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人影无双》 一 四野哀鸿 救凶灾突来怪客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家家流水,户户垂杨,这是山东济南府风景的写照,自来便为人所绝称。当地非但风景清丽,民俗淳厚,富有慷慨义侠之风,又是历来省会所在、风景之区,加以南北要冲,冠盖往来舟车必由之地,一向五方杂处,市厘繁盛,民殷物阜,出产丰富,休说太平年间,便是小康时节也是人烟稠密、热闹非常。 这时正当满清中叶,虽然异族专制,奴视人命,贫富悬殊,尊卑相隔,善良的百姓只管终年挣扎于穷苦愁叹之中,但因彼时一般官吏还不敢十分明目张胆竭泽而渔,做那杀鸡求蛋的蠢事,人民虽然一天衰弱一天,日子越来越难过,因其取法阴柔,刮尽天下人的脂膏,只供一家一姓的穷奢极欲,对于他手下的忠实爪牙贪赃枉法之事却是严刑峻罚,除得他默许的少数亲贵之外决不宽假。即使有那心机奸狡的官吏贪污自肥,到底偷偷摸摸,不敢任性妄为。 在专制帝王愚民政策之下,还有好些为了好名心盛因而洁身自爱、不忠于民而忠于君的书呆子互相标榜,无形监视,比起清末民初那样变本加厉,只知残民以逞、不使人民丝毫喘息的时节到底还好一点。尤其是在城市之中,不遇到兵荒马乱、水旱天灾,只管民间还是极苦;终岁勤劳不得温饱,在这班官吏豪绅。富商大贾,以及路过舟车、往来冠盖和行商负贩陪衬之下,居然也点缀出一片升平气象,仿佛一个毒疮,或是潜伏的隐病重症,内里情势万分凶险,外表皮肤仍是好好的,照样每日高车驷马行止如常,丝毫也看不出来;内里埋藏着隐忧大患,不知何年何时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乘着历史转变的必然规律去旧重新,改革过来。 可是旧的未死,新的未生,在那回光返照的短短历史过程中,人民的智慧能力由历代苦难磨练中也自然生长,虽因时机没有成熟,人的觉悟也未普遍,但这一类反抗暴政、打击恶霸豪绅甚至揭竿起义的壮举,定必此伏彼起,时有发生。虽因暴力强大,本身条件不够,领导不良,或是个人功利之念大重,自私心甚,事败垂成,反被后人加上"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恶嘲,但随历史进化、事实教训,这类义举失败一次,人民的智能和思想也必更深一层,终非成功不止。其实那两句嘲笑的话根本不通,如说败则为寇,那成功的专制帝王先就是个极恶穷凶的强盗头子,如何能够以此讥笑那些失败的英雄义士呢?话已越说越远,本书只是采取昔年民间传闻几个突出义侠之士的事迹,因其成名由于得人,虽是这推翻封建专制和宗法迷信的历史过程中的一点微波,并非真要描写一部有史可稽的农民起义小说,但可代表彼时一班觉悟人民的思想,为历史演变的必然律作一小注,可见今日打倒封建专制,人民取得伟大的胜利,以为千秋不拔之基,成功并非出于偶然而已。 闲话说过,且说这年济南省会,正是一个十一月的天气,大明湖花柳树木早已黄落,九秋竞赛的菊花盛会连叶子都寻不到一片,湖场之上只剩千顷寒流,几行衰柳,寒鸦噪晚,败屋摇风,以前春秋佳日宴游之盛早已移往朱门华屋、暖房复室之中,昔日舞扇歌衫、酒痕花影全都成了过眼云烟,不留陈迹,便那游人必到的历下亭和沿河那些富贵人家的水阁也都显得冷清清的。除一些渔船小艇为谋衣食,还在湖上浮流往来,在寒风中挣扎,点缀这有名风景之地而外,到处落叶飘萧,枯草狼藉,全是一片萧飒荒凉景象,连那许多富贵人家的园林楼台也似换了一个样子。这片渺渺平波非但不和往日一样增加它的声势,反倒给它添出许多可怜相,再被左近的渔村农舍、土屋茅檐一衬,相形之下越看越难看,丝毫也不调和。 为了冬日天寒,富贵人们看完明湖秋色,照例便要全体撤退,不得不将这大好风景之区让与那些穷苦的人们任意逍遥,非但不花钱出去,并还用他的劳力于中取利,谋取衣食,无奈平日养尊处优,心身脆弱,寻常寒风尚禁不住,何况大片寒流还要增加风力寒威。只要湖上冻冰,天降大雪,为了自命风雅,坐着密不通风的暖轿,穿着重裘,把身体从头到脚包裹成一个快要入殓的死人,一面借此机会巴结权要,去往历下亭和沿湖富家园林之中大宴宾客,号称赏雪。其实还是酒肉征逐,歌舞荒淫,至多拨开帘缝或是隔着玻璃窗朝那些奔走雪地、饥寒交迫的人们看上两眼,手已觉着冰冷。偶然酒酣耳熟,推窗一望,便算湖海气豪,袁安卧雪不能与之媲美。可是室中炉火熊熊,本来温暖如春,忽有大量冷气寒风倒灌进去,这班又骄又嫩的达官绅富怎经得住?当时仗着权势或是一时浮名,自鸣得意,表示高雅,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冰和雪到底有何好处,和自然之美并未真个领略多少,同座的人业已冷得躬背抄手,清鼻涕直流,自己也冻得透骨冰凉,瑟瑟乱抖,实在无法抗这寒威。再说也太不近人情,酒气也被寒风消化多半,终于说上几句号称隽语雄谈的大话狂言,表示他名高地位高,非但有权有势,文章经济名下无虚,连那几根瘦骨头或是一身痴肉肥躯也比在座那些行尸走肉扎硬得多。 这位领头开窗赏雪的人虽只瞬息和片刻之间,如其是个大吏幕宾,济南名士,假装清狂的游客山人之流,在人家表面恭维、暗中怀恨之下还好一些;如是一位过往亲贵,封疆大吏,本城的豪绅巨富这一下却不得了,当时传为佳话壮举,仿佛立马天山,奔驰雪漠都无如此豪快英奇,只管在座的人回去都要伤风头痛,延医服药,妻妾家人同声咒骂,表面还得歌功颂德,称扬清高,那专工拍马的诗文词赋更似雪片纷飞,此唱彼和,投送不绝。随同他们这类只顾自己尽情享受,不问丝毫民间疾苦的赏雪盛会,消寒雅集,往往闹成一天星斗,这一冬真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力物力。最可惜是那许多精纸佳墨被这群附庸风雅的行尸走肉尽量糟蹋,互相比赛,每日都积上几大本和一大叠,过不几时全都委于泥沙,连当柴来煮饭都不起什作用,真叫罪孽深重,可鄙可恨,除此偶然快雪时晴,偶然连小富翁都举办不起的宴会而外,大明湖上简直冷落已极,可是南北关几处闹市仍是肩摩踵接,热闹非常。又当离年将近的十一月下旬,转眼就到腊八,富贵人家固是由九月底起便要置办年货和各种年景,便是小康之家到了此时也都纷纷腌肉风鸡,精制糖果年糕之类,借着过年祭祖宗的旧礼和争面子的虚名,把它当成一件不可少的大事。 如在往年本也可以安然渡过,当年却因去年一次水灾、本年又是一次蝗虫,山东全省凡是靠近黄河之区多半颗粒无收。总算灾情起后有几个外省来的隐名善士,穿着虽极朴素,自称陕、甘两省的富翁,所营商业十九相连,平日交情极深,家又豪富,买卖甚多,偏于西北、西南诸省,为了两次出门途遇盗贼劫杀,均仗几个穷苦百姓全力相助得免于难,连财物均得保全,因此觉着真正善良勇敢的好人都在这大群穷苦人民里面,互相约定,同发善愿,遇见穷苦的人民有什为难之事也以全力相助,算是报恩报德,倾家荡产均所不计。新近听说黄河决口,特地约集同道和有好心的人,带了大量财物兼程赶来,准备尽一分力量是一分,救一处是一处。只是他们曾经立誓,为善不愿人知,再者灾区广大,不是少数人的财力所能全数办到,如将所发银米用完,在官样文章说而不办之下,灾民不过苟延数日性命,终于不免饥寒之苦。必须照他所说,先由人救,转为自救,在他们尽力照顾之下,照他所说,斟酌当地情形,使灾民另谋生路。一面帮助官府筑堤修河,也由他在暗中种种帮助,方法甚多,无一处没成效,一时也说不兀。 这些善人为数甚多,领头的虽只几个,可是所到之处灾情必要减少,至少也必安定下来,不会蔓延开去。非但所想方法随时变化,因地制宜,都不相同,并且被他感动的富户豪绅极多,中间还除去了好些恶霸巨贼和坐地分赃的大盗,连那本来绿林出没之区,大灾一过,人民日子虽甚劳苦,反倒有了生气,地面也安静下来。只是一件,为首数人那样豪富,所需银米赈粮无一次不是按时运到,从未使人失望苦等。只是人都带着一身土气,说话直率,最怕见官,更怕出名,仗着被他感化的善士越来越多,哪一处都有几个,并且还是地方上的绅富有名人物,平日出面和官府交涉,或是为民请命,想出主意,要官府出什公文告示之类也都是这些被他感化的地方上人,并有许多能干忠实的灾民为他不辞劳苦,奔走出力,所以这年灾情虽大,居然两次均得平息,人民财产损失虽多,灾民性命却保全了不少。 话虽如此,但是两次大灾隔年发生,到底灾区太大,命虽保住,在对方细心筹计与当地好心绅富合力协助之下,也只勉强不致饿死,生活仍极穷苦。最可怜是将近年底又是一场大雪,比往年冷了好几倍,本不十分天冷的济南省会竟成了酷寒之区。城关内外虽极热闹繁华,便是上次水灾也是转日即退,那些高墙大屋并无损伤,反因有了一点水渍,嫌不美观,重加粉刷修饰,焕然一新。乡间农民终日战栗在败屋寒威之中,冷得喘不过气来。城关内外人家商店还是那么繁富景象。省城大吏反因灾情平息得快,难民没有十分逃亡,更无暴动骚扰之事,虚报赈粮,上下侵吞不算,并还得到朝廷传旨嘉奖,说他功在国家,德被苍生,一个个均觉官运亨通,趾高气扬,自命才能出众,智计周详。 一班捧臭腿的文人幕宾、僚属下吏和豪绅显富再从而歌功颂德,互相吹捧,越发闹得乌烟瘴气,一天星斗,地方官府看见两次凶灾之后,省城还是这么热闹繁华,固然居功自满,恬不知耻。往来达官贵人见此景象,再一飞章入奏,上达袁聪,把这大大小小地方官吏卑鄙无耻、掩耳盗铃得来的歌功颂德之声一齐收集拢来,在君王专制、人都奴隶的原则下再去歌颂天王圣明,恩周黎庶,把所有功德归于那个连人民影子都未见到,甚而赈粮样子颜色都不知道的独夫,事虽滑天下之大稽,自己却可转眼升官,指日发财,连乡下都未到过一步。何况灾区的难民居然有此天上飞来的运气,因吞赈粮发财不算,还要升官,怎不志得意满,一体同欢? 哪知就在这四野灾鸿,啼饥号寒,官府绅富日常举酒消寒,互相歌颂期望,明明一场大雪,来年春麦十九冻死,转眼又有灾荒来临,反说瑞雪飞花,预庆丰年的大家高兴头上,首县洪斌忽然发生极大扫兴之事。先是去年水灾初起时,省城官府和各地方官混账该死,始而匿灾不报,后见灾情扩大,正在捶胸跳脚,申斥下吏,万分愁急,无计可施之际,忽然救星天降,来了这一伙隐名富商,不惜倾家荡产,仗义行善。这班人既不居功,又不好名,一味不辞劳苦,分头下手,心思之细密和办法之好简直从来所无。最难得是借着公家照例兴修河工之便,以工代赈,表面由几个大绅富领头,他却暗中指点相助,因此救活许多灾民,堤工并还分外坚固,至少三五年内不会再有险难。抚台因听内中两个口快心直的绅富露了一点口风,民间又有种种传说,先慕对方豪富,欲以义士名号约其相见,谁知遍寻无着,连先露口风的两人也从此讳莫如深,不吐一字。 抚台偶和幕宾谈起,越想越觉可疑,认为天下无此好人,并还不止一个,当他借此收买人心,必有用意。万一图谋不轨,纠集难民反抗朝廷,岂不比这次水灾的乱子还大十倍!一句话提醒,发了大急,忙即密令各地州县,派了干捕,连他本人明查暗访,暗中窥探这几个人的来历下落,结果呈报上来,虽是异口同声说那几个义士大都其貌不扬,上气甚重,所施家财也不甚多,不过都是山野之人,和老百姓谈得投机,专一劝人吃苦耐劳,要用自家能力谋生,不可专要别人救济。因其生长陕、甘偏僻省份,出身贫苦,肯帮灾民做事,所以老百姓都感激他,互相传说,把一分变成十分八分,其实这几个人土头土脑,连客套话都不会说,又最怕官,根本都是谣言,要他命也不敢犯上作乱,哪有造反之事! 抚、藩两院虽因民间传说太多,还是有些疑虑,几次密派能吏化装私访,设法与之相见,回呈也是一样。跟着灾情一平,人便不见。刚放了心,次年又闹蝗灾,这几个民间传说的大善士重又出现,灾民虽然喜极如狂,抚、藩两院,连几个有心计的府县都多了心,认为天下无此奇士,几经密计,正假装钦佩,想借请客向众义士称谢功德为名,各地访查,只一发现,便软硬兼施,名为敦请礼见,实则阴谋捉去拷问。谁知对方专和穷人在一起,因其怕官,不敢来见,而那成千成万的穷苦人民当他亲人一样,谁也不说实话,打扮又和这些穷人差不多,难于辨认,休说是人,连人毛也寻不到一根。 眼看蝗灾在对方领头之下已快扑灭,被害的灾民也在暗中得到救济,全省人民全都歌功颂德,谈到对方定必眉飞色舞,称赞不绝。官府这面费了许多人力,连影子都寻不到的当儿,忽然发现有几个土气甚重的外来富商在大明湖上游玩饮酒,并还喊了许多妓女陪饮。细一访问,才知第二次救灾与对方无关,只是民间谣传,这几人因贩兰州水烟去往江南一带出售,路过当地,本来到后就走,因甫关外设有分号,内有两人吃炸蝗虫(北方名炸蚂蚱,夹大饼吃甚香美,天津人尤所特嗜)太多,病倒店中,新近才好。想起受了蝗虫之害几乎送命,死在异乡,打算走前快乐几天,开开眼界,因此在这秋末冬初湖上游客稀少之时,雇了游船,饮酒作乐。 首县是个极聪明稳练的巧宦,发现对方踪迹之后,如获至宝,一面向两院密禀,一面自往私访,连向商民探询,均说这几人非但上气甚重,说话也极粗野,是陕、甘两省的土财主。上年水灾曾经每人捐过一两千银子,因是老实商人,把钱看得太重,虽做好事,却恐别人欺骗,情愿吃苦受气,非要亲身下乡不可,和苦人谈得来也是实事,劝人行善也是真的,不过只在济宁州放了一次赈,代当地放赈的富翁代买过几次赈粮,因其忠实可靠,能耐劳苦,有钱人看他不起,苦人都说他好。自来苦人终是多的,于是越传越广。后听官府说他倾家救灾,想要见他,便吓得逃了回去。今年才来,一说叫他再去救灾,便吓得将头连摇,说帮助苦人愿意,大老爷却见不起。这次本还不敢露面,为了南关分号有事交割,又听人说官府嫌他土气,知道民间传说都是谣言,已无见他之意,方始心安。 首县洪斌先还不大相信,既恐放走要犯,万一对方真有异图,被他瞒过,如何得了? 又恐真弄了去,答话时节土气太重,冲撞上司,闹出笑话,还受处分,重又青衣小帽,威胁一个商民作为慕他善名求见,与之相识,接连细心观察了两天,实是几个口快心直,能耐劳苦而又仗义,知道穷人艰难的土老财,非但有家有业有字号,连买卖也不甚大,只为说话算数,上千上万银子的买卖凭他一言全都信任。 这次游湖豪举虽是生平第一次的享受,一半因他死里逃生,大病初起,本是相识行商公贺;一半还是为了病中耽搁,所运货物忽然暴涨两倍,因祸得福,出于意外,连上次施舍的钱都赚了回来。内中两人又是同日生辰,三方面凑在一起,这几个土老财又未见过世面,见湖上酒食声色之美初次经历,欢喜如狂,不是朋友恐他迷恋下去,再三劝告,还不舍走。如今货物业已起运,人也快走,连当面带背后用尽心思实无丝毫可疑形迹,又非真正豪富,如何配与贵官相见,只得禀告上去。抚、藩两院本意只想对方是个安然良民,一听首县那等说法,说起那些土头土脑、乡下老不开眼的笑话,几乎笑得肚痛,首县一走便忍不住笑到上房里去,这等人自然不值见面,也就听之。这日因是省城几个次一等的官吏和几个在籍显宦、无聊文人联合举行的消寒雅集,土老儿坐镇之事民间传为美谈,官府却把它当作谣言和一桩大笑话,说之不已,简直成了茶余酒后谈笑之资,有时甚而把它当作讥嘲熟友下僚的口实。 这日因当集期,县衙内来了一个新客,越发当作谈助。刚刚谈起此事,来人是个告老回家的京官,颇有一点手眼情面,人也精明,听众人谈到此事,方想开口告以途中所闻,忽听人来密报,西关两处富翁同时失窃,最奇是出事时节并非深宵,也只刚刚掌灯不久。双方本是儿女亲家,所居只有一园之隔,内里并还相通,都是同时觉着华灯光中有一条人影一闪,在墙壁上一瞥而过,其势绝快,跟着便被愉去大量贵重财物。内中一家当人影由墙上闪过时,只觉着那人影子胁生双翼,似鸟非鸟,其急如飞,疑是鬼怪之类,正在惊呼喊人。那家原有几个护院武师,刚得信赶到,便听对面房顶有人发话,说将财物盗去,追出一看,乃是一个胁下似有双翅的黑影。等到众人呐喊追上,业已无踪。 一看房顶所立之处,连个脚印都无,也看不出怎么走的。等到两家互相询问,差不多同时发生。 首县洪斌号称能吏,最得上游器重,抚、藩两院业已联名奏保,简在帝心,满拟至多明年春夏之交必要高升,不料省会重地竟出了离奇古怪的大窃案,正在惊慌失措,两家事主忽派亲信拿了密函前来求见,只当失物贵重,托他缉捕盗贼,追回失物。对方非但本人是有名绅富,并还有人在朝为官,颇有权势,连本省督抚都要对他敷衍,自己是地方官,一旦失去许多珍贵财物,就是盗贼能够擒到也是丢脸。 方才报信的人并非事主,乃是平日豢养的一个极精明强干的老捕快班头,因由西关经过,听人说起,那人正是内中一家的老管家。因两家账房师爷商计报官之事,正开失单,他在一旁也曾参与,气愤头上,想起捕头与他多年相识,家在西关附近,主人又不许张扬,意欲前往探询。刚一出门,恰巧路遇,那班头是个积年名捕,名叫赵三元,还有一个老伙计毕贵,外号双料韩信,又叫大小活无常,人最机警老练,手里也颇来得,眼皮最杂,非但省城一些鼠窃狗偷对他尊敬,便是山东路上的绿林豪客、江湖侠士和有名望的武师也都有点情面。因其老奸巨猾,作法巧妙,一向顾生不顾死,顾贵不顾贱,专讲避重就轻,一面卖弄情面去拉拢那些有本领的人物,互相勾结,增加他的威势,一面却又装着一脸笑容,对付那些鼠窃狗偷。平日无事,非但不肯擒捉庄榨,有什为难之事并还出力相助,可是遇到大案子发生便要对方出力,或是交出一个小弟兄去打冒名官司,他再从中闹鬼,向官私两面蒙混,暗中取利。曾对这班人说,没有势力的哪怕是个土财主,你们下得了手只管偷盗,不过事前必须商定,推出一人准备打那义气官司,对方不究,或是被我唬住,不敢报官,便便宜你们,我也不想抽头。如其对方催逼得紧,大老爷追究下来,无人出头代我交案,莫怪我狠,只要你们言而有信,堂上堂下都有照应。这班吃空手饭的人自然愿意,反正倒霉的还是那些新人伙的小贼,与他无伤。中间虽然常有冤杀的人,却是从来没有不破的窃盗案,因此名头高大,连督抚也都知他能干。 赵、毕二捕虽然名利双收,这里面也煞费苦心,仗着多年经验,一听失窃情形,便知外来飞贼不是寻常,一面警告对方千万不可声张,否则这高本领的盗贼不是寻常人力所敌。你们也有好些有名武师护院,如何被他从容来去,盗走许多贵重之物,只见人影一闪,休说捉贼,连踪迹都看不出。他那壁上黑影分明有意示威,一个不巧,人再受伤,岂不冤枉?报官自然应该,最好请你们东家派人写一密信去和本官密商,不要走漏风声,事才好办。说完便匆匆赶回禀告。照理天已不早,又当风雪严寒之夜,就是报官也应是在明日一早,这等深夜赶来,事情必关重要,心正急得乱跳,忙令把来人请到签押房中,烟茶款待,一面装不晓得,向同席宾客客套两句,推说接到紧急文书,去去就来。众人本已吃得酒足饭饱,又见主人有紧要公事,纷起告辞。 照旧官场的礼节,就是席散,客人要走,连送茶传烟,吩咐车轿送客,至少还要忙乱上半个时辰才得停当。洪斌刚把首座和两个抚院幕宾送出,内中几个平日交厚、不拘形迹的熟客偏不知趣,还在那里摇头晃脑,拿着水烟袋指手画脚,放言高论,不知何时才肯起身。心正着急,心腹家人忽来密禀,说来人是事主的舅老爷和堂兄弟,因听大老爷请客,命人转告,说他虽有要事相商,并不忙迫,只管从容,并说他们两家平安无事,请老爷放心等语。洪斌一听,来人深夜密函求见,分明事在紧急,却是这等说法,老大不解。二次送客时,瞥见赵三元立在一旁,等客一走,便凑过来悄声禀告,说:"事已无妨,外面还不晓得,请大老爷放心。"洪斌见他也是这等说法,心中略宽,当人不便询问,心想此事如其闹大,前程大有妨碍,连那几个熟客也不及招呼,忍不住往签押房赶去。宾主相见,把信打开一看,心虽稍定,依然不免愁急。 原来那是两封事主的亲笔书信,上面只简单几句隐语。大意是说,今夜家中闹贼,小有惊扰,但是彼此交情深厚,恐累老父台的官声,已不报案,一切由来人面详。再一探询,因对方世家望族,在籍显宦富绅稍有一点头面的亲属俱都相熟,来者均是熟人,一开口便说,此事业已过去,老父台眼看高升之际,不应有此波澜。我们两家失主因感老父台平日照护,已决不再追究,只是下人无知,难免传扬出去,望老父台严嘱捕快人等最好不提此事等语。洪斌何等精明细心,听出来人答话含混,矛盾甚多,料知内有隐情,一面满口答应,再套交情,细心探询,说彼此情如一家,方才我已得到风声,就是二位老前辈投鼠忌器,不肯报官,兄弟是地方官,也应知道一点真情,好为他日之备。 如蒙见告,更是万分感激。来人年纪都轻,虽奉失主之命不许泄漏,禁不起洪斌老奸巨猾,话说极巧,一个已露了口风,便不好意思再为隐瞒,只得再三嘱咐,不令泄漏,并还不许捉贼,否则闹出别的凶险之事,便要惟他是问。洪斌闻言越发惊疑,再三力保决不泄漏一字,对方方始悄声说出。内中一人并还去往窗前向外窥探,神态惊惶,仿佛飞贼暗中跟来,怕被听去光景,下人自然早已遣开。洪斌把话听完,不禁吓得心惊胆寒,暗中叫不迭的苦,料知难犹未已,决不止此两家,没奈何只得假装镇静,随声敷衍,并请来人转告,对二位老封翁不要谈说自己知道,只说兄弟无论何事全都遵命而行。把人送走之后,立将赵、毕二捕喊到上房,背人密谈。先说了许多收买人心好听的活,最后才将来人所说告知。 刚一开口,赵三元便先答说:"小人方才业已探明底细,比来时所说还要厉害。这等形同鬼怪的飞贼真不好办,但是大老爷指日高升,我们平日受恩深重,决不坐视,只管放心。难得事主被他吓倒,不敢声张,事情缓和得多。小人业已连夜托人,朋日一早便去寻人相助,好歹也将这厮请走,只要大老爷答应不再追究两家之事,免得擒他不到闹得更凶。如其擒到,问出两家盗案,反而不便。小人私见,不知大老爷以为如何?" 洪斌方答:"只不碍着我的前程,怎么都行。"忽听窗外有人哈哈大笑。洪斌到底不知利害,方发官威怒喝:"哪一个混账王八蛋这样大胆,敢在上房放肆,押起来打!"毕贵慌即低说:"大老爷禁声,下人无此大胆,恐是有心作对。" 洪斌闻言立被提醒,心方一惊,赵三元已当先抢出,知道内衙关防严密,除却两个最得宠的心腹书僮,便自己和毕贵也须奉命才敢走进,当着本官不便示弱,一看院中无人,忙即纵往房上,把手朝外一拱,连照江湖规矩打了几声招呼,明言本官并不与之为敌,只请过路英雄赏个薄面,对面领教,谈上几句,有何吩咐无不遵命。哪知说完只听笑声吃吃,时东时西,两面都有,由近而远,底下便无声息,知道对方决不好惹,人也不知多少,如何还敢妄动,带着满腹愁急纵将下来,连同伴也未敢惊动,朝洪斌低声禀告了几句。洪、毕二人听完全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隔了一会,还是照着赵三元的主意,连夜出去请人相助,先用软功,只求瘟神早点离开本地去往别处发财,越远越妙。 在两家失主被他吓倒,不敢声张,甘心吃哑巴亏之下,落个上下平安,算是万幸。真要故意为难,把济南府当成金银窖,媚顾到底,说不得只好请出几位名武师和一些相识的江湖中人以及平日包庇的鼠窃狗偷之类,连明带暗合力下手,与之一拼。明知事非容易,也说不得了。 原来洪斌善于做官,最有心计,出身又是富绅世家,手面阔大,非但善于应酬上司同僚,对于手下这些爪牙也比别的官府肯用钱,肯说好听的话,便这两个老奸巨猾的名捕也被骗了个死心塌地。一经商定,便命丫头取来两百银子交与二捕,令其应用,如其不够,随时去往账房支取。昔年捕快差役本与人民对立,在彼时官府统治之下,无论那人多么刁狡,只在本官有权势的时节,照例都肯为他效力,只保得对方升官发财,哪管人民死活。何况二捕又有一点本领,觉着洪斌待人宽厚,不计金钱,每次办案赏罚严明,常得重赏,事还未办便给了这多银子,当时虽感本官宽厚,一口承当,或软或硬都非把事办成不可,等到退将下来互一商计,又去房顶查看,连个脚印都未寻到,才知事情万分艰难。非但飞贼本领高强,连失主派人送信都在暗中尾随,心思细密,丝毫不肯放松,本官也在他的监视之下,估计这样高手就是劳师动众,多约能手,胜败也所难料,再要软硬不吃,作对到底,简直糟不可言,越想越觉可虑。不等天明,便先起身,去寻内中一个相识的名武师求教。去时十分隐秘,因料对方不到逼紧不会和官为难,索性连洪斌命他多派几个好手保护上房,均是阳奉阴违,推说人应藏在暗处,一个未派。先在炕上装睡养神,挨到离明不远,悄悄起身,就这样,还防对方暗中跟踪,故意低声议论,说些表示好意想要结交的鬼话,一路留神,并无动静。 第一个往寻的名武师外号神拳大保陈玉庭,本来就是富家,从小好武,学了一身本领,年已五十光景,相识的人甚多,人又好名,喜管闲事,仗义疏财,常向赵、毕二人照应相识囚犯,双方交情最深。在陈玉庭的心意,自己相识人多,官府虽也交往,但在去任之时不如这类地头蛇有用处,有事相托,上下都有人力,更为方便,借此还可抬高江湖上的声望,官私两面都走得通,何况赵、毕二人也是一位老名武师的徒弟,本领又都不弱,三教九流都有朋友,许多地方均可利用,合在一起彼此都好。但因家财富有,除好名好交外并无恶念,平日对人也极谦和,从不以强凌弱,财势之外再加一身武功,所收门徒多半富贵人家子弟,无形中也成了本城一个大绅士。虽不似别的显宦豪绅能受官府尊敬,在地方上也算数得出的人物。赵、毕二捕均工心计,善于拉拢,会放交情,双方处得极好。 眼看走到,一过鹊华桥往南,走不几步就可叩门相见,路上走了一阵,天已快亮,主人好武,照例微明起身,多少年来从未间断,自己又是熟客,可以一直走到他那练武功的后园平台上去,连通报都无须。虽然来得大早,并不算是冒昧,何况以前放有不少交情,对方请托的事较多,偶然求助请教,断无见拒之理。哪知刚一上桥,忽然瞥见陈家门外立着两人,另有三个像是他的得力徒弟,刚由南面飞驰而来,和门外两人匆匆立谈,一个已往里面跑进,仿佛有什事情发生光景,心中一动。门前四个徒弟望见桥上有人也赶了过来,手还拿着兵刃。二捕一看,越料出了变故。未等开口,内中一个认出二捕,知是来寻乃师,也将兵刃收起,匆匆说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天也太冷,请到里面听师父和二位班头面谈如何?"宾主六人一同赶到里面,陈玉庭满脸都是愤急之容,见了二捕忽然笑道:"我料你们必来寻我,果然不差,但没想到来得这样早法。你那事情虽不深知,我也明白大概,这等异人恐非兄弟所能抵敌,可知我也被他开了一个玩笑,丢了大人么?"二人听出飞贼已先光顾陈家,比他还早到一步,刚走不久,不禁大惊。 二 有翅膀的异人 宾主相见,一问经过,才知陈玉庭半夜醒来,正准备起身洗漱,去往后园练功夫,猛一转念,瞥见灯光照处墙上映着一条胁有双翅的黑影闪动。初见时还当眼花,忽听夺的一声,一把木柄小刀钉在面前桌上,墙上人影一闪不见,忙即追出,人已无踪。同时前院十来个徒弟也有惊动追出,见面一问,说是方才见一有翅人影一闪不见,一算时刻正和自己所见相同,内中几个本领较高、心粗气壮的业已追将下去。跟着又听自己人报,说房中并未失物,只将所戴碧洗帽花摘去,木柄上面斜刻着一枝短笛,转念一想,忽然醒悟,忙命将徒弟追回,不令追赶。 自己回到屋内,由家人手中要过那口木柄小刀,见来人所留记号长才七寸,木柄占去一半,甚是锋利,不用时可以分开。柄上用火印烙成一支短笛,并非雕刻,也无名姓留下,料知是一伙最有本领的飞贼,人数至少也在两人以上。自己和江湖上人平日只有好感,并无冤家,对方无缘无故开这玩笑,将信号留下,取走一块碧洗帽花,其中必有原因。本来就料对方因在当地作了大案,知道他和官府方面相识,朋友徒弟又多,恐其作梗,来此警告。忽见一个心腹门人由后院得信惊起,赶来探询,一见那刀和刀柄上的笛印,忙将日里所闻告知。 大意是说,近十天中城里业已接连闹了好几处飞贼,失主都是富绅大户,最奇是这两个飞贼来去无踪,前后六七家失主没有一人见过他的本来面目,内中两家非但养有护院武师,本身也是会家,不知怎的,出事时节业已警觉,又当大雪之后,房顶上面均有尺许来深的冰雪,竟未发现一点脚印。来贼均在人家夜饭刚过不多一会突然出现,事前事后必有两条仿佛胁生双翅的飞人影子在墙上一闪,转眼无踪。不论主人人数多少,本领高低,必要当场出现,闪上一闪。初被窃时失主自然急怒交加,一面追贼,一面查点失物,准备报官。可是不消片刻,主人定必严禁声张,甚而家中养有武师的也都一样,哪怕这些武师打手觉着来贼不等夜深人静公然下手,偷走贵重财物不算,还要故意显形,欺人太甚,使他丢脸,心中有气,自告奋勇想要捉贼,均被主人再三劝住。内有一家是个恶霸,更为可笑。因那飞贼偷走大量财物,照例留刀之外并还附有一张纸条,主人看过便即烧掉,也不知说些什么。第二日忽将所养武师打手一齐遣开,推说库存金银已被来人知道,大是不妥,自带心腹下人挑那最贵重的金子用小皮箱装好,放在后楼无人之处,却不令人看守,第三日早起忽然不见。 所用武师有一人本是镖行出身,本领颇高,看出主人受了飞贼恐吓,非但不敢声张,并还照飞贼纸条警告所索金银数目准备停当,放在无人之处,等他来取。自觉食人之禄不能忠人之事,眼看主人受此损失,无计可施,传说出去丢人大甚,越想越气不平,再三设词探问,主人先是守口不说,后经力劝,并说:"就是来贼厉害,主人顾念身家性命,不肯和他计较,多少也应使我们知道他的来踪去迹,好作准备。否则,照他这样言不二价,日后来之不已,多大家财也禁不住对头贪得无厌。偷去大量财物不算,还要主人亲手送上,天底下哪有这样情理?我们和江湖上人都通声气,主人如说实话,哪怕敌他不过,由我们去寻门路,也许套上交情,凭着江湖义气将所失财物讨些回来,岂不也好得多?就是我们不怕丢人,主人也要防他来之不已无力应付才好。"失主方被说动,说了实话。 原来这两个飞贼非但本领高强,神出鬼没,并还深知主人底细和那许多不可告人的阴私之事。纸条上写,他那不义之财最多,当时不曾取完,必须照他所说金珠数目放在后楼无人之处,等其自己来取。口气并不十分凶恶,也无恐吓之言,但是使人一看,想起以前所为先就心寒,再加对方那等神秘奇怪,宛如鬼物的动作,自更胆怯心慌,只得忍痛答应,井还禁止下人声张等语。那武师虽因衣食所迫,受富贵人家豢养去做鹰犬,多少有点骨气。听主人说完,再三哀求不令泄露,口虽答应,心却气愤,不便张扬,便在暗中留心,一面约了几个有交情的能手想和对方一拼,哪知过不两天就看到颜色,不好意思再吃主人的饭,只得告退出来。不知怎的,被他访出被窃的已有好几家都是这样情势,失主一个也不敢声张,自知不是这两人的敌手,业已准备回乡,因和那徒弟相识,日里来此作别,背人谈起此事,所以知道此刀来历,连那告退的武师本人对这两飞贼的本领也佩服到了极点。至于外面传说更是神奇,内中几家失主的下人都说飞贼和鬼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胁下生有双翼,并能化身为二,同时行动,其急如电,谁也休想捉摸。 本身经历虽未肯说,料被对方制得啼笑皆非,吃亏不小,所以心灰气沮,情愿回家种地,自卷铺盖。为了昨夜和那武师践行,回来太迟,见师父已睡,不曾禀告,所料飞贼来意也和武师相同。 陈玉庭听完前言,料知纸里包不住火,只管失主被飞贼吓倒,不敢报官,照此目中无人,胆大妄为,风声终难免传说出去,必是官府得到信息,或是有什人想请自己相助擒贼,所以对方先来一个警告。想起自己多年盛名,这两个怪贼竟不放在眼里,上来先显颜色,示威恐吓,实在气人。但照对方这等本领行为,便是自家师徒出手恐也难占上风。正料赵、毕二捕人最机警,耳目又多,不会不知信息,也许官府方面命他来寻,果然天还不曾亮透,赵、毕二人便寻了来。互相一谈,玉庭一听昨夜那两家失主出事经过,比徒弟所说还要神奇惊人。 飞贼举动和昨日武师所说那几家被窃的情形差不许多,但这两家乃本城最有名的显宦豪绅,家中奴仆成群,并还养有不少武师,几位小主人又都爱武,内中一家正在家宴,先是大厅壁上现出一个飞人影子,往来两次,都是一瞥而过,上来不曾想到闹贼。后听家人来报,说库房大开、失去大量金银珍贵之物,众武师也被惊动,立时点起灯笼火把,房上房下四面搜索,闹了一阵,连飞贼影子均未见到。因主人的子女孙儿年轻喜事,又会一点武艺,得信纷纷奔出,在众人簇拥之下前往捉贼。老封翁和几个妇孺还在席上,旁边立着几个丫头,正在拍桌怒骂,说下人无用,这样多的人刚黑不久竟会失窃,一面忙着命人查问所失财物,猛觉一股急风,烛影摇摇中面前立着一个怪人,扬手一道寒光钉向桌上,跟着叭嚓连声,四外所悬华灯画烛立被打灭了六七盏。就这满堂男女老少哭喊惊呼之际,人已不见,惊慌忙乱中只看出那飞贼从头到脚都是黑色,也看不出他的面目,两胁下面仿佛垂着两片翅膀,不住颤动,人也单脚立地,上身向前,形如飞鸟,只闪得一闪,一声哈哈,人便不见。据两个幼童说,黑人会飞,转身时两膀平分,两翼一展,那么厚的棉门帘竟会无风自开,往门外飞起。 老封翁惊魂乍定,再看那道寒光乃是一柄明晃晃的小刀,上面附着一个纸卷,看完之后当时烧掉,立将家人子女连所养武师豪奴召集拢来,正不令众人声张,隔院忽又有人来报,说左邻儿女亲家也被窃盗,所失财物甚多,正和账房师爷商计,开了失单,想往报官等语。老封翁闻言大惊,想起纸条上面警告,慌不迭亲身赶去,两亲家背人密商了一阵,觉着失窃财物事小,如与飞贼结怨还要身败名裂,连朝中做官的儿子也要同受其害,只得忍痛中止前念。因听老管家曾和赵三元商量,惟恐县里得信,走漏风声,并还连夜命人拿了亲笔书信去向县官通知,情愿自认晦气,不令张扬捉贼,说得那飞贼简直像个怪物,神奇已极。 宾主三人全都深知江湖行当,虽觉对方实是几个飞贼,决非鬼怪,不知用什巧妙手法故示神奇,做得这样吓人,但这本领之高也非寻常所能抵敌。商量了一阵,因那几家失主的武师内有数人相识,便由玉庭出面请来探询,提起此事全都摇头叹气,说起对方本领之高连听都不曾听过,如何能与相抗?如照赵、毕二人原意,向他拉拢,套上交情,就说失物不能归还,能够请他远方发财,不再生事,免留后患,使大家吃碗太平饭,少担心事也是好的。谁知对方软硬不吃,始终寻不到他踪迹,只想打听下落,与之结交打招呼,人见不到,还不致吃亏;如想和他硬拼,约人寻踪搜索,便非吃苦头不可,不是被他赶在头里朝所请的人先开一个玩笑,使双方啼笑皆非,做声不得,便是吃上一场苦头,逼得你知难而退。内中两个好手无意之中听说,大明湖边有几家穷苦渔人忽然换了棉衣,生了疑心,暗中留意,前往访问,除觉那一带的苦人家中都有存粮,面带笑容,有的并还穿上新买的冬衣而外,别的一句也问不出,归途却吃了一个苦头,几乎送命。 经过详情未对人说,但一到家便向主人告辞,并还声明,从此不吃这行好饭,次日便即起身,谁也留他不住。最奇是这飞贼下手前后,墙上必有一两个胁生双翅的黑影闪过,时单时双,并不一定,偶然又在同时出现,形态相同,连动作都一样,仿佛会有分身之法,一时化身为二,动作之快从来所无。 南关富户朱百万事前因得内亲密告,想起家中富有,恐其光顾,暗中戒备。本人会武,并借请客为由,暗中约了两个能手,日夜相助守候。因知对方来时动作时光、下手来去均差不多,算计必要当众现形,并还特意注定当地墙壁,只一现形立用暗器乱打,并朝所去方向急追搜索,哪知仍是无用。戒备只管严密,怪人黑影照样是在众目之下由墙上飞过,头一家暗器发出,飞贼竟如无觉,只打碎了好些玻璃明瓦。后才看出飞贼是由窗外飞过,财物自然失去不少,并还受到警告,约定第二日夜里同一时间还要再来。 这家主人性较倔强,见他欺人太甚,动了真火,决计一拼,看完飞刀留字,立时发话叫阵,说:"你要的金银现成,明日准定如约放在桌上,如有本领只管拿走。"话刚说完,便听东面房顶笑声吃吃,忙即过去,西面房角后墙外又有笑声,等人赶去全都扑空,只一个打更的说,飞贼胁生双翼,业已飞走。恨到急处,一面满布罗网,想好埋伏,到时真把金银放在大厅桌上,从房上到房下到处都有专人防御,每条出路也有埋伏,满拟飞贼多大本领,就是真个胁生双翅,来了也是送死,断无众目之下还敢像昨日那样得手而去之理。 眼看所约时刻就要到来,正在摩拳擦掌、万分紧张、准备擒贼之际,忽然瞥见一个胁有两片形如鸟翼的黑衣人由房上纵落,众人自然一拥齐上,当时打倒擒住,刚刚绑起,待要送官,忽想起飞贼头套黑布,五官全被遮住,如何还能随意行动?心中生疑,揭开头套一看,竟是昨夜在旁帮拳助威,向飞贼叫阵的那位名武师,知道不妙,跟着一声哈哈,一条黑影突在墙上一闪,众人全都愤极,咬牙切齿呐喊追出,只见一只黑色大鸟冲霄飞起,转眼穿入黑天暗云之中不见踪影。回到厅堂一看,桌上所放金银全被取走。 事前也曾防到飞贼调虎离山,再看旁边几个专门防守不去的人全被飞贼点倒,不能言动,两三千两金银何等沉重,竟连丝毫也未留下,桌上又是一把钢刀、一张纸条。正在急怒交加,无计可施,被点倒的人还不知解救方法,忽然外面又是一阵大乱。原来方才被打倒的武师所穿黑衣乃是飞贼所留,后来发党中计,把人扶向一旁养伤,贼衣脱下,放在一旁,旁边还有两个豪奴正指着那身奇怪衣服谈论,说飞贼双翅乃是假的,猛觉身上一麻,人便不能言动,跟着便有一条黑影由身旁掠过,那件黑衣立被抓去,同时背上各中了一掌,刚刚回复知觉,出声惊呼,忽见一只大鸟由方才黑影去的一面腾空而起。 等到众人纷纷赶出,厅堂里面又有惊呼之声,重又分人赶回一看,一条黑影正电一般由窗外闪过,先被点倒的四人业已回醒,说:"方才众人去往院中捉贼,猛觉面前黑影一闪,腰间一麻,人便失去知觉。内中只有一人最后昏倒,仿佛瞥见一个胁有双翅的小黑人拿着一个大长麻袋罩向金银堆上响了一下,心中惊急,刚喊得半声,伸手想抓,人便昏倒。等众人二次追出,知觉已快回复,只是眼闭难睁。随觉被人在身上将软筋扭了一下,拍了一掌,刚一开目,一条黑影已穿窗而出,一闪不见。等到把人喊来,又是一条黑影闪过,也不知那影子是一是二,到底几个。" 众人见此神出鬼没,自然惊慌胆怯。主人倒也是个爽快汉子,想了一想,自往阶前向空把手一拱,大声说道:"我学武多年,像朋友这样本领尚是初见,我已甘拜下风,连官也不会报,只是朋友到底是人是怪,是一是二,有多少人,是否会有法术,请说出来,也叫我们丢人丢个明白如何?"话刚说完,便听正房角上有人接口笑道:"一个人怎会有两个影子,我自会飞,哪是什么怪物,这玩意我还留着救人,戏法不能漏底,不过我往取钱的人家,所取多少均以他平日罪恶大小和不义之财多少而定。如非你昨日口发狂言,也不会来第二次。既然服输,人也比较光棍,今夜所取金银姑且发还,现在对面房脊后面,你自派人往取,恕我不送回原地了。" 主人也真有点眼力,自听房顶发话,便将手下的人止住,一个不令上前,听完反而转怒为喜,笑说:"我虽有点财产,既非做官的贪囊,又非巧取豪夺而来的不义之财,就是祖上遗留也是经商务农所得,朋友你如要用,只管拿去,但你这样异人难得见到,我们决无丝毫恶念,请你下来同饮两杯,略尽地主之谊如何?"那人笑答:"实不相瞒,如非你本身尚无大恶,休说第二次所取不会还你,你家中所藏那些金银珠宝值钱之物至少也要拿去一多半,哪有这样便宜!可知你祖上那些财产怎么得来的么?同样是一个人,你们坐享现成,作威作福。这样寒天,外面许多人连破衣服都穿不上一件,便是人间不平之事。你人虽豪爽光棍,还不是我们这一类人的朋友,多谢你的盛意。将来如有机缘,或是你们有一天明白过来,我们再交朋友吧。" 说时主人好奇心盛,一面摇手止住身边的人不令上前,以防多心,一面准备冷不防纵往院中,再朝房角纵上看了对方到底有几个人,是什形貌,正在随口应答,请问姓名来历,房角上又接口答道:"我的本来面目暂时决不会露在人的眼里,自来人的影子只得一个,不会两个,要问我的名字,叫我影无双便了。"话到未句,主人听出那人语声特别,好似带着女音,与先闻不同,井有要走之意,口呼:"朋友这样高人怎不容我一见?"口中发话,人已一个箭步纵往院中,刚一转身待往房上纵去,猛瞥见一片黑云在下面灯光影里往对面暗云中箭一般斜射上去,乃是一只大鸟,底下声息皆无。众目之下,那黑衣怪人非但胁下装着两片形如鸟翼的东西,并还真能化形飞遁。只管对方说他不会法术,谁也不信。于是翼人影无双之名传了出去。只为赵、毕二捕公门中人,失主人家均有顾忌,另外还有不少知道的人比失主更多,但是这些都是贫苦百姓,得过他的周济,受有密嘱,自然不肯泄漏,所以那么精明强干的老名捕,不是昨夜那两失主的家人告知还不知道音信。经此一来,在座诸人全都有些胆怯,觉着多高本领无妨,似此会有邪法,能够分身幻形变化大鸟的怪人飞贼如何擒他得住? 内中陈玉庭人最稳练聪明,上来被对方开玩笑,丢了一个大人,平日好名心盛,本在暗中愤怒,觉着多少年的英名闹此笑话,所失帽花无关紧要,对方这等行为未免欺人大甚。本来打算暂时不动声色,凭自己多年的情面和师徒多人的本领,无论如何也将这飞贼大盗翼人影无双擒住,除去才罢。及听来人说起对方许多义举,所劫财物全都分散贫苦,或送与苦人作本钱,以为来春谋生之用,救人甚多,还有种种奇迹,有的虽然不近情理,尤其所变大鸟形如一只座山雕,这类东西只天山路上才有得见,虽比寻常老鹰要大得多,比人终小,内中也有好些疑点。 再一回忆,昔年传说中的江湖异人剑侠之类内有一个外号天山鹰的,也是一身黑衣,两胁挂着一片形如鸟翼的黑绸,能由千丈悬崖盘空而下,对敌之际纵在空中,两翅开张,虽不能真和飞鸟一样,也能盘旋转折、凌空飞翔几个回合方始下落。此人在西北诸省行侠仗义,享有多年盛名,可是从无一人见过他的庐山真相,面上老戴面具,是男是女也不晓得。这年忽然失踪,从此无人再见,已有二十年不曾听人提起。如是此人二次出世,本人已是剑侠一流人物,昔年武当、洞庭那几位隐居多年的前辈剑侠均是他的好友,内中一位名叫铁笛子的老侠姓齐,更是他的生死骨肉之交,也只这有限几位男女剑侠见过他的本来面目,但是不知何故,对外从不肯说。休说自己师徒这一班人非其敌手,便是目前江湖上后起这些有名人物恐也不敢和他硬对。 双方素昧平生,就说公家想要请我相助捉贼,我也算是本地绅士,并不当官应役,允否还在两可。来请的人还未上门,先就来此示威,像我这样成名人物,势力又大,决不输气。也许本来不肯出手,就是出手也只敷衍官家情面了事,并不肯出全力相助,被他一激反而不肯罢休,定拼到底,于他多出许多危害。不是真有本领,万分自信,决不敢有这样举动。看他只送一个信号,点到为止,分明知我家虽富有,并非恶人,平日虽与江湖中人来往,但肯周济穷苦的人,生平也未做什不可告人之事,就是结交公门,也为好名心盛,遇到亲友被押,或是无辜的人受了连累,一呼即应,照顾方便之故,非但不曾于中取利,每年还要花费许多应酬的钱,与那为富不仁的人不同,所以不肯照顾,只稍警告为止。如不知趣,事情吉凶便自难说。 如其所料不差,败在此人手里并不丢人。以他那样前辈异人,恐我多管闲事,去做公门鹰犬,先打招呼,算起来还是看我得起。自己身家性命在此,多年盛名,何苦为了旁人葬送,转不如乘机下台,推说这位异人真个高明,他那侠义行为先就令人敬佩,虽然素昧平生,向无仇怨,不该当我和赵、毕二人还未见面,也无表示之前,先就开这玩笑,但这类义侠之士决不与之为敌,情愿甘拜下风,自认丢人,让赵、毕二人另请高明比较稳妥。好在双方并未正式对敌,我虽失去一块帽花,以我师徒平日威望,本领又颇高强,怎想得到有这类事发生,事出意外,还有推托。这一表示大度宽容,既免树此强敌,又少许多麻烦:照我平日的性情为人和本领,人决不信我是真个胆小怯敌,真要闹得太凶,对方是我所料的异人天山鹰,也决不至于被人擒住,受那官刑,否则我也有话可说。 主意打定,天已傍黑,各方得信赶来的人业已来了不少,因是平日好客,徒弟又多,从中午起便是高朋满座,赵、毕二捕并还骑了两匹快马出外约人,打听消息,往返了好几次,刚刚赶到。陈玉庭老谋深算,先不表示,只是留神细听,遇到离奇之处或是紧要所在问上两句,始终不置可否。一面招呼厨房多备酒菜,和往日一样,是来的客人全留吃饭。众人知他多年英名,本身武功便高,交友又广,无端受人戏弄威吓,如其先有表示,帮助公家与飞贼作对也还罢了,根本连信息还未得到便上门欺人,给他难堪,这口恶气决咽不下,都当他老成持重,必和那年与一强敌拼斗一样,谋定后动,这等情势酒饭之后必有一番话说。 哪知入席之后只管殷勤劝客,对于题内文章一字不提,等到众人酒足饭饱,快要吃完,方始把方才所想的一番话说将出来:"自从天明前发现黑影留刀,并将帽花取走,心中原极气愤,觉着这位朋友素昧平生,索性当我有钱人家,事出无知,来借盘缠,在主人粗心大意之下得手而去也想得过,他偏分文不取,只将我常戴的便帽上面一块碧洗帽花取走,并还当面现形,留刀警告,分明他不愿我多管闲事,偏又不肯好打招呼,使出这样示威恐吓的手法。我虽不才,由二十岁起便往来江湖,多高本领的人物都曾见到,好些还是朋友。因我平生好交,只是成名人物,除却几位早已归隐又不大肯显露形迹,如铁笛子齐老前辈、无名飞侠天山鹰之流,差不多均见过一两面,连湘江洞庭那几位男女剑侠照例不见外客的老前辈,也因我接二连三志志诚诚不远千里前往拜访,有过一面之缘。再说人生能有几个五十,生平又未做过一件亏心的事,快要老来无故受人欺侮,彼时想起实在气愤,明知这位朋友比我高明得多,无奈人争一口气,就是敌他不过,也要输个心服口服,就此忍受下去,便朋友门人不肯耻笑,我也无以自解。 "但我多活了几岁年纪,向来做事不肯冒失,恰巧赵、毕二位班头来此寻我,本来打算公私合力,就我个人不济,凭着三十年来在江湖上这点薄面,好歹终要斗他一斗,就把老命送掉也非所计。本定二位班头回来,听了今日访问所得,明日便要约请诸位好友寻他理论,除非此人远走高飞,暂时寻他不到,既在济南省城,断无不见之理。及至方才连来两位朋友,说起此公所行所为,以他那么高强的本领,所取都是城内外最有名的巨绅豪富,哪一家不是姬妾成群?不论事主是否养有武师打手,所取财物是有多重,他均如入无人之境,轻巧巧拿了就走,如非临去故意显形,主人还不知道。共总不过片刻之间,专在人还未睡以前下手,有的主人并还受他挟制,不敢声张,可是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别的行为。越是人多地方越要出现,所取都是现成金银,到手便即散与穷苦,听那些受过他好处的穷苦人们口气,他自身并不丝毫挥霍。 "赵、毕二位班头那多耳目,只要一声号令,休说外来江湖朋友,便是寻常路过的一个生人只要有事寻他,当时便可打听出来。他出去访问了一整天,哪一路的朋友全都问到,均说无论茶馆、酒店、戏园、妓院,这两月来均无一个形迹可疑的生人往来走动。 照着寻常吃空手饭朋友的脾气,钱来容易,用得也快,本领越高,手头越松,内中虽然也有些号称偷富济贫、表示他是侠客义士之流,但他本身享受仍是挥金如土,决不吝惜,仗着财来大易,许多享乐的事多半又是外行,休说官人和二位班头手下,那些弟兄朋友的眼里一望而知,便是茶坊酒店甚而妓院的伙计,稍微有点眼力的人也看得出。尤其这类人钱财到手十九骨头发轻,酒色二字决免不掉。本来就易发现,何况这位朋友在省城闹事的风声虽是近两三日方始传出,事却无一不实。因其手法高明,所寻人家不是为富不仁的土豪恶霸,便是钱由造孽而得,来路不明的达官显宦、绅士人家,十九均有阴私之事被他访问明白,甚而还拿住了把柄,方始下手,做得十分巧妙。事主只管咬牙切齿,不敢报官,无可如何,反怕张扬出去。所以他连做了多少大案,迟到今天方始有人得知,共只两位朋友所闻,连大明湖边那些穷苦的农民渔夫俱都有了冬粮和御寒的棉衣。请想,他救的人是有多少? "照我估计,此公下手济贫少说也有两三个月光景,失窃的人家决不止我们所知这八九家。我们和二位班头在此多年,纵不年老成精,也总算是地头蛇了,单论我老弟兄三个,哪一类人没有相识?这样多的耳目,人家在这省会之地闹了两三个月,不是赵老班头昨日路遇失主管家,这位朋友不愿我多管闲事来此警告,方才两位朋友再不得信赶来,连我师徒也不知道,岂非从来未有之奇?以我观察和所闻口气,既然自称影无双,人数定必不多,此公孤身一人,在省会重地接连大举,所得虽不一定全数用来济贫,但那酒色饮食、繁华享乐之地竟无他的踪迹,可知平日自奉必薄。像那传说中的假侠客义士一面慷他人之慨,博取侠义名声,实则只是小恩小惠,沽名钓誉,偶一为之,张大其词,并非真个穷苦人的福星好友。纵令本身爱惜羽毛,不肯强奸良家妇女,贪淫好色,也必拿这不劳而获的金钱任性挥霍,尽量享受,一面还要狂傲自大,目中无人,为想成名,事闹越大越好,却又恐犯众怒,于是勾结同党,互相标榜照应,无所不为,只在一时高兴头上把所得不义之财取出百之二三、十之一二周济几个落魄光棍、无聊文人,或是失了风的同道,便互相吹捧、自命英侠的鼠辈,真和他提鞋都不要。人家至多不过两人,声色不动,连姓名也不肯吐露,便做了许多大事,救了不少的人,实在使人佩服已极。 "不瞒诸位说,由去年起这两次灾荒均非小可。起初我还以为灾情重大,死伤逃亡定不在少,头一次不满三月居然平息下去。第二次虫灾虽无水灾厉害,因其散在各地,突然发生,山东、湖南两省均有一半县份颗粒无收,算起来只更麻烦,谁也没有想到又只两个多月便完,非但平息下去,灾民并还种上秋庄稼,逃亡的人更是极少,照我用的两个老长工来说,简直听都不曾听过,偏想不起什么道理。最可笑是官府方面死不要脸,地方上出了灾荒,他并没有出力救济,去年水灾仅在修筑河堤、以工代赈的名义下仗有热心绅商上好条陈,并还出了多少人力,总算国家的钱有一半不曾虚耗,另一半还是便宜办河工的大小官员,连同地方官府一体沾光,并未做过什么出色的事。今年蝗灾更是笑话,先还想侵吞赈粮秋种,幸而有位过路的御史应召进京,本是一个书呆子,不知怎会被他打听得那么清楚,竟将上下勾通、准备舞弊的阴谋详详细细向主谋的大官写了一封密信,严词警告,如不束身自爱,立即飞骑奏参,这才吓倒,不敢侵吞。就这样,还因官府无能,办理不善,不是另有热心的外县绅士连上条陈,并加协助,几乎又是一团糟,灾民得不到好处,还要受害。 "好在这里在座没有外人,我也无须顾忌,听说他们奏报时节,先把灾荒平息、极少逃亡之事归功于皇上的深仁厚德,感召天心,然后自吹自擂,极力铺张,表示他的功劳苦劳,就便乘机报了不少,说是出力,实是他的亲故。这原是官场中照例文章不去说他,内中有两件事真更叫人生气。第一,这两次灾荒不曾闹大,在我们眼亮的人看法实有许多原因,内有好些至今还不明白它的底细,他偏说是本省大小官吏均极贤能,因其善政在民,所以民多盖藏,才致灾而不荒,荒而不大。其实,民间在善人义士互相感召、明暗相助之下,于无衣无食之中仗着人家暂时救济穷苦挣扎,冲破层层难关的可怜情景,他连影子也未看到,人家房舍牲畜和仅有的破旧衣物都被黄流淹没,坍倒毁损,多半剩下一个光人,哪里来的什么盖藏!即此已是可笑可气。最可恨是因听民间种种传扬,到处都说这两次灾荒之得渡过全仗西北来的几个义侠慷慨而又精明强干的无名富商,一面倾家助灾,一面通盘筹计,仗他各省均有分号,到处收买赈粮,大量送来,公家奏本还在路上,他这里业已开始放赈。为了灾区广大,并还随时劝告各地绅商富户和有声望而又能干的人帮助下手,分头行事。又在灾民当中选出无数急公好义、明白晓事、能耐劳苦的人,拿了他的银米,照他所说行事,使得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人尽所能,钱无虚用。单是放赈不算,另外随时随地想出种种方法,使各地灾民将来能安生业,至少也有一碗苦饭可吃,不致张口向天,完全依赖,专等别人救济。上来别人救他,逐渐再变成自救,在众擎易举、样样均有实效,连那各地富家均被感动之下才得勉强渡过,人虽未死多少,这些向无积蓄的苦老百姓保住全家性命已是莫大便宜。当此两次大灾之后,遇到今年这冷天气,来年春麦又被冻死,分明又是一个荒年就要到来,他们官府每日消寒赏雪、饮酒赋诗,哪知老百姓的心痛!忽然来这一两位异人做此极大义举,看那意思,分明是想将济南府一带凡是极穷人家都打算在明年灾荒以前先作准备,一路周济过去。 此举人数虽然不少,领头动手的决不会多,定和去年一样,领头的共只七个富商,打扮得土头土脑,心思细密,人却高明已极。看是七人,实则到处都是他的帮手,能成这样大功便由于此。他竟当人家奸细反叛,意欲擒来拷问,疑心生暗鬼,闹了好久才罢。 "不怕诸位笑话,我虽好武好交,也喜周济穷苦,实在还是不免自私。去年水灾我虽捐了几千银子,叫我变卖产业,便我心愿,家里人也必拦阻。我又是从小到老坐享现成,照说他来拿我几个,如其明做,我固双手奉上。就是暗取,我虽丢人,也非不合情理。他连我这样有钱人均未真个照顾,可见所取都是不义之财,转手又是用来周济苦人,真个天公地道,没得话说。他的所言所行真有好些俱都合我心意,你如不信,我因今年冬天难过,早令我那两家大米行将米价压住,不许涨价。为防同行忌恨,米价照常,只是升斗小民都是暗用大斗加三卖出。另外命我几个徒弟日常带了粮票随时查访,只是真个穷苦过不去的人立时暗中周济,从落雪第二天起已有半个多月,放出去的粮食连粗带细大约也有二三百担,俱都有账可查。不过这类事我向不使人知道罢了。方才越想越疑心,觉着此公行事与那七位民间纷纷传说欢呼,用尽心思寻不到他踪迹,后来自己故意现身游湖欢宴,免却官府疑心,方始离去的七位义侠富商仿佛大同小异,只是文武之分,就非一路人物,也极可敬可佩。这样异人奇士,我便跌倒在他手里均所心愿。虽然现在不知他的底细来历,还拿不准是否所料那位隐名大侠,就以今日所闻而论,像他这样真是千万老百姓的好朋友,我也不应对他生出敌意。 "我们话就说到这里,外面不可传说。二位班头原是多年好友,当知我的为人决不怕事,也不会对不起朋友。对于此事,非但我一人敬谢不敏,便你二位在对方没有真个侵犯你们本官,专和那些为富不仁的人作对的当儿,乐得民不举,官不究,少管闲事为妙。像你们平日为向本官夸口,或是上面追逼太紧,随便寻上一个黑道上的小兄弟去应点、代顶官司之事更是万做不得。不怕二位老兄多心,你们吃了公门的饭,不得不做昧心的事。像你二位平日那样几面讨好、避重就轻、专讲敷衍取巧的作法,比较别的公门中人已较高明。近年听我的劝,仗着班房中人都是你们徒子徒孙,不许他们虐待犯人,专吃肥肉、不要骨头的方法,结果钱财照样到手。在那些有钱的犯人心甘情愿之下,反倒多得,无形中少造许多的孽,无缘无故还决不至于吃亏受害,被仇家暗算报复。如其贪功讨好,想和此人作对,出了乱子就是不轻。我从来没有这样口直心快,如非多年交情也不会这等说法。我是甘拜下风,除非发现此公也和那些假借劫富济贫为由、好名自肥,另外还有恶迹的人相同,他便真个鬼怪,我拼老命不要也必斗他一斗,否则我是不会把他当成敌人的了。" 三 白泉居的穷苦酒客 赵、毕二捕虽极精明机警,见他那样好名好胜的人竟会这样说法,并还第一次当面警告,说他公门中人容易作孽,连以前专用小贼顶替大贼的短处也被当面揭破,与平日谦和口气迥不相同,料知对方见多识广,料事如神,事情决非寻常,心中一惊,无奈贪功讨好,巴结本官心盛,又想飞贼影无双闹得太凶,这许多事主虽被吓倒,不敢告发,照此下去纸里包不住火,不在事前想法将其擒住,或是及早请走,一旦暴露便不可收拾,弄得不巧,连本城督抚将军均受处分,府县官更不得了。 自己原是破落户出身,从小拜在一位名武师门下练了一身本领,眼看同门师兄弟都有正当行业,至不济代人保镖护院,也可算是体面人物,只自己吃这一碗衙门饭,老是在人之下,有点产业也不甚多。上次本官曾说,那几个放赈的义商如是歹人,访问明白擒来治罪必有重赏。并说,抚台大人十分疑心,看得最重,曾出重赏,如其反叛,图谋不轨,或是白莲教一流,能够全部破获立时奏报,怎么也有五七品的武职。后来访出不是,落了一场空欢喜。目前又出这样怪人,更像白莲教一流,又有许多有财势的失主,万一将其擒到,必要群起告发,追讨赃物。好容易遇到这样名利双收、一鸣惊人的好机会,方才本官又给了两百银子,如何可以放过?本心是想主人是个大帮手,偏又忽然中变,不肯相助。另外虽有两人,非但没有他力大人多,更恐彼此相识,被他一劝成了一佯心思,岂不讨厌!当时呆在座上,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正在寻思用什方法劝说激将,请其相助,忽见主人的小儿子由里面走来,说乃母有事相商,人便往里走去。好在大家都是熟人,向无拘束,正和同座的人谈论前事,请其相助劝说,玉庭忽然戴了一顶便帽走进,帽上钉着一块碧洗。玉庭常戴这类便帽,先还不曾想到那是失去之物,玉庭又是满面笑容,只内中两个徒弟认出那顶帽子,正是昨日夜里所戴,方想设词探询,玉庭已先含笑向众说道:"我这人向来光明,自知不行,决不强为其难,做那加倍丢人之事。如照这位朋友之意,最好给我留面,不提今夜之事。 但我活了这大年岁,从未说过假话,何况是对自己弟兄和跟我多年的门人。实不相瞒,此公本领之高实在惊人,并且敌友分明、决不感情用事。虽然迹近逞能,做得霸道一点,不像我所料那位隐名大侠,但我栽倒在他手中实在心服口服,没有一句话说。二位班头只管照常光降,无论何事我必遵办,只不叫我出手与他为敌,便是为了公事,需要财物兵器也都奉上。不过我师徒自知和他天地悬殊,最好还是照我方才所说为妙,哪怕借故溜走,到外面去跑一趟,避开此事,总比勉为其难终于身败名裂强得多呢。" 众人间故,玉庭笑指头上帽花说道:"我料此公年纪不大,才会这样心急,否则他那本领装束均和昔年西北那位隐名飞侠天山鹰一样,论年纪不满百岁,也差得不多,怎会这样立竿见影?我刚说明心意,这块碧洗帽花便送了来。今日我料此公见我高朋满座,难免来此窥探。心想前面人多,未必会来,我师徒又极留神,也必警觉,仗着来人和几个子女都有一点武功,曾经格外小心。尤其是这夜饭前后,因我料出他的用意,但拿不定,那柄小刀便放在卧室小桌之上,内人他们刚把夜饭吃完,虽在暗中戒备,总想来人无此大胆,前面人多不说,便是后面,连我家人子女媳妇他们,还有得到信息赶来看望的亲戚中的女眷也有一桌多人。除却三四个老年妇女外,差不多都会两手,内中还有两位本领极高的女眷。因听我两次派人入内警告,人都聚在一起,方在议论,说我言之过甚,敌人不来便罢,来了也是自找苦吃,猛瞥见一条胁生双翅的黑影在里间卧室墙上出现,那两个手疾眼快的女眷连声也未出便将手中暗器连珠打去,内中一技似还打中那人的腿上,无奈来势神速,等到众人警觉,业已一瞥而过,看那意思,似乘众人外室聚谈,室中只得两三个幼童,又是一间小卧室,没有贵重东西,无人留意之际,突然出现,由后面小门飞出,贴着里墙穿窗而去。他们本来守我的活,除非当时便将来人擒住,如被逃走,不可追赶。见人已逃,内人刚想拦住向其发话,那两位女眷自恃暗器厉害,来人已被打伤,仍不听话,抢先追出。 "刚到外面,便见对面房脊上立着一个黑人,笑说:有劳转告主人,昨日多有惊扰,此事不必告人,他日如有机缘再当登门道歉吧。因对面房顶积雪甚厚,内人又赶出来将那两位女眷拉住,一听女子口音,方要开口,请她下来,人影一闪业已越过屋脊。 随同来人去处,忽然飞起一只黑色大乌,悄没声冲霄而去。这次因在事前存有戒心,看得较为清楚,觉着那黑影与我所见不同,决不是什真人,分明一个有翅膀的人影在墙上斜飞而过,面目五官完全看不出,动作神速从来所无,一算跟踪追出的时光,便飞也没有那么快,仿佛只一转眼,里屋墙上刚刚发现人影,来人业已立在相隔三四丈,当中还有一片花木假山的房脊之上。如说另外还有一人,偏是打扮身材无一不同,虽然头脸均被蒙住,看不出面目。因那衣服紧贴身上,看去极薄,和所见黑影完全一样,连动作也都相同,明明是人。 "那两位女眷年轻气盛,不信此事,觉着便会邪法也无如此神速,断定另外还有同党,连那黑色大鸟也未必真是来人所化,也许手法巧妙,故意闹此玄虚,特意同了来人纵上房顶,察看他的来踪去迹,本意和我日里所料差不多,断定来人有诈,虚虚实实,不可捉摸。初意还当对方人隐在屋脊后面,打算搜索,及至拿了灯火上房一看,这事情实在惊人。脚印只有三处,明是由我卧房中直飞过去,到了房顶回身说完了话,越过屋脊,然后朝空飞走。前后两起脚印均极分明,未了一次更深,仿佛化形飞起时比较用力,当中转身时所留却浅,不是用心细看简直看不出来。上去三人都曾练过轻功,也非无能之辈,只管用心,照样踏得满房顶上都是脚印。来人脚印竟是这浅,别的不说,单这轻功之好已足惊人。将那后花厅和两面厢房前后屋顶全都搜遍,什么影迹也未寻到。就算对方不会法术,这样高的本领也非你我在座的人所能与比,何况那黑影实在奇怪。 "当我第一次见到时,因出意料不曾留心,此公动作又快,虽没有看仔细,照那去势和由墙上闪过时的情景,带起来的风声,明是一人由我身旁闪过,影子映在墙上决非有什奇怪。这第二次房内外俱都有人,房后小门虽然相通,但是窗门紧闭,那几个幼童也都眼亮,门口又有两人经过,全都看见,异口同声,说那实是一个人影,并未见人。 出事时吊窗只响了一下,微微推开了些,也只尺许宽一条裂缝,因我平日早起练功,不论多冷的天也要开窗透气,虽未钉死,但那窗户十分坚牢,关得颇紧,以来人的本领冲破虽非难事,就这样轻轻一推人便飞出,又是吊窗隔扇,只这中间横着的一条尺许宽缝隙,人如出外,必须由上而下和蛟一样钻将出去,就不将窗撞坏,也有极大响声,来人竟和风一般,稍现空隙便穿将出去,仿佛一个草写的之字,连地也未沾,便纵到相隔那远的对面房顶,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 "我向来不信什么神奇鬼怪,认为欺人之谈,今日竟会当面现出奇迹,这里虽然还有可疑之点,这位异人又曾向人表示,他与常人一样,只是你们疑神疑鬼等语,到底不是常人所能与之作对。内人见他又来,前面又是高朋满座,商计公私合力如何擒他归案之事,恐其怀有恶念,先颇忧疑,后听那等说法才放了心,还未下房,便听儿女们同声惊呼,下来一看,那柄小刀已被取走,先失去的碧洗帽花非但送还,并用丝线钉好,恢复原状。虽然帽子放在帽盒里面,吃饭时间人都走往外屋,有了空隙,里外只有一壁之隔,当时有人出入,大家耳目又灵,稍有动静立时警觉,竟被来人将这一粒帽花安将上去,把刀取走,算是互相交还,虽不一定高攀成了他的朋友,从此便算两不相犯。如非去时故意现形,看那形势连点影迹也不会知道。 "人家这等看得起我,我上来又先栽了跟斗,斗他不过还在其次,非我爱惜身家性命,像这样真正义侠高人先就不愿与之为敌,不怕丢人的话,幸我先就醒悟,知道众人倾向的侠士高人,不能和他作对。如其执迷不悟,妄以为自己人多势盛,并有许多本领高强的好友相助,便想报复,只有自趋灭亡。先就把话说在头里,打消前念,如等他日吃了大亏,丢了大人,骑虎难下,欲罢不能,自家身败名裂,还要受那众人笑话,岂不更是冤枉?我望诸位好友记住我的金石良言,这位隐名大侠影无双先不去说他,你们只要遇见那是一个能得多人敬爱、真为众人出力、不计较自身功利的英侠之士,就因有什过节,或是自己为人不能与之接近,千万不可存什敌意,否则白吃苦头,还要被人笑骂。 尤其不可自恃人多,本领高强,须知你那人多,只得平日相识的一班朋友弟兄,算起来还是少数。那真得人心的英雄侠士到处都是他的亲人好友,总算起来你这伙人还是极少,何况强中更有强中手。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只要他的所行所为样样合乎人心,真有本领的高人自然一拍即合,到处都有异人奇士相助,也决不容人对他侵害,何苦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拿一枝火把想把洪水烧干,自寻苦恼呢?" 赵、毕二捕一听这等说法,当时也发了毛,觉着主人这高本领,便是在座宾朋不是本地有名武师,也是所结交的高明人物,何况全家习武,连所用男女下人耳濡目染之下也都学会几手,端的身强力健,手疾眼快,个个武勇,不比寻常,人数又多,到处有人往来出入,灯光照耀,明如白昼,前后两厅人更布满,事前并还存有戒心,来人竟在这最人多的两处地方把主人所说偷听了去不算,并还飞入内宅将帽花还原,取回所留飞刀,算是明白主人为人,从此两罢干戈。这等万不可能之事飞贼影无双竟如无人之境,从容往来,变化飞走。真会邪法固非其敌,如其真实本领更是惊人,莫怪主人胆怯,谁能是他对手?越想越情虚,料知自己行动也在对方监视之中,人数决不像主人所说只得一两个能手,心慌胆怯之下,陈玉庭再以好言仔细劝告,只得抛弃前念,同声应诺。本意回转县衙退还二百银子,并向本官暗中警告,照玉庭所说而行,先不多事,赶紧在事未宣扬以前设法调任,离开省城,再替自己想一题目,许其告退更好,否则便跟了去,也比留在省城早晚仍要作难胜强得多。 告辞出来,走到路上低声谈论,还是一样心思。及至见官之后,刚把前事一说,洪斌竟急得手脚冰凉,心胆皆裂。觉着此时正当上游看重顺风头上,休说明年升官也未必能够离开省城,就算调往外州府县,事如败露,也决脱不了关系。就此辞官不做,自己正当中年,好容易熬到今天,难得抚、藩两院这样垂青,指日便可升官发财,如何舍得? 始而暗怪赵、毕二人不肯出力,恨不得传话升堂打骂一顿,继一想,这样硬来有损无益,事情仍非这两人相助不可,只得强忍气愤,装着一脸笑容,使出平日做官手段,苦口劝勉激励,许了重赏。并说:"目前无人控告,并不要你当时捉贼,只要暗中查访飞贼来历,哪怕真照你们所说不是人力所敌,我知他们江湖上人最讲义气情面,上来不妨全用软功,与之结交,只要事主不究,能够做到请他离开,或是从此不再生事,我均答应。" 二捕只管刁狡,仍禁不住洪斌的权变笼络,自来觉着县官待人厚道,不会白费心力,愿做他的忠实鹰犬。何况大权在握,软硬由心,自己不与飞贼为敌,只是想法结交,请他上路,凭自己的口才,只一见面必被说动,竟为甜言蜜语所惑,忘却玉庭警告之言,一口答应下来。洪斌手笔又大,又加赏了两百银子,二人自然越发感激,退到班房里面,先把手下徒党喊来,四面派人暗中防守,低声密议,想好主意,便各安睡。一夜无事,起身一间,夜来甚是安静,并无可疑形迹,以为昨日路上之言已被对方偷听了去,所以不曾尾随,此后专从结交人手容易得多,并还兔去危险,心中高兴,略一商计,便装寻人,往南关外平民村落中走去。 二捕多年土著,城厢内外的居民相识的甚多,人又阴柔,无论对谁表面均是一团和气,不像别的差役把狠毒的心肠露在外面。人们只说公门中人认得两个,万一有事多少有点照应,何况又是两个有权力的班头,平日没有架子,连手下差役言动横暴,被他撞见,也要当众申斥,均当难得,非但不恨,反而远接高迎,当他是个最难得的好心官差,丝毫没有防他之念。二捕也全仗此一来遇事便利得多。这次出去,满拟这班天真诚朴的村民仍和往日一样,不会怀疑他有什么用意,何况所寻人家丁三甲本是多年相识,并还是赵三元岳家的老佃户,彼此常有往来,有时并还托他官事,只要昨日所闻是真,这外号翼人影无双的无名飞贼如在这一带农村中大量周济穷苦,断无访问不出之理。对方既在民间行此义举,当他挥金济贫时节决不能还是那身奇怪装束,怎么也能问出他一点来历姓名和那本来的年貌装束。 哪知事出意料,所去之处乃是千佛山东面山脚下的一个村镇,虽是一个不大的村镇,因其地当城南风景之区,山上梵宫琳字高下相间,苍松翠柏到处森立,又当大雪之后,风景越发清丽,一面又可望到城北的大明湖,一般不怕冷的游人和那自命高雅之士多往山上赏雪,加上一些烧香还愿的人,就是隆冬时节仍有不少游人香客登临往来,虽不似春秋佳日那么繁盛,却也不在少数。附近村镇中居民一半种田为生,一半便靠这些香客游人做些买卖。荒灾之后农村只管调敝,人民穷苦,村上仍开着两爿酒店,还有各式专制土产和庙中和尚需用的店铺,遇到好天气和赶集时节,照样熙来攘往,肩摩跋接,表面上也颇热闹,看不出来。只为当日不是集期,天又酷寒,这座白泉村离山口稍远,地势较偏,又非初一、十五等庙会之期,比来路近山一带村镇分外显得冷清。 毕贵人虽一样好狡,没有赵三元那样稳练阴沉,见那村镇一条大街,家家关门闭户,满地冰雪狼藉,经过众人践踏,黑一块白一块十分难看,地上横着几条车迹,被寒风一吹,冻得比铁还硬,一不小心,不被绊倒便被滑倒。那些店铺都是风门紧闭,门口挂着补了又补的破旧门帘,一眼望过去冷清清的,偶有一二人走过,也是缩头拱手,急匆匆冒着寒风抢往附近人家店铺之内,不再走出,仿佛怕冷已极。回顾无人,脱口笑说: "老师哥,你看这里还是靠近城厢的村镇,都显得这么荒凉穷苦,比我们前月来时所见只更厉害,远的地方更不必说。昨天那两位朋友偏说得这位黑道上的朋友和活菩萨一样,仿佛济南府的苦人都被他一人救完,你看哪有一点好过影子?" 赵三元方觉毕贵冒失,所寻的人还未见到,不应这等说法,猛瞥见相隔不远的一家酒店里面门帘微微一抬,好象有人探头欲出又进神气,心中一动;看出那家酒铺也是一个旧相识,主人余富还曾托过自己官司,每来镇上访案必要扰他几杯。那场官司虽是口中答应帮忙,并未为他出力,仗着本来有理,只花了十两银子的铺堂费便被放出,为了他这一案事情凑巧,遇到本官老太太的生日,提前放出了几天,对方便认为是自己的功劳,感激非常,只一见面定要拉往店中尽情款待。心想,此人虽是一个本分商民,因有两个亲戚做过镖行伙计,少年时也跟着走了两次镖,眼皮颇杂,人又慷慨,开店年久,本地几个黑道中人又常来他店里饮酒避风,商计官事,多半均与相识,又是一个极好耳目。本定事完寻他,天气大冷,丁家住在镇东头未了一家,相隔还有半里,来得太早,去了人家定必款待,何苦叫他费事,不如就到余富所开白泉居扰他一餐,就便命一伙计去将丁三甲喊来一齐访问,岂不省事得多,打听起来也容易些。心中寻思,毕贵也是多年老公事,一点就透,被赵三元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业已明白过来。虽觉一路留心,并未发现有人跟踪,两面人家又都畏寒不出,不会听去,即便对头此时出现,凭自己的眼力一望而知,正可看出他的形貌,以为下手之计,何必这样情虚多疑?但因赵三元是老大哥,平日情如兄弟,每次办案都不出他所料,也就不便违背,只得改变口风,把前事岔开。 谈不两句已到白泉居门口,正要一同走进,猛瞥见门帘起处冲出一人,飞也似往镇东头走去,穿着一身!日棉衣,头上戴着一顶毡帽,仿佛怕冷已极。如在平日赵三元也不会疑心,何况那人明是一个穷苦村农,看去并不起眼,只为当日心中有事,又听人说飞贼影无双专和穷苦的人交往,方才又见门帘微动,有人走出重又缩了回去,同时瞥见侧面纸隔扇上有一小孔,好似新近被人弄破,暗忖:"余富平日最爱干净,多么破旧的桌椅门窗也都收拾整齐,这样寒天怎会把这纸窗抠破,不加糊补?"那人脚底又是那么慌张,当时生疑。本心想要追上查问,继一想此举打草惊蛇,还是不妥,便朝毕贵使一眼色,故意笑道:"今天真个冷极,我不耐烦到丁三甲家去了,你去寻他,说我在白泉居请他吃两杯,商量我岳父欠租之事吧。可是话要说得圆,多年交情,这笔租粮业已拨在你大嫂名下,他如富余,我夫妻便过个肥年,否则我也不会逼他,千万不可使他多心,快去快来,我在里面等你。"说时,暗中留意窗上破孔有无人在窥探,未见影迹,抽空把嘴一努,说完便装怕冷,往里掀帘走进。毕贵自然会意,口中答话,便朝前面那人跟踪赶去,好在双方途向相同,丁家又在镇的东头,那人如是镇上居民自可看出一点虚实,如其由外走来,相隔决不甚近,也可相机行事,甚而将他喊住盘问均无不可,由此往前追去不提。 这里赵三元匆匆掀帘往里钻进。因是心有疑念,故意改由西首冲进,心想,门内如其有人暗中窥探,当时便可看出。果然对面有人抢出,不是身法灵巧,双方几乎撞个满怀。门内原有半间,热天专卖冷面,到了冬天便即收起,一面堆着柴草杂物,走过这半间方是酒店客堂。为了春秋庙会期中朝山人多,酒铺生意虽小,地方却大,共有十来张桌子,虽是淡月,因主人和气,看得利薄,多年积蓄,生意不大,底子却厚,酒客仍是不断,但比闹月要少十之八九。赵三元上月曾经来过,以为这冷天气酒客更少,一见对面来人竟是余富,正笑问:"老弟如何这样慌张,差一点没有把我撞倒!"余富连忙赔话表示欢迎,笑答:"因听门外口音甚熟,心疑二位班头光降,特出迎接,不料心急了些,差点撞上。"忽听内里说笑劝饮之声十分热闹。 赵三元听出酒客甚多,同时看出里层也悬着一副半旧的棉门帘,不等回答,忙先轻挑帘缝往里张望,瞥见里面虽未坐满,也有半堂酒客,还有两桌吃残的,仿佛客人刚走,还未撤净,两桌杯筷虽只四五份,但是途中曾经留神,并未见有酒客走出,心中大是惊疑。暗忖:"这样荒年,就说乡下人饭吃得早,今日非集非会,也不应该一清早便来这里聚饮。如说外路来的香客游人,又不应该这样短装打扮,穿得那旧。再细一看越发疑心,原来里面六七桌酒客约有三十人,都是本地穷苦村民,最好的也不过佃户长工之类,最奇是衣服虽旧,大都厚实,一望而知是新添的棉花,每人并有一顶式样不同的破旧皮棉风帽,如在城里人和常人眼里自看不出一点异样,自己办案多年,目光何等敏锐,一见便知新制项下,乡下殷实一点的小上财主俭省一点的也不过这样打扮,这班酒客居然一律,十九相同,与上月所见衣不蔽体,有的还穿着破单夹衣,面有菜色。冷得乱抖的情景相去天渊,并还吃得这么高兴,寻常过新年也未必都如此舍得来下酒馆,况当荒年岁暮,离年将近,租粮尚交不上,衣食不周之际,哪有余钱添补衣服,成群结伙来下酒馆,断无如此情理。内中一多半不是熟人也是熟脸,差不多全是本镇附近的穷苦农民,岂非奇事?"忙即缩退回去,方想,昨日所闻业已有些证实,照此情势恐还不止周济二字,也许对方收买人心,别有图谋都在意中。我如稍露形迹来意反而有害,想了想,觉着余、丁二人均有交情,还是假装寻人,无心相遇,专向二人打听,必能问出几分。无奈内里好些熟人,对于自己十分恭敬,只一走进必要同起招呼,一被对方知道便有妨碍,深悔方才不该中途变计,如其先往丁家稳妥得多。 正打算把余富拉在一旁,仗着平日交情,索性明言来意,请其暗助,乘着里面的人尚未看出,退往丁家先探询上一阵再作计较。余富偏不知趣,未容开口已先将门帘打起,一面请进,一面笑说:"赵老班头赵三太爷来了!"内里那些酒客多是赵三元的熟人,余者十九也认得他,闻声立时惊动,纷纷起立,作揖请安,连打招呼,赵三元无法,只得从容走进,拿出平日对人的假面目一路客套过去,暗中留意,见这二十多个酒客十九离座还礼,只有两桌没有动静,一桌像个外来的土香客,随身包袱之外还有一个褪了色的黄皮香袋斜挂肩上,面前一把酒壶、一碟煮花生、一碟蔬菜,另外还有一盆烙饼,吃得最苦,年约三十左右,满脸风尘之色,身材短小,貌相颇丑。最可笑是这两个仿佛孪生弟兄,貌丑相同,骨格面盘虽不一样,每人吊着一只眼角,一左一右,各带着几分醉意望着自己,似笑不笑,形貌越显难看。另一桌三人两个伏桌睡卧,一个年老的半身不遂,也有几分醉意,均是本镇上的穷人,以前为了欠粮吃过官司,被地主将田收回,父子三人改做泥瓦匠,勉强度日。前月城门口相遇,穷得快要讨饭,今日也会来此大吃大喝。因这父子三人吃过衙门苦头,最恨公差,背后常时咒骂,见面也装不识。因大穷苦,荒年没有生活,捉到官中还要管他吃饭,不值计较,就听见两句疯言疯语也只装不知道。 此时也和那两少年矮子一样没有理睬,余均一体恭敬。先虽生疑,继一想,这两个矮子虽是外来的人,但这神气决不像什异人奇士,飞贼影无双那样有本领的高人,无论多么慷慨好义,周济穷苦,决不能自家穿得这样破旧,貌相也木会这样毫不起眼。天底下断无冒险树敌,偷了大量金银送人,自己连一样好酒菜都舍不得吃的道理,越想越觉不像。 这次主人却又知趣,所让座头就在那两矮子的侧面,共只一桌之隔,对方一言一动均可了然,便坐了下来,打算先装到底,以假作真,索性作为寻人,静心观察,等到酒客散去,向余、丁二人间出一点虚实,然后仔细访查下去。好在都是本地的人,怎么也能问出一点踪迹。主意打定,便和余富说笑起来,一面设词借话问话,在有意无意之间从小处着手,留心探询。 谈了不多一会,余富说出:"当日是因数日前前村有两家富翁闹贼,全仗这些村民相助,盗贼虽未擒住,所失财物全被拦截回来,只损失了朝山所用的一个小包。为了感谢这些乡邻相助之德,和我商量,只是出力的人,无论男女大小,均可来此饮食一顿,每人还送了几斤棉花和一些旧衣旧帽之类,另外放出一仓粮食,言明三年之后分期归还,荒年不收,丰年照补,没有利息,故此这些乡亲俱都高兴非常。本来连饭都吃不上的苦人均可挨到麦收之后,连明年春荒也可渡过。此举功德不小,所以这两处村镇上的苦人俱都喜出望外。本来他们都不舍得吃这一顿,无奈这两位财主觉着当夜不是这些斫柴路过的苦人相助,和贼拼斗,将其惊走,非但伤人伤财,他那两大仓粮食也必被火烧掉,休想保全。可见还是本乡本上的人心好义气,以前不该薄待他们。又觉这些贫苦的乡邻终年省吃俭用,休说好酒好肉,连饭都常混不上,说什么也要请他们吃这一顿,并还托我,说他年老,不能来此作陪,为防来客不肯多吃,要我代作主人,所以这样寒天还有许多吃客,今日是未一天,否则人还多呢。" 赵三元乍听颇觉有理,同时偷听旁桌村民对那两家财主也是歌功颂德,异口同声,不由不信。斜对面那两个矮子先听众人谈论宛如无觉,不知怎的内中一个忽似发酒疯一般无缘无故笑将起来,心方一动,毕贵忽由门外走进,说:"丁三甲有事进城,不在家中。去时还有一人在前飞跑,说是寻他借钱,也未见到,正由门里走出,就住在他的斜对面。那人曰称无钱,却又吃得酒气醇醇,我颇奇怪。后来才知这里有人请客,丁家人说,他们只知财主酬谢乡邻,不知为了何事。大哥先来,可听说么?" 赵三元听出所追的人也是本地村民,并与丁家相识,实是怕冷,走得太慌,并非贼党有什背人举动,经过情形也与所闻相符,正觉自己情虚多疑,想起好笑,主人因毕贵刚来,忙着招呼,添菜添酒,业已走去,忽听笑声吃吃越来越盛,定睛一看,先是一个吊左眼的矮子忍不住好笑,对面一个吊右眼的本在劝止,说恐旁人笑他发疯,这时不知何故,也被对方引得笑了起来。这类酒后狂笑醉人常态,本不足奇,那两矮子经过仔细查听并无可疑之迹,明是两个外路来的村俗乡客,业已不甚理会。因毕贵初来,不知底细,见那两个醉人面生,也留了神。笑声起后,忽然看出另外六七桌酒客闻得笑声均如无觉,并无一人回顾,不禁生疑。因赵三元向来狂傲自大,人又实在比他高明,特意坐在醉人旁边,料知有意,也许对方多半早被看破,相隔这近,如其开口,必定怪他冒失,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赵三元一时疏忽,急切间竟未想到,正想借话告知毕贵往寻那两家财主探询真情: 有无酬谢众人之事?盗贼上门怎不报官,一群穷苦村民就说人多,均无本领,怎能将来贼惊走,并还截下所抢财物,没有一人伤亡,是何原故?那两矮子忽然拿了包裹起身走出。赵、毕二捕看出对方账也未付,恰巧余富走来,忙使眼色示意,索讨酒饭钱,余富方答:"这两位香客真个虔诚忠厚,外乡人怕吃亏,休看土头土脑,样样精明,上来先钱后酒,付完了账再吃,老怕上当,也不想我们山东人哪会欺生做这昧良心的勾当见" 话未说完,人已掀帘走出。人刚走到外层半间,便相继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有什极可笑的事,当人不好意思,勉强忍住,到了门外方始纵声狂笑光景。 赵三元首先听出内中一个是女音,猛想起昨夜所闻之言,心又一动。毕贵更是疑心,见那两人已走,同伴尚无表示,又见醉人走后别桌酒客不看醉人,全在偷看自己这面,越发生疑,忍不住凑近前去附耳低声。正要开口,三元见状突然警觉,把手一挥,双双不约而同离席,一摸身边暗藏的铁尺和虎尾三截鞭,一言未发,飞驰赶出,冲到门外东西两面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就这先后不过两句话的工夫,一条两里来长两头都可望出老远的街路上面竟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俱无,便飞也无这快。心念才动,忽听一声雕鸣,一只通体黑毛,油光滑亮,两翼开张宛如一扇板门的金眼秃顶大鸟已由对面房顶突然飞起,往酒馆这面屋上掠过,忙即奔往前面,回身一看,那鹏非但大得吓人,从未见过,飞得更是快极,两翼微一扇动便破空直上,转眼投入阴云杏霜之中,只剩一个黑点,由大而小略一隐现便即无踪,这一惊真非小可。暗忖:"这两个飞贼莫非真是妖怪不成?这等奇事如非亲眼见到谁说也不至于相信。但有一桩奇怪,人是两个,鸟只一只,就说人矮,这只大鸟飞将起来虽是又大又猛,如其立在地上,无论如何也只半人多高,怎会二人化身一鸟,身量也不相称,又由对面屋上飞起,是何原故?如说事出偶然,一则这类大鸟只西北路上和蒙古、西藏等地才有发现,也只听说,平日所见最大的座山雕也没有它一半,此鸟又与昨日所闻相同。方才两个矮子明明刚走出来,自己离座时还听狂笑,等到追出,随同笑声止处人便不见,一任脚底多快,就是上房也不能没有一点影迹,房上房下都是冷清清的,休说是人,连别的小鸟也未见到一只,天底下哪有这样快脚!除却鸟是飞贼所变,更无二路。" 心正不解,忽见隔壁一家门内有人奔出,也是相识的村民王老黑,看意思是往酒馆奔进,见了二捕忙即立定,请安问好。赵三元见他面带惊慌之色,便问何事,老黑答说: "二位班头,我活了这大年纪,第一次见到这样怪事。方才我想到隔壁赊点酒吃,刚一探头,瞥见两人由酒铺门里飞往对面房顶,身子一摇,便变成一个妖怪,看去像只大老鹰,往这面房顶飞来,吓得我几乎跌了一跤。我恐隔壁出了什事,想往打听,不知二位班头在此,先前没听你们说话,共总一晃眼的事,二位班头怎未见到,难道眼花不成?" 三元知道老黑人最忠厚,悄声说道:"事情是有,我二人便为此而来,但你千万不可声张,这妖怪也决不害人,对于你们这些穷苦的人肯发善心,以后如其遇见生人给你银米衣物,速往衙门偷偷送信,大老爷至少赏你一两银子,也许还多。我们对他并无恶意,只想打听他的下落,与之结交。如其有人隐瞒不报,你们土著家业在此,不能走开,人家总有离去之时,到时就要坐班房、挨板子、戴重枷、吃苦头,莫怪我们弟兄没有情面,就来不及了。"老黑吓得诺诺连声,并向二捕探询妖怪哪里来的,怎会不害人,还发善心,毕贵嫌他絮聒,怒声喝退。三元虽不以为然,见老黑业已吓得倒退回去,急于回去探询,只得罢了。 因料众人必和飞贼相识,故此不敢看那两个醉人,只奇怪余富决不会不念交情,代贼说话。也许对方做得巧妙,连余富也被瞒住。心中寻思,余富业已赶出,不等发问便先说道:"二位班头可觉那两个香客可疑么?"三元故意把脸一沉,冷笑答道:"老弟,我们多年交情,你想必不会偏向外人。此事关系重大,其实我们对他毫无恶意,只是想见一面,稍微领教几句。休说这等异人对他只有敬佩,便论本领,再加一百个也非人家对手,连城里许多名武师俱都不敢伸手,何况我们!难道吃了官家饭便不顾妻儿老小卖命不成?你如知道他的来踪去迹,你身家在此,却是隐瞒不得呢。"余富闻言先装不懂,听完急得脸涨通红,接口答道:"老大哥,你怎说出这样话来,我还是新近晓得,还未开口,你怎对我疑心起来?" 三元听出话里有因,知他为人心直,神情不像虚假,再者他也算是有点积蓄的小康之家,兄弟种了十几亩田,虽然遇到灾荒全家都要累他贴补度日,因其会做买卖,和酒客结有感情,千佛山上庙会又多,由正月初头起直到深秋差不多每月均有庙会,初一、十五官民上香和游山的人尚不在内,年景虽然不好,于他并无妨碍,反因荒年求佛许愿的人只有更多。冬来虽比往年要少许多常客,春、夏、秋三季仍有盈余。像他这样家业的人决不会受到飞贼周济。并且昨日听说翼人影无双所救都是十分寒苦,不能生活的人,连那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专打游飞和吃空心饭的苦朋友都得不到他的周济,像他这样有产有业的人更不必说。双方多年交情,平日知恩感德,飞贼给他银钱也买不动,怎会知而不言?同时想起里面的人便非真正贼党,也都受过好处,与之通气,听余富发急声高,恐被听去,忙即止住,想了一想一同往里走进。行时,见余富似想劝止,不敢开口神气,心更生疑,走得更快。 到了里面,见全体酒客除那父子三人醉得厉害,仍是不理而外,余均起立招呼,神态如常。毕贵以为自己照例是做恶人,刚怒喝得一声:"你们胆子不小,想造反么!" 三元瞥见客堂后面通往竹林的小院中似有黑影一闪,猛想起昨日陈玉庭的警告,凭自己的目力决不致看花。对方既以黑衣蒙面出现,必把自己当成敌人,这样本领高强,并还神通广大,能够变化飞鸟的怪人岂是常人所能抵敌!并且刚见变化飞走,忽又出现,休说自己只得两人,一旦破脸,便这些贫苦土人被迫情急,发动山东人特有的刚强之性,双方合力将自己打死,毁尸灭迹都在意中,如何能够硬来?同时看出这三四十个村民只管赔着笑脸,装不听见,好些目中业已射出怒光,大有激怒之意,比起平日驯善神情迥不相同,情知对方势力太大,一触即发,并且还有一种仗恃。 自来人多无妨,最怕合群,这班穷苦的人平日只管驯善听话,小羊也似,真要激变,合将起来,个个都能拼命,多高本领也是吃亏。何况此事暂时不能张扬,无缘无故死伤些赤手空拳的人,回去也不好交待。这些人的后面并还伏有两个劲敌,是否尚有余党也不可知,如何能够冒失?如朝窗外黑影追去,就能赶上,照昨日所闻所见也是自我苦吃,侧顾余富满脸均是惶急之容,料有原因,越发情虚,忙将毕贵一拉,故意笑说:"老弟,你怎么连杯早酒也不曾吃,开这玩笑作什?这样作张作智,那两位朋友只有讨厌,甚而生疑,辜负我们专诚拜望的好意。莫非你用激将之法,不把来意说明,人家就肯见你了么?" 毕贵一向都做下手,本领心计比较都差,人却一样机警,立时就势收风,哈哈笑道: "我何曾吃醉,诸位不要见怪。我弟兄实在是闻名已久,太仰慕了,心想这两位异人侠士决不愿见公门中人欺负老百姓,可以激他出来,再行赔礼。我们老大哥说得对,哪有这样求见的道理,一个不巧生出误会多么糟呢。