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椴短篇》 隽永刀 那一方的雨忽然青了。 因为被他的衣衫染了。他的衣衫旧的泛白,白出一把刀来。 他一刀劈出,然后他就走了。留下一整石台的雨和成百观望的人。他走后,观望的人还没散,因为刀意还没有散。直到三个月之后,据说还有通晓刀法的人来这石台上看那犹未散尽的刀意。后来江湖传说:整座石台都被那雨水所浸,但刀意划过后,那落在石台上为刀意影响的一线,始终都是干的。 这一刀,刀意竟如此深长。 以致于“隽永刀”在江湖留名,留名长达数十载。 【1、】 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说—— 从前有一个人请客,请了四个,都是朋友。到日子那天,一个有事没来。请客的是个爱念叨的人,席间不停地喟叹:“唉,该来的没来”。一两遍也就算了,可他念叨个没完。客人中有性急的,终于不奈,哼声道:“那我是不该来的喽!”一起身,走了。请客的追之不及,返过身来,又在席间一遍遍喟叹:“唉,不该走的走了。”念叨得剩下两个中度量浅点儿的受不了了:那我是该走的?拔腿就往门外走。请客的跟在后面追,追到门口,还留不住,只能望着背影长叫道:“我说的又不是你……” ——唯余的客人再有涵养也坐不住了。 最后,主人只能一个人吃完了一整席闷闷的酒。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想起“隽永”这个词,苍凝就想起了这么个故事。 苍凝经常想起这个故事,因为他怀念他的父亲。江西苍家是个大族,世居鹰潭,在江湖中有名的根深脉广。只不过,在宗族里,父亲是个很不得志的父亲,他、也就是个很不成器的儿子。 他从小长得相貌平平,练功练刀也一直练得就那么个样子,个子虽有那么高,可绝称不上帅气,件件不出头,可他老记得他的父亲。父亲曾对他说,认为他很有希望似的,“你的刀法,如果有一天能有所得,我想,只能是那两个字的境界:隽永……” “隽永?” 十六岁的苍凝迷迷地想,什么才是隽永? 【2、】 鹰潭的苍家聚族而居。四合院式的建筑或大或小,以祖祠为中心四散而立。苍凝家就在这一大片建筑的最边缘。很偏窄的一个跨院,甚至不是独立的,是从别人家里割切出来的。 这一带所有人家的门墙都一片青灰,只是一片青灰中,必有几家门上雕着繁复的金花,从门拱顶端直垂到地,那是五年一大比的“子弟会”中,得占鳌头的子弟家才能有的殊荣。 苍凝的童年是寂寞的,因为父亲的不得志。父亲幼年读经,转而习剑,后来转而行商,落得个“读书习剑两不成”,落拓一生。 苍凝还很小时母亲就故去了。那死,也是在这聚族而居的大家族中默默而压抑的死。生存在这样的大家族中,死亡也是生者生存的方式,那是要全副的吹打与合族的挂孝才有面子的。否则你的生也就轻如鸿毛。 苍凝从小就是轻如鸿毛的,探头探脑地活在那片由亲族恩赐划出的小跨院里。小男孩儿是这世界上最需要虚荣的动物,需要有父兄可以将之炫耀。可苍凝没有,所以面对一般年纪的玩伴说起自己的父兄耀武扬威时,他常想对他们大喊,说自己父亲是“虚负凌云万丈材,一生襟抱向谁开?” 可他怕碰到别人鄙薄的眼神。苍姓合族习武,偶尔苍凝露出一丙句从父亲那儿习来的文词,就要遭到多大的嘲戏。 所以苍凝从小练刀就练得很苦。这苦也是遭人诟病的。苍门的刀法由祖宗传下来,刀法架式祠堂里有统一的传授,可中间细微的心法却各家有各家的衣钵。 他父亲即不得志,无论怎么教在别人眼中都成笑话。苍凝练刀也就像要在无路的地方劈开一条路。劈得苦拙,劈得辛苦万端,也几乎注定劈得费力不讨巧。 他十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 父亲故世后,他依旧接着练刀,数着父亲留下来的那点钱苦苦地练,一边练刀一边砍柴,他砍的柴在镇上有名的匀整。整个苍姓族人都背地里笑:“我们苍家出了一个最好的砍柴的。” 苍凝出头得很晚,直到他二十七岁。 头一次五年一轮的子弟会中他还在戴孝。其实无论戴不戴孝,别人也想不出他会参加的。第二次他却适逢病了,因为会前的兴奋,那忧郁的兴奋带来高热。 如今这一届,是他够格参加的最后一次届了,他必须抓住这一次机会。 ——子弟会上,苍祠门前,他终于抽出了他那把泛青的刀。 这一年的子弟会犹其的艰难,因为好手格外的多。岭南冀北,苍姓流寓在外的族人,光年轻子弟回来的就有十数个。 苍凝缓缓的拔刀,他的刀深青,累压着他积郁的青春。据后来跟他比试过的人说:从没见过他那样发招的。苍凝的话很少,招路亦不繁复,只是每一招,他劈出的都格外艰深,而刀意又如此深长。直到数招之后,第一刀的刀意还缠在敌手身上让其觉得连绵末绝。直至他得胜后,敌手都说不清自己倒底输在他那连绵不绝的刀意中第几招上。 这一次的拼杀,足足持续七日。整个苍姓的族人似乎都不愿见他取胜——那将证明全族的人一向对他的冷眼未免太过无识。 赛会比以往的足足多延长出四天。许多本已别处成名的苍姓子弟因不愿见他夺魁,本不拟参加子弟会却最终又临时出手。 直到七日之后,他才算站在了那面鹰旗之下。 他站了好久,直到确定再无人出手挑战时,苍姓族长才宣布了他的获胜。 直到这声宣布声落定,苍凝才算放下心来。他瘦长的身子立在那儿,眼睛却梦一般地在人群中寻找。 他在寻找他的父亲。 父亲不在……从小时起,父亲跟他就从不参与这子弟会的。他知道他当然不在。 ……可这次,他赢了,他总该从那个小跨院中出来了吧? 苍凝知道就算父亲来了,他们父子此时相见注定也说不出什么。多年父子成喑黯,可他心里总觉得有好多好多话想对父亲说。他想告诉他:爹,我成功了,以后我们家门口也会雕上从门拱一直悬垂到地的金花,以前他们总一片生铁似的包裹在咱们家门外,可现在,咱们不怕了!以后……以后整个的喧哗热闹也都有咱们的份儿了! 他心中忽升起孩子般的雀跃,那种过了年,穿上新鞋,终于有机会也跟别的孩子一样出了门奔跑,在尘土里撒了欢似追上那迎新的欢天喜地的队列中,快乐要炸开肺的感觉。 ……可父亲,他居然不在。 苍凝的眼在人群中寻找,找来找去,终于找不到。 直到这时,他才梦醒了一般:啊!父亲真的是去了! ——十六岁那年,悄无声息的一场丧事,在自己手中渐渐冰凉的父亲的手。只是那时,不知为什么执念所致,他竟一直没相信父亲的死。这么多年来,他除了练刀,还是练刀,对父亲的死,哭都没有哭过。没想到多年之后,“父亲死了”这样的感觉却终于才远兜远转地绕了回来。那一刻他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空。 身边的苍姓族人静默一片,好久、苍九爷才开口道:“这孩子,一向不怎么出声,可我早知道,他必有出息。他父亲不容易。从他父亲原来读书习剑,苦求一鸣时,我就觉得,苍家这一支,终必有人会有出息。” 这一句说罢,大家都深有同感。场中一时欢悦起来,被噤了半天的孩子们终于得了支持,解了禁的开始兴高采烈的喧闹起来。 一切恢复了子弟会该有的样子…… 那话有点“事后诸葛亮”。可苍凝明白,那是苍姓这一大族人延迟多年后终于对自己的接受。 他需要这一句,需要他们可以“顺理成章”的接受他。为这接受,他苦熬过很久——可现在,他忽然觉得不需要了。 “该来的没来”…… 苍凝脑中一片空白,能想起的只有这么一句。 各家准备子弟获胜时鸣响的鞭炮一齐响起,炸得稀松的红纸满场里飘落,接下来该是骑上头高头大马巡街挂旗了…… 可苍凝暗暗地退走——父亲没来,那热闹也突然热闹得无宜了。 就是那之后第二天,苍凝变卖了所有一切,换了头不起眼的驴子,生平第一次走出了祖辈聚居的鹰潭。 【3、】 接下来的三年,该是苍凝这一生最锐意进取的日子。 毕竟年轻,青春是一场接一场的酣战与胜利,就是失败也是失败得那么兴致浓浓,用全心全意的投入去感受失败,那样的失败也是好的,因为它是饱满的。 苍凝败多败在背地里一人研磨刀法上,为苦于新创。 在外面,他大致是全胜的。 那时节,他恋爱了。 恋爱是青春的附赠品,可几乎人人都买椟还珠的以为它才是全部。 ——那女孩儿是出自“宿州华”家。 华姓源出鹰潭。鹰潭族姓之望就旺在这两姓上,他们祖辈上号称“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说的就是这华、苍二姓。 华家在江湖中出名的善能行贾,生意遍天下。能娶华家的女子是苍族几乎所有年轻人从小就有的宿愿。 但苍凝恋爱却不是为这个。不为她出身华家,也不为她是“群芳谱”上的“露华浓”——她叫华秾,宿州华家最为外人称道的二小姐,也是“群芳谱”上的那页复瓣牡丹花,累垂垂的丰艳美丽。可苍凝傻傻的认识她时这一切居然都不知道。 她是丰艳富丽的,对于苍凝的性子来说,他当然一眼就爱上了他从来缺乏的这种丰艳富丽。而华秾,似乎也喜欢上他这份傻,多少有点矜矜得意于他对自己与自己家庭声名的全然不知——哪个女孩儿不喜欢对方在意自己只为自身而全不为其它呢? 只是苍凝那时依旧很穷。 可她像不在意,她说:“富贵我见多了。你这样年纪,穷一点好。穷才能奋发。奋发以后,有了名,要什么换不到呢?” 他要她嫁她。他是个在恋爱这方面没什么创意的男子。觉得爱了,最好的承诺就是马上娶她。 可她不急,她笑说:“急什么,等群玉山头之会后再说吧。” “你急什么呢?等到你群玉山头夺冠,要什么我不给你呢?” 她丰艳的眼神中略现睥睨:“要嫁,我也要风风光光的出嫁。要他们心甘情愿地陪嫁。钱你不用愁,有我的嫁妆,咱们以后,也尽够了。” 苍凝有些急,可华秾只轻轻的绕弄着他襟上的扣子——她和他的亲密一向这样,那是只许她碰他,不许他碰她的。 碰也只碰到衣服为止。 于是苍凝就切望着群玉山头之会。 “群玉山”头会,那是江湖十年才一逢的大事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群玉山”之会是让整个江湖都为之兴奋不已的大事。因为,那关乎“名器谱”。 人在江湖,能得到的最高荣誉只怕无过于名列“名器谱”了。这名谱由江湖史馆畸笏叟修订,更新得很慢,除了特别缘由,每十年一次的“群玉山”之会,唯胜者才有机会列入名器谱中。十年才得入一人——且不提有时因为畸笏叟选谱之严,就算胜了说不定这一轮得以入谱的名额依然缺省。 所以江湖中人人热望也理所当然。 “年少得列名器谱,览尽群芳犹有余!”一入名器谱,即为瑶池子弟。不管什么江湖世家的名门娇女,那是想娶谁就可娶谁了。 这一界群玉山之会,苍凝遇到了井绍飞。 井绍飞跟他一样,出身寒门;跟他一样,少年得志;跟他一样,是本次角逐“名器谱”的有力人物。 但井绍飞又跟他不一样,在三年前井绍飞一战成名后,他的江湖风光就远比苍凝来得喧赫。 可他与苍凝是朋友,他笑着对苍凝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老苍,你太拘谨了。” 