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世少年》 楔 子 “这是什么?” “你的命。”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这句话便是你为我所批之命?” “正是。” “此话何解?” “当中意思,是说只要你一遇风云,便能化作九天之龙,天下将尽在你的脚下!” “那何处可遇风云?”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 “风本无形无相,没有一刻静止;云亦聚散无常,飘渺不定!纵使穷究玄机,也算不清天上风云之反复!” “无论如何,我毕生宏愿总算得偿,也觉无憾!” “不是一生,而是半生。” “半生?” “这只是你前半生的命!” “那后半生呢?” “时机未至,无法得知。” “何时方是时机呢?” “为何世人总想得知天意?虽知天意难测,不知比知更为幸福!” “我不明白。” “毋用明白,就让一切随缘吧!” 第一章 风 刀,似是在深深叹息……这是一柄不平凡的刀。 刀长三尺七寸,锋刃无瑕,一望而知,是一柄绝世宝刀! 宝刀虽好,此际却积满了厚厚尘垢,且与周遭的蜘蛛丝苦苦纠缠,过往的所有璀璨光芒,早已万劫不复! 从前,刀也曾有过显赫的时刻。它曾被握在主人强壮的手中,斩下无数高手的头颅。 但今天,它却被随意挂于此陋室中黝黯的一角,两旁更放满犁耙耕具,昔日的万般光华,全都在暗里湮没! 假如它只是一柄平凡的刀,也还罢了。 可是,它偏偏是一柄绝世的宝刀! 试问这样的刀,如何能屈身在此阴暗一角? 然而,刀的主人,如今又身在何方?是不是也和此刀一样,屈身在不应屈身的地方? 刀名“雪饮”,它到底要饮血?还是要从此饮恨? 聂风充满好奇的目光一直未离雪饮,年方六岁的他,竟可目不转睛地瞧着雪饮,已然过了整整三个时辰。 晚风轻轻掠进此破陋的斗室,拂起聂风柔滑的发丝。他的脸孔小而灵秀,灵秀中却又隐含几分坚毅之气,刚柔并重。 他很想举起这柄大刀,看看它究竟有多重? 他记得父亲曾十分轻易便将雪饮举起,甚至还把它用来破柴! 宝刀用作破柴,多么浪费,多么可悲。但这是刀的命运,只怪其主人心硬如铁! 聂风自然不明白个中缘由,一颗赤子之心只想也学他的爹一样举起雪饮,好让自己能助其一臂之力。 更何况此刀并不如一般的破柴刀,它散发着一种莫明的光芒,深深的吸引着聂风。 纵然他的爹从不准其触碰雪饮,然而小小的心灵却一直在跃跃欲试。 烛光掩映之下,雪饮恍若夜鬼,静静地勾引着聂风……聂风紧蹙双眉,心意立决,遂找来了一张矮凳,小脚踏上,刚要把雪饮取下之际,只觉此刀竟是出奇地重,且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向他的心头涌去……那是一股不祥的感觉。 杀人的刀,大多带有一股不祥之感。 聂风心知不妙,可是已经太迟了。 人,确是绝色美人。 她有一个很温柔的名字,她叫颜盈! 她正处于此陋室的厨中,不住地把一块肉来回剁着,剁着,似要剁至地老天荒。 这个女人,正是聂风的娘亲! 皎洁的月色自窗子透进厨内,在落到她的脸上;她的脸美的令人透不过气,正是眉目如画,芙蓉如面,彷佛连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腮儿滴破。 她的心呢?她的心会否如她的脸那般娇弱,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心儿滴破? 这美丽的女人,也和雪饮一样,同属于一个男人。 一个曾叱吒一时的天下第一刀客──-北饮狂刀“聂人王”! 一想及聂人王,颜盈操刀剁肉的手就更急,使力更重,像是非要把那块肉跺为肉碎不可。 刀下之肉就如是她的怨,六年多的怨……想当初,她爱聂人王威武不凡,更仰慕其是群刀之首,谁知道自与他共结连理后,爱郎忽尔封刀归田,也封锁了他的心! 粗布麻衣,里不住玉肌冰肤;缕缕炊烟,掩不住倾城艳色。 她,确是美人中的美人。 如此的一个美人,滴粉搓酥,本应许配给天下第一刀客,何堪沦为寻常村妇,终日与饭锅及扫帚为伍?末了还给柴火污了脸上的颜色? 真是愤懑填胸……无从宣,惟有操刀更急,肉碎更碎。 正自想的出神,忽听的“当”的一声!声音来自厨外,颜盈私下一惊,急忙奔出看个究竟。 只见聂风站在矮蹬之上,呆呆瞧着跌在地上的雪饮。 太重了!即使一般壮硕汉子要高举此刀也甚感吃力,聂风仅得六岁,纵然可把雪饮取下,也没能耐将之举起,于是手上一滑,雪饮便重重坠地,更在地上撞出一条裂痕! “哎,风儿,你干什么?”颜盈赶上前抱着聂风,却发觉他的血脉平和,面上毫无受惊的神色。 “娘亲,这柄刀内里似乎有些可怕的东西!”聂风不明所以,天真地问。 颜盈避而不答,道:“傻孩子,你爹不是叮咛你别去碰它吗?怎么不听从他的教导?” 她的语音异常温柔。 “我……我只想帮助爹爹破柴!”聂风童稚的看着颜盈,憨态可掬,颜盈给他逗得不怒反笑。 毕竟,聂人王虽然令她失望,她还有这个可爱的儿子。 她轻挽着聂风的小手,道:“我们莫要给你爹瞧见了,否则他又会训示一番,来! 让娘亲来捡起它!” 刚要弯腰拾刀,却发觉此刀竟连自己亦无法举起;蓦地,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 “别要帮他!让他自己收拾好了!” 说话的人是一长满须髯的男子,散发,体形颀长,身披褐色衣衫,外表看似是一个平凡的庄稼汉子一般,惟眉目之间散发着一股挺拔之气,整个人就如一头猛虎,猛虎中的猛虎! “爹!”聂风叫了一声。 那男子原来是聂风之父──-北饮狂刀“聂人王”! 聂人王扫视着地上残局,跟着侧头向儿子说道:“我早吩咐你别碰雪饮;既然此番是你自己弄它下来的,这柄刀,亦必须由你亲自挂回墙上!” “人王,风儿仅得六岁,怎有能耐将之挂起?你不是在说笑吧?”颜盈反问。“无论如何,身为男子,应该对自己所作的事承担一切责任!” 聂人王说着轻拍聂风左肩,问:“风儿,你明白没有?” 聂风似懂非懂,但目光中却流露着一种在小孩眼中罕有的坚毅之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好。”聂人王展颜一笑,继续道:“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冰心诀吗?” “记得!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对了。冰心诀能使人心境清明,我只想你熟习冰心诀,不想再见你舞刀弄枪,知道吗?” 聂风不解地问:“为什么?” “小孩子别要多问,待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 聂人王说罢转问站在一旁的颜盈:“盈,你道是不是?”随即轻挽颜盈的手。她不知为何面露愠色,把他的手甩开。 聂人王的心略感不妥。 聂风却没留意父母之间的变化,他只是定睛注视着雪饮,圆圆的眼睛彷佛在对雪饮道:“雪饮啊雪饮!我一定可以把你放回原处!” 聂风虽然是这样的想,可是以其微末的力量,当真要挂回雪饮,却是谈何容易? 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仍是努力不懈地将雪饮提起,提至半途又不枝放下,一次接着一次,毫不间断。 颜盈慵懒地斜椅窗旁,半张娇俏凤眼,望着自己的儿子在这样那样,心中不禁感到这个孩子真是出奇的傻。 和他父亲一般的性子! 聂人王又到田里工作去了,他似乎乐此不疲;颜盈每天除了淘米做饭和打扫外,多半是无聊地坐于窗旁,怔怔地极目窗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有些时后,倘若邻舍经过,都会有善地唤她一声“聂大嫂”,颜盈总是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笑容当然颇为生硬。 是的!她不高兴别人如此称呼她,她本应叫作“聂夫人”呀,如果聂人王仍然是天下第一刀客的话……可惜,聂人王已非昔日之天下第一刀客,她亦永不会是“聂夫人”。 “聂大嫂”三个字钻进耳内,真是每字如雷! 对其而言,农村的生活虽是平淡且不快乐,幸而她仍有聂风,这个孩子还是挺得其欢心的。 他和大多数的孩子不同!他不喜多言,也不会问一些令人无法解释的问题,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十分喜欢陪伴在颜盈的身旁。 这也许是天下第一刀客唯一不同凡响的遗传。 颜盈瞧见聂风忙得久了,不由得怜惜地道:“风儿,先歇一会吧,别要给累坏了。” 聂风仍旧不愿中途放弃雪饮,答道:“娘亲,我会的了。” 一面依然顽强坚持着,可是气息已越来越粗。 颜盈也没动气,深觉这个孩子此番心力必定白费,纵然身为他的娘亲,亦根本不相信聂风可以办到。 然而她也太小觑自己的儿子了,如果她知到在过去数晚,每当夜阑人静之际,一个小小的黑影还在不断努力着的话,那么,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就在第五天的早上,天未破晓,颜盈已先自起来,往厨中准备早饭。 当她刚从寝室步出时,她就发现了一桩奇事,不自禁地高呼一声! 只见雪饮已安然挂于墙上,颜盈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瞠目结舌! 聂人王也闻声而至,眼前情景亦叫他一愕。 夫妇俩面面相觑。 “是风儿挂上去的?”聂人王问。 颜盈摇首,道:“谁知道!他那有此等能耐?” “跟我来!”聂人王一面说一面和颜盈步进聂风的寝室。 昏暗的寝室之中,聂风仍然在倒头大睡,甚至适才颜盈的叫声亦未能把他吵醒,他看来极为疲倦。 聂人王细察之下,发觉儿子的双手早以擦破,显见是因为曾摔跌无数次所致。他将这一切看在眼内,忽然道:“真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孩子。” “人王,你的意思是……”“是他干的!”聂人王脸上泛现嘉许的微笑,即使寻常刀客也不能轻易地把雪饮挥动,由此可知聂风的潜力深不可测!短短数日之间,竟然可以将雪饮挂回墙上,当中更曾因为气力不继而多番倒下,可是,他仍然能够站起来,再接再厉,实是小孩中罕见! 颜盈更是雀跃不已,喜道:“太好了!人王,那么你今后别要强逼他习什么冰心诀了,索性传他傲寒六诀,好让他有天能克绍箕裘,成为另一个扬威武林的刀客!” 聂人王骤听颜盈之言,并不即时回答,沉思一会后,才慎重道:“我逼风儿挂刀,只为要锻练他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儿汉,仅此而已。至于刀法,学了它,反会令他涉足江湖,一入江湖,人便难以回头,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的手上!” “但风儿资质如此上乘,若然得你倾囊传授,届时只有别人死在他的刀下,他又怎会死在别人手上?”颜盈满怀渴望的道。 聂人王听罢只是微微摇头,他坚决不传聂风刀法,实是另有苦衷。 颜盈的眼角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彷佛是被他那颗坚决的心刺伤。 她默然一瞥睡着的聂风,过了良久,才慢慢转身,迳向厨中走去。 聂人王尾随而入,问:“盈,你在生我的气了?” 颜盈不加理睬,只顾低头淘米,半晌才道:“别要空着肚子作活,吃点东西才到田里去吧!” 她这句话听来虽是一片体贴之言,可是,语调却是异常的冷淡。 聂人王的心头不禁一痛。 时为正午,烈阳当空。 大地散发着一股闷人的酷热,远方却有一片乌云在徐徐飘汤,似是下雨前的先兆。 在那一望无际的耕地上,农夫们正在田里辛勤插秧。虽然各人热得汗流挟背,惟想及最后的收成,这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 不错!对于寻常的农户,劳力换来秋后丰收,何乐而不为? 然而,对于一个曾威震武林的刀客,这些微末的、不得温饱的收获,会否心有不甘? 聂人王也在人群中插着秧,一干人等忙了整个早上,其他人早已疲态毕露,惟独聂人王依然面不改容地工作着。 阳光像是熊熊火舌,往他身上煎熬。他的衣衫尽湿,满额都是汗,忙得好不辛苦。 但是聂人王毫无怨言,他自与颜盈结合后便矢言归隐田园,从此,永远不再踏足江湖! 若再耽于江湖,恐怕早晚必会祸及颜盈,他如此深爱这个女人,当然希望她能够活得长久、开心、幸福……幸福二字,对饱历江湖凶险的聂人王来说,原是异常陌生,但聂人王私下深信,只有归于平凡,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他坚决为情封刀,义无反顾! 这么多年以来,他堂堂一个群刀之首,不惜纡尊降贵,在田里干尽粗活,全都是为了身畔那个独一无二的她,可是,他今天早上方才发觉,她并不快乐! 为什么她不快乐?难道她还不明白,平凡的生活总较亡命江湖的生涯更为幸福? 一念及此,聂人王插着秧的双手顿时微微颤抖。 尚幸他定力奇高,瞬息之间,情绪又平定下来。 好身厚的内力!好稳健的一双手! 农夫们是平凡人,当然没有如此稳健的手,但离田间不远处的小路上,正坐着一个衣履光鲜的人,他的手,才配与聂人王的手媲美! 那名汉子仪容整洁,手持一柄绿柄长剑,一身红衣,红得就像是地上的另一道骄阳! 骄阳似火,不问自知,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的剑,也是一柄不平凡的剑。 他和聂人王是同一类人! 那名汉子在小路的石上坐了半天,农夫们都开使好奇起来,更有人在聂人王身边低声道:“小聂,你看!那个人在石上坐了老半天,身体竟可丝毫不动,很奇怪呀!” 聂人王但笑不语,他早已瞧见这红衣汉子,只是一直装作视若无睹,继续插秧。 他手中的绿柄长剑就像一个无人不晓的记号,曾历江湖的聂人王怎会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农户们朝声音方向望去,只见百丈外飞沙满天,正有两匹马在飞驰着。 两条汉子分坐于这两匹马之上,神色彪悍,威武非常! 最使人讶异的是,马儿竟向田间这边冲过来! “啊!什么事?”农户们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作骑未到,马上的人已翻身跃下田边,暴喝:“北饮狂刀!” 众人一阵诧异,二人分明向着田中暴喝,但这里根本全是日初而作、日入而息的庄稼汉子,何来什么“北饮狂刀”? 可是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去,才发觉他们的目光,原来是落在那个默默耕耘的小聂身上。 其中一名汉子已率先道:“北饮狂刀,你莫以为退隐于此穷乡僻壤,我袁氏兄弟便找你不着。当年我俩的父亲在你刀下惨死,我们整整花了七年才寻得你下落!今天,快使出你的傲寒六诀,与我们的袁氏刀法再决雌雄吧!” 说话的人,是袁氏兄弟之老大“袁京”。 聂人王却无动于衷,二人甚感没趣,老二“袁正”目道:“呸!你这是瞧不起我们了?” 话声方歇,立用时用刀挑起田中泥泞,向聂人王脸上击去。 聂人王似是不懂闪避,给污泥溅个正着,道:“两位大侠,你们找错人了。”袁氏兄弟听后嘿嘿一笑,袁京道:“当年我俩虽是年幼,但至今依然认得你的容貌。别再装模作样,纳命来吧!” 二人不由分说,即时腾身而起,双刀在半空中化作两道匹练似的长虹,齐齐朝聂人王头顶劈下! 聂人王看来真的不懂如何招架,眼看便要给两刀分尸……倏地,红影一动! 剑,已闪电间挡在聂人王身前咫尺! “波”的一声!剑还未出鞘,却将两柄来刀当场震断! 好快的一剑! 使剑的人,正是那红衣汉子! 袁氏兄弟面如土色,紧盯着眼前人手中的绿柄长剑,一同惊嚷:“火麟剑?你。你是……”那红衣人气定神闲,一字一字地道:“南麟剑首。” “什么?你就是南麟剑首断帅?你。为什么要救他?”袁氏兄弟不由退后一步。 断帅满面冷漠,道:“因为你们不配!” 袁氏兄地登时呆在当场,他们实难想像世上竟有如斯狂傲之人。 只听得断帅朗声而道:“南麟剑首,北饮狂刀,武林齐名!今日我的剑未出鞘,却已震断你俩双刀,试问你们又怎配和聂人王交锋?还是快些回去再苦练十年吧!” 袁氏兄弟面无血色,心知今日已难报得大仇,惟有一声不响,翻身上马,悻悻然离去。 仅余下断帅背向聂人王而立,和那群在窃窃私语的农户们。 “多谢。”聂人王首先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一声道谢,断帅猝然回首,目如鹰隼,瞪视聂人王道:“聂人王!断某在此观察多时,发觉你的手异常稳健,果然名不虚传!其时你我各负盛名于一方,早应一较高下,此番远涉千里而来,就是希望能与你一战!” 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聂人王心中叫苦,但仍不动声息,道:“大侠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必定舍身相报,只是在下实非什么北饮狂刀!大侠,请回。” 眼见聂人王再度否认,断帅不禁仰天长叹:“聂人王!你是我毕世难寻的好对手,你真的忍心让断某一生孤剑独鸣?” 聂人王没再理会他,已然下田插秧。 断帅拿他没法,无奈地道:“假如你还记得自己是一个刀客,明午寸草坡,我们刀剑相决,但愿你不会始我失望!” 说罢调头而去。 断帅去后,聂人王的手亦停了下来,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刚想拭掉额上的汗珠,却见一婀娜倩影倒映在田中,抬首一看,竟是颜盈! 她手中拿着篮子,内里盛着全是饭菜,她本是给聂人王送饭来的。 聂人王不免心虚,问:“你……全都看见了?” 颜盈木然地道:“是的。我还看见袁氏兄弟把泥溅到你脸上,你本不该忍受这等羞辱!” 聂人王哑口无言,他很想对颜盈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 可是颜盈并没有给他机会张口说话,她接着道:“若你仍是男人的话,便应该去!” 她一反常态,声音异常地冷硬,再不是当初那个柔情无限的妻子。 聂人王苦笑摇头,颜盈柳眉一蹙,狠咬银牙,随即放下篮子,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聂人王目送她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内一片黯然。 此时,远方边际的那片乌云已然飘至,片刻之间便把烈阳遮盖,田地尽投入昏暗之中,蓦地惊雷乍响,下起雨来。 农户们都纷纷奔往树下避雨,只有聂人王无视雨点打在自己身上,仍然呆立田中,痴痴望着颜盈归去之路。 前路一片凄迷。 这是一场潇潇的雨…… 夜幕已尽低垂,想不到这场潇潇的雨,会是如此连绵不绝,犹在滴答滴答下个不停。 本来是酷热的日子,顿时变得凉快;人的心,亦渐趋冰凉。 聂风半乙窗前,细数着从檐上滴下的雨点,无聊的很。 可是,在孩子的眼中,父母比他更为无聊。 颜盈装作在修补衣裳,聂人王在回来后则不停着灌着闷酒;二人相对无言,他俩的话,彷佛早已说尽。 聂风很不明白,为何他的父母总是心是重重,为什么不可以活的开心一些? 聂人王曾教他习冰心诀,常言什么“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说话,到头来他自己却是坐立不安,是因为娘亲今夜对他不瞅不睬?抑或是他的心已无复冰清? 局促的斗室内,还是聂人王首先按捺不住,打破这无休止的静默,望着颜盈道: “不去,他始终死心不息!若依从你的意思前去应战,恐怕我封刀已久,并无必胜把握,若然战死,你与风儿便……”颜盈抢着道:“你若战死,我就替你照顾风儿!”她的目光在闪烁着。 聂人王竟然避开她那渴求的目光,只自顾继续喝酒。颜盈与他同床共寝多年,怎会不明其意,她霍地放下手中衣裳,不作一声地步回寝室。 意外地,聂人王并没有跟进去,只是慢慢放下酒杯,隔了许久,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突然把手搭在聂风的双肩上,神色凝重地道:“风儿,明天你替爹爹办一件事,好吗?” 聂风点了点头,忽然发觉父亲的手竟是异常地重,甚至比雪饮还要重。 今天,已没有昨天的烈阳,也没有了昨夜的雨。 今天,只有无奈,断帅的无奈。 断帅依旧披着一身红衣,迎风伫立于寸草坡上。 已届午时,聂人王仍是踪影全无,断帅却还是无奈地苦后着;他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是等,但今回等的是一个不再是刀客的天下第一刀客,惟有一等再等。 然而,聂人王会否不来? 断帅原居于乐山一带,今番远涉千里,只图与聂人王一决高下,以求自身剑术修为更臻化境,可是昨日亲眼见着那庄稼汉子般的聂人王,心中暗忧,自己此行会否徒劳无功? 他不明白,为何聂人王会过着如此粗贱的生活? 倘若他真的不来,那么,自己将如何是好? 再去找他,还是甘于放弃,返回乐山? 断帅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忽闻背后一阵拨草之声。 断帅乃是南麟剑首,修为极高,纵使人未转身,已可强烈感到来者气度非凡;在这简的农村之中,能有此非凡气度者,实非聂人王莫属! 他不禁喜形于色,一边转身一边笑道:“好!聂人王,你总算没忘记自己是一个刀客,你的心总算还有刀……”话声未毕,他的笑容顿止,眼前人令他吃惊不已。 来者并非他期待已久的聂人王,而是一个年约六岁的小孩。 这个孩子的气度竟和聂人王十分相若,脸上更流露一股聂人王所没有的平静。断帅讶然猜问:“你……你是聂人王的儿子?” 聂风轻轻点头,发丝犹在随风飘扬,道:“你就是爹爹口中那位身穿红衣服的断叔叔了?爹爹说,想邀请你回去一叙!” 这一着真是出乎断帅意料之外,不知聂人王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然而,无论聂人王作任何决定,断帅仍然会前去和他一会,他此行绝对不能空手而回。 绝对不能! 如果说聂风的气度使断帅诧异不已,那眼前的情景就更叫断帅一身难忘。 当他跟在聂风身后,甫踏进聂家的家门时,他第一眼便瞧见聂人王从厨中走出来,正将做好的菜端到桌上,手中还拿着锅铲。 这个天下第一刀客,居然也会下厨,手中拿着的并不是刀,而是锅铲! 断帅只感到异常滑稽,不知如何应付此等场面。 幸而聂风已走上前牵着他父亲的衣角,道:“爹,我已带了断叔叔回来了。”“干的好。”聂人王简单地应了一声,接着把锅铲放在一旁,转脸对断帅道:“断兄,请坐。” 断帅卓立不动,说道:“聂人王,你既不往寸草坡赴约,却又邀我前来,究竟是何用意?” 聂人王微笑,不答。 “他的用意简单的很,他想你知难而退。” 说这句话的人,嗓子动听之极,可是语调却是冷冷的。 断帅这才发觉,就在桌子之旁,正坐着一个容貌绝艳的妇人,一双剪水秋瞳却满含幽怨,于是问:“这位是……”“这是我内子颜盈。”聂人王抢着回答,像是恐防颜盈还会胡说下去似的。 断帅也没再说什么,聂人王接着道:“断兄千里奔波,聂某愧无盛筵以待,只得亲自下厨,微备粥菜,希望断兄莫要见怪,请用。” 聂人王一请再请,断帅再难矜持,惟有坐下。 他俩父子拿起碗筷便大嚼起来,一直郁郁寡欢的颜盈则是吃得很慢,很慢……断帅依然正襟危坐,似无动筷之意。 此时正在大嚼的聂风感到十分奇怪,问道:“断叔叔,你为什么还不吃?粥菜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断帅素来自负是南麟剑首,这些粗茶淡饭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禁不起这个孩子盛意殷殷,遂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谁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扑鼻,不由得脱口赞道:“好粥!” 聂人王自豪地笑了笑,道:“这是我跟邻家的卿嫂学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么?一年?”断帅立时一愕,他想不到这个名震一时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阴,仅为要煮这样一口粥! 聂人王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东西,江湖人便愈难学会,煮粥仅是其中一门而已。” “为什么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断帅忽然问道。 聂人王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断帅一时无辞以对,聂人王不待他回答,已继续说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来,其实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爱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过眼云烟;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边说一边瞧着那愀然不乐的颜盈,和那个长发如丝的儿子,目光中泛起无限柔情。 断帅极不明白,为何他渴求多时的对手竟会变成如斯模样?在聂人王的脸上,他甚至找不到半丝刀客的狂。 蓦地,断帅眼前一亮。 因为,他终于瞧见了雪饮! 雪饮如旧挂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满杂物,就像是一名穷途落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混在市井之徒当中,面目无光。 “雪饮刀?”断帅一怔,他怎会料到聂人王竟然随意把雪饮弃置于一角!对于刀客以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应不离不弃,除非刀断……但听得聂人王慨然叹息:“很久以前,这柄刀已非雪饮,它已变为一柄寻常的破柴刀,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聂人王。” 断帅不以为然,他在想,雪饮根本就不是什么破柴刀,只是聂人王却真的已非昔日的聂人王! 雪饮依旧,人面全非,聂人王爱刀之心到底去了那里? 断帅朝两旁的颜盈和聂风一瞥,蓦地恍然大悟,聂人王的心早已给此二人完全占据,再无余地可让雪饮容身……雪饮,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这柄刀在他心中已经死了。 刀若死,战意亦消,难怪聂人王眼中毫无战意! 断帅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雪饮的命途多蹇,还是在惋惜自己此后又要寂寞半生? 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所得竟然会是由对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适才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还能够再喝下去? 然而为了敬重聂人王,这碗粥,还是要继续喝下去的。 他凄然举粥,一口而尽。 聂人王从断帅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断兄,你终于明白了?” 断帅苦笑颔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种独有的无奈,道:“完全明白!聂兄,请恕断某打扰多时,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着向聂人王夫妇拱手一揖,聂人王随即还礼,颜盈却依然在慢慢地吃着,未为所动。 断帅不以为意,只轻抚聂风的发丝,道:“虎父无犬子!小娃儿知否自己殊不简单,可惜给埋没了……”他一边说已一边扬长而去。 聂风只感到莫明奇妙,这个断叔叔也和自己双亲一样,满脸忧色,怎么他们全都是一个样子? 尤其是娘亲,她的表情向来比任何人更为复杂,她时喜时怒时怨时哀,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可是,就在断叔叔离去之时,她脸上竟然再无半点表情。 没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颜盈此际正木无表情地瞧着聂人王和聂风,忽地放下碗筷,默默的站了起来,步出屋外。 她只是一直向前行,没有回头,也许,她本来便不想再回头……□可是,她始终还是回头。 就在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归来。 聂风却感到回来后的娘亲很不快乐,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都已写在她的脸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饭,如常地打扫家居,犹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直至那一天的黄昏,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个十分可怕的黄昏…… 那天黄昏,聂人王还没从田间归来,聂风在屋外自行梳洗着他那头柔长发丝,颜盈则独个儿留在寝室内抚琴轻奏,身畔还放置着包袱,看来远行在即。 指下之琴原是聂人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雕工精细,极尽雅致,她一直珍之重之,甚至不许孩子碰它,惟恐有丝毫损毁。 此琴不仅是信物,更代表了她与聂人王的结发之情,可说是物轻情重。 奏着的曲子,亦是当年她有感于聂人王的心意而谱,调子温馨无限。她曾在多少个夜晚,为这对父子弹奏此曲,共享天伦之乐。 可是今天,虽是相同的曲调,琴音却低回落寞;她的心,为何变得如斯的快,如斯的狠? 她必须离开它,永远的离开它!这一曲,她弹不下去了。 琴音顿止,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剪刀,狠狠往琴弦剪去……她要毁掉它,她更要毁掉这段情!但她可知道,这样做亦会毁掉他? 她不管了。 “铮”的一声,琴弦立断;情,亦随之而断! 女人美丽的脸上绽放一丝残酷的、快乐的笑意,她到底得到了解脱。 然而,聂人王呢?聂风呢?她有否顾及他俩的感受? 女人未及细想,一双强壮的手已从后将她搂抱着;来人悄无声息,可见武艺高强。 颜盈转脸回望那人,登时开怀娇笑,喜悦溢于言表,道:“你来了?” 屋外,聂风本来在一边清洗长发,一边倾听娘亲的琴声,但琴音忽尔停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纵是小孩,亦不免有点忐忑,随即抹乾长发,再跑回屋中看个究竟。 甫来至父母的寝前,便发觉门帷已然落下,寝室中人影晃动。 内里隐约传出一阵男子的话声:“盈,你决定了没有?” 聂风可以肯定此人并非自己之父,这男子的声音异常沙哑,彷佛骨鲠在喉似的。 接着他又听见自己的娘亲道:“我决定了!人生本如棋局,当初我千挑万选,拣了聂人王这只棋子,残局几定,但不打紧,因为……你是我的最后一着!”语气斩钉截铁。 “好!那我们走吧!” 走?走往哪儿?娘亲为何要走?难道她想撇下爹爹不要了?她想撇下风儿不要了? 聂风正想叫住娘亲,求她不要离去,但“娘”字还未吐出,小小的嘴儿突给一只手掌牢牢掩着。 谁?这人是谁? 他本能地挣扎,此人陡地腾身而起,聂风但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挟着一起向前飞逸。 周遭景物随即闪电地向后倒退,此人在半空中的身形快若奔雷,聂风虽因冰心诀之助而为感害怕,但仍拼命使力,以求能挣脱此人的制肘。 蓦地,聂风感到此人的身子在颤抖着,一颗眼泪乘着扑面风势,滴到他的脸庞上。 泪是热的。 他立时停只了挣扎,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父亲以外,谁又会为娘亲要离去而落泪? 就在此时,这人可能因一时心力交瘁,一个踉跄,与聂风一同跌到草地上。 翻滚数周,跌势方止,幸而草地柔软若绵,聂风才不致受伤。 不出聂风所料,此人果然就是他的父亲! 只见聂人王貌若疯癫,双目布满血丝,额上青筋暴现,仰天号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连串的叫喊声中,他发狂地槌打草地,拳头密如雨点,把其身旁的野草震得四处飞散,可是仍没法发心中郁怨,于是再猛然将头额一下下地撞向地上,登时血流披面! 聂风只是静静的站于一旁,瞧着自己的父亲不断地将愤怒发,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年方六岁,仅是一个无助的小孩,面对如此可怕的情景,除了惊愕之外,还能干些什么?“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彷佛上天亦会随时倒塌下来;谁又可以真的达到“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之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后,聂人王终于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满脸的血,满脸的泪,早已混为一团,他犹在抽抽噎噎、自言自语地道:“盈……为了你,我不惜放弃一切,在田间辛勤干活,更受尽武林同道鄙视,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无人能答,甚至颜盈自己亦不能! “颜盈……”聂人王半痴地抬起头来,忽然记起自己适才因目睹妻子与人私通,一时情急,深怕被她发现而无地自容,又恐怕她会恼羞成怒,不顾而去;他太爱她了,无论如何亦不能失去这个女人,故此在不知所措之下,才会带着儿子狂奔,但如今方始惊觉,她不是说要和那男人一起走的吗?她始终还是要走! 不!她不能走!纵使她与人私通,他亦毫不计较!只要她能再次长伴左右,守终生,他绝对不会计较! “盈!你不要走!你千万不要走!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聂风只感到父亲语无伦次,倏地,自己的身子再被提起,聂人王已抱着他乘风而去。 太迟了! 当聂人王挟着聂风奔回屋内时,早已人去楼空。 颜盈芳踪无觅,空留下她发髻所遗的满室余香,聂人王的心立时痛得像要爆开一般。 窗旁桌上,放着一纸短笺,他怆惶拆开一看,只见笺上数行小字写着:“人王:我本不欲如此,可惜你早已令我异常失望,而风儿在你扶掖之下,更是难成大器。长痛不如短痛此去后会无期,但愿你俩能好自珍重。盈字”珍重?到了此时此刻,她还说什么珍重?她早已置身事外,逃之夭夭! 聂人王的手在狂抖着,他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怎么可能呢? 可是,手中信笺却又白纸黑字地呈示着那颗变了的心,恍若铁案如山,欲翻无从!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枉自为她牺牲一切,她却恋奸热情,红杏出墙,难道她心中毫不顾念旧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他每晚都要独守在这简陋的斗室内,想像她与情夫之间的旖旎风光! 一想及她将要展开如花笑靥,向那男人投怀送抱时,聂人王再自己,即时狠狠把手中的信笺撕至片碎,跟着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淫妇!” 是的!她是淫妇!他痛恨这个淫妇! 妒恨攻心,聂人王渐陷疯狂,一挥手已将桌上物件尽扫地上,他要将心中的怨恨全部发! 碎声震天!邻人闻声均陆续赶到其屋外窥看,全都在奇怪为何小聂会一反常态。 最爱是恨! 聂人王只感到浑身血脉沸腾,一股疯狂的火在他体内燃烧,不断驱策着他,要他将案中所有物件捣个稀烂! 聂风惊见如此情景,急忙上前拼命拉着父亲,嚷道:“爹!不要呀!” 但聂人王已失常性,反手一记耳光,便重重将聂风掴倒地上,接着一手抽下墙上雪饮……她已不要这个家了,他还要这个家来干啥? 衔着满腔妒火,挟着翻江倒海恨意,聂人王仰天狂嚎一声,向上劈出了这轰天一刀! 这积压多年的一刀! “隆”然巨响!雪饮顿将屋顶一劈为二,刀劲凌厉澎湃,更硬生生把整间屋子逼向左右两旁倒塌! 一刀,两断! 家破,情亡! 这个家,已经被一个女人彻彻底底的毁了! 砂石下,聂风浑然不懂闪避,他已瞧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过雪饮竟有如此霸道的威力,更从没想过父亲赫然变得如此凶暴可怕! 颓垣败瓦之中,聂人王仰天狂笑狂哭,北饮狂刀复活了!雪饮也复活了! 夕阳斜照在雪饮的刀锋上,散发着一般疯狂的光芒,像在炫耀着雪饮的潜藏威力! 这柄刀,曾经与他出生入死,今天随着难解的因缘,终于回到主人的手中再生! 此时邻舍们已全部赶来围观,众人皆神为之骇! 聂人王乘着众人惊骇之间,一边挥舞雪饮一边往前疾冲而去。 “爹!”聂风如梦出醒,于惊愕中拾回魂魄,慌忙从后追赶。他一定要追上聂人王,因为娘亲丢下父亲不理,他已极为可怜。倘若他还失去儿子,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故此聂风还是苦苦在聂人王身后穷追不舍,那怕追至天涯? 可是何处方是天涯? 第二章 云 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 惊云,又是惊觉,霍惊觉,又是步惊云。 谁将会成为他的敌人? 谁又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当霍步天第一眼瞧见步惊云时,正在他与步惊云的娘亲玉浓成亲之日。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五岁。 在这个孩子的双目之中,霍步天仿佛看见了寂寞。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了解的寂寞,不应在一个小孩眼内出现的寂寞。 可是,却偏偏出现在年仅五岁的步惊云眼内。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那天,是霍家庄的庄主霍步天续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满堂宾客,饮酒谈笑,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片欢乐。 只有一张脸儿没有欢乐! 那是一张小孩的脸。 这孩子正抱膝坐于霍家庄的一个寂寞角落里,大红的灯笼映照着他那孤单的身子,小小的影儿投到地上,像是洒满遍地伶仃…… 他坐着的地方,距离每个人都异常遥远。他的心,亦同样遥远。 尘世间的种种欢乐,均与他无缘。 所以,当霍步天与宾客们兴高采烈地经过那个角落时,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这孩子仍然在静静的低着头,也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斗然瞥见一双穿着锦靴的大脚踏了过来,翘首一望,原来是一名身穿鲜红吉服。高额的陌生汉子。 这名汉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对眼前人没有什么兴趣,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头自顾沉思。 霍步天其实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见高朋满座,怎么会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瑟缩在这个无人理会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宾客过来看看这个孩子。 霍步天温言道:“小娃儿,你怎么独个儿坐在这里?” 没有回答。 霍步天随即会意,问:“你不爱说话?” 仍是没有回答。 “你不能说话?”霍步天再问。 那孩子猝地举头盯着他,神情异常倔强。 他有一双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没法,惟有继续问:“既然你懂得说话,何不先告诉我,你爹娘在哪儿?” 孩子眼角闪过一股伤感,跟着望向西面一间烛影摇曳的房间。 那是霍步天与新婚夫人玉浓的房子,她此刻正头披红巾,置身其中等候着。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这孩子,问:“你……你就是——惊云?” 那孩子看来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汉子是谁了,然而脸上依然毫无兴奋之意。 霍步天则异常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步惊云,在此之前,玉浓虽曾向其提及她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却从不让他和自己儿子会面,她说,她的儿子只会带来不幸…… 今天,他终于能面对面地看清楚步惊云了。 但见此子粗眉深目,轮廓毫无半点孩童稚气,个子更比同龄孩子高大,虽然乏人理睬照顾,却不忧悒,反之更流露一股异于常人的不群气度。 正因这股气度,使他看来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许也如云般飘渺,难于捉摸。 云无常定。 纵然他此时身披一袭破旧粗衣,亦难掩眉宇间的独特,他是一个异常独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觉,连声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应声赶至,她是负责照顾霍家孩子的老婢,白发苍苍,模样却颇为慈祥。 霍步天微带责备之意,道:“福嫂,你怎么不给新少爷换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爷品性随和,此际却反常含怒,知道他甚为重视此子,吓得讷讷而言: “是……是新来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会少爷。”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阵诧异,甚不明白玉浓为何如此对待亲生骨肉。福嫂接着道:“但我瞧着这孩子一身褴褛也煞是可怜,于是便想私为他换上新衣,谁知他拼命紧抱身子,怎样也不肯让我为他宽衣!” “哦?”霍步天听罢转脸望向步惊云,发觉他的脸上又泛起倔强之色。 霍步天问:“你不爱穿那些锦衣绣服?” 步惊云并没理会他。 霍步天这回指着步惊云身上的破衣,道:“你只爱穿这些粗衣麻布?” 步惊云见他指着自己的衣裳,霎时紧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备之态,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这孩子惊觉之心居然如此强烈,他并不想和人接触。 霍步天定神注视步惊云那双眼睛,他想看进他的心里,他想知道,这个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还有些什么东西? 可是,他只看见冷,无边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惊云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亦不愿接受这个家。 那群宾客又再催促着霍步天过去,他自知此时甚难和步惊云说下去,不禁叹息道: “既然你不爱穿新衣,你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实在无计可施,也不准备强逼步惊云就范。 步惊云一听之下,虽无感激之意,但双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却没看见,只朝着福嫂摆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爷吃点东西,明儿再去为他置几套同样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称是,霍步天转达脸望了望步惊云,浅浅一笑,道:“夜了!毕竟是个孩子,怎能可以捱饿呢?玉浓也太过份了些!” 他说罢又再次步向那群宾客,忙着招呼去了。 这一晚,当霍步天走进新房,掀起玉浓覆头的红巾,还未交怀合卺,劈头一句话便先问她道:“不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玉浓先是双蛾一皱,随即会意一笑;她虽非绝色,惟亦长得俏丽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妩媚,霍步天看在眼里,不忿之气也消了一半,只听她机伶地道:“你已经见过他了?” 霍步天颔首,玉浓斜眼望他,问:“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虽是一介莽夫,凡事却但求无愧于心!岂能让你儿子这般轻贱?我一定会视惊云如已出!” 玉浓笑了笑,笑容中蕴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适才的问题。”霍步天锲而不舍,玉浓拿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后悔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霍步天一愕,他从没想过一个身为人母者竟会口出此言,未及相问,已见玉浓望着杯中之酒,似在回忆着她那如烟往事,且还幽幽道来…… “这孩子的父亲步渊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个一流的铸剑师,无日不想搜罗世上的精奇寒铁,以作铸剑之用。在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渊亭突然说要远赴极北之地,寻找一块天下至宝的寒铁。斯时我正身怀六甲,极需其细心照顾,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别去。可惜,他还是狠心地不辞而别,去了。我不明白为何他可以为铸剑而抛妻弃儿,我仅是一名弱质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独力肩负一家重担,他可曾设身处地为我想过,一个女子如何能够支撑得住?”说到这里,玉浓的嗓门已有点儿哽咽。 自古男儿皆薄幸,霍步天即使绝不同意,此刻亦难免为步渊亭所为感到汗颜,想不到世间竟有引为剑绝情的汉子。 玉浓的眼神浮现一片恼意,继续说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怀孕时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这个孩子,也许生活并不致如斯艰苦,也许还可以以追随步渊亭过去寻铁!一切的不幸,都是这孩子带给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临盆,满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岂料这孩子出世时不哭不嚷,我心中万分惊疑,他会否生来便是哑的?” 这点就连霍步天亦难禁疑窦丛生,好奇道:“他当真是哑了?” “当然不是,不过他也不像寻常孩子般在一,两岁便呀呀学语,而在三岁时才懂得说话,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他说的第一个字竟然并不是‘娘’,而是望着天上的云嚷了一声——云!我本打算待渊亭回来后才给他取名,但其父迟迟未归。既然他说的第一个字是云,我索性给他取名惊云” 霍步天听其所言,忽地念起步惊云那股飘渺不群的气度,不由得赞道:“好名字” 玉浓道:“名字再好也没有!这孩子愈是长大,愈是孤僻,绝少和人谈话,也不活泼,时常独自坐于暗角,邻人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怪儿子。直至惊云四岁那年,他的父亲终于回来了,是给人抬回来的!他始终寻不着那块寒铁,还在途中染病,归家不久后便病逝……” 霍步天恻然,这个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儿子又何尝不苦? “渊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泪人!我不知应该为亡夫之死感到悲伤,还是为自己而悲伤?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为了这个给邻人讥为怪人的儿子所赐。再看正站于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镇定?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一时怒火中烧,就当着所有邻人面前,破口大骂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亲责备必然会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挥掌重重打了他几记耳光,他只是盯着我,不仅不哭,且还一声不作!我于是疯狂的打骂他,他没有闪避,也没有还手,我一边打,一边却在心里呐喊了千百遍道:‘惊云,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后很孤苦啊!快点哭吧! 让人们知道我并没有生下一个怪儿子!’可是,他始终还是依然故我,宁死不哭!后来邻人们见我愈打愈凶,纷纷上前拦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后,我对此孩子极为失望,以前我已觉他总给我带来不幸,及后又因其孤僻被人们讥笑,至其父亲下葬时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临终时,他亦不会为我流下半滴眼泪!失望之余,我不再理会他,只供他两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灭。” 玉浓语毕后神色黯伤,眼眶更隐隐闪着泪光。霍步天默默听罢她的心事,仔细琢磨,小心翼翼的道:“也许,当初惊云不为亡父而哭,只因为他从未见过其父,在他的心中,父亲可能比邻人更为陌生,试想,一个小孩又怎会对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浓不语,半晌才道:“纵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俩间也早无半点感情! 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绝对不会因我痛哭!” 她始终深信没有错怪自己的儿子,霍步天但觉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反会使气氛变为僵局,于是一手举起玉浓适才所斟之酒,笑着道:“无论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惊云便不用为生计而发悉!今夜是我俩的好日子,别尽说烦忧之事!来!玉浓,让我俩先干了这一杯!” 玉浓瞧见他一脸款款深情,心中不无感动,当下化涕为笑,也举酒与他碰杯。这个女孩子,毕竟还有点福气。 可是,她的儿子呢?她的儿子可有这点福气? 就在二人成亲的翌晨,步惊云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领往霍家大堂。 只见厅堂之上,左右放置两列酸枝台凳,气派清雅,大有豪门风范,霍家的排场倒也不少。 其实在此数年间,霍家庄渐渐在江湖中打响名堂,庄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剑法,实在功不可抹! 厅堂中央,正坐着魁梧伟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过门的妻子玉浓。 二人身畔分别站着两个小孩,一长一幼,长的年若十一,幼的约莫十岁。 霍步天一见步惊云,登时眉开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 步惊云缓缓走近,霍步天此时才发觉他步履很慢,仿佛每一步均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蹭出,以防会掉进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惊云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惊云,我想要见你,其实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他直视着步惊云,步惊云却没有回望他。 “从今天开始,你已名正言顺地成为霍家一员,希望你能够和大家和睦相处!”步惊云小脸上未有泛起半丝喜悦之色,霍步天只觉是意料中事。他接着道:“不过,入乡须得随俗,你既已成为霍家之人,若再继续唤作步惊云的话,恐怕有点儿那个,更不知世俗人将如何看你……” 问题当然来了!霍家庄怎能养育一个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诟病。 霍步天语音稍顿,续道:“故此,你须得另取一个名字。惊云,你明白吗?” 步惊云本没留意他在说些什么,此际乍听要另取别名,霎时面色微变。 但霍步天已将身旁两个男孩拉过来,道:“这个是我的长子梧觉,这个是二儿桐觉,他们的名皆是以觉为本,梧桐为别。” 步惊去消然瞧着霍步天的两个儿子,二人脸上透发一股骄横之气,紧盯着步惊云,目光极不友善。 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为惊,不若以后便叫作‘霍惊觉’,意下如何?” 霍惊觉? 步惊云完全没有反应。 玉浓一直在旁静观,她本来早已答允霍步天不会难为自己儿子!但目睹步惊云对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难免有气,忍不住插口道:“惊云,怎么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欢么?” 就着猛然揪着儿子的衣襟。 步惊云冷冷的望着她,没有抵抗。 玉浓愈看他这张脸,心中火气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讨厌你这副德性,你总是冷冷的望着我,好像我并非你的娘一样!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惊云看来遇强愈强,更不开口。 玉浓忍无可忍,破口骂道:“好!你不答,我总有法子要你张开尊口!” 说不及那时快,举掌便朝步惊云脸儿狠狠掴下! 这一着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浓竟对儿子如斯怨恨,真的说打便打,毫不留情,就连福嫂及霍步天的两个儿子亦感愕然。 “啪”一声,步惊云的小脸结结实实地受了一记耳光。 玉浓正要回掌再掴,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着她的纤纤玉手,劝道:“浓,别对孩子那样凶!” 玉浓打得性起,勃然反问:“你还维护着他干吗?他适才上前时还没张口叫你一声爹呢!” 霍步天给她说着痛处,立时脸色一红,苦笑道:“浓,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罢了,怎可在一时之间完全接受事实?我们为人父母者,好应体谅他才是。” 玉浓见他这样袒护自己儿子,也是无话可说,逼得硬生生缩回手掌。不再多话。 霍步天望着步惊云颊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怜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此处一切,可是人的一生,总有无数失望,悲哀和变更,无论你多不愿意,还是得接受它,面对它。因为……” 他一过说一边扳过步惊云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实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明白自己处境,得以从容过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这个孩子绝对不会明白! 因为,步惊云已经别过了脸。 这样又过了数天,霍家庄的一切如常,仍旧人来人往。 婢仆们全都没有发觉庄内多添了一个孩子——霍惊觉。 相反,众人却得悉新的庄主夫人名为玉浓,因为她经常差使他们干这干那,霍家庄上上下下都给其差使过了。 这个略具资色的女子,一朝飞上枝头,立以凤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风,众人只有惟命是从,给她指得东奔西跑! 只有福嫂最是愤愤不平,这个老婢本是负责霍家少爷们的起居饮食,她清楚知道玉浓并不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 新少爷已经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没有踏出房门半步!新夫人亦从没前来找过儿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儿? 最令福嫂感到讶异的是,新少爷年纪轻轻,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闹地坐在房中闷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过? 故此,福嫂除了给他送上饭菜外,有时候,也会走进房内逗他说话,以免这孩子给闷坏了。 然而,步惊云却像是哑子一般,毫不答话,对她在房中的走动视若无睹,只是静静的坐着,俨如木人。 真是静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时,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园,不过也没往四处闲逛,只是坐地园中的一块大石上,仰首眺着天际的白云发呆。 福嫂见他终于踏出花园,私下暗自高兴,连忙到厨房为他准备午饭。 于是,麻烦便找上门来。 步惊云坐了一会,倏地,一头小狗一边“汪汪汪”的吠着,一边发足朝他这方向奔来。但见小狗神色怆惶,遍体鳞伤,显然是刚刚给人毒打一场,此际慌不择路,急急窜至步惊云身下的大石后面匿藏! 就在此时,两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赶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儿子——梧觉和桐觉! 他俩似是冲着那头小狗而来,但追至此处突然失去它的踪影,梧觉不禁怒叫:“呸! 那头杂毛当真斗胆!本少爷只是想吊它来瞧瞧怎生模样,反给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顿,实难消心头之恨!” 桐觉附和道:“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将它拆骨煎皮,然后煮了来饱餐一顿!” 梧觉嘿嘿一笑,道:“好!那我们快搜吧!” 二人遂于园中四周继续搜寻,自然发现步惊云正坐在大石上。 梧觉走到步惊云跟前,道:“喂!油瓶,你见否有头小狗跑过?” 出口已是异常轻蔑。 其实小杂毛早躲到大石之后,步惊云却连半根眉毛也没跳动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小杂毛的行踪?还是他根本便对任何事漠不关心? 他平素绝少说话,现下悟觉又出言不逊,他更是惜字如金。 桐觉此时亦上前帮口道:“我大哥在问你,你怎么不答?别老在装神气了。” 梧觉道:“二弟,他并非在装什么神气,而是根本就是小杂毛的同类——小杂种!” 桐觉道:“哈哈!无怪乎爹爹和他说话时,他有口难言啦!原来是狗口说不出人话来!” 他俩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语,步惊云听了一会,便从石上跃下,迳向自己的房间走。 梧觉和桐觉岂会让他走得那样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后将其围拢,梧觉闪电般捉着步惊云的左臂,暴喝道:“小杂种,我看你一定知道小杂毛滚到哪儿?快告诉我们,否则……” 就在三人纠缠之间,那头小杂毛可能见梧觉和桐觉正在分神,于是乘隙从石后奔出,向着来处跑去。 桐觉目光锐利,一见是小杂毛,急忙呼道:“大哥,小杂毛就在那边!” 梧觉乍听其弟所言,立时放开步惊云。二人正欲发足穷追,忽地同给步惊云从后紧抓背门,两兄弟一个踉跄,向前摔倒,身后的步惊云亦随之仆跌! 梧觉瞧着小杂毛愈跑愈远,大怒道:“狗娘养的,刚才定是你护着那头畜生,你作死么?” 呼喝间已举起手中木棒向步惊云挥去。 步惊云虽然仅得五岁,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过,梧觉这一棒竟然误击在桐觉小腿之上。 桐觉痛得呱呱大叫,步惊云正欲站起来,却给梧觉拦腰紧抱不放。 纵然步惊云长得较同龄孩子高大,动作亦甚敏捷,可是毕竟没有武功底子,而且一个五岁孩子的气力终究不及十一岁的孩子,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得! 梧觉道:“嘿!想逃?桐觉,快用拳头揍他!” 桐觉呆立当场,不知如何下手,颤声问:“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损伤的话,恐怕其娘亲发现后怪将下来……” 梧觉道:“怕什么?他娘亲那回也想揍他一顿,也许她知道后还会拍掌叫好呢!你快给我使劲的揍!” 梧觉既如此说,桐觉的胆子也壮了起来,随即挥拳向步惊云的身上和脸上狂揍,霎时间,“啪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步惊去紧咬着牙根忍受着!