明人不说虚话,这两位的来踪去迹我已知道一二,实在专诚拜见,并无别意,只请诸位指教一二总可以吧。"话未说完,忽听小院外面哈哈大笑之声,由近而远,似往外面走去。赵、毕二捕同声急呼:"二位大侠请停贵步,容我弟兄拜见!"口中说话,人已同往后窗纵去。 四 密室窗外的笑声 纵到外面一看,哪里还有人影,只听笑声摇曳,业已远出竹林的最前面,相隔少说也有十来丈。虽当隆冬时节,竹叶都已黄落,只剩一些堆满冰雪的残枝,但是行列颇密,最仄之处必须侧身而过,地上冰雪更厚,从无一人往来,一望平坦,就是多快的腿想要通过也非容易。自己闻声便即追出,离窗又近,竟会一去老远,雪地上丝毫脚印都无,知迫不上。正在相顾惊奇,竹林那面相隔十余丈的小坡后面又是一只怪鸟冲空飞起。这次和方才不一样,刚一现身便带着一股疾风横空迎面而来,到了二捕头上盘旋了两转,方始作出示威形态。二目精光下射,注定二捕怒啸了两声,方始调头,箭一般往省城那面穿云而去,一闪无踪。 初飞起时,二捕虽是久经大敌的办案能手,见那大鸟周身黑亮,目光如电,两翅盘空,所过之处满林竹枝一齐波动,上面冰雪吃它两翼风力扇动,琮琮——纷落如雨,当时便有一股急风扑面,来势猛恶,实在惊人,只觉眼前一黑,两道金光射到眼上,暗道不好,由不得心寒胆怯,待往门里缩退时,那雕就在飞离人头数尺之间业已转翅搏空而上,由此飞高两三丈,更不再下,只在头上盘旋了两转往北飞去,才知恶作剧,有心示威恐吓,倒被吓了一大跳。心想,这样妖怪一般的飞贼如何能是对手,不由气馁许多,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后来还是赵三元觉着这样惊惶有失体面,侧脸一看,室中诸人一个也未探头外望,若无其事,心虽恨毒,但知硬来徒自取辱,无益有害,只得转身回去,强笑说道:"公门中并非没有好人,凭我弟兄平日行为,地方上人不会不知,如何这两位异人不肯当面赐教,莫非还当我们是他敌人不成?" 说时,余富业已迎上前来,目光到处,堂内人已走了一半,那父子三个醉人也被旁桌乡邻扶走,快要出门,余人均似酒足饭饱想要起身神气,方想开口,忽听余富低声说道:"我知二位班头用意,少时人静由我奉告如何?"二捕巴不得有人肯说实话,又见这班村民不像平日那样恭顺胆小,多半不辞而别。先走出的不算,后走的人只管点头招呼,道声再见,连代会酒账的虚话都未说一句,转身就走,仿佛这般人都改了脾气,已不受欺,料知这般村民受了飞贼鼓动,已不怕吃什官司,照着平日欺软不欺硬、怕多不怕少的旧规条,暂时只可忍气,好在对方本地土著,真要有事不会逃走。余富总算受过自己好处的人,不会知而不言,又曾露了口风。还有一个丁三甲尚未见到,都是耳目,不如问明再说,于是假装和气到底,随同众人互相敷衍,就便表示了几句好意。等人分别散去,方要把余富拉向后屋之中连骗带吓,探询虚实,余富已开口道:"二位班头不消如此,我并未受过人家分文好处,更不会欺骗多年朋友。不过这位异人实在大教人佩服了,他行的事无一样不恰到好处,二位班头只要没有别念,他决不会伤你分毫,此时便是大声说笑也无妨碍。否则我们便是人地三尺,藏得多么隐秘,照样瞒他不了。不说别的,单论本领,我活了这大年纪也是第一次见到,别的神通广大就不必说了。" 二捕闻言心中一震,情知所说不虚,略一寻思,还是假装好意便宜得多,便照预先想好的话一说。余富听完笑答:"二位班头能够这样,足见高明。他也曾说,只管目前到处都是衣食不周、怨声载道,想要全部改革,使天下人民均享安乐,现在还没有到时机,少说也要过数十百年没有皇帝老儿之后,人民也都明白过来才能成功。只为像他这样的人太少,我们国家地大人多,不到时机,只凭二三少数人的本领心思决难成功,只能做一点是一点,救一个是一个,到时再说。就这样,他虽本领高强,更会变那时真时假的戏法,不是有那许多老百姓相助,到处都是他的朋友亲人,连想做这只救一方人的心志都办不到。 "话虽如此,这位异人从小便是孤儿,出身寒苦,对于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连你们公门中人都算他的对头,和对头爪牙鹰犬一律敌视,至多你不惹他,他不出手,如想对他有什恶念,简直难如登天。只管口口声声说他分身为二,变化飞翔,令人莫测,不可捉摸的举动,都是他专门对付敌人的戏法,并非真事。但是自他来到本镇救济大量苦人,并使明春各安生业,这半个多月光景我曾几次耳闻眼见许多神奇惊人之事,哪一点也不像是假的。自来真人不露相,真叫测他不透。我们多年交好,不说虚话,凭你二位多年的盛名和本领谁不知道,如何敢有轻视?可是要和此人为敌恐还是个难题。并且受他救济的人也都和我一样,谁都不知他的底细来历,也许知道的还没有我多都不一定。他们虽然受到周济,问起衣食来路,均有实人实事还得出你娘家,表面上更没有可疑形迹,真要追根,马上闹出乱子,这是何苦?你如想要打听,所到之处穷人全都受他周济,过得去的人也被感动,各有各的答法,用意却是相同,休想问出一字。根本他自己都在闷葫芦里,何从说起?其势不能把全济南府的穷人一齐捉去拷问,随便捉上两个不是不行,包你出事,甚而激出大变,谁受得了? "依我之见,出钱的人既是出于自愿,民不举官不究,没有事主乐得假装糊涂,不闻不问,比什么都强。真要想交朋友,听他口气,除非二位班头离开公门,另做别的贵行,无论你们说得多么好听,就算人心善良,做官府富豪的爪牙鹰犬,根本和老百姓就是对头,便有什么好心,也只说些好话,做不出什么好事。偶然天良发现,遇到轻而易举,或是看在亲友乡邻面上,帮助受苦受难的人,使其兔于祸害的自然是有,但这不是有心为善,受人请托,也是好名心盛,想装好人,一两件好事情与大体并不相干,没有多少用处。他不像说评书口里那些英雄豪杰,一面说得对方人品多高,本领多强,却经不起富贵中人三请四聘,虚情笼络,在金钱礼貌买动恭维之下,本是行侠仗义专代人民打抱不平的英雄,结果不平没有打成,人也不曾救到几个,本身反而做了豪门的鹰犬,官家的爪牙,岂非天大笑话? "事情怕想,那不合情理的事只要心细,用那前后实事作证,如其不合情理,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明眼人一看就穿。像他那样异人,既决不肯为官府豪绅所用,更不愿受这些人的尊敬,如何还肯结交?他自己也曾承认,做的是盗贼行当,但他是因自己无此财力救济多人,所有救济穷苦土人的银米均慷他人之慨,本身决不用他分文,所以平日生活衣食均极刻苦。最难得是,为了救人太多,一个失当,稍欠周密,非但出钱的人是死对头,不肯和他甘休,制服不住便要群起而攻,添出许多麻烦危险,便那被周济的人也必连带受害。从去年救水灾起,便仗着他的机警细心,方法巧妙,因人而施,随时变化,至今不曾出事。而那许多出钱的人先是忍痛怀恨,当他仇敌,不久便被治得心服口服,有的并还受到感化,转而明暗相助,才得成功。 "这次不过因为山东、河南两省灾区都是经他和几个朋友领头开始就地筹赈,一面物色被他感动的富家和精明强干的穷苦人们做他帮手,再由那些有头脸的绅士出面上条陈,他在暗中运用监视,以全力相助,代出主意,勉强渡过难关。彼时为了济南省会灾情较轻,地方又较富庶,能不下手自然不愿多生枝节,等今年虫灾过去,跟着又是这场大雪,他已快要离开的人,看出人民生活越苦,官府富豪照样压榨追逼,不稍怜惜,不等明年春荒,没有衣食过冬便要死亡逃散。一面想到这两次大灾,稍微有点财产的人在他好言相劝与巧取强制,还使对方不敢声张的巧妙作法之下,差不多都出了钱,有那被他感动的出钱不算,并还自告奋勇加上许多人力,惟独省城这一片显富豪绅最多,事前因有种种顾忌,法子不曾想好,上半年人们还能苟延残喘,因而没有发动,就此放过。 眼看许多苦老百姓无衣无食,比起那些外州府县的灾民反更难过,非但便宜了这许多穷奢极欲的富豪人家,于心也是不忍,于是单身留下,早在三两月前便作好了准备,因其事前访查早已知底,本领又高,由上月起,至多隔上两天,这些有钱人家便被接连不断照顾过去。 "他那作法并不一样,分好几等,对那平日心肠较好,明白事理可以说动的人多是登门拜访,好言劝告。除非对方不听,决不轻易下手。下起手来却是又准又辣又公平,全看对方为人如何而定。越是明白事理,出于自愿,他对那人家也最宽。否则逐步加重,如是穷凶极恶的土豪恶霸简直倒了大霉,非但现成钱财要被拿去十之七八,当时拿不完的算是代他保存,由其随时取用,不算希奇。平日重利盘剥,压榨农民得来的田产,还要照他所说,用种种方法出面贴补那些连气都喘不过来的苦人,而这类人的兴家发迹都有不能见人的阴私之事,一上来把柄先被拿住,哪里还敢倔强? "打是决打不过,多高本领他也不怕,并还当面明言,如其心中不服,不妨约人和他对打,订好契约,胜者为强。对方自然恨他人骨,把柄又被捏住,不敢明闹,难得自肯订约比斗,再妙没有,当时自觉无力,迟上几天他也答应,在财势和平日情面之下必能请出能手,满拟一举便可保全家产,讨回把柄,将他惨杀,报仇泄恨,这是多么便宜的事。内中真有几个有财有势又有人、用心阴毒、帮手高明的事主,什么诡计都想出来。 不料当时乖乖奉上还好,这一订约比斗吃亏更大,结果不是当场惨败,全被点倒,便连所请帮手也被预先吓退,不肯到场,反向主人暗中警告,说这类飞仙剑侠一流人物,除却听他吩咐,更无话说,临时认输也还有点商量,只要苦口哀告,从此改邪归正,不再欺压善良,巧取豪夺,多少尚能减免,不为已甚。如其咬牙切齿,不拼不肯死心,无一个不是糟到极点,把柄在人手内取不回来,性命也在呼吸之间,全凭对方心意,不报官还不伤人,稍有风吹草动,出点花样,死伤个把首恶固是弹指间事,一个不巧身败名裂还要倾家荡产。 "利害早经对方说明,无一不验,对头又是那么飞腾变化,形踪飘忽,每次前来均是一人,不知怎会一转眼间化成两个或变成一只怪鸟腾空而去,刚刚飞走忽又出现,这等异人非但事主拱手听命,连身边那多眼见的人均被吓倒,无一敢在外边传扬,口风稍有不合,当时立竿见影就有颜色现出,因此他闹了将近两三个月,城郊一带的苦人就未必全受到他的周济也差不了多少,苦人把他当成天神恩人一样,敬爱感激,事前又均听他嘱咐,各有一套说法,人心如一,本来又不知他底细,只知照他所说去做,哪怕至亲好友,对方只与官绅一面有了交往关连,也决不吐露一字,就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你如何能够访问得出?他只孤身一人,专做救济穷苦、帮助别人谋生的事,连姓名都不肯说,形貌也是随时变易,时单时双,使人莫测。现正准备往乡僻之区一路周济过去,事情一完立时回转他的故乡。 "近来民间声望越大,已有许多人知道去年水灾也是他和几个同道领头下手才得平息,越发感恩戴德,但都守他之戒,各人心中感激,决不随便谈论。本来就这一点大概我都不会知道,也是事情凑巧,他平日装束形貌只在人前出面决不相同,尤其是那貌相好看之时极少,只是貌不惊人,并无奇处。今天想是故意取笑,忘了日前周济的两家有我兄弟在内,有我这家酒铺,衣食本不缺少,照理不在他的救济之列,只为我二弟人大耿直,喜欢自立门户,不到真个断粮,便我亲身送去他决不收,人又义气。不知为了何事,得到他的看重,并还暗中来此查访,知我并非不顾兄弟生活的小气人才得无事。 "我老二恐他误会,也特地赶来偷偷送信,要我留意,说过他那可笑的形貌。今日天还刚亮,他忽然化身为二来此叩门,先说外路朝山香客错过宿头,走了一夜,又冷又饿,请给他一点方便。家里人素来心软,她正起来生火,也未喊我便放了进来。我听外面有人说话,探头一看,正是兄弟所说一只眼睛吊起的怪人,不知怎会变成两个,那只吊眼也是一左一右,便留了心。先装不知,因其吃得大省,我又有心巴结,做了两样炒菜,说是外敬,他先付的酒饭钱我仍照样收下,不知怎的被他识破,笑说我有眼力,但是他们弟兄都是墨教中人,信仰一个叫墨子的古人,说比我们老乡那两位圣贤还好。跟着来了几十个本地酒客,都受过他的好处,便这一顿从此上进做人,兴家立业,预祝成功,井补平日衣食不周的慰劳酒饭也是奉他之命而来。这些准备今冬明春渡荒谋生的苦人照例都有这么一顿酒食,并还指定来此,不去别家,连见人问答以及如何来去均曾受过嘱咐,已有半个多月,接连不断,每天都有几十百个。他们都有一套不同的说词,我先颇奇怪,直到日前老二来说,才知是他所为。 "因其形貌变化每次不同,这些人开头也未认出,后虽发现这两人的身材口音觉着眼熟耳熟,方始疑心,仍拿不准,又守着他的指教,不敢招呼。后来还是我知这些人受他救济,见他们双方并不交谈,当是假装,向两个有交情的人探询,先不肯说实话,这位异人好似一时高兴,忽然将我喊住,当众把前事说了一个大概,并说,本来他不想说,只为众人疑神疑鬼,当他怪物,实在好笑。为恐谣言太多,引起人们迷信鬼神之念,才行明言,一口说他是变戏法,内中巧妙不到走时不能告人。二位班头之来他也提到,以他看法,说二位人已陷在泥塘里面,想要拔腿又陷下去,决没有拔出来的一天,也许不久还要寻来此地,却没想到今早就会赶来。照他吩咐,原应假装不知,一则我们多年交情,以前那场官司又蒙二位照应,不应该没有良心,听那口气,非但不肯相见,万一有什误会恐还难免吃他的亏,这才就我所知尽量劝说。虽然口直,难免冒犯,但我实是好意,还望不要见怪才好。请想二位班头来时他实出于意料,事前便说,你们今日中午前后必往北关大明湖一带访问他的踪迹,准备再坐片刻便往等候,开个小玩笑,不知怎的,你们刚进村口,相隔里许,还未转过山角他便警觉,正说要迎上去,一会又说来人就要走来,且看来意如何再作计较,所以方才二位班头追出时我那样愁急,惟恐追上发生误会,后听说出来意才放了心。人家说得好,哪怕心中和他作对,只无实事便不相干。话已说完,心也尽到,真要见怪也说不得了。" 二人一听这翼人影无双便是那七个义商之一,本领大得出奇,如说真变戏法,方才奇迹又曾眼见,怎会是假?如说白莲教一流邪法之士,偏又一口否认。再想到对方清早叩门和所说北关寻他之事,分明连昨夜见官的一言一动都在对方耳目之下,想是今早临时变计,恐往北关露出形迹,改来千佛山下村镇之中访问,未被听去,所以这等说法,不是飞仙剑侠中人岂能未卜先知,刚进村口便自警觉?先吓了一个毛骨悚然,觉着余富所说不像虚假,继一想,这样下去公事如何交待?便问:"方才所说酬谢众村人的富户都是何人?" 余富笑答:"他做的事无一不是有根有脚,极少看出破绽。他那救济穷苦,十次倒有九次是事主本人和他新结交的可靠朋友借一题目出面散发,便是骤然相遇,非当时救济不可的也有他的巧妙方法,向不轻易露面。日子一久,无端得到飞财救济的人见与不见都知是他所为。休看纸里包不住火,照他那样心思细密,就是风声传到官家耳里,也和上次救灾一样当作民间谣传,连问失主本人他都不敢承认,何苦多事自我麻烦呢?这两家富翁也是前面村镇上的有名人物,一个以前还是恶霸,总算回头得早,他有一个堂兄乃外县首户,水灾时节吃过苦头,先就得到警告,占了便宜。如照以前所为,被这位异人寻上门去,简直非糟不可。这样一说,二位班头想已明白,你问他们也决不会说一字,不信只管试他一下就知道了。" 二捕一听,便知内中一家姓史,与自己同是破落户出身,并且还是同门师兄弟,自从学会本领,由三十几岁起弟兄二人便流浪在外,过了十余年忽然发财回乡,说是经商所得,跟着便在城内外开了几家店铺,逐年添买了两三百顷田地,文武两途俱都来得。 史二更是城外一家著名的财主恶霸,因其平日出入公门,最喜结交缙绅人家,虽然强横霸道,有恶霸之称,人却豪爽好交,对于自己颇讲师门交谊,又有利用之处,情分甚厚,当日改北为南一半是寻丁、余二人探询贼踪,一半便是寻访此人。因他以前发迹所得都是不义之财,与江湖绿林中人暗中都有交往,人却机警仔细,尤其中年以后,不是真有本领名望的人决见他不到,就是对方有点老交情,也是不等人到,老早便由所派党羽迎前打发回去,决不令其上门,能见到他的人都有极深交情,在有求必应之下差不多全成了革命的朋友。正想便道往寻向其求助,不料人还不曾见面,他也跌倒在飞贼手里。 余富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听他口气,史二非但和别的富户一样损失了不少钱财,并还向贼讨好,自愿奉上。凭他那样骄横的人,不是一败涂地,或是深知对方厉害,万非其敌决不如此服低。照他平日作法,这类事一发决放自己不过,必要命人请来商计,明暗公私一齐上,不将对方打得家破人亡不肯停手,怎会悄没声的便将大量家财献出,听凭对方处置,还要表示心服口服,格外讨好?昨日见陈玉庭那大名望的武师,便所交在座来客也无一个不是成名人物,竟会知难而退,先还暗中笑他年老情虚,身家念重,以为史二所交人物不在他以下,并且都是江湖中人,人前不轻露面,以毒攻毒再好没有,做梦也未想到他这样人都会如此无用,照此情势,是否身家念重已不相干,分明敌人高明太多,成了以卵敌石之势,断定出手必败,这杯罚酒万吃不消才有这样举动。这两个势力最大的人尚且如此,自家相识的人虽多,均是一些鼠窃狗偷之辈,济得什事?越想心越寒。当着余富不便明言,暗中却是不约而同准备回去编些假话,暂时敷衍县官,等过几日想好搪塞方法再去交差。对头动身得早那是万幸,否则也只好挨到此人事完起身,但盼风声不要扩大,不被本城那些大官知道便可无事,当中真要出什岔子也只得过且过,到时再说了。 又谈了一阵,余富原是奉命警告,免得传扬开去,异人虽然不怕,多生枝节到底也有不便,看出二捕气馁心寒,也颇高兴,又将翼人影无双从去年七弟兄领头救灾起直到目前夺富济贫种种奇绩夸大其词说将出来。二捕始而越听越心寒,也越有趣。后因余富心热讨好,惟恐官家为难,妨碍异人救济之事,话说太多,虽说这些事情均是民间传说,先不知道两次救灾也是此人所为,日前听兄弟说,今早看出来人异相,问出真情,方始得知。这类老奸巨猾的名捕心思何等细密,谈到中间,早已听出余富偏向对头,后又听出许多无稽之谈,越发生疑,心中暗骂:"杂种,得了人家多少好处,这样忠心!"表面上却不露出,仍是随口恭维,因觉对头既得人心,到处都是他的耳目,我如暗做,被人识破,反露破绽,索性明说反少疑心。拿了本官四百两银子,好歹也探一点真情回去。 事情走到哪里是哪里,无须一定。吃了公门饭,到处都有冤家,多狠的强盗贼也都见过,做的是这一行,也怕不了许多。 赵三元更是性骄好胜,越想越不眼气,决计走一步是一步,真碰钉子再打回票,凭着自己的机警本领,至多不能擒贼交案,受害当不至于,还是打听明了再说,故意笑道: "照你所说,连史庄主也吃大亏了么?我对这位异人决不敢有什想头,他偏不肯和我弟兄对面,像这样神仙剑侠的异人百年难遇,听你口气,史老二就未和他结为平辈之交,也必与之常见,他说的话必较可靠,我先托他一托,如其机缘凑巧,求他引见能够见到一面,就不说有什好处,到底也可长点见识,免得人家多心,不是好么?" 余富知道史二业已被异人治得心服口服,要命也不敢听了二捕之话和对方为敌,便未劝阻,并还至至诚诚由余妻添了一些酒饭莱款待来客,二人也装着酒足饭饱尽欢辞去,满拟史二虽为敌人所制,毕竟善财难舍,此去必能多少得点帮助。为防有人窥探,途中一字不提,并还故意说得对方神仙一样,佩服到了极点。初意多年交厚,史二断无不见之理,哪知冒着寒风走了六七里,眼看再有两三里路便可赶到史家庄,探明对头虚实来历和主人的口气相机而行,稍有办法立时下手。 照飞贼这等行为,正是省城满汉大官日夜悬心忌恨之事,难得对方共只一两人,就算分身法是假,照自己所闻所见也只两个,斗力不行,和他斗智,只一擒到,先将他弄成残废,再去报官,非但可得重赏和许多富贵人家的酬谢,当时发财,并有作官之望。 虽是武职,也可光宗耀祖,重振家声,省得一班老亲旧戚当面恭维,暗中议论,说倡优隶卒都是同样下流人物,名为班头,实替祖宗丢人。除却一班土财主,稍微有点体面的绅士在座,便是主人不说,自己也须回避,不肯与之同席。尤其那些穷酸书呆子只管因事到官,为了平日傲慢,自命斯文一派,看不起自己这样人,吃足苦头,平日连衣食都顾不上,仍端着那一身臭架子,摇头晃脑看人不起。不管主人和他多有交情,事前多么打他招呼,只一发现自己同席,脾气好的拂袖而起,否则当面使人难堪,受那冤枉恶气,闹得无论多好朋友,只要人多宴会、婚丧大事,有这班酸秀才在座,便不能上前,常累主人为难,只得另在密室上房之内设宴款待,决不敢使与同座。有时恨到极点,命牢中盗贼咬他一口,只管使他吃苦受罪,无奈积习相沿,同样是人,仿佛像自己这一行一到人前便要低下三尺,实在气人。业已做了捕快,又无法改变,每一想起心便难过。 自己祖上也是世家,起初为了家业荡尽,没奈何做了公差,难于挽回。去冬今春才有了机会,结果府藩两院所疑心的义商均是谣传,心正失望,以为自己多有财产和地方上潜伏的势力,偏为这班穷酸所制,不能抬头,也是枉然。想不到飞贼如此厉害,富商救灾果有其事,飞贼影无双并还是那七人之首。照他这样收买人心的举动,不问是否真的谋反叛逆,也犯朝廷官家大忌,一经擒到,遍地都是人证,无可抵赖。只他承认破产助灾,以私人之力使山东、湖南两省灾情平息,照官家看法,不造反也有反意。何况行事隐秘,形迹飘忽,只使大量百姓感激,不使一个官府知道,而救灾的财又是明盗暗偷、强迫挟制而来,事主有这许多,竟无一人敢于声张,直到人已被擒残废方始控告,便不谈他在省会重地这等猖狂、为所欲为,也是一桩从来未有的惊人大案。我二人立此奇功,督府一定专折保奏,升官不说,多半皇上还要召见,从此把已失去的家声一举挽回过来岂非绝妙? 自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经火炼,哪得真金?事情如其容易也不会有这大的功劳。我二人已是五六十岁的人,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自家不说,怎么也要给子孙留条路,免得儿孙们连和读书人家结亲都说是差人的子孙不许高攀,无形中先矮了人两三辈,永远不能抬头,想到这里,刚刚勾动雄心,发生恶念,四顾无人,所行又是一片满布冰雪的下坡路,天气比昨日更冷,觉着这样冰雪寒风之中,来路后半段一人不曾遇见,有人之处相隔还有半里,就是跟来,悄声说话也听不出,便将心意低告毕贵。二人本是同等人物,心思自差不许多,不过一个当了多年副手,不敢作主而已。一听这等说法,正合心意,重又振作精神,壮起胆子,准备稳扎稳打,相机而行。惟恐露出破绽,和做贼一样悄悄说了几句,彼此会意便不再说。 因见前面快有人家,估计史家庄这班穷人必已早得周济,成了影无双的耳目,正将话锋改变,说着瞒心昧己的虚情假话,满口恭维影无双,一路说笑过去。忽见前面坡下贴着地皮驰来一人,上身不动,其行如飞。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穿得极好的年轻壮汉,头戴皮风帽,身穿皮袄,外披斗篷,脚底踏着一双雪里快,迎面驰来。还未近前,老远便将手中雪撑扬起招呼,由坡下急冲上来。 二捕先未看出来人是谁,只觉当地乃史家庄的前哨,表面仿佛种他田的佃户所居村落,村中还开有一家客店、一家酒饭馆,照样接客做生意,因其地势偏僻,就是朝山季节客人也不甚多,实则是他耳目,专一接待外来朋友的所在。另外两条路上同样也有这样村落,这一处比较规模还小一点,休说那人装束不像佃户和村中土人,便这双雪里快,因济南极少大雪,与关外不同,全城内外只此一家因主人在关外多年,喜欢这样东西,平日藏有十几副,并不甚多,专供遇到大雪时滑雪打猎取乐之用。这十多年来,为了当地气候温和,雪积不住,共只见他玩过三次,内中一次为了雪势较大,特意请客,还曾试过,差一点的人休说踏了滑雪,想看一眼都非容易,今日竟会由人孤身踏出,穿得这样好法,不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内弟、内侄之类。来路不见有人,对方老远就打招呼,断无相隔这远就认出来人是谁之理,莫要又和昨日陈家一样,人还未到先就得到警告,特意派了自家人来迎不成? 念头才动,来人滑得极快,业已由相隔十来丈的浅坡之下冲将上来。还未近前,便看出是主人的内弟小钢鞭崔文。姊弟二人口说武家之后,但在二捕眼里和对方平日所露口风,一望而知绿林出身。乃姊崔云珍人都说她乃是关外有名女盗云里飞银枪崔八妹,因她从不肯认有什外号,人也不便多问。乃姊本领高强,崔文武艺也自不弱,乃史二的心腹,所有家业俱都归他掌管,年纪不过四十,自从跟着姊夫来到本地,自己也置下一片产业,娶妻生子,用了不少男女下人,虽无史二财势之盛,也是一个财主人家。平日养尊处优,人极精明强干,最得史二信任。凭他这样身份,怎会这样寒天顶着西北风远出迎接,仿佛未卜先知一样?分明方才所料不差,又是对头闹鬼。方想先作无心相遇,不谈来意,看他如何说法。哪知对方更鬼,仿佛彼此心照不宣,匆匆礼见,连照例寒暄都未多说,也不发问,只把手一让,便同往坡下走去。先还当他把自己迎往庄中,或是前村所开客店之间款待,谁知刚一进村,崔文便即抢往前面外有竹篱环绕,后面附着一片果菜园的人家门外立定,揖客同进。 这一人家平日也曾经过,外表简朴,看去像是一个勤俭喜洁的本分村民所居,所种果菜园当然也是史家的产业,一点都不起眼。及至走到里面,见那临街一面虽是一排四问形似两家农民合居的茅土房,除却用具陈设比较贫农整齐,打扫也极干净而外别无异状。崔文并未停步,领了来客由当中一间穿过,是片种有白菜的土地,尽头大片斜坡,坡下还有一排茅顶瓦房,人未走进,便觉那房舍建得特别,非但比寻常村民所居高大得多,并有四个穿着整齐的壮士由里走出,向宾主三人请安为礼,这才看出坡下这所房子乃是主人借菜园果树掩护,接待行踪隐秘的江湖好友之用。因其建在坡下,两头均是花窖暖房,三面花树掩蔽,如由门外经过,无论远近均难发现。靠外一角更有小山也似的草堆挡住,外人休想看出。这几问房舍通体皆是砖瓦和上等木料建造而成,外面却铺着极厚的茅草,墙上涂有一层黄泥。如论内里陈设器用之物,稍差一点的富户人家也无如此讲究华美。又是两重门户,外面一层比较简陋,门并不高,暗廊深只数尺,当中一门,也不高大,垂着一副极厚的棉布门帘,内里房舍连明带暗有七人间,全都一列暖炕,外加炭盆,炉火熊熊,温暖如春。除住下四个准备随时陪客的壮士外空无人居。 东首一间精美密室之内业已摆上一桌小吃,六个冷盆,当中一只暖锅,旁边温着两大壶好酒,杯筷却只三副。照此形势,直连到的时候主人俱都晓得,否则不会备得这准。 掩饰已无用处,好在双方本有交情,无话不谈,也就不作客套,坐将上去。方想开口说在来路吃过酒饭,主人已先笑道:"我知二位班头已在白泉居吃得差不多,只是外面天冷风寒,家姊丈这几日来感冒甚重,不能见客,别的地方又有不便,恃命小弟赶来欢迎,就便挡驾,陪来此地小饮几杯,挡一挡寒,再请回衙办公。虽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但这几样下酒菜均是今冬新制,特由小弟亲身带来。正恐准备不及,更多怠慢,刚命他们备好暖锅亲出迎接,居然幸会。我们自己弟兄,不作客套,彼此心照,请多于两杯如何?" 二捕一听主人口风,不特尽知来意踪迹,并还说出心照的话,正主人面都不见,明已露出拒绝登门之意,来时热望虽被打消,反倒勾动愧愤,竟将昨今两日所闻所遇种种奇迹忘了一个干净,以为大白日里在此重房密室之中,主人又是行家,话决不会被人听去,先谦谢了几句,吃了一阵酒菜,见主人从此不再表示,所说都是不相干的应酬话,暗骂:"你们这些财主真是贱骨头,只知欺软怕硬,算什么人物。照白泉居所闻,非但受制仇敌,丢人吃亏,你那贵重钱财不知被人家拿去多少。如今有人上门,正好商量报仇除害之计,就说仇敌厉害,你们这些发财洗手的绿林朋友胆怯惧敌,顾虑太多,好在正主人不曾见面,又同来此密室之中,哪怕自己不敢出面,告诉我们真情实活,或是商量一点主意,怎么都是于你有益,为何这样装腔作势,叫人生气。"毕贵首先忍不住问道:"明人不说虚话,我弟兄来意虽想探询这位朋友下落,并无恶念,只是想见心切,无法亲近。这位朋友又不分善恶,是吃这碗公门饭的全当敌人……" 还待住下说时,崔文面上已微现不悦之容,强笑插口道:"二位班头不必说了,你们盛意人家全都知道,非我和史二哥怕事,实不相瞒,像他这样为人只要和他见过几面,稍知所作所为,也必佩服。否则,就他本领多高,稍微有点血气的汉子谁也不肯吃亏丢人,就当时打他不过,强中还有强中手,谁没有几个亲的厚的,怎么也能想法请出几个好帮手,死也不会输气,怎么这样听话服低?你如不信,由去年水灾起,便是这位领头,如今只得一人,暗中又把济南府的富贵人家闹了一个天翻地覆,越是财气粗有势力的越放不过。许多富绅土豪暗中把家产送掉十之六八,这里面也有好些会家和请有名武师的恶霸,你可听到有人寻他报仇的没有?吃了大亏还不肯对人说,是何原故?休看这里地势隐僻,想要瞒他仍是无用。既是明人不说虚话,最好不提此事,真者是真,假者是假,这位决不会冤枉人。我请二位班头来此小饮,另有原因,并非避他,再说也无用处。如问他的经过,我们定必照他所说回答,决不违约,吐出真情。你我多年好友,所说不实怎么够朋友呢?" 二捕先在白泉居酒已吃不少,再吃路上冷风一吹,业已有些发作,胆气壮了不少。 赵三元心虽愧愤,还好一些,能够忍耐。毕贵酒量稍差,性又比较狂傲,闻言越听越不是滋味,想起此行又是徒劳,没料到主人如此胆小,并还当面明言仿佛背后一言一动之微均逃不过对头的耳目,不由气往上撞,刚冷笑道:"我不信这个地方此人也会跟来,崔兄说得大过了吧!我怎么也非见到此人,查明他的来历不可!"崔文还未回答,忽听窗外有一女子口音笑骂道:"不要脸的狗腿子,凭你也配见我!"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五 警告 前文山东济南府接连两次灾荒之后,到了十一月里又是一场从来少有的大雪,大量穷苦人民十九无衣无食,预料隔年麦种都要冻死,休说明年非闹灾荒不可,当此冰天雪地的残年先就渡不过去,大家苦喊皇天,景况凄凉自不必说。官府方面却是麻木不仁,竟把这场灾雪当成瑞雪,日常宴会宾客,消寒赋诗,酬应权要,饮酒作乐。正在高兴头上,首县历城县令洪斌这日也正请客,忽然闻报,省城内外出了极离奇的盗案,忙命两个名捕双料韩信大小活无常赵三元、毕贵前往查访。二捕第一日清早先寻一名武师打听,非但被对头抢在前面向武师陈玉庭留刀警告,为了主人听说飞贼翼人影无双的惊人本领和侠义行为受了感动,又料不是敌手,自愿服低,不与为敌。话刚说完,翼人影无双忽在后屋出现,当时只见墙上黑影一闪,便将所留飞刀取走,同时又将主人所失去的碧洗帽花送回不算,并代复原,钉在帽子上面,表示主人只肯回头,从此各不相犯。玉庭查间回来重向二捕劝告,说这类异人侠士最受众人敬爱,何况失主均为所制,既未报官,不应多事。 二捕见玉庭有名武师,朋友徒党甚多,均有本领,尚且如此,当时也颇心动。及至回衙禀告,吃洪斌一阵利诱激将,功利心重,竟将玉庭所说的话忘个干净。次日一早,冒着寒风赶到南关于佛山旁村镇里面,打算访问清楚再行下手,先往白泉居便碰了好些软钉子,并还亲眼目睹到两个形貌丑怪、各吊着一只眼角的矮子狂笑出门,化为一只雕形巨乌冲霄而去。跟着又听白泉居酒店主人余富苦口劝说,再三警告。二捕明知事情艰险,但因平日做惯宦家鹰大,本性难移,既贪重赏,又想借此谋个一官半职,重振以前失去的家声,口虽谢诺,仍不死心,费了许多口舌,强忍气愤,探出城关内外所有土豪恶霸、富贵人家均有这位仁兄光顾,并且事主越有势力他越不放过,所取财物也必更多。 事情业已闹了将近两月,因这飞贼便是上年救水灾的那七个义商之一,那大量救灾银米的来源用的也都是这等方法,向有钱人家偷盗劝募而来。这件从来未有的大案如能破获,非但发财做官,甚而本省督抚还要飞章人奏,上达天听都在意中。可是这布满山东全省,远到河南边界的许多事主全都忍气吞声,不敢张扬,是见过的人全被吓倒,从无一人敢于报官,穷人又都把他当作亲人骨肉一样,休想访问得出一字真情,下手艰难。 实在无法,想起前面史家庄财主史二爷原是江湖出身,又是同门师兄弟,以前彼此勾结,请托官司,常有来往,交情颇深,史二夫妻全家均有本领,受了对头这等恶气决不甘休,就是当时害怕,不敢轻举妄动,怎么也能探出一点真情,便借想要拜见异人为名前往访问。刚行至中途,便被史二的内弟小钢鞭崔文滑雪赶来,匆匆迎往前村平日接待江湖朋友的密室之内,公然明言主人有病,不能见客。翼人影无双确有其人,但他和史二这两郎舅对于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决不食言违约,向外漏露,双方虽是好友也不例外。为了不肯欺骗朋友,故以直言奉告。并说此人行踪飘忽,动作如飞,宛如神龙见首,不可捉摸。休看现在重房密室之中,我们的言动仍是瞒他不过。最好吃完回衙,敷衍官事,真的为敌却是不可,假的也来不得。二人一听,史、崔二人比陈玉庭的口气更坏,直把对头当成天神,胆怯已极。双方这样多年深交,并还背着敌人竞连私话都不敢说一句,不禁急怒交加,心中有气。又都吃了两次早酒,胆壮气粗,表面不露,平日骄狂阴险的本性已被激发。赵三元还沉得住气,未肯当面发作,毕贵却是越听越怒,实忍不住,刚说了两句不服气的话,便听窗外有一女子口音笑骂:"凭你也配见我,真不要脸!" 毕贵闻言,当着主人越发愧愤难当,接口怒喝:"朋友如何欺人大甚!"一面倚着酒性起身便想往外赶去,先吃赵三元一把拉住,使了一个眼色,还未开口,崔文已抢先把门拦住,低声警告道:"二位班头千万沉住气,方才所说实是好意,你们均和家姊丈多年老友,便是小弟虽然奉命行事,论起交情也非寻常之比。请想我们这些人哪一个是好吃的果子?不是这位异人奇侠本领真高,所行的事又是那么公平合理,样样使人心服口服,怎会如此听话,打心里不肯说他一个不字呢?你们双方万一遇上,谈上两次,再把经过情形知道一点,也必和我一样了。不怕二位班头见怪,就要和他作对到底,凭你二位也是不行,何必拿鸡蛋去撞石头自找苦吃呢?" 三元看出主人辞色诚恳,决非帮助外人虚张声势,重又回忆连日所闻所见之事,心又发虚,觉着妄动无用,反更麻烦,一面暗将毕贵止住,不令开口,乘机答道:"我弟兄实是好奇心盛,心想结交不配,拜见一面谈上两句也所心愿。毕二弟素来心直口快,觉着这位异人时单时双,时男时女,又能变化飞鸟,好些神奇举动,心生佩仰。我们今早出来虽然专为访问他的踪迹,并非真个照着本官心意和他作对,休说火签拘票未带一张,连锁链都未带一副,就是防他多心之故。他偏认定我们不是好人,老跟在身后神出鬼没,人争一口气,酒后失言自然难免,但这位朋友早晚是会明白。你和令姊丈想必见过这位朋友多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否真能变化飞腾,来去无踪,这样说两句总可以吧。"崔文接口笑道:"二位班头不要多心,这位隐名飞侠实在令人难测,他那声音容貌常时改变,便说出来遇上也未必能够看出,并非真要隐瞒。我们对他虽极敬佩,姓名来历至今还不知道,叫我如何说法呢?"毕贵脱口气道:"照此说来,我们都让雁啄瞎了眼睛,就是对面相遇也决认不出来的了?"崔文看出二捕执迷不悟,心也有气,方说:"这倒未必,不过……"底下话未出口,便听房后有人接口笑道: "真要见我容易,包你能够见到就是。" 三元闻言,看出主人面色微变,仿佛吃了一惊,料知早晚有事,对头已完全明白自己心意,因向主人追问太急,生出反应。先颇忧疑,继一想,自己只是奉了官命而行,既是吃粮当差,便不能违背本官意旨,何况自始至终说的都是仰慕求见的话,并未向人夸口想要捉他到案,露出丝毫敌意,就是狭路相逢也非无理可说。多年威望,连山东路上绿林中的有名人物俱都知道,有的还有过交情,通来往,过于服低这人先丢不起,当着主人面子上也不好看,呆得一呆,走向旁窗,双手朝外一拱,大声笑道:"阁下真个高明,使人佩服。如蒙赐见实为幸事,是非真假久能自明,只望阁下不要把人认错,过于多心,使人迫于无奈,辜负我弟兄对你的一番仰慕之意便了。"说完,只听前窗外面又是哈哈一笑,越想越有气,忙即跟踪纵过,用手捅破窗纸朝外一张,这一面乃是布满冰雪的浅坡菜畦,井无人迹,估计这未次笑声至多三四丈左右,不应离开太远,并且先听旁窗回答,转眼人又到了前面,照那地势快得实在出奇,心方不解,笑声已由近而远,少说也在村口左近,心中一动,口里说着佩服的话,心中埋怨毕贵真笨,单坐在那里生气有何用处,也不随同用心察看,岂非蠢才?正打算跟踪追往街上,看这路断行人的茫茫雪地对方如何隐遁,是否真又变出一只大鸟,刚一举步,便被崔文将手拉住,急道: "赵老班头老大哥听我一言,这位大侠实在神奇,并非小看二位班头,你就本领多高也决追他不上,不是这样,我和家姊丈也不至于如此服低了。听他口气,你们双方迟早必能相遇,何必忙此一时呢?" 三元本来有点心虚,又见主人前后口气一样至诚,似知对头厉害,下手太辣,不愿自己赶去栽跟斗,又不便明言神气,想了想只得见风收篷,忍气归座,表面仍装没事人一般,饮酒说笑,神色如常。毕贵酒后受气,当着主人好生内愧,本来闷坐一旁心中想事,忽然低声悄间:"赵大哥,你的耳力不差,想必听出,天下哪有这样快腿,就是会飞也没有这等神速。第二次话刚说完,人便由旁窗越过一排草堆,到了前面坡上发出笑声,你这中间多少有点耽搁还可理讲。方才留神静听,你由旁窗赶过时,这里笑声分明刚起,转眼便远出十好几丈,我们连问余富和崔二庄主,都说人只一位,岂非怪事?话又说回来,我们白泉居所见矮酒客原是两位,算他不止一人,故意装神闹鬼戏弄我们,不能配合得这样严丝合缝。就有帮手,也真快得出奇。去年救那水灾原有七位义商,一个人决不能办这许多的事。莫要连两位都不止,七人都来,由一位出面,那六位全变作他的化身,声东击西,此呼彼应,故意迷乱人的耳目吧。" 三元闻言,立被提醒,转向崔文笑道:"我弟兄业已甘拜下风,就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也必知难而退,决不拿鸡蛋去撞石头,何况本来没有此意。不过我弟兄在公门中四十年,无论地方上和江湖朋友之中大小有个名姓,就这样糊里糊涂交待过去,传说出去岂不是个笑话?我弟兄是好是歹早晚分明,总算和二位庄主相交多年,令姊丈因病不能见客,只好将来见面再行领教。多蒙崔庄主盛情厚意,我弟兄饭饱酒足,不敢再多打扰,只请问一句话,说完立时告辞如何?" 崔文原极精明干练,机警不在二捕之下,料知姜是老的辣,这次问出话来必在筋节上面,但又不能不理,只得从容笑答:"赵老班头,我虽不像家姊丈和你有同门之谊,自来因亲及亲,因友及友,不说别的,就是多年相交,也非寻常朋友之比,真要知道而能说的,哪有不说之理?方才小弟所说实是为好,你说这几句未免见外了吧?"三元听出口气不对,忙赔笑道:"崔庄主不要多心,恕我口快心直,请你代我想上一想,是否为难。如今官府下了严令,暂时虽无他意,非要访出这位朋友来历姓名不可,既当官差,有什法想?这位朋友如肯见谅,我们的来意和本官所说的话他全知道,也用不着隐瞒,只肯见上一面,怎么都好商量,哪怕全照他的意思敷衍公事均无话说,他偏不谅苦衷,岂不为难?别的我都不问,你两位郎舅想必和他见过不止一次,见时也许戴有面具,至今不曾看出本来面目都在意中。不过人未见面,口音总听得出,庄主可曾觉着这位朋友的口音到底是男是女,每次所闻是否一个地方的口音,有无异处,大概知道,便我们方才也听出中有一次是女子的口音,这并不算隐秘的事,请回答一句真话总可以吧。" 崔文暗骂:"老狗腿哪知厉害。你分明见影无双在省城内外两个月来做了许多大案,以为不止一二人所为,必还结有几个同党暗中呼应,弄些手法,故示神奇,想由我嘴里探出真情,以便多约点人连明带暗一齐下手,这不是在做梦么?你们平日狐假虎威,陷害良民,明知是个硬钉子,还要拿头硬往上撞。你们活得不耐烦,我却不能违约自找无趣呢。"念头一转,接口笑道:"我当有什大事,原来问他口音,这位大侠也真奇怪,如说假话我不是人,赵班头一点料得不差,每次相见他都戴有面具,始终看不出他的本相。他那口音也是时女时男,除身材高矮装束相同,通体一身黑而外,我所听到的语声实不相瞒简直没有一次同过,至今我还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如说救水灾的七位弟兄全数来此,原近情理,但是怎么交情深厚,本领高强,休说异姓兄弟,便是同胞骨肉也应有个高矮胖瘦之分,如何没有一次不是一样身材和打扮,连所带的兵刃包袱,甚而胸前扎包腰带,所打的结扣,所穿软靴的坏旧痕迹,都会一点不差,这是什么缘故呢?" 说时,赵、毕二捕均以全神贯注在对方面上,实看不出一点有意夸大形迹。心想: "主人虽是江湖能手,稳练沉着,不动声色,一则相交多年,二则他两郎舅的家财这一次的损失决不在少,就算对头厉害,被他吓破了胆,必须照他所说,不敢违抗,好端端割了他的肉,还要丢人,到底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为何还要张大其词,代人说话?如恐对头听去,此时人在房内,语声不高,何况对头明已示完威走去,就不敢说,眉目之间多少也有一点表示,不应如此斩钉截铁,没有商量,莫要对头真是有点鬼门鬼道就更麻烦了。无缘无故碰着这样瘟神,回衙路远,风雪天寒,人迹稀少,敌暗我明,一个不巧先吃上他一场苦头,丢人更甚,也最冤枉。光棍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里已问不出所以然来,还是以假作真,"以真作假,及早离开此地,在双方未破脸之下另外设法寻人打听要好得多。" 双方说完,便由三元领头立起,谢教谢扰,告辞回去。主人也未挽留,只在出门时好似东西看了两眼,重又低声嘱咐道:"我们多年好友,不怕见怪。二位班头,今日最好回去,就有什么迫不得已,据我所知,省城这许多名家便未吃过苦头的也都得到警告,内中并非没有恨极的人,只是无可如何。再说,人家做得也真能得人心,没有褒贬二位班头,多寻一次人多留一点痕迹,白给人家添烦,还要生气,能够袖手、两不相犯,决无一人敢去告发。就算有个把冒失鬼,也必徒劳无功,多找无趣。最好向县太爷面前直言奉上,大家方便。否则,我虽不敢断定二位班头必败,这位洪大老爷恐怕先吃不住呢。" 二捕听他一再叮嘱,连赵三元平日最自负的人也有一点发毛,只苦干回去无法交待,就能搪塞一时,将来如何销差?略一盘算,决计回到丁三甲那里,看他回家没有。此人最是忠厚恭顺,又是岳家多年的老佃户,连哄带吓怎么也能套出一点线索,于是冒着冰雪寒风又往回赶。二捕多年老公事,见多识广,机警阴沉,方才听出对头口气不善,虽因不曾破脸明敌,不至于以毒手暗算,既已说出相见之言,必有颜色显出,也许埋伏中途隐僻之处冷不防开上一个玩笑,飞贼影子不曾见到,先丢一个大人,从此英名扫地,以后拿什面目去见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想到这里,早已不约而同存有戒心。当着主人还不露出,到了路上立时耳目并用,兢兢业业,一直都以全神贯注,稍有风吹草动忙即暗中戒备,分头注视,以防对头突起发难,使其啼笑皆非,似这样小心谨慎,步步留神,一直走过三里河,眼看丁三甲所居村口就在前面,并无事故发生。忽然想起对头除在白泉居无意相逢,是否本相还不可知,出现了一次之后以后再见,不是黑影一闪,便是变化飞腾,使人莫测,底下更是只听讥笑之声,踪影皆无。这等诡秘隐藏神情,他必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大白日里怎肯使人看出他的形踪,何况这条路上,都是冰雪铺积的田野,两头人家村落相隔均远,就有人家也不在大路旁边。树木早都凋零,只有满树冰花积雪,不能藏人。如有动作,老远便可看出,对头又喜故示神奇,决不明处出面,白担了一路心,真个冤枉。 二捕互相对看了一眼,正在又有气又好笑,忽见丁三甲由门内匆匆走出,见面请安,笑问:"方才听说二位班头寻我,方才回来,赶往白泉居,说二位已早走去。我后悔今朝不该出门,以致失迎。又防赵大爷寻我有事,恐孩子们没听清楚,正想亲往白泉居打听,不料二位班头已到门外,真个高兴。我已命家里杀了两只肥鸡,还有白泉居的好酒,想留二位老班头吃顿粗酒粗饭。我知二位已在白泉居吃饱,乡下人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你老,今年年景又坏,好在赵大爷最体惜我,请二位班头赏光,包荒一点,略表我小老儿的敬意吧。"毕贵方在暗笑,这老头子真噜苏,宾主三人都立寒风之中,有话不会屋里说去,偏要在外絮聒。赵三元也觉丁三甲恭敬大过,到底年老糊涂,比起往年还要话多。正想开口,忽听里面喊道:"爷爷,你和哪位大爷老爹们说话呢,怎不请到屋里来? 外面风大,有多冷呢!"三甲忙答:"小老儿真个该死,许久不见赵大爷,难得贵人光降,只顾喜欢,还忘了请贵客到里面去。"说罢,连连请安作揖赔不是,请客走进,一面高呼家人快拿茶水。 三元知道乡农寒苦,尤其当年灾荒之后,遇此大雪,就说天气太冷,三甲平日勤俭,免于冻饿,至多烧个热坑取暖,如何会有茶吃?分明又和那鸡一样,知道自己还要寻他催租,胆小害怕,由白泉居匀对赊欠而来,打算以礼当先,把自己奉承个够,然后鼻涕眼泪一起下,全家苦苦哀求,想借荒年为由,把岳家所拨祖粮欠到年后,算起来还是他得便宜,暗中笑骂:"这老儿虽然出了名的本分老实,胆子又小,一向不敢欠租,就欠也不甚多。但他全家勤俭,会过日子,能耐劳苦,多么荒年也能勉强渡过。想是接连两次灾荒,多少有点为难,知我公门中人不是好惹,特意想此一条苦肉计,打算减免赊欠,过年再说,所以逼得他在门外寒风中耍了许多身段,可见多么老实的乡下人,到了收租时节,决不舍得把他辛辛苦苦收割来的粮食慷慷慨慨忍痛交出,但有一分借口决不放松,总有许多话说。多么老实的人也会逼得他说出许多废话,其实我是内行,早就给你估了价,任你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平日对你宽厚,那是先紧后松,早就算好这本账,恰到好处,算计你收多少,要多少。因你田多,家中不分男女老少全都下地,勤俭不怕劳苦,出息比别人要多个一半倍,剩个三成两成也足够你吃的,乐得假装中间人,收完租,再卖好,再将积年旧欠算在一起,永远你是一个债务,任其积少成多,我表面还不要利息,只是不能豁免,老叫你担着一份心事,不到丰收决不迫逼,遇到好的年景再来要他尽量归还,一面取回旧欠,每年都要叫你承上一两次大人情,租粮并没少收。为了手法高明,照例是打一巴掌揉一揉,这老家伙非但不恨,反倒感激,以为我好说话。今天只要留到晚来,吃完酒饭,一哭一求,照今年的年景便可一粒不交,明年再说。其实那叫白费心思。这类羊毛出在羊身上的主意到我大爷面前决使不开,吃归吃,事归事,我要真好说话,我是孙子,你就真个穷苦决不能没有一点积蓄,多少也要收上一点,想要全欠那是作梦。表面且不说破,办案要紧,乐得假装好人嘻哈上一阵,打听完了公事再行开口。"心正寻思,人已走进。 丁家人多,虽是一所自建的土房,因其全家勤俭,均耐劳苦,老头子苦了一世,熬得佯样都有精明打算,那所土房建得也极特别,离开所种的田地颇远,只为了三甲从小便在患难穷苦之中长大,虽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但其天性忠厚,胆小知足,觉着苦了数十年,始终种着财主人家的土地,没有丝毫产业,凭着自己白手成家,非但娶了老婆,并还儿孙满堂,只管房无一间,地无一陇,在全家日夜勤劳、多做副业之下,居然也能挨到今天全家团聚。无论多么灾荒的年景,日子虽然极苦,不像人家那样妻离子散、儿啼女号已是幸事。田地没有挣到手,到底多了一堆人,好好歹歹还有一大堆的破旧东西,也知足了。这年想起近年人多,怎么出力辛苦,想要积蓄点钱总办不到,全家老少起早摸黑,通没一个休息,照理应该有点积蓄,反倒越过越苦,心中纳闷,想不出个道理。 最后挖空心思打主意,想起东家在村口有半亩多空地,昔年原以贱价买来,丢在那里没人管,荒着也是荒着,自己却有许多用处,两次托人,最后还是赵三元做主答应,先还不要地租,说好几时要用几时归还,不许丝毫借口,才得勉强借到手内,情愿全家多吃点苦,走点远路,把相隔里许的原住土房平掉,多开出一片稻田,和东家说好,就这个也不白种,不过少出一点,另一面借着朝山季节,叫家中不能下地的妇孺纺织之外,忙里抽空,赶制出些上产和香客游人应用之物,卖点钱来贴补。虽然那片稻田不消两年还是和别的田一样,非但租粮不能少交,反添许多麻烦,自己只争了几句,差一点东家把田收去,连苦饭都吃不成,幸而赵三元来打圆场,才得保住。因为朝山人多,着实多出一份收入,否则在东家每年加租、花样百出之下,单靠原种的那三数十亩肥田决不够用。因其上来精细,有尺土寸地都不舍得虚耗。 这座小房盖得实在特别,人家屋内土坑为了妇女便于女红,十九靠窗。他却朝里,各屋土坑全都相连,内里打通,只消一两个瓦钵的火,所有土坑全是热的。他还有个名堂,叫做六合春。隔壁教书先生曾为此言还夸奖过他的风雅。这还不奇,最奇是所有土房一律向外开门,小得和鸽子笼一样。因其坐南朝北,后面向阳之处却倒开着一大间,本是全家纺织带做副业之所,靠着内壁也有一条长坑,火道与其他三面小屋通连,并可随意封闭。一到隆冬时节,人们日里全都聚在这间敞屋之内,将上半年收集来的竹枝细草取出,编扎各种香客游人喜爱的玩具,如风车竹篮草花之类。为了便于做工,别的小屋均极简陋,这当中一大问前面一排通体都是自家所制木格纸窗,又长又大,窗台离地只得尺许,以便太阳好时可以坐在上面晒太阳取暖,连带作工,没有太阳时节,里面也是一片雪亮。虽是泥土建成,非但打扫干净没有丝毫尘土,并用各种细草编成的窗帘炕垫之类铺在上面,端的又朴素又好看,别有一种淡雅风味。 丁家的人只知作工,耐劳喜洁,认定想多做工积钱,地方起居非好不可,无钱置办,便就这双粗手和田野里的出产多出劳力,一面将它变换货物去换钱米,一面用来谋取做工的方便。这些地方老头子决不吝惜人力,常对人说,非要这样才好做事,如其房顶漏雨,墙壁透风,没有一点光亮,夏天热汗四流,冬天手冻脚僵,休说不能多做,好的东西也做不出来。这些虚耗掉的人力也是我们的本钱,果然日子一久生出效用,谁都说他聪明,学样的人甚多,连草垫也被传扬出去,家家仿制,成了游山人的常买之物。 济南府的穷人比较别人稍微好过,便由于名胜之地副业较多的原故。可是经过接连两次灾荒、一场大雪仍是叫苦连天。中秋节前赵三元路过当地,还曾进去过一次,看出他全家眉头紧锁,业已露出为难神气,断定大雪之后必更穷苦,想收欠租多半没有,便这两只肥鸡也是养来一面下蛋,一面准备款待田主家来人,和自己万一来此讨好之用,此外大概至多为了客来把炕烧热,别无所有。先听有茶,心已微动,这还当是凭着情面赊欠而来,走过当中堂屋还不甚显,及至由穿堂小门走到后面大间倒坐的北房之内,暗中吃了一惊,断定对方有了奇遇,否则不会如此。 原来这间用来做工兼作待客的北房竟是盆火熊熊,满室生春,非但纸窗庐壁打扫得干干净净,旁边还添了两具新的纺车和一架织布的机子,上半年所养两条肥猪业已老早腌起,沿房檐还吊着一排风的山鸡、鹿腿之类,只丁三甲一人一向不舍穿新,仍是一身旧装束,余者虽是旧衣翻新,只眼前见到的几个丁家子女和老婆、媳妇没一个不是笑容满面,所穿衣服也均添有一层厚棉,纺车机子上面还附有棉线,布也织了一半,好似家中妇女正在纺织,听见人来方始停止。除两个年轻妇女早就避开而外,余均同声叫应,请安问好。再看火钵也是新制项下,旁边坐着一把缺了嘴的大瓦壶,直冒热气,鼻端还闻到一股酒香。因丁家房子集中,一面临街,居中两面和后屋前的空地早已辟作菜畦,种着山东特有的大自菜。没有天井,所有房屋只这一间倒坐北房最大,平日纺织编扎以及饮食聚谈、烧火煮饭都在这间屋内,纺车对面的屋角便是炉灶。这时,丁妻鸡早杀好,连肉一大锅,刚刚烧开水放将下去,另外还忙着准备别的酒菜,比起哪一年来收祖都要丰富得多。 二捕心明眼亮,一看便知丁三甲非但知道翼人影无双的来踪去迹,并还得过他的大量周济,否则便是寻常好年景,像他这样勤俭本分人家也拿不出,何况他刚到家不久,急切间决办不到这许多东西,也必无此财力,至多把家养的鸡杀上两只,客人一走说起便要心痛,哪有这等丰富周到?便因年景不好,防备田主催租,有上一点积蓄,也必装穷叹苦,不会全家这样高兴。想了想,便对看了一眼,三元更是老谋深算,决计把进门时附带催租追一点是一点的原意改变,先放他一步,过后再说。 等到坐定,三甲亲自捧了热茶端上,三元笑道:"老丁,我们原是无心路过,想起许久不见,就便看望。像今年这样年景谁都知道,我既不催租,又不讨债,只管放心。 你这大年纪,引了全家老小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像这年月,恐怕连吃穿都为难,如何这样破费,叫我弟兄大不安了。衙门还有公事,忙着回去,多半还不能久停呢。方才又在前村吃过,天早过午,离黑虽然还早,也许不能领你的情,岂不冤枉?莫非又和那年一样,吃不成还叫我们带着走么?快叫他们不要煮了。" 三甲送茶之后一屁股坐在炕前小木凳上,先似有话不敢说,吞吞吐吐在喉咙里哼了两句,没有出口。二捕看出有事,更生惊疑,同声笑说:"老丁,有话快说,我们向来济困扶危,慷慨大方,最喜帮人的忙。你如有事相烦决无推托,不要这样胆小吞吐叫我难过。"三甲又咳了一声嗽,吐了一口痰,方始红涨着一个满布皱纹的老脸,赔笑说道: "二位班头老爷,不,赵老大爷,请听我说。本来今年真叫为难,上次遇见你老还曾说过,不,小老儿真个年老糊涂,我说的不是这个话,我是说,蒙你老大爷好意,今天贵人光降,果然不是来催租粮,也不是讨还旧债,我真感激你老的好处。不过一个人要有良心,这笔租粮虽已答应缓些日子,但你岳老太爷正等钱用的时候,真个没有,那是没法,既然有了,理应把我的租粮交上,叫他老人家也少为一点难。因恐你老人家拿起来不方便,特意把粮食卖掉,照市上价钱加一的旧规矩,连发财谷也打出来,换成银子。 我全家种了三十一亩四分多田,照市价合下来,单这一季,我照旧例加上那笔旧欠,总算在内共是一百一十七两六钱八分,连田边的出息都在内了,请老大爷劳驾代小老儿带去吧。这样方便得多,省得往他粮仓里送要借大车拉去,还要耽搁两天人工,一个不巧又不够数,连找补带说好话又要跑上十来趟才能算完。好在今年年景大家都知道的。" 三甲说到这里又停了口。 丁家种这三十多亩田,虽分在三元夫妻名下,因他岳父伍明是个讼棍出身,比三元大不了几岁,特意将一个老姑娘嫁与三元做填房,以便勾结官事,于中取利。惟恐三元老奸巨猾,有色无财打他不动,又把自己田地挑好的暗中拨了两处作为女儿陪嫁。三元虽是人财两得,一体全收,但是另有一种算计,田契只管交割,表面上却算那田仍是伍家所有,连收来的粮食也由伍家粮仓代为保存。年景如好,便算伍家拨借他用,否则自己便作中间人,照样把租粮逼去,还做好人。先听三甲答话吞吐,料定有事,正将毕贵拦住,细心察听,忽见对方越说越起劲,明是荒年,竟照上好年景交纳,连去年和上半年的欠租也不等开口自行奉上,交的又是银子。暗忖:"照着对头行径只有激动佃户与田主作对,决无好意。三甲受他周济,不在话下,如何还代交租还粮?真要和别的黑道中朋友一样,打算表示好意,借此送礼打招呼,今早几次相遇,也不会那样举动。" 三元心方不解,毕贵已忍不住问道:"老丁你要明白,自来官法如炉,谁也晓得利害。像今年这等灾荒人都难过,种田人谁也无法交租乃是实情,休说财主人家不像往年那样追逼,便我们弟兄出来催征也是虚张声势,谁也不肯像往年那样做那绝子绝孙之事。 我们进得门来,以为你就平日勤俭,有点积蓄,听你上月相见口气,也必不甚好过,谁知你这间屋里连吃带用样样齐备,没到腊月房也扫了,肉也腌了,屋里头又是暖热,又是干净,鸡肉酒菜一大堆,单粮食就够吃到明年夏天,寻常有钱人家也未必有你过得好,何况今年灾荒。你平日那么本分,就说承你的情专为款待我们,一时之间也办备不齐呀。 这还不说,我赵老大哥以前代他岳老太爷收租,我也来过,十回倒有八回总叹苦经,恨不能少个一升一角都是好的。今天见面并没和你开口,上来就说不为催租而来,你竟会这样慷慨,把本年欠租全数交上,答话又是那么吞吐可疑,我弟兄多年老公事,光棍眼里不揉沙子,这两月来的事情我们业已访问明白,我知你是老实人,决不会做什犯法的事,不过知情不举,罪加一等。你也有全家老小,少时我弟兄问你的话要是知道,你不肯说,到时身受官刑,我们就是多年相识也保你不得呢。" 赵三元先恐对头跟来,听去讨厌,继一想:"我和毕贵说好,他向例是做红脸,脾气又暴,索性由他去当恶人,也许由老家伙口里诈出一点虚实,便在暗中留神察看,满拟三甲胆小忠厚,以前催租稍微吓他两句便急得要落眼泪,毕贵这等恐吓一定惊慌胆寒,这样一个老实人,事情不能怪他,人家又是远接高迎,尊若上宾,和祖宗一样看待,话还不曾说上几句,就劈头劈脑吓他一个好的,为了办公事虽然没法,到底也是多年相识,如用别的方法探询,一样可以问出,何必这样急三枪,上来先是一个下马威,当着他的妻儿老小岂不难堪?" 三元方觉毕贵做法还是太差,及至留神一看,丁三甲真似换了个人,始终睁着一双老眼望着毕贵,神色不变,连开头吞吐都似平日忠厚,不愿当面犯上,有点不好意思,毕贵这一问已早料到,并非真因怕事情景,越知有因,忙使眼色止住毕贵,故意笑道: "毕二弟就是这等心直口快,我和老丁多年交情,大小也帮过他好几次忙,如果知道什事,由我来间,他还能够帮着外人隐瞒么?我弟兄又非真听官话对这位朋友有什恶意,不过想见心切而已,你偏故意吓他,一个不巧被这位朋友知道,一生误会,更是见不成功,这是何苦?老丁,你不要怕,他是想见一个人,请教两句话,急得他胡说八道,使出这类激将之法,不要上他的当,都有我呢。就是有什官司牵连,凭我弟兄还不是一句话就完事么?你听我说,包你没错。你祖宗坟墓、全家老小在此,还敢抗官吗?你也喝碗热茶,我们再谈吧。" 三甲始终若无其事,听完方要回答,三甲的小儿子名叫丁虎,本在一旁劈柴,闻声走过,立在乃父身侧,仿佛冷笑了一声,忽然接口说道:"老大爷问的什事俺都知道,俺爹年老,说不明白,胆子又小,情面又重,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没的叫二位老大爷生气,由俺丁虎代俺爹说吧。"三元知道这小伙子血气方刚,每次催租都有不快表示,老说乃父这一辈子为他人忙,苦得冤枉,富有山东人口直心快的刚强之性,容易受激,方才又听在旁冷笑,分明这一家人和白泉居所见众苦人一样,受了对头好处,听了蛊惑,业已生出反抗之念,暗骂:"杂种休狂,就是对头厉害,跌他不倒,终有走时,早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多少包够你们受的!" 三元心中寻思,面上却不露出,故意笑道:"这话不错,你要知道什么只管说出,倒有好处,我们还没有问你怎知道什么事呢?"丁虎憨笑道:"这还用说,二位老大爷去而复转,还不是为了余家酒馆所见的人?实不相瞒,这件事情老大爷最好听余大叔的话,放下不管,就这样,人家还未必肯高抬贵手呢。至于你那来意今天一清早我们就知道了,不过俺爹人太老实,先不好意思见面,恐怕为难,老早避开。后来一想,老大爷多年照顾,不见面不是事,当你二位未到以前又得到恩人吩咐,俺爹还是不肯,是我再三劝说,最好直言无隐,否则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早晚总要相见,并无用处。就这样俺爹还是怕事,吓得避了出去。其实这有什么,我们不过受到人家周济,能够渡过今冬和明年春荒,既没有偷,又没有抢。如说来路不明,一则人家行好,自己送来,我父子没有向人伸手,事前不知,事后也无法送回,也不认得。再说,受他周济的本村人还是不少,济南府城关内外只是真正穷苦、不是游手好闲的懒汉谁都得到周济,受他好处的人多着呢,如要捉人间罪,休说监牢大小,便把所有衙门腾空,捉了去也装不下,并不止我一家,要捉都捉,怕什么呢!" 三元闻言,忽然鼻间闻到新煮开的鸡肉香味,猛想起今早毕贵虽曾来过,人早走开,并未留话说要再来,何况回时走得甚急,途中未遇一人,刚到门口主人便自迎出,说已杀鸡备酒,留吃晚饭。先当对方料定要来催租,不曾留意,此时想起,主人平日俭省,就是断定有客上门,这鸡也必等到见面之后,说定在此吃饭,才肯开杀,断无先就下锅之理。听老儿交租银的口气更有可疑,岳父近年不大管人宫事,除有三顷多地收租外专放印子钱,还开有一家药铺,每日都有不少盈余,决用不完,怎会缺钱使用?这多祖银全是往多处算,最刻薄的地主均不会有争执,丁三甲由何而来,便好年景一时之间也非容易,况此岁暮风雪的荒年。念头一转,忍不住哈哈笑道:"小伙子你真爽快,是个好样儿的。有话只管开口,老大爷如叫你家受上一点牵连我不是人。"丁虎便将前事一说,听得二捕心神皆震,也不知是急是怒,是难过,是心疼,呆在座上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六 迎面打来的飞刀 原来赵三元的岳父只有一子二女,因其舞弄刀笔,坑人太多,乃子刚刚娶妻,便被仇家暗杀,剩下一个遗腹的孙子,又是残废。长女嫁与三元。次女嫁了一个土财主,人最怕事,决不敢争岳家产业。三元常想,内侄是个六根不全的废物,连话都说不清,决非自己对手。乃妻在家时便掌大权,所有田产俱都明白。乃岳年老多病,已过六十,看去不过三数年的寿命,这许多财产本来就是囊中之物,一向关心,做梦也未想到像他这样一个素来隐秘、暗藏春色的小财主也会被那影无双光顾。最可气是听丁虎说,下手就在前日夜里,正是自己听那事主老管家说起主家闹贼,回衙报信不久的事,伍明那么好狡多谋的人,不知对头用什方法,竟被制得百依百随,样样屈服,非但现成金银全被搜光,连准备过年买年货的银子也被取走。所有发印子钱的小折子也被烧掉,并还限在十天之内要献出好几千两银子作为济贫之用,租粮已不许再收,迫令自行出面将所有田地分给原做佃户长工和各地穷苦的人。丁家远在月初便曾受到对头救济,因其平日勤苦,还比别人多得了一份,但非取自伍家,直到今日对头命人两次送信方始得知。第一次仅说二捕要来,以及乃岳伍明受制经过。第二次竟说,伍明这样恶人居然回头是岸,照他所说行事,心口如一,不曾怀恨,为此将他那日闹鬼所罚三千银子免掉。念其无钱度岁,仓中存粮又不许其出售,特令两家佃户借交租为名送还他一点银子。知道二捕要来,正好转令带去等情。 对方分明借此示威,要他好受,想起岳家那许多财产业已成了囊中之物,只为一时贪功讨好,得到飞贼消息去向本官告密,不料当夜就给他看颜色。想起多年盛名,不禁愧愤交加,又是胆寒,又是恨毒。见毕贵也是面容狞厉,坐立不安,料知他平日比自己还要招摇爱财,做了十多年班头,表面的财产比自己还多。既是纽扣纽拌,对头当然不会放过,想必也在愁急愤怒。只奇怪济南城关内外地方不小,就是那日夜里适逢其会,被对头撞见,暗中尾随,算他同党真有七个,分途行事,也决不能知道得这样清楚,相隔老远的地方竟会同时下手,莫非真个神通广大,会什分身法不成?想了一想,方觉自己见事则迷,毕贵更是粗心,全没想到敌暗我明,大量穷人都受过好处,成了他的党羽,休看丁氏父子忠厚老实,此时照样动他不得,不是暗中示意勉强止住,几乎又向丁虎发威恐吓,真个混蛋!便自己也是见事则迷,眼放着一个事主是岳家骨肉之亲,怎么也不能够偏向对头。既知此事便该立时起身,前往打听,还呆在这里和这些表面恭敬、暗中偏向敌人的老小杂种有什说头? 刚要起立作别,忽听来路穿堂脚步之声甚急,并有男女喝问,甚是纷乱。二捕心疑发生变故,毕贵更是情急,随手将丁虎往旁一推,手中暗握兵器,急匆匆抢先拉开风门便往外赶,来人也恰跑到,两下差一点撞个满怀。丁氏父子还在相顾惊疑,二捕业已看清来人乃是毕贵的内侄陈武,进门只朝赵三元请安,叫了一声"老大伯",连主人也不及招呼,便气急败坏说道:"昨日夜里家中闹贼,把所有现银全数拿去,并还留刀留柬,要姑父把存在别处的银子放在家中,等他来拿。最气人是姑母竟不许我声张,我越想越有气,天刚一明便往衙门寻你,恐大家知道不好看相,打算和姑爹大伯商量之后再定,谁知他们说是人已出门访案,走往北关乡下,因不知道准地方,天气又冷,所遇熟人太少,朝人打听都说未见。赶了几处村镇,连饭都顾不得吃,一直没有问出踪迹。飞贼留的柬帖注明今夜必须要先交他五百两银子,姑母十分忧急,照她本意,也只叫我快寻姑父回去,并无报案之意,行时还说,无论如何也将银子带回才可无事,否则凶多吉少。 班房中人又说,姑爹和大伯此行须两三日才回,行踪无定,我正心急,肚皮又饿,无意之中到一小饭馆里想把肚子吃饱再去打听,谁知遇见一个矮子……"毕贵出口忙问: "那矮子什么长相?"赵三元素来阴沉,料知这位飞贼侠盗业已公然和公门中人作对,看神气事情非要闹大不可,既惜财,又惜名,正急得心都要抖,闻言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等他说完再问不是一样,忙些什么!"毕贵知道三元只一冷笑便无好意,自己斗他不过,永远做下手,只得忍住。 陈武接口说道:"那矮子穿着一身旧上布衣服,这样冷天,穿得那样单薄,好像两三件夹衣套在一起,身上没有一两棉花,人却精神。衣服虽旧,洗得也极干净,像个外来朝山的穷香客,一个人在那里吃饼,说早来正在吃饭,进来两条恶狗,看着难过,赌气走开,没有吃饱。也是刚刚进门,想找补一顿点心。穿得那么穷,人却大方,要了两整个锅饼,有小圆桌面那么大,自己只吃了一小块,就点腌菜和两块驴肉,多下的全送给随后走进的四个半大的穷孩子,还向柜上要了两斤卤牛肉交他带走,共总花了三百多文。他连酒算上不到十文,下余都是为人花的。如说朝山香客,不应动那荤酒。如说隐名善士,他那褡裢袋里共只这三百多文,全数送了人家,又未带什行李包袱。所穿衣服旧得都褪了色。这时吃客不多,我无意中向掌柜打听可曾见到姑父,他先不理,临去才和我说:你打听那两人今早曾在白泉居和对头相见,谈得顶有意思,可往那里打听,必能寻见。 "当时不曾理会,匆匆吃完,正要起身,忽然想起此人外路口音,貌相清秀,如非脸上多了一块紫瘢,耳朵没有针眼,听那说话简直像个女子。他和姑父大伯素昧平生,我又不曾说明装束年貌,他怎知道白泉居所遇便是我寻的人?他那走路在我们学过几天的人眼里也觉异样,这么厚的冰雪泥污,从头到脚会有那么干净,休说鞋帮,连鞋底上都没沾着一点干雪,心中一动,忙即追出。共总几句话的工夫,我连酒菜账都未开发便赶出去,两头细看,竟不见他影迹。只有两个本地人走过,均说不曾留心,没有见到。 猛想起姑母所遇飞贼是个女音蒙面一身黑的矮子,回忆所说许多可疑,忙往三里河追来。 到了白泉居一问,果有此事。余掌柜并说,姑父大伯刚由前村回来,现在丁家。因我不大来此,走进太急,戴有风帽,他们认不出来,争论了两句,好在不是外人。我看这家伙实在扎手,还要想个主意才好。" 二捕听完,毕贵比三元更爱财,平日出外办案子,都是三元一人掏钱,得了好处照样平分,不知三元另有打算,以为老友大方,老让他沾光,心计本领又差,所以平日俯首听命,受点气也是过后便完,想不到多少年来费心费力所积蓄的金银,竟被对头一扫而光。最奇是乃妻马翠凤原是一个犯了案的女贼,被他设法救出,成了夫妻,本领不弱,人更泼悍,怎会受制飞贼,这样听话?好生不解。当时气得手脚冰凉,因被三元止住,不便发作,忍气细问矮子形貌,与前见二矮衣服身材全都相同,连口气神情也差不多,面貌却不一样,脸上只有半巴掌大一块紫掇,面白如玉,二目有神,非但不曾吊着眼皮,如由侧面看去简直是个二十多岁的美少年,哪似前见二矮丑怪?二捕料知对头党羽甚多,内中还有女扮男装的同党,这等行径分明将脸撕破,公然为敌,事非闹大不可。最痛心是自己不过奉行公事,与他无仇无怨,竟会下这辣手,上来也把现成的钱财差不多全数取走。这还是下马威,将来如何尚不可知,越想越恨毒。暗忖:"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既是这等欺人大甚,连我们身上的肉也要割去,转向穷人讨好,豁出性命不要也必与你对拼到底!"心中咒骂,表面却不露出,彼此心照,也不商量,便向主人告辞。 丁氏父子当然赔着笑脸说了几句挽留的话,恭恭敬敬送将出去。二捕心中有事,现出本相,并未理睬,便同起身。 丁虎掩身偷看,见三人走出不远,陈武凑在二捕中间低声说了两句,回头看了一眼,心方一动,忽听身后笑道:"你快回去,假装不知,只说那两只鸡是为款待他们的,没有得吃可惜,无论何事装不知道。"丁虎回顾,正是半月前老父上吊被他救活送回,从此转入佳境,为了老父本分胆小,又恐招摇,不肯带了全家老小往白泉居吃那一顿预先犒劳的酒肉,改在家中饮食,并请恩人同吃,方才又来送信说二捕就要寻到的黑衣恩人,忙答:"恩人,事情已完,这样冷天,怎不到北屋里去暖和一会,吃碗热茶?"话未说完,那头戴面具、周身皮衣裹紧、形如鬼怪的异人已接口笑道:"快些回屋,不要管我,夜来自会扰你这两只肥鸡。转眼就有人来,不要再往外面张望,我先到隔壁人家等候,有什事情你也不必送信,我自会来应付。虽然不怕,你父子是本地方人,也不要得罪他们。"说罢黑影一闪,已往北屋那面驰去,穿堂黑暗,看不甚清。 丁虎借着关门探头一看,二捕业已走远,并未回顾。陈武不知何往,以为三人贴着南面行走,被人家屋角挡住。路上并无其他行人,不像有事光景。但知这位翼人影无双料事如神,决不会差,便照所说匆匆关好街门,回到北屋,一问家人,说方才似见窗外黑影一晃,追出人已不见,料知人已纵往隔壁。暗忖:"这位恩人真个奇怪,他虽口口声声说他并无奇处,和常人一样,不过戏法变得巧妙,武功较高,最重要还是他能得到许多老百姓相助,遍地都是他的帮手,声东击西,忽南忽北,故意显出许多奇迹,增加他的威势,其实人还是人,并不会什法术,不过事情未完,不能露底,将来西洋镜拆穿,大家只有好笑等语,但他这身功夫先就少有。最奇是每次所见明是一人,只声音有时不同,不知怎的竟会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再不便是刚刚见他换了一副貌相,和常人一样出现,转眼之间又是那身紧贴身上的奇怪装束,便是穿在里面,当时脱下也无如此快法,实在想不出个道理。问他是一是二也不肯说。人都说他会分身法,如穿寻常衣服,往往两个矮子同时出现,今早白泉居便是两个,但这类事见到的人极少,也许形貌改过,混在人丛之中看不出来。" "这两个狗班头平日口甜心苦,我父子全家受欺吃苦已有多年,不过老父人太忠厚,无论费了多少心血,全被搜刮了去,只是自怨命苦,还不许我怀恨,以防闯祸。每次眼见全家辛苦勤俭所得,算计当年可有一点积蓄,都被赵三元这老狗娘养的先吓后哄,全数取走,还要向人卖好,实在生气,想不到他们也有今日,这等大快人心,就是为此吃上两月官司也是值得,何况照恩人那样说法,他决不敢。济南府的穷人都和恩人通气,他捉得了那许多不成?凭本领也办不到,怕他作什!"心中寻思,一面又将影无双的话偷偷告知家人,令其留意,一面互相谈说,假装心痛那两只肥鸡平白耗费,二位班头并未吃到,过日再来拿什么待承人家的话。方想听恩人口气,这三个狗娘养的许还要回来生事,我们关着门说假话,他就在街门外面偷听也听不出一句,这是什么缘故?猛瞥见纸窗外面廊柱后似有人影一闪,街门已然关紧,二捕回来必要叩门,少年心性,还当是影无双回转,忽然想起方才嘱咐的话,心中一动,便未起立,暗骂:"兔蛋还会翻墙过来不成?" 忽听三甲"噫"了一声道:"火盆旁边怎会多了一副风镜,记得二位班头进来未戴风镜,这是哪里来的?"丁虎回忆前情,猛触灵机,当时醒悟,故意将背朝外,先把嘴往门外一咧,使一眼色接口答道:"毕老班头那位内侄少爷看去人真精明,进门时手上拿着风帽,神情慌张,走前曾见他在此烘手,一定是他烤火时忘记在此。这两只肥鸡爹爹专为养来请这二位班头,没有请上,少时吃了爹也是难过,要念叨好几天,听了实在心烦。那位周济我们的怪人无名无姓,来去无踪,也不知他住处,又不肯和人多说话,转眼便自飞走,更不肯吃我们的东西,否则转请他吃一顿也算回他一个小人情,偏是寻他不到。要和今年夏天一样做成熏鸡也好携带,娘把它切碎,炖了一大锅,汤汤水水的无法与人送去。再说人家正在心烦,不知我们和他一样,虽得到两次周济,见过两次,什么也不晓得,未一次没有穿那黑衣,不是临走看出,还当是另一个人。就这样,他那相貌打扮也和众人所见无一相同,叫我父子怎么说法?像这样高矮胖瘦随意变化,还能分身化形的怪人,如何能与为敌!方才见爹爹为好谈说了几句实话,二位班头也许还多了心,说我们帮着人家,他全不想我们本乡本土,公门中的老爷谁敢得罪?这位怪人英雄无故周济,又有那高本领,谁也感激佩服,无奈他就多待我们好,迟早不免一走,谁还没有一点防后的心思,怎敢欺骗官人找苦头吃?便是这位影大爷也说,他不令我们百姓知他来踪去迹,也是为恐我们受他连累之故,他如怕人也不会那样做法,谁一打算寻他,他就抢先寻上门去,给他颜色看了。照方才来人所说,我真替二位班头担心,再不放手恐怕还讨厌呢。" 丁虎说着说着,假装有些惊觉,把头一偏,刚问:"外面是谁?"一条人影业已推门走进,正是陈武去而复转,丁氏父子连忙赔笑起迎,张罗茶水,三甲并问丁虎:"大门怎未关好?"陈武笑道:"我见天气太冷,想要回取风镜,恐你父子出进费事,恰巧道旁人家竹篱有一大缺口,又没有人,我听姑父说过这里地势,人家前面是土房,后面都是一些空地菜园和柴草堆,极容易走,特地绕将过来。谁知风大路滑,几乎绊倒了两次,你们不必客套,改日再见吧。"说罢拿起风镜要走。刚一转身,猛觉眼前寒光一闪。 陈武从小便随这位填房的姑母学了一身本领,甚是自负,又倚仗毕贵班头的势力横行乡里,凶暴非常。毕贵因三元常时警告,屡次管教,均因后妻泼悍,爱这两个前房的内侄,非但袒护,并将陈武和乃兄陈文留居在家传授武艺,代管产业。因自身中年无子,曾有过继之念,这两弟兄又颇能干,手底来得,乃妻再一纵容越发胆大。当早依了毕妻马翠风,本想敌人厉害,不是对手,后经密计,虽只命他暗中报信,并还嘱咐不要张扬,陈武却是心粗气壮,觉着二捕名震山东,决不吃这一套,飞贼欺人太甚,这等胆大妄为从来所无,越想越恨,哪知什么利害轻重,抱着一身勇气冒失寻来。因二捕不曾述说经过,虽听毕妻警告,见人以后心胆立壮,仍不知道利害,人又好狡,走前看出主人全家听说自己失盗若无其事,再一想起白泉居余富所说的一点劝告和二捕走前口气,心想,他们出来访案,怎会来到丁家,知道二捕心思不会白用,当时卖弄鬼聪明,借装烤火,暗将风镜留下,打算去而复转,借题窥探,故意逞能,照平日所闻访案之法着一闲棋,并拿不准。 到了路上,四顾无人,朝二捕悄悄一说,不料正合心意,毕贵更是迁怒丁氏父子,恨不能由他身上寻出线索,赵三元更因失财心痛,见毕贵也遭损失,同病相怜,有点沉不住气,又觉陈武无名小卒,丢人无妨,万一因此一来窥破隐秘,岂非快事?何况客还未到,主人先就杀鸡备酒,开门迎出,说话神情全都可疑,对头多一半和主人串通,隐在暗处,此举出其不意,就被说破也有理说,对方这高本领,决不致与一无名后生为难,越想越对心思。暗中留意,街上冷清清的,只有三个土人拱肩缩背,带着一身寒相,头也不抬,往回急赶,业已回到各人家里,无论如何不会被人听去,忙低声指示机宜,故意贴着南墙急走,却令陈武由人家竹篱内纵进,绕往丁家房后窥探。 陈武年轻好胜,开头十分得意,又知人都畏寒,守在屋内,房后一带都是积雪铺满的荒地和盖着芦帘的白菜地,连过三四家人的后园均未见人,心想赵老头真个心多,硬说这里穷人都是贼党,最好不要被人看破。如其遇人还要照他所说回答,这前后二十多家园地都被冰雪布满,哪有丝毫人影?正在边想边照赵三元所说贴着沿途草堆猪圈轻悄悄掩将过去,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偏头侧顾,乃是一个老婆子,背朝自己正在骂猪骂狗,并未被其看见,相隔也远,心正好笑,猛觉脚底一绊,一个立足不稳,连冲扑出去一两丈,再一收不住势就此滑跌了一跤。起身一看,骂猪的老婆子业已回屋,相隔六七家还有一个老汉出取柴草,也刚走回。细一察看,原来所过之处是片斜坡,脚底一根粗树枝半段冻埋冰雪之中,半段露在外面,方才闻声回顾,分了心神,走得太急了些,脚底又滑,绊了一下,连那树枝也被踢飞,洒了一地于雪,不是身强力壮,学会武功,人非受伤不可,就这样,一只皮手套也被擦破。 陈武方在暗骂:"这老乞婆该死,好端端骂什猪狗,害小爷跌了一跤。不是赵老头再三嘱咐,不揍你一顿才怪,真他奶奶的叫人生气!"哪知念头还未转完,脚底又绊了一下,总算看出冰雪太滑,没有跌倒,一看又是一根树枝,身旁恰是一座草堆,心中生疑,和捉迷藏一般两面张望了两次,哪有人影,断定自不小心,这一来加了仔细,前途只剩五六家便是丁家后屋,隔壁也有一人刚刚转身,这三起人均未发现自己,一路留心,转眼赶到,总算不曾再跌,侧身贴着廊柱,隔着纸窗朝里偷听,一面轻轻整理衣服,方觉室中笑语谈论毫无可疑,所说也近情理,白来一趟,还跌了两跤,心中失望,不知怎的被主人看破,只得就势推门走进。 没想到刚要走出,敌人便显颜色,休说陈武,便是久经大敌的二捕骤出不意也避不开,刚"嗳"的一声惊呼,蒲刺一响,头上皮风帽已被敌人暗器打中,同时觉着面前痒苏苏有一条白影飘动,当时吓得往后倒退,取下一看,乃是一把小尖刀,刀柄上附着三指来宽一张纸条,侧顾丁虎口角间好似带有一丝笑容,表面却在假装惊惶。自觉丢人,惊魂乍定,怒火重又上撞,一声大喝。回手拔出身边暗藏的铁尺便往外追,耳听丁氏父子连声急呼:"这是影无双,快些请回,不要惹他!"丁三甲更郎得颤声哀告:"请侠客爷怜念,不要累他受害!"话还不曾听清,目光到处,门外冰雪地上空荡荡的,哪有敌人影子?方想此刀迎面飞来,敌人必在对面,忽听呼的一声,眼前一暗,一股急风带着一片墨云由方才立处房顶上突然飞起,掠顶而过,上下相去不满一丈,过时并有大篷碎雪残冰当头打下,所戴皮风帽已连刀掼落,吃那碎冰打得头脸生疼,残雪洒在头颈里面见热化水,顺背脊骨流下,再吃冷风一吹,里外冰凉,骤出不意,又吓了一大跳,那片墨云业朝前面暗云之中斜飞上去,这才看出那是从未见过的雕形怪鸟,丁氏全家老少又在后面同声急喊,料知厉害,不是玩的。 少年好胜,又不知鸟便是敌人变化,还想怒骂,后经丁氏父于抢出劝说,问明对头能变大乌飞腾,越发心惊,忍着气愤回到屋中,取过纸条一看,上面都是警告之言,并有与二捕前途相见的话,帽子齐头顶穿破一洞,头发刺断了一大络,稍差一点休想活命,刀之锋利和敌人手法之准简直少见。因纸条上附有"此刀好好保存,还要亲自取回"之言,又惊又急,料知前途有事发生,越想心越寒,惟恐落单,苦吃更大。冬日天短,黄昏已近,自己孤身一人,赵老头那样自负的人听他口气那么胆怯,可知不是易与,还是赶紧追上他两个,人多壮胆,免得受人暗算,丢了人还无处伸冤,便向丁氏父子恐吓说: "此是要犯,方才的事不许声张!" 丁虎见他刚尝到滋味又在狐假虎威,倚势欺人,不禁有气,正想开口,忽听门外哈哈笑骂:"小狗不要脸!"陈武到底年轻,当着外人面子挂不住,二次怒吼开门纵出,手中铁尺刚刚一扬,还未发话,仿佛瞥见一条小黑影由头上往身后房顶飞过,未及回顾,又是一股急风自空飞坠,来势更猛,目光到处,刚瞥见一团黑影带着两团金星星丸飞泻当头射到,暗道不好,心中一慌。说时迟,那时快,就这转眼之间,那东西业已到了头上,相去数尺,想要闪避早已无及,就这眼前一黑,手中微震,头上好似被什东西叼了一下,那股疾风已从头上飘过,随同黑影盘空直上,不由惊魂皆颤,刚吓得喊了一声"饶命",待往门内逃进,丁氏父子业已惊呼赶出,向空跪拜求饶,这才看出正是那只金眼大黑雕去而复转,连铁尺和皮帽全被抓走,呆了一呆,自觉无趣,只得把脚一顿,咬牙切齿,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因觉先两次滑跌可疑,不敢再走后面,匆匆出门朝前赶去。丁氏父子见他狼狈奔驰,想起方才可恨情形,自在背后互相笑骂不提。 赵、毕二捕本在前面听信,借故耽延,走并不快,一会便被陈武追上。二捕见他光着个头,一顶新皮帽也丢掉,料知吃了苦头,问知前情,越发心惊,只得仍说着昧心的话,脚底加急,先往西关毕家赶去。刚进二门,便见门框上插着一柄铁尺,上面挑着一顶皮帽,连忙取下,面面相觑,谁也无话可说。双方虽是通家之好,为了当日变出非常,恐主人夫妇有什私话。毕、陈二人赶往内室,赵三元不曾跟进。毕家佣人送茶走后暗付。 "这样神出鬼没的人不先想法将他挡住,非但棋低一着步步皆输,并且随时随地都要吃他苦头。看神气影无双便未尾随来此,也有同党跟来。这里离岳家甚近,毕氏夫妻还在内室争论,也未让客同进,必有难言之隐。彼此都是糟心时候,留在这里也没多少益处,反倒碍事,不如暗向敌人打一招呼,先往岳家探询经过,少时见面再作商计。" 三元念头一转,走到阶前,双手一拱,朝上喝道:"朋友,追人不上一百步,我们素无仇怨,就说对你有什念头,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何况我们并未和你为难,实是仰慕心切,想见一面,你偏多心,我也无法。如蒙见谅,各不相犯,我们自己设法交待公事。真要逼人太甚,像你这样侠义英雄决与寻常鼠窃狗偷不同,索性明张旗鼓分个高下,我们不行,还有至亲好友,索性定日当面领教,好歹叫我们落个心服口服,只不要邪魔鬼道,无论多么吃亏均无话说。要似阁下这样神出鬼没,一味暗算,连人家的亲戚内眷你也光降示威,似乎不是英雄所为。能够两罢干戈最好,否则请你给我半个月的限期,由我请出朋友,各凭真实本领一分高下。我如得胜,自请阁下到案,凭着江湖义气也必尽心照应。我们如其打败,立时甘拜下风,从此不再吃这碗公门饭,哪怕身受官刑也不提阁下一字,你看如何?" 毕贵虽是公家差役,住房不大,也有前后两个院落,陈设富丽,差一点的乡下土财主都没有他考究,并还用了两个丫环和三个伙计,回得家来照样也是一样官家气派,不知道的人决不知他是个差人头子。赵三元刚把话说完,忽听身后脚步之声,回头一看正是毕氏夫妻,神情惊惶,料知没有好事,未及动问,毕妻马翠凤已急呼:"大哥,我们最好认输,不要说了。方才你二弟也曾和我争论,他那样善财难舍也都被我说动,准备日内便要设法向本官告退,不吃这碗公门饭。钱财失去不相干,留得青山才有柴烧,老大哥千万想开一点。实不相瞒,你弟妹从小便在江湖上鬼混,自家本领虽然有限,什么样人没有见过,像这样剑侠中人还是第一次遇到,我们再加一百倍也不是他对手。 "再说人家所作所为也真令人佩服,本领如此高强,又精剑术。昨夜来时我先不服,还未真个动手,我用那一对兵器也是纯钢打就,竟被折为两段,别的就不用说了。后来我看出她是个女子,再三认错说好话,并探寻她的来历,才知她是昔年名震西北的大侠天山鹰门下女弟子,年才二十出头。她师父我虽不曾见过,我父母师长还有十来位本领高强的老前辈全都吃过他的苦头,多半因他洗手改行,一提起来便自心寒,并还没人背后敢说一个不字。最奇是他出来一向蒙面、紧身黑衣,和他这位徒弟打扮一样,只多了一口宝剑。休说真名真姓和本来面目,因其精通各地方言,善于变易形貌,至今无人知他是男是女。昨日这位头一次房上发话是男音,下来口音忽变,不是细心察听照样拿他不定。天山鹰的奇迹虽在二三十年以前,你二弟不大清楚,老大哥多少终该知道,这类剑侠异人谁还能是对手?最好低头服输,你哥儿俩赶紧设法告退,求他原谅。你两弟兄都是世家子弟,从小好武,家道贫苦,不得已吃这碗公门饭,就有人受冤枉,也是本官不为作主,与你二人无关,平日只有照应犯人,这些事一问即知,念在你两兄弟财来不易,人也快老,请他留下后半世的粗茶淡饭和改做生意的本钱,自然求之不得,他如不肯高抬贵手也是无法。千万记住你弟妹的话,休说作对,便方才那样说法也万来不得了。" 三元深知马翠凤人虽泼悍凶妒,性最机警,出身绿林,本领颇高,人又聪明,能写会算,平日向不吃亏,今日袁会说出这样丧气话来,分明心胆已寒,看准身家性命都在对头手里,简直无力与抗,才会这样恭顺。同时想起陈玉庭所说昔年天山鹰的威名,人如尚在更无敌手,是否能够变化飞腾还拿不准,正有点心慌气馁,觉着这泼妇样样来得,心高气壮,向来死不低头的人,怎会这样胆小,非但服输,连毕贵这碗公门饭都不许其再吃,是何原故?猛瞥见翠凤把手微扬,定睛一看,上写"以退为进,越软越好,有人可寻,心急必败"十六个小字,似防对头看破,先未露出,乘着自己对她注意,将背朝外,并在毕贵、陈武并立遮掩之下手才微伸,只看到一眼便即收去,口中的话始终未断,做得十分自然,并把天山鹰恭维得和神仙一样,父母和好几位师长前辈都是有名人物,全因此人改邪归正,昨夜来的这位影无双恐还会有分身之法,如何能敌?说着说着,二次又将左手微扬,上写:"敌人至少两个,飞腾变化都是假的,本领极高,我们非其敌手。" 三元会意,假装胆怯,垂头丧气,听对方警告了一阵,装着心疼岳家所失钱财,欲罢不能之势,忽又把脚一顿,叹口气道:"想不到我弟兄多年英名一旦丧尽,前年告退也好,都是你嫂子没有弟妹明白,再三拦劝,才有今日。