不过轻轻一触,孟小月已吃受不住,痛得全身打颤道:“啊!……” “这就是了!” 裘大可两只手猝然抬起,分别落向他身上各处骨骼关节,只不过轻轻一点,孟小月宛若着了一顿拳脚,只疼得全身颤抖,几欲倒了下来。 “如何,你可相信了?” 后退一步裘大可袖着双手,频频点头道:“看来你骨伤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了许多,若不及早医治,以后必为大患,可就麻烦了!” 孟小月此刻只疼得眼泪也淌了出来,经他这番指验,乃知伤势是真,只是双方素昧平生,又将何以寄望? “裘先生……你……” “你就不必多虑了,人生在外,少不得朋友互相接济帮助,明知有病,故意不去医治,这就不对了!” 说到这里,裘大可挽起了袖子一笑说:“来吧!先到床上躺一躺,让我看看,保你手到病除!” 孟小月原不欲接受,看看对方父女又果似一番好意,尤其是裘大可此人,给他的印象极深,直觉的已有所认定,此种人物不宜怠慢,再要拒绝,可就有些不识进退,诚然不知好歹了。 三姑娘一笑行走床边,高提着手里的莲灯道:“还愣个什么劲儿,快请吧!” 孟小月看向裘大可,抱拳道:“这么说在下承情就是!” 裘大可“哼”了一声,略略点头道:“这就对了!” 二人起身走向床边,孟小月坐下来,正不知是否要宽衣解带。却是当着三姑娘,多有不便。 裘大可嘿嘿一笑道:“看来你究竟涉世不深,脸皮还嫩得很……用不着脱衣服,只躺下就好!” 孟小月才知道自己心思,对方一望即知,这个裘大可端的是心思敏锐,不可不防! 他虽属涉世不浮,到底是家遭横祸,年来沦落飘零里,有了历练。 所谓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裘氏父女应不是貌和心诈的小人,却是初初一见,也不应便全不设防,掉以轻心。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一方面的现实、险诈,他已有深刻的体验。 孟小月微微躺下了身子,但一只腿圈,一只肘藏。 也只有深习武功的人,才能看透,自然,这也是孟小月对裘大可初初一见之下所给予的高估,否则,以他身手,也就大可不必如此。 裘大可微微一笑,装做不知。 他接着说:“你的身子很不错,但人身骨肉究非铁石,尤其是各处骨节,全赖筋络相接,辅以经穴气血,最是重要,伤害不得……是以,我家姑娘回来一说,你已长吊竟日,我便知你伤势堪忧了!” 说话的当儿,裘大可双手合拢,慢慢合搓,动作温文舒徐,却不急于出手。 “你的伤势,病在内寒,筋骨松弛,寒气乘隙而入,若不驱出,随着合拢的关节,将永不得出,较之一般所谓的风湿更要厉害十分!” 话声未顿,左手二指,已点在对方左面肩胛处。正是切中要害。 孟小月疼得哼了一声,却是随着裘大可指尖的移开,右手掌心已接贴过去。 顿时,孟小月就觉着触处奇酸砭于骨,随着对方的掌势轻起,即似有一股冷气自骨缝间抽出,先时酸疼之处,立刻大为轻松。 说时迟,那时快。 裘大可便是这样运用双手,左手指点,右手掌抚,交相运施,疾如骤雨狂风。 霎时间,已拍遍孟小月正面全身。 立时,孟小月全身大感松快,对于裘大可的妙手着春大为激赏诧异。 一轮指掌,急如骤雨。 孟小月只觉着全身极其松快,自然舒展四肢,听其摆布。 正面之后,继而背部,随着孟小月的翻转,又是一遍拍打施展,全身上下,百骸尽舒。 蓦地,裘大可停住了手,后退一步道:“好了……”长长吁了口气,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只是这么会儿的工夫,他脸上已见了汗珠,可见费力之剧。 孟小月极似疲惫地坐起来含笑抱拳道:“先生真神人也……” 一言以蔽之,他的伤疼已不复存在,对于裘氏父女的衷心感激,也就不言而知。 裘大可会心一笑说:“你此刻骨间寒气已完全驱出,但全身松弛,气机不接,中气极虚,还不宜多说,且好好睡上一觉,两三天以后,即渐可复原,那时候,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站起来向着三姑娘略一颔首道:“咱们走吧!” 三姑娘应了一声,笑着向孟小月看了一眼道:“我明天再来看你,睡吧!” 孟小月道了声:“这就不敢!” 翻身下榻的当儿,才自觉出身上各处骨节,仿佛虚脱,竟自不听使唤,“啊!”了一声,忍不住缓缓倒了下来。 裘大可呵呵一笑:“如何!我可曾骗你?” 三姑娘一笑上前,嗲声道:“你呀,就别逞能了,好好歇着吧,明天早上要是不行,也别忙着起来,三姨娘那边,我自会为你关照,多歇个一天半天再去见她也是不迟——” 孟小月凄迷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的脸,虽然仍有迷惑,原则上对她的好意已不再拒绝,只是略略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多说。 三姑娘落落大方地为他脱下鞋子,盖好棉被,一切料理妥当,才自向裘大可说: “爹,咱们走吧!” 转身离开的当儿,却没有忘记熄灭了灯。 不容他多思细想,很快的孟小月便睡着了。 他睡了一个最香甜的觉。 自从家遭横祸,乔身为奴发配流离以来,孟小月吃尽了人间至苦,尤其是过去年来的辗转颠沛,几乎无日不在死亡威胁的阴影笼罩之下,那些鞭挞、饥饿、刑罚的日子,连眼泪都久已冰封,不再轻流,说到睡觉——一个心无挂虑的真正睡眠,竟然都已是难望的侈想。 而今夜,他竟然能似脱开这些桎梏,享受了久已渴望的一次酣睡。直至日上三竿,他才由沉睡中渐渐苏醒。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窗,草舍里交织着醒目而活泼的光彩气氛。 两只八哥鸟正在枝头扑飞嬉戏,纸窗上一次又一次叠映着它们的影子。 孟小月睁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才似明白了一切。 昨夜的疲惫,全身酸楚,在一夜酣梦之后,已似完全恢复,即使身上的鞭伤,也似不复疼痛。 推开窗户,好一片晴抚艳雪,敢情是环湖以侧的几株老梅绽开了,映着湖冰、白雪,更多姿彩。 孟小月长长地吸了口气,待将回身的一霎,却自窗前屋帘下站起个头梳丫角、十二三岁的童儿,望着他嘻嘻一笑,转身就跑。 “喂!”孟小月怔了一下,唤之不及,眼看着对方小童顺着湖边一溜烟也似地跑没了影儿。 这里虽是王爷宠妾三姨娘的住所,却因为王爷时有驾临,也就得天独厚,各样建筑,即使一花一石,也由专人负责设计,想来较诸皇宫内院也是不差。 望着一片冰魄雪光,孟小月不禁发起愣来。 命运的捉弄,诚然匪夷所思,昨天以前,还是奴隶市场的一名听令摆布的囚奴,一夕之间,却有了如此巨大的变迁。 对于眼前他这个花把式的身份,就其必要性来说,正是切合实际,而王府这一块大招牌,用以掩护自己这个特殊分子的身份,应是再恰当不过。这一切设非是上天的安排,焉是人力所能求得? 他可也不是一个十分甘心听凭命运安排的人,可是就现阶段自己所面临的险境来说,再没有一份像眼前这样的宁静生活,对自己更迫切了。 找着了盆,就着水缸里的清水洗漱一净,穿上王府里配发的新制棉衣,自己瞧瞧,不觉哑然失笑,一时间心里还真有些难以持平。 刚打算到花园里瞧瞧,三姑娘却打那边回来了。 身后跟着个小厮,提着个饭盒。 见面一笑,三姑娘喜悦的眼神,直在他身上转。 “哟!穿上新衣裳啦?” “姑娘来了!”孟小月抱拳一揖说:“昨天夜里,承贤父女好心医治,今天已大好了!” 三姑娘微微一笑,睁着双大眼睛道:“我爹说得不错,看你这副神态,可真不像是个干粗活儿的人,连说话也是文绉绉的……怎么,这会儿还吐唾沫啐我不了!?” 孟小月一笑说,“姑娘取笑。” 三姑娘迈身进来,回身招呼小童道:“你进来!” 孟小月才自认出,正是方才跑了的那个童儿。 三姑娘说:“你头一天来,这里还不熟,一切等见过了三姨娘再说,肚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那童儿不待吩咐,便把提来的饭盒揭开来,摊在桌上,居然四菜一汤,面饭俱全。 “这……?” “你觉着新鲜?”三姑娘一笑:“今天你刚来,就算是我给你接风吧!” 孟小月看着她呐呐道:“这就不敢……” “别客气吧!”三姑娘说:“本来我爹要来的,正好王爷有事,找他商量去了,就由我来陪吧,请坐呀!” 看看桌上的菜,做的倒是还真精致! 孟小月点点头,也就不再客套。 三姑娘一面为他布菜,说:“是我自己做的。”拣了条鱼放在他面前:“尝尝这个,藕糟小鱼,今天才开的罐子,可比王府里的师傅也不差呢!” 自不幸落难,充身奴市,年来辗转流离,何曾这般吃喝?孟小月内心之一番感触,不可言喻。难得三姑娘殷勤关照,善解人意,只顾他眼前吃喝绝口不提他伤心之事。 倒是孟小月忍不住问说:“姑娘在这里是……还有令尊……” 三姑娘放下筷子,一笑说:“你看呢” 孟小月摇摇头,实是不知。 三姑娘“唉”了一声,淡淡一笑道:“说来我们也相差不多……我爹与这里的王爷早年定交……承他不弃刻意留住,勉强算是他府里的一个清客,管些田地租约……一住两年,日子倒也清闲……” “原来如此!”孟小月抱拳说:“原来是位饱学之士了,既蒙这里主人器重,当非寻常,失礼失礼!” 三姑娘一笑说:“你又来了……好吧,难得你今天空闲,我就把这里情形给你说说清楚,以后你办起事来也有个准儿!” 二人俱已吃饱,三姑娘吩咐随来的小童,把碗筷收拾干净,孟小月不敢坐视,也帮着一起整理,一面问:“这位哥儿叫什么名字?” 小童笑说:“我叫花宝,是我们姑娘的小跟班儿!” 三姑娘笑说:“贫嘴,还不快回家去,又想偷听说话,以后好到处学舌,是不是?” 花宝涎脸笑说:“我哪里敢?”提着食盒子一溜烟似地跑了。 二人落座之后,三姑娘各处看了一眼,笑说:“以前的花匠老冯年老走了,没留下什么东西,连个茶壶都没有,你先忍着点儿,三姨娘人最好,有她关照就错不了!” 孟小月说:“这已经太好了……” 三姑娘注视着他,忽然面现神秘地道:“孟小月,你真的姓孟?我是说,孟小月是你的真名字?” 这忽然的一问,不禁使得孟小月为之微微一愣。 “姑娘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有什么不对么?” “那倒没有……我只是奇怪罢了!” 三姑娘接着含笑道:“其实你刚一来,我就听说了,所以才讨了个差事,故意到钱管事那里走走,听说你在未来以前,就惹是生非,吃了很多苦头这又何必?” 孟小月点点头:“姑娘说的是,只是生来性情就是这样,一时想改也不容易!” 三姑娘看着他点了一下头,怪神秘的样子。 “你这个人哪?一定是大有来头……反正你不说我也不问就是了,日子一长也就知道了!” 孟小月“哼”了一声:“你多疑了!” 三姑娘这才出了口长气道:“好吧,我就把这里的情形先给你说一说!”停了一下,她接道:“有两个人,你可是要多防着点儿,没事最好少给他接近!” “姑娘说的是高……”“对了,高大爷就是一人!”三姑娘奇怪地道:“怎么,你也看出来了?” 孟小月说:“他是这府里的总管大爷!” “所以我才想法子把你弄到了这院子里管花!”三姑娘笑态可掬地道:“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他管不着的地方,就只这个地方,他高大爷要费点事儿……”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三姨娘的深闺,他不得不避个嫌,再说,三姨娘既要来了我,他就不愿多管了!” 三姑娘笑着接说:“你明白了吧!这是我的地盘,因为有了我,他就不来了!”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原来如此!”顿了一顿,问:“这位高大爷又是怎么一个人?” “欺上瞒下,坐地分赃。”三姑娘冷着脸说:“既奸又滑,心狠手辣,还有!他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身上有功夫,反正是这个人太不简单了,用得着你他就抬你,用不着你,他就踩你,以后你就知道了,听说是他特别把你挑进来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得不快下手,要不然你落在了他的手里,再想救你可就晚了!” 孟小月微微点头,对于三姑娘的机智明快,古道热肠,大为感激。 “只是……”他不得不有所担心:“这么一来,高大爷岂能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可也没有法子!”三姑娘笑得很甜:“你是三姨娘亲自去要的人,他又能怎样?至于我嘛,有我爹在后面撑着,谅他还不敢怎么样,当然,他是恨透了我,可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反正我不求他,他的所作所为,全在我爹手里攒着,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孟小月已从这段话里,听出了颇多玄机,也只是心里有数就是了。 三姑娘说:“还有一个人,你也得当心——李黑子!” “李黑子?” “这是他的外号!”三姑娘说:“他是王爷的贴身保镳、侍卫头子,叫李铁池,这个人本事可大了,反正你心里有个数儿,这个人比姓高的更难缠,要是犯在了他的手里,不死也得脱一层皮,这两个人你记着,没事少给他们打交道也就是了!” 孟小月抱拳说:“谢谢姑娘关照,我记住了!” 才说到这里,就听见远远院子里,人声嘻笑,三姑娘跑过去,推开窗户瞧了瞧,回身惊道:“王爷他们来了!” 话声方顿,只听见“碰!”的一声,房门大开,却由外面闪进三个人来。 实在说,进来的是两个人。 第三个当门而立,气势轩昂,却不曾进来。 黑黑的一张方脸,个头儿偏高了些,两臂高耸,双肩甚是开阔,一身紫缎子长衣,于腰脚之处绑扎得极是牢靠,一眼之下,即能看出来这个人的有异寻常,必然有杰出身手。 一个念头,闪自孟小月脑海——李黑子,难道说这个人就是他!? “李大叔,您,这是……” 三姑娘目睹之下,也似吃了一惊。 紫衣汉子这才把直盯着孟小月的一双眼睛转到了三姑娘身上。 “怎么,姑娘你也在这里?” 话声一顿,那一双灼灼瞳子,不自禁又转回孟小月:“这个人是谁?眼生得很!” 孟小月已由三姑娘的那一声称呼,判断出来人必是这府里王爷保镳,人称“李黑子” 的那个李铁池。 说曹操,曹操就到。 想不到三姑娘刚刚才提到他,他就来了,却又是为了什么? “哦。” 三姑娘这才会过了意来,一霎间脸现笑颜地道:“大叔您来得正好,我给您引见一下,这是新来的花匠,孟小月。” “孟小月!?” 李铁池脸色甚是阴沉,湛湛眼神,直似无形的两把利刃,直刺向孟小月内心。 “这是府里的侍卫统领,李铁池,李老爷!”三姑娘向着孟小月丢了个眼神儿: “还不过去见个礼儿?” 孟小月迈进一步,抱拳唱喏,叫了声:“李老爷!” 李统领的那张脸,总算缓和了下来。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谁推荐你来的?” “这——” “钱管事!”三姑娘接口笑说:“是三姨娘亲自上门向钱管事要来的!” “是这样?”李铁池一笑点头,却斜过眼神来照着她:“三姨娘可又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用说,还是姑娘你大力推荐的吧?” 嘿嘿一笑,这位王府侍卫头子轻轻迈起了脚步,进了门坎儿。 两名侍卫立即左右后退一步,空出了中间地位。孟小月才自发觉到二卫士,虽然穿着府内的灰色号衣,里面却是紧身衣靠,并且各自佩带着一口绿鲨鱼皮鞘,形式个别的宽柄长刀,衬以虎悍魁梧的身材,极是气势轩昂。想来身手不弱,非比等闲。 三姑娘为李铁池一语说破,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她久经历练,一向伶牙俐齿,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娇笑一笑,嗲声嗲气地道:“李大叔您真会猜,一猜就猜着了,这位孟兄弟新来乍到,不懂府里规矩,刚才我正在跟他说,要去拜访您来着,没说的,您就多担待照顾照顾他吧!” 李铁池微微一怔,霍地向孟小月注视道:“原来你就是在新收房闹事的那个姓孟的?” 孟小月呆了呆,不知如何作答。 李铁池却“呵呵”地笑了。 “这么说可也不是外人了。”上前一步,他打量着孟小月道:“老高跟我提起过了,正打算找个时间找你来谈谈,想不到你却来了这里,听说,你还练过功夫?” 此言一出,非但孟小月为之一惊,即是三姑娘也似意外地怔了怔,倏地转过脸来向孟小月看着,神态间大似存疑。 孟小月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高大爷可是高看了我,我又哪里会什么功夫!只是身子骨一向坚硬,有几斤蛮力罢了!” “是这样么?”李铁池一笑,沉声道:“我看倒也未必!” 话声一落,右手倏起,“噗!”的一声,已按在了盂小月肩上。三姑娘吓了一跳: “李大叔!” 想是这一掌力道不轻,以至于孟小月万难当受,身子晃了一晃,脚下一闪,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李铁池“嘿!”地一笑,讳莫如深地道:“小兄弟,你接着这个!” 左手乍翻,一式“飞鹰抡翅”,五指结印为梅花状,直向孟小月背上扣来。 孟小月“啊!”地叫了一声,神色大变。 却是不容他有所失闪,一旁的三姑娘“呀!”地一声娇呼道:“李大叔!” 敢情是三姑娘身手不弱。 叫声甫出,猛地切身而进,一只纤纤细手,直向李铁池左手切去。 同时之间,三姑娘左手作势,一式“妙推如意”,直向李铁池身上推了过来。 李铁池“哼”了一声,颇为惊讶地向着三姑娘看了一眼,“哈!”地一笑说:“好!” 极快的一霎,他竟自改了招式,草舍里蓦地卷起了一阵旋风,不知如何两只手掌,己似有了交接,随着掌力的一撤,双方身子鹰也似地已作两下分开。 三姑娘直似逼向草舍角落,李铁池却有似收翅之鹰,落在了屋里仅有的那一张八仙桌子上。 只见他身势极为轻巧,随着开收的两腋,长衣开合,鼓荡起大片风力,只凭着左脚脚尖,那一点方寸之力,力点桌角,全身纹丝不动,固若磐石,已把身子牢牢定住。 一丝凌笑,显现在他黑瘦的脸上。 “怪道人家都说姑娘身手了得,我却是不信,今天总算见识了!哈哈……强将手下无弱兵,女儿已是如此,老子可想而知,这么看来,有关令尊的一些传说,倒也并非纯是空穴来风了!失礼、失礼!” 话声一顿,足下飞弹,长衣飘动,一片飞云也似的,已落身当场。 三姑娘无意施展身手,已不自在,再听他提到了父亲,不由暗吃一惊,呆了一呆,正要答话,却只见门前人影一闪,现出来一名蓝衣当差。 “李爷!”那差人神色张惶道:“快别打了,王爷招呼。” 话声出口,王爷同着爱妾三姨娘,已现身在前画廊。 隔着一道回廊,楚王朱华奎、三姨娘并肩而立,正向这边举目顾盼。 李铁池不敢怠慢,慌不迭闪身而出,趋前请安。 三姑娘看向孟小月,轻声道:“别怕,都有我呢!来!咱们出去!” 二人随后步出,贴壁而立,不敢移动。 王府规矩,自家府里,日常相见频繁,设非个别承召,皆可以免行跪叩大礼,却也有一定分寸,礼教极严。以眼前而论,三姑娘同孟小月既未承王爷召见,也只能远远侍立,不敢擅越。 李铁池跪叩请安后,垂手侍立。 朱华奎含笑道:“有件事我老是忘了,刘府台请借我的翠玉屏风一用,别人我不放心,就由你押护一趟,给送去吧!你直接去找高管事,传我的话就行了!” 李铁池恭敬地应了一声:“遵命!”便自躬身退下。 孟小月原在担心,他放不过自己,倒是这么一来,化解了一时之急,心里顿为之大现轻松。 朱华奎打发了李铁池,待将转身离开,一眼看见了三姑娘,顿时面现喜悦。 “裘姑娘你也在这里?来来来!过来,过来!” 三姑娘忙自上前,请了个万福,叫了声:“王爷,三姨娘。” 朱华奎“赫赫!”连声笑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拉成了两道缝。这位玉爷不高不矮,中等的个头儿,一张国字脸,面色黑里透红,下巴上留着一圈胡子,衬着身上一袭半旧的绛色袍子,样子并不出色,乍看上去,就像是一般商号里的大掌柜的,谁能知道,他就是当今手握重兵,江汉地面最称实力的“楚”王爷!? 今年他四十二岁,正当盛年,间以圣眷日隆,确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这日子怎么老没有见你,都在忙些个什么?” 打量着三姑娘,王爷脸上隐隐带着色情的笑,眼角上布满了鱼尾细纹。 “哪里忙呀!”三姑娘说:“王爷您开心哪!” 一边的三姨娘上前拉着她的手,笑说:“我正要找你呢,那个新来的花儿把式来了没有?” “花把式?”朱华奎微微一怔。 三姨娘说:“是呀!过去的老人走了,特地找了个新人……他叫什么来着?” “孟小月!”三姑娘说:“您就叫他小孟吧!” 一面说,三姑娘回过脸来,向着孟小月招手道:“来,小孟,见过王爷、三姨娘!” 孟小月应了一声,随即过来,向着王爷、三姨娘深深打了一躬道:“孟小月参见王爷、娘娘。” 朱华奎瞧着他,点点头说:“……你姓什么?” “不是说了吗,他叫小孟!”三姨娘转向王爷说:“怪可怜的个小孩,新来的…… 听说一路发配流离,吃了不少的苦!” 朱华奎这才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说:“高管事说了,你就是新来的这一批人里面的?” “小人正是!” “在东湖那边,我新造了个园子,打算明年秋天搬过去,原是要把你们安插在那边,你……” 三姑娘说:“回王爷,这个小孟过去就是种花的,三姨娘这边正好用得着,所以就推荐他过来了!” 三姨娘看了她一眼,笑说:“可不是,还是我亲自过去要的人,晚一步怕就送走了!?” 朱华奎点点头,一双细长的眼睛着实地向孟小月看了几眼,哼哼了几声,笑态可掬地转向三姑娘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在这里帮忙,我也跟你父亲说了,要好好谢谢你,我看你干脆搬过来,到赏心小苑来住就得了,也好跟三姨娘作个伴儿。” “王爷这是抬举我!”三姑娘低下头说:“只是我爹那边,没个身边人侍候……王爷您多体谅!” 朱华奎“赫赫”笑了两声,点点头说:“这倒也是,再看看吧,我再给你爹商量商量……” 说着又盯着三姑娘看了一眼,才含笑同着三姨娘走了。 第二章 龙蛇之会 三姑娘瞧着孟小月道:“你都瞧见了,为安插你来这个园子,还真不容易,这么一来,在王爷跟前也备了案,凭他高大爷手眼通天,谁也别想再能把你给弄出去,你就放心地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孟小月抱拳说:“姑娘成全!” 三姑娘一笑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文绉绉的,不像是个听人使唤的小子,倒像是个读书人,说真的,你念过书没有?识字不?” 孟小月不自然地笑着,点点头:“念过一些……不是个白丁吧!” “这就是了,瞅着也不像呀!”她说:“来,小孟,我带着你走走,看看!” 两个人顺着廊子一径下去,亭台楼阁,翠翘曲琼,一一毕陈,赏心小苑风光无尽,大有可观。 三姑娘就像是遇见了她的亲兄弟一样,一路细细指点,一一解说,不觉穿堂过户,来到了赏心小苑院门之外。 王邸占地极大,各处旁院,加起来总有二十来亩,网户朱刻,连槛层轩,时当雪后,玉洁冰晶,更似来到了琉璃世界。 由于王爷、三姨娘的抬爱,本人又机伶自爱,三姑娘在这里甚得人缘,人人见面,俱都笑脸以迎,连带着孟小月也沾光不少。现在似乎是人人都知道,赏心小苑来了新人,小孟。 “高大爷那边,你就甭去了!”三姑娘说:“等着吧,早晚他会来看你!” 孟小月站住脚道:“还有那位李老爷!” “这个人比较讨厌!”三姑娘皱了一下眉:“当时我真怕他伤了你,所以才……” 孟小月道:“姑娘不提,我还忘了,刚才多亏你出手解围,原来你身上有功夫,真没有想到!” 三姑娘一笑仰脸道:“有什么稀奇!要是没点本事,敢在这里混吗!不过……说良心话,李铁池那身功夫,可高过我多了……这倒是我以前一直没有想到过的!”孟小月很自然地便联想到了裘大可——三姑娘的父亲。不用说,他必然也是此道健者了,却是由于初次相见,相交不深,自不便以此类问题向对方出口询问,想了想,没有说出。 三姑娘翻着眼睛看着他,含笑说:“你在想什么?” 孟小月摇摇头,即道:“我想去拜见令尊裘先生,面谢他昨夜的大恩,可以么?” “这倒真巧!”三姑娘说:“我心里正有这个意思,想带你到我家去坐坐,想不到你居然先提出来了。来吧!这会子正好他有空,迟了就不行了!” 孟小月说:“你家就在附近?”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随着她身子的一转岔进了一条冬青树衍生的花岗石板小道,便是在白雪覆盖的冬日,亦可见美丽情致,瑞雪清除的路面,花岗石五色斑斓,吃阳光映照得分外醒眼,白雪绿叶,两相映辉,辽回延伸的尽头,曲径通幽,红门深锁着的小小阁楼,便是裘家了。 “呶!”三姑娘伸手一指:“这就是我家了!” 孟小月站住脚,打量一番,觉得好雅致。 却只见“吱呀!”一声,门扉开启,出来一个拿着管帚,身着红袄的高大妇人。 三姑娘说:“我娘来啦!” 两人随快步上前。 红衣妇人好高的身子,较之孟小月也相差不多,看来约在四旬左右,一头黑发,向上拢着,打着个盘头植髻,露着细白如雪的一截颈项,腰上扎着根绿色妙丝巾带,把个腰肢扎得细细的,模样儿甚是俊俏。 孟小月不敢怠慢,上前一步,深深打了一躬。 三姑娘已代为介绍道:“他就是新来的孟小月,特为来拜会爹的……” “裘大娘……”孟小月再次抱拳为礼。 “嗯——”妇人老大的一双眼睛,骨碌碌在孟小月身上一转,冷漠的脸上才似着了些笑容。 “你爹已下楼了,正在院棚里弄花,你们去吧!” 三姑娘应了声:“好——” 身子一闪,进了门扉,孟小月赶上一步跟上。三姑娘凑近他刚要说什么,看见妇人正在回头顾盼,随即把话止住,妇人却似察觉到了,脸上微作冷笑带出了一丝怒容。 裘先生正在棚子里弄花。 卷着一双袖子,腰系板带,很是精神。 “哟!你们来啦?好些了没有?” 拍拍两只手,忙去拉一边的条凳。 条案上摆满了盆花,全是水仙。 三姑娘笑说:“你又在‘鼓揪’这两盆水仙啦!也不嫌烦?” “嘿嘿!闲着也是闲着嘛!快过年啦!图个吉利嘛!”裘先生拍着两只手说:“坐坐……”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揖道:“昨夜承先生妙手,竟是全好了,特别来看您,给您道上一声谢!” “哈哈!” 裘先生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还真响,老远树上的几只鹊雀都吓飞了。 “小伙子,行!瞧你这身子骨,还真是块料!” 一面说着,裘先生那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睛,直向孟小月逼视过来。 笑了两声,他又道:“怎么样,到处看看没有?见了高总管了没有?” “还没有!”三姑娘代为回答道:“我那个院里他管不着,要是他高兴,等着他来看咱们!” “不不不……”裘先生一面坐下来:“凡事都有个规矩,回头你带着他去一趟,礼多人不怪,才来乍到就得罪了人,往后可就不好干事了,你这个丫头!” 三姑娘无奈地点了一下头:“好吧,反正听您的就是了!” “还有一个人,也怠慢不得。”裘先生说:“也得先去拜会一趟!” “李铁池!”三姑娘一笑:“这您就别担心了,这个人咱们已经见过了!”随即把先时与李铁池一段经过讲了一遍,说到与李铁池动手一节,眉飞色舞表情大是得意。 裘大可只是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二姑娘见父亲并无责怪,更自得意地道:“哼——要不是王爷来了,咱们还没个完呢,还不定谁胜过谁呢!” 裘大可冷冷一笑,忽然面现怒容说:“你太任性了!” 三姑娘见父亲不悦,一时住口不言。 裘大可怒气不息地道:“我不是早已告诫过你,要对他格外小心?哼!你那两手三脚猫儿,也许在别人眼里,还称不错,要跟他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那可是一点不错!” 说话时有人掀帘而入,手里托着两碗热茶,正是刚才门口见过的那个高大红衣妇人。 一面把两碗茶分别放在裘先生、孟小月面前,红衣妇人脸色略似不屑地道:“这可好,咱们下了好几年的工夫,叫姑娘你这一搅和,全泡了汤啦!” 三姑娘怔了一怔,顶撞道:“我又怎么搅和啦?又怎么泡了汤啦?” “你还我和争?”红衣妇人一只手叉在腰上:“人家要不看在你爹份上,姑娘你这条小命早完了,还当这个姓李的是好惹的?” 三姑娘被她娘一顿抢白,气得脸色发红,却是当着父亲,不便对她过分顶撞,心里一口气压不下去,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向她瞪着。 红衣妇人抛过来一个眼神儿,似笑又嗔地挑着一双眉毛道:“姑娘你还别不服气,问问你爹看看我说的对不对?老爷子,你倒是说话呀!怎么着,我说错了没有?” 裘先生“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先下去吧!” 红衣妇人一双吊梢眼角,向着盂小月瞟了一眼,撇着嘴笑说:“这不是孟小兄弟刚来吗,回头就别走了,在家里吃饭吧!” 三姑娘代答道:“那可不行,三姨娘那边说不定还有事招呼呢!” 红衣妇人看了她一眼,便不作声地转身自去。 孟小月待将起身抱拳恭送,却为三姑娘一只手轻轻拉住,递了个眼色,心里微微一动,料将有故,便不曾移动。 裘大可说了声:“喝茶!”一只手端起了茶碗,孟小月称了声谢,举碗互饮。 茶质极佳,入口生津,再看碗具亦非凡品,裘先生举止有度,更似一善以品茗的文人雅士,甚而他左手五指,俱都留着晶莹透剔的指甲,设非是昨夜之后,已知他是深藏不露的高士,任何人在初初一见之下,莫不视之为典型的斯文人物。 “李铁池这个人城府极深……”裘先生说:“他对我一直都在暗中注意,这一次与你动了手,绝不会就此甘心……却是要防着他一点……” 三姑娘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总是碍着孟小月在侧,不便多说。 裘大可一双湛湛目神,随即移向孟小月,话题一转道:“近年以来,奸宦当权,迫害忠良,仅仅三年时间,已有十数巨户,惨遭落难发配,此次王府买奴,据说都来自以前文、赵两府,孟小月你的出身,可与这两家有关么?” 孟小月怔了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 原来裘先生嘴里所谓的文赵两府,俱是名重一时的朝廷大员,前者文良,职任礼部侍郎,后者赵超,官拜福建总兵官,皆以开罪职掌朝廷近卫全权的京畿内廷都督马步云而遭致整肃,分别发配抄家。这是本年的大事,远近皆知。 裘先生锐利的眼光,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对他的出身来历,有着相当的关切。 孟小月虽是不欲多说,要想安全藏拙,却也不能。 裘先生一笑,进而刺探道:“那么你的出身……又是哪里?” “我……”孟小月凄凉地笑了一笑:“不敢先生见问,先主人姓金,我……” “这就是了!” 裘大可微微一笑,面现诧异地道:“莫非是金开泰都指挥大人的府上?” 孟小月欲将否认,神情上却已难掩遮,一时神色凄凉,勉强地笑了一下,点头道: “先生说对了,小可正是来自金老大人的府上……” “我明白了!”裘大可一只手捋着山羊胡须,冷冷笑道:“这是去年春天的事,听说牵连极广,金家满门八十余口,全都下了大狱,同样是坏在那个马步云的手上……听说他府上奴仆,发配不多,一半多都到了南直隶应天府刘英大人的府上……” 孟小月不由一惊,注目道:“先生……你怎么知道……” 裘大可嘿嘿一笑,精锐目光未曾少移,冷冷说道:“当今天下大事,哪一件逃得过我的耳目观察?更承这里王爷错爱,事无巨细,每以咨询相商,便是每日抄印的官报,也都由我先看,摘要呈上,日久天长,也就当知尽知了。” 盂小月点头道:“原来如此!”说了这四个字,一时竟无言以对。 无疑的,裘大可所提及的金开泰一案,给予孟小月以极大的刺激,使得他原已压制冰封的思潮,再一次汹涌翻覆,一时之间竟为之颇难自已。 老于历练的裘大可,看在眼里,自是心里有数。 笑了一笑,他才缓缓说道:“有关你来自金家之事,不可对外人提及。”目光一转,看向三姑娘道:“你要记住,也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免生多事!” 三姑娘说:“您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孟小月不由抱拳道:“先生对我真正爱护备至了!” 