那一日他醉后吐真言:“老苍,这一界角逐名器谱的人,我唯一不嫉的就是你。” “为什么?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是出身寒门。这人生就像一场盛宴,可你我都没踩准点儿,从一出生就失了与会的资格。只有格外努力,追啊追,苦追才能追上那得预盛宴的机会。我们都一样出身,所以格外理解你练刀的苦。这一战如若成名,那就真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如果你得胜,你要什么?” 苍凝话短,有心事少向人袒露,可不愿负了朋友。 挣了好久,他才道:“华秾。” 井绍飞大笑:“当然是华秾。我要赢了我也要娶她,谁赢了谁都会娶的!可你败了呢……” 他望着苍凝的眼,然后有些吃惊道:“难道一样……也是要娶华秾?” 苍凝没有说话。 井绍飞是个乖觉的人,也没再说。 可他眼中的疑问已触动了苍凝。 苍凝不满,很不满,他觉得井绍飞怎么可以……把华秾当成一个奖品?谁胜了谁就一定能娶到手似的!华秾不是……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是,但华秾不是! 可接着,他却不由检讨起自己的心来。他自己之欣赏华秾,是不是也与井绍飞一样,因为她像是……像是人生这一场大戏中最好的演员?如果得她搭档对手,这一场人生的大宴,铺排起来,会是自己从小就没有过的丰丽辉煌? 苍凝就是这一点不好,他老爱检讨自己,老是有疑问。他从小没有凭仗,所以练刀,所以出手,他要搏就总想搏得一个真真切切确实靠得住的存在。 ——可他那样的年纪,其实不知道,人生是禁不起疑问的。 群玉山头一会,龙争虎搏,壮怀激烈。 那是想也想不出的暗算、明争混合在一起的厮杀场。真的有人流血,有人肢残;有人忿恚而殁,有人跛足而前。 苍凝有生以来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好战。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最后的。更没想到,井绍飞也走到了最后。 他将面临的,是与自己唯一的好友,井绍飞的一战。 井绍飞用的兵器是“百尺练”,不是苍凝那朴素寻常的“隽永刀”。 那“百尺练”已为井绍飞已练得出神出化,据败在他手里的人讲,与他对招,那真是……万丈高楼失了一脚,杨子江心断缆崩舟! 苍凝与井绍飞对立群玉山头,那一刻,两人衣襟飘飘。两人的眼中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一路走来,终于碰头。群玉山顶通向的就是“扪天阁”了。站在这里,远远观战的诸人都在脚下,都渺小得几不可见。 苍凝一刀青尽,井绍飞百尺练沉。苍凝那一刻突然望向台下,他找的是华秾的眼。 他要找到她的眼,才能找到一点信心——不是求胜的信心,求胜的信心他这一生从未绝过——是要寻找一点因由。他要知道,自己与唯一的好友井绍飞这一战,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就是这点不好,老觉得,人生的境遇需要一点人生之外的,真正的可以颠扑不破的理由。 然后,群玉山头云涌如堆,人流如织间,他见到了华秾的眼。 那热切的眼,璀璨的眼,那眼中……像也有强烈压制的隐隐不安。那不安像是……像是一种狠赌的豪情。她在用豪情激励他:你知道井绍飞也很在意我,可在这之前,我已把宝全押在你身上了!所以,你要胜……一定要胜! 可苍凝要的不是这个。 那一刻,苍凝站在自己人生的颠峰,心里却几乎愁怅地面对着这一场对决。愁怅之中,他几乎升起了一个孩子般的执拗的兴致:他要试一试,自己败了会如何?是否像井绍飞所暗示的,自己败了,就会一无所有……包括华秾? 他也在赌——那些虚名他可以不要,他要的,始终是可以填补自己生命的一种实在。 【4、】 华秾的眼冷了。 因为苍凝败了。 他败的那一刻就见所有的火花都在华秾的眼里熄灭。 他怕看到这一场熄灭。像小时候过年,他从来得不到太多的鞭炮,只有一小挂,比别人远远少的一小挂。他也就放得格外珍惜,他要等到大家都放完后,所有的轰响都成零星后,再放起自己珍惜的那一小挂。 可它总是会完。他怕见到它的消散熄灭。怕感受那小小的一挂将完时,远处忽又传来别人论千论万连绵不绝的轰响。 井绍飞却突然大叫:“你没输,老苍,你没输!” “这不公平,咱们重新比过,重新来过!” 可没人听他的大叫,它被淹没于众人的欢呼声中。 可这些苍凝全不在意了,他在意的只是华秾的眼。 她那亮如晨星的眼冷了。这几年来他为胜利渐次填满的心胸好似被人猛可里抽底里一抽,一下就突然空了。 他苦苦地投出眼去,他眼中显露出一个孩子式的哀求:“不要!” 他在心底里这么对华秾在喊:“不要……”只要你坚持过这一刻,只要你允许我重来,只要你给我一个“以后”…… 可他已再等不来她眼神的交汇。 他的心底冰溶雪崩,玉碎宫倾,焚丝裂帛,绮罗委地的一痛。 “不该走的走了!”…… ——他忽然想起这一句话。 他谁都不恨,只恨自己。明明已要得到手的东西,他为什么不信?为什么疑问?为什么总要摔一摔来试试它是不是真的?! ——这世上的一切都当不得真,也禁不起摔的。可哪怕这样,它也还是美好的。假也假得美好,只要假得完美就好。自己为什么不能凑就它的完美呢? 自己所期望的完美其实并不存在,不完美的是自己的心态。 【5、】 苍凝悄然而退。 即然属于他的一切都早已落幕。 他猜得出那个结局,他也果然猜对了。由于他的悄然自隐,人世间本来必需要办的手续忽简省了许多:华秾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原来就算跟苍凝交往,也一向自控得很,没有留给人太多的话柄。所以只需要一年,她就消灭尽了自己和苍凝在世人口碑中那不多的痕迹。 ……一年后,她就嫁给井绍飞了。 井绍飞开始犹年少骄傲,常坚持说苍凝没输。 可他这么说时,别人总当他谦虚。渐渐的,他也不提起了。 他有了一个世上最喧哗的婚礼。那样的婚礼,是人人都羡慕的吧?也足以让他跟华秾为之自得了。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被收入“名器谱”。 井绍飞出身寒素,一旦得志,多少有些众人不愿见、会忿恨的张狂之态显露出来。渐渐,他的名声就不大好。渐渐,大家忽怀念起苍凝来。 ——现在,虽然井绍飞已绝口不提,渐渐大家都开始说:“其实,苍凝没输……” 这不过是很微妙的人情世态,可苍凝一慨不知。 那一日后,他想了好久——就像还远在鹰潭时,子弟会中得魁,他才惊觉父亲的死;群玉山之后,他也才惊觉自己内心的死。 他老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个故事,想起井绍飞的话,想起很多。他忽然明白那个故事所含有的深意:人生是一场盛宴,起码人人都期望自己的人世是一场盛宴。他们精心准备,一菜一肴,一碗一碟的,选好了吉日,敷衍好黄白两道,邀齐了亲朋好友,切盼着切盼着,等着那一天就好摆设起来。 ……但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好的运气,酒宴开时,大多人会发现,竟总缺了点那什么,像那故事里说的:“该来的没来”。人生总切盼着一个圆满,不圆满的话,总让爱计算的人算计:自己苦心的操持好像被亏待了一般。所以那主人会一路地念叨下去,可这念叨本身就是一出悲剧……直念叨到最后只剩自己一个人来面对酒阑笙歌散。 那盛宴是一场梦……自己和井绍飞都是运气不好,生下来就家门寒素,没踩准人生的点子就降临到这人世的人——所以好容易急赶赶地赶上,井绍飞才会那么张扬狂纵,自己又才会老掂量着一切的真假,老是爱疑问。 他和他,都是从一开始,就已从本来完美的人生角本中被被放逐了的人,是离“家”出走了的。这社会的礼法功名原本是让人皈依的唯一的大“家”。可无论是被逐还是出走,都让他有机会看破那人生的假,看到了一点点的真。虽还他总还孩子似的期望自己所没获得的那一场场“假”,却又如此地珍惜着自己求之不易的“真”,也就不甘心回去跟那些假的媾和。 他期待的是一场“真”——虽然他痛彻于自己求得过真,可并不真正痛悔。 他突然明白:练刀就有如求道。练刀就是一场出走,如果这出走也只是短暂的出走,是为了获得什么资本回头再来跟那宴席媾和,他将会如何的鄙薄自己的渥浞? ——因为那样的出走不啻于“淫奔”了! 可无论如何,再想得通,在井绍飞与华秾婚事的音讯铺扬传出时,不知怎么,苍凝的心中犹有悲愤。 他不知自己悲愤的是些什么,可抑制不住的还是不甘与悲愤。 ——那时,他正在“古石台”上练刀。 练刀已成为他唯一的寄托。本来这练也早已失了目的,但他还是不知所谓地继续苦练着。不为别的,刀已是他的生,是他活着的姿态。 这世上本就有好奇的人,有爱搜奇觅怪的,喜欢在人生的冷僻处寻找出最新奇的新闻。渐渐,竟有人到那“古石台”来看他练刀。尤其,在井绍飞与华秾成亲的那一天,居然集聚了成百的人来“古石台”边。 这是“背面敷粉”的兴致,是在热闹的背后搜寻人生中更深隐的戏味。 于是……那一方的雨忽然青了。 因为被他的衣衫染了。他的衣衫旧的泛白,白出一把刀来。 他一刀劈出,然后他就走了。留下一整石台的雨和成百观望的人。他走后,观望的人还没走,因为刀意还没有散。直到三个月之后,据说还有通晓刀法的人来这石台上看那犹未散尽的刀意。后来江湖传说:整座石台都被那雨水所浸,但刀意划过后,那落在石台上为刀意影响的一线,始终都是干的。 这一刀,刀意竟如此深长。 以致于“隽永刀”在江湖留名,留名长达数十载。 …… 【尾声】 一间小小的乡居。 几匹白马得得而来。 ——白马饰金羁,连翩古道驰。 马上坐的当然是少年。那些少年忽然驻马,就驻在那小屋的门口。 那已是十多年后。 十多年来,苍凝再未在江湖上出过刀。他退居于江西偏僻处的这个小镇。 他的“隽永刀”已驰名江湖。可现在,他用这把刀来劈柴。劈柴是他此时的生计。他劈出的柴匀整干燥,特别好烧。 开始只是为了过活,后来,竟劈出一点人生的兴味。 那白马停在门口,来的都是江湖中久负盛名的世家子弟。个个青春,个个装扮都极夸张的炫耀。 其中一个下了马,盯着院中不起眼的苍凝,忽然盛气地道:“你就是苍凝?” 见他没答,那少年更盛气地怒着:“他妈的,你又算什么东西!群玉山头一会,我叔叔居然未入名器谱,畸笏叟那老头子可谓有眼无珠。可‘古石台’弄刀之后,他居然收你僭名列入名器谱,你这分明就是欺名盗世!有种的出来跟少爷我划划道儿。我叔叔现在盛名之下,不愿与你计较,可我井家的子弟,不是那么好惹的!” ——原来是井家的子侄。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苍凝眯起眼来看着一天阳光中驰骋而来的这群少年。 