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第1章 小小秘密 李十八坐在马背居然显得十分萧索落寞。 但他绝对不属于“萧索”、“落寞”年华。因为他只有廿五岁,额上一条横刀疤和胡须仍然挡不住天生英锐挺秀气质。如果漂亮女孩子可以驱去寂寞,使他感到充实的话,他一定不必发愁烦心,至少已有七个美女可以陪伴他,并且顺从他一切想法和做法。 然而李十八从来不找她们,甚至躲避她们。是不是李十八身有残疾?例如少生一手缺一条腿? 答案也不是。李十八不但身体全无残疾,而且身材颀长结实,手掌和十只手指像用白玉雕琢而成,极为美观。此外只要他美观好看的十指(意即左右手一样)碰到剑柄,一定有人溅血倒毙。即使是声名极盛的武林高手亦无例外。 古道两边都有树林以及远远伸延高耸的山峦。这一段路很奇怪竟然是连绵的枫林。正是秋风送爽时节,所以枫叶把天边都染红了—— 看那枫红层层,枫红里有我的梦……霜叶红于二月花。廿五岁只应是织梦年华,至少亦“希望在明年此时;编织幅美丽的梦”。 但他何以萧索落寞?剑在腰畔,巨万银子在囊中。青春之火炬刚刚点燃。有谁知道他的心事么? 他忽然敞开衣襟,迎着含有寒意的秋风。但秋风却吹不散心中之炽热,当然更吹不散心中的人影——还有那小小的秘密。 小小秘密?对,每个人都有很多小秘密,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一样。你只不过忘记失落而已,绝对不会“没有”! 他看见卅余丈外路边系着一匹马。由马鞍以至这匹马全都熟悉之至。 李十八不禁叹口气,何以永远都躲不开这一类的人和事情? 他索性闭目不看仰天而唱:“……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因为人生中有无数“偶然”,其中当然有很值得回味留恋甚至终身难忘的。 例如“偶然”碰到灾难(登山迷路),一对青年男女躲在山洞里互相安慰勉励,漫漫长夜中倾诉平生心事。他们都是那么纯洁可爱无邪。“这一夜”的偶然遭遇彼此在心灵刻下不能磨灭之痕迹,所以“这一夜”变成他们的小秘密。(据说“偶然”此首歌词便是如此做成,虽然未悉其详。但寒夜悲风无尽深山,一对颤栗的灵魂执手相看。自有震撼人心的纯情凄迷之美殆无疑义。) 那匹马何以系在寂寂无人的路边?此马主人年纪轻得叫人不易忘记,只有二十岁左右,一表斯文却佩着长刀。 但两天来至少碰见他十二次之多。在路上在饭馆在旅舍等等。李十八虽不想注意他,却也看得出他那年轻高傲未经风霜的脸上,不时流露出惊惧怀疑神色。 这种人一定替人带来烦恼,所以李十八连多一眼都不愿看。 但此马何故系于此处?路静人稀满眼霜红,正是拦途劫杀的最好所在。莫非那小伙子遇上麻烦? 他绝对不想知道那小伙子任何事。但却已知道他姓名是袁初,又知道袁初和他一样前赴距此数百里远的襄阳。而袁初故乡却是河北钜鹿,离襄阳好几千里路。他为什么要离乡别井前赴襄阳?当然有很可怕很不得已的原因。 继而林内簌簌而响,跟着袁初走出来。 他见了李十八怔一下,按着拱手为礼。因为他们终究路上常常相见,彼此眼熟得很。 袁初拉拉衣服的小动作,就使李十八明白他到树林里做什么。李十八不觉释然一笑,任得坐骑不快不慢掠过袁初。不过片刻间袁初已追上来。 李十八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袁初,他那对眼睛宛如惊兔,骨碌碌不断瞧过来。李十八曾经牢牢记住三百个面谱,任何喜怒哀乐疑惧等最细微的表情都有。所以任何表情他已经一望而知根本不必经过大脑。 袁初无疑自知处身极大危险中,尤其肚饿吃饭时仍然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袁初固然很可怜,但李十八任务在身,实在不便多管闲事。所以后来瞧也不瞧袁初一眼。 袁初已超前一段路,转个弯身影被一片枫林遮住。李十八这时却跳下马,摇摇头把坐骑系在路边一棵树上。 树丛后闪出五条人影拦在路中,袁初因此不得不勒住马。 五条人影四个是蒙面黑衣大汉,还有一个却是个美貌窈窕女孩子。虽是很年轻却看来十分成熟丰满。她眼中含着泪水,拼命摇扭身子。 袁初一下子跃落路上,大叫道:“哎哟!妹子。唉!天啊!你没事吧?” 最右边也是身量最高的黑衣人冷冷道:“袁初,你敢向前走一步,你妹子肋骨最少要断两根,你信不信?” 袁初急忙退后两步,眼中也涌出泪水,道:“放了我妹子,你们要怎样我无不服从。” 最高的黑衣人声音很冷酷,从面罩后透出来,这:“很好。咱们一句话。我们送她回家,秋毫无损。但你跟我们走。” 袁初道:“君子一言。” 黑衣人道:“快马一鞭。” 袁初双手交叠背后转过身子,长叹一声。 但这时他却看见了李十八从枫林转角处走出来。他竟然弃马徒步,怪不得没有蹄声。 李十八走路姿势虽是懒散,可是速度却有意想不到的快。忽然间已到了袁初面前,淡淡地道:“他们很厉害?一定赢得你身边的刀?” 袁初用奇异难以解释的眼光瞧他,道:“如果他们一定赢得我,就不必掳去我妹子。” 李十八道:“好,你妹子包在我身上。但你自己的事自己料理。” 袁初不必回答,因为李十八根本不须要他回答。事实上李十八已像燕子急速转弯绕过袁初,同时又像电光打闪那么快就站在那堆蒙面黑衣人中间。 抓住少女头发那名黑衣人,但见李十八指尖如剑对准他胁下要害,他甚至想象到指尖刺戮入肉那种骨裂血溅可怕剧痛感觉。 这个黑衣人平时绝对不是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如果有时间给他思考,他一定觉得诧异万分。为什么他不但能够极清楚“看见”李十八像剑一样的手指?而且同时泛起那么鲜明被“刺中”的可怕景象感觉? 他一个筋斗翻开寻丈(当然已松开少女头发),骇出一身大汗。但目光一转,不觉又傻了。 李十八仍然站在原处,全身姿势和“手指”,一望而知未曾移动过一分一寸。 最高的黑衣人怒声道:“老叶你这是干吗?”他责骂的居然是同伴而不是李十八。在别人眼中老叶的确该骂,李十八当时只不过那样子一站,相距尚有四尺,亦没有动手,而老叶却像见到鬼一样翻筋斗逃开,连用两条腿开步走也来不及的样子。 李十八神色冷淡得让人一望而知他连嘴巴也懒得动。他伸手拉住少女走开一边。一切动作包括脚步迈动时都散发出“懒散”味道。 那少女头发蓬松衣服既皱又乱,看得出穿着之时不是太匆忙就是不会穿。她已不是两三岁小孩,自己衣服当然会穿。可见得如果不是“太匆忙”又不是“不会”穿的情况,必定是别人替她穿。如此则问题严重了。 她眼眶中犹有泪水闪出晶莹光芒,瓜子型脸庞轮廓极鲜明而泛出逼人魅力。 李十八从这张脸庞彷佛看见另一张脸庞,心中叹口气,想道:我是不是因此才出手呢? 袁初拔刀迫近四黑衣人。手和步伐都极坚稳有力。那么年轻斯文的小伙子一刀在手马上就完全变一个人似的。 不过四黑衣人显出都属硬手并且擅长联手群攻。又由于他们根本不再望李十八一眼,显示他们惯于讲究达成“目的”,用最有效率方法。 李十八又牵着少女懒懒走开。她脚步有点蹒跚,似乎不能跨开大步走路。 他带她走入林内一株大树后。虽是离大路不过两三丈,却幽静得彷佛远离尘俗人世。李十八用他自己都觉得刺耳声音问道:“你脚上起泡?很痛?” 少女摇摇头,几点晶光随着这动作溅落,其中一点落在李十八手背。李十八不动也不看,但却知道是她的泪珠。 几声凶悍叱喝传入来,少女身子一震,道:“唉,天啊!哥哥一个人,他们却有四个。” 李十八道:“希望你哥哥赢得他们。” 少女满面哀求神色,道:“恩公,你……你帮帮他好不好?” 李十八好像看到那张面庞,好像听见她久违的声音。所以他想答应。并且答应为她做一切事情。 但他默然冷淡地瞧她。 他摇摇头,道:“我跟你哥哥讲好,我管你安全,他管那些人。” 少女惊道:“如果他管不了怎么办?你既然是他的朋友,求你就帮帮他……” 李十八道:“你哥哥不是我的朋友。” 少女道:“但你们相识,你又救了我,而你们却不是朋友?” 李十八道:“不是。我没有朋友,也不要有。” 少女跪下去,就像一般女人抱住男人大腿哀求。但她没有抱到李十八的腿。 李十八已经在大路上。看见袁初肩腿都有伤痕,血迹斑斑。也看见最高黑衣人跃出战圈企图逃走。因为他已是唯一活着的人。 他动作很快,尤其舍弃兵刃以求取一线机会时,果敢的决断和迅快动作一样重要。他把长剑当作暗器脱手劲射袁初,自己就趁这一丝空隙一掠两丈之远。 谁知袁初刀光展布得更快,刀圈仍然围困住黑衣人。第一刀攻去被黑衣人闪开。黑衣人口中发出怒吼大概要骂什么话,但第二刀使他话声仍然变成怒吼。而第三刀使他根本发不出声音,因为这一刀已砍中他喉咙。 袁初自己也跌坐地上连连喘气。刚才那剽悍闪厉刀法跟他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像。他左臂兀自有一把长剑透穿臂肉摇摇未坠。此剑便是黑衣人最后掷出想挡他一下之剑。袁初居然硬挨一记,所以刀势速度不曾受阻迟滞,终于杀死敌人。 他用力过多流血过多,全身虚脱,头晕眼花。但马蹄声经过他身边时,他仍然惊醒并且集中注意力。 马上的人是李十八。 xxx 黑夜中秋意更浓更冷。房间内虽然黑暗却很温暖。 他们说话声音细得几乎像蚊子,不过还算清晰。 男子“哎!”一声,道:“碰到我伤口,好疼。” 女子道:“你有九条命,死不了。” 男子道:“你怎么啦?你向来对我很好很温柔。” 女子道:“那是因为你武功很好,好得能够在三十招内把我剁成三截。我不想被利刀剁成三截。你呢?” 男子叹口气,道:“我当然也不想。” 女子道:“你伤势不算严重,但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三十招之内可以把你刹成三截?你相不相信?” 男子又叹口气道:“相信。” 女子道:“你现在还可以一掌重伤我。但你最好记住。第一,此地不是客栈而是我两天前预早租下布置的秘窟,你永远猜不出我已安排些怎样的埋伏?第二,有一把小小毒剑贴近你脖子,你若是不小心割破一点油皮,就不必等我剁成三截了。” 男子苦笑道:“我一定很小心。” 女子道:“哼!你还有一只手没受伤,我身上又没有衣服磨痛你娇嫩的手,但为什么没有男人的手摸我?” 男子道:“那是只顾讲话之故。你知道我最喜欢摸你……” 片刻后男子又道:“我伤得不轻,动作不利便,而且这件事对伤势也有很大影响,不如等……” 女子声音提高很多,含着怒气,道:“等?等甚么?” 男子忙道:“别生气,其实我自己也忍不住。” xxx 袁初面色不好,一只手包扎吊在胸前。 桌上的菜不少而且香气四溢,但他似乎没有胃口。他对面的少女亦是眉宇笼愁不大吃东西。 李十八走进饭馆的动作,还是有股懒懒样子。但当目光落在那少女面上并且看那股愁郁神色,不觉一愣。轮廓和五官相像犹自可,但神情相似却很少发生。纵然明知如梦如幻虚假不实。 但谁能不为之心跳?谁能不怆然神伤? 他终于移动脚步走到袁初兄妹桌子边。他们见到他时很热情。于是李十八坐下来喝酒,一壶喝完又一壶…… “醒醉已非今世事,悲欢不似旧时狂”。若问李十八醉了没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那少女(袁初的妹子)扶他回房之时问他,他也回答不出。 不过他却神迷于她身上的香气,以及她富有弹性充满诱惑的肌肉。可惜路程很短,转眼就到了房间。而李十八眼睛一闭,和衣倒在床上,发出鼾声。 少女沉默地望住他,良久良久,忽然叹口气袅袅走出房间。 xxx 黑暗中女子咿咿唔晤呻吟喘气,最后爆发几声尖叫(其实声音仍然很小)。之后沉寂好一会。 男子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忽然很狂很放纵。显然有某种原因令你如此,为什么?他是谁?” 女子道:“你的意思难道说‘他’使我变成这样子?” 男子道:“我不知道。‘他’能使你发生这种变化?当我在你身上之时,你是不是想象就是他?” 女子道:“没有,谁也不想。只有马,急奔疾驰的骏马。我看见它们昂首长嘶长鬃在劲风中飘飞的样子,还有湿淋淋的汗水,坟突肌肉的线条……” 男子大概想了一阵才道:“我一直看错了你。我以为你的野性无人能够驯服。谁知你的野性只是表面看来如此。因为你不敢想到‘人’。你心中知道如果是‘人’,一定会引起其他许多想法许多情绪。” 女子道:“我的确小看了你。我向来以为你只有‘刀’,只有‘情欲’。却不料你也有感情思想。” 男子道:“现在知道还不迟。咱们谈谈正经事。第一,我找机会近身刺杀他的机会不大。一击失败就永无机会。第二,用迷药亦十分困难。你看见没有?他虽然醉醺醺样子,但同一壶的酒你我不喝他绝对不先喝。第三,他对你很有意思,他眼睛已告诉别人了。但他仍然不碰你一下。” 女子道:“这种人谁能暗算他?唉,‘冷血’李十八!” 男子道:“他是杀手中的杀手,顶尖的角色,当然极难暗算他。但只要他肯喝酒,你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女子道:“如果酒中用药,岂不是你我都跟他一样?有何机会?” 男子发出奇怪的笑声,没有回答。不久,女子又发出呻吟喘气声代替一切回答。 xxx 袁初谈到他的身世以及屡被追杀的往事,不禁泪承于睫。当然他妹子袁小华更是早就宛如梨花一枝春带雨了。 李十八如此冷漠刚强的人,竟也禁不住频频长叹。 苏北“洋河”大-烈得如刀割喉,但也香得连鼻子也能歪掉。 袁小华虽然是女孩子,却很能喝。三斤大-非同小可,却都倒入他们肚子里。 袁小华玉面加一层嫣红,眼睛变得水汪汪,樱唇又红艳又柔软。仅仅看她的面庞犹自可。若是看见她身体,高高挺起的双峰柔软灵活的腰肢和修长的大腿(纵是隔着衣服),任何男人都不会容纳存在“纯洁”念头。 李十八是下折不扣的男子。而袁小华就坐在他旁边,不但可以看见她整个身材,同时膝腿相接又暖热又软滑。 他显然很费力才控制住自己,使自己不在这对兄妹面前失态。 但袁小华的手忽然搭在他腿上,还摇摇他说道:“大哥,你说嘛,你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李十八忍不住-住她软绵绵的玉手,道:“我叫李十八。” 两兄妹都惊啊一声。袁初讶道:“你是‘冷血’李十八?但你肯仗义救人,何以被人视为‘冷血’之人?” 袁小华道:“你真是个杀手中之杀手‘冷血’李十八?你一点不像。” 李十八道:“因为我杀人必有代价。而且不得限定我只杀某一个。只要与‘目标’有关的人,杀一个就多收五千两。我多杀十个就多五万两。所以他们说我‘冷血’。” 袁小华不禁打个寒噤,道:“那么你杀了很多人?” 李十八道:“当然,我不是告诉你了?多杀一个多得五千两银子。天下还有此杀人赚钱更便当更舒服的工作么?” 袁家兄妹面面相觑不会回答。 李十八叹口气道:“你们出身豪门望族。虽然练成一身武功,经历过大变,也知道江湖上不少事。但终究缺乏真正经验。我的事说了你们也不懂。” 这几句话听来他似乎未醉。但他接着竟自放开喉咙唱歌,又显得醉态可掬——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是什么小秘密?世上除她以外还有谁能会得此意? 第2章 欲中杀机 门窗全都紧紧关闭,但银灯未熄。 灯光照见床上两个赤裸人体。虽然躺着,仍然看得出那女子双肩瘦窄,但胸前双峰高挺丰盈。腰很纤细灵活。而最突出的不是她如画的面貌,亦不是白皙肌肤,是浑圆修长的双腿。任何女孩子有这么一双性感的长腿,绝对可以颠倒无数男人了。 男子亦很年轻,全身只有左臂有布包扎着。身体其余部份就跟女子一样赤裸。 女子的躺姿很诱惑,尤其双腿相并微曲,那是一种令男人“爆炸”的姿势。 不过那男子已“爆炸”过,所以似乎无动于衷,微喘着气道:“我左手还得疼,你记得小心点别乱抓乱碰。” 女子咿晤一声,道:“得啦,水仙不开花,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左臂之伤已经好了。当然仍有点不灵便,所以三十招之内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 男子道:“你越来越像狐狸。不但精,床上这一套也是……” 女子抓住他摸到胸前的手,道:“先告诉我,‘冷血’李十八呢?” 男子道:“刚才告诉你的你都不相信?”停歇一下,才又道:“好吧,他到妓院去,现在可能还在女人身上。” 女子放开手,而她的手也开始从男子肚子往下摸去,说道:“原来酒里放的是这种药。怪不得我怎么都忍不住。可惜他不上当,否则现在很可能已变成死尸。” 男子轻轻道:“你真下得了手?” 女子道:“为什么不?” 男子道:“你心肠真的这么硬?” 女子道:“因为那种人永远不会跟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唉,恐怕连一个月也不会。你想我为何下不了手?至少他永远不能再找别的女人。” 男子道:“你现在明白那种药咱们陪他喝了亦没有问题了吧,只不过应该他躺在此处而我在妓院才对。” 女子道:“如果我们任务失败。回去老大会不会也对我们动用家法?” 男子道:“一定会,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虽然我们算是最佳搭档立功屡屡,但也不能例外。” 女子道:“我本来已有点兴头,现在好像忽然掉在冰窖里……” 男子道:“你放心,咱们永远不许失败。明天李十八一定变成死尸,我担保。” 女子道:“真的?” 男子道:“我几时骗过你?现在你觉得怎样了?” 女子道:“好像从冰窖一下子又到了火焰山。” xxx 在一片树林内李十八以干枯树枝树叶生起火堆。火舌熊熊喷跃,发出“劈啪”声。 大白天而天气亦不冷,烤火取暖么?天气不对。烤东西吃?又没有任何可以烧烤材料。 李十八手中有两页纸,纸上写得麻麻密密。他看都不看,把其中一张纸缓缓投入火堆。火光闪亮一下,那张纸已消失无迹。 第二张纸跟着飘落火舌中,纸张作最后挣扎发出一些光亮,然后又归于虚无。 但纸上的字,也就是一些代表冷酷现实的资料并未化为灰烬消失,而是藏在李十八脑中。 凡是很少人知道之事都是秘密。如果牵涉越多人,并且有关生死大事,这秘密就称为“大秘密”。 可是,“命运”站在宇宙立场来看,永远变幻的人世有没有“大秘密”呢?哪一类哪一种事情才算“大”?哪一类算是“小”呢? 没有定论,你永远找不到答案。 李十八用火挠掉的纪录,目前还不知会死多少人,但仍然只算是“小小秘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命在“命运”的无边际无久暂之轨迹中,算得什么?—— 远在襄阳城一个富有又有势力的曾老员外,一定不知道李十八这个人,更不会知道李十八正在想他(利用资料供给的多种情事细节),正设法找出一个杀死他的妥当办法。 普通人当然不必费脑筋,更轮不到“杀手中的杀手”李十八出马。曾老员外单名熙。但真正的二十年前的姓名是“五更鸡”钱通。这只“鸡”可怕得你难以想象难以形容。不但是第一流顶尖的职业凶手。而且是极阴险淫邪人物,尤其是“淫”的方面,简直可以形容“只要是女人都行”。 总之,李十八这次要去杀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出钱的人已连续八年付出巨额金钱,务求找到“五更鸡”钱通。除了取他性命之外,钱通的家小每多杀一个便另付五千两白银。 此所以非“冷血”李十八出马不可。 只有李十八肯为银子杀死“目标”之外的人。当然这些资料都很详尽。例如曾熙(五更鸡钱通)只有一个儿子叫曾希,已娶媳妇,媳妇也是襄阳人,姓王芳名淑娴。 此处何以特别提出王淑娴的名字呢?原来八年来出钱无数不会间断的顾客正是王淑娴的父亲王仁。仇恨原因不详。但由于王仁半年前已经病死,却又恰恰查出“五更鸡”钱通居然是王淑娴家翁。所以破例把顾客名字告诉李十八,反正王仁已死已无顾忌,同时好教李十八剑下留情别杀死王淑娴。 恩怨爱恨往往就是如此纠缠不清。如果王仁不死而得知自己的独生女居然嫁给仇人之子,他怎么办?仇还报不报? 资料中提及王仁嫁出这个女儿,收到聘金之丰厚骇人听闻。当然他女儿王淑娴貌美如花那是不在话下。王仁因此而恢复富有,并且能继续付钱雇请当今天下最好的杀手。 但曾熙本身已经极难对付,何况深居简出,而又聘请了不少高手做护院武师?这个人确实很难杀死。李十八越想越感到险阻困难重重无数,禁不住叹口气。起身迅即用泥土把火堆弄灭。同时把一枚圆形钢筒扔入树林深处。这枚钢筒里面已空空如也,因为两页资料已取出烧掉。这枚钢筒藏在此地等候李十八取阅,此种传递消息命令方法,的确周密得无懈可击。 李十八孤独清净地骑马走了一程,忽然听到声音。因为袁氏兄妹在凉亭茶摊喝茶。 袁小华的瓜子脸溢散青春娇艳,宛如雨露充足的初夏荚蓉盛开,既美丽而又充满诱惑魅力。 李十八本来已收缰勒马,但看了袁小华一阵,轻叹一声催马行去。 袁初奔出来拦住马头,道:“李兄,喝杯茶再走,反正路很长,迟一点早一点都没有分别。” 李十八道:“是么?你确知前面的路很长?但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人生之路,任何人迟早都会走完。” 袁初道:“正因如此,有些忘不了丢不下的会面不可错过。” 李十八想一下,面上慢慢露出淡淡的笑容。但眼睛却显得更冷酷更明亮。他道:“好,喝杯茶聊一聊也好。” 茶亭内只有一对可怜兮兮卖茶的老夫妇,此外就只有袁小华,用春花般娇靥迎接李十八。她亲手倒一碗茶给他,道:“茶叶是我们自己的,最好的茉莉香片。大哥你尝尝看。” 李十八接过茶碗,道:“碗也洗得很干净,谢啦!” 他托住茶碗往嘴边送,但动作很慢,好像怕碗内滚茶溅出。 忽听一声马嘶,李十八把沾到唇边茶碗移开,讶道:“我的马,奇怪!” 连“冷血”李十八也认为奇怪之事,一定不可思议难以解释。 袁初袁少华一齐转眼望去,李十八中茶碗稳稳飞起几乎碰到亭子顶盖。但转眼间茶碗落下又稳稳托在他手中。 袁家兄妹只不过望了那么一眼就回头瞧他,袁初道:“马叫是很平常的事,李兄何以认为奇怪?” 李十八道:“不是马匹奇怪,而是你们转眼看它之时,有没有奇怪感觉?” 时袁小华摇头道:“没有呀,我只不过转一下眼睛而已。” 袁初却突然露出深思神态,缓缓道:“有,我感到一阵寒冷,似乎是杀气弥漫。” 李十八道:“因为这碗茶有问题。我想杀人。” 袁初笑道:“你想杀谁?不,李十八,你错了,简直大错特错。是有人想杀你,绝对不是你杀人。” 袁小华起身退后四五步,面色十分沉重。因此使她看起来像一块木头而不再是一朵花。 李十八道:“难道是你想杀我?别忘记我帮过你忙救了你妹子。” 袁初右手已按住刀-,冷冷道:“我不会忘记,因为是我给你机会救她的。” 李十八道:“原来那四个蒙面黑衣人本是你们的人。你为了引我入彀不惜身受剑伤,亦不惜牺牲四名好手性命。但我却仍不明白为何这样做法?” 袁初道:“只有你‘冷血’李十八值得我这样做。天下要杀你之人何止千万,但谁做得到?” 李十八道:“多谢你夸奖。不过当时我有两件事想不通,现在正好向你请教。” 袁初道:“那两件事?” 李十八道:“第一、你杀死四个蒙面黑衣人之后,虽是受伤很重也很累,但何以竟不查看他们真面目,亦不检查遗物追查他们身份?我一离开你就把尸体丢到树林里。难道你早已知道他们身份?当然这问题现在不必问你了,对么?” 袁初又讶又怒道:“小华,你不是一直听着他马蹄声么?” 袁小华道:“有呀,我明明以‘地听’功夫听得他马蹄远去,步伐均匀显然他一直在马背。” 李十八道:“可惜你们不知道我的坐骑受过特别训练。我刚才要它叫,它也很听话。” 袁小华眼中露出恐惧,道:“你为何要它叫?” 李十八这:“我第二个疑问是:如果袁初你不用手臂硬挨那一剑,显然仍能取胜,只不过时间长久一些而已。但你却不惜负伤流血,是真正流血,不是开始时的假伤。我也看出最后那黑衣人想说话或者想怒骂。请问在生死一发之时,谁还要说话?同时他有甚么资格发怒?” 袁初一定是忽然想起某种念头或者是忽然明白一些事,所以本来充满自信的脸上,开始泛出不安神色,额上亦似乎有汗珠沁出。 李十八道:“幸而我还不算太笨,虽然要费力的想,却也很快想出道理。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别人可能不必像我那么费力就想出答案。但总之我想到答案,知道你绝对不容许黑衣人讲任何一句话。所以你宁可拿胳臂挡他飞剑,你非得立刻杀死他不可!” 袁初声音有点嘶哑,道:“你从那时已起疑心么?” 李十八道:“既然你问起,我不妨从实答覆。其实我的老板早已通知我,要我小心。因为你们的欧老大很不满意我,最近必会对付我。尤其是我有公干非得出门露面不可,正是下手机会。” 袁初道:“你的老板是不是姓包?他怎知欧老大要对付你?” 李十八道:“欧老大决定对付我连我都知道,何况包老板?你必须记住像欧老大包老板都是主持秘密庞大机构的巨头,都不择手段亦肯花数不尽的银子刺探对方任何机密。所以包老板许多事情欧老大知道,但反过来亦一样。” 袁初问道:“但你说你也知道,为什么?” 李十八道:“因为欧老大一定要我到他那边。本来我只是受雇办事,谁找我都一样。但自从三年前欧老大包老板交恶而又表面化之后,我也就只能选择一个老板。” 袁初道:“就算如此,欧老大也不必倾全力对付你。” 李十八淡淡道:“我认识欧老大,这就是原因。” 重重杀机和永无休止追逐猎杀,永远活在黑暗孤寂中,睡觉时永不准打鼾…… 任何人若是身兼猎者和猎物双重身份,活着根本就像在地狱全无分别。 现在袁初兄妹也好,李十八也好,仍然是兼具双重身份。倒底谁是“猎物”谁又成为“猎者”?等到最后尘埃落定才知道。 李十八仍然托住茶碗全身姿势很懒散,正如猎取其他动物维生的肉食猛兽如虎豹等,面对猎物时往往装出不注意不感兴趣神态,但眼睛却锐利如鹰隼。 袁小华惊惧发自衷心,颤声道:“李大哥,我们除了拼出胜败生死之路,还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她现在看来一点也不似心坎中的人影。李十八叹口气。黄杏秀,何以有很多女孩子起初很像你,但后来忽又全然不相似?杏秀,你能否解释?而且你现在在何处? 李十八终于说道:“你前天问我,便有其他路可走。但今天没有了,因为你已不能三十招内把他剁成三截。” 袁初袁小华一齐失色,是真正出自内心的震惊。这些话本是在夜半无人私语时说的,李十八怎生得知?既然他知道第一晚对话,第二、第三晚当也不例外。而且除对话外其他的事他会不知道么? 袁小华突然尖叫一声,道:“你偷看偷听我们。