裘大可微微点头,注目而笑说:“你我虽是初见,却也一见投缘,这里王府,人丁杂乱,外表平静,内里勾心斗角,大不简单,一切言行举止,都要十分小心注意,免得为人所乘,生出不必要事端,好在凡事,有妞儿关照你,这样方便的多!” 三姑娘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小名“妞儿”,怪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爹”,就势站起来说:“我们也该走了!” 孟小月站起来向着裘大可抱拳道:“告辞!” 裘大可一笑点头说:“有空你就过来吧,咱们多聊聊!” 孟小月应了一声,道:“还要请先生多多指教!” “那倒是好!”裘大可脸现神秘地道:“只是看你是不是真心就教了!” 孟小月愣了一愣,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三姑娘说:“爹是逗你玩儿的,走吧,还得去高总管那边呢!” 孟小月随着她转身离开,待将跨出天棚,踏入堂屋的一霎,耳听着身后的裘大可一声吆喝道:“小心!” 话声甫落,即有尖锐的一股风声,直循着孟小月后脑袭来。 事发突然,自是大出二人意外。 三姑娘“啊!”了一声,慌不迭向外一闪,展翅飞鹰一般地已腾身而起,落向摆满了水仙花的长案之上。 却是那暗器并非冲她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 一双尖锐的竹签,已飞临孟小月后脑部位。 较之三姑娘的机智应变,孟小月却似太过呆板。猛可里他回首一探,便在这一霎,一双尖锐的竹签,在距离着他颈项左右不及一寸的光景,飞擦了过去,一路穿堂直入,“笃!”地钉在粉墙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惊,只是向裘大可注目不言,后者却由不住朗声大笑道:“好!” 三姑娘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父亲有意向孟小月出手试探,只是手法过于冒险,试以眼前而论,那一双飞临的竹签显然已经父亲真力灌注,孟小月设非如眼前的反应迟缓,若是作左右闪躲,略有不慎,势将为飞签所中,非死即伤。 裘大可的出手,真正是忒也胆大了。 “小伙子,有你一手!” 一面说,裘大可已缓缓走近眼前,脸上表情,甚是欣慰,目注着孟小月道:“这一手‘金风不动’,虽说不够十分沉着,却已不差,足见我没有看错了你,咱们可真是有缘,以后可真得好好盘桓盘桓了!” 哈哈一笑,便自转身自去。 出了裘家大门,踏上了通向后院的长长画廊。 尽管是白雪遍地,这胜宫幽院,景致仍然是大有可观。 走着走着,三姑娘忽然停下了脚步,偏过脸来向孟小月瞧着,脸上表情,大是费解奇怪。 “我爹说的是真的?你身上有功夫?”三姑娘含着微微的笑:“怎么我一点都没瞧出来,你可真会装!” 孟小月脸上微微一笑,表情很不自在。 “得了,你不说我也不逼着问就是了!”三姑娘笑态可掬地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瞧出来了,不是吗!一般人哪能受得了那个罪?光吊也吊死了!” 孟小月窘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不瞒姑娘,早先确也练了几年功夫,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大长进,也就不敢人前显露,若是姑娘不嫌弃,以后还要请你多多指正才是!” “你看,这可是你自己承认了吧!” 三姑娘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闲人经过,才含笑说:“你可真傻,我这点本事算得了什么,我家老爷子那一身本事,才真正是好样儿的,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对你很是投缘,想收你作徒弟呢!” “该……” “算了,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三姑娘说:“是不是真是这样,还没准儿,他老人家的事情可难说!走,咱们走着说话!” 二人边走边说。 孟小月道:“令尊身手惊人,难道没有传人?” “怎么没有?只是……”三姑娘说着顿了一顿:“我还有个哥哥……只是不在跟前,还有两个师兄,也不在跟前……” 孟小月点头道:“原来这样……” 三姑娘偏过脸来瞧着他:“这些话原是不该对你说的,你也不要对外人提起,要不然我爹知道,又要怪我多嘴,恼了!” 孟小月应了一声,想起先前光景,不觉问道:“还有你母亲……” “她不是我亲生的娘!”三姑娘忽然站住,忿忿地说:“这个女人可厉害了,人前一个脸,人后一个脸,一身本事也是好样的,你得多防着她一点儿,反正没事少跟她罗唆!” 孟小月一笑点头,心里盘思着,眼前自己所置身的这个环境,可是真够复杂,才来第一天已是如此,日后将何以堪!? 高总管同李铁池外出未归,没有见着。 回来的路上,三姑娘笑着说:“这样最好,见了面反而罗唆,反正是咱们的礼数到了,他也不能怪你!” 两个人又在各处走了一圈,遇见了府里一干闲杂人等,三姑娘均为之一一引见。 原来楚王朱华奎为人重义,讲究排场,王府里除安置有三房妻妾,各有一定住处,仆从如云,各事其主,自是不在话下,其本人更是好客成风,家里礼待有大批食客,便是等而下之的门丁、闲差也为数不少,这类人五花八门,良莠不齐,文能经邦,武可卫民,便是来自江湖道上的武林朋友,也不在少数,整个一片北面大院,全教这些人住满了。 三姑娘在这里锋头健极了,看见她的人都争着跟她打招呼,一圈走下来,还真够累。 孟小月跟着她,旨在礼貌拜访,并不多话,却是一双眼睛也不闲着,该留意的都留意到了。 好容易出了这个大杂院,时已过午。 “肚子饿了吧?”三姑娘说:“我带你吃饭去!” 孟小月说:“回赏心小苑?” “不!”三姑娘说:“咱们到厨房里吃去!” 厨房可真够大的。 七八个火灶都不闲着,除了供应全府上下的大厨房之外,各房各院都有专属的小灶,烹制主子们喜爱的精馔。 赏心小苑当然也不例外。 这一房管灶的师傅姓王,安徽人,瘦瘦高高的个头,手艺特好,爆、炒、烹、烤,样样俱精,王爷和三姨娘都挺爱吃他做的菜,特别打发他负责赏心小苑那边的饮食调理。 这会子,他刚忙完了,独自个坐着一边喝酒,看见三姑娘进来,霍地放下了酒,笑道:“哟!三姑娘来啦?吃饭了没有?坐坐……” 三姑娘笑说:“吃过就不来了,这是新来的花匠小孟,王师傅你多关照。” 王师傅一面站起来,着实向孟小月打量了几眼,连声笑道:“小孟……小孟……我早就听说啦,兄弟你一来,我就听说了,好好好,我得好好炒两个菜请请你……坐坐……” 三姑娘施了个眼色,向孟小月说:“坐吧,你的口福不错,居然能劳动王师傅亲自下厨,回头你一吃就知道了!” 孟小月忙向对方道谢。王师傅其时已回炉灶上,好在是木案上菜齐全,鸡鸭鱼肉样样俱全。砂锅里炖的是鸭子,并不怎么费事,很快地便摆上了四菜一汤。 王师傅特别还烫了一壶酒,笑着说:“这是王爷昨天晚上宴客,剩下来的,陈年花雕,总有五十年了,好酒!” 一面说,随即为二人各倒了一杯。 三姑娘说:“我可不会喝酒,小孟代我喝了吧!” 孟小月端起酒,向王师傅道:“老师傅,我敬你一盅!”一仰而尽。 王师傅点头说:“好!”才饮了一半,却见孟小月将自己面前的一盅端起来也干了。 “好酒量!”王师傅忙为他又续上一盅,孟小月端起来又喝了。 “哟!”三姑娘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道:“你这是怎么啦,喝这么猛?” 王师傅赫赫笑着,拍着案上的瓷瓮道:“不要紧,小兄弟你放心敞开了喝吧,还有大半坛子呢,多得是,不够里面还有!” 孟小月苦笑着说:“老师傅与姑娘见爱,今天我就放肆一回,下不为例!” 一面说,把面前的两大盅也端起来喝了。 “赫!”王师傅直着眼,兴奋地道:“你这是豪饮,可提防着,这是五十年的陈酒呀,后劲可大啦!” 一边说,王老师傅卷起了两只袖子,大为起劲地道:“娘呀,今天我可是遇见对手啦,小兄弟,我知道你心里头苦,我老王陪着你喝,只此一回,不醉不休,来——当着三姑娘的面,今天咱们就喝个痛快!” 说时,他也一连干了两杯。 旁边打杂的小厮,连忙帮着烫酒,又为两个人满上。 三姑娘原要阻止,听王师傅这么一说,也就不便扫兴,再想孟小月口虽不言,定必身世奇惨,可怜他年纪轻轻,历经丧家发配极刑之苦,人间奇惨莫过于此,今日逢酒,触发伤怀,便不自禁,好在下不为例,今日初来,且让他喝个痛快,大不了回去睡觉,料无大碍。 这么一想,也就不再阻止,索性让他们喝个痛快。 风一阵紧似一阵,引动着整个的一片院落,俱都为之摇动了起来——那光景颇似有飞沙走石之势。 孟小月莫名其妙地由梦中惊醒,只觉得全身燥热,像是端了一盆炭火般的难以忍受。 灯还不曾熄灭,噗突突时有跳动,连带着整个房间都笼罩着一片闪烁阴森,桑皮纸糊就的两扇窗户,在风势里唏哩哗啦乱响……骤然听在耳朵里,一阵心惊肉跳,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孟小月醉了…… 已经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是四周看热闹的人跟着起哄,到后来什么酒都搬了出来,好几个坛子都见了底儿,王师傅酩酊大醉之后换上了老李,老李也醉了,换了小蔡、老秦,到后来他们两个也躺了下来……孟小月是不是真的醉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是以后的事他糊里糊涂都记不清了。 幸亏有三姑娘在他身边照顾着,把他搀了回来,折腾了半夜,她才去了。 “我真的醉了?” 对着八仙桌子上跳动的灯焰,孟小月强睁着惺松的一双醉眼,睁圆了又收小了,总是想不明白,“凭我的酒量,会喝醉了?” 记得那一年与素有“酒龙”之称的七叔金涛夜饮高阁,曾有过千杯不倒的记录,迫使七叔也为之甘拜下风,想不到事隔三年,一场大难之后,自己竟变成了如此不济,在此王府,竟然让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厨房里的家伙给灌醉了,可真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喉咙里干得难受,小肚子鼓膨膨胀着一泡尿,更待发泄。 孟小月一个咕噜下了床,脚下一闪,噗通!坐了个屁股墩儿,爬起来东倒西歪,这才知道自己敢情是真的醉了,且是醉得不轻。 光一双鞋就穿了老半天。 外面风势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唏哩哗啦,像是满院子的树都在摇动,那玉树频摇,白雪尽落,该是一番何等光景! 找着了桌子上的瓦壶,先灌了几口水,尿涨得实在憋不住,便只好披衣外出。 月色明亮,飞云电转,大风迂回,呼啸来去,这般景况还不曾多见,引得这附近警犬尽吠,深夜里听来,更似无比凄凉阴森。 孟小月由茅厕解手出来,吃迎面冷风一吹,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连带着酒也醒了一半。 却在这一霎,让他看见了件新鲜事儿。 先是左面廊子下面,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扑面而来!简直不容他看清是什么人,那个人已迎着自己这面掠了过去。 月色里,对方似乎穿着一身紧身黑色夜行衣靠,头遮风帽,身材甚高,举动间极是轻快利落。显然轻功一流身手。 孟小月一惊之下,待转住目看时,对方夜行人已由身边贮花暖房侧面掠了过去,却是这一面院墙极高,另有一道回廊甬道,通向别院。 夜行人身方掠过,蓦地定住了脚步,便在这一霎,另一条疾劲人影忽地扑身而近。 孟小月心里暗吃一惊,慌不迭后退一步,贴向门角,这么一来整个身子俱都掩遮在墙脚暗影里。 两条人影先后的展现,顿使他觉到事态的非比寻常。 果然,就在第二个夜行人方一逼近,先前的黑衣人蓦地掉过了身子,随着他疾快的转身之势,“咻!”地发出一枚暗器。 后来人“嘿!”了一声,举手一盘,“当!”一声,把来犯的暗器磕开一旁。 风摇树动,哗哗声不绝于耳,也只有近到孟小月所站立的这个位置,才能窥听一清。 打落的暗器,明晃晃堕落地上就在孟小月脚前不远,竟是口细长的柳叶飞刀。 “好大的胆!竟敢到王府里来撒野作案,今天看你往哪里跑?” 话声一落,后来的这人已扑身而上。 借助于天上月色,约莫可以辨出后来这人是个身材魁梧汉子,留着一圈绕口胡子,由他身上所穿着的衣着式样,很容易使人判定,必属于王府护卫人员之流,比较起来对方黑衣人的身份,也就显得格外神秘而费人思忖。 看来此二人,早已接触,展开了一番追逐,误打误闯地来到了赏心小苑,无巧不巧的恰恰为孟小月所闯见。 这时的孟小月虽酒醒过半,却也并非全然清楚,脑子里沉甸甸的,很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可是现诸在眼前的这一幕,却使他警觉到事态的非同小可,从而也使他警觉到这样的事情自应以不卷入其间为妙,偏偏眼前的发展,竟使他难以脱身,逼得他僵立一隅,进退维谷,竟似非看不可。 虬髯汉子话声出口,己向黑衣人扑了过去,手里的兵刃,很像是一把轮状物什,随着他的出手,“嘶!”的一声直向黑衣人身上抡来。 黑衣人身子向侧面一个快闪,样似挪身而开,其实只是错开了上半截身子。 如此一来,虬髯汉子的兵刃便自落空。 猛可里,随着黑衣人的身势一转,“呼!”的一掌,拍中虬髯汉子左肩之上。 这一掌功力纯实,虬髯汉子那般魁梧的身子,竟然吃受不住,身子一歪,竟自跌了出去。 “碰!”一声撞向院内假山巨石,手内兵刃先自把持不住“呛啷!”松手脱落。 孟小月不由暗吃一惊。 按说他们双方若无深仇大怨,黑衣人此行既是不欲人知,此刻胜负已分,便该即速求去才是正理。 偏偏黑衣人行为怪异,用心狠毒,一掌得手,并不思去,竟欲置对方于死地。 先者,虬髯汉子头撞巨石,非但兵刃脱手,人也几欲昏死了过去。“唉哟!”一声,倒了下去。 黑衣人蓦地顿生杀机,腰下一拧,“呼!”地蹿身而进,随着他前探的身子,一口冷森森的短剑,直向虬髯汉子当胸力扎过去。 目睹及此,孟小月实不能再保持缄默,嘴里一声喝叱道:“拿贼!” 先时他手里早已扣留了几块石子,这类用以铺路的碎花岗石块较诸武林中常用的暗器飞蝗石尤具功力,叱声出口,右手抖处,三块石子呈三角形,直向黑衣人身后袭到。 黑衣人一口短剑,眼看着已将得手,作梦也没有想到竞有人在暗中向自己出手。 那一声“拿贼!”虽说为风势所掩遮,到底作贼心虚,聆听之下,同时亦感觉身后尖风袭项,自不顾再向虬髯汉子出手,腰下一拧,直向斜刺里跃身闪开。 却是如此一来,仍然逃不开身后暗器侵袭。 救命关头,孟小月出手暗器力道极重,他原本功力不弱,这一式暗器手法,名唤“三星伴月”,施展得恰到好处。 黑衣人一式快闪,虽然躲过了上面直奔后脑的一颗,却不曾料到左右两侧下方,仍然还有两颗。 眼下他身子方自向左侧面闪开,无巧不巧,正为左下方这颗石子击了个正着。 “噗!”的一声,正中后腰下坐骨部位。 黑衣人“哎哟!”了一声,想是负痛甚剧,来不及回头察看,随着他身势一个侧滚,“呼!”地翻向侧面墙脚。 孟小月暗器侥幸得手,自不会对黑衣人就此放过,嘴里大喝一声:“哪里跑!” 急切间信手操起了一根门栓,随着脚下的一个猛扑,“呼!”地一棍,直向黑衣人身上打去。 黑衣人反臂以迎,手中短剑虽是轻便兵刃,却锋利己极,“喳!”的一声,已把孟小月手上门栓削下了老大的一截。 好快的身手! 把握着这一瞬之机,黑衣人腰肢再挺,虽是后脊有伤,却也大有可观,“呼!”地起势如云,已攀上了丈许来高的院墙,紧接着一个疾滚,已飘身墙外。 孟小月这一霎酒已醒了七分。 眼看着黑衣人身已负伤,自不会就此便宜让他脱逃,更因手上门栓吃对方斩断,不禁激发起要胜雄心,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好看,把他力擒到手。 有此念头,当下脚上用劲,“呼!”地飞身而起,丈许来高的院墙,一掠而过。 黑衣人身手绝顶高超,只因不慎为孟小月飞石所伤,伤中之处更是极称要紧的尾椎骨节,连带着整个背脊都不易施展。 孟小月茫然地越黑过墙。 也不知这一面是王府何处?月光照射之下,地面的白雪极其醒目,刺眼难开。四面打量一眼,竟不见对方黑衣人的踪影。心里正自狐疑,难定取舍,猛可里背后风紧,即在孟小月反身而窥的快速动作里,一条软索,蛇样的灵巧,直认着他头上飞射而来。 黑暗里仿佛看见,对方黑衣人贴墙而立,短剑在手,极称凌厉,由于他所着紧身衣靠、连同风帽,头脸俱都遮住,只见双目,自是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却是身材曼妙,腰肢细纤,宛若妇人。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孟小月大大吃了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 那一条直奔面门的软索,已经迫前。孟小月起手一拨,却不意那飞来绳索至为灵巧,头上一转,便搭在了孟小月肩上,其势绝快,忽悠悠一阵打转,即把他紧紧缠住。 黑衣人立身墙角,更不怠慢,低叱一声,蓦地扑身而进。 孟小月这才知道,为对方所乘,急切间待得摆脱身上绳索,势已不及,再听得黑衣人一声厉叱,已为对方当胸抓住。 “我宰了你!” 话声出口,一口锋利短剑,直向他咽喉刺来,其势绝快,不容人少缓须臾。 孟小月功力虽高,到底还有几分醉态,以致上来为对方所乘。再者黑衣人一开口说话,声音清脆,更自断定她是个女人,声音颇为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黑衣人原就心胸狭窄,出手狠毒,更因为孟小月飞石所伤,对他恨之入骨,仓猝交锋,恨不得一剑结果对方性命,自不会手下留情,眼前随着她的进身之势,一剑直取孟小月咽喉要害,眼看着已是得手,猛可里由侧面飞来一件物件,不偏不倚,正中在黑衣人那一只持剑的手上。 紧接着一条人影,深宵大雁般自斜面拨起,起抄之间,翩若飞熊,已落向一隅假山之上。 黑衣人“哦!”了一声,张惶着向后退了一步,这一霎才似突然看清了孟小月的脸,不由得呆了一呆,“是你……孟……” 话声未已,重重在地上跺了一脚,忍着身上的伤疼,倏地转身急蹿而去。 盂小月这一霎早已挣开了身上绳索,由于眼前这一霎的错综复杂使得他心思错乱,如堕五里雾中。尤其是后来现身的这人,那种神兵天降的飘飘然,轻功之高,简直令他叹为观止,相形之下,自己这样的身手,实在也就不必再现丑了。 对于黑衣人的突然退身,这个人并不曾出身阻止,只是遥遥向着孟小月打量一眼。 陡地拔身而起,一缕轻烟样的轻飘,落向画楼一角,身躯再摇,鬼魑样的便自消逝无踪。 返回到原来院子。 虬髯汉子仍然歪在地上直哼哼,看见孟小月来,赶忙作势爬起来,不意才爬起一半,便自又坐了下来。 “你……你是……” 借着天上的月光,他仔细地在孟小月脸上瞧着,显然还不认识。 “我姓孟——”,孟小月上前把他搀起来:“新来的花匠——小孟!” “小……孟!?” 看样子他还真伤得不轻,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了下去,孟小月用力架着他,来到了自己居住的草舍,用脚踹开了门,两个人踉跄着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亮着灯。 孟小月扶着他坐定了,再一打量,好家伙,身上都是血。虬髯汉子自己也发现了,伸手摸了一下后头伤处,满手都是血。 “他娘的……头撞破了!” 孟小月吓了一跳,赶忙掌过了灯,仔细瞧瞧,可不是后头上一大片血渍,都凝住了。 “还好,只是些皮肉之伤……我给你先缠上……”一面说,孟小月赶忙过去把床单子撕下一条来,昨天三姑娘带来的一个“千金急救药箱”还在这里,正好用得着,里面举凡一切刀伤火烫药物、刀剪针线,样样都有,倒像是专为他们准备的一样。 孟小月又找来了一盆清水,倒是好好地给他整治了一番。 灯下打量着虬髯汉子这个人,猿臂蜂腰,身材轩昂,衬着他脸上的一圈虬髯,直是画上的钟馗,极是英挺魁梧。却是由于失血过多黑色脸膛渗着一抹灰白。 嘴角上牵着冷笑,虬髯汉子一双大牛眼只是在孟小月脸上转着。“今天晚上要不是碰见了你,我展飞熊非丧命在那个娘儿们手上不可……孟兄弟,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姓展的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展兄……这件事又是怎么……” 缠好了布条,孟小月总算松了一口气,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展飞熊连气的哼着,十分气馁地道:“他娘的,今天晚上真不知是遇了什么邪,会碰见了这个扫帚星,好大的胆子,竟敢摸到王府来作案来了!” 孟小月点点头说:“原来是个女贼……你们以前见过?” “没有,不过……”展飞熊一只手摸着下巴:“这事透着玄,我缀着她一路,穿堂越院,比我还熟,看样子她是想上东珠楼下手……” “东珠楼?” “那是王爷驾寝的地方!”展飞熊说:“后来发现那边防得紧,就转到了赏心小苑…… 我怕惊着了三姨娘,这才现身给她叫开了字号,没想到她转身就跑,原来是存心把我引到了这个暗处,再图对我不利!要不是遇见了你,我他娘还能活着?” 孟小月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心里一动,再想到刚才那个黑衣女人的动作、口音,以及后来发现自己以后的反常神态,蓦地恍然大悟。 竟会是她!? 裘大可的二房妻子,三姑娘的继母!也就是日间在裘家所见到的那个身材高大的红衣妇人。 真的是她?却又是为了什么? 一霎间,孟小月脑子里充满了紊乱,可真有些糊涂了,一时间只是看着展飞熊发呆,说不上一句话来。 “帮我个忙!”展飞熊抱拳向着孟小月拱了拱:“今天夜里的事,谁跟前也别提,要是惊了驾,咱们这个罪可就大了!” 孟小月点头一笑:“放心,我不会说!” 展飞熊打量着他,忽然面色微异,点点头说:“我想起来啦!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孟!嘿!听说你好酒量,把王师傅、老秦一伙子人都撂倒了……怪道呢,这屋子里酒气熏天……想不到你还有一身好功夫,可干这个花匠太委屈你了!” 顿了一顿,他瞪大了眼睛说:“这样吧,明天我就给你说说,到我们‘天卫营’来当差吧,包管你平步青云,今后大有出息!” 孟小月摇摇头,含笑道:“展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新来乍到,疲累极了,只希望安静一个时候,以后再看情形,请你大力成全吧!” 展飞熊怔了一怔,想了想点头说:“这样也好,好吧!天可是不早啦,搅了你半夜,我得回去了,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一面说他即站起来告辞。 孟小月送他到了门口,展飞熊握着他的手用力撼了一撼,眼神里热情奔放,无限感激。 随即转身自去。 “喂……该醒醒了!” 三姑娘一面用手指敲着桌子,发出了“笃笃!”声音,瞧着榻上孟小月的那个睡相,不由得“噗!”地笑了起来。 “喂!醒醒、醒醒……都什么时候了……” 末后这句话,简直就是挨着他的耳朵根子说的一一孟小月忽然一惊,鲤鱼打挺也似地坐了起来。 “啊……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姑娘后退一步,抱着胳膊:“都快晌午啦,还睡!还说没醉,醉得像头猪!”说着忍不住自己低头笑了。 “对不住、对不住……” 一面找着鞋子穿,孟小月怔忡道:“都是昨天夜里闹的……”一想不对,赶忙闭上了嘴。 “昨天夜里闹的?”三姑娘奇怪地道:“昨天夜里怎么啦?” 孟小月摇摇头,含糊地说:“我真喝醉了,记不清了。” 三姑娘用鼻子闻闻,哼了一声,白眼珠子斜着他说:“闻这酒味儿,昨天夜里你准是起来吐啦,说真个的往后可别再这么喝了,瞧着真吓人……你知道吧!” 接着她笑孜孜地说:“你把王师傅、老李、小蔡他们几个都害苦了,刚才我听说,小蔡昨天发了一夜的酒疯,说是半夜上茅房,掉到粪坑里啦,差点没死了,你看看,这不是闹着玩的吧!” 孟小月找着脸盆,在墙角洗漱,回头苦笑了一下,自忖道昨天也太过放肆,这件事要是让高总管知道,又不知要怎么样了?自己个性一向沉稳,不喜招摇,况乎身世殊异,消声匿迹,尚且不及,焉得如此荒唐放肆?真正愚不可及。 心里好不后悔。 看着眼前一朵鲜花样娇嫩,却是唯一体贴和关心自己的好心姑娘,由不住脸上讪讪,轻轻一叹说:“你说的不错,都怪我不好,以后再不喝酒了!” 三姑娘一笑说:“得了,没事儿,喏——给你带的烧饼夹肉,乘热快吃了吧!” 孟小月怪不好意思地瞅着她。 三姑娘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我陪着你一块儿吃!”打开纸包儿,里面又是烧饼又是肉,还真不少。 “快吃吧,三姨娘刚才传下话了,要你去见她呢!” 孟小月心里一动:“有什么事……” “不要紧,不过是例行公事吧!”三姑娘把夹好肉的热烧饼递给他,说:“她为人最好,反正问一句你答一句就对了!” 孟小月一口气吃了三个烧饼,喝了一碗三姑娘带来的热茶,就口问说:“裘先生可好?还有你娘……她可好?” “她不是我亲生的娘!”三姑娘脸色一下子凉了下来:“也不知道我爹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病啦!今天连床都起不来了,我爹一大把子年岁,反过来还得侍候她!” 孟小月心里一动,想到了昨夜为自己飞石所伤的那个蒙面女人,心里更加笃定,看来果然就是她。 这件事真叫他纳闷儿,百思不解,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便向三姑娘提及。 三姑娘瞧着他一笑说:“去吧,见三姨娘去!” 一直把孟小月带到了楼上,进去回了话,又出来,三姑娘小声地说:“你进去吧,我在楼下等你!”说罢她便含着微笑,自个儿下楼去了。 孟小月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待将告门而进,珠帘卷处,一个俏丽丫环探头说:“奶奶唤你呢,来,跟着我!” “是——”孟小月应声进入。 眼前楼厅,彩幔低垂,锦绣铺陈,地上是厚厚的藏毡,古董玉器,琳琅满目,极其华丽。 两个白铜火盆,蓝汪汪地冒着火焰,整个厅房兴起暖洋洋的一派和煦,较之外面的酷寒,诚然不可同日而语,却是两面临窗,盆景插种的水仙,都盛开了,满屋子沁放着淡淡的幽香,一只白毛的狮子狗,忽地由隔壁屋子窜出来,只是在孟小月足下打转。 三姨娘却不在暖厅里。 “奶奶正在画画儿,来,跟我来!”一笑扭身,头前带路。 窗开二扇,屋子里凉飕飕的。 三姨娘身披长帔,正在作画,透过敞开的窗扉,正可见白雪深叠中的曲翘琼楼,角上红梅吐艳,正有几只八哥儿嬉闹追逐,情景入画,真正便为三姨娘捕捉到了。 “你先等会儿,再有几笔就好了!” 匆匆几笔,补下了鸟的动态,三姨娘才自搁下了笔,回头吩咐说:“春绸,把窗户关上,怪冷的!” 这才转过身来。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躬:“参见三姨娘!” 春绸关上了窗户,回头说:“他就是新来的花匠,小孟。” “我知道!”三姨娘微微一笑:“献茶!”指了一下边上的位子:“你坐下说话!” 孟小月怔了一怔,抱拳一揖,转身坐下。 春绸捧茶进来,孟小月道:“不敢!”双手接过放下,前者不待吩咐,自个儿退身外面,在暖厅一角坐下。 听候着主人的差遣。 如此一来,书房里便只有主人与孟小月两个人了。 打开了珊瑚盆盖,捏了点檀香末儿,散向眼前的喷香宝鼎里,书房里立刻散发出郁郁的清香。 解下了身上的帔风,里面是大红缎子袄,沙绿绸裙,衬着轻云密雾,两鬓堆耸的一头秀发,尤其是压在额上发际的银狐卧兔儿,模样儿更增无限娇媚,真个我见犹怜。 三姨娘看着他微微点头而笑:“你来了应该有三天了吧?” “是……有三天了!” “还习惯吧!”三姨娘说:“我是说在这个园子里你还住得惯吧?” 孟小月连连点头说:“习惯、习惯……很好……”随即不自然地又自垂下了头。 “我知道……”三姨娘话声带着微微地笑:“昨儿晚上你喝醉了,又为了什么?” 孟小月怦然一惊,抬起了头。 “不要紧,没有人怪罪你!”三姨娘笑靥不失地道:“是心里烦?” “这……” “这也难怪,孤零零的一个人……”三姨娘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颇似关切地注视着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成了家没有?” “没有……”孟小月苦笑着摇摇头:“谢谢夫人的关怀,过去的不要再谈了!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 三姨娘点点头,很能会意地道:“好,那就不谈过去,谈谈现在吧,三姑娘把你的情形大概给我说了一下,却是你昨天夜里喝醉酒的事没有告诉我,是别人告诉我的,你可相信,在这个家里,我虽然坐在这里不动,却是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都知道!” “是,夫人!”孟小月似乎也只能这么说。 三姨娘一笑说:“从你这声称呼里,就可以知道你是一个平素很有教养的人……看起来,你并不习惯听人差遣,而且大概也没有做过什么粗活儿吧!” 孟小月着实吃了一惊,不便承认,却也不能否认,只是默默向对方望着。 三姨娘笑了一笑道:“在这里我只是王爷的一个小妾,并不是一个十分体面的人,人家都称呼我是三姨娘,还有人称呼我三奶奶……只有你叫我是夫人——夫人……多高贵而不落俗的称呼……” 孟小月愣了一愣:“我称呼错了?” “不!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三姨娘微微一笑,表情里略似冷漠地说:“人都喜欢被人家尊重,只有那些天生自甘于下贱的人,才会不看重自己,所以,你此刻的心情,我很能体会!” 孟小月心里不由暗暗一惊,摇摇头说:“夫人看错我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听人使唤的下人……” “是吗?”三姨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那我可真的看错了你……” 孟小月几乎不敢与她的一双眼睛接触,像是怕自己的情虚,被对方觉察,从而被她看出了什么。 三姨娘却是落落大方,侃侃说道:“你在这里的工作很是清闲,尤其是这几个月…… 这里的一切,这些盆景儿也是三姑娘由各处精挑细选的,来头可大了!呶,你看这一盆!” 她随便指着面前的一盆说:“别看这么一棵小树,说是有四百多年了,还有这一棵——叫矮人柏,也有好几百岁了,三姑娘可是爱了,每天都要来瞧瞧,当它宝贝一样— —还有这块天然大理石屏风,你看着上面的花纹,像不像是日出云海……你也得多留些心,上面不能落上灰,否则看起来就不美了。” 孟小月心里凄凉,面上含笑。 “谢谢夫人关照,这些我都会做得很好!你放心吧!” 命运既然这样地安排了他,较之屈死九泉之下的家人,已是不幸中之大幸,还有什么好埋怨的?转念及此,他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挽挽袖子,即刻开始了他的新工作。 每日舞花弄草,日子倒也清闲。 转眼之间,已是半月有余,眼前已是辞岁的年关,再有三天就过年了。 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团喜悦气氛,各处张灯结彩,布置得焕然一新。 一连下了三天的雪,王府内外点缀成一片琼瑶世界。尽管是今年世道不好,江河平原的水甚缺,老百姓收成不好,上百万的居民,沦为饿浮,可是作为统治者阶层的王府,却丝毫没有影响,看起来较之以往更似风光,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该是一个何等鲜明的写照! 由于三姨娘的前此指点,再加上孟小月的谨慎行事,他果然对于裘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些日子以来,也只去了两回,倒是三姑娘待人亲切,体贴入微,平常既然在一处工作,想要疏远亦是不能。