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群英》 第一章 险峻江湖路 天色阴沉,草木萧瑟,好一个索落的晚秋。 郊外这爿不起眼的简陋酒馆里,气氛也和当下的时令一样幽晦凝重,重压的云霾不仅挂在天底,亦笼罩着每个人的心。 店内稀稀疏疏摆置着几张白木桌,但除了中间一张木桌分四边坐着四个人,其余座位空荡荡的不见一位酒客——甚至不见店掌柜与伏计。 幽暗的光线下,四个人形状略显模糊,仿佛每张脸庞前皆隐浮一层雾氲,神情转化,全在雾氲之后了。 没有点灯,没有燃烛,好像没有人想到这些,好像大伙宁愿耽溺在如此黯淡的景况中。 荆力疾左手支颐,十分无聊地以右手旋动面前的茶杯,杯里茶水半满,而且,早凉了。 靠在荆力疾右侧坐着的人是端木一苇,“天长刀”端木一苇。荆力疾这半辈子没有几个挚交好友,端木一苇乃是这没有几个当中的一个。 在他对面,那脸容如同噀血,狮鼻海口的披发大汉,名叫晁松谷,号称“二头陀”。在他下手,顶一颗青皮油亮脑袋瓜的瘦削仁兄,便是他的结义哥们“踏雪无痕”颜达了。 四个人分两方,似平在争论,而且,已经陷入僵局。 晁松谷用力抹了把脸,沉沉地道:“端木一苇,你可别坐在磨盘上想不转,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宜兴’、’旺水’、‘濮来’三县的水陆载运码头,你不过只让出一半,我却把“沧州府”大小十三家赌馆私窑子一并赔补给你,算一算,是你吃亏还是我吃亏?” 端木一苇举杯啜茶,唇沾杯沿,又兴趣全无地放回桌上,清癯的脸膛一无表情:“我说过几十遍了,老晁,如今仍是这句老话,干驮运,是我本行,搞赌搞娼我弄不来,不管谁吃亏、谁占便宜,仍旧各自相安的好,三县共管,河水不犯井水,我们不也彼此搅合许多年了?你硬要逼我退让,实在强人所难。” 眼睛盯着桌面,晁松谷道:“最后问你一句,真个不让?” 端木一苇冷笑:“说这个话就没意思了,老晁,你有几分,我有几分,相信大家心底有数!” 晁松谷生硬地道:“端木一苇,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端木一苇眼皮子跳了跳:“要和睦相处,乃最好不过,若跐鼻子上脸,我端木的决计不受,断人活计的勾当,你干得出,我却接不下!” 一拍桌子,晁松谷怒道:“得,旦走着瞧!” 下首的“踏雪无痕”颜达,慢吞吞地道:“晁哥,端木一苇打开头就已吃了秤砣铁了心,我看再跟他怎么说都是白搭,该如何合计,另外盘算吧。” “呼”地站起,晁松谷形色激烈:“端木一苇,你可不要后悔!” 端木一苇端坐不动:“几十年铁血江湖,我从来不知‘后悔’两字怎么写法!” 晁松谷愤然离去,颜达随后出门,连头都没回一下。 重重一哼,端木一苇咬牙咒骂:“要横卖狠,居然摆弄到我身上来?你有本事吃十面、吞八方,只别招我惹我,我岂是叫人唬大的?” 荆力疾搔搔他满布胡碴子的脸颊,一双略显凹陷的眼球布满血丝,宛若睡眠不足,又似宿醉未消:“端木,切莫意气用事,麻烦怕在后头;你瞧这两个家伙那付熊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端木一苇悻悻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我若是含糊,就不算父母生养。” 荆力疾笑笑:“真他娘倒霉,交了你这个朋友,好处没沾上,纠缠一箩筐!” 端木一苇大声道:“交朋友是用来干啥的?不就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你小子想置身事外?门都没有!” 荆力疾道:“说真的,对这桩事,你心里可有个计较?” 端木一苇寻思着道:“在‘宜兴’、‘旺水’、‘濮来’三县地角之内,我和晁二头陀的实力相差不多,换句话说,他若想强行压制我,或我侵犯他,都不是件窖易的事,因而二头陀虽然撂了狠话出来,但他敢不敢豁上,还得看他够不够种!” 黑暗笼罩着荆力疾的面容,以至不能清楚辨识出他脸上的表情,可语气却不尽乐观:“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有这种模棱两可的想法,坐着等挨打,是蠢人干的事,何况坐等而来的锋头,更不止挨打而已。” 端木一苇过了半晌,才微现不安道:“你是否有什么感觉?抑或,另有其他的见地?” 荆力疾摸摸胡碴,轻吁一声:“端木,你今天的态度很坚决,你的心意,二头陀他们必能深切领受。接下来,他们自将进一步计议,该如何因你不妥协的立场来达成他们既定的目标?答案是什么,你用脑子多想想吧。” 端木一苇粗暴地道:“他们敢……” 荆力疾喝一口冷茶,道:“鸡毛子喊叫无补于事。端木,有些人的天性,是不易满足的,看样子,他们非冒险不可!” 端木一苇火气顿升:“这是狼子野心,他们就不考虑玉石俱焚的后果?” 吃吃一笑,荆力疾道:“人间世上,如没有这种种痴贪邪恶,早就太平了,你我还窝在这爿野店里干啥?” 端木一苇站起,道:“对,我们就别窝在这里,力疾,喝酒去。” 咽了口唾沫,荆力疾嘻开嘴道:“天色向晚,寒意袭人,可不正是喝酒的好光景?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端木一苇笑骂道:“你出身豪门,偏好浪荡江湖,狂醉当歌,自寻陶然,力疾,你几时才改得了这作贱自己的毛病?” 荆力疾披上那条灰褐色油渍斑斑的大氅,漫声吟道:“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尽上钩……” 摇摇头,端木一苇道:“还是去上次那家小馆子,要个菊花火锅,暖和暖和再说。” 两人刚来到门口,走在后面的荆力疾已拉了前行的端木一苇一把,并以指比唇,示意噤声。 端木一苇不禁愕然:“怎么回事?” 荆力疾低声道:“外面有人,大概在三至四个之间,他们是骑马来的,坐骑栓在远处,我听到隐约的喷鼻响动——” 侧耳聆听了片歇,端木一苇迷惑道:“我只听到外头的风声,落叶声,并无其他异状,你不是搞错了吧?” 荆力疾露齿轻哂:“论刀法,你数一等,要说官感反应,恐怕就比不上我敏锐了。我还敢跟你打赌,那几个王八蛋,已是面门而立!” 拍拍荆力疾肩膀,端木一苇苦笑:“我不和你赌,赌过多少次,我哪一遭赢过?你——酒坛子都泡得你发酵了,居然还这等邪乎。” 荆力疾道:“岂不知醉里乾坤大?端木,我们掀帘子迎客喽。” 端木一苇伸手启门,暮色随着萧索的秋风一齐入内,他打了个冷颤,目光抬处,果不其然,正有三个人面门而立,距离约在两尺之外。 令端木一苇更觉讶异的是,面门而立的三个不速之客,并非什么精壮大汉,昂藏之躯,竟是三名妇女,三名年逾摽梅、容貌平庸冷板的妇女。这三个女人,都穿着一式连衣裙、天足上各蹬一双带扣薄底靴,每人的家伙,明明白白拎在手里,乖乖,还是那种又沉又重的厚背砍山刀! 端木一苇愣了愣,一时倒琢磨不出对方的来意。寻仇挑衅的场合他经历得不少,可是,眼前的情态却不大类似,三个黄杏烂桃般的半老徐娘,要论打打杀杀的阵仗,简直不搭调嘛。 荆力疾的想法与端木一苇大不相同,他凑到门边,斜身朝门框上一靠,有气无力地发话道:“三位嫂子,是来这爿酒肆沽酒来的?” 站在较前面的那个妇女嗓音不分平仄地道:“不是。” 点点头,荆力疾道:“不是就对了,这爿野店已暂时收歇,今天不做营生了,而且,女人喝酒不好,酒后容易乱性哪。” 那妇女面孔一沉道:“少罗嗦,你叫端木一苇?” 荆力疾指了指身旁的伴当:“我哪有这个福份?端木一苇是他。” 女人的神色立时流露出一股悍野渴盼之气——有如一头发情交配前的雌狼,眼中闪耀着饥馑贪恋的火花:“看样子也没有错,端木一苇,出来受死!” 端木一苇发火道:“喂,喂,你们三个婆娘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与你们素昧平生,一见面便这等恶形恶状,莫非吃定了我怎的?” 那女人不耐烦地一挥手:“你想耍赖发熊?没关系,你不肯出来,我们进去一样活砍人头!” 端木一苇冷哼一声:“我是看你们三个妇道,才略予颜色,可别给了鼻子长了脸,惹毛了我,休怪我一视同仁,辣手无情!” 女人尖声发笑,平板的面容上涌一抹巫婆似的邪异:“端木一苇,死到临头,犹敢大言不惭?你不害臊,我还替你脸红呢,你就一视同仁吧,准先上路,也好早早超生!” 伸手一拦欲待前扑的端木一苇,荆力疾好整以暇地道:“不忙,问清楚来龙去脉再说,提到上路超生,可是千古艰难,还是越耗下去越好,端木,咱们有的是工夫。” 手上的厚背砍月指向荆力疾,那女人狠泼地道:“你又是哪一个杂碎?” 荆力疾淡淡地道:“我不叫‘杂碎’,我荆,你老实说,是晁松谷二头陀差你们来的吧?” 倒八字眉往上一挑,这妇道话答得滴水不漏:“随你去猜,爱怎么想都成。“ 荆力疾道:“不教而诛谓之苛,难不成到了阎罗殿,都不让我们知道,为什么去应的吗?” 女人手中刀猛挺,刀尖直指荆力疾咽喉,口里同时冷叱:“就你唠叨——” 刀尖闪亮的刹间,荆力疾好似突兀打了个踉跄,脚步倏歪,已抢到对方身侧,腰杆看若懒洋洋地伸展,手背抛翻而出,竟那么巧,“啪”的一声甩在女人的脸颊上,顿时打得这娘们斜退了好几步! 其余两个妇道,见状之下齐声吆喝,两柄厚背砍山刀交相紧递,却被那挨了一记反手巴掌的女人急声喝止。 端木一苇此刻倒成旁观者,他吁了口气,摇头道:“凭这几下子也敢唬脸出来摆架式?我端木一苇实在悲哀,居然令人看扁到恁般田地。” 摸着半边面颊的那个女人,对端木一苇的冷嘲热讽恍如未闻,她直直盯着荆力疾,一字一顿地道:“你刚才说,你荆?” 荆力疾龇龇牙:“老祖宗传下来的氏,还能说改就改?” 那女人紧接着问:“荆什么?” 荆力疾搓搓手:“小荆,草字力疾,哈,力疾本应从公,我却浪荡天涯,不务正业,净干些鸡零狗碎的勾当,倒叫大嫂子见笑了。” 本来便平平板板、不怎么带表情的脸孔,一下子更变得木然冷硬了,女人僵着嗓调道:“我道是谁,不想却是你这个醉鬼!” 荆力疾耸耸肩:“人家给我起的诨号,叫做‘朱门鬼醉’,可不是‘醉鬼’,这位大嫂子,措词用字岂能随意颠置?其中褒贬,大不相同哪。” 女人忍不住狠狠跺脚:“他们怎不事先相告,荆的也在这里?” 右侧那个娘们忙问:“姓荆在不在此地,又有什么差别?” 带头的这位虽然力持镇定,表面上仍扮出一付冷热不侵、泰山难撼的神态,内心底却早打起鼓来,她听过荆力疾的名声,亦曾耳闻有关这位“朱门鬼醉”的多项传说,纵使未尝交会,难定深浅,但荆某先前露的一手,已足令她暗自有数——胜负之论,往往不须拖到最后一刻方知分晓。 心境初动于行止,女人的脚步已不自觉地朝后微微倒移。 端木一苇也是老江湖,看在眼里,似笑非笑道:“见风转舵呀,嫂子?” 站住脚步,那女人冷口木面地道:“‘三才女’出来混世面,照样是拎着脑袋玩命,端木一苇,你和荆的这阵风,还吹不走我们!” 荆力疾接口道:“‘三才女’?没听过,除了勇气可嘉,我看不出列位‘三才’在何处!” 端木一苇跨出门槛,突然狠下声来:“你三个婆娘听着,招出背后唆使的主儿,我便网开一面,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通通留头下来!” 那女人仿若受到这句话的刺激,转念间兴起一股愤昂之气,放弃了踟蹰顾虑的原意,发一声泼厉尖吼:“二妹,三妹,我们拼——” 右侧女人塌肩贴地,疾身快进,厚背砍刀对着端木一苇下盘猛斩,左边那个更不迟疑,横滚凌空,刀锋映雪,同时抹向端木一苇的咽喉。 一柄窄刃微带仰弧的削薄长刀,倏忽自虚无中凝形,刀如澄蓝的秋水盈溢,漾一抹森森的阴寨,只一眨眼,两个女人的首级已一高一低,分往迥异的斜角抛旋! 不错,“天长刀”,天长人不长。 大片猩赤涌现的须臾,“三才女”的大姐头刚刚扑近荆力疾,等她身向前递,荆力疾全身猝软,几乎擦着尘沙翻转成一个半圆,左掌不经意地下压,一声惨叫起处,这位大姐头的天灵盖立刻碎为糜块,人也一摊烂泥般萎倒。 端木一苇拭刀刃于靴底,有几分遗憾:“竟连她们什名谁都不知晓……” 荆力疾在大氅上揩手:“知道诨号‘三才女’就够了,循线探查,不怕揪不出那幕后主使人来。” 清了清嗓门,端木一苇仍不免疑惑:“力疾,你不觉得这事有点奇怪?” 荆力疾道:“怎么个‘怪’法?” 归刀入鞘,再以罩衫掩住,端木一苇怔忡地道:“不管是谁唆使这三个女人前来触我们霉头,必然有其因果。换句话说,多少便该明白我们的底细,了解我们的深浅,要派人狙杀,也应派个好样的角色来,却偏偏弄了这么三员不成气候的婆娘,岂不是成心令她们送死?” 荆力疾正持答话,暮霭浮沉的一片疏林间,忽的有个苍老喑哑的声音传来:“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说穿了,就是要她们送死来的。” 端木一苇与荆力疾互觑一眼,双双面向疏林的方位,端木一苇静静发话:“又是何方高人驾临?” 林木中氛氲飘荡,一个腰身佝偻的人影蹒跚出现,这人头戴三块瓦毡帽,套一袭臃肿宽肥的黑布棉祆裤,足蹬皮筒子鞋,穿着打扮十分土气。但是,他握在手里的家伙却一点也不土气,反倒令人有种骇突惊异的感受——那是一柄粗长兼俱的乌钢四环杖! 荆力疾与端木一苇闷声不吭地等着来人走近,三块瓦的毡帽下,不出所料的是张其貌不扬的凹盘脸孔,扁塌的五官之间还撒着几颗零零落落的黑麻点。 端木一苇低声叹了口气:“唉,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物都有……” 荆力疾低声道:“留神,这家伙有点邪门——” 这当口,来人站定,往地下一顿四环杖,照面之余瘪了瘪嘴,算是笑着招呼过了:“两位老弟,一个是荆力疾,一个是端木一苇吧?” 荆力疾道:“你应该晓得我们是谁,在那片林子里,你大概已窥视过一段辰光了。” 沙沙哑哑的打了个哈哈,这人漫不经心地道:“二位的手段极强,却狠得好,出来闯江湖,不狠点怎么行?再说,二位若不狠,我老屠的目的就达不到啦。” 荆力疾打量着对方,道:“你贵屠?” 这一位大喇喇地颔首:“屠默山,只一个给人跑腿听差的小角色。” 荆力疾心中一动,那屠默山已指了指狼藉的遗尸:“这三个婆娘,诨号叫‘三才女’。” 端木一苇搭腔道:“我们知道。” 屠默山像在叙说一个淡漠湮远、与己无关的故事:“‘三才女’的大阿姐,孙名美莲,老二叫李桂香,老三叫陈玉芳;三个雌货功夫虽不怎么样,但横起心来啥事都干得出。” 荆力疾道:“你对她们的底细,似乎相当清楚?” 吸吸鼻子,屠默山道:“是我出五千两银子,差她们来的,怎会不清楚她们的底细?我明白,这五千两银子,她们永远也拿不到了。” 荆力疾沉声道:“为什么?¨ 屠默山笑笑:“她们并不晓得端木一苇有多大份量,我事前亦未说明你荆力疾是何许人物。照美莲姐妹的想法,只以为乃对付一干寻常江湖之辈,殊不知面临的却是一双拘魂索魄的黑白无常!” 端木一苇极不舒服地道:“听起来,你好像故意要她们去枉死城报到?” 屠默山是一付“理所当然”的模样:“端木一苇,这叫人头试刀,假设不拿她们三条性命来验证你二人的功力修为,焉能分辨强弱?而其中更有一层深意,女人属阴,最可纠缠阳刚之性,克制火烈盛气。” 端木一苇怒道:“原来这即是你先时所谓的‘目的’?!” 屠默山道:“不错。” 端木一苇冷笑一声:“满口胡柴,鬼话连篇!” 屠默山皮笑肉不动:“信不信在你,随后你就知晓。” 摸着下颔,荆力疾道:“屠默山,真正的主将是你罗?” 屠默山欠欠腰身:“正是我老屠。” 端木一苇目光四巡,但见旷野幽冥,空郊寂寂,并无另外的警兆出现,他不由嗤之以鼻:“单凭你一己之力,想扳倒我与荆力疾两个?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上天入地,三头六臂的能耐!” 屠默山又一顿手中四环杖,环圈“哐啷”震响,他笑而不语,似蕴无限玄机。 荆力疾脑海里蓦地灵光一闪,思维回涌间捕捉到某个影像,他张张嘴,有些吃力地出声道:“屠默山,我记起来了,你可是‘彤云山庄’的大管事‘天魔杖’屠默山?” 又欠欠身,屠默山嘿嘿笑道:“难得你也知道我老屠的小名陋号,真个有辱清听了。” 端木一苇顿时亦愣在当场,连连摇头道:“力疾,你别搞错了,就算他是什么‘天魔杖’屠默山,怎么会和‘彤云山庄’有所牵扯?浩峨山‘彤云山庄’虎踞一方,鹰睨天下,屠的横看竖看都不像沾得上边;此外,我们与‘彤云山庄’毫无瓜葛可言,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彤云山庄’的管事何必来管这闲事?” 荆力疾笑得可不好看:“表面上是有点说不通,不过,‘天魔杖’屠默山身为‘彤云山庄’大管事却不假。端木,我几年前就听讲了,当日并无令日之局,人家没有理由瞎诓……” 头皮一阵发麻,端木一苇仍近似挣扎般道:“你,你见过这屠默山?怎知眼前此人不是假冒?” 荆力疾不禁唉声叹气:“他知道我是谁,亦知道你是谁,眼下却独自单枪匹马找到头上。端木,要不真是‘天魔杖’屠默山本人,难不成寿星公吃砒霜,嫌命长了?” 端木一苇犹在找理由否定:“可是,可是这完全没有道理呀,力疾,我们跟‘彤云山庄’素无来往,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即便屠的果真是‘彤云山庄’的管事,他又凭哪一桩来找我们麻烦?” 这时,屠默山开口了:“明人不做暗事,你这个疑问,我可以给你解释。” 原来,坐落于浩峨山半山腰的这座山庄,自庄主“怒目金刚”鞠仁宽以下,二庄主“玄手如意”罗志一,三庄主“金笔鼎甲”范丹鹤,都是武林中不可一世、威震四海的泰山北斗,庄主鞠仁宽育有一子一女,少庄主“玉哪吒”鞠令卓,大小姐“白绫”鞠令洁,尤属人中龙凤,才貌双绝。而鞠家上下,庄庭深讳,更不知藏有多步不露面,未张扬的能人高士。“怒目金刚”鞠仁宽昔日行走江湖,非但艺精技强,且因个性豪迈耿直,为人磊落侠义,广结缘脉,深植朋党,在黑白两道上极获尊崇,颇享盛誉,隐隐然有一方盟主、分盘天下之势。像此等声威煊赫、跺跺脚使山摇河震的人物,一朝锋矛指来,如何不令人胆颤心惊、惶惶难安? 端木一苇听完,咽着唾沫道:“莫非是,我们两个无意间开罪过贵山庄?” 屠默山摆手道:“不,你们从来未曾得罪过‘彤云山庄’,正如你方才所言,本庄与二位素无瓜葛,根本就是河水不犯井水。” 端木一苇脸色阴晴不定,言谈也显得滞重:“那,那你冲着我们寻衅启端,却为何故?” 凹盆似的面孔浮一丝怪异的笑颜,屠默山道:“二位千不该、万不该,和另一个结下梁子,由这个人的关系,便牵扯到‘彤云山庄’了。” 第二章 魔杖经天来 看了荆力疾一眼,端木一苇神色茫然:“你说的这个人,是什么人?” 屠默山道:“尊驾恁地健忘?不久之前酒肆方别,你便不记得了?” 端木一苇大吃一惊,宛如猛地吞下一颗火粟子,龇牙咧嘴般呻吟:“你你,你指的这个人,莫不成是‘二头陀’晁松谷?“ 屠默山哈哈笑道:“果是明人,一点即透。” 端木一苇瞠目结舌道:“这,这简直匪夷所思,莫名所以嘛,晁二头陀充其量是个地头蛇,土豪恶霸之流,他怎么可能与‘彤云山庄’攀上渊源?” 屠默山答得皮里阳秋:“晁松谷倒没直接和本庄结下交情,结交情的是他女儿。” 端木一苇讷讷地道:“他女儿?” 荆力疾忙问:“端木,你们是同一个地角上的人,对晁二头陀家里情形,多少该有个耳闻,姓晁的可真有个女儿?” 端木一苇苦着脸道:“好像有吧,我也不太清楚……” 屠默山半眯着眼道:“晁松谷的闺女名叫晁媚,不知什么时候被我家少庄主看中了,而且一见倾心,仰慕不已,晁姑娘也挺乐意,彼此交往己逾年余,这门亲事,已经老庄主、夫人首肯。晁家虽说小门小户,老庄主与夫人看在少庄主情有独钟的份上,只得依了,婚定之期,已在不远。” 瞪着端木一苇,荆力疾不免埋怨:“端木,不是我说你,同在一个地盘上混,你的消息实在太不灵通,常言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这个对头,结了这么一门天大地大的亲家,你居然懵懂不晓,犹顶着硬干,人家凭着一座雄浑靠山,你,你倒凭着哪一端?!” 端木一苇咬着牙道:“难怪晁二头陀胆敢如此嚣张……” 荆力疾怏怏地道:“如今我们面对的不是晁二头陀,乃是二头陀未来的姑爷,‘彤云山庄’的少庄主,易言之,一头土狼猛古丁变成一只狮子啦,你看该怎么收场?” 连连搓手,端木一苇方寸大乱,可一口怨气偏又吞咽不下,他面孔泛青,两眼透赤,老半天没吭一声。 和端木一苇相交相知,也有这多年的辰光了,老友的难处,荆力疾何尝不明白?要争下去,人家依着那么一座大靠山,委实不堪相与,但如就此忍气吞声,自己在面膛上抹一把灰拱手退让,则尊严何存,声誉安在?江湖上混的便是一张脸面,若落个怯懦窝囊的批注,日后除了回家吃老米饭,就毫无立锥之地了。 荆力疾知道利害,任是一口气憋得死人,亦非憋下去不可。眼前,务必先求留住青山,方有徐图再起、报怨报仇的机会。否则,一朝与“彤云山庄”结下梁子,将来又如何应付八方风雨?他将心一横,硬是学上“打落门牙合血吞”的一招,表情痛苦地发话:“呃,屠大管事,阁下驾临,想是受贵庄少庄主,亦是晁二头陀的新姑爷所托?” 屠默山正色道:“不是受‘托’,而是受命,另要叫你得知,我们少庄主,双字令卓。” 拱拱手,荆力疾言来艰涩:“好吧,既然鞠令卓鞠少庄主插手揽事,我们自认招惹不起,就此甘愿抽身退让,晁二头陀跟端木一苇所提的条件,便全数依他,尚请大管事上回令少庄主,多谢高抬贵手了——” 端木一苇吸着气叫:“力疾——” 荆力疾哼了哼:“端木,想活得长久,就该懂得看风色!” 对面站着的屠默山阴阳怪气地笑笑:“荆力疾,无怪你能活到这把年纪,敢情你果真是个通避之人,不过,你解决问题的法子尚不够圆滑,容我来运箸代筹,给你提个更完美的路数。” 心腔子倏紧,荆力疾喉眼有些梗塞:“什么路数?” 屠默山稀松平常地道:“留你们在,到底是条尾巴,难保日后你们不再兴风作浪,甚或卷土重来,立千秋业的手段,不外乎斩草除根,永绝余患。只要二位打世间消失,晁松谷的水陆买卖即可高枕无忧,长长远远。他一旦日子过得太平,我们少庄主就免掉不少麻烦。唉,你们知道,枕边人如果唠叨起来,谁也不好消受哪。” 端木一苇暴声喝道:“屠默山,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两个抹灰了脸践踏自家自尊,忍气吞声拱手相让,你犹要如此赶尽杀绝,不依不饶?” 屠默山一点也不羞恼:“二位想想,我差了三个人来试刀,自己又挨冷受冻留守了好一阵子,大老远执‘浩峨山’跋涉至此,怎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敷衍了事?花了这么多工夫,回去总得有个交待,最好的交待,便莫过于一劳永逸,不再——” 端木一苇冲着荆力疾跺脚:“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低三下四,结果照旧得刀口子下见真章,还凭白受一顿喧排。” 荆力疾神色阴寒:“既然委屈亦不能求全,大家只好往绝处干,以后怎么办,甚或有没有以后,眼下也顾不得了。” 端木一苇悻然道:“偏就多此一举,拿热脸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踏前一步,屠默山道:“天色晚了,二位,咱们速战速决,二位还是一起上吧。” 端木一苇指指地下三具女尸,火辣地道:“屠默山,看到这几具尸骸了?” 屠默山点头。 “怎么样?” 啧声怪笑,端木一苇暴叱:“你老小子便是下一个!” 声未歇,弯窄的“天长刀”已内至屠默山咽喉,传出破空之声。 四环杖挫地,屠默山身形诡旋,环圈撞响,金铁铿锵,杖形如龙矫虹织,气涌似云卷飙荡,照面之下,已把端木一苇逼出丈外! 端木一苇业已豁上这一身,甫始退避,脚步急错,人又倒飞而回,刀刃霍散,十九刀成十九道光束分成十九个不同的角度剁落! 屠默山拧杖腾翻,却猝然从一个绝对意料不到的斜侧方位反挥而来,端木一苇刀式空出的刹间,蓦地闷哼着横窜打转,差一点就跌成个滚地葫芦! 屠默山宛似早有定见,并不乘机追杀,从容不迫地执杖卓立,做拈花微笑之状:“我说过二位一起上嘛,单个来不但费事,犹多受些零碎罪,何苦?” 端木一苇大腿上挨了一记杖砸,亦不知伤到筋骨没有?但走起路来已经颇不得劲,明显一瘸一拐了。 荆力疾不由得暗自忐忑——端木一苇的功力如何,他素所深知,以端木一苇的修为,尤其在刀法上的精湛造诣,竟然不出三招两式便败下阵来,这屠默山技艺之高,可以想见。 步履踉跄的端木一苇,虽说出师不利,并未气馁认栽——他亦明白,当前决不是表露大节端方、凸显武林传规的时候,受此屈辱压抑,又岂可轻言认命? “天长刀”斜举,端木一苇凝目屏息,复向屠默山逼近。 抹一把脸,荆力疾开口道:“我说端木,你歇口气吧,这一场,便由我来领教领教屠大管事的‘天魔杖’。” 端木一苇个性固然倔强,究竟还分得清利害轻重,辨得明形势顺逆,他没有执意躁进,只郁郁于色道:“也好,我来掠阵,你可要加意小心了。” 荆力疾干笑着道:“看你这样子,我能不小心?” 屠默山闲闲散散道:“谨慎点是对的,端木老弟想拎我老屠脑袋,我要不紧防着,拎去这一颗就没得第二颗了,荆力疾,料你和他是相同的打算,我们都该加小心哪。” 一番话说得尖酸,荆力疾权当未闻。他微掀粗布大氅,自后腰上抽出一件兵器来——那是一柄三尺长、两寸宽、精钢打造的厚重巨型折扇,并拢的扇骨顶端呈菱尖之状,贸然一见,倒似握着一把层叠的令箭。 端木一苇容颜越显沉肃凝重。他知晓荆力疾的习惯,若不逢生死关头,荆力疾的手是极少亮出家伙的! 这柄精钢折扇,名称“九绝”。 屠默山“嗯”了一声:“用这种奇门兵器,可见你算有斤两的。” 荆力疾道:“屠大管事,班门弄斧了——” “了”字尚在他口舌之间打转,人已似黄汤灌足,不胜酒力般猛地往前倾匍,这个大动作才自展现,倾匍的势子斗然倒翻,折扇暴指,直戳敌方眉心! 屠默山一杖飞挥,仿佛天外搭虹,雄群壮阔,张力无限,一下子已封住荆力疾的进袭之路。 倒翻的身形猛沉,荆力疾脚尖触地,倏忽剧烈晃摆,每次晃摆,皆变化出几个迥异方位,闪挪成多种不同的姿态,看似紊乱的摆动却串连一气,折扇纵掠,便幻舞于难以预测的四面八方了。 四环杖随着屠默山的劲势滚旋,杖身游走在他躯体的各个部位,时而杖环挺竖于掌,时而借肘顶背,时而足踹杖横,时而绕颈回荡,随心所欲,似已人杖合一。 荆力疾一轮快攻无着,塌肩斜走,打算易式再扑。他身形始动,如同百臂罗汉的屠默山沉吼似近牛鸣,飞扬的四环杖打参差迷离的重叠杖影中一杖强穿,骤而擦过荆力疾左颊,虽未砸实,疾厉的劲道亦把荆力疾连扯出两个筋斗! 掠阵的端木一苇奋身而上,“天长刀”居中内截,刃风过处,才知多此一举——屠默山根本未曾追击,就和先时一样,一付好整以暇,四平八稳的笃定形状。 左颊上一片嫩红,荆力疾颊面表皮已被擦刮掉一大块,裸露出皮下里肌,没有流血,但浸溢出黏湿透明的分泌液体,火辣辣的像经烙铁烙过。 受这点皮肉之创,原本无关紧要,令荆力疾愤怒的是他察觉屠默山心态可恶。屠默山与他们两次动手,似乎仍未施展全力,隐隐约约抱着一种戏谑羞侮的意图,活脱拿对手的尊严当做乐子。 端木一苇表情十分难看,窒着嗓门问:“力疾,你不要紧吧?” 荆力疾的回答迸自唇缝:“今天算撞正大板了,端木,人家玩的可是猫逗耗子的把戏——” 端木一苇双眼泛赤:“你是说,姓屠的把我们当耗子?” 荆力疾吁一口气:“端木,看来人家并没有说错,我们两个是该一起上。” 端木一苇觉得又窝囊、又恼恨,更有股子道不出的无奈:“我就算舍脱这条性命,也要拼力一搏。‘彤云山庄’名大势太,也不该蛮不讲理,叫别人活不下去!” 荆力疾道:“正是这话,端木,我们自求多福吧。” 大步逼来的屠默山粗声笑道:“二位,来生切记,结梁子之前好必先摸清对方门路,胳膊总拗不过大腿啊。” 一个大晃闪,荆力疾看似歪歪斜斜,却快不可言地闪到屠默山肩后,折扇点向敌人脑勺,嘴里大骂:“老杂碎,你也休想囫囵——” 屠默山的四环杖像已通灵,环圈倏震,已倒拧至荆力疾面门,劲风如啸,力道尚未落实,几能窒人呼吸。 蓝光猝映,端木一苇偏身急进,刀华翻展,恍同流波四滥,笼罩屠默山。 而荆力疾顺着来杖劲势飘旋拂舞,有如一朵棉絮,浮沉回绕,丝毫不见着力。 骤然间,屠默山杖颤环搅,周遭空气瞬激成涡,杖影串飞滚转,呈现出多条交织的圆桶形巨大轴管。 端木一苇“吭”声闷响,刀芒纷散,人若败叶般翻坠而出。荆力疾肩骨折陷于须臾,他犹扑斜侧偏,折扇蓦张,三只扇骨“削”声暴弹,锐疾之势,更胜气泄长穹。 不及查视回攻之后的结果,荆力疾趁着??扇的后挫力道,猛地仰翻大旋,一眨眼,人已隐入沉晦的暮色之中。比他早一步受创撞跌出去的端木一苇,亦已鸿飞渺渺,杳无踪影。 浓郁的雾霭如一张阴暗滞重的幕幔垂挂天地,这样的迷茫里,只听得连续的顿杖声,只听得屠默山喑哑的咒骂。 ×      ×      × 灼亮的烛光下,面容清瘦、颔蓄山羊胡子的叶郎中,慢条斯理地先在桌上的铜盆内净过手,又从随身携带的小木箱中取出几罐丹散药材来,然后,才面对左右两张竹榻上分别躺着的荆力疾与端木一苇摸胡微笑。 叶郎中这一笑,端木一苇总算略略放下了心,他沙着嗓门道:“大国手,你的岐黄之术胜过内廷御医,我和我这伙计,不大要紧吧?” 这位叶郎中双肩一吊,带几分夸张的表情:“不大要紧?我说端木当家的,这是遇上我,方能化险为夷,着手成春。换成另一个蒙古大夫,二位便不落得半残,至少三两日下不了地,活罪难免……” 端木一苇手捂肋下,忙道:“你大国手的医道自不消说,否则,放着这么多郎中我都不请,怎的就偏偏要劳你大架?既然着手回春,看来是不碍事喽?” 叶郎中以“权威”的口吻道:“亦不可掉以轻心,端木当家,你的左侧肋骨断裂了两根,幸好骨折的走向是朝外不是朝内,要不刺入腑脏就大大麻烦了。你这位贵友左肩陷裂,亏得尚未断崩,将来痊愈起来比较容易。二位的骨折,都已经我接合,但要仔细调理,按时里外服药,大概个把月辰光便可康复……” 端木一苇在榻上拱手:“多谢,多谢,真个偏劳了。” 叶郎中叹吁着道:“端木当家,咱们也算老朋友了,我不得不奉劝你几句忠言,容身江湖,固须冒风险,抗艰危,好歹先得顾惜自家身子,人嘛,是肉做的,可经不起这般折腾,断骨抽筋的事,你以为能接上几多遭?二位除了主伤,尚有些零碎瘀痕,唉,不管为了什么,玩命却不是这种玩法……” 端木一苇涩涩笑道:“大国手说得对,我这也叫无可奈何。” 又叮咛了些该注意的事项,叶郎中提着药箱径自去了。他刚带上门,荆力疾已猛地掴了自己—巴掌,“啪”的一声,打得叮当响! 端木一苇吓了一跳,道:“你,你这是干啥?“ 荆力疾恨声道:“这半辈子以来,我还从没如此窝囊过。提起我荆某人,两道上有名有姓,水里火里亦不知翻腾了多少次,居然就被一个‘彤云山庄’的奴才打得丢盔弃甲,灰头土脸,以前那段风光日子,莫不是全白混了?” 端木一苇形色凄惨:“逃过这一关,只是眼前,日后犹不知怎么办才好?力疾,依我看,屠默山恐怕不会自此罢手。下一步,可能帮着晁二头陀,开始接收我的买卖,驱赶我那一干伙计出界啦。再下一步,说不定会四处搜寻,追着要我们老命哩!” 荆力疾呼吸粗浊地道:“他们要不这么干,那才叫奇怪!” 咬咬牙,端木一苇道:“力疾,大家都是练功夫的,为什么‘彤云山庄’那些人功夫就这么强、这么高、这么深不可测?难道他们的本领是神仙教出来的?” “呸”了一声,荆力疾轩眉道:“什么神仙教出来的?归根究底,只有一个原因——我们下的苦功不够,技艺未臻圆熟,以往能耀武扬威,仅属侥幸,不曾遇上真正的高手罢了,今日硬碰硬,方始碰得人仰马翻,鼻塌嘴歪,碰得连名带号都砸地了。” 端木一苇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糟蹋自己。力疾,我们好歹亦算个人物,便有龙翔在天,我们堪称虎踞于地,岂似你说的这么稀松?经多年磨砺,我们还差了别人不成?会不会是门派所传武功因路数的迥异,当时环境的克制,再加上我们机运欠佳,开始吃了这次岂有此理的败仗?” 用力扯着头发,荆力疾嘶吼着:“任你怎么自圆其说,我们的挫败总是不争的事实,不想倒罢,一想起来,我就他娘的锥心刺骨!” 端木一苇憋着那股腌臜气,道:“我又何尝不是?但逼到眉睫的问题,我们也得想个应付的法子哪。” 怔怔凝望桌上的烛光,好一阵,荆力疾阴阴沉沉道:“这样吧,你先搞清楚目前情势的发展,看看对方接下去是个什么行动,我们才好思忖对策……” 端木一苇道:“先时叫饲料行的杜小三去请叶郎中的时候,已交待他赶紧另将我得力手下曲丛杰、石辉两人召来,约莫再过一时三刻,就该到了。” 荆力疾颓然道:“端木,你可要做最坏的打算。” 端木一苇喃喃地道:“看这光景,我们和‘彤云山庄’的梁子,怕是结定了……” 荆力疾笑声惨烈:“说得好听,我们哪有份量与‘彤云山庄’结梁子?迄今为止,只是跟一个‘彤云山庄’的奴才结下梁子而已,仅仅这个奴才,业已逼得我们虽不至像丧家之犬,亦和丧家之犬差不多了!” 端木一苇大吼一声:“我不服!” 额头青筋暴起,荆力疾双眼火毒:“谁要服,谁就是狗娘养的!” 一下子又静默下来,端木一苇愣愣地靠在枕上,眼睛瞅着门框上的某个定点发呆。是的,不服有什么用?吼叫又有什么用?好歹得拿出办法来。 荆力疾徐徐道:“你在想什么?” 端木一苇长叹一声:“我在想,今日以前,咱们还高高在上,快活逍遥,就这一天的变化,竟像从九霄云外打下地狱之门。所谓人生无常,亦未免无常得过份了吧?” 荆力疾哼了哼:“怨天尤人没个鸟用,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不济事。端木,我刚刚突然有了个想法,不知你认为如何?” 端木一苇道:“你没说出来是个什么想法,我怎么表达意见?” 荆力疾表情严肃:“凭我二人联手之力,犹败在屠默山一杖之下,而且败得颇不光彩,这固然反映出我们修为不如。但最重要的,我认为我们还缺少一样信念,一样必死的信念!” 咀嚼着荆力疾的话中含意,又回想着今夕之战的交手过程,端木一苇立时有了印证,他恍然顿悟道:“不错,力疾,你想得正对,我们都不愿死,不甘心死,所以我们败了——” 接着,他又迷惑地道:“可是,屠默山也不是愿意舍命的模样,他怎的就赢了呢?” 荆力疾“嗤”了一声:“他的武功比我们高,何须有死的打算?要弱势的一方有此决断,抱定玉石俱焚的志向,始能败中求胜,绝处或可逢生呀!” 端木一苇却不由叹气——生死之事,说来容易,做来匪易,老古人不是早讲过了?自古艰难唯一死啊。 第三章 犹有落难人 天色漆黑,日月无光。 坐落旺水县城北大街中段的“苇记顺水局”、城东“升和巷”的“苇记骡马行”,同时起了大火,火势起得突兀,烧得炽烈,一发便不可收拾。从四边窜燃的火苗中,还穿梭着多条蒙面人物。这些蒙面人物可不是来救火的,而是专来宰杀救火的人及逃出火窟的余生者。“苇记”这一方人,如遭斩瓜切菜般,被屠戮得尸骸遍布、血流成渠了。 差不多的辰光,一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宜兴县城与濮来县城的“苇记”字号。两地四处的水陆买卖场所,宛如约定了似的大火齐烧,杀手骤至,只落得一片灰烬,遗尸纵横。 前后大概不到两个时辰吧,挂着“苇记”标志的六个门堂,已全部荡然不存,化做焦土残垣,端木一苇苦心经营了十二年的生意亦就此烟消云散。 当晨曦熹微,摸来端木一苇、荆力疾等养息处的人井非他要召唤的得力手下曲从杰或石辉,而是原先就被差去传讯的饲科行伙计杜小三。 急促的敲门声惊得端木一苇打竹榻上一跃而起,却因身体的平衡力不匀差点猝跌在地。荆力疾赶紧喝止了他,自行下床开门,到底荆力疾的伤势还不怎么影响行动。 启门的一刹,杜小三踉跄扑进,干瘦的一张脸孔上面如土色,因为喘息迫急而至嘴角溢漫白沫。 坐在榻沿的端木一苇但觉脑子里一片空茫,两耳“嗡”“嗡”作响,须臾之间,似乎任什么感触、任什么思维全没有了。 荆力疾拉了把椅子,强按着杜小三坐下,顺手斟了杯冷茶递过,一面尽量把语调放得平缓、低沉:“不急,老弟,不急,天大的事慢慢说,反正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急也不管用……” 捧起茶杯,杜小三仰颈“咕噜”喝了个净,来不及抹去唇边茶渍,已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起来:“不好了,端木爷,大事不好了哇!你老那三县六家门堂,全被一把火烧了个片瓦不存,你手下伙计们也遭到外来袭杀抢掠,如今还不知死伤了多少人?这辈子我尚不曾见过这辱惨事……” 端木一苇呆呆僵在那里,目光直愣愣地瞪着气急败坏的杜小三,好像听到了杜小三说的话,又似乎并不确认杜小三话中表达的信息,人显得有些迷乱。 荆力疾倒沉得住气,相当镇定地道:“你的消息确实无讹?” 杜小三不停点头:“回荆爷的话,我奉到端木爷的交待之后,先请来叶大夫,接着立马加鞭就赶到旺水县城,旺水隔着这里近嘛,谁知才抵北大街,通天大火已把‘苇记顺水局’烧了个透红,大火中,还有些蒙着脸的凶煞四边冲扑,对着打火窟逃生出来的人们恶砍狠劈,我吓得赶紧调头奔往城东‘升和巷’,想去骡马行再找曲从杰曲爷或石辉石爷传信报警,却做梦也没想到,骡马行的光景也同北大街一个样,火苗子亦染夜空,刀口子净剖人肉。烟呛和着血腥味,我差点胆都惊破了……” 荆力疾重重一叹:“如此说来,你是亲眼目睹了。” 杜小三自己斟了半杯冷茶,一口喝下。 “旺水县城的情景我亲眼看见,一点不错,等我跌跌撞撞跑回饲料店,我们老板站在门口,脸都绿了,他哆嗦着告诉我,方才有人专程前来报信,邻近的濮来、宜兴县城,凡属‘苇记’字号的买卖亦全被烧杀一空。老板叫我尽快知会端木爷,早做应变。老板还说,铺子经营牲口饲科,多年来大半由‘苇记’照顾,这么一搞,眼看生意都难维持下去啦……” 荆力疾不知怎的,也觉得喉干口燥,他索性举起茶壶,对嘴灌了几口,但冷茶毕竟浇不熄心中那股怨火,“碰”声放下茶壶,他眸底漾出一抹血彩; “晁二头陀那些天打雷劈的杀胚,真个心狠手辣、无情无义,把事全做绝了,这明着要逼我们走投无路、不得超生……” 忽然间,端木一苇似已回到现实,彻底清醒过来,这一清醒,情绪反而十分平静,仿佛看透了、顿悟了:“烧的烧了,杀的杀了,只不过,所烧所杀,决不会白搭!” 杜小三惶恐地道:“端木爷,事到如今,你老可得有个打算。” 端木一苇咧嘴惨笑:“力疾,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一昂头,荆力疾道:“照眼下情势看来,我们唯有避之一途。” 端木一苇颓然道:“先留青山在?” 荆力疾道:“要不,刨根究底,岂不全完了?我荆力疾、你端木一苇,还算个称字道号的人物?” 一拍榻沿,端木一苇道:“好,我们走!” 荆力疾道:“不但要走,尚得快走,端木,这干邪碎不但手段狠毒,而且剽悍积极,行事毫不拖延,如果我没有猜错,很快他们就会循线找上门来!” 下意识望了望门扉,端木一苇挣扎下床:“事不宜迟,我们避之则吉——” 杜小三连忙指指桌上瓶罐所盛的药物:“端木爷,这些一齐打包吧?” 端木一苇道:“快!” 迅速收拾妥当,荆力疾先行启门探视,然后,他低声道:“还好尚无状况,端木,走人再说。” 杜小三立在门边,脸上明显流露着依依惆怅之色:“端木爷,这一去,可是去哪儿?” 拍拍杜小三肩膀,端木一苇笑得苦涩:“小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一件事——我必定回来!” 于是,夜色凄暗中,两条身影很快已消失在茫茫远处,走得可够寒怆。 ×      ×      × 山坳子里,这爿小茅屋背靠着苍苍郁郁的坡脊,面对迤逦起伏的旷野,右侧一湾流泉蜿蜒而去,溪上有道小小的拱石桥,地方可称隐蔽,景致嘛,说清雅不如说荒寒。 荆力疾和端木一苇,落脚在此处避难,已有大半个月了。 这天大早,荆力疾出了茅屋,开始每日例行的遛腿功课。他经石桥往荒原中走,打算照以前一样,绕上个十里八里再弯回来。 一边深深呼吸,他一边在晨雾轻漾的野地间有规律地举抬受过骨伤的左臂。调养了这一阵,他自己亦感觉到甚有起色;伤痛的部位,已越见轻缓平和,那位“叶大国手”,果然是有两下子。 就在他行经一棵合抱大树侧旁不远,几声低弱的呻吟,已似有似无飘进他的耳膜。 所谓“似有似无”,只是形容声息的细微,有无之间,荆力疾自则分辨得一清二楚。他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凑到大树之前探探究竟。 这一探究竟,不由令他又是后悔,又是懊恼。因为树根盘错的另一边,明明白白有个女人蜷缩在那里,这个女人非但呻吟不绝,而且混身连连颤抖,江湖人素重侠义,他岂可将这两字践踏脚底? 那女人身材纤细,个头娇小,躯体缩成一团,便益发显得柔弱零丁,楚楚可怜了。 搓着手,荆力疾近前儿步,开口道:“呃,这位嫂子,你是怎么啦?” 女人非常费力地仰头侧面,慢慢迎视荆力疾——嗯,却是长相不差的一个小女人,清水脸儿,五官均匀而娟秀,若非目下形态憔悴,神情滞重,平日里,该是个漂亮惹眼的娘们。 干咳一声,荆力疾又道:“这位嫂子,我在跟你说话,可是哪里感到不妥么?” 那女人惨白着面庞,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若蚊蚋:“我……我全身虚软,手脚无力,又发烧,又恶心……走到这儿,就再也走不动……” 当然是走不动了,若走得动,还会窝倒在这个四面窜风、一片荒寒的旷地里?荆力疾道:“天气冷,地方又处山野旷郊,你待在这里,怕挺不住,还是去我那茅舍暂且歇一阵吧?” 女人并不推拒,亦未多生疑虑,只感激地道:“敢情好,就偏劳这位大哥了。” 眼看对方连走路都有困难,荆力疾好人索性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伸出右胳膊,一把扶起这位妇道,几乎是完全承担了对方的体重,半搀半抱地转回来路。 一边走,他一边思忖——这女人软塌塌的还真不大有份量,可怜仅剩几根瘦骨头了。 茅屋里生了一盆炭火,熊熊火光旺一团融融暖气,使这片狭隘的居停满室如春,荆力疾扶着少妇推门进屋,女人原本紧绷的身子很显然的放松下来,这种松弛,不用说乃是一项舒泰的反应。 另一项反应出自正躺在以草垛为床的端木一苇身上,他骤见荆力疾连拥带抱弄了个女人回来,不禁大吃一惊,慌忙坐起,瞠目不知所云。 荆力疾扶着少扫来到自己那张平铺的草垛之旁,小心翼翼地先让人家躺下,这才回头冲着一脸怔愕的端木一苇笑笑:“天寒地冻,这位嫂子偏生病倒荒野,人心是肉做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咽了口唾沫,端木一苇道:“你认得她?” 荆力疾道:“不认得,是我出门遛腿时碰上的。” 端木一苇有些苦笑不得:“救人一命,不论造几级浮屠,却也得想想自家的处境,力疾,我们目前好比泥菩萨过江,哪有余力管这些闲事?” 荆力疾“嘘”了一声:“小小落了点难罢了,有什么大不了?前人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走路的,咱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位嫂子,情况岂不更要惨上二分?端木,种善因,得善果哪。” 端木一苇翻了翻眼珠子:“上次关头一过,你好像开朗了许多,看法也似豁达了?” 荆力疾干笑道:“只是不再去钻牛角尖。” 转头望了我草垛上躺着的女人,端木一苇道:“这一位的芳名是?” 荆力疾摊摊手:“还不知道——” 那女人吃力地微微撑起上半身,落落大方,却也幽幽凄凄地道:“二位大哥,我叫迟莲,迟早的迟,莲花的莲……” 荆力疾忙道:“莫动弹,躺着说话就好。” 端木一苇在嘴里念了两遍,接着道:“迟,呃,迟姑娘,这大清早,你怎么会抱病倒卧于荒郊野地,你可知道,这是桩要命的事啊。” 这位迟莲姑娘的貌态神韵固似人妇,但处世情操仍纯真无邪,如未嫁的少女,她闻言之下,眼眶立红,泪水忍不住顺腮而淌,好一付委屈痛苦的模样。 端木一苇赶紧道:“对不住,姑娘想有难言之隐,是我冒昧了——” 看来,迟莲不是一个老于世道,并善于掩饰情感的人,她边以袖口拭泪,边直率地道:“不要紧,我只是心里难过,有感自己的命苦运舛,遇人不淑,一时又想起未听老爹的教诲,而自作自受,越增悲楚惶恐,这两位大哥千祈见谅……” 端木一苇道:“我姓端木,双字一苇,救你的这位,姓荆,名力疾。” 荆力疾斟了碗热茶捧过去,不好托喂人家,但以指尖扶着碗底,给迟莲喝了下去,举止之间,有少见的温柔。 迟莲谢了一声,大半碗热茶落肚,人也稍稍增添了几分精神,双颊晕染起两朵酡红,好看是好看了点,毕竟仍不脱病态。 放下茶碗,荆力疾顺口问道:“迟姑娘,你原本打算往哪里去?如何又闯进了这个鬼地方?” 迟莲叹了口气,亦不矫遮什么:“我,我是想回我老爹的家,也就是我原来的家,我???出来不到三岁没了娘,从小便是与我老爹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那可是一段非常快乐、非常令人怀念的时光,直到四年以前,我遇上了涂铮这个冤孽——” 荆力疾砸砸嘴:“既称‘冤孽’,想是恶缘——” 端木一苇瞪了荆力疾一眼:“听你的还是听谁的?” 荆力疾道:“陪衬陪衬嘛。” 迟莲续道:“涂铮在离我家不远的小镇上一爿酱园里当账房,我是去打酱料时认识了他,他对我很好,一直很好,我看他为人殷勤,做事又巴结,久而久之就有了感情。但是我爹不赞成,说他虚浮不实,巧言令色,不是个可托终身的对象。我当时被涂铮的追求冲晕了头,偷偷跟涂铮离家出走,做了他没有名份的妻子……” 荆力疾道:“这叫‘私奔’,结局好坏难说,全得看造化了。” 迟莲浅然一笑:“荆大哥,你已看到我是个什么样的造化了——自我跟了涂铮出走,不到几十月工夫,他便原形毕露。……四年多来,他不顾家,不理我的生活,全靠我在外接些针线活计来糊口。靠后,他昧着良心又搭上别的女人,则更变本加厉,张口骂,动手打已成习惯。我委实忍受不下去了,只好逃了出来,我要回到我早先的家,回到我爹身边,但求老天还能赐给我悔过的机会……” 端木一苇道:“你个单身女子,路上难保不出差池,怎就不雇一乘轿子或套辆车?” 迟莲垂下脸来:“我,我没有钱,雇不起车轿,约莫路上遭到风寒,人一迷糊,方向也摸不清了,这才阴错阳差,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会走来了此地,遇上荆大哥…” 端木一苇低喟道:“可真应合那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 荆力疾接口道:“你有病在身,总得找个郎中来瞧瞧,拖久了,小病变大病,可不是做耍子的。” 迟莲呐呐道:“就怕太麻烦二位大哥……” 荆力疾自告奋勇:“不麻烦、不麻烦,出山坳子十几里地,那小镇甸上即有郎中悬壹,我这就去请了来,顺便也给你带点穿的用的。” 迟莲脸庞涨红,带点儿受宠若惊:“不,不用,荆大哥,我还能凑合——” 没再犹豫,荆力疾已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外,劲头十足。 端木一苇笑道:“让他去吧,这家伙向来不爱管闲事,这一遭,倒热心得少见。” 迟莲语气有些激动:“端木大哥,我是绝处逢生,算遇上贵人了,二位的大恩大德,真不知该如何图报?这人世间,到底还有温情啊……” 果有温情么?端木一苇不由心生感慨,家破人亡之余,自己企盼的温情又在何处? ×      ×      × “龙尾岗”下有座小村落,名为“双塘村”,其中一户人家,就是迟莲故居。从山坳子来到这里,纵然雇了篷车也足足走了三天,端木一苇伤未大好,行动仍旧不甚便利,所以,是由荆力疾护送迟莲回家的。 荆力疾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小妇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向,他只是觉得彼此有缘,怜悯与同情反是其次。他珍惜的是迟莲那份纯真直率,喜欢那种毫不做作的亲切感受,确实来说,有几分小妹妹的味道。 他从来没有妹妹,甚至,连同胞兄弟也没有。 荆力疾扶着迟莲在篱门旁下车,并上前呼问,叫不几声,一个银发白髯,蚕眉凤目的老人走了出来。老人中等身材,着一袭黑布夹衫,打扮土俗,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逼人英气。 用不着猜测此为何人,只听迟莲悲惭瑟缩的叫那一声“爹”,便知是父女团聚了。 老人蓦地一愣,等瞧清楚来人是谁,便趋前几步,迎住扑入怀里的迟莲,轻轻抚拍着女儿的肩膀。尽管双眼中泪光闪动,却了无愤恨责难,流露的只是宽慰与谅解:“好,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时的迟莲,已哭得宛如个泪人儿。 老人不曾多同,更没有半句斥骂,仿佛这一切的一切,早在他洞烛之中。 老人亲自送上茶来,在荆力疾对面坐下,他手捋白髯,清朗地一笑:“这丫头好任性,竟熬了四年,我原本思忖,她一年半载便该受够了。” 荆力疾端容道:“老伯睿智,断事如神——” 摆摆手,老人目注荆力疾,道:“我叫迟弧鹤,老弟是?” 荆力疾报上姓名,同时心里暗自索寻老人的名字,因为他竟觉得相当耳熟。 迟孤鹤淡淡地道:“荆老弟,你是不是听过我的名姓?” 荆力疾敲敲自家的脑门:“觉得很熟,老伯尊讳,我一定在哪里入耳过,因为,这并不是个很通俗平常的名姓!” 迟孤鹤道:“莲儿进屋之前,曾告诉我她在逆旅穷途之际,病苦缠身之时,全承荆老弟搭救施援!” 荆力疾忙道:“不足挂齿,老伯,任是谁碰上这种情形,都会做同样的事。” 微微摇头,迟孤鹤道:“只怕未必。” 他笑了笑,又道:“看老弟言谈举止,大约是江湖中人吧?” 荆力疾坦然道:“说来惭愧,多年草莽翻腾,至今仍混不出个名堂来。” 迟孤鹤平静地道:“老弟客气了,实不相瞒,多年以前,我们还算道上同源,这所谓‘多年’,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余载的往事了。” 荆力疾立道:“就是嘛,初见老伯,我已觉得老伯气宇不凡,威仪自在,似非扶犁荷锄之辈!” 迟孤鹤神志安祥,状如古井不波:“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其实种种田、收收粮,日子虽平淡,却也过得不错,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人这一生,不和四季农序差不多?” 荆力疾有所感触地道:“人要看得开,抛得去,才能享这般的清福,若有负累背着,想悠游洒脱也难……” 迟孤鹤一笑:“‘负累’也者,大多脱不开恩怨屈辱,情仇纠葛,老弟却是为的哪一桩?” 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荆力疾赫然道:“可以说,算屈辱吧。” 迟孤鹤道:“如蒙不外,是否可说来与闻?” 于是,荆力疾坦坦白白把他和端木一苇怎么跟晁松谷结怨成仇,又怎么牵扯出“彤云山庄”的这段经过始末详述了一遍,末尾叹着气道:“‘彤云山庄’那老家奴屠默山出面之前,自认笑傲江湖,不可一世。但只这姓屠的单枪匹马,挥杖上阵,已将我们打得丢盔曳甲,灰头土脸。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不错,可一个‘彤云山庄’的家奴就能嚣张成这样,他再怎么称人上人、天外天,却如何令我们心服?!” 迟弧鹤沉默半晌,缓缓地道:“荆老弟,不怪你怨叹难平,缘因你太不了解‘彤云山庄’的内情,亦太不了解那屠默山来历了。” 荆力疾睁大双眼:“莫非老伯对他们知之甚深?” 迟孤鹤往椅背上一靠,神情仍是贯常平静:“也说不上‘知之甚深’,闻你所言,大概要比你多清楚他们一点,荆老弟,‘彤云山庄’扬威武林,名倾江湖,自有他们的渊源历史,家族背景,你可晓得,‘彤云山庄’的字号打响多少年了?” 荆力疾茫然摇头:“我只记得,似乎我出道之初,已听过‘彤云山庄’的名声……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 迟孤鹤道:“约莫三十年前,山庄甫创不久,业已声誉鹄起,威名大噪。这固然有赖于庄主鞠仁宽的艺业超凡,交游广阔,会做人,懂交际,却也蒙受了他老子鞠悟非的若干荫庇。鞠悟非本身便是‘玄剑门’的宗主,剑术精湛,自成造化,平时四方结缘,疏财仗义,替他后代子孙奠下了称雄于世的深厚基础,轮到他儿子鞠仁宽,在‘浩峨山’筑立‘彤云山庄’,上承其父遗荫,下接八面捧抬,自更水到渠成,风云际会,声势之隆,即非同小可了。” 荆力疾怔怔地道:“老天,我还不知道鞠氏家族中另有一个‘玄剑门’的门派……” 迟孤鹤接着道:“至于那屠默山,号称‘天魔杖’,早年拜师于‘震山神’古习尧门下,手上一杆四环杖使得出神入化,刚猛无比。他可以从身上任何部位运力震杖,亦能在走势之间随心调换方向,荆老弟,你知道屠默山和‘彤云山庄’是个什么关系?” 荆力疾苦笑道:“尚请老伯见示。” 迟孤鹤道:“屠默山的老娘,便是‘彤云山庄’庄主鞠仁宽的乳母,屠默山不仅自小习武受教,皆由鞠家一手安排,连他这辈子的出路发展,鞠家亦都替他铺妥了。” 吞着口水,荆力疾道:“就凭他那付德性,岂能干上‘彤云山庄’的大管事?” 迟孤鹤哂道:“你看屠默山卖相欠佳功,功夫却是一等一的,你败在他手下,不算屈辱。” 心里虽然不大是滋味,荆力疾表面也只好唯唯喏喏:“呃,姓屠的是不好对付。” 迟孤鹤的两眼,似能穿透人的肺腑:“老弟,我这样说,乃就事论事,直言无讳,如有逾越之处,还请包涵则个。” 荆力疾连忙拱手道:“老伯言重了。” 迟孤鹤续道:“姓屠的虽是大管事,然而头上还有副总管事,总管事,那两个的能耐,就更够瞧了!老弟,你与你的伴当,这次纰漏不独是捅翻了马蜂窝,简直可谓打开了地府门!” 荆力疾又咽着唾沫道:“老伯,只不知老伯对‘彤云山庄’的各项内幕,如何知晓得这等详尽?” 迟孤鹤抚须髯,道:“二十余年前,我与‘彤云山庄’各属,亦颇有过往。” 能和“彤云山庄”“颇有过往”的人物,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寻常之流,荆力疾试探着问:“老伯那时是?” 迟孤鹤的形色在平淡中仍掩不住那一股隐隐而显的孤傲自雄之态:“那时候,人称老夫我为‘化龙镇岳’。” 霍然起立,荆力疾重重抱拳,极顺口的溜出两句歌诀:“孤鹤儿龙来,云爪镇五岳——不提老伯尊号,我一时竟连想不起迟孤鹤即为‘化龙镇岳’,老伯盛名不衰,当年睥睨武林,迄今留誊江湖,如雷贯耳,真个如雷贯耳了!” 迟孤鹤目光烟蒙雾远,低叹一声:“老了,老了,俱往矣……” 荆力疾凝视着眼前这位曾经名闻遐迩的皓首老人,却想不出,会是什么原因,在他极一时之盛的当日,竟突兀销声匿迹,退隐林下农田? 第四章 大泽隐龙蛇 在迟家待了一宵,第二天大清早,荆力疾即向迟孤鹤辞行。 迟孤鹤并未挽留,叫出女儿迟莲,父女两人,默默相偕送客;本来,照一般习惯,送客只达门口,但迟氏父女却似情意绵长,这一送,竟送出了三里多路,直到离开村子有一段距离的大片白杨林子边。 荆力疾眼看实在差不多,主动停下脚步,连连拱手:“屈劳,屈劳,迟老伯,迟姑娘,有缘再聚,就此请回吧。” 迟莲眼眶泛红,轻声道:“荆大哥,你会再来看望我们吗?” 荆力疾老老实实道:“这得看机会了,迟姑娘,此去凶吉未卜,我自己也说不上往后还能不能见面。” 瞧了老父一眼,迟莲道:“荆大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荆力疾赶忙道:“迟姑娘休如此说,有句话讲,施比受更有福,与贤父女有幸结缘,亦属我跟端木一苇的造化。” 迟莲哽着声道:“我爹,我爹有件礼物送给荆大哥。” 退后一步,荆力疾双手极摇:“使不得,决计使不得,迟老伯、迟姑娘,无论什么东西,我都万万不能收受,否则,岂不义意全失啦?” 迟孤鹤微笑道:“老弟误会了,我要奉赠于你之物,一非金银珠宝,二非财帛珍奇,事实上,我也馈送不起,这乃是一点无质无形,却对你极有帮助的心意——” 荆力疾茫然道:“老伯的意思是?” 迟莲抢着道:“荆大哥,你已知道我爹大半生浪迹江湖,薄有虚名。我爹当年赖以却敌致胜,最得意,也最有成就的两项不传之秘,打算传授给你。一样是他的‘大力鹰爪功’,一样是‘幻空遁虚’的身法,不知你愿不愿意接纳?” 荆力疾顿时热血沸腾,兴奋莫名,眸底迸现出闪闪光彩——“化龙镇岳”迟孤鹤之所以纵横天下,盛名煊赫,主要便是靠他这两种精湛技艺,遍搏群雄,罕遇敌手。而武林中人,尤其一个不世之材,肯将他的独门绝学倾囊相授,不啻交心交命,肝胆以照,这,是何等的情操、何等的恩德?金山银山亦比不上这样的价值啊。 迟孤鹤道:“老弟意下是?” 荆力疾呼吸迫促起来:“多蒙老伯不弃,猥承绝技高学,是我荆力疾前生往世修得的福份,求之犹恐不能,何敢自大矫情?这里先向老伯千恩万谢了!” 呵呵一笑,迟孤鹤道:“客气客气,荆老弟,我观察过你的双手,你已练就了‘黑砂掌’的功夫吧?“ 荆力疾颔首:“老伯法眼,果然高明。” 迟孤鹤道:“很好,有了‘黑砂掌’的根底,进一步再练‘大力鹰爪功’,便事半功倍,益增劲道了。另外,我看你的身段走式,该属‘酩酊双列’其中一列的‘仙瑶乱’,不知是也不是?” 荆力疾不由心服口服:“高人就是高人,前辈即乃前辈,老伯讲得一点不错,我所习练的身法,正是‘酩酊两列’中的‘仙瑶乱’!” 一拍手,迟孤鹤道:“巧极妙极,荆老弟,你具备的基础,恰与我待授你的两项功夫有融汇贯通之处。你在此基础上再加苦研勤练,我包你修为精进、造诣深植。” 荆力疾心跳仿似尘撞:“老伯成全,敢不戳力以赴?” 迟孤鹤却长喟着道:“不过,有一憾事,似要先向老弟告罪了——” 荆力疾忙道:“老伯言重。” 迟孤鹤沉缓地道:“多年之前,我得了一种哮喘痼疾,运气贯力稍有过度,便即发作,此疾缠身至今,迄未痊愈,是以传授老弟这两项武功,只能报以心法口诀,难做实际示范,老弟怕要多耗些揣摸工夫了。” 荆力疾笑道:“不关紧,老伯,天下哪来不费工夫的事?” 一招手,迟孤鹤道:“且来林中验证。” 荆力疾与迟家父女来到白杨林里,青天之下,林木幽荡,迟孤鹤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开始传诵口诀,临到窍要重点,更再三反覆强调,节骨眼上,也不免亲身比划,一面指点荆力疾演习,一面频频纠正缺失之处。 迟莲静静立于一侧,神态关注地看着老父和荆力疾口诀交流,身形互动,而荆力疾每有一分顿悟,她便增添一分喜悦,仿佛恨不能帮着将老父的绝活于最短的时间内倾注至荆力疾身上。 待到收手,迟孤鹤长长吁了一口气,拭着额头汗渍道:“怎么样?有心得了吧?” 荆力疾微喘道:“很多窍门,通与不通,畅与不畅,其实仅在点与不点之间,不点不透,一点就透,老伯,委实承教了。” 迟孤鹤捋髯而笑:“荆老弟,只过‘一点’的些微差距,即能耗去创始者的多年心血。武学的奥妙并非凭空得来,要累积无数的经验、千百次惮精竭虑的过程,方有圆熟完善的成果,你该知道,为一册秘本,为一套技巧,明争暗夺,赔上人命的事亦所在多有!” 荆力疾道:“老伯说的是。” 迟孤鹤目注荆力疾,道:“传你的口诀,心须牢记勤练,荆老弟,你原本的底子甚厚,比初入门的人占许多优势,取长增长,功力自则突飞猛进。但在牙眼相还、雪耻伸屈之际,犹须切记沉敛内蕴,留一步后路!” 荆力疾躬身道:“老伯训诲,不敢稍忘。” 离别的气氛已然凝聚,迟莲依依地道:“荆大哥,你可要再来——” 这一时,荆力疾的心情开朗多了,心情一开朗,精神便抖擞起来,语气也不似先前那么沮丧无奈了。 “一定,迟姑娘,一定。” 迟孤鹤想了想,形色慎重地道:“老弟,日后遇上‘彤云山庄’的人,最好不要说这两样功夫是由我所传授。” 荆力疾会意:“老伯放心,我晓得。” 迟孤鹤摇着头道:“论起来,总算故交……” 顿了顿,他又道:“凡事谨慎为上,荆老弟,你一旦练成了我授与你的艺业,别的我不敢说,至少赖以遁命,决无问题。” 荆力疾干笑道:“希望得到老伯真传之后,不止于只拿来逃命。” 迟孤鹤道:“后会有期了。” 荆力疾重重抱拳,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一路默默背诵着那两套技法的口诀。 ×      ×      × 寒月夜,这爿瑟偎僻野之处的破落山神庙越发显得凄冷荒寂,有如鬼蜮。 荆力疾选在这里留宿,只因地方不熟,错过了镇甸,此处环境虽欠理想,到底尚可遮挡风寒,要比露卧霜天来得强。 将睡未睡之际,业已缺门无扉的山神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马蹄声响,接着是人们抑压的低语声,一阵步履杂沓。三条身影已走入殿堂,三个人行动之间十分滞缓,敢情每一位的肩膀上都扛着一只麻布口袋,看上去似极沉重。 荆力疾本能地向神坛内缩缩身子,同时屏息凝目注视着来人的动静。直觉告诉他,此时此地出现了这么一伙鸟人,八成不是好路数。 三个不速之客纷纷抛落肩头的麻布口袋,口袋着地的一刹,竟发出脆亮铿锵声,里头装的,好像是什么金铁之类的玩意。 一溜火折子“呼”地抖燃,在火折子微弱泛青光芒下,先映出一张累累横肉的黑脸膛,这人两只三角眼随着手上火种移动四顾,“呸”声吐了口唾沫:“我操,这是个什么驴地方?鬼冷冰清不说,还破破烂烂,人待在这里,再走运也要沾上三分霉气!” 另一个身量细瘦的汉子快步来判神坛之前,眼尖手巧地抓起神坛上不知是谁遗留的半截残烛,边抖亮火折子点着,边不耐烦地道:“齐保魁,咱们是来分赃拿份子,越冷清僻静的所在越方便,你当是开堂会?要那么热闹干鸟?” 烛光摇曳里,那第三位是个脸皮淡青、面部棱角突出的人物,他一言不发,快手快脚地扯开三只麻袋,扯紧袋底往外倾倒,几声“哗啦啦”声响,骤见金光耀眼,遍地璀璨,乖乖,袋内所装之物,竟是一锭锭的纯金元宝! 其他两人双目火炽,形色有如两头贪狼,那叫齐保魁的啧声怪笑道:“虽说从‘盛英镖局’手中劫来这票红货,当时只顾脱离现场,却未仔细端量,如今一看,真个眩目夺神,宝光四溢,叫人喜到心窝里头!” 细瘦汉子一伸他那张顶着尖削下颚的面孔,亦乐滋滋道:“金子就是金子,娘的,自古以来,人们你争我夺,狗抢骨头似的泼命啃咬,不都为了这个?别说温在怀里,光看着也惬意!” 齐保魁大笑:“可说对了,陶峋,这些玩意,乃和醇酒美人、鲜车宝马同一个意思哪。” 脸色淡青的一位首度开口,声调却异常冷峻:“你们还有完没完,还不早早分过好了事?拿了份子可别忘记‘财不露白’的那条古训,否则,回到大寨万一被看出破绽,大家全吃不完兜着走!” 陶峋赶紧陪笑:“是,是,大把头,就烦你偏劳吧。” 这位大把头板着脸道:“这简单,你们两个数数,三口麻袋里共有多少锭元宝?三一三十一平分不就得了?” 陶峋巴结的道:“大把头,是你主导这次行动,理该先提‘上手’,多分一份——” 大把头哼了哼:“你想干什么?想陷我干不义?莫非你们还不晓得,我这个人行事一向公平,讲究上下均等?大伙一样出力,都是拎着脑袋玩命,我凭什么要多分?” 陶峋一伸大拇指:“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对大把头心服口服呀!” 齐保魁固正中下怀,表面上仍不忘表扬几句:“我们是跟定大把头了,以后但有差遣,便赴汤蹈火,我兄弟亦无不从命!” 一挥手,这大把头道:“少啰嗦,快办正事要紧。” 于是,陶峋和齐保魁两人,连忙兴冲冲坐到地下,随即将一锭锭的金元宝分堆记数,两位仁兄的瞳底都不由花糊了。 那大把头仰首望着庙顶,不言不笑,毫无七情六欲心反应。 荆力疾窝在神坛底下刚刚看得分明,那泛口木面的大把头已猛然有了惊人的动作——一对粗短的点钢枪像毒蛇般猝然出自他的左右袍袖,锋锐的菱形枪尖就那么快、那么准,齐时扎入两个蹲坐地下,晕淘淘点数金子的伙计后脑。汩汩的鲜血,好不刺眼地染红了他们伏压着的成堆金锭。 由于这位大把头的举止太过突兀残暴,缩在神案下的荆力疾忍不住本能地发出“噫唔”之声。那人反应极其精敏,一转身,已目光森寒地锁定神案上下,杀气盈眉。 心里暗喊一声,“糟”,荆力疾却仍屏息不动,要看看能否蒙混过去,他倒不是有什么含糊,只是身处逆境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凭空再惹麻烦。 大把头双枪交叉,竖立胸前,缓步逼近神坛,口中并冷冷出言:“大丈夫自有担当,藏头缩尾岂能算是一条汉子?” 只听到那一声惊噫,对方居然连性别都分辨得清清楚楚。 隔着神坛三步站定,大把头阴嘶嘶地又开了口:“朋友,你躲不掉,是你自己滚出来,还是要我揪你出来?” 荆力疾喃喃骂了几声,慢吞吞地从神坛底下一头钻出,彼此面面相对之余,那大把头形貌酷厉,??敷严霜,荆力疾则是一脸的无奈之色。 大把头冷眼打量着荆力疾,语声生硬平板:“你是谁?” 荆力疾打了个哈哈:“敝姓荆,荆力疾——” 侧首寻思,大把头道:“‘朱门鬼醉’?” 荆力疾顿时心头热活起来,对方知晓自己名号,也许可免却一场无谓争纷,他嘿嘿笑道:“正是不才,兄台是——” 大把头重重地打断了荆力疾的话尾:“荆力疾,你竟还有命活着?听说你与你那难兄难弟端木一苇已被‘彤云山庄’赶尽杀绝、弃尸荒野,怎的却又活跳跳现身于此?” 荆力疾闻言之下,不禁怨气上升。 “耳闻为虚,眼见是实;‘彤云山庄’算他娘什么东西?莫不成他们能自比阎王令、追命符?想怎么作贱人就怎么作贱人?如今我生鲜乱蹦地站在你面前,却不知那些王八蛋弃了他们谁个老祖宗的尸?!” 大把头唇角微撇:“你要自命不凡,‘彤云山庄’弃不了你的尸,说不定你会遇上另一个弃尸的主儿;荆力疾,人若走了背运,总然是祸不单行的!” 荆力疾大笑一声:“你在说你?” 大把头语意隐晦:“也当不住。” 模样忽然变得诡异,荆力疾在剥蚕抽丝:“这位老兄,你我往昔无仇,今日无怨,是完完全全的两个陌生人,只一见面,你竟然就想取我性命,原因大概是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光景吧?” 大把头倒也坦白:“不错。” 荆力疾迅速接上道:“你杀的这两个人,一个叫齐保魁,一个叫陶峋,瞧这情形,都是你自己伙计?” 大把头十分干脆:“你判断得非常正确。” 搓着手,荆力疾道:“让我推演一下事情真像——你们原属同伙,更明白的说,都是一个称什么‘大寨’的组合之内,而由你为首私下策划了一桩劫案,劫掠的对象是那‘盛英镖局’,这个计划却未曾知会你们的组合,纯系你们擅自行动。事成之后,你一为独吞赃物,二为避免风声外泄,索性将心一横,杀了你这两个伴当灭口,如此一来,便可财保平安,永绝后患,是不是?” 笑得好不开朗,大把头道:“荆力疾,你不愧是个聪明人,把什么事情都推演得严丝合缝,分毫不差,甚至连我心理状态都分析得一清二楚,很好,有这么细密的头脑,这么丰沛的想象力,无怪你能在道上吃一份——” 荆力疾笑道:“过奖,过奖。” 大把头脸色一寒:“不过,也无怪乎你非死不可——荆力疾,我就要替‘彤云山庄’代劳了!” 荆力疾双手一摊:“我一点也不奇怪,你不灭我的口,怎能保住我这张嘴巴不四处宣扬?” 眼珠子一转,他又道:“可是,你如像个有担当的男子汉,至今亦该告诉我,你是个什么来路吧?冤有头,债有主,万一我遭了你的毒手,阎罗地府,总得有个告状的对象……” 大把头昂声道:“‘黑虎大寨’首座大把头,‘双枪夺命’柴愚樵,你记住了?” 荆力疾露齿而笑:“果然是有来历的,‘黑虎大寨’已够唬人了,慢说犹是‘黑虎大寨’的首座大把头!” 柴愚樵双枪缓缓前指,眼神阴冷:“荆力疾,你该上路了。” 荆力疾蓦地身形前倾,一掌横切对方咽喉,动作之快,快比狂飙! 塌腰沉肩,柴愚樵微一扬头,点钢枪已分左右暴出,猛插荆力疾双肋。 左肩胛处的旧创尚未十分痊愈,荆力疾生恐有所牵动而影响康复,多了过层顾虑,自然功力上便打折扣,运展起来,就没有平时那么挥洒灵活了;敌人招式迸发,他一个盘旋内闪出五步,照面间,似已落为守势。 双枪飞织,晶芒立若星河崩散,卷泄穿流,柴愚樵更声声嗤笑:“朱门鬼醉,大概已被洒缸子泡瘫了,不过如此而已!” 脚步猝然交错倒踏,荆力疾走势颠晃歪斜,双臂抛舞串杂,宛若漫天滚杵,八方枝连,不但避开了柴愚樵的一轮急攻,反逼得姓柴的东窜西跃,险象环生。 旋走中,柴愚樵并声暴喝:“好一个‘仙瑶乱’!” 荆力疾滑身侧翻,表面上恍同摇摆不稳,实则侧翻之下已掩至对方背后死角,右掌倏沉,重压之处,正是柴愚樵脊椎部位的第三环结。 枪尖点地,柴愚樵连打旋飞,刹时腾出丈外,差一点就出了庙门。 荆力疾吃吃笑道:“莫急,莫急,不过如此而已。” 脸上并无任何表情,柴愚樵再度逼近:“荆力疾,你终究是要死的。” 荆力疾耸耸肩:“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手段了!” 双枪又起,柴愚樵的身形眨眼间已到面前,两点寒星激射荆力疾头脸,却在荆力疾一个倒仰之下右枪骤砸左枪握柄,于是,左手点钢枪溜空翻旋,状如惊鸿乍现,飞刺荆力疾左胸! 荆力疾的左臂不能用力,难以截挡,急切中,只有扭腰斜闪,仅此一发之隙,柴愚樵的右手点钢枪已冷电猝映,狠狠将他的大腿对穿! 强忍枪尖穿过腿肉时的那阵剧痛,荆力疾头颈内扣,一个筋斗大幅翻跃,落到庙门附近,但见远近一片黝暗深幽,外面触指可及的莽莽郊原,竟似隔得恁般遥远。 这时,耳听柴愚樵一阵狞笑:“姓荆的,我有没有这个手段?” 荆力疾手掌转动,他那柄巨型折扇已然亮出,扇面‘哗啦啦’张而又合,就在柴愚樵本能的躲避动作下,他已一头撞向庙外! 后面传来柴愚樵霹雳似的一声怒喝:“荆力疾,你居然还耍孬种?!” 不理会那位大把头的吼骂,荆力疾展开他“仙瑶乱”的身法,大抛大旋,上下晃掠,瞬息间已没入沉沉荒野之中。 “仙瑶乱”,可真乱得柴愚樵暴跳如雷了。 ×      ×      × 也不知右边大腿受伤的部位流了多少鲜血,荆力疾只觉得整条裤管都是湿漉漉、黏溻溻的,伤口处阵阵抽搐,形同火炙。他拼命咬牙硬撑,一脚高、一脚低地尽朝前路狂奔,不能说是连滚带爬,至少堪称跌跌撞撞。 没有计算这一程跑出多少路,荆力疾直奔到气虚力竭,才一堆烂泥似的扑倒在地下。 几只昆虫爬在荆力疾面孔上,痒丝丝、麻酥酥的,他痉颤了几下,顺手拨掉脸上的虫子。 清晨的雾气犹茫茫漫漾,显然已开始崭新的一天,晨光盈眼,鸟鸣在耳。 眼珠子骨碌碌打转,荆力疾深深呼吸,用力呼吸,鲜冷的空气经过口鼻透入肺脾,居然有这等的甜美芳香法,他不晓得该感谢上苍哪一位神祗庇佑,只心怀中满填恩德,总之,活下来毕竟蛮不错。 大腿伤处,但觉麻痹,却已不怎么疼痛,荆力疾坐起检视,伤口约有核桃般大,皮肉翻卷外掀,两洞对穿,血糊成痂,他试着以手指探触,着肉的一刹,肌肉骤缩,像遭火钳挟扯,他双眉紧皱不松,这种反应,至少证明一点——腿骨幸未裂损。 用手搓揉着面颊,他正在琢磨余下的路程怎么个走法?耳中已听到有脚步声移近,此外,音传杂叠,好似不止一人。 荆力疾停止搓揉的动作,目光垂视,暗暗祈祷,可别再次霉运临头才好。 两条树桩般的粗浑下肢出现于他眼前,壮实的腿肚上缠着毛皮绑腿,脚下是一双厚底麻扎鞋,光看这人的一双腿,倒有几分像山里猎户。 慢慢抬起视线,映入荆力疾瞳底的是一张褐斑交杂、突额塌鼻的丑陋面孔,这人一袭脏污的羊皮短袄,下着青布棉裤套羊皮护套,正睁者两只金鱼眼,凸兀兀地紧盯荆力疾,似若一头饥虎发现了什么猎物。 咽了口唾沫,荆力疾不自觉地向两边探看——他特殊灵敏的听力告诉他,来人应该在一个以上——。 面前的山汉一手倒摸腰后,流露着狐疑之色,声调混浊得如在喉管间滚荡:“你挂彩了?” 荆力疾干咳几声,咧着嘴道:“可不?运背哪,半夜里还能碰上恶鬼……” 并不询问碰上了什么“恶鬼”,那人粗声道:“看样子,你腰包里不像有多少银两?” 怔了怔,荆力疾没想到对方竟然有此一问,不由略显张口结舌:“呃,不知你的意思是?” 