实不相瞒,岳父家财原定分我一半,我自家积蓄不多,平日所得都交了朋友,方才得信真想和他拼命,弟妹那么做性的人尚且如此,我还有什说的?不过济南城关内外大小富户甚多,我们这几家决数不上,这位女侠的下马威实在狠了一点。我弟兄虽然当官应役,平日的口粮莫说妻儿老小,连自己都养不活,全仗上下两忙分点陋规,虽然首县事多,分点铺堂费,也不够我二人交朋友的,全靠铺户人家每月常例和遇到大案子本官手宽,以及事主人家的赏号,还有别的府县出了人命盗案来借赵云,也有一点油水,另外便是相识的商家多,挑那有利的事拜托他们,加上一股半股,这类事虽是有赚无赔,算明照应,到底还要心明眼亮,知道行情,有利无利,最要紧的是人缘好,手眼宽,才吃得开,否则这类没本钱的买卖,赚了自然分红,决不能赔了不出还要拿人家的,断无此理。商人何等势利精明,你如吃他不透,休说给你代本经商,抽他红股,平日没有交往情面,他们得理不让人,我们好处得不到,被他告发还要吃官司呢。这位女侠如肯高抬贵手,念在我们来之不易,这玩笑业已开够,不要认真,我弟兄真个永远念她好处。如今我已甘拜下风。我岳父也是一个精明人,他吃了亏不与我送信必有原因,方才丁三甲又叫我带这百几十两银子与他,分明又是这位女侠影无双暗中支使。你夫妻先谈上一会,反正日久见人心,我二人必照弟妹所说设法辞差,免得招恨。我到岳父家中看一看去,好在不与为敌,当不至于再吃苦头。我们索性明日吃完午饭,想好话头,再回衙门,先敷衍了本宫,想法子告退吧。" 毕贵先进门时虽然怕极这位悍妻,平日百依百随,到底心痛钱财过甚,马翠凤再一故意做作,两夫妻先争吵了一阵,一个定要拼命,一个固执不许,装得活灵活现。毕贵也是老公事,人颇机警,因乃妻虽然苦劝,并未真个怒骂吵闹,已觉有异。未了,翠凤刚将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借着点火微微露了一下,毕贵刚刚醒悟,照着所说正在装腔,便听三元发话,连忙就势进去。当日天气阴沉,虽还未黑,光景颇暗,马翠凤比毕贵还要凶狡,借着昨夜一谈稳住对头,本没安什好心。后听毕、陈二人回来一说经过,料定对头业已跟来,故意争吵,暗中留意,出时业已瞥见屋檐角上伏着一条小黑影,装不看见,仍和毕贵赶将出去,也不让客去往上房,只在二门过道台阶上面假装警告,苦口劝说,暗中乘机将事前想好,写在手心上面的字迹略微现出,估计三元看完立时收去。三元何等精细,说完前言见无回音,也不知敌人是何心意,匆匆作别,便要起身,翠凤重又故意叮咛,劝其不可冒失,务要忍痛服输才有好处,否则无益有害。 三元走到路上暗忖:"这刁马婆真个机灵,昨夜不知吃了什亏,吓得这个样子。前听毕贵说她父母均是绿林中有名人物,后为仇人所杀,方始散伙,剩她一人流落在外,仗着家传,做了飞贼。因其生得妖淫,结交的人甚多,北五省一些有名剧贼都有来往,不是因为彼时毕贵血气方刚,她也将近三十,想起终身大事没有着落,再加上一场刀杀事主的强盗官司将她打怕,全仗毕贵殷勤照应,百计解救才得脱身,因感救命之恩,嫁与毕贵。 "先还恐其野性难驯,要被外人知道差人诱奸犯妇,一经告发也是不了,谁知这婆娘真个能干,非但毕贵被她管得服服贴贴,不消数年便将家业创起,对于亲戚朋友更有外场面,人多说她贤惠,除却有限儿人,谁也不知她是个有名女贼。平日掩饰更巧,仿佛人甚娇柔和善,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起,其实本领高强,更打得一手好镖和有名的丁香飞针,凶悍已极,遇到大案,人少时节还要请她暗中相助。四年前由河南路过当地,为了盘缠用尽杀人劫财的山西大盗阎小川和两个有本领的同党薛春玉、金三子便跌翻在她手内,未了擒金三子时并还用的是美人计,她只将赃物暗中盗去,由自己去请功,始终不曾出面,看神气绿林中人恐还不断来往,所说寻人的话必有深意,好在毕贵是死乌龟,只要钱来得多,就有什么可疑形迹也不敢管。 "近日风闻她和前房两个内侄便不清楚,陈文是她最亲信的人,今日竟未见面,必有原因。还有一件,这婆娘虽然会写会算,字并写得不好,陈文却写得一手好小楷,就算婆娘会写,也不能双手左右开弓,写得那么清楚匀净,这里面必有文章。我和毕贵虽是纽扣纽祥,焦不离孟、盂不离焦的老搭挡,但是事情闹得这大,这婆娘的心又凶,无论何时照例先抢实惠,得到利益,再代毕贵争名。那年捕盗不是自己样样留心,毕贵做了多年副手还有一点不好意思,几乎没被抢了先去。她如今成了两面讨好,于中取利,陈文不在,十九借故出外约请帮手,我却蒙在鼓里,这婆娘的心计比我还要周密,不看准事情决不下手,下起手来又阴又毒,莫要被她暗中闹鬼,把人约来,冷不防将敌人擒去报功,自己落上一个人财两失,名利全空,眼看人家升官发财,人丢到底还不能说个不字,岂不冤枉?" 心正寻思,忽见一个油头粉面,装束华丽的狐裘少年从容走来,正是陈文,不等开口,先赔着一张笑脸抢前请安,喊了一声"老大伯"。三元知他平日提笼架鸟,游手好闲,本是一个破落户的子弟,吃这位续弦姑母一宠,留在家中居住,并代管理所营店铺田产,钱来方便,越发染上纨绔恶习。上辈又是书香人家,会耍一点笔头,玩弄两手拳棒刀枪,走将出去,不知底的人都当他是大家公子。表面不惹事,见了谁都是一团和气,实则又阴又坏。 这等神态从容,若无其事明是装呆,心中有气,为想探询对方用意,便把他拉在一旁,刚低声问了两句,陈文先说由外新回,不知家中发生何事。后来三元说出"我也因你姑母警告,甘拜下风",这才作张作智,装出一脸惊惶之容,力言:"这位女侠厉害已极,姑母和我自知不能与抗,再说人家也真高明,我们业已服低,样样听命,只我兄弟不知天高地厚,早晚也必被人管教过来。幸而多少还听姑母的话,如照今早走前所说非吃大亏不可。我正为此着急,居然平安回来,总算幸事。我望老大伯千万听我姑母的话,这个简直万动不得,最好提也休提,就我们这样低声说话都要小心,这位女侠真个听去倒也罢了,就怕隔远,只看见两眼,万一多心却是讨厌。小侄还要回去交账,请老大伯先走一步,改日登门请安吧。"说时隐闻身侧不远有人发笑,三元心动回顾,这一带恰是闹市,往来的人较多,天冷风寒,大都蒙头缩手匆匆急走,也未看出发笑人的形迹。三元见陈文面色越发装得惊惶,暗骂:"杂种,装得真像!"表面仍装笑容作别而去。再往前走,转过一条大街,便是乃岳伍明的家,忙即叩门走了进去。 七 深夜神雕 伍家坐南朝北,在街侧小巷之内,前后有门,内里房屋甚是高大精致。房并不多,和毕家一样共只两屋院落,因主人是个享有盛名的老讼棍,上辈也是旧家,本就染有习气,加以平日接触人多,上中下三等都有,又喜排场好胜,所有陈列器用无不精美华丽到了极点。只是人丁衰弱,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一子早为仇人所杀,剩下寡媳张氏,所留遗腹孙儿大锁偏巧生来残废,十二三岁的少年耳目不灵,两腿生得一长一短,目不识丁,人更懦弱,稍有一点声音便吓得乱抖。伍明深知作孽太多,落此报应,但是老来只此一个独养孙儿,黄脸婆又是一个泼妇,少年时受她娘家好处太多,养成惧内之习,终身不敢纳妾,明知废物,依然爱护得和活宝一样,老想人虽无用,儿子终会生养,只盼大来能够娶妻,传种接代,了却一桩心事,免得人说终年用那刀笔害人,连自己子孙根也被割断,于愿已足。 同时想起自家年老,以前不该为了走动官事狼狈为奸,将大女儿嫁与赵三元,本来长女人就强横霸道,加上这样一个好女婿,越发成了引狼入室,等到年老后悔业已无及。 总算自己工于心计,二女婿是财主,不会看相产业,便用怀柔政策,表面上对这位大姑老爷、大姑大太非但言听计从,倚如心腹,任其大权独揽,并还预先托孤,允将死后家财分他多半,剩下一点留与孙儿的也请其保管照料,只使有个衣穿饭吃,接续香烟便是感恩不尽,其实老头子宗法思想过于浓厚,认定女生外向,像三元这样人向其托孤无异与虎谋皮,焉有不知之理?无奈这位爱孙人间难得见到的头号废物,反正虎狼口中之食,斗他不过,转不如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或能得到一点怜悯,不致吞了家财,将人逐出饿死便是幸事。一面暗中设法埋藏起许多金银,但想孙儿大蠢,被他知道是惹事闯祸,不知道又得不到手。平日人太刻薄,谁都怕他这个笑面虎,除两个出嫁女儿和一个废物孙子而外,连一个儿媳妇都因逼令守节露出不愿之意,被悍妻日常讥刺笑骂,虐待郁闷而死。想尽平生相识,均因以前势利自私,过河拆桥,十九见面恭维,背后笑骂,平日不肯帮人,将来谁肯帮他?人是认得早过了千,活在世上哪一面都叫得开,一死便完,用尽心思也想不出一个亲的厚的,简直没有可靠之人,将来死后用什方法把这许多造孽钱交到孙儿手里,终无善策。 近年钱积越多,心事越重,正在每日为此着急,不料大姑老爷不等他死生前便代他招来一位天耗星,全数给他搬个精光还不肯完,留刀警告之外还附有一张账单,上面列举他这些年来舞弄刀笔、伤天害理,颠倒黑白、使人冤枉难伸甚而倾家荡产,以及翁婿勾结、狼狈为奸种种作弊犯法不可告人之事。总算平日心计好巧,算盘打得精,不值得的案子没有重金酬谢向来不接,并且还要原被告都是有钱人家才肯出力,所害都是这一类人,共只出了两条人命,还是气死,并非专帮无理的人专一欺凌穷苦,以屈为直,不似别的恶讼师多少兼收,只要有钱一概不论。 更有一种两头吃的巧妙方法,把原被告的钱都骗到手,再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使官司打不起来。打官司的人虽然吃亏,多半在他化解之下保得一点体面,在彼时一人兴讼,全家失业,一人被押,四邻不安之下,并还少去多少牵连损失,比起输赢官司打到底反倒上算得多。有那明白一点的人看见别人和他一样官司,为了缠讼不休,倾家荡产,有时还要饶着两条性命的惨状,触目惊心,反倒感激他的好处。骗取钱财又是适可而止,从不赶尽杀绝,因此日常为此怨天恨地,觉着讼师当中像我这样肯留余地的好人简直没有,如何苍天无眼,使我独子不成,丢下一个孙儿又是废物,心中老大不平,便是一般人的议论只管畏之如虎,因其事理明白,有时照样仍要托他。名声虽大,仗着善于掩饰,所有财产又都分开,连那最掌权的大女儿对他晚年所积也都不知底细,平日衣食起居虽极享受,人却不肯招摇,专在后面摇鹅毛扇,出坏主意,便是原被告有事求他,上来也是推三阻四,强而后可。会议时至多两三人,均在密室之中,向不人前露面,也无富名,近年更因后人灰心,专在经商谋利,卖买田产,暗放重利上面打主意,终日拿着一把算盘,胆子比前更小,惟恐结怨,不是真个钱多,两告均是富贵人家,油水真多决不肯管。寻常不见生客,一般打官司的人知其年老纳福,不肯多管闲事,难得请动,业已极少请他出手。 照他这类隐秘作法按说不会被那异人看中,老头子人又聪明,出事当夜便知是这位姑老爷惹来的乱子,当时也极心痛情急,几乎昏倒,不知怎的一来居然想开,非但不敢声张,反因悔祸心切,加上一张巧嘴,竟和来人对面谈得十分投机,老头子也真机警明白,对于来人所说完全真个照办,把平生心计盘剥、巧取诈骗而来的不义之财完全说出,准备听凭对方处置,并代出些主意,指明城关内外富贵人家的虚实,以及万一官府知道对付方法。 他这里刚刚醒悟,打好主意,还未发动,偶和老妻说笑:"休看我一身心血去掉多半,除却这所房子和一家药铺之外,连田产都要照着昨夜那位所说分别送人,一无所有。 但我夫妻已是六十开外的人,能活几时,何况身后之事业早准备停当,有这一家店铺足够度日,这么一来反少许多心事。经过昨日苦劝,连你也都明白过来,不再和我吵闹咒骂,怎么也比倾家荡产、身败名裂要强百倍。不过这位大爷稍狠一点,现银子全被搜光,另外还要三千银子作为年终济贫之用,其实他不晓得,我的活钱全都放债,箱柜里的金银又被全数取走,眼看置办过年东西的钱都拿不出,债户契据又被取走,仓里的粮须要拿来济贫,钱从何处而来?这位异人极讲情理,他说三日之内听我回音,那家药铺业已答应做我养老之用,不会逼我变卖,只是实情定必相谅。凭我情面,三千银子也借得出,只是田产现银业已精光,将来拿什么还人呢?"哪知他这里和老伴说的几句闲活竟被影无双听去,当日下午便令丁三甲交他女婿百余两银子,做他备办过年之用,表面说是交租,实则借此警告二捕。 赵三元不知对头实是难惹,由毕家匆匆带了银包赶到,进门一看,伍妻面色还有一点沉闷,这位老岳丈竟和没事人一般,知道对方比他还工心计,先不提说来意,只将租银交上,如照平日,三元为表恭顺,明明这两处肥田业已拨在他夫妻名下,每次收租无论银米必要亲来禀告,推谢一阵才肯作为己有,对方也从不留分文,似这样已十来年。 这次伍明非但亲手将银接过,并还连声赞好。三元见他说了两句好便拿起水烟袋想心事,抽之不已,一言不发,暗忖:"这老头比我还要爱财,除却有限一两个亲人,谁也休想用他分文,丁氏父子所说决不像假,怎会这样镇静?"心中不解,忍不住问道:"这两天衙门事忙,没有过来请安,二位老人家身子好么?今年这样灾荒,佃户债主俱都刁猾,没有良心,可有什事要我办的没有?" 伍明先瞪着一双老眼朝他注视,也未回答,忽用手中抽水烟的纸煤指着三元,温容笑道:"姑老爷,你和我还斗心思么?说这类话作什?我虽不知你的心意如何,你这几日所遇的事业已料个几分,假使照我那年所说,稍有难题,下手以前不论公私两面,先来寻我老头子商量,多少于你有益无损。你近日必是见我年老劳神,遇事未来商量,惹出麻烦。如我料得不差,早来三日你不至于吃亏生气,我也不会有事了。不过这样也好,我活了六十多岁第一次受到教训,人却明白过来,你比我的年纪小不许多,人又精明强干,在山东省内也是多年英名,千万小心,不要自寻烦恼呢。" 三元听出口气不妙,心想,毕家婆娘一个妇道尚有主意,这老家伙一向阴柔狡猾,莫不又是口是心非,另有高明主意,如和那婆娘一样,有力使力,无力使智,在几方合力之下将这该万死的飞贼除去,非但所失财物全要得回,还可发财官做,多么痛快!心正寻思,还未回答,伍明呼呼呼连抽了两筒水烟,又接口笑道:"贤婿,你是明白人,这回事千万糊涂不得,依我之见赶紧想法告退,免得身败名裂,还要送命。官如不许,我也有法可想,哪怕暂时远走高飞,被人笑话,都较上算,你看如何?" 三元还当他是故意做作,暗中留神对方神情动作,忍不住问道:"我此来虽然有事,还未开口,你老便先对我警告,莫非方才有人来说了么?"伍明老眼无花,看透他的心意,面色微变,冷笑答道:"你不用对我用心,我今日实是心口如一,决无虚假。明人不用细表,这还用说?你想这样年荒岁暮,就算丁三甲人多勤俭,至多靠他所编零碎玩意勉勉强强凑合混碗苦饭,明年春荒决渡不过,连我最会算计的人都知道石子里榨不出油来,特意命人送信,叫你夫妻宽他一年,再不把他手工所得刮上一点是一点,不要十分认真。请想,他们今年才一两成秋收,吃和人工都不够,如何交租?好在我们方法想得巧,有粮收租,无粮收债,二者归一,还是那本账,等到丰年利上加利,荒年反比丰年上算,就是麻烦一点,不打不押不易到手,但是衙门有人,不怕他们不给。除了丁三甲祖孙三代都种我家的田,人大忠厚本分,格外宽容,他有自然不肯放过,没有也让你去做好人,决不送官追逼而外,哪一家佃户敢于拖抗不交,他们永远不能翻身,苦到老死算完,不卖儿卖女来还债是大便宜,一半也是我该松是松,该紧是紧,不肯杀鸡取蛋连根烂,细水长流,算得精,办得巧的缘故。 "以前也曾想到,我们有田的人,不这样做不行,否则他们多半勤俭耐劳,一有积蓄,我不辞他,他也辞我,另外买地自耕,就是不走,也不肯听我们随意摆弄。他们有的是气力,生地都会开成熟地,都要这样开出来的地越多,粮必越来越贱,田产也不再值钱,人工还难得用。谁不贪舒服,自己有块地,哪个愿意常年做人牛马?所以上来非想方法给他套上一副无形的重枷不可。这些无知的农人,真要人人有田可耕,不靠别人,我们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坐享现成福还要挑剔不知足,看着别人眼红的富翁岂不倒了大霉?除非和他一样早夜劳作,谁也休想久活下去。都成了这般的世界那还了得? "以前我终日为此用心,不怕你笑,我家虽只三顷多地,比那些富翁差得太多,但我向来无论士农工商那一行业,只沾着一点,便要想出个道理来。自从三十岁上添买田产之后便用了深心,始而越想越觉人都一样,似此尊卑苦乐过于悬殊,将来他们只一明白过来,我们这些不出力而要极高享受的人便不得了,并且此事早晚爆发,决不能免。 如说他们都蠢,上古的人穴居野处、茹毛饮血一样蒙昧无知,怎会到了今天全数进化? 此是必然之理。依我本心,专经营一点买卖,放放印子,连祖留的田全都卖掉才对心思。 再细一想,自元、明起直到今天,不合情理的事越来越多,无论干哪一行,只要站在东主一面休想免去欺凌压榨四字,简直没有一样是对的。又想,他们全都明白过来,至少不像现在政体,才能成功,据我估计,少说也在一二百年之后。我已年老,乐得享受,性又爱财,于是变本加厉做将下去,果然田产越加越多。 "我比别的田主聪明,不做斩尽杀绝之事,至多背上一层债,到了丰年落个空欢喜,眼前除非真个有了不交,决不会收田吃官司。丁三甲是老佃户,更摸准我的脾气,不是有人指教,为了前夜做得太过,又知我悔过是实,眼前连用的钱都不宽裕,故意借着交租为由退还我百多两银子,就便使你寻我,听点警告的话,才有这样举动。否则今年粮食虽贵,被陈玉庭所开几家大粮行压住,涨得并不算凶,他照荒年的贵价和丰年的收成,合成银子并还加多,就是丁三甲多么老实善良,也必想到这样交租后难为继,决无如此呆法。我在省城并无富名,就算平日重利盘剥、欺压农民、包打官司种种罪恶,比那几个著名的恶霸还差得多,如无特别原因,怎会被人看中?并且丁三甲所种田契我已代你交出,情愿将来再偿还我女儿的陪嫁了,丁三甲也必得信,如何还交什么租呢?这银子本应归你夫妇,偏巧离年将近,好些等用,先不和你客气,将来再说。此是小事,你也不在乎这点,倒是这位异人大侠的举动样样使我佩服。 "我已痛悔前非,一切听命,你如听我良言相劝自然平安无事,真要负气硬拼,早晚终必知难而退,平白多吃苦头。你这样聪明人一点就透,我也不必多说,能听固妙,否则我也无法,但我心意已定,你如为了此事和我商量,我却不能参与。再说人家本领高强,动作如神,以我所见,任你主意多么高明也是白费。非但话要直说,还有你那伙计毕老二的为人非出事不可。他比你有钱,他妻又是那样出身,如有损失决不像我这样看得开。我已命人喊我女儿,此时未来,也许你的家中难免也出了事,最好想开一点,否则只更丢人,毫无用处。毕老二夫妻如有什么图谋,或是表面服输,暗打主意,你千万听我的话不可参与。他夫妻贪功贪财,女的更是心凶,多半还要瞒你,乐得装不知道,由他闹去。自来善财难舍,连我也是大梦初醒,何况他们!此事全仗自己明白,不是能劝得转,如非骨肉至亲我也不会这样说,就说也是点到为止,尽心而已了。" 三元最喜的便是那两处肥田,丁三甲所种还只三十亩,另外一处更多更好,照此说法分明受制敌人,非但积年旧欠不要,连田契都送了出去。家中所藏金银和那许多粮食更是双手奉上,两夫妻日夜盼望,暗中得意,准备老头子一死便可霸占过来的大片财产全数化为乌有,"虽然还剩一家药铺,只此一点留作养老之用,将来必定托人照管,留与内侄,经营的人又是他的多年老友,合资开办,无法侵占,自己又是外行,再说比起原有财产差得太多,就能到手,说出去也不光鲜。苦盼多年,闹了一锅大白水,不是素来阴沉几乎急昏过去,一面更担心自己家中出事,表面上还不肯显出,只得强忍愤怒,编些假话探询经过和所失财产到底多少。 伍明何等机警,一听便知口是心非,所说服低全是假话,既恨三元执迷不悟,恐受连累,又因近年瞒了他夫妻暗中埋藏留给孙子的金银太多,恐其得知生出反感,再想起女儿不孝,表面恭顺,就势把持,暗咒父母速死种种可恶,不是当初一念之差,想要勾结公门中人,也决不会引狼入室。今日我已想开,这些造孽来的不义之财反正早晚一场空,一个六根不全、愚蠢无知的小孙子决非虎狼之敌,转不如失财免灾,自悔以前罪恶,照那大侠影无双所说多结善缘,好歹免去灾害,子孙还有一口饭吃。同时回忆双方狼狈为奸所行恶事,像女婿这样为人决无好心,索性乘此时机生前先落一个干净,免得身后留害,使子孙受苦受难,受他鱼肉,还被别人指说报应,当成笑话。 伍明微一寻思,笑答道:"人都说我有一银窖,其实我的家财你夫妻大都知道,哪有此事?你内侄那样蠢才,留下钱财,不害他短命,也害他遭殃,我怎会做那蠢事?近年为了年老,想多活两岁,常吃补药,添了花费,所以家中共只你两夫妇知道的几千两银子,并不甚多,前夜全被取走,才闹得过年钱都没有。这位隐名大侠称得起神目如电,动静皆知,休想瞒他得过。如非深知我的底细,他也不会借手丁三甲送回这百多两银子来了。详情我不便多说,总之识时务者为俊杰,无论斗力斗智,任你请出多少人,也决不是人家的对手。实不相瞒,今朝打定主意之后,想起陈玉庭人最外场,也许知道此人来历,前往探询,他先多心,不肯明言,后来经我说明真意,并说前夜来人曾提到他,方始回答。他说我回头是岸高明已极,可惜你吃了公门饭,是否真肯听他的劝还不可知,要我随时劝告。正打算把女儿接来,令其向你进言,你已先到。以玉庭那样人物尚且如此说法,何况别人?我女儿此时不来,我托别人便中带信,断定必来,未讨回音,不知有什事故发生。骨肉至亲,我不和你客气,可先回家看望,就便将她接来我家同吃夜饭。 她最疼钱,脾气又暴,务要好言劝解,不可负气。方才你虽说得好听,恐你心意不定,又吃了官家的饭,许多不能自主,也许有不得已的举动,我正代你不放心呢。" 赵三元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但他深知情势严重,决非个人之力所能相抗,又担心家中妻子,只得又说了几句口不应心的敷衍话,连声应诺,谢教辞别。走到路上,越想越急,越急越恨。黄昏越近,天气越冷,离家又远,正在急怒交加,唉声叹气,忽见一个驴夫牵驴走过,驴走颇快,孤身烦闷,不愿再走,上去喊住驴夫,接了缰绳,纵上就走。 驴夫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汉子,人颇精神,似知公门中人,不敢多问,一言不发,跟了就走。三元回家心急,见驴颇快,越发纵辔急驰,一口气赶了好几里,绕小路走到南门大街,眼看离家不远,方觉这驴真快,难得驴夫也是快腿,跟了这一路,如何一言不发? 忽见所居高家巷内走出一人,甚是面熟,忙把驴勒住,对面一看,正是所用徒弟伙计刁福,方问何往,刁福已抢口说道:"大爷再不回来人都要急死了!"三元知他冒失,忙即低喝:"到家再说,我早知道,是大奶奶寻我么?"刁福应"是"。因进巷第三家便到,便纵下来,随意给了几个驴价,驴夫也未争执,一言不发,接了就走。 三元心中有事,先未留意。进门忽然想起,此驴走得这快,驴夫紧随身后,停时不听丝毫喘息,神态那么从容,接钱就走,始终一言不发,人又生得那么矮小,忙喊刁福快将驴子追回,自往卧室走进。还未到达,家中子女和伙计丫头已纷纷迎出,互相数说昨夜来一女贼,黑衣蒙面,形如鬼怪,将家中钱财全数取走,并还留刀警告,赵妻连吓带心痛,病倒床上。天明之后,连经劝说,由刁福赶往衙门去寻三元,说人已走多时。 因赵妻去时嘱咐不许泄漏,往南关千佛山附近寻了一遍,也未问出人往何方,只得回转。 午后外老大爷派人带信有事商量,也未得去,连往衙门打听两次,均说二位班头尚未回转。赵妻想起昨夜来人所说,自更愁急,又恐风声泄漏更是不利,全家都在担心,恐他出事,幸而平安回来。赵妻急了一日夜,吃药刚睡。 赵三元虽不似毕贵惧内,乃妻也非善良妇女,年纪又轻了十多岁,老夫少妻,当然娇惯。伍氏人又精明强干,工于心计,善讨丈夫欢心,加上赵家大片财产,由不得抬高身价。平日极为爱重,况又失去不少财物,话未听完,业已急得心跳,偏是刚刚睡熟,伍氏弱不禁风,连走路都要人扶,不似毕妻是个强盗婆,如何经得起这大惊吓,常时不曾惊动。听完前情,问知昨夜飞贼来时只刁福一人不曾在场。因已三更光景,伍氏治家最严,知道丈夫该班,便令家人早睡,自己却看着两个丫头做针线,一面摸着牙牌,忽听院中伙计急呼"大奶奶快请出来!"心还有气,刚骂得两句,俏生生扶着丫头肩膀掀帘走出,便见全家伙计、仆婢,除原在房中服侍的两个,均被一个周身黑衣箍紧、形如恶鬼的怪人逼向一旁立定,除刁福偷偷回家没有在场而外全都在场。说是冬夜天寒,刚刚卧倒,忽然眼前黑影一闪,立着这位怪客,始而和中了邪一样,丝毫不能动作。直到对方说明来意,每人点了一下,通体点到,方始随他同去别的房内,才知全家所有人等都照顾到,话也一样。 大意是说:赵、毕二人阴险狡诈,狼狈为奸,这多年来作恶多端,早就放他不过,只为身有要事,救人为重,暂时没打算与之为难。不料鼠辈无知,反捋虎须,故此抽空给他一个警告。明人不做暗事,并防连累别人遭殃,这两家均有不少下人,赵家女主人虽然文弱,不似毕家会武,这几个伙计也均是他徒弟,当时随同办案,学过本领,依了本意,凭这几人决非他的对手,男的又不在家,现银子又不甚多,前夜仍没想到来此,只为在毕家听了几句话,又知主人老奸巨猾,财产多半分散在外,无人得知,虽是暂时放过,也不公平,方始赶来,所存金银已被全数取走。为了来去光明,又想留几句话使主人知道知道,以免不教而诛。又因女主人是个文弱妇女,他这一身装束容易使人害怕,又不愿张扬出去,所以才将全家老少喊醒,聚在一起,当众警告,等赵三元回来,问他得了狗官多少银子,照三倍处罚,捐出济贫。如肯听话,约人报仇无妨,只不在外张扬,惊扰好人,在他事未办完以前暂时决不与之计较,银子代他消灾折罪,罚款也作此用,明日夜里如不交齐,便照他们打印子的旧例,过一天加一成,分文不能短少,但也只有十天为止,十日不交,十倍处罚,决无通融,到时莫怪手辣。 说完,怪客又将二捕勾结许多犯法舞弊不可告人之事说出好几件,严词告诫,并说: "如是别的富豪,事完必要指明利害,劝告一阵,只要对方能够痛悔全非,均可许其自新,不为已甚。惟独赵、毕二捕豺狼成性,本性难移,无论多么好的金石良言、苦口劝说也无悔改之日,所作又是专一欺凌、危害老百姓的行业,断容他不得。本来除这两条恶狗易如反掌,只为一向行事都在事前仔细打算,决不冒失,稍有连累也必不做,就是杀人除害也必使其死得心服口服,何况我在暗处,取他性命虽极容易,但这两个狗贼自负本领,又与江湖中人交往,相识人多,如不使其尽量施展,定必当我只会暗算,不能明敌。休以为今夜他不在家,我便为所欲为,其实只是给他先带个信,并未真下辣手。 以他平日那么骄狂自恃,自己家中失盗决不甘休,我随时等他来寻。时机一到,自会叫他知道厉害。话虽如此,以他这样恶人也并非没有生机,如能先向狗官辞差,再将平日所得的血钱除留下一点做改行的本钱和家中度日之用而外,全数献出,由我指定分散济贫,也许网开一面,否则便自难说。"跟着又将伍氏骂了一顿,大意说她丧尽天良,咒骂父亲早死,夫妻合谋,用尽心计,谋夺娘家产业,井想暗算娘家残废的孤侄,以及倚仗丈夫捕快头的势力虐待使女,欺压乡邻种种罪恶。今夜之事只许告知丈夫,如敢泄漏出去,休想活命! 赵家住的伙计甚多,多一半是赵三元由十二三岁便收买来的徒弟,全都学过武艺,内有两个本领较高,学会乃师那一套,并常随同办案的少年,在赵氏夫妻威压与小惠笼络之下,多半养成奴性,小时所受罪孽早已忘个干净,先被怪客吓住,没有敢动,等到被人解开穴道,逼往内进卧室外间堂屋之内,手脚已早松动,时候一久,暗中留意,觉着对头只得一人,不过穿着一身紧贴身上的黑衣,头戴面具,形态仿佛可怕,听他说话仍和常人一样,胁下两翅均是假的,只是两片薄皮,附着一些长大羽毛,认定装来吓人之用。加以翼人影无双大闹济南之后,因赵三元从得信起不曾回家,未听说过,人又生得那么短小,口气虽恶,神情谈吐均颇文气,并且胆大已极,逼迫众人进门时手中还拿着一口宝剑,寒光耀目,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众人被他吓住,这口宝剑也有关系,说到后来,竟将宝剑插向肩后,若无其事。既想讨好师娘表示忠心,又觉全家男女老少十余人,单师兄弟有六个,别的伙计和三元的长子赵柱刚由对屋惊起,还不在内。这多办案能手,飞贼这样猖狂,如被得了手去,非但师父回家不好交待,说出去也是笑话。最可气是敌人说到后来,得意忘形,只管面向女主人恐吓警告,对于身旁的人竟如无睹。赵柱和另一个师兄、一个伙计并还立在他的身后,始终头也未回,偷觑赵柱一脸狞笑,手背向后,仿佛拿有兵器,待要相机发难光景,同时瞥见身侧不远便是赵氏兄弟平日练武的铁棍钢刀,另外还有一条锁链,都是现成兵器,不由怒从心起,胆子一壮,以为方才受制乃是出其不意被人点倒,如今穴道业已解开,好汉打不过人多,赵柱业已准备发动,再不抢先下手,师父回来非失宠不可,双方不约而同打了暗算主意。 赵柱住在对面屋内,闻声惊起,一见便知形势严重,忙即缩退回去,偷偷取了兵刃暗器悄悄掩出,乘着对方不觉,立在一个年纪较长、本领较高的伙计后面,将手中刀悄悄递过一柄。因其阴险狡诈,大有父风,也极机警稳练,不看准决不下手,上来又听出对方不会伤人,胆子大了许多。虽觉飞贼孤身一人,粗心大意,但因这位继母最得乃父宠爱,对这长子也善笼络,双方情感不恶,人又胆小秀气,业已吓得周身乱抖,两次跪倒,均被怪客命人扶起。双方相隔甚近,先还恐敌人故意做作,拿这继母做挡箭牌,休说误杀误伤,便这一吓也受不住,只得忍住,一面暗中偷觑众人神色,看看乃父罪恶被敌人宣扬之下有无反应,平日忠驯是真是假。一见两个少年师弟目注那两件兵器已快发动,怪客话将说完,快要起身,便朝伍氏暗打一个手势。伍氏原颇机警,口中诺诺连声,眼望怪客刚一转身,哭喊得一声"吓死我了",慌不迭便往房中窜去,心慌腿软,刚刚扑跌地上,外屋为首四五人已早作好准备,不等敌人走出堂屋,一拥齐上。 这班平日强横霸道、倚靠公门的小狗腿何等凶恶,又是第一次受到这样恶气,本就心中愤怒,有一发动谁也不愿落后,抢到兵器的自然赶向前面,讨好争功。没有兵器的几个都欺敌人剑己还匣,急切间拔不出来,以为自家得过传授,擅长师传扑跌之术,手疾眼快,只要上来先将敌人膀臂两面吊住,不怕他不束手待擒,多高本领也难施展。可是这班人均受过三元长期训练,只管一拥齐上,全都练有一套手法,配合巧妙,非但声息全无,一丝不乱,并还各有各的部位,分头下手,多么强健的犯人只被他们双手搭向身上休想得脱,练惯的事,连暗号都用不着打,只有两个稍微落后,没有抢上,余均头是头,脚是脚,各寻各的下手之处,悄没声分头窜将过去。为首四个更不必说,内中赵柱恐伤这位晚娘,上来便朝飞贼左手一方抢过,不问青红皂白横刀就剁。另一伙计也拿了一柄鬼头刀,照准怪客小腿上斫去。 赵柱早就打定主意,凭乃父的势力,斫杀一个小贼稀松平常,何况对方手持钢刀,夜入人家,又穿着这身奇怪的夜行衣服,就是当场格毙,至多一相一验,丢到乱藏坑里了事。但是此贼胆大得出奇,说话如此可恶,本领又高,正好生擒拷问,先让他多顶几口黑锅,向官请赏,定案之后再将他凌辱虐待个够,以出这口恶气,上来改用刀背便是为此。百忙中瞥见同伙用刀斫腿,虽非致命所在,万一对方恨毒,拼过热堂死不肯招,岂不麻烦?方觉那人冒失,就这心念微动、时机瞬息之际,猛觉一股急风,随同怪客两膀挥处,震得虎口崩裂,手臂酸麻,那柄刀也反击回来,几乎斫向肩上,反伤自己,胸前也似震了一下。同时瞥见眼前人影散乱,惊呼逃窜声中互相挤撞倒退,跌扑了一片。 微闻滴夺两响,一道尺许长的寒光由侧飞过,堂屋中间一盏大灯立被打灭,成了漆黑,敌人踪迹皆无,随听房上喝道:"无知鼠辈倚众行凶,像你们这样人堕落已深,决无醒悟之日,今夜只是给你一点教训,再如不听良言警告,谁也休想活命!"随听呼呼风响,展翅飞腾之声冲霄而起,掠过正面屋脊向空飞去,晃眼声影皆无。 右面两个伙计和赵柱一样本也不免重伤,临时瞥见内一师兄用本门擒拿手法去抢敌人右膀,想起生擒更好,手稍一缓,虽然也被那股疾风扫中,都是肩臂等处,尚无大害,即此受伤已是不轻,知道厉害,心中一慌,刚往旁边一闪,吃另两个震倒的同伴反跌回来,立脚不稳,歪倒一旁。灯光已灭,人又心慌胆怯,还被刀棍误伤了两个,内中只有落后的小伙计和两个丫头目力较强,不曾动手。灯光灭后,看出对面屋顶上人话刚说完,便有一只其大无比的怪鸟黑影带着两团金光往正屋侧面飞来,心方发慌,鸟已向空飞去,这一来全被吓倒,不敢再追。 可是这位填房大奶奶和班头大少爷赵柱却遭了殃,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又嫁这一个名满山东、威震济南,虽是一个捕快班头,却比寻常小官威风更大,暗中含有一些恶势力,连省城府县都要对他看重的名人,当初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又因早年选婿太苛,乃父是个讼棍,只管有钱,谁都怕他三分,真正富贵人家,衣冠世族照样看他不起,于是高不成,低不就,快到三十,在饥不择食之下,乃父又想衙门里有个方便,才嫁给三元做填房。平日伤春大甚,闹了一身毛病,自家再一矜持,越发弱不禁风,一年到头补药不断,寻常伤风咳嗽种种自抬身价的病痛所服的药还不在内,哪经得起这等惊吓?初见怪客时业已胆落魂飞,后来看出她这有孝心的儿子想要动手,本就提着一颗心,打算拦阻,想起所失钱财又太心疼,只得咬紧牙齿,战兢兢往卧房中扑去。本就跌倒地上,四肢无力,紧跟着便听外屋惊呼跌倒,灯光打灭,对头又在屋上发话,未了再听人说飞贼能够变化怪鸟,形同鬼怪,口气那等凶恶,简直作对到底,当时吓晕过去。等到大家忙乱救醒转来,惊魂未定,先就颤声急呼,命人查点财物。一听两个亲生子女异口同声说:"家中所有现成金银全被偷光,并还不留痕迹。"于是连惊带急,加上心疼,一条命去了大半条,急昏过去好几次。那打碎堂屋灯光的乃是一柄小刀,和陈玉庭家所留一般无二,上面也有一条火烧的笛痕。最痛心是赵柱身受内伤,也是卧床不起,另外还伤了三人。 八 雪夜恶斗 赵三元听完前事,正在急怒交加,心中恨毒,为恐敌人暗中掩来,不敢发作。正赶往乃妻房中看了一看,见人未醒,又去赵柱房中察看伤势,代他揉弄。想抬到陈家去请玉庭医治,又知此人老眼无花,自己心事瞒他不过,还要被他嗔怪不听良言才有这些祸事,如真能改前非,听他别时良言,以对头为人决无如此赶尽杀绝,可是此外伤科虽多,均无他好。正在为难,忽见刁福急匆匆奔将进来,驴夫不曾带到,先听众人说,他近数日内常时偷偷回家,虽是天明必回,不曾误事,到底违背当伙计的规矩。今早因乃妻胆小害怕,不令声张,还不服气,自往衙门去了好几趟,不知是否泄露。正想此人性戆,行事冒失,因其人最忠实,易受利用,时常包容,但自己不在家,他便偷偷回看老娘,已非一次,说他老是憨笑,照样不改。昨夜失盗只他一人不曾在家,虽然对头厉害,多他一人也不相干,甚而冒失惹事,多生枝节,此风终不可长,须要骂他一顿,警戒下次,猛想起那驴夫生得短小精悍,正与对头身材相同,头上一顶护耳旧毡帽将脸遮住,黄昏黑暗,急于回家,也未看清面目,只觉脚底极快,跑了这长一段急路不喘一口气,极为可疑,但是自己业已表示不与对头为敌,如何稍见可疑便命人跟踪?又想将人带来拷问,岂非言行不符,无意之中自露马脚。再见刁福慌张神态,情知弄巧成拙,又有变故发生,做梦也未想到平日那么好强好胜,倚老卖老,惟我独尊,就这两三日内竟闹得连受几次重创,丢人破财之事相继发生,和斗败了的公鸡一样,非但不敢露出敌意,有苦只在心里恨毒,连句话都不敢出口。心气一馁,人便软了许多,故意笑问:"我因那驴夫跑得辛苦,回家心急,给钱太少,打算喊他回来多给他几个,就便问他那驴是否肯卖,你怎去了这大一会?" 刁福指手画脚气愤愤说道:"天底下真有这样怪事,那驴夫走出不远,眼看追上,因为喊他回来装不听见,心里有气,正想骂他,不料跑得太急,滑了一跤。我刚立起,猛觉头颈里吹了一口凉气,回头一看,正是昨夜来的那个怪人,一身漆黑,胁下还有双翅,像是会飞神气。因听大家说过,追的这一路虽是背街小巷,天黑不久,路上不断有人来往,我也吓了一跳。忽然想起昨夜来人正是这等形貌,冷不防就是一扫堂腿,想要将他擒回献功。不知怎的一来,这厮并未见动,我这一腿竟会扫空,又跌了一跤狠的。 恰巧东大街的米二官人城外打猎回来,听我一喊,立时赶来帮忙,他还同有一位王武师,比他本领更高,方想今天准可露脸,将这厮擒住,谁知我刚纵起,黑影一闪,人便到了房上,转眼失踪。那是两所小房,一家还是我的乡邻,平日颇有交情,正想冲将进去搜索,这厮忽在前面出现,相隔十来家,不是这厮有心戏弄,出声呼唤,又立在街灯下面还看不出,相隔这远,竟不知他怎么过去的。 "米家打猎的两只大鹰原是关外得来的异种,他花百多银子还有人情才买到手,勇猛非常,寻常野兔山鸡被它看见固是百发百中,便差一点的小兽也休想逃脱它那一双鹰爪,身也格外强大,经原主人苦心教练,据说遇见对头放将起来,还可抓瞎人的眼睛。 他二人每位一只架在臂上,一半似因那厮欺人大甚,想帮我忙,一半为了带着鹰追行动不便,又听我说这厮可恶,格杀勿论,想拿它试验鹰爪是否能将人眼抓瞎,便将二鹰同时放起,人也和我分成两路追去。不料那厮竟似有心作对,先把人气个够再下杀手,并还专为收拾米二官人而来。 "我们追到孟家荒园里面,刚想起那里地势荒凉和昨夜众人所说的厉害,人又落单,心里有些发毛,先是接连两声鹰的惨叫,空中呼的一声,似有两点金星,一闪不见,跟着便见前途上山那面灯光晃动。本来天气阴黑,全仗雪光反映,路虽可以看出,其滑无比,一不留神便要跌倒,发现怪人时离家又远,怒火头上,老想起师娘不许张扬的话,忘了喊人,再说回家送信也来不及,幸有米二官人和王教师相助,先还以为便宜,等到越追越远,觉着不妙,一则这厮欺人大甚,你如不追,他必现形引逗,那两只老鹰均是有名异种,比常鹰大一两倍,生来夜眼,暗中视物如同白昼,飞出之后便不再见,竟未发现对头踪迹。我请人家帮忙,自己先溜回来也不好看。米二官人又是火暴脾气,非将这厮擒到不完。为那园地空旷,有两处土山树林,这厮老是忽隐忽现,时左时右,将他逗急。王教师两次劝他回去,反而激怒,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把人分成三路堵截搜索,并说这厮可恶,不管是贼非贼,拼着花一点钱也非要他的命不可。 "方才分手以后,还曾听他吹那口哨,催鹰抓人,忽然声息全无。那灯光又是对头所发,方才见过两次,惟恐受人暗算,拿着王教师分我的一只单刀轻悄悄掩将过去,灯光忽隐,以为又是故意引逗气人,呆了一会入忽听王教师喊我快去,声急而低,我知他二位也都带有千里火筒,但没对头的亮,先追敌时还曾用过,后便不见,既喊我去,为何不敢高声?赶过一看,王教师刚把灯筒取出晃燃,米二官人卧在地上,一头鲜血,身旁不远横着他那两只老鹰;业已腹裂而死。 "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二人先是分路搜索,因王教师年纪较老,久在江湖,经历得多,早就看出对头是个劲敌,再三劝他事不关己,何苦树敌生事,要他东家回去。 无奈二官人好胜性暴,中途听对方说话刻薄,动了真火,又想试验那两只鹰的威力是否和卖主所说一样,能够临阵对敌,突然飞出抓瞎对方眼睛,非但不听,反而暴跳,罚咒定要将人擒到。并因对头说他如嫌人少怕死,可将家中打手一齐喊来,不必发急种种气人的活,先令王教师和他分路搜索,追到当地。双方先还呼应,后来和我一样不听声息,便知不妙,喊了两声未应,忽听空中老鹰惨叫,越发心惊,惟恐同受暗算,不敢乱喊,正在暗中发活打招呼绕路寻去,忽听前面地上忍痛低呼之声,赶过一看,米二官人已被对头打倒地上。据说正走之间,先是两声雕叫,跟着一股疾风带着两团金星由斜刺里往头上飞过,黑暗中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料知不是好相与,忙用手中兵器护着头顶往旁纵避,已自无及,始而腰间一麻,人便不能动转,同时空中便有两团黑影带着一蓬热的腥雨当头打下,正是那两只被敌人撕裂的心爱猎鹰,雨水便是鹰血,分明刚死便被甩下。头上一顶新皮帽被鹰爪钩破,左脸上的皮肉也被划裂了两条口子,当时心胆皆裂,勇气全消,无奈这时还不能开口,只干着急,心念才动,以为必死。 "面前黑影一闪,怪人忽然出现,开口便说:二官人平日霸占妇女,倚势欺人,花的虽是祖产,活了这大没做过一件好事,平日又是那么强横霸道,倚仗上辈交情和朝中官亲的势力作恶多端,早就想要下手警戒。因其和别的恶霸不一样,只知浪费败家,不知收刮,终日养了一班无业游民摆阔行凶,欺压良民。如今田产已差不多卖光,只剩两家大店铺支持这副空的场面,自己事情又忙,无暇及此,不料我不寻你,你来寻我,正好就便给你一个报应。如肯洗心革面,乖乖回去,将那些游手好闲的恶徒分别遣散,养上三年伤还可活命。否则照我今日所点穴道,虽然少时不解自解,在此三年之内休说倚势行凶,稍微用力便吐黑血而死。在此半月之内更连大声说话俱有危险。就这个我还是看在你那王教师的面上,因他做人鹰犬实是迫不得已,并非出于本心,又因穷途病倒,受你照应,接来家中,才得转危为安,见你所用都是一班饭桶武师,方始留下。平日因你对他本领虽极敬重,为起恶来照样不听良言,只得釜底抽薪,暗中化解,使你少作许多孽,便是今日你如听劝,早些回去,也不致上我的当,遭这报应。如不服气,这里有一纸条,看了自会明白。说罢递过一张上有几行字迹井画着一根短笛的纸条,将灯筒晃燃,令其照看。二官人不知怎的竟被吓倒,一试已能开口,忙向那厮哀求,对方答说: 我先将你放倒,等王教师喊来,把我说的话转告,令其及早回乡,休顾一时私惠,忘却本来面目。我如不因他有许多苦衷,今夜照样也是对他不起。说完灯光立隐。 "因有土堆枯树挡住,王教师快要近前方始发现,匆匆一说,便知内伤甚重。王教师本领甚高,前数年因受仇家暗算,伤还未愈,人又病倒在一小店之中,二官人恰由当地走过,听人说起他的本领和与群贼动手败中取胜经过,连忙赶去,接到家中,只差半日工夫不被贼党仇杀,也必病死,因此感激。二官人性暴好色,以前常时霸占良家妻女,全仗王教师苦口劝解,近年才未发生抢人之事,几个最凶恶的党羽也被连明带暗警告打发。近年专喜打猎,地方上人少了许多事故,都是此人之功。他内外武功均极来得,经他周身抚摸查问,知道就此捧将回去还有不妥。先疑我也吃了大亏,对方又有不许张扬之言,试探着将我喊去,见我无事,连说好险,一面要我相助,由他轻轻将人捧起,再令我将头捧住,不令丝毫摇动,稳步前进。走回一里多路,才遇见一个相识的人,推说打猎受伤,代他喊人用门板把二相公抬送回去。 "分手之后,我正越想越气,离家已近,忽又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正是那黑衣怪人。我想起师父常说硬的不行来软的,明的不行来暗的,不能吃眼前亏,连米。王二位那大本领尚且不行,何况于我?手中的刀又还了人家,如何斗他得过,打算用激将之法诱他来见师父,一面说:我家有老娘,业已穷得快要讨饭,前几年全靠二相公的奶妈代向师娘求说,才蒙师父提拔,收到门下。因我拜师年浅,人又太笨,始终是个小伙计,巴结不上去,你何必和我这个苦哈哈作对?真是好的,请到我家和我师父谈上一会,休看他老人家那大名望,对你这样有本领的江湖朋友照例远接高迎。就是对头,既蒙光降,来者是客,明人不作暗事,也要约好日期,大家心明眼亮分个高下。"我正背读师父平日所说那些话,还未说完,他已开口拦道:你这浑人不要说了,你师父我已见过好几次了,方才还借了别人的驴子送他回家,他老是对面装不相识,我怎好意思勉强他呢!实不相瞒,不是昨夜拿了他的银子,我还不会来呢。你对他说,口是心非的话全没用处,他要我给他日期,约人寻我一分高下,再妙没有。我还给他一个便宜,在他所说日期以内,无论寻谁决不暗中作梗。如其先想见我一面,三日之后可去大明湖旁柳泉居酒茶馆中相待,必能见到。不过他的目力不济,只会寻那身材矮小的人,莫要对面不说,疑心生暗鬼,误认旁人,却莫怪我开他玩笑。还有一件,他只不到处张扬,和老百姓作对,除非自寻烦恼那是无法,否则无故决不寻他晦气。他在狗官那里所得四百两银子,还有一百刚带回去,必须照我昨日所说备好罚款。他和毕贵共是八百两银子一家,毕家的今夜明早定必备齐,念在他妻还晓事,我已免去加利。你师父却是不然,晚一天加一成,十天为止,分文不能短少。如不照办,便是犯我的法,此与方才订约之言不同,不能混为一谈,言明在先。帮手只管约请,只能将我擒住,或是打败,还他十倍都可,目前却无丝毫商量。还有他那宝贝儿子自寻死路,想要暗算,为我掌风扫中,受了内伤,急速往寻内家名手医治,还能多活几年,像陈玉庭那样想要医好恐非容易。此非寻常掌风,所伤又是肝肺要害,必须和我差不多的人,还要有药,才好得快,否则越来越重,短命更快。说完转身要走。 "我想,救人要紧,打算好言求告。他说:这次出来虽然打定主意,不是万不得已决不伤人,但像你师父这样的人死不足惜,何况自寻死路,并非是有心伤人,多说无用。如换旁人,昨夜就不亲自下手,也必将药留下了。我虽气极,拿他无法,知其不会伤我,还想暗中尾随,看他走往何处,哪知跟了不过十来丈,眼看人已转往前面小街,忽然又在身后出现,说他会变会飞,想要跟踪毫无用处,莫要自找苦吃,你师父正在急等回信,还不快滚!我看出他神情不善,不敢再和他强,刚一转身,人便变成一只大黑鸟腾空飞走。" 三元一直细心静听,不许子女插口,听完转问:"大鸟如何变法,可曾眼见?"刁福答说:"当地原有一盏街灯,变时我刚转身,因听大鸟腾扑展翅之声,回头一看,就这连前带后略一转侧,至多两三句话的工夫,人已不见,三处街灯昏光影里突然飞起一只大鸟,向空飞去。这类大鸟如由地上起飞本较费事,何况街巷不宽。此鸟两翅好似还未完全展开,业已将路遮满,竟会快得那么出奇。我举步回走时还曾见人立在街灯之下,等到闻声回顾,人便化鸟飞起,略一腾扑,两翅微一收合,便和箭一般向上斜射,晃眼高出房顶,两翅全张,再一招展便腾空而去。眼看那双金光明亮的怪眼由大而小,射向空中,由酒杯大两团变成两点金豆,流星飞射窜到暗云里去,一闪不见。两翼风力大得吓人,呼的一声由我头上斜飞过去,差一点立足不稳,被它扇倒。昨夜人都说他不是妖怪也会邪法,我还不信,今日眼见果然是真。他临去还说,所有的话都要带到,否则师父和我均有不利。方始照实禀告,还望师父不要见怪。" 三元强忍悲愤愁急,略一寻思,忽然起立,走向院中,拱手朝上苦笑道:"大侠影无双,我对阁下佩服已极,信与不信在你,我必遵你吩咐,不过打架不恼助拳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该连累家属,就说我那犬子对你冒犯,但是他们事前不知来者是谁,阁下又是孤身一人夜间光降,承你不弃,代我散财消灾,就算我那些钱都是在公门中造孽而来,自来善财难舍,他由梦中惊醒,一时糊涂,不知利害,听说阁下拿走许多财物,将众人逼住,吓倒他的娘,当面欺凌、辱骂他的父母,稍微有点血性的汉子也难免于怀恨,何况年幼无知,自然冒失。日久自见人心,不是逼得无路终可看出真假,至多十日之内,不管毕贵如何,我必先将班头辞去,你要的银子也必如期奉上,哪怕向人求告借贷,决不短少分文,只望念在犬子一时无知,情有可原,能够今夜容我拜见,固是样样听命,决不敢抗。否则也请指点一条明路,赏赐一包伤药,免其一个年轻汉子就此葬送,请阁下高抬贵手如何?" 说了两遍没有回音,料知敌人已走,否则这等说法虽是面面俱到,可伸可缩,对头那样自恃好胜的人决无不答之礼,白费了一些口舌,还当着全家子女徒党丢人,再想到所失财物,只管暗中咬牙切齿,心里恨毒,还要防到敌人万一未走,或是留有余党,稍有不合又吃苦头,不敢露在外面,只得垂头丧气,勉强安慰众人,禁止向外张扬,另外再说一些日内辞差的假话,然后轻脚轻手走到房内。恰巧伍氏由昏迷中惊醒,见了丈夫自更撒娇,刚要开口咒骂,便被三元暗中示意止住,再一想起昨夜经过,心胆皆寒,看出丈夫也不是人家对手,所失财物已难取回,心里一急,人又几乎晕倒。 三元怜爱少妻,恐她添病,还不敢说出岳家失盗之事,听她哭诉前情,又是心痛,又是愁急,一面还要设法延医,去救儿子性命,敌人虽然可恶,所说决非虚假,否则便是自己多年经验和所练本领,家中藏的伤药也能医治。方才仔细抚按察看,竟会束手无策,只和日里一样吃了一点安神定痛的药,不敢冒失。请陈玉庭来医,虽然话不好说,有些为难,敌人并还说他无用。此老毕竟内行,相识人多,怎么也能指点一条明路。好在照敌人口气,只不公然和他作对,暂时不会有事发生。想到这里,因医生已来过两次,救子心切,便向爱妻再三劝慰,请其保重,并说日内便要辞差,今夜还须出外借那八百银子,准备影无双来取,免你母子又受惊吓。伍氏自不愿他离开,还在撒娇,赵三元费了许多口舌,才将这四十多岁的老佳人哄睡。以借银为名,嘱咐好了徒弟子女,又向附近相识人家借来一匹快马,往陈玉庭家赶去,准备讨教之后归途绕往毕家探询,告以经过,表面仍是隐忍,并向本官告退,一面设法暗中警告,说飞贼如何厉害,非此做法不可,明言自己和毕贵业已吃了大亏、家产尽绝,大老爷再不谨慎,这类不是人力所能抵敌的妖贼怪人一旦触怒,还要激出大变。我二人平日人缘名望和办案的本领大老爷终有一点耳闻,几时见到这样胆怯惊慌,实在扎手,不敢稍微疏忽等语。本官人甚明白,一见即知,不过事前必须万分谨秘,丝毫泄漏不得。 一路盘算,并想由东路上这些能手,何人有此本领,能与此贼为敌。马行甚急,业已走到陈家门外。见门紧闭,猛想起老头子晚年纳福,又喜练功,治家严肃,虽是财主,一向早睡早起,辈份又高,一班朋友都知他的性情习惯,极少深夜惊动。偶有久不相见的好友路过来访,或是专心拜望,除非真有急事,照例也由他的儿子门人代为接待,明日再行相见。因其口直心快,本领高强,公私两面均有势力,家中富有,慷慨大方,最喜帮人的忙,来的人就当时无事求他,以前多少受过帮助,至不济也送过川资厚礼,加上多少年来的习惯,非但无人怪他性傲慢客,反而说他侠义诚恳,没有虚假,连江湖朋友和当地绅商全都传为美谈。休说平日,便是前夜飞贼影无双留刀寄柬,二次现身送回帽花,将刀取走,前后闹了两次,聚有满堂宾客,照样也是刚交二更人便辞去。此时天过三更,比前夜更晚,连他练夜功的时候都已过去,来时桥上遥望,这大一片房屋园林没见到一点灯光映照,分明人已早睡,怎好意思惊动? 三元先颇为难,暗怪粗心,悔不早来,继一想此人虽是绅士,人最四海,我到别的缙绅人家,凡有功名中人在座,哪怕是个秀才酸丁,都要知趣回避。惟独到他这里,无论来人是何出身,一体款待。谁要自高身价,表示不快,便与绝交。是到这里来的读书人均知他的脾气,向无贵贱之分,人又公正谦和,以身作则,慷慨好施,有求必应,不像别的富家净说好听话,一毛不拔,谁也不愿断这一条好路,就是酸气重一点的读书君子至多设法避开,另坐一桌,决不敢稍露辞色。自己也极知趣,遇到真正请有世家大族中的绅士早就回避,托词走开,就这样,一班自命高贵的厌物还说闲话。如非交了这位朋友,连出远门都有照应,实在不舍放弃,几乎不与交往。 其实,玉庭交我二人多一半还是为了好名喜事心盛,觉着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府县官不时更换,三班六房中人却是常在的地头蛇,呼应起来方便得多,有时本官人情还未交派下来,犯人业已得到照应,救了朋友,还有面子,就是于理有亏,不免受到官刑,官府再犯书呆子脾气,不卖情面,他至多不准人情,想给犯人多吃苦头决办不到,连应受的罪孽均可因他一言而免。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人缘越来越好,最重要便是心思周密,事无大小样样想到防到,都安得有人,一呼即至之故。虽然老头子从不仗他财势偏向犯人,以曲为直,只要请托到他那里,有理的不必说非救出不可,无理的也必免掉许多例外的罪孽。 这一类事甚多,虽然刑名钱谷两面他都有人,班房的人更是仰他鼻息,但这一等人就是对方没有门第之见,也不配做他座客,本人也必不敢高攀,除却见面打千,诺诺连声,决不敢说个不字。全仗上辈遗留的老交情,昔年又曾同过几天师门,这才拉成平等之交。因其交友太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用人之事最多,他一面好名喜事,又恐招摇,遇到不相干的小事大都不托本官,专托下面,所以自己虽然拿过他不少酬劳,他也简直成了全班房中的一个财源,到底代他出过不少的力,并无一次违背他的心意。今当危难关头,师门交谊暂且不论,就凭为他跑腿办事这一点难得惊动一次,想也不好意思拒绝。 念头一转,刚鼓起勇气,待要下马叩门,忽见里面灯光一闪,门已大开,出来一个少年,正是玉庭最心爱的徒弟雪花刀杨天寿,知其少年老成,精明强于,深夜开门必有原故,莫要又和那日一样,主人已先得信,正要开口,对方已先举手请进,引往外院众门人待客的大厅里面,随有下人送上烟茶。看出前院漆黑,人都睡熟,下人只得一个,也似刚被喊起,心方奇怪,杨天寿已将炕桌上预先写好的一封信连同一包伤药递过,笑说:"家师临睡以前交我一信,并说昨日感冒未愈,赵班头来早还可相见,如来大迟恐已服药安睡,令我转交。老班头看完此信自会明白。我本不知何事,等到三更过后人有点倦,但知家师向无虚言,刚刚和衣卧倒,这位异人便在窗外将我喊醒,说你骑马就来,我连忙追出,人已不见,听那口气还不甚坏,这包药也他所留,上有服法,病人吃了下去至少保得一半平安,如再寻到内行医治,静养三月便可复原。他明知你口不应心,何以如此,全是毕班头之妻悔过心切,所以感动,觉着多恶的人也有醒悟之时,故此不问真假,先将此药留下,如能洗心革面,真个辞差,从此不再欺压善良,也并非没有活路等语。我虽不知真意如何,但这包药关系重要,天已不早,请快回府去吧。" 三元业已把信看完,大意是说,翼人影无双剑侠中人,赵柱已为内家罡气所伤,非真有功力的内行不能医治。玉庭自己无此能力,方才影无双命人送信,得知此事,十分代他愁急,无奈爱莫能助,最好能照那日所说去做,遇事想开一点,或者可以无事,忠言止此,还望三思等语。三元何等阴险,看出就是自己样样服低,所失财产仍是休想取回。玉庭语意又极严重,急得心里乱抖,一句话也不敢说,想了一想忽然起立,朝着院中拱手说道:"多谢大侠盛意,我必照办,日久见人心,多说无用,你老将来自知分晓。"随向杨天寿告辞,并请代向玉庭致谢,到了门口又说:"我真惭愧,还比不上毕家弟妹,一样服低悔过,何以不肯信我,我真想到他那里打听=下应该如何说法才好呢。" 说完,偷觑杨天寿只是微笑,一言不发,料知自家心事已被对头看破,玉庭师徒也都得知,掩饰无用,心中越发愧恨,自觉无趣,只得作别起身,匆匆上马。暗忖:"对头这样人物,暗杀个把人易如反掌,决不会再用什么阴谋,何况又由玉庭的手转交,这包伤药定必灵效。上面写明天明之后空腹服下,还要用人扶了走动些时,等到出汗才能卧倒。现在离天明尚早,索性去往毕家走上一趟,看他夫妻闹的什鬼。这婆娘也真能耐,对头那么精明竟被哄信,先疑陈文出外代他约人,后来路遇,并无形迹,济南府的能手十九相识,多半均被对头吓倒,就请人家也和玉庭一样不会出手,如说外面约人,决不会当日就打来回。陈文虽然全部假装,辞色可疑,请人的事明已料错。这婆娘昔年原是一个有名女飞贼,外号飞来凤,又叫桃花三娘子,相识的人最多,昔年两次大盗案都她暗中献底才得破获,莫要城关内外还有什么能手隐姓埋名在此匿迹,和她暗有来往,可以约出相助。自己和毕贵同道弟兄,他还是个副手,如被瞒过,丢下自己独自成功,借着事关机密为由,眼看对方成名,还不能怪他不讲义气,吃了哑巴苦,说不出来。"同时想起马翠凤虽是妇女,机警深沉,狡猾无比,如非看准一发必中决不轻举。前两次大盗案早就看出她的本领心计,不由又加上一层妒念,越想越气。如非和影无双仇恨大深,人又稳练,几乎想给毕氏夫妇叫破,闹个大家都吃不成才对心思。 转念一想,此时大家都在破船上面,理应同舟共济,如何忘了倾家杀子之仇,先闹窝里反。何况这婆娘日里先就暗示,打我招呼,不过事情机密,不便明言。她如全数隐瞒,只在暗中下手,直到成功方始说出,又当如何?我平日不是这样量浅的人,今夜为何浮躁起来?莫非真个为了损失大大,连人都反常不成?对头这样扎手,心情再要一乱,如何能够办事、心里一急,连忙把气沉住,稍微冷静,盘算好了主意,再装出神,自言自语道:"这婆娘最是贪财,丢的财物比我还大,竟想得开,不知是何原故?我早不想吃这碗公门饭,偏被本官留住,如今闹得倾家荡产,实在冤枉。现已决计告退,不知所失财物这位影大爷能否给我留点棺材本?要是辞了差还不肯放松,那才糟呢。我先往毕家打听打听,既不想干,便越快越好,早点告退,落个一身轻,索性往外面去避上几月风头,免得事情闹大,本官寻找,不答应他还要连累家属一同坐牢,才更冤呢。" 三元原是故意做作,先把马放慢,独个儿捣鬼,念念叨叨,装着又心痛钱,又怕强敌,左右两难,样样愿意,最后再装不是对手,决计辞差,去寻毕氏夫妻商量告退方法,一面暗中留意,见街上冷悄悄的,为了夜深风寒,天气太冷,连打更的都未遇到一个,偶然听得两处梆声由街口破屋更棚中传出,声都发哑,明明更夫怕冷,缩在屋里敷衍故事,心中暗骂:"奶奶的,难怪飞贼横行,此时街上静得一个人都没有,蹄声这响,这些狗娘养的更夫连头都不探一探,真个气人。你们多留点心,我们就不省事,也多一点耳目,偏是这懒。不过事也难怪,他们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官家又没有口粮,全凭铺户人家三节婚丧喜庆的赏号和平日所给残羹冷饭勉强度日,这样冷天,我从头到脚都是皮棉包裹,尚且手冻足僵,如非戴有厚棉风帽,连气都透不转,他们穿得那样单薄,就肯卖命,这冷也经不住。何况这些老弱孤穷,风都吹得倒的更夫,见了飞贼也是无可如何,就出来有什么用呢?" 三元心正胡思乱想,猛瞥见接连三四条黑影在前面转角上闪过,料知对头跟将下来,并还不止一人。如在平日,三元早已催马上前,拔刀动手,一则自知不敌,事前打好主意,非但表面服低,夜里孤身出面,连兵刃暗器均未携带。又见对方人多,就眼前所见已三四个,也许前面还有同党,业已驰过,身后也有跟来都在意中,可见对方人多势众,日里料得一点不差,弄巧还不止那七个号称义商的飞贼大盗,如真孤身一人,怎么办出这许多大事?他便神仙鬼怪也顾不过来。这么多的劲敌,且喜今夜不曾冒失,就是当面遇上,手无寸铁,便是悔过明证,凭自己一张嘴也可过去。想到这里,索性把马放慢,以示不肯跟踪,也未回顾。相隔毕家还有两里多路,正想照今夜对头送药情景和所说口气,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服低告退,不与为敌,免得张扬出去碍他的事,遇上决不妨事。 如有恶意,他这样多的人,来路途中已早下手,怎会没有动静?同时遥闻辕门鼓响,天已四更,猛想起对头所走也是毕家一面,听说影无双每次出手都在人家晚饭前后,只自己和毕家来得最晚,也只二更到三更的光景,此时成群飞驰必有原因,莫要上了那婆娘的当,前往入网,自己被人瞒住还不晓得。心中一惊,口说:"只顾乱想心事,天已四更,还要赶回给病人吃药呢。"口里说着假话,一拎辔头,两腿微夹,马便如飞往前驰去。 两里来路转眼赶到,遥望毕家后院灯光隐隐上映,越料双方业已对面,不是尊若上宾,假意款待,便是暗中伏得有人,设有一网打尽的阴谋毒计,忙将马头一偏,向右侧面小巷后门中走进,马也勒住,轻轻掩到后门外面,将马系在石桩之上。待要叩门,忽听里面兵刃相接,金铁交鸣,打得甚急,料知阴谋已被敌人识破,动起手来,觉着进也不好,退也不好。主人如占上风,现成功劳不抢固是冤枉,这类强敌如为所败,决非对手,岂不更糟?正在举棋不定,忽又听出里面动手人多,少说也有十好几个,并还旗鼓相当,隐闻毕氏夫妇呼喝之声,井无败意,断定请有能手相助,心已跃跃欲试。转眼一想,自己并未带有兵器,分明两面均可占住,主人如胜,打落水狗,主人如败,还可向敌讨好,将来另打主意。刚忍不住,匆匆卷起皮袍,扎好腰带,往屋顶上窜去,忽听屋脊后面有人低声笑说:"这是什么缘故?" 三元本打定不看准不下手的主意,听出耳音颇熟,知道房上还藏有强敌,下面胜败尚自难料,越发不敢冒失,故意说道:"他们夫妻日里还在劝我服输,及早告退,如何深夜之间动起手来?"同时定睛侧顾,房脊后面一条黑影已箭一般朝侧窜去,也不知是一是二,身法快极,一闪无踪。上来听出房后有人,没顾到留意正面,等到黑影不见,再往后院一看,敌我双方竟有十五六人之多,毕氏夫妇均以全力与敌拼命。院落本大,另外几对打得更急,内有两个好手都是以一敌三,急切间也分不出谁是敌友。两面廊上点满灯笼,另外还有几个伙计一手拿着兵器,一手拿着火把,双方都是哑斗,除马翠凤偶然呼喝两声而外,无一发话。这班人的本领无一寻常,内一老头本领更高,看神气分明主人早就知道对头要来,有了准备。心正不解,内中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敌人好似受伤,忽往自己这面屋上逃来,马翠风大喝:"莫放此贼逃走!"抽空扬手就是一镖,那贼"嗳呀"一声几乎立脚不住,连屋瓦也被踏碎了好几块。三元这才看出逃的是敌人一面,同时瞥见院中又有一人打败,被对方踢翻在地,正举刀要斫,吃马翠凤赶将过去一刀架住,那人便就地一滚,窜往阶沿之上,才得保命。跟着便有一人纵过,将马翠凤的敌人挡住,这班人除毕氏夫妻而外,十九穿着夜行衣靠,打得十分猛烈,业已成了混战,急切间也不知如何是好。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九 斗群贼 翼人会空空 前文赵三元由毕、伍二家回到自己家中,得知翼人影无双将家中现银盗光,并令照县官洪斌所给银两加罚三倍,过一天加一成,十日为期。如其怀恨不服,三日之后可去大明湖柳泉居相见。爱妻吓病,长子赵柱受了内伤,门人伤了两个。又听刁福来报,东大街土豪米二官人也为对头所伤,被王教师护送回去,要养三年才得痊愈。失意之事接连而来,忍气吞声将爱妻哄睡,骑马赶往陈玉庭家中求医求教,不料影无双又赶到了前面,并还给了一包药,玉庭已睡,不曾见到,匆匆看完所留书信,别了玉庭的门人雪花刀杨天寿,又往毕家赶去。 一路上口是心非,正在自己捣鬼,忽见前面街口有四条黑影闪过,想起毕妻飞来凤桃花三娘子马翠风的机警狡诈,恐其暗约能手布就罗网暗算敌人,自己被她瞒过,无功可得,还要丢人,心里一急,二次催马前进。遥望毕家后园灯光上映,刚到后门下马,便听内里拼斗之声甚急,双方人数颇多。先是进退两难,继一想身边未带兵刃,无论双方胜败均可相机行事,刚刚纵到房上,便听侧面房脊后有人发话,跟着一条黑影一闪不见。再看下面两廊灯光明亮,双方恶斗猛烈,人多不识,除主人外十九夜行装束,正看不出是敌是友,忽有一人被马翠凤暗器打伤,窜上房来,又中了一镖,几乎跌倒。主人这面也有一人被对头打翻在地,不是马翠凤抢救得快已被杀死,急切问正打不起主意。 房上那贼业已看出上面伏有一人,好似受伤情急,怒吼一声,猛扑过来。三元心想,此时双方胜败未分,我又不曾带有兵器,乐得假装到底,忙即往旁一闪,口喝:"我是来寻朋友,并不与你为敌。" 那贼见对方没有拦他,立时乘机往旁窜去,一言不发,便想逃走,无奈伤在腿部,行动不便。刚过房脊,停得一停,便听下面毕贵大呼:"老大哥快些擒贼,这个不是影无双,乃我夫妻的仇人。"声才入耳,两条黑影已箭一般由下面窜将上来,只一照面便将那贼打倒擒住,绑了下去。同时下面厢房内又纵出了两人,只怒骂得两声,群贼立时一阵大乱,纷纷纵出圈外,慌不迭往对面房上窜去。下面的人也跟踪纵上,穷追下去。 内有一贼被后出两人打倒,掼落院中,转眼人数去了十之七八,只剩毕氏夫妇和两个生人正朝受伤被擒的两贼戟指怒骂,听口气,这班敌人均是仇家。三元也纵了下来,因恐将马失去,先往后门外面将马拉进,回到院中一看,所擒共是三贼,貌相均极凶悍,已被绑紧,一个并还加上重镣手铐。 一问经过,毕氏夫妇带着满脸愁急之容答说:"老大哥怎会深夜来此?耳目真灵,莫非我们的事你已知道了么?"三元知他夫妻一鼻孔出气,女的更是狡猾,明知故问,笑答:"我是为了家中出了变故,想起实在害怕,来寻二弟商量告退之事。听得里面动手,上房窥探,无意之间撞上,差一点疑心你们是和这位影大爷作对,所以你那对头受伤逃走,我连手都未伸。如其事前得知,怎会手无寸铁,连兵器都未带呢?"翠风咬牙切齿答道:"此事大哥也有关系,今夜敌人都是你哥儿俩破获那两次大盗案的同党来寻我夫妻报仇,最可气是指明和我作对。事有凑巧,不是事前有一老友送信,并代约人相助,还许当他影大爷派来,那才糟呢。" 说完,正要细谈前事,忽听房上有人喊道:"三娘子,我们早已洗手,不是为你人单势孤,多年交情,也不至于出手;二位老前辈因想代你除害,业已穷追下去。我们不愿见生朋友,改日再会吧。"翠凤忙喊:"诸位弟兄留步!"人已无踪。另外两个帮手本和陈氏兄弟绑那三个受伤的贼,事完并未走过,也说:"三娘子再见,天已快亮,对头来人颇多,许还有事,我们去了。"翠凤连忙赶过,那两人把手一拱,已朝房上纵去,身法颇快。三元暗中留意,见这班人都是一身黑衣,带有面纱,本领颇高,所擒三贼两个腿上鲜血,业已浸出,滴了一地。虽被擒住,神态甚是倔强,想起前两次盗案翠风做得实在太辣,事隔三四年没有音信,还当对方不知是她所为,又知自己和毕贵不是好惹,故此无事,不料今夜大举来此复仇。事前并未听说,共只半日夜工夫,哪里约来这许多有本领的帮手,心方一动,主人已往上房请进。 到了屋中,原来班房中虐待犯人、逼问口供号称五大件的全副刑具早已布置停当,同时发现被擒三贼虽然面带苦痛之容,带着脚镣,一步一步在陈氏弟兄喝骂之下挣扎走动,伤处鲜血点点滴滴由裤腿里落到地上,显得狼狈已极,但照平日经验,像这类本领高强,并有许多贼党业已逃去,就是心中怕死,为了本身体面和同党的援救,不到真个受刑不过,也必要装上几天硬汉,有那强项一点的更讲究连滚几次热堂不哼不哈,以取得同党和人们的尊崇。只要一场官司挺过,立时成了好汉,便是班房中人只管专用毒刑拷打犯人,也都喜欢硬汉,看不起脓包,越是胆小卑鄙反更吃亏,照例都是软硬兼施,上来先是大酒大肉尽情款待,讲那一套虚情虚面,非等好话说尽,对方满不听提,不讲交情,迫于无奈,方始发作。虽然一动手就是辣的,上来都是骗供,轻易不肯动刑,以防对方怀恨,将来翻供多招麻烦,在刚擒到手时真恨不能和哄祖宗一样看待。像今夜所擒一望而知是个积年巨盗,成名飞贼,无论如何多少总有一点骨头,何况所伤均在腿臂等处,并不甚重,血流这多,主人又未叫人准备伤药,业已到手的公事一言未问先就这样凌辱威逼,和对寻常老百姓一样,好些不近情理,心中生疑。料是主人夫妇闹鬼,假装点火抽旱烟,故意把那血迹踏上一脚,忽听翠凤喊人快些打扫血迹,并骂:"该死狗强盗,我这是干净住房,今天被你上了喜色,闹得满地都是血迹,少时老娘叫你知道厉害!"心又一动。回到座上,刚故意失惊,说:"我真冒失,也染了一脚红的。"说罢,伸手想取纸煤要擦,看它是否真血,翠凤已拿了一块抹布,口说:"见红三分喜,恭喜大哥大吉大利,步步都是彩头。"一面说话,将布递过,暗中微使了一个眼色。 三元见状,越发醒悟。又见内中一贼将面朝内,口角微露一丝笑容,料知双方串通,捉贼是假,特意借此请来能手暗算影无双,成功之后他再出头领赏,否则便算两起贼党相斗,与他夫妻无干。也许当夜料定影无双要来,由所请帮手假装贼党寻他夫妻报仇,影无双知他夫妻业已悔过,出头打抱不平,固不免于上当,否则先将事情稳住,或等影无双来时请其相助杀贼,引使落网,就便还可辗转约人都在意中。主意想得真毒,照此做法,休说像日里所见那两个少年对头,便是积年老贼也不至于看出破绽,端的巧妙已极,不知弄什东西装些猪血绑在腿臂等处,仗着这婆娘镖打得真,将其打破,流了出来,一面再由这三贼假装受伤,被他擒住,以为将来之计。非但伤血是假,连动手的双方都是他约来的一伙,内中必还有两个最著名的能手在内。自己在做了多年班头,名望这大,今夜这些来人分明全是飞贼大盗,这娘们自从出事并未离开,只陈文一人不在家中,路上相遇天色尚早,他又假装斯文,惟恐露出破绽,可见所请援兵必不在远。我连日奔走,想尽方法,到处碰软钉子,连一个帮手也未寻到,这娘们就此半日光阴请了这多有本领的绿林中人,所居近在省城以内,这些人的踪迹竟会一点不知,说将出去也是笑话。固然来人多一半是蒙面改装,内中也有本来面目,怎会一个不说?就算蒙面的有几个是熟脸,不曾露出,如今许多名武师均被影无双吓退,这班贼党断无不知之理,难得这样听话,竟肯为她出力卖命,真个手眼通天,比我高明得多。如今不与合流,更连一点光也沾不着,眼看人家成功领赏,自己丢人失财,以后还无颜出头,岂不更是冤枉? 三元心虽万分妒忌,但是无可如何,正在暗骂"浪娘们烂桃,不知用什狐狸精手段迷得这班强盗这样死心塌地",忽听翠风气愤愤说道:"大哥,我已决计劝你二弟明日告退,不料发生这事。这三个狗强盗奸淫杀抢,无所不为,又是专为寻我夫妻晦气而来,我们平民百姓须守王法,幸而他们所行所为万恶滔天,这位影大爷断无没有耳闻之理。 你二弟也是只此一事,不等办完无法销差,除此之外便是仇人再要寻来,也只托那两位洗手多年的老前辈出头相助,别的事再要过问便是天诛地灭,不得好死。我知大哥也是告退的人,本来不应拖你一起,但你弟兄二人一向焦赞、孟良,亲手亲脚,理应同进同退,说不得只好委屈你几天,等把这件公事交待完毕一同告退了,这叫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老大哥想必不致怪你这个弟妹给你添烦吧。" 赵三元知道翠凤因见自己发现阴谋,惟恐暗中破坏,不便再作独吞,打算借此卖好,心便平了许多,暗骂:"这娘们真鬼,休说毕老二那样又爱又怕,丝毫不敢违抗,这样机伶的娘们到了我手,也必当她心肝活宝看待,现在非她主持不可,另走一路平白吃亏,还是老了面皮因人成事上算得多,连忙笑答:"我不能不顾弟兄们的义气,万一影大爷知道,当我弟兄又在办案,要不愿意,谁受得了?" 翠凤暗骂:"老鬼,假装糊涂!"口却笑答:"我也担心这个,不过影大爷是侠客,他们这些强盗专一奸淫妇女,杀害善良,我想影大爷要是遇上他们也必不容。老大哥你先没来,没听他们初来时满口喷粪,要把我擒去如何如何,我也无法出口说那些混账话,那才叫气人呢!休看我是妇女,比你二弟明白得多,我已想好,只要问心无愧,捉的是恶贼害人精,就代官家办案他也愿意,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你弟兄照样可以除暴安良,为被害人伸冤,只做得对,我断定他老人家决无话说,不信你就试试。我要不是看准你二弟交待完了这件公事立时辞差不干,这位大侠女英雄决不肯使我夫妻受逃走那些恶贼暗算,我还不敢这样大胆安心呢。你也知道这伙强盗多么凶恶,虽有两位老前辈随时相助;他们洗手多年,一则不愿出面,二则我也不好意思叫人家日夜守在这里,仇敌人多,不知几时突然暗算,怎防得了?影大爷如让仇敌将我夫妻害死,我们听他教训,改邪归正的人反而受害,他岂不是丢人么?要和昨夜一样,他在这里亲眼目睹,岂不是妙?偏巧人没有来,也许还要费点口舌都不一定。大哥深夜来此,遇见影大爷没有?大嫂可知此事呢?" 三元便把经过说明加上一套假话,耳听毕贵喝骂之声,三贼正在连声求告,说今夜之事并无人知,如肯释放,情愿多用金银买命,从此化敌为友,也决不在当地生事。内中一贼并且还是盗魁爱子,更吓得话都说不上来。三元暗骂,这三个假仇人真他妈的笨贼,难为毕老二是老公事,会忘了凡是真正强盗都是又臭又硬,哪有这么乖巧。这婆娘那么会浪,样样想得周到,如何装得这样过火?那么厉害的强敌,稍露一毫破绽,白费心机,前功尽弃,丢人不算,还要惹祸。正在寻思,忽听毕贵厉声发威大骂:"狗强盗,今夜欺人太甚,你就拿来一座金山也必打你一个半死!"说罢便喝动刑,陈氏弟兄业已取下旁边皮鞭,装得满脸都是煞气,方想:"我看你自己人怎么打法!"忽听翠凤低声微噫,故意怒喝:"等我先打他一顿出气再说!"说罢,便将新穿的上衣重又脱下,忙着系那腰带,卷起袖口,仿佛心已恨毒,人却还未走过,并朝自己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此时同船共命,不是看便宜的事,急呼:"且慢动手,我有话说。"目光到处,翠凤已抢将过去,照着内中一贼恶狠狠扬鞭就打。 三元身法本快,知她故意做作,既是合谋,便应装得越像越好,心念微动,人也跟踪纵过,用手中烟袋锅头一勾,那条皮鞭立被荡开,双方势子都猛,那贼不曾打中,却朝赵三元身上反扫过来,闪避不及,叭的一声正中背脊之上。翠凤自然假装惊惶,连问: "大哥打痛没有,我真疏忽,这是那里说起。"三元觉着背上隐隐作痛,暗骂:"浪娘们,真他妈的手狠,你要诚心打这一下,早晚叫你知我厉害。要不是身上穿着厚皮,这一鞭岂不够受?"心中寻思,口还不便说出,忙答:"无妨,我也真急了一点,难为你两夫妇是老公事,这样沉不住气,人家弟兄业已好招好供,足够朋友,自来骂无好话,打无好手,当场不让,有什客气,如何为了几句戏言这样冒火,他三弟兄又不会跑,有话大家商量,着急作什?"随令陈氏弟兄:"将这三位朋友带到厢房里面,由你两弟兄作陪,好好待承,等我们谈上一会再去向他请教。"陈氏弟兄自然会意,应了一声,带着三个垂头丧气,假装痛苦的贼党一颠一拐往厢房中走去。这里毕氏夫妇也都假装醒悟,明白过来,先说三元有理,自己见事则迷,忘了他们还有许多同党,此时毒打引使怀恨,事更难办。谢完指教,三人又故意鬼头鬼脑低声谈论,商计明早送客之事。 三元想起天已放明,还要回去送药,便向主人辞别,并说第三日想往大明湖寻见那位异人当面认错,请其格外从宽发落,自己决计辞差,只求留碗粗茶淡饭,不要使他当众丢脸,以后无法见人,便是感恩不尽。翠凤又再三叮嘱:"这位影大爷和神仙一样,就有什不得意的事也要明言,千万瞒他不得,否则自找苦吃,还难挽回。他如真个痛恨你我,当成仇敌,也不会给你儿子伤药了,明想将你感化过来,改邪归正。大哥要劝大嫂凡事想开,放明白点。我如不是家中事忙,你二弟人太忠厚无用,早看大嫂去了。" 三元心想,这娘们真浪得妙,换了别人非被瞒过不可,随口谢诺,匆匆牵马,仍由后门走出。到了门外,又教毕贵如何骗供送官,事情一完即速告退,然后上马赶回。 三元到家一间,并无什事,心中暗喜,先将伤药与赵柱服下,勉强睡了两个时辰,一面照顾妻子伤病,一面盘算,觉着多年威望,如令毕贵抢先,实在不是滋味。他能约出这许多人,难道我就一个人也约不出来?想了半天,想起昔年所交两个有名大盗金毛狮子程凤标、飞叉韩泰,现在克州一带洗手纳福,二贼年纪才只四十多岁,前数年威震山东,正风头上,忽然激流勇退。两家又是至亲,住在一起,难得彼此并无深交,但有一个勾结多年的黑道上朋友夜行神猴小悟空茅吉是这两人的师兄弟,又受过自己好处,必可请他出来。先因茅吉前年一腿残废,决非影无双之敌,近年又难得见面,不曾想起,如其不与见面,偷偷命一心腹托他约这两人必能办到。主意打定,因恐事情泄露,连手下的人都未托,先向县衙告了两天病假,连昨夜三贼送官之事表面均由毕贵一人办理,以便事成照样分功,万一败露也可假装糊涂,不致增加对头仇恨,临时命人朝毕贵打了一个招呼,连衙门都未轻去,先到一个平日合伙的香烛店内,假装借钱,算计敌人不会寻来,又是白天,暗将以前荐进的一个心腹伙计引往房内,教了一套话,各自走出,由那人自去寻找茅吉,代请帮手,自己到日便往大明湖边赶去。 这时积雪未消,天气酷寒,阳光虽好,还是那么干冷。柳泉居原是一个紧靠湖边的大酒茶馆,门前隔着一片空地,前面湖水结冰甚厚,寒林萧疏,被冰冻结成了树树银花,冬阳光中别有一种清冷之致,但是天上风寒,游人裹足,当中路上的积雪被往来车马行人多日践踏,变成一条条的灰黑痕迹,长蛇也似蜿蜒在那冰雪山野之中,景物分外显得荒凉。路上除却几个冻得鼻涕直流,肩上却挑着沉重的柴草,头上冒着热气,衣不蔽体的乡民一路吆喝走过而外,偶然也有一辆旧的驴马车,牲口都瘦得见了骨头,在车把式颤声呼喝中,拖着各种货物一步一步挣扎前进。春秋佳日,所见衣冠中人一个不曾见到。 快到柳泉居时,忽然发现相隔不远树林中阳光底下围坐着几个村童,各穿着一身破旧短装,坐在树桩和打扫净的大石块上,正吃柳泉居门口所卖的烤白薯,有说有笑,甚是高兴,心中有事,也未理会。 初意外面如此冷落,内里决无什么茶客,进门一看,里面的人竟有不少,大都附近靠春、夏、秋三季湖边生意的居民铺户,为了柳泉居地方宽大,前后两层,还有高楼,主人一向和气,虽然冬天买卖清淡,照样准备茶酒、菜点之类,不为赚钱,只图热闹,专一卖与附近居民,偶有乘兴赏雪的人来此买醉,也都不多。因附近的人都是乡邻熟人,所吃都是寻常酒菜,故此准备样数不多,东西却是又热又好,待客一样周到,不像别的湖上酒客到了隆冬时节便不借口修理炉灶,停了生意,去往城关一带享福,便将伙计辞退多半,似卖不卖的勉强应个门景,每日还要怨天恨地,客人去了要什么没有什么,却怪客人不代他撑场面,眼望柳泉居生意好得眼红,无计可施。一班居民贪图柳泉居价廉物美,主人是个穷伙计出身,样样知足,待人厚道,一到冬天便将不用的雅座关起,只留出有限两间准备接待有钱的游客,下余并成一座大敞厅,生着两大盆火,炉灶也设在里面,门窗紧闭,显得十分暖热。这时还是茶客最少之时,通体好几十张桌子,只稀落落坐着二十几个茶客。 三元看出这些人都是土著小康之家,随便寻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店伙认出他是当地名捕,早已抢前请安,张罗茶点酒菜。三元侧顾,那些常来的熟客均围着火盆取暖谈笑,无人理会,低声悄说:"今日有事,你们不要管我,如有相识的人请他不要招呼,有人寻我即速通知。"店伙留意,料知三元冒寒出来访案,必关重大,忙照所说走去。 三元独自一人端着一碗茶,正想少时见人如何应付,所请帮手不知今日来未,毕贵已两三日不曾见面,前日井命陈文暗中送信,只说有功同享,决不丧失义气,但他那班人不便相见,到时自会通知。那意思最好不要寻他,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巴巴盼了一会,眼看天已交午,所盼的人始终不见影迹,吃茶的人有的回家,有的去而复转,还有十几个后来的都在说笑,谈的多半是今明年的年景和私人琐事。 正觉无聊,忽听邻桌两人谈起外面传说,城关内外的穷人本来年都过不去的,不知怎的竟会添上新衣,并且今年做好事的财主真多,到处都施舍银米衣服,难得那么都发善心,连几个著名刻薄的老财也出了手,并且手笔大得吓人,竟把整仓粮食和水一般往外散出,就这两天之内米价竟被压低一半,有的还放出大批种子,都是寻常连出重价都不肯卖的好货,看这神气,今年不说,连明年春荒均可渡过等语。三元一听大惊,暗忖: "对头约我三日之后来此等他,他在城关内外作案听说已有好几个月,也许从两次救灾起一直都是用这种方法救人,不曾断过,必是功行快要圆满,济南府的难民穷人已被他救得差不多,只剩两三日工夫便可停当,想等事完相见。听他便罢,稍一违抗再显颜色。 休说一两人,就算那七个义商都来,这等从来未有的义举,只凭有限几人,把所有富户全照顾到,并还迫令自己出面救济穷苦,或将大量金银盗去分散,自己办案多少年,做梦也未想到,单这魄力心计已足使人万分敬佩。照此情势,被救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似此智勇绝伦的异人义士,凭良心说真应俯手听命,不该和他作对。何况事主无一告发,本领这等高强,无人能敌,何苦为了县官这几百两银子担这身败名裂的风险?"偏想不出一条退路,方觉左右为难,猛想起所受损失,重又勾动贪吝卑鄙之念,暗忖:"此人也真赶尽杀绝,连我们吃公门饭的他都不肯放过,实在可恨。我和毕贵多年积蓄一时都尽,他还不肯饶人,就是作对到底也是逼出来的。此时最好有人和他明言,只肯将我二人所失财物田产一齐发还,便可两罢干戈,就服一点低,从此不吃这碗公门饭,也决没有一个不字。" 一面胡思乱想,正打算静心细听下去,忽见门帘起处,走进一伙客人,都是动作轻健,眉宇凶悍,内中还有两个老者,明是一路,偏分成三起走进,各不相识神气,身边并还带有兵刃。穿着虽各不等,最差的也都十分整齐,并有两个男装的中年妇女,老办案人眼里一望而知全是江湖上人,至少也是镖师一流。进得门来都朝三元桌上扫了一眼,内一壮汉并还暗中示意,微笑点头。三元见那人年约三四十岁,生得短小精悍,步法最轻,脚底点尘不扬,想起影无双正是这等身材,莫要改变形貌来此相见,他一个人已对付不了,何况还有许多同党?心中一惊,忙先将头一点,待要起身,那人已回过脸去各自坐下,不再答理。同座还有两个身材高大的壮汉和一老者,看意思又不像是要叫自己过去,仿佛方才认错了人神气,且喜不曾冒失,心正拿他不准,后面跟着又来了两三起,都是三五人做一路,各不招呼,中间还进来了几个零星酒客,因是饭口,这班人一到便要酒菜,并还催快,仿佛匆匆吃完便要起身。 三元暗忖:"湖边茶酒馆隆冬岁暮生意清淡,就是柳泉居还开着,也只卖与左近居民,除茶点外酒菜决不会多,今日如何这等齐备,要什么有什么,毫无推托,和事前知道的一样,是何原故?"暗将伙计喊来低声一问,伙计低声笑答:"这些都是外路来的保镖达官和办货的老客,由前日起便来此地,住在离此不远的高升店内。他们并非一路,但嫌店里菜饭不好,又贪热闹,每日均要来此两三次。掌柜的恐有怠慢,特意挑他们喜吃的酒菜预备了些。好在天冷,多下来也不会坏,照样卖钱。"说时,三元忽然想起朝他点头的人面熟,正是那夜毕家见过未了上房追贼的一个,立时醒悟过来,料知对方既来当地守候三日,必有原因。幸而方才不曾误会,闹出笑话。再见这班人相隔均远,开头又未招呼,分明立向毕贵一面,不理自己。内中两人又向自己偷看,恐被听去,忙将店伙支开。 心正有气,门外忽又走进三人,三元一见大喜,忙照预约暗号把茶杯端起,一饮而尽,跟着便喊"添水",把头偏向窗外,装不知道,静等下文。后进来的三人正是三元暗中约请、业已洗手数年的两个有名大盗。因听对头厉害,并还代约了一个福建新来的著名飞贼申空空,非但内外武功均极高强,并还擅长独门轻功和各种厉害掌法,能够握石如粉,飞豆穿木,无论何物随手发出都是暗器,恰巧日前来访,闻得此事,申贼人最骄狂,本已心中不服,认为化身变形断无此事,再说近十余年并未有什后起英侠之士,认定公门捕快本领有限,打算斗他一斗。韩泰、程风标二贼想他相助,再一激将,立时同骑快马赶来。 途中听人传说翼人影无双是那七个义商之一,韩、程二贼原知七侠救灾之事,有两个相识的财主并还被迫拿出银米助赈,明白利害,暗忖:"我虽洗手,也算两个小财主,上两次救灾,对方不曾光顾,乃是莫大情面。这等义侠之士不应受人利用与之作对,莫要惹火烧身,帮人不成害了自己。"心方迟疑,无奈话说太满,申贼南方新来,逞强好胜,全不听那一套,刚露口风便被讥笑了一阵,再想那七个义商做的事情虽然大得惊人,但并不曾遇到能手,影无双年纪这轻,所闻都是一些怪事,如人变鸟之类,并未听说怎么动手,就此打退堂鼓也大不好意思,往约的人恐他不来,只说影无双应变灵巧,出没无常,闹得许多有钱人家夜不安枕,受了三元之托求助,并未详言利害,冒冒失失一同赶来。见三元坐在那里,别的桌上还有好些熟人,连两个隐迹多年的老贼巨盗老花狼白常、神沙大保姚德兴和姚贼的爱妾七煞娘子伍灵珠也都在内,不知那是毕氏夫妻请来,双方不约而同都在当地守候,只是主意不同,因在事前有约,见面不打招呼,各行其事,只朝二老贼偷偷使一眼色,恰巧迎门空出一张桌子,便各坐下。 申空空年纪最轻,向在东南诸省横行为恶,人既骄狂,北方这班绿林都不相识,更是不知底细,后听韩、程二贼密告,说主人来信,今日对头必到,除我弟兄而外还约有不少朋友,多半成名人物,如非影无双本领真高,不会这样大举,我们弟兄还要多留点心才好。申空空闻言心更不服,如非二贼再三劝阻,几乎当时发话叫阵骂出口来。三元原意由这几个帮手代他出场,只等影无双到来,一个暗号打过,立时出手暗算。当日连毕氏夫妻所约共有二十多个好帮手,影无双如来,多大本领也非吃亏不可,但因以前吃过苦头,又知毕氏夫妻假装同党火并,用以诱敌,并作掩饰,还有一伙装贼党的人还未来,最好学他的样置身事外,未得手以前不现原形比较稳妥,上来装不知道,假装偷看旁窗景色。 忽然瞥见一个幼童奔往林内去喊同伴,低声说了几句,本来在晒太阳的几个立时迎上,说了几句便各分路,飞驰而去,心方奇怪。再一细看,地上还有几块干荷叶和肉骨头,猛想起这些幼童均有人家,早来见他吃烤白薯,一直不曾走开,连饭都未回家去吃。 方才曾见一个十五六岁的拿了两大荷叶包走过,像是包有烙饼,心正想事,不曾留意。 看这神气,分明吃了不少烙饼,还有大包酱时子之类穷人轻易吃不到嘴的东西,这是由何而来?对头素得人心,莫要利用这些村童又在闹鬼不成。如在平日,随便一句话便可抓回盘问,此时偏是不敢冒失,心正发恨,幼童去路已被树林挡住,看不出来。 忽听满堂桌椅响动之声,似有多人离去,侧脸一看,除自己和毕氏夫妻所约的人外,别的吃客纷纷起立往外走去,转眼都尽。