事实上,三姑娘的温柔关爱,在这个时候,却是给了他一份温暖,而似不可或缺的了。 在这里,他不过是个花匠的身份,地位极低,可是偏偏他那种高尚的气质、谈吐,大异寻常,反使他置身于群仆之中,有着一种奇怪的“格格不入”感觉,无形之中,他竟像是被自己孤立了起来。 年关打赏,各人得了五两的赏银。 晚饭后,各处聚赌,呼卢喝雉,乱成一气,整个王府上上下下,汇集在一团欢欣鼓舞里。比照以往惯例,年节前后的一个月里,可以大开赌禁,除了分派固定职司的仆役之外,也都大可方便行事,这种欢乐的场面,一直要持续到来年正月十五,也就是在过了上元灯节之后,才恢复正常。 今夜,他显得很不安宁。事实上从早起以来,都像是没精打采,笼罩在不佳的情绪之中。 晚饭后,三姑娘陪着他聊了阵子天,他却兴趣索然地推说困了,想睡觉,独自个回到了他所居住的草居“雅间”。 自从他住进来,经过一番整理之后,两间草房看起来顺眼多了,三姑娘更帮着他用漂亮的洁白棉纸,把四面墙壁重新糊贴一新,竹制的桌椅洗擦一净,再摆上几盆水仙,挂上儿幅字联、梅竹,顿时气象一新。 子时前后,夜阑人静,各处都安静了下来。 孟小月在外面走了一圈回来,关上了门,找出了早已备好的黄纸素帖,正襟危坐地在灯下写下了,“显考妣金公开泰府君大人双亲之灵位”。 下款落名为“不肖子金孟逍泣血叩立”,走笔至此,一时间悲从中来,情难自己地竟自垂首痛泣起来。 原来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天,便是他父母双亲大人落难的忌日。 凶讯传来之日,适当他充身发配于南直隶应天府刘英之府第,那一纸油墨版报,至今还收藏在身。 报上消息该是金氏夫妇因畏罪在狱中自缢而死,实在是不耐于内廷都督马步云的严刑拷打、逼供,才自双双寻了短见。 时间真快,这已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父母冤沉海底,大仇未报。金孟逍这一位昔日的名门公子,得庇于老奴孟昭恩谊,以其子孟小月名顶替,苟且偷生,辗转流离,发配为奴,才得保命至今,个中曲折,惨绝人寰,偶一思及,亦有锥心沥肝之痛,真正不忍卒思,不足为外人道及也! 哭泣既毕,这才找出了日间所备下的纸钱,便在眼前一个瓦盆里焚烧起来。 想不到火势甚大,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差一点连祭桌四周的案帖子也烧着了,孟小月忙自把瓦盆拉开,纸灰飞扬,飘得满屋都是,黯影里直似一天蝴蝶,便在这一天纸灰蝴蝶里,恍惚看见了父母的面影,栲栲大小的两颗血淋淋人头,上下翻飞,加之爱儿的声声呼唤,便是铁石心肠人儿,也为之动性断肠,孟小月疑真似幻地扑捉着一天幻影,大呼一声“爹娘”,扑倒在祭桌上…… 便自在这一霎,幻像消逝,迷离灯影里,犹自见满屋飘动的纸灰!便是那种清冷冷的孤伤感觉,战栗着他,真似一身气血也为之冻结了…… 窗外传过来沙沙的寒风声,细小的雪粒,飘打在纸窗上的那种声音。这声音最是听来惆怅。情夜里极是清晰,声声在耳,感觉着,外面仿佛是又下雪了。 孟小月待将有所振作,却于这一霎,清晰地听见了有人叩门的“笃笃!”声。 心里一惊,孟小月出声喝问:“谁?”右手出掌,呼地熄灭了祭桌上一双白烛。 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如此深夜,谁还会到这里来? 随着孟小月更快的扑身之势,抢到了门前,霍地拉开了柴扉,外面一片耀眼的白,哪里有半个人影? 却是对面大树簌簌地起了一阵颤动,抖落下零落落雪,孟小月却是意会着有人藏匿其上,哼了一声,陡地扑身而前,一连四五个起纵,直扑树下,树下仰视树上,静悄悄的哪里有任何人影。忽然起了一阵风,惹得落雪簌簌。 孟小月才自警悟到,原来是这么回事,目光逡巡当儿,却只见一条人影,直由自己居处的草舍拔身而起,身法灵巧,雪夜里有似冲天大雁,翩翩乎已落身高墙之上。 这一次所见清晰,再无可疑。 孟小月“嘿!”了一声,脚下用功,用“燕子三抄水”的轻功绝技,蓦蓦扑了过去。 无如两者之间间隔数丈,俟到他扑身来到眼前,对方夜行人早已失了踪影。 孟小月心里吃惊,立身院墙之上,四下里打量一眼,哪里有任何踪影? 好快的身法! 忖思着先时所见只不过七八丈的距离,一转眼的当儿,竞自失了踪影,且是来去无声,寸草不惊,只看这般从容架式,当知其为大家一流身手的事属必然。看来这王府一地,真正卧虎藏龙,非比等闲,自己若不谨慎言行,势将暴露身世,无地自容。 这么一想,只觉着遍体生凉,忽然,他像是触及了什么,暗叫了声:“不好!”陡地飘身而下,急急向居住的草堂赶回。 灯光复明。 房间里各物依旧。 婆娑烛焰,摇动着满屋的凄凉。瓦盆里已无余烬,先时散飞的一天纸灰,俱已落空,白白的落了一地。 孟小月却是发现了什么! 那是几个极不显眼的足迹脚印,却是一经注目,所见昭然。 可以猜想出,来人的心思灵巧,足迹的显示,来人像是以脚尖企步而行,地面上不过微微数点,梅花样的点缀着几处雪屑。 孟小月俯下身子仔细的瞧了瞧,用手指拈着雪屑细看,再无可疑,那个人确是进来屋里了。 随着足印的移换,清晰的标明着来人在屋内的一切活动,在不过丈许方圆之间,其中立足于供桌前的两点足迹,一经注目,尤其令孟小月有“惊心动魄”之感。 “天啊……” 孟小月只觉着双腿一软,差一点坐了下来。 假设着,这个人确如足迹所示,立身供桌正前,手持火种,那么,供桌上那只书有自己父母以及自己真实姓名的供鉴,必为所见,那么,自己的身世一切均将暴露无遗了。 是谁? 王府的总管高大爷? 侍卫头子李铁池? 设非是此二人之一,谁又会有如此身手?却是又有些不像。以他二人那等跋扈嚣张声势,实在难以想象会对自己采取如此隐忍姿态,应是早已向自己出手问罪,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一副生怕为自己撞破、见面尴尬模样。 这么一想,心情略微安定,觉得甚是有理,再想方才所见那个人影,身材颇似细纤灵巧,雪光映衬里,仿佛身上披有一袭长帔…… 一个念头,突然自他心底升起。 她是一个女人! 再看地面足迹,小小梅花印记,以之与女子纤足弓方鞋印证,应是十分恰当,顿时,他明白了,一点都不错,来人确是一个女人。 三姑娘裘贵芝?还是她继母那个行动诡异的红衣妇人?后者自前此为自己飞石误伤之后,极可能心里种下了仇恨,伺机来摸摸自己底细以为日后的报复作好准备,这一点也不无可能。 再想,那一天拜见裘大可老先生时,双方对话,裘老爷子亦曾提起自己满门为奸宦马步云所陷害事,言下不无同情,当时情景,裘老头语涉玄机,虽未明言对自己伪称的出身而有所置疑,其实已呼之欲出,那么,今夜他差遣妻女来对自己进一步有所刺探,实亦在情理之中了。 心里这么胡乱地想着,匆匆收拾了桌上的供物,把书有父母姓名的供签在瓦盆里烧了。 火光耸动里,却让他意外地又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枚闪着亮光的珠子。 拾在手里看看,竟是一枚连有细致银链的珍珠耳坠。 不用说,必然是来人匆忙中遗落。且先代为收藏,暗中再细细打探,以此对证,正可测出来人到底是谁。 第三章 巧遇名师 这两天孟小月如坐针毡,行事谨慎,如履薄冰,总以为小辫子为人抓住,一经抖露便是不可收拾的杀身之祸。 偏偏是事情平静得很,虽然他一再对身边各人注意,包括三姑娘在内,却是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来,尤其是三姑娘像往常的一样自然,一派天真无邪,实在难以想象她是作伪。 这可就深深地令孟小月不解了。 天还不大亮,孟小月就起来,洗漱方毕,未及着衣,裘老爷子却意外地来了。 孟小月心里一怔,忙自把对方让进了屋里。 “老爷子请坐,这么早就起来了?” 一面说,慌不迭地为他在瓦匝里倒了一碗水,裘先生接过来一口气喝了,说:“再来一碗。” 倒过来,他又喝了。 孟小月再要去倒,老爷子哈哈一笑,自己动手拿过瓦匝来,里面还有多半罐子,却见他左脚前跨,竟自一口气,长鲸吸水似的把罐子里的水全都喝了。 “老爷子,好水量,您这是……” “没有见过吧!”裘先生一笑落座道:“这叫‘饮水式’,晨饮万斛,百脉尽通,好处多着啦,小伙子,哈哈……看来你要学的还多着哪!” 瞧瞧他这一身! 黑缎子灯笼套裤,下面扎着绑脚,上身丝棉小袄敞着领口,连件罩肩儿都没穿,头上扎戴着马尾罗巾加着根犀玉奇簪贯发,虽说是一大把子年岁了,看起来仍然文采斐然,自有读书人风流气质。 一旁桌子上放着他的随身长衣,里面像是包裹着把家伙。 这么冷的天,点水成冰,他却脸色红润,眉梢发际更似透有汗渍。 孟小月忽然明白了,声音放小了,“您老这样子,像是刚练过功夫?” “对了!”裘大可细长的眼角,拉出了长长的两道笑纹:“你才知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这身功夫,一年四季,一天没停过。” 孟小月“哦!”了一声,眼冒精光。 “小伙子,怎么着?也想练练?” “老爷子您是说……” 裘大可微微一笑:“这不就过年了?明天是三十,咱们就从年初三开始……那时候我自会来找你!” 孟小月一喜,站起来道:“您是说……您老人家收下我了。” “哈!”裘大可哼了一声:“以后再说吧,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留意你,你不是也在偷偷练不是?” “啊……”孟小月呆了一呆:“原来您……” “那还用说?”裘先生含着微笑说:“你的气功、轻功,都很有一手,看样子像是南天派的,白头鹰马九先生是你师父?” “这……” 孟小月大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已把自己摸得这么清楚,竟连自己出身师门也都知道,事出突然,不免面现张惶。 略为镇定,抱拳道:“您老是怎么看出来的?实不相瞒,我确实从马九先生练过功夫……” “这就对了,”裘先生点头说:“马家门的罩功,在江湖上享有盛名,这门功夫一经练成,夏不厌暑,冬不畏寒,对于练武的人最是受益无穷,不过……” 微微一笑,他接着说:“他的功夫也只是到此为止了,再要往上可得全靠自己琢磨,以及改投名师,请高人指点了。” 孟小月大为折服,点头不语。实在是由对方这番话,印证当日师父马九所说,几乎一字不差,由此可见,这个裘大可果有过人的阅历而知人甚深。 裘大可一顿又说:“剑是兵刃之首,谈到剑术,马九先生可就又差一层了!” 说时他随手打开了桌上的衣服,就势拿起了里面包着的一口木制长剑,就手一拧,唰地直指向孟小月前胸而进。 “啊!” 孟小月凹腹吸胸,霍地向后一收。 裘大可一声叱道:“好式子!” 话声未已,掌中剑已反手弹起,孟小月警觉着他必有高招出手,慌不迭旋身自位上跳起,却是慢了一步。裘大可的木剑抖手之间,竟改由他顶头而落,大股剑风,劈头直下,其势万钧,猛烈无匹。 孟小月陡然一惊,右手飞起,以弹指功待将向对方木剑上点去,借以化解眼前之一记凌厉杀招,却是其势不及,登时只觉着右面肩胛骨缝间一麻,一阵尖锐的刺痛,已为对方手上木剑指住。 虽然只是一口木剑,却大非寻常,感觉着传自剑身的森森剑气,即使一把真的剑,也难能臻此。 孟小月讶然睁大了眼向对方望着,一时还真弄不清他的意欲何为? 自然,裘老头此刻显了这么一手,他的武者至高身手境界已表露无遗,之于孟小月内心的震惊确是前所未曾。对于裘大可这般出神入化的剑技,更是打心眼儿里为之折服。 裘大可哈哈一笑,目射精光道:“我特意施展这么一手,为的是要你明白及看清楚了,上乘的剑技,无不得力于气的运用,你此刻一定感觉着被剑刺得生疼,其实不然,你偏头看看,就知道了。” 孟小月依言偏头一看,才知道对方手上木剑,距离着自己肩胛穴缝处,分明还有三寸左右,并不曾真的扎着,却是感觉着如此刺痛,像是真的扎着一样,这才明白,对方所运用的,竟是传说中上乘剑术不可或缺的“剑炁”了!那么,眼前的这个貌似儒雅的裘大可,其实深藏不露,该是有何等惊人身份,也就可以想知了。 随着裘大可收回的木剑,孟小月才恍然若释。 裘老头一笑拿起了桌上的衣服说:“走啦!” 天可是蒙蒙的有些亮了,再晚一些王府的人起来了,可就多有不便。 在门口,裘大可回身说:“明天是大年三十啦,家里弄了好些菜,你来吃团圆饭吧!” 刚把自己收拾好了,要出门儿,三姑娘可就来了。 穿着一身大红,鬓边插着一朵红梅,三姑娘这副模样,较诸平日要娇气多了。 相视一笑。 三姑娘插着腰说:“要出门儿?” 孟小月说:“正要到府上叨扰,姑娘有事?” 三姑娘笑说:“那可好,我就是专程来邀请你的!不过,还早,坐一会再走吧!” 孟小月拉过一张椅子请坐,三姑娘坐下来,笑看着对方点头说:“穿上新衣裳啦? 好帅!” “过年嘛!”孟小月把新沏的茶,为她倒上一碗:“姑娘喝茶!” 三姑娘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含着笑意,颇似有情地在他脸上望着。 “这么一穿着,还真像是哪个大宅门的王孙公子哥儿,怪不得我爹常说,说你是一条潜水的龙,不定哪一天大水一涨,你就要趁势飞天了,看看还真像是这么回事!” 孟小月呆了一呆,苦笑说:“老爷子真会说笑话。”便不多言。只以为对方姑娘既已知道了自己身世,故意出言试探,她既不与明说,自己也就装糊涂装到底,看看后来如何。 端起茶来,轻轻呷了一口,三姑娘说:“我哥哥和两个师兄都回来啦!回头你就见着了!” “啊!你哥哥……” “你不知道?”三姑娘说:“他们一向都在外面跑生意,一年也只回来这么一次…… 也都成了家,来一趟也很不方便!” 孟小月点头说:“原来这样,那么,这几天你家里可热闹了!全家都团圆了,恭喜,恭喜!” 三姑娘笑了笑,带着几分牵强的表情说:“他们都比我大得多,平常阴阳怪气的,说话老气横秋的……回头你见着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眉尖一挑,又说:“对啦,看样子老爷子还是真要收你为徒呢,特意地要你见见三个未来的师兄!” 孟小月感激地道:“令尊确实太看重我了,只怕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弟,到头来令他老人家失望,那可就……” 才说到这里,门上有人轻敲两下道:“小孟在吗?” 话声娇细,三姑娘一听就认了出来,忙自站起来说:“春绸来啦!” 话声未已,房门已被推开,三姨娘身边的那个宠婢春绸,已是当门而立。 手里抱着包东西,脸上笑靥不失,一眼看见了三姑娘,呆了一呆说:“啊!姑娘也在这里?我太冒失了……” 三姑娘笑说:“没有的话……都是自己人,我是来请小孟去家吃年夜饭的……是三姨娘差你来的?” 春绸笑应说:“奶奶打发我送点东西给小孟,还有……” 三姑娘道:“你们谈谈吧,我走了……”回头看向孟小月说:“回头完了事,想着来家吃饭,我走了!”便自转身出去。 春绸等她走远才自笑说:“刚才三奶奶还在问说,今天晚上不知道你到哪去过年? 这好,敢情到裘老先生家去吃饭,那就好了!” 一面指着桌上的包袱说:“这是奶奶赏你的衣裳,说是你要有空,叫你现在就去一趟!” 孟小月站起来说:“好吧,还有什么交代没有?” 春绸说:“王爷刚才走了,奶奶最怕人多吵得慌,要我在没有人的时候,带你过去。 这会儿正好,来,我们走吧!” 看来三姑娘在三姨娘跟前还远了一层,这个春绸才真的是三姨娘跟前的心腹人,此刻她忽然想见自己,又为了什么? 和上一次一样,三姨娘正在作画。 画房里多了一大瓶红梅,顿时显现出几许诗情画意,看见孟小月进来,三姨娘顿时放下了手里的画笔。 “夫人过年好!”孟小月一抱拳道:“谢谢夫人的赏赐!” 三姨娘笑说:“衣服还合适?样子好不好?” 孟小月怔了一怔,欠身说:“我匆匆来见,还没有打开一看!” “回头你试试吧,要是大还是小,只管交给春绸,叫她们给改去!” 三姨娘回身在一张铺有皮垫的太师椅子上坐下来。春绸上茶后退出。 “要是我猜得不错,裘姑娘他们应该请你今天晚上去吃年夜饭,对不对?” 三姨娘脸上含蓄着微微的笑,眼睛里透着机伶,微微偏过脸盘儿向孟小月瞧着,模样儿十分俏皮,那样子极似未曾出阁的天真少女,和今天的王爷宠妾身份,可就有些不大相称。孟小月几乎不敢和她眼光相接,这个女人太机警,生怕一窥之下,即为她看出了心里隐秘一样。 “小孟,你坐下来,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不知你乐不乐意?” 三姨娘缓缓端起了茶碗,呷了一口,脸上显着微微的笑,给人以讳莫如深的感觉。 “夫人的意思是……” “我觉得这个花把式的工作,太委屈了你!” 孟小月刚要分说,三姨娘摆了一下手,止住了他,笑笑说:“这可是你出头的机会,当然我不勉强你,可是男儿一生,应当奋发图强,难道你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不然就该趁着年轻,有一番作为……你说对不对?” “夫人说的是……”孟小月点点头,一时还弄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 “那就好!”三姨娘说:“眼前有一个机会,可以在王爷跟前当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保荐你,那可比眼前这个花匠的身份有出息多了!” 孟小月微微一笑,暗忖道:三姨娘呀!你枉自看来聪明,颇似有知人之明,其实却不免仍是俗人一个,你哪里知道,我孟小月乃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子,更何况身罹血海深仇,眼下在此隐居,不过是暂时之计,何尝还会有什么功名进取之心?真正是笑话了。 自然,这念头也只是在他心里打转,表面上却报以感激的微笑。 “夫人是要打发我出这个园子?” “那也不是!”三姨娘眼神里传递着几许神秘道:“你仍然住在这里,这样,我给你实说了吧,这可是一个晋身之阶呢!” “昨天……”她接着说:“王爷私上给我透露说,北京的马相阁要来了!” “马相……阁?” “内廷都督马步云,马老相阁要来了!” “啊!”这一惊非同小可,孟小月只觉得全身一震,简直是难以置信:“夫人是说,那个马……步云要来武昌?” 三姨娘微微点了一下头,一笑说:“你怎么啦?” “啊……没有……没有……”孟小月强自镇定道:“马老大人的大名……我久仰了…… 一时失态,夫人请勿怪罪!” “你说话很文雅……一点也不像是个粗人……”三姨娘说:“我当然不会怪罪你。 可是你也该心里放机灵一点,要沉得住气,才能够成就大事,是不是呢?” “夫人……” 这一惊较诸前此更有过之,却是三姨娘那张脸上讳莫如深,并不曾显现出一些痕迹。 站起来,她缓缓走向窗前,隔着敞开的一扇窗户,远远地向着对面那棵红梅打量着。 孟小月简直有些激动了,三姨娘这么不着边际的几句话,真令他心里既惊又吓,一个念头迸出脑海—— “莫非她知道了……?” “怎么会……” 转念再想,绝无可能,她只是别有所指,或是在试探自己罢了。 话虽如此,孟小月可不敢掉以轻心,一股丹田之力下充小腹,一霎间全身俱都满了劲道,三姨娘果有异心,说不得只好向她出手…… 却是三姨娘那般温柔的仪态,在在打消了他的萌生杀机,随着她缓缓转过的身子,脸上含蓄着甜甜的笑。 “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说!”她说:“马相阁就要来王府作客,王爷打算多留他在府里住上几天,昨天他跟我说,打算招待马相阁住在这赏心小苑里,要我们都先搬出去!” 孟小月心里一阵发紧,缓缓点头说:“原来如此……夫人的意思是……” 三姨娘说:“这个人虽是个宦官出身,如今的权势可是大极了。听王爷说他为人极讲排场,这一次来到武昌,更是奉了圣上的旨意,为皇室采办物品本珠,这件事王爷早已得到了圣上知会,要王爷协同买办,只是却不知道由他出马……” 三姨娘纤纤细手拿起了一块盘子里剥好的桂圆肉,放进嘴里慢慢吃着,眼神儿缓缓落在对面孟小月的脸上,这才说到了正题儿。 “你当然应该也听说了,马步云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到哪里去都护从如云,这一次到王府,碍着王爷的面子,他自然不敢太过排场,可是王爷却注意到了,说是要推荐两个人,在他身边负责护卫,这就是我为你设想的晋身之阶!” 孟小月心里暗暗叫了声:“天哪……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这可是父母先人在天的阴灵保佑,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机会转变?” 他强自镇定着自己,却是眼睛里亦不自觉地流出了兴奋的光彩,那是一种揉合了快意与仇恨的冲动,所幸三姨娘并不曾细细觉察。 “夫人!”他用镇定的声音说:“您打算要我去?” 三姨娘微微点了一下头:“对了,我想在王爷面前保荐你去……我知道,你身上有武功,本事不错,你可愿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为你是王爷推荐的人,马老相阁定会另眼相待,只要蒙他赏识,你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三姨娘脸现笑靥,眼神儿雾样的迷离,在在显示着她的心思缜密、纤细。 孟小月躲开了她的眼睛,低头思索了一下,慨然点头道:“谢谢夫人的保荐,这个差事……我只怕干不了……” “太晚了,我已经在王爷面前保举你了……你明白吧!”三姨娘似笑不笑地说: “干得了也罢,干不了也罢,我的话已经说出去了,你总不能让我在王爷面前失信吧!” “夫人……” 孟小月欲言又止,一时感慨万千。 “其实第一个在王爷面前保举你的还不是我,另外有人,我只是在王爷问起的时候,为你说了几句好话而已……” 三姨娘越发神秘地含着微笑,掠过一个眼波,她接着说:“这个人你也认识,而且据他说,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孟小月真正的迷惘了。 “你不记得了?”三姨娘说:“他姓展!也在王爷府当差!” 孟小月顿时记起来了。 “夫人说的是展……” “展飞熊!”三姨娘笑靥依旧:“展副统领,他所负责的天卫营,是王爷的亲军,而且,他马上也要升官了,就要当上天卫营的统领大人了!” 孟小月立刻记起他是谁了。 那一夜,为女贼所困,险些丧命的展副统领,若非孟小月的即时搭救,显然已遭致不测,这件事咸信并不曾为外人所知,展飞熊亦曾嘱咐不要为外人道及,显然是顾及怕是损害了他副统领的声望威名,却想不到竟然会为三姨娘所知,真正是透着奇怪,令人不解。 看起来这个三姨娘诚然无所不知,简直不可臆测,真正要防她一防。 一念及此,立刻面现肃容。 聪明的三姨娘,顿时也就有些领悟。 “我不是神仙,不会知道每一件事……”她说:“就像这件事,如果不是展飞熊自己向外提起,我又怎么会知道?” 她笑得好神秘。 “至于展飞熊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当然是有原因的,你先忍着点儿……我想这一两天他就会去找你,告诉你这个消息……我这里先恭喜你了!” “夫人……”孟小月站起来抱拳道:“谢谢夫人的大力推荐,孟小月一定努力报效,把这个差事干好!” “这就对了!”三姨娘放下了手里的细瓷茶碗:“我知道你会乐意的,我想王爷这一两天也会见你。” “这……可当不得!” “王爷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了你的名字!”三姨娘说:“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个非常爱才的人,那一天见面,他就对你很注意,问了些有关你的问题,是以展飞熊在他面前一提到你,他就知道了,他既然有意把你推荐到马大人跟前,当然不仅仅只是希望你当个小差事而已!” 才说到这里,外面的春绸咳了一声,大声道:“回奶奶的话,王爷进苑来了!” “啊!?” 三姨娘颇是意外地站起来,想了想,含笑道:“倒是一个好机会,小孟,你到楼下拾掇你的花,王爷来了只管请安问好,用不着回避,你下去吧!” 孟小月遵命告退,来到楼下。 挽起了袖子,孟小月真个地便干起了他的花把式来,有几棵珍贵盆栽,一经他细心调理,较诸先前果然大不相同,干挺叶绿,花蕊鲜明。 王爷就要来了,虽是家居日常生活,防范也不能疏忽,四名便衣侍卫,先已来到,内外站好,一干丫鬟婆子俱都退到里间,非经呼唤,不得擅自步出。 孟小月在里角,背朝着门在整理盆景。 “干什么的?”一个便衣侍卫走过来,一只手叉着腰,只是上下打量着他,官气十足地说:“新来的吗?王驾就过来了,还不回避?” “是是是!” 孟小月站起来,刚要避开。另一个人却走过来,一脸叠笑地道:“是孟兄弟吧?用不着,自己人!” 先前侍卫怔了一怔,待要问明,王爷已现身正门。 朱华奎今天看来兴致挺好,过年了嘛,各处听见,张灯结彩,上上下下都是一团喜气,他也就笑口常开。头上戴着顶乌纱折角向上巾,一身紫红绵缎盘领大袖银狐,勒着条宽缘镶有红绿宝石的革带,脚下一双云字高履,这样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三姨娘匆匆得讯已迎了出来,刚刚下楼,就在梯口行了个万福一一“王爷万安!这是从哪里来?” 朱华奎哈哈一笑,国字脸上逸兴横飞。 “起来,起来,刚刚在前厅接了圣旨,皇上又有恩赐,亲笔赐了个福字,来的正是时候!” 三姨娘展眉笑说:“哟!那可真是恭喜您了!” 朱华奎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臂,小声说:“我也要恭喜你!你猜怎么着?” 他是直性子人,凡事搁不住,赫赫笑说:“上一次我特地为你向皇上请旨讨的封,发下来了,赏了你‘如意鄂妃’的封号,凤寇霞帔随后就到,明天一大早,七公公再来的时候,你要穿戴好了谢恩接旨!” 三姨娘“啊!”了一声,身子摇了一摇,一时过于惊喜,脸色雪白地道:“这…… 王爷、王爷……我可不敢……” “这是圣旨!”朱华奎笑说,“七公公说请旨讨封的共有五个王爷,皇上只准了两个,可见面子不小……” “王爷……” 发现了他的声音太大,三姨娘面现娇羞地特意提醒他一声。可不是吗!身侧四周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呢! 朱华奎哈哈大笑了几声,眼睛一扫,可就看见了那边角落里肃手站立的孟小月。 “这是……” “小孟!”三姨娘笑说:“正好,王爷不是要差遣抬举他吗?” 朱华奎才似忽然想起,“啊!”了一声,连说:“对啦、对啦!你过来!” “王爷传你呢!”一个侍卫上前大声向孟小月招手:“快过来!” 孟小月应了一声,大步向前。 “王爷吉祥!”深深一鞠躬,继而屈膝下跪。 朱华奎点头说:“起来说话!” 孟小月垂手而立,一派敬谨服从形样。 “你叫什么名字!” “孟小月!” “小……月?”朱华奎摇摇头:“这名字不好,不是个成大器的名字,往后改一个吧!” 三姨娘在一旁说:“王爷既然说起,不如就赐他个名字,也省得他还要自己再费事取了!” 朱华奎笑说:“我也取不好,裘先生有学问,回头我叫他给你取一个就是了!” 三姨娘说:“有话等王爷坐下再说吧!” 朱华奎说:“来来来,你给我好好说说!”随即大步进了茶厅。 三姨娘移步跟上,向着孟小月招手说:“你来!” 朱华奎夫妇落座,自有女侍送上香茗。朱华奎看来兴致很高,不时地自己发笑。 赫赫笑了几声,一只手拈着腮上的胡子,却是频频向着站立面前的孟小月打量不已。 “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些,说是你一身功夫不错,瞧着也像,干这个花把式可是太委屈你了!” “王爷恩待,不敢言屈!”孟小月后退一步,垂下头来。 朱华奎点点头:“说得好,看样子你还知书达礼,过去也念过书吧!” “念过……不多!” “这是客套!”朱华奎的脸上显示着极度的好奇:“展飞熊推荐你说,有一身好功夫,今天你就给我显显,也叫我见识一下!” 说着哈哈大笑了几声,高叱一声:“石大贵!” 门外应声道:“有!”进来个人,正是刚才护侍王爷身边四名侍卫之一。 此人瘦高身材,长脸、浓眉,看来约在四十上下,满脸劲悍,一眼看上去即知不是好相与。 指着孟小月,朱华奎笑向来人说:“我要你试试他身上的功夫,都是自己人用不着拼命,比划个三招二式,见了功夫也就行了!” 石大贵愣了一愣,应了声“是!”却用奇怪的眼神,向孟小月看着。 孟小月抱拳道:“王爷驾前,不敢放肆,再说……” 朱华奎说:“不用推辞,石大贵手下有分寸,伤不了你!” 话声方顿,石大贵那边已进身而前。 “孟兄弟,你看掌吧!” 身子向前一进,紧接着脚下一个快闪,已到了孟小月右侧方挨近不远,一只大手张开五指,似拍又抓,直向孟小月肋上击来。 原来盂小月身上有功夫的传说,虽然未经证实,却是自他一来,早已在府里传开,人们画蛇添足,胡吹乱盖,把孟小月简直形容成了活神仙一样,虽属于虚不足采信,却也足令这个石大贵心生警惕。 眼下当着王爷的面前,石大贵更不敢轻心大意,王爷言下之意,分明认定这个孟小月绝非自己对手,若是结果反而败在对方手里,那可是丢脸透顶。是以石大贵一出手即施展出全力,眼前一手夜叉探路,五指上内力灌注,真有洞石穿木之威。 事已至此,孟小月想欲藏拙也是不能,当下顺着石大贵的出手来势向后一收,整个胸肋部分,硬硬地收回了半尺有余,石大贵的五指,乃自落空。 石大贵“嘿!”了一声道:“好招!” 随着他脚下的一个上步,右掌翻处,一式飞云飘空,进而向孟小月上胸兜来,劲猛力沉,较之前番更有过之。 这么一来,孟小月势将非更大力施展不可了。 看来这个石大贵期功心切,决计是要把孟小月折在手里不可。 目睹之下的朱华奎,看得心里开心,高叱了个“好!”字,只以为孟小月眼下万万不及招架,这就要败下阵来,却是眼前一花,随着一阵长长荡风的“噗噜噜!”声息,眼看着孟小月的身子,白鹤般地腾身而起。 朱华奎“啊呀!”一声惊呼。 呼声未已,眼看着孟小月翩然身势,在几几乎已经贴着顶层彩绘藻井的一霎,猛可里一个打转,那姿态一如白鹤翱翔,翩翩乎己飘身丈许开外,正当那一面摆设空隙之处。 石大贵叱了一声:“哪里去!”脚下点处,紧跟而进,却是他身子方一欺进,孟小月已唰地拧过了身子。 石大贵由于欺身过猛,两个人几乎撞在了一块儿,即在此将撞未及的一霎,两个人四只手已迎在一块儿,眼看着二人身子麻花卷儿样的一阵子打扭,左右飘飞,散发出呼噜噜大股风声,只看得朱华奎眼花缭乱,大是兴奋地又叱了一声好! “好”字出口,胜负已分,眼看着四只紧紧互握的手,于双方互相较之推送之间蓦地分了开来。 孟小月身子不过是大大摇动了一下。 石大贵可就不同了,脚下通通通!一连后退了好几步,随着他的右手落处,咔喳一声,按倒了一张红木坐椅,设非如此,他势将跌倒不可。 “孟兄弟好功夫——石某人不是你的对手,佩服!佩服!” 说时转身向着朱华奎深深一拜,便自向外踱出。 朱华奎大笑了一声,击掌高声赞道:“好功夫,果然名不虚传,今天我算是见识了!” 孟小月躬身道:“石师傅承让,王爷见笑!” “用不着客气!”朱华奎说:“我这双眼睛还没有花,谁胜谁败我还看不出来?就凭你这身功夫,就不该埋没了,孟小月你可读书识字?” “王爷!”孟小月抱拳躬身:“孟小月不曾进学,粗识几个大字而已!” “乱说!”三姨娘说:“三姑娘说过,你不单念过书,写的字可好了,王爷有心抬举你,你可别自暴自弃呀!” 孟小月脸上一红,自忖此番无能藏拙,看来这位三姨娘果真是有心要造就自己,却是她又哪里知道自己心中感触?除却一腔仇恨,已是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心入仕功名! “娘娘您……抬……爱了……” 那是因为刚才听说三姨娘承旨,有了王妃的封诰,是以才改了称呼。 朱华奎倒真是一心爱才,哪里想到什么? “这么吧,你回去写个自荐给我,我好好看看!”朱华奎含着微笑说: “眼前这个花儿把式的差事,你就撂下来别管了,暂时就在我这天卫营补个差事,我会关照下去……” “这……”孟小月果真受宠若惊,心知不能再行推辞,深深一拜:“谢谢王爷的恩宠!”又向三姨娘一揖,便自转身步出。 三姨娘瞧着他离开的背影,笑着向朱华奎道:“这可是王爷抢去了我院子里的人,该要怎么好好谢谢我呢?” 朱华奎笑了几声,说:“他可以还在这里住着,有他在这里保护你,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看这个人心事重重像是有很深的城府,怕是有些来路不正,倒不能不防着他点儿……” “王爷您可又多心了……”三姨娘笑道:“这一点我早就想过了,不劳您操心,有关他的一切,我早就派人查了个一清二楚,王爷大可放心!” 把一只高脚酒盅,按在手掌心里,让它四下里打着转儿,裘大可脸上含着一抹笑意,已有了些酒意,直直地向对面座上的孟小月瞧着,那样子欲言又止,显示着他此一刻内心的不易捉摸。 