你不是人……” 袁初立刻恢复冷静,沉声道:“小华,到了生死存亡关头,还说什么?” 袁小华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明明从他眼中看见那种神采……”她突然变回娇艳花朵,而不是一橛木头。 李十八心中叹口气,想对她说:你走吧,只要你的手永远不碰到刀剑,很多男人眼中都会有这种神采。 这样劝告对或不对谁能知道?凡是属于主观的事情,永远没有正确的“对错”答案。 但袁小华玉手一分已多出两把尺许短刀。刀身闪耀眩目精光。她马上由一朵娇艳鲜花变回一撅木头。 李十八再也不瞧她一眼,道:“袁初,你何以敢保证今天一定能取我性命?” 袁初道:“现在告诉你也不妨,你昨夜为何要到妓院?” 李十八道:“你在酒里放了春药,我早知道,但你却想不到我会放弃袁小华而到妓院,对不对?” 袁初道:“你到妓院与否都是小事末节。最重要的是你已喝了那些酒。因此你现在只剩下六七成功力,你信不信?” 李十八冷冷道:“六七成功力已经够了。我反问一句,你信不信?” 袁初道:“很可能。因为迄今为止当世尚无人知道你剑术好到何等程度,功力深厚到何等程度。但如果我有强力后援,你六七成功力就不足对付我和小华两人了,你说是么?” 李十八道:“强力后援例如是谁?” 袁初道:“四川唐家毒药暗器及手法天下第一,你大概不会反对。唐天翔这个名字你当然亦听过。还有一位,却是近身肉搏的专家巴洛。想来你亦听过这个名字。” 李十八道:“真是他们两个?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们都是当今第一流好手,我不但听过名字,而且还跟他们合作杀过一些几乎杀不死的人。” 袁初讶道:“你认识他们?” 李十八道:“何止认识。我们根本是仇人,因为他们都认为如果我活着,他们就很难成为‘暗杀道’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以他们拿我做目标,炼成几种专门对付我的手法。你想我何止认识他们那么简单?” 袁初忽然面色不对,道:“你究竟想说甚么?” 李十八道:“如果你知道有这种一流好手把你当作目标,你怎么办?除了像乌龟一样躲起来,就只有想法子找出消灭他们之道,对么?” 袁初道:“对,当然这样做。” 李十八道:“所以你很不幸,因为我有一招剑法足足练了一年,只有一招而已,对别人全无用处,但却是专门对付他们两人的。直到现在我才证明这一招剑法果然有效。你刚才感到杀气那一阵,正是我用那招剑法收拾下他们之时。不信就看清楚或者过去检查一下。” 袁初几乎要昏倒。为何如此不幸竟然碰上这种对手?现在还何须检查?那唐天翔巴洛扮作卖茶的老翁老妪。扮相肯定百分之百无懈可击,但这只是对外行人而言,以“冷血”李十八这等顶尖行家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恨的人还有“欧老大”,他居然不知道李十八与两人合作过。这才是真真正正致命之伤! 袁初用呻吟似的声音道:“李十八,你为何不出手?为何要说这么多话?” 李十八道:“因为我要你明白。我李十八虽然不算很聪明的人,但你袁初却还未有骗过我的本事。” 袁初道:“就算骗不到你便又如何?” 李十八道:“你立刻作一个决定。跟我决一死战?抑是选择另一条路?” 袁初讶道:“我还有别的路走?” 李十八道:“有。你帮我一齐去杀一个人,当然很棘手很困难,我们可能都活不了。” 袁初连想也不想,道:“好,我选这条路。” 李十八声音冷如冰雪,道:“你若不后悔,首先立刻杀死袁小华。然后是唐天翔巴洛(他们只受伤昏迷而已)。你应该知道我平生杀人一定有银子才肯干!” 第3章 风雨襄阳 “江南织笛”谢怜人,的确很难让人忘记。因为他虽是将近四十之人,但清秀潇洒的风度会使人觉得他还是翩翩少年。一身白色衣服反而令他在人丛中更为特出。 但最重要是他的“铁笛”,近十五年来若是谈论起江南名家,谢怜人绝对列于前五名之内。 所以袁初觉得头很大。何以连“江南铁笛”谢怜人这等人物居然亦肯做私人保镖?“暗杀道”这口饭岂不是越来越难吃么? 不过无论如何谢怜人非死不可。否则袁初便活不成。凭良心说,“冷血”李十八比“江南铁笛”谢怜人可怕得多。宁可跟谢磷人拼一百次命,也不愿欺骗李十八一次。 秋阳失去夏天光采,而使人微感凄冷,照在无数盛开的菊花上,好像更寂寞更孤清。 白衣飘飘的谢怜人,已经在百千菊丛中漫步很久。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如果是别有情怀之人岂能不断肠呢? 一股森冷杀气从树丛后透出。谢怜人惕然停步,凝眸寻思。 两年以来太太平平,曾熙老员外礼数周到恭敬,酬金丰厚得使人不敢相信。但果然很有问题,酬劳越丰危险越大。这一股杀气竟是平生第一次使他心胆微微怯寒的。 他轻轻叹口气想道:“这样也好,横竖十余年来还来碰过敌手,又横竖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我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活下去,如果心里很孤寂的话。” 袁初行出树丛外,右手按住刀柄。 谢磷人的确很惊异,闲为袁初虽然只有二十左右,但那大将之风绝对假装扮演不出。尤其那股杀气可怕之极。 袁初道:“不必多说,咱们无仇无怨。但今日局面却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谢怜人道:“你讲得很明白。而你的气度锋芒亦显示你很够资格。请!” 袁初一抬手掣出长刀,刀尖笔直指住对方心窝。 杀机弥漫森寒刺骨。是生与死之无情挣扎。只为求“生存”的冷酷天性亦表露无遗。 但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袁初居然还会想起袁小华…… 她不但是他的“女人”,同时亦是最佳搭挡。而袁初本以为三十招必可把她剁成三截,事实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她手中两把锋快短刀宛如雌虎双爪。并且第廿五招最危急之时她忽然施展出奇异诡变手法。 袁初不但从未见过,当时甚至差点送了性命。饶是不死却也负伤溅血。 所以男人绝对不可轻视“女人”。只要把她迫到绝境,她一定有些绝招舍你膛目结舌,一旦弄不好,你连命也保不住。 那袁小华突然飞起凌空扑落,很像飞燕投怀,但更像凶猛豹子从树上扑下。她双刀旋绞幻化出一片精芒光晕,令人目眩神摇瞧不准她从哪个角度攻入。 但袁初似乎还快了一线,有如劲箭疾射升空。刀光如雪与她一触便分开,人也斜斜飞开落于两丈外——第卅五招。 袁初禁不住叹口气。他虽定心狠手辣,无奈袁小华终究与别人不同。如今她虽已埋骨飒林内,但他此生能否忘记她呢? 谢怜人忽然道:“往事不堪回首,还是目前要紧。” 袁初应道:“听说你的铁笛不但是武林有数奇门兵殁。吹奏时也是天下一绝。可惜我是外行,不然的话我的心情真想听一听。” 谢怜人轻喟道:“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他不是说话而是吟诵一首词其中几句。那孤寂向往的声调神情,使得不甚通文墨的袁初也深感怅触。 袁初道:“好听得很,还有没有?” 谢怜人的微笑好像千百年来独自行往于荒旷山川大地。 他道:“有,还有。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袁初道:“我虽不明其意,但觉得末后两句没有那么好听。” 谢怜人道:“沉哀悲伤的气势果然大大弱了。你说得对。不过假如我们继续吟咏下去,却把生死决战忘了岂不笑话?” 袁初道:“多谢你提醒我。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忘记。因为‘冷血’李十八的名字就足以保证有余。” 谢怜人惊讶得有一刹那失去潇洒风度,问道:“‘冷血’李十八?他要你杀我?” 袁初道:“正是。你想想看,既然李十八叫我杀你,我敢不敢忘记呢?” 谢怜人道:“想不过真想不通。‘冷血’李十八为何要杀死我?” 袁初道:“因为你是曾老员外的保镖。而曾老员外就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杀手‘五更鸡’钱通。” 谢怜人叹气道:“这种事谁想得到?但居然给我都赶上啦!” 袁初的长刀无声无息由空中落下,宛如电光划破黑夜长空。 谢怜人虽然横笛挡住,但却被森厉刀气以及强大无匹的劲道震得立足不稳,在地上连滚十转远达丈半才跃起身。一身白衣染上斑斑泥土痕迹。 但他根木没有时间喘息,因为袁初刀锋已劈到胸口,刀招全无丝毫花巧,却绝对能杀人。而且一刀就足以要命。 这一刀谢怜人仍然及时封住。但当他被刀势震退时亦已清晰知道,一定逃不过第三刀。 “奸卑鄙恶毒的手段。”他心中怒骂。说起来袁初的确“卑鄙”“恶毒”兼而有之。因为他要谢怜人吟诵诗词使他杀机气势减弱,又提起“李十八”和“五更鸡”钱通使他分心。而就在此时突然出手暗算…… 第三刀立刻出现由头项劈落,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不可当。 武林赫赫有名的“江南铁笛”谢怜人竟然走不上三招,由头顶到胸膛被劈出一道深得不能再深的伤口,鲜血喷溅。把左近好多丛金黄菊花染成鲜红一片。 袁初慢慢走出园子,他很想走得决些。但他却仍然慢慢走。 李十八欧老大袁小华甚至谢怜人等人的面影在他眼前交错出现。但他现在还憧憬追求甚么? 争强好胜金银如山以及醇洒美人都是一场幻梦。因为他小腹的剧痛已变得麻木。“江南铁笛”终究是武林一流高手,他绝对不会死得那么容易,除非他决定一命换一命。 如若谢怜人有时间寻想或者有别人晓得此情此景。一定会被“一命换一命”果断残酷的决定所震撼。消灭别的生命以维持自己生命,自然界老早已成定律。但“一命换一命”却令人不敢想不敢问。 秋风卷起许多黄色的落叶,一些落在谢怜人尸体。又另有一些铺洒于袁初身上。 孤冷的无声无息的葬礼! kxx 童年时的印象永远最美丽最难忘。那怕是一枚铜钱掉落草丛中拼命找也找不到,觑看无人时候放声大哭。这种尴尬不愉快的回忆,到长大以后仍然很美丽。 丽春蹲在井边洗衣服,四下一些简陋的屋子完全与记忆中一样。七年时光不算长久,可是你去问问风尘卖笑的女人,七年简直等如七世纪。 从前住过的“家”本来尽是辛酸往事。贫穷、饥饿、寒冷,还有上门讨债可怕的脸色。 但现在这间屋用白花花银子买回,全部属于她自己。无数的回忆居然由丑陋可怕变成美丽可爱。尤其是屋里那个男人,他一定还躺在床上。她此生还是第一次碰见如此贪睡的人。他能够日以继夜呼呼大睡,除了吃饭起来一下,除了两具光裸身子碰触肉体磨擦激起情欲而有所行动之外…… 可惜爹娘老早去世,享受不到她带来的安逸日子。更可惜的是那个男人不久就会离去。他几时走、要到何处去?不会有人知道,包括她在内。总之他一定会离开而且永不回来。 你一定认为他们正在上演悲剧——没有任何诺言任何结局。 但丽春却不这样想。十几天前在妓院,她仍然在黑社会势力重重束缚下,不分昼夜迎送各式各样男人(有些人实在使她内心感到作呕,但还是要笑着逢迎)。却忽然遇到他——额上刀疤闪光满颊胡须,一点不俊俏漂亮。 他自称李十八,好怪的名字。但名字不要紧,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嫖客肯说出真姓名。 李十八不好看却很可爱,身体壮健而在床上时既温柔又有技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是他替她赎身,带她回襄阳原籍,给她足够的银子买回自幼生长的屋子。还足够得可以不做任何事吃用几十年。 据她所知同行姊妹从未遇到过这种客人。何况她并不漂亮,圆扁的脸庞,手脚粗糙。唯一还值一提是身体很软滑肌肉也很有弹性。同时她学到的技巧亦可以使男人满足。 她忽然看见他走出屋子,四下浏望。 丽春的心往下一沉。李十八居然离开床铺不是好现象,他大概快要离开了! 不久李十八至她身边蹲下来看她洗衣服。过一会才道:“想不到你会做饭会洗衣服。家事都做得挺不错。” 丽春道:“你几时走?” 李十八微微吃惊,沉默一会才道:“还不知道,但也差不多啦。” 丽春道:“我知道你不会回来。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路过此地,又恰好有空闲工夫。你来讲几句话好么?” 李十八楞住缓缓把目光遥望天空,喃喃道:“表面上美丽高贵纯洁的女人,只怕大多数没有这种情怀。能够体谅了解男人的女人才真正叫人难忌……” 丽春问道:“你说什么?敢是有点饿了?” 李十八道:“我正想那位老员外,自从十天前发现‘江南铁笛’谢怜人和袁初的尸体,他应该如何应变?会不会被我预先布置的证据骗过,而以为只不过是偶然的意外?” 丽春瞠目道:“你究竟说什么?我一点不懂。” 李十八道:“现在只不过是暴风雨前夕的平静。老员外应该不会被骗过,否则他就不是‘五更鸡’钱通了。” 丽春忽然笑得很温柔。她确实不知道李十八说些甚么?但她却明白如果一个男人向你絮絮说些你不懂的话,你在他心中必定是个真正的女人——母亲和妻子。 所以她微笑地倾听,注意他嘴唇动作眼睛神情甚至他蹲着的姿势。好可爱的男人,我愿为你做牛做马,我愿为你死一百次…… 李十八又道:“有一件事不但任何人想不到,连他儿子也想不到。那便是老员外的儿子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丽春道:“谁的儿子不是谁的儿子?” 李十八笑一下,柔声道:“你一定要答应我,永远不向任何人提到李十八这个名字。就算是你的儿子也不能提到。” 丽春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根本不必叮嘱。但我们会有儿子么?” 我们?李十八大吃一惊。 “儿子”他从不敢想,因为有儿子就有妻子,亦即是有一个“家”。这是致命之伤,不但害死自己还会害死妻儿他们。所以他从不想,亦小心翼翼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那么我现在追求甚么?即使找到黄杏秀,即使已有花不完的银子,可以给她父亲做聘金。但又如何呢?我能有一个“家”么? 如果有一个家,我将来的命运大概亦像“五更鸡”钱通一样。永远活在提心吊胆百般提防的岁月中。有何趣味?有何意义? 他深深叹息一声,懒懒走回屋子。 但无论如何目前对手是“五更鸡”钱通,他怀疑戒备也好或者被骗过也好,十天来毫无动静一定使他有所决定。当然最理想是他不继续戒备的决定。 xxx 银灯下罗帐深垂。曾希忽然坐起,身上虽无一丝半缕,却好像一点不冷。 曾希甚至还把被子掀到一边,于是一个女人赤裸的身子出现眼前。肌肤雪白丰乳长腿,加上眉目如画风情醉人的脸孔。即使身为她丈夫而且结婚了五年之久,但这般可喜娘至今仍然百看不厌,更舍不得虚度春宵。 王淑娴微微而笑,笑得娇媚之极。昵声道:“别这样,连白天也脱光给你看难道还不够?” 曾希道:“当然不够。” 王淑娴缓缓闭限。感觉到他的手已经出动,遍体摩擦揉。 他的贪婪热情每次都能使她欲情沸腾。使她尽其所能迎合他,并且自己也得到极大欢乐。 不过当欢乐过后,王淑娴却沉默得近乎悲哀。她显然有“失落”的忧伤。因为两年前她很意外很偶然地得知家翁(曾老员外)竟然是“五更鸡”钱通。 她的父亲花尽家财(本来相当富有)务求报复妻子被奸杀之仇。最后迫不得已回到原籍襄阳,却不料攀上这头亲家,因而又有足够银子继续付出访寻及追杀仇人的庞大费用。 但命运却如此奇怪把她和仇人之子黏在一起。 每一次当她充潇热爱激情而得到兴奋满足之后,她都感到不安内疚。她应该和仇人之子继续下去?她为何不把秘密告诉父亲? 今夜曾希已是第三度燃起贪婪情欲之火。这使王淑娴感到奇怪。曾希虽然只有廿五岁年轻力壮。但何必如此拼命?好像以后没有机会似的。其实他还有几十年时光,因为她父亲已逝世,纵然想把秘密说出亦来不及了。他何以如此亢奋不知满足? 直到曾希颓然乏力躺在她身上。她才道:“你一定很累了。为甚么这样呢?” 曾希振起精神,声音沉重难听,说道:“因为我们要小别一阵子。” 王淑娴吃一惊,道:“你要出门,到那儿去?” 曾希道:“我不出门,只不过你换个房间而已。” 王淑娴绽开一朵美丽的眩目的笑容,道:“原来如此,那也很好,我乐得趁机休息。” 曾希面上没有一丝笑容,绷得紧紧道:“但你并非一个人睡,而且房间一定要灯烛辉煌,最要命的是你必须脱得精光。” 王淑娴笑道:“你胡扯什么?” 但忽然跳起,把曾希掀倒一侧。她道:“你……你的话居然是真的?” 曾希垂头丧气地道:“当然是真的。” 王淑娴道:“你一定发疯神智不清。你真要你老婆脱光衣服陪人来睡觉?而且还规定灯烛辉煌?” 曾希道:“你听我说,跟你睡觉的不是我……是老员外。” 王淑娴整个人弹起几乎碰穿帐顶,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如此奇怪不可思议之事必有内情,呱呱叫并无好处。 她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曾希道:“你永远也猜不到老员外从前是干什么的。” 王淑娴叹口气,道:“我不猜,你告诉我好吗?” 曾希道:“二十年前他是天下最有名最厉害的‘杀手’。你知不知道杀手是甚么?” 王淑娴道:“反正会杀人就是了,你往下说。” 曾希道:“他当然仇人很多,虽然他早有布置摇身一变变成襄阳仕绅。但二十年后还是被仇人找到。” “江南铁笛”谢怜人两年来见过不少次面,所以曾希说出他惨死之事,王淑娴不禁悚然亦不禁侧然。 曾希又道:“老员外打从谢怜人被杀那天开始,躲到地窖至今十天之久。当然谁也休想找到他,但是他也绝对不能一辈子躲着。所以他决定反击。他原本是天下无双的杀手,任何暗杀技俩都了如指掌。所以他找出一个绝妙之计,专门对付这个当今第一流的杀手。” 王淑娴问道:“难道他已查出那人是谁?” 曾希道:“还没有确实证据。但细算天下当今杀手,却也只有一个人有本事有胆子接下这件生意。这个人就是‘杀手中的杀手’李十八,外号‘冷血’。这外号来由是因为他除了杀正主之外,凡是有关的家属亲眷都杀,每条命五千两,你不付也不行。” 王淑娴大惊道:“那么岂不是我们都很危险?” 曾希沉重地点点头。看来他对本身的安危看得很重,甚至重要过美丽的妻子。 他叹口气然后说道:“单单躲避当然不是办法,尤其有力量反击的话更不划算。所以老员外要借你用一下。” 王淑娴道:“你说清楚些怎样借去怎样用一下?” 曾希道:“老员外说,任何杀手打手要有行动,先得了解对方,起码先‘点相’以免打错杀错人。更进一步就是查清楚对方全家人的一切包括相貌在内。‘冷血’李十八事先一定设法见过我们全家人相貌。你长得很漂亮而且青春年少,脱掉衣服当然更令任何男人无法不注意。所以假使李十八一揭开帐子,看见你的身体,跟着发现你的身份,就算是木头人也会惊讶得楞一下。” 王淑娴内心感到果然理由十足。任何人忽然见到媳妇在家翁的床上,又是赤条条充满诱惑力。你想不傻住绝对不可能。 可是她何以又隐隐感到不大对劲?照理说钱通就算近于禽兽之淫,但也不可能对媳妇有邪念啊!(但她却没想到反过来说,如果她不是他真的亲的媳妇,便又如何?) 曾希又道:“只要李十八楞一下,老员外杀他就绰绰有余。这是我们全家生死关头,他想来想去只好决定这样做。他说当然你起初心里会不舒服,会很难过。但你既然是曾家的人,为了曾家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王淑娴只问道:“几时开始?” 曾希道:“明天。” 每天都有明天,但明天毕竟如何?谁能知道? 第4章 寒意初起 那杂货铺在襄阳西城门内大街上。由于行人不多,所以生意有点清淡。黄老板时时摸着下巴短须,站在门口望向不远的西城门。 有些骑马的人经过,黄老板最多望一望,绝对不望第二眼。因为凡是骑马乘车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不会是顾客。既然不是顾客多瞧一眼也嫌浪费气力。 故此忽然有一匹马停在他身边,马上的人向他打招呼时,黄老板几平以为自己看错听错。 马上的人大概廿余岁而已,衣服光鲜。额上有一道疤痕和满嘴胡须使他予人成熟印象。尤其那对眼睛锐利冰冷,更使人不敢小觑他。 此人是谁,当然瞒不过读者。接下这一次生意,李十八就是用这副面目,直到任务完成为止。就算已被人“点相”亦不更改。这是他的惯例。不过下一回用何种模样面目出现,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一定是老板?你贵姓?” 黄老板连忙推笑点头,道:“小姓黄。客官爷想买点甚么?” 李十八据鞍俯望黄老板,道:“不买东西,除非附近有房子可租,我当然上你这儿买柴米油盐。” 黄老板刚楞一下未及开口,李十八又道:“那儿有荐人馆?你一定知道吧?因为我还要找几个人,厨子长随都要。” 黄老材嘴巴几乎笑得裂开,嘻嘻连声,道:“有!有!房子人手都有,包在小的身上。” 李十八皱起眉头,道:“多花点银子小事情,但屋子须得吉利干净,人也得老实而又不笨。你办得到?” 天下很少发生有钱办不到之事,尤其是这类租屋雇人的事更是容易不过。 李十八随黄老板入店,店后传来舂米声音。一切很正常,李十八满意坐下,说道:“黄老板,这几件事办得好,赏钱不会少。就算不成亦不叫你白忙。”说时掏出一枚二两重银锞子搁在柜面。 那辰光就算请一个西席老夫子,“一年”东修亦不过是十几两。讲几句话就赚得二两,可真是天降财喜赶快要拜神还愿了。 黄老板道:“大爷您贵姓?要怎样的房子,怎样的人?” 李十八道:“房子两三进就够。人有三四个也可以将就。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 黄老板道:“有!有!房子和人全有。” 李十八道:“好极了,说来听听。但你记住,最好不要停嘴寻思,更不要出去打听。现在说吧!” 黄老板果然说得出,不过他却不明白何以此人一口气追得那么详细?如果他只问及房子座落何处形式大小以及佣仆姓名等不足为奇。但问房子时对于房东的姓名籍贯年岁职业家当等都不漏一点。同时对于佣人的样貌高矮脾气以及家中其他之人也不放过丝毫。还有就是不容许他多想或询问其他的人(例如妻子伙计),简直像衙门问口供一样逼得紧紧毫无缝隙。 黄老板终于通过这一关,而垂手赚了十两白花花银子。但他心中相当烦恼不安。这一点他连老婆也不敢说。房子没有问题,是本城各种生意最多房屋最多银子也最多的钱氏家族所有。租下这所房屋时根本见不到钱大爷钱如泉。只见到一个账房先生而已。 但佣人却使他担心。一共三个人是厨子阿洪和陈旺两口子。都是附近土生土长的老实人。可是如果那李大爷来路不正,这些人怎么办?会不会受到连累? 任何人都会认为李十八这个人很怪很无聊。年纪轻轻而又大把银子,却不征歌逐色,不赌不饮。更可笑的是他详细问过阿洪和陈旺夫妻许多事情之后,竟然一一亲自前去求证。 阿洪和陈旺两口子都毫无问题,其实看看他们样子就知道了。但以李十八的特殊情况,当然是经过求证更保险妥当。 已经平静无波住了五天之后。李十八独自跑到郊外山上一座寺院。 他已经来过三次,每天早餐后独自萧然来到,在大殿烧香礼拜之后,便绕到寺后一座亭子,倚柱瞑目睡一个时辰左右。然后回到大殿再烧香礼拜才离去。 这一个时辰的瞌睡对他极为重要。因为虽然屋子没有问题,佣人也没有问题。但他身兼“猎人”、“猎物”两重身份,从无一夜睡得安稳。 因此他好想念门外有一口水井那间屋子,还有那个有着悲惨回忆心地善良的女人。 这座“善护寺”的寂静环境,也能使他稍稍安心。朝拜进香的人不多,除了一两个小沙弥之外,就根本无人走近寺后亭子。所以他的确能够在这儿补充不足的睡眠。 如果有任何问题,如果敌方已相信你某种习惯,则今天不发动攻势亦不会迟过明天。 所以李十八不敢真的睡着,前三天可以,但从今天起就不行,要是你试过长年累月睡不够,而非得装睡又不可以睡着的滋味,你才体会得出那是多么可怜多么痛苦的事。 李十八也有偶然睡着的片刻。这一片刻可以做很多梦,看见许多人,回忆起无数往事。 “现在我只是一块‘饵’而不是猎人,更不是没有生命之险的普通人。”这时他委实万分羡慕平凡的人们。“李十八啊!你万万不可忘记‘五更鸡钱通’乃是二十年前最伟大杀手。他不但能保护自己而且必能反击。你只要有一步差池,就立刻变成路边的死狗。江湖上没有人记得你,因为你是失败者。” 一个小沙弥走到亭边。他的脚步声李十八记得很准,知这是左颊有块淡红色胎记的广元小和尚。 以往李十八不会睁眼,但今天他既睁眼又说话,道:“广元,今天敢是那一位佛祖菩萨圣诞?” 广元大约十五岁左右,嗓子犹有童音,道:“没有呀。” 李十八道:“外面很热闹,为甚么?” 广元道:“李施主你耳朵真灵,那是本城曾老员外家眷来上香。” 李十八心跳加速不少。果然“鱼”要上钩了。可惜那将是此任何鱼都可怕的虎鲨,钓这种鱼绝对不是赏心乐事。 做了四天“饵”,终于使虎鲨发现并且过来嗅嗅瞧瞧。目前虽然只是家眷,但已等如灵敏有效的触须。 只不知这广元小沙弥会不会也“变”成曾家的触须;五更鸡钱通二十年来在襄阳已是有财有势的曾老员外。他若是想法子使这小沙弥从无害“变”有害,一定可以做得到。 所以他默默而坐,一直等到广元打扫收拾完毕,转身行出七八步,才道:“广元,等一等。” 小沙弥停步回头,道:“什么事?” 李十八缓缓走近微笑审视他表情,道:“如果来上香的是曾老员外的儿媳妇,我就等一会才走,因为我怕碰见她。” 广元道:“正巧就是他的媳妇,老员外和少爷没来。但家人仆婢却有十几个。不像诚心来上香拜佛……” 李十八讶道:“不上香拜佛,来干什么?” 广元道:“像是摆阔。其实襄阳有谁不知曾家有钱?” 李十八释然一笑,道:“既然是他家媳妇儿,我且躲避就是,免得碰上不好意思。你是出家人告诉你也不打紧。她从前几乎做了我的妻子。我们曾经见过面,所以还是不要碰见她最好。你说我该避一避,还是去见她一面呢?” 广元犹带稚气睑上露出慎重寻思表情,然后道:“还是避一避的好。” 李十八道:“好,但如果她到处走动,说不定会溜到这边。你可要来帮帮我忙。” 广元迷惑不解道:“帮忙?我能帮忙?” 李十八道:“你走快一步来此,陪着我一面说话一面走开。人家一瞧我们边走边谈,以为是寺里的人至少也很熟络,一定不会多加注意,甚至连我的面孔也不瞧一眼。” 广元道:“对,这忙我可以帮。” 