他绝对没有呼痛,没有求饶,只是狠狠地睁着眼睛,眼神中流露着一股冷意。 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动手的桐觉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 梧觉刚想问他为何停手,突闻一阵脚步声从花园另一面传来,原来是霍步天恰巧经过。 二人眼见来者乃是父亲,顷刻鸡飞狗走,往园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仅余下步惊云独自一人挺立园中,他,并没有因痛楚而倒下! 霍步天远远已瞥见自己两个儿子儿子鬼鬼祟祟的离去,走近一看,见步尺云满脸瘀痕,不免一愕,道:“啊!惊觉,你怎么了?” 他连忙察看这个孩子的伤势,不由得皱眉道:“出手如此狠辣,是他俩兄弟干的吗?” 步惊云默然不语。 霍步天道:“既已干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随之而来。我现下就去好好教训他们,好让他们不敢再欺负你!” 说着掉头欲去。 突然,一只小手捉着他的衣角,正是步惊云的手! 霍步天微微一怔,道:“难道你不想我教训他们?” 步惊云虽没加回答,小手却仍是捉着他的衣角。 “为什么?”霍步天问。 其实他再问也是无用,他早了解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步惊云果然如他所料,已转身步回自己房去。 霍步天望着这孩子孤独的背影,目光渐转柔和,喟然而叹道:“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虽然步惊云没有说出被谁所打,但霍步天既然得悉此事,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当晚,他命这三兄弟一起往其寝居中见他。 三人来到父亲的寝居时,玉浓正待候于其侧,霍步天一见三人,便对玉浓道:“浓,你且先行暂避,我有点事情和他们三人谈谈。” “步天……”玉浓感到满不是味儿,实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过也不坚持,她还是很听话地出去了。临行前瞟了步惊云一眼,心想这孩子仍然如昔,没有什么表情。 其实,霍步天此次是想教训自己两个儿子,由于此事牵涉玉浓骨肉,如她在场的话,恐有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会。 霍步天待得玉浓出去后,即时关上房门,喝道:“梧觉!桐觉!跪下!” 梧觉和桐觉本已作贼心虚,此刻骤听父亲如此疾言历色,脚下发软,双双跪下。 桐觉在梧觉耳边悄悄道:“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办好啊?” 梧觉毕竟年纪稍长,胆量也较壮,不忿道:“定是那狗娘养的向爹告密,嘿!恬不知耻!有胆便再打一场!” 说罢狠毒的瞪着步惊云,步惊云却是神色自若,也懒得理会他们。 二人虽是耳语,但霍步天早已在全神窥听,一听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 “放肆!什么狗娘养的?你们岂可如此辱骂自己弟弟?就连你娘亲也一起骂了!” 梧觉仍然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心直口快的道:“不是吗?他是油瓶!” 霍步天痛心儿如此冥顽不灵,怒不可遏,喝道:“畜生!” 暴喝声中,粗壮的手掌已拍在梧觉的脸颊上,重重掴了他一记耳光。 梧觉只给其掴至头昏脑胀,,骄横骤失,放声大哭! 桐觉何曾见过父亲如此声色俱厉,亦吓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霍步天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诉你们,惊觉他早已没了父亲,可怜得很,你俩好应该视他犹如亲弟,三兄弟一团和睦,不应如此欺负他!” 梧觉一哭难收,霍步天微带歉意,自觉出手确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话,却又不能不继续说,遂正色道:“倘若你俩再行欺侮惊觉的话,为父就绝对不会客气,一定会重重处罚你们。明白没有?” 桐觉早已怕得俯道连声称是,梧觉则心有不甘,仍然哭个不停。 就在此时,一直久未作声的步惊云蓦地张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他的声音较一般孩子低沉,语调更毫无半分稚气。 简简单单一句话,令霍步天三父子震愕当场! 霍步天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孩子怎样也不肯吐露半点真情,并非故意袒护桐觉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强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这句话,不单蕴含无限孤高。倔强,且还流露着说话者对世情的偏激,绝不该出自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口中。 这句话,也是霍步天一生之中,首次听见步惊云说的——第一句话。 此事以后,梧觉和桐觉对步惊云更是怀恨于心,若非霍步天曾严令他俩再犯这个幼弟,他们定会将他痛殴至死去活来。 话虽如此,二人还是尽量找机会难为他,有些时候,当步惊云经过他们的身旁时,二人总会出其不意地伸脚将绊倒,让他跌个头崩额裂,甚至于有次更乘四下无人,把步惊云推下园内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尽湿,狼狈已极。 霍步天每次瞧见步惊云如此情形,总会找两个儿子查问,只是他们一一措词否认,无证无凭,他也责备无从。 而步惊云自己纵然吃亏,却从来只字不提,也没有向霍步天和玉浓诉苦。 他看来也不习惯活在霍家,他总是时常坐在霍家大门之外,遥望天际白云,呆呆出神。 在那白云深处,像是有一个他一直在等候着的人…… 一个无论遇上任何变故,仍会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谁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时光荏苒,茫茫众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尘岁月,又已三年。 步惊云已经八岁了。 在这三年当中,霍步天对步惊云倒真不错,除了处处维护此子,还特意为其雇了一个塾师回来教导他读书认字,免得他与自已两个儿子聚在一起学习,易起争端。 然而,步惊云纵使在学习时还是一贯地一言不发,他依旧冰冷如昔,就连塾师亦不敢强逼他一开其口。 他似乎对任何事均毫无兴趣,但每当霍步天教导梧觉和桐觉练剑时,他总是站在老远的地方观看,可是当霍步天招手叫他一同练时,他却又远远避开。 负责照顾步惊云的福嫂亦察觉这孩子不喜与人接近,小脸上常常盖着一层寒霜,令福嫂再不敢过于接近他。 不仅福嫂,霍家上下所有人亦是一见他便回避,就像这孩子会带来不幸一样。他娘亲玉浓自嫁入霍家后,仿佛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有时候,两人难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园中遇上,相遇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如陌路人般经过。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 这样一个孩子心中,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谁知道?谁想知道? 也许,只有霍步天一个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终于知道了。 那一回,玉浓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为此换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还是屡医不愈。 玉浓可怜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残喘,痛苦异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惊云静静的瞧着自己的娘亲辗转呻吟,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于其身畔,面露忧色。 他想及玉浓半生守寡,自嫁进霍家后,以为日子将会好过,然而,她的好日子并不长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对步惊云道:“惊觉,听大夫说,你娘亲……她……” 他欲言又止,声音更有点沙哑。 “她……已活不长了,现下我只是以人参给她续命,也许……这数天之内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步惊云的脸,他的脸木无表情,不带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玉浓终于病发。 霍家庄所有人等到庄主的寝居中齐集,各人团团围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庄主夫人,均是神色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只有一个人仍未到来。 他就是步惊云。 霍步天坐在床沿,紧握着玉浓的手,他环顾众人,却未见步惊云的踪影,于是问福嫂道:“福嫂,惊觉呢?” 福嫂面露惭色,支吾以对:“我……不知道,少爷似乎在……两天前已不见了。” “什么?”霍步天一呆,刚想追问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浓却忽尔半张秋瞳,虚弱地低唤:“步天……” 霍步天连忙附耳细听,只听玉浓仍在唤着:“悟觉,桐觉……” 他不由得咫一酸,这个女人对他所出的两个儿子总算有心,濒死时还在叫他俩的名字。 梧觉和桐觉骤闻继母如此呼唤他兄弟俩,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湿,淌下泪来。 这些年来,玉浓纵然只为讨好霍步天而善待他们二人,但也可说是克尽已能,关怀备致了。 半昏半死之间,玉浓犹在梦呓般呻吟,唤道:“惊云……惊云……” 霍步天脸色陡变,他想不到玉浓平素苛待自己儿子,此刻竟会惦记儿子名字。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玉浓虽是虚弱,但惊云二字却是不绝于口。她已不复记得儿子易名惊觉,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惊云! 她的心中,原来还有惊云! 女人叫喊同时,不知何来气力,蓦地精神一振,双眸一睁,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时流转,眼睛在搜索一个人。 一个令她毕生引以为憾,却又不能摆脱的人。 过了良久,玉浓面露失望神色,对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惊……云…… 呢?” 她关心的,仍是惊云! 霍步天不知应对眼前快死之人说些什么,倘若他直言不见了步惊云,定会使她倍添忧心,可是若然不说,又不知从何处找他回来? 正踌躇间,突听门边的仆人嚷道:“啊!好了,少爷回来啦!” 众人都把目光移向那个正踏进房内的步惊云身上,只见其一身衣履满是破洞,肮脏异常,这两天也不知去了何处? 玉浓甫见儿子,惨白无血的脸庞顿呈现少许生气,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脏的衣裳,却又不禁若断若续地谩骂道:“你……你这……孩子,到底……到什么……鬼地方…… 玩耍……去了?” 她与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骂他。 步惊云并没回答,木然地站在离榻前数尺之处,没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着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过低声劝道:“孩子,别再意气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说几句话。” 步惊云被霍步天强拉至床前,玉浓无助地看着他那双冷冷的眼睛,道:“惊云,你…… 待我……总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亲……么?” 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终于提了出来。 步惊云悄无反应,不过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哀伤。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玉浓并未发觉他这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她只是震颤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轻抚着步惊云的脸庞,道:“娘……要死了,你……会哭……吗?”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霍步天不由分说,接口道:“孩子,你这就依你娘亲一次,哭吧!”说着两行泪已掉了下来。 步惊云默默的看着她那痛苦。忧郁的脸,正要伸手入怀,似欲从怀中掏出一些东西,但手儿却突然给玉浓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手儿虽小,却是冷的。他的心,会否同样冰冷? 玉浓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果然……不哭!” 说着说着,握着他的手亦逐渐松软下来。 “浓!”霍步天心知不妙,急忙抢上前抱着她,玉浓已气若游丝,仍兀自苦笑道: “步天……我没有……错怪他,他……真的……没有为……我流下……半滴泪……” 说罢手上一松,立时芳魂寸断! 她至死都不相信步惊云会为自己流泪! 霍步天即时紧抱着她的尸首不放,老泪涔涔而下,梧觉俩兄弟亦嚎啕大哭,其余婢仆也不禁潸然。 整个房间立时充满一片愁云惨雾。 只有步惊云神色如旧,他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玉浓的尸首,望着众人哀痛的表情,居然没有丝毫感动,良久良久,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想任何人发觉。 可是,正在哀恸着的霍步天却无意中瞥见了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一种异常古怪的表情,一种比死人还要难看的表情。 因为步惊云这个表情,霍步天惟有强忍伤痛,放下玉浓,立即跟了出去。 乌云盖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这半残月色之下,霍步天一直跟在步惊云身后,他想看看这孩子于其母亡故后,还要去哪? 眼前小路迂回曲折,凄寂无声,益觉孤清! 霍步天但觉此路异常熟悉,他忽然记起,此路是通往距霍家一里外的一声满是墓坟的荒地。 他还记得,约莫一年前,他因有感于步惊云和玉浓二人之间的嫌隙渐深,故此特意携同这对母子一起外游散心,望能化解他俩的心病。 玉浓却于此行中无意地发现了这墓园内的一棵榕树,她见这榕树垂髯千缕,疏密有致,于是一时戏言他日身故后若能葬身树下,死而无憾。 霍步天想到这里,暗自吃惊,这孩子当日亦亲耳听其娘亲所言,他会否……此时,步惊云已步至一棵榕松下,霍步天不由得脸色发青,躲在树丛中静观其变。此处,正是玉浓所说的葬身之地。 只见步惊云缓缓蹲伏地上,开始使动小手挖掘地上泥土。 霍步天的心逐渐发冷,这孩子到底要干些什么? 泥土本非冷硬,然而以步惊云小手之力,要挖,要掘真是谈何容易? 纵然如此,步惊云并没有放弃,他一直在挖,努力不懈地挖! 可是,血肉之躯怎堪与泥土相抗,不消片刻,十根小指头已然擦破,如泉滴血。 但他依然没有滴泪。 霍步天心中不禁冒起无限哀怜,刚欲上前劝阻,但见步惊云突然伸手入怀…… 适才玉浓濒死时,他亦曾见此子伸手入怀,企图取出一些东西。 于是立时止步,先看个究竟再算。 黯淡的月色下,步惊云从怀中取出之物依稀竟是一株野生人参? 人参? 霍步天记起来了,他曾对这孩子提及只有人参才可养活玉浓的命。他早前失踪了两天,会否真的往荒山野岭遍寻人参? 霍家庄富甲一方,何愁买不着一株人参?但在一个小孩心中,定然希望亲自找一株人参给其娘亲活命。当然,建党孩子仅是想想而已,谁都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除非是特别的孩子才会如此。 步惊云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 霍步天顿然醒悟,心头一阵刺痛,暗忖:“玉浓,你也太误解自己的儿子了。” 正自心痛之传闻余,步惊云已经把人参放到所挖的小穴中,然后将泥土再行覆回。 与此同时,他的身子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跟着便倒在地上。 这一变真是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当下无容细想,奔出树丛,把步惊云抱在怀中,只见他脸青唇白,早已昏了过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热,这孩子显然是捱病了。他不辞劳苦地往寻野生人参,回家后又惊逢永诀,小小心灵纵然仍可忍受得来,但其躯体毕竟仍是一个孩子。 霍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叹息:“有时候,人在悲痛之时,并不一定会流下眼泪,玉浓你何苦至死强求自己儿子的一滴眼泪?”他一边感叹一边已抱着步惊云凄然而去。 晨光冉冉地透进房内,轻抚着步惊云那张冷漠的脸。他缓缓张开眼睛,随即发现霍步天坐在床边,正为他拭抹额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脸倦容,此刻乍见步惊云醒转,立时时藏起倦意,抖擞精神,强自挤出一丝温暖笑意,轻声问:“你醒过来了?” 步惊云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撑起身子,却又浑身无力,逼得软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别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适才大夫刚来过给欠喂药,还是再躺一会吧!” 此时敲门声起,门开处,福嫂端了一碗稀粥进来,道:“老爷,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来服待少爷吧!” 霍步天将那碗稀粥接过,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见老爷如此关怀少爷,也是无话可说,识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汤匙把粥拌和,轻轻向粥吹了口气,才递向步惊云的嘴边。 步惊云没有张口呷粥,眼中的冷意,并未因霍步天彻夜不眠的照顾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无视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这样于你有益。” 步惊云别过脸,突然强行发力坐起,霍步天赶忙扶着他,讶然道:“孩子,你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看他,吐出一个字:“走!” 这是霍步天一生中听他说的第二句话,他立即反问:“走?你为何要走?” 步惊云简单地说出第三句话:“娘亲死了。” 霍步天终于明白这个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因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现下玉浓已死,霍家已再没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须离去。 霍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惊云愕了一愕。 霍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儿子,一生也是我的儿子!只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霍家庄将永远是你的家!惊觉,你明白吗!” 他的目光异常坚定,步惊云定睛注视着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颗赤热苦心,恍如黑暗里的一道曙光。 霍步天见他的脸孔已没有先前的冷,于是道:“我还知道你在失踪那两天内曾跑上山找寻人参,你把它埋在榕树下。” 步惊云一听之下,双目放光。 霍步天接着道:“即使所有人认为你多没人性,我亦会因为拥有一个如此的儿子而骄傲!” 二人相对凝望,霍步天发觉步惊云眼内的冰雪逐渐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切已然心领神会。 可惜,顷刻之间,一股寒霜却又盖过他的眼神,他的人虽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却如天涯般遥远。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霍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后,他对步惊云更为关怀备致。 步惊云则我行我素,仿佛无论霍步天如何努力改变他,他还是无动于衷,只有霍步天自己意会,这孩子眼中对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减,他总算略觉惬意。 然而,对于庄内其他人等,步惊云仍旧笑骂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觉和桐觉始终看不过他此种作风,始终还是要找他的麻烦。 有一回,霍步天如常地教导他俩兄弟剑法,在叮嘱二人勤加练习后,便由得他俩自行练剑,自己则往内堂打点庄内事务。 梧觉和桐觉天性疏懒,资质平庸,纵然霍步天教他们的仅是霍家剑法的入门皮毛,但两人一直未能领悟当中窍门,更遑论要学全霍家剑法,不过二人却又好大喜功,甚爱耀武扬威,此刻一俟霍步天离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懒。 梧觉游目四顾,发现步惊云正站于远处,忽然心生戏弄之念,对桐觉道:“二弟,你看,油瓶又站在那边!” 桐觉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们剑法时,他总是在远处偷看,真不要脸!” 梧觉突然提议:“好!就让我们作弄他一下!” 桐觉乍听梧觉又要无风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们别去惹他吗? 若再去戏弄他,恐怕爹爹会……” 桐觉还未说完,梧觉已抢着道:“怕什么,我今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办法!” 说着将嘴在桐觉耳边低语一会,桐觉顿时阴阴一笑,接着,梧觉向步惊云招手道: “喂,贱骨头!你过来!” 他居心叵测,先欲以言语相激步惊云行近。 步惊云早已习惯这一套,了无反应。 二人拿他没法,只得手执木剑一跃上前,剑尖霍地指向步惊云。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们练剑,到底是何居心?”梧觉盛气凌人地道。 “是呀!爹爹说要教他他又不学,他一定自以为很了不起!”桐觉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衅,步惊云也懒得理会他们,转身欲云。 梧觉猱身抢前拦着他,道:“别走得这样容易,我哥儿俩今天想瞧瞧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要和你切磋一下!”他说着平剑当胸,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战之姿。 步惊云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转向另一方走去。 梧觉深感受辱,怒喝:“小杂种居然无视我的挑战,难道吃了豹子胆不成?”语音方歇,也不理会步惊云手中有无木剑,挺剑便向其背后刺去。 此时的步惊云将近九岁,无论身形和气力,已非当初入门的五岁稚童可比。梧觉这一剑攻来,他纵然从未习武,也能够本能地闪开。这一闪的速度竟是异常的快,已超越一个九岁孩子的身手! 梧觉没料到他已判若两人,不忿道:“啐,你刚才碰运气而已。再吃一剑!”言毕剑划半弧,飞身再上。 这一式梧觉早已习练无数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凌厉快速,落位更准,步惊云已无从闪避,猝地反手折断身旁矮树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声,枯枝及时赶上,竟将梧觉的剑势阻截。 梧觉一呆,愤愤的道:“好啊!这不是爹爹教我们的剑法吗?你当真偷了?”说着又挥一剑。 此剑招式简单异常,使剑法门全仗内力修为,桐觉自恃年纪较步惊云为长,气力应远胜于他。这一招他纵然能挡,枯枝亦必脱手! 岂料步惊云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剑法挡其来招。 在旁的桐觉瞧见步惊云使出同一剑法,也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二人剑势一碰之下,梧觉手中木剑意外地飞脱!由于两者剑法相同,故此优劣立判,无所遁形,步惊云终较梧觉略胜一筹。 步惊云并没乘胜追击,只是冷冷的望着他。 梧觉羞愧得无地自容,恼羞成怒之下,提剑再上,此时桐觉眼见不妙,亦展身加入战团,混战起来。 纵然步惊云偷学而得此一两式粗浅剑法,但终究仅是借天赋依着所见而使,从未正式学剑,一人尚可应付自如,二人齐来,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险招! 三人斗得正酣,桐觉突乘空隙,剑走中门,急急刺向步惊云的咽喉,此着本无甚厉害之处,但步惊云正忙于格开梧觉攻来的枯枝,一时分身不暇,惟有举臂一挥,顿时桐觉的木剑齐柄震断! 桐觉岂料到这个幼弟的气力如此强横,拿着那半截断剑呆立当场,另一边的梧觉觑准步惊云心神略分,知道机不可失,遂乘人之危,回剑向其右目戳去! 这一剑当真非同小可,因为梧觉手中拿着的虽是木剑,但若被其刺中,右眼必瞎无疑,就连呆立一旁的桐觉,亦觉其兄出手未免过于狠辣! 眼看步惊云已来不及闪避,倏地,一块小石破空划到,“啪”的一声,木剑就在距步惊云眼前数寸给来石一弹,霎时一断为二! 与此同时,一条魁梧的身影已如疾矢般飞身上前,梧觉和桐觉不未及瞧清来者是谁,两张脸蛋已给那人“劈啪劈啪”的打了四,五记耳光。手中断剑亦于慌乱中掉到地上。 来者正是霍步天,他其实早已回来,但刚巧碰见三个儿子大打出手,一时好奇想看看步惊云的身手究竟如何,于是避于一旁观战,此时只见他横眉怒目,暴喝道:“畜生,以众凌寡,胜之不武,我向来怎样教导你俩练剑之道?” 二人早给父亲打至头昏脑胀,现下更听见其厉声斥责,一时羞愧难当,低下头噤若寒蝉。 “快给我滚!我不想再见你们!”霍步天怒道。 悟觉和桐觉怎敢不从,二人犹如丧家之犬,悻悻然离去。 霍步天随即回头察看步惊云有否受伤,才发觉他震断桐觉木剑之手臂竟然丝毫无损,不禁放下心头大石,脑际继而浮现适才他与自己儿子对拆时的身形和剑法,心想此子仅是每天在旁观看,便已有此等成绩,爱才之情油然而生。脱口赞道:“惊觉,看来你极具练武的天份,难怪当初我第一眼看见你,便觉你有一股特殊的气质!” 步惊云虽闻赞美之辞,可是脸上毫无半点喜色,霍步天也不介怀,道:“倘若你愿意的话,那打从明儿开始,我正式传你剑法,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步惊云的表情,却见他悄无反应,遂接着道:“不单是教他俩兄弟的入门皮毛,还有我家传的霍家剑法!他俩根本没有这样的资质,只有你,你一定可以尽将霍家剑法融会贯通!” 他独具慧眼,满腔热诚,一心希望此子能够点头答应,谁知步惊云只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走。 霍步天知其并不接受,情急之下,即时喝止,道:“慢着!” 步惊云并未因他的喝止声而稍作停留,霍步天见叫他不住,人急生智,忽然道: “惊觉,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不需要别人同情,你……可以吗?” 这句果然生效,步惊云立即顿足,可是仍然没有回头。 霍步天道:“一个人若有如此的傲骨,确实不错!但假若没有武功本事,真才实料,那么,当遇上困难和危险时,仍是难免要倚仗他人帮忙,终须还是接受别的的同情!” 他的言辞一针见血,步惊云虽然没有回头,但霍步天却瞧见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深知这个孩子极难心动,于是继续劝道:“尤其是你!你天性孤僻,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我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我在世时尚可照顾你,保护你,但若我死后,你怎么办?” 步惊云维持沉默。 “我早知你性恪倔强,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我亦十分欣赏你这种性恪,而且更欣赏你的资质!所以才想传你霍家剑法,因为……我要你以后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步惊云依旧一片沉默。 霍步天见费了不少唇舌,还是无法打动步惊云,心中难免泄气,逼于无奈道:“我知你不喜言语,故此你若愿意学习霍家剑法的话,话毋用多说,只须回过头来,若然不愿,你这就回房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全神注视这孩子的背影,私下闪过诸般揣测,到底他会否回头?他不用再揣测,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步惊云的脸,也看见了他的眼睛,他那双自出世以来便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睛。 由那时开始,步惊云便跟着霍步天学习霍家剑法。 他仍是不言不语,每次在学剑时只是默默聆听霍步天讲述用剑要决,及观看其将霍家剑法示范,许多时候,霍步天仅将剑式使上一次,步惊云便立即能够再演一回,可知其记心甚强。 霍步天随后更教他把剑诀融于剑法之内,步惊云虽是小孩,但拿捏之准绳,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亚于一般学剑十年之士。 再者,霍步天还发觉这孩子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坚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懈地练剑,即使霍步天要远行时亦风雨不改地自行练习,从不间断,绝不像他那两个亲生儿子般疏懒。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间,步惊云已尽得霍家剑法和剑诀的所有真传,只是内力尚浅,火候未足而已。霍步天认为只要他持之以恒地不断练习,假以时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十岁。 霍步天深感满足,他知道,自己将霍家剑法传给步惊云,这个决定绝对没错。然而,他也不是全无顾虑,因为他发觉在步惊云那双冷眼下,隐隐透着一种戾气,这戾气似是因其受尽多年冤屈累积而成,终有一天会像山洪般爆发出来,届时,这孩子的杀性定然会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步惊云练剑的时候,霍步天对步惊云道:“惊觉,这套霍家剑法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不过剑旨却以仁义为本,目的在于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应承我,将来切不可用此剑法杀人!” 他此番说话其实只想步惊云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须抑制心中戾气,不可滥杀无辜! 步惊云没有回答,但亦没有摇头。 霍步天当然明白,这个孩子若不摇头,亦即默许了。 他稍为安心,其实,他早觉得在步惊云那双冷眼下并非全是冷意,这孩子只是不懂得和别人相处而已。 每次当霍步天看着步惊云一心一意,聚精会神的练剑时,他总会念起这孩子自出娘胎以来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亲早死,他的娘亲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觉寄人篱下,短短十年的小命,从没得到半点关怀和谅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别人同情。霍步天心中暗下决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会克尽父职,好好养育和提携这个孤独的孩子,他更使步惊云重过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独特的孩子总有异于常人的命运,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摆脱! 云已无常,可惜,世事,更是无常。 终于有一天。 恶运来临! 那天,霍步天一早已在打点着庄中事务。在日后便是他的大寿,他遂吩咐府中婢仆各办其中,正忙个不可开交之际,霍家庄那高而坚厚的铁铸巨门蓦地被人一脚踢翻,这条脚的主人竟然是个跛子! 只见硬闯进来人人体形肥胖,模样古怪,左足已废,足断处换上铁拐,一蹦一跳地跃进来,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头会跳的猪! 霍步天一见此人,不禁眉头一皱,当即问道:“这位兄台,我霍家庄与你素无过节,何解不请自来,破门而入?” 那怪人嘿嘿狞笑两声,神态猥锁,道:“你爷爷我是烈焰双怪之老二赤鼠,此行是奉霸业万载的雄帮主——雄霸之令,前来报讯!” 霍步天一闻雄霸之名,脸色陡变,转瞬化青,看来此雄霸并非等闲之辈! 这雄霸原来是近年逐渐威慑江湖的一代大帮天下会之帮主!据闻他在崛起之初,已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换姓为雄霸,矢言成为一代枭雄,其真实姓名不详。 近年来,雄霸此人不断铲除异已,亦不住招揽武林中人,以求增强自己势力,来对抗江湖中另一大帮“无双城”想不到,雄霸会看中霍家庄。 霍步天强作镇定,问:“所报何讯?” 赤鼠诡谲地笑了笑,道:“雄帮主有令,命霍家庄即日归降,纳为天下会其中一员,此后世世代代尽忠于雄帮主,不得有违,否则……” “否则又将如何?”霍步天正色问。 赤鼠瞪目不转,一字字道:“要把你霍家庄杀个——鸡犬不留!” 霍步天冷笑。 他亦不作细想,立即义正词严地回答:“好!你这就回去告诉雄霸!霍家庄向来与世无争,仅以济世助人为已任,绝不愿牵涉入此等江湖的权力斗争之中,更不想接受贵帮招揽。” 赤鼠道:“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了?” 霍步天不答,脸上流露一股凛然正气。 赤鼠嘿嘿一笑,道:“那就让老子先试试你这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说罢提掌运劲,猝然向霍步天击去! 霍步天见他适才一腿已可将霍家那道铁门踢翻,可知内力深厚异常,岂敢怠慢,急忙纵身一跃,避过来袭,赤鼠这一掌于是击在其身旁那张圆桌之上。 “砰”然一声,圆桌顿时被赤鼠轰个粉碎,余屑更夹着火舌向四面八方飞散,众家丁婢仆登时被吓得鸡飞狗走! “烈焰神掌?”霍步天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动容,盖因其生性不好斗争,仅于助人脱困时才用剑,平素大都不会佩剑在身。此刻强敌当前,一个剑手居然身无一剑,情势凶险万分。 赤鼠打个哈哈,道:“霍老头,你如今怕了吧?”说着再行鼓动双掌,疯狂向霍步天拍去! 霍步天本以剑驰名,并不擅长掌法,在未摸清对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于是左闪右叫避,赤鼠虽然掌影此起彼落,变招甚速,可是霍步天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一时间未能得逞。 两人一攻一避,斗到内堂门外,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从内堂步出。 霍步天急瞥之下,只见那身影正是步惊云,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呼道:“惊觉!快躲开!” 步惊云恍若充耳不闻,反向他们这边走来。 赤鼠听见霍步天适才如此叫唤此子,心知这孩子绝不简单,或许擒下他便可威胁霍步天就范,当下改变主意,化掌为爪,迳向步惊云抓去! 步惊云竟然毫不惊怕闪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将触及其衣角之际,他倏地把手从后送前,送的不单是手,还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窝! 这样一送,正是霍家剑法其中一式——荡气回肠,赤鼠不虞此十岁小子忽然出剑,更不料他冷静若此,这一剑落位之准,纵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难闪避,惊愕间猝使一个鲤鱼翻身,尚幸步惊云手短剑短,此招他险险避过,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给刺破,狼狈已极! 然而赤鼠不愧为顶级杀手,应变奇速,双足着地同时,烈焰掌劲又再如浪般涌出,猛然向步惊云额头拍下。 步惊云纵然资质极高,但毕竟是个小孩,适才一击不中,变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样老练且快,决计避不了赤鼠这一击,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当车!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脑轰个稀烂,蓦地,一条魁伟的身影闪电拦在步惊云身前,此人正是霍步天! 他心知烈焰掌法厉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剑迎战,但见此刻步惊云命在毫发,一时情急之下,奋不顾身抢前,以自己身体为他挡这两掌!“砰”一声,烈焰掌劲结结实实地拍在霍步天的胸膛上,瞬息发出碎心巨响! 赤鼠脸色一变,反被霍步天震退丈远! 霍步天则沉马稳站,静立不动,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两个焦灼的掌印。 过了良久,赤鼠这才回过血气,盯着霍步天及其身后仍是木然的步惊云,喘息道: “好一个……处世不惊之小子!料不到霍家庄竟出此异禀之人。” 霍步天略露引以为豪之色,却依然不失剑客风范,道:“犬儿仅学得霍家剑法之粗浅皮毛,赤兄承让了。” 赤鼠道:“你且别得意,下次老子再来之时,将会与我大哥蝙蝠一起前来,届时合我烈焰双怪之力,必定把你霍家夷为平地!” 霍步天冷冷还他一句,道:“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话,何不现下再来动手?” 赤鼠脸上阵青阵紫,似有隐忧,悻悻然道:“嘿!你们等着瞧吧!” 说罢运起铁拐弹跳而去。 赤鼠去后,霍步天一直镇定的面容骤变铁青,一颗颗斗大的汗从他额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抚着胸口,痛得颓然跪倒! 婢仆们见状即上前搀扶,同声道:“老爷,你没事吧?” 霍步天口角渗出一丝鲜血,咬紧牙根,强忍着痛楚道:“好历害的烈焰神掌!不过我霍步天绝不相信,单凭他兄弟两人便可以把我霍家庄夷为平地,有胆便来吧!” 步惊云却默然无语,他只是定睛看着霍步天襟前那两个掌印,仿佛那两个掌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东西! 赤鼠这两掌当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闭关疗伤已然过了两天。 烈焰双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级杀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闻之丧胆;二弟赤鼠则擅长烈焰神掌,出道以来亦从未失手,二人自归顺雄霸旗下之后,气焰益盛,骄横嚣张,杀人更多,更狠。 这次霍步天与赤鼠匆匆一试,由于没有使剑,只用身躯硬拼之下,立受重创。然而霍步天虽是身负重伤,信心却未减分毫,因为霍家剑法亦非等闲,倘若有剑在手的话,未必就会输给此二怪! 当前急务,必须先行疗妥伤势,以免他俩伺机来袭。 不过赤鼠当天离去时脸色发青,霍步天暗中推详,论理赤鼠的伤势比他更重,大概也需五,六天方可痊愈,到时也已过了他大寿之期。 他一边运功疗伤,一边思量,正在全神贯注之间,突然一双手在其背门轻轻搓揉。 他心中一惊,但随即感到那双手并无袭击之意,可能因为他在运功疗伤之际,感觉较为麻木,兼杂念丛生,否则绝不会对进来的人浑然不觉。 纵是如此,这个人也是踏地无声,手脚颇轻。 那双手在霍步天的背门不断搓揉,霍步天只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浑身舒畅无比,可是回心细思,这种搓穴法似是他霍家真传,他两名儿子天性愚钝,未能领会,只有他第三个儿子…… 霍步天突地心神一动,立时收摄运功气息,回首一望,背后的人竟然是步惊云! “惊觉”他深深感到意外,因为眼前除了步惊云外,还有一碗药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这就是冷面背后,真真正正的步惊云! 这就是霍步天一直在期待着的步惊云! 步惊云依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端起那碗药茶,递给霍步天。 在身子如此虚弱的时刻,霍步天但觉一股热血攻心,眼眶一湿,道:“孩子,这药…… 是你煎的吗?” 步惊云点了点头。 霍步天感极而笑,缓缓接过那碗药茶,跟着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可是他却甜在心头。这碗茶,代表了步惊云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尽,凝目望着步惊云,他终于感到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此刻,步惊云已真正成为他的儿子了。 他的泪在眼眶内不断打滚,似要夺眶而出!为怕在孩子面前老泪纵横,霍步天避开了步惊云的目光,道:“谢谢你!” 步惊云微笑不语。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里的和风,绝对不可能会发生。 可是却偏偏发生在霍步天的眼前,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见步惊云的笑容。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步惊云似是不想再打扰他运气疗伤,正欲退下。 当他退至门边时,霍步天忽然道:“惊觉,明天便是我大寿之日,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独个儿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换上像样一点的衣裳,坐在筵席之上,让我把你介绍给所有亲朋们认识,我霍步天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在霍步天的心坎深处,原来只得这个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 步惊云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这个孤僻独特的孩子,到了最后,也甘愿入群了。 霍步天不禁老怀安慰。 眨眼之间,已是霍步天大寿当晚。 霍家的大门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霍步天大婚之夜,依旧张灯结彩,锣鼓乐声喧天震地,吉庆满门,好不热闹! 到贺的宾客尽非武林中人,全属霍家庄的亲朋好友,只因霍步天的新伤初愈,虽然有点吃力,但仍有一脸笑容,他是由心笑出来的。 因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宾客都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霍惊觉。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趋前,急道:“老爷,不得了啦!,小少爷不见啊!” 霍步天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说话,道:“什么?” 福嫂道:“刚才我想拿套新衣给小少爷替换,才发现他房中已空无一人。” 在旁的梧觉和桐觉听见如此情形,难免幸灾乐社祸,桐觉悟在梧觉的耳边说:“大哥,看来油瓶是因怕要面对这样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梧觉目露鄙夷之色,道:“毕竟,狗始终是狗,怎可以用两腿走路?” 纵然二人只是窃窃私语,但以霍步天的功力,岂会听不到此番说话,当下不禁双眉倒竖,目光如炬望着自己两个儿子,道:“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二人但老爷所言,脸色一红,也没多话。 霍步天目露坚定神色,道:“我绝对信任这个孩子!他昨日既已点头,便绝不会食言反悔!福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福嫂见老爷如此坚信不移,只得唯命是从,正想举步出门,斗然间,十数名家丁如断鸢般给抛了进来。 十数名死了的家丁! 众宾客乍见那些家丁们血淋淋的尸首,不禁哗然尖叫! 霍步天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见这些家丁全都死于刀法之下,操刀者刀快且准,全是一刀致命! 惊愕之间,两条人影已骤现门前,其中一个赫然是那天来招降的赤鼠,另一个容貌枯槁,双目失明,然而马步沉稳,显见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马当先,大步上前,向霍步天咧嘴笑道:“恭喜霍庄主大寿之喜!”随即又哭丧着脸,转调道:“更贺喜霍庄主灭门之喜!”说罢突然举掌发劲,向那群宾客身上轰去! 烈焰掌法霸道无伦,那群宾客又不谙武,掌风扫过他们身上,迅速着火,顷刻之间,不少人惨被焚身,惨号撕天! 霍步天眼见他出手如此凶残,怒道:“你们只是冲着霍某而来,别要滥杀无辜!” 赤鼠道:“霍老头,雄帮主早已下令要把霍家杀人鸡犬不留!今天在霍家庄内的所有人,绝对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 霍步天道:“好狂妄!你的伤已经痊愈了?” 赤鼠嘻皮笑脸地道:“承蒙霍庄主关心,小弟的伤早已为吾兄所治!” 霍步天的目光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问:“这位一定是闻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正是。” “江湖传言,蝙蝠只为银两杀当事之人,绝不干赔本买卖而杀害无辜,不知此话当真?” 蝙蝠冷静地答:“当真” 霍步天深深叹了口气,道:“那霍某今天当可放心,蝙蝠先生不会杀害这里的人,这只是我与你们之争!” 蝙蝠道:“你错了。” 霍步天一愣。 “此处所有人头都有价,雄帮主说,一干人等,头颅均值三千两!”蝙蝠道。赤鼠插口道:“而你,霍步天,你的头颅值三万两!” “两”字出口同时,赤鼠已腾身而起,又再冲向人群,挥掌便要将众击杀。 霍步天大吃一惊,急忙拔出佩剑,奋不顾身地挥剑抵挡赤鼠击向宾客的攻势,岂料在旁的蝙蝠同时出手! 刀光一闪! 这一刀,逼开了霍步天的一剑,赤鼠顿没阻挠,掌势迅速轰向众人身上! 瞬息之间血花四溅,凄历异常! 霍步天心中顾虑众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声,已然给蝙蝠划中一刀…… 应在霍家庄杀戮连场的当儿,步惊云正在距霍家庄不远的小山岗伺伏着。 他在等,静静的等。 静静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专长。 自出娘胎以来,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个真正关怀和了解自己的人,这个人可以是一个父亲,或许是一个母亲,甚至是一个知已,一个朋友! 他终于等到了霍步天这个父亲,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现,今天,他只是在等另一样的东西——一头狐狸! 步惊云每日均会在此小岗上静坐片刻,每逢夜色渐浓时,一头全白的狐狸总会到此山岗上闲逛,于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丛内,静候着它的出现。 这头白狐,将会是他送给霍步天的贺寿礼物! 步惊云如此作,并非希望霍步天在宾客面前称赞他,而是希望他能在宾客面前以子为荣!而在把这头白狐送给霍步天的同时,他更会唤一声爹,这将会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声爹! 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时,他本已想唤他作爹,不过回头一想,如果在寿筵时才首次唤他,霍步天定会倍添开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际,那头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边闲踱一边觅食,犹不知自己已招杀身之祸。 蓦地,一柄短刀从草中飞出,正中那头白狐腰腹之间,它登时惨嚎一声,四足发软仆跌,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玉殒香消。 步惊云此时便从草丛中跃出,脸上弥漫着一层戾气! 他本不想下此杀手,可是为了使霍步天高兴,也顾不得这许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离那白狐的腰腹时,不远的霍家庄忽然烈火焰冲天,漆黑的夜空恍似飘荡着血红的流苏,就连步惊云所处的小山岗亦给照得通红。 步惊云极目远眺,只见霍家庄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么会这样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记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来招揽之事。 当下刻不容缓,随即掮起那头白狐,疾奔回去。 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门外! 门前悬着的那对大红灯笼,也给冲出门外的火舌燃着,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与世无争的霍家庄在顷刻之间,惨变人间地狱! 纵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惊云亦无所畏惧,他誓要跳进这人间地狱中,寻回他惟一的父亲——霍步天! 沿路所见,地上满是被火烧焦的尸体,步惊云发现悟觉和桐觉的尸体正在火堆中焚烧着,还有福嫂,还有经常在霍家庄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这一切全都是赤鼠的烈焰神掌所为! 不单是赤鼠,还有其兄蝙蝠,和那个元凶雄霸,是他们把霍家庄变成人间地狱! 纵是惨变陡生,步惊云的脸容依然镇定如常,他只是忙着在火海中左穿右插,他一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给他,他还要叫他一声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惊云终于隔着火望见了霍步天。 霍步天正与蝙蝠及赤鼠周旋着,整个霍家庄,仅余下他一人在独力应战。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满是刀伤及掌印,他已距死不远,必败无疑! 他还在打什么?他为什么仍在强撑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个人?还是因为他仍未发现他的尸体,他的心始终在记挂着一个儿子?一个不是他儿子的儿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个转身,刚想挡开蝙蝠一刀时,他那满布红筋的眼睛,随即看见了他! 步惊云冷静地卓立着,仍是掮着那头白狐,霍步天于此闪电般之间,他忽然明白了。 这孩子并没失信,也并没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来得太早了,他应该待烈焰双怪离去后才回来。 步惊云已无法控制心中那份冲动,无论自己生死与否,他也要扑上前去,他要叫他一声爹!这抑压多时的一声爹,他一定要叫出来,他一定要霍步天听见! 但当他刚想蹈火而过时,突听霍步天“吼”的一声,蝙蝠的利刀已贯穿他胸膛而过,接着红刃抽出,蝙蝠闪电加一刀,霍步天的头颅赫然被斩下,一碌一碌地滚到步惊云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满暖意,像是在叫步惊云快点逃…… 步惊云的血像是即时凝结,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法叫出来,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脚下霍步天的头颅! 即使现下可以叫出来,亦已经太迟了。 这个曾经对其百般爱护,使他感到人间仍有半点温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的贺礼,再不能听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说话! 他后悔,后悔自己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说几句话!直至他死为止,他只对其说了三句话! 只得三句话! 是谁毁了这个他栖身的家?是谁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毁?又是谁将他再次推下无边寂寞的深渊,每晚都在苦候着迟迟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这两个灭绝人性的凶手!还有那个天杀的雄霸! 步惊云没有呼叫,因为根本无人再会理睬! 仍然没有眼泪,因为哭泣已无补于事! 他惟一想的仅是报仇,为霍步天报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体内奔窜,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颤抖,他的小脸比身上更为平静,死寂。 最可怕的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无表情,五内却在绞痛翻涌之境!此时,蝙蝠已一边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边道:“嘿!只怪你不识抬举,否则你霍家庄七十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说着在霍步天身上踢了几下。 赤鼠则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头颅,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见步惊云一个小孩静立当场,奇道:“咦?又是你这小子?你还没有死?”随即运劲欲一掌爆其脑门,步惊云居然不闪不避,更转身以背上的白狐挡他来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着,缩手不及,手掌已插进白狐体内,且还给白狐的身体紧紧箍着,一时间抽手不得! 就在此时,那边的蝙蝠突然道:“老二,快拾起那家伙头颅,回去献给雄帮主!” 步惊云乍听蝙蝠所言,登时明白他俩的动机。他绝不能让父亲的头颅落在仇人手中再受屈辱,于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滚,顺手一推,竟将霍步天的头颅推进火海中! 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见霍步天的首级被推进火海之中,不禁惊呼一声,因为雄霸向来心狠手辣,若然不见霍步天的头颅,决不会放过他兄弟俩,于是不顾一切,即时展身跃进火海之中,谁知火海旁已有一条小小身影提着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梦也没料到步惊云有此一着,“刷”的一声,那刀竟然穿心而过! “大哥!”赤鼠在死前犹在杀猪般嘶叫,他终于得到了报应。 蝙蝠纵然听觉灵敏,一直却因步惊云呆立不动,所以不知场中已多了一个小孩,此刻惊闻赤鼠惨叫,随即分辨方位,赶上前捉着步惊云,喝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霍步天之子——霍惊觉”步惊云一定要让人知道霍步天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叫过一声爹的儿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好!斩草除根!你这就赶去陪你老爹吧!”说着一腿将步惊云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狮上,石狮当场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劲何等惊人,这一腿步惊云委实吃得不轻,当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见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过来,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这一刀,他死定了! 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他突又看见了块小石子破空飞至,“当”的一声,竟轻易地把蝙蝠手中兵刃弹脱!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稳,断不会被人单用石子便可将刀弹脱,而且与此同时,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点,全身立即动弹不得!跟着此三穴赫传出“喀勒”声响,蝙蝠“吼”的一声,心知自己毕生功力尽数被废! 步惊云的脑海已开始迷糊,但仍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道:“师父,这孩子可怜得很,让我们救救他吧!” 一个沉厚的声音应道:“好。” 当下,步惊云感到被人抱了起来,来抱他的人是一个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张十分可爱的脸。 他终于昏了过去。 在旁的蝙蝠浑身在冒着冷汗,因为当今武林之中,从没有人可在一招之内把他轻易制住,且还废了他的武功,就连被誉为武功盖世的天下会雄帮主亦不行。此人却可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办到,可知武功高绝!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于死地,但并没如此。 