堂屋里布置得一色大红,像是在办喜事似的,红桌帏、红幔子,墙上贴着“福”、“春”等喜字,一边大红供桌上供奉着裘家的祖宗牌位。才吃过年夜饭不久,府里各处已响起了零星的爆竹声,俟到回头辞岁的时候,想来更必有一番热闹。 “我们练武的人,平日注意养生,一年也就是这么一回,今天夜里算是开禁,就畅开了喝吧!只要不醉,爱喝多少就喝多少吧!” 老人家一关照,年轻人自然是皆大欢喜,俱都乐了起来。 三师兄侯亮,晃着他的小脑袋笑嘻嘻地说:“那敢情好!难得老先生今天高兴,咱们还是比照往年的规矩,每个人先敬老先生三盅,然后论辈份,再各人敬酒!” 哈哈一笑,他那一双骨碌碌打转的小眼睛,直盯着孟小月道:“往常是我的辈份最小,一到敬酒的时候,最是吃亏,今天可不同了,孟师弟,今年可该你敬我的酒了,哈哈……” 可不是吗!?论辈份孟小月今天最小,一听这个口气,裘大可收他为徒这码子事,今天已诉之当面,成了定规之事了。 三位师兄,刚才早已见过了礼。 正面坐在裘大可右侧面的一位叫于璞,长方脸,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年岁最长是大师兄,今年已四十有三,据说常走川浙,干的是水面上的买卖。 左面又高又瘦、留着小胡子的一位,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是二师兄,也就是裘大可的儿子叫裘雁翎。比较起来,身材矮小,活像个猴儿样的三师兄侯亮最不起眼了,却是他的话最多,放浪形骸,妙语如珠。 三姑娘和她继母那个红衣高大的妇人,坐在一边,不时地起座走动,忙进忙出,张罗着端菜端酒,女眷孩子们都坐在下首两大张八仙桌上,总有十来口子,过年嘛,都回来了,可真够热闹的。 听了侯亮的话,孟小月微微含笑,点头道:“三师兄多多关照,小弟回头依例敬酒就是。” 三姑娘哼了一声,笑嗔着道:“别听他的,三哥的馊主意最多。”转向侯亮说: “孟师哥才来,脸皮儿薄,你可别欺侮他,爹他老人家可不答应你!” 侯亮“嘿!”了一声,缩着头翻着双白眼,大是吃醋地道:“这可新鲜啦,我自跟他说话,又碍着你这丫头什么事啦?我看啦,老先生倒不会把我怎么样,倒是你这个丫头,先就要把我给吃了,别是你这丫头心里有了他吧!”一时低头咕咕地笑了起来。 三姑娘娇叱道:“你胡说我拿酒呛你!” 一面说,跃身而起,来到了侯亮座上,一把勒着侯亮的脖子,操起了桌上的酒壶,就往他嘴里灌酒。吓得后者连声怪叫,不住讨饶,洒了他满脖子的酒,一时举座大乐。 裘雁翎看不过,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说:“你也太野了,对师兄岂可如此无礼?” 三姑娘这才放下了酒壶,红着脸说:“你光说我?他又哪点像个师兄的样子?” 裘大可继室秦氏,那个高大的红衣妇人,正自端着两大盘饺子出来,看见这个场面,把嘴撇了撇,尖着嗓子说:“这可是你哥哥说你,要别人谁敢呀,哼!” 白着双眼珠子,她又说:“别说对她师兄了,就是对我也是没大没小的,还不能说,娇得要命!!” 三姑娘气得回过身来,终是碍着父亲的面没有回嘴,一时脸色通红地回到了座上。 接下来大师兄于璞领头站起,向裘大可敬酒,热闹声中才算是掩饰了眼前的一番尴尬。 裘老爷子今晚上兴致很高,他的酒量确是惊人。事实上在座无一弱者,几番敬酒,整坛的贵州大曲已见了底儿。 秦氏由里面又搬出一坛,笑嘻嘻地说:“畅开了喝吧,酒还多着呢!” 一面说,放下了酒坛子,却把自己面前酒盅端起来,满了一盅,向着孟小月道: “来!师娘敬你一盅,干!” 她可真是爽快人,一仰而干。孟小月自是不敢怠慢,双手捧杯也干了,连说:“不敢,不敢!” 斜过眼来瞅着他,秦氏脸上泛着一抹子艳红,许是喝多了,神态上不自觉的可就显着那种风骚放荡。 “既然给老头子磕了头,认了师父,从今而后可就是一家子人了,小子……有几句话,师娘可得要好好吩咐你,傻小子!你好好地给我听着……” 孟小月心里一动,正襟危坐,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抱拳一拱,洗耳恭听。 坐下来,一只手叉着腰把一绺子散在前额上的头发向后捋了捋,敞开着的酥胸一抹,露着鼓膨膨的一双奶子。虽说是年过四十的人了,看起来犹有风骚,怪不得以裘大可那等武功境界的人,即在六旬之后垂暮之年亦为其迷惑,收为继室,秦氏这个女人的手腕儿该是何等高明,也就可以想知。 “傻小子,你给我听着,”她笑眯着两只眼,慢吞吞地说:“以后可不能再胳膊肘子往外头弯了,要不然就是老爷子不说话,我这个做师娘的也不答应你!” 孟小月怔了一怔,想起了前番以飞石伤她的那档子事,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待将有所说明,裘大可哈哈一笑,却岔了进来。 “小孟,我正等着你自己告诉我,这个年对你可是双料的吉利,是不是?你这是双喜临门了!” 裘大可眼神炯炯有光,颇是神秘,讳莫如深地直向孟小月瞅着。 “老先生指的是……” 虽是师徒之份,这里人却不管他叫师父,孟小月也就从俗。称呼他一声老先生。 老先生一只手揉着山羊胡子,嘿嘿一笑:“如果我的消息不差,小孟你这就要高升荣迁啦,这还不是双喜临门!?” 各人俱都为之一愣。 三姑娘偏向孟小月惊讶地问:“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怎么,我都不知道呢!…… 你……瞒着我!?” 孟小月摇摇头,徐徐说明。裘大可一笑说:“这可也别冤枉好人,他自己也许还不知道!” “那又是怎么回事?爹,您倒是快说呀!” 三姑娘忍不住脸上绽出了笑意。 “你孟师兄蒙王爷提拔,这就要高升了!”裘大可微微含着笑说:“听说是要到天卫营当差了!” “天山营?” 一直少话的于璞忽然接了话头:“那是王爷的亲兵,李黑子不是兼差正号的统领么?” “姓李的调了差!”裘大可笑得怪神秘的:“展飞熊补了正差,如今是正牌的统领大人了!” “展飞……熊?” 各人都不胜诧异,大是意外。 “三姨娘不是也高升了吗!”二师兄裘雁瓴微微含笑道:“如今新封了王妃,水涨船高,展飞熊哪能不行情暴涨呢!” 裘大可点头说:“这就对了!” 各人这才明白过来。却只有孟小月一个人糊涂,三姑娘一笑,瞧着他说:“你还不知道?他们是亲戚,展飞熊是三姨奶奶的娘家表亲,他们是表兄妹!” 孟小月这才明白,怪不得三姨娘言谈之间,对于展飞熊似有一份额外的眷顾,否则那一夜自己仗义援救展氏之事,她又为什么会知悉得如此清楚? 却是,裘大可又从哪里知道自己即将去天卫营当差的事? 这一点三姑娘亦有同感,正好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裘大可把盏而笑,语重心长地道:“往后再看吧,你孟师兄或许还有高就呢!” 孟小月心里一动,暗忖着这老先生诚然无所不知,反不成难道连王爷有意把自己推荐给奸贼马步云之事,也为他探测所知!? 心里想着,不觉抬头与对方目光接触,裘大可只是微笑不言,更似讳莫如深。不免使他记起了那日三姨娘的一番嘱咐,心里正自忐忑,三师兄侯亮的一只手“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使他猛地吃了一惊。 只以为对方心存暗算,自是不容。 须知一个练武的人,随时随刻都当心存警觉,绝不容任何人对自己身体施以接触。 急迫中,孟小月不暇多想,肩头向下一沉,借以托空了对方那一只落下的手,同时左手飞翻,直向对方那只手上抓去。 侯亮“嗳!”了一声道:“好家伙!” 话声出口,那一只搭在对方肩上的手掌,忽地翻转过来,翩若飞蝶。 “叭!” 两只手掌迎在一块儿。 别看侯亮那一副瘦小干枯、猴头猴脑的样子,手劲儿还真不小。 两只手掌一触之下,双方俱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道,迫使他们彼此不能不飞身分开。 “唰!” 像是一双抄空而过的燕子,蓦地各自飞身丈外。 孟小月后足抵墙,狠狠地晃了一下,稳住了身子,三师兄侯亮却鹰似的却落在了长案一角。 这个突然的举措,扇起了一室的狂风,引动着七八盏“喜”字长灯,频频打转,声势疾劲,端的动人心魄。 突然看见了这一幅生动的画面,现场各人俱都一时大乐,为之喝起了彩来。 “好呀!”侯亮一声尖笑道:“孟师弟你跟我玩起了真的来啦!” 话声一落,他瘦小的身子霍地平窜直起,一发如矢,“嗖!”地直向孟小月身前飘落。 孟小月已自有所警觉,往后一缩,贴壁直立。 “大过年里,咱们也露一手,给大家逗逗乐子!” 侯亮一翻左手,直欺而进,随着骈二指直向孟小月肩上点来。 孟小月可不愿给大家逗乐子,身子向外一闪,道:“小弟不敢!” 身势翩转,轻快如蝶,侯亮那么快的出手,亦为之点了个空,“噗!”一声戳在了粉墙上。 指劲饶是可观。 随着他指力落处,深深戳入墙身,如同戳在一块豆腐上,登时落下了两个窟窿。 “老三!” 出声喝叱的竟是大师兄于璞。随之拍案而起道:“就到这里,别再胡闹了!” 侯亮乃一笑,猴头猴脑冲着孟小月抱拳道:“献丑,献丑,想不到师弟你还真有一手儿,怪不得老先生人前人后老记挂着你,行,有你这么一露,三师哥我第一个就服了你!” 盂小月脸色微红,只是看着他不吭气儿,他是在想,对方刚才看似玩笑的那么一戳,其实是真力内注,与传说中的一指金禅殊无二致,设非自己机警,闪躲及时,若是为他戳在了身上,即使自己练有护身真气,怕是也吃挡不住,受伤或不至于,说不定就此为他点住了穴道,人前出丑在所难免。 或许这便是对方的居心。 师兄弟第一次聚会见面,想不到他竟会与自己玩上这么一手,这个侯亮的居心叵测,也就可想而知。 无如,却也使得孟小月看清了一点,即是自己这三个师兄,各有千秋,以侯亮而论,那一身杰出的轻功,以及凌厉出手,万非等闲,以此而推想,大师兄二师兄的功力也就可想而知! 这几个人今天与自己乃是沾有同门之谊的情份,若是一朝生变,变作对立之局,又该是何等一番局面,却值得自己好好玩味深思再三。 勉强在裘家待过了子夜,才自转回,论日子已算是大年初—了。 王府内外,一片欢欣鼓舞。灯火渲染,爆竹齐鸣,似乎等不及到天光大明,便自欢腾热闹起来。 孟小月由裘家出来,绕道返回赏心小苑,途径王爷所居住的东珠楼,只见彩台高筑,灯火璀璨,一式的鳌山五彩挂灯,点缀成串串天星。 还离着老远,即为传自那里的阵阵乐声所引,不由自主地顺步趋了过去。 原来王府素日便养有两班戏子,一曰“春班“,一曰“秋社”,前者纯为选自影坊的女乐,后者却是来自梨园,为清一色的男子,前者着重歌舞、俳优、杂伎、女乐,后者却重在戏曲唱工的表演,泾渭分明,各不相混,也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能联合表演,如同今夜般同台演出,机会诚然不多。莫怪乎戏台前后,人山人海,蔚为大观了。 楚王朱华奎这两天兴致挺高,兼以圣眷正殷,三姨娘又新得了妃号,所见皆喜,凑着过年的兴头便自大劲欢乐起来。 今夜,他带头作乐。 戏台就搭在东珠楼正厅前面的花园空敞之处,朱华奎与新受封的“如意鄂妃”三姨娘并肩临窗而坐,可以不受露天之寒,其他各人各按身份尊卑,有的簇拥王爷鄂妃身侧,或是设座长廊,外面沿着戏台正面两侧,搭有席棚,生有炭火,便不分尊卑或坐或立,任何人皆可取意自便。 春班的女乐伎伴奏出歌功颂德的“千秋乐”、“恋皇恩”之后,正戏开始。 戏码是“火并王伦”,乃是水游梁山泊聚义群雄故事,由“秋社”按元曲以昆腔唱做,演出极佳。 孟小月挤挤挨挨,不觉亦到了台前,这出戏他过去也曾看过,不免为戏中林冲之神采飞扬的吸引,一时也看出了趣味。 人太多,像是全府里的人都来了。 一些平常不曾见过的丫鬟婆子小厮,甚而府里的门丁清客也都出动,架子大一点的,坐着烤火,都有随身的小厮丫鬟侍候,尊卑杂处,形成一种前所未见的热闹场面。 孟小月特意绕到戏台左侧面,为的是怕被正面临窗而坐的王爷与三姨娘看见,却不想仍是被人发现。 一个着武服的小校,打前面挨近到他身边道:“孟先生么?统领有请,跟我来!” 不容分说,拉着他一路而前。 孟小月心里一愣,即见前侧面画廊里坐着个身材魁梧脸生虬须的汉子,一身宽松锦袍,头上戴着交角折上巾幞,顶上红缨映衬着他画上钟馗也似的一张面容,极是雄姿英挺。 孟小月立刻认出他来,正是那一夜自己仗义援助,使他幸免于死的展飞熊。他今天的身份,应已是王爷的亲军天卫营的统领,这个差事不算低了,应是有五品的功名,由于是王爷的亲军,自非寻常,真正炙手可热。 此刻他据桌以坐,两侧左右,簇拥着几个武弁,面前桌上摆着几样应时的干鲜,同桌更有两个女眷,一家人喜气洋洋。 老远看见孟小月来到。 展飞熊由位子上大步跨出,赫赫笑道:“果然是你,孟兄弟,我没看错吧,来来来…… 这里坐,坐!” 身边人早为他设下了一座位。 孟小月抱拳唤了声:“展兄……是你……” “来来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见过你嫂子,这是你的侄女小英一一” 座上妇人少女,早已起身相迎,裣衽为礼。 孟小月忙自还了大礼,即为展飞熊按在了座上,嘻嘻笑道:“那晚以后,一直就记挂着想要去看你,总是事情忙抽不开身子,正打算今天大年初一,跟你嫂子去给你拜年,接你到家里来玩玩,想不到你也来看戏来了,这是从哪来呀?” “从裘老先生那儿来,随便走走……” “啊……” 听说他从裘家出来,展飞熊虚应了几声,便不多说。 “兄弟!”展飞熊重绽笑脸道:“郭王妃已经告诉过你了吧!兄弟,你要升了。” 孟小月怔了一怔,才自省得他指的是三姨娘,后者刚刚拜封为如意鄂妃,原来她娘家姓郭。所谓的“高升”应是指自己即将到天卫营当差的事了。 当下一笑抱拳道:“王爷已对我说过,全赖展兄你的保举,怕是我……干不好,有辱了王妃与老兄的美意。” “嗳!”展飞熊说:“你怎这么说?还有什么你干不来的?啊!这件事既然王爷已对你亲口说了,那就一定错不了啦!兄弟,你就等着上任吧,哈哈……” 大笑了几声,他转向身边妇人道:“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孟兄弟,嘿!他那一身功夫,可是好样儿的,以后有他帮着我,我可就放心大胆的干了,什么也不怕了!” 妇人笑盈盈地噢了声:“叔叔……”只是上下地向他打量不已。 展飞熊又说:“王爷可曾交代你些什么没有?” 孟小月说:“有的,要我写篇自荐呈上去。” 展飞熊嘿嘿笑了两声,连连点头道:“这是要重用你了,我们王爷是出了名的爱才,等着瞧吧,你的委任令不出十天,一定下来,到时候愚兄给俄摆酒贺喜,好好地乐他一乐!” 说到这里,台上戏曲已到了尾声,却是人群里微微有了耸动,大伙不再面向戏台,却纷纷转过身来,向着看窗正面的王爷夫妇欢叫不已。 展飞熊展眉笑道:“怎么着,王爷、王妃这就开赏打钱了?” 原来宫中习俗,每年立春,皇帝与后妃拾欢罢歌舞之后,每有打赏金钱之赐,这习俗沿自盛唐开元天宝,流传至今。所谓的:“仙曲教成慵不理,玉阶相簇打金钱”(唐司空图诗),即是指此。 本朝开国至今,各帝争相侈奢,自不会错过这个与民同乐的把戏,各王公大臣私寓变相沿俗,于每年辞岁后,常作金钱打赏之乐。 今日之事,楚王朱华奎新承圣眷,三姨娘更得“如意鄂妃”之赐,一时皆大欢喜,这个岁尾的金钱赏赐,更是少不了的。 消息远传,皆大欢喜,才致会聚集了这么多人。 但听得王爷身边一声断喝道:“王爷打赏!” 即有两三个宠婢。现身窗栏,于各方欢呼声里,各就身边早已备好的钱箱,将红毛绳穿就的崭新钱串大把抓起抛出。 一时满场欢呼.各人争相拾取。 钱串坠地,溅洒得各处都是,大呼小叫声里到处沿地拾抢,却以仆妇丫鬟小儿居多。 王爷朱华奎临窗而至,看到这里,只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台上女伎唱起了“金钱子”的宫词: “九重天銮降神仙, 岁舞分行踏锦筵。 嘈杂一声钟鼓歇, 万人楼前拾金钱。” 好一番欹欤之盛,令人无限赞叹! 一只手撩着雪狐皮袍子的下襟,一只手搓着两个玉核桃,王府大管事高大爷这个神态还真够上眼。 今天是年初五了。 到各处去回拜了个年,匆匆又赶了回来。 这几天王府各处上上下下大开赌禁,他这个大管事领头设局、开宝。麻将牌九、掷骰子,凡是赌的玩艺儿,他无所不精,几天下来,赢的着实不少,一想着下午这个局面,他是打心眼儿里乐得慌,哪能不赶紧回来? 他所住的那个西跨院精致的小小阁楼,此时此刻,早已挤满了人,都是些各府的仆役小厮,婆子丫鬟,乱嘈嘈的总有百十来口子,把个四开面的小小堂庭挤得满满的,转动皆难。 两大张八仙桌子拼在一起,天九骨牌早砌好了,性子急的人注子都下上了。 别瞧这些人平日挣钱不多,省吃俭用,可在赌上还舍得下,二三十道门子,有下五钱的,还有一两的,一圈下来进出总得好几十两银子,也只有他高大爷有这个台面,罩得住,进出个几百两银子,面不改色。 “大管事的来啦!快吧,大家伙熬不住了……” 说话的是“二管事”李兴——小脑袋瓜,一身缎子讲究衣褂,留着两撇八字小胡,在说话之前,必然习惯性地挤动一下那双三角眼。 高大爷哈哈一笑,一面脱下他的皮袄罩甲,由家里人伺候着给他换上了舒适宽松的衣裳,探着一双袖子,这就在当中主座上坐了下来。 “下吧,多少不拘,这两天我可是手气大兴,不怕输,就只管下……看着吧,保定我是大小通吃!” 高大爷哈哈大笑着往手心里“噗!”地吹了口气,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骰子,看看各门上钱都下满了,“嘿!”的一声,把手里的骰子掷了出去。 “老七!” 他这里刚开了“门子”,却由外头挤进来个人气呼呼的直来到跟前,正是王爷跟前的那个体面当差小五子。 “大管事您先歇歇吧,王爷招呼,要您这就过去一趟!” 小五子脸上罩着一层神秘,笑得极不自然。 “这……” 一听是王爷招呼,他不由愣住了。 “王爷招呼我?这个时候……” “可不是……”小五子过去附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几句。高老大可就坐不住了,脸上又红又白地瞧着二管事的李兴说:“你先给我稳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这句话,他即刻站起来,由家人侍候着穿戴整齐,同着小五子匆匆出了堂屋。 “是怎么回事?”高老大边走边问:“沈知府来又关我什么事?” 小五子缩了一下脖子,有气没力地说:“详细情形我可不知道……好像是什么王府里闹了贼……什么的,反正王爷很不高兴……” “啊!”高大管事吓得立刻站住了脚:“会有这种事?怎么我会一点都不知道?…… 这可是糟了,大年下的……” 小五子“哼”了一声,哈哈地说:“要是真有这么档子事,我倒是想起了是谁呀! 八九不离十儿,没错儿,准是他!” “是……谁?” “那还用问?”小五子冷笑道:“除了姓孟的那个小子还会是谁?” “你说是小孟?” 高大管事立刻摇摇头接道:“不能、不能,你可别胡扯,怎么会是他?” “那还错得了?大管事的您想想呀……”小五子说:“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可都是老人了,什么时候出过事了?这小子一来就出事,不太玄了点吗?” 高大爷没有吭声。 小五子又说:“您再想想这小子有一身好功夫,平常又住在赏心小苑,仗着有三娘娘庇护他,谁也不敢招他惹他,不是太可疑了吗?” 高大爷“哼”了一声,看着前面的小五子,想到了前此他为孟小月打伤吐血的一段过节,不用说,这个小五子自是对孟小月怀恨入骨,伺机报复应在情理之中。却是这些话多少也引起了他对孟小月的疑心…… “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吧!” 高大管事心里还真犯嘀咕,三脚并两步地同着小五子来到了东珠楼——王爷的寝宫。 过年的气氛还那么深…… 满院子都是爆竹之后的红色片碎纸屑,与地上积雪红白相映,十分醒眼。 东珠楼前早已搭起了牌楼,张灯结彩,气象一新。 王爷此刻在楼下“召贤馆”大厅会客。 高大管事一径来到馆前,只见负责王爷近卫的李铁池等数人,闲走厅下。 彼此都是熟人,见面抱拳互道恭喜之后,李铁池拉了他一把,转向一角,小声关照说:“老高,你可小心着点儿,今天的情形不大妙,主子兴头儿不好!” “又是怎么回事?”高大管事弄了个一头雾水。 “现在说也说不上!反正你进去就知道了。”李铁池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心回话,可别顶撞了!” “这个当然……” 里面已报了他的名字。 一个当差单手打着帘子,大声道:“大管事的,王爷招呼您进去呢!” 高大管事应了一声,拍拍身上,理了理头上的巾帻,迈步而入。 堂屋里生着两盆炭火,金丝猴、豹皮铺陈,点缀得一派富丽堂皇。 王爷朱华奎着便服居中而坐,下首的沈知府,白皙高颀,一身四品穿戴,正襟危坐,倒也气势轩昂,文采斐然。 磕头问安之后,待将站起。朱华奎咳了一声,指着沈知府说:“见过沈大人!” “大人……” 大管事的待要叩头如仪,却为沈大人快步下位搀起:“大管事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要照平日,仗着王府的威望,他眼睛里还真不大瞧得上对方这个四品的知府,见面打上一躬已是难得,更别说磕头问安了。沈知府达练人情,当着王爷也不敢实受对方的大礼参拜。 高大管事站是站起来了,却不敢向王爷正面直视,垂着头。表情不大自然。 “你这个差事是怎么当的?糊涂透顶!”朱华奎圆睁着两只眼厉声道:“我这个王府倒成了贼窝了,你是干什么吃的?混账东西!” 打从跟王爷干侍卫头子起,直到如今,这么多年,还极少见王爷当着人前,如此声色俱厉地向自己喝斥。 高大管事既惊又怕,当着各人面前,脸上尤其挂不住,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跟从王爷久了,当然知道主子的脾气,那就是在他盛怒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出言辩白,只能听着。“是……小人该死!” 说了这句话,后退一步,自动的便又跪下了。 朱华奎用力地拍着椅把子:“这是什么事!大过年的你给我来这么一手?你不要脸,连着我也面子上下不来……你说说,你该不该死!?” 这么一说,下首的府台大人也坐不住了,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深深打揖说:“王爷息怒,是下官冒犯了……下官太冒失了……” “关你什么事,你坐下……” “是……”沈知府作了一揖,才敢就座。 看着沈知府这个样,朱华奎才自警觉到自己的火气太大了,停了一下,口气略为和缓地道:“要不是沈大人来说,我还真不知道,外头已闹成了这个样,你这个王府大管事,知情不报,该当何罪?你说!” 高大管事脸上一阵子红一阵子白,王爷盛气之下不敢顶撞,只把一双眸子,向沈知府望去,“这件事……小人诚是不知,请府台大人明示……” “大管家多多包涵……事情是这样的……”沈大人转向王爷抱拳道:“这位管事先生也许并不知情,容下官向他说明,王爷万请暂息雷霆……” “好好……你跟他说清楚了!” “下官遵命……”沈大人转向高管事道:“事情是这样的,这几天地方上一连发生了好几起失窃的盗案,本府所属各县衙门,已尽全力缉拿……终是拿不着这个胆大包天的正经主儿……” 高大管事的“哼”了一声,跪着说:“这又干王府何事?大人又怎么断定这个贼藏在我们王府里?” “大管事说的极是……”沈大人抱拳赔着一张笑脸说:“本府也不敢莽撞,这件事是经过几次三番的仔细追查,并且有人三次亲眼看见……” 高大管事不等说完,便顶撞道:“三次亲眼看见?哼哼……这个人是谁?” “大管事承问,”沈知府咳了一声:“这人是敝府衙的三班捕役向冲,向头儿……” “是他!?”高大管事点点头说:“我认识他!” 王爷哼了一声,唤着他的名字道:“高庆麟!” 高大管事才知自己的失态,慌不迭垂下头来。 沈知府咳了一声,转向王爷道:“请王爷恩准下官召唤向冲晋见回话,还有……请赐高管事站起来说话……” 朱华奎点点头答应,再向高管事吩咐说:“站起来吧!” 高庆麟叩头站起,心里的别扭可就甭提了。 外面已高声宣道:“传向头儿!” 向冲早已侍卫中庭,闻声进来叩头。 “武昌府三班捕役,小人向冲参见王爷、大人——”一面各自叩了个响头。 沈知府大声说:“当着王爷金驾,向头儿你要小心说话,王府的高大管事在这里,你只把所见所闻,据实回报,小心着回话,知道吗!?” “小人……知道……”转向高庆麟直腰抱拳,不自然地笑笑道:“高爷……您好!” 沈知府说:“给王爷磕头,你站起来吧!” 这是对手下的特别恩典。 向冲遵命又磕了个响头,才敢站起,垂首后退到与高庆麟并位而立。 高大管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抱拳说:“向头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高爷您多包涵……”向冲低声下气道:“事情实在是兜不住……才敢冒犯……” 高大管事冷冷道:“不是前几天在东城头上还见着了你吗?向头儿你或是公事太忙,当时什么话可也没有说呀!” 言下之意,似在责怪对方的不懂交情,这种事应该私下给自己打声招呼,说明了就得了,何至于请出府台大人,尤其更不该惊动王爷,简直太不懂过节,不落门槛了! 高庆麟眼睛里直冒红光,恨不能把眼前向冲一口生吞下去。 向冲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这人瘦高的个头,两肩高耸,大手大脚,黄脸膛,扫帚眉,一脸的风尘事故,一眼即能看出,天生的六扇门里出身,是干捕快的这个行当的。 这个向冲,在武昌地面上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一身功夫也是好棒的,干他们这一行,能爬到抚台衙门三班捕头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已到了头了,往后再无发展。说白了不过是个皂隶头儿,也和高庆麟一样,充其量是个奴才头儿,却因为仗着抚台衙门这块招牌,在地方上极吃得开,又因为他这三班捕头的差事,负责着地方上的绢私治安,情形可就更非寻常,黑白两道上都得买他的面子,走到哪里,都风光八面,像今天这个窝囊场面,诚然还不多见。 “高爷有所不知!” 当着王爷与抚台大人面前,向冲可不敢言语花哨,语涉轻薄,只得实话实说。 “这个贼忒也大胆了,仗着住在王府,弟兄们不敢冒犯,他就为所欲为,还伤了我们的人……最后竟然连抚台大人的府上也失窃了,才会……” 这话不啻明白地告诉高庆麟说:不是兄弟不讲交情,实在是上面先问下来,才不得不实话实说。 一听抚台大人府上也失了窃,高庆麟才自不吭声,转而怒哼一声:“什么贼这么大胆?竟敢公然进出王府?老弟台你看清楚了?” 向冲摇摇头说:“这人是蒙着脸的,功夫极好,尤其是轻功,高来高去,没有人能跟的上!” 高庆麟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是没有看见他的脸罗?” “这……是这个样!” “那么,你亲眼看见他进出王府?” “这……个……”向冲点了一下头:“他走的是王府的方向,这附近没有别人居处…… 所以,小弟大胆猜想,他是掩藏在贵府上。” 听到这里,一旁的沈大人怒声道:“向冲,你可仔细着回话,把话说清楚了!” “是——大人!”向冲躬身抱拳道:“小人确是看清楚了,他进出的八道楼子,是王府的禁区!”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追下去看个清楚?” “小人追下去了!”向冲苦笑着道:“只是王爷禁区戒备森严,没有进出的腰牌,不得擅自出入……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闯进……” “你就该投帖求见,把这事向王爷门上说明……” “小人也试过了……”向冲苦脸笑道:“只是行不通……”转向高庆麟抱拳说: “正打算找一天求见高大管事,查个水落石出,却不知那贼又偷了抚台大人府上,接着大人就追问下来……” “可恨的东西!” 朱华奎忽然手抓椅把骂了一声,瞪着高庆麟说:“这件事你给我查清楚了,要不然,哼哼!我可是饶不了你!” “是!小人遵旨!”高庆麟深深打了一躬。 沈大人见状不敢久留,慌不迭站起请辞。 朱华奎哈哈一笑,站起来说:“你公事在身,我就不耽误你了,这件事你只管放心,我这府里无论如何也不能窝藏贼人,是真是假,过几天一定给你个回话,你就去吧!” “下官遵旨!” 沈知府待行跪礼,却被王爷搀住。 “用不着!”朱华奎却又想起一事,啊!了一声道:“还有件事,我忘了问你…… 马都督的行驾可决定了?” 沈知府躬身道:“说是十五号到,到时候下官代王爷安排路迎,错不了,王爷请放宽心。” 朱华奎点点头说:“好吧……”心里却不禁暗自忖思:这个贼早不闹晚不闹,单挑这个时候,莫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吗? 沈知府又行了大礼,随即同着向冲转身步出,由高庆麟护送直出。 高老大这个牌九推不下去了。 整整一个下午,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茶饭不思,左思右想,心里仍自盘算不定。 王爷那边话已经交代下来了,这个贼要是拿不着,他这个王府大管事的可就别想再干下去了。 嘿嘿,好一个大过年,向冲这小子算是把自己给害苦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王爷的侍卫头子李铁池来访,直接进到了他的屋里。 高老大正歪在炕几上抽烟,一眼看见他慌忙坐起来道:“兄弟你来了?来得正好,不然,我正打算去看你,快请坐,我说,倒茶呀!” 小丫鬟捧茶进来、退下。 李铁池撩起皮袍子坐下来,嘿嘿笑了两声说:“怎么,人都散了?我还想来押两把呢!” “你算了吧!”高庆麟泄气地说:“别臭我啦,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明白?你看…… 大年下里,遇见这种熊事,该多倒霉!?” “嗳——瞧你说的!”李铁池端起茶来微微呷了一口。慢吞吞地说:“事情虽然棘手,可也不如你说的那么难,定下心来慢慢想,总该有个头绪,来龙去脉。” 高庆麟一愣说:“这么说,你心里已有数儿啦?” “还说不准!” 李铁池冷冷地说:“这件事明摆着是跟咱们弟兄过不去,说白了,这是要我们走路! 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没听见吗!王爷那边气还没消呢,连我也骂上了,说我们都是饭桶!” 高庆麟气馁地叹了一声说:“向冲那小子算是把我们给冤苦了,他娘的,早晚你看着吧,别让他求着我,我也叫他小子尝尝这‘穿小鞋’的滋味!” 李铁池摇摇头说:“这你可也别冤枉他,所谓的官差不由人,你我要是穿上他那一身号衣,遇见这种事,又有什么法子?” “我就不信!”高老大激动地道:“这府里真的会窝着贼?再说……咱们眼皮子底下,谁不清楚?谁能干这种事?谁又有这么一身功夫?” “那可不一定……” 李铁池把身子歪了下来,两只脚跷在茶几上。 “这府里上上下下,好几百口子人,再加上亲戚,什么样的人没有?你能个个都清楚?” 这么一说,高老大倒似忽然开了窍,分开着一双黄焦焦的眉毛—— “这倒是……依你看……这个人真窝在王府?” “错不了!”李铁池冷笑道:“要没有真凭实据,凭他姓沈的一个小小知府,他敢往这里碰!?” “这又会是谁呢?” 高老大歪着脑袋,忽然冒了一句:“小五子给我说了,会是小孟?这小子有这个胆子!?” 李铁池哼了一声:“有可能是他,又不可能是他!” 这话等于白说。 “要说他那一身功夫,还真像是他,我们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抓起来再说!” “这,小声着点!” 高庆麟向左右看了一眼:“你是说……” “是这么着!”李铁池就近了脑袋:“这两天夜里小心着点儿,除非这小子不露头,只要一露面,咱们就给他来个……”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小了。 高大爷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对于李铁他的馊主意,他一向是言听计从,由衷赞赏。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了。 跟着裘老爷子学功夫,这已是第五天了。 别瞧着是大年下,练功夫的人可不管这些,照样地早起早睡。 两人练了一趟剑,一趟掌功,眼下正在练习一种上乘的气功,“提呼一气功”,也就是俗称的“轻功”。 大正月天,朔风怒号,天才不过麻麻的有些儿亮,那种冷劲儿,真能叫人打心眼里寒颤。