他拿着扫帚等物走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跑回来,微微喘气道:“她来啦。” 寺后到处花木扶疏宁静清幽,顺脚游赏一下甚是合理。 但李十八却不作此想。却认为她的行动更证实她是“触须”。只可惜她不知道她家翁真正身份。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将有何种反应?除惊讶之外她悲伤呢?抑是欢喜?她会不会帮助刺客? 会不会离开丈夫? 上一代的思仇本无须牵扯到下一代,这是李十八想法。不过别人绝对不同意。而事实上亦有困难。如果你是她的丈夫,知道岳父买凶手杀死自己父亲,而妻子又暗中帮过那凶手。你怎么想?怎么办?能装不知道继续照常生活下去? 李十八从另一条路走开,但透过树影仍可看见一些婢女和几个家人。 此时他忽然身子一震变成木头人呆立不动。 广元拉拉他衣袖,低声这:“走吧,走吧,别瞧啦。” 李十八全然不知不闻。广元一看他样子就明白了。但他到底太年轻,所以不知应如何劝他才是。李十八的眼睛流露说不出的震惊和凄凉悲伤。如果他看见的人是个陌生者,万万不会露出如此扣人心弦的眼神。 广元悯然叹口气,再拉拉他衣袖。如果不是拉衣袖而是用刀子刺他,李十八也绝对不会躲闪。 第一流项尖杀手怎可能露出如此致命破绽?他究竟看见谁? 这一次李十八终于有反应,长叹一声,继续行去(虽是与曾家之人对面交错而过,但路分两条,彼此只能隐约看见)。 广元道:“你看见她?” 李十八道:“我看见了。” 广元道:“她的确长得很美丽,人也很好十分和气。但你最好忘记她。反正世上不论人或事物,都是‘虚假’的存在。‘时间’‘空间’的不断变换迁流,使得世间无一物是真实或永恒存在!” 他本来不知应该如何劝解。可是忽然归摄入佛理便立刻滔滔不绝。但他却又知道愚昧众生绝非三言两语就能了解明白。 李十八道:“佛家认为一切都虚幻不实,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儿她。你总不能说‘她’是个不存在的虚幻的人吧?” 广元微微而笑态度从容。只要不是谈论赚钱钻营功名以及男女猥亵情事,只要是“哲理”他就不怕(虽然他只有十五岁)。 他道:“我佛绝不是教你把活生生的人硬绷绷石头都视若无睹,硬是视为‘虚无’。不,你完全误会了。所谓‘虚幻’只不过是分析一切人或物直至最后,你会发现那只是有限时空形式中的一种过程或现象。” 李十八刻道:“过程也好现象也好,都是真实存在的,对不对?” 广元道:“有两种说法。一是此种存在是对待而非绝对的。即是说既有存在,另一方面就有不存在。二是凡在时空限制内任何生灵物体都不永恒。就算广袤无垠的土地一亿万年不坏,十亿万百亿万年之后终有毁壤之日。既然如此,所有发生之事,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物,终将无影无踪。难道你肯满足于浮光掠影的存在,这种存在能算是真实不虚么?” 李十八沉吟一下,道:“你的话很有点道理。不过我并不心服,又觉得对人生种种痛苦没有用处!我忘不了她,你说如何我才能够不痛苦?” 广元只微笑而不答。因为如果你一定要将自己局限于“时空”之内,任何道理皆成“戏论”。李十八爱恋执着二个女人因而生出痛苦,此是人类六种根本烦恼之中的“贪”烦恼。大乘广五蕴论注说得明明白白,凡是染爱耽着任何人或事物,此一爱耽力量能使你永在时空内流转。生出种种痛苦,而痛苦变为推动命运的力量。这就是“贪”烦恼实际情形及后果。 (佛家的慈悲、耶稣的博爱等等,都含有使个人的私爱升华扩大之深意,以便使人从小圈子跳出,从而渐渐摆脱“私爱”的缠缚执着。) 他们已走到寺门外。李十八作揖辞别,道:“虽然我痛苦尚在,但又隐隐觉得并不是绝路。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来找你。到时望你不吝指教。” 广元反而被他客气恭敬态度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高明见解。刚才所谈论的话,在真正佛教徒而言只是最基本显浅道理而已。 然后李十八看见一对眼睛,冷酷锐利。 这对眼睛夹杂几个香客中,都是乡下人,外貌衣着亲切朴素。 李十八知道当自己发现这对冷酷锐利的行家眼睛时,那一瞬间自己眼中亦有凌厉光芒。所以如果对方来此找李十八,马上就认得出。 只不知这个假扮作乡人老头的杀手是不是曾家派来?但五史鸡钱通刚刚派出“媳妇触须”,怎会跟着派出杀手? 如若不然莫非是巧合?莫非欧老大第二线人手已赶到? 他忽然发现一件事实。他的“痛苦”居然消失无影无踪。为什么? 广元种种道理纵能说得天花乱坠,但力量却比不上一个杀手带来之危险。(多可悲的事实) 李十八很快就隐藏踪迹身形,却留下一些线索。 一个乡下老头出现山坡上,徐徐走向坡下一片平旷草地。左手拄一枝六尺长竹杖。这是天下极普遍平凡随处可见的人物形象,绝对无人会加以注意——如果不是那对眼睛泄露秘密的话。 李十八的线索留到草地为止,此后就要瞧乡下老头自己本事了。 只见乡下老头四下巡看过,站在草地中仰首寻思。 片刻后他仍然望着天空大声道:“李十八,请出来见一面。” 乡下老头等一回听不到回音,便又道:“老朽康青。现下承认你头脑才智手段都堪作敌手,是以请你现身见面。” 李十八从树丛后转出,大声道:“原来是‘人神共愤’康前辈。咱们圈子内提起你无人不敢不佩服。二十年来你一直是咱们行道上五大高手之一……” 康青立刻道:“不是五大高手而是三大高手之一。” 李十八道:“算我讲错。我区区一个后生晚辈,怎敢当得前辈亲自出手?” “人神共愤”康青道:“你不必谦虚。我已查阅过五年来有关你一切资料。而现在你肯现身出来见我,亦足见高明。否则错过这一次明刀明枪决斗机会,便变成暗杀局面。当然你不想被老朽这种人追踪暗杀。老实说,老朽亦不愿反过来须得时时提防你反击暗杀我。” 李十八道:“这是你过奖了。我那一套都在你肚子里,如何变得出花样?” 他走下草地,摆明正面决战姿态。说道:“又是欧老大跟我过不去么?” 康青道:“跟你过不去的人不少,何以是欧老大呢?” 李十八道:“因为十几天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也只有他才请得动你。” 康青道:“拔剑吧,咱们这一行说话越少越好。” 李十八道:“对付外人当然连话都不说。但既然是同行却不妨谈谈。如果我被杀,任何秘密永远不能泄露。万一反过来是我活着,我有权多知道一点以便趋避。你肯不肯优待同行呢?” 康青道:“我出道廿余年,却是第一次遇上须得正面决斗场面。所以不但是我,相信其他同行也不知道该不该透露秘密。” 李十八道:“又万一咱们不分胜负,咱们现在讲好,你取消这件生意,我也忘记今日之事。” 康青沉吟一下,才道:“很有道理,既然是值得正面决战的行家,自应与众不同。但我只能告诉你除了欧老大之外,还有几个人能请得动我。” 李十八感到全身毛发竖起。居然不是欧老大?有这种可能?会是谁呢?包老板当然是有资格人士之一,但即使他有此意思,可是任务未达成前当然不会派人动手。莫非是叶疯子?或者是那个天下最可怕的女人“两不毒”吕怜怜? “人神共愤”康青忽然叹口气又道:“我几乎记不起上一次与人正面决斗是何时何地何人。 不过一定是我未出道以前。咱们这一行讲究效率,最要紧是达到目的不必选择手段。但当你到我这把年纪之时,你可能突然感到后悔。世上之事往往不是达到目的就可以最优先最圆满。因为那样回想起来味如嚼蜡。回忆中根本一片空白。” 李十八道:“谢谢你的启示,可惜我很少机会填补此一缺陷遗憾。” 他开步向前行,但举起的脚忽然停滞竟不落地。因为他忽然想到一句话要问。可是,如果脚一落地,双方立刻无暇开口。所以他的脚只好悬在半空。 康青道;“难道还有值得问我的话?既然明知生死末卜却还放之下下,连我都想听听。” 李十八道:“你知不如道襄阳曾老员外儿媳到善护寺上香?你对曾家之事知道多少?” 康青道:“不知道。但多谢你透露这个消息作为回报。你很君子很公平。” 只儿李十八的脚缓缓踏落,鞋底碰到地面的一刹那,空气忽然凝结寒冷如冰。 “人神共愤”康青的竹杖齐胸戳出,却只伸出两尺就忽然僵住不进不退。 而李十八的手则快要摸到剑柄,距离只有两寸,也不知何故停住不动? 两个人眼睛都射出冰冷而又凌厉的光芒,互相凝视。 武林中无数生死决斗很可能从未出现过这种场面。因为极难得有两个第一流杀手作正面决斗。 他们毕生修习的武功,任何招式,都是为了“杀人”。而有效可怕的杀人招式,绝对没有花巧。一丝空间,一刹那时间,一分气力,绝对不能浪费。 所以他们招数一发,两人之中必有一个躺下,永远爬不起身。 他们,甚至我们都在等待,看看究竟谁能抢到攻势占取先手? 第5章 霜风凄紧 “风紧”意即情势急迫或危险,相应行动就是逃跑或躲藏。 普通人不大有机会尝到“风紧”滋味。但“杀手”却常常在这种可怕压力下生活。 风紧压力来源是“人”。大致上不出官府捕快、武林人物,以及可用金钱雇请的各类专家等等。 例如曾经名震一时的“五更鸡”钱通,就因“冷血”李十八出现而尝到压力滋味。李十八本身亦正陷于压力痛苦中……。 压力来源之一是,刚赶到襄阳以及本来就在此地的四路人马。刚赶到的是武当三位道人,少林寺一个年轻僧人、一个俗家弟子。另外就是五旬左右身量魁伟的韩典,带着一位明眸皓齿淡妆少妇潘夫人。 本地一路人马就是溪水流域最大帮会“铁扁担帮”。副帮主谭兴亲自出马,人数无法说出确实数目。这铁扁担帮源起水陆码头脚力挑夫及水手等。经过近百年蜕变发展,在表面上仍与一般帮会相同。但其实已在武林中占一席位,帮中高手甚多。 上面捉到的韩典来头不小,外号“千山鸟飞绝”。很雅致,是一句唐诗、二十年来名震天下武林,传说他刀下未逢二合之将。 关于此人尚有下文。原来武林中有四大刀客分据大江南北。他们的外号分占个人柳宗元著名五绝“江雪”各一句。诗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此诗传诵千古,是绝妙好诗不必细表。只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前两句的末后一字,后两句第一个字,合起来“绝灭孤独”透出凄厉可怕意味。 四路人马会聚于铁扁担帮预备好的一座房屋内。寒暄客气话已讲过,转入正题。 身为地主的谭兴说道:“在下有件事首先向各位请教明白,这件事深信各位亦一定极感兴趣。各位同一时间来到同一地点,而由敝帮出面接待。此种情形证明事先都安排妥当。这个说明各位同意么?” 武当山道人少林寺僧人以及韩典等都点头,甚至浮现纳闷神色。这个主人的开场白委实希奇之至,难道这种事竟值得谈论? 矮壮五十来岁的谭兴沉声道:“问题是谁安排此次聚会?” 果然有问题发生了。如果这个聚会是铁扁担帮发起,谭兴当然不会有此一问。 谭兴又道:“在下幸会各位之时,各位口气中表示应约至来。所以在下心知有异。因为敝帮昨天才接到各位分别通知,时间地点都一样。事前敝帮并没有派人向各位联络奉商过。” 人人都很沉得生气,都没有立刻表示意见,而是沉吟忖想。 韩典首先道:“韩某五天前接到贵帮一封密函,由贵帮主龙再吟具名邀纣。” 武当的苍松老道人道:“敝派也是接到龙帮主的飞函。” 少林的铁脚和尚虽是三十多岁,外表却年轻得好像只有二十岁。言谈应对之间,也看得出他一定罕得与外人接触,甚至是第一次离开少林寺大门。他呐呐道:“贫僧不甚清楚来龙去脉,只是奉命下山找到殷师兄便一道来此。” 少林那个俗家弟子殷世正年纪比他大得多,名气也大得太多,提起“流星”“赶月”殷氏双雄,武林中几乎无人不知。而铁脚和尚却简直无人听过。尤其他的稚嫩外表,使人奇怪少林寺怎 会派出这么一个人?莫非仅仅派他通知殷世正,而他却顺道跟来开眼界? 殷世正道:“在下相信敝派必定也是接到通知,否则焉会贸贸然来拜访贵帮?如有必要在下立刻派人赶赴嵩山查问奉答。” 谭兴忙道:“不必了。在下先向各位报告情况,待事情了结才回过头研究甚么人穿针引线的问题。” 在座人人都同意这种做法。谭兴又道:“但咱们先看看目的是否一样。” 一名帮众送上四张白纸和笔墨,于是各路人马都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 谭兴看过三张纸上字迹,微笑道:“目的一样。都是同一个杀手‘冷血’李十八。”他所写的也给大家传阅过。 谭与神情忽然很严肃,甚至连声音也放低很多,道:“李十八的确来了襄阳,昨天敝帮还不敢肯定那人是不是李十八。但现在却可以千真万确肯定保证。” 现在绝不会有人打岔,每个人都留神聆听,不过有些人保持十分冷静简直全然不动声色。有些人像潘夫人(与“千山鸟飞绝”韩典同来的美貌少妇),“流星”殷世正(他是哥哥,乃弟是“赶月”殷世本,三年前被李十八刺杀丧命),武当苍松真人和两名年轻道人等,都或多或少露出悲愤神情。 谭兴又道:“为什么现在敢肯定保证李十八身份呢?那是因为李十八今天近午时分,在西郊外一处草地上跟一个老头子动手。这场决斗并不精-,全部过程每人都只用了一招就分出生死。” 他身子略略俯前,语气更见慎重,道:“各位一定猜不出李十八对手是谁。唉,原来也是一个凶名四播的厉害杀手,在他们那一行名列五大高手。连李十八也不过是近两年才凑上一脚。二十年以来暗杀道上本来只有三大高手,那‘人神共愤’康青便已是其中之一了。” 他喘口气,谈到这些诡秘残酷圈子的人和事,谁也会不知不觉中感受到某种压力。 谭兴又道:“其时在下并没有在场目击,但敝帮却已派出十二名最擅长跟踪的人,由昨天起轮班不分昼夜盯住李十八。这组人马以敝帮一位前辈尹万里为首。而恰巧李十八康青决斗时,正是轮到尹万里带着三个人执行任务。现在距决斗之时已有两个时辰之久。但尹万里不但守在现场,还把其余两班人马都调去帮忙。” 他已说了不少话,可是还没有人知道那场决斗结果如何?究竟李十八死了?抑是康青倒下? 尹万里何以还守在现场?为何还调集人手? 韩典忽发奇想,突然插嘴道:“铁脚大师,依你看那一招过后是谁倒下?” “流星”殷世正微现不悦之色。显然“千山鸟飞绝”韩典欺负老实人,故意向铁脚和尚询问。别人对大江南北四大刀客毕恭毕敬万分敬畏,但少林寺那须吃这一套? 却听铁脚和尚茫然应道:“当然是‘人神共愤’康青倒下,难道不是?” 谭兴是何等脚色,自然晓得殷世正必有何种反应。目下乃是必须衷诚合作无间之时,万万不可发生问题。当下忙道:“大师说得对,正是那康青倒下了。” 韩典没说话,潘夫人居然开口了。问道:“请问大师怎么知道必是康青倒下,而不是‘冷血’李十八?” 铁脚和尚跟男人讲话应酬已经不行,何况是美貌女子?呐呐道:“那是……那是贫僧的……感觉……” 他忽然想出全部理由,于是说话变得十分流畅,继续道:“因为第一点,谭副帮主迟迟不讲出两人决斗结果,只强调李十八对手的厉害。其次,如果李十八已死,他们的人还留在现场干什么呢?” 他话声顿住,人人以为理由已说完,而且理由已足够充份支持他的结论。谁知他又道:“其三,李十八近两年才名列五大高手,也就是说暗杀道不得不公认由从前三大高手而增列两人变为五大高手。武功之道固然要讲火候,火候又非岁月不为功。可是暗杀道的武功讲究一招就分生死。当然年轻力壮者更具威力。所以在武功上推测,李十八胜算较大。” 大厅内一片静寂,人人都用惊讶佩服眼光望着年轻和尚。 武当苍松真人道:“大师所论,尤其最后一点精微高妙之极,使人投地佩服。贫道三十年前因事拜访贵寺,曾蒙贵寺方丈大师天如神僧前辈亲自接见。当时也曾结识好多位圆字辈的师兄们,多年来都时时有通过消息。只不知大师你是那一位师兄门下?” 他说得很客气谦虚诚恳。同时以他快七十岁的年纪以及与少林寺交情渊源,问一问师承并不为过。 铁脚和尚忙道:“贫僧失礼竟不曾拜见前辈。贫僧也是圆字辈,法号圆音。请前辈教诲指点。” 苍松真人不觉一愣,道:“大师也是圆字辈?那就是前年接掌方丈宝位圆胜大尊者的师弟了?” 殷世正接口道:“老仙长说得是。”他声音态度很恭敬,因为他知道苍松真人在武当派身份很高,是武当一派掌门灵松老真人师弟。他又道:“启禀老仙长,铁脚师叔正是上一任老方丈天如神僧关门弟子。” 少林、武当两大门派,对李十八的重视由此可想而见。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千山鸟飞绝”韩典不过讶异而已。但铁扁担帮副帮主谭兴可就有点坐不住了。凭这三路人马的身份来历,自该由帮主龙再吟亲自接待才对。他本不知苍松真人在武当派是何种身份角色。但既然连武林名家少林高手“流星”殷世正也口称“启禀”恭敬至此,何须再问? 幸而苍松真人等,似乎都不会注意这些江湖面子礼节。苍松真人道:“啊!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李十八若是不死被咱们碰上,我瞧铁脚大师这头一关绝对过不了。” 连“千山鸟飞绝”韩典也频频颔首道:“道长说得是。只不知李十八现下在何处?” 谭兴道:“根据尹万里的报告,那李十八和康青在草地碰面时,他尚在稍远处遥遥监视。及至见他们说一阵话之后,忽然动手。只见这一招双方都半途突然中止,成了对峙之局。于是尹万里指挥手下四方监视,自己潜行接近草地。他预料李、康二人必定对峙很久才会动手,谁知才潜行靠近到十丈左右。那两人忽然一齐出手。都只发了一招而已,双方连脚步也不曾移动,据说李十八拔剑之快几乎看不见。然后两人仍然对峙不动,康青还说了几句话,才突然跌倒。” 虽然是事后追述情况,但那两大杀手凶危奇险的对峙局面和气氛,已经使人有透不过气之感。尤其是深知个中滋味的高手体会得更深刻。 谭兴又道:“原先李十八本是从‘善护寺’回城,据调查他已连去该寺四天,每天同一时间,也都是到寺后僻静处睡一会。这次康青跟踪在后,李十八发觉了便离开大路,躲在山坡一片小树林内。康青追踪到坡下草地站住,李十八现身出来,开始这场生死之战。经过情形已经报告完毕。” 苍松真人若有所悟微微颔首,韩典道:“老仙长有何发现?能不能开示我们?” 苍松真人谦然道:“韩老师言重了。贫道只不过私下猜想李十八的生涯很可怜。晚上一定不敢熟睡,所以一有安全地方以及空闲,就赶紧小睡一刻。其次,他每日同一时间到同一地方,亦另有深意。如果有人对付他,必将跟踪他而露出形迹。换句话说李十八试着钓钓看有没有鱼儿上钩?其三,李十八八成负了伤。” 最后的结论有几个人轻轻惊叫出声。苍松真人只发现两个人声色不动,他们是铁脚和尚和韩典。 谭兴道:“但随后的报告内却没有提到李十八负伤之事,只说李十八俯首凝视康青尸体好一阵,才转身步入坡上小树林。然后就像烟雾消散失去任何踪影。在下补充一点,那树林一共只有百来棵树,四面地势旷朗。尹万里所布置人手有一个在高处俯瞰。总之,李十八只要走出林外,任何角度任何时机,都逃不过这几个人的眼睛。” 此一结局宛如奇峰突起,人人都愣住了。 谭兴又道:“既然李十八不见影踪,后来树林内亦搜遍,当然事实上他已逃出监视。不过这一点连在下至今仍不肯相信。因为当时是尹万里亲自率人在现场监视。” 显然他对尹万里这一套功夫有百分之百信心,这是谁都听得出的。 苍松真人用征求大家意见的口吻道:“既然尹老师尚在现场,甚至还调人手过去,其中想必另有缘故。咱们如果到现场瞧瞧,说不定能够了解得更深入……” 众人表情谭兴一望而知,马上道:“在下当得领先带路。只不知何以老仙长认为李十八已经负伤?” 究竟李十八有没有负伤呢? xxx 四下一片漆黑,很静。阵阵湿润泥土味道送入鼻中。 但偶然亦有极轻微步声以及有人擦过枝叶微响。那是从一根细如指尖的透气管子传入来。 “冷血”李十八伸直四肢仰卧,看来也颇舒服。但是否真的舒服?这是什么地方? 回忆中清晰浮现生死一发的刹那情景,鲜明得有如图画。“人神共愤”康青的确不愧暗杀道五大高手之一。李十八敏锐无比发现有人潜近之时,康青也同时感觉到。 来人必是潜踪隐迹的高手。对这一方面凡是一流杀手都特别警觉而马上晓得,只不知来人是谁?当然要作最坏打算才行。最坏打算就是“来人”系对方的援兵。 当此势均力敌之际,天平任何一端只要加上一根羽毛就足够了。另一端便只有“败亡”一途。因此他们念头都不必转,全力出手越快越好。 康青的竹枝宛如毒蛇吐信,从最不可能的角度戳到。同一刹那李十八长剑出鞘归鞘之瞬间,闪耀出眩目电光。 剑光既不会触及康青身体,亦没有拦阻封挡竹杖。不过剑已回鞘之时,杖尖却还距离李十八胸口要穴大约三寸。 竹杖居然就此停顿不前。两人四目交投,康青道:“我不能不承认咱们这一行现在应该改为五大高手。” 李十八不做声,冷漠无表情望着对方。 康青又道:“但以我想来,二十年前的五更鸡钱通,必定更在五大高手之上。你……你相信么?” 李十八仍不作声,所以康青永远不知道李十八的答案。因为康青忽然仰天跌倒。 然而康青的问题渐渐变成一个“结”。李十八忍不住时时寻味寻想,究竟钱通是否更在五大高手之上? 另一件使他不得安宁平静之事便是“王淑娴”。她风姿样貌简直就是“黄杏秀”。 她有没有可能就是黄杏秀?若以她迁回襄阳的时间,而又是父女相依为命等情况来看,答案是大有可能。 可惜有关她的资料太少一时无从判断。又极遗憾的是,透过枝影叶阴遥望总不免打折扣,应该立即与她会面,其至说一两句话。真相立刻得到,不必疑东疑西了。 唉,如果她竟然就是杏秀,竟然又嫁给杀母仇人之子,竟然又雇我报仇。杏秀,你知道一切后,你会怎么样?我应该怎样做?继续做下去还是停手? 李十八心里阵阵刺痛。不过并非完全为了黄杏秀。而是因为康青竹杖杖尖射出的杀气内劲。 康青确实是第一流人物,虽然败亡于“速度”之下,但余威犹在。这一记已经够李十八大惨特惨了。最理想条件下,也须得个把月时光才可痊愈。如果条件不佳不及时医治,则终身残废已算客气了。 他须要的条件之一当然是最好的药物。其次是干爽温暖安静的环境。 透气管忽然传来话声,李十八登时抛开想念黄杏秀的悲楚情怀,以及身上伤势的绝望。 谭兴的声音传下来(当然李十八这时完全不知道他们姓名来历),说道:“这儿就是树林中心,各位分头从四方八面查勘至此会聚,不知可有任何痕迹线索?” 苍松真人道:“没有。” 韩典道:“我也没有。” 铁脚和尚迟疑一下,才道:“线索痕迹都没有,但李十八当真可能受了伤。” 李十八大吃一惊,自己听得见“咚咚”心跳声。 谭兴恭声道:“铁脚大师敢是有所发现?” 铁脚和尚又迟疑一下,道:“没有新的发现。贫僧只不过回想尹老师的报告,又到现场实地看过,中心有这种感觉而已。” 韩典道:“当时听述经过情形,我也认为既然尹老师潜迫近前,他们俱是第一流杀手,必定发现并且都误会是对方强援,是以不得不冒险全力一拚。这种情况之下,除非李十八武功高过康青很多,否则他自身非硬挨一下才可以立刻制敌死命。所以我本来也认为李十八负伤无疑。不过既然他能逃出如此严密监视网,我可就不敢坚持他负伤的看法了。” 李十八连连倒抽冷气,感到自己根本已经是个“死人”。因为从声音推断可以肯定此地已有三个当世一等一高手。每一个都是平生罕逢强敌,这还是指未受伤以前,现在当然更是不堪一击。 “风紧”压力重逾山岳直压下来,使李十八头脑几乎停顿不会转动。 苍松真人缓缓道:“咱们请尹老师讲几句话。他的意见很重要。” 尹万里是六十左右干瘦老头,外表全不起眼,甚至连眼睛也毫无神气。 他叹口气道:“在下实是惭愧之至,连那么大一个人也看不住盯不牢。在下岂敢发表谬论呢!” 人人都觉得有理亦很同情他。连韩典都几乎想劝苍松真人别再问他,免得尹万里内心更痛苦。 苍松真人缓缓道:“贫道虽然很少出门,对天下武林奇人异士知道也不多。但尹老师大名却听家师兄提过,所以特地请教高见。” 尹万里倒也不甚在意有人知道他的名气。因为他出道近四十年,跟踪监视之术神乎其技,识得人又多。所以有人知道他提起过他并不稀奇。 不过他仍然随口问道:“敢问老道长令师兄是那一位?” 谭兴连忙答道:“苍松老仙长是武当耆宿。他提的那一位就是武当当今掌门灵松真人。尹老你若有意见,不妨说出大家参考。” 尹万里啊一声。连武当掌门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实在太有面子太光彩了。他大大怔一下才道:“老仙长大抬举在下啦。唉,在下愚见认为李十八尚未逃出监视网。他负伤也好不负伤也好,一定还未逃出。但事实上他的确不见了,在下亦无法解释。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解答此谜,只有这一个人。” 所有眼睛都集中于这个毫不起眼老头子身上。谭兴是主人,所以他代大家发问:“谁?” 尹万里道:“五更鸡钱通。” 声音在树林中回响。但很快就消失了。正如世上的虚名瞬间消失于无尽时间瀑流中一样。 xxx 明亮灯烛照亮秘室每一个角落。地上是厚厚的“地衣”(即地毡),赤裸脚板踏上去温暖愉快。 灯光也照亮王淑娴娇艳年轻的面靥以及曾老员外红润饱满的富泰相貌。 他们一定没有想到曾希,或者故意不去想。当然更不知道曾希本来清俊的面孔现在黑得像炒菜锅,又呆呆站在黑暗中。 王淑娴已喝了五杯甜甜的糯米酒。入口很甜很好喝,喝后劲道颇强。但王淑娴毫不警戒或后悔。因为现在她觉得场面容易应付得多,芳心亦没有那么难过不安。 “酒”的确具有如此奇妙作用。曾熙又替她斟满一杯,道:“继续喝。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发生后过去才发现并非想像中那么困难痛苦。我讲这些话不知你懂不懂?” 王淑娴这:“我懂,但阿希从来不跟我谈这些。他常常还像个大孩子似的……” 曾熙举起巨大的犀角觥。若是装满酒至少有大半斤。他喝的是特地从天津运来的“玫瑰露”,酒力猛烈得有如刀子。而酒香中又散发出阵阵玫瑰香味。 王淑娴比他更豪爽,一喝就是一满杯。现在她已干了九杯,忽然道:“老爷,真的有必要留我在此?我入曾家五年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房间,外人能找得到进得来?” 曾熙微笑道:“这种房间叫做秘室,普通人当然找不到。但暗杀道好手却一望便知。尤其‘冷血’李十八。” 王淑娴忽然发觉他笑容中似乎有某种神奇气概。含蕴不肯屈服骄傲意味。这种气概最容易使女人直觉感到,并且使她们倾倒敬佩。 曾熙好像突然年轻了很多,神情以及全身肢体散发出旺盛充沛的精力。 他又道:“李十八号称为杀手中的杀手。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所以我决定反击而不逃避。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王淑娴道:“我不明白,但我感觉得到。” 