蝙蝠还感到身旁一阵柔风吹过,他耳觉极敏,细听之下,知道那绝世高手和他的徒儿已抱着霍家幼子离去。可是,蝙蝠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如今武功被废,又不能带着霍步天的首级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无异是一个死人! 试问一个死人,可还需要松一口气? 秋色八月,雾锁烟浓,在那烟雾深处,有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着一间朴素石屋。 时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枫树渐红,碧水萦回,衬得这间石屋更是孤绝,迷离。 当步惊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还没有死,他还有复仇的机会! 第二个感觉就是,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素净,屋子的主人定是一个不拘小节,性情孤高的人。 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个白衣小孩所救,还有他听到一个沉厚的男子的声音。 到底是谁把他救回来的呢?谁有这么惊世骇俗的武功。可以从蝙蝠如此厉害的杀手刀下将他救出? 步惊云也不多想,只是缓缓坐起,随即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显见新伤未愈,不过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低矮的篱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阳下,一个小孩正蹲在篱笆旁喂饲数只雏鸡。 这孩子正是那个白衣小孩! 那个白衣小孩忽地回过头来,瞧见步惊云已下床,连忙向大门彼端道:“师父,那孩子醒过来啦!” 他朝着说话的那边刚好被门遮盖,所以步惊云瞧不见他和谁说话,只听见门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药给他服下吧!”他的嗓门低沉而浑厚,却又有股令人安详的感觉,步惊云自然认得他的声音,正是这个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点了点头,即时奔进屋内,把桌上的一碗药端到步惊云跟前,微笑道: “你已昏迷了一昼夜,先喝下这碗药吧!” 至此,步惊云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脸,眼前这人朗目疏眉,年纪和自己相若,但脸上却流露一股温文尔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头垢面,粗衣麻布,犹如公子与走卒之别! 然而步惊云并没有自渐形秽,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碗药。 药色浓而墨黑,深不见底。虽是一碗寻常的疗伤茶,但在那茶水当中,他似是看见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寿前夕,他也曾亲自为其煎了同样的药。 可惜,此际药茶无异,人却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惊云的心头不禁一阵抽痛! 白衣小孩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那碗药茶出神,并无伸手接之意,似是对自己颇为防范,遂道:“别怕!我叫剑晨!我和师父对你并无恶意,此药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罢了!” 他的谈吐异常诚恳,可是步惊云因在忆念着霍步天,霎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剑晨见他沉静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时,那个沉厚的声音突然又在门边响起,道:“你受伤非轻,却可在昼夜间醒转,可见体格非凡!” 步惊云回头一望,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已悄无声息地步进屋内。 那汉子正背对屋外夕阳,昏黄的夕阳映照下,步惊云仅见那汉子一身乌黑素衣,唇上蓄着稀疏小胡,双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仪。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饱历无限沧桑…… 步惊云随即神为之夺,心想世间竟有此等气度之人。霍步天比这此人,是多么的平凡,可是他还是惦记着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话…… 那黑衣汉子也是定睛注视着这个满脸冷意的孩子,他意外发觉,这孩子的眼中除了冷意外,还带着无限的哀伤,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伤。 黑衣汉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见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还是会逐渐过去,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药,待疗好伤势再说?” 他的话像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驱策着步惊云接过那碗药。 他把药接过后便将之一口喝尽,并未因药苦而动容,过去的十年,他已喝过不少苦,何惧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疗伤,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为霍步天报仇。 那黑衣汉子俟他喝罢,继而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汉子是救命恩人,步惊云不能不答,遂道:“霍惊觉!请问叔叔高姓大名?” 他自认是霍惊觉,而不透露原名叫步惊云,仅为要纪念霍步天;随即又记起要有恩报恩,于是一反常态相问黑衣汉子的名字。那黑衣汉子淡淡的道:“我没有名字。” 步惊云一愕,心想世上怎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但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江湖异人不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强人所难。 剑晨见步惊云开口说话,不由得喜极忘形,拉着步惊云的手,雀跃道:“好哇!终于说话了,我初时还真担心你是个哑子呢!” 步惊云从没习惯与人如此接近,连忙甩开剑晨,怔怔的望而却步着这个温文诚恳的孩子。 剑晨对他的防范不以为意,继续问:“你既非哑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声啊?” 童言无忌,剑晨不谙世故,只是自顾发问,步惊云本想如前般不答,但听其提及灭门惨事,忍不住道:“哭,根本无补于事!只有冷静,才能伺机报复!”他自出世以来从没哭过,故此这句话人由心而发,宛如细数家常一般,表情气定神闲。 然而此话听在剑晨耳中,却令他异常错愕,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性格会倔强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汉子听罢,不置可否,过了良久,才道:“惊觉,你暂且先留下疗伤再说吧!” 步惊云轻轻点头,他不点头也不行,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就是这样,步惊云便在这溪畔小居暂住下来。 他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剑晨曾对步惊云提及,他师父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些重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这对师徒待步惊云尚算不错,那黑衣汉子平日虽沉默寡言,但每当步惊云与其眼神接触,他就感到这黑衣叔叔并不讨厌自己,更可能因步惊云与他同是不喜言语,两人之间似乎存着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剑晨的性格则是较为积极,不过他对其师颇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说话。反而步惊云出现后,剑晨总爱找其聊天。纵然步惊云从没张口答他,他似乎仍是乐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从剑晨自述听来,步惊云才知道“剑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师父为其所取,原来黑衣汉子在纳其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剑道修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为他取名“剑晨”云云。 他师徒俩虽是用剑,但步惊云自入住以来,从没见过那黑衣汉子传授剑晨剑法。 剑晨平日大都在喂饲雏鸡,打扫小居,而那黑衣汉子更是神秘,经常不知所踪。 然而有一天,步惊云曾见他闲极无聊地拉着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汉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瞧他那渐白的双鬓,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欢离合已经过去,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已死的人! 一个无姓无名的死人! 就在步惊云住下来的第三晚,他终于发现了这对师徒的秘密。 那晚,他本来早已就寝,可是睡至子时,忽然给一阵异声弄醒! 异声来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门,透过狭隘的门缝中看出去,竟发现那黑衣汉子正在园中教导剑晨学剑。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色下,剑晨正手握木剑练得大汗淋漓,看来甚为辛苦。黑衣汉子则坐在一张竹椅上,默默望着徒儿练剑,并不作声。步惊云发现剑晨的身形虽见生硬,但舞动着的剑法却是精妙非常,每一剑皆蕴藏无尽变化和后着,实是深不可测。比之霍家剑法,不知还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剑晨能将剑式神髓尽数发挥,威力自是无穷。 可惜步惊云仅见剑式,未闻剑诀,故此纵然能强记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时,剑晨手中木剑舞至半途,斗地剑影交织,半空中霎时闪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剑光,凌厉无匹,好霸道的一剑! 步惊云精神为之一振,忖道:“世间竟有如此好的剑法?” 剑势本在逐渐增强,可惜顷刻间突告转弱,剑光亦随弱势冉冉消失。只见剑晨跪在地上不住喘息,黑衣汉子问道:“晨儿,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剑诀了吗?” 步惊云眼神一亮,原来此招名为悲痛莫名! 剑晨面露愧色,摇了摇头,当下把悲痛莫名的剑决念了一遍。 步惊云但觉适才剑晨所使的剑式之中,以此招最为凌厉,最为可怕,此刻骤闻剑决,知道机不可失,即时把其默记于心。 只听黑衣汉子道:“剑诀是念对了,但你却仍未领会悲痛莫名的剑意,可惜,可惜!” 剑意?步惊云心想,这一式竟然还有剑意?它的剑意到底是什么? 剑晨也在咀嚼着师父此番说话,琢磨之间,黑衣汉子已然站起,道:“晨儿,此际你要以夜当日地练剑,你仍务须忍耐,否则难成大器。” 剑晨早在担忧师父会怪将下来,但听他如此说,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声称是。那黑衣汉子突然朝步惊云那边望了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自己房去。 黑暗之中,步惊云喃喃地把悲痛莫名的剑式和剑诀再念一遍,只觉此招奥妙无穷,但总觉当中还欠缺一些什么似的,莫非就是此招的剑意? 如是这般,步惊云一连看了三晚,他的伤势其实早已痊愈,然而仍未有离开此处之念,因为他已深深迷醉于这些精妙的剑术里。 每一晚,剑晨皆是极其努力地练,其他剑法也已练得颇为精熟,可是偏偏就是那式悲痛莫名,总是使将不出。黑衣汉子也没逼他,可是每当看见剑晨练对悲痛莫名时,他眼神中似隐含无限哀伤…… 直至第四晚,剑晨愈练愈糟,他先前所耍的剑招尚算纯熟,到要使出悲痛莫名时,霍地手上一滑,手中木剑赫然堕地!在旁的黑衣汉子却面不改容,一切似乎已在他意料之中。 剑晨羞愧得无地自容,颓然跪下道:“徒儿不才,练了多晚,仍未能揣摸此招之窍门。” 黑衣汉子并没有即时回应,过了半晌才道:“悲痛莫名一式,须由内发外,凭心意会,晨儿,你何必操之过急?” 步惊云瞧见二人如引情形,心中暗想:“这黑衣叔叔人剑法如此神妙,若能得其倾改囊相授,必定可将那元凶雄霸手刃。” 说虽如此,可是如何才令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 他心中推想,倘若要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就必须展示自己本身的资质和实力,如果能够胜过剑晨,机会就更大,可是剑晨所习剑法极为高深,他自知霍家剑法非其敌手,幸而剑晨尚未熟练那些剑法,而自己则早熟霍家剑法,未必会败! 一念及此,步惊云心中升起一阵冲动,也不细想,拿起门边一根竹棒便跃身而出! 这一跃立时惊动剑晨,他不禁错愕道:“啊!惊觉,你……你还没有睡吗?”心中思量步惊云到底有否窥见自己练剑。 黑衣汉子却冷静如昔,似乎早已察知这孩子窥看了多晚,步惊云走到他跟前,突然道:“叔叔,我已得霍家剑法真传,未知可否赐教?” 他言辞简单,来意却最是令人明白不过,这句话是向剑晨挑战! 黑衣汉子望着步惊云那双倔强的眼睛,考虑片刻,才转脸向剑晨道:“霍家剑法以仁义为本,晨儿,你就和惊觉切磋一下吧!” 剑晨面泛犹豫之色,道:“师父,惊觉伤势未愈,恐怕我一时错手……”说着朝步惊云望了一眼,只见他一脸悍然神色,并不如他想象的满面病容。 黑衣汉子道:“别怕!习剑多时,正欠缺临阵经验,试试何妨?” 两个小孩一听黑衣汉子所言,立时相互一望,凝神戒备! “但点到即止便可!”那黑衣汉子道。 剑晨即站起,平剑当胸,流露一股剑客之气度,对步惊云道:“既然如此,惊觉,请指……” 教字还未出口,步惊云已发先机,一剑顿时杀到!剑速之快,已超越他的极限,因为他自知霍家剑法不及对手剑法,惟有制敌在先,方有胜望,于是率先抢攻!剑于刹那间刺至剑晨眼前,剑晨虽是首次与人较量,却无慌惶之色,相反更是镇定自若。 “啪”的一声,木剑挡着竹棒,步惊云更给其反震开去! 二人甫交手便优劣立见,剑晨在师父悉心栽培下,不仅剑法奇精,就连内力亦较步惊云略胜一筹,坐在一旁的黑衣汉子不禁心中暗赞:“晨儿气度从容,这一剑破得干净利落!” 步惊云则呆在当场,他料不到自信是最快的一剑也给剑晨挡开,且自己更被震退,霎时之间,一颗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 剑晨礼貌地躬身一揖,道:“承让。” 步惊云心知难是其敌,可是现下认输,便永无胜望,那黑衣叔叔更会瞧他不起。 打,虽然会败,但不打,就必败无疑! 心念及此,当下再使霍家剑法攻向剑晨,此番攻势虽不及第一剑快,但出招缜密,势道更是凌厉,招招绝不留情,然而剑晨身手异常敏捷,抵挡自如。 黑衣汉子瞧见步惊云如此使招,心道:“惊觉节节抢攻,不留余地,这般辛辣,确是后辈中少见!” 又见剑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让,又想:“晨儿品性厚道,却嫌略欠学剑者的进取心,实是美中不足!” 正难分难解之际,步惊云见剑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觑自己,更激发他戾气盈胸,剑势益趋狠烈!两人对拆十余招后,剑晨心中暗思:“如此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若给步惊云偶然寻着破绽便会一败涂地,到时怕会有负师父之教养深恩,我不能败!”剑晨既这样想,顿将手中剑脱手掷出,再撞反弹向步惊云,正是其师所授的其中一式剑法—— “莫名其妙”此招刁钻巧绝,能以难以意料的方位回袭敌人,步惊云不虞有此一着,右腕随即中剑,手中竹棒更被击脱! “啪啪”两声,竹棒当场堕到地上,就像步惊云的心,也快要堕到地上粉碎!胜负已分? 步惊云呆呆的站于原地,他败了?还是以他的剑法,根本无法可以赢得剑晨?倘若败给剑晨,他一切报仇的希望必将灰飞烟灭! 他不甘心! 霎时之间,他多年来的种种辛酸,与及霍步天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小的心坎,要他不能不发! 他绝不能就此罢休,他要怨恨苍天,怨恨命运!怨恨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恨恨恨恨恨……恨! 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步惊云脸上蓦地一阵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对了!是剑意,悲痛莫名的剑意!他终于明白了! 他闪电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跃上半空,他要再战,他要不择手段,甚至用上对手的剑法! 仇深似海!步惊云背负着排山倒海的悲痛,疯狂地使出这一式——悲痛莫名!顷刻,四周树木竟似为之式所感动,沙沙作响,宛如怀着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悲与痛在步惊云的心中不断充盈交织,他手上所使的剑影顿然化为纵横交错的剑网,铺天向剑晨盖下去…… 剑晨见步惊云从半空扑下时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错愕当场! 就连一向冷静的黑衣汉子亦有少许变色,心想:“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里偷学,悟性奇高!” 剑晨虽然惊愕,但不愧是练剑奇才,对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稳立地上使出悲痛莫名来抵挡,闪电间,地面又升起另一剑网,迎向步惊云的剑网! 漫天剑网相碰,登时不绝发出“啪啪”的刺耳响声! 剑晨早已习练此式多时,本应较步惊云更为熟练,可惜,他自幼蒙师父悉心提携,可说天生便是宠儿,他心中并无悲痛! 一碰之下,他的剑网立即溃不成军,手中剑亦给步惊云的剑网所制,步惊云顺手一挑,木剑即时脱手,疾射向正在观战的黑衣汉子,剑晨大吃一惊,高呼道:“师父,小心!” 那黑衣汉子一直都在看着二人同时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觉木剑已扑面而至,心中还在细想:“如果非因霍家剑法与我的剑法在造诣上实有一段距离,那么,以惊觉的资质,绝不较晨儿逊色,可惜,他的剑势中却含无比戾气,这股戾气将会令他……”想到这里,那柄木剑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两寸之位,他虽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却闪电般落在木剑之上。蓦地,整柄木剑竟给扭曲,坠到地上! 他这一着以目曲剑,修为之高,当世无双!剑晨怎料到自己师父的武艺已至如斯高深境界,步惊云更是惊绝,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倾囊传授,报仇指日可待! 当下步惊云不再迟疑,他从不愿屈膝不前,但为霍步天,却即时跪于黑衣汉子跟前,道:“请叔叔收我为徒!”他平素不善辞令,此时更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痴痴地低下头,等候黑衣汉子的答覆。可是过了许久,仍未见其回答。良久,忽听得剑晨道: “惊觉,起来吧!” 步惊云这才翘首,发觉那黑衣汉子早已不知所踪,眼前闪过一阵忧郁。 剑晨怎会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师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没拒绝你,就暗示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步惊云望着黑衣汉子的寝室,并没作声。 夜凉如水。 那黑衣汉子仍未就寝,他只是凭窗眺望着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尘往事……全因为他今夜瞧见了步惊云使出那招悲痛莫名! 他还记得,这一式,创于那一年…… 那年他剑术修为已达巅峰,声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结怨太多,终于惹下祸端。 某次他离家远行,回来后竟发觉爱妻已被仇家所杀,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仇家所为,要报仇亦不知向谁报去! 他紧紧抱着爱妻的尸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伤痛欲绝,但却欲哭无泪!他宁愿自己可以大哭一场,可是却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泪…… 他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泪,当一个人已到达悲痛的顶点而淌不出眼泪时,那份悲痛才是最难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着滂沱大雨,他再难压仰心中的悲痛,于是抱起妻子已在发胀的尸体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疯狂地舞自己的剑! 既然没法痛哭,他逼得要将自己所有的悲痛尽情泄在剑上! 他于是创出这一式为情而生的一剑——悲痛莫名,立把方圆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数摧毁,雨点亦无法在其错综复杂的剑网范围内着地! 这就是悲痛莫名! 其后,他因过度悲痛而悟到世事尽属虚空,遂借死退隐,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为悲痛莫名的创念原在于剑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剑意已凌驾于剑式及剑诀之上,故此用剑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发挥个中神髓,黑衣汉子感到剑晨苦无所成,皆因这孩子从未经历变故惨事,心中实无悲痛,再练也是枉然。 步惊云却能于偷学后,再将自身不幸代入剑招之中,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这样的一个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能将剑道发扬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步惊云的冷面背后,还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似是未能忘却前尘,倘若他一朝剑艺得成,恐怕…… 真是费煞思量,教,还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翌晨,当步惊云刚刚下床的时候,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异声,于是走来看个究竟,只见剑晨已在黑衣汉子的教导下练剑。 步惊云为之愕然,早前他俩为怕其识破而在夜半秘密练剑,如今却公然于清晨练武,实令人大惑不解! 剑晨一见步惊云,即时开朗地展颜一笑,道:“惊觉,你早!” 那黑衣汉子一直背向步惊云,此际蓦然回首,目光满含暖意,道:“惊觉!你也过来这边,瞧瞧晨儿练剑吧!” 步惊云万料不到他会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应了一声“是”,跟着便走了过去。 那黑衣汉子温然一笑,随即教导剑晨,道:“剑法要诀,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姿势……” 步惊云站在其身畔,一边听着他侃侃而道,一边看着剑晨舞个不停。 这个黑衣叔叔的心意,他当然心领神会,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少有的喜悦之色。这个黑衣叔叔似乎是继霍步天后,第二个善待他的人。 这次,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于是,步惊云每天都站在黑衣汉子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黑衣汉子并没有直接教过他,也始终没再说要正式收他为徒。 步惊云反正已无别处可去,也乐得听其谈剑论道,多学一些关乎剑道的东西。有许多东西是霍步天并没提及的,譬如那叔叔会说,剑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剑合一,而是人剑两忘!步惊云连人剑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论人剑两忘了。 对其而言,剑法及剑诀已极博大精深,仿佛遥遥也学不至尽头,更莫要妄想达至人剑合一或人剑两忘境界! 除了练剑以外,由于中秋佳节渐近,那黑衣汉子有回还带他和剑晨到就近的市集办货,步惊云始知道他原来在这繁嚣的市集内开有一间客店,名为“中华阁” 中华阁?他如此的不平凡,却是一间客店的老板,内情确是匪夷所思! 回程的时候,三人经过一座破落的山神庙,剑晨忽尔童心大作,建议道:“师父,时近中秋,徒儿想往山神庙许个愿,可以吗?” 民间的风俗已深入民心,纵然是白衣的剑晨也不例外,黑衣汉子虽是不语,却并不反对。步惊云似乎不大愿意踏进神庙,但亦没有违逆。 荒山古庙,乏人问津,连庙祝也踪影杳然。座上菩萨积满尘垢,蛛丝盘结,也瞧不清是何模样,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萨。 神案前更无香烛,剑晨也不以为意,亦不顾忌自己一身白衣,就这样跪在地上,双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萨道:“信男剑晨,求菩萨保佑师父身体安康,更求菩萨保佑师父能收惊觉为徒……” 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个学剑的男孩,而是如一个平凡的孩子般,在祈求着上苍为他双亲多添平安。 他虽只是喃喃低语,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汉子和步惊云仍听得十分清楚。 黑衣汉子听罢,欣慰之情溢于表上;步惊云见剑晨如此关怀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剑晨还罗罗嗦嗦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对步惊云道:“惊觉,你怎么不一起求神? 难道你不想师父收你为徒吗?” 步惊云有感于他适才一番诚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于是淡淡地道:“心是神,神是心,若要问神,先自问心!” 此番话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剑晨阅历尚浅,当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语的黑衣汉子听罢却是深深一阵感触,随即问道:“惊觉,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步惊云道:“我自己说的。” 那黑衣汉子微微动容,想不到一个孩子竟可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又道:“那我亦不问神,我来问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惊云冷冷凝视座上菩萨,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汉子更是一怔,问:“你为何要恨天?” 步惊云默然,他本来也想黑衣汉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来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苍天造物之恨! 他继父霍步天一生尽行仁义,结果身首异处,惨遭灭门!但那个雄霸却可逍遥快活,显赫江湖。假若苍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萨,那为何不还霍步天一个公道? 到底天道何公? 黑衣汉子瞧他满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问道:“除了恨天,你还恨谁?” 步惊云登时血气翻涌,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齿地道:“雄霸!” “为什么?” 步惊云已不想再解释为什么,再解释也是没用,他只是望着黑衣汉子,义无反顾地道:“此人非杀不可!” 那黑衣汉子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朝天倒抽一口凉气,叹道:“很好……很好……” 他说着已先自步出庙外。 八月十一 剑晨整个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纱糊着花灯,似是其乐无穷。此等孩童玩意,每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剑晨只得十岁,固然亦不例外。 只有步惊云是例外,他正抱膝坐于门边,看看剑晨在忙个不亦乐乎,也不知其乐趣何在? 剑晨还一边忙边问步惊云道:“惊觉,你横竖闲着无聊,不若也来造一个吧?” 步惊云并没答话,迳自站起便往屋后信步闲逛。当他至屋后时,才记起剑晨曾向其提及,其师绝不容许任何人擅闯屋后那间石室,因为内里放着一些异常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惊云本没有什么好奇之心,但当他那石室门外路过时,他忽然感到内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渗透而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趋近门前一看,竟见室门并未上锁,于是顺势推门,随即发觉室内一片昏暗。 他连忙取出火摺子点亮壁上油灯,登时眼前一亮!室内赫然挂满各式各样剑,有长的,短的,曲的,阔的,蛇形的,还有断的,少说也有二十余柄! 然而这些剑全都没法吸引步惊云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着的剑上。 那柄剑外观十分平凡,剑鞘古拙无光,却流露着一股异常感觉,使人一望便知是一柄绝世神剑。 不单是一柄绝世神剑,还一柄散发浩然正气的绝世神剑! 步惊云也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向着这柄剑走近,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这柄剑的剑气看来并不欢迎他,它那浩然正气,似是在抗拒着他一身的戾气!正因这柄剑在抗拒,更激发起步惊云那股狠劲,他忽然咬紧牙根冲前,闪电提起那柄宝剑!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立时涌袭他的心头,那是由剑中发出的,像是在警告步惊云,千万别拔出它,否则…… 步惊云偏偏不管,他不顾一切地一发蛮力,立时把剑从剑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蓦地,剑锋光芒在昏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这柄剑,果然是光明正义之剑! 这柄剑根本不属于步惊云,因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长,他的仇恨,根本和这柄剑背道而驰! 步惊云这样强行拔剑,剑上那股袭人感觉竟然的他震至吐鲜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强忍,一手拭掉嘴角血丝,他誓要把剑整柄拔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只可活于黑暗,为什么他不可以同样地拥有光明?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宁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战命运! 步惊云正自和剑对抗,突地,背门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惊,难道给黑衣叔叔发觉了?于是急忙回头一看,却见剑晨正立于其后,目露愣色地道:“惊觉,你怎么擅自进来,还将师父心爱的英雄剑把玩?让我为你放回它吧!” 剑晨惊慌地取过他手中的英雄剑,随即把剑放回原位。步惊云默默地注视剑晨的脸,只觉他脸上除了少许惶色外,并无异样或不妥。 这柄英雄剑,似乎并不抗拒剑晨。 步惊云感到深深受到伤害,想不到不单人们摒弃他,就连一柄剑亦然。 门后,一人尽将整件事情看在眼里,正是那黑衣汉子。 八月十二,黄昏。 步惊云正于屋后不远的小丘上劈着枯枝,好拿着回去当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长住此地,当然要为此处尽点绵力,更何况那黑衣叔叔的眼神总带给他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离开,他乐于做任何事! 正自埋头苦干,忽听得对面山头传来一阵阵“嗥嗥”狼叫! 狼嗥声中更夹杂几声微弱的悲鸣,步惊云深觉有异,遂急步奔往那边看去。只见那山头呈现一幕凄绝情景!原来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围攻一头母鹿和两头小鹿,那群野狼的数目少说也有十数之多,而且看来已多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目露凶光!那头母鹿的身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头上双角护住自己,同时又要掩护自己两头小鹿,于是身上数处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数口,鲜血如注,受伤非轻! 本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似是一贯天命,但步惊云一瞧见那头母鹿拼死也要保护两头小鹿,不知为何念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众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蓦地,“刷”的一声!一柄破柴刀划空飞至,即时劈中其中一头正骑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野狼!刀劲既猛且狠,那头狼中刀后随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狼群惊愕回望,只见一双眼睛在冷冷发光,那是步惊云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一股森寒杀意,他看来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着,还是震慑于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下来。 步惊云一步一步地逼近那头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没流露半点人性,冷然道: “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说罢随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头野狼连劈十数刀,血花四溅,当场把它劈为肉酱!出手之残忍,就连那群狼亦给吓得不住退后!步惊云缓缓转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顿时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当中,除了那头恶狼,还有那头重伤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鸣挣扎着,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术。 步惊云走近母鹿,见那头小鹿仍以舌头舐着它的伤口,状甚哀怜,遂道:“你们的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 “就让我来成全它吧!”他语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头颅砍了下来!两头小鹿惊见如此情景,登时四足发软,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却又走动不得! 步惊云当然明白它俩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绝不介意,因为此事本来事在必行! 正要转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发现那黑衣汉子站于不远处的一颗树下! 他私下一懔,心想难道他已经把一切全看见了? 可是随即转念又想,即使给他瞧见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没有做错! 站在树下的黑衣汉子此时却在反复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剑道虽然洋溢一片生机,可惜始终没法将步惊云的戾气消解,然而有一个人,一定可将这可怜的孩子感化…… 因为,那人练的是——佛门绝学! 八月十二,夜在那简朴的小屋之内,步惊云等人同在用饭,这是一顿异常沉闷的晚饭。 步惊云素来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无聊地扒着饭。 那黑衣汉子却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来心事重重。 剑晨本来没有什么不妥,但见他们神色纳闷,实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饭来掩饰心中诸般揣测不安。 步惊云还未吃罢,便已抵受不了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汉子却叫住他: “惊觉。” 步惊云应声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汉子也望着他道:“明天,我带你去一个人。” 步惊云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他但愿他不会说出自己不想听见的话,可是他还是说了,他道:“这个人是我的挚友不虚大师,他定会悉心照顾你的。” “照顾”二字,恍如睛天霹雳,猛然轰进步惊云耳内!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从悬崖拉上来的身子,霎时又被推回万丈渊! 那黑衣汉子犹自道来:“不虚大师武艺超卓,他会传授你绝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不少佛门道理,这些道理,对你的帮助更大。”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步惊云的反应,问:“惊觉,你明白吗?不虚大师比我更适合当你的师父。” 步惊云怎会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虚大师的佛学来把他潜移默化,不再那样残忍,也不再总是矢言报仇! 可是,为什么黑衣叔叔却不明白?报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从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应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为报仇! 为了报仇,他不知应干些什么?倘若不能报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绝对不能当回一个寻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费他对黑衣叔叔满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发誓,从今以后,他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剑晨犹不明白师父苦心,在一旁道:“师父,惊觉如此聪敏,和我们相处亦融洽,为什么要他转随不虚大师啊?”黑衣汉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实也是为了步惊云设想。 步惊云的目光又已回复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明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当中没有蕴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说罢便回房去了。 房内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步惊云的归宿。 剑晨早已深深睡去,步惊去却仍在思潮起伏,他看着自己身旁那个满脸幸福的剑晨,渐渐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信住在这个地方。 那柄英雄剑并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转送别人,他与剑晨虽是同睡一床,际遇却有天渊之别。 剑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幽香四溢,步惊云却像白莲下的污泥,总是给人践踏,摒弃,推让,总是没在荷塘之下,永远不见天日,不得超生! 他偏偏要超生! 每次当他记起霍步天生前那张慈祥的笑脸,和他死后给斩下来血淋淋的人头,他的心就在剧烈抽搐,命运欠他父子俩实在太多! 为什么谁都无法明白他的深仇?谁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真是悲痛莫名! 步惊云如此想着想着,蓦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阴暗的树林中,步惊云正乘夜飞奔,他要永远离开这儿,忘记这儿,重换一个落脚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无声息,只有他独个儿在奔驰,他可感到半点寂寞? 他当然感到寂寞,过去如此,现下如此,将来也必如此?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早已习惯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独离群,他亦必须挺起胸膛继续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过,就在此时,他的去路竟给一条细小的身影挡着! 昏暗的月色下,步惊云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挡路者竟是剑晨!他竟然也猜得他会乘夜离开?还是他在熟睡中给步惊云弄醒? 只见剑晨满脸忧色,道:“惊觉,请你不要走吧!” 他的语调仍是诚恳如昔,步惊云却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直行直过,当他快要在剑晨身边擦身而过时,剑晨突然飘身退后拦住他,劝道:“惊觉,冷静点!” 步惊云也不答话,只是运劲于指戳向他,此一着他本要点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动弹,不再纠缠追来,故此出手奇快,岂料剑晨纵身一跃,竟以绝世身法巧妙避过! 步惊云一愕,顿时记起那次和剑晨比试时,他从没使过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为,我未必会胜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剑晨顿了顿:“我亦很想师父收你为徒!” 步惊云私下一阵感动,剑晨对他的一番好意,他怎会不明白?只可惜,他与世间所有人都无缘。 剑晨见他似在沉思,以为他在犹豫,于是便继续道:“惊觉,不若待我回去向师父求情,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劝,但步惊云一听其说及“求情”二字,蓦地面色一沉,一边举步前行,一边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最后,他还是要说同一句话,他还是依然故我。 剑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强若此,此时步惊云又再擦身而过,口中犹在道:“我和你所走的路是绝对不同的!孤独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渐远去,但仍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自顾说:“但无论如何,十分感激你们在这段日子内,使我没有那样寂寞,再见……” 这一句是步惊云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剑晨凝望他逐渐远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间,他像已感受到步惊云那份寂寞无奈,不自禁地哭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剑晨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师父,急道:“师父,惊觉坚决要离开啊!请你快劝劝他吧!” 黑衣汉子轻抚他的头发,叹道:“惊觉既然能熬过灭门惨变,就没什么可难倒他,他若坚持要走自己的路,纵然我俩诸般挽留,他亦不会留下来的。” 此时渐近破晓,天色将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惊云的命运! 前路晦暗难测,他,将要步向光明,还是黑暗?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圆就在天下会脚下的天荫城内,家家户户都在庆贺中秋佳节,孩子们手提花灯,大呼小巧玲珑叫地嬉戏,大人们也在赏月猜灯,每家每户,皆在乐叙天伦! 只有他,于此桂魄圆时,仍然没有家,没有亲朋,没有欢乐,他就是步惊云!他还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旧抱膝坐于街角一个阴暗的角落。 还记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将他从深渊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 城内众人不绝地经过步惊云身处的暗角,谁都没有注意这个小孩,谁都没有可怜这个小孩,他们都赶着回家陪伴亲朋! 步惊云却刚刚花了数日行程来到此天荫城,沿途茹毛饮血,更弄得一身砂尘,满脸污垢,只因他要上天下会找雄霸报仇! 纵使没人愿意援手,他亦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复仇! 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复仇? 秋风呼呼吹来,拂过他肮脏不堪的衣角,也拂过墙上的一张告示。 他微微一瞥,发觉此告示竟然是天下会的招徒启事,告示上写着收徒条件,大致是在招收年逾十岁之体健少年,经过悉心培育后作为他日扩建会业之用。 招徒?步惊云忽然灵机一触,脸上泛起一丝冷笑,随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着放到怀中。 天荫城一带,群山壁立,天山却高距群山首,雄伟巍峨,可知高不可测。 步惊云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耸入云的万级天阶,此阶直通天山之巅,每隔千级阶梯,皆设有守卫关卡,步惊云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关,还未及歇息,一群在关前的守卫已冲上前,神色凛凛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关来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回答,只从怀内掏出昨夜撕下来的告示。 守卫一看之下,随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会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乱加入?快些报上名来!” 步惊云本为纪念霍步天而想一生唤作霍惊觉,但为掩饰过去身份,遂决定用回真实姓名,于是一字字的道:“步——惊——云!” 就在此时,一乘八人抬着的大轿经过关卡,轿中人突然在内低咦一声,道:“惊云? 你唤作惊云?”随即命令轿夫停轿。 轿夫们于是把轿放下,一干门下尽朝轿门下跪,同声高呼:“愿帮主雄踞万世,霸业千秋!” 轿中人哈哈大笑,笑声雄亮已极,可见气派非凡。 步惊云立即明白轿中人是谁了,轿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下会,就是要伺机留在此人身边,静俟时机报复! 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偿还!也许就在不久以后,也许就在明天! 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话…… 第三章 父猛如虎 虎—— 全形似猫,身长约五,六尺,毛色黄褐,夹黑条纹,寒热之地均有,性凶恶,嗜食人畜,故属猛兽类。 如此兽,世人都惊之惧之,问世间,谁个不畏猛虎? 也许,只有一种人不怕虎啖,这种人比虎更凶,比虎更猛! 然而,世上可真有此等人物? 抑或,此人根本便是一个疯子? “当当”两声,两柄利刃堕到地上,鲜血亦都洒满遍地,像是写下一纸血书。丧家刀的老大袁京当场惨被分尸,操刀者仅是直接了当的一刀,便已把他从头至脚左右劈开,力道奇猛,甚至比虎更猛。 老二袁正更不好过,他虽然未有即时气绝,但胸腹已被刀深深剖开,鲜血从肚破肠穿处泊泊流出,痛楚迅速蔓延全身,可是他却不能在地上翻滚挣扎,因为,他所有的手脚已经被砍断!好凶残狠辣疯狂兽性的一刀! 行凶才早已狂笑奔去,仅余下死状可怖的袁京,和那奄奄一息的袁正在此涉无人烟的北地上。碧空无情,并未因他俩兄弟的惨遇而生丝毫怜惜,凛凛的北风仍在呼呼怒号倍添苍凉肃杀。 袁正在濒死留离之际,脑海再度浮现五年前的一幕…… 那年,他与兄长为孤父仇,不异远涉千里往那究乡僻壤挑战那个人,可惜终为断帅阻挠。如今回想起来,他俩当初千不该往寻那个人,更万不该在这五年内仍不断追寻他的下落,今天与那个人狭路相逢,如此收场真是咎由自取! 然而,他俩兄弟适才遇见的,还算是一个人吗?那根本是一头野兽! 一阵狂风掠过,遍地的落叶及砂石亦给刮得四处飞扬。在那满天翻飞的砂石败絮当中,一个小小的身儿冉冉出现。一头柔若蚕丝的长发在风中飘荡,也不知来者是仙是魔? 他不是仙,也不是魔,他只有一张小而灵秀的脸,和一颗赤热童心。 那孩子缓缓步至正在气若游丝的袁正身旁,突然俯身审视他的伤势,过了半晌,才沉吟道:“我又来迟了……果然是傲寒六诀,他怎么越来越疯了?” 说时语音渐呈凄戚,竟然淌下泪来。 袁正于昏沉间茫然朝他一瞥,只觉眼前的男孩若一十有一,虽然双目淌泪,却不荏弱,相反眉目间更隐含一股沉毅气度,正因这股气度,令袁正不禁想起适才向他致命伤兄弟痛下杀手的那个人,那个人在五年前也有相同的沉毅,相同的气度…… 一念及此,袁正本已苍白无血的脸反趋通红,虚弱地道:“你……你是……他…… 的儿子?” 他放中的“他”,旁人听来未必明白是谁,但那孩子一听便完全领会。他望着袁正那无可救药的创口,目光满怀怜惜,微微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正是他的儿子—— 聂风。”话声异常柔和。 袁正的疑问虽得证实,但仍是难以置信地喘息道:“想……不到,那样……的一头…… 野兽,竟有一个……如此……的……儿子”他口中的“子”字还未吐出,突然全身一阵剧烈抽搐,即时命断! 聂风望着他的尸体,一脸哀怜无奈,这个神情在过去五年中,不时在他脸上涌现,但他仍未有丝毫麻木,因为他父亲聂人王的出手越来越狠,越来越疯!每一次,都以更为狠辣的方法来生灵屠杀! 聂风蹲坐在袁正的尸首旁呆了半晌,刚想起埋葬他两兄弟,蓦地发觉一道血迹向北延伸,此道血迹点点滴滴,似是聂人王带着雪饮滴血所致,他不由得心神一阵振奋,随即把袁氏兄弟的尸首埋掉,便迳自向北前进。 天连着雪,雪连着天,聂风终于来至这位处极北之冰天雪地,眼前一片白皑皑的雪海,其父聂人王到底栖身何处? 他这一追已足足追了半月之久,沿途之上,聂风还陆续发现许多林林总总的尸体,有飞禽,走兽,还有——人!所有尸体的死状皆极为恐怖,看来聂人王已愈杀愈疯,且还不住的杀!杀!杀! 他回想起五年前的父亲并非如此,可是自娘亲离去后,父亲竟然性情大变,不单毁了整个家园,此后更不时狂性磊发,遇人遇兽同样宰杀,有一次更险些宰掉聂风,幸而在危急关头上他突然回复人性,聂风才不致枉自送了小命! 聂人王虽然时常陷于疯狂,然而也有不狂的时候,每当他回复人性,总会感到异常内疚,聂风从他口中得知,原来他们聂家世代都有男丁突然发狂的事例,就像聂人王的父亲,亦即聂风的祖父,就为经无故变得疯狂,竟然一夜之间屠杀自己全家,少年的聂人王因远行而幸免于难。而其父亦在杀光家中所有人后自刎身亡。 这亦是聂人王归隐田园的另一原因!除为了颜盈之外,他知道若自己再浸淫于江湖仇杀之中,总有一天会像他父亲般狂性大发,故此早日绝迹江湖,便早日少了这分危机。 可惜,最后他仍是逃脱不了发狂的命运,一切都只为一个女子…… 至此,聂风终于明白父亲的苦衷。聂人王始终不愿传授自己刀法,只是强逼自己熟习冰心诀,全为害怕聂风有天亦会变疯,届时傲寒六诀便会变成滥杀的刀法,所以他宁可要儿子学冰心诀,好让他在发狂时仍能克已自持,总较滥杀无辜为佳。纵使聂人王从不传授聂风刀法,但聂人王每不发疯的时候,也会不时练刀,聂风总在旁边观看。聂人王不以为意,以为不经自己亲身指点便极难学会傲寒六诀,可惜,他太低估了聂风的资质…… 然而无论如何,聂风能够这样观看聂人王练刀的机会亦甚少,因为聂人王每当思念颜盈时便会发狂,更会四处狂奔,,聂风总是在其后穷追,两父子如此追追逐逐,浪荡天涯,聂人王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二人浑浑僵僵便过了数年。 不过,近一回聂人王发狂的日子历时最久,他竟然疯了一年!这期间更在不停地杀戮,而每当聂风快将追及他的时候,总给他走脱,他一直这样颠沛流离地从后追寻聂人王的下落,已经整整一年。 虽然聂人王杀孽日深,但聂风仍是异常挂念着老父近况。他会否消瘦了?抑或胖了? 还有,他为何越来越疯?究竟他到何时方会停下来? 如今聂风追至这片茫茫雪地,眼前更是漫天风雪,也不知该往何方寻得聂人王的踪影? 然而在迎面袭来的风雪当中,聂风忽然嗅到了一股独特的气味,不由暗忖:“啊! 这味道充满浓烈的血腥与杀气,除了爹外,没有人能散发如此独特的气息!难道……他就在此附近?” 当下极目四顾,竟然发现两丈外的一个雪丘下,隐若有个山洞,于是立即奔往洞口,一边还在嚷道:“爹!” 谁知刚刚接近洞口,只觉漆黑的洞内有一劲风扑至,聂风的反应亦极为敏捷,霍地移身,恰恰避过来袭!“刷”的一声,洞口壁上立时划下一道深深的爪痕! 一道精光从洞中直射而出,这精光异常穷凶极恶,却并不属聂风的爹,而是由一头壮硕的冰川巨虎双目所发! 那头巨虎正一步一步踏出洞外,对聂风虎视眈眈,聂风虽有恶兽在前,神色依然不变,目光中更透发一股刚强不拔之气,似乎无畏于那头冰川巨虎! 正因他这凛然之气,庞然巨虎也是神为之慑,按爪不动! 时光仿佛在此刻停顿下来,人和虎仍然如磐石对峙,紧张欲裂…… 蓦地,一道白芒雪丘顶上闪现,聂风抬首一看,不禁一愕! 那头冰川巨虎见聂风心神一懈,立时发出一声沉雷闷吼,张开血盆大口,直往聂风噬下,但聂风的反应比它更快,急退数步,便已避过扑势,口是犹自嚷道:“别过来呀!” 话声虽急,却带着无限怜悯之意。 可惜那头巨虎听不懂聂风的说话,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雪丘上的白芒再度一闪,一条欣长的身影已自雪丘顶上一跃而下,那人手中还握着一柄白光闪烁的大刀,随着下跃之冲势,一刀便向那老虎迎头劈下! “啪”的一声!斗大的虎头顿被那柄大刀齐颈破下,殷红的鲜血自其头颈外激射而出,恍若一道赤红匹练,泼满聂风一额一脸,那虎头更一碌碌地滚到雪地上。聂风一呆,跟着竟然脸露悲戚之色,对着虎头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原来他适才对那头猛虎的一番叫嚷,非是怕其凶猛,只为怕它会被斩杀,才会如此担心,可惜始终还是救不了它。 虎血随即流遍雪地,登时在雪上融出一条血路,是抵不住那烘烘的虎血,还是聂风那颗赤热的心? 那个持刀汉子仍是背向聂风卓立,他手中的刀仍在滴血! 好凶的一刀!好狠的一颗汉子心! 刀是雪饮!人是聂人王! 聂风怔怔地望着聂人王的背影,纵然瞧不见其容貌,也可感到他的杀气比前更重! 突然,聂人王把雪饮插在地上,跟着捧起那个虎头,直把虎血往喉头灌下,饮得甚是痛快!单是此杀虎与饮血之气慨,足叫世人一懔。 聂风只是皱着双眉不语,他早已习惯此等血腥情景,不过心中却在担忧。 “想不到不见爹爹一年,他又比前疯了许多,如此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正自忧烦,忽听聂人王沉声道:“适才你为何要退避,是否害怕那头畜生?” 聂风见他忽然相同,心神不禁一震,但仍强自镇定地答:“孩儿虽是退开,却并不是害怕它!” “废话!若是无惧,为何要退?” “只要爹一出手,巨虎必毙无疑,孩儿又何须害怕?只是……”聂风顿了顿。 “只是什么?” “只是爹爹的刀势犹猛于虎,倘若孩儿不退,恐怕……” 聂风说以这里,聂人王不待他说罢,先自哈哈狂笑道:“好!为父猛于虎!说得好! 说得好!” 他说着蓦地回过头为,聂风终于看清楚父亲的脸! 只见聂人王披头散发,脸上青筋暴现,一双眼睛比虎更凶!比虎更猛!比虎更狠! 这个就是经历家破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经历五年痛苦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经历无数疯狂杀戮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真真正正的北饮狂刀——聂人王! 第四章 鬼在哭 众生必死。 然而死后的众生,到底所归何处? 五经之一的礼记曾载,众生死后尽皆归土为“鬼”。 佛说,众生死后必须投生六道,其中一道,曰之——鬼。 由此可知,“鬼”,原出于人,可是人却怕鬼,甚至比虎犹甚。 其实,鬼是否一如传说般可怕?抑是可怜?可悲? 当一个生不如死之时,他宁愿继续做人?做虎?还是做鬼? 聂风呆呆看着聂人王那张凶暴的脸,他的脸此刻俨如一头张牙舞爪的疯兽,像是把世间万物全都吞噬,撕碎。