他已人过中年——生死中年两不堪——多的是体味,少的是兴致了。 看着那群少年,他不由想起自己过往的日子。 他不恼,真的不恼。他想起自己的年轻时,那也是“眼里掺不得一点沙子”的。他想起他那“该来的没来”,与“不该走的走了”的过去,心中忽然沧然一笑。 可他脸上全没露出来。他只怔怔地望着那群少年,跟一个乡间野人似的,震惑于他们那鲜衣革履,也全不解他们在说什么似的。口里木木的失措般地道:“可你,说的又不是我……” 那几个少年愕然对视。无论如何,这个劈柴的人都太不像一个驰名江湖的刀客了。 他们犹疑了会儿,满腹狐疑地打马走了。 ——“你说的又不是我!” 苍凝看了眼他们的背影,继续对着那一堆柴开始挥刀。 ——人生真是一场让人错愕难明的荒诞,是一场荒冷冷的悲剧。 他忽然有些开心起来,劈着柴也觉开心的。他终于明白了父亲讲的那个故事,明白了什么是“隽永”。隽永是一种深远的心态,是对那莫名的造化与莫名的际遇一点反讽式的抵抗。 不管怎么说,在他的宴席终局时,他终于可以无拖欠地反讽出那一句: “你说的又不是我……” 他看看眼前的柴,看着自己修炼一生,却再也没想到终究用于劈柴的刀,心里不乏酸梗,却也不无安宁地想: ——不管怎么说,不管刀练得如何,自己这一生,可谓活得“隽永”…… 华年轮 1、—— 急景是个好词。 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来。那花向内开,开在年龄深处,是树心里的年轮。 华年站在街上,雪粒噼里啪啦地往下打,打着他身上的油毡。街心的雪都被车马压化了,街两边的雪却存了下来。街就是黑的,两边一片雪白。人站在街上,会觉得那黑黑的一条街简直像一个女子成束的发,卷着自己,直要卷出藏在心底的那个"家"来。 街边的小贩在吆喝着:"卖《名器谱》了,卖《名器谱》!" 要是数十年前,华年肯定会马上买一本。所谓《名器谱》,是号称"江湖第一蔑片"焉耆老说书的脚本,历数一年来江湖上发生的风云大事,读来或可励志,或可消遣。它把那么多三教九流的人物网罗在一起,说出个高低上下,论出个条条框框,让你觉得身边这复杂混乱的世界猛地有规划般踏实安全,跟个游戏一般。它是人人都喜欢读的"江湖年鉴"。 一辆车在这泥泞的街上驶了过来,溅得泥水点飞溅到街边的雪堆上,一打一个深凹下去的污印。 华年的心忽地跳了跳——有多少年没跳了? 要是二十年前,这样的街上,他总会莫名地期待出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女,黑黑的街,白白的雪,明黄的油纸伞,半透半亮的自己少年心事……要是十年前,他所期待的会是一辆油壁七香车,车中若隐若现地感觉到有个女郎存在,不用看到,只要用鼻子去追随那油壁车中若隐若现的香气,那时年轻气盛,只怕更喜欢多出来的那红油木板的隔障…… 而如今,他已三十七岁了。说不上"鬓已星星也",可还是没想到心会突然一跳,跳过了后,不由哂笑起自己的心还会这样跳一般。 车驶过他几步,停了下来。而车上面下来的,居然——真是一个女人。 这世上的"女人"并不多,尤其三十岁以后还显"女人"的。弱质少女像一盏竹叶青,以后的运途只有两种:一种是敞开了盖的放着,时间越久,味道越寡;一种却是闷在坛里,历久弥醇。 只是怀着一种品鉴的兴趣,华年朝她望去。 那女人……是后一种。 她戴了个头兜,连在斗篷上的那种。斗篷是貂鼠的,已经旧了,面子是绿色碎纹锦的面儿,边角里露出毛绒。 那女人对他歉意地笑,为刚才马车轮子卷到他身上的泥水。女人的脸上有些皱纹,让她的面孔更像菊,有一种复瓣的美。她就站在那里。这里是街口,这条街上人不多,毕竟近暮了,除了行色匆匆的三五人,就只他们俩。 雪意渐渐冻红了那女人的鼻尖。那鼻尖从斗篷上的兜里伸出来,坚执探进这冬天里。 小半个时辰了,华年在屋檐下问了句:"等什么?这么冷的天儿……" 女人猛怅惘了下,几乎无意识地:"我在等着看自己的儿子被杀。" 两群少年忽然从街两头卷了进来。 一群人多,有近二十个;一群人少,只有三五个。 他们都拿着奇怪的刀,一共两种:一种是黑铁片样的长条磨出了锋,尾端用布条缠住。上面缠的布条颜色各异,相同的是大多握久了几乎辨不出颜色。 一种同样也是黑色的铁条,细长,开了三条锋,顶端成个三棱锥形,尖尖的刺,尾端也缠了布。 人少的那拨儿人里有个少年姿式特异,他一腿向前,拖着另一条腿,手里拖着不能叫"刀"的那片铁,铁划着地,划向前面来。 女人的唇角就开始抖。 "你儿子?" 她点头。 两拨少年已两股风般的遭遇,缠在一起。然后那里的风就乱了,上风、下风、后侧风,刀风、刃风、腋下兜出的男人体味道的风,所有的风纠缠在一起,冲荡不出,或者它们就喜欢厮混在这纠缠里。男人是群体的,只有裹在一起的挤,才能让他们觉出生之意义—— 血、很快地就见血。 血落在泥地里并不红。刺激的是它的气味。借着那喊声的威势,冻得成块的空气被劈开了缝,缝里钻出咸腥的味道。 那个女人勉力地看着,固执地向她儿子看去。那被看的少年也同样固执地、不看她、只看着敌人。 他确是拼得最凶的一个,也确有功架,看似练过的。但这样的街头火并,等闲功夫在身并不起太大作用,死于乱刀的机会远远大于脱身。 那少年却振起一脸的昂扬:他在打拼属于自己的第三条街道,兴奋的脸上甚至透着辉煌。 终于一道血顺着他大腿一条线地绽开。那女人的身子摇了摇,少年却把刀交到了左手。 无赖贼也有无赖贼式的果勇。斗得紧时,好多缠刀的布条松了开来,飘在空气里,上面染了汗渍和血。 她儿子那帮人少,要输了。这是一个女人也能看明白的局势。她的身体开始大幅度摇晃—— 现在、她儿子那群输局已定,要比的、不过是看她先倒还是她儿子先倒。 伴随着那斗篷锦面发出的声音,女人开始软倒,像一摊泥,自己的头慢慢缩向自己的脚,中间像是没了身子,她的身子空了。 这时,一轮光亮的月轮升起,照花了所有殴斗人的眼。 那个少年犹自在苦拼,却猛地觉得自己的手里已经轻了,觉得身边人的手劈了下来、刀却没落在自己身上,发觉自己手腕已被一个人攥住,像拖死狗一样地把他从街心拖了出来。 他下半个身子全拖在街上的泥浆里,眼睛还看得到场中伤与未伤的两拨儿人,无论敌我,手中那黑铁的、他们自诩精炼的刀,都已中断—— 断得都不曾壮烈。 2、 "救我干什么,你又不是我娘。" 华年只好心地笑笑:"就当我是你爹吧。" 少年失血过多,本已昏过去了。人中重重地疼过一下后,刚醒过来,就对自己想象中的娘发怒。及至看清他眼前坐的是个男人,不由怒道:"我还是你爹呢!" 那男人笑笑,没说话。 那小子接着又怒气冲冲地冲着男人喊道:"你是她新找的姘夫?" 华年一巴掌就向那少年脸上掴去。那少年的脸登时坟起一指高。他勉力忍痛,还是吐出了一颗牙。 华年只淡淡道:"你就这么急着给你娘找姘夫?如果是,我不妨考虑。" 他的气度宁定,眯起了一只眼:"你叫什么?你爹看来是楚雄,看你的刀法是他的架路,可连半成功夫都没练到。你这样的功夫,他要是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都会羞得满脸通红的。" 那少年又羡又怒地看着他的风度,张口就要怒骂。 华年却忽低下了头,捡起那少年刚吐落的牙齿,又拈起那女人刚刚给他缝衣服时借的针,就向那牙齿上穿去。那针竟在那颗牙上生生钻了个洞! 华年手一紧,按住针头针尾,直接把它扣成了个铁扣,然后一伸指,就在那少年头上截下了截头发,把那颗牙齿系成一根链子,拍放在那少年面前桌上。 少年本已惊呆,又不甘受制于人,犹待挣扎。 华年淡淡道:"这针是你娘借来的,我刚才缝你皮肉上的伤口用过,后来你娘又用它缝了你的衣裳。" "你们这帮小混账,不是很想挂一枚狼牙在脖子上来炫耀吗?那挂上你自己一颗狗齿吧,也算纪念。" 那少年神色暴怒起来。 华年却一语斩截:"你给我省省。信不信,你只要再有一句出言不逊,我有本事立时剥了你的裤子,连小衣都不留,拖着你的那条受伤的狗腿,让你牙磕着地,走遍你打江山的这片街区。你不是要拼码头吗?那我让你先亮亮你的榔头。我有本事让你一辈子在这里抬不起头来!" 少年本已失血的脸这时更不由白了白。他们这时坐在一个小饭摊上。 华年忽冷喝道:"吃饭!" 他在少年面前放好了一双筷。 只有两碟菜:一碟白菜,一碟盐水花生,还有一大碗泡了开水的冷饭。 少年是流着泪把饭吃下去的。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管教过他,他有生以来也头一次面对别人这样的严厉。可不知怎么,这严厉却让他感到一丝……安全。 在那男人带给他的巨大恐慌中的,却浑杂着一点、让他羞愤交加的、"安全"。 他吃完了就被扔在床上,睡了。华年却走出那个小店。天已经黑了,路上的雪冒着黑黑的寒气,这里是城南,离那条血拼的街道已有很远。 本是个有点荒凉的地界,可转过街角,没有房屋的空地上,一辆马车旁边挂着一盏马头灯,在那儿等着。 华年怔了怔:"你还没走?" "我还没有谢谢你。" 华年笑了笑:"谢什么,你就是不在,我看到了也多半要管的。" 他眼角划过了细细的皱纹,不知怎么,这皱纹给那灯下的女人看着,让她觉出了一点信任与安全。所以她能用柔哑的声音说:"原来你行侠仗义,都跟我们这些寡妇弱女无关?" 她的唇角现出一点笑纹。 华年看着她:她是不算年轻了,她的脸也不再是清皎冰洁的百合花瓣。马头灯黄黄地揉着她的脸,让她脸上的皱纹浅浅复浅浅,有一种复瓣叠枝的美,像晚秋的菊落在霜华上的影子,直如描画,但实在自然。 华年忽有了一种一个成年男人遇到了一个成年女人的那种感觉,一个懒于故事的人遇到了一个真有故事的女人的那种感觉。 他的心被轻轻撩拨了。 那女人低声一笑:"我可不可以,请你喝酒?" 酒是这个年纪才能品出味道的东西。不是少年,少年喝酒是为了给人看。这个年纪的酒,滋味有如听一场诉说。 所以他们面前多出了几盏酒—— 市酒、玫瑰重升、开远的杂果酒、杨林肥酒。 "都是滇酒。"女人悠悠然说。 看着华年端着那盏杨林肥酒,她又微微一笑,都有一点风情了:"肥酒是绿的。蒸酒的时候,上面吊一块肥肉,肥油一滴滴地滴在酒里,不知怎么这酒就绿了。" "你很懂酒?"华年小心翼翼地把筷子放好。 "我第二个丈夫教的。" "我一共有三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这个是最后一个的。说来好笑,倒是这个最大,他十七了。"女人脸上有一点歉然的笑,似是歉然这个儿子给他带来的麻烦。 华年疑惑地看向她。 女人就解释道:"我就是传说里克夫的那种女人吧。嫁一个,死一个,都嫁到第三家了,结果第三个还是被我克死了。" "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叫楚雄,江湖上人称生当人杰,死亦鬼雄的。他如今当真远死他乡,为鬼之雄了。