只斜对面临窗一角还有一人,背朝自己,还未吃完,也似吃完要走神气。心中老大不解,越想越不对,忍不住又喊店伙来问,店伙惊道:"不是班头自己命人通知说对头已来,就要办案,催他们吃完快走,腾清地方好打,并叫我们人都避开,损坏东西由你老人家赔还么?有两位胆小一点的还未吃完便先走去,只有一位外路客人说他饿极,不肯起身。他从午前来此,前后要过许多酒菜,单那烙饼足够十个人吃的,还要了几张干荷叶、两大盘酱时子,先只当他吃完带走,不知怎的似连荷叶都吃了下去,要的东西一点不见,如今还说没有吃饱。掌柜的看他奇怪,不许得罪,难得他也规矩,想因自己穿得旧,吃得多,怕我们不放心,老早将银交柜,吃完再算,多下来给酒钱。我们自不敢收,再三推谢赔话,他都不肯,这才勉强收下。人极和气,就是脾气耿直一点,不大听劝。好在他坐那地方偏在那边角上,又冷又僻静,不致碍事。他自不走,不能怪人,你老多包荒一点吧。" 三元一听越知有异,刚把店伙支走,心想:"听这口气,阴谋已被识破,对头也必到来,只不知这送饼与村童吃的人是否他的本人。"目光到处,再往斜对面角上一看,就这几句话不曾留意,人已不见,玻璃窗外却有一个村童朝着里面挤眉瞪脸,扮了一个鬼脸,一晃无踪。当时又惊又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正门桌上三贼当中一个冷笑道: "这样鬼头鬼脑的鼠辈也敢在老子面前出花样?只敢露上一面,我不把他撕成八大块我不是人!"语声才住,门帘起处,奔进一个村童,头上一顶旧毡帽压到眉心,想是怕冷,又包着一块青布,面目已被遮去一半,兴冲冲走到三贼桌前作了个揖,笑嘻嘻说道: "方才有位客人给了我几个钱,要我向诸位带话,说他来了多时,许多狗眼都未看出。 他说,你们要见那人就在门外,谁愿送死谁去,不要背后骂人,更不要欺负我一个穷苦孩子。如嫌这里没有葬身之地,后面那伙同党还有一起现已被他引往千佛山后,快些赶去,和他们并骨也行。"说时,三贼这张桌子正对铺门,相隔约有两丈左右。申空空不懂济南土话,只看出村童受对头支使而来,正问:"这小鬼说些什么?"程风标已忍不住怒火,大呼:"无知小狗,胆敢无礼!"说罢伸手要抓。 后面左右群贼十九北方人,业已听出上了对头的当,还有十几个同党能手已用计引往千佛山,来了这些时不听消息,对头人又寻到当地,定必吃了苦头,不禁激怒。为首两老贼还不怎样,那些年轻凶暴的业已纷纷怒喝,待要纵上前去擒那村童,喝问虚实,谁知来人早已防到,一见程风标变脸,手还不曾伸出,身形一闪,早往来路逃去,边逃边骂:"奶奶的,真不要脸,欺我小孩有什用处,是好的快滚出来,影无双就在外面!" 话未说完,程贼一手抓空,又听这等辱骂。不禁怒从心起,恰巧后面还有一贼也正抢到,双双纵起,朝前赶去,口方怒喝:"该死小狗,休想逃命!" 后坐二老贼毕竟本领较高,看出形势严重,这等闹法反而不妙,仗着韩、程二贼也是熟人,刚刚起立,待要喝止,说时迟,那时快,前面二贼人己纵起,转眼便可将那村童追到,脚还不曾落地,前面门帘忽然往外一掀,紧跟着一股急风,一条黑影已电也似急飞将进来,越过村童的头往里飞进。二贼怒火头上,只顾抓那村童毒打出气,不曾想到来势这等神速,耳听后面群贼同声警告,业已无及,当时只觉眼前微微一暗,一股急风好似带着千斤重力当胸压到,当时只觉胸前一震,身子一歪,人被那股风力逼住,落向地上,那条黑影已由头上飞鸟一般越将过去,也未看清,还不知道脏腑受了内伤,又惊又怒之际村童业已逃出,再听后面一阵大乱,忙即回顾,一个小黑人穿着一身紧贴身上的皮帽衣裤,轻悄悄立在三贼桌前。行家眼里一望而知不是寻常,白、姚二贼更极机警,看出先两同党已受重伤,对头如非自信必胜,决不敢孤身一人如此轻敌,又见那等打扮定是仇人门下无疑,料知敌人不止一个,群贼如与混战,反更吃亏,不如探明来历虚实再作打算,忙即大声喝止。二老贼本是众中之首,群贼又见这等来势,自然生出戒心,一声呼喝,全都止住。 十 铁羽凌霄 冰丸如雨 申空空先听韩、程二贼低声说起后面群贼的来历,后坐两老贼早已闻名,虽未交谈,知是同道,又见敌人果非易与,心虽愤妒,满腹恶念,暂时也未轻动,见敌人一照面便伤了两个,落到面前,程贼伤势想必不轻,急怒交加中正要喝问,来的那人已先笑道: "你们虽是绿林中人也该有点脸皮,如何去做奴下奴的鹰犬来与正人君子作对,趁早听我良言相劝,免得和昨夜今早千佛山后那伙贼党一样自取伤亡。贼秃驴醒来,为了前院香火,还不敢于声张,可恨狗捕毕贵之妻马翠凤和两老贼私通,至今藕断丝连,她知两老贼和另一恶贼佟金海本来漏网,洗手多年,因恨我师父逼他改邪归正之仇,日夜图谋想要报复,又不敢亲自寻去,听出我是天山鹰门下,借此鼓动,想用阴谋暗算惨杀泄恨。 我那同伴一时疏忽,被女淫贼骗往千佛山,用毒香迷倒,为了好些事出于意料,昨夜人已分散,千佛山贼庙中共只十多人,你们这一伙早已被人引开。女淫贼倚若靠山的佟金海因事他往,去处隐秘,无人知道,又在深夜之间,往返路远,以为人已擒住,失去知觉,可以任性残害,正准备寻到为首三贼向其讨好献媚,然后偷偷送往县衙献功,不料转眼之间我那同伴业已脱身而出,反倒将她制住,还伤了几个。后来间明底细才知这班人除老贼勾通淫妇,表面洗手,暗中却由淫妇出面出卖旧日同党而外,并还霸占两个良家妇女,暗杀人家亲夫,死者含冤已有四年,自犯昔年誓言万不能容而外,余贼有的早已随同洗手,有的还是别处镖行中的伙友,路过往访,迫于情面,尚有可原之处,便是你们这伙贼党也均十年前在陕甘两省被大侠铁笛子管教过来的人,这次虽然与我为敌,一则迫于为首三老贼的情面,二则不知我的底细,并与老贼说明,专为助拳,事完便罢,除毕家狗男女外不与公门中的人相见,可见还知一点利害,为此格外宽容。 "我们来的共是两人,影无双的取名乃是我们一句戏言,不料被人喊了出来,其实影子虽非两个,人却正是一双,我们飞腾变化全是假的,说穿出来毫不足奇,因我二人在北天山养有一双大雕,经过多年训练,善知人意,十分灵巧,能配合我们动作,加上我弟兄姊妹七人两次救灾都是取富济贫,深得人心。休说济南省城,到处都是我们朋友。 有时对头才一晃眼,我便不知去向,跟着必有一只大怪乌飞鸣而起,以为人会变鸟,善于分身化形,其实那雕早就埋伏当地,突然飞起,迷人目光,我们本人立时乘机藏身近处,甚而就在隔壁人家屋内。因这所有苦难百姓都和我们亲如手足,我们本来机警,加上师传武功不是你们所能抵敌,所以办了这许多事,名声闹得这大,不是我现身,你们连影子都决不会知道。 "因有无数人的相助,无论何事均易办到。我曾在一个村庄里面一夜工夫搬光一仓粮食,那事主业已被我说服,并无敌意。闻报以为刚和我分手不久,多大本领也不可能,特意派人追出,共只半夜工夫,那又重又多的粮食照理无论车装人挑,走出多远,断无追他不上之理,不料追到天明,粮食余粒洒出七八十里,每隔几步必有一点痕迹,去的人那快脚程,竟连影子也未追上,雪中也无车马之迹,仿佛好几万斤的东西被我一人在顷刻之间挑走,怎不惊为神奇?后来彼此相交日久,他也变了一人,听我明言,才知那是事前准备停当,一个将他全家绊住,一个派了埋伏的人早就将粮运走,藏处就在附近人家和崖洞之中,每日深夜带人设法运走,一面分出一人装上小半袋粮食每隔十几步洒上一点,远出八十里外,以为疑兵之计,手脚干净,设想更极周到,那有什么奇处呢! "为了到处都有许多人相助,那些富贵人家阴私之事自更容易打听。算起来还是得人心三字才是我的真实本领,比这还要神奇的事不知多少,但无一样是真的。戏法变了一年多,本来不想拆穿,一则近来谣言越多,我们虽不怕那昏庸贪鄙的官府说我妖言惑众,他手下豢养的那些鹰犬爪牙更拿我无可如何,但我不愿以讹传讹,使人疑神疑鬼,致被坏人乘虚而入,虽然暂时救了不少的人,却为他们留下后害。二则我们事情差不多业已停当,济南府所属各地明年春荒已可渡过,内中更有好些明白事理,真心悔过,情愿从此将功折罪的有钱人家,照我所说,将一些未办完的零星枝节接将过去,更由穷苦人中物色到许许多多的好帮手,和那些富家结成一片,代为办理善后之事。我在暗中几次考验,已早试出这班人全都忠心实意,勇于任事,有的甚而比我们以前日夜忙碌还要想得周到。这些方法前两次灾荒均经试用,收过成效,足可信任,我们在此与否已不相干。同时又接别的弟兄来信,要往别处办一要事。本来可和前两次一样人不知、鬼不觉事完自去,偏巧功行快要完满之时一时疏忽,被狗捕快得到信息,去向狗官献殷勤,才有今日之事。另外还有两件事也恰不曾了结,打算办完再和他们相见,才约三日之后来此一会。 "本意实不愿将事闹大,连前两次救灾算起,除却真个极恶穷凶的土豪恶霸从来不肯妄伤一人,只肯洗心革面,真心悔悟,对他只有帮助。我也明知这类人决靠不住,终想委曲求全,恩威并用,能够将其感化过来彼此省事,免得多生枝节,连累良民。否则,像这两个狗捕快和那女贼马翠风,真要取他性命岂不易如反掌?谁知狼子野心,各有各的阴谋诡计,妄想在我面前施展,赵三元虽是可恶,他吃这碗饭,人已掉在泥塘里面,不易拔出腿来,骑虎难下,原也难怪。我先明知他们日前回衙途中所说是假,终恐万一是我误会,冤枉了他,为想考验他们真心,故意将他两家财物取走许多,果然怀恨更深。 "先因我那同伴心软,马翠凤做得又像,仿佛真心悔过神气,以为她真年纪已过四十,毕贵颇有积蓄,只管暗地与人私通,决不舍眼前所有家财,赵、毕二捕又深知她的根底,本领心机均颇厉害,真要翻脸,休说许多顾虑,也无面目见人。何况她又卖过十多个旧日同党,再要孤身出外,步步皆是荆棘。她和两个前房内侄私通,以及出卖同党许多不可告人之事均已落在我们手中,稍一泄露便要身败名裂,决不敢于反抗,先虽对她留意,因这女贼平日机警仔细,她和两个老贼暗中勾结、余情未断之事我并不曾探出,更没想到毕贵是个死乌龟,几乎全被哄信。后来她用苦肉计诱我们上套,就便借此约人相助。我虽有点疑心,仍因她用心狡诈,掩饰甚巧,未怎露出破绽,因快起身,事情太忙,又稍微自恃了一点,明知是计,也要试过才算,何况不曾看清,总算我们两人每次出手向不同时露面,还有那只大雕比人还灵,是个极好帮手,除非真有本领,当时将我杀死,即便被擒,也是转眼脱身而去,结果阴谋并无用处,反被我们多收拾了几个恶人。 为想去得光明,免使民间因我多出谣言,如在城内显露真相,又恐那些昏庸官府知道,为民间添出麻烦。这里地势既好,人也不多,既可由你们嘴里传说出去,又不致骚扰民间,实为两便,所以引来此地相见。已过之事不谈,我知你们见我说话太多,有几个不知死活进退的以为人多势盛,心还不服,但是我决不走,后面还有许多要紧的话,我那同伴也还未到,请听我说完,随你到什地方、如何打法均可,你看如何?"随即点首叫赵三元过来。 这时受伤二贼业经几个眼亮一点的同党看出伤重,恐其怒极出手再用真力送了性命,分别抢先将人扶往一旁坐定。余贼有的已被来势镇住,有的虽然急怒攻心,妄想倚众行凶,又因为首男女三贼和韩泰看出对方不可轻敌,并想多知一点来历虚实,各在暗中示意,将群贼止住,听完再说。赵三元本来想装糊涂,见此情势知已难逃公道,就是此时真个服输,对方也必不信,加以年老惜命,心正打鼓,忽见影无双叫他过去,只得硬着头皮从容走过,把手一拱,拿出平日虚套笑道:"阁下真个神通广大,我们想了多少日,惊动许多高朋贵友,今日才得见面。凭你这样本领,我就跌在你的手里也是值得。阁下来者是客,我们的苦衷想也明白,请先坐下再来领教如何?"韩泰本来就在后悔,几次想要开口设法下台,无奈对方来势咄咄逼人,同党又有两个受伤,当着许多人不好意思,心正叫苦,不该把申空空约来,以致骑虎难下,闻言忙即乘机上前让坐,并说:"彼此无仇无怨,你为救人,我们为了朋友,就有什么不了的过节,我们不能没有江湖义气。 自来情理二字当先,请阁下坐定再谈。" 影无双朝他看了一眼,自往近门一桌坐下,笑道:"你真何苦,我们少时再谈吧。" 随将赵、毕二捕的阴谋和连日经过当众说完,再向三元警告,大意是说:当日除他反手之劳,只为顾念大众人民的安危,又想这班人都是一样,去掉一个又来一个,以暴易暴,转不如他这尝过味道的人为起恶来多少还有一点分寸,即便不能洗心革面,受此重创到底有点戒心。为了不愿事情闹大,非但格外宽容,也不逼令告退。少时话完,在座的人如有不服,只管上前,不过今日之事今日了,将来报仇听便,却不许惊动官府。随教三元一套交待公事的言语,并说:"我如打败任凭处置,否则便须照我所说行事,除马翠风决不能容,就不杀她也使残废而外,赵、毕二捕只不出手,连残废均可免去。好在这些当家均被制服,要他的命也决不敢报官。我人不走,狗官不能安枕,定逼二捕设法破案。我人一走自然无事。民间只管传说,他们照例是装糊涂,稍微兴风作浪,我们到处有人,无论相隔多远,至多三五日内便能得到信息。只敢违约,再犯到我手里休想活命。 如问我们来历,我们均是恩师铁笛子和天山鹰的门下,昔年武当男女诸侠也是我们师长,并还常时相见,想必知道利害。我劝你们如能知难而退,从此洗心革面,彼此方便。真要动手,我也来者不拒,并还给你们一个便宜。谁有本领只管出手,大白日里我决不劳动狗官来此验尸。你们如胜只管请便,还有明人不做暗事,话须言明在先,你们内中有两个恶贼却不在此例,就是日里放过,我也容他不得,两日之内他不寻我我也必定寻他,此外均可网开一面。话已说完,无论如何动手我均奉陪如何?" 群贼听完前言多半胆寒,断定敌人不是易与,先前几个年轻性暴、跃跃欲试的早被同党暗中告诫,减了锐气,见为首三贼十分慎重,又在暗中约好随同三贼进退,不许妄动,虽然气愤,暂时也未做声。神沙太保姚德兴见对方话已说完,大家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赵三元平日那么自负,并且还是主体,也僵在那里,还赔着一脸丑态,心虽暗骂: "这班狐假虎威的奴才,真个卑鄙无耻!"因是马翠凤约来,与他无干,还不怎样。前桌韩泰人较刚直,回座以后看出同伴伤重,又听这等说法,不由心生悲愤,进退两难。 正要发话,姚德兴也因这样僵持太不像话,不知申空空阴险狠毒已快发难。 赵三元也另有一种心思,刚想起立,前面韩泰未及开口,三元忽然拱手慨然说道: "我也不知阁下真名实姓,毕贵夫妻惊动诸位高亲贵友事前我并不知,明人不做暗事,这面桌上三位英雄却是我赵三元约来,一位业已受伤,阁下想也知道我的难处,我在外面多少有点名姓,明知你是万家福星,我赵三元混蛋到底,在座诸位高亲贵友却都是好样的,为了朋友之事而来,我姓赵的多么怕死贪生,就是此时照你所说洗心革面,慢说你不相信,就是相信我也不能含糊,还有公门中这碗饭我已吃伤了心,最难过是自己无能,还使好朋友为我受伤,如何问心得过?今日如败,必照阁下所说去做,就此服输,却大对不住朋友,死活也须领教一番。一则事情由我二人而起,应该抢在头里,二则去向本官告退也有话说,就将老命送掉,像阁下这样侠义英雄决无丝毫怨恨。此是天良发现的话,决无虚假。还有这位隐名大侠乃铁笛子天山鹰门下弟子,诸位想也知道,连毕老二请来的朋友都算上,人家的话全都有理,我们和他为敌实在无法,今日之事最好由我一人出场,见过一场拉倒,诸位请回,改日再由我们弟兄登门拜谢,不必再动干戈,即便有什过节,也请改日订约相见。兄弟自知本领不济,决非对手,也许取巧一点,还望诸位不要见笑,影大爷多多原谅。" 话未说完,中坐申空空早在暗中运足全力,准备好了杀手,阴恻恻望着影无双待要暴起发难,猛瞥见眼前人影一晃,耳听影无双大喝:"好吧,我成全你!"声才入耳,那条人影已倒甩出去两丈远近,叭的一声仰跌地上,爬不起来。旁立伙计忙即抢前扶起,赵三元右手指已断去了两根,人也痛晕过去。 原来三元老奸巨猾,看出群贼决不肯输这口气,人也太多,自己如不抢前出手,将来何颜见人?就是身败名裂,也须落个光棍。又听出影无双想要息事宁人,不愿把事闹大,知道性命决可保住,心便定了许多。这才打着胜败两全的苦肉计,能用平日所练手法暗算成功,自是名利两得,人前显扬,否则,朋友面上既能交待,将来告退也有话说。 可笑老贼一世阴险机警,只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舍得拼,反而更糟,上来便下毒手。没想到对方的内家罡气如此厉害,他这里口里说话,暗中用力,早就看准步位,借着向众挥手发话之势,冷不防施展轻易不用的鹰爪力重手法,照准对方两眼抓去。初意敌人内功能手,头套面具虽薄,看去十分坚韧,只两目口鼻露出在外,只一抓中立时成功。对头说过的话不能不算,何况所有招呼都先打在前面,至多被他打倒,前胸要害上来又先护住,打好退身地步,一击不中立可倒纵出去,即便受伤也必不重,自己再一装腔更可掩饰过去。谁知手到敌人脸上快要抓中,猛觉敌人手臂电也似急往上一抬,知道不妙,想要缩退已自无及,连念头都不容转,便觉手比刀切还痛,同时一股掌风已朝胸前扑来,身子和棉花团一般随同往后倒纵之势跌将出去,奇痛攻心,不等装腔做作已先晕死倒地。群贼见状多半心寒。 姚德兴方喝得一声"朋友",猛瞥见申空空本来暗将一手伸向腰间,三元一倒重又退出,并未见有什么暗器拿在手内,人坐在后,看得逼真,暗忖:"这厮成名不久,本领甚高,莫非他那暗器比我飞蝗神沙还要细小不成?"心方一动,申空空忽然身子微微一挺,平地拔起,径由前面方桌越过,看意思似往敌人桌前空地上纵去,身法快极。纵时人由座上起立,离开桌面并不甚高,平飞出去丈许来远方始下落。常人看去也无多大异处,在座群贼均是行家,一见便知此人轻功之好异乎寻常,最妙是只初纵起时身子微微往上一起,越过桌面便作平飞,不像寻常武家完全弧形,始终声息皆无,均都惊奇,连后座为首三贼也都佩服,众人由不得喝起彩来。 一片喧哗刚起,还未停歇,又是两条人影由合而分,一东一西,一个倒纵出不过丈许,一个却似抛球一般凌空倒纵出去,连越过六七张桌子,并比去势更高更远,眼看下落,脚底恰是一张方桌,忽再凌空一个倒翻筋斗,仿佛落向桌上,因是身法大快,是否脚踏实地也未看清,就这一个倒翻之势,仿佛身子微微起落,人便和弹簧一般重又纵回原处,来势更急。在座群贼耳目均极灵敏,业已看出纵回这人正是申空空。全都看了发呆,二次彩声还未出口,隐闻一声"不好",后坐为首老贼姚德兴已抢先纵出,但与申空空不同,虽然隔着两张桌子,却往敌人身前纵落,上来并未露出为敌之意。前坐韩泰也自警觉,口喝:"二位停手,容我一言。"也往前面抢去。 说时迟,那时快,原来申空空原是福州土豪之子,本就家传武功,从小便随一个南派名武师练就一身本领,打得一手好暗器,早就发现影无双是个劲敌,大出意料,本来就想冷不防猛下毒手,后见赵三元阴谋未成,重伤晕倒,越发激怒。看出敌人本领真高,决非易与,只顾人前显耀,但恐一击不中反受其害,又因三元人立在前,影无双动手时身子微偏,没有看清如何出手,人便打跌出去,不知敌人奉有师命,遇见什么人什么对付,性又仁厚,无论何事均代对方设想,不是万不得已,真个罪大恶极,决不肯下杀手,加以有话在先,不愿把事闹大,虽将三元二指断去,并未施展全力。 申贼不曾看出敌人练就内家罡气,掌法却被看出几分,暗忖:"敌人既会铁沙掌,又穿着这身从未见过的紧身皮衣,分明练有极好硬功,刀枪不入,所以方才那大口气。 他那气功多半不如自己,方才由外纵进,虽然打翻两人,乃是出其不意,并非全是真实本领。看那受伤人还能行动,可见功夫尚不到家。如论轻功自己更是此中高手,自从出道以来从无一人胜过自己。此时如其下手暗算,当着这许多人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仗着两桌相隔有两三丈,与其暗放冷箭,还拿不准是否成功,不如施展全身本领与之一拼,上来先将师传云里飞的身法当众施展,准备落到敌人面前,稍微交代两句,一面将全身真力运到两掌之上,一声说打便自动手,叫人看个来清去白,表面是凭各人功力一分高下,实则还是冷不防借着双方问答出其不意猛下毒手。对方见我老远纵起,再要仰仗轻功迎敌更易卖弄,稳占上风。" 主意打定暗中用足全力越桌飞纵,早就防到敌人多半不等下落便要抢前迎敌,果然身子还未下落,敌人业由座上身子微微一侧,便迎面扑来。申贼纵时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影无双身上,见他坐在桌旁侧面向内,若无其事,突然纵起,来势又轻又快,心想来得正好。就这念头微动之间,刚把事前准备好的一双铁掌施展全力,连声也未出,反掌向外猛朝前面一推。猛觉人还不曾撞上,一股极大潜力已迎面扑来,双方两掌也自接触。 虽知不妙,众目之下,还想保住平日凶威虚名,忙就来势猛一按劲反纵出去,身法灵巧轻快,简直好看到了极点。为想卖弄轻功,脚刚往下一沾,脚尖微微一点,又和箭一般射出,纵回原处。瞥见敌人一样倒纵,比他却近得多,立在近门当中过道之上微笑相待。 外行看去自然说自己强,实则对头厉害得多。何况上来业已试出敌人功力在他之上,非但不曾发威,反照师传勉强将气沉住。 正要开口,忽听后面呼喝,姚、韩二贼相继赶来,再见对方气定神闲从容自若之状,心方一动,影无双己先笑道:"我方才说过,今日不愿杀人流血,连累良民。对那极恶穷凶虽然不肯放过,但也不在今日。本想容你多活几天,偏要作死,何苦来呢?莫非你身受内伤还想打磨?"申空空闻言又惊又怒,想起方才被敌人打了一劈空掌,觉着那股潜力就在相对接触瞬息之间由刚而柔,仿佛是敌自己不过,不知怎的电一般急,又增加了极大压力,使自己往后倒纵出去时远了一倍,简直不由自主,心虽有些警惕,但因前伤两人的榜样,出手时存有戒心,并未轻敌,暗中早有防备,内腑似未受伤,此时并无所觉,何以敌人这样说法,好生不解。 申贼素性骄狂,初次遇到这样强敌,心虽警疑,敌人不是无因而发,当着许多外人仍不输气,狞笑一声,二次又要开口,刚说得"朋友"二字,猛觉胸前微微发闷,有些异样,姚、韩二贼已早立在一旁,姚德兴首先接口说道:"申兄且慢,请先一旁坐下,容小弟交代几句。酒馆人多,到处摆满桌凳,不是动手所在,就要一分高下,也等把话说明,同往无人之处,大家分个高下,何必忙此一时呢。" 申贼还想说上两句,又见韩泰暗使眼色,满眼愁急之容,知他本领比程风标高得多,虽然道路不同,并不在自己以下,后坐男女三贼更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料是旁观者清,至少看出双方强弱相差,才会出头劝止,给自己一个下台地步。先又有点警觉,闻言当时气馁心寒,虽然不敢再强,终觉当着人不好看相,刚冷笑说得一个"好"字,正待往下说时,影无双已笑嘻嘻说道:"快些住口,你这破落户的余孽,我想寻你已非一日,今日相遇真个凑巧。方才你不用未了那一杀手,伤得还不至于这重,难道还想打肿脸充胖子,连这三数日的活命都不耐烦么?实不相瞒,以你天资传授,本可和我旗鼓相当,想是平日淫凶太甚,功夫还不十分到家,被我卸去你的真力再行反击,怎经得住?此时自然还可硬挺,至多两个时辰你便行动皆难,要人抬了。趁早心平气和,各自归座,命人送走,再要知道自己短处,还可少受许多痛苦。闲话少说,快些请吧。"申贼仍自将信将疑,以为对头言之过甚,及至暗中运用真力,猛觉周身骨节一齐酸痛,胸前胀得难受,才知敌人所说是真,勉强冷笑道:"事尚难说,只有三寸气在,早晚和你一分死活!"影无双笑答:"那个由你,此是下一世的梦话,言之无益,现在还是保重些好。" 群贼也都看出强弱已分,敌人决非虚语,空自急怒交加,暂时也都不敢妄动。韩泰更是心慌意乱,见敌人那样嘻皮笑脸,满口讥刺,打是打不过,不打同来三人倒被伤了两个,再不上前又失江湖义气,没奈何只得先把申贼劝住,陪了回来。赵三元本来一半假装,也自醒转,姚德兴见申贼己走,便把手一拱,笑说:"朋友,我也知你本领高强,但是我们均受朋友之托而来,又和你师父有仇,不问胜败强弱,终要应个景儿。方才你说,这里人多不便,如今请你说个好地方,我们也无须多人,只三数人陪你走一趟如何?" 老贼原是佟金海死党,又和天山鹰有深仇大恨,多少年来日夜用心立志报仇,明知敌人不是易与,无奈仇恨太深,依然不肯放过。又觉佟金海本领最高,就是另一起贼党吃点小亏,于他也是无干。方才听说业已命人赶往千佛山后一看,就被敌人诡计绊住,对方共只两人,料也不致受什伤害。敌人本领固是惊人,方才业已看出一点虚实,除非真和仇人天山鹰一样,那是非败不可,否则只要小心戒备,先守后攻,也不一定便败到底。对方年只二三十岁,任他资质多好,决不能练到天山鹰那样火候。自己这面又有不少能手,大家怀仇多年,人家不来还要寻去,今与他的门人狭路相逢,反倒不战而退,说出去也是笑话。早将主意打定,不料申空空会抢先试这一场,因而看出敌人非但轻功极好,内家功力更非寻常,增加许多戒心,即便不能全胜,凭自己三人的功力怎么也不至于便败到哪里。心想就在侧面树林之中拼他一下,因见申空空那高本领,才一照面便受重伤,虽是非拼不可的局面,手下同党到底有些可虑,最狠的一个佟金海偏被敌人用计引开,不在当地,稍微一败满盘皆输。千佛山相隔又远,去的人不是当时可打来回,敌人所说是否可靠也难作准,别的同党尚在其次,只佟金海不曾打败,能够寻来便有指望。万一吃了人亏,也可相机行事。这类强敌人多并无用处,对方只一点头,立将同来那些贼党止住,只由为首三人和另外两个得力徒党上前,以免白送,还显光棍。 未句话刚一说完,忽听远远传来一声呼哨,只当来了同党,心方一动,影无双已接口笑道:"这样再好没有,千佛山往返大远,我还有个不见不散的约会,没有多大工夫,并且老贼佟金海也必寻来,我看不必再往远处去,就在那旁林内分一高下比较省事。如想等候老贼来了再打也行,你们伤了好几个人,有的还要给他伤药,赶紧抬走,想必还有话说。我去离此二里的大王坟树林中等你,不见不散如何?"说罢转身便走。人去以后群贼又是一阵大乱,内有两贼年轻性暴,恼怒已极,自知不是对手,又被为首三贼止住,不敢上前。本来要往旁窗窥探敌人去路,忽然瞥见窗外又有两个人头影子一闪,连忙奔过,隔窗一看乃是两个十五六岁的村童连绕带跳刚刚逃去,不由怒从心起,厉声大喝:"无知小狗也敢欺人!"正待推窗追出,老花狼白常人更阴狡,心虽恨毒,和姚贼一般想法,始终未动,这两贼党恰是他的徒弟,忙即跟踪纵过,低喝:"这些小狗都是他的耳目同党,你们作死不成!" 话未说完,忽望窗外有人远远驰过,头戴风帽,身披斗篷,身材矮小,其行如飞,似由酒铺这面绕去,忽然伸手一挥,那两村童立时一东一西分朝竹林雪地里窜去,晃眼便被土堆挡住,更不再见踪迹。戴风帽的一个也驰往竹林深处。这一伸手越看出那是方才敌人想是大自日里不愿惊人,出门便将风帽斗篷穿好再走,可见门外还有同党。再问伙计,所去正是大王坟一面。当地最是荒凉,坟场宽大,古木萧森,便是春秋佳日也少人迹,何况这样冰雪寒天,忙和姚贼夫妻商量。赵三元醒来,当然一面装腔,一面说那例有的交情过节,故意挣扎起身,向受伤诸贼打招呼,并托店家代请医生,照料一切,并嘱咐不可向外传扬。 为首三贼和韩泰均是行家,深知利害,也各医治伤人,嘱咐同党说:"敌人已在那里等候,我们昔年吃天山鹰的大亏,隐姓埋名,立志报仇已非一日。为了听传说仇人已死,当初曾有此仇不报决不出世之言,所以二十年来未在江湖走动。今日遇见他的门下,不论仇人死活,也无放过之理。不过事情难料,方才小狗本领甚高,曾用内家真力连伤我们几位弟兄,常人恐非其敌,不去无妨。这不是勇气的事,何苦白送。如其要去,千万不可任性使气轻易出手,这不是以多为胜可以成功。真要激于义愤,只可由那暗器打得最好的几位在旁准备,以观战为由,冷不防相机出手,专打他的五官要害才能得手。 并非我们无耻,实在双方仇恨大深,又是官家要犯,非此不可。还有这厮轻功必好,方才也许不曾全数施展,诸位一击不中必须急速退避,事前还要想好退步才可无事,千万大意不得。"说罢留下两人照料受伤同党。 除韩泰越想越胆寒,又见申、程二贼伤重,赵三元伤也不轻,本就想要借此抽身,程风标再一看出厉害,觉着自己虽受内伤,还不致命,听申贼暗告口气命决难保,来时骄气业已去尽,服了伤药,面容反更苦痛,剩下韩泰孤掌难鸣。如往赵家医伤,这等情势也大无趣,家中还有妻儿老小,申空空还要设法派人护送回去,韩泰如再伤亡事更难办,力言:"君子报仇,三年不晚,韩兄不可冒失。"韩泰知他顾念自己安危,想起此次本是受人之愚,中间又因申空空骄狂自恃,不便缩退,才有这样惨败,悔恨交集,无计可施。当着群贼还不好意思,总算三元知趣,借着申、程二贼伤重,要等医生,将其劝住,就此下台,不曾跟去,这且不提。下余群贼匆匆议完,便同起身,连那受伤的一个也经同伴护送回家,一行二十多人往大王坟赶去。 走到坟场树林外面,想起先闻呼哨,却不见人来,正在谈论,忽见林中窜出一人,身上衣服几乎被人剥光,只穿了一身单短衫裤,冻得面目铁青,周身乱抖。姚德兴一眼认出是自己的心爱门人双翅黄狼于虎,料知吃了敌人大亏,忙即越众上前,脱下身披大擎围在他的身上。低声喝问:"因何至此?"于虎是个飞贼,因老贼不令当地作案,以免泄露形迹,新近刚由邻省偷了许多钱财回来过年,看望师父,到家不满十日便遇此事,当众丢人,老贼自是又急又怒。等到听完大概,越发怒火攻心,向众说道:"这两个鼠辈欺人大甚,现在坟堂里面,我拼老命不要,也要和他拼个死活。" 群贼还未答话,耳听头上一声:"凭你也配!"同时叭嚓连声,大蓬雪团已如暴雨一般当头打下。群贼所经之处乃是坟场树林前面的野地,两旁各有几株又高又大的杉树,粗可两抱,平地拔起,又直又高,上面堆满冰雪,群贼怒火头上,没料到树顶密雪丛中也会伏有敌人。那雪团最小的也有茶杯大小,数十百团冰雹一般同时打下,骤出意外,闪避不及,贼党少说也有一半被它打中,都是捏得又尖又硬,和石块一样的弹丸,来势那么猛急,如非穿戴得厚,纵不重伤毙命,也非头破血流不可。就这样伤势仍是不轻,连姚德兴的肩膀也被打中,松散的雪花散冰闹得满头满身都是;群贼自更激怒,纷纷负痛纵避,各取兵刃准备迎敌,目光到处,百忙中瞥见一条黑影似往对面树上飞越过去,刚闪得一闪,还未看清,呼的一声,满树冰雪纷飞,乱落如雨,声势比前分外惊人。方才吃过苦头,恐又受人暗算,忙又往后纵退,未容开口喝骂,一只金眼大黑雕已由树顶上面振翅而起,往前面坟场上飞去,雕翅生得又宽又大,其急如电,所过之处两翼风力扇得沿途满树冰雪纷飞乱舞,整片树枝一齐震撼,声势猛恶从来少见。群贼实在恨到极处,朝树上看了一眼,并无人影,日色已在申初,一声招呼便同追去。白常先听敌人说过,始终疑心人在树上,还在张望,忽见对面林内有一黑影闪动,定睛一看,正是敌人,姚贼夫妇首先忍不住怒火,一声大喝,朝前急追,群贼自然一拥齐上。白常见前面寒林高耸,行列萧森,满地都是一尺多深的冰雪,一个脚印都无,树林阻隔,不能看远,雕刚失踪,敌人便自现身,心想,连日外间谣传甚多,都说影无双神通广大,莫非真能变化飞腾不成?否则,方才明见一条黑影由雪团来路飞往对面树上,跟着便见大雕飞起,一任众人上下察看,并无人影,哪有这等情理?心里发寒,见众已走,只得跟踪追下。群贼满拟仇敌既在前面现身,断无退避之理,路上还恐中伏上当,格外留神,人也分开,一路查看过去,都是静悄悄的。到了坟堂前面中心广场之上,仇敌黑影已早不见。 11 对影成三人 铁板铡苦战仙人掌 为首三贼料知仇敌有心戏弄,也许还有别的诡计,便由姚德兴发令,将众散开,自己立在当中厉声叫阵也无回音。等了一阵,群贼忍不住又厉声咒骂,始终不听声息,不见人影。眼看太阳快要落山,这伙贼党虽是江湖中人,平日均颇享受,立在雪地寒风之中全觉不耐,于虎已经同党分了一双套裤、一件小棉袄穿上,正在低声悄说昨夜那班贼党受创经过。原来马翠凤用心阴毒,本意假装火并诱敌,料知影无双爱抱不平,最恨淫贼,必帮一面,只一现身,连软带硬一齐来,合力夹攻,十九上套。谁知那两起贼党由第一夜起借着互相追逐拼斗,乘机约请能手相助,连用许多心思,对方理都不理,反把自己人假擒了几个放在牢内,照此下去如何落场?昨夜毕氏夫妻正在相对愁急,打不起主意,影无双忽然现身,马翠凤听出对方似有疑心,恐被识破,跪在面前连哭带求,居然说动,随她同往千佛山擒贼。因是出于意外,虽有同党守候在彼,为首诸贼多半还不知道,佟金海偏又离开,不在当地,对头说走就走,事前漏了口风,马翠凤不能不去。 总算话说得巧,将毕贵一人留下,暗中示意,令其速往约人,赶到千佛山后贼僧庙中里外夹攻,虽与原想阴谋相左,只要赶到得快,仍可不露破绽。 谁知毕贵始终不曾带人赶去,姚德兴这一伙又被敌人分散,再用一封假信诱来柳泉居,闹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马翠凤那里还不知道。到了千佛山后,久等同党未来,仗着嘴巧,居然问出对方实是一位女侠,并还原谅她的苦衷,不等佟金海回庙先往下手。 本意庙后山洞密室内还有十多个同党,虽无为首诸贼厉害,本领也都不弱,事前设法暗放了一个信号,业已警觉,眼看天已不早,再等下去恐露破绽,天气又冷,只得硬着头皮随同敌人入内,里面假装睡熟的埋伏刚一暴起围攻,便被敌人点倒了四个。翠凤看出不妙,惟恐同党伤亡,加以疑心生暗鬼,正在情急,恰巧另两得力同党由前殿赶来,翠凤忙喝:"这是自己人!"先将影无双稳住,这两恶贼自然会意,假意随同动手,冷不防取出独门迷香回手一抖,一股浓烟过处,人虽迷倒,发迷香的一个却中了一劈空掌,口吐狂血而死。 当时将人绑住,正要剥那一身特制的皮衣面具,忽听空中雕呜,跟着前殿失火。翠凤为防万一中计,还分出四人看守,然后赶往救火,并令人去查问毕贵所寻的人如何未到。等到把火救灭,天光大亮,正和贼僧法胜调笑,忽听人报,说庙后有了争斗之声,翠凤人最机警,回忆前情不禁胆寒,便留了心,表面随同贼僧赶往察看,人却落在后面。 刚出后殿,望见前面崖下雪地里又倒着两个同党,便知不妙,忙往后退,掩向佛座之下侧耳静听,后去的十几个同党先是同声怒吼喝骂,跟着一阵大乱过处便没了声息,料知凶多吉少,进退两难,哪里还敢转动。隔了小半个时辰,忽见影无双穿殿而过,仍是原样,看意思似想搜寻自己下落。战兢兢又等了些时,不见动静,壮着胆子去往后面一看,全庙僧徒贼党均被敌人倒吊后洞之内,并还留有一张纸条,一把尖刀。大意是说:本心不愿闹大,连累善良,无奈内有数贼自寻死路,翠风更是阴险可恶,决不能容,早晚必要取她狗命。这班贼党多半破去真气,从此无力害人,过上一个对时自会醒转,此时一动必死无救,从此洗心革面还可无事。未动手的贼党和为首诸贼决不服输,午后可往大王坟相见等语。 翠凤一见心胆皆裂,仗着那庙地势隐僻;香火都在前院,香客从不上门,又是冷季,庙产甚多,有两个种园的老香伙也是贼党,恰未波及,忙都寻来,悄悄告以前事,令其紧闭庙门,在内等信。匆匆逃回,刚到前山,便遇于虎奉了师命,说昨夜对头命人叫阵,约在柳泉居相见,毕贵却无一人见到,越知出了变故,忙令先寻佟金海与为首诸贼,告以前事,自己少时也要前往与之一拼。于虎本往柳泉居赶来,途中想起仇敌曾有大王坟相见之言,何不便道一探?刚到坟前,迎头遇见两村童由里驰出。平日倚强凌弱成了习惯,因是第一次前往,不曾去过,想要探询,素性凶恶,开口便无好话,刚喝问得两句,对方已变脸冷笑,问他会说人话不会,问路无妨,如何口出不逊?于虎哪知厉害,口中喝骂,刚要伸手去抓,村童不曾抓中,自己却被身后来的对头夹头皮一把抓了一个结实,绕路提到坟堂里面,将全身衣服剥去,命两幼童送往当铺,将当的钱买些酒肉,就在雪地里面三人同吃。于虎早被点了穴道,不能转动,冻了一个多时辰,刚听出对头是个女音,与翠凤所说相同,忽听空中雕呜,影无双立和幼童走去。隔有顿饭光景独自回转,将他解开,笑说:"你师父来了,还不快滚!"于虎业已尝过厉害,哪里敢强,连忙逃出。冒着寒风,刚一出林,果与群贼相遇。 为首三贼一提影无双是女音,与方才对面所闻口音不符,料是所说同伴也在当地。 正在算那时刻,内中白常年已六十开外,自从洗手享了十好几年福,有些怕冷,见天色已近黄昏,对头还无踪影,其心难测,又料当日败多胜少,心中忧疑,打算就此下台。 刚忍不住笑说:"这厮真个欺人大甚,是好的滚出来,偏又藏头露尾。这班无知鼠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莫要有心捣蛋,叫我们都喝西北风,他却鬼头鬼脑早已溜走,那才是笑话呢。" 姚贼知他一向胆小多疑,闻言气愤,刚要开口,忽听有人冷笑道:"无耻鼠贼,你们路上商量,不是想用车轮战法,候到老贼佟金海寻来再下杀手么?依了你们又不好,如今佟贼就要到来,我倒看看这个老贼有多大本领,你们看得这重。至于你们这些鼠窃狗偷连个眼力都没有,先在柳泉居酒馆业已明言,我那是变戏法,并非真个会飞,因恨你们背后骂人,火气太大。请你们吃上一点雪花,好让你们清醒一点,免得满口喷粪。 我人就在树上,不过对面埋伏一只大雕,我用一件东西将那大蓬雪团朝下打落之时正抛过一件黑衣,你们便当真人飞过,变成大雕逃去,竟会看不出来,真笑得我肚痛。你们到时我早等在这里,只为佟贼未来,又想听昨夜今早另一起鼠贼的故事,懒得开口,你们这许多人,我又突然出现,西洋镜不拆穿又要疑神疑鬼,当我会隐身法了,其实这个不足为奇,不过我比你们早到一步,又因在北天山住过两年,不怕寒冷,脚底又轻,冰雪冻得又极坚凝,一到这里便隐藏在你们身旁雪窑之中,外面加上一件上面铺满冰雪的羊皮将它遮蔽,你们当然不会留心,也决看不出来。我又二次说穿,省得你们胆小害怕,疑神疑鬼,谁要愿意动手,不问人多人少,只管过来便了。"说时,群贼早已闻声惊顾,见敌人立在相去不满一丈的一个小雪堆上,正在指手画脚,又说又笑。 因是突然出现,相隔这近,并无一人警觉,再想起方才所见奇迹和那一身本领,连为首男女三贼也都有些情虚胆怯,当时全都呆住。直到对方把话说完,方始回过味来,正在同声怒吼,准备出手的五贼早已打好主意,各将长衣甩脱,把手一挥,群贼重又散开,姚德兴独自上前,冷笑道:"照着江湖规矩本应单打独斗,一则你师徒和我们仇深恨重,你又欺人太甚,既是这样骄狂,多个三两人想也不在你的心上,何况你并不止一个,还有同党,不把你打得手忙脚乱也不会激他出来一同领死。现在我们共是五人打你一个,各用兵刃暗器,胜者为高,别的都是废话,你就快亮家伙吧。再要口出不逊,我们不管那一套,便要先动手了。"影无双哈哈笑道:"你们怕我这双铁掌想比兵器么? 这个容易,不过是动手的人都难免于残废呢。"白常立时乘机抢在姚德兴的前面,把手一拱,笑说:"朋友,不要这样猖狂,再不亮出兵刃,多说废话,我们便占先了。"影无双原是双手叉腰而立,闻言方要回答,瞥见白常未句话未及说完,忽然往旁一闪,身法快极,心中一动,料知老贼故意挡在姚贼的右侧,好让他取那暗器,身随念动,立时拔地而起,一纵两三丈高远,起向空中,同时暗藏腰问身后的兵器就势取出。 果然姚贼借着白贼往身前一挡一闪之势,扬手一把飞蝗沙暴雨一般迎面打到。这类暗器最是凶毒,老贼久已不曾出手,看去比绿豆还小,通体均是锋菱锐角,并经毒药炼过,锋利无比。老贼内外功都是好手,又练就独门铁沙掌,那条左臂尤为厉害,休看暗器不大,发将出来宛如一蓬寒星暴雨,多么坚厚的东西也能穿透,打中五官要害更难活命。为报天山鹰昔年之仇,洗手以后又苦练了十多年,端的比什么东西都厉害。双方初对面时,老贼业已看出敌人本领甚高,成功与否完全仗此一击,没想到敌人身法这快,头一下就打空,只脚上扫上两点,平日两三层牛皮均可穿透的利器竟会反击回来,不禁大惊。虽然下余诸贼各有各的拿手,佟金海更是厉害,照此情势到底讨厌,由不得心已虚了一半。一时情急,一面握紧手中刀,左手又想再取飞蝗沙,待乘敌人下落之势朝上打去。 就这转眼之间,忽听佟金海怒吼之声由远而近,还未看出人在哪里,目光到处,瞥见一条黑影飞驰而来,相隔两丈,迎面就是三四道两寸长的寒光朝为首诸贼打到。姚贼见那来人又是一个影无双,非但装束相同,身材高矮也都一样,情知厉害,忙即闪避,耳听飕飕之声,随同敌人来势,那两寸来长的寒光已连珠打到,势子又猛又急,内中一枝竟由耳旁擦过,稍差一点便被打中,心里一慌,不顾再伤敌人。那人也自迎面扑到,旁一同党已被暗器打中。就这略一闪避之间,耳听一声怒吼,又有一人倒地。空中敌人也自飞落,和老贼的爱妾七煞娘子伍灵珠斗在一起。白常刚将暗器避过,回身迎敌。 原来先那一个影无双正是前集《铁笛子》所说小名旺子的孤儿祖小侠,和同门师妹天山鹰的爱徒女侠南曼,去年起两次灾荒便这男女双侠同了另外五个师兄弟姊妹所救。 小侠祖旺外号又叫小铁笛子,出道最早,本领最高,人更机智绝伦,无形中做了众同门的首领。第二次虫灾一完,业已因事分散,惟独铁笛子祖旺(以下简称铁笛子)心思细密,当救灾时觉着时机未至,权衡利害,深知朝中君臣专说谎话,只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遇到这样大的灾荒,休说不舍放出大量银米使渡难关,就是一时高兴,或因他一家一姓的本身利害发出赈粮,经过贪官污吏层层剥削,和公文往返上下耽搁,灾民纵不饿死,也必逃亡流离,得不到实惠,就有一点发到手内,至多保个三数日的活命,吃光拉倒,仍难免于饥寒之苦。似这样一面敷衍故事,一面心存依赖,决不济事;须由根本上着想,使能以自力求生才行,单放赈粮并无用处。自家弟兄共只七人,平日济困扶危,所结交到的穷苦人民为数虽不算少,但这些人只能出力,不能出钱,所需这多银米均须取其所有,济其所无,似此大量劫富济穷如被官府知道,已是犯了他的大恶,再要误会到收买人心上去,这班满族家奴定必认为大逆不道,阴谋造反,非但阻碍横生,还要连累许多穷人。他们为了保全一姓私荣,以为升官发财地步,甚而发动官军,把这全省灾民杀光,流血千里,均非所计。 凭自家的本领官军固然擒捉不到,一旦激发大变,这班拖儿带女,饥寒交迫,手无寸铁,暂时还来不及号召团结的灾民如何能与大群虎狼为敌?并且满人正当势盛之时,山东和河南的边境受到灾荒,别的地方年景尚好,事前如无通盘筹算,人心未固,非败不可。史书上许多次民变遭到惨败便是前车之鉴。事关重大,皇帝老儿虽然早晚推翻,将来终要做到官由民选,政顺民心,从此天下太平的极盛之世,眼前却还不到时候,必须越谨慎越好,为此把许多州县的富户差不多全照顾到。凡是著名的土豪恶霸无不迫令捐输,因有巧妙计算,灵活运用,帮助感化的人越来越多,同心合为,明暗夹攻,将两次大灾荒居然战胜,并还无人敢于告发,但是省会所在的州县为恐牵动全局,始终不曾惊动,而省城左近有钱人家最多,最有名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又有好些在此聚居,便宜这班恶人本就心中不平,又有一点善后之事未了,恐留后患,便在济南附近耽搁下来。 这时业已常向那些坐享现成福的富贵人家走动,并还感化了几个明白事理、真心悔悟的富翁,跟着便看出虫灾以后人民衣食越来越难,于是旧调重弹,重又做起大量取富济穷的勾当。主持全局的虽只兄妹两人,五个得力帮手业已因事他去,仗着两次救灾,随时物色由穷苦人中结交到许多有用的人才,再加上长期扶危济困之力,到处都是帮手,又有一双天山黑雕相助,穷苦百姓十九当他亲人看待,随时随地均可为他掩护出力,愚弄对头。本领既高,又得人心,所以无往不利,从来不曾败过(小铁笛子祖旺承袭老铁笛子齐全佳名,以及几次从师成名经过,紧张惊险情节,下文再作补叙)。 当日原因半年来的苦心犯险,日常与有财势的恶徒凶人搏斗,在大群人民暗助之下业已成功,而这班人也均免于饥寒。本来准备要走,前数日又接到由间中传来的急信,说是山中发生急事,明年新春许多强仇大敌都要寻到同门七友聚众开荒的新桃源,要双侠年内必须赶回,才可商量应付。铁、南二人细一商计,敌人明春才到,此时未交腊八,便来急信催归,事情必关重大。同时想起师父天山鹰所说那三个凶人必与有关,否则山中弟兄决不会这样着急。总算事已办完,只是民间谣言太多,万一自己走后,好人用以惑乱人心,岂不又留一个后患,决计乘着赵三元订约之便,当众叫破,就便考察马翠凤是否真个悔祸。 铁笛子人最机智,早就觉着对方话说太甜,许多不近人情,那么工于心计的人无端失去那多金银,就算把柄落于人手,并能痛悔前非,多年积蓄的不义之财失去多半,事情还不算完,连那碗公门饭也要打掉,竟会如此心悦诚服,毫无一丝痛惜之意,断无此理。几次警告南曼,令其留意。尤其头夜刚将她制服,第二日便有贼党上门生事,而帮她的这班贼党又都是洗手多年、隐伏城关内外无人得知的能手,几个为首的老贼连自己那多耳目均未听说,实在可疑。可是连日暗中观察,无论人前人后口气一样,连毕贵也被感化过来,心虽奇怪,查不出她真实破绽。南曼只管动作机智,本领高强,人却天真,经过对方两次哭诉,非但原谅她以前罪恶,反倒生出同情,代为解释,力言无他,那一夜毕家闹贼实是凑巧,如是阴谋,我们到处伏得有人,这几天又常在暗中监视,并未见她暗中约人,休说无此大胆,时候也来不及。铁笛子知她好强,自信大深,未与明争,暗中却在留意,静以观变,不令出手。 谁知南曼见翠凤假装的仇敌那面势力越来越强,连师父昔年的对头佟金海都引了出来,第一夜虽然擒到三贼,以后双方接连两次恶斗,始而还能旗鼓相当,未了订约,还未动手,强弱已分。心想,一个真心归正的人不应袖手旁观看她惨败,竟背了铁笛子和翠凤相见,意欲抢先下手,但将强敌除去,就便也可考察她的真假。南曼虽太自信,人却聪明,口气虽硬,暗早仍是留神戒备,并未疏忽。翠凤又是作贼心虚,没想到对头期前突然出现,明知事情还差一天,为防败露,只得将计就计,暗令毕贵赶紧送信约人,自陪南曼同往千佛山。铁笛子先没想到她会不谋而行,总算南曼上来留了点心,铁笛子警觉又快,临时又想起一个计策,自己赶救南曼,一面设法将毕贵困住,把另一起贼党全数引往柳泉居,索性一齐打发。 走到路上,心正发急,忽遇见一个不相识的少年,拿着自己最机密的信符为证,说由间中新来,南曼业已转败为胜,只贼淫妇马翠凤不知去向,请先往柳泉居相待,并在暗中布置,事完即回。铁笛子知那信符虽是一块小竹牌,乃众同门贴身紧藏之物,一经发动,无论何人均须照那来人所说行事,机密重要已极,即便外人得去,不知用法和那按照月令和时日单双所说隐语也无用处,仇敌拿去,答得稍微不对,反使对方转觉,惹出杀身之祸。来人年纪又轻,除非真个事关重要,经山中弟兄再三商计,对方又是一个最可靠的自己人,决不会这样对答如流。虽是初次相见,心疑来人十九是本门诸位师长新派出来的得意门人,再不便是形貌业已变易,认不出来。为了机密,只要查明来历,真实姓名,本可不说,何况对方有许多话不曾说完,约定当日黄昏再见,辞色匆匆,似有急事光景,于是约好时地便各分手。见天已明,连千佛山也未去,事前知道佟金海昨夜往寻一个新来的同党,南曼便是窥他的踪迹中途离开。照先遇那人口气,南曼既获全胜,佟金海想也败在她手内,心自放定。后由柳泉居赶到大王坟,南曼早已在彼等候,得到黑雕暗示,迎将上来。 铁笛子知她好胜,昨夜得信较迟,又听那人口气,只是几乎吃亏,并未深问。后听南曼一说,得知救她那人初会见时竟和自己一样打扮,但未开口,处置完了群贼之后留下一张纸条,令往大王坟等候,只当自己怪她不听好话,几乎被人暗算,因此不别而行,先还负气,事完寻人不见,将昨夜外衣寻到穿好,中途腹饥,常备的干粮业已失去,朝镇上买了一点食物。正吃之间,忽见一个美少年走来,朝她撞了一下转身就走,先已奇怪,忽然发现少年在前面招手,连东西也未吃完便赶了去。 少年业已走往镇外树林隐僻之处,脚底极快。南曼回顾无人,跟踪穷追,忽又看出少年身法不在她以下,雪中脚印由浅而无,猛想起那张纸条,不像铁笛子所写,匆匆取出一看,果然笔迹不对。这一耽搁双方相隔越远,这才醒悟,料定救他的另有其人,前面少年非但身材和自己一般高矮,连身法步法也都一样,所经全是田野小径,绕城而驰,比常走的路远出多半,中途并还走往人行小路上,现出一条脚印,再绕走回来,底下便全是草上飞的轻功,不留痕迹,分明是想照他那样走法,如有深意,连打两次手势,想其留步一谈,对方每次回头均是挥手催快,一直未停。再看前面已是大王坟附近,相隔只有里许来路,少年忽然窜往树林之中,跟踪赶过,人已不见,以为人在大王坟内,到后无人。 正在四处查看,忽见两个村童绕林跑来,说奉影无双之命送一纸条,笔迹竟与昨夜那人一样,大意是:请南曼守在当地,照他所说行事,贼党不来,也许还要赶往柳泉居应敌。坟场前面有两个雪窟可以藏身,人在里面只要藏时仔细,再将旁边一片上面冻满冰雪的大白羊皮盖在上面,便像一个小雪堆,贼党到后决看不出,可以埋伏等语。南曼寻到一看,那是六七尺方圆的一片白羊皮,上面冰雪厚达三寸,冻得铁硬,当中拱起,放在地上固像一个小雪堆,雪窟大的约有一人多深,足可容得两人,端的妙极。跟着便听村童发来信号,说双方已动过手,影大爷也赶了来。那只大黑雕本随南曼一起,早就埋伏树上。二人相见,均想不起那少年是谁,人又生得那么年轻美秀,从未见过。据南曼说,此人决未改变形貌,否则不会如此英俊美秀,实在奇怪。对头贼党把影无双当成神怪一流,不可捉摸,平日也颇以此自豪,想不到强中更有强中手,忽然来这一个美少年暗中相助,办了许多惊险艰难的事,竟会蒙在鼓里,寻不到他影迹,岂非笑话?匆匆谈完,断定少年是新出道的自己人,决非庸流,所说也与自己相合,立即照此行事。 二人把贼引到当地,故意取笑,叫他陪着多喝一点西北风,二人却藏在一个较大的雪窟里面各自用功,运足内家真气,等待时机,不去睬他。等到群贼叫嚣过一阵,人也由分而合,三五为群,离开四边先前的立处,估计天色已近黄昏,所盼的贼还未见到,南曼久等不耐,由预先留好的洞眼中外望,见群贼立处相隔已有两丈,如由侧面林中悄悄掩过,也许不会警觉。铁笛子也觉气闷,略一商计,仗着那一带地势较低,偏在林边,易于遮掩,乘着敌人不耐寒冷,全都聚往避风一面,抄手缩头,互相说笑咒骂,无人留意侧面,一个轻悄悄掩往对面雪堆后面,一个冷不防突然现身发话,一个赶往来路林外窥探,所想的人又无踪迹,就便招呼沿途埋伏的几个胆大机警的村童和在暗中保护村童的黑雕。 刚走出不远,便见前面有人挥手令回,定睛一看,心方惊喜,又听后面喝骂喊杀连声,目光到处,铁笛子已凌空飞起,知道姚贼飞蝗沙最是凶毒,心里一急,人还未到,便将近年苦练的暗器梭渔儿做一连串随同前进之势先朝群贼打去。姚贼第二把飞蝗沙还未发出,瞥见另一影无双赶到,来势又猛又急,手上还有暗器,只得停手应敌,听出这一个影无双是女音,对头原说他是两人,意中之事,虽奇怪这两敌人如何都是这高本领,心中还不怎样,忽听群贼暴噪之声,跟着一阵大乱,同时又听金铁交鸣——乱响,震得林野里面齐起回音,仿佛极沉重的两件兵器相对猛击,打得十分激烈,心疑佟金海业已寻来,可是先那影无双用的是枝三折钩连枪,怎会发出这样猛烈的响声,好生奇怪。对面敌人拿着一柄似鞭非鞭、前面有个铁疙瘩的奇怪兵器,杀法又极厉害,腰问短剑还未拔出,哪敢丝毫大意,转身去看,又是两个照面过去,方得抽空转身侧顾,不禁大惊。 原来先那影无双早已凌空纵落,并还伤了两人,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个影无双,最奇是这三个敌人都是一样打扮,最后来的那一个手里拿着一对形如人手,约有尺许方圆,最厚之处约有两寸的奇怪兵器,正与昔年传说中的仙人掌一般无二,不禁大吃一惊。想起昔年所闻这类仙人掌共有大中小三对。中小两对一对落在乾坤八掌陶元曜门人江明手中,掌法也是师传,本领最高。另一对藏在峨眉舍身崖下,被苍山三友的门人狄龙子夫妇得去。最大的一对也藏在崖内,先被一个异派凶孽巨人赫连山捷足先登,抢先取走,后在大雪山银光顶正邪双方斗寒会上,又被一位小侠夺回,并还分了一柄与早就弃邪归正的赫连山之妹二妮,不知此时怎会落在对头手里?这班正派英侠均有极深渊源,这号称影无双的隐名强敌分身化形虽然是假,一两个业已够受,似此层出不穷,两个刚刚对面还未分出胜负,又来了一个更狠的,单这一双仙人掌先就难敌,同时看出新由左近林外赶来的死党靠山佟金海拿了二次苦练十多年的独门兵器铁板铡,只管比敌人的兵器更重更大,寒光闪闪,上下翻飞,非但看不出丝毫胜意,敌人双掌反倒比他解数精奇,再听——嗒嗒之声,金铁交鸣,甚是震耳,响成一片繁音。双方兵刃相触激起来的火星四下迸射,分外惊人。 先遇那个影无双偏又不照自己预计打法,腰间短剑也未拔出,单手拿着一枝三折钩连枪,简直神出鬼没,不可捉摸,白常、伍灵珠用尽全力向他夹攻,竟占不到半点便宜,旁立群贼所发暗器一件也未打中。打着打着,敌人忽然双脚微点,立时凌空而起,一个转折,猛扑下来,那发暗器的贼党必被点倒,或被对方一枪钩翻,将腿打伤,行动皆难。 就这忙中偷看,又是几个照面过处,在场群贼业已倒下一小半,余者均被镇住,一个个面面相觑,越退越远,哪里还敢动手?两个胆小怕死的看出不妙,想要逃走,刚走出不远,忽被敌人飞身纵上,一手一个甩跌地上,内中一个业已不能起立。 方才约定出场的还有两个能手,已早为第一个影无双所伤,对面这个女敌人又是越杀越勇,如非久经大敌,步步留心,上来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早已吃了大亏。就是这样谨守待机,轻不回击,也常闹个手忙脚乱,再打下去非败不可。敌人又是口口声声要除首恶,不比手下徒党还有商量,越想越没路,一时情急,一声呼哨,假装要逃,刚刚朝前纵起,随手抓起一把飞蝗沙,猛一转身,对准敌人迎面打去,猛觉眼前黑影一闪,方觉不妙,待要往旁纵退,接连两股带着极大潜力的掌风已扑上身来,眼前寒光如雨,四下分飞中,胸前似有千斤重的压力猛然压到,那被敌人反击回来的飞蝗沙又连中了好几点,当时眼前发黑,气透不转,连声也未出,就此仰面栽倒,晕死过去。 原来南曼追敌时,原早防到老贼要用暗器,仗着所穿皮衣刀箭不伤,只将五官要害护住便可无害,非但追纵过去,并将内家真力运足,准备反击。老贼本已难逃公道,事有凑巧,铁笛子深知姚贼暗器阴毒,惟恐南曼受他暗算,时刻都在留心,一听呼哨之声,恰巧女贼伍灵珠一刀斫来,被钩连枪钩住,就势往前一推,再往后一抖,女贼先已两次几乎受伤,见刀被敌人锁住,惊慌胆怯,把手一松,正赶白常一铁鞭从侧打来,铁笛子立时就势运刀带枪同朝敌人扫去。女贼虽未受伤,双方打得正急,白常骤出意料,没想到同党的刀会被敌人的枪带了过来,百忙中不及闪避,横鞭一打,本来也可无事,偏巧铁笛子一眼瞥见老贼纵起,不顾伤敌,仗着身法轻巧,将枪一抖,就势斜纵过去,用力太猛,刀便朝贼急飞过去,竟受了误伤。 铁笛子人还未到,瞥见老贼回身仰首发出暗器,心又一急,左手运足全力,猛的一劈空掌,男女二侠不谋而合,姚贼怎禁得住这同时猛击,二人知道敌人就是暂时救醒,脏腑已受重伤,决难活命,便不再管他,同往场上赶回。一看白常凑手不及,已被女贼那口钢刀将额角削去一大片,血流如注,正往旁边纵去,想要包扎。铁笛子连日访查所得,这为首四贼还有几个贼党均是穷凶极恶之徒,姚、白二老贼更是万恶,如何容他活命?忙即飞身纵上,随同下落之势,夹背心又一劈空掌。白常原意借此下台,自己受伤血流不止,敌人想不至于赶尽杀绝,没料到来势这快,等到听出掌风,再想逃避业已无及,贪生心切,刚急呼得"饶命"二字,一股极大压力业已上身,当时脏腑皆震,口里发甜,"哇"地一声,逆血往外一涌,人便扑地跌在地,临死还闹了一个脓包,这且不提。 女贼伍灵珠见状心胆皆寒,又知敌人软硬不吃,无法逃走,手中刀又失去,虽有暗器,不敢使用,见女的一个影无双朝她这面走来,同来徒党除佟金海和最后来的一个敌人乒乒乓乓、——嗒嗒杀了一个难解难分而外,全都面无人色。女贼原是姚德兴的小姨,受愚被迫勉强做人侧室,并非所愿,进退两难中猛触灵机,忙即回手,将镖囊解下,掷向地上,朝着南曼慨然说道:"女英雄不必赶尽杀绝,容我一言,等我看看丈夫,死活听便如何?" 南曼见那女贼年约三十以内,眉目丰神十分美秀,目光也无凶气,回忆昨夜所闻,不像是假,由不得心肠一软,又想起一个主意,笑问道:"你便是十六年前行刺河督的那个女飞贼么?"女贼不知何意,回忆昔年父母全家人亡家败,以及千里逃亡,不得已投身绿林,又被老贼好占许多惨酷痛心之事,心中一酸,刚刚眼花乱转,将头微点,南曼笑道:"果然是你,难怪你的外号七煞娘于,与昔年刺客只差一个字呢。你虽失身老贼,年纪尚轻,如能从此洗心革面,代我们将这些受伤的贼党分别遣送回去,再向毕贵警告,将女淫贼马翠凤的好情全盘托出,叫这两个狗捕快如想保全全家狗命,便须照我所说对付狗官,更不可诬良为盗,连累好人,便饶他的狗命。你如答应,非但今日你可无事,将来报仇与否由你的便,便是同来这伙党羽平日为恶太甚的业已受到报应,以后就想为恶也办不到,那未动手的十多个只你答应能保全他们,在寻我们报仇以前不许重犯旧恶,均可宽容。如能触目惊心,就此痛改前非,更是再妙没有,你看如何?" 女贼原因姚贼淫凶狠毒,乃姊昔年也是被迫成婚,出于无奈,始而苦劝不听,后又看自家美貌,明知佟、白二贼为天山鹰所制,不敢反抗,偏推说如肯将妹子嫁他为妾,从此洗手。乃姊无法,又怕他的凶威,勉强答应。夫妻合谋,逼好为妾,好容易盼他吃碗平安茶饭,隔不几年又和昔年所交女淫贼马翠风暗中通奸。乃姊妒念较重,所以这次不曾跟来,姊妹二人常在背后互相哭诉埋怨,老贼虽死并不足惜,而手下这班徒党最凶恶的几个业为敌人所伤,下余也必吓倒,估计自己还能劝告,再见群贼在旁闻言都已露出惊喜之容,越发有了主意,忙答:"别人的事虽不敢保,我对三位英雄决不记仇,不过今日之事稍微明白点的人也知利害,三位英雄既然网开一面,就请格外宽容。好在他们就是怀恨,也无力反抗,我必照你所说去做。只是那位佟金海他和令师仇恨大深,我非但无法劝告,并还恐他见怪,如非此时相隔较远,此人又极刚愎粗野,可有许多话说,就这几句话我也不敢轻易出口,还望女英雄多多原谅。我个人从此悔过,稍有二意必遭天诛,另外十多人倒有一半不是我丈夫的门下,日后我只可尽心,不敢全保了。"南曼知是实情,点头笑答:"你说得也颇有理,既然如此,索性把你的人聚在一起,等我三人去后再走,好在佟贼眼见不是我们敌手,就他此时逃走,也不至于和你为难,不是好么?"女贼连声谢诺。群贼早已胆寒,巴不得能够无事,内有几个业已试探着放下兵器,走将过来相继赔话,力言从此改邪归正,决无二心。 铁笛子见后来那个和自己装束相同的帮手非但本领高强,所用兵器尤为奇特,料是先遇少年,是本门中人,只这一身皮衣除却师父还剩有两身皮料,别位师长均无此物,不知怎会落在他的手内。见他和佟贼一样都是力大无穷,兵器沉重,又猛又急,不知怎的越打越远。方想跟去,忽听那人边打边喊:"祖师兄不要过来,杀完老贼自会寻你,我不喜人帮助,快将那些贼党全打发上路,少时回来我还有话说呢。" 铁笛子听出那人果是昨夜所遇少年,匆匆见面,只觉对方语声牵强,仿佛故意做作,因以弟兄相称,没想到那是女子。后听甫曼一说,这时对方又未做作,果然是个女子,心更惊奇,知她心高好胜,不愿人帮,又看出那一双仙人掌解数精奇,决无败理,不便再追过去。回顾南曼正向群贼发话,便赶了来,又告诫了一番。为首二老贼也被同党搭过,业已醒转,但都有气无力,命在旦夕,见面前两个强敌均在旁边,自然不愿开口,叹了口气,各把双目闭上。铁笛子才命分出两人去借门板铺盖,暗告南曼说:"双方所见果是一人,并还是个少女。最奇是江湖上并无一人知我本姓,她怎知我姓祖?近年各位师长门下也未听说有此少年师妹,是何原故?"南曼闻言,当时便要追去,铁笛子说: "这位姊妹不愿我们出手相助,并说除了佟贼就要回来,何必忙此一时?"南曼闻言,回头一看,敌我双方已无人影,方说:"佟贼本领颇高,出于我们意料,我们听她的话就是,何必走得这远?她纸条上说,佟贼还有党羽新来,莫要无心相遇,受了暗算。这里事情已完,我们何不追去?"铁笛子侧耳一听,忽然惊道:"方才还听兵刃相触之声,那么重大的纯钢兵器,我们的耳力稍微隔远必能听到,如何不听响声?" 南曼因感救命之恩,又知是位女同门,本就想见心切,闻言警觉,首先赶去。铁笛子仰望空中有一黑点,在夕阳暮霭暗云之中出没移动,翔空而驰,知是那只黑雕,暗忖: "这位女侠和我们一样打扮,如不开口,便我二人也难分辨,只是兵器不同。黑雕在东南角上飞翔,此人必在下面,如有不测早已发出警号,从空飞坠,佟贼也必反身拼斗无疑,照此情势决无他虑,也许佟贼己被打倒。"边想边往前面赶去,哪有人影,心正惊疑,忽听南曼惊呼,赶过一看,侧面林中空地上满是双方争斗的脚印,内中一株缀满冰花半抱粗细的槐树也被打折,歪倒在地,并还看出那是敌人铁板铡所伤,双方拼斗激烈已可想见。随又发现地上还有几点血迹,二人见状越加忧疑,忍不住连喊了两声,未听答应。惟恐敌人将她打倒,本身也受了伤,知道后面还有两个劲敌,就此逃去,心里一急,正要把黑雕招下,令其查探,忽听身后树林中有人急呼:"二位师兄师姊请随我来。" 二人回头一看,正是前遇美少年,英姿飒爽,精神抖擞,飞驰而来,不禁大喜,连忙迎上前去。未及开口询问,那女扮男装,刚用外衣将皮衣罩上,面具业已取下的美少年已先开口笑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二位还有一个小包袱存在湖边老渔夫家中,我已托人代取了来,二位师兄师姊真个叫人佩服,我这些日来见了人只将内里所穿皮衣露出一点,无论何事,对方无不欢天喜地,诺诺连声,他们都当我是甫姊所变,一点也不疑心。我又知道你们暗号,到处都有便利,以后我非学样不可。如今事情紧张,乘此风雪天寒,黄昏无人,事情也都办完,正好起身,请快将衣服套上,路上再谈吧。" 三人原是边说边走,所行乃是坟场最深之处,前途陂陀起伏,林木甚多,并无人迹,天色也暗了下来。铁笛子因对方辞色匆忙,想起昨夜相见情景,知有紧急事情发生,忙照所说问明所去途向,一面解下方才由村童手中取回的衣包和少年代取回来的包裹,索性连鞋也都换掉,把外面衣服匆匆套好,见少年手上也是一个小包,连兵刃裹在一起,扛在肩上,便将千里火筒晃燃,朝空中黑雕发了两个信号,令往相隔数十里的一个山村之中相待,再同往前走去。 12 深宵翔铁羽 雪夜见飞星 三人二次上路,低声畅谈经过,才知少年女侠名叫晏文婴,竟是乃师天山鹰的姨侄女,从小便被天山鹰一位好友抱去抚养,也是一位前辈高人,因有一事与天山鹰争执,一怒而去,性又偏激,已有多年不曾来往,晏文婴也不知道这位成名多年的前辈女侠天山鹰是她大姨。直到去年冬天,乃师病重将死,奉了遗命前往投奔,方始得知底细。天山鹰见她美慧胆勇,年才二十来岁,业已尽得师传,练就过人神力,又带来昔年乃师取走的一对大仙人掌,老年人本就怜爱徒辈,何况这等美质,越看越爱,便将她留在山中住了半年多,指点武功之外,并告以阎中七弟兄的名姓住处、年貌本领,又将所剩海蛟皮做了一身衣服面具,令往会合。 文婴年轻好胜,先在西北诸省业已访问出老、小铁笛子的英名,心生羡慕。先听说人在山东救灾,便寻了来。中途忽又听说两次灾荒均已平息,那假装富商的七位大侠业已回转甘肃,天山鹰原令去往间中相待,见面之后再同出外行道,一则急于相见,又想先立一点善功再去,以免因人成事,显不出她的长处,听说人在山东便赶了去,不料绕了一大圈仍要回转,仗着服装面具均与铁。南二人相同,下山以前早得天山鹰指教,尽知七侠弟兄的隐语信号,还得了一面竹牌信符,所以探询踪迹以及途中扶危济困、应敌除害到处都有帮助。 初意铁、南二人是齐全、玄英门下,最想见面的也是这两兄妹,谁知赶到间中新桃源一看,七侠连所交几个好发,除铁、南二人外都在那里,互一请问,才知二人还在山东未回,业已命人前往送信,尚无回音。总算南曼的师姊崔真和另一女侠也在那里,说明来历,自然亲如一家。初去时众人不知她的深浅,平日又未听说,人更长得秀美温柔,相聚虽欢,有许多事均未告知。直到第三日,文婴看出众人面上时现愁容,想起来时山口外面的防守人戒备森严,盘问仔细,如临大敌情景,与大姨所说不符。山里的人偏又如此安乐,好生不解,忍不住取出竹牌信符暗向崔真探询,才知自从小铁笛子接了第一个师父的英名,七小兄妹结盟订约之后,往来江湖,到处除暴安良,救济贫苦,虽只十来年光阴,救人固是不计其数,强仇大敌也有不少。 七侠因新桃源是所救苦人的桃源乐土,近年为喜当地山清水秀,土地肥美,可开垦之处甚多,也搬了来。后见山口一带掩饰防御虽然极好,事情到底难料,自己在家还好,偏要常时出外救人,万一适逢其会,为首诸侠全部因事离开,强敌恰巧乘虚而入,只管山中的人武勇多力,遇到真正凶险的人物仍是可虑,为此行踪十分隐秘,一连好几年过去,休说敌人不知底细,因近山一带的土人全都受过周济,里外一体,外来的人不等入境便被设词想法引走挡退,新桃源山口从无外人足迹。本来相安无事,到了当年,不知怎的竟被几个最凶恶的对头探明虚实,并还把所有强敌结成一体,准备明年新春人山洗劫,不问七侠是否在家,见人就杀,鸡犬不留,打算先出一口恶气再说。这班强敌十九败军之将,本来不在山中诸侠心上,只为群贼自知难于取胜,到处约人相助,竟将天山鹰昔年的几个大对头、业已知难而退洗手多年的凶人激将出来。山中诸侠得信以后,想起昔年下山时师长警告之言,以及众敌的厉害,铁、南二侠偏又不在山中,心生愁虑。 又不愿去约外人相助,再说真要胜过那几个凶人的也是极少,事情只隔一个多月便要应验,山中人民难免伤亡,仇敌再如提前发动更是讨厌,因此十分愁虑。文婴一则急于要与铁、南二侠相见,与之合力完成师命,又听众人口气,铁、南二位行踪无定,分手时曾有明春三月回山之言,山东的事已完,恐其他往,为日无多,去的人不知能否寻到,意欲分人往寻,又恐山中人力更单,甚是为难,自己又听众人谈论,想起一事正在山东济南境内,恰巧一举三便,便向众人请命,孤身一人连夜赶来。 文婴仗着一身轻功,虽然晚走了几天,反抢在先去那人的前面,只是人未寻到,后才探出铁、南二人虽在济南,住处无定,好容易发现踪迹,待要现身相见,忽然发现二人也得了信息,已定三日之后回转,并在无意之中看破贼党阴谋,于是想好主意,日常尾随在南曼身后。本准备三日之后贼党如不发难,再与二人相见,第三夜南曼便中暗算。 将人救出之后,因在事前早有打算,非但看破阴谋,并还遇到一位异人暗中相助,解下好些难题,等到把人引往大王坟,立照预计行事,并将沿途窥探的村童遣散,以免贼党归途看破,将来受他的害。 一切停当,最厉害的一个敌人佟金海也自赶到。因在昨夜连受文婴愚弄,两次扑空,走了不少冤枉路,次日一早刚和同党分手,想回千佛山看望,便遇姚、白二贼派人求援,说影无双共是两个,现已对面,约在大王坟决一胜负,才知白忙了一夜。先想赶回,二次约那新来能手相助,一则相隔已远,又听来人说敌人早已前往相待,事情紧急,再拿话一激,佟贼年还不到五十,力大无穷,洗手之时只有二十多岁,每一想起昔年丢人之事便切齿痛恨,素性刚暴,哪经得起去的人一激,好在所用铁板铡虽然重大,外有两层皮布套,谁也看不出那是兵器,人又生得高大,不用时又可折叠,围在胸前,外罩一件宽大皮袍,可以遮掩,近三数日从未离身。听完大怒,便令那人代请所约帮手匆匆赶来。 刚到林内,甩脱长衣,将铁板铡抖直,一声怒吼,纵往场内,一条黑影已和箭一般凌空飞坠,如非天生神力,眼急手快,敌人上来这一击便禁不住。 先虽觉着来敌不是寻常,仍未放在心上,刚将手中兵器朝那两团银光、一条黑影猛力挡将上去,方想这厮找死,我这一下少说也有七成力,无论扫中哪里,都是筋断骨折,否则也非连人打飞不可。哪知心念微动,只一眨眼之间,——两声连响过处,火星如雨,四下激射,敌人受这一挡之势虽连身也未落地便倒纵出去,轻轻落在地上,真力却不在他以下,又是凌空下击,加了斤两,双方势子都是又猛又急,当时觉着两膀发酸,连虎口也被震痛。再看敌人手持一双形如人手的奇怪兵器,打扮和影无双一般无二,起初当他至多两人,不料又多出了一个,看对方双掌交叉,轻盈盈立在对面,神态安详,若无其事光景,自己两柄铁铡乃纯钢打就的兵器,又厚又重,一柄已被敌人兵器打碎了拇指大小两块,左手一柄竟连铡刀锋口也被打缺了半寸来深一小条,才知遇见劲敌,果非易与,不禁大惊,急怒交加中一声厉吼,二次杀上前去。 文婴来时早有主意,知道昨日新来的那个贼党尤为厉害,另外还有一种原因,不愿将其杀死。一看天已不早,群贼均被制服,佟贼更是情急拼命,死不肯退,正在为难,忽然想起一计,一面止住铁笛子不令相助,一面把佟贼引往远处。佟贼自知不能取胜,反倒激发凶野之性,打算拼命。文婴百忙中看出后面无人跟来,心想这厮真个不知进退,好歹也要给你吃点苦头才罢,一面施展轻功,故意引逗,一面看准形势,乘着佟贼疯一般横转铡刀拦腰斫来,身往树后一闪,扬手就是一枝小钢梭,正打在佟贼手背之上,然后低声喝令逃走,并还说了几句。佟贼先还不服,无奈一手已伤,又听对方这等说法,不禁怒火尽消,反以好言求告,请为隐瞒。文婴又说了两句,佟贼立即狂奔而去,临行回顾说:"昨日所约能手就要寻来。"话未说完,文婴笑答:"我都知道,此贼让他自投罗网,你如再与相见,你那件事我便不管了,还不快走!"佟贼只得把脚一顿,如飞驰去。 文婴看他走远,看了看地下脚印和往来道路,先往林内穿上外衣,摘下面具,遥闻二人呼喊,恐被另一强敌掩来听去,此时还不到除他的时候,许多顾虑,再说事情也非容易,胜败难料,忙即赶回原处,将铁、南二人喊住,一同上路。二人听完大意,佟金海竟似文婴故意放走,好生奇怪。天已黑了下来,南曼口快心直,向其探询,文婴答了两句,笑道:"此贼虽极凶暴,但有许多长处,方才所说还有许多要紧的话,和我路上所遇那位异人所说尚未谈到。敌人实在厉害,我们虽已改装,不会被人看出,到底小心为上,最好回山再说。否则,也等到了前途山野之中,寻好住处,仔细商谈。我有一件为难之事也想请教呢。" 铁、南二人见晏文婴现出本来面目之后,比起前两次相遇还要显得亲热,暗影中虽看不清她面貌,但那谈吐丰神无不好到极点,一口川音更如娇乌鸣春,好听已极,与寻常川中土音迥乎不同,处处显得温柔爽朗,由不得使人生出亲切之感。加上师门渊源,都当她同胞小妹一样看待。铁笛子更是心细,早就听出还有难言之隐,不便出口,否则佟金海本领虽高,动手时曾经眼见,以文婴的功力,纵不手到成功,至多费上点事也必将其打倒。何况初上场时突然飞坠,凌空一击,两下用力均猛,就这一个照面强弱已分,可是双方拼斗了一阵,乒乒乓乓打得虽极猛烈热闹,始终旗鼓相当,也未见她用什杀手,对方却是情急拼命,暴跳如雷,她只从容应付,极少回攻,仿佛开头一击使对方知道厉害便罢,更不赶尽杀绝。姚、白二老贼一败,立将敌人引开,并还不让别人上前相助,越打越远,终于声影皆无。后来往寻,又在林中发现血迹,便她自己也说打伤敌手,将其放走。这类强仇大敌照例不能并立,业已稳占上风,怎又将其放走,实出情理之外,断定其中必有原因。所说途遇异人也不知是谁,只管一见投机,又是自己人,到底初次相遇,恐内有文章。贼党人多势盛,还有两个能手不曾出面,须防无意之中露了形迹。 现当山中多事之秋,全都忙着回去,果然不应多生枝节,闻言点头笑诺,并将南曼止住,不令多问。 文婴本意身边带有干粮,最好照着日前来路由山野雪地之中连夜赶走,踪迹越隐秘越好。铁笛子听她口气甚是谨秘,惟恐被人看出。本领这高的人如此顾虑,越料不是寻常,或是有什事情恐被贼党看破,笑说:"这倒无须。文妹每次出手均和我们一样装束,戴有面具,人又生得如此秀气,加以初来济南才只数日,便我二人在山东一两年,从未露出本相,贼党便是和你对面也看不出。文妹再不放心,我们身边带有易容丸,形貌当时可以改变。至于今夜食宿之处更不相干,因我二人来此日久,为了救灾,多么荒僻之处也都走遍,地理最熟,而这沿途村民非但穷苦百姓均是我们好友,便那明白一点的富户,也有不少感化过来,无论何处均可投宿,只把事前约定的暗号和这一身里衣稍微露出,非但当我亲人看待,真要有什急事,并出全力相助,多么凶险他们也都不怕。这样寒天,就是我们不怕路险,宿在山洞野地里面终有许多不便。黑雕己往前途六十里外相候,当地是一小乡村,今夜就在那里住下,谈上一阵,各自安眠,反正要睡,由此去往间中相隔又远,前途难免有事,早晚一样是走,劳苦我们不怕,何必无故自找苦吃呢?" 南曼也接口道:"此言有理,近来实在天冷,途中再要遇见大风,走起路来更是吃力。我们因要起身,有许多事想要赶完,已忙了四五天,就这样到处托人还不十分放心,打算山中事完再来查看一次。文妹下山不久,不知明日那条山路如何难走,不养好精神,就有一身功夫也是讨厌。以我之见,这等冰天雪地深夜飞驰遇上人反易使其惊疑,这类事我们常时遇见,不足为奇。此时归心如箭,无事最好,真有强敌为难,索性顺手除去,反倒省事。我们还是大大方方照常上路,谁还怕他不成?"文婴一直都似寻思静听,一言不发,听完二人的话,又走了一段,方始从容笑道:"小妹真个糊涂,忘了二位兄姊在此时久,到处都有朋友,又只想到自身的事,不愿被人认出,忘了铁师兄身边带有齐伯父的易容丸,老少美丑均可由心改变,也许二位兄姊此时均非本来面目都不一定,一心老想赶出离此百余里的三阳岗,过了孙庄再作打算,非但忘了这条路冰雪太深,险滑难行,连二位兄姊这几日来日夜奔驰、难得休息均都不曾想到,这样再好没有。小妹这里路径不熟,原是一路探询而来,为防人知,本就绕了不少的路,此时回去当然越快越好,底下听铁师兄作主,只将先说孙庄避过,不让人发现小妹,以后便无事了。 铁、南二人才知文婴前途尚有顾忌,但与自己无关,暗忖:"她所说两处,一处肢陀起伏,春夏之交林深草密,以前常有强人出没,去年救灾时得到信息,正要抽空寻去为民除害,寻到当地一看,并未发现贼巢,只在山沟尽头浅坡竹林之中藏有一座古庙,外表残破不堪,打扫却极干净,一点不像贼党巢穴,内里只有两个老态龙钟的老尼姑,年已七八十岁,一个还是残废,另一个又是聋子,生活十分清苦。初见面时并将来人误当强盗,自己也就将计就计设词探询,得知贼党盘踞之地尚在前山一带,形踪飘忽,并不一定。上月不知何故,自将所居一所房舍拆光,全数走去,曾往庙中来过两次,知她师徒年老穷苦,勉强种着几亩山田,不够吃的,非但不曾侵害,反周济过两次,自己先看对方神气不像盗党,又因贼党全都骑马,那庙附近不见丝毫痕迹,来路山口零零星星发现的马粪均已干透,所说不似虚假,又向附近山村中探询,均说这两个老尼姑还是好几年前有人人山斫柴,途中相遇,路都走不大动,以后山口一带有贼,无人敢于深入,也未见他出来。上月强人走后,忽然有人见她师徒互相扶持,似由孙庄那面镇集上买了一点油盐,缓步走回,年老力衰,看去十分可怜,只当贼党已走,也就不再理会。 "孙庄偏在当地西南,相隔只有十六七里,是个聚族而居的大姓,全庄人了不少,拥有大片山田土地,自家筑有一圈小城堡,离庄半里便是镇集,居民都是他们同族,人多习武。庄主孙尚友慷慨好交,人还规矩,全庄并无大富,但都丰衣足食,庄主便是族长,平日公平交易,不受人欺,也不欺人,远近各村都喜到他镇上交易。自己先觉所闻可疑,误认是个隐蔽本相的土豪恶霸,为了救灾,欲往借粮,到后一看,才知主人连同族中少年均曾得过高明传授。孙尚友之父年已八旬,更是一位退隐多年的名武师,人颇正直,父子二人在全族中辈分最高,又善管理,绿林中人俱都不敢正眼相看。他和三阳圄那班贼党虽是各不相犯,平日防备甚严。老头子自从昔年退隐回乡,便打着均富的主意,立有许多规条,奖励农商,自耕的田不许私相传授,又开辟出不少荒地,所以人们日子越过越好。虽然家家小康,内中两家颇有积蓄,但是全庄不问男女老少,都能吃苦耐劳,极少一人坐吃。平日义气,又肯济困扶危,这等难得的人家实在不愿扰他,当时悄然而去,对方也未警觉。后来想起这两处地方都有可疑之处,为了事忙,无暇及此,加以贼党已去,一直不曾再来。孙尚友之父虽有可疑,真名也必隐去,就算以前有什恶迹,业已洗手多年,不应再究既往。当此朝代,像他这样明白事理的人家已是少见,既不打算惊扰,何必多生枝节?事隔一年,早已不在心上,没想到文婴忽然提起,并还十分注重,打算避道而行。此女从小便是孤儿,据她所说以前随师学艺,不曾远出十里之处,直到去冬师父死后方来寻她大姨,山东更是连来带去不满半月,如何会与这两处可疑之地有了关系?"越想越觉奇怪,见南曼两次探询,文婴均用言语岔开,笑说:"南妹,此时何必多言,前途再谈不是一样?" 文婴方答:"师兄、南妹不必多疑,早晚总会知道。"猛瞥见前面荒野中有火星一闪,相隔约在十丈以外,文婴忙即低嘱禁声,跟着把手一比,想要跟踪掩去。南曼低声说道:"文妹,休看你本领高强,到底年轻,初涉江湖,你看这里遍地冰雪寒林,地形险恶,景物荒凉,未了这一段连个人家俱都没有,你说那三阳岗地方甚大,有一土沟人口便与附近大林坡相通,我们前月未落雪以前曾经来过,休说夭已二更左右,便是未下雪时,太阳只一偏西便不见有人影,此时如何会有火光?"话未说完,遥望前途寒林掩映中又有火星连闪两闪,宛如飞星过渡,端的快极。 当日天气虽好,因在十月底边,上面虽满天寒星,下余却是一片漆黑,全仗雪光反映,三人又是练就目力才能辨路。这时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气也越发酷寒,有时一阵朔风过处,吹得沿途缀满冰雪的寒林萧骚乱响,宛如繁金碎玉交鸣如潮。因未戴有面具,只管功力深厚,那被西北风卷来的残冰碎雪做一大蓬扑向脸上,照样也是冷得难耐。 如换常人,此时此地早已冻僵倒地,哪里还能冲风急驰?只为少年好胜,当着初见的人谁都不肯说出一个冷字。地面崎岖不平,险滑已极,上来又是越野而行,铁、南二人以前虽曾往来几次,那条道路已被积雪掩蔽,先是有心避开,后是看不出来,文婴更是路生,心中有事,只想避人,专选林木较稀之处穿过,迎风说笑,均未想到走上以前往来那条道路走起来方便得多。及至火光初现,还未觉得那是道路,等到未了两次发现,方始看出那团火光贴着地面三四尺凌空而驶,其急如飞,晃眼便由侧面做一弧形绕向前面,比三人要快得多。心想:"凭我们的脚程轻功常人决追不上,就说冰雪崎岖,迎风而进,又在互相说笑,遇到风力太大,内中夹着大量冰雪,逼得人气喘不转还要侧身倒立,风过再走,或是背风倒退而行,比起平日也慢得多,此人和我差不多同一方向,也不应在我们稍一停立观望之际便被抢向前面。如是仇敌,决非弱者,单运轻功先就比他不过,这高本领的人,下山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岂非奇事?" 正低声谈论间,前途火光又现,相隔虽远一些,却比先前慢了不少。铁笛子首先醒悟,忙即低喝:"此人可疑,并且还是两个,我已想起他所行之处乃是一条坡道,我们由斜里穿过只十余丈便可走上平地。昔年由华家岭起身时曾见人脚踏雪里快,坐了雪橇滑雪而驰,真个比飞还快。你看先那一点火光宛如流星过渡,快得出奇,此人脚下定必踏有雪具,半夜三更,飞驰在冰雪山野之中,就非仇敌也非常人。既然相遇,我们沿途说笑,他在后面,下风听去难免警觉,前途不远往左一转便是我所说小村,黑雕就在当地隐藏,必已先到,我们逆风而行,冷还好受,随风而来的冰雪却真讨厌,快将面具套上,索性追将上去,就是未穿雪具,没有他快,走上人行道路也好得多。" 文婴闻言,方一迟疑,遥望前途果是两点火星,业已会合,仿佛一个正在前途相待,各用火光发出信息,刚一见面火光立隐,更不再见。由斜刺里赶去至多二三十丈光景,照对方这样快法,除却有意相待,踪迹已泄,想避也避不开,否则决追不上,何况此时,又有一点耽搁,低声笑诺,自将面具取出套上。那特制皮套加上风镜越发风雨不透,二次冲风前进,果然容易得多。三人均觉方才防人看破,未戴面具,白受许多寒风冰雪侵袭,忘了深夜之间怎会有人,结果发现两人,反要戴上,岂不可笑?南曼开口想说,被文婴拉手止住,由斜刺里横断过去,路更险滑,中间还隔着一道河沟。三人急于追赶,那两个持灯飞驰的人过时由一陡崖上面急驶而下,等到发现前途有一深沟,人已快到边上。总算南曼在前,首先警觉,本领又高,忙将双脚朝崖口边上,用力一蹬,施展轻功斜飞而下。铁、晏二人闻得前面惊呼,也自警觉,一同纵落,飞驰过去才得无事。否则以三人的功力,虽不至于送命,事出意外,走得正急,失足轻伤也所难免。再往前两三丈便到正路,铁笛子笑说:"方才好险。"文婴接口道:"险倒无关,倒是南姊过时喊了一声,恐怕已被前面两人听去,我们还要仔细一点才好。" 铁、南二人均党文婴非但本领甚高,别的也必来得,否则这样美貌的少女,师父决不许其一人下山随意往来江湖之上。就说女扮男装,声音笑貌到底不同,稍微留心的人仍可看出,便她本人也是十分自信,心高好胜,老想人前显耀。自从上路之后偏是这样顾忌,仿佛前有大敌,随时随地均在戒备,惟恐狭路相逢,被人看破神气。开头疑她来路途中吃了人家的亏,虽然逃避得快,未遭毒手,事后想起却是胆寒。也许敌人力强势盛,虽有三人合力也非敌手,恨不能赶紧将那难关闯过,才会这样谨慎小心。后来仔细查听她的口气却又不像,并非怯敌,偏又怕人看破,实在不解,问她又不肯说,闻言刚把南曼一拉,不令多问,文婴已自看出,笑道:"二位哥哥姊姊莫当我是真个怕什敌人,这里面暂时实有说不出的苦楚,到了前途自知底细。我也不会隐瞒,万一途中遇见可疑人物,还望暂勿动手,由小妹上前问明底细再作道理。我知师兄南姊身边带有两种信号,一是师父特制角哨,一是各式旗花和那灯筒,这两样东西由新桃源来时崔师姊曾经交我带在身旁,以防万一之用。如其有人将我引开,请不要跟去。来人我也未必相识,如有不测,我将这两种信号随便发动,再往应援也不为迟。照此行事我便可以交待过去,不致违背师恩遗命,负人之托了。" 铁、南二人一听,料知此与乃师有关,回忆昔年文婴之母黑衣女侠晏瑰之妹晏霜娥的身世经历,便明白了几分,文婴从的又是母姓,全都醒悟。这类事对方不说自然不便多问,刚刚同声笑答:"我们怎会多心,必照文妹所说行事,但是人心险诈,我们强仇大敌又多,请文妹多留点心便了。"文婴闻言方答:"师兄师姊真好,其实我也不想瞒人,不过暂时还有碍口之处而已。" 话未说完,忽听来路一株大树后有人笑说:"人家都走远了,还不快追!"三人一听语声来自下风一面,说得这么真切,又是一个女子口音,大惊回顾,只见来路林中暗影里有一黑影,略闪不见,对方动作极快,自己又正向前急驰,一来一去相隔越远,照那人的身法决难追上,方想,又遇见一个脚程快的,遥往前面又有火星出现,连闪两闪。 三人听出身后那人不似怀有恶意,文婴又想起昨夜所遇异人,越发心急,见铁、南二人还在迟疑,忙道:"小妹现在想起一事,左右两难,如其所料不差,仍以见他为是,否则这位老前辈不会暗中跟来向我提醒。这便是昨夜所遇那位异人的口音,方才两点火光定是那两个该死的贼子,非但不想避他,最好就势除去,多少也可出口恶气,请快追吧,能够追上才好呢。" 说时遥望前途,火星明灭闪动,这次竟不再隐,只是一前一后相隔颇远,内中一处并还偏向道旁林野之中,仿佛立定相待神气。文婴气道:"此时我已想起,定是昨夜异人所说那两个万恶的狗贼无疑。我真粗心,只愿防备孙庄那人看破,忘了这两贼的外号。 师兄说他脚穿雪具,一点不差,想是我在孙庄露了形藏,不知怎会被他晓得,暗中掩来,尾随在我们身后。照此情势,我们踪迹早被看破,正不知何故,见人之后不敢对面,又自溜走,想不出个道理。这时忽在前面相待,多半诱敌之计。这两个仇敌虽只昨夜听说,不曾见过,只知他那本领和现在所用双地煞、小流星的外号和那一手毒药暗器,但他父母师长均是凶人,行踪尤为诡秘。既然停步相待,必有拿手,我们还要留点神呢。"说时三人业已顺坡而下,一路飞驰,看出最前面一点火星似往后面会合,飞驰上一段忽然不见,最近的一点仍在原处闪动,但是前往决非正路,偏在道侧,相隔还有七八丈。文婴因仙人掌又重又大,解开应用比较费事,业早取出,分持手内,包袱斜挂肩上,心情也颇紧张。方说:"这厮毒药暗器厉害,师兄师姊兵器怎不取出?前面就到,我们走慢一点,天黑路滑,莫要上他的当。" 铁笛子到底久经大敌,途中留神,看出侧面肢陀起伏,不像有什平地,二女几次想要穿近,由斜刺里穿过,均被拦住,说:"如非有这一片斜坡,黑地里我也想它不起。 这一带原是一片乱葬冈,肢陀最多,决非用武之地,就有埋伏也不应设在那里,我们并不怕他暗算,只防受他愚弄,等我看准形势再定。"二女只得罢了,及至赶到当地,和那火星停处已成平行,文婴又想改道纵去,铁、南二人刚同走不几步,南曼方说:"这火光如何不见闪动,与方才所见不同,莫非人溜了吧?"铁笛子已将二女拦住,接口笑道:"文妹且慢,我们上了狗贼的当了。此是疑兵之计,人早离开,只为来路一面林木较多,地势倾斜,我们走得太急,隔着大片疏林,天又有风,仿佛灯光不住闪动明灭,其实在火光初出现时贼党业已逃走,有心叫我们多走冤枉路,以防追上。风势一止,他放在那里的灯光自然不再闪动,你如不信,无须往看,相隔五六丈我用一个雪团便可打灭,有无贼党埋伏就知道了。" 二女还在将信将疑,铁笛子的手法本是百发百中,打得又远又准,早将地上积雪抓起一团捏紧,抢前两步猛力掷将过去,火光立被打灭。又连抛掷了两团,笑骂道:"这厮真个可恶,前面虽无埋伏,路却险滑已极,还隔着两条雪沟,他逃也罢,还要巧使我们多费点事,真个可恶。我料这厮也许由大王坟附近便在暗中尾随了来,照此情势理应一场恶斗,不知怎会费了许多事,冒着寒风尾随奔驰了这一大段,双方还未对面便自溜走,莫是文妹所说那位前辈异人突然现身将他吓走了吧?"文婴想起乃师临终所交的那张遗嘱,早就悲愤填胸,只是不曾露出,闻言虽觉有理,仍不死心,仗着贴身皮衣刀剑不透,只将两眼风镜护住便可无害,手中仙人掌又是专防镖弩之类的利器,正和南曼商量,欲往察看。铁笛子见她先前怕人看出,忽又如此激昂,知道方才所料不差,笑说: "要去都去,看那灯火是否特制也好。" 忽见前面似有火光映照,心疑敌人还有埋伏,恰巧旁边有一雪堆颇高,纵身上前一看,不禁好笑起来。