毁灭! 再看其手中雪饮,亦在散发着它主人相同的光芒,它不需饮恨,它的刀锋已饱饮鲜血,雪中之血! 聂风只觉父亲的眼中有一股无法想象的恨意,可是未及细想,一阵凛冽的北风掠过,挟着满天飞雪,向他矮小的身儿刮过来。 任其意志如何坚定,奈何小小的生命,如何敌得住天威?在风雪宰割之下,聂风不由得哆嗦而抖。 但眼前的聂人王绝对不会任从宰割,他一直只宰割万物!此际他身上虽然衣裳衫单薄,但在刺骨的寒风中,一双厉目流露的意志比虎更为顽强,他冷冷朝聂风颤抖着的身子一瞥,霍地扬起雪饮,狠狠把那头虎尸的腔腹剖开! 炽热的鲜血仍未冷,聂人王一手挖出当中虎心,侧头以厉声对聂风道:“血腥可暖脾胃,别发抖,吃掉它!” 虎心仍在淌血,心脉纠缠,就像他自己那一颗曾一度为情滴血的心,恨不得与颜盈缱绻一生,可惜情深缘浅,绵绵心意顿化恨锁情枷,自拔无从! 聂风虽已习惯血腥场面,惟血淋淋的虎心送近眉睫,瞧着也沉毛骨悚然,连忙摇头道:“孩儿不喜血腥!” 聂人王乍闻儿子拒吃,双目怒睁,冷哼一声,忿然运腿踢起地上积雪,猛溅向儿子脸上! 聂风只给冰雪溅得头昏脑胀,聂人王乘势抓其长发强扯向后,聂风逼得小头一仰,其父已不由他同意与否,硬把那颗虎心向其小嘴塞下! 聂风急欲闭口不纳,聂人王喝道:“吃过虎心,便是铁铮铮的硬汉子,再无惧风吹雪打,快吃!” 然而虎心硕大,纵是大人也无法一口咽下,何况是个小孩?霎时间,聂风被虎心塞得透不过气,满嘴满脸都是血! 虎血腥臭无比,聂风一阵恶心,呕吐大作,就连被塞进一半的虎心亦给吐出来! 聂人王眼见虎心落地,双眉倒竖,暴喝:“小子,你果真和你娘一样不识抬举,把心肝看作狗肺!” 聂风听其提及颜盈,私下不禁一酸。是的!他爹为娘亲抛弃一切,对她的情意,她确是毫不领情! 怔神间,聂人五突然腾身而起,手中雪饮赫朝聂风劈下,使的正是傲寒六诀第二诀之——“冰封三尺!” 傲寒六诀,每诀均含凌厉杀意,其中“冰封三尺”更是以刀法所散寒气把对手动作封锁,继而任已宰割、屠杀,威力惊人! 聂风但见头上白光闪动,雪饮未至,刀锋寒气已先至,冰封三尺所绽放的夺目寒光,直教人瞧得——眼寒! 身寒! 心寒! 聂风整个人更如同被冻僵一般,动弹不得,惟有眼巴巴瞪着聂人王的刀向自己劈下来! 却原来聂人王这一刀并非要取其小命,刀劲仅划衣裳而过,聂风身上浑无半分刀伤,上身衣衫却忽然随风片碎! 聂风为之一愕,他也曾旁观父亲练刀,深明他的刀法素来极尽凶残,岂料用劲之巧及拿捏之准绳,亦达神而明之的超凡境界。当今天下,若论刀法,谁人能出其右? 聂人王着地同时,已自嘿嘿而道:“如今漫天风雪,你又身无寸缕,若还不吃下那颗虎心,我看你仍能逞强多久?哈哈……”说罢纵声狂笑。 狂笑声中,忽地传来一阵“呜呜”低鸣,但见洞内正爬出数头小虎。 小虎们甫发现地上虎尸,急忙上下班前围着虎尸哀号,聂人王一瞥数头小虎,登时目露凶光,握刀之手迅即收紧,聂风惊见父亲杀意暴涌,私上暗叫不妙……聂人王倏地弹跳而起,叫道:“斩草要除根!”说着向数头小虎力砍而上! 就在此间不容发之际,一股森寒气劲从后扑来,聂人王心中一愣,连随回刀挡格。 “当”的一声!来劲在雪饮刀锋上激烈迸射,却仅是聂风掷来的一团小雪球,聂人王一顿之下,聂风已飞快横在小虎跟前,张手拦阻道:“爹,别要杀它们啊!” 聂人王感到适才雪球袭来时带着一股独特内力,讶然道:“好小子!想不到你仅凭偷学,已学得此等内力!但单凭你这点微未道行,如何来管老子的事?” 聂人王一边说一边举掌欲掴聂风,聂风为着那数头小虎的安危,居然举臂就格,小臂上且是内气充盈,一时间,父子俩宛如仇敌般对峙。 聂人王怒不遏,吼道:“啊,你是吃了豹胆熊心,竟敢阻我?” 聂风满脸无奈,哀求道:“爹,它们死了至亲,求你放它们一马吧!” 聂人王道:“呸!世上尽是背信轻诺之畜生,禽兽更是无行!全都该杀!” 聂风正待出言相劝,不虞小腿一痛,定神一看,原来那群小虎目睹巨虎惨死,不知就里,见人就咬,聂风右腿顿遭咬了一口! 聂人王嘿嘿笑道:“看吧!这群畜生全都像你娘亲一样忘情负义,你今日厚待它们,它们总有一天会反噬你!” 聂人王一句说话,聂风的心立时痛得像抽搐一般!他并非为那群小虎恩将仇报而感到心痛,而是在痛惜父亲的命运! 这世上有一种恨,唤作“悔恨”!当一个人被自己最爱遗弃,甚至反噬反击的时候,内心怎能不悔?怎能不恨? 他也曾如此地呵她护她爱她宠她,直至最后,她竟然逼他恨她! 真是悔不当初,但愿今生今世,从来也没有爱过她! 但愿今生今世…… 悔,令聂人王难以自控!恨,更令聂人王迁怒天下万物。 悔恨焚心,聂人王再不对儿子有半点留情,他忽然运腿向儿子一踢! 这一腿力贯千斤,聂风根本无法闪避,“啪”的一声巨响!小身儿顿被聂人王踢飞丈外,倒地后且翻滚数周方止,受创非轻! 聂人王暴吼道:“天下间没有人能阻老子!”接着高举雪饮,再向数头小虎劈去! 聂风强忍痛楚高呼:“爹!”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谁可制止聂人王这无情至绝的一刀? 没有人! “刷刷刷”的数声!几头小虎立被斩至支离破碎,其中一头的头颅更滚到聂风面前不过数寸,小虎的眼睛仍未合上,它看来比聂风更年轻…… 到了这个地步,聂风已救无可救,一颗泪珠沿着他的脸庞滴到小虎的眼睛上,虎目随即合上,像已感受到他那颗曾竭力相救的心,虽死无憾! 泪热,心更热! 聂风心力交瘁之下,一口气接不上来,鲜血从口中“哗啦”喷出,终于昏了过去。 昏去之前,还听得聂人王疯狂而残酷的笑声。 “倒下了就必须自己站起来,没有人可以帮你,就连你老子也不会帮你!” 可是,聂人王自己又如何? 他为情而倒,是否能够再度站得起来? 风雪依旧咆哮! 皑皑白雪不断打在聂风的身上,早把其大半个身子埋在雪中,但他仍然知觉未复,若再如此下去的话,他的血势必凝结成霜,小命不保! 聂人王却已坐到那头巨虎的虎穴洞口,且生了一堆小火。巨虎一家大小既命丧其手上,当然雀巢鸠占! 洞口仅距聂风不及两尺,委实不远,但聂人王虽见儿子危在旦夕,却始终无动于衷,漠然如故,只是以雪饮串着虎尸烧烤,看来煞是专心。 他是真的对亲生儿子如此心狠,还是在他疯狂的心中,也想看看聂风有多大能耐? 聂风并没有让其久等,他那双被雪覆盖的小手蓦地紧握为拳。他,并没有因此死去,他终于苏醒过来。 聂风随即嗅到从洞口传来的阵阵烤肉之香,此际他正饥寒交逼,倘若还没有东西下肚,必在此地僵毙无疑。 坚强的求生意志,驱策着聂风再站起来,蹒跚地、一步步地向洞口走去。 虎穴之中,正有一头比猛虎更可怕的野兽在等待着他! 聂人王甫见儿子步进,双目闪现一股异样光芒,是嘉许?还是火光在其眼中的倒影? 他的脸看来已没有先前那样狰狞,每次杀戮之后,他的情绪都会稍为平复。 聂风坐近火堆,一边擦掌一边呵气,企图就火取暖。 他这才发觉聂人王原来已把四头虎尸搬了进来,虎皮亦早被剥下,虎头则留在洞外,聂风更发觉正给雪饮患着烧烤的赫然是条小腿,一条小虎的腿! 聂风内心不禁一阵恻然,虽云猛虎嗜食人畜,但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又何来人畜给这数头老虎残害?它们其实不必惨死。 小小的心灵忽地感到,倘若适才他比聂人王更强,这些老虎便不用无辜惨死。不错! 只要他比聂人王更强…… 就在此时,聂人王把一张虎皮向他当头仍云,道:“披上它!” 聂风如言披上虎皮,骤觉暖了不少。 聂人王再从地上捡起那个聂风曾反吐出来的虎心,递给儿子道:“不想冻死就快吃掉它!” 言罢脸上露出一丝试探的狞笑。 虎心未经火烤,依然腥臭无比,聂风无言地望着那颗虎心,霍地一把接过,大口大口的啮吃起来。 眼见儿子毫不考虑便大吃虎心,聂人王霎时满脸失望之色,鄙夷地道:“呸!好窝囊!刚才你不是宁死也不要吃,如今又为何改变主意?你怕死?” 反问之间聂风竟把整个虎心吃个精光,跟着缓缓抬首,圆圆的眼睛绽放一股凌厉光芒,不比聂人王的双目逊色,道:“错!” 一个“错”字,聂人王不由冷笑一声。 聂风道:“我吃虎心,只因我知道自己绝不能死,总有一天,我会比你更强,我要击败你,阻止你再疯狂的杀戮!” 总有一天? 聂人王一怔,他料不到儿子小小年纪,居然会口出豪言。 他哪会想到聂风虽年仅十一,但家破后五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涯,早使他学懂了许多寻常孩子学不懂的东西。 当大人们都自私地不负责任,为着自己爱恶或痛苦而忽略孩子时,那么,也就只好被逼迅速长大,适者生存。 聂风眼中的厉意未减,续道:“不单要阻止你,我还要阻止天下间所有滥杀无辜的人!” 这番话才是真的有志气,真正的男儿本色!聂人王听罢登时一乐,狂笑声响彻雪地,道:“好!不愧是我北饮狂刀之子,有种!” 谁知聂风倔强地道:“不!你不是我爹!我爹早已随娘亲一起死了!” 这句说话一针见血,聂风说来也觉心痛。 是的!五年前的聂人王确是一个寻常的。安于现状的父亲,可惜北饮狂刀与雪饮再生之时,也正是聂人王的未日!聂风一直熟悉的父亲早已含恨而终! 聂人王被这针狠狠刺中,顷刻怒火中烧,口中像要喷出熊熊烈火把儿子烧为灰烬,他用力抽扯聂风的长发,恨不得将之一手抽光,高声嚎叫:“小子!你瞎扯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聂人王喝声如雷,聂风却毫无畏色,心头有话不吐不快,果真一字字地再说一遍: “我说,我的爹早随娘亲死了!” 难得他父子仍念念不忘颜盈,嘴边还不断提着她,好一个颜盈,虽然负情弃子他去,却经常“榜上有名”,真是音容宛在,可见她对他俩伤害之深。 聂人王听聂风提及颜盈,怒上加怒之下,本应即时发作,然而他没有! 但见他素来兽性毕露的脸孔于此瞬间阵红阵青,阵紫阵白,显见被这一激之下,平复的脑海又再次波澜起伏,忽地把雪饮重重插在地上,人亦颓然跪倒,整个人陷于失常,口中喃喃道:“不错,聂人王已经死了,聂人王已经死了……” 说着说着,嗓门渐渐哽咽,惘然落下了泪。 聂风但觉老父神色异常错乱,目光一片呆滞,混沌不堪,自觉适才出言确是重了一些,歉疚之情油然而生,遂上前搭着聂人王的肩膊,轻唤一声:“爹……” 聂人王却毫无感觉,继续自言自语,跌入回忆的深渊中。 五年经来,聂人王一直生人勿近,聂风还是首次与老父如此接近,他的手心可以感到父亲的身体如火灼般热,足见他的血并未冷,在这个热血汉子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把他变为冷血嗜杀的狂魔? 他太明白了,把父亲弄至如斯模样的,是那无法摆脱,深入骨髓的痛苦,是痛苦! 聂人王的痛苦,聂风简直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是被颜盈抛弃的其中一个! 他多么想念娘亲,每当记起她曾把自己拥进怀中的那股温暖,他的心便在一下一下的绞痛! 是五年冗长的痛苦令他加速长大,是五年冗长的痛苦令他不得不领略人性! 想到这里,两行泪已沿着他的小脸涔涔滴下。 聂风定定的看着散发日渐枯白的聂人王,看着这个命途坎坷。半痴半呆的老父,清澈透明的眼睛猝然流露一股像已看通一切痛苦世情的慧黠,一种近乎慈悲的慧黠。 聂人王还在喃喃低语,倏地又抬起头来,神色迷惘地声声自问:“聂人王既然死了,那么,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聂风赫见老父双目又再涌起一种令人心悸的疯意,额上青筋暴现,忽然猛用头向洞壁一下下地撞去,撞得血花四溅,聂风深觉不妙,正想拉着父亲,谁知聂人王突又翘首,仰天狂笑道:“哈哈!我记起来了!我是北饮狂刀,杀尽天下万物的北饮狂刀!杀!杀! 杀!我如今立即去杀!” 喊杀声中,聂人王把雪饮从地上一抽而起,兽性大发地冲出洞去! “爹”聂风哭着大叫,聂人王又岂会被他轻易叫止? 聂风情急之下,急忙站起追他,可是身子元气未复,跑不了数步便一个踉跄摔倒地上,昏了过去! 夜,深不可测。 雪地的夜,更是深不可测,诡异地分着黑白。 冰雪依然不分昼夜地漫天飘荡,在那呼啸的风声中,似是夹杂着一些若断若续的哀鸣,宛如鬼哭。 当中,可有一头无家可归,身世可怜的鬼。 鸣声如泣如诉,聂风是被这些鸣声弄醒的。 眼前是漆黑的夜,聂风勉力站起,缓缓步近洞口,只见扑面而来的都是风雪,聂人王已不知去向! 听真一点,那些断续的哀鸣竟是哭声,凄厉非常,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莫非是那四头老虎化作四缕虎魂,为自身之惨死而怨忿啼哭? 聂风愈听愈觉心寒,忙以冰心诀收摄心神,内心如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静静的听,一颗心像在这咆哮的风雪中驰骋着,寻找着…… 这正是冰心诀独妙之处,无论身处任何环境,皆能平定心神,静听万物动向。可惜聂人王习此冰心诀时年届双十,早已不复冰清,又何来天塌不惊之心?纵使持之以恒,也是进境不大。但聂风自少更习此诀,加上天资聪敏,若单论冰心诀之修为,实比其父犹有过之,即使是绝世高手,也未必能如聂风般在咆哮的风雪中耳听八方。 陡地,聂风小耳一动,腿亦立随耳动,向雪地高处走去,似已发现了哭声出处。 由于负伤在身,聂风没法走得太快,不过走了十丈开外,未见聂人王弃在洞外的四个虎头,也不知被积雪所盖,不是因为……不期然心内一阵忐忑不安! 这样又走了廿丈路程,愈走愈高,几达雪岭之上,周遭且布满大大小小的雪丘,聂风终驻足在一高约三丈之雪丘前,因为他已可清清楚楚听得,哭声仍传自此雪丘之后。 聂风好奇之下,尽量放松脚步潜到雪丘之后,接着,他就看见了一幕骇人奇景! 原来并没有虎的鬼魂在哭泣!雪丘之后,只见聂人王所砍下来的四个虎头,竟被整齐的排放在雪地上,虎头之前,正有一个人背朝聂风盘坐。 在这翻飞的风雪中,此人仍在专心哭泣,就连聂风步近亦未察觉,聂风心中一懔,在此世上,竟然还有人会像聂人王般,独居在这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 这人身上的衣衫破旧异常,布条在冰雪中飘扬,宛如旗帜,一头散发不让聂人王的散发专美,发丝更长,更散,整个人活像一头厉鬼! 聂风正想再踏前一点,岂料甫一踏步,却误踏一雪洼之中,“扑通”一声,待要抽脚再上,那人即时惊觉,也不回头看看来者是谁,身形急展,闪电消失于风雪之中! 聂风为之一呆,此人身法快绝,料不到在此荒芜雪地会居此异人! 他没有追,只是徐徐向那四个虎头步去,发现每个虎头之畔,均插着一根腐朽不堪的木条,木条之上,赫然以血书着“大猫”、“二猫”、“三猫”、“四猫”八个鲜红的字! 聂风但觉触目惊心,这是虎血?还是人血? 这个人竟会视虎为猫!眼前恐怖情景教聂风益觉好奇,于是便再静心一听,不消片刻,便听出此人匿藏于两丈外另一个雪丘后。 他慢慢地走近,一边走一边听,发觉此人并没再动分毫,似乎认为聂风仅是一个小孩,根本无法可知其藏身何处,因此在雪丘静立不动! 聂风惟恐吓怕那人,步履放到最轻最慢,他偷学自聂人王的轻功本是不弱,就在距雪丘拐弯处数步之时,为要出奇不意,猝然加快步法,一个转身,便转到雪丘之后! 那人怎料到一个小孩在大风大雪中会听知自己所在,更没料到他会如斯的快,倏忽间要急退已来不及,终给聂风窥见全豹! 那人见庐山真面被揭,霍然慌张失措,怪叫一声,连忙一手掩面,另一手挥前示意聂风别要再看,人亦向后急退! 但在这刹那之间,聂风已把此人的脸瞧得一清二楚,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张脸,令人一边看一边心跳,却并非美得令人心跳,而是丑得令人心跳! 这张脸,依稀是个男的,然而这张脸,可还算是一张人脸? 这张脸,像兽,像夜叉,像鬼,却绝不像人! 不应说不像人,而是根本便不是人! 这张脸似曾遭火灼,糜烂不堪,某些脸肉像会随时掉下来般,可怖非常!聂风的心虽然狂跳不休,同时间,忽然感到拥有这张脸的人一定极不好受,谁都无法容忍的丑陋,去到哪也会被排斥到哪,难怪此人甘愿活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 这汉子一直情不自禁地向后退,终于退至两个雪丘间的块积雪山壁,已是退无可退,聂风见其如此怆惶,为要表明绝无恶意,正欲踏前一步解释,谁知那汉子霍地举掌欲劈,欲要阻止他再行步近! 聂风惟有止步,道:“叔叔,我并非存心冒犯,只是……一时好奇……” 这理由连聂风自己也感牵强,深觉自己适才冒昧,确是伤害了此人自尊,不期然对眼前之人怜惜起来。 那汉子从指缝中窥视聂风,只见这孩子虽遭阻吓,但并未惧怕离去,相反小脸上流露的竟是一片怜惜之情,汉子双目不由得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眼神! 就在二人互相呆视之际,不远处蓦地传来人声,似有人正向这边步近,那汉子见有其他人等,更是发了狂般撞开聂风往前疾奔,瞬间无影无踪! 聂风心忖,自己一个小孩独留在孤寂雪地未免使人生疑,且未知来众是何方神圣,也是不便露面,遂也随即匿藏于两丈外的一块大石之后。 只见来着一行四人,三男一女。 为首一男年逾四十,身材魁梧,眉吊剑,不怒而威,一派尊贵风范。 站在第二的汉子却甚矮胖,但眉目与首男颇为酷肖,似是兄弟。 二人腰间均有佩剑,剑柄及剑鞘俱是真金所铸,一望而知系出名门! 另外一男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虽然手执单刀,一身猎户装束,但仍掩不住满脸秀气,面如冠玉,整个人看来竟带着七分懦弱之色。 站在其身畔人村女打扮之女子却是美得惊人,但见她杏脸朱唇,柳腰娉婷,娇躯在风雪中柔若无骨,观其外表实与那俊男天造地设,极为匹配,然而眸子隐见忧色,心事重重。 聂风在石后暗中窥视一干人等,心想这双男女虽然美极,毕竟只是寻常的猎户和村女,与那两名腰挂金柄佩剑的江湖汉子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四人怎么会走在一遭? 众人本是向前进发,当步至距那四个虎头五丈之遥时,那矮肥汉子突然奇道:“咦? 大哥,你看!”说时指着那四个虎头。 那魁梧汉子原来是那人胞兄,不禁朝其弟所指一望,即时眉头大皱。 那面如冠玉的猎户却像如获至宝一般上前细看,一面看还一面念着木条上的血字: “大猫、二猫、三猫、四猫……不错!风大侠,是我义兄干的!” 他这句话是向魁梧汉子而说,魁梧汉子其实是一度显赫江湖之风月门第三代门主— —风清鹰,矮肥汉子则是其弟风清和。 风月门原是江湖十大名门正派之一,可惜时移世易,至今已经式微,早沦为江湖一代大帮天下会之旗下! 此时,风清鹰忽向那面如冠玉的汉子问了一句使聂风难以置信的话:“泠玉,你怎确信这人定是你的义兄——鬼虎?” 泠玉? 鬼虎? 躲在石后的聂风当场一怔! 想不到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猎户居然会有一个如斯贴切的名字——泠玉。 而自己适才所遇的那个如鬼似虎的汉子,当真唤作——鬼虎? 观乎二人一俊一丑,直有天渊之别,很难相信他们会拉上义结金兰兄弟关系!简直难以置信! 只是,世情大都荒诞,每多如此。 更令聂风难以置信的世事还在后头。 泠玉答道:“风大侠,我不是早向你提及的吗?我和义兄鬼虎本是在这雪岭下村庄长大的寻常村民,十三年前他神秘失踪,直至半月前我来此人迹罕至的雪岭狩猎,惨被一群猛虎追袭,伤重欲昏时却见一人出现喝止群虎,醒来后已身在家中,我认得,那个人便是我的义兄鬼虎,他不知于何时已故地重回。” 风清鹰道:“即使你真的被你义兄鬼虎所救,也并不表示这个虎墓是其所立!” 泠玉道:“风大侠你有所不知,当日我义兄喝止那群猛虎时,它们居然驯服如猫,如见故人般蹲伏于他脚下,故我深信这个视虎为猫,为虎立墓的人必是我义兄无疑。” 风清鹰微微点头,似觉有理。 聂风亦深表认同,他曾听见那丑如厉鬼的鬼虎为虎而泣,可见人虎情深,为虎立墓绝不稀奇。 此时肥矮的风清和插嘴道:“我有一个疑问,从来猛虎凶恶食人,为何会甘愿驯服于鬼虎脚下,且成为他的朋友?” 泠玉解释道:“我义兄生来指力惊人,十岁已可一爪破壁,失踪后或许更学得不凡本领,故能以武驯服猛虎何足为奇?至于为何猛虎会与之为友,我想大抵因他天生其貌不扬,那回我见他的脸越来越丑,怪可怜的,可能那些老虎同情他,又或许误认他是同类吧!” 泠玉边说边露出一丝得意浅笑,像是幸灾乐社祸,接着斜睨他身畔那名美貌女子。 那女子本来默默不语,乍见泠玉笑脸若此,芳容陡变! 聂风也觉心寒。这个泠玉既然为其义兄所救,也应感恩图报才是,如今却反而笑谈自己义兄的丑陋,未免薄情寡恩,不期然愤愤不平! 幸而已有人代抱不平,只见风清和赘肉横生的脸上骤现一丝轻蔑,冷言讥道:“我倒觉你义兄鬼虎也非可怜透顶,相反能够得到猛虎同情,与虎为伍,总较遇人不淑为佳,有时候,与人为伍未必尽是好事!” 何谓遇人不淑?泠玉是聪明人,怎会听不出他话中含意,登时俊脸一沉! 在旁的风清鹰忙向风清和使个眼色,似乎因他两兄弟尚有事倚仗泠玉,故示意其弟别再出言相激,但风清和心中有话恍如骨鲠在喉,冲口而出道:“你义兄救护你,你明知我两兄弟此行寻他来意不善,却愿以白银一万两的酬金带我俩来此找他,你这个当义弟的倒是对他孝敬得很,真是义薄云天!” 此语一出,泠玉随即满面通红,那美貌女子反露出欣慰之色。 暗里窃听的聂风更想拍掌叫好,这个肥矮汉子虽自称对鬼虎不利,也会为他说句公道话,这汉子倒很耿直,只不知他兄弟二人为何要与鬼虎为敌? 同是姓风,风清鹰见其弟出言不逊,制止道:“二弟,不得无礼。” 风清和道:“不是吗?大哥,这种人倒是十分罕见!” 风清鹰道:“二弟,难道你忘了我们为何而来?我们此行必须找出鬼虎,再从他口中探问其主人墓穴所在,不要节外生枝!” 风清和听罢仍是不忿,道:“大哥……” 风清鹰恼其北冥顽不灵,不俟他再说下去,迳自抢着道:“二弟,我问你,你可还记得父亲因何而死?” 风清和听其兄提及父亲之死,知其动了真气,遂低下头道:“记得……” 风清鹰铁青着脸:“是吗?那你再说一遍,让我知道你多年来未有半点遗忘!” 风清和腆道:“八年前,鬼虎主人在武林正如日方中,后来其余九大名门正派硬要我们风月门联手围剿他,爹便嘱咐我俩留守风月门,自己则去出战。一众人等遂乘鬼虎主人单独路经黄山时扑出截击,岂料他不畏不惧,不作任何辩驳便与十大派盘肠血战,三日三夜后,十大派全军覆没,父亲亦在此役中伤重而死……”说罢一脸恻然。 聂风暗里却想,所谓名门正派也不外如是,以众凌寡,真是枉称英雄好汉。又想鬼虎的主人竟独自力挫十大门派,豪气可想而知,可惜天妒英才。 风清鹰道:“好,只要你记得便好!当年我俩羽翼未丰,况且仇人武艺高绝,惟有苦练剑法以待他朝亲手报仇!谁知睛天霹雳,同年岁暮,仇人死讯传遍江湖。二弟,你可记得八年前我俩得知他死讯后何等失落?” 风清和怎会忘记?他俩大仇未能亲报仇人却死,那年过了一个很凄惨的年头。风清鹰继续道:“好不容易才查悉其仆鬼虎八年前在主人身故后便回乡,并探知其家乡就在此带,然而在这八年之内,我俩多番搜寻此带村落仍然不获,料不到鬼虎会匿居在这不应是人活的雪岭之上,幸得泠兄弟意外地发现了其行踪,难得他还赶来报讯!今日我们并非必要杀鬼虎不可,只希望从他口中探知其主人葬身何处。若仇人真的死了,便拿其尸首回去祭亡父之灵,若然未死,父仇当然非报不可!” 风清和亦深明其兄报仇心切,但他一直怀疑其兄找着鬼虎后将会如何将之逼问。无论用何种方法,此举一早就不应该,若非风清鹰时刻以父死相逼,他亦不会跟其一起前来,便何况心中对泠玉此人终究不屑,故兀自坚持:“大哥,父仇固然不共戴天,但若靠不义之徒来达致目的,恐怕……” 一语未毕,忽听得泠玉笑道:“风二侠此言差矣!我看你对在下成见之深,实不亚于我身旁这位杞柔姑娘了。” 好一个泠玉!虽然适才遭风清和气至面红耳赤,不消片刻即回复态度自若,脸露轻松微笑地斜瞥身旁那名女子。 这女子原来名为杞柔?聂风心想,好温柔婉丽的一个名字!好温柔的一个人!但听得泠玉侃侃而道:“这位杞柔姑娘本与在下及鬼虎青梅竹马,情谊甚深,自他于十三年前失踪后,她一直苦候我义兄归来。故这次我带你俩登此雪山寻我义兄,她亦甚为齿冷,遂也跟来看个究竟。不过风二侠和她有所不知,在下此举实另有苦衷,唉!看来今日不说不行了……” 泠玉一语至此,当下摇头叹息,状甚无奈。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杞柔终于按捺不住,冷冷道:“苦衷?出卖义兄也有苦衷?”她不单人如其名,声音也如其苦,冷中隐渗温柔。 泠玉讪讪地笑道:“柔,你记否七日前村中发生何事?” 杞柔愣愣道:“你是说老李一家七口被杀之事?” 泠玉点头:“不错!众所周知,老李发妻早死,他自身年仅四十多岁,膝下六名儿子全是廿来岁之壮丁,可是一家七口在七日前却被神秘屠杀,肠穿肚烂,死状恐怖非常,村民尽皆不知行凶者到底是谁!柔,你又可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杞柔摇了摇头,柔若无骨的身子打了一个寒颤,像有预感泠玉将会说些什么。泠玉道:“那晚碰巧我想找老李的儿子们赌几手,谁料刚步至其家门,却见大门虚掩,屋内传出连声惨叫,我急急从门隙一看,只见屋子内正有一散发汉子用刀把老李一家斩杀! 那人虽背向我,我亦仍感到他意态疯狂,手中刀森寒胜雪,老李等人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便被杀个精光,那人跟着冲门而出,我慌惶躲到屋畔的草丛中窥视,你猜从屋内冲出来的人是谁?” 泠玉言罢侧头看着杞柔,她的脸越发苍白。 在石后的聂风不禁暗暗推详:“散发、疯狂、刀寒胜雪,这人若非我爹又会是谁? 唉,想不到爹早于杀虎前已在村内屠杀一番!爹,你到何时方会回复本性,与风儿重过从前的生活啊?” 念及往昔一切再难自复,小小的心灵不由得一阵黯然。 此时泠玉见杞柔默不作声,又见风氏兄弟目露好奇之色,便道:“你们既然不猜,我也不想再将此事隐瞒,残杀老李一家的凶手是——”他语音稍顿,环顾众人表情,只见三人全在屏息静气,遂一字一字的道:“我的义兄——鬼虎!” 此六字甫一出口,杞柔苍白的脸恍如无血,风清和的肥脸所泛起的惊讶更不比其兄逊色,但他们三人俱非最震惊的人,最震惊的人是聂风! 不,绝不是他!只有聂风的心头最清楚明白,这个冷血凶手是他的老父聂人王!泠玉所说的全是谎话!他为何要如此诬陷自己义兄? 杞柔那双明亮的眸子顿呈灰蒙起来,她呆了半晌,终于凄惶的摇头道:“不,不会是……他!我……等了他十三年,他绝不是那样的人!玉,是……你看错了,是你看错了……”她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这些话,显见已六神无主,芳心紊乱! 泠玉道:“柔,我也不想这是真的,可是事实却铁一般摆在眼前!他既杀光老李一家,难保他朝不会屠杀全村,届时只会殃及无辜,故这次我甘愿背负出卖义兄之罪名助风大侠二人上山,也是为了村民设想,希望借风大侠二人之力将其擒下,必要时我会亲手把他铲除!” 好一句“亲手把他铲除”纵是小小年纪的聂风对泠玉也鄙夷已极,这个不忠不义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还在假装大义凛然,仗义除奸,简直厚颜无耻! 三人听罢泠玉所唱的这声独脚戏,风清鹰立时一拍风清和的肩膊,笑道:“二弟,你如今总算明白底蕴了吧?其实单看泠兄弟一脸正气凛然,便知其绝非如你所想般卖兄求荣!我俩此行虽仅为探知仇人墓穴而来,但若见人残害弱小,我们身为持剑卫道之士,亦好应挺身而出,为民除害!” 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风清和心忖自己大哥为何愈活愈糊涂了?他虽觉泠玉那番义正辞严的说话有点不妥,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辩驳。 泠玉见杞柔芳心大乱,也不介意风氏双雄在旁乘虚道:“柔,话说回来,正如风大侠所说,鬼虎可能已于八年前回此雪岭匿居,此处与山下村庄仅是高低之隔,他无论如何也应回来见你一面,可是他没有!显见你在他心中早已不复重要,枉费你白等了他十三年……” 十三年?聂风不禁暗中赞叹,这个杞柔姑娘能苦候鬼虎十三年,足见情之所钟,倘若自己娘亲也能对爹如此,就不会把聂人王害至“人不像人”的田地! 杞柔一听泠玉之言,郁郁不乐的她倍呈悲戚,道:“鬼虎这样做……必定有他的原因!他一定有他的原因!” 泠玉道:“他当然有他的原因,因为他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杞柔不给他把话说完,先自否定:“不!不会的!” 泠玉却锲而不舍:“不会?他既把你忘掉,你又何须再死心塌地的等其回来?更何况,他已变得丑陋异常,今日我携你一起上山,就是要你瞧清他的真面目,好叫你对他死心!” 泠玉为何要杞柔对鬼虎死心?一旁的风氏兄弟也属过来之人,这种男女情结,倒算略懂一二,暗处的聂风因曾目睹双亲情亲,亦明个中缘由。当然,最清楚明白的还是当事者杞柔,她那双令人迷醉的眼睛怔怔的看着泠玉,泠玉的心意,她是最明白不过的! 可是纵然她明白又如何?由始至今,她对泠玉那张俊美不可方物的脸孔从未有半分动心!紧紧系于心头的,仅是相貌平庸,甚至可以说得其貌不扬的鬼虎! 她坚定的道:“无论他变得怎样丑陋,我仍会等他回来,我一定会等他回来!” 泠玉道:“那你未免太低估他那张丑脸了!你知道吗?他的脸简直无一完肤,不堪入目!试想想,他脸上的肉会随时掉到你身上,宛如厉鬼一般,只怕你未走近已被吓昏,又如何再续前缘?” 泠玉危言耸听,杞柔却并未为其所唬,她犹自摇首:“不!我绝不相信这是真的!” 泠玉眼珠一转,道:“好!既然你不信我,我如今就设法引他出来,让你仔细看个清楚,你可别怪我对他心狠!” 杞柔一愕,风清鹰猝闻泠玉信心十足,不期然道:“泠兄弟,你看来胸有成竹,不知有何妙法可把鬼虎引出?” 泠玉指着那些虎头后的四根木条,道:“风大侠,你瞧!这些木条上的血字仍未凝结,显见新书不久,我看鬼虎还未去远,也许一会仍会折返,又或许,他根本一直躲在附近窥看……” 泠玉说到这里,风清鹰与风清和不由得游目四顾,在茫茫风雪之中,像有一双阴森鬼眼暗暗监视众人,且早已看透了此番人情险恶,怨恨难平…… 泠玉看了看依旧愕然的杞柔,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接着道:“倘若他真的在此附近的话,那么,这个方法可能奏效!” 说话同时,泠玉蓦地挥舞手中刀向其中巨虎之头劈去! “刷刷刷”之声不绝于耳,泠玉当场把那个巨虎头颅劈个稀烂,瞬间血肉模糊! 风清鹰及风清和双眉一皱,倒未想过这会如此落刀。聂风则心知泠玉所料非虚,他早以冰心诀听出鬼虎仍在附近。 泠玉正欲从地上拾起另一虎头,杞柔连忙上前拉着他,劝阻道:“玉,别这样!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鬼虎?” 泠玉用强甩开她的手,道:“柔,我今日所作全为村民安危,出师有名,别再噜嗦不完!” 杞柔还想拉扯泠玉,忽觉腰际被人一点,顿时浑身发麻,动弹不得,瘫倒地上,原来是风清鹰怕她纠缠不休,遂出手制其麻穴。 风清鹰道:“杞柔姑娘,此刻务以大局为重,此番出手实是逼不得已。” 接着转脸对泠玉道:“泠兄弟,请快动手!” 泠玉也不迟疑,向风雪中吆喝:“大哥,我知你就在附近,我如今高呼三声,若你不想看着你其余虎友的头颅被劈成肉酱的话,就乖乖的出来见见大家,否则,莫怪我— —刀下无情!” 一边喝一边已提起另一小虎之头,继而高呼:“——一”周遭未有任何动静,风氏兄弟互望一眼,各人紧握剑柄。 “二”泠玉眼看四方,其实他自己的掌心也在冒着冷汗。 聂风却在琢磨,到底鬼虎会否为救虎头而现身?他忽然感到自己父亲杀掉鬼虎的虎友,他很应该代其父为鬼虎他点补偿,可是风氏兄弟显非庸手,他若出手相助,恐怕一被发现后势难全身而退。 就在此时,冷玉终于吐出第三个字:“三”跟着手起刀落,狠狠向小虎头颅砍去! 聂风暗嚷不妙,情急之下,也不再顾虑自身安危,抓起一因雪便猛掷向泠玉的刀锋! 其时聂风的内力虽然尚浅,但适才见泠玉劈虎头的手法仅是一般猎户的皮毛功夫,窝囊得很,和其义兄鬼虎的身法简直差以千里,这一掷定可将其刀势遏止! “当”的一声,不出聂风所料,泠玉手中刀顿被震脱! 可是同一时间,风清鹰与风清和已辨知方向,闪电拔剑向聂风所在杀去! 金色剑柄! 金色剑鞘! 就连剑锋也是金色! 他兄弟俩可有两颗金色的心? 顷刻之间,白茫茫的雪地仿佛被两根金箭划过,箭速快若奔雷! 聂风心知行藏败露,身形急退,正要回走,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他纵有不错之轻功底子,却并不惯于踏雪,一个踉跄滑倒地上,甫抬首已见风氏兄弟破空而至!二人在扑眼风雪中依稀见有一团人影,风清和因始终未能瞧清人影是谁,本想收剑,岂料雪地实在太滑,剑势在仓卒间根本无法可止! 风清鹰则心想出手之人非鬼虎莫属,不由分说,刺中再说,剑势益超狠烈! 两柄金剑分别朝聂风左右双臂刺去,剑速之快,显见二人是一等一的高手,聂风根本未及站起,如何能避? 眼看他的两条臂膀必遭二剑废掉当场,蓦地,一声刺耳尖啸响起! 这声尖啸有如夜鬼啼哭,听得人好生心寒! 与此同时,一条人影突如流星般扑至,双手一抓,紧硬如铁的双爪立把聂风一把抽后,风氏兄弟之双剑顿时刺进雪中。 那人更把双足向前一蹬,刚好踏着风氏兄弟之金色剑锋,接着借剑身柔韧之反震力,双腿一弹,一个“鲤鱼翻身”,抱着聂风落到丈外。这一下连串动作,功夫干净利落,可见来者身法诡奇快绝! 风氏兄弟定神一看,只见来人奇丑无比,天下间除了一个“鬼”字以外,相信已没有别个字可以形容他的丑陋,当下明白眼前是谁,齐声高呼:“鬼虎?” 泠玉已在旁紧张大叫:“不错!是他,他就是我义兄鬼虎!” 躺在地上的杞柔听知自己痴候十三年的男人终于出现,一颗心霎时怦怦乱跳不停,他是否变得真如泠玉所说般丑陋?他是否消瘦了?他可还记得自己?林林种种的问题一时之间在她的脑海不住盘旋,可是她浑身酸软乏力,众人又跃出其视野之外,只得干睁着眼瞪着漆黑的夜空,空自为鬼虎焦急如焚! 鬼虎并没有理会风氏兄弟和泠玉,他放下聂风,在其小肩上轻拍一下,再向前方一指,示意他逃走之路,跟着即掉头向地上其余两个小虎头窜去! 风氏兄弟怎会不明鬼虎此举是要夺回虎头?岂会让他如此轻易得手?当下刻不容缓,兵分两路,向其左右包抄! 然而鬼虎轻功快如鬼魅,明显在二人之上,倏忽间掠至虎头之前,飞快把两个虎头挟在胁下,正想再掠到泠玉那边抢回仍在其手中的虎头,谁料风氏兄弟的双剑已然从后杀至! 二人所使的正是风月门独传子孙之“风月剑法”;此套剑法本由“风花“和”雪月“两套剑法融合而成。当年风月门始祖擅使双剑,右使风花,左舞雪月,曾在武林享誉一时,直至风清鹰一代,为求把风月剑法推上巅峰,遂将其一拆为二,由风清鹰习练风花,风清和则练雪月。二人早已各自把这两套剑法练得滚瓜烂熟,且合使时亦配合无间,较之一个独使,威力高出一倍!因此,二人此际二剑齐攻,来势异常急劲狠辣。 鬼虎岂容怠慢,猛地回身把两个虎头向前方半空一抛!这一着大出风氏兄弟意料之外,心想鬼虎本欲救回虎头,如今却为何得而复弃?心神稍分,鬼虎已一个箭步向二人剑锋冲上,此举无异送死,二人虽觉有异,但剑势一发难收,也由得剑锋向鬼虎继续刺去。不虞就在剑尖距鬼虎不及三寸时,鬼虎陡地足下一扭,身形立绕着风清和身边急转至二人身后,双爪暴伸,顿时分搭二人双肩,风氏兄弟旋即怆惶急退,但风清和身法稍慢,”啪”的一声膊上厚衣顿遭鬼虎撕破,肩胛上留下五道鲜红血痕! 此时鬼虎才飘然掠至前方把适才所抛的两个虎头接回,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所使的急转步法诡异得令风氏兄弟咋舌! 风清和察看自己膊上之爪痕,想到鬼虎其实只须爪上吐劲,这条臂膀定当废掉,但他显然对自己爪下留情,仅是略施小戒。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会如此冷血,把寻常村民的一家七口屠杀? 风清鹰所想的则和其弟截然不同!他料不到鬼虎果真人如其名。身法诡谲如鬼,双爪猛如虎爪,今日若要擒他,非要出尽人力不可,当即向其弟呼道:“二弟,我俩再上!” 风清和本在犹豫,在乍闻其兄战意高昂,心忖无论如何也是先擒下鬼虎再说,于是和其兄又再运剑如盾向鬼虎盖去,霎时间两轮金色剑圈在雪地上飞舞,一时蔚为奇观。 可是二人虽属高手,鬼虎亦非弱者,当下又把手上虎头抛来抛去,以诡异步法在二人之间穿来插去,单凭一人之力,竟与风氏兄弟二人斗个旗鼓相当! 在旁的泠玉却因自知武艺低微,一直没有上前加入战圈,但见三人斗了十余招,仍未分出胜负,心道以风氏兄弟之力,根本无法可以擒下鬼虎,推详之下心生一计,迅即捡回给聂风震脱地上的单刀,并高举虎头喊道:“大哥,你看这是什么?”说着挥刀作势欲劈虎头。 此计果然生效,鬼虎遥见此情此景,心下一急,霎时阵脚骤乱,风氏兄弟双剑刺来,他为顾虑在泠玉手上的那个虎头,身形闪避略迟,两柄金剑顿时误中他胁下两个虎头,强横剑劲当场把两虎头咂个稀烂! 鬼虎的丑脸骤然涌出一阵悲恸之色,丑脸更丑,但来不及定神,风氏兄弟双剑又到,惟有勉力再战下去! 泠玉见狡计得逞,心头窃喜,遂又是把虎头高举,狡狯地笑道:“大哥,我这次是真的要把这个虎头毁掉,你快来见你朋友的最后一面啊!”泠玉的笑容是多么的灿烂,多么的惬意!他太高兴了,因为鬼虎如今正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将要输给他吧! 果然,鬼虎在心神大乱之下,迭遇险招,腿上先后被划了两道剑痕! 泠玉正欲重施故伎,蓦地,一条身影闪电扑至,一腿踢在他的手腕上,泠玉虎口一麻,手中虎头即时脱手,那条身影未待虎头堕地,已然抢前把其接着。 是聂风!他虽然仍负伤在身,却并未因眼前凶险而就此离去!他早已不是那种躲在娘亲怀中啼哭撒娇的孩子! 泠玉惊见来人是适才鬼虎打救的那名长发小孩,不禁怒喝:“小子,你好斗胆,竟敢阻本少爷的好事?” 怒喝声中,利刀顺势便向聂风一劈,惟他身怀的仅是寻常猎户的粗浅功夫,又怎可与聂风偷学自聂人王的身法相比?连劈两刀,尽皆落空! 这边厢,鬼虎于激战中瞥见聂风并未离去,且还出手相助,脸上立时流露感激之色。 网清鹰亦见聂风抢回虎头,心中琢磨纵合兄弟之力也仅与鬼虎打个平手,如此下去实非致胜之道,不若一不做,二不休,也学泠玉般攻心为上,倘若能把聂风手上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虎头一并毁掉,那鬼虎必会方寸尽失,到时要擒他只怕手到拿来! 一念及此,风清鹰身随念动,迅即后跃退出战圈,余下其弟风清和与鬼虎继续周旋,自己则突然回剑向聂风那边刺去! 这一剑出人意表,风清鹰的目标众人皆见,乃是聂风手中的虎头。 剑招势道之急就连风清和也没料到其兄会对一个虎头下此重手,真是大材小用,这一剑是非要得手不可了。 谁知剑至半途,聂风身影骤移,轻轻避过来袭,风清鹰这一剑竟然刺空! 风清鹰勃然变色,想到自负必中的一剑赫然刺空,不禁恼羞成怒,心道:“啊,此子年纪小小已有这等身法,天资何其异禀?必须以快打快!” 风清鹰心念一转,手中金剑划个半弧,蓦地幻化无数剑花,宛如满天金色花雨,向聂风迎面罩下。 风清和一面与鬼虎周旋,一面朝聂风那边斜瞥,但愈看愈是惊愕,此式乃是风花剑法最快的一式——“花雨惊风”,看来其兄是有意和这小孩一较快慢了。 聂风只觉万点剑花迎面袭来,好不眼花缭乱,纵然负伤亦强鼓真气,身形急展,仅堪避过万点剑花,但这引起原来仅是扰乱前奏,在那袭来之剑花深处,忽然一柄金剑如惊风般直向他手中的虎头捣去。 这一剑,才是真正的——惊风! 这一道惊风来势之急,就是有不错轻功底子的聂风亦再难闪避,风清鹰只一意欲毁虎头打击鬼虎,本无要伤这手无寸铁的小孩之意。因此聂风只要任他捣毁虎头,自身必定无恙。然而在此毫发之间,聂风念到鬼虎若失虎冻定倍添神伤,心中不忍,偏不信自己救不了这个虎头,于是不敢怠慢,小脚急动,身形向后飞快倒退,满以为退出丈外待他剑势一老,便可借身避过! 谁料这一道惊风既是风花剑法最快一招,全因为其剑势可以愈使愈快,眨眼间二人一追一退,已至丈外一块平滑如镜之冰地。聂风此时因身上之伤渐呈不支,但“花雨惊风”在平滑地上更趋急快,突然已逼近咫尺! 风清鹰心中暗喜,没料到“花雨惊风”在此地上简直如虎添翼。眼看尚有尺许便可刺中虎头,就在此时,由于地面过于平滑,他脚下一个踉跄,剑势一偏,竟误向聂风的胸膛刺去。 风清鹰一惊,他堂堂门主如非必要,怎可伤此小孩?只是剑势太急,就连他自己亦抽手不及,这一剑,势必刺穿聂风的胸膛! 就在生死存亡之间,霍地一条快绝的身影撞向聂风,把聂风撞出丈外,剑势直刺在那人身上,当场血花四溅! 来救聂风的人正是鬼虎!只见风清鹰那柄金剑已深深戳进其胸膛内,看来痛楚已极,他却不哼一声,好一条硬汉! 风清鹰不虞此剑会刺中鬼虎,心中一怔,鬼虎乘其一怔之间,虎爪暴然伸出抓着他握剑之手,运劲一扭,当场把他的手扭断,风清鹰痛得呱的一声惨叫,鬼虎顺势再添一掌,他的人和剑迅即如断鸢般倒飞至丈外雪地,翻滚呻吟,可知他并不如鬼虎般可以忍受痛楚。 鬼虎亦不好过,血不断从其创口淌下,他的胸膛急速起伏,显见受伤之深,翻滚中的风清鹰对站于另一边的风清和道:“二弟,要擒下他如今正是千载良机,快!” 但风清和居然没有丝毫反应,呆立原地! 就在风清和发呆刹那,一条人影忽从旁杀至,刀光一闪,向鬼虎背部偷袭! 鬼虎未及回复,这一刀顿时劈进他的背门,鬼虎转脸一看,偷袭他的人竟是泠玉,双目霎时闪过一丝悲怆之色。 若论武功,泠玉根本毫无资格动手,但他却乘人之铖,而且还毫无悔意,恃势道: “大哥,你下了黄泉别要怪我,只怕你所做的事天地不容!” 谁个天地不容?鬼虎没有出言辩驳,仅是凄然苦笑,泠玉正欲举刀再劈,此时聂风已然抱着虎头再上,也不理会鬼虎还有能力反抗与否,情急之下催动全身功力直贯右腿,狠狠往泠玉胸膛一蹬,立把他踢飞老远,当场昏厥! 聂风连忙察看鬼虎的伤势,只见他在严寒下大汗淋漓,背门的刀伤源源淌出紫血,心知泠玉刀上淬有剧毒,他此行是誓取鬼虎的命而来,忙在鬼虎背门数个大穴一点,阻毒性蔓延,接着对鬼虎道:“叔叔,你可还走得动?” 鬼虎并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跟着仰天大叫一声,宛如一头向天地控诉的厉鬼,似在狂催全身真气,倏地虎爪搭着聂风,拉着他闪电消失于风雪之中。 风清和一直呆然站立,在地上的风清鹰问:“二弟,你在干什么?难道你忘了杀父之仇?” 风清和依旧缄默,口角却渗出一道血丝。原来他适才与鬼虎周旋时腹中早吃一爪,虽然鬼虎爪下留情,没有取其性命,他此际亦受创难追! 偌大的雪地中,除了余下受创的风氏兄弟和昏去的泠玉外,还有软卧不远处的杞柔。 泪,正从她那双明眸中涔涔而出,可是…… 当年曾为她抹泪的人,又再次离她远去了…… 人在哭 风雪缠绵。 缠绵得像是一个痴情女子的眼泪…… 在茫茫风雪之中。 人和鬼,可还知道自己该魂归何处? 鬼虎拉着手抱虎头的聂风跑了足有半个时辰之遥,终于跑至雪岭深处一山洞前。这山洞位处一雪丘之后,隐蔽非常。鬼虎跑至洞前已呈不支,拉着聂风一起翻滚进洞中。 洞内,是一片无底的幽黑,黑如游魂野鬼所处的漆黑幽冥。 鬼虎正是活在这冥中的一头不见天日的鬼。 聂风但觉浑身湿湿黏黏的,极不自在,用手抹了一点凑近鼻子一嗅,只嗅得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看来是鬼虎的血流到他身上所致。 他连忙在鬼虎背上一摸,触手处是一条深长的刀痕。泠玉这一刀,劈的竟是如此之深…… 好深好狠的一刀! 鬼虎在黑暗中痛苦呻吟,聂风随即摸黑在地上捡拾一些枯枝,再从腰间取出火摺子,他虽然明白生火或会招引敌人注意,然在这一年四季满天飞雪之地,要凭火寻至绝非易事,于是火光一燃,洞中一亮。 聂风不由得惊骇当场!洞中遍地都是鬼虎的血,但最使聂风惊骇的是,这个山洞赫然挂满,布满了蛇尸体,甚至鬼虎如今亦倒卧在一大堆蛇尸当中。 这些蛇尸看来存放了不少时日,因此地位处严寒,未有腐烂。 这里,竟然就是鬼虎栖身的家。 聂风定定看着眼前的情景,看着想着,两行泪不禁掉了下来。 自从家破后,聂风一直孓然一身,天涯流落。他想,自己可算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了,今天方才发觉,有家可归又如何? 鬼虎,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他拥有一张如鬼魅般的容貌,被逼远离人群,活在这荒芜的雪地中,他甚至连天涯流落的机会亦没有,他只能与虎为伍! 也许,只有老虎,才不懂得取笑他的丑陋。 天道何以如此不公?他那个不中用的义弟居然还领他的敌人前来擒他!他为何不给这个义兄半丝喘息余地? 陡地,一直面如死灰的鬼虎半张眼睛,虚弱地指了指地上一条蛇尸的七寸之位。 聂风不明所以,于是把其中一条蛇的七寸之处撕开只见当中有一颗类似肝胆之物,顿时明白这是蛇胆,遂连忙挖下数个蛇胆,喂给鬼虎服下。 鬼虎服过蛇胆后,精神稍复,但适才在中毒下强运真气逃亡,中的毒已深入五脏,此刻浑身酸软乏力,就连坐起来也感困难,逼于躺在蛇尸上运气调息,不一会,忽地“哗啦”吐出一口毒血!毒血紫而冒烟,毒性非同小可! “叔叔,你没什么吧?” 鬼虎摇头,又歇了半晌,颓然道:“你……名字……?” 聂风这还是首次听见他话声,只觉他说话似甚艰难,像鼓足全身力气才能吐出一些若断若续。简单的字,浑不成句。声音且异常沙哑低沉,俨如老虎学说人话,令人听来毛骨悚然,好生心寒。 聂风答道:“我叫聂风” 鬼虎并没再说什么,却是静静的看着聂风,看着这孩子刚留下的两道未干泪痕,似要为这两道泪痕寻出端倪,可惜看了良久,不单他的身子乏力,就连双目也感乏力,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翌日,当聂风睁眼的时候,鬼虎已比他他先醒过来,正背向他面壁盘坐。地上布有数滩紫血,看来鬼虎昨夜虽然昏睡,内息仍不住自行调运,把体内残余毒血尽数逼出。 他因身上要害中了一刀一剑,受创非轻,故始终全身发软,若非耗尽九牛二虎之力,恐怕也未能再坐起来。 聂风一坐而起,鬼虎立有所觉,却未回首,不知因为无力,抑或无心?只见鬼虎身畔正放着聂风昨夜拼死亦要保存的小虎之头,虎头伶仃,鬼虎的身影更伶仃。 聂风望着他那可怜佝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下一片侧然。 陡地,鬼虎张口道:“你……虎……皮……怎得……来?” 聂风一愣,没料到鬼虎一张口便相问此事,却也不欲隐瞒,直言道:“是……我爹给我的!” 鬼虎霍地回头,侧脸一瞄聂风,满目凝然,不再多话。 要取虎皮,当然须杀虎,连三岁小孩也懂的道理,鬼虎怎会不明?若鬼虎忿然相斥,痛哭一顿,聂风倒会好过一点,如今鬼虎如斯凄戚,反令聂风不安,遂道:“叔叔,我爹……他……他是……” 他很想告诉鬼虎自己的父亲是个疯子,却又欲语还休,只得道:“对不起……” 鬼虎不怒,反问:“因……此……你……阻我……义弟……毁头?” 聂风满以为鬼虎并不太懂人情世故,孰料自己昨夜因内疚而出手救回虎头的心意,鬼虎完全猜透,不禁讶然点头:“正因如此,你也拼死为我……挡了那风大侠刺来的致命一剑?” 鬼虎没有回应,没有点头,没有摇头。 聂风所说的仅是其中一个原因,鬼虎心中却另有一个原因。一个十分特别的原因。 就是这样,聂风便留在洞中和鬼虎一起运气疗伤,直至黄昏,他给聂人王所击之伤几已痊愈,可是鬼虎的伤势却进展不大,看来在短短数日内未必伤愈。况且毒血虽去,毒性未去,身躯依然软绵无力,仅可作点轻微动作,聂风于是自告奋勇,替鬼虎埋掉那个小虎之头。 这山洞公似乎极具隐蔽之地利,泠玉及风氏兄弟并未寻至,二人也大可安心在此继续逗留。只是因寒交煎,聂风也不理会那些蛇尸如何可怖,捡了数条褪皮烤之,但觉肉香四溢,便与鬼虎一同大嚼蛇肉。 聂风终究不惯啖蛇,吃时一直战战兢兢,鬼虎却而不改容,仿佛早已习以为常,这些蛇尸本来便是他的家常便饭。 聂风把他的食相看在眼里,不禁鼻子一酸,他本应尽速去找回聂人王,但目下鬼虎伤势未愈,即使是过路人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鬼虎这回重伤是为自己挡了那一剑,他断不能就此不顾而去! 他暗暗决定,必须在这期间照顾鬼虎,直至他功力尽复后方才离去。然而,鬼虎除苏醒时和他谈了数句外,便绝少再张口说话。 聂风心想,或许鬼虎不愿多话,皆因他每次说话都必须出尽全力,令人听来也为其感到辛苦,且现下在疗伤期间,这等说话之力,还是可省则省。聂风同时发觉,鬼虎原来并没有正面看人的习惯,他一直都是侧着脸看聂风,不知是因久未见人而感害臊,还是也自觉面目狰狞,生怕会吓坏人?究竟他的脸为何会变得如此丑陋?他为何说话困难? 这个孤单而丑陋的男人,背后到底藏有多少辛酸往事? 聂风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问,不过,他看见鬼虎在调息之余,竟无聊地以指头在地上的砂石中勾勾画画。 这个男人,一个字儿也没说,手指却是写了又写,似在勾划着他的一些心事…… 聂风好奇一瞥,只见他写的竟然是“主人”二字。 想不到他主人的影响如此深远,他的敌人固然对他永志不忘,但是他的仆人鬼虎也如斯忆念他,于受伤的当儿仍在写着“主人”二字。 他的主人单人匹马力挫十大门派,武艺盖世可想而知,可是那份“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概,是否又更使人欣赏、佩服?但鬼虎主人早在八年前忘故,他也不用如此忧悒,聂风看着地上的字,忍不住冲口而出道:“主……人?叔叔,你想念你的主人?” 提及主人,鬼虎死鱼般的目光骤现一种兴奋之情。 聂风道:“能够令你这亲追忆思念,你的主人除有过人之处,也一定待你很好!” 鬼虎没作声,丑脸上却浮现引主为豪之色,似在回忆着当年跟随其主人的那段日子。 聂风道:“可惜事隔八年,你也用不着终日介怀,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啊!”然而,倘若还未有真正过去的呢?那么,又是否更值得怀念? 鬼虎凄然一笑,半晌,居然打破沉默,道:“他……无名……无姓,死……与…… 不死,没……分别……” 无名无姓?聂风愈听愈觉悟迷惘,鬼虎的主人武艺超群,本应名动江湖,怎会无名无姓?莫不是早看透江湖纠纷,宁愿无名无姓于江湖?聂风没有再问下去,他发觉鬼虎已不在写着“主人”二字,而是在勾划着一些脚印。 细看之下,这些脚印似是一些轻功步法。 鬼虎指了指那些步法,示意聂风照着来练。聂风更摸不着头脑,但横竖在这洞中闲极无聊,也乐得依其所示去练。 谁知跟地上的步法踏了数踏,转了数转,只觉这些步法看来简单,每一步却变化无穷,最大的变化乃在习者于毫发间只要足下一扭,身形便可急转,较诸他偷学自聂人王那种只管求快的轻功,层次自是不同,当下大喜道:“叔叔,这些步法很精妙啊!是谁教你的?” 鬼虎毫不迟疑,答:“主……人……” 聂风一怔,鬼虎的主人能有如此神妙的步法,确是厉害得很!难怪十大门派要联手围剿他,想必是盛名招妒! 他其实自少极爱习武,只是遭聂人王多方禁制,此刻乍遇如此高深步法,简直喜极忘形,爱不释手,沉醉地习练起来。 鬼虎在旁瞧着聂风,瞧着这孩子那而纯真的表情,忽然记起了一个人——他的主人! 这个世上,没人不怕不笑他的丑脸,惟独他主人初睹他这张丑脸时,反流露无限怜惜,正如昨夜他乍遇聂风,他在这孩子的脸上也找到和其主人相同的怜惜神情。 难得他还是个小孩! 这正是鬼虎舍命相救聂风的另一原因!这孩子令他想起他的主人!他怀念他的主人! 一念及他的主人,时光仿佛回溯到久远的从前,眼前的聂风亦逐渐模糊起来…… 鬼虎还记得,十三年前的自己,本是居于此带村落的一名寻常青年,除了生来指力惊人,长相却异常平凡,混在人丛之内,简直面目模糊,谁也不会把他轻易认出来! 但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却有一个俊美不可方物的义弟——泠玉。泠玉面如冠玉,外表正直,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能言善道,故一直深受村民爱戴。 本来兄弟俩并没什么冲突,鬼虎素来安份守已,甘于平凡,一切锋芒皆由泠玉占尽,毫无怨言,可是,忽然有一天…… 泠玉向村长女儿杞柔求亲,杞柔原与他两人青梅竹马,她的答复非常直接!她只坦白道出一直藏于心中的一句话,她喜欢的是泠玉的义兄——鬼虎! 正因为这一句话,这一天,终于…… 想到这里,鬼虎全身不禁一抖,手心冒着冷汗,瞿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不愿再想下去!一切一切,都是因为那一句话,都是因为那一天…… 世上并无不劳而获的事,习练轻功步法亦非一朝一夕可成,聂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且自觉小孩毕竟腿短,故更在将勤补拙,于是不断地练个不停。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鬼虎为何会以步法相授,不过困在专心苦练,也无暇多想。就在他留在此洞中的第二夜,他终于明白了。 因为,当他正烤着蛇肉,预备晚膳的时候,霍地,赫然有一头巨熊冲进洞内! 聂风虽是泰山崩于眼前也不畏之小孩,如今乍见此头巨熊,亦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头巨熊高逾丈五,爪长半尺,比鬼虎那头冰川巨虎还要硕大,张牙舞爪,馋涎欲滴,显是为烤蛇的肉香引来。 巨熊看来异常饿,穷凶极恶,行动亦甚敏捷,甫见洞中二人,先向烤着肉的聂风狂噬过来。 鬼虎连忙鼓起一口气嚷:“步……法……” 聂风乍听上即时明白,迳使鬼虎所授之步法,足下一扭,身形急转,步法虽然生疏,却已可贴着巨熊的身躯赶到其后!本来鬼虎不便于行,巨熊若要袭击他实易如反掌,但聂风既然急窜,撩起它的兽性,遂发足穷抓聂风。 巨熊的行动虽不及聂风刁巧敏捷,但恃着身躯庞大,一步抵他四、五步,转瞬间,一童一兽追到洞口,此时鬼虎突又叫道:“左……十……步……” 聂风心知鬼虎是在暗示些什么似的,但究竟是指洞内左十步,还是洞外左十步?也是不容细想,仓促间,惟有先奔出洞外左方! 甫一奔出洞口,巨熊尾随杀至,蒲扇般大的熊掌顿向其小脑砸下。存亡之间,聂风不顾一切遽施鬼虎的步法一转,无意中同时使出聂人王的轻功。 鬼虎的急转步法本已能令自身意转,如今意外地加上聂人王以快见称的快步,快上加快,转上加转,聂风霎时人化一阵旋风,这股旋风快如闪电,就这样贴着沿左雪壁前卷十步。 聂风旋到十步之位,还未及弄清楚自己适才为何会身化旋风,已惊已眼前是一片绝壁尽头,更未见有任何异状,猜疑暮莫非是右十步?当下暗叫不妙,与此同时,那头巨熊正向聂风所站的十步之位扑来,聂风身后就是绝壁,无路可退,眼看就要被巨熊攫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聂风走投无路,把心一横再度急旋,身形又如旋风般反向巨熊胁下空隙冲去! “嗖”的一声,聂风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斯的快,居然轻易冲过巨熊胁下,旋至其身后七步以外。 同时间,巨熊冲势难收,已踏在适才聂风所立的十步之位,蓦地“隆”然巨响,巨熊足下的雪地赫然崩塌,露出一个宽若六、七尺的大穴,巨熊脚下骤空,再无立足之地,霎时,庞大的身躯便直堕深穴之中,听其惨嚎之回音,这个洞穴似乎很深。 很深,深不见底。 纵使冰雪严寒,聂风仍难免抹了一额汗,幸得先前鬼虎早传他步法,否则单以聂人王的轻功,根本无法可引这巨兽堕地洞穴。 他再步近洞穴细察,但见雪下藏着一些枯枝,猜想鬼想可能于偶然下发现这个深不可测的洞穴,遂以枯枝编成一个纵横交错的树网,并将之架在穴上,当冰雪愈积愈厚时。 洞穴表面便形成一片薄薄的雪地,仅可容人踏过而不裂,倘若遇上庞大的野兽,势必难以负荷而倒塌,显见是个陷阱! 在这片雪地求生,纵然鬼虎身怀绝艺,兼且与虎为友,仍有其他凶猛异兽来袭,为防万一,早设下这个陷阱,今天终于派上用场。 聂风深深吁了一口气便跑回洞内,鬼虎已闭目调息。 聂风问:“叔叔,你早知此带有这巨熊存在,因此传我步法?” 鬼虎“嗯”的应了一声,继续道:“还要……两天,我……才……痊愈。” 他说着张开眼睛,用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些图像。 看清一点,鬼虎画的竟是一些熊、狼的图像,当中更有三十六点穴,聂风不由一愣: “穴位?这是野兽的穴位,猛兽也有穴?” 鬼虎无言点头,这两天内他能否顺利痊愈,便要看聂风如何应付了。 聂风能在危急间把鬼虎所授的急转步法,与家传轻功融汇为一,身化旋风,自创一格,已令鬼虎十分讶异,但最令其讶异的,反而是这孩子那惊人的毅力,他竟然彻夜不眠,孜孜不倦地钻研那三十六点兽穴。 鬼虎原预料聂风能领会其中神髓五成左右已敷应用,岂料经其通宵达旦苦研,早把所有穴位捉摸通透,记心与悟性之强实属罕见,美中不足的是内力尚浅而已。 不过在继之而来的这一夜,聂风并无用武之地,因为并没有任何猛兽或狼群侵近,一切相安无事。 可是,就在鬼虎疗伤的最后一个黄昏,聂风忽闻洞外传来一阵异声。鬼虎依然在闭目调息,正处于疗伤的最后紧张关头,聂风也不打算骚扰他,于是便独自踏出洞外一看,谁知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一条黑影正从五丈开外一步一步逼近,却并非什么巨熊猛兽,而是一头比任何猛兽更凶猛的猛兽,他的爹——北饮狂刀聂人王!是聂人王! 这山洞本藏于一雪丘之后,等闲不易发现,聂人王却不知何故会绕过雪丘。最可怕的还是,雪饮刀上仍残留未乾血渍,不知他刚才又杀了什么东西,此刻他双目通红如火,足见杀意未平,疯态依然。若聂风给他瞧见或许尚能幸免于难,但负伤的鬼虎势难逃出生天! 这一惊非同小可,聂风也顾不得鬼虎在紧张关头,急忙跑回洞内惊呼:“来了!” 鬼虎双目一睁,他和这孩子相处的时日虽短,亦知其甚少惊惧,只见他如此慌张,尽管伤势尚存一丝未愈,也先把正运行全身经脉的气息所摄,问:“野兽?” 聂风忙不迭摇头道:“不!不是野兽!但比野兽更可怕万倍!是我爹!” 鬼虎一怔,天下孩子全都怕爹,怎么这孩子会怕得如此要命!他的爹到底是谁?未及深思,洞口地上乍投入一条欣长人影。聂风反应奇快,连忙把鬼虎推向洞壁一深深陷下之处,以蛇尸将其重重覆盖。 就在此时,聂人王已踏进洞内! 但听他喉头发出一般疯兽般的喘息,恍如沉雷迭响,一双眼珠血丝贲张,浓烈杀意迅即笼罩整个山洞,使人窒息。 聂人王目如鹰隼,一眼已发现洞中的聂风,也不和儿子说半句话,只大步直冲洞内深处! 聂风并没阻挠,事实上,也不知如何阻挠! 聂人王甫闯洞中深处,厉目即时四顾,目光在每个角落肆意狩猎,似乎一发现猎物,便要当场展开屠杀! 谁是他的猎物! 过了良久,聂人王眼中涌起极度失望之色,索性紧闭双目,气冲冲坐到地上!他一坐,身上杀气更炽盛张狂,激荡得洞壁沙沙作响,聂风简直喘不过气! 蛇堆中的鬼虎终于明白聂风何以会如斯害怕;回想跟随主人的那段日子,自己见的武林高手已是不少,却从未有人能散发如此骇人的杀气!这股杀气蕴含无限疯狂怨恨,仿佛杀气的主人和他手上那柄刀之存在目的,就是为要杀尽天下万物一般! 聂风根本不明白老父为何会在误打误撞下,绕过雪丘寻来此处,更不明白他为何又会猝地坐下! 两父子没有任何言语,聂风亦不知该说什么,惟恐一言之失,又会使聂人王如上次般疯上加疯,狂上加狂! 洞内,忽然一片死静,静得可怕! 在洞内来回轻荡着的,只有——聂风急速的呼吸声。 聂人王沉重的呼吸声。 还有…… 对了!是呼吸声! 聂人王在听呼吸声! 本来以鬼虎这样一个高手,呼吸声未必易觉,不过,聂人王也是高手!高手中的杀手! 他陡的双目一睁,楮光一闪,狂暴目光如箭般射向鬼虎藏身的那堆蛇尸上,跟着一声不作,猛然抽刀向蛇尸丛中劈去! 事出突然,聂风立即上前阻止,可是已来不及! 谁料聂人王刀劈至中途,那堆蛇尸赫然纷纷如飞剑般向雪饮刀锋迎去,硬生生把雪饮刀势阻截,无数蛇尸登时给刀劲震至稀烂翻飞诡异非常! 就在满洞蛇尸翻飞之际,一条人影从洞壁凹陷处电射而出,向着洞口奔去,此人正是鬼虎。 聂人王微微一愣,咧嘴狂笑道:“哈哈!老子早在廿丈外已强烈感到此处藏有高手,果然没错,杀!” 到了这刻,聂风总算明白聂人王为何曾寻至此隐蔽山洞,他是凭借本身野兽般的本能,找出鬼虎所在。 杀声震天!聂人王杀人并不问青红皂白,亦不理对手伤势如何,他飞快地从后穷追鬼虎。 鬼虎本在紧张关头,只是见鬼虎适才一刀来势之劲,根本无法躲避,惟有忍着伤强催内力推动蛇尸空群迎袭,自己则发力朝洞口跑去,可是由于妄动真气,内息一滞,伤上加伤,奔至洞口又呈不支倒地! 但聂人王已经杀到,见这个倒下的高手如此丑陋也是一懔,但无论多丑亦要杀!正要举刀,同一时间,聂风闪电窜于其前,拦道:“爹,不要……” 聂人王未给他把话说完,暴喝:“你武艺原偷学于我,要阻我谈何容易,滚!” 右腕一扭,以刀柄重重击向聂风胸膛,聂风不虞有此一着,顿被击倒一旁!聂人王笑道:“嘿,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若有本事便亲手制我!” 说着再不迟疑,又举刀向鬼虎迎头斩去! 这一刀凌厉无匹,鬼虎伤上加伤下根本无从反抗,只得望着聂风,高叫:“穴……” 一声鬼叫,聂风就在鬼虎等死之瞬间,霎时明白他这个穴字之意,于是遽使他别创一格,二合为一的步法,人如旋风般贴着聂人王身躯急转! 聂人王万料不到儿子所使的步法并非源于自己,为之一怔,手中刀却未有半分迟疑,仍向鬼虎力劈而下! 但聂风的身法迥异难测,倏忽间竟转到聂人王右侧,小指一戳,便以鬼虎所授之兽穴法向其父右胁一点。他所点的穴位并非一般正宗穴位,怪诞非常!聂人王自恃内力强横,量他也制已不住,索性由他乱点,谁料身上从没想过的部位被其一点,以儿子小小内力,竟令他右臂一麻! 一麻之下,刀势一偏,雪饮澎拜的刀势顿劈在鬼虎身旁,直窜洞外的小雪丘上,“隆”然一声巨响,登时把那个雪丘轰个四分五裂!若此刀劈在鬼虎身上,必定血肉横飞,死无全尸! 聂风没料到本用以对付猛兽的点穴法,对聂人王竟然奏效,心中窃喜,也不知是因为老父本来便是一头猛兽中的猛兽,还是这套穴法根本便是一门极为高深的武学? 无论人和兽,尽皆要受制于它! 这套点穴武学,鬼虎当然亦是师承其主,其主人武艺之高深渊博可想而知! 聂人王见儿子令自己出刀失准,怒叫:“小子!你敢造反?” 正想劲聚右臂再劈鬼虎,鬼虎又嚷:“三……十……六……” 聂风明白鬼虎是要自己用兽穴法尽封老父全身三十六穴,不由得一阵踌躇,但亦知若不制住父亲,鬼虎今日势必死于他的刀下,于是不再多想,即时出手! 就在聂人王劲聚右臂的当儿,聂风已飞快点了他三十六个大穴,可是以他小小内力,怎可制牢聂人王?聂人王仅觉全身一软,刚要倒下之际,雄厚内力复再冲破被封穴道要站起来,鬼虎忙嚷:“再……点……” 聂风惟有再点,聂人王刚冲开的穴道又被封锁,更是怒不可遏,一边欲提气抗衡一边悍然吆喝:“小子!你敢再点,我立即宰了你!” 聂人王但觉浑身逐渐酸麻,此时尽管多使劲亦再难冲破制肘,顷刻怒火中烧,兽性大发,不住狂叫呐喊,一时间叫声响彻整个山洞,震得洞壁砂石簌簌落下,整个山洞似将倒塌! 聂风并没给他的撕天狂嚎吓倒,他依然不断来回在聂人王的身上点着,直至聂人王内力尽失瘫坐地上,直至聂人王嚎叫的气力亦不继,他才放手!洞内又回复死寂! 他呆立原地看着这个向来兽性难驯的父亲,想到他今日竟然会栽在自己手上,简直难以置信。 聂人王内息衰竭,胸膛一起一伏,狠狠逼视聂风,像是要把儿子吞掉一般!鬼虎勉力站起,一步一步的接近这头疯兽,他嘴角渗出血丝,伤势又再加深,这伤,真不知到何时何日方能痊愈? 他仍是强自支撑,蹒跚地步至聂人王跟前,一双眼珠瞪视着他,一字字问:“是…… 你……杀……虎?” 聂风私下一懔,似预感他会干些什么,连忙站近老父身畔。 聂人王狂性难收,无所畏惧,鼓起一口气,凛然答:“不错!是我聂人王杀的又怎样?” 鬼虎听后脸色陡变,顿时运起仅存内力,举爪便要向其脑门砸下,欲把它砸个爆裂,可是同时间眼角一瞟其身旁的聂风,像要作势欲挡,又回看那目光如炬的聂人王,虎爪竟然凝留半空,良久良久,忽然撒爪,缓缓道:“我……内……力……不足,罢……了……” 说罢走到半丈之外坐下,低首不语。 他说的可是真话? 聂风凝视鬼虎,清澈的眸子不期然泛起一丝感激之色。 本来死寂的山洞,多添了一个不速之客——聂人王,再难死寂。 聂人王喉头经常发出兽性般的喘息,急速而沉重,令整个山洞充斥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聂风与鬼虎同感惴惴不安!而鬼虎因在最后关头妄动真气,如今又要重新调息,约需一昼夜方能复元。 故此,两名大人如今均是不能动弹,仅得聂风一个小孩在旁守护,他为防再有别的猛兽或其他人等来袭时束手无策,索性把鬼虎和老父移往那洞壁深处,若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把二人用蛇尸覆盖。 