曾熙眼中闪耀出烦慕光芒,喃喃道:“当年不该叫阿希娶你。应该是我自己才对……” 王淑娴听得很清楚,但自己也不知何故故意问道:“你说什么?你自己想怎样?” 曾熙道:“还是谈谈李十八吧。他为了银子滥杀‘目标’的家人,所以你们甚至佣仆都有生命危险。亦因此我非反击不可。今天早上我叫你去善护寺上香,目的就是把你送去给他看清楚。” 王淑娴吃一惊,道:“万一他那时动手怎么办?” 曾熙道:“绝对不会。何况保护你的七个人都是高手,其中有两位更是武林大名家。武功比起‘江南铁笛’吕怜人只强不弱。他们一个是江北八剑之一(江北现在才专指江苏北境,从前即唐淮南道宋淮南路之地,境域辽广)。就是‘雨过天青’余浩。他遇上李十八,就算最后败北,也绝非五十招内之事。另一个是江湖十八异人之一‘神御’卫如风。他的鞭子也至少可以拼李十八五十招以上。这两人加起来,李十八一定很难讨好。” 王淑娴道:“很难讨好是什么意思?” 曾熙道:“即是多半会败亡之意。” 王淑娴道:“叫他们找到李十八直接拚一场岂不是更好?” 曾熙道:“不好,如果李十八完全不分心,情况就大不相同。我不想做没有把握之事。而且李十八若是死于我手底,他绝不敢不服气。” 王淑娴酒意一定当相浓,所以态度说话都很轻松很随便。说道:“这样说来我们这出戏非上演不可了?” 曾熙望住她,眼中忽然闪动奇异的复杂光芒。点头道:“对,戏台已经摆好,角色亦都上了场。看戏的人也都订了座买了票。” 王淑娴干完杯中之酒,道:“只不知这一杯已经是第几杯?” 曾熙道:“第十三杯。你居然还未醉,也算得酒量不错的了。” 王淑娴娇靥上的红霞,如果可以刮下来下酒,一定醉死任何酒量最好的男人。 她的头微微摇晃着,说道:“我想躺下,但一定要脱光衣服?” 曾熙用难以形容眼色望住她,声音很坚决,道:“一定要脱光。” 王淑娴道:“你呢?”曾熙道:“我也一样。” 王淑娴道:“准不准盖被子?” 曾熙道:“密室很温暖,暖得你盖住任何东西都会出汗。” 王淑娴道:“你意思要我不盖被子?” 曾熙道:“这样李十八如果拨开帐子,才看得清楚,才会愣住。” 王淑娴道:“那我躲到帐子里才脱衣服,好么?”曾熙点点头,扶她上床,放下罗帐。 她的衣服一件件丢出来。无声无息落在床口地毡上。 曾熙忽然一口喝干满满一觥的玫瑰露。然后也脱光衣服。 帐中传出王淑娴惊讶声音,道:“老爷,你好壮健,比阿希还壮健得多。” 曾熙道:“别提阿希,我不想听他的名字。你一定也不想听到吧?” 王淑娴神经质地笑道:“或者想或者不想。唉,难道连内裤也得脱掉?为什么一定要通通脱掉呢?” xxx 空气不太足够,所以李十八有时须得含唧细管深深吸一大口。湿润泥土变得冰冷,因为他抵抗力已大大减弱。 地底的温度原本就比地面寒冷些,更何况湿气已透过衣服侵袭到皮肤。 李十八各种考虑中,“湿气”亦是使他非常伤脑筋之一。莫看仅仅潮湿寒冷而已,对一个受伤者来说,此是足以致命因素之一。 他亦知道“监视网”未撤,所以全世界最安全之处就是这个地洞。早在五天前他已小心布置好,一旦盖起来就算最擅长追踪之人站在盖子上,也瞧不出任何破绽线索。 李十八还以为这门绝技天下无人识得,原来五更鸡钱通二十年前早已用过。这种智慧武功都属于第一流可怕对手,唉…… 幸而他们不知道“五更鸡”钱通近在咫尺。否则去问他一定把这个地洞翻出来。 王淑娴是不是黄杏秀呢?他的心忽然阵阵剧痛(连伤痛亦一齐发作)。 现在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拼命熬下去,直到监视网撤走,才出去想法子医治伤势。另一条路是提聚残余内力震断心脉,永远埋骨于此。这条路有个好处,钱通以及其他许多想杀死他的人,都会如芒在背寝食不安,至少有好几年使他们睡不安席。 至于第一条路确实困难重重。首先这监视网何时方撤走?一天两天或者十天八天?他绝对熬不了那么久。其次就算逃了出去,就算他自己会医治。但没有最好的药亦是徒然。第三就算有最好的药,也还要有安静舒适温暖的地方休养,最少也要五七天多则个把月也说不定。世上何处是休养的“安乐窝”呢: 其实亦非完全没有。但有一处离此地千里之遥。另一处是门口有个水井的屋子。前者太远绝对去不了。后者则不稳妥很容易被查出。那时连“丽春”也活不了。不,他当然不能连累她,宁可像野狗一样死在路边。 漫漫长夜,无边的黑暗(其实白天也黑暗如故),寒冷孤寂以及前途茫茫……。 他捏紧拳头,咬牙忍受着胸中的疼痛。“命运”对待他向来十分严酷。但无数灾难危险他都捱过去了。这一回结局如何呢?会不会被“命运”打倒?何以这许多事(爱情仇杀等)发生在他身上?何以他不能像普通人过那平凡却快乐无忧的日子? 第6章 云雨巫山 晴朗天空灿烂阳光,使山寺附近丹枫树林彷佛北平时还要红些。空气中含着浓浓秋意弥漫大地,山寺平添无限萧索寂寞。 善护寺本来香客不多。但从昨天中午开始到今天中午为止,都陆陆续续来过许多人。全寺最忙碌的就是小沙弥广元。因为每一拨人巡视过全寺(表面上仍有烧香礼拜),最后总要找到广元谈一谈那个年轻有刀疤的小胡子。 广元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何事,但从开始就一口咬定一种说法,很生动亦很简单。但曾老员外儿媳妇之事却只字不提,以免有损好人家妇女的名誉。 他后来干脆坐在寺后那座亭子,免得每次都要带人跑来看一看。 一阵步声传来,广元连眼睛也懒得睁开。反正一定又是有人来查问李十八这件事。 但那阵步声虽是停于亭内很靠近他,却老半天没有言语。 广元睁眼一瞧,反而为之失笑,起身道:“师兄请坐,从那儿来的?” 原来是个很年轻样貌很端正清秀的和尚,广元一望之下就很有好感。这种风-气度以及盎然慈悲味道才真正是佛门中人。 他那诚恳纯真笑容更使人增加好感。他说道:“不远,从嵩山少林寺来的,我叫铁脚。你是不是广元师兄?” 广元叹口气,道:“为甚么你也是那些人之一呢?” 铁脚和尚道:“这就是三世业力之故。你想想看,我二十年未出过山门一步。当然更不认识什么李十八李十九。可是我师兄吩咐我走一趟,我有甚么法子呢?你以为我不想安安静静在寺里修行么?” 广元露出同情之色,道:“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业力,这就是业力。做成一条命运之路让你走,直到获得解脱涅盘才摆脱得业力的左右。” 铁脚和尚道:“你想得很多很深。你是不是时时想这些问题?” 广元道:“是呀,若不是想通想透我怎会出家呢?” 铁脚和尚道:“不过我目前却要找李十八。我非尽快找到他不可。” 广元道:“很多人都想第一个找到他。甚至有女的。很年轻漂亮一个堂客,她为何也要找李十八?李十八究竟是什么人?” 铁脚和尚道:“李十八有个外号叫做‘冷血’。是个杀人专家,有银子就可雇他杀死任何人。别人没有告诉你?” 广元道:“有,但你说的我才相信。因为我觉得他不是那种可怕的人。” 铁脚和尚道:“可能我们出家人对一切看法与常人有点不同吧?总之我心中亦有你那种感觉呢?” 广元又惊又喜,道:“如果你亦有这种感觉,请相信我,他必定不是冷血的人。” 铁脚和尚道:“我从未见过他,所以既不能肯定此一想法,亦奇怪何以会对这个人有这种感想。事实上据我所知他杀过不少人,大部份是著名武林高手。所以他的仇家都很厉害。至少我们少林寺也要对付他呢!” 广元喃喃道:“他不会是冷血的人。如果他杀很多人一定有原因,却不是冷血……” 铁脚和尚随后问知他提过那个堂客原来是潘夫人。他们又谈了一阵,铁脚和尚才辞别,并且留下住址,以便有事可以连络。 之后又有两拨人来找广元问东问西,广元根本不知这些人来路,亦不想知道。总之他在暮色中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疲倦不堪,不是肉体而是精神。李十八影子简直占据他全部心灵。他的神秘以及他目前状况如何,都能使人想得精疲力竭。 广元拿了面巾木盆出去,洗抹之后回到房中,准备好好睡一会,透早起来做功课,把烦乱的心尽可能平静下来。 但他不但不能静心,甚至连躺下来也不行。因为床上已经有一个人。而此人一望而知就是“冷血”李十八。 李十八很狼狈很可怜,面色憔悴苍白,头发全身都有泥土沾染。 广元低念一声“阿弥陀佛”,伸手摸摸他面庞,发觉还温暖未死才放下心。 这时李十八睁开眼,声音微弱,道:“你帮我还是赶我?” 广元感觉得出这句话含有逼人傲气。他很奇怪何以李十八到这等地步景况还高傲得出来? 他道:“我当然帮你。我甚么话都没说,特别是曾家儿媳妇之事。” 李十八道:“给我一点开水,我又要服药了。” 广元连忙倒杯水给他,道:“你生病了?要不要找大夫?” 李十八道:“不是生病,是被人打伤。普通大夫治不好这种内伤。” 广元道:“你自己的药呢?” 李十八道:“也不行。只能梢稍压制一下伤势,恢复一点气力。唉,我饿死啦……” 这个人身有严重内伤而又会觉得肚子饿,广元很想不通这道理。他匆匆出去弄几个馒头一点咸菜回来。李十八居然一下子就吃个精光。 广元最后下一个评语,道:“你的确跟我不同,跟别人亦不一样。你是婆娑世界上另一种特别的人。” 李十八躺在那儿静静望着他。广元又道:“如果是我或任何人,这时候绝对吃不下东西。而且最着急先做的事是弄干净身子,最好换过衣服才睡。” 李十八道:“这两天谁来找过你?” 广元一五一十简单扼要告诉他。最后道:“你惹怒那么多人都不要紧,却不该跟那潘夫人和少林寺结仇。” 李十八道:“你知不知道潘夫人是何等来头?” 广元只好摇头,道:“铁脚师兄没提及。” 李十八道:“她一定是潘占元的妻子。而潘占元便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扬州潘家的长房嫡系。潘家在武林势力之大,恐怕跟少林武当都不相上下。” 他停歇一下,又道:“潘占元去年端午节被我杀死的。” 广元倒抽一口冷气,道:“那么他的未亡人找你报仇,岂不是天公地道之事?” 李十八道:“当然啦。不过单单潘夫人还不行。所以她把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的‘千山鸟飞绝’韩典请了来。我本来想不透何以韩典肯出马,原来是扬州潘家找他。” 广元横下心肠索性乡问一点,道:“那么少林寺呢?武当派呢?” 李十八道:“反正他们都有人被我杀死。而且都是大名鼎鼎的高手。” 广元垂头寻思半晌,忽然道:“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帮你。为甚么?何以我要帮一个血债满身的杀人凶手?” 李十八立刻闭上眼睛,道:“好,我得好好睡一觉再说。” 广元在黑暗中又垂头沉思好久,才走出房间,关住门还加上一把锁。 李十八动都不动,呼吸均匀。他居然不想法子了解广元何以黑夜还出去?何以门外上锁?他究竟到何处去?想干甚么? xxx 他虽然年逾六旬,但全身的肌肉皮肤以及面庞五官,都有如中年人甚至此中年人还强健年轻。 王淑娴看得见自己全身雪白肌肤,尤其是碰触磨擦到他毛茸茸的胸部和双腿时,更感觉自己身体的嫩滑。 她看看右手无名指那只翡翠戒指,暗中叹一口气。 其实只要她揿住戒指左侧,就会有一支细如牛毛却淬有剧毒的钢针伸出。只要轻轻一刺,就算是一条牛也立刻全身僵硬而死亡。死亡之前任何动作都绝对不会有。 所以王淑娴想刺死曾熙的话,真是此吃豆腐还容易。 但她为何不动手? 她从未见过如此壮健的人。更末见过如此风趣博闻的人。和他在一起简直只有轻松愉快而绝对不问。尤其是昨夜她装得很有醉意,也像现在一样赤条条,一丝不挂。但曾熙居然一上床就呼呼大睡。虽然半夜也有搂住她,却没有真个侵犯她。她甚至看不出他有侵犯之意图。 今夜两人都没有喝酒,曾熙依然一上床就闭目大睡。不过王淑娴却发现他的秘密,原来在他上床之前已经在秘室外面的一间卧室,一连玩了三个姬妾。 这正是“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她便是一枝浓艳,现在枉自为了别人的云雨巫山而断肠而辗转不寐。 但如果曾熙侵犯她。她戒指上那支毒针岂不是早已刺入他任何一处肌肤之内?他岂不是已变成一具死尸? 究竟她希望他要他侵犯她?抑或不希望? 曾熙坚实粗壮的胳臂忽然落在她挺耸乳房上。王淑娴居然觉得很舒服,甚至卷缩入他怀中。 而她亦不知何时轻轻舔啮他胸口的黑毛,一只手也伸过去扳搂住那男人身体。 她并没有忘记这个男人曾经奸杀她的母亲。但何以她心中的感觉如此奇怪?她居然全无恨仇?反而很想奉承他,任他为所欲为? 爱恨本应界线分明,但何以事实并非如此?她何以一丝一毫都不恨他?反而只感到他的魅力?只愿意承受他任何蹂躏? 曾熙这时忽然醒了,睁开眼睛。说话时嘴巴居然没有睡过后的臭味。他道:“你为何睡不着?” 王淑娴把头钻入他胸膛,道:“我不知道。” 曾熙将她抱紧(这是第一次于清醒有意识状态下抱她),道:“我从前有过一个女孩子,很像你。像得不能再像。” 王淑娴身子颤抖一下。她想起母亲。 曾熙又道:“只可惜她后来被她丈夫逼死了。我至今仍然很想念她。你相信么?” 王淑娴又颤抖一下。然后她的手伸出去抚摸那坚实壮健的躯体,等于回答了问题。 曾熙柔声道:“你还没有脱光!” 王淑娴惊讶得回答:“没有脱光?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 曾熙捏住她织指,把戒指脱下来,声音更温柔道:“现在你才真正脱光了……” 第7章 扑朔迷离 黄杏秀站在李十八面前显得很娇小玲珑。其实她不算矮亦不瘦小,甚至可说是很“肉感”。 她也不算很“漂亮”。李十八那时还有朋友,这些朋友都以年轻人热情坦白批评说黄杏秀不是天下最美的女孩子,劝李十八不必迷恋成那副样子。 然而李十八却无法接受,直到现在仍然认为她是全世界最漂亮最可爱的女孩子。 她正向他道别,她将跟随父亲前往某一个地方,踏入未可知的人生旅途。 为甚么她一定要走?何以上一代的恩怨成败得失,要下一代共同承担?她为何不能、不敢闯出上一代阴影,而回到那永恒如新的阳光中?唉,既然她对于此次离别显得那么伤心绝望,何以仍然低头俯首任由“命运”摆布。 但最重要的是李十八他何以不能帮助她?她父亲为了某一极重要原因,需要无量无数的银子。但他却无法帮忙解决。他空白苦练十多年武功,却仍然穷得几乎吃不饱。如果他有足够的金钱,黄杏秀何须如此凄惶悲惨前来道别呢? 她这一去显然永远不再回来。她含着泪水,絮絮叮嘱珍重又有何用?“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果然送走她回来把大门掩上之后,这一生一世都陷入“离别忧愁”中。无穷无尽之离愁,美丽可爱的倩影。还有眼前欢乐未来憧憬等等,都化作鲜血从心中流出,此倾泻如雨的眼泪更多更痛…… 李十八捏住她滑嫩白皙的手,泪水从两颊不断流下。 那只白嫩织手温柔地替他拭泪。好柔好滑好香的手,保证可使天下男人心迷神醉。但李十八忽然清醒,百分之百清醒以及冷静。所以他连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 原来黄杏秀只是梦中看见。只不过在梦中重现“离别”那难忘一幕。可是替他拭泪的纤手却绝非梦境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并且温香嫩滑得使人心软。 问题只出在“香味”上。黄杏秀不是这种香味,所以李十八忽然恢复极端冷静清醒。 她是谁?她怎能找得到此地?她是否认识我?“认识”包括有仇及无仇两种,她属于那一种?是不是广元小和尚叫她来的?莫非她就是酷宵黄杏秀那个曾家儿媳妇王淑娴?但绝对不是,因为她现在用的是右手,而王淑娴右手有一只翡翠戒指。 当然翡翠戒指随时可以除下不戴。但这个女人绝对不是王淑娴。因为她的坐姿显示她可以应付他任何突然攻击。换言之她不但练过武功,而且练得非常好。好得可以列为武林高手而无愧。 可是王淑娴不懂武功,她行路讲话以及举手投足等动作已告诉了李十八。 她是谁?现在睁开眼睛?抑是耐心等候下去看看? 话说时罗嗦,其实李十八不过心念一转就想到此处了。 然后他立即有了决定!他必须马上睁眼以便应付任何情势!假装下去并无好处,因为时间的损失可能无法弥补。 他睁眼看见一张很美丽迷人的面庞。虽然在昏暗灯光下仍然散发眩目的明艳。 她已非少女,因为她的风韵成熟迷人。同时她的装束亦是少妇而非少女。 她微微而笑露出一排洁白齐整的贝齿。笑容亲切可爱得教人一望而知她心中绝无恶意。她轻轻道:“你一清醒就完全消醒么?从来都是这样?连使你流泪的梦境也没有区别?” 李十八道:“很少女人能有如此深刻细密的观察力。我很佩服你,也很羡慕你丈夫的福气。” 她摇摇头道:“千万别羡慕我丈夫,因为他已经去世。很年轻、很高傲,武功也很好,但是……” 李十八道:“无福消受美人恩是世上很常见的事情。” 她又摇摇头,轻声清晰地道:“老实告诉你。他死在你剑下。” 李十八吃一惊,尴尬得讲不出话。 她又道:“你现在还羡慕他么?” 李十八过一会才叹口气,道:“如果我早知道潘占元有妻如此,我很可能不出手。你信不信?” 潘夫人嫣然而笑,美眸射出喜悦光芒,道:“谢谢你。不过你就算什么话不说,我也不会暗算你。我的理由可能很荒谬,但请别误会我喜欢你、爱上你。我只认为占元虽然武功高明,人也长得挺帅。但他不是大丈夫、男子汉。如果他不是生长于武林三大世家的扬州潘家,可能又不一样,总之我知道你杀他非常非常不容易。能杀死他的人一定是天下无双之士。亦一定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李十八为之目瞪口呆。但觉平生所有惊奇之事加起来,还比不上这一次。 潘夫人又道:“我迢迢千里前来此地,为的只是想见你一面看你一眼。却想不到居然还能与你谈几句话。” 李十八道:“但‘千山鸟飞绝’韩典绝对不放过我,对不对?” 潘夫人道:“对,他是你的难关之一,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李十八道:“我明白。除他之外还有铁脚和尚以及苍松真人。却不料你比他们更高明。从今以后我决不敢小看女人了。” 潘夫人欣然微笑,那不可方物之明艳使李十八又感到眩目。 她的红唇皓齿忽然贴近他面颊,好像正在吻他。李十八嗅到馥郁香味甚至感到她醉人的呼吸 气息。不过他眼睛表情很严肃,因为她在他耳边轻轻道:“希望你的伤势没有影响你视听能力。看来我只不过比别人来早一步而已!所以男人也不可以小看。” 原来她只不过要在他耳边讲话,并无其他意思。 李十八悄声道:“你快去,给别人看见对你很不利。我可以拖延他们一下。” 潘夫人道:“你何不作躲藏打算?” 李十八道:“其实你也知道,莫说现下多一个你,变成两人要躲。就算没有,我也躲不了。” 潘夫人说:“好,我且躲于床底,俟机逃走。但最后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女人很多时候的确婆妈罗嗦。李十八叹口气道:“是什么话?” 潘夫人道:“如果你心中伤痛会使你杀人,你不如杀死那伤痛。” 她宛如轻烟般翻入床底。房门打开之时,李十八还想着她的话。心中“伤痛”能够杀死么?是她脑子有问题抑是我听错呢? 灯光照出门口一个清癯瘦削的老道人,按着风声飒然,房中又多出两个佩剑道人。 李十八坐起将长剑斜插腰带,然后下床站立床前,盯住这三个道人。事实上他目光只凝视着门口的老道人。 他的冷静以及坚凝强绝气势形成森寒可怕的杀气。但他的漠视却也使得两名佩剑道人惊怒交集。 两名道人动作划一整齐。“锵”一声两剑都已出鞘。 李十八仍然不动亦不说话。 双剑一上一下摆出架式之后,剑上精芒骤盛,森森剑气也使得屋内忽然变得很冷。 武当内家剑术天下无双确实不是虚誉。只以这两名道人而论,就足以教任何与武当为敌之人胆战心惊。因为真正挑大梁主角还不是他们。你如果招惹上一个拥有千数百人的门派,而这个门派随便派两个人出来就如此厉害。试问谁能不心胆俱寒,谁还能不作逃窜打算? 李十八依然站立不动,依然凝视老道人而不瞧那两道人一眼。 老道人忽然道:“李十八名不虚传,果然堪作敌手。” 那两名道人长剑微颤发出“嗡嗡”声。老道人喝道:“收剑,未得我允许前不许擅自拔剑。” 两名道人失措地退两步,各自收剑入鞘。 老道人道:“李十八,贫道是武当派苍松。这两个是我的师侄玉璇子玉玑子。他们的师父青松三年前死于你剑下。” 李十八这时才开口,道:“青松道人我记得。但他的剑术似乎还比不上这两位。” 苍松老道人道:“你的眼力很了不起。玉璇玉玑三年来苦练双剑合璧之术。若是双剑齐出,青松师弟的确远远不如。他们现下已算得是敝派最精锐人物。” 李十八道:“这是贵派机密,何以说给我听?莫非你认定今晚一定可以杀死我?” 苍松仍然和蔼地道:“你不要误会。虽然看你的情形今晚单凭他们就可以杀你。但我并非因此而说出那些话。” 玉玑子玉璇子都露出茫然神色,显然苍松老道人有些话并没有告诉他们,所以他这种态度很令他们迷惑。 李十八道:“如果你说今晚竟肯放过我,我绝不相信。你究竟想说什么?” 苍松老道人道:“正是想告诉你今晚我们不打算动手。” 玉璇子玉玑子一齐嗟讶出声。而李十八亦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莫非要我束手自缚让你们带返武当审讯。” 苍松道:“当然不是。如果敝派只打算杀死你为青松师弟报仇,今晚应该是英凌风师弟站在我这个位置。” 李十八眼色有点沉重,道:“武当之鹰?对,应该派出武当之鹰才对。武林盛传他诛仇殂敌千里之内来去如风。可惜我竟无缘见到这等绝世高手。” 玉璇玉玑都轻轻叹口气,他们心中更加遗憾。因为若是英师叔出马,李十八现在还能说话那才奇怪呢!他们也隐隐感到“报仇”之事好像有点问题。似乎并非把凶手杀死就一了百了那么简单。 苍松老道人徐徐道:“敝掌门师兄对我说,修道人自应清静无为冲虚自守。报仇杀人之事可免则免。他说你且趁此机会代我去瞧瞧李十八。如果实在不能不出手,也绝不能以众欺寡或是乘人之危。” 他的声音既和蔼亲切而又十分诚恳。这才是真真正正有道之士,李十八想道。这才是武当派真正一代高手的风标气度。绝对不像那青松道人跋扈横蛮贪婪…… 苍松道人又道:“贫道既已见过你的面,印象甚是深刻。同时你又恰好陷于危难中。所以贫道决不出手。我们会暂且留在襄阳。等你伤愈见面再谈。当然如果你过不了重重劫难,咱们今生永不相见亦有何妨?” 李十八斜倚门框,目送那三名道人踏着夜色冉冉行去的背影。心中但觉他们简直是神仙而不是凡人。 寺院本来已够寂静,何况远处山中。沉沉秋夜静得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见。 但李十八却忙碌得异乎寻常,任何人远匿山中寺院而又是这种时间,保证决不会有这么多的访客。 李十八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因内伤而影响判断力?他本认为躲到广元此处最妥,但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子。 他根本没有时间再躺下,因为现在已有第三批访客——少林寺的铁脚和尚。 铁脚和尚再三打量端详对方,然后惊讶地道:“李十八,你居然还能动手?” 李十八冷冷道:“我为何要动手?又为何不能动手?” 铁脚和尚道:“第一你内伤不轻。第二我刚才看见的人是武当苍松前辈。还有玉璇玉玑那两位道兄英气内敛亦是一流人物。你就算勉强动手,也绝不能跟他们拚斗。” 李十八道:“我只跟高手拚斗。像你少林寺铁脚和尚也有资格。” 铁脚和尚恍然道:“你真是很高傲的人。怪不得广元师兄不敢告诉你。” 伞十八讶道:“广元?他何事不敢告诉我?” 铁脚和尚道:“他来找我,请我赶快来医治你内伤。” 李十八道:“胡闹。他根本不知道你我之间的问题。” 铁脚和尚道:“他知道,我日间已告诉过他。但他亦知道我一定肯医治你。” 李十八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那潘夫人、苍松道人不杀他已经是大大奇迹。但如果比起铁脚和尚之举却又小巫见大巫了。 由于他想不通自己怎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所以反而叹气道:“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跟你们少林寺的过节?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讲甚么话?” 铁脚和尚道:“我当然知道。如果你敢相信我,肯服下敝寺秘制‘六度慈悲散’,再严重的内伤三天就能痊愈。” 李十八仍然怀疑自己的耳朵。道:“广元呢?他为何不回来?” 铁脚和尚道:“他走得慢。我却不得不赶快一步。因为你如果及早服了药,虽然不能马上恢复全力应付强敌。但至少有足够气力可以逃走,等到内伤养好再说。” 李十八道:“你一定忘记世上还有‘流星’殷世正这个人?他虽然矮你一辈,但在少林寺颇有地位说话也很有份量。你先想想他,然后决定给不给我药。” 铁脚和尚取出一个瓷瓶递过来,笑道:“我已为他头痛老半天,怎会忘记他呢?这瓶药分五次服下,每隔六个时辰服一次。” 李十八接过药瓶,讶疑交集道:“你为何肯将如此宝贵天下无双的灵药给我?” 铁脚和尚道:“等你好了我们若有机会见面再谈这个问题好么?” 李十八当着他面倒出一些白色药来,一口吞服,收起瓶子,就靠着门框闭目调息一阵。 等到他睁眼时,人影已杳。 李十八泛起自信自傲的笑容,望向沉沉夜空。此生所走道路是对是错,不但自己心中明白,看来世上竟然亦还有别人明白…… 明艳无伦的潘夫人劝他不如杀死心中“伤痛”。但世上任何人心中之伤痛,用什么武功?用什么刀剑能够杀死呢?——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xxx 曾希已经在同一暗影中站了三个通宵。白天因为有很多仆婢经过及武师巡逻,所以只好回到房间拚命喝醉了倒头大睡。 但那房间的摆设布置色彩以及气味都能使他感到窒息、感到痛苦。 其实黑夜里独自站在那棵巨大槐树下,滋味同样不好受。 只不过在黑暗中他可以静静淌泪。而且离他不远有一道院墙。灯光从院内透上墙头。而那灯光辉煌房间正是他父亲所居。因而当他望着院墙上光辉之时,似乎可以看得见王淑娴赤裸身体映出眩目白皙光芒。 槐树只能遮挡秋露,但挡不住夜风带来的无尽寒冷。 院墙内那些房间却都十分温暖。地毯都很厚,墙壁用帷慕遮隔。所有家具都加上毛料套子。 