山汉从喉头逼一声嘎笑:“我兄弟平常在山中打猎,另外兼带截路行抢,一旦猎获不好或凄巧遇着转悠的肥羊,顺便也就搜洗搜洗,发点横财;今天大早撞上你,兆头可不大兴旺,你这熊样,活脱比我们兄弟还霉气!” 荆力疾赶忙道:“老兄好眼力,我不但霉,另加上个穷,唾下一根,起来一身,说到腰包财物,多了没有,几钱散碎银子——” 山汉走近,一屁股坐下,颇为豪迈地一挥手:“算了算了,劫富不劫贫,射鸟射高飞,你他娘的比我们犹穷三分,抢你岂不腌臜?你那几钱银子,留着买窝头吃吧,干豆渣,榨出来亦肥不了人。” 荆力疾陪笑道:“老兄大量,我这里先谢了。” 山汉摘下胯边挂着的一只尖嘴皮囊,递给荆力疾:“清早山里冷,来,先喝口酒驱驱寒,自酿的老窖货,带劲得很呢。” 伸手接过皮囊,荆力疾旋开木塞,有几分贪馋地深深吸吮了一大口,醇烈的酒液入喉落胃,劲道十足。他长长吁一口气,仿佛六腑五脏全已熨贴,三万六千个毛孔也齐透火热,那股舒坦劲,可甭提了。 第五章 灾晦如形影 山汉睹状之下,大为高兴,重重拍了荆力疾肩头一记,嗬嗬大笑:“好家伙,有你的,这老酒唤做‘白烙铁’,可烈着哪,寻常人闻着酒味就能发眩,你大口下去,眉头都不皱,看看这份量,咱们显见是同一窝子!” 同一窝子?荆力疾不免苦笑不得,如今运道是差了点,却还不至于沦落到和这帮穷寇山贼一个层次,可表面上他只得打着哈哈:“是一窝子,嘿嘿,是一窝子嘛。” 山汉扭过头去,提高嗓门吼喝:“那姚贵,出来陪着喝上两口吧,这伙计,咱们不抢了!” 侧旁的杂草丛内,“窸窣”一响,蹦出个精瘦汉子来,这汉子生一副寡皮像,穿着和他伴当差不多,都邋遢得可以。 山汉一指那精瘦仁兄,嘻开嘴道:“他叫姚贵,人称‘山狗’,我叫焦有财,他们叫我‘斑狼’,不分恶峰孤岭,人间大道,我哥俩就这么厮混着啦!” 荆力疾连连点头:“逍遥自在哪,这种日子,胜过神仙。” 拿过荆力疾手中皮囊,焦有财顺势递给那姚贵,边打了个酒嗝:“这是朝自家脸上贴金的话,什么胜过神仙?神仙呼风唤雨,上天入地,不食人间烟火,我们行么?成年累月要吃要喝,要穿要戴,顶了根棒锤更累赘做怪,时不时得找个所在泄泄心火,这都离不开银子。赚钱可难啊,起早赶晚,卖力气、担风险,经常还剩不下隔宿粮,你——呃,你叫什么来着?你倒说说,恁般穷搅合的寒碜年辰,岂是神仙过的?” 姚贵的瘦脸上浮一层紫赤,也不知刚才他灌下多少老酒,只直勾勾地看着荆力疾:“喂,我老哥问你呐,你叫什么来着?” 荆力疾随口漫应:“荆力疾——” 突兀睁大了眼,焦有财怔窒了片刻,神色有异地问:“荆力疾?莫不成就是近来和‘彤云山庄’结下粱子的那个荆力疾?” 荆力疾亦感意外:“老兄,连你亦听过这挡子事?” 焦有财大不高兴地道:“怎么着?我就不该知道这档子事?我们兄弟混得好不好另当别论,道上消息却还灵通,可不是窝居月亮上!” 荆力疾干笑道:“是,是,老兄说的是。” 盯着荆力疾的腿伤,焦有财笑得有点邪:“你这伤,老荆,被‘彤云山庄’的人戳的?” 荆力疾隐隐不安地道:“不,是被另外的人所伤……” 姚贵又递过皮囊,嘴里嚷道:“喝酒,喝酒。” 荆力疾下意识里生起警惕,他总觉得当前的情况有些诡异暖昧,这两个山汉,宛似暗中酝酿着什么阴谋。 拎着皮囊的手在摇晃,姚贵近似咄咄逼人:“喝酒呀,老荆,你看不起我?” 接过皮囊,荆力疾仅仅浅啜半口,边敷衍着道:“慢慢来,慢慢来,姚老兄,我喝不得急酒。” 焦有财砸着嘴道:“老荆,你不是尚有个姓端木的伴当么?” 荆力疾心中提防,表面上却装成一派无奈:“冲散了,如今人在何处,是死是活,一点音讯没有,依我看,八成是凶多吉少,唉。” 愣怔半晌,焦有财似乎颇为遗憾地道:“这么说,眼下只你一个人落单了?” 荆力疾道:“可不?” 姚贵以衣袖拭去唇角酒渍,沙着声道:“老哥,不用再耗了吧?” 不等焦有财答话,荆力疾已随着口风沿攀:“耽误两位营生,委实不好意思,二位还有活计要干,我就不留了,有缘幸会,再图后聚吧。” 焦有财啧啧笑道:“这山这地,是你家的?” 荆力疾明知对方语气不善,仍装聋作哑,装做表情茫然:“不是,当然不是……” 焦有财虎下脸来,粗暴地道:“既不是你家的地方,你他娘有啥资格充主人,倒冲着我兄弟下起逐客令来?留不留在我,你管得着么?” 话说到这里,不但无趣,更显僵凝。荆力疾把皮囊放回焦有财面前,索性闭口不吭,面皮也绷得生紧。 此时,姚贵一伸腰,人已走到旁边。 焦有财摸着下巴,阴阴沉沉地道:“老荆,你先时说,你身上只有几钱银子?” 荆力疾话中有气:“不信,你可以搜。” 摇摇头,焦有财眯着眼道:“用不着搜,其实,不必腰里有现银,你本人,就是一大笔财宝。” 荆力疾不自觉地提高音量道:“我一副臭皮囊,何来值钱之处?” 焦有财皮笑肉不动:“你与‘彤云山庄’结仇,已是他们必欲除去的对象,‘彤云山庄’逮不着你,一定焦急。我若把你捆了送去,替他们解决了心腹大患,凭‘彤云山庄’的财大势大,还能亏待了我?” 荆力疾不由冷嗤一声,语带揶揄:“焦老兄,我倒要先提醒你几句——‘彤云山庄’与我有怨是不错,可还不到悬赏要我脑袋的地步,对‘彤云山庄’而言,我尚不具备那样的身价份量,人家表示过捆了我去,便付赏金的意思么?” 焦有财哼了哼:“有功就得受禄,捆了你去,多少替‘彤云山庄’帮了忙,他们好歹也会打发几文。膀肥汗毛粗,只这几文,便够我兄弟消磨个三年五载了!” 姚贵搭腔道:“省着用,说不准能顶上十年花销。” 两个难兄难弟,不但具有默契,而且搭配应和恰到好处。干这类勾当,约摸是老经验了,荆力疾憋不住心火上冲:“我们之间,无怨无仇,单为了几个钱,你们就能昧下良心陷害于我,也不怕日后因果报应,绝子绝孙?!” 焦有财“呸”了一声:“姚贵和我都没有老婆,将来也不打算娶老婆,怕什么绝子绝孙?老荆,你这一套邪词可以唬弄别人,要使在我兄弟身上,哼哼,鸟用不管!” 荆力疾一看来硬的不行,便想动之以情:“老兄,焦老兄,你先时不还在说我们是同一窝子的么?言犹在耳,怎就同室操戈,窝里反起来?若传出去叫人知道,只怕要落个不美之名——” 焦有财的神情极度不屑:“倘你没有身价,一穷二白,我兄弟乐得和你鬼混,可如今不一样,你是块宝,大有利用价值,我们就得把你从窝里踢出窝外,拿去换金换银了。我们不怕人知道,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人知道,既便知道,嘿嘿,义气又值几文一斤?义气能拿来当饭吃,当酒喝?钱财天下数第一!” 姚贵双手叉腰,龇着满口黄牙:“老哥,这家伙想用话套住我们哩!” 嗤声一笑,焦有财道:“哪怕他一头撞死在我面前,老子捆个尸首亦得给‘彤云山庄’进了去!” 姚贵道:“就是这话,老哥!” 因为在肩胛处的旧伤尚未利索,左大腿上的新创又颇为影响行动。荆力疾仍希望尽量不要动武,以免牵筋扯骨,再添负累。但照当前的形势看,这两个山汉,分明是软硬不吃,香臭不分,任凭怎么说,显见都与事无补了。 焦有财瞪住荆力疾,忽然恶狠狠地道:“姓荆的,你可不要打歪主意,我送活口去,为的是巴望多得点赏金。如果活口送不成,死的也不要紧,少点油水而已,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荆力疾的模样似乎十分沮丧:“还是要请老兄你三思……” 焦有财笑得宛若钝刀刮底:“别说三思,一思都不用思了,老荆,你放老实点,你要敢耍花枪,休怪我们格杀无论!” 上前一步,姚贵道:“老哥你放心吧,这姓荆的腿根上恁大一个对穿窟窿,据我细瞧,他左肩骨似亦不大灵便,任他拨弄,也笃定拨弄不出名堂来,他若是尚有能耐,犯得着趴在这荒山野地里装孙?对我兄弟更不会此般低声下气了!” 休看这“山狗”姚贵其貌不扬,望之不似人君,倒颇为精灵狡怪,观察事物尤其入微,荆力疾忍不住多觑了姚贵两眼。 姚贵双眼一吊,道:“姓荆的,细细瞧,慢慢看,记清了我,有朝一日好报仇。” 荆力疾惨然一笑:“掉进‘彤云山庄’之手,我到哪里再去寻觅报仇之日?姚老兄也未免太奚落人了……” 焦有财向姚贵使了个眼色,暗示动手之意,却不料坐在地下,状似颓唐无助的荆力疾,倏忽就地倒仰,整个身影“呼”声斜飞出去,右掌闪翻,劈头一记打得姚贵滚跌三步,哇哇怪叫! 一愣之下,焦有财怒不可遏,手摸腰后,一柄锋口雪亮的板斧已握在掌中,他形同疯虎,连人加斧冲向荆力疾! 荆力疾卓立不动,敌势甫至,以右脚为轴心,猛地一个大转回,刚刚避开焦有财的攻击,斜刺里黑云蓦现,一面兜网已罩顶而落! 面颊浮肿青淤的姚贵,此刻已缓过气反扑上来。 兜网蓬张扩展,仿佛一把撑开的大伞倒扣,荆力疾抛臂旋身,窜往那片嶙峋怪石的方向,而焦有财吼喝连连,再次跟缀逼近。 板斧三次劈落,三次皆被荆力疾闪过,焦有财屡攻不得,已现浮躁之态! 姚贵方才挨的那一巴掌,几乎打得他整张脸盘都麻痹了,表面上仍见生龙活虎,暗地里却脑袋晕沉,视线模糊,虽说仍在帮着焦有财夹击助阵,实则虚张声势的成份居多。 荆力疾越走越朝上攀,也就是说,越攀越远离原地;焦有财边追杀,一边气吁吁吼叫:“姚贵,你从另一头截住他,姓荆的是想攀上岭颠,翻山脊逃走哪!” 拔身而起,姚贵手上黑网纵横空挥:“看他往哪里走!” 就在黑网扫过荆力疾背后的一刹,他猝然反身,藉着半旋的力道出扇并同时抛射扇骨。只见寒光如电,骤划长空。视线不清的姚贵狂号长嗥,腰背倒跌一一那只活似令箭的菱锥形扇骨,正穿入他的胸膛,透背而出。 焦有财睹状之下,刚吼了一声,却见荆力疾含笑相迎,巨型折扇已经对准了这边! 焦有财慌忙一个虎扑,躲向一根石笋底部,屏息憋气,以待扇骨射过,再行扑袭, 可是,这一等,竟等了几口茶的工夫,既不见扇骨飞射,亦不闻丁点声息;他小心翼翼,十分戒慎地从石笋一侧探头张望。但见坡石寂寂,空山冥冥,哪里还有荆力疾的踪影? ×      ×      × 回到山坳子里的茅屋,荆力疾的形态不禁使端木一苇大大吃惊。没想到就这几日工夫,他这位老友居然已狼狈虚乏至此等地步,人一进屋,几乎便瘫软在草垛子上。 赶忙递过一碗热茶给荆力疾喝下,端木一苇情急地问:“喂,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不是去送那迟姑娘回家么?送一趟人,也能像抽了筋似的?” 荆力疾又要了一碗茶饮了,半阖着眼皮,有气无力地道:“送迟姑娘回家,倒是一路平安,岔子乃出在归程上,端木,我在疑惑,是不是咱们的本命星宿偏了方位,正移走在不该移走的灾运上?” 端木一苇嗤之以鼻:“你别他娘疑神疑鬼,杞人忧天,事情总有凑巧的时候,今日我们或有个三桩两件不顺当,隔日说不准摔一跤都能碰着大元宝……力疾,难不成你又遭麻烦啦?” 荆力疾将沿途遇见的两次意外说了一遍,犹恨声道:“你倒说说看,那‘黑虎大寨’姓柴的,打猎并兼劫贼的焦有财???他把兄弟姚贵两个,通通跟我素不相识,从未谋面,好比一个南天门,一个北极殿,三竿子捞不着,八鞭子打不着,竟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偏生凑在一起,我他娘是犯了哪十太岁,招谁惹谁了?” 端木一苇劝慰着道:“就当踩了两脚狗屎吧,好在有惊无险,蹭几下鞋底算了。” 荆力疾悻悻地道:“讲得轻松,我大腿上一枪穿两洞之外,还被那两个山魅追得遍野跑,差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也是蹭几下鞋底忘得了的?” 端木一苇言来无奈:“即便霉星当顶,总也有解脱背运的一日,力疾,过一阵就没事啦。” 抹了把脸,荆力疾话风一转:“端木,你可知道,迟姑娘的父亲是谁?” 端木一苇发怔道:“瞧迟姑娘那份身价,她爹还能是谁?” 荆力疾窝心地笑了:“好叫你得知,只怕你做梦都料不到,迟姑娘的老父,竟就是早年武林中名震遐迩、声威赫赫的‘化龙镇岳’迟孤鹤!” 端木一苇果然大出意外:“是迟孤鹤?这可真想不到,既是迟孤鹤,那虐谑迟莲的薄悻小子还朝何处逃命去?迟老头不生宰了他才怪。” 摆摆手,荆力疾道:“这事你不清楚,迟老伯秉性恬淡,看透世情,对红尘间的恩怨纠缠,凡俗里的悲欢离合不再有执着之念。但以随缘随份而观,直截了当说吧,他业已是个出世之人了。” 端木一苇怏快地道:“若然如此,他是‘化龙镇岳’或大罗金仙,皆无实质意义了。” 荆力疾嘻嘻一笑:“不见得,对我来说,意义可大着哩。” 端木一苇睁大双眼:“少卖关子,还不与我从实道来?” 于是,荆力疾说起迟孤鹤如何在村外白杨木林中传授他‘大力鹰爪功’与‘幻空遁虚’身法的经过,讲到得意之处,不由眉飞色舞,连连捋袖挥拳:“老子要尽这一年辰光,狠狠把功夫练成,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以不息。” 端木一苇尚少见老友这等激动法,他赶忙劝道:“稍安毋躁,力疾,稍安毋躁!你的修为如有精进,就等于我生了翅膀一样,可谓求之不得,多多益善。但你却千万不要过于急切贪功,要一步一步来,顺其自然发展,须知欲速则不达啊……” 缓了口气,荆力疾又平静下来:“我是被接二连三的逆境窒闷得心肺都快炸了,端木,一天不扬眉吐气,我一天不得安宁!” 端木一苇道:“我明白,我明白——” 荆力疾咬牙道:“待扬眉吐气,挣回颜面,头一桩,便要从‘二头陀’晁松谷那边下手!” 下晁松谷的手,不啻再度和“彤云山庄”对阵,端木一苇想起“彤云山庄”,便如陷身梦境之中,心头顿时似若压上沉甸甸的一块铅。 荆力疾道:“端木,你的生意得夺回来,你手下们的鲜血亦不能白流!” 端木一苇苦涩地干笑道:“希望有那么一天,力疾,但靠你高超的技艺和坚强的意志力支撑我了……” 望望老友左腿的伤处,他续道:“你这伤,不算严重吧?” 剂力疾闷声道:“也不算轻,回程上,我已找郎中看过,另拿得有备份伤药,据郎中说,十天半月之内,怕还合不了口。” 端木一苇道: “不急,慢慢来,慢慢来。” 正说着话,茅屋外已响起轻轻敲门声,敲几下停下来,然后,又敲了几下。 荆力疾微皱眉头,面带疑虑:“什么人敲门,我事先连一点响动都没听到——” 端木一苇不免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惶遽:“会不会,呃,又是什么冤家找上门了?” 荆力疾发狠道:“去他娘那条腿,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端木,去开门,我倒要看看,来的是哪一路牛鬼蛇神?咱们横竖两条命,大不了豁上他奶奶的!” 可打开门来,却是一位水灵活泼、纯洁无邪的姑娘。 端木一苇堆上笑容,和颜悦色地道:“姑娘要找谁呀?” 那女孩子未言先怯,一派娇羞地垂下头来:“对不起这位大哥,我不是找人,我是来避寒兼带问路的,因为我的牲口在几里外折了蹄。眼看四野无人,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我若不赶紧找个地方容身,怕就得僵卧荒郊了……” 端木一苇快手快脚敞宽了门的间隙,反应颇为热切:“算你运气好,快请进,快请进,你大概不知道,方圆五六里内,还真没有其他人家呢。” 姑娘跨入屋内,使这间简陋场所骤然一亮,她如瀑布般自然披泄的黑发,雪白织锦的长裙配搭连腰窄脚裤,加上那张散发青春气息的俏丽面宠,都似耀着光彩,焕映着旭芒。 端木一苇搓着手道:“呃,姑娘请坐——” 少女水盈盈的双眸转动,是在找寻“坐”的地方。端木一苇抢步过去,将堆积杂物的两条板凳匆忙收拾出来,带几分尴尬地道:“姑娘莫嫌寒碜,好歹凑合,凑合——” 轻轻挨着板凳坐下,姑娘嫣然笑道:“比起外面漫漫荒寒,这里已若天堂了,大哥侠义申援,感激不尽;这位大哥,我姓申,叫申翔舞。” 端木一苇连连拱手:“幸会,幸会,原来是申姑娘,在下端木,双字一苇,端木一苇,端木一苇……” 申翔舞天真有趣地附和着:“早年少林始祖达摩东来,也是以一苇渡江,端木大哥尊尚一苇,想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端木一苇摇手打着哈哈:“差远去了,差远去了,腐木萤光,岂堪同皓月争辉?我比达摩祖师,连人家一根毫毛都不如哪。”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溜转,申翔舞已望着在草垛上闭目养神的荆力疾,笑吟吟地道:“端木大哥,躺着的这位是?” 端木一苇斟了碗热茶端来,边道:“他是我的好友,荆力疾。” 申翔舞接过茶碗,似有心,又无意地道:“‘朱门鬼醉’荆力疾?” 端木一苇愕然道:“你,你也知道他?” 嘴唇轻吹茶碗上的滚烫浮茗,申翔舞搭眉垂目,像是十分专注的准备喝下这碗茶:“不错,我也知道他,武功尚可,薄有名声。他的特别之处却不在这方面,他不像一般江湖人那么贫困潦倒,他有一个豪门出身的家世,祖产丰厚,堆金叠玉,可他偏偏嫌弃这富比王侯的锦绣生活,浪迹天涯,草莽翻腾,沐风栉雨,刀头舔血,串起来的全是幽苦辛酸……” 端木一苇不禁张口结舌,期期艾艾:“申姑娘……我,我可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申翔舞目光澄澈,笑靥纯真:“端木大哥,荆大哥是不是不欢迎我?打我进来到现在,他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我晓得他身子不妥,但也不该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哪!” 端木一苇心里搅合,七上八下。他搞不透,这么清清纯纯、静静秀秀的一个及笄姑娘,怎的知道这许多事,发出恁番言论来? 草垛子上的荆力疾缓缓睁开眼睛,勉勉强强地笑了笑:“你说,你叫申翔舞?” 申翔舞已抛却羞怯之态,落落大方地道:“江湖中人,讲究的不就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荆力疾干咽着唾沫:“申姑娘,不是我不欢迎你,出门在外,谁都少不得遇上个三灾两难,帮个忙原本应该,但我发觉你来意可疑,用心叵测,而且人格变化复杂异常。你的本性,好像和你的外貌并不相衬。” 端木一苇慎审地道:“申姑娘,你摸来这里,真个和你先前所说的那般,是伤了牲口,迷失路径方向?” 深深喝了几口碗中热茶,申翔舞满足地吁着气:“端木大哥,你是个好人,仍不失童心。” 端木一苇瞅瞅荆力疾,一时不知怎么答腔。 第六章 辣手竟红妆 申翔舞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懂我的话?” 端木一苇愣愣地道:“呃,不失童心?这话怎么说?” 伸手轻掠垂至额边的一绺发丝,申翔舞柔声道:“论起来,你也算老江湖了,而萍水相逢,不亲不故,怎么偏生会相信我的一番说词?端木大哥,你没听说过‘江湖险,鬼门关’这句话么?若非你童心犹在,天真未泯,如何就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纵然这陌生人外表看来并不像个坏人!” 端木一苇讷讷地道:“申姑娘,难道,难道你是别有所指?” 荆力疾没好气地道:“人家已经明白告诉你了,端木,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申翔舞颔首:“所以,永远不要蛊惑于一个人的扮相外貌,人的心思不会写在脸上,大奸大恶却长得一派慈祥的主儿可多啦。” 荆力疾坐起上身,形态凝重,声调已见泛硬:“申姑娘,不用转弯抹角了,你来意为何?就直接讲明了吧。” 申翔舞点头,轻轻缓缓、不慌不忙地道:“荆大哥,你的老家,是在陕北‘赤铜壁’下的‘连珠口’?” 荆力疾哼了哼:“你倒打听得仔细,连我老家在哪里,都摸得一清二楚。” 绽颜一笑,申翔舞道:“行动之前,知己知彼是必要的嘛,荆大哥,你好像有八九年的辰光没回去过了?” 荆力疾粗声道:“这一点,你的消息便不怎么灵光了,我每两三年总要回去打一转,双亲虽已不在,尚有个老舅父综管家业,距上次回去,算算还不满三年。” 申翔舞道:“这不重要,荆大哥,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还是乡亲吧?” 荆力疾稍带疑惑:“乡亲?你怎么一点陕北口音都没有?” 申翔舞笑道:“出来跑多跑久了,腔调变杂啦,荆大哥,你不也一样?” 原来戒惕紧绷的神色略见缓和,荆力疾道:“你才多大年纪?又能出来闯荡多少年?” 极均匀巧致的弯月眉儿轻挑,申翔舞俏皮地道:“你猜,我有多大?” 闷了老久的端木一苇忍不住插嘴道:“我看你约摸十六七,至多十八九——” 申翔舞正正经经地道:“多谢二位抬举,本来女人的岁数越年轻越妙,可也用不着瞒人,实告二位,我今年虚岁已二十八了。” 荆力疾与端木一苇俱不由暗自怔愕,面面相觑,不明白眼下这位葱白水净、稚气未脱的姑娘是如何驻颜保养的?居然能把青春留在十年之前?光阴的痕迹,倒是过份优渥于她了。 端木一苇吸吸鼻子,道:“呃,申姑娘,你说和力疾是乡亲,你老家又在何地?” 申翔舞道:“我住的地方离‘赤铜壁’不算太远,大约有五百多里路,是个称做‘万丈荒原’的山区,那里地势高亢,土壤贫脊,尤其缺水少雨,近来又遭遇多年罕见的干旱,大伙都快活不下去了,我爹急白了头发,深镂了面纹,无计可施之下,这才派了我来有求于荆大哥——” 端木一苇不解地道:“求助于他?力疾又有什么法子?再说,荒原上那么多人,别人不愁,你爹急什么?莫不成日子难过,缺水少雨是你爹的责任?” 这时,荆力疾突然冒话道:“你爹是不是申摩岩,‘申家三堡’的老主公申摩岩?” “呱叽”一声笑,申翔舞捂着小嘴道:“我就知道你早晚猜得着,荆大哥,你是陕北人,又出身‘赤铜壁’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户,若没听过我爹的名声,那还算是当地人?” 端木一苇茫然道:“慢来慢来,力疾,你们两个到底在扯什么?谁是申摩岩,申家三堡又是个啥地场?你们彼此谈得有门有道,我却……” 荆力疾锁着眉头道:“申摩岩是‘申家三堡’的首领,‘申家三堡’坐落在‘万丈荒原’中部,在当地,他可是呼风唤雨、一言九鼎的大人物,皇上的圣旨犹比不上他使个眼色……” 端木一苇讷讷地道:“陕北竟有这么一号霸爷,我怎的不曾听说过?” 咂咂嘴,荆力疾翻了翻白眼:“天下可大着,你哪里什么事都知道?” 端木一苇忙问:“照你的说法,申家也是武林圈子内的罗?” 荆力疾望了望申翔舞,苦笑道:“这还用说?‘申家三堡’老主公申摩岩,人尊‘不动明王’,闻说武功超凡入圣,已臻仙境,其势沉稳坚毅,气达无形,状比磐石不移,‘申家三堡’各有‘堡宗令’、‘堡副令’,一名主持其事,每堡在宗令副令之下再设十名‘巡狩’,个个本领出众,艺业精湛,而申摩岩高高在上,总管一切,他就是‘万丈荒原’的土皇帝,山大王啦!” 申翔舞噘唇嗔道:“什么‘山大王’?别说得那么难听!” 端木一苇恍悟道:“莫怪山民有难,申摩岩要急白头发,脸增皱纹了,既属土皇帝,山大王之尊,自当爱民如子,痛恤民瘼,不过,他叫申姑娘来找你,你却有什么办法帮忙以解‘万丈荒原’于倒悬之困?” 荆力疾摸着下巴,似有所思:“我想,他们已有腹案了。” 申翔舞静静地道:“不错,荆大哥,首先,就们要求你开放属于你荆门、坐落于‘万丈荒原’边缘的十二口甜水井,以利我山民饮用灌溉,其次,请你借出五十万两纹银济赈大众,协住他们购买粮种,暂度荒年。我爹说,这是积德行善的事,务请宽宏大量,鼎力相助莫做推拒——” 端木一苇吓了一跳:“申姑娘,我不知道那些口水井有多少作用,可是你说的五十万两银子,简直如同天价,乖乖,五十万两白银呐,堆起来怕不满坑满谷?这该由朝廷做的事,你却让力疾独自来办,说句不中听的话,强人所难嘛!” 申翔舞不愠不怒,笑也温柔:“端木大哥,这个问题,是不是该由荆大哥来答复比较恰当?” 荆力疾沉下脸道:“霸王硬上弓嘛——如果我不答应呢?” 申翔舞抿嘴一笑:“不要意气用事,荆大哥,你也心里有数,恐怕由不得你。” 荆力疾放重了语气:“申姑娘,就算我有点祖产祖业,那乃是我的先人一丁一点的辛苦积攒,其中有血有汗,有苦有泪,我生在荆家,长在荆家,获承偌大家财并无功劳,只能说我投胎投对了地方,因此越发不可由我手中败散了祖业,你口气倒大,一张嘴便是五十万两银子,十二口甜水井,你当我是什么人?开善堂施赈济?我就有座金山,也一样帮衬不起!” 申翔舞眨着眼道:“荆大哥,我们可不是在敲诈勒索,这在请你做好事啊!你想想,多少山民灾户缺衣断粮,嗷嗷待哺,多少老弱妇孺苟延残喘,挣扎于死亡边缘?你拔一毛可利天下,为什么就如此悭吝呢?” 面孔胀红,荆力疾大声道:“熬不下去就迁移啊,这不是我造的孽,怎能把担子背在我身上?” 申翔舞慢慢摇头,声调低沉:“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泉中水。土是故园香,月是故园明。我们的老祖宗,千百年来已灌输我们安土重迁的道理。你叫他们怎么迁?” 荆力疾恼怒地道:“那是他们的事,我管不了这么多了!” 申翔舞仍然没有愠色,只轻声细气地道:“如果,你的老舅父严行道在我们那儿呢?” 呆了呆,荆力疾额头青筋暴起:“什么?你们居然绑了我老舅当人质以逼我就范?” 申翔舞道:“不是‘绑’,我们是‘请’,他老人家去做客,荆大哥,我们知道,他是你唯一至亲的人。” 荆力疾吼叫起来:“恶劣,简直恶劣,这,这和强盗土匪的行径又有什么分别?!“ 申翔舞道:“分别可大了,荆大哥,强盗土匪劫掠抢夺,仅为一己私欲,我们可是为了济世活人呀。” “霍”然从草垛上站起,荆力疾一挪步牵扯身子歪倾,差点跌坐在地,等他稳住,已气得眼珠子都发了绿! 端木一苇忙道:“消停点,力疾,休要冲动——” 接着,他又向申翔舞陪笑道:“我说申姑娘,你也不须逼人太甚,五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不能像山坡捡石头那样说堆便堆出来,倒是那十二口水井,你们何不先商量着匀用?” 一扬脸,申翔舞道:“这个问题,你要问他——” 端木一苇迷惘地道:“难不成这其中尚有蹊跷?” 荆力疾满面悻悻之色,不出一言。 申翔舞憋不住首次有了火性:“那十二口甜水井,约分布在‘万丈荒原’沿线二十来里范围,水井固然是敞口开着,却都有人日夜严守。只要水井被强占,那操控者就立时启开通管封盖,令毒液流入井中,如此一来,井水便根本不能用了……” 怔了片刻,端木一苇道:“想不到尚有这么一层关键,申姑娘,这操控通管毒液的人,是谁所指派?” 一指荆力疾,申翔舞道:“除了他,还有谁?他可真叫深谋远虑,想得长远,所埋下控制水井的暗桩,连他老舅都不知是什么人!” 端木一苇吁了口气,对荆力疾道:“伙计,乖乖,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荆力疾瞪着眼道:“你懂个鸟,我们那地方,经年黄尘狂砂,自来惜水如金。掘出一口水源丰沛的甜水井,不啻找到一条金脉,那可是老天恩赐的财富,身家的依靠,不防着点,早被人挖断根啦!” 申翔舞也瞪着眼:“就不管没有水的人死活!” 端木一苇调停着道:“别吵,别吵,有事好商量嘛……” 从板凳上起身,申翔舞一甩头:“我才不和他吵呢,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就算他昧了天良,不理会他唯一血亲老舅父安危,我至多费一番手脚,连他一齐擒了去,且看我‘申家三堡’有没有这个手段迫他应允点头!” 荆力疾怪声道:“他娘的现出原形了吧?居然要暴力相向,屈打成招?这不是土匪强盗的作为又是什么?好,你敢卖狠,我就偏不吃这一套,姓荆的扮龙扮虎,楞不扮孙头!” 申翔舞笑得冷清:“你以为我冶不了你?” 一挺胸,荆力疾其状凛烈:“一个丫头片子也冲着荆某捋袖伸拳,张牙舞爪啦,我他娘硬是不信这个邪,你有什么能耐无妨使出来,我全接着!” 申翔舞道:“我是先礼后兵,尽了本份,荆力疾,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我要得罪了!” 荆力疾重重地道:“仗势凌人,我决计不受!” 双手张开,端木一苇拦向两人中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必伤了和气嘛——” 申翔舞眼神一硬:“端木大哥,你最好不要管闲事,我非得让荆力疾受受教训,改变他这死性不可!” 端木一苇急道:“申姑娘切勿毛躁,要知道我和力疾乃属挚交,你可别叫我为难——” 这次申翔舞的笑靥可不纯真了,不但不纯真,还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出的怪异,她轻悄地道:“我成全你,不叫你为难。” “难”字犹在口舌间打转,她那纤纤细细、白白嫩嫩的小手,已???鬼莫测地扣向端木一苇腰际,端木一苇,来不及封截.仓促下急忙抽身闪避,而申翔舞的影子同时飘至荆力疾侧翼,拇指如锤,狠点对方后脑勺。 双招齐发,连攻两人,使的俱是一只左手,其施展之快,路数之奇,果然不愧有“申家三堡”的凌人之势! 荆力疾断喝一声,抛肩回旋,一掌翻锁申翔舞腕脉,他硬是不信这个小娘们有什幺通天之能,存了心要给申翔舞来个下马威! 眨眼里,申翔舞袖口内飞出一条朱红绞丝索,恍如蛇信伸缩,快不可言的飞卷荆力疾手掌,就在荆力疾沉肘退后的一刹,她让开端木一苇的合击,转脸张口,似乎要送上一吻,一股淡蒙蒙的青色烟雾已喷自申翔舞的唇舌之间,笼罩住端木一苇的面孔,端木一苇蓦然头朝后仰,全身抽搐,人已软软栽倒! 方待蓄势再起的荆力疾,只一个正反面的工夫,已骇然发现形态大变,“天长刀”端木一苇,他的老友,仿佛中了邪一样,就这么难以想象地躺了下去。 申翔舞嘴角尚有浅淡的雾气待散,这并不妨碍她说话:“怎么样?你还要做困兽之斗?” 荆力疾用力晃晃脑袋,又气又怒:“你,你是用的什么邪法妖技暗算了端木一苇?” 微掠秀发,申翔舞道:“这不是‘邪法’,更不是‘妖技’,荆力疾,这是我‘百宝煞’的术项之一;你若再要顽抗下去,少不得也叫你尝尝。” 荆力疾吼道:“有种的便凭真功夫较量,弄这些邪魔歪道的下三流把戏坑人,算不得正大光明,理直气壮!” 冷冷一笑,申翔舞撇唇道:“但求制敌求胜,那来这么些迂腐说法?荆力疾,赢了阵仗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扯淡!” 申翔舞紧逼着道:“荆力疾,你是老老实实跟我走,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猛一咬牙,荆力疾咆哮:“跟你走?做你的清秋大梦去!” 申翔舞眉稍一扬:“我就知道你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好,敬酒不吃,姑奶奶我便强灌你一杯罚酒,呛着了也是你自找!” 不等申翔舞的“罚酒”,荆力疾抢先而动,上身前倾的须臾整个人暴翻到对方背后,折扇突现,刹那间直指申翔舞沿背脊骨的六个点位。 申翔舞居然不退,尖菱形的扇锥刺落的同时,她竟反常地倒弓身躯,往上硬顶——好像她的脊梁乃为铜浇铁铸,要和扇锥比比高低似的。 大感意外的荆力疾立觉事有蹊跷,匆忙中折扇收张,“哗”声响处人往边走。申翔舞清脆一笑,白晰的脖颈内缩,一蓬细若毫芒的银针猝如密雨倒溅,形成粼波,从她后领窝间反卷。尽管荆力疾换式迅捷,下颔处亦不免中了几针,中针的部位不通不痒,只是微凉之余起一阵僵麻! 一声不好尚未出口,申翔舞影象回荡,数条真幻莫辨的身影绕旋于左右,那条朱红丝索蓦又如蛇缠颈,扯带得荆力疾一下子闷了气! 荆力疾苏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身子在晃动,等他定下神,才确定自己是容身在一辆篷车里。他身上并没有任何束缚,他也立即明白了人家不加束缚的原因——四肢瘫软,气劲涣散,想抬抬脖颈都难,仅剩下脑袋倒还清楚。突然车帘掀起,申翔舞跨腿跃进,白净可人的一张清水脸蛋上笑意盎然,好不开朗。 荆力疾低吁一声,神情不善。 申翔舞盘膝坐下,盈盈而笑:“醒了?” 荆力疾喉结上下移动,闷着声道:“端木一苇在哪里?” 申翔舞赞许地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顾虑自身安危,先就挂记着朋友——” 荆力疾没好气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申翔舞道:“这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端木一苇会在哪里?当然还在他原来的地方。” 荆力疾颇为狐疑:“你没把他一起押来?” 申翔舞嗤之以鼻:“我有毛病哪?我把他弄来做什么?有金有银的不是他,有田有井的更不是他,我吃撑了,搞个累赘背着?” 荆力疾道:“申翔舞,你可曾伤了端木?” 申翔舞道:“无仇无怨的,我为什么要伤他?” 心中稍安,荆力疾的面孔肌肉便绷得没那么紧了:“这是往‘万丈荒原’去?” 申翔舞道:“你以为咱们往哪儿去?” 哼了哼,荆力疾道:“说老实活,你们究竟想拿我怎么样?” 申翔舞又笑了:“荆力疾,只要你肯出银子出水,你就是我们‘申家三堡’的贵客上宾,睡高铺,套绫罗,行有车,坐有轿,连我爹都要低你一头!” 荆力疾大声道:“如我不允呢?” 申翔舞仍在笑,却笑得阴邪了:“若你仍不开窍,执意孤寒,我们便不得不用点手段逼你就范,而手段运用的过程,恐怕不怎么令人愉快;荆力疾,我奉劝你早识时务,欣然合作;明明一桩美事,何苦非弄得破脸相向,鬼哭狼嚎?” 荆力疾怒道:“你在威胁我?” 申翔舞道:“我说的是事实,你要一直固执下去,终须遭罪受苦,最后的结果,仍不免俯首应从。既然殊途同归,何不落个和和气气,皆大欢喜?” 荆力疾不由大火:“我如应从,只是你们欢喜,我何来欢喜之处?” 申翔舞叹了口气:“今天傍黑,我们即可抵达‘申家三堡’的下堡,我爹早已得信等在那里了,趁这段空裆,你还是多想想利害得失。荆力疾,我们是劝你行善事,并非迫你为非作歹!” 荆力疾愤然道:“行善事也该有个方法,不能用这种拿鸭子上架的卑劣手段,这是干什么?简直形同敲诈勒索嘛!” 申翔舞一下子放软了音调:“那么,算我求你,成不?” 荆力疾没想到对方的身段骤而降到这么低,能屈能伸达这等地步,一时之间,窒窒噎噎,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了。 两手捧在心口,申翔舞继续幽幽地道:“荆大哥,钱财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况且你家乃千万富翁,拔一毛而利天下,为什么你就不舍?假设我们不仁不义,不讲格调,凭‘申家三堡’的实力,大可强取豪夺、肆意侵卫,又何必费这许多工夫辗转而来央求于你?山民疾苦,水深火热,荆大哥,你就发发慈悲吧……” 情势倏忽而变,申家大小姐从跋扈转为恳求,强横化做婉柔,声声凄切,句句挚真,正是恻隐无私、古道热肠,荆力疾虽仍形色木然,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逐渐松动了。 第七章 漠野有情天 土砖砌叠的围垛有三层楼高,围垛之上尚筑有间距齐一的堞孔与四角城楼。千家百户的低矮土屋,便罗列拥塞在这块方圆之内。从大草原上遥眺“申家三堡”的这座“下堡”,宛如一头巨兽默默蹲伏于荒寒苍莽中,气势带几分雄浑,几分肃穆,却也带几分说不出的灰暗。 在呼啸肆虐的风声里,申翔舞终于轻轻开口,音调很轻,却非常清晰:“就快到了,荆大哥……” 荆力疾嘴唇翕动,话说得有些吃力:“这种天气,你爹莫不成也会赶到下堡?” 申翔舞笑笑:“一定会,荆大哥,我爹说过的话,向来是兑现的。” 微微仰脸,她又接着道:“‘万丈荒原’上经常是这样的天气,你住在平地上难免觉得突异,我们却早已习惯了;何况,我爹要等候的人还是你这尊‘万家生佛’!” 唇角抽动了几下,荆力疾讷讷地道:“你休要拿鸭子上架,楞给我起道号……” 申翔舞幽幽低叹,不再出声。 沉默有时候是一种压力,荆力疾惴惴不安,似乎连手脚怎生摆置都别扭起来。 申翔舞看在眼里,只当未见。 前骑引导着篷车踽踽穿过双扇开启的厚实堡门,来到一条窄街上的土砖屋前歇定,这爿土砖屋就和堡中任何同一类的房舍没有两样——一般的低矮狭隘,一般的简陋灰沉,也一般的格局单调。 跳出车后档的申翔舞瞅着荆力疾,比了个“请”的手式:“荆大哥,这里下车——” 荆力疾微愠道:“你不是在出我洋相?明知我动弹不得……” 申翔舞眼珠子打转,似笑非笑:“你没试过,怎知动弹不得?” 荆力疾心中有气,用力往上起身,这一挺腰运动,说也奇怪,竟然一下子便利利落落地站立起来,沿途上钳制他的种种僵滞瘫软,宛如只是一场并不存在的梦。 不断活动着胳膊腿,荆力疾边龇牙咧嘴,着恼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怎的一下子又恢复正常了?” 申翔舞淡淡地道:“一点都不须奇怪——奥妙仅在于时辰的推算与施药的份量而已,你若此刻尚未能恢复正常体态,那才叫奇怪呢。” 荆力疾不免悻然:“你,你给我下的是什么丧天害理的毒药?” 申翔舞道:“‘屈筋软骨散’,荆大哥,那不算是什么‘丧天害理的毒药’,只是一种权宜的禁制方式,你总不希望我把你五花大绑吧?” 下得车来,荆力疾抹了把脸.喃喃念叨:“真个‘虎落平阳’啊……” 斜侧里,火把光芒闪耀,一名身着黑衣黑裤,狼皮马甲的彪形大汉抢前两步,躬腰禀道:“贵娘,且请——” 申翔舞拉了身旁的荆力疾一把:“进去吧,爹怕早在等着了。” 荆力疾偕同申翔舞踏入屋门,门里一个通房大间,却是灯火明亮,耀眼辉煌,迎面站着一位须眉皆白、红光满面的矮胖老人,一袭灰袍,一双布鞋,越发村托得这位老人朴实无华、平易可亲,肃立在老人身后的那两名魁梧中年汉子,反倒更显得冷峻阴鸷了。 申翔舞快移趋近,单腿曲膝微蹲,语调恭敬,却充满了儒幕之情:“女儿叩见爹爹!” 老人呵呵而笑,连连伸手虚抬:“起来起来,乖闺女,这趟可辛苦你了。” 申翔舞直起身来,轻声道:“女儿不辛苦,爹的用心才苦啊。” 老人一指面前的荆力疾:“乖女,这一位,可就是荆力疾,荆老弟?” 申翔舞回转的一瞥,眼神中掺杂者幽冷的意韵,答话不怎么起劲:“就是他……” 老人对着荆力疾重重抱拳,形态十分真挚恳切:“老夫申摩岩,荆老弟,幸会幸会——” 早已料到老人的身份,但荆力疾却困惑得难以将那位赫赫盛名、威扬天下的“不动明王”与眼下这位皓首矮胖的老头吻合起来。 申翔舞提高了嗓音:“你没看见我爹在给你打招呼?” 定定神,荆力疾赶忙躬身回礼; “晚辈荆力疾拜见申前辈,谨敬请安。” 申摩岩一捋白髯,笑得很慈祥:“好说好说,来来,且请上坐!” 荆力疾再怎么满肚皮的腌臜怨气,也不敢真个“上坐”,他拣了最下首的一张木凳坐下,挺腰并腿,双手平置膝盖之上,好一派正襟凝肃之态。 申摩岩坐的亦是一张矮凳,他先吩咐上过茶水,始笑吟吟地看着荆力疾,容颜和悦间,似也含蕴着多少歉意。 这时,荆力疾发觉,屋里只有申摩岩与他落坐,其余的人,包括申翔舞,全都静立于侧,屏息噤声。 又摸了摸须髯,申摩岩缓缓开了话头:“荆老弟,这次请了你来,形式上不太礼貌,还千祈你包涵谅解。” 荆力疾欠欠身,苦笑道:“前辈有召,怎敢不来?休说我荆某须识抬举,便荆某老舅,也一样不敢稍有抗拒啊……” 这是“大框框套着小框框”--画(话)中有画(话),申摩岩深谙世故,老成圆融,如何听不出来?他却不惜以一方之尊的崇荣地位,连连拱手自责:“得罪得罪,是老夫考虑欠周,过于急躁冒失了,务请老弟看在情势紧迫、生民疾苦的份上惠于宽宥,老夫如此造次,也是为了有难言之痛。” 见申摩岩这等谦怀躬省,荆力疾反倒不安起来,他抬抬屁股,搓着手道:“前辈言重,晚辈只乃心中不愤,发几句牢骚,总不为过吧?” 申摩岩道:“这个当然,老弟你未尝破口大骂,已算颇具素养了,人受了委屈,莫非连宣泄几句都不行?天下何来此理?另外,我叫小女前去办这档子事,已千叮万嘱切切不可为难于你,若其中小女有所逾份,老夫我断不轻饶!” 瞅了旁边的申翔舞一眼,荆力疾低声道:“还好,令嫒上命在身,行事之间如何拿捏分寸,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在她的立场来说,呃,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申摩岩“嗯”了一声:“既然如此,堪令老夫稍稍安心——” 荆力疾又搓搓手,眼角余光瞄向申翔舞,申翔舞冷脸木面,毫无表情,老父的规范,荆力疾的说词,仿佛与她不相关连。 轻咳一声,申摩岩继续开口道:“荆老弟,容老夫直言无讳——有关这次枉驾相请的目的,老弟你约摸已完全清楚了吧?” 荆力疾点头:“已承令嫒详细见告,前辈的意思,在下明白。” 申摩岩沉着言道:“那么,老弟意下如何?” 荆力疾方在犹豫,申翔舞已出人意料地来到荆力疾面前,更出人意料的是她下一个动作——她微微俯身,伸出一双柔荑,紧紧握住荆力疾的一只右手,同时水灵灵的两眼深深凝视着荆力疾,而瞳底漾起晶莹的泪光,瞳底燃烧着炽热的期盼,千般祈求,万般央告,便尽在这无言无声、却如泣如诉的静默中了。 受到震憾的不只是荆力疾,连申摩岩与另外两位中年人物亦不禁瞠目结舌,大为惊愕。他们不明白,申翔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 荆力疾晃晃脑袋,将自己的左手覆盖在申翔舞的手背上,叹息般长长吁了口气。 于是,申翔舞含泪而笑,眼眶内盈盈光闪,映现的乃是另一番璀璨。 侧脸望向申摩岩,荆力疾回笑得非常明确:“前辈,你老怎么说,我怎么应承。” 申摩岩没想到荆力疾答允得连么干脆、这么爽快;从女儿押回荆力疾的现况上、从荆力疾的态度上,他原先的预估决不乐观,甚至已有了若干退让或进一步逼迫的腹案,如今看来,显然是过虑了,可是,情势的丕变,两极的顿易,未免太出意料,其中奥妙因由,则又源自何处呢? 怔忡须臾,申摩岩仍不大放心地再加强调:“荆老弟,这就是说,五十万两赈银、十二口甜水井,你全允诺援助了?” 荆力疾用力点头:“没有错,一切皆依前辈吩咐——” 由于愿望实现得太快,快得近似突兀,申摩岩竟有些茫然混沌,可是这样的感觉极为受用,极为美好,如果是一场梦,也是一场满足的梦,何况他明白,这到底不是梦啊。 申翔舞悄悄出声:“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荆大哥。” 荆力疾连忙缩回手中,不免赧然:“一时忘形,请恕唐突……” 此际,申摩岩倏忽起身,面对荆力疾躬身长揖:“老弟慈悲为怀,发愿施善,积德存福,泽被苍生,在这里,老夫便代表荒原千万山民,向老弟拜谢了……” 荆力疾急急偏身一旁,双手乱摇:“使不得、使不得,前辈岂不是折煞于我?前辈病痛在身,大慈大悲,堪称万家生佛,我不过适逢其会、略尽棉薄,怎敢托大居功?同属乡谊嘛,亦理该推己及人……” 申摩岩深为感动,腔调微显颤抖:“老弟,事情之初,老夫自知奢求过巨,实难笃信所期有成,不想老弟你如此慷慨大度,有情有义。陕北风卷黄尘,莽莽汉原,只你的隆情厚义,便是无穷无尽的温暖香馨——” 荆力疾赶紧道:“前辈谬誉,愧不敢当,呃,亲不亲,故乡人,美下美,泉中水哪。” 一转头,申摩岩道:“栋材、子戈,见过荆老弟。” 那两个一直不曾出声的中年人物快步趋近,两张原本冷肃严峻的面孔却似融冰解冻般绽一片化雨春风:“‘申家三堡’下堡宗令魏栋材,有幸识荆,至感欣荣。” “‘申家三堡’下副宗令屈子戈,有得乡亲如尊驾,真个万民有福,万民有福了!” 荆力疾一面谦让,一面不禁暗忖——设若他先时未曾答允对方所求,整个状况反转过来,则眼前场合,不知又是怎样光景?枯沛荣辱,恩怨情仇,总在一线之间,巨事无常,福祸难料,这人生,不易捉摸啊。 申翔舞插进来道:“既然大功告成,皆大欢喜,细节方面就明天再谈吧,这几天来,荆大哥旅途劳顿,一路辛苦,也该让他歇息歇息了,爹和魏叔屈叔看呢?” 申摩岩抚着白须,微微笑道:“荆老弟乃远来贵客,更是我们‘万丈荒原’的再生恩主,若连顿接风筵都不摆,未免过于怠慢了吧?” 荆力疾老老实实地道:“前辈抬举,在下心领,申姑娘说得是,在下确然身有不适,仅恳赐一隅之寐,来日方长,容再叨扰。” 申摩岩与一正一副两位宗令互望一眼,自有意会地道:“也罢,老夫便不勉强了,女儿,爹把荆老弟交给你,切记妥善照应,小心服侍,里外就全由你张罗了。” 申翔舞一噘小嘴:“也用不着这么奉承他,爹,只拿一坛好酒摆置,他即是神仙一尊。” 荆力疾打着哈哈:“相识不久,姑娘倒似早已摸清了我的根底……” 申摩岩笑斥道:“丫头不得无礼,该怎么着,你看着办,但要客人舒坦自如就好。” 申翔舞道:“放心吧,爹,女儿知道怎么将他理顺。” ×      ×      × 预备给荆力疾憩歇的所在,是座木屋,而非下堡中惯见的,一成不变的那种土砖房;木屋分明暗两间,窗明几净,而且也相当宽敞,屋外有稀疏的竹林,竹色枯黄,叶竿细瘦,一派弱不禁风之状,不过,在这荒漠之地,缺水少雨,尚能植生几株幽篁,亦称不易了。 一进屋里,便可嗅到空气中飘漾的、发自原木质泽的淡淡香味,可见这幢房舍新建不久,新屋待客,显然是敬重来人有如上宾了。 明间的小圆桌上,已经甩瓷盘覆盖着四色菜肴,塞着棉胎的木桶里一个个白面馒头正热气蒸腾,当然少不了好酒,那可是一小坛纯正有劲的烧刀子哪。 荆力疾打量着周遭环境,嘿嘿笑道:“这地方在此地来说,算得上挺不错了,申姑娘,想必费了一番张罗吧?” 申翔舞道:“侍候财神爷,怎敢简慢从事?我们已自额手称庆,上上大吉。” 拱拱手,荆力疾道:“言重言重,好说好说。” 上前拉开两把椅子,申翔舞眼角一挑:“荒里僻地,无佳肴盛筵待客,几样粗菜,一坛浊酒,就委屈大哥你了。” 荆力疾一屁股落座,边将覆盖着的瓷盘一一掀开,底下四碟菜肴翠绿嫣红,有荤有素,不仅香气扑鼻,且色泽搭配诱人。 申翔舞翻过酒盅,亲自为荆力疾斟酒,荆力疾瞅着对面另一副杯筷,盛意拳拳; “申姑娘,你不来一杯?” 申翔舞笑笑:“如果你认为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我当然乐意奉陪。” 荆力疾忙道:“请坐,我来替你斟酒——” 申翔舞不遑多劳,自己为自己倒上酒,一坐下便双手举杯齐眉:“大德存心,荆大哥,你令天给了面子,令我受宠若惊了。” 荆力疾一口干尽杯中酒,抹了把嘴:“天可是个知道好歹、有情有义的人,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你来回辛苦了好半天,岂能由你折腾?总归是那般结果,索性就成全了你。” 申翔舞也一口尽饮下去,面不红、气不喘地道:“只这么简单?” 荆力疾迟疑片歇,话说得带几分吞吐:“呃,申姑娘,你,你学过摄心术,或是习得密宗传音的本事?” 申翔舞笑着摇头:“我哪懂得这些法门?” 给彼此斟满了酒,荆力疾迷惑地道:“怪了,就在你握住我的手,两眼看着我的时候,我怎么竟像听到你在对我絮絮诉说、声声祈告?你明明没有开口,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恍若即在耳边……” 申翔舞凝视荆力疾,静静地道:“那并非幻觉,我是这么说过,这么祈告过,只是,全说在心里。” 荆力疾不免发愣:“简直匪夷所思,这,这是怎么一码事?” 微微垂下脸庞,申翔舞道:“我也不明白,可是,我知道我心底的话你已全听到了,甚至,我感受得到你的回应,你告诉我,你允了,你肯了,你愿意帮助我们……” 荆力疾又喝了半杯酒,神色怔忡:“不错,我是允了,是肯了,但我却不曾出声啊!” 抬眼相望,申翔舞轻声道:“莫非——莫非这就叫‘心有灵犀’?” 荆力疾尴尬地道:“如此解释,岂不过于玄妙?也夸张了吧?” 申翔舞眼色迷离,光芒幽远:“我想……其中还有一个‘缘’字牵连,否则,以你我之间的交识内涵,因果渊源,怎会有这等的契合机窍?荆大哥,我不知要怎么说才恰当……” 荆力疾不停地捻着耳坠:“你都不晓得怎么说了,我更从何说起?天下事,还真有些难以理喻的情态。” 申翔舞抿抿唇,道:“荆大哥,你以为,我们会有缘?” 荆力疾干笑道:“俗言道,同舟过渡都算有缘,我们历经这段遇合,自然亦属一种缘分,但此为善缘抑或恶缘,就要等时间去验证了。” 申翔舞挺认真地道:“打开头缘起,善恶难断,事情转变至眼前,则因双方的体谅趋向和祥,荆大哥,起菩萨念,就成欢喜道,咱们这份缘,错不了。” 再尽残酒,荆力疾哈哈笑道:“但愿错不了。”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老实说,申姑娘,你还真有一套!” 申翔舞替荆力疾夹菜到碗里,正色道:“我最有什么‘一套’,我仅是掏心示诚,流露真情而已,荒原的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也顾不得那多么矜持了。” 荆力疾在自己额头上拍了拍,道:“申姑娘,恕我失言——” 播曳的烛光掩映下,申翔舞脸颊漾一抹红晕,宛如脂玉透丹,别具妩媚娇艳;荆力疾迎灯相视,一时竟看得有些发呆。 申翔舞抬眼佯嗔:“你老是这么瞅着我干嘛?” 荆力疾夹菜入口,含混地道:“我在想,果是‘善缘’……” “噗哧”笑出声来,申翔舞道:“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死相,得几分颜色,心里就开始瞎琢磨起来!” 荆力疾在两只酒盅里续满酒,神态正肃:“申姑娘,我不是你说的那种男人,我一向都不是。” 申翔舞学着荆力疾始才的动作,也拍了拍自己额头,歉然道:“对不起,轮到我失言了。” 喝了口酒,荆力疾忽道:“申姑娘,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舅父?” 申翔舞毫不迟疑地道:“明天就能见到,要不是我们抵达下堡的辰光太晏,今晚你们甥舅便该团聚了。” 荆力疾似不经意地道:“他老人家,还好吧?” 申翔舞回答得极其慎重:“我告诉过你,他很好,比你想象中更好;荆大哥,我们是强豪,不是强盗,先将令舅父‘请’来,只为造成你心理的压迫,而非最后的手段。” 荆力疾笑笑:“我明白,申姑娘,你放轻松点,大可不必如此慎重其事。” 申翔舞举杯干尽,悻悻然道:“有求于人,怎敢不看人脸色,万一你心有不快而生了变卦,我爹面前,我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荆力疾搭眉眯眼,似笑非笑:“这样一来,原以为一段善缘,岂不又变成恶缘啦?” 申翔舞形色微震,脱口道:“你——” 放下筷子,荆力疾展颜而笑:“我不是那种男人,一向都不是——申姑娘,待明朝见过我那老舅,十二口甜水井外加五十万两银子,很快即可奉上,而且,决无折扣!” 申翔舞手抚胸口,又喜又嗔,吁吁轻喘:“姓荆的,你可真会作弄人!” 荆力疾双手举怀,诚心诚意:“来为我们的缘份,干一杯……” 第八章 山幽五味苦 翌日,由“下堡”的宗令魏栋材亲率五名“巡狩”,陪荆力疾的舅父严行道前往“赤铜壁”“连珠口”老家领取巨款,谈开放十二口甜水井的诸般细节。 申摩岩再三表达过谢意之后,也在他贴身的“八隼卫”簇拥之下匆匆返回上堡。这位“万丈荒原”的老主公特地留下他的独生掌珠陪侍荆力疾,却不知于尊重礼遇之外,尚是否有其它玄机或深意? 回转木屋后,申翔舞迫不及待地追问荆力疾:“喂,我说荆大哥,你那门道的确不是一眼眼。打和你老舅见上面,不过三言两语,你老舅便二话不说的应承下来,不但没验你半句,甚至连一点不悦之色都没有,在你们家族里你就有这大的份量?” 荆力疾拖开椅子坐下,翻动着眼珠:“并非我的份量轻重问题,关键在于我老舅的谨守分寸;他虽是我的长辈,我娘的兄哥,职责却只属总管性质,他综理我家的大小产业,而掌控处置之权归我,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我想怎么办,他从未反对过……” 替荆力疾倒上茶送来,申翔舞道:“这档子事可不是小事,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那十二口甜水井的价值更难以估计,你老舅居然问也不多问,就全依了你?” 啜了口茶,荆力疾道:“我老舅对我知之甚深,他晓得我素具理性,决不会胡来乱整,我的所行所为,必有其本;从小看大嘛,对我,他放心得很。” 申翔舞羡慕地道:“有钱真好,做什么都方便,可神气哪……” 荆力疾慢条斯理地道:“良口千亩,只食一斗,华厦百间,堪卧三尺,钱多了有什么好?不过身外之物罢了。日子能维持温饱,活得尊严自在,才叫快乐。” 申翔舞道:“你不恶富贵,淡于财帛,甘之于闲云野鹤般的生涯,应该算得上快乐了……” 荆力疾叹一口气:“别忘了,人要活得像人,尊严尤不可缺。” 申翔舞小心地试探着:“你是说,你和‘彤云山庄’的那段纠葛?” 又叹了口气,荆力疾道:“我就晓得你也知道,似乎一朝与‘彤云山庄’结下粱子,便风声四扬,天地难容了!” 申翔舞摇摇头:“荆大哥,我们可不会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相反的,我们一定站在你这边,‘彤云山庄’不管如何财大气粗,‘申家三堡’还不屑于巴结奉承!” 荆力疾道:“这是我同端木一苇的事,我不想牵累别人。” 直视荆力疾,申翔舞慎重地道:“你不觉得,在经过这一番交往之后,我们也算朋友?朋友间应有起码地道义原则,你帮我,我帮你,有什么不对?” 荆力疾笑了:“小姑奶奶.这是令尊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申翔舞没有笑:“这是爹和我的共同意思,荆大哥,我们对此事极为认真,你可别当我是随口说说——” 拱拱手,荆力疾道:“盛意心领了,申姑娘,我荆某断非讨人情之辈,今日给你一两,明朝便想索回六钱,这算什么处世之道?况且,‘彤云山庄’势雄力厚,兵强马壮,与他们对立,免不了要流血死伤,这个包袱,我背不起!” 申翔舞沉静地道:“受与授,总少不了付出代价,无论甘心与否,皆须面对,荆大哥,这是现实,同样也是处世之道;为你的事,或许会流血伤亡,但你想想,你又活了‘万丈荒原’多少人命?莫非只容你付出,就不许我们略做回馈?” 荆力疾依然坚持道:“申姑娘,我很感激贤父女的关切,可是,我不能接受。” 申翔舞不禁有气:“荆大哥,你看来是个很开朗,也很豪爽的人,怎么竟如此执着不化?我们诚心相助有什么不好?朋友本该两肋插刀,患难与共嘛,难道你连给我们一点聊表心意的机会都不肯?” 荆力疾缓缓地道:“千祈谅解,申姑娘,我不愿有所牵连!” 重重一哼,申翔舞脸蛋泛红:“那好,我看你和你那伴当端木一苇拿什么去应付?‘彤云山庄’就凭你们两人,包管死路一条!” 荆力疾却不愠不怒,心平气和:“生要为人杰,死便成鬼雄,但有尊严,何惧黄泉?” 申翔舞恨得连连跺脚,鼻翅儿急速翕张:“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冥顽固执、不通人情的人,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荆力疾淡淡地道:“不要激动,申姑娘,请你体谅我的一番苦心;江湖之上,争纷不绝,杀伐庚续,或为仇为怨,或为名为利。我自己惹下纰漏,理该由我承担,却不能拿‘万丈荒原’子民们的性命去顶抗那些俗杂无赖!” 申翔舞恨声道:“无论你怎么说,你与端木一苇没有三头六臂却是事实,以你们的力量,加起来恐怕还顶不过‘彤云山庄’的一根手指头,明知不可为犹愣要逞强充能,这算什么好汉?” 沉默片刻,荆力疾吁喟着道:“道理我都说完了,另外,人总要替自己争口气。申姑娘,这段日子来,我同端木两个,就如两条丧家之犬,沿途被追打得四处窜逃,狼狈不堪;我们也曾算是人物,在台面上亦风光过,眼下落到此步境况,怎生能平?这股怨郁若除不去,活着也是白搭!” 申翔舞冷着脸道:“随你吧,我知道说破了嘴都不管用。” 荆力疾手支额头,目光定注于桌上的茶杯:“等一下,借匹马给我,成不?” 申翔舞僵硬地道:“没有问题,我会挑一匹最好的坐骑给你,而且,不用借,我奉送了,自古英雄配烈马。” 吃吃一笑,荆力疾道:“你向来风趣,即便在气头上,仍不失诙谐,申姑娘,我喜欢你。” 申翔舞面无表情:“这么说,你是打谱走人罗?” 荆力疾道:“该做的我全已做了,留此盘桓,反增叨扰,还是早早上路为妙,客去主人安嘛。” 申翔舞垂着眉道:“去哪里?” 荆力疾坦然道:“回去找端木一苇,我委实不放心将他一个人丢在山坳子内——” 申翔舞忍不住揶揄:“你们倒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荆力疾苦笑:“疾风知劲草,患难见亲朋嘛。” 申翔舞斜了荆力疾一眼:“并非只你才具风格,也并非仅有端木一苇给你亲朋,荆力疾,人间世上,仍见气节凛然!” 荆力疾忙道:“承教,申姑娘,承教了。” 一摔头,申翔舞拂袖出门:“等着,我给你挑马去!” ×      ×      × 山坳子里景色依旧,坡脊、流水、旷野、拱桥,仍然是原来的坡脊、流水、旷野、拱桥,唯一变了样的便是那栋小茅屋,小茅屋变的样可大着了——只剩下一堆灰烬残柱,荒烟漫漫。 荆力疾的心一阵紧揪,他好歹尚沉得往气,先在现场仔细查探了一遍,毫无所获之余,他快步来到石拱桥边,掀起桥头下第三块石砖,立时喜上眉稍。原来,石砖底赫然压着一张纸条,他取出纸条匆匆过目,随手又撕碎丢弃,赶忙朝向坡脊上方急掠而去。 翻过坡脊,眼前展现出一道深长涧谷,他沿谷趟行,不久已来到谷口那座山丘之下。不高的山丘黑松苍郁,密密覆盖着整个陵壑巅麓。 荆力疾攀山而上,穿林越隙,似乎驾轻就熟便找到了林中另一爿茅屋,而这茅屋比起先时山坳子里的那一栋更形简陋草率,严格论起来,还不如一般猎户们在荒野间随意搭筑栖身的山寮。 荆力疾快步奔前,口中大叫:“端木、端木,我回来啦,你倒是露个脸让我瞧瞧哪……” 茅屋里不见有人露脸,背后反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荆力疾回头探视,哈,可不正是端木一苇?但瞧他双手合抱一堆枯枝,索索落落地走了近来。 荆力疾眉开眼笑,连声吆喝:“我的‘苇记’大老板,你这是干啥去了?手上拎的不是天长刀,倒拖满一堆柴火,闲得慌不成?” 端木一苇骤见荆力疾,猛的丢下臂弯间的枯柴,抢近几步,细细打量着老友:“我的皇天,他们总算把你放回来了,力疾,你气色不错,这段时间里,那些人似乎并没有怎么凌虐你!” 荆力疾“嗤”了一声:“凌虐我?他们凭什么凌虐我?老子送的是大把金银、我流出去的是源源甘露,正如那申翔舞所言,‘万家生佛’哪,不受顶礼膜拜,已然是我自谦,他们岂敢有丝毫委屈于我之处?简直笑话!” 端木一苇张两眼,怔怔地道:“如此说来,你终究还是答应他们的勒索了?” 荆力疾用力摆手:“话别讲得这么难听,端木,这不叫‘勒索’,是行善积德,做好事,你想想,五十万两银子,加十二口甜水井,只是我家当的一小部份,却可以济世活人,挽救‘万丈高原’上多少危难疾苦?发慈悲愿,普度众生,又何乐不为?” 咽了口唾沫,端木一苇喃喃地道:“乖乖,你这慈悲愿可真是大手笔啊,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外带十二座甘甜水井,你就一口全应承下来啦?” 荆力疾道:“答允就答允,不答允就不答允,这等事还有弯来绕去、拖泥带水的?端木,症结不在于你付出的有多少,而在于该不该付出?我再三琢磨,自愿捐输,而且无怨无悔!” 端木一苇干笑道:“申翔舞那妮子,的确有办法……” 荆力疾不免恼火:“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并非完全看在她的份上,她那老父始令我感动,人家才够挚诚、够仁厚,为了荒原子民的活计,为了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连头发都急白啦。你不知道,老人家的胸怀有多么悲悯,多么值人尊敬……” 抹了把脸,端木一苇道:“总之,金子银子全奉上啦——” 荆力疾话风一转,忙问:“是了。你好端端的怎么又窝来了这里?” 端木一苇冷笑道:“好端端的?若是好端端的我会跑来这个僻野深幽、不见天日、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娘的,要不是我反应机敏、警惕性高,早就被晁松谷和他的同伙做掉了,还好端端的呢!” 荆力疾赶紧道:“怎么回事?莫非姓晁的一班人竟能追到此间?” 端木一苇提起来仍旧满肚皮怨气:“活该我走运,活该老天爷不让姓晁的得逞。前三天大清早,我他娘忽然拉肚子,才到屋后坡沟里蹲下,姓晁的竟然神鬼不觉地领着七八个人凭空掩至。我就闷不吭声一直蹲着,眼看他们冲进茅屋扑袭,眼看他们四处搜索,又眼看他们一无所获之后悻悻放火烧屋。我楞是一声不响,直等那干杀胚走了人才赶忙留字转移;我这几天犹在寻思,再过数日若你仍未回来,我便得去陕北‘赤铜壁’赴一场单刀会了……” 荆力疾道:“你也是过虑了,我怎会不回来?申家没有理由留难于我?” 端木一苇叹了口气:“那段日子实在不好过,天是灰的,心也是灰的,怎么想都没发朝好处想,我还直犯嘀咕,以为咱们两个果真走到绝路上喽……” 荆力疾吐了口唾沫,道:“哪有这般背法?我有个感觉,好像即此之后,便将否极泰来,势易运转啦!” 端木一苇脸色无奈:“但愿如此吧,唉!” 荆力疾又问; “依你的判断??端木,晁松谷那一伙人,是怎么能找上门的,那地方堪称隐僻旷静,他们有法子摸了来,总该循个道理吧?” 摇着头,端木一苇茫然道:“我忖量过,可怎么也想不出他们是循哪个道道摸来的。” 荆力疾道:“可见着屠默山那老奴才?” 端木一苇道:“倒没看仔细,我那当口心情紧张,难免掩掩藏藏!” 荆力疾嘿嘿笑了:“一边仍该拉肚子啦?” 端木一苇没好气地道:“不拉怎的?难不成还憋回去?我说荆大官人,你这趟打老家转来,气色颇见开朗,俏皮话也多了,不像舍去大票财宝,反倒似捞进了一笔,这其中,只怕另有奥妙吧?” 荆力疾道:“有什么奥妙?但觉得施比受更有福就是了。” 俯身捡起散落地下的柴火,端木一苇意态怏怏:“且进去凑合再说,这爿茅棚,比他娘前一座更寒碜、更狭隘,亏得我还修补整理过,要不,哪能住人?” 跟着端木一苇钻入茅屋,荆力疾顿感眼前一暗,扑鼻而来的是股子霉湿气味,而倾斜低矮的屋顶,仿佛能挨上额门,人一进来,先就有了三分窒闷,连呼吸都像不怎么顺畅了。 端木一苇先点燃置于半截木桩上的残烛,茅屋内方有光影,荆力疾已不禁大大摇头一一穷苦人家称为“家徒四壁”,这个“住址”,甚至连“四壁”都欠缺,简直堪称“四大皆空”了。 舔着嘴唇,荆力疾结结巴巴地道:“这地方,呃,塞两个人就没有打转的空间了,怎么住法?” 地下挖得有个浅坑,端木一苇把柴火堆入浅坑,头也不抬道:“好歹尚能遮得风雨,略禁寒气,比露宿荒郊稍强,人要惜福,有这么个地场窝着,已经算不错罗。” 荆力疾悻悻地道:“我操,我是前辈子做了什么孽事?招谁惹谁啦?走了这一阵背运,吃人东追西撵不说,如今竟连个困觉的所在都捞不上;人家混江湖混的是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我他娘算混的个啥?!” 端木一苇皮笑肉不笑:“你不是混了个‘朱门鬼醉’的尊号?江湖风云,龙腾虎跃,这可全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一屁股坐到麻秸垛上,荆力疾恨恨地道:“你休要消遣我,今晚上少不得挤你去一边,明天说什么也要另找地方,我们命够苦了,犯不上再这么作贱自己!” 端木一苇道:“敢情,我是求之不得。” 荆力疾忽问:“那,吃的喝的怎么来?” 端木一苇指指屋外:“运气好,能打上只山雉野兔将就,上去几十步有道山泉可供解渴。若实在猎不到野味,便只得下山买些干粮裹腹,不过一去一回,怕得耗上两三个时辰……” 荆力疾咒骂起来:“他娘的,真他娘的,咱们遭的这些罪,受的这些苦,必得一笔一笔切实积攒,往后连本带利,刨底向‘彤云山庄’,向晁松谷索讨!“ 端木一苇龇牙道:“我比你更巴望有这一天。” 搓搓手,荆力疾道:“看样子,没有酒是不消说了?” 端木一苇面颊抽动,算是笑应:“晚上还不知吃什么呢,哪来的酒?” 荆力疾怔了一会,眼瞅着浅坑里的枯枝干柴,道:“你捡拾这些柴火,是为了取暖用的?” 端木一苇不由诧异:“不为取暖用,犹能作什么用?” 双眉扬起,荆力疾道:“这里入夜很冷么?” 端木一苇身子缩了缩:“很冷,冷得冻人。” 霍然起身,荆力疾大声道:“端木,我们两个好像变成一双傻鸟了,此地僻冷荒寒,一片幽莽,茅棚四处透风,缺榻少褥,无炊无食且无酒,我们是替哪一个龟孙王八蛋尽节守孝、楞要杵在这里?” 端木一苇谨慎地道:“当然不是为谁尽节守孝,主要乃着眼在安全上!” 荆力疾重重一哼:“老子宁肯碰上冤家,倾力一拼,办不情愿受现下的气。端木,人获得要像个人,否则,延续这一口气又有什么意义?” 端木一苇放低了音调:“你是说,咱们大可下山逍遥,不必再如此窝自己、糟蹋自己?” 荆力疾用力点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豁出去了!” 第九章 红尘多狼豺 荆力疾和端木一苇两个先在小镇上找了家澡堂子,痛痛快快冼了个热水澡,接着便上了“东华楼”。 二人衣着光鲜,上得楼来,挑了副靠窗的座头,点菜叫酒。 端木一苇引首四望,抿唇而笑道:“这阵子大概折腾狠了,竟有恁个馋法,光闻着香味,肚皮里已在咕噜叫啦;连爿酒楼,往日看来不怎么起眼,现下却觉得相当豪奢……” 荆力疾调侃着道:“人家说,深山隐三年,老母猪赛貂蝉,你僻野里窝不到三个月,品味就全走样了,幸好我当机立断,再入红尘,否则,你不耗成疯癫才怪。” 咽了两口唾沫,端木一苇道:“我现在最着急的事是——酒菜怎么还不上来?” 荆力疾抬头扬脸,正待吆喝,店伙计已自楼下顶着托盘快步而至,一刹时桌面上鱼肉纷呈齐备,已然秀色可餐。 二人不须相让,各自举箸大嚼。 端木一苇咀嚼着大块肘子,一边含混不清地道:“到底是经过烹调的人间美味,比山里那些野菜砺食,可口爽胃多了……” 满了杯中酒,荆力疾颇生感慨:“端木,你也算事过荣华的人,只此数月变化,已然重验世道,再尝悲欢,人活着果是条崎岖路,起落折转,太也无常。” 端木一苇酸酸涩涩地道:“不错,拿现在的境况而言,哪怕想回头来到先时的起点,都是这样的艰难!” 不知怎的,荆力疾但觉胃口尽失,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猛灌老酒。端木一苇伸手轻拍他的手背,沙沙哑哑地笑着:“你刚才还劝我慢慢来,怎的自家却控制不住了?力疾,喝急酒醉得快啊。” 荆力疾闭闭眼,道:“醉了也不过是个鬼醉。” 端木一苇沉喟一声:“都是我连累了你……” 挥挥手,荆力疾瞳底隐泛红光:“少讲这些屁话,我不爱听!” 端木一苇才要接话,楼梯间一阵步履杂沓,四条身影已莽莽撞撞、旁若无人般闯了上来。四个人穿着粗犷,毛皮祆裤搭配着毛皮筒靴,四张挣狞面孔洋溢着十足悍气。 荆力疾目光扫瞥,又转向窗外,好似在欣赏临街夜景,其实却别有所顾:“端木,尽量不要和来人朝面。” 举箸夹菜,端木一苇故作从容:“有冤家?” 荆力疾压低嗓门道:“看到那脸生杂斑,突额塌鼻的丑怪家伙么?” 端木一苇点头:“看到了,他恰好背对我们落坐啦!” 荆力疾道:“这个邪祟叫焦有财,‘斑狼’焦有财,我送迟姑娘回来途中踩到的第二脚狗屎!” 轻轻“噢”了一声,端木一苇已然意会:“他娘,狭路偏相逢,这个世界何其窄小!” 此时,但闻焦有财那一桌人大呼小叫,高声叱喝,无非是吩咐店伙计上酒上莱,伧野流俗,毫无章法。 端木一苇面露憎恶之色,大大皱起眉头:“难怪这些人会对你干出那等驴事,山汉猎屠,岂知文明?不知文明,便与禽兽无异了。” 荆力疾慢吞吞地道:“知不知文明无关紧要,晓得如何钻路子找进帐才叫本领,这一点,姓焦的绝对不驴,不但不驴,反应还快着呢。” 眼角余光斜瞄过去,端木一苇道:“你不是宰了他一个叫姚贵的伴当?” 荆力疾嘘了嘘:“小声点,这伙狗娘养的可是个个莽种,到时候什么把戏都玩得出来——包括明火执杖、暗渡陈仓、聚众凌寡、呼引缀迫……总之,你能想到的,他全想得到!” 端木一苇冷着脸道:“不管他怎么泼皮,难不成我们便杵在这里跟他干耗?” 略微沉吟,荆力疾道:“最好是想个法子暗地走人,如果闹了开来,风声必然外泄,姓晁的一伙人地盘就在左近,包管闻风即至!” 端木一苇道:“如何‘暗地’走人法?” 荆力疾朝窗外努努嘴,道:“我便委屈自己一遭,跳窗而遁,你不妨大大方方下楼会帐,反正姓焦的也不认识你!” 端木一苇瞪起双眼:“就算认识我,我照样不含糊!” 荆力疾拱拱手:“小不忍则乱大谋,端木,为了雪耻复仇,重振声威,也为了拾回我们那点可怜的尊严,你多少忍辱负重吧,岂能叫这跳梁小丑坏了我们的大事?” 端木一苇叹了口气:“你才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荆力疾憋着气:“便由你奚落,端木,我可不是个窝囊废,你早晚会明白我用心之苦!” 说着,他正要躬腰起身,跨向窗槛,梯口又忽忽冒出两个人来,这两人一身劲装,外罩紫袍,登楼之后,竟与盘坐一桌的焦有财等照面见礼,看情形,好像双方有约而来。 荆力疾不得不赶紧缩回身子,装做若无其事一样杵在原位,视线转赴,却忽然发现端木一苇神色阴鸷,杀气盈眉,仿佛看到了什么他不想看的事,也仿佛勾起了他先时并未勃发的心火—— 侧着脸,荆力疾疑惑地问:“怎么回事?你好像不大对劲!” 端木一苇冷着声道:“看到刚才上来的那两个人了?” 荆力疾强制自己不转过头去:“就是外罩紫袍的那两个?” 端木一苇眼神森寒:“这一对人熊.一个叫卜化龙,一个叫商忱,都是晁松谷手下的急先锋,堪称姓晁的肱股之属,两人均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行事歹毒,我可以确定,烧杀‘苇记’字号的当晚,他们必然有份!” 荆力疾咧咧嘴:“照常理推断,似应如此。”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所以,你已心生杀机,打谱板倒一个是一个,能报多少算多少?” 端木一苇咬牙道:“没错,所似你也不用‘窗遁’了,力疾我兄,正如你下山之前所说,咱们就操他娘的一概豁将出去吧!” 荆力疾仍有些犹豫:“稍安毋躁,得再合计合计,端木,你想过没有?万一未能成事,反倒把晁松谷或‘彤云山庄’的那帮凶神招惹了来,乐子可就大啦,是不是,呃,先忍一时之气,好省百日之忧?” 端木一苇大大摇头:“一时之气可忍,百日之忧难却;现在干不干,丝毫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你忍他,他决计不会轻饶于你,该杀该剐,一仍照旧,提到恐有泄露形迹之虑,亦好解决——死人如何开口说话?” 荆力疾吁了口气:“设若事与愿达,还有活口留下,又怎么善后?” 端木一苇凛烈地道:“你说过,宁肯倾力一搏,亦不受腌臜气,你也说过,人要活得有尊严,否则,只延续这一口气又有什么意义?” 荆力疾干笑:“我说过么?嘿嘿,似乎是说过……” 端木一苇决然道:“力疾,豁上一身剐,皇帝拉下马!” 用力一抹脸,荆力疾道:“好吧,干了!” 这当口,那一桌上可热闹着,杯觥交错间一个嗓门比一个高,喧哗叫嚷,不像朋友聚会,倒似一场争执吵骂! 吵是吵,闹是闹,荆力疾与端木一苇却在双方交谈中,断断续续听出了端倪。焦有财一伙人似乎想从卜化龙他们手上弄一票女人回山,自立门户开设私窑子。这个主意算是找对了门路,卜化龙与商忱,跟着他们头儿晁松谷打混多年,原就是搞赌搞娼起家,挑几个婊子过手,根本小事一桩,驾轻就熟,两边聒噪不休,主要关键仍在价码上。