头一个男孩不是我生的,后来两个,更是丈夫先房的。可我怎么着也算妈吧?一样地操心。三个排下来,倒是岁数一个比一个大。这是最后一个,也数这孩子最大。 "楚雄死的事,江湖上传说越来越多,传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倒底哪个是真的了。好在,这以后三四年,我都没嫁。总以为,这个孩子我算保住了。" 她眼角生出一丝细细地皱纹:"一个男人都没保住,这孩子是我一手带的,总可以吧?那时,我已嫁得太多,不想再嫁了。何况名声也不大好了。" 华年笑了笑,已了然于她的身份,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江湖后妈"。她第一嫁可谓风光,是嫁入世家豪门山东魏家。魏家号称"崔巍",是晋祠一脉,与韩、赵齐名。她嫁过去后,丈夫早死,又无子息,过继了一个远房的侄儿以传香火。 没想到魏家的人居然没留住她。传说她对那过继的孩子很不好,当然对于"后妈",传说就总是这样的。对于一些真理,大家总不惜削足适履的,那要让人觉得这世界有规则,也就安全。 可她再嫁也是续弦,却还是有名的男人,是有了一个儿子的卫紫候。卫紫候号称"天香国士",他能看中的女人,当然非同一般。可她这第二个丈夫也活得不长久,好像跟她一起不过两三年,她守丧就又嫁了一次,这一次就是鄂北大豪楚雄了。 还是已有一个孩子,刚救的看来也就是这个。 只是这女人,在江湖上人都被人直接呼为"江湖后妈"了。 "后妈"也自有后妈的风情。她微微一笑:"楚雄死时,他只有十二三岁。一开始还是很听话的。那棵遮风的大树倒了,再也不能为我们遮风,奇怪却还有余力招风。所以我们就躲到了这个没人认得出我们的城市来。我没再让这孩子学武,这不算我的主意,他爹当初也不情愿的。我想让他念几句书,以后中个秀才,或可以教点书,或是开个头巾店什么的,安安稳稳过一生。 "没想,这世道不是一个有那么点傻想头的女人可以随便混的。我们交托出去入股生息的钱先是被柜上骗了。这孩子走在街上,因为是外地迁来的,也常遭人骂,遭人欺。从那时起,他就喜欢问我他父亲的事。 "我不太想应答他。因为,当初他父亲在世,那些事我就不想问也不想听的。没想这孩子在外面被打得越来越厉害,直到骨折了……我还记得,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忽然肿着眼,碎了肩骨地跑回来,怒气无从发泄,就怒向我吼:你都是骗我的,你都是骗我的!他说我想让他走的路都是骗他的。我一边给他弄伤,一边看他脸上血和泪交混流下,心里伤得……不知该怎么说。那一天起,他就不读书了,开始不停地凭记忆练他父亲传给过他的功夫,也开始在这城里的街上混。一旦我想管他,他就来一句你又不是我的亲妈!" 她苦笑了下:"就这一句,就足以把我噎得血脉倒流了。" 她脸上的表情略见恍惚:"没想他也够硬扎,从头一年起,他就开始他父亲当年争霸的路了,只是格局远远小了。他先结拜了几个兄弟,霸下了一条街,接着又是第二条,今天是争第三条吧?可是我知道他这回惹的那帮人人多势大,我劝不了他,我一劝他就会不再回家。他得意他把钱抛给我时的感觉,那样年轻的神色。所以,我跟他说:我一定是要来看的……可他不为所动。" 她的神情猛地茫然了起来。 那茫然,洗净了她脸上的尘纹世路,让她回到了一个小姑娘似的年代:对这世界,对这些男人,对这莫解的权力与声名的争夺,露出一点至死犹惑的迷茫来。 华年有些同情地试探道:"所以,你就来看他的死?" 女人感受到了他的同情,有些不愿无功受禄的。 "没什么,也该不会怎么伤心了。"她抬起眼,苦笑了下:"不只一个了,总是看着一个个男人为这个,为那个,苦搏而死。大的男人,小的男人,从少年、到小伙儿、到中年,甚或老年……魏其叔公他那么老,不是都六十岁了?还去讨当年他那一场不甘的败,不也是死在这上面的吗?我看多了,其实也就寻常了。" 她感受到华年那有些温温凉凉的目光,先没说什么,却悄悄回头,似乎抬袖拭了下,再转过头来,本待笑的,却犹受不住,就半笑半悲地开玩笑道:"你别看我,你再这么看我,我怕我真的会哭出来……" 说着,她猛地回头。怕要把头颈都扭断了,望向马车厢外那个黑浓的夜。肩头憋了好久,终于控制不住地发出一下耸动,像忍雪的菊终于承担不住地一颤,冲着那一条长街,不欲人见地泪眼弥漫…… 4、 那女人说了那么多,没说的潜台词只一句:哀恳的,却有尊严的、不肯放下身段的,却复又哀哀恳恳的——"帮帮我,管管这个孩子!帮帮我……" 华年什么都没说,只在心里点了点头。 那孩子的名字却是自己取的,叫做"楚囚"。华年问他时,他就一梗脖子,瓮声瓮气地说:"楚囚。"—— 有点自炫、又有点自虐的那么一个叫法,更像一个孩子在黑得无穷无尽的夜里恣意蹬踏地哭:越来越长大的身子,越来越短的棉絮,越来越旺热的激情,越来越冷的世路…… 听到这个名字,华年的心里,隐隐涌起点温情。 他先押着楚囚,一条街一条街地退"保护费"。一户户商户半是惶恐半含揶揄的脸,既羞辱着楚囚,也激怒着楚囚。看似老实人的报复其实更可怕,一群群"羊"就是这么抵抗、腐解了那一头头狼的。 楚囚振着声音说:"你别看他们可怜……" 华年截声道:"我也知道他们可恨,甚或弥足憎厌。但并非说明你有权。你如果跌进对一批弱者的仇恨里,你就永远也都只能是弱者。" "弱者"这两个字可以触动楚囚少年的心。 一个少年,也自有一个少年所不肯自污的尊贵华严。 可那还是羞辱的。 那羞辱的强迫性奇怪的却不来自华年,而来自于那些不相干的眼。 但从那三条街上回来,华年拿起了那把楚囚被他削掉了足有三分之一的"刀"。他看了它好一会儿,眼神里藏着理解与……同情。 "起码有一点你没错,我知道你甚至买不起一把好刀,但我猜你一定想过,不管是什么,只要注入汗、血和精力,这样的黑铁片同样也可以成为一把名器!" 楚囚的眼就振奋了。 华年的眼里划过一丝赞赏。 不给太多,只有一丝。 那像是三个字的批语:"有骨气!" 然后他简断地说:"从今天开始,我教你,你爹该是怎么用刀的。"—— 只此一句,就足以让这少年甘心被圈住数年。 何况以华年的功力,更足以圈住这少年数年。 哪怕楚囚其实不知道华年是什么人,只知道,他实在很懂刀。雁翎刀、四平刀、太极刀、五虎断门刀、妖刀、朴刀、甘露刀……天下居然有如此多的"刀",各有其道理的刀,也各有其缺憾的刀。 那些道理,足以思之数年了。 那些缺憾,更足以思之一生了。 楚囚沉迷入刀。 可华年一直没有再去看那个女人。他不主动,他很少是个主动的人。 习刀的都一样,蓄势良久,还耻于一击。不必须发生的,就不必让其发生。只有一次,练刀的间隙,华年突问了一句:"你娘叫什么名字?" "苏落落……"—— 苏落落? 华年在练刀的院子里怅然抬眼,满院都是楚囚偷瞥一眼后赶紧练刀的霍霍刀风。他不去管那少年在想什么,不自禁的、小小放纵自我的、去想起一张有着皱纹的脸。 像……一种什么"酥"上的丝纹,唇齿一沾,触舌即化,可总有那么多余屑,那么遗憾地籁籁而落,永远无法一口打尽、也永远惹人想一口打尽的、那么有包含的……一个女人。 直到新年,楚囚硬逼着华年去他家看看。 这孩子也开始长大了,却同时在"变小"。他开始不再只是剽捷勇悍,也渐渐有了一丝孩子式的恃宠耍娇。可这耍娇他毕竟羞于给人看,更羞于让自己看。可还是有了"撒娇"的心,撒娇是因为恃宠。恃的是冷静的华年从不表露的宠。所以一旦发作,华年却也拒不了的。 最后,他是怀着一种放纵一下孩子式的心情而来的。 像一个严厉的长者,不肯承认,却更加独享着那份放纵小辈的私密的快乐。 简简单单的一桌酒。菜只四个。 苏落落浅袖深红。那衣衫是旧的,红褪了色,罩在外边的是一袭浅窄的半臂。半臂是一种妇人衣着,像一个过长的、过膝的坎肩,约略得都快人瘦如词了。袖口褪了色,半红带白地从浅青的半臂里露了出来,像一句忘了出处的词:花褪残红青杏小…… 苏落落一只浅袖,就那么浅浅地拢着酒。 酒在她指下,三根指。 袖盖到指节,中指节。 话里也有一种半含半透的温逊,如她的年纪,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 "总是在这么需要有酒的时侯见到。"她笑笑地说。 "因为我就是那种酒肉朋友吧。"华年也很放松。因为楚囚居然成了一个好学生,不肯放松一点,年三十,还在院子里练刀。 那年轻的身子矫健,身上的衣服簇新,臂上的筋肉爆爆的,劈出的刀风霍霍的…… 光这些光景映窗,就如春风袭面,让人不自禁放松起来。 "今儿喝什么?" "当然是屠苏。"她微微一笑,"虽说这名字于我是不大吉利,但且不去管它。只是,先生怎么一直不肯来?我们束脩奉不起,一杯水酒也不肯随意来领吗?"选择先生一词,让她小费了点斟酌。 华年微微一笑:"可能因为我自惭老丑。" 本来是谦词,说出后,却像关涉到一点风情。 所以他补充道:"开始未见成效,所以拖延着不敢来;后来稍有见效,因拖得时间长了,反更不好来,一来,怕更像挟恩图报似的……" 也还是句玩笑,可这玩笑开下来,更像关涉上风情了—— 只怕还不只风情,直似……调情。 华年不由微愕,但话已出口,且不去管它。 苏落落一笑:"没错,好多事,拖得越久,虽越搁不下,却只能搁下。" 她的眉目间微现悠远:"像我第一个夫家的孩子……很多人不知,我其实是有一个亲生的孩子的。但江湖传说,从来为了更近传说,就会忽略掉好多事实,弄得好像我只是三个儿子的后妈。" "其实我还有一个女儿……"她的神色更见淡远了,淡远得正好去埋那深远的痛。 "那是山东魏家的。不过女孩儿可能不算孩儿,当时他第一个死后……第一个不是我自己要嫁的,是指腹的婚约……他们问我是否守志?我说我肯定……肯定还是要生活下去的。他们就让我走了。可那个孩子,我也就再难见一面。" 华年微笑地看着她。他的微笑中包着苦—— 他的刀法本已破格,生命中,更是不太关注什么"守志"的道德了。"守志"?守的谁的志?那众口一词强要求你有的"志"? 他微笑地望着她,想:山东"崔巍"那样的人家,居然肯放一个女人活着出来?她走出那个门,一定走得相当艰苦,是"净身出户"? 他微笑地看着,心底却泛起一丝苦来。 苏落落已重整欢颜了。这个女人,虽弱,却也不全任由生活选择她,偶尔地、力所能地,她也尽力在选择生活。接起了刚才的话头:"你怎么可以说自己自惭老丑?" 她一双眼平静地看着他:"其实我觉得你很美啊。" 华年愣了愣,他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被一个女人称赞自己很"美"。 华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脸,那张少年时他一直自憾的脸。 窗外的雪敲打着屋檐,女人的眼角微微地蜷起来,全不管那会生出皱纹地蜷了起来……听那一场、急景凋年。 不知怎么,他们似同时想起了那个词:急景凋年—— 急景是个好词。 