甚至还有散发热气的暖炉。所以任何身体很弱的人,在那些房间里可以一丝不挂而决不会伤风。 而曾希亦知道所有房间内的女人总是赤裸着身体,因为他父亲一向要所有姬妾如此。 曾希虽然穿上丝棉长袍,但仍然觉得很冷。寒气从心中冒出而且头昏脚软。 他咬咬牙齿忽然攀爬上槐树,一直爬到可以俯视院内的高度才停止。 他只希望能够看见王淑娴,那怕是这样远远望一眼也好。 三天本是很短时间。可是你如果知道心爱的青春美丽妻子不论日夜都光着身子,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你一定觉得三天比三百年还长。 直到现在才知道失去王淑娴竟然比死还难过。可惜知道已经太迟。世上很多感情或事物往往等到失去之后才发现真正价值。他当时很怕“死”,所以极赞成利用王淑娴的主张。但现在他却宁可死。他根本觉得活不下去。 他的确活不下去,因为他忽然从两丈多高树桠跌坠,身体碰地发出“蓬”一声。他四肢挣扎了几下便永远不再动弹。 没有人知道他是失足掉下?抑是有别的原闪,例如受到突然惊吓或者被人推跌。 王淑娴这时正把满杯香甜葡萄酒灌落肚子,暖气从肚子升起包裹了心脏,使她充满迷乱的欢乐。 她檀口中还含着一口美酒,又由于她整个光滑 白嫩胴体坐于那壮健男人怀中。所以她很容易将红唇贴紧他的嘴唇,然后把美酒送到他口里。 在这个真正男人怀抱中,她根本不会想起外面的世界。 她本非情欲泛滥的女人,她甚至现在还要用“酒”遮掩忘记这男人与曾希的关系。但她不知何故亦不能自拔地变成最会缠住男人的“蛇”。 她隐隐感到已真心爱上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的曾熙。仅仅三日三夜抵死缠绵,但烧起来的爱火情焰,却已轻而易举地焚化五年夫妻之情!有这种可能么?是否仅仅情欲之火烧昏了头?是否畸型的比正常的更刺激更震撼,所以便误以为是“爱情”? 天花板角落一枚银铃发出清脆好听响声。曾熙把她放在床上,退后几步欣赏好一阵。才披衣出去,但马上就回来,丢掉外衣将她抱回怀中。 王淑娴喂他两杯自己却喝了三杯,吃吃笑声中忽然凝眸寻思。 曾熙道:“女孩子想事情很容易老。酒也不必喝太多,因为阿希并不是我的儿子。” 王淑娴眼睛一亮,道:“真的?那我不必喝酒了。” 曾熙这时却忽然劝她喝下满满一杯,才道:“阿希死了!” 王淑娴娇躯一震,定定神眼泪便倾泻而出。曾希竟然死了?那个年轻清秀的男人真的永远离开这世界?他死的时候心里想什么?是否正在想着我? 曾熙忽然抱她上床,放下罗帐。在她耳边道:“李十八显然开始行动了。” 李十八代表死亡代表危险。王淑娴马上感到威胁压力,眼泪不觉停止。忽又发觉曾熙宽厚有力的手掌揉捏她全身。同时他健硕身躯亦压上来。 她似乎在短短时间内迈过长长人生旅程。酸甜昔辣霎时尝遍。但还有…… 不知是谁亦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歌声——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亿。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淑娴听着听着,忽然露出好奇异好迷惘的神情…… 棋道高手绝不浪费每一子。所以很多表面看来只是一着闲棋。其实却是极厉害极有用的伏兵,有时几乎可以扭转整个局势。 李十八虽然不是棋道高手,却是“暗杀道”第一流人物。所以他每一子到要紧关头都会发挥意想不到妙用—— 第8章 步步皆色 天色快发亮时分,任何人都睡得最酣沉。尤其在暖呼呼被窝里有说不出的舒服。但如果被子突然掀掉变得十分寒冷时,就会觉得加倍不舒服。 那中年男子冷得缩起身躯,但马上醒觉睁开眼睛。 屋内本来仍然很暗,不过点了灯,所以一切都瞧得很清楚。 他先看看旁边的妻子。她居然睡得很甜很沉。连陌生人的声音都没有惊醒她。 那陌生人冷冷道:“李一魁,你可认得我?你最好认得,大家都不必麻烦。” 李一魁忙道:“认得认得。您是‘冷血’李十八。” 然而他忽然感到不对,何以认得他才不麻烦?照情理说应该是认得他才麻烦啊。而且李十八又怎会知道一个如他这般小人物的姓名呢? 李十八拿出一张纸条给他,道:“读出来给我听听。” 李一魁一面颤抖一面念道:“李黄氏,七十八岁。李一魁之母。李一魁,四十岁,铁扁担帮北城区小头目。妻,李陈氏,卅五岁。子,李x x,廿二岁。子,李xx,十九岁。子,李xx,十七岁。女,李xx,十五岁。” 他茫然抬头望望李十八。青白面色和颤抖身子,使他看起来不像人而像屠场内的猪羊。 全家人的名单随便落在任何人手中,都可以有别的解释、别的理由。但在“冷血”李十八手中,除了“死亡”还能有甚么解释? 李一魁涩声道:“为甚么竟然有人聘请你杀绝我全家大小?我的确想不通……” 李十八道:“读下去,下面还有字。” 李一魁声音比橄榄涩一百倍。念道:“兹收到李十八先生来订黄金二百两正。”最末后是个花押签名,他当然读不出来。 李十八居然自动解释,道:“签收的人是我一个同行。我保证他是我这一行的高手。” 李一魁连寒冷都忘记了,道:“你……你雇请杀手。而对象却是我一家?”他不觉用手指节猛凿一下脑袋。又道:“你……你自己不行?难道连我这一家你都不行?” 李十八道:“如果你一定要我试试,你就知道答案。” 李一魁忙道:“不,不,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要你试的意思。但你为何付钱给另一个杀手?” 李十八给他看另外两张纸条,道:“告诉我这是什么?” 李一魁立刻道:“两张都是二百五十两足色赤金的银票,是信用最好的达通钱庄……” 李十八收回收据和银票,却丢了一张在床上,道:“给你。但你最好记着,除了收据上写明的人之外,你还有一个同胞弟弟住在南京。我知道你是从他那儿知道。但他一家大小的性命却也捏在你手中。” 李一魁真想昏倒免得活受罪。但又知道这刻离万昏不得。忙道:“李先生,我……我想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人轻言微,我只是一个小角色,能帮得上甚么忙呢?” 李十八道:“你好好听着。第一,我要知道‘雨过天青’余浩每日的生活习惯行踪等等。余浩是江北八剑之一,声名赫赫。你应该听过并且知道他现正在甚么地方,对不对?” 李一魁立即道:“我知道。他正在曾老员外家中作客,曾府就在北城区之内。余浩一举一动大半年来我已查得清清楚楚。” 李十八道:“很好。第二件事你家房子不小,应该能拨出一个隐秘无人出入的房间给我。你最好记住,如果我活不了,你一家也就十分危险。” 李一魁忙道:“可以可以,我一定弄好一个房间。” 李十八道:“希望我们的交易顺利和愉快。时机一到我会再付另一张银票给你。你可以搬到南京或其他地方,永远脱离这种生涯。” 但问题是,李十八在重重险难中能不能突破可怕的命运?李一魁筒直不敢多想,因此他忽然咬牙切齿地羡慕那被点了穴的妻子。她无牵无挂不知不觉,岂不是最幸福的人么? xxx 快到中午正是街上行人最多之时。即使是最紧张忙碌大举出动的铁扁担帮帮众,也不觉松弛下来。何况大半年来优游闲居的“雨过天青”余浩,走在街上更是心无挂虑。但觉日子过得甚为舒服堪称满意。 天香楼有几味小菜很合他胃口,何况已有几个老不正经的有钱朋友。吃吃喝喝顺带商量冶游门路,确实是人生一乐。 但离天香楼还有一个街口,余浩忽然停步。全身精神力量霎时已集中贯注于迎面拦住去路的一个人身上。 余浩腰间佩剑随时随地可以拔出来。正面决战多年来已不知应付过多少次。所以他一点不紧张不匆遽。 直到他确知那人是“冷血”李十八,心情才转为沉重。 余浩在善护寺见过这个蓄新须的青年。所以知道一定不会认错人,但李十八何以胆敢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于通衢大道?他何故拦住我去路?难道他闲得无聊来找我的麻烦? “你是冷血李十八?” “你是雨过天青余浩?” “莫非我竟是你名单里面的一个?” “本来不是。直到昨夜才是。” 余浩拍拍佩剑,冷笑道:“你树敌还不够多么?” 李十八眼中毫无表情,道:“像你这种对手,老实说越少越好。但我今天一定要杀死你。” 余浩又冷笑一声道:“你相不相信?不到三十招就会有人赶到。而你便陷入天罗地网中。我真不懂你何以能成为‘杀手中的杀手’?” 李十八仍然淡淡道:“三十招?我杀人从来不超过五招。” 余浩摇头叹口气道:“你一定忘记正在跟什么人说话?” 李十八道:“如果是别人,我只说三招。” 余浩道:“我绝不会被你激得暴跳如雷。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才好。” 李十八道:“我明白。” 他开始跨步接近余浩。四周行人突然惊慌散开。但其实这些行人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何事? 余浩“锵”一声掣剑在手,心中忽然好过多了。因为李十八要“杀”他的决心和自信好像锥子刺入他心灵中,现在才被“剑”消灭了。 李十八居然继续迫近。 余浩忽然冷笑,剑光突然展布。数十点剑光由空中弥漫罩落,宛如绵绵含愁春雨。 李十八忽然已跃到他左后侧,居然尚未拨剑。但躲过这一招毕竟不能够不付出一点代价——一幅衣襟已削去一角。 余浩翻转剑势一掠而过,快逾闪电而又潇洒自然之极。在那一掠而过的俄顷间已刺出七剑之外。 可惜如此繁迅高妙剑招却由于距离差了一点点。李十八只在双袖裤管以及前襟留下七个小洞。 更可惜的是李十八乃是“杀手”。如果是武林过招较量。第一招时李十八就该举手认输了。 余浩长剑全不停滞,幻化出一道眩目精虹由空中当头劈落。剑势浩荡平实毫不花巧幻妙。 这一招“天降大任”功深力厚大开大阖。确实具有因为付托重任所以加以严酷考验之意味。当然受考验者只好勉力担承下来。 李十八却跟别人不同,他宁可像癞皮狗一样在地上翻滚也不肯担承硬接这一招。正由于鼎鼎大名的“冷血”李十八居然使出此种难看无赖的招式,所以余浩这一剑又落了空。 只见余浩剑势平铺洒出,宛似连天芳草青青无涯无际。 李十八明明已退到剑光最边缘处,但左肩忽然出现血迹眨眼染红一片。伤势显然不轻,会不会伤及筋骨?左手会不会残废。 但就算左臂整条斩下,亦不过一条左臂而已。比起“性命”可就大有分别了。 李十八冷冷望着余浩,肩上伤势好像是别人的与他全无相干。 他的手指离剑柄只有五寸。这已是他唯一有点像比武拚斗的架式。 余浩的剑居然“收”不回来。并不是说他身体四肢没气力不能移动。而是不敢做出任何收回长剑的动作。 他感觉得到强大无伦的压力蕴蓄积聚于某一处。他只须稍微一动,压力便会爆发,便会把他“炸”的粉身碎骨。 他平生功力所聚“四大剑招”已全部施展完。第一招象征春愁似的绵绵细雨。第二招是瞥然而“过”速度之威力。第三招大开大阖天降大任。第四招宛似青青河边草,有幽意无尽情致。此四招的象征正是“雨过天青”外号由来根源处。 怪不得李十八一开口就是五招。莫非他竟然早已深知余浩四大剑招的奥妙?如果不限定五招,李十八是否还须要受伤方能取胜? 李十八五只手指忽然摸到剑柄。 剑光从剑鞘飞出。他眼睛明亮如太阳,握剑的手坚稳如钢铁岩石。 其实剑光上闪亮一下就仍旧隐藏于剑鞘。李十八大步行去,行过长街穿过城门走向莽莽苍苍的荒凉郊野。 不久余浩尸体被抬走。很多人都认得那是曾老员外家丁。 李十八负伤消息很快传遍。有些人甚至暗暗怀着打病老虎心情,希望找到李十八,轻轻易易就生擒或杀死他。一则成名露脸;二则曾府悬赏黄金千两缉拿凶手。一千两黄金确实足够使很多人不顾一切了。 很多人都想不通李十八何以甘冒性命之险,于光天化日通衢大道上,杀死江北七剑“雨过天青”余浩? 尤其是曾熙。只有他知道李十八此来襄阳任务目的。他何以甘冒杀身之险杀余浩尹他何以不怕此举打草惊蛇?他负伤之后情况如何?还能一如往日发挥全身武功么? xxx 广元小和尚噘起嘴巴无精打-离开后殿。刚刚被首座圣因和尚当众训斥一顿,所以心里很不舒服很气闷。 那圣因和尚是因为鉴于由中午起两个时辰不到,竟有六七批人马来善护寺,都找广元说话问这问那。如此情况不但有误个人清修,连全寺僧侣亦受到骚扰不得安宁。 所以由现在起禁止广元到处跑,只准在房间或最多到后园打扫落叶等。又如果仍然有人来找他,立刻撵他出寺以免烦扰别人清修。 广元哪有心情打扫亭园,一迳回到房间。却不觉一惊,心中不迭叫苦。因为房间香气飘扬,一个美貌少妇坐在床边。 他已见过这少妇三次,知道她是潘夫人,她丈夫被李十八杀死。但老是跑到这儿来是何道理?杀夫之仇虽是深重如山,可是他对此亦无能为力呀! 潘夫人露出那明艳笑容,使人心软而不好意思对她太不客气。 广元无可奈何叹口气道:“看来我还是趁早打好包袱滚蛋为妙。” 潘夫人轻声道:“你刚刚受了委屈?” 广元道:“就算圣因师父不责怪,我也待不住。像你中午来过,现在又看见你,唉……” 潘夫人道:“你知不知道前几天晚上我在这儿见过李十八?” 广元大吃一惊,道:“他没说。你对他怎么样了?” 潘夫人道:“没有怎样,只劝他以后少杀人。” 广元道:“那很好,杀戒断乎不可轻犯。是不是人人说他受伤,所以你又怀疑他会回到这儿休养?” 潘夫人道:“不,我只想知道当日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他在此养伤?” 广元讶道:“没有呀?我也是回到房间才看见他。” 潘夫人道:“既然无人得知,何以我又会来此找到他?” 广元张口结舌。 潘夫人又道:“事实是有人告诉我。但我却不知那人是谁。你信不信?” 广元道:“我……?我不知道……” 潘夫人道:“后来我看见武当少林之人先后来过。我和少林武当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你知道不知道?” 广元连忙摇头,希望她快点讲下去。 潘夫人没有令他失望,道:“我们三路人马都跟李十八直接有仇恨。至于别人例如韩典或铁扁担帮就不同。他们可以帮忙可以卖命,但本身与李十八没有仇恨。” 广元讷讷道:“少林铁脚师兄是我去告诉他的。” 潘夫人啊一声,道:“原来如此,无怪那一夜‘流星’殷世正奉命连夜赶去新野办一件事。 原来是铁脚和尚借口支开他。也因此殷世正没有得到李十八在此的消息。” 广元小和尚道:“听来好像还有些很可怕的人,躲在暗中对付他。” 潘夫人道:“他越早知道就越好。至少可以躲过很多暗箭。” 广天扼腕叹道:“可惜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否则拚着被逐出寺,也去通知他。但如果那天晚上通知你的人想杀李十八,他为何不亲自下手?为何把机会让给你们?” 潘夫人道:“世上这种人多得很。都是最可怕最有心机的人。任何危险绝对不冒。他目的只要李十八死。至于李十八死于何人手中根本不重要。” 她站起身,又道:“希望你永远不再见到李十八。你会减少很多很多麻烦。其实我也一样,最好永远见不到他。” 广元不知何故暗暗透一口气,道:“对,你也最好不要见他。你打算立刻回家?你肯放弃报仇的事?” 潘夫人又露出明艳笑容,道:“不,我现在去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 潘夫人道:“不知道。但我感觉找得到他。” 凡是女人这样说,虽然不合逻辑,似乎没有理性根据。但男人们最好还是相信。因为女人本来不是理性动物,而恰好她们也真有这种本领。这才要命…… xxx 人们睡觉总是在晚上,或者是中午时睡个午觉。所以李十八竟然是在夕阳满天时呼呼酣睡就很令人意外了。 尤其使人意外的是他居然裸着身子睡觉。 你若是假设一下自己是那种任何时间都可能发生意外,分分秒秒可能要跳起身迎敌或逃走的人。你睡觉时敢不敢脱光衣服?恐怕连鞋子也不敢脱掉。 李十八当然本来打算这样做。可是当时既不是睡觉时间,推想之下自然“床铺”是最安全最无人注意所在。 其次洗完一个热水澡,然后敷药。这时暂时用棉被覆盖的身子旁边,忽然多出另一具光滑温暖的丰满身体。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坚持马上穿回穴服,甚至还穿回鞋子。 那个光滑温暖躯体的女人“幸子”,并没有需索要求什么。只不过陪陪他,用自己光滑肉体的温暖使他舒服些。所以李十八即使有十八个充足理由,亦不能也不敢表示出口。 斜阳从窗户斜照入来,房间很明亮。 李十八忽然惊醒,脑筋立刻也清醒得跟没有睡过一样。 窗帘为何拉开?幸子——雪白微胖肉感圆面的女人,绝对不会这样做。 虽然连空气都寂止不动,但李十八仍然感觉得出那人是站在床前。因此他有四个跃逃方向。 但他却又没有忘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亦没有“剑”。 空气开始流动,因为那人俯低身子并且轻轻掀开一点被子。 李十八两只手掌其实亦锋利如刀剑,只不过极少使用所以江湖无人得知,他双脚也比任何武器危险可怕。 但他双掌双脚都没有动弹。因为一阵淡淡香气透入他鼻中。 他听见脱衣裳的唏嗦微响,接着一具柔暖肉体滑入被窝,贴住他甚至搂抱着轻柔厮磨。 李十八长叹一口气,道:“潘夫人,你为何这样做?”他虽然会说话,但整个身体却好像木头石块。 他似乎看得见潘夫人明艳照人的笑容。而这笑容简直比白皙高耸乳房的魅力更为强烈。 潘夫人柔声道:“幸子在隔壁睡着,暂时不会醒,除非你要惊醒她。” 李十八道:“我曾经在你床上躲了三天。然而你那时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潘夫人道:“可能因为这儿是放浪的地方,也可能因为你光着身子。” 她说得如此赤裸坦白,跟三日以来那个温雅守礼贵妇的形象完全不同。李十八不禁大吃一惊。同时深心中也升起些许缥渺朦胧的悲哀。难道女人都是这样?或者说难道世界上女人都是如此?一旦拿掉假面具,一旦没有理性或礼教束缚就是如此? 他一只手不知何时已在她身上巡弋爱抚。但当他过于炽热而压于她身体上面时,便发觉潘夫人不但双腿紧紧合拢,还把他推下去。 潘夫人声音显示乃是尽力咬紧牙关。她道:“你如果一定要,我去把幸子抱来。甚至我也可以给你。不过,你切勿忘记你身上负伤。虽然伤势很轻,到底不适宜做这种事。何况不久就会有人找到这儿来。” 李十八静静听着。 她又道:“你要养伤又要杀死心中伤痛,只好到这种地方来,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但我又知道我的行踪瞒不过跟踪专家。” 李十八道:“你是很奇怪而又很可爱的女人,三日来我都这样想,现在更是如此。最先赶到的人会是谁呢?” 潘夫人明艳笑容一下子变为黯淡恐惧,轻轻道:“一定是‘千山鸟飞绝’韩典。他的刀,唉……” 第9章 浓浓怅惘 在秋风中已经半秃的枣树高达三丈余,枝桠都很粗大。任何人一望而知这棵枣树至少活了百余年。因为枣树纹理细致木质坚韧,所以长得很慢。不像南方许多树木长得很快但质地松软,除了当柴烧之外,派不上其他用场。 枣树虽然很老很高大,却不是主角。主角竟是附在两丈左右树干上的潘夫人。她那曲线起伏能使男人流口水的身材,现在变成一截枯秃了的横桠一样。 她伪装得极妙。何况在夜色掩护下,就算有人在树下仰头细瞧,保证看不出丝毫不妥。 潘夫人遥望着一个灯火通明的窗户。窗纸内偶然有人影闪动。 窗内人影当然是“冷血”李十八。不,也可能是幸子——微胖白皙圆脸的女人。 李十八现在跟她谈话么?她服侍李十八吃东西?抑是老早已在床上黏成一块? 最后面的猜想使她心跳加速。下午时分她可也不正是跟他在床上黏成一块?而且都是赤裸裸最原始状态中? 她记得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尤其是他灵活有力的手掌搓摸她遍体,更尤其他暖热嘴唇亦吻遍每一寸肌肤。这时她已完全软化完全崩溃,她甚至用身体和纤美的手向他作强烈的要求表示。 谁知李十八居然不肯越雷池一步,尽管他巳表现出男性的雄风气慨。但仍然顽固地保留最后防线。也可形容为不作最后的攻击。 他是不是因为想到她是潘占元的末亡人,潘占元却是死于他剑下,所以不敢也不肯占有她? 抑是因为她开始时拒绝他,所以他也……? 潘占元那英俊含着自傲自信笑容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动。耳边也听见他温柔深情的声音。多少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如诗如画温馨缠绵……潘郎、潘郎。你虽然好色,虽然为别个女人丧命,我仍然会替你报仇。但这仇“应该”报么?我报得了仇么? 有那么一下子她停止任何思想。可能由于内心的惭愧咎疚——她居然帮助李十八,让李十八在她床上休养三日三夜。甚且今天下午竟是那么倾倒于他的爱抚热吻。竟然万分愿意献出肉体让他享受。 她思想停顿的片刻,耳目以及一切感觉反而特别灵敏。 她惊疑而又谨慎地游目四顾,却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但她自己知道,黑暗中确实有一对眼睛盯住她。 这对眼睛是谁?莫非是“千山鸟飞绝”韩典?她躲在此处本来就是想暗中看看韩典会不会来找李十八?她也想知道如果李十八敌不住韩典,当那危急关头之时自己会不会出手帮助李十八逃过杀身之祸? 这些疑问只有身临其境才有答案。所以她挨到夜色降临,得知韩典忽然出门,便匆匆赶来。 窗纸上很久没有人影。该死的李十八,你在干甚么?韩典你呢?你躲在何处?那对眼睛究竟是谁呢? 但愿李十八躲得过韩典。也希望自己躲得过那对隐藏黑暗中的眼睛…… 这个念头霎时破灭。因为她猛然打个寒噤——绝对不是秋夜霜寒风冷。而是杀人无数的宝刀出鞘那种“杀气”,筒直森冷刺骨。 她回头望去。看见一对眼睛。 她一望而知是男人眼睛,也知道决不是韩典或者李十八。不过却像李十八,有一股慑人和要命的坚决味道。 那人相当高大,全身连头面都裹以黑布。以金鸡独立姿势单足站在一根细枝上。左手拿着一把连鞘长刀。 潘夫人回转身正面对着他。如果是认识的人,也应该出声招呼。如果全不认识,他也应该出言相问。如果他是哑吧,那就太不幸了——是他而不是她。 她肚中有节拍地数到第十,便轻笑一声,软语道:“你是谁?骇死我了……” 语气娇软得好像连在平地也站不稳的柔媚女人。但三点金光八点银星挟着“嘶嘶”破空声星漩电射笼罩黑衣人全身。每一点光芒所取的都是要穴。 她并没有站着等侯暗器的结果。虽然她明知“鸳鸯搜魂针”当世一定很少人躲过。但她仍然伸直双手全速扑去。凶悍得快得杀人难以置信。 三金八银共十一支鸳鸯搜魂针果然都射中黑衣人。每个人由胸至腹正面只不过十二处大穴,竟然有十一处大穴被射中直透内脏。这个人活得成活不成不问可知。 何况潘夫人双手十只指甲居然长达一尺二寸,鲜艳的红色晚上看不见,当然更看不出那是套在指尖的钢爪。 十只鲜红钢爪随后也抓中那人胸口,深达五寸。 如此柔媚娇软的红粉佳人,但并起命来此谁都凶。你若是见过她出手:保证连一丝绮思邪念都生不出了。 潘夫人十只布满内家真力的血爪,忽然像陷在极黏极轫的面团中,既绞不动也收不回。 最可怪的是那对眼睛,以及森寒杀气仍然笼罩着她。他居然未死? 她本可以舍弃十只血爪赶紧逃跑,但她不敢。因为她清清楚楚感到黑衣人左手长刀任何一刹那都可以出鞘砍中她面门要害。只要她一动就可以了。她当然不想面门被砍一刀。即使只划破一点点油皮也绝对不愿意。所以她只好像傻子像木头人一样呆立不动。 黑衣人半晌仍不言不动,杀气依旧那么森厉可怕。 潘夫人却熬不下去了。因为她脚下所踏的树枝很细弱,全靠一口真气才站得稳。所以她迟早非下坠不可,而这一动又非触动那待发的刀势不可。 秋夜的风不断吹拂。现在居然比冬天凛列,此北风还要寒冷。 潘夫人索索发抖好一会,终于浊气涌上使她变成一块泥巴似的直掉下去。 那对眼睛仍然凝视着她,她没有跌伤,也没有被长刀砍中面门。只不过穴道受制全身软麻无力,所以全靠那男人抱住才没有瘫倒地上。 她也看见那男人丢掉一块木板,不过临走时,却从木板上起回她的鸳鸯搜魂针和十只鲜红如血的钢爪。 在那男人怀中,她自已更觉得真正是个“女人”。这一点与他出神入化惊世骇俗的武功无关,纯粹是男人女人之间一种感觉。 此人是谁呢?潘夫人暗自用心凝想。她现在已经不惊骇害怕,只有浓浓的怅惘。因为她想起李十八。而很遗憾三年来第一个男人竟然是别人,而不是李十八!此人究竟是谁? xxx 残缺却坚固的石屋,平时只作堆放柴草之用。平时除了取柴草的人之外,连狗也懒得进去。 但名满天下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的“千山飞鸟绝”韩典,却挟着宝刀,站在黑暗中凝视着石屋。 他老早已经巡视过石屋,知道除了门口之外,连一个气窗都没有。所以就算飞鸟,进出此屋也非得取道门口不可。 李十八既然进了此屋,出来当然非经过这道门口不可。 石屋的木门敞开着。虽然屋内更加黑暗,但半个时辰之后,韩典敢用人头担保李十八躺在床上。那张床就在正对门口的墙下,他曾经转身也曾低低咳嗽,所以韩典敢用人头担保。 李十八的确在床上。这间石屋乃是幸子所属妓院后面的堆柴草石屋。李十八躲在此地原本极为安全隐秘。无奈当今之世最擅长跟踪的尹万里,早就被韩典私下请来监视潘夫人的行踪。因此找到李十八。也因此李十八随后躲到堆柴草石屋亦全无用处。 韩典很谨慎,盛名之下无虚上。他步步为营直到百分之百确定李十八在屋内床上,才缓缓抽出宝刀。 李十八忽然感到棉被太薄甚是寒冷。 当然他晓得是怎么回事。于是掀掉棉被拿起长剑走出石屋。 荒草没胫的院子内同时出现两个人,相距一丈对峙不动。 李十八道:“我就是李十八。” 韩典道:“我叫韩典,希望你听过这个名子。” 李十八道:“笑话。如果连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首‘千山鸟飞绝’韩典的大名也不知道,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韩典道:“李十八,任何人面对着杀手中的杀手,绝对不会大意,更不会得意忘形。” 李十八道:“你真的是为了潘占元而来?” 韩典道:“不瞒你说:我是为潘夫人而已。” 李十八道:“她知不知道?” 韩典斥道:“废话。她当然不知道。” 李十八居然能了解,肃然起敬地道:“对不起。我的确问错了。你很了不起……” 韩典沉默一下,才叹气道:“奇怪。我从不敢向任何朋友透露。但我的仇敌却不必说就知道。” 