一方往上抬,一方往下压,话题便自然风生水起了。 端木一苇越听越有气,思及自己一番基业,大好前程,居然毁在这般公然进行色情交易的三流人物手里,那股愤懑,那股怨恚便益发难以压制,铁青着一张脸,他故意放重了脚步,大拉拉地逼近对方桌前。 面向这边的一个山汉颇为警惕,立时查觉情况不对,双眼骤睁,两手按着桌沿,嗓门一下子提高,音调亢厉:“你想干啥?莫不成找碴来的?” 放话出口,一桌人吵杂之声顿歇,个个转脸虎视,鸦雀无声,酒楼上的气氛徒然僵凝起来。 满脸横肉的卜化龙倏忽啧声怪笑,宛如狼嗥:“乖乖,我道是谁有这等胆气?大庭广众之下,敢冲着爷们耀威扬武,原来是你端木当家的,这就难怪了,大当家,近来可好?小的卜化龙向你请安喽!” 端木一苇面露不屑,冷冷地道:“卜化龙,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双耳招风、眼若铜铃、狮鼻海口的商忱霍声站起,一开口宛似放箭:“端木当家?你还以为你是当家的?却不知你在当谁的家?漏网之鱼、釜底游鬼,偏偏自我高抬,自不量力,犹敢人五人六、摆弄你那块早已践踏于众人脚下的破烂招牌?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端木一苇,来得好,我们正愁找你不着,这下可以连根将你刨了!” 端木一苇不愠不怒,表情木然:“你们劳师动众,倾巢而出,不是就想扳倒我?可惜事与愿违,老天爷不帮你们的忙,我活得一仍逍遥,不但逍遥,更有余力上门讨债,商忱,‘苇记’的地盘是没有了,码头是没有了,然则事情并未结束,从你们开始,热闹还在后头!” 商忱目光赤毒,恶狠狠地道:“哪来的‘后头’?端木一苇,今晚你便认了命吧,你的好风水已经过去啦!” 一脚踹开椅子,卜化龙笑得邪气:“姓端木的,我要是你,龟缩藏匿都来不及,如何尚敢露头现身更且张牙舞爪?你脑筋转不过弯来算你自寻死路,却活该我们兄弟扬名立功,说不得要除掉你这个祸患,断你东山再起之路!” 端木一苇唇角微撇:“凭你们两个?只怕不是那块料!” 卜化龙伸出拇指往外一比:“有种的跟我们走,换个地方见真章。” 端木一苇毫不含糊:“带路。” 这时,焦有财忽然嚷嚷起来:“喂、喂,卜哥们,这算啥事?我们是来谈买卖的,可不是来帮着打混仗的,你们之间有啥纠葛我不想问,更管不着,我只关心这桩生意,你倒是撂下句话,这票交易,如何定规?” 卜化龙嘿嘿一笑:“焦老兄,生意有得谈,待我们先拎下这端木一苇的人头,包管给你一个好价钱!” 焦有财迟疑地道:“哪,我一伙人等在这里,还是跟你们一齐去?” 卜化龙道:“悉听尊便。” 搔搔头皮,焦有财另有计较:“我们就在此地候着吧,二位可要快去快回。” 卜化龙不再多话,转身就走。在他转身的同时,靠窗座上的荆力疾已迅速趋前跟上,他虽非掩掩藏藏,却也未龙行虎步,心里只忖量着——若是机率允许,能把这两拨对头分开处理最好。 荆力疾是这么打算,事实却不像他希望的那么顺利,焦有财眼尖,一照面已认出了荆力疾,刹间的愣怔之后,他狂吼一声,形同虎扑,猛古丁跃蹿过去。 暗里叹喟着,荆力疾脚步轻滑,人已闪出,身形半旋,他含笑开口:“老焦,啊哈,真个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咱们有幸又相逢啦。” 焦有财面孔扭曲,嗔目切齿,模样活脱要生啖了对方:“荆力疾、荆力疾,老天有眼哪,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你还我兄弟的命来!” 荆力疾笑客可掬:“要命也得找个合宜的所在,总不能在这里瞎搞,砸了人家酒楼多不好意思?黄狗偷食,岂忍让白狗当灾?我们何不也像他们一样,换个地方亲热?” 焦有财把满口牙???磨得咯崩响,声音从齿缝间迸出:“上天到凌霄殿,入地去阎罗府,无论你往哪里走,我都决计饶你不得!” 荆力疾嘴里啧了啧:“也没见过这等苦大仇深法……” 站在梯口的商忱回瞪着荆力疾,神色不善:“姓荆的,你和端木一苇果真是孟焦不离,哥俩好呀,我们刚才就该想到,端木一苇既露了头,你势必在左近!” 荆力疾笑吃吃地道:“这还用‘想’?拿脚脖子去猜也该猜到,朋友嘛,或有通财之美,或可两肋插刀。嘿嘿,所谓‘疾风知草劲’喽。” 下了一级梯阶的卜化龙并没有因为荆力疾的出现而生惮忌,依旧大马盘刀,狂态不减,十足胜券在握的架势:“好极了,将你两个拴做一堆,正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荆力疾,两肋插刀,不只是嘴巴里嚷嚷而已!” 荆力疾道:“你宽念,姓卜的,我包管做个样儿给你看!” 商忱瞅了焦有财一眼,道:“焦老兄,你一起来么?” 用力一跺脚,焦有财大声道:“这里你们熟,且找个好地方,把他俩个一遭埋了!” 商忱阴阴一笑:“放心,我保证他们跑不了!” 端木一苇冲着荆力疾扬扬眉梢:“你要是个雌货多好,至少做一对同命鸳鸯,亦算一段佳话。” 荆力疾哭笑不得,嗤之以鼻:“伙计,到现在为止,你的心情还真不错!” 于是,一行人步出酒楼。 卜化龙与商忱两个走在前面,焦有财和他三名伴当则押路于后,等于把荆力疾、端木一苇夹在中间,尚未动手,已明摆出以多吃少的阵仗! 夜未深,街上行人却己稀疏,市面上呈现着一片冷寂,到底是小城小镇,民风淳朴,没有大地方那种通宵达旦的喧嚣。 荆力疾靠近端木一苇,悄声拿话:“喂,那两个邪祟要引我们去啥地方?” 端木一苇道:“我怎么知道?” 前后顾视,荆力疾不免忧心:“别他娘有什么陷阱才好,这一双人熊似乎若有所恃,而对我们,居然一点惮忌畏惧的样子都不见……” 端木一苇闷着声道:“这是砸我们砸顺了,顺理成章就以为里外吃定,头尾摆平,哼,我且叫他们试试能否如愿!” 荆力疾不安地道:“我只怕其中有诈!” 端木一苇是一副“泰山石敢当”的硬气:“有什么诈?你莫忘了,彼此乃不期而遇,凑巧碰上,他们根本就没有预先布置的时间和动机;力疾,事到如今,便如你的譬方——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畏首畏尾,徒然坏事!” 一下子火气上冲,荆力疾怒道:“我畏首畏尾?打混江湖多年以来,尚没有人说我畏首畏尾过,你糟蹋人是这种糟蹋法的?” 端木一苇仍不住笑出声来:“不激激你的斗志,这场面怎生应付?” 荆力疾未待答话,前行的卜化龙已扭头讥讽:“二位好像十分愉快?有说有笑,还真不当回事呢。” 端木一苇不假词色地道:“少废话,到了地头没有?” 卜化龙指了指右侧的一条深巷,形态阴沉:“巷底有座空屋,地方倒挺宽敞,正合周旋。” 卜化龙引领众人入内,怪的是未见他有任何动作,屋里却突然灯火通明,几根小臂粗细的大蜡烛,仿佛同时在不同的角落点燃。 屋角一隅,铺着棉垫,垫子上排坐着四个妇道,没想这鬼冷冰清的所在,四个女人竟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如此环境之下,出现了这样的一幕,便透着不寻常的诡异了。 更诡异的是那个点燃火烛的人。那人正吹熄手中火折,三块瓦的毡帽下露一张五官扁塌的凹盆脸孔,脸上几颗黑麻子好似尚在跳动,眼下,才冲着卜化龙展露一口参差黄牙微笑哩。 等荆力疾、端木一苇也看清了那人,两颗心不禁骤往下沉,体内的血液仿似突然凝固,但觉寒气随着背脊梁朝上延伸,连呼吸都变得恁般沉窒了——老天爷,这不是那杀千刀的“天魔杖”屠默山么?江山无限、世界广袤,他何处不能去,偏偏又出现在眼前? 屠默山对着卜化龙笑过,再将笑容传送向荆力疾与端木一苇,模样有点像猫逗耗子,尽管笑颜不假,却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捉狭意味。 荆力疾狠狠瞪了端木一苇几眼——你不是说不会有诈么?这个该死的陷坑却如何解释? 干咽着口水,端木一苇更是满肚皮懊恼,有种哑子吃黄连的委屈,他装做没有看到荆力疾的瞪视,心里忙着盘算,眼下这个摊子可要怎生收抬? 凑近两步,卜化龙肋肩谄笑,语气暧昧:“大管事,这四个妞儿还够劲吧?” 屠默山呵呵笑道:“都不错,都不错,好处在她们皆愿曲意奉承,尽量配合,我老屠算是大享艳福了。” 卜化龙拍着马屁:“只要大管事有兴趣,这种机会多的是,但要一声交待,随召随到,大管事宝刀不老雄风仍在,着实令人佩服!” 屠默山摇头佯叹:“老喽、老喽,一夫独驭,这四个娘们竟好费我一番折腾,想当年,肉帛叠陈,玉脂温香,我老屠便盘肠大战,缠绵终宵,第二天依然龙虎生风,纠纠昂昂,人哪,可不能不服岁数……” 卜化龙忙道:“老当益壮不是?大管事,老而弥坚哪,在你这个年纪,尚有几人有你这样的能耐?金枪不倒,大纛招展,真个天赋异禀,天赋异禀!” 眯起双眼,屠默山这才朝着荆力疾、端木一苇搭话:“昔日一别,殷殷思念,二位近来可好?” 轻咳一声,荆力疾道:“能好到哪里去?你该晓得,一点也不好。” 端木一苇冷口木面地道:“屠默山,你身为‘彤云山庄’大管事,不待在山庄里管你的事,却杵在此地作什么?难不成晁松谷把你挖角挖过来啦?” 屠默山不以为杵,气定神闲:“容我老屠下情上禀——因为晁当家的大业初成,局面始定,形势尚待稳固。因而我老屠承少庄主之命,长驻于此,略助一臂,将来的亲家嘛,少庄主自得多尽点心力,老屠我无才无德,荣膺重任,倒是不免颤颤惊惊哪。” 两眼突张,他又接着道:“你两个不是一直在亡命八荒么?怎的没头没脑又闯来了这里?” 卜化龙立时解释:“回大管事的话,你也明白咱们原本到‘东华楼’和焦有财一伙人谈生意,岂知他二人无巧不巧也在‘东华楼’吃喝,见了我们不但不躲,反而盛气凌人,张牙舞爪地冲出来要取我和商忱的性命,我一计较,索性顺水推舟,把他们引来此间,也好看看大管事怎么发落。” 一直不曾开口的商忱跟着煽风点火:“我们知道大管事对他两人先时曾经逃脱大管事杖下一节,自来耿耿于怀,不曾释怀,因而不敢擅作主张,要请大管事有所裁示!” 屠默山缓缓点头:“这一遭,他们怕是途穷日暮,翻不得身了……” 瞅了瞅站在门边的焦有财那一帮山汉,他又道:“那儿个粗胚,就是来买女人的主儿?” 卜化龙道:“正是。” 屠默山挥挥手:“雌货全在这里,叫他们带了人走,休要碍了我们的事。” 卜化龙还不及表示什么,焦有财已怪叫起来:“喂,喂,我不管你是哪个皇亲国戚的管事,做买卖就得讲究做买卖的规矩,我们来买女人,纵然领回去也是干半掩门的营生,你总不能在货物出门之前先尝了鲜,这,这岂不等于操到我们哥儿头上来?天下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有这种说法?” 屠默山正视焦有财,笑颜不改:“你,约莫就是那什么焦有财了?” 卜化龙一看情形不对,急忙赔笑道:“山野莽汉,不识大体,千祈大管事莫要见怪,此外,他们跟着来,不只是生意上的事,这焦有财和荆力疾尚有一笔血债未消——姓荆的不久之前,曾活剥了他的一个兄弟!” 此际,商忱也大声呵责道:“焦老兄,你最好放明白点,不要不识轻重利害,信口胡言,你知道你说话的对象是谁?他就是‘彤云山庄’大管事、名震武林的‘天魔杖’屠默山!”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彤云山庄”威扬四海,“天魔杖”屠默山相辅相成,亦则声誉赫赫,有其不可轻估的慑服力,果然,焦有财一听到屠默山的名号,立刻萎缩下来,绿着一张杂斑脸孔噤声不语,明明显显是心生怯意了。 卜化龙压低嗓门,代为缓颊:“大管事,不知者不为罪!” 屠默山淡淡一哂:“得饶人处便饶人,也罢。” 抬起眼皮,他的目光投定在荆力疾、端木一苇身上:“二位,既然枉驾到来,何妨旧事从演?只不过,旧事可以重演,结果可能便不大一样了……” 荆力疾喉结上下移动,但觉唇干舌燥,中气不畅,胸口上像压着一块石头:“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姓屠的,你若以为我们会含糊,那就大错特错了!” 屠默山一伸大拇指:“好,有骨气!” 荆力疾望望端木一苇,心里大犯嘀咕——尽管嘴巴够硬,他却直在怀疑,自己跟端木一苇的那步背运,是否还没有走过去?! 第十章 柳暗花正明 往前一站,端木一苇摆明了要先做担当的姿态,同时掀袍襟,天长刀入手,锋镝反映烛光,眩晔生寒,若秋水粼粼。 卜化龙呵下腰,还在矫作:“大管事,杀鸡焉用牛刀?这两头丧家之犬,就交给我们处置便了……” 屠默山的一张凹盆脸上七情不动:“化龙老弟,并非我小觑了二位,端木一苇跟荆力疾,功夫不见得如何精妙,可是心性狡滑奸刁,鬼点子不少,为防枝节,还是我亲自动手比较妥帖。” 卜化龙夸张地道:“大管事神威盖世,艺臻化境,可怜姓荆的与姓端木的,除开一条死路,别无他途了!” 对面的荆力疾忽然吐了口唾沫,双眼上吊,是一副极其鄙夷的形色。 端木一苇却叹了口气,不知在向谁说话:“天下有奴才,更有奴才的奴才,这是个什么世道?” 屠默山慢吞吞地道:“端木一苇,你是在指我老屠?” 端木一苇昂然不惧:“你自己琢磨吧。” 吃吃笑了,屠默山侧脸瞧着卜化龙:“老弟台,你不是要看我怎么发落人马么?很快你就能看到了。” 于是,商忱反应机灵地将斜支墙角处的“四环杖”双手捧至,并高举过顶:“大管事,你的宝杖。” 伸手取杖,屠默山顿拄身前:“端木一苇,你们还要一个一个上?” 端木一苇怒道:“这是我们的事,无庸你来操心!” 屠默山视线移注荆力疾,当目光甫始转动,拄立在他身前的四环杖已笔直猛捣端木一苇,杖出如杵,破空之声犹落于杖势之后。 大侧身,端木一苇刀随形走,刃泛寒彩,反劈敌人。 屠默山振臂跃起,衣袂飘飞,如同怪鸟翔空,而四环杖环圈串响,迸散纷落,像煞漫天骤降的陨石暴雷。 在恁般激烈紧凑的攻击下,力道与力道的交合绵密无隙,实体冲撞浑然呵成,端木一苇任是刀闪虹掠,奋勇反拒,却似罗网中的一头困兽,左冲右突之余,已然支绌窘迫,险象迭呈。 足尖旋地,屠默山杖势又变,杖影翻荡,波波不息,端木一苇竭力抵挡,亦只落个步步后退,强弩之末般狼狈。 屠默山紧攻不缀,声声大笑:“这些日子里,你似乎并无长进,端木一苇,抑或你腿上的旧创碍事?” 端木一苇大汗淋漓,喘息粗浊,他不能不痛恨自己——平时苦学苦练的一身功夫,怎么一旦面对这屠默山,就好像全还给师父了? 灯火掩映下,一条人影猝然炫闪——荆力疾双掌倏合,重重并击向屠默山两侧太阳穴,掌劲沉实,活似飞锤! 屠默山眼角斜挑,翻肘扬腕,四环杖像极乌龙出海,挟着风雷之声,冲着荆力疾胸口撞来! 杖长且势疾,荆力疾出掌尚未够上位置,已被硬生生逼得倒仰回去,而仰身之式未及平起,屠默山的杖影又呼呼轰轰自四面八方涌到,眨眼间,他的处境亦蹈了端木一苇的覆辙。 屠默山胜算在握,气定神闲,尚有余暇调侃几句:“荆力疾呀,端木一苇不见长进,你的长进亦极其有限,你们是怎么搞的?既在江湖翻腾,对自己的要求,多少得严谨点哪……” 荆力疾猛一个倾滑,险险打密集的杖影中窜刺过去,掌挥掌削,有若锋旋刃舞,同时丢了句话:“严你娘的!” 屠默山呵呵一笑,杖尾竟自跨下倒翻,乌芒闪晃,如刀竖枪立。荆力疾眼见难以接近,赶忙缩肩抛腿,方待易式换招,倒竖的四环杖蓦地弹挥,正对荆力疾的脑袋狠砸。 冷电突收于刹那,千钧一发间,四环杖被强硬挡出去。火星溅散隐现下,荆力疾横身侧滚翻扑,虽未挨实,却也惊得心跳如小鹿乱撞。 当然,那横刀赴援,豁命相助的人,只得一个端木一苇。 屠默山不追不撵,立在原处,好整以暇地道:“二位,我说你们是途穷日暮,决非低贬之词。凭你们这种身手,只配给我老屠提鞋。要想与我分庭抗礼,互论长短,你们实在差得太远,换句话说,当前的结局,已然明摆在那里了。” 荆力疾抹了把汗,回视端木一苇,端木一苇喘吁吁的朝他连使眼色,这个眼色的意思他明白——尽量找机会走人! 卜化龙隔岸观火,自识风色,如何肯放过这表功的关节?他立时拉大嗓嚷嚷:“大管事、大管事,这两条釜底游魂眉来眼去,我看他们是想乘隙突脱,逃之夭夭!” 屠默山笑得阴阳怪气:“化龙老弟,既曰乘隙,则‘隙’自何来?你放心,我这柄四环杖,便是天罗地网,谅他们插翘也难飞!” 荆力疾与端木一苇互觑一眼,荆力疾上身前倾,斜对着屠默山头颈部位抛掌,掌沿交错掣舞,似蝠翼纵横! 屠默山像是早已打定主意,要收拢他的“天罗地网”了。荆力疾身形始动,四环杖已幻做层层峰岳,当顶压到,气势沉浑,猛不可言。 而端木一苇半声不吭,倒随人掠,若怒矢脱弦,自斜刺里暴射向敌。 敞笑起处,屠默山压迫荆力疾的杖影不变,却又突兀分出一杖反扫端木一苇,仿佛他手中运转的是两根四环杖! 端木一苇虽说是见识过对方这诡异离奇的杖法,力图截阻,仍被这根铁环打上刀面的劲道抛出五步,刀背冲激胸口,差点就闭过气去! 荆力疾在杖影下窜滚扑跌,亦是自身难保,他却拼着以暗藏胸中的“九绝扇”为护靠,硬接了屠默山一杖,身躯翻腾的刹那,他双脚齐蹬,拿捏极准地蹴上端木一苇的屁股。这一蹴之力,直将端木一苇撑托至空中寻丈,端木一苇借势奋跃,“哗啦啦”屋脊碎裂声里,人已破顶而出! 出自本能的反应,使屠默山不遑多想,但只暴喝如雷,亦长身掠起,衔尾急追而去。 这时,荆力疾早已从另一边的窗口飞遁,卜化龙、商忱二人见状之下齐声叱喝,拔腿紧撵,焦有财等人则更慢了一拍,待人走空了,才如梦初醒,跟在后面蜂拥追出,而天幽幽、地茫茫,虽瞬息之隔,却哪里还有踪影可寻? ×      ×      × 黑暗中,荆力疾一脚高、一脚低地拼命狂奔,他的目的是小镇上那家原先洗澡的澡堂子,他希望端木一苇够聪明,能想到去澡堂子和他会合,至少,端木一苇该记得,他的那匹马还寄拴在澡堂子门前,那匹马,是申翔舞送的哩。 气吁吁地赶至地头,荆力疾自觉运道挺不错,澡堂子虽已打了烊,拉下门,门边的拴马栏上仍挂着他的黄膘马,那马安静而立,毫无不安或急躁的反应,果是一乘受过训练的好马。 但是,除了马,左近并没有任何人影,这表示端木一苇尚未抵达。荆力疾不敢肯定端木一苇为何尚未到来?这其中变数太多,或者老友跑岔了方向,也或者,被屠默山追上了? 他站到阴暗处,怔怔忡忡等候着,他并不想这么楞头楞脑傻等,然而除了傻等,当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澡堂子旁的窄巷里,忽热走出个身影来,身影袅袅娜娜地直往荆力疾这边移动,他瞪着眼细瞧,下意识中,似乎觉得这身段儿有几分熟稔——。 “怎么着?才分开几天,你就不认识我啦?” 荆力疾迎上几步,分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感受,面对这不远千里而来的红粉丽人,他有的是更多的尴尬——申翔舞啊,申翔舞。 身着一袭淡色连衣裙的申翔舞虽然多日不见,仍然娇美动人,妩媚多姿,风味娇俏婉约,竟是益添韵致。 荆力疾不自觉地心跳加速,无端觉得面孔发热,舌头也有些打结:“呃,想不到,真想不到,你怎么来了?怎么说来就来了?” 申翔舞眉角微吊:“听你的口气,像是不大欢迎?” 荆力疾干笑着直搓手:“哪里话来?我怎会不欢迎?我只是觉得意外,没想到能在此地与你相遇,天下事,可巧得奇!” 申翔舞嫣然一笑:“这不是巧,荆大哥,我特为找你来的。” 荆力疾迷惘地道:“特为找我来的?你,你又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事实上,打你前脚离开‘万丈荒原’,后脚就有人紧缀跟踪,只是你没查觉罢了,他们都是追踪能手,并且尽量做到不干扰你!” 拍拍脑门,荆力疾恍悟道:“难怪你这般神通广大,一找就找到我了……” 申翔舞凝眸相视,脉脉含情:“荆大哥,你样子有点狼狈,刚才那阵子可是出了什么事?我的人仅盯牢了你的坐骑,不曾继续朝下跟。” 荆力疾言来窘迫:“运背啊,又碰上那‘彤云山庄’的老家奴了!” 申翔舞道:“你是说,‘天魔杖’屠默山?” 荆力疾叹了一声:“不是他还谁?结果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怎么拼也拼不过,我和端木一苇亦被冲散了,到如今尚不知端木一苇是吉是凶,下落何在?” 摇摇头,申翔舞道:“这就是你拗执顽冥、倔强迂腐的现眼报,你要早早接受我的建议,情形便不至遭到这步田地!” 荆力疾忍不住辩驳:“也不见得糟到什么田地,至少,老命仍在,受的亦只皮肉之上……” 申翔舞道:“你能确定端木一苇亦和你一样?” 荆力疾窒噎着道:“吉人天相嘛,端木一苇并非夭死之貌!” 轻轻一哼,申翔舞道:“你们约好在此处见面?” 荆力疾目光四眺,形色焦急:“我想他该会来这里,我的马——你送我的马便一直接在澡堂子前啊。” 申翔舞咬咬嘴唇,亦不免忧心:“如果端木一苇还有行动的能力,是应该找来,怕只他……” 心腔子一揪,荆力疾忙道:“背时运总该有个底,岂有背到一命至终的程度?我的看法错不了,端木一苇是八十岁学吹鼓手——尚有二十年好光阴呢!” 申翔舞幽沉沉地道:“但愿你是对的,荆大哥。” 经过申翔舞的几句话,荆力疾任是嘴巴往好处说,实则已开始焦躁起来,他频频顾视周遭,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忧虑。 就在二人相对默然之间,夜暗寂静的窄街远处蓦地冒现一条身影,奔行快速却时见踉跄地朝着澡堂子方向接近。 申翔舞双瞳一亮,低促地道:“荆大哥,是不是端木一苇来了?” 荆力疾凝视不瞬,声调突显高亢:“不错,是他,总算这家伙还有点脑筋!” 申翔舞皱着眉道:“端木大哥行动之间,似不甚稳妥,会不会带了伤?” 一边往前迎上,荆力疾边道:“先前就接了屠默山一环,虽说用刀挡过,刀身反弹撞胸,却不知伤得轻重,而突围中间,是否又遭遇到什么状况,更不敢说了……” 申翔舞紧跟在后,轻声道:“他奔行急速,但动作仓惶,我怀疑他正在逃避什么……” 荆力疾骤然神态戒惕,语气紧张:“难不成他尚未摆脱屠默山?” 申翔舞没有回话,因为答案即在眼前,到底怎么回事?端木一苇自有分晓。 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掠过来,可不正是端木一苇?只见他汗透重衣,脸色青白,鼻口具张,且翕动急切,模样实在不大好看。 荆力疾跃前趋扶,一面连拍老友背心:“你这不是已经来了?晚是晚了点,来了就好,犯不着慌张成这付德性。” 端木一苇气喘如牛,张口结舌:“亏……亏你还有闲情说风凉话,咱们快走人哪,再晚便来不及啦……” 荆力疾抬眼搜视,不紧不慢地道:“你忙什么?后面有鬼追你呀?” 端木一苇急得跺脚,更不停地回首张望:“可不是有鬼追我?不但是鬼,犹是个难攫其锋的厉鬼、怒鬼;伙计,那屠默山便紧缀于后,眼瞅着就到了!” 荆力疾吸一口气,道:“你,你竟没能摆脱他?” 端木一苇吁吁喘着:“我何尝不想甩掉这老奴才?可恨他紧追不舍,身法又快,沿途好几次险些吃他截住,人是脱出身来,右股上又叫他的四环杖挨了一记,至今尚隐隐发麻,力疾,别再废话了,要不快走,只怕走不掉啦!” 荆力疾看了看身侧的申翔舞,回想在前些日自己在“万丈荒原”时所说的一些硬话,不禁大为汗颜,当初表的是“泰山石敢当”,临头来偏偏碰上落荒而逃的窘境,可真正不好消受。 随着荆力疾的视线望过去,端木一苇这才发觉还有一个申翔舞在傍边,诧异之余,亦难免尴尬有加,期期艾艾地道:“呃,怎么申姑娘也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我只顾着和力疾说话,申姑娘可别以为我有心怠慢!” 申翔舞笑笑,道:“这不是讲客气的辰光,我也不去这么小心眼,端木大哥,那屠默山,你确定他即将随后追来?” 回头望向来路,端木一苇连连点头:“错不了,申姑娘,竟被你碰上眼下这个难堪关节,真他娘够臊人的,不过就事论事,欲留青山在,不得不暂避为妙,委屈姑娘一起枉驾,有话,朝后再说吧。” 申翔舞镇定逾恒,从容不迫地道:“为什么要躲他?二位大哥,屡败才要屡战,百折方臻不挠,别忘了‘哀兵必胜’的古训!” 端木一苇心焦如焚,完全乱了章法:“我的大小姐,上阵对仗,靠的乃是实力,若彼此火候相差悬殊,又怎么个屡败屡战、百折不挠?稍有不慎,就遗憾终生啦,这不是嘴巴说说的事,申姑娘,听我忠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啊……” 荆力疾前头说过狠话,面子上实在拉不下来,可事实总归是事实,他深知此刻决非要性格、逞意气的适当时机,只好讷讷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唉,形势险恶哪。” 申翔舞正色道:“二位大哥,听你们说法,好像根本无视于我的存在?” 端木一苇愣了愣,随即恍悟:“你?申姑娘,是想助我们一臂之力,抗拒那屠默山?” 申翔舞没有正面回答端木一苇,却在直视荆力疾:“荆大哥,我曾告诉过你,我是特地为你而来的,你还记得这句话?” 荆力疾讪讪地道:“我记得……” 申翔舞道:“你却没问我,我来找你为的是什么?” 搓着手,荆力疾赧然道:“呃,我猜,仍是为了想帮我对付‘彤云山庄’!” 申翔舞神态严肃,宇字清楚:“一点不错,荆大哥,你是我们‘万丈荒原’的恩人,是我们申氏家旅的生佛,所谓‘受施慎勿忘’,难道说,只准我们领你的泽惠,就不许我们回报尽心?人是相对的,情是互馈的,你硬要我们见危不救,岂非欲陷申家于不义?荆大哥,请你收起你那取意不高的男子尊严,请你正视生死大局,多留点温馨柔和的人性,让我们齐志合力,福祸与共,好不好?” 端木一苇十分感动,几乎就要喝彩鼓掌了:“真是一番至情至性的肺腑之言,能有如此伙伴,能得如此臂助,夫复何言?” 申翔舞道:“荆大哥,你怎么说?” 荆力疾居然腼腆起来:“我,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端木一苇赶紧道:“力疾,你别像只风干的鸭子,恁是嘴硬,此时何时?此地何地?要东山再起,要扬眉吐气,要雪耻复仇,要恩怨两了,我们必须顶抗到底,而顶抗的过程却心余力绌,有人善意相助又何乐不为?晁松谷能以裙带关系攀上‘彤云山庄’,我们就不能与‘申家三堡’仗义结交?” 荆力疾容颜苦涩迷茫,似有所从又无所从,但那大男人的尊严,刚愎自用的执着,已宛若略有活络了。 气氛甫始圆融,夜色中三条如鹫枭般的掠影,已凌空而落,仿佛现形于虚无,来自九幽,突兀间先后峙立在三个定点上。 正面的一个,果然是“天魔杖”屠默山,右侧挺着卜化龙,左侧为商忱,这三位主儿,诚可谓“殊途同归”,又“不谋而合”啦。 荆力疾脸上肌肉紧绷,手心冒汗,仍强持镇静,一言不发地瞪视对方——胜负输赢姑且不论,气势上却不能先萎缩了。 端木一苇眉眼深沉,再度亮刀,刀锋秋水一泓,冷森如昔,像是多少缺了那份猛锐。 四环杖顿地,发出一阵震响,屠默山凹盆似的扁脸泛一抹阴笑,慢条斯理、无平无仄地拿开言语:“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你的是你的,该我的总然归我,跑?住哪里跑?气数就是气数,荆力疾、端木一苇,莫非你们仍然不知气数已尽?” 荆力疾咒骂着:“屠默山,我操你个亲娘,赶尽杀绝有你这种赶法的?我退一尺,你逼一丈,不管我兄弟气数到了哪一步,今晚上定要向你讨个公道!” 屠默山若有憾然:“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荆力疾,认命而不认,下场往住益为凄惨……” 水柔柔的一双丽眼滴溜溜地上下打量屠默山,申翔舞又是一副稚生生的模样,可是一开口,语气却半点不稚生:“在‘彤云山庄’,你是干管事的?” 屠默山一听这等口气,不由立时加了三分审慎,他也仔细端详申翔舞,笑得相当和悦谦怀:“姑娘说对了,我是在‘彤云山庄’跑腿当差,不过不只是管事而已,管事上面尚得加个‘大’字,嘿嘿,大管事。” 申翔舞唇角微撇:“管事也好,大管事亦罢,无非都是仰人鼻息、听主子使唤的角色,你身份不高,架势倒摆得不小。屠默山,只看你这样的气焰,就知道‘彤云山庄’平日是怎么个调教奴才法了!” 出自申翔舞嘴里的这声“奴才”,大大刺激了屠默山,令他觉得极为难以忍受,而向来喜怒不轻易形于颜色的他,亦不由僵下脸来:“姑娘态度傲慢,言词尖刻,字字句句不留余地,我老屠斗胆请问,姑娘却是个什么出身?” 申翔舞冷冷一笑:“‘万丈荒原’‘申家三堡’——这个小地方你可听说过?” 屠默山神色一愣,严肃地道:“你说的是陕北‘申家三堡’?” 申翔舞道:“正是。” 细瞧着申翔舞,屠默山小心地问:“姑娘是申家的!” 申翔舞道:“三堡主公即是我爹,我叫申翔舞。” 眼皮子跳了跳,屠默山强笑道:“没想到‘申家三堡’的‘贵娘’即是姑娘,失敬失敬,大小姐不在‘万丈荒原’纳福,驾临此间,未知有何贵干?” 申翔舞淡然道:“这是我的事。” 屠默山瞟了瞟荆力疾与端木一苇,耐着性子道:“敢问大小姐,我奉上命在身,有重要任务亟待完成,只不知与大小姐此来目的有无冲撞之处?” 申翔舞形容自若,笑得十分清纯:“你所谓的‘任务’,可是要将荆力疾和端木一苇置之死地?” 屠默山缓缓地道:“这两人实为一地之獠,乡梓之害,却之除之,大快人心,正是替天行道!” 荆力疾一语不发,心里已在诅咒屠默山的祖宗十八代,端木一苇面孔胀红,颊肉抽搐,愤激之情溢于言表,他虽然强自按撩,那种沸腾般的怒气却将他的意念反映无余! 这时,申翔舞正慢慢摇头:“屠默山,我知道的事实不是这样,甚至刚好和你所说的相反;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你可也算高手!” 屠默山放重了腔调:“如此说来,大小姐似要伸手揽事了?” 申翔舞坦白地道:“为什么不?屠默山,便叫你得知——你不是问我来这里干什么吗?老实说,我就是为了帮他们来的!” 屠默山语声冷硬:“大小姐,你若要与‘彤云山庄’为敌,可考量过后果严重?大小姐明人,务请三思!” 申翔舞笑了笑:“不必三思,我早已思之良久,这个决定无可更改。” 屠默山尽力忍让,仍想说服对方:“大小姐,荆力疾和端木一苇二人,如今好比丧家之犬,他们不但基业俱失,声誉荡然,尤其处处树敌,八方喊打,境况困厄已陷绝地,一无利用价值,二缺再起之望,怎么相帮亦是一对扶不起的阿斗。大小姐,扶强不扶弱,济生不济死,这是明哲保身的处世要诀,大小姐聪明一世,该下会糊涂一时吧?” 申翔舞流波盈转,竟显风情:“你还不配来教我怎么为人处世。屠默山,我脑筋打了结,偏就要糊涂,你又能怎么样?” 窒噎须臾,屠默山一顿手中四环杖:“我敬你是申摩岩的掌珠,这才先礼后兵,善言相劝,你可休要不识好歹,逞强出头,若真捅下纰漏,慢说是你,便申摩岩亲自出面,亦不一定收拾得了残局!” 申翔舞嫣然而笑,好一派童真无邪之状:“屠默山呀屠默山,你居然在吓唬我?‘彤云山庄’上上下下作威作福惯了,呼来叱去的日子过久了,竟已不知自家算是些什么东西啦。有的人怕你们,有的帮口码头惮忌你们,可那决不是‘申家三堡’。屠默山,想称孤道寡,且远着去,‘申家三堡’岂会吃你们这一套?!” 端木一苇拍手叫好:“真有你的,痛快!” 屠默山深深吸一口气,沉沉地道:“大小姐,你是要执迷不悟到底了?” 申翔舞道:“并非我执迷不悟,屠默山,是福是祸,是战是和,实则关键在你,你多寻思寻思吧!” 屠默山勃然色变:“大小姐,你逞强出头,仗势欺人,竟然还将责住推到我老屠头上,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申翔舞平静地道:“我说的话决非无的放矢,你是聪明人,该琢磨得出我的意思。” 屠默山怒道:“你是恶人先告状,成心让我顶黑锅,还会有什么其他意思?” 申翔舞侃侃而言:“屠默山,只要你顾念到事态之严重,后果之可悲,就该放弃你当前的行动,停止对荆力疾和端木一苇的迫害。如此,则干戈自息,争纷立平,不但可免除眼下的一场冲突,更消弭了日后双方大规模搏战的诱因,吉凶福祸,具系于你一念之间,所以说关键在你。你也想想清楚,这是叫你做好事,不是让你背黑锅!” 屠默山顿觉双肩沉重起来,原本执意不变的主张已有了摇动——经申翔舞这么一说,他才考量到自己现在的立场动向,可不真在“关键”上? 第十一章 素手伏天魔 一直冷眼旁观的卜化龙与商忱,已感觉到情势变化的微妙及某些心态上的转易,这种易变,当然是他们极不愿见到的。道理很简单——“彤云山庄”是他们的后台靠山,一旦后台靠山和敌对阵营和解冰释,将来又指望谁来依恃?两大局初定,隐忧仍在,江山尚未坐稳,接踵沓至的斗争可以想见。如果仅赖他们本身的实力支撑应付,十有八九要鸡飞狗跳,天下大乱,才得手的基业不保之外,恐怕还将祸延存亡生死。如此关节,他们岂能默而以息、仅作壁上之观? 轻咳几声,卜化龙急趋屠默山身边,躬身哈腰道:“大管事,我有下情上禀,敬请大管事纳我微言!” 屠默山烦躁地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卜化龙一派恭谨,但陈词剀切沉重:“大管事此来我处,乃承办贵少庄主亲事,贵少庄主即乃我当家的未来女婿,谊属姻亲,关系之密切,大管事自所深知……” 屠默山瞪了卜化龙一眼:“这还用你说?” 卜化龙赶忙道:“大管事既然受命襄助敝当家,似不宜私下代表贵我两系与对方言和。荆力疾与端木一苇乃我方死敌,形同水火,誓不并存。若大管事受其蛊惑,贸然妥协,事后我方何以自处?大管事又如何向贵少庄主交待?” 屠默山不响,肚里却自有数——他奉鞠令卓的指令来帮晁松谷的忙,晁松谷表面上对他怎么尊重是一回事,骨子里,仍得以晁松谷的意思为主,卜化龙虽未言明,意思已然点到。 他实际上并没有权力替晁橙谷确定什么,更没有权力为鞠令卓确定什么,如果硬要出面,便成专擅逾越,到时候,非但晁松谷那里讨不了好,“彤云山庄”方面,只怕也将落个悖妄之罪,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卜化龙紧接又道:“再说,这黄毛丫头自称为‘万丈荒原’上‘申家三堡’头儿之女,亦仅是空口白说,毫无证据。大管事切其轻信,设若她乃冒充身份,藉以成事,大管事岂不招惹天下笑话?” 商忱亦凑至一边,轻声道:“便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果真是那申摩岩的女儿,大管事如俯首顺服,我们的颜面事小,只恐‘彤云山庄’威望扫地!” 屠默山挥挥手,冷着面孔道:“好了,你二人不必多言,我自有计较。” 商忱赔笑道:“我就知道大管事英明睿智,高瞻远瞩……” 重重哼了一声,屠默山脸上的神情已寒似玄冰,硬如岩石。 申翔舞侧首低语:“荆大哥,老家伙模样阴沉古怪,我看他刚刚活络的心思又绕回原处了。这场仗,十有九成免不了。” 荆力疾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能免此一搏!” 端木一苇别有所思,稍显忐忑地道:“申姑娘,老实说,我跟荆力疾再怎么拨弄,也对付不了姓屠的,你,呃,你能行么?” 申翔舞露一口扁贝似的细密牙齿,娇娇嫩嫩地道:“容我尽力而为吧,行不行,还难说!” 端木一苇苦笑道:“似乎连你也抗不过呢?” 瞟了端木一苇一眼,申翔舞道:“你放心,我若治不了他,总有别人能应付,我就不信这屠默山是个大罗金仙,本事玄到上天入地!” 端木一苇手拍胸口,意会地道:“我怎的就这么不开窍?竟没想到申大当家的千金小姐如何会轻易涉险、独闯虎穴?其中必有安排,哈,必有万全的安排……” 串翔舞淡淡笑道:“话可别说满了,安排是有,能否‘万全’,还要看事实的发展。” 端木一苇连连点头:“好,拭目以待,让我们拭目以待。” 荆力疾本能地移目巡顾,但见夜色沉沉,周遭空荡冷寂,何来什么其他光景?所谓“安排”,实不知安排在啥个地方? 此时,屠默山大步迈上,声若洪钟:“大小姐,我老屠主意已决,且请担待了。” 申翔舞笑道:“你噪调激亢,语音奋昂,好像透着金戈之气,我看,不是好预兆。” 屠默山站定,大声道:“不错,我老屠一不做好事,二不背黑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终归要按着本事来。大小姐,你若不趁势抽手,我可要得罪啦!” 申翔舞毫不意外地道:“也罢,屠默山,我已给了你机会,机会可是你自己放弃的!” 屠默山昂头道:“这不是机会,大小姐,这是陷坑。” 申翔舞轻移莲步,两手分开,上下摆动,盈盈袅袅,似若杨柳随风摇曳:“屠默山,天堂路,地狱门,端看你从哪个角度去想了,来吧,且让我领教领教你‘天魔杖’的异能奇功!” 荆力疾一见申翔舞挺身迎战,就兴起一般不自在的感觉——两条须眉男子汉,却庇护于一个姑娘家背后,简直不是滋味。他暗中一挫牙,正待举步往前迈,旁边的端木一苇急忙伸手将他拉住。 猛回头,荆力疾低叱:“你干什么?” 端木一苇压着嗓门道:“我正要问你,你待要干什么?” 荆力疾瞪着眼道:“端木,你没见人家申姑娘已经上阵了?” 端木一苇道:“这又如何?申姑娘早就讲明了要帮我们顶抗的!” 荆力疾形色焦急:“我不管她怎么讲,你我两条狗熊似的汉子,难不成便杵在这里隔山观虎斗?申姑娘不过纤纤弱质,都敢昂然迎战,我们又岂可落于人后?” 摇摇头,端木一苇道:“我们不是杵在这里,更不会落于人后,只是改变个角色见机登场而已。力疾,主戏我们不足担纲,便该由申姑娘去挑。若仅为了颜面硬撑硬挺,到头来不一样弄得脸上抹灰,里子面子尽失?” 收回踏出击的一只脚,荆力疾懊恼地道:“窝囊,真够窝囊的啊……” 端木一苇叹着气道:“窝囊总比丢人现眼强,以前的两次教训创痛犹深,我们即使再来个第三次,你以为在屠默山环杖之下尚能发生什么奇迹?” 荆力疾闷声不响,他当然明白,此刻再怎么鼓勇应战,也断断不会有奇迹出现,出现的必定只有一个结果——与前两次遭遇时相同。 现在,屠默山的四环杖斜举,而形式的摆置并不重要,那仅是一种顺应自然的表相。事实上,一切的千变万化,都会融合在瞬息之间。 申翔舞轻盈地走动着,走动得不徐不缓,静静柔柔,搭配她双手双臂的拂展曲回,有几分近似舞蹈的形态,隐约还带点逗弄般的轻狂。 屠默山全神贯注,双目不瞬,倏忽杖出如电,兜头暴挥。 申翔舞身形随杖飘起,宛似羽絮花绒,浮荡之间毫不承力,屠默山杖首猝翻,石火也似反捣申翔舞胸腹,易招之快,无与伦比? 申翔舞全身骤缩,人已穿过捣来的环杖,悄无声息逼近对手,屠默山杖尾甫始倒扬,申翔舞袖口内红光映辉,那条仿佛赤练蛇般的绞丝索,已急速缠向对方脖颈。 仰头抛肩,屠默山杖截不及,倏然后掠——这一后掠,照比试规矩来说,已然落了下风。 行家一伸手,的确便知有没有。荆力疾看在眼里,不禁感慨万千,武学之事,妥实丝毫取巧不得。他和端木一苇以二对一,犹觉压力沉重,相形见绌,最后更双双落个败局。但见红色绞丝索一闪入袖,申翔舞含笑抿唇,静立不动,非常有风度地候着屠默山卷土重来,同时,也未尝不表现出几分轻蔑。 一顿四环杖,屠默山狂飙似的将十六次旋转合为一次,霎时只见杖影纵横,如云起霄震,飞砂走石,天地之间,似若全被这翻江倒海的杖势充溢,果有天魔之威! 申翔舞镇定逾恒,游移飘旋如幻影、如轻絮、如流鸿、如光掣,倏忽东西,须臾上下。几个回合攻拒下来,屠默山已明显由攻势转成守势! 这当口,不仅荆力疾、端木一苇看得眼花缭乱,百般滋味翻涌心头,就连卜化龙与商忱亦禁不住瞠目结舌,不敢置信——这可是“天魔杖”屠默山、“彤云山庄”的大管事屠默山啊,竟然也有人敲得过他,甚至更将他压制住了? 光炫影幻的一刹,猝见环杖参差竖扬,一抹寒芒猛自申翔舞口中射出。这抹寒芒,来处固然出人意料,去势之疾,尤其难以思议,屠默山在近距离下未及躲闪,整个身子随即被打旋倒翻—— 暗淡的夜色中,隐约可见这位“天魔杖”的右胸上插着一只细巧晶亮的银针,针尾的一撮白色丝穗犹在微微飘晃,这只银针,怕有半截入肉了。 卜化龙一声断喝,横向屠默山之前,商忱则冲动过度,对着申翔舞杀去,他的一柄锯齿刀晶莹起光,仿若帛带也似盘旋急落。 申翔舞连正眼也不瞧商忱一下,袖口内赤焰飞挥,艳彩反卷,而颈项微弓,“咄”声轻响,商忱的咽喉已被一只倒勾梭穿透! 捂着喉咙的商忱方自踉跄斜退,申翔舞已到了卜化龙的面前,卜化龙手里的短柄画戟并指齐出,戟尖尚没够上位置,赤芒暴映下,“噼啪”一声闷响传扬,卜化龙活脱挨了一记铁板,一头便滚出四五步远! 被击在地的屠默山仍在挣扎,申翔舞轻轻以舌尖舔唇,然后露齿而笑,齿面瓷光,闪泛着点点莹白:“屠默山,你挣扎也是白饶,这针,叫做‘穿肠索’,入肉见血,即可麻痹肌骨,令人三两个时辰内动弹不得,你中针部位又在胸肺,除开动弹不得,尚有性命之虞,越挣扎就越死得快,要是不信,你尽可试试。” 屠默山吸着气道:“你,你这乳臭未脱的黄毛丫头……却是恁毒……” 申翔舞无所谓地笑笑; “我还不够毒,若是够毒,早叫你挺尸当场了。” 屠默山的凹盆脸透着青绿,鼻孔不停翕合:“为什么……你不杀我?” 冷哼一声,申翔舞道:“留着你这条老命带个口信回去,告诉‘彤云山庄’鞠家的人,要他们高抬贵手,见好便收,狗逼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人?!” 屠默山默不做声,只吁吁喘息。 滚跌在那边的卜化龙吃力地爬起身来,抚着淤肿乌青似发酵馒头的面颊,茫茫然像还没有回过神来。 端木一苇望了望早已仰倒地下、寂然不动的商忱,再注视卜化龙:“这邪祟,却是命大……” 申翔舞回眸一笑:“二位,我们走吧,以后要朝那条路去,拭看‘彤云山庄’脑筋怎么转了……” 端木一苇靠近荆力疾,欲言又止:“力疾,能不能和申姑娘商议商议……” 荆力疾不解地道:“商议商议?商议什么?” 端木一苇脸色冷晦,瞳底漾着仇恨:“除恶务尽,眼前纵虎归山,日后难保不再反噬!” 荆力疾犹豫着道:“你打算趁机把这两个活口一并干掉?” 端木一苇轻声道:“不,那屠默山不是罪魁祸首,充其量是个帮凶,还是个身不由主的帮凶,害我倾家荡产、亡命潦倒的主儿乃是晁松谷与他的一干爪牙,关于屠默山,因为属性不同,申姑娘留他活口或有另外的考虑,杀不杀我并不坚持,但这卜化龙,却万万不能将他放过,他和晁松谷一样,手上沾着我兄弟的鲜血,兄弟们亡魂不远,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荆力疾寻思顷刻,道:“让我说说看,到底,这场仗是她打赢的。” 来到近前的申翔舞观颜察色,反应精敏地道:“荆大哥,你们是否还有其他打算?” 荆力疾苦笑道:“申姑娘,本来你既已做了决定,有些问题,我们实不宜再节外生枝!” 申翔舞凝注荆力疾,言词十分真挚:“有话尽管说,荆大哥,我并没有做任何决定,就算做了,你也可以随时更改,仗虽是我打的,我却是为你打的啊。” 话说得直率、说得坦诚,更说得那么柔顺依从,这不像申翔舞平日的个性,但她确然这样了,是什么原因至使如此?荆力疾脸孔热热的,竟有几分难为情:“多谢申姑娘体谅,呃,我就直话直说。端木的意思,屠默山因出身不同,为免日后争端扩大,应可预留余地,那卜化龙,是晁松谷的得力手下,对‘苇记’买卖连串烧杀之事,必然有份,这个人不该留下命来……” 申翔舞点头:“悉听尊便,荆大哥。” 双方说话的音量并未特意抑压,夜深人静之际,就在近处的卜化龙听得一清二楚,他蓦地情绪激动,厉声呼叫起来:“你们竟敢加害于我?你们敢,你们若敢动我一根汗毛,晁当家的定不轻饶!” 端木一苇“呸”地吐了口唾沫:“晁松谷算个鸟!” 荆力疾也不禁叹喟:“有些人只要到了紧迫关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都说得出来。姓卜的竟拿他头儿来吓唬我们,他难道尚不明白,我们下一个要开刀的便是晁松谷?” 卜化龙艰辛地挪动身子,仍在干嚎:“我如今重创在身,无力抗拒,再怎么说,你们也不该向一个失去抵抗力的人下手,这不合江湖道义,完全是种卑鄙做法……” 端木一苇声声冷笑:“卜化龙,当你们夜袭‘苇记’店头,一家一家烧,逐个逐个杀,那时节,你们可曾想到合不合江湖规矩、是不是做法卑鄙?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有什么不对?” 清纯的脸庞上挂一抹盈盈浅笑,申翔舞宛如在观赏一幕无聊闹剧:“端木大哥,其实你用不着和他多言,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要一个人的命,可简单来着。” 卜化龙神色惊惧,转过头凄惶哀号:“大管事、大管事,这些人伤天害理,心狠手辣,要赶尽杀绝啊,大管事,你得救救我,说什么也得救救我!” 坐在地下的屠默山混身麻痹,四肢僵硬,连呼吸都觉得颇为滞重,光景好有一比——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种情形下,又如何救得了卜化龙?他垂落头脸,不声不响,亦算是给卜化龙的哀求做过回应了。 荆力疾催促着端木一苇:“事不宜迟,端木,你还在等什么?” 端木一苇形态冷酷:“我是想叫他多受点罪——人死不难,难的是等死之前那阵阵恐惧,这种恐惧,可揪心揪得紧!” 荆力疾沉声道:“别闹了,端木,该下手啦,否则,我替你代劳如何?” 端木一苇没有表情地道:“不,我自己来。” 卜化龙眼瞪着端木一苇步步逼近,脸上肌肉开始抽紧,额头青筋暴浮,唇角亦不断痉颤。就在端木一苇“天长刀”将出来出的俄顷,他猛然一头撞去,不知何时握在手上的一柄锋利匕首也闪电般插向敌人心口! 困兽反噬的动作最是凶险,端木一苇深具经验,也早有防范,卜化龙身形甫起,他已猝然仰翻,天长刀蓝彩映寒,由下往上挑划,执意要给对方来个“大开膛”! 一刺落空的卜化龙狂吼半声,匕首回截,铿锵撞击声中,端木一苇滚身侧旋,右足足尖弹飞,“吭”声闷响,已将卜化龙踢跌三步! 卜化龙身子刚刚沾地,刀芒如影随至,森森刃气,透肌砭骨,刀口切落的位置,正是卜化龙的颈项! 人们看在眼里,预料的结果全是等候人头滚地的刹那,然而,实际的情状,却大出意料! 没有鲜血溅,不见人头滚落,骤现的是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无形劲力,这股劲力刚锐强猛,有如怒矢流星,激撞端木一苇的天长刀,来势之狠厉,直撞得端木一苇打旋翻腾,差一点便摔扑尘埃! 躺在地下的卜化龙正愣呵呵的挣扎坐起,他摸着自家脖颈,又茫然抬目四顾,竟搞不清楚,这条性命是如何捡回来的? 荆力疾侧耳聆听,形色凝重:“莫不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申翔舞冷静地道:“怎么来怎么挡,无非就是那么回事。” 荆力疾环视左右,极为戒慎地道:“照情形看,不仅端木功亏一篑,我们恐怕还会有麻烦!” 哼了哼,申翔舞毫不在乎:“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我没见过?搬弄这一套,简直就是笑话。” 荆力疾小声道:“不可轻敌,申姑娘,来人身法隐秘莫测,似乎功力极高!” 申翔舞眉梢挑起,不以为意:“你宽念,荆大哥,我亦不是等用之辈。” 于是,黑暗里突然传出一阵夜枭般的刺耳怪笑,笑声飘忽回移,倏远倏近,就在难以思议的疾速游荡间,猛而逼近前来,气氛妖异之极! 第十二章 娇俏如罗刹 笑声始起,申翔舞跟荆力疾、端木一苇等人自然提高警惕,全身戒备,而屠默山却立显喜色,大为振奋,这阴鸷怖栗的笑声,别人或不习惯,他可熟稔得很。这笑,他听多了,正是他的头顶上司,“彤云山庄”副总管事茅英才的“临门讯”。茅英才素有“幽魃”之称。听这调门,可不果似鬼怪登场了? 注意到屠默山的反应,荆力疾悄声道:“申姑娘,好像来的是屠默山同路人!” 申翔舞点头:“错不了,瞧他那副喜滋滋的样子,不过,他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激荡的笑声嘎止于正前方,笑的人却从后头的屋檐阴影下现身,真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千变万化哪。 来人个头不足五尺,长发披肩,一身肥油,顶着张圆团团的满月脸,拖着及地外袍,颠颠踬踬走了过来,这等走动法,实在令人怀疑,方才那掠晃如飞,笑腾空际的主儿,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屠默山骤见来人,活脱见了亲爹:“副座,天可怜见,果然是你到了,我这里只差一步,便叫人剥层皮啦……” 那茅英才圆团团的面孔上不露一丝七情六欲,此刻开口说话,亦平顺中和,毫无先时啸笑中的亢厉尖锐:“老屠,辛苦你了,伤得可重?” 屠默山忙道:“一时半时还死不了,就是中的暗器蕴有毒性,全身难以动弹!” 茅英才道:“不关紧,打眼下起始,你算暂且卸下担了,后续诸事,一概由我接替。” 干咳几声,屠默山道:“多谢副座体恤。” 茅英才油亮的双颊微微扯动,道:“不是我体恤,老屠,是少庄主体恤,你以为我是碰巧而至?天下岂有如此巧事?少庄主派你来帮着晁松谷摆场,这是明招,我另受命支援于你,乃属暗着,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私下跟缀你已有许多天了……” 屠默山不免生几分怨气:“既然如此,副座,你可真会吊人胃口,搞到现在才来。” 茅英才道:“不能怪我,我一直以为你摆得平,直待远听卜化龙在哪里鸡毛子喊叫,才意识到事情可能生变——好在还及时,老屠不周之处,你多担待吧。” 屠默山苦笑:“副座好说……” 端木一苇但见对方两人,竟在当前境况之下谈笑自若,如话家常,似乎根本没有将他们几个置于眼中,原先的一把怒火不由益形炽烈,霹雳般一声暴喝:“喂,来人报名受死!” 茅英才抬头瞅了端木一苇一眼,木然无语。 于是,申翔舞笑了:“端木大哥,这一位姓茅,茅房的茅,双字英才,是‘彤云山庄’的副总管事,地位犹在屠默山之上,本事呢,当然就更上层楼了,他看你不是个角儿,你可犯不着跟他呕气。” 端木一苇“嗤”了一声:“不过又是个奴才?” 茅英才看着端木一苇,静静地道:“我知道你是端木一苇,端木一苇兄怎么样?以前是个水旱两路的马运贩子,如今沦为流窜江湖的赖汉而已,赖汉亦总令人厌烦,你等着,我收拾完了那双男女,顺便即会送你上路。” 端木一苇怒叫:“我决不含糊!” 那边的屠默山急忙示警:“副座,你千万别小觑了那个丫头片子,她可不是别人,乃是‘万丈荒原’上‘申家三堡’主事者申摩岩的女儿申翔舞,这个小娘们乳臭来干,偏一身本领稀奇古怪,防不胜防,我就是着了她的道……” 茅英才上下打量申翔舞,“哦”了一声:“‘申家三堡’的人怎会与端木一苇这边搭上线?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说不通嘛。” 屠默山喘着道:“他们怎么搭上线自有他们之间的一本经,副座,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摸着下巴,茅英才对着申翔舞道:“好吧,就算你是申摩岩的千金,我且问你,眼前这档子瓜葛,你是否还打算继续延揽下去?” 申翔舞道:“我为什么不继续延揽下去?莫非只因为你茅副总管的出现?茅副总管,你尚不具有这样的震撼力!” 看不出茅英才在想些啥,他僵硬地道:“那么,你仍然不惜与我一搏了?” 申翔舞答得直率:“不错。” 茅英才不紧不慢地道:“所谓‘不教而杀谓之苛’,申姑娘,我可要点醒你,我不是卜化龙,不是商忱,甚至不是屠默山,你若不识轻重利害,只怕到头来必将后悔莫及!” 申翔舞巧笑倩兮; “茅副总座,你虽不是他们,可也称不上大霸天、二阎罗,你以为你是谁?很抱歉,我不受唬,既不受唬,也就没有后悔这码事。” 茅英才点点头:“仁至义尽之后,接下来便得挂彩见红,申姑娘,令尊不曾教你天高地厚,我姓茅的好歹给你上这一课。” 申翔舞扬眉撇唇,道:“我等着受教呢,师父。” 屠默山又在嚷嚷:“副座,务必加意小心哪……” 一侧的荆力疾亦不免心头忧惶,极不落实:“申姑娘,这家伙高深莫测,不可小视,他的功力,想在屠默山之上,来者不善,依我看,应对之策得改上一改!” 申翔舞神色不变:“如何改法?” 荆力疾一挺胸道:“我们并肩而上!” 申翔舞笑了,笑得十分妩媚:“我的荆大哥,我不是轻估了你,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的想法我很明白,忠义之道却不用在这个节骨眼上表现,等我抗不住了,你再肋我一臂不迟。” 荆力疾面子上固有些挂不住,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但见茅英才将披肩长发朝后一拂,冲着申翔舞招手:“申姑娘,你出招吧。” 此际,申翔舞已朝茅英才接近,矮肥团脸的茅英才面相上神情吊板木然,实则早在暗蓄真力,凝聚全身劲道,准备放手一搏一一话说得强横是一回事,真正面对拼杀又是一回事,他不曾忘记屠默山的遭遇,他不想和屠默山有同样的结果,所以,他就决不轻敌,看起来大马金刀,骨子里他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戒慎。 比茅英才更要紧张的还有屠默山、卜化龙两个。他们深知,茅英才的胜败不仅是关系到他个人,与自己亦有绝对的牵连,尤其卜化龙甫从鬼门关上捡回一命,难免更为焦惶疑虑。阴阳界打转的滋味,他断断不想再尝一次。 双臂张开,申翔舞微笑若化雨春风,没有了点杀伐之气:“茅师父,我受教来了!” 茅英才方待开口回答,申翔舞一旋腰肢已到了他的侧角,绞丝索赤芒映现,直取对方眉眼当中,久经战阵的茅英才半步不移,右手微动,一道银光反挑暴削——那是一柄又窄又细却锋利无比的缅刀,一般使用缅刀的人,多将刀刃围缠腰际,茅英才的缅刀别出一格,竟绕回于腕,足见他在这种武器的运展上,有其独到的方式。 申翔舞绞丝偏扬,单脚轻抬,一蓬极细极密的闪亮光雨恰似一片濛濛薄雾,倒卷向上,茅英才仍然卓立如山,缅刀涌雪盈冰,眨眼间已将卷来的丝芒扫除一空! 彼此交手的须臾,攻拒不过数招,表面上看,似是不分轩轾,平分秋色,但在对阵的沉稳、反应的圆熟上,茅英才到底比申翔舞来得经验老辣。 屠默山两眼发光,焦虑中已见喜色,卜化龙眉眼飞扬,张嘴咋舌,脸颊部份的大片淤肿,像已浑然忘怀。 形态相反的乃是荆力疾与端木一苇,他们倒未顾虑本身,仅以申翔舞的安危为念,他们当然看得出战势的优劣消长,照此推论,申翔舞若不能出奇制胜,或机运凑巧,只怕后果不甚乐观。 豁斗中的申翔舞似乎并未忧心于目前的状况,她起落游走,依旧姿形曼妙,收放自如,举手投足,面含情笑,缅刀凝映成层叠的寒焰朝四方溢罩,像翻滚的云絮,激荡的波涛。申翔舞身形穿掠飞旋,轻灵飘逸,红艳的绞丝索倏出倏隐,间隙中照样反击,但反击的势道却难以构成对敌方重大的威胁,而在这种不易近距离迫身的情形下,她的若干奇门暗器亦就有英雄难以用武之叹了。 彩焰炫烨交错,便在那晶芒光雨的流闪里,申翔舞蓦然暴跃而起。刀去刀转,在此一瞬之间,申翔舞的衣裙突然张开,十二把蛇形无柄双口短刀自申翔舞的腰间射出,挟着强锐至极的劲势,向对手飞去。 事起仓促,茅英才愕然之余立时贴地闪避,缅刀猛向后带。刀芒交错散发,有百花吐蕊之妙,而花蕊成形未成之前的一瞬,申翔舞袖中红丝绞索蓦如蛟龙喷水。人们眸瞳间只觉焰彩盈溢,眩迷映幻。茅英才已成滚地葫芦,翻跌老远。 这位“彤云山庄”的副总管事弓背伏地,因为喘息急促的缘故,犹在一上一下地蠕动着哩。 这样的结果,非但屠默山与卜化龙傻了眼,连荆力疾和端木一苇也没想象到,四个人四张脸却是相同的表情一一张口结舌,五官都似僵凝了。 幸运得手的申翔舞,亦不免香汗淋漓,秀发蓬乱,巧致的鼻翅儿翕合急剧。说正格的,江湖跑了好些年,见过多少大小场面,会过无数能人奇士,但打这等的硬仗,毕竟稀罕,而且,一点都不好玩。 荆力疾忍不住用力拍手:“申姑娘,你才是高深莫测,真人不露相,我算服了你……” 端木一苇连声惊叹:“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千变万化,收放自如,这才叫武功,才叫技艺,申姑娘修为已参造化,一个女孩子家,实在了不起,了不起啊!” 轻声喘着,申翔舞用手背拭汗:“可累死我了,你们也别瞎夸瞎捧,这全是侥幸,只差一点,躺下的就是我啦。” 荆力疾脱口道:“不,要躺下,我亦会躺在你前面!” 申翔舞身子微微一震,深深望着荆力疾,竟有些忘情地道:“我相信,荆大哥,我相信……” 瞅瞅申翔舞,又瞧瞧荆力疾,端木一苇心领神会,喜笑颜开:“好,好极了,有缘不怕千里,无缘空自对面,折腾这久,我如今总算明白了。” 荆力疾居然忸怩起来,期期艾艾地道:“喂,喂,你在胡扯些什么?你,你又明白个啥?你啥都不明白……” 申翔舞权当未闻,她目光注定伏卧在地下的茅英才,心里的盘算,不离处置屠默山同一模式一一她也希望若非迫不得已,最好避免与“彤云山庄”发生大规模冲突。 已蹲在茅英才身边的卜化龙,面无人色地颤声低唤:“副总管事,副总管事,你老醒醒,你老快醒醒啊,当前这几条性命,还得指望你大力担待……” 茅英才没有被那从空骤降的蛇形无柄短刀伤及,他主要的创痛,乃在申翔舞猝然增长暴伸的红丝绞索,看上去质地柔软的绞索,捣撞至他的腰眼,直打得他五脏翻腾,血气逆涌,要不是底子深厚,说不定这一家伙就打得他不省人事啦! 卜化龙的声声低唤,他听在耳中,越觉烦躁懊恼,怨恚交加,暗里抹去嘴角的血渍,他徐缓地吐一口气,稍稍蠕动了两下。 见到茅英才有了动静,卜化龙不由惊喜过望,赶忙伸手搀扶:“老天开眼,副总管事,你好歹回过气来了,我们是死是活,全靠你喽。” 跌坐那边的屠默山双目尖锐地掠过茅英才面孔,不由沉沉太息:“副座,唉,你内伤不轻哇……” 茅英才一把推开卜化龙,哑声惨笑:“常听人说,阴沟里能翻船……我这不是应验了?我气不平的是,船怎么翻得令人莫名其妙……” 屠默山神情痛苦:“做梦也没想到,你我有一天竟会落得这步田地——” 冷然卓立的申翔舞出声寒凛:“座上客,阶下囚,翻来转去,皆非异事,风水原是轮流转的嘛;自怨自艾表彰不了什么,多年的苦学方为因果,人间世上不能逆料的际遇本就不少,你们今天落到的境地还算不错,想想荆力疾和端木一苇,你们该庆幸了。” 茅英才僵硬地道:“有什么可庆幸的?” 申翔舞道:“他二人迭遭你们赶尽杀绝,几乎走投无路,你们却能继续苟延残喘,难道不算庆幸?” 茅英才一字一顿:“你,莫非便不赶尽杀绝?” 点点头,申翔舞道:“不错,留着你这张口回去传话给‘彤云山庄’,至于传什么话,屠默山会告诉你!” 蹲在旁边的卜化龙急叫:“我呢?我又怎么着?” 申翔舞清纯的脸庞忽然变得恁般酷厉严峻,宛如套上一张面具:“你的命运已经宣判过了,卜化龙,不由你不认!” 卜化龙失声哀号:“副总管事救我,大管事救我,救救我啊……” 号叫声缭绕浮荡,萦回不去,而茅英才圆肥的面孔上泛现的不再是油光,而是一股晦涩阴暗,他疏淡的双眉紧缩,两侧太阳穴隐隐跳动,终于双目骤睁,血彩暴映! 屠默山看在眼里,骇然惊呼:“副座,不可——” 茅英才瘫虎跃起,两掌并合前推,劲力倏射于无形,活脱一道强浑的暗流激喷怒卷,缅刀挟在这道无形劲力之内,交相罩向申翔舞! 叱喝蓦扬,荆力疾抛身旋扑,双掌飞削,打横茅英才的攻势,端木一苇略迟半步,天长刀亦已遥遥递出! 他们的动作,都比不上申翔舞来得迅疾,大姑娘柳腰款摆,人似螺转,转出的顷刻,红丝绞索避开茅英才的正面,打斜侧倏穿突射。 茅英才最后蓄聚的功能已然耗尽,他张口喷血,大偏身躲开了荆力疾与端木一苇的来招,但却未能避过申翔舞射自斜角的红丝绞索。这一次,绞索如矢,猛然撞上他的胸膛,更入肉透骨,把他整个躯体撞飞三尺,又重重跌落! 绞索抽回的一刹,不止是抽扬得血花迸溅,亦带出了茅英才的部份腑脏,可怕的是,茅英才从头到尾未曾哼唧一声——至死都没有哼唧一声。 端木一苇身法飞快,天长刀刀锋映寒,划半度弧形,弧光中也托起了卜化龙的人头,乖乖,好一颗张口号啕,血泪斑斑的人头! 于是,屠默山摧肝沥胆似的嘶声干嚎:“人心原是肉做的啊,你们竟狠到恁般……” 端木一苇刀指屠默山,怒喝如雷:“给我闭上你那张鸟嘴,要不是申姑娘有心网开一面,我断断饶不过你这老奴才、老色棍!” 屠默山果然闭上嘴巴,并且抿成凹陷的一道唇线,但嘴巴是闭上了,眼睛却睁得很大,眼里的怨毒与仇恨,浓烈得宛似汪在血泊之中。 荆力疾凑近申翔舞,若有所思地道:“申姑娘,目前情况的发展,与原先的预想颇有出入,你是否要重新考虑一下你的决定?” 申翔舞道:“你是指?” 荆力疾朝着屠默山的方向努努嘴:“留下屠默山活口,主要的原因乃为了避免与‘彤云山庄’全面破裂,等于也留下一步圜转的余地,如今屠默山固然未死,但比他更重要的人物茅英才却挺了尸,你盘算盘算,即便让姓屠的回去,‘彤云山庄’能够谅解么?如果梁子照样结下,日后冲突仍难幸免,放屠默山就算白放了。” 申翔舞轻声道:“荆大哥的意思昵?” 荆力疾低压着嗓门道:“我的意思是与其纵虎归山,不如除恶务尽,截水就该断源,挖树必得刨根;你没见屠默山双眼里的那种深仇大恨?你说放了他不会感恩图报,日后遇上他只怕越往绝处做;当然,这仅是我的建议,合宜与否,还看你的定裁。” 申翔舞微笑道:“我已经讲过,我没有做任何决定,荆天哥,你的决定才是决定。” 荆力疾忙道:“申姑娘抬举了!” 坐在地下的屠默山身子虽不能动弹,脑筋却很清楚,他清了清喉咙,阴阴沉沉地发声道:“荆力疾,你在和申翔舞咬什么耳朵?” 荆力疾冷冷地道:“你认为你有发问的资格?” 屠默山笑似鬼哭:“我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荆力疾,你们想食言毁诺,欲置我于死地,是么?” 荆力疾寒着脸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屠默山,从我们见面开始,你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皆欲置我们于死地?” 嘶吼一声,屠默山形色狰狞凄怖,切齿而言:“你不用公报私仇,借刀杀人,姓荆的,答应放我生路的人不是你,是申翔舞!你凭什么唆使她自毁承诺,你这无非是为了个人恩怨,却未想到会害得申翔舞落人口实,难以立足—一” 申翔舞“噗哧”笑出声来:“老屠,看你生相够土够驴,没料到也有一肚子坏水,不过你这挑拨离间的把戏,未免落伍兼过时了,我岂会吃这一套?” 屠默山喉管内涌出一声窒噎:“申翔舞,说到就得做到,你不可反悔!” 申翔舞从容地道:“我早已有言在先,决定权在荆力疾荆大哥,他的决定才算决定,他的决定也就是我的决定!” 狼嗥般笑了起来,屠默山阴丝丝地道:“杀人不沾血呀,你们……” 荆力疾搓着手,道:“申姑娘,依你看?” 申翔舞嗔了荆力疾一眼:“你这人怎么木头木脑,转不过弯来?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够清楚明确?” 荆力疾干笑道:“是,是,够清楚,够明确了……” 于是,端木一苇挺步上前,天长刀的锋镝骤闪,一刀穿过屠默山背脊直透前胸,这位“天魔杖”半声不响地倾跌下去,软弱得竟像一个婴儿。 申翔舞双目不眨,喃喃自语:“江湖路,真叫不归路,这屠默山原也算是个强者,而强者又如何?到头来,仍不免是如此下场……” 揩刀锋于靴底,端木一苇讪讪地道:“我这个刽子手,全捡的现成——” 仰着吁气,申翔舞同时击掌三响,便在她先时出来的暗巷中,又有三条身影闪现,三个人后面还牵着四匹马,倒是准备周齐。 荆力疾低声问道:“申姑娘,这是?” 申翔舞头也不回地道:“这是‘万丈荒原’随我前来的几个人,荆大哥,你和端木大哥的事可谓八方风雨,艰险重重,你总不会以为凭我这弱女子便能一肩挑吧?” 荆力疾不由尴尬:“当然,呃,当然……” 端木一苇搭腔道:“申姑娘,只不知来的都是哪几位?” 申翔舞道:“‘申家三堡’中堡宗令‘烈火’翟抱石、副宗令‘鬼影’曲小凡,另外一个,是我的贴身丫环花瑶红;这几位,往后还要和你们相处一段时日,彼此应该多亲近亲近……” 说话间,三人业已来近,“申家三堡”中堡的这位宗令号称“烈火”,外表上却丝毫看不出来烈在何处,火在何处?修长的身材配上白哲的面孔,举止适度.进退有致,可谓文质彬彬,恂恂儒雅,更似位教书先生,那副宗令曲小凡却名符其实的“小”,细瘦枯干的体形搭一颗猴头猴脑、精怪灵活的模样,仿佛随时随地都能附枝攀岩飞身而去;至于花瑶红,则令人眼前一亮,好个艳丽俏美的大姑娘,二十来岁花一般的年纪,亦绽现着花朵似的明媚璀璨,要不是申翔舞先点出她的身份,准叫人以为她是申翔舞的姐妹哩。 彼此引见寒喧过后,各自认镫上马,人有六个,马只得五乘,申翔舞十分自然地拉着荆力疾与她共载一骑,马匹固然骏健高大,鞍积却仍尺寸不变,两人容身一鞍之内,便实际上没有什么,看上去却似乎有什么了。 第十三章 此心且交托 农村农舍,四合院的格局,朴实浑厚,在这爿村子里,算是相当宽敞的一户人家,“万丈荒原”申家的人门道果然不少,就这么暂且住了进来,原先的屋主,倒不知迁往何处“让贤”去了。 分房就寝,一宵无话。第二天大早,荆力疾已被敲门声惊醒,待他启门探视,门外站着的,竟然是那笑颜照人的花瑶红,这位一点都不像丫环的丫环,正笑如春风,微微蹲身向荆力疾请安,蹲而复起,端在手上的瓷盆水纹不兴,连一圈涟漪都没有。 荆力疾平素浪荡惯了,最是不拘小节,花瑶红这一客套,倒令他颇觉窘迫,朝旁边一站,他赶忙抱拳道:“花姑娘可早——呃,有事么?” 花瑶红笑吟吟地道:“特地来侍候荆爷梳洗,早饭待会开出来。小姐吩咐,等荆爷弄舒齐了,尚请移驾前厅用餐——” 荆力疾伸手接过瓷盆,迭声道:“不劳姑娘,不劳姑娘,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花瑶红也不勉强,任荆力疾接过盆子,明慧似同花能解语:“荆爷身边有事,请随时差遣,你要客气,我反倒不自在——荆爷,别忘了过去用早点,小姐与几位爷们怕候着了。” 荆力疾连连称是,回房一阵漱洗,赶到正屋客堂,八仙桌上业已摆置妥当,稀饭馒头加各式酱菜;而申翔舞、翟抱石、曲小凡和端木一苇均已就坐,等他一来,纷纷站起相迎,留给他的位置,还是上首呢。 经过这一夜折腾,申翔舞仍然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小娇样丝毫未变,清清纯纯一如出水白莲,喷香粉嫩,直有叫人吸上一口的欲念;荆力疾推让之后打斜坐下,不知怎的,扒饭夹菜的动作亦不由斯文起来。 瞅着荆力疾,端木一苇似笑非笑:“伙计,昨夜好睡么?” 荆力疾“唔”了一声:“还好。” 申翔舞一边替荆力疾夹了一块腌瓜,一边细细端详:“大概没怎么睡好,脸色还带点倦怠……” 荆力疾打着哈哈:“我一天到晚就是这个样子,有时老酒灌多了,怎么看都像半睡半醒的德性,贻笑大方,嘿嘿,真个贻笑大方。” 申翔舞啜了口稀粥,道:“少喝点酒,什么东西过了量都没有好处,荆大哥,你只身在外,要学会怎么照顾自己才是。” 这语气,有点媳妇规劝老公的意味,亲切真挚又透着婉约柔情,荆力疾但觉脸热心跳,只得支吾以对,翟抱石和曲小凡却努力埋头加餐,当做未见,端木一苇颔首抚腹,微笑中另有玄机:“申姑娘放心,荆大官人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其实他的日常要求也很简单,有酒有肉,便是活神仙一个……” 申翔舞笑道:“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喜欢天涯浪迹,我还真是搞不懂他。” 荆力疾讪讪地道:“别听端木一苇扯淡,申姑娘,钟鼎山林,各有天性罢了。” 掏出手帕拭去嘴角残渍,翟抱石轻轻点头:“好,好一个‘钟鼎山林,各有天性’,力疾兄,淡泊人生,轻舍物欲,可不是一桩易事,这要多大的定力和悟性才做得到?仗义疏财,更属一番佛心,力疾兄不为名利,端怜苍生,一趟人间世,算走得不冤不枉了!” 荆力疾赶紧道:“惭愧惭愧,翟宗令谬誉,荆某实不敢当……” 那瘦小猴样的曲小凡正色道:“力疾兄太谦了,我也常在寻思,得几辈子的修为,方能修到老兄大慈大悲的境界?如果我与你易地而处,我又是否舍得放得?咳,那得有多深的慧根哪。” 荆力疾发窘地道:“二位再这么抬举我,我怕就坐不住喽。” 申翔舞插进来道:“荆大哥,他们可都是肺腑之言。” 荆力疾苦笑:“不是说‘施人慎勿念’么?” 翟抱石道:“对,可下句话却是‘受施慎勿忘’呀!” 门外闪过花瑶红的身影,她站到申翔舞身后,小声道:“小姐,鸡汤煨好了,可要现在上?” 申翔舞掩唇笑道:“现在端上来吧,咱们啥也不能忘,寇仇报之以血毒,点滴还之以涌泉,一锅鸡汤,只算起头。” 荆力疾啼笑皆非:“申姑娘,你别老在调侃于我,我可有言在先,不管什么汤,要喝大家喝,让我一人独享,我说什么也不答应——” 申翔舞道:“依你,我即使想偏心,也不会做得这么明显。” 举坐莞而中,花瑶红已将一锅鸡汤端到桌上,掀开锅盖,热气薰腾,片片黄油浮沉在浓白的汤汁间,配料有香菇、冬笋和蒜丁,色相颇佳,味尤醇厚,尚未入口,已引人垂涎。 花瑶红替每人舀了一碗鸡汤,眼看大伙啜饮得津津有味,她似乎已得到相当的满足,一副挺有成就感的模样。 荆力疾咂咂舌头,笑对花瑶红道:“这汤,是你炖的?” 花瑶红点头:“不知道对不对荆爷的味?” 荆力疾赞赏地道:“又浓又鲜,舒胃之极。下次有机会,仍得请你一展手艺。” 花瑶红笑道:“只要荆爷喜欢,吩咐就是,其怕乡间物缺料少,做不出像样东西来。” 申翔舞哂道:“你就别谦让了,尽管是块木头,你也有本事炖出原味。小红,朝后去,荆爷要你服侍的地方正多,你可得好生巴结着。” 花瑶红大大方方地道:“我记住了,小姐。” 端木一苇向荆力疾投以艳羡的目光,同时心里不禁自叹——自己亦算个慷慨之人,奈何祖宗不荫庇,没留下偌大家财,便想结善缘,可偏偏结不起呀。 然则翟抱石与曲小凡这时望定荆力疾的眼神,却不是艳羡,反而有着深沉的思量及类似殉道者的坚毅,荆力疾视线与他二人接触,不觉微愣:“二位好像另有心事?” 翟抱石朝申翔舞看去,申翔舞颔首示意:“可以说了。” 轻咳一声,翟抱石道:“这趟出来,力疾兄,主公实有密谕——” 荆力疾放下汤匙,形色专注:“如果该我知道,尚请示下。” 翟抱石放低了音调:“主公的意思,假设能够避免与‘彤云山庄’发生冲突,最好加以避免,‘彤云山庄’的实力,到底不容忽视,设若可与对方互息干戈、和平相处,应付晁松谷那一般人就省事得多,虽不敢说易如反掌,至少游刃有余……” 刑力疾道:“申前辈所见极是。” 翟抱石两手一摊,道:“不过这个希望如今显然已成泡影。在杀却茅英才、屠默山二人之后,以‘彤云山庄’的一贯作风,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换句话说,异日的连番血战,势难幸免?” 一扬眉,申翔舞插话道:“翟宗令,曲副宗令,你们认为我下手下得对是不对?” 翟抱石肯定地道:“当时的情况我看得十分清楚,设身处地,我亦无从选择。” 曲小凡接着道:“我们和‘彤云山庄’,命里大概都该历此一劫,那节骨眼下,只要茅英才不冒出来,事情就不会起这等的变化,我们有心化解纠葛,奈何天不从人愿,对方想不开,但也随他们了。” 更不安的是荆力疾,他讷讷地道:“申前辈的想法既落了空,未知有没有其他补救之策?” 申翔舞淡然道:“我爹早有了打算,能与‘彤云山庄’说和自然最好不过,否则,就同他们完全破裂、拼战到底——这是唯一的扑救之道!” 翟抱石补充道:“贵娘,主公还有句重要交待,抢先下手。” 申翔舞道:“当然,我们申家总然是制敌机先的!” 端木一苇兴奋得脸孔泛起红光:“有申前辈的支持,不要说晁松谷那般泼皮再难横行,连‘彤云山庄’亦不足虑,我们扬眉吐气,重见天日的一天眼瞅不远啦!” 荆力疾凝重地道:“端木,你莫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彤云山庄’卧虎藏龙,兵多将广,岂是易于应付的?我担心这样一来,牺牲势必惨重……” 端木一苇噤声不语,所谓“牺牲惨重”,断非夸言,“万丈荒原”上众家儿郎的鲜血,怎堪只引他端木一苇的独自兴奋? 