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来。那花向内开,开在年龄深处,是树心里的年轮。 树的花其实是开在年终岁末万物凋尽后,剩下的枝丫裸露出一根根瘦筋,迎风陡峭,可心里的尘灰冷意,不甘于酣痛还是会攒聚成花来,有时攒成一种郁闷的恣肆,有时凝聚出点暗魅的深艳……但都只成就自我的怀抱。 而这花,是终可——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的。 他们听着窗外的雪—— 急景这两个字有着音乐样的意味的。 它是:"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那些身边的急景急急掠去,速度太快了,后者追前者,像箭追着箭,风拍打着风,后来的雪敲打着前面的雪,直到敲打出冰来,直要敲打出声音来,终究敲打出音韵了。 戏台上的锣鼓急急慌慌地往前赶还是一种戏剧化。可这急景之音,疾去得太快了,人在走,风在向相反的方向走,下一声的传出远比上一声慢,所以到来的更晚,听长了,像越听越拖拍的调子。 追不上的就总是好的,像今夜,除夕,无数人在生命深处爆响了年轮之花,可终究与谁,可以共数那年轮的深魅? 华年与苏落落的眼睛忽然碰到了一起,在这急景凋年的晚上,忽然同升起抹调弄岁月的心情。 ……那心情色本斑斓,被岁月磕碰得泛白,玩弄心起,苍凉里却又透出抹深艳来。 5、 "何方鼠辈?" 院子中的楚囚忽然停了下来,按刀而叫。 四院里就响起了一片"吱吱"声,有人哧哧而笑,有人猖狂而笑,有人窃窃偷笑……却有人放肆叫道:"没错,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是鼠辈?姓楚的儿子果然有眼光,一语就道出了我们的出处!" 楚囚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没想到有人会自认"鼠辈"。 可院子的门已吱吱呀呀地开了,屋梁上似乎有老鼠在咬,油罐里也有老鼠偷油的声响,像有很多牙一起在咬,咬屋中的书、木头、衣服、棉被。 那声响让人牙根发酸。 楚囚只错愕了下,毕竟是少年,很快重新振气发声道:"滚!" 屋里的苏落落面容忽然迅速地苍老下去,那些皱纹在她脸上一下加深了,秋菊落英般地纷纷凋落。 她的袖子在抖,因为她的手在抖。她低哑的嗓音也开始抖:"是硕鼠!" 她扬起喉咙就待喊:"小囚!" 可华年的手罩了上去,罩住了她那只发抖的手。 她急急地看向华年:"是硕鼠门,你不知道,这孩子他爹当年得罪过他们。如果不是他死了,他们总有一天要咬死他的。他曾对我说过,他一生大敌,最可怕的就是这硕鼠门了。我都不知杀他的凶手倒底是不是他们。只记得,他时常做梦都梦到他们,梦醒后就恶心,因为他会在梦中呕吐,一枕斑斓地吐。" 那回忆惊起她的恐惧来。 "我们躲出来,一大半也是为了躲他们。你快带了孩子走。" "我……"—— 我这一生,总该保全下两个男人吧? 院里的楚囚忽然惊怒一声。 因为他未见其人,先攻上来的居然是一拨拨老鼠!好像附近九街十八巷的老鼠都被召来了,成百成百地,蠕蠕地向他爬来。 他又惧又怒,手里的刀却未挥起来—— 总不成,辛苦练刀,就为了斩这些老鼠? 一只手轻轻地拍在了他的肩上。那只手很凉,虽并不抖,可落下来却分外苍凉。 楚囚惊回头。 华年却一把捏过了他挂在脖颈下的那枚断齿,然后,就把它向楚囚的刀上凑了过去。 他用那枚齿划着刀,发出一声一声锉响。那响声激刺入那些老鼠的耳朵里,然后就见它们开始仓皇地后退。 院里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华年,果真是你。" "我手下听说姓楚的儿子落脚在这里,消息报给我,我一直也没在意。后来直到传说中有个像你的人出了手,救了这小子,我才开始有些担心起来。我们暗杀了他爹,本想着就算他知道也不足为虑。可你救了他,却是害了他。我们怎能容这样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小子落到你这样一个当年曾三十招内败了海内第一名剑的家伙手里?" "可笑的是,大家都担心,还不敢惹你。" 那人一笑:"我却猜知,当年你一出道,就挑了海内第一名剑。以后大散关一战,更弥足经典。直到你败帽老人以后,再未现踪。别人以为你已声名鼎盛,我却猜想你锐气已竭。以你刚才出手之势。今天……" 说着他哈哈大笑:"今天我一举两得,既除了楚家小子这后患,又可得痛败华年之名!" 仓诘——是仓诘来了。 华年的心里忽然凉了。 他已有数年未曾出手。 仓诘说得不错,如是在数年之前,他岂畏"硕鼠"之辈? 但如今,他已丧失了当年的锐气。局外人可能不知,每一战,其实都是拔刃者的一场创造。这世上没有两场相似的战局,所以,招式、功力、经验……又何足为恃?因为每一战都是一场全新的。少年时,他以锐气劈入江湖,那尖锐的、华彩的、让自己都炫目的生命力啊!怕是少有人知道,很大程度上,无知才是最强的勇力。可他现在"知"了,对这世界了解越多,他越觉得,那浮靡腐烂的世界越来越深地锈进了自己的骨里。他也曾一次次试着将之痛洗,刮骨疗毒——那真不啻于关云长的刮骨疗毒。可和帽老人的最后一战,帽老人最后的一顶帽子虽虚飘飘的,并没有击败自己,却用最刻毒的手法,最终腐蚀了那一战的意义。 "意义"——没错,这世间所有的力都来缘于意义。 从此,华年突然难以自禁地不断苛求与哂笑起关于自己"战"的意义。 那是最钝却最有耐性的锉刀,足以磨折最傲与最坚硬的脊骨。 自从那一战后,他突然发觉自己已不能"一战",因为他寻找不到一点足以自恃的"意义"。 他锐气忽泄,这几年一直在养"钝",却时常怀疑,这"钝"会最终掩埋了自己—— 如果仅是自己,却也不足惜。 可谁让他一时心动,关涉到了苏落落与小囚儿? 他忽然哂然一笑:"厕中鼠食不洁,难道厕中粪肥不够?你居然爬到了这里?" 可这一句之后,他突然悲凉地发现:自己竟提不起激愤,所有的只是鄙夷—— 而对高明如"硕鼠"仓诘辈,这点鄙夷已远不足杀伤力。 仓诘似乎也已看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即刻命令进攻。 他自己藏在一众"鼠人"进攻的间隙里。仓诘的成名招法,只有两路,明器"啮齿"与暗器"中伤"。"中伤"细小如发,可伤人于无形;"啮齿"所有的却是慢慢咬磨的力。仓诘的对局从来都很长,让对局者绝望的那么长,被一头食草动物的牙齿慢慢咬死的那么长。 华年就已在退,左支右绌地退。 他看到了楚囚眼中的愤怒,心里悲伤地想:"要等过很久很久,你才会发觉,对这场世事,根本不值得愤怒。" 但那愤怒真好,那愤怒里藏着一点的热血,一点的真。那是孤独地游走在草原上的食肉的狼的那一种愤怒:被排斥于群外的愤怒,既不容于狼、也不容于羊的愤怒! 很多年前,华年也是那样的一头狼啊! 直到有一天,他发觉,那些成群的羊,与同样成群的狼,都有自己的"不得不"。他以前痛恨着,以为它们就是那些不幸的"因",可却终于明白,它们远远还不够资格做那些"因",它们只是"果",种下来继续长成歪脖子树的那些"果"。 他突然无法愤怒,却始终未能包容。他一时汗颜,觉得无法面对楚囚眼中那少年式的质疑。他无法说清他不是无力对抗仓诘,无法说清那些造成他乏战的"力"。那是岁月的年轮里潜藏着的阴谋;那起初缘于更宽广更悲凉的同情;那是剥落韶华的铅粉,看透那撑着油纸伞的少女、坐着油壁车的女郎脸上的神秘与光洁,看到下面藏着的皱纹时的一抹哀怜…… 是这些终究让他不忍。就像他现在看到仓诘,看到他狡狯卑污的怯懦与残虐,却知道:不是这后来的、肮脏的岁月包裹了他从前也曾纯稚的童年,而是那些看似单纯的童年、看似阳光的少年、看似勇锐的青年,如一张花哨的纸一样的,包装了生命中那终于趋同的庸俗委琐的中年与老年,和同样庸俗无力的"生"。 他们只不过无力再包装下去…… 可苏落落那张不施铅粉的脸蓦现脑海,那是一张经行世路后犹努力洗净风尘的脸,那是一张袒陈着皱纹的脸。 那时,华年的脑海正悬想起"江湖"……他的心中忽然坦然,他的手下也就忽然坦然。 他终于再一次出"轮"。 那是他久已藏于袖中的、原来一意锐斩、现在却苍梗老健、悲欣圆融的轮。 那是——他的年轮。 华年的心界忽然开阔。那年轮一圈圈地兜出,每一圈都不是他少年时想象的那么光滑的圆,他像望到了自己的半生。 他刚才正想起江湖,那汗漫得终于要淹没了他的江湖。可现在……他看到年轮的伤残与年轮的成就后,可以以一"轮"收束这个江湖。 这一战的结果他已不必再看,没想到多年以后,自己终于可再次出轮,却是全新的完全不同以往的一种意义。 他心中只是温温凉凉地想起:在那场江湖的汗漫倥偬后,如果有一天自己走到了尽头,也许看到的不是一直强求的"彼岸",而只是一条街。 那条街里,有这样一个小院,而院中,有一张同历年轮的脸,彼此一起数着这年轮的深魅,而檐下的雪就是那样地苏苏而落。 这一招,足以完胜,却与前不同:不再倾力孤愤,而是犹有退路。 他看着仓诘那讶然不自胜的、仓皇而退的脸;看着楚囚那兴奋得全然茫然的脸;看着那些"鼠辈"凋零而去——他一轮废掉了仓诘此生的再战之力。 可他似全没看到这些,他讶然地看着自己那正平正宽合击出的,仿佛月轮一样的、颤扁的圆。 那里面有一条……回家的路。 赘语: 苏落落没有嫁给华年,就像华年没有收楚囚为徒。 他们以这些仪式之先的状态生存在一起。 却非永远。 不必永远——谁知道苏落落这样的女人一生将如何开落? 谁又知道华年只否肯止步于这一场开落? 只是十余年后,一把黑铁片样的长条磨出了锋、尾端用布条缠住的"刀"却突然出世,最终竟得以名列《名器谱》。 使它的人出于纪念,将之命名为"华年轮"。 零-椴之九州 零 其实,后人对于那个时代的记忆是错杂与混乱的。他们只记得那个时代叫做“血葵花王朝”,记得那个时代几乎埋葬了一整个世代青年的血。 在他们的记忆里,那是政、教、蛮族、与杀手们角力的时代。历史的烟尘混淆了一切,把所有阳刚的,污浊的,澄明的,阴晦的血迹最终混杂在了一起,也最终埋却了那段血色下面所有的生存、寂寞、忠义、相许、不甘、与……爱恋。 没有人会知道“这一个”。 天启城外,“这一个”刺客十六岁。 壹、烤火 ——浮湿的泥从屋外一直泥泞到屋内。 天肿了,地也肿了,看得人眼泡都要肿了。 这是一个茅屋,门外就是被雨水泡胀的天,还有那被雨水泡得更胀的地。天与地挨得如此之近,中间是无边无际绵绵的雨。那雨下了足足有半个多月,泡胀了整个山河,泡得天都发臭了,让人无端联想起多年战乱积下来的浮尸之气。那气息被人一口一口地吸下来,满腑满肺都是阴阴的臭。 这样的天气,任谁都不会快活。 卜拙坐在茅屋里,他正烤着火。