可眼前这两个人,却只穿着单单的裤褂,两张脸都是红通通的,甚而孟小月眉心里还沁着汗珠。 “先生,再走一趟,我怕就吃不住劲儿,要出丑了……” “那可不行!” 裘老爷子含着微微的笑,温柔里却不失严肃地说:“功夫,功夫,就要在最后的关头才能现出来,哪能就先泄了气!你憋着气,用我告诉你的‘九转回龙’心法,把气引向气海,自有妙用!” 随后,他手指着前面的这片湖泊,湖面新冰初融,不过是纸那样的蒙蒙一片,随着河流的激荡,时起又落,那样子直像是随时就会破裂。 “回头一见了天光,这冰就化了,我所以选择这里是有特别原因的!”裘老先生说: “因为这片池子地接泉眼,静水生波,虽大冷数九寒天,也只能像眼前这样结一层薄冰而已,那一年我忽然触发了心中灵机,试着在冰上练习上乘轻功,居然有意想不到的奇异效果!” 说到这里,身子微动,“唰!”一片落叶祥的轻飘,已飘身冰池之上。 池冰极薄,看来决不能负担得了裘老先生偌大的身子。 然而,他却能实实地站在其上。 随着池冰的时有微动,他的身子也就不时地微有起落,长衣飘飘,黑须飘洒,却有神仙般的气质风采。 向着孟小月微微点了一下手:“你来!” 孟小月其时技痒,早欲存心一试。 他亦曾自负轻功极佳,只是却不曾这般新奇的在冰上试过。 在他想象之中,眼前池冰虽是极薄,如能施展“踏雪无痕”的轻功绝技,应该不难应付。 裘老爷子既然招呼,就在冰上试试身手也好!当下应了一声。气机微提,突地飘身落向池冰。 自然,在飘动之始,他早已真力内聚,提吸一气,俟到身子方一坠落,脚方沾点,其时已晚。 耳听着裘老爷子的一声叱呼道:“小心!” 话声未已,孟小月一只右脚已然踏下,想象中,孟小月既有“踏雪无痕”的轻功根基,眼前情形,当就游刃有余。 其实情形却又大谬不然。 随着裘老爷子的一声喝叱之下,孟小月只觉着脚下一软,右脚脚尖,已落陷入冰。 那简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妙境界。 说时迟,那时快。 正当孟小月欲将施展旋身功力,离开当前,时已不及。水花一响,一只右脚的脚尖,已踏进少许。 孟小月“啊!”了一声,心里一惊,随着身子的一旋,左脚不免着力过重,“咔喳!” 一声,一只左脚已踏进水里。 所幸一旁的裘老爷子眼睛够尖,身子轻轻一转,已来到了孟小月身边,有手前探,已架住了孟小月待将落下的身子。 仿佛是有一股奇妙的劲道,随着裘老爷子的出手,瞬息间已传遍了他的全身,便是这力道的巧妙作祟,孟小月只觉着身子一震,已被掷出了七尺开外。 “提气旋身!” 裘老爷子的这一声喝叱,无异醍醐灌顶,及时给了孟小月以临危急救。 当下如法炮制,提息旋身,白鹤一样地打了个转儿,翩翩乎已落身丈许开外。 “转身!” 裘老爷子再一次出声喝叱,叱声未已,孟小月早已飞身而出,他确实睿智聪明,触类旁通,眼见着他落下的身子,蝴蝶一样的轻飘,在冰面上轻轻一转,便已飘身而出。 紧接着,他的身子一转、再转……犹似风中黄叶,一连七八个打转之后,双臂再振,呼地已拔身而起,落向岸上。 “好!” 裘老爷子嘴里一声喝彩,紧接着同时拔起,呼地落身岸边,与孟小月对面而立。 “对了,你终于找着了窍门,就是这样!”裘老爷子说:“你记着,最上乘的轻功,除了得力于内力的提吸之外,最要紧的乃是在一个‘巧’字,身轻体巧,便是一等一的不二法门!” 孟小月看看脚下,一双鞋子,俱已湿透,若非是裘老爷子的即时援手,怕是出丑更大,一时脸也红了。 却是为此,他乃悟出了一些内力运转的微妙关窍,一失之后,更能体会出深力之妙,真正是前此意料非及。 裘老爷子说:“你明白了吧!真正的内力提升,甚至于并不是发自于丹田,而是在两肾的肾门,这一点你可体会到了?” 孟小月怔了一怔,似悟不悟。 裘大可嘿嘿笑了两声:“如果你能明白了这一点,可就受益不浅,今天晚了,先回去吧!”言罢转身自去。 孟小月坐下来发了一阵子傻,想想也是难得,连日以来对方在自己身上确是花了不少心血,他的指导方式常是十分微妙,往往只是一句话的提醒,即能贯穿全部,使得他获益匪浅。 再想:三姨娘曾经警告自己,要对他保持距离,自己却并不能做到,如今反倒成了师徒的情谊,这笔账又将如何个算法?再者,裘大可如此一个异人,偏偏讳莫如深如此不着痕迹地隐居王府,甘心充当王府门下的一个清客,他的真实用心又是什么?为什么三姨娘要这样告诫自己?这其中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可就大堪玩味! 天可是有些亮了。 池子里不时传过来几声响动,浪花翻涌处,时见小鱼的泼刺。薄薄的冰面,立时破碎不堪。大片雾气,随着晨风,直向这边慢慢扩散…… 盂小月整理了一下身上,起身返回。 时间晚了点儿。 天已经大亮了。 惟恐惊动了府里各人,孟小月选择一条幽静的小路,直朝王府北侧面,然后再小心地施展轻功,一路掩饰转回。 他身法至为灵巧,转侧之间,已深入王府内院。 王府里显然已有了动静,几个早起的小厮,正在用铲子铁锹在清除着道上的各处积雪。 孟小月很机警地避过了他们,来到了赏心小苑,来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柴门虚掩,一如出来情景。 推开、进入,里面却坐着个人。 高庆麟。 孟小月一惊之下,顿失所措,可是立刻他又恢复了镇定,“是高大爷,你怎么来啦?” “哈哈……”高大管事宏亮的笑了两声,站起来说:“小兄弟,这是往哪里去?好早呀!” 一面说,那一双光采灼灼的眸子只是不停地在对方身上转着,直似要把对方看个透穿。 “不过是随处走走!”盂小月一面坐下来:“大管事找我有事?” 高庆麟又是哈哈一笑:“一来要给你拜个晚年,再来哈哈……这些日子一直不见,想找你聊聊……” 眼睛一转,可就落在了对方的一双脚上。 “兄弟这是……怎么,掉在沟里了?” 孟小月一笑说:“可不是!”他因而直言说:“不瞒大管事的说,很久没练功夫啦,都拉下来了……” 一面说解下了湿透的鞋袜。 高庆麟冷冷说道:“这就是了,当初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练家子,你看我这双眼睛怎么样?厉害不厉害?” “大管事对小弟的知遇之恩,今生今世,永志不忘!” 这两句话,倒不是一时的权宜,信口之言,说真的,若不是最初蒙他青眼相待,慷慨解救,自己哪有今天?怕是早已死在那群人肉贩子手里了。 大大夫知恩必报,对于高庆麟,孟小月确是心存感激,一时情发于衷,自然有所流露。 高庆麟聆听之下,微微一怔,“赫赫!”地发了一阵子笑声。 “这倒是……”他呐呐说:“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大爷古道热肠,对小弟患难之时所加诸的恩情,有如寒天冰水,点滴心头,焉敢时刻见忘!?” “啊……” 高庆麟冷竣的面色,立时大见缓和。 顿了一下,孟小月随即抬起头来,眼神蕴蓄着一种强烈的意识,对于面前的这个人,王府的大总管,他确有颇多感触,却有不能尽言的苦衷。 “大爷今天来到这里找我是为了……” “哦……”高庆麟顿时脸现犹豫,摇摇头,半含着笑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没事儿,找你闲聊聊……” 天知道,要问以前,他还曾为着手擒对方的过程而煞费心机——便是眼前他所坐立的位置,都绝非偶然,原来在孟小月踏上草堂之始,他就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手法,立擒对方手下,却是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地竟自疏忽过去了,此刻他亦应以早已设计好的第二次出手,出其不意地向对方出袭,却是,竟然在聆听过对方的一番肺腑之言之后,莫名其妙地又自打消。 孟小月站起来想去为高庆麟倒一杯水,摇摇瓦壶,里面却是空的,笑笑说:“高爷您稍坐,我给你沏茶去!” “用不着啦,兄弟!” 高庆麟话声里透着些许寒意,闪烁的眸子,更似鹰样的锐利。 “实在跟你说了吧……”停了一下,他呐呐地道:“咱们这府里窝着贼啦,兄弟,你可听说了?” 说时,他的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对方盯着。 “啊!?” 孟小月显然为之一惊。 “这个贼他好大的胆,竟然敢拿王府做掩饰,在外面胡作非为!”高庆麟凌声道: “案子做到了巡抚大人的头上,这还了得?” “有这种事……” 孟小月一时纳闷地道:“大管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庆麟哼了一声:“王爷已经当面交代下来,拿不着这个贼,我这个差事也就别想干了……” “这……” 孟小月呆了一呆,喃喃说:“可又会是谁呢!大管事你认为……” “这就要请教兄弟你了!” “我?” “老实跟你说吧!”高庆麟用手向他一指:“这件事你也落了嫌疑一一” “我?”孟小月面色猝然一变,虎地站起了身子。 “兄弟你先别急,坐下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孟小月硬生生地坐下来,强自镇定着道:“大爷你也这么认为?” “兄弟你多虑了……” 高庆麟脸上阴晴不定,阴森森地笑着说:“要真是这样,我还能不动你?你先别急,这件事我倒是想好好听听你的意见!” 孟小月脸色大是迷惘。 “譬如说,兄弟你旁观者清,你给我判断判断,看看这件事会是谁干的?” 高大爷皱着眉毛,眼神里透着玄,倒是一时猜不透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我不知道!”孟小月摇摇头:“真的不知道!” 高庆麟“哼”了一声,点着头道:“无论如何,这件事应该是到此为止了,兄弟,我听说了,这里裘老爷子一家人都很照顾你……这几天过年,他们家来的人多,可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很清楚吧!” 孟小月点点头说:“老先生和三姑娘对我是很照顾,可是除此之外,我所知不多……” 高庆麟说:“譬如说他的那几个远房亲戚……” 孟小月想了想,脑子里不觉闪过裘大可一子二徒等三个人的面影,心里大大为之动了一动,其实,包括裘大可继室那个红衣高大妇人秦氏在内,都显得那么神秘,尤其是那一夜为自己飞石击伤之后,直到如今,他心里仍存着个疑团,未曾解开,眼前为高庆麟一提,不觉一时神驰,心里细细推敲起来。 却是兹事体大,哪能信口雌黄,随便认定! 想了一会,他仍然只能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 高老大不愧是场面上的人物,一笑站起来说:“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还会再来看你!” “我去看大爷!”孟小月说:“这地方太小,连身子都转不开!” “可你这就要高就了,”高庆麟哈哈大笑说:“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得恭喜兄弟你,这可就要高升了!” “大爷是说……” “兄弟,等着瞧吧,不出三天,王爷的手令就下来啦,到时候我可得要好好扰你一杯!” 哈哈大笑了几声,他便向外步出。 孟小月送他到了门口,却不意高老大忽地转过身子来,右掌乍起,“呼!”的一下子,直向他肩上拍了下来。 这一手事出突然,却是孟小月亦不曾让他得手,下盘不动,上躯后移,仿佛只是吸了口气,便把身子向后错了开来。 高老大半真半假的这一巴掌,其实是功力内聚,只要是为他拍上了,手上的作用可就大了,五指屈动之间,对方肩上要穴无不在其控制之间。 孟小月当然知道厉害,却也只当是对方的存心相试,一收之后,高大爷笑一声: “好!!” 两只手随即“叭!”的一声,迎在了一块儿。 这才是颇具实力的一接。 高庆麟为了试一试对方身上功力,这一掌劲道十足,眼看着二人身子一阵子打转,四只脚步践踏得极是沉重,却只是瞬息间,便自又分了开来。 这一分,有分教,高庆麟偌大的身子竟像是有些收不住阵脚,沉重地撞在墙上,发出了“碰!”的一声。 其力甚剧,整个草舍都为之大大地震动了一下。 孟小月“啊!”了一声,慌不迭上前意欲搀扶,高庆麟却向着他摆了摆手,哈哈一笑说:“老弟,你还真行,我这双眼睛算是没有花,第一眼就看出了你是好样儿的,果不其然……”孟小月一时也无话可说,表情很是尴尬。 高庆麟看着他,颇为感叹地摇摇头说:“以你这样的人才,果然是屈就了……可也得小心着点儿,兄弟,这侍候人的差事可不好干啊!” 说着摆了摆手,便转身自去。 孟小月还在琢磨高庆麟的那句话。 “姓高的,你可是看错了人,我金某岂是你眼睛里的奴才?” 他何尝不知这个高庆麟的平素为人,瞒上欺下,狐假虎威,应是个典型的小人。只是对于自己,他确是有救命知遇之恩,如非是他当日对自己的一念之仁,自己此刻即使不曾死在武昌府衙的黑狱,也势将受那般无法无天的人肉贩子折磨死了。 大丈夫知恩必报。对于高庆麟孟小月果真心怀感激,却是眼下无以为报,也只能留诸异日了。 “小孟在吗?” 门外传过来娇滴滴的一声呼唤,春绸的声音。 瞧瞧这个丫鬟把自己拾缀得多漂亮,一身大红,新娘子似的。 见了面,合着两只手,先来上这么个万福,娇滴滴地说了声:“过年好!” “是春绸姑娘!”孟小月奇怪道:“你怎么来啦?” “来给你拜年,道喜来呀!” 春绸笑得嘴都合不拢,接着大声道:“小孟你大喜啦!王爷有请,娘娘也在,你就快去吧!” 孟小月愣了一愣。春绸瞧着他身上道:“我在门口等你,快换衣服,别让王爷等久了。”说着转身外出。 楚王朱华奎今天的脸色看起来尤其好,黑里透红,满脸飞金。 见面请安问好,孟小月侍手站立。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写得很好。”朱华奎说:“过两天马都督就要来,我打算当面把你推荐给他,你可愿意?” “全凭王爷的栽培!”孟小月欠身说。 “那好!”朱华奎指着一边的坐椅说:“你坐下!”王爷赐座,对个手下的下人来说,可真是面子不小。 孟小月恭敬从命,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朱华奎看着他点头而笑,转向身边的三姨娘道:“我瞧着他行,日后定当大有出息!” 三姨娘笑说:“爷说行,必定就是行了,只是那个马大人,外面对他的风评可不大好呢!” 朱华奎哼了一声:“连你也听说了,别听外面人的那些胡说,这个人到底是好是坏,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他对我倒是一直恭顺有礼,圣上如今对他,更是言听计从。我们实在不便得罪,再说他这一次的来,是奉有圣旨,过道来访,也是他的交情,怠慢不得,你不可对他心里存着成见!” 三姨娘说:“爷放心,您的贵客,谁又敢不小心侍候呢!” 朱华奎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眼睛转向孟小月道:“我已经下了手令,回头你就到天卫营当差去吧,什么事展飞熊自会与你联系,你就去吧!” 孟小月应了一声,起身告辞。目光一瞬里,瞥见着三姨娘正自向自己颔首而笑,似有无限深意,他却不敢丝毫着迹,匆匆转身离开。 展飞熊就在外面屋里等着他,见面一笑,抱拳道:“兄弟你高升啦,来,跟我走一趟!” “展大哥……你在这里?” “专为等着你呢!” 展飞熊扬了一下手里的束卷说:“王爷的手令在这里,调你到营里当差啦,哈哈,从今以后我们可就是不分彼此,一家人啦!” 孟小月想不到王爷才刚吩咐,事情竟已定规,虽说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却也未免有些突然,一时只是望着展飞熊发呆。 “走吧,弟兄们都喧嚷着要见见你这个副统领呢!” “副统领!?” “你还不知道?”展飞熊哈哈笑道:“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可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啦!走,跟我到营里走一趟!” 天卫营就设在王府紧邻的左面院落。 青一色的灰色营墙,约莫着有十来幢同一式样的平房,住着五六百名军勇兵弁,便是楚王朱华奎的新军卫士。 孟小月同着展飞熊一径来到了演武堂,十几名校尉军官,早已等候那里,见面亲热,更有一番应酬。 大家对于这个新近发迹的副统领早已有所耳闻,充满了传奇,知道他近得王爷的赏识,由一名内宅的花匠,一擢而为副统领,个中离奇,匪夷所思。却是经过展飞熊事先一番说明,尤其是对于孟小月的一身好功夫,更经刻意描述,自是不敢轻视。 为了给孟小月以热烈庆贺,演武堂里早已摆好了酒,筵开了三桌,全营的大小镇抚,都到齐了。 即席,随由展飞熊高声宣读了王爷的手令,一时欢声雷动,各弟兄纷纷趋前唱名敬酒。 孟小月知道自己如今立场,要想收服这班弟兄,除了为人谦和之外,还得要有一番江湖的义气,即使眼前一番豪饮,也不能让他们比了过去。 几番轮饮之下,多人都已醉倒,孟小月却雄风依旧,果真是好酒量。 一席酒饭吃了近一个时辰,才行结束。 各人酒醉饭饱,自行回房。 展飞熊亲手把一碗热茶送到了孟小月的手上,“来,喝碗热茶,消消酒气!”不禁夸赞道:“兄弟你可真当得上是沧海之量,把一群老哥儿们都给撂下去了,从今以后谁也不敢再小瞧了你,你算是把他们都给服下啦!” 孟小月双手捧过了茶碗,摇摇头,苦笑道:“大哥你先别夸奖我!你当然也知道,这天卫营我干不长久,却是何苦多了此一番折腾?” 展飞熊为之一愣:“此话怎么讲?” 孟小月奇怪的道:“大哥莫非还不知道,听说内廷都督马老大人就要来到王府做客了?” “啊!”展飞熊点头道:“不错,我听说了,怎么……” 孟小月说:“王爷有意把我荐给马大人这件事……你竟然不知道?” 展飞熊左右看了一眼,微微含笑道:“王爷竟然也对你说了?” 看样子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好吧!”展飞熊随即接道:“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说说清楚……”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站起来走到门口,揭开棉布门帘左右打量了几眼,回来坐下道: “这件事王爷倒是最先与我提起过,要我找一个可靠的人……甚至于还提到要我自己去! 后来却又嫌我心不够细,说说也就算了,谁知道他老人家却是看上了你!” 嘴里说着,展飞熊不禁发起怔来。 孟小月微微一笑说:“那么你当然知道,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知道,知道!” 展飞熊一连说了两声知道,眼睛看着孟小月:“王爷交代你什么没?” 孟小月说:“没有,只说一切你都会告诉我……” 展飞熊点点头,干笑了两声,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回过身来冷冷哼了一声道:“王爷也太多虑了,他总认为当今圣上,对他会有所猜忌,怕有一天会失去圣上的眷顾,而这个马大人却是其中一个关键人物……” 孟小月点点头附和说:“马大人权倾天下,圣眷日隆,果真不易开罪!” “这就是了!”展飞熊说:“你知道吧!这个马都督其实是个专为皇上打小报告的小人!” “啊!?” 孟小月讶然一惊,内心真个不胜感慨万千,展飞熊的这句话,真正使他有切肤剖肝之痛。 “你怎……么了?” 看见孟小月这般表情,展飞熊不禁吓了一跳。 孟小月摇摇头,强自微笑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到了过去故世的主人……” “谁?” “金开泰!金老大人!” 当他说出了父亲的名讳,虽说事隔经年,亦不禁全身发冷,遍体飕飕。 “啊……”展飞熊点着头:“我知道了……你的那篇自荐书里写得很清楚……哦,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样,王爷才选上了你……” 这一点孟小月倒是没有想到。 他脑子里分明还记着方才王爷与郭王妃的一番对话,与此刻展飞熊的论调显然大相径庭。 一个念头闪自他心思:“莫非朱华奎他真实的用心是……” “王爷的意思是!”展飞熊的声音忽然放低了:“是要你就近监视他的一切行动……” “啊……” “你明白了吧?”展飞熊说:“你知道吧!过去有两位王爷,都坏在了他的手上……” 展飞熊的声音越发低了。 “这件事你心里明白就好啦——” “可是王爷如今在皇上的心里不是很……” “正是因为如此,王爷才格外小心!”展飞熊嘿嘿冷笑了两声:“姓马的这一次来,说是顺道拜见,其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老小子没安着好心……”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微微点了一下头没有吭声。 想到了官场的波谲云诡,翻云覆雨,真正是可怕极了。 展飞熊嘿嘿一笑:“现在的官儿可是不好干,越大越不好当,皇上生就的耳根子软,爱听闲话,这就给那些爱说谗言的小人有机可乘了,这个马步云就是专干这个的,你说王爷哪能不防着他一点儿……” 孟小月微微闭上了眼睛,心里叨念着:朱华奎呀朱华奎,这一次你选上了我为你干这种事,可算是知人善任,算你选对人啦! “马步云这个人你可见过?” 展飞熊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没有……”孟小月坐直了身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那倒是要给你说说了!”展飞熊嘿了一声,接下去道:“姓马的有个外号叫‘九翅金鸡’,过几天你见到了他这个人就知道了,真正是长相奇特,活像个大公鸡……” 孟小月微微一怔,点头道:“所以才落下了这个外号?” 展飞熊“哈”了一声,笑道:“人家都说他是雄鸡转世,看着还真不能不信,再听听他笑的声音,那就更像了,活像是公鸡叫唤,真是闻所未闻,你见着以后就知道了!” 孟小月冷冷一笑:“他可会武?” “那倒没听说过!” 展飞熊忽然想起道:“不过,他身边有个人可是厉害极了!你以后若遇见了可得小心!” “什么……人?” “这个人我见过……”展飞熊回忆着道:“四十来岁,黑瘦黑瘦的个头,听说过去是一名出没辽东的巨盗,却不知怎么会投到了他的门下……这个人姓井,名字还不大清楚……这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如今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他身边?” 孟小月听在耳中,未置可否。 展飞熊看着他“赫”了一声,颇似怅惘地道:“我只当你来了,是我一条好膀臂,以后好好共事,谁知道这里只是一个台阶,你却又往宫里去了!” 孟小月摇摇头,亦不解地道:“真不知王爷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我明白了!” 展飞熊拍了一下手:“这是王爷特意抬举你,先给你一个副统领的名义,这么一来,马大人也不能太过小看了你,总得给你个相称的名义,你说对不对?” 孟小月想想也是,不由点头附和。 倒是看不出王爷还有这样的心思,看来他刻意地装扮自己,意欲在马步云身边布下自己这颗棋子,为其内应,事属必然了。 一条人影,由赏心小苑左侧面拔起来,袅袅如飞烟一缕,极其轻飘地落向画楼一角。 月黑,风高。 却有白云映衬,这人仍不免露了行藏。 随着他的身子向下一收,戏檐狸猫也似地,平蹿而起,紧接着双手同出,极是轻灵地已搭着对面的环廊搭栏,轻轻一翻。落向廊内。 这般施展,真正称得上高明了。 孟小月心里一惊,慌不迭把身子蹲下来。 “你小子好大的胆!?” 思念着,他悄悄地把身子移到了楼前面那块假岩后面,如此一来,也就把对方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了。 自从得着了高大爷的讯儿之后,他心里就特别留下了仔细,果不其然,今夜让他逮了个正着。 “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孟小月心里盘算着,却把一只“紫金镖”扣在手里,以便随时出手。 不过眨眼的功夫,对方夜行人已闪身到了阁楼中堂。黑漆漆的,如非是事先留了仔细,还真个看他不清。 瘦小瘦小的个头儿,一顶“遮面虎”连头带脸罩了个严丝合缝,休想窥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这人动作极是利落。 一只手在身上摸索着,已取出了用以启门的百家钥,不过是在门上轻轻地一拨,锁便开了。 紧接着身子向下一收,侧身以肩头微微一拱,门便开了。 不过是半尺来宽的一道空隙。 事关紧急,再无可疑。 孟小月霍地身子一长,右手抖处,轻叱了声“着!” 紫金镖出手,“哧——”地划出了一缕尖风。 那人好机警,仿佛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随着他身子的一个疾转,两只手就空一画“叭”的一声,已把飞来的暗器夹于掌心。 如此一来,自不便再行逗留,随着这人身子的一个倒仰。“哧!”已反蹿了出去。 楼栏杆一阵疾颤,抖下了大片落雪。 夜行人事机败露,自不欲多所逗留。眼前一式“金鲤倒蹿”,足足飞出了一丈六尺。 俟到身子方一下落,右脚再踹,足足腾起了两丈来高,直向着左面亭台花树交错密集的院落中遁去。 孟小月自是放他不过,哈哈一笑,下盘用劲,随即施展上乘轻功提纵之术,霍地追了过去。 一追一遁身法奇快。倏起倏落,已临两边院墙。 夜行人将纵未起的当儿,霍起回身,狠狠向着孟小月一窥,右手抬处,“哧!”地打出了一枚暗器。 紫金镖去而复返,直取孟小月前心要害。 孟小月反手一抄,用右手接住了镖身,只觉着对方手劲头儿极大,震得掌心发热。 来人像是急于脱身,镖势出手,身子不停留,一式“云里翻身”,呼地掠身而起,直向墙外飘落。 孟小月却是放他不过,脚下力顿,紧跟着飞身而出,来人瘦小的身影,正自运功飞驰,沿着一道醒目溪流,倏起倏落,宛似跳掷星丸。 原来这一带风光甚好,一衣带水,竹影婆娑。 此时此刻,溪水俱已结冰,其色莹白,光若匹练,对方人影原已逸出甚远,忽然发觉孟小月自后追上,大为忿怒,倏地转过身子,正巧迎着孟小月飞扑的来势,几乎撞在一团。 “哪里走!” 嘴里一声喝叱,孟小月五指齐张,霍地直向着对方肋上插来。这一手功力,新近得自裘大可传授,五指霍霍生风,直似有洞树穿石之感。 来人“嘿!”了声,身子向后一挫,闪开了孟小月颇具实力的一击,怒叱一声: “小子,是你!” 身子转动之间,两只手合并着猛力推出,直向孟小月身上击来。 孟小月霍地向后一抽,右手倏飞,直向对方肩上抓去,却是由对方开口出声的一句话里,忽有所悟,猛地一个疾转,飘出丈许以外,“你是?侯……” 侯师兄三个字几乎已经出口,却又硬生生地咽回肚里,兹事体大,焉得信口雌黄!? 却不意这番谨慎小心,对方并不领情,来人矮小的身影,紧跟着一个前蹿,如影附形般凑了过来,“臭小子!你是找死!” 话声出口,一双手指,取势“二龙抢珠”,直向孟小月眼睛上点来。 孟小月原已心里起疑,却不敢十分断定,对方再一次开口出声,终使他确定认出。 “三师……兄是你?” 话声出口,孟小月身子一个踉跄,险些立足不住,直退出七尺开外。 瘦小人影哈哈一笑说:“你小子果然聪明,不错,就是我!” 话刚出口,伸手已把头上遮面虎揭下,一副猴头猴脑模样,不是三师兄侯亮又是哪个? “啊——” 尽管是心里早已认定,也不由吃了一惊,孟小月目睹下几乎呆住了。 “小子,你坏了我的大事,今天饶你不得!” 话出人起,劲风嗖然,随着他猝落的身势,一双雪亮的匕首,双双直向着孟小月两肋间力插了下去。 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家门中师兄,竟然会对自己下此毒手,孟小月一惊之下,双手力探,“噗!”地抓住了对方双腕。 “你不……能……” “小子……”侯亮眼睛里交炽怒火:“我早听说了,你过去就跟我们捣蛋,还打伤了师娘,今天又跟老子过不去,嘿嘿……你小子真是鬼迷了心!” 说话之间,侯亮两膀力量猝增,猛地左手一绕,用。‘金丝缠腕”的巧劲,挣脱了孟小月抓住自己的手,寒芒一点,直向对方脸上扎来。 孟小月急切间一个倒仰。侯亮的刀锋“哧!”地直擦着他的脸滑了过去,孟小月几乎感觉着寒刃滑过时的一丝冷颤,就在这时,侯亮已挣开了右手,第二刀反向孟小月前心上斜刺过来。 看样子三师兄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孟小月“嘿!”了一声,身子一个倒蹿“哧!”翻出去两丈开外。 眼前一片竹林。 他自信功力较之侯亮应无少逊,倒也不必怕他。眼前之事,更欲弄个清楚,非要他说个明白才行。 “慢着!” 孟小月信手抄起了一截枯竹,直指向对方大声叱道:“姓侯的,有话好说,哪个还怕了你不成?” 侯亮胸有成竹,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左右扫了一眼,更似有恃无恐—— “吃里扒外的小子,今天夜里你就算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这片天去!” 身子一纵,嗖地来到了眼前。一双匕首交叉着,再一次向着孟小月身上扎来。 “叮当!”一响,却为孟小月手上的竹枝给拨开来,孟小月身势一进,竹杖权作长剑,上下挥洒之下,形成了一片“凌厉”杀机,侯亮猝当之下,还真有点吃受不住,慌不迭拧身跃开。 “反了,你小子真的反了……” “姓侯的,把话说清楚了!”孟小月气势昂然的直瞧着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来到赏心楼上,偷开门锁,你是想干什么勾当!?” 这么大气大声的一叱,侯亮一时反倒难以应答,呆了一呆,哈哈笑道,“老子的事要你这个小子多管?” “我且问你!你干这个事,老先生可曾知道?” “我……”侯亮一时又答不出来,恼羞成怒道:“老头子宠坏了你,废话少说,纳命来吧!” 话声一落,压刀向前,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孟小月身前,双刀合并着,直向对方当心落下。 孟小月原来顾忌着裘大可的一脉师事之源,不便向对方猝使毒手,眼下见对方一再凌厉进逼,分明要置自己于死地,那就只好放手与他一拼了。 便在此夜幕深垂的溪畔林边,双方展开了一场凌厉凶杀,猛可里侯亮的刀锋,直向他肘边划了过去,孟小月直觉着身上一凉,猜测着已为刀锋所伤,心里一惊,竹杖飞挑,施了一手绝妙剑招“太公钓鱼”,这一招曾得裘大可巧妙指点,甚有可观。 侯亮竟然计不及此。 俟到发觉不妙时,其时已晚,恍惚中只觉着对方这一式出手,招式极是特别,却又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念未完,只觉着肩头上一阵奇痛,已吃孟小月手中竹杖刺中肩窝。 虽是一根竹杖,在孟小月内力灌注之下,却是大有可观,“噗刺!”一声,深入寸许,只疼得侯亮“吭”了一声,脚下打了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第四章 玉女罗刹 孟小月总算手下留情,未曾全力施展,否则怕不竹杖直贯,刺对方一个前后窟窿。 杖拔、血涌,侯亮全身一抽,几乎要倒了下去,手上一松,一双匕首相继跌落。 孟小月时侧其时也为对方刀锋所伤,不过划破了些皮肉,不甚要紧,眼见着侯亮伤在自己竹杖之下,决不容他再行逃开。 实为孟小月居心善良,只想把他擒到手里,面交裘大可处理,心念方动,左手以拿穴手法,转向对方腰上拿去。 却在这一霎,传过来阴森森的一声冷笑。 声音分明起自身侧不远的溪畔。 孟小月本能地向侧面一闪,纵出九尺开外。 也亏了他的这么一闪,暗影里星光猝闪,一串三点寒光,直袭向孟小月身后,却是由于孟小月临场机警的一闪,乃得躲过了对方暗器致命的一击。 那一串三点星光,竟是暗器中至为狠毒的“亮银灯”,每一枚都约有半尺来长,分量沉重,极是尖锐,若为他击中背上要害,绝无幸理。 孟小月一惊之下,才知道对方敢情不是一人,竟然还有同伴援手。 随着苇丛的哗啦一响,一条人影巨鸟也似地腾空而起,隔着丈许来宽的一道溪水,竟然一跃而过,飘飘乎已落身当前。 寒月复出,映照着这人高大伟昂的身躯,一张长方形的大脸,显示着极有性格的浓眉大眼。 对于孟小月来说,这个人亦非陌生。 “大……师兄……是你?” 