再者,聂风素知老父内力霸道无伦,惟恐时间一久,他会自行冲开穴道,于是待休息一夜后,翌晨终决定再行封其穴道,以策万全。 头一回以此兽穴法制服聂人王乃因情急所需而毋庸细想,如今形势非急,聂风一边点,内心一边感到歉意,毕竟,聂人王是他的亲生父亲。 聂人王亦感儿子对自己的留手,嘿嘿笑道:“小子,你不是早说过要阻老子杀戮吗? 若真是这样便使劲点,否则便非男子汉!” 聂风亦不容情,立时重点两遍。 聂人王哈哈笑道:“好!大义灭亲!不愧男儿本色!可惜你仍未有救天下苍生之实力,制我仅止一时,我看你能制我多久!嘿嘿……” 聂风看着老父那张狂态毕露的笑脸,一片担忧之色,就在此时,突听洞外传来一些微不可闻的异声,同时间,聂人王的笑容转趋僵硬,似亦听闻了这些异声! 聂人王原亦曾习冰心诀,只是荒废太久,一颗心又不如自己儿子那般冰清,故冰心诀之修为一直次于儿子,不过也非等闲,听闻异声亦不足为奇! 三人之中,只有鬼虎没有察觉,他并没习什么冰心诀! 聂风连忙用冰心诀静心一听,私下一愣,回望老父,他的讶异绝不比儿子逊色! 此异声竟是一些胡琴之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随着风雪送来,琴音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无限低回,聂风虽是小孩,也可感到琴音所含那股苍凉落寞之意,心中奇怪,这个操琴人何以会在这偌大的雪地操琴? 更奇怪的是,此人操琴竟是朝着山洞这方而发,似在向原本居于洞中的鬼虎一抒落寞情怀,但因距离太远,琴音又极轻,操琴者似又不想鬼虎及其余人等听见身身此番苍凉,心境异常复杂无奈! 只是,操琴者也许未能预料,自己的琴音巧遇上聂风及聂人王的冰心诀,一切愁绪无所遁形! 此是,鬼虎亦发觉聂风二人在全神聆听,神态有异遂问:“什么……事?” 聂风道:“是琴音!我俩听闻一些胡琴之音!” 鬼虎乍听此语,脸色陡喜,不可置信地道:“胡……琴……之音?是……是……他!” 聂风自遇上鬼虎以来,除提及他的主人外,就不曾见过他如此兴奋,如今他面上又露出相同的雀跃,莫非……这个在雪地操琴的人会是他的主人?可是,他的主人不是早已辞世的吗? 就在狐疑之间,聂风忽又听见琴音渐渐消沉,愈转愈缓,愈转愈轻,终于,一曲冉冉散尽,恍如一个显赫一时的薄命客的最后一声嗟叹,黯然曲终魂断…… 鬼虎罕见地关切,问:“他还……在操……琴?” 聂风摇首道:“不,琴音消失了。” 鬼虎目露异常失望之色,低下头,断断续续的深吟道:“他既退隐,又……何必…… 舍不下……我?何……必?何……必”他喃喃自语,聂风还是首次听他说了这么多的话。 聂人王却一直默然不语,自听闻琴音后,他竟是出奇的沉默,喉头的喘息亦不复见,相反脸上却流露无限苍凉,这阵落寞的琴音像是勾起了他一些不愿记起的回忆…… 他也曾是群刀之首,他也曾退隐归田!可惜,“扬名立万”本已极难,“埋姓退隐” 更是难上加难,到头来一切事与愿违,今日落得如此疯狂收场,岂是始料所及…… 陡地,聂风脸上骤变,像又听闻一些声音,鬼虎忙问:“琴……音……回……来…… 了”聂风道:“不是琴音,是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 语声方歇,迳自展身跑向洞口看个究竟。 鬼虎乘他极目远眺之际,斜睨聂人王,道:“聂……风,三耳……聂风,好……名字,如今……已鲜有……如此……热心的……人……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本在苦思的聂人王给他如此打扰,顿时横他一眼,但向来疯狂的目光也不免流露少许以子自豪之色。 聂风在洞口遥望一会,只见两条人影从远至近而来,逐渐可以辨清容貌,赫然是鬼虎的义弟与那个杞柔姑娘! 二人已步至距洞口十数丈外之地,但本来在遮掩洞口的那个雪丘早给聂人王一刀轰碎,洞口势必被泠玉发觉。 聂风奔回洞内,道:“叔叔,糟了,你义弟来了。” 鬼虎为之变色,道:“只……他……一人?” 聂风道:“不单是他,还有杞柔姑娘!” 鬼虎乍闻杞柔亦至,丑脸登时益发难看,道:“她……也来……了?不……我们…… 先避一避……” 聂风见他竟不怕泠玉发现后去通风报信,反害怕再见杞柔姑娘,也是一怔,但亦如他所言,跑往洞口抄了一团雪把洞中火堆扑熄,跟着对聂人王道:“爹,对不起了。” 旋即封了聂人王的哑穴,只因怕他会突然无故狂叫,误了鬼虎。 聂风接着再以残余蛇尸堆在鬼虎及聂人王身处的凹陷之处,自己也一头钻进二人之间,刚刚把蛇尸覆妥,泠玉和杞柔便走了进来! 原来上回夹攻鬼虎以后,风氏兄弟各有所伤,立遣属下赶回风月门召集过百精英,一众人等浩浩荡荡,于昨午抵达此雪岭山腹,为免费时失事,风清鹰便和门众在山腰驻脚,再委熟悉地势的泠玉深入雪岭之中先行搜寻,待发现鬼虎行踪便即来通报。而杞柔虽不屑泠玉所为,但因挂虑鬼虎,也甘愿与他联袂找寻,心忖先找着鬼虎再作打算。 泠玉看来十分疲倦,甫进洞便即倒坐地上,杞柔刚徐徐坐在一旁,突听泠玉“哗” 的一声,原来他瞥见洞中满布蛇尸,吓了一跳,看真点便知全是死蛇,奇道:“咦?这山洞怎会有这么多的蛇尸?” 杞柔道:“玉,这儿很可怕,我们还是走吧!” 泠玉道:“我们在这雪地已找了他一昼一夜,绝不能功亏一篑,好歹也在这里先歇一会再找!” 杞柔劝道:“玉,罢了!鬼虎毕竟是你义兄,你又何苦如此待他?” 泠玉扳起面孔道:“嘿,义兄怎样?他屠杀村口老李一家七口,嗜杀凶残,人人得而诛之,我虽与他结义金兰,但此惨剧是我亲眼所见,试问大义当前,我又岂能坐视?” 泠玉此语一出,蛇堆中的聂风顿觉左右两旁的鬼虎及聂人王身子同时一颤,足见二人心中有数,但颤抖最烈的还是鬼虎,也许只因他蒙上不白之冤。 杞柔一听泠玉提及大义,花容一沉道:“大义当前?我看未必!你如此不遗余力,不过是想得到风氏兄弟那笔一万两白银的赏金罢了。” 泠玉狡辩:“那笔赏金并非主因,不过我既行仁义,受之不愧!” 杞柔道:“即使你并非全为钱财,但你可还记得当年结义之情?你俩本来无父无母,二人相依为命,那一年村里闹着荒,谁也无法兼顾你们两个小孩,你俩又只余下两个馒头,你吃掉自己那个馒头后还在抱着肚子喊饿,鬼虎看着不忍,便把自己仅余的馒头给了你吃……” 如斯鸡毛蒜皮的琐事,杞柔如今幽幽道来,亦觉无限唏嘘…… 泠玉理直气壮地道:“这个我倒记得,但后来这个馒头亦非由我独享,我还是分了一半给他!” 往事如烟。 蛇堆中的聂风倾听着这些别人的陈年往事,只觉世间一切恩恩义义,怎么如斯难以算清?不过见泠玉如此理直气壮,心中却想,他不应把一半馒头给回鬼虎……他应该把整个给回他!整个给回他! 然而,聂风又可会明白,所谓人情世故,能够给回半个已是极度奢侈? 忽地,聂风听见身畔的鬼虎竟传出“滴”的一声,这声音是如此的轻,轻得就如是一颗眼泪掉到蛇尸上的声音。 是一颗眼泪。 这也许是泠玉对鬼虎所干最具血性的一回事了,可见当年他对他倒还有半丝真情。 只是,忽然有一天,他长大了…… 他惊觉,当年与自己分吃一个馒头的鬼虎,是一个平庸无奇,其貌不扬的义兄。 一切一切,都因为这张脸…… 杞柔虽亦知当年泠玉所干确属事实,但终究已成过去,眼前的泠玉已“今非昔比”,“判若两人”,她不忿道:“纵使你为顾存大义而不念结义之情,可是鬼虎在半月前还在虎口边缘救你一命,你断不该那样爽快便应承风氏兄弟的!” 泠玉本是擅于辞令,但杞柔语中要害,此事确实理亏,不期然恼羞成怒,道:“枉我多年来对你百般呵护,希望总有一天你会站到我的身边,岂料到了此时此地,你还是如当年一般,站在他那边偏帮他!” 杞柔给他一说,粉靥一红,道:“玉,你何出此言?一直以来,鬼虎总算对你时刻照顾,他本性淡泊,故暗中以自己天生惊人的爪力对村民所除的猛兽,尽皆让你独揽功劳,所有赞美之辞全都落在你的身上,大家都对你青眼有加,试问在你受村民爱戴,自鸣得意之余,可曾有半点念起这个义兄?那时候,只有我依然站在他的身边……” 泠玉道:“对!村内所有人都对我青眼有加,可惜,我最希望获得的那双青眼,却独落在我义兄身上,哼,他凭什么可以得到这些?” 杞柔被他一问,一时结舌,支吾:“他……他……” 泠玉奸狡地道:“你答不出?嘿,天下美女钟情丑男,大都因他心地善良这些陈旧理由,但单有颗善良的心有啥有?一个人没智慧,没银两,到头来还不是沦为贱民?你看鬼虎,无论他如何重情重义,今日还不是穷途未路?你看我,不正是凭这张脸得到村民爱戴?” 杞柔简直不敢相信泠玉会说出这样的话,道:“玉,你太过份了,别要人心不足!” 泠玉愤然:“不错,是我人心不足!我本应可以得到一切,却又得不到一切,我不甘心!” 杞柔见他动气,纠纠缠缠的说个没完没休,遂别过脸道:“别要再说下去了,那…… 已是许久以前的事。” 泠玉却扳过她的身子,道:“不!我仍是记忆犹新!倘若鬼虎比我好看,我输给他,总算心服口服,但他生来其貌不扬,你为何偏偏要选他?你为何偏偏不选我?” 泠玉愈问愈是幼稚、激动,竟然一边问,一边猛摇晃杞柔的身躯! 杞柔无奈娇呼:“天下美女俯拾皆是!玉,我问你,你又何苦偏要选我?” 真是一语中的!泠玉登时一呆,表情一片迷惘。 是了,他又为何偏偏要选杞柔? 他本是聪明人,可惜遇着的对手并非和他半智,而是斗情!情,多么销魂蚀骨的一个字,只要“心中垂青”,便是情! 可是,面对情字,聪明绝顶的泠玉也迷糊了,迷失了…… 他不明白,为何他偏要对杞柔有情?为何十三年来,她偏又无法对他日久生情? 不过又何须明白? 他只想问,最后一次,也许亦是令他彻底心死的一次! 泠玉终于问:“那,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我的了?” 杞柔叹道:“玉,这个问题我早在十三年前答了无数次,想不到今天你又逼我再答一次……” 她凝眸注视泠玉,极端无奈地续道:“我的答复,依旧和十三年前一样。” 答案,其实在未问前已心中有数,泠玉始终期待着会有惊喜,却未料到得到的竟是…… 他呆然半晌,最后才木无表情的道:“你好狠的心!” 杞柔道:“不及你待鬼虎那么狠!” 此语一出,恩断义绝! 狠? 泠玉忽然发觉,他原来恨她,很恨很恨,因爱成恨! 既然始终得不到她,那么,一切都不怕她知道…… 他豁出去了。 若要恨她,便要恨得彻底,他要她知道一切,他要她伤心、害怕、流泪…… 蓦地,泠玉发出一丝狞笑,他残忍地道:“嘿嘿,是我心狠手辣又怎样?有许多事你还没知道呢!” 泠玉语调阴冷,听得杞柔内心发毛,他似要告诉她一些十分可怕的事! 泠玉笑道:“老李一家并非鬼虎所杀,那晚我看见的,只是另一个散发汉罢了!” 杞柔怦然一惊,她早觉事有跷蹊,但从未想过他会诬害自己义兄,她连想也不敢去想:泠玉对她脸上惊诧的表情欣赏极了,他索性变本加厉:“小事而已!你知道吗?为了得到你,十三年前我所干的事更精彩呢!” 十三年前?杞柔心中一沉,鬼虎正是在那年失踪,难道…… 泠玉续道:“那一年,我向你求亲不遂,心中又妒又恨,既然我得不到你,鬼虎就更不配得到你,终于有一晚,我在他的酒中下了剧毒!” 杞柔全身皆在震栗,她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向后退。 “鬼虎喝罢那杯酒后便倒地翻滚呻吟,不一会已僵止不动。我以为他已气绝,遂把他拖至这雪岭埋在雪下,更为防其尸遭人发现,便以火烧毁其貌,本是其貌不扬的他就更不似人形,即使被人发现,也认不出是他,哈……” 泠玉的笑声是那样阴险,犹如毒蛇响尾,聂风听罢此番前因后果,不禁毛骨悚然! 难怪鬼虎的声音如斯刺耳,他喝下的剧毒,没有令他哑掉已算万幸! 聂风身边的老父早已听得胸膛起伏,这种恩将仇报,来绝人性的所为,任谁听了皆会齿冷,何况是聂人王? 鬼虎却是出奇平静。 杞柔已泣不成声,不知是为鬼虎的遭遇而泣?不是因为自己是祸水红颜? 她凄然地、反反复复地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泠玉见她伤心,意态更狂,站起来步步几她进逼,道:“确是你害了他!因此你也得到应得的报应,正如风氏兄弟所言,他早于八年前已回来此雪地匿居,可是你等他十三年,他居然不回来见你一面,你说,这可是你的报应?” 杞柔梨花带雨,摇首:“不,他一定会回来!” 泠玉冷笑:“我也是这样的想,不过他只是回来找我!我把他弃尸雪地,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报仇!” 就在此时,一个如夜鬼般的声音突从泠玉背后冷冷传来,道:“你……错……了……” 第五章 雪在哭 泠玉回头一望,只见一人正背向他与杞柔,站在洞中最阴暗之处。 此人一头散发如同鬼魅,背影稔熟,一看之下,泠玉足下一软,仆倒地上惊呼: “是……你,鬼虎!” 鬼虎本与聂风父子藏身蛇堆,谁知却蓦地现身,聂风想制止也来不及,此刻就连他父子俩亦在泠玉及杞柔面前无所遁形! 想不到,鬼虎此番现身,只为对泠玉说“你错了”这三字…… 泠玉不料鬼虎会栖身此洞,更不料洞内还有当晚抢救虎头的长发小孩,最令他震愕的是,坐在这小孩身旁的,正是屠杀老李一家的疯汉,此际正目露凶光地瞪着自己,那柄丢在他身旁的寒刀,仿佛亦在静静的冷视着人间恩怨…… 杞柔却毫不害怕,反之无视聂风父子,雀跃地向鬼虎走去,但鬼虎即时喝止她: “别……过……来……” 杞柔愕然顿足,他的喝止声是如斯急切,听来甚怕她看见什么似的,她忽然明白了一个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恍然道:“我明白了。虎,八年来你从不回来见我一面,就是不想给我瞧见你……这张脸?” 鬼虎的语气出奇的冷淡:“你……明白……更好……” 杞柔柔声道:“虎,别傻!由始至今,我对你,都不是因为你的脸,无论你变得多丑也毫无分别,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鬼虎无语摇头,看来并不认为她不会因这张丑脸而变。 就在二人怅然之际,泠玉已乘鬼虎不觉,蹑手蹑足地爬向洞口,刚想溜之大吉,倏地一条小身影如风扑前把其拦阻,泠玉抬首一望,正是当晚的长发小孩! 鬼虎陡然道:“由……他……去……吧……” 他头也不回,已知发生何事,此语一出,不仅聂风、杞柔及聂人王为之愕然,泠玉的错愕更不比众人逊色。 杞柔急道:“虎,风氏兄弟已伙同过百门众于山腰驻足,泠玉必会去通风报信,你怎可如此便放他离开?” 鬼虎没有反应,却从怀中掏出一残旧布包扔给泠玉,泠玉慌忙接过,拆开一看,只见布内的竟是半团灰白之物,枯干不堪,看来保存其久,如今猝然重见天日,顷刻随风而化,撒了一地白色的灰,宛如一段久远的、逝去的情…… 然而泠玉在这半团物体昙花一现之间,早看清了那是什么,此际他的脸色甚至比遭人掌掴更为难看,错综复杂,呆立良久,才道:“原来你当初并没有吃下它,好!既然你已把它还给我,此后我俩扯平,下次见面时,你不需要再扮作既往不究,我亦绝不因此对你留情!” 他说罢看了看鬼虎,又看了看杞柔,终于转身悻悻离去。 聂风虽没瞧见那半团东西,也略猜知一二,故亦没再阻挠泠玉,只是回到聂人王身畔,但见老父面色一抹铁青,呼气如雷,连忙解开他的哑穴,岂料聂人王即时暴喝: “禽兽!” 喝声震天,洞中砂石又再飞扬! 他斜瞅鬼虎,怒道:“你义弟是一头禽兽,你今日不杀他,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鬼虎断续道:“这是……给……他的……最后机会,正……如……先前……我不杀…… 你,也……是……给你……一个机会”鬼虎说着把脸转向聂人王,他看着他,瞪眸不转,一字一字续道:“但……愿……你俩……都不会……令我……失望……” 此番肺腑之言,聂人王听罢勃然变色,一时间无辞以对,索性闭目装作不听。 聂风只觉老父自听罢琴音及鬼虎的过去后,双目流露的疯意似渐有改善,他但愿自己并没有看错,此时杞柔却道:“不!泠玉绝对会令你失望!我相信他已赶去出卖你,虎,我们立即走!” 鬼虎道:“走?好,你……自己……走吧……” 杞柔一怔,道:“我不走!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鬼虎道:“你……为……何……要……与我……一起走?” 杞柔急道:“虎,我如今开始明白了,若你是因害怕自己的脸会吓怕我而不敢回来再见的话,那么……你在此雪地匿居,或许只因这里是最接近我的……”她本想说这里是最接近她的地方,却欲言又止,害怕此语一出,鬼虎会当场否认……可是她的话,纵是聂风父子亦完全领会,更何况是鬼虎? 鬼虎瞿地冷笑一声,冷地根本不像他自己! “别……自作……多情!我……主人……在此……救我,且……传我……武艺,情深……义重,我……回来此地……只为纪念……他……”他说的也是情理之言,聂风曾见他如何思忆主人,故他为其主人匿居于此亦不足为奇! 杞柔固然不信,道:“无论如何,我等了你十三年,只要你愿意,我俩还是可以回头!” 回头? 她仍是昔日的她,他却已非昔日的他,如何回头? 他这张如鬼丑脸只会令她受尽人间羞辱耻笑,难道真要跟他一世活在此雪地不成? 鬼虎道:“谁要……你……等?你……早……应嫁给……泠……玉,免得他……把我……纠缠……” “不!”杞柔忽然抢前,从后拦腰紧抱鬼虎,兀自坚持道:“我不喜欢他,他的心太丑陋!我只对你……至死不渝!”鬼虎的身子一阵颤抖。 到了此时此地,他还能说些什么,但有一番话,他不能不说,他已有所决定! 他陡地仰天狂笑,凄厉非常,道:“嘿,你……真的……对我……至……死……不…… 渝?” 杞柔把脸埋在他的虎背中,柔声道:“你明白的,又何必问?” 鬼虎冷笑道:“好……”说着突然甩开杞柔的拥抱,回头盯着她! 杞柔当场呆立,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太清楚了! 无论男女,当有天发觉自己深爱的人竟然变丑,而且丑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到底该如何办? 倘若勉强勾留,那自己每夜梦回之时,一睁开眼便面面对一张如恶鬼般的丑脸,简直是一个一生一世也无法摆脱的梦魇,寝食难安! 可是,倘若一走了之,那自己当初所说的一切海誓山盟,岂非变作慌言,化为泡影? 真是费煞思量! 到底应否继续留在自己深爱的人身边,还是——逃之夭夭? 杞柔的肯眸睁得如铜玲般大,但目光却在不断收缩,目瞪口呆! 鬼虎皮笑肉不笑地道:“他……心……丑,我貌……丑,你……真的……跟我?” 杞柔简直无法相信世间真有这样丑的脸,小脚一直的向后退……退退退退…… 她终于退至洞口,泪,恍如江河缺堤,满她的面颊衣襟,她霍地转身离去……她终于逃了! 鬼虎静立如故,但聂风瞥见他双目泛起一片泪光,这片泪光并没有淌下来,仅在眼眶内自生自灭,无奈随风而干…… 想不到结局竟然会是这样的!竟然会是这样的! 洞内一片悄寂,悄寂得近乎死,一个痴情女子的心死! 还是聂人王首先打破悄寂,他倏地喟然叹道:“所谓至死不渝,鹣鲽情浓,到头来敌不过丑脸狰狞,也都不过如此……”他向来高亢疯狂的情绪此刻竟是出奇平静,仿佛完全变为另一个人!不错,到了最后,海枯石烂。永不磨灭的并不是“情”,而是脸,一张丑脸! 鬼虎回望这个生人勿近的聂人王,发觉他的语气不无唏嘘之意,他的背后,可也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痴心往事! 他没有细想下去,只觉血气一涌,连忙坐下调息。 适才他本在紧张关头,却妄自现身,还说了这么多话。沿幸仍能把持,一会已然平复,徐徐道:“我……还要……六个时辰……方才……行功……完毕,此刻不……能走动,无……法……离去,你们……还是……走吧……” 聂风走到鬼虎跟前,并没有张口说半句话,他以行动来代替说话。他坐在地上。 失望,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 当一个人对某人或某事怀有抱负和希望时,倘若得不满意的结果,便会感到无限失落,甚至悲哀…… 故此,打击对手的其中一个方法,便是叫对手失望。 泠玉,又会否叫鬼虎彻底失望? 雪岭孤寂。 雪岭的夜,似乎较其他的夜更快降临,转眼间过了五个时辰。 夜幕已深。 泠玉他果然没有辜负杞柔的“慧眼”,他将要彻底的让鬼虎失望!在这寥寥五个时辰当中,他尽快赶去山腰通风报信,且更已领着风氏兄弟及过百精英上山,他把这五个时辰的作用发挥至最高境界! 只因为心头一股不可告人的恨! 鬼虎在风清和身上所留的爪伤已愈,风清鹰的右手虽给扭断,经驳骨后渐无大碍,更何况,他未必须用右手才能舞剑,他左手所使的风花剑法,比右手毫不逊色。 如今万事俱备,独欠鬼虎,他问泠玉:“泠兄弟,还有多远?” 泠玉道:“不远了!再绕过这个山头便是。” 说着向身后过百精英望去,但见众人神色剽悍,心忖鬼虎即使伤愈,甚至加上那个长发小孩及那名疯汉,也势必劫数难逃! 他满意极了,他早已把那撒满一地的白灰忘掉! 唯一令他不满面的是,杞柔始终不愿站到他的身边。 他身旁的风清和心中对泠玉厌恶已极,若非其兄风清鹰如此执意要倚仗泠玉,他绝不会与之并肩同行,有失身份。 就在此时,前方不远正有一条人影摇摇晃晃的步近,柔若无骨,竟是……杞柔! 杞柔一见泠玉,芳容乍惊乍喜,挥手大叫:“泠玉哥!”一边向他奔去。 这一着大出泠玉意料之外,杞柔甫走近便投进他的怀中,饮泣道:“玉,我终于看清楚他的脸了,他……确是丑得很,我当场给他吓昏,晕了大半天才醒过来,玉,我这次是死心塌地的跟你了……” 泠玉温香满怀,好不心旌摇荡,正当他飘然之际,杞柔突如其来的从怀中取出一柄护身匕首,狠狠向泠玉刺去,泠玉身手平庸,怎及闪避?眼看要被她刺中咽喉…… 电光火石间,一只冷静的手紧扣杞柔手碗,透劲一扭,匕首随劲堕地! 出手的是风清鹰,他甩开杞柔的手,冷峻的道:“我不管你俩恩怨如何,但泠兄弟绝不能死!” 杞柔恨恨道:“我就是要他死,只要他死了,你们便再难找出鬼虎!” 她声声娇叱,大义凛然,很难想像一个如此柔弱弱的女子,居然也有英烈的时候。 原来杞柔并没有给鬼虎吓倒,她只是恨泠玉为何如此没有人性,把与他同甘共苦的义兄烧至不似人形,她赶来,只因要他以命偿还! 泠玉大难不死,吁了口气,一闻她的痛骂,不禁勃然大怒,道:“呸!贱人,你找死?”说着向杞柔拳打脚踢,把对鬼虎的妒恨,全都发泄在她身上,拳拳到肉,不消片刻,杞柔已给其打至狂喷鲜血,五脏恍要爆裂,飘飞开去。 泠玉还想穷追猛打,风清和终于看不过眼,一手挡着他的拳头,道:“男儿汉如此欺负弱质女流,不羞耻吗?” 泠玉见风清和出手相护,二人早有心病,更是怒不可遏,睁目叱喝:“呸,这是我俩私事,与你何干?” 风清鹰见二人如此下去不是办法,立上前劝止道:“泠兄弟,此刻务以大事为重,若在此耽误下去而给鬼虎走脱,反而不妙!” 泠玉亦觉言之有理,如言收手,揪起杞柔,瞪着她道:“贱人,本少爷今日就要你看看他有何惨淡收场!” 杞柔还想以眼还眼,可惜,她已还眼的气力也没有…… 洞内,经过五个多时辰的调息,鬼虎已近功成,顶上正冒出枭枭白烟,显见正如火如荼! 在旁的聂风瞧见如此情况,不由得喜形于色,道:“叔叔,你伤势进展如何?” 鬼虎徐徐道:“我……已……尽力,可惜……功力只回复……九成……左右……” 然而,九成功力总较动弹不得为佳,聂风其实曾心生要把老父穴道解开的念头,希望借聂人王之力为鬼虎解厄,但又怕其一旦行动自如,必会残杀众生,甚至狂性大发时,就连鬼虎也一并干掉,故这念头仅是一闪即逝,不敢多想! 就在鬼虎聚精会神之际,一条人影突如败絮般给抛了进来,三人一惊,定神细看,赫然是黯然离去的杞柔! 鬼虎瞧见她遍体鳞伤,口角溢血,气息败坏,似已猜知发生何事,连忙上前扶着她,问:“你……去杀……泠……玉?” 杞柔虚弱地点了点头,口角的血仍在不断淌出。她的心,可也在同时淌血。鬼虎一反上回对她的冷漠,满脸哀怜,慨然道:“柔,你……这……样……做又……何苦?” 杞柔强颜挤出一丝笑意,道:“我……我只……是干自己……应做之事,虎,我…… 多么希望……可以与你……在此山洞……守终生,可惜,他们……已经……来……” 她没有把话说完,已痛极昏倒过去。 鬼虎缓缓把她放到地上,面容凄戚,聂风也是一片恻然,只有聂人王,脸上却毫无表情,他冷冷睨着这个女子,不知是否在后悔自己曾为她所下的断言? 正当三人惘然之际,洞外忽传来哈哈的大笑声,是泠玉的声音:“大哥,你快些出来啊!这里有许多大侠们想见识见识你的面孔呢!” 泠玉语调极为意气风发,鬼虎心知他有意相激,遂沉气不发。隔了良久,又听泠玉在嚷:“大哥,你怎么还不出来啊?你再不出来,我便命人将火把抛进洞中,届时只怕会连累你的杞柔姑娘,和你那两名朋友!” 此着正是泠玉的杀着!他曾目睹聂人王屠杀老李一家子之厉害,也曾领教聂风的武功,况且洞内阴暗,敌暗我明,故宁愿与风氏兄弟等人于洞外引鬼虎出来,总较深入洞口为佳! 为怕泠玉真的会如言纵火,鬼虎再难迟疑,纵使仅得九成功力,也誓要出去不可! 他转脸对聂风道:“孩子,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说着贸然掉头离去,聂风却拉着他残破的衣角,道:“叔叔,我和你一起去!” 鬼虎回首凝视这孩子的那双眼睛,心中不无感动,于是一手握着他的小手,放到自己糜烂的丑脸上,温言道:“孩……子,你……很……懂事,那……你……便和我…… 一起……去……吧……” “吧”字刚脱口而出,鬼虎陡地一指戳向聂风腰际,聂风不虞有此一着,但觉浑身一麻,当场动弹不得,不禁叫道:“叔叔,你干什么?快解开我的穴道啊!” 鬼虎道:“他们……仅为……我而……来,你们……不用……陪我……一起送…… 死……” 此时,一直出奇沉默的聂人王突然道:“好!我聂人王敬重你是条好汉,但你若让我出手宰掉你那头畜生义弟,我更多敬你一分!” 鬼此怎会不明他想出手相助之意?但想及聂风几经艰苦才把其父制服,只为阻止他再度杀戮,倘若因自己安危自解其穴道,恐怕再难把他轻易制服,届时若他再发疯起来,只会贻误苍生,心中实在不忍,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但愿……待……杞柔…… 醒来……后,你们……能代我……好好照顾她,我……我辜负了……她……” 他说罢回望昏躺地上的杞柔,凄然一笑,也许,这已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望她…… 接着,他黯然转身向洞口走去,聂风慌忙呐喊:“叔叔,不要!不要啊……” 可是,任凭聂风在身后喊得如何力竭声嘶,他也没有回头! 也许,他本来亦想回头多看他们一眼,可惜,他已无回头的余地! 鬼虎甫一出洞,但见泠玉正站在风氏兄弟二人之后,身后更有过百持剑人马把他重重保护,好不安全!好不威风! 泠玉一见鬼虎,登时眉开眼笑,道:“大哥,我们又见面了。” 鬼虎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像是把他视作死人一般,他的脸容没有失望,也没有怨忿,他只是瞪着风氏兄弟,道:“我……来……了,你们……要杀……便杀吧……” 风清鹰也没料他会如此爽快,笑道:“鬼虎兄,我两兄弟与你素无过节,此行并非要取你性命,弄至此番僵局实属逼不得已,今日只要你能说出令主子墓地所在,我保证不损你半根毛发!” 泠玉也在旁插嘴道:“是了!大哥,只要你能把墓穴说出,我放你一条生路又如何?” 生路?泠玉也会放他一条生路?鬼虎苦笑,道:“我……确实……知道主人……葬身……何处,但……绝不会……告诉……你们的……” 风清鹰见其如此坚绝,登时目光如炬,道:“鬼虎,开门见山,今日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别要敬酒不喝喝罚酒!” 泠玉飞扬跋扈,怂恿道:“是呀!大哥,若你触怒了风大侠,可有你的好受呢!” 泠玉根本就不关心鬼虎会否泄露墓穴所在,他只是在煽风点火,冀求激战一触即发,他要他——死! 鬼虎毫无惧色,道:“那……就……看看……你们……可以把……我怎样……”说罢身形急展,沉啸一声,竟向旁直冲而去! 风清鹰早已注意他的一举一动,鬼虎一动,他亦即时随之一动,一旁的风清和亦无奈中跟着长兄而动,那过百人马见二人急动,全都一起动了起来! 转瞬间,一众人等尽挥剑朝鬼虎围攻,顷刻杀声嘶天…… 聂风和聂人王虽不是亲见洞外形势,在洞内亦把众人的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俟听得清楚又有何用?父子俩如今穴道被制,只得干睁着眼,静等待结局! 一众人等在洞口斗了一会,杀声便逐渐远去,聂风愈听愈是心焦如焚! 就在他空自焦急的时候,地上的杞柔蓦地发出一阵呻吟,逐渐苏醒过来。 她缓缓坐起,一双剪水秋瞳朝四周流转,却已不见鬼虎影踪,惊道:“哎……鬼虎…… 他……他在哪?” 聂风急道:“鬼虎叔叔已经去了!杞柔姑娘,若你立即替我解开穴道,也许我还来得及助其一臂之力!” 杞柔讶异于一个孩子竟会言要助鬼虎,他有足够的实力么?可是也无暇细想,刚想问聂风究竟如何解法,瞿地,一个人从洞外闪了进来,一旁的聂人王喝道:“小心!” 但杞柔刚自苏醒,惊魂未定,顿给扯着如丝秀发,来人正是泠玉! 原来泠玉自量并非鬼虎敌手,犯不着加入战圈送死,心想不若进洞捉回杞柔,或许在危急时可以用她威胁鬼虎。但其对聂人王父子甚为忌惮,故亦步步为营,谁知进来后见这一老一少穴道被封,又见杞柔意图相帮,遂即时上前阻止! 泠玉奋力拉扯起杞柔的长发,把她硬拉向后,咬牙切齿道:“嘿,贱人,你总是偏帮外人,真是活得不耐烦啦!”说着一手把杞柔抛向身后,跟着紧盯着聂人王父子道: “又是你们这一老一少,今日遇着我可算你们遭殃!” 聂人王喝道:“若老子穴道未封,你早已碎尸万段!” 泠玉哈哈笑道:“好狂妄!就让本少爷先解决这小子再把你碎尸万段!” 他转向聂风,阴阴地道:“小子瞧你年纪小小,武艺却很不错呢!上次那一腿令本少爷伤得很啊,无论谁曾犯我,我都要他付出代价。”泠玉小气记恨,说话间已举刀劈向聂风,但刀势未去,左腿却被人紧抱,原来是倒卧地上的杞柔。她哀求:“你要杀便杀我好了。” 泠玉“呸”的一声踢开她,“贱人!用不着争先恐后,横竖你怎样也不选我,待你利用价值完毕,我早晚会把你一刀了结,省得你回到村里把我的事四处张扬。”言罢迅即回刀再劈聂风,但杞柔甚为顽强,又再扑上死命抱着他的腿不放。泠玉一个踉跄,身子向前俯冲,扑下之前双手怆惶在半空发力乱舞,刀柄恰巧打正聂风腰际要穴,聂风登时血气一畅,穴道顿解。 但泠玉这道蛮劲委实不轻,聂风解穴之余,人亦被击飞撞向身畔之聂人王,两父子一同翻滚地上! 聂人王被儿子整个身子飞撞,也是全身一震,似乎撞开了不少穴道,但聂风点了他三十六穴之多,也并非一撞便可完全解穴! 聂风迅即弹起欲向泠玉扑去,泠玉见他能够动弹,不由得大吃一惊,但反应亦甚机伶,他深知此子武功远胜自己,连忙滚到杞柔那方,以刀抵着她的脖子,喝道:“别过来!” 杞柔已奄奄一息,无力反抗,聂风被逼止步,道:“你太令鬼虎叔叔失望!” 泠玉被一个小孩如此一说,脸上一红,可是随即化红为笑,狞笑! “嘿嘿,失望?我如今就立即去令他失望,你别尾随不舍,否则别怪我对她手下无情!哈哈……” 到了这个地步,泠玉甚至连所爱的女人亦可杀,这个他曾一度深爱的女人! 聂风无计可施,惟有眼巴巴看着这头禽兽挟着杞柔,扬长而去! 他心知泠玉尚要以杞柔为胁,一时三刻不会杀他,眼前急务,还是先去助鬼虎一臂之力再说,然而他这一去,也许会……不!此去之前,他必须先干一件事! 一念及此,聂风不禁回望聂人王,只见老父居然在闭目调息。他不知自己适才一撞已意外撞开了聂人王不少穴道,如今他其实在全身运功,企图凭内力冲开穴道! 聂风走到老父跟前,忽地“伏”的一声,竟向老父下跪! 聂人王双目一睁,眼见儿子向自己下跪,也是一怔,道:“小子!你不是宁死也要打败老子,阻止我疯狂杀戮的吗?如今又为何如此如此卑躬屈膝?” 聂风双目隐泛泪光,道:“爹,风儿年纪虽小,但亦知有些事非干不可,所谓…… 有所为有所不为……” 聂人王愕然,他猜不透儿子将要说些什么? 聂风继续道:“鬼虎叔叔曾舍命救我,如今他身处险境,风儿是誓不能让他一个战死的了,只是风儿此去,恐怕……以后再难有机会侍候爹爹左右……” 聂风说着仰首,凝眸看着聂人王,眼中的泪已狠狠滑下他的小脸,他哭着道:“养育之恩未能报答!爹,请……受风儿一拜!” “哺”的一声,已向聂人王重重嗑了一个响头,这一记磕头声,听得聂人王那颗铁石的心,也要狠狠碎尽! 聂人王喝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子,你哭哭啼啼的……胡说些什么?快……快给我起来……”他虽喝令儿子别哭,语气虽硬,但说着说着,声音已渐渐开始哽咽,一时间老泪纵横! 聂人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当年只是呱呱堕地的小小物体,就在自己疯狂杀戮的五年间,已经逐渐懂事,他已开始懂得去选择自己的路……可是聂人王自己却仍是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去残杀众生,他把他生了下来,可对得起这个儿子? 聂风缓缓站了起来,看见疯了五年的老父首次为自己泪流披面,一直埋于心底的一番话再难按捺,他悠悠道:“爹,你知……道吗?自从娘亲……离开我们后,风儿…… 一直在想,若有天……爹能回复本性,与风儿重过从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纵然没有娘亲,也较目前的生活……更为宁静……幸福,可是……”可是?可是如今他要去了,而此去吉凶未卜。 聂风无奈地续道:“爹,若风儿此去……不死,誓必回来……等你再过从前的生活,但……若风儿死了,请爹爹……你……” 说到这里,眼泪流到聂风的小嘴里,他已泣不成声,然而时间紧逼,再难久留,他惟有强忍眼泪,咬着牙吐出最后一句说话:“请你……好自珍重!” 他说罢立即掉头而去,只怕自己不舍。 珍重?聂人王笑了,眼泪也流到他的嘴角,他终于笑了。 五年前,颜盈离他而去时,也是叫他好处珍重,今夜,他的儿子也要离他而去,说的竟然也是一声珍重!但他可知道老父的心?为父的虽然疯疯癫癫,若儿子真的死了,他自己还能怎样珍重? 眼看着这个出于自己,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稚子仗义而去,聂人王的胸膛忽尔急剧地起伏,潜藏的强横内力霎时间运遍全身,一直催动着他,催动着他,催动着他…… 他,他,他要爆发! 聂风含着泪刚好走出洞口,洞内蓦地传出一声撕天暴吼,吼声如雷贯耳,甚至盖过风雪怒嚎,直轰诸天…… 这吼声之巨、之怒、之狂、之烈,俨如一个沉睡多时的魔神终于苏醒,将要对世间所有不义作出最后审判! 聂风不期然回头一望,他还未看见聂人王,已觉一股夺魄气势自洞中汹涌而出! 一股森寒胜雪的气势,冷得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刀! 就在此轰天怒吼发出的同时,鬼虎与风氏兄弟及其门众早斗至半里之外。 风氏兄弟自从上次失手,这回出剑更是小心奕奕,加上带来的过百精英纷纷抢前向鬼虎攻击,简直强弱悬殊! 但鬼虎素以虎爪取胜,虽仅余九成功力,但因步法奇诡,不时以“转”字诀在百多人当中左穿右插,虎爪迳施,且战且退,依然未呈败象! 只是他出手竟带着半分留情,仅伤对手而不夺命,故风月门众依旧前仆后继,陆续而来。 激战当中,风清和看似无心恋战,只是马虎出招,风清鹰不禁趋前道:“二弟,你怎么如此提不起劲?这人仅随其主人短短数年,足可与我们百多风月门众相持不下,资质极高,必须小心应战!” 风清和有气没气地答:“也许并非全因其资质高低,而他主人所修的根本便是一门很厉害的武学!” 风清鹰心想有理,道:“既然如此,好!就这样吧!” 语毕即时向门众暴喝一声:“风月重重!” 所谓“风月重重”,乃是风月门下一个从未一败的大阵!此阵是以七七四十九名修为不弱的门众,分别以七重人墙把敌人围在中心,倘若前排门众久战不下,第二排随即补上,跟着是第三排,第四排……直至第七排又再来一次,如此循环不息,直至敌人筋疲力尽为止。 此声一出,百余门众其中四十九名已陡然跃前围向鬼虎,倏忽间把鬼虎重重围在阵中! 鬼虎深知不妙,即时纵跃向前,欲想逃出阵中,岂料一众门众竟也跟他一同跃身,整个风月重重阵随着鬼虎的身形于半空一翻,落地后居然依旧整齐不紊!他的人翻到哪里,这个阵就翻到哪里,一时间脱身不得! 而风清鹰就在阵势之间穿来插去,风清和看来则甚不积极,仍然留在阵外,惟独单以风清鹰一人领着此阵,还有游刃有余!只见他偶尔一剑攻向鬼虎,偶尔又以阵势掩护,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鬼虎已被刺至伤痕累累! 一众人等逐渐斗至一断崖边缘,风清鹰不由一凛,心忖鬼虎果然了得,他把“风月重重阵”引向崖边,此阵自会不攻自破,否则所有人势将同堕崖下!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风清鹰一阵犹豫,与此同时,忽听阵外一声高呼:“大哥,你且看看我手上的是谁!” 鬼虎于百忙中向阵外一瞟,只见泠玉竟挟着杞柔而至,且还笑道:“大哥,若你还对这贱人的生死有半点关心,立即束手就擒!” 杞柔已伤疲无力,但还鼓起一口气大叫道:“虎!别……要理我!你……快走……” 语声未歇,猝地一柄利刃刺进她的胸膛,杞柔娇呼一声,痛得死去活来,却原来刀锋仅是轻刺,并未全刺进她的心房! 泠玉卑鄙地叱喝:“大哥,我言出必行!你快罢手,否则……” 说着握刀之手旋即收紧,杞柔霎时满脸都是汗珠。 风清鹰也不虞泠玉会以此为胁,不过也任得其如此施为,似乎并不怕会辱及“风月门”正义之名。 风清和则觉以弱质女流为胁,简直非侠之所为,正想上前制止泠玉,岂料就在此时,鬼虎身形骤止,一双虎爪放了下来,同一时间,七柄利剑架在他脖子之上! 泠玉狡笑一声,笑道:“好!不愧义重情长!那你快告诉风大侠,究竟你主人葬身何处!”鬼虎冷冷道:“别……白费……功夫,我……宁死……也……不……会……说……” 泠玉面色一沉,道:“还嘴硬?嘿,即使你豁出性命,但你真的不怕我会杀了她?” 说着刀锋又再向杞柔心房刺进半分,然而她紧咬着牙,怎样也不哼一声! 风清和简直忍无可忍,正欲出手,谁知身旁之风清鹰突伸掌拦阻,沉声道:“二弟,别太妇人之仁,我绝对不容此行攻败垂成!” 风清和陡地一怔,想不到其兄会容许如此卑污手段!虽然并非亲自力行,但假借他人之手,又和泠玉有何分别? 在泠玉刀下的杞柔却面无惧色,她清深款款的凝视鬼虎,虚弱地道:“虎,你…… 宁死也不说……出主……子尸骨所在,男儿……汉……本该如此,可……是如今……却为了我的生死,而不知……该怎么办……” 鬼虎怅然道:“柔,若……你……死……了,我更……不知……该怎么办……” 杞柔一阵感动,可是心中还有一个疑团,不能不问:“那……你……是因为……我…… 才……会……回来这雪地?” 她此刻命处生死边缘,却仍忘不了这个问题,可见她的心始终不死,鬼虎凝望着她那苍白的脸,道:“柔……你……明白……的……” 是的!他的心意,她怎会不明? 杞柔苦笑点头,道:“很好,也……不……枉……我等你……一场了……” 她说着猝地自行向泠玉的刀锋一挺,“刷”的一声,利刃赫然穿心而过,登时血花四溅! 鬼虎惊呼:“柔……” 变生肘腋,泠玉也是一惊,想不到向是柔弱的她竟会性烈至此,心怯抽刀,岂料杞柔虽是气若游丝,仍死命捉紧他的手,瞪着泠玉道:“玉,你……可知道……为何…… 我……只喜欢……鬼虎……?” 她一边说,嘴中已血如泉涌,似将在堵塞她的朱唇,叫她永远也再说不出半句话,但她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吐了出来:“因为……他……有的……东西,你……永远……也不……不会……有……” 她说罢幽幽的回望鬼虎,血红的嘴唇流露一丝平和满足的轻笑,接着,紧抓着泠玉的手逐渐松软,娇躯亦缓缓的、缓缓的倒了下来,终于含笑而逝。 雪又在哭。 风清和眼见杞柔如此饮恨而殁,不由得低首轻叹…… 鬼虎,却没有冲上前去,并非因有七柄利剑架于脖子上。 他只是呆然落泪,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她死了? 她死了? 她死了? 这个痴心的女子,她一直在苦苦等他。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直至第十三年…… 她终于等到了他! 可是,这匆匆一会之后,她自己也要死了。 到头来方始发觉,原来她只是在等——死! 是苍天弄人,总叫缘份飘渺? 还是冥冥中早有定数。 叫天下有情人全都身不由已。 好梦难圆? 鬼虎冷冷瞪着泠玉,泠玉在他脸上根本找不到任何表情,仅听得他那双虎爪在“叻” 作响! 心虚之下,他不俟鬼虎发难,自己先行发难,执刀向鬼虎冲去,一边道:“她死了,你一定会杀我,不若我先杀你!” 他恃着风月门众的剑制着鬼虎,故此先发制人,免得节外生枝,心计极为歹毒!蓦地,剑光一挡! 风清和终于出手,目对泠玉道:“不许杀!” 泠玉见其如此疾言厉色,一时间呆在当场,此时风清鹰却道:“二弟,我早对鬼虎声明,叫他别要敬酒不喝喝罚酒。但他宁死不说,甘愿喝这杯罚酒,你也别太枉作好人!” 他语调极为轻松自若,风清和愈听其兄这番说话,愈是心寒,道:“大哥,到了此时此刻,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可记得,当年爹为何会与九大门派围攻鬼虎的主人?” 风清鹰没料到其弟在此紧张关头会重提旧事,没好气地答:“是九大派威逼他的!” 风清和道:“这就是了。我记得,当年爹曾向我俩提及,我们本和鬼虎主人无仇无怨,只是因为此人盛名而招惹九大派的嫉妒、九大派便合力威逼我们风月门一起参战。 爹虽觉以十派围攻一人,实非英雄好汉,但碍于势孤力弱,若违拗其余九大派便必遭灭门,故最后还是被逼率众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斜睨正在悲恸着的鬼虎,其实,此番因怨,他不单是向其兄重申,也是说给鬼虎听的。 鬼虎只是惘然。 风清和续道:“后来十大派全军覆没,爹回来不久便伤重不治,他濒死时告诉我兄弟俩,那人以一敌万面不改容,豪气干云,这样的人才配称一代英雄,其余九大门派仅是恃势横行的窝囊鼠辈!” 风清鹰愈听愈不耐烦,嗔道:“二弟,你兜兜转转的想说些什么?别再拐弯抹角!” 风清和道:“大哥,我只想说一句,大丈夫必须恩怨分明,杀父之仇固然要报,可惜仇人已死,我们与鬼虎向无过节,前来逼问他本已极不应该,更带来过百弟子把其围剿,试问又与九大派围攻其主人有何分别?如今你屡逼不遂下还要杀他,实在于理于侠不容,我相信爹在九泉之下,亦不希望我们沦落至此,若你还坚持下去,我……惟有弃剑!” 风清和一言既出,当下义不容辞,把手中剑插在地上,以示与其兄立声绝对不同。 其余门众但听副门主一番慷慨陈辞,有些开始犹豫。那七名以剑架在鬼虎脖子上的弟子,七条手臂更逐渐放松。 风清鹰眼见众心动摇,目光一转,道:“二弟,难道你认为为兄此行仅是为报仇雪恨而已?我身为风月门第三代门主,所作一切,无非为了本门设想。” “设想”二字,不单门众感到奇怪,风清和亦感奇怪。 风清鹰道:“其实,我早料知鬼虎这类人未必会透露其主人墓穴所在,故在动身前已计划若其宁死不说的话,索性把他了结。倘其主人真的未死,必会前来寻仇,届时便可与其算清所有恩怨,若其主人真的死了,那鬼虎亦不会枉死,因为能够擒杀鬼虎,虎举必定响遍江湖,届时风月门在江湖上的地位将会再度提升,重振风月门指日可待!” 风清和一听之下,一颗心直往下沉,辩道:“大哥,重振风月门亦是为弟多年心愿,只是……若牺牲无辜者的性命来作自己扶摇直上的踏脚石,那……到底非侠所应为!”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人在江湖欲谋霸业,必须不计任何牺牲,何况这次我们牺牲的并非本门之骨!大家可记否风月门多年臣服于天下会雄霸之下,那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屈辱?今日为求重振风月门之声威,又何妨心狠手辣?” 本在踌躇及窃窃私语的门下被如此一说,登时意志激昂,纷纷举剑齐声高呼:“为求重振风月门之声威,何妨心狠手辣?” “为求重振风月门之声威,何妨心狠手辣?” 百多人众呼声震天,气势磅礴,架在鬼虎脖子上的七柄利剑复按紧一分。 鬼虎不期然朝风清和望了一眼,只见这个出言、出手、弃剑相帮的热心汉子居然满脸失望之色。 他是对其兄感到失望? 还是对风月门一众门下感到失望? 抑或是,人在江湖,他对整个江湖都感到异常失望? 这人,虽然外貌矮肥滑稽,但比诸其道貌岸然的长兄,比诸鬼虎那俊美非凡的义弟,他到底还有一副古道热肠! 许多时候,最美丽悦目的东西,也是最可怕。最毒的东西! 风清和亦朝鬼虎一瞄,双目似是在说,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鬼此只是无言感激。 毕竟,这世上还有热血沸腾的汉子,这世上还有希望! 风清鹰向泠玉道:“泠兄弟,此际我们再无异议,你大可安心上前把鬼虎手刃,你的刀,也即是我们的剑!” 泠玉笑了,他何等聪明?风清鹰堂堂一门之主,尽管要杀鬼虎,如非必要,也不会当着门人面前,乘鬼虎毫无还手之力时上前把其一剑了结,这样做定必有失威信,故他如此催促泠玉动手,实是借刀杀人,心计之老奸巨猾,更不在泠玉之下!不过,泠玉也乐于与虎谋皮,因为,他自己也是一头豺狼! 豺狼当道! 泠玉一步步逼向鬼虎,风清和还想上前阻止,但一柄剑已拦着他的去路,是风清鹰! 泠玉步至鬼虎跟前,手中刀已高高举起,他神气十足的道:“大哥,就让这一刀彻底证明,真正的胜利只属于漂亮和聪明的人!厚道愚仁之辈,始终会如你这般下场!哈哈……” 泠玉狂笑着,鬼虎却木无表情的道:“玉,你……会后悔……的……”泠玉仍然狂笑:“后悔?哈,我根本便不知道什么唤作后悔!”手中刀已蓄势待发。 可是,他还没有足够机会劈出此刀,霍地,不远处传来一声——-轰心怒吼! 轰得泠玉心胆俱裂! 不单泠玉的心,在场各人的心亦遭同一命运,尽皆被轰至心胆俱裂! 一众人等怆惶回头一望,当场神为之骇!但见一散发汉子正一边疯狂挥刀,一边如奔雷般向这边直冲过来! 好狂的刀! 好狂的人! 他的人,要恨尽世间不义之事! 他的刀,要斩尽天下不义之徒的头颅! 他与刀,今日誓要作出血的审判,看谁的心最黑!看谁的心最辣! 是聂人王! 是北饮狂刀——-聂人王来了! 聂人王远远已瞥见地上杞柔的尸首,瞥见脖架七剑的鬼虎,更瞥见举刀欲劈的泠玉,无论多么疯狂,也随即明白发生何事! 他的愤怒已达顶点!他恨得牙要紧咬,迸裂出血,他远远向泠玉暴喝:“禽兽!我要你的脸与你的心同样丑陋!”暴喝声中,聂人王牙根迸出的鲜血,随着喝声向风雪中四,但其冲势丝毫未减,依然如狂牛般向泠玉疾冲! 泠玉当场吓得魂不附件,慌不择路奔逃!风清鹰与风清和虽未知来者是谁,但风清鹰眼见聂人王疯势汹汹,为免功亏一篑,当下高呼:“风月重重!”四字一出,当中四十九名门下立即挺剑而上,团团把聂人王围在中心! 众门下不住在聂人王身边移身走位,聂人王却一边前冲,一边嘿嘿笑道:“好阵! 可惜普天之下,没有一个阵可困住老子,破!”破字如雷送出,聂人王猝地把雪饮横挥,寒光一闪,正是“傲寒六诀”之——-“冰封三尺”! 天下所有阵法,无不以诡奇之方位移动,以求扰敌困敌,“风月重重”固不例外! 今夜,这个战无不胜的大阵,将遇上所有阵法的克星! 真正的克星! 就在寒光闪过的刹那,为首七名弟子骤觉被刀中寒气一侵,全身登时僵止不动,接着寒光再闪! 七股滔天血浪突从七人腰际喷出,七人一同惨呼一声,七个上肢当场离开,下身跌到地上,惨遭拦腰斩杀! 这一刀,不单是所有阵法的克星!也是所有人的克星! 风清鹰惊见来人出手如此凶残,心慌意乱之余,忽听背后另一风月重重阵亦传来兵刃霍霍之声,连忙回望,只见一细小身影正以诡奇步法于阵中游走,身似旋风,正是那个长发小孩。 原来聂人王终凭满腔愤怒而自行冲开所有穴道,且向雪岭下发足狂奔。聂风当然再难制他,惟有紧追其后而至;并乘众人分神间闯入另一阵内,企图一举救出鬼虎! 风清鹰见形势不妙,当即叫道:“快拿下那小子!” 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聂风此时的轻功修为已突飞猛进,快得惊人,众门下一时之间岂能擒住他?胁持鬼虎的七名弟子骤觉眼前一花,手腕穴位已被聂风一点,虎口一麻,七剑同时脱手! 聂风连忙道:“叔叔,快走!” 鬼虎向聂风微微一笑,道:“孩子,谢谢……你,但我……还有……一事……未了……” 随即也不顾阵中剑来剑往,兀自拉着聂风便向阵外杞柔的尸首冲去。 聂风顿时明白鬼虎的心意,只是形势如此危急,鬼虎仍然眷恋关杞柔,聂风瞧着不禁区眼眶一湿,心想:“鬼虎叔叔原来如此喜欢杞柔姑娘,那她实在比我爹幸福得多了! 可是鬼虎叔叔又为何偏要否认自己是为接近她而回来此地?为何不坦白说?唉……” 聂风虽已较寻常小孩懂事,但如此错综复杂的情愫,纵是当事人也未必完全心领神会,何况是个年仅十一的小孩?他哪会明白,若一个人的脸已弄至如斯田地,如果真的爱她,那么…… 就在聂风与鬼虎差点便冲出风月重重之际,猝地,风清鹰闪至阵前,金剑一挥,便把二人逼回阵内,自己亦一同纵身入阵,带领阵中四十九名门下围攻,转瞬间,令二人脱身不得! 幸而其弟风清和仍在提剑犹豫,里足不前,因为——一切的变故实在来得太急太快! 快得就像是聂人王那柄——杀人的刀! 正当众人混战之间,蓦地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继之而来的是一连串惨绝人寰的呼叫声! 这一连串的叫声,其实是由十多人齐声而发!激战中的风清鹰连忙斜瞥另一风月重重阵,见阵中十数名门下赫然被聂人王一刀齐颈斩下头颅,十多道血箭登时射上半空,宛如人间地狱! 聂人王此际俨如地狱之王,正于这地狱中狂嚎狂叫:“禽兽!你刚才的威风在哪? 你快给我滚出来!” 嚎叫声中,一挥刀又把十数名扑前的门下斩杀,直如斩瓜切菜般,所向披靡! 他口中的禽兽当然泠玉!这个狐假虎威。欺善怕恶的畜生,早已不知躲在哪儿瑟缩! 与聂风二人周旋着的风清鹰本以为今夜必可大功告成,殊不知横里杀出一个疯不可挡的聂人王,真是始料不及!就在其惊愕之间,聂人王仍在不住的杀杀杀,不出数刀,整个风月重重阵的四十九名门下已悉数给他杀个精光,一个不留! 聂人王杀罢众人,忽地翻身一跃,便跃进聂风、鬼虎与风清鹰身处之阵中,兀自狂叫道:“禽兽!你快给我滚出来!你快给我滚出来!” 但泠玉这等贪生怕死之徒又岂会留在阵中?聂人王见找泠玉不着,益发疯狂,一挥刀又把数名门下斩杀! 阵中的聂风及鬼虎虽亦想全身而退,见聂人王如此杀法亦觉凶残不堪,聂风忍不住嚷道:“爹,算了!我们还是先冲出阵外再说!” 可是聂人王一怒难收,充耳不闻,继续杀戮,顷刻血花铺天! 猝地,一直领着门下的风清鹰纵身一跃,竟然跃出阵外! 聂人王正杀得日月无光,根本顾不得他的来去,但鬼虎与聂风对风清鹰的反常举动不禁感到奇怪,惟因忙于应付前仆后继之风月门众,也是无暇多想。 风清鹰跃出阵外后即奔往五丈之外,向来道貌岸然的脸上崭露出一丝罕有的狞笑,接着伸手入怀掏出一颗金色的。如桂圆般大小的东西! 一颗金色的珠,金如明月! 整个雪岭上的人,只有风清和因不屑围攻鬼虎等人而呆立一旁,故此一眼便瞧见其兄掏出的那颗金珠,霎时脸色大变,仿佛看见末日即将降临似的! 他惶然扑至其兄身畔道:“大哥,千万不能使用‘月雷’。” 原来这颗小小的金珠唤作“月雷”,乃是风月门镇门之宝,本由火药提炼而成,但这颗小小金珠的火力远比火药高出百倍,一颗足以夷平一个山丘,难怪风清和甫见其兄取出月雷,立知事态不妙! 但到了此情此景,风清鹰之门主风范荡然无存,他狞笑道:“嘿,如今我们已势成骑虎,若给这疯子继续杀下去,就连我俩亦会给其诛杀!横竖功败垂成,不若牺牲‘大我’,成全‘小我’!” 他口中之“大我小我”,风清和当然明白!此际整个风月理重阵在众人激战之下,已不知不觉移抵崖边,倘若风清鹰欲以“月雷”击杀聂人王等三人,如今固然是千载良机,可是月雷一出,整个断崖势必崩塌,阵中仅余的二十余弟子亦必会堕进万丈深渊之下! 风清鹰不顾劝阻,手里一扬,欲把“月雷”掷向阵中的聂人王等人,孰料风清和终也按捺不住,闪电出手抓着他的手腕,道:“大哥,你要杀鬼虎来重振门威已不应该,如今为了一已私欲,竟连忠心为你卖命的兄弟也亲手干掉,这次我绝不能坐视!” 风清鹰如箭在弦,本想使劲挣脱其弟制肘,谁知风清和死也不肯松开半分,他不禁大发雷霆,叱喝:“二弟,别再婆妈!快放手!” 但是风清和为救众人,豁出了毕生功力紧抓其手,就在二人纠缠之间,陡地金光一闪,其中一人“吼”的一声,登时血花四溅! 风清和整条右臂赫然被风清鹰挥剑齐肩砍断,血淋淋的掉到地上,他的人亦痛极而倒! 他做梦也没料到其兄会如此丧心病狂,居然废掉他的右臂,兀自震惊:“大……哥,你……好……狠……” 风清鹰纵声笑道:“嘿嘿,要图霸业必须心狠手辣,自古名门正派的掌门,谁不是践踏弟子尸体而扶摇直上?我已对你格外留情!” 笑声方罢,也不再与其弟多说半句,手腕一扭一扬,顿把“月雷”向聂人王等人激射而出。 激战中的鬼虎无意间朝风清鹰一瞄,乍见一道金箭般的光芒如电射来,心头一惊,连忙一爪提起身边正与众人缠斗着的聂风,高呼:“走!” 聂风仓卒间不知就里,但觉得鬼虎爪上劲力像已汇聚全身真气,未及惊愕已被鬼虎奋力一抛,小身儿骤如断线风般向阵外翻飞! 与此同时,聂人王蓦地回头一望,只见一道金光直飞过来,若是一般刀客当然先避为快,但聂人王岂是一般刀客可比! 他是群刀之首,他是北饮狂刀! 绝不退后的北饮狂刀! 他意态更疯更狂,暴喝一声:“卑鄙”跟着想也不想,迅即劲运全身护体,手中雪饮已朝射击来之月雷劈去! 鬼虎惊呼:“别……轻举……妄动……” 可是他距聂人王足有十步之遥,要阻止亦来不及! “当”的一声! 雪饮冰冷的刀光劈中了月雷的金光! 接着爆出了一声绝天灭地的——“轰”然巨响! 就像是敲起了一声断魂的丧钟! 巨响过后,是不知止境的沉寂。 一阵寒风飒然掠过,在风中飞荡着的,不独是雪,还有血与死亡。 “月雷”所爆发的毁灭力,虽然未有绝天,却已灭地! 就在断崖上方圆三丈之地,所有积雪及山石尽遭炸毁。风月门一干门众,亦全堕至崖下粉身碎骨! 只有早跃身阵外的风清鹰和断臂后倒地的风清和,仍安然留在崖上未遭毁及之地,此外,崖上还有被鬼虎奋力抛出阵外的聂风,还有杞柔的尸首,还有雪饮! 雪饮,本来一直都握在它主人手中,可是巨响过后,早被强大的爆炸力弹飞,插在断崖边缘! 不愧是一柄绝世宝刀!纵使“月雷”的毁灭力足可开天辟地,刀,依旧分毫无损,依然故我! 只是,刀和人,未应至死不离不弃,如今刀的主人,却已不知身在何方?是否也和风月门弟子同一命运,齐齐魂断崖下? 还有,在爆炸前曾欲阻止聂人王的鬼虎,亦是不知去向,是否也和刀的主人一同饮恨? 不!他俩绝不能死!聂风在心中呐喊,他惊魂甫定,便立即站起来向崖边走去,他要看个究竟! 他看见了一幕奇景! 聂人王并没有死,鬼虎也没有死,然而,他俩也距死不远! 只见笔直的崖边五尺之下,伤痕累累的鬼虎右手正五指箕张,紧抓崖壁嶙峋之位。 五指因用力过猛,正在迸裂出血,因为这五根手指不单要负担他自己一个人下坠之力,还有左手紧拉着的聂人王! 原来就在月雷爆发当儿,聂人王首当其冲,当场被炸至遍体鳞伤,昏厥过去,若非在出刀前劲运全身护体,早已死无全尸! 鬼虎亦遭月雷殃及,但伤势远远不如聂人王,就在断崖崩塌刹那,他一手紧拉聂人王的手,身形急展,以绝世身法踏着下堕的石头冲至断崖之前,右手胡抓,恰恰抓着嶙峋崖壁,才能幸免于难! 可是二人目下处境简直危如累卵,聂人王浑身上下正在不断淌血,昏迷不醒。鬼虎,他的五指亦在叻作响不住迸裂溅血,看来亦支持不了多久! 聂风惊见如此形势,急嚷:“爹!叔叔!” 鬼虎往崖上一望,但见聂风的头儿正伸出崖边,他竟然微微一笑!毕竟,在这大限将至的一刻,他还看见了一个他想看见的人。 就在此时,崖边亦伸出两个他不想再见的人! 一柄金剑瞿然抵在聂风的咽喉上,是风清鹰!他的身畔还有泠玉! 泠玉,他适才在混乱之际一度不知所踪,其实是怕得躲在一个雪丘之后,如今喜见大局已定,又再出来狐假虎威。 此际他的脸上异常洋洋自得,流露一股不可一世之色,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口吻取笑鬼虎:“大哥,我早跟你说过,最后的胜利仅属于像我这样的人,像你这般丑陋的可怜虫,还是早死早了!” 说时突把手中刀向鬼虎一仍,鬼虎虽身负重伤,仍能借身险险避过,只是身子如此一动,右手抓着的崖壁即时簌簌作响,五指的血流得更急,岌岌可危! 聂人王就在鬼虎身子挪动之间,猝地惊醒过来,眼见如此形势,更见泠玉又再现身,一双眼睛怒睁至几欲爆裂,切齿暴喝:“禽兽!” 他虽满腔义愤,但因身悬半空,无法宣泄,浑身竟在不住颤抖! 出奇地,在风清鹰剑下的聂风,小小身儿也如其父一般颤抖着,是因为他与聂人王本就一脉相连,故此作出相同的回响? 还是因为,在他的四肢百脉当中,也流着和聂人王相同之力量,相同之愤怨,和相同之——疯狂的血? 风清鹰并未发现聂风身躯的变化,他只是咧嘴狞笑,对鬼虎及聂人王道:“尽管动吧!你们愈动便死得愈快,不过黄泉路上也不愁寂寞,我会把这小子送下来和你俩一起上路,免得他日后将此事公诸于世!哈哈……” 风清鹰虽牺牲了过百门下,但如今终可得偿所愿,不禁踌躇满志,仰天狂笑起来。 泠玉,又何尝不是小人得意?他也一起附和风清鹰仰天狂笑,笑声比风清鹰还要响亮!霎时之间,整个雪地充斥着他俩的狞笑声,绕耳不绝,恍如两头豺狼饱餐弱肉后的嗥叫!二人身后,本来还有一个风清和,倒算是条汉子,可惜他一臂被断,失血过多,一时间再难站起相帮。 这个世上,仿佛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 仿佛…… 就在二人狂笑之际,鬼虎蓦地低首朝聂人王一笑。 他的笑容是多么的苦涩,宛如杞柔尸首上那丝笑容! 死人的笑容。 仅此一笑,聂人王即时明白他将要干些什么,急道:“我聂人王与你毫不相干,别理我!快……快放下我!” 鬼虎想不到这个一直疯狂的汉子也会看透他的心意。且还拒绝接受,比诸崖上那两头虚有其表的豺狼,这头疯兽是可爱得多了,他道:“毫……不相……干?那……你为…… 何要杀……泠玉?” 聂人王一愕,不知如何回答。鬼虎又是一笑,笑容益苦,道:“柔……死了,我…… 活下去……也没……意思,可是……你对……你儿……很重要,他……他是……一个…… 可怜……的孩子。” 聂人王听罢,双目睁得更大,一反以往疯狂,嚷道:“别这样!好……汉子!我聂人王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快放手!快放手!”他一面叫,一面发力欲挣脱鬼虎的虎爪,宁可自身随下深渊粉身碎骨,也不要鬼虎如此做!聂风也明白鬼虎到底意欲何为了,连忙呼道:“叔叔!不要这样,不要啊……” 鬼虎向聂风凄然一笑,此时本在喜极忘形、仰天狂笑的风清鹰及泠玉也注意到他们的一言一动。鬼虎为怕他俩阻挠,事不宜迟,立即鼓起体内残余真气,双腿蹬在崖壁之上,一边对聂人王父子道:“若……你父子……俩能……逃……出生天,请……把柔…… 抛到崖下,只要……跟……着我,她一定……会……喜……欢……”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逐渐哽咽,但还是仰首凝视崖上的聂风! 他与这孩子相处仅仅数日,如今竟觉不舍,究竟是为何缘故? 他不知道!他只希望能多看他一眼! 最后一眼! 聂风泪盈于睫,身子仍在不住颤抖,口中不住呐喊:“叔叔……不要,求求你…… 不要……” 可是,一旁的风清鹰大抵已明白将要发生何事,金剑一举,宁可把剑脱手掷向鬼虎,也绝不给他俩任何逃生机会! 但鬼虎比他更快,他的剑犹在手中蓄势待发,鬼虎陡然潜运毕生功力,左手聚劲一提,顿把聂人王的身躯提到他头顶之上,接着把踏在崖壁的双腿发力一蹬,身形顿借力向后凌空回旋,趁着回旋之力,双掌向正停留半空的聂人王背门一推! 这一着迅雷不及掩耳,聂人王于狂叫声中,当场被鬼虎双掌打回崖上,可是同时间,鬼虎因右手无法紧抓崖壁,在半空已无依借,这双掌推力愈大,鬼虎的身子便向下堕得更快,聂风哭着惊呼:“叔叔!” 鬼虎一面下堕,一面依依看着聂风,最后叫道:“孩……子,保重……” 一声保重,鬼虎已在聂风眼中闪电消失! 他消失了! 聂风呆住,在回旋而上的气流当中,送来的仅是一滴眼泪,一滴鬼虎的眼泪,飞溅到他的小脸之上…… 泪,也和当年聂人王滴在他脸上的那颗眼泪一样,是热的! 是热血汉子的泪! 聂风小小的胸膛在一起一伏,双手也在急剧颤抖! 泪,洗满他整张小脸,他咬牙切齿,心中升起千句万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杞柔姑娘要死? 为什么鬼虎叔叔要死? 为什么好人全都要死,坏人却可逍遥法外? 难道,世上真的没有公理?真的没有人愿站出来评个公道? 不!纵使没人会挺身而出,他今夜亦要求一个公道!他要用自己那双小手判决此番公道! 血在烧! 聂风愈想,心头愈是波澜起伏,烧着的血登时由心直向其脑门冲去,烧昏了他的脑海,一股莫名而可怕的力量突然在他体内暴增,小身儿的肌肉在贲张,要他不能不发! 他的双手不断地颤抖着,他的胸膛在急速地起伏着,他的喉头发出“呀呀”的低吼,他似乎已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他自己! 泠玉并没留意聂风的变化,只是阴险的望着崖下,冷血地道:“大哥,我早对你说过,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唤作后悔!不过如今,你自己可知道什么唤作后悔?哈哈……” 风清鹰也没留意聂风,他眼见鬼虎已死,心忖重返崖上的聂人王虽重伤在身,但不知仍存多少实力,故此不由分说,第一时间回身向倒在地上的聂人王挺剑直刺! 聂人王其实伤势不轻,此刻除了还可勉强走动外,根本没余力可与之比拼,惟有在地上翻滚闪避! 只是,风清鹰未把聂风一剑了结,而先去追击聂人王确实太小觑聂风,和那柄仅距此小孩数步之遥的雪饮了。 就在他快可一剑戳进聂人王咽喉之际,倏地,赫觉身后一股森寒无比的气劲袭来,私下一骇,连忙回剑挡格,岂料这股森寒气劲竟是由那柄一直插在地上的雪饮所发,它此刻来势之强横急劲,简直与握在聂人王手中时不遑多让! 它已化为一柄审判一切善恶的刀! 风清鹰还未及瞧清是谁握着雪饮劈来,手中金剑突遭砍断,雪饮,已势如破竹地劈进他的胸膛…… 与此同时,泠玉还在毫无悔意地仰天狂笑,蓦听“啊”的一声惨嚎,竟似是由风清鹰所发,且有一股血雾遍自己背门,心头登时一懔,急急回头一望,一柄森寒胜雪的大刀挟着满刀义愤,已朝其脸门直劈过来…… 泠玉根本没有机会闪避,也没有机会后悔! 他终于至死也不知道什么唤作后悔! 雪依旧在哭,这是一个悲哀的结局。 聂风缓缓的从地上苦撑而起,也不知自己于何时会昏倒地上,更不知适才发生什么事! 他抬首一看,见雪饮竟插在距自己不远的地上,傲然迎着风雪伫立,刀锋饱染鲜血,俨然刚刚审判了人间不义! 可是,谁曾执刀?谁曾审判?谁是真正的辣手判官? 聂风怆惶游目四顾,赫然发现了风清鹰的尸首,还有泠玉的尸首也距其不远! 风清鹰的尸体自胸腹以下尽被一刀剖开,肠脏全都掉了出来,死状异常可怖,双目流露的惊诧之色,像是无法相信杀他的人居然有能力可以杀他一样! 泠玉,他死得比风清鹰更惨,他的四肢尽被劈断,腰际更被拦腰斩开,头亦被割了下来,整个尸身碎作七截,但最可怕的,还是他那张本是俊如冠玉的脸,早被千刀万剐,化作肉碎! 他终于得到了应得的报应。 偌大的雪地中,还有呆坐丈外的聂人王与风清和,他俩“各据一方”,各自怔怔的瞪着聂风,四颗眼珠同样充满不可置信的神色。 聂风徐徐站起,走到聂人王的跟前,问:“爹,是……谁杀掉他们的?” 聂人王默然不语,只是牢牢的凝视聂风的脸,心中忽地记起鬼虎死前曾对他说的一句话——你儿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聂人王想着想着,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杞柔跟前,抱起她的尸首,蹒跚地向着崖边走去。 聂风从后追着问:“爹,你……你要干什么?” 此时聂人王已步至崖边,他的眼睛远眺前方,道:“鬼虎死前曾经嘱咐,希望我们能把杞柔抛到崖下,这是他的最后心愿。” 聂风俯首无言,聂人王惘然续道:“也许,亦是她这十三年来……一直藏于心底的…… 惟一心愿!” 说罢手上一松,杞柔的尸首便沿着崖边直堕向深渊之中。 最后,还是由聂人王这个杀人魔头成全了这双男女,不知他私下又会怎样的想? 可会记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情?那个美丽但绝情的女人? 他仍是遥望着远方,隔了良久,终于茫然道:“风儿……或许你说得对,我实在应与你一起退隐归田,重过以前的生活,也许……未晚……” 也许未晚?为什么他会感到晚?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平静,往昔的疯狂已不复见,到底是谁改变了曾疯狂嗜杀的他? 是鬼虎?是杞柔?是那苍凉落寞的操琴者? 