申翔舞果然善解人意,闲闲散散地道:“二位释怀,这是天意,无法躲避。” 翟抱石跟着道:“贵娘和我们三个,算是二位的第一批助手,视情势发展,后续的生力军自将波波涌到,总之,这次是要跟‘彤云山庄’豁开来了。” 荆力疾极感内疚地道:“罪过罪过,真是罪过……” 端木一苇搭眉垂目,心绪甚为矛盾——没有申家人的协助,复仇雪恨仅属画饼,单凭荆力疾与他二人之力,要同“彤云山庄”抗衡,只是缘木求鱼而已!可一旦申家人加入争端,大量伤亡必定不免,面对“万丈荒原”的子弟,又情何以堪?思来想去,难舍难解,脑袋里缠成一团乱麻了。 申翔舞目注端木一苇,平静地道:“端木大哥,事已至此,不必再去多想了,天底下有不少问题,是永远打不开那个结的。” 端木一苇双手合十,隔着桌面对申翔舞深深顶礼。 申翔舞笑道:“领情,领情。” 叹一口气,荆力疾苦涩地道:“唉,又叫我怎么说?” 申翔舞柔声道:“什么也不必说,荆大哥,你心里思量的,我都知道。” 荆力疾正视申翔舞,道:“形势所逼,我只好领受各位大德——申姑娘,准备何时行动?” 似已成竹在胸,申翔舞毫不犹豫地道:“越快越好,休歇几日之后,我们就开始进行狙杀!” 端木一苇沉吟着道:“申姑娘,以我们现有的人手,不知够不够应付?” 清朗地笑了一声,翟抱石代答道:“我方才已经说过,视情势的发展,后续援军将波波而至,这一点,请端木兄大可放心。” 申翔舞加以说明:“所谓‘狙杀’,乃属不定时、不定点的游移攻击,因此目前而言,人手的聚集不是非常殷切,但在需要的当日,我们会事先抽调帮手,避免陷入重围。制人而不制于人,总是上策。” 端木一苇恭维着道:“申姑娘武功惊人,不想更胸蕴甲兵,善用韬略,英明智勇,这该羞煞多少须眉男儿——” 申翔舞笑道:“端木大哥,你这么瞎捧我,不怕我将来没人要?” 说话中,眼波横乜,却是横着荆力疾。 端木一苇抚掌大乐:“啊哈,尽在不言中,尽在不言中……” 荆力疾坐在位上,神情有些怔忡,他一径盘算着自己身处这场纷争之中,究竟是个什么定位,事主是他本人和端木一苇,当然不能仅充龙套,然而主导冲锋陷阵、夺旗折帅的角色,功能又嫌不足,把大部份责任交付申家承担是不公道的,也是不光彩的,必得自己两人多争气。由此,他想到迟孤鹤传授给他的两项心诀,可是若欲练出成绩,尚须时年余,目前的情况下,如箭在弦,他又去哪里寻找这年余时间? 申翔舞默默凝视着他,眉宇之中,仿佛已能感应到他内心的种种疑碍。 ×      ×      × 对“彤云山庄”展开反扑,申翔舞他们业已拟妥??套计划。 计划的原则为“釜底抽薪”,以他们现有的实力,不宜向“彤云山庄”的老巢直接攻击,亦不必直接攻击。他们首先朝晁松谷的一拨人马下手。一在协助荆力疾与端木一苇雪耻复仇。二在以此为饵,诱使“彤云山庄”逐次来援,正可收到“狙袭”功效,亦符合“釜底抽薪”的前提。如果进行顺利,该是两全其美了。 这个方式,端木一苇自无异议,荆力疾也十分赞同。“万丈荒原”上的“申家三堡”,果然久经战阵,深谋熟虑,不比一般江湖的零帮散股,只凭一时血气之勇,乱打混仗。但申家的章法表列出来,隐在心中的烦恼又转回原处——一朝对阵,他们两个又能为自己表现什么? 来到农舍的第二天,也是大清早,来敲荆力疾房门及端进盥洗用水的人,已不是花瑶红,而竟换成了申翔舞本人。 荆力疾不禁受宠若惊,意外之余,手忙脚乱地迎进申翔舞,自个儿却站在房中间,窘讪讪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申翔舞坐到桌边,笑滋滋地道:“你漱洗你的,只当我不在这里。” 荆力疾唯唯喏喏,三下五除二匆匆清理妥当,才走近桌边,一副承担不起的模样:“申姑娘,怎敢劳你大驾?这岂非折煞我了?” 拉开椅子,申翔舞让荆力疾坐下,双手支颐地瞧着对方:“女人嘛,不管你多行多能,到头来终不免要侍候一个男人,我事前演练演练,也好积存点心得,荆大哥,你说是不是?” 荆力疾有点无以为答:“呃,或许吧……” 申翔舞着眼道:“这两天,你好像有心事?” 荆力疾坦白地道:“多少有点问题费思量。” 申翔舞道:“你在懊恼行动展开之后,怕自己的角色失去平衡?” 荆力疾有过上一次彼此感应的经验,所以并不特别意外:“你说对了。” 摇摇头,申翔舞道:“又是你那无谓的自尊在作祟,荆大哥,凡事尽力就好,还分什么你我?” 荆力疾道:“自尊当然有,不过,更重要的还是责任感。申姑娘,事情是我和端木的事,不该把大半的担子交给你们挑——” 申翔舞道:“荆大哥,你知道,任何搏杀的场合都不能逞意气,这可是生死攸关啊。” 抓抓头发,荆力疾忽生奇想:“申姑娘,我问你,你的功力到底有多高?” 申翔舞自谦地道:“好歹能够凑合上阵应敌而已,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荆力疾咽了口唾沫:“我只想试试,以你的修为,能不能助我在某两项技艺上有所速进……” 一下子提起了申翔舞的兴趣,她赶忙道:“你的意思,还有你不曾练就的武功?来,说说看,是什么精华绝学?我若能有所及,必然辅助一臂,期求速成!” 荆力疾遂扼要地把迟孤鹤昔日传艺之事简述一遍,却脸透无奈之色:“迟前辈的讲法,待练出绩效,少说亦须年余工夫,如今风雨欲来,烽火将燃,我又怎生抽得出这段时间?” 申翔舞沉思无语,好半晌,始缓缓地道:“荆大哥,你能把口诀念给我听吗?” 荆力疾道:“这有何难?连迟前辈比拟过的身法,我亦一并演练给你看。” 申翔舞立道:“好,现在就开始。” 荆力疾首先背诵运展“大力鹰爪功”的口诀,一面贯力演武,一面撮掌勾指,身形随着口诀起伏旋走,偶有迟顿,又连接通续。申翔舞双目不眨,全神贯注,几乎将自己的意念完全融汇进荆力疾的演练中。 直到荆力疾收势站定,申翔舞才吁了口气,额头鼻尖上,竟已沁出细碎汗珠,刚才荆力疾的一番比划,她也好似暗里输足了劲道。 荆力疾急切地问:“怎么样?能不能设法加快成效?” 申翔舞思量着道:“荆大哥,‘化龙镇岳’迟孤鹤教你的这套功夫,实际乃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大力鹰爪功’本身深进的层次过程,也就是如何练就这门功夫。另一部分则是配合这门功夫特性的扑击之道,如果我猜得不话,它的名称叫‘暴攫’?” 荆力疾一拍手,道:“真是服了你了,这个走式可不正叫‘暴攫’!” 申翔舞又道:“老实说,在这配合‘大力鹰爪功’的走式上,你的动作尚未臻熟练。此外,鹰爪功淬练的火候亦嫌不足。虽然如此,但我看得出你下过苦心去修习,去磨砺,只是时间不够,断续间当然难见功般……” 荆力疾咧着嘴道:“申姑娘评断中肯,事实亦是如此。这些日子,虽说抽空就练,毕竟时间短促,不易贯彻。‘暴攫’走式仍然生疏,最伤脑筋的还是‘大力鹰爪功’本身的功力进步有限。这现全赖时空积累始见绩效的技艺,好比铁杵磨针,越久才越锐,我练的辰光不足,又想急着派上用场,真个把头发都愁白了!” 申翔舞体谅地道:“我了解你的心情,荆大哥,天下事,有些固然急不来,但又何妨多寻思寻思变通之计?或许能另辟蹊径亦未可言——” 荆力疾望着自己双手,摇头道:“‘大力鹰爪功’主要就靠个实练,摔打抓擒丝毫中断不得。遇硬捏硬、遇软搓软,随手不离功夫,实练我不怕,也有这等的毅力,怨只怨腾不出空来……” 申翔舞轻轻地道:“这和情绪、心境都有关联,荆大哥,你背着那么多烦恼委屈,尚多少能有进展,已经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了。” 顿了顿,她续道:“荆大哥,你有‘黑砂掌’的底子?” 荆力疾道:“打开始练功,主学的便是‘黑砂掌’,大概练成二十多年了。” 申翔舞眉宇舒展,宛似有了什么心得:“很好,有‘黑砂掌’的根基,再将‘大力鹰爪功’的技法融入其中,搭配‘暴攫’走式,该可发挥其精髓中之七八,荆大哥,至于内劲的运用衔接,循转贯发,我想可以我本身的功力来做引导。” 荆力疾苦着脸道:“我担心用不上,‘黑砂掌’与‘大力鹰爪功’,到底是两种艺业……” 申翔舞露齿一笑:“那是因为你有所顾虑,从未施展过的缘故,荆大哥,相信我,两门功夫相辅相成,绝对用得上,‘黑砂掌’、‘大力鹰爪功’皆属掌上修为,本就同归一类。而‘黑砂掌’更是‘大力鹰爪功’的基底,垫着基底朝上延升,加以融会贯通,使如水乳交融,不会抵触——” 正想说什么,荆力疾忽又想起申翔舞末尾讲的那句话,他面显迷惑地道:“呃,申姑娘,你始才说,要以你本身功力引导我的内劲使其贯发畅接?不知你指的是哪一端?” 申翔舞道:“荆大哥,你在体内真气的运转上尚不够流畅通连、收放自如,所以便会偶而走式顿挫,身法滞断。这项缺失,也反映在你平时的交手行为上。唯一的补救之道,是由我把我自身的一股内力,经你的‘颈脊穴’贯注于你主脉之中,藉以加强精元,增添气劲的冲转力道——” 怔怔地看着申翔舞,荆力疾道:“武功承传,千奇百怪,可是我怎的从未听过有此一说?” 申翔舞笑了:“武功承传,既然千奇百怪,你又如何能殷殷皆知?荆大哥,我们没见闻过的事可多了,但你宽念,我绝不会害你就是。” 荆力疾不免犹豫:“申姑娘,这,恐怕会伤你的元气吧?” 申翔舞平静地道:“贯力之初,真气引注耗损,自然身体孱弱虚脱,脉动微缓,有若大病一场。不过,只要休憩个三两天,即可恢复精神,健愈如常。” 荆力疾忙道:“不,申姑娘,我不要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不能为了我练这几手三脚猫的把式,便使你身子遭至扭伤……” 心膈间暖暖的,面容上的笑靥甜甜的,申翔舞解释着道:“看你又固执起来了不是?荆大哥,你放一百个心,我自幼修习的是‘玉阴真气’,至精至纯,且生生不息,真气名为‘玉阴’,实则刚柔互济,可强可弱,我助气于你,仅会一时不适,无所谓伐伤什么,你脑筋可别转不过弯来!” 荆力疾仍然迟疑:“你莫骗我,运气耗神的情形我可不是外行……” 申翔舞形色严正:“荆大哥,我发誓没有骗你,确乎句句实言。” 习惯性地搓着双手,荆力疾讷讷地道:“申姑娘,你,呃,怎么对我这样好?” “噗嗤”笑了,申翔舞伸出纤纤玉指,虚虚一点:“为什么对你好?荆大哥,你倒是自己去想吧。” 荆力疾脸孔泛红,“朱九鬼醉”居然显现出青涩少年般的羞赧:“我,我再背诵‘幻空遁虚’的身法口诀给你听——” 申翔舞笑颜不减:“成,慢慢背,不急。” 仍照先前的方式,荆力疾边诵口诀,边做演练,申翔舞等他身法步眼走过了,不由连声赞叹。 荆力疾抹着汗道:“你觉得这套身法可有奥妙之处?” 申翔舞感慨地道:“始才说过,武学承传,千奇百怪,颇有难以思议的巧妙,你练的这套身法,更是显出前人的苦心孤诣,深入细微,无论空间的利用,姿势的运转,劲道与肌骨间的搭配、力量的逆顺交替,俱皆经过巧思验证,多年琢磨,方能达到如此虚实互济,神乎其技的境界。荆大哥,我向以轻功见长,亦且自负。可是在目睹迟孤鹤的‘幻空遁虚’身法之后,益发体会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两句警示……” 荆力疾开怀而笑:“连你都对这套身法大为赞叹,可见其精妙卓奇,迟前辈倾囊相授,我若不弄点成绩出来,岂不是于心有愧?” 沉思了好一阵,申翔舞喃喃地道:“毛病还是一样……” 荆力疾问道:“什么毛病还是一样?” 申翔舞直言无讳:“听你诵,看你练,身法是一等一的杰作,内容精妙,走势神奇,加起来便有极为诡谲的制敌效果。问题是你不够纯熟,行动之间接连不上,威力就要大打折扣。当然,这和内劲的贯注,真气的流转也极有牵连。总归一句话,同你演练‘大力鹰爪功’及‘暴攫’走式的缺陷相若,还是一样的毛病。” 荆力疾苦笑道:“说来说去,仍要你以真气相辅?” 申翔舞道:“这是最好的方法,亦是仅有的方法,荆大哥,不用迟疑,否则,就是你自己耽误自己了!” 默然顷刻,荆力疾低缓地道:“申姑娘,有句话,我想问你。” 申翔舞从容颔首:“你问吧。” 干咳两声,荆力疾言来审慎:“假如只为了那五十万两白银与十余口甜水井,申姑娘,你所做的回馈,未免牺牲太大——” 申翔舞眼神端肃,句句清晰:“我如此相待,不只是为了那些,荆大哥,还有别的原因。” 荆力疾喉结上下移动:“还有别的原因?什么原因?” 转开目光,申翔舞道:“你真不明白?” 荆力疾愣怔了一会,迟迟疑疑地道:“呃,我想我明白,却又不大确定……” 申翔舞叹了口气:“好吧,我就直截了当地明说。荆大哥,男女之间本是个‘缘’字,我已快二十八岁了,以我的身份,背景,个人所具的才情而言,原该早早遇上个有缘的人。但这么多年,芸芸众生当中,却未遇到。直至和你相识,始咀嚼出‘缘’的滋味,体会及它的悸动,更确切地讲,我,我喜欢你……” 荆力疾恍惚了好半天,突然跳起来大嚷:“申姑娘,我也喜欢你!” 一伸手捂住了荆力疾嘴巴,申翔舞清纯的脸靥上浮起少见的酡红:“小声点,也不怕被人听到?” 荆力疾仿佛喝醉了,醺醺然、飘飘然,眯眼张口,憨态可掬——第一次,真正是第一次,他才体认到,世间让人醉的不单是酒,尚有比酒更醇烈的东西! 趁着荆力疾的恍惚,申翔舞毫不延误地按他坐下,自己屏息静气,分脚沉桩又双手齐出,用力贴紧荆力疾项后的“颈脊穴”,一股无影无形的劲气立时像澎湃的热流,如此强激地贯入他的经脉之内…… 第十四章 锋芒将露时 申翔舞已在房里整整躺了一天,这一天人未露面,也没有进饮食,进出服侍的,仅为花瑶红。这位大姑娘神色镇静,仍旧笑脸迎人,好似女主子的这个情况,早就彼此有了默契一样。 相反的,荆力疾却神采奕奕,精力充沛,若欲凌风,生龙活虎。翟抱石、曲小凡等看在眼里,仿佛心领神会,不发一言。迷惘的却是端木一苇,他实在不明白,自家的老友怎么只经一夜之隔,居然脱胎换骨,竟同换了一个人也似? 晚饭桌上仍未见申翔舞出现,端木一苇可憋不住了,饭后他拉着荆力疾到前院一隅,紧张兮兮地逼问不休:“喂,你和申姑娘在搞啥名堂?我知道她一大早就为你端汤盆进房,磨蹭了好半天才出来,却怎的一出来就回到正屋躺下啦?这整天都没露面,你和人家到底是扮的哪一出?” 斜倚墙壁,荆力疾唇角含笑,悠悠然道:“你倒说说看,我和她扮的是哪一出?” 哼了哼,端木一苇急切地道:“休他娘的给我卖关子,荆大官人,你别是与申姑娘斗气了吧?” 荆力疾笑得十分陶醉:“斗气?我跟她斗什么气?我又能忍心跟她斗气么?端木当家,你完全岔了路,豁了边,猜远着去喽。” 端木一苇冒火道:“操,看你这副德性,吊胃口吊到老兄弟头上来了?我是关心你,才这么急着问你一探究竟,你竟拿个闷葫芦给我?真他娘的不知好歹!” 拍拍端木一苇肩膀,荆力疾喜滋滋地道:“伙计,有点联想力行不行?我与申翔舞,呃,或者叫她小翔、小舞都成,乃属有缘有份之人。彼此心存灵犀,性情契合,除了相悦,如何相怨?种种般般的迹象,你应该看出端倪,你不还说过什么‘尽在不言中’那句话么?” 端木一苇连连点头,欣悦之状似掉入爱河的人是他:“好、好、好极了,这样我就大大放心啦。力疾,人家申姑娘出身豪门,金枝玉叶,偏生对你情有独钟,你可得善待人家,得福惜福哪……” 荆力疾摸着下巴道:“我省得,伙计,滋味竟像做梦一样——” 端木一苇挤眉弄眼道:“这个当然,真情真爱嘛,你以为和青楼买笑似的?” 打量着端木一苇,荆力疾忽道:“怪了,你这模样,好像比我还高兴?” 端木一苇老老实实地道:“这有何怪?其一,你我情同手足,伊人于归,怎不衷心庆幸?其二,这一来,我的靠山更稳更牢,还怕没有扬眉吐气、东山再起的一天?” 荆力疾摇头:“你倒坦白。” 端木一苇似乎又想到什么,问道:“既然你说你们那么好,怎么申姑娘回房就倒下了,而且整日不露面、不进饮食?该不是生病了吧?” 荆力疾小声道:“不是生病。” 端木一苇略显迷惘:“若说兴奋过度,亦不合理,况且申姑娘向来处事冷静,为人明智,这点场面,何至承担不住?” 瞪了端木一苇一眼,荆力疾骂道:“才说你缺乏联想力,你的联想力就一下子丰富起来,什么兴奋过度,又什么承担不住?你他娘想到哪里去啦?邪气不是?” 端木一苇赔笑道:“那,总得有个因由吧?” 荆力疾思忖片刻,道:“是度气。” 端木一苇愣了愣:“度气?度什么气?” 荆力疾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经过说明白了,端木一苇怔窒了好一会,不禁颇为叹喟:“情到深处无怨忧,没想到申姑娘对你,居然用情至此。大官人,不知你是几辈子修来的,记住我的话,千万得福惜福,别辜负了人家。” 容颜也有些沉晦,荆力疾道:“我原是不允的,可她一再坚持,并保证不会使自己有所损伤——” 端木一苇正色道:“贯穴传气,最耗真元,要说对传气之人不造成损伤,那是饰词,不过令你宽慰罢了;但看申姑娘修为的深浅,才能确知损伤的程度。力疾,为了顾虑你的尊严,达成你的愿望,她真算对得起你了。” 荆力疾一阵心烦意乱,竟见惶然:“该死,我说不要,她却偏要,这下好了,她对得起我,我可怎么对得起她?这,这不是陷我于不义么?” 端木一苇忙道:“你先沉住气行不?我说过,申姑娘元气损伤到何等地步,要看她本身的修为深浅,或许情形并不似我们想像的那样亦未可定,等你了解事实真相之后再嚷嚷不迟。这么一乱,对你心上人可一点好处没有!” 荆力疾道:“我要去看她——” 端木一苇点点头:“你们之间的交往,我猜申家的从人俱皆心知肚明,互有默契,因此也就无所谓避讳了。力疾,如果申姑娘体气不适,行动日期不妨后挪,顾及她的身子最为重要,咱们是争千秋不争一时。” 荆力疾道:“这个当然。” 说着方待移步,端木一苇又叫住他:“力疾,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荆力疾半转过身问:“什么事?” 端木一苇笑笑:“你的精神可好着呢,双眼有光,气色润亮,活像吃了人参果,喝了蟠桃酒,他娘的脱胎换骨啦!” 低骂一声,荆力疾匆匆离去,一边走,一边抚摸自己的面颊——这脱胎换骨的滋味决非喜悦,竟是凭般的内疚啊。 ×      ×      × 斜躺在那张古老红木榻上的申翔舞正默默注视着端坐在榻前的荆力疾,目光如火,澄澈清明,只是面露倦容,粉嫩的脸庞上益添苍白。 两手交叠于膝,且不安地搓来扭去,荆力疾的舌头宛如打了结:“申……呃,不,翔舞,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申翔舞唇角勾起,笑得轻柔妩媚:“你知道,随你如何称呼,我都喜欢。” 荆力疾讷讷地道:“你,你一整天都未进饮食?” 申翔舞道:“刚刚喝了半碗参汤。” 咽了口唾沫,荆力疾自己也诧异是怎的忽然间口齿变得如此笨拙:“参汤主补血气,你显见是伐伤过巨……” 申翔舞温温软软地道:“元气的损耗总难避免,但谈不上有多严重,荆大哥,我说的全是真话,你心里不要存什么,相信我,歇息个几天就大好了。” 荆力疾轻咳两声:“不过,你的脸色可不见好,像病了一场……” 申翔舞笑道:“一个才耗过真元的人,你能指望他脸色多好?但要再养息一阵,自会健复如常,荆大哥,你不用瞎操心,替自己找难过。” 荆力疾垂下视线,道:“看你这身子,行动的事,就缓些日吧?” 沉吟片刻,申翔舞道:“荆大哥,我会痊愈得很快,我想碍不着什么。” 荆力疾坚持道:“不,一定要等你大好了,我们才能行事,翔舞,你为了我们,已做得太多,我们也该知所进退。” 申翔舞静静地道:“你们向来都知道进退。相识至今,二位从未逾份,偶有逾份的,大概是我。” 直视申翔舞,荆力疾道:“这样说,我更无地自容了。”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到荆力疾膝前,申翔舞声调幽柔:“握紧我的手,荆大哥,试试看你能从我掌心中感受些什么?” 荆力疾用双掌合住申翔舞的一只柔荑,这只小手好软腴、好温暖、好滑润,而掌心间更隐隐传来一股热流。这股热流,极似当日贯入自己穴脉内的波波劲气,那不只是武功的度助,不只是真元的交合,尤像心连着心,意融着意,两个魂魄都叠印在一起了,那是呼唤,是呐喊,是强烈至极的拥抱啊。 于是,一滴晶莹的泪水自申翔舞眼眶内滑落。 荆力疾蓦然颤抖,张口欲言。 申翔舞泪中含笑:“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既已传心,自不消说,有时候,言语往往多余,而流光长逝,能够把握住一刹的拥有,便是永恒。 烛光摇曳,晚红朦胧,氤氲里泛着淡淡的旖旎,也鼓动着清晰的心跳,激情之后,总然隽永。 ×      ×      × 申翔舞果热痊愈得很快,养歇了两天就能下床,第三天,已可四处走动,第四天中午,便邀集各人在午膳桌上展开议事了。 端木一苇细瞅着申翔舞,十分关切地问道:“申姑娘的身子日来违和,未悉可已疰愈?如尚有不适之处,倒也不必这么急着举事,总然应以健康为重……” 申翔舞笑得灿丽:“全好了,端木大哥,你看我还像个病人模样吗?” 端木一苇感叹着道:“既诚且美,此等奇女子,天下虽大,又能找出几个?” 坐在上首的荆力疾,只一味点头,不曾言语,已见心同此理。 申翔舞淡淡地道:“不提了,谈正事吧。” 翟抱石首先回应:“贵娘,这几天我和小凡已办了些事,经查晁松谷在‘宜兴’、‘旺水’,‘汉来’三县设下的庙堂共有十七处,其中‘宜兴县’七处,‘旺水’、‘汉来’两地各有五处。‘旺水’地面主营水运,另外两处主营陆运。除开这些店堂,姓晁的在‘沧州府’尚有十三家赌档及娼馆生意都很兴旺。” 曲小凡接口道:“晁松谷的得力臂助,主要人物有:‘踏雪无痕’颜达、‘飞狐’易望楼、‘黑水一秀’戈退之、‘虎爷’戚同威、‘苍岭双蟒’郑彦、郑雄兄弟等人。每处生意门头,并派有一名头目经营主事,头目手下,大概各有十数名或数十名不等的打手保镖,整个合计起来,声势还算不小。” 端木一苇寻思着道:“姓晁的下面这些得力帮手大多如旧,只多了个‘虎爷’戚同威不知是何许人物,什么来头?此人名号,似乎从来听闻过……” 申翔舞目注曲小凡,示意再做进一步补充。 抓抓削腮,曲小凡道:“我也不太清楚,据我们的眼线回报,好像此人来自西土,还是个喇嘛底子,听说属于密宗红教。” 沉默顷刻,申翔舞道:“要再弄明白点,这个人,我们得特别注意,照此看来,晁松谷的门路尚不少,行动的时候,大家都不可掉以轻心!” 端木一苇恨声道:“姓晁的永远懂得怎么去抱人大腿,要不然,他能混到今天?” 翟抱石笑接道:“这乃是他的求存之道,端木兄也不必耿耿于怀,眼下就得测试他抱人大腿的功夫扎实与否了。” 荆力疾突地冒出一句话:“二位可知‘彤云山庄’方面的反应如何?” 翟抱石亦有些迷惘地道:“怪就怪在这里,‘彤云山庄’那边迄今毫无动静,也就是根本没有反应,这与他们向来的强势作风,可谓大相径庭!” 吸了口气,荆力疾道:“只怕是不祥之兆——” 申翔舞笑笑:“兵燮之事,本即不祥,荆大哥,是他们起的头,我们不怕延续下去。” 端木一苇插口道:“会不会,呃,茅英才和屠默山的死讯尚未传抵‘彤云山庄’?” 申翔舞摇头道:“决不可能,你想想,晁松谷岂会压住消息不往上传?这不但是他的责任,更且攸关他的存亡。死了两个鼎力撑腰的人,对晁松谷是个什么警号他莫非还懵然不觉?若是如此,他就过于麻木不仁了。” 荆力疾道:“说得有理,可‘彤云山庄’为什么竟毫无动作?难不成他们另有打算?” “嗯”了—声,申翔舞道:“必然另有打算,而且我确定还是一步极毒极狠的打算。鞠家人表面慷慨大度,圆融玲珑,骨子里却自视甚高,恃势骄纵,这口气叫他们怎生咽得?咽不下,便得报复,要报复,出手就轻不了……” 荆力疾脱口道:“依你看,他们会以何种手段报复?” 申翔舞据实以告:“我不知道,但我们却要研议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加以防范。” 端木一苇忖度着道:“‘彤云山庄’主要的目标,我想仍然放在我和力疾身上,申姑娘,他们或许还不明确知悉‘申家三堡’插手的事,因为对方当晚接战的四个人,全都不能说话了。” 抿抿唇,申翔舞道:“‘彤云山庄’有可能尚不晓得申家人已经插手进来,可是他们一定确知二位有了帮手,他们会推断,设若二位没有帮手,如何能令茅英才、屠默山双双横死,再搭上一个卜化龙、一个商忱?” 说着,她目视荆力疾,柔声道:“荆大哥,我是指前些日的情况,现在的你,自又不同,再次遭遇,他们恐得对你刮目相看!” 荆力疾拱拱手:“全承你的情。” 申翔舞嫣然一笑,转对翟抱石:“翟宗令,如果‘彤云山庄’不曾得悉我们参与的消息,对我方而言,较为有利,却也只是头一回合有利而已,往下去便扯平丁,我看,仍须再调人来。” 翟抱石立道:“三天之前,已用飞鸽传书回去,此刻征调的人马应该已在途中。” 满意地点点头,申翔舞道:“很好,我就欣赏你的主动。” 休看翟抱石已有四十多接近五十的年纪,又是“申家三堡”堂堂的中堡宗令,面对申翔舞,依然中规中矩,不敢造次,申翔舞这一夸赞,他赶紧欠身谦让:“不敢,这皆仗申家的调教,主公的训诲——” 沉吟了须臾,申翔舞向着荆力疾道:“荆大哥,我们无须坐此枯候,最好先打一战。” 荆力疾谨慎地道:“你的意思是?” 申翔舞道:“以我们现有的人力,自然无法对晁松谷所有的据点同时发动攻击,甚至在第二批人马到达之后,恐亦难以展开全面卷袭,因此不妨先做选择性打击,择定数个目标下手,游走飘息之余,另收声东击西的效果。只待后续支援一到,即可扩大战圈,痛杀对方一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荆力疾建议道:“那,何不先朝晁松谷的老巢动手?所谓打蛇打头,擒贼擒王嘛!” 申翔舞眨眨眼,道:“荆大哥,假设我猜得不错,晁松谷的老巢即为其主力所在,说不定‘彤云山庄’亦已派人过来布下罗网,以逸待劳,我们当避其正锋,逐步蚕食打点,再挑拣适宜时机,作一决战!” 抹一把脸,荆力疾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端木一苇道:“申姑娘断事如神,她的决定,十有八九错不了。” 手指敲了敲桌沿,申翔舞忽问:“翟宗令,晁松谷的窝安在‘沧州府’?” 翟抱石颔首道:“‘沧州府’三贵街美魂祠堂后面,紧临他开的那家‘大发赌坊’,听我们派去的人回报,两边似可相互呼应,密切支援。” 申翔舞轻柔鼻梁,笑道:“看来晁松谷也是个会算计的人。我们暂且把他摆置在那儿,从外沿向里打,瞧他能否端坐不动?一朝引蛇出洞,脱离他的八卦阵,就该我们算计他了。” 原先侍立在申翔舞背后的花瑶红,不知什么时候已去厨下端了碗参汤回来,她双手捧到申翔舞面前,低声道:“小姐,歇口气吧,虽说神色大好,到底耗过真元,还得以身子为重。” 申翔舞接过参汤,爽爽快快一口饮尽,眼波流转,却又不自觉地绕回向荆力疾那边……。 第十五章 怪僧化象来 六个人分成两组,申翔舞、花瑶红、荆力疾是一组,翟抱石、曲小凡、端木一苇成另一组,他们行动的目标亦分在两个地方——“汉来县”与“旺水县”,锁定晁松谷设于当地的四处店头,同样要用晁松谷昔日的手段,来个斩尽杀绝! 又是个月黑风高的天气,寒意袭人。 来到目的地,荆力疾还正在打量眼前那间黑灯瞎火、一片阒寂的店头。花瑶红已矫捷若狸猫般攀壁蹿升,只一个翻滚,也不知是抛洒了些什么东西,但见手挥处,一蓬火苗已猛热冒起,花瑶红的身影沿着屋脊溜转,熊熊火舌便连续腾烧,瞬息间嗥叫声起,尚夹杂着呼轰卷荡的热风烈焰。而悬挂门楣上以圆圈框合的“晁”字招牌首先着火坠落,哗啦啦声中碎裂一地。 接着是人们的嚎叫声、惊呼声、叱喝声,顿见身影奔突,穿走扑跌,乱成一圈。 这当口,荆力疾尚未及出手,情势所显,似已不需要他出手了。 申翔舞翩然掠下,拉起荆力疾腾身便走:“这地方够了,荆大哥,咱们换下一处。” 一面奔行,荆力疾边回首张望,那俏丫环花瑶红正紧趋于后。这丫头怀有武功,乃荆力疾早已预料中事,却没想到她的身手如此利落,如此老练,而且,看起来好像还只算“牛刀小试”哩。 花瑶红果然就是花瑶红,衬托在她背后的,但见漫天红光,一片赤焰! 双腿不停,荆力疾道:“乖乖,你们的动作可真麻利,一眨眼全解决了……” 申翔舞移眸一笑:“要不怎的?盘肠大战还不到时候哪。” 荆力疾记住翟抱石的指示,连声提醒申翔舞该走的路径及目标,申翔舞却似老马识途,弯来绕去,轻快无比:“荆大哥,你别操心了,我可是一等一的头脑,螺丝般的密密纹路,翟宗令的指示,早在我心里画妥地图啦,想找错地方都不行。” 荆力疾干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还真是个少见的女人……” 申翔舞哼了哼:“只怕你见长远了也会腻——” 荆力疾忙道:“什么话?” 此时此景,两人犹有闲情搭话风月,旋踵间,已来到预定的第二个目标——那是一幢石墙围绕的深屋大宅,气势虽与前一处店头迥然不同,前门顶端,却赫然挂着一面招牌,黑底白字,框以圆圈的“晁”字招牌! 后头衣袂飘风之声骤向前掠,花瑶红似若失去重量般浮荡悬空,恍如鬼魅,形象极为妖异:“小姐,地方没错吧?” 申翔舞道:“没错,就是这里。” 花瑶红的身形立时上冲,仿佛惊鸿一瞥,刹那间穿越石墙之后,紧接着火头四处蹿升,轰然卷连成一片火海! 申翔舞双目莹亮,缓缓地道:“‘火磷粉’,见风即燃,是用于焚烧的好东西。” 咽着口水,荆力疾道:“花姑娘似乎对放火挺有兴趣?” 申翔舞勾唇笑道:“你知道她的外号是什么?‘一片红’。” 荆力疾窒噎着道:“呃,好个一片红……” 连续不断的惊呼叫嚷声已然起自院墙之内,申翔舞目光挑闪,从容自若地道:“该我们上场了,荆大哥。” 荆力疾刚说得一个“好”字,围墙后已蓦地传来声声吼喝,吼喝声悠长震荡,中气十足,更含蕴着一股隐隐的威仪,显见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亮相了! 申翔舞神色冷静,眉梢微挑:“看样子,这一场得多费点手脚。” 荆力疾道:“好像有我们预料之外的好手出现——” 不再多话,申翔舞飘身而起,直扑墙后,荆力疾更不怠慢,急趋随至。这一运气纵跃,他才觉得内力澎湃流畅,循转自如,整个躯体竟然轻柔顺捷了许多。那所谓的“玉阴真气”性质如何、精纯达什么境界?尽管他仍不十分了解,但功效立见却是丝毫不假! 深屋业已陷入火海,空气里散漾着呛鼻的烟硝味,另外尚间杂者一股令人窒息的磷磺辛辣。而赤光闪耀窜舞,在忽明忽暗的映幻交叠下,花瑶红正与一个身材高大的虬髯壮汉战成一团。 花瑶红使的兵器,是一柄韧性极强、甚具柔软度的锋利长剑,长剑挥洒,走势凌厉猛锐,变化莫测。同她对敌的虬髯壮汉,手上那杆沉重蛇矛任凭风云雷动,却也奈何不了花瑶红分毫! 荆力疾目睹双方攻拒进退,不由心中暗自嗟叹——就连申翔舞身边的一个丫环,皆有如此功力,自己和端木一苇以前的那段日子,真不知活到谁的身上去了,偏偏还恃才傲物,沾沾自喜,说起来,岂非笑谈? 此刻,申翔舞提高音调发话:“小红,顶得住吗?” 花瑶红镝锋如霜,漫天缤纷,青华掣闪,落叶旋绕,她人在穿掠,依然能抽出余暇,稳稳当当地回答:“这厮的一杆破矛,谅也罩不住我!” 申翔舞道:“你要多久才收拾得了他?” 光彩闪动,两条大汉正巧直冲过来,申翔舞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荆力疾往前扑倾,身形抛起一个半弧,冲来的两人同时闷哼出声,齐齐滚跌地下——两个人的颈骨折曲,两颗头颅便怪异地垂扭向同一角度了。 弯剑挑弹的一刹,花瑶红迟疑地道:“大概还得一阵子,骚胡子撑头不止一眼眼——” 申翔舞断然道:“那就用不着讲什么武林规矩了,速战速决最要紧,小红,我也下来走几招,顺便松散松散!” 虬髯大汉满头汗水,目瞪如铃,猛然挥展蛇矛,一个暴旋跃出五尺,同时口中怪叫厉吼,嗓门竟是恁大:“住手,且先住手说话!” 花瑶红戏剑势仿佛流瀑,参差飞泄,逼得对方又急忙退出丈远! 于是,申翔舞淡淡地道:“横竖一条死路,听听他想说什么?” 回剑煞步,花瑶红收招若电,真个收放自如了。 那汉子拿衣袖擦汗,边嘶声吼喝:“冤有头,债有主,要烧要杀,怎该有个端由,你们不明不白便上门行凶纵火,算是哪种说法?!” 申翔舞笑也盈盈:“你是什么人?” 虬髯大汉出声沉浊:“‘铁矛破胆’陈钟!” 眼珠子一转,申翔舞道:“耳生得很,只怕你这杆铁矛今晚就得变一根锈杵,陈老兄,你和晁松谷,又是个什么关系?” 陈钟大声道:“我是晁当家请来助拳帮场的,你们属哪一种人马?竟敢肆无忌惮,寅夜来到晁当家地角撒野?!” 申翔舞道:“陈老兄,问话的是我,你仅有回话的份,依我看,你来晁松谷这儿,时间还不久吧?” 阵钟一扬脸,道:“也有三四个月了。” 抿抿唇,申翔舞道:“你约莫不知道,晁松谷付你这三四个月的酬金.即是你一辈子卖断的代价?” 陈钟虬髯竖立,形容狞猛:“谁敢杀我‘铁矛破胆’?” 申翔舞拿左手拇指向自家胸口一顶:“我——而且你会一直到死,都不明白谁杀了你!” 暴笑一声,陈钟火辣地道:“陈某身经百战,历经阵仗,你这妮子的几句狂言,岂能吓倒于我?好,你既不报来处,隐匿出身,便休怪届时墓碑之上刻以无名!” 申翔舞笑笑:“陈老兄,你本事不大,可口气不小,你那几手庄稼把式我见识过了,不怎么样,看来,晁松谷是真找不到帮手啦。” 陈钟蛇矛斜举,厉声喝道:“大胆贱人,且纳命来——” 申翔舞面庞徒然紧绷,冷冷地道:“小红,是时候了。” 花瑶红长剑猝射,尖声叱叫:“死骚胡子,你竟敢辱骂我家小姐?” 陈钟挥矛扬杆,作大架式捭阖,矛影翻刺,劲力沉浑疾锐,但花瑶红丁点不惧,不但不惧,更且主动抢攻,剑气侵澈之间,忽为绕指,忽成寒镝,时可射日,时形穿月,冷焰交融并纤,真乃走大千而透芥子,难以捉摸又防不胜防,片刻之余,陈钟已是左支右绌,章法大乱了。 荆力疾错步侧仆,身形由右到左,眼看只是个横躺的姿态,却骤然弹空而起,打旋倏落,因为走势怪异离奇,出人意料,陈钟处于花瑶红的强大压力下,本已心力交瘁,在岌岌可危的状况里又如何躲得过去?头骨的碎裂声宛似爆开的核桃壳,他蛇矛蓦举随抛,人已不声不响地瘫成一堆。 申翔舞投以赞许的一瞥,低声道:“我们走!” 荆力疾犹不忘向花瑶红略略欠身:“花姑娘,我算捡了便宜了。” 花瑶红扭腰腾飞,笑吟吟地回道:“荆爷客气,你该谢的原是我家小姐……” 赤焰卷舞,反映得黝黑的天际一片火红,三条人影有似浴火之后的凤凰,翩翔于霞芒艳彩的缤纷里,瞬息间踪影杳然。 ×      ×      × 翟抱石的这组人马,行动的方式却与申翔舞等人稍有差别,为了争取时效,他把人手一分为二,由他自己单枪匹马独袭一处目标,曲小凡和端木一苇则合攻另一处目标,两个锁定的晁记店头全座落在“旺水”县城,地点早经勘查妥当,寻找起来驾轻就熟,毫无转弯抹角的麻烦。 深宵的县城里沉寂幽静,偶有朔风卷号,发一阵啸嗥远飘,再就是几声悠长狗吠,益增寒夜凄凉。 翟抱石动手纵烧这家悬挂着“晁”字招牌的店面时,知道自己拔了头筹,因为全城上下,仍然一片泛清平静,火苗子只从眼前的建筑物升扬。 奔腾的大火,如蛇信闪晃吞吐,游走伸缩,热气滚荡转化成阵阵炙风,逢物便燃,随着浓烈的烟雾肆虐于店面的方圆之内—— 斜背后肩的一口短柄阔锋呈金色异彩的关刀便是翟抱石的惯用家伙,但他似乎暂不打算使用,只好整以暇地盘坐门前斜角,有几分守株待兔的味道。 店门蓦地被人从内挤破,一群汉子发狂似的蜂拥冲出,其惊惶失措,争先恐后之状,直可比做狼奔豕突。有几个身上着了火的,更边跑边哀号不绝,形势混乱,大有末日临头的怖栗。 翟抱石这时方不慌不乱地扯开长抱前襟,展露出他交挂胸际的两排“四角星镖”来。星镖大小仅若杯口,四角锐利,寒芒森森,两排星镖插配于中空套沿的长条形皮扣内,光华呈现,星镖的闪现起于一刹,翟抱石喃喃自语:“二十九员,共得二十九员……” 长身而起,他的形影随即消失在冥冥夜色中,直到此刻,那二十九位中镖的仁兄,恐怕还不知道送来阎王帖子的是何许人物? 比起翟抱石的动作,曲小凡与端木一苇算是稍迟半步,等他们也在目标区点燃火头,相隔几条街的那边,业已一片火红了。 曲小凡眯眼观望,不禁低声嘀咕:“奶奶个熊,老翟一个鸟人,手脚倒比我们还快!” 端木一苇笑道:“所以他干的是正角,你干的便是副角喽。” 瞪了端木一苇一眼,曲小凡道:“端木兄,你挺会打比方。” 端木一苇歉然道:“无心冒犯,仅乃说笑,尚请副宗令曲涵。” 曲小凡惦惦手上的粗沉狼牙棒,咧嘴露齿:“我亦只是说笑,你倒当真了?” 两人还在扯淡,火舌蔓延的店屋内已人声嘈杂,呼号并起,有的破门,有的砸窗,各自急寻生路,当前所见,又是一番惊惶景象。 曲小凡扛起那柄与他细瘦身材极不相称的大号狼牙棒,闲闲地道:“准备宰杀了,端木兄。” 拍拍腰间的刀柄,端木一苇道:“且请副宗令当先,我唯尊驾马首是瞻。” 曲小凡嘿嘿笑道:“端木兄,我不过一个草包,你可别把我抬举得晕头转向才好。” 说话间,狼牙棒骤而挑扬。 “天长刀”蓝辉暴炫,刹时间已有七条汉子祭了刀锋。 曲小凡有些纳闷地道:“怪了,怎的就这几个冤鬼?莫不成其余的人全烧死在里头啦?” 端木一苇细细查看,火光熊熊,烈焰交织下,果已不见人影,不闻人声,他指着那一片漫卷赤红道:“能逃出来的俱已横尸,逃不出来的约莫也归与祝融共舞了,副宗令,这旺这大的火,到哪里去图侥幸?” 狼牙棒上肩,曲小凡道:“说的也是,我们堪称功德圆满,该班师回朝啦。” 端木一苇收刀入鞘,更有股子无可言喻的痛快舒畅:“副宗令,咱们回去可要浮一大白!” 迈步快走,曲小凡笑道:“喝酒得找力疾兄,有他才过瘾。” 身后的一场大火,宛似燃烧在另一个世界,宛如和他们根本没有牵连,两个人谈笑风生,扬长而去。 他们的坐骑,为了避免暴露形迹,事前乃拴在郊僻之处,现在,当然是先去牵马代步,打道回府。 刚至城郊那条土路,曲小凡眼角瞥掠,步子已然慢了下来,端木一苇立即警觉地巡顾周遭,同时压着声调问:“副宗令可是发现什么警兆?” 曲小凡一张猴脸明晦凝重,小声道:“现在尚不知道有何状况,只是我的直觉反应,前头好像隐伏着某种危机……” 舔了舔嘴唇,端木一苇不免疑惑:“你是说,你的直觉?” 曲小凡严肃地道:“不错,我的直觉,端木兄,直觉亦是一种精神感应,一种本能意识的反射共鸣,我说不出其中真正道理,但和气机运作有关,事实证明,十次倒有八次应验!” 端木一苇按住内心的忐忑,故做镇定:“既然如此灵验,我们就得早早防范了。” 目光炯然四搜,曲小凡道:“奶奶个熊,这邪门儿到底来自何处,是何起源?难道说,我们已掉进什么陷阱、或被哪一路的丧神缠上了?” 端木一苇凝视前途的郁黑深沉,幽寂冥茫,耳听风声拂动,林木簌簌,想不紧张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该来的终究要来,副宗令,准备应变要紧。” 曲小凡突然止步,并仰首上望——在二人头顶上,正有一棵大树的枝丫横伸过来,张牙舞爪似的有若当空攫展的一只魔手。 端木一苇跟着望去,只感喉干舌燥:“副宗令,你已有所直觉?” 曲小凡轻“嘘”一声:“该来的大概就要来了。” 倏然树上一阵簌响,那条影子便怪鸟般飞落,形同怪鸟般的影子却并无丝毫展翅引颈的声息,只那么悄然冥阒的地形于地。 虽在夜暗之中,曲小凡依旧能看出对方的形象轮廓——这人身高足有八尺,光秃秃的大脑袋上凸突起一道犬齿状的头骨,土黄的大脸盘搭配着一双倒吊眉,深陷的目眶中仿佛嵌两颗绿莹莹的蛇眸,宽扁的鼻梁下是张宽扁的嘴,左耳戴只拳大银环,披一袭金黄披带的赤红袈裟,再看他手指间挂着的一串漆黑念珠,可不是一尊邪神怎的?! 端木一苇直啜口水,暗自忖度:“老天,这是从哪里来的一个愠邪?这等扮相,也算是出世之人?” 曲小凡倒十分沉得住气,踏前一步,不慌不忙地开口道:“请问大师父有何贵干?深宵拦路,郊野阻道,莫不成亦有这种托钵结缘法的?” 那和尚声音低浑回荡,有若撞钟:“我手上无钵,也不欲结缘,你说错了。” 曲小凡笑笑:“大师父意待如何?” 和尚面无料情:“你已讲过——深宵拦路,郊野阻道,试想我乃是个什么来意?” 曲小凡疏淡的眉毛扬起:“看来大师父是来找碴的?” 和尚碧绿色的双瞳散发着冷幽幽的光彩,其间不显一点七情六欲:“并非找碴,只是来行报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因便有果,这个道理,你不该不明白。” 心里有气上涌,曲小凡沉下脸来:“道理我是明白,不明白的是我无论种下什么因果,与和尚你又有哪门子关连?” 两手合十,和尚悬吊在指间的漆黑念珠便轻轻摇晃,珠隙磨撞,竟透出清脆的金铁之声:“只在方才,二位引炼火焚屋,以血刃杀生,冤魂不远,厉鬼号啕,难到转眼工夫,具以忘怀?” 一侧的端木一苇冷哼一声:“果然不出所料,这妖僧与那晁松谷是同一路的!” 曲小凡搔搔头皮:“怪了,节骨眼上怎的不见此人?” 和尚形色肃穆,缓缓地道:“我观、我思、我看、我悟,最好的超度方式,乃在此时,乃在此地。” 端木一苇怒气冲冲:“晁松谷真个神通不小,上天入地,竟连出家人也找来当帮手了,我倒问你,你们吃斋念佛的原该四大皆空,你却偏偏六根不净,楞淌混水,方外圣土,亦容许有这么一条不成?” 和尚难得龇牙一笑:“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红生大千,芸芸众生,莫非莹莹绿绿、争争纷纷,该为及不该为之间,自有各般解说,我思我悟,即在心证了。” 端木一苇咬牙道:“你听听,助纣为虐,胆敢顶着颗秃头充打手,居然还有这一篇歪理!” 曲小凡忽道:“大师父法号如何称呼?” 和尚又合十道:“僧人‘化象’。” 口中念道几遍,曲小凡喃喃地道:“这个法号可是少见——” 仔细打量着对方,端木一苇倏而低呼:“他这身穿章打扮,不同于中土佛门,看样子,倒近似西土一流……” 曲小凡猛然省悟,脱口道:“那‘虎爷’与你有什么关系?” 化象和尚似乎早已料知有此一问,平平淡淡地道:“‘虎爷’缘为别称,法名‘化虎’,他是我的师弟。” 曲小凡皮笑肉不动:“好一对难兄难弟!” 化象和尚恍如未闻,一径地道:“佛门各支各派,皆讲求因果之道,我密宗红教自不例外,我师兄弟承邀为因,回馈为果,当不能眼看二位施暴逆德而无动于衷!” 曲小凡语带揶揄:“包括收取晁松谷的银子在内?” 化象和尚微笑如佛拈花:“此亦为因。” 端木一苇厉声道:“一张嘴两片皮,翻云覆雨就任你说吧,我却要看看你为虎作伥,怕不怕被打进十八层地狱!” 化象和尚长吟一声:“我佛慈悲……” 曲小凡摇摇头,肩上的狼牙棒转至手中,他十分清楚,和尚说来说去,讲了一大堆似是而非地道理,结果仅有一个——离不开“杀”字了得! 斜走几步,端木一苇“天长刀”出鞘,光景是真想送和尚进十八层地狱呢。 第十六章 纠葛串生死 化象和尚气定神闲,卓立如山,表现颇为雍容大度:“出家人理当虚怀谦让,二位请先赐教。” 端木一苇骂了声“去你娘的”,“天长刀”幻成六道匹练,聚合成一个焦点——化象和尚的大好头颅。 和尚高大魁梧的躯体纹风不动,右手明明慢吞吞地伸出,却就那么恰到好处、又准又稳的直接截住刀锋,看似欲肉掌接刀,实则掌中念珠激射暴卷,宛如章鱼举足,一条念珠反缠,竟同八爪交织! 端木一苇迅速塌肩俯腰,抽刀反拖,化象和尚蓦发狮子吼,震荡声里左掌恍似大手印盖落,罡气浑凝成柱,活脱一柄硕大铁锤敲下! 狼牙棒便在此际狠狠捣来,捣捶的部位对准化象和尚的“天门穴”,这一招至毒至辣,因为任凭什么“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要练到封住“天门穴”的境界,都是难上加难,便是一等一的高手,亦不敢轻易拿这个部位冒险—— 化象和尚脚步漂移,恁大的块头,却以浮絮微羽,那么轻快地换向对角,真似缩地有术! “天长刀”再洒光雨缤纷,端木一苇出式极快,锋镝与锋镝间连衡绵密,像是恨不能一下子便将敌人剁为肉酱! 化象和尚念珠骤然笔直昂起,仿若钢杵铁棍,眨眼中已搁开端木一苇的刀式,飙而左手巨掌横推,狂飙卷荡的顷刻,已将端木一苇生生逼出! 曲小凡身形闪映,倏飞倏伏,忽东忽西,狼牙棒如影随至,挑打点戳疾似流光旋幻,浪头叠涌,又一次硬截住了对方的反击! 去而复返的端木一苇挥刀再攻,边愤然吼喝:“这个妖僧,万万留他不得!” 曲小凡棒起风回,劲力交错穿激,只是内心暗暗叫苦——自己也知道留他不得啊,问题在于有没有这个能耐除掉人家?照喇嘛的功力显示来估计,得以不败已经算是侥幸啦。 突兀间化象和尚急退丈外,居然形态怪异地四肢撑地,挺颈昂首,这等姿势,配上他庞大的身躯,宽扁的脸膛,只差长长的鼻子,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一头巨象? 左手横伸,曲小凡阻住端木一苇进一步的动作,全神戒备地道:“端木兄小心,这家伙不知在搞什么花样,越玩越他奶奶邪乎了——” 端木一苇立桩拄刀,出声凛烈:“再邪也不脱人力的极限,我就不信他能变出个石破天惊来!” 接在他的语尾之后,化象和尚猛一声牛鸣,人已腾空,腾空的身子并倏然膨胀,有如充了气的体形暴增,仿若巨灵临凡,带着无比强大的劲力当头压下,劲力紧密浑实,象磨盘落井,竟盖得严丝合缝,在一定的范围之内遮蔽得毫无间隙! 曲小凡低叱一声:“闪!” 人随声动,瘦小的身躯斜抓侧飞,晃掠之奇速几同鬼魅。 端木一苇不知怎的蓦而怨气盈胸,恶生胆边,他只贴地窜回,并未远遁,窜回的瞬息,天长刀脱抛向空中,眼见锋镝颤映,化象和尚带落的沉浑力道已将他“碰”声撞起,悬虚连连翻滚—— 空中颤映的天长刀,便在此时猝然倒转,似天外来虹,那么快捷且毫无征兆地穿射化象和尚,刃泛寒光,有若隐含复仇的诅咒! 化象和尚凌空送势扭身,黑色念珠飞卷急缠,金铁交击声里,天长刀弹旋而堕,但和尚发自五腑脉络激荡的精猛力道已不能连贯浑成,身法所显,破绽立见。 于是,曲小凡穿闪如流星曳尾,狼牙棒似欲追回千古时光,扬洒出晶华点点,聚环凝团,一棒正中化象和尚后脑! “噗”声嗤响,化象和尚不仅偌大的光秃脑袋顿然糜烂血糊,膨胀的躯体亦泄了气似的急缩紧敛,落地的身子,倒仿佛比原先还小了。 曲小凡晓得自己这一击之力会有什么结果,因此并不急着过去检视成效,他赶忙奔近端木一苇,这辰光,端木一苇刚刚才从地下爬将起来。 端木一苇胸口突然起伏抽搐,“哇”地吐了口血,曲小凡吃惊之下,不禁急忙替他胸前背后连番搓揉,嗓门都嘶哑了:“唉,唉,何苦来哉,真个何苦来哉?端木兄,你觉得哪里不适?还挺不挺得住?” 抹去唇边血渍,端木一苇面孔惨白,却沙声笑道:“我操,豁上一身刮,皇帝拉下马,你化象?我叫你化魂……一夫拼命,可真是万夫莫敌啊……” 曲小凡哭笑不得地道:“端木老兄哪,什么光景了,亏你尚有心情扯淡这个?你伤得不轻,赶紧回去延治方是正经……” 扶着曲小凡的胳膊,端木一苇人虽孱弱,精神却相当振奋。 “副宗令,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来,我和荆大官人算是走了背运,屡战屡败,十仗九输……今晚这一战,虽说全靠你配合得当,适时狙杀,而我舍身诱敌之功亦不可灭,战果好歹我也有一份,蹩了多天的怨气,总算稍稍宜泄了一些……” 曲小凡忙道:“端木兄,你何止有一份战果?我们能歼敌致胜,大半是你的功劳,若非你拼死力抗,令那和尚分神分心,我如何有机会施之一击?他迸发出来的那股劲气威力惊人,坚实浑厚得几如铜墙铁壁,若无破绽,只怕靠身都难,你说说,你若不居首功,谁人能居?” 哑声笑了,端木一苇道:“承蒙高抬,惭愧,呵呵,惭愧……” 曲小凡低声道:“说话耗神,端木兄,你要多多静歇才是。” 瞅一眼蜷瘫在那边的和尚遗尸,端木一苇忍不住问道:“副宗令,你确定那化象已经死了?” 曲小凡龇了龇牙:“他若未死,就是大罗金仙喽。” 攀着曲小凡站起,端木一苇吃力地道:“那,我们也该打道回府了,老实说,我还真不舒服——” 曲小凡轻拍端木一苇肩头,殷勤加上关注:“你且歇着,我去牵马过来。” 望着曲小凡匆匆而去的背影,端木一苇咧嘴而笑,这一咧嘴,竟又涌了口鲜血出来! ×      ×      × 翟抱石对岐黄之术精研有年,颇具心得,本身便已够格悬壶,端木一苇的伤势,自然顺理成章由他诊治,这一诊治,几乎耗去了半个多时辰,人出房门的时候,表情带着些苦涩。 前堂坐候的荆力疾赶忙迎上,急声问道:“怎么样?翟宗令,端木的伤不致有什么大碍吧?” 翟抱石看了看同样引颈关注的申翔舞与曲小凡,清了清嗓门道:“端木兄遭的是内伤,腑脏受外来真气激荡,有移位现象,且逆血反涌,脉跳紊乱,本元损耗不轻,这次受创,只怕不是十天半月恢复得了的……” 荆力疾忧心忡忡地道:“躺多少天倒无所滑,翟宗令,但要人保得住就行!” 翟抱石缓声道:“保命应该没有问题,我已给他服下本堡秘传‘大定心丸’及‘九转活血汤’,往后数日若未发生变化,情况自趋安稳,重要的是他必须静下来好生养息——” 申翔舞接口道:“翟宗令,所谓‘往后几天若不发生变化’,指的是什么?” 翟抱石道:“回贵娘,人们的体质各有不同,机能亦有所迥异,而器官的损伤并非绝对以程度深浅就产生相似的变化,举个例说,一样的伤势,一样用药,张三可以顺利痊愈,李四便未必然,所以我得先做说明——” 申翔舞神情严肃:“依你的经验,端木大哥好转的几率大,还是恶化的几率大?” 翟抱石苦笑道:“我只能说尽力而为,贵娘,须再观察数日,方可定论。” 抿抿唇,申翔舞道:“那么,翟宗令,就务必请你‘尽力而为’吧。” 翟抱石语气里含有歉意:“贵娘放心,我会加意替端木兄效命,他之所以受伤,我多少也有责任,如果我不曾在任务完成后提早离开,如果我仔细点转头与他们会合,情形可能便不至如此——” 申翔舞摆摆手,道:“你也不须自责,谁会料到有这种变化,半途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你们原本说好攻击完成之后即各自归营,当然就该依计而行,临时起意,反倒乱了步调!” 翟抱石赧然道:“多谢贵娘谅解,可是我总觉于心难安……” 曲小凡站起身道:“我说老翟,提这些无济于事,还是怎么合计着把端木兄治好要紧。” 双眉微蹙的申翔舞道:“由此看来,我们的消息可不算十分精确,当初只知道有个密宗喇嘛出身的‘虎爷’窝在晁松谷的阵营里,怎么就没查出他还有个师兄也搭在一道?更懵然于此人配置的处所,方有端木大哥的无妄之灾,翟宗令,小小的疏忽,代价往往付得惨痛!” 翟抱石欠欠身:“贵娘责备得是,我该自省检讨。” 曲小凡亦肃立着道:“我也同样要向贵娘请罪——” 申翔舞容颜平静,却自见威仪:“二位言重了,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行事谨慎点总不会错。” 门帘掀处,花瑶红从房内出来,申翔舞道:“端木大哥可歇着了?” 花瑶红好像永远不会犯愁,她笑盈盈地道:“睡过去啦,睡得挺香挺沉,呼吸蛮均匀的,小姐,大概没啥事……” 申翔舞道:“里面整理舒齐了?” 花瑶红点头:“全舒齐了,翟宗令的地铺就摆在床边——” 申翔舞尚未答话,荆力疾已大感过意不去:“不用这么慎重其事吧?端木受伤固为不幸,却谁也怨不着,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眼下竟牵累翟宗令宵旰不寐,实在说不过去……” 翟抱石神情恳切:“力疾兄何须见外?这原本便乃我份内之事,行医不离济世,仁术尚得仁心,何况端木兄尚是自己人?多尽点力,理所当然。” 荆力疾忙道:“不必这么劳师动众,由我陪着就好。” 申翔舞笑笑,道:“荆大哥,你对医术一窍不通,由你陪侍端木大哥,万一他的伤势起了变化,你可有辙?” 愣了愣,荆力疾搓着手道:“这个,呃,我可以叫人呀。” 申翔舞道:“算了吧,救命如救火,稍有耽搁,即难以收拾,翟宗令不辞辛劳,陪宿榻边,我想必有他的道理,你就照他的意思吧。” 荆力疾无奈地道:“如此一说,我只好随时听候差唤罗。” 申翔舞转问曲小凡:“曲副宗令,那化象和尚,是以什么气功震伤端木大哥的?” 曲小凡有些尴尬:“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气功,他发功之初,四肢趴地,且挺颈昂头,人往上掠,随即全身膨胀,劲气陡增,扑击下来的力道猛不可挡——” 申翔舞思忖着道:“是有点怪,这是属于哪一门的功夫?” 翟抱石沉吟片刻,道:“听说密宗里有门‘化形奇功’,使功的人外形近似那种物象,就以那种物象的状貌遁其特长惯性修习,无论各类飞禽走兽,于发功之时,便略同其状了,化象化象,该似象之巨力——” 曲小凡惊呼一声:“老翟,不错,你可提醒了我,那化象和尚当初摆出来的架势,简直活脱一头巨象,他头大身子大,单差一条长鼻子便配齐啦。” 荆力疾道:“如果这样,化???似象,化虎岂非若虎?” 翟抱石形色凝重:“照化象和尚的功力显示情形看,道理该错不了,当前这场争纷,似乎比我们预料中的来得复杂!” 抹了把脸,荆力疾道:“说来说去,全是我们两个连累了大家——” 申翔舞俏眼一瞪:“你又来了?!” 花瑶红知趣地忙打圆场:“都该安歇罗,再不去盹一盹,眼瞅着天亮啦!” 讲是这么讲,荆力疾却一点睡意没有,反而心情益发沉重,场面才展开,端木一苇就受了伤,朝后去,前程又何其坎坷艰难? ×      ×      × “沧州府”府城三贵街美魂祠堂后面有片林木葱郁的地角。萧萧林木之中,掩映着两幢建筑。一幢是座面积宽广的砖造平房,距离平房不远,就是楼台耸立的那处三层华厦了,平房前门门楣之顶高挂一块书有“大发”二字的木质招牌。“大发”二字上头,再以圆圈框一个“晁”字。这里即属晁松谷的生财买卖之一——“大发赌坊”,高楼所在,便为他的居亭了。 西斜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散发这那点温热,偶有云霾飘遮, 寒风就把这点温热也卷袭一空,大白天下,依然冷得可以。 楼房底层的大客厅里,已燃起熊熊炭火,炉口红光闪耀,反映得散坐大厅周遭的五张面孔时泛赤酡——尽管他们脸上的原色都是青白的。 狮鼻海口、长发披肩的“二头陀”晁松谷仿若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虽不至垂头丧气,却已悍劲全失,管自靠在太师椅上发愣,空茫茫地凸瞪着一双眼,也不知瞧些什么。 他那位光头精瘦的结拜兄弟“踏雪无痕”颜达,神情比他强不了多少,紧锁眉宇,面容阴沉,并不自觉地频频摇头,只差尚未唉声叹气了。 靠近火炉边坐着的是个缩头驼背、长一双罗圈腿的五短汉子。这位仁兄顶一张其貌不扬的脸盘,晃荡着两条短腿,呈一副无聊又无奈的德性——实则人不可貌相,他就是晁松谷几个得力臂助中的“飞孤”易望楼。 炕榻上斜歪着的另两位,轻裘玉带,五官俊朗的一个,乃“彤云山庄”二管事“专诸供星”施靖。他旁边独目疤耳,面相狰狞的同伙,是“彤云山庄”的客卿“大转子”胡长顺。所谓“客卿”,不过吃闲饭的清客一流,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平素他们沾“彤云山庄”的光,到了关节上,就得为“彤云山庄”出力卖命了。 这时,晁松谷用力挤挤眼,干咳两声,打破沉闷道:“二管事,你看呐,要怎么应付是好?再像这么下去,我几爿生意,势甚一家一家被他们烧净挑光!” 按着塌几坐正了身子,“专诸供星”施靖倒还镇定:“晁当家,我们被派来此,一则为了查明茅副总管、屠大管事丧命的真相,从而缉凶索债,以血还血;另一则,便是协助你抗衡姓荆的与那姓端木的。我们原指望对方将目标移转到这里,以便一举歼灭,但等待多日尚无丝毫征候,我看,得改改方式,守株待兔.不见得有效……” 晁松谷苦着脸道:“那两个王八蛋的报复行动,才只是开始,他们断断不会就此甘休,接下来,包管更加红火,每想到此,我连觉都睡不着!?” 施靖颇为同情地道:“稍安毋躁,晁当家,你的心情我明白,总然要想个法子制住他们才是,不过,用什么其他法子,还得老总同意——” 说话间,他伸挺左手拇指,朝二楼虚虚一顶。 晁松谷忙道:“这我明白,我明白。” “踏雪无痕”颜达闷声开口道:“二管事,我们会算计,人家也会算计,当初拟定这个布网以待的方法,我就认为死板了点,如今可不正若预料?对方愣是不肯上钩,反倒从外朝内打,逐点袭杀,假设我们再继续枯守不动,包管漏子越捅越大!” 施靖皮里阳秋似的一笑:“颜兄,这么做,是我们老总的决定,他的用意,无非要集中力量,严阵重围,做全面歼杀性的打击,这没有什么不对,你也知道,敌情未明,敌势混沌,实不宜漫无目标出外瞎撞瞎碰,而晁当家的生意又多,分布各处,我们哪来恁般人力守护?且实力一旦扩散,容易被各个击破,若然如此,谁来担负后果责任?” 颜达赶紧赔笑道:“二管事万勿误会,我决无批评总管事的意思,我只是认为,策略可以再有弹性嘛,多元化的尝试,说不定机会要大些……” 施靖点点头:“所以我也说了,要去向老总请示请示。” 抓搔着长发,晁松谷烦恼地道:“你们说说,荆力疾、端木一苇两个混世的会从哪里请来这拨子又狠又毒的帮手?光凭他们的本领,想撂倒茅副总管和屠大管事,杀死卜化龙、高忱等人,根本就不可能。问题在于我们直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究竟帮他们的那批邪祟是些什么人物?!” 施靖哼哼:“晁当家,这亦是‘彤云山庄’急欲缺查清之事。为了茅副总管、屠大管事的死,非但少庄主极度悲愤,连老庄主也异常震怒,对方如此作为,也摆明了要拆本庄招牌,抹黑本庄威誉,若不予以反应,施之霹雳手段,‘彤云山庄’朝后尚能立足江湖么?这项揪出真凶的行动,甚盼贵我双方共同努力!” 晁松谷解释着道:“二管事明鉴,我已竭尽所能,派出大批眼线暗桩四出查访了,近期内应该会有确实消息回报……” 这时,老久不曾发声的易望楼忽然慢吞吞地说道:“当家的,你方才在数挺了尸的人头,犹漏点一个化象师父。” 晁松谷大声干叹:“可不?我差点忘了化象,唉,这几天我连他师弟‘虎爷’的面都不敢见,听说他得知噩耗之后,整整两日两夜,不曾踏出房门一步!” 易望楼幽幽地道:“那干人可真叫歹毒,竟捣砸得化象师父连模样都认不出来了。” 施靖冷然接口:“这不算什么,茅副总管与屠大管事又何尝死得不凄惨?他们能下本庄副总管、大管事的毒手,其他人又何足论?” 易望楼神态微变,却被晁松谷急急以眼色阻住,晁松谷连声干笑道:“二管事说得也是,这些杀胚委实可恶到了极处……” 颜达试探着道:“兵贵神速,必须掌握先机。二管事,是不是劳驾现下便上楼去征询征询总管事的意思?” 稍做沉吟,施靖道:“也好,我这就去——” 晁松谷道:“要不要我陪同一道?” 施靖摇手道:“不必,老总管的脾气不好,万一说几句不中听的,岂非大伙受窘?还是我独自承担艰巨吧。” 他尚未自炕榻上起身,梯口处已传来一个低沉厚重的嗓调:“你也歇着吧,我亲来移樽就教了。” 厅里的五个人急忙离坐肃立,转脸面对楼梯方向,其虔诚之状,就差没有跪迎了——下楼来的是个年约六旬左右的老者,老者花白的两鬓下配一张瘦长面孔,细眉细眼,冷冰冰毫无表情,而披在他身上那袭红袍虽然泛闪着狸赤色泽,予人的感受却非热切,反倒有股子说不出的肃煞之气! 这位红袍老者,即是“彤云山庄”的总管事,在庄内掌握大小事物,在黑白两道上盛名喧腾的“一剑轮回”左世魁! 施靖抢前两步,垂手躬身:“是属下们聒噪惊扰了老总管?” 左世魁管自坐到炕榻上,淡淡地道:“既然状况不及所料,也该变通变通了。颜老弟,你说是也不是?” 颜达骤冒冷汗,诚惶诚恐地哈下腰来:“颜达不敢,还望总管事英裁——” 左世魁微叹一声:“我行走江湖多年,第一桩学到的事便为‘小心驶得万年船’,求个步步牢靠,稳扎稳打;法子固然笨了点,但风险却能减到最低,培值一个人不容易,茅英才、屠默山,都是磨练了多久,受过多步折腾,方有今天的头角?可也这么不明不白地吃人坑了,你们说,我能不小心么?” 施靖奉承着道:“老总管素来高明,庄内庄外,谁不膺服?” 晁松谷亦叠声附和:“说得一点不错,总管事的先知卓见,自成圭臬……” 拿左手蓄有长指甲的小指轻搔耳孔,左世魁慢条斯理地道:“你们也别浑捧老夫,我不是天纵奇才,更非盖世英明。我的决断,当然亦有出错或疏失的时候,因此大家都该说出心里话,以便集思广益,互做切磋。颜老弟的意见,我认为不无道理,我一向抱定的原则,说不定保守了点。” 颜达白着脸道:“总管事如此一说,可折煞颜某了。” 左世魁不似笑的笑了笑:“无须妄自菲薄——我想问问,茅英才和屠默山已死多久了?” 晁松谷一见众人俱皆默然,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回总管事的话,大概接近半个来月啦……” 点点头,左世魁又道:“最近遭到毒手的人,是化象和尚?” 晁松谷咽着唾沫道:“不错。” 左世魁问道:“大概也死了五六天喽?” 晁松谷显得十分汗颜:“差不多有了……” 左世魁脸色阴沉下来:“我们死了这么些好手,至今却连是什么人干的都摸不出个头绪来。晁当家,我左某无能,你则越加蛮干。地头蛇、地头蛇,你打混了半辈子,地头上混的啥名堂?!” 晁松谷被训得斯期艾艾,张口结舌:“回总管事,我,我已加派人手,广央同道一起协查,据我推测,这几桩公案,决计与端木一苇、荆力疾两个脱不了干系!” 睁眼瞅着晁松谷,左世魁好一阵才道:“三岁稚童也知道事件与他二人脱不了干系,明摆着的事实嘛,还用得着你来‘推测’?” 晁松谷心慌意乱地道:“是我愚昧,我愚昧……” 左世魁沉声道:“晁当家,你的人难道没有告诉你,在‘汉来’县城两处烧杀现场,曾经出现过两个女子?” 呆了呆,晁松谷急道:“当时死伤枕藉,死人不会说话,活人又都躺进郎中院,且个个惊吓过度,意识不清,谁也不知他们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叹了口气,左世魁笑得凄苦:“唉,晁当家,我只能说,幸亏你生了个好女儿——” 晁松谷讷讷地道:“托福,全是托贵庄的福。” 施靖插口道:“晁当家,并非我们老总有意见责,实为恨铁不成钢。这个消息.贵方浑然不知,怎的我们就能查悉?一言以蔽,你的人不够尽力呀!” 晁松谷迁怒地道:“这些酒囊饭袋,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施靖似笑非笑:“这是平时的训练问题,晁当家,尊驾自己也该多检讨。” 眼见晁兄灰头土脸,下不了台,颜达赶紧移转话风:“请问总管事,当今之计,又该如何变通?” 左世魁闷目须臾,又缓缓睁开:“颜老弟,适才你的看法,颇有见地,对方目前所采取的战略,正合了由外往内,逐点扑袭的路数,而且当家的驼运买卖,绝大部分散设于‘宜兴’、‘汉来’、‘旺水’三县,我们须立即集中人手,日夜埋伏于三县主要进出道路及所有店盘附近,但获警兆,便迅速驶援围歼——” 颜达迟疑地道:“不过,三县地面广阔,呼应困难,周全之道,唯有分散人马,实施各区掩护,但这么做,又怕实力不足,形成破绽……” 左世魁音调冷肃:“事贵从权,何况杀机燃眉,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与其等他们各个击破,不如彼此赌一赌运气!” 施靖轻咳一声,道:“老总管的裁决是?” 左世魁眸底精芒隐映,缓缓而言:“让我猜猜看——他们已然突袭过‘汉来’、‘旺水’两地的晁家店头,照一般人的习性,接着就该朝‘宜兴’方面的据点下手了。因而由我率一部分人手亲镇‘宜兴’,其余各位在适度搭配之下分守‘汉来’、‘旺水’,我做此决定,并无必然把握,情势侍怎么发展,端视双方谁押得准了!” 施靖颔首:“且尊老总之命,我等誓死附诸骥尾!” 冷落一旁的晁松谷,此刻讪讪地道:“呃,不知总管事准备何时行动?” 左世魁花白的细眉一挑,道:“晁当家,你的拜弟不是说过了么?兵贵神速哪……” 第十七章 虎帐行兵策 乡间小道的景致就和乡间的淳朴厚实是同一个色调,尽管冬日的萧索给四野蒙上一层灰涩苍白,它仍然透着一股枯叶黄土的芬芳,仍然透着一股直率的亲和。 荆力疾与申翔舞并肩徜徉在蜿蜒的田径上,似乎都怀有重重心事。 斜瞟了荆力疾一眼,申翔舞轻声道:“你真能耗。” 荆力疾愣了愣:“我能耗?耗什么?” 申翔舞的话语带几分悻悻然:“你就有这个本事,我不说话,你也不说话,非等我先开口你才接碴,你说,是不是能耗?” 荆力疾哑然失笑:“小姑奶奶,你这不是没事找事,欲加之罪么?我没开口又犯了哪条啦?其实,我心里一直在合计着该怎么应付当前的局势……” 申翔舞道:“局势就摆在那儿,要怎么应付,早有定规.你心里起嘀咕的,大概是为了端木大哥,你合计着是不是需要等他身子痊愈了再行动?” 摊摊手,荆力疾道:“唉,还真搞不赢你,好像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眼底。” 申翔舞道:“端木大哥已经卧榻七八天了,现在只算是度过险期,离大好恐怕尚得一段日子。听翟宗令说,他这种内伤,最要紧便是休养,如果调息不当,后遗症就并起无穷,患结终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荆力疾道:“等他好了再行事,不知要等到哪天?若不等他,又担心引发他的无力感与愧疚意识,一朝自怨自艾起来,便够伤脑筋了……” 申翔舞道:“一点不错,荆大哥,现在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荆力疾点头:“不过,我先得和端木沟通,你也晓得他的倔脾气……” 申翔舞断然道:“我和你一齐去!” 迟疑顷刻,荆力疾道:“也好。” 申翔舞面带烦恼之色:“荆大哥,相信你很清楚,用兵之道,不仅讲究制敌机先,出奇制胜,而且要一心对外,自己人不要再持分歧意见。” 荆力疾歉然道:“原是不该给你增加困扰的,为了我们的事,你已经份外辛苦了,个人的情绪与心态问题,其实只能算是枝节,理应无碍大体……” 申翔舞叹着气道:“也不知怎的,突然间就浮躁起来,荆大哥,你不会怪我吧?” 深深注视着申翔舞,荆力疾摇头:“怎会?刚才我还在想,我们的女中豪杰,不世之才,到底亦有按捺不住的时候啊。” 轻啐荆力疾一口,申翔舞佯嗔道:“莫忘记我也是人,也是个平凡的人,同样有着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又不是整天在争斗厮杀,你明明知道,却仍不依不饶地总挑些毛病来折磨我——” 荆力疾骤然站住,忘情地伸手搭紧申翔舞双肩,眼底闪着一抹火红:“翔舞,我没有折磨你,又何忍折磨你?你替我做了那么多,我感激你,疼惜你都来不及,如何再能令你稍受委屈?你的苦楚我明白,承你容让一分,我已受用十成……” 申翔舞声调微见哽塞:“你总是会哄我。” 于是,荆力疾温柔地拥抱申翔舞入怀,轻轻吸嗅着她的秀发,她的面颊,并将嘴唇贴紧了申翔舞的嘴唇。天气这么冷,彼此的脸孔和口腔,竟是如此火烫! 好一阵子,申翔舞挣脱荆力疾的怀抱,垂下头,面红心跳地喘吁着:“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 荆力疾说:“这是男女相悦必经的过程,从有意有情,到肢体的接触,合乎伦常,我们的老祖宗和我们即是这么衍生的,丝毫不关罪恶……” 申翔舞仰起脸来,还是红扑扑的:“荆大哥,你好像……好像很有经验……” 荆力疾吸一口气,有种托心的真挚:“正如你所说,我也是人,是个平凡的人,我同样具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申翔舞抿抿唇,道:“以前的事,过去就算,毕竟你也是个大男人,但以后,不可以!” 一把搂住申翔舞,荆力疾喃喃地道:“不用你说,我亦知道以后不可以……” 柔顺地俯贴在荆力疾胸前,申翔舞低语着; “人间世上,各行各道,以武功来说,你不如我,但在这些事理上,我可陌生得一塌糊涂……” 荆力疾笑了,用下颔摩挲着申翔舞的发颈:“三人行,必有我师嘛,你有能教我的,我也有能教你的。” 轻捶了荆力疾胸口一下,申翔舞道:“死相,你这一套也有能教的?” 荆力疾拥着申翔舞缓步前行,边道:“等事情完了,翔舞,我要去‘万丈荒原’见申前辈。” 申翔舞翻翻眼睛:“见我爹,干啥?” 荆力疾紧了紧揽肩的手肘:“你明知故问不是?” 申翔舞挣了挣,道:“我要你清清楚楚讲出来。” 荆力疾正色道:“去向令尊求亲,除非你的婚事可以自主。” 沉默着没有回应,申翔舞忽然有了抽噎声,幽幽切切的。 荆力疾愕然停步,扳过申翔舞,吃惊地道:“你,你怎哭了?” 申翔舞抹着泪水,摇头无语。 荆力疾一颗心往下倏沉,立时焦惶起来:“难道,难道你不乐意?” 申翔舞跺跺脚,泪花中掺着笑:“还说能教我,女人的心思,你怎么一点不了解?人家,人家是喜极而泣嘛!” 蓦地引吭长啸,荆力疾仰天昂吼:“啊哈,朱门且隐,鬼醉有幸,我荆力疾竟也有成家之期,苍天待我何厚,翔舞惠我何多?只这一冲,霉运即将冲散去了!” 赶忙伸手捂住荆力疾的嘴巴,申翔舞急道:“你得了失心疯啦?这种事能乱嚷嚷?荆大哥,千万别失态呀。” 拥着申翔舞大步前迈,荆力疾豁然而笑:“这叫‘得意忘形’,人在一生之中,能有几遭如此痛快?” 乡间小道,散漾着一片愉悦,远山回响,却夹杂着隐隐的闷雷之声,片刻间,竟见风起云变。 ×      ×      × 端木一苇拥被依榻,气色晦暗,容颜憔悴,一副大病初起的模样。翟抱石说得不错,待要痊愈如常,恐怕还得些日子。 他望着坐在对面的荆力疾与申翔舞,神情无奈地叹了口气。 荆力疾笑道:“大难不死,原该高兴才是,无端端的叹什么气?” 端木一苇沙着噪音道:“你们的想法也对,目前可不是争强好胜的时候……” 荆力疾道:“怎的无头无尾冒出这几句话来?” 扯了扯被沿,端木一苇苦笑道:“力疾,咱们多年兄弟,情同手足,默契一向是够的,你与申姑娘相偕来探,我就猜到必然是劝我静心休养,你们要展开行动了。” 申翔舞眨着眼道:“端木大哥比我想象中精明得多,料事可准着啦。” 端木一苇面有尴尬之色:“我如今不仅帮不了自己,反倒成为累赘了,申姑娘,唉,说来何其惭愧?” 申翔舞出言安慰:“这不能怨你,你也不该自怨自艾。难不成非得赔上性命才算有个交待?事情都有个道理,端木大哥,没有人会认为你在畏缩,相反的,知所进退,方乃大丈夫本色!” 端木一苇黯然道:“唯一尚可自嘲之处,力疾总然参与一份,我缺了席,他就要加倍出力了。” 把椅子朝前拉近,荆力疾道:“今天你竟是少见的讲理,少有的明智,伙计,什么事令你一下子又开窍了?” 端木一苇灰着脸道:“甭来调侃我,我有个脑袋,我也会寻思,局势摆在面前,如箭在弦,岂可干搭着不发?我人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如果坚持上阵,大家等我等到几时?这不但误了自己,亦误了全局,明白人便不应做糊涂事……” 荆力疾大笑道:“好个明白人不做糊涂事,伙计,我原以为来此说服你要费不少口舌,未料你却先起了灵光,你能看得开,悟得透,我就放心了。” 端木一苇缓缓地道:“讨血债、雪前耻,手段无非是杀戮争斗,你死我活,情景之凄厉,自无待言。你可千万要善自珍惜,多加保重,这决不是一桩好玩的事……” 荆力疾道:“若是好玩,咱们兄弟一起玩,我岂能来将你劝退!” 停歇片刻,端木一苇问道:“申姑娘,贵方后续人马,可已抵达?” 申翔舞点头:“昨晚已至。” 端木一苇道:“打算何时行动?” 申翔舞柔声道:“就在这几天,端木大哥,你且安心静养,别担这些心思了。” 端木一苇吃力地道:“话是这样说,我却难已安稳哪……” 顿了顿,他还是忍不往道:“‘彤云山庄’那边,可有动静?” 申翔舞轻吁着道:“没有消息,我们百般打探,亦探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双方都处在暗处,一朝两军接战,除了实力,怕尚须几分运气。” 端木一苇皱眉道:“前景茫茫,鬼影幢幢,真叫人心神不宁……” 伸手拍拍床沿,荆力疾笑道:“你好生躺着调息吧,这些事,让我们来斟酌,说不准捷报连连呢——” 端木一苇道:“但愿如此……力疾,我一直在思量,最大的祸害,到头来只怕还是‘彤云山庄’那一伙人啊。” 荆力疾笑颜凝敛,低声道:“我晓得。” 申翔舞接声道:“这一点,我们比‘彤云山庄’占优势,因为我们尚能预知他们是最大的祸害,他们却不知谁将是他们的克星。” 端木一苇面有倦色,略显恍惚:“审慎,小心,务必审慎小心……” “伙计,睡吧,醒过来又是一番风光,好好去寻梦,梦里自有百花争艳,阳光普照,可别他娘走岔了道……” ×      ×      × 正屋客堂的圆桌上,荆力疾、申翔舞、翟抱石与曲小凡之外,少了一个端木一苇,却多出另两个人来。