一呼之下,孟小月简直呆住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师兄于璞竟然与侯亮也是一伙子的,眼前的现身、出手,分明对自己没有怀着好意,较之侯亮的出手更狠毒十分。 来人于璞表情极是阴沉。 一口长剑其时已执在手中,见面更无客套,显然早具杀心。 “孟小月,你竟敢对师兄无礼,今夜就由我先代老先生清理门户,处理了你这个逆徒,谅老先生也无话可说一一” 话声微顿,他转向侯亮叱了一声:“老三!你给我到左面看着,别叫这小子溜了!” 侯亮错齿出声地道:“他跑不了!” 弯腰拾起了双刀,拧身退向一边,守住了孟小月此一面后退之路。 于璞长剑一指,狠狠看着孟小月道:“我都看见了,刚才你那一手‘太公钓鱼’是老先生的不传之秘,你学会了竟然拿来对付自家师兄,只此一端便是百死有余,即使是杀了你,老先生也无话可说,更不要说你吃里扒外这一宗了!姓孟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孟小月终于明白过来,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们原来是一伙的……” “废话!”侯亮在一旁插口道:“咱们当然是一伙子,难道还会跟你一边?” 于璞沉声道:“废话少说,孟小月,你的剑上功力很有可观,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你就出手吧!” 话声出口,陡地向前踏出一步,掌中剑唰地挥出,爆射出剑光一点,直取对方眉心要害。 孟小月后退一步,竹杖倏地挥起,向对方剑身上击去,于璞“哼”了一声,剑身微震,宛似怪蛇临空,抖动之间,已躲过了孟小月挥出的竹杖。 果然不愧是裘大可掌门弟子,手上敢情是有真功夫,孟小月一杖落空,立即发觉到不妙。 他这里待将抽招换式,于璞已容他不得。这一位裘门掌门弟子,显然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决计以狠厉毒招,一上来便要取他性命,是以眼前一手,极是狠毒。 孟小月一仗落空,猛可里眼前银光灿然,于璞手中长剑去而复还,电光石火般已临眼前。 这一手剑招,原是裘门最称毒辣,用以反败为胜的三招杀着之一,名叫“银线封喉”,万斛杀机俱蕴藏于剑锋一线之间。 孟小月心里一惊,其时已晚。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大师兄比三师兄还更无情狠毒,一照面的当儿,就下此毒手——感觉着仿佛是喉头一紧,已吃对方手上凌厉的剑尖缠住了颈项,再想脱逃哪里还来得及。 吉人自有天相。 猛可里,传过来一声女子的轻叱“打!” “哧!” 疾劲风声里,蛇样飞过来一样物什,流矢飞箭般直向于璞脸上射来,其势绝快,闻声而至,黑夜里简直看不清是件什么东西。 感觉着这股风力极是猛厉,一闪而至,势若飞矢,于璞一瞥之下,才自发觉到那蛇样的长躯之后拖着大片黑影,更不知什么玩意儿,自不敢掉以轻心,迫使他不得不急忙闪身跃开。 虽然如此,仍不免为那飞来物什身后的大截阴影扫着了些,既疼又麻,唰啦啦一大片擦身而过,咔喳声响里,飞射入竹林之中。 惊惶之中,各人才自看清,哪里是什么暗器流矢?分明是连根带叶的一整棵芦苇,标枪样地直飞过来。 随着各人惊异的目光,一条人影,燕子样的轻飘,直由浅水溪畔拔了起来,显示着来人修长曼妙的身材,一起而落,涉足于早已枯干的芦梢,幽灵样的左右飘动不已。 于璞猝然一惊,叱了声:“谁?” 话声方出,左手盘空,用掌心内蕴的强大劲道,打出了一支亮银钉,直取对方面门。 那个女人阴森森冷笑了一声,随着她右手的前指,剑光一闪,“叮!”的一响,已把来犯的暗器,磕落地上。 月光虽现,这女人却是面系黑纱,除了曼妙的躯体,以及披洒肩头的长发之外,别无所见。 却是她杰出的轻功,以及先时的出手,在在说明了她的功力非比寻常。 于璞何等角色,自是一望即知。 当下惊得一惊,长剑一指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多管闲事?” 长发女人身子轻轻一晃蓦地腾身拔起,深宵巨雁般已来到眼前。 于璞一惊道:“你……”霍地后退一步。 他原来还有几分疑惑,猜测对方很可能是三姑娘或是秦氏二者之一,那么一来,可就多有碍难,却是这个顾忌,在对方身形再展的一霎,已然打消无疑。 原因在于眼前女人所展现的轻功绝技,较诸秦氏或是三姑娘二者之一,都要杰出得多,其为轻功者言,实已登峰造极。 于璞简直迷惑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王府附近,竟然还藏匿着如此不可思议的一个女人,真正是难以想象。 一念未完,长发女子陡地已来近身边,随着她前探的身子掌中剑挽起了一团银光,直向于璞颈上挥斩过来。 于璞“嘿!”了一声,一竖手中剑,绝妙地取了一式“点天心”,剑上爆出一点银光,反取长发女子眉心要害,厉害之处不在长剑本身,却在于剑身上内蕴的一股剑光。 长发女子当然有所体会。 眼前之势,长发女子就出手而论,无疑是抢了先招,于璞不得已乃自施出了这个狠毒伎俩,无疑以“玉石皆焚”威胁,长发女子若不及时撤招,双方俱都不免受害。 危招瞬里,双方竟自取得了共识,剑锋轻转,身影略偏,“呼”地错身而开。 却是那女子别有厉害杀着,随着身影的交错,香肩半沉,玉腕乍翻,“噗!”的一掌,击中于璞左面肩头,妙在一击之后的回手一抓,“呼啦!”一声,扯下了于璞大片衣襟,连带着在后者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五道指痕。 这一拍一抓,看似轻松,其实真力内具,绝非等闲,其真实感受也只有身受者本人自己心里有数。 于璞鼻子里吭了一声,身子一个侧翻,刷地跃身丈许以外。 借助于手中长剑,铮!点向池边巨石,才致没有倒下来,于璞这一霎脸色惨变,显然伤势不轻! “好个丫头,你竟敢……报个‘万儿’吧,也让你于大爷心里有数,永远念着你!” 尽管伤势不轻,却仍然忘不了嘴里轻薄,于璞一边说,一边连连运气,却也不免喘成一片。 长发女子却是并不震怒,甚而极其冷静,只是静静地向他望着,继而她缓缓抬起了手中长剑,直指向于璞,半天只说了一个“去”字。 虽然只是一个字,于璞却能领受出蕴含此一字之后的凌厉杀机,再不识相离开,便真正是不知进退,自己找死了。 一旁的侯亮,也已感受到事态的严重,尤其是大师兄于璞的伤势非轻,眼前决计逞强不得。 当下身躯一晃,一连三四个起落,飞扑到了于噗身边,狠狠地叱道:“好男不跟女斗,金砖不厚,玉瓦不薄,搁着今天晚上的,老大咱们走!” 一拧身,率先而退。 于璞恨恨地哼了一声,向着一旁的孟小月冷冷笑道:“这件事老先生并不知情,你若还有一些同门之谊,便不要提起,要不然哼哼……后果如何,你就自己好好琢磨吧!” 说了这几句话,再不迟疑,倏地转身运施轻功,一路轻登巧纵,如飞而逝。 观之他二人去路,似非王府,取道东面那一片稀疏的树林。 却是那里另有埋伏。 眼看着二人身影方自消失不久,却由林内传出一阵喝叱、喧哗、兵刃交接之声。 孟小月心里一惊。长发女子一声轻叱道:“走!”迅速转身而去。 她身法至为快捷,几个起落,已扑向对岸竹林。 孟小月急忙追上去,却是对方身法过于快捷,七八个起纵之后,竟自失去了她的踪影。 耳听着那边喧哗吆喝声越来越为炽烈,显然是于璞师兄弟甫入树林,即中了埋伏,与人再次厮杀起来。 孟小月已是惊弓之鸟,虽然心生好奇,也不敢稍事逗留,当下匆匆向王府遁逸。 他原以为对方长发女子既然对自己援手,救了自己,总应彼此相见,互道究竟,却是没有想到,她竟是不告而别。 在王府高大的院墙之下等了一会儿,终不见她的重现,只得失望地转回。 灯下,孟小月打量着右肘腕边伤处,一片血渍,却已冻结成冰,还好,不过是为刀锋划了道口子,伤势不重,包扎之后,倒也不碍行动。 适才之事,不免令他心绪紊乱。 想不到于璞、侯亮皆是暗操盗业,再想不久前裘老先生继室秦氏,也是行为可疑,这么说,裘老先生又何能幸免?难道说他老人家也…… 这个突然的念头,简直使他惊愕了。 难道说裘氏一门上下,全都是暗操黑道者?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干着见不得人的盗匪勾当! 太可怕,太难以令人置信了…… 这便使得他想起了当日三姨娘对自己的告诫,想不到竟为她不幸言中,以目前自己与裘大可的师徒情份,甚而三姑娘的一番情谊,想要从容摆脱,怕是不易了……。 反复思想,终无良策,虽然于璞当时出言恫吓,嘱令不得告之乃师,却也难以想象这件事情裘老先生竟会真的不知,被蒙在鼓里?如果他早已知道,甚而是此一事件密谋主宰,那么今后对自己又将如何? 想到这里,真个冷汗涔涔,直仿佛裘大可忽然来到眼前,兴师问罪,自己便真个只有死路一条了。 却是那个神秘的长发女人又是谁?为什么要救自己?既然救了自己,何以最终又不愿与自己见上一面?甚至于话也不说上一句,好不令人纳闷。 难道她是三姑娘?怕为于、侯二位师兄认出来,才会蒙面,甚而话也不说一句?可是看来身材不像,轻功、剑技,尤其高超,显非三姑娘所及,即使秦氏也望尘莫及,这可就费人思忖,百思不得其解了。 为了防止裘大可或是什么人的突然来袭,这一夜孟小月可真是战战兢兢,干脆连觉也不睡了,竟夜盘膝打坐,以调息静坐代替睡眠。 他内功早已有了根抵,一经运施,很快便进入情况,而至心无旁思,入定过去。 寅时初临,天黑得紧。 孟小月便已起来,每天这个时候,他都准时起身,洗漱完毕,悄悄潜出府外,在固定的地方与裘大可会合,研习武功。 今天,他可就面临考验,而显得举棋不定了。 一番犹豫挣扎之后,他决定仍然前去。大丈夫恩怨分明,且看裘大可如何发落自己。 夜色依然朦胧,幸而四面雪光皑皑,东面天际也不过隐隐透着些曙意而已。 孟小月依照往日惯例,施展轻功提纵之术,一路穿越竹林,来到了平素练功之处。 和平常一样,老先生早已到了。 面对着池面氤氲,老爷子身躯半蹲,正在练习吐纳气功,气发丹田,呼吸沉重,声如牛喘,是为“莽牛气功”。 孟小月道了声“早”,静立一隅。裘大可吐了一口长气之后,才自缓缓站正了身子,看着孟小月点头一笑。 “气功一道最是各路分歧,错综复杂,话虽如此,练到后来,却又百川归海,从一而终,回头把你练的‘混元一气功’施展一遍给我瞧瞧!” 孟小月应了一声“是!”原以为他会提起二位师兄之事,自己也就实话实说,据实以告,偏偏他却不与出口,并不询问。 像往常一样,裘大可指示他练习了一阵呼息,孟小月实在憋不住了。 “老先生……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是有关于二位师兄的事……” 裘大可“哼”了一声,忽地收敛住脸上笑容。 “你也知道了?” 随即他冷冷一笑,摇头道:“事情已经结束了,是福是祸,可就看他们自己的命了!” 说着朝向孟小月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小月慨叹一声,苦笑道:“我正要向先生说起,还请你老人家降罪!” 裘大可笑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小月乃自把昨夜发生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其中并无丝毫隐瞒,甚而连那蒙面女子的出现,也据实以告。 裘大可聆听之下,忽然一笑点头道:“你说的大体不差,足见你居心纯正,是个诚实的人,我这双老眼毕竟还不昏花,没有看错了你!” 孟小月愣了一愣:“你……” 裘大可哈哈一笑说:“实实在在告诉你吧,昨夜的一切,我都亲眼目睹,看得一清二楚,既然有人出面予以管教,我也就不必多事了……后来这两个孽徒,在树林中了高大爷与李铁池的埋伏,若非我出面亲自降服,要想捉住他们,怕是还不容易!” “啊——”孟小月陡然为之一惊:“原来……是先生你……亲自动的手……” “家门不幸!”裘大可冷笑道:“出了这两个孽障,我焉能置之度外,公事公办,一任他们去发落吧!” 孟小月没有说话,因见他表情不善,也不再多问。听他口气,于璞、侯亮二人,不但为他亲手擒住,还出面交给了高大管事与李铁池,听凭他们发落,这等胸襟,果真是难得的了,这件事曾使王府上下不安,自己也被无辜地遭到了怀疑,现在由于于候二人的捕获,终能有所澄清,王府与官方一面,也应有所交代,即使裘大可,由于他的这等义行,也必蒙王爷宽赦,而不欲追究,实在是皆大欢喜。 这么想着,不由心里大感松快。当下绝口不再提起此事,好好地与裘老爷子练了一阵功夫,各自转回。 于璞、侯亮的被擒,果然纾解了王府一时之难。 这件事不但化解了地方官府与王府之间的尴尬,也使得悬疑案情有了终结,自然却也有令人遗憾美中不足之处。 三杯老酒下肚,高大爷挤着一双泛红的眼睛说:“到底姜是老的辣,瞧瞧人家这一手该有多漂亮?里子也有了,面子也占了……王爷跟前也有交代,听说王爷不但没见罪,还夸了他老大一场,赏了好些银子呢,你说他娘的,人家这一手高是不高?” 李铁池哼哼地笑了两声,不得不承认地说:“老小子这一手果然是厉害,不过…… 纸包不住火,往下这步棋就看他怎么走了!” “怎么走?他唱着走!” 高大爷的气大了,大声说:“他照走不误,他娘的,明明是咱们兄弟的功劳,反倒成全了他个老小子,最厉害的是,他真下得了手!” “这就是人家高明的地方!”李铁池凌笑道:“你想呀,要是两个人能说话,不全都招出来啦?” 高大爷说:“这下可好,把人给废了,不但说不了话,字也不能写一个,还能拉扯谁?老家伙这一手可真够损!” 当时情况,甚是错综复杂。 事实是,于璞、侯亮早已是惊弓之鸟,一旦发觉误蹈高李二人所布下的设计埋伏,先已胆怯,虚应故事,即双双联手图逃,却不意反倒落在了自己人裘老爷子的手里。 裘大可出手无情,嫉恶如仇,一出手即施展极厉害的内家重手法,废了二弟子的中枢神经大脉,使得二人非但成了哑巴,事实上亦将是终身瘫痪,成了废人,这等出手,施之于自家门下弟子,实属无情狠毒之极,自然,如果着眼于他的大义凛然、门规森严则又当别论矣。 事情的微妙在于,若非裘大可的适时现身、出手,于侯二人早已逃脱,决计不会为他们所擒获,裘大可之被王爷一力推许,正是着眼于此,李铁池与高大管事一场辛苦,反倒是无足轻重了,莫怪乎他二人心里不是滋味。 高大爷一口气硬是平不下来,忿忿的又灌了一杯酒,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完,姓裘的早晚别让我抓着,抓着我就饶不了他。” 李铁池嘿嘿笑了两声,叹了口气说:“我看算了吧,没瞧见吗,人家那两手比我们不知强了多少,你饶不了他,还怕他饶不了你呢!” 高庆麟气得“哼”了一声,想想裘老爷子那一身功夫,也不由得不心里折服。 李铁池说:“依着我说,这件事就暂时先搁下,咱们往后再看,给他来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高庆麟一笑说:“对,就这么着!” 李铁池说:“这老小子心里不定打着什么主意,我真不明白他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又有学问,却甘心在王府里作这么一个清客,你说他究竟是安着什么心?” 高庆麟也是苦思不透。 忽然他愣了一下说:“我看,别是王爷息驾的东珠楼藏着什么东西吧!” “有点道理!” 李铁池放下筷子,思忖着说:“你这么一提,倒是有点意思,前些时候展飞熊就给我说过,有个女贼夜探东珠楼,这一次听小孟说,这两个家伙也是在东珠楼发现的,莫非是东珠楼上藏着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 “这可难说了!”高庆麟手摸着下巴苦苦思忖着道:“要说是金银财宝,王爷多啦,可也不一定都藏在东珠楼呀……” 外面白茫茫一片,又下雪了,冷风不停地刮着,哨子也似的在空中呼啸来去,却是在此府内,年的气氛仍然是那么浓厚。 李二管事一身重裘地由外面进来,拱手抱拳道:“二位大爷好性子,这个酒也该停停啦,大伙都齐了,叫我来催驾来啦!” 不用说又设下赌局了。 “好咧,这就来了!” 一听说赌,高庆麟第一个来劲,站起来就去穿衣服,李铁池也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 “今年手气不好,老是输,不来啦,不来啦!”接下来他却笑眯眯地又问:“这是在谁家里?” 李二管事笑道:“在我下处,人都到齐了,大伙都说李爷你是‘好菜’,非到不可! 我这就是专程来请你老来的!” 说得几个人都笑了。 李铁池赫赫笑道:“好菜!?好!就冲着你这句话我今天也非到不可!走!” 他这里刚站起来,房外却闯进来个人,高大的个头,黑脸膛,正是王爷身前侍卫之一的郭五,人称“飞流星”,彼此一家,俱都熟悉。 “嗳唷,李爷,教我好找,王爷召呼你半天了,在发脾气呢!” “这……怎么回事?”李铁池吓了一跳。 “说是马大人来啦,王爷要亲自出迎!”郭五着急地道:“李爷你就快去吧!” 各人俱都一愣。 只以为内廷都督马步云一路来到江汉,总有几天好耽搁,要过了年十五,才会来府拜谒王爷,没想到年没过完,就来了。 这件事在王爷心里是件大事,整天都在盘算要如何接待,一听说马步云来到,哪能不吓一跳?连高庆麟也吓傻了。 彼此对看了一眼,慌不迭夺门而出,赶紧着安排张罗差事去了。 二八一十六抬的大轿早已备好。 二百亲兵,器械鲜明,顶着鹅毛大雪,沿着高大的红色宫墙两侧静立。 楚王朱华奎一身轻裘,半歪在铺有熊皮坐垫的太师椅上正在烤火。 李铁池、高庆麟赶上来报名请安,不胜惊惶之至。 “该死的奴才,人都上哪去了!?”朱华奎瞪着高庆麟怒声叱着:“回头马都督一家都要来了,要你布置准备的一切,都弄好了没有?要是怠慢了我的贵客,我可是饶不了你!” “启禀王爷!错不了!”高庆麟跪下回话说:“都准备好了!” 这么一说,朱华奎的脸色才稍见和缓,转过脸看着李铁池说:“这几天你要格外加强戒备,展飞熊呢?” “卑职在!” 话声出口,廊檐子底下闪出了两个人来。正是天卫宫的正副当差—— 展飞熊、孟小月。 二人一身甲胄,配着腰刀,双双向王爷大礼参见。 看见了孟小月这一身打扮,直觉着英姿飒爽。想着此人的归入门下,进而即将向马步云的推荐,成为心腹。这一切的成因皆为偶然,心里不禁大是受用,先时的一些不快,顿为之烟消云散,一时间脸上兴起了笑容。 “哦,你也来了!”挥挥手令二人站起。 “这几天,你要特别小心……”朱华奎看着展飞熊说:“听说马都督带来手下的人不少,你负责关照下去,要好好接待!” 展飞熊大声应诺与孟小月双双退后。 大厅里还聚集着一些人,都是王爷的亲信、名士,打算着回头透过王爷的推荐,能够结识到马都督谋个一官半职。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朱华奎吩咐说:“门上去看看去,马都督到了没有?” 却有人进来回报说:“启禀王爷,刘抚台、沈知府陪着马老大人的舆驾已到了金水桥,这就要来府里参见王爷了!” 一听说马步云的舆驾已到了金水桥,这是早先约好路迎之处,朱华奎着实坐不住了,当即站起来吩咐一声:“起驾!” 外面跟着宣喝:“王爷起驾!”那一乘金彩油碧、描饰着福寿纹路的十六抬大轿,已到了厅门。 王爷亲自出迎这个场面真还不多见,马步云这个身份,炙手可热也就可想而知。 府门外,武昌府的两班衙役早就预备下了,鸣锣开道自是不在话下,接下来才是王府的阵仗,金爪银杖,虽不比天子的出巡,却也声势可观,引得沿途路人,远远聚集观望,堪称盛况空前。 金水桥即是王府大门的前站。 客人在本省巡抚、武昌知府、三县县官陪同之下,先已到了。 王爷的舆驾一到,马步云等一干人早已得讯出迎,少不了一番官面礼数应酬。 其时,金水桥驿馆早已布置一新,驿官其实也就是王府的礼官,由于职位太小,根本轮不着他说话,也只有见面叩头,逢人打躬作揖的份儿。 在临时铺陈一新的驿馆,王爷与马都督相继落座,接受刘巡抚以次官员们的礼见,听差的迅速送上热茶、点心,稍事歇息之后,马都督还要在王爷陪同之下起驾返回王府。 那个马步云,挺高挺高的个头儿,模样儿真是特别,若非是孟小月早已由展飞熊嘴里听说过他,乍然见着了他,真能吓上一跳。 展飞熊前此形容他说是像一只大公鸡,还是一点都没错,那样子真是惟妙惟肖,像极了。 孟小月混身于众侍卫群里冷眼旁观,打量着这个权高位显,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一代奸宦。 此人年岁并不大,不过五十来岁,生得面若重枣,尖嘴长项,尤其是摘下官帽之后头顶上那一簇直耸而起的黄发,色作金黄,像煞雄鸡之冠,配合着他的瘦长四肢,形成极为奇特的一个造型,放声一笑,声如鸡啼,真正人世间罕有的一个怪人。 “这就太不敢当了!” 马步云仰天大笑了三声,声如鸡啼地道:“原是要到府上给王爷请安问好来的,反倒劳动了王爷的大驾亲自出迎,你看看我马某人这个罪过岂不是太大了!” 语音怪异,含着浓重的山西口音。 原来这个马步云世居山西僻壤,幼年生活甚苦。为人放牛为生,生来性情倔强,十四岁时甚至因细故打死了同村少年,被迫逃离家乡,还曾一度出家当过和尚,据说生有异禀,擅精医术,能治一切疑难杂症,便是因为如此,乃得与当今圣上结下了缘份,因而位极人臣。 看来楚王朱华奎又极力在向他拉拢示好。 听了马步云这等豪放不羁的话,朱华奎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谁叫你是当今的大红人嘛!”朱华奎说:“来到了我的地盘,我要是不接待你,将来圣上知道也会怪罪,我可就担当不起了!” “言重!言重!” 马步云声如洪钟地道:“王爷这是看得起我,老实说,这一次来到楚地,王爷的府上,我是无论如何要去打扰的,不为别的,就凭着两个原因,我也是一定非去不可——” 说着又自发出他那怪若雄鸡般的声音笑了起来。 这般怪异嘹亮的笑声,自是举座震惊,一时人人为之侧目。 朱华奎“啊!”了一声,奇怪的道:“两个原因?” 马步云说:“不错,第一,王爷爱妃,最近新蒙圣上赐封‘如意鄂妃’,是我一路行来,俱听人说这位娘娘容貌如何出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哈哈哈—— 说一句放肆的话,这一次出来,圣上的宠妃江贵妃私下还托我带了一件礼物,要我当面交给这位漂亮的娘娘,还嘱咐我说,要我看清楚了,回去据实向她禀报呢!” 各人听他这么一说,俱都忍不住暗暗好笑,却是在王爷面前,不敢放肆。 朱华奎含笑连连点头说:“这是外面传说,言过其实了,不过马都督既奉了贵妃娘娘的懿旨,要见她一面,自是不便违旨,随时可行……怕是见了面不若传言之甚,使你大失所望……这么一说,倒是不见的好啊!” 马步云摇着两只手说:“哪里哪里,一定要拜见,要拜见……” 一旁的刘巡抚这时才忍不住开口笑道:“也错非是都座大人的金面,听说王爷伉俪情深,这位鄂妃娘娘是轻易不见外人的!” “这就更不寻常了!” 马步云边说边自站起,向着王爷连连作揖笑道:“马步云这里先谢谢王爷了!” 朱华奎端起茶来慢慢喝了一口,笑道:“这头一件事,你已说过了,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哈哈哈” 一连笑了三声,马步云目光在诸座转了一转,忽然顿住,摇摇头说:“不行,这里人多不便说,回头到了王爷府里再向王爷说吧,我看天不早了,王爷出来久了,还是回去吧!” 朱华奎说了声好,拍拍手道:“起驾吧!” 众官纷纷见礼、跪辞。 紧接着,王爷和马步云起驾回府。 朱华奎对内廷都督马步云的接风晚筵,极其丰盛,筵设东珠楼正厅。 陪客官员,却只是刘巡抚、沈知府二人。 朱华奎今天兴致极高,筵开五桌,除了来客之外,府里的一干清客也都到齐了。 展飞熊与孟小月各以“天卫营”正副统领的身份,居然也够上了身份,敬陪未座。 熊掌、燕窝之外,比较热络,能大快朵颐的是烘全羊、乳猪,即在厅外过道,厨师们升起了火,当席烘烤起来,一时脂香四溢。 王府的两班乐伎歌舞也都全数出动,笙萧管笛丝竹以外,舞姬的临场献艺,轻歌曼舞,极尽声色之能事。 马步云豪兴不浅,酒酣耳热之际,竟自跟着乐伎的拍子,手舞足蹈唱和起来。 一顿饭吃了足足个把时辰。 酒饭之后,歌舞依旧——却已是没有那般大声呼笑的场面。 俟到献茶垂幔之后,主客各自换上了轻便衣裳,应是可以谈话时候。 “好了!”朱华奎这才笑向马步云道:“现在你总可以说出来你的第二个原因了!” 马步云连声笑着说:“说说……”身子一歪,竟似不胜酒力地向后倒了下来。 王府的大管事高庆麟忙上前扶持,却让来客身后一个精瘦高大的汉子搪开了他的身子,抢先一步搀住说:“我来!” 高庆麟原是身上有相当功夫的人,想不到为这人轻轻一搪,几乎站立不住,一连向外跄了两步才站住,心里一惊,少不得要向这个冒失的人,匆匆看上几眼。 倒是一直疏忽了他。 其实打马步云在驿馆现身之始,这个人和另外三个差官,压根儿就不曾离开马步云身边左右。只当他是马都督身边的一个长随,谁也没有在意,却是这么一来,才使得高大爷心里一动,想起了外面传说中的一个人来。 再看此人,黑瘦黑瘦的个头,也同他主人一样,生着个长脖子,一对大招风耳,浓眉细眼,塌鼻大嘴,真正是其貌不扬。 传说是,马都督身边收留有一名汪湖巨盗,此人姓井名天铃,辽东人氏,一身功夫,万中挑一,练有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的一身结实筋骨。在为马步云收服之后,置为贴身侍卫,视同心腹。 这个人自为马都督收服留用之后,据说极得马氏重用,很干了些惊人之事。 传说之一,前任兵部侍郎袁平因与马氏不和,暴疾而终,即是此人的杰作。 之二,云贵总兵,因朝廷欠饷而谋反,夜失首级之事,传说也是此人之所为。 其它荒诞不经、类似神话的传说,更是不一而足,把个马步云说成了唯我独尊、专司暗中谋杀的一代巨奸、元凶大恶。而这个姓井的,即是专为他执行暗杀任务的第一杀手。 一切的联想,俱都在此人乍然一现之下,使人忽然忆起。 “马老大人喝醉了!”高庆麟一怔之下,转身吩咐道:“醒酒上汤伺候!” “不可!” 被疑作是那个姓井的,摇摇手道:“我家大人素有沧海之量,只是打个盹儿也就好了,用不着醒酒汤药!贵管家不必费心!” 说时,他身躯半倚,一只手勾着马步云左面肩头,却让主人一半身子倒在自己身上。 疑是假寐的马大人,这时发出了震天价响的鼾声,其声高亢,好不惊人。 包括王爷在内,现场所有宾客,俱不禁为着贵客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 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身为主客的贵宾,竟自会在这般场合睡着了,且是说睡就睡。 那么震耳欲聋的这大鼾声,直似冲天而起的连珠巨炮,简直连屋顶都要掀了起来。 却只是短短的一霎——十来声之后,即在各人惊惶万状的当儿,这位马老大人鼾声忽止,霍地由梦中醒转。 那样子就像根本不曾睡着一样,霍地坐正了身子,连连叫说道:“痛快、痛快…… 这一次来,就只是在王爷府上吃的这顿饭最算痛快了……” 只见他伸着一双胳膊,快意地嚷着:“酒也好,菜也好,人也好,地方也好,样样都好!” 朱华奎缓缓点头而笑,确是好涵养。 “马大人若是喜欢,这样的接待天天都有!” 随即,他接上了先前的话头道:“马大人你还没有说出来你的第二个愿望……” 马步云大笑三声道:“王爷真是快人快语,看来我这小小的愿望是不致落空了!” 朱华奎对此人早已心存拉拢,自是不以唐突,哈哈一笑道:“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办到,一定要你满意就是!” “好!” 马步云一声赞喝,这才说出了他心里的一件愿望。 “久仰王爷府上,藏着人世间一件稀世之宝——”马步云哈哈大笑道:“马某不才,今夜斗胆要向王爷请求借来一观。不知王爷可舍得么?” 此言出口,举座皆惊,即使楚王朱华奎本人亦不禁为之神色一惊,呆在了当场,一时作声不得。 现场一片宁静,所有的眼睛俱都向王爷朱华奎身上集中,倒要看他怎么应付。 当然,主要关键,马步云所说的这件稀世之宝,并不曾为他们所深知,甚而前所未闻,自是引发了无比的好奇,倒要看看是真是假? 朱华奎的脸色一霎间为之数变,各人的猜测是马步云的话过于唐突,或许王爷已被激怒终将有所发作。 “王爷!”马步云双手抱拳说:“马某太放肆了,这件事或许是外界误传……那就算了!” 话声才落,朱华奎陡地发出了一阵狂笑。 笑声甚是凄厉,果真他已被激怒了,有所发作! 却是不然…… “马大人,你的耳朵好尖哪!”“朱华奎笑声一顿,慢吞吞地说道:“既然你说过了这句话,自非空穴来风,本王蒙先皇圣上看重,前后赏赐颇丰,宝物虽多,却未必当得稀世二字,马大人你要借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倒要请赐其详了!” 马步云嘿嘿低笑道:“王爷果然是个爽快人,若问到这件东西……说来与王爷当年开府襄阳有关,据闻王爷在发掘宋朝襄阳王故居时,落下了一些东西……” 朱华奎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件事早已是尽人皆知!”朱华奎笑声渐停,道:“我并为此转文具禀圣上,不错,是挖了不少东西,其中一部分已呈献当今圣上,一部分蒙圣上恩赐,如今就陈列在东珠楼内厅,今日已晚,待明天亮了,本王亲陪马大人一看就是!” 马步云聆听之下,笑态可掬,一双红眉,连同着头顶正中的那一簇冠状黄发俱都耸动不已。 “王爷太慷慨了……“ 说着他随即发出了习惯性的特异笑声,大声道:“这么一说,我此来就再无遗憾,只剩下拜谒王妃这一宗了,哈哈!” 朱华奎说:“这又何难!” 话声一顿,转向一旁的高大管乃道:“去赏心小苑迎接王妃,就说马大人要亲自见她!” 高庆麟恭应了一声,即速转身而去。 马步云说:“这可就不敢当了!” 朱华奎一笑说:“马大人领有圣旨,乃是钦命贵客,怠慢不得,小妾新蒙圣上恩宠,更该谢旨,这番盛情,就烦马大人返回之后,代向圣上再次谢恩吧!” 马步云大声说:“自当从命、自当从命,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说话时候,丹墀内的一班歌舞已行结束,衣香袅袅的一行舞姬上来辞谢。 马步云连声赞赏,向着身边的随队大声道:“赏她们一百两银子!” 身边人一声答应,立即把银子发了下去。 便在这时外面一声喧哗道,“王妃娘娘到!” 仪态万千,雍容华贵的郭王妃,在两名侍女陪同之下现身眼前。除了王爷以外,所有人俱都由座上站起,恭请迎接。 这位新近蒙圣上恩封“如意鄂妃”的郭姨娘,一身穿戴——凤寇霞帔、珠光宝气。 看上去极是富贵华丽,衬托着她的美丽面容,大方仪态,更是风华盖世,美丽不可言状。 在接受了各人趋前礼见之后,郭王妃姗姗来到王爷座前下拜道:“参见王爷!” “鄂妃请起!” 朱华奎引手马步云道:“这位是钦差大人马都督,他奉有贵妃娘娘的懿旨,特别要见见你!” 话声方落,马步云已离座而起,抱拳一揖道:“下官马步云,参见王妃娘娘!” 一揖之后,两只灼灼神采的眸子,直向郭王妃脸上逼视过来。 郭王妃略似不自在地把脸偏过一边道:“马大人您请坐!”便自姗姗转向王爷身边座上坐下。 马步云再次趋前深揖道:“京里盛传王妃娘娘贤淑高贵,极具美艳……连圣上也知道了,为此江贵妃娘娘特别要我携来礼物一件,亲手面交给王妃……” 说着说着他的高傲神态不自觉地便显露出来,回身高叱一声道:“来,把王妃娘娘的礼物拿来!” 先时站在他身后,那个疑是姓井的黑瘦高个子,应了一声,趋前而近,手里拿着一个长形玉匣,双手呈上。 马步云接过来。跨前一步,来到郭王妃身前,屈身下弯,双手呈上道:“王妃请看。” 郭王妃点头一笑:“贵妃娘娘也太客气了。”伸手接过了玉匣。 马步云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对方,表情极是怪异,直似要透过这双眼睛,在郭王妃脸上找寻些什么,只可惜现场灯光亮是亮矣,总不若白昼那般令人看得清晰,是以他仍然难以看得清! 郭王妃转身把玉匣交给主座的王爷。 朱华奎接过来当场开视,一只光华灿烂的巨蝉,质地纯是金玉,看来价值不菲。 “哦,”朱华奎颇为意外地笑道:“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郭王妃接过来,取出一看,玉蝉上连着一条链子,正是用以佩带的饰物,当下笑向马步云说:“好漂亮,请马都督回去代向娘娘致谢,当然,我也会有一样东西回赠娘娘的!” 妙目一转,直向马步云逼视过来,和蔼中另有威仪,逼使得马步云不得不把视线移开一边。 金钟响,纱幔开,丝竹声里,另一班歌舞行将又要开始。 返回到下榻的紫辰阁,已是午夜时分。 一路车马风尘,原已够累的了,再加上晚宴上多喝了几盅酒,马步云这时候,可真感觉着有些倦了。 可是他心里盘算着一件事…… 也正是这件事,一次次地刺激着他,使他精神振作,支持到现在仍然还不思困。 