李十八道:“天下男人并非只有你才碰上这种无奈的事。其实很多人都碰到过……” 韩典道:“言归正传,我已经在此站了很久。” 李十八道:“我知道。直到你拔刀时我才不得不挺身而出。但你不至于以为我是懦夫,以为我不敢面对你的‘无痕刀’吧?” 韩典道:“你决不是懦夫,但却可能是最可恶的浪子。世上的女人偏偏又喜欢浪子,所以我更非杀死你不可!” 李十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纤长洁白的手虚按剑柄。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作势待敌。 这个敌人予他的压力委实太强太沉重。连他坚强的自信也有点动摇。当然世上没有永远不败的人。虽然他是冷血李十八,是杀手中的杀手。但亦绝对不可能永远不败。 李十八第一个感觉是韩典已经出刀。 第二个感觉(其实几乎同时发生)是这位名满天下的一代刀客不想杀人。他根本是想与对手同归于尽。他是不是疯了? 因此杀气比起平常情况更浓更冷,连李十八也不禁打个冷战。 他的剑电射挥出,“铮铮”一阵连珠繁响。一瞬间双方刀剑竟已接触了九次之多。 那韩典要杀死李十八的决心已无可置疑。而且显然不惜任何代价,甚至连他自己性命一齐赔上亦在所不惜。 韩典大喝一声劈出一刀。刀势甚是缓慢,此起适才的迅如风雨大异其趣。 这一刀杀气之凌厉劲道之坚凝沉雄,简直不是“人”能够使得出来。纵然李十八忽然变成一块大石,亦一定会被这一刀劈成两半。 李十八只有后退。韩典这贯注了全部生命的一刀,决计不能招架化解。 他只有退。但他却不是一步步后退,而是像一阵清风忽然已隐入石屋,钻入床底。 这本是很滑稽可笑而又拙劣的方法。躲在床底下难道就可以躲得过千山鸟飞绝的“绝”刀? 韩典也已经如影随形入了石屋屹立床前。他刀势忽然加快,宛如霹雳雷霆。宝刀精光四射照亮整间小石屋。 那张木板床分为两截而且向两边飞开。所以床底下李十八必定无所遁形。韩典甚至敢肯定李十八应该已斩成两截躺在血泊中。 又如果床上被窝里还藏得有人,当然也变成两截尸体。 李十八明明钻入床底。所以如果被窝内有人,肯定不是李十八。但如果不是李十八那又会是谁呢?在韩典心中那人是谁? 棉被和床板都被刀光斩为两截的向两边飞开。 被窝里没有人,这一点不算希奇,但木床飞开下后床底下也空空无人,这才值得奇怪。 李十八声音从屋后透过石墙传入来,道:“我早已在床底墙脚开了一个洞,所以幸而还活着。韩典,如果你敢从这个洞口出来,我保证你不但不能报仇出气,还会变成一个死人。你相信不相信?” 韩典不作声,眼光静静转到门口。 李十八声音又透入来道:“当你从门口冲出。你只能发现大地一片黑暗。我保证你找不到我,你相信不相信,” 既然李十八告诉他这一切情况,傻子也知道他必有用意,至少还有话要说。 所以韩典厉声道:“你究竟想讲甚么?”李十八道:“第一,潘夫人老早老早走了。我和她之间还算正常。如果譬喻我是蜜蜂,则我只不过是只没有采花的蜜蜂而已。” 韩典忽然觉得很泄气,“无痕刀”也忽然变得很沉重坠手。他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使不出刚才那么狠毒可怕的刀招。 李十八又道:“第二,我猜想一定潘夫人发生某种奇怪之事,你才会如此生气。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她现在应该和你在一起才对。至少你不会怀疑她在此地。” 韩典这:“她不见了。黄昏时我故意先出门,但后来回去一看,她已经不见。现在已经过了三更,而她在半个时辰前还不知影踪。” 李十八声音中有点担心,道:“她一定出了事。你信不信?” 韩典道:“我已派了几个得力之人在附近,如果一有她的消息,例如她已经回去,马上用流星花炮通知我。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流星花炮就是过年时人人都玩过的火箭,射到天空中还会爆敞出一片火花。在黑夜中这是传讯的最好方法。 李十八道:“日后你再动刀杀我我也不怪你。但现在我们坐下来谈一谈如何?” 韩典收起宝刀,道:“好,我请你喝酒。越过围墙那边巷口就有一个面摊。” xxx 他是谁?雄伟壮健的身体。深沉充满智慧的眼睛。年纪虽老却仍然闪耀出青春火花活力,还有奇奥莫测高深的武功。 他何以把我脱光衣服使我一丝不挂之后,忽然丢在床上而匆匆离开?如果他已没有男人的欲念,他不会上下其手又揉又-弄得我春心荡漾。如果他像一般男人,当然免不了做完爱才肯走开 (男人发泄完之后就会把女人当作破布破鞋丢开。如果不是这样子,那只是伪装的姿态)。 不过这一点居然很像李十八。而且他的眼睛表情也很像。天啊,莫非他也是“杀手”?以他年纪推论,当然是老一辈的知名人物。老一辈的“暗杀道”知名人物有那些人呢? 我这一回可惨了。潘夫人想道。但其实心中一点不惊恐害怕(这一点正是女人与男人尖锐的对比,如果那男人对她半点兴趣都没有,她才会惊慌害怕)。 我落在一个杀手手中,这个人居然是前一辈高手,刀法强绝当世。甚至可能强过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的韩典;他这样做必有目的。目的当然不是我本身,否则他马上就可以杀死我或是恣意蹂躏。他的目的无疑利用我的身份达成一个阴谋,而顺便他也可以享受我的肉体…… 我给他享受甚至给他蹂躏也没有关系,反正这是不得已情况下无力反抗的事情。但他有甚么阴谋?他想对付的目标究竟是谁? 这目标是韩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反而若是对付李十八,使外间人人以为我落在李十八手中。使得李十八已不仅仅是杀手而忽然变成淫贼…… 外面传来鸡啼声。应该是四更时候吧? 银灯柔和光线洒落桌上。桌上一些物事闪出金色银色甚至鲜红的颜色。 潘夫人心中连连叹气。既然连“鸳鸯搜魂针”加上“桃花追命爪”也收拾不了的人物,还有甚么可说呢? 这个极有男人魅力的黑衣人,当然必定是“暗杀道”中一等一高手。这种人谁能请得动?不必多想了,只有一个人可以请得动。这个人就是李十八—— 第10章 无尽遗憾 面摊那盏油灯,只能发出迷蒙昏黄光线。所以韩典隐含-凌的眉眼,咀角坚强有力的线条都看不真切。相反地使人觉得这个像钢铁一样的人物,竟然甚是孤寂可怜。 李十八一手压住韩典酒杯。道:“举杯消愁愁更愁;现在我们有事要做。” 韩典道:“有事做就好;否则我真的要被‘愁虑’压死啦。” 李十八道:“如果叫人看看你这种样子,你猜猜看他会不会相信你就是‘千山鸟飞绝’韩典呢?” 韩典苦笑道:“休说别人,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是姓韩名典。” 李十八道:“你一口气喝了三斤最烈的高梁,现在你可以拔刀连杀三十个人。但我们去找的那个人,比三个个人加起来还厉害。你想不想我带你去找他?” 韩典道:“三十人也好,三千人也好。我只须知道那人此起你如何?” 李十八道:“我用一个譬喻你就明白了。假如在武功方面他此我高两尺,也就是说他比你至少还高一尺。” 韩典忽然微笑,道:“不,他比我高两尺,甚至更多些。” 李十八道:“别争论这些不切实际的话,我们走吧,我们一共有五个地方可以找他,希望第一个地方就找到他。” 韩典道:“狡免也只有三窟,他居然有五个窟穴之多?” 李十八道:“他绝对不是免子,而是鹰隼或者虎豹。所以他有多少窟穴都无关重要。” xxx 王淑娴忽然惊醒。摸摸身边被衾犹有余温,但那个壮健如虎如牛的男人却不见了。 她只不过刚闭一下眼睛,最多不会超过半盏热茶。但曾熙居然忽然消失。他到那儿去了?莫非在密室外的房间?但难道他刚刚如浪似虎发泄过,却又立刻要再找别的女人? 但使她最吃惊的忽然一阵熟悉歌声传入来——纵然不能长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深之又深的心底,蓦然涌起无名怅惘凄惶。眼角涌出泪水。为何她如此感动?莫非她也有“小秘密”么? 她抱着枕头压在面庞泪痕上。她只愿埋首黑暗中。但她忽然感到有人悄然进来,并且纱撩起帐。这一刹那她觉得好冷,比掉在冰窟还冷。但她并没有缩起赤裸肢体,反而大大摊开,跃射出无量无数的魅力诱惑…… 李十八像一座冰山。 每逢在杀人行动中,他全身视听嗅昧触五种肉体感觉,加上意识心灵的超物质感觉,完全集中于所要捕猎对象。因此他本身便变成冰山一样,全无一点血肉感情的人味。 但这个隐秘温暖华丽而又明亮的房间内,没有猎物。 于是他的眼睛开始“看见”床上摊开四肢的女人。这具暴露的肉体雪白滑嫩而又曲线起伏,发射出可以融化任何男人的热力。 但她何以把面庞埋在枕头下?她显然因肃杀剑气而寒傈。但何以反而摊伸展示诱人的肉体? 难道她强熬寒冷之故,只不过想诱惑他? 李十八把她由头到脚小心观察欣赏一遍。心中忽然大跳特跳。因为他无端端想起黄杏秀。不对,只不过想起那像黄杏秀的美丽女子——曾家兄媳妇王淑娴。 但以王淑娴的身份当然不会在这个房间,更不会在床上。更不会一丝不挂作出这等诱惑姿势画面。 李十八极力使自己心跳恢复常速。也极力阻止自己伸手摸她,尤其是坚实高挺的乳房以及浑圆成熟的大腿。 他咽一口唾沫,告诉自己说若是继续怀疑这个裸女居然是王淑娴,迟早会得到神经衰弱症。 因为这一定是不可能的事。 枕头底下忽然传出闷塞的话声。那是她说话,声音透过枕头所以变得有点奇怪。 李十八侧耳而听。 她道:“刚才的歌声是不是你?” 李十八道:“是我。” 裸女道:“你心里真有一个人?真的不能忘记的人?” 李十八道:“有一个。” 裸女道:“你们有小秘密?只有你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李十八道:“我们有。” 裸女发出叹气声,肢体忽然蝽缩成一团。她显然已不想展示身体,不想诱惑李十八,所以缩起。但这些动作和善良心意,反而增添无限诱惑魅力。 李十八一只手向她乳房伸过去。 对曾熙的姬妾当然半点也不必客气。但李十八却怀疑自问是不是因为感到她是“王淑娴”所以才特别冲动刺激?他不是想揭开此谜? 她声音透过枕头说道:“你走吧,你最好永远不要再来。” 李十八的手停止于空气中,距她高耸雪白的乳房只有两三寸。 短短两三寸距离本是卑微无足道的“空间”。如果超越这少许距离,相信很多很多情况会为之改变,所有的发展可能完全不同。 李十八向自己微笑一下,很有决断毫不迟疑收回那只手。 他狠就狠在这种地方,甚至他自己亦很欣赏这一点。他认为这才是真正有性格的作风。他知道其实可以继续伸手,可以达到欲望之满足。 她必定不会反抗。即使是文雅礼貌一点,亦大可以先告诉她有这种欲望,在口头上请求她同意。当然她非同意不可。因为她知道就算不同意也无法改变情况,所以她何妨干脆同意! 但如果男人要用这种方法要利用这种情况,他根本没有“性格”。 他很诚恳地道:“好,我走。你自己请保重……” 王淑娴只迟疑一下,迅却丢开枕头。她一定要警告李十八,让他知道“五更鸡”钱通的可怕阴谋。 但房间内已经寂然无人,也恢复平时的温暖。 王淑娴虽然感到无限遗憾。诚恳的话声,坚决的行动,还有那余味无穷的歌词。组合成强大无比的魅力。但他长得英俊么?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今后会不会再见到他呢? 虽然温暖却很寂静的房间,荡漾着无限遐想,还有无尽的遗憾…… xxx “千山鸟飞绝”韩典胁下挟着宝刀,双手笼在袖内。因为此时的夜风简直不似秋天而是寒冬。 他身躯隐藏墙边阴暗处,一面视察四下情况,一面运足耳力留心聆听宅院内动静声响。 这一座宅院已经是第二个狡兔之窟。第一间是曾府(当然韩典还未知道那座巨大宅第主人的姓名来历)。当时李十八一出来,便苦笑道:“潘夫人不在此地。” 韩典是何等老江湖,微微皱起眉头。道:“你遇见了谁?何以心里不舒服?” 李十八道:“一个女人,但不是潘夫人。” 韩典同情地点点头,但仍不放松,问道:“那阵歌声是不是你?何以不怕惊动人家?我听得出歌声很凄惶惆怅。是不是一件你不能忘记的事?” 李十八又苦笑道:“你好像忽然变成我父亲或者长兄。但如果我老早有父兄像你这般人物,我一定不会变成今日模样。” 韩典沉默片刻才说道:“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或兄弟像你一样;我一定引以为荣。” 韩典这时回想着这些对话。宅内没有任何奇怪声响,反而街上好像有点不妥。 但用心查看之下,却又没有迹象或人影。韩典耸耸眉头,迅即把“恐怕我已经老了”这个想法远远丢开。 墙内传来弹甲微响,接着一道人影落在他身边。 韩典压低声音,道:“她也不在此处?” 李十八道:“不在。但你不必焦急,还有三个窟穴呢。” 他们迅即奔去。两个都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而又有丰富经验,所以他们的身形极罕得暴露,总是出没于黑暗或弯曲足以隐蔽行踪之处。 李十八忽然停步。韩典来到他身后,举目四望,暗自猜想是那一座屋宇。 李十八压低声音道:“地方还未到。但你有没有奇怪感觉?” 韩典马上想起那阵“不妥”之感,不禁欣然一笑。原来我还未老,并不是错觉或在瞎疑心;而是的的确确不大妥当。 李十八又道:“我认为我们已被人跟踪了。但以你和我天下有谁跟踪得到?” 韩典道:“铁扁担帮的尹万里乃是此道高手,襄阳以他最高明。” 李十八这:“我知道他是谁。当日如果不是,我也不至于被‘人神共愤’康青杀伤,但现在决不是他。” 韩典道:“我也认为不可能是他,因为他不会跟踪我。但你怎知一定不是他?” 李十八道:“第一点味道路数不同。尹万里跟踪过我好几天,所以我知道他的路数方式习惯了。” 韩典讶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有人跟踪?” 李十八道:“我知道,为了想诱出幕后人我才不摆脱他。” 韩典一点不认为他渲染虚夸;李十八的确有这等功力本事。 李十八又道:“我们短短一段路程,我听见五次猫叫,九次狗吠,两次醉酒者唱歌吆歌。” 韩典武功虽高,但这一方面当然远远比不上身兼“猎人”、“猎物”的李十八。 他只好瞪大眼睛等他解释和分析。 李十八道:“猫叫犬吠就算是春天夏天,也不可能-醉酒的人平时亦只能偶然碰到一次;但一共两次就大有问题。” 韩典道:“他何以要这样做?” 李十八道:“他想消灭我们任何怀疑感觉,例如我们可能感到后面有可疑声响迹象。但当你听到猫狗或醉人声音。你一定释然而且暗笑自已太敏感多疑。” 韩典道:“这是极高明的攻心之术,早一步防患于末然。但却也因此露出痕迹……” 李十八游目四顾,然后道:“这种跟踪高手天下找不出三个,我们恐怕很难很难摆脱他,事实上能发现他正在跟踪已经很难很难了。” 韩典道:“但你仍想试一下?” 李十八道:“如果不是急于抢救潘夫人,我们当然可以斗一斗他,但我们没有时间。” 韩典面上变色;他最开心的自是潘夫人。如果迟了一步,她可能遭受极严重伤害打击。“时间”果然对他们极为不利,造成极大压力。 李十八又道:“我算来算去,咱们只有一个有利条件。” 韩典几乎想揪住他胸口衣服,要他赶紧说出来,要他赶紧行动。 李十八却道:“你不要焦急,咱们停步交谈已经是我计划一部份。也就是说我们已开始反击,成不成功只有天知道了。” 韩典松口气,道:“算我服了你啦。咱们究竟有那一个有利条件?” 李十八道:“你或者我。因为那跟踪之人不是跟踪你就是跟踪我,但他永远想不到忽然多出一个不好应付的人,所以他现在一定非常伤脑筋,唯有祈祷老天爷保佑我们分开。” 韩典登时心平气和,道:“当然咱们非分开不可。” 李十八道:“不但分开,还要做一件任何人看见也感到迷惑之事。咱们非使他掉入迷雾中不可。” 韩典抓抓头皮,道:“咱们做一件什么事呢?” 李十八道:“咱们打一架。不但可使他迷惑,将来还有妙用。” 连韩典也几乎喝采。幸而李十八立刻又说了不少话,才使他激赏之情缓和消失。 “时间”永远迫使世上之人无法消除紧张。如果你做生意,多半尝过银行三点半的滋味。如果你出门旅行或办事,火车、飞机的时刻可以使你心脏病发作。 潘夫人使得这两大高手为之头重脚轻,恨不得能把“时间”抓回来。 因此他们都加倍痛恨那个阻挠延滞救人行动的跟踪者。韩典甚至发誓绝对不可一刀劈死那厮,因为一刀杀死太便宜他了。 xxx “时间”悄悄溜走。韩典挟刀站在巷内阴影中。眼光宛如毒蛇盯住巷外寂静的街道。 刚才他使出平生最得意的三招刀法。每一招都涌出闪电似的光华。 李十八最后被他劈翻,在地上滚出丈许迅即逃走。 现在李十八忽然在街道出现迅即经过消失。但他出现的时间比估计迟了一点。 韩典眼睛瞪得有如铜铃。跟踪者马上就会出现,然后赶紧结束这段平地风波,然后赶紧去找回潘夫人。 但过了片刻李十八出现巷口,道:“既然你看不见人,证明我已甩掉那厮了。” 韩典这才明白何以李十八出现得迟了一点。他拍拍刀鞘,叹口气道:“如果你不是李十八,我一定不相信你的话。” 李十八道:“咱们已证实那厮是跟踪我而不是跟踪你。所以等潘夫人救回,我稍稍一现踪迹,何愁钓不到他?潘夫人比他重要百倍,你同意么?” 韩典当然极为同意。于是他又挟刀站在一座宅第侧巷围墙下。因为既然李十八进去,他只好替他把风以及准备拨应。 这一次李十八不但看见潘夫人。而且看得非常真切清楚非常仔细。因为居然没有人打扰。 那房间很明亮。潘夫人赤条条躺在坑上。寒冷的天气使她索索发抖。但她不能拉棉被或者缩起身子,因为她已被人点住穴道。 如果那不是暖热的坑床,潘夫人一定早就冻成紫色了。 她的娇躯映出一片白光。她的姿式竟然很像“王淑娴”。所以不但春光一览无遗,亦与王淑娴一样散发出无限诱惑。 李十八“欣赏”她好一会。现在反正不必太急,因为第一她再冻一阵亦不至于冻死、冻病。第二如果她已经彼人强暴,则已是既成事实,急也无补于事。第三他必须看清楚她的情况以及她 那一处穴道受制?能不能解开?第四如果这是对方诱敌之饵,外面有韩典把守(谁也想不到四大刀客的韩典忽然帮他),而宅内情况则必须靠他自己先弄清楚。 潘夫人有如白羊般横陈,既可怜而又很诱惑。能够使任何男人渴欲多看几眼。 李十八有很多理由可以慢慢欣赏多看一会。但却忽然冲入厉内,一手拍活她穴道,另一只手已扯下自己的外衣丢在她身上。按着退出房外。 这些动作全部完成只费了眨眼工夫。连潘夫人都几乎看不清李十八面孔。不过她却知道是他,所以心中很温暖也不必害羞。 李十八绝对不是害怕跟潘夫人见面说话。事实上他退出房间之时,已经运足平生功力准备应付任何突袭。 用潘夫人这块“饵”把他钓来用意可想而知。就算不是饵,也一定有种种防备。 但居然毫无动静毫无阻滞。李十八反而有点忐忑不安。五更鸡钱通果然非同小可。他显然已出手反击。而一出手便使得局势大乱,一切都陷入迷雾之中。 李十八忽然发觉最可怕的是“斗志”忽然萎缩减弱。萎弱之故完全也是为潘夫人。当她尚在钱通手中时——李十八气吞斗牛,足以面对千军万马而无惧。 但既然潘夫人还活着并且恢复自由,忽然消失了必须正面决战的理由。“暗杀”意思就是行刺,就是不作正面决战攻击。 内心情绪和意志的变化,好像瞒不过那人眼睛。 在东首一个黑漆漆房间内传出低沉而严厉有力话声:“你就是李十八?” 李十八道:“我就是。” 话声又从黑漆房间内传出,道:“你真的非杀我不可?” 李十八道:“真的。” 低沉话声道:“我记得从前也有一段时间跟你一样。” 李十八道:“我知道我了解。” 低沉声音道:“我们只拼一招好不好?” 李十八道:“好!” 低沉声音道:“请进来,我们反正都不必用眼睛。” 李十八居然应道:“好!” 那房间如此漆黑,形势大小如何又不知道。李十八怎可贸然答应进去动手? 但李十八绝对不是鲁莽或者好大喜功的人,何以肯涉此奇险?他打甚么主意? 潘夫人忽然冲出来,手中还抱着一堆服。那是她自己的衣服,刚刚从一个柜子找出来。 但她来不及换上就冲出来。李十八给她的上衣只遮到小腹。所以露出下面一大截。两条白皙大腿简直可以迷死人。 李十八看她一眼,不觉倒咽一口气。 老天!这个女人何以忽然比平时甚至此脱光还诱惑还迷人!她冲出来干甚么?难道她全不了解这样会使我心乱? 潘夫人尖叫道:“别进去。李十八,这样太不公平。” 李十八没作声,心中却叹口气。“暗杀道”武功以及最上乘手法,讲究的是在黑暗或者在种种耳目大受影响混乱场面中发挥威力。所以除非钱通早已布置埋伏,否则在黑漆房间内拼门,才能够一招分出高下胜负。 如此决斗很公平,彼此都可以用尽平生所学。我认为我反而占了便宜。因为钱通虽是此道天下无双顶尖高手。但他年逾六十,眼力耳力绝对不比少壮之时。所以这次拼斗应该对我有利…… 但李十八不能解释。因为潘夫人又冲到房外一脚把房门踢倒。 她居然毫不畏惧人家在黑暗中暗算她。还探头瞧看。 仍然黑暗的房间内,那个高大的男人,炯炯注视她,同时凌厉森寒的杀气也使她全身颤抖。 他用低沉的声音道:“你胆子很大,你也很漂亮。但希望你以后别落在我手中。” 潘夫人美丽光裸的大腿抖个不停。但落在男人眼中,尤其是李十八从后面瞧着。浑圆耸起的臀部和双腿,简直此前面还诱惑十倍。 李十八叹口气,道:“希望我们有机会真真正正拼一招。” 黑衣高大男人道:“恐怕没有机会了。” 潘夫人直觉地感到两个男人都好像有点遗憾。好像一切都是被她弄糟。忍不住大声驳道:“为什么没有机会?李十八你现在还可以冲进去,如果你不要命的话。” 那高大男人居然替李十八回答,道:“他现在不行啦。连我看见你这样子也有点心跳。何况他只有三十来岁正当壮年?你自己难道完全不明白?” 潘夫人连忙用衣服掩住前面,却仍然空出后面。她当然很明白这意思。但她忽然觉得这话不可靠,道:“不对。如果你会心跳,你为何把我丢下就走开?后来回来却根本不碰我?你想骗李十八是不是?” 高大男人道:“你可能不懂,但我仍然告诉你。我没有动你原因,是尊敬李十八。” 李十八又感激又害怕。任何人被钱通如此瞧得起当然会很感激。但被他当作真正对手却又是非常可怕的事。 李十八道:“潘夫人,你先回去。我可能还有一点点机会。” 这话其实是暗示韩典。因为他已经出现在屋顶。 潘夫人也看见了,一转身冲回房内赶快穿衣服。不论情势如何发展,先穿上衣服一定不会错。 韩典跃落院中,沉声道:“李十八,他是谁?让韩某先接他一招。” 房间内寂然无声。外面光线已可以从房门透入,所以房内已不复是漆黑一团。既然不是漆黑一团,则暗杀道两大高手李十八、钱通就没有拼一招的机会了。 韩典道:“他走了么?” 李十八道:“我不知道。” 潘夫人奔出来。已经穿得很齐整。她仍然胆敢跃到房门瞧看。只见黑暗中那高大男人向她挥手道别。接着突然化为一道精芒冲天飞起,砰一声破屋飞去。余光摇曳倏忽远远消逝。 韩典挟刀望了半晌,忽然拍拍刀鞘叹口气这:“李十八,有一句话我非说不可。” 李十八道:“请说!” 韩典说:“你和我恐怕都接不住他一招!” 第11章 人为财死 一万两黄澄澄的金子,莫说昔年农业社会,即使是现代也算得极大一笔财富。你不相信不妨打听一下黄金每两价钱若干,然后完全折成货币,你便知道实是非同小可的数目。你甚至不敢相信一条人命真能值那么多的钱? 花那么多钱的人收买了一条人命,有何用处?人如果活着多少总还有利用价值。但死人何以值钱?何以比活人还值钱得多? 人命是“冷血”李十八的。万两黄金则是曾老员外的。 如果知道曾老员外就是“五更鸡”钱通,又知道李十八此来襄阳便是专诚要杀钱通。你就不会奇怪、不会诧异何以钱通肯出一万两黄金收买李十八的命。 钱通的万两黄金赏格是透过公门捕快传扬出来,表面上只为了缉拿格杀那杀死“雨过天青”余浩的凶手,并没有指明“李十八”,但有资格的人都知道凶手是谁。 所谓有资格的人当然包括李一魁在内。 因为“雨过天青”余浩的行踪习惯是他供给李十八的。曾老员外四个秘密藏娇地点也是他供给的情报。此外还有好些消息都不是普通人能知道,由于李一魁的原故,李十八通通知道了。 李一魁当然没有忘记五百两黄金的酬劳。但他更不能忘记李十八另行雇了可怕杀手,并且把他全家老少名单给了那杀手之事。 为了一家老少性命,李一魁任何事情也不能不替李十八尽心办妥。最要紧的是李十八万万不可丧命,因为死人不能阻止或者撤滑那杀手的任务。 李一魁住的地方相当大,虽然上有老母,下有三子一女,还有八个婢仆以及厨子园丁等。房子仍然住不完,有好几间仍然空置着。 东边院子共有四个房间都丢空很久,这个院子向来很少人踏入去。自从李十八和李一魁那天晚上谈过话之后,第二天东院就有一个房间打扫干净,窗户完全用黑布从里面遮蔽得十分严密。 每天早上送一大桶水以及一个盛着早餐的食盒放在房门口,中午晚上各送一次饭菜。 但几天来水桶食盒都没有动过,所以李一魁的妻子忍不住提出问题和抗议。 她的问题是,谁会住在那个房间?若是客人或者避风头的帮众弟兄,何以不招待在前面客房?为何拣中内宅的空院落?虽然儿女婢仆都不会进去,但心理上总是觉得不方便。 她抗议的是,既然那神秘客人没有来(水和食物都无人动过),何必还要她亲自送水、送食物去?那水桶沉重得很,每天清早弄这么一桶水的确费事、费力之至。 李一魁却不肯透露一个字,对她的抗议很粗鲁地打了回票。 其实李一魁心乱得很。他自从十八岁娶了陈王莲,二十岁就在铁扁担帮熬出头。此后一帆风顺衣食无忧,又有相当势力,所以很久很久已未尝过如此心乱烦恼恐惧滋味。 其实他除了为自己家人的生命烦忧之外。真正使他心乱的竟然是“万两黄金”。 有没有办法既可以全家安全而又能赚进这偌大一笔财富呢?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及早准备布置妥当,等到李十八有一天忽然使用这个房间,便必须立即行动。否则他可能忍然离开襄阳,永远找不到踪影。 如何方是两全之计?明知李十八是“杀手中的杀手”,李一魁真敢出卖他吗? xxx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李十八早已深知这两句古老谚语真实不虚。 不过他却又深信铁脚和尚绝对不是“财”可以打得动的人。万两黄金在他心目中,必定远比不上一部几十文钱就可以买得到的佛经。 所以他敢三更半夜把这个年轻和尚拉出被窝。他本来毫无戒惧,但现在面色有点不对。 铁脚和尚眼睛清澈明亮,好像从未睡过觉那么清醒。 他笑一笑道:“不要紧张。李十八施主,你以前的傲气自信给谁偷去了?” 李十八皱起眉头,道:“尹万里虽然是跟踪名家。但天下最有名的三位跟踪高手,尹万里好像不在其中。” 铁脚和尚道:“对!不过尹万里就算排不列第四位,亦至少是第五位了。” 李十八道:“如果现在忽然有一个跟踪道三大高手之一来到襄阳,你猜是那一个?” 