还是适才他在儿子身上,找到了那个凶残的自己? 聂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一切,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他不禁喜极而泣:“爹……” 可是,聂人王随即又说:“不过……” 不过?还有不过? 聂人王斜睨聂风,道:“我还有一心事末了?当年你娘亲因我不愿与南麟剑首断帅决战而离开,为了抒掉这口郁气,我决定与断帅一战!此战尽管她已无法得见,我仍要彻底证明自己的真正实力,方才甘心……” “但……若你败了,那……我……”聂风道。 聂人王没给他说下去,果断道:“我绝对不会败!” 绝对不会败?聂风私下叫苦,世上并无绝对之事,老父此去,可能已是终局…… 但聂人王蓦地转身,抽起地上的雪饮,扔给聂风道:“替我拿着它,你已有足够的资格!” 聂风一手接过雪饮,也不及琢磨老父这句话的含意,聂人王已迳自向前大步离去。 他惟有把雪饮掮在肩上,紧紧追着聂人王,就在他俩经过伤倒地上的风清和身畔之时,聂人王竟尔一反过去滥杀作风,也不抽刀将其斩草除根,只管一直看着前方,无视一切前行! 风清和的眼神却又为何如此怪异?聂风只感到他的目光一直都是落在自己身上,这个叔叔其实不坏,故不自禁的问:“叔叔,你……伤势如何?要不要帮你疗伤?” 风清和苦笑摇首,口中却说出一番奇怪的话:“我大哥罪有应得,他的死我也不想追究,只是……孩子,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唉……” 他言毕长叹一声,聂风便觉悟莫名其妙,但聂人王渐渐去远,也是不能逗留,只好无奈的向风清和一笑,跟着便紧追聂人王而去。 崖下。 本是一个宁逸清幽的世界,如今却是尸横遍野,满布风月门弟子跌得粉身碎骨的尸体。 风雪如前呼呼怒号,在怒号的风雪声中,可还再有鬼虎半丝如鬼哭一般的哀鸣,泣诉着自己郁郁不如意的一生? 活着确实太痛苦了!如能再生于这个世间,也不愿生而为人…… 可是,他根本无法再生,因为,他并没有死去。 就在崖下一个极为隐蔽的洞穴内,竟有一名汉子坐在地上,忘情地操着胡琴。 汉子之前,正并排躺着一男一女,女的是那含笑而逝的杞柔,男的,却是为救聂人王而堕到崖下的鬼虎! 二人的躯体完整无缺,显见在未堕至崖底前已被接着,能在如此深不可测的崖底安稳接着两条躯体,这人武功之高,简直令世人咋舌! 这名操琴汉子身披墨黑素衣,双目精光内敛,神情虽然平和,却带半分落寞…… 他为何落寞? 早于八年之前,他已放弃一切,更放弃了自己那颗万丈雄心! 到了今时今日,他不求胜,也不求败。 他只求能平平凡凡、宁宁静静地度过余生! 可惜,为何江湖人总不给他半点宁静?甚至亦不给曾追随他的人半点宁静? 一念及此,黑衣汉子的琴音益趋低沉,低沉得就像是声声叹息…… 但是,在这些低沉的琴音当中,似乎飘忽着一股柔和的内力,轻缓的、温柔的渗进鬼虎的耳内,再广散于他的五脏六腑、全身百脉…… 过了良久良久,琴音逐渐沉不可闻,终于曲尽,鬼虎亦于昏沉中悠悠的苏醒过来。 他半张倦眼,瞟了倒卧身畔的杞柔一眼,又瞧了瞧那名黑衣汉子,脸上并无惊诧之色,只有戚然。 他断续地道:“你……早已……借死……退……隐,本……不该……来……”黑衣汉子苦苦一笑,叹道:“你也本不该匿居于此,你本应随我退隐而去……” 鬼虎凄然道:“可……是,这里……是最接近……她的……地方……” 衣汉子道:“他死了。” 鬼虎摇头,轻轻地抱着杞柔的尸体,道:“那……我更……要……留在……这里陪…… 她,这是她……的毕生……心……愿……” 他说着一望黑衣汉子,目光比真金还要坚固:“你……还是……回……去……吧……” 黑衣汉子凝视着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忽地仰天深深倒抽一口气,随着缓缓站起,对鬼虎道:“也许……你是对的。外面的世界并不适合你,许多时候,人比禽兽更差。” 他步至洞口,却仍依依回望,道:“这里,才是你的世界。” 他终于黯然离去。 鬼虎只是看着怀中杞柔,看着她那张坚定的笑靥,痴痴地沉吟。 “柔,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多么希望……再见你……这张笑脸,但……每次……都不敢……回来,今天我俩……又可……再在……一……起……了……” 杞柔的脸依旧保持着死前那丝心满意足的笑意,似在向鬼虎轻轻倾诉,倘若此情不变,那管它世道沧桑变化,那管是生是死…… 是的!生命苦短…… 他和她,历劫重重苦难,到了最后最后,终于又可如当年一般紧紧依偎在一起了。 但愿她这丝痴心的笑意可以永远凝聚脸上。 但愿这一刻永远也不要过去。 但愿可以天长地久。 这才是真正的 生死,相许。 第六章 不哭死神 明天,是一个无法预测的谜。 步惊云的生命中当然仍有明天,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转眼之间,他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他,到底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否,他已变为另一个人? 还是和以往一般。 依然故我? 天山,高耸入云,乃天荫城一带群山之首,此处正孕育着一个威震武林的一代大帮! “天下会”,其总坛正是设于此天山之巅,坛舍倚山而建,雄伟巍峨,气象万千,令人叹为观止。 在近五、六年间,这个如旋风般崛起的帮会,已攻占了武林中不少大寨小帮,就连十大名门正派其中之五的玄天、落暮、苍鹰、风月、灵鹤亦归顺麾下,余下的五大派,及其他闭门自扫门前雪的帮派,根本不足为惧。 反而是江湖另一大帮“无双城”,历史悠久,其城主独孤一方更是智勇双全,武艺超群,这个无双城,才真正是天下会之大患! 故天下会崛起之后,不断以威逼利诱之手段招兵买马,甚至“逆已者死”,便是为要巩固实力,以期对付无双城。 直至如今,天下会已有三百个分坛遍布中原各地,只要实力茁壮,时机成熟,便会立即铲平无双城,把整个武林吞并! 据说,这三百个分坛的坛口,全都朝向总坛而建,宛若万臣朝拜天山总坛,和总坛上的一座建——天下第一楼。 这座天下第一楼,楼高三层,堪称琼楼玉宇,粉雕玉琢,乃于天山巅上最高之处,直冲云霄,倘若置身其中,必可尽瞰苍茫大地,大有“君临天下”之势! 如此架势,试问世间一众平凡苍生,谁可匹配? 绝无仅有! 故,能够踏进天下第一楼的人简直寥寥可数,天下第一楼根本不屑给寻常分坛主进入,也不准寻常门下进入,擅入者——斩! 然而,此刻正有一名男子步进天下第一楼,他是少数获准进入楼内的其中一人,只是他也不配坐卧楼内,他仅配“站”和“跪”! 他身形瘦削,似乎也有三十来岁了吧?可是那一袭阔袍大袖,黄澄澄的衣衫,和头上戴着的黄色无常高帽,使他整个人看来滑稽非常! 也许,这正是他的谋生技俩,求生技俩。 黄色,可以令人悦目,滑稽,可以令人赏心。他这副苦心孤诣的装扮,只为要令某人“赏心悦目”! 这个某人,当然就是天下会门众口中经常嚷着的“雄踞万世,霸业千秋”的帮主— —雄霸! 雄霸,一个当世枭雄,浑身皆散发着一股“上天下地,惟我独尊”的皇者气度!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蟠踞于这栋天下第一楼!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于这天下第一楼中稳操生杀大权! 而这个黄衣男子,正是自创会之初,一直立于雄霸身畔,替其捶背、奔走、献计的军师——文丑丑,也可以说,他是帮主雄霸的贴身侍从。 文丑丑对于自己这个职饺,似乎并无不满,也许是被逼“并无不满”。不过话说回来,像他这样的庸才,虽不能达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能达至“一人之畔”,也蛮不错吧? 正因他是一人之畔,故他亦拥有在天下第一楼这禁地进出的特权。 就像此刻,他能踏入天下第一楼,只因他要把天下会去年战绩呈交雄霸过目。他唯一不喜欢的是“跪”,他要跪至帮主阅毕册上战绩后方可离去。可是雄霸却迟迟末把战绩阅毕,他在帷帐内已阅了许久许久。 他素来都喜欢在帷帐内处理会务,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便是这个道理。 文丑丑跪在地上,盯着帷帐内的雄霸,虽是隔着一层帷帐,但帷帐薄如蝉翼,他还是依稀可以分辨雄霸的神色,和他身上的披着的紫缎绵衣。 这袭紫缎绵衣,缎滑如镜,上以真金丝缕绣着九条游龙,张牙舞爪,盘身而上,宛如九龙护身。事实上,披衣人虽非九五之尊,却比九五之尊的皇帝更具逼人气度,因为,他是一条九天之龙,亦即九龙之尊! 这个九龙之尊仍是仔细地阅着册上的战绩,炯炯有神的目光带着万般小心,在册上每一行都停留许久,生怕会看漏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字。 天下会的一切,他必须了如指掌,这样对于将来所要发生的事,才可成竹在胸!这就是一代枭雄的作风! 正因他如此小心翼翼,于是在细阅之余,他就发现了一桩奇事,只见战绩上写着: “正月十八,大举歼灭黑山塞,黑山塞死伤守半,塞主被擒,臣服。本帮门下,后援一死一伤,中锋三伤,前锋伤亡枕藉,仅得一门下步惊云安然无事。二月十三,进攻寒山派,大获全胜,本帮门下,后援二死,中锋九死一伤,前锋再度伤亡枕藉,仅一门下步惊云幸全,身上无伤。三月十七,力占广陵派,终于成功入主。本帮门下,后援七死八伤,中锋十死七伤,前锋除于门下步惊云仍在,无一生还!四月十五……五月……六……” 雄霸终于把所有战绩阅毕,沉思半晌,忽然向文丑丑问:“谁是——步惊云?” 他的声音宏亮之极,恍如龙吟,不愧是九龙之尊! 文丑丑为之一愕,他没料到以帮主贵人事忙,居然会注意一个小卒,遂道:“此子三年前曾闯上天下第一天求进本帮,适逢帮主御轿经过,便顺道将他纳为门下。他入会已有三年,首两年仅干一些低微的杂役工作,直至去年,才正式开始参与本会大小战役。” 雄霸听罢略一皱眉,回心细想,终于记起来了。 是的!三年前当他经过天下第一关时,确实因听闻一个孩子唤作惊云,便毫不考虑把其纳为门下,他甚至没有掀起轿帐瞧他一眼,便已爽快的下了这个决定! 只因为这孩子唤作——云,这个“云”字,是雄霸心中其中一个秘密! 想不到于过去一年,在天下会十多场大小战役中,此子竟然占了十场,每场俱是身为前锋一员。 须知道,前锋每每是一场战斗中最重要的一环,目的是为先行攻撼敌人军心,故每名成员均须骁勇善战,步惊云这小子年仅十三,且投效天下会只是三年,却已可屡次出征,且尽管其余前锋门下非死即伤。但他却如常无事,显见定有过人之处! 雄霸续问:“此子是何来历?” 文丑丑摇了摇头,答:“不知道!据负责训练门下徒众的总教秦宁道,这孩子性情孤僻,不喜言语,而且深谙一套掌法,可说是带技入门。” 掌法?步惊云不是只懂剑法么?怎么又会懂得掌法? 雄霸奇道:“他使的是什么掌法?” 文丑丑又再摇头,道:“无法得知!秦宁说,这孩子每当被问及师承何人,出身何处时,总是茫然摇首,像是所有前尘往事,全都记不起来似的。” 雄霸道:“也许他并非记不起来,而是不想说。” 文丑丑陪笑道:“帮主说得也是!” 面对雄霸,文丑丑老是不知所措地笑,强笑、乾笑、谄笑、陪笑、甚至强颜欢笑! 瞧真一点,他的嘴原来不小,而且嘴角上翘,天生便是一张仰月笑嘴,不过,他的眼睛却是不笑的!笑,只是他本能的掩饰! 雄霸突然道:“既然秦宁说得这孩子如此特别,老夫倒想见一见他!” 此语倒是雄霸由衷之言,这个经历多场战役而不伤不死的步惊云,竟然仅得十三岁! 这样一个谜一般的孩子,谁都希望见识一下。 文丑丑哪会不明帮主心意,道:“这个属下定当办妥!” 雄霸“唔”的沉吟一声,问:“除了战绩,还有什么呈报?” 文丑丑道:“秦霜少爷率众攻打千峰寨已经报捷,预计将于十日后返回总坛。” 这个秦霜,本是雄霸早年所收的入室弟子,也是唯一入室弟子,雄霸因无子嗣,故命下属均称呼其徒作少爷。 雄霸听得文丑丑所言,嘴角泛起一丝引徒为傲的笑意,道:“好!霜儿干得好!丑丑,你先给我滚出去!” 伴君如伴虎,文丑丑也不想过于久留,于是一面躬身作揖,一面笑道:“既然帮主没甚吩咐,那……属下这就告退了。” 言罢立即转身,正想步出天下第一楼溜之大吉,岂料突又闻雄霸从后叫住自己: “丑丑!” 文丑丑吓了一跳,随即回身低首,嗫嚅道:“帮主,可还有吩咐?” 雄霸沉着脸道:“适才我好像命你滚出去,并非要你站着走出去!” 文丑丑当下恍然大悟,化忧为笑,忙不迭点头道:“属下知罪!属下知罪!我立即滚出去!” 说着即时俯身在地上翻滚出去,刚刚滚出第一楼,文丑丑便听见楼内传来雄霸那宏亮而得意的笑意,心中更寒,慌张夹尾鼠窜而逃! 这就是权力! 它最骇人的地方,也是最迷人之处! 只要有权,若要他滚,他不能站着走! 若要他死,他就绝不能再——生! 三分教场,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地方位于天下会内,壮阔无比,说它奇怪,只因它虽名为教场,却并非用作调教天下会门众之用,反之,所有门众仅可在教场外侧的楼舍中接受训练! 三分教场,其实只为供帮主雄霸检阅部下及观看门徒比武而设,一切的堂煌建,都只为一个“万人之上”的人。 因为他是雄霸,他便拥有绝对无上的权威可以享用一切! 试问谁敢不服? 今日,三分教场上又聚集了一批过千徒众,岁数大多在十二至十六之间,可说是正当旭日初升之年。 可惜,这些本应向上求进的少年们并没有胸怀造福社稷之心,却一心只求功利,故这么小的年纪,便已开始浸淫于江湖仇杀之中。 是谁令他们变成如此? 如果他们全是大户的儿子们,早便该享尽荣华富贵,谁希罕加入天下会以身犯险,以血汗急夺那片刻浮华? 一切一切,只因为穷。 苍茫大地,满目皆是贫土。神州万里,尽是充斥着为生计而愁眉不展的老百姓!历朝时出庸君,大地有主等如无主,到处怨场载道,苦待浮沉! 整个神州都在呻吟,满布百姓们的呻吟! 江湖人乘时而兴,大家都不脚踏实地地去为民建设,只一心侵夺地盘,满足私欲。 正如雄霸这样的武林人物,也可独霸一方,其威势比诸当今天子,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否则今日这过千少年也不用在三分教场聚集! 雄霸早已坐在三分教场当中一张龙椅之上,纹丝不动。龙椅之后站着百多名神色剽悍的精英弟子,形如半月般在后把其团团拱护,而且还有文丑丑侍候在侧,守卫森严。 天下会向来家法严厉,若一经帮主传令集合,所有弟子无论身处总坛哪座建筑,都必须尽速于一个时辰内全部齐集,否则格杀勿论! 故这些少年徒众虽然人数逾千,但早已络绎不绝地鱼贯入场。此刻众少年几近到齐,并分排作十行面朝雄霸而立! 其实雄霸自创会以来,由于忙于筹谋如何可以更为向外拓展,故一直都疏于检阅一般徒众,更遑论这些未成气候的初生之犊,故这些少年徒众虽曾在天下会呆了数年,雄霸还是首次检阅他们。 这些少年虽看来神色凛凛,但因今日是第一次可以正面一睹帮主风采,众人心情不免紧张,而且在紧张之余,也在心惊胆战! 然而他们并非为见帮主而心惊胆战,而是因为另一个人! 所以少年徒众尽于有意无意之间,侧头斜瞥第十行的最后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仍然空悬,仍欠一人。 一个很可怕的人——他! 一个时辰的时限将届,他们并非是在害怕这个迟迟未至人他会遭帮主严惩,而是害怕他真的来临! 雄霸一直在注视着这些神色紧张的少年,如老鹰般锐利的目光在每人的脸上来回急扫,像在搜寻着什么似的,可是直至众人整齐排列后,他双目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似乎并未在这逾千少年中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不由得对身畔的文丑丑问:“丑丑,你可看见他?” 文丑丑晃头晃脑答:“不知道,属下也从未见过他,不过细点人数后,还欠一人。” 雄霸一愕,沉吟不语,片刻才道:“也好!反正这逾千少年看来虽算精神奕奕,未致过于差劲,但神色显见紧张。倘若他们当中,也有那个历经十场战役而不损的步惊云的话,那这个步惊云,就未免令老夫甚为失望。” 是的!一众皆是凡夫俗子,怎堪入目? 原来这回检阅这批少年部属,全由于在此之前雄霸因一时兴之所致,便与心腹文丑丑来打一赌,看自己能否于逾千少年中把步惊云认出,若然不能,文丑丑便可获赠一万两黄金。若然赢了,他贵为一帮之主,既已证明自己眼光独到,当然不需文丑丑再付出什么。 就在二人言谈之间,一条人影已在三分教场的入口缓缓拾级而上。这条人影甫一出现,教场上所有徒众登时更呈紧张起来。 在时限将至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来了。 他不高不矮,看来只是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年,但场中逾千徒众自踏进三分教场那刻开始,便目不转楮地看着他,大家的心都在发寒,就像在看着死神一样! 不错!他是死神! 他参与天下会十场战役,所有前锋同门非死即伤,只有他安然无缺,此事虽使他的名字蜚声天下会,然而同时间,大家亦认为他只会带来死亡,所有听闻他战绩的人都害怕和其一起会遭不测,尽量与其远远疏离,一些少年徒众更为他冠以“不哭死神”之谑号。 只因他加入天下会已经三年,一直不喜言语,面上更从来没有半丝表情,而且无论发生何事,或瞧见同门在战场中惨死,他也不曾有半分激动,还是一贯的木无表情,更遑论会为任何人、任何变故而哭! 他似乎真的不会哭,也从没有人见过他哭! 而这个“不哭死神”如今已步至第十行最后那个空悬的位置,霎时之间,方圆一丈内的少年们,身子尽在微微颤抖,就像惧怕他真的会为他们带来不幸。 千百双眼睛都在盯着“他”,恍如千夫所指,可是“他”毫不动容。 他一站定,便再也一动不动。 他,正是已经十三岁的——步惊云! 岁月无声无息地流逝,无声的孤独岁月,还有步惊云。 他愈是长大,愈是冰冷无声。 十三岁! 十三岁的他比之十岁的他,脸上竟添了一股不该有的莫名沧桑。 可是,那双横冷的一字眉,还是如三年前同样深锁,像在诉说着那悲苦的前尘,和将来决绝惨烈的一生! 冷冷的眼睛,仿佛弥漫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个家破人亡的恶梦。 雄霸甫见这个最后及时进场的少年,虽是年纪轻轻,浑身却在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概,登时眼前一亮,私下大喜,遂对文丑丑笑道:“丑丑,倘若老夫没有猜错,今日你那一万两黄金,已经付诸流水。” 文丑丑亦见眼前少年之独特,心知准会见财化水,心中其实有气,仍不脱侍从本色,涎着脸道:“帮主慧眼高超,属下输得心服口服。” 雄霸笑道“且慢失望,先让老夫证实此子可是真的!” 说罢双足一点,整个身形忽然拔地而起,势如大鹏展翅般向步惊云那方翱翔而去。 这一手轻功之快之巧,瞧得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雄霸能成为当世枭雄,确是实至名归。但以其一帮之尊,本可命步惊云上前普见,此刻却如此亲力亲为,见对此子亦异常重视。 是因为什么缘故? 雄霸自己亦莫明其妙,只觉很想尽快把这少年瞧得清清楚楚! 其实,是因为缘。 恶缘! 冥冥之中,他始终逃不过。 步惊云仍是如铁般笔直挺立,蓦见一条人影由远而近飞快扑来,居然神色未动! 是他?是他?是他? 他知道,他来了。 终于来了! 自霍家庄惨遭灭门后,他加入天下会当门众已整整三年。三年以来,首二年他还是担当一些粗贱的杂役工作,忍辱偷生,直至年前才开始参与大小战役,可是,始终仍未能有机会亲睹仇人的真正面目。 然而今天,他终于可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闪电之间,雄霸已如泰山般矗立在其眼前!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四目交投,却并非一见如故,而是一切刻骨的前尘恩怨,尽在千丝万缕地纠缠。 步惊云只见眼前人约是四十上下年纪,一张方脸长而起,两边额角峥嵘,双目含威,气派非同凡响,不问而知他就是自己日夕痛恨的仇人——雄霸! 这三年来,步惊云叶虽从没眼见他到底怎生模样,却已静静耳闻他的不少消息。 他知道,他原名并非雄霸,只因矢志雄霸天下,才会改名易姓为雄霸! 他知道,他发妻早死,又无子嗣,仅得一独女“幽若”,如今尚是年幼! 他知道,直至目前,他仅纳得一名入室弟子,名为秦霜,年方十六! 除此之外,步惊云所知不多。 而雄霸对他,却一无所知! 雄霸上下打量着这个独特少年,但觉其眉宇间所散发的冰冷简直前所未见,且还隐隐透着一股死亡气息!,仿佛不带任何七情六欲,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一个人物! 步惊云与雄霸面照着面,小脸不露任何表情,他俨如一座冰雕般镇在原地,若然不定神细看,还以为他是一尊亘古以来便长存的石像。 一尊死神的石像! 雄霸愈看他这副模样愈是欢喜,嘴角不期然泛起一丝笑意,忽地对步惊云问:“你,就是步惊云?” 步惊云双目仍不离雄霸那张脸,他木无表情地。徐徐地点了点头。 雄霸对于这少年没有张口回答自己的问题颇感意外,但随即联想之前文丑丑曾形容此子不喜多言,也是不以为意,反之更突然纵声长笑道:“好!不愧是步惊云,你果然没有令老夫失望!哈哈……” 笑声宏朗无比,恍如九霄龙吟,且含深厚内力,一时间震得砂石飞扬,仿佛大地也不敢拂逆其意,逼得与他一起在笑! 雄霸在笑,大地亦在陪笑! 众人对于帮主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均感诧异不已,不过继之而来的事,更使他们意想不到!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笑声当中,雄霸倏地出手! 他竟然笑里藏刀,举掌便朝步惊云脑门力轰而下! 这一掌蕴含无匹内劲,一望便知是夺命杀着,眼看步惊云必将被他轰个正着,脑裂当场…… “膨”然巨响,这一掌并没有打在步惊云脑袋上,却于间不容发之际,戛然在其面前两寸停下! 可是这招虽是顿止,余势依然未尽,澎湃气劲竟可沿着步惊云的脑门顺势而下,猛然轰在他小脚站立的地上,登时把地面轰至四分五裂! 好一个雄霸!这一招运劲之准简直匪夷所思! 这招本是势狂力猛,要在步惊云面前两寸停下已是甚难,要在面前两寸停下来不伤其身更是倍难,要把余劲沿着其面轰到地上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此“三难”,竟给雄霸一一办到,其功力之高简直无从想象,这个帮主之位实非幸致,亦不是徒具虚名! 但任凭他这一掌如何霸道,如何骇人,步惊云依旧神色未动。 脸未动。 手未动。 脚未动。 身未动。 他竟然不动。 他不动。 雄霸此举本为要一试步惊云的定力,故掌下并无半分容情,心忖饶是一流高手,亦难免会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震慑! 孰料,步惊云却气定神闲般站着,仍是木无表情,俨然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这就是——定。 这三年来,曾经在千多个孤寂的夜晚,步惊云默默躺在冷硬的木榻上暗暗向自己起誓,为了要报答继父霍步天五年的养育深恩,他一定要忍受任何屈辱煎熬,他一定要战胜眼前的命运,他一定要报仇! 要战胜眼前的命运,他必须把自己的心铸成百炼精钢,他必须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只要不怕死,才可不动,才可“定”! 人定不仅可以胜人,还可胜天! 雄霸目睹此子当真处变不惊,私下更喜,道:“泰山崩于前而不惧,实属难得,只是适才老夫一掌劈下来时,你真的不怕?他太多虑,故此再问一次,步惊云仅缓缓地摇首。雄霸道:“为何不怕?” 步惊云冷冷吐出一句话:“不怕就是不怕。” 他终于破例一开尊口,语调却是又沉又慢,宛如闷吼,发自他心底深处的闷吼! 是的!不怕就是不怕,如何解释? 在这世上,某些人无论怎样也不会害怕某些人或物,正如许多人会莫明其妙地害怕某些人或物一样,根本无法解释。 步惊云只知自己并不害怕雄霸,他只是痛恨雄霸! 如果恨意可以隔空杀人,雄霸早给他千刀万剐,死无完尸! 可是,他可以吗?即使现下他一剑在握,即使现下他与雄霸近在咫尺,只要他贸然出手,雄霸必定可闪身避过! 以他目前道行,根本无法可以一击把其歼杀,绝不可能! 不如等…… 等待时机成熟。 他绝不能失手! 出乎意料地,雄霸居然看不透这少年眼中对自己的恨意,仅发觉他眼中的冷意,甚至极为欣赏他眼中的冷意。 就在与步惊云面面相觑的此刻,雄霸脑际倏地涌起某名术数高人多年前对他所说的一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一遇风云? 这是雄霸藏于心底深处的一个重大秘密,他一直没向任何人提及片言只语。这个秘密,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当初对他说及这句话的那名术数高人知晓! 而因为这个秘密,多年前他已不断在等,等待着两个人在他生命中出现。风云。 他要风云! 眼前的步惊云目如凝霜,冷如死神,雄霸一面盯着他一面在反复自问:难道是他? 难道是他? 难道是他? 然而他其实不用自我反问也可清楚感到,从这少年坚如磐石的眼神中,他感到他正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其中之一! 是他! 是他! 一定是他! 一念及此,这个当世枭雄心意立决,他忽尔又朗声笑道:“好!不怕就是不怕!有种!老夫最欣赏你这种人,明天开始,我正式收你为我第二入室弟子,并传你老夫三绝之一的——‘排云掌’!” 此语一出,在场所有人等尽皆震愕莫名,身为帮主心腹的文丑丑更感意料之外! 雄霸只在三言两语间,便下了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任何人等亦不禁忖测帮主的心底在想着什么? 只有步惊云,在众人震愕猜度之间,依然神色未动,他还是如冰镇在那里,定定的看着雄霸,内心却涌起了一丝近乎残酷的冰冷:雄霸,你始终逃不掉! 步惊云感到自己已踏出复仇的第一步,可是,在漫长复仇路途上,无论是被寻仇者仰或是复仇者,双方都必将付出不菲代价…… 步惊云,他既然矢志复仇,又如何可以逃掉? 夜。 月色悠悠地透进天下第一楼,然而带来的并不是恬静和宁逸,相反,楼内却传出雄霸那微微动怒的声音! “放肆!” 文丑丑当场吓得仆跪地上,一边俯首,一边震抖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雄霸愤愤道:“还说不敢?嘿,你适才不是说步惊云始终来历未明,老夫这次收他为徒,未免有点草率,是不是?” 文丑丑听其语气仍含怒意,慌惶又是一声“属下不敢”,窘道:“小人并非这个意思,只是为了帮主设想!” 雄霸亦知道文丑丑本是出于一番好心相谏,只是自己适才一时气上心头,遂道: “自古能人豪杰,尽皆英雄莫问出处!老夫不理此子是否真的记不起前尘,也不想追究他的身世,只要他是可造成之才,便得悉心栽培!” 文丑丑唯唯诺诺,连忙点头称是:“帮主言之有理!帮主言之有理!” 却又是口是心非,私下暗想雄霸向来处事万分苛刻谨慎,今日如此爽快便一口收徒,实有违其本性,当中到底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雄霸续道:“何况,纵然此子有意隐瞒身世,但无论如何,他只是老夫万千棋子中的一只,始终难成威胁,何足惧之?” 文丑丑见他焦躁渐消,连忙大拍马屁:“是呀!帮主雄风盖世,智冠江湖,难道还防不了此子不成?” 他虽然尽力奉承,雄霸却蓦露忧色,只因文丑丑话中“雄风盖世”四字,隐隐挑动了他的心。 直至目前为止,雄霸虽已跻身当世枭雄之列,但若论雄风盖世,似乎仍未完全办到,因为天下会还有一个强敌——无双城! 无双城势强力壮,根基深远,要剿灭它谈何容易?天下会纵在日益茁壮成长,但环顾所有会众,真正可用之才并不太多! 就以雄霸自己招徒一事便可见一斑!他除于早年纳得一入室弟子秦霜,打后便再难觅良才,可见人才如何不济! 只是秦霜虽然资质不低,也并非脱颖之选,雄霸收他全因为此子品性忠厚,可堪信赖而已。 天下会真正需要的是霸王,为皇者雄霸南征北讨江山的霸王。 步惊云正是霸王! 他的冷,他的定,他的一身“死神气息”,全是霸王的格局,这少年的出现,简直就是上天对雄霸的一种恩赐,助他促成万世基业! 正如那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如今云已暗涌,那,风呢? 风何时会起? 雄霸不知道,故惟有等。 文丑丑深觉帮主今夜乍怒乍忧,情绪波动不定,也知再难扰之,于是识趣地道: “帮主会务缠身,看来极需休息,时候亦已不早,若帮主无甚吩咐,丑丑也不再打扰,小人这就告退了!” 雄霸“嗯”的微应一声,也不再理会文丑丑,只自顾眺着窗外迷蒙的月。 文丑丑终于离去。 雄霸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绷紧的肌肉登时松懈下来,那股不容侵犯的帮主威严随之消弭无形,这才是他真正面目。 他很倦。 无论他在人前多强,然而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当仅余下他自己一个时,他的脸便“肆无忌惮”的苍老起来,半点也由不得人! 这就是生命! 即使万世基业已成,即使万世基业真的可以长存万世,但生命,又能否万世延续? 绝对不能! 不单不能,而且要活到百岁,也是凤毛麟角,难能可贵。 可是,谁又会彻悟此个中真理? 故雄霸还是以有限之生命,来争逐那抓不牢,带不去的名利,依旧乐此不疲。 “名利”二字。 骗尽天下苍生。 一样迷蒙的月光,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竟格外显得冷若玄冰。 只因他的心也冷。 月色幽幽,步惊云正坐于窗旁,定定的看着同一轮的月亮。 这地方,是一个仓,一个人仓! 说这里是个“人仓”实属无可厚非,这里是天下会安置少年徒众之地,虽然广阔,当中却置有过千卧榻,分作十行而排,蔚为奇观! 卧榻的位置编排并非由少年徒众们自行挑拣,而是以抽签决定榻落谁家。不幸地,步惊云被安排睡于这人仓中最僻最暗的一个角落里,他好像永远也只能属于黑暗,生生世世也无法摆脱! 他在这个最僻最暗的角落里,已整整睡了三年。 三年,确是一段十分冗长的岁月,可是步惊云已在这暗角里狠狠熬过,明天,将会是另一转折点的开始! 因为,明天雄霸便会正式收其为徒,并会传他三绝之一的“排云掌”。 所谓“三绝”,乃是雄霸兴帮立派的成名绝艺,分为“天霜拳”、“排云掌”与“风神腿”,其中天霜拳一路早授予其入室大弟子秦霜,如今步惊云能获雄霸垂青授以排云掌,在旁观者来说简直是几生修得。 但步惊云并没有深感荣幸,他只是感到满意,满意自己这三年所作的一切努力全都没有白费! 当初他加入天下会之初,他还顾虑残杀霍家七十二口的其中一名杀手“蝙蝠”仍未死去,惟恐他会回来天下会将他揭发,但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并未见蝙蝠的出现,步惊云才较为安心。 也许,当日蝙蝠给黑衣叔叔封了全身穴道,动弹不得,早就可能给霍家那场灭门大火烧为灰烬,永不超生。这原本是他应得的惩罚,一切皆是天意! 但步惊云也许并未自觉,他自己其实是一个很特别的少年,他默默一站已是异常特别,其余少年徒众全都面目模糊,只有他最不面目模糊!倘若雄霸不选他,还可选谁? 不过无论如何,这个错误的决定将可带他脱离这个“人仓”。明天,他便会住进专为帮主继后招徒而建的“风云阁”! 今夜,是他睡在此处的——最后一夜。 “梆梆”的锣更声蓦地从外传来,划破了黯然寂夜,且夹杂着那个打更侍卫沙哑而疲倦的叫声,似在催促着众生快些死亡,快些死亡…… 已是三更! 步惊云却毫无睡意,他的眼睛依旧在漆黑中冷冷发光,定定的瞅着睡在他周遭的那逾千少年徒众。 他们虽在日间为帮主的决定困扰了好些时候,也曾对步惊云指指划划,窃窃私语,但事情很快便又过去,且已夜阑人静,他们早就安寝无忧去。 这么多来自不同家庭的少年能够聚在一起生活,可见是种缘份。 他们比步惊云简单,也较为幸福,因为他们当中有许多还有双亲,还有家! 这正是步惊云最不明白的地方,他们为何要抛父弃母到天下会追逐名利?名利,真的如此诱人? 步惊云却多么渴望能够拥有亲人,可惜迭遭惨变,与人无缘,纵是最关怀他的霍步天也难逃厄运,真是造化弄人! 每次念起霍步天生前那张慈和的笑脸,他的心就恍如被利针刺着般痛! 他生前对他百般呵护,步惊云却从未为他干过什么,记忆当中也仅是和他说了三句话,接着,步惊云什么也来不及,来不及回答,来不及笑,来不及唤他一声爹,霍步天便消失了…… 彻底消失了。 他惟有以复仇来报答他! 如今回想起来,霍步天三字,当中的“步”不正是步惊云的姓?莫非前世今生之中,二人早有夙缘? 他的姓怀着他的名,又似是怀着他的魂,像叫他今生今世,都不要忘记替他报仇! 一定要报仇! 可是,在大仇未报之前,这个其实在一步步走近黄泉的少年,到底还要经历多少考验、沧桑、煎熬? 惊云,本是指天上的云呀!世人都不免向天上的云抬首仰望,真是一个不易担当得起的名字! 故步惊云未如天上的云般受人仰望,已如云般飘泊无依…… 心中有太多猜不透的明天,太多猜不透的命运,惟有常独坐于漆黑暗角专心苦思! 锣更声逐渐远去,就在步惊云思潮起伏间,蓦地发现窗外不远之处,竟有数条黑影急窜而过,直向天下第一楼那方奔去! 若是在平凡人的眼中,这些仅是黑影而已,但步惊云早就惯于幽暗中过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甚至比猫还要锐利!他一眼便瞧出这些黑影的装扮,他们全披着乌黑的夜行快衣! 步惊云眼见这数条人影均作刺客装束,且向天下第一楼之方向进发,当下暗觉不妙,不由分说,也即时跃出窗外,穷追而去…… 步惊云还未追至天下第一楼,已闻警号乍响,远远更传来连串兵刃交击之声!他不禁一怔,难道有人行刺雄霸? 雄霸这些年来为增强自己势力,早结下不少仇家,有人行刺实不足为奇!只是天下会向来守卫森严,要来行刺,简直妄想! 究竟今夜的刺客是谁? 及赶至天下第一楼外,便见雄霸早已跃出,正与多名蒙首持剑的黑衣刺客周旋着。 天下会众陆续增援而至,文丑丑亦已闻号赶至,霎时之间,两帮人马混战团,情况异常混乱! 步惊云眼见如此情形,当下刻不容缓,忽地抢过自己身边其中一名侍卫的佩剑,纵身一跃,立即加入战圈! 他并非要杀雄霸,而是要保护雄霸! 他绝不能让雄霸死在别人手上,他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上,他一定要亲手以雄霸的血来祭霍步天! 然而,就在他刚跃进战圈的刹那,一柄剑突然如电攻前拦截他,使的竟然是——霍家剑法! 步惊云不禁一怔,这套剑法霍步天仅曾传给自己,这个世上,居然也会有别人懂得霍家剑法! 一怔之下,步惊云一时不由自己,挺剑便使出霍家剑法回刺! 这个蒙面刺客似亦未料到这十三岁的少年也懂得霍家剑法,当场震愕,步惊云就乘其震愕之间,剑尖顺势一挑,登时挑起了那个蒙面的黑巾! 急瞥之下,步惊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眼前人赫然是自己朝夕忆念、矢志为其报仇的——霍步天! 是霍步天! 第七章 请你记得我 “孩子,这些霍家剑法,你全都熟习了吗?” “……” “很好,真是一个聪颖的孩子!” “……” “我希望你能把这些剑法铭记于心” “……” “那是因为我很自私,只要你能记住这些剑法,便会记得是谁教你的。” “……” “但愿你一生都不会忘记我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 “……” “这个微不足道的心愿,你……会成全我吗?” “……” “谢谢你!孩子,那请你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张脸!” 红尘仆仆,活着万千众生。 有些人出类拔萃,有些人庸碌无奇,有些人孤苦伶仃,有些人坐享祖荫。 各式各样的人,尽皆充斥于这个红尘之中。 故若数红尘,众生何止千万? 茫茫人海,漫漫岁月,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够在一点地方遇上,当中要经过多少机缘?多少巧合? 然而,亦因为红尘内有太多众生,于是也常有许多极尽匪夷所思、不可能的事情发生! 就像步惊云,他正遇上一个他绝不可能再遇上的人。 这个人竟然就是他死去多时的继父—— 霍步天! 脸,如今就在步惊云眼前咫尺! 他可以把这张脸看得清清楚楚,就连每根须髯亦无所遁形。 不! 不是霍步天! 眼前的人绝不是霍步天,步惊云可以肯定。 他只是和霍步天长得几近一模一样,但却不是霍步天! 最明显的差别,在于他的那双眼睛。霍步天的目光永远都散发着一股柔和,此人的目光却猛如烈火。 可是,这个和霍步天长得几乎一样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谁? 步惊云定定的看着此名汉子,此名汉子也定定的回望他。 他可以从这汉子的眼神中瞧出,此人似乎是认识他的。 也许不单认识,且还十分熟悉。 两人这一凝望,其实仅在一息之间,接着,周遭蓦地响起阵阵的惨叫声。 此名汉子这才如梦初醒,急忙环顾左右,可惜已经太迟了…… 黝黑迂回的地下长廊,恍如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 长廊两边的墙壁,每隔两丈方有一盏油灯,当中可有含辛莫辩的冤魂? 不错!这真的是一条地狱甬道! 因为甬通的尽头,是一个满布惨死冤魂的地方——天牢! 天牢并非在天,反而深入地底。 此地是天下会囚禁重犯的牢狱,进去的重犯得三条路。 一是被囚终老,一是被折磨至死,一是被处决。 此刻,静如深渊的天牢长廊,赫然响起了寥寥的脚步声。 这些脚步声慢而沉重,俨如死神将要降临的前奏。 守在天牢外的百名守卫随即警觉,此处鲜有来客到访,此脚步声到底属谁? 他们很快便得到答案,在阴暗的长廊阶梯之上,正缓缓步下一条黑影。 这班门下经年累月于天牢守卫,早已习惯黑暗,但这条人影身上似乎散发着一股无从想象的黯黑气度,黑得盖过了周遭的所有黑暗,他们一时之间竟瞧不清来者是谁。 此人似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不应说融为一体,应该说,他根本就是黑暗与死亡的化身! 来人冉冉从黑暗中步近,守卫们终于看见他手上拿着的通行令牌,和他那张苍白得接近无情的脸。 果然是黑暗与死亡的化身!他正是蜚声天下会的不哭死神——步惊云! 守卫忙不迭把步惊云带进天牢,穿过关隘,只见天牢之内残破不堪,满目颓垣败瓦,阴冷冰寒,活人简直难以在此生存多久。 牢内共有廿一道铁门,其中十九道敞开,空无一人,可推知内里的囚犯早已死光。 这些年来,雄霸盲目铲除异已,枉死的人实在太多;这班囚犯,想必也是雄霸的对头吧? 他们在此被囚被坑被害被杀,死后会否含恨?会否轮回?会否再生? 还是始终和步惊云一样—— 冤魂不息,矢志复仇? 偌大的天牢内,仅得两道铁门依然深锁。 步惊云今日只需想进入一道铁门,他惟愿能见一个他绝不相信会再见的人,至于另外一道门囚着的是雄霸那个仇家,他没有兴趣知道,也无法知道。 守卫长为其中一道松锁,恭敬得带着几分阿谀奉承,涎着脸道:“云少爷,请。” 他称呼其为云少爷,只因打从今日开始,步惊云已贵为雄霸的第二入室弟子,正式入住风云阁。雄霸下令,谁都不可直呼其徒步惊云,否则格杀勿论。 可想而知,雄霸对此子如何器重。 大家都对这快不哭不笑的木头极度艳羡,每个人都把“渴望成名”四字写在脸上。 当然,在旁观者看来,以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年,能成为一代枭雄雄霸的入室弟子,前途真是无可限量。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认为,步惊云陡地拥有得太多,太多…… 然而,他所失去的呢? 他的童年,他的继父,他的希望,他心中的“灯”…… 大家又能否为他一一算清? 他但愿自己从没得到眼前这些,也从没失去以往那些。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宁愿一切都没发生…… 不过,纵然已成为雄霸的入室弟子,步惊云仍未获授排云掌,皆因昨夜来了八名蒙面刺客行刺帮主,虽然天下会于瞬间稳操大局,五名刺客当场被杀,余下三名被擒,更被囚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天牢之中…… 此事却令雄霸倍添事忙,忙于重新调配天下会的守卫。以求得出更佳的防卫措施,故一时间亦无暇兼顾步惊云。 而且在此当儿,雄霸更授以令牌,嘱咐这个新收的徒儿前来拷问余下的三名刺客,瞧瞧他们有否其余党羽。 这正恰如步惊云所愿,因在三名刺客之中,有一名正是那个与霍步天长得一模一样的汉子。 他也很想知道这名刺客究竟是谁? “轧”的一声,厚实的铁门一推而开,步惊云徐徐步进,冷冷的眼睛在阴暗中炯炯放光,只见陋室一角,匍匐着三团黑影。 他侧脸斜瞥身后的守卫长,俨如死神下令,守卫长旋即会意,笑道:“属下这就告退。” 言罢躬身而退,顺手掩上铁门。 室内实在过于昏暗,步惊云取出火摺子燃着墙上一盏油灯,室内登时一亮。 一看之下,但见三人手脚同被沉重的铁链紧扣。其中一男年约十七,另一男年廿许,最后一人,固然就是步惊云所要见的那名汉子。 三人浑身伤痕,显然早被严刑拷问了不知凡几,此际见灯火一亮,精神本来为之一振,岂料眼前突又一黑。 却原来并非灯光再次熄灭,只是他们触目所见,这次进来的并非一般门下,而是一个外表异常冰冷的黑衣少年。 那一身的黑,黑得就如他自己心内的那个寂寞深渊。 一个永远都无法填满、永远也无法得到谅解的寂寞深渊。 那名年纪最幼的刺客一脸悍然,勃然骂道:“呸!走狗!别要再来逼问我们了,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同党!” 那个与霍步天一模一样的汉子甫见步惊云,却说出一句他做梦也没想过的说话。 只听他平静的道:“惊觉,是你?” 惊觉? 惊觉? 惊觉? 这两个字简直势如重锤,一字一字,狠狠轰进步惊云的耳内,叫他向来冷静的身子不禁猝然一震。 惊觉…… 已经多久没有人如此唤他了?这个由霍步天为他亲自起取的名字已然隐没三年,霍惊觉这个人亦已消失三年,谁料今日又得以“重见天日”! 此汉子不单外貌与霍步天异常相似,就连声音也如出一脉。“惊觉”二字,仿佛蕴含无限亲切,不断在步惊云耳边游走飘荡,缠绕不走。 可是,霍家早已灭门,这世上怎会有人知道他唤作“惊觉”? 那汉子仍然牢牢的看着步惊云,看来也察觉到这孩子异常的反应,汉子双目竟尔渐渐濡湿起来,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真的是——惊觉!” 步惊云定定站着,久久不动,全因眼前发生的事太不可能,在末弄清楚如何应付之前,他惟有冷静卓立。 但汉子已急不可待举起紧系铁链的手,解开头上的冠,从发冠中取出一样东西。 一纸残旧不堪的信,信上写着的收信人,赫然是——“霍烈吾弟”! “烈弟:禁宫统领的生活如何?为兄甚念。八月乃为兄大寿之期,你我手足不见六年,何不趁此良机开伦相聚?可还记得为兄一直来信提及的三子惊觉?此子生性虽僻,但本质非坏,且我长、次二子悟觉与桐觉尽皆不才,独此子天赋奇禀,已尽得霍家剑法真传,他日定能把霍家剑法发扬光大。故为兄早预于寿宴之上,向所有亲朋宣布,惊觉,将会是霍家庄未来的继承人。愿烈弟是夜能出席共证。兄步天草” 烈弟? 步惊云小心翼翼地把这名汉子给他的短信阅罢,信上的确是霍步天的笔迹,他那双素是稳定非常的手亦难禁微微颤抖起来。 原来此人是霍步天的胞弟霍烈,怎么不曾听他提及片言只语? 霍烈道:“自我剑艺有成以来,便在禁宫担当统领一职,由于事关机密,故鲜与亲友往来,大哥亦不便将我之事过于张扬。但我兄弟俩仍时有通信,大哥一直在信中不断提及你。他说,惊觉虽然外表冰冷一点,其实内里并非如此。他说你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 他说,他说,他说…… 念及霍步天生前的一言一语,霍烈霎时有点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步惊云的心却一寸寸的向下直沉。 天!霍步天竟然预备把继承权传给他! 难怪他要步惊云于寿宴当晚穿得像样一点。 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别具慧眼,早已为他这个“步家子”的前途好好铺路! 可惜,尽管霍步天如何费尽心血,如何努力为步惊云铺路…… 一夜之间,一场灭门大火便把他所有心血和路焚为一体,化为步惊云一生也走不完的——-血路! 血路茫茫,漫无终点。 得步惊云独自一人孤身上路。 但他还是感到,自己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完全值得。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报霍步天的知遇之恩。 霍烈本以为步惊云在忆念霍步天时准会泪盈于睫,谁知此子除了适才在细阅其兄弟手笔时,双手微微颤抖外,跟着便似对一切无动于衷,心想其兄所言非虚,此子果真冷得出奇,为了打破此间沉默,于是便指了指身畔两名男儿,道:“他俩是我的儿子继潜和幼子继念。” 霍烈道:“大寿当晚,我携同两个儿子一起赴会,殊不知到达时已经太迟,霍家庄早沦为一片火海……”是的,一切都迟了。 步惊云知道,因为那时他已被黑衣叔叔所救。 时间永远就是这样弄人,倘若霍烈来得及时,恐怕他已成为今次行刺雄霸的刺客之一,而不会成为雄霸的弟子。 刺客与弟子,两种迥异不同的身份,简直就是时间的最大讽刺。 有时仅差那么一时三刻,便能制造毕生遗憾,步惊云最是清楚不过。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就在他决将可以唤霍步天一声爹之际,就只差那么一丁儿时间,霍步天便已不能听见任何声音了。 而这遗憾将永远无法得到补偿。 一切都只因为时间。 霍烈续道:“后来,几经艰辛,才得悉雄霸干的好事,然碍于自己势孤力弱,未能即时报仇;直至今年,我有缘遇上数名也曾遭天下会逼害而誓杀雄霸之士,终在昨夜连同我两个儿子,一行八人前来刺杀雄霸,孰料……唉……”说到这里,霍烈不由得长叹一声,瞥了步惊云一眼,发现此子麻木如旧,遂问:“孩子,我真的想不到你居然还能幸免,你怎会当上雄霸之徒?” 步惊云双目一片茫然,他平素已不喜言语,此番曲折该从何说起? 但此时霍烈幼子继念抢着道:“嘿,依我看当然大有因由,也许只因他贪恋虚名。” 言罢面露自以为是之色。 步惊云听后竟毫无反应。 在旁一直不语的长子继潜插嘴劝阻:“二弟,别要妄下断语,我看惊觉并非这样的人。” 继念鄙夷道:“嘿,说到底,他并非真的姓霍,伯父的死与他何干?试问谁不希望成为当世枭雄之徒?否则他也不会再唤回步惊云了,这足以证明他早把伯父养育之恩忘得一干二净。” 霍烈痛心儿子出口伤人,轻叱:“念儿,别太刻薄,你伯父的眼光绝对不会错。” 继念见其父责备,即时噤声。 霍念正面凝视步惊云,一字一字问:“孩子,你加入天下会,是为大哥报仇?” 甫闻“报仇”二字,步惊云才真正有所反应,徐徐回望霍烈,漆黑的眼珠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霍烈岂会不明白他这丝感激之意,心头一阵抽动,道:“很好,我大哥果然没有看错人。”就在此时,翟地响起一阵拍门之声,但听那个守卫长在外道:“云少爷,帮主有请。” 步惊云瞄了三人一眼,心知不能久留,冷然转身,缓步而去。 继念看着他的背影,始终看不顺眼,嘀咕:“啐!走得真慢!”霍烈喟然叹道: “当一个人一生一世都要背负他自己本来亦担当不起的重担时,又怎会不走得慢?唉……” 步惊云第二次去探望霍烈父子,是在翌日正午。 烈阳虽然在外高挂,但斗室昏暗如昔,步惊云进来后一直如木头般站在一角,不言不语,很怪! 霍烈待他站了一会,忽有所悟,问:“惊觉,看来雄霸昨日派你前来,其实是想你拷问我们还有否同党,对吗?” 步惊云没有作声。 “但你却无功而回,所以,今日他又派你再来?” 依然没有作声。 霍烈道:“也许情况已渐明显,若我们再不供出有何同党,也许会死。” 猜对了!不过步惊云并没回答。 “孩子,那真是……难为你了。”霍烈无奈的道:“老夫已一把年纪,一死有何足惧?只是……我两个儿子若也……那……那霍家便真的后继无人了……” “故我有一不情之请。孩子,你……可有办法助他俩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 步惊云心中苦笑,他自己何尝不想逃出生天? 复仇的恶梦已经正式展开,但这将会是谁的恶梦? 步惊云的? 还是雄霸的? 雄霸身贵如玉,步惊云却硬如顽石,也许这个恶梦的大结局只有一个,就是——玉石俱焚! 步惊云心中自知,他今生今世,永远都无法逃避这个恶梦。 继潜听其父如此一说,连忙道:“爹,即使要死,孩儿亦要与爹一起。” 继念推波助澜:“对了!横竖是死,也不要向外人求情。” “外人”一语异常刺耳,霍烈不由横目向继念一晒,接着转脸对步惊云道:“孩子……” 一双老目蕴含恳求之色。 天下父母爱子之心尽皆如此,可是子女们都不太明白父母的关怀,动辄便对他们恶言相向。 谁怜天下父母心? 冰冷的步惊云也会? 他只是默然。 第二天,步惊云并没再来。 霍烈一直都在静静的守候着,口中沉吟:“已经是黄昏了,为何他仍不前来?” 继念幸灾乐祸,道:“爹,别傻了!他怎会放弃荣华富贵,背叛雄霸来救我们?” 继潜劝道:“二弟,为何你总是如此针对惊觉?他也是我们霍家的人!” 霍烈听闻长子视步惊云为霍家一员,不禁老怀安慰。 继念却道:“大哥,亏你也给他迷惑了,他虽装模作样故作特别,但绝对骗不了我的眼睛。” “住口!”霍烈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止。 就在此时,铁门陡地推开。 门开处,步惊云已缓缓步了进来。 但见他今日的脸色异常铁青,铁门甫一关上,霍烈连忙趋前,搭着他的肩膊问: “孩子,怎么样?你面色看来很差,没什么吧?” 继念依然不服,低声骂道:“呸!贪图富贵,惺惺作态,他根本便没资格姓霍!” 语声未歇,步惊云倏地一手捉着霍烈双折铁链,闪电往自己颈上一绞,接着横腿飞出,一腿便把那道铁门踢开。 偌大的天下会,忽尔警号大作。 一众门下大都不知发生何事,仅知首先传出警号的乃是向来死寂的天牢,继而迅速蔓延,直至天下会每个角落皆警号齐响。 愈来愈多门下聚至天牢的地面出口,赫见从没有囚犯能逃越的天牢,今天居然有人能活着逃出,且还是三个人。 霍烈三父子! 天牢的大门甫开,霍烈率先以手上铁链胁持步惊云而出,两名儿子紧跟其后。 天下会素来守卫森严,要逃出天牢简直难如登天,但步惊云既然在霍烈手上,只要其铁链一紧,他便立毙当场。 步惊云虽是帮主新收弟子,但因地位特殊,众门下在未清楚此子在帮主心中如何重要之前,还是别要动手为妙,故一时之间,众人全不知如何是好。 霍烈三人挟着步惊云直向天下第一关的方向闯去,众门下亦步亦趋,绝不放过任何机会,只是霍烈稍一松懈,便要即时一拥而上。 霍烈一边前行,一边在步惊云耳边悄声道:“孩子,谢谢你!但今次你让我们离去,恐怕雄霸会对你有一番责难。” 步惊云并没回头看他一眼,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然而这番话听在继念耳里,他突然道:“爹,别要太早言谢,待我们安全逃出天下会再说吧!” 事情至此已非常清楚明白,步惊云并非如他所想,可是继念始终对其言语刁难,一旁的继潜听着也替其不忿,道:“二弟,你太过份了!” 他本想斥言几句,但是天下会众就在四周,再说下去恐会令步惊云身份败露,故亦不多言,只一瞄身边老父,却见老父目光正流露一股对步惊云异常信任之色。 天下会所占地域甚广,要离开亦非一时三刻之事,霍烈父子一面向前直行,一面又要顾忌天下会众随时发难扑击,因此速度极缓,好不容易才至天下第一关前,正要步过关隘之际,蓦地,一声清啸平地响起。 清啸恍如龙吟,九霄龙吟! 霍烈父子不禁一呆,步惊云却深知不妙。 纵是千军万马,面对如此掳人对峙的场面,尽皆一筹莫展。 然而,天下会有一个人,他一生经历的大场面不知凡几,一切在他眼中看来,根本毫不足道,任何事情于他可迎刃而解! 就在清啸响起同时,霍烈三父子骤觉眼前紫影一晃,接着三道劲风疾扑而至,赫然是——一拳、一掌、一腿! 拳是“天霜”! 掌是“排云”! 腿是“风神”! 霍烈父子还未辨清来势,身上要穴已闪电被拳、掌、腿三招所制,浑身一麻,即时仆跪在地上! 三招同时而发,来人身手之快,环顾当今各派掌门,不出五人。 此人虽在五人之列,却位居五人之首。 紫影站定,出手的正是雄霸! 跟着一条黄影亦随后而至,站在雄霸身畔,当然是其贴身侍从——文丑丑。 雄霸背负双手矗立,威势无双,文丑丑见帮主一言不发,立明其意,转达脸对一众门下骂道:“呸!这等小事也要劳帮主出手,全部都是饭桶!还不快替云少爷松梆?” 霍烈已浑身麻软,因此门下轻易便把铁链松开,步惊云却仍然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霍烈。 雄霸见其适才被胁持而始终不露惧色,道:“好!果然泰山压顶亦不变色,看来老夫并没有错收徒儿!” 言罢向文丑丑使个眼色,再扫视霍烈三人一眼,文丑丑迅即会意,对三人道:“好斗胆!你们三人即有胆行刺帮主,就不会再有命出去!” 他说着一手揪起霍烈的长子继潜,一爪扣着他的咽喉,喝道:“我问你,你们到底还有否同党?” 继潜咽喉被扣,痛苦非常,还未张口回答,一旁的霍烈先道:“潜儿,你记着,霍家男儿绝不能贪生怕死!” 自穴道被点后,霍烈迄今未有再望步惊云一眼,当然是怕在雄霸面前露出马脚,此刻他如此叮嘱儿子,其实是叫儿子宁死也不要泄露步惊云乃霍家幼子,继潜怎会不明老父心意,苦笑一下,道:“爹!你放心,孩儿……并不怕……死……” 他的气息已渐粗,呼吸也感困难,因为文丑丑的手已在逐渐收紧,但他仍鼓起一口气道:“死……并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最……可怕,他能够……忍受生不如死…… 多年,我……最佩服……他,他其实……比我们更配……姓……霍……” 继潜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眼神亦散发一片敬佩之色,只是他亦没有直视步惊云。 步惊云一脸木然,不知是在无言感激,还是在思索着一句轻轻触动他心头的话? 不错。 生不如死…… 继潜口中的“他”,天下会众当然不知是谁,但霍烈一听立时心领神会,心头不自禁一阵绞痛,黯然道:“孩子,士可杀不可辱,你……这就去吧!” 继潜闻言浅笑,文丑丑愈听愈不耐烦,喝道:“你两父子别要瞎扯!小子,你真的不怕死?” 说着爪上复又收紧一分,岂料就在此时,继潜口角渗出一道血丝。 文丑丑为之一愕,连忙运劲震开其口,一看之下,发现他早已咬舌自尽。 只为掩饰一个人的身份而不惜性命,继潜此举不独令天下会众震惊,就连威镇天下的雄霸亦不禁有少许变色。 独是步惊云依然静立原地,整桩事件之中,他最冷,他最静! 文丑丑见自己碰钉,老羞成怒,随即揪起一旁的继念,又是一爪紧扣其咽喉,道: “嘿!好英烈的小子!不过人生九品,我偏不信人人都不怕死,少年人,你道是不是?” 继念一直说步惊云不配姓霍,但其兄已死,前车可鉴,难道他不怕死? 不!他浑身都在颤抖。 霍烈眼见势头不对,道:“念儿,你别忘记自己声声嚷着霍家长霍家短,男儿汉千万别自掴嘴巴!” 然而继念被握得呼气如牛,他害怕地回望老父,嗫嘴道:“爹……我们犯不着为…… 他而……死,我……我不……想……死……” 文丑丑深知这回自己狡计必定得逞,爪劲倍重,还怂恿道:“对了!年轻人没必要这样死法呀!能够活着真好,我代替帮主应承你,要是你供出谁是同党,我们赐你一条生路又如何?” 言毕回望雄霸,雄霸缓缓颔首。 “真……的?”继念喜出望外,兴奋莫名,目光即时流转,双目在搜索着步惊云。 许多时候,根本不须出口出手,目光,已是一种答案。 步惊云的心在发冷,他知道继念为求生存,绝对不会留情,可是自己身份一旦被揭,霍步天的仇将永远沉在霍家的灭门大火中…… 就在继念的目光还距数尺便落在步惊云身上之际,霍地传来一声暴喝,一条人影闪电掠前,一掌重轰在继念天灵之上! “爹……”继念仅叫嚷一声已当场毙命,满脸难以置信之色,出掌人正是霍烈! 原来在此毫发之间,霍烈情急下狂催真气冲开穴道,他绝不能让儿子这样碍了步惊云的计划,他亦绝不想儿子干出不忠不义之事。 他宁愿他死! 一掌过后,霍烈不知因为心痛,还是力竭,颓然坐下。 步惊云依然不动、不言、不语,然而他能否不视、不痛、不再有感情? 文丑丑恼怒霍烈坏其好事,心知今日立功无望,一怒之下,举掌便朝其脑门直劈! 就在此时,雄霸突然出手格开文丑丑,文丑丑陡地一呆,愣愣问:“帮主,为何不许……小人杀……” 雄霸未让他把话说完,兀自冷笑:“凭你也配?” 此语一出,霍烈不由回望雄霸,只见雄霸一脸欣赏之色,道:“杀子存义,不愧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我雄霸敬重你!可惜,凡与老夫作对的人都必须死,不过以你此等人物,怎屑死在贩夫走卒手中?” 文丑丑闻言脸上通红,此时雄霸的目光猝然落在步惊云身上,道:“只有死在我第二入室弟子步惊云手上,方是你的福气!” 真是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惊心动魄! 步惊云虽仍无木表情,但心中陡的一震。 霍烈也是一震,呆望步惊云,却见此子居然面不改容,不动声色。 雄霸不忘嘱咐:“惊云,明天破晓,你就替我取其首级,让他死得痛痛快快!” 说罢旋即转身扬长而去,文丑丑又如狗般紧跟其后。 仅余下步惊云静静的、静静的看着霍烈,看着一地的霍家男尸,看着这个未完未了的残局。 一个将要由他亲手了结的可怕残局。 第八章 让我一哭 夜分五更。 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夜,不同的梦。 故在短短的五更,世人已梦尽人间所有沧桑聚散、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然而对于一个没有梦想、没有眼泪、没有笑容、没有亲朋、只有寂寞的少年人…… 他的每一夜,又是如何度过? 特别是昨夜。 昨夜悄悄溜去,抬头已是晨曦。 秋风阴冷,吹绽一树树的枫红,枫红如血浪般冉冉散开。 每块枫叶皆鲜红欲滴,红得就像是一滴血泪。 已是深秋。 步惊云冷冷提着刀,穿过血红的枫林,踏上通往天牢的曲折小路。 他走得比平素更慢,每一步均异常沉重,恍似不愿前行。 只因他要去干一件世所不容的事。 霍步天死了,梧觉、桐觉死了,继潜、继念死了,今日,连霍烈也要死了,从今以后,霍家将要绝子绝孙! 他加入天下会本要为霍家报仇,岂料到头来刚好相反,霍家一脉势将彻底断在其冷手之上。 回心一想,也不知是霍家欠他,还是他欠霍家? 门开了,霍烈回头一望,他知道,死亡即将降临。 因为名副其实的死神已站在他的眼前。 真正的死神仅会为世界带来悲哀与死亡,死神本身却是不哭的。 眼前的死神,他纵然不哭,但他为这么多人带来死亡,自己心中可有半点悲哀? 霍烈佯装若无其事,淡淡一笑,道:“你来了?” 步惊云缓缓把铁门带上,一双眼珠只专注望着手中的刀。这柄刀虽然极尽平凡,此刻在黑暗中却冷冷发光,似在嘲笑着今天握刀的人,尽管冷眼冷面,然而一颗心,可冷得过手中的刀? 霍烈瞧着他这个样子,温言道:“孩子,别要责备自己!我横竖要死,死在谁的手上有何分别?你今日所作一切,倘若皇天有眼,亦必会……原谅你……”他说着说着,声音亦渐哽咽。 是吗? 步惊云听后暗想:那为何抬头看天,从未发现半只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因皇天根本无眼! 造化似乎特别“眷顾”步惊云,总为他制造这么多意料之外的悲哀,还有恨! 包括步惊云昨日的恨,和今日将要新添的恨。 人间有恨,太多的恨! 霍烈虽然声音哽咽,但仍未有落泪,续道:“孩子,事到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的语气如此凝重,步惊云亦不由牢望着他。 “应承我,无论前路如何艰苦,你必须支撑下去直至为大哥报掉大仇为止。” 步惊云牢牢的看着他,良久良久,终于点头,坚定地道:“我,仍然是继父心中的霍惊觉。霍家永远不会绝后,因为雄霸必死在霍家后人手上。” 在此之前,他从没开口对霍烈说过半句话,此刻甫一开口,霍烈登时惊喜不已。 他喜,并非因为步惊云终于开口对他说话,而是对他承诺。 一个口若悬河、轻易作出承诺的人,大都半途而废,或是草草收场。 不轻易出口的,这种人最可怕,有恩必报,有恨必雪,一旦开口应承,肯定办到。 霍烈听得他重新承诺,很是放心,叹道:“很好……那潜儿和念儿也算死得不枉了……” 他这句话说得不无悲哀,强忍的眼泪又再次于眼眶内不住打滚,势将夺眶而出,然而对这个不哭的孩子,他老大的一个男人怎可示弱流泪?他忽地转身,背着步惊云,假装打了个呵欠,手顺势向双眼一抹,便偷偷把快要滚下来的眼泪抹掉,一切若无其事。 饶是如此,步惊云可在此仓促之间,瞥见他拭下来的老泪? 步惊云突然再次开口,问:“你,有没有其他心愿?” 他口舌笨拙,然而此番心意,霍烈怎会不明? 在此命绝前的一刻,他深深感动,于是转过头来,以手轻拍步惊云的肩膊,微微苦笑道:“没有了,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能把我们三父子的尸首烧为灰烬,把骨灰带给陕西弥隐寺的不虚大师……不虚大师是我的挚友,这次我们来行刺雄霸他亦曾加劝阻,相信他定会把我们好好安葬,念经超渡……” 不虚大师? 原来霍烈也认识不虚大师? 步惊云心中一阵失笑。 怎么兜兜转转,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的都是同一堆人? 霍步天、黑衣叔叔、雄霸、不虚大师、霍烈,他们有些互相认识,有些互不认识,然而大家全都牵连于此事之中。 想真一点,莫非一切有所注定,半点由不得人? 命运,仿佛早已部署了步惊云的每一步,每一着。 它本已安排他去会不虚大师,即使避过一次,也避不过第二次。 这就是捉弄。 步惊云正自沉思之间,忽闻霍烈道:“孩子,你如今就立即动手吧!” 步惊云抬首,静静的凝视他的面,未有举刀。 霍烈凄然问:“我太像我大哥,你杀不下手?” 步惊云并没回答。 “孩子,不要心软,心软就不能报仇,更不配当男儿汉!” 他说着突然一把捉着步惊云握刀的手,手劲一吐,狠狠便把其手中刀向自己心房一戳,鲜血登时激溅而出,溅得步惊云满额满脸满颈都是血! 血热面冷,他的冷面,可会被霍烈的热血所融化? 事出突然,步惊云并没抽刀,因为已经太迟。 他的刀已贯穿霍烈心房,且由背门破出。 血,正自霍烈的心房源源渗出,沿着刀锋刀柄,染满步惊云正握刀的手,但他的手并未有丝毫颤抖。他的脸也一样。 不要惧怕! 不要哀伤! 不要痛哭! 只要复仇! 霍烈已奄奄一息,他虚弱地看着这个孩子那张如旧木无表情的脸,看着他那只未有颤抖的手,一直逞强忍着的老泪终于不听使唤,狠狠滑下他的脸庞,他嘴角却泛起一丝苦涩笑意,若断若续道:“大哥……在信中……常……说,他有……一个……了不起…… 的儿……子他……他说……得对!惊觉,你……真的……很了不起,因为……他始你…… 不哭,你……很……坚……强……” 是的,连他自己也要哭了,这个孩子依然不哭,真是谈何容易?可是他虽把面对生离死别而不哭的步惊云视为坚强,一般人却定会视之为冷血。 霍烈说到这里,已然支撑不住,口中猛地喷出一大蓬鲜血,但他坚持下去,一字一字地吐出他最后的一句话。 也是他最想说的一句话:“但……我……知道,你……你……的……心……却…… 在……哭……” “哭”字甫出,他的身子倏地剧烈抽搐起来,一只手紧紧抓着步惊云的肩膀,象是不忍心留下这个孤单的孩子,独自去面对未来的莫测的噩运。 他就这样定定注视步惊云,良久良久,目光始终没有再移开过。 因为从此以后,他的一双眼珠已无法再动。 