可他的心里隐隐地不安着,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老天爷正在门外肿胀着一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活在这个乱世,人总会有这样的不安全感——那心怀叵测的老天盯着自己已不止一天两天了,似乎一直在不停地算计着: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就还没死呢? 本来这感觉卜拙已经习已为常,习惯到想都不去想它。但今天不成。今天,就在门外,老天爷那肿胀得一塌胡涂的眼睑中间,还夹着一个人。 密刷刷的雨是老天爷眼睑上的睫毛,它密密地刷着一个人。那个人仰面躺在门外。从自己回来起,他已这么躺了有好半天。 那是一个少年人,乱七八糟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似乎已成年累月地没洗了。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条犊鼻裤,露出一双光溜的小腿,可上身却是一件重重的褐裘。不过此刻,无论是犊鼻裤、还是褐裘,都湿湿地滚在泥地里。 他就躺在屋檐下面,那破败的屋檐早已遮不住什么雨,更遮不住他一双冻得发青的的小腿。他整个人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不、小猫远没有他这样的野性,卜拙看到过他一开即合的眼,那分明像一只被雨水淋透,淋得已毛发耸乱的狐狸。 “何不进来烤烤火?” 沉吟了良久,卜拙终于开口道。 那少年人却摇摇头:“不敢。” “怕什么?” “怕你杀了我。” 卜拙不由一笑,他有着一双世人少有的洞明一切的眼。 “你不就是刺客?还怕别人杀了你?如果连你们都担心,那这天底下没有谁能不担心的了。” 那少年没说话,好半晌,才听他阴郁着声音道:“这么大的雨,而你这屋里,除了一堆火,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吃的。我虽然瘦,但在饿极了的人眼睛里,只怕多少还是一块肉的。” 卜拙的喉咙就不由一阵发紧。 ——从胤武帝登基以来,准确地说,从古伦俄踏入天启城以来,人吃人这样的事,就已不再只是传说。 门里门外,一时不由都陷入了沉默。那沉默里包含着对这世道最深刻的诅咒,诅咒着这个乱世与自己的生命。 好半晌,那少年依旧仰面躺在雨里,却重又拣起了话头。 “何况,你刚刚还杀过人。” 卜拙不由一惊。 “三十里外,三十里铺。” 少年挑衅似的道。 “七个老人,和十三个追杀他们的杀手。七个老人,加在一起年纪不知有没有七百岁,只怕还只多不少。他们佝偻着腰,穿着黑黑的衣服,看着像古书里断句的逗点,等到他们的头忍不住佝到地上,佝成句点,他们想来也就完了。而那十三个杀手,加在一起年纪只怕也没他们一半大。十三个年轻的杀手,年轻得跟十三根竹竿子似的。我到时,杀手已经死了三个,而老人只剩下三个。然后,我看到你出手了,最后,那些老人就只剩了一个,可杀手一个也没剩。你用左手刀,你可是我见过的武功最高的护院了……现在,你是不是想把我也一起杀了?” 卜拙沉默地望着他。 只听那少年继续道:“而我一直看着。你到时,剩下的三个老人本已笈笈可危,但你没有出手。你悄悄隐住身形,布置好埋伏。然后,你才出手,一出手,就一举干掉了十个杀手。这还不出奇……” 他顿了顿。 “出奇的是:我知道,你本是定城侯的护院;而更出奇的是,我还知道,那十三个杀手,本就是定城侯请来的!” “定城侯家里的护院为什么会杀定城侯请来的杀手?” “而且他们个个都是天罗。” “这些天罗,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干得出的。” 只听那少年讥诮道:“我想,你这么干一定算是违命,说得严重点,就是典型的吃里扒外。你就算不怕你的主人定城侯,也一定该害怕天罗。” “所以你做得格外小心,分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可现在,我知道了。” “那么,现在,为什么不杀了我?” 卜拙半天没有说话,只听到那堆火噼噼叭叭地响着。 最后,还是那少年道:“也许,你害怕。怕我是一个刺客,你轻易杀不了我。” “可你放心,最好的刺客现在都在天启城呢!只有最没出息的才会在这穷乡僻壤里厮混。如果讲暗中刺杀,你一定不是我对手。但现在当面锣对面鼓,你一定杀得了我。” 卜拙静静地望着那少年,半晌才问: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找上门来让我杀掉你?” 那少年望了会儿天,他的声音厌厌的,“因为我活厌了。” 卜拙微微一笑:“那为什么不自杀?” 这回,轮到那少年沉默,很久很久,才听他轻轻地说道:“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 “……在她临死前。我答应了我的妈妈,不管这世道多乱,不管自己多么不开心,不管最后怎么样,一定不自己动手了结自己的。” “她算是为我而死的。她受不了这个世道。可她却要我活下来……” 卜拙忍不住心头微微地一颤。 这世上,再怎么修来的定力,也忍不住那一霎那间不由自主的一颤。不为别的,就为那少年说及妈妈时脸上的神色。 那神色,仿佛这一天黄浊的雨中,忽然有一双手哀怜地伸了过来,苍白的、忍着生活折磨的,却不改柔弱、也不改坚强的手。 卜拙像看着那双手颤微微地伸到了那少年的鬓角边,不忍一拂又不忍不拂地伸向她遗失在乱世里的儿子……那简直像普天下所有的母性一齐怯怯地凝成了一只手,好伸向躺在雨中,躺在泥地里的那个孩子。 感动只有一霎。但卜拙已明显感到,那也是对方出手的最好的一霎。 ——原来这也是计! 想像中,卜拙已看到那少年此时出招。 他眯缝着眼,像看到那少年忽然哗然大笑,长身而起!本来仰卧在雨中的他,一头乱发这时抖出了一门脸的雨珠。在一门溅雨里,刀光映亮了所有的雨珠。而那少年披唇露齿,露出一口皎洁的牙,映着他那毕竟年轻,毕竟还薄红着的嘴唇,攸忽一笑,狐狸似的一跃而出,一招即出,那刀就已扎入了自己的心口。 可那少年没动。 ——刚刚,他分明已有了要动的意思。 可他选择没动。 卜拙不由长嘘了一口气。嘘过之后,他忽然一笑,这一笑,竟爽朗得是他数年来久违的了。 “好高明的攻心术。” 他忍不住称赞道。 可他还微有些疑惑。 “刚刚,为什么不出手?” 那少年的身子已经僵住,不为别的,只为他还在勉力控制着,好消化掉适才那已一触即发的杀机。 照理,他刚才没有出手,这时,要勉力住控制那本已绷紧的肌肉,卸去那引而未发带来的反噬之力,实在要更难过索性适才出手的。 何况,这也是给了敌人最好的可乘之机。 可他竟像不怕。 他也没什么别的可以倚仗的,但他那神色中,竟露出一点顽劣的表情,真的看淡生死一般,戏谑着生命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在犯错,可他就是不怕。 好久,他终于收拾好了那点杀意涌起的躁动,缓缓地向天嘘了一口气。 那口气薄白薄白的。那白气下面,是他略显顽皮的嘴唇。嘴唇边是少年初生的胡须,微光下毛葺葺着。 因为他刚刚玩弄过自己的生死,所以颊上带出一点激动的绯色来。他仰卧的五官这时看来,竟显得如此青春韶秀,混杂了少年人性格未定局时那种稚拙的妩媚。 只听他轻轻一叹,“因为,我还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卜拙含笑点头。 “说来听听。” “这该是,你的家吧?” “嗯。” “可这个市集,好久都没有人了,好像现在也只剩下你这一户。除了你这房子,剩下的都早已毁于兵火。你在定城侯府邸值班,平时休假想来也难。即然难得休假,何不去城里窑子中找个姐儿乐乐,为什么还要回来?回来面对这片一见伤心的残残破破?\" 卜拙被问得一时怔住。 他用手搓着自己的腿,一时不由也讷讷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即知道这是家,那该知道,家……是说搬就能搬得动的吗?” 那少年的双眼望着下得越来越稀暗的雨天。 这个乱世…… ……家? 只听少年声音低了下去,“我还看到,你回来时,这破茅草房,房顶上已漏了好大两个洞。那时,你刚杀完人,神情满是疲惫——像你那么杀人,也真是个体力活。你分明很饿,却没找东西吃,而是去低湿的地里……” 他侧过头,望向不远处街外没两年时间就已丛生的茅草。 “……不厌劳烦地割了好多草回来,把那屋顶的洞补住了。然后,居然还扫地。这么泞湿的地,你还把它归拢平整了。直到最后,你劈了些柴,用来烤火。” “这都像我小时隐约的记忆。记忆里村中的那些男人就是这样的。可这已是个乱世。这样的乱世,你怎么还有这份耐心呢?” 那少年喃喃地问着。 他不像在问人,而像在问自己。 卜拙的眼也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只见,淫淫不止的雨中,小街外那一块空地上的茅草已长得老高了。虽说枯着,虽说有雨,可还是那么的黄。 那黄黄的枯草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沾泥带雨的,还是用它那容华褪尽后的枯黄把两人的眼底焦黄地濡暖了。 卜拙近乎被那颜色催眠,近乎是无意识地开口道: “因为,我总要活下去。” “不管怎么,我也该尽量像个人样的活下去。” 这句话说完,好久后,他才惊觉自己的口气里居然充满了那样一种饱胀的、而又满是沧凉的温柔。 门口,那小刺客久久没说话,好久才道:“杀人也是为了像个人样的活下去?” 卜拙艰难地道:“杀人也是。” 那少年静静地躺着,突然,他一怒而起,伸手抓了一大把泥,就向卜拙烤着的火中掷了过去。他这下的手法,全不像什么职业的刺客,而只是一个小孩子在赌气。 只听他怒骂道:“好,你像个人,你他妈的比谁都高明。只有我他妈的不像个人,杀人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更他妈的觉得自己不像个人!我要当个人干嘛?当人给人吃吗?还是当人来吃人?我他妈的就是一只小兽,他妈的就情愿当那么一只小兽!你是人,人不是要打兽的吗?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过来杀了我?” 卜拙惊愕地望着他。 望到后来,那少年简直忍受不住他目光中无原则的善意,忽然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贰、沉香 这一年,是天启七年。 ——七年前,大教宗古伦俄以十二匹银白鬃毛的马拉着一辆银色长车,威临天启城。 