铁脚和尚沉吟一下,才道:“这三大高手一个在广东,迢迢万里我想不可能来到此地。” 李十八道:“好,这位广东大佬‘沙胆雄’沉雄不去说他。” 广东人称老兄为“大佬”。“沙胆”意思是大胆。沉雄名闻天下,人人提到“沙胆雄”就足够了,根本无须说出姓氏。 铁脚和尚又道:“年逾七旬的‘冤魂不散’刘善行虽然居住南京,离此地不算太远。但他偏偏与敝寺有点渊源,所以我知道他已到了嵩山。他是很虔诚的居士,这次到嵩山为的就是参加打七法会。” “打七”就是要七天之内用功达到“克期取证”目的。本是禅宗始创,对那些打坐参禅几十年还不能悟道的人,以七天不舍昼夜用功方法,狠狠开上一刀。这方法也是效法本师释迦牟尼成道精神。当时释迦牟尼往菩提树下一坐,发誓如果七天内不成道,永不离座。 当然这个誓很可怕。若不成道,岂不是要坐到死亡那一天?所以当年释迦牟尼根本下了拼命一死之心,于是身心都投了进去,卒之证悟大道不必在菩提树下永远坐下去。 禅七流行之后,别的宗派亦都效法。打七的七天之中,为了太用功所以特别注重营养,一天吃六、七餐之多,点心、包子、馒头、面条等等一直供应。所以亦不免出现一些为了“吃”而参加的云水僧。 铁脚和尚将打七略作解释之后,又道:“当然刘善行绝对不会为了‘吃’而远赴嵩山参加打七。而打七第一步就是要‘万缘放下’。所以刘善行绝对不会为任何原因跑到襄阳来。” 李十八道:“追踪道三大高手还有一个‘黄雀’许一萍。但他远居京师,同时又是京师王城兵马司特聘副指挥。谁能请得动他到襄阳来?” 铁脚和尚道:“的确没有可能。虽然你冷血李十八已很值得他出手,但京师职责繁忙重大,不是江湖争虚名之事可比。” 李十八道:“但的确有这么一个顶尖高手跟踪我。” 铁脚和尚道:“听起来你好像很担心。” 李十八道:“我的性命我不担心谁担心?” 铁脚和尚道:“你明明深知跟踪道三大高手的一切,为何跑来问我?现在是甚么时间了?快到五更啦。你究竟想问甚么?” 李十八道:“流星殷世正。如果他出马的话,追踪道三大高手有那一个他请得动?” 铁脚和尚楞一下,才道:“三个都请得到。你提出的问题我看跟你的剑一样厉害可怕。” 李十八苦笑一下,道:“你呢?任何人都以为你老老实实不通人情世务。但你的眼睛你的智慧,比我的剑厉害一百倍都不止。” 他想起那天在地洞里听见他们几路人马的谈话推测,不禁又苦笑一下。因为武当的苍松老道人,也是极高明极深沉不露的人物。 如果铁脚苍松不是为了某种原因而放过他,他老早就失败或者已变成死人了。 李十八又道:“你师兄当然很了解你所以才派你下山。除此之外只怕没有人真正认识你?” 铁脚和尚露出一种复杂奇怪表情,道:“至少还有两个。一个已经很老很老名叫无光的老和尚,算起辈份居然还是我的师叔辈。他最少也有七十年未出过寺门一步。他见了任何人都不瞅不睬,每天砍他的柴挑他的水。但每次看见我却总是揪住我耳朵,对我说:‘小和尚你要收敛要退藏于密呀!’” 李十八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无边无际的大海前。那宁静的大海究竟含蕴多少东西,隐藏多少变化无人能测。而少林寺亦像是另一个大海,宁静和平安祥的表面底下,有惊涛骇浪风云变色的危险。而在危险中却又有无限和平。 铁脚和尚又道:“另一个名叫大愚,算辈份是我师侄。他在任何人眼中几乎比我更老实更不通世务。但我知道他比我厉害多了。我只是知道而举不出任何证据或事实。你说奇怪不奇怪?” 李十八道:“心里知道就足够了。这个大愚和尚一定是相当重要有某种地位人物,否则你不会提起他。” 铁脚和尚道:“对。大愚是住持大师兄第二个徒弟。如果大师兄圆寂而首座大弟子忽然有任何事故,大愚就是暂摄住持的人。唉,我们谈这些干什么呢?” 李十八这:“你几时走?” 铁脚和尚讶道:“我有离开迹象?” 李十八道:“我既不能送行,将来也不会上少林寺探你,所以趁天色末亮找你谈一下见一面,也算是跟你道别。” 轮到铁脚和尚苦笑道:“既然你一口咬定我要走,我天亮就走。但如果你逃得过跟踪道三大高手之一的跟踪,逃得过武林无数强人围攻,逃得过美女诱惑,最后又逃得过你的‘猎物’的反击。你实在不妨到少林寺探探我。” 李十八道:“我会记住你的邀约。看来我不但多了一个去处,甚至可能是归宿。” 铁脚和尚深深叹口气,道:“你何必如此骄傲?何必还要保持这副外型?如果你肯变易容貌,岂不是减少许多危险?” 李十八道:“也许我的骄傲只不过用来对抗心中伤痛而已。但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也很重视你的劝告。我知道你绝不会这样劝别人的。” 不错,铁脚和尚会劝人返璞归真,劝人还我本来真面目。但李十八真面目竟是怎生样子?他还能够还我本来真面目吗? xxx 偌大房子里,由第一进到第三进,大小厅堂房间以及院落都阂寂无人。 但李十八并没有“楼空人去”的感慨。因为这座房宅本来也只有几个毫不相干仆人而已。 天色还未亮,所以他点着八盏风灯,使宽广的院落相当明亮。 他搬一张靠背椅、两张长方形茶几摆在院中。然后自己四平八稳坐下。长剑则搁在右边几上,显然准备好随时可以抓剑在手。 更鼓声隐隐随风传送。已经是四更三刻,转眼就快天亮了。 李十八缓缓闭眼。 他知道自己别无所求。只想有一张宽大舒适的床、温暖的棉被。当然还要“安全”,可以放心倒头呼呼大睡的安全。 不过他亦喜欢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因为他虽然不能倒头大睡,却可以不想她。 有时候他怀疑是不是由于“分离”,由于不能得到她,所以才格外为之刻骨铭心?为之悲怆迷惘?为之念念不忘,——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李十八叹口气。他听到悲怆怀念的旋律回响于心中。昔年的一切,任何小节琐事也都回到心中。 但这时刻让心情波荡实在极为不智也极端危险。因为他回到这间付了一年租金的屋子,点上灯坐在院子里,当然不是为了要回忆往日情怀。 他希望能够暂时忘记黄杏秀倩影。当然最好能永远忘记。但他自知办不到,所以从来不作此想。 于是他把思绪集中在“跟踪者”身上。 当他离开铁脚和尚居处,又被人盯住了。但方式和味道都不相同,难道这一次跟踪他的居然是另一个高手么? 寒风中除了隐约更鼓声之外,还传来某种说不出的特别气味。 李十八忽然睁开眼睛,身子双手也有反应动作,而且很快很快。 左右两方的院墙上一齐出现人影,也一齐发出一蓬光雨精芒电射李十八。 他们动作之齐整迅快,能使人泛起如逢鬼魅之感。 而那两蓬光雨更可怕。因为任何练武之人,都能一眼瞧出那是用机簧发射的针钉之类的细小暗器。通常都有剧毒,中上一枚就非死不可。通常这一类体积细小暗器,若是用人手发射,威力便有限。但如果用机簧之力,则数量既多能够及远而又速度极快。任何高手也只能躲避而不能封挡。但最可怕的正是这一点,谁有把握能比这种暗器更快? 即使李十八也不行。他也比不上这种可怕暗器的速度。因为你就算躲得过第一筒,也躲不过第二筒。没有人能够永远在空中快速移动,所以身形下坠之时,绝对会变成刺猬。 何况这一次竟是两个暗器高手一齐使用这种可怕暗器! 李十八的长剑掉在他脚尖上。 他的剑原本放在茶几上,但因为茶几已被李十八横拿手中,所以掉落他脚尖。 两张茶几都在李十八手中,长方形几面变成盾牌。所以那两蓬光雨大部份打中茶几面,竟没有一支能射中李十八。所以李十八活得很好,浑身上下丝毫无损。 墙头上的人影仍在,却没有暗器再射过来。因为随便什么人现在都看得出,李十八有两张茶几做盾牌,再多再厉害的暗器,也毫无用处。所以大家还是省点气力的好。 三道人影飞入院中。李十八知道必定有人现身。但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三人全身黑色劲装,以致不能从服饰看出身份来历。此外他们还用黑布连头带面蒙住,简直连俊丑老少都看不出。 李十八耸耸肩,道:“你们本来一定可以杀死我。” 那三个神秘来敌其中一个身形矮横的冷冷道:“本来?难道现在情势忽变,所以不能杀死你?” 李十八道:“正是此意。” 矮个子道:“为什么?” 李十八道:“我姓甚名谁是什么人你们想必都清楚的很?” 矮个子咬牙冷声道:“你是冷血李十八。” 李十八道:“对,我虽不知道你们姓名来历,但却敢保证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名家高手,绝对不是下五门偷鸡摸狗的毛贼。” 矮个子承认道:“这便如何?” 李十八道:“请你们想想。我李十八既是江湖上人人切齿的杀手,你们都是有头有脸人物。因此现在的情形应该是我穿黑衣服用黑布蒙住头面才对。” 他转眼望望两边墙头,已不见放暗器人影。便又道:“刚才的毒针也应该是我向你们使用才对。但事实却通通掉转过来,我没有抽冷子使用歹毒暗器,我没有蒙住头面。我没有联群结党以众欺寡。我点亮灯火,公然坐着等侯你们来暗杀我。” 矮个子道:“你一定忘记你自己曾经多少次用这种手段杀过多少人?” 李十八叹气道:“如果有人强奸了一个女人,你们去抓他之时难道也先强奸他家里的女人才把他抓到衙门里?” 矮个子道:“情况不同。你根本举例不当。” 李十八道:“好啊,就算我举例不当。就算你们有权用暗杀手段多找几个人来对付我。因此你们有足份理由,这理由是:我李十八既是专门暗杀别人的杀手,所以你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这样说你们不反对吧?” 矮个子显然感到好像已掉入李十八圈套(仅指说话而已)。但一时测不透看不通,只好点头道:“对。” 李十八大笑道:“请问你们之中那一个亲眼见过我杀人?你们知道我杀人时用暗算手段?我 有蒙住头面?我用过这类歹毒暗器?我找过别人帮忙以众欺寡?” 院落中一片静寂,所以喔喔鸡啼声特别响亮。 李十八又大笑道:“你们如果不能反驳我。至少也应该像个大丈夫,亲口向我说一声‘不知道’。你们敢么?” 左边黑衣人厉声道:“我敢,我不知道。” 右边那个也接着大声道:“我也不知道。” 矮个子大声叹气,道:“李十八,真不愧是李十八。我确实想不到专门暗杀的杀手,正面应战时居然如此机诈百出,有这么好的风度气魄。” 李十八道:“你拼命夸奖我是什么意思?” 矮个子道:“你知道我是我们之中唯一会开口说话的人。所以你用尽法子使他们开口,至少你可以记住他们声音。至于使暗器的两人,你知道可以从暗器上追查;总之我们五个人你都已有线索可以追查。” 李十八微笑道:“这只是额外收入,本来我希望你们会感到惭愧而离开。丙为我早已有了线索,你一开口时,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矮个子讶道:“你知道我是谁?我们曾经见过面?或者你曾经暗中看过我?” 李十八道:“都不是。我从来没有儿过你,但我却听过你说话。” 矮个子疑惑不已,问道:“在那里?” 李十八道:“在地府。” 地府意思就是阴间,当然很像是信口开河。其实李十八是在“地洞”听见。那天还有铁脚和尚、韩典、苍松真人等很多人。 矮个子冷冷道:“咱们话已说得够多了。世上有很多事不是说话能解决的。” 他忽然把亮银软鞭丢在地上,这个动作似乎表示他没有出手拼命之意。 李十八微笑道:“我见识过‘赶月十三刀’。只不知你的‘九天流星’会不会北赶月十三刀厉害高明?” 矮个子一手扯掉黑布面罩。一手揭开拱起的衣襟,露出两个此拳头还大一点的流星锤。细长链子则绕系腰间。 他年约四旬,浓眉深目。眼光锐骛如鹰。两枚流星锤忽然飞上半空。而这时左右两黑衣人一个挥刀,一个使钩猱身夹攻上来。 流星锤挟着凌厉风声迎头连环砸落。 李十八脚尖一勾,长剑忽然已握在左手。两张茶几分别劲掷两边墙头。 剑未出鞘,但李十八已知道长剑会刺中其中一个人。他甚至已听见那人临死前的叹息声音…… 第12章 寒霜遍地 曙光将临之前,似乎比整夜任何时间还黑暗些。而人生每逢到了苦尽甘来剥极必复的前一刻,也往往是最辛苦最难熬的一刻。 高耸飞檐阴影中,不知何时出现两对眼睛,凭高俯视底下院落中一切动静情景。 院落中四周一共挂着八盏风灯,所以只要不是近视眼,都能够把院子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这两对眼睛都极锐利、炯炯有光。所以他们不但看得见院落中一切情况,而且比普通人更清楚地看见李十八的剑,刺中一个蒙面黑衣人。 其实看得见李十八长剑刺中黑衣人并不值得提及。但他们却看得出李十八这一剑应该从肋骨刺入透过内脏,可是李十八居然在最后刹那间改变方向位置,剑尖上刺入那黑衣人大腿。 虽然这一剑刺得很深负伤不轻,但此起原本必死的那一剑,这种伤势简直不算一回事了。 不过在李十八来说实在很不划算。因为如果他不改变剑路,他可以毫无阻滞斜跨两步避过两枚流星锤,以及另一边的利钩。但如今却迟滞了一线,所以虽然还能够躲过致命攻击,只是左眉已被利钩钧出一道裂口,鲜血一下子染红衣服。 幸而李十八百战之身,负伤已是家常便饭,所以暂时毫无影响。只见他剑光一闪,刷刷刷三剑连环攻出。那“流星”殷世正和另一个黑衣人联手之势登时散乱。 不过李十八的真正危机其实不在院子里,而是在院墙上扣着可怕暗器待机出手的那两个人。 李十八一定也知道暗器难防,所以不让流星殷世正和另一个黑衣人拉开距离。只要保持这种混乱得有如走马灯的局面,暗器就无法发挥威力了。 使人想不到的是那两对眼睛居然不是使暗器的两人。因为他们忽然像黑夜飞行无声的夜枭飞出藏身之地,分头扑向两边院墙上使暗器的人。 他们为何居然帮助李十八?他们是谁?又何以各自施展了深厚功力奇奥手法以及惊人速度,一招就点住对手穴道之后,连一声招呼都不打,齐齐一掠数丈离开拼斗现场? xxx 曙色已透过重重黑暗,在天边染出鱼肚白色。晓风中秋寒更浓更冷,池塘水面或者草木上的露珠都结了寒霜。 巷内一只狗忽然吠叫,转眼间附近吠声大作。第一只狗的确看见两个人站在巷口,所以发出警告吠声。其余的犬吠却只是本能的反应,其实并没有看见人影。俗语说“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就是描述这种情形。 巷口的两个人果然令人注意怀疑。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僧一道。 刚刚天亮时分,一个年轻和尚和一个老道人有什么好谈的呢? 年轻和尚先叹口气,道:“苍松道长,我不知道有没有做错。但当时我觉得很惭愧,所以忍不住就出手了。” 苍松老道人就是那位武当耆宿高手。他也叹了一声,徐徐道:“铁脚道兄,贫道也有无量惭愧之感。不过我知道咱们没有做错。李十八反问得好。谁见过他杀人时用什么手段?谁亲眼见过他鬼鬼祟祟用歹毒暗器?谁见过他不声不响抽冷子从背后给人家一剑?谁见过他纠集人手倚多为胜?” 铁脚和尚道:“所以我对殷世正很不满意。名门正派之人怎可用这等卑鄙手法?就算不共戴天之仇也不应该如此。何况他还找来那两个声名狼藉的暗器专家……” 苍松老道人道:“贫道那两个师侄也太不对了。他们岂可参与这种暗算群殴的寻仇事件中? 所以就算李十八第一剑要了他的命,贫道亦无话可说。李十八真了不起,的确不是残酷滥杀之人。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胡乱杀人。” 铁脚和尚道:“像他这种人怎会去做杀手?咱们离开之后,不知情况有何变化?如果他后来杀死殷世正或者令师侄,仍然是一件很遗憾很麻烦的事。” 苍松老道人对此不敢胡乱推测胡乱下结论,只好默然不语。 铁脚和尚又道:“咱们都知道李十八不会妄开杀戒。但我担心的是李十八到了自己性命交关之时,为了自保不得不杀人。我虽然不能怪他,却不能不担心别人的性命。” 苍松仍不作声。他经历世情已久,明知世上很少有两全其美的事。又知道世事变幻莫测难以逆料。所以“沉默”往往是最好的办法。 愚蠢的人是因为想说话而说话。智慧的人却是有话要说才说话。苍松老道人不是愚蠢的人,所以他一直保持沉默…… xxx 李十八剑势忽变,由“缠战”变成放手凌厉进攻。一连五剑杀得“流星”殷世正全身都冒出冷汗。 这是因为李十八已知道暗中窥伺他的暗器专家已经没有作用,故此气势大是不同。 他的剑法又快又狠,绝无花巧。每一剑都是凶狠杀着。所以敌人即使招架得住,也一定惊心动魄,斗志大幅削弱。 又因为那黑衣人急于查看另一个的伤势,同时又匆匆忙忙掏药敷治,所以流星殷世正变成以一对一的局面。 最不妙的是殷世正的流星锤,虽然以“九天流星”名震武林。但他自己却知道得很清楚,他的确比不上弟弟的“赶月十三刀”。所以如果李十八并没有用其他暗算手段而能够杀死他弟弟“赶月”殷世正,则他当然也绝对不是李十八对手。 因此殷世正两枚流星锤忽然变得全无生气,像破鞋一样落在尘埃中。而李十八的剑则顶住他咽喉要害时,也就无须感到惊奇了。 殷世正面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他自己亦不明白何以忽然变得那么会流汗,以致全身一下子都湿透了。 李十八斜眼冷冷望着那个未受伤的黑衣人。声音也冷如冰雪,道:“你最好丢掉护手钩,最好换用你最拿手的剑,然后你试试看能不能救回殷世正的性命。” 那黑衣人怔完又怔,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李十八又这:“你是玉玑还是玉璇?” 黑衣人只好应道:“我是玉璇子。” 李十八道:“以少林和武当的三位高手合力对付我一个,已经会被天下人嗤笑。更何况还有暗器偷袭……” 殷世正惭愧地叹口气。玉玑子却说道:“你尽管骂吧,我们的确不对。我绝不怪你。” 李十八道:“殷世正,我可以保证有生之日都不提这件事,但你也要做一件事。” 殷世正望望那支顶住咽喉的剑,含糊的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李十八道:“不是要你放弃报仇,只要你遣走跟踪我的高手。他是谁?” 殷世正喉咙可以感到剑尖传来的森冷锋锐感觉。所以立刻回答,道:“是黄雀许一萍,你当然知道他是谁。我答应你请他立刻返回京师。” 李十八道:“你还想不想报仇呢?” 殷世正眼光无法离开那把精光闪闪的长剑,口中呐呐应道:“我……我也不知道!” 这问题实在叫人难答得很。殷世正如果回答说不想报仇,那是假话谁也不会相信。但被剑尖顶住要害,又岂敢说出“要报仇”呢? 李十八道:“如果你不想报仇,当然我甚么话都不必说了。我们各行各路从此不再见面也就是了。” 殷世正忍不住问道:“但如果我想报仇呢?” 李十八道:“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奸消息。” 殷世正不禁呆了,眼见对方收回长剑,于是又松一口大气。 负伤已不能纵跃奔跑的玉璇子忽然大声道:“李十八,你虽是杀手,却是真正君子。那一剑你明明可以杀死我,但你没有杀我。我知道你的用意何在!” 李十八微讶道:“你知道?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当时何以会这样做,你怎会知道?” 玉旋子叹口气,道:“你不必掩饰了。你当时一听我们一说话,就知道是我们师兄弟。你一来回报当日我们不乘危出手之情,二来知道我们兄弟向来使剑。现在为了掩饰身份而改用其他兵刃,所以更不肯杀我。你杀人一定要那人死得瞑目,因此我认为你是真君子,是大丈夫!” 李十八至此也不禁深深叹口气,道:“玉璇子,你将来一定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 人生就是如此复杂奇怪。你的朋友往往不了解你,往往还会误解你。但敌人却偏偏会对你有深刻奇异的了解。所以李十八不禁叹气,不禁为之心弦触动,为之惘然神伤,而且更感到知已难逢的无限落寞情怀…… 玉璇子轻轻道:“请你把好消息告诉我们,但也请你原谅我。因为先师死于你剑下,所以我们之间很难化敌为友。” 李十八振起精神,目光移到天边鱼肚白的曙光,微笑道:“好,我告诉你们,我似乎很难能活着离开襄阳。” 他不理会他们吃惊的表示,又道:“但如果我能活着离开,三年之内我一定会通知你们可以何时何处找到我。” 玉玑子大惑不解,道:“为何要三年呢?” 玉璇子居然替李十八回答,道:“他意思说他可能要一段时间养伤。有三年时间,当然任何伤都医得好,否则咱们也不必找他了。”殷世正和玉玑子都轻啊一声。 玉璇子又道:“既然你在极大危险中,我武当派一定撤走,只可惜我们不能帮助你。” 殷世正也道:“如果敝派铁脚师叔肯离开的话,在下亦一定拍拍屁股走路。” 李十八虽然对殷世正的答覆并不满意,但又知道“黄雀”许一萍必定会离开。有武当派之人作见证,殷世正决不敢抵赖。 xxx 八盏风灯虽然仍旧亮着,可是已经失去照明作用。因为天色已亮,灯光从主要地位变成毫无用处的废物。 院落中若不是还有血渍,会使人简直不觉得曾经发生过事情。 天空中有几片灰色的云,李十八虽然仰头望住天空,但却不是看云,而是想到时时在云下或者碧蓝空中飞翔的老鹰。 据说老鹰是鸟类中目力最锐利的猛禽,它能够在遥远高空中,看见草丛中的小鼠。 李十八感到有一对眼睛,宛如遥空中的鹰眼,正注视着他。 这对眼睛绝对不是“黄雀”许一萍。一来味道不对(这一点李十八绝不会弄错),二来黄雀许一萍乃是殷世正请来的,他明知李十八在此,根本不须露出痕迹窥看。 这对“鹰眼”一定是跟踪他和韩典那个高手,既然不是“黄雀”许一萍,莫非是岭南“沙胆雄”?又莫非是“冤魂不散”刘善行?如果竟然不是他们,世上还有谁能够媲美跟踪道三大高手的功力? 自从殷世正、玉璇、玉玑等人走了之后,李十八还坐在院中,一直等到现在,当然不是闲极无聊,当然也不是“失眠”。如果现在有个安全温暖的被窝给他,保证不需要一秒钟就可以坠入梦乡,而且可以睡足三日三夜才回醒起床。 所以李十八早已算好各种情况,知道甚么时候怎样情况之下,应该采取何种反应步骤。 他忽然用炯炯明亮眼睛向左边一棵极高大的槐树望去。 那槐树树叶虽已稀疏,但枝桠四布面积仍然很大,李十八眼光像劲箭瞄准靶子射去,根本不必搜索,只射向一个地方。 这个位置是预先观测过算过,如果有人能在树上的话,此是最佳位置。 李十八知道这种从被动突变为主动的反击反搜索,就算是跟踪道三大高手之中任何一个,亦一定会措手不及而露出形迹,露出形踪的意思就是他掌握了攻击的绝佳机会。 但李十八目光却像拙劣射手射出的箭,居然落空。当然事实上却不是落空,而是那儿根本没有“靶子”。 李十八忽然感到自己好像陷跌黑暗地窟中,四方八面目力无法分辨的暗陬,都有一对小眼睛悄悄窥伺,小眼睛就是“老鼠”。在那种地方没有老鼠才稀奇,问题是人类与老鼠已有数千年战争历史,不论人类用甚么法子手段,仍然无法消灭老鼠,历史上甚至有过老鼠群毁灭人类城市的纪录。 所以李十八不由得泛起毛骨悚然之感。“鹰眼”忽然会变成“鼠眼”,简直像是封神榜的二郎神杨戬或者西游记的孙悟空,简直不可思议。 李十八有生以来第一次全身冒出冷汗,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五更鸡钱通?如果不是钱通会是谁呢? 当今天下想杀死李十八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得无法一一分析。但别的人都没有关系,李十八只担心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是钱通的话,则他李十八有九成不能活着离开襄阳。 事情复杂离奇得像一团迷雾,但结论却简单得出奇,如果不是钱通,还有机会。如果是他,那就大事不妙了。如此而已。 xxx 李一魁面色本来很红润,但当他听了妻子李陈氏说,那间“客房”终于有客人来住,立即面色变成灰白,全身轻轻颤抖。不过在妻手面前必须保持镇定自信样子,所以极力掩饰不让她瞧出来。 然后他用力紧紧咬着牙齿。 你不妨回想一下平生往事,找出一件最严重最切身的事。当你下决心时,就正是李一魁现在这副样子。 换言之,李一魁亦正是对关于严重切身的一件大事下了决心,所以他连声音都变了,说道: “关住房门,然后把全身衣服脱掉。” 李陈氏双手掩住胸口,下意识中她正是拼命用衣服包紧自己,亦即是不甘脱掉衣服。 但李一魁坚决得变成灰白的面色表情使她知道不能不能违抗,只好叹一口气走去关住房门,然后脱掉全身衣服。 虽然午后的太阳光不能直按射入房内,但房间内仍然十分光亮。 李陈氏脱掉所有衣服之后,变成一个赤裸丰满雪白的女体。 李一魁感到自己好像有点后悔,闪为并非仅仅是妻子供别一个男人狎玩发泄而已。事实上人际关系某一樊篱,一旦损破推倒之后,情况的变化以及将来之影响,往往不能预见控制,亦永远不能补救。 所以如果他的妻子这一副成熟诱惑丰满的肉体,如果当作一种工具使用过,则将来有何影响?有何结局?任何人都不知道。 李陈氏虽然生过孩子,虽然年纪已经三十多岁,但她天生好白嫩的肌肤,以及特别大小悬殊的三围,使她散发出惊人魅力(尤其是赤裸裸之时)。 她相貌并不美丽,但也不难看,然而当她赤裸之时,那对眼睛却能够忽然变得水汪汪一片迷蒙。多少年来,李一魁只要一瞧这对眼睛,就禁不住情欲熊熊,直到现在还是一样。 李一魁咬紧牙关进出坚决声音,道:“就是这样,去试试看,咱们李家满门大小是死是活,就看你的手段了。” xxx 连见多识广的李十八,也是第一次见到诱惑魅力如此强烈的女人。 只说乳房就足够了,她的乳房既白皙香滑,而十分巨大丰满,同时又坚挺和充满弹性。 别的部份不必描述形容了,总之这个裸体女人一钻入帐内,李十八立刻就被情欲之火烧得唇焦舌燥。 李十八虽然做“猎人”时间多,做“猎物”时间少。但不论做那一种,灵魂之深处必定存在无名的紧张。 这种不易察觉的紧张,通常有一个很好很有效方法可以解除——女人。 李十八常常使用这个有效方法,但最近他很不幸。因为他有最好的女人(还不止一个)却不能用来解除灵魂深处的紧张,反而使他增加额外的紧张。 像潘夫人和王淑娴,都有一副极美妙使任何男人垂涎的身材,但李十八却只能空自垂涎。正如饿了几天的人,但到口的肥肉仍然要吐出来,其苦可知。 李陈氏虽然此不上潘夫人或王淑娴,但李十八却觉得她才是真正的“女人”。因为最要紧的是对李陈氏可以过屠门而大嚼,可以解除灵魂深处的无名紧张…… xxx 李十八很想合上眼睛大睡一觉,只因他不但用李陈氏丰满香滑的肉体解除了紧张,而且由于他整整一个上午,施展到第五种奥妙的反跟踪方法,才摆脱那对眼睛的钉梢。 那对眼睛有时是“鹰眼”,有时是“鼠眼”,能够变来变去。所以李十八起初使出四种摆脱跟踪的秘诀方法竟然仍不收效。