二女也自赶上。原来前面对头悬灯之处乃是一株枯树,秃干枯枝本来雪积不住,再被狂风一吹,上面积雪多半吹落,下面又是一片凹崖,崖脚空着一大片,点雪俱无,却有不少枯草,堆在凹中,离开上面深达丈许,土沟甚宽,逃贼的灯便挂在树上,相隔大远,虽只见到一点火光,内里想是油膏所制灯蕊。火力甚强,被雪团打落下去。恰巧坠在下面那片枯草之上,当时引着,灯筒中的油膏也被火烧熔,于是将崖脚未被雪压的一片枯草全数点燃,崖上下全被照亮,哪有人影! 二女方觉铁笛子所料不差,忽然遥望天边似有豆大两粒火星,又似前后会合,互相闪得一闪更不再见,料知贼已逃远,这样黑天雪地决难追上,再用灯筒照见二贼所过之处,均留有两条雪痕撬印,内中一条正是去往悬灯之处,但是未走回路,一算途向,与前途准备投宿的黄茅村一在正南、一在西北,略一商计也就拉倒。晏文婴先未想到平日时刻在念的深仇大敌会在这里狭路相逢,如其事前得知,稍微留意,便不致被他滑脱。 再一想起昨夜那位前辈异人曾说,双地煞、小流星就要寻你,杀母之仇遇时不可放过,更要留神狗男女的凶毒,不与铁、南二人相见同行同止不可上路之言,一时疏忽,只顾防那另外两人,意将此事忘个干净。从来机警仔细,竟会这样粗心大意,越想越恨,无奈仇敌业已逃远,为了天黑路滑,走了半夜才只四五十里,彼此都有一点饥渴,就是不寻宿处,也要觅地饮食。铁、南二人看出她闷闷不乐,再一劝解也就罢了。 铁笛子随将灯筒取出,朝西南方空中亮了几亮。文婴知是招呼黑雕的信号,忙说: "听大姨说,此雕天山特产,从小便经恩师和师兄师姊豢养训练,非但猛恶灵警,目力更强,能在黑暗之中察看地上动静,更能隐身高空暗云之中,连经许多时刻飞翔不倦。 我们虽与狗男女去向相反,相隔并不甚远,此雕空中飞行晃眼追上,它又深通灵性,能够分辨敌人,师兄可否将它喊下,请它代小妹察看仇人踪迹么?"铁、南二人笑道: "我们心意也是如此。可惜二贼去路相反,天又大黑,不知是否藏起。只要前途没有二贼藏身之处,此雕必能寻见。" 三人正说之间,遥闻空中起了极轻微的异声,南曼笑说:"大黑来了。"文婴抬头一看,西南方高空中似有两点金星同时隐现,南曼业已抢过铁笛子手中灯筒朝那金星来路晃了两晃,异声立止,紧跟着星光也自隐去,方想,此是雕的双目,听说此鸟金眼电射,约有小酒杯大小,夜间更亮,老远都能望见,此时相隔越近,飞得又快,如何反看不出?猛瞥见南曼一声低哨,纵身一跃两丈抢上前去,同时目光到处,一片黑云已由暗影中自空飞坠,正朝南曼当头压下,跟着又听一声低啸,与方才所闻异声相同,知已降落,忙和铁笛子赶将过去。还未近前,忽见两团金光远射数尺,正对自己一面,地上立现两团亮光,同时看出南曼左膀叉腰而立,那只半人多高的金眼大黑雕正停在她时环之上,南曼手伸腰间粮袋之中,正将方才向铁笛子讨去的干肉块取出,抛向雕的口里。见面一问,才知那雕灵警非常,因其身形高大,飞将起来两翅横宽,长达丈许,知道主人不愿它惊人耳目,又恐无意之中受了仇敌猎人的暗算侵害,目光又强,所以飞行起来,除却现身应敌,全部高升云空。就是夜间接到主人信号,由空降落,老远望见翔空飞来,快要临近,也是先作低啸,然后看准地方,双目微闭,将目光隐去,方始和箭一般,两翼一收,朝着主人这面飞投下来。 自从铁、南二侠二次下山带它出来,五六年内常人谁也不曾见到它的真相,也寻不到它的踪迹。铁、南二人所发信号又是附近有敌的表示,所以来得更是隐秘神速。文婴先虽听说,还不知道如此灵巧,见它顾盼之间那么威猛,对这两个主人固是亲热已极,便是自己和它才只第一次对面,也是那么驯善,试探着稍微抚摸它的毛羽,竟将雕头伸出,朝自己胸前挨蹭,表示亲热。及至讨了两块肉去喂它,也是先用它那铁嘴的尖噙去,到了口里方始仰头大嚼,轻得使人无觉。那两条短腿真和小树干一样,又粗又壮,握将上去其坚如铁。两只钢爪比人手还大得多,伸手一试爪尖锋利如钩。这时轻轻虚抓在主人时弯之上,动作之间仔细已极,仿佛惟恐伤人神气,不由又惊又爱,赞不绝口,笑问二人:"见了别的同伴是否如此?我和它初次相见,这样威猛之物怎会这样亲热驯善?" 南曼见她拿着灯筒照了又照,处处显得天真稚气,笑答:"文妹,你只当是此时初见,哪知这东西心灵眼尖,当你日里动手时它早看出你的来历,你又戴了面具,拿了仙人掌,当然一见而知是我们的至好姊妹,你又那么爱它,自更和你亲热了。"说时,那雕已将肉块吃了不少。铁笛子笑说:"你那一袋于粮,昨夜南妹业已失去,且到前面为你想法,或是把我们的于粮分些与你。方才还有两个敌人要你去查探呢。"说罢朝着西北方打了一阵手势,又指了两指,南曼左膀一抬,那雕立时就势腾起一丈多高,方将两翅展开,略一闪动,便自冲霄而起,晃眼直上高空,方始露出两点豆大星光。文婴估计离地已高,正在连声夺取赞,那两点星光忽然由大而小,再一转眼便自不见。初飞起时满地风声,扇得附近一株大树上面的冰雪哗哗乱响,所有枝柯一齐震撼,残冰碎雪飞舞如雨,声势甚是惊人,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13 前路惊心 深宵飞铁羽 村家投宿 沉睡失英娃 前文铁笛子祖旺和女侠南曼化名翼人影无双在山东济南省城办完救灾之事,又与由间中新桃源赶来的女侠晏文婴相见,在大王坟树林中将群贼打败,连夜上路。铁、南二侠途中看出文婴心有顾虑,话也不曾说完,先恐被人发现,准备赶过三阳岗和孙庄方始放心,仿佛有什难言之隐。同时想起三阳圄以前虽有一伙贼党,早在去年业已走去,连贼巢俱都毁掉。山沟尽头浅坡竹林之中虽有一座古庙竹林庵,内里只有两个老尼,一个业已残废,另一个也是聋子。孙庄主人孙尚友之父年已八十,人都称他大公,是个名武师,族人甚多,人颇安分,财产也不甚多,上次往探,归途回忆这两处地方虽有可疑之点,俱都无关宏旨,也就不在心上。文婴下山不满一年,来到山东往返才只半月,怎会与这两处的人相识?心方不解,忽然发现侧面旷野中有一点火星驰过,晃眼绕往前途,另有一点火星与之会合。刚看出那是一条道路,忽听身后有人发话,文婴想起昨夜前辈异人所说双地煞、小流星男女二贼,立同追去,不料中了敌人疑兵之计,只在侧面崖沟树上挂了一盏特制的灯,人早逃远。三人准备投宿的乡村偏在西南,相隔已不甚远,火星突然又在西北方天边出现,又是两下会合,一闪即隐,知道追赶不上。 铁、南二侠先觉大盗佟金海似被文婴有心放走,已是奇怪,这时见她忽然辞色激昂,神情悲愤,与初上路时防人窥破,仿佛前途有人相待,惟恐撞上,恨不能乘着风雪深夜冷不防将这一处难关猛冲过去神气迥不相同,越发奇怪。南曼在旁略一探询,才知那是文婴杀母之仇,也许早在大王坟起身时狗男女业已发现文婴,暗中尾随,赶将下来,不知何故,双方快要对面,忽又不战而退,逃得这快。先疑是方才发话的异人将其惊走。 铁笛子仔细一想文婴口气,仿佛奉有师父遗命,非要手刃亲仇不可,树后异人又有快追之言,又觉不像。见前途小村业已快到,便将文婴劝住,一面取出灯筒,朝西南方天空中发出信号,将金眼黑雕喊来,喂了一些食物,令往查探狗男女的去向。 文婴本心绪烦乱,见那黑雕立在南曼时弯上,足有半人多高,顾盼威猛,性又灵巧,初涉世的少女虽然聪明机智,到底有些天真,心中爱极,由不得凑近前去。后见那么凶猛的大雕任凭抚弄,驯善非常,丝毫不曾反抗,反倒格外亲热,心更惊喜,赞不绝口,和南曼谈了几句。南曼将左膀微微一抬,那雕立时就势朝空射去,突将两翼展开,冲霄直上,到了高空方始睁开两只火眼金睛,只见绿豆大小两点星光在暗影中连闪两闪,便不知去向。文婴见它来时宛如墨云飞坠,其急如电,去势又是这样神速,两只鸟爪钢钩也似,起落之间并恐伤痛主人,轻微已极,高出人头一两丈方将两翼展开,道旁一株大树竟被扇得上下一齐震撼,冰雪纷飞如雨,声如鸣玉,喜得不住赞好,称奇不绝。 铁、南二人见她那高本领的人依然少女天真,越发对她喜爱,笑说:"侧面不远便是黄茅村,那里虽只八九户人家,居民十分寒苦,前两月曾得到我的周济,为了地势荒凉,所得银米俱都埋藏地下,他们又都刻苦耐劳,有了好的粮食也舍不得吃,表面看去还是穷苦不堪。仗着近来这一片偏僻之区都已经我托人照料,相隔两处大村镇又近,有本领的贼党看它不上,寻常坏人不知底细,山东民风本好,这八九家人又都一条心,能知互助,休看人家残破,但都和我二人亲热,前往投宿真比那些大镇店里稳妥得多,稍微有事他们都是我的耳目,你一到就知道了。"文婴笑答:"我一路来冒充师兄、南姊,人家当我是你二人之一,业已受到许多照应了,不是这样,未到济南以前也许被人留住,今天尚难见到,来去都要错过呢。" 南曼想起前情,又要探询,猛瞥见前途树林中又有火星一闪,但不甚亮。三人都有一身惊人本领,人又机警,瞥见那火星在左侧林中晃动,相隔只两三丈,立时住口,不约而同各自把手一挥,便拿了兵器悄没声分三面掩将过去,还未赶到树下业已看出真相。 南曼方要笑骂,铁笛子在前先到,忽然低喝:"南妹禁声,这里还有东西,此非敌人所留,等我看来。"二女也自赶到,原来那火星乃是一条细才如指的小火绳,一头挂在树枝上,随风闪动,上面附着一个小布包,忙取灯筒背向西北用灯光一照,约有两寸来长,一寸方圆。上写:"谨言慎行,连夜起身。山中强敌将临,不可在外多事。"底下画着一个缺了一只角的月影。铁、南二人料有原因,再打开布包一看,内里装着两个小锡瓶,外贴有纸,注明用法。红色药粉专解百毒和各种毒药迷香,哪怕人已昏迷,鼻孔里稍微吹进一点,一个喷涕打过,当时醒转。黄色药丸专能安心定神,止渴生津,并治内伤。 瓶的制法也极灵巧,红的一瓶形似葫芦,中心前后两个圆圈,手指一按药粉便可喷出。 黄的一瓶形如爆竹,也有机簧,取药多少可以随意,都是清香扑鼻。 铁、南二人见纸条上不曾留名,正在低声谈论,文婴忽然惊喜道:"我明白了。" 说得一句,底下忽又停住。二人忙问:"此是何人?"文婴四面看了一看,先把二人拉到路上空旷之处,悄声说道:"此是一位比我们高出两辈的女剑侠,师兄、南姊想听齐伯父和大姨说过,她老人家的名字未一字与我同音,总该知道了吧。"二人闻言,惊喜道:"六月里的梅花,我们真个意想不到她老人家竟在暗中照护我们,不曾当面拜见太可惜了。" 文婴悄答:"我近来不知何故这样颠三倒四。昨夜那位异人明有许多与人不同,说话又是女音,看她神气对我十分怜爱。因她男装,拉我手时竟与相抗,心还气愤,只当对方是个男子,小妹踪迹已被看破,不是觉着无力抗拒,心中有些惊奇,对方看似一个少年,二目有光,所说又不像怀有恶意,几乎动起手来。为了误会,一时气愤,明已听出所说有因,竟未赴约。照她所说绕路往见,后见她说的事全都应验,人已分身不开,事完方始醒悟,连忙赶去人已不在,只听旁人说方才有一少年客人在他家中等了片刻,走时留话,令转告我。这才悟出前面还有仇敌,想是这位太师叔恐我年轻气盛,为防狭路逢凶,虽加警告,并未说出仇人姓名,直到方才途中瞥见火星闪动,回忆前情与所说相合,才知那两点火星中人竟是合谋害我母亲的狗男女。小妹悲愤多年,好容易在此遇上,孤身一人仇报不成,也许还有危险,难得师兄、南姊同路,多了两个好帮手,这位太师叔恰又暗中跟来。听她第一次发话口气,分明此时追上狗男女报仇泄恨并非无望,不知怎的仇敌逃远,她并不曾露面,也未出手,先叫我们快追,现在又叫我们谨言慎行,及早回山,不可多事,实在令人难解。千载一时的良机竟被小妹一时疏忽,无心错过,多么叫人痛心呢!" 南曼一路行来,看出文婴虽是智勇双全,对人却极天真,温和而又爽快,老是带着一脸笑容,忽然这样悲愤,知其回忆母仇,伤心悔恨,便笑劝道:"以六月梅的威力,杀这两贼易如反掌。我想她前后意思不同,必是内中还有原因,既想你手刃亲仇,完成母亲、师长遗命,后来又因此时还有顾忌,或者过了方才那一带便有顾忌,已不是动手地方,所以留书劝止。你有许多话还不曾说,先说那两处地方就在前面,相隔不过三四十里,不知有关没有。如今敌我双方俱都警觉,我不寻他,他也寻我,凑巧这两个狗男女还要寻到我们新桃源,自投罗网都在意中,至多还隔半年我们便同出山,多么厉害的恶贼,连你一起八个弟兄姊妹和布满各地的耳目,怎么也能找到,决不怕他飞上天去,这样悲苦作什?" 文婴一寻思,悄声答道:"南姊说得极是,师父因狗男女不算,连他师父俱早销声匿迹,久不出来走动。天下之大,这等行踪诡秘的恶贼,我一孤身女子,又未见过,大姨还不肯说他形貌,只说事隔多年,形貌已变,姓名外号常时更换,也难作准,命我先见诸位兄姊自能访出,分明是见你们行道多年,到处都有穷苦人们做你耳目,这比一个人的本领大得不可数计,无论何事均可办到之故。小妹急也无用,只请师兄、南姊和诸位兄姊随时相助吧。"铁笛子沿途留意,见未一段是片空旷的雪地,二女所说不会被人听去,语声又低,也就没有过问。 眼看再走一两丈便要转上黄茅村的小路,猛瞥见由斜刺里飞也似驰来一条黑影,身量不高,同时又听空中传来极轻微的雕鸣,听出那雕飞得甚急,三人忙即戒备。方想这厮孤身一人,就说受雕所逼,如何反向我们面前自行投到?耳听前面低喝:"你们三人如何这蠢!黑更半夜,只顾卖弄你养的扁毛畜生,差一点没有害它送了性命!你知这一带有多危险?实对你说,你们这两个影无双以前所做的事,虽然极好,但是树敌太多,你们平日只要访出对方拥有不义之财,便决不肯放手,也不仔细查探他们来历,终于惹出事来。如非山中有事将你二人追回,人家业已发动,不出三日便有能人去往济南寻你,一个不巧自身受害,还要连累受过你们帮助的穷苦百姓,不知连累多少好人,不是糟么? "如非我师父受过亡人之托,想使他的女儿手刃亲仇,见狗男女十分机警,业已滑脱,再往前去便难下手,将你止住,今夜就许惹出事来了。我奉师命愚弄二贼,就便尾随窥探,暗中引逗,不令强敌,发现你们走过,乘着深夜,骤出不意冲将过去,只要再走数十里,便出险地。就老怪物知道,他日前曾夸海口,决不容你二人入境一步。如今他的对头从容走过,他还在睡里梦里,这样丢人的事也必不好意思发作。何况这厮昔年隐退时又曾立誓,除大明湖边住有两家老年渔民是他亲族,每一二年必须看望一次外,决不离开所居方圆五十里内。你们来路那面也只到大明湖边为止,别的地方他都不去,只要走过这一带便可无事。而你三人到了前村易容改装之后,就是日里通行他也看不出来。夜间行路走得这等快法,稍微疏忽反易警觉,只一狭路相逢便是讨厌。我师父又不愿和他破脸。昨夜忘了招呼你们休将起身时日对人说出,虽然打完贼党说走就走,那些贼党又都不知此事,到底不可不防。 "那两狗男女狡猾已极,我正跟在他的后面,谁知你们偏不知利害,以为黑雕能够对敌,令其暗中窥探,不知这扁毛畜生性太刚猛,见此深夜无人,就许故态复萌,只要凌空下击,稍有动静,立时惹出事来。幸而那两个狗男女它还不曾寻到,我已看出它在空中,恰巧师父也赶了来,这才假装敌人将它引你来此。旺子,你从小便在外面奔走,你的师长全都夸你机警,如何这等疏忽,累我大雪地里多费许多手脚,伤它我又不好意思,总算性还灵巧,看出我非敌人,我又加以警告,方始给你引回。我说的话它未必全听,可速将它喊下,令其飞往九十里外相待,明日再与你们会合。省得中途多生枝节,惹出乱子,贻误全局。稍微失计,你们山中连朋友十多个人或许能够保住,新桃源还有那多开荒的苦人,如何能够抵敌?等到有了伤亡,就是将来能将这班恶贼除去,死的人也太冤枉了。" 三人见那来人年纪甚轻,穿着一身夜行衣,头上也戴有面具,只是形式不同,身材矮小,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知明月光双剑夏南莺,又叫六月梅的前辈女侠怎会收一未成年的幼童做她弟子?均觉奇怪。因对方虽然年轻,但比三人要高一辈,来势既急,话又直率,一口气说了一大套,简直不容还口,估计不是常人,只得恭恭敬敬听他说完,谢了指教,一同行礼拜见,请问姓名,就便探询是否六月梅的徒弟。来人已急道:"你们还不将那扁毛畜生打发先走,闹这些虚礼虚言作什?你当此雕飞得甚高,又在深夜之中,便不会被人看破么?"铁笛子诺诺连声,忙令南曼将雕喊下,指点前途去向,匆匆说完,二次又向少年请教。少年笑道:"你真叫鬼,见我年小,还不相信我是你的师叔么?"铁宙子忙答:"弟子不敢,只为师叔本领惊人,轻功更是好得出奇,急于想知姓名来历,以免将来再遇时认不出来,以致失礼。"少年笑道:"你们已知我师父是六月梅,不必说了。我名贺回,休看我老声老气,混充你们长辈,实在我真爱惜你们,想要见面不是一天,难得今日相遇,又想就便看看这只黑雕,才致这样说法。不过事情也真紧急,你们不要怪我狂傲。" 黑雕已被南曼用灯招下,少年一面凑将过去,一面自将面具一拉,笑说:"你们决想不到我师父有我这样徒弟吧?实不相瞒,我从血胎中就被恩师收去,我还是她干儿子呢,这是我的本来面目,你们不要见笑。"说时,随同少年手拉之处,胸前倏地一亮,现出本相,三人几乎吓了一跳。原来少年面具做得十分灵巧,也是薄皮所制,另外还有一顶帽子与之相连,上有锁口,一拉便开,由中心分为两片,貌相本就奇丑,眉眼口鼻无一整齐,半边脸上更有巴掌大一片血痕和三条隆起的紫肉条,仿佛另时被什东西抓过,头皮也被揭去,后来长好,光溜溜不长一根头发,皮色却又雪白,上面也有几条血印,端的又丑又怪,从未见过。戴上帽子还好一点,秃头更是难看。旺子还不怎样,二女几乎笑出声来,贺回也不在意,那光十分明亮,由贺回手上发出,因未全放,只露一点,业已照得眉目毕现。贺回正指黑雕笑说:"听说你目光敏锐,此时须要将我认清,免得前途又生误会。你们叫它听我的话,包有好处。"铁笛子忙答遵命,刚朝黑雕指说: "以后相遇须听贺师叔之言行事。"忽听远远传来一声清啸,略响即止。贺回忙将珠光隐去,笑说:"师父想是怪我露出形迹,其实我有我的主意,如被老怪物望见球光寻来,正可调虎离山,使你们容易上路呢。话已说完,再不分手师父必要怪我淘气。你们急速起身,越快越好,一过孙庄,再走一段便无事了。"三人忙同应诺。 贺回先命照着所说方向将雕放走,再同起身。三人依言行事,雕刚飞去,贺回便朝斜刺里驰去,晃眼没入暗影之中。三人赶出里许,遥望来路左侧远远亮光一闪,看出那光亮如银电,与前二贼的灯光不同,料是贺回所发,也许对头警觉,被其引开,照着所说口气定必厉害,否则以六月梅那样成名多年的前辈剑侠不会这多顾虑。便贺回也有一身惊人本领,又是年轻气盛,对头如是寻常,也不会那样嘱咐,料知情势紧张,这一带伏有危机,各自戒备前行。铁笛子更是谨慎,连话都不令二女说,一同冒着深夜雪风飞驰在积满冰雪的山野之中。因未去往黄茅村投宿,急于赶路,冰雪崎岖,又极难走,虽然一口气飞驰了数十里,人却饥渴交加,天也大亮。三人原照贺回所说走法,未走原路,文婴路生,见一轮朝阳已由天边雾影中露出多半,晨雾渐消,前途寒林疏秀,到处都有人家田亩,鸡犬相闻,知道当日天气尚好,心中有事,也不知道路程远近,什么所在,悄间:"这是什么地方,孙庄是否走过?" 南曼见她始终关心,想避开孙庄一面,笑答:"孙庄就在来路侧面,我们刚过不远,这里都是它的地界。因这一带十九孙姓,又多能够生活,我们以前连查探过两次,觉着他们日子过得都好,因此不曾周济,所以这一路上只这里数十里内无什相识,就有一两家也是大明湖边的两个相识渔人引进,无什深交。铁兄觉着可疑也由于此。彼时救灾事忙,连探询了几家,俱都过得。后在夜里往探,人家所说都是高兴的话,虽觉并非全是实情,心中生疑,仿佛说话的人有为而发,但未探出破绽,不知这班农人何以这样异口同声,都说好过,表面看去衣食又似还能顾全,也就没有多事,一直不曾再来,情况甚生。我们先寻一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说吧。"文婴忙答:"小妹不饿,昨夜那位小师叔曾说,过了孙庄再走一段就可无事。共只还有十多里,转眼便到。记得来路有一村镇,所卖干馍馄饨甚好,到了那里再吃,比在冰雪地里喝西北风,还舒服些。" 铁笛子见她说时面带惶急,不时回顾身后,左近人家颇多,所行地势虽偏,无须由人家村落中经过,前面田陇上已有人在往来,心想:"文婴曾得师门真传,决非怯敌,看她这样悬心忧疑神气,事情关系必不在小。"再一回忆以前来此窥探经过,心中一动。 好在平日和南曼常时同出行道,日夜奔走,不眠不食常有的事,笑说:"方才因听文妹饥渴,才想在这里随便吃上一点东西。此时既然不饿,前途大镇集上再吃也是一样。" 文婴自觉言语不符,面上二红,又朝来路侧面大片树林环绕的村庄中看了一眼,便不再说,人却往前抢去。铁、南二人看在眼里,也未说破,暗中越发留心。三人面具已在天明前取掉,沿途不断有人往来,虽是各走各,不曾理会,终恐被人看破,不便和昨夜那样施展轻功飞驰下去,这样自然要慢得多。铁、南二人看出文婴先是抢在前面,仿佛走得越快越好。后知不能走得大快,又夹在二人中间,每遇对面来人必要假装怕冷,将脸遮住,头上一顶带耳皮帽两耳业已放下,便是熟人骤然之间也未必能够看出,不知怎会如此心虚。一路戒备,居然无事,也未遇人询问。 走了一段,前面已是泉口大镇。铁、南二人俱都来过几次,非但地理极熟,并有许多相识的穷苦人家。本定去往饭铺饮食,文婴忽然提议笑说:"我们此时最好不要多生枝节,昨夜贺师叔又再三警告,这里既有相识人家,不如在他那里请其代买来吃稳妥得多。"南曼知道这些苦人都受过二人周济,一旦相遇定必杀鸡煮饭,竭诚相待,不愿扰人,笑说:"我们因恐文妹有事,特意改走别路,并未由孙庄前穿过。此镇离开孙庄已有二十余里,方才文妹所说之处业由侧面绕过。我想,大白日里,随便吃上一点起身决可无妨,何苦叫人家费事呢?"文婴问知所行并非日前所经之路,离开孙庄,又有二三十里,愁眉立展,笑说:"妹子不知相隔已远,此是一个难题,等山中事完小妹再作详谈,诸位兄姊一听就知道我的苦楚了。" 二人点头,见正吃早饭时节,天又太冷,路上行人极少,前面镇上却甚热闹,便不再开口,同往内中一家较大的酒楼之中走进,铁笛子笑说:"我们近来实在俭省,难得事已办完,恰巧遇见良友,理应慰劳,并与这位小兄弟接风,大家多吃两杯如何?"二女均是男装,闻言会意,同声赞好。铁、南二人更因平日生活清苦,只管取有大量不义之财由手上经过,全都作为救济穷苦之用,和自己山中带出来的盘川分得极为清楚,从不妄用分文,照例每次事完都要自己犒劳,又和文婴初次相见,吃这第一顿酒饭,由昨日起连动手带奔驰了两夜一天,以前日夜劳苦还未算上,也实劳苦饥渴,知那镇集往来要道,比文婴方才所说的一处要大得多,特意远走十来里准备饱餐一顿。再赶半日,仗着冬日天短,到了黄昏另觅宿处,睡他一个好的。恰巧时候还早,刚刚上座,三人一到,便在楼上寻了一个单间的雅座,喊来伙计,各人要了一两样喜吃的菜和当地特产的黄酒。 刚刚坐定,便听楼梯响动,酒客越来越多,连外面敞间也被坐满。三人在酒菜未来以前偷看外面,都是寻常商客,先未在意。吃了一阵,又有一人上楼,文婴还不怎样,铁、南二人久经大敌,一听便知步履之声有异。铁笛子手攀帘缝往外一看,见是一个头带金箍的头陀,身材高大,貌相也极威猛,手中拿着一柄禅杖,约有大酒杯粗细,像是钢铁所制,看去十分沉重。因客位已满,斜对过有一单间又恰有人定下,经伙计一说,便靠着后窗觅了一张小桌坐下,跟着要了许多酒菜,照样大鱼大肉,酒量食量全都过人。 一路大吃,吃得旁坐酒客俱都朝他偷看。 当地是个官路大道,水陆要冲,这班商客常年往来江湖,多半眼亮,谁也不曾开口,各自看了两眼便回过头去。店伙对他更是恭敬,一呼即至。头陀一路大吃大喝,始终旁若无人。因上来人多,不曾看清,后又背朝三人这面,更看不出他的面目。南曼见一个出家人这等行径,料非好货,意欲借故出外窥探,被铁笛子一把拉住,低声说道:"我们回山心急,已不打算多事,好在明春还要来呢。"正说之间,店伙恰巧走进,铁笛子低声一问,伙计悄答:"这位师父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此是水陆要道必由之路,过往的人哪一类都有,你老三位都是出门人,随他去吧。"说完走出。 门帘起处,瞥见楼上又有两个华服少年走进。文婴刚刚探头外望,忽然缩退归位,铁、南二人也看见了一眼,觉那二人少年英俊,仿佛那里见过。再看人已走往东小问雅座之内。跟着又走进三个,年纪最大的不过四十来岁,余均少年,看去全像练过功夫的人。三人也吃得差不多,文婴忽又催走,铁笛子随即会账起身。出门时节,文婴业已先行,由人丛中穿过,快要下楼,铁、南二人因想就便看那头陀一眼,见楼上伙计往来忙乱,酒客纷纷来去,刚立得一立,伙计一声高呼"送客",头陀恰巧回过脸来,朝二人看了一眼。 二人见他面如黑枣,又吃了几杯,越显得黑中透亮,前额宽突,深眼大鼻,阔口朱唇,两颧高起,一双浓眉紧压眼上,又阔又长,快要连成一字,二目凶光闪闪,形态更现狞恶。二人本意不愿多事,见对方也似不曾留意,便在店伙谢客欢送声中走往楼下。 南曼在后,瞥见东小间雅座门帘微动了动,只当偶然,一心专在头陀身上,只顾寻思记那形貌,就此放开,也未再和同伴提起。到了门外一看,文婴正在前面道旁缓步相待,面色似颇紧张,楼旁系有几匹马,南曼悄问:"我们情同骨肉,你到底有什为难的事,方才见什可疑形迹么?"文婴忙答:"南姊不必多疑,将来自知。"南曼看出她神情有异,分明方才楼上有什发现,疑与头陀有关,忍不住又要探询,被铁笛子止住,文婴也未再提。由此三人往前赶路。 走到黄昏将近,正要投宿,铁笛子忽然心动,悄问:"我们今夜向一相识人家投宿,不去住店如何?"文婴首先赞好,所经也是一个小镇,地名双井铺,开着两家客店,铁笛子领了二女穿镇而过,由镇旁田间小路又走两三里,到一小村之中,寻人投宿。主人是个小康之家,本人在外为商,家中还有父母兄弟,种着几十亩田,本不在铁笛子救济之内,但他人最义气,去年救灾时先慕义商之名,到处物色求见,再和七侠无心相遇,对面一谈,越生敬仰,曾以全力相助,人也精明,前在济南再遇,曾经约定便道往访,知他人已回家过年。刚一叩门,恰巧本人迎出,铁、南二人本不瞒他,又曾约有暗号,见面便自认出,立时欢迎进去。 主人姓宗名采臣,虽帮过七侠的忙,以前出了不少的力,也曾得到铁、南二人的好处,人又豪爽好交,双方情分颇深,无形中成了七侠的一个得力下手,常代出面奔走各地,做那救济穷苦之事。七侠照例给他川资,并不要他破费,便是这次寻他,也因日前约定在他家中相见,就便托他明春去往济南代办二人未完之事,故此宾主尽欢,无须客套。吃完夜饭,采臣知道三人连日劳倦,早代安排卧处。睡前铁笛子忽然背人将他引往外屋,谈了几句。南曼见铁笛子第一次背她与人说话,心中奇怪,笑问:"你和主人说些什么?"铁笛子笑对二女道:"事情还拿不定,我先不想打扰主人,打算到了店里抽空寻他,托上点事,便即回店安眠。谁知要进店时,忽然发现门外有两匹快马,前在来路酒楼吃饭起身时曾见同样两马系在门外,虽然另外还有几匹,看那意思刚到不久,以这两匹马最好,并还有人照看,也似主人带来。南妹下山不满一年,你曾随我在西北路上往来,又往天山去过两次,这类北天山所产异种良马想必一望而知,怎会不曾留意?" 南曼闻言,忽然想起前事,笑说:"那马共是五匹,系在一株树下,果然有两匹最好的。方才只顾与文妹说话,那马也曾看到一眼,虽觉眼熟,不曾留意,听你一说才得想起。如我所料不差,多半还是后来东小间雅座那一伙少年酒客的呢。"铁笛子便问: "你怎知道?"南曼答说:"先上楼那两少年一望而知是个会家,内中一个小襟里面还挂着一根极讲究的马鞭子,露了一点在外面,转眼人便走进。这类异种名驹决非常人所能乘骑,全楼上人虽然不曾细看,除头陀外只有后来五人像是会家,马又五匹,刚刚合数,也许内中两人绕路走来,人已先到店里,无心相遇,素昧平生,莫非你又看出什么花样么?" 铁笛子暗中留意,见文婴无什表示,正在出神,也未开口,笑说:"南妹料得有理,我们累了两三天,明早还要赶路,你两姊妹请各安歇,我往对屋去睡了。"南曼见天刚黑不久,虽然连日辛苦,酒足饭饱之后人并不困,便是文婴也说并不觉倦,照她平日性情,必要谈上些时,如何刚放饭碗便催安眠,心方一动。铁笛子忽将二指微伸,打了一个暗号,料知发现可疑形迹,当夜也许有事,应在二更左右,暗令自己留意,但不要别人知道,回忆前情,料与文婴有关,便将头微点,二女随即安歇。南曼见文婴也是和衣歪倒,拉过一床薄被盖在胸前,连鞋也未脱掉,并还笑说:"我真疲倦,懒得脱了,我们就这样横卧,如睡不着还可谈天,南姊你看可好?"女主人已被谢走,文婴说完立时就势卧向炕上。 这类火炕大都临窗而建,主人待客又极周到,炕火本旺,室中又添了一个火盆,二女由冰雪寒风中长路赶来自更觉得暖热。南曼本想稍微打一个盹,睡到二更左右起身去往对屋探询有无动静再作道理。为了室中温暖舒适,虽有一身好功夫,连日奔驰恶斗,难得睡足,先和文婴对面谈了几句,后见对方睡意甚浓,不便惊扰,也将双眼闭上,心正盘算未来之事,不知怎的,微一迷糊,就此昏沉睡去。过了些时,隐闻后窗弹指之声,知是铁笛子,料有事故,因在梦中翻了个身,也未理会对面,匆匆伸手朝窗上回弹了两下,表示醒转,觉着室中光景黑暗,天上却有月光透进,下弦残月光并不亮,仰望窗外满空寒星,恐惊文婴,正要悄悄起身,开门出见,忽听铁笛子低语道:"你是怎么睡的,把一个大活人丢掉竟不晓得,文妹吉凶安危尚还难料,还不快些随我寻去。恩师只此一点骨血,如有不测,将来回山何颜再与恩师相见。" 话未说完,南曼忙即转身回头,残月昏光之中对面隆起一条,分明有人侧卧在那里,正以为铁笛子故意说笑,伸手一摸,竟是一卷棉被弯在那里,上面照样搭着一条薄被,桌上油灯业已熄灭,料知不妙,且喜兵刃暗器均在身旁,匆匆纵起。刚要走出,又听窗外急呼:"南妹,我往西南方树林中等你,莫要惊动主人,你快些来。"说到末句,人已离开,微闻对面房顶上冰雪响动,又有关门之声,心疑主人已起,怎又不令惊动?匆匆追出,人已无踪,料已越墙而过。见门已关,并未有人走进,心虽奇怪,铁笛子走得这快,分明是已危急,心中忧疑,忙即跟踪,由房顶上越过。 这一带积雪较浅,也有好几寸深,一钩残月朗悬空中,光虽不强,雪月交辉中四面景物还能看出,上房时节无意中还踏到一个脚印,过去便无,也未细看,暗忖:"他的轻功在我之上,不是纵是太急,怎会留下脚印,方才又听关门之声,却不见人,是何原故?莫非房上房下都有人走出不成?"心中寻思,目光到处,瞥见门外野地里寒林萧森,千里一色,天已三更左近,到处静悄悄的,只听朔风呼呼,夜景幽绝,景物荒寒,哪有人迹?正想朝西南方追去,猛瞥见左侧寒光连闪两闪,回头一看,房侧现出两条黑影,手中还拿有兵器,正飞也似往相反一面驰去,料是敌党。惟恐踪迹泄露,连累主人,又知铁笛子本领高强,机智绝伦,黑雕约在当地相待,也是夜间到达,可以相助,不必忙此一时。防患要紧,不顾追赶,忙即回身纵去,相隔不远,当时赶到,人未下落,业已看出神气不像,那两人虽然拿有家伙,并非合用兵器,一个还是一柄猎叉,一个竟是一柄断去半截的马刀,打扮也更不像,同时发现另外暗影中也有寒光微微闪动,心方醒悟。 那两人本往回走,想寻同伴发话,忽见面前有人纵落,吃了一惊,一面闪避,看意思是想动手,刚呼喝得半声,忽然低声惊呼道:"大爷刚走,如何赶回?"余人还有十来个,都是当地村民,南曼出时为防万一,曾将面具带上,这些均是受过周济的苦人,知其误把自己当成铁笛子,忙喝:"我不是他,但是他的同伴,你们在此何事?"内有数人本知影无双不止一个,忙答:"二爷你怎不知此事?你们方才来了对头,我们听说得信赶来相助,不料被大爷拦住,不令跟去,也不许在此埋伏。他说人在前面树林之中,业已赶去,我们正要回转,你就来了。"南曼知道误会,也未细问便劝众人速回:"此事用不着你们。"说罢便往西南方赶去。 那伙村民原因听一同伴说起镇上来了两人,打听铁笛子等三人下落,心中生疑,恰巧宗采臣奉命去往镇店之中窥探,与之相遇。双方本是熟人,所居又在镇口一带,便对他说:"影无双现在我家,如有动静速来报知。"那人受铁南二侠救命之恩,感恩已极,又学过两天拳脚,立照所说行事,恰巧左近住的几个猎户走过,都是乡邻至好,又都得到过对方的好处,那人因有采臣嘱咐,知道两位恩人无故从不与人相见,去也无用,虽未明言,却将有人作对之事告知,那几个猎户立时激动义愤,于是越传越多,前后两个小村的人晃眼传遍。因以前救水灾时曾有一次集众出动,为七侠助威得到用处,得信之后立时选出二十来个壮汉分途防守,准备帮助恩人与对头拼命。铁笛子先还不知,到了时候正要出去方始发现,忙即劝止,令其退回。南曼自不晓得,等到问明追去,业已稍微耽搁。 遥望前途林中静悄悄的,林那面又是一片山崖土坡,方想他和村民均说来此,为何不见人影,莫非有什变故不成?就是来路耽搁,共只几句话的工夫,也无追赶不上之理。 林那面的山沟土坡相隔均远,怎的走得这快?心疑铁笛子人已穿林而过,去往对面坡崖之上,又恐隐伏在侧,刚取灯筒想先发个信号,忽听身侧有人轻轻拍手,回头一看,乃是一个头戴风帽,身穿黑衣,外披一件白斗篷,腰挂一双长剑的女子突由树后闪出,觉着那人装束眼熟,但又不曾见过,心方一动,来人已低声说道:"你就等在这里,不要过去,少时如有人来,只管尽量施展,但不可伤他性命,最好给他吃点小苦头,使知厉害,并将旺子拦住,勿令穷追,事完只管回去安卧。明早从容上路,后面的事由我师徒承当便了,这样可省许多枝节,你们回去也快一点。虽然为时尚早,到底不可不防,早日回山戒备,他们可以放心,事情能不闹大才好呢。" 南曼闻言,猛想起文婴所说那位前辈女剑侠的形貌,好生惊喜,忙恭身问道:"你老人家可是夏大师叔么?"那人正是明月光双剑夏南莺,微笑点头道:"此时不消多礼,快些藏起,也许还有劲敌被人引出来呢。"南曼不等话完,早已拜倒,刚刚应诺起立,便听文婴与人争吵之声远远传来。那号称六月梅的双剑夏南莺忽把手一挥,人便掩往树后,更不再见。 甫曼忙照所说刚刚藏好,便见侧面坡上飞也似驰来三人,当头一个正是文婴,仙人掌并未带在手上。后面追来的像是两个少年,身边虽然带有兵器,也未拔出,看意思似想强迫文婴回去。文婴边走边说,不时回头:"你两弟兄再要逼我,莫怪我手下无情。 再如纠缠,我要用暗器打你们了。"内中一人方在低喝:"没良心的贱婢,再不随我回去,莫怪我们心狠。"话未说完,兵器业已出手,拿着一把护手钩刚刚纵起,文婴也快逃到林边,看敌人来势又猛又急,似想将文婴钩翻擒将回去,这一纵又高又远,文婴没料对方翻脸,骤出不意,神态甚是慌乱,口中只管呼喝警告,手里暗器始终不曾发出。 眼看文婴闪避稍迟,难免吃亏,南曼见状心中愤怒,待要抢前接应,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来人双钩并举,寒光如电,映月生辉,凌空飞坠,将落未落之际,斜刺里忽然箭一般窜起一条黑影,一跃两丈,正抢在文婴的身后,扬手一溜寒光过处,铮铮两声,两条人影由合而分,各自凌空一个翻折往旁纵去,同时一弯寒光颤巍巍舞向空中,摇曳而下,落向寒林之中,乃是敌人的钩被后来黑影打飞,落向树上挂住,文婴也在这危机一发之间往旁一闪,就势双足点地,迎面飞来。刚刚窜进疏林之中,后面还有一个敌人也自厉声喝骂,追将过来和头一人会合,一声招呼,分朝男女二人赶去。 14 冷月照高林 电掣星飞寒敌胆 荒庵藏巨害 途长虑远变芳颜 原来后一条黑影正是铁笛子,一照面便将敌人的钩打飞了一柄,如非那人机警,松手得快,铁笛子骤出不意,来势又猛又急,用的又是潜力,手腕虽不震断,也非重伤不可。就这样,那人虎口仍被崩裂,膀臂均被震麻,总算右手钩未被钩连枪裹住,不曾抖脱,仗着功力尚深,人又机警,百忙中就势一个转折飞向一旁,当时又惊又怒,后面同伴也正赶到,恨到急处,一声怒吼,连敌人也未寻,仍朝文婴扑去。后一个正朝铁笛子追赶,双方正要接触,刚在喝骂:"鼠辈,是好的说出你的来历!"一面扬刀就斫,一面口打呼哨。 南曼旁观甚清,因见文婴相隔渐近,人甚慌张,既未反身为敌,手中又无兵刃,心疑那对仙人掌已被敌人夺去,见铁笛子上来冷不防先给了敌人一个下马威,非但挫了敌人锐气,兵器又打飞了一柄,上风业已占定,可是前面拿钩的敌人并不与之为敌,仍然疯一般朝文婴扑来,拿刀的一个却朝铁笛子扑去,心正不解,待要抢上,耳听树后低喝: "且慢,等他过来再打。"刚一停步,忽听前面林边有人笑骂:"不要脸的狗种,打不过人家,鬼叫些什么,我先闭了你的鸟口再说!"声才入耳,又是一条小黑影突由持刀从树后闪出,动作更快,也未怎样纵跳,只一闪便到了敌人身后,左手一拍敌人肩膀,持刀的一个当然警觉,不愿再和前面敌人争斗,忙即纵身回头,不料对方是计,动作更快得出奇,人和粘在敌人身上一样,他这里一刀斫空,见人不在,身后却在说话,手忙脚乱中待要往旁纵起,一面回刀一撩,不料小黑人早就料到有此一来,也未闪避,身形往下一矮,刀由头上挥过,敌人恰巧纵起,身刚离地,吃小黑人身子往前一探,一手把脚捞住,话也说完,就势一甩一送,叭嚓连声,那人虽有一身功夫,无奈对方手法巧妙,动作如电,借劲使劲,身子凌空去势更急,一个收不住劲,竟被扔出,往前斜飞去。前面都是一些结满冰雪的寒林,哪禁得住整个大人自空甩落,劈里叭嚓一片乱响过处,将那些冻得又硬又脆的冰花雪枝打折了一大片,纷落如雨,人也落地,仗着应变机警,见势不佳,双手连刀护住头脸,又是将背向前,虽未受到重伤,周身也被冰枝撞得疼痛非常,不禁急怒攻心。 刚刚开口喝骂,眼前人影一闪,小黑人已跟踪纵过,口中笑骂:"你还不服,不肯闭上你那张狗嘴,非要讨打不成么!"这次来势更快。持刀的吃了大亏,虽然急怒交加,到底知道一点利害,更没想到敌人身法这快,人刚落地,还未看清,一点声息皆无,业已到了面前,一声怒喝还未出口,随同对方笑骂之间,百忙中瞥见敌人相隔甚近,看去身材矮小,像个未成年的幼童,空着一双小手小臂,也未拿有兵器,指手画脚,摇头晃脑,神态骄狂,先就气人,由不得火上加油,一刀斫去。 先防敌人身法灵巧,这刀未必能够斫中,本是虚实兼用,不料敌人并未闪避,口中还在笑骂,以为对方卖弄硬功,正待用力斫下,就这心念微动、时机不容一瞬之间,猛觉手上一紧,敌人身形略闪,不知怎的一来反手向上,竟将刀背抓住,未容寻思,叭的一声迎面中了一掌,当时门牙全被打碎,人也站立不稳,几乎仰跌在地。负痛情急,还待拼命,借着右手刀一夺之势,打算略稳身形,同时左手用足全力,待朝敌人手腕上斩去。谁知敌人手脚比他更快,连手腕均未沾上,左手就势松刀往前一送,右手就着这一掌再往前一推,力大绝伦,虽未再受重伤,人却倒窜出去一两丈,总算武功尚好,不曾跌倒。两次吃苦,知道遇见克星,刚有一点胆寒,眼前人影一晃,敌人重又跟踪扑来,最奇是说来就来,人并不曾纵起,心方发慌,忽听前面有人低喝了一声,上来将钩打飞的一个一路大笑正往旁边追过,猛想起这个敌人也极厉害,自己又是顺口流血,连吃大亏,口中疼痛,如何迎敌?待往旁边纵避,意欲就势取出暗器,面前黑影一闪,敌人忽然不战而退,再看前面不禁又惊又急,连忙追去。 原来持钩的一个正朝文婴穷追不舍,不料树后又窜出一条黑影,与传说中的影无双一般无二,手里拿着一件能刚能柔,前端附着一个似锁非锁,看去十分沉重,像个带有钢鞭的铁疙瘩拦腰打到,方才吃过亏,平日又有耳闻,深知这两个敌人的厉害,忙即飞身纵避,口中怒喝:"我和你们无仇无怨,为何欺人太甚?"铁笛子早看出后一黑影正是前遇小师叔贺回,没想到本领这高,凭着一双空手,打得敌人这样狼狈。又见持钩的一个还在穷追文婴,忙即跟踪追去,刚由后面纵到,一见南曼树后纵出,成了前后夹攻之势,方想此贼真个无耻,打算打倒擒住,拷问来历,忽听文婴在前急呼:"你两弟兄还不快逃,单我两位兄姊你们便非敌手,何况六月梅门下小师叔也在这里,如何不知进退?你说那事决办不到,念在前情,我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先未还手,并非怕你,如其不知进退,你们决难活命。此后好好为人,仍有相逢之日。我固心志难移,便是恩师最后遗命,也不要我再理你们,当初并未答应,怎叫言而无信、便你身后那人出来,今夜也是非败不可,再不快走来不及!"说完又喊:"铁兄、南姊、小师叔,莫与他们一般见识,让他走吧!" 话未说完,持刀的一个人未赶到,一听有六月梅门人在场,便吓了一大跳,方才又连吃大亏,越发心胆皆寒,同时瞥见小黑人正和寻常顽童一样,一路踢着地上雪玩,往前走去,知道此人厉害无比,只不知何故忽又停手不战,方恐乃兄不知利害,持钩的本就觉着不妙,又想起一事,口中怒吼"贱婢,将来要你好看!"人便纵退下去。 南曼想起六月梅方才所说,又恨他欺侮文婴,想给他吃点苦头,扬手两枝小钢梭正朝敌人两肩膀上打去,口方怒喝:"无耻鼠辈,口发狂言,且叫你带点记号!"忽听——两声,两枝梭镖相隔敌人只两三尺,忽往横里斜飞出去。持刀的正由这面赶过,一见敌人发出暗器,口喝"大哥留意",纵身上前,想要用刀去挡,没想到敌人梭镖竟会转弯,中途改道,内中一枝忽然迎面打来,势子又急,差一点不曾打中,一道寒光擦耳而过,落向冰雪地里,耳听对面笑道:"你两弟兄不要胆小,你们此时恶迹未著,不会要你狗命,快滚回去!你两个都吃过一点苦头,用不着再带记号,都有我呢。" 说时,随同钢梭飞处,地上坠落两段冰雪,定睛一看,原来那小黑人不知怎的竟会抢在前侧面,正当梭镖的中部,起初看他踢了几次冰雪,急于应援,不曾留意,竟用脚上所踢雪团将两只钢梭一齐打落,妙在双脚齐飞,一先一后,打得这样准法,目光到处人已立稳,百忙中也未见他纵起,这一惊真非小可。随听身后敌人喝道:"暂时放他两条狗命,苦头业已够他吃的,你两个不要追了。"跟着又喊:"你们莫慌,还有一柄护手钩挂在树上呢,不就此取走,莫非要人代你送去不成?"二人早已心寒胆落,哪里还敢回顾,跑出不远,瞥见一弯寒光曳空而下,二人忙即纵避,正是那柄特制的护手钩-的一声落向面前,连钩带前段的鸭嘴钢刺一齐钉向冰雪之中,铮铮有声,知道敌人比他高明得多,只得负愧拿起,痛心切齿,往土坡那面赶回。回顾敌人也由林中穿出,越野而过,相隔已远,心中恨毒,自去请人报复不提。 这面铁、南二侠见文婴业已回身赶来,三人刚刚对面,想寻贺回,人已不见,料是藏往左近树下,喊了两声"师叔"未应,南曼再往前立树后探头一看,也无人影,想起六月梅所说之言,忙将铁、晏二人止住。正谈前事,忽听左近树上低喝:"你们还不快走,不久自会寻你,快由别处绕回,只管安睡,包你没事。好在敌人还不知你三人住处,快些去吧。"三人听出贺回口音,抬头一看,星月光中一株大柳树上猴着一个小黑人,料知事还未完,二女均主快走,铁笛子只得答应,道声:"师叔再见,我真佩服极了!" 说完便同转身,穿林而过。到了低洼之处,后面已被林坡隔断,就有敌人也看不出,何况还有高人在彼,刚刚绕路赶回,忽见暗影中伏着两个村民,正向树林那面张望,知其还不放心,三人忙即上前,说:"事已完,林中如有动静不是我们,千万不可往看,更不可在此停留,被人看出彼此不便,更不可使人知道我们踪迹。"村人诺诺而去。街门本来虚掩,三人一推就开,主人兄弟正在房中挑灯相待,问知前情,好生欢喜。 原来铁笛子人最机警,先在酒楼已觉两少年是行家,所骑的马又是天山名产,虽料千里马必有千里人,因未眼见,还拿不准是否两少年所有。后来赶到镇上,正要投宿,又见马在门口,忽想起前见少年眼熟,去年往孙庄窥探时似曾见过。隔不一会,前事完全想起,当初原疑主人孙尚友父子形迹可疑,老的更甚,这两少年也在其内,同时想起文婴对于孙庄许多顾虑,以她这样女英雄,这等忧疑,出乎情理,便留了心。仔细一想,忽然醒悟,一到便命主人去往镇上窥探,后来归报,果是孙庄两个少年,本意不愿文婴知道,准备约了南曼夜里前往探看,不料文婴已早发现对头在彼,心想老这样闪避也不是事,意欲当面明言,了此一段公案,竟在暗中装睡,到了夜深人静,非但不辞而别,并连兵器都未带。 本来铁笛子预定二更起身,往喊南曼,商计之后再去,自己虽有到时惊醒的习惯,惟恐错过,并还托了主人到时喊醒,事前并不知道文婴已走。还是那两个守探的人听了主人之言,正在暗中窥探,忽见有人戴着面具驰过,先未看清,还当铁笛于去会敌人,正要跟去,不料对面来了两人,刚一对面便争吵起来,声音不像,人却是由宗家走出,心中惊奇。相隔甚近,见这三人还在争吵,说要寻人评理,忙即赶往宗家探询,采臣忙寻铁笛子,人已起身,得到信息,觉着方才虽然打了个盹,并没多少时候,初意往探孙氏弟兄,没想到文婴竟会半夜偷出,比先前所料更深了一层,料知文婴不知何事受人挟制,孤身少女多大本领,初次下山的人,也难免于中人圈套,心中一惊,忙嘱采臣不要声张,以防万一是个对头,为他留下后患,随即带了面具,赶往二女居室窗外。 因是两个少女住在里面,采臣未便前往探看,村人所说那人形貌装束和自己完全一样,南曼不会不告而去,更不会与对方相见争吵,除却文婴更无二人,不过天下事往往难料,文婴会有那身皮衣面具起初也未想到,事太离奇,初上路时那么避人,为何又与对方相见,内中必有曲折,不便冒失进门,仗着至交兄妹,南曼又是爱妻,同卧房内,便去窗外定睛一看,月光斜照,看见南曼对面横着一个空被窝,内中无人,南曼背向一面睡得正香,油灯已灭,还不知道。正要喊醒,忽见一村人由门外掩进,悄说:"那三人已由左近经过,去往西南树林那面,过时似闻内中一人说,只在前面林中一谈,并不远去,当地有人相候。"铁笛子忙令告知众人急速回去,不可妄动,说完刚将南曼喊醒,又一村人赶进,朝西南方连指,铁笛子见那人神态慌张,心疑双方业已动手,惟恐误事,忙先越房追去,村人也跟踪掩出,将门带好,南曼听得门响便由于此。 铁笛子匆匆追出,遥望前面森林中果有两条人影一闪,内一黑影极似文婴,并有撑拒之势,人却一同前进,并未停歇。心想,双方明是极熟的人,以文婴那高本领,为何受人挟制,不能拒绝?并还深更半夜背人与之相会,她出山不久,共只一年光景,恩师家中,倒住了半年多,余者都是途中往来,极少停留了久住,怎会与这类久居山东的人发生纠葛?也许所说不实,另有原因。休看双方争执,既与同行,必非新识,此事奇怪,莫要冒失赶去,闹个难于下台。念头一转,因见寒林疏秀,满树银花,星月交辉之下吃雪光一映,虽是下弦残月,景物也颇清明。又知前行三人耳目均极灵敏,恐被看破,忙由侧面林中掩去。到了那里,人已不见,仔细一看,地下却有不少脚印,但到坡前为止,好似到此退回,但又不知去向。 正疑三人先是步行到此,后又改用轻功越坡而过,所以看不出来,想要跟踪往探,忽听左近树后有人低语道:"你那里最好,快往树后藏起,这两个小狗业已扑空,少时就要回来,他那靠山业已被我引走,决制文婴不住,只管放心,等他走过我们给他吃点苦头,警戒下次,岂不是好?你也不许过来,事完再见。"铁宙子听出口音甚熟,猛想起此是贺回,心神立定,正在惊喜,忽听坡那面有了争吵之声,仿佛那两少年强迫文婴去见一人,到后人已离开,对方要她等候,文婴看出不怀好意,正与厉声争论,坚执要走,双方均似情急发怒,快要动手神气,跟着便听一声怒吼,内中一人似被文婴打倒推跌,因未听有兵刃交触之声,还想再听一会,双方如真动手,立时跟去。 刚刚动念,便听对方口出恶言,文婴怒骂对方无耻,心术不正,似已翻脸。二次又要起身,猛瞥见文婴在前,两少年在后,越坡飞驰而来,当头一个取出一对明光耀眼的钢钩,其势汹汹,脚底甚快,文婴那双仙人掌竟不在手内,心疑已被敌人夺去,又听文婴用暗器示威喝退,但未发出,神态却是慌张,敌人非但不退,反倒欺她空手,追得更急,不由大怒,立时纵身迎去,恰巧敌人也舞动双钩飞身追来。 铁笛子得有师门真传,非但上下纵横疾如猿鸟,更会各种内家掌法,练就罡气,最善借着飞身一纵之势盘空应敌,何况骤出不意,身手又猛又急,敌人怎当得住!扬手一钩连枪,便将敌人钢钩打飞了一柄,虎口崩裂,鲜血直流,左膀也被震得发麻。总算后半看出文婴神情虽然愤极,仿佛还有顾忌,先在坡后互相争吵怒骂,过坡之后口气虽更激烈,语声却低了许多,自家不知内情,便是贺回也只说给对方吃点小苦,警戒下次,没有伤人之言,惟恐冒失铸错,未下杀手,持钩的一个又是一身极好轻功,本领和文婴差不多,人更机警,见势不佳立时撒手松钩,人也就势往侧翻落。事前早就料到文婴有这两个靠山,又抱着满腹私念,只管又惊又怒,一时情急,仍朝文婴拼命赶去,结果全被男女三小侠,打退回去。 到了宗家谈完前事,文婴慨然说道:"此事虽极讨厌,暂时我还不愿出口,还望二位兄姊原谅,将来见此两人,也望看我薄面手下留情,能像今夜这样使其知难而退真个再妙没有。我真盼望他们能把脾气改过来才好呢。并非小妹自负,虽是女子,从来不知什么叫作危险艰难,惟独此事是个难题,真叫轻也不好,重也不好,所以小妹发现他两弟兄人马踪迹之后,准备深夜前往劝告,为了不愿人知,未和二位兄姊明言,又恐自己性暴,万一他们不听良言,一与动手,就许违我本心。万一身后的人再如跟来,不带兵器也有话说,所以我那仙人掌都藏铺盖里面,不曾带去,可知小妹实是委曲求全,他们还是不知好歹,有什法子呢?" 铁、南二人初会见时知那对仙人掌关系重要,如其落于敌手必须夺回才能起身,心本愁虑,后见文婴神色自若,南曼忍不住途中探询,答以未失,才略放心,果然一到家便取出来,听她口气还是不肯明言详情,也不愿伤那两人,谈起却是恨极。铁笛子虽有一点明白,也拿不准,因前辈剑侠六月梅也有不要伤他性命之言,后来又将贺回喊往,不令再打,南曼暗器又被贺回赶来用雪团打飞,分明其中曲折甚多,这长幼三人又都不曾出口,自然未便探询。后见文婴说完前事,独坐一旁发呆,仿佛恐人疑心,面带愧容。 铁、南二人看出她的心意,等主人一走,又劝慰了一阵,大意是说我们早知文妹还有难言之隐,但知事情决不怪你,对你为人更是万分敬爱,详情我们也不多间,将来如与这二人相遇,必照你所说行事,你不开口决不伤他。倒是这位贺师叔本领之高实在惊人,难得年纪比我们还轻,岂非奇人?夏大师叔更是闻名多年,从小就听二位恩师说起,两次相遇均未能够当面领教,实在可惜。文妹去时可曾发现这两位师徒的踪迹么?文婴终是初次入世的少女,觉着铁、南二人自一见面便以同胞骨肉相待,偏是背他行事,半夜三更去与两个少年男子私会,又被看出追来,虽然事均眼见,又有两位前辈师长暗中尾随,将来可以作证,回忆前情到底心中难安,加上事还不能算完,对方是否知难而退实在难说,正在内愧忧疑,一听这等说法,心便宽了许多,连忙笑答:"铁哥。南姊待我真太好了,小妹感激万分。以我所料,此事明春也许还要请铁兄、南姊相助都不一定,将来自知底细,我真希望不要被我料中才好呢。" 南曼忍不住问道:"莫非这厮业已知我踪迹,明春去往新桃源扰闹也有这两人在内不成?"文婴气道:"单这两人小妹实是不愿伤他,真要破脸,休说二位兄姊,连我也未把他放在心上,倒是他那身后的人实在讨厌。恩师临终遗命我又不愿违背,真急人呢。"铁笛子闻言又听出了几分,料这两人必与乃师有关,身后还有一个能手,是双方的尊长,所以这等说法。恐南曼好奇多口,使文婴为难,忙用言语岔开,再暗使一个眼色,不令探询,随请二女安歇,养足精神,索性扰完主人早饭再走,各自回房卧倒。 三人只南曼睡了两个更次,铁笛子还打了一个盹,文婴心中有事,简直不曾睡过。 铁,南二侠知其连日劳苦太甚,加以长途跋涉,多少天不曾睡好,早在暗中商定,故意晚起,睡到日色老高,等到文婴醒后方同起身。主人早已设宴相待,另外还有两个村人求见,均是借故来此拜访,铁笛子知他好意,也未拒绝,就便问了问当地穷苦人们生活光景,以及来年自力生产之事,嘱咐了几句。好在这班人都有良心,宗家又存有不少银米,如见真有为难,随时均可接济。饭后就要起身,也不怕人知道,这班人和宗氏弟兄都是本乡本土的近邻,从小相识,采臣见三人正和来人说笑,便留同饭。 跟着又来一个村人,说昨夜两少年乃孙庄老族长孙大公的小儿子,庄主孙尚友的异母兄弟,和长兄年纪差了三十岁,从小寄养外家,刚刚回家才得三年,带回两匹快马,号称日行千里,两头见日。这两个小官人平日难得出外走动,因昨夜所居镇店也是孙庄产业,每隔一二月必要来此看望,有时还同了朋友,人也不多。昨日众村人虽听铁、南二人警告,又听宗采臣劝说,不曾跟去,内有两人仍不放心,互一商计,天已离明不远,一个假装讨钱,去往镇上窥探,一个假装夜起去寻柴火,往森林左近守候。本来还想去往崖坡那面窥探,被一小人止住,说他也是影无双的好友,已在当地守候,不令前进,说完往树林中一闪,人便不见出来。 隔了一会到天快亮,正冷得发抖,想要回去,又觉那两少年昨夜一去不曾回转,坡那面甚是荒凉,以前有一崖洞甚深,后来被人占去,主人也是附近一个小财主,人却不常在家,先盖了一所小庵,将洞门遮住,隔了些日接来一个老尼,说是他的家庙,外面一片竹林,还有一道小溪,地方不大,风景甚好。当家老师父终年在内清修,经鱼之声日夜不断,最喜清静,地又隐僻,和哪一条路都不相通,有人前往均被劝止。附近民风淳厚,见她出家人,年已衰老,有时又肯施舍一点银米,虽然脾气古怪,不喜外人到她那里走动,均想人家清修之地,庵中女尼步门不出,这等苦修的人理应尊敬。庙又不接香火,庵门常关,所以谁也不肯前往惊扰,年久成习,提都无人提起。这两个少年怎会深更半夜走到尼庵里去?念头一转,欲行又止。 眼看天明,猛瞥见坡上走来老少四人,老尼也在其内,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头陀,方觉老尼看去虽有七八十岁,庵中终有年轻女尼,再过去是条绝壑,并无路径可通,如何僧尼俗家合在一起?刚看出四人来势甚急,那大年纪的老尼步履如飞,与平日所见衰老情景不同,并且面上都带怒容,口中还在咒骂,相隔约有三四丈远近,老尼好似发现树后有人,刚喝得一声:"你们且慢,前面有人,这厮真叫找死!" 村人业已看出来这四人倒有三个带着兵器,其势汹汹,头陀手中一根禅杖又粗又大,少说也有七八十斤,老尼虽然空着双手,但是惟她独尊,心疑踪迹被人看破;旷野无人,正有一些发慌,忽听沙的一响,前见小人突由树上纵落,低声说了几句,也未听清,头陀好似怒极,一摆铁禅杖正要越众向前,遥闻侧面清啸了一声,小黑人又说了两句,老尼立将头陀止住,把脚一顿,当时退去,小黑人也自跑开,走得极快。前面四人到了坡上,略说几句便各分手,头陀往东北面越野而过,两少年仍走原路,带着愤激之容,穿过树林,往镇上来路驰去,内中一个面上还有血迹,不曾洗净,且喜未被发现。等了一阵不见小黑人出现,刚想去往镇上窥探,中途遇见先去的人,说少年匆匆回店,将血迹洗净,便同骑马上路,往孙庄一面驰去,马还不曾出镇,前面便有一个头陀迎来等语,知是方才所遇,互相商谈了几句,推出一人前来报信。 众人听完,料知敌人已被六月梅师徒惊退,文婴更是喜慰,便将来人一同留住,吃完早饭,嘱咐村人不令在外谈说昨夜之事,尤其坡后小庵不可要前往窥探,也不可提说一字,否则惹出事来命都难保。这些穷苦村人都把影无双奉若神明,当然满口答应,吃完上路,同往前途进发。初意对方也许还不甘休,头陀本领决非寻常,来路酒楼曾与对面,连文婴也不知他来历,说是以前不曾见过。又听村人说,对面四人退时,只头陀一人不大服气,被老尼低声喝止,方始越野而去,但未走远,绕到镇上又与两少年相遇,下马密谈,隔了一会少年虽同骑马回转,头陀并未同行,先去那人不知前事,专一注意孙氏弟兄,相隔又远,虽觉头陀生得雄壮,头上金箍发亮,老远均可望见,别的却未留意。 三人估计头陀住在镇上,早来还未起身,就许前途相遇都在意中。记得昨日头陀先到酒楼独酌,和东雅座少年一伙不像相识,不知怎会结成一党,均觉奇怪。文婴只对孙氏弟兄顾虑,艺高人胆大,对于头陀并不放在心上。铁笛子却是心细机警,为防万一,走前并将上次救灾存在宗家的几身男装取回,三人各自换过,又用易容丸凭着数年轻验和巧妙的手法把形貌装束一齐改变,除去身材高矮差不多,三人同路是个疑点而外,经过细心变化,连包裹都改了样子,便是相识的人也难看得出来。当日早起,南曼见文婴面如朝霞和雪,容光照人,虽经连日劳苦,睡起之后精神反更焕发,英姿美艳,好看到了极点,心想文妹真是绝代佳人,我见犹怜,此时易妍为蚩,又穿着一件不大称身的粗布棉袍,看去活像一个小本经营的行贩,连那绰约丰神也完全掩去,走到路上越看越好笑,对铁笛子道:"你近来手法真好,文妹一个绝色佳人被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要不是眼见,休说换个地方,便是方才起身时不曾看清,改在别地相遇也看不出。你真讨厌,美丑一样改变,偏不把她往好里变,再穿上这件棉袍,没见过她本来面目还是平常,此时想她今早容光那么美艳,变成这个神气,你真委屈她了。" 铁笛子四顾路上行人,相隔均远,悄声笑答:"南妹还是童心,也不想想太师叔师徒接连两次尾随相助,还有黑雕今早起身也未见面,不知是否在前相待。如非事关紧要,小师叔不说,这位昔年威震西南诸省的前辈剑侠怎会伸手管这闲事?她老人家行动又是那么谨慎细心,样样都是适可而止,前途艰危不言可知。我三人业已被人照了面去,文妹虽是男装,口带女音,比你更甚,稍微细心便可听出,她又生得那么秀美,不将她变得稍微丑陋一点,穿得臃肿一点,我们身材相仿,恰又同路,岂不更易被人看出么,如在平日自然无妨,如今事关紧要,强敌甚多,急于回山,商计应付,路上无事才好,哪能不加小心呢!" 南曼和铁笛子早已订婚,由十七岁起便同下山行道,互相约定,夫妻名分虽已早定,双方情爱尤为深厚,但未正式完婚,此后弟兄姊妹七人在外行道,彼此虽然形影不离,常在一起,为了完成当日对师父所许的志愿,既然说好在此七年之内同心合力将所许善功做到,方始合音,何不以此考验,在善功未完以前索性仍是同门兄妹称呼,遇见外人就算同胞骨肉,连这虚名也都不要提起不更好么?因此二人在外只管如影随形,极少离开,称呼仍是兄妹。文婴不是下山以前听大姨天山鹰说起也不知道,话虽如此,二人年岁差不多,南曼只比铁笛子小了不到十天,加以从小便得师长怜爱,人又天真任性,铁笛子遇事总是让她一头,日久成习,彼此年轻,童心未退,小夫妻常因细故争执,照例都是南曼占先。平日相亲相爱,却是情深已极,南曼心高好胜,又和文婴一见投缘,当她同胞小妹一样。 自从三人相会一路走来,铁笛子心细机警,样样都要想到,南曼见他从前日起自己只一张口,不是被他止住,便要批评两句,一听又是这样说法,深知这七个同门兄弟姊妹以铁笛子年纪最轻,本领最高,并还得到老铁笛子齐全的上乘真诀,练就内家罡气,因蒙师父钟爱,非但兼有两家之长,连那枝威震江湖的铁笛子也被得去,在各派小辈中已算数一数二的人物。虽奉师长严命,内家罡气虽得正派真传,但是入门年浅,功力尚差,遇见寻常敌人固然稳占上风,真要遇见那几个隐迹多年的老对头,还是不敌的一面居多,偏又急于修积善功,不能久在山中苦练,因此再三嘱咐在外不许轻用,不是真个极恶穷凶之徒也不可轻下杀手。尤其那根铁笛子虽是由前辈剑侠崔老人起传了三辈,早已威震江湖,差一点的敌人一经发现立即远扬,但这一件利器所树强仇大敌也非少数,须防随意施为,辗转传说,或是伤人太多,将那隐迹多年的仇敌激怒勾了出来,不到万不得已取都不可取出。丈夫一向敬信师长,从不违背,在外行道已五六年,轻易不肯施为。偶然遇见敌强人多,或是死有余辜的恶霸恶贼,偶然一用,也只劈空掌和七禽掌之类,从来不曾施展全力,小心谨慎自然应该,凭自己三人的本领,真要遇见敌人也并不在心上,何必这样胆怯多疑?再一回忆以前几次所说,不禁气道:"这几天你如何变了个人,这样多疑胆小起来。我们虽然回山性急,不愿多事,也犯不着这样脓包呀!照你所说至多被那贼头陀寻来,也没什大不了的事,莫非一根打狗杖稍微重大一点,你就被他吓退不成?" 铁笛子见爱妻面带娇嗔,赔笑答道:"南妹,你又犯小性了。我们休说一个贼头陀,便多几个敌人也非所计。不过天下事重在知己知彼,我们连救两次灾荒,便由于到处得人,深知对方虚实,能够以少胜多,以众制寡,一面仗着我们七人的机智,专攻对头短处,一面却又得到大量苦人之力,与之合成一起,随心运用,才能手到成功,从无失败。 现在却是不然,第一个去年往探孙庄首先失策,明明看出照近两年的年景,就算孙庄那班村民都能生活,多少也有损失,如何每到一家窥探,听他们所说都是自夸安乐的话,口气又是大同小异,并还无一处不把那为首的两父子敬若神明,赞不绝口。夜来无事说家常话也还罢了,怎会家家都是一个口气,谈的都是一件事,岂非奇极?日里探询更不必说。 "第二次往探,话虽变了一些,意思仍是相同,细查他们衣食却又不怎丰富,水灾虫灾照样受到,无什收成,人却说得那么高兴,仿佛事先约定,专一说与人听一样。而那老头子背后训子之言也有许多可疑。当时因见灾区广大,不能只顾一处,又是专寻灾重之处救起,只听众口一词,没有怨贫愁苦之声,就此忽略过去。后来越想越觉不合情理,偏又事忙,不曾再往仔细查探。直到起身,听文妹谈起,想将那两处地方绕避过去,回忆孙庄中的人与三阳圄竹林庵两老尼一样可疑,方始警觉。 "还有一件,凡是灾区人民,只是穷苦之家,最少也经我七弟兄连明带暗,或由相助救灾的那许多弟兄照应过两三次,虽不个个相识,我们七人却是谁都知道,内中还有多人连我们相见时的暗号也得了去。尤其我两人在山东停留较久,又在济南城关内外用影无双的外号闹了大半年,民间早已传遍,只将信号发出,或将内穿皮衣面具稍微显露,就未见过的人也必当作骨肉之交相待,遇事出力,亲热已极,什么事他都能代你办到,端的无论何处都有和我们亲厚的人,惟独来路这一片却是不然。三阳岗前那几处荒村还有不少相识人家,就不相识的一提是谁也都亲如一家。可是由后半段起,一过横山洼黄茅村直达孙庄这一大片竟连一个相识的都无。记得第二次前往探询时,所寻那两家事前并还有人引进,对方表面虽极谦恭,都是虚礼虚情,所答全不相干,不像别处见了我们那样亲热,结果什么活也探不出一句。此时想起,那老家伙如是歹人却非寻常,至少也是一个成名多年的江洋大盗,非但本领极高,全村的人也都受他兵法部勒,所以关防这样严密。人前不说,便是背后,也都对他歌功颂德,不说一个不字。也许连那洗手退休都是假的,不定何时就要出手捞他一票大的,只是形迹隐秘,不值得他不出手而已。 "以前三阳圄那伙马贼闹得多凶,我们刚要前去,忽然全数失踪,连贼巢也被毁掉,别处又未发现这批马贼,山口里面却住着两个老尼姑,岂非又是一件怪事?当地离开孙庄那近,庄中那么富足,所有村民除孙庄房舍整齐,道路宽大,旁边还有大片空牧场,像是骑马练武之所,表面聚族而居,约有数十所瓦房而外,余均三五家做一处,各靠着自己的田,零星分散,非但与别处村庄许多不同,这样年月,这样殷富的大姓村庄地势那偏,离开官道好几里,中间还隔着两条河,不是有心前往,或是由昨夜来路偏僻小径穿行,寻常来往的人看都看它不见,所有房舍均被周围树林遮住。照这里风气来说,最少也有一圈土城,以防万一,外表偏是那么孤单,仿佛丝毫没有防备。我们以前去时,日里虽在相隔里许的孙家集他们赶集之所,不曾往他庄上窥探,夜里却连去过两次,竟会那么安静,连一个打更的都未碰到。 "后来细查他那地形,后倚重冈,前面溪河环绕,好似形势天然,实则内中一条河又宽又深,环庄而流,稍微留心便可看出那是主人自用人力掘成。表面没有防备,那些村舍星罗棋布全可呼应,并还严密异常,稍有警兆,人还未到,相隔老远便可得到信息。 我料三阳岗那班马贼必与有关,我二人两次往探,也必早被警觉,甚而前夜来路途中他也知道,所以才有那两个小贼和贼头陀跟踪之事。休看人家两次装呆,未露敌意,越是这样越非寻常。万一来历动静已被敌人知道,我们还不晓得他的底细,岂不容易吃人的亏么?自来强中更有强中手,敌人虚实不知,如何可以自恃,稍差一点夏太师叔也不会那样说了。" 15 盗铁杖 奇侠戏凶僧 南曼闻言越发有气,正要开口,路上行人越多,多半擦身而过,铁笛子说完前言,见对面有了来人,一面暗中示意,一面已将言语岔开。南曼也非不知利害,只为少年夫妻喜欢斗口,见铁笛子样样都比她胜过一筹,当着外人说他不过,不由犯了童心,不愿输这一口气,性又好胜,闻言一想,知道无话可驳,也就势收风,表面却装负气,朝铁笛子瞪了一眼。铁笛子知她脾气,恐其不快,正借别的话分说。走了一阵,忽见前面又是一个大镇,一看日色,才知且谈且行时光易过,天已不早。虽然天时早晚不在心上,过了马店和岳王镇再往前走又入山野地带,身边虽然带有干粮,当此隆冬天寒也有不便,加以走时匆忙,南曼粮袋业已遗失,文婴又未带什东西,这两个镇店相隔却不甚远,前途岳王镇更是必由之路,又是两条路口分歧之处。地方虽当要道,因其里程大短,不合行旅之需,只有一些卖茶水零食的点心铺,连打尖的人均不多。心想,再在当地吃上一餐,就便买上一点吃的带走。刚一开口,南曼勾动方才之气,嗔道:"你怎的这馋,刚一开荤,连吃了好几顿还不够,非要把山中带出来的银子用完不成,多剩一点回去不好么?" 文婴无意中接口笑说:"这一顿该我会钞了,我身边银子还有不少呢。"铁笛子听了爱妻余气未消,方想敷衍,去往前镇添些干馍和干牛肉就此起身,闻言南曼首先不好意思,忙笑说道:"文妹,我和他赌气。因你道路不熟,这条路不曾经过,真买吃的还是这里的好,一样花钱,何苦挑坏的买?我们情逾骨肉,谁花钱也是一样,我是气他不过,共只师叔和大姨给你的二三百两银子,业已用去不少,以后要用,不比我们山中还有出息,再说你和我们一路,虽是谁有谁用,你是小妹,又没财路,哪有叫你用钱之理?"文婴知她误会自己多心,忙即分辩,一路说笑,不觉把那两家饮食店错过。 人已出镇,甫曼想要回转,铁笛子笑说:"我们何必再走回路,记得岳王庙旁有一卖素面的,做得极好,又偏在大道侧面崖坡之下,甚是僻静,人也相识,我们何不换换口味?"二女恰又均喜素食,一听那卖面的是个贫苦寡妇,抚一幼子,终日勤劳,仅得生活,还是铁笛子前年因事路过,无心发现,曾经救济。所卖素面有笋有菌,十分鲜美,先就愿意,略一商谈,便往当地赶去。庙在岳王镇的侧面山坡之上,外有大片树林,卖面人家就在坡下,离开官道还有一段,专卖进香的人。铁笛子还是前年路过无心发现,业已忘记,临时想起,打算就便救济这两母子,看他光景如何,同抄近路赶去。 到后一看,为了冬日天短,近一二年庙中香客稀少,卖面的陈二娘母子本来生活极苦,仗着铁笛子前年所给十两银子买了几亩田开始耕种,面已不卖,只为当年收成太少,又当冬闲,母子二人挑了锅灶去往镇口露天卖面,准备找点贴补,免用去前数月所得银米。三人如不相遇也就罢了,偏巧不先不后快要到达,陈二娘母于正好推车回来,更巧是铁笛子前年经过也是这等化装,起初不曾留意,以为这等貌相久已不用,以前又只用过一次,途中并未发生事情,无人得知,并还特意加工,一到便被认出那是救命恩人,欢天喜地接进屋去。铁笛子为防万一,刚嘱咐他母子不要声张,邻舍如问,就说多年未见的远亲路过来访,忽听门外有人呼喊,二娘眉头一皱,面现怒容,忽又忍住,朝乃子拴儿嘱咐了两句,拴儿忙即迎出,先向来人说好话,跟着便争论起来。 三人探头一看,不禁怒从心起。原来那是两个油头粉面、身披皮氅的道士,一长一幼,向陈家买面,开口便要二十碗,立等就要,还要加荤。拴儿年才十五,由穷苦患难中长成,人颇强健多力,先告来人面已卖光,乃母发病,家中穷苦,又来了三位远亲,连待客的夜饭都办不出,当时二十碗荤面如何做得出来,现买也来不及。道士却说: "你家养有两只肥鸡,不会杀掉?你家有面,当时可以赴做。往日由你推托,今日庙中来了贵客,要往前途有事,因不愿到镇上吃饭,来到庙中,就是二十碗做不及,我师父和来客这五大碗非要不可。你家靠山吃山,做了我们庙里多少年的买卖,怎没良心?快叫你娘出来!" 拴儿心直口快,便说:"自从你们师父到后,香客越来越少,哪有买卖!并且今年我们已不卖面,一半就是承不起你们的情,我母子将本求利,连碗苦饭都混不上,偏说是靠你们庙里发财,今天三碗,明天五碗,一个大钱也没有见。这样冰雪寒天,我娘有病,那鸡已被你们强拿去过好几只,剩这两只下蛋,如何还要斩尽杀绝!"话未说完,年长的一个业已连骂带打,并说:"如敢违抗,当夜放火烧房!"左邻一家想要解劝,见此情势已吓得退了进去,不是拴儿闪避得快已被打伤。二娘急得两泪交流,欲出不敢,刚急呼:"道爷不要生气!"二女首先按捺不住怒火,想要纵出,吃铁笛子抢向前面,低喝"我来"。南曼知他善于应付,也将文婴拉这时夕阳还未落山,斜日反照,满林都成暗赤颜色,景物甚是荒凉,铁笛子只一闪,便将动手道士挡住,笑问:"道爷何苦与他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肥鸡只管拿去,面也现成,这里没有,我往镇上去买,决不误你待客如何?"那道士甚是凶横,先见里面出来一人,不知这是顶头克星,铁笛子化装之后又似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穷汉,貌相丑陋,丝毫也不起眼,怒吼一声,举拳便打。铁笛子也未回手,稍微用手膀挡了两挡,仍是带笑赔话,仿佛软弱已极,话又中听。二女人藏在内,见铁笛子那等滑稽神态,知道年长的一个吃了暗亏,便不残废,由当夜起也要痛上半月,无药可医,心中好笑。文婴更是笑得肚痛,一面将二娘劝住,告以无妨,包你就好。道士哪知厉害,自来柔能克刚,多么凶暴的人也禁不起这样软功,一见对方打不回手,骂不回口,好话说之不已,小道士又在一旁做好人,由不得消了怒气,大模大样脱口说道:"听来客说后面还有三人估计虽在镇上投宿,但拿不准,恐怕错过,追赶不上。他们不曾吃饭,至多只有一两个时辰耽搁便要起身。你代他母子出头无妨,如其误事,叫我受罚,连你和这一家有几个算几个,谁也休想活命。" 铁笛子闻言心中一动,见道人说完,拉了小道士要走,又赶上去拉了他一把,笑说: "你们共是几位客人,是和尚,是道爷,请你说上一声,我也好准备呀。"道士怒道: "你那狗爪子留神污了我的衣服,如非看你人还老实,不打你个半死才怪。念在你还知趣,面只先要五碗,客人只得一位头陀师父,主人之外还有三位远客要来。这不是方才所说那三小狗,我们师弟兄明天再吃,不再凑这热闹了。可告陈二寡妇,剩下来的鸡却不许她偷嘴。"铁笛于诺诺连声,装着害怕神气,退将进来。 二女同声笑说:"你真刻薄,头两下业已够受,如何这厮己走又用重手法伤他?这厮虽然可恶,何苦要他残废呢?"铁笛子冷笑道:"南妹如何忘记,上半年我们听人传说,岳王庙被两个恶道占去的事么?为了事忙,连我也都忘记,不是要吃素面还想不起。 本来打算抽空往探,恰巧贼党寻来,看他那样强横霸道,平日为人可想而知,为首的更不必说。就你眼前所见所闻有多可恨!何况贼头陀又是他们一党,业已寻来。我本不想多事,只为贼头陀老是尾随不舍,分明前面有人打算会合之后下手暗算,反正是这回事,我已想开,好在这里僻静,索性就势了去也倒爽快,真避不开也说不得了。我那手法尚不致命,至少还有三个多时辰才得应验,到了送面时候他再寻来,由我一人上前应付。 先请二娘煮面,主客五人一同吃饱,我再抢前打发,包你一举成功。不过你二位至多能去一个,非但这里要留一人,并且我们戴了面具前往,还可惑乱敌人心目,事完相机而行,也许连他母子都不会被人疑心呢。"说罢便将主意说出。陈氏母子早就听说二侠英名,没料到前年救他的便是他本人,前数月又曾受到一次周济,当时惊喜交集,宽心大放,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是好,随将庙中道士平日恶迹说出。 原来庙中道士以前虽是一班不劳而获的酒色之徒,仗着庙产丰富,每年又有两次庙会,香火兴隆,吃用不完。庙主陶清玄胆小怕事,并不欺压善良,小道士多喜往陈家偷吃馄饨荤酒,香客又多,一年可做半年好生意,陈氏母子能够勉强度日便由于此。谁知两年前不知由何处来了五个恶道,为首的名叫游三山,外号清风真人,初来时师徒五人均像山里走出的游方道士,貌相神情十分凶野,一到便寻庙主。陶清玄先听来人道衣朴素,赤脚芒鞋,还不大看得起他,正命徒弟询问来意,游三山冷笑了一声,忽然直进云房,徒众拦他不住,均被打倒。宾主双方密谈了一阵出来,庙主忽然发令,先命全庙徒众以上宾相待,说来人是他师兄,多年未见,法名已改,因而误会。过了半年,不知怎的,老庙主和两个心腹道士忽然出外云游,要往峨眉寻师,并说乃师是个三百多岁的地仙,此去少说也要十年八年才回,此庙已交师兄游三山掌管,另外还有两个新收徒弟伴送。庙主陶清玄看去比恶道年长得多,偏说来人是他师兄,六七十岁的人步行朝山,平日身又衰弱,走时面上又都带有愁苦之容。因庙中徒众事前已走了十多个,均说奉命朝山,往寻师祖,但都事后听说,无人见其起身。地势偏僻,不当朝山季节,难得有人往来,庙中一向安静,也就无人留意。 直到庙主师徒走后,隔了几天,拴儿偶往庙后检柴,闻得隔墙悲哭之声,偷偷掩将过去,贴墙一听,乃是庙中一个老香火,因全庙师徒被恶道阴谋害死了十好几个,想起庙主陶清玄胆小懦弱,连两个心腹徒弟均被恶道命人押送,强迫上路,断定中途必遭谋杀,所说朝山寻师之言全是假话。如今全庙均被恶道师徒霸占,还引来许多党羽,当时深夜出去,掳些年轻妇女回来淫乐,旧日徒众未死的还有十多人,也都入了贼伙,成为一党。有心偷偷出外报官,无奈恶道师徒本领高强,稍露形迹必遭凶杀,想起以前那些人伤心,正在庙后背人流泪,不料被两个小道士掩来听去,向其喝骂,还要动手。后来问出真情,小道士也是旧人,老香火人缘又好,总算不曾将他捉去讨好献功。随说起恶道师徒种种凶残淫恶行为,向老香火警告,今日之事如其泄漏,谁也休想活命。拴子人小机警,听出庙中徒众均是恶道所害,忙即逃回,愉偷告知乃母。二娘一听心胆皆寒,惟恐爱子走口,再三警告,不令向人泄露。 恶道自将庙霸占之后,庙会虽仍照旧举行,对于施主十分冷淡,一面露出志在闭门清修、不愿与俗人往来之言,恰赶上年景不好,一班赶庙会的摊贩常受贼徒欺凌,不消一年香火便冷落下来。恶道巴不得人都不要上门,以便藏在庙中为所欲为。陈氏母子倚庙为生,却是苦极。小道士虽仍来买馄饨,但因改做恶道徒弟之后全都变了脾气,凶横无理,强赊硬拿,那是常事。新来的恶徒更凶,以前有时欠了,遇到高兴尚肯还上几个,后来简直有欠无还。二娘母子怎吃得住,实在无法,仗着铁笛子的周济买了点田,自家苦耕苦种。本不想再卖馄饨,为了当年年景更坏,迫于无奈,庙前不敢摆,摆了也是欠账,无人来吃,只得摆在前面镇口官道旁边。刚做了不多天,便被小道士知道,常来骚扰。二娘无法,知恶道法严,这些旧人不管多么得宠,决不许其离开庙前百步之外,每次都挨在黄昏以后,庙中夜饭过去之时方始回转,勉强支持,实非容易。当日实因天气酷寒,行客稀少,难得提前回家,没想到会有贼党要来,如非铁笛子等三人也在此时赶到,非但损失两只肥鸡和明日的本钱,拴子也必挨上一顿好的。幸而来的有一个是旧人,比较还算好的,要是恶道那些得宠的徒弟更是蛮横,凶恶已极。 三人听完前情,均觉贼头陀始终尾随在后,这里还有他的同党,如不就势除去,非但善良受害,便自己路上也须随时防备暗算,岂不讨厌!南曼因铁笛子不令跟去,恐其势单,笑说:"这不比在济南,人家不知我们底细,黑雕跟在身旁,更有许多善良忠勇的老百姓随时随地相助掩护,可以卖弄手法,出没无常,迷乱敌人心目。人还是我们两个,并还多了文妹一个得力帮手,比起庙中敌人却少得多。那贼头陀明已深知我们来历,我却不知敌人底细,而可以相助我们的人只有主人母子,少了许多人明暗相助,无形中要灭却许多实力,如何可以粗心大意呢?"文婴也说:"贼头陀如无本领决不敢暗中尾随,照铁兄方才那样办法还欠稳妥,一样下手,何必如此!" 铁笛子正帮主人烧火,二女在旁帮助褂面。主人母子感恩心切,又想装得像些,已将那两只肥鸡杀掉,三人劝她不听。又因当地邻近虎狼之穴,事完必须迁走,也就不曾拦阻。正想心事,一听二女议论,方笑说:"这里门户浅薄,你两姊妹怎不小心说些什么,我有我的道理,包你无事。要被敌人走来听去,岂不讨厌?"说时,忽听拴儿在屋后"噫"了一声,心中一动,忙即纵出。 拴儿也正由屋后带了两只杀鸡的血手匆匆赶来。人还未到,先用手朝侧面树林中连指,铁笛子一看,那是庙旁一片松林,行列甚密,枝叶不调,上面堆满积雪,斜阳光中看去静悄悄的,休说人影,地上连个脚印都无,忙把拴儿喊往屋后无人之处,未容问话,拴儿已先低声悄说:"方才无意中探头,看见墙侧掩着两人往里偷听,寻常打扮,身边全都带有兵器,一个还在含笑点头,因知恩人仇敌甚多,恐有暗算,又不敢声张,忙将手中刀和鸡交与乃母,准备由另一面后门绕进向三人报警,百忙中探头,再往原处一看,就这转眼之间,来人已往相隔好几丈的对坡庙旁松林中走去,内中一人业已不见,只见一人其行如飞,在松林中连闪两闪,便自无踪。自从恶道师徒来后,不到庙会之期,连庙门都不许人走进一步,往来的人甚是杂乱,庙旁松林更成禁地。去年前往拾柴,如非年小,差一点没有遭到毒打,不是庙中的人,谁也不敢这等走法。" 铁笛子仔细问完二人立处和两次所见时光,至多也就几句话的工夫,想了想,笑说无妨,赶往那二人立处一看,这一面虽是平日人行之路,陈氏母子又肯打扫,地上冰雪甚薄,来人踪迹仍可稍微看出,脚印极轻,似由去路那面镇上绕来,在当地立了一会,然后施展轻功,顺着庙墙外面的松林往庙后一带驰去,越想越觉奇怪。随听二女敲墙相唤,走进一问,文婴手上拿着数寸长一段树枝,上绑纸条,业已打开,大意是说:贼头陀虽极可恶,可作日后引线,动手时不要杀他。今夜另有强敌与之一党,就势除害却是两便。此乃一时巧合,否则也不应该多事。事情一完连夜起身,能使敌人不知你们真相才好。相见不远,再作面谈,万一中途相遇,不到时机莫要急于相见追赶我们,你只认明双环符记就是你的朋友了。底下画着两个连环,不曾具名。 三人看完藏起,一问文婴纸条何处得来,文婴笑说,"自从铁兄走后,我听见门外响了一声,探头一看并无异状,先还当是被风吹落的树枝落在柴堆旁,人已走进,忽又想起响声不同,二次往寻,才见这段树枝钉向地上,绑有一张纸条。四顾人影皆无,我先当是六月里的梅花和贺师叔又闹花样,南姊说是笔迹不对,口气也不相符,照此形势,分明我们暗中也有帮手跟来。铁兄匆匆赶出,连火都无人烧,可有什事情发现么?"铁笛子摇了摇头,告以前事,笑说:"我们也在江湖上跑了好几年,这双环符记从未听说,莫非又和文妹小师叔一样是两个新出道的少年英侠么?" 南曼正代烧火,笑说:"想不到刚说人单势孤,这里又添出两个好帮手来。他暂时不和我们相见又是什么缘故呢?照此形势山中敌人多么厉害,决不能奈何我们。也许人还不曾回家,帮手已多出好些,和以前几次一样,一点事不费便将仇敌除去呢。"铁笛子笑答:"南妹你真把事看易。也不想想明春山中敌人有多厉害。据我看法与你不同,越是像路上这样连敌带友当时出现,越是可虑。近两年来我们在山东、河南救灾,这是多大一件事,我们连头带尾快满两年,事情做得虽多,休说真正强敌不曾遇到,便遇到的也都不堪一击,连真正异人奇士也未发现一位,为何从济南动身后起接连遇到强敌和可疑形迹,仿佛沿路都有人在作对跟踪神气。即以我们这一方面而言,文妹本定寻找我们,又是自己人,不在话下。另外连明带暗业已发现了两三起,连六月梅师徒俱都惊动起来,暗中相助。这两位朋友虽不知他来历,也必与我们有点渊源,多半以前那些强仇大敌怀恨太深,现已合在一起,并还请出许多能手助纣为虐,想要报复,各位尊长同辈见我三人人少势孤,又在山东两年踪迹已泄,此次回山沿途都有恶贼作对,敌人势太强盛,生出不平之念,所以连这位多年不曾出山的大师叔都激引了出来。这些暗中相助的人一面想助我们,就便除他两个大害,一面又恐夜长梦多,山中根本重地,必须早日赶回,不应多生枝节,以致吃人的亏。或是还未准备停当便将这班恶贼激怒,提前发难,就能得胜,我们一有伤亡便不上算,才都是这等说法。我们前途只有更加小心,如何因此把心放宽呢!" 南曼见他又带埋怨口气,方要还口,二娘母子已把两只肥鸡洗涤干净,破去肚皮,走了进来,放在锅里,互相客套了几句,也未多说。铁笛子想了一阵心事,人多手快,不消半个时辰全都停当,二娘还想打点酒来,被三人拦住,说:"天已不早,我们俱都带有干粮,就着鸡汤和现成的面吃上一饱便要动手。好在贼徒共只见到我一人,方才所说主意也稍有变动。我们宾主五人索性消消停停吃他一饱。他如不来催逼我自寻去,不必说了。他如到此,我们自有方法,包你没事。"说罢便向二女,嘱咐了几句,便同吃了起来。 吃完,二娘正作准备,铁笛子已往左邻两家土人打了一个招呼,推说方才途遇影无双,要在庙中除害,命我告知你们不要惊慌。这两家土人虽未见过二人,去年也曾得到周济,平日又有耳闻,闻言喜诺,各自装呆不提。铁笛子刚往回转,瞥见先回去的小道士由庙中奔出,身后还有一个年岁稍长的恶徒,却非方才暗伤的一个,手中拿着皮鞭,气匆匆边骂边走,忙向屋里打了一个招呼,二女立作准备,铁笛子装着一脸愁急之容,迎上前去,作张作智地说道:"陈二娘恐怕误事,好容易由我相助把鸡炖熟,正打算给你们端去,谁知来了一个不讲理的人,非要强吃不可,如今被他吃去多半,人在里面,我们拿他无法。" 铁笛子本意将人诱进屋内再行发难,免得南曼带了面具纵出,万一被人看破。谁知同来贼徒一向恃宠骄横,性又凶暴,比前受伤的恶徒还要不通情理,因在里面被贼道埋怨了两句,说他不该偷懒,叫两小道士去买点心,天快黑透,还不见人送来,我们夜饭又迟,去往大镇上买酒菜的刚刚回转,万一赶做不及,怠慢来客,要你好看!恶徒气无可出,那小道士虽是旧人,乃师也颇宠爱,口又能说,不敢私自动手,骂了几句便同赶出,都是一肚皮的闷气,如非铁笛子装出一副可怜相,上来话说得巧,已早动手。后听新杀的鸡被人吃去,想起乃师原是无意中一句戏言,说起陈家点心味美,头陀便说喜吃热汤面,先来恶徒还强迫人家把鸡杀掉,谁知发生此事,当时暴怒,厉声喝骂,扬鞭就打。小道士也自发威,待往门里纵去。 铁笛子正在低声急呼:"那是影无双,不能怪我。"一面故意闪避,想将恶徒诱进,飕的一声一条黑影自空飞落,恶徒闻声惊顾,还未纵避,已被南曼点倒,拖进屋去。二女面具早已戴上,为防万一,铁笛子和陈氏母子先都装着一脸愁急害怕之容,并代二贼连说好话。后听二女用手法问出真情,不禁怒从心起,因恶徒业已带有几条人命,当时点了死穴,由文婴提了死尸,乘着外面天黑无人,往庙旁松林驰去。 小道士自然惊魂皆颤,再三哀求,最后由陈氏母子做人情,然后晓以利害善恶之分,小道士回忆他师徒同门被害经过以及自身所受耻辱,痛哭不止。三人见他年轻,天良不曾丧尽,恩威并用,劝告了几句,便由铁笛子假装送面,同往庙中下手,余人各照预计行事。又教了小道士一番话,并加警告,说:"我三人都是影无双,这不足奇,像我这样的到处都是,你那同来恶徒之死想也看见,你只装不知,便可无事。稍有二意,随时均可制你死命。"小道士诺诺连声,铁笛子随用木盘装了五碗面汤,用手托住,再用锅盖罩好,同往庙中走进。恰巧恶道陪了头陀等来客去往前殿进香,一听面到,因天太冷,命放偏殿之内,随同走出。铁笛子早有准备,假装张望,手捧木盘,背向来人而立。 小道士刚喊:"师父快来,我刚出庙门,便见此人送面走来,他说陈二娘有病,托他代送,人却不曾见过,方才忽然说了两句怪话,说他便是影无双,专寻这位大师父有事……"未句话未说完,铁笛子已得到小道士的暗号,先把面具放下,倏地旋转身来,把手一扬,五碗刚出锅还未冷透的热面汤已连碗带木盘一齐飞出,照准头陀和另外诸贼打去,目光到处,见还有两个獐头鼠目的老贼同在一起,心方一动,内中一个手持铁拐的已飕的一声纵将过来,迎头便打,来势又猛又急,忙将腰间三折钩连枪一抖,顺手迎去,打将起来。那五碗热面汤已早打中敌人身上,劈哩叭嚓溅了一地。群贼大怒,纷纷喝骂纵过。 原来金头陀并非真个和尚,乃是一个最厉害的独脚强盗,这次原因受人之托,由两广绕路赶来,约定明年正月在嵩山剪刀峡明月沟一个恶霸家中会合,同往间中新桃源去寻七侠晦气。本就有心为敌,想代同党报仇,因往山东访友,无意中遇到两个绿林中人,谈起影无双大闹济南经过,先疑阆中七侠所为,后想同党来信,说这七人本领高强,形踪飘忽,出没无常,各地穷苦的人都当他亲人看待,人数也是时多时少,男女都有,戴着各种面具,最难捉摸,许多同道至交均为所杀。因其神出鬼没,狡猾机警,至今无人深知他的根抵,还是当年救灾之后仇敌结伴回山,有人在无意之中探出他的住处,内中一男一女身材最矮,尤为厉害,人已的确回山。为了这七个敌人均得高明传授,必须慎重,故此想等人齐之后一网打尽等语,如何会在这里? 近年专在两广海南一带横行,未来中土,只听传闻,不知底细,拿他不定。又急于前往嵩山寻人,所访师执早已他往,也未在济南耽搁,便往前走。先在酒楼上遇到两少年,听说方才走的三人便有影无双在内,起初也只打算随后窥探,这影无双到底什么人物,是否七侠中人,尚无敌意。因先遇敌人便是孙氏弟兄,在酒楼上与头陀相见,匆匆一谈,双方虽然叙出交情,均是初见,头陀人又凶险骄狂,把孙氏弟兄当成小辈看待,并未明言去处。谁知双方起身虽有先后,途向相同,头陀后到,所寻的人也是庵中凶尼,竟在庵中相遇,得知影无双正是七侠当中最有名的铁笛子和乃妻南曼,当时激怒,正同赶往报仇,不料六月梅师徒突然出现。金头陀虽只闻名,尚未见过,老凶尼法莲大师却深知这位老侠不是好惹,忙向贺回发话,大意是说:既然令师出头,第一次开口,我无话说,事情却不算了,也并非我老尼怕人,实为当初武当一战,蒙令师和女侠龙灵玉让我一剑之德,虽然彼时胜负未分,总算承情。这三个小畜生看在令师面上,暂不计较等语。 头陀知道老尼性情凶暴,一向专断,又是自己师执之交,以她那样本领尚且怯敌,何况自己?当时气闷在心,不敢相抗。分手之后,正想回到孙庄打听一个同党住处,忽然想起孙氏弟兄口气,虽不甘休,暂时决不敢于妄动,内中一个还受了伤,也要养息,气愤头上,怎的忘却,重又绕往镇上,果然相遇。无意中间出前途还有两处多年未见的有力同党,岳王庙贼道游三山尚还未在其内。