从他入城之日起,辰月教徒就此遍布了整个大陆。 据说,那年,只有一个瞎老头看出了那十二匹银白色的马蹄下即将扬起的血色烟尘。他唯一的反应就是,用锥子再一次刺向自己已盲的双眼,他在刺目时立誓:“我知道我还活得到剩下的那些恐怖的年头。但苍天,请由此一刺,不要让我再见到那即将到来的刺客们掀起的无边血色!” 他盲目里流下的两滴血从此成为大教宗古伦俄踏入天启城后最先滴落的两滴血。 而那以后的鲜血,浸泡了整个帝国……古伦俄借蛮族“逊王”阿堪提之手,冤杀了唐国公百里冀。百里冀临终立誓:“即使百里氏只剩下最后一个子孙,这最后一个子孙手里也只剩下最后一枚钉子,他也要用这枚钉子把古伦俄钉杀在天启城的城头!” 百里氏的子孙百里恬后来果然不负父望,唤起了天罗之助。从此,胤帝国境内掀起了针对辰月教的刺杀,还有辰月教反刺杀的狂潮。 ——这些该都是留给史学家们去考证的资料。 后人们说起那些英风伟迹,料来一定会津津有味。可当时,当时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就在距天启城不算远、却很便僻的小国定国之内,这些遥远的英雄们与他们听来英风豪气的传说却几乎要整个掀翻了这个一向安宁的僻壤之国。 定国在胤帝国庞大的版图上简直不值得一提。它的面积很小,但它也有一样值得夸耀的地方,那就是它的财富。 它的财富来自于它的香料业。在定国境内,传承数百年的“沉香府”几乎比定城侯还要来得著名。整个定国的人都知道:“先有沉香府,后有定城侯”。无论渔樵农商,也几乎人人都能明白,他们生活的安稳不是来自于只有区区八百骑的定城侯麾下的铁骑,而是来自于“沉香府”。 “沉香府”的香料生意几乎遍布整个胤帝国。从天启城深宫内的妃子,到楚卫、唐、淳国这些列国的室女,无一不向往着沉香府出产的味道。它就是整个定国的财富之源。难得的是,沉香府不只聚敛了无数的钱财,它还成为了定国唯一的财赋供给者。定国的小民们,无论农人渔夫,还是寻常商贾,几乎都不用交税,还享受着沉香府补贴的格外廉价的货物。 那时的定国……卜拙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时的定国,跟如今,是完全两样的。 所以,今天他才会破坏了自己的规矩,冒然出手。 ——不过他知道,自己就算出手,其实也拯救不了什么。沉香府与大教宗古伦俄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那远非他一个小民所能揣测。而沉香府跟定城侯之间的恩恩怨怨,却是整个定国之人没有不知道的。 那恩怨的由来其实也只为短短的两句话: 先有沉香府, 后有定国侯。 现任的定城侯曲靖,人人都知道他的脾气,也人人都知道他心中的隐痛。他贵为一方之侯,本来在他辖境之内,也算从心所欲。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更让沉香府更重地压在他心头上,成为他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如果没有大教宗古伦俄踏入天启城,没有此后的沧桑巨变,定国侯再怎么恨,也不会拿沉香府有什么办法的。 可辰月教入主中州后,一切就不同了。 辰月教需要钱,而沉香府有钱。 小小的一个定州城,古伦俄居然派来了他手下最受重用的长老之一禅上人进驻。 禅上人一到,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一到,即与定城侯结盟。 这一切为了什么,不说明眼人也会知道:他们嫉恨着沉香府的声名,且觊觎着它的财富。 据说,在禅上人进驻定州城时,那是曲侯爷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天。 他没有宴请禅上人,因为,禅上人不爱吃,不爱穿,不近女色。 他只是点燃了一只线香。那线香很细很细,是定国侯府内数代精研的密制香料。他们这府里,除了这支香,再没有什么能胜过沉香府的香料了。 他叫人把那支细得几如发丝的线香送去了沉香府,并叫人附上了一句话:“好大的一蓬火。” ——是好大的一蓬火! 这蓬火烧得时间也足够长。整整六年。 沉香府生意遍及整个胤帝国,他们潜隐的实力也非常人所能及。所以,那一根线香带来的火头也要烧得相当持久。直到不久以前,据说,沉香府终于要熬不住了。他们在整个大陆上的实力已被摧毁得所剩无几,唯余的一点力量几乎都缩回了定州城老家的沉香府。 曲侯爷已开始准备庆祝。 可就在他下令动手前的那一刻,沉香府忽然自燃了。 没有一点火苗,但沉香府已经开始燃烧。 整个沉香府动用了无数海外异木才得以建成,它一旦开始燃烧,那香熏的气息,就阻隔得最强悍的杀手也不敢轻易靠近。 据说,在这场阴燃里,沉香府中所余的所有“玉碎”子弟,不惜一拚,拚却燃起了他们身体里的根基:沉骨之香,也不愿定国侯可以对沉香府轻易染指。 那香味很淡,却历久弥醇。 沉香府的这一场阴燃足足烧了有十有七日,十七日后,为了那留存的香气,又足足有近一个月,无论是禅上人手下的刺客,还是定州侯手下的杀手们,心中还是提不起足够的杀气。 ——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雨。 这场雨来得很突然。但一下上,就淫淫不止。 说起来,卜拙该感谢这么一场雨,如果不是这么一场雨,他只怕还望不到自己轮休的日子。他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他只是定国侯府里位置最低的一级护院。因为位置最低,所以干活儿的时间也最长,工钱最低,工作也最烦重。 雨一下起,他就开始想家。 望着那没完没了的、针脚一样细密的雨,不知怎么,总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出身乡户人家,那雨,就像妈妈手里原来那些缝缝补补的日子,妈妈过世后,那日子就轮到了妻子手里…… 他开始无端地想家,也终于请准了假。 可他一路急赶,赶到三十里铺时,就遭逢了那场博杀。 ——七个老人,十三个杀手。 七个老人都穿着黑衣,他们押着一辆车,哪怕是在雨中,凭着卜拙久经训练的鼻子,还是隐隐闻出了一点檀香的味道。 那车是檀木做的,雨水冲刷掉了它的伪装,让它露出本来的味道来。 ——沉香府! 当时他的心里就是一惊! 难道说沉香府剩下的还有人? 可他把那七个老人一个一个看下来,心里就灰了。 那是七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刚才那小刺客说得不错,他们加起来,怕最少也有七百岁。 那辆车像是一辆灵车。灵车里装的是什么?难道是整个沉香府如今仅余的骨殖吗? 可卜拙却清楚的知道,他们走不远的。 三十里铺一带虽已将出定国之界,可在这边界一带,定国侯早密布了手下的杀手,严令追杀沉香府的余孽。 ——果然,就有杀手! 十三个杀手,十三个杀手加在一起,只怕也没那些老人的年纪一半大。可他们杀气腾腾。 这样的事,卜拙本来不能管,不敢管,也不想管。 可小时从村里孩子们口中听来的童谣却一直在他耳中回响着: 苦不苦, 数一数, 天下饥民二万五。 于今哪里最安逸? 定州有个沉香府…… 那儿歌里满是一种童稚的自豪。卜拙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口里极苦极苦。沉香府带给定国百姓们那安稳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眼前,是沉香府仅余的七个百岁老人在勉力自卫着,可一转眼间,他们就只剩下了三个,可对面的杀手,还一共有十个。 卜拙是个本份的人,他自小就是个小民,从没敢奢望过自己也能卷入到什么台面上重要的搏杀里——如果不是这样的乱世,他情愿在家里呆一辈子,种种田,修修犁,过上一世,也不会去定国侯府里当什么护院。 可现在,眼前遭到屠戳的,是三个老人。 还是沉香府仅余的三个老人!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出手。 可就算出手,也已无及。 当他终于斩杀了那十名杀手后,沉香府的老人,也只剩下了一个。 停下手后,卜拙不免悲伤地看向倒在地上的六个老人。六个老人都穿着黑衣,那是丧服。他们一个比一个要老,等他看向唯余下来活着的那个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个老人居然在笑。 他一脸的老年斑,一脸的皱纹,可是他在笑。 只听他边咳边笑道:“谢谢。” “——能活下来的感觉真好。” 卜拙不由怔在当地。 这里,已离定国的国界不算远,想来,这也该是他们在定国国界内遭逢的最后一批杀手。那老人在拿眼回望着,回望着松柏蓊郁的定州城。他出神了很久,回过神时,又再次客气谨严地向卜拙谢道:“谢谢你。沉香府与定国共存数百载,没想有朝一日,沉香府终究还是要烟消云灭。可在我们离开定国之前,最终还是碰上了一个肯帮助我们的人。” 他微微地笑着,笑得卜拙几乎忍不住为整个定国自惭起来。 那老人什么都没说,没说起沉香府曾怎么泽被整个定国,也没有说他们曾为这个侯国付出过什么。他认命。他只是开始收捡尸首。他把他们聚在一起焚化,边烧还边默祷着。 他用他的马车做为燃料。车是檀木制的,烧起来,一股清香发出。直至他的仪式做完,他在所有的骨灰中选择了小小的一捧,和着雨,把它吞了下去。 他始终在笑,只有在吞那捧同伴的香灰时,喉头才忍不住一阵籁籁地抖动。 然后,他忍住泪,笑看向卜拙:“那么,壮士,就此分手。” 卜拙望着他,忍不住问:“那您老,要到哪里去?” 只听那老人笑道:“到哪里去?” “哪里有女人,就到哪里去!哪里还有看得上我这个老头子的女人,就到哪里去。” 说着他微微地笑了,回望向定州城方向,忍不住叹了口气。 “年轻人倒底是年轻。没有一个肯忍耐,没有一个甘于忍耐,也没有一个敢去忍耐,他们终究全部选择玉碎。” “如果不出所料,我可能是沉家所剩的最后的一个人了。” 说着,他微微笑了,望向卜拙。 “你知道我们老哥儿几个,拚命地逃,要逃出定国国境,为了什么?” 卜拙摇摇头。 那老人忽伸手拍了拍自己腰下胯间那物,拍向自己男人那活儿,放声大笑道:“我们要去传种!家没了,人不是还在吗?那些小年轻的想不开,都玉碎去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拚也拚不动了。但我不信,这胯里的东西也就已从此没用?我们要去找女人,只要还能找到一个肯怜惜我的女人,这沉香府的种就会传下去。” “然后,只要有人,还怕没有家吗?” ……卜拙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手底扰着的火将残了。 ——这几块木头,就是那老人马车上仅余的几块香木了。他深深地吸着气,觉得,自己眼前将烬的,不只是那几块木头,还是那曾驰名数百载的沉香府。 那位沉香老人现在想来已经走出了定国的国境。等着他的磨难数不胜数,不知他找不找得到中意自己的女人? 而自己,现在该面对的是自己的问题了。 他现在需要弄明白的是,刚才的少年,是否会是禅上人手下的刺客? 如果是,以禅上人与定国侯现在的深交,说不好,只有杀了! 叁、野欲 ——没有一幅纸阔大得足以描摹尽这雨中发生的一切。 比如,那一把红油伞。 那是一把桐油浸过的,红通通的,“质木堂”出品的伞。 那伞走到哪里,哪里就像要开出花来。看到那把伞,会让人在这已非诗的时代里回想起一句诗:隔江人在雨声中、轻伞荻花红。 那个少年一直在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他不是害怕卜拙。这世上,他即干上了刺客,就已不再害怕什么。 可他还是在逃。 一切错就错在三天前他不该不适时地回望了一眼。 一眼望去,他整个人就痴了。只觉得身边的雨还在霏霏的飘着,本来这雨让他冷,可忽然,他觉得这雨也变得轻柔了,还那么软,一把小毛刷似的,刷得自己从里到外,痒酥酥的。 虽说回想起来,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只是看到了一把伞,没想那伞底下居然还有一双眼。那双眼中也满是水韵。哪怕这世上已满是恼人的苦雨,可那多出来的两汪水却让人不再觉得苦。那两汪水像浸满了桃花的潭,浸久了,浸成了酒,一经点燃,就像在这无边苦雨中盛放出两朵红莲。 就是那两朵红莲把少年炙伤了。 他接下来的选择就是:马上逃。 他已逃了三天。 今日,他本以为已经逃脱了。 可逃脱后,发觉没人来追,他忽然失落起来。那失落的感觉如此巨大,寂寞得让他都想去死。 所以,当他躺在了卜拙的门前,那时,他渴死的心情是真的。 可没料到的是,离开了那个古怪的护院卜拙,他本以为已经甩脱掉的那把油纸伞,竟重又追了上来。 于是,他又开始逃。 这世上,怕再没有一种笔触可描摩尽那少年脑中的思绪。四周都是泥水,水连天水连地的苦水。水和着泥在他的一双破皮靴底下咕叽着,可他一路奔逃下来,却什么都已不能听到。他只觉得自己跑出的小径两侧,都次弟地开出了花来。那花烂漫如锦,丰艳富丽到不是他这样生命可以禁受的,如果他不快跑,真怕要被那心中盛放的五彩给淹没了。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后那把红油伞是张在一匹马上的……马儿是一匹胭脂马,雨水渗不进伞下,却在冲刷着那匹马,从马身上流下的水,这么一路奔来,该流淌成怎样的一条胭脂之河…… 终于,那少年逃不动了。 他已逃得不想再逃。 ——定国的西界,靠近大陆边缘的地带,因为多年来与蛮族的战争,早已彻底残破了。几十里境内没有人烟原是常事。剩下的,荒烟蔓草间,唯有废垒依然。 这时,他跑到了一个祠堂前,那祠堂久已废弃,曾经细心彩绘的的木头都已烧毁,只剩下砖石废垒萧然迎空。 那砖石废墟比它们实际上的年龄还显得苍老,每块砖上都记载着火劫的痕迹。祠堂门口的那片青砖地,因为没有了背后的倚靠,也就显得更加空旷。 少年喘着气,忽然泄力,泥一样地倒在了祠堂口的那片青砖地上。 他把自己的身体在雨地里蜷成了一个圈,膝盖与下巴越靠越紧。光蜷起来还不够,他最后以手握足,把自己整个闭合了起来。 而不一时,青砖地上,就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 马蹄声上面的,该就是那把伞。 那伞这时正撑在一只丰软的柔荑里。少年甚至不敢去想像那只手,因为会忍不住联想起那只手的触感。 没有女人——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曾有过女人,如果去除掉偏街陋里那些面黄肌瘦、双眼里永远流露着饥馑与哀愁的女人的话。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女人会成为自己的问题,就像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身体会成为自己的问题。 ——这身体里的感觉,竟然不只有饿。 另一只丰软的手挽着缰绳,缰绳下的胭脂马一步一步地踏着,像这一路苦雨的途中,每一步都洒落了一大朵胭脂色的花。 少年静静地听着那蹄声。 蹄声越来越近,最后,简直就响在耳边了。 少年一闭眼,闭眼前,他眼里的余光所及,已看得到那匹胭脂马细长的腿,甚至感到那腿上的毛就刷在自己的眼帘里。 那马儿围着自己在转圈,细碎的脚步,很小的圈。 却听一个声音道:“逃啊,怎么不逃了?” 少年闭上眼,放慢了呼吸,死人一般,不应不答。 他只觉得那匹马踏出的圈子越转越紧,像命运里另外一个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更胶着的圆围住了自己蜷成的小圆,最后把自己闭合在了里面。 马上的人一时不再说话,却伸出了马鞭。 少年的皮肤感觉到了那根鞭梢,它软软地点向自己的颔下,在颔下露出的那点喉节上滑着。随着马蹄的转圈,那鞭梢也轻轻地在动。马步踏出的大圆圈儿圈着自己身体圈成的小圆圈儿,可那鞭梢,另画出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小圈,画在自己下颔下的胸口上,一圈一圈,简直要荡出涟漪来。 “真是好奇怪的孩子。” 只听那声音笑道。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人见到我就逃的。” 少年其实什么也没听到。 无边的丝雨籁籁地落着,可他已感觉不到雨,只觉得那像想像中神秘的闺中帷幕……轻轻转着的马儿已把他整个包裹起来,闭着眼的四周,都是一片浅色绯红……连滴在脸上的雨,都像一个巨大的水蜜桃拧出的汁,滑凉滑凉的。 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身体会给骑马的人带来怎样的触动。 他几乎已屏住呼息,却听到马上的人呼吸忽然急促了。 急促的呼息发自潮红的颊。那两朵潮红终于升起在丰软的颊上。马上的人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反应,只听她轻轻呢喃了一声,又低低骂了句:“小冤家。” 少年的心就颤了。 然后,他感觉那鞭梢也就颤了。 那鞭梢颤了颤后,却忽然硬了。持鞭的人在鞭上贯注了内力,它忽然硬得像一根棍子——不、用在她手里就是挑竿。那挑竿样的鞭子挑开了少年身上厚厚的褐裘,直把他的胸口裸露开来。接着,挑开了一粒又一粒扣子。 它挑得并不算轻柔,少年只听到一粒粒扣子上的线硬生生被扯断,一粒粒扣子蹦起,蹦得远远的,落在砖地上。 那声音越蹦越远,可那鞭子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近了。 少年尽量无声地吸气,吸得他本就瘦瘪的小腹更深地凹陷下去。 他的褐裘内什么也没穿,那鞭子忽然就剥下了他的整件上衣,让他一个少年赤(河蟹)裸的躯干就暴露在这冷雨里。 突然的寒冷刺激得少年觉得自己胸口的乳(河蟹)头都硬了,接着那鞭子在他胸口猛地敲打了两下,微微地有点疼,敲得那少年微微隆起的胸肌都要发红了。只听那声音干涩道:“嗯,瘦虽瘦,骨头缝里都是肉。” 然后那鞭子忽然急切起来,恶狠狠的,捅在他胸口,像要剜出他的心一般。 少年只觉得自己胸口说不出的痛。可这痛多少让他清醒,只觉得被那利刃剖了心也情愿。 可那鞭子忽然软了。 不适时的,它忽然就蛇一样的绵软了。 软了后,它虚虚地划过了少年那凹陷的小腹。 少年只听到那干涩的喉咙里,突然响起了一个满是女人味的中音:“原来,是个饿的。” 少年的喉头就一时梗住。 他身上,只剩下一条短短的犊鼻裤。 那犊鼻裤都盖不住膝盖。膝盖下,就是光着的腿。那鞭子,却轻轻划过了他的小腹,直向下划,一直划到了他的小腿肚。起伏蜿蜒间就已勾勒了少年的整个体线。再等等,就快要划到脚踵。少年觉得心中忍不住地升起一丝怅惘:是不是,划到脚踵,一切就结束了? 可还没到脚踵,那鞭子忽回过头了,霹雳般地一点,就点在了他两腿的正中间,一个男孩儿的关键处。 全没预料的,少年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猛地一凉,像跌入了无底的冰窖,然后,一大盆火兜头砸下,身上滋拉滋拉地,似乎灼起了无数的火炭。这寒凉的世界里,竟像一大朵一大朵落起了火热的红莲,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变成了一头翘尾的蜻蜓,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莲房,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秘莲房,居然裹着火红的衣,一大朵一大朵地就向自己身上落了下来。 “嗡”的一声,少年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已什么都不剩。 鞭子一划,他的犊鼻裤就彻底地裂了。 然后,风雨骤停,霹雳连声,他坦荡地仰卧在这风雨之间,本蜷着的身子不知什么时侯已绷直了。 只剩下一只囊锥,扎破所有混沌的,露出头来。 …… “呜呜,慢点。” …… 软笑着:“你还是个孩子呢!” …… 轻轻的呻喉:“从没见过女人?” …… 低声责怪着:“这儿,是这儿,不是那儿。” …… 不知这是谁家的祠堂。祠堂的破壁间,系着一匹胭脂色的马。那马歇在残墙废垒间,远远看去,仿佛一堆轻薄的红雾。它低着头,像在听着那轻轻响起的调笑的话语。 可它只听到它主人的。 那是它主人一个人在说话。说话的人掌握着一切,仿佛她生而天骄,足可掌控住这世间所有的快乐,饱满与充足。 而没说话的那个,只剩下羞窘与忙乱。 这一切,在那少年懵懂的心里,曾经也曾懵懵懂懂地涉想过,只是,再没想到……是这样,会是这样。 很久很久,足有两个更次,天翻地覆后,少年在细雨中慢慢恢复过意识来……却只看到自己、和垫在自己身下的褐裘。 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无边的雨,跟兴奋过后清澈到一无所有的脑子。 他眼睛望着这场雨,却像看不到那雨,只看到这之前,那曾经盛放在自己意识里的火热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