奉上了一碗龙井香茗,那个娇滴滴的俏丽小妾樱儿,一副娇慵神态地倚在他身边说: “大人,您该歇着啦,这都多晚啦 说着自个儿忍不住先打个哈欠,自打京里跟着老大人出来,只当是一路上吃喝玩乐、游山玩水,该有多么舒服,诗情画意……谁知道满不是这么回事,老大人他根本就不是那种风雅的人,一脑子的官场进退,权力富贵,一路上烦也烦死了。 她这个小妾的身份,常常又是不上台面,像今天晚上王爷的请宴,她就没有办法参加,还得在房里干熬着等他回来。 马步云瞧着她,总算大开宏恩地摆摆手说:“我还有事,你去睡吧!” “是……老大人……” 又是一个哈欠,连眼泪也流了出来。 马步云又吩咐说:“叫井天铃进来!” 就是那个黑瘦个头,貌相怪异,马老大人身边寸步不离的传奇人物了。 井天铃闻声而入。 “大人一一” “你可看清楚了?”马步云表情透着神秘:“到底是不是她?” “灯光不明亮,看不清楚!” “说的也是……”马步云冷笑一声:“不过从眉眼上看来,倒是与当年的郭维很像…… 真叫人拿不定主意……真的会是他的女儿?” “应该是错不了!” “你这么确定?” “这个……”井天铃屈卑地道:“卑职为了这件事,跑遍三省,一切来龙去脉都已调查清楚——甚至于当年经手介绍给王爷认识的那个皮号掌柜的,我都亲自见了面,他亲口发誓说,当年郭都督的千金,确是进了王府,成了王爷的第三房宠妾!” 马步云怔了一怔:“王爷的女人很多,会是其他的人吗?” “不会!” 井天铃极有把握地摇摇头:“这件事卑职来前也早就查清楚了,王爷的侍妾共有六个,只有一个姓郭的,就是今天的‘如意鄂妃’。” “嗯……” 马步云长长出了口气,缓缓说:“真的会是她?” 一面说,他探手入怀,摸出了一束绢画,缓缓打开来,就灯而阅。 画中人,一个头梳丫角的少女。模样儿绢秀可人,却是稚气未褪,比较逗人之处,在于她腮边之下的一颗朱砂红痣。 这便是关键所在之处了。 “可是这颗痣……她脸上没有呀!” “卑职也曾注意到了。”井天铃挑动了一下浓黑的眉毛:“不是没有,而是被她的霞帔领边挡住了,若是换一件衣服,便可看清楚……” “这可就……” 马步云怅怅地道:“再往后可就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还能见着她,要是王爷起了疑心,就麻烦了!” “大人请放宽心!这件事就交给卑职来办吧!” “你……” “一两天之内,卑职一定能摸察清楚,只要有这颗痣,就万无一失!” “对了……”马步云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千万可要弄清楚了,要是抓不着真凭实据,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卑职明白!” “还有……”马步云冷笑道:“那件宝物……你以为他真的舍得拿出来给我看?” “这件事明天也就知道了!”井天铃说:“看来王爷对大人极是讨好,很有点拉拢大人的意思……” 马步云冷冷笑道:“你也看出来了?他当然在讨好我,哼哼……当今这几个王爷,谁是傻子?咱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会不清楚?” “大人洪福齐天,四方人物齐归,就连各位王爷也不例外!” 井天铃露牙一笑说:“眼前这件宝物,不怕他不双手奉上……” 马步云脸现红光地连连发笑道:“这可难说得很,你是不太清楚他……据我所知,这些王爷当中,就这个朱华奎最是狡猾多诈,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最能投合当今圣上的心,你可不能小看了他!” 井天铃嘿嘿冷笑道:“话虽不错,大人只要抓住眼前这两件事的把柄,就不怕他不向大人弯腰低头。” 马步云哼了一声:“这可就看他够不够聪明了,一个女人、一件宝物,都是他最心爱的东西,女人死了还可以再找,宝贝失去可就不能复得……嘿嘿……无论如何,这一次被我一把掐着了喉咙,看他怎么能逃脱开来?” 微微顿了一下,他看着井天铃说:“最重要的是郭王妃这件事,只要抓着了真凭实据,要是她真是郭维的女儿,哼哼……就算他是当今最吃红的王爷,也当不起收藏朝廷叛逆的一项大罪,更何况还向圣上冒请恩封,这个欺君之罪,比前一项罪更大,圣上若是怪罪下来,嘿嘿,他这个楚王就算是再蒙皇上恩宠,也休想平安无事……想死想活,赫赫……” 说着说着,这位权倾当今的一代奸宦,由不住发出了令人毛发悚然的一串狞笑。 “那可就全看咱们的了!” 说白了,那意思便是,楚王朱华奎的这条性命,一多半都抓在他的手心里一一只待消息证实,便不愁他楚王爷不俯首称臣,任凭自己的予取予求。 “井天铃!”马步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眼前的心腹:“这件事全靠你的了,只要能收服了这个王爷,论功劳,你就是第一,我说话算话,保你一份三品的功名,外加黄金千两一一绝下食言!” “卑职谢谢王爷!” 井玉铃深深一揖,忍不住脸上漾起了贪婪的一丝微笑。 风吹、竹动。 似有似无地传过来一丝极为细小的声音,那声音说明着一只夜鸟的振翅,当然,也可能是夜行人的衣襟飘风之声。 若是后者,那可就事态极为严重。 井天铃浓眉一剔,叱了声:“谁!?” 随着他脚下的一个抢步,已扑身窗前,一式“推窗望月”,呼地敞开了窗。 不愧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姓井的身躯看似后收,其实腾身而起。 活像是穿天而起的一只巨大蝙蝠,井水铃偌大的身子,似乎是不闻其声,已腾身而起,翩翩乎已飘身窗外。 一轮夜月,照见着紫辰阁宽大的回廊,翠曲琼翘,叠栏重轩……一切都似先时的寂静,座落在夜月天星以及无尽的皑皑白雪之中。 深夜寂静,但只见回悬紫辰阁楼阁四周的一圈鳌山宫灯,与当空的灿烂明星衬托得极是生趣,风引竹摇,飞叶如矢,寒夜更深,哪里见着个人影!? 井天铃愣了一愣,顺着楼上回廊绕向右侧。 两个锦衣卫士,倚廊而立,看见井天铃的人影,各自一振道:“什么人?” 井天铃摆了摆手,二人看见是他,俱都现出恭谨模样,不再吭声。 除了马大人随行的四十名锦衣卫士之外,王爷为示尊重,更拨有他属下亲军“夭卫营”的一百名侍卫,散立紫辰阁内外各处。什么人胆敢轻与冒犯?就算他是个非常身手的人物! 井夭铃可是真够心细,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当下心里盘算着,顺着回廊来到了紫辰阁后侧方—— 这一面,一样的不敢疏忽。 除了自己随行的锦衣卫士之外,到处可见王府的亲军,那是什么人,有这个胆子? 有这个身手? 井天铃独立长廊,回想着刚才所闻。 凭着他三十年闯荡江湖黑道的历练,他不信自己会听错了? 兹事体大,可不能走露一点风声: 两只手在腰上紧了一紧,井天铃向后收了几步——这种“藏力两膝”的内劲功夫,堪称独步武林,时到今天,还不曾听过江湖上有谁能出其右。 井天铃一经收力两膝,像是一支箭样的,已射身而出,嗖——落身于对面瓦脊,真像是飞天鹞子般的快捷轻飘。 瓦面上早已为冰雪所覆盖,如没有极上轻功,简直不易站立。 自此而看,整个紫辰楼内外俱都在视线之内,却是看不出一些儿夜行者的来去动态。 天风冷冷,吹荡着他一身肥大的长衣。井天铃却依然不肯死心,捞起了长衣下摆扎在腰带上,决计要四下走走,看个究竟。 时间早已是午夜之后。 王府内外,除了几处必要的照明设施之外,俱都已经熄灭。 井天铃身法至为灵巧。此来之前,在天卫营的侍卫的带领之下,假借马大人安全为由,早已把王府上下各处观察一清。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来了,他决计就到郭王妃所下榻的赏心小苑走走,若是就此能查出王妃的来龙去脉,是否即是马都督急于要知道的郭维之女,此事至关重要,非要立刻查一个明白不可。 郭维者,前任之内廷都督是也,因涉嫌勾结五军都督府内谋叛逆之罪,早已身死九泉,此案的侦破,马步云独揽大功,正是由于如此,郭维正法之后,马步云乃自摇身一变,以当日副职身份,填补了郭氏所遗留的都督正缺。 朝中对此案,传说已久,风闻郭维之死,全为马氏有计划的陷害。事实上郭马之不合内讧,也已是尽人皆知,郭维为人正直刚烈,马步云居心诡诈,如此差异,焉能共事? 一个站在明处,一个藏在暗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朝变生肘腋,为自己手下所陷害,郭都督之死,真正死不瞑目了! 井天铃在暗中绕了一圈,直切进赏心小苑的西边的落地罩门。 灯光婆娑影里,正有个身着厚棉罩甲的卫士,腰佩长刀。站立在门内。 这种天气,这种时候,执行这样的工作,自然是极苦的事情,只是今夜王爷王妃俱都下榻这里,自是防范森严,丝毫疏忽不得。 井天铃贴墙而立,默察少顷,乃自身上摸出了一枚制钱,抖手打出,“叮!”的一声落于附近树丛。 这个卫士正自倚墙发怔,聆听之下,登时为之一惊,慌不迭纵身而前。 便只是这瞬息的当儿.并天铃已闪身进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身院内。 现在,井天铃自侧面打量着赏心小苑的主楼,发觉到阁楼内灯光仍未全熄。 这正是他所盼望,证明着主人尚未歇息。 当下他匆匆取出了一面特制的夜行网帽,连头带脸整个罩定,身上亦多加了根丝绦紧紧系牢。 既是王爷下榻这里,不用说防范一定严谨,设非井天铃自恃极高,焉敢有所造次? 在一丛爬墙葛蔓掩护之下,井天铃施展出极是杰出的轻功造诣——壁虎游墙,一路揉升而上,黑夜里简直全无异象。风吹叶摇,发出甚是自然的一片窸窣之声。 这声音正好掩饰了一切,配合着他谨慎轻灵的身形,应是天衣无缝。 偏偏暗影里就有人放他不过。 这人存心守株待兔,加以心思灵巧,似乎算准了有人要夜探赏心小苑,甚而攀登之处,都猜了出来。 井天铃巨蟒起伏的身子,眼看着已掩向楼窗,黑暗里忽然闪出了个人影叱一声: “打!” 随着这人的出手,一溜银光,直循着井天铃身后袭来,竟是口二指来宽薄刃飞刀。 井天铃弓身欲起的一霎,自不曾料到有人自背后施以暗袭,此时此刻,无论反身招架,或是闪身而开,俱是不及,正是因为这样,才显出了他为外界所传颂的极特殊功力。 柳叶飞刀正中井天铃背后要害,发出了“铮”的一声脆响,声音竟似击落在山石之上一般,随即反弹而坠。 井天铃以其极杰出的内功金钟罩影之术,躲过了眼前一步杀身之难,却是为此一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逗留。 当下身子一个倒仰,借助于脚下的一踹,一式“倒剪金波”把身子反纵出三丈五六,直向五丈来高的阁楼下倒窜飞落。 井天铃这一身轻功绝技可真不是“盖”的,即在他一双脚尖方自触落地面的一霎,整个身子已自第二次腾起,施展的是轻功中极为上乘的“晴空飞羽”身法,一连三四个起落,已置身十数丈外。 眼前一片翠茵,四周松柏为障,原是赏心小苑内最称清幽僻静之所。 井天铃匆匆来到,待将由事先早已盘算好的出路进出,偏偏有人放不过他。 “井大人,这是干什么来啦?” 话声一落,来人已猝然现身眼前。 却像井天铃一样,头上扎着一方黑巾,连头带脸,缠了个严丝合缝,仅仅露出一双眼睛,用以窥物,身子那么快速地闪了一闪,已到了井天铃身前。 井天铃霍地为之一呆。 倒不是来人的这般身手令他吃惊,却是对方口里的那一“井大人”吓住了他。 他此来极是谨慎小心,之所以蒙面出没,正是惟恐被人识破了行藏,累及身后的马都督,却不曾料到这番苦心竟自白费,何以一上来即为人看破!? 井天铃不愧是久经黑道的老江湖了。 一惊之后,紧接着他压低了嗓音,冷笑一声道:“什么井大人河大人,一派胡言,看打!” 话声一顿,双手一分,疾若电闪地直向来者蒙面人双肩上拍来。 蒙面人“嘿!”了一声,双臂一挡,取势招架,却不待井天铃抽换之前,双掌乍合,直向对方脸上击落下来。 井天铃哼了一声,身子一个快闪,“唰!”地来到了蒙面人左侧,“呼!”地击出了一掌。 蒙面人骑马蹲裆,硬硬地接住了他的一掌,顿时只觉着一股绝大的劲道,直由对方手上逼迫而来,力道之巨大简直出乎想象,几至难以招架。 以蒙面人之精湛功力,竟自无能承受,足下一个打闪,几乎坐倒在地。 这么一来,他才知道了厉害。 敢情是这个姓井的,果真身负绝学,较之传说更有甚之。 井天铃一式得逞,更不手下留情,脚下一个切步,快速抢身而进,右手抖处,一双手指直向着对方两只眼睛上点挖过来。 蒙面人身势未曾稳住,井天铃杀着又到,却是危险万分,急迫中却听得身侧树丛哗啦一响,跃过来一条快速人影。 妙在此人也是头扎面巾,一身灰白长衣。由于四下落雪,这个颜色较之黑色更具掩饰之功 灰衣人身子一经切进,也同井天铃一般快速,呼地直向着蒙面人身边来到。 井天铃不觉一怔! 灰衣人乃得抢先一步,来到了蒙面人身边,右掌一吐发出了强悍掌力,后者为避其锋,不得不窜身跃开,这么一来可就避开了井天铃的一双手指。 眼前情势,紧迫之极。 并天铃受惑于灰衣人的乍然出现,不觉手下略慢,竟至为蒙面人逃逸一边,不觉大是震怒,却是来人亦不是好相与,冷笑一声,旋身而进,一式“春风送爽”,双掌齐扬,反向着井天铃正面袭来,掌势疾劲,俨然大家之风。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灰衣人掌风再出,井天铃已识得厉害,偏偏他自恃极高,决计要予对方一个厉害。 一惊之下,继之以内力灌注,四只手掌便自接触到了一块儿。 “嘿!” 几乎是异口同声。双方同时吐气开声,估量着确乎是极具实力的一击。 像是一双猝分的燕子,蓦地两个人同时分开。 一式交接,也就足够了。 三个人似乎谁也没有恋战之意,却是别具用心,谁也不希望暴露自己身份,要不然也不会各自蒙面了。 对于井天铃来说,这种心态更是如此。虽说是心里极不甘心,却也不得不顾全大局,即时全身而退。 蒙面人施展身法,一路轻登巧纵,来到自己住处。 灰衣人却先他一步在草堂之前等着他了:“你?” 蒙面人一愣之下,终于解开了心里的谜团。 “你是……裘先生……么?” 那还用说,不是他又会是谁? “你的胆子也忒大了!” 灰衣人反手揭下了面巾,露出了清癯瘦脸以及下巴上的一绺子山羊胡须。 裘大可。 点上了一盏灯。 却把光焰拨到了最小。 蒙面人揭下了面巾,也现出了本来面目。 孟小月。 他神色微似沮丧,确如裘先生所说,自己今夜大为失算,若非是裘先生即时现身,对自己加以援手,情况之糟,简直难以想象…… 苦笑了…下,他用感激的眼神看着裘大可,点点头表示了自己由衷的谢意:“先生您……您怎会来了广 “我算计着会有这么一手——这个姓井的决计是不甘寂寞的,果然被我料中了……” 裘大可眼光在对方身上一转,微微一哂,接着说道:“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轻身涉险,你太大意了!” 孟小月脸色微微一红,顿了一顿,才道:“这个姓井的好大的胆……您看他是为了什么?” “原因很多……” 裘大可笑得很神秘,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王爷晚宴的时候,已经微有端倪,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先生的意思是……说……” “他们是垂涎王爷手里的一件东西!” “这就是了!” 孟小月连连点头,想到酒宴间马步云亲口向王爷所提起的宝物之事。 显然,孟小月甚而裘先生俱都还不知道牵连着郭王妃的这个绝大稳秘。 裘大可一只手拈着下颏上的山羊胡子,冷冷地说:“看来这件东西,并不是如王爷所说藏在东珠楼里,而在赏心小苑……” 孟小月忍不住奇怪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件珍珠长帔!” “珍珠帔风?” “对了!”袭大可眼角泛出了几丝皱纹:“传说是当年汉武帝所收藏的一件至宝。 传说这件珍珠宝衣可以防止一切邪恶侵害,水火不伤,兵刃不犯,真正是人间一等一的稀世至宝!” 孟小月心中一惊,顿了一顿,暗付道:“这就难怪了,他随即想到了何以那么多的事件,在过去的时日里始终围绕着东珠楼以及眼前的赏心小苑阴魂不散?原来这其中竟自包藏着这样的一个隐秘祸心?姑不论此一传说是真是假,听起来也足以惊心动魄,引人贪婪垂涎的了。 裘大可冷冷一笑说:“这个姓井的果然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的功力要较你高得多,今后你要特别小心,不可与他正面为敌,我猜想就在这两天,王爷就要荐你过去了,以后你们还将共事一主,上来不合可就难以共处了!” 孟小月微微一笑,点头说:“谢谢先生关照,我知道!” 裘大可笑道:“看来如今这个王府,八方荟萃,正是多事之秋,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说罢站起来,转身离开。 孟小月送到门口。裘先生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回过身子说:“眼前王府,可真当得上卧虎藏龙之地,这个井天铃实在说可以称得上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了吧,嘿嘿,还有那隐藏在暗中,至今还没有现身的人,那才叫真正的厉害呢!等着瞧吧,就快要见真章了!” 孟小月心里一动,说:“难道说这里还藏着什么江湖黑道的人物?”“那倒也不是——”裘大可阴沉地说道:“看起来怕是比黑道人物更可怕!更难以猜测!” 说着他摇头一笑,自嘲似地道:“居然连我也没有看出来,这么多年了……太神秘了……太不可思议了!” 孟小月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哦”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他呐呐说道:“先生说的是那个神秘的女人?” 脑子里随即闪出了那一夜,自己为敌两位师兄险遭不测,幸赖一位长发女人的临场解救——此事过于离奇,简直无从想起,眼前裘大可忽然提起,不禁使他猝然记起了这个人来。 裘大可看着他微微一笑:“一点都不错,就是她,依你看,这人又会是谁呢?” 这倒把他问住了。 孟小月一片茫然地摇了一下头,他当然不知道是谁,难道裘先生知道? “是谁?您知道……” 裘大可笑得更神秘了。 “也许我能猜着……不过现在还言之过早,往后再看看吧,妙!妙……妙极了!” 言下颇有感伤,却是表情冷竣,脸上绝无笑容,向着孟小月点了一下头,倏地转身而去。 早餐之后,马大人一行来到了东珠楼。 朱华奎降阶以迎,马步云欲行大礼,却为朱双手搀住,双方哈哈一笑,竟自把臂亲热寒暄起来。 就朝廷礼仪来说,这是绝无仅有之事,偏偏朱华奎就有这个度量,马步云就有这个胆量。揆诸时势,也算是官场的现形写真吧! 朱华奎说:“昨儿个冷的很,你那屋子里还暖和吧,睡得好么?” “好极了。”马步云说:“一倒下就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嘿嘿……今天早上,我在那园子里四下走走看看,当真是亭台楼阁,美景无边,哈哈哈!” 大笑三声,接下去说:“人家都说王爷富甲天下,最懂得享受,今天一见可真是不假了!” “马大人这么说可就太客气了!”朱华奎眯着眼睛微微笑说:“谁不知道马大人在应天府新建的那个行馆,美景无边?比较起来,我这个王府可就不够看的了!” 二人相与大笑,进到了东珠楼大厅落座,看茶。 马步云笑得牵强地道:“王爷的消息真灵呀,我那个园子还没盖好,王爷就知道了!” “那还用说吗!”朱华奎说:“那里我也有个园子,一年总也得走上一回,听说马大人为了这个园子煞费苦心,正在搜罗天下的奇禽异兽,前些个日子听说,光从关外送来的黑脖子仙鹤就有不少只,其他的就更别说了!” 马步云一愣,脸上大窘道:“有这种事?这是谁说的?谣传!谣传!简直是……王爷千万不可听信,哈哈!这话要是传到了圣上耳朵里,那还得了?没有,没有,完全没有的事……” “有没有那无所谓,圣上知道更无所谓!”朱华奎语重心长他说:“凭着马大人今天的身份,对朝廷的贡献,别说是买个园子,养点仙鹤,就是盖个宫殿,养个麒麟,谁也不能说话……” “嗳呀呀……王爷可不能这样说,就这样京都那群御史老爷还动不动要参我一本呢……” 说着他随即又大笑了起来,头上那一丛冠状金发耸耸而动,配合着他脸上的奇特表情,真正丑陋无比,不禁使人联想到奋冠而啼的稼场雄鸡。 孟小月一身戎装,混身于四周侍从之中。 当然,他留意到了,那个井天铃和往常一样,紧紧贴着马步云身后侍立如仪。 想到了昨夜双方的一场拼杀,以及险些丧命在此人之手,确是有些惊心动魄,从而对此人也就发出了一番警戒之心。 一番客套、无味寒暄之后。这才谈到了正题上。 朱华奎笑着由位子上站起来说:“你不是要看看我收集的那些东西么,来,我陪你瞧瞧去!” “拜赏!拜赏!” 双方各自步出。 “来呀!”朱华奎招呼说:“去看看,奇珍阁的门开了没有?” 回话的是李铁池,上前躬身抱拳说:“高管事在那边侍候着了,请移王驾!” 朱华奎礼让地说了声“请”,便自带着马大人一行,向着所谓的奇珍阁走来。 奇珍阁其实就在东珠楼里,是专为收藏朱华奎私人宝物之处,平日有专人负责把守,也只有王爷夫妇,可以随意出入。 今日情形不同,为迎佳宾,内外都经过一番整理清洁,张灯结彩,气象一新。两行内侍,左右垂手恭立,这般神态,乍看上去即使较之紫禁城的宫殿也是不差。 朱华奎、马步云一行鱼贯步入,来到了主人的藏宝所在,霎时间已来至了眼前奇妙之境,并只见一条巧夺天工的起伏甬道,上下左右翠翘曲琼,宛似一条巨大飞龙,极尽工艺华美之为能事,在此迂回甬道两侧,巧妙地设置着不同色泽的各式华丽的明灯,或红或绿,奇彩纷陈。即在灯光之下,或高或矮,或大或小,不同设计的楠木座上,陈设着朱华奎毕生所收藏的各式奇珍异宝。 各人目睹之下,俱都由不住发出了由衷赞叹之声,真仿佛来到了奇幻玄妙世界。 马步云忽然发出了刺耳的尖锐笑声:“好呀!马某人活了一大把子年岁,今天还是头一次见过这般阵仗,真正的妙呀……哈哈……王爷你可真会享受,见识了,见识了!” 一边说,举步来到了一个宝座之前。 那是一个设计独特的玉质全人,模样为古时战将,玉质华润兼以雕塑逼真,看来栩栩如生,宛似真人模样一般,由于灯光由顶上垂直罩落,兼以立身于幽黯迂回之处,乍然入目,极具震撼,直仿佛站立着一个真人一般。 朱华奎含笑亦来到近前,与马步云并肩而立,一同向着玉人打量。 “唔。”马步云连连点头道:“这就是汉墓出土中卫青大将军的那一尊全玉立像?” “不错!”朱华奎一只手捋着颔下短须,连连点头而笑:“马都督见闻甚精,什么事都一清二楚呀?” 马步云大笑说:“王爷夸奖了……” 一面说睁大了眼睛,只管上上下下,在这尊以上好美玉精雕的古时战将身上瞅个不己,忽然回过脸看向朱华奎神秘地一笑。 “照我看来,这玩艺儿极是稀罕,便是宫里历代的收藏,也没有这一宗物件,当今圣上怕是也没有这个眼福……王爷!嗯?” 说着说着,这个当今权倾天下的一代奸宦,连连耸着双肩,似谄又奸,表情极是令人费解,贼忒忒地笑了起来。 稍具智慧的人,即能听出马步云这番话的语涉玄机,乃自不寒而栗。 朱华奎胸有成竹,表情真是从容。 “马大人你倒是真说对了,照我看也是这样!”朱华奎哈哈笑说:“紫禁城历代藏宝,自是无与伦比,倒是像这尊汉代全玉的雕刻,如此精湛逼真,堪称绝无仅有,紫禁城是万万找不出同样一尊的了!” 马步云聆听之下,不由得为之一愣。 朱华奎接着一笑说:“所以我早有打算,将这尊玉像面呈皇上,为此也已二次上表,兹由专门画师按照这尊玉像大小尺寸,全部描绘清楚,具表呈上圣览,只等着皇上的回文圣旨一到,即可启程……如果时间凑巧,说不定还可以与马大人一起动身起程呢!” 马步云颇似意外地“啊!”了一声,双手合抚,连连点头道:“王爷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太周到了……这件事我竟然事先一丝都不知道,可见得我这个内廷都督的差事是白干了!” “那也不是!”朱华奎说:“我请旨上表之时,马大人说不定已经出来了!” “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着,马步云眉飞色舞地又自笑了起来,笑声一顿,转向身后的井天铃道:“怎么样,我平常老对你说,当今诸王之中,唯楚王爷个人行事,最识大体,进退也最为圣上赏识眷爱,你看看王爷这一手儿有多么高明,俺们就是一辈子也学不会,是不是?哈哈……” 井天铃亦只得连连躬身称是。 这番举止,不禁引起了朱华奎的注意。 “啊!”朱华奎注目着井天铃道:“这人是谁?” “给王爷见礼!” 马步云一声话出,井天铃立刻跪地叩头请安。 “卑职井天铃,都督府内廷教头,恭请王爷圣安!” “啊!”朱华奎一笑:“起来吧!” 井天铃又磕个头,站起来垂手侍立。 马步云说:“他原不是内廷出身,只是身上功夫不错,有他跟着,我走到哪里也就放心了……” 这么一说,乃使得朱华奎忽然想起一事,点头道:“马大人这么一说,倒让我记起来了,我打算推荐个人在你身边效劳,也让他有机会今后谋个出路,跟着我不务正事,可就太没有长进了!” 马步云一怔道:“啊?” 朱华奎左右看了一眼,不见孟小月,随自含笑说:“这件事回头再说,马大人,你昨天说的想看的东西,是不是就是这个?” “啊!不是……不是……” 马步云表情不大自然地四下看着。 “王爷的收藏这么丰富,真把我眼睛都看花了……”说时脚下移动,又向别处走去了。 朱华奎倒是很好性子,一直陪在他身边,对于每一件展示都不耐其烦地一一解说。 这一道展示宝物的回廊,虽不很长,无如在马步云细细观赏之下,一圈看下来却也费时极多,等到走出奇珍阁时,时已近午,该是午餐时刻。 不用说,丰盛的华筵早已备妥。 于是宾主相继落座。 马步云长长舒了口气说:“王爷今天真叫我大开眼界了。真好,真好……” 朱华奎说:“只是未必让马大人满意吧?” “咦!王爷说哪里话?” “因为好像马大人并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东西,未免有点儿扫兴,是不是?” “王爷真会说笑话……”马步云又自习惯地发出了他那类似公鸡一样的笑声。 “少廷!”朱华奎破格地叫着马步云的字号:“明白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就干脆直说一句,你听外面人的传说,到底想看的是件什么东西?” 这么直言探询,毫无回转之余地,逼使得马步云直似非说不可。 “王爷快人快语,真豪爽人也!” 身子往后一靠,十指合插,这就说出了心中的一件隐秘。 “一件宝衣!” 马步云灼灼目光,眨也不眨地直向王爷逼视过来,声音沉着,一字一字地吐出。 “一件珍珠长衣!”微微一笑,他接下去道:“据传王爷在发掘前宋襄阳王故居时,得到了极多宝藏,哈哈哈,据知这位襄阳王生前极喜收藏故物,方才所见的那个全玉人像即是他的得意收藏之一,然而我所风闻,除了这个玉人之外,另有一件当年武帝御着的珍珠宝衣,却不见王爷在奇珍阁展出,不知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朱华奎面色顿时一惊,金红色的国字脸上,罩起了一层难以令人窥透的阴沉。 马步云这般斗胆的直言无讳,自是说明了他的有恃无恐,朱华奎若是心存狡饰,只怕不易打发。 “马大人你的消息好灵通……”朱华奎缓缓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件东西,由于年代过久,其中有几处珍珠脱线,正请专人精工缝补……” 马步云一怔,失笑道:“这么说我来得不巧,是没有这个眼福了?” 一面说还自摇头,频频叹息不已。 “那也不至于!”朱华奎转颜一笑说: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凡是马大人你心里想的事,我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是说……”马步云瞪大了眼睛:“王爷……” “这件事随后再说,总之马大人,我总不会让你失望就是了!” 乐声起奏,午宴正式开始。 却于这时,身侧的两幅纱幔缓缓启开,在六名身着宫装的女侍前导之下,郭王妃一身鲜艳缓缓步出。 对于马步云来说,这可是一次意外的惊喜。连带着身后的井天铃也睁大了眼睛,昨夜灯火之下不曾看清这位王妃的庐山真面目,此刻正午时分,情形自是不同。 随着郭王妃的步履渐渐临近,她美丽的面靥,也就更见清晰,只是…… 马步云几乎泄气了。 原因是王妃的新装依然是那种高出领口甚多的式样,且由于那种荷叶边样的波纹,甚而较诸昨夜更具掩饰之功,郭王妃美丽的颈项以及下颔部分,尽为掩饰,看在马步云与井天铃眼里,焉得不为之大失所望。 看来是王爷为示优渥,才致二度让他的爱妃出来陪饮共餐。 马步云失望地怔了一怔,忙即站起见礼道:“参见王妃娘娘!” 郭王妃颔首说:“马大人请坐!”转身向王爷见礼:“王爷万安!” 随即入座。身后雀扇屏开,宫女两列而排,虽非紫禁城东宫后座母仪天下排场,却也气势可观。 紧接着乐声起奏,一行十二艳姬的筵前舞蹈开始。 虽是时令降冬的气候,外面大雪纷飞,室内却和煦如春,几盆火炭,将整个大厅烘托在无边暖洋温煦之中,再着眼前丹墀之内的几个舞姬,穿着单薄的舞衣举手投足,肉体毕陈,较之室外的酷寒,不啻大相径庭,这便是帝王人家的排场,焉能不发人深思! 马步云全然无心于眼前歌舞,一双眼睛只是向对座的郭王妃看着,却不是为王妃的美色吸引,实在是心里所揣压着的那个极大稳秘,极待揭穿证实。 其实他手里早已把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个楚王所极爱的妃子,就是当年仇人郭都督的唯一爱女,只是兹事体大,总不便草率行事,再者楚王朱华奎的面子也是要顾全的,这就令他煞费周章,盘算着应对之策。 在一阵急骤的乐声之后,歌舞停止,俏美的舞姬,徘成半环状,纷纷向王爷王妃马大人请安。 马步云这才恍然而警,笑呼了一声:“赏!” 手下人立刻把事先备好的赏银发了下去。 午筵至此才正式开始,捧有金盅玉碗的女侍,自两侧姗姗步出,把佳肴美酒恭置于主客案头,两侧随即声起,演奏着轻松愉快的音乐,声音断续幽致,若有若无,无碍于主客的对答。 朱华奎举起了面前的玉觥,说:“来,少廷,我们先干了这一杯,才好吃饭!” 马步云应了一声:“好!”双手捧着酒,大声道:“我敬王爷,祝王爷瑞泰康安!” 一仰头,喝干了手上的酒。身后人立刻又为他斟了一盅,马步云双手捧起向着郭王妃道:“这第二盅祝王妃娘娘美若天仙……” 当着王爷,这样的语涉轻薄,简直不伦不类,但是朱华奎并不责怪,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 马步云仰首又干了一盅。郭王妃微微一笑,并不就饮,点头道:“我不会喝酒,马大人你是海量,就请自便吧!” 碰了个软钉子,马步云并不介意,斜着一双泛有红光的眼睛,犹自向对方打量不已! “下官在京时,曾听人说起,说郭王妃娘娘不但人长得美,艳若天人,而且还有一身好功夫,传说娘娘自幼曾随艺人习武,练有一身好功夫,不知是真是假?今天倒要亲自向王妃娘娘问个究竟了!” 此话一出,举座震惊。 包括王爷在内,数十双惊异的眼睛,一齐都向着座上的郭王妃集中过来,显然吃惊不小。 微微一怔之后,郭王妃带着难以理解的微笑:“我不懂……马大人你在说什么呀?” 朱华奎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有这种事?那可是太滑稽了……” 朱华奎收敛笑声道:“天下就有这种闲人,一天到晚吃饱饭没事干,专门造谣生事,马大人,居然连你也相信了?” 马步云原有一肚子活,打算伺机向郭王妃刺探,此刻见王爷脸色不善,也就不便过于放肆。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自不再多说。 朱华奎忽然“啊!”了一声,笑向马步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上次我不是跟你提起,要给你推荐个人吗!” 马步云怔了一怔。 “来呀!”朱华奎双手拍了一下:“召孟小月!” 身边人跟着吆喝:“孟小月!” 孟小月其时就在大厅,聆听之下应了一声,慌不迭步出丹螺,而上见礼道:“参见王爷!” 朱华奎一指马步云说:“马大人!” “马大人!”孟小月深深打了一躬,后退直立。 “这是……” 马步云偏头看向王爷:“他……” “这就是我给你推荐的人!”朱华奎一脸笑容地道:“他姓孟,孟小月,现在我手下天卫营当差,允文允武,在我这里可惜了,马大人你留在身边看看,能中用还望好好提拔!” “王爷言重了!”马步云目光转向当前的孟小月:“王爷推荐的人,还能错得了?” 一面说,倒是好生地向着孟小月打量了几眼,频频点头道:“好好好……既是王爷抬爱,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孟小月深深又打了一躬:“谢大人!” 