血,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点一滴落到地上,渐渐凝成一条血路,凄厉地朝天下第一楼延伸而去。 血,是霍烈的血,自他的头颅滴溅下来,血滴如泪。 他的头颅已被一刀斫下,此际散发披面,满目冤屈不忿,真的死不瞑目。 头颅并不伶仃,因为一旁还伴着一双比它更伶仃的脚,正在踏着这条真正的血路。 脚是属于步惊云的。 他的脸还是一贯的木无表情,然而霍烈在他额上面上颈上的血仍未抹去,就像所有的血都是从他头上流下一般,模样异常吓人。 吓得从树上落下的枫叶也不敢飘近。 他始终没有流泪。 天下会并不是落泪的地方。 江湖也不是落泪的地方。 可是走至半途,忽尔雨粉霏霏,连天,竟然也开始哭泣…… 雄霸看见步惊云的时候,他早被雨水打得全身湿透,脸上的血亦给洗尽。 只是,霍烈头颅的血犹未滴干,还在一点一滴的落到第一楼的地上。 血未干,头带恨! 雄霸并未因他这个模样而感到半丝惊讶,相反显得有点高兴,赞道:“好!干得好! 虽然我们终究无法寻出其党羽,但杀一儆百,相信此后欲谋害老夫的人亦不敢再轻举妄动。” 猜对了,若非今次之事,步惊云真不知道雄霸的“三绝”居然如此厉害!他亲眼所见,霍烈三父子还未瞧清是怎么一回事已悉数被制,要杀雄霸,当真不宜轻举妄动。 步惊云听罢雄霸所言,默然点了点头,眼神并未出卖半分蛛丝马迹。 原来在此需要之时,步惊云也是异常出色的戏子呢! 不过人生如戏,试问世间,谁又不是戏子? 现实之中,大家为着生存,为着达到目的,尽皆施展浑身解数,七情上面,倾情演出,但求获得一个自己满意的大结局才落幕去。 可是在此舞榭歌台,步惊云落的却是重重血幕,试问谁愿欣赏? 这台戏虽才刚刚开始,未尝获利,他已赔上霍烈的血,真的血本无归,但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的。 因为此恨未终。 步惊云依然凝视雄霸,目光虽近,心却异常遥远。 他的心,正在默默地。悄悄地不断盘算,继续布下他复仇的天罗地网。 雄霸并没发觉步惊云在演戏,更没发觉他正在布着天罗地网来对付自己,他续道: “惊云,明天开始,老夫便正式传你排云掌,不过今天,我先给你介绍一个人。” 言毕向身后的帷帐深处使了一个眼色。 一条人影自帷帐深处悠悠步出,当这个人逐渐步近薄薄的帷帐时,步惊云已可隐约辨见此人容貌。眼前人是一年约十六的修长少年,身披一袭淡灰素衣,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如他那身素衣一样,淡淡的,毫不显眼,却又令人瞧得十分舒服。 再瞧真他的脸,怎么说呢?他长得不算俊俏,然眉清目秀,鼻梁挺直,嘴巴方正,一脸的忠厚表露无遗。 此人虽年方十六,但脸上那股忠厚与老成持重已远远超越他的岁数,他一点也不像个初出道的江湖少年。 或许,他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太平凡! 平凡虽不会惹来艳羡目光,不会技惊四座,不过,平凡往往是最致命的杀着,因为谁都不会去注意、防范一个平凡的人,于是他便在众人不知不觉间“得道成仙”。 雄霸侧脸瞧着此平凡少年,眼神中的欣赏之情简直无法遮掩,他对步惊云道:“惊云,这个便是你的师兄秦霜。” 然后又转脸对那平凡少年道:“霜儿,这个就是你的新师弟步惊云!” 秦霜?原来这名平凡少年就是雄霸的第一入室弟子秦霜? 雄霸笑着续道:“霜儿率众攻打千峰寨报捷而归,岂料归途中听闻老夫被刺之消息,忧心之下,旋即把门下托付副帅,自己连夜兼程,第一时间赶返天下会,一来为探望老夫是否无恙,二来,当然是要见见他的小师弟步惊云……” 雄霸边说边笑,笑容何其满足,何其灿烂!显而易见,他对秦霜的信任并不是装出来的。而这秦霜,他那一脸忠厚纵然易份,但是他回望雄霸的眼神,当中所流露的那股忠心之情极其自然。他对雄霸是彻底的尊敬、服从,一切皆发生真心的。他并非文丑丑那种面笑心不笑的人物,可以看出,他对雄霸,绝对忠心不二!这个人才可能是步惊云复仇的最大障碍。 雄霸笑声之中,秦霜已气定神闲地步至步惊云跟前,他拱手一揖,浅浅一笑,道: “惊云,以后我俩便是同门了,若你此后有何疑难,不妨向我直说,我必然竭力相助,我就住在西面的‘望霜楼’。” 他一派得体之言,说得甚为诚恳有礼,但步惊云并没有拱手回礼。 他的右手还提着屠刀,左手还提着被屠者血淋淋的人头,满手血腥,满手罪孽,如何回礼? 秦霜固然瞧见他手中的刀和头,似亦甚为体谅,只是步惊云一声不作,也没点头回应,却令他大感意外。 而且,他双目的冷意,冷得根本不像在看着一个活人,在这个孩子的眼中,似乎所有人都是死人一样,杀与不杀,全无分别! 此时雄霸亦察觉场面的尴尬,遂道:“惊云,为师尚有一事与霜儿磋商,你且先把这个头颅处置掉吧!” 其实步惊云如何处置霍烈的头颅,雄霸根本无心理会,因为他杀一儆百的目的已然达到。 步惊云只缓缓的转身,缓缓的步出天下第一楼,霍烈的头犹在滴血…… 好多的血,多得步惊云难以与雄霸算清! 雄霸看着他冉冉消失的背影,忽然问身畔的秦霜:“如何?” 秦霸淡然道:“他很冷。” 雄霸笑道:“很好,老夫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但……”秦霜欲言又止。 “哦?” 秦霜毫不讳言,面露忧色道:“他,冷得令人心碎!” 是的!秦霜说得一点没错,他冷得令人心碎。 可是他做梦也没想过,这个唤作步惊云的小师弟,在许久许久以后,终于干了一件使其痛如刀割的事,真的令他心碎。 彻底心碎! 雨下得更急,更剧,一直下至夜深人静。 滂沱大雨,像是企图把今早一段不堪的血债,要以雨声掩盖,私下了结,让这段血债随声湮没人间…… 不!上天太不公平,绝对不容就此私下了结! 步惊云赫然仍提着霍烈的头,和那柄屠刀,在此漫天的风雨中,他冷然地伫立。 自今早步出天下第一楼后,他就一直的向前行,终于行至这里。 这里是天下会一个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他就在此由早站至如今夜阑人静,并没有人发现他,他也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自霍步天一死,周遭所有人的生生死死,于他,只觉全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他一直如死神般冷视苍生兴亡,然而今天,他再不能冷视! 因为今天,他亲手杀了一个和霍步天一样的人霍烈! 连最亲的人也可以杀了,还有谁不可杀? 他有一种完全坠落于黑暗的感觉,一种万劫不复、永无翻身的感觉,不单身体,还包括他的灵魂! 如今方才惊觉,霍烈等人原来比他幸福多了。 慷慨赴死何其干脆容易?一死便可一了百了!但偷生的人却要背负所有死者余下的痛苦,简直重得连腰也无法挺直。 但步惊云的腰依旧挺着笔直,任凭暴雨把他打得全身湿透,他没有向命运折腰! 他只想破例一哭,为霍步天,为霍烈,为每个惨死的霍家之人,好好哭上一场! 他一头散发尽湿,发丝下他的前额,雨点沿着发端滴到他的眼睛里,再由他的眼睛狠狠滑下他的面庞,似“泪”。 却非他真正的泪。 他的身休已渐渐给雨水打至冻僵,他可以感到支撑自己的力量正一分一毫地流失,他始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快要倦得倒下僵毙…… 天际忽尔划过一道闪电,步惊云抑压多年的不忿终于再难按捺,他勃然抬头! 背负惊天动地冤情,挟着排山倒海恨意,他猛然把口张开,张至嘴角也迸裂出血,使尽残余的所有气力,向天怒吼一声:“让我一哭!” 可惜同时惊雷乍响,顿时把他有生以来、积压多年的一声怒吼狠狠盖过! 在茫茫天地之间,红尘众生的痛苦何其渺小?千年如一日,一切恩怨纠缠在眨眼间便会过去,根本微不足道! 步惊云始终没法哭! 惊雷过后,他冻僵的身子已因此怒吼而心力交瘁,随即腿一软,一倒,一滚,便滚进一旁的阴沟里。 霍烈的头也同样滚进阴沟内,那柄屠刀则掉到地上。 他的面浸在沟内的污水中,他只感到透不过气,可是浑身倦得半分气力也使不出来,他知道,他即将在此窒息。 步惊云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凄凉苦涩,啊,原来结局竟会是这样的! 结局其实并非这样。 这个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此际居然有人经过。 就在决定性的一刻,一双手突然把步惊云的脸抽离水面。 “她”来了。 “她”终于在步惊云寂寞的命途中出现。 一切都只是因为是命运对步惊云的残酷捉弄。 “啊,看!这是什么?” “好象是个人。” “不错!看来还是我们天下会的少年门下呢!他的头浸在沟水中,让我们合力把他拉上来吧!” “算了!这些少年门下根本无足轻重,年中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抵受不了严格的训练而自尽呢!若我俩还不及时回去,必会给主管毒打一顿的!” “你……好吧!就让我独自拉他上来好了。” “哎!灯给雨扑熄了,我俩还是快点走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走,你要走便自己走吧!” “你……你真傻!我不管你了,我先走一步!” “……” 雨停了。 步惊云悠悠苏醒过来,睁眼一看,入眼尽是黑暗,眼前依然是漫漫无尽的黑夜。 黎明原来并没到来。 但这场豪雨后,天际的乌云悉数散去,月光又皎洁地映照着大地。 步惊云这才发现自己早被移往树荫之下,身畔正坐着一条人影。 虽有微弱的月色,步惊云仍无法瞧清楚此人样貌,仅隐约看见摆放在其身旁的提灯,提灯本用以照明夜路,此时亦被雨水扑灭。 那人见步惊云坐起来,雀跃地问:“你醒过来了?”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年纪听来和步惊云大致相若,语音非常温柔。 原来是这个女孩救了他。 步惊云仅微微点头,但那女孩在幽暗中也依稀辨见他点头的动作,道:“幸亏我今日忙晚了,又要赶着回去向向侍婢主管报到,才会走此偏僻捷径,否则,你真是不堪设想……” 哦,原来是天下会一个稚婢,看来她还是出尽吃奶之力把他拉上来的,心地倒好! 女孩柔声道:“虽然看不见你,但瞧你的身形,年纪大约和我不相上下吧?” “……” “啊,你……你是哑的?”女孩有点讶异,因为步惊云始终没有作声。 步惊云轻轻摇头。 女孩更讶异:“那……你为何不说话?你不喜欢说话?” 此话一出,黑暗中的步惊云为之一愕,怎么……怎么问题如此似曾相识? 他记起来了,就在霍步天第一次看见步惊云的时候,他也曾问他为何不喜欢说话。 随后,霍步天便试图改变步惊云孤僻的个性,尽力把他从寂寞深渊中拉上来。 如今这个女孩,却把他从阴沟中拉上来,难怪一切似曾相识。 女孩道:“不喜欢说话不打紧,切莫自暴自弃便好了。希望你适才不是自己故意把脸埋在沟水里吧?” 她很聪明,可惜猜错!步惊云怎会自寻短见?他绝对不会比雄霸早死! 不过他既不否认,女孩更是肯定,还一片热心以身作则,安慰这个不哭死神哩! “其实世上又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解决的呢?像我,我娘亲早死,爹为要替雄帮主远行办事,便把我留在天下会,一去三年,完全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我惟有留在天下会为奴为婢等他回来……” 毕竟是个十多岁的女孩,这样容易便把自己的身世和心中话,向一个陌生、不知面目的少年和盘手托出,真是童言无忌。 步惊云从来也没如此把心中的话说出,也许,他根本从没机会说出,也没有人想知他心里的话。 黑暗之中,由于大家均看不清楚对方,女孩的胆子也大了一些,她又道:“希望无论以后发生何事,你还能够坚强的活下去,不要自暴自弃,能够活着的很……可贵的……” 这女孩似乎也很懂事,只是说到这里,声音竟然有点沙哑,可能她适才那句“活着是很可贵的”令她想起自己的爹生死未卜,一时感怀身世吧? 黑暗中步惊云瞥见她以手抹脸,跟着轻轻一拭,一滴水珠赫然飞溅到步惊云手上。 他的手很冷,这颗水珠却是温热,难道是…… 泪? 啊,是一个苦命的女孩呢!也不知曾在天下会受了多少刻薄、委屈? 步惊云从没流泪,也从没接触过真的眼泪。 眼泪究竟是怎样的?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是热的。 而且这还是一滴女孩的泪,这滴热泪,可会烫穿步惊云那冰冷的血手? 自加入天下会之初,步惊云为矢志报仇,曾在心中暗暗决定,绝不会对这里任何一草一木、任何人发生任何感情,可是,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他虽一直压抑自己,不再与任何人沟通,然他做梦也没想过,在这黑暗的角落里,居然会有一个不知面貌的可怜女孩,为了劝解他而感怀身世,哭了起来…… 这个好心肠的女孩,正如霍步天当年一样,在黑暗中扶他一把。 曾在黑暗中扶他一把的人,他绝不会忘记,也不想忘记…… 在此身体如此虚弱的一刻,他以玄冰成的围墙可有半丝空隙,让人间温暖乘虚渗入? 二人就这样默然相对,过了良久,倏地,远处传来一个女孩的叫声:“喂!主管说,若你还不回去,以后都不用回去了。” 听这声音,是适才与她同行的女孩来催促呢!与此同时,一盏提灯在两丈外乍现,显见是那女孩一起带来,她并没有再走近。 虽然多了一个提灯,毕竟距离太远,灯光照至这里已极微弱,步惊云与那女孩始终还是缘悭一面。 女孩又再关怀的问:“你,好点了吗?” 她的语音温柔得像是暴雨后的月夜,凄迷而平静,步惊云静静点了点头。 女孩姗姗站了起来,道:“那……我真的要走了,主管凶得很!若然再迟,定会把我打死的!” 啊!天下会总以帮主威名至上,其他人命,何其低贱? 她的语气竟带些微微歉意,像是此刻丢下了步惊云,有点不好意思。 “你自己先在此好好休息,待会才回去吧?” 她说着转身,正要举步离去,步惊云蓦然一开尊口,简单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语调虽仍冰冷,已是他最大努力。 他终于说了。 女孩很是诧异,眉头稍皱,道:“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随即又微微一笑,道:“不过,我希望能再遇见你。” 言毕转身,这次是真的走了。 仅余下步惊云仍独坐于此偏僻角落里。 春风奇迹般掠过,一股雨后秋寒陡地向他袭来,黑暗与冰冷,又再次向他回归…… 步惊云忽然记起,适才在黑暗之中,他并没有看见她。 他只是听见她! 他完全不知她是什么模样,也不知她是谁? 她是谁? 第九章 会 那是一个很哀艳的传说。 传说,黄泉路上,过了奈何桥,有座凉亭,唤作“孟婆亭”。 传说,孟婆亭是由一个面貌阴森的老妇“孟婆”掌管。 传说,孟婆的工作,是供赶往投胎、在此过路的地狱阴魂喝“孟婆茶”。 传说,这杯孟婆茶,味道不外乎又酸又咸,恍如人情世事,又酸又咸。 传说,只要阴魂喝罢三杯孟婆茶,那前生所有恩怨爱恨,皆会尽数忘记。 传说,这些阴魂跟着便会迷迷糊糊,自堕于“六道轮回”之中乱闯。 传说,闯过六道轮回以后,人便呱呱堕地,忘却深噩前尘,脱胎重生。 传说,这个滚滚人间也有人炼成了“孟婆茶”…… 有人说: 黑,是一种很强的力量。 在黑的领域中,你永远无法想象它到底有多深,还有,黑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故此,黑真正蕴含的实力简直无从估计,深不可测! 不过,亦有人不以为然。 这个人认为: 白,才是最强的! 因为在白的领域中,你可以在一片空白中尽情想象和塑造,并不如黑那样坚实而死板,你可以为白加上各种缤纷的色彩,甚至加上黑色,兼且黑的力量。 因此,白包含黑,包容世间一切,亦包容一切的思想。 认为白是最强的人,据说是“不虚大师”。 室内,是一片迷茫的白。 这是一间很奇怪的小室。 这间小室搭得甚为方正,一壁建门,门的左右两壁尽放满无数佛学经书,与门相对的另一道高墙,却什么也没有,仅是一道白墙。 这间小室最特别之处,就是当中的任何布置,都是白。 门是白的,经书的书面是白的,放在小室中央的矮桌是白的,甚至盘坐桌前的和尚也是一身素白袈裟! 这和尚看来年近三十,一双长长的八字眉,令他具备一脸慈悲之相,然而他的双目却隐含一股无奈之色。 他并没有像寻常和尚般闭目念经,反是张开眼睛,茫然凝视眼前的高大白墙,口中在念念有辞,念的正是佛门绝学“般若心经”! 因为他深信,只有白,才接近“无”;只有无,才接近“佛”;只有“佛”,才能找到真正的“心”。 念佛无非念自心,自心是佛莫他寻。 这间小室,正是名为“寻心阁”。 这和尚为何要在此中寻心? 只因他道行虽高,却未能克服自己眼中心中的无奈,对人间的无奈…… 他无奈,只因世上有太多悲惨的故事,多得连他亦爱莫能助…… 他无奈,只因世上作恶的人太多,报应又太慢……他一切的烦恼,皆因无奈……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罗蜜多……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不虚? 在一片祥和的诵经声中,这个身披素白的和尚戛然而止! “不虚”二字正是他的法号,然而他并非因念至二字而止声,只因他心头蓦地一动! 诵经本为静心,何以他此刻反难自控?他为何心动? 但见他久久没有阖上的双目竟尔阖上,一片忧色直压眉头,低声沉吟:“来了。” 来了!这数日来他一直心绪不宁,暗暗有一种不祥之兆,但终究想不出所以然来。 可是就在适才刹那,他陡然感到这股不祥之兆已经降临,且还在门外某处。 某个黑暗之处。 这感觉是如斯真实,真实得可怕,可怕得近乎死亡! 到底是什么正向他逼近?是人?是物?抑是魂?死心不息的冤魂? 忖度之间,倏地有人拍门:“不虚大师!” 原来这名一身素白的和尚正是弥隐寺的不虚大师,也是霍烈的挚友不虚大师,那么说,寻心阁就在弥隐寺内? 不虚大师应道:“门没有闩上,进来吧!” 门开处,一个小和尚异常慌张的走了进来,差点便要仆跌地上,甫见不虚,即道: “不虚大师,寺内来了一个很可怕的少年要见你,如今正于大殿等候!” 不虚见小和尚如此慌张,奇道:“哦,他如何可怕?” “他……”小和尚吞了口涎沫,怆惶地答:“他一踏进寺园,园内廿多株大树上的小鸟儿顿被吓得冲天飞起,连大半个天也度遮蔽了,寺园登时昏暗得很……” 小小的和尚,小小混沌初开的生命,似乎一生也未曾见过此等场面,还想继续形容下去,但不虚深知来者虽是少年,气度却可惊退众鸟,定非凡响,遂截断小和尚的说话,问:“他有否道出姓名?” 小和尚童稚地摇头晃脑,答:“没有啊!他只是给我这张字条。” 说着把字条递给不虚,口中还在絮絮不休:“我看了看他那双眼睛,哇!不知怎的登时全身发冷,好可怕哟……” 小和尚又想形容少年的那双眼睛,但不虚此时已张开字条细看,冷静的脸容亦难禁一变! 赫见字条上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一个连不虚亦听闻已死的名字——霍惊觉! 弥隐寺是深山古寺,占地甚广,佛慈堂则是寺中大殿,既名大殿,当然大得惊人! 佛慈堂后排中央,正正供奉着一尊释迦金佛,两手结印,盘膝莲坐,少说高逾六丈。 金佛两旁,分别并排十八罗汉,每边九尊,令整座佛慈堂看来比寻常寺院大殿更呈庄严肃穆。 据说弥隐寺乃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寺院,当真所传非虚。 主持渡空大师,更是名闻遐尔的不虚大师的师兄,不过江湖人尽皆知,不虚大师自幼极为聪敏,于十九之年,仅得释尊金佛座前仍燃着一盏孤灯,似要为那些营营役役、终生劳碌奔波的红尘众生亮起一点明灯。 可惜仍未能为步惊云亮起明灯…… 他,此际正独站于殿内一个极为昏暗的角落,一双冷眼在黑暗中绽放白光,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尊硕大无伦的释尊佛像。 佛像露骨出极为慈和的微笑,像已明白到众生之苦,故以笑来抚慰迷惘众生。 然而在步惊云充满仇和恨的眼中恰好相反,“它”笑,只因“它”太满足,“它” 太明白,“它”太得意! 不错!任是一代枭雄,帝侯将相,一生明争暗斗,你争我夺、称王称帝,到了最后最后,还不是全部无法逃出“它”的掌心?“它”为何不笑? 步惊云却偏偏要逃出“它”的掌心! 他还是一身的黑,惟独身躯又长高了许多,可知现下距霍烈惨死的日子,已然过了不少时日。 是的!已经过了半年。 在这半年之间,他所经历的实在太多太多…… 自从那晚被神密女孩抽离阴沟,步惊云歇息一会便到阴沟寻回霍烈头颅,后来更在天下会的乱葬岗找得继潜和继念的尸首,他把他们三父子火化,再将骨灰好好保存于三个细小器皿内,静俟一个可以步出天下会的时机去找不虚大师。 这样一等便等了半年。 不过于此期间,步惊云也非呆等,因为雄霸已开始传他三绝之一的“排云掌”。 这手排云掌法,其实步惊云并不屑习练,但念到他日或可以这之取雄霸性命,以雄霸的掌法去反击他自己,于是便每日努力不倦地练,加上他悟性奇高,不消三月,竟然已把整套排云掌法捉摸通透! 快得雄霸亦难置信! 当初,他收步惊云为徒,盖因此子气度冰冷独特,而且本名“惊云”之故,却从没考虑步惊云的资质,心忖三绝之一的“排云掌”乃自己毕生绝学,此了纵是练武有材,要掌握排云掌之窍门亦大需一年半载不可。谁料步惊云不单是练武材料,且是奇材中的奇材,他的进境简直已超出雄霸意料之外,也超出秦霜意料之外。 秦霜万料不到这个小师弟居然会有如此惊人天赋,而且看他骨骼精奇,若继续习练下去,内外兼收,不出一年,恐怕内力与武功俱会在已之上。 然而秦霜生性异常忠直,他完全不介意、不提防步惊云若然武艺渐高,或许会有一天会取代他自己在其师父心中的地位。他心中是想自己既身为师兄,便要一心一意,好好的助其师教导师弟成才。 虽然秦霜所习的“天霜拳”与“排云掌”大相迳庭,两者所练的内家真气亦大有分别,但此二大武学皆出雄霸的“三绝”,归根究底,练功时遇上的障碍,甚至走火入魔的情况也如出一辙。因此,秦霜亦不吝啬,尽量将自己的经验告知步惊云,望其能有所避免。 可是,这个小师弟似乎真的冰冷得很,纵使他热心相导,步惊云始终木无表情,不发一声,二人自结成师兄弟以来,步惊云从没开口对他说过半句话,他似乎不想对他产生感情,也不想对任何人产生感情。 天下会许多侍女都不愿踏进步惊云住的风云阁,他冰冷无情的外表,令她们望而生畏,甚至雄霸的帮主之威亦未能令她们如此心寒害怕。 当然,她们最后还是碍于帮规,被逼轮着给步惊云送饭和料理阁中琐碎旁务。 步惊云虽冷至如此可怕,但秦霜有些时候也会偶然瞥见他眼中流露一股忧悒。 一个如此冰冷的少年,他的忧悒到底从何而来?秦霜很好奇! 雄霸却并不如秦霜那样注意步惊云的忧悒,他只关心步惊云在武功上的进度。 这徒儿除了悟性奇高,很快便掌握排云掌外,雄霸一次在传授步惊云内功心法,与他两掌相抵之时,他意外地发现,这孩子竟有三股截然不同的真气在不停流转。 其中一道真气最弱,乃是排云掌劲,可能因修练的时日尚短。 另一道真气则甚为深厚,显知习练了不少时日,这道真气还隐隐渗着一股柔和,属于很正宗的内家真气。 至于第三道,则令雄霸最为吃惊,这一道真气习练的日子相信较那道深厚真气稍短,大约差距一年左右,然而这道真气,却是步惊云体内最强劲的真气! 雄霸也不知怎样形容这道真气,这道真气竟然明显地带着一种悲痛的感觉,俨如在步惊云体内置着千石火药,一触即发,力量难测。 秦霜心想步惊云的武功不出一年便会超越他,雄霸却认为,这孩子的武功早已超越了他的大弟子秦霜。 究竟为何步惊云真气中竟会扬溢一股绞心悲痛?雄霸并没有问步惊云,他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向其传授下去。 只有步惊云心中自知,那股深厚正宗的真气,乃是霍家独门内功,因为霍家的剑法向以救世助人为已任,无论在内功和剑法上都很柔和。 而那股悲痛的真气,却是源于他偷学自黑衣叔叔的那招“悲痛莫名”! 他早已把“悲痛莫名”的剑法、剑诀、剑意与自己内心的悲痛融会贯通,化为已用,却未想到这招除了威力骇人外,每次当他暗中习练“悲痛莫名”时,体内居然会自生一股悲痛的真气,而这股悲痛的真气亦随着他不断的苦练此招剑法而与日俱增,黑衣叔叔所创的剑法果真深不可测! 雄霸不追问步惊云,皆因他太明白,无论怎样问也不会得知答案,何况某些人总有一些不想重提的过去,他只欣赏步惊云的“冷”,他只欣赏他姓名中“惊云”二字,其他的已不用管,只要此子归顺自己,为自己奔走买命,便已达到他收其为徒的主要目的。 至于他体内的神秘真气,对于雄霸来说,再多一道他更欢迎!因为他可以更快把步惊云封为主帅,立即四出为他南征北讨,去打铁桶江山,何乐而不为? 故此,当上雄霸弟子不及四月,步惊云已连连奉命出征,每次皆凯旋而归。 亦因如此,这次他终被任命攻打弥隐寺两里外的一个山寨,报捷之后,步惊云乘着门下仍未动身回天下会之前,抽此空隙造访不虚大师,以完成霍烈死前的最后心愿。 真是生不逢时,若非为报仇而入天下会,又岂会沦为江湖仇杀的工具? 步惊云正自出神,忽地背后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道:“施主……”原来是适才那个向不虚报信的小和尚。 凭声辨位,步惊云知道他站得很远,看来这小和尚真的很害怕与自己接近,也许是适才被自己的冷眼冷面吓慌了!故步惊云并没回头,吓慌这个小和尚实非他所愿。 只是小和尚看来并不明白他的好意,他不回头,他更慌了,十分艰难才可张口: “施主,不虚……大师……有……请!” 黑与白两个极端,倘若混在一起,究竟有什么后果? 死神与修道高僧,若然共对,有的会是斗争、谅解、还是势成宿敌的无奈? 一黑一白,已在寻心阁对坐良久,连那个小和尚亦早已奉上清茶,掩门而去。 淡淡的茶香,弥漫于整个白色空间,步惊云自进来后一直没有说话,仅定定的看着坐在桌子彼端的不虚大师。 一切似有主宰,他与他,来来去去,始终仍要头,双方可有什么感觉? “你,就是惊觉?”不虚大师异常讶异,他没料到这个听说已惨死的霍惊觉真的冰冷得如同没有生命,俨然一个死人。 一个被佛、被天遗忘了许久许久的死人。 步惊云并没回答,仅是缓缓取出三个器皿放到桌上,不虚大师微微一瞥,不禁大吃一惊! 这三个乃是盛载骨灰的器皿,可是这点并非他吃惊的原因,而是分别刻在器皿上的三个名字,令他呆在当场! 这三个名字赫然是霍继念、霍继潜和霍烈! 不虚大师就这样怔怔的看着三人的骨灰,隔了半晌,终于侧然道:“天下会人强马壮,要杀雄霸并非倚仗匹夫之勇便能成事,他去的时候,曾前来向我告别,可惜无论我如何相劝,他都一意孤行,想不到……一别已成永诀,唉……” 一语至此,不虚大师不其然仰天长叹一声,双目隐隐闪起一片光芒,看真一点,竟是泪光! 啊!连修行的高僧也潸然有泪呢! 步惊云默默凝视不虚,他似乎并没因这名高僧流泪而失笑,相反,冷峻的目光出奇地流露一丝罕有的欣赏之色。 是为了泪因情而生,他欣赏不虚并未忘掉友情?还是他自少从没流泪,他羡慕他的眼泪? 可惜不虚大师只专注眼前的骨灰,到底还是错过步惊云这个罕有的神情。 良久良久,他才把目光移往这个浑身漆黑的少年身上,道:“不过,最令我想不到的是,霍烈曾向我透露,他大哥生前最看重的乃是非其所出的三子惊觉,此子已尽悟霍家剑法,遗憾他却随霍家大火一同灰飞烟灭,真想不到,霍惊觉竟然还在世上……” 不虚语音稍顿,略一沉思,续道:“但,我有一点仍不明白,孩子,你如何可在天下会取出他们三父子的尸首,再行火化?” 啊!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多的问题? 黑衣叔叔如是,霍烈如是,连不虚大师也是! 不过步惊云还是破例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冷冷的道:“因为,我是雄霸的第二弟子。” 他的语调极冷,俨如在透露着一个异常可怖的计划。 不虚极度震惊,道:“什么?你就是……雄霸的新收弟子步惊云?” 这段日子,江湖中人都耳闻雄霸新收了一个不哭不笑的入室弟子名叫步惊云! 霍步天并没向霍烈提及“惊觉”本来名“惊云”,故不虚亦不知道雄霸的弟子步惊云正是霍家后人霍惊觉,如今他终于知道了,以其饱历世故,怎会不明步惊云晋身为雄霸弟子的动机? 这将会是一个危机四伏、充满血腥的复仇杀局! 而计划这险恶杀局的人,正是眼前这个年仅十三的步惊云! 他是惟一的主谋者,也许,亦是最可怜的牺牲者。 不虚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道:“想不到……你就是……步惊云!孩子,你可知道…… 自己有多危险?” 步惊云点头。 “那你可知道这样下去……你会死?” 不错,人海孤雏,深入敌阵,妄图以一已之力报仇,简直是一个不要命的布局! 然而“死”,可怕吗?对于步惊云,生已无欢,死更不知有何可惧?怎会怕死? 不虚大师劝道:“孩子,听我说,别再回去冒险,就留在弥隐寺好好活下去吧!” 步惊云摇头。 不虚道:“我亦明白你报仇心切,全为一点孝心,但你继父霍步天泉下有知,也不会想见你为他报仇而死,更不想见你每日如此痛苦度过。我相信他亦希望你能像一个寻常孩子般长大成人,然后娶妻生子,幸福过活,忘记过去一切的不幸、哀伤和痛苦,好好的为霍家开枝散叶……” 不虚大师说得一点没错。 步惊云亦深信霍步天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希望他为其报仇。因为霍步天生前已克尽父职,尽量以一已之力来改变步惊云,希望他能像寻常孩子般快乐地度过童年,故其死后亦绝不会愿意看见步惊云因替他报仇而饱受煎熬,再次在黑暗的深渊中痛苦过活! 可是,纵使深知他的心意又如何?步惊云如何可以忘记当日霍步天被蝙蝠斩下头颅的那幕惨绝情景? 还有,霍烈的头颅更是被他自己亲手斫下,他还记得霍烈头上的血如泉滴下。 好多的血,好长的血路…… 一幕一幕以血编成的旧事,早在他心坎烙下无法磨灭的血印,叫他泥足深陷,叫他无法自拔,叫他一生也无法忘得了! 不虚见其茫然,猜测道:“你……忘不了?” 步惊云一脸木然,并不否认。 不虚目光闪烁,突然从一旁的经书架上取出一个白绢小盒,道:“若只因忘不了,也许此事我还能帮上一忙。” 他打开那白色小盒,只见当中竟有一颗指头般大小的药丸。 这颗药丸的色泽异常深沉,不虚毫不考虑便把药丸放到步惊云跟前那杯清茶中,药丸甫一触水,居然如雾般化开…… 不虚问:“孩子,你可曾听过‘孟婆茶’?” 孟婆茶?这是什么东西? 不虚道:“相传孟婆茶只供黄泉路上的阴魂饮用,阴魂喝罢孟婆茶后便会把前尘全盘忘却,接着投生六道,再临世上,脱胎重生!我师在世时乃这座弥隐寺的主持,精通佛、医二理,他一生穷思苦研,遍寻万种异草,终在晚年悟出一种与孟婆茶异曲同工的奇药,正是适才我放到你茶中的药丸。” 不虚续道:“可惜,当年我师所搜得万种异草仅够炼得两颗奇药,炼就不久,我师亦溘然长逝,可以说炼药之法从此失传……” 他语音稍顿,忽然定楮注视步惊云,问:“孩子,我猜你心中一定在问,既然炼成两颗,为何如今却只余一颗?” 是的,步惊云也是不解,究竟为何仅得一颗? 不虚平静地道:“因为,另外一颗,甫炼成即溶在茶中,于十多年前已被我喝掉了。” 此语一出,步惊云亦不由当场一愣。 但听不虚惘然低吟:“十五岁前的一切,我已经不复记得,只记得我醒过来时,师父温言对我说:孩子,你实在有太多的伤心往事,这样也好,从今以后,你便可收拾心情,专心向佛……” 不虚说着此话时亦隐透无限唏嘘,不知是为了失去前半生的记忆,还是为了缅怀其师? 步惊云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不虚大师原来真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会有这许多伤心往事…… 此时那颗药丸已溶于茶中,杯中一片混浊不明,恍如红尘。 不虚举起这杯罕有的孟婆茶,看着杯中黯沉的茶水,不期然轻叹道:“人情世故,恩怨爱恨,是非曲直,莫不如这杯孟婆茶般混浊难辨!不过只要喝罢这杯孟婆茶,一切便可统统忘掉,孩子,回头是岸,你就喝下它吧!” 说着报孟婆茶送至步惊云的面前。 步惊云静静看着这杯孟婆茶,霎时间,所有前尘恩怨尽涌心头,有如波涛汹涌,此起彼伏。 他俨如一头厉鬼,醒誓复前仇,然而在这头厉鬼还未报掉大仇之前,竟有机会转世投生,真不知何去何从? 如今孟婆茶就送近眉睫,他饮,还是不饮? 若然不饮,便要再次肩负如山仇恨,一生一世都寝食难安! 若然饮了,便可忘却一切恩怨,甚至忘却一切痛苦,脱胎重生! 只是,如此一来,他能否厚颜面对霍步天的养育深恩,他能否厚颜面对霍烈杀子杀已的大义? 不饮了!到底意难平,死不甘心! 精卫填海,恨海难填! 这杯孟婆茶,他不饮了!他陡地举掌把杯推回,不虚讶然道:“孩子,仅为一个死了的人,你以自己终生前途、幸福陪葬,这样做值得吗?步惊云坚决地道:“他俩对我太好,这是送给他们的最后心意。” 不虚道:“好,总算不枉霍步天对你一番寄望,不过你既是故人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回去送死!孩子,别怪我强你所难!” 不虚边说边运掌把茶推回,掌中更暗含一股柔劲,赫然是“因果转业诀”之“小转业”“小转业”本用作把对手来劲卸去之用,甫一使出,步惊云推杯之劲登时被卸于无形,闪电间杯子已被不虚推近嘴前数寸,不虚更飞快抓紧步惊云的下颚,硬把他的嘴巴张开,接着持杯之手运劲一震,杯中茶水顿被震得如水箭般直向步惊云的小嘴射去。 步惊云怎会不明不虚大师如此硬来的苦心?他其实亦是为他设想,只是步惊云此志坚决,他绝对不能如此便浑忘过去,浑忘一切的仇恨! 就在孟婆茶快将入口刹那,步惊云情急智生,陡然以掌为剑,猛然使出了偷学自黑衣叔叔的一式剑招“悲痛莫名!” 顷刻之间,无数掌影纵横翻飞,交织成一密密麻麻的掌网,更把孟婆茶水悉数挡开,涓滴不留,尽泼向室内白壁之上! 白壁本无瑕,此刻却被茶水尽染,深浓的茶水自壁上涔涔落下,宛如一串一串的悲痛之泪…… 不虚料不到这孩子武功竟已非同凡响,但更令他吃惊的还是适才一招,他诧异问: “悲痛莫名?你……你见过他?” 步惊云默然点头。 “他……他可好?” 步惊云道:“他很好。” 不虚有点意外,道:“他竟然也由得你孤身报仇?” 步惊云再没答话,然而不虚从他那如磐石的目光中可以知道,只要是这孩子决定之事,任何人也阻止不了,连那个早已隐没的“他”亦不例外! 不虚变色道:“惊觉,若非你仍是孩子,我一定会设法把你留下,绝不会任你回去断送一生,甚至不惜用上武力……” 步惊云未侍他把话说完,先自截断他的话,毅然道:“好,我等你!” 说来说去,不虚大师仍旧无法体谅他报仇的苦衷,他也不需任何体谅! 今日,他自觉已说得太多,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当场把二人之间的纠缠斩开! 话已说尽,再留下去亦没意思! 步惊云霍地站起,转身,缓缓推门而出。 不虚大师并没阻挠,事实上,连“他”都无法阻挠的人,他自知也阻挠不了。 步惊云离去不久,那个小和尚又再走进来,好奇问:“咦,不虚大师,那个冷面的少年终于走了?” “冷?”不虚苦笑摇头。 “不!他一点也不冷……” 说着回望墙上仍在淌下的孟婆茶水,叹息道:“总有一天,总有一个人,一定会明白他那颗赤热苦心,一定……” 五天之后,步惊云已报捷而返,天下第一楼又响起一阵宏亮的笑声。 笑声发自雄霸,这已经是此数月来,他第九次如此开怀大笑了。 守住楼外的徒众闻之亦不禁愕然。 楼内,此时仅得雄霸与步惊云单独相对,雄霸边笑边道:“惊云,自你得传排云掌以来,九次率众出征九次皆捷,立功非轻,你想为师如何奖赏你?嗯?” 奖赏?原来也有奖赏? 步惊云默默看着雄霸,他想要的奖赏如何启齿? 他不要再看见他如此开怀大笑,他只想看见他恐惧,怆惶、绝望、痛哭! 仅此而已,可是已极难办到! 雄霸见他并没回答,道:“我想一时之间你也不知应要些什么,这样吧!这次就由为师替你作主,我奖给你两个仆人如何?” 两个仆人? 步惊云微微一愕,这老匹夫不知又有何计划? 此时雄霸突道:“死、囚双奴,还不快向主子下跪?” 语声刚歇,步惊云突闻身后传来“噗噗”之声,回头一看,赫见两中年汉子已跪在其身后,齐声道:“参见主人!”这二人能无声无息出现于步惊云身后,武功之高可想而知,雄霸虽云奖赏,但给他此两大高手作仆,必定有所图谋! 果然,雄霸已在朗朗而道:“惊云,面划长疤的是‘死奴’,眼上无眉的是‘囚奴’,他俩俱是用剑高手,只要你善用他们二人,所有计划必定水到渠成,特别是这次计划……” 来了!步惊云心中冷笑,雄霸每说一句话,每干一件事皆有目的,何况是奖赏?他付出一分,必会抽回十分! 步惊云静静看着此死、囚二奴,但见他俩脸上的特征真如雄霸所言,然而他们虽仍跪下,却未低头,四目更轻蔑地牢视步惊云,似乎对这个十三岁的主子极为不满。 就在三人默视之间,雄霸已悠悠道出他下一个的计划…… 黄昏的时候,步惊云才徐徐步出天下第一楼。 雄霸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把计划内所有详情和牵涉的人物一一向其述说,可知计划如何棘手。 而且事近眉睫,明午一到,他便须与死、囚二奴联袂起行! 这次,将会是他加入天下会以来最凶险的一次行动! 步惊云一边朝风云阁的方向踱去,一边正自想得出神,陡地,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声音骂道:“臭丫头!贱丫头!还不给我走快点?” 步惊云素来对一切漠不关心,可是听闻此女子声声“臭贱”,骂得如此狠毒,不由微微一眺,但见两丈外有一中年女子拉扯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正在边打边骂。 姗姗弱女,本亦长得俏丽可人,可惜此刻满脸瘀伤,显见这中年女子出手奇重,且女孩的秀脸亦满是泪痕,状甚可怜。 事实上,她确是十分可怜。 那中年女子又是一掌狠狠掴在女孩脸上,骂道:“贱丫头!谁叫你端汤给秦宁总教时摔破了碗?回去后我定要把你拆骨煎皮!” 说着正欲举掌再掴,蓦地,掌未发已被人一格。 中年女子猛然回身,破口大骂:“什么人如此斗胆?” 随即发现来人,正是帮主第二弟子步惊云,登时容颜失色,吓得仆跪地上,颤声道: “小人……侍婢主管……香莲,向……步少爷问安。” 原来这女子是侍婢主管,步惊云迄今都没注意她,但他自成为雄霸入室弟子后,天下会许多徒众早于各个地方见过他,就连此女子也一眼便把他认出。 步惊云并没作声,其实他出手只为看不过此女子如斯刻薄,如今见其如此害怕,心知她亦明白他出手的用意,相信不会再难为那女孩。既然目的已达,便默然转身离去。 岂料那女子见其转身,以为自己激怒了他,便催促一旁的女孩道:“丫头,看!云少爷怒了,还快向云少爷问安?” 那女孩本来一直也不敢辩驳说话,如今却被如此相催,惟有道:“小婢……向…… 云少爷……问安。” 此语一出,步惊云突然一怔,他陡地止步。 他回头。 是她?是她?是她? 他凝视这个女孩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他虽不认识她,但他认得她的声音,曾在黑暗中扶他一把的人,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与她,为着难解的因缘与孽,终于正式头。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声音低沉得不像一个少年。 女孩甫闻此语,也是一怔。这个独特而低沉的声音,任谁听了也会记得,但她简直无法置信当晚那个沉郁不语的少年,竟是眼前这个以冷驰名于天下会的云少爷? 她低下头,说出一个步惊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名字,她道:“我叫……孔慈。” 翌日,向来沉寂的风云阁从此再不用其余侍婢料理,因为它已增添了一名稚婢孔慈。 她终于不用再受人欺凌和刻薄了。 可惜,风云阁的主人,亦于同日远去,踏上迢迢征途…… 浪儿: 这是一封遗书。 也许你应明白,为父身为“南麟剑首”,更是断家蚀日剑法第十一代传人,面对种种挑战,实是为父宿命。 但是,正逼近眉睫之挑战,将是为父有生以来最凶险的一战,亦是最特别之一战,只因今回对手并非使剑,而是使刀,他正是北饮狂刀聂人王! 聂人王乃是为父毕世难求之好对手,可惜为父五年前曾向其挑战,遭他毅然拒绝。 谁料月前却接到聂人王书来一信,并由乐山六大寇之老五亲手交予,想是聂人王于途中见其作恶,把其教训一顿后再逼其为他带信。 那是一封挑战书。 聂人王之傲寒六诀,霸道狠辣。浪儿,对手实在太强,为父今回信心不大,然而因你年纪尚幼,为父为免使你担心,才假言必胜,实则此战吉凶难料…… 浪儿,此时此地,为父必须向你直申,倘若为父此战败亡,附在这封遗书之蚀日剑谱,你务须配以火麟剑一起习练,方能臻至最高境界。 相信火麟剑之威力亦毋庸再作详述,浪儿你早应亲眼看见。虽说此剑邪异,时会剑控人心。但心正剑正,心邪剑邪,一切皆要看自身本性及修为才可定论。 再者,火麟剑亦关乎我们断家历代相传之一个传说,此传说乃关于乐山此带那座高可攀天之大佛膝上一个秘穴凌云窟……” 写到这里,断帅忽尔斜瞥放在他身畔的火麟剑,剑还在鞘内,然而碧绿的剑柄竟然隐隐泛起一阵红光,妖异诡邪,蔚为奇观。 断帅本来堆满脸上的忧色登时一扫而空,他出奇地露出一丝诡异的邪笑,看着火麟剑,就像在看着一个相伴许久的知已,兴奋地道:“老朋友,我知道你一定很兴奋了?” 火麟剑当然不能回答,但剑柄红光更盛,似在回答。 断帅邪笑道:“不错!难怪你如此兴奋,因为我亦感到一股凌厉无匹的刀气正向我俩逐步逐步侵近……不!不是一股,而是两股!一烈一柔,烈的是聂人王,柔的是其子聂风!好!好!好!好痛快的一战!哈哈……” 狂笑声中,断帅戛断止住笑声,就像是作了一个恶梦一样…… 心正剑正,心邪剑邪? 断帅此刻的心比起五年前去找聂人王时,究竟是正了?抑是邪了? 他如梦初醒,抹了一额的汗,跟着提笔,赶紧在遗书上续写那个未完的秘密…… 一个所有人亦无法想象的惊天秘密! 命运,终安排两个本来毫不相干、天各一方的人即将相遇。 他们并不是这次决战的主角聂人王与断帅,而是一个爱哭、一个不哭的少年风云! 雄霸的风云! 第十章 再战江湖 “师父,江湖到底是怎样的?” “晨儿,江湖纸醉金迷,令人沉溺其中,往往弄至血肉横飞仍不自知。” “师父,那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投身江湖?” “因为江湖险,人心中的贪念更险。” “晨儿不明白。” “江湖游戏刺激非常,瞬间千变万化,一夜成名的机会无日无之。昨日过去,今天过去,还有明天……” “师父,明天又怎样?” “明天永远无法预测!今日是无名小卒,明天可能成为一帮之主;今日是绝世高手,明天可能一败涂地,血街头……” “师父,那怎样才算是绝世高手?” “绝世高手必须具备绝世武艺,还要有一双绝世的手。” “既然绝世高手如此厉害,那他们定可幸免于江湖了?” “唉,可惜人在江湖已身不由已,人不在江湖同样身不由已!这些绝世高手纵然退隐归田,只要一日不死,无论为名为利、为义为已,甚至为情,总有一天还是被逼……” “再战江湖!” 人 此字仅得两划,虽是异常简单的一字,也是苦恼最多的一字。 人有各苦。 有为生、老、病、死而产生之苦,有为贫穷卑贱、不得温饱、没有饭吃之苦。 有心中渴求一样物事,求之不得固然苦,求而得之却又害怕得而复失,更苦。 还有,相爱不能结合,深爱对方却不被对方所爱,或是深爱的人突然亡故,因而生的苦最是折磨人心,苦上加苦! 苦苦苦苦苦苦! 人间,既然是人生活的地方,理所当然地充满人间各种各样的苦。 人间有苦,数不胜数,万苦交煎! 特别是神州大地,历朝民不聊生,是一个最苦的地方…… 众生既因苦而每日活于水生火热之中,故此,大家的心里总渴求有能消除人间各苦的方法与真理,有智慧比自己更高的人可以拯救或开解自己。因而人间虽然有各种各样的苦,也有各式各样为渡众生苦恼而生的佛。 在无数佛像当中,其中一个,相信已是世上最大佛像之一,那就是乐山大佛。 乐山大佛位于乐山西面,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等亦在此处汇全。 相传于唐朝开元初年,有一海通和尚,因见此处江水流急,不时有船在此触礁遇难,故希望建一佛像于此,保护来往船只安全,遂即开始率众修建,历时达九十年之久,大佛像方才落成,其间海通和尚亦早已圆寂。 建成之乐山大佛实乃一尊弥勒佛之坐像,高与山齐,背山面江,依山凿石而成,脚下江水滔滔,船行如蚁,显得非常壮观。 据说,单是其脸上一双“佛眼”,每只也长逾丈五,可知佛像本身如何宏伟。 然而,这双长逾丈五的佛眼,可会大而无当,可会看透世间众生种种苦恼?可会抚慰他们的心? 至少,有一个人不会那么想,他从不认为乐山大佛会抚慰他那颗小小的心。 他自出娘胎以来已有许多的苦,他的住处如斯接近乐山大佛,可是并未惠及龇邻,乐山大佛似乎并未解去他的种种的苦。 他只是一个小小男孩。 这名男孩年约八岁,一身淡青衣衫,衬着圆圆脸蛋,精灵趣致,一望便知,本是一个极为聪敏的初生之犊。 不过这小孩并不像其他同龄孩子般可以终日四出嬉戏,他每天皆要由早至晚蹲在大佛脚畔,量度江边水位三次,风雨不改。 一个八岁的小孩,为何会在江边量水,说来倒真有点缘由。 这孩子的姓是一个听来、看来均十分决断果敢的字——断。 他正是南麟剑首断帅的儿子断浪! 断浪很是苦恼,只因他姓“断”! 乐山大佛顶上右方,有一古寺名为大佛寺;而大佛寺左方百丈开外,却另建有一列亭台楼阁,名为断家庄。 五代之前,断家庄原是江湖中的名门望族,富甲乐山一带。可惜自断浪曾祖父那代开始,断家望而却步逐渐式微,至断浪祖父一代,更在武林中消声匿迹。 断家为何一度在武林中消声匿迹? 断浪不很清楚,仅记得其父断帅曾经提及,断家庄当初能在江湖崛起,全因祖传一柄神锋“火麟剑”,配合断家一手蚀日剑法,威力非同凡响,故能打响名堂。 只是这柄火麟剑异常邪门,时有“剑控人心”之象,因此至断浪曾祖父及祖父两代之时,为怕走火入魔,尽皆弃而不用,致使未能以火麟剑配合“蚀日剑法”精髓发挥最高威力,断家遂从此一蹶不振。 究竟火麟剑为何会控人心?为何如此邪门?断家先祖又为何会得此剑?这种种问题,断浪虽然很好奇,断帅始终未有提及片言只语。 直至断帅这一代,断家庄已沦落不堪,断帅一贫如洗,惟一仍然保留的,是这片偌大的断家庭园,和祖传那柄火麟剑。 直是床头金尽,壮士无颜! 不出五年,他已凭着火麟剑在江湖中赢得“南麟剑首”之美誉,可惜斯时断家已沉萎不堪,再无从众;天下会与无双城又异常兴旺,人强马壮。若有门派意欲归附强者,或江湖人意欲参与,亦必选取这两大强帮。断帅虽赢得南麟剑首之誉,但终究难及前二者之吸引,断家看来复兴无望。 失望之余,断帅迭逢惨变。其时断帅爱妻本已体弱多病,产下断浪后便一命呜呼。 断帅心灰意懒之下,最后决定潜心归隐。 可是在三年的归隐生活中,他一直蠢蠢欲动,他身畔的火麟剑亦蠢蠢欲动。 他终于想出一个或许能复兴断家之法,于是不由分说,把年仅三岁的儿子断浪交托远亲抚养,并留下银两作抚养之用,跟着自己走遍天涯海角,访寻北饮狂刀聂人王的下落。 盖其深信,惟有打败曾蜚声江湖的北饮狂刀,南麟剑首的名气才会更为响亮。 可惜他寻着聂人王之时,聂人王已决定封刀归田,无复当年之勇,并婉言拒绝这次决战,令断帅败兴而回。 重返乐山后,断帅深感此生难再有所发展,只好寄望在儿子断浪身上,遂每日专心授其剑法,希望儿子他日成才。 纵然望子成才心切,断帅却从未授以蚀日剑法,皆因蚀日剑法猛烈无伦,必须年纪稍长方有足够坚强的心性习练,否则势必走火入魔,加上火麟剑的邪气,更是邪上加邪,可怕已极! 断浪纵然未获授蚀日剑法,但对于一般剑法及其余武艺,依然孜孜不倦地苦练,一来是因他天性爱武,二来,是因为他年纪虽少,已自知命苦。 不是吗?断家至他这代已家道衰落,即使其父是南麟剑首仍难有复兴之望,以后复兴断家之责便要落到断浪身上,甫出世便需要肩负如此重大责任,何以不苦? 如果生在寻常百姓家,能够安安分分当个农户儿子,也还罢了;可是,他的家族是曾叱一时的断家庄,他的爹是南麟剑首断帅,一切一切,都不容断浪推卸、忘却! 小小的心灵在八岁的他已觉察人情冷暖,每次当他老父受到远亲们的白眼,每次当他发觉老父目光中隐隐透着不得志之色,第次当他看着断家庄这片冷清的颓垣败瓦,小心儿就会天真地暗暗向自己起誓,总有一天,他要练就一身绝世武功,他要打败武林中所有高手,他更要打败断家衰落的命运! 断浪断浪…… 断帅为其子起名断浪,实是希望有朝一日,其志其心其力皆可断浪,只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刻,断浪才可成为真正的断浪? 叱吒风云? 想不到多年之后,断帅竟又接到聂人王的挑战书,把他早已沉寂、甘于安分教子之心再度唤醒,把他振兴断家的欲望再度熊熊燃烧起来。 今日,正是聂人王相约决战期,不过断浪还是要如往常般在江边量水。 他在一条粗长麻绳上,每隔数尺便缚上一些细小石块,作为沉至江中的坠力及量度之用,而麻绳未端,则缚在江边一块巨石上。 断浪小心奕奕的把麻绳从水中拉出,发现绳子被沾湿的部分居然较昨日长了许多,由此推知水位又升高了不少,不禁自言自语道:“嗯,水位又升高了,爹知道了定很高兴。” 自断浪六岁开始,断帅便着他每日量此江水三次,从未间断。 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 其实是为了…… 就在此时,一块小石子倏地仍到断浪后脑上,断浪骤觉一痛,猛然回首,只见三五个年约十至十二的村童正向他投掷石子,一边还道:“嘻嘻,那个自称什么南麟剑‘狗’家伙的儿子又在量水了。” 对方辱及老父,断浪一边闪避掷来的石子,一边嚷道:“你们……胡说些什么?” 其中一个村童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讪笑:“啦啦!,大佛脚下有一奇,傻头小子把水量,早量,午量,晚量,可是自己却没有娘!哈哈……” 这班村童其实已不止一次向断浪出言嘲笑,断浪今日忍无可忍,怒道:“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父子俩从没冒犯你们,你们却三番四次欺我。今日我可不再客气了!” 言毕立把插在腰间的小竹棒拔出,那班村童早知他出于此带的武学世家,此刻见其拔棒,心知不妙,喧哗叫嚷:“哇!没娘的狗杂种发怒了,快走啊!” 走?嘿,断浪纵使不介意他们笑他没娘,却最恨他们唤断帅为南麟剑狗,如此辱骂断家,他绝不能放过,他勃然道:“哪里走!” 说着将手中小棒掷出,小棒竟蕴含内劲,倏忽间已把最后的村童绊倒,其余村童刚欲把其扶起,断浪旋即纵身而至,在数名村童的胸腹轰了数拳,出手极快。 村童们瞧这小子年纪虽较自己为幼,惟身手矫健无伦,心知绝对不敌,中拳后齐齐忍着痛发足狂奔,鼠窜而去。 断浪并没穷追猛进,适才数拳已把他心头鸟气去掉,正要步回江边收拾绳子,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连忙走进江边一看,原来一艘小舟因不敌湍急江流,被急流逼得猛然撞向江边,登时给撞个稀烂! 然而就在舟碎刹那,两条人影闪电自舟中拔地而起,借势一跃,便到江边之上。 只见此二人一长一幼,长的背挂大刀,双目精光暴射,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栗。 那幼的无论眉目神情却异常柔和,且似带着七分无奈,和那长的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断浪虽长居乐山,从未见过任何江湖人物,但从这二人的气度看来,也知他俩来自江湖,而且倘若猜得不错,那长的必是今日找其父断帅决战的聂人王。 不错,断浪猜得不错。 来者正是聂人王父子! 可是他又哪会猜透,因为这对来自江湖的父子,他从今以后,便要沦落江湖! 断浪连忙走近,抬头抑视高大的聂人王,只觉他恍似一个睥睨世间一切苍生的魔神,不由问道:“敢问前辈是否是北饮聂前辈?” 聂人王“嗯”的沉应一声,站在其后的聂风却一直脸露忧色。 断浪心想:“啊,这长头发哥儿定是其子聂风了?怎么愁眉苦脸,活像送殓似的?” 断浪虽知今日其父与聂人王约战之期,但小孩子又怎会想到,所谓绝世高手间的比武,岂是分出胜负如此简单?实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决! 聂风多年来走遍江湖,十一岁的他已有一种倦的感觉,他太清楚此战对断、聂两家造成的伤害。断浪却不知此战后果甚虞,且还引以为豪,私下更升起顽强念头:“嗯,敢找我爹决战?好!就先教你见识本少爷的厉害!” 一边心想,一边对聂人王道:“前辈,晚辈断浪,家父南麟剑首命我在此恭候多时,前辈请随晚辈一起走,那边有条捷径!” 说着身随声起,几个起落,便沿着乐山大佛足下,借助山壁嶙峋突起处一直翻上大佛膝上,身手颇为不俗。 断家庄就在大佛顶上后方,本可以沿山路而上,断浪却直上佛膝,其实是一般习武者的通病,想炫耀他学自他爹的断家身法,也想瞧瞧聂人王有多大本事。 岂料聂人王不动则已,身形一动即如飞箭,完全无须倚仗山壁嶙峋之助,直接疾射向大佛膝上,断浪一瞄之下为之一怔,心忖:“哇!好俊的轻功!” 但最令断浪惊讶的反是聂人王之子聂风,就在聂人王身形拔起之际,聂风亦随之而起,兼且身快如风,随后而上,竟与其父同时跃抵佛膝之上。 这佛膝距佛足少说也有十多丈,断浪先是给聂人王的轻功吓了一惊,再给聂风的身法吓了呆,整个人站在佛膝边沿,目瞪口呆,呆了半晌方才懂得说话,抱着后脑笑道: “哈哈……前辈轻功高绝,令人心悦诚服啊!” 这句话倒是真心话,不过断浪最心悦诚服的还是聂风,他斜瞟这个一直沉默的长发哥儿,心想:“这个聂风相信比我年长不出数年,轻功却已不比其父逊色。但不打紧,我还有数年才会像他那般年纪,只要本少年勤加苦练,届时定会比他出色……” 他因自幼肩负复兴断家之责,故处处皆与别人相比,好胜心极为炽盛。 聂人王甫登佛膝之上,顿觉一股凌厉无匹的气势从佛顶后方直涌下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是剑气,断帅的剑气! 聂人王不由得抬首看着佛顶,暗想:“好锋锐的剑气!断帅,你整整等了五年,今日我便来偿你心愿。” 接着卸下背后的雪饮,将它交给身旁的聂风,不忘嘱咐:“风儿,你且先留在此,替爹保管雪饮。” 老父临阵弃刀不用,聂风实不知父亲琢磨什么,心中更忧,道:“爹……” 聂人王淡淡一笑:“别担心,为父此战必胜,一定会回来与你共度余生!” 此时断浪见二人尽说些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话,走上前道:“前辈,我爹就在佛顶后方不远的楼房等候,待晚辈为你引路。” 正欲举步,孰料聂人王道:“不用了!我已可感到他在哪!” 言毕身化一道雄猛罡风平地跃起,直冲佛顶而去。 佛顶之上,如今仅余聂风与断浪两个小孩,聂风紧紧目送老父逐渐消失的背影,双眉皱得差点便要连成一线,宛如一别将成永诀。 断浪仅得八岁,稚气未除,见聂风如此忧心耿耿,顽皮念头又再涌起,想:“他轻功虽佳,却并不代表武功也同样高啊!好!先让我试你一试。” 一念及此,断浪信手捡起地上一根长逾两尺的枯枝,蹑手蹑足,悄悄溜到聂风身后半丈之内,正要举起枯枝向其背门鞭下,心忖聂风纵然不济中招,也是背痛而已。殊不知还未鞭下,聂风头不回,身未动,突然道:“你这招‘白鹭长鸣’本属好招,可惜你下盘虚浮,气息浊而不纯,握剑无力,坎、肩井、曲池三大穴乃重大破绽。” 断浪当场一愕,道:“哇,你看也没看我一眼,怎么……知道的?” 聂风淡淡道:“听出来的。” 断浪大奇道:“什么?听……听出来的?这是什么盖世神功?” 聂风缓缓回过头来,凝眸瞧着断浪,温然一笑,道:“这并不是什么盖世武功,仅是自我三岁起便开始研习的冰心诀,有云: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断浪瞧见一直忧悒的聂风此刻居然微笑,自己也不禁地笑起来,道:“哈!心若冰清,天塌不惊!这可神奇了,既非武功又神妙如此,好莫测高深啊!” 至此,两个小孩这一笑,距离顿时拉近。 聂风很是高兴,因他忽然发觉过去数年自己从未一笑,今日竟尔又再次笑了起来,可能是给断浪逗乐了,也可能是因为断浪同属小孩,较易沟通吧? 就在此时,聂风脸色陡地一变。 他感到四周弥漫着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这般感觉是…… 世间万物,总会使人产生不同的感觉。 譬如雪,给人的感觉是冰冻;火,给人的感觉是灼热,野兽,给人的感觉是凶猛。 推而及人,婢仆,给人的感觉是下贱;才子,给人的感觉是温文;霸王,给人的感觉是无敌! 然而无论是何感觉,皆不及此刻弥漫于聂风四周的那股感觉复杂。 那是一股很悲哀的感觉。 这般感觉根本毫无生趣,仿佛不愿再活下去,可是却被逼活下去似的,令人感到非常悲哀、绝望,绝不希望接近这股感觉。 出奇地,聂风反被这股悲哀的感觉深深吸引,他连忙收摄心神,迳使“冰心诀”静心感应,终于发现这股感觉的出处。 是在佛膝之下! 他迅速走进佛膝边往下一望,赫见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正立在佛足之上,翘首仰望这座高高在上的乐山大佛。 那少年一身黑衣如墨,一双横冷的一字眉刚强中隐带忧郁,双目更冷得出奇,就像所有的人和物,全都和他毫不相干。 他恍如一尊黑色雕像伫立着,给人的感觉是如此孤单,如此悲哀…… 如此绝望! 那少年本专注看着乐山大佛,然而也察觉有人在看自己,遂斜眼向聂风那方向望去。 仅此一眼,聂风不禁浑身一震。 这黑衣少年眼中的冷意,令他遍体生寒,他从没有想过世间会有如此冰冷的一双眼睛。 幸而这少年目光中除了奇冷,倒也没有什么,他看来对聂风并无敌意。 但是在两大绝世高手生死决战前,此时此地,居然出现一个如斯独特的少年,三者表面看来虽是风马牛不相及,聂风内心却泛起一阵不祥之感…… 正自忐忑,忽闻身后的断浪道:“聂风,你在看什么?” 聂风回头,一笑,答:“没什么!我看见一名少年站在大佛脚上而已。” 说着朝大佛脚上一指,当场为之一惊。 大佛脚上赫然空空如也,杳无一人,适才的黑衣少年早已不知所踪。 “什么少年呀?一个人也没有,聂风,你一定活见鬼了!” 鬼? 聂风更是不安,大佛足距最近的凉亭和隐蔽处少说也有廿丈之遥,他刚才只是回首答了断浪一句话,那黑衣少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倘若他并非鬼魅,那身法与轻功之高,绝不会较自己逊色。 但聂风肯定他绝不是鬼,因为适才从那少年身上散发的悲哀感觉异常真实。 那是一种很深的悲哀,一种不知何时得见天日的悲哀…… 倏地,聂风似乎又有所感,他瞧见一些他很不明白的物事。 他抱着雪饮,徐徐步至大佛膝上的左方,只见大佛膝上左方的山壁上,赫然有一高可容人的山洞,洞口刻着一句话:“水淹大佛膝,火烧凌云窟。” 好奇怪的一句话。 心,在跳。 心,是断帅的心! 断帅正凝坐断家门前,气度沉稳,静如渊狱,不愧是一代剑手! 不过他的心,此际却在暗中跳个不停,却非因恐惧而心跳,而是因为兴奋! 因为他可以感到聂人王已在一步一步逼进。 断帅还是如五年前往寻聂人王时一样一身红衣,惟独脸容增添了几分邪气,是缘于五年岁月令他改变?还是他的火麟剑令他改变? 火麟剑如今紧握在断帅手中,碧绿的剑柄又现红光,似亦感到真正的对手即将出现。 断帅抚剑沉吟,脸上邪气益盛,对火麟剑道:“老朋友,你也感到他要来了?当年他为情封刀,可教我俩寂寞至今啊!” 正说话间,断帅斜眼一眺,骤见十数丈外正有一条人影急速扑进,断帅陡地一笑。 是“雪”来了!是“刀”来了!是“战”来了! 是北饮狂刀聂人王来了! 聂人王亦远远瞥见断帅坐于屋前,战意迅速暴升,意志更狂,就在扑近断帅身前两丈刹那,信手便抽起一柄弃置断家园内的粗糙破刀,纵身跃上半空,一边举刀向断帅直劈,一边朗声道:“断帅!今日一战你已苦候多年,我们这就一决高下!” 刀势异常凌厉,甫一出手,竟然已是傲寒六诀之“惊寒一瞥!” 猛招迎头劈下,断帅居然视若无睹,处之泰然,火麟亦未出鞘,仅闭目吐出二字: “可惜。” 此语一出,聂人王的“惊寒一瞥”登时硬生顿止,刀就停在断帅额前不过数寸,可是,“惊寒一瞥”刀势本如狂风暴雨,霸道无匹,如今硬要收招,凌厉余劲亦把断家园内两家的竹篱笆激荡得抖动不休。 聂人王凛然问:“为何不出手?” 断帅这才缓缓张开眼睛,道:“因为你适才一刀实令我感到可惜,根本不配逼我下手!” 聂人王道:“嘿!难道你不怕我这一刀取你性命?” 断帅道:“你刀招虽猛,却留一分后劲,显见未尽全力,纵然近在眉睫,我亦绝对有把握破这一刀。” 聂人王闻言顿豪情万丈,道:“好!好眼力!好定力!”接着道:“适才一刀只为试你定力,想不到你定力非比寻常,不枉我聂人王千里迢迢到此找你!” 断帅道:“南麟剑首,北饮狂刀,各据一方,互领风骚,你我五年前早应一战,今日纵是身死,亦觉此生无憾!” 聂人王战意已达顶点,高声喝道:“好!那就出招吧!” 谁知断帅蓦露忧色,道:“不,我尚有一心事未了……” 聂人王问:“一战系生死,你我早应在战前把心事交托无漏,莫非与我聂人王有关?” 断帅道:“不错!断某仅得一子断浪,我父子俩本相依为命。若我战死,望你传他武艺,导之成才。” 原来断帅的心愿如此简单,聂人王不加思索,豪爽地答:“好!” 断帅听其出言承诺,精神为之一震,续道:“反之若你败亡,断某亦必全心抚育你儿聂风,直至他出人头地,绝不偏私!” 聂人王张狂无比,道:“不必!我聂人王今日若死,我儿此后必以败你为荣,引为终身目标!” 说话之间,聂人王忽地腾身而起,横刀一挥,刀中寒气已硬罩向断帅,正是傲寒六诀第二诀“冰封三尺!” 冰封三尺是以用者雄浑内力贯注雪饮,化内劲为刀锋寒气,把对手困于刀寒之内,全身僵硬以致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然而断帅乃南麟剑首,固非弱者,身形潇快绝,闪电离座避开,坐椅登时遭聂人王劈至寸碎! 断帅看着聂人王手中的破柴刀,问:“你的雪饮在哪?” 不错!五年前他往寻聂人王,不单要会北饮狂刀,也要一会雪饮,可是如今竟独欠雪饮! 聂人王并不给断帅喘息,一边继续追击一边道:“败你何须雪须?徒仗兵刃之利,胜之不光彩!” “好狂莽!”断帅疾退如风,闪身断家屋顶。 聂人王并没穷追而进,反腾身跃上屋顶,虽然无法瞧见屋瓦下的断帅,但在半空中聚精会神,立时感到断帅身上所散发的剑气。 任何剑手皆有剑气,何况是断帅这等绝世剑手?剑气澎湃得简直无法遮掩! 聂人王甫一辨出断帅位置,即时以刀破,“碰”然巨响,身如疾电挥刀杀下,正是其傲寒六诀第三诀之“红杏出墙!” 此式原名“雪中红杏”,后因聂人王恼怒发妻颜盈甘作出墙红杏而去,便把满腔妒恨化为力量,融合此式这中,蜕变而成“红杏出墙”。 故“红杏出墙”一经使出,刀势挟着无究妒恨汹涌散出,霸道无匹,居高临下,霎时满天刀劲如雨,分向断帅身上每一关节侵袭…… 断帅本来一直未有出手,但此际处于此招核心,已是避无可避,逼于无奈,终于出手! 然而他仍未出剑,只见他举剑一挥,就这样把火麟剑连着剑鞘一起,迳使断家蚀日剑法第一式“白阳破晓!” 剑未出鞘,剑势已隐透豪光,如破晓白阳绽放民彩,刺眼如针,聂人王骤觉眼前一花,一道剑风已然截至,连忙回刀一挡,“红杏出墙”与“白阳破晓”顿打个平手,两大高手同互相震开。 断帅心想:“啊,他刀招向以狂野见称,怎地这次更多添一股莫名恨意?” 他哪里会想到自己五年前往找聂人王挑战,虽然最后落寞而归,却无意中酿成聂人王家庭惨变;今日之战,实是断帅一手造成。 虽然旗鼓相当,聂人王并未放弃,扫刀再上,吆喝:“火麟为何仍不出鞘?” 断帅边挡边答:“不见雪饮,火麟出鞘还有啥意思?” 聂人王瞪目道:“你雄踞天南,本在于火麟与蚀日剑法配合无间,若再不出剑,此战必败!” 对!适才一式“白阳破晓”,剑未出鞘已能绽放眩目豪光;倘若出鞘,配合火麟剑锋邪异红芒,威力必定倍增。 断帅镇定如常,道:“未必!” 二字甫出,剑穗竟然回挥拍向聂人王,聂人王不虞有此巧招,右颊顿遭鞭中! 断帅持剑伫立,俨然一代宗师风范,傲然道:“断某不须神锋,单是真功夫已可胜你!” 聂人王稍微受挫,双目兽性更狂,战意更旺,哈哈笑道:“好!我聂人王不带雪饮,正是不想倚仗神锋之利,要以真功夫彻底把你击败,想不到你我心意如一,好痛快!好痛快!” 骇人心弦的笑声中,聂人王蓦地脸色一沉! 刀,再动! 这场刀剑死决,双方势均力敌,会否两败俱亡? 没有人能够预知,也许仅得乐山大佛那双长逾丈五,看破一切的佛眼才能预知…… 这场决战的结果,将会使所有人大吃一惊! 第十一章 火异 “水淹大佛膝,火烧凌云窟。” 这句话对得异常工整,骤眼看来并无不妥,实际上却十分不妥。 聂风定定看着乐山大佛膝上的这个山洞,问断浪道:“这个就是凌云窟?” 断浪点了点头,答:“是啊!