因知三人本领高强,先只打算暗中尾随,寻到帮手再行发难,谁知中途遇见金钩杨胡子、白日神偷朱洪亮和他养子南山鼠张小乙老少三个有名飞贼大盗,也是为了攻打新桃源之事,去往嵩山,与前年被铁笛子打伤逃走的恶霸勾魂太保石镇方会合,就在当地度岁。过了石贼明春生日,人也到齐,再同往阆中赶去。因与游三山和左近隐居洗手多年的一个老女贼相识,意欲便道往访,双方无心巧遇。 金头陀正因三个敌人起身在后,沿途留心,并未见其走过,不知对方何时上路,以为自己奔驰太快,岳王庙离开所寻的两个同党相隔只得三十多里,地又偏在官道旁边,估计敌人那等走法最快也要夜里才到,必在当地镇上投宿。双方酒楼相遇,虽未交谈,自己貌相凶恶,所用铁禅杖又粗又重,容易被人警觉,何况六月梅师徒乃对方一党,十九通气,自己人少,恐被撞见,难得岳王庙离镇不远,恶道又是昔年相识,意欲前往庙中,等上些时,就便会合一路。夜来命人去往镇上窥探,对头如在店里,立同下手暗算,如能成功,露脸扬名自不必说。如其不能成功,仗着庙中人多,事前已打发一人赶往前途送信,自和三贼跟在后面,两下夹攻,也无不胜之理,且先除去三个强敌再说。主意商走,因三贼还要寻那隐名女贼,约好庙中相见,便即走去。 恶道游三山因上半年有人来此放赈,庙前三家穷人均曾得到银米周济,对那七位义商已自生疑,后又听出许多奇迹,和影无双大闹济南之事,想起平日所为,已有戒心,一听头陀这等说法,越发又惊又怒。略一商量,先命两个得力徒弟赶往前途送信,并令两人去往镇上守候窥探。为防被人警觉,特意换了俗装前往。谁知铁笛子等三人未到以前来寻陈家吃面,贼徒到了镇上不曾发现踪迹,却将另外两个强敌引来,就铁笛子不动手也非发难不可。这一强迫人家杀鸡煮面,却吃了大苦。其实庙中富足,贼道生活豪奢,本是随便一句话,久等面不送来,随口说了徒弟两句,恶徒立当圣旨一样,出去便将太岁请来。这时恶道已命厨房提前备办酒菜,先同畅饮,款待这先后四个寻来的恶贼,酒菜已快摆上,为了来人说庙中房舍高大整洁,夸了几句,恶道好高,陪了来客同往前殿游玩。因想摆阔,前殿到处刚点满灯烛,才由大殿走出,听说面已送到,恶道先想请客,同往密室饮酒作乐,已不想要,只为新来老少三贼有点腹饥,一听面好,想先垫补一点,恐路远面冷,命人放在偏院之中。 恶道陪了四贼正走之间,见送面人立在偏殿门外,似和小道士争论,上面锅盖已早放在一旁,方想喝骂"不该将面冷掉",忽听这等说法,心方一动。头陀人最机警,业已警觉,刚大喝得一声,送面人已随同转身之势将五大碗热面汤迎面飞来,相隔只得丈许,骤不及防,敌人手法又巧,连木盘带碗一同飞出,面积既宽,碗中又是一些面汤,竟被打了一个通体淋漓,伤虽不重,周身都似淋了一片浆糊。怎不急怒交加!旁立老贼白日神偷朱洪亮有名的好狡手快,不等话完,警觉更早,一听影无双三字当先纵过,立处相隔又远,总算不曾沾上。下余宾主四贼虽未闹个满头满脸,也沾染了好些,一僧一道兵器均未带在身旁,自恃人多,又见对方只得一盘五碗,业已打出,哪知厉害,刚刚纵身上前,便听朱贼厉声大喝:"诸位留意,敌人拿的是三折钩连枪,这个正是江湖中传说的铁笛子,千万不可放他逃走!" 话未说完,头陀也想起来路所闻老凶尼法莲大师和孙氏弟兄之言,知道自己怒火头上,忘了兵器不在身旁,同时看出敌人果然名不虚传,那柄钩连枪非但解数精奇,刚柔如意,身法更是轻快绝伦,如非新来三贼兵器都在身边,老贼朱洪亮又是轻功高手,发动得快,自己和恶道游三山空着双手,冒失上前,还几乎吃了大亏,当时警觉。侧顾恶道游三山已经旁边徒党把兵器送上,道袍也自甩去,自己还是一双空手,敌人力敌四人毫无惧容,猛又想起敌人还有两个同党未见,必已来到庙里,照着平日耳闻,对方什么事都做得出,如何这样大意?心里一慌,不顾动手,忙喊:"三位兄台贤侄休放敌人逃走,我去取了兵器就来。"说罢便往后面赶去。 这时,庙中徒党已全惊动,除同行小道士受了指教假装害怕逃往一旁藏起而外,有本领的徒党俱都拿了兵器连声呼哨四面赶来。贼头陀方想,庙中人数虽多,并无用处,尤其后面空虚,不该离人,想要开口,忽听老贼朱洪亮连用黑话告急,令众小心应敌。 为了求快,本是越房而过、人已纵到房上,闻声惊顾,百忙中瞥见老贼师徒三人已现怯敌之势,一声怒吼中,恶道游三山已被敌人反手一枪刺穿前胸,就势飞起,翻纵过来,越过人头,乘着恶道将倒未倒之际,回脚往横里一踹,将人踢飞,跌爬地上。老贼朱洪亮恰由侧面飞纵过来,势子大急,差一点没有撞上,忽然"哎呀"一声,似被敌人暗器打中,看意思还想迎敌,当空又有一条黑影飞落,也是头戴皮套,并穿着一套紧身皮衣,人还不曾看清,单那一对手中兵器先就惊人,仿佛两轮明月裹着一条人影,正朝群贼扑去。庙中徒众当时一阵大乱。 贼头陀本领虽高,人更骄狂,见此形势也自动心,先还想所用禅杖又重又猛,单这一身神力敌人先当不住,急怒交加中匆匆看了两眼,便往后面飞驰赶去。刚往下纵,耳听老贼师徒连呼"风紧"和呼哨之声,越知敌人厉害。三贼已想逃走,暗骂这些黑道上朋友真个无耻,打胜不打败,毫无义气,敌人任多厉害,都来也只三人,主人为我送命,双方仇恨越深,方才还说要往间中去寻对头报仇,不杀他个鸡犬不留誓不为人,如何稍现败象便自逃走?剩我一人对敌,就手中禅杖能够取胜,也要多费力气。何况敌人如此厉害,决没有这样如意算盘。心正寻思,人已接连两纵,快赶到后偏院月亮门外,人还不曾纵进,先是迎面跑来一个小道士,慌慌张张惊呼急叫,说:"后面来了两个对头,把金师父兵器拿走了,你们快来呀!"头陀闻言大惊,心里更急,人也往里纵进。小道士幸而人已逃出,擦肩而过,否则头陀力大无穷,被他迎面撞上,不死也必重伤。 就这人往里纵、将落未落之际,头陀方想,禅杖如被敌人偷去,凶多吉少,猛觉眼前一黑,知来暗器,门口一带因恶道刚刚发令,灯还不曾点亮,便听前面有警,人都赶去,只一小道士在内点灯,被敌人吓逃出来。月亮门前只有里屋灯光微映,比较前面要暗得多,去势又急,恰巧撞上,连东西也未看清,想要闪避更来不及,竟被打了个满脸花,脚也落地,觉着脸上冰凉刺痛,满口鼻都是,伤并不重,慌不迭伸手一捞,才知那是一团煤灰炭泥,被敌人加上点水和成一团,出其不意迎面打到,心慌急怒中闹了一个手忙脚乱。惟恐敌人还有杀手,刚往一旁闪避,猛瞥见一条黑影由侧面房上闪过,手里拿着自己那根铁禅杖,其去如飞,一闪不见。 头陀练有一身硬功,力大无穷,自从出道以来极少遇见敌手,凶威远震两广、南海一带,几于无人能敌,多一半还是仗着这柄重达七八十斤的铁禅杖。因是百炼精钢打就,舞动起来宛如一条寒电,呼呼风声谁也挡它不住,平日爱如性命。方才因觉兵器沉重,差一点的人拿都拿它不动,恶道又说庙中从无外人足迹,一时疏忽,不曾带在身旁,兵器一失,无异去了爪牙的猛虎毒蛇,如何不急?正要飞身追去,先是飕飕两声,两溜寒星由斜刺里打来,知道敌人暗器厉害,不顾上房追敌,心中一惊,忙往旁边一闪,刚将暗器避过,头上又是飕的一响,声音较大,以为又有暗器打来,百忙中身子往下一底,本意想将暗器避过,看清敌人再作打算,真要不行,只五官要害不被打中,凭着这双钢铁一样的手臂与之拼命也无败理,非将兵器夺回不可,谁知上了大当。 随同他这一蹲之势,先是头上奇痛,头顶短发被人抓脱了一片,才知并非暗器,刚怒吼得半声,慌不迭伸手要抓,说时迟,那时快,头上束发金箍已被敌人就势抓去,头发扯落了好些。刚瞥见一条黑影越头而过,纵身一把不曾捞着,迎面又是一暗,比方才那团烂泥更多,并还骚气烘烘,人也连头被那东西套个正着。紧跟着又听头顶上嗒的一响,仿佛敲了一下木筒,随有一件铁器由肩头上滚落,铮的一声落向地上,面前漆黑,满头淋漓,五官全被糊满,几乎气透不转,惊慌急乱中也不知是什东西,慌不迭又伸手一挥,用力大猛,当时打碎,散落了一地,忙即纵向一旁,顺手往脸上一捞,方觉与第一次味道相同。 耳听房顶哈哈大笑道:"人家代你强讨来的鸡汤,你没吃到嘴,尝尝这个滋味你看如何?"同时看出地上,隔窗灯光微映中,原是那是恶徒放在门外的一个装炭灰垃圾的破木桶,内里还有一层旧铁皮,本就污秽异常,又被敌人撒了一泡尿在内,上来先用旁边铲灰的铁铲打了他一团湿污泥,跟着连发两枝暗器,打得他心慌意乱,分了神思,一面托了木桶由他头上飞上房去,一手抢去束发金箍,这势把灰桶倒翻,当头扣下,到了房上再将那柄铁铲朝木桶底上敲了一下,开上一个玩笑,方始飞身驰去。那桶灰少说也有十多斤,一手还拿着那柄铁铲,就势把头陀金箍抢去,并将灰桶倒扣头上,又用铁铲打下,端的身手轻快到了极点。等到头陀带着满头污秽、周身灰泥明白过来,先后两个敌人业已无踪。 头陀始而怒极欲狂,还想追往拼命,猛一转念,自从昔年师叔由北五省回转,和师父密谈了两日,二次合力传授学成出来,享了七八年的盛名,威震东南沿海诸省,所向无敌。此次被人请来助拳,师父师叔先是不肯,后经力请,虽然答应,走时再三警告,力说敌人厉害,自己还当故甚其词,不料第一次交手如此狼狈。看敌人那快身法决追不上,手无兵器,追上也是吃亏,何况方才敌人如非手下留情,只恐命都难保。这等通身污秽也难见人,又听前殿哭喊求饶之声隐隐传来,料知大势已去,越想心越寒。 隔窗一看,室中人影皆无,只听隔墙庙中密藏的妇女似在说话,也听不真,鼻间忽然闻到一股臊气,想起前事,连打了两个恶心,气急败坏赶到房内,恰巧盆中有水,匆匆洗漱。且喜自家包裹尚在,随便换了件短棉袄,搜了一些金银,心还不足,以为主人已死,无须客气,还想多搜一些带走,遥闻月亮门外奔驰急喊之声,心中一惊,一看室中只有一口钢刀挂在墙上,顺手枪下,不敢由月亮门内走出,径由侧面一条甬道往后驰去。到了庙后,刚刚越墙而过,便听墙内徒众在喊厨房香火快到前面分钱,贼道师徒已全除去,我们这些旧人只听影无双的话均可无事,此庙也许还要烧掉一半等语。头陀心虽恨毒,无奈孤掌难鸣,兵器又不在手内,略一盘算,只得咬牙切齿,把脚一顿,就此越野翻崖,往前途野猪冈隐居的那两个老贼投去不提。 16 蹑踪影 神驹渡险壑 铁笛子和敌人打不多时,方觉那些贼徒均是江湖恶贼,个个凶悍,性更残忍,方才业已问明,除庙中残余的十几个旧人外正准备斩草除根,仗着轻功高强,刚把为首恶道游三山一枪刺死,就势打了老贼朱洪亮两钢丸,孤身一人施展全身本领纵横飞舞群贼丛中,文婴本往庙后去做疑兵,没想到为首诸贼均在前面,正要赶来接应,忽听房上有人低喝:"杀贼之后请快上路,底下的事有我弟兄代劳,万无一失,起身越早越好,今夜如能赶出八十里外便无事了。"文婴忙即回顾,侧面房上立着一条黑影,方问:"阁下贵姓?"那人笑答:"我便是方才送信的铁双环,事要迅速,前途领教吧。"声随人起,一闪不见。 文婴赶到前殿,瞥见贼头陀业已上房往后驰去,不知往取兵刃,只当逃命,心中好笑,觉着这厮只会摆样啼人,也许连那铁禅杖都是假的,想起方才纸条,也未越房追赶。 又见下面人多,恶道已死,虽然惊慌异常,仍在同声咒骂,似欲倚仗外来老少三贼以多为胜,不禁有气,忙将两柄仙人掌一分,飞舞而下,力猛掌重,群贼如何能是对手!其实老少三贼本领俱都不差,只为天性凶狡,最喜取巧,一向打胜不打败,见势不佳,老贼朱洪亮又因自恃轻功,暗算敌人未成,反被打中一粒钢丸,不是功力较深,受伤更重。 文婴一到,认得这对兵器的来历,不料在此相遇,又误会贼头陀乘机逃走,全都起了戒心。再见敌人所到之处不死必伤,后来这个的兵器尤为厉害,只一撞上当时连人打飞,几个照面过去,人便死了七八个,轻功更是高得惊人,无论贼党逃往何方,均被凌空飞纵过去,手到人到,尸横就地。三贼也有两次吃亏,不是仗着身法灵巧,闪避得快,敌人又只两个,还打着一网打尽之计,暂时顾不过来,也是凶多吉少,越发惊慌想逃。因杨胡子性暴,自觉成名多年,同了这些徒党败在两个后辈敌人手里,实在说不过去,自恃本领高强,不到万分危急还不肯退。朱贼父子以他为首,不得不勉强随同支持些时。 铁、南二人惟恐连累善良,被庙中贼徒逃走,留下后患,见这老少三贼本领甚高,急切间不能除去,临时改作混战,口中大喝:"只要真心悔过,放下兵器,立向一旁,不论新旧,只未亲手杀害过善良的人均可从宽发落。"一面留神,贼党一逃立时追纵过去。三贼又是守多攻少,连发了几次暗器见无用处,便专用取巧打法,不与敌人硬拼。 朱贼暗中发急,无奈杨胡子执意不退,无计可施,又料敌人至少还有一个未来,料定贼头陀已去,对方这等高强万无败理,心中愁急,一面改攻为守,看好逃路,以作准备不提。 南曼送走陈二娘母子,赶往庙中,照预计藏在房上,留神贼党逃走。本在房顶守望,见下面二人虽占上风,群贼人多还在其次,内有三贼本领甚高,暗器更是又快又准,早就跃跃欲试。恰巧内一贼党看出不妙,自知除却逃走,照平日行为决无生路,乘着空隙,冷不防往房上窜去,不料铁笛子已早看出,因那贼人最狡猾,两下杀手均被见机溜脱,故意往北追杀,暗中却留了心。那贼没料到敌人动作那样轻快,以为东西相隔有三四丈,另一个敌人手持双掌独斗多人,又在混战,怎么也难兼顾,身子一扭,刚往房上窜去,铁笛子倏地回身,双脚一点,便往房上箭一般急追纵过来。旁边老贼杨胡于一部长髯已用金钩挂向耳上,手使一面铁牌,正领头与文婴对敌,微一疏忽,被仙人掌将铁牌猛击了一下,当时荡开,几乎脱手,不是老贼身法轻快,朱。张二贼接应得快,几乎送了老命。刚往横里纵出,觉着右臂酸麻,虎口生疼,有些胆怯,猛瞥见敌人由旁飞过,相去不过三四尺,以为现成便宜,就势纵起,双手倒换,反臂一铁牌纵身朝上猛击过去。 谁知这三个敌人俱都练就极好内功,铁笛子更擅长各种掌法和师传罡气,便被打中也不致重伤,人由下面飞身纵起之时,瞥见老贼被文婴一仙人掌震退出一两丈高远,刚落向地上,心中一动,便留了神,果然双方一横一直作一个丁字形纵起,人还未到房上,老贼已由横里窜将上来,反手一牌打到,身子滴溜溜乱转,来势又猛又急,暗骂老贼找死,可惜这好一身轻功,我只功力稍差非死不可,念头还未转完,忙将罡气一提,身子一躬,凌空一翻,就势一个转折,借劲使劲,一劈空掌朝下打去,同时右手一扬,又是两粒钢丸照准房上逃贼脑后发出,应手立倒。 南曼百忙中看出双方势子都是极猛,老贼这一手狠毒非常,心里一急,连念头都不及转,双脚用力,人似脱弦弩箭一般,头下脚上贴着房坡照准老贼斜射下去。因恐铁笛子受了暗算,关心过甚,全力施为,端的快到极点。这原是同时发生,转眼间事,老贼杨胡子满拟敌人身子凌空,去势这急,这一铁牌用了八九成力,又使出最高轻功的绝技,便是铁人也被打扁,万无闪避之理,谁知人正转风车一般手脚并用斜窜上去,百忙中瞥见敌人竟和飞鸟一般,眼看撞上,身子忽然微微高起了些,心虽一动,万分匆促之间顾不得再转念头,仍以为手长,牌也不短,不会打他不中,再说这一牌把周身解数都使上去,也实无法改变,做梦也未想到,相去只有尺许,就不把敌人拦腰打断,扫着一点也是必死,不知怎的,就这千钧一发之间,最后相去已只三数寸,本来无论如何也决难逃毒手,竟会扫空而过,不禁大惊,方觉不妙,敌人不曾打中,自己用力太猛,落地时一不小心还难立稳,另一敌人再要跟踪追来,更是可虑。念头似电一般闪过,还未转完,为了心中恨毒,此举施展全身本领,去势特猛,一牌打空,人便作一弧形往下旋身翻落,惊慌忙乱中猛瞥见敌人本往上面斜窜,不知怎会侧转身来,心方惊急,猛觉一股重达千斤的压力当头压到,敌人已就这反手一按之势身又由弯而直斜飞上去,也未看清,只这压力上升、目光一瞥之间,周身业已大震,两眼直冒金星,人正下坠,仿佛又见敌人由房上身子笔直斜射下来,口中那声惊叫,还未完全吼出,已被南曼就势一击,鞭前铁疙瘩恰巧打中头上,当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 朱、张二贼早已想逃,因见面前敌人只用双掌一挥,乘着自己往旁闪避之际,竟朝杨贼追去,暗忖杨胡子怎么还不见机,等死不成!忽然瞥见房顶上面还有一个强敌,越发胆寒,更不怠慢,双方打一手势,乘机往房上窜去。文婴原因杨贼牌重力猛,本领颇高,好容易用仙人掌将铁牌猛击了一下,看出对方手忙脚乱,这一震膀臂必已酸麻,暗忖:"这为首三贼凶狡非常,照此打法何时才能除去?"意欲杀一个是一个。念头一转,忙用全力挥动双掌,将朱、张二贼惊退,追纵过去,瞥见老贼正朝铁笛子猛下毒手,人已纵起,一声清叱,跟踪纵过,老贼业已丧命下落。无奈去势太猛,人已纵起,相隔身后二贼又远,心神一分,竟被二贼乘机逃走。等到三人会合,房上那贼已被打死,文婴,南曼跟踪越房追出,外面一片漆黑,已无踪影。料知二贼轻功甚高,追他不上,铁笛子又在连声呼哨,催其回转,二女赶往一看,贼徒死伤殆尽,剩下两个和一个轻伤的随同旧日庙中道士正在跪地哀求,便同上前,一面向旧人间明全庙人数,由铁笛子分别询问,二女各自带了几个旧人分途去往庙后搜索,一面又由铁笛子发令,搜集财物,准备遣散庙中徒众,并将死尸打扫干净,运往后殿密室之中,放出内里妇女,放火焚烧,作为睡梦之中失火烧死,以免连累善良。 几个小道士正往后面传来,被文婴听见,想起方才那人之言,忙即赶回,后面两个老香火也自带到,问明人数不差。正对铁笛子说起前言,忽听房上有人喊道:"三位兄姊请快起身,我们前途相见再说详情,这里的事已有准备,比铁兄所说似乎还要稳妥,并且放火也还不到时候,我们想激怒贼头陀,以便将那身后两个恶贼引将出来,乘机为沿海良民除一大害。昔年华家岭那个形同鬼怪的黑衣恶贼便是此贼师叔,铁兄想也知道,此时不与三位面见虽有一点原因,一半还是恐怕耽搁时候,起身越快越好,连你们方才所救的人都由我们代办。包裹就在对面房脊之后,已代取来,可惜往返耽搁,朱、张二贼竟被漏网。前途野猪冈有两老贼,不可被其看破,日后再行领教,请快走吧。" 铁笛子一听对方江南口音,料知不是外人,人家这等说法必有深意,不便勉强见面,只得同了二女拱手笑答:"我们三人幸蒙二位兄台大力相助,少去许多麻烦,又蒙指教,十分感谢。谨遵台命,一切费心偏劳,前途再行领教,我们暂且告辞了。"说罢,只见对房两人把手一拱,道声"再见",人便隐往房后,只得纵上侧面房顶,一看衣包果在那里,又朝对房拱手谢别,同往庙外纵落。两头一看,四面都是静悄悄的,因守那两人的话,也未往见陈二娘母子,各自连夜上路,朝前赶去。 因先逃走两贼均颇厉害,不知逃往何方,惟恐狭路相逢,黑地里受人暗算,特意把人分开,做品字形往前急驰,穿镇而过,一路施展轻功,话都不说一句。因在陈家吃饱,又当在黑夜之间,和初起身时一样不怕被人撞见。开头还留神那两个逃贼,等到一口气赶出四十多里,野猪冈贼巢业已驰过,当地铁笛子以前原曾到过,为了地势较高,两次灾荒均未受害,表面看去人们还能生活,不知内中伏有两个凶险人物,做法也和孙庄差不许多,外人看不大出,路过匆匆,也未在意。这时因听先遇两人指点,虽已不想多事,艺高人胆大,特意舍了官道改走小路,绕往庄侧高崖之上窥探,见庄中灯火通明,锣鼓喧天,似在搭台唱戏,十分热闹。略微观察形势,以为将来之计,并未停留,就此离去。 下面贼党已早得信,因是为首老贼的生日,正在张灯结彩,大举庆祝。为防三人万一半夜起身,又料来人不知他的底细,必由官道大路走过,还特意派了两起贼党一起埋伏在官道旁边小镇之上,另一起脚快得力的同党随同方才报信贼徒顺大路往岳王庙侧面迎去,如遇三人立发信号,一面动手,将其诱往贼巢,群起夹攻。如其不遇,便与岳王庙群贼会合,相机行事。因见时光还早,贼徒又贪看戏文,耽搁了些时。起身不久,三人起身不远便因求快改走小径,本意是恐直走大道,到了离庄数里的村镇之上多绕一段山路,并无别念,经此一来恰巧错过,贼徒不曾遇见。 老贼朱洪亮因左膀受伤,又恐敌人乘胜追赶,先避往附近民家买了一些吃的才同起身,登高窥探,庙后正在火起,老贼凶狡多疑,算计敌人快要起身,贼巢己被火烧,忙同上路。因走时曾见火起,以为敌人尚在后面,庙在来路两三里外,先既不曾追来,落后必远,也许敌人还在来路镇上寄宿都不一定,便把脚步稍微放慢。当地冈峦起伏,数十里内只此一条大道,另外虽有一条小径通往贼巢,老贼父子却未走过。正顺大路前进,忽与派去的几个贼党相遇,越料敌人宿在镇上,没有起身,否则必已撞见。那几个贼党本领不弱,气盛骄敌,心疑三人也许是在老贼后面,想要迎去,否则便往镇上行刺。老贼既知去也送死,但想借此激怒为首两老贼,并作万一成功之想,自己却推事前不知令师生日,好在敌人决逃不过我们手里,准备先往拜寿,见了你们师父头领,商量之后再行下手,说罢自往庄中赶去。贼党为老贼两面话所愚,自往前面送死不提。 三人这一无心错过,却少去了许多麻烦,看了一阵便同起身。又走出一段,文婴笑问:"沿途山高谷深,景物荒凉,我们这等走法虽不会遇见贼党,那只黑雕自和我们分手一直不曾再见,莫要走单受人暗算,或是寻不到我们老在高空中飞翔。这样冷天,岂不讨厌?"南曼笑说:"此雕目光最强,性又灵慧,跟随我们多年,从未失散。此去道路虽有更改,方向相同,就算中途寻找不到,也必回山相待。何况看前日夜里小师叔那么爱它,并命我们转告黑雕听他的话,今已两日未见,如我料得不差。也许小师叔年轻好奇,想带它去办什事呢。文妹只管放心,包你不会被人暗算。也许天色一明,我们穿山而过时就要与之相遇呢。"说过也就放开,天色也在浓雾之中渐渐明朗起来。 三人先在晓雾中行走不曾留意,等到雾散之后,才知日色已高,来路两起小山村均因雾重不当道旁因而错过,天已不早,长路奔驰,一直不曾停歇,均觉有点饥疲。一算程途,这一段山路最险,至少还要走七十里山路才有人家,乃沿途最穷苦难走的一条野径,依了文婴想要回去,南曼笑说:"我们在外奔走,赶过尖站乃是常事,都是铁兄心急回山,定要走这一条山路,以防多生枝节,才有此事。来路山村相隔已远,较近的一处还隔着一条山沟,至多能够烧点热水,何苦多此往返?"说时,文婴老惦记着那只黑雕,不时向空眺望,均无踪影。 正在且谈且走,忽然瞥见前途现出大片寒林平野,上面高空中有一黑点移动,心中一喜,连铁、南二人也都当是黑雕寻来,只不知怎会抄出前面这远,天明了好些时竟未发现,方想:"一路飞驰,不曾停歇,小师叔起身更后,途中断无不眠不休之理,如何反倒赶向前面?"以为对方另有要事,命黑雕往办,人却未去,事完飞回来此迎接,心方一动。忽然看出那黑点飞翔前面高空之中,相隔又高又远,二女因均盼它飞回相见,心中高兴,已连发了好几次信号,照理雕飞迅速,目力又强,老远便能望见,接到主人信号断无不来之理,谁知睬都不睬,竟如未见,横空而渡,越飞越远,转眼没人青冥杏雹之中。恰有一片白云在碧空晴阳之中飞过,将目光挡住,云过再看业已无踪。 三人均觉奇怪,文婴当是空中飞过的老鹰之类,南曼说:"如是寻常老鹰决不会飞得这高这远,我们目力多好也看不见,休说别的乌没有这大,也飞不到这高,它连形态飞法都和我们黑雕一样,否则也不至于认定是它了。这真奇怪,听恩师说,昔年那只老天山鹰早被好友借往海外,便我入门较久也未见过,文妹下山时并未听说,断无突然飞来恰巧相遇之理。如说那是我们黑雕,方才看出它往横飞,曾发紧急信号,命其下降,它连理都不理,自顾自横空穿云而渡,就算奉了小师叔之命身有要事,照它平日和我们一路情形,二位师长还可作主,否则接到我们信号便是下面多么凶险,也必先飞下来无疑。别的鸟没有它大,像它那样的大鸟从未见过,我决不会看错。此鸟飞得太高,只见毛色,未看出它目光,至于形态大小、飞行之势无一不与黑雕相同,偏不是它,岂非奇怪?" 文婴还想前追,铁笛子忽然警觉,忙拦阻道:"方才所见决非我们黑雕,否则断无不来之理。天下事往往出人意外,万一真是老天山鹰海外归来,那真再妙没有,否则却是难说。我此时想起贺师叔借雕时节那等高兴,再三要我转告黑雕听他的话,走时并有请放宽心之言。莫要敌人方面也有这类通灵猛恶的大鸟被他看见,动了童心,意欲带往一斗。如其所料不差,一二日内恐还未必见到呢。" 二女闻言,互一议论,再一回忆前言,均觉所料不差,惟恐敌人的乌厉害,黑雕吃亏,心甚忧疑。铁笛子笑说:"你们真个多虑,也不想想小师叔年纪虽轻,他是什么来历,本领多高,并非没有见过,何况有夏太师叔同在一起,分明爱他大甚,只管得有真传,还不放心,一面令其出道,人却跟在他的后面,以防万一。此雕如有凶险,这师徒两人先就放它不下,迟上两天见面自不能免,如说受人暗算因而伤亡决无其事。"二女一想也对,因是猜想,是否方才所见便是敌人所养猛禽恶鸟也还难定,黑雕平日的威猛灵慧又曾眼见,从未见它败过,谈完也就拉倒。 到了前面避风所在,随便吃了一点干粮,又往前赶,一路急驰,又走完这七十里。 到一山村之中,天早过午,主人是个隐居山中的耕农之家,全村人家不多,都会打猎,出产颇多,生活过得颇好,像这等殷实的山村尚是途中第一次遇见,只是四面山林环绕,道路崎岖,要经过好几处险地才能走到附近大镇上去。三人有意避人"防生枝节,铁笛子更因事后回忆越想越觉可虑,否则连遇这两起高人均不会这等说法,像来路野猪冈那两个老贼这类凶险人物平日不遇见还要寻他,业已发现,对方又在有意为仇,正好就便除去,怎会放过,还要避道而行,料知新桃源现在形势越发紧急可虑,也许年都不过便有强敌上门都不一定。为想山中诸侠本领比自己差不多,此去不过多了三人,如与仇敌对比相差甚多,打算多赶点路,就便绕往河南、陕西等处,约上几个近年所交的同道至交,特意专寻小路捷径、荒僻之处而行,顶好不要有事发生。等到明春应敌之后然后大举出发,到处搜索这些漏网的恶贼,作那一劳永逸之计。 对于黑雕虽和二女一样关心,却极信任,断定无论何事,至多三五日内前途也必见到,谁知接连赶了几天的路始终踪影皆无,夜间也常在途中用灯光连发信号,均无回应,事出意料。由第三日起均觉黑雕不见,连六月梅师徒和庙中所遇两个隐名侠士俱都不曾再见,就算所行之路不曾告知,未向黑雕指明,照着平日习惯,越在山野之中越易飞来相见,何况黑雕具有特性,对于主人最是忠心,又受过多年训练,以前在外救人,往来江湖,连遇艰难危险,除却命它飞往远处有事,从无离开两日不见之事。只有半日分开,事前不曾说明相见之地,或是临时有事发生,错过约会,也必盘空飞翔,用它那双神目到处搜索主人下落,不见不止,情急起来并在空中发出它那特有的异啸,像这说好前途相见之处,只不过叫它听一旁人指挥,竟会一去无踪,前后五六天不曾再见。如照平日,怎么也要抽空赶来探望,见过一面再行飞走才罢,似此声影皆无,此鸟天性那么猛烈,借用的人年纪又轻,匆匆一谈,不知底细,万一冒失出动,受到伤害,岂不可虑?越想越不放心,连铁笛子也发愁起来。相隔已远,鸟寻人自然方便,人往寻乌势所不能,也无退回之理,想了一想只得照旧进发,均盼黑雕奉了六月梅师徒之命已先回山相待,否则便是讨厌。 三人接连赶了十多天,已是十二月的中旬,人也就便约上两个,为了黑雕失踪,越发急于回山,连约人的事都转托了两个好友,每日除却两饱一睡全在赶路。到了甘肃境内路走越快,眼看相隔间中新桃源只有两日路程便可到达,行经一片旷野之中,铁笛了心想:"照自己这样走法,便是黑雕中间寻来,除却有人指点,也未必能够发现。看六月梅师徒和后遇两人,纵不有心尾随,至少有一半同路,后两人并有前途相见之言,如何还未走出山东省境便未发现他们影迹?"正告二女:"黑雕如有不测,我们前后走了这多天,夏太师叔师徒定必设法通知,不会没有音信。我料雕已回山,并还带了信去,你两姊妹放心。" 忽然遥望前途天边有三五人影突然出现,时多时少,往来走动。西北路上最是寒苦,人家村落往往深藏地底,上面种着粮食,或是牧有大群马羊等牲畜,下面却是住满了人,那离开崖坡较远之处大都平地上先打出一个天井,再由横里穿通,掘出一间间的地下洞室,就是大一点的镇集,当此风雪酷寒天气,人们无事,也都聚在那冬暖夏凉的地室之内,极少出来走动,出来均有一定时刻。初次经历的人遥望过去一望平野,除偶有散在四面的牛羊马群而外极少见人,也不见一所房舍,决不知道那是村落镇集。往来行旅常时地方已快到达,相隔不过数十步之遥,还看不出人的踪迹,等到车把式长鞭一抖,迎风一挥,接连打上两响鞭,晃眼之间前面人群突然出现,未见过的人真几乎要吓一跳,不知道人是哪里来的。铁、南二人这条路常时经过,便文婴也是生长西北,知道地理民情的人,一见便知前面村镇已到。 正待放慢脚步去往前途打尖,猛瞥见前途人影一乱,跟着涌起一片尘沙,对准自己这而急驰而来。定睛一看,乃是两匹快马,一花一白,那马来势快得出奇,远望过去,马后带起来的干雪直似两条银蛇,其急如箭,晃眼之间相隔便近,马上两人身量不高,因天大冷,都是皮衣皮帽,一同贴在马背之上,一任那马奔腾飞驰,一个还用手拉缰,一个竟将缰绳扣在马鞍之上,也未拿有马鞭,一同冲风踏雪急驰而来,身子动都不动,方想,此是何人这高本领,看这骑马功夫与那些会骑马的马贩迥不相同,武功之好可想而知。二女心中一动,暗忖:"后遇两个约有双环信符的隐名侠士曾有前途相见之言,这两匹马急驰如飞,除马后浮尘太高而外,几乎与小花云豹跑得一般快法。我三人虽然日夜急驰,沿途曾有两日耽搁,莫要来者就是他们两人,业已赶过了头,重又返身迎来不成?" 正在互相议论,铁笛子方说:"文妹恐怕料得不对,遥望最前面马尘歇处现出一伙土人,手里俱都拿有器械,看意思似和两骑马人为敌,因见马快,追赶不上,方始停住,内有数人似在跳脚大骂,相隔太远,虽听不出说些什么,神情愤怒已极。"三人见状俱都不解,因见马行如飞,转眼可到,照此形势必有来历,意欲等他过来,看其是否招呼,或是无心相遇,分清敌友,再打主意,以免来去匆促,彼此错过。如是对头一党,这样快马微一疏忽便难道上。刚把脚步立定向前观望,准备稍有可疑便即拦住,遥望土人在后追赶暴跳神气,二女方觉料错,这两个未必是什好人,否则这一带民情均极忠厚善良,对于外客从不轻慢,怎会这样激怒,率众追出。未等开口,忽听铁笛子一声大喝,往前纵去。 二女定睛一看,就这遥望指点两三句话的工夫,那两骑马本是顺着去路飞驰而来,相隔至多也只半里之遥,照此快法,眼看就要对面,不知怎的,马上人仿佛有什警觉,有意闪避,内中一个把手一挥,便同调转马头,往斜刺里驰去。当地本是一片牧场,隆冬草枯,布满冰雪,只当中一条大路上有车马成群往来,比较好走,两马所去的一面全是野地。当年积雪虽不甚厚,但都冻坚,沿途并有好些沙堆,路更难行,那两骑马始而落荒飞驰,人在马上,头却偏向三人来路一面,并还互相招呼,仿佛人未对面,便先看出三人来历神气。 二女深知铁笛子机警细心,必已看出来人是仇敌一面,所以不等发话便先抢前追去。 又见马上两人一路纵马急驰,偏头侧顾,指点呼喝,大是可疑,忙即跟踪往斜刺里同追过去。三人一前两后正追之间,虽然脚程不在快马之下,无奈追时对方业已拨转马头往旁窜去,相隔颇远,本就难于追上。二女心想:"此是何人,相隔这远,我们本来面目途中业已改变,并还连改两次,就是对面也认不出,就算三人同路,走得又快一点,比较引人注目,这类也是常有的事,如何会被看出?铁笛子也是人还未到便先警觉,当先迫去,是何原故?" 文婴还当那是两个见过的仇敌,双方狭路相逢,全都看出,才致这等急法。南曼因和铁笛子昔年间中拜师之后便常在一起,后来师父离山他去,奉命出山修积善功,别的同门还常分手,二人却是同出同入,几于形影不离。偶然因事分手,至多也只三数日之别,彼此朝夕相见,断无不知之理,像这两个马上人看去十分眼生,虽然相隔颇远,凭自家的目力多少能看出一点影迹,怎会毫无所觉?因追较慢,离开铁笛子还有三四丈,前段又是顶风,不便问答,正在边追边想,忽然看出铁笛于连纵带跳追得更急,竟将轻易不用的上乘轻功施展出来,那样快马竟被追近了些。 二女脚底稍差,落后己十多丈,遥望内中一骑口中似在喝骂,手朝同伴比了两比,忽然身子微微一偏,立时旋转倒骑马上,任马往前飞驰,手指身后铁笛子口中大喝,不知说了两句什么,忽然把手一扬,立有一溜火光带着一样东西朝铁笛子这面发来,同时两腿一夹,那马一声怒嘶,便翻蹄亮掌箭一般一跃好几丈,越过一条雪沟,贴着地皮朝前窜去,马上人也就势旋转,重复原状,由此两马更快得出奇。遥望过去,那马奔势奇特,一窜老远,肚皮已快贴到地上,晃眼便被驶出数十丈外。再看铁笛干好似知道厉害,不敢再追,人已立定,正朝前面大喝。这一带风由侧面送来,不曾听真,文婴只听到一两句,心方一惊,南曼已连声急呼朝前驰去。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17 敲破铁木鱼 50年卧薪尝胆 前文铁笛子、南曼、晏文婴三人由岳王庙杀贼上路,为防贼党警觉,发生枝节,又经两个以双环为记的隐名英侠暗中劝告,特意改走小路,先想多寻几个帮手,准备明春应敌,因在途中盼望黑雕不曾相遇,想起此雕自从遇见贺回被其引走,后来文婴半夜出走去向孙氏弟兄暗中劝告受逼逃回之事,连乃师六月梅明月光双剑夏南莺俱都在场,并将老贼尼法莲大师和神力罗汉惊退回去,雕却始终不见,心疑雕已飞回。这类事虽然从未有过,但是自己曾在途中绕道访友,事前又未指明相见时地,遇见贺回时所约之处已早过去,就算追来,经过多日,这大一片地方也难寻觅。 这时已是腊月中旬,相隔间中也只两日途程,正由大片旷野中经过,遥望前途天边人影出没,知是前途村镇,方想赶往打尖稍歇,准备连夜上路,可以早到一天,忽又见前面现出两匹快马,其行如飞,正觉人马都是少有见到,猛又瞥见最前面马尘歇处涌出一群手持器械的土人,朝着两马追逐叫骂,刚刚退回。二女心方一动,那两匹快马业已驰近。相隔约有半里,铁笛子好似有什警觉,大喝追去,马上两人也自改道往旁急窜,二女忙同追赶。眼看铁笛子全力穷追,已快追上,内中一人忽然转身倒坐,呼喝了几声,扬手发出一溜火光,两腿一夹,马行更快,翻蹄亮掌贴地急驰,晃眼越沟而去,马上人身子一转,重又改坐复原。再看铁笛子似知逃人厉害,业已停步,也在手指前面,朝马上两人大声呼喝。二女相隔较远,文婴刚听出一两句,南曼已大声急呼,朝铁笛子迎去。 原来南曼早就觉着来人眼生,就是仇敌一面,以前多半也未见过,否则凭自己的目力,怎么也能看出两分,不知铁笛子何以这等急法,对方也似有意避开,望影而逃。正在边追边想,心中不解,忽见倒骑马背的一个一面发话,将手连挥,一面扬手发出一溜火光。先当敌人发出暗器火器之类,心方愤怒,待要加急追上,忽见铁笛子人已立定,正朝火星落处纵去,同时看出那火星乃是一道旗花,作一弧形向空发出,再往下落,并无伤人之意。因是白天,光不甚亮,二女相隔又远,铁笛子突然一追,心有成见,只当来人对直跑来,眼看临近,见了三人方始落荒窜去,形迹可疑,双方呼喝之声又听不出,二马来时后面又有村人追赶喝骂,虽不知双方怎会老远把人认出,始终当作仇敌看待,不曾留意。及见旗花火星宛如一溜银线落地即灭,插向冰雪地里,长只尺许,好似哪里见过,念头一转,立时醒悟。见铁笛子业已回身,忙即迎上前去。刚一对面,便见铁笛子手持一枝形如一剑,长约两寸,剑柄护手上用火烙成双环记号,似暗器不是暗器的小竹片。 南曼惊道:"那旗花我已想起,正是昔年师父用天山鹰名字纵横西北诸省常用的信号,已有多年未用。我还是在你未来以前,十来岁上见到过一次,你我下山以前师父曾经说起,归隐前半年曾被一同道至交将所剩几枝旗花信号取走,并曾仿制,也是一位前辈隐名老侠,名叫左直,八九年前还到我们山中访看师父,老铁笛子齐师伯并与同来,聚了十多天方始走开,由此不曾再有信息。此老剑术高强,自成一家,连齐师伯对他都极佩服,方才马上两人用此旗花,又有这类双环信号,莫非岳王庙所遇便是这两人么,既是他们,为何离村时节那样骚乱,仿佛曾在村中扰闹,被村人追赶出来呢?"铁笛子笑答:"他因何事被人误会,这个我还不晓得,但这马上两位少年正是岳王庙所遇,一点不差。先因隔远,风雪太大,他们又各戴着一顶皮风帽,更认不出面目,直到内中一位马上回身发话,叫我不要追他,并说雕已回山,不久新桃源便有事情发生,此来也是追赶我们,还借了人家两匹好马,因走大道,绕向前面,问出我们尚未经过,村中业已留信,催我速回,我才听出是他,到了前村定知底细,我们快走。"说完三人又将未烧完的旗花消灭,匆匆往前赶去。 这条路三人常走,土人十九相识,还未走近,已有几个少年村人迎上前来,铁笛子笑问:"你们怎知我来,改了形貌也能认出?"内中一人答说:"不是为了铁大爷还不至于得罪两个好人呢。"铁笛子忙问经过,才知那两个骑马壮士因由另一条路飞驰而来,业已过头,赶往前途老远十里外,忽遇一人,得知铁笛子等尚还未到,并说那是回山必由之路,知道赶过了头,忙又折回。恰值腹饥,马又跑了长路,便往当地打尖。因其马快人强,新桃源诸侠出山往来均由当地经过,村人多半相识,情感最深,内中两个少年曾受诸侠大恩,父母全家死里逃生,得安生业,养了一大群羊,开些荒地,居然温饱,感恩最切,无形中做了诸侠耳目,看出来人异样,临去时又留下一信,令交铁笛子,事前并曾探询三人可曾经过,于是设词探询。内一少年村人不合卖弄聪明,盘问太过,说错了话,来客中有一人又带女音,形迹可疑,再一故意取笑,说了几句仿佛三人是他对头的话,致将这两少年村人激怒,悄悄溜出,暗中约人,想将那两人留下,等铁笛子等到后发落。谁知来人早在前途得信,知道三人必由村中经过,和村人感情甚深,多少有点停留。同时奉有密令,不宜此时相见,身有急事,就此起身还恐赶他不上,业已改变初计,将信留下,和店主人说上两句,便自上路,那两匹马都是久经训练的千里良驹,灵慧勇猛而有长力,来人对它又极看重,一路打尖投宿都是先马后人,早已喂过马料,装备停当,虽然镇店深居地底,但有一条上下马匹的斜坡,一跃即上,动作迅速,突出不意,如何拦他得住! 来这男女二位英侠一半是嫌村人盘问大烦,有心戏弄。一半也是故意引使生疑,以便铁笛子到来村人好往告知,免得人不经意,万一疏忽过去。见两少年村人面现怒容,相继退出,知有举动,心中暗笑,跟踪上马飞驰出村。众村人在为首两少年领头之下,拿了器械追出,人马已跑出老远,遥望前途果然走来三人,形貌服装均与马上人所说相似,又正朝两马追去,内有几个壮汉便拿了刀棍之类欲往接应,见马逃远,迎将上来,见铁笛子等三人果与方才两人所说相同,铁、南二人口音一听而知,对于当地村人又都相识,不曾掩饰,自然当时认出。三人便告以误会,那两个马上人也是朋友,并非歹人,这时村人俱在等信,纷纷迎上,高高兴兴一同走进。 铁笛子问出当地没有一个生人,打尖的过客尚还未到时候,便请众人各做各事,不要围在一起,以防现露自己形迹。并告那两个少年村人崔细娃、向春,以后就遇对头歹人有什可疑形迹,也万不可招惹,以防吃亏受害。真要看出来意不善,可往间中锦屏山望江台崖脚酒店里寻汪四嫂母子送信,千万不可露出形迹。其实连这个也都无须,不过你们好意,我们隐居之处又无人得知,你们看不出来人深浅,满腔热心,无从发泄,闷在心里难过,我们恰巧要在间中过年,要去也可,无事却是不必。 店主人早将书信交上。三人到了店里打开一看,才知那号称铁双环的侠士还是新婚夫妇。男名劳行健,乃昔年有名侠盗铁蜈蚣劳康最小的一个孙子,从小便被大侠左直收去,虽是最后收的一个徒弟,因其从小用功,尽得师门真传,成了传衣钵的弟子。乃妻卞绿萍本领也不在他之下,双方本无渊源,因同在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无心相遇,日久情深,去年方始成婚。铁笛于平日曾有一点耳闻,只不知道底细,信上所说也不详细,大意是前在岳王庙相遇,本欲当面领教,一则还有一点小事顾忌,二则时候也来不及,等到事完想要追往相见,先遇贺回,说黑雕业已闯祸,不宜在外停留,已经夏太师叔令其回山等候,并令劳氏夫妇顺路代访一人,将夏南莺的信送到,然后追上三人,告以前事。劳氏夫妇本来急于与三人相见,事完便往前赶,并还向人借了两匹快马,没想到三人沿途耽搁,走得虽快,反而落在后面,双方取路又各不同,直到追出老远均未发现踪迹。眼看相隔间中已近,方想三人已快到达,还送什信。新桃源地势隐僻,人口是一曲折幽深、长达两三里的山洞,中间并有许多阻隔,外人无法走进。翻山过去环村峭壁排空,难于翻越,还在其次。这两匹马均是千里良驹,问人借来,放在山外也不放心。 又料三人也许不曾走过,正打算再走一站,分途改由小路往回寻访,忽又遇见一位前辈英侠,说三人走的是另一条路,途中耽搁了几天,又有两处绕越,所以落在后面,但是你们此时不宜相见,可速往三人来路迎去,最好背人相见,就完就走,不要停留,能用别的方法把话传到,不与见面更妙。 并说,目前仇敌正在大举发难,因还不知新桃源那两条出口,如照以前专由山洞秘径出入也还无妨,为了近三年来山中诸侠觉着一向平安无事,又在无意中发现一处崖缝,觉着由此出入方便得多,地势也极隐僻,口外并有一个小村掩蔽,并作守望,人口就在靠近山脚人家菜园之内,外表看不出来,布置周密,当可无害,不知怎的竟被仇敌看出破旋,但还不知底细。也未有人深入。如今派了许多有本领的徒党化成行商旅客,已往阆中一带窥探,也许发难甚快,不等明春便有变故,也许还有两个自恃本领的凶贼不等群贼会齐先往生事,正邪相对,积怨甚深,宛如水火,不能并立。如今所有仇敌俱都连在一起,内中还有这次救灾被七侠强制捐输,怀恨在心,用重金聘请出来的凶险人物,凶焰甚盛,势力并不在小。三人回山路上又曾树敌结怨,劳氏夫妇又将凶僧放逃,以致形迹显露。虽因一路变形易貌,未被贼党看破,因其切齿已久,难得群凶会合,自不放过,在未回山以前最好隐秘一点。好在这次仇敌专心一意与新桃源诸侠拼斗,他那踪迹事前照样不愿人知,在大举进犯以前多半不致为害民间,即使遇上,如被看破,自然当时除害,不可放走,否则便不必去理他,只在暗中察探他的动静虚实,立时回山共商应付之法。年底年初如有事情发生,不是来敌真个人多,也无须全数出手,事前将人分配,除山口要道派上一两个能手而外,东南面那片峰崖看去虽极高险,崖那面还隔着两条深沟大壑,又有大片密林阻隔,平日蛇兽甚多,连山中土人俱都不敢深入,谁都不曾理会。 但是此崖虽险,并不能挡住这班凶人,只被寻到适当之处登高远望,便易生疑。再如走近崖顶,看出下面这片乐土,随时均可下来侵害。上面掩藏之处又多,防不胜防,平日必须多加戒备,至少也要分出一两个能手长期在外守望,才得免害等情。 三人看出书中大意,山中形势紧急,否则不会这等说法。指点劳氏夫妇的老前辈虽未明言,料是自己这面的师长,和夏南莺一样在暗中相助,所以知道得这样清楚。不敢怠慢,匆匆吃完便自起身,往间中赶去。途中留意探询,并未发现可疑形迹,渐觉信上言之过甚。一路飞驰,不觉已到间中江南岸的锦屏山下,因望江崖下有一酒肆,也是山中耳目,意欲先往探询近日有无可疑形迹,山中可曾发生事故,再往里去。到后听店主人汪四嫂说:"山中戒备森严,并曾传话令其留意,但无事故发生。"三人心方略定,又见天已下午,当日天气又好,打算不走山洞秘径,就在当地吃完夜饭,径由另一山口人内,就便察看形势,照信上所说向众警告,指点一切。主意打定,便要了一些酒菜,坐将下来。 三人虽有一身极好功夫,到底这多日来不曾休息。当日为了早点赶到,只早起打尖时吃了一点,到了山脚便觉饥疲。心想,人已赶回,且喜山中无什事故,不如稍微休息,就便吃饱,从容回村,免得回去太早,村中弟兄居民见自己远回劳苦,置酒犒劳,又多费事。并且山中夜饭吃得颇早,中间还隔着一段难走的路,到时夜饭已过,还要累人重做。本打算省一点事,就便察看山口形势,并无他意。因离山口还有二十几里,不算人村道路,也未命人通知,发出信号。当地背山面江,加以间中气候温和,四时花开不断,水碧山青,风景最好,崖坡一带更是观赏之区,见天晴和,一点不冷,酒肆门外又有一座山亭,二女本意还想去往崖坡上面同饮,后经铁笛子劝说:"我们虽已回山,并未发现可疑形迹,劳氏夫妇的信决非无因,还是隐避点好。"二女终嫌屋中黑暗,不能眺远,于是改坐门前浅坡之上,店主又端来三把藤椅,三人随意休息,吃了一阵酒菜,觉着精力恢复,饥渴皆止。 正在说笑,忽见山亭上多了两个年纪快老的人,都穿着非僧非道的装束,一望而知不是寻常游客。当地本是一个小村,因离江边大镇不远,虽非水陆要冲,只得十来户人家,因是风景之区,居民都是近山土著,一半住家,一半兼作山产副业,有的种花出卖,有的经营山中土产、药材兽皮、竹木器具之类,为了地形高低不等,人家分散,至多两三家聚在一起,内中倒有两所酒馆,都是孤立崖旁和临江崖坡之上。另外一家是个酒楼,设备较好,竹楼也颇高大,山亭建在中间坡上,相隔三人所去酒肆较近,一上一下均可望见。这两人由酒楼那面走上,开头三人不曾留意,等到对方坐定方始看出。跟着便见酒楼幺师送上酒菜,那二人就在亭中对酌,说笑从容,仿佛专一来此小饮,观赏风景神气。 三人均是男装,打扮又像土著,本来面目已早改变,对方饮酒闲眺,始终未见他留意下面。铁、南二人却在暗中看出有异,再一想起山中近来光景,越发生疑,便留了心。 隔不一会,正靠在藤椅上不时仰面朝上窥看,见那两人酒菜要得甚多,摆了一大桌,菜仍送之不已,知道隔崖那家酒楼生意做得大,准备齐全,专卖与有钱游客,价钱甚贵,对方共只两人,这等大吃,不计耗费,决不是什么好的路道。正在盘算,忽听木鱼之声隐隐传来,声甚清越,从所未闻。附近本有两座庙宇,常有游方和尚往来挂单,木鱼化缘原不足奇,可是亭上两人正吃得高兴头上,闻声好似吃了一惊,内中一个当时起立,先探头朝木鱼来路看了两眼,不曾见人,又朝同伴耳语了几句,神情似颇紧张。文婴在旁看出这两人神色不对,方想起身去往和尚来路窥探,被南曼暗中止住,随将店主汪四嫂喊往里面,令其设法往酒楼中探询那二人来历。 四嫂悄答:"亭中两位客人今年春天曾来游山,山内外庙宇都被游遍,手里甚松,像是两个极慷慨的富翁,偏穿得那等神气。因他装束古怪,又肯用钱,我母子先曾对他留意,后来看出实是外来游客,特意来此寻一方外之交,每人均养有极长指甲,对人和气,举动又像两个读书人,自在江场坝大镇店内住了十来天,便各坐船走去。后听船上幺师归说,二人坐船顺流而下,只走出几十里便有数人带马来接,老少都有,穿得十分讲究,恰巧相遇,给了加倍船钱,就由当地上岸,一同骑马而去。来那几人对他十分恭敬,我们都料那是两个别州府县的绅富,故意穿着这样出家人装束游山玩水,虽觉这样有钱的游客怎无下人相随,心中奇怪,因见他不曾深入山内,只在近山一带游玩,自说后山路险,一处未去,也未打听你们,举动斯文,不像会武,也就不曾在意,未往山中送信。 "前三日忽然又来,因在春天来过,一望而知,酒楼幺师是我堂侄,曾对我说,如今天寒,像这样好的主顾难得遇到,东家对他甚是巴结。因其自说镇店中人多吵闹,性喜清静,并将后楼匀出两问,请他住在里面,这两人甚是高兴,先赏了五两银子,说是走时还要多付。他们忙上两三个月也得不到这么多利益,人家出手这大,走时想必更多,连东家和幺师都说今年运气,可以多杀一两口猪,沾这两位客人的光,过上一个肥年。 我儿三毛偏不服气,上次来时便硬说人家来路不正,现在不是游山时候,这两人脾气又怪,住的房只得两间,那大一片楼房,夜来不论他人在与不在,都不许人登楼,必须空出,否则不住。店主吴老汉贪做生意,又觉年终岁逼,日里偶然还有镇上来的游客,下余只是一些附近居民,贪他那里火盆大,大家又说得来,前往吃茶烤火谈天,他们仗着腊货腌得多,别的东西也都方便,有了吃客,现杀现做都来得及,知道本地乡亲没有油水,不事前招呼,只有几样现成酒菜、面和抄手(馄饨),这还是近年收成好才常有人去吃。我这小铺子仗着便宜,也连带沾光,可是太阳还未落山,人便散光,由他包下,也不会得罪主顾,便由他去。 "这还不奇,最奇是来客吃得十分讲究,每天都要单为他杀上几只鸡鸭,别的菜更不必说,只要是有,全须送上,越多越好。共只两人,怎吃得完,有时高兴,每样还尝一点,否则一碗碗原封不动是常事。因他照样付钱,还给得多,剩下来的乐得主人全家上下多打两次牙祭。以前吴老汉心中不安,劝他少要两样,何必做来不吃,白花冤钱,内中一个笑说:平日家中饮食比此还要丰富得多,业已看惯,虽因出游人少,所用有限,不这样心便气闷,酒量又大,喜吃热菜,菜样子越多越好,不愿吃回锅的东西,不吃照样付钱,你只用点心做便了。吴老汉自然不便多说。我三毛却说,多有钱的人也不应该这样糟蹋,定是钱来太易,才和水一样随便流了出去。正在留心窥探他的动静,人已离开。 "这次再来,三毛年轻,遇到生意清闲,常往隔邻酒楼烤火谈天。今早他和我说,这两客人二次来此,移居酒楼之后每日均命准备上等酒饭,菜要甚多,但不一定都吃。 昨日夜里老早安歇,因其照例不许人上楼,本无一人走上,三毛年轻淘气,不知怎的恨那两人。他和吴老汉的么儿最好,夜饭后去往江边走了一阵,回来因幺儿怕鬼,天又有雾,送他回家。这时夜色已深,吴老汉全家都睡,回时想好一个题目,上去窥探。先还恐那两人看见不快,代人家得罪主顾。等静悄悄掩到楼上,本意看上一眼,到底何故不许一人上楼,拿了借的东西就往回走,忽见内中一问灯光外映,却无声息。只当人已睡熟,隔着门缝往里一看,床帐已放,床前还放着两双鞋子,正要转身,忽然一阵风过,楼窗本来半开,床帐被风吹起,才知床上并未卧得有人。再掩往别房一看也是如此,越发生疑。 "今早赶去,恰巧那两人由外走回,说是快天明前往观日出,没有看到,也许明早还去,命幺师打两盆水,一冷一热。那两人本有极长指甲,外面还带着几根银套护甲,隔着衣袖常将袖口支起,这时仿佛短去一截。三毛心想,由昨夜起便有大雾,今早更浓,如何往观日出?内中一个姓马的忽将套甲落了一个在地上,随即伸手捡起,别人均未留意。三毛眼尖,看出那人三根长指甲均朝里折转,与平日所见不同,越发认定不差。因我说过他几次,只管暗中窥探,并未说起,所以你们来时我未谈到。方才三毛打柴回转,见铁大爷在此,十分高兴,不先往后面洗手,和我说了一个大概。并说,他还想赶往酒楼向吴家幺儿问两句话,转来再对铁大爷说呢。" 南曼深知三毛虽只十六七岁,人颇机警心细,便将所闻转告铁笛子和文婴。三人正在低声商计,准备命人去往山口向村中弟兄姊妹发一信号,一面留在当地察探这两人的虚实。木鱼之声已似由远而近,听去似由右侧一条山径上缓步走来,因有树林崖角挡住,那一带肢陀林木又多,人却无法看见。亭中两人已各归座,似在暗中戒备,表面却作从容、若无其事光景。铁笛于何等眼亮心明,虽未看出这两起人是敌是友,照此情势双方必是对头,如非有意寻敌,也是狭路相逢,否则亭中两人不会那么紧张,并带惊疑之容,断定少时必有事故发生。敌人之敌即我之友,假定双方来历不明,均非善良,也可坐山观虎斗,相继而行。主意打定,仗着地势得看,便告二女暗中留意,照样说笑饮食。那木鱼之声来得甚慢,听去似往这面走来,隔有顿饭光景还不见人,亭中两人又分别探看了两次,也似被崖角挡住,不曾见到。又隔了一会,和尚未来,三毛却由房后绕回,将铁笛子请到后面,悄说:"亭中两人果极可疑,连昨日夜里也未卧在楼上,他那长指甲能屈能伸。今日么师前往送酒,便见他用细丝线绑在手掌之内,不知怎会屈伸如意,这非是两个强盗不可。" 铁笛子还在追问,忽听外面二女笑说:"这和尚怎么这等神气!"忙即走出,坐回原位,和尚已由前面敲着木鱼缓步走来,看去果然奇怪可笑。原来那是一个身材瘦小枯干的和尚,残冬天气,穿一件粗黄葛布的僧衣,洗得却是十分干净。人本瘦小得出奇,又在低处走动,远望宛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幼童,走得又是极慢,上身不动,僧衣长可拖地,仿佛脚底有什东西托住,向前缓缓移动,决看不出是在走路。所敲木鱼小得可怜,只用一手拿住敲打,但是响声极大,老远都能听到。这时太阳刚往西下,还未落山,和尚正由浅坡下面走过,相隔一近看得更真,斜阳光中照见和尚面如黄蜡,生得愁眉苦眼,五官仿佛挤在一起,头又极小,看去虽极丑怪,神态却极庄严。年纪老少虽拿不准,决不会小。三人都是行家,暗中留意,自从发现以后,看出他呆立地上木人一般,身子僵直,缓缓前移,一手下垂,动都不动,眼皮未见眨一下,料知决非寻常人物,互相对看了一眼。 文婴正要开口,问那和尚仿佛功力甚深,为何这等光景。忽见和尚立定,先把头微抬,朝崖上看了一眼,再往前移去。亭中两人被他一看,直似吃了大惊,触电一般,不约而同突然并起。刚一离座,又似这样慌张有些示怯,又同归座,可是还未坐定,对看了一眼,嘴皮微动,大有惊慌失措、坐立不安之势。内中一个忽然目射凶光,满面怒容,由亭中走出。山亭相隔下面约有三四丈,和尚已由三人所坐小坡旁边走过,顺路转往正面,三方恰成了一个上下不等的三角,谁都可以看到。亭中两人略显惊乱,转眼也就恢复常态,只是二人一内一外,外面的一个业已走到半崖坡上,另一个凭栏独立,人已离席,假装闲眺,目光却注定下面,手伸腰间,好似握有兵刃暗器之类。同党立处也似有心偏向一旁,与之斜对。和尚却若无其事,右手木鱼敲个不停,左手仍是下垂不动。因其行动迟缓,前一人业已走到半坡立定,和尚还未走到崖下,只朝二人仰望了一次,头都未抬,亭内外两人却是如临大敌,外面从容,内里紧张,连想故意遮掩,气已无法沉住。 三人均知双方就要相对,虽不知那和尚来历,但见亭中两人业已现出本来面目,神情凶狡,诚中形外,一望而知不是善良之辈。两个对付一人,和尚人生得那么瘦小,动作又慢,虽知此是一种独门功夫,表面看去到底强弱多寡相差。再一想到三毛所说亭中人挥金如土,夜出早归,双手指甲均可拗转、随意屈伸等等可疑情形,由不得对和尚生出同情之感。尤其二女都是生具侠肠,疾恶喜事,这类功夫又和铁笛子一样,只听师长说过一两次,从未见到。和尚生得那么瘦小枯干,亭中两人本领虽然不曾施展,动作轻快,面又机警,亭外一个脚底功夫极好又已看出,越发偏向一面。 南曼还在心里,文婴年纪最轻,更是天真,忍不住悄声说道:"那和尚虽不像个庸手,走得这等慢法,败了准死,胜了也追人家不上,对方又是两个,吃亏太多。我看那两个穿得非僧非道的既不是什好人,和尚来历虽然不知,怎么也比这两人好,我们到时帮他如何?"铁笛子连经好几位前辈老侠传授,老铁笛子更是见多识广剑侠一流,知那和尚必早探明敌人在此,特意运足全力而来,看去瘦弱迟钝,实则耳目灵警已极。此时三方相隔均只两三丈左右,因那崖顶缩在里面,坡下小径斜伸向左,和尚到了前面然后折转,业与自己这面高低差不多。文婴语声虽低,难免被其听去,本想劝阻,不令开口,继一想,此举正好利用,好在相继行事,暂时并不出手,便用头微点,低声笑答:"文妹此言有理,不过我看这位大师父如非必胜,不会来此。人家定有过节,仇恨决不在小,我们只防他那对头逃走便了。"说时暗中留意,见和尚的头微微侧了一侧,似已惊动,对面两人仿佛全神贯注来敌,别的均未留意。暗忖:"我们的话似已被人听去,双方业已对面,崖上两人对和尚也必仇恨深重,狭路相逢,虽在警戒,并无逃意,颇似旗鼓相当,人又多出一个,亭中那人手中还暗藏有兵器,此时相持不动,出手必辣,第一次见到这种打法,真有一个看头。" 看见汪四嫂尚在屋中做事,不知外面就要发生恶斗还不怎样。三毛立在旁边,早听出三人口气,两次想要开口,均被南曼止住。恐其年少气盛无知犯险,或是把话说错,留下后患,便借要酒为名,喊往屋内,再借故跟进,匆匆嘱咐了几句,走到外面一看,双方仍无动作。文婴见夕阳已快衔山,和尚到了坡前,便面向山亭,不再移动,手中木鱼敲得越响,仿佛向那两人募化一样。亭外的一个,便是三毛所说姓马的客人到了半崖坡上也自立定。木鱼越敲越急,亭内外两人神情也似越发紧张,各将一双凶睛注视在和尚身上,丝毫不懈。文婴知这两人明是强仇大敌,相逢狭路,如何长此相持,谁也不肯先发?想要开口,又因铁笛子连番示意,不便多说,心正奇怪,忽然发现亭中还有两个酒楼送菜的幺师似问过客人正收盘碗,忙在一起,亭中那人忽然侧顾幺师,嘴皮微动,也不知说些什么,目光却仍看定下面,并未回头。想起此时路静人稀,又是残冬时节,游人早已归去,这两人莫要支使幺师出什花样,忍不住悄告南曼:"亭中还有两个么师,莫是要等人都走光才动手么?" 铁笛子闻言,瞥见内一幺师业已拿了盘碗由崖那面走下,忽然心动,暗道"不好",因恐亭中两人警觉,忙由屋后穿出绕崖而过,仗着身轻行速,晃眼绕过崖去,见那么师业已走到崖脚,将提盒盘碗放在去往酒楼一面的平石之上,待要转身往崖前走去,因有崖石挡住,上面两人又对和尚全神贯注,并未看见,忙将幺师用手势止住,喊往一旁,先打出平日信号,再行低声探询。 新桃源这些男女英侠善名远布,几于无人不知,虽然诸侠形迹隐秘,近山一带的居民只当人在秦岭隐居,不在当地,每次出现形貌又都改变,轻易不露锋芒,有时人们受到救济,还不知道是谁,那信号却都晓得。那么师又是一个穷人,由汪四嫂手里得到过两次周济,说是诸侠所赠,知其相识,无奈汪家母子不肯吐露,几次想要当面拜谢,未得其便。汪家酒肆来往的都是一些穷酒客,怎么留心也看不出,只得罢了。不料无心相遇,形貌虽未见过,身材却与所闻相等,惊喜交集。正要礼拜,铁笛于忙即止住,问出亭中那人姓穆,未说名字,今日酒才吃了一半,不知何故生气不吃,先命撤去。后来又说山下和尚吵得心烦,如能多约数人将其赶走,不听就打他一顿,事完重赏,有一个算一个,只肯上前,全都有份。幺师见那和尚瘦小可怜,无故打骂赶走于理不合,无奈这两客人财势仿佛甚大,脾气古怪,说到必要办到,不敢违背,又贪得点银子回家过年,打算先用好言劝告,请和尚离开,再在暗中递点子(打暗号),说那两人最恨和尚,不肯施展,向他捐募无用,如肯假装被逐,不敲木鱼,避往一旁,得了赏银与之平分,不听再往酒楼和人商量等语。 铁笛子听出二贼阴谋,照此情势,必知敌人不肯伤害善良,特意用银子买动无知的人向其打骂,分去对方心神,冷不防暗用煞手,越发愤怒,对于和尚也更同情,忙告幺师:"可速归告东家,此是两个恶贼大盗,所说你万不可听,连亭中同事也须设法喊下。 和尚是二贼的对头,本领甚高,转眼双方就起恶斗,如非见你二人尚在亭内恐遭波及,业已发难。如缺钱用,我会给你,你还要代我招呼别人,不令近前来看热闹,以防二贼拿人做挡箭牌,一个不巧不死必受重伤,丝毫疏忽不得。幸而这里人都散居,和尚募缘看惯无奇,又当吃饭时节,无人出视,还好一些。不过,你回到亭中喊人时丝毫不可露出真意,只说下面人少,要他帮忙,到了下面,你们速往酒楼那面,见有人过来速即拦住,也不可以多管闲事。二贼如逃,急速避开,别的话不必多言,快些去吧。"说完回转,又等了不多一会,那么师人颇聪明,并未走上,竟在亭旁半崖坡上招手,将同伴引走。铁笛子料知亭中么师一走,双方便要出手,果然亭中幺师是被姓穆的暗中喊住,先在他身后往来做事,一直未停,偶然去往亭后倾倒残骨肴,转眼也就走回。 穆贼全副心神又在下面,先未留意,人走之后忽似警觉,面上立现狞怒之容,嘴皮微动两次,三人刚听出是喊那么师名字,忽听木鱼声止,和尚将头昂起,朝着上面笑道: "二位师兄,别来无恙,我已在此恭候多时。事隔多年,你们虽不似我老丑,年貌也都大变,又穿着恒山诸道友一样的装束,更易鱼目混珠,我都认得出来,莫非我这受尽千灾百难,连人形都长不全的沙弥你们还认不出来么?你留的那么师业已被人喊走,你方才知我决不违背师规,伤害无辜,想买出点人来为你保命,还可就势合力暗算,阴谋毒计想得真高,可惜善恶昭彰,不能如你的愿,另有能分是非的人,知我要看住你们,暂时不能走开,我又一向穷苦,常人也不会信我好话,业已代我将那受愚的人止住,并将亭中同伙也同喊开。你已失去挡箭牌,我已无须投鼠忌器,任你心机多么巧妙,有什么用呢?莫非人家在崖旁说了那一阵,你虽比我隔得稍远,难道你二人把少阳真诀巧取豪夺了去,练过数十年,相隔三丈以外的活,人家不过上来仔细,声音稍低,就听不出来么?想起五十年前被人用阴谋残害,又将我姊姊惨杀,害得我五体不能长全,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日夜苦熬连受三年惨痛,死活两难。如非仇深恨重,立志算这一笔旧账,差不多每日都想自杀,脱离苦海。总算还有一点骨头,居然于三年苦难磨折中挣扎出来,和你们相见不止一次,均被阴谋滑脱,未了一次几中毒计,为你帮凶所杀。我又回山苦练了二十年,事前又托两友人向外传扬,说我伤重身死,使你不再防备,新近方始出山重算旧账。 "但我一向明人不做暗事,未到以前这小木鱼的声音想已听出,我因昔年仇恨太深,既是最后一次,你那帮凶自然不能放过。你们费了一年多工夫寻他不到,却先被我寻着,如今已被我请往山洞之中安居,只是还本,想等把你二请去当面质对再算利息。你二位走到天边我也必能寻见,避我无望。我已立志,亲身算清这笔旧账,不望旁人相助,只恐有人无知受愚,添出麻烦,使我费事。难得有此一位好心人看出你的阴谋,代我打发,我真对他感激万分。你俩个不必迟疑,今日之事终须一分曲直,上次你说的话胜者为强,无理可说,我也不必多言。今天我还是孤身一个,倒看看有无公道报应。 "你们放心,我和从前一样,虽然放你们不过,只要你们不溜,肯跟我走,决不先就出手。如再不服,我们未次分手到今天又是二十一年了,谁的深浅也不知道,难得听见我的木鱼你们竟不曾走,想有自知之明,知此木鱼乃北极寒铁所制,又是听熟的声音,我如不在人间,木鱼落在别人手中,此是师门遗物,四宝之一,还可就便劫夺据为己有。 如其我并未死,二次出世,或是托了什么好朋友,既然寻来,无论走到何处也是无用。 看意思你们既已打算合力同上,和我一拼,如何还不拿将出来?莫非我所说还有什么委屈之处?你们有什话要说么?"和尚声低而长,字字清晰,一口说完,仿佛气都不曾缓过。说时,崖上两人始而呆若木鸡,只管注定下面,面容狞厉,目射凶光,但似被人刺中心病,情虚胆怯,无话可答。又似暗中蓄势待发,一面留意敌人言动,待要乘隙反击情景。 18 幽崖明远火 异教警连山 铁笛于等三人旁观者清,方觉和尚口气不要人帮,虽似仇深恨重,以一敌二,对方两人决非弱者,这等说法也必有其自信之处。同时窥见姓马的立在半崖坡上本是目不转睛,专朝下面注视,忽朝自己这面先后极快的瞟了两眼,好似恨毒自己多管闲事,怒不可止,知已种毒。三人本想出手相助,虽然不在心上,但知这两个凶人决非好惹,互打手势,各自暗中戒备。铁笛于心想:"方才说话语声甚低,这两个凶人对我们始终不曾在意,难道我和幺师的话竟被听去不成?"和尚话已说完,崖上两人略微一呆,不约而同面容立变,互相狞笑了一声。姓穆的刚要开口,姓马的已当先发话,从双方相对便是满面狞厉之容,后半更甚,马贼本来怒极,刚说得一个"你"字,忽又强作笑容,朝下说道:"十二弟,你先不要记什前仇,听我一言。人生朝露,能活几时?我们都有不少年纪,何必这样认真?如非当初你受磨折大深,哪有今日成就?昔年恩怨不必再提,无论如何,现在你比我们总强得多。我们知你感激师恩,对那几件遗物和少阳真诀未必忘情,三日之内全数取来奉上。一切是我之过,与五师弟无干。真不愿意,三日之后你只说出地方,我必到场,了却这段公案如何?" 和尚方笑说道:"你真当我还是小娃儿么,休说我的本身,便是杀师杀姊之仇……" 底下的话还未出口,姓穆的先要开口,忽又停止,也改了笑容,望着下面。三人见这一面业已露出求和之意,方想听和尚口气,分明卧薪尝胆切齿多年,又有杀师杀姊之仇,岂肯容易放过?二贼说此废话平白丢人,转不如乘着和尚不要人帮纵身逃走还好一点。 照眼前所闻,双方功力便不相等也差不了许多,纵不能敌,逃总可以。这类恶贼均无信义,再要分途逃走,怎么也不至于全数送命,这等脓包作什?心念才动,就这转眼之间,忽听嘶的一声,又劲又急由山崖上发下一股形似黄烟带有极细火星之物,照准和尚打去,其急如电,骤出不意,甚是猛恶。三人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穆贼人更凶险,早看准当日不能善罢,暗中做好准备,就这居高临下之势,悄没声打将下来,那东西刚由身旁取出,约有一尺多长,形似一个铜管,所放像是一股微微带光的黄气,火枪也似朝下猛射。铁、南二人曾听师长说过,料是连山教中毒砂火筒,非但比寻常火枪猛恶百倍,所发毒砂形如一股黄色光气,中杂无数米粒大的小火星,威力极大,无论打中何处,当时爆炸,并还具有奇毒,端的凶毒无比。教中还有几件凶器都这一类东西,虽然教规极严,人不犯他,他不犯人,在正邪各派中独树一帜。正教中人见他一意苦修,操行坚毅,一向隐居深山之中,近两三代徒党不多,极少在外走动,平日优容,从未与之为敌,对方也轻不肯显露形迹,相安多年,暂时虽然无事。但是这类凶器太多,人心不一,传将下去,将来徒党难免增加,如其有人用以为恶,岂不讨厌? 当初诸位老辈剑侠曾为此事亲往黎母山中登门访劝,为首未一代教主偏不肯听,力言他那徒弟入门极难,要经许多考验才蒙收录,法规又极严厉,只有舍身救人,决不至于在外为恶。并向去的人一口担保,如其他那门人敢在外面作恶,休说本人应正教规,便他自己也必看那事情大小当众自罚。去的人见他虽然刚愎自用,但与别的异派凶孽不同,人颇正直,既是这等说法,暂时只得听之。 谁知隔不两年,忽听教主羊艮道成仙去,门人最有本领的共是十二个弟子和一些徒孙,均奉遗命分别遣散,从此关了山门,静等功行圆满,修那仙业,谁也不再收徒,由此便无音信。他那徒子徒孙行踪一向隐秘,在外又不生事,除却他们自己背人相见还谈几句,彼此之间亲密已极,对教外的人便是妻子骨肉也不吐露一字,因此无人再知下落。 诸位师长偶然谈起均说乃师不是身死,便是避世隐遁,断无成仙之理,此是门人故意造的谣言。因其极少显露形迹,只听说高原有教徒隐居,老铁笛子还曾前往查探,均无所得,不料在此相见,并且还是他那十二弟子中人。 想起黄砂毒火的厉害,心中一惊。正在低喝:"文妹小心!"说时迟,那时快,姓马的本来不安好心,也在此时一同发难,扬手由袖口内打出一串数十点豆大的绿光。三人这才看出崖上二贼事前早有准备,故意立得一正一斜,上下两面一齐夹攻,好使敌人无法防御,用心实是阴险。心方激怒,因二贼发难特急,连念头都不容转,目光到处,形势已变,原来和尚也是此中能手,早有准备,黄烟毒砂刚似连珠霹雳向下打到,他这里一只下垂不动的左手已自扬起,手却未见,呼的一声由袖口内突然伸出一件兵器,形如满月,又像一个网虫袋,但是较浅,出手加大,张将开来方圆约有两三尺,正好挡住前面,先将那股黄烟兜住,另一手同时微抬,木鱼连锤一齐落向袖口里面,手掌向前一按,恰巧马贼所发一蓬绿色火星暴雨一般连串打到,吃和尚手掌往外凌空连击,只听呼呼之声,头一股黄烟火星已被形似网袋之物全数兜去,大蓬绿火也被劈空打落,四下纷飞,大小爆炸之音宛如正月里的花炮响成一片繁音,转眼便息。二贼似知暗算不成已各停手,人仍立在原处未动。和尚却往上面走去,移动更缓,走了几步重又立定。 这时斜阳业已落山,剩小半轮没有沉没,回光返照,大片崖坡林木均成红色,那些新爆炸的毒火落在衰草地上当时点燃,有的连山石均被炸裂,和尚从容应敌,始终神色不变,两起毒烟毒火被他收的收,打的打,一阵爆音过处,同时消灭,连内中一株被毒火炸伤点燃的矮树也被劈空一掌将火打消。往前走了几步,见上面二人未动,重又立定问道:"你两个恶贯已盈,你将师父被害,临终以前密藏山腹的五毒神砂和青磷珠千方百计盗掘出来,要在上次乘我骤不及防或者有点用处,方才你已试过,可能伤我?实对你说,我多少年苦心孤诣,非报杀师杀姊之仇,为人间除此大害不可。未来以前早就探明你们底细,何况你那两个帮凶,昔年那大凶威日前被我请去,他知道我的脾气,并没有几根好骨头,把你们的底细又全献出来了呢,任你文武明暗都来,除非和五十年前一样将我害得言动皆难,或者逃生有望,否则你将这两件凶器偷到手中已有数年,这里面造孽害人不知多少,休说还有昔年旧账,便按师门规矩也须照你昔年所发誓言处置。反正是跟我走,何不大大方方,偏要惊动附近的人,结果仍是不免,何苦来呢?" 说时,二贼面容越发狞厉,尤其马贼随同和尚前进之势往上倒退了几步,先是十分恐怖,后想拼命,又知此举无幸,欲发又止。穆贼却由亭中目注下面敌人缓步走了下来,看意思似往同党身旁走去,又防和尚突然发难,神情分外紧张。三人见他虽未动手,上半身隐隐颤动,知这二贼功力甚深,对于仇敌不知为何这等怕法,明明有路,偏又不肯逃走,心方不解。这一次却是和尚发难较快,话到未句,见对方怒目相视,无言可答,突然往上冲去。三人那好目力,均未看真,当时只觉斜阳光中人影一闪,和尚和地老鼠一般其急如箭已到了崖坡上面。铁笛子先见马贼凶睛不时又瞟着自己一面,知其恨极迁怒,想要报复,正向二女提醒,不料和尚动作这等神速,并还舍了马贼先朝穆贼身前冲去。刚看出穆贼手朝自己这面未及扬起,和尚恰巧冲到,双方只一照面,耳听呼呼两声两条微光映着斜阳微一分合闪动之间,急跟着又听一声怒吼"罢了",再看穆贼似仍立在当地未倒,心正奇怪。不料马贼业已乘机纵起,这一跃真个又高又远,人如惊鸟投林,箭丸急射,径朝三人头上飞来。 三人早就防到,但没料来势这快,马贼临逃还想就便害人,总算事前戒备,本领既高,身边兵刃暗器又都现成,长衣业早脱下,取用方便,铁笛子更因听出二贼来历加了小心,再见马贼几次怒视,毒火和毒砂那样厉害,想起心惊,竟将腰间轻易不用的师传利器铁笛子暗握手内,运足罡气相待,另一手叉握着钩连枪柄,百忙中瞥见马贼人影由对面坡上斜飞过来,势子又猛又急,一声大喝,呼的一声,随同三人纷纷纵避之际,左手铁笛朝外一挥,左手钩连枪乘着敌人手被打伤,飞身往前一送,刚刚一枪刺中敌人后背,觉着其坚如铁,不曾刺进,心中一惊,第二铁笛正待发出,二女手中暗器已同打到。 马贼本想就势伤人,一面忙着逃生,因三人打扮都像村中土人,年纪又轻,自恃太甚,未免骄敌,先打算凌空抓起两个,就势在飞过时将另一人打死,落到坡下,能逃则逃,如其不能,便将这两少年做挡箭牌,只要仇敌爱惜人命,受了师门旧规顾忌,当日放过,便有逃生之望。谁知三人武功甚高,便是对面动手,凭铁笛子手中铁笛也不致为他所败。何况对方早已准备,一击不中,还受到三面夹攻,如何能当?因想人过之时回手发那毒火,错了主意,稍一疏忽,瞥见三人纷纷纵避,百忙中看出当头一个手中拿着一枝铁笛,心方微动,呼的一声一股罡气已朝右手扫到,当时挨了一下重的,不是功力高深手膀已断,奇痛人骨,心里一慌,哪里还顾伤人?再说二女又都避开,也抓不中。 马贼去势大急,身已凌空而过,负痛惊慌中背上中了一枪,虽未刺进,痛楚却也不轻。刚勉强提着真气待往下落,觉着还是逃生要紧,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际又连中了几枝暗器。二女见他无故暗算行凶,不禁大怒,同声喝骂。因二女兵器沉重,先没想到马贼真会来犯,没有取出,只各拿了几枝暗器暗中戒备,一见马贼这等凶恶,正要拿起兵器追去,一条小影子已似电一般由三人身旁飞过,凌空下落,飞得更高更远。马贼已先落地,正待纵身飞逃,闻得头上风生,一条黑影带着一股疾风当顶压到,似知万难幸免,手又重伤,头和肩背又挨了几下重的,连想拼命都办不到,只怒吼得半声,忽将双手一放,挺立不动,面容更加惨厉。 那黑影正是和尚,本来两手平分,黄鹰捉兔当头下击,见状立即收势,轻轻落向马贼面前,正说:"不管善恶,你也自命人物,何苦这样丢人现世?我先看出老五对那三个少年起了凶心,防他阴谋暗算,我不愿人家好心为我受害,你在我真气未运足以前抽空逃走并非无望,我为保全这三个少年,又是初见,不知根底,心疑他们决非你们之敌,业已咬牙忍痛,准备今日不能全数将你们请走,剩你一人,任你逃往何方,不过多费点事,早晚仍能擒到,使老五和那两个帮凶多出几天利息,稍泄当年仇恨未始不可,谁知你这么没出息。那三个少年我已看走了眼,竟在你们乘隙行凶之时将你打伤。你们事情终归一样,好端端累我两次承人的情,这是哪里说起?老五业已明白过来,我这是代师代姊复仇,休看我按照本门旧例处置,另外还有一位比我长一辈的老人代为主持,便我今日敌你们不过,这位老人家也不会放你们漏网,此是何人总该明白了吧?"说时三小兄妹已由坡上赶下,穆贼本在崖上也从容走来,立在一旁一言不发,二贼面上都似悔恨交集,神情诅丧,并还带着咬牙忍痛之容。马贼手腕被铁笛子打成重伤,看去还好一点,穆贼和敌人只一照面,略微接触,人并未倒,身上不像受伤,不知怎的神情最是苦痛,头上直冒冷汗,周身都在发抖。 左近居民均经么儿和三毛分头劝告,说铁笛子招呼在先,须防误伤,虽未上前,爆音起后都在门首掩身眺望,看出二贼凶威尽失,铁笛子等三人又在当地,渐渐由远而近试探着围将过来。铁笛子觉着二贼凶心难测,休看去了爪牙的蛇虎,稍微激怒仍不免于受害,正在挥手不令上前,并叫三毛前往劝阻,和尚已朝三人笑道:"你们便是铁笛子齐全老弟的门下么?今日多蒙相助,行再相见。我不愿惊人耳目,致生谣传。幸而这里人少,看他们都能听你的话,请代分说几句,怎么说法都可,只不要张扬出去便感盛情了。"三人一听和尚和师父这等称呼,忙即礼拜,并间姓名来历。和尚连忙拦住,笑说: "我便是苦沙弥,此时无暇多谈,也许相见在后。我暂居附近山中,事完就要离去,最好各走各路如何?" 三人知其押了二贼去往所居洞中报仇,另外还擒得有两个同党,先想跟去一探下落,后听这等说法,再一想起山中有事,便同应诺,各自归座。遥望苦沙弥独自在前,二贼垂头丧气紧随身后。和尚走路上来并不甚快,既不怕二贼在后暗算,也未防他逃走,头都不回,便往崖旁那条隐僻的山径中走去,转眼穿进树林不知去向。文婴好奇,大家也都酒足饭饱,觉着路绕不多,打算跟去。铁笛子力言:"不可,要去寻他也不在今天,我们有事,方才又曾出手,且喜没有生人在此,还要多留点心,先回山去要紧。"说罢,强给了酒饭钱,又令三毛去往别家探询,方才有无发现生人,仗着平日人缘,向在场村众劝告了一阵,方才之事连自己踪迹也不可向人提起。好在人家不多,转眼传遍。三人也就起身,往新桃源走去。途中回顾四无人踪,忙将脚步放快,往前飞驰。 这时天已黄昏,山月初起,被侧面山崖挡住,光景昏黑,寒风萧萧,残冬景物甚是荒寒。如换常人,离身数尺之外便看不见,三人因是练就目力,道路又熟,走得飞快。 先因和尚说是住在附近山中,当地除新桃源外只东南方高崖之后有两处大的洞穴,地势也最隐僻,常人足迹决走不到,此外崖洞虽多,并无可以藏人之处;又觉奇僧苦沙弥走路要慢得多,也许途中能够发现,格外留意。 正走之间,忽然侧顾东南半天空中似有火光连闪两闪,并似有人影在火光中隐现,再看业已无踪。铁笛子地理最熟,暗忖:"村中东南方一带的高崖只此一处山缺可以望见崖顶一角,也不甚长,平日如不留心便由这里走过也看不见。新桃源地势隐僻,这片高崖更是东南屏障,为了山路迂回曲折,形似旋螺,歧径又多,外人决难寻到,只此一两丈空隙可以遥望,相隔不到十里。以前便觉着如有外人来此窥探,此是一个破绽,曾和村中兄弟姊妹商计过一次,后见日久无事,并令大家来此遥望,凡是未经指点过的人均连试几次并无一人看出。此是去往人口山村要道,外人足迹从未发现,纵有深入游山的人中途也必分岔往二十三湾和十七盘山谷之中,疏忽过去。不是劳氏夫妇留书警告还未想到。这里地势较高,过去虽是山峦杂沓,相隔都近,看那火光离此颇远,业已高出天半,火光中似还有人影一闪,分明火光甚强,否则相去这远,至多看见一两点火星,人影如何能见?如非转眼熄灭,还当发生野烧呢。照此估计,定由新桃源东南方那片峭壁危崖之上发出无疑。全村均是这类危峰峭壁环绕,惟独这片峭壁又高又险,武功稍差一点便难上下,又偏在人家屋后,平时无人留意,当此年终岁末仇敌快要大举来犯之时,防人窥探虚实还恐不及,村中的人决不会自往高崖之上举火,引使来敌注意。"越想越觉可疑,便告二女加急前驰,再往前去,就有火光也被沿途山岭挡住,看不出来。 因防当夜山中发生事故,本山附近又隐居着几个怪人,听方才所遇奇僧苦沙弥,虽是他数百年前开山老祖连山大师的最末代徒孙,他们家规也极严厉,其能传流这多年代也由于此。直到未了祖师羊艮始而想要发扬光大,收了一些徒子徒孙,连经诸位前辈剑侠亲往劝说,峨眉派最后留下的两位长老商风子、周云从因和羊艮交厚,临走以前并曾苦口劝告了三日,均不肯听,隔了不久便有成仙谣传,门人俱都遣散,最有本领的十二弟子也都不知何往。诸位老侠因觉对方终是旁门,羊艮失踪可疑,早就疑他门中发生变故,事隔数十年今日果然应验。虽是他们自家火并,与我无干,那几个帮凶不知是谁,目前正当多事之秋,是否因此引出别的变故尚不可知。万一双方身后俱都有人,此事还不算了。或是这十二个弟子之中尚有余留,已被敌人勾结了去,岂不多出麻烦?这班人的本领又是那么高强,自成一家,再加上他门中的毒火毒砂之类,稍一疏忽便为所伤。 方才又与内中两人结仇,一被逃走便是后患,如何可以大意!一路盘算,不觉走近山口,见前面月光已挂松梢,夜景清明,山口一带气候温和,山民在为首诸侠相助之下,山内外人均有田产,日子过得甚好。残年向尽,家家都在准备过年,人未走到,便见树林中灯光隐现,约有十几点,遥闻笑语之声,知道腊八已过,山民忙了一年,乘着月明风静空闲时候正在制造年货。 三人方想,山中如有变故,人们不会这样安静,跟着便听犬吠之声,先是几条大猎犬由斜月光中猛窜出来。铁、南二人与犬相熟,知道这里的狗都是由西域带回来的两条猛獒猎犬与山犬交配而生,全山内外共有十几只,猛恶非常,耳目尤为灵警。初意山中偷吃蔬果五谷的小兽太多,并有白额青狼出没,用以守夜,以免侵害田产牲禽。后来看出那犬性灵,闲来无事,大家训练,居然练得深通人意,能分善恶,全山内外的人固都认得,遇上只存亲热听话,便有外人到此,除非真个形迹可疑,才将人拦住,发威怒吼,或是将其扑到为止,不奉主人之命,便是对方拔刀相对,也决不伤来人性命,但那来势实在惊人。惟恐文婴误会,笑说:"此犬不会伤人,文妹不要理它。"文婴笑答:"我上次来过,早就知道。" 那犬共是五只,为首三只刚由前面树林中分头窜到,跟着又听身旁欢吠,三人回顾,原来那是两条最猛恶的纯种猎犬,消没声由身后掩来,认出主人,同声欢吠,摇头摆尾,亲热非常。文婴见后来两犬几和驴一般大,吃得又肥又壮,目光如电,态更威猛,笑说: "上次来去俱都有人引路,又是白天,曾看到几只,因未理我,只听崔师姊说起它们如何灵慧猛恶,像这两只最大的尚是初次看见。似此猛獒,差一点的野兽如何能是敌手?" 南曼笑说:"你还不知道它们的厉害呢。只要一声号令,多远都能听见,当时赶来。休说别的野兽,便是山中虎狼遇上他们,一样难于活命。那年春天附近窜来一只大虎,就这一只猎犬和另外一只杂种小犬将其活活咬死,小的一只虎死之后还衔住虎颈不放,本身也受了重伤。等到其他猛犬闻声赶来,虎已死在地上了。山内外的人只是住在新桃源的都会打猎,其实多一半还靠狗的功劳呢。" 话未说完,对面又驰来四人。村人闻得犬吠也纷纷由林中赶出,跟在新来四人后面,相隔数十步外,三人业已认出,当头四人正是山中同盟兄姊如意剪岑同、华亭小双侠徐立、徐果和女侠崔真,飞步迎上,正在同声招呼,看出来人虽都短装,带有兵器,口气甚是高兴。转眼对面,问知方才因接山外传来的信号,说三人业已回山,因在山外发现可疑人物,也许暂时不能回村,须要查看清楚再定。因黑雕回时,接到女侠明月光双剑夏南莺命雕带回的书信,得知三人在外经过以及仇敌不久来攻的信息,一则急于相见,又知三人年轻好胜,心疑山外来了仇敌,既敢提前来此窥探,可知不是寻常。仗着村中连来了十几位好友,不怕敌人乘虚而入,便分四人出山相助,就便查看虚实,连日并无事故发生等语。三人才放了心。 铁笛子一路寻思,认定先见火光发自村中高崖之上,仔细一问,方才刚吃夜饭,人多不曾走出,虽有专人守望,东南高崖偏在村旁隐僻之处,一向无人留意,所以无人见到。如有动静早已听说。铁笛子心中仍是疑虑。山口所居本是新桃源分出来的耳目,人口便在人家后园之内,休说外面看不出来,不知底细,或是无意中走到人口左近也决难于寻到,隐僻已极。铁笛子因接劳行健留书,仿佛踪迹已泄,便和众人商计一阵,重又布置,指示了些应付机宜,方同往里走进。为了风声越来越紧,山中诸侠表面虽和平常一样,暗中戒备甚是严密,另外还各请了几位外来的英侠至交相助防守。一行刚进山口,内里的人业已接到沿途传来的信号迎将出来。铁、南二人这次出外时候最久,功也最大,互相道劳礼见,慰问甚是殷勤。 三人见村中除原有弟兄外,大侠智生、三侠童忙子日前相继抽空出山,又将昔年老侠林飕之女林氏三玉中的玉峦、玉男请来,加上山中五侠,原有佳宾和新近来访得信留下的一班男女英侠一共也有二十来人,本领弱的只一两个,当日又是童忙子之妻女侠夜如虹任彩鸾的生日。彩鸾本是林氏三玉中林玉虬的女弟子,所结交的姊妹甚多,每年今日均要来此一聚。三人到前全村正借此为由置酒欢会。铁笛子见了众人才得想起,暗忖: "一路察看形势,前见火光必是东南高崖上发出无疑,十九是因村中正吃生日酒,又当天寒岁暮之际,平日从无变故发生,只管戒备,布置也极周到,火光现时人恰不在外面,加以天黑不久,为首诸侠以为各地都有专人轮流守望,村中地方广大,地势平坦,四面均是峰崖环绕,稍有警兆便可发现,未免疏忽了些。守望的人只知防那向外一面和山口要道,没有留意村后崖顶。火光又是略现即隐,所以无人见到。"及和众人一说,均当铁笛子多半认错地方,否则就是彼时都在屋中饮酒,外面到处有人守望,照三人所说那大一片火光,这远相隔均可望见,火中还有人影,休说守望的人,便是正在饮食的诸位弟兄姊妹也必有点警觉,断无此理。并说黑雕昨早奉命飞走往请林玉虬,归来许有好音。 平日常在高空飞翔也无所见,崖后不会有人。铁笛子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当时不曾争论,暗中却留了心,连甫曼均未告知。到了村中,因席已散,三人又在外面吃饱,远道归来,都有话说,谈了一阵,又吃了一顿消夜。众人均说,连山口外十六盘一带俱都派得有人,并无可疑形迹。铁笛子暗忖:"眼前本山就有异人隐伏,山外所见奇僧便是一个,谁也不曾发现,如何能说此话!"次日一早起身,先照往年!日例,和全体村众见上一面,互相慰问几句。昨夜业已问知那几处守望人的姓名,乘着二女和诸位女侠说笑欢聚,独自寻去。 仔细一谈,果然那两处守望人昨日黄昏后均曾因事离开。因是为时不久,转眼就回原地守望,什么也没有看见。铁笛子闻言业已疑心。事情凑巧,最后间到一人名叫王安,是个外面救来的灾民之子,人最机警,本领也比别的村人较高,笑说:"昨夜天黑不久,自在高处守望,还约了一个同伴在暗影中吃酒说笑,忽听狗叫之声,知道村中最大的两只猛獒猎犬虽被为首诸侠派往山口外面相助守望,黑雕前日又奉命出山送信,留下这几只杂种狗虽不如那两只纯种猛獒,只更灵警,无事从不乱叫,就是发现猛兽和可疑形迹,也必看清来势将其围住,争斗起来方始发声吼叫,如何无故自吠?一听声音是在村旁危崖之下。因当地村人均是身受惨痛、啼饥号寒的贫苦无告之人,经诸侠屡次在外扶危济困,试出对方心性纯良,勤俭耐劳,方始引入山中一同开荒,耕种自给。为了身受救命之恩,村中制度公平,劳逸相当,为首诸侠照样躬耕,并无例外,人心素来感奋,围成一片,一经众议从无一人违背,明知平安无事,奉命轮值的人也决不肯轻易走开。 先问那两起人均是孤身守望,地方无关重要,又曾奉命可以走动查看,昨夜一个归家添衣,一个出恭,往返也并没有多少耽搁。王安觉着犬吠之声有异,便托同伴代为守望,拿了兵器赶往旁崖一看,犬吠之声已止,共是三条猎犬正朝西北崖腰上窜落,见了王安连声低叫,咬衣示意,又朝上扑。跟去一看,危崖壁立,只离地丈许高处有一段崖坡,再往上去便直到顶,常人决走不上。壁上连个藤树俱无,狗自无法上去。寻到崖坡上面一看,地上横着一条极毒的死蛇十步灰,知这东西长才三四尺,奇毒无比,严冬时节怎会出现?先疑那蛇潜伏崖顶土穴之中,崖石突然崩塌落将下来。用灯一照,地下偏是干干净净,除那条三尺来长的死毒蛇外并无石土崩坠之迹,极似冬眠时节由上坠落,跌死在地,并无他异,好生不解。因恐蛇毒大重,特意用树枝挑掷在附近深沟里面,见那猎犬并未再吠,也就罢了。这时室中诸侠正在说笑欢饮,狗又只叫了几声,并未惊动,仍回原处守望,铁笛子等三人回村也未告知,及至铁笛子寻来一问,回忆前情,忽然想起猎犬虽由崖坡纵落,但是始终仰望崖顶,作势欲起。因那峭壁太高,无法上去,神情甚是愤极,仿佛崖顶上还有东西。因见上面月光斜照,并无动静,将狗止住,便即回转,也许有什原故,方始说了出来。 铁笛子本来认定昨日所料十九不差,问得十分仔细,问完又令王安引往坠蛇的崖坡上下细看。朝阳正照其上,崖顶果是静悄悄的,排空直立,崖下也无可疑之处。如换旁人必当事出偶然,查看不出所以然就此拉倒,铁笛于却是心细如发,问完看完还不放心,又将那三只猎犬引往当地,照着平日训练发出信号,用手一比,内中两犬便仰头连声低吠,作出急怒交加之状,几次作势往上窜去,另一只也是目不转睛朝上仰望,不时叫上两声。铁笛子心方一动,岑同忽然寻来,说:"众人公议,师弟和南师妹劳苦功高,昨日早起又来了两位远客,因值三嫂生日,未及专诚接风,加上本年丰收,打猎采药所得比往年多出好几倍,全村弟兄姊妹觉你两夫妇在外劳苦,这些虽是大家用心力换来的财物,因你二人未归,上月又经公议,准备将所得分出多半帮助我们在外救济穷苦,下余四成仍是吃用不完。本来大家日子过得就好,公积又早提出,打算再提二成加入公积,还有一成大家扎些灯彩,过个极快活的肥年,但是全村的人均非要等你夫妇回来不肯享受。偏巧得到贼党来犯的信息,因此一面命人送信催你速回,一面布置过年的事。你三人到后人心越发欢喜,山中又来好些至交,正好一举两便,先为你和来宾接风三日,全村欢宴。大哥和崔南二位师妹方才再三劝说俱都不听,村规少不违众,只得听之,方才你们和众相见,他们恐你推托,不肯当面明说,仗着准备停当,样样齐备,我来时村中长老来向我们通知,他们昨夜便在暗中商定,非但接风酒业已准备停当,并还将前两月分别去往城中和托人在江船上带来的各种山中难得吃到的东西惧都连夜备齐,丰盛已极。 如今已快开席,听说你正在外查看本村形势,命我来寻,到了前面才知你和王安在此,又折转来。大家等你人座,你两个快回去吧。" 王安恰巧无事,这类欢宴村中遇到农隙或是采荒打猎,经过多日勤劳,满载而归,常时举行。为首男女七侠虽是领袖,不是有事发号施令时,起居饮食都和众人一样,遇到这类盛会照例是在全村公建的一片楼台亭馆之内风景佳处各随所喜,同时欢饮。