瞬息前后,改了称呼,由“马大人”而“大人”,听在马步云耳中大是受用。 “孟……什么?你过来……说话!” “是,大人!”孟小月跨前几步,直趋向马步云座前。 却是一个人闪身而前,间隔于他与马步云之间,孟小月定步注视,认出了来人正是井天铃。 “卑职孟小月——大小的小,月亮的月!” 嘴里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报出,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地直向当前座上马步云盯视着,并无丝毫畏缩之意。 马步云上下再次打量了他一眼,对于面前这个体态魁梧轩昂的年轻人,先就心里喜欢,大是中意。 “孟小月……你还会功夫么?” “粗通一二,还望大人栽培!” “好好好……”马步云笑咧着一张大嘴:“你就先在我身边跟着吧,等回到京师之后,再看看怎么安置你!” 孟小月应了声“是”,深深一揖,转向井天铃抱拳见礼,便自退下一边。 盛筵持续,轻松气氛里,第二班歌舞又自开始…… 第五章 金鸡三啼 返回到下榻宾馆紫展阁,马步云兴致犹浓。换上了便服,倚身而坐。 井天铃趋前说:“大人歇息一下吧!” “不用不用……”马步云端着茶一副沉思模样:“这个郭王妃,她在给我掉花枪?” “没有错的,就是她。” 井天铃声音沉着地道:“就是郭都督的女儿,而且,她身上多半有功夫!” “啊一一一” 马步云一下子坐正了身子:“你……怎么会……” “卑职是由她的眼神,以及走路时的一些小动作上看出来的……”并天铃冷冷地说: “总之,这个女人太不容易对付了,大人对她要多留些心……” “你的意思是……” ”卑职认为大人不可操之过急……”井天铃上前一步:“这件事先不要让王爷知道,万一王爷有心护短,对大人反倒不好……” 马步云微微点了一下头,缓缓靠下身子来,一只手摸着下巴,冷冷一笑:“朱华奎也不知道是在给我玩的什么把戏?这些个王爷当中就数他最精,不好对付,哼哼,不过他要是成心给我碰……那可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大人是说那一件珍珠宝衣?” “当然!”马步云阴森地笑道:“我看他是八成儿舍不得拿出来,这也难怪——咱们得想个法子叫他心甘情愿地拿出来才好!” 话声才顿,外面廊子传来话声,“启禀老大人,王府高大管事求见!” 马步云怔了一怔,看了井天铃一眼,点头道:“有请!” 井天铃匆匆趋前,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三人,除了王府总管事高庆麟之外,另有两名佩有长刀的王府卫士。 高庆麟双手捧着个描金黑漆长箱,模样拘谨慎重。 “王爷吩咐,这东西要面呈马老大人!” “知道了!” 井天铃应了一声,一双眸子向着王府随行的两名卫士逼看一眼,后者二人这时识趣地后退一步,分侍门辕左右,不再跟进。 高庆麟随着井天铃进了宾馆内厅。 “楚王府内务总管,卑职高庆麟,叩见都督大人!” 一面说,高大管事真个直直地跪了下去,却把手中黑漆长箱高高举起。 “奉王爷口谕,面呈宝衣,老大人请!” “啊!” 马步云一惊又喜,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一个珍珠宝衣?” 井天铃赶上一步,双手接过了漆箱,转身来到马步云座前,躬身请示道:“请容卑职启开一看!” 马步云一笑说:“你也忒过仔细了,就快拿出来看看吧!” “遵命!” 嘴里说着,并天铃转身把箱子放置玉案,双手待启的当儿,才自发觉到箱子敢情是锁着未开。 高庆麟警觉地“啊!”了一声,站起来说:“钥匙在这里。” 双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了把小小金匙,井天铃走过来接到手上。 却在这一霎,耳听得右侧方一声冷笑道:“打!” “咻!” 一片闪烁金光里,爆射出满屋金星,刺耳尖风里,数十点细小暗器,直向着井天铃、高庆麟二人全身上下爆射疾飞而来。 这般阵仗尤其是发生在此时此刻,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谁能想到,在戒备森严的王府之内,竟然会有刺客?此时情况,即使身负奇技的井天铃也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高庆麟就更不用说了。 “啊!” 嘴里惊叫一声,高庆麟犹自想闪身跃开,却不知飞来暗器过于猛快,简直不容他有置身之境,身子才不过转了一半,只觉得右边半身一阵子奇痛刺心,其中更有数处穴道被击中,大叫一声,登时翻倒地上,晕了过去。 井天铃虽说较他要好得多,借助于他杰出的轻功绝技,施展了一式“旋风疾转”,嗖地掠出了丈外,但是来犯暗器既多又快,直似出巢之蜂,急切间想要全身而退,简直是不可能! 眼前之势,出乎常情,井天铃身势才自转出,还不曾落实,只觉着右腿上方腰侧一阵奇热暴痛,已为对方数枚暗器透衣滑身而过,其中一枚更至深入腿肘,登时血流如注,几欲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现场厅内一阵大乱。 马步云眼看着这般情况,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高呼了声:“拿刺客!” 井天铃闻声而警,蓦地奋身而前,护向马步云身前。只以为来人伺机待向马大人发难,却是不曾料到,来人另有所图。 说时迟,那时炔。 随着前番暗器的出手,耳听着“咔喳!”一声爆响,整扇轩窗片碎飞炸而开,来人刺客有似飞云一片,已自掠身而前。 黄衣大袖,头扎蒙巾,起落进退,有如电光石火,却是举止从容不迫,俨然大家身手。 眼前黄影一闪,起落之间,已把置于大理石案上的那个内置宝衣的长方黑漆的木匣抢到手里。紧接着身似旋风,“呼!”地跃起,噗噜的衣袂飘风声里,已自脱窗而出。 各人目睹之下,呆了一呆。才似忽然省转过来。 马步云“哎呀!”大叫了一声道:“不好!王爷的宝衣被抢跑了!” 井天铃焉能不惊? 他虽然受伤不轻,无如那一件宝衣在自己身上失落,责无旁贷,急愤之下,怪叫了一声“哪里跑!?” 脚下猛力一顿,蓦地穿窗而出,紧循着黄衣人身后直追了下去。 现场情形大乱。 房门开处,七八名锦衣卫士蓦地闯了进来,七八口长剑把马大人团团围住,守护得水泄不通,生恐来人去而复返,事发万一。 再看王府的那位高大管事,全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兀自人事不省。便有人匆匆把他抬了出去。 马步云惊魂甫定,却又心痛起失手被抢的那件宝衣来了,一时频频顿足,连声大骂了起来,“你们这批死人、饭桶!东西都丢了,还耗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我追去?” 追?人早都跑得没影儿了,还怎么追!? 井天铃轻功原是极佳,较之前行的黄衣人并不丝毫逊色,无奈井天铃身上负伤,行动大为不便,尤其是右侧腰时间,血流如注,伤势虽不至致命,却大大有碍行动,勉强迫了一程,两者距离已逐渐拉远,右腿湿漉漉一片,已为鲜血浸透,不停下来料理一番看来是万万不行。 无可奈何,井天铃只得暂停了下来,眼看着黄衣人身子倏起倏落,一如跳掷星丸,霎息间已消失院墙之外。 这一面平林陌陌。 濒着一道溪水,修竹参天,一路婉蜒而伸,溪水既已结冰,天光映衬之下,色如美玉。 黄衣人一路施展,来此身势才慢了下来。 蓦地他定住了身子,偏看竹林,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个人即于这时霍地跃身而出,呼地落身眼前,现出了来人,伟岸长躯,虎虎气势。 孟小月。 眼前一袭灰衣,腰身紧扎,手执长剑,极是意气轩昂。 “阁下好高的身手,佩服之至!” 说着左手握剑施礼,脚下微转,已拦在黄衣人身前。却也姿态自如,有其凌然气势。 黄衣人愣了一愣,霍地后退一步,诧异道:“是你?” 孟小月聆听之下,神色变了一变。 “你是……” “嘿嘿……”黄衣人忽然发出了一串冷笑,凌声道:“孟小月,怎么,你还要给我动手,拦我的去路不放么?” 孟小月闻声而警,由不住一连后退了两步。 却在这时,黄衣人已自行探手,拉下了脸上面巾,露出了白皙清癯的面颊以及事先撮结成虬的一撮山羊胡须。 “啊……”孟小月不胜惊诧地睁大眼睛:“裘老先生……是你……” “不错,就是我!” 紧接着,这位王府清客一声朗笑道:“孟小月,你还要向我出手么?” “老先生……你……你……” “我怎么了?”裘大可霍地逼前一步,目射精光地直看孟小月道:“说我是贼、是盗……哈哈……那可随你的便,孟小月,不!我想你真的姓氏应该是姓金吧?那一位屈死九泉的金开泰,金老将军,是你什么人?是你的先人吧?” 孟小月陡地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裘大可冷冷说道:“从你第一天来我就猜着了,怎么着,姓马的与你有杀亲之仇,你不报,反而来管起我的闲事来了,小子,这一次你可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你可是自己找的,怪不得为师我手黑心辣了!” 说时左手夹箱,右手曲肘若弓,陡地施出了一股内力,隐隐气势,直把他身上那一袭黄色长衣,胀得又大又圆,鼓膨膨犹如一个大球。 裘大可缓缓向前面跨了一步,原本清癯的瘦脸上,亦像是陡然吹足了气,胀是又圆又大,灼灼神采的一双眼睛,极其凌厉地直盯着孟小月,竟自杀机迸现。 “孟小月,念及你这一段师徒情谊……我原有心饶你不死,只怪你阴魂不散,三番两次与我作对,此番狭路相逢,却是饶你不得!”,“不!”孟小月后退了一步。 这一霎他心绪紊乱已极,再怎么说,裘先生于他终是有师徒情谊,虽说他行为不正,偏失正道,却也不忍向他出手,白刃相加,更何况自己更非是他敌手,强自出手,正如所说,何异以卵击石,自己找死? 却是他的这一番用心,并不为裘大可所谅解,竟自存心要置他于死地。 蓦地,他跨前一步,右裳推处,发出了凌人掌势,一股风柱,直循着孟小月身上袭来,力道之猛劲,前所未见,蓦地逼近,真有排山倒海之势。 孟小月想不到曾是授功的恩师,一朝变脸之下,竟然会对自己施展出如此毒辣的杀手。 猝惊之下,他双足用力,蓦地腾身跃起,却不免重心顿失,整个身子随着对方的掌势,霍地向后狂飘了出去。 这一霎孟小月顺手抄着了一截竹梢,耳听得“咔喳!”一声整杆竹子俱为之从中折断,如此一来,他也就一并跌落下来。 却是觉着左侧方下半截身子,也就是为对方掌力所扫中处,如同中了万把细针,一阵奇痛砭骨,几乎使他当场晕了过去。 这才使他猝然忆起了此老的厉害杀着“三阴绝户手”。那是一种配合气功施展,极为毒辣的杀着,眼前设非是自己距离较远,见机得早,怕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心里这么想着,孟小月更不怠慢,慌不迭在地上一阵子打滚,挣扎着跃身而起。这才知道,下半截身子麻痛不堪,一时竟难施展。 黄衣飘动,裘大可再次逼近眼前。 “小子,你还想跑么?” 裘大可霍地跨前一步,一霎间脸现杀机,无比的自负狂傲里,却又兴起了阴森森的一抹冷笑。 他已心态笃定,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一条性命,完全操持在自己手上,倒是不必急于一时,非要致其于死地不可了,除非他……” “孟小月……念在这些时日的一段交往,我对你可以网开一面……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你当然不愿意死!” “老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小月霍地坐正了身子,神色为之一怔。 裘大可哼了一声:“我可以饶你不死,却要你洗心革面,从今跟我而去,眼前王府已非你我逗留之处,马上就走,自此海阔天空,优游自在……那时候非但我这一身功夫,倾囊传授与你,而且……” 说着他一手捋着颔下的山羊胡子,赫赫地笑了起来,先时脸上的一片杀机,顿时大为收敛。 “……你应该知道,我家姑娘一直对你都不错……真要这么死了,可就太让她伤心…… 我看……” 裘大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大叹了一声,点头说:“刚才是我太过莽撞了一些,不知者不罪,小月,今后只要你对我忠心不二,我绝不会亏待你的……你师兄师妹,还在前面等着我们,这就去吧!” 一面说,待将探手扶起他来。 孟小月忽地向后一收,踉跄着站了起来。 “不!”他说:“我不能跟你去……” “为什么?” “为什么?”孟小月凌声道:“裘先生,我看错了你,难道你要我跟着你去到处打抢为盗?” “盗亦有道,较之赃官污宦,又有什么不好?” 裘大可冷言以对,表情沉着。 孟小月扶着竹子喘息不已,一面运气调息,试着使下体尽速复元,脑子里却盘算着眼前的出手应变。 “不……”孟小月摇头说:“我不会跟你去的,你走吧!” “那你就非死不可了!” 裘大可霍地前跨了一步,一股凌人的气机,蓦地直向着孟小月正面冲击过来。 孟小月早已识透先机,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已到了裘大可右侧,左腿虽不利落,较之前番已大见轻松。 随着他转动的身子,掌中长剑蓦地划出了一道长虹,银河倒卷般,直向着裘大可肩上劈了过去。 这一招孟小月酝酿甚久,功力大有可观,眼前救命关头,自是不得不用其极。 裘大可“啊!”了一声,仓促之下,霍地往后一闪,冷笑道:“大胆!” 孟小月第二剑第三剑,剑发连环,一取咽喉一斩下盘,功力内蕴,力透剑身,闪烁剑影里,激发起一天狂涛。 裘大可面对如此神威,亦不禁为之一惊,身形立即一式倒穿,“嗖!”地起身两丈之外,借此化解了对方剑上威力。 这么一来,使自己合了孟小月的心意,一连三四个快转,唰地闪身竹林。 这片竹林,虽然占地不大,可是迤逦如带,衍生无尽,一经遁入,大可从容掩身。 孟小月一步踏入竹林,本能地使感觉到自己已经平安了。 那是一口寒光刺眼的长剑,恰于这一霎,陡地刺面而至,随着竹叶的飒飒声,一个唇留短须的瘦高汉子已闪现眼前。 “小子,这一招我早就给你算计着啦!” 事出突然,孟小月发现来客,简直不及闪躲,即为对方手中长剑比住了咽喉要害。 再看对方这人,一身疾装劲服,皮衣皮帽,胸前十字盘结,长短兵刃一应俱全。那一张阴森沉着的瘦脸,满布杀机—— 这张脸并非陌生,也曾见过几面一一正是裘大可的儿子裘雁翎,却不期然在此遇到。 紧接着他恍然大悟。 只看对方这身打扮,即知道他父子早已有了一致的行动准备,此番事成决计远走高飞,不复再会在王府待下去的了。 只由对方那一双灼灼凶焰的目神即可判出,这小子实在较他那个老子要心狠手辣的多,孟小月落在他的手里看来是凶多吉少。 “你小子吃里扒外,看我饶得了你!” 话声出口,竟自毫不留情,陡地一剑直向对方咽喉上力刺过来。 孟小月霍地向后一倒,原是无可奈何的伎俩,却不意随着他倒下的身子,压动着一根竹枝,“唰!”的一声,反向着裘雁翎脸上弹了过来。 真正是人不该死,应该有救。 裘雁翎怒哼了一声,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把握着这片刻之机,孟小月乃得蓦地自地上滚身而去,裘雁翎喝斥一声:“小子你是找死!” 声出,人起,再次跃身而前。 两口长剑“叮!”地迎在了一块儿。 随着裘雁翎的转动抽身,“唰!唰!唰!”一连挥出了三剑,分向对方全身各处挥去。 孟小月自不示弱,上封下撩,一片金铁交鸣声里,着实地迎了对方三招。 蓦地,两个人像是双分的燕子,“唰!”地两下分开来,起落之间,已相隔数丈。 对付裘雁翎,孟小月并无丝毫畏惧之心,若在平时大可放手与他一搏,只是今天情况特别,对方父亲压阵,孟小月焉敢心存胜望?更何况他半身不适,一条左腿,直到此刻仍不能运行自如。 是以裘雁翎再次逼近时,孟小月已无心与他恋战,身子一连两三个快速轻转,待得疾速遁开。 身后的裘雁翎却是不依,怒气喝道:“小子,今天你跑到天边,我也饶不了你!” 话声出口,剑交左手,耳听着“劈啪!”一声脆响,右手刀花抖处,其上的四口飞刀,全数发出,直循着前行孟小月背后掷去。 孟小月霍地顿住了脚步,一式“怪蟒翻身”转过了身子,一片碧绿竹影里,但只见反映于对方飞刀的四点寒星,两上两下,直向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 他此刻无心恋战,只望能逃离眼前危境,当下迎着对方来势,霍地挥出长剑。 “呛!”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里,上面的两口飞刀,已为他劈开。交手之间,才自觉出对方飞刀上的劲道极大,妙在飞刀之上的那种迂回劲道。 孟小月剑势方转,待得乘势将下盘的两口飞刀一并挥落,哪里知道长剑还不及下落,先时已为他挥开的两口飞刀,竟自取势迂回,霍地又转了回来,“哧——哧!”刀风里,双双向着他两肋反射而来。 这么一来,迫使他不得不举剑以迎,却是无能再兼顾下盘,眼看着一片刀光闪烁,两口细薄的飞刀。双双直袭而至。 孟小月一惊之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霎他剑势左偏,虽然再一次磕落了取势上盘的两口飞刀,但是攻向下盘的两口飞刀,无论如何也难以闪躲。 急切间,一筹莫展。 斜刺里忽然传过来一声冷笑,一个女子的口音道:“凭你也配!” 话声方出,耳听得“铮!”的轻鸣,蓦地自左侧闪出两线极为细小的金色光华,不过是闪了一闪,已击向所来飞刀,“叮!叮!”两声脆响,分别把来犯飞刀击落在地。 孟小月方自认出,来人女子所发的暗器是一双小小制钱,较之一般俗称金钱镖甚至更为细小,却是灌注其内的真力极是可观,竟能将一双飞刀双双击落,不由不令人暗自惊心。 人影蹁跹,彩衣翻飞里,面前已多了个人。 她长发披肩,玉姿冰清,衬托着一身锦锈华丽衣着,直似画上的九天仙女。 “啊!”孟小月忽地认出了来人:“是你……郭王妃……” 对面的裘雁翎也似吃了一惊,神色一振道:“王妃……娘娘?” “什么王妃不王妃……你们父子玩的好障眼法儿,却是逃不过我的这双眼睛!” 话声一落,这个看似娇慵无力的美丽佳人,霍地拔身而起,春风一掬地已闪向裘雁翎当前。玉手轻挥,纤指合并着直向裘雁翎肩上落去。 不要小看了这轻轻一挥之力,给人的感触却不啻于一口杀人钢刀。 裘雁翎倏地一惊,猛地反手撩剑以迎,却是对方佳人好快的出手。 眼看着她那只纤纤玉手,蝴蝶样的一式巧翻。裘雁翎那么快捷的出手,竟自会撩了个空。 非但如此,他这里一剑落空之下,郭王妃状如飞蝶的那一只纤纤玉手,蓦地向下一沉,电光石火样的快捷,只一下,已拿住了对方闪烁奇光的长剑剑锋。 “唏哩哩——” 一阵子颤动龙吟声里,像是摇碎了一天残月那般地散发着点点寒星,一任裘雁翎施展出全身的劲道,竟不能抬动掌中剑分寸之间。 裘雁翎陡然一惊,才自体会到来人这个娇姿娉婷的美艳少妇,敢情身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精湛内功,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一念之警,乃使得他猝萌退意,剑也不要了。 他这里方自松剑,抽身,却不意这个美丽的贵妇人,早已料定了他的有此一着,左手轻起,状若飞花,一起而落,“叭!”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裘雁翎只觉着肩上一阵奇痛刺骨,直仿佛着了一记鹰爪那样的尖锐刺骨,顿时为之半体发麻,动弹不得,同时间右手一松,一口寒光刺眼的宝剑,叮当一声,坠落坐埃。 郭王妃一招得势,却不急急发落,黛眉斜抛,凤眼旁戈,却看向右边竹丛,一声娇笑道:“怎么,裘老爷子,你还不出来么?” 话声甫落,耳听着竹干强劲的咯吱声响,一条人影忽悠悠荡空直起,巨鸟天降般的落下了个人来,不是裘大可又是哪个? 此时此刻,这个老头儿已不再轻松潇洒,显示在那一张清癯瘦脸上的表情显然无比气极败坏。 “你!”伸手一指郭王妃,他语音极寒地冷冷说道:“我早就猜出了你这个女人来路不正……却是为什么跟我作对!?” 郭王妃黛眉轻启,一喝道:“问得好,告诉你吧,三年以前,我就已经把你们一家子搞清楚了,朱王爷待你不错,你却背着他干下这种勾当,将心比心,我只是看不过去,出来打抱不平罢了!” “你……到底是谁?” 裘大可霍地面现杀机:“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插手坏我的事?” “我不是告诉你么?只是看不顺眼,打抱不平而已!” “你要干什么,想怎么样?” 说话之间,这个老头儿瘦削的身子像似前此一样,忽然间球也似地涨满了气,甚而颔下的一绺山羊胡子,也一根根倒立起来。 却是这一切并不曾吓着了面前这个美丽佳人。 一霎间,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笑靥,玉手轻轻抬起,掠了掠散在前额的几丝散发,那样的笑容可人,丝毫也不着怒迹。 “很简单,把你背上的这个箱子给留下来……看在多年你置身王府,尚还自爱的份上,我也不难为你,我也知道……” 说着她不自禁地又自微微笑了。 “你们一家子都准备好了,船不是都预备下了,自此远走高飞,倒也不失明智之举,老爷子。”她笑态可人地娇声说道:“这些年你省吃俭用,再加上徒弟的孝敬,手上的钱应该不少了,把东西放下,你们一家子这就走,我决不为难你们,要是心存贪婪,还想染指这件宝衣,我可是万万不依!” “你……你是做梦!” 裘大可忽地前跨了一步。 随着他前进的身子,地上落叶“哗!”地如惹狂涛,飞了满天都是。 却是这般阵仗,并不曾便把这个年轻的女人吓着了。 “裘老先生!”她缓缓地看着他说道:“你老人家当年在秦岭一带的威名我都知道,至于你为什么忽然会金盆洗手,脱离了江湖黑道生涯,这当中当然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为什么王爷好心收容了你,你反倒恩将仇报,我劝你三思而行,把东西还给我,领着你的家人这就走吧,再要执迷不误,我保证你就和当年一样,那又何必?” 话声未已,裘大可已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她道:“你……好大的口气……有本事放开了我的儿子,我们过手三招!” 郭王妃点点头说:“很好,就依着你,我们来个三招分胜负吧!” 裘大可沉声道:“怎么说?” 郭王妃说:“我要是输了,转身就走,你要是输了,却要把背上的东西留下来,并且从此远走高飞,不要再现身江湖,这样可好?” 裘大可怒声道:“就这么说定了,你,这就过来吧!” 话声才住,郭王妃右手倏起,说了声:“滚!” 裘雁翎惊叫一声,已为她抛得腾空直起,哗啦,落下来,压折了大片竹子。 便在这一霎,裘大可已乘势腾身跃起,飞天燕子那般的快捷,一起即落,势如奔电,却已来到了郭王妃眼前,两只手“排山运掌”,呼地直向着对方全身击了过去。 大股劲道,如江似海,势若狂涛,随着裘大可的出手发出了极大声音。 却是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妇,像是早已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随着对方的出手,她娉婷的妙躯一如嫩柳扶风那样地倒了下去,随着她倒下的身势,身后的竹枝,发出了劈啪一阵爆响,纷纷为之折断,其势之猛,触目惊心。 无如郭王妃的见机识早,乃使得对方功力白费,紧跟着裘大可的身子,狂风飘絮般自她身上掠了过去,郭王妃也恰于这时弓身跃起,二人身子看来竟是一般的快,便在这个同一劲道里,双方两度交锋。 裘大可吐气开声地“嘿!”了一声,双方作交叉状,一式“十步摆莲”,猛地向郭王妃两肋上插来。 无如,这双手却被郭王妃巧妙地封在了身外,那确是罕见的一式美妙招数,随着她细白的一双纤纤妙手分处,十指手指曲直不一,各有妙姿,裘大可那么快捷的出手,在目睹着对方妙手变化的一霎;忽然间神色大变,待将抽招换式,撤身而退,其势已是不及。 眼看着郭王妃翻起的双手,一如彩蝶翩飞,一起而落,双双直向裘大可身上落去。 妙在这双手的起势绝快,变幻无穷,一经着眼,霍地变成了数十只翩翩掌影,随着郭王妃的一声娇叱,疾风骤雨般,齐向着裘大可身上落去。 裘大可目睹着彩蝶满空的一天掌影,陡然间像是触及了一个可怕的恶梦,猛可里拧身就退,一任他身法如何快速轻巧,亦不能逃脱那一天疑真似幻的掌影,只听得“叭!” 的一声,正中在他右侧肩头。却由于郭王妃有识在先的旋身一跃,险险乎擦身而过而不曾命中。 原来这一手暗器的施展,武林中前所未见,正是裘大可得自东门上代的独门传授“五毒狼烟梅花针”,不要说那为数千万细小如同蜂尾牛毛的细小飞针不易防躲,便是那一片黄色烟雾。内蕴奇毒,一经中人,但只吸进少许,也有性命之忧。却不意这般厉害杀着,竟为郭王妃一念之警,侥幸脱过。 眼看着毒计不逞,裘大可呆了一呆,霍地转身而遁,却是郭王妃这一面,万万饶他不过,一声娇叱,飞鹰天降般已落在了他的身后。 裘大可蓦地转过来身子,万般惊悸里,双方已交换了一掌。 心恨对方的狠毒,郭王妃自是不再留情,这一掌真力内蕴,裘大可吃亏在前番的真力已散,如何还能当得?即在郭王妃掌势甫出的一霎,脚下一个踉跄,撞身竹林,坐倒下来。 一口怒血,噗地由他嘴里狂喷出来,即为郭王妃飞身而进,一脚踩在了胸上。 孟小月目睹及此,狂呼一声,霍地飞身而前。 另一面,更有人大声娇呼道:“娘娘!”人影猝闪,三姑娘已飞纵眼前。 “三奶奶……娘娘……求求您,您就饶过了他吧!” 说话间,三姑娘双膝一屈,已跪倒郭王妃眼前,一时泪如雨下,早已泣不成声。 孟小月慨叹一声,双手抱拳,向着眼前杀机满脸的郭王妃深深打了一躬,不用说,此举亦在为裘大可求情了。 终于,她狠不下这个心来。 什么话也没有说,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便自转身自去。 辞别三姑娘转回王府,天已近夜色。 来到了自己的小屋,孟小月像似若有所失,一颗心七上八下无疑是乱极了。 裘大可的图穷匕现,容或还可以理解,却是郭王妃的突现,实在大令人意外,匪夷所思了。 真正是没有想到,凭着她那样的娇贵体态,竟然会身负着如此惊人的内外绝功,简直不可思议。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一个极重要的问题是,孟小月不断地思想着,自己将何以自处? 以郭王妃那般神出鬼没,睿智聪明的思想作为,必然对自己这个人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不可置疑的,她必然早已洞悉了自己的身世! 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里升起,即是那夜为死去的双亲焚烧纸钱祭祀之时,那一张书写有父亲名讳名签的神奇失踪,此刻想来,当非是无因偶然的了。 那么,郭王妃当应知道自己之所以忍辱偷生,目的何在了?那么,她之苦心孤诣地把自己推荐安排到马步云的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啊!” 一股热流上下冲激着他……复仇的火焰一经兴起,几难自恃,是时候了……也许就是今夜……今夜天是他下手剪除此大奸元凶的最好时机…… 对于整个王府来说,这个突发的盗劫事件,都太令人震惊了。 宝衣被劫,井天铃、高庆麟的负伤,内廷都督马步云直吓得魂飞魄散。 接下来王爷朱华奎的亲自造访、慰问,自是不在话下,主客双方经此一闹,见面极是尴尬,心里都很不是个滋味。 马步云自然是一肚子的牢骚,大不受用,王爷就更不用说了,纤尊降贵地说了好多好话,临去之前,破例把自己身边最亲信的侍卫头子李铁池也留了下来。 是以,马步云此刻所下榻的紫辰阁,内外戒备,自是极见森严。 却是无碍于孟小月的进出自由。 特意地换上了他副统领的一袭戎装,匆匆来到紫辰阁,一进大门,可就看见了李铁池坐镇中央。 “老弟,你总算来了!” 李铁池一脸不乐意地悻悻说道:“刚才王爷还在问你呢,马大人也在找你,嘿嘿,难道你还不明白,出了这种事,你的罪可大了……哼哼……” 孟小月连连抱拳应着,眼睛也不敢抬一下,生怕自己的情虚为对方一眼看出。 过来了一个锦衣卫士,大声道:“孟侍卫你跟我来,大人召唤你呢!” 这就正合了他的心意,嘴里应了一声,跟着那人穿堂入户,直上楼阁。 一路所见,锦衣卫、天卫营的人似乎全出动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卫,刀剑出鞘,端的杀气腾腾。 盂小月心怀谨慎地随着这名锦衣卫,一径来到了马大人下榻的锦阁,却见四名配刀卫士左右侍立,见了孟小月,注目而视,并不拦阻。 二人一经踏入锦阁,那名锦衣卫便站住脚步,向着悬有大幅丝幔的内间大声道: “孟侍卫到,请大人差遣!” 里面“啊!”了一声,半天才咳了一声说:“井天铃呢,他好些了没有?” “回大人的话!”这位锦衣卫士恭敬应道:“井头儿先时毒发不省人事,此刻已为王府太医救治,服药后沉沉睡去,刘太医说明天早上应该可以醒转,其它一点小伤应是无妨,请大人宽心!” 顿了一顿,这名卫士又道:“大人您宽心睡吧,这里有卑职和孟副座在此,内外防范谨慎,料是不会再有事的了!” 里面的马步云咳了几声,忿忿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呢!东西都被抢走了,你们这些人……平常看着一个个生龙活虎一样,怎么一到事头上,却都变成了废物,就连井天铃也是一样……哼哼……真叫人生气,要不是……我非重办你们不可!” 接着传过来对方重重的在床上转侧声,像是坐起来了,“孟小月呢,叫他进来……” 孟小月应了声:“卑职在!” 趋前几步,撩幔而入。 灯焰耸耸,照见着马步云形容憔悴的脸,一头黄发凌乱披散,两只红眼里满是狞厉。 那个叫樱儿的小妾,一脸倦容地正在他身边坐着,两只手乏力地在他身上拿捏着。 “哼哼……你总算来了,刚才这里闹翻了天,你知不知道?”马步云睁大了眼睛瞅着他:“王爷刚才还在说,要是有了你在我身边.就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可见得他对你是信任有加的……唉……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是给我说说看,这个强盗会是哪里来的?有什么法子能把东西给找回来没有?” “大人说的是!” 孟小月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早已在进前之始,把四下里一切都肴得清楚了。 “大人但请安心,先时卑职不在大人身边,乃是去追拿那个恶盗,并与他交了手……” “啊!”马步云神色一振:“后来呢” “大人失落的宝箱,已被卑职追回来!”啊一一” 马步云声音都抖了:“在……在哪里?” “卑职已亲手交给了王爷,今日已晚,王爷说明天再面交给大人,请大人暂放宽心……” “太好了……”马步云随地仰天发出了狂笑。 其音高吭,响遏行云,正是他特有的那种笑声:“金鸡三啼”。 却是“啼”声未已,一口锋利的剑锋,随着孟小月的快速出手,已深深刺进了他的前心。 一阵子血箭,像是正月里玩放的花炮那样,随着孟小月长剑的拔出,怒喷出来。 便自那样血人也似地倒了下来…… 此去四川,绕道成都,料将还有些脚程。 在此老河口长江边上的野渡渡口,一个叫“太阳”的小饭铺里,孟小月系好了马,一个人叫上一壶酒,切了斤把牛肉,吃了一口肉再喝一口酒,好整以暇那么懒洋洋地打发着时间。 门口不远地方,张贴着那么大张的告示“重金悬赏,缉拿刺客孟小月。” 多少人乱哄哄地围着看,他却是好涵养,一身是胆地满不在乎。 胡子、头发都长长了,再弄上顶带着皮毛毛的帽子,老神仙也认不出他来。 吃饱了喝足了,渡船也来了,该走了。 人挤人,牲口挤牲口。 孟小月好不容易挤上了船,身后的马却是怎么也拉不上来,叫一匹小黑驴抢了先。 牵驴的女人,土布扎头,一身粗布棉袄,个头儿挺高,倒是腰肢细挑,还扎着条大红布巾子。 “您劳驾,别挤着您啦,掉下去江里,可不是好玩儿的!” 语音清脆,极是可人,一拍黑驴屁股,硬是上来了,孟小月身子一晃,差一些真掉下到江里,这可就怨着对方女人太冒失了,不由得狠狠向她“盯”了一眼,却不意一望之下,使得他大吃了一惊。 “你……王……” “王妃娘娘”四个字还没说清楚,那个女人先已掩着脸笑了,银铃也似的那种清脆声音:“这不是金大爷吗!幸会啦——我去成都,您这是去哪儿呀?” “我……你……” 相视一笑,就什么也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