这多出的两位,一个面如赤云,眉浓入鬓,双目精芒内蕴,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壮实的身躯套一袭银钉半甲袍,悍气若锥。他旁坐的一个,亦是体魄魁伟,方面大耳,隐隐然有一夫当关之势。这两人即为率众来自“万丈荒原”的生力军,身着银钉半甲袍者,乃申摩岩贴身近卫“八隼卫”之副首领“无相弓”鱼尚取,方面大耳的一个,则是申摩岩痤前“游猎使”“翼狮”洪拓。这两号人物,俱为“申家三堡”中鼎鼎有名的翘楚之属,如今奉派来此支援,足见申摩岩对这边情势发展的关切与重视。 桌上坐着的是这些人,还有四个上不得台盘的彪形大汉正一字排立墙边。他们皆属“申家三堡”上堡麾下的“巡狩”,但见个个沉毅稳练,气质潜敛。显然论级职虽上不了桌,谈功力却是一时之选! 花瑶红经过一轮斟茶,又站到她的老位置——申翔舞身后,平常美眸流盼的她,如今只垂眉搭目,神情庄严,什么场合摆什么风情,她似乎十分在行。 这当口,申翔舞嫣然笑道:“大伙???放轻松点,来,先喝口茶,滑润喉。” 各人动作一致,取杯吸茶,荆力疾看在眼里,不禁暗叹于心——大家风范,到底有规有矩,决不同江湖上的一干乌合之众啊。 申翔舞目注赤面浓眉的鱼尚取,道:“二头儿,这趟共是来了六位?” 鱼尚取微微欠身:“是,主公已经再三吩咐过,如有需要,务必立刻飞鸽传书,后援人手将随时束装出发。主公还说,贵娘不可逞强涉险,若为求取胜面,他老人家不惜亲自出战!” 申翔舞眉梢轻挑:“真是的,爹到现在还把我当小孩子!” 鱼尚取道:“舐犊情深,贵娘。” 申翔舞又喝了口茶:“有你们六位如期到来,纾缓了我不少压力,歇过今天,我们即可向晁松谷那伙人求战了!” 鱼尚取道:“听说,单是晁松谷那边的实力,已比我们原先估量高出甚多?” 申翔舞道:“可不?他那阵营中有点卧虎藏龙的味道。” 坐在鱼尚取身侧的洪拓,一派谨慎地道:“贵娘已然研妥进袭之道了?” 申翔舞瞅瞅翟抱石:“翟宗令,我的腹案你看如何?” 翟抱石从容一笑:“贵娘的意思,我方兵分三路,定时定点狙击敌人设置于‘宜兴’、‘汉来’、‘旺水’各地的店头。而这次行动,不拘底线,换句话说,各组人马尽其所能,卷杀的目标越多越好。三路人马之外,另抽一支人手,奇袭‘沧州府’晁松谷老巢,之所以分兵奇袭,一则造成震撼效果,二则正可探测对方虚实——” 申翔舞加以补充:“奇袭‘沧州府’的人员,只为了扰敌军心,探测虚实,因此决不得恋战缠斗,以免陷入重围,这一组人,可要挑拣我们之间顶尖儿的!” 搔搔腮颊,曲小凡道:“贵娘这么一说,倒不好毛遂自荐了,偌大的‘万丈荒原’,除开主公之外,谁敢说自己是顶尖儿的?” 申翔舞莞尔:“你太谦了,曲副宗令。” 翟抱石环顾四面,道:“有关贵娘的行动计划,还请各位尽抒高见。” 鱼尚取首先回应:“我没有异议。” 洪拓亦道:“这个方案,应称恰当。” 曲小凡连连点头:“我看,就这么着吧。” 略微沉吟,翟抱石道:“按上次出击的经验,在相互呼应方面,似须加强,既然分兵行动,敌情轻重迥异,各路人马遭遇自有不同,为期减少折损,预留后路当不可免。” 申翔舞道:“好,还有呢?” 翟抱石朗声道:“陋意仅此而已。” 望向荆力疾,申翔舞眼波盈盈:“人家称我爹是‘不动明王’,荆大哥,莫非你也成了‘不动明王’啦?坐在那儿不移不动,不言不语,你倒是开口说句话呀!” 荆力疾抱拳回拱,有些窘迫:“各位皆为能人异士,俊才高手,自然别具慧眼,部署周详,我但听差唤就是。” 申翔舞一笑:“才说曲副宗令太谦,荆大哥你亦跟着谦虚起来啦?” 搓搓手,荆力疾道:“只是人手调遣搭配,倒要仔细。” 申翔舞想了想,似早成竹在胸:“你们看这样可妥?翟宗令、曲副令,二位扑‘宜兴’目标,鱼二头儿率两名‘巡狩’狙袭‘旺水’。洪游猎使领另两位‘巡狩’攻击‘汉来’。我和荆大哥、小红便直奔‘沧州府’晁记老巢一捋虎须,大伙拿准辰光,同时行动,打他们一个天翻地覆!” 此刻,鱼尚取却第一个大摇其头:“这几处目标,说起来乃以晁家老巢最是险恶,主公已然吩咐,贵娘不可轻易涉险,要去,也该我们去,怎能叫贵娘径入虎穴?!” 翟抱石深有同感:“此番出阵.固为匡扶力疾、端木二兄重整基业,再创江山,但贵娘安危亦是我们无可回避的责任,‘沧州府’之行,且容我等请命——” 哼了一声,申翔舞那张充满童真的清水脸靥陡然沉下:“我爹把我当孩子,难道你们也一样把我当孩子?我不算有顶尖儿的本事,你们就算有顶尖儿的本事?我爹若不放心,会让我出来扛大梁?你们休要拿我老子来压我!” 翟抱石与鱼尚取互觑一眼,相对苦笑,翟抱石犹在规劝:“贵娘,我们怎敢稍有小看贵娘之处?原是重任在肩,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申翔舞寒着容颜,冷凄凄地道:“我自有分寸,你们都不用再说了。” 曲小凡双臂环胸,忙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双手一摊,洪拓搭嘴道:“贵娘的脾气我们谁不知道?只要她决定的事,说了也是白说。我建议在贵娘的人手安排之下,先合计合计相互支援呼应之道,主攻的角儿与掩护的角儿可得事先预为策划……” 第十八章 烈焰映魅影 奇袭“旺水”县城及“汉来”县城晁家店头的两支人马,行动过程极其顺利,扑掠之间几乎不曾遇上什么顽强抵抗,拿“势如破竹”四字,堪可形容,半宵下来,晁松谷设置在这两地的生意门面,俱遭焚毁一空。不但如此,血红烧天的大火中,更人头滚滚,残肢飞舞,店头内的帮众执事,没有留存几个活口! 轻取目标的主力人物是“无相弓”鱼尚取与“翼狮”洪拓,以他们的能耐而言,一位是“八隼卫”的副首领,一位乃“巡猎使”,用在这里,近似“杀鸡用牛刀”了。归途上虽人隔两地,却都有一种感觉——意犹未尽的感觉。 好运道却不是“万丈荒原”的来客所独享的,或许是星位有了偏差,对照着人世间的际遇便也豁了边,翟抱石和曲小凡的“宜兴”之战,头一仗即踢到了铁板,还是够硬够厚的一块铁板! 那幢挂着“晁”字招牌的楼房才刚刚蹿起了火苗子,翟抱石才刚刚向曲小凡发出暗号准备联手进击,楼房外的巷道内已有多条人影疾速扑至,这些人无视于当前的大火、亦不理会火场中奔走呼号的受难者。只一径围抄翟抱石与曲小凡,杀气凝形,已然逼睫而来! 翟抱石骤见前后路已在瞬息间被堵截,顿觉情况发生变异,对方诸人身手之快,成阵之速,显然不仅有备,亦且个个高明! 火光卷荡,青红的芒彩闪动中,他镇定地警告曲小凡:“伙计,这一遭怕是轻松不了,人家早埋伏着啦。” 明暗的光影在对面施靖的脸孔上打转。他非常仔细地观察着翟抱石、曲小凡。眼珠子反射隐隐的赤焰,神情兴奋。 并立施靖身侧的,是独目疤耳,貌相狰狞的“大转子”胡长顺,而“飞狐”易望楼、“踏雪无痕”颜达,及两个身段细瘦的人物便散布周遭,六个人所站的位置,正好形成一个包围圈。 咽了口唾沫,曲小凡目光四转:“我操,他们竟能未卜先知?” 翟抱石低声道:“我感到气氛不对,可要小心应付。” 这时,施靖上前两步,话倒说得客气:“这场火,敢情是二位放的?” 翟抱石并不推诿:“不错,是我们放的。” 施靖笑笑:“是不是没得乐子了,烧个满堂红一寻开心?” 翟抱石道:“又非无知稚童,能用这个法子寻开心?” “嗯哼”一声,施靖道:“说得也是,那么二位纵火焚楼,想必另有因由了?” 翟抱石道:“当然另有因由,只在琢磨你问得问不得!” 微一昂脸,施靖道:“此时此情,我人在此地,朋友,你倒说我问得问不得?” 翟抱石镇定地道:“阁下是?” 施靖清清楚楚地道:“‘浩峨山’‘彤云山庄’二管事,‘专诸拱星’施靖。” 翟抱石抱拳道:“原来阁下乃‘彤云山庄’的高人,失敬失敬。” 曲小凡喃喃自语:“说你不露头,这下可露头了……” 施靖形色冷沉,是一副泰山石敢当的模样:“二位并非荆力疾、端木一苇,却偏生干的是他两人想干的勾当,想当然为他们的同路人了?” 翟抱石笑道:“猜得可准,二管事。” 一声挫牙声传来,施靖凛厉地道:“说,你们是那个帮口、那个山头的?居然敢为他二人做马前走卒,与我‘彤云山庄’作对?!” 翟抱石侃侃而言:“‘万丈荒原’、‘申家三堡’,不知二管事有个耳闻没有?” 脸上吃惊的表情十分明显,施靖更迷惑不解地道:“你们是‘申家三堡’的人?怪了,‘申家三堡’和荆力疾、端木一苇根本毫无渊源,三鞭子打不着、八竿子捞不着嘛,你们却怎的来淌这湾混水?” 翟抱石笑了:“自有机缘,二管事,自有机缘。” 施靖大声道:“什么‘机缘’?” 翟抱石拱拱手:“不便奉告。” 眸瞳中闪过一道血光,施靖恶狠狠地道:“本庄副总管事茅英才、大管事屠默山之死,是否与你们‘申家三堡’俱有牵扯?” 翟抱石十分文雅地一笑:“确然有点关系。” 施靖咬牙道:“‘申家三堡’也是目下响当当的组合,陕北独霸一方的盟主。有此声威,相对的便该有所担当,岂能畏首畏尾,闪烁其词?” 翟抱石反问:“哦,我闪烁其词了么?” 施靖怒道:“是你们干的就是你们干的,不是你们干的就不是你们干的,什么叫‘有点关系’?堂堂‘申家三堡’的人物,竟如此推卸责任,文过饰非?!” 背后的火光逐渐暗淡下来,翟抱石的面孔隐入阴影:“斩杀茅英才与屠默山既无过,亦无非,江湖恩怨,自来有头有源,有因有果,各执一词,各据其理,何来是非可言?” 施靖逼问着道:“如此说来,你承认你们乃是谋害茅、屠二位的原凶了?” 翟抱石夷然不惧:“上阵搏命,不论优胜劣败,存亡绝续,无非各凭本事,如何扯得上‘谋害’、‘原凶’等字眼?二管事,你是欲加之罪了。” 吸了口气,施靖道:“你承认就好,我无须在用词遣句之上与你多费唇舌,告诉我,你们下手的人是哪一个?” 翟拖石道:“二管事,下手的人是我们‘申家三堡’的人没错,至于是哪一个,就麻烦你自己去查明吧。” 一边的“大转子”胡长顺忽然侧走几步,靠近施靖,跟施靖咬了咬耳根,这位二管事点点头,瞪着翟抱石道:“尊驾在‘申家三堡’中,又扮的是个什么角色?” 翟抱石上身微欠,道:“呵呵,小角色,‘申家三堡’中堡宗令‘烈火’翟抱石。” 脸上的肌内一僵,施靖说话有些打结:“你,你就是翟抱石?!” 胡长顺脱口道:“二爷,茅副座、屠大管事的死,姓翟的必然有份!” 施靖容颜阴晴不定,徐徐地道:“任凭是谁下此毒手,都要血债血偿!” 翟抱石形态安详; “‘申家三堡’从来敢做敢当,二管事,我极其乐意承担责任。” 断叱半声,胡长顺独目暴突:“‘申家三堡’没有什么大不了,陕北你们称孤道寡,难不成在这一亩三分地里犹待张狂撒野?姓翟的,先宰了你,再一个一个找申家人算帐!” 翟抱石大马金刀地道:“且看各位的本事了。” 施靖目光环视,神情冷硬:“时辰到了,大家知道该怎么做。” 暗里早已戴妥一双软皮钉套的胡长顺,旋风似的往前扑进,伸手搭向翟抱石肩膀,两脚飞绞,全身倏回,用的竟是摔跤招式,莫怪号称“大转子”了。 翟抱石轻轻滑身,背后斜挂的短柄金色关刀已神鬼莫测地兜头反砍,胡长顺的手沿未及沾上部位,人已逼得倒窜而出。 金光闪炫的阔口关刀活像无常的诅咒,紧随胡长顺的身形霍然流灿,芒彩所及,竟如罗网卷罩——这一刹间,胡长顺真个应了“来时容易去时难”那句话了。 凡属摔跤功夫,任你修为再精,最重要的是要能近身触体,方可有所施展,设若根本构不上位置,就不免“瞎忙乎”了。眼前的胡长顺,正是这么个窘况。 森寒的刀华遮天蔽地,锋镝相连毫无间隙,胡长顺心慌意乱,只得溜地翻滚。而利刃如电,翻也不行,滚也不得,千钧一发下,施靖猝然暴起,一团银光疾如经天虹彩,倏忽猛射翟抱石头部! 金刀沉落又在同一时间反斩,这一沉一起之余,胡长顺的大腿上立见肉绽血迸。施靖出手的“流星锤”亦弹飞斜荡,刀势之强浑,更将他震退三步之外。 缩颈驼背的“飞孤”易望楼,悄无声息地飘身而上,两只短窄尖锐的峨眉刺一晃之下,已罩住翟抱石背后五处要害,精芒闪炫,同时插落。 于是,曲小凡狼牙棒打横抡起,仿佛悬虚搭桥:“吃他奶奶烂饭,有这种吃法的?” 半空中人影猝现,一把纯钢扣骨爪猛扣曲小凡后头,力道凶狠,似想一家伙便将曲小凡脖子扭断! 抽冷子下手的易望楼固被曲小凡一棒迫避开去,曲小凡亦遭那“踏雪无痕”颜达突如其来的扣骨爪逼得跃前翻腾,两边谁也未能占到便宜。 翟抱石面无表情,斯斯文文的外形仍一样斯斯文文,但金刃矫卷,隐带风雷,锋镝纵横,似约烈火侵掠,刀威浩瀚深广,首当其冲的施靖顿觉压力如山,顷刻间已然捉襟见肘,险象环生! 另两个高挑细瘦的人物适时而动,冲着翟抱石双双夹攻而至。两个人使的是相同的兵器——白铜镶头的栗木三节棍,两只三节棍粗圆坚实,挥展交击里竟别有一番凌厉。 “苍岭双蟒”郑彦、郑雄昆仲,即是他二人了。 翟抱石艺业之博、火候之纯,宛若汪洋大海,讳莫如深。 郑氏兄弟甫一加入,金闪闪的短柄阔口关刀随即盘旋张合,光圈聚散的一刹,已将郑彦、郑雄二人包括,仿佛巨蚌吞虾,轻而易举。 当前的战况,是个一面倒的战况。休看“彤云山庄”这边人多,人多却并不代表势众,翟抱石以一敌三,仍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曲小凡应付易望楼及颜达,堪称主动在握,进退捭阖之间,处处抢先,历经搏杀,强弱胜负的分判,明摆明显,差的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拖着一条伤腿的胡长顺汗水涔涔,目瞪如铃,却空自心余力绌。这位苦习“沾衣十八跌”的伙计,这时才顿悟,一旦沾不上衣,自己时功夫就派下上用场啦。 黑暗中,一个冷沉的声音突兀响起:“都给我住手!” 施靖的“流星锤”绕空圈转,短距离内参差闪舞,人倏倒穿,郑氏兄弟亦分向两侧急掠,三个人退得都快,却退得仓惶。 另一边,易望楼、颜达亦已倏然脱离战圈,身法干净刊落,比起他们的三位同伙,算是多少保住几分脸面。 翟抱石没有乘机追杀,曲小凡也一样。因为他们知道,现在将要露面的这个人,才是对方的正主儿,还是多留点精力为准备应付正主儿要紧。 从黑黝黝的夜色里冉冉出现,细眉细眼,面容冰冷的左世魁一如来自幽冥,红袍反炫着火光的余辉,流闪似血,大冷天下,他这一临场,仿佛气温更寒凛了。 顾不得额头上汗水淋漓,施靖趋前躬身:“老总,属下等无能,又得劳驾老总出马——” 左世魁僵硬地道:“眼下还提这些做什么?” 说着,瞅向翟抱石,语调平淡:“尊驾便是‘申家三堡’中堡宗令翟抱石翟兄?” 翟抱石执刀抱拳:“不敢,翟抱石正是区区。” 左世魁又瞧瞧曲小凡,却未搭话,只朝着翟抱石道:“贵方雄踞陕北,称霸荒原,得此造化,亦属不易。为了荆力疾、端木一苇两个江湖末流,这般大动干戈、长途远涉,实在太也不值。” 翟抱石笑笑,道:“这是立场和观念的问题——尚未请教阁下是?” 左世魁道:“‘一剑轮回’左世魁。” 翟抱石形色一肃:“原来是‘彤云山庄’左总管事,失敬、失敬。” 细眉上挑,左世魁道:“你们为了什么理由向本庄启衅,已经不算重要。重要的只怕得不偿失,难以善后,翟兄,事已至此,贵方欲待回头,怕来不及了。” 翟抱石表相彬彬有礼,却言词尖锐:“左总管事,我说过我们欲待回头么?我们在这种情况之下见面,像有失悔的模样?‘申家三堡’决心既定,便如过河卒子,仅能向前了。” 左世魁沉沉地道:“这是一个错误的抉择,对贵方、对本庄,皆属不幸。你们如此烧杀掳掠,手巨狠毒,烽火一旦四起,血海浮沉的或许不止‘彤云山庄’而已。翟兄,可悲可叹啊,怎不令人扼腕!” 翟拖石十分平静:“天下群雄并起,争纷不绝,为名为利也好,求忠求美亦罢,总然有其因由,各据理念。所以舍命抛头,自成必然代价。左总管事,跳不开红尘,便入红尘,信仰所存,何来可悲可叹之处?” 眼色一寒,左世魁道:“看来翟兄似乎无视于杀戮,更以杀戮为当然了?” 翟抱石道:“如果为了某项目标的追求而避免不了干戈,这亦无可奈何!” 左世魁笑得阴鸷:“很好,我总算明白‘申家三堡’的行为基准在哪里了。” 施靖大声道:“老总,对这等人谈道理,何异对牛弹琴?再怎么说,我们也要为茅副座与屠大管事报仇!” 左世魁冷凄凄地道:“我们原就是为这个来的,施靖。” 于是,他左手探入袍内,缩腕的时候,掌上已多了一柄龟壳剑鞘的短剑,斑斓的剑鞘连柄只有一尺九寸,下宽上锐,看上去即令人有种怪异诡奇的感觉,宛如其中另含玄机。 翟抱石当然不会忘记左世魁号称“一创轮回”,一剑既能轮回,则修为必有独到之处。他才能挣得“彤云山庄”总管事之位,又谈何容易?若非具过人之材,岂得“彤云山庄”青睐?而今夜之局,决难善了,他更要打起十分精神,对付这位难缠的角色了。 在左世魁面前,施靖有点急于邀功的趋向,他殷切地道:“请老总准许我打头阵,先替老总铺路——” 左世魁听若未闻,管自交持:“易望楼、颜达、郑家兄弟,你四人全力击杀这猴头猴脑的东西,由我亲自奉陪翟宗令。施靖,你替我掠阵,兼左右接应!” 众人正齐声回喏,曲小凡己老大不高兴地道:“姓左的,不论你在‘彤云山庄’是个什么身份,说话也该守分寸。我姓曲,叫曲小凡,乃‘申家三堡’中堡副宗令,不是他奶奶的什么‘猴头猴脑的东西’!” 左世魁斜瞟曲小凡,冷看面孔道:“在我面前,还轮不到你称字道号,你要做的,只须等死!” 曲小凡气极反笑:“你这是神仙咒?‘彤云山庄’的一个听差跑腿,又算啥个玩意?” 突然间,施靖暴吼:“竟就任其胡言乱语顶撞老总?你们大伙都是干什么吃的?!” 颜达闷不吭声,扣骨爪精芒掣闪,当头击向曲小凡天灵盖,易望楼身形斜走,一对峨眉刺伸缩如电,疾风骤雨般紧随泻落。郑家兄弟郑彦、郑雄亦双双而起,两条三节棍交叉挥击,四个人对准一个目标,刹时混战成一团! 左世魁面对翟抱石,瘦长的脸膛冷硬如岩:“翟兄,且请赐教,不必留情,但争生死。” 翟抱石冷静地道:“正合我意,左总管事。” 红袍泛映赤光,左世魁双肩微晃,人已到了翟抱石头顶,他并不急着拔剑,只连着剑鞘轻指遥点,而斑斓古拙的龟壳剑鞘涌起锐风如矢,“噗”“噗”有声的四射穿扬,未曾正式交锋,气势已先期夺人! 翟抱石卓立如山,寸步不移,短柄大关刀猝然翻飞,金芒粼粼,浑似长河,照面间已将穿射而来的锐风席卷吞噬,更有甚者,波光骤涨,巨浪掀扬,反抄左世魁。 半空中的左世魁身形倏而上拔,拔升之势仿佛鹤飞九霄,又若惊鸿乍掠,瞬息里短剑亮现,竟似群星崩落,流光交织。那么多晶点,那么多华彩,使夹杂在连串的尖啸声中狂舞急扫,恣意卷荡下来! 这须臾前后,接战的双方都有一种惊愕意外的感受——果然是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明! 翟抱石面对敌人的狂猛攻势,仍旧镇定逾恒,凝神不惊,短柄大关刀突兀旋转成九团灿亮的涡流上下浮沉。而豪光绕回,吸取着空气,甚至发出“呼噜噜”的异响,刀功之奇,简直无与伦比! 九团涡流,产生极大的吸引力道,叠旋浮沉,更使吸引的力道扩张效果,左世魁剑星化雨,不但顿遭吞没,连他悬虚的身体,亦被这片引力加速吸落。 刀法有名,为“十全缺一”。 左世魁下坠的躯干在红袍倏忽蓬展的一刹硬生生顿住,他双脚踩踏打横掷出的龟壳剑鞘,借这一踏之力又斜飞而出,身形掠闪如幻如魔。一霎时影像外移,刹那间反弹而回,只这去回之间,已避开团团旋光,由底层直扑对方,短剑寒彩凝虹,蓦自中宫位置暴射! 变化是顷刻的,变化的方式尤其怪诞,左世魁这项独门绝活“分魂谱”已不知诱杀了几多强敌,他当然希望此次施展,亦可发挥惯常的效果。 于是,血色若花若雾,散漫在翟抱石的周围,“十全缺一”的九团光涡,竟猝然由升旋而复降,只是眨眼之余,左世魁的一条左臂业已随着光流甩扬出去,他借势侧走,着地剧烈晃摆,险些便扑跌坐倒! 翟抱石伤得并不比左世魁轻,额头裂开的血口子足有两寸,肩腹部位都在渗血,右脚梢上,更是殷赤一片。如果真要两相细较,他仅能说尚算囫囵罢了。 这边拼搏甫见分晓,曲小凡那头亦立呈高下——他的狼牙棒扫滑过两颗人头,兜起郑彦、郑雄兄弟的靡骨碎肉。几乎不分先后,易望楼的—对峨眉刺已透入他的臀部。待他电光石火般的回撞棒端,反捣得易望楼仰跌而出,颜达扣骨爪已划过他的前胸,且撕开好大一块胸肌! 掠阵的施靖怪叫一声,急急扑跃到左世魁身边。抬眼相望,他们的“老总”那张瘦长脸孔已恍同僵尸似的枯干惨白。 曲小凡狼牙棒挺伸,与面皮紧绷、弓背突目的颜达相互对峙,然后,他开始一步一步往前逼近,吁吁喘息着哑声笑了:“咱们这算生死会,老朋友,不分生死,就得接着干……” 颜达青油油的一个光头上冒着细碎汗珠,双手紧握扣骨爪,明明心中惶悚,偏偏尚要嘴硬:“你,你也是强弩之末,快要油干灯尽,想唬弄我,我岂会吃你这套?姓曲的,有种就放马过来——” 曲小凡脸色蜡黄,唇角抽搐:“你听着,我若不捣死你这狗娘养的,便算你祖坟顶上冒青烟,跟我耍狠?你他奶奶尚早着哩!”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才刚刚够上攻拒位置,幽暗里一条人影猛朝曲小凡滚来。这人采取低角度狙袭,起势又出其不意,劲风卷处已一把抱牢曲小凡两腿。接触须臾,一腿圈绕扭绞,骤将曲小凡撑踢踹飞,凌空倒翻! 只这一招,曲小凡不用看也知道那抽冷子打暗算的人物是谁——除了前头摆过摔跤把式的独眼客,还有何人? 人在空中翻腾,而寒芒暴映,颜达行转有似脱兔,扣骨爪不偏不斜,对准曲小凡脖颈急扒。 狼牙棒便在这时顶触于地,曲小凡借力使力,身如鞠球反弹,棒划半弧,倏然挥落。颜达狙击不中,锐气突至,这一棒也结实打在他的屁股上,劲道之大,直打得他连翻带滚,整整摔跌出七八步远! 方才占了便宜的胡长顺,再次拖着伤腿虎扑急抱曲小凡,可这一遭他却差了番运气——曲小凡冷冷一哼,棒随身旋,晶芒闪溜的同时,胡长顺面孔顿然一片花糊,五官仿佛熔化了似的融流成血肉交杂。 长嚎声出自这位“大转子”的喉腔,他双手疯狂抓舞,盲目冲撞,却连对方的影子皆为沾着,倒是搂头又挨了一记狼牙棒。 骨骼的破碎闷响直能震人心弦,胡长顺应声颓仆,曲小凡狼牙棒迅即回指,所指方向正对左世魁。 施靖护卫在左世魁身前,流星锤垂晃于掌下,而他此刻的脸色,亦比左世魁好不到哪里。 这光景,原来一直挺立不动的翟抱石忽然缓缓移步,边控制着嗓调道:“小凡,该走了。” 曲小凡虽觉可惜,井没有多说半句话,他靠近翟抱石,狼牙棒当胸横竖,两个人慢慢地,却沉稳地逐步退入黑暗…… 于是,左世魁长长吁一口气,徐徐坐落。 第十九章 破阵若破竹 三贵街美魂祠堂后首,大片的幽深林木间隐现着赌坊的轮廓与楼宇的檐角,气氛相当静谧。 落坐楼房侧面的斜坡上,申翔舞正眨着眼打量周遭的地形地物,并想象着这幢华楼一旦起火的时候会是怎么一幅光景?这儿景致不错,取位亦佳,确有钟灵毓秀之妙,化之成为灰烬,多少可惜。 花瑶红盘膝调息在不远处,神色沉静安详——这是她惯有的习性,每到大场面展开之前,她向来先自寻求那种心境的澄澈旷怡。 卷卧草丛中的荆力疾只管闭目打盹,呼吸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酒气。平时喝酒是为过瘾,今番喝酒,老实说,有几分为了壮胆。他预期在晁松谷的老巢这里又将遭遇到“彤云山庄”的某些强手悍将,这批人或者排一方恶阵,或者布一个陷阱,无论怎么着,包准不是个好局! 观察一阵之后,申翔舞扭头低唤:“喂,你睡够了没有?” 身子动了动,荆力疾含混地道:“还没入黑,急什么嘛?莫非你想提早动手?” 申翔舞移过来摇晃荆力疾,声音里透着撒娇的味道:“夜色是最有利的天然掩护,为什么要提早?人家有话跟你说哪,你敢情喝迷糊了不成?” 荆力疾打个哈欠,慵慵懒懒地坐起身来:“我这酒量,也喝得迷糊?何况眼下何等情势,我岂可如此不识利害轻重?只眯了眯,哪睡得着?” 申翔舞细声道:“你猜,荆大哥,那幢三连挂的楼房里,都有些啥样机巧?” 近眺片刻,荆力疾摇头道:“我怎么去猜?好歹一把火烧了,任那般机巧亦能烧得它现出原形。” 申翔舞忍不住埋怨:“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这种大而化之的毛病才容易吃亏,多用用脑子,包你受益无穷。” 荆力疾笑道:“有你在身边,还用得着我费心思?淡到用计筹谋,我便脑袋里打了结,也不及你的花样多。” 轻捶了荆力疾一下,申翔舞道:“看你把我说得多狡猾!” 握住捶来的小手,荆力疾未免有所感触:“说真的,自从跟你在一起,我的依赖心好像重了。任凭什么事,大大小小都由你打点得妥妥当当,我或是顺水推舟,或是坐享其成,过得松快,亦过得马虎啦。” 申翔舞凑近面颊,颇为在意地问:“荆大哥,你在怨我?是不是我做得太多,有些地方逾份了?” 荆力疾忙道:“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认为这乃是福气,将来有个如此能干的浑家,不知省了多少心事,小姑奶奶,你可别朝岔路上想——” 申翔舞垂下眼眉:“荆大哥,如果我有逾越抑或失之分寸,你一定要纠正我。提醒我,到底,男是天、女是地,你为乾、我为坤……” 荆力疾忘情地道:“不管你怎么做,我知道,一切全是为了我好,我毫无怨怒,毫无争逞……” 靠上荆力疾胸膛,申翔舞温柔得如一只小小的绵羊:“我任性,但不是很任性,有时跋扈,也不是常常跋扈,我总想有个人管得住我,却要我甘心被他管得住……荆大哥,你明白我说的是谁?” 荆力疾用下颔杂乱挺硬的胡碴子婆娑着申翔舞白嫩的耳根,吃吃笑道:“我又不是个二愣子,岂会憨到这等地步?我当然明白你说的是谁,所以,我已经悠悠然、飘飘然,当然不知其然而然罗……” 申翔舞脸埋进荆力疾怀里,羞赧中别见妩媚:“你就是坏,就是要引人家摊出心底话——” 轻轻拥揽着申翔舞,荆力疾果有几分沉醉之态,不知是先时的四两老酒发挥作用,还是此际玉人的婉约而生遐思,大敌当前,尚有这份逸致,亦堪称超脱了。 微合双眼的申翔舞,在经过一阵温馨甜美的满足之后,带着些许轻腻的鼻音道:“不久就要短兵相接,浴血搏战了,荆大哥,对手皆非等闲,你紧张不?” 荆力疾清清喉咙,笑道:“倒不觉得有什么紧张,大概有你结伴的缘故吧?只要有你参与的阵仗,我记不起有哪次失败过,不敢说你是颗福星,至少是颗智多星当不为过。” 申翔舞坐直身子,整理着稍嫌凌乱的发鬓,边似笑非笑地道:“就算智多星,亦不能笃定为常胜军,接战之前,你竟弄得我心慌意乱,万一我临阵失常,你可要帮着我担待……” 荆力疾打个哈哈:“何止帮你担待,我完全负责就是。” 那头调息已毕的花瑶红姗姗走来,姣俏的脸蛋上亦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先时荆力疾与申翔舞的亲热动作,她不会不知道,但碍于身份,知道也只能当做不知道,彼此看在眼里,惯例心照不宣。 申翔舞面色泛起淡淡的桃红,语调力求平顺自然:“你调歇停当了?” 花瑶红露齿绽笑:“今儿坐息的辰光稍微长了点,精神倒越觉旺盛——” 申翔舞道:“哦,我正在和荆大哥聊着呢。” 花瑶红解开腰间的水囊,双手递给申翔舞:“是,约莫聊到高兴的事儿上,直听你们笑个不停。” 脸上有些发热,申翔舞边将水囊转交荆力疾,一面若无其事地道:“别看荆大哥平日像个猛张飞,其实说起话来还蛮逗的哩。” 荆力疾灌几口水,用手擦拭过囊嘴,又还了申翔舞,嘿嘿笑道:“火拼当前,先轻松轻松嘛。” 花瑶红装没看到申翔舞接过水囊亦在同一囊嘴饮水的过程,眼睛望着远处道:“小姐,冬日昼短,天很快就暗了,要不要现在进点吃食,也好填饱肠胃方便行事?” 申翔舞问道:“这次都带些什么吃的?” 花瑶红把斜背肩后的青布包袱取来打开,内容尚挺丰盛——有肉沫烧饼、窝窝头、薄卷饼、酱驴肉、卤鸡腿,另附有一包葱白,一包切得极细的腌疙瘩头丝,此时此地,可算是一席盛筵了。 荆力疾看过之后,吞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笑如解语花似的花瑶虹开口道:“荆爷,不是不给你带酒,小姐吩咐过,她已看到你塞了一壶四两沉的酒瓶在腰里,生怕你喝多了碍身子,所以叫我省下啦。” 荆力疾干笑道:“原不用续酒,不用续酒,我,呃,我喝足劲喽。” 花瑶红道:“荆爷,对不住,回去再补足你。” 申翔舞抿抿唇,道:“少喝点,有益无害。” 荆力疾点头不迭:“当然,当然,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嘛,承教,承教。” 申翔舞撕一只肥油油的鸡腿送过去,含情脉脉:“你先吃,多吃点。” 接了鸡腿,荆力疾大口啃咬,咿咿唔唔地道:“不错,好滋味……二位一起享用哪。” 申翔舞与花瑶红相继进食,可是吃相却斯文多了。同为江湖儿女,到底仍有性别之分。江湖上的男子汉,跟江湖上的大姑娘,角色、作风一样混淆不得啊。 时间过得很快,不多久,天色已暗。 花瑶红瞅瞅阴沉的空际,再遥望远处闪烁的灯火,低声道:“小姐,是不是该出发了?” 申翔舞微笑:“你这死丫头,性子比我还急,你可要搞明白,这趟下他们的手,只怕不一定讨得到什么便宜……” 花瑶红蛮不在乎地道:“既然来了,就没那多顾虑。小姐,我向来是个宿命论者,人活在哪里,死在哪里,命中早有注定,容不得你不认,好歹认下,心里便坦然啦。” 申翔舞叹了口气:“我的想法和你不同,小红,命里注定是一码事,要如何与命争抗又是另一码事。人须自强不息,任何情形之下,切切不可折了志、挫了气……” 咯咯一笑,花瑶红道:“小姐,你放心吧,宿命当宿命,可我还没有活够,该争的时候,我仍旧不会放弃机会。” 荆力疾莞尔一笑:“看你们主仆俩,日夜相处了恁久,照样有话说。” 申翔舞“嗤”了一声:“人家夫妻搅合一辈子,还有扯不完的话呢,就你楞——走啦,趁天黑,烧天火,且看谁能罩住谁!” 三条身影翩然而起,飞快掠向前面的楼房,将要接近的时候,申翔舞打出手势示意,于是,三人立即分散开来,各自准备动手。 就在这光景,林木幽暗处蓦地传一阵聒噪,接着便为阵阵鼓翼之声。但见成百只怪鸟从枝头树丫间展起蹿舞,腾空四翔。最令人不易忍受的,还是这群碧眼长颈的鸟群发出的那种刺耳鸣叫,“呱”“呱”嚎嚷,又是急促,又是嘶哑,仿佛几十面破锣齐响,而且不休不止,真个能把心脏病都吵出来! 去势倏顿,申翔舞嘬唇发一声唿哨,分扑出去的荆力疾、花瑶红,立刻警觉地隐伏下来。而楼房之内原本通明的灯火,紧接着纷纷熄灭,上下三层的建筑,很快就陷入一片漆黑,而这样的漆黑,已然暗藏了许多变数。 不闻人声,不闻喧哗,黝暗的楼宇只剩一片沉寂,沉寂分明是执意形成的,因此沉寂便显得奇诡,显得凝重与阴森了。 当前的情态代表着什么意义,申翔舞等三个人自然心知肚明——晁松谷的老巢毕竟是晁松谷的老巢,防守严密果不待言,出人预料的却是未尝想到对方会用这种法子来示警传兆,别出心裁之外,尤透机谋。 贴地腾走,荆力疾来到申翔舞身侧,他压低嗓门道:“看样子形踪已经暴露了,下一步该怎么着?” 申翔舞形容不变,细声道:“晁松谷居然也懂搬弄这些鬼点子。荆大哥,先机既失,我们就等他们伸头出来再做道理,总之不能硬闯。” 荆力疾咕哝着道:“他娘,那群鸟模样可怪,叫起来活脱叫魂,只怕死人也能被他们吵醒!” 双眼前视,申翔舞道:“这种鸟我还不曾见过,似非中土所产,不知晁松谷是打哪儿弄来的?” 荆力疾半跪地面,仰头探望:“现在倒一只不见了……” 那边的暗影里,花瑶红两臂往上交叉挥动,申翔舞却大幅度地摇摇头。 荆力疾忙问:“花姑娘是传达什么讯息?” 申翔舞道:“她在问我,要不要向前挺进?” 荆力疾反应倒快:“你表示不要?” 申翔舞笑了:“又不是女人家在谈情说爱,动作和心里时常相反,这种状况之下,摇头当然仅代表一个意思,那就是不。” 荆力疾正要说话,一楼大门忽然无声开启,四个手执火把的大汉昂步而出——四个人身着土黄色粗布僧衣,蹬草鞋,戴红底黑边、两头翘的船形僧帽,胸垂念珠,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上各擎一柄雪亮戒刀,四张黑黝黝的面孔木然冷硬,似乎尚带着高原上化不开的寒凛。 当这四个打扮怪异、僧俗难分的汉子左右站定,门里又缓缓走出一位五短身材的人物来。此人着赤红袈裟,斜披金黄扁带,头顶三分发箕张有如刺猬,扁平的五官衬左耳一只坠晃的银环,除了体形面貌,几乎跟当时出现在“旺水”县城郊野的化象和尚是同一个德性。 舔舔嘴唇,荆力疾喃喃地道:“这是什么人?竟然如此穿章打扮?怪来哉……” 申翔舞道:“依我看,十有八成是那个‘虎爷’戚同威,你没瞧见他与他的几个从人,全透着一股子异教风情?这正与我们所得到的消息相吻合。” 荆力疾低声道:“那,??松谷呢?” 申翔舞“嘘”了一声:“你别担心姓晁的,他若在,迟早会露头——荆大哥,首须提防的,还是‘彤云山庄’的人马!” 火把的光辉跳闪着,时不时爆几声“哔剥”轻响,那五短身材的人物微挽袈裟下摆,仿若只对夜空说话:“我知道是你们来了,无论来者是荆力疾、端木一苇,或是他们的同路人,都请保持光明磊落的胸怀,堂而皇之出面相见。” 荆力疾骂道:“娘的,这家伙公然叫战呢,犹把话说得人模人样!” 申翔舞朝着花瑶缸的方向平展右手,往下两次按压,伏地的花瑶红看在眼里,连连点头,表示会意。荆力疾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拂拢披肩的秀发,申翔舞道:“我叫小红掩护我们。” 荆力疾咽着口水:“你的意思,我们真要出面与对方明枪执仗?” 申翔舞一哂:“人家既然声称要我们‘保持光明磊落的胸怀’,‘堂而皇之出面相见’,我们又怎能妄自菲薄、甘于躲躲藏藏?” 荆力疾搓着手道:“我是怕中了他们圈套……” 眼波流转,申翔舞道:“你宽念,我自有计较。” 人出现的时候,申翔舞形质上的清丽水灵,好像使火把的光焰亦跳了跳。对面的五双目光不由自主地齐聚过来,几乎忽略了旁边还有个粗犷邋遢的荆力疾。 申翔舞姗姗行近,环视四周:“怎么就你们几个?” 五短身材沉着脸问:“姑娘何人?” 申翔拜笑笑:“你猜的可准,我乃是荆力疾、端木一苇的同路人。” 对方瞧向荆力疾,语气不善:“看来你便是荆力疾了?” 荆力疾木然道:“好眼力,竟断得出我并非端木一苇。” 申翔舞接着道:“‘虎爷’约莫就是你了?” 那人形态冷肃,单掌当胸:“这是一般人的抬举,我原为西土喇嘛红教的在俗弟子,挂名‘化虎’,本姓戚,戚同威。姑娘你亦该有个来历吧?” 申翔舞道:“咱们来的地方都是高原,你远涉自西土,我长途于陕北,所差只是彼此心态迥异,立场不同。” 戚同威平扁的脸膛上起一阵痉动:“陕北?可是‘万丈荒原’?” 申翔舞颔首:“虎老爷,你一向猜得准哪。” 戚同威没有理会申翔舞的揶揄,缓缓出声:“姑娘姓申?” 申翔舞坦率地道:“申翔舞。” 吸一口气,戚同威道:“‘百煞女’申翔舞?!” 显然对这个称号并不喜欢,申翔舞冷着声道:“申翔舞就是申翔舞,什么‘百煞女’不‘百煞女’!” 荆力疾尚是头一次听到申翔舞的外号,他觉得相当新鲜,细细品味,他这位秀丽娟美,灵气逼人的所爱,可不真有点“百煞女”的气势? 戚同威神情间掠过一抹阴霾,沉沉地道:“申姑娘此来为荆力疾、端木一苇等助拳,可得到令尊的同意?” 申翔舞最讨厌人家把她当成长不大的孩子,闻言之下,腔调立刻拉高几度:“是我爹的意思,亦是我自己的意思,虎老爷,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无声的叹喟着,戚同威道:“莫怪荆力疾与端木一苇近来嚣张至此,更莫怪晁当家和‘彤云山庄’连番损兵折将,处处失利,有‘申家三堡’的强势参与,眼见血雨腥风,天下大乱了……” 申翔舞冰珠子似地道:“天下事总然相对,并没有‘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那一套,你们跟‘彤云山庄’能帮着晁松谷,‘申家三堡’便同样可帮助荆力疾、端木一苇!” 戚同威蓦地眼露凶光,大声道:“申姑娘,我那方外师兄化象,是为谁人所杀?” 申翔舞一扬脸道:“按你所谓‘光明磊落’的作风,我亦不必相瞒,化象和尚是死在‘申家三堡’中堡副宗令曲小凡手里!” 荆力疾插口道:“端木一苇也有一份。” 挫牙如磨,戚同威的怨毒之状滥于言表:“流他血的人,我必流其血,化象师兄不会白死——” 申翔舞形色不动:“虎老爷,别那么好高骛远,我看你还是先行合计着如何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戚同威突兀大呼; “‘化虎伏魔阵’——” 手执戒刀的四位大汉,同时硬插火把于地,走步似飞,瞬息间已各立四角,围住申翔舞及荆力疾,四张面孔僵寒如故,不带丁点人气。 荆力疾“呸”了一声,悻悻然道:“可恶,竟把我们当做妖魔鬼怪啦!” 申翔舞轻描淡写地道:“他有他的千般妙策,我有我的不变之规。荆大哥,此诸等景象,皆为幻化,但要拿捏准了,什么阵势也只是一场空!” 荆力疾低促地道:“别忘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纤纤玉手摆一副“兰花指”,申翔舞真有三分翩然起舞的姿态:“谁是黄雀,还得等着瞧,我会有分寸。” 那戚同威一声暴喝:“起阵!” 四名不僧不俗、亦僧亦俗的汉子开始团团围走,但无论怎么个走法,上一人的位置总由下一人快速替补,因而循环轮转间,堵截的阵式依然未变。 戚同威站在阵式的正上方,占据的角度,恰好与排阵运转的四人等边相偌,也就是说,任凭他从哪个方位支援,长短距皆无差落。 闪行的须臾,四人突做虎扑之状,伏声露齿,声声咆哮,倏忽交叉纵跃.而噬取目标的工具当然不是用牙嘶咬,只改换成他们手心上的戒刀,戒刀缤纷赛雪,啸吼声里旋飞掣舞,阵势起动惊人,并另蕴怖栗之气! 申翔舞双目凝定,神情自若,刀光甫现,未见她有什么动作,袖口中的一条红丝绞索已怒蛇出动般矫然缠卷,绞索映展的一刹,赤焰暴涨,四柄戒刀铿锵撞击,当场便震脱了两柄! 身形猝掠,戚同威四肢蹬扑,极似虎形,几乎才一举势,已经到了申翔舞正面! 荆力疾适时而发,体干左右侧晃,在戚同威转移攻势的俄倾,他已蓦而脱颖斜出,飘绕至对方背后,双掌抛甩,仿佛飞锤! 吃了一惊的戚同威就地蹲伏,同时单脚倒撑,其疾如电,贸然看去,活脱便是虎尾反挑,突兀奇诡之余,力道浑猛。 不要说戚同威吃惊,荆力疾本人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身法居然能够流畅至此,简直有行云流水、驭风奔腾之妙。体内那股子真气,说有多澎湃就有多澎湃,说有多顺溜就有多顺溜,折转循回,随心由意,便九霄翔鹏,亦不过这等痛快吧? 肩头微耸,荆力疾人朝上浮,对方一腿踢空,他掌势如刃,幻做一片蝠翼翩落,劲力之削锐凌厉,竟逼得戚同威连番滚避,支绌频现,不要说化成虎形,任是什么形都不像了! 就在这顷刻前后,红绞索“劈啪”卷飞,打得四个不僧不俗的汉子抱头窜走,“伏魔阵”骤然变为破落阵,其狼狈混乱,可谓一塌糊涂! 戚同威长掠三丈之遥,身形侧旋,手上已多出一柄净蓝泛闪莹莹寒光的弯月铡,点步回射,口中霹雳似的一声叱喝:“再布阵……” 申翔舞示意荆力疾:“不用贪进,荆大哥,咱们慢慢地缠,总能把正主儿引出来——” 荆力疾凑近提醒:“我看你又起了性子啦,可别忘记先时的原则——这次奇袭,目的只在扰敌军心,探测虚实,应该稍沾即走,可不能恋战呀!” 眉儿一皱,申翔舞道:“还须你说?我知道进退!” 荆力疾不管申翔舞高不高兴,紧接着道:“对方态势不明,未悉深浅,是你说的,务须提防陷入重围——” 申翔舞退后一步,无奈地道:“好,好,就听你的,但虚实尚未探清,是不是再耗一会?” 荆力疾道:“反正你晓得进退就行!” 对面,那四员灰头土脸的汉子急忙捡拾失刀,仓皇布阵,戚同威又站上他原来的位置,却分明也气焰大挫,不复开始时的沉稳从容了。 申翔舞嘴里“啧”了几声:“我说虎老爷,你这阵式,就不必再布了吧?看来实在不怎么管用,‘化虎伏魔阵’听起来唬人,却啥也伏不住,各位算白搭啦。” 干咳一声,荆力疾低声道:“我不知道那化象和尚的火候如何?不过听他们言来,似乎比这化虎要高明不少,这化虎,较之他师兄化象,唉,真个一代不如一代……” 申翔舞斜了荆力疾一眼:“荆大哥,莫非你不觉得,是你的功力高了?” 荆力疾颇生感慨地道:“或许是吧,刚才动手的辰光,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四条汉子布妥阵形——只不过四角方位拉开了甚多,围抄的距离也延长了,瞧在人眼里,仿佛松垮垮、软塌塌的使不上什么劲道,加上戚同威,就偌五颗泄了气的猪尿泡。 戚同威双手握住弯月铡的铡柄,嘶声呐喊:“起阵——” 布阵的四条汉子又开始急速奔绕,但见僧衣蓬飞,四人脚前垂悬的念珠随着身形的晃动做着大幅度抛转,很快的,一声声虎吼已接连而起。 荆力疾目光回旋,紧盯着周遭打转的身形,申翔舞则搭眉垂目,形色深凝平静,有似禅定。 倏忽一个亢厉的高音拔升,旋走的四人立即交互扑跃,戒刀挥斩纵横,锐风冷焰,形同网织! 申翔舞骤扬头,红丝绞索暴射如一道赤红,照面下已串绕住两条脖颈,而颈骨的断裂声甫传,荆力疾双掌若锤,当顶便击碎了另一颗脑袋,鲜血迸溅的刹那,仅存的一位仁兄骇然惊叫,火烧屁股似的猛往外冲! 蹬腿腾身的戚同威凌空攻来,弯月铡寒光盈溢,仿佛弦月流灿,空间里顿时弧芒充斥,游闪若矢! 申翔舞绞索反带,“呼”声啸号才起,索影卷扫月弧,直同长龙入海,翻腾汹涌,眨眼中已将戚同威逼得左支右绌,狼狈窜退。 逃出的那条汉子突然转身,节骨眼上竟来了一记“回马枪”——胸前的念珠蓦地散掷纷射,像陨石经穹,密集洒落。 荆力疾错步前掠,两掌十指不自觉地本能勾曲,穿挥抓截,狠准兼具,飞来的念珠碰触之下,立成粉碎! 回马枪只有一记,一记失效,接下来当然走为上策,那汉子仓皇奔突,荆力疾抖手猝抛,在不见光影的情形下,一只菱形扇骨已贯透对方后脑,击势之强,更将那人撞跌出一个跟头! 这时,申翔舞正向踉跄着地的戚同威招手:“虽说散了阵,你性命仍在,虎老爷,何妨再拼一遭?” 戚同威鼻孔大张,呼吸浊重,握铡的右手簌簌颤抖:“士可杀,不可辱,你休想折损于我——” 申翔舞笑得看似清纯,却十分冷酷:“要挣回颜面,便拿生死来赌!” 大吼一声,戚同威发狂般冲了上来,弯月铡削砍翻飞,宛同电光石火,不但力疾劲沉,铡刀相连,尤成一体,几近无懈可击! 申翔舞身形翩闪飘忽,如棉如絮,似真似幻,根本不与敌人正面交锋,就在戚同威心浮气躁,再次强扑硬攻的须臾,她绞索倏然吞吐,赤光涨溢下人如鬼魅悄退七尺,左边袖口内青芒蓬射,恍若一片蒙蒙雾氲,倏罩戚同威头脸! 戚同威的视线方目眩惑于漫天的红云赤焰,已觉锐气纷至,急切间偏身斜走,却未料到这乃是申翔舞的一招障眼法,紧接在障眼法之后的是申翔舞扭腰抛出的一柄薄刃回旋刀,骤见冷芒闪耀,戚同威已窒噎半声,仆地而倒,左胁部位光波溜泛,回旋刀刚巧紧紧嵌进入肉里。 直等戚同威仆地,楼房内始响起一阵喧腾呐喊,幢幢人影奔扑而出,申翔舞冷冷一哼,煞气盈眉,似乎犹想进一步先取戚同威性命! 荆力疾飞身向前,抓紧申翔舞衣袖便往后扯,边低促地道:“目的已达,不须恋战,翔舞,当心陷入重围——” 申翔舞稍一迟疑,总算听话,好歹随着荆力疾双双纵掠而起,顿如惊鸿,迅即没入冥冥夜色。 第二十章 趁热须打铁 面对额头上绕裹白布、神色癯瘠苍白的翟抱石,申翔舞的反应复杂,有几分惊怒、有几分痛惜,更有几分失算后的懊恼。她原是执意挑拣那桩较艰险的任务,岂料重担偏偏落到翟抱石、曲小凡身上,判断既生差误,代价使是鲜血,申翔舞多么希望流血的人是她自己! 翟抱石并非躺在床上,而是端坐椅中,他能体会出申翔舞此时的心情,灰白的面孔强自挣出一丝笑颜:“不用担心我,贵娘,我还能坐得稳靠,就表示伤势不很严重,我懂得医理,知道深浅,这伤,调养一阵子便无碍了……” 申翔舞瞧了瞧一边站着的曲小凡,道:“曲副宗令,你怎么不坐?” 曲小凡干黄着一张脸,形态尴尬:“呃,回贵娘的话,我不是不坐,而是不方便坐。” 打横相陪的荆力疾有所了悟:“副宗令莫非伤到了那个地方?” 龇龇牙,曲小凡苦笑道:“挨了两锥刺,虽说肉厚,亦相当够呛,连睡觉都得侧着身——” 申翔舞轻喟一声,语调低沉:“都是我估算失准,才害苦了你们两位……” 翟抱石沙沙地道:“战阵诡诈多变,向来无常,人到底是人,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谁也不敢担保论断皆准。若贵娘因此自责,我们反倒于心难安了。” 申翔舞摇摇头,道:“你刚才说‘彤云山庄’的总管事左世魁已被你削掉一条膀子?” 翟抱石道:“不错,结果为两败俱伤!” 荆力疾笑道:“可是皮开肉绽之后尚能愈合,掉了一条手臂,这辈子也长不回去了,翟宗令,还是你技高一筹。” 翟抱石拱手道:“力疾兄好说。” 申翔舞又问:“对方折损情形如何?” 翟抱石缓缓地道:“我知道的是左世魁伤残,另两个使三节棍的人物遭小凡击毙,尚有个精干摔跤功夫的独眼汉子亦死在小凡手下,此外,似乎还重创了两人——” 申翔舞道:“分得清都是哪边的人马?” 翟抱石道:“左世魁和那二管事施靖当属‘彤云山庄’无疑,其他的人哪些是晁松谷手下,哪些来自‘彤云山庄’,就难以确认了。” 申翔舞默然倾刻,道:“风云漫天,滚地烽火,眼瞅着干戈将要大起。” 翟抱石颔首:“这是必然的,亦是在我们预料中的,贵娘,打‘万丈荒原’首途之前,不就推演出这样的结果?” 于是,荆力疾又感不安起来:“各位,如此代价,是不是太过沉重了?” 申翔舞极其平静:“我们明白我们在做什么,荆大哥,非常明白。” 曲小凡插话道:“力疾兄,代价并不是凭白付出,‘彤云山庄’与晁松谷那拨子人,相对的牺牲也不轻,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嘛,多少年来何曾跳出此等模式?” 申翔舞起身,眸底泛一抹幽戚:“二位好生养伤,我想独自静一会儿……” 荆力疾望着申翔舞的背影,昔时的圆润已略显清瘦,这可是被多少心事、多少压力折磨所致? ×      ×      × 墙脚下,荆力疾和端木一苇并坐着晒太阳,今晨的阳光十分温暖,端木一苇的气色亦好多了,双颊间总算添了些红酡。 阳光照在身上,固然暖和,可两人心中却都有股凉飕飕的冷沉。 端木一苇先开口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力疾,老实说,我倒宁愿挂彩的是你!” 叹一口气,荆力疾道:“可不?但依常情推测,翔舞的研判并没有错,对方的主力理该隐藏在晁松谷老巢,谁又知道他们好死不死,竟摆到‘宜兴’城去了?” 端木一苇低声道:“我们现在真有点势同骑虎……” 荆力疾道:“你甘休,他岂肯甘休?欲罢不能了。” 端木一苇振作了一下,道:“我问你,沧州府那边,难道果真是座空城?” 荆力疾回思着道:“不是空城也差不多了,从头到尾,只见那虎爷戚同威率领他四名僧俗不分、怪模怪样的伙计出战,再没看过什么上得了台盘的角色。照状况分析,他们的硬把子固然集中于‘宜兴’,但除了那一拨,莫非就只剩些虾兵蟹将,找不出像样的人物来啦?” 端木一苇沉吟半晌,忽道:“晁松谷可曾露面?” 荆力疾哼了哼:“连个鸟影未见,端木,他会不会吓破了胆,故意龟缩不出?” 端木一苇摇头:“姓晁的不可能窝囊到这种地步,再说,光要别人替他拼命,自己扮孙装孬,他也做不出来,朝后还得混呀。我看,他们八成是后继无力了,只怕连老晁都亲身披挂上阵啦。力疾,除开‘宜兴’、‘沧州’的两场硬战,鱼尚取鱼副首领跟洪拓洪游猎使等卷袭‘汉来’、‘旺水’如入无人之境,攻掠狙杀,势同破竹,要是姓晁的兵强马壮,人手充足,何来如此破散情景?眼瞅他气数尽了!” 荆力疾搓着手道:“对方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的情形似已显了征兆,但后势发展,我却没你那么乐观。端木,‘彤云山庄’可是一只庞然大物,轻估不得!” 端木一苇有些兴奋:“可说不定,大起大落,往往在一瞬之间,我不就是个例子?‘彤云山庄’转什么念头、怎生盘算得失,谁也摸不准,力疾,打铁趁热,再接再厉,正好趁机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 荆力疾道:“这要去找翔舞商谈。” 一拍大腿,端木一苇道:“那就去呀!” 荆力疾若有所觉,回眼处,果见申翔舞绕墙而至,脸上虽未春风展颜,倒也颇为恬静安详,一夜过来,似乎心境平顺了些。 瞧见荆力疾,申翔舞不想笑亦笑了:“你们挺早哪。” 荆力疾站起身来,边道:“晒晒日头,暖和暖和,你怎么不多睡一会?” 拖着荆力疾靠肩坐下,申翔舞闷声道:“心里有事,一宵没睡好,不到天亮已经醒了,刚刚绕去你门外,屋里没人,信步就找了来……” 又端详着端木一苇,接着道:“端木大哥,你受的内伤,该已利索五六成了吧?” 端木一苇笑道:“托福,好多了,最要感谢的还是翟宗令,承他细心诊治,加上开的药方又管用,这些日子,自己都觉得神清气爽,灵快轻巧……” 申翔舞道:“如今连他自己也伤得不轻,幸亏他懂得医理,能够自救亦能救人,否则,还真麻烦了呢。” 端木一苇敬佩由衷地道:“提起翟宗令,委实是条铁铮铮、了不起的汉子,休说左世魁的能耐如何,只一个屠默山已令我们吃足苦头,那左世魁更乃何人?翟宗令却摆得他四平八稳,这份胆识、这份修为,岂是寻常所及?” 申翔舞微显沉郁:“可他付出的代价也够惨重。” 荆力疾笑接道:“套句曲副宗令的话——代价并不是凭白付出的。” 申翔舞道:“曲小凡说得轻松,他本人还不一样闹了个皮开肉绽?坐都不能坐?” 往里移近了些,端木一苇低声道:“申姑娘,我先时正和力疾谈到一个问题,不知申姑娘是否有所查觉,晁松谷的现况,近乎强弩之末了?” 申翔舞道:“表面看来好像如此,他这几次应付我们的攻击,已明显暴露出实力不足,疲于奔命的窘况,但端木大哥,晁松谷本身力量的衰微,却不表示‘彤云山庄’的强势也开始衰微,从一起头,我们认定的大患就不是晁松谷,而是‘彤云山庄’——” 端木一苇措词审慎地道:“申姑娘言来有理,我的想法,是不是可在晁某欲振乏力,而‘彤云山庄’来援未至之际,凝聚我方全力,先将晁松谷连根拔起,予以致命一击?!” 甲翔舞眼波一转:“端木大哥何以确定‘彤云山庄’来援未至?如今离左世魁铩羽之战,已有数日,他们若赶得够快,或许已调遣人手抵达——” 端木一苇忙道:“可是敌踪未现亦是事实。” 申翔舞笑笑:“敌踪未现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我们的消息网路不曾得悉,其二,是对方找不着我们的集结之所,暂时无从用武。” 顿了顿,她又道:“端木大哥,你要做的事,但只静养,先求留得青山为重,无论早攻晚攻,都不能让你涉险。” 端木一苇申辩着道:“我已大好了,申姑娘,包不碍事。” 荆力疾嗤之以鼻:“你已大好了?大好个屁,端木,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这不是拗执的时候,要不然,累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申翔舞话风回绕:“其实,我固有我的顾虑,而端木大哥的话亦非无理,荆大哥,你回想一下,我们夜袭‘沧州府’晁松谷老窝的时候,除了戚同威那几个,就再也铺陈不出其他场面来了,若有余力,他们岂会眼睁睁地袖手不管?” 荆力疾道:“说得也是。” 瞪了荆力疾一眼,申翔舞悻悻地道:“说得也是?既然你有相同的看法,为什么又急着催促我退走?要不被你强拉着,那戚同威早就没命了!” 荆力疾干笑道:“翔舞,这全是判断嘛,谁敢笃定他们没有后援,谁更敢笃定他们必有后援?谨慎点总错不了,何况行动准则还是你事前拟下的?” 申翔舞有些恼火:“道理都叫你说净了,就是你行!” 荆力疾赶紧道:“我是为你好,翔舞,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我算不上什么友多闻,至少其直其谅却当之无愧。” 虽然不闻申翔舞吭声,她却悄悄把身子靠紧了点。 端木一苇观言察色,小心地道:“申姑娘的看法,认为我的拙见可以考虑?” 申翔舞道:“端木大哥,眼下早已捅翻了马蜂窝。急着行动,冒险性大,却亦各有利弊,你让我再仔细想想。” 端木一苇道:“当然,这个当然,兹事体大,原就草率不得。” 申翔舞沉吟着:“首先,要衡量我们现在的人手够不够完备?端木大哥你不能参与,翟宗令和曲小凡亦不宜行动,剩下的只有荆大哥、我、小红。这种情形之下,若分开用兵,容易被早已有所防范的敌人各个击破,而聚合行事,又怕打击点太小难竟全功,如何周全,得多花点脑筋……” 荆力疾道:“翔舞,你的说法,是假设‘彤云山庄’的人马已到?” 点点头,申翔舞道:“不错,如果确定‘彤云山庄’人马未来,情形就简单多了,我也无须这样三思再思,慎重其事。” 荆力疾搔搔头发:“暗藏兵、隐布阵,这个道理‘彤云山庄’的人必然清楚,他们的举止一定尽量保持慎密,此时再去查探,未免难上加难。暗处易打明处,任是那一边也要朝暗里匿呀.” 申翔舞道:“所以我始才说过,急着行动,冒险性不小……” 荆力疾脱口道:“但拖下去亦不是办法,要拖到多久?” 申翔舞不以为杵,反有同感:“因此我认为端木大哥的意见亦有道理。哦,荆大哥,我忘了告诉你,‘申家三堡’的第三批援军,已自‘万丈荒原’出发了。” 荆力疾讷讷地道:“唉,劳师动众,真是罪过。” 摆摆手,申翔舞道:“不谈这个,我只是想问你,咱们等后援来了再动手,还是先行动手?” 荆力疾想了想,道:“动手得有个动手的方式,人多是一种法子,人少又是另一种法子,设若以我们现有的人力,打击面就难以扩大,仅能做重点歼杀——” 申翔舞道:“结论是?” 荆力疾看看端木一苇,道:“先动手再说。” 申翔舞道:“涉险的顾虑在所不计?” 这句话使荆力疾起了点迟疑,正思忖间,申翔舞已淡淡地道:“就这么着吧,如果事事畏首畏尾,前怕狼、后怕虎,还争什么功业、立什么名望?荆大哥,我们豁上了。” 荆力疾尚有考量:“别急着下决定,翟宗令与曲副宗令那边,是不是也该听听他二位的高见?” 申翔舞道:“也好,不过他们会持异议的成份不大。” 荆力疾半是点拨、半是劝导:“翟宗令老谋深算,行事稳重,曲副宗令反应敏锐,观察入微,皆是值得谘诹善道的明人。集思广益,总比个人所具的智力来得周全,申前辈遣他们来此,亦必有辅佐于你的意思……” 申翔舞咯咯笑了:“荆大哥,你不用绕着弯儿数落我,我可不是女霸天,没那么些独断专横,要怎么做才妥当,我心里有底。对三堡的上下人等如何谨守分寸,我比你来得在意!” 荆力疾道:“那就好,那就好。” 摸摸肚子,申翔舞道:“你们吃过早饭没有?” 荆力疾道:“吃过了,是小红给下的打卤面,味道还真不错。” 清丽的脸庞上漾几分若真似假的嗔怨,申翔舞呶着嘴道:“你吃过了,怎的不问问我吃过没有?一大早就搬出些正经八百地问题折腾我,倒连我的五脏庙是否填饱都不在心啦?” 荆力疾赶紧陪笑道:“一时疏忽,一时疏忽,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这等自我意识,着实该打,却决不是不关心你,翔舞,冤枉人亦不能离了谱……” 申翔舞道:“我可不是‘饿汉’!” 拱拱手,荆力疾道:“不是‘饿汉’,不是‘饿汉’,嘿嘿,‘饿妞’……” 一把扯起荆力疾,申翔舞道:“走,再陪我去吃一次,端木大哥,你就消停着自个儿晒太阳吧。” 端木一苇连声“请便”,眼瞧两人的亲睨模样,心底不由浮起一句话——真个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哪。 第二十一章 垓下起楚歌 鞠令卓站在大厅的火炉前,背负双手,默无一语。灼亮的炉火闪映着他的紫袍,反炫的光华融杂为难以描述的色彩。他乌亮的头发整齐地向上梳拢,绾以冠玉发座,如雪如脂的肤底配上透逸的五官,看上去丰神俊朗,雍容美姿,竟无一不合宜处,“玉哪吒”之称,可谓当之无愧。 大厅里只有一个人坐着——左世魁,却是一个多么憔悴的左世魁。 晁松谷、颜达打边肃立,颜达显然站得十分辛苦,时不时要挪动腰腿,因而更突透出他屁股部位的臃肿——包了膏药的屁股,自比寻常人大上一号。 呵腰垂手,站在鞠令卓身边的人是施靖,这位“彤云山庄”的二管事,一副苦口苦面,原来一张英挺的貌相,此刻看去,有些错乱了。 气氛当然很僵凝,这种情形之下,要想人们心情畅活开朗,自属不易。 摇摇头,鞠令卓转回身来,寒星似的眸瞳投注左世魁,眼底反倒流露着几许亲挚,几许憾惜:“魁叔,没想到连你也阴沟里翻了船……” 左世魁吃力地在大圈椅上朝前欠身:“世魁无能,世魁惭愧,未能善尽职责,更贻羞山庄威名,敢情少庄主赐以应得之罪,世魁决无怨言!” 鞠令卓的语气温和真切,没有丁点责难之意:“别这么说,魁叔,你是‘彤云山庄’两代功臣,为山庄任劳任怨,鞠躬尽瘁,些许失着,又算得什么?你受了重伤,不但全庄震惊,人人悲愤填膺,父亲尤其难过。一再嘱咐务必善加照顾魁叔,并请你安心静养,万勿以此事为念……” 一声哽咽,盛名煊赫的左世魁,几乎感至泣下:“多谢庄主垂顾,多谢少庄主体恤,世魁便粉身碎骨,亦无以为报!” 鞠令卓柔声道:“你且好生养伤,魁叔,一切自有我来调度安排。我向你保证,你的血不会白流,你的手臂,也不会白丢。” 左世魁目泛泪光,抽着鼻子道:“世魁何德何能,竟蒙老少庄主如此眷顾——” 忽然发声干咳,晁松谷略略向前一步,先陪上一张笑脸:“呃,少庄主,不知我能不能说句话?” 对于这位未来的老丈人,鞠令卓心底怎么衡量不知道,表面上却相当礼遇,按辈份行仪说话:“叔叔有何卓见,尚请示下。” 晁松谷挤出几声哑笑,双手捧结心前:“少庄主,并非我替总管事抱不平,实际上总管事可一点疏失都没有。他确实尽心尽力了,只是运气不好,才为那干荒原穷棍所乘——” 鞠令卓道:“怎么说?” 晁松谷表现得颇为慷慨激昂:“总管事面对之人,乃是‘申家三堡’中堡宗令翟抱石,这翟抱石素有‘烈火’之称,在‘申家三堡’中,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武功精深,本领一流,总管事虽说偶因失算受伤,但那姓翟的亦半点便宜未占,当场剑痕处处,混身浴血,恐怕伤得比总管事还重,延至这光景下,死了没有还不敢说哩。” 鞠令卓微微一笑:“叔叔的意思是?” 晁松谷一派义气凛然:“少庄主,我的意思,乃说明总管事并非‘阴沟里翻船’,不是他不小心,而是敌手太强,他可算硬碰硬地打了一场硬仗!” 圈椅上的左世魁沙声相劝:“晁当家休要再提,唉,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啊……” 晁松谷一挺胸,道:“我说的全是实情,总管事,你为了我晁某牺牲恁大,甚至流血舍命都不顾,我怎忍心叫你再受委屈?” 鞠令卓面朝左世魁,长揖到底:“魁叔,先前之言,缘只痛惜,并无他意,若有欠周之处,尚请魁叔包涵……” 挣扎着要站起来,左世魁急道:“岂可如此?少庄主岂可如此?这岂非折煞我左世魁了!” 抢前一步,施靖及时按住左世魁,言之殷殷:“老总安坐,老总劳苦功高,自得少庄主优遇尊敬,少庄主这一片诚心,可真是情隆义厚啊……” 左世魁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抖索索地连连点头。 晁松谷自认建立一功,嗓门稍稍提高,胆子也大了些:“请问少庄主,总管事的断臂之仇,不知少庄主待怎么报复法?” 眼神古怪的瞅了瞅晁松谷,鞠令卓沉缓地道:“叔叔,这不但是我们‘彤云山庄’的事,也是你老的事,别忘了叔叔的伤残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倒没有个替魁叔雪恨的法子?” 几句话说来平徐舒缓,不愠不怒,但却颇具反责之意,鞠令卓等于反问晁松谷——前因后果皆由你起,你怎么把责任全推到我们头上来了?” 愣了愣,晁松谷立时体会到自己说错了话,失悔得恨不能先扇自己几个嘴巴子,顾不得冷汗涔涔,他谦卑地堆着笑颜,结结巴巴地解释:“少庄主恕宥,少庄主千万莫生误会。我,我绝对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为了总管事的遭遇心生不愤,难免心浮气躁了些,出言或有失敬,务请少庄主多多宽谅,多多包容——” 鞠令卓不为己甚,不带表情地道:“叔叔言重了。” 椅子上的左世魁投桃报李,开口替晁松谷缓颊:“都是一家人,晁当家虽然情急,也是为了世魁,少庄主就勿要计较了吧……” 吸一口气,鞠令卓道:“当然,我怎么会和叔叔计较这些小事?” 晁松谷如释重负,赶忙道:“少庄主大人大量,倒是我过于浅鄙了。” 鞠令卓负手蹀踱,并移转了话题:“我这趟亲来,已奉了父亲产谕,必须全力清剿这些外侮内患。‘彤云山庄’的威名不容损毁,鞠家三代的令誉更不容玷污,我们的伤亡,叔叔的牺牲,一定要血债血偿,斩除到底!” 晁松谷大喜过望,忘形地大声喝彩:“好,好极了!” 没有搭理晁松谷的喝彩声,鞠令卓接着道:“从此刻开始,这里的事由我接手,各位概听调度!” 接着,他直视晁松谷; “请问叔叔,你属下能上台盘的战将,亦就是可以临阵一搏的好手,尚有若干?” 晁松谷老脸一热,期期艾艾地道:“说来汗颜……少庄主,我的一干得力臂助,先不说早已死过了的卜化龙和商忱,日前又折了化象师父,他师弟‘虎爷’戚同威也负了伤。‘虎爷’驾前‘四驼阵’一个不剩。另外就在‘宜兴城’之战,‘苍岭双蟒’郑彦郑雄哥俩双双殉难,我把兄弟颜达臂烂如糜,而‘飞狐’易望楼断了三根肋骨,内伤甚重,迄今还卧榻不起。现在算算,能派上用场的实无几人,不过‘黑水一秀’戈退之,‘青狼’桂涛等数位而已……” 鞠令卓皮里阳秋地道:“叔叔本人,亦该当仁不让才是。” 晁松谷干笑道:“我怕是老朽了,不过,庸才固为庸才,仍该全力以赴,身先士卒,以报少庄主及诸家兄弟的维护支持!” 鞠令卓笑笑:“身先士卒不必,叔叔,全力以赴应该。就这几位贤才,怕不足以对付来敌,形势所趋,我看,一副重担仍得由‘彤云山庄’承当!” 连连拱手呵腰,晁松谷胁肩谄笑:“仰仗仰仗,少庄主,我是前生修福啊,少庄主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哪……” 谁是“佛面”?不言而喻,大伙全都心知肚明,晁松谷隐比老泰山却还不是老泰山,鞠令卓尽管暗里有气,却也不好再加奚落了。 左世魁喑哑地问:“少庄主这次前来,未悉带了些什么人随行?” 鞠令卓看了旁边的施靖一眼:“二管事,你来向总管事、晁当家禀报吧。” 施靖感觉甚为荣宠,清清嗓子之后,面容一整:“少庄主所率人马,现全部安置在楼后精舍之内,计有本庄客席会首‘金八卦’何征尘、副会首‘银太极’章固、客卿‘云手’庄盛、‘过山蛇’孙衡、‘无影枪’褚映月、‘双头鹫’霍灿、‘百目取’徐负、‘铁如意’郭宗德,及‘二龙抱珠’应无为、孟其祥师兄弟等共十位。十位之外,‘玄剑门’派来的‘血五郎’司徒上驷、赵至诚、钱刚、吴宜强、倪昌亦随侍待命。更有一个好消息奉报二位,如今‘玄剑门’的掌门人,也就是昔日悟非宗主的幺师弟‘寒光激怒云’凌严操凌老前辈亦亲临坐镇了!” 大圈椅上的左世魁面露奋昂之色,陷凹的目眶里闪动着灼灼精芒,连声调都因高亢的情绪而颤抖起来:“少庄主出战,果然声势不凡,真个军容威武,壮与盛哉——” 站在晁松谷身旁的颜达,尽量压低嗓门道:“我说老哥,他们来的这些顶尖人物,你事前莫非都没见到?” 晁松谷笑得可苦:“等我得到通知赶去后面精舍,人早安置妥了,见到的只是少庄主一个……” 虽有一股未受尊重的感觉,但颜达也只得隐忍不发——管事当家的正主儿都低声下气的成了瘪三,他这摇旗呐喊的角色还能表示什么立场?如今的状况,好有一比——人在屋檐下,怎得不低头?! 晁松谷心里虽然也老大不是滋味,能摆出来的,亦依旧是一张笑脸,人在笑,胸膈间却宛似拧着结——此时此地,毕竟还是他在当家,而“彤云山庄”调兵遣将,运行筹谋,根本不曾事前与他商议,所参与的只是获得通知而已。喧宾夺主他能忍、颐指气使他能受,咽不下的一口鸟气,是他这老丈人怎么沦落到完全不像个老丈人了?可悲的犹不止此,忍不忍要忍,受不受要受,咽不下的一口鸟气,却非将囫囵吞入啊。 鞠令卓反应敏锐,观察细微,他笑对晁松谷,和悦地道:“叔叔,你老脸色欠佳,可是哪儿不舒坦?” 佯咳几声,晁松谷强笑道:“没有,没有,我好得很,大概是听到贵庄盛势北移,雄兵来援,心里一高兴,神情走了样吧?” 鞠令卓严肃地道:“但请叔叔谅解——兵贵神速,尤重隐秘。或匿九天之上,或伏九地之下,无非为了欺敌求胜。其间尊卑从属,亲情人谊的美系,便难以顾虑周全了。” 晁松谷立生警惕,形态一派端整:“我明白,我明白,这是什么对候了?生死存亡交关的节骨眼下,一切自该从权,讲究那么些,还要不要打仗呀?少庄主放心,我们全听你的,少庄主只管发号施令就行!” 鞠令卓点头:“叔叔果有远见,是个顾全大局的人!” 赔笑称是之余,晁松谷内心唯有一愿——争名夺利,盘肠大战以后,但愿莫要赔上夫人又折兵,阿弥陀佛。 这光景,左世魁开口道:“少庄主,我的想法,反击要快;回思这段时间,我们苦于被动,处处失算,频频挨打,折损是一码事,屈辱可受大了。前些日,对方居然直接摸来此地,纵横攻杀,肆意卷袭,竟又扬长而去。那‘申家三堡’,那荆力疾和端木一苇,把我们当成了什么?真个令人恨煞气煞!” 鞠令卓沉稳地道:“魁叔可知,何以至此?” 左世魁叹着气道:“敌踪飘浮,捉摸不定啊。” 鞠令卓颔首:“正是,这方为我们屡屡挫败的原因。一在明处一在暗处,先机俱失,犹未能知己知彼,欲待胜算,何啻缘木求鱼?空有实力,亦不免阵散势薄,疲于奔命——征结所显,我早已研判再三,且对症下药了。” 两眼一亮,左世魁道:“少庄主可有收获?” 鞠令卓微微一笑,矜持地道:“魁叔,容我抽丝剥茧,逐一说明——” 转过头去,他先问晁松谷:“叔叔,请问贵属卜化龙、商忱二位殉难之处,也就是本庄副总管事茅英才、大管事屠默山双双战死的那座小镇,镇名叫什么?” 这一遭,晁松谷倒未打结巴:“呃,我晓得,镇名叫做‘走马’,‘走马镇’……” 鞠令卓道:“不错,‘走马镇’。‘申家三堡’的来人与荆力疾、端木一苇等来自他处,在‘走马镇’并无宅居,势须另找地方落脚。而他们既出现于‘走马镇’,可能的落脚之处应距此镇不远。经我大胆假设以该镇为中心,沿四周往八方划出路线指标,派人在五十余里的范围之内严密搜索,一村一乡不能放,一庙一寺不准漏,本庄人手加上附近山门码头的众家朋友配合协助,足足搜了三天三夜——” 晁松谷期盼地道:“终于找到了?” 摇摇头,鞠令卓道:“不,这些人仍旧杳如黄鹤!” 晁松谷大失所望:“这么说,还是落得一场空哪……” 鞠令卓语含玄机:“我的话尚未讲完,叔叔。” 圈椅上的左世魁忙道:“后来呢?” 鞠令卓侃侃而谈:“五十余里的范围之内犹不见敌踪,我再三思忖之下,决定将圈子扩展二十里。我们的人与各位相助的朋友这时已然人疲马倦,在我坚持下又鼓其余勇,继续查探。皇天总算不负苦心人,这一次,万幸有了结果。” 大厅中的每一个人都兴奋起来,全神贯注,竖耳聆听,鞠令卓以他一贯不温不火的语气接着往下说:“搜索者在搜至往南十一里附近,到底找到了他们匿藏之所,那个地方是个小农庄,庄名‘大嵌’,庄里有爿四合院宅子,早在多天以前便被‘申家三堡’的人佯装身份租借下来,且租期长达半年。由这一点看来,申家人乃有意与我们展开长期征战,先将据点落实再行转进,筹划可谓深谋远虑了……” 晁松谷以手覆额,喃喃地道:“天可怜见,终究得以拨开浮云现明月,用不着处处被动挨打了……” 施靖连连鼓掌,喜形于色:“少庄主不啻天继英才,真个高瞻远瞩、胸藏丘壑,我们办不到的,少庄主硬是一接手便迎刃而解!” 左世魁枯黄的面孔上浮一抹宽慰的笑意:“虎父无犬子,‘彤云山庄’果然后继有人了,少庄主,佩服佩服!” 抱抱拳,鞠令卓闲闲淡淡地道:“侥幸罢了。” 晁松谷瞅得机会,顺势拍上一记,也好冲散先时的尴尬:“这可是智慧跟思维的结合哪,如说侥幸,我们一大群人怎就偏偏没这个侥幸?少庄主聪敏过人,条理分明,我们委实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颜达接着呐喊:“雪耻复仇,胜望不远啦!” 鞠令卓含蓄地笑笑:“各位谬誉,实不敢当,要想胜望不远,还得看我们日后如何应对,怎生奋斗,目前的情形,只能说迈进了一小步——” 晁松谷忙道:“少庄主太谦了,这一步可迈得不小哇。” 左世魁迅速冷静下来,沉声道:“一步之后,接下去该怎么走?” 鞠令卓稳练地道:“我们不能给予对方任何扩散游战的契机,魁叔,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全力围歼,彻底击杀,不容放走一人!” 左世魁道:“如果未能竟功,可另有对策?” 鞠令卓一派从容:“诚如我方才所言,那就要看我们怎么临机应变,且是否奋斗不屈了,魁叔,战局若棋局,总然风云莫测!” 不停点头,左世魁道:“好,说得好……” 施靖露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态:“少庄主,我们何时出发?” 鞠令卓道:“你竟这等迫不及待?” 施靖老起面皮,却说的是实话:“跟在少庄主身边,胆也壮了,气也足了,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腌臜,好歹得宣泄宣泄,洗刷洗刷!” 鞠令卓笑骂道:“施靖,你就这么点出息?” 左世魁轻叹一声:“可亦为肺腑之言,江湖浪荡,最受不得的便是一个‘屈’字!” 形色阴沉下来,鞠令卓默无言语——不错,这腌臜,这屈恨,不也和他有着深切的牵连么? ×      ×      × 四合院空空洞洞、冷冷清清,说话声音稍微大点,几乎就能引起回音——荆力疾、申翔舞、花瑶红及鱼尚取、洪拓加上几名“巡狩”打正午离开之后,这里便只剩下端木一苇、翟抱石、和曲小凡三个病号了,光景有几分落寞。 离开的人目标指向“沧州府”晁松谷的老巢、或者是老巢之外的那些赌档娼户,概括来说,但凡属于姓晁的各般生意门头,皆是他们狙击的对象。此行能有多少收获,能赚若干运气,全看老天爷慈悲与否了。 宅子里人一少,连气氛都活络不起来,冬日还悬得老高,四合院内外已静荡荡仿佛一汪死水。 端木一苇背负两手,在前院里瞎晃悠。正目无聊,侧厢房门扉呀然启开,曲小凡也猴头猴脑地闪了出来,拢着袖筒,不大有什么精神。 两人视线相触,皆不禁笑出声来,曲小凡抬了抬互拢的手肘,先招呼道:“端木兄,可闷得慌哪。” 端木一苇点头:“谁说不是?想不到连光阴亦难消磨……” 走上前来,曲小凡道:“临阵交锋固有风险,刀光剑影之下,人一紧张,日子倒好打发,强似过等混沌岁月,真个百无聊赖……” 端木一苇笑道:“翟宗令还窝在屋里?” 曲小凡回头瞅瞅,道:“他人躺在床上,一双眼却睁得牛蛋子大,白天睡,晚上也睡,这十二个时辰,哪能都睡得着?” 端木一苇道:“还不如跟了大伙去,至少图个热闹。” “咳”了一声,曲小凡道:“咱们几个身子骨,贵娘岂肯放行?不过你们二位倒的确尚须调养,我其实已不怎么碍事了,皮肉之伤嘛,收口就算恢复啦,可贵娘硬是不依,怎么说亦落个白搭!” 端木一苇打量着曲小凡,道:“副宗令,你这气色,近日来好是好了点,却仍不是很好。你胸口上的伤我见过,撕掀起那一大块胸肉,尽管能够逐渐愈合,亦愈合不了这么快。何况你腚巴子的刺伤还波及坐骨?该继续养歇的是你,我的情形才不算碍事呢。” 曲小凡吃吃笑道:“得得,端木兄,这会儿我们再争先恐后,不是穷逗么?人家大队人马早远着去啦,且看我们几个怎生打发日子吧。” 端木一苇无奈地道:“长日漫漫啊,大概连三顿饭都要自己动手——” 曲小凡眨着眼道:“这倒不愁,小红姑娘已经料理舒齐了,厨房蒸笼里有现成的白面馒头。另两口铁锅,一锅炖的红烧肉,一锅煮大白菜豆腐粉丝,想吃的时候加火热开就行,荤素全备啦。” 端木一苇抚掌笑道:“女人家毕竟是女人家,心思细密,设想周到,换成我们,这几天下来,怕有得抓瞎!” 望望天色,曲小凡道:“今晚上早点开饭吧,吃过了也好提早上床睡觉,娘的,不睡空闲,更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端木一苇打了个哈欠,嘴巴尚未合上,便突然僵在哪里,两只眼珠子瞪得差点要掉出来! 曲小凡不及发问,赶忙转头寻视,这一看,不由背脊泛凉,倒吸了一口冷气—— 四合院的门口,宛如从地层底冒出来似的,就这片刻已多出几个大活人来。