虽因近来村中人数越多,当中一座议事厅容纳不下,并不限定都要挤在厅内,但是众人情分深厚,都喜热闹,不愿分散。尤其这几个首领所在之处,除却平日各家自作小饮,都喜坐在诸侠身旁,至少彼此可以望见之处才高兴。山中气候温和,花开不断,连日天又晴美,于是把许多酒席都设在露天底下和附近疏林之中。铁笛子这次出门已有两年,村人知他夫妻胆大好胜,贪功疾恶,日常都在盼望谈论,好容易盼到功成归来,群情大悦,格外兴奋。铁笛子已有两年多光阴不曾过到这样好的日子,一心又在东南崖上,先见朝来村人满面喜容忙来忙去,只知近年光景越好,人多收获也更加多,心虽喜慰,还没想到那是为了自己,不曾在意。东南崖下又是全村最冷僻荒凉、石多土少之地,中间隔着大堆奇石怪峰和大片松林挡住目光,也看不出。及至随了岑同绕石穿林而出,目光到处,就这往返东南危崖下,共总个把时辰光阴,业已换了一副景象,非但远近树林上都挂满村中自制的大小纱灯,通往正北今早还未去过的大片园林路上所有人家均是张灯结彩,到处欢呼。许多村人,不论男女老少,都穿着自制的新衣,三五为群,满面喜容,一路说笑往前走去,仿佛全村均在喜气笼罩之下,快活到了极点,自己一过更是远近欢呼,亲热非常。 村中地方广大,出产众多,除当中大片盆地外,另外还有几条大小山谷,更有就着瀑布山泉开出来的几条溪河,纵横交织。好在那几条山谷都是崖高谷深,与外不通,尽头处不是峭壁参天,便是瀑布水源,谷中却又地势平衍,泉甘土肥,花草更多,风景清丽。众人议事行乐的这一片园林偏在东北角上,全村只这方圆数十亩的一角风景最佳,花树最多,水木明瑟,自然佳妙。起初本是一片荒芜,三四年前为首诸侠见村中越来越富足,山势险阻,出入不易,村民又一年比一年人多安乐,由大侠智生提议,在众人欢应之下,乘着当年农隙陆续兴修,人心喜奋,不久成功。先盖了一座议事厅和养蚕织布的几所楼房,另外只有两座临水亭台。后来村人见当地石多土少,不宜耕种,重又集众公议,添盖出大片亭台楼馆,并将通往山外的一座崖洞开辟出来,建作暖房和存粮之所,使与这片园林相通。无论避暑避寒,各种公众行乐宴会俱都设备齐全,应有尽有。事隔三四年,内里陈设用具越发完备,并还设有冬夏两馆,专为全村男女老少闲来自往读书识字之用。在此隆冬无事之时,便是平日也到处都有许多人在往来游玩,或在纺织,和制造农具的作场中随意做工,本是人们常去之所。自从同乐园建成之后,谁也极少守在家中。 当日因铁笛子等三人山外新回,文婴从此住在村中,又不离去,迎新接旧并在一起,越发显得热闹。铁笛子一路和村众招呼说笑,还未走到,遥望前途疏林外面议事厅前广场之上业已布满了酒席座位,都是一色大红桌披椅垫。阳光又好,看去越发鲜明,内有十几个受恩深重、盼归最切的老少男女,因方才是在诸侠所居楼前匆匆一见,未得和铁、南二人面谈,遥望穿林走来,同声欢呼,越众向前,互相慰问了一阵,方同往厅内走进。 为首诸侠和近两月来的佳宾良友已早到达,各地树林内外空地上都生起了地火,锅勺乱响,水沸之声与泉响松涛相应,再杂人们笑语之声,越发显得欢天喜地,热闹非常。 19 窥古洞 铁笛子陷身 铁笛子见为首诸侠的席位都在广场中心,共是三桌,因有几位新来良友正由诸人陪客往附近游玩还未全回,只坐了两桌不到,还空着十多个座位。全村老少没一个不是喜容满面,心想:"这里真是人间乐土,大家欢欢喜喜度那和平安乐的岁月,阴谋侵害的人真个作孽,这些外来的仇敌偏要作对到底,实在可恨,反正水火不能并容,如不就此一举将其全数除去,早晚是个大害。西北高崖上的火光必有原因,昨夜狗吠可疑,弟兄姊妹们人数太多,事前一与明言,至少也有一半跟去,非但容易打草惊蛇,万一崖那面另有原因,昨日所见奇僧苦沙弥说在附近山中居住,他就不是孤身一人,同伴也必不多。 听他口气,洞中业已关有两个本领甚高的凶人,昨日又被押去两个仇敌,如非人迹不到之区,山洞还要深大,决办不到。前山几处小洞如何隐藏禁闭,何况这几个凶人无一弱者,心凶计毒,什么事都做得出,稍一不慎必受其害呢。 "可是这里全山我俱踏遍,不止一次,算来只西北崖后那两座大洞最是合宜,也许人藏崖后比较合宜,也最近情,可是它那去路就避开新桃源这一面,由南转往西北,也要经过许多峰崖涧壑,这比由村中峭壁施展内家轻功踏壁直上还要难于飞渡,况又带着两个受伤不轻的仇敌,孤身一人如何一同越过,莫非另外还有一条秘径,连我们在此多年均未发现不成?昨夜人影火光实在可疑,狗叫和由崖顶跌死的毒蛇决非偶然之事。如其众人同去,内有几位外客,不便拘束,如今真相难知,不能预料,莫如借一题目;连对南曼俱都不说,独自前往窥探。就是昨夜看错地方,或是别处峰崖上偶然发生的野火,至少也可照着劳行健留书所说的后崖一带形势查看明白。 "自从以前在此隐居的晏、秦、赫连三位女侠移居蛮荒,由我弟兄七人接替主持之后,更多收容穷苦人民来此耕种的第二年起,西北方这片峰崖森林我便无暇由此来往,乘此一举索性越过那两处绝壑高崖横穿森林而出,再由另一条山洞秘径人口走将回来,就便查看洞中那些埋伏阻隔,在近年常时在外奔走、无暇内顾之时是否防御周密,中间两处可以封闭的洞中险地是否合用,岂非一举三得?"主意打定,连昨夜到前村后犬吠、毒蛇下坠之事均未提起。王安虽然同坐在旁,平日谨细,知道铁笛子是七侠中的军师诸葛亮,算无遗策,言不轻发,见他不说,也未再提。跟着人都到齐,全村欢宴,为防万一有事,把人分成前后两起,随到随吃,轮流入座。 因铁笛子等三人一回,村后一带加了防备,已有专人防守。照着预计,休说村人个个胆勇机警,除却有限几个老弱妇女,谁都会点武功,来了敌人当时警觉。便是两处人口要道以外,只在五六里内有了可疑形迹也必发现,稍现敌意,还未容他走近人口,村中的人已先得到信息,当时迎出。由山洞通行的那条秘径中间层层阻隔,并有两处奇险,仇敌深入窥探更是送死,并还无须多大本领的人防守便可随意制敌死命。山中诸侠自从上月得到信息,便召集村众分班去往山外演习了好几次,一面乘着农隙无事和平日出猎之便,按照兵法隔上三五日必有一次操演。村人平日均受过训练,就是武功差的,因得高明传授,有的虽然限于天资年岁,多半不弱,运用起来指挥如意,并能三两为群各自迎敌,人人胆勇,灵活已极。铁笛子问知前情稍微放心,决计饭后一人往探。可是昨日刚回,大家情义深厚,加上许多外来的男女英侠都是久别重逢的良友至交,相对叙阔,谈笑风生,这顿酒饭不知不觉竟由午前吃到午后未申之交,大家都有七八成醉意方始终了。 铁笛子早在席上宣说,附近山口外还有几家山民,都是远方救来的灾民苦人,上次出山,曾托我往他家乡探询他的亲族,方才席上因他们均在山口外饮食,要过两天才到轮值之期,意欲前往一访,就便察看附近形势。南曼、文婴也要跟去,还想拉了崔真同行,后因两位新来的女侠取笑了两句,铁笛子又力说:"我今此去就便还要去往江对岸访看两位苦朋友,也许明早才回。我是答应人家,不便失约,如今来了许多位至交,你姊妹应在家中陪客,这又不是对敌,或是有什事情发生,何必多此跋涉?"南曼负气,打消前念,笑说:"你们不知,铁师兄是个孤鬼脾气,最喜独往独来,鬼头鬼脑,立不安坐不稳的,走在路上恨不能当时飞到,及见山中并无变故便不耐安静了,刚到家住了不满一日夜又要出去游荡,最可气是样样自命不凡,非要做出才说,不愿人知。我料定他所说都是鬼话,我们且不跟去,看他一个人能闹出什么花样来吧。" 众人知这一双未婚小夫妻虽然情深爱重,但是二人都有童心,均喜引逗取笑。南曼因铁笛子机警心细,动作神速,往往事前不轻泄露,行踪莫测,事后得知,自己却做了被动,当时为此拌嘴,照例说过就完,照常亲热,知是关心埋怨,并非真个负气。又见铁笛子故意低声下气,当众赔话,口里认错,人却非走不可,也不要旁人跟去,经此一来,连别人也被拦住。 铁笛子早将应用兵器带好,并将三侠童忙子由雁山六友那里得来的灵蛇丝所制飞索七十二天梯、连绞环暗中背人要去,连那枝铁笛紧藏腰问,辞别众人,独自起身。为防被人看破,特意绕远,故意走向出口一面,到一偏僻之处,回顾无人跟来,再朝附近两个守望的壮士悄悄嘱咐了几句,令其有人来问如何回答,少时来人接替,并往山口那面送上一信,然后施展轻功,由左近踏着危崖峭壁上到崖顶,再往里走一段,估计不会被下面的人看见,一路飞驰纵跃,觅路往村后通往东南方森林的危崖下面走去。村中地广,上来所行相反,中间险阻又多,相隔虽远,仗着武功精纯,身轻如燕,许多难行之处均可飞越过去,就这样也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始到达昨夜落蛇的崖坡顶上。那一片崖顶甚是宽大,只是山石崎岖,高低不平,人在上面仗着突出崖顶的怪石甚多,却易隐藏。还未到达,细看前面崖顶形势业已心动,觉着自己和山中诸侠以前真个粗心,这等地势如何为了崖壁险峭如削、上下大高便不留意?及至走到再看,不禁大惊。 原来崖顶上面也有里许来宽一片肢陀,由此往后成一斜坡,地势逐渐高起。因其又宽又长,上下又高,人立下面至多只能看出前面崖口有限所在,再往里去下面便看不出,又有别的峰崖隔断,常人不能上去,无法远望。靠近村口一面又是大片平畴沃野,村人按时耕作,都认为这环抱全村的大片峰崖无异铜墙铁壁,谁也不曾朝上留意。崖顶斜坡随同肢陀起伏,波浪一般逐渐高起,再往前溜,上面直无一块平地,石齿尖锐,也颇难走。到了尽头却和刀切一般一落数十丈。那两座崖洞便在后壁腰上,内中一座由近顶三四丈突出一片宽厌不等丈许来长的平崖,下面便是那条大壑,同在平崖右侧古松之下,松生石缝之中,夭矫如龙,苍鳞铁干,甚是刚劲,枝干粗壮,上面松梢似在昔年折断。 旁枝虽颇繁茂,顶却是个秃干,又是弯曲向上,内一秃干离开崖顶才六七尺,飞舞生动,形态甚奇。隔着那条大壑,休说飞越崖顶,便落在近顶平崖之上也非容易。对崖地势较低,灌木丛生,春夏之交毒虫蛇蟒到处伏窜,又有许多污泥湿地最是难行,另一崖洞离顶约十多丈,相隔尚远,洞也最大,内有好几间天然石室,离开对岸非但较近,洞下相隔三丈之处并有一片浅坡,壁间还横着一条天然栈道,虽有几处中断,轻功真好的人仍可随意往来,铁笛子以前便是由此上下。 初意先到崖顶昨夜坠蛇之处的上面查看一阵,再去下面两洞窥探,然后由那一片森林绕出山去。还未走下,先就发现崖顶上散着一些烧焦的树枝,知道当地乃全崖最厌的一段,另一大洞非但崖顶还要宽出两三倍,再往前走形势更险,不会轻功的人休说上下艰难,简直无法立足。如其所料不错,无论是否仇敌必在前面大洞之内,也许火光便山那面崖顶发出。暗忖:"侧面崖顶都是山石,草木不生,怎有烧焦的树枝灰烬遗留在此?"同时又见崖上有一三尺来高、尺许粗细突出崖顶的山石折断在旁,仿佛被人新近扳倒,痕迹犹新。下面现一洞穴,并有一条死蛇被石压断,地上碎着两粒土块,约有酒杯大小,想起昨夜死蛇,忽然醒悟,知道这类号称十步灰的毒蛇具有特性,又最凶猛,虽然一样冬眠,最喜藏伏高亢干净之处,遇到冬阳暖时偶然还要出穴,吐去所含土块,向太阳嘘气,只不再吃东西,行动迟缓。到了惊蛰以后走起来便其行如风,尤其饿极求食追逐生物简直比箭还快,人还不曾看清,蛇己一瞥而过。所到之处野草转眼枯死,人被咬中决走不出十步之外。但这东西最是灵警,每晒冬阳都在中午阳光当顶无人之际,蛇穴照例又在高而向阳又最隐僻的石缝之中,照此形势,分明上面石笋被人折断,内中所藏两条毒蛇一被石块打死,另一条窜将出来,也被那人随手一抛,或是受惊急窜,窜过了头,落向崖下跌死。因其冬眠无力,所有奇毒都在口里,蛇口土块业已吐出,那人由火光中认出毒蛇,不等反噬便自下手,才未受伤。来人隐伏在此,踪迹自然隐秘,何以登高发火,不怕被人看见,岂非怪事?难道此人只到这里为止,或是无心寻来,先不知崖那面藏有大片乐土,彼时天气又太昏黑,用火照亮,等到发现下面有人,才将火灭去不成?但他折断石笋作什,连想不解。断定人在下面洞中,便看准形势觅路掩将过去。 因事太奇突,敌友难分,不知对方为何隐藏在此,如是苦沙弥还好,万一异派仇敌隐伏洞中,专为窥探村中虚实,来者决非庸手,虽只崖顶里许之隔,身边带有旗花信号,稍有动静下面援兵立时相继赶到,到底打草惊蛇。就算下面住的是苦沙弥,这类行踪诡秘的异人虽非旁门之比,连山教家规又严,终非纯正一流,对外决不肯说底细,正好作为事出无心窥探他的动静,怎么能够长点见识,即使相遇也有话说。艺高人胆大,自恃一身本领,便遇强敌,至多不能取胜,也不至于大败。上来料定无人便罢,如其寻到决非易与,为防万一,连那轻易不用的一枝铁笛也暗藏袖内,轻悄悄掩将过去。 崖洞离顶不高,由上纵落易被里面的人发现,上来提气轻身落在松树顶上,仗着轻功高强,又是一株秃干,真如落叶飘坠,未露丝毫声息,动作又极灵巧迅速,轻轻一翻,便就势一个转侧,到了弯向崖缺外的老干之侧。先将身子隐住,准备稍有动静便可缩往缺口之下,随意起落探看。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忽听头上仿佛蝙蝠振翅之声,方想白天哪有蝙蝠飞出,无奈崖顶来路均经细看不见人影,先未留意上面,又被松荫遮住,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正疑望间,叭的一声,目光到处,乃是一只生梨由上坠落,业已跌得粉碎,知道洞中如其有人,闻声定必惊出,此时此地怎会有梨坠落,心更奇怪,当是洞中同党的暗号,忙将头往下一缩,手抓下面崖石,悬身往上窥探,等了一阵并无回音,洞中老是静悄悄的。借着崖缺怪石掩蔽,两面探看,也无影迹,实在不解,忍不住纵将上来,试探着往洞中掩进。 那洞并不甚深,但是两旁宽长,右面更有两问天然石室,并有一个深穴,绝好藏人之所。透光的石缝有好几处,目力稍强便可看清。起初断定昨夜火光既在此洞之上,人也多半在此,谁知一路戒备,寻遍左右各地,休说是人,后来发光照看,连人到过的痕迹俱都没有,灰尘中均是自己的脚印,暗道一声晦气,忙又赶出,见那碎梨却是肥大新鲜。山中果树虽多,这样半斤多重的大梨却未见过,决非小鸟所能衔来,可是方才又听振翅之声,除鸟衔坠以外,又想不起别的原故。仔细再看,忽然发现碎梨上面并无鸟嘴衔过痕迹,越想越奇怪,重又纵到上面,细看无踪,因已认定决非偶然,说不定便是对方警告,于是格外加了小心。同时发现另一大洞相隔既远,离顶又深,如往前面降落,难免惊动洞中的人,如用灵蛇丝套索下到壑底,借着下面怪石和半枯的灌木之类掩蔽,缘壁而驰,掩将过去,到了前面再看形势上升,比较隐秘。主意打定,便将那特制灵蛇丝绞盘取出,用索头鸟金钩搭在松根之上,看准脚底形势直泻下去,下降一二十丈,再将套索抖落,重又下降。其实套索尚长,只为洞下崖壁凹凸不等,常有灌木小松挺生石缝之中许多阻碍,为防被人警觉,接连三次方到壑底,上下相隔甚高。 初意下面只是野草灌木怪石之类,没想到靠近内壁下落之处地势更低,并还横着丈许来宽一条温泉,水势不大,静静的缓缓流动,温度颇高,热气微微腾起,触手颇热,才知平日常见下面云雾迷漫,实是温泉热气。因无落脚之处,对面水边乱石纵横,高低错落。因其地势居中,人在上面微一纵跃,前面大洞中人立可望见,想了想不妥。瞥见相隔身旁三四丈横着一条残缺不全而又险陡的天然栈道,心想落到上面再打主意,真要无路可走,索性多费点事,施展师传独门轻功,和壁虎一样手附崖壁由峭壁上面游将过去,随用手挽紧套索,脚往左近石角上轻轻一跃,便和荡秋千一般由下飞起,落向栈道之上。再往前崖势越发陡缩,四无攀附,并有几处长满苔薛,必须避过,以免污衣,由旁滑落再说,下面温泉越宽,溪涧对面又横着大片污泥,面上还在冒泡,有毒否也不知道,先在石上收好套索,把兵刃暗器全部移向胸前,然后反掌向后,面朝前提气轻身,手脚并用攀附过去。这等走法比较艰难,移动也慢。 铁笛子原因怀有戒心,恐中暗算,准备稍有警兆,只将手脚轻轻一按,便可朝温泉对岸飞落应敌,离开壑底温泉也只两丈,并不甚高,上面都是零乱石角枯藤之类遮蔽之物,相隔不远,又恐露出形迹,不看准不往前进,动作较慢,也较费力。正悔先未想好,自受麻烦,如其扑空岂不冤枉,猛瞥见左侧不远崖势越发前倾,中间却凹进一大条,定睛一看,乃是好几丈长的一个岩凹。暗忖:"以前真个粗心,许多地方均未寻到,幸而前几年不曾出事,这些地方如早被仇敌发现,暗藏在内,遇机侵扰,搜索起来岂是容易。"正要过去,忽又发现两根绞在一起的松枝附身绝壁之上,无论窥探动手均是麻烦,人随念动,业已轻轻往前飞落,这才看出崖凹甚深,那松枝明是人力绞结,上绕枯藤,并且气力极大,越发留意,忙将兵刃暗器握在手中,掩往一旁,侧耳静听。再往里走,跟着发现崖凹那一头也是中空,高高低低一直穿向前面,沿途并连发现干粮碎屑和树枝枯柴等物,又有一本手抄的书塞在石缝之中,洞中黑暗,虽是练就目力也看不出,又不敢发光照亮,惊动对方。同时闻到一股血腥气,胆大好奇,径由那宽厌高低不等的夹层洞径之中戒备前行。底下不再见有痕迹遗留,试探着连用火筒贴地照看了几次,均无异状。路却甚长,后半越走越高,正估计前面大洞必已快到,便不相通也在近处,忽然走到尽头,乃是一个奇石森立的大洞。 正由怪石丛中觅路前进,忽听惨号之声隐隐传来,空洞传音分外凄厉,铁笛子何等机警心细,这几年来经历又多,稍微一听便知有人身受毒刑,恐怖惨厉已达极点。想起昨日所见,暗忖:"照此情势,苦沙弥必在前面洞内摆弄仇敌,报复多年怨毒无疑。多大仇恨也只一死了事,何必这样残忍?受刑的不止一个,都是武功极高的人竟会这样哀号,禁受不住,身受不知如何惨法。可见旁门终是旁门,教规虽严,所行的事到底过分。"心中寻思,一面循声掩过,打算看个明白,本无他意。铁笛子素性虽然疾恶如仇,人却厚道,多凶恶的仇敌也只一杀,轻易不肯折磨,见不得这类惨酷,由不得面带愤慨之容,没想到无意之举竟被暗中的人看去。洞中怪石太多,只听惨号之声由隔壁传来,寻不到人口,听声音又似可以能过,仍往前寻去,忽然发现左近怪石上有淡微的光影一闪,仔细一看,原来那是一条五六尺高又弯又斜的一条裂缝,厌只数寸,中间还有两处阻隔,便是内功极好、身软如绵并能锁身缩骨的能手也未必容易由石缝中擦过。这片崖壁约有丈许厚薄,虽与隔洞相通,只能看出弯厌厌一带,对面仿佛点有灯火,前见石上光影便由此透出,也许有人走过闪了一下,只觉洞那面地势不大,别的全看不见。好奇心盛,又听哭号求告之声太惨,便由下而上,顺着那条弯缝看将过去。 刚移向高处,看出洞那面立着一个赤着上身的血人,战兢兢附身挣扎而过,嘴里不住惨哼,头发蓬乱,双目布满红丝,神情万分痛苦,恐怖已极。一时激动义愤,认定苦沙弥不应如此,自己过去又太艰难,待要出声招呼向其劝告,猛觉身上一紧,同时便听身后冷笑之声,业已被人擒住。知道不妙,急怒交加,忙将罡气运足,奋力一振,以铁笛子的功力,此举休说是人,便是一副铁甲罩在身上也非震碎不可。谁知身后敌人非但行家,并还比他高明,罡气真力用得越大,夹得越紧,宛如一条极粗的百炼精钢,连肩带臂一齐缩住,越挣越紧,连气都透不过来。再用擒拿法左右前后几次猛掼,又用双脚反踢,照样无用。那高本领的人本身竟会失去主权,身不由己,无论是哪一面休想振动分毫,腿脚踢在那人身上更似与铁相撞,坚硬无比,如换常人反为所伤,同时身子也被那人轻轻夹起,一言不发,往怪石丛中绕穿过去,又惊又急,觉着敌人身材颇高,决不是苦沙弥,因被夹紧,气都难透,心又怒极,也未开口,跟着绕了六七个弯,地势忽然下降,耳听:"小贼,你且在此安静一会,等候发落,便宜得多。只敢逃出一步,休想活命!" 刚听出那是一个女音,眼前一花,倏地一亮,已被那人随手抛起。因出意外,吃方才那一夹周身酸痛,好容易缓得一口气,无力挣扎。等到身子一松,落在软处,才知周身被敌人用一种特制的网套连头带脚一齐套紧,凌空吊起,又是一个越挣越紧的奇怪套索,幸而铁笛子应变机警,开头四肢酸痛,打算稍一缓气,然后挣断纵落,取出兵刃暗器迎敌,未先用力,缓了一缓,等到把气缓过,正待拔剑断索,忽然觉着不动还好,一动便糟,再一想起敌人不是不知身边带有宝剑,和我是个内家能手,如非这类网索厉害,和灵蛇丝一样刀剑不断,怎会将我绑吊在此,连兵刃暗器均未搜去?此索并无手指粗细,如此坚韧,不将它看准如何可以妄动?念头一转,欲发又止。果然稍一用力动作必有反应,那东西又黑又亮,一看便知其坚无比,巧妙非常,才知厉害,心更惊急。敌人心意难测,老被吊在这里也不是事,本疑方才料错,也许苦沙弥并不在此,我被隐伏洞中的异派强敌受了暗算,否则听苦沙弥口气只有好感,决不至于为敌。便他教规也不会伤害善良,怎会有此凶暴举动?因打算试探着断绑纵落,忽听惨号之声断断续续由远而近,洞中也有光影闪动。上下四外一看,不禁越发愤怒。 原来那洞又高又深,上下两层,所吊之处占去一小半,直通到底。对面是片平崖,内有一小半也可走到下面,乃是丈许宽一条两三丈长的斜坡,上下壁上都挂有碗口粗细的火把松燎,与来路所见相似,但长得多,最前面仿佛两旁均有洞径可通,中间一段正是方才弯缝中所见之地。那身受惨刑的人单是前面便有五个,下面洞底还有三个,两个似已送命,横尸在地,一个也是周身鲜血淋漓,只穿一条裤子,赤着双脚,战兢兢在那布满沙石的地面上连擦带滚,动作极慢,号声惨厉,并无什人看守,也未有人动刑,不知何故自己和自己作对,朝那崎岖不平、满布碎石的地面上滚擦,受这活罪。如系自愿又不应这等惨号。先还当是邪教中人许了什么愿心,细心一听,竟是哀号求死。不知何故,手脚均未上刑,不能自杀,偏又自找苦痛,全身业已糜烂,还不停止。上层那个血人走得极慢,业已缓缓卧倒,顺坡滚下,照样自找痛苦,受那活罪。前面石笋上靠着三人,周身乱抖,也未上绑。另外还有两个也是如此,动作均是慢极,大都力竭声嘶,惨号不已。最前面两三个相隔太远,看不真切,看得见的五个均无昨日所见二贼在内。 古洞阴森,虽有四枝松燎,洞太高大,又有怪石两边森立,光影昏黄,壁间怪石和那大小石笋都似恶鬼夜叉狰狞飞舞,待要搏人而噬。中间杂着两具死尸和一些周身战栗、满地打滚哀号的血人,看去越发成了地狱变相,惨厉无比。铁笛子虽然胆大气盛,处此凶险凄厉之境,人又被擒,吉凶难测,也由不得生出恐怖之感。正把气勉强沉下,稳定心神,想打主意脱险,忽听颤声咒骂,最前面两人业已抖颤着全身,仿佛咬牙忍痛迎面赶来。定睛一看,这迎面两人一个手上业已发出一股碧绿的火焰,一望而知是异派中的毒药火器,火光映处,看见那两人的面目和那凶残狰厉神情。因快走近,相隔不过两三丈高远,如非行动迟缓,已早发难。人还未到,已在切齿咒骂,料知来意不善,凶多吉少。人被凌空绑吊,休说脱身,挣扎皆难。别的兵器也还无妨,这类毒火因人被套索缠紧,连内家罡气均难施展,如何能当?端的凶险已极。心方一惊,人在危急之际由不得心慌意乱,何况眼前这等可怕的形势,急于脱身,又想将那铁笛子取出,只要空出一手便好得多,照来敌本身苦痛之境劈空一掌便可转危为安,将其打倒。哪知身上套索威力至大,巧妙非常,不挣犹可,这一挣绑得更紧,总算警觉得快,立时停住,缩骨锁身之法业已施展,并无用处,知那绑索拉性极强,压力更大,随同往里收缩,再想复原决办不到,不敢再施前法往里收缩。 最气急是,左手虽在无意之中连腕挣出一段,但还不满一尺,孤伸在外,余均缠紧,连想把右手的兵器取过都办不到,同时试出丝毫真力也不能用。如非功力精纯,善于应付,照方才用那大力,早被逼成一团,气都难透,就这样已是难过异常。何况危机瞬息,转眼就要发作,只管怒火填胸,还要勉强忍耐,把心气沉稳,听其自然,压力才好一些。 刚发觉如其安静不动,那似网非网的套索压力便似减轻了些,但是极缓,稍微用力又被压紧。虽悟出一点妙用,仇敌已越走越近,相隔只有丈许,眼看危机已迫,当此陷身山腹古洞,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空有一身本领,丝毫不能施展,眼前仇敌那等凶残,业已越逼越近,无论何人也是急怒交加,恨到极点。正想死得冤枉,忽听敌人议论,神情虽更凶厉,内中却似含有一线生机。明知这类凶人万不可信,到底还可死中求活,只要套索一解,休说这类身受惨痛,手脚均不容易抬起,老痛得牙齿乱颤的仇敌不堪一击,便能动手也不放在心上,心方一动。 忽听少年男女呼喝之声由隔壁来路石洞中传来,其势绝快,人已由远而近,心中狂喜。正待将对面仇敌稳住,少年男女呼喝之声忽又隔远了些。因恐仇敌警觉,这类异派凶人手狠心毒,一被听出来的是自己一面,发难更快,不敢冒失回应。又因来路绕弯甚多,中间还经过一座空洞,地方甚大,路虽时高时低,最后困在这里,估计还是降到最低之处再往上走,虽只一壁之隔,中间曲折甚多,时远时近,否则便须由那弯缝通过,多大本领也非容易,来人呼声却似在上,始终未听下降,恐其初来,不知途径,但怎知道人困这里,好生不解,念头似电一般瞥过,那两个凶孽业已立向面前石坡之上,因是坡道,离人虽近,高低相差反倒更远,一个先将手中毒火朝旁边怪石上一指,立有一股无声毒火喷泉也似冲将上去,相隔两三丈的,一幢怪石立被炸碎了一大块。那毒火发时只小酒杯粗细,笔直向前猛射,势如雷电,前面火头也只海碗般大,所到之处那么坚固的崖石炸散不奇,最奇是轻重大小全可随意运用,知道生机太少,仇敌只将火头一掉,人便炸个血肉横飞,并还无法与抗。看出有心示威,又听来人呼声已止,越发忧疑,恐其去远,无法来援,立时大声发话,准备问二凶孽此是什么地方,我非怕死的人,此举有何用意,拿火的一个刚在低声厉喝"小狗禁声!"铁笛子也是怒火中烧,料知此时身在毒火紧迫之下,就有援兵到来也禁不住敌人手微一动,反正性命难保,怕他作什,正在反口喝骂,二凶孽见他顽抗,面容更转狞厉,咬牙切齿,刚怒喝得一声"小狗找死!" 手中毒火已往脚底冲来。 铁笛子见势不佳,虽知必死,仍由不得发挥本能,施展轻功,用足全力往上一提,就势凌空往旁一偏。人虽越发绑紧,却和打秋千一般往旁荡去,毒火刚由脚底扫过,惊慌百忙中看出二凶孽一个手都难抬,口虽咒骂,声都发抖,仿佛苦痛到了极点。一个虽只一手能动,但那毒火可以随意转侧朝人射到,这一用力绑得越紧,敌人乘着摆荡之势照样可下毒手,万难幸免。随同荡回之势,见仇敌目注自己,毒火已快冲射过来,刚怒吼得一声,把眼一闭,准备送命,就这危机一发之中,耳听一声惨号,猛觉身上一轻,二凶孽已倒了一个,毒药火器也自甩落地上,同时瞥见前面赶来的男女四人正是南曼、崔真、文婴三女侠同了童忙子,人虽不曾脱绑而出,不知怎的身会松开,仿佛凌空立在一个网兜之上。正想用剑断索而出,忽听有人喝道:"不可妄动!"语声甚细,听去十分耳熟,前面四人也自赶到,见人就杀,洞中那些凶孽都似受尽无穷苦痛,悲号宛转,死活不得,一见有人杀他,非但不避,反倒面现惊喜之容,毫不抗拒,那血肉模糊,在粗石地上磨擦打滚,哀声惨号的更惟恐死得不快,一个个颤声悲呼:"我们恶贯满盈,自知该死,身受已够,快请开刀,感恩不尽!"再停手往旁一看,越发宽心大放,惊奇非常。 20 毒刺钻身 锁筋缩骨 斜阳衰草 遇怪惊奇 原来甫曼等三女侠自铁笛子走后虽已看出此行有事,并还关系重要,因其胆大心细,本领高强,比这类还要凶险的事俱都无恙,又因新来几个至交姊妹久别重逢,想要叙阔,本没打算跟去。隔了些时,林玉虬忽由山外来会,正说所闻仇敌形势,因南曼夫妻情厚,人虽未去,心却悬念,无意中间童忙子:"六弟和你背后说些什么,是否去寻苦沙弥,还是去往隔崖窥探敌踪?"忙子便将铁笛子借走灵蛇丝之事告知,玉虬闻言大惊,忙问: "苦沙弥已二十多年不听音信,怎会来到这里?此人虽是旁门异派,人最方正善良,以前身受尤为惨痛,你们如当寻常异派与之为敌,岂不又多麻烦?" 南曼、文婴忙将经过告知,玉虬惊喜道:"这样还好,可是连山教下家规严厉,行法惨酷,虽然不是罪大恶极从不轻用,不知底细的人看了必生反感,他们也决不愿被外人看见,禁忌又多。旺弟胆大好奇,虽然昨日和他相交,窥探他的隐秘,就因事前不知底细,又可借口探敌无心发现,到底犯他教中的忌,难免误会,就不至于伤亡送命,也必多生枝节麻烦。并且苦沙弥本是连山教祖羊良第十二个关山门的弟子,最是宠爱,人也以他最好。本要传授衣钵,谁知十二弟子中有两个阴险穷凶的败类,非但勾结外敌杀师叛教,事前并还看中苦沙弥之姊美貌,用淫药迷心,轮奸两月,人刚清醒过来便被惨杀。彼时苦沙弥人虽不满二十,因是从小孤苦,被乃师由一恶人手内救出,七八岁上便得传授,聪明用功,本领并不在二贼徒之下,为防报仇,乘其寻访乃姊之便,诱往深山之中阴谋暗算。当时杀死本极容易,又因二贼贪得苦沙弥奉命宝藏的一部剑诀和几件宝器,用极残酷的刑法威逼毒害了好几天,身受种种苦难,人已成了血人,并还将他放在一个满布极短毒钉的铁匣之内受尽楚毒。苦沙弥因痛乃姊死时之惨,未了十多天叛贼出外回转,又说仇恨深重的师父已被暗杀,只管受尽苦难,终不屈服。 本来叛贼凶毒,几无人理,苦沙弥即便献出剑诀藏珍,仍是不免一死。又因刑毒惨重,连想自杀都办不到,周身骨头均被缩紧,人已成了残废。这日正待拼受奇痛,试用未破完的真气震断心脉自杀,忽然来了救星。这时叛贼勾结外敌,两辈同门均被残杀殆尽,只有一个女同门师兄逃出,虽极痛恨师仇,力不能敌,费了许多事才请出一位前辈异人,合谋将苦沙弥救往王屋山深洞之中,人已奄奄一息,如非叛贼用心凶毒,所用毒药虽使身受的人苦痛难当,但有延续生命之力。本心使其死活两难,不料苦沙弥却因此保住了残生。 救他的那位老前辈说:"你如其不想复仇,听其残废,只消三日便可定痛结疤,慢慢养好,人却成了废物。如想报仇,便须强忍三年苦痛,终日卧在床上,丝毫不能转动,连饮食大小便均须专人照料,别的好办,这三年活罪决不是人所能忍受,尤其周身伤痛大重,头几天为了用药,洗刮伤毒,将腐烂的脓血皮肉削去,暂时用了麻药人还好受,等到医治过后,麻药一解,便要痛不可当,周身如割,惨酷已极。因有一面着实,床虽特制,到底不能凌空而卧,这类极痛苦的洗刮医治、去旧生新并非一次便罢,一次比一次难熬。上来不打定主意,具有极坚强的毅力恒心,中途如受不住,又决不能更改,岂不误了自己,死活两难?为此言明在前,问你走那一条路。"苦沙弥也是惨酷怨毒大甚,仇恨深重,这时刚刚上了麻药,将痛止住,那位前辈高人又是神医,连给他服了三次固本保命、补气调元的灵药,已能随便开口,本是内行,知道利害,闻言强忍悲痛,慷慨答应,只有一丝气在,便非报仇不可,并照他们教中规矩立誓。 那位高人因这三年苦痛惨不可言,本来还想劝阻,另托别人报仇也是一样,一见他的意志这等坚强,业已立誓,自无话说,苦笑答道:"你不是不知这三年的光阴每日所受惨痛胜于百死,既有这等志气,我必想尽方法减少你的痛处,但你本身却须静养,使那无边苦痛均成习惯,在药力辅助之下将来能勉强入梦,方可转危为安,暂时悲愤反有害处。前半半年多你终日身如油煎针刺,决难安眠,我另外再用药力滋补,无论如何也免得你疲劳大甚,增加苦痛,更难治愈便了。"苦沙弥自然感激万分。由此连熬了三年苦痛,连经过两三次的开刀刮洗,方始痊愈下地,一个美少年从此变成丑鬼。身材本来不高,经此一来越发短小,因其所受苦痛大甚,口鼻五官全都缩在一齐,丑怪已极。 苦沙弥在王屋山中苦练多年,引人救他的那位女师兄始而自借剑诀藏珍为由,调虎离山,才得将他救出,后在王屋山中同练了些年,老恐仇敌恶贯满盈,先为别人所杀,被叛贼得去的那部剑诀虽是不全,当初为了救人,仇敌人又机警,假的骗他不动,反有性命之忧,不得不将它作为香饵,事后想起却又悔恨,恐将剑诀学会,连后半部未到手的也被日久参悟出来。那位前辈高人自苦沙弥病愈下地,传了三四年本领,说往海南访友,便未回来。走时曾说,叛贼本领甚高,又与竹山教余孽勾结,我们人少,非但报仇甚难,还不可露出丝毫踪迹,必须你们两人把新旧传授练到炉火纯青,才可相继行事。 最好等我回来商定下手,否则便要弄巧成拙。那位高人又是多年不归,没有信息,实忍不住,因恐苦沙弥功力不到,独自借故下山,一去又是好几年没有音信。 苦沙弥虽然忧疑,但守恩师之诫,又知这位老前辈行迹隐秘,无名无姓,仇敌并不知他来历,人更谨细,剑术高强,虽是师父昔年最尊敬的好友,仇敌始终不曾见过,平日专借卖药为名救济穷苦病人,不会露出破绽,守定行时之言,不敢妄动。又苦盼了几年,先走那位女同门仍未回转,实在无法,再对镜寻思,形貌大变,就遇敌人也看不出,何况前后两位恩师所传剑术均已练到功候,再算光阴也将近二十年,越想越恨,激动复仇之念,带了师传乌金木鱼出外寻访。以后详情无人得知,只听说他先后和叛徒相遇苦斗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叛徒仗着几个竹山教凶孽之助将他打成重伤,并有被杀的话,由此二十多年不听提起,多半当他不在人间。正派中几位长老还曾为此激动义愤,想杀叛徒,无奈他们只管互相报复仇杀,双方仍按教规,不愿外人知道,叛徒还约帮手相助,苦沙弥始终一人苦斗,许多事情还是竹山门下凶孽传说出来,谁也寻他不到,过上些时也就无人在意,不知怎会来到这里。所说的那位老前辈也许便是他的记名恩师,此人向无名姓,我还是二十年前无意中听齐师叔说,他外号药夫子,西南山中的采药人多半这等称呼,并非真名,连诸位老辈也都不知他的来历,只知此人公正慈爱,对人谦和,年纪老像五十多岁,生着一部疏落落的长髯,看不出一点异处。如是此老同来,即使旺弟犯了他们的忌也不妨事,就怕此老不在,又发生别的误会就讨厌了。 众人不等话完早已想走,玉虬笑说:"事情还慌不得,人也不可去得太多,你三姊妹和岑同算是一路,我师徒二人再和忙子做一路,分头去往后山一带搜索,现在就动身,再把我的一知半解说将出来,遇事由岑同上前答话。因我到前听说敌人还要由此来犯,必须分别清楚,不探明来历不可妄动。所遇如是他们,无论辞色多难也须慎重。苦沙弥生得瘦小丑怪,虽是一望即知,还须防那同来的人照他教规,如非真个对他不利决不出手,也不肯说谎话,只和他讲理,问明再说便了。"岑同等闻言同声应诺。玉虬又教了一些教中的禁忌便同起身。 刚一过崖,遥望前面森林中飞起大群山鸟,便料有事。玉虬看出有异,互一商量,自带童忙子、任彩鸾夫妇先往前面飞驰赶去,南曼、文婴昨日便听铁笛子说后崖两洞容易藏人,又在崖顶上下发现枯枝断柴和铁笛子在洞内外所留脚印,树石崖壁上又有钩过痕迹,断定人在当地,因和铁笛子走法不同,一见下洞无人便回到崖上,顺着崖顶飞驰,往前面大洞赶去。快要到达,忽然发现一条隐在枯草灌木中的裂缝,可以上下,并似有人动过,相隔那洞也不甚远,便同下降,快要到达洞旁怪石之上,忽又发现隔着温泉好几丈的壑底乱石之上飞也似驰来一个形貌衣着奇古的长髯老人,貌相十分清秀,正与林玉虬所说药夫子形貌相似,心方惊喜,待要招呼,来人动作绝快,本由横里顺壑底乱石顶上驰来,猛一抬头,瞥见上面有人降落,未等开口,人已飞起。四人只觉眼前微风飒然,人影一闪,那前辈高人药夫子已在面前危石边上立定。 岑同忙先开口,问了一声:"老前辈可是别号药夫子么?"来人闻言似颇惊奇,接口笑道:"你们可是寻找同伴的么?人在下面洞中,本来我可引你同去,但是前面林中有事,方才又见你们有三人前往,林中来者乃是几个隐伏多年的异派凶孽,去的三人不知能否抵敌,这里事情又急,我一身难于两顾,可恨我那同伴只知守他教规,性大刚暴,我又刚刚听说,虽已命他赶去,事不难料,还有一人偏又和我同时离开,以致发生此事,不知归未?虽然洞中那些恶人叛贼正受恶报,无故将好人困住也不应该,我此时急于前往将其放落,那地方业已封闭,你们无法走进,只能照我所说走法由旁洞穿进。 "我去放人,本来无须全数入洞,只为我当初也是连山教门下,曾立誓言,他们所受惨酷苦痛太深,这等还报也是难怪,我虽不以为然,不便下手,也不便劝他改变教规,你们外人来得正好,洞中那些受伤受苦的都是那两个叛贼和所有徒党,你们见一个杀一个,给他一个爽快便了。这些虽是去了爪牙的蛇虎,内中两个身边还有凶器,先那两个报仇的因这些凶孽业已无力蠢动,行动皆难,这些凶器又不愿带走,准备等他死后连尸首一同封闭山洞之内,此时想起内中一个表面受了重伤,一手己废,人还能够行动,许多可虑。昨日黄昏便因苦沙弥走时疏忽,几被两个凶孽越崖逃走,如非发现得早,我又赶回,便不漏网也多费事。就这样另一同伴往追时还被他扳断石笋由上打下,几乎受伤。 所以这两个盗贼身受也是极惨,其实不须如此报复。我防万一有什变故,这条路又比你们远,请快走吧。" 四人见他辞色匆匆,不容回答便引四人往下纵落,略微指点途向,便朝上面飞去,一闪不见。心想,此老人要人洞如何反往上面飞走,虽然奇怪,因听铁笛子人困洞内,全都发急,更不寻思,便照所说往里钻进。人口乃是一个崖缝缺口,人内一转到一深穴之中,再由里面照药夫子所说曲折上升,中途因听洞内惨号相隔不远,越发惊疑,同声呼喊,也无回应。好容易寻到所说复壁夹缝,施展轻功擦身而过,再由一尺许大小的小洞蛇行钻出,刚望见火光,便看出铁笛子被人用套索凌空吊在后洞中心,下面立着两个凶孽,内中一个正是昨日那个姓马的,手发毒火朝上射去,人刚和打秋千一样避开,火由脚底射过,比昨日所见绿色火星更加猛烈,洞中崖石遇上纷纷炸散、形势业已危极。 四人情急心慌,刚怒吼得一声,前二恶贼业已仰倒在地,跟着便见左上角相隔洞顶不远的危石之上立着一个瘦小枯干的和尚,铁笛子绑索立时缩开,但是还未脱身,南曼、文婴认出那是苦沙弥,猛想起药夫子之言,正要低声招呼,岑同、崔真早已看出洞中那些凶孽生死两难,想要自杀,不能自主,一个个血人也似种种惨酷苦痛之状,同时又见放火行凶二恶贼业已倒地,更不怠慢,先各动手,一路杀将过去。人多手快,转眼杀光。 苦沙弥似知背后有人主使,朝四人看了一眼,忽然凌空飞起。朝铁笛子扑去。南曼不知何意,心方一惊,两条人影已同迎面飞来,原来苦沙弥本领之高真个出奇,竟由相隔好几丈靠近洞顶一片极厌的危崖之上飞燕掠波一般,不知怎的一来,便将那吊在洞顶的套索连人抄起,一同飞落。人还不曾沾地,套索已被解开收去。众人那好眼力,竟未看出怎么把人解开的,心中敬佩,一同礼见。 苦沙弥见铁笛子行完了礼神态如常,笑嘻嘻想要开口,苦笑说道:"我真对你不住,又不知你们的事,走前忘了招呼,说我们在此寄居,又承了你三人的情,你那仇敌如其赶回这里去往村中侵犯,决不使其飞渡过去。你们年轻好奇,又想窥探我的踪迹,以致受此虚惊。我那师兄虽是一位女同门,因其所受苦难并不在我以下,只少去那三年惨痛,别的都差不多,只有更甚,复仇心切,多年患难养成偏激之性,对于教规守得又严,方才擒你并无杀害之意,一则外人窥探,犯了我们禁忌,又因仇敌诡计多端,日前曾有同党来此,想将先被困那两个穷凶极恶的帮凶救出,昨日又曾乘机逃走,狡诈非常,见你偷看时面带悲愤之容,心中生疑,想要盘问。我昨日忙于报仇,又有事出山,你们帮我的话还未告知,以致发生误会。另一面我和恩师又恰离开,她擒你时又发现森林那面有了动静,心疑仇敌党羽,以致两头无暇兼顾,将你吊起,匆匆赶去。 "我们昨日疏忽,只当这些凶孽无力反抗,休说真气已破,又受过教中的刑,前后两三处出口均极仄小,他们行动皆难,这样险峻峭壁绝壑,此时便放他走他也不逃,只求速死,少受惨报,于愿已足,不曾想到别的。谁知马贼凶狡非常,我因见他昨日业被你们打伤甚重,受刑之后两腿终日酸麻痛痒,行动皆难,没有留意,谁知这厮跟我走时,暗将身边藏了多年的一粒灵药吞将下去,虽然苦痛不轻,比另外几个凶孽却要好些,当着我们装得甚像,我师兄恨他不过,又立意要他多受三月活罪,以代我报那昔年深仇,上来用刑又只是下半身,只使不能逃走了事,因其无力走动,谁也不曾防备。 "你如不来,他也不会出什花样。你到之后,他觉有机可乘,内一同党帮凶乃竹山教下第一个凶孽,身边带有毒药火器,可以借用,同时想到昨日仇恨,意要用毒火逼你帮他逃走,上来只是示威,等你仗他指教脱绑而出,乘我三人离开,故意颠倒黑白,拿眼前惨状证明,反说我们如何凶毒,再巧使你将他救往村中,再下毒手暗算,没想到恶贯满盈,恩师和我为了一事相继中途折转,匆匆相遇,问知师兄把事做错,还没想到他们会要害你。因我听出恩师口气不愿见此残酷之景,我又不便与师兄违背,特意改道赶来。因我路熟,到得较快,恰巧二孽看出套索妙用,非外人所能解开,正放毒火,被我打倒,你虽得救,却便宜了他少受许多恶报。 "我生平除救我的恩师外从未受过什人帮助,此次报仇不是昨日你们相助,恐还投鼠忌器,多费好些手脚。本来我们至少要隔三月才走,如今大仇已报,虽被你们杀死,他们所经苦痛也并不轻,从此我师徒三人便要去往民间专作医救苦人之事,师兄一回便要离开。不过,我知你们现有强敌来犯,恰巧今日赶来,已在前面森林之中隐伏,还未到达。这些虽非我们切身之仇,也是死的仇敌新旧同党,你们今日无须动手,由我师徒三人代为除去,不问私人有无仇怨,为世上多除两个恶人终是好事,别的不敢保,让你们这班善良的人们过一个快活年,免得残年岁暮还被这些极恶穷凶之徒来此扰闹,别的事将来遇见机会再说如何?" 铁笛子一听口气,便知当日来敌决非寻常,又问知药夫子已先赶去,更料善者不来,来必厉害,有此异人相助,上来先给强敌一个下马威,自是最妙不过之事,忙即谢诺。 众人闻言也都惊喜,好奇心盛,想要跟去,看这师徒三人如何动手,万一来敌太多太强,也可分头迎敌,见苦沙弥说完只顾闲谈。并间众人姓名来历,连声夸奖,并无行意。正想设词探询,苦沙弥业已看出,笑道:"这个无须,不等你们赶到事情已完。我因一事奇怪,还未想起,心疑另外有人把你引来,否则此洞就是你们来过也不会这等走法。方才归途曾见那边洞口有一大梨跌碎,此非本山出产之物,你们昨日所带小包我已见过,再说也没有带梨来此,又故意将它摔碎之理。此梨可是你们的么?"铁笛子先疑梨是苦沙弥师徒三人所为,一听不是,好生奇怪,便将梨落以前曾听振羽之声经过说了。苦沙弥好似吃了一惊,寻思不语,眉头一皱,口鼻眉目越发缩成一撮,貌更丑怪。众人正觉可笑,苦沙弥忽似有点醒悟,笑道:"事情还拿不定,照你所说,此人你们恐还难得见到,我也不知所料是否,事隔多年,难于作准。这里血污浪藉,多少年来不曾见此惨状,你们更未看惯。森林虽不必徒劳往返,且到外面谈上一会我也要走了。"说罢一同出洞。 走前苦沙弥又用巨石将两处人口封闭。那么瘦小的人,重达千斤的巨石随手拉动,所行也与来路不同,连绕了许多弯,才由一个又窄又小的深穴之中穿出,上面乃是崖顶,但有山石封闭,须要托起才能走出,外表决看不出。众人目光到处,天色已近黄昏,遥望森林那面青白光华乱闪,宛如虬飞电舞,众人料知双方正在恶斗,胜败难测,又看出敌人决不止一两个,均想赶往接应。 苦沙弥自从问完了活,一直都在低头寻思,仿佛有什心事神气,见众要走,笑拦道: "我说不必多此跋涉,决不会差。实对你说,非但此时双方强弱已分,不过恩师为人太好,不是对方真个极恶穷凶轻易不肯出手。我那师兄脾气又大古怪,不容别人上前,又因方才误会,自觉做错了事,越想代你们出一点力,把事情全揽在她一人身上,又是以一敌四,素来好胜心盛,非要照她心意不可,所以暂时还在相持,连恩师都未动手,暗中还有一两位前辈高人不曾出面。这几个凶孽的来意我师徒三人早已得知,今早出山便是为了查探他们踪迹,你们先那三个同伴少时便要回转,也许此时业已动身,何必多虑? 真要来敌太强,我已先赶去了。如我料得不差,你们最好回村,也许前面山口多少还有点事情发生呢,这一面都有我们,不必再担心了。" 说时,众人见苦沙弥辞色从容,说得那么拿稳,料非虚语。再见残阳斜照中前面那些刀剑光影多半散乱,隐现无常,并有向前移动之势,与初见时纵横飞舞之景迥不相同,心方略定。遥望林玉虬与童忙子夫妇已由村中往来路赶来,其行如飞,仿佛有什急事,相隔老远似已望见众人立在崖顶,忽然发出信号,催众速退,心方一动,忽听隔崖那面新桃源村中也有信号发出,上下相隔大高,崖顶又隔着一大段,虽未望见旗花升起,料知有事无疑,苦沙弥又催众人快回,立时变计往回便赶。铁笛子想请苦沙弥同到村中小饮,就便请教,苦沙弥笑答道:"我不能去,从来又不饮酒,这里有事未了,尚须布置,你们不必再来寻我,也寻不到,以后崖后这一面多半不会有事发生,你只留心那两条人口便了。" 铁笛子知道这类异人都有特性,无法相强,只得谢了指教,并请代向另两人致意,匆匆分别,往回驰去。正要追赶前面先走的四人,忽听身后喊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静以观变,相机而动,包你没事。"语声不高,字字清晰,仿佛人在身后,回顾苦沙弥仍立原处未动,说完身往崖下一沉,人便无踪。方想,前遇擒我的人本领真高,药夫子和他更不必说,忽又听村中号笛吹动,听出"各守原位,先勿妄动"的号令,料知仇敌当日必是前后两路,均有人来扰闹,听苦沙弥口气,崖后来敌决非弱者,前面来的想也不似寻常,否则智生大哥智勇双全,人最持重,不是看出来敌颇强,并还难于捉摸,不会发出这类信号,边想边追,晃眼追上前面四人。 崖顶一二里之隔,以诸侠的脚程转眼赶到,一同飞驰纵下,还未到地,便见智生同了华亭双侠中的徐立同在村中心一座山亭之内坐镇,一面发号施令。当日夜里全体村人因铁笛子夫妇新回,先后又有许多佳宾来此聚会,特意大设筵宴,欢饮庆贺,加以连年丰收,全村富足,年下本来准备得有花灯,在群情兴奋欣喜之中也取了出来,准备夜来点放。全村人们还是照样欢喜往来,各做各事。因天快黑,许多地方的纱灯业已点起,表面正是安静,不知底的人决看不出有什变故,但是暗中戒备甚严,到处都有精通武艺的壮士按照平日所演习的阵法布置停当,如有敌人侵入,稍有动静立陷重围,牵一发而动全身,休想再逃出去。智、徐二人令已发完,同在亭外山石上借着灯光对弈,若无其事。 铁笛子等男女五侠见新来的那些佳宾和原有的男女诸侠全都散开,只有限两个在一条必由之路上往来散步,村中装束都差不多,外人决看不出强弱虚实。新来这班人又是时常交往的至交良友,一切详情俱都晓得,不过平日只是演习,村中一向安乐,似此真个举动还是开建新桃源以来第一次见到,料知事情决非寻常,越发心急,匆匆赶到亭下。 正要走上,智生已先发令,令崖后回来的人各照所说分头前往两处山口埋伏戒备,表面不可露出,只叫铁笛子一人上去。岑同、南曼、崔真、文婴男女四侠立时驰去。铁笛子赶到上面,一问有何事情发生,怎不出去应敌,照这形势莫非还要诱他深入落网么?智生先说:"事情难料,也许无关重要,此时尚未接到真实信息,我只有备无患而已。我总觉着崖后今日必有动静,看你们的神气崖后不像有什变故,林大姊和三弟夫妇如何未归,你先说来。"铁笛子便将前事匆匆告知,智生听完,仔细想了一想,笑道:"我看将来虽是难说,最近两三日也许直到过年都可无事呢。"随说方才问得警号经过。 原来村中共是两条人口,一明一暗,前已说过。因日前得信,说新开的那条山径人口已被仇敌看出破绽,内情虽似不知,途向走法却被探去了些,又有分由崖后、山口两路夹攻之言,所以前面山口戒备甚严。新桃源山口内外的人都是一体,诸侠立法良美,指挥如意,如手使指,哪怕平日无事演习也如临大敌一样,并不因为一向平安就此松懈,况又得到外贼来犯的信息,一个个摩拳擦掌,慷慨激昂,恨不能强敌离境还远以前便将他除去才对心思,从里到外得令之后没一个不是时刻小心,格外戒备。铁笛子等昨夜回转之后,虽然大家欢乐高兴,奉命轮值的人反更紧张。当日为了离年越近,山口除原有轮值的壮士外,并有几位交情极深的来宾自告奋勇轮流去往口外相助防守,可是主持全局的仍是那些受过诸侠训练武功较高的村中壮士,真有事情发生,便那几位来宾也须听他指挥,并无客套之说。 下半日山口轮值的是个将近中年的壮士,名叫甘林子,最是机警能干,胆勇过人。 当此残冬农隙之时,村人勤劳已惯,除去公众应有的欢会由诸侠领头行乐而外,谁也不愿闲着,再没事做,也要去往左近山野中砍柴拾取枯枝,或是打些山鸡野兔之类回来同吃。甘林子先在村口高地上装晒太阳獠望,旁边还有七八个人,俱都高低远近分别散开,各人身边均藏有兵刃暗器和传达信号之物,一有警号发生当时便可传遍。甘林子枯守无聊,仔细一看地势,觉着守在当地时候一久,敌人如在远处山岭眺望,便难免于引起疑心,不如假装砍柴打猎,往来走动,既可掩饰,还可抽空做一点事,忙由上面赶下,先令一人代为守望,匆匆赶回家内,又多带了一柄板斧、几枝镖枪赶回原地。 恰巧帮助防守的两个来宾小飞侠曾空儿、连珠弹尚勤都是年轻喜事,本来防守的人不用那多,尤其这为首三人本应守在屋内,或是觅地闲坐,非要发现生人,看出可疑方始上前,另外还有几条巨獒猎犬,仇敌无论从哪一面来,都是人在老远便可望见。只为甘林子贪功心盛,曾、尚二人更不耐空坐,早就在山径中散步走动,到处窥探,巴不得能有仇敌寻来,一显身手。听说打猎,又问知靠近另一条山洞的秘径那面山鸡野兔甚多,均想赶去。 甘林子笑说:"我这不过借此遮掩,并非真要打猎,还是砍柴的多,并且我们奉命只能在这一带防守眺望,山洞那面还隔着两处危峰峭壁,大片陂陀野地,离此较远,照理不应离开太远。二位是客,看神气不像有事光景,否则我们隐伏在几处高坡草地里的猎狗早已有了警觉。二位如其枯守无聊,不妨自去,就有变故,一个信号当时赶回也来得及。日色业已偏西,你只留意那边高崖顶上如有旗花升起,便照我所说秘径赶回便了。"随将两条可以抄近的险径指点出来,照此走法路要近去多半,还免上下绕越,一有警兆,不消片刻便可赶回,二人便照所说走去。猎场恰在这两条人口之间,离开山洞秘径较近,又无什么阻隔,来路前半却是险峻已极,武功稍差的人决难飞渡,中间还要穿过一条宽厌不等的崖洞,内里光景黑暗,险阻颇多,约有半里来长。春夏之交洞中还有蛇兽潜伏,便村人轻易也不肯由此往来。出口便是大片猎场,左侧一条阴厌崎岖的山谷,走到尽头瀑布下面便是那条山洞密径的人口,外人休想看得出来。 曾空儿轻功最好,人也机警,身边带着特制的千里火筒,收发灵便,火光强烈,能够照出老远,进洞之后,先拿甘林子所赠松燎点燃照路,走了一多半,见前面地势突然开广,石笋林立,奇形怪状,古洞阴森,手中火把光焰摇摇,都成绿色。昏影幢幢中,那些形如鬼怪的石笋,都似张牙舞爪,待要朝人扑来神气,一阵阵的阴风又不时由沿途怪石丛中和嘘气一般朝人吹来,胆子稍小的人非受惊吓不可。二人见洞虽广大,怪石太多,高低错落,路颇难行,中间又有污湿之处,火把到此已似灭还明,光焰不定,正在低声谈论,忽听左近"嗤"的一声,仿佛有人冷笑,空儿心中一动,忙拔双剑戒备,喝问何人,并无回答,只当暗泉呜咽之声。尚勤持火一照,石穴空无所有,又走了十几步也无异状,离开洞口较近,前面业已现出一片淡微微的白影,转眼便可走出,见曾空儿还在东张西望,留神戒备,笑说:"空弟就是这样多疑,就算洞中藏有鬼怪,凭我二人三口宝剑、十三串铁莲子,也休想讨得公道。要是敌人在此潜伏闹鬼,更是求之不得,你这样小心戒备作什?" 说时,曾空儿自从闻得暗中冷笑,认定不是偶然,一直都在疑心,表面不曾露出,乘着拔剑,早将手中半段火把弃去,双剑并在一起,也未分开,右手却将特制千里火拿在手内。那东西形似一柄小铁扇,上有磷硝和火药炼成之物,一晃立燃,闻言还未开口,呼的一声,尚勤觉着手上微震,火把虽未坠地,火星飞舞中连火头也被打灭。二人这一惊真非小可,情知不妙,曾空儿手捷眼快,立将手中千里火筒一甩,筒前半段小铁扇开处,发出一片扇形火焰,方圆数丈之内立时雪亮,目光到处,瞥见一条黑影飞一般在斜刺里乱石丛中一闪即隐。二人忙分两路朝前追去,哪有一点踪迹!看意思似已往外逃出,离开洞口,也只八九丈,等到绕路追出,外面斜阳满山,两只野兔刚由侧面衰草地里窜起,如飞逃去。洞外疏林高秀,静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互一询问,均觉洞中黑影非但动作神速,身子瘦长,难得见到。上下全黑,那么强烈的火光并未看出他的面目,二人都见,断无眼花之理。 尚勤先当山魈鬼怪,后又当是隐藏洞内的敌人,想发信号通知,曾空儿年纪虽轻,人却稳练,笑说:"山魈鬼怪都是骗人的谎话,我从小从师,在深山中住了十几年,比这里荒凉深险得多,从未看见什么鬼怪,内有几次发生可疑形迹,两位师兄弟认定那是山中精怪所为,我偏不信,师父也说断无此事,后来被我寻根究底,乃是两只狡猾的老猴子在那里捣乱。我看决非怪物,是否敌人都难一定,否则他那本领多半在我二人以上。 如是仇敌潜伏,因何避而不见?如其恐我发现,惊动多人于他不利,他又不应无故生事,将火把打灭。此事还有未解之处。我们虽和村中诸兄交厚,才来两次,莫要大惊小怪,闹出笑话。好在哪一面均有严密戒备,前面洞径人口幽谷之中也都埋伏得有人,洞内更是层层阻隔,多大本领也难通过,莫如静以观变,照样打猎,暗中留意,再发现可疑形迹,也无须重走原路,索性多费点事,先到崖顶,发完信号将两面的人引来前后搜索,以免只我二人入洞,敌暗我明,被他暗算。"尚勤也觉有理,便未坚持。 二人谈时,因防被人听去,特意走往空旷之处,看好形势,然后低声议论。初意洞中那人无故引逗,是否仇敌均有原因,早晚必要现出形迹,谁知等了一会,斜阳已快落山,终无动静。二人好胜贪功,打着能不惊动别人,先将仇敌擒到,或是看准来历再行下手的主意,只顾盘算,一面故意引逗,并说了许多激将的话,终无回应。专心探敌,打猎只是虚应故事,并无所得,来路崖上也无信号发出,始终那么静悄悄的。最后无意中谈起,前面林坡上山鸡甚多,还忘了去打,管他是人是怪,多少也打上几只,免得回去叫人笑话,说罢离开洞口一带,穿过右侧那片树林,想往林那面坡上去打山鸡。二人原意守在洞外,久无动静,也许敌人藏伏在内,见外面有人不肯出来,这一离开,那么阴森低湿、霉气逼人的崖洞谁也不愿久停在内,这一走开,洞中人听了方才诈语,知道前后有人防守,转眼就要夹攻,多半乘机逃窜,或另避往别处,或者出来,多少能够看出几分。一到林内便借树木遮掩,边走边往回路窥探。 来路林外洞口一带是大片枯草地,稍有人影便可看出。林木行列又稀,一望而知。 二人业已穿林而过,回顾身后旷野,仍是空无所有,先在隔林望见的山鸡锦毛影子却是动也不动,并还不少,仿佛二三十只山鸡合成一个锦毛团聚在那里,满山坡上长尾纷披,五色缤纷,映着斜阳分外好看。二人心想,人已快要掩近,这里山鸡如何这等迟钝,无一惊动?忽觉山鸡虽多,多半嗒着个头,毫不转动,有的并还横在那里,似已死去。再定睛仔细一看,原来方才只顾留神后面,分了心神,不曾细看前面,这二十多只山鸡均已被人打死,聚在那里,有的并借地上衰草托住,各将长尾摊开,所以隔着树林便可望见它的锦毛,伤处都在头部,有的还嵌着半片枯叶,全是新死不久。二人先已奇怪,跟着看出山鸡伤处也极特别,多半均似那些松针树叶之类打中头颈要害,最厉害的竟被整片树叶将头颈切断,只剩一点皮毛连住。 二人均是名师传授的少年英侠,知道内家罡气练到登峰造极的能手能够摘叶穿铁,飞花人木,具此惊人本领,谁能是他敌手?他打了这许多山鸡,自不带走,留在这里,不知何意?如其来了强敌借以示威,一旦相遇,如何能是他的对手?方自惊疑,越看形势越紧,尚勤更埋怨空儿方才应该早发信号,真要是自己一面的高人必已人村,与诸侠相见,怎会两次示威逞能,先吹火把,又用劲功内家罡气打死这许多山鸡,人却不肯现身,分明是个强敌,因同党不曾到齐,人又骄狂自导恃,借此先给我们一个警告,再如延迟大意,闹出事来,颜面无光。说罢想发信号,空儿将其拦住,方说:"事还难料,你说的虽也有理,容我再想一想。" 话未说完,这时夕阳快要衔山,天又晴朗,满空都是归巢晚鸦成群飞鸣,盘旋欲下,甚是聒耳。不知何故,忽然四下惊飞,分头逃窜,仿佛受了大惊一般。二人因那许多山鸡死得可疑,又在洞中遇见怪人灭火之事,明知对头就在附近,自己一言一动都在他的耳目之下,这些都是故意示威的做作,艺高人胆大,加以年轻好胜,又各有一两口好宝剑和苦练多年的特制暗器,话虽如此,并无丝毫胆怯,均想发话叫阵,先将敌人引出,判明来历用意,再发信号,免得仇敌影子还未看见,先将众人惊动,因此目光老是注定村那面洞口旷野一带,连山鸡也未拿,便一路戒备,自往归途走了回来。 正准备去往洞口外面发话叫阵,再无动静,拼冒点险,索性回往洞中搜索。当地树林甚多,鸦群噪晚早已听见,始终不曾留意到上面。等快穿林而回,隔开崖洞只得六七丈远近,忽然听出鸦鸣有异,抬头一看,一片乌云带着两点金光已横空穿林而来,吓得空中万千晚鸦四下惊飞,因是鸦群大密,那乌云来势大快,晃眼便自临近,骤出意外,受惊太甚,互相冲突挤撞,内有好些竟自相冲突,受伤坠地,乱成一大堆。空中受伤的乌鸦再一纷纷下坠,越发显得来势厉害。二人方想,这是什么东西如此猛恶,心中一惊,说时迟,那时快,那片乌云映着斜阳电驰飞来,相隔越近,渐渐现出全身,因飞得低,几于擦林而过,激得沿途草木萧萧起落如潮,分外加了威势。刚看出一点本相,未及招呼,前途斜对林边的崖角后面又箭一般窜起一条黑影,正朝那片奇怪的乌云冲去,正是方才洞中所见怪人影子。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二一 森林中的骷髅 前文铁笛子因寻苦沙弥踪迹,被一女异人困住,不久便吃苦沙弥赶回,将其放落,岑同、南曼、崔真、晏文婴男女四侠也由药夫子指点寻到洞内,放毒火的叛贼和正受恶报的一些凶孽也被除去。苦沙弥随说昨日急于报仇除害,有许多话不曾提到,以致同伴与铁笛子发生误会,同时在无意中得知崖后森林那面来了新桃源的仇敌,如今已由药夫子师徒迎头赶去为众除害,连先去林玉虬和童忙子、任彩鸾夫妇均要回转。崖后这面,由他师徒三人出力相助,使众人平安度岁,决可无虑。 铁笛子随又谈到过崖时曾有一梨下坠,并听头上振羽之声,事出意外,又正隐伏在侧,有松荫挡住,不曾看出何物等语。苦沙弥闻言似颇惊奇。后同走出,五人望见森林那面寒光映日,又想追去,被苦沙弥二次拦住,令其速回,行时并有"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静以观变,相机而动"之言,跟着便听隔崖信号,又见林玉虬师徒三人赶回,连发信号催归。赶过崖去一看,大侠智生和华亭小双侠中的徐立正在山亭对弃,暗中指挥发令,戒备甚严,表面却极安静。当日夜里又是全村欢宴,还要试演花灯助兴,表面如常,主客多人十九不在当地,料有变故发生,刚到亭下,智生只令铁笛子一人上去商计,余均分成两路去往山口埋伏接应。林玉虬等三人还未赶到。 铁笛子上去一谈,原来村中壮士甘林子人最忠勇,先借砍柴打猎掩饰在山口外守望,相助防守的二位小侠小飞侠曾空儿、连珠弹尚勤一时无聊,欲往隔崖打猎,甘林子紧守村规,不肯同去。曾、尚二人知道村人武勇忠义,又有巨獒猎犬分头埋伏窥探,敌人如来老远便可望见,双方商定彼此应援的信号便各起身。先在崖洞里面被一怪人将火把扑灭,跟着在外窥探了一阵不见动静,又发现了二十多只死山鸡,伤口多半嵌有树叶,有的头也斩断,心正惊疑,忽见空中鸦群乱飞,纷纷受伤下落,同时发现前面一片乌云,带着两点金光电驰而来,所过之处,林木萧萧,起伏如潮,声势甚是猛恶。 曾、尚二侠乃华亭小双侠的好友,昨日中午才到,和铁笛子夫妇尚是初见,金眼黑雕并未见过,先颇惊奇。等到飞近,刚看出那是一只大鸟,与所闻黑雕相似,方想久闻此雕虽极威猛,因受前辈女侠天山鹰多年训练,从不肯惊人耳目,有时起落也在隐僻之处,再说此鸟也比平日所闻较大。照此来势,近山一带的居民必已受到惊扰,今日何故飞得这等低法?念头还未转完,一条黑影已由林旁崖角后箭一般斜射上去,正是洞中所见身材瘦长、面上好似蒙着一块黑纱的怪人,同时发现刚刚飞来的那只怪乌比平日所见黑雕要大得多,又是秃顶,脑后还披着一丛白毛,只上半身全黑,后面短尾钢翎根根倒立如箭,稀落落宛如一柄羽扇,和那黑衣怪人似颇相熟,来势那等猛恶,吃怪人由斜刺里凌空两三丈窜将上去,迎个正着,一手捞住一只刚伸出来的鸟爪,稍微一翻便将翅根抓住,往上腾起,耳听空中连声呼叱与怪鸟低鸣急啸之声,连人带鸟已作一弧形由低而高凌空画了大半个圆圈,往来路飞驰而去。怪鸟来势太急,人还不曾翻上鸟背,只将一只鸟腿抓住,往上要翻的转眼之间已被带出好几丈,快到曾、尚二人头上方始转侧高起,怪人也就势翻将上去,双手急抱鸟颈,整个身子俱都伏贴在鸟背之上,动作既快,身法又极灵巧,仿佛平日练熟的事,再一飞高,稍微隔远,决看不出鸟身上伏得有人。当时只觉一阵狂风飞砂走石由旁刮过,风中一片墨云由横而直改走回路,转眼冲霄直上,墨云也由大而小,只一两句话工夫便只剩下一个黑点,在斜阳晚霞之中移动,再看业已穿入云层之中,不见踪迹。 曾、尚二人正在相顾惊奇,猛一回顾,东南方遥空中忽又有一黑点出现,因那一带空着大片青天,虽是黄昏将近,仍可望见,心疑前见一人一鸟去而复转,定睛一看,这次黑点飞得甚高,只在青冥杳霭之中往来移动,隐现出没,并不下降,相隔又高又远,虽然看不真切,但是方才见过怪鸟去时情景与此相同,断定无差,估计那一带,正是靠近新桃源后崖左近的上空,这东西决不是什么好路道。此时天近黄昏,飞得这高,下面的人未必留意能够看出,曾空儿心里一急,首先发出信号。因那怪鸟来时飞得极低,差不多快要贴近地面,被沿途山岭挡住,隔崖防守的人虽未看出,但是村中壮士均受过多年训练,由山口外直到村内到处有人,信号传递,非常巧妙,迅速已极,当地离开山洞秘径更近,二人发完信号,嫌归途较远,又向洞口赶去。还未到达。便遇防守壮士赶来探询,问知前情,立即分头报警,曾、尚二人仍守当地埋伏待机,不消片刻全村内外,一齐传遍。 大侠智生人最持重,机智绝伦,一得警报,便将众人召集拢来,正在发令,又听专人驰报详细情形,细一寻思,忙又发令,先命诸侠为首,率领轮值壮士分途埋伏守望,再命全体村众静以观变,各人只在暗中留意,听令而行,一切如常,不可丝毫妄动。方想崖后一面先去了七八人,都是能手,照此情势,除非曾、尚二侠初来,看错地方,断无不见之理,如何未听信号?曾空儿忽又命一壮士赶回报信,说那黑点在高空中飞翔了一阵,忽然一溜黑烟也似的飞落一物,后来看出似是一个小人,头上好似张着一柄可以随意收发的小伞,从空下坠,黑点始终不曾低飞,由此隐去,也未再见,没有看出是否前见怪鸟。最奇是新飞落的那人身材矮小,也与前见怪人不同,不知是否相隔太远之故等语。智生细问地方,才知落处并非崖后森林那里,怪不得命人登高眺望并无所见,估计是在靠近森林东面乱山之中,就这样先去的人多少应该看到一点影迹,如何音讯全无? 正要派人去往后崖顶上探看,铁笛子等五人业已赶回,因防变出非常,先将崔真、文婴、南曼、岑同四人分成两路,去往前后山口要道相助防守,只留铁笛子一人互相商计,谈说经过。 刚问出先后去这八人多一半是在山洞之内刚走出来,曾、尚二人发现后山黑点时早在黄昏以前,当地又隔着一片峰崖,非在远处不易见到,所以铁笛子等五人并未看出。 铁笛子问完前情,知那怪乌如是黑雕中途折转,即便遇到前辈高人有什急事催令速去,也无一面不见便自飞走之理。再说黑雕如回,照例要飞到新桃源上空不会被外人看出之处方始凌空直下,至多落到崖顶,决不会飞得这样低法。想起苦沙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之言,黑衣怪人是否有心为敌尚拿不定,便和智、徐二侠商计,重又传令,如其发现有什怪事,只不真个来犯,不要理睬。即便不能忍容,打算动手,也要看准形势,先发信号,等援兵到后再与对敌,千万妄动不得。 正谈论间,林玉虬忽同童忙子、任彩鸾夫妇相继赶到。三人和林玉虬虽是平辈之交,但因对方从师年久,见闻甚多,本领剑术之高已不在诸老辈剑侠之下,大家都称她为老大姊,又是任彩鸾的师父,所以对她格外恭敬。满拟玉虬等三人曾往森林那面赶去,一算时候,正与曾、尚二人发现怪鸟、怪人之时相近,必能看出几分。等到见面之后,一说经过,玉虬闻言大为惊奇,随说三人刚一过崖,发现森林那面山鸟群飞,纷纷惊起,仿佛起了极大惊扰,铁笛子又一去不归,心疑林中来了仇敌,忙和岑同等人分路匆匆赶去,快要到达,忽听身后有人低呼:"你们不要上前,最好回去,如其不信,暂且隐伏旁观,我如不能将这几个凶孽打发回去,你们再上如何?"三人闻声惊顾,发现玉虬身后立着一个黄衣女子,貌相清癯,二目神光炯炯射人。玉虬眼力本高,一看便知来人年纪不小,凭自己的耳目,稍有丝毫声息当时便可警觉,沿途虽有大片肢陀,四外空旷,又由崖顶看明形势方始赶下,始终并未发现人迹,怎会来人赶到身后还不知道,本领之高,可想而知。又听口气非但自己来历对方业已得知,便林中新来仇敌也都晓得,并有代为除去之意,越发惊奇,不敢怠慢,忙率童、任二人一同礼见,刚喊了声:"老前辈贵姓,林中来者何人?"黄衣女子把那满布皱纹的额角微微一抬,接口说道:"你们暂时最好不要过问,不管敌人多少,是何来历,都由我们代你除去便了。" 童忙子猛想起昨日铁笛子等三人所遇之事,忙答:"药夫子和苦沙弥二位老前辈与你老人家是一路么?我六弟铁笛子早已来此,可曾相遇?"说时,林玉虬原知连山教中规矩,刚将双手三指相对,横在胸前,恭恭敬敬做了一个民卦的信号,黄衣女子冷冰冰的脸上也刚现出一点笑意,闻言侧顾童忙子,低声喝道:"你们年轻人怎不晓事,随便开口,幸而相隔尚远,这些恶徒又是初来,虽然有人先到,并不知道你们底细。我师徒三人在此更出他的意料。闲话少说,你们如相信我,便请回去,否则听便,吃亏受害却是自找。"玉虬知是苦沙弥的同伴,不肯露出真实姓名来历,忙将童氏夫妇止住,不令开口,边走边答:"我名林玉虬,家父林飕,曾与连山教主羊艮老前辈见过两面,颇蒙垂青。后辈昨日刚来蒙老前辈大力相助,来敌岂堪一击,哪有不信之理。不过诸位老前辈未必在此久居,新桃源都是一些刚脱苦海转入安乐没有多少年的善良人民,好容易安居乐业,外来这些凶孽,偏要来此骚扰,实在使人气愤。我知他们还要大举来犯,为敌不已,决不止此有限几个,又是过崖时刚刚发现,不知来的是什凶孽,意欲稍看他们来历,以为异日之备,不知可否?" 黄衣女子先似有些不快,面色刚刚一沉,忽转笑容道:"我生平对敌向不愿人相助,何况方才做错了一件事,恩师见怪,奉有师命,意欲亲手除去这几个凶孽。你们旁观无妨,但是不可现身出手。任他人多势强,自信也不会便宜他们一个,索性由我师徒三人揽在身上,可为你们少生许多枝节。这样虽因我们不能久留,帮助你们到底,新来这一起较有门道的凶孽终可一举除去,代你们除掉一个大害岂不也好?如因上来他们人多,觉我不易取胜,轻举妄动,从旁相助,他们有了借口,非但未来难料,我们即使能胜,也多出好些麻烦,何苦来呢?前面快到他们隐伏之地,不要多说,我先去了。"说罢人便往前赶去,动作之快,便林玉虬见闻最多的人也是难得遇到,这时众人行处也是一片树林,林外隔着一条山沟,沟那面只经过一片乱石堆约有半里来地便是森林,左侧森林尽头,横着一列危峰峭壁,势甚高险,见斜阳光中一条人影在前面飞驰闪动,等到三人匆匆追到沟边,黄衣女子人已驰进沟对面森林之中,连闪两闪人便不见,行踪飘忽,快到极点。 三人忙借乱石掩避,越沟而过,跟踪追去,刚到林边,又见一个黑须老人由斜刺里赶来。玉虬原听说过药夫子的形貌,只见他突然出现,忙即迎上前去,一同礼拜。药夫子笑将三人止住道:"你们不必多礼,我三人来意想已得知,你们村中也许有事发生,此时还拿不定他的来意,我料此人虽喜护犊,未必冒失出手,做那不可见人之事。但他方才离开前山,又来左近徘徊观望,终是讨厌。林中那几个凶孽虽只料到几分,不知来历底细,有我师徒在此足可打发。依我之见你三人急速回去,连旁观都无须了。"林玉虬想了想方答:"后辈遵命。" 药夫子已看出三人有些迟疑,便朝玉虬低语道:"你们是想知道敌人来历么?如我料得不差,多半是昔年丌南公最末一代的徒孙妖道狄梅的门下,因他师徒倒行逆施,自趋灭亡,消灭殆尽,只剩这有限两个末代余孽,他们本领剑术所学不过前辈师长十之一二,所行所为却比乃师变本加厉。他在海外为恶横行,早晚已是难免,还敢夜郎自大,来我中土扰闹,侵害善良,便不是与你们为敌,我们如与相遇也是容他不得。他们虽未得到乃师本门嫡传,你们新桃源这班年轻人恐还不易将其除去。我那两个记名弟子原是我的师侄,连经多年苦难,养成偏激之性,又大自恃,我知来敌之中少说也有三个能手,必须亲往照看。铁笛于人在后崖洞内,此时已与寻他的四个同伴相见,年内或者可以无事,只有一二怪人为了一事正用心机,想和你们相见,方才所说的话便指此人而言,惊扰或者难免,但他暂时决不会有什举动。万一有事发生,或是发现可疑的形迹,你们只作不知,避免与之交谈,一切如常,不去睬他,十九可以无害。可将此言转告全村的人,专一暗中戒备,随时留意,今明两天最关紧要,如无什事发生,便可挨到正月,你们的帮手也都相继赶来,就无妨了。" 话未说完,玉虬隐闻森林中有呼喝之声传来,同时瞥见好几道光华在斜阳光中飞舞闪动,映日生辉,势甚强烈,料知双方业已动手。药夫子连声催走,又听说起来人乃厂南公门下,不禁大惊,知道此是几个隐伏海外、多年不听人谈到的著名凶孽,有此三位异人相助自是再妙没有。听那口气,分明崖后这一面已被揽将过去,少却许多后顾之忧,惊喜交集,匆匆拜谢,便即辞别,往回赶来。 刚刚过沟,由归途密林之中穿出,便见铁笛子等五人业已到了崖上,快要回去,内中还有一个瘦小和尚,知是苦沙弥,想起先遇两位异人既说村中有事发生,必须赶回,又说前山来那个怪人虽是有为而来,暂时并无大害,一面却要小心戒备,好生不解。对方行辈又高,见面匆匆,不便多问,难得苦沙弥也在崖上,正好请教,忙即赶回,一面发出信号,催铁笛子等先回村去。正往前面赶路,忽见苦沙弥已与铁笛子等分手,随由崖顶纵落,下面便是那条绝壑,由此不曾再见,回顾来路剑光已隐,天色也暗了下来。 后与亭中三人相见,互相谈完经过,俱知崖后来敌最是凶险,且喜有此异人相助,放心不少。为防万一,智生又命童忙子夫妇相助村人去往崖顶守望,商计了一阵,连林玉虬那么见多识广的人都想不起那养有大鸟的黑衣怪人是谁,东山高空飞落头上有伞的小人与曾、尚二人所见是否一人。为了相隔大远,误认身材矮小,没有看出也不知道。 玉虬越想越不放心,亲往后洞口外去寻曾、尚二人仔细询问。曾空儿说:"东山高空飞落那人虽然相隔颇远,看不真切,但那身材和所着衣服均与前见,不全相同,多半不是一人。"因药夫子师徒均有暗中戒备,表面不去理睬,相机应付之言,方才业已传过两次密令,夜来盛宴照样举行,并把为首诸侠分配停当,轮流入席,仗着村人久经训练,武勇机警,玉虬回村之后听出药夫子师徒口气,来人就有举动,也不会人材侵害,索性把派出的人喊回多半,每一要紧所在只派一人相助村中壮士轮流守望。余均入席欢宴。分配停当,玉虬回到村中天早入夜,全村悬满明春准备点放的花灯,到处灯火灿烂,光明如画。人们都是满面喜容,笑语欢呼,同往议事厅前大片园林中赶去,只等人到得差不多便要开席。 智生、铁笛子为首诸侠,负担着全村安危的重任,表面与众同乐,心情均颇紧张。 新桃源本是昔年黑衣女侠晏瑰和女侠秦淑华、赫连二妮等开辟出来,人数较少。虽无此时完备,当初率领所救贫苦土人耕种时,正当正邪双方在大雪山银光顶斗寒比剑之时(事详《大侠狄龙子》),异派仇敌甚多,女侠秦淑华武功尚未练成,所救灾民老弱妇女甚多。银光顶斗寒大会过去之后,正派剑侠虽然大获全胜,功力较浅,不耐大雪山风雪酷寒,或是狡猾知机,未随苗、邬二凶孽前往赴会的尚非少数。晏瑰所开垦的山中荒地西南各省到处都有,不止间中一带,常时又要分往各地查看,并在外面扶危济困,把那多灾多难的苦人引往山中开荒自给,其势不能常在当地停留。这类山野之区常有虎狼蛇虫侵害,因此每开垦一片土地必要选拔一些年轻力壮的勇士教以武艺,并经众人选出村首,乘着农隙操演武艺,一面打猎爬山,熬练体力本领,本就参用兵法部勒。诸侠接手之后所救的人越多,所开荒地越广,生活越发丰富,因防外敌和山外土豪恶霸、贪官污吏之类觊觎侵占,平日戒备更较以前严密。只管多年以来并无事故发生,在安不忘危之下,轮值守望的壮士照样一本正经,随时都在细心戒备。每隔一个时辰不问有无事发生,由两处山口外起直达村中发号施令之地均有消息传递,分刻不差,从未丝毫松懈。 妙在各地防守的人表面上都有事做,有的砍柴,编织各种用具,有的正在耕种挑水和做别的杂事,大都因势利用,并作掩饰,极少虚耗人力,外人眼里一点看他不出,实则暗中全有关连,宛如整个人体,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动静转眼传遍全村,端的巧妙机密,神速已极。 当铁笛子、南曼、文婴三人未回前一月,听说仇敌快要来犯的信息,业比平日加了警惕,山内外消息传递也由一个时辰一次改为两次,临时飞报和暗中巡查守望的人尚不在内,当日警报又是这些年来第一次遇到的事,因此全村男女老少俱在暗中告了奋勇。 不过村人训练有素,应变沉着,又都信仰为首诸侠,一切职务均经派定,各有专责,所用兵刃暗器多半带在身旁,一些长大的兵器另有隐藏之处,手到取来,另外一些特制的火器更各有指定往取之地,丝毫不乱。一声令下,当时便可出动,全村上万的人变成一体,连十来岁的幼童均有用处,无一闲人。方才奉到命令,已早准备停当,所以人们仍是那样欢天喜地,见不到一点慌乱神情。 这等盛举依了全村公意早要举行,因是为首七侠先因山东发生水灾,同往救济,并向村众劝告,将那准备庆功盛会所用财物和连年公积准备防荒的银米捐出多半,运往山东,作为初放赈时的根基。当年春天山中忽然发现大量贵重药材和一些值钱的山产,运往山外贩卖,均得善价,加上连年丰收,人无旷时,地无弃利,村人生活越来越富,想起为首诸侠劳苦功高,为众人出力最多,平日只有多受劳苦,在山之时还和众人一样,劳逸苦乐相当,日子过得颇好,一旦有事出山便要多受艰困辛苦,还有危险。为了当初开发西山谷时曾有事完庆功之言,均想为诸侠开一庆功大会,无奈最有功劳的铁笛于夫妇,救灾未归,众人每日都在盼望,准备铁笛子夫妇年底回来,由除夕开始庆祝,欢乐上几天,直到正月十五为止,以酬多年辛劳。不料二人提前回山,又来了许多远客,都是村人见过多次的男女英侠和为首七侠的同道至交,越发高起兴来,仗着应用诸物早就准备停当,当时便可布置,毫不费事。因恐诸侠谦退,不愿多出糜费,偷偷集众公议,连夜办好,再往通知。诸侠深知人心兴奋,劝止不住。这类盛举本是难得,何况所有花灯烟火均是全体村人利用山中现成物料乘着农隙制造,只有一些山中难得见到的美酒佳肴是由山外运来,也是各用山产交易而得,所费并不甚多,又是农隙副业所得,就此使得大家在年前多快乐两三天,安慰这些年来的辛劳,使知由辛勤劳作中得到应有报酬的意义,增加全村人们的情感,也是佳事,于是不再劝阻。 村民借试灯为由,把准备多时的花灯除留下新年用的一半而外尽量布置起来。山中也暖,梅花早开,加上西山谷中建有几处暖房山洞,所种瓜菜花卉又多,这班天真纯朴的村人想起以前所受苦难和现在未来所享受的安乐,无一个不是中心感慰,满腔热诚无可发泄,早在秋末冬初便钩心斗角,各运巧思,做出许多新奇好看的花灯和各种食用之物。所有灯彩虽然都是山中出产之物,没有富豪之家那样满堂金玉,锦绣辉煌,所穿新衣也都布和兽皮所制,朴素无华,但是许多灯彩都是新鲜花草结成,地利无尽,人的巧思也是无穷,各种瓜果、竹丝、麦芽、稻穗制成的花灯更多得不计其数,一切景物均与山中田地出产的实景实物相连,别具一种高雅清丽整洁之姿,内中含有一种活泼泼的生命之力,反比富贵人家金玉锦绣堆成的好看得多,也更清丽整洁,满眼都是鲜明而又充满热力之景,一雅一俗相去天渊。一时酒绿灯红,笑语春生,满眼芳菲,香光浮动,头上又是云净天空,晴光如画,灯月交辉,更显鲜妍,哪一点像是有什变故发生神情。 内中为首诸侠宾主二三十人见此盛况,知道全体村人对他们信仰过深,所以丝毫不见惊慌之容,越发加了警惕,几次借故分人去往各地查看,并各分班休息,免得通宵欢会,精力不够,一旦发生变故难于应付。谁知每次由山口外传来的都是平安无事的信息,曾空儿、尚勤已早被人替回,先发现怪人的山洞也经派人前往仔细搜索窥探,并无异状,只发现两枝长达二尺的鸟羽。去的人中为首的正是童忙子,曾受铁笛子指教,连手都未沾,只看了两眼,仍放原处,不去动它,各自走回。崖后那面在万里晴辉之下也是始终静荡荡的,什么影迹俱无。因药夫子曾嘱林玉虬日内不必再往崖后探看,不便违背,估计森林中的来敌已被除去,苦沙弥师徒三人未再出现,先那一人一鸟也似离去已久,山口内外全是安静如常,毫无警兆发生。 欢娱苦短,时光易过,一晃便是天明。诸侠不愿多睡,重又按照预计,装着本山樵采出猎的村人,分成两路,往外搜索了多半日。除崖后森林一带未去以外,连东山峰崖后怪鸟盘桓之所也都绕往查探,哪有丝毫影迹。当日夜里仍是平安过去。铁笛子格外谨细,断定那不知来历的一人一鸟许多可疑,这等故现形迹,并还留下两根鸟羽,必有用意。黑雕奉命他出,要到年底才回,难于搜寻他的踪迹。此人既在后洞左近出现,决不会就此走去。尤其所养怪鸟似比黑雕更大,照它那样随意飞翔,近山一带的土人想必有人看到,意欲前往查访。徐立劝说:"苦沙弥既有见怪不怪之言,最好听其自然,不去睬他。"铁笛子心终放他不下,这次连南曼也都同去,非但江边山脚一带,连靠近本山的四外居民全都访问个遍,那大一只怪鸟,竟无一人见到。 最后问到那日回来与苦沙弥相遇的望江亭遇到一个相识的土人,说怪人怪鸟虽未见到,但在十多日前由外回转,无意中听人说起,遇到一个长人,装束奇怪,自称茅山来的道士,手中拿着一柄铁拂尘,由肩带腰挂着一串小铁葫芦,只有拳头大小。那道人生得又瘦又长,一张马面,浓眉大目,披散着一头乱发,加上满脸胡须,比人高出一个多头,形貌十分丑怪。所穿道袍短只及膝,但非黑色等语。铁笛子夫妇终年在外除暴安良,扶危济困,近山居民虽不知他来历姓名,却是敬爱已极。二人每次出外,另有一副形貌装束。只一换上,所到之处人都认得,当作亲人看待,知无不言。二人见问不出所以然来,便将道人形貌装束记下,一面托人留意,如再发现道人可往向四嫂酒铺送信,千万不要使他看出。说完便往回赶。回到新桃源一问,仍无事故发生,怪人所伏山洞平日极少有人通行往来,自从发现怪人之后,两面洞口左右均有专人窥探,一面留意空中是否再有怪鸟飞翔,接连好几天过去,什么影迹均未发现。 诸侠忍耐不住,次日一早又由铁笛子、南曼、童忙子、任彩鸾男女四侠借请宴为名,去往苦沙弥所居后崖洞中窥探。到后一看,上下几条入口均已填塞,无法入内,也未留下痕迹,知已离去。初意铁笛子发现生梨下坠和空中振羽之声许多可疑,看苦沙弥神气,定知那人来历,只不肯说,先疑也是那一人一鸟所为,细一推算时刻,非但有些不符,再说那鸟大得出奇,铁笛子听到振羽之声时相隔并不甚高,至多是在崖顶,彼时曾经仰望,无论飞往那面,就说头上松荫遮住,也只挡得两丈方圆,断无不见之理。况那声音就是一只飞鸟也决不大,仔细一想,又觉不似,苦沙弥对林中来敌甚是轻视,对于此人却是面带惊奇之容,也未说明是敌是友,自来祸害往往伏于无形,照这一个多月以来所见所闻,敌人业已准备发难,并有提前来犯的消息。铁笛子等三人刚一到家,便连发现两件怪事,偏是转眼就完,由此安静下来,越是这样,越是暴风雨将来的预兆。苦沙弥虽有年内无事之言,主客异势,明暗不同,到底可虑。苦沙弥师徒分明已走,森林那面好几年不曾去过,日前来贼又被他三人打败,不知有无留下痕迹,欲往查看,互一商计,同往森林赶去。刚越过林前山沟,快到森林边上,忽听来路身旁有人低喝:"你们平安过年多好,偏要多事。再如不听良言,我不管了。" 四人人已走过,闻声止步,赶回原处一看,当地只稀落落三五株老树,都是好几百年以上的古木,粗达好几抱,树腹多半中空,内有两株业已枯死,又当隆冬叶落之际,映着朝阳,疏影参差,景甚萧瑟。那人语声甚急,四人走得又快,等到赶回业已停止。 先当人藏树后,互使眼色,分头探看,并无人影。四人料知那师徒三人尚还有人在此,日前那几个凶孽也许还要再来,所以守在当地,不曾离去,便朝语声来处恭恭敬敬请问了几句,并无回应。有心入林搜索,又听那人口气来敌决非寻常,对方好意出力,不便违背,更恐微一疏忽惹出事来,这类异人多半脾气古怪,无心触怒,反而不美。正在互打手势,商计进退,南曼看出那两株枯树上段中空,离地颇高,料知人藏在内,欲往窥探。任彩鸾从小便随乃师林玉虬奔走江湖,人颇稳练,忙将南曼拉住,使一眼色,笑说: "这位老前辈决非外人,我们蒙他大力相助,后崖一带当可无虑。方才因见药夫子老前辈师徒三位人已离开崖洞,只当不在本山,又得友人来书警告,说有仇敌来犯之言,所以来此窥探。三位老前辈既留有人在此,再妙没有,我们回去吧。" 铁笛子也听出发话人是个女音,想起那日擒他的那人,知其不愿相见,又听林玉虬说起对方恩怨分明,无德不报之言,也在暗中摇手,止住南曼,一同回去,但是素来好奇,不看一个底细,心终放他不下。到家一想,人贵自立,如何倚靠这三个不相识的人,何况对方踪迹诡秘,许多难测。异派中人的行为往往不近人情,至多得罪袖手而去,譬如无此三人相助,又当如何,好歹也要查看崖后来敌到底是哪一路才合情理,似他这样不愿主人参与,连林中都不让去,用意多好也难承受。本是我们的事,如何全仗外人,看轻自己?主意打定,便和众人商计,大侠智生和华亭小双侠徐立、徐果人最刚强方正,首先赞同,并说:"帮手如是同道中人,自然多一个好一个。这三位老前辈我们都不知他底细,就说来敌多强,也应凭我们的力量将其消灭打退。如其全靠外人作主,自家不能过问,就是仗他之力平安无事,也显得我们大弱,六弟往探自最合宜,人却不要多去,以免发生误会。再说人家不过人太偏矫,用意终是帮了我们一面,即便不合,也以婉言辞谢,不应使其多心才好。六弟人最机警心细,动作又快,独往独来,相机行事,还可隐秘一些。" 说完,铁笛子见天色尚早,便带了兵器应用之物,换了一身装束,用易容丸变过形貌,特意避开崖后正路,一路翻山越涧,绕了许多远路,由东山那面折转,再翻越过去。 到后一看,那片森林共只十余里方圆,内里树木疏密不等,多半均透天光,但是地势险峻,在一大片高地肢陀之上,中间还有一片十余亩方圆的水塘和一条溪流,泉水甚清。 铁笛子以前来过,知这两处林木较稀,并有大片空地和隐藏林中的一条断崖,高还不到两丈,蜿蜒起伏,约有两里来长,崖下天然洞穴甚多。以前虽是野兽藏伏之处,内里却极宽大平坦,尤其内中一洞,通体皆石,约有三丈方圆,洞在崖腰峭壁之上,离地丈许,寻常小兽出入艰难,空在那里,甚是干净,又对阳光,如有敌人藏伏,十九是在这里。 及至掩往一看,非但不见人影,连脚印都未见到一个,扑了个空。转身要走,忽然想起这一带鸟兽甚多,如何走了这大一片地方,已快走近来路林外,始终静悄悄的,一个生物也未见到,情知有异。 刚刚停步,待要回身,索性往回路搜索过去,忽然一阵风过,闻到一阵腥香气味,初闻还不觉得,等第二次随风吹来,便觉头脑有点发昏,心中一动,忙取身边解药闻了一些在鼻孔里,暗中戒备,试探着朝那异香来处掩去。刚走出十来步,便见前面一株大树上挂着三个貌相狞恶的人头,一个业快被火烧焦,左近地下到处都有毒火烧焦的痕迹,内一大树业已半枯,仿佛快要起火,被人消灭。又因当地空旷,草木稀少,否则照此形势,稍微疏忽,整片森林也被点燃,方才所闻带有腥香的毒气便由那些烧焦的草木中发出。再往前去,便是靠近水塘左侧的大片平崖,双方争斗之迹越发猛烈,烧焦的草木更多,地下并有两个明光耀目、形似火器之物,仿佛是被极猛烈的火炮炸成粉碎,散落地上,到处都是。还有一个大葫芦也被劈为两半,一具连人带衣服均被烧成枯炭的无头死尸,看出来这三凶孽俱都带有毒香毒火之类,厉害非常,已为药夫子师徒所杀,并将人头悬向树上。这等荒山森林去向何人示威,分明还有强敌要来无疑。照来敌这等凶毒,事不干己,居然仗义相助将其除去,并还斩首示威,故意引逗,激怒对方同党使其寻他报复,人也守在当地不去,可见他不愿自己参与实是好意,不过这等反客为主的作法使人难于承受罢了。正想用什说词去和这三人商量,蒙其相助自是感谢,只请不要这样掩掩藏藏,免使主人难堪。再说,靠人的事终非久计,仇敌人多势盛,不止是这一路,应使主人知道底细,也可作一打算。念头还未转完,忽听身后冷冷的说道:"你这人怎不听好话,如其你们真敌得过,谁还愿意无故多事么?" 铁笛子一听,便知是上半日在来路林外枯树腹中发话的那人。转身一看,果是一个中年黄衣女子,想起那日被擒之事,生平第一次吃那苦头,心中有气,表面却不露出。 听完正要回答,黄衣女子似已看出,忽转笑容道:"原来竟是你么,不是认得你身边那根铁笛,几乎我又把事做错。那日实因师弟苦沙弥见面匆匆,我又追擒逃贼回来,怒火头上,他平素沉默寡言,不曾和我谈到你们,你那神色又似偏向我们仇敌一面,因而发生误会,粗心大意,真个对你不起,请勿见怪。既然是你,我无话说,此时事情紧急,那三个凶孽的师父果是狄梅,带一恶徒,转眼就要寻来。总算这厮骄狂好胜,听逃回去的恶徒一说,惟恐传说开去丢脸,并未向人说起。我师徒非但无意之中代民间除此大害,还帮了你们一个小忙。 "因这几个凶孽狂傲非常,事前曾向群贼说了大话,正月十五以前后崖一带不许旁人过问,准备先命恶徒来此隐伏窥探,要到除夕元旦方始发难,你们那些对头多半不敢违抗,余者又都知他性情乖张,不通人情,谁也不愿招惹,如能将其全数消灭,贼党多半不会知道,即使得知也是日后之事,你们大可放心过年了。方才不令你们来此并无他意,只为后来这师徒五人人更凶毒,便是日前所发毒火余毒也未去尽。这厮来势绝快,常人不易警觉,你们又不知他根底,一个不巧便受暗算,为此准备事完再说,不令你们入林窥探井无他意,照你那日挣扎情形功力甚深,如非我以全力相对,上来又出不意制了机先,我那网套如意刚柔链又极巧妙,也未必擒你得住。你如旁观不动,或是遇事小心,不先被他发觉,当可无害。此地便是战场,凶孽师徒立意来此拼命,见人就下杀手,神速无比,所发毒弹,方圆数丈之内不论人物均被炸成粉碎,被他打中更不必说,多大本领也难防御。你那铁笛和所练内家罡气虽可防身,仍是大意不得。尤其他那快如雷电之势猛烈非常,你只稍见人影,便须往左纵避,越快越好,如等出手就来不及了。" 