这是从来未有之事,从前最高记录亦只不过使出两种秘法就甩掉跟踪者。 但这次把压箱成本事共四种极奥妙摆脱跟踪之秘法用尽了,何以依然无效?李十八心中震惊之余,使出第五种方法,真正压箱底本事,是他自已独创的——“耗子打洞”法。 所以他至少已打了两百个墙洞,才到达李一魁住宅。以他的功力挖一个墙洞,本来比吃豆腐还容易,但一口气要吃两百块豆腐,就颇不简单。 何况每个墙洞都必须恢复原状,更少也收拾得不容易看出来才行。 幸而此地有丰富可口食物可以补充体力,不过紧接着李陈氏投怀送抱之举,虽然使他发泄消除了紧张,却也带来无数疑问。 所以他虽然很想抱住那副肉感的女体好好睡一觉,却又不敢合眼。 李陈氏喘了好久的气,才道:“李十八,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李十八打起精神道:“知道。” 李陈氏道:“既然你知道,你肯不肯饶了我们全家性命?” 李十八恍然大悟哦一声,道:“可以,等我睡醒,我会把那张付给杀手订金的收据给你,写明不杀你全家的决定,并且告诉你应该把收据送到什么地方……” 他忽然已经睡着,因为他知道“收据”未交给李陈氏以前必定万分安全,必定可以大睡一觉。当然他真会把收据给她,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欺骗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所以他在梦中还听自己深沉悲凉之歌声——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第13章 迷雾迷雾 远远西山之巅暂时支撑着夕阳,好像不愿意它落得太快。但纵然如此,夕阳已变成金红色,使大地笼罩一层朦胧昏暮。 李十八睁开眼睛,但觉全身每个细胞都充满精力。 屋内尚未点灯,因为夕阳余晖虽是远比不上午间烈日,却仍然明亮得足以看清楚一切,尤其是床边呆呆坐着的裸体女人。 李十八发觉她有点寒冷瑟缩样子,于是伸手把她拉入被窝,用自己年轻暖熟身体使她温暖。 虽然光滑赤裸的肌肤互相碰触厮磨,虽然他的手-柔地抚摸她丰满的乳房,但并没有欲火熊熊,只有温馨和体贴,而且女人能够感觉得到年轻男子正表示无言的感谢,所以她的心忽然很暖和,也忽然很软…… 李十八轻轻叹口气,从枕头下面衣服里找出一张纸条,交给赤裸女人,道:“只要把这张收据贴在大厅正梁半个月之后就没事了,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女人默然接过纸条,只看他一眼,眼光中有一种奇异的神情。 李十八喃喃道:“人与人之间常常发生很多可怕的误会,如果我早知道……” 他忽然停止喃喃自语,向她道:“我要吃东西,然后等到二更才离开,我永远不会再来,当然也永远不向任何人提到你。” 女人望住他眼睛,接着露出相信的神色,迅速起身披一件外衣,从火盆旁边将一直烤热的食物拿到桌上。 李十八亦只披一件外衣,洗盥之后,坐在桌边吃喝,一面瞧着女人把污水拿到院外倒掉。他好像闲得无聊一直盯住女人,可能是因为她外衣里面赤裸的身体,以及显明地跳跃的巨大乳房所吸引吧! 他很快就吃饱,但现在距二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难道呆坐等到那时候?如果不呆坐,他想干什么? 女人坐在他身边,挨贴着他,显而易见不论李十八想对她怎样,她都不会反抗或拒绝。 但李十八只温柔地拥抱她一下,道:“你是真正的女人,我得感谢你,但希望你忘记我,也忘记我们之间的一切,你仍然是李一魁的妻子,也是愿为儿女牺牲一切的好母亲。” 李陈氏身体颤抖一下,道:“如果我年轻些,如果我没有孩子,我一定忘不了你。” 李十八苦笑一下,这种话他听过,但回味起来却很苦涩,也使人更觉得寂寞。 他从衣服里找山一把锋利小刀,插在左腕皮带上,这样他手指一勾就可以把小刀勾入掌心。 另外他又找出一块橄榄形的木片,两端有精致的皮带,这块木片像肚兜一样掩作小腹丹田要害,看来有点滑稽。 然后他穿好衣服,却没有立刻走的意思。 李陈氏忽然道:“你最好马上离开。” 李十八又泛起苦笑,因为凡是女人对他好,他都觉得受不了,李陈氏显然对他好,所以…… 李陈氏又道:“我出去倒水是一个暗号,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对付你,我只知道他要我尽一切可能把你留住,至少要留你一个时辰,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对付你。” 李十八道:“我知道,他只要晓得你把纸条弄到手,就会去曾府赚一万两黄金的悬赏,如果我是李一魁,十万两黄金也休想要我卖给你。”李陈氏迷惘地叹口气,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因为她遥瞩未来,李一魁必定会对她更好,绝对不敢提起这件事。另一方面,她总算曾经掀开过人生的另一页。 xxx 一大片低矮挤迫简陋的屋子,其中一间连破旧窗帘也拉上,使外面的人完全看不见那满面胡须的男子走入这间屋子之后究竟干什么?不过邻居们亦没有闲心打听窥探,因为张老爹——一个带着十二岁孙女小莉到处卖唱的老头子——常常有些奇奇怪怪朋友来访,在江湖混久了,这是很常见的现象。 李十八在明亮灯烛下对着一面镜子,很快染白眉毛和胡须,装上假鼻子以及在额上描画几道皱纹。 小莉目瞪口呆,望住一真一假两个老人,道:“大叔,你筒直变得跟爷爷一样。” 李十八大有顾影自怜之意,声音忽然变得很苍老,道:“小莉,你有两个爷爷好不好?” 张老爹、小莉都掩嘴而笑,他们很想大笑,却怕惊动邻居。 李十八忽然用药水很快恢复原形,道:“张老爹,已经二更了,我走啦。你不会忘记应该怎样做吧?” 张老爹年纪虽老,却仍保持雄壮响亮的嗓子,道:“不会,我怎会忘记呢!” xxx 李一魁身量雄伟,平时很有气派,但现在却像耗子一样缩起身子蹲在房间角落。 这个房间有一排栏栅,所以一望而知是囚禁犯人之用的地方。 不过李一魁却不是被官府抓去,而是被囚禁于铁扁担帮分坛私设的囚室内。 外面传来二更鼓声,李一魁睁开眼睛,因为更鼓声传来之时,又夹有钥匙开启铁栅锁头的声响。 李一魁先看见开锁的是分坛舵主孙敬,不禁心中大喜。孙敬是顶头上司,向来很袒护支撑李一魁,只要孙敬出现,相信抓他来此地那些总坛之人也不敢乱来。 不过当他一眼看见孙敬后面一个矮壮的人,竟是比孙敬高十级的副帮主谭兴。换言之,孙敬在谭兴面前也变成耗子一样,所以李一魁不觉冷汗直流,面上已全无人色。 这当然是因为李一魁心中有鬼,自知犯了严重帮规,严重得人头会搬家,所以焉能不冷汗直流?焉能不面无人色? 谭兴炯炯有光的眼神含有怒色,伸出特别宽厚手掌,冷冷道:“拿出来……” 李一魁打个寒噤,他很想表示不明白,但既然副帮主副谭兴亲自出马(帮主龙再吟患病,所以谭兴等如是帮主亲临了),还能够狡赖得了么? 他发抖的手摸出一个漂亮精美的信封递过去,谭兴抽出信封内的纸一看,道:“一万两黄金的银票。哼,李一魁,你好大胆,一万两黄金虽是很大数目,但如果你先向上面报告,这笔钱你不但可以平安放在袋里,帮里还记你一个大功。哼,但你私下跑去找曾熙,你坏了本帮大事……” 李一魁这时已不止双手发抖了,从谭兴话中他已听出问题复杂而严重。 谭兴又道:“你知不知道本帮多么痛恨‘冷血’李十八?你又知不知道木帮上一任的帮主死在谁的手中?” 李一魁忙道:“老帮主却不是死在李十八手中呀!那是五更鸡钱通,属下听说过。” 谭兴怒哼一声,道:“不错,是五更鸡钱通,但你知不知道钱通就是曾熙?” 李一魁现在才明白“不妙”的原因。原来本帮虽然痛恨李十八(也有香主被李十八杀死过) ,但比起来当然钱通更要紧,所以如果李十八能杀死钱通,铁扁担帮绝对会全力帮忙他,然后才对付李十八;而他却把李十八下落卖给钱通,钱通当然马上会对付李十八,恐怕现在李十八已变成尸首,数十年以来——谁能逃得过最伟大杀手“五更鸡”钱通的毒手呢? 谭兴又道:“本帮五年来已经怀疑曾熙就是五更鸡钱通,所以一方面派你做北城区头目,你贪财好色人人皆知,钱通对你一定不提防,一方面秘密派了许多人混入首府卧底,但只有三个人混得进去,再另一方面我们聘请了七个第一流挖地专家,花了五年时间,挖好一条地道通入曾府,你真该死把当世最好的杀手白白送给钱通,你到曾家跟曾熙说什么话,本帮都有详细纪录,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敬终于在这要紧开头帮了李一魁一把,他道:“副座,既然钱通派出名列江湖十八异人之一的‘神御’卫如风,还有三个未查出名宇的高手堵截李十八,却扑个空,因此李十八还有机会。再说李一魁此举无意中证实了曾熙就是钱通,亦不无微功。” 谭兴想一下,声音仍然含有不悦之意,道:“免他死罪,但降一级差遗,一万两黄金没收充公,李一魁你服不服?” 李一魁当然不敢不服,虽然真正赔了夫人,一万两黄金亦化为流水,但总比丢了性命划算得多。 他忽然想起妻子李陈氏丰满雪白的胴体,还有她那对水汪汪使任何男人都会燃烧起情欲之火的眼睛,李十八那家伙当时是怎样享受她的肉体?他很温柔地抑是恣纵粗暴地向她蹂躏发泄? 因此他听不见谭兴向孙敬说的话,谭兴临走前向孙敬道:“我们快准备一下,说不定那个曾经通知过我们以及少林武当,还有潘夫人的神秘人物,忽然又会把李十八下落通知我们……” 李一魁仍然“看见”妻子诱惑迷人的白哲身体,所以他如呆似痴,一直望住粉垩的墙壁…… xxx 王淑娴玉体横陈绣床上,她鼻翅儿上微微闪出汗珠光芒,那是刚刚放纵过情欲剧烈动作的遗迹。 钱通喝一壶酒,吃了一点东西,回到床边坐下,巨大手掌不禁落在她挺耸的乳房上。 王淑娴也抚摸他身上的肌肉,他的大腿粗壮结实,小肚也居然没有软厚的脂肪,这个男人纵然在十八岁的少女面前脱衣赤裸,也不必有丝毫自卑不安。 王淑娴忽然发觉钱通凝眸寻思。 啊,一定发生甚么事,他是如此深沉聪明的人,如果不是很严重的事,他绝不会在神色中流露出来,是甚么事呢?莫非李十八? 王淑娴心儿大跳几下,柔声道:“老爷,你可不可以不想事情,先睡一会儿好么?” 钱通道:“现在已二更多,他应该来啦。” 王淑娴坐起来,道:“李十八?” 钱通点点头,忽然把面孔埋在她高耸雪白的乳房中。 王淑娴抱住他的头,感觉到男人胡根刷在滑腻肌肤上,使她全身发驮心里冒火,但李十八这个名字又使她全身僵木,使她不会像平时一样挤入钱通怀中。 她在他耳边喃喃道:“李十八,该死的李十八,你要来就赶快,我恨死你啦,但我也想死你,为甚么我会想你呢?” 钱通面孔摇擦时,使王淑娴感到扎硬胡根简直都刺入她体内,使她身体最深秘之处都起了骚动,她几乎又像平时变成一条蛇缠绕吞噬那个男人的身体。 但钱通抬起头轻轻道:“他来了!” 罗帐从玉钩卸下遮住任何目光,所以谁也看不见床上的王淑娴伸展开四肢那种无比诱惑姿势,她面孔向外,以便任何人一拨开罗帐都能清清楚楚看见她全身和面孔。 一阵歌声在夜风中飘荡飞散——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淑娴感到想流眼泪,她好想大哭一场,啊,天涯海角不能忘记…… 她仍然感觉到钱通身体很柔软温暖,但她知道只要歌声一歇,钱通身体马上会变成石头般、硬铁块般冰冷。 歌声还在远处,但罗帐忽然无声无息地撩开。 最后的瞬间必将来临,那是一定不能避免的,但事到临头却反而使人有虚幻不真之感。 王淑娴目瞪口呆地望住床前那个男人,一来她总算正式看见李十八了,二来她又知道钱通的确太厉害太高明了。 因为既然那阵歌声是李十八唱的,既然他还在远处,钱通实在无须立刻就摆好阵势,现在情况已显示李十八落于下风。因为他利用歌声尚在远处而突然间来到,他一定以为钱通尚未准备好,闪此钱通的诈睡会使他误以为是真睡。 最要命的当然是王淑娴自己了,任何男人绝对不会不看她身体一眼,更不会不看她面孔,然而李十八只要一看她的面孔,就是他“死亡”的时刻了。 李十八到底反应如何呢? 王淑娴麻木中却也看得清清楚楚。 李十八果然一眼掠过床上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当然他会看见钱通被王淑娴白皙手臂和大腿压住而熟睡的姿势样子。 跟着他看见充满诱惑魅力,白皙美丽得叫人移不开眼睛的女性裸体。 王淑娴摆出的姿势绝对不像橱窗的假人,是钱通再三研究过才决定的,而甚至王淑娴自己也感觉得到这个姿势真可以迷死男人。 但最可怕的事接踵发生了,李十八目光移到她面庞上。 这一刹那间忽然几件事发生,最先是李十八看见她,显然认出她是谁而怔一下。 跟着就是两道光芒(此冰雪还寒冷十倍),在她娇美迷人身体上空出现。 她只能用感觉测知床内射出光芒快了一线,李十八果然也是第一流杀手,虽然他一怔神之时遭到突袭,但他仍然能还击,亦只不过慢了那么一点点(简直不易察觉得出来)而已。 王淑娴夹在当中做一个旁观者,她的神经简直已经麻木了,所以反而很冷静。 她看见一把亮闪闪的长剑由床内伸出刺中李十八腹部。 这时虽然李十八的剑也刺中钱通胸口,但钱通转入床内的动作那么迅速,所以不问可知钱通即使受伤,亦绝不严重,绝对不像李十八摇摇幌幌后退,直至碰到十八步远的墙壁才停得住脚,而且这时他腹部还插着一支长剑,摇颤之时寒光映耀。 任何人腹部被长剑插入而不会掉下来,想活下去必定机会微小之极。 钱通坐起来背靠着贴床墙壁,胸口有块血渍,但看来并不严重,只是他面色有点古怪,严厉森冷地瞪着李十八。 罗帐其实是被削下来,以李十八剑术之精妙自然不算困难之事。 密室内没有人说话,李十八靠墙滑坐厚地毡上,他皱起眉头,目光从钱通面上移到王淑娴娇靥,忽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钱通,我很佩服你。” 钱通深深吸一口气,才道:“我也很佩服你,我敢说除了我之外,近百年来你是最伟大的杀手。” 李十八微微裂开嘴唇,不过看起来不像笑容,他道:“就算连你在内,我仍是无双杀手,因为你也跟我一样一定活不了!” 钱通道:“我为何活不了?” 李十八道:“我刺你那一剑,是我平生最凌厉最完美的一剑,就算一块大石也能刺穿,何况即使剑尖未刺入你心脏,但剑气已足以取你性命有余。” 钱通道:“我只承认你这一剑的确达到暗杀道最高境界,不过能不能杀死我却是另一回事,因为有一件事你大概还未学会,我胸口有一块黑犀皮,用人皮蒙住,所以你绝看不出来,这块犀皮皮唯一作用就是可以抵消剑气。” 李十八冷笑道:“这一手我的确没想到。可是你怎知我这一剑必定刺你胸口?” 钱通道:“因为我只让你进攻这个地方。” 王淑娴忽然清醒能够活动,她跳下床,白皙赤裸的身躯在两个男人眼前幌动。 她开始说话,却是同时向两个男人询问:“你们为何说个不停,你们声音都衰弱无力,究竟谁负伤重些?” 两个男人静默一下,钱通才道:“好,既然李十八你尊重我,我就回答吧。淑娴,我们仍然未分胜负,仍然作殊死之斗,他中了我那一剑虽然严重,但他功力之高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别人老早就死了一百次都不止,而他居然还能够继续跟我拚斗。” 李十八道:“我功力不及你,但我也有东西防身,我用的是一块万年黑沉香木,虽然受伤很重,却不至于立刻死亡。” 王淑娴心乱如麻,道:“这样说来老爷伤势轻得多啦,但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钱通道:“我另外中了他的毒针,他不知几时弄了手脚,所以我一滚入床内,却变成自己往毒针上碰,这一点我正想问你,他来过么?” 王淑娴叹口气,道:“来过。” 钱通道:“他居然没有看见你面孔?” 王淑娴道:“没有,我掩面叫他快走。” 钱通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他不是看见你面孔而怔了一下,我抬手发剑必定刺不着他?” 王淑娴道:“你要我脱光睡在床上不正是为了要他怔一下么?” 李十八佩服道:“此计真是绝世无双,任何人忽然看见你的儿媳居然脱得精光躺在你床上,你本人不但也在床上,而且也没穿衣服,谁能够不惊奇得怔一下呢?好计谋,我佩服极了。” 他们静默下来,此时却听到那几句熟悉的歌声。 钱通道:“李十八,我刚才看见你服药,但以我看来你的伤势仍然很严重,正如我随便服任何解毒药物一定也解不了毒针之毒一样,我意思说你早算好毒针的威力,但我何尝没有算准这一剑的效果?如果我不认为那一剑已经足够,我决不会滚入床内躲你的剑。” 他目光移到膝前那口剑,那是李十八遗落的,又道:“你的剑尺寸居然和我用的一样,只不知你会不会用刀?” 李十八道:“会。” 钱通:“我们谁也不敢收摄心神调息运气,但这样熬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同意么?” 李十八道:“我同意。” 钱通道:“所以我打算叫淑娴帮忙……” 王淑娴大惊道:“不,老爷,我不敢杀人。” 钱通柔声道:“你过来替我槌槌肯就行啦,我怎会叫你杀人!” 李十八冷冷道:“她不会帮你。” 钱通假笑一声,道:“她不会?难道她反过来帮你不成?” 李十八道:“这可说不定,我跟她虽然没有一点关系,可是我们之间却有小秘密,那是天涯海角都忘不了的。” 王淑娴露出茫然而又怅惘神色。 李十八又道:“我很尊重她,所以我替她杀死‘雨过天青’余浩,因为余浩把曾希推下树活活跌死,我已替她报了夫仇。” 钱通声音有点干涩,道:“我也要感谢你才对。” 李十八道:“笑话,余浩奉你之命暗算曾希,而曾希那时爬到树上,为的就是想瞧瞧王淑娴,你才是真凶,何须谢我?” 王淑娴轻轻啜泣起来,心乱得不会思想了。 但奇怪的是,她又很清楚知道这两个都是不可一世的男人,正在比赛毅力、意志,那一个能早一点提聚气力出手,就赢了这一场生死决战。 她一面拭泪一面瞧着,首先望向钱通。这个曾经使她真正感到自己是个女人的壮健男人,已微微瞑目,他没有再向她要求帮助,在生死关头时才显示出这是真正大丈夫气概。 王淑娴几乎向钱通奔去,但她仍然转顿望望李十八,他并没有瞑目调息,明亮的眼光使她心弦大震。李十八不但也使她感到自己是真正的女人,而最重要的是那里面还有飘渺、纯真、哀艳的意味,那是属于“精神”方面而非“肉体”。 “爱”与“恨”似乎已经没有界线分野,王淑娴好像跌入浓浓的无边无际的迷雾中…… 但她仍然看见李十八右手拔出腹上长剑,左手抬起时一把小刀出现掌心。 那把小刀冉冉向床上的钱通飞去,接着长剑也变成一道精芒衔尾射出。 虽然她看得极清楚,好像看慢动作的电影,但其实当然不侵,相反的根本快得难以形容。 李十八站起身行前两步,恰好抱住王淑娴摇摇欲坠的娇躯,他声音低沉而有力,道:“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小秘密,你会不会忘记呢?” xxx 这个房间此起密室的华丽舒适温暖简直是地狱,所以王淑娴冷得轻轻颤抖,因为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外衣。 李十八任由她跑来跑去(运动取暖),他锐利目光在房间扫视一匝之后说道:“密室就在隔壁院子,‘鹰眼’大概不久就会潜入密室查看,当他发现钱通已死而我又不见踪影,他一定能很快就搜索到这儿来,因为‘鹰眼’才是当今之世跟踪第一高手。” 王淑娴道:“鹰眼究竟是谁?” 李十八道:“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定是他通知铁脚和尚苍松真人以及潘夫人的那个神秘可怕人物。” 他叹口气又道:“如果不是铁脚和尚赠我‘六度慈悲散’,我一定活不到现在。钱通正因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有这种天下第一刀伤灵药,才会被我结束他充满罪恶的一生。” 王淑娴跳几下,因为她双足已经冷得有点麻木,但她忽然被十八搂住不能动弹,不过李十八却没有丝毫占便宜的意思味道。他道:“这个房间可有地窖?” 王淑娴道:“当然没有,这是给下人住的地方,你看不出来么?” 李十八放开她,用剑柄敲敲地面,道:“下面是空的,让我瞧噍。”他拔出长剑一下子就撬起八块砖,瞧瞧那像门户似的木板,便道:“不是地窖,是地道,但好像是从外面挖进来的。是谁做的?为甚么?” 王淑娴当然无法回答。李十八寻思一下,道:“王淑娴,把对面窗户打开然后掩上,但不要下闩。” 她立即依言做好。李十八道:“你不要回密室,回到自己卧室,装做完全不知道发生任何事。” 王淑娴望住他,轻轻道:“我们还有机会见面么?” 李十八肯定地点头,道:“当然有,我答应你。” 王淑娴如释重负吁一口大气,道:“你应付得了么?” 李十八道:“我尽力而为,我一定要打破这团迷雾,一定要知道‘鹰眼’是谁?” 王淑娴出去之后,李十八缩在床后角落里,他极力忍住伤痛。因为自从他出发来杀钱通开始,就屡遭狙杀凶验无比。他感到已落入陷阱中,四周尽是茫茫迷雾,他一定要弄清楚,所以他必须忍熬任何创伤痛苦…… 虚掩的门忽然无声无息打开,一个人走入房间,目光从地面一直看到后窗。 此人面上显然有面具,而李十八现在也只能看见他背影,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因为这个背影他觉得有几分眼熟。 可惜他既看不见“他”的脸,同时那背影只不过眼熟而已,终究想不出是谁。 但我敢赌咒一定能找出你是谁。李十八咬牙想道:我承认你是最伟大可怕的敌手,但我最后一定赢你,我一定要打破这团迷雾…… 那人忽然从后窗跃出去,李十八为之大吃一惊,连伤痛也忘记了。他吃惊的是那人轻功身法高明得难以置信,还有身形出了窗外竟又反手掩好窗门的手法亦是妙到毫巅。 李十八叹口气走出来吹熄油灯,在一片漆黑中他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以他现在的情况绝对追不到那神秘人物。因此,他只好仍然活在迷雾中,他只好耐心地等候机会。 xxx 秋意更深,夜风也就更为凄冷。 如此寒冷的夜晚,谁会在街头低唱呢?—— 虽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淑娴连披风也来不及披上,急急忙忙冲出庭院,冲过走廊和厅堂,最后冲出大门,看见了唱歌的人。 那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拎着三弦。 虽然是在黑暗中,虽然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但他眼睛明澈,目光锐利,他似乎能在黑夜中把王淑娴看得很清楚。 王淑娴面上露出无尽的失望和寂寞。 但她仍然从髻上拔下一支碧玉凤钗,放在那老人手里。 我以为他一定会回来再见一面的,王淑娴很失望地叹口气,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回转身子,袅娜背影很快就隐没在大门里面。 她在银灯下又听到悲凉缠绵的歌声,只是当时她却不知道这回竟然是最后一次听到——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全书完) 后记:小小一点感言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宋人词)。 二十余年在我来说不是年纪,而是笔耕生涯。至于第二句却是写实——虽然命尚存身犹在,但回溯以往瞻望未来,却非常非常惊怵,还加上不少浩然慨叹! 事实上已经辍笔五六年之久。于今重为冯妇重理旧业、放眼武侠小说文坛(个人翻滚升沉于命运业海之经过不必细表),居然多是旧识少有新秀,曷胜浩叹! 回想此种现象只恐与「地位」及「收入」有血肉相连关系。否则那些旧识同行们,于一纸风行之后,大可效步英美作家研思考察三两年才动一动笔。甚至已可以优游养老,不复受案牍劳形之苦。而同时由于精神物质的鼓励,新秀必然辈出殆无疑问。 为稻粱谋而折腰(伏案爬格子是也)的写作生涯,诚然很清苦。但也不是没有乐趣。至少可以驰骋想象,时吐块垒。及不必酬酢迎送,强无味为有趣极力挤出很有风度而又亲切的笑容。 忽然又想到武侠小说内涵及价值等问题。窃以为任何形式的作品,若能历久不衰,必有「存在」价值。从历史观点看,不论是否文学主流或聊博一粲俚俗说部,论价值自应不分轩轾(鲍参鱼翅与腐乳豆浆可作例证)。若进一步论及本体问题,只怕无论那一种——经世不朽千古如新鸿文诗篇也好;如闪电般蓦然照亮大地然而瞬间即归于无有的旁门左道文章也好,岂能真有「永恒」?事实上亿万年与一-那本体上有何不同? 目前众口交誉的西方作品,以含摄模糊道德意识为最高境界。但在东方人看来,说穿了不值一文钱。「天涯一日成知己,沧海他年见此心」,这种无上情操东方文明古已有之,伯牙碎琴就是典型的例子。豫让漆身吞炭以报国士之遇,根本毫不含糊。 又例如部分现代诗(青菜萝卜鱼翅燕窝俱不可废,只说「部分」而已),便将名词属性作谬误形容使用。于是山岳可以跨开脚步踏得人间的哭与笑变成氧气。而任何歌声可以啃着云霞而填饱沙发椅。 难道这种矫揉意态以至文字图形比其它形式更有价值?不,一切只不过「存在」而已。而且与其读那种新诗你不如读禅宗的偈。例如:「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既然说是空手,如何又拿住锄头?既然步行,又何以骑着水牛?末句更是有大道理,只差在我们悟或不悟而已。 又如果宇宙的确以「光速」不停扩展,因而「时间」得而流注其中。但你可曾窥测,宇宙未曾扩展之处是否宇宙的一部分?你又可曾深入的想,宇宙之扩展是否终会停止?如果停止那便如何?如果不停止便又如何? 但换一个角度看,许多问题根本不成为问题。只不过你身在此一时空境界中,所以变成云深不知处而已。试问任何言语文字可能不含时间空间意义而成立?恐怕连符号逻辑的符号也办不到! 经历了一些岁月一些悲欢,想表达的不过是命运旅途的无可奈何以及些许悲凉而又缠绵的境界而已。至于区区在下,倒是有首小诗可作写照: 「弱水三千远,一瓢事已非。 楼高惯独酌,鸟倦惜分飞。 自爱幽人梦,多情逐客迷。 历程心壮阔,春雨共斜晖。」 「迷雾」稿校后记于港寓弱水室 民国六十八年五月卅日端午节 (即公元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