别的人他虽不认识,却决不会忘记施靖那副德性,施靖现身当前,其余各位的身份自亦不问可知! 而端木一苇并未见过施靖,施靖身边的晁松谷可化成灰他亦辨认得出。此时,姓晁的正龇牙露齿,笑得好不邪乎! 曲小凡与端木一苇都有个共同的反应——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凶神恶煞又是如何找来此地的?二人的感觉即便不晴天霹雳,也震惊得目瞪口呆了。 门口站着的几个人,居中挺立的当然是鞠令卓,其他分别为施靖、晁松谷,以及黑袍胸前缕绣金色八卦图的“金八卦”何征尘,同式黑袍胸前缕绣银色太极图的“银太极”章固。 咽着唾液,曲小凡喃喃地道:“奶奶的,他们是用什么法子摸上门的?时机竟挑拣得恁巧!” 端木一苇颊肉抽搐,声音沙哑:“副宗令,今晚上这顿饭,不知要啥时才能吃上嘴了……” 对面的施靖上前两步,有模有样地抱拳施礼:“曲副宗令,俗语说得好,这山不见那山见,眼下有幸,咱们又见面啦,彼此间的纠葛,既有开头,便得有个结果。尚请你家小姐出来以做了断,我们这边为首带头的,包亦辱没不了你家小姐……” 说着,他姿态优美地半旋过身,向鞠令卓微微呵腰:“这一位,就是我们‘彤云山庄’少庄主,‘玉哪吒’鞠令卓!” 曲小凡清了清喉咙,嘿嘿一笑:“不错,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英雄豪杰出少年!” 鞠令卓面无表情,语调生硬:“还轮不到你来倚老卖老,去把申翔舞给我叫出来!” 曲小凡脸色一沉,毫不客气地反敬回去:“我家小姐金枝玉叶,无比尊贵,岂是你想见便见得的?有什么事,冲着我姓曲的来也是一样!” 鞠令卓没有生气,僵凝的面容上居然还绽现出一丝笑意:“你叫曲小凡,‘申家三堡’中堡的堡副宗令?” 曲小凡道:“全说对了。” 鞠令卓不紧不慢地道:“在‘申家三堡’的系统里,你算得上是个较高层的人物,不过,有些事即使是你这个层次亦难以作主。曲小凡,逞强出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听我的劝,去请你们小姐移驾相见,否则,后果之严重怕你承担不起。” 曲小凡直愣愣地道:“我说话算数,你们冲着我姓曲的来就行,没那多承担得起、承担不起的事!” 注视着曲小凡,鞠令卓道:“以你的身份背景,该是个老江湖了,应付当前的局面,你不觉得你的态度做法有些奇怪?” 曲小凡哼了哼:“我从来就是这一套,有什么好奇怪的?” 鞠令卓目光巡扫,远近检视,忽然笑了:“宅子里很安静,好像没有多少人在,嗯?” 曲小凡故意不置可否:“这和你扯不上关系,鞠少庄主。” 鞠令卓望向端木一苇,侧脸问晁松谷:“叔叔,那一位是?” 跨步移近,晁松谷回答得简单明确:“端木一苇。” 鞠令卓颔首:“可是你的老对头了,叔叔,你这老对头,气色似乎不怎么好。” 晃松谷恶狠狠地道:“他做初一,咱们好歹也得做做十五,那有任他通吃之理?” 端木一苇死盯着晁松谷,眸底血彩隐映,是一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模样。 狂笑一声,晁松谷形色暴烈:“你不要拿一双狗眼瞪我,姓端木的,只一时三刻,我便要将你这对眼珠子生生挖出来!” “呸”地吐了口唾沫,端木一苇极为鄙夷地道:“狐假虎威的东西,不靠你闺女的一袭裙带,你岂有如此胆气?别他娘马不知脸长了!” 晁松谷额起青筋:“端木一苇,看我活剥了你!” 端木一苇连声冷笑:“敢说这话,有种就莫让‘彤云山庄’撑腰,我们面对面,单个挑!” 第二十二章 时穷节乃见 晁松谷顿时暴跳如雷,双手在腰间一探,两把精光闪亮的勾镰刀已分握掌中,他刚待前冲,鞠令卓伸臂横拦,微笑摇头。 嗔目切齿的晁松谷挥动勾镰刀,咆哮吼叫,口沫四溅:“少庄主不用拦我,我就和他拼个死活,且看谁含糊谁!” 鞠令卓平淡地道:“叔叔,小小的一点激将法,便激得你如此冲动,往后还谈什么立功立业?你想想,跟端木一苇负气单挑,叔叔你划得来么?” 退后两步,晁松谷竭力控制自己,呼吸粗浊地道:“这个该死的邪祟……” 鞠令卓再次巡顾周遭,轻吁一声:“施靖。” 赶忙趋前,施靖躬身道:“施靖在。” 鞠令卓道:“依你看,他们是怎么回事?” 施靖谄笑道:“少庄主英明,先时早已点破。这宅院里,果然像是没几个人,要不面对这等局势,那申翔舞岂有隐匿不出之理?” 鞠令卓转对曲小凡,道:“请问,是也不是?” 曲小凡业已横了心,豁出去了:“你去猜吧。” 叹了口气,鞠令卓稍感失望地道:“原打算就地搏杀,一次解决,看来又得拖下去了。” 施靖低声道:“既然时机不凑巧,我们也不能白来,少庄主,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拣多少算多少!” 鞠令卓道:“能拣多少呢?” 扬扬眉,他又朝着曲小凡道:“设若你家小姐不在,又率人去了何处?” 曲小凡干笑道:“鞠少庄主,你是个明白人,问我这话,不觉得有点滑稽?我怎会告诉你我家小姐人在何处?又怎会告诉你干啥去了?” 鞠令卓道:“的确,你不会告诉我,可是我有个法子求明真相。曲小凡,现实终归是现实,混淆虚蒙,绝对经不住压力,压力之下,很快就叫你们原形毕露。” 曲小凡大声道:“你就压压看!” 这时,鞠令卓目光上挑,视线的角度抬向四合院屋顶,曲小凡跟着他的角度望去,一颗心“扑通”蹦跳,几乎从口腔里迸出来! 正屋的屋顶与两侧厢房的屋顶上,只这瞬息已出现了幢幢人影,他们分居瓦脊之间,临下俯瞰,个个杀气森森,形态冷肃,活脱凭空降落了一群瘟神。 曲小凡但觉唇干舌燥,胸膈窒闷,原已不怎么疼痛的旧伤又隐隐抽搐起来,他想扮副气定神闲的表情,却怎么也扮不出,一张五官挤窄的面孔,反倒益发拥叠成一团了。 端木一苇脸色泛白,不停地舔着嘴唇:“好他娘的歹毒,分明是想一网打尽……” 曲小凡相视苦笑:“来者不善,普者不来,端木兄,不是说无聊么?现在乐子来了,乐子来得可大啦!” 端木一苇咧开嘴,模样不怎么好看:“这是劫数——” 于是,只听鞠令卓朝屋顶上发话:“怎么着?” 瓦脊上一个赤发大汉洪声回应:“回禀少庄主,只厢房里躺着一个,其余无人。” 鞠令卓笑了:“好一个空城计!” 接着他又摇头叹喟:“你玩空城计,我可不当司马懿,空城要闯,实城也要闯不错,能拣多少,就算多少吧。” 晁松谷气愤地道:“杀不尽他们主力,至少也逮着一个罪魁祸首端木一苇,少庄主,不拎端木一苇的人头,我泄不了这口怨气!” 鞠令卓好整以暇地道:“叔叔,我们就从端木一苇开始。” 转过头,他轻唤道:“施靖。” 施靖挺胸答声:“在。” 鞠令卓悠悠然道:“你先上去试试。” 施靖脸上光彩洋滥:“谨尊少庄主谕令!” 咬咬牙,端木一苇便往上迎,曲小凡一把拉住端木一苇,小声道:“你想干啥?” 端木一苇道:“副宗令,我也去试试!” 曲小凡压低噪门:“空手去试?” 端木一苇脸孔扭曲了一下:“前后都是他们的人,你认为他们肯让我二人进屋拿家伙?” 曲小凡揉揉鼻子,道:“所以,该我先接战,端木兄,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我既然都凭一双肉掌,我的机会大概比你多一点……” 端木一苇苦涩地笑笑:“盛情至感,副宗令,其实谁先上,谁后上,免不了是同一个结局。” 曲小凡凛然道:“拼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施靖晃荡着手上的流星锤,慢条斯理,有恃无恐地发话道:“二位商量好了?到底哪一个上阵?若是委决不下,两个一齐来亦未尝不可——” “噗”的笑出声来,曲小凡鄙夷地道:“可惜你相貌清俊,一表人才,却也是个狗仗人势、趋附强众的杂碎,施二管事,单凭你,够格说这种大话?” 施靖勃然大怒:“你就试试我能不能?!” 后面的鞠令卓已有些不耐:“施靖,你还在磨蹭什么?” 断叱一声,施靖流星锤闪电般飞击曲小凡前胸,曲小凡形同鬼魅,倏忽移错,人已侧走六尺,施靖出手落空,流星锤斜抛半弧,再次反,只这些微间隙,左厢房内突有一物掷来,曲小凡翻身急捞,哈,竟是他的狼牙捧! 翟抱石当门而立,脸色白中泛青,金光锃亮的短柄大关刀,正在他手里熠熠生辉! 慑于翟抱石的气势,施靖不由自主地赶忙后跃,流星锤尽管仍在呼呼旋转,却显见锐劲大锉。 曲小凡狼牙棒拄地,笑得古怪:“施二管事,以一当百的本领,可不似你这样儿哪!” 施靖双锤逼视,双眼火毒:“你得意得太早,也得意得太草率了!” 此际,翟抱石缓步来到院中,上下巡顾之余,沉沉而道:“真个军容壮盛,徐步如林——” 曲小凡挤眉耸肩,一副无可奈何之状:“这下怕是笑不动了……” 翟抱石戚戚一笑:“小凡啊,我等原该有这个心理准备,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曲小凡五官僵凝:“是这么说,不过,唉,不提也罢。” 院门口,鞠令卓望着翟抱石,出声冷峻:“尊驾想是‘申家三堡’中堡宗令翟抱石?” 翟抱石静静地道:“正是在下。” 鞠令卓紧跟着问:“要了本庄总管事左世魁一条膀子的人就是你?” 翟抱石重覆方才的四个字:“正是在下。” 唇角不易察觉地抽动几下,鞠令卓道:“我不问你们‘申家三堡’为什么原因要出此大力帮助荆力疾、端木一苇,我也不管整个势态往后会怎么发展,只左世魁的一条手臂,翟抱石,我就必须让你拿命来顶!” 翟抱石冷冷地道:“你有这个想法很正常,关键在于你能不能轻易得逞、或无条件得逞,即便你是‘彤云山庄’的少庄主!” 鞠令卓道:“说得好,翟抱石,今日之局,对你们而言并不公平,但郁于战机,结在仇怨,我等亦只有抱歉了。” 翟抱石道:“不必客气。” 鞠令卓仰首,微微点头。 屋顶上,四条人影立时翻飞扑落,身法迅疾,动若鹰矫,四个人扑击的对象为两人直冲翟抱石,一人攻取曲小凡,另一人袭向端木一苇。 面对翟抱石的两人,乃“彤云山庄”的客卿“云手”庄盛、“过山蛇”孙衡,攻击曲小凡者为“无影枪”褚映月,直搏端木一苇的则是“双头鹫”霍灿。四人来势汹汹,甫始上手,即展开悍不畏死的拼命打法! 翟抱石金刀卷掣,快狠准融于一炉,三字诀火候纯青。赤发飘扬的“云手”庄盛,使的一杆铜丝拂尘,虽说发如千矢,洒若骤雨,接招之下便已局促受制,覆云起雾的手法竟难抵御。而“过山蛇”孙衡身形溜闪穿走固有异变突化之妙,那对锐利手叉子也神出鬼没,隐现莫测,但在锋镝浩荡、同匹练层叠的灿亮光河中,亦只剩跳窜躲避的份,和那庄盛一样,甚至连攻击位置都够不到! 与曲小凡对阵的“无形枪”褚映月,情况也毫不见强。曲小凡的大号狼牙棒左右纵横,上下挥捣,时似雷轰电闪,时比滚木悬落。那么粗重的一只狼牙棒,在他手里俨然一根灯草蕊,非仅随心所欲,更则虚实兼顾,“无形枪”双枪吞吐,或曰捷速无影,却在紧密浑融的巨棒劲力下无懈可击! 至于端木一苇,他的对手“双头鹫”霍灿就多少占了些便宜,便宜占在端木一苇并无兵器可使。缺了“天长刀”,端木一苇只得以肉掌相应,赤手空拳硬接霍灿的巨型破山斧,先天上即不免吃亏。可是端木一苇胜在斗志高昂,步眼灵快,任由霍灿一斧在握,短时间内亦不见得能搏转赢面。 鞠令卓冷眼掠阵,面如寒铁。 凄在一边,施靖小声道:“少庄主,别看目前战况混沌,立取不下,我敢断定,对方支持不了多久。” 鞠令卓哼了一声,没有答腔。 施靖偷窥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这三个人,外形憔悴,气色欠佳,分明都是带伤在身的模样,眼下不过强自撑持,而激战最耗体力,他们尚能耗费多久?少庄主,容我大胆推断,如果他三人不是身子不便,申翔舞一干人外出远走,为什么独独留下他们?” 微微点头,鞠令卓道:“似乎有理。” 施靖赔笑道:“少庄主,我看是八九不离十……” 鞠令卓阴着声道:“当前情况,我极不满意,速战速决方为上策,施靖,我要再增压力!” 施靖呵了呵腰:“少庄主所见甚是,夜长梦多嘛。” 于是,鞠令卓再度抬头向屋顶诸人示意,而早已在上面等候指示的“百目取”徐负、“铁如意”郭宗德、“二龙抱珠”应无为、孟其样等即刻如箭骤发,四个人纷纷扑向院中目标。 夹击翟抱石的有“百目取”徐负、“铁如意”郭宗德两员;增援“无影枪”褚映月的二人乃“二龙抱珠”应无为、孟其祥,大概是看“双头鹫”霍灿那边尚有施展空间,倒一时无人前往帮衬。 鞠令卓显然钜细靡遗,观察入微,他冷冷地道:“施靖,你去助霍灿一臂之力,早早摆平那端木一苇。” 施靖回诺一声,方待抢出,晁松谷已急忙请缨:“少庄主,我与端木一苇势不两立,事情又因我而起,这一位,我理当上阵斩除此獠!” 鞠令卓沉吟着道:“可是,我答应过媚儿尽量维护叔叔的安全——” 晁松谷十分窝心,斗志更旺:“多谢少庄主关怀,我人在少庄主眼皮子底下,该不至有何闪失。” 鞠令卓道:“好吧,要小心,” 晁松谷一头牛似的冲了过去,两把勾镰刀霍霍生辉,就那么漫天盖地地卷向端木一苇。 现在的形势,是翟抱石以一敌四,曲小凡亦遭三名对手围攻,单挑独斗的端木一苇再顶上一个晁松谷,各人的担负已立见沉重。 翟抱石金刀劈削,锐风交织下,他哑着声道:“小凡,事到如今,你知道要怎么做。” 曲小凡翻腾之余,笑声苍凉:“是,老翟,连‘万丈荒原’一贯恼人的风砂血霞,都令我怀念起来……” 旋闪过敌人的刃芒锋口,翟抱石又提高腔调:“端木兄,且自求多福了。” 几句话的交流,并非彼此间的慰藉,乃充满诀别的悲壮,英雄??须气短,英雄的怀抱更何等厉烈! 鞠令卓振吭大喝:“‘彤云山庄’的人们听着,对方准备拼死反扑了,困兽之斗,务须慎防!” 喝吼声散漾四传的一刹,翟抱石金晃晃的短柄大关刀蓦然绕身掣射,芒彩迸炫若炸开的水晶球,尤似乍起飞旋的天火,“过山蛇”孙衡首当其冲,从下身至上身,几乎被削斩去一半,鲜血甫漫成雾。“铁如意”郭宗德的脑袋也抛滚而出,“百目取”徐负侧闪暴进,一柄蝎尾钩颤移下未能刺中翟抱石双眼,只在翟抱石额心划过,而刀焰流灿,徐负的左肩肉落骨现,还带上一只左耳! “云手”庄盛拂尘骤卷,刚刚缠住刀刃,宽阔的锋镝已在倏翻之下插入他的小腹,庄盛瞋目切齿,死力以双臂环抱刀身,瞬息里,双臂已血肉模糊,绞为碎糜! “金八卦”何征尘身法若电,猝起掠前,他的尖杆八卦幡长刺突发,趁这不容一粟的空间扎进翟抱石背后,杆尖才自透肌穿骨,金刀猝然洒血回弹,何征尘闷哼一声,甩手倒窜,右掌上已少了三根手指! 这辰光,曲小凡挥棒荡开褚映月的一双银枪,应无为、孟其祥师兄弟的四柄熟铜锤正巧交互合击,锤沉劲猛,果有“双龙抱珠”之势,曲小凡身形斜闪下旋,狼牙棒贴地横扫,“咔嚓”连声里,四条人腿已折断两双! 褚映月腾身反射,双枪寒彩赛雪,骤戳曲小凡两肩。曲小凡竟不躲不避,只等枪尖入肉,狼牙棒倏然上挑,硬是把褚映月的阴囊捣碎,人也掀出五步! 一击得手,曲小凡显已不支,但见他气虚力竭,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同时间,掠阵的“银太极”章固形似惊鸿,翩飞于顶,手中一对太极轮旋转如风,刚刚将轮沿的菱刃压落,曲小凡已猛地跃起,棒似山倒,不可思议地反掩而回! 章固意外之余怒火顿炽,太极轮银辉交映,泛华流绕,时作环目串套,时为弧圈浮沉,而月辉也好,弧环也罢,莫非光刃焰锋,极尽锐利之实! 狼牙棒剧烈弹跳颤震,曲小凡连连倒退不迭,未曾防到具已断了双腿的应无为、孟其样突兀从两侧奋力滚来,眨眼下各自抱住他一只脚踝,死命朝下拖扯—— 曲小凡忽然笑了,笑得超脱又安祥,有股子佛家涅槃前的舍得与彻悟。笑颜下,他巨棒横落,化散了应无为与孟其祥的头颅,笑颜下,亦慷慨地承受了砸至自己天灵的一对太极轮。 混身伤痕累累、血渍斑斑的端木一苇早就后继乏力,身心皆疲,他有意不去探视翟抱石和曲小凡的情形。但尽管他躲开视线,却无法掩住双耳。声声响动,无非是血肉的绽裂迸溅音浪起扬,全为濒临寂灭前的哀恸。生与死,就这么轮回了。 当晁松谷的左手勾镰刀带起端木一苇胁间的一块人肉,当那脖子上突出一颗拳大瘰瘤的“双头鹫”霍灿正待接着下毒手的顷刻,鞠令卓的语声冷肃来:“且慢——” 霍灿一个仰身收回山斧,晁松谷转眼过来,迷惑不解地问:“少庄主,怎的不杀端木一苇?” 鞠令卓缓缓地道:“我自有道理。” 一边用衣袖拭汗,晁松谷边急切地道:“少庄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哪。留此祸患,可是遗害无穷,此刻不杀,只恐日后生变——” 鞠令卓冷着面孔道:“叔叔,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已讲过,自有道理。” 晁松谷耷然垂首,不再言语,人在屋檐下嘛,怎能不低头? 蜷曲于地的端木一苇,身子不停痉挛抽搐,仿佛已经意识模糊,绝续存亡的问题,对现在的他来说,似乎不算顶重要了。 施靖扫视周遭,展颜笑道:“恭喜少庄主,贺喜少庄主,在少庄主的领导之下,我们已大获全胜啦!” 鞠令卓却毫无喜色:“你认为胜得有光彩么,施靖?” 窒噎了一下,施靖嗫嚅着道:“回少庄主,呃,有时候为了能达目的,手段方面倒不须过于计较!” 鞠令卓顾而言他:“你去传令,请‘玄剑门’的凌师叔祖率‘血五郎’立即前来!” 施靖叩过首,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而去。 ×      ×      × 翟宗令与曲副宗令不幸遇难的噩耗,由在沧州府暗伏布桩的“主事”程尚文与谢永石飞鸽传书,送达贵娘申翔舞手中。 秉书细看,泪如泉涌。 “翟叔与曲哥,舞丫头向天起誓,不报此仇,决不还家!”申翔舞说完,即命队伍向沧州府方向进发。 在一处静僻的山庄,他们见到了俟候在那里的程尚文和谢永石。 申翔舞道:“快将晁松谷他们最近的动向如实禀告!” 程尚文十分恭敬地道:“小的明白,因事起突然,临时不及禀报贵娘,始采取飞鸽传书的紧急方式,俾便奉告下情,以凭裁示,更免不测——” 申翔舞神色稍见缓和:“你说吧,情况有什么变异?” 程尚文口齿清楚地道:“回贵娘,沧州府城里,但凡隶属晁松谷的赌坊、娼馆,所有生意目前已一律歇业,家家大门紧闭,黑灯瞎火阒无人迹。不仅如此,连晁松谷的老巢亦静寂冷清,不见人进人出,这等光景,甚是反常。小的们再三研议,颇觉不妥,认为有必要急禀贵娘,请贵娘另做定夺。” 申翔舞怔忡俄倾,侧脸低问荆力疾:“荆大哥,你看姓晁的在搞什么名堂?” 荆力疾寻思着道:“表面上看,他们好像是偃旗息鼓,已避我等锋头,实则也或有由明转暗,重新布阵反击的可能。总之,我不相信对方自甘人数隐散,即此拱手退让——晁松谷不会,‘彤云山庄’更不会!” 申翔舞道:“说得也是——” 她又转向程尚文:“这种情形,发生有多久了?” 程尚文呵腰道:“有两天了。” 手指绕着缰绳圈了几圈,申翔舞不禁犹豫:“那,我们是照原定计划行动,还是先打住再说?” 荆力疾不便越俎代庖,拿眼睛看着后面的鱼尚取,鱼尚取笑笑,道:“我看先打住再说。” 申翔舞反问:“打住的道理呢?” 鱼尚取四平八稳地道:“其一,以现在的情况判断,对方已摆明不欲迎战的态势。其二,他们的主力,在这项原则下,或已转移,或已隐匿,我们要打要烧,可能不过几幢旷舍空屋而已,不产生实质意义。其三,‘彤云山庄’与晁松谷等应已洞悉我们速战速攻的策略,反制计划恐已拟就,我等贸然投入,不无误中圈套之虞,区区陋见,尚请贵娘参酌。” 申翔舞悻然道:“如果半途而废,岂不白走一遭?” 荆力疾忙道:“鱼兄分析得不错,白走一遭不要紧,万一再白费力气又叫人家揪住尾巴,那才更不上算。翔舞,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怕多跑几趟。” 申翔舞想了想,始恨恨地道:“好吧,就让他们暂且松活两天!” 荆力疾道:“放心,碰得上的,你不找他们,他们还会找你呢。” 申翔舞斜了荆力疾一眼:“急着要打是你,缓着要打也是你,两头全叫你占了——” 拱拱手,荆力疾干笑道:“急着要打的辰光,可不知道有这种场面出现呀,翔舞,所谓军情万变,总得从善如流,再怎么说,你都多包涵喽……” 申翔舞半转马头,一边交待程尚文:“你们两个给我再探,随时传报最新消息,若有延误,当心脑袋!” 程尚文、谢永石双双应诺,同时暗中松了口气。 荆力疾眨眨眼,道:“乖乖,好上路啦。” 申翔舞哼了哼:“就你嘴刁!” 九乘铁骑,来而复返,这一来一往之中,竟不知玄机已凝为杀气! 第二十三章 牙眼总相还 乌篷车压过冷硬的土路,一迳轱辘着行向北边,大把的冥纸洒飘如化魂的蝴蝶,迎风翩然零落,予人的感触,却像声声叹息,滴滴痛泪。 翟抱石与曲小凡的遗骸已用厚毡卷裹置于车内,车向北行,是要运送他们回到“万丈荒原”,那儿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也应该是他们安息的地方,故乡的风砂,故乡的血霞,怎么说都是美的。 目送乌篷车渐去渐远,申翔舞没有哭泣,没有恸号,只有眸底淋漓的血光。 在她身后,除开鱼尚取、洪拓、及四位巡狩之外,另尚有五个形貌各异的人物默然挺立。这些人乃为第三批来自“申家三堡”的帮手。他们是申摩岩座前的四位“游猎使”:“铁肩”屈中豪、“毒蝎”温如水、“蛇辫子”唐肖、“戳心枪”粱在野。这几位,皆是和“翼狮”洪拓平起平坐的角色。那第五位,身份益加特殊,他名叫独孤少保,是“申家三堡”的总提调,论地位,可说仅在申摩岩一人之下。“不动明王”申摩岩平地轰雷,而“大荒一绝”独孤少保便堪称声名显赫了。 跟随他们前来的尚有三名巡狩,这三名巡狩正好护着柩车回去,实际上,善后还是独孤少保一干人处理的,申翔舞他们返抵的时候,现场光景已不似那么惨烈了。 荆力疾和花瑶红从院门外踽踽进来,荆力疾两眼泛赤,花瑶红却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他们多走几步,也算远送一程吧。 双目如鹰、高颧削腮的独孤少保一抖他满头蓬乱的白发,上前轻拍申翔舞肩膀,声音中充满关爱顾惜:“丫头,何处黄土不埋人?尤其我们身在江湖,原该有走到哪里、死在哪里的准备,而死者已矣,还是往前看吧。” 申翔舞神色悲戚,嗓音微颤:“都是我的疏失害了他们,老叔,都是我的错!” 摇摇头,独孤少保道:“怎么会是你的错,武林争战,本就风谲云诡,变化难测,谁也不敢说十掐八准。你率人外出临阵,理应留下伤患,此乃常情,如今骤遭横祸,唉,只能算天意不维了……” 申翔舞咬牙:“我恨,老叔,我好恨啊!” 独孤少保叹着气道:“解决仇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便是报复。丫头,‘彤云山庄’跟晁松谷那一拨人,少不得要血债血偿!” 申翔舞忽显激动:“老叔,我们马上行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独孤少保笑得苦涩:“不可冲动莽撞,丫头,你向来冷静稳重,思路细密,当知事缓则圆的道理。多少失败的往例,皆因意气,你稍安毋躁,我们不会等待太久。” 望着荆力疾,他又道:“荆老弟台,你认为我说的对也不对?” 荆力疾忙道:“独孤前辈,正是如此。” 独孤少保感喟地道:“世事固然如棋,世事的变迁冥冥中亦掺杂了机运。这一次,我们的棋步并未走错,但机运却差了。” 荆力疾哑声道:“独孤前辈,我们一直没有低估过‘彤云山庄’,未料他们竟比我们预料中更凶悍、更暴戾,那种歹毒法,尤其令人发指!” 独孤少保表情沉重:“求命江湖,比的就是一个‘狠’字。荆老弟台,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以为当今世界,是个什么世界?!” 吸吸鼻子,申翔舞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连翟宗令、曲副宗恁般修为都会遭至毒手,晁松谷的人里没有这等材料,事情必然是‘彤云山庄’干下的!” 独孤少保颔首:“下一场,我们便接上了。” 申翔舞略一犹豫,道:“老叔,我爹怎么把你请了来?” 独孤少保一笑:“不欢迎我这老东西?” 申翔舞嘟着嘴道:“小题大做,杀鸡用牛刀嘛。” 独孤少保正颜道:“主公的见解果有远虑,派了我来算派对了人。丫头,眼前的场面岂是杀鸡的场面?人家可是一头虎啊,我这把‘牛刀’应付得了应付不了,犹是个未知之数呢。” 哼了哼,申翔舞道:“那,爹有没有说,权责如何分配?” 禁不住吃吃笑了,独孤少保道:“刁钻妮子,这才是你的本意吧?好,主公交待得一清二楚——主导权不变,仍由你担纲,不过,监督权在我,换句话说,你出的点子,得我点头认可才行!” 申翔舞咕哝着道:“我就知道爹又来这一套,时不时加根绳子在我脖颈上!” 独孤少保道:“丫头,你错了,这是主公关心你啊。” 此刻,荆力疾迸出早已憋在肚皮里的几句话:“独孤前辈,你们到达的辰光,果真不曾发现端木一苇的尸体?” 独孤少保道:“屋里屋外,四周全搜遍了,只得翟抱石、曲小凡二具遗骸,却不见端木一苇踪影。” 荆力疾惶惶不安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难下成他就这么消失了?” 申翔舞蹙着眉道:“先时我不是告诉你了?端木大哥极有可能突出重围,另获生机了——” 荆力疾满脸阴晦,摇头道:“端木的个性不是这样,他不会自顾逃生,而弃翟宗令与曲副宗令的危亡于颈后,他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 独孤少保忽道:“会不会——被‘彤云山庄’的人俘掳了去?” 荆力疾头皮一阵发麻,白着脸道:“设若如此,简直比死了还糟!” 独孤少保道:“有这么严重?” 荆力疾唉声叹气地道:“独孤前辈,晁松谷固然将我二人恨之入骨,‘彤云山庄’那边亦视我两个如巨恶傩寇,历日来他们损兵折将,伤亡累累的一笔帐,全扣在我们头上,在这种情形下,端木落到他们手里,岂非生不如死?” 申翔舞狐疑地道:“他们掳劫端木大哥的动机何在?当场格杀,不更省事?” 荆力疾搓着手道:“这个,我也在纳闷……” 独孤少保沉声道:“或许,拿端木一苇做人质,借以要挟钳制我们?” 荆力疾失声道:“不错,前辈之言,大有可能!” 申翔舞有了愁容:“果真如此,我们就不免缚手缚足、投鼠忌器了。” 沉吟片刻,独孤少保道:“无论端木一苇是突围而去,连是不幸被俘,目前皆属揣测。我看这样吧,我们一方面派人在附近四处寻找,一方面设法向‘彤云山庄’那边刺探真相,事情总然会有个结果。” 荆力疾怏怏道:“也只有这么办了。” 申翔舞往周遭看了看,道:“老叔,此地尚能继续住下去吗?” 独孤少保道:“我认为可已继续住下去,一般情形之下,受袭的一方多会转移据点以防未然,我们偏偏不动,让他们琢磨去。” 顿了顿,他接着道:“而且,就算对方琢磨净了,我们正好以逸待劳,布阵迎战。这一次,他们碰巧拣了个有利时机,在我们力量最单薄的光景下侵入,下一遭,便叫他们撞上铁板!” 荆力疾苦笑道:“假使,他们不来呢?” 独孤少保道:“简单,他们不来,我们就去。” 申翔舞轻声道:“荆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思,万一端木大哥落在他们手里,我们绝对不会坐视,等情况摸清楚,再做进一步的打算吧。” 独孤少保道:“事情不能急,急也急不来,丫头,你们且去歇息,一切都由我来安排,但愿很快就有消息。” 申翔舞在花瑶红陪同下默默走回她的居处,她原以为荆力疾会随后跟来,但入室待了一阵,仍不见荆力疾踪影,人在房里,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花瑶虹冰雪聪明,一猜即着:“小姐,可是在等荆爷?” 向来和花瑶红可共心腹,因之申翔舞并不避讳,点点头道:“这浑汉,又去了哪里。” 花瑶红道:“不如我去找了他来。” 申翔舞幽幽地道:“翟宗令及曲副宗令之死,他必然抱愧良深,再加上端木大哥下落不明,吉凶未卜,可够他承受的了,原想陪他散散心,他却避着我……” 花瑶红道:“小姐,我看不是这样,荆爷在迭遭创痛之余,可能想独自静一静,也可能考虑到你的情绪不好,不愿打扰你——” 申翔舞嗔道:“他就是不知道女人的心……” 花瑶红莞尔一笑:“那,我去找他。” 不待去找,门外已响起轻轻的啄啄声。 溜了申翔舞一眼,花瑶红径自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正是荆力疾。 荆力疾手中拿着一把刀,端木一苇惯用的“天长刀”。 申翔舞等荆力疾进屋之后,目光落在刀上,话问得柔婉:“你去端木大哥房里过?” 荆力疾嗓门喑哑:“他的刀仍然压在床铺底下。” 申翔舞触通极快:“就是说,临阵的时候,端木大哥手上并没有兵器?” 荆力疾道:“显然如此。” 申翔舞一边推想,边道:“那么,端木大哥他们遇敌之际,恐在户外,当时的情形可能颇为突兀,也十分紧迫,甚至连回房取兵刃的余暇都没有……” 荆力疾闷着声道:“大概一上来就被包围了,根本不给他拿家伙的机会。” 申翔舞温婉地道:“荆大哥,放宽心,先别急,假如端木大哥真的被俘,‘彤云山庄’的人自有俘掳他的道理。接句话说,目前便暂无生命危险,我们按部就班地来,总有希望救出端木大哥。” 花瑶红搬过椅子,又斟了茶来:“坐着说吧,荆爷。” 道声谢,荆力疾坐下,未先言语,却已愁眉不展。 申翔舞拉近座椅,强装笑颜:“看开点嘛,不能件件事都绾在心里,悒郁久了,人能憋出病来……” 叹了口气,荆力疾道:“我实是不该,翔舞,其实你的痛苦不比我少,如今还要打起精神来安慰我。可想起端木,我就好像心上扎着针,怎么着都不是了。” 申翔舞道:“我知道……” 荆力疾低下头,道:“翔舞,设若查清楚端木确是落在‘彤云山庄’手里,我们是不是马上展开救援行动?” 申翔舞肯定地道:“当然。” 抬起来的面孔上充满愧疚与凄苦,荆力疾腔调滞重:“我,我可能要求过分了,翔舞,我总然是你们的负累。” 脸色一沉,申翔舞道:“我不爱听这些话,荆大哥,以后也不准你再说这些话。我们彼此之间,原是这么厚,叫你一说,却说薄了!” 荆力疾把天长刀平置桌面,耷然无语。 伸手过去按了按荆力疾的手背,申翔舞徐缓地道:“事情早晚会解决的,荆大哥。” 抹了把脸,荆力疾道:“翔舞,你们在‘彤云山庄’,暗里可有管道?” 申翔舞道:“有是有,但层次太低,起的作用不大。不过,要查明端木大哥的下落,并非什么高度机密,我们所布的暗桩,可能办得出眉目来。” 荆力疾道: “希望越快越好。” 申翔舞盈盈笑道:“我会尽快,凡是涉及你的一切,我那一样不快?” 望着桌上的“天长刀”,刀在人不在,荆力疾心头刚泛起的一丝暖意,又顿时被一片寒瑟覆盖。 ×      ×      × 七天之后的这个下午,天空阴霾密布,北风呼号,是个令人愉快不起来的下午,而始才接到的讯息,则更令人备感沉重。 “彤云山庄”有口信带来,暗插在那里的眼线未能探悉端木一苇的任何状况,却证实“彤云山庄”少庄主业已率众下山。而因为鞠令卓及随他远行的一干人马迄今并未回转山庄,山庄依然静谧深沉,毫无异像,没有波澜起伏,也没有端木一苇的丁点传闻。 正屋前堂里,独孤少保来回蹀踱,不时抓搔他那一头白苍苍的乱发,荆力疾、申翔舞闷坐一边,四只眼睛只随着独孤少保的身子移转不停。 申翔舞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我说老叔,你就坐下来歇口气吧,这么走来走去,越叫人心神不宁。” 独孤少保哭笑不得地道:“鬼丫头,这会倒调侃起老夫来了,我是在寻思呀,附近四周不见端木一苇形迹,‘彤云山庄’又没有一点消息,则端木老弟台去了何处?” 申翔舞道:“从这里押解端木大哥去‘彤云山庄’,挺有一段路,而且要利用他这颗棋子,放在手边比较方便,老叔,端木大哥会不会就被囚禁在‘沧州府’一带?” 独孤少保道:“你是否已经确定端木一苇落在他们手中?” 申翔舞摊摊手,道:“既不见人,又未见尸,若不是落在鞠令卓和晁松谷他们手中,难不成端木大哥一时兴起,自己找乐子逍遥去了?” 荆力疾也道:“前辈,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搔着白发,独孤少保道:“我们假定此乃事实,接着来的题目即是要如何搭救于他,你们说,该从哪个关节下手为宜?” 水灵灵的双眸转动,申翔舞故意问荆力疾:“你说呢?” 频舔嘴唇,荆力疾犹豫着道:“我看,还是要先到‘沧州府’找着对方逼问,方能觅知端倪——” 独孤少保摇头道:“这个法子不甚妥帖,首先,他们如今全已隐匿暗处,怎么去找?其次,就算找着了,见面可能便是一场硬仗,说不定人没救出来,当堂即成尸横狼藉。这种情形下,对端木老弟台的处境有害无益。再次而言,他们若拿端木老弟台做人质胁迫我们就范,我们是听也不听?” 荆力疾悲悲切切地道:“前辈所言极是,我真被急糊涂了,考虑实欠周详……” 倩笑嫣然,申翔舞道:“荆大哥,要不要听听我的浅见?” 荆力疾打起精神,强扮笑容:“你总是有点子的,我这厢洗耳恭听了。” 申翔舞平淡地道:“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就行了?” 荆力疾一时之间脑筋没转过弯来,不由略带迷惘:“怎么个还治其人之身法?” 申翔舞道:“你呀,愣是坐在磨盘上想不转,他们能掳我们的人,莫非我们就不能掳他们的人?要玩大家玩,谁也不含糊!” 一拍手,独孤少保道:“好,这个主意好,鬼丫头,果然有心眼!” 荆力疾咽着唾沫道:“但是,我们去掳对方哪一个呢?份量重的不一定掳得到,份量轻的掳来亦起不了作用——” 双眼眨闪,申翔舞早有打算:“晁松谷的女儿,晁媚如何?又容易下手,份量也够!” 荆力疾想了想,嘿嘿笑了:“行,行,就是她,拿她来调换端木一苇,正巧合适。我看那鞠令卓还敢不敢蠢动?” 独孤少保忽问:“这晁媚,识得武功么?” 申翔舞唇角一撇:“识得武功与不识武功都不要紧,我自信制得住她,但凭她老爸晁松谷的几手三脚猫把式,晁媚再行,恐怕也行不到哪里去!” 独孤少保又皱着眉道:“问题是,去何处掳这晁媚?” 站起身来,申翔舞有条不紊地道:“目前有两个现象可供参酌——在我的判断和感觉里,晁媚显然并不与她爹晁松谷住在一处。因为晁松谷居所龙蛇混杂,出入三教九流,危险性又高,她另有住处十分合理。第二个现象,既已证明鞠令卓率人离庄,目前该在‘沧州府’,一则可与晁松谷会合联手,二则就便接近晁媚,如果这样,晁媚所居,或许即在府城之内,我们遣人仔细密查,应有收获,到底晁媚尚非泛泛无名、亦非贫家小户,有她土豪恶霸似的一个老爹,知道她、认识她的人当在不少……” 独孤少保道:“嗯,这也是个办法,可就有点耗时费力。” 申翔舞无奈地道:“法子不错是笨,论起来倒还踏实,当前只能这么做,往后再看情势如何变化,临机相应吧。” 话头一转,她道:“老叔,派在‘沧州府’布桩的程尚文、谢永石两个,是下堡派出来的?” 独孤少保道:“不错,由他二人在‘沧州府’主事,他们下面,还有七八个帮手跑腿。” 申翔舞笑笑:“你老对这两个人可有印象?” 独孤少保知道申翔拜想问什么,他慢条斯理地道:“不但有印象,还认识得挺深,程尚文稳重,谢永石精明,都是办事的人,若他两个历练不够,也不会调出来当差。丫头,查访晁媚的任务,不敢说他们一定奏功,尽力而为却属必然。” 申翔舞道:“人手要不够,可授权他们就地招募,一切总以事成为先,请老叔告诉他们,如果这次办得漂亮,我决不会忘记。” 独孤少保笑了:“有你这句话,包管他两个拚力卖命,等一歇,我就把你的意思传下去。” 瞅着荆力疾,申翔舞道:“大官人,你尚有什么补充的?” 荆力疾带点尴尬地道:“你的主意般般周全,样样详尽,我还有什么好补充的?画蛇添足,不画也罢。” 呵呵一笑,独孤少保举腿便走:“好一个画蛇添足,不画也罢……” 申翔舞目送独孤少保的背影跨出门槛,鼻尖轻皱:“休看我这老叔笑得美,袖里却有他自己的一套乾坤哩。” 荆力疾心底在想——此乃理所当然,要不,独孤少保怎么会是独孤少保? 第二十四章 岂怜玉生香 可能是申翔舞的一句承诺生了奇效,也可能是程尚文与谢永石真个铆足了劲力求表现,十天后传来的消息颇为令人振奋,亦证实申翔舞的臆测并未偏离方向——他们已查出晁媚的隐居之地:“沧州府”府城东角曹氏牌坊左首巷子内,是一幢造形精致的红砖小楼。 展视手里的窄小纸卷,独孤少保道:“晁松谷也懂得这个道理——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照地方看,显然仍在府城闹区之中。” 申翔舞道:“为了维护他的女儿,姓晁的亦算煞费心思了,只是花费的心思还不够完美。” 一旁的荆力疾道:“完美固然不够完美,最重要的,是他料不到我们会使出这一招!” 这时,花瑶红穿梭前堂,为在座四人续上茶水,所谓四人,乃多出一位鱼尚取。 独孤少保喝了口茶,道:“事不宜迟,丫头,你打算带什么人去行事?” 申翔舞道:“此去目的不在交锋,更非鏖战,人越少越隐密,成事的几率也比较大,老叔,两个人足够了。” 独孤少保道:“你一定是亲自出马了。” 申翔舞道:“明知故问嘛,节骨眼上,不自己去怎能放心?” 目光在花瑶红身上一溜转,独孤少保道:“另带小红去?” 申翔舞摇头:“不,和荆大哥一起去。” 独孤少保拍拍自己脑门:“是了是了,自然是和荆老弟台一起去,看看我,还不算怎么太老,脑筋居然就转不过弯来啦。” “噗嗤”一笑,申翔舞道:“老叔,你倒会调侃。” 独孤少保亦笑道:“不是调侃,呵呵,是迟钝了。” 鱼尚取开口道:“贵娘,容我暗中随护。” 申翔舞沉吟着:“有这个必要吗?” 独孤少保抚掌颔首:“依我看,谨慎点总错不了。别人有闪失,主公面前我可以承当。丫头你万一出个什么差错,叫我如何向主公交待?” 申翔舞并不坚持,无可无不可地道:“随便吧。” 荆力疾问道:“何时上路?” 申翔舞当然明白荆力疾的想法,道:“吃过午饭就走,连夜赶路,不用两天就可赶到了。” 荆力疾感激地道:“又累你加一番辛苦——” 白了荆力疾一眼,申翔舞面向鱼尚取:“副首领,只怕你更要辛苦喽。” 鱼尚取欠了欠身:“份内之事,怎可言苦?贵娘见外了。” 独孤少保转头吩咐花瑶红:“我说小红,咱们早点开饭,也好让他们早点上路,一朝拎了那晁媚来,好戏就要连场啦。” 花瑶红含笑答应,自去张罗,美人胚子灶下婢,竟也一径的无怨无忧。 看着婀娜而去的花瑶红,看着若有所思的申翔舞,荆力疾顿生感触——女人若认定了一个理念,落实了一个立场,其执着与贯彻之深,经常是大男人都望尘莫及的。 ×      ×      × 深夜,薄雾迷蒙,寒气浸骨。 曹氏牌坊边,巷子里的这幢红砖小楼十分易寻,荆力疾偕同申翔舞很快就摸到了目标。小楼二楼上的一个窗口还映着灯火,显见尚有未眠人。 靠在对面人家的院墙阴暗处,荆力疾嘴呵白气,目光尖锐地打量着当前形势,边低声道:“这地方倒挺好找。” 申翔舞注视着二楼亮灯的窗口,撇撇唇角:“知道住址当然好找,若不知道,就如同大海捞针了。” 荆力疾道:“咱们动手吧。” 申翔舞犹在观察:“且慢,荆大哥,你认为这个时候,鞠令卓会不会窝在晁媚房里?” 不经申翔舞提起,荆力疾压根没朝这上面去想,申翔舞一点拨,他亦觉得两边肩头无形中沉重许多:“你不提,我还没想到呢,翔舞,有关这一层,实难琢磨。礼教虽然顶在头上,但每个男人个性不同,每个女人也心思各异,这种事,不好猜。” 申翔舞道:“你要有个心里准备,如果凄巧碰上鞠令卓,情况可能便极棘手,姓鞠的尤其不会一个人放单!” 荆力疾发狠道:“棘手也得干到底!” 申翔舞道:“走,我前你后,动作尽量放轻。” 于是,两个人一溜烟似的越过墙头,又双双纵飞而起,那么悄无声息地就攀上了二楼窗口的外沿砖嵌。 申翔舞贴近窗棂,以食指戳开一个小孔,往里窥视,已见室内全貌——陈设清雅的一间寝居,色调柔和,氲氤甜腻,打眼便知道是属于女性的闺房韵致,只不敢断定,背朝这边,卷曲着卧在榻上的那人,是不是晁媚本人? 抓附在一旁的荆力疾轻问:“怎么样?” 申翔舞侧过脸来,吹气如兰:“房里有个人躺在床上——” 荆力疾忙道:“男人还是女人?” 申翔舞小声道:“女人。” 一下子有了精神,荆力疾道:“晁媚?” 瞪了瞪荆力疾,申翔舞差点一把拧上去:“我设见过晁媚,怎知是不是她?莫非你认得?” 荆力疾道:“我也不认得。” 申翔舞没好气地道:“先摸进去再说。” 荆力疾正要问如何潜进去?申翔舞已自袖口抖出一片薄如蝉翼般的细长利刃,准确无比的扫进窗下隙缝,但闻窗后传来一声轻响,她侧身翻转,人已入内。 紧随跟进的荆力疾才刚刚站住,约莫掀窗时有冷风灌袭,榻上躺着的女人猛一机灵,本能地翻过身来查看,这一面对面,双方都不禁怔愣——榻上的女人,因骤见不速之客而受了惊窒,荆力疾与申翔舞,却为了这女子容貌之美美得出奇而大感意外! 对方年岁,大概在二十二三之间,一头瀑布似的乌黑秀发披肩泻落,掩一张虽惊惶中仍不失艳丽的脸庞,肤白若脂,隐泛粉润,真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不仅是个美人,更是个尤物! 申翔舞迅速摒除杂念,冷着声问:“你是晁媚?” 榻上的绝色颤栗着点头,就这无奈又恐惧下的小小动作,竟亦显得恁般风情。 申翔舞踏前半步,接着道:“你一个人睡在这里?” 晁媚再次点头,眸底已泪光盈盈。 不知怎的,申翔舞硬是对这晁媚有一股其名的恶感,好像彼此间天生就起了排斥,因此语调便越来越阴寒了:“你是哑巴?光会点头,不知道说话?” 哆嗦一下,那晁媚可怜兮兮地道:“我,我会说话……” 荆力疾不由自主地开口道:“怕是受了惊吓,一时噎住声了。” 申翔舞嗔目道:“你倒挺会说话!” 摸摸鼻子,荆力疾走去门边,不能确定是不是闻到什么酸味。 瞅瞅卧榻上晁媚的一袭纯白中衣,申翔舞道:“换上衣裳,跟我们走!” 晁媚往床内退缩,颤声道:“你们……你们要我去哪儿?” 申翔舞脸一凶,清纯稚真的一张姣好面容居然亦有三分怒气:“少罗嗦,到了地头,你自然明白。” 晁媚簌簌抖着:“我爹不准我往外跑,我,不去行不行?” 申翔舞语声迸自齿缝:“去不去由不得你,晁媚,再要磨蹭,休怪我下手无情!” 晁媚泪水莹闪,怯生生地下得床来,转向榻边垂悬的丝幔之后更衣,那模样,人见人怜哪。 回头向荆力疾望去,申翔舞弯月眉儿竖挑:“不准看!” 荆力疾一呆,随即苦笑:“我的小姑奶奶,你这是怎么啦?生气也该有个道理嘛,我又朝哪里去看啦?” 申翔舞尚未回声,门外忽然有人敲叩:“晁姑娘,晁姑娘,你没事吧?” 闪身至丝幔旁边,申翔舞压着嗓门,口气却透出十分严厉:“打发他走,言词但有逾越,立杀不赦!” 丝幔后的晁媚停止了换衣的窸窣动作,微微提高音调:“是戈叔叔?没事,我没事,只起来喝口水……” 门外姓戈的还在迟疑:“晁姑娘,我好像听到你房里有说话的声音。” 晁媚隔着丝幔,故作镇定:“没有呀,戈叔叔你听错了。” 传来一声吁气的长音,姓戈地道:“那好,姑娘你歇着吧,明天大早,鞠少庄主还要过来看你呢。” 晁媚回应得中规中矩:“我知道,戈叔叔,辛苦你了。” 于是,脚步声轻轻自门边离去,再过了一会,贴耳门后的荆力疾才向申翔舞打了个手式,表示已经无事了。 从丝幔之后走出来的晁媚,已换上翠绿色的连身衣裙,灯光映照下,越显冰肌玉骨,姿容艳丽,那形态何止是一个“媚”字了得?简直令人不敢逼视。 申翔舞迅即回视荆力疾,却见荆力疾不言不笑、目注窗外,状若老僧修禅,貌相庄严。 心是放了下来,申翔舞仍不免有气:“晁媚,你晚上睡觉竟不熄灯?” 晁媚搞不清对面这位看似纯真童稚的姑娘,怎么老在生自己的气?她颤颤兢兢地道:“我怕黑……” 冷眼打量晁媚,申翔舞说什么也不相信晁松谷会生下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她没见过晁松谷,但据传闻中的诸般描述,晁松谷绝对是个粗陋不堪之辈,按照龙生龙、凤生凤的说法,莫非过程之间变了种? 晁媚被申翔舞看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她神情哀恳地瞧着申翔舞,溢一脸驯服央告之色,这模样,融得百炼钢亦能化为绕指柔。 而荆力疾并非视同不见。外头极冷,他本想提醒晁媚加件衣裳,不过,他也明白申翔舞的莫名之火起自何来,因此,不得不三缄其口,免讨无趣。 申翔舞哼了哼:“走吧。” 晁媚移动两步,却颤声道:“请问,要怎么走?” 一瞪眼,申翔舞道:“当然是从窗口走,难不成堂而皇之地拾阶下楼?排围直出?” 晁媚凄凄惶惶地道:“对不起,这位姐妹,我不会功夫,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只怕要跌下去……” 故意向荆力疾招招手,申翔舞斜着眼角道:“是你背她,还是由我来背?” 荆力疾反应可快,赶紧道:“男女授受不亲,我背她不大方便,怕得辛苦你了。” 申翔舞表面毫无显示,甚至有些烦怨,其实暗自里已增一番欢喜,她估量着——色固迷人,却亦有那坐怀不乱的君子人,譬喻荆力疾就是啊。 背起晁媚,申翔舞越窗而出,形似寒夜中的飞鸿,乍现乍晃,业已无影无踪。 荆力疾紧跟急缀,衔尾相随,迎风于飘荡的雾氲里,心想的乃是那从未晤过面的鞠令卓鞠少庄主,明日大早又会是怎样一付脸色? ×      ×      × 阳光刺痛眼皮,荆力疾方待转个身再去寻梦,睁眼处赫然发现申翔舞坐在床边,正两眼灼亮地凝视自己。 一下子睡意全消,他连忙掀被坐起,陪着笑道:“两天两夜折腾下来可累惨了,你怎不多睡一会,这么快就起身啦?” 申翔舞板着脸道:“还早?日头到中天了,我可没你命好,大小事总得打点妥当才行,怎有那蒙头大睡的福份?” 荆力疾笑道:“能者多劳,嘿嘿,能者多劳嘛。” 逼视着荆力疾,申翔舞道:“我已把那妖媚女人关牢了。” 荆力疾怔了怔:“妖媚女人?哪个妖媚女人?” 申翔舞双目不瞬:“你不用装糊涂,你岂会忘了晁媚?” 荆力疾叹了口气:“翔舞,你一向是个极其理智、甚至雄才大略的姑娘,强过须眉,不让男儿,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也有无缘无故闹情绪、生别扭的时候?打比方来说吧,这晁媚的事只为了搭救端木一苇,除此之外,又与我有什相干?你迭起莫名之火,真把我搞迷糊了……” 申翔舞悻悻地道:“你敢不承认,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 轻咳一声,荆力疾道:“不错,她长得挺好看,但这又如何?” 申翔舞紧接着道:“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好看的女人,对不对?” 荆力疾正色道:“大多数男人都喜欢美丽的女人,却不是每一个男人皆有这种毛病,你可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申翔舞道:“你属于哪一类?” 荆力疾四平八稳地道:“我当然属于后者,更明确的说,我已经没有对其他女人发生兴趣的资格。我自知进退,恪守分寸,所以无愧于心!” 紧板的脸靥缓和下来,申翔舞慢吞吞地道:“怎么说你已经没有对其他女人发生兴趣的资格?” 虽知申翔舞是明知故问,荆力疾仍不得不再剖心迹:“翔舞,因为我有了你,岂可再三心二意、游移不定?你是我今世唯一的爱,对你,我必将贯彻始终、永生不渝!” 申翔舞柔柔地笑了,这一笑,如春风融雪,若大地花开:“算你会哄,你可要记住今天的话。” 荆力疾松了口气:“小姑奶奶,你这醋劲还真大,其实你中意我,别人不见得中意,我自己是块什么材料自己心里有数,男女之间,缘分为重,哪来恁多的鸳鸯蝴蝶?” 申翔舞“嗯”了一声:“你知道有我就好,亦不必低贬自己,荆大哥,在我心目中,你是任何人无可替代的……” 荆力疾拱手道:“有卿此言,死而无撼!” 伸手捂住荆力疾嘴巴,申翔舞佯嗔道:“不许讲这些死啊死的混话,你总让我揪心——” 握住申翔舞的小手,荆力疾笑道:“好,好,不说便是,不说便是。” 朝床里偎了偎,申翔舞感喟地道:“说真格的,晁媚那女人长得还真出色,尤其一股娇滴滴的、怯生生的婉约味道,更是十足的女人味道,连我见了都心荡荡地起几分怜爱,别说你们这些臭男人了,鞠令卓被她迷得三魂出窍,可不是没有原因……” 荆力疾轻扳申翔舞的手指,徐徐而道:“老实说,女人的美,其外在并不是顶重要,内在的德与贤才叫可贵。容颜易老,青春短暂,经不起几许时光的催残,美人白头,更显沧桑,只有真正的品节,方能流芳不朽……” 申翔舞道:“这是你的由衷之言?” 荆力疾笑笑:“红粉骷髅,皆无二致。杨玉环、赵飞燕,堪称天香国色,一代娇娃,但如今安在?人们记忆中具有淑仪懿德的女性,哪有她们的份?翔舞,表相仅为镜花水月,我可不是个肤浅的男人。” 申翔舞认真地道:“有一天我老了,你也不嫌我?” 荆力疾道:“你若老去,我岂不更老?只要你不嫌我,已经心满意足,我还有什么挑剔的余地?” 吁了口气,申翔舞道:“你真好……” 荆力疾以手掌摩娑着申翔舞的手背,低声道:“昨晚回来得这么迟,你一大早爬起来,就是为了来考验我?” 申翔舞道:“一大早爬起来?我根本就没合过眼,思前想后,总觉得心里梗着什么,非得来问问清楚不可!” 荆力疾道:“结论呢?” 申翔舞眨眨眼,道:“放心了。” 拧拧申翔舞的面颊,荆力疾笑道:“你是杞人忧天,我是无妄之灾,我现在才体验到,女人的联想委实可怕。” 申翔舞端容道:“该反过来说,荆大哥,一个女人为什么会有嫉疑、有怨恚?缘因有爱,如果对某个男子并无牵挂,自然也就感觉麻木了。” 荆力疾道:“我承认,而且,我喜欢你对我有嫉疑、有怨恚,这原是一种幸福的滋味。” 申翔舞嗤声笑了:“不算‘无妄之灾’了?” 荆力疾忽道:“告诉我,你把那晁媚押在哪里?” 水灵灵的双瞳一转,申翔舞没来由地又有了酸意:“你问这个干嘛?” 荆力疾赶忙解释:“别误会,我是不希望你委屈了人家落下话柄。和我们对立的是她爹,是鞠令卓,严格说来,她可算是无辜。我们留她做人质,为的是平衡情势进而交换端木,她本身没有错失,理该妥善照顾。” 申翔舞道:“她本身没有错失?哼,生为晁松谷的女儿,就是错失!” 荆力疾哭笑不得地道:“出生何处,岂容选择?翔舞,听我的话,要善待人家。” 使过小性子,申翔舞也知道见好便收,她正视荆力疾,道:“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蛮横到凌虐她的地步,人是关在右厢房的一个单间里,除了不能让她自由行动,所有日常供需一应俱全,如今晁大小姐正在寻其好梦,比起我这劳碌命来,她可舒坦多啦。” 荆力疾道:“可想到怎么知会鞠令卓他们?” 申翔舞似乎早有定见:“用不着知会,有关晁媚的失踪,他们绝对明白是我们玩的把戏,让他们自己找上来——” 寻思须臾,荆力疾道:“他们如何找上来?” 申翔舞道:“鞠令卓、晁松谷当然会用尽一切他们认为有效的法子四处搜寻。等徒劳无功之后,他们就会想到试试这里,那时光,锣对锣、鼓对鼓,好戏便连番登场了。” 荆力疾沉吟着:“嗯,也是个法子,单怕时间拖延太久。端木万一有所闪失……” 申翔舞极有把握地道:“大官人宽念,晁媚是鞠令卓的心头肉,晁松谷的掌上珠,她这一被掳,对方不闹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才怪。急切之下,必然八方追查,全力奔命。而遍寻不获之余,很快就会找来此地,所以时间不会拖迟过久。再则,我们掳人的动机他们焉能不知?若是敢对端木大哥不利,还想晁媚囫囵?” 荆力疾笑了:“你就鬼灵精怪。” 申翔舞摇头:“先时还说我‘雄才大略’,眼下又降级贬成‘鬼灵精怪’了?” 荆力疾一把搂紧申翔舞,温存着道:“对你,不管我怎么说,都是褒词……” 申翔舞咯咯笑道:“这是在报复我?搂得人家快喘不过气来了。” 稍稍松开双臂,荆力疾悄声说道:“多想整日价拥着你?翔舞,当前环境下却必须压抑钳制,不知要到哪一天我俩才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申翔舞微微喘息,轻轻呢喃:“等平了事,去跟我爹说……” 荆力疾突然心头一愣,绮念全消——关键乃在于“等平了事”这句话上。何时方可“平事”,如何始能“平事”?“平事”的过程无非杀伐,不免血腥,“平事”之后桃花人面,尚留几许侥幸情缘?这便但看上苍赐予几许慈悲了。 第二十五章 以毒攻其毒 天刚蒙蒙亮,空中云层低压,灰暗阴沉,偶而飘落的丝丝细雨,越增寒意,这种冷湿气候,最是令人闷厌厌地感到百无聊赖。 一声尖锐的哨音,蓦地拢个高调迸裂入云,虽只短促的骤响立止,却亦震颤耳膜,仿佛一把锥子突兀扎进心扉,将闻与者的血液刹那间凝固,余音隐隐回绕,似乎无形中尚牵扯着人们的脉动! 这是“万丈荒原”,“申家三堡”的独特警号,在此一隅之地,业经反覆演练多次,激亢的哨音,乃表示情况发生异变,或是显现敌踪了。 躺在床上的荆力疾一骨碌翻身而起,抹脸的动作跟开门的动作呵成一气,耳朵里还哨音袅漾,人已到了院中。 心忖自己拔了头筹,待他抬眼一看,申翔舞的反应竟比他更快,早已冷着脸庞卓立正屋之前,不仅如此,独孤少保也背负双手,在来回踱着方步哩。 顾不得寒暄客套,荆力疾赶忙紧走几步,低促发问:“可是有警讯了?” 申翔舞面无表情地道:“大概是吧,哨音传于里许之外,很快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环视周遭,仅得他们三人现身,荆力疾暗自有数——应变计划已然展开,原订的却敌步骤,便是由他们三个临阵亮相,担纲主战。 口鼻间呵着白气,荆力疾小声道:“你怎么这等快法?” 申翔舞道:“直觉吧,哨声还未响之前,我已经醒了。” 又望了望静荡荡的各个角落,荆力疾有些不放心地道:“其他的人,都进入定位了么?” 申翔舞唇角牵动了一下:“几日来的演练,岂是闹着玩的?谁要稍有怠忽,谁就注定倒霉!” 荆力疾讪讪一笑:“呃,军令如山哪。” 申翔舞道:“你的九绝扇,带上身了?” 荆力疾拍拍后腰,道:“为了方便,根本便没有离过身。” 申翔舞扯平衣角,似笑非笑:“不错,算有忧患意识,敌情观念。” 荆力疾打个哈哈:“哪里,是你调教得好。” 说着一转眼,正好与那边的独孤少保目光相接,他微微躬身道:“前辈早——” 独孤少保莞尔一笑:“早、早,呵呵,你也不晚呀;人老了怪里怪气,难免言语无味,不似和翔丫头有那么多说说笑笑……” 荆力疾面孔一热,有些窘迫地道:“独孤前辈见谅,我只是急着探听敌情——” 摆摆手,独孤少保道:“好说,开你个玩笑罢了,杀人或被杀,场面皆极僵硬冷肃,先放轻松一点,好歹解解闷。” 荆力疾赔笑道:“前辈身经百战,可谓沙场老将,当前这点阵仗,岂在前辈眼里?” 独孤少保道:“当前阵杖,恐怕不是‘一点’而已,对方胆敢上门,自则有备而来,荆老弟台,务必好生防着。” 院门外人影倏晃,一条彪形大汉急奔进来,这汉子荆力疾认得,乃是跟随鱼尚取、洪拓前来的四名“巡狩”之一,“野牛”江庆。 独孤少保沉声问道:“怎么着?” 那江庆喘一口气,急步趋前:“禀总提调,来人约有十余骑,行向直指此间,这光景就快到达——” 独孤少保气定神闲地道:“哪一路的?” 江庆抹着汗道:“尚不清楚,属下认为,应该是‘彤云山庄’及晁松谷那边的人马?” 嘿嘿一笑,独孤少保道:“看我问的,我们目下并无其他外敌,除开这两拨人,还会是何方神圣?你避着去吧。” 江庆回喏一声,隐入墙角之后,申翔舞却吃吃笑了起来:“我说老叔,换了我爹在此,少不得给你一个白眼!” 独孤少保哂道:“给白眼不会当着你们,背地里我却权当未见。” 这时,荆力疾手捂凉棚,眺望间忽然出声示警:“来了——” 院前土路上大概因为地质冷冻的关系,扬尘轻微,果有十余乘骑影来近,蹄声不缓不急,从容舒徐。颇有四平八稳的意味: 申翔舞双目凝聚,语调阴寒:“虽然我一个都不认识,看来应是‘彤云山庄’跟晁松谷那一伙人了。” 荆力疾低声道:“没错,姓晁的正杂在队伍里!” 独孤少保淡淡地道:“不打不相识,一打就相识,还怕打不出个清白来?” 临至近前的骑队,为首者正是“玉哪吒”鞠令卓。鞠令卓之后紧随着施靖、晁松谷、“金八卦”何征尘、“银太极”章固、“百目取”徐负、“双头鹫”霍灿,甚至连偏坐鞍侧的颜达及病容犹存的“飞狐”易望楼也跟来了。其余两个,一位面容黝黑,浓眉如刀,一个淡青脸膛,长颈硕背,这两人,尚不知是哪一路的来历。 申翔舞看了看独孤少保,独孤少保点点头,示意由申翔舞搭腔。 来人并不急着下马,当头的鞠令卓眼睛灼亮地盯视申翔舞,开口便极不友善:“你就是‘万丈荒原’‘申家三堡’的头子申摩岩的女儿申翔舞?” 申翔舞笑笑:“不错,你又是谁?” 鞠令卓傲凌凌的道:“鞠令卓。” 长长“哦”了一声,申翔舞立还颜色:“‘彤云山庄’出来的那个纨绔,为了个女子不惜将庄里性命当聘礼的角儿便是你了?!” 鞠令卓神色一沉:“申翔舞,伶牙利齿并不算特殊才艺,言词尖刻只能暴露出你的庸俗粗陋,哼,申摩岩的女儿亦不过如此!” 申翔舞冷笑:“鞠仁宽的儿子更高明不到哪里去,豪门巨擘出身的子弟,要论没志气,没骨节,你该往前数!” 鞍上的鞠令卓深深吸一口气,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愤怒:“申翔舞,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皮子的。” 申翔舞眉梢挑起:“随便你想来干什么,我一概奉陪到底。” 鞠令卓脱口道:“我来要人!” 唇角微撇,申翔舞表情不屑:“要什么人?” 鞠令卓颊肌抽搐,忍着气道:“你这是明知故问,申翔舞,我要你把媚儿——不,晁媚给我交出来!” 申翔舞答得十分干脆:“可以,但你也得把端木一苇给我交出来!” 鞠令卓悻然道:“你怎能肯定端木一苇在我手里?” 眸底浮一丝揶揄,申翔舞道:“这话未免滑稽,同样的道理,你又怎能肯定晁媚在我手里?” 一旁的晁松谷再也憋不住了,差点从马背上暴跳起来:“大胆刁女,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敢否认我女儿不是遭你掳掠?若不还我闺女,我誓不与你甘休!” 咯咯一笑,申翔舞上下打量着晁松谷:“原来你就是晁媚她爹,‘二头陀’晁松谷?凭你一个土豪恶霸,包赌包娼的地头蛇,竟也生得出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实称异数,山熊窝里飞凤凰,不是离谱了吗?” 青筋突浮,面色如火,晁松谷大喝:“好个尖酸女人,看我饶得过你!” “嗤”了一声,申翔舞道:“晁松谷,想吓唬我,你再去修行二十年也办不到!” 鞠令卓摇摇手,形态冷肃:“不必口舌争胜,申翔舞,我想你亦不希望为了一个弱质女子而大动干戈吧?” 申翔舞道:“这个问题要你来回答才对!” 鞠令卓耐着性子道:“你把人还给我,我保证现时不对你们动武,在你们选择确定之前,当可安全无虞。” 申翔舞语调平静:“鞠令卓,阁下自我膨胀得过分了,‘申家三堡’的人既然插手,便没有退缩之理,我们的选择早已摆在面前,你这番顺水人情,我们不领!” 闭了闭眼睛,鞠令卓放低声音:“到底要怎么样你才放人?” 申翔舞断然道:“拿端木一苇做交换。” 鞠令卓着恼道:“申翔舞,你要搞清楚,为了避免流血,我乃是先礼后兵,我原可以强制你们交人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申翔舞道:“你试试看,我知道各位有备而来,不过你也用脑筋想想,我们若是没有因应之道,岂会在此恭候光临?” 鞠令卓咬咬牙:“除了以端木一苇做交换,没有其他商量余地?” 申翔舞说得斩钉截铁:“没有!” 仰头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几丝雨水飘落在鞠令卓的脸上,像浸染着斑斑泪痕,他一时缄默无语。 申翔舞戒备不懈,口里嘲讽依旧:“决定这件事,不需要如此痛苦吧?” 鞠令卓注视申翔舞,阴鸷地道:“好,我同意以端木一苇交换晁媚!” 申翔舞紧跟着问:“人呢?我们是以现易现,可不兴赊欠!” 鞠令卓回头吩咐:“施靖,去把端木一苇带来!” 施靖呵身应诺,翻骑奔向来路。 横走两步,申翔舞道:“鞠令卓,你这人真不爽快,既已有了交换的准备,何不开门见山完成手续?偏偏绕了个大弯,到头来还不是转回原处?” 鞠令卓寒着脸道:“做事要有步骤,申翱舞。” 冷冷一小,申翔舞道:“你有你的千方妙策,我有我的不变之规,任凭什么步骤,都算白搭!” 鞠令卓瞅瞅一直不曾开口的荆力疾与独孤少保,缓绥地道:“申翔舞,不要有恃无恐,得意忘形,我们彼此之间的纠葛,现在才只是开头。” 申翔舞夷然不惧:“你吓着我了?” 鞠令卓目光闪动:“我想,你不只是这两个帮手吧?” 晁松谷又气恨恨地插嘴:“少庄主,那邋邋遢遢、恶形恶状的一个,就是荆力疾,这醉鬼和端木一苇同是一对难兄难弟!” 鞠令卓毫无笑意地一笑:“我猜也是他。” 场中的荆力疾并不答腔,他与晁二头陀双方的仇恨,只这几句谩侮之词,已然不关痛痒了。 申翔舞却骤而火大:“姓晁的,你以为凭你这付下作模样,又好得到哪里去?” 晁松谷勃然色变,正持破口大骂,已被鞠令卓抛来的眼光阻止——鞠令卓的意思很明显,续后的好戏,可不是以唇舌论输赢的! 不多一会,又闻蹄音回响,施靖单骑在前,另牵一骑于后,后骑鞍上,影绰绰的似是端木一苇。 两匹马止于骑队位置,荆力疾和申翔舞极目细看,不错,施靖带来的人果然正是端木一苇。但蹊跷的是,端木一苇却闭目垂首,毫无动静,且双臂反剪,好像被固定在什么支撑物体上,整个情状,极不寻常! 对峙以来,从未开口说话的独孤少保跨近申翔舞,神态慎重地道:“丫头,可是端木一苇本人无讹?” 申翔舞面带狐疑之色:“是他没有错,不过,他为什么像个死人一样不言不动?老叔,我看大有问题——” 独孤少保两眼不眨,十分专注地端详着马上的端木一苇,缓缓出声:“人倒没有死,尚有一口气在,可是他脸容惨白,状似晕迷,八成遭了姓晁的一伙人动过手脚!” 荆力疾呼吸急促,面孔透青,眸瞳中一片火赤,显见一副快要接捺不住,即将爆发的模样。 急趋数步,申翔舞手扶荆力疾肩头,连使眼色劝阻。独孤少保则挺身当中,嗓门骤然提高:“鞠少庄主,请明告老夫,端木一苇为何成了这般情况?” 鞠令卓气定神闲,不痛不痒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叫做‘这般情况’?” 独孤少保大声道:“你们当日掳去的是个活蹦乱跳的人,今朝却还来了个神志不清、奄奄一息的人,鞠少庄主,这是怎么个说法?” 鞠令卓道:“没什么说法,端木一苇大概身子不适吧?” 独孤少保怒道:“鞠少庄主,端木一苇的现状,已远超过身子不适的限度了,他人无反应,几如晕厥,你们掳劫他去,就是如此凌虐相待?” 脸孔一扬,鞠令卓语气冷硬:“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无论你是谁,都请不要存心挑剔,节外生枝,更莫以此为借口拒绝换人,可别忘记端木一苇仍在我的手里!” 这时,荆力疾突然狂叫:“端木,端木一苇,你说话呀,你倒是告诉我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是怎生糟蹋了你?!” 鞠令卓目光闪灼,宛如蛇信穿昂:“荆力疾,你要为这句话付出代价!” 鞍上的端木一苇恍似听到了荆力疾的喊叫,眼皮微微跳动几下,松弛垂挂的颊肉亦隐见抽搐,但却仍无更明显的回应。 晁松谷也气冲牛斗,吼喝暴烈:“若说我们猪狗不如,你们便是卑鄙龌龊,奸刁狡诈。拿端木一苇交换我女儿,原是你们提出的要求,如今端木一苇人带来了,你们竟挑三拣四,百般磨难,江湖道上居然也有你们这等的活杂碎?” 荆力疾发竖如蓬,握拳透掌:“狗娘养的晁松谷,你这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孽畜,你挑明了说,在端木一苇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晁松谷怒“呸”一声:“一派胡言,满嘴放屁,端木一苇人是活人,口鼻有气,你却无事生非,楞叫我横背黑锅,他娘的想也休想!” 鞠令卓望着申翔舞,形容酷厉:“人,是换也不换?” 申翔舞目注荆力疾,没有答腔。 荆力疾挫牙如磨,声似裂帛:“不还我一个原来的端木一苇,休想换回晁媚!” 独孤少保大赞一声:“说得好!” 在鞠令卓身边的施靖,忍不住叱喝:“少庄主,我们冲了他——” 狠狠瞪了施靖一眼,鞠令卓阴沉地道:“冲了他?媚儿若有闪失,你负责还我一个媚儿?” 施靖立时缩头缩脑,噤同寒蝉——他哪里负得起这个责任? 晁松谷气极慌乱,赶忙道:“二管事,千万莽撞不得,我只这么一个心头肉啊……” 鞠令卓模样迟疑不决,似已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眉宇纠叠,印堂泛青,任他身为“彤云山庄”的少庄主,亦仍有解不开的结! 用力抹一把脸,晁松谷试图把火爆的场面冷却下来:“呃,申姑娘,我们彼此双方,都握有对方人质,而这人质又是万万赔损不起的,我以为大家应心平气和做理性沟通,进而解决问题才是上策,如果因一时冲动互开杀戒,对哪一边都不是好事……” 申翔舞冷冷地道:“看来你还不算糊涂。” 晁松谷装作没听到,接着道:“申姑娘,有话无妨直说,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肯放人?” 申翔舞道:“荆力疾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还回原来的端木一苇,你们就会有一个俏生生的晁媚。” 咽了口唾沫,晁松谷望向鞠令卓,哑着声道:“这事,少庄主,务请慎重斟酌——” 鞠令卓两边太阳穴跳了跳,直对申翔舞道:“我们暂且退走,一个时辰之后再来。” 申翔舞面无表情:“各位掳劫端木一苇的当口,该清楚他原来是个什么样子,一个时辰之后,希望还他原来的模样,否则,只有彼此遗憾了!” 鞠令卓一言不发,策骑率众而去,蹄音远扬的俄顷,申翔舞已迫不及待地询问独孤少保:“老叔,依你的经验判断,这其中有什么毛病?” 独孤少保冷静地道:“我看,无非是在端木一苇身上下了什么药物,而这种药物又是可解的;他们在求侥幸,设若我们疏忽未曾细查端木状况,即可如意换回晁媚,万一被我们发现实情,则仍有回转余地。我在琢磨,下在端木一苇身上的药物,十有八九会造成他功能上的伐伤,我们如因大意做了交换,便正遂其阴毒计谋了……” 荆力疾切齿道:“独孤前辈,假使如此,他们下在端木身上的药物,会是哪一类药物?” 独孤少保道:“我说过了,该是伐伤其身体功能的一类,不过确实药名,尚无从臆测。” 申翔舞摇头道:“这些人真是可恶,端木大哥神智混沌,意识模糊,足见饱受折磨,等一下端木大哥回来,倒要仔细查验过后始可进行交换!” 沉吟须臾,独孤少保道:“对方居心叵测,花样百出,我们不能不防,为了预置后步,我们也得先留一手!” 荆力疾忙道:“不知要怎么留一手?” 独孤少保徐徐地道:“给那晁松谷的闺女施以‘走穴指’,设定气脉逆转时段之后,可有九天反制功效,尽这九天光景,应可观察出端木一苇有无余虑。” 荆力疾道:“我还是不大明白……” 申翔舞加以解释:“是这样的,所谓‘走穴指’,即将一股内力由‘涌泉穴’贯注入特定对象的脉道之内,贯人的气劲必须仔细拿担,多少份量便会在多少预定时辰间发生反逆作用,使正常流循的气体阻隔窜走,而令当事者因体气的错乱堵塞痛苦不堪。施用此法的前提,首重贯气的人内力精纯深厚,且能收放自如。否则,力道不足难生功救,力道过强往往致人于死,这是一门堪可胁迫敌方又颇具危险性的特殊技艺……” 荆力疾恍然:“简单的说,乃属一种禁制,借施‘走穴指’的方式,来吓阻他们在端木一苇身上续留手脚?” 申翔舞道:“没错,如今你全明白了吧?” 荆力疾有种报复的快意,他急切地道:“时间不多,你就快动手箍紧了她——” 申翔舞笑笑:“你可别把我看得太玄了,以我的内家修为,只有反制三四日的功效。老叔亲自动手,才能保持九天的束缚期限。所以,这件事,还得麻烦老叔偏劳。” 白发蓬乱的独孤少保并不推托,只肃容道:“我向来反对以此类手段胁制于人,可当前也说不得了,防其不仁,但只先行不义!” 申翔舞道:“老叔,非常之时,仅有以非常方式因应,晁媚无辜,我们亦是迫不得已。” 独孤少保道:“你们盯着,我马上回来。” 等独孤少保进入右侧厢房,荆力疾忍不住问道:“翔舞,承受‘走穴指’的人,会不会很难过?” 申翔舞哼了哼:“怎么,心疼啊?” 荆力疾苦笑道:“我只是问问,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申翔舞似笑非笑地道:“当事者会觉得胸口隐隐作闷,头部也有间歇性晕眩的感觉,等劲气融顺过后,暂时就没事了,不过——” 荆力疾道:“不过什么?” 申翔舞低声道:“等到制定的走穴时间,即会逆气反涌,脉络痉结胀塞,那滋味,可不大好消受。” 荆力疾道:“发作一次,大约历经多久?其中间隔若干?” 申翔舞想了想,道:“可能要半盏茶的光景吧,可这已够呛的了,至于间隔多久才又发作,得问过老叔才知道。” 神情显得有些怔闷,荆力疾若有所思:“我在寻思,万一对方没有在端木身上续做手脚,那晁媚岂不是白白遭罪?” 申翔舞道:“荆大哥,你不要太天真。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把这帮人看成善类,就未免过于单纯了。” 叹了口气,荆力疾道:“说得也是。” 就这片刻工夫,独孤少保已从右侧厢房里迈出,看他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倒好似刚去抽了两袋旱烟出来。 第二十六章 骤化秋叶落 个把时辰匆匆过去,鞠令卓等人果然言而有信,准时回到原地,只这一个时辰工夫,他们已像变戏法似的,把先前晕沉不醒的端木一苇治得有了人气,虽谈不上精神振作,至少恢复了神智。 荆力疾逼近对方骑队,盯紧鞍上的端木一苇,大声道:“端木,你听到我说话么?” 苍白的面孔上浮起一抹孱弱枯干的笑意,端木一苇艰辛地张口发音,声音细微沙哑。不过,到底表示人已请醒:“我听得到……” 荆力疾又提高噪门:“你还认得我?” 迟滞的眼瞳张合几次,端木一苇撑开僵硬的嘴唇:“力疾,我知道是你……” 荆力疾犹不放心:“端木,他们有没有再阴着坑害你、施些灾源在你身上?” 端木一苇反应迟钝,喃喃地道:“我,我想不起来,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手抚鞍前“判官头”的鞠令卓,一张俊脸有如严霜:“荆力疾.你够了不够?你们的要求与条件,我们照单全收,桩桩妥应,你还在找什么碴?” 荆力疾不带表情地道:“列位的手段,我已领教再三,总然谨慎点好。” 鞠令卓硬着声道:“现在,你怎么说?” 荆力疾怒从心起:“你们把端木一苇糟蹋成这付要死不活的德性,如今比先前稍稍有了起色是不错,却仍不及他原来的体质正常,你问我怎么说?我不满意,我依旧难以接受!” 杀气立盈眉眼,鞠令卓吐字若冰珠弹跳:“荆力疾,你是在耍弄我们?言而无信,最不可赦!” 申翔辑尖声冷笑,半步不让:“鞠令卓,这里可不是你‘彤云山庄’,由得你咄咄逼人?我们说过不做交换了吗?我们果则言而无信了吗?荆力疾心疼挚友遭受凌虐,表达一点不平不满之意难道还算过分?你若企图制造事端,毁弃前约,我们决不在乎!” 鞠令卓气得胸口起伏,连噪音都喑哑了:“我说一句,你倒有十句顶撞,申翔舞,既然你不承认言而无信,那就开始交换人质,我不想再折你那一番歪理!” 回头瞧向荆力疾,申翔舞的眼神显示,该是时候了。 荆力疾点点头,愤愤地道:“换就换吧。” 于是,申翔舞面朝右厢房发声:“押晁媚出来!” 厢房的门扉开启极快,屋里的人仿佛早在等候这句话了——押解晁媚的人是花瑶红,她手上并没有任何器刃,只轻轻搀着晁媚行出,但在人们感觉上,却似乎已钳制住被押人的生死。 晁媚除了形色惶恐,稍见憔悴之外,模样倒无啥变异,同为俘虏,和端木一苇比较起来,表面上她要中看多了。 