铁笛子听她这等说法,气愤已消,正想请教姓名,黄衣女子忽然惊道:"这厮来了,快些避向那株枯树之后,不要看他和我动手,丝毫不可使其警觉。"铁笛子看出对方先前那么沉稳的人,突然面现紧张,同时又听空中有了极轻微的异声,和响箭一般曳空飞过,紧跟着又听振羽之声,与那日崖顶上面坠梨时所闻相似,心中一动,忙即仰望,谁知先听黄衣女子催令速避,人正掩往树后,等到闻声探头朝上仰望,已无踪影,瞥见黄衣女人面上忽又略现喜容,见自己朝外探头,匆匆使一眼色,将手一摇,便往前面抢去。 铁笛子掩身树后,往前窥探,见她动作急如飘风,只一晃便到了前侧面相隔六七丈的一堆山石之后,从容坐定,耳向前面倾听,似甚小心。当地大片平崖,只此两株古树和那一堆乱石,余均平地,连衰草都没几根,暗忖:"此女本领何等高强,尚且如此谨慎,来敌厉害可想而知,药夫子、苦沙弥二人如何不见?由她一人当此强敌,人家为我出力,断无旁观不问之理。"心正紧张,暗中留意戒备,连铁笛带暗器全数取在手内,忽听一声"哈哈"由远而近,如飞传来。 二二 毒火散如烟 一击功成霹雳子 铁笛子闻声回顾,一个道童打扮,身材高大,肩挂一个大红葫芦,手持一对又长又大的火焰钩,头挽双髻的怪人突由来路那面凌空飞来,手舞双钩,朝黄衣女子扑去。先当来敌是在前面,不曾留意身后突然出现,也未看出人由何处纵起。又见黄衣女子全副心神均在前面,非但身后来敌不曾在意,便那枭乌一般的怪笑也似专顾前面不曾听到,眼看道童凶神恶煞一般双手舞动起一身火花,已由身旁飞过,似要照准黄衣女子当头下击,心中一惊,不由急怒交加,扬手便是一串枣核钉照准道童打去。目光到处,刚瞥见黄衣女子身后似有寒光微闪,也未看真。那道童原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老远发现仇敌,悄没声飞纵过来扑上前去,做梦也未想到旁边树后还伏有一个强敌。铁笛子又看出来势万分猛恶,左手暗器还未发完,右手铁笛己连身飞出,运足内家罡气朝前打去。道童骤出不意固禁不住,铁笛子也因不听黄衣女子警告几乎吃了大亏。 原来来这两个凶孽正是狄梅师徒,早就想好阴谋,铁笛子不知敌人两面夹攻,他这里刚连人带兵刃暗器一同飞出,耳听接连两声怒喝,铁笛子久经大敌,耳目何等灵警,刚听出敌人怒吼之声,一前一后,连念头都不容转,百忙中只瞥见那身材高大,貌相狞恶,手舞双钩,周身火花飞扬的道童似被铁笛罡气打伤肩臂,又连中了几枝枣核钉,随同怒吼之势待要转侧,不知怎的一来凌空倒翻出去好几丈,落地便不再动,手上双钩还在发火,衣服似已点燃,别的还未看出。说时迟,那时快,道童第二声惨号尚未人耳,一股长达两丈、瀑布也似的火花已似惊虹电射,挟雷霆万钧之势迎面冲来,那火花比那日山亭所见马、穆二贼所发还要猛恶十倍,火头约有丈许粗细,中杂霹雳之声,左近山石林木扫着一点当时炸成粉碎。 铁笛子骤出不意,这类毒火又极厉害,扫中必死,万无生理。不料就此危机瞬息千钧一发之间,身子忽往上起,脚底一串迅雷火龙也似冲过,好似被人抓住一同飞起,往斜刺里飞纵出去老远,耳听波波连响,接着一声大震,紧跟着背后一松。落地再看,一条人影已往原处电掣飞回,同时瞥见那毒火来处乃是一个貌相丑恶,身材矮胖,穿着一身极华丽的羽衣星冠,周身挂满葫芦刀钩和各种兵器的妖道,左手拿着一口长剑,右手一个精光映日形似铁筒之物,毒火便由内里发出。 方才立处忽然多了三人,内中一个好似刚刚抓了自己逃出险地重又飞回,穿着一身前朝山人装束,虽刚落地,神态却极安祥,若无其事,斜刺里飞来一只比鹦鹉大不许多,通体白毛如霜,似鹰非鹰的小鸟,一到便落向那人肩上,另两人做一路赶来,也刚到达,正是药夫子和苦沙弥。三人仿佛久别重逢,正在说笑,眼前敌人全没一人理会。只先见黄衣女子由乱石堆中现身,先和敌人对立在两丈以外,双方都以全神注定对面,一言不发,方才大股毒火在接连波波两声和迅雷也似的大震之后似被来人破去,连妖道手中金筒也被炸成粉碎,散落地上,共只被人抢救,飞身而起转眼之间来人竟将毒火破去,药夫子、苦沙弥也同突然现身,以自己的耳目事前竟未看出那是怎么来的,别的不说,单这神速的动作也是惊人。照此形势分明占定上风无疑,忙赶过去想朝三人礼见时,那前朝山人打扮的一个首先开口笑道:"旺子不必多礼,你怎如此粗心大胆,人家不要你冒失出手自有原因,偏要累我多管闲事,方才形势险恶已极,如非苦沙弥抢救得急,我还当他师徒三人是有心的呢。" 铁笛子见那人看去只有四十来岁,中等身材,貌相甚是英秀,人更安祥,苦沙弥对他执礼甚恭,便药夫子口气也十分谦敬,料是一位极有名的老前辈,行礼之后方要请问,那人已先答道:"我叫杨山人,将来问你师父自会知我来历,我还有事,此时无暇和你多谈。妖道狄梅积恶如山,万万容他不得,但是我们均不喜两打一,如被逃走我还要追去呢。"药夫子闻言喜道:"杨老前辈竟是为了这厮而来么,怎不早说一声,白费许多事,还几乎使祖旺(铁笛子本名)受到误伤。后辈师徒三人原因祖旺帮了我们的忙,还受虚惊,心中不安。又知新桃源人间乐土,个个好人,恰巧苦沙弥探得他有对头来犯,内有一人业已先到山口外面隐伏,因其人虽刚愎自私,曾经受过多年教训,曾经立誓痛改前非,决不至于任意行凶,欺凌善良,便他以前也无多大恶迹,只要应付得宜便可无事,我们只嘱咐祖旺他们留意,没有过问。只知后崖这面来敌最凶,内有一个穿荷花衣道童打扮的凶孽尤为厉害,我虽生疑,不令祖旺他们参与,意欲代他消灭来敌,以作报德之计。先还不曾断定来这几个便是昔年兀南公门下余孽,后连杀了三个均未说出他的来历,未了一个见机先逃,被苦沙弥赶来迎住,迫于无奈,求生心切,才打出他师父的旗号,想要吓人保命,就便激将。这时我已由那些残破的毒药火器中认出来贼门户,赶往查问,果然不差。心想,除恶务尽,这班凶孽留在世上早晚是民间一个大害,决计多留十天半月,将乃师引来一齐除去。孽徒已被苦沙弥用他数十年苦功练成的罡气震伤肺腑,至多保得五六月活命,决无生理。狄梅极恶穷凶,骄狂好胜,得知恶徒全数送终,决不干休,定必赶来。 "我知此次狄梅虽受贼党勾引,狼狈为奸,本身还怀有极大野心,想在群贼发难以前抢先下手,派上四个徒弟假装隐居下面崖洞之中,打算装神闹鬼,卖弄障眼法,将那些善良的村民引诱上几个,自称神仙下凡,硬说来人生有仙骨,收为徒弟,等到探明村中虚实,再命暗中物色教徒,到时使作内应。他知村中为首这班弟兄姊妹不会上套,只有村民好欺,用此阴谋诡计,到时里应外合,将为首诸人杀死,再将全数村人制服,做他徒子徒孙,就以新桃源作为根基大开山门,广收教徒,再以妖言惑众,准备大举,使那昔年邪教死灰复燃,做梦也未想到这班久经患难,在祖旺他们弟兄领头之下业已转入安乐的村民早已明白是非,分清善恶,村中戒备又极严密,人都机警胆勇,谁也不会上他的套。 "最可笑是他腊月中旬方始来此潜伏,除夕前后便要下手,短短半个月光阴,想迷乱全村人心,非但把事看得太易,做法也真蠢到极点。他料新桃源崖顶定必有人眺望,本意想使林中群鸟惊飞,诱人来探,先试一下,不料却将杀星引来。我们问出狄梅还有一个最得宠的大弟子萧灵童,最是凶恶残忍,尚未到来,立意借此机会一网打尽。那日生梨下坠,祖旺曾听头上振羽之声,此梨又只太行山深处才有出产,虽曾疑心老前辈或者来此,多半先见森林之中来了强敌,想使祖旺人林窥探,后见愚师徒业已有人前往,临时变计中止,故未出面,连留心了好几天,均未发现踪迹。我知老前辈一向神龙见首,天马行空,照例功成即去,不现踪迹,也拿不准是否在此,还是路过,人已离开。因这一班凶孽毒火厉害无比,妖道狄梅又有种种教规,事情如其揽在我们身上,他不占得上风,暂时不会再寻新桃源的晦气,反正崖后可以无虑。前山那面也因来人发生一事,不过明年初三不致发生变故,乐得借此时机多约点人,专心准备应付之策。所以今朝祖旺等四人想要入林窥探,被我们止住,原是一番好意,想是少年人好胜心高,也许觉着自己的事全仗外人相助,还不使其与闻,心中不大愿意,午后仍是偷偷赶来。为恐我们知道,并还绕了远路。 "我正在东峰望敌,知他心意,觉着今日强敌多半必来,祖旺此行虽极危险,少年人心性也就未便阻止,好在林中有人相待,便由他去。等我发现狄梅师徒分为两路掩来,忙即赶到,刚看出他那藏处易被发现,想要抢往前面,不料他没想到小徒黄莲早有警觉,看好地势,故意顾前不顾后,实在还是诱敌,一时激于义愤,妄自出手,我师徒虽已赶到,骤出意外,下手仍晚了一步,不是老前辈抢救得快,只差丝毫,他便不死,两条小腿也非被炸断不可,真个险极。老前辈这些日来都在这里么?" 杨山人笑答:"我起初原是无心路过,因听沿途苦人对铁笛子他们歌功颂德,他们村中作为与我昔年的心意许多相合,意欲便道一探虚实,因由东南那面来此。中途发现四个恶贼正在议论,说是当日一早赶到,刚寻到地方,准备行使阴谋毒计等情。我先想引新桃源这班弟兄前往查探,我在暗中相助,将其除去。因这几个恶徒均是狄梅海外所收,从未见过,只觉身边毒药火器有异,料与同类,也未细看,听了几句便自离开,并不知这四人来历。后见你师徒三人在此,业已有人赶去,又听你和他们说话,知道你和新桃源已成一路,我便随后跟去,后见黄莲独斗三贼,你和苦沙弥先后赶来,才知来贼底细。想起了昔年心愿未了,本和两位同门至交约定,到处搜寻这般凶孽的下落,自是求之不得,一则我向不肯抢人善功,二则恶道只管骄狂,知我在此,难免又逃海外,无法搜寻,所以未在人前露面。虽不曾和你们相见,每日都在用心查探,料定今日恶道师徒必来,你师徒三人固然足能应付,到底事隔多年,许多难料,果然毒火厉害,来势尤为猛恶,我在救人时顺手连发两粒霹雳子,方将它炸成粉碎。如今恶道虽是全身披挂,情急拼命,这类凶孽最是卑鄙无耻,稍有机会仍是非逃不可。如我料得不差,底下的事由我代劳如何?" 说时,铁笛子早看出那名叫黄莲的黄衣女子和贼党对立相持,先用暗器火器拼斗,黄莲只用双手和随手抓起的碎石树枝当作暗器朝前打去,掌风呼呼,刚劲无比,所发沙石枝叶碎木之类东西不大,随手就是一把,可是发将出去均比镖弩还要厉害。恶道虽未受伤,一身奇形怪状、五色辉煌的道装已被打得粉碎,有时吃恶道挡开,或是避过,大蓬打空的残枝碎叶、沙土石块打在旁边大树之上,十九深嵌入木,刀切也似钉将进去,打到地上便成蜂窝一般的小坑,内家功力与罡气之强实是高到极点。狄梅连将身边凶器发了五六件,都被黄莲破去,多半打成粉碎。黄莲虽然全神贯注敌人,目不旁瞬,神态尚还自然,动作也有快有慢,人却一步一步离开那堆乱石缓缓往前逼去。狄梅仍立原处,愤怒如狂,面容越发狞厉,不时偷窥这面四人神色,杨山人和药夫子问答的话语声不高,相隔也有好几丈,不知是否被其听去。眼看黄莲越逼越近,离开恶道也只六七尺光景,方想:"恶道固有情急拼命之势,黄莲身向前移,虽比那日苦沙弥走法快了不少,但是同一门路,恶道身边还有两件凶器不曾发完,不像是有逃走意思,莫非还有拿手不成?" 心中盘算,因听杨山人说话,未免分了点神,听完前言,刚要开口,忽听一声怒吼,目光到处,敌我两条人影仿佛对面猛冲,还未看清,突又由合而分,一东一西,由旁边电也似急交错飞驰过去,双方身法之快简直少有,再看敌人业已逃走。 原来恶道自从毒药火器一破,铁笛子被人救走,认出来了一个大对头,早知无幸,因料对方都是成名多年的能手,看神气不致两打一,先和黄莲恶斗,还想先杀敌人乘机逃走,后见敌人厉害,又施出独门身法,想用内家罡气连身扑来,对方独门罡气一经发动,多么厉害的凶器也是难当,何况旁边还立着三四个强敌,内中一个克星比对面敌人还要可怕,再不见机万无生路,于是打定逃走主意。表面假装情急拼命,暗中准备,看准黄莲引满待发之势,双方恰巧同时发动。狄梅好狡非常,知道这几个敌人全都对他留意,如往来路逃走十九无望。对方罡气那么厉害,一被罩住全身,暂时便不死伤也难施展,想好诡计,以进为退,随同前扑之势,将腰间火焰钩就势一抖,发出两弯绿莹莹的火焰,身子一矮,先照准敌人下三路剪到。黄莲不知是计,只当敌人妄想拼命,准备用毒火往下半身攻到,周身罡气业已发动,闪避无及,暗骂凶孽找死,百忙中也将身子微矮,双手同时往外一翻,呼的一股急风,连身和箭一般照准敌人平射过去,本意反伤敌人,不料狄梅早在暗中蓄好潜力,也是急上加快,就这千钧一发之际,随同双足一蹬之势,连身拔起,竟由黄莲头上一东一西对冲过去,跟着便是星丸跳掷,接连几个起落,人已到了林外东山崖腰之上。 铁笛子见敌人动作如此神速,自己万迫不上,刚急得要喊,忽听笑说:"无妨,他逃不走。"侧听药夫子正招手把黄莲喊过,杨山人已不知去向。再看狄梅人比壁虎还快,转眼到了东峰危崖腰上,离顶不远,快要越过,崖腰下面忽又多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杨山人,就这晃眼之间已快追上。等到狄梅越过峰崖,杨山人也追上峰顶,相继失踪,估计双方相隔不过十余丈,照那追法转眼便可追上,第一次见此奇迹,好生惊喜,便向药夫子师徒三人说明心意,意欲请往村中居住,至少也请少留数日,新春破五再走。 药夫子笑说:"我们山野之人,清苦生活业已过惯,并非矫情,到了你们那里反觉拘束。这个还在其次,最重要是还有许多事情未完,难于分身。日前所杀那几个恶人,除两叛徒外,内中几个帮凶尚有不少余党,也须即早除去,免留后患。实不相瞒,当初开山教祖连山大师本意是想将那许多旁门异派收在一起,加以感化,因此本门法规甚严,人门也是最易。不料这班门人良莠不齐,终于发生许多变故,连山大师在月儿岛火化以前,曾经召集门下几个忠实方正的徒弟,当众示意,令其解散本教,无奈第二弟子执意不肯,结果只清理了几次门户,又留下一支宗派,重订教规之后比前更加严厉,异派中人全都怕苦怕难,尤其本教向以墨子为宗,专重舍身救人,自家刻苦,样样拘束,不是心志坚定决难忍受,又因前两代祖师遗命,说开山祖师便因广收并蓄,以为恶人一样可以感化教好,以致所收徒众大滥,几乎铸成大错,于是抱着宁缺勿滥之旨,不是其人,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无用。为了取才太严,人数越来越少,本教也就衰落下来。 "最后到我师弟羊良一代,先因家师墨沙老人去世前三日我因一言之失犯了教规,不应继为教主,事前我又发现石窟遗书,得知前两代祖师心意,不愿本教再传下去,便和师父同门密商,意欲照着遗书上之言结束本教,不再流传,以免将来为了处世偏激,再铸大错,或被好恶败类混将进来,仗着本门传授在外横行为恶,结果真正救到的人没有多少,好心变成恶行,稍有不当,害起人来便无止境,不料先恩师和羊师弟心有成见,不知人在深山之中,无论学得本领多大,极少与人相见,专一隐秘,先与大量苦难人民隔了一条极大鸿沟,如何能救他们?即使每年云游之时偶然帮了有限几个人的忙,这还要对方真到生死关头,对头厉害,无人能敌,才肯出手。这等作法,如何救得多人? "先师明知我所说有理,仍舍不得那一班徒子徒孙,更舍不得传了这多年的道统由此中断,我虽苦口劝说,竟不肯听,如非寻到遗书与我所说相同,上面并有门人犯了罪恶固应受教规的严罚,如其中途心志不投,或是看出本教不合之处,只不背师叛教,违背誓言,转为仇敌,平日再未犯什大过,也可向师长密禀,自请退出,以后对诸同门便成教外之交,非但双方没有敌意,如有善言良法向教主说出,还应按照情理虚心接受。 先师见我入门多年,共只说过三日前一句错话,并无其他过失,又有遗书作证,一面误认我因不能继承教主心中不快,留在山中将来难免发生争执,一经脱离本门永无重返之理,连平日所收徒众也不能带走一个,这样可免后患,当时答应。第四日一早他老人家便照教规自断真气,以应昔年为了犯过期满自杀的前言。 "羊师弟却是我的同门知己,照样对我恭敬,并还不放我走。后经再三力说,以我本心实是想多救人,见本门师徒行踪诡秘,多少年来并无多大作为,尤其号称救人济世。 却不与大群苦难人民交往,与我当初入门之意相违。自从发现遗书,得知先后经过,越发醒悟,这才毅然请退,并无他意,此后将以行医为业,专救那些贫苦无告的病人,多少还可做一点事,留在山中彼此无益。走时又对他说,我们门下徒众照着旧规每人都有一样救人济世的技能,如不拿将出去,学它何用?师弟最好照我平日所说去做,专对门人言动力用心机只以刻苦呜高,想要保存本教,不由实际救人去下功夫,决非善策。再说对于门人过于严厉,在你以为可以考验他们心志,实则许多地方不近人情。真正善良而明道理的人十九难于忍受,而那好恶之徒正好乘机而入,先以小忠小信取得你的宠信,等把真传得去,虽不敢明目张胆为所欲为,背后也必做出许多恶事,甚而背师叛教,或者等你去世任意横行均所难免,务要三思,不可大意等语。 "我走之后,起初不时也往山中访看,后来见他成见太深,还是以前那一套,对于徒众反更严酷,成就虽非没有,一些隐伏的危机他竟丝毫不曾想到,我劝他不听,自家行医事情又忙,也就难得再去。我早看准他后收那几个爱徒至少也有两三人不是善类,断定将来必有事变,因此每次往访,都由门人不奉师命轻易不能前往的两处地方去寻他,所以连苦沙弥以前均未见到过我。日前杀那两个叛徒最是得宠,也最凶狡,非但乃师被他阴谋暗杀。黄莲、苦沙弥均吃过他的大苦,下余两辈同门也全被他杀光。这两叛徒自知罪孽深重,动作如鬼,和他勾结的那些帮凶也只有限两人知他底细。他因事闹大大,连两个知道此事的门人均被杀以灭口,从此未再收徒,全家隐居深山,专一过那荒淫生活,寻常装着告老归林、隐居深山的大绅士和性情风雅的隐士高人,丝毫不露一点形迹。 等我三人最后查探出他的巢穴之时,单他招往山中耕种的土人连男带女被他阴谋暗杀、强奸逼死的就不知有多少,连山教也就由此终了。 "前数日黄莲还想保存道统,在师徒相承之下将它延续下去,昨日经我最后劝说,晓以利害,方始变计,从此不再作那复教打算。先除孽党,再将叛徒杀害的师长同门觅地安葬,一面设法照料他的遗族,从此随我行医,并作除暴安良之事。事情甚多,哪有工夫到你村中度岁。好在来日方长,相见不远,方才那位杨老前辈我未得他的话不便明言来历,逃贼狄梅必被迫上除去。他本无心路过,十九不会回转,你也无须守候。我师徒三人或者还有再见之时,盛意心领。我虽退出本教多年,以前曾有誓言,许多良好的教规照样遵守,照例自身的事自己了,这些用来诱敌的残尸死贼均应由我三人掩埋,不能假手外人。你们村中年内虽可无事,狄梅师徒全数伏诛,你那对头决不知道,又都怕他,不敢违抗,事前并经约定,贼党决不敢在大举以前来此窥探,后崖这面如非小心太过,防备万一,连你们崖顶守望的人均可无须,但是一过除夕便一步紧一步。虽然前日得信,你那许多对头虽想早来,因等狄梅的信,我料至少要到正月底边才能大举,但是敌强人多,并非一路,得信之后全想争先,零星骚扰多半不免,内中颇有几个能者。你们虽受高人指教,命黑雕飞往各地约人,到底为日无多,准备越充足越好。还有那日所见一人一鸟,我们虽知他的来历,暂时还不便向众明说,只你一人可以得知。我因说来话长,写有一封柬帖,本想这里事完设法与你送去,现在交你,可照上面所说应付,别的俱都无须,各自回村去吧。" 铁笛子知道这类高人言出必践,不便违背,又乘机探询了几句。得知杨山人同了两个至交都是前辈高人,为践昔年之约,特意出山专一搜寻昔年被三人无心放逃的那几个著名凶孽。因这几个漏网余孽有的比狄梅师徒本领还高,比不久来犯新桃源的贼党厉害得多,惟恐一时疏忽连累旁人受害,故此踪迹十分隐秘,轻不与人相见,方才一去已不会再来。此老看似年纪不大,实则行辈甚高,乃是昔年峨眉三英二云同时人物,比自己师父老铁笛子齐全还要高出两辈,这一惊真非小可,知道对方身有要事,不肯相见,并非失之交臂,悔也无用。且喜方才不曾失礼,对方口气甚好,神情关切,将来也许能有见到的机会,想了一想,见黄莲面上已有不耐之容,只得拜别药夫子师徒三人往回赶去。 铁笛子刚一过沟,遥望前面崖顶上有数人走动,定睛一看,正是南曼、文婴同了两个新来的好友,料因自己出来时久,恐又发生事故,忙即挥手招呼。南曼等见他回转也就停住,一会赶到,见面才知崖顶守望的壮士方才因听霹雳爆炸之声由森林那面传来,并有五色火花隐现,忙朝下面通知,南曼等四人奉命巡查,正由当地经过,闻言想起铁笛子此时必早赶到森林,分明遇敌,发生恶斗,药夫子师徒三人想必也在那里,料知来敌决非寻常,忙向大侠智生商计,同往窥探。还未上崖,便听守望人报烟消火灭,雷声已止。等到觅路走上,还未越过崖去,铁笛子已由林中驰出。双方说完经过,得知年内无事,越发高兴。铁笛子也未明言前山怪人来历、日后如何应付的话,到了下面又向众人说了一遍。离年已近,虽然无事,照样戒备。众人本意借此练习,丝毫不曾松懈。 光阴易过,一晃到了甘八夜里,村人个个欢喜,样样宽裕,人数又较往年多,还来了好些外来的嘉宾,一面还要准备应敌,因此谁都精神兴奋,比哪一年度岁都要热闹。 加以村人见为首七位弟兄姊妹终年奔走江湖,劳苦功高,难得在家团聚,像今年这样全数赶回,一同欢乐,这些年来难得遇到。明年春耕和各种应与应革之事又经公众商计,想出许多优良完备的方法,照此下去人来越多,年月也越过越好。一过正月半,不管敌人来未,均要按部就班照着预计和各人应做的事拿出全副心力分途下手,求取永久安乐,都想乘此年终岁首空闲时候,一面演习阵法,防御仇敌,多学一点本领,一面全村同乐,大家快乐上几天,补偿昔年所受劳苦,鼓励未来进取之志。不分男女老少都是一条心,这班天真纯朴的村人平日勤俭耐劳,分工合作,一旦有此行乐机会,都巴不得当时便能享受,为首诸侠见此盛况也是欢喜,不愿违背众意,又防万一不过初五发生变故,有煞风景,由除夕夜吃完年饭起始便将村众所备花灯张挂起来。新桃源虽然深藏乱山之中,但是地势广大,除当中十来里方圆一片盆地外,旁边还有几条新开辟出来的山谷,内中地土也有不少。这大一片地面在全体村众合力点缀之下,到处灯火辉煌,香光浮动,一到夜来简直成了灯光花影交织而成的光明美景,笙萧鼓乐之声远近相闻。村人公用的各式各种年货十九是在年前赶造停当,多半依照旧例各按人口分配,有那出力最多的经过公议还有奖酬,人也受到众人敬爱。还有一些应时的年景和未制完的糖果花灯之类都在议事厅前,两排工房内外,在巨烛松明朗照之中,由那善于制造的人领了一群男女村人分头下手。 另一面用木板搭成十多丈长的木案,食用之物堆积如山,由七八十个年纪较老的男女村人主持分散,各取所得。案前领取年货的村人事前均早排好次序,应时而至,奉命轮值不能来的便由家属旁人代领。只管人多,物品种类又多,连幼童练习打猎的刀枪器械也是大量堆在那里,这类按人分配之事从廿三日起每日夜饭前后均要发上两三次。当年全村共有一万多人,非但丝毫不乱,往来领取均有一定时地,到了就拿,并不耽搁光阴,反因当地宽大,花灯最多,甘六日起越发光明如昼,平添出一副雄壮欢乐而又整齐的场面,如由山亭凭高下望,领取年终慰劳礼物年货的村众宛如三四条长蛇接连不断,时东时西,蜿蜒游行在那灯山花海之中,只管一个个笑逐颜开,兴高采烈,仿佛从头到脚都笼罩着一层喜色,快活已极,但听不到一点喧哗争吵之声。 人们也是顺着一定道路此人彼出,自来自去,没有一点拥挤纷乱。明是从容缓步,各拿着应取之物说笑前行,并无一人干涉指挥,偏是那么安祥自然,没有丝毫矜持。这类和平安乐的人间乐土,在以前专制帝王时代常人便是睡梦之中也未必能有发现,休说以前未在山中过年的外来佳宾惊奇称赞,连铁笛子夫妇也因在家过年时少,虽然见过两次,但无当年之盛,觉着共只几年工夫,这班天真纯朴的村民竟会自然而然有此意想不到的美景盛况,可见他们勤劳忠勇,容易分清是非,只不踏在他们头上,终年压榨侵害,使其不能安身,稍微加以指教,他那本身智能便可自然发展。因是人多力大,又先选出一些最好的做榜样,于是争相仿效,知道先公后私,结果公私一体,为了众人便是为了自己的道理,一切均关本身福利,全都勇于任事,乐于出力,谁也不愿做那坏人懒汉了。 因其全体打成一片,自然力量越大,事业也是无穷,人力用不完,山林川泽之利更取之无尽,这日子怎不越过越好?人心也就自然归善,培养起好的道德与善良的风气,永不再见一个败类,这是多妙的事。 话虽如此,这些以前都是一些璞玉浑金,如非为首的人能够领头主持,按照他们切身利害集思广益,样样照着他们心意因势利导,随时随地研讨改善,也不会有这样好、这样快的成就。似此本质善良,天性更厚,多经患难辛苦,识得善恶去就的人们,明是富强国家的最好根基,一班穷奢极欲的专制帝王偏要抛弃他们,不与合而为一,反而滥用淫威,侵害压榨敲骨吸髓惟恐不尽,岂非天字第一号的混蛋!村中设施只限山中一隅之地,当家天下的万恶制度未消灭以前,天下之大,亿万人民之众,不是身临其境自然还有许多没想到的地方,但是无论何事,只要真正公平合理,按照切实情形,一面由主持的人掌稳了舵,定好国家根本大计,一面本此方略,各以其能;各取所值,人无弃力,地无弃利,人知为公而不为私,所谓为公还是为了众人,结果每一个拿出智力的人都能身受其福,出力最多的人均能得到国家奖励,而其应得的报酬也只及身而止,身后虽受众人的敬仰,但在新制度之下人以不劳而获为耻,加以老有所归,幼有所养,国家决不抛弃为公众出过劳力的人。一面无论何人均要出力任事,必须发挥人身固有的本能,才能名利双收,享受荣乐。祖父虽有遗产,子孙却以接受私财为辱,要拿自己的力量取其所获,这样财富就因少数人之出力较大,所得较多,也只享受到他应有的收获,所争只在为国为民出力最多的荣名,无须再作子孙后世之谋,大量财富不致被少数人所把持侵夺,人也无一肯作此想,自然家给人足。谁都想过好日子,谁都乐于出力,哪里还有不公不平之事发生!似此比这个还好十倍的太平盛世一旦实现,那是多么快活! 心正寻思,忽听一声雕鸣,满地灯光反照,天空红影中一团黑影已由小而大,飞星下坠,朝当地直射下来。场上村众方在昂首欢呼:"我们的黑雕来了!"南曼一声欢呼,已抢先往亭外崖口纵去,同时黑雕也将两片铁翼一收,斜射下来,落向南曼肩膀之上。 铁笛子早就发声相应,跟踪赶出,见雕口和雕腿上均有书信,左爪还抓着一只玲珑精致的花篮,异香扑鼻,内中放满一篮鲜枣,都有鸭蛋大小,隆冬之际哪有此物,俱都惊奇不已。一数满满一篮只得一百多个,篮底还有一封束帖。 铁笛子刚将雕腿所绑两封书信取下,看那发信的人是谁,听说篮中枣大,从所未见,业已心动,再见南曼正就灯光想要拆看,猛一眼瞥见柬帖外面写有祖旺密启,旁边还有容缄二字,猛的想起一人,一见旁边人多,虽然都是自己人,终恐内中藏有机密,黑雕又在一旁低呜示意,伸爪想将束帖抓回,南曼高兴头上还不知道,又恐旁立的人误会,忙先伸手接过,笑说:"难得请这两位老前辈都有回音,你看黑雕右翼凌乱,分明途中遇见强敌,等到寻见诸位兄姊由我向黑雕问上几句再同拆看不是一样么,南妹何必忙呢! 我们同到下面,先将诸位兄弟姊妹请来,把这闻名多年第一次才得见到的安期枣请大家尝一尝新,如其够数,再向村中有功劳的弟兄姊妹每人送上一枚,不也好么?" 二三 伤恶鸟 贺小侠初斗白蟾剑 南曼闻言会意,立时应诺,便拿起花篮,拉了崔真。文婴和另两个姊妹当先走下,铁笛子跟在众人后面,暗将柬帖打开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原来这次黑雕因被小侠贺回借去,闯了一个小祸,并因贺回淘气,为了一时误会,将嵩山三奇女中的白赡剑韦玉寒得罪。等到贺回发现玉寒乃昆仑派名宿游龙子韦少少的三传弟子,又是他的侄曾孙女,业已铸成大错,玉寒所养两只苍猿、一只猛鹫均受了伤。乃师夏南莺得信大惊,将贺回骂了一顿,说他先用黑雕去向三阳崮后山对头为难虽是自找麻烦,那还不去管他。如何为了一时意气,赶往嵩山上门生事,得罪嵩山三女?当即写了两封书信,命黑雕急速回山先避风头,等她请出一两位同道至交去向嵩山三女赔话,平了对方气愤,再照所说日期将第二封信去往各地约人。 山中诸侠见黑雕带来两封书信,铁笛子夫妇不曾回转,忙同取看,得知底细,便照所说行事。过了些日,又接山口外转进来的一封书信,得知嵩山之事虽不算完,暂时已可无害,贼党方面能手越多,年前难免先有人来骚扰,已是可虑,年后多半提前下手,大举发难,并告以铁笛子人在途中,不久自回,山中人虽不少,无如仇敌势强,稍一疏忽失机难免多伤善良,武当、洞庭诸老前辈偏在上半年结伴同游,去往海外访友未归,只有限两人不曾同去,万一仇敌将昔年那几个著名的凶孽勾引出来更是凶险。另外两位同道久己不见,新近方始探出他的下落。还有一位前辈高人隐居岷山白犀潭后深洞之中,也被访问出来。这几位常时往来民间救济穷苦,近年山居之时极少,难得今年都在山中,除却内中一位必须夏南莺师徒亲往相请而外,可命黑雕带了第二封书信,照着上面所说地名前往寻访,一处看完再去一处。此行要由嵩山左近飞过,到时必须飞高或是绕路而过,以防遇见那只猛鹫,勾动旧仇,二次生事,许多不便等语。智生等诸侠忙将黑雕喊来,再三警告,并将书信交过。 黑雕久经训练,心灵机警,上次本因贺回童心未退,疾恶好奇,偶见一长身女子往来三阳崮两次,又与孙庄小贼相识,发现时小贼已被打败回去,相隔颇远,未听出说些什么,看小贼对她十分恭敬和相遇说笑情景,不知对方为人外和内刚,平日说话老带着一副笑脸,又不知她姓名,以为双方必是一党,似此形踪诡异,又带有一只大的怪鸟,只当是个异派中人,有心戏弄。黑雕奉了主人之命,除非真个对敌,轻易不在人前出现,那只猛鹫却是盘旋高空之中,随同主人进止,一到无人之处便要飞下。此女正是韦玉寒,先见贺回人小,未与计较,后来嫌他淘气,说话气人,又在镇市之上,不便发作,同时看出贺回功力颇深,误会身后有人主使,心中有气,说了他几句,并令转告师长去往嵩山相见,此时有事,不愿与无赖顽童纠缠等语。贺回自然激怒,和师父约定就快相见,恐被看破,又知对方必是有名人物,巴不得能够订约比斗,当时答应下来。 夏南莺也正赶到,玉寒恰巧先走一步,不曾相遇。贺回恐师嗔怪,自不肯说,正想借什题目前往赴约,夏南莺忽命他往嵩山明月沟寻人。第一次远离师父,事又一举两便,心还高兴,始终不知嵩山三女的来历。因在三阳崮看过那只猛鹫,知道厉害,便将黑雕招下,推说还有点事办完就去同寻主人。到了嵩山左近再设词激将,登门赴约。玉寒如其先说姓名来历也可无事,怒火头上,见来者仍是那个顽童,口发狂言,口口声声要将所养比黑雕小不许多的猛鹫打去下酒,不由怒火上攻,就这样仍因贺回人小,不知来历,武功均是正派传授,只想给他吃点小苦头,或将人擒住,问明来历,送交对方师长责罚。 谁知贺回人小鬼大,早就想好主意。嵩山三女专一自修,不大过问外问之事,往来只有限数人,隐居多年,极少人知。黑雕只觉对方不是恶人,并未看出别的,性又猛烈,容易激动,以为有贺回作主,又急于把事办了往寻主人,一切全照贺回所说办理。玉寒虽忿贺回狂妄,又觉胜之不武,未先出手,只命所养两苍猿迎敌。贺回刁钻古怪,孤身寻敌,早有算计,上来便用杀手,将二猿打伤。猛鹫早在一人两猿头上盘空示威,见同伴为敌所伤,连声怒啸,便要下扑,只为玉寒法严,不奉主人之命暂时未敢妄动。玉寒虽然气愤,又因贺回机警灵巧,临时看出对方不是好惹,先用言语将他僵住。二猿一伤,玉寒正想翻脸主意,打算亲身上场,就这微一寻思之际,那鹫彩羽盘空,静等主人一声令下,便朝敌人猛扑。正在连声怒啸,没想到空中隐藏着一个劲敌。 当日云层又低又密,连韦玉寒那么久经大敌的前辈女侠均未看出上面云层中伏有一只大雕,等到瞥见一团黑影,两点金光急如电射穿云而下,耳听一声雕鸣,暗道不好,忙即拔剑上前时,猛鹫全神贯注下面敌人,不曾留意上面,黑雕来势又猛又急,骤不及防竟被一爪打伤。那鹫猛恶无比,受此重创自不甘休,无奈黑雕一开头就占了上风,同时瞥见玉寒所用剑术是正派中家数,并还厉害,贺回业已见机先逃,知道惹了乱子,更不怠慢,接连两爪将鹫打败,仗着飞翔迅速,也就腾空逃走。贺回日前业已试过几次,知道那雕能够带人飞行,一见敌人宝剑刚一出匣便似一条虹电,知非敌手,玉寒盛怒之下又自道出了名姓,贺回曾听师父说过这三奇女的来历,越发心慌,哪里还敢恋战,瞥见黑雕飞过,猛触灵机,用足全力,纵身一跃,一把捞住鸟腿,下面恰是一条宽达数十丈的绝壑,后面追兵已极厉害,又加上那只猛鹫负痛情急,怒发如狂,赶来拼命,当时形势端的险极,总算那鹫受伤不轻,飞得较慢,雕又机警,瞥见腿被贺回捞住,忙伸一爪又将肩膀抓紧,带了同飞。那鹫仍是穷追不舍,黑雕抓了贺回出没密云层中,上下飞翔了好一阵,始终一声不响,目力又强,能够透视云雾,那鹫又在连声怒啸,便照啸声来路左右闪避,竟被滑脱,一口气飞出好几百里,方始穿出云层,脱难险地。 贺回还想,自己未说姓名,或者敌人不知来历,年轻胆大,非但没有回向乃师禀告,照样去往明月沟寻人。那是一位隐居山中多年的女异人,名叫祝九姑,乃夏南莺的大师姊,贺回曾经见过,刚一开口,便被对方说了一顿,并说:"你这娃儿如何这样胆大妄为,不查底细,稍见可疑便去闯祸。正教中人多本与人为善之心,对方就是出身异派,只肯痛悔前非,或是多年敛迹,不犯!日恶,照样与之来往,以便随时感化,如何发现她与异派中人一起便当仇敌看待?休说你那武功家数容易被人看出,不久便可寻出根来,这只黑雕的来历更是尽人皆知。如今新桃源这般小弟兄姊妹为了终年济困扶危,救苦救难,一班巨贼大盗、土豪恶霸、异派凶孽恨之入骨,正要大举发难之际,你是他们小师叔,不能多帮他们的忙,反为惹事。就因嵩山三女昆仑门下,不会被凶孽贼党勾结了去,话更讲得明白,黑雕无故伤她心爱的猛鹫、苍猿,岂肯甘休?何况此雕如此凶猛,连人带鸟都是无故生事,上门欺人,一旦狭路相逢,她就看在你师父和我面上,念你年幼无知,吃点小苦头也必难免。此雕更是危险已极,鹫、猿先就放它不过,何况嵩山三女每人均养有一只猛禽,比鹫还要厉害呢。她只推说畜生报仇与她无干,本是你们不好,有何话说?" 贺回心虽不服,觉着对方也有使人可疑和不合之处,如何专怪一面,当时却不敢强,正想自己无妨,此雕却是可虑,万一因此受害,如何对得起人,心中愁虑。照着祝九姑所说避道而行,往回走不多远,夏南莺不知怎的得到信息,加急赶来,问知前情,忙将黑雕遣回。黑雕虽然深知利害,奉命送信时因那日一击成功,还是胆大自恃,心想飞高一点当可无事,并未绕走远路。不料还未走近嵩山,便被对头发现。 嵩山三女各养有一只猛禽,内中一只名叫天狼,乃三女追魂剪吕玉华所养,比鸽子大不多少,周身羽毛宛如针刺,并有两条可以收缩铁鞭也似的长尾,上有倒须钩刺,比什么都厉害。另一红鸠虽没有黑雕大,也是猛恶非常,飞得更高,当日天又晴朗,老远便被发现。黑雕不知厉害,先见红鸠和天狼来攻,并未放在心上,等到两个照面,听出天狼鸣声有异,又看出那东西虽然其小如鸡,从头到脚连周身羽毛都似纯钢打造,猛鹫也由下面怒啸飞来,三鸟夹攻,如何能当?不消多时便受了伤,眼看毛羽纷飞,鲜血四流,下面敌人又在喝骂,要将它生擒下去处置,本想拼命,又因所投书信关系重要,必须送到,一时情急,奋起神威,拼受点伤,猛一铁翅将最厉害的天狼鸟打落好几丈,就势再朝红鸠猛冲过去,乘着对方看出厉害,不敢硬拼,往旁闪避,天狼恶鸟还未转身腾起之际,用足全力刺空逃走。后面三只猛禽自不甘休,也各怒啸追去。 大小四只怪鸟急如流星,破空穿云而渡,都是快到极点。黑雕眼看被那天狼鸟追上,知这东西猛恶无比,口有狼牙,被它咬住头颈死也不放,回顾一鸠一鹫落后颇远,正想冷不防将身翻转,等它飞过头上,猛力一翅横扫上去,将其打落再逃,不行便与拼命。 忽听下面山谷中起了一声长啸,其声清越,响振空山,同时瞥见下面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佩长剑的女子,内中一个黑雕曾经见过。恶斗了些时,身负重伤,一路拼命飞逃,用力太猛,业已支持不住。又见天狼恶乌来势神速,已和箭一般朝头颈上窜到,心中一慌,立生急智,将初计改变,两翅一收,就势把头一低,便如星丸飞坠急射下去。天狼原是怒发凶威,对准敌人头颈向前猛冲,准备一下咬住与之拼命,平日凶野之性业已激发,没想到黑雕突然下投,去势太猛,竟由雕头上射过,窜了个空。黑雕业已下落,跟着后面一鸠一鹫相继飞来,便同往下投去。三鸟恨极黑雕,本意残杀报仇,先未看清下面的人是谁。尤其那只天狼恶鸟虽然窜过了头,身小轻快,性猛多力,飞得更急,刚一窜空,连头也未掉,便凌空折转,做一弧形飞射下来,快近地面方始将身翻转,势更猛急,一味拼命追敌,别的全未在意。黑雕却是机警非常,一见下面的人以前见过,便知有了救星,一声急叫,落向二女身前。 刚昂头急叫了两声,上空三鸟已分两面斜射下来,眼看离地不过一两丈,内一身材矮小的红衣女子看出来势大急,难于喝止,三鸟又是两面夹攻,黑雕众寡不敌,业已受伤,心中一急,口中大喝,纵身把手一扬,朝上挥去。另一女子口喝:"四姑不要伤他!"声才出口,当头那只天狼恶鸟业已认出下面两人,无奈去势太急,无法闪避,竟被红衣女子用内家罡气劈空一掌,打出老远,接连几个翻转,连声急叫,几乎打翻在地。 另外一鸠一鹫也正飞到,没想到二女会帮助它的对头,总算眼尖识趣,见势不佳,不等对方发作,先将两翅一展,往旁避去,落在地上。想要腾起,身材高的一个业已上前,将其喝住。正想喊那天狼过来,不料那鸟天性刚猛,吃了点亏万分气愤,又认出二女与它主人相识,知道厉害,不敢硬拼,各自刺空逃走。到了空中,还朝下面,怒啸了几声,方始将头调转,穿云而去。鸠、鹫二鸟却较驯善,不敢倔强,人鸟言语虽然不通,二女均知这几只猛禽的来历性情,便朝二鸟喝骂了几句,说:"黑雕主人并非邪恶一类,它的师父天山鹰更是你主人的好友,无论因何事故也不应该三打一,快些回去。如其有事,叫你主人寻我说话。"长女说罢,二鸟飞走。 红衣女于正是荆门女侠丙四姑,见雕腿上绑有书信,取下一看,才知底细。跟着崖后石洞内又跑来一个女子,年纪轻轻,随奉红衣女子之命将黑雕带往洞中,上好伤药,笑说:"你那对头虽被我们吓退,未必甘休。天狼爪和长尾有毒,难免发作。好在你所寻那两人我们均与相识,内有一位日内还要来此,你如飞去寻他,一个不巧反要错过,不如就在这里敷药静养,明日我恰有事出山,代你往寻,只更稳妥。索性等那三鸟主人寻来,或我寻去,与她见面,把话说明之后再走,从此便可无事,不是好么?"黑雕本通人言,知道对方行辈甚高,主人对她十分恭敬,所寻三位异人又有一位是她至亲,只能寻到一位便可复命。何况身上伤痛越来越凶,这等说法自然求之不得,连声低鸣,点头示意。三女见它灵慧,甚是喜爱。后出少女更是爱它。第二日果有一人寻来,这位老前辈黑雕见的次数更多,越发放心,由此便在山中住了多日。 快到年底,丙四姑方由山外带了许多大枣赶回,写下一信,命其连枣带回新桃源,对于山中请侠甚是奖勉,所说的事也都答应。除原请三位老前辈外,这三位女侠到时也许有一二人抽空赶来相助。并还提起嵩山三女为了诸鸟恶斗之事大是不快,后经解释,知与铁笛子夫妇无关,刚消了一点气,谁知贺回因自己一时疏忽,代人闯祸树敌,不知从何处听说三只猛禽夹攻黑雕,将其打伤,不是有人发现,出手救护,几乎送命,嵩山三女还不甘休,越想越气愤,觉着开头虽是自己不好,师父和祝九姑业已分别托人打了招呼,还是这样恃强欺人,实在可恨。更恐连累黑雕和铁笛子夫妇,一旦狭路相逢又受其害,知道乃师近年心性越发平和,专喜息事宁人,嵩山三女不是异派恶人,更加迁就,如与明言决不肯听,借口此事是我做错,不能连累黑雕受害,意欲由祝九姑出面,亲往嵩山谢罪,说明此事。 女侠夏南莺不知贺回初生之犊不怕虎,别有用意,所说也颇有理,以为不知者不为罪,嵩山三女乃昆仑派成名人物,杀人不过头点地,贺回年幼无知,业已认错赔礼,祝九姑和三女交情颇深,结邻多年,常有来往,有她在前,当不致和后生小辈一般见识,自己恰又有事,无法分身,虽不愿直接向三女低头,仍写了一封极恳切委婉的书信拜托祝九姑代为致意,说门人年幼无知,请三女原谅,在未登门拜访以前先令负荆请罪,设词也极委婉谦和,并向贺回再三叮嘱,曲在自己,不能怪人,到后千万不可倔强,免得由此生出嫌隙。贺回自知弄巧成拙,话已出口,不能不去,又见信上那等写法,心更气闷,无奈上来所想方法被师父预先说破,不敢违背,只得打着相机而行的主意。 本就怀着满腔不平,事有凑巧,刚和师父分手,便遇见荆门山丙家门下两位小侠,都是幼得真传,练有极好武功剑术的血性少年,双方虽只见过两面,但都心意相投,一见如故。少年弟兄难免偏向,一听经过,均觉三女倚老卖老,欺人太甚,好在上辈无什交往,这两弟兄一名丙异,一名耿欣,又是丐侠诸平的记名徒孙,年轻喜事,为了日前得信,许多江湖巨贼,有名恶霸勾结了好些异派凶孽准备新春往新桃源去寻诸位英侠作对,有两位比他高好几辈的女侠也许到时抽空前往相助,不由见猎心喜,各自借了题目年前下山,准备探明虚实和新桃源是在何处,到时前往相助,就便开开眼界,看双方到底都是什么高明人物,说得声势这么浩大。忽与贺回无心相遇,非但知道此事,到时还要前往相助,自然再妙没有,于是三人合在一起。依了丙、耿二人,直恨不能当时直赴嵩山去与三女讲理,还是贺回只管心中有气,却知三女和那三只猛禽的厉害,又不敢十分违背师命,必须交代得过,仍主先寻祝九姑,把信交到,到后再定。上来先礼后兵,非要自己把理占足,决不轻动。丙、耿二人为友热肠,本无定见,便照所说行事。 依了贺回的原意,本不致闹得十分激烈,偏巧祝九姑终年隐居明月峡轻不离开的人,当年年底却因无意中在后山救了两人,因而发现一件不平之事,对方所为惨无人道,不由激动侠肠,当时无人可托,亲身赶往寻一恶霸为众除害。三小弟兄到前两日恰巧离开。 就这样,贺回还因师父对他虽极钟爱,法令甚严,犯过决不宽容,如不占好地步,受罚事小,从此不许出山走动岂不气闷?非但没有冒失赶去,反悔初见丙、耿二人时不应说得那么激昂,以致二人心有成见,所用宝剑又是丐侠诸平昔年防身利器,厉害非常。万一祸闯太大,无法收拾,岂不讨厌?想了又想,力劝二人说:"嵩山三女虽然狂傲,并非恶人,我不过自身做事自身当,此去说理便罢,如不说理,便将事情揽在我的身上,免她迁怒,去寻别人晦气,并非真与为仇。我们不可做得太过,以免无法下台。"一面又将二人留在九姑茅棚之内,准备等上几天九姑回来,面交书信,商定再去。 初意九姑向不远出,除偶然往寻嵩山三女谈上一阵而外,已有多年不曾出山,断无不归之理。哪知连等二日均未回转,踪迹却被那只猛鹫发现,知是以前上门生事的对头,一声怒啸,飞扑下来。三小侠自不把它放在心上,贺回心中还有顾忌,见红鸠飞来助战,被丙、耿二侠一人一个敌住,恐又误伤,并在一旁一声疾呼,不令二人伤鸟,一面向鸟说那来意,满拟这三只猛禽久受主人训练,必通人言。哪知二鸟丝毫不听招呼,反因丙、耿二人听了贺回之话未下杀手,来势更急,几次乘隙攻扑贺回,均被惊退。贺回见不听分说,想起师父走时警告,心虽气愤,仍想委曲求全,口方大喝:"二兄不必与扁毛畜生一般见识,索性此时赶往它们主人那里与之讲理。真要倚势行凶下手不迟!" 丙、耿二人初次见到这样猛恶灵巧又不怕死的猛禽,先还打得高兴,开言应诺,三人边打边走,待往三女所居灵芝崖前赶去。忽听空中怒啸,声如狼嗥,跟着便见两点蓝光带着一小团黑影由斜刺里高空中星丸飞坠急泻下来,来势比箭还快,晃眼便见黑影加大,现出一只后有两长尾的鸟形,身子不大,来势猛恶已极。这时红鸠因是追扑太急,刚被丙异长剑一挥,剑芒扫中一点翅膀,鸟虽未伤,翼上钢翎却被削断了两根,吓得大惊逃去。那乌似因同伴受伤惊退,情急暴怒,稍微一侧,便朝丙异头上冲到。 丙、耿二人未到以前,早听贺回说遇恶鸟天狼的厉害。一见来势这等猛恶,本有戒心。贺回又因先那二鸟不知进退,仿佛看准敌人不敢伤它,飞扑不已,应付了一阵,以前怒火早被勾动,快要发作,再见这等来势,知道此鸟凶猛残暴,遇敌专一拼命,赶尽杀绝,性发时连它主人也未必能止得住,来时曾听师父再三告诫,此去踪迹务要隐秘,未和九姑同路以前留神空中,不可被其发现,否则急速觅地隐藏起来,等它退去再走,前途更要时刻戒备。并说此鸟耳目最灵,动作如电,口和爪尾均有奇毒,两条能屈能伸的长尾更是厉害,如非上次前往未被此乌看过,那鹫身又高大,飞在空中老远可以望见,就是前往赔话,也都可虑等语。一见这等来势,只比师父所说还要猛恶,那两条长尾本和箭翎一般,笔直拖在后面,离人还有三四丈高远突然卷起,身子一挺,来势更快。 丙异刚将红鸠惊退,正朝空中仰望,似未留意,贺回为友心切,恐其受伤,一被长尾打中凶多吉少,单那伤毒痒痛先就难当,一时情急,大喝一声,扬手便是三粒飞丸。 本意照准鸟翼打去,并无伤害之心,不料那只红鸠想是瞥见来了生力军,记那一剑之仇,突又展翅反扑,成了两下夹攻之势。丙异惊退红鸠时便因二鸟飞扑大猛,几乎受伤,心中有气,暗骂:"不知死活的畜生,我不过听朋友嘱咐不愿伤你,真个怕你不成?"心念才动,天狼恶鸟业已飞到,耳听贺回急呼:"此鸟厉害,留神后面毒尾!"觉着这类猛恶之物嵩山三女根本不应收养,我不比贺回有师父顾忌,怕她作什?二次念头还未转完,红鸠已夹攻而来,少年心性不禁怒从心起,就这样本意仍只想使恶鸟吃些苦头,并无杀它之意。 不料这三只猛禽久经训练,猛恶非常,对敌之际时分时合,有许多巧妙打法,性又凶残,一个当空急射,朝人猛冲,一个用足全力横扫过去,如换常人,单那两翅风力先当不住,这一两下夹攻,逼得丙异如不施展杀手,不死也受重伤。贺回再发暗器,两下一凑,恶鸟怎禁得住?天狼刚把两条长尾电一般舒展出来,瞥见敌人剑光强烈,映日生辉,正朝红鸠挥去,刚刚就势想要打下,颈肩上忽然连中三粒飞九,受伤护痛,由不得身了往旁一歪,心凶情急,长尾一挥,扬鞭朝人便打,谁知敌人剑术精奇,先那一剑乃是虚实并用,不等红鸠扑到,故意连身纵起,反手一剑,朝鸠翅斫去。 那鸠先前尝过味道,刚把左翼一收,打算避开来势,一面急挥右翼朝人扫去,一面伸爪便抓,只将敌人臂膀抓住,便可任性残杀。说时迟,那时快,它这里身刚往旁一闪,丙异已由叶底偷桃化为惊虹出地,凌空一剑,就势翻身,由下而上照准天狼挥去,同时左手一扬打出一股罡气。天狼上来先被飞丸打中,哪再经得起这一剑一掌,虽仗窜逃得快,剑未上身,那两条长尾竟被断去大半截。因是来势太猛,激射出去好几丈,方始颤巍巍映着阳光斜插地上。那么厉害的猛禽,两条毒尾一去,凶焰大敛,又被罡气打中,斜翻出去老远,连声悲号怪叫,落在地上,更不回头,腾空飞呜而去。空中一鹫一鸠见敌人真个翻脸,自知不敌,那鸠不是逃走得快二次几乎受伤,同声怒啸,冲霄便起,往灵芝崖那面投去。 贺回机警,知道一来仇恨更深,正和二人商量暂时避开,好在当日之事不能怪人,且等九姑回山见信再说。忽听远远有人呼喊,抬头一看,正是九姑,还有一个中年女子一同赶来,匆匆问知前情,刚命三人速退,避往茅棚里面,嵩山三女便带了三只恶鸟怒冲冲赶来。三人掩在茅棚里面偷看,见双方争论了好一阵,连人带鸟方始回转,跟着九姑回棚,看完书信,笑说:"此事难怪一面,不过三女量小,许多不合,她们暂时怒气未息,非要和你们儿个小人计较,不易劝好,幸而有人出头作主,约定等到新桃源事完,再请你们师长约地理论,否则你们三人今日便难从容回去了。最可笑是,她已知道此事与铁笛子夫妇无干,就是日后相遇也不为此计较,对那黑雕却是不肯放过。修道多年的人这大火气,三妹吕玉华更甚,将来非有事故不可。这且不去说他,你们也不要十分认真。好在此次前来本为向她负荆,这三只恶鸟偏要倚势行凶,逼得你们出手,如何怪人? 你们只要有理,她们多么厉害也非所计。如其胆大妄为,另生枝节。使她有了口实,休说自寻烦恼,便你们的师长也必怪罪。听我良言,暂时索性放开,等新桃源事完自有道理。你们也无须乎来此,免得狭路相逢又多生出枝节,到了三月初间我必出面为你双方和解。贺回只不再多事,便你师父知道,照实奉上,也不会有话说。你们由我护送就此起身便了。" 三人间知那中年女子也是一位前辈女侠,名叫郑寒烟,与各人师长俱都相识,因其剑术高强,人缘最好,说法又极巧妙,三女才未当时翻脸。并听九姑说起黑雕受伤之事,中途救它的红衣女子正是荆门山女侠丙四姑和四姑的侄孙女丙容,还有一个少女乃丙、耿二人的师姊朱红霞,听那口气,这几位前辈女侠俱是新桃源这一面,对于嵩山三女平日养了恶鸟,常时背了主人残杀山中生人,只管三女加以严罚,稍有空隙仍是明知故犯本已不满,这次小题大做,一意偏袒恶鸟,更觉不合,自己只要把理占足,非但三女不能为害,还可将这三只恶鸟就势除去,俱都高兴非常,准备到时去往新桃源赴会不提。 铁笛子看完来书,最后一张关系紧要的已先收起,所以上来众人都不知道那几位女侠的姓名。等把几封回书全都看完才知经过。因铁笛子夫妇前在外面救人,荆门山男女诸侠见过好几位,对他夫妇最是奖励,早有好感,所以不惜得罪嵩山三女出头救护。黑雕所受伤毒甚重,全仗丙四姑灵药医治才得痊愈。回山时节虽已复原,被打脱的毛羽还有好些暂时不能长好,所以看去那么凌乱。诸侠因黑雕劳苦功高,受此险难,自然格外爱护。所约的三位高人也都答应到时准来,虽然都在年后,美中不足,到底放心不少。 本来预料必要发生事故的残年居然平平安安快乐过去。 村人因为首诸侠难得团聚,加以几次丰收,山中出产众多,一年所获可供数年之需,虽有外患潜伏,快要蠢动,内里却是家家富足,又来了许多强有力的佳宾,许多使人高兴的事凑在一起,全村人心又是那么团结,自信甚深,只管对头厉害,人人警惕,戒备森严,都准备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反击强敌,加以消灭,并无丝毫畏怯之意,反更兴奋,养足锐气,专等为首诸侠发令随时出动,佳节盛典照样举行。因日子越来越好,办得也更热闹,由小年夜起便一天盛似一天。到了除夕子时辞岁之后,情况越发火炽。全村本似一个大家庭,各人所得均按劳力平均分配,极少高低之分,各种仪式连同辞岁拜年种种礼节均在议事厅中举行,非但少却许多浪费,看去只更整齐繁盛,没有一人不是喜逐颜开,春风满面。年前准备的花灯和各种酒食年景丰富美满,盛极一时,自不必说。 铁笛子连接高人两三次密告,心中有事,因那事情不要人多,必须亲身前往,早和智、徐诸侠商计停当,到时不要管他,连南曼也不令跟去,无事便罢,如其有事,不接到紧急信号,便见自己吃亏犯险也作不知,不令旁人上前。 这时众人业已做完一切礼节,大家都在准备守岁,等到天明再去大厅,与众村人一同团拜。为首诸侠因有先后来的一些至交良友须要款待,除轮值在外的宾主十来人,全都聚在平日聚会的大侠智生住房前面专作宾馆的高楼之上,偶然也出观灯游玩,夹在村人之中放些花炮,参加各种年景乐事。诸侠虽料当夜不会有事,戒备并未松懈,不过村中人人胆勇,是年轻人无一个不会武功,本有极好训练,年前又演习了个把月,样样准备停当,曾在主客双方选出一些有本领的人,假装外敌来犯,事前并不向众明言,连多带少分两三路化装掩进,连演习过四次,均被守望的人当时发现,转眼四面包围。如非后来叫破是自己人,内有两个外客因不深信众村人的力量会有如此强大,又见为首诸侠说好旁观并不上前,稍微气浮心骄,妄想逞能一试,不肯显露真相,仗着本领高强,人又有好几个,虽也冲破两道埋伏,不料后来村中壮士越来越多,遍地皆敌,连缓气的工夫都没有,几乎被擒。这还是事前诸侠暗中下令,当日如来生人,只许生擒,不可稍微伤害,才得无事。否则,冲过第二关时已为埋伏所伤,结果还是诸侠出面喊住。 人都那么沉着机警,事前看不出一点防备,一动上手立陷重围,当时刀矛如林,四面来攻,打法又极巧妙,如影随形,决不退缩。人是越来越多,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最厉害是连一些老弱妇孺见了敌人都不放过,各有各的应敌方法,端的厉害到了极点。等到说明真相,一声信号发出,人都散光,就有几个留在当地的,照样各理所业,神态从容,若无其事,丝毫看不出来。几次过去,连为首诸侠对众村人虽极信任,遇敌时这等忠勇灵巧,分合由心,动静均有法度,到了实际应用各人都能尽量发挥,比平时训练所见威力反更强大,也都出于意外,增加许多信心。因此预定的过年盛况丝毫不因外敌要来而加阻止,接连多少天全村始终充满了喜气,表面上不现一点痕迹。平日布置又极严密,由外到内各就形势利便分配,都有呼应,无须多耗人力埋伏守望便可胜任。一切如常,不是格外小心,简直连轮流防守出巡都无须了。 铁笛子心中老惦着药夫子和丙四姑来信所说的两件事,和众人说笑了一阵便走了出来,独自一人去往各地查看。刚刚转过楼前小山竹林,便听各地村人作乐欢呼与锣鼓笙萧爆竹之声和成一片,远近传来,起伏如潮,热闹到了极点,知道议事厅前广场上人数最多,花灯最盛,少时还要大放烟火,此时必更热闹,不是隔夜来了两位远客,好些人均想叙阔,宾馆楼上推窗远望一样可以看到,宾主多人也都赶去。南曼和文婴等四五个新来的女侠都是年轻姊妹,天真喜事,爱看热闹,方才业已先走,此时必在场上等看烟火。爱妻近来情爱越深,关心太切,恐我犯险,不愿背她行事,常闹小性。为了丙四姑来书未了一张未与观看,心中不快,万一又和上次一样随后跟去,岂不讨厌?略一盘算,先想往寻南曼背人谈上几句,免得大新年里又不高兴。 正在寻思,猛一抬头,前面满空火花飞舞,杂着轰轰之声,天空登时红了一大片,定睛一看,原来广场上的烟火业已开始燃放,此是当年村人特制的万花筒,主要的几种还在后面,业已满空都是火花,半天都红,震得山野齐起回应,再要全数点燃,声势之大可想而知。同时瞥见花炮一放,远近各地刚回去不久的村人又分成长长短短大小一二十股,长蛇也似,顺着各地花径田陇互相欢呼,同往议事厅前赶去,有的手上拿了乐器,有的还捧了各人自制的花炮,幼童手上也都拿着当夜所发的各种玩具,扶老携幼欢呼而行,快活已极。隐闻喝采欢呼之声宛如潮涌,烟火业已提前点放,各式各样的花炮先似宝盖撑空,直上九霄,散为满天花雨,缤纷而下,此落彼起,上下交织,接连不断,转眼便将大片天空化为一片霞光万道的花海,跟着又有许多大小不等的银光流星赶月一般上下起落在那满空花海之中,越放越多。有的宛如一轮明月,升向空际,忽然爆散,化为茶酒杯大小一团团的明星,银辉四射,浮沉空中,因风摇曳,明灭不定,同时又有数十百道各式各样的五彩旗花冲霄直起,高出花海之上,一声爆炸,化为大小各式花龙掉头飞舞而下,也是此落彼起,疏密相间,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一路看将过去,相隔广场还有半里,忽又由下面飞起日轮也似方圆达丈许的一团红光,四边并有红云火焰托住,飞得最高,又是由小而大,中间藏有机关,等到涨满一丈以外,便被下面涨开来的气球托住,停空不动,恰巧高出花海之上,宛如一轮真的红日,由千寻彩浪中升起,光芒万道,壮丽无与伦比。紧跟着一东一西又有两蓬彩光平地升起,到了空中,波的一声爆音过处,由彩光中先迸出亿万缕红丝激射如雨,跟着涌现两个大花篮,下面也都藏有气球,将底托住,分列红日两旁,内中装满各式各样的爪果五谷农产之类,均是人工制成。因其上面附有火药,大小相问,各发奇光,都是停空不动,也不似别的花炮点完便自消灭。事前听说村中近年出了两个巧匠,并还发明几件火器,花炮灯彩更是拿手。因是山外初回,这两人又是大侠智生前年才由山外救来的难民,前后匆匆,共只见过几件火器和年下所用花炮,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无暇寻他长谈。前日听说上次欢迎会上所放花炮十九小件,年底所放还好十倍。因所有材料连火药山中均有大量出产,村人终岁勤劳、难得行乐,自己终日筹计御敌之策,无心及此,并未过问,没想到竟会这等巧妙! 心方惊赞,忽听身旁走过的人纷纷议论,说内中几件大花炮可以停空多时,甚而放到天明,下面除气球外还各有一根细铁丝拉住,所以不会被风吹走等语。再定睛一看,那三件大花炮果然停空不动,就这走出数十步的工夫,前面花炮越来越盛,四外峰崖和大片山村均在千寻繁霞笼罩之下,下面那么鲜明灿烂的花灯已为所掩,只觉眼前彩霞潋滟,耀眼欲花,这等繁华富丽的烟火生平第一次见到,正觉还是浪费物力,就是出产方便,稍用人力便可成功,由此引起村人奋奢之念也是不妥。幸而大家明白事理,这等同乐狂欢日前已经说定,必须每年出产众多,财富增加,勤劳有功的人超过半数以上,才得乘着农隙举行,用作激励人心之举。否则照此下去,如其养成喜逸恶劳、专贪奢华的风气,岂不是糟? 想到这里,正在盘算明日团拜时节拿什言语把这安不忘危、乐不可极的道理乘着新春去向众人鼓励劝告,猛一动念,觉着此时花炮繁盛已极,天空已被映成红色,花炮放得又高,休说近处,便村口外一带立在高处的人多半也能看出两分,这片又红又亮的光明景象先就不能隐蔽稍有目力的人,便看出下有大片烟火反映,照药夫子和丙四姑来信所说,那话儿虽应初三以后发现,事情到底难料。这两日为了佳客远来,我和诸位兄姊主持全局,就便陪客,还不曾往山口外去过。反正众人昨日业已睡足,预定通宵作乐,乘此无人理会之际,何不由前村出去,穿过那日发现怪人怪乌的崖洞,再由后洞秘径绕将回来,看洞中所留两根鸟羽是否还在当地,有无他异,岂不比随意游荡要强得多?主意打定,忙即溜回自己房内,匆匆取了兵刃暗器,换上衣服,独个儿往村外赶去。 二四 铁羽竟中分 古洞阴森惊异事 昏光摇冷夜 哀呻惨厉惊雄心 这时全村的人虽都赶往议事厅广场观赏花灯,奉命守望的人却无一个离开,好在远看也是一样,都各守原地向前遥望,反因人都聚往中央,更加留神戒备,一丝不懈。铁笛子本不愿有人知他走出,见出口一面静悄悄的,守望的人藏处又极隐秘,外人看不出来,仔细查探过去,一个也未离开,心中高兴,分别慰勉了几句,又各教上一套话,有人如问,照以回答,说自己出村查看,顺便请那几位出巡和相助守望的宾主数人走往高处,观赏花灯。说完快到村口,忽听一人说起曾空儿、尚勤二位小侠出村已有一个多时辰,说是去寻一位新来的好友叙阔,就便散步等语,暗忖:"曾、尚二人近数日来屡告奋勇要代众人出村守望,因他来者是客,就是以后久居在此,至好弟兄不分彼此,在初来未熟习以前至多和主人一样分班轮值,也不应使其多劳。何况天寒岁暮,所去之地荒凉黑暗,离口外山村又远,二人偏又勇于任事,一出就是多半日,必须经人催请替代方肯回转。"今朝天才刚明便赶往村外,去将童三哥夫妇替回,连中饭都在口外村人家中吃的,下午派人两次往请,方在靠近通往后山的崖顶上面寻回。吃完年酒便说,村中花灯好看,连日不曾仔细赏玩,打算游玩全村,看完花灯再看烟火,中间又走回来向大家彼此辞岁,说笑了一阵,连夸花灯真好,先拖旁人同去,因有好友新来,正说得高兴头上,谁也不愿当时走开,打算放烟火时再去,二人偏等不及,各自先走。大家还笑他那么聪明,得有师门真传的英侠,童心还是未退,由此便未见他回转。因是良友至交,双方师门渊源又深,是能来此久住的都是亲同骨肉的自己人,谁也不会对他留意。 "方才下楼往寻南曼,还料二人也在场上看花,曾想就便寻他,听村人所说时候,分明二人说看烟火乃是假话,刚一离开便往口外赶来,来路几处守望的人并未发现,定是有什事情不愿人知,除村口必由之路,非由人家后园经过,人口又有专人把守,无法隐瞒而外,仗着常时出村往来,深知虚实和守望人埋伏之处,并还特意设法避开,此举并非容易。也许乘着人们成群作乐之时,用什巧妙方法,方得瞒过守望人的目光,偷偷掩了出来。这两人决不会有什别的意思,只是少年好胜自恃,胆子又大,照此形势不是发现山外有什可疑形迹,没有看准,想要查探明了再说,便是口外有什约会。因知村中多事之秋,不知底细的人不便引进,他和我们虽是交厚,双方渊源甚深,到底初来不久,还存客套,来人也许为了我们之事而来都不一定,似此行踪隐秘必有原因。"再一转念,重又想起方才所料的事,心中一动,忙告村人,如有出巡和轮值的人经过,可代告知,请其代寻曾、尚二位,请其回村消夜,不必提我。说罢匆匆走去。 走出山口外小村一看,村中虽也点有灯火,照样欢乐,但恐万一被人看破,享受都在屋内,不重外表,除树林中挂着几盏借作信号的红灯而外,到处一片漆黑,老弱妇孺十九去往新桃源游玩花灯未归,奉命轮值的由高处望见隔山放出那么好的烟火,天都映成红色,也都赶出,援上附近高崖顶上往里遥望。除几个掌管信号、奉有专责的壮士而外,连附近几处守望的人也都就近登高,连里带外一齐眺望,侧耳往里细听。因里外相隔颇远,又有大片峰崖挡住,只望见天空中大片发亮的红影,村中花灯烟火不是登高遥望固看不见,连那锣鼓欢呼之声也被隔断,只放大花灯时偶然听到一两声炮响隐隐传来。 虽觉这样还好,终不放心,仗着路熟,目力又强,特意由黑暗中掩往高崖角上一看,原来村中烟火花灯大繁,登高远望,村中田园房舍虽被四外峰崖遮住,和平日一样看不出来,那高出云天的烟火却似亿万星花彩浪在当空飞舞不停,连那一轮红日也都望见,常人眼里必当有什神仙当空施展法力,现出这片奇景,决想不到那是人力所为。先颇疑虑,后来想起全村都是危峰峭壁环绕,又当乱山深处最高之地,以前曾往四面峰岭上仔细察看,均看不见。东南方虽可看出一点,但是相隔太远,中间又有大片森林,不到东峰绝顶仍看不出。村外一带只有此时所立危崖可以看到群山环绕中空出一片,并不能看到底,就这样,除却所立高突向外几难立足的一角危石而外也看不出,即使有人来此,也决寻它不到,方才村中所虑实是多余,何况空中暗云低下,像要下雪神气,稍一隔远,连那一片红影也看不见,何必多疑?心中一定,留神察听,四山静荡荡、黑沉沉的,不似有什异兆,忙又赶下。 遥望前面暗影中火星一闪,知是华亭小双侠徐立、徐果和两个外客带了几个村中少年出巡回转,内中一位名叫欧阳大壮的,外号小老儿,喜吃旱烟,必是前途无事,归途取火吸烟。本想见面,又因此行机警,曾、尚二侠如与一起更好,否则村人也必告知,暂时还是照着预计而行比较稳妥。念头一转,当地恰是那座通往两条出口的崖洞旁边,忙将身子往里一掩,待不一会,果是华亭小双侠等巡山的人交班赶回,曾、尚二侠并不在内,可是欧阳大壮并未抽烟,先那一星火光共只闪得一次也未再见。因与众人来路相同,先未理会,等人过去已远,忽然想起大壮兄虽然自恃本领,专学乃师癞和尚师叔的样,故意装成一个小老头,言动滑稽,人却机警仔细,他们过时都使轻身功夫,声息全无,自己如非先见火光,事前料到是他,来路又对,格外留心,目力稍差也看不出他们人影,可见他们虽未发现敌踪,行动仍极谨细,旷野黑暗之中稍有火星老远便可看出,他们决不会这样疏忽,就吸旱烟也必觅地隐避,不会公然发火。再者刚见火光掩入洞内,他们人便赶回,远近相差颇多。此火如是他们所发,来势也必不会这快,心方生疑,暗怪自己疏忽,准备掩往前途发火之处窥探。 忽听崖洞深处隐隐传来呼喝之声,再听业已停止,心中一惊,更不怠慢,正要寻去,忽又听到半声,仿佛那人正在怒吼,只喊出一半便即收止,越发惊急,忙将手中宝剑取出,仗着平日走惯多次的熟路,又料洞中如有敌人必走直路,特意照着所记地势赶出不远,便穿进乱石丛中绕将过去。为防万一,连灯筒也未取出,全仗心灵,记忆力强,动作轻巧,由黑暗中一路摸索掩将过去。走完三分之二,相隔对面出口不远,前面乱石更多,越发难走,方想,这厮如在洞中潜伏,这里点上灯火不会被人看出,莫非把人害死便自走去,怎会没有一丝亮光?几次侧耳静听,均不再有声息,沿途乱石纵横错落,黑暗之中实在碍脚。刚想取出灯筒朝地面稍微照看,人也由一大石之后绕出。 忽然瞥见相隔不远石堆前面洞顶上有光影微微闪动,石缝中也有火光映射,崖洞高大,光不甚亮,忙即停手,双手紧握兵刃暗器,轻悄悄掩将过去。暗中走来,稍有火光便可辨路,同时又听得有人低语嘱咐同伴之声,口音甚熟,虽未听清,业已明了几分,心情越发紧张,一路戒备,又绕过两座大小石堆,方始到达。火光照处,前面石缝中插着一技粗如人臂的火把,火焰熊熊,火头虽大,但因崖洞高大,四外奇石森立,互相掩映,狰狞飞舞,宛如鬼怪,尺来高的火头吃洞中阴风一吹,光焰摇摇,明暗不定。火又有烟,这一带石缝甚多,到处都有冷风灌进,阴气逼人,越发显得景物森厉,看去可怖。 目前到处,瞥见火把对面怪石下倒着两人,正是曾空儿与尚勤两位小侠。空儿虽然被擒,神气还好,正在低声劝告;尚勤却是愤怒已极,人又斜卧在一片乱石堆上,身子不能转动,石角尖厉,更加难受,人也怒发如狂,见铁笛子寻来,满脸愧愤之容,刚刚急呼: "六哥快些赐我一剑,这厮欺人大甚,今生敌他不过,不想活了。" 铁笛子见二人身上并无绑索,人却不能转动,便料敌人不是好相与,不知点的什么厉害穴道,能否解破还无把握,急怒交加之中还有别的顾虑,略一寻思,空儿听尚勤怒吼,正在一旁低声埋怨,见铁笛子想要伸手,忙又低声急呼:"六哥且慢,此时我们被人点了穴道。"铁笛子见他神情紧张,目光注定洞口那面,忙即将身折转,接口悄答: "小弟知道这位老人家偌大年纪,如何与我们后生小辈一般见识。我虽不知点的什么穴道,以二兄的本领尚被点倒,恐非小弟所能解救,不过尚兄后背紧贴在一片碎石之上,此时不能运用真气,如何能耐?我自会小心将他移开,曾兄不必多虑。尚兄跌在这样成名老辈手里,他倒胜之不武,你并不算丢人,何必这样负气?"随说人已伸手,将尚勤腿颈轻轻托起,放在一片平石之上卧倒,就这样人已痛得满头直冒冷汗。 铁笛子心中有气,但一想到事关重大,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类点穴法厉害已极,自己就能问明地方解救过来,暂时人也难于行动,一个不巧被对方加上杀手,反而有害,只有抬回解救,有人相助,预先服上灵药,比较稳妥,但是必须软床来抬,还要慢走,此时此地如何寻人?对头分明有心作对,人也必在附近隐藏,稍一出手,二人立有性命之忧。再者人也不敢离开。心中只管又恨又急,左右两难,表面还不敢露出。想了想,只得强忍怒火,准备先问明了经过再作计较。看出曾空儿比较心平气和,人也机警,忙朝尚勤匆匆劝慰了两句,转朝空儿身旁赶去,开口悄问:"人在哪里?"空儿答说: "方才在此,六哥未到以前一去不归,是否走开拿他不定。事情也难全怪一面,你须留心洞口,此人动作神速如电,但他下手以前并不暗算,如今事还难料,容我说完经过,再定如何?" 铁笛子问完前情,才知曾、尚二侠下山不久,乃师又是峨眉派名宿商风子第三代的门人,洛阳三剑中的老大哥大皓钩沙一尘,和间中诸侠老铁笛子齐全、武当男女诸侠师徒多人长幼两辈多是深交,二人未下山以前便听说起关中新桃源男女诸侠的英名,心生响应,大侠智生和华亭小双侠以前又见过一两面,先到间中寻人未见,山口外土人是认得诸侠的全都守口如瓶,诸侠又是行踪无定,当时改变形貌,近山一带格外小心,不愿外人知道。二人间不出来,又往山中寻找,不料发现一本灵药,又由一个装束樵夫的村人口内探出诸侠均在外面救灾,连往山东、河南一带寻访,直到智生等男女五人快要回转方始见面,中间连与恶贼相遇、拼斗多次,均因那株药草而起。二人心高好胜,树敌颇多,先还想和两个著名凶贼拼他到底,后经徐立再三劝说,最好等铁笛子夫妇事完,合在一起商计停当,再将这类恶贼一网打尽,免得轻举妄动,人少势单,反为所伤。同时又遇一位师执谈起乃师人已回山,二人急于将那药草送回,并向师父求教,便和智、徐诸侠约定相见之期,各自回转洛阳伊阙,乃师沙一尘问明在外经过,又向二人警告了一阵,令其留山用功,到时再往赴约。走前谈起二人在外树敌之事,重又告诫说:"你二人虽然得我传授,到底功力尚浅,遇事必须审慎,否则你们走后我便要往海外采药,不能顾你,受到恶人侵害岂不冤枉?"二人便向师父力言:"此去决不贻羞师门,那班恶贼实在可恨,遇上还是放他不过,好在阆中诸位弟兄姊妹业已结交了一多半,同仇敌忾,早已商定,有此许多同道之交决可无害。" 沙一尘最爱惜这两个门人,仍不放心,又写了一封亲笔书信,令交智、徐二人,转交阎中诸侠的师长,意似二人年幼,功力尚浅,外面朋友又少,难得双方少年弟兄一见如故,正好合在一起随同历练,并学新桃源救济穷苦的方法,以为将来立功之计。智生见那信不曾封口,看出沙一尘的用意,似因新桃源深藏山中,每年要由山外救进不少的人,外面恶贼对头又多,平日戒备严密,除却救入山中的苦难人民,不知对方来历底细决不使其走进,越是来人有点本领越发留意。双方师门渊源虽深,和诸侠见面时少,曾、尚二人更是初交,因其得有师传,胆大好胜。近来各地恶贼横行,二人树敌又多,恐其吃亏受害,师长人又去往海外,要过几年才回,无法兼顾,欲令二人从此和自己这些弟兄姊妹合在一起,就便历练,一同除害救人,但因双方相交日浅,故未明言,借此一信略露心意,想起师门交情和对方师徒的为人,多此两个好帮手自然求之不得,当时喜诺,并告二人:"诸位师长前年结伴出游,要到过年二三月间同往洞庭湖心洲作那按时举行的聚会方始寻得到人,到时我们多半都要前往拜见,当请二位老弟同行,再将书信呈上。 从此二位老弟便算我们自己人,不作客套了。" 二人见新桃源真个人间乐土,无一样不使人心悦诚服,又结交到这许多同辈良友,心虽喜极,但知村中规矩,除偶然来住的宾客外,只在村中住满一月以上,便须和众人一样一同力作,便是外客也不例外,否则到了农作樵采出猎、兴建土木之时,全村无论长幼都要一同下手,主人至多留上一两人陪客,余者均有事做,只管主人照样礼敬款待,不会开口,客人见主人那么用心出力,终日勤劳,越是为首有本领的出力越多,哪一样都要顾到,自家闲在那里坐享现成,还要耽搁人家光阴来招呼客人,就是风景多好,闲居终日,看人动手,也实无趣,怎么也都找点事做才罢。好在来客都是同道至交,日子一久均成习惯,许多外来的英侠反倒因此生出乐趣,往往抽空人山相聚,不舍离开。为了全村劳逸相当,春秋佳日又有种种娱乐赏心之事,乐胜于苦,人心又都一致,样样使人看了周身舒服,近一二年来人越多,几于川流不绝,此去彼来:常时高朋满坐,每年年终必有许多嘉宾光顾,当年七侠相继回山,又有贼党来犯的消息,连那有事在身准备开春再来的也都提前赶到,年终这十多天人来越多,准备暂住不去的竟有三四十人之多,内中倒有一多半均是奇才异能之士。二人平日无什相交,先是喜出望外,周旋来宾之中,隐以主人自居,高兴非常。 自从那日去往后洞打猎,发现怪人怪鸟,当时也未理会。本年来宾因知主人将有外敌来犯,均告奋勇,由智生领头分配,轮流去往村内外各地巡查防守。二人本想多出点力,恨不能当时立点功劳才对心思,第三日无意之中由一村人口中得知村中旧例,每年一过正月十五全村的人都要正式开始劳作,事前在庆赏元宵、结束新春乐事、开始生产的头一日十五的白天,全村还要举行一次春宴,仪式隆重而又整肃,比起年节盛会另是一种气象,一面当众宣示本年应兴应革之事和改进农作樵采、畜牧打猎的方法,一面把去年出力最多、立功最大的人各按本身智能所及,和这一年中所超出的进展,定那功绩的大小,在鼓乐欢呼声中披红挂彩,涌上广场当中所搭喜台受众礼敬,以为荣耀。为首诸侠照样均有专人记载,照本身说虽然立功最多,但因为首诸侠智能较高,另有建立功劳的目标,也按他本身的智能来论高低,去取更严,照样也有不及之时,只管仍是首领,人心始终拥戴。 因为首七侠意欲借此自励,好为众人更多出力,取法最严,平日功绩虽然真多,终有一点高低,只管全村人心归向,所选主持全村的十五个人七侠虽无一次落选,人们的信仰更是越来越深,为了七侠彼此功绩各有高低,经记载的人当众一说,拿实事一比,用不着争功谦退,便在万乐耳目之下现将出来,中有一两个为了境地和所遇之不同,稍微落在后面,便不能去往喜台受贺。那些专在山中勤劳做事、出力较多的村人坐满了一台,为首诸侠反倒有人不能上去,人心始而不以为然,后经诸侠说明此举用意和各人智能虚境之不同,须由本能所及加以发挥,超过所能办到之事,为众人多用了心力,才算合格。如其一律拉平,势必样样功绩均被为首的人占去,与大量村人无干,而一般人也必认为本身无什知识,反正及不过人家,一面养成倚赖心理,样样倚靠上面,一面墨守成规,安分守己,把本身的事做完便罢,不能偷懒便是好的,这等做法必使众人本身的智能难于发挥,如何能够改进?我们蒙大群父老弟兄推为首领,便应想尽种种方法诱导,使其走上安乐康健之路,才不负你们委托之望。别的不说,你们此时这样自卑,我们听了先就惭愧等语。所解释的话甚多,无不人情入理,众人方始信服,也都激励起来。 虽是见惯无奇,不以为意,可是为首诸侠却都兢兢业业,惟恐落于人后,无论对内对外,始终不避辛苦艰险,丝毫不懈。山中的事众人耳目共见,山外所为回山也必据实说出,由那专人记载,像当年这样,为首诸侠十九同上喜台,便是内中有人想要谦退,听众村人的口气那么热烈也办不到。曾、尚二人闻言暗忖:"诸位兄弟姊妹业已商定,曾有明年十五春宴会上当众宣说,请我二人人村久居,从此便是主人之一。他们庆功均按各人能力时地来定,公平合理,我们初来,如在春宴会前立下功劳,第一次虽不能推上喜台,也是体面。"为此一念贪功,恨不能当时便有敌人来犯,一试身手。 本就想在年前做一点事,而铁笛子又太谨细,先受药夫子师徒嘱咐,又接丙四姑来书指示机密,均是不到时机不能明言。虽和几个素来持重,对他极端信任的人商计了一阵,有许多活均未详说。因觉曾、尚二人虽是至交,人又热心,终嫌年轻气盛,胆又太大,恐其万一生出枝节,有多少话不曾告知,并还再三嘱咐,如其发现前见一人一鸟不可动手,急速回村送信,自有道理。二人一个聪明机警,但因年轻,经历不多,常时用心太过,以致发生误解。一个性刚好胜,胆又大大,遇事往往冒失,如非曾空儿人谨慎,往往为了疾恶太甚,惹出乱子。刚一下山便树下许多强敌,便由二人不自量力、胆勇太过之故。二人看出前遇怪人十分厉害,明非自己一面,村中诸侠却又不愿与之为敌,一时好奇,常借出巡为名,往前去崖洞一带窥探,接连多日,均未发现那一人二鸟踪迹,业已冷将下来。这日因往前村帮助村人守望,无意中想起前事,又往后洞一带去打山鸡,因接连往来洞中几次,均无他异,怪人所留两根长鸟羽始终仍放原处,因听铁笛子之言,并无一人动过。那乌羽长达两尺以上,却不甚宽,近根处绒毛颇多,甚是软柔,前端大半根却是坚硬非常,毛和钢针也似,乌光黑亮。 当日山鸡颇多,林野安静,冬阳晴美,一点没有费力便打了十多只,一算村中人数甚多,不够烤吃,恰巧后洞轮值的人刚刚交班,因往前村寻人,由当地经过,二人便托他把已打到的二十来只山鸡带回村去,准备夜来和诸侠烤吃宵夜,并送那人两只,还想在当地搜寻,多打一些回去。不料大群山鸡吃二人一阵乱打,业已惊飞四散,无意中却发现两只肥鹿,也是空儿想擒活的,未发暗器,满山追逐了一阵,仍被逃走,不曾追上。 天已不早,正往回走,本意洞中黑暗,路虽近上许多,却不好走,打算乘着天未黄昏越崖而过,相隔洞口也就半箭多地,猛瞥见洞口内有一黑衣瘦小人影朝外探头,一闪不见。 二人猛想起那日怪鸟飞走之后隔了些时,东山崖那面空中现一黑点,极像先飞走的怪乌在云中飞翔,跟着便有一黑衣小人头上撑着一顶形似小伞之物朝下飞落,由此便不再见。 相隔虽远,当日天气晴和,也能看出一个大概,那身奇怪装束正与此人相似。当时只觉他身材短小,如何会像一个未成年的幼童,匆促之间也未看出是男是女。 空儿心想先打招呼,再往里去,尚勤贪功心盛,业已当先纵入洞内,空儿只得跟踪赶入。为了洞中黑暗,上次火把曾被怪人扑灭,有了戒心,一面连声招呼尚勤不令轻举妄动,一面晃燃火扇,向前发话,请洞中人出面相见,所说的话也是不亢不卑,颇为得体,暗中却是留神戒备,一路时分时合,搜索过去。往来绕了两圈,并无踪影,也无丝毫回音。第二次回到靠近出口的怪石丛中,见那两根本来搭成十字的鸟羽忽然分开。洞中虽然阴森,常有冷风吹动,但那乌羽又长又重,从初发现起连经多日不曾丝毫改样,当日洞中更是风小,怎会变样?尚勤忍不住拿起鸟羽一看,通体约有两尺三四寸长,毛羽坚硬,拿在手里颇有分两。再仔细一看,近根绒毛里面还各隐束着一枚金环,第一次过时还是一个十字,原样未动,就这一会工夫竟会分开,变成两根相对。金环并不甚大,但颇厚重,上面刻有一个鸟头和几个形似古篆的字迹。空儿料知不是寻常,忙令照那原样放好,再打暗号,分两面往中心搜索过去,一直寻到天黑也无丝毫影迹。 本想回村告知,后一商量,觉着两次发现怪人踪迹均未探明丝毫来意,就此回去送信显得无能,也无意思。一面想到铁笛子所说不到年初三不会有什变故发生,即便发现可疑,来人只不出手行凶,深入村内,也都见怪不怪,无须理他,每日分人出巡守望不过防备万一等语。心想,自己名师门下,得有真传,新交这班至好全都另眼相看,明年春宴以前就不能为众立功,也不应该闹什笑话。如今来人踪迹尚未发现,如何大惊小怪? 准备刚柔并用,连招呼带激将,好歹和来人先见一面,探明来意,再作计较。又见对方藏伏在此,虽然不肯见人,并未现出敌意,暂时当不致有何举动。听铁笛子口气,分明此事他早料到,所以才会那等说法。人怕用心,不如放松一步,日常来此窥探,怎么也能探出他的踪迹,于是回村并未提起。 二次发现黑影之后,断定怪人至少也是一高一矮,照此形势,就是暂时离开,也必常要往来走动,日子一久,早晚遇上,寻到夜里,想尽方法不曾再见。空儿心细,料那两根鸟羽是对方的信符,这一合一分必有用意,以为本来是个十字,被人分开,归途忽然动念,仍在原处搭成一个十字,方始回转。次日一早借故出村,一到便往洞中窥探,十字业已分开,昨日还是羽根相对,这次改为前面尖端对成一条直线,如是被风吹动,决无这样巧法,何况羽毛本重,又束有两个金环,这一来料定洞中伏得有人,并未离开。 如寻两个帮手满洞搜索,又防打草惊蛇,又被众人知道,与本意相违。略一盘算,重将鸟羽搭成十字,故意避开,一面留神出口,假装回去,人却分出一个由崖顶绕到下面,再分两路,悄悄掩入洞内。仗着走过几次,道路已熟,又是白天,洞虽长大黑暗,凭二人的目力还能辨路,连火光都不用,一直掩到会合之处,照样声影皆无,但那两根乌羽又都分开,针锋相对,横在那里。 二人这次想好主意,将鸟羽搭成十字之后,便各掩藏在旁,等了一两个时辰,中间连起身偷看了两次,居然未动。洞中黑暗阴森,冷气逼人,使人难耐,实在气闷,又料人在洞内不会出现,也许暂时离开,便退到洞外,隔上些时再看,果然鸟羽由合而分,又成相对之势。尚勤见对方软硬不吃,好说歹说俱都不肯出现,便将鸟羽搭好,故意发了两句气话,拉了空儿往外走出。离开不远,冷不防突又回身,就这来去匆匆转眼之间,又变了摆法。同是一样的人,由昨日起始终不曾发现对方,用过灯火,想尽方法,满洞搜索,不见影迹,自己始终落在明处,实在不解。由此起经许多时候,连用种种方法窥探,都是守在旁边鸟羽不动,刚离开儿步便自分开,老是羽尖对列,连摆的地方俱都不差分毫,直和遇见鬼怪一样,不禁由惊奇变成负气,说什么也要将这两个怪人寻到才罢。 接连好几天,稍有借口便往洞中查看,那两根鸟羽也不知摆过多少次,都是由合而分,针锋相对。 这日除夕,空儿觉着接连多日都是如此,这两根鸟羽必是对方一种符号,来意善恶尚不可测,反正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是寻常,不会无故来此隐伏。转眼便是初三,自己既无所得,仍以明言为是,免得变生仓猝,无颜见人。为了一时贪功好奇,铸成大错,对人不起。尚勤却说:"我们业已守了好几天,都是白用心思,好在还有两三日。 这两个怪人虽然踪迹诡秘,并未现出敌意。山中诸友又是那等说法。我想一个人决无不眠不休之理,何况今夜除夕佳节,对方枯守洞内,连个铺盖都没有,有什意思?村中又是通宵欢乐,人都不睡,大家都在热闹之时,不会留意,和往日一样,出来时久,诸兄恐我们在外劳苦寂寞,老早便命自己人替回,怎么争论,说我弟兄也是自己人,均说过了年便是一样,你们新来理应先尽地主之谊,除却今夜大放花灯,戒备较严,又经来客力请,宾主双方才得合在一起,分配轮值而外,平日一交黄昏便是主人接替,一半不愿来客过劳,一半也因月终之时星月无光,天太黑暗,恐来客不知地理,万一受到敌人暗算之故。所以前数日去往窥探都在日里,夜来共只抽空借了题目往返过一次,并无所见,也就拉倒。何不乘着今夜热闹头上,借看花灯为由,掩来此地,一开头便分两路掩到洞中,避开正路,贴着洞壁,由乱石丛中摸索过去,先不动那两根鸟羽,看它到底什么变的。如到天明仍无结果,明朝团拜之后再向大家明言,索性多派些人分途搜索也来得及。" 空儿早就觉着这两个怪人如是对头,决非小可,自己弟兄虽然得有师传,武功剑术颇高,万一翻脸,能否对敌仍拿不准。此举未免冒险,先还迟疑。后来听说当日因花灯太多,放烟火时声势太大,难免惊动仇敌,被其看破,虽然四面峰崖环绕,远近都难发现,到底小心为是。诸侠临时商计,仗着人多容易分配,一面商定,除按时轮值的守望人外全数接往村中同乐,一面由宾主双方选出二十多人,两三个一起,各带上几个少年壮士往来巡查,和走马灯一般此去彼来,接连不断。共分好几路,非但两处出口要道,连离开前村十里方圆之内,凡可通人之处,均有专人当时往来巡查,一面把出巡和守望的时候缩短,不满一个时辰便要换班,使其轮流入村行乐,观赏花灯,不致虚度佳节。 尤其出巡的人分派更是周密,一队接一队川流不息,每半个时辰一次,都照注定地点,在黑暗中寻上一遍,先往相隔后洞六七里的所在会合,暗中交了信号,再按出入道路交错而过,轻悄悄飞驰回来,便算完事。 这座崖洞在前后两条人口之中,偏在一旁,离开后洞更远,出巡的人本还不会走到,自从上次发现怪人,便加留意,只为洞中黑暗,乱石太多,险阻横生,不带灯火极难通行,带灯又恐遭人暗算,更恐敌人因此发现后洞人口,不令穿洞而过。两条归路并有好些走法,后洞里面埋伏又多,敌人如非紧贴在自己人的身后,便被掩入洞内,也难走进。 两面出口和崖顶隐僻之处均有专人隐伏守望,出巡的人由外归来,踪迹虽极隐秘,不由当地经过,如由后洞走出,必要掩来当地窥探,由洞外走过,甚而还要掩到洞口朝里查听,就算危崖高峻;两面相隔又远,上面守望的人看不到崖脚一带,怪人隐伏这一面,离开出口只十多丈,如非怪石遮避,夭又阴黑,洞口有人走过均可看见。真要遇险,将身边信号旗花由石缝中发将出去,一面取出号笛一吹,也能喊来援兵,无须过虑。 照连日所见,当夜多半无什变故。如其敌人真要冒失侵进,村中戒备那么严密,只非真个大举而来,全是强敌,随便进去几个,无论本领多高也是送死。自己学了一身本领,稍有强敌便自胆怯,岂能成事?何况对方来历用意还未判明,真有恶念也不会是这等神气。当日又听华亭双侠谈起那一人一鸟介乎敌友之间,始而还恐应付失宜,多此一个大对头许多讨厌。自从昨夜岭南女侠宫小小奉了师命赶来度岁,并助众人御敌,谈起事情许多变化,贼党虽然凶焰越盛,自己这面也多了两位高人相助,便那怪人真个翻脸,只在初十以后发难便可无虑。并说,此人也是左右两难,业已改邪归正多年,深知利害,不是万不得已不致翻脸出手等语。可见遇时只要能够临机应变,不去激怒,也不致为害。 不料徐氏弟兄几句无心的话,几乎送了二人性命。 空儿想来想去,均觉事情虽颇艰险,凭自己的心思能力,决不至于受人暗算,把事弄糟。共只半夜工夫,如其探明底细,再和众人商计,岂不好看得多?尚勤更疑心怪人凑巧还是自己一面,也许有什强敌要来,被他知道,又不愿与众人相见,或恐泄漏机密,惊走来贼,特意守在这里,暗中出力,将来贼除去,都是难说。那两根时合时分的鸟羽便是他的信符,或与来贼有什过节,借以表示,否则先前因不知他的用意,将所留鸟羽连变更多次,又说过许多激将的话,要是对头早已发作,哪有明知我们看破他的踪迹,始终守在这里,偏又不肯见人之理,就是第一次火光被他扑灭,也无下文,并不能当他敌人看待。空儿虽不以他为然,一样贪功好胜,竟被说动,始终不曾明言。吃完年酒,谈了一阵,便借看灯为由溜将出来,仗着连日往来多次,随时留意,地理已熟,连沿途守望埋伏之处俱都知道,立意费这一夜心力查明细底,惟恐村中诸侠命人寻他回去,或加劝阻,不令涉险,除出口两人无法隐避而外,十九避开,对人只说随同出巡,绕往后洞回去。一离村口,便避开崖上守望人的目光,尚勤掩往洞内,曾空儿施展轻功攀援危崖,绕到前面出口纵落。先掩伏在外,四面窥探了一阵,见无动静,估计尚勤快要绕到存放鸟羽之处,然后轻悄悄往洞内绕去。 刚一进洞不远,便见里面怪石丛中有光影闪动,从所未见,知道来时所料不差,这两个怪人果然睡在洞中,以为此时无人会来,业已点了灯火,也许弄些酒食在彼度岁,做那应景的事。这一发现光影,路更容易看出,正贴着怪石耳目并用,掩将过去,相隔渐近,旁边石缝中已有火光映射,侧耳偷听,并无声息,尚勤也不知寻到没有。忽然发现石后火光中黑烟飞扬,火光也颇昏黄散乱,想起对方形同鬼物,曾有许多怪处。洞中怪石森立,都是平地突起,槎-狰狞,暗影幢幢,恶魔鬼怪也似景物阴森,使人心悸。 深山古洞,又当暗夜无人之际,一阵阵的阴风四面吹来,觉着对方如是正人君子,就他脾气多么古怪,也不会在这类阴森凄厉、暗无天日之地停留不去,由不得心生警惕,加了仔细。等到提着心神,掩往石后,因尚勤尚无声息,不知到未,恐其粗心大意,举动冒失,无意之中涉险吃亏,那条石缝又高,挡住目光,援将上去虽极容易,但因连日经历,看出对方轻功比他更高,形踪飘忽,简直不类生人,始终是在暗处看人,稍一疏忽难免警觉,就无危害,被其隐避,再要寻他便难,特意贴着那堆怪石,绕往尚勤来路一面,意欲抢先迎住,会合一起,再行设法窥探。 那堆怪石约有角许方圆一大片,参差矗立,怪人停留发光之处也有三丈方圆一片空地,一面靠着崖壁,并有几块大小平石,高只尺许,可以坐卧,所留鸟羽放在一小块离地两三尺的断石桩上,旁边散着一堆碎石,第一次入洞虽已发现,但似刚断不久,不知怎会那么粉碎,做一堆散在石桩旁边。二人均曾去过多次,空儿初意尚勤还未走到,故此声息全无,哪知刚刚绕到前面,便见一条黑影立在那里,火光斜射中,正是尚勤,满面都是惊怒之容,看意思也似刚刚掩到,忙即赶过,随着尚勤手指之处往里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同时便听惨哼之声。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