骤然看到心上人,鞠令卓激动之态溢于颜表,他再也难以矜持,顾不得他惯来的含蓄冷静,上身一起,人已扑向前方:“媚儿,媚儿,我来接你了——” 申翔舞横身相阻,出言严峻:“慢着,先放端木一苇再说!” 走过来的晁媚慌忙止步,颤着声道:“令卓,我还好,你不用急……” 鞠令卓急躁切促,心忧如焚:“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岂会不遵守前诺?申翔舞,你真个百般习难啊!” 申翔舞不为所动,好整以暇:“遵诺就得彼此同时放人,你要抢先,我却担不起这个风险!” 鞠令卓振吭叱喝:“施靖放人!” 后面的施靖半点不敢怠慢,伸手一拍端木一苇坐骑后臀,马儿已泼剌剌地奔了过来,荆力疾抢步迎上,张臂已将端木一苇自马背抱下。这一抱,险些热泪盈眶——只旬日未见,老友却已削瘦成一把骨头! 花瑶红极有分寸地掌握着交换过程,那边端木一苇回到荆力疾怀抱,这头她已把晁媚送到院门之外。鞠令卓忘情地紧紧拥住晁媚,不断在晁媚耳际轻轻呢喃,一时之间,晁松谷这个亲生老爹,反倒似个局外人了。 这一刻,申翔舞、独孤少保、花瑶红等己全神戒备,各个蓄势待发。他们明白,双方胁制皆除,再无惮忌,血战很可能一触即起! 温存过后,晁媚才看到她老子晁松谷,怯怯叫一声“爹”,泪水已自沿腮而下。 晁松谷抛镫落马,挽过女儿,柔声频频安慰:“不怕,乖女,没有事了,已经没有事了……” 荆力疾暂且将端木一苇安置檐底,转身加入阵势,他亦心中有数,眼前关节,最是危险! 鞠令卓的动作却十分令人愕然——他管自跃身上马,等晁松谷扶着晁媚相偕登鞍之后,一声号令,竟风卷云涌般领队退走,不留一丝回顾。 荆力疾怔忡片刻,有些莫名其妙:“咦,就怎么走了?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申翔舞微微松了口气:“没有这么简单,荆大哥,他们骤而退去,决不是表示偃旗息鼓之意。相反的,一旦卷土重来,只怕就是血雨腥风了!” 独孤少保慢吞吞地道:“刚才不曾开战,一来鞠令卓是为了顾虑晁媚的安全,二来么,亦因敌情不明,有所忌讳之故。我们亮相只几个人,给对方的印象,恐有八面埋伏的压抑。” 荆力疾道:“终究是要了断的,独孤前辈先时说得对——他们不来,我们就去。” 淡淡一笑,独孤少保道:“不用急,他们会来的,而且,会比我们想象中快。” 申翔舞有所顿悟:“老叔,你施下的‘走穴指’,预定第一次发作的时间是在何时?” 独孤少保道:“明日正午。” 申翔舞道:“那么,我们即以明日午时为准,早做布阵因应。” 背着手,独孤少保道:“不,从现在开始,便得全军戒备了。” 荆力疾问道:“前辈之意,就在这里耗上?” 独孤少保点头:“顾不得再挑好风水地了。” 靠到荆力疾身边,申翔舞道:“别太操心,荆大哥,我们应变计划照旧,谁是赢家、谁是输家,端看怎么豁上去了!” 荆力疾强笑道:“还得先仔细检视端木的状况,看看有没有被他们留了祸患。” 独孤少保接口道:“让我来,有关这方面,我比你们多少有点经验。” 荆力疾谢了一声,过去抱起端木一苇,而独孤少保与申翔舞已自跟上,此刻,花瑶红启口道:“小姐,我去弄点吃的来给大伙填填肚子吧?大早到如今,都还饿着呢。” 申翔舞道:“给端木大哥另准备一份端来屋里,可要清淡点的。” 花瑶红匆匆行向灶间,这丫头不愧分身有术,一个人既要冲锋陷阵,又得张罗大伙吃食,申翔舞命好,不知是怎生挑拣出来的。 厢房的门轻轻关上,天空中又再细雨纷飞。 ×      ×      × 一灯荧然,申翔舞支颐愁坐,荆力疾则站在端木一苇床前,阴沉着面孔,久久不出一言。 申翔舞忍不住问道:“端木大哥有动静没有?” 荆力疾目光注定在端木一苇蜡黄瘦瘦的脸容上,闷声摇头。 申翔舞叹了口气:“他忽而清醒,忽而晕迷,也不知那些作孽的到底在他身上动过什么手脚?羼了什么毒药?这阵子混沌,又该有个多时辰了……” 荆力疾挫牙的声音清晰可闻:“就让他们乐合去,他们必然暗自庆幸狡计得逞,等到明日正午,且看谁笑得出来!” 瞅着桌上跳动的灯火,申翔舞神思沉湎:“毕竟姜是老的辣,要不是独孤老叔早有远见,事先留下一手,这桩交易下来,我们吃的暗亏可大啦!” 荆力疾过来坐下,双眉紧锁:“这一手虽然留下,对于端木的切身问题却少有帮助,以他如今的情形看,对方显见仍在他体内存置残害,未将祸源清除干净,而连独孤前辈亦难确定他们施展的手法或利用的药物,可知主导者其心计之阴毒——” 申翔舞道:“老叔不错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但却不敢说样样精通,他也照有迷惑之时。能验出端木大哥或许是遭残留药物影响,已算不差,叫他准确断定药物的名称及施用的手法,他岂有那么神?” 想了想,她又道:“不过你犯不着太忧心,双方尔虞我诈的结果,等于回到了原处。你不彻底治好我的人,我就不解晁媚身上的‘走穴指’。端木大哥只是时晕时醒,至少不受什么罪,那晁媚一旦发作,痛苦可有得瞧了,要耗,看哪一边耗得下去?” 荆力疾怔坐着,好半晌,才幽幽茫茫地道:“人这一辈子,偏多烦恼,有些是外来,有些是自找,想无忧无虑、平平静静过日子,简直难上加难,竟成奢望……” 申翔舞轻声道:“荆大哥,每个人陷于情绪低落的时候,都会把人生看得太过黯淡,其实,也不是那么欠缺乐趣、没有希望?譬喻你有我,我们还有将来,是不是就会觉得心里舒坦开朗了点?” 荆力疾涩涩地一笑:“说句老实话,这当口下若没有你,我真想一头冲出去找他们拼个死活!” 瞳底流露的是申翔舞的款款深情:“你记住,不管在哪儿,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灯芯倏忽闪晃了一下,床上,端木一苇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荆力疾几乎是跳到榻边,急急问道:“端木,端木,你醒过来了?” 头靠枕间的端木一苇,此刻竟起了异常的变化——原本蜡黄枯干的面孔滋润着一层水气,双颊泛漾腮红,失神晦迷的眼睛也透着澈亮,模样仿佛换成了另一个人! 荆力疾骤睹此情,不但毫无喜色,一颗心更猛往下沉,脑子里只旋动着那四个字——老天,该不会是“回光反照”吧? 紧跟过来的申翔舞同样脸色凝重,将一抹悲戚抿藏唇角,生离死别的场合她看多了,隐约中,她已依稀体验出类似的情况! 端木一苇吃力地呼吸着,神智极为清醒,他颤巍巍地伸手摇动,缓慢却明确地道的:“不要慌,你们都不要慌……趁我现在还能说话,我要赶紧交待几件事……” 荆力疾紧紧握住老友瘦骨嶙峋的手掌,哽咽加上斥骂:“你他娘在扯些什么?现在比先时,你已大好了,不留着力气多歇息,却反过来吓唬我们,是吃饱了撑着不是?” 端木一苇想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水亮的脸颊肌肉竟僵硬得不听使唤,仅扭曲成一团交叠歪扯的纹理:“你听我说,听我说,我身体的状况,只有我自己明白,他们给我硬灌下一种猩红色的液汁,液汁留入肠胃,我已知道那是种慢性腐蚀腑脏的毒药。经过这阵子折腾,不但我感觉内腑粘融,机能尽失,尤似一股烈火在肚皮内到处窜烧。有时这股炙气冲上脑门,人便迷糊了。我经常觉得虚飘飘、轻荡荡的,好像,好像另一个我将要脱离躯壳而去。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归魂’吧?魂要走了,命还能留得住么?你先别难过,眼前时间可宝贵着,想哭,日后再哭吧……” 荆力疾全身簌簌抖索,热泪满面,业已泣不成言。 喘了口气,端木一苇续道:“我要托咐的几桩事……其一,如果能将‘苇字招牌’再挂起来,乃最好不过,当家的自然非你莫属。其二,我这仇,报得了就报,报不了拉倒,千万不可赔上你自己。其三,我的刀跟我一个窝埋下,‘???长刀’嘛,地久天长……” 荆力疾身子一晃,跌坐地下,铁铮铮的汉子,照样涕泗纵横。 长叹一声,端木一苇的语声已见断续:“……可惜,我们终不能……情义偕老……我,我舍不得离开你,可是,可是我也无奈啊……” 荆力疾蓦然仰天痛嚎:“那鞠令卓、那晁松谷,到底是不放过你——” 端木一苇突起一阵痉挛,已然咽声,脸容上那团歪扯交叠的纹线仍在,两眼空茫地往上凝视,双颊的腮红尽褪,又剩一片枯黄。这一辈子,生未能灿如春花,死,却死得凄同秋叶。 荆力疾捶胸号啕,一恸几绝。 含着泪,申翔舞伸指猝点,荆力疾挺身上昂,旋即晕跌于地。 ×      ×      × 从虚幻飘渺中猛醒过来,荆力疾急忙坐起,人在床上,满室阳光灿丽,思绪乍觉混乱恍惚,已想起端木一苇弥留前的情景。 鼻头一酸,他顿又泪水盈眶,门启处,申翔舞已翩然而入。 荆力疾掩面下床,身形踉跄,已被申翔舞一把扶住:“荆大哥,你还有工夫哭?再一个时辰不到,就是正午了。” 怔了怔,荆力疾迷惘地嘶着声问:“正午?到正午又如何?” 申翔舞按他先在床沿坐下,严肃地道:“那‘走穴指’首次在晁媚身上发作的时间,即在正午,一旦发作,对方岂肯干休?换句话说,也就是大兴干戈的辰光到了。假如他们距离近,便来得快,距离远,可能来得慢,无论如何,终归会来,你不先预备预备吗?” 用力在脸上抹了几把,荆力疾振作精神道:“我们仍按原订计划应敌?” 申翔舞注意荆力疾的形态,稍稍放心:“我只有一句话,荆大哥——化悲愤为力量!” 荆力疾点头:“我明白。”  , 略一迟疑,他问道:“端木的遗体是在?” 申翔舞平静地道:“暂厝在后面柴屋里,门窗全封妥了,天气冷,尸身坏不了。” 仰头吸了口气,荆力疾声音仍带哽咽:“翔舞,一切多谢。” 申翔舞的眼眶不由泛红,她幽幽地道:“你还给我说这些?” 荆力疾强颜笑道:“我是说,你真好,无论什么情况下,你总在我身边给我支撑。” 拭去眼角泪痕,申翔舞道:“要做百年伴嘛,怎能不多耗些力气心思?” 荆力疾立时又悲从中来:“端木也说过想和我情义终老,可是他却无奈啊……” 紧抱了荆力疾一下,申翔舞嗔涕交加:“你在混打比——我对你跟他对你,性质全不一样,你搅合到哪里去了?” 荆力疾吸着鼻子道:“不提了,我们出去吧,还得应付第一战呢。” 申翔舞拉着荆力丧的手推门跨出,院子里,独孤少保如同昨日凌晨一样,又已在背手踱步了。 见到荆力疾出来,独孤少保迎上几步,神情肃穆哀戚:“荆老弟台,万没料到端木老弟就这么去了,莫非真个是好人不长命?” 荆力疾哑声道:“独孤前辈,那帮子人实在太狠太毒,不留半步余地,端木死得冤啊……” 独孤少保叹息着道:“这件事,我亦颇出意料,依我原先的看法,他们只是不甘交回端木老弟,而在端木老弟身上预留或残置药物以便继续钳制,不想他们却手段如此酷厉,竟将端木老弟推入绝境——” 咬咬嘴唇,荆力疾目闪泪光:“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独孤少保怆然道:“你要节哀顺变,荆老弟台,端木老弟必定不会白死。” 申翔舞一旁搭腔:“老叔,他们给了我们什么,我们就会还给他们什么,人间事,总然是相对的。” 独孤少保道:“不错,人间事,总然是相对的。” 荆力疾喃喃地道:“端木临终之前,说出被他们强灌入口的毒药,是一种红色液计,好像属于慢性腐蚀内脏的那一类——” 独孤少保脸容僵硬:“翔丫头给我提过了,可是我仍未能确定毒药是种什么名称?荆老弟台,说起来,端木老弟的不幸,也得怪我事前的检验不够专精……” 荆力疾忙道:“这怎能扯到前辈身上?当时我们都在场,又有哪一个发觉到,警惕到了?” 独孤少保叹了口气,尽自摇头。 眯起两眼望望天色,申翔舞有意换个话题:“快正午了,不久即会有反应啦。” 独孤少保道:“是不会太久,我判断鞠令卓那一甘人就在附近,甚至早已预先布下暗桩监视我们。” 申翔舞移目四顾,道:“老叔的意思,他们反扑的打算一直没有打消过?” 独孤少保冷笑; “要不是为了维护晁媚,要不是忌于敌情不明,对方昨日摆出的阵仗原本便是大开杀戒的阵杖,等到顾虑解除,他们自将转头回攻,以求决战!” 申翔舞道:“‘走穴指’的效验一朝在晁媚身上发作,他们只怕来得更快。” 眼波一转,她又道:“老叔,你那‘走穴指’的功夫,准吧?” 独孤少保哼了一声:“丫头片子,我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你这是在消遣老叔我?” 申翔舞笑了:“越老越拗执、越老越古怪,问问都不行?” 这时,荆力疾显得忧心忡忡地道:“独孤前辈,打鞠令卓、晁松谷他们出现的当日我就在怀疑,他们所拥有的实力不见得仅只表面上的阵容,可能还另有接应。” 独孤少保亦具同感:“人手的明暗布置,阵式的交替转换,本为兵家接战前的常态,他们有此安排,并不出奇,同样的,他们也会料到我方如法炮制——” 和日当空,阳光温煦。而阳光照在人身上挺熨帖,挺舒坦的。眼下的气氛充满宁静安详,没有一点杀伐的证兆,偶有微风轻拂,就更显一片悠悠然了。 申翔舞忽道:“老叔,你饿不俄?” 独孤少保道:“快到关节上了,你才问我饿不饿?” 申翔舞挑挑眉梢:“因为尚无警兆,当前光景反见祥和,我始想起还未进食,顺便问你一声,要不要趁这空档先垫垫肚子。” 独孤少保目光四处巡扫,边道:“我不饿,荆老弟台像也没吃东西。你们不妨进屋去填饱了再出来,这里有我顾着——” 荆力疾听觉向来敏锐,此时忽然脸色沉凝,侧耳聆闻:“大概什么也吃不成了,二位,有马蹄声传来,而且像是骑队!” 一刹间独孤少保与申翔舞亦有了反应,申翔舞低声道:“好尖的耳朵,是有骑队朝这个方向移近……” 独孤少保削陷的两腮微微痉动,仿佛在控制血气的涌荡:“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端木老弟英魂不远,且拭目以待!” 荆力疾用力呼吸,嗓调嘶哑:“还望独孤前辈、翔舞,及各位成全了。” 暗里紧握了荆力疾的手一下,申翔舞眸底情深,含蕴的意蕴,当不止是泛泛的宽慰而已。 第二七章 金戈映铁马 来的果然是一支骑队,和昨天同样阵容的一支骑队,所少的只是不见晁媚,而这边,也不见了端木一苇。 鞠令卓高踞鞍上,形态冷木,双眼却红丝隐布,令人感觉到他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英挺的表相内,宛如有一股随时都可爆炸的怒火。 独孤少保、荆力疾、申翔舞等三人面对来敌皆无言语,神情凛厉之间,亦含腾腾杀气。 还是晁松谷憋不住了,他面孔赤红,五官扭曲,骤而霹雳般直着嗓门吼喝:“说,是你们当中哪一个无心无肝、丧天害理的邪祟,对我闺女下了毒手?你们到底在她身上动过什么花样,竟叫她痛苦得这等死去活来?!” 荆力疾缓缓回话:“晁松谷,恭喜你。” 晁松谷愣了愣,随即破口大骂:“恭喜我?姓荆的,你不用幸灾乐祸,拿我闺女逗乐子,你他娘要不把我女儿解脱出来,你们就得通通抵命!” 荆力疾眼角抽搐,语声从齿缝迸出:“我恭喜你的原因,是你终于翦除了你的心腹大患,端木一苇已经抵命了。” 须臾的怔窒之后,晁松谷脱口道:“有这么快?!” 逼视着对方,荆力疾惨笑道:“你高兴了?这下拔除了眼中钉、肉中刺,该是你扬眉吐气,大展鸿图的时机了?晁松谷,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吧?” 晁松谷形色窘迫,连声支唔:“端木一苇的死,可不关我的事……约莫他寿限已到,谁能留他得住?你休要红口白牙、胡乱栽赃……” 荆力疾咬牙道:“任你说吧,晁松谷,大家心里有数!” 于是,鞠令卓开口了:“荆力疾,晁媚的事,你们怎么交待?” 荆力疾怒道:“我们有什么可交待的?” 鞠令卓顿时气涌如山:“你不要拿端木一苇的死因硬扣在我等头上,这纯粹是两码子事,何能相提并论?端木一苇旧创未愈,体气本就虚弱,遭此意外,怪得谁来?我们拿活人交换,却换回一个被你们暗中下了禁制手法的晁媚,这等卑劣行为,试问信义安在?” 申翔舞走上前来,冷冷地道:“鞠令卓,你这是在兴师问罪?” 重重一哼,鞠令卓道:“我只要讨回公道!” 申翔舞寒着脸道:“什么‘公道’?” 左手紧抓鞍前判官头,鞠令卓面容发青:“晁媚在正午时分,突然全身抽筋,呼吸困难,穴脉频频凸陷跳动,人则痛苦莫名,这分明是遭到某种外来真力的影响,使其体内正常流循的血气错乱游窜所至。而晁媚落入你们手中之前,犹平安无恙,回去之后,即显异状,这不是你们玩的机巧还会有谁?申翔舞,我要讨的公道很简单——解除她的禁制,莫使她再受折磨!” 申翔舞道:“那么,端木一苇又怎么说?” 鞠令卓阴沉地道:“端木一苇与晁媚的事,有何牵连?” 申翔舞单刀直入:“你们下毒药毒死了端木一苇,我们才在晁媚身上预动手脚,端木一苇不幸丧生,晁媚则尚活存,可是,我们不会让她活得痛快,鞠令卓,端木一苇不能白死,你们的报应还长远着!” 双目暴睁,鞠令卓容貌狰狞:“端木一苇未死之前,你们已先向晁媚下手,真个其心可诛!” 申翔舞强硬地道:“各位行事素来乖张暴戾,不留余地,赶尽杀绝非无可能,我们预留一手,合情合理,事实证明我们做对了。鞠令卓,天下之大,那个‘狠’字诀,并不是只有你家独得个中三昧!” 鞠令卓尽量保持镇定,克制着汹涌的怒气,他非常压抑地道:“申翔舞,你要什么条件才答应治好晁媚?” 申翔舞道:“我不要任何条件,我说过,晁媚的痛苦,只是延伸端木一苇的悲楚,只是给你们的报应!” 鞠令卓突兀大吼:“晁媚是无辜的!” 一昂头,申翔舞笑得凛烈:“那就算她时运不济,投错了胎、挑错了人!” 鞠令卓气得全身发抖:“我这半生以来,经历大小场面,遇到过各般各样的人物,却从未碰上似你这等难缠刁蛮的怪胎,申翔舞,你可恶可恨至极!” 申翔舞嗤之以鼻:“你以为中我的意?看到你,我就想作呕!” 鞠令卓的嘶吼声几近泣血:“圈上——” 满头冷汗的晁松谷赶忙劝止:“少庄主,少庄主,且勿轻举妄动,要知道晁媚处境艰困,刀把子还握在他们手里啊……” 鞠令卓俊脸扭曲,青中泛紫:“你叫我怎么办?求也求过,逼也逼过,他们却是软硬不吃,摆明了半步不让的姿态,除开决一死战,还有什么其他法子?” 晁松谷气急败坏,舌头都打结了:“少庄主,决一死战又能收到什么实效?无论输赢,晁媚还是在对方掌控之中啊,可怜我这个独生闺女,只对你用情至深,正花样年华,你就忍生令她香消玉殒?” 鞠令卓一下子泄了气:“你说,你说,该如何是好?” 晁松谷抹着脑门上的汗水,硬起头皮道:“少庄主,让我来试试——” 鞠令卓灰沉着面孔道:“随你吧,我看,试也是白试……” 策马走近几步,晁松谷清了清嗓门,摆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申姑娘,我们何妨理性一点,有话好说,彼此做个沟通?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是不是?” 申翔舞面无表情:“我只问你一句话,晁松谷,端木一苇的问题怎么解决?” 晁松谷一时窒噎,情急之下,居然舞起文采:“呃,申姑娘,有句话说,死者已矣,来者可追,活着的人总要替活着的人打算,我闺女又不是元凶祸首,要她来承担后果,实在不合道理——” 申翔舞怪异地笑了:“很好,你总算把话敲到了节骨眼上——晁媚既非元凶祸首,不谈承担此事后果,那么,到底是谁该来承担后果?” 晁松谷怔得半晌,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个……申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啥?” 申翔舞狠厉地道:“我的意思极其明确——交出谋害端木一苇的凶手,由我们加以处置,你总不敢否认,事情不是你们干的吧?” 冷汗又冒了一头,晁松谷结结巴巴:“你你……申,申姑娘,你这纯属猜测,怎能作准?” 申翔舞冷笑:“谋害端木一苇的始作俑者,大概就是你和鞠令卓,实情如此,你们当然交不出人来,二位不嫌命长,可是端木一苇也未尝嫌过命长啊!” 晁松谷白着一张老脸,犹待争论:“申姑娘,你是明白人,凡事务必三思,双方真要开仗,对彼此都是大大不利……” 鞠令卓声调高亢,宛若自喉管内迸裂出来:“叔叔,不必再纠缠下去,他们既想流血,我等何惜奉陪?!” 晁松谷哭丧着面孔道:“可是,可是晁媚她……” 一摆手,鞠令卓决然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倾力相搏,或有转机,但看媚儿的造化了!” 申翔舞尖锐地道:“你早该想通才对,鞠令卓,起头是你们起的,祸端也由你们始肇,眼前这一劫,谁都躲不开!” 鞠令卓不加置理,只重重叱喝:“施靖——” 这位有“专诸拱星”之称的施二管事如斯响应,极有默契地一马当先,腾身前扑之下,头一个对象便冲着申翔舞而至! 黑白分明的俏脸里流露着不屑的神色,申翔舞身子一闪,让出空档,空档由独孤少保接上,但见影如隼掠,兜头一支疤结瘰疠的三尺藤拐捣来,施靖流星锤倏卷暴缠,刹间居然落空,藤拐悠悠,逼得他迭迭跃开。 独孤少保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双眼望天,好像根本没有察觉施靖的存在。 施靖英挺的脸容上青红交错,喉间一声闷嗥,流星锤长射若矢,银芒辉映下直取独孤少保眉心! 色泽灰暗的藤拐并不去碰击飞来的锤头,只在轻轻挥动之余不可思议地递到施靖脑门上方——二人相距原有丈许之遥,施靖顿时惊愕莫名,不知道只三尺藤拐是如何循地而至? 流星锤不及回圈,施靖矮身缩颈,急往外旋,独孤少保右臂舒展,一拐手指,看上去速度不快,亦无花巧,就这么结结实实打得施靖跌了个滚地爬! 押阵的鞠令卓十分注意独孤少保的各项动作,这时,他并没有派人支援施靖,也未令施靖退下,只目光尖锐地注视独孤少保,出声凛烈:“在‘申家三堡’,你是那号人物?” 独孤少保淡淡地道:“枉你还是‘彤云山庄’的少庄主,道上打混的角色,竟连‘申家三堡’总提调独孤少保都懵然不知?” 鞠令卓双颊往上抽紧,表情有些僵硬:“独孤少保,‘大荒一绝’独孤少保?” 独孤少保道:“好说。” 鞠令卓缓缓摇头:“难怪施靖一上手就落败,独孤少保,你的‘大移挪法’已将步眼和攻拒之术融合一体,我算见识了。” 独孤少保毫无喜色,不痛不痒地道:“雕虫小技而已,缘是你在抬举。” 鞠令卓沉沉一笑:“申摩岩连你都派了出来,可见他存了心要跟‘彤云山庄’放手一搏,不过,起因却太不值了。” 独孤少保道:“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鞠令卓,值与不值,只在各人的看法。” 鞠令卓侧首道:“面对‘申家三堡’第二号人物,我看只有请何会首辛苦一趟才行——” “金八卦”何征尘应声下马,狭长的脸膛上一片木然:“何某自当效劳。” 独孤少保目光落在何征尘的右手上,何征尘的右手断指处还缠裹着布条,因此,他那尖杆八卦幡执握的姿势多少便有些别扭了。 迎上几步,何征尘一站:“独孤少保,我来领教你的‘大移挪法’。” 独孤少保突然问道:“上次狙击此处,导致翟抱石与曲小凡双双丧生,你也有份吧?” 何征尘错愕须臾,立显强横:“不错,我也有份!” 独孤少保神情深沉,语气平静:“这就应合那句话了——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何征尘厉声道:“上阵搏杀,无非你死我亡,看不透这一点,就该回家吃老米饭,独孤少保,你出言恫吓,未免幼稚无聊!” 独孤少保道:“我不只是出言恫吓,何征尘,我还要来个‘你死我亡’!” 胸前绣缕的金色八卦图闪炫,何征尘尖幡猝刺,在杆尖寒芒映灿的俄顷,长幡飞卷,疾如飙云! 独孤少保身形斜走,一拐挑扬,已从何征尘的前方绕向背后,这一拐,正对何征尘后脑砸下。 角度转换的范围如此之大,何征尘难免始料不及,八卦幡出手,人已随势翻滚急避,照面间,先机立失。 鞠令卓不再延宕,即刻下令。 “章副会首,恐怕你得前去襄助何会首一臂之力了。” “银太极”章固闷声不响,抛鞍腾飞而去,一对太极轮迎着阳光彩焰四射,直取场中的独孤少保! 独孤少保金戈铁马,势同长河滔滔,从容不迫地接住章固,藤拐指划纵横,眨眼间,已将这两位“彤云山庄”的好手圈入攻击范围之内。 鞠令卓目睹当前形势,不???大犯嘀咕——独孤少保一拐在手,威力竟深不可测,招式看似寻常平庸,实则变化奇突,惯于无形之中移天遁地,大转轻旋,皆含玄机,以何征尘、章固二人相加的能耐,不但无可奈何,且险况时生,这样下去,要怎么平衡均势?总不会只叫一个独孤少保,就把局面完全控制了啊! 灰头土脸,站在场边的施靖,更是进也不得、退也不能,处境十分尴尬,眼瞅着双方的龙争虎斗,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面色颇不中看的晁松谷,此刻不禁唇干舌燥,心头忐忑,他咽着口水,惶惶不安地道:“少庄主,这姓什么独孤的老家伙可真难缠,何会首与章副会首恐怕不易占到上风,你得先有个底才行……” 鞠令卓凝眸不眨,表情冷漠:“我比你看得清楚,叔叔。” 晁松谷识趣地不再开口,可是模样却越发不中看了。 鞠令卓出声交待:“施靖,你再搭上一角——我就不相信独孤少保能有通天的本领!” 场边的施靖回禀一声,不顾自己椎骨犹在隐隐作痛,流星锤腾空短绕,立即散射如经天虹芒,逼攻独孤少保。 独孤少保如同街旁摆摊的贩子,凡有顾客光临,自属来者不拒,多多益善,藤拐起扬,已把施靖含括进去。 眼皮子不停跳动,鞠令卓渐渐显露出浮躁之态。他或许不相信独孤少保具通天之能,却不得不承认人家的功力几同瀚海,仿佛千军万马皆可包容。他甚至怀疑,己方即便全部投入,是否能够突破独孤少保这一关? 掠阵的申翔舞靠近荆力疾,低声道:“主动权不该操之于人,荆大哥,要攻要守,也得看看我们的!” 荆力疾叹喟着道:“其实带动整个场面的人并非鞠令卓,而是独孤前辈,翔舞,你没见他已完全掌握了当前形势?身为‘申家三堡’的总提调,果然实至名归!” 申翔舞道:“别把担子搁在老叔一个人肩上,我们也得替他老人家分摊分摊。” 荆力疾点头:“说得是,也好叫姓鞠的明白,在这里,不光是他在发号施令!” 走上前去,申翔舞向鞠令卓招招手:“喂,鞠令卓,你人五人六地摆谱该已摆够了,来来来,本姑娘陪你松活松活,我倒要掂量一下,你这个‘彤云山庄’的少庄主,确实有几多斤两?” 鞍上的鞠令卓寒着脸道:“申翔舞,想掂量我?你是自取其辱!” 申翔舞“嗤”了一声:“你在自我抬高,姓鞠的,你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的本事!” 鞠令卓形色甫变,立马于侧的“百目取”徐负护主心切,即刻抢先请缨:“少庄主,这个小女人何知天高地厚?居然不自量力,敢向少庄主挑战,徐负不才,请准代少庄主教训此女!”。 鞠令卓打鼻腔内哼了哼:“你可要小心了。” 徐负翻身下地,就在这翻身之间,那柄两头带尖鳌的“蝎尾钩”已然亮出,他只一旋转,连人加钩猛向申翔舞撞至。 申翔舞唇角噙着一抹冷笑,徐负冲来的刹间,她好像一丝棉絮般随同来势飘浮荡开,蝎尾钩擦身而过,她的红绞索倏闪如电,只分厘之差便卷上了对方脖颈! 暗自心惊的徐负抛肩扭腰,斜窜急回,蝎尾钩方待换成另一个角度穿刺,眼眸余光晃映,一条人影猝现。他赶紧错步挑钩,人影却蓦地折翻暴走,更以超乎想象的位置切入,但觉劲力触体,他整个身躯已腾云驾雾似的被震上半空! 不错,震飞徐负的人,正是荆力疾。 申翔舞瞥一眼手舞足蹈、悬虚中一翻一口血的徐负,不禁轻轻佯嗔道:“就你多事。” 荆力疾搓着手,干笑道:“速战速决嘛。” 那徐负重重跌落,滚动间血喷若泉,显见是活不成了,鞠令卓双目凸瞪,青筋暴起于额,嘶吼声如同裂帛:“申翔舞,你们以众凌寡,甩这种卑鄙手段谋人,简直厚颜无耻!” 申翔舞反唇相讥:“有样学样罢了,姓鞠的,你不看看列位与我老叔又是怎么个打法?” 鞠令卓怒极狂叫:“今日不将你们个个诛绝,我誓不为人!” “呸”的吐了口唾沫,荆力疾厉声道:“你早就不算个人了,鞠令卓,狼心狗肺,以你为最!” 鞠令卓啸似狼嗥:“给我杀,给我杀,鸡犬不留!” 晁松谷首先从马背上扑出,边叱喝着:“伙计们,斩草除根,就在此时——” 属于他手下的“踏雪无痕”颜达、“飞孤”易望楼以及面目黝黑、双眉如刀的“黑水一秀”戈退之、淡青脸膛、长颈硕背的“青狼”桂涛等人纷纷跟进,刃芒闪烁辉映,杀伐之气,顿嚣尘上! 荆力疾、申翔舞早已蓄势待发,对方攻击才起,两人立时迎头接战,荆力疾拦下晁松谷、颜达、易望楼三个,申翔舞则截住戈退之和桂涛,两边甫始照面,即各施狠招,皆是一派不共戴天的架势! 尚未加入战圈的鞠令卓回头怒叱:“霍灿,由我来负责传讯召援,你也下去!” 本来受命传讯任务的“双头鹫”霍灿,赶忙膺命离鞍,冲着前面的申翔舞杀去,他一柄大号破山斧,挥展得仿同八方骤起的风雨。 于是,斗场里的变化,便在这当口涌现—— 独孤少保藤拐一改平稳招法,由内往外迸泄穿射。但闻疾风破空,气旋成涡,无形的劲力跟有形的清澈相融交合。力道澎湃下,“金八卦”何征尘、“银太极”章固仓惶跃避,而施靖修为较差,就没这么幸运了。拐影飞穿的顷刻,他已连中七拐,眨眼里头骨凹陷、肢体曲折,一个人竟变得不像一个人了。 施靖才毙命,申翔舞那边随创战果。她身形如鱼游水,不着痕迹地滑过戈退之的连环五刀,红绞索倏然幻做一蓬霞彩,彩霞扩卷隐含风雷之声,“双头鹫”霍灿斧仰人翻,“青狼”桂涛动作稍慢,霞光闪映的瞬息,人已旋跌出去,只听数声折裂脆响,他身上的骨头已不知在何处断了几根。 鞠令卓不再迟疑,抖手抛起一支花旗火箭,火箭升空六丈,陡然爆裂出一团缤纷彩焰,纵使大白天下,阳光灿烂,仍映得附近天空一片锃亮绚丽、艳色照人。 空中的焰芒犹未陨落,六条人影已若鹏鸟经穹,从数百步远的隐蔽处,几乎一气呵成飞掠抵达。 不待鞠令卓吩咐,激斗中的同系人马好像早有默契般各自骤退,很快便把场子腾让出来。 独孤少保匆忙打出手势,阻止申翔舞与荆力疾趋前追击,他明白,对方真正的主力,大概现在才刚登场。 六个来人中,有五个一字排列,一位卓立前端。六人一式白袍,一式长剑,甚至连挽颈的发髻,亦用的是同样宽窄的白色发带。 鞠令卓抛镫趋迎,对那立于一字阵前的魁梧老人执礼甚恭:“到底还是要烦师叔祖等枉驾,弟子们突感汗颜——” 这位立于一字阵之前、体魄修伟,黑发童颜的老者,正是鞠令卓祖父鞠悟非的幺师弟,当今“玄剑门”的掌门人“寒剑强怒云”凌严操。 跟随凌严操同来的五人,乃“玄剑门”的镇门高手、拔尖蓄英“血五郎”,他们分别是司徒上驷、赵至诚、钱刚、吴宜强、倪昌,这五位剑门翘楚,看上去也都接近五旬年岁了。 形象极具威仪的凌严操脸色平静,目光扫过僵卧地下的施靖、徐负,又看了看捂胸躬腰的桂涛,音量浑厚地道:“吃亏了?小卓。” 鞠令卓模样还真有点“汗颜”:“没料到‘申家三堡’倾巢而出,连申摩岩手下的第一号人物‘大荒一绝’独孤少保都加入阵仗了。师叔祖,施二管事已首当其冲……” 凌严操摇头:“你也未免过于自信,为什么不早发信号知会我们?” 鞠令卓苦着脸道:“师叔祖,如果能够摆平,我原是不想惊动你老人家。” 凌严操望向独孤少保,仍不忘江湖礼数:“尊驾是独孤兄?” 独孤少保拱拱手; “不敢,在下独孤少保。” 略一静默,凌严操道:“草莽翻腾近一甲子,算是经多见多了,什么场合尚可圈转,什么场合再无余地,相信独孤兄与我的看法大致相偌。” 独孤少保道:“我懂得阁下的意思,眼下之局,本是个无言之局,说什么也都是白搭。” 凌严操微笑:“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延宕了,该来的,终归要来。” 第二十八章 罡煞转轮回 独孤少保道:“尚请阁下赐教。” 说话中,他已暗自注意过凌严操手握的长剑,以松纹木制为剑鞘,已经相当陈旧了。由剑鞘的外貌,看得出尺寸比一般规格长了些、也宽了些。而什么样的兵刃,要看执在什么样的人手里,所以虽只是表面平凡斑剥的一柄剑,相握于凌严操之手,气势仍显慑迫。 凌严操却不忙着动手,继续缓缓地道:“独孤兄,我一生行事,总在明处,此时此情,不妨直言奉告,这场仗,恐怕顾不得江湖规矩了,存亡胜败,各凭机运。” 独孤少保颔首:“阁下端的快人快语,不同你那徒孙!” 凌严操不似笑的一笑:“世间诸般因果,无非来自缘起,是善缘,团圆美满,是孽缘,难免交错纠缠,独孤兄,各自结缘,由不得人。” 藤拐在手中旋了一转,独孤少保道:“阁下倒看得开。” 凌严操慢慢抽出鞘中长剑,剑锋反映着阳光,尾芒流灿伸缩,真若一泓秋水,他目视刃口,沉声道:“得罪了。” “了”字尚在他舌尖翻动,一片天幕似的晶莹罗网已浩浩荡荡当顶压落,剑气纵横,锐啸破空,这一出手,已见其精湛火候。 独孤少保拐影参差穿点,拐与拐之间绵亘紧密,毫无间隙,实质跟虚像连结一体,力道浑成,竟是不让分寸地硬迎上去。 剑式立刻生变,凌严操身形游走,畅如行云流水,长剑挥洒,时为漫天星泄,时化落花缤纷,时演怒涛骇浪,时幻寒虹盘绕。独孤少保奋力搏战,藤拐顿转凌厉,拐走拐扬,若风卷云涌,似雷滚电掣,劲力万钧且气贯百骸,他显然是存心要和凌严操打一场硬仗! 鞠令卓观看之余,颇觉志得意满,他一挥手:“大伙跟着上,一切自有‘血五郎’支援接应!” 晁松谷一头冲向荆力疾,挥舞着两柄勾镰刀,凶神恶煞般大吼:“我先拿下你这狗娘养的替我闺女垫底!” 荆力疾何甘示弱?迎身反扑,掌闪似锤:“老王八羔子,且还端木一苇的命来!” 两人接手的刹那,“踏雪无痕”颜达、“飞狐”易望楼双双展开夹击,一个扣骨爪翻飞,一个峨嵋刺吞吐,冷焰交织下,恨不能立将荆力疾送上黄泉。 申翔舞朝荆力疾的方向甫始移动,“金八卦”何征尘已横截当前,尖杆长幡遥指申翔舞心口位置,好一付逼人霸气。 同时间,他的老搭档“银太极”章固亦迅速逼近,一对太极轮交叉胸际,二人联手之势,业已明显。 申翔舞半句不吭,红丝绞索去若怒蛇,先攻何征尘,凌空传一声暴响,又舒卷而下,急缠章固颈项,出招之快,宛似石火! 何征尘、章固一闪骤合,尖杆八卦幡猝起息刺,幡如云展,锥若芒飞,太极轮浮沉滚荡,翩掠旋走,两位仁兄并肩倾力,真个是豁出去了。 整个厮杀形态,暂时陷入胶着——独孤少保力搏凌严操,堪称势均力敌,互不相让,荆力疾面对晁松谷、颜达、易望楼三人联手,幸拜迟孤鹤的悉心点拨在先,申翔舞的度气增元于后,艺业大进。而申翔舞独斗何征尘及章固,非但不见困窘,且有渐占上风的趋向,不过目前双方皆有余力未尽,综观全局,孰胜孰败,变数仍多。 鞠令卓看上去由激亢归于平静,表面更带三分得色,实则情绪依然并不稳定,心头亦颇为惶杌——他的打算,原是盼望以己方优势武力,一举击溃敌人之后,再运用强制手段逼迫对方为晁媚解除逆穴乱脉之苦,可是当前状况发展,离他预期的目标相差甚远,不仅输赢尚是个未知之数,连是否能够全身而退都有疑问。如今的希冀,便寄托于“玄剑门”的发挥下了。 一字排列,如山停岳峙般的“血五郎”,为首者是司徒上驷,他冷眼观战,看得分明,唯其看得分明,就非得把话说清楚不可。 鞠令卓有些不解地瞅着悄然来近的司徒上驷,急忙压低嗓门道:“这等光景下,你可不能移动阵脚呀——” 司徒上驷双目寒光闪亮,沉声道:“少庄主,眼下这场仗,不该是这种打法,若再继续下去,未必对我们有利!” 鞠令卓愕然道:“那,该是怎么个打法?!” 司徒上驷开门见山:“上场的人手全被绑住,形同缠战,一半时开创不了新局,掠阵的伙计们却又闲置投散,只待补充顶替,少庄主,如此战法缺乏主动,更欠灵活,时间耗长,徒损精力而已,你相信对方只有这三个人出面担纲?” 摇摇头,鞠令卓道:“当然不止——” 司徒上驷肃容道:“而我们却已全军尽出,整个实力暴露在敌人眼前,若不速战速决,岂非给‘申家三堡’以逸待劳,伺机扑袭的机会?” 鞠令卓悚然一惊:“有道理,一旦拖延,我们人疲马倦,他们正好之余趁虚而入!司徒师兄,就依你的——” 司徒上驷道:“无论如何,引他们伏兵出来,彼此且做了断!” 鞠令卓转头大吼:“各挑对象加入击杀,不准有人掠阵!” 场边的“双头鹫”霍灿、“黑水一秀”戈退之哪敢迟疑?立即分头攻向荆力疾、申翔舞,就连断了两根肋骨的“青狼”桂涛,亦打起精神,咬紧牙关,拎起他的行者棍奔朝晁松谷的一伙! 左侧厢房内,窗掀人现,“申家三堡”八隼卫的副首领鱼尚取一马当先,一把乌亮长弓无矢而弦吟,兜头便截住了刚刚凑近晁松谷阵容的“青狼”桂涛。 “血五郎”骤而行动,赵至诚才要随后追袭鱼尚取,左厢门启影闪,“翼狮”洪拓硬拦上来,一面巴斗大小的古铜“锥头盾”挥霍旋飞,强行顶住了赵至诚。 司徒上驷当机立断,急速叱令:“反制来人!” 钱刚出剑如电,径指洪拓,但剑芒始起,正房屋顶上惊鸿乍现,“铁肩”屈中豪由高处扑袭,冲速加上落势,一柄佛门方便铲虎虎生风,竟有万钧之力! 屈中豪阻住钱刚,正屋大门后又掠出一条身影——同为“游猎使”职位的“毒蝎”温如水即时挑上了“血五郎”另一个成员吴宜强。休看温如水名字温吞,动起手来可半点不含糊,两口短剑寒光赛雪,照面下已堵得吴宜强难越雷池! “血五郎”中的倪昌振吭呼叫:“大师兄,他们有埋伏——” 右厢房里,“蛇辫子”唐肖赫然亮相,他手执一把沉重厚阔的紫金刀,挺着一副门板似的粗壮躯干,龙行虎步直逼倪昌,声声狞笑:“我也是伏兵,好兔崽子,伏兵这就来侍候你了!” 倪昌挥剑迎战,长剑对金刀,一交手便形成存亡之争! 司徒上驷瞋目掠至,意图支持倪昌一臂之力,然而身形才动,右厢房内影腾入圈,“申家三堡”的第五位“游猎使”“戳心枪”梁在野已横阻在前,梁在野根本不开口说话,只一拦截,那杆红缨枪已点霜挑星似的飞刺而来! 局面的演变,全看在鞠令卓眼里,自不免怵目心惊。整个四合院,仿佛一座奇门遁甲阵,天罡地煞,竟然层出不穷,敌人尚有多少后援,难以估算,刀光剑影中,他打了个寒噤。 鞠令卓正为自己反常的现象疑悸,战况已迅速进入流血舍命的阶段——荆力疾在晁松谷、颜达和霍灿奋力夹击下穿身急掠,“飞狐”易望楼觑准时机,从侧角暴袭,别看他缩颈驼背,罗圈腿摆动却似风卷,一对峨嵋刺冷焰迸溅,倏戳荆力疾腰胁。而荆力疾好像有意诱敌,刺尖沾衣的俄倾,出人预料地朝前俯仆,十指曲勾,活脱鹰爪,猛一把扯起易望楼抛向空中,血雾甫见迷漫,他双手上已握满两团赤糊糊的腑脏! 易望楼吃亏在旧创仍未痊愈,功力大打折扣,这次硬着头皮出战,等于赶鸭子上架,强自为之的结果,便换来足以致命的灾祸了! 晁松谷狂号连声,勾镰刀交错狠斩,荆力疾大幅度晃荡摇摆,既快又猛。此时此刻,霍灿已跟不上趟,而颜达趋步追杀,扣骨爪如影随形。荆力疾利用晁松谷刀砍锋扫的力道惯性,蓦然让出原来的位置,颜达抢攻未能得逞,却恰好补上了晁松谷的落刀点! 荆力疾抛肩倒翻,双掌如锤,重重挥上颜达背脊,断骨声掺杂着颜达短促的哀号,整个人擦着地面滑出老远! 晁松谷顿时目眦欲裂,腾身超越霍灿,刀舞刃回,表面上一片凌厉,实则章法已乱。荆力疾折转掠走,偏不硬接硬拼,他有把握,不出一时三刻,他包管能送其上路。 这一边,申翔舞红丝绞索忽收忽放,做着长短不一的变化,“金八卦”何征尘、“银太极”章固久战无功,已有疲于奔命的感觉。“黑水一秀”戈退之更是老驴转磨,在那条赤艳矫绕、神出鬼没般的绞索下气喘吁吁,窘态毕露,一柄三十尺两刃刀不像兵器,倒似托着一座山。 最晦气的是“青狼”桂涛,偏偏碰着“无相弓”鱼尚取。鱼尚取身为八隼卫中第二号人物,别提桂涛还受了伤,即便处于巅峰状况,鱼尚取也能一个对他五六个。只几个回合下来,无相弓兜颈嵌入的一刹,已几乎同时勒断了他的食道气管! 独孤少保单斗凌严操,彼此仍然维持平局。凌严操剑法精湛,气度雍容,修为不输独孤少保,关键在于双方的情绪,独孤少保这边迭造佳绩,屡有斩获,形势显然见好,而“彤云山庄”的一方却溅血横尸,折损累累。凌严操负有领军重责,掌握进退,总不能独善其身,处在眼前境况之下,就远不如独孤少保笃定了。 “申家三堡”的“铁肩”屈中豪直逼“血五郎”之一的钱刚,已有稳操胜算之势。屈中豪方便铲既长且重,远攻近打,威力十足,他在运铲换式的技艺上又有特殊心法,千变万幻,防不胜防。钱刚剑似虹闪,锋走幻眩,到底落于轻弱,难挡大势。 “毒蝎”温如水用的不过是一双短剑,和他对招的吴宜强可谓棋逢对手,两人都不着急,十分专注地互为搏杀,似已浑忘了身外大局。 倪昌为“血五郎”阵营内的老幺,武功不及他的前四位师兄,可拼劲特强,悍猛无比,“蛇辫子”唐肖也素来脾性火爆,是个宁折毋弯的德行,两人这一交锋,打开头便以硬碰硬,战况激烈。 鞠令卓衡情度势,晓得已快到最后决定胜负的关口,他一边提高警惕,预防敌方再出奇兵,一面缓缓拨出他长袍之下掩覆的“吊魂竿”——那是一截银光灿亮,粗约核桃般的两尺圈管。圆管执手,他轻轻挥展,锋然声响,圆管中节段突伸越展越细,刹时间已抖长为丈许左右的一根银竿! 申翔舞看在眼里,正待有所反应,不料荆力疾已蓦然抛开晁松谷与霍灿,当先挺身迎上! 冲着截过来的荆力疾冷冷一笑,鞠令卓竿化流焰烟花,蓬发飞罩,锐气窜溢,声势十分惊人! 荆力疾就地塌旋,明明仍未脱离吊魂竿的威力范围,竿影掠挞之余,却蓦然踪迹不见,仅只眨眼功夫,人已转到对方背后死角,掌出若电光石火,强擂鞠令卓背脊! 这一手身法现示,顿使鞠令卓暗吃一惊——在他的印象里,荆力疾绝对不该有如此深厚修为,否则,又怎会被他的手下们撵得四处逃避?惊疑之间,鞠令卓腾身飞滚,长竿倒扫,出手的走式,已不像开始那样凌猛张狂。 荆力疾随着竿影浮动飘移,宛如失去重量???已与空气融为一体,竿挥人游,力贯身转,鞠令卓的连串反击,竟同攻向一个并不存在的幻象。 本来急待趋前支援的申翔舞见状之下大大松了口气,心中更感安慰——由荆力疾如今的发挥而论,他的身手层次显已大幅提升,自己的辛苦不曾白费,荆力疾本人又耗了多少工夫!真个“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啊! 这时,晁松谷已率同“双头鹫”霍灿赶到,两人吼喝连声,奋力虎扑,打算会合鞠令卓来个大围击! 半空中人形倏落,撂倒“青狼”桂涛的鱼尚取仿佛奇兵天降,兜头拦住这两位,乌弓纵横,立刻夺得主动! 鞠令卓强自稳定心中的焦躁愤懑,谨慎出招,甚至将大部分的攻势易为守势,他要先摸清楚荆力疾的强弱根底,细察破绽,再行痛下辣手! 念头还在鞠令卓脑子里盘旋,申翔舞又已见了红彩——绞索骤如匹练横卷,赤光漫溢的一刹,硬生生逼开了何征尘与章固。“黑水一秀”戈退之以为有机可乘,三尖两刃刀疾走偏锋切人,刀芒才映,申翔舞秀发蓬飞,其中一撮,竟同钢针般四散猝射,近距离下,去势又猛,戈退之刀尖尚未够上位置,已遭射来的几根乌丝透胸穿过,乌丝染着血迹弹伸坠地,隐泛寒光,那不是头发,竟是一撮与头发编在一起的缅铁线缕! “金八卦”何征尘怒极狂啸,尖杆八卦幡呼轰翻卷,“银太极”章固同一动作,两只太极轮回转吊飞,身随轮走,猛向中宫闯入! 两个人的心态,显然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一时间,申翔舞亦杀机火炽,毒起心头,她不但不让不躲,身形暴旋,反朝上迎,红丝绞索仿若赤浪血潮,激荡澎湃。何征尘的八卦幡立化寸断,尖碎杆折,星点并舞,人也似坠落涧石湍流之中,抛腾翻滚,曲卷裂绽,顿时不复原状。 “银太极”章固双轮脱手飞甩,齐脑门眉心中间展露一道伤口,伤口内鲜血掺合脑浆涌溢不绝,红白映合,煞是怖厉,伤口的形状,居然和刀斧砍斩并无二致! 申翔舞卓立不倒,模样显得异常怪诞惊栗——她人仍好端端的没有大碍,只是,只是右边脸颊上血槽豁腮,翻卷的皮肉若婴儿的小嘴,还在颤生生翕合。 荆力疾看在眼里,不由心神大乱,急忙嘶声叫喊:“翔舞,翔舞,你不要动,稳着,千万稳着——” 把持不住的须臾,竿影骤映,已在他胸前划开两条交叉的赤痕! 荆力疾咬牙不吭,跃升三尺又倏忽凌空蜿蜒游绕,鞠令卓挥竿如电,却迭次虚落。荆力疾瞬间鸿飞隼走,从后腰上亮出来的竟是一把刀,一把窄刃微带弧度的削薄长刀——那是端木一苇遗留下来的“天长刀”啊! 刀芒掣闪,光华呈现着各种各样的形态,似穿缩的蛇信,迸裂的冰珠,缤纷的落花——鞠令卓连续三个旋转抢出多步,背上已赫然皮开肉绽,平添了四道交错的伤口! 荆力疾调头就往申翔舞的方向奔掠,但鞠令卓却不甘休,长竿横飞,扭曲着一张面孔,凶神恶煞似的再度缠截过来。 这时候,独孤少保藤拐猛压凌严操长剑,头下脚上腾身暴起,急蹴凌严操面门,而有“寒光激怒云”之称的凌严操微微一笑,锋镝“嗡”声颤滑,仿同烈日的焰芒透露骤射,剑刃倏削敌人蹴至的双脚。 刃口翻转的须臾,独孤少保身形突兀卷收,人竟顺着剑势的下方猝闪至凌严操侧角,藤拐吞吐,澎湃震响,凌严操虽说身子晃动数次,回剑反刺的过程,竟毫不迟滞。 剑气连衡,寒焰织舞纷落,独孤少保蓦地一飞冲天,他身形拔升的顷刻,形象还凝聚于人们的眸瞳里,另一个实体却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凌严操背后。宛若灵魂离窍,又似分身有术——这即是“大移挪法”的精华所在“孪变”。 凌严操剑势空走,惊觉有异的瞬息,独孤少保的藤拐已倏指他的头盖正中,速度之疾,出手之准,决无间隙差误。凌严操长剑倒削,极光辉耀,若似要迫回千百年流逝的过往,快得难以言喻的横掠头顶,欲待挽此一劫,而焰芒炫映,留下的只是独孤少保一只右手,这只右手依旧紧握着藤拐,藤拐则深深插进了凌严操的天灵盖内! 无论是那一种护身功夫,都几乎不可能练到头盖骨或下阴部位,这一点,独孤少保明白,所以,虽然贴上一只手掌,他也赌了,也认了。 凌严操倒下的当口,死亡的不只是他个人,“彤云山庄”方面,整个军心士气,亦立刻濒临崩溃! “无相弓”鱼尚取伺机暴杀,乌弓无相,光影分合隐现,莫幻莫测,“双头鹫”霍灿心慌意乱之下首当其冲,弓脊颤弹挥扬,他的后脑已有一大块骨肉随弓抛落。 晁松谷这瞬间前后不但仓惶失措,更且心胆俱裂,要说“玄剑门”的掌门人“寒光激怒云”凌严操会战死,就仿佛在讲泰山将倾覆一样,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而事实却明摆着,非仅凌严操已当场落难,身边的“双头鹫”霍灿也去了半爿脑袋,接着来的,便临到他自己了,大祸只隔一线,他似乎已嗅及死亡的味道! 鱼尚取形态冷酷,不给晁松谷丁点喘息之机,乌弓划空而过,墨色泽成,弦丝吟唱,游移浮沉若括天地,晁松谷一对勾镰刀拼命招架拦截,却是捉襟见肘,已至黔驴技穷的地步! 人影骤映于斜侧,申翔舞不顾脸颊颈项上的一片殷赤,腾身攫击正与“蛇辫子”唐肖搏斗的“血五郎”老幺倪昌,倪昌竟不畏缩,长剑抖出朵朵剑花,硬迎强拒,申翔舞忽地沉气急坠,红绞索就地贴卷,倪昌犹待挥剑反制,“蛇辫子”唐肖的紫金刀业已滚斩临头! 就在这时,一条身影如风卷来,长剑耀闪飞穿,若带若练,削戳指划之间,锐利之势难以抵挡——来人目标,又是倪昌! 这不速之客并非别人,正是花瑶红! 倪昌再增强敌,仍然不屈不馁,他咬紧牙关,剑走光回锋转,恍同急雨挥洒,流珠溅玉,剑风破空透刺,尖啸如泣。花瑶红腾虚翻旋,十七剑一气呵成,寒焰交织下,倪昌微往后退,申翔舞的红绞索“霍”声暴绕,已仿似怪蛇抛尾,猛然缠上倪昌的脖颈! 好个“血五郎”的老幺,双目怒凸,满面充血,剑刃横挑,硬是想将缠颈的绞索削断。只在此眨眼之余,花瑶红长剑炫似石火,陡然六次进出倪昌躯体,唐肖金刀紧接,透腹入肉,直从倪昌椎尾骨部位穿出! 申翔舞收索不语,而颊伤淌血未止,上衣已被浸的漉湿! 抢上前来,花瑶红惊惶焦虑地道:“小姐,小姐,你伤得不轻,血还在流个不停,我先扶你下去疗伤吧!” 申翔舞两眼木然的瞪着花瑶红:“你是押阵接应的,没到最后关头,谁叫你出面多事?” 花瑶红急道:“小姐,不是我不照章法,自乱步骤,小姐你都已挂彩见红,我,我怎能挨得下去?” 申翔舞一摔头:“不将这些武林恶霸、江湖强权铲除诛绝,我决不罢手!” 凑近了些,花瑶红几乎在哀求:“小姐,你脸上的伤口,要不及时清洗上药,拖久了怕日后留下疤痕,现在局势已定,你又何苦赌这口不值一赌的气?” 一旁的唐肖更是诚惶诚恐,极端不安:“万请贵娘多加保重,善自珍摄,贵娘流血,皆是我们的罪过……” 申翔舞神色僵硬:“不关你们的事,唐游猎使,战况仍烈,对方还在负隅顽抗,你杵在这里,不大合宜吧?” 唐肖宽阔的脸膛上表情尴尬,他讷讷地道:“我,我有保护贵娘的责任。” 挥挥手,申翔舞冷然道:“你去干你的事,我死不了!” 唐肖不敢再多说,喏喏退下,退后的一刹。倏忽转身,紫金刀烈焰流曳,直扑和荆力疾杀得难分难解的鞠令卓而去! 满头大汗,早已胆寒手颤的晁松谷蓦地怪叫出声:“少庄主,少庄主,这仗,我看是打不下去啦,你得有个合计才行呀!” 那头上,已经替自己敷过金创药,且撕下衣襟把断掌处包扎妥当的独孤少保,依然从容不迫,镇定逾恒,犹可朗声发话:“晁松谷,你倒说说,鞠令卓该怎么个合计法?” 鱼尚取乌弓纵横,步步紧逼,揶揄中带着杀气:“船到江心难补漏喽,姓晁的,你便不想认命,也非得认命不可!” 他的话声尚未落尾,斗场中又冒血光——司徒上驷剑芒璀璨、流电环飞的须臾,已露疲态的“戳心枪”梁在野未及退避,一条左臂骤被削脱,人在巨痛中心神震荡浮动,司徒上驷乘机暴进,剑刃走虹,刹时割梁在野咽喉,但见血喷如泉,身子已翻滚出去! 独孤少保嗔目大喝:“好个杀胚,看我饶你——” 比独孤少保动作更快,申翔舞捷逾鹞翻,腾身已至司徒上驷头顶,绞索笔直抖射,裂气贯力,竟似铁杵透穿,沉实之极! 司徒上驷形容壮烈,剑泛青焰,刹时虹彩卷扬,强迎来索。 或许他过于专注应付申翔舞,急迫间疏忽了如幽灵般飘近的花瑶红,当锋镝被绞索撞荡开阖的同时,花瑶红长剑弹颤,冷电乍现下已挑起了大块血淋淋的人肉! 司徒上驷强忍腰肋间的剧痛,剑刃疾速倒刺,而仓惶出招,又怎能掌握分寸?花瑶红倏滑三步,长剑“嗡”声旋飞,一溜墨点尚在空际闪曳,申翔舞的绞索已兜背绕脚,缠紧了司徒上驷! 于是,花瑶红催剑迫戳,司徒上驷反刃相向,碰击声连串急响,业花迸溅,影幻光炫的俄顷,申翔舞扯索低首,只闻细碎的破空声息,一抹芒尖已射入司徒上驷后颈!更透过喉管,从那是一枚长仅三寸、圆径不过小指粗细的“双翼镖”,镖借申翔舞暗置背上的精密机簧弹射,劲道特猛,镖端巧嵌的翼勾犹增杀伤力,莫说穿喉而过,就算钉入肉厚的部位,亦能撕带起大片血肌! 司徒上驷身躯栽倒的当口,鞠令卓突兀长竿点地,竿杆弯曲反弹,将他抛球般送出一丈多远,人在急掠狂窜之际,还不忘嘶声交待:“通通撤下,通通撤下啊……” 荆力疾破口大骂,跃起直追,“蛇辫子”唐肖紧随于后,寸步不离,场面混乱的一刹,“血五郎”存下的赵至诚、钱刚、吴宜强三人立刻四散分闯,纷纷朝不同的方向突围奔扑,与他们对阵的“申家三堡”各位正待截击,已遭独孤少保喝止。 跑不掉的仅有一个“二头陀”晁松谷,他不是不想跑,问题在于他的对手鱼尚取功力过高,根本就不给他逃走的机会。眼见现场尸横狼藉,血肉斑斑,己方人马去如黄鹤。晁松谷不由斗志全消,万念成灰,他倏向后退,“哐啷”两声丢弃手中勾镰刀,一屁股便坐了下来,垂岳丧气之余,明摆出一副“俯首就擒”的姿态。 鱼尚取挽了披肩,皮笑肉不动:“真可惜,对阵交锋,不杀降将,这也不知是哪一个规定的?要不然,晁大当家,我就好歹替你送终啦。” 晁松谷眼珠子上翻,不答一语。 此刻,洪拓抹着汗,边纳闷地放声发问:“总提调,为什么不追那些混张东西?” 独孤少保哼了哼:“穷寇莫追,古有明训,再说,我们眼前的拦摊子,还有得收拾呢!” 话声才落,四合院外,又见荆力疾与唐肖喘吁吁地奔了回来,独孤少保摇摇头,道:“没追上?” 荆力疾一面回话,一边目光巡扫:“顾不得追了,独孤前辈,我放心不下翔舞的伤势——” 独孤少保视线投向正屋:“小红刚刚陪同翔丫头进屋,大概上药去了。” 谢了一声,荆力疾方才跨步,又赶忙回头,一脸歉意地道:“我真是晕头了,前辈,你的伤更重,十指都连心,何况还断了一只手掌?你老可得尽快治理啊。” 独孤少保白发苍苍,迎风而笑:“你念着翔丫头,乃人之常情,理该如此,呵呵,我老了,来日本已无多,留一只手,尽够用啦。” 荆力疾恨不能扇自己一嘴巴子,他讪讪赔笑,蹑足离开。 洪拓上来,低声道:“总挺调,你也该先歇着去,鱼副首领已准备替你敷药包扎……” 看着“铁肩”屈中豪正给晁松谷五花大绑,独孤少保眼光与望过来的鱼尚取接触,微微颔首道:“好吧,伤口痛得紧,就让这蒙古大夫调治调治,洪拓,叫那四个巡狩出来,将场面规理之后清扫干净,赁人家屋子,可别留下话柄。” 洪拓似小非笑:“场子清理得干净,可一干冤魂厉鬼,怕就难超渡了。” 日头西斜,这一战,竟至血映黄昏。 第二十九章 恒久是真情 从花瑶红陪同申翔舞进屋疗伤那一刻起,荆力疾就没再见到申翔舞,他当时虽曾随后追上,亦被花瑶红婉拒门外,这,已是昨天的事了。 院落早经清理干净,荆力疾一个人依墙坐在右厢房檐下,思潮起伏,闷闷不乐。这些日子,连续发生的突变与不幸,也委实令人心情开朗不起来,往后看,态势的延展趋向,恐怕就更够茫然和黯然了。 墙角转过一个人,含笑招呼,是鱼尚取。 荆力疾方待起身,已被鱼尚取当肩按住,他呵几口白气,十分热活地并挤坐下,先关切地问道:“力疾兄的伤,可曾调理妥当?” 手抚着胸前,荆力疾苦笑道:“只是皮肉之创而已,我已上过药。” 鱼尚取叹息一声:“总提调却为残肢之患,还硬撑着不肯服输,昨晚开始,已有热度,我看,光靠外敷金创药怕不够,得找个道行好的郎中来进一步治理才行。” 荆力疾忙道:“那得快,别耽误了时机。” 鱼尚取道:“我已交待江庆去办了,唉,要是翟抱石翟宗令在,该有多好……” 荆力疾耷然无言,心里只觉隐隐抽痛。 目光既望远处,鱼尚取沉沉地道:“见到贵娘没有?” 心头的抽痛越盛,荆力疾摇头道:“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肯见我……鱼老哥,会不会是因为她受伤的时候,我没有来得及搭救她的缘故?” 鱼尚取长吁着道:“贵娘素来通情达理,冰雪聪明,如何会为这桩事情见怪于你?当场有那么多人在,若能防止此项意外,谁不尽力?战机瞬变,阵场无常,哪一个都不敢打包票,力疾兄,是你过虑了。” 顿了顿,他又道:“贵娘受伤,要论责任,我们尤应负起疏失之咎。我身为八隼副首,平日在主公左近,以维护主公安全为首要任务,派来贵娘身边,自应以保卫贵娘当先,如今有了闪失,还不知道怎么向主公交待——” 荆力疾面色沉重:“我亦不能脱身事外,等见到申前辈,再一齐请罪吧。” 望了荆力疾一眼,鱼尚取道:“力疾兄,你方才不是纳闷,贵娘为啥不愿见你么?” 荆力疾怏怏的道:“可不?女人家的心思,真个难以捉摸。” 鱼尚取边寻思边道:“也不一定,我看着贵娘从小到大,深知她绝不是个矫情做作,或多疑善变的人,她率性、坦荡、真挚又热忱,尤其对你,更没理由折磨刁难,力疾兄,她目前不愿见你,我倒另有想法……” 荆力疾急问:“什么想法?” 鱼尚取徐声道:“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贵娘脸上受伤,可能自认破相,心态间一时失衡,才暂且不肯与你见面。” 荆力疾紧抓着自己头发,神情痛楚:“姿色迟早衰老,红粉何啻骷髅?外在的光鲜终必凋零消逝,岂能长久?鱼老哥,我说句肺腑话,我爱恋翔舞,是爱她的人,爱她的质性,我不在乎她的外貌,更不在乎她脸上多块疤,少块肉,只要她是申翔舞,只要她肯接受我,我就再无遗憾,终生满足,对她,我从来没有挑剔,永远没有挑剔啊……” 鱼尚取不禁动容:“力疾兄,贵娘托付终身者如你,算是莫大福份了,她不曾看错人,主公也不曾看错人。” 咬咬下唇,荆力疾沮丧地道:“可是,她仍不深切了解我,竟把我视做一般浅陋世俗之辈……鱼老哥,我可能粗鲁,可能欠缺风度情趣,长得亦不够英挺倜傥,但我却有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我对翔舞的一片心,足到天荒地老——” 鱼尚取缓缓地道:“贵娘会知道的,力疾兄,她之如此反应,何尝不是情有独钟的表示?” 荆力疾默然片刻,忽道:“不行,我要使她明白,既然两情相悦,两心相许,就不该有任何忌讳,就该坦诚以见,她躲着我,像我会嫌弃她,这,对我的真心诚意即是一种侮辱!” 一拍手,鱼尚取道:“好,力疾兄,拿出勇气,直闯贵娘香闺!” 荆力疾激情之余,又不免犹豫:“直闯香闺?鱼老哥……行么?” 鱼尚取十分肯定:“行,大不了先吃闭门羹,接下去,便入佳境了。” 荆力疾搓着手道:“吃了闭门羹,如何‘再入佳境’?” 鱼尚取眨眨眼:“什么叫‘闯’?你脸嫩,小红才挡得住你,一旦厚起面皮铁了心,这妮子莫非还会跟你拼上一场?” 讪讪一笑,荆力疾道:“鱼老哥,你可不能害我,万一惹火了翔舞,情况适得其反,那就大大不妙了。” 鱼尚取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遑论一扇木门,一颗脆弱的女人心了,更休提那颗心犹是向着你了。” 荆力疾兴奋地站起身来,面颊泛红:“鱼老哥,那,我就闯了去!” 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式,鱼尚取心里直在念叨——好姻缘,好姻缘,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      ×      × 花瑶红打门缝后露出半张俏脸来,冲着荆力疾直摇头:“不成哪,荆爷,小姐的伤尚未合口,她不想见客,谁都不想见,这会儿人又睡着了,更不方便。” 荆力疾事到临头,不知怎的竟变得笨嘴笨舌起来:“小红——呃,花姑娘,我,我是不放心你们小姐,我也不多打扰,只看她一眼就走,你就通融通融吧。” 花瑶红一本正经地道:“荆爷,不是我敢挡你的驾,实在因为小姐再三吩咐过,无论什么人都不见,我这做下人的没吃狼心豹子胆,怎能违抗主子的谕令?荆爷,或许过两天再说吧,你可别难为我——” 想到鱼尚取说的那个“闯”字,荆力疾一阵踟蹰,好歹鼓起勇气: “你,你给我开门!” 门缝后的那张倩脸儿不但没有沉下来,反而如绽春花:“哟,荆爷,干嘛凶巴巴的?想吃人哪?我只是听小姐的交待,又没得罪你——” 荆力疾打铁趁热,一鼓作气,恶狠狠地道:“不管你们小姐说啥,我都要进屋里来,我他娘不是‘什么人’,我是你家小姐的心上人,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岂会嫌我未来的老婆变几分样?人还有不变样的?早晚都不会是原来的样了!” 花瑶红笑吟吟地道:“说得好,不过荆爷——” 这时候,内里已传来申翔舞的声音,闷恹恹的,哑滋滋的:“小红,他有点反常了,唉,叫他进来吧。” 门儿开启,花瑶红半蹲相迎:“请啦,荆爷,可真有你的!” 荆力疾进屋前不忘拱手致谢,意思是“尽在不言中”了。 床头上斜倚着的申翔舞,面色苍白,右颊间敷着血痕殷然的一块白布,模样瘦怯怯、弱生生的好不怜人。 一个箭步抢到榻前,荆力疾突觉喉头哽塞:“翔舞……你,你受苦了……” 申翔舞故做无所谓地笑了笑:“这点小伤,也算受苦?别忘了,他们给我的代价,可是两条人命。” 荆力疾回头望去,花瑶红已自悄然离开,且已把门带上,这丫头,一直就是如此善体人意。 轻轻挪动了一下姿势,申翔舞开口道:“我这模样,不大中看吧?” 来至床边蹲下,荆力疾低声道:“他们伤及你的,只是皮肉,千万别让他们伤了你的心,翔舞,你在我眼里,永远都不会变。” 申翔舞哼了哼:“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破了相?” 荆力疾温柔地道:“没有破相,在我的意念里,你一直就是那么完美,毫无缺陷,尽管你的外形再变,我也要和你直到地老天荒。” 申翔舞眼眶一热,背过脸去:“你就是一张嘴巧。” 荆力疾扳转申翔舞的上身,深深凝视:“翔舞,你听过一句话么?” 申翔舞吸了口气:“哪句话?” 凑近了些,荆力疾的鼻息暖暖地喷在申翔舞的鬓角:“情到深处无怨尤——” 默然片刻,申翔舞叹了一声:“唉,你真是个冤家……” 荆力疾展颜道:“可也是你自己早已认定的。” 申翔舞幽幽地道:“荆大哥,他们在我脸颊上留下的伤口,足有寸多长,当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模样的那一刹,差点站都站不稳了……” 荆力疾正色道:“其实,你丑点也好。” 水灵灵的两眼骤睁,申翔舞起了心火:“你什么意思?” 荆力疾解释着道:“因为我的长像不够帅挺,外貌搭配上与你相差甚远,你变丑一点,两下距离便拉近了,我亦可多步少减轻几分自卑——” 申翔舞“噗嗤”笑了:“莫名其妙,话还有这样说的?” 轮到荆力疾叹了口气:“人家说,千金难买美人笑,我费尽心思,也不过想搏你一笑,翔舞,你能开怀些,即是我莫大的安慰了。” 申翔舞伸手抚摸着荆力疾多髭的面颊,悄声道:“我不是有意折磨你,我只担心样子难看,坏了你以前的印象——” 荆力疾苦笑:“你也不想想,能一辈子避着我?再说,我岂是那种光注重外表的人?你肯将终身许我,已使我圆了此生难圆的梦!” 申翔拜动容道:“是两个梦都圆了,荆大哥。” 沉寂了一阵,荆力疾道:“日后去,你有什么打算?” 申翔舞道:“你是问哪一方面的打算?” 荆力疾道:“当前的局面。” 靠向枕头,申翔舞平静地道:“先彻底解决我们与‘彤云山庄’之间的纠葛,荆大哥,这段粱子若不妥当收尾,仍将后患无穷。” 荆力疾点头:“我明白。” 申翔舞神态冷凝:“要妥当收尾,就得在死亡的阴影下互相招魂,换句话说,事情的了结,将取决于一场更大的血腥。” 荆力疾又点头:“我也明白。” 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申翔舞续道:“现在双方面皆成骑虎之势,欲罢不能,接下去,恐怕两边都得倾巢而出了。” 荆力疾矍然一惊:“莫非申前辈要亲自出征?” 申翔舞道:“我爹不来,怕压不住场,好歹,也就是这一次吧。” 顿了顿,她接着道:“荆大哥,你不妨合计合计,我们这边的主将独孤老叔折了一只手掌,形同重残。前面去掉一个翟抱石,一个曲小凡,连端木大哥也牺牲了。后头又赔上梁在野,实力已大打折扣。而‘彤云山庄’他们三个大小庄主尚未露面,‘玄剑门’方面犹不知还有几许高手?此外,你晓不晓得鞠令卓的妹妹‘白绫’鞠令洁亦是个极其难缠的人物?据传她时武功更在她哥哥鞠令卓之上!” 荆力疾吞了口唾沫:“你若不提,我几乎忘了鞠令卓还有个妹妹……” 眼波流转,申翔舞似笑非笑:“听说他妹妹鞠令洁长得可美着呢,一朵花似的,不过,可是朵带刺的花哪。” 荆力疾愣愣地道:“她长得是个啥样,关我什么事?” 申翔舞不怀好意地道:“荆大哥,你不是一向有怜香惜玉的习惯吗?” 荆力疾立有顿悟,笑吃吃地道:“怜香惜玉,亦只是对你,其他女人,我可是心狠手辣得紧!” 申翔舞捂嘴而笑,笑得牵动颊上伤口,又不禁皱起眉心:“行了,怎么说你,你都自有一套……” 注视申翔舞,荆力疾的面孔逐渐浮现一片火红。 申翔舞诧异地问:“你怎么啦?脸上红扑扑的?” 荆力疾忽然站起身来,退到桌前,取壶斟茶,连连灌了两杯。 申翔舞着急地道:“茶已经凉了,你要喝,我叫小红重新再沏嘛……” 拉把椅子坐下,荆力疾有几分窘迫:“凉茶好,惊茶可以浇心火。” 于是,申翔舞很快便明白了什么,她垂下头来羞赧无语,同时心里在想——这种情形下,荆力疾的反应是不是代表对自己颊伤的无视无嫌?如果他真想要,自己确定会许了他的…… x   x  x 正屋客堂里,围坐着独孤少保、申翔舞、荆力疾、鱼尚取、及洪拓、屈中豪、温如水、唐肖等人,花瑶红仍然站在她一贯的位置——申翔舞的背后。 独孤少保的气色极好,要不是他的右腕断掌处还缠着裹布,几乎看不出曾受过如许严重的创伤,“大荒一绝”不但毅力惊人,连恢复体能的信心与自我催动的表现也颇为不俗。 望了申翔舞一眼,独孤少保笑道:“翔丫头,是你说还是我说?” 颈项间围绕薄纱,直绕道到面颊位置,近似掩住半张脸庞的申翔舞,显然已比数日前开朗了很多,说话间已重新透出慧黠:“当然是你老人家先说,重老尊贤嘛。” 独孤少保不以为杵,反而心情落实,老怀弥慰一一申翔舞伤后留存的阴霾,该已过去了:“好,就由我来说,各位,今晨接到飞鸽传书,主公一行人已自‘万丈荒原’启程,如果途中没有变化,再过几天便可抵达此地。” 目光扫过围桌各人,他又道:“我们在这里,一方面恭候主公,一方面也等着‘彤云山庄’的人,所以这些日里大伙切切不可松懈,别在主公到达之前先塌了台……” 唐肖发话道:“总提调,主公亲自临阵,有这个必要么?” 独孤少保颔首道:“决战将届,双方实力未明,不过我们判断仍有相当成胁。眼下我们自己阵容折损累累,并无必胜把握,主公来援,确有需要,这也是主公与我的共识。” 鱼尚取开口道:“总提调旧创未愈,最好不要强撑,主公到来之后,总提调就该回去调养了。” 一瞪眼,独孤少保口火道:“你竟把我看成废物,当作老朽了?我少的只是一只手,又不是缺了个人头,难道就不中用啦?” 鱼尚取深知独孤少保个性,也不辩驳,仅微微笑道:“属下岂敢?属下纯为总提调身子打算——” 独孤少保嗤了一声:“我硬朗得很,你自己多保重,不必替我操心。” 这时,拱拓问道:“不知主公都带了哪些人来?” 独孤少保道:“纸卷上没说,唯主公自有定见,他带来的人,当然是派得上用场的角儿。” 洪拓想了想,道:“如果主公来了,对方的人马却迟迟未现,总提调可有后续之策?大批人马窝着不动,亦非长久之计。” 独孤少保嘿嘿笑道:“你放心,‘彤云山庄’那边不可能默尔以息,就此罢休的,那鞠令卓要搬救兵,一来一往也须时间,我们且消停等候,包无差错。待他们来,总比我们找上门去远兵攻坚划算。” 鱼尚取冲着洪拓一笑:“总提调早有计较,事情因果皆在他预料中,老洪,你别忘了,晁媚身上的‘走穴指’还得靠总提调设法解除,不怕他们不来,不但会来,还来得可快哩。” 独孤少保信心十足地道:“哼,‘走穴指’到了定时发作之际,那种苦法,不是当事者岂能体验,鞠令卓日日几回看他爱侣呼天抢地,辗转哀号,还能不赶紧搬兵来逼?” 顿了顿,他左手一摊:“好了,你们尚有事没有?有事上奉,无事退朝。” 等鱼尚取跟一干“游猎使”纷纷散去,申翔舞才道:“老叔,关于施诸晁媚身上的禁制,我看替她解了也罢。” 独孤少保笑笑:“这原是为了端木老弟设下的相对报复,可形势演变至今,已非必要,你若同意,我也乐得做次好人。” 申翔舞道:“罪过是她老子犯的,晁松谷已经落在我们手里,若叫他女儿继续受苦,实在没啥意义,就放她一马吧。” 荆力疾连忙附和道:“阿弥陀佛,难得大小姐发慈悲心,高抬贵手,这才叫恩怨分明哪。” 申翔舞眉稍竖起:“你少给我罗嗦!” 独孤少保离座道:“呃,你们聊聊,你们聊聊……” 荆力疾起身送过独孤少保,搓着手道:“看吧,你这一撒泼,倒把独孤少保吓走了。” 缓缓站起来,申翔舞斜瞟着荆力疾:“其实,我这么做,固然是同情晁媚遭至池鱼之殃,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为了你。” 荆力疾一愣,道:“怎么又扯上我来?” 申翔舞道:“你一贯有个嗜好,荆大哥,自来英雄爱美人嘛。” 荆力疾不由脸红脖子粗:“你看你,你看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八竿子捞不着的事,也要朝我身上扯,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花瑶红“咕”的一声笑了出来,又连忙捂嘴背脸,以为掩饰。 申翔舞正要发作,门外一名“巡狩”已匆匆进入,冲着申翔舞躬身垂手:“禀贵娘,那晁松谷吵嚷不休,说是要面见贵娘,小的特来奉知,尚请定夺。” 脸色沉下,申翔舞冷冷地道:“这老家伙想见我干什么?只待事情了结,就要治他应得之罪,如今他该合计的,是怎么求个痛快死法,其他一概皆属奢望!” 这位“巡狩”不敢多说,唯唯喏喏下,荆力疾搭腔道:“怎么惩治晁松谷是一回事,听他表达表达意愿又是另一回事,翔舞,大牢里的待死之囚,亦有预留遗言的权利——” 申翔舞一语不发,调头便走,走的方向,却是监禁晁松谷的左厢房。 第三十章 因果总循环 晁松谷被押置的地方,是左厢房最靠里的一间。这位横行多年的地头蛇,当前境况十分狼狈,除了五花大绑之外,脖子上还扣箍一道铁环,环链悬梁钉人,他所能仰俯的范围也就极其有限了。 面对晁松谷,申翔舞先未开口,与她同来的荆力疾、花瑶红亦一样沉默无语,气氛显得相当僵凝,晁松谷原是坐着的,却越坐越不安,突然焦惶地发声道:“你们为何不说话?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申翔舞道:“晁松谷,要求见我的不是你么?你不说话,叫我说什么?” 深深吸了口气,晁松谷强持镇定:“申翔舞,我得问你,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申翔舞木然道:“这乃是多此一问,你也算明白人,莫非还料不到?” 晁松谷悲凄凄地道:“看来你们是不会放我生路了?” 一摔头,申翔舞道:“你可曾放过端木一苇的生路?” 晁松谷长叹一声:“那是形势所逼啊,申翔舞,你也知道,江湖斗争,原就没有什么慈悲可言……” 申翔舞道:“不错,所以你现在讲的,不都是些废话?” 吞咽着口水,晁松谷显得急迫焦躁:“你听我说,江湖斗争虽无慈悲可言,却有利益交换,我答应给予你们大笔财富,你们是否能放过我?” 申翔舞方待斥责,荆力疾已接话道:“娃晁的,你打算给我们多少钱?” 晁松谷脑筋一时绕不过弯来,竟以为已有转机:“呃,我给你们我所有的明暗生意,包括水陆两头的驼运行、娼馆、赌档,通通奉上——” 荆力疾摇头:“那些玩意不值啥钱,大多烧光了。” 晁松谷忙道:“但,但是尚有后续生意可接!” 荆力疾笑笑:“这也不够。” 一咬牙,晁松谷狠下心道:“好吧,另外,我再给各位纹银十万两,白花花的十万两银子——” 蓦地挥手猛捆晁松谷一记耳光,响亮的击肉声衬托着荆力疾狞厉的面孔:“姓晁的,你想用这点银子收买我们、收买端木一苇的一条性命?十万两银子?呸,我可以给你二十万两、三十万两,只要你能使端木一苇活过来!” 荆力疾有“黑砂掌”的底子,又勤练过“大力鹰爪功”,这一巴掌虽说不想就要晁松谷的命,保留下绝大部份劲道,但也打得晁松谷鼻塌嘴歪,满口喷血,整个人差点便仰翻出去! 申翔舞冷眼旁观,淡淡地道:“荆大哥,你若就这么打死他,姓晁的可占了大便宜。” 脸颊的肌肉抽了抽,荆力疾道:“这个异想天开的王八蛋,亏他也敢说得出口!” 晁松谷一张口,吐出几颗碎牙,他肿胀着一边淤腮,咿咿唔唔地挣叫:“你,你怎么打人?要知道士可杀,不可辱……” 荆力疾嗔目咆哮:“老子不把你凌迟碎剐,已经对得住你,打你这个邪祟,只是给你的痴心妄想一点教训,娘的,士可杀不可辱?你有这高的气节?” 又吐出一口污血,晁松谷连忙惊栗地央告:“好,好,我们不谈钱,我用别的和你们交换……” 荆力疾一声嗤笑:“你死到临头,自身难保,还有什么东西来做交换?要谈金子银子,免了也罢,我老实给你说,比财富,你他娘差远去了!” 晁松谷嗫嗫嚅嚅地道:“不淡钱,不谈钱,荆力疾,我们谈别的……” 荆力疾没好气地道:“除了一条狗命,你还有什么可谈?” 脸孔歪曲着,晁松谷说话颇为吃力:“譬喻……呃,譬喻‘彤云山庄’那边的行动方案,还有,他们将要来犯的实力等等……” 荆力疾迟疑了一下,目注申翔舞,申翔舞慢吞吞地开口道:“姓晁的,你是想以出卖‘彤云山庄’来换取一条活路?” 晁松谷淤肿的面颊强烈抽搐,嘴唇困难地翕张着:“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每个人都有权争取自己的生存法则……” 申翔舞道:“你先把实情讲请楚,我再决定答不答应。” 一旁的荆力疾忙道:“翔舞……” 摇摇手,申翔舞道:“不急,我自有主张。” 晁松谷亦非省油之灯,他观察着申翔舞的神情,措词十分谨慎保留:“既然你有意思互相交换条件,就得有诚心才行,话不能说得模棱两可,申翔舞,如果我事先透露出‘彤云山庄’的种种机密,你到头来却翻脸不认账,我岂非死得冤枉?” 申翔舞怒道:“晁松谷,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认不认账,端看你所谓的机密内容有无价值?设若你只拉拉杂杂扯一堆废话,我也能答应你的要求?” 呛咳几声,晁松谷仍然坚持:“事关我的老命,大家还是讲明白比较妥当……” 申翔舞冷口木面:“你并没有选择,姓晁的,我可以听,可以不听,你把话摆明了,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但盼你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晁松谷两眼透红,吁吁而喘:“申翔舞,你,你未免欺人太甚!” 申翔舞七情不动地道:“形势比人强,世间事,不都这样轮转着?” 晁松谷显然内心起了矛盾,人天交战之余,终于丧气地道:“好吧,我认输便是,申翔舞,你好歹得凭良心——” 申翔舞道:“那要看你的‘条件’份量如何?” 闭闭眼,晁松谷似乎承担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压迫得他连说话都断断续续了:“这是鞠令卓原先的拟议——假如前些日一战功成,自然再好不过,若不幸落败,他便即时回‘彤云山庄’搬请援兵……此次搬兵,就必须要彻底与你们决断……待他们回头之际,很可能‘彤云山庄’的三位庄主……呃,大庄主‘怒目金刚’鞠仁宽、二庄主‘玄手如意’罗志一、三庄主‘金笔鼎甲’范丹鹤都会全部出马,加上鞠令卓的妹子‘白绫’鞠令洁,声势极为可观……” 申翔舞道:“晁松谷,你始才所言,全在我们预料之中,谈不上是什么‘机密’,你没看见我方并未回避?目的便在静候迎战!” 晁松谷咽了一口血水,强忍怨气:“他们的阵营里,恐怕连有你们意料不到的人物出现……” 申翔舞容颜不变:“说说看。” 晁松谷委委屈屈地道:“‘玄剑门’的‘血五郎’没有死绝,其中赵至诚、钱刚、吴宜强等,必然将随同鞠仁宽一干人卷土重来!” 申翔舞意态阑珊,不大有劲:“这个,用脚跟去想都想得到。” 挫挫牙,晁松谷接着道:“可是,你不知道‘玄剑门’里尚有两位顶尖高手‘乾坤双剑’尹雪奄、尹竹亭兄弟的存在吧?” 申翔舞淡然道:“此亦不难揣测,‘玄剑门’中,该不止在掌门人之下仅有一组‘血五郎’。” 晁松谷险些气结,情绪掩不住激动起来:“申翔舞,你处处淡化我的陈词,低估我的密报,分明是想套出我的实情之后再加贬驳,从而逐行屠杀的阴谋,你,你太不厚道!” 哼了哼,申翔舞道:“本来你这交换条件就欠缺价值,内涵贫瘠,从头到尾皆属我们研判的范围之内,拿这些不具突破性的言词谋求你的生路,晁松谷,太不对等了吧?” 晁松谷的怒火仿若决堤,顿时嚎叫大骂:“骗子、娼妇、刽子手,你这丧尽天良的无耻贱人,你要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荆力疾的一只右手骤然扣到晁松谷头顶,五指箕张如爪,刹间已透过天灵盖,深插入脑! 但见晁松谷两眼翻白,全身剧烈抽搐,双腿挺伸,很快已没有动静。 瞪着荆力疾,连申翔舞亦大感意外:“喂,你吃错药了?现在还不到杀他的时候呀!” 荆力疾抽回手掌,形容冷静:“我不能忍受他对你如此辱骂,再说,我也该亲手杀他替端木报仇,早杀晚杀,终归一个杀字,更省了将来夜长梦多。” 自袖口掏出手绢递了过去,申翔舞又嗔又怨:“也没见过你这么沉不住气的人,暂且留他一命,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晁松谷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可他女儿到底仍是鞠令卓的最爱……” 荆力疾一边以手绢擦拭指头上的血污,边道:“大势已然形成,你也知道,至终的结果,必然以血肉干戈收场!” 申翔舞叹口气道:“我原想留步圜转余地,眼下你可把‘血肉干戈’落实了。” 一直旁观的花瑶红,忽然出声道:“小姐,恕我多话,我认为荆爷的做法并没有错,日后局势未明,一场混乱在所难免,为了不令端木爷含冤九泉,早行了断乃是上策!” 怔忡须臾,申翔舞苦笑道:“事已至此,什么话都不必再多说了。” 荆力疾闷闷地道:“翔舞,你在怪我鲁莽?” 申翔舞一派无奈:“你是天,我是地,你做主的事,我从何怪起?” 荆力疾目光下垂,低声道:“我,我抱歉——” 美目盼兮,申翔舞一笑:“岂敢?” 这当口,花瑶红已将门外的“巡狩”唤了进来,轮值的这位仁兄一见房内情景,不由目瞪口呆,期期艾艾连舌头都打了结。 拍拍对方肩膀,花瑶红轻描淡写:“收尸吧,你该知道怎么收尸,嗯?” ×      ×      × 金刚尚未怒目,看上去便是一位法相庄严、慈样和蔼的老人。“彤云山庄”的“旭日厅”里,上首并排着三张宽大厚重的虎皮交椅,庄主鞠仁宽居中而座,二庄主“玄手如意”罗志一、三庄主“金笔鼎甲”范丹鹤二人打横相陪。鞠仁宽白发皓首,面色红润如婴,丝毫不露一方至尊的霸气,倒有几分邻家爷爷的亲切圆融。 鞠令卓人在他老爹面前,已没有平日颐指气使、咤叱呼喝的威风,垂手肃立于右侧下端,神情凝重,眉宇之间,隐泛一层灰黯。 美得又俏又冷的那位姑娘,乃为鞠令卓的胞妹“白绫”鞠令洁,她哥哥站着,她却有位可坐,显见鞠令卓如今的处境近似“带罪之身”。 “彤云山庄”的三管事奚光德站在鞠令卓的背后,这位年纪不轻,形质老练的三管事,已是山庄除开“总管事”左世魁外,硕果仅存的一个管事了。 “彤云山庄”庄主,也是鞠令卓亲爹的鞠仁宽,此刻并没有激怒,不过言词间多出一份寻常少有的冷峻:“卓儿,是我平日宠坏了你,放纵了你,就算你是我的独生子,亦没有权力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而牺牲本庄上下这些条人命。这些人命里,最使我痛心的竟然还栽进你的师叔祖!” 鞠令卓抖了抖,嗓调暗哑:“爹,孩儿一时失算,才肇下如今恶果,孩儿并非有意——” 白眉微挑,鞠仁宽缓缓地道:“你好像尚有道理?无意之下,已造孽至深,倘若有意,这‘彤云山庄’岂不就要被你一手覆亡?!” 鞠令卓低下头来,声带哽塞; “孩儿该死,孩??不敢……” 摇着头,鞠仁宽沉痛地道:“卓儿,卓儿,你知不知道你等于在动摇我们的基业,抹黑我们的名声,甚至逼迫我们逐步走向毁灭?有子如你,我今生负愧啊!” 鞠令卓脸色大变,“扑通”跪下:“爹,爹,是孩儿错了,是孩儿不孝,爹,你老人家打我吧,杀我吧,只要莫惹爹爹生气,孩儿什么都受得,什么都担待……” 鞠仁宽长叹一声:“情态至此,再怎么说也于事无补了。” 坐在鞠仁宽右侧的二庄主“玄手如愈”罗志一转身俯首,重枣似的威严面膛一派凛然:“庄主,敬请庄主听我一言——令卓行事,固嫌急躁草率,但‘申家三堡’执意挑衅启端,亦非无由。令卓经验不足,所料欠缺远见,始坠其壳中,越陷越深,若以我等阅历据之强求令卓,也未免过于严苛了。” 左边的三庄主“金笔鼎甲”范丹鹤轻捋长须,徐徐而言:“志一二兄所言有理,庄主,一个巴掌拍不响,‘申家三堡’要不是替荆力疾、端木一苇等逞强出头,事情怎会闹到当前地步?再者,他们聚众蓄兵,不远千里而来,表面看乃为了相助某人一臂,我判断其真正意图不会这么简单,有可能别具野心,妄求逐鹿中原。而对方若想称霸大江南北,头一个打击目标,不是‘彤云山庄’,还有何人?” 鞠仁宽沉吟着道:“‘彤云山庄’、‘申家三堡’相距迢遥,一向河井水互不侵犯,亦无利害冲突之处,‘申家三堡’虎踞荒原之上,‘彤云山庄’盘根中土一隅,双方理该和泰清平,如说对方意在图谋于我,诱因未免牵强。” 范丹鹤正色道:“然则事实摆在眼前,庄主,依我等所知,荆力疾、端木一苇两个,以往与‘申家三堡’素无渊源,亦无其他枝节攀附,‘申家三堡’对此二人如此大力支持,情理上似乎不通,弦外之图,应有可能——” 鞠仁宽若有所思地道:“天下事,甚多微妙巧合,其成因往往不在情理,而在机缘。丹鹤,听说申摩岩之女申翔舞,总随那荆力疾身边出现,时时不离左右,依你看,这当中是否有所玄奥?” 范丹鹤略显尴尬:“回庄主,我不曾到过现场,未尝目睹,不敢妄下断言。” 轻咳一声,罗志一接口道:“庄主,无妨问问令卓。” 放低了噪音,他又道:“可以叫孩子起来了吧?庄主,他已知错,一直跪在那里,也挺受累。” 鞠仁宽未置可否,只是哼了哼,罗志一赶紧借机发话:“令卓,请起来说话。” 跪在地下的鞠令卓犹自迟疑,眼角偷窥老父反应,惶杌之状,流露无遗。 三管事奚光德急步趋前,半搀半扯地扶起少主人,边压着噪门道:“少庄主,放灵光点,庄主不吭声,就是给你台阶下呀。” 鞠令卓垂首站立,嗫嚅着道:“谢谢爹,谢谢二叔,三叔……” 罗志一祥和地笑笑:“令卓,我和你范三叔,都怀疑‘申家三堡’别具用心,表面一套,骨子里又是一套。他们的企图,只怕不仅单纯协助荆力疾、端木一苇而已,但令尊却另有见地,你曾与对方交手数次,可有感触?” 鞠令卓沙沙的道:“二叔,爹的推测颇为中肯,那申翔舞跟荆力疾,模样的确相当亲昵。有一遭我正大骂荆力疾,申翔舞立时挺身而出,破颜回顶,男女之间,若无特殊情谊,岂有此般激烈态度?” 罗志一长长“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庄主果然独具卓见,一语中的!” 范丹鹤悻悻地道:“不管怎么说,‘申家三堡’心存恶毒,来意不善亦是事实,他们手染‘彤云山庄’众人之血,身背‘彤云山庄’冤魂累累,深仇大恨,莫此为甚,肇因起始不必细分,我方的屈辱,我方的牺牲,总该讨回公道。” 鞠仁宽道:“稍安毋躁。丹鹤,这是必然的事,要不讨回公道,本庄往后如何继续扬名立万?又如何面对芸芸江湖?‘彤云山庄’虽不敢自诩鹰睨武林,却也不是容人随意践踏杀戮得的!” 合眼静默片刻,他又沉沉地道:“卓儿,‘玄剑门’除你凌师叔祖殉难之外,还有几个活回来的?” 鞠令卓话答得十分吃力:“还有‘血五郎’中的赵至诚、钱刚、吴宜强……” 鞠仁宽形情忧戚:“这么说,司徒上驷、倪昌都阵亡了?” 鞠令卓硬起头皮道:“爹,他们也不曾白死,他们——” 挥手打断了儿子的话,鞠仁宽厉色道:“你可把你爷爷创立的‘玄剑门’糟蹋得够彻底!左世魁左总管事呢?茅英才、屠默山、施靖呢?何征尘、章固呢?那些身属‘客卿’的宝座呢?你算算一共折损多少人,减灭了我们多少实力?再容你胡搞下去,迟早整个‘彤云山庄’都得赔上!” 鞠令卓颤声道:“孩儿不敢——” 鞠仁宽声声冷笑:“幸亏你尚‘不敢’,若是敢,我这条老命怕也被你玩落了!” 罗志一连忙劝解:“庄主,你消消火。卓儿纵有不是,‘申家三堡’亦难辞其咎。本来挺单纯的一件事,就因为他们介入搅合才搞成一团乌烟瘴气,更遑论这些人对我们‘彤云山庄’的不够尊重了。” 鞠仁宽压下心火,寒着脸道:“你插手晁松谷的事,全为了他闺女晁媚,是吧?” 鞠令卓讷讷地道:“关于晁媚,爹,你老人家原是允了我的……” 鞠仁宽怒道:“这我不否认,晁媚那丫头我也很中意,人长得标致,性情亦还贤淑温顺,我已经把她当做我未过门的媳妇了,是以你去趟晁松谷的浑水,看在即成姻亲的份上我算是默许了你。但我却没料及你竟陷入如此之深,代价付出如此之大,甚且已达动摇我们根本的地步。卓儿,老婆是要讨的,可决不能拿整个‘彤云山庄’下聘注,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自己应有节制,现在捅了这大的娄子,你知不知道要负多大的责任?!” 唏嘘几声,鞠令卓哑声道:“但凭爹爹惩处……” 鞠仁宽白眉垂耷,木然道:“晁松谷那边,当前是怎么个光景?” 喉结蠕动着,鞠令卓十分悲楚:“全死得差不多了,连他本人亦遭对方掳去,如今生死不明。” 鞠仁宽重重叹息:“真是作孽啊,听说晁媚也中了他们的逆气走穴的禁制?” 鞠令卓带着哭腔道:“每日数次定时发作,她是痛苦不堪,孩儿却束手无策啊……” 此时,罗志一插口道:“可知是谁下的毒手?” 鞠令卓摇头:“二叔,尚不确知,但施此阴毒手段的人,当出自‘申家三堡’啸据此间的一干獠枭,殆无疑问……” 罗志一面对鞠仁宽道:“庄主,得赶紧设法解脱晁姑娘的禁制才是,一个纤弱女子,如何经得起这般长久折腾?” 鞠仁宽问道:“眼下人在何处?” 鞠令卓忙道:“孩儿恐她旅途受苦,未携返,已另妥觅密地安置——” 鞠仁宽不含笑意地笑了笑:“这桩事,你倒做得很周全。” 鞠令卓未敢答腔,而从无言语的鞠令洁已自椅间站起,语声圆润,却另蕴一股特殊铿锵音调地道:“爹,该问的已问过,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冲着我们赔损的条条人命,冲着‘彤云山庄’的名声威仪,更冲着将来的兴衰存亡,这口气不能不挣回来。这场仗势必要打,哥可怜,落得两头不是人,求爹宽宏,就饶了哥吧,到底他是为了爱,到底他亦没料及情况会演变到这种程度啊!” 女儿素性刚强拗执,烈气不让须眉,此为鞠仁宽所深知,他并不以鞠令浩言词直率为忤,只慢慢颔首道:“你莫急切,兹事体大,还得妥议一一” 鞠令洁一扬头道:“兵贵神速,爹,何况媚姐亟持解救?若有可能,你老人家的亲家公亦该尽早救他出来。” 鞠仁宽无奈地道:“我会斟酌,女儿,事情总要按部就班,循序渐进。” 鞠令洁容颜凛烈:“爹要当机立断,迟则生变,爹,金刚若不怒目,爹算是一尊什么神祗?” 连连摇头,鞠仁宽哭笑不得:“看这丫头,话说到哪里去啦?” 这时,罗志一严谨地道:“庄主,令洁之言甚是,既然不免一战,自该当战且战!” 鞠仁宽沉默了,“当战且战”固无庸言,他要深切考量的是,如何才能不落得玉石俱焚之局?毕竟,他们的对手并非乌合之众,草莽流寇之属,而是煊赫睥睨、风起披靡的“申家三堡”啊! 第三十一章 寒雪传战书 大清早,初雪如纷,远山近岭,平畴沃野尽敷一层银妆,风不凛烈,却有股子刺骨的寒冷。 就在这么个光景下,一乘篷车不缓不急地驶到四合院外。驾车的把式一袭红袍,缺少左臂,赫然正是“彤云山庄”的总管事“一剑轮回”左世魁,至于篷车里还有什么人,便不得而知了。 篷车甫停,十余条人影骤自四合院内外各个隐蔽处扑出,刹时已团团围在周遭。这些人,全是“申家三堡”的“巡狩”角色,领头的一个,则为“游猎使”“翼狮”洪拓。 前座上的左世魁口鼻间喷着热气,原本细眉细眼、颜色冷峻的一张面孔,如今竟透着相当的亲切和蔼,他冲着为首的洪拓点头致意,笑容可掬:“借问兄台,这里可是‘申家三堡’诸位英雄好汉驻扎之所?” 洪拓上上下下打量来人,一边也中规中矩地道:“‘申家三堡’的弟兄是驻留于此,‘英雄好汉’则不敢当,老兄停车见询,莫不是有以指教?” 面对眼前阵势,左世魁夷然无惧,神态自若:“不才左世魁,身为‘彤云山庄’总管事,不知尊驾是?” 洪拓笑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一剑轮回’左总管事,失敬失敬。在下洪拓,主公座前‘游猎使’,总管事清早莅临,必非无由吧?” 左世魁十分客气:“我是尊奉本庄庄主谕令,专程前来谒见贵堡总提调独孤兄,或是申翔舞姑娘皆可,尚烦洪兄代为传报,感激不尽。” 洪拓头也不回地一挥手:“禀。” 包围四周的人群中,当即有人飞奔入内,左世魁单掌顶礼,形态庄敛:“多谢洪兄。” 洪拓抱拳道:“此为份内之事,大总管无须客套。” 望了望篷车,他接着问:“车内有人?” 左世魁笑得酸涩:“可能洪兄亦曾见过,车里躺着的是晁松谷之女晁媚,这些日来,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站都站不稳了。” 洪拓当然明白其中来龙去脉,也猜到了对方此来的部份用意,他颇守分寸地道:“总管事,一切且待与敝上面叙吧。” 刚才奔进来的那名“巡狩”,又快步折返,几步之外已在高喊:“回‘游猎使’,总提调正屋客堂有请——” 洪拓侧身相让:“左总管事,有人前引,恕我不奉陪了。” 左世魁略显犹豫地道:“这篷车,是否可以?” 洪拓点头; “当然,请驭车入院,但烦晁姑娘稍候,敝上自有处置。” 左世魁不再多说,缓缓策缰引车入内,四平八稳停妥之后,他才自前座跳下,并不因一臂之失,稍稍影响动作。 正屋门口,独孤少保已在伫候。 前迎的那名“巡狩”微微呵腰,指出方向:“总管事,这边请。” 左世魁颔首,大步趋近,面对独孤少保,满脸堆起笑容:“兄台想是独孤少保,独孤总提调?” 独孤少保晃动一头蓬乱白发,呵呵笑道:“好说好说,我就是独孤少保,对世魁兄仰之久矣,今日得见,竟属同病相怜。所谓‘瓦罐不离井边破’哪,信哉斯言!” 愕然之后,左世魁看到独孤少堡空荡荡的右掌,这才顿悟“同病相怜”的意思,赶忙接话道:“兄台所言甚是,‘瓦罐不离井边破’,我们江湖中人,总避不开这种忌讳的宿命,说起来,委实悲哀……” 独孤少保伸手肃容:“请,请,屋里请。” 客堂中,二人分宾主坐定,花瑶红已自过来献茶,上茶后,却并不退下,只站在堂角一隅,似侯差遣,又像戒护,但举止间十分从容。 左世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态度有点拘束:“今日来见兄台,有两事相陈,第一件事,只怕大伤感情,那第二件事,尚恳兄台慈悲,重助一臂——” 独孤少保一派安祥地道:“此话初闻,似有矛盾,不过世魁兄必有道理,尚请明示。” 左世魁从怀里掏出一份对折的硬帖,帖子是黑底白字,乍看便予人一股幽晦不祥的感觉。独孤少保心中有数,接过来细阅,封面上端端整整写着“敬致申摩岩大当家”字样,翻开折页,也仅简简单单一行字:“谨邀申大当家摩岩兄等明日正午于胭脂崖下赐教”,落款为鞠仁宽,帖子上书明“申大当家摩岩兄等”所加的这个“等”字,显然便有一网打尽的含意了。 独孤少保淡淡一笑:“世魁兄,这是下战书了?” 左世魁有些尴尬地道:“兵燹凶危,干戈灾晦,却亦是无奈之事。我们彼此之间的大小恩怨,终须有个解决,除开一战,余无良策——” 独孤少保点头,顺手将帖子置于桌上:“不错,事固无奈,也唯有从命。请上回贵庄主,明日正午,‘申家三堡’及一干关系人等,必然准时赴会。” 左世魁试探着问:“一干关系人等?未知兄台这‘关系人’所谓何指?” 独孤少保道:“譬如荆力疾荆老弟,他虽不属我‘申家三堡’,但与整个事件皆有牵连,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哦”了一声,左世魁道:“当然,呃,当然。” 独孤少保举杯邀客,啜一口茶后,不无感慨地道:“草莽风云,不离血腥,江湖恩怨,终归断魂。世魁兄,我们置身斯地,只有得过且过,令朝把臂言欢,明日便兵刃相向,而人生如戏,扮什么,就该像什么,丝毫由不得你我挑选……” 左世魁吁了口气:“我乃奉上命差遣,难以自主,唐突冒犯之处,尚望兄台有以海涵……” 摆摆手,独孤少保道:“言重了,世魁兄言重了。” 目光轻移,左世魁又道:“独孤兄,明日正午,转瞬即至,未悉贵大当家,是否能够及时赶到?” 独孤少保笑嘻嘻地道:“不敢说,然无论敝主公到与不到,‘申家三堡’总不会令贵方失望就是。” 左世魁打着哈哈:“说得是,说得是……” 向门外的篷车看了一眼,独孤少保道:“世魁兄,那第二桩事,又是何为?” 左世魁上身前倾,语气诚恳:“晁松谷之女晁媚,遭真元之气禁制,每日数次定时发作,逆脉走穴,痛楚莫名,敢烦独孤兄解脱其苦,度出生天——” 独孤少保干脆地道:“这晁姑娘原本无辜,只是两方斗战,互施辣手,她不幸成为代罪羔羊罢了,如今肇因已失,该给她解脱了。” 左世魁忙道:“多谢独孤兄慈悲,在这里,我先向独孤兄顿首。” 独孤少保道:“不须客气,稍后我自有处置。” 这时,立于客堂角隅处的花瑶红,已经悄然而出。 左世魁轻咳一声,赔笑问道:“独孤兄,心里有件事,不知是否问得?” 独孤少保道:“但说无妨。” 左世魁慎重地道:“是晁松谷日前被贵方所俘,我们很关心他的安危……” 独孤少保面色沉滞,缓声道:“世魁兄,晁松谷和荆力疾、端木一苇之间的纠葛已成死结,既成死结,只唯死能解,端木一苇已遭害,晁松谷何来生望?” 怔悚片刻,左世魁颇觉意外:“你的意思,独孤兄,是说晁松谷已然亡故?” 独孤少保道:“多日前已遭处决!” 左世魁喃喃地道:“真是死结,这个死结,简直越结越死了……” 独孤少保苦笑道:“往后去,世魁兄,我们只有自求多福喽。” 左世魁面孔上浮一层灰黯:“唉,因果啊,因果。” 门外人影一闪,花瑶红婀娜进入,面对独孤少保福了一福:“二老爷子,小姐已将晁媚晁姑娘穴脉解开,自此无碍了。” 独孤少保道:“很好,我就知道她有这个能耐。” 左世魁一阵惊愕之余,带点沮丧地道:“丢掉一条左臂,像连功力也折损多半,申姑娘什么时候上车解禁,我竟毫无所觉,不中用了,真个不中用了。” 独孤少保安慰着对方:“世魁兄专注与我交谈,自然无暇兼顾,宝刀尚未老,何须妄自菲薄?” 左世魁站起身来,单掌顶礼:“无论如何,我都谢了。独孤兄,今生不得,但愿来世结缘。” 独孤少保离座侧立,肃容道:“其实,今生来世,并不遥远,亦仅一瞬之间,世魁兄,幸会了。” 于是,左世魁转身自去,上车调头,又不徐不缓地渐行渐杳。 站在门前的独孤少保,无由地叹了口气,道:“小红,主公知道这件事了?” 背后的花瑶红应声道:“已向主公禀报过,主公交待,等左世魁一走,就请二老爷子过去。” 回身拿起桌上的战帖,独孤少保踽踽跨出客堂,直往右侧厢房那边行去——申摩岩一向的习惯,主帐不设于正央,而以偏倚为进退。 右厢房的末间,“八隼卫”中的“苍鹰”樊昭、“兀鹰”厉力两人门神似的挺立左右,一见独孤少保来到,赶忙分让开来,并代为启门。 独孤少保问道:“还有谁在屋里?” “苍鹰”樊昭略微躬身道:“贵娘和荆力疾荆爷都在。” 独孤少保进入房内,八仙桌两侧陪坐的荆力疾与申翔舞起身相迎,坐在正中的申摩岩依旧容颜未改,雪白的须眉衬托着满面红光,穿着也一样的简朴,灰袍布履,不见任何炫耀身份的搭配。他笑如往常,和和泰泰地打着招呼:“少保,来人走了?” 独孤少保先递过战帖,然后拉把椅子自己坐下:“走了,虽说是下战书来的,过程倒还融洽,没有剑拔弩张、恶言相向的那一套。” 翻开帖子扫了一眼,申摩岩笑道:“来人是左世魁?” 独孤少保点头:“我和左世魁可谓‘同病相怜’,说起来也算讽刺,一个掉了左臂,一个断失右掌,两人凑合在一堆,谈的主题却是安排下一场屠杀,感觉上难免不大受用。” 申摩岩神态间流露出极深的歉疚之意:“少保,这要怪我策划欠周,致累你遭至截掌之痛。前日初抵,看到你的横样,令我心头悸震,迄今仍未能平复,为了‘申家三堡’,你已牺牲太多……” 独孤少保笑了:“老哥子,你干嘛跟我婆婆妈妈说上这一箩筐?凭我们之间的情意,凭我在‘申家三堡’应有的担当,休提一只手掌,便卖上老命亦属顺理成章,我固无怨无悔,老哥子你岂可见外?” 申翔舞搭腔道:“你们老兄老弟,搅合了大半辈子,有时却不免惺惺作态,真叫人看不惯。” 申摩岩笑道:“这不是惺惺作态,女儿,这叫情深义重。” 独孤少保冲着申翔舞一伸左手拇指:“翔丫头,你说能解那‘走穴指’的禁制,我还一直担心你办不妥,没想到竟处理得这等利落,呵呵,我们丫头越来越本事了。” 没有再以任何物件掩遮脸靥的申翔舞,右颊的旧创已然结疤,疤痕凸出肌肤之上,形成一块淡褐色的狭长淤斑。要说这块???痕无碍于整个面目的调和,那是骗人的,但她心理间的失衡似已被怯除,至少已多半消褪,这样的结果,乃是荆力疾再三抚慰、信誓旦旦之下方才获至的成效。此刻的申翔舞,容光焕发,毫无忸怩之态:“说我有本事,不如说爹跟老叔教得好,没有明师,哪来高徒?别的不敢自夸,凑合着能上台盘却假不了!” 申摩岩手里翻动着帖子,边道:“谈正经的吧,对方约战的‘胭脂崖’,可知道地方在哪里?” 独孤少保道:“就在附近,往西去大概二十里不到。那是一处景观相当奇特的所在,半山间有块崖翼伸展突出,崖石作褚红色,近若胭脂状。崖下为大片旷地,由于前后只得曲径蜿蜒,并无道路可通,地方十分荒僻冷寂。他们选择‘胭脂崖’做决战场地,倒挺合适。” 申摩岩道:“你进驻此间并没有多少日子,竟把周遭环境摸得恁熟。” 独孤少保笑道:“平日无事之际,少不得随处逛悠,顺便也想先找块情况有变时的移师之所,那‘胭脂崖’我前后已去过两次,因为地形质色特殊,因而颇有印象。” 申翔舞嘟着小嘴道:“爹,人家战书来了,你也早知这是必然之事,怎就只帮了这几十人来?” 申摩岩平缓地道:“女儿,兵在精而不在多。只要主力人手具有确实的打击功效。便强似光摆阵仗的大批乌合之众,所谓擒赋先擒王,一朝歼灭几个为首领头的,他不乱亦必乱。数字多寡,并不能代表输赢。” 顿了顿,他接着道:“这次随我前来的人,有我身边的‘八隼卫’,有上堡宗令岳默、副宗令任霜寒,再加上你们这边原有人手,对付‘彤云山庄’做最后决战,应该够了。反过来说,如果我们以这样的阵容应战,尚不幸落败,则即使‘万丈荒原’调来再多人手,又于事何补?” 荆力疾忍不住道:“申前辈果然独具卓见,所论透彻。要是已我们现在的实力犹不敌对方,大伙亦其有认命了。” 出乎意料的,申翔舞没有顶驳,反倒柔柔顺顺地道:“既然爹和荆大哥都这么认为,我们就全心全力来打好这一仗,说真个的,离开荒原恁久,也有点想家了……” 申摩岩与独孤少保相视一笑,独孤少保语带促狭:“我们翔丫头也会想家?呵呵,我还以为你早已乐不思蜀了呢。” 申翔舞不但无愠无嗔,更笑得甘甜:“这是两码子事嘛,老叔,总不能说有了姓荆的人,就忘了姓申的家……” 一听这话,荆力疾不禁腼腆,只干笑着不知如何接腔。申翔舞却落落大方,脸不红、气不喘,似乎一派天经地义的模样。 申摩岩连连摇头:“唉,女大不中留啊,看这丫头,像换了个人似的,一点也不害臊!” 独孤少保道:“老哥子,是你不懂女娃子家的心,这不叫不害臊,该叫不虚矫,我们丫头有当大了?你还把她当孩子?” 申摩岩面色一整,道:“先不谈这个,少保,明日之战,你的身体状况,适宜上阵么?” 独孤少保老大不痛快地道:“我早说过,我只少了只手,又不是少了个头,为什么不能上阵?右手难以执拐,左手照样可执,再则,除了用家伙,我还有其他功夫,老哥子,残而不废这句话,你总该听过吧?” 吃吃笑了,申摩岩道:“我是为了你好,没抖凭白受你一场教训!” 独孤少保悻然道:“当仁就该不让,老哥子,你莫挫了我的气势!” 申摩岩道:“好,好,就随你吧,少保,我看今天就得先行布置一下!” 独孤少保眼瞅着申翔舞,道:“老哥子,翔丫头业已成竹在胸。” 申摩岩素来就对女儿极具信心,闻言之下,眯起两眼道:“嗯,说来听听。” 申翔舞本能地放低了声调:“爹,你老人家带来的人马,亮相的只有那十二名‘巡狩’,其他的人具皆隐匿于后面庄稼地里搭帐野营?” 申摩岩道:“不错,此中亦暗蕴相互呼应之妙。至于‘八隼卫’留下的樊昭、厉力二人,不过随身相侍,我足未出户,他们同样不曾露面,对方应无所悉。” 手指轻敲桌面,申翔舞慢慢地道:“跟爹前来的各位,今天入夜之前,就得进入‘胭脂崖’埋伏,埋伏的位置须扼险要,利于支援,尤其崖上制高居点更不能疏忽。我的意思,这支奇兵,应须老叔亲自指挥调度,有关地形的勘察,人手的部署,全凭老叔裁定。” 独孤少保道:“好丫头,居然派了这么个苦差事给我,叫我来山崖旷野餐风饮露?” 申摩岩正想说话,独孤少保又呵呵笑了:“然而差事虽苦,却苦得好,这证明我确实残而不废,足当大任!” 眼望着申摩岩,他又道:“老哥子,这可不是我向翔丫头强行争取的,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她会派我当这份差。” 申翔舞赶忙道:“怎么能说是‘派’?老叔,我是恭请你老临危受命,膺此重任。伏兵先置,乃为前敲牵制主力,逆袭狙击,随机应变,皆具扭转大局的功能,因而其指挥者责任重大,非如老叔这等的经验长才无以胜任……” 独孤少保摸摸脸颊,道:“我怎么感到飘飘然起来?” 申翔舞带着歉意道:“只是深宵寒寥,霜雪沁骨,得受一番折腾了。” 独孤少保傲凌地道:“放心,我仍宝刀未老!” 申摩岩问道:“然后呢?” 申翔舞继续往下说:“由老叔率领爹的‘八隼卫’及上堡正副宗令先行进行‘胭脂崖’下各打击位置埋伏之后,到了午前,我们这边的人马便请爹带头上场露面,接下去,就是一场好杀,该尘的归尘,该土的归土了。” 想了想,申摩岩道:“似乎简单了点。” 申翔舞笑笑:“爹,事情本来就不复杂嘛,莫不成还得布下一座奇门八卦阵?” 申摩岩沉吟着道:“预科对方也会有相同的策略,奇正相生的兵法,他们应该懂得。” 申翔舞道:“所以我们先置伏兵,亦是为了加以克制。” 瞅着独孤少保,申摩岩道:“你还有什么补充意见?” 独孤少保摇头:“我看差不多了,翔丫头的布置相当周密。” 申摩岩又对荆力疾道:“你呢?” 荆力疾搓着手道:“令媛英明,前辈,我附诸骥尾便可。” 申摩岩干笑道:“老弟,我这女儿有时刁蛮了些,可确是个心地善良、本质淳厚的孩子,往后,你好歹容让她几分。” 荆力疾诚心诚意地道:“晚辈省得。” 哼了哼,申翔舞道:“荆大哥,休在我爹面前吐苦水,你凭心说,我待你好是不好、美是不美?” 荆力疾迭声道:“好、好、美,真美……” 申摩岩哈哈笑道:“若是夫妻,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固然称为佳话,但彼此宜喜宜嗔,逗惹缠闹,亦未尝不可蜜里调油,益见真情,无论如何,只要白首偕老,就不枉那一番山盟海誓了……” 这些话,不啻承认了荆力疾与申翔舞尚未昭揭的婚约,亦强烈显示出申摩岩对荆力疾的认同,人家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眼下是老丈人看女婿,可照样是越看越中意哪。 独孤少保想开口贺喜,又觉得此时此地,还不是时候,他咽住到了唇边的话,只连连颔首不已。 荆力疾脸孔泛红,讷讷地道:“前辈教诲,晚辈永记心头……” 申翔舞毫不掩饰她的兴奋愉悦之情:“爹,爹,你真好!” 申摩岩却叹了口气:“你的终身,是我永世的挂念,如今所托得人,我也就放心了。” 申翔舞眼圈儿一热,声音有些哽哑:“时日尚远着哩,爹,你就急着撵我啦?” 申摩岩赶紧摆手:“不撵、不撵,乖丫头,爹一辈子不会撵你,十辈子不会撵你,‘万丈荒原’‘申家三堡’永远都是你的家!” 独孤少保亦不觉眼角微微湿润,他站起身来,沙着嗓门道:“老哥子,你们叙叙,我得去召集打前站的伙计们商议商议……” 申摩岩笑道:“小儿女作态,倒把我们两个老朽引得伤感了。” 独孤少保辞出房外,衷心仅有一个祈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缘既起了,可千万不能缘灭啊。 第三十二章 黑虎丧令牌 天始入黑,雪花已绵绵密密地飘落下来。 气温很低,那样的冷,真若透肌砭骨。 屋里生起熊熊炭火,申翔舞与荆力疾隔桌相望,彼此眼神交触,相互流传的不是脉脉情意,竟是深深的忧虑,焦切的悬挂。任凭一室如春,但两人都有芒刺在背的不安,窗外的风雪,仿佛已钻入了心底。 聆听着一阵风、一阵雪的肆虐声,申翔舞愁眉不展地道:“这鬼天气,怎么说变就变?白日里倒还平静,只下过一场粉细初雪,刚才近晚,老天爷却像翻了脸似的咆哮起来,作贱人也不兴这样作贱法!” 荆力疾瞪着窗户,摇头叹喟:“独孤前辈已经是大把年纪的老人了,还得吃如此的辛苦,顶雪挨冻,蜷缩荒野,这份罪真叫难受,其他的伙计,怕一样少不了折磨!” 申翔舞拉下脸来:“你是怨我不该请老叔带队埋伏?” 荆力疾道:“不是该不该的问题,如果天气良好,当然以独孤前辈为首选。以他的经验与反应,带队打前站最称允当,可眼下突然变天,我担心他的身子骨承受不住啊。” 申翔舞懊恼地道:“我怎么知道会一下子变天?你为什么不及早提醒我?后见之明嘛!” 用力搓揉两颊,荆力疾道:“不如这样吧,我去替下独弧前辈!” 申翔舞眼瞪着荆力疾,噪音不觉提高:“阵势既定,且已付诸实施,怎能自乱阵脚?那边的地形你并不熟悉、又缺乏整体调度的临场经验,事情万一搞砸了是怪你还是怪我?再说,阵前换将乃兵家大忌,你也不想想老叔在不明就里的情形下会有个什么感受?要一切从头来过,嘴巴讲容易,真办起来哪有这么简单?!” 荆力疾忙道:“你别吆喝行不行?你同意我就去,不同意我就不去,这么一嚷嚷,被人听到还以为我们在吵架哩……” 申翔舞板着面庞道:“我最气你讲些不负责任的浑话,你也不寻思寻思,假设真有需要,我宁肯自己去替换老叔,亦不会叫你去,冰天雪地,一片晕黑里,你让我怎么放心?” 荆力疾赶紧打恭作揖:“好,好,算我唐突,算我莽撞、算我考虑欠周,我的姑奶奶,当前可不是斗气的时候呀。” 咬咬嘴唇,申翔舞犹悻悻地道:“算你唐突、算你莽撞、算你考虑欠周?你似乎觉得挺委屈?” 荆力疾有些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跟什么嘛?翔舞,你使起性子来,还真他娘的难缠!” 申翔舞忍不住“噗嗤”笑了:“乡野匹夫,市井青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荆力疾打着哈哈:“我是个粗人,是个浑汉,可就有人喜欢,你说怪也不怪?” 申翔舞啐了一口,作势欲打,荆力疾方待趁机迎上去温存一番,却猛然脸朝屋顶,于窗外的风雪声中凝住了面色! 陡然一怔,申翔舞低问; “可听到了什么?” 荆力疾压着嗓门:“屋顶有人!” 申翔舞双眸寒芒隐射,火气顿升:“‘彤云山庄’莫非不顾协议,夤夜发动奇袭?” 荆力疾神情疑虑,但相当镇定:“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什么名门大派,武林巨室,到了不要脸的辰光照样不要脸,说穿了,哪来这多的三贞九烈?” 白了荆力疾一眼,申翔舞道:“你的听觉一向出众,可听到有几个人在屋顶?” 荆力疾道:“风雪声太大,分辨不出有多少人,但必在两个以上。” 申翔舞反应果决:“走,我们出去!” 不等荆力疾有所表示,申翔舞已掀窗飞身而出,大蓬雪花卷入房内的一刹,荆力疾亦随后紧趋,不离寸步。 两人身影甫落院中,正屋屋顶上寒光暴映,一柄半弧形的对角回旋刀“呼”声飞来,速度之快,宛若流虹! 申翔舞闪走,抛肩,出索,数个动作一气呵成,赤索破空,发出“噗”“噗”裂帛声响,活脱灵蛇出洞,准狠无比地击上飞旋过来的刀锋,回旋刀腾跳震颤,已骤落雪地! 屋脊之上但见黑影翻跃,形象入眼,人已着点近前,对方不言不语,照面下一柄双刃斧便泼风似的急攻申翔舞——这不速之客,全身黑衣,体魄壮实,颇有一付拼命三郎的架势! 荆力疾一声不响,从侧角夹击而上,双掌才起,两股锐风已自背后袭来,他就地滑仰,大幅度倒翻的须臾,一对点钢枪正好擦着鼻尖掠过,枪身带出的劲道,恍若有形! 挺颈直腰,荆力疾“呼”声滚跃,脚影穿飞,眨眼下十二踢合为一踢,使枪的那人,反应矫捷无比,从容闪旋间,竟然一一躲开。 重重一哼,荆力疾猝往斜转,再度攻扑的顷刻,与对方四目相触。彼此不由惊噫出声,各自骤退多步。 执枪行凶之人,面皮青涩,脸孔棱角突凸,貌相阴鸷冷沉,这副尊范,荆力疾可说永远也淡忘不了——当日山神庙里,先诛同伙、又随后追杀他的那个瘟神,不就是现在同一个恶煞? 不错,“黑虎大寨”的首座大把头,“双枪夺命”柴愚樵,姓柴的夺命来、夺命去,却怎么也想不到竟夺到了此地! 申翔舞身法疾速,出手凌厉,这光景下业已压制住敌人初时的猛辣攻击,尚有余暇注意荆力疾的动静:“怎么着?你认识他?” 荆力疾大声道:“他们不是‘彤云山庄’的人,我面前这个,是来自‘黑虎大寨’!” 赤索回绕,穿掣卷荡,申翔舞硬是逼得使双刃斧的骠野汉子倒退不迭,手忙脚乱之余,险险乎就被绞索缠上脖颈! 就在这时,人影连连闪动,又有五名黑巾黑衣的人物交错出现,分别打两边厢房屋顶及墙角阴暗处围抄上来,皑皑雪地反映着那团团游移的黑色影像,有着鬼魅般的妖异! 手握双刃斧的那个,凸一对金鱼眼瞪着柴愚樵,语气冷峻严酷:“大把头,你露底可露得不是时候!” 柴愚樵也僵着声道:“天下事总有些巧合,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 双刃斧一晃,这人道:“他是谁?” 柴愚樵闷闷地道:“荆力疾,‘朱门鬼醉’荆力疾!” 执斧的这位寒着脸道:“荆力疾不属‘申家三堡’组合,他们只说‘申家三堡’的人马窝在此地,并没有点明姓荆的也混杂其中,这一疏失,整个行动的隐密性即遭破坏无余!” 柴愚樵阴沉地道:“疏失可不是我的疏失,红棍老大,是他们没把话交待清楚!” 这红棍老大只恨恨地吐出二字:“别扭!” 柴愚樵道:“事已至此,露底不露底已无关重要,但求尽力达到承诺,做几分、算几分吧。” 红棍老大咬牙道:“杀!” 他这“杀”字才自出口,回应他的不是同伙们的刀光剑影,因为刀光剑影犹未及展示,四合院前后已蓦地亮起条条火把——十六条火把由十六名“申家三堡”的“巡狩”高举,以前来的四名“巡狩”加上后随申摩岩而至的十二名“巡狩”布为炬阵,打四面往中央聚集,顿然形成一片焰林光幕,七名不速之客便被包围在内,纤毫毕露,无所遁形。 右厢房门扉开启,花瑶红抢先闪现,在她的陪侍下,申摩岩缓步而出,身形矮胖、灰袍布履的这位“不动明王”,真个有不动如山之势,人就站立门口,不像面临战阵,倒若寒夜赏雪来了。 “翼狮”洪拓、“铁肩”屈中豪、“毒蝎”温如水、“蛇辫子”唐肖等四员“游猎使”亦适时从不同方位出现,各持犄角,摆明了是个合聚围歼的场面。 “黑虎大寨”来的七个人,脸色皆极难看,虽然锐气仍在,却有困兽之惑,他们事先决未料到,形态的转变,竟如此奇诡迅速,怎么只在瞬息之间,已从原来的攻势被压制成了守势? 场中静谧无声,呼吸可闻,火把偶尔爆起的哔剥声越其清晰脆落,因此,申摩岩的音调虽然不高,此刻听来,却似洪钟回荡:“你们几个,是‘黑虎大寨’的人?” 那红棍老大一不做、二不休,既已身份暴露,索性豁抗到底:“是又如何?” 申摩岩心平气和地道:“‘黑虎大寨’孙大当家与我曾有数面之缘,也算有点交情。他为人素来通情达理,是非分明,无缘无故的,该不会同意各位骤向‘申家三堡’开刀吧?” 红棍老大阴着脸道:“大当家早在一个月前罹患中风之疾,如今半身瘫痪,神志不清,大寨管事的现为二当家。” “噢”了一声,申摩岩道:“这就难怪了,各位此来,想是获得贵二当家允准?” 红棍老大硬梆梆地道:“这还用说?” 申摩岩展颜一笑:“在孙大当家做主的辰光,‘黑虎大寨’虽不脱作风骠悍,行事狠辣,唯予烧杀掳掠之间,尚顾及道义风格。今由贵二当家综理上下,看来似已将以往的原则弃如蔽履了?” 红棍老大恶声恶气地回顶:“‘黑虎大寨’的事,岂容你来置喙?” 申摩岩形色不改:“后生小辈,我是苦口劝谏,但盼你等脱离魔障,回头是岸。江湖之上,尽有各种各类进财方式,何须非赚这般血腥银子不可?各位顿悟猛醒,海阔无空,执迷顽冥,怕即大祸将至了。” 红棍老大怒叱一声,眼露凶光; “我们和‘彤云山庄’打的是个什么交道,与你无关,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倚老卖老、自以为是?‘黑虎大寨’有担有当,且看谁要大祸将至!” 申摩岩摇头道:“果然是‘彤云山庄’玩的釜底抽薪之计——他们的目的,大概是委由你们深夜奇袭我等,速战速退,期以先行消减我方实力,坐赢明日之阵?” 约摸是一语中的,说到了关节上,红棍老大神情倏变:“你这个老不死的混账东西,不过痴长几步,便端起人模人样、未卜先知的架势来?风尚不同啦,老家伙,长江的后浪推前浪!” 申摩岩目光扫视,镇住了眼看已群情激奋的己方各人,然后,他慢吞吞地道:“你是‘黑虎大寨’所谓的红棍老人,想是管执法掌刑的角色,这个角色相当重要,可惜你的理性却不能并称,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红棍老大狂笑一声,张牙舞爪:“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好让你这老鬼得知,我是熊兆祥,熊兆祥就是我!” 申摩岩伸手后腰,一摸之下摸出一面三尺长、五寸宽的斑剥令牌来,这面令牌色泽沉黯,锈痕侵蚀,看去极不起眼,但牌身两侧隐雕龙纹,凸浮细密,盘镌古奇,仿佛烟生水寒,依稀漫漾流动,别有一股玄异之气,若有似无的慑窒人心。姓熊的红棍老大一挥双刃斧,迈步迎上! 柴愚樵若有所思地望着申摩岩手中令牌,骤然全身倏震脱口失声:“‘明王令’!红棍老大,那是‘明王令’!” 站住脚步,熊兆祥还懵懂不觉,更十分不悦地道:“你在吆喝什么?我管他什么令?一概诛杀不误!” 柴愚樵刹那间竟已一头冷汗,他舌尖打结,嗓门哽塞:“红棍老大,你你你……你对面的人……就是‘申家三堡’的龙头‘不动明王’申摩岩啊……” 手持双刃斧、桀骜不驯、杀气腾腾的熊兆祥突觉胸膈之间一阵翻涌,接着心跳也仿若停止下来,脸色泛青,鼻孔翕张,忍不住暗里痛责自己——一向的警惕到哪里去了?素诩的谋算竟也化成了一团浆糊?人家出现时的气度,言词间的雍容,加上貌相、年龄的配合,不就十足十的一个“不动明王”摆在当前?是叫鬼蒙了心哪,居然便没想到这乃是雷震大九穹的申摩岩! 申摩岩微笑道:“别担心,不过浪得虚名罢了,大红棍,我这老鬼还等着领教。” 熊兆祥张口结舌地道:“你,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他们没提?” 申摩岩道:“我到了有几日了,他们没告诉你,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 颊上的肌肉连连抽搐,熊兆祥进亦不是,退亦不能,那股子窝囊与窘迫,恨得他几乎想扇自己两记大耳刮子! 申翔舞此时扬声道:“爹,你老歇着吧,跟这干宵小蠢贼斗,不怕脏了手?我们来已足够收拾啦!” 申摩岩道:“不,好久没有松敢松散我这把老骨头了,现下先暖暖身,有益无害,你们等着看热闹就行。” 申翔舞不依:“哪有先锋偃旗,主将出马的道理?爹,可要明白你老人家的身份!” 笑容仍浮在申摩岩的脸上,但却在须臾间转换了内涵——笑是笑,竟笑得宛蕴血光,笑得如同锋镝般冷肃锐利:“丫头,有人骂你爹为老不死、老家伙、老鬼,这等骂法,岂能叫对方活着?他可以骂,一辈子却只能骂一次!” 于是,申翔舞不作声了,目光轻轻巡过场中七名黑衣人。 眼神里没有悲悯,也没有遗憾,仅露几许叹喟,好像,唉,在打量七个死人一样。 申摩岩竖“明王令”当胸,一边的花瑶红犹在壮胆低呼:“主公老爷子——” 申摩岩淡淡地道:“给我退下。” 平日颇显俏皮的花瑶红,不敢多言半句,默然退到一边。 眼见泰山压顶之势已不可免,熊兆祥非但头皮发炸,背脊生寒,先行的一股锐气更不知何时消泄一空,他拼命吞咽着口水,这大冷天里,居然觉得通身热燥! 柴愚樵凑上几步,哑着嗓门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红棍老大,豁上也罢,就算大伙都挺了尸,死在‘不动明王’手下,亦不枉江湖打混了半生,我们六个把头,誓随骥尾!” 熊兆祥拭抹额门汗水,扮出来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这一步背运,真他娘走得莫名其妙……” 对面的申摩岩蔼然而笑:“我向各位保证,我的人决不插手,老夫以一比七,你们尚有何惧?” 话越是这样说,越令“黑虎大寨”的来人胆颤心惊,他们乃为“黑虎大寨”一流好手,看在申摩岩眼中竟似无物,人家若没有那等的本事,岂会呈这般的骄狂? 猛一咬牙,熊兆祥横了心道:“好吧,伸头一刀,缩回也一刀,咱们拼了!” 七个人一涌向前,冷焰精芒倏忽自七个不同方向交互聚集至一个焦点——申摩岩身上! 申摩岩半步不移,“明王令”蓦地划闪出使人们肉眼追摄不及的多条曲线,只见令牌穿飞,交集而来的兵刃已有五件崩震上天,掣乱的光影甫始晃映错纤,令牌纵横,血肉四溅,五个黑衣人的头颅已被生生扁砸入颈腔之内! 仅一照面,“黑虎大寨”的七位高手便只剩下两员:熊兆祥与柴愚樵,而申摩岩却寸步未移,不动如山,不动如九天明王。 汗水从眉心涔涔流淌,熊兆祥面白若纸,呼吸急促,紧握斧柄的手掌簌簌颤抖。柴愚樵则五宫歪扭,脸上突出的棱角全变了样,他们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对方如此大年纪的人,为什么出手的快速竟能超越目光的跟缀? 昂头吐气,熊兆祥身形暴旋,挥斧狂劈,斧刃翻闪的俄顷,招式骤改,寒彩才自凝辉,又转砍向申摩岩下腹,动作连贯,浑成一体! 申摩岩依旧卓立不动,令牌猝扬,熊兆祥的双刃斧已大幅度荡开,这位“黑虎大寨”的掌刑慌忙仰身倒窜,“明王令”的前端竟然不可思议地打他胸腔拖出,洒一地猩赤——没有人看到令尖是如何,何时透进熊兆祥胸内的,包括他自己。 脸孔扭曲的柴愚樵双枪垂落,口鼻间喷着阵阵白气,声似干嚎:“我认输了,我投降……” 申摩岩恬静如昔:“你认输、你投降?在你的同伙死光死净之后?说豁上,可不是这种豁法,小老弟,要表风骨格节,代价往往十分惨痛哪。” 柴愚樵直起噪门嘶叫:“两国交兵,不杀降将,你们不能坏了规矩……” 额眉雪白的申摩岩气机肃煞:“看起来像条汉子,其实却不是条汉子,可叹。” 掠阵的荆力疾忍不住高声道:“前辈,此人名叫柴愚樵,是‘黑虎大寨’的大把头,心性最是狠毒卑鄙,我第一次遇到他,就目睹他为了独吞赃银,手刃了他的两个伴当,这犹不说,还想杀我灭口,状似凶神恶煞!” 柴愚樵冷汗盈额,形色狰狞:“满口胡言,荆力疾,你休要借刀杀人!” 荆力疾怒道:“姓柴的,你说一套,做一套,真正绝情绝义,龌龊下流。江湖上有你这号人物,连我都觉得害臊!” 脑门上暴起青筋,柴愚樵嗔目切齿,口沫四溅:“你敢侮辱我?荆力疾,有种让我们单挑,决一死战!” 荆力疾恶向胆边生,振声叱喝:“我若含糊,就不叫荆力疾!” 身旁的申翔舞赶忙扯了荆力疾一把:“姓柴的是想激你出战,好脱出爹爹这一关,你别毛里毛躁地中他诡计,拜托用用脑筋行不?” 荆力疾憋气不响,申摩岩已呵呵笑了:“心平气和,稍安毋躁。老弟台,这个叫什么柴愚樵的,玩弄的乃是一种极其古老的金蝉脱壳手法,他想玩,老天却容不得玩,我们一条鞭贯彻到底,有始有终嘛。” 退后几步,柴愚樵惊怒交加,恼恨至极:“你们以众凌寡,要打车轮战?名扬天下的‘申家三堡’居然一样和稀泥?简直不知羞耻!” 申摩岩面无表情:“跳梁小丑,江湖走卒,凭你一个下三烂角儿,也配我们以众凌寡、打车轮战?你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在我眼里,姓柴的,你不过是个人渣!” 柴愚樵双眼泛红,喘息粗浊,情绪已近失控:“申老鬼,士可杀不可辱,你竟敢如此折损于我?” 眸底漾一抹阴寒,申摩岩道:“那就表表你的骨气!” 霹雳般一声吼叫,柴愚樵双抢齐出,有若冷电流烁、石火乍映,对着申摩岩咽喉猛刺,出招凌厉异常。 申摩岩渊停岳峙,“明王令”穿过来枪,比柴愚樵动作更快地一举插入对方胸口,直将柴愚樵抬出三步,令牌挫收的刹间,柴愚樵整个躯体又再抛出丈外! 雪地上一片洁白,而鲜血如翻倾的斑斑胭脂,四处洒落,七人七命,真个好不局促。 申翔舞飞身向前,紧紧攀住乃父肩膀,声带娇嗔:“爹,累着了吧?你爱逞强!” 申摩岩笑道:“这点小场面能累着我?你未免太也轻估你爹了,嘿嘿,宝刀不老,为父的果然宝刀尚不老啊。” 花瑶红走上来扶住申摩岩,恭声道:“主公老爷子雄威盖世,不减当年,可也该请歇着了,明天还有正事呢。” 申摩岩递过“明王令”,转身进房,而先前时的阵阵风雪,竟已悄然停息,莫非是,大自然的动与静,也随着人世间的脉律起伏? 第三十三章 明王果如山 胭脂崖,正午。 看不到胭脂崖原来胭脂似的岩色,只见一片茫茫积雪,风不大,却很冷。 申摩岩率同申翔舞、荆力疾、洪拓、屈中豪、温如水、唐肖、及花瑶红诸人提早应约,在崖下一字排开,准备先礼后兵。 静寂中,申翔舞一双黑白分明的倩眼骨碌碌四转,荆力疾有些诧异地低问:“喂,你在找什么?” 申翔舞笑笑:“我在琢磨,独孤老叔他们都藏在哪里?” 荆力疾跟着端详,左近除了皑皑雪景及覆盖着雪顶的野林之外,入目的尽是旷野冷瑟,枯林幽寒,休说不见其他人影,连飞鸟走兽全绝迹了,若非事先知悉,还真不相信此地设有埋伏。 申翔舞道:“你看出什么奥妙了吧?” 荆力疾摇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独孤前辈倒挺玄乎。” 申翔舞若笑道:“关于布阵行兵,老叔自有他一套诀窍,但不管他如何安排,别把自己跟大家伙冻坏了才好,这一宵下来,可够呛了。” 红光满面、毫无疲态的申摩岩接口道:“你们放心,独孤少保向来顾虑周全,蚀本的事,他决计不会干。” 申翔舞不大服气地道:“也不一定,爹,和‘玄剑门’凌严操那一战,老叔不就赔上一只右手?” 申摩岩眯起眼道:“可凌严操却赌上了老命,丫头,两相比较,你独孤叔何尝吃亏来?” 说到这里,他目光忽然闪动,沉声道:“约摸是‘彤云山庄’的人来了。” 不错,荒径转角处,已有幢幢人影出现,却没有骑马,接近的速度亦不徐不缓,展现出一派从容。 申翔舞道:“时间拿捏得还算准。” 来人近了,为首的正是“彤云山庄”庄主“怒目金刚”鞠仁宽,后随二庄主“玄手如意”罗志一,三庄主“金笔鼎甲”范丹鹤,再来便是鞠令卓、鞠令洁兄妹,紧跟在他兄妹身边的,则为“彤云山庄”总管事“一剑轮回”左世魁,“玄剑门”“血五郎”中仅存的赵至诚、钱刚、吴宜强。此外,两张生面孔首度亮相,这二人便是“玄剑门”所属的“乾坤双剑”尹雪庵、尹竹亭了。如此阵容,显见“彤云山庄”业已倾巢而至,更明摆出欲求决断的架势! “彤云山庄”方面的人马,荆力疾与“申家三堡”这边有的见过,有的不识,但将生熟分列,再加上点揣测联想,谁是谁亦可区别个大略,尤其鞠仁宽,凭那风范气度,就脱不开“怒目金刚”的框框了。 申摩岩含笑前迎,对着鞠仁宽拱手为礼:“兄台想是‘彤云山庄’鞠仁宽鞠庄主?” 鞠仁宽抱拳道:“正是鞠仁宽,尊驾必为‘申家三堡’申大当家了?” 申摩岩呵呵笑道:“久仰鞠兄大名,今日得见,真个相逢恨晚哪。” 鞠仁宽却笑得略微生涩——各自称霸一方,本就该王不见王,如今既见,亦是会无好会,聚无好聚,这“相逢恨晚”四字,何啻讽刺?他表面上仍然客气道:“不敢不敢,申兄威仪,素所钦服,幸谒尊范,果然实至名归……” 申摩岩却忽然叹了口气:“鞠兄谬誉,愧不敢当,只是你我生不逢时,何其遗憾?若将年代先后错开,今日干戈之局,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事情既已摊明,鞠仁宽便亦开门见山,直话直说:“申兄磊落.我也不能言不由衷,血刃相见,本为憾事。‘彤云山庄’与‘申家三堡’对阵交兵,尤且不祥,然则天运如此,但仅从胜负了。” 申摩岩笑颜如旧:“鞠兄之意,该如何决战?” 鞠仁宽似已早有腹案:“我想,‘彤云山庄’和‘申家三堡’两边,在江湖之上素俱威望,各拥声誉,当前又是你我二人亲自临场督阵。设若像一般草莽组合那样混战滥打,似乎难维体统。我的浅见,是否能够采用以一对一的方式来分胜负?” 申摩岩笑道:“好极,不过鞠兄,交手双方,应至何等程度方算输赢?” 鞠仁宽语气和缓,却含意酷厉:“且随彼此认定,各由心念,点到为止或至死方休皆可!” 申摩岩形态自若,七情不动:“鞠兄,我们就此说定!” 轻喟一声,鞠仁宽道:“天下事,起承转合,尽多无奈,还请申兄包涵了。” 申摩岩拱手。 “好说好说,鞠兄,彼此心照。” 顿了顿,他又道:“贵方远来是客,先请贤能登场。” 鞠仁宽笑道:“要说远来,申兄一行岂不更远?罢罢,我就承情僭越了。” 说着,他回头询问:“哪一个愿意先打头阵?” “血五郎”之一的赵至诚挺身而出,洪声应道:“禀庄主,至诚请允出战。” 鞠仁宽默默颔首,未发一言。此际,双方人马已各自在后撤开,让出中间一块空地来,但这须臾过程,气氛已仿似凝冻。 有着“申家三堡”“游猎使”职衔的“蛇辫子”唐肖一马当先,拉大嗓门道:“主公,属下且凑合吧。” 申摩岩道:“先求自保,莫急贪功。” 唐肖举步入场,厚重的紫金刀倒贴肘后,形色凛烈。他与冷面相向的赵至诚并没有双方首脑那般的客套,才只接近,立时出招交手,而且一上来便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赵至诚长剑旋挥,芒彩掣穿飞舞,斗烈间一剑排刺,直取敌人咽喉,招式奇突,更见狠辣! 紫金刀翻绞来剑,剑如蓬散的花蕊,参差缤纷。唐肖毫不退让,大刀疾速纵横,匹练似的刀华凝霜聚雪,硬攻硬迎,金铁撞击声促响于刹那,血光已迸现在峭寒的冷风中! 斜肩带胸,唐肖身上的那条伤口足有尺多长。赵至诚则在大腿处血若泉涌,他正以剑拄地,人朝右倾,显然左腿的创痛已难以支持躯干的平衡! 这种情形之下,可以确定态势对赵至诚较为不利。鞠仁宽反应何等机敏?当即大而化之地吩咐:“胜负已分,下一场,哪个上去应卯?” “血五郎”所属的钱刚声偕人到:“我来!” 场中的唐肖想说什么,洪拓已掠至一侧,轻拍他的肩膀:“伙计,轮着来吧,你还想头尾全包不成?” 唐肖哼了哼,板着面孔退下,胸膛那道剑伤,似乎是伤在别人身上,毫不轻意。 亮出锥头盾,洪拓目注钱刚,嘿嘿笑道:“我们大概天生的八字相冲,一见面就互容不得。” 钱刚冷冷地道:“容不得,便要分个存亡!” 洪拓不笑了:“话可是你说的。” 长剑直指洪拓眉心,冷焰始映,人已滑步闪出,剑锋反弹,又是七剑合一,起飙似的再次卷至。 洪拓好像吃了秤铊铁了心,锥头盾倏忽上下狂旋急转,团团黄光浮沉飘移,竟是迎着剑势招招阻击,连截带攻,火爆之极! 钱刚锋镝激荡,后撤的一刹剑幕又凝,打斜角扯起一片晶莹,“霍”声回罩——。 一声不吭的洪拓身随盾走,震掉连翻交织的剑刃,盾锥狠狠插入钱刚小腹,却也在瞬息间还他周身血痕斑斑! 仰卧雪地的钱刚四肢痉挛,两眼上翻,仿佛一对泡软的白果,已很明确地表示出,他生命的迹象,正在迅速消失。 “血五郎”最后仅存的吴宜强长嗥如泣,拔剑扑上,鞠仁宽掀眉低喝:“下去!” 吴宜强脸色惨白,目含痛泪,颤声央告:“庄主,‘血五郎’横遭屠戮,伤亡殆尽,总不能不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鞠仁宽缓缓地道:“人、时、地都选对了才有机会,你如此莽撞上阵,心浮气躁之下.除开多赔上自己性命,于事何补?” 表情严肃的“乾坤双剑”长兄尹雪庵亦沉声训斥; “庄主全是为你好,宜强,休逞匹夫之勇!” 吴宜强快快退后,已然热泪满颊。 于是,左世魁大步向前,语调十分平静:“庄主,这是世魁将功赎罪的时候了。” 鞠仁宽犹豫着道:“你少了一条膀子,自忖还行么?” 左世魁微微一笑:“尽力而为,庄主。” 鞠仁宽叹了口气:“随你吧。” 行入场中,左世魁招呼洪拓:“我们来对上一阵,你总不去顾虑一个残废之人吧?” 洪拓漠然道:“残废与不残废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但凡入场之人,都是我的对手。” 此际,“铁肩”屈中豪越众而出,大声道:“老洪,难不成你也想头尾全包?” 洪拓道:“人家原是冲着我来的!” 屈中豪声声冷笑:“如果不按公平法则,都由他们临场指定,随意挑拣对象,索性不用打了,我们个个伸出脖子就行!这种车轮战,道理何在?!” 对面的左世魁开口道:“这位老弟,你想顶替下来?” 屈中豪夷然不惧:“否则,我来此何为?” 左世魁颇有风度地道:“且请。” 又重又长的方便铲朝地下一顿,屈中豪道:“左总管事,螳臂不足挡车,却也敢一挡!” 左世魁道:“好,好气魄。” 场中钱刚的尸体,已被“彤云山庄”的人抬出,洪拓退开,便只剩左世魁与屈中豪准备对决了。 屈中豪深知左世魁不易相与,虽然少了一条手臂,但功力仍在,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对方大部份机能尚活蹦乱跳来着?他全神贯注,双手斜握方便铲,屏息如寂。 只手抽出那柄一尺九寸、寒光漾若秋水的奇古短剑来,左世魁剑尖下指,形貌镇定沉稳:“请赐教。” 错步拧腰,屈中豪铲似矫龙舒腾,猝取左世魁,招出不为,端在观察对方有什么玄异的反应? 左世魁一滑超前,剑似百弩飞矢,溜溜穿织,锐气破空溢散,声势强猛慑人,其浸澈突发的力道,果然非同小可! 屈中豪回铲绕截,密集的铲影挟着劲风呼号,铲刃点点串连旋翻,此等光景,表面上看滴水不透,实则却已落于守势! 强势压迫的左世魁猝然斜走,屈中豪抓住机会,本能地挥铲长扫,而左世魁明明偏闪出击的影像竟令人瞠目的同时反跃到屈中豪背后,活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屈中豪猛力抛臂回铲,铲杆才只凌空划经半弧,左世魁的短剑已三攻出入于他的背脊! “分魂谱”,这又是左世魁的“分魂谱”! 屈中豪没有呻吟,没有呼喊,只静静地俯卧在那里,像是不愿有所惊动,走得如此悄然——不错,既知螳臂不足挡车,果然也敢一挡! 左世魁归剑入鞘,一言不发地退出圈外,这场仗,他胜得似乎并不愉悦。 唐肖奔出去扛回屈中豪,脸上未见泪痕,仅见煞气。 目含痛泪的却是洪拓,在某种解释上说,屈中豪等于替他死的,这般生死情义,虽曰可歌,更为可泣。 申翔舞傍着乃父,声音微哽:“爹,我想出战!?” 申摩岩并不阻止:“丫头,你认为该上的时候,你就上吧。” 荆力疾低沉地道:“不,申前辈,容我先替令媛。” 不等申摩岩及申翔??表示什么,他已抢至场中,默默待战。 申翔舞俏脸姹红,喉头宛似梗着东西,又急又恼,恨不能手臂伸长三丈,一把将荆力疾拖回来,但事实上,她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什么都不该表露。 做父亲的深知女儿感受,申摩岩亦只有好言安慰:“别担心,丫头,荆力疾已非吴下阿蒙,他自己知道在做什么……” 申翔舞抿嘴无语,暗里已经做好打算。 这当口,对方下场的角儿,竟为“白绫”鞠令洁。仿佛桃李投来,报以琼瑶,在对等关系上,显示得毫不含糊! 鞠令洁瞅着荆力疾,嗓调颇透刚气:“听说,你就是荆力疾?” 荆力疾面无表情:“我是。” 鞠令洁似是有心挑衅:“还听说,你和申翔舞挺好,可能就是未来申摩岩的东床快婿?” 荆力疾冷冷地道:“这不关你的事,姑娘,你的好奇心也起得不是时候。” 一扬脸,鞠令洁道:“我姓鞠,鞠令洁。” 荆力疾喉核移动了一下,深深望了对方几眼:“原来是鞠姑娘,恕我失敬。” 鞠令洁从腰带里取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发巾,顺手抖开,便是一条长蛇般的绫带,她虽然唇角半开,却一点笑意都没有:“我哥哥说过,你的功力有着难以思议的精进,我想领教领教,究竟高明到什么地步?” 荆力疾道:“不登大雅之堂,滥竽充数罢了。” 鞠令洁瞧向后边,荆力疾正不明白她为何有此动作,拖在雪地上的白绫已蓦然卷起,毫无前兆地竖飞如铁杵也似笔直捣射而至。 荆力疾全身倾斜扑倒,斜扑的一刹右脚暴弹,去势快如闪电,旋动的角度缩短了距离,一脚踹出,几乎劲力甫透,足尖已临对方腰身! 鞠令洁冷笑一声,笔直抖挥的白绫猝而沉落转缠,顿时气流成涡,反罩荆力疾整个形体! 身形大幅度摇摆之余,荆力疾形象幻掠,倏忽隐现,眨跟下腾闪四周,仿若镜花水月,真假难分,掌力纵横击扫,硬是将鞠令洁强行逼退! 白缓扭绞翻飞,鞠令洁再次逆袭,出声高亢:“好一手‘幻空循虚’!” 荆力疾在密集挞伐的绫棍间欻然穿走,身形飘荡后劲悠长。当第二波的起势尚未卷扬,他欺身疾进,袍袖内的“九绝扇”扇骨电射一抹冷焰倏透鞠令洁左肩穿出。血光乍映的同时,鞠令洁的白绫棍亦倒折回闪,兜背打得荆力疾一个踉跄,只不过尾末力消,已不足造成挫敌的功效。 鞠令洁歪歪斜斜抢出几步,嗔目切齿,脸色惨白,绫带抖旋如啸.死不服输地又想卷土重来,这时,鞠仁宽的声音已急速传至:“令洁往手!” 鞠令洁肩头鲜血淋漓,左边上半身一片殷赤,伤势显然不轻,老父令下,她仿佛仍不甘心,方在犹豫,乃兄鞠令卓已快步奔至,将她强行拉回。 气涌如山的鞠令卓,一边匆忙检视妹子的伤势,一边吊起双颊,铁青着面孔道:“爹,这一阵请准孩儿上场,那荆力疾必不可饶!” 鞠仁宽凝重地问:“你妹妹伤势如何?” 鞠令卓低声道:“流了很多血,恐怕伤得不轻……” 猛力抛开兄长的手,鞠令洁怒道:“甭胡扯,我没有什么,敷上金创药就没事了,姓荆的流我的血,我非要流他的血不可!” 鞠仁宽严肃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丫头稍安姑且毋躁!” “彤云山庄”二庄主“玄手如意”罗志一踏前两步,缓缓地道:“庄主,由我指名申摩岩上场,无论输赢,庄主亦可一觑对方深浅强弱,以便预做因应。” 鞠仁宽颔首:“是时候了,志一,要加小心。” 罗志一的兵器,只是一张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黑网,这张黑网,他一半缠在手腕,一半垂耷向下,来到场中,瞅一眼已然退阵的荆力疾,他直截了当地冲着申摩岩道:“申大当家,在下罗志一,斗胆请大当家赐教。” 申摩岩笑笑:“罗兄想就是‘彤云山庄’坐第二把交椅的贤德?” 罗志一冷口木面:“好说,不过尸位素餐而已。” 申摩岩道:“久闻罗兄修为不凡,出类拔萃,自成一家,我申某倒要见识见识!” 罗志一双目平视,形色深沉:“在下候驾了。” 轻轻拉了拉父亲衣角,申翔舞急忙悄声道:“爹,姓罗的是在替他主子铺路,好摸清爹的根底虚实,你老人家可别着了他的道,让对方占了便宜!” 申摩岩神态安详,轻拍女儿手背:“女儿,为父半生道行,岂是他一时能以窥探得全的?况且功力深浅与临场应用又是两码子事,拿这种沉剑刻舟的法子做为谋胜依据,未免过于笨拙了。” 申翔舞嘟着小嘴:“可爹是我们的王牌,王牌先打出去,不就完全曝光了?” 申摩岩笑道:“不管什么牌,总要打出去,傻孩子,先打也有先打的好处。” 说着,他闲闲散散地踱步向前,矮胖的个头衬着灰袍布鞋,人往那里一站,谁也不敢相信这便是北陕的霸天,“申家三堡”的尊主。 罗志一硬腔硬调地道:“申大当家,得罪了。” 申摩岩含笑无语,仅做了个“请”的手式。 黑网撒开,像一团乌云兜落,怪诞的是网多孔隙,兜落时却隐带风雷之声,更且暗潮汹涌,力贯无形,罗志一果然不同凡响! 申摩岩卓立如山,“明王令”随手挥出,就这随手一挥,令牌叠影栉比,俄顷迤逦及丈,罗志一的黑网尚未够上位置,已倏忽膨胀翻扬,宛似被一般狂风拔拢而起。 身形点跃曲闪,罗志一网飞八方,瞬息间但见乌华疾游,云霾幽回,劲力交织澎湃,积雪扬舞,缤纷飘散,天地骤然一片晕暗! 于是,申摩岩令牌动若浩河,以几不可察的招法抢攻反制,罗志一连进连退,不仅徒劳无功,倒有遭巨浪吞噬之虞。他真气不继之下只好先行纵离缓冲,然而身形始翩,“明王令”蓦然乍现斜角——像九穹雷火,顿时劈得他血肉横飞! 周遭有片刻的死寂,一刹之后,顿起哗然,“彤云山庄”方面群情激愤,骚动无已。鞠仁宽虽还能保持镇定,唯脸容上已有掩饰不住的悸震。 申摩岩仍然原地不动,不动如山。 唇角微微抽搐,鞠仁宽双目骤睁,眸底血光漾闪,煞气映现。金刚罕见怒目,一旦怒目相向,果有追魂摄魄之威! 申摩岩淡淡地道:“鞠兄,你发怒了?” 鞠仁宽回声沉滞,恍同闷雷:“你的手段,未免过于狠毒!” 申摩岩答得十分平静:“鞠兄,我们今天来到此地,可是为双方的慈悲而来?打事情开始,你我之间何尝有丝毫的慈悲存在?” 鞠仁宽形态僵木,徐徐而道:“那就杀吧.痛快彻底的杀个够,天地原本不仁,何惜玉石俱焚,一概灭绝?” 申摩岩道:“鞠兄莫非是想改变前订的打法?” 鞠仁宽惨然一笑:“事到如今,已谈不上什么约定,什么法则了,申摩岩,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情况下,只得一个杀字,而存亡之局,但凭造化!” 申摩岩似笑非笑地道:“早知会演变成这个场面,鞠兄,你我虽各居一方,却都非圣贤,不是圣贤,何来凭般度量?千丈红尘,皆难超然物外啊。” 鞠仁宽扬首暴叱:“‘彤云山庄’,决一死战!” 这时的鞠仁宽,已经一点不仁不宽,倒真像“怒目金刚”,火眼惊世! “彤云山庄”的三庄主“金笔鼎甲”范丹鹤一马当先,领头冲扑,左世魁、鞠令卓、“乾坤双剑”尹雪庵、尹竹亭、“血五郎”赵至诚、吴宜强等亦紧随而上,甚至连受创的鞠令洁也不顾一切,奋身加入战圈! 申摩岩目迎鞠仁宽逼近,“明王令”缓缓当胸竖立,这样的式子,并非备战的姿态,乃在表达一种敬意。 其他的人们就没有申摩岩这么些讲究了,荆力疾、申翔舞、洪拓、温如水、唐肖外加花瑶红一涌而上,刹时已与“彤云山庄”的人马厮杀起来。 混战展开的须臾,鞠令洁谁都不找,专冲着荆力疾扑至,其兄鞠令卓却被申翔舞截住。洪拓顶上了“金笔鼎甲”范丹鹤,温如水撞到的是左世魁。唐肖以一人之力独斗赵至诚与吴宜强,最吃力的是花瑶红,不知怎的,“乾坤双剑”尹雪庵、尹竹亭两个竟偏偏缠上了她! 鞠仁宽对于当前的形势似颇乐观,对自己更具信心。他大马金刀地逼近申摩岩,双手自袍袖伸展,两枚其大如拳,圆润锃亮的钢胆已握在掌中——寻常的两枚钢胆而已,但申摩岩知道,却必有不寻常的内涵,否则,鞠仁宽凭什么能打下一片江山? 骤变就在这顷刻里发生,积雪的地面突兀有数处雪泥蓬掀散飞,几条披裹厚毡的人影由地表之下暗掘的浅穴间暴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袭“彤云山庄”所属,眨眼前后,六条大汉已如狼似虎般将战况扭转一一他们全是“八隼卫”的伙计:“苍鹰”樊昭、“兀鹰”厉力、“天鹰”廖寿如三人抢攻“乾坤双剑”。“血鹰”姜传厚、“麻鹰”崔毓生、“怒鹰”韩胜等三个则夹击“血五郎”的赵至诚与吴宜强。如此一来,整个情态已然丕变,原先压力沉重、周旋唯艰的花瑶红、唐肖不但顿释窒迫,且精神大振,斗然间又活脱二条游龙,与隼鹰们联手反扑,马上收到立竿见影的功效! 奇兵乍出之余,非仅花瑶红、唐肖的处境获得纾解,相应的计划是脉络一贯的,第一批突袭业已展开,那第二波还会远么? 紧随着六名“隼卫”的出现,“胭脂崖”顶又有四条人影长掠飞落,他们是“八隼卫”首领“搏龙手”万仰苍,副首领“无相弓”鱼尚取,以及“申家三堡”上堡宗令“七步休”岳默、宗副令“黄沙飘客”任霜寒,四人沾地旋开,分向范丹鹤、左世魁围聚。 然后,崖脚下另一个雪覆浅穴内,独孤少保推毡而出,这一夜好冻,他依旧形色自若,神采奕奕,看上去还颇识一番养生保泰之道哩。 先时犹一派乐观的鞠仁宽,目睹形势起伏演变,不禁大为沮丧。表相并不代表事实,风水的转转尤难逆料,眼瞅着大好局面,竟然瞬息错易,这样的情诡突异,亦未免太过残酷,太过令人伤感了吧? 申摩岩目注鞠仁宽身形僵滞,脚步沉重的模样,颇能体会对方此刻的心情。他平静恬淡地开口道:“鞠兄,恕我多言——你的估算不够精确,更忽略了用兵上阵,奇正相生的原则。贵方实力固然壮盛,但全部铺陈于外,就难免目标显著,调度欠缺隐密,一朝遇伏,牵扯崩析的几率甚大……” 鞠仁宽哑声呢喃:“不是我不知临阵的常识,而是,唉.我过于自信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彤云山庄’的招牌也会被人摘下!” 申摩岩叹了口气:“天下固大,亦脱不了世代交替,鞠兄,何来不倒的江山?” 猛然昂首,鞠仁宽吼如霹雳:“‘彤云山庄’所属,暂且住手!” 吼喝声亢烈响亮,爆传周遭,“彤云山庄”方面的人马虽觉惊异末解,却也纷纷跃退后聚,一时之间,相顾错愕! 申摩岩亦立时表现了君子风范:“通通听着,不准追袭,以我号令行事!” 申翔舞大喊:“爹,可别中了他们的缓兵之计!” 走近来的独孤少保嘿嘿笑道:“局势就如秃顶上的虱子,他们还有什么缓兵之计?自昨迄今,狠冻了一宵,我就没见另外有人在这里挖坑掘洞打埋伏……” 垂下“明王令”的申摩岩面对鞠仁宽,从从容容的道:“鞠兄吩咐停手,应该有所教示?” 鞠仁宽说话略见吃力:“我在寻想,战局若继续下去,只怕越增伤亡,两蒙不利,我们何不找出个折衷的法子来解决彼此间的死结?!” 申摩岩可不含糊,直话直说:“鞠兄,战局延续下去,自不免增加伤亡,两蒙不利,但可以确定前是,贵方的折损必然远较我方为大,不利的情势亦远较我方严重,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可能。一般而言,既已临阵交兵,便无半途中止之理,然而为了表示我对鞠兄的尊重,仍然愿闻鞠兄高见。” 鞠仁宽顾不了面子,只好顾住里子,他语气沉郁、神色阴晦地道:“申兄!” 申摩岩笑道:“不必客气,鞠兄,随便怎么称呼都行。” 鞠仁宽带几分尴尬,却有着更多的感慨:“申兄,‘彤云山庄’,上上下下,具是听命行事,一切恩怨因果,实与他们无关。他们未曾主导你我的纠葛,却得以生命来赔垫你我的争纷,这对他们而言,并不公平,就对贵方所属来说,也同样不公平。我的意思,既然该由我们两人负责,我们两人便应负责到底!” 申摩岩道:“你这是说,由你我二人单独决战,借此了结双方于戈?” 鞠仁宽凝重地道:“正是,申兄,让我们共同积德,为那些不该牺牲的属下们留条退路吧。” 申摩岩容颜肃穆:“我接受你的建议,鞠兄,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鞠仁宽转过身来,挺高嗓门,声音宏亮中有着掩不住的悲壮:“‘彤云山庄’的人们听着,不该流的血就不要流,能延续下去的生命便无须伐丧。为了保住双方的根源,为了上天的好生之德,我与申大当家已达成共识,彼此间的一切恩怨,俱由我和申大当家个人解决。不管结果如何,一战之后,‘彤云山庄’跟‘申家三堡’的所有纠葛.皆化烟尘!” 申摩岩接口道:“来自‘万丈荒原’的儿郎们,鞠庄主说的话,也就是我要说的话,‘申家三堡’所属,务必一体尊从!” 两边阵营各起骚动,独孤少保急步趋前,大声嚷嚷:“老哥子,这么决定怕不妥当,我们分明稳操胜算,契机在握,凭空拱手退让,就此休兵,岂非给对方占了大便宜?” 申摩岩泰然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少保,稳操胜算亦同样要以鲜血为代价,能免,就免了吧。” 匆忙奔来的申翔舞几乎带着哭腔叫喊:“爹,不能让你老人家单独涉险,事情是‘申家三堡’的事情,自该由我们所有的人共同承担,爹啊,你是我们的主公,难道就忘了你的重责大任?!” 申摩岩淡淡一笑,形态湛明庄严:“傻丫头,就是因为我是你们的主公,才该对‘万丈荒原’的子民负责,傻丫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边,鞠令卓、鞠令洁兄妹也拥到鞠仁宽左右,尤其鞠令卓,简直是声泪俱下:“孩儿不孝,孩儿罪孽深重,孩儿闯的锅,招的怨,竟累及爹爹豁命以当,孩儿担不起啊,爹,你老人家就让孩儿代劳吧……” 鞠令洁攀附着乃父肩头,方待说话,鞠仁宽已闷雷般大喝:“好孽畜,到如今竟尚不能体会我的一片苦心?我意已决,不必多说,通通给我退下!” 左世魁跟上来匆忙劝开鞠家兄妹,连扯带拉地把二人请到一边——鞠仁宽的用意,他非常清楚,也非常折服。这用意,无非是一番至深的慈悲胸怀,和申摩岩相偌,是入地狱以救苍生的胸怀啊。 等场子内外静止下来,鞠仁宽双手托住一对钢胆,向着申摩岩沉声道:“申兄,且请赐教。” 申摩岩含笑点头:“当拳不让父,过招岂问亲?鞠兄,各自加力施为了。” 鞠仁宽跨前一步,只一步已抵达相距七八尺之遥的申摩岩身侧。两枝钢胆脱手飞出的一刹,仿佛漫天星月骤忽交辉,霜树银花飘浮映动,每一分、每一寸的空间顿时已被溜曳纵横的锐力充斥满溢。 “明王令”乍起如柱云撑穹的巨杵,又似经阴阳、通乾坤的长桥,风雷声隐含着宛若来自极顶的梵吟。在水雾迷蒙中有龙纹幻现,而澎湃巨大的劲道卷荡排涌,像盘古急湍的洪流冲刷今世,形成呼号的漩涡,吞噬所有! 天地间一团混沌,雪泥四溅飞舞,当一切回归寂静,申摩岩与鞠仁宽仍然各自挺立原位,四目对峙。忽然,鞠仁宽的额头、脸颊、下颌、及肩胛、胸膛各部位有窄痕轻轻裂绽,流溢出细细的血水,他怒目不再.却深深发一声叹息。 申摩岩没有事,仍如弥勒含笑。 于是,鞠仁宽重重抱拳,转身而去。 “彤云山庄”一行人驮死扶伤,默然跟随,雪地寥落,悠悠渺渺,迤逦的身影终告杳然。 ×      ×      × 回转陕北“万丈荒原”的路途上,骑队缓行在前,荆力疾、申翔舞两人随从押后,荆力疾若有所思,怔怔愣愣地问道:“翔舞,令尊挫败那鞠仁宽的一招,到底是种什么武功,竟使天地变色、风云悲号?” 申翔舞眨眨眼,神秘兮兮地道:“那是‘不动明王’。” 荆力疾有些迷惘:“‘不动明王’?” 申翔舞笑若春花:“明王原本不动,明王动了,天地岂不变色?鞠仁宽何来幸理?” (柳残阳《大漠群英》全书完,weige250扫校,旧雨楼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