此带江水经常波涛起伏,水位时降时升,变换不定,传说若有天江水淹过大佛膝时,凌云窟便会着火而焚,且还会有奇事发生。” 聂风眉头轻蹙:“奇怪,倘若江水能淹过大佛膝,那大佛膝上的凌云窟势必同遭殃及,怎会有反给火烧之理?” 断浪耸了耸肩,道:“我也很不明白,但我们断家历代便是为此传说而留居乐山,而且每代都要经常量度江水,以推断水位升降……” “那,这传说是与你们断家有渊源了?” 断浪道:“我想是吧!不过每当我问爹究竟这传说是关于什么,以及凌云窟若着火后会发生什么奇事,他总是支吾以对,说我年纪尚少,说了也不明白,待我长大后才一一告诉我!” 聂风此时信手捡起一块小石子投进凌云窟内,静心一听,只听得石子撞地面声是朝下堕去,可知此洞地势倾斜,深不见底…… 聂风更是好奇,再问断浪:“那你有没有问过你娘?连她也不肯说?” 断浪精灵的眉目略现忧色,垂目道:“没有,我娘自我生下来后便即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 聂风瞥见断浪趣致的小脸满是凄然,心知自己出言唐突,歉疚道:“断浪,对不起……” “不,也没什么!” “是了,聂风你娘亲又是怎样的?她一定长得很美了?” 聂风一愕:“你……你怎会这样想?” 断浪笑道:“不是吗?我看你长得如此秀气,和你爹简直是两样人,可想而知,你一定长得很像你娘亲了。她必是个大美人无疑!” 聂风闻言乍露一抹哀愁,甚至比适才的断浪更愁,幽幽的道:“她……她确实美得很,不过……”他欲言又止。 断浪大奇,追问:“不过怎样?” 聂风语意悲凉,低首答:“有时候,美丽……只会令人伤心,并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居然落下了泪。 断浪感到失笑,他比聂风阅历较浅,在其圆圆的大眼睛看来,美丽仅会令人赏心悦目,根本不会令人伤心。 然而他虽好胜,但见聂风如此伤心,也并没有再出言辨驳,落井下石终非其所为。 倏地,聂风在一片浓浓的哀愁中翘首,讶然道:“断浪,你听见没有?” 断浪傻傻地问:“听见什么?” 聂风的眼睛睁大,像是听见一些很可怕的事:“是……浪声!” “浪声?”断浪连忙回头一看,还未有瞧清楚是什么回事,赫闻周遭水声隆隆,霍地眼前一花! 一道巨浪遽从江中冲天而起,竟达十多丈高,汹涌澎湃,席卷佛膝! 变生肘腋,断浪完全不知所措,不懂闪避,只懂大叫:“哇!水淹大佛膝哪!” 事实上也无从闪避,盖巨浪之高之猛,迅即淹没整个佛膝,当然佛膝上的凌云窟亦难幸免。 聂风饶是身手敏捷,亦难避此凛然天威,给巨浪当头打个正着,身形再难稳持,当场与断浪被怒涛一并吞噬! 两个小孩齐被卷进江中,江水仍是一片惊涛骇浪,此起彼伏,聂风身处如此恶劣形势,依然不忘断浪,一手紧抓着他,以防他给冲走。 在这生死关头,断浪只感到聂风握着自己的手如此的紧!他自出娘胎以来,除了断帅因斩不开的父子血缘对他关怀外,世上其他仅会像那群村童般取笑他,蔑视他,可是眼前的聂风虽属萍水相逢,此刻却无私地对他施以援手、关怀,断浪虽才八岁,也明了聂风一番热心,私下暗自感动。 然而适才巨浪势狂未竭,一道刚退,一道又来。浪关一涌,朝天一冲,两人身不由已,复被浪涛抛上半空。 巨浪滔天,这次卷势更猛,一卷便达十丈,高逾佛顶;与此同时,浪头忽又势尽,闪电向下疾退,霎时间两名小孩乍失依靠,身形急速下堕,但这回却非堕到江中如此侥幸,而是直向数十丈下的佛足堕去。 佛足坚硬无比,恐怕二人甫堕下必会变成肉酱。断浪眼见必死无疑,“哇”的一声大叫。反之聂风面对死亡却异常镇定,千钧一发间,聂风陡然放开断浪,跟着手反握雪饮,喝:“断浪,抱紧我!” 断浪本以为聂风已经放弃,岂料他一喝,怆惶以双手把聂风拦腰一抱,就在同一时间内,二人已急堕至佛膝之旁。 刻不容缓,聂风狠狠咬牙,迳施全身气力,重重把雪饮往佛膝边一插,“铮”的一声,二人下堕之势登时顿止。 岂料劫后余生,还未及攀回佛膝上,两人蓦又听得佛顶上传来兵刃交击之声。 放眼一看,赫见刀影纵横,原来聂人王与断帅已斗至佛顶边缘。 聂人王手上的虽是破柴刀,但断帅的火麟剑并未出鞘,仍以剑鞘苦苦抵拦。由于蚀日剑法必须配以火麟剑才能发挥最高威力,故单论招式,断帅明显吃尽大亏,节节后退。 聂风、断浪瞥见这场惊心动魄的决战,连忙攀回佛膝。断浪更是忧心如焚,高呼: “爹!” 可是纵使叫破了喉,声音还是给江中的滚滚浪声盖过,还是给凛冽的风声盖过! 浪在咆哮,风在怒号,人在惊嚷! 上天下地,仿佛尽在等待着一个人的诞生! 一个强者的诞生! 树丛,本来是个平凡的地方。 然而树丛内若藏有高手,便会显得危机四伏,极不平凡了。 就像距佛顶不远的一个树丛内,正散发着一股极不平凡的气息。 这里藏有两个用剑高手,不!应该说是三个! 因为第三个虽未带剑,而且年纪最少,可是,他或许才是三人中最强的剑手。 但为首两名剑手却不知道他也是剑手,更未察觉他身上竟也深藏一股凌厉剑气! 他的冷,他的静,他的定,他的黑,他的恨…… 早已远远超越了他的剑! 为首两名剑手正是雄霸赐给步惊云的两名仆人死奴、囚奴! 第三名深藏不露的剑手固然便是步惊云! 这次雄霸赐其死、囚双奴,实是因为雄霸早已探出聂人王与断帅之刀剑一战,故遣步惊云与他俩前来乐山,伺机夺火麟、雪饮两大神锋,再转赠予天下会死敌无双城主独孤一方! 无双城素来是天下会一大祸患,雄霸早已欲将之铲除,可惜无双城虽不及天下会人强马壮,但根基异常深远,焉又能轻易一举歼灭? 既不能以武力将之连根拔起,更不能以武力逼其归顺臣服,惟有将之拉拢为友,以暂时减轻天下会拥有武林的阻力,待时机成熟时再倒戈相向,背信弃义未迟。 这才是兵法上的上上之策。 据闻独孤一方深好收藏世上奇锋利器,雄霸为要与之结盟,雪饮与火麟已属志在必得! 不过步惊云当然不会让天下会与无双城如此轻易结盟,盖因两帮若一结盟,雄霸势力必会日趋庞大,他复仇机会便会相应减低。 他宁愿这次失手而回,也不愿雄霸得手。 他暗暗琢磨,若自己真的事败,以雄霸如此对其所欣赏,亦不会过于责难。 而他欲阻止两帮结盟的目的却已达成。 步惊云与死、囚双奴如今藏身于这个树丛,不单能看见两大高手的决战,更能尽瞰佛顶以下所有形势,当然包括断浪与聂风的一举一动。 聂风…… 步惊云第一次接触这个名字,是自雄霸述说这次抢夺两柄绝世神锋的计划时听来的,其时他只觉此名字甚为平凡,如今得见聂风,方知其人绝不平凡。 他不平凡,所以他远远便可感应步惊云的悲哀,只有悲哀的人才可感应悲哀。 他不平凡,所以他面对惊涛骇浪的天威而不惧,终于死里逃生。 但步惊云觉得聂风最不平凡之处,却是他的心。 因为任何人在生死一发间,尽都会先顾自己性命为上,惟聂风于危急关头仍死命紧抓断浪,甘为救断浪而放弃一人易逃生的机会,这颗心…… 步惊云可会欣赏?佩服? 死、囚双奴见步惊云似乎并不大注意两大高手在佛顶上的惊世决战,反注意正与断浪一起在佛膝呆呆观战的聂风,同感大惑不解,死奴更不耐烦道:“云少爷,今次帮主对这两柄绝世神锋志在必得,希望云少爷不要分心,坏了大事反而不妙!” 一旁的囚奴也盛气凌人地附和:“不错,聂人王与断帅俱属当今顶尖高手,纵合我们三人之力也未必能与之匹敌。帮主的意思,是要我们待他们至筋疲力竭或两败俱伤时,才坐收渔人之利。此刻二人之战几近尾声,我们务须依帮主计划行事,云少爷请勿掉以轻心!” 这死、囚双奴其实是于十多年前显赫一时的十大剑客其中之二——双龙剑壁! 二人擅使双剑,曾忖之横行作恶,后来败给雄霸,并臣服其下为死、囚双奴,做恶更多,且等闲也不会随便出动。这回雄霸不单派遣二人前来,更把他俩赐给步惊云为仆;二人对于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主,非常不满,心忖此子年纪轻轻,武功大多不外如是,怎配当他们的主人? 故在前赴乐山途中,二人尽想找机会与步惊云为难。如今见步惊云只专注于聂风,更是大好良机。他俩刚才所言虽然表面得体,但一唱一和,每句皆以帮主名义压过来,明显表示他们虽被逼成为步惊云之仆,却只会为雄霸办事,绝不会听命于步惊云。 然而步惊云听罢二人所言,居然恍如未闻,亦不答话,完全无视二人存在。 死、囚双奴见其毫不理睬,私下更怒,若非碍于雄霸之威,早已拔剑把这个少主人刺毙当场。 步惊云却只是仍定定注视聂风,就像在这空虚寂寞的世间终于发现了一样他感兴趣的东西:一个对手?还是一个朋友? 这边厢,聂人王与断帅犹在佛顶激战,由于聂人王已占尽上风,更是意气风发,狂态毕露,边战边道:“断帅你再不拔出火麟,早晚死在老子刀下!” 他一刀比一刀重,断帅已是强弩之未,挡得甚为吃力,哪还有余暇张口回答? 孰料就在聂人王以为胜券在握之时,火麟剑猝然隔着剑鞘,自生一股如火灼般热的气劲,猛地将手中破柴刀震为寸碎! 高手过招,半分差池也可以反胜为败,反败为胜,此变当真非同小可,断帅就乘聂人王错愕间,猛把火麟剑连鞘痛击在聂人王右膝之上,当场把其膝盖击碎。 聂人王骤失兵刃,右膝复又重伤,战斗力即时锐减,与此同时,火麟剑霍然自行出鞘,直冲丈高! 火麟甫一出鞘,迅即剑抖如雷,赤红如火的剑锋在绽放熊熊烈焰,令人感到灼热无比! 断帅眼见火麟无故失控,也是一怔,忙扑上重执火麟,谁料一握之下,乍觉火麟剑锋竟有一股邪气攻心。断帅素知火麟邪气甚重,但一直自信本身功力足以将此剑邪气驾御,想不到眼前火麟所发牙气却是空前强大,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催运内力平抑心神,免致“剑控人心”。可是与此同时…… 断帅虽身在半空,却发现了火麟失控的原因。 火麟失控,是因它正极度兴奋,是因它已找到一个旗鼓相当的敌手! 就像断帅找到聂人王一样! 而火麟自成剑以来一直渴望的敌手,正是与它背道而驰的雪饮! 正握于聂风手中的雪饮! 聂风与断浪同在佛膝上耿耿地仰观战情,断帅在佛顶居高临下,已瞥见聂风手中雪饮,火麟更是雀跃如狂,抖动不休。断帅迅即战火如焚,再难压火麟攻心邪气,双目登时血丝贲张,脸上邪气四溢,简直与前判若两人,狂笑道:“哈哈,来呀!雪饮,快来与我火麟一决高下!” 话声未歇,身形已自佛顶直扑十多丈下的聂风,同时挥剑一划,绽放出严密剑网,蔽天而下,恍如乌云直罩,密不透光,正是断家蚀日剑法最厉害的一式“火麟蚀日!” 这式剑法之猛之密,饶是聂人王亦无把握寻出破绽,不料断帅竟以如此夺命杀着攻向自己儿子,可惜他膝盖已碎,要追亦无力追及,只有光睁眼暴喝:“卑鄙!为与雪饮争锋,不惜对小孩使用杀着,怎配称一代宗师?” 但断帅火麟在握,已因心中战意而被火麟乘虚剑控人心,理智尽失,宗师风范顷刻荡然无存,怎会受其喝阻,狂莽道:“嘿!我五年前初见你儿,早知他天赋奇禀,你能接的,他亦必定能接!” 说着身形更急,剑网更密,在下的聂风见当年的断叔叔变得如斯狰狞,也是一呆! 断浪一直站在聂风身畔,眼见老父形同疯狂,急仰首向扑下来的他哀求道:“爹,聂风曾救我命,是我朋友,不要啊……” 然断帅为要使火麟与雪饮一拚,也顾不得儿子身在剑网之下,聂风赫见剑势还距数丈便已临门,即时当机立断,一掌把断浪推至两丈之外,免他因而受伤…… 既然走至佛膝那个角落也是无法逃避此绝命一击,聂风索性不避! 只见他双手举刀,未露怯色,凝神注视正在逐尺逐丈逼下的剑网,似在寻找剑中破绽…… 可是“火麟蚀日”挟着断帅身形下堕之势,已如雷霆罩下,他可有余裕寻出破绽? 死亡在逐丈逐丈逼近! 八丈,七丈,六丈…… 五丈,四丈…… 三丈…… 树丛内,步惊云与死、囚双奴已把这一切看在眼内,死奴狞笑道:“嘿嘿!真是不知死活的小子,连我、囚奴也自知破不了的一招‘火麟蚀日’,就凭他小子这股傻劲便可破?简直不自量力!” 囚奴亦冷笑道:“这样也好!若此子死于断帅剑下,聂人王今日必与断帅同归于尽,届时倒可省了我们不少工夫啊!哈哈……” 步惊云一直默默听着二人的冷嘲热讽,始终没有反应。 眼前的一代宗师居然以狠辣剑招疯狂向一个小孩进攻,这样以强凌弱,以大欺小的行径,步惊云真的可以像死、囚双奴那样坐视不理?真的那样冷血? 就在囚奴冷笑之间,步惊云忽然拔剑! 他手中本无剑,他拔的竟然是二奴其中一剑! 囚奴已属剑术高手,经常剑不离身,绝对不可能给人夺剑! 除非,夺剑者是个剑艺比他更高的人…… 囚奴万料不到,这个年仅十三、自己一直不服的少主,拔剑的手法居然如此熟练! 如此巧妙! 如此快绝! 甚至比他更快! 剑,已逼至聂风额顶两丈之上。 剑网如虹,凌厉剑气利可断金,把聂风周遭方圆两丈的土地悉数切割至四分五裂,霎时间砂石乱飞,剑网俨如匹练,团团把聂风紧里其中。 好一式“火麟蚀日!” 剑网更在加速收缩,疾向身处剑网核心的聂风侵袭! 森森剑网,恍如一口巨钟把聂风由上至下紧罩,聂风但觉周遭漆黑一片,浑无半丝光明与希望…… “火麟蚀日”不独蚀日,不独蚀掉光明,还会蚀掉人心中求生的希望。 果然是异常绝望的一招! 可是,聂风还想与老父重过以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还想以自己毕生来反哺这个被抛弃的老父,为其坎坷不平的命运尽量添上些幸福…… 不!他绝不能如此轻易便放弃求生希望,他绝不能够死! 聂风再度平定心神,凝眸注视压下来的剑网。 他天资聪敏,而且冰心诀之修为不弱,加上内心那股不灭的求生意志,在密封的剑网中,他遽然发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光线。 不错!这就是破绽所在! 聂风举刀,他知道只要使出傲寒六诀任何一诀向这里一劈,“火麟蚀日”势必溃不成军! 然而断帅数十年功力何等雄浑,加上现时从十多丈高压下来的强横冲力,聂风纵能破招,亦必给剑劲震个五脏六腑尽碎而亡。 但这一刀他已不能不劈,这是他惟一求生之路。 聂人王此刻膝盖尽碎,轻功难以尽展,只是缓缓滑下佛膝,已来不及救他;断浪更没此能力相救,他惟有自救。 不过聂风做梦也没想过,乐山大佛四周,还有一个有能力救他的人,一个有“心” 救他的人! 就在聂风将劈未劈的刹那,倏地又起奇迹! 千百道剑光蓦地从密封的黑暗空间透入,瞬间交织成另一紧密剑网,及时把断帅罩向聂风的剑网一格。 好悲痛的剑网!好绝望的剑网!好一个鬼哭神号的剑网! 是“悲痛莫名!” 是步惊云的“悲痛莫名!” 两道绝世剑网漫天相,转瞬消失。 断帅那疯狂的战意及自信亦随之消失,仅是呆然伫立。 因为他瞥见一个可怕的事实:来救聂风、破他“火麟蚀日”的人,竟是一个年纪尚幼的黑衣少年! 聂风也为之一怔,他料不到救他的人居然是适才那个悲哀少年,他竟有如此武功? 步惊云手中剑已断,口角亦渗出血丝,显见虽以悲痛莫名破了火麟蚀日,但断帅数十年内力修为实非等闲,加上火麟剑的猛烈,步惊云破招后一阵气血翻涌,一时间站立不住,聂风见状忙上前伸手扶他一把,问:“是你?你为何要救我?” 为何?步惊云未回答,却猝地使劲把断剑凌空掷出,聂风心觉有异,急忙转身,赫见半空中一条魁梧身形手持双剑向自己飞快疾戳,却遭步惊云断剑一阻,那人惟有双剑一格,“当”的一声,剑势一窒,身形已飞快落下,是一等一的高手! 来者原来是步惊云双仆之一的死奴。 死奴本想乘隙刺杀聂风再夺其手中雪饮,但不虞步惊云反会阻其夺刀,不禁一愕,瞪着步惊云道:“你……”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一柄火红长剑已从后杀至,死奴心知必是断帅无疑,立时双剑各划半弧,齐挡断帅一剑,转身问:“呸!老子要夺雪饮与你何干?” 断帅道:“雪饮只有握于聂家父子手上才可与我火麟一战,绝不能落在别人手上!” 说罢红光迭起,火麟复又连绵攻向死奴。死奴深知其蚀日剑法厉害,不欲与之硬拚,连忙展身游走,断帅穷追不舍道:“走!嘿,没有人能在南麟剑首的剑下逃走!” 就在此时,突听两丈外传来一声暴喝:“断帅!快放下火麟剑!” 从没有人敢向断帅下令,更从来没有人敢命断帅放下火麟剑,断帅立时转脸要看看来者是谁,聂风与步惊云不期然回头一望。 难怪此人如斯斗胆,因为他有杀手在手! 杀手是其剑下的断浪,此人正是步惊云之第二仆囚奴! 囚奴一手捉着断浪,利剑早架在他脖子间,威胁断帅道:“断帅!识趣的便快交出火麟!” 断浪在其怀中拚命挣扎,呐喊:“爹,不用理我!火麟是我们断家的希望,千万别弃剑啊!” 囚奴脸色一沉,剑锋一划,霎时在断浪右颊割道深长血痕,道:“臭小子!不说话对你有益!” 断帅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夺火麟、雪饮?” 囚奴擒得断浪在手,有恃无恐,骄狂道:“老子俩是谁不用你管!死奴,快拿下他手中剑!” 死、囚双奴到了此时此地已知步惊云并非为夺剑而来,反是要阻止他俩,动机未明。 故二人为急于邀功,亦不欲再与步惊云一道行事。岂料就在死奴刚要夺断帅手中火麟剑时,断帅忽地反手一剑便向死奴胸膛直戳! 死奴以为宝剑即将到手,得意忘形,冷不防断帅会一剑刺来,根本毫无还手之机会,火麟已贯胸而过,“啊”的一声惨叫,当场殒命。 囚奴料不到断帅行径会如此荒诞乖戾,心中一寒,道:“你……你竟然杀了他,难道你不怕我杀掉你儿?” 火麟饮血,剑锋霎时红霞暴放,放照得断帅脸色更邪,断帅冷笑道:“火麟会带给我显赫名誉,更是我断家复兴之望,要我交出它,我宁可牺牲我儿,你要杀便杀吧!”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全皆震愕,聂风心想:“啊,五年前断叔叔的脸容并非邪异至此!爹曾说火麟剑邪气极重,会随时日增长而逐渐剑控人心,今日一见果真所言非虚!” 思忖间瞥了身畔的步惊云一眼,却见其面无讶色,似乎对一切都不会感到惊讶,对一切都毫无兴趣。 不过至此时此刻,聂风仍未知道步惊云本是和死、囚双奴同来夺神锋,死、囚双奴现身后亦未有机会言明。 众人之中,最震惊的还是断浪。他虽置生死于度外,但乍闻老父一番决绝无情话,小脸陡地苍白非常。 断帅既不怕囚奴杀害其子,更是昂步而上,步步逼向囚奴。囚奴本也属剑中好手,此际反被其邪异尽慑,抓着断浪一步一步后退,慌惶道:“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可是断帅恍如未闻,继续逼前,囚奴斗然狠咬牙根,道:“好!你不信我杀他?我如今就杀给你看!” 言毕便以剑往断浪脖子上一拖,殊不知握剑之手突给人从后紧扣,来人内力深厚非常,反手一扭,当场把囚奴手腕扭断,接着一掌把小断浪推给断帅,喝骂:“呸!卑鄙鼠辈,以稚子为胁,死不足惜!” 此人正是聂人王!他适才因脚伤未能及时救得聂风,但仍强忍痛自佛顶缓缓滑下,各人正因在你争我逐而未有注意他已滑至佛膝,想不到终给聂人王救了断浪。 囚奴右手惨被扭断,痛得在地上不住翻滚,及翻至凌云窟前才可勉强忍着痛楚支撑起来,岂料甫站起又见断帅及聂人王逼近,断帅声色俱厉问:“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到底是谁主使你们前来夺神锋?” 囚奴大汗淋,忽地眼珠一转,大叫:“好!我说!主使我们的人就是——”其实囚奴是想指证步惊云,然而话声未毕,蓦地,凌云窟内传出一声撕天狂吼! 吼声如雷,震耳欲聋,简直并非凡人叫声! 是兽,是兽的叫声!可是,什么野兽能有如此凶猛、可怕骇人的叫声? 吼声未歇,囚奴刚想回头一看是何猛兽,一蓬火舌猛地从凌云窟内汹涌喷出,囚奴闪避不及,登时给火舌烧个正着。火舌且蕴含强猛气劲,“刷刷刷”的数声,囚奴浑身上下不独着火而焚,还给火舌切割至支离破碎,也没哼一声便即倒毙,死状恐怖非常! 剧变陡生,断帅竟似乎早有准备,即时翻出丈外,然聂人王正站于洞口,膝盖亦碎,难以走避。就在此时,一只四指巨爪又从洞内扑出,一爪攫着聂人王的小腿,聂人王向以狂野见称,岂会惧怕,一拳便轰到巨爪之上,谁知巨爪坚如精钢,毫不畏缩,爪劲一扯,硬生生把聂人王拖进洞内…… 聂风见状震骇莫名,惊呼:“爹!” 惊呼声中,正想纵身上前,谁知一人从后紧捉他的手臂,正是断帅! 聂风拚命想挣脱断帅制肘,但他的手如铁钳将其紧锁,聂风一边挣扎一边叫嚷: “放开我!我要救我爹!” 断帅乍见洞中陡生剧变,适才邪异疯狂的战意竟似尽退,聂风这番孝心他当然明折,但仍厉色道:“太迟了!小子,它正在震怒,你进去只有送死!” 聂风一呆,惊问:“它?它是什么?” 断浪闻言也即趋前问:“爹!凌云窟已着火,它……是否就是我们断家历代久等的东西?” 断帅道:“不错!但想不到它比传说更为可怕!” 此时洞口已布满火舌,洞内更突然传出聂人王的叫声:“风儿……” “爹!”聂风复再拚命欲摆脱断帅,与此同时,赫闻聂人王“啊”的一声惨叫! “不……”聂风拚尽全力大叫,狂叫,厉叫! 不!他不要爹死,他还要与爹一起过快乐的生活!他还要供养老父终老! 然而这声惨叫,无论谁都知道聂人王已凶多吉少! 聂风犹自奋力大叫,奋力挣扎,断帅仍没松开半分,他转身望着断浪,猝然从怀中取出一信,飞快放进断浪怀中,凝重道:“浪儿,此信关处乎我们断家所有秘密和武功,你十五岁后方可拆阅。” 断浪未及回应,断帅又转脸瞪着依然挣扎的聂风道:“小子,徒然送死只属愚勇! 你品格天赋俱是上乘,不要糟蹋自己!” 说着紧捉聂风的手运劲一抛,聂风整个身子顿给其抛向断浪,这一动蕴含强大引力,巧劲一卷,断浪“哇”的一声亦被带出,二人身不由已,直向佛膝边缘滚去…… 断帅临危高呼:“快走!好好的给我活下去,有命的也别再回来!” 然而佛膝之下此时已是水位暴涨,江面波涛起伏,漩涡处处,两个小孩这一下去,必定九死一生,断帅为何明知此理却还将二人送进江中? 就在聂风与断浪刚要滚出佛膝边缘刹那,一条人影闪电抢前欲把二人攫回,聂风于翻滚中也瞥见了,这条人影正是那黑衣少年! 可惜就在步惊云的手快捉着聂风的手之际,断浪小小的身儿已如断茑般滚出佛膝边缘。千钧一发间,聂风毅然作出一个决定,他绝不能抛下断浪,他霍地一手紧扣断浪小手,与他一同直朝江中堕去…… 半空之中,聂风为要全力紧握断浪,另一只手不由自主一松,雪饮竟尔脱手,一惊之下,连忙一腿飞出,把雪饮重重踢进大佛石旁的崖壁上,直没至柄,跟着便与断浪双双堕进怒涛中消失。 步惊云怔怔瞧着满江怒涛,似是未料到世上竟也有不顾自己生死而先照顾别人的人,只可惜这个人已经消失…… 他幽幽回望,赫然发觉凌云窟早已一片火海,断帅正站于丈外瞪着他,道:“小子,我不知为何你会出手营救聂风,但我知你心中一定在问,为何我会将两个孩子送上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步惊云没有回应。 断帅像为自己解释、辩护:“因为眼前凌云窟这条路,更是一条必死路!” 断帅说罢转身,竟向凌云窟那边走去,却仍回首瞥了步惊云一眼,满目欣赏之色,道:“你能接下老夫‘火麟蚀日’,他日必能成为旷世剑手,若你不想白费自己这身资质便快跳进江中,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老夫又少了一个好对手……” 断帅言毕不再迟疑,展身跃进这片火海,转瞬消失。 步惊云只是呆呆凝视着火光熊熊的凌云窟,心中霎时涌起一个疑问:既然凌云窟必是死路,断帅为何还要踏上这条死路?他到底为了什么? 他没有再想下去,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只见凌云窟那片熊熊火光中,正有一条黑影徐徐步出…… 向是处世不惊的步惊云一瞥之下,亦不由心中一凛。 天!这是什么? 这团黑影,简直就是上天对世人的惩罚! 这条黑影,赫然是…… 一头全身冒火的异兽! 一头火麒麟! 第十二章 伤心的刀 他洞悉天机。 他算尽天机。 他精通周易、皇极经世书、紫薇斗数、子平命理、六壬神数…… 可是,他自己偏偏逃进破落的庙内,即时不支倒地,一直滚至神案之前。 已是夜深,这座破庙更是寥无一人,其实在大白天又何尝不是一样? 世道每况愈下,人心逐渐沦亡,良知大量泯灭,谁还会顾忌“举头三尺有神灵”? 佛像菩萨,简直已成为大多数人讪笑的对象! 他很痛苦,浑身披满腥臭鲜血,也不知是从他身上哪处淌下。 他软弱无力地仰望座上神佛,迷糊地哀叹:“天啊!佛啊!我到底干错什么?我到底干错什么?” 迷糊的声音在庙中来回激荡,不住出无数回响,宛如声声追问。神佛却毫无反应,似并未为其哀号所动。 他犹在努力呻吟。 “天!我一生算尽天机,为世人指点迷津,扶危解厄,难道这样也是错?难道这样也是错?” 神佛始终默无回应,然而庙外天际倏地闪过一道紫电,接着爆出一声撼天雷响! 是天震怒了?是佛震怒了? 一道旱雷赫然轰进庙内,当场把他身畔的地面轰至飞碎,就像是天和佛给他一个最简单直接、最彻底的。最愤怒的回复! 他必遭天谴! 他凄惶地瞪视眼前情景,吓得目瞪口呆,脑海不由自主浮现一段往事…… “啊,难道是那回事?”他霍地记起自己多年前因一笔丰厚酬金而为一个已高高在上的人算命,那人并无厄困,只想要更上一层,他为他批了一句:“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不错!正是这个错! 错!错!错! 仅因他一时贪心,妄自泄露了一句不应泄露的天机,更助长那人的气焰及雄心壮志! 仅因他这句批言,更鼓励那人向顶峰疯狂而进,因而造成更多残酷的杀机,以致于受劫! 都是因为一句批言之错! 他惭愧,他内疚,他心中紊乱非常,颓然跪在神佛跟前,乞怜道:“是我错了!但…… 此事将如何补救?” 他绝望地合指一算,目光霎时流露一片惊慌之色,像已算出一件异常可怕的事,惘然哀号:“太迟了!风云已落在他的手中,太迟了……” 震颤之间,他乱步走到窗前,淡淡的月色映照在他的脸上,赫见他面容满布一堆堆的毒疮,血脓披面,狰狞可怕已极…… 就在哀号声中,他脸上无数毒疮突然爆开,千百道血箭暴溅横飞,凄厉非常,令人惨不忍睹! 这就是他浑身披血的原因!这就是他泄露天机的报应! 他痛得五体投地的向佛断续乞求:“太……痛苦了,请宽……恕我,让我……痛快点死……吧……” 可是他虽受尽折磨,几乎虚脱而死,却始终没有死去。因为命运对他还有一个安排。 他还有一句天机仍未泄露。 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帮主,这两个便是我帮众于岷江畔救起的小孩,已整整昏迷了七天。” “丑丑,他俩就是北饮狂刀和南麟剑首之子聂风、断浪?” “正是。” “那,当中谁是聂风?” “是这个长发少年。” “唔,很好。” “帮主的意思是……” “表面看来,此子眉目虽是一片纯厚,实则隐含刚强不屈之气,绝非泛泛之辈,实与惊云一样,是百年难逢的练武奇才。” “只惜帮主已纳两徒。” “丑丑,你忘了老夫三绝中的风神腿法还欠一个传人?” “但……帮主,别忘记聂风此番遭遇是因帮主窥觎神锋间接引起,恐怕……” “毋庸操心,此事仅得你和执行任务的惊云知晓,死囚双奴亦已遇难,即使连霜儿也不知此中计划,若我们三人不说,谁会知道?” “帮主雄才伟略,言之有理,小人口服心服!” “既然如此,你就给我好好紧记四个字。” “嘻嘻,是什么字?” “守口如瓶!” 岁月无情,总不会为任何人、任何变故停留半刻半分。 生命,在岁月与天地的严密监视下,还是被逼诞生、成长、看华冉老,直至死亡! 聂风的生命并未终结,可是聂人王显然已于凌云窟内惨死,今后,他再不能与父重过幸福而平淡的生活,对他而言,纵使能够苟生世上,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生命,实在有太多的遗憾与哀伤…… 不过有一点却可肯定,聂风一生的历史由这一刻开始将被彻底扭转、改写! 在一片昏昏沉沉之中,聂风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聂风……” 是死前的幻觉吗?这个声音生硬平板,丝毫也没高低仰扬,活像死神对他的呼唤。 是的!聂风迷糊的想,或许他早已真的死了,才会听见死神的呼号? 然而,声音又再响起,如梦如幻,他依稀可辨声音就在自己身旁:“记着,别告诉任何人我接下‘火麟蚀日’”。 简单直接的一句话,令聂风蓦然惊觉,说话的并非死神,而是那个…… 他很想证实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无误,他很想张开眼睛瞧瞧此人是谁,只是他浑身一点力气也使将不出,就连张开眼皮的气力也没有。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又由远至近地传来:“云少爷!云少爷!” 是一个很甜美的女孩叫声,凭声可以想象,她的样子大抵长得不错。 “云少爷,你这数天怎么老在这个聂风身畔默坐?瞧!天也快晚了,你不倦么?我已为你准备好了饭菜。” 此语一出,昏沉中的聂风心神陡地一震。这个唤作“云少爷”的人,在他身畔伫候数天,就是为等待他稍微恢复知觉悟时,对他说那一句话? 他更想瞧瞧这人的容貌了,可惜始终无力张目一看。 忽地,聂风又闻一阵急速的推门声,一个陌生的声音恭敬的道:“云少爷,帮主有请。” 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听来那个云少爷与女孩已逐渐远离。 聂风猜想下去,只惜气力已然不继,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脑海正渐渐模糊起来。他终于又再次昏睡过去。 天下第一楼内,雄霸与一个十分沉默的人谈了许久许久。 其实二人也并非在倾谈,因为一直都只是雄霸在独自说知,那个人却终究没有作声,仅是偶尔点头。 这个人,正是在凌云窟处得见那头异兽庐山真面目的步惊云! 聂人王与断帅两大绝世高手乍睹这头冒火异兽后,想必已经遇害,但步惊云竟然可以幸存? 却原来当日断帅踏进凌云窟后,半晌未见出来,后洞中缓缓踱出的反是一头全身冒火的四不像火麒麟,步惊云心头一寒的同时,亦深知断帅准已蒙难。 火麒麟目光如炬,张牙舞爪,馋涎欲滴,似要把世间万物吞噬并焚为灰烬,统统付之一炬。 步惊云一声不发,一直静静地看着火麒麟,一动不动。他知道,这头异兽能一下子便把二大高手灭绝,当真非可小可!在没有十成把握可以避开之前,他绝不妄动! 他又如一座冰雕般镇立原地。 真的!他真的像是一座了无生气的冰雕,它也像一团烈火。 人和兽,冰和火,紧张欲裂地对峙,对峙,对峙,对峙…… 只要一触,即发! 对峙之间,步惊云陡然发觉,这头异兽的一双眼睛看来虽在对他瞪视不转,但目光一片空洞,视力似乎甚弱,方明了它原来并非在瞪视自己,它只是凭听觉和本能感觉分辨周遭变化。 故四周任何物体仅需稍微移动,它立即便会向其汹涌攻杀,可惜,它今次遇着的是步惊云。 一个不言、不笑、不惊、不动的死神,浑身皆在散发着冰冷与死亡的气息。 他俨如一尊毫无生命的石偈,冷静得连半滴汗也未有流下,它根本没法感应他的存在! 隔了良久,奇迹般地,这头异兽遽然转身,一步一步的低吼着返回凌云窟内,步惊云终于脱险。 不过死囚双奴已死,两大高手已死,两大高手的两名后人亦想必已死,为了回去好向雄霸复命,步惊云必须为自己另编一个故事。 最合理的莫如聂人王竟不催刀赴战,反把雪饮交托儿子保管。死囚双奴急于要夺雪饮便即扑向聂风,步惊云现身阻截二人妄动,却反给聂风误会他特来相救。纠缠间死奴被断帅所杀,而囚奴则被凌云窟内一个异兽焚毙,断帅见状立把两个孩子抛进江中逃生,最后两个高手同被这头异兽拖进凌云窟内,火麟、雪饮亦于洞中丢失,而步惊云却因自身冷静而得幸免,至于那头异兽则去向不明…… 整个过程并非天衣无缝,但已足够让雄霸相信。何况自步惊云返回天下会后,雄霸也曾遣众再赴凌云窟仔细侦察,确在洞中发现许多猛兽爪痕,爪痕之形状、大小均有别于现存兽类,故两大高手被异兽拖进洞内亦属合理。 而凌云窟内地势异常倾斜,深不见底,众手下亦不敢贸然再深入洞内查探下去,只是见洞口内处方圆十丈草木器厂俱焚,估计聂人王与断帅必齐齐烧为灰烬,尸骨无全。 而雪饮与火麟此两大神锋,相信亦丢失于洞内万丈深渊中,无法寻回。 没料到天下会众在回程途中,却于岷江下游发现给浪涛冲上滩头的断浪与聂风。二人早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 而聂风、断浪的出现正是步惊云所编故事的最大破绽,仅因只要聂风苏醒后道出真相。步惊云一直守在二人身畔,就是俟他俩稍复知觉时便即时告诫二人别把真相和盘托出。 不过有一点却真的大出步惊云意料之外。雄霸这回计划徒劳无功,更损失死囚双奴两名猛将,却并不如何震怒,相反发现聂风后更是喜上眉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就在此际,就在此天下第一楼,就在雄霸对其所说的一番话中,步惊云终于知道所为何因。 雄霸之喜,皆因他发现聂风是个难得奇才,这个发现似乎比与无双城结盟更为重要。 其实断浪又何尝不是块材料?雄霸何以偏要钟情于聂风?步惊云虽不明,但不问。 雄霸已为聂风今后妥作安排,而为了这个安排,天下会窥觎神锋的真相必须隐瞒。 对于隐瞒真相一事,他相信步惊云绝对有此能耐,甚至比文丑丑更有能耐。 只是,步惊云隐瞒真相的能耐实在较他所想为高,雄霸自以为知道了真相,却没料到,他所知真相并非真相。 真正的真相,早已深深埋藏于步惊云心坎这内。 也许,直到永远。 聂风与断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苏醒的。 他甫张开眼睛,便见断浪昏睡其侧,满头大汗,小嘴巴还在声声叫着爹,可知正在做着恶梦。 聂风立时轻轻推他,低嚷:“断浪,断浪……” 断浪搓了搓他那双惺松的大眼睛,也醒了,睁眼一见聂风,登时喜不自禁,一把捉着聂风的手,雀跃问:“聂风,是……你?我……我们还没有死?” 绝境救生何其渺茫?难怪断浪一时难以相信事实。聂风莞尔点头,却没有注意周遭环境。 二人放眼一望,但见自身正卧于一张宽敞软榻上,而安放此软榻的这间卧室,足可容纳百张软榻,可较我们断家庄的厅堂更大啊!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面对如此陌生而广阔的空间,断浪只感到惘然失措,依旧在问着同一问题。聂风苦笑,他同样也是人海中一个孤单无助的小孩,他又如何解答? 这个地方连一间卧房也如此宽阔惊人,相信其他地方更是大得难以想象。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答案,一个惊心的答案。 “这里是天下会!” 语声方歇,一个人已推门而进。 从适才那句答案的沉厚语调听来,来人想必是一德高望重的长者,但聂风二人赫见进来的居然是一个年约十六的颀长少年,灰衣一身,容貌忠诚,亲切可掬,聂风不禁放胆问:“这里……真的是天下会?” 灰衣少年毫无架子,大方地答:“不错,是我们天下会众于岷江畔把你俩救起的。” 随之自我介绍:“我叫秦霜。”原来此灰衣少年正是秦霜。 聂风闻言倒抽一口气,似是不相信置身之处竟然是天下会,断浪久居乐山,孤陋寡闻,搔了搔小脑袋,压低嗓子好奇地问:“聂风,天下会究竟是啥?” 聂风答:“断浪,天下会是江湖一代大帮,与排名稍次的无双城已几近瓜分整个武林。” 断浪虽曾听断帅提及江湖中有许多名门大派,但如今自己竟身处其中之最,吓得伸了伸舌头。 秦霜见这仅浅浅一笑,转脸对聂风道:“聂风,家师雄霸欲与你一会,你自己可走得动?” 聂风一愣,心想:“雄霸?他……他是一代枭雄!为何要见我?” 断浪劫后余生,甚害怕自己独个儿留在室中,且聂风是他最熟悉的人,连忙道: “聂风,别留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聂风回望秦霜,目光似在恳求,秦霜向来心肠甚软,温言道:“无妨,相信不会碍事的。” 言罢即缓步而出。 聂风与断浪一直跟在秦霜身后,穿过长长的回廊和一望皆是的庭园,才瞥见庭园的围墙上刻着“风云阁”三字,方知适才置身之卧室只属风云阁其中一间而已。 而他们正向风云阁的殿堂步去。 聂风忽然记起昏沉中所听的一句话,便附嘴在断浪耳边悄声道:“断浪,一会无论遇上什么人,也不要说出那黑衣少年破了‘火麟蚀日’的事。” 断浪奇道:“哦?为什么?” 聂风道:“也没什么,只是……江湖险恶,万事须得谨慎。” 断浪很乖地点头,此时,秦霜已把二人带进殿堂之内。 赫见风云阁殿堂壮阔非常,却无侍卫。殿后排的高墙上,竟挂着一幅巨大牌匾,上书两个黑白分明、笔划苍劲的大字“风云!” 可知书此牌匾的人对“风云”何等重视! 殿堂之上,一个人正稳坐中央,身后站着一个头戴无常高帽的古怪男子。 稳坐的人眉目生威,使人一望便知他是一个绝对有资格睥睨苍生的人,一个也许将会雄霸天下的人。 聂风甫见此人,立即便知道他必是统领这一代大帮的帮主雄霸无疑。 秦霜向雄霸躬身一揖,道:“师父,聂风已经带到。” 雄霸正在喝茶,懒洋洋地“唔”的沉应一声,并有多话,也没有望向聂风、断浪。 他身后站着的正是文丑丑,此人最懂看帮主的眉头眼角了,即时会意,暴喝:“大胆小子!晋见我们一帮之主,还不下跪?” 断浪其实进来时早被雄霸威势所摄,如今遭文丑丑如此催喝,他毕竟是个八岁稚童,当场院跪下了,不过心中却想:“好威风啊,只要能成为一帮之主,号令天下,所有人亦必须如此向自己下跪,难怪爹如此热衷于复兴我们断家了。” 小小心儿由这一跪开始,便已种下日后誓要雄霸天下武林大志。 可是聂风并未像断浪般如言下跪,他依旧挺立,道:“雄霸,我虽被天下会所救,却绝对不能如此便屈膝人前,甚至是你!” 此语一出,一旁的秦霜陡地变色,他知道聂风已经闯祸,任何人也从未对其师这样无礼。 只见雄霸突然把手中清茶一干而尽,这才斜眼一瞥聂风,沉声道:“小子好倔强,但任何人在老夫眼前,都必须屈膝下跪!” 说罢手掌一扼,登时把手中杯一扼为二,双指一弹,两块破片已如电射出,直射聂风双膝而去。 换了平时,以聂风不错的轻功底子,纵使两块破片快绝,或许仍有机会避过。可是他如今新伤初愈,气力不够…… “喀”一声,聂风左右膝盖难抵其锋,惨被震碎,聂风剧痛之下,双脚更似无力支撑,当场便要跪倒…… 雄霸纵声大笑,心忖聂风这次必难逃一跪,谁料定神一看,但见此子虽是膝盖碎裂,仍咬牙强忍剧痛笔直的挺立,好傲! 饶是惯见良才,雄霸亦不由变色,变得更有喜色,他毅然翘起拇指豪气地大赞: “好聂风!好人才!老夫真是愈发欣赏你了!由这刻开始,老夫决定要你成为我风神腿法传人,快向师父行行拜师之礼——跪!” 语出突然,秦霜想不到师父竟然再收徒儿,断浪则更错愕。他刚才早已被雄霸雄风所吸引,心想如能有此得力靠山实几生修得。他与聂风俱属当世高手之后,为何雄霸偏要拣选聂风?心中随即涌起一种酸溜溜、不是味儿的感觉。 文丑丑闻言则神色自若,看来他早已知道今日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聂风除了一愕之外,竟无悦色,亦无下跪之意。 谁不希罕成为雄霸弟子?这个聂风有幸得宠,居然这样不识抬举,叫雄霸如此难以下台,帮威何在?雄霸霎时面色一沉。 就在聂风与雄霸僵持不下之际,蓦地,两块小石从门外急速射进,“伏伏”两声,打在聂风膝后。 聂风膝盖本碎,这两块石子虽未挟劲,但如此从后急撞之下,当场把聂风双腿撞曲。 腿一曲,身难再直,聂风“啊”的一声,随即跪到地上。 只见两个人缓缓走进殿堂之内,为首一个正是步惊云,他身后的是最近才跟他的孔慈。 聂风乍见步惊云,迅即大骇,心想自己在错沉中所听见的话定是他说的无误,震愕问:“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步惊云并没回答,仅徐徐步至雄霸身旁,雄霸笑着代他回答:“因为,他是老夫第二入室弟子步惊云。” 原来如此,聂风当下恍然,难怪他在昏沉中听见那女孩唤其作云少爷。 再看那个女孩,漂亮清澈的眸子正好奇地瞧着自己,仍站于步惊云身后,仿佛是他的影子,显见她是服侍他的,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服从。 就在聂风沉思之间,倏地,又听雄霸朗声而道:“好!拜师之礼已成!聂风,从今日起,你便是老夫第三弟子,你大可留于此风云阁与你二师兄共住,彼此必须和睦相处,知道没有?” 聂风还想站起来顽抗到底,可惜适才一跪已令他再难有余力支撑而起,况且他这一跪无论是否出于自愿,终已礼成,大势已去…… 蓬门淑女,一入侯门深似海,人海孤鸿,一入天下又如何? 雄霸又是转脸对步惊云道:“惊云,为师尚要忙于会务,你就先留下与你三师弟好好了解吧?” 言罢离座而起,扬长而去,文丑丑固然紧随其后,秦霜也不欲打扰两位师弟,遂也一并离去。 诺大的殿堂便仅余下正在下跪的聂风、断浪,还有步惊云与孔慈。 雄霸甫一离开,断浪随即又生龙活虎般跃起,赶忙掺扶聂风,还一边向步惊云伸了伸舌头,装了个鬼脸,啐道:“死木头,若非你用石块撞得聂风跪,他才不会跪呢!你是奸的!” 聂风在断浪花掺扶下勉强站了起来,出言劝阻道:“断浪,别这样说!他……他是为了我好!” 此语汇出,步惊云素来漠然的目光陡地向聂风斜斜地一瞥,似在他黑暗寂寞的世界中见到一丝微弱的光…… 断浪犹不明白,大惑问:“怎么会呢?他分明是帮他师父要你下跪,好叫他师父能易于下台罢了。” 说话之间,步惊云再没理会二人,迳自举步欲去。 聂风连忙叫住他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我爹到底怎样?” 步惊云蓦然回首,一双冷眼出奇地泛起一丝悲哀,像为聂风悲哀,他平静地、公平地宣判:“死了。” 晴天霹雳,聂风仅知道自己父亲被一只巨爪拖进凌云窟内,却始终未知他是生是死,如今得最后幸存于凌云窟的步惊云出言证实,整个人不禁呆然落泪。 断浪也急忙抢上前问:“那我爹又怎样?” 步惊云冷冷道:“他并不例外。” 说着再不流连,这次是真的离去。 断浪难以置信这是事实,犹在步惊云背后童稚地呐喊:“我不信!你骗我!你这死木头没安好心……你……骗……我……” 呐喊之间竟泣不成声,一切已不由他不信、不哭! 孔慈腆地看着二人,忙低下头道:“对……不起,其实帮主早已派人往凌云窟再行查察,也没发现两位令尊尸首,所以推断他俩早给大火烧得尸首无全。云少爷……他为人虽是古怪一点,但……他绝不会骗你们,他……他……是好人!” 夜已悠悠地跨进窗内。 窗内,步惊云又如石像般在窗旁静静坐着,他仿佛永远都是这样凭窗看天,他仿佛永远都是那种只望天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人。 然而,世间可真有守得云开的人? 也许,总有一天,云会开,月会明,但守的人已经不在…… 想到这里,一袭披风蓦然搭在步惊云的肩上,把披风搭在肩上的,是一双温柔的手。 步惊云并没感到意外,也没回头,他知道,这双手是属于那个温柔的她。 孔慈温柔地道:“云少爷,夜了,要好好保重身子,当心着凉了。” 说这话时,她的头还是垂得很低很低,低得就如她的身份。 毕竟,尽管步惊云已把她从侍婢主管手中救出,她已不须再受任何的刻薄,然而纤纤弱女何其飘零无依?好仍是婢奴,她很自卑…… 特别是步惊云那种对所有人都漠然处之的态度,更令她许多时候都不知他是喜是怒,还是根本便对一切毫无反应?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毅然抬首道:“云少爷,别太介怀那断浪所说的话,他年纪实在太轻。我知道,云少爷并非单为帮主的面子解围,而是真的为聂风设想……因为,倘若聂风始终不跪,帮主始终下不了台的话,那么以帮主平素的作风,聂风也许会……” 她没有敢把那个字说出来,不过步惊云已知道她是真的明白了。 不错!以雄霸那种专横恃势的个性,世间没有一样东西是他不能得到的,包括弟子! 若得不到他,他只有把“他”变为“它”。步惊云听罢霍然回过头来,幽幽的凝视孔慈,就像今日回望聂风一样,他仿佛又找到另一丝微弱的光。孔慈也凝眸注视着他,徐徐道:“我相信,云少爷所作的,聂风也一样明白……” 是的!步惊云的用意,聂风是明白的! 可惜,聂风此际已无暇兼顾任何人了,他只是呆呆的坐在卧室一角,静静的回忆着老父生前的一言一语…… 他还记得老父这样是为他好,而且老父有时候还会把他抱进怀中,教他写字,由那时开始,聂风便一直在心中祈求,希望能长命百岁,到他长大后便会反过来关怀他,供养他,可是…… 及至娘亲抛弃了爹,及至爹变疯了,及至爹遇上鬼虎叔叔与杞柔姑娘,及至爹去找断叔叔决战,及至……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来不及了,他已来不及长大,他那命途多劫、一生受娘亲折磨不已的老父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聂风又不自禁痛哭起来。 卧室另一角落里的断浪又何尝不是泪流满面? 他其实不比聂风好过多少,如今,他和聂风,都已成为无父母的孤儿了。 人间路,岂止悲伤满途? 幸而,如今他的身边还有聂风,一个他不感到陌生的人,一个令他感到安全的人! 但,不幸立即便再来了…… 就在门外! 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霍地,房门给人重重推开,那个今日伴在雄霸身后的古怪男人文丑丑已走了进来。 “风少爷,你没有什么大碍吧?” 聂风木然地摇了摇头,也没想到文丑丑会在此时此地说出以下的话:“帮主有令,‘风云阁’既名‘风云’,便应只供风云居住,绝对严禁其余人等在此寄住!” 这句话明显是冲着断浪而说,聂风、断浪齐齐一愕,聂风情急问道:“那……断浪怎么办?” 文丑丑耸耸肩,答:“谁知道呢?”随即又道:“不过属下倒有一个建议,既然帮主并没勒令断浪即时离开,他大可留在天下会充当杂役,总较无处栖身为佳。” 断浪先闻老父噩耗,现下又惊闻要离开唯一可依靠的聂风,焦急地抢着道:“充当杂役?那……那怎么行?”是的!南麟剑首之子怎能充当杂役?可是…… “既然不行……”文丑丑又狡猾地续道:“那你便只好离开天下会了。” 断浪并没有离开天下会,他终于留下。 说到底,以他一个八岁稚童,若不留在天下会充当杂役聊以维生,还可到哪? 此身犹如浮木,纵要飘泊也不知何处是归途?他确实已无家可归。 这刻他正身披一袭粗布衣裳,手端着盘子,盘子盛着四杯清茶,这四杯清茶是奉给坐在小几旁的四个人。 他已当了杂役数天,这数天他已给不少天下会头目敬茶,有秦宁总教,有待婢主管香莲,有文丑丑,还有各样的人…… 他也曾听过许多天下会员的窃窃取私语:“嘻嘻,那个就是什么南麟剑首之子断浪? 真瞧不出呢!好沦落啊……” “没办法了,你看他是什么资格?还不是一副奴才相?否则帮主也不会只收聂风为徒了!” 这数日来,断浪一直听闻这些暗地里的冷言冷语,他纵忿怨难平,胸有千般不快,也只得八岁,如何跟他们理论,拼命?一切都只得哑口忍受下来。 可是今天…… 雄霸数日来皆忙于会务,今天终于有空可庆祝一番,为庆祝?如何庆祝? 据说是为了能收一个像聂风这样难得的弟子,而决定师徒共宴一番。 既是为此庆祝,这顿饭固然缺不了雄霸的徒儿。 故今日此宴,座上的除有雄霸、秦霜、步惊云,还有…… 不知是因无心巧合,仰是刻意安排,断浪竟然又被命在席中敬茶,而且是敬给在座每一位呢! 敬茶给雄霸,断浪也还可以接受。 敬茶给步惊云这块死木头,断浪虽老大不愿,也忍受过来。 但 最后他要敬上清茶的人,真是触目惊心,竟是…… 聂风! 啊!啊!啊!啊!啊! 聂风正坐于雄霸邻座,他也知道,断浪快要向他敬茶了,他很局促不安。 若非被逼成为雄霸之徒,任是逃至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的话,他即使和断浪一起流浪江湖,也总较目前处境为佳。 然而他虽向雄霸多番请求,希望不用断浪再干此粗活,最后还是遭其严辞拒绝。 终于弄到如今这番局面,他摇身一变而成新贵,他却为势所逼而成奴仆。 他衣服光鲜,他却粗布麻布,他仪容整洁,他却蓬头垢面;他身矜肉贵,他却贱! 很贱很贱! 断浪虽才八岁,但已自觉贱如一堆烂泥。他缓缓的为聂风奉上清茶,手儿举至半途却有点儿颤抖,一颗小心儿又羞又愧,又是自惭形秽,不知道这个小而无依的身躯能否有力承受得起? 他何以不羞?何以不愧? 不是吗?他爹是北饮狂刀,我爹是南麟剑首!我也是高手之后!为何偏偏他是徒? 我是仆?他贵?我贱? 明知道这杯茶纵使敬上,聂风也是喝不下去的,然而还是被逼要敬! 断浪的大眼睛在此紧张一刻,忽而濡湿起来,盈盈泪水就在眼眶内不住打滚。他拼命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嘿,南麟剑首之子今日虽尽管为奴为仆,他日亦必会飞黄腾达,称霸武林,绝不泪人前! 他终于把泪制止,可是顾得眼泪,却忘了自己那只颤抖的手,一不小心,小手一滑,“骨”的一声,这杯清茶便跌到几上,泻了一桌茶水…… 泻了一桌“惊心”! 意外地,一颗水珠飞溅到雄霸面上。 看着这颗水珠,秦霜暗叫不妙,步惊云眉头略皱,站于雄霸身后的文丑丑笑面一沉,守在四周的门下齐齐一惊,聂风则…… 从来没有人敢把水珠溅到帮主脸上,故从来没有人敢想象会有何后果! 然而大家此际全都看见了,只见这颗水珠迅速蒸发,不知是因为雄霸的深厚功力,还是因为他的怒? 雄霸脸泛一抹铁青,刚欲启唇吐出一个可怕的字…… 斩…… 聂风已于瞬间瞥见他的嘴形,雄霸言出如山,他绝不能让其此字出口,他绝不能让小断浪从此身首异处,惨淡收场,眼前只得一个解救办法…… 他倏地强忍膝盖之伤,闪电般重重跪到雄霸眼前。重伤未愈的膝盖撞到冷硬的地上,“啪”爆骨之声登时不绝响起,创口当场迸出大蓬鲜血,他逼于俯首哀求道:“师父,断浪年纪实在太少,手力不继,请师父千万包涵!” 断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此际乍见聂风如此,心头不禁一阵绞痛,私下暗想:“聂风啊!你不为强权而跪,如今怎么反为我断浪而如此卑躬曲膝了?我断浪早已低贱至此,实在犯不着要你如此委屈!此番恩情,我断浪怎有资格可承受得起?” 雄霸亦见聂风下跪,先是一怔,随即残酷地笑了笑,讥讽道:“我的好徒儿,你不是宁死也不向老夫下跪的?怎么今天如斯尊师重道了?”聂风有求于他,一时间无辞以对,只是大汗淋淋,因为在场诸人看到他所跪之处,正给他膝盖的创口染满了血。 好红的血,好重情的一颗赤子心! 雄霸当然也瞧见了他默视这斑斑血渍,凝神半晌,终于续道:“好!既然我第三弟子如此卑躬曲膝相求,老夫若再动怒便实太不近人情了,今日此事就此作罢,不过……” 他说着转脸瞪着断浪,厉声告诫:“断浪,若然下次再犯,老夫就要你的命,知道没有?” 断浪一直给吓得呆呆站着,此时恍如拾回三魂七魄,这才懂得跪下,连连像狗般点头,简直如五体投地,竭力嚷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嚷得如此努力,努力得出血,由他牙齿渗出的鲜血! 然而童稚的嗓子,发出奴才才会发生的哀求,令人听来不由得有点滑稽的感觉,滑稽得近乎可怜。 但谁怜稚子?其门下瞧见断浪像狗般点头乞怜,尽皆哄堂大笑起来。 只有断浪有苦自知,他像狗般点头,非因怕死,而是不想聂风此番心意白费,不想他的血白流…… 可是,在聂风跪得淌血的同时,断浪小小的心又何尝不在滴血? 聂风既能为他如此牺牲尊严,他为何不能反过来成全他像狗般苟活下去? 他就跪在聂风身畔,看着他那殷红的血,断浪但觉一股热血往心头疾冲,他忽然向聂风重重叩了一个响头,真心的说了一句:“风,我断家父子尝遍亲疏白眼,有亲等如无亲,我断浪……今生遇上你……真好,也不枉娘亲……把我生下来……”一语至此竟尔热泪盈眶,他终也按捺不住,哭了出来。 “浪……”聂风没有多话,他只是回望断浪,看着他这个样子,一颗心痛如刀割。 他双目隐泛一片泪光,到了此刻,双方都明白,一切情情义义也不用多说下去了。 不错!只要友情不变,哪管身份地位悬殊,两个孩子要能够一起活在天下会,友情便会一直延续下去。 在场众人,除了秦霜对此情景不忍卒睹,别过脸外,还有一个步惊云…… 只见他定定的注视着聂风膝下的血,黑得发亮的眼珠闪过一丝异样光芒,也不知是否对他的血感到好奇? 还是希望在他短暂今生,也能像断浪一样…… 遇上一个能为自己滴血的朋友? 尘寰如浪潮汹涌,一众苍生各如大海孤舟般无助生存,浑浑噩噩的又过一年。 如果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也就可以令人渐渐遗忘一个人。 他险些便遗忘了他,便终于没有遗忘他。 故此,他决定要见他! 天牢最后一着紧闭的铁门终于开了,是为步惊云而开的。 因为当中囚着的,正是步惊云要见的人。 还记得当日他来天牢探望霍烈三父子时,曾发觉天牢内的廿一个牢狱,其中十九个已空无一人,其余两个,一是用以囚禁霍烈,另一个,步惊云当时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只是,在以后的这段日子内,他于无意间从天下会众的口中,得知最后一个牢房囚着的究竟是谁。 他异常震惊,因为当中囚着的人,他何止认识? 他绝不应该遗忘他! 步惊云缓缓步进门内,只见当中漆黑一片,他并没有取出火摺子燃亮墙上油灯。 纵使没有油灯之助,凭他那双冷眼,也可瞥见室内正匍匐着一条人影。 而他亦相似,这条人影也不需任何光线,但已知道是谁来了。 步惊云只冷冷地对人影吐出一句话:“真的是你?” 简单直接的四个字,冰冷无情的声音,黑暗之中,那条人影乍听之下,登时一愕。 他被囚在天牢已经很久了,外间的一切他已逐渐遗忘,他险些也遗忘了眼前的步惊云。 然而就在步惊云开口说了一句话后,他冷冷的声音在幽暗迷离的空间飘荡,这条人影仿佛又再找回昔日的记忆,他忽然记起他是谁了,也记起当年他手中那柄伤心的刀! 他是他一生中所遇最独特、最可怕的一个孩子,他但愿自己从来没有遇上他! “呀……”他震异嚷了一声,也分不清是叹息,还是恐惧! 饶是如此,步惊云甫闻他的声音,便立即肯定他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并没有遗忘这个人,他更没有遗忘他的头! 他遽然拔出自己带来的短刀,刀光一抖,便狠狠朝这条人影的脖子劈去! 啊,好伤心的刀光!好伤心的一刀! 他真的没有遗忘他的头! 他要斩下他的头! 第十三章 他是一个传奇 千年过去,人们依旧爱在“纸”上写下他们想说的话。 故而,“纸”扮演着一个永不作声、静看世情的旁观者。 它一直都是静静地任人在其身上勾划不同的字和画,从无怨言。 它淡看人间亲疏书信中的嘘寒问暖。 它冷瞥才子佳人互相交换的甜言蜜语。 它无视读书人写下的满腹诗书经纶。 纸,永远都是一派守正不阿,讳莫如深…… 也许只因对纸而言,众生所谓的世态炎凉、恩仇功过、情情义义、青红皂白,全是过眼云烟,没有永恒这一回事。 不单世事如斯,就是那些在纸上书写的世人,他们的生命也如风中之烛,随时熄灭、死去,甚或在纸并未发黄、腐朽之前。 一切的人和事,尽属昙花一现,根本不值一提,也不值得经为这些人和事发出一声叹息…… 因此,纸永远都只是不停的看…… 就像此刻,它正又平静地看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在它的身上写着一些心事。 女孩似乎所识的字不多,故写得甚为吃力,但她仍努力的写。 一阵清风掠过,轻轻把女孩笔下的纸吹得飒飒作响,似是纸的叹息。 纸,它终于也无法再冷眼旁观?它终于也要为所见的而感慨? 是为了女孩所写的心事? 抑是因为女孩除了写下心事,还写下了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个传奇? 静心细想,服侍云少爷已有一段日子;风少爷与断浪加入天下会亦已有一年了。 我与风少爷时有会面,有时候,还会为他弄顿晚饭。 风少爷为人很好,他对所有人都没架子,公平看待,且还会帮一些年事稍高或身体茬弱的婢仆干活,甚得人心。 帮主也曾多番劝告风少爷不要如斯纾尊降贵,免失天下会第三弟子之身份。但风少爷照做不误;毕竟此等小事无伤大雅,帮主在屡劝无效下也就放弃了。 然而在大事之上,二人的冲突很大。 怎么说呢?可以这样说,帮主并没有错收风少爷为徒,但其实确是错收徒儿。 风少爷练武的资质,相信绝不亚于云少爷。据闻云少爷仅花了三个月便学全了帮主的排云掌,风少爷毫不逊色,他也是仅花三个月,风神腿法便大有所成。 听说有一回帮主于授腿之时,曾一下子连环踢出十腿,出腿之快可说举世无双;但风少爷甫一出腿更教帮主乍舌,他竟连环踢出七腿!虽然还有三腿之差,但其小小年纪便有此佳绩,实是难得奇才,故帮主的眼光可说异常独到。 不过天下会人尽皆知,帮主收徒目的只为助其南征北讨。既然风少爷于短短时日已学有所成,出征之事势所难免,于是问题来了。 风少爷不允,宁死不允! 虽然不太了解他的理由,但我从风少爷平素那种乐于助人、一片红心的行径可以推断,他绝不是那种为巩固地位而南征北讨的人,他绝不愿任何人受到伤害。 帮主与风少爷已僵持很久,此事务须解决,风少爷的脸亦一天比一天忧悒,我知道他除了为此事忧心,也为了与他一起加入天下会的断浪…… 因为断浪也一天一天可怜。 还记得一年之前,断浪不小心把水溅到帮主脸上,幸而得风少爷替其跪地求饶。死罪虽免,活罪难饶;断浪其后除要敬茶,还须于马槽中负责喂马及替马匹清洗的粗活,很脏…… 幸而断浪生性豁达,未致终日愁眉苦脸,但亦时会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似的。有些时候,若我在厨中与他头,也会对他开解一下,他总会破愁为笑。不过我知道那些笑容是强装出来的。他不想我把他不开心的事告诉风少爷,免他挂心,唉…… 霜少爷其实也很照顾断浪,或许他也认为帮主要南麟剑首之子充当贱役实在是很过分的一回事吧?可惜断浪毫不领情,许多时他甫见霜少爷便即跑开了,天下会之中,他似乎只愿意接受风少爷的好意,其他的一概不受。看来他俩真的是对很要好的朋友。 风少爷、霜少爷、断浪,我与他们相处日久,对于三人性格,总算薄有认识;但有一个人,我与他见面的机会更多,却始终摸不透他的心! 云少爷…… 日子过去,云少爷仍是漠然如故,不苟言笑,极少说话,谁都不知他心底里想些什么。只知他的战绩日趋彪柄,甚至已凌驾于霜少爷之上。他,似乎已成为帮主重用的战斗工具。 然而,云少爷真的甘愿做战斗工具? 真的对一切麻木? 不!我不相信!我从没有忘记初遇云少爷的那一夜,他的悲伤绝对是真实的,否则后来他便不会把我从侍婢主管手中救回来了。 可是,云少爷,你成为天下会众艳羡妒忌的对象,你成为帮主座下战无不胜的工具,当中可有半分难言的苦衷?冤屈? 若然没有,那为何在你冷得发光的眼睛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无奈、忧伤? 是否,在你静如渊岳的面孔背后…… 也曾有过一段感人肺腑的过去? 也曾藏着一滴不可告人的眼泪? 云少爷…… 你的故乡到底在哪? 你的家又在何方? 你可曾思念过你的家人? 你可曾在暗里流过半滴眼泪? 云少爷…… 孔慈真的很想知道,究竟什么事才会叫你的心轻轻震荡?抑或,你始终还是对一切无动于衷,继续延续你冷冷的一生…… 如云飘渺的传奇? 就在孔兹写下这个谜样传奇的同时,步惊云正干着一件她绝对不会明白的事。 他手中的刀,正向一个人的脖子劈去! 这个人已被囚在天牢很久,他在这个黑暗污秽的空间不见天日地活了多年,怎会惹来步惊云的一刀? 然而,刀很伤心,握刀的人也真的很伤心! 这一刀,早应在四年多前便向其劈下,却一直延误至今,只因当年步惊云并没有足够的实力。 今日,他终于也有足够的实力去延续这未了的一刀,可是始终还是未能劈下。 就在刀锋甫抵那人脖子刹那,刀,陡然顿止了。 黑暗之中,那人可以感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锋是如此的狠,狠得像是眼前步惊云的那颗心。 “呀……”他又绝望地吐出一声垂死的惊惧。 步惊云收刀,盖因他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人为何不说话、不求饶?为何仅是惊惧大叫? 他徐徐取出火摺子点燃壁上油灯,当室内一亮之际,才恍然大悟。 黯弱的灯光下,他从这个人张开的嘴巴中,一眼便看出他的舌头已被挑去,难怪他迄今只是“呀呀”而叫。 可是,最触目惊心的还是他的身体! 定楮一看,赫见他的四肢竟全被削去,整个身体由于再难稳站,被逼倚在墙角,而粪秽则泻满他残旧不堪的衣衫。而更有无数蛆虫在他腐烂的创口蠕动,简直让人作哎…… 饶是步惊云处变不惊,见此情景亦不禁面色一片惨白。 太残忍了! 这就是对雄霸失去利用价值的下场? 还是皇天终于有眼,对凶残成性者作出应得的惩罚? 眼前这个手脚尽失的人,正是当年参与屠杀霍家庄的其中一名凶手蝙蝠! 他终于找到了他! 蝙蝠仍在不住地惊叫,他虽双目失明,但双耳甚至为敏锐,适才步惊云进来时曾问了一句“真的是你”,他立即便知道他是当年于他刀下幸存的霍家幼子霍惊觉! 他没有遗忘他,他也没有遗忘那晚他小手紧握的短刀。那柄刀不单注满了这孩子无限伤心与悲愤,也当场杀掉了蝙蝠的二弟赤鼠! 而这伤心一刀,已架在蝙蝠脖子之上。 蝙蝠知道,当日他斩掉霍步天的头,今日此子亦必会斩下他的头。他已尽失四肢,他的头,已是步惊云唯一可斩的东西。 然而他连逃走的能力,呼救的舌头也没有,他仅能“呀呀”惊叫。 步惊云只是怔怔的看着蝙蝠这个模样,手中的刀并没再动。 中国人不知为何,永远都在残害同根所生的手足,历朝因变乱带来的伤亡已是数不胜数。 当中更还有些人挖空心思,精心设计了许多不同酷刑,专用以对付异已。 譬如,有把人肉逐片逐片削下的凌迟处死,有五马分尸、宫刑、环首、剥皮…… 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想象可及的一定会有,想象不及的亦准会有。种种酷刑,令人一望即不寒而栗,宁愿自行撞死,痛痛快快死个干净俐落还会好受一些。 正如此刻蝙蝠,已是废人一个,给丢在这黑暗角落中,由他自生自灭、慢慢腐烂,甚至任蛆虫在他身上、心上蛀出一个个小洞,那种浑身布满千虫万蚓的感觉,令人听来亦毛骨悚然。 可想而知,雄霸对门下如何残忍、严厉! 蝙蝠办事不力,兼且全身武功被黑衣叔叔所废,对雄霸已完全失去利用价值。其实大可把他革职便一了百了,却要将其如斯惨无人道的重罚,到底为了何故? 是为了枭雄霸者心中一股无法满足、稳操生杀大权的权力欲! 纵使蝙蝠是步惊云恨得切齿的仇人,然而眼见他如今境况甚虞,步惊云亦不禁为施刑者那种极尽残忍的手段而涌起一丝寒意;他忽然发觉,倘若有天自己复仇失败,他的下场,相信会比蝙蝠更为惨淡。 刀,此刻就握在步惊云的手中。 只是步惊云运劲一割,蝙蝠势必人头落地,他与他的一切纠葛、仇恨亦即告一段落,他为等候今天,含辛茹苦把小命偷生至十四,可是这一刀…… 为何步惊云仍不下手? 蝙蝠的叫嚷声亦逐渐遏止,或许他自己私下也倏想通了,如今自身处境比死更为难受,倒不如干脆一死。 他已受到太多太残酷的报应,能够死在霍家幼子刀下,总算“功德圆满”,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时光仿佛就在此刻凝住。 步惊云在想着应否动手,蝙蝠却在等他动手。 冷汗流遍了二人一额一脸,连衣角亦沾满了汗。 就在二人相对之际,数十条蛆虫从蝙蝠的身止,沿着刀锋,一直向步惊云的手上爬去。 步惊云终于忍无可忍,他,出刀! “铮”的一声,狠狠划破了满室沉默。 刀,并没有割破蝙蝠的咽喉,却重重戳进其额上的墙壁,直没至柄! 这一刀,步惊云终究无法下手! 他实在无法杀一个手无寸铁……不!应该说,无手无脚无舌的人! 蝙蝠一怔,他没料到这个孩子竟会放过他,他急忙又再“呀呀”的呼叫。 可是这次的叫声却并非出于惊惧,而是一声无助的哀求。 实在是太痛苦了!若要如此腐烂下去,倒不如痛快地死吧! 然而步惊云的脸色又回复一片漠然,但听他平静的道:“我不杀你,我只想忘记你,永远,永远……” 他说着推门而出但仍回首瞥了蝙蝠一眼,罕有地苦苦一笑,道:“上天会给你应得的报应,就如矢志报仇,将来亦会给我应得的报应一样。” 他终于毅然转身而去。 步惊云为了复仇,也曾一刀斫下霍烈的头,也曾被逼为雄霸南征北讨。虽说攻陷的大寨小帮大都十恶不赦,更非其自愿,但经其手所伤害的人实在很多。 毕竟天网恢恢…… 蝙蝠犹在杀猪哀嚎,也许若他知道只因自己当年一时辣手灭绝霍家,而把这个孩子变为满手罪孽的魔鬼,他便会明白自己此际身受的苦,绝对是罪有应得! 第十四章 问谁领风骚 秋去冬临,寒夜如冰似雪。 天下会位于天山之巅,它的寒夜,比方圆百里内任何一个地方的寒夜更寒。 也许,真正的冰雪不久便要降临了。 这是聂风与断浪在天下会的第二个冬天。 断浪在马槽外生了一堆火,一面煮着一锅加上些微肉碎的稀粥,一面就火取暖。 夜愈深愈寒,他身上仅披一袭单薄衣衫,冷得牙根打颤,唯有拼命搓着自己那双小手掌儿,频频向掌心呼气,自言自语:“啊,真冷!今年……可比去年……冷上许多呢……” 终于也难抵受,逼于无奈揪起那锅未成气候的粥,急步跑往马槽畔的小庐内。那是他栖身之所。 小庐异常狭隘,仅可容下一张小几和一张炕床。断浪连忙以火摺子点燃炕下的枯枝,再一股脑儿跳往炕上,才乍觉暖和不少。 可是小庐本和马槽一样只以木搭成,而且比马槽的木条排得更疏。这里一条数寸阔的空隙,那边另有一条。北风又吹得如此起劲,“眉飞色舞”地从四方八面乘机渗入,断浪只好抓着一堆干草在瑟缩。 啊,真是人不如马呢! 马槽那边虽是以木搭成,但搭得密不透风,惟恐马儿冷坏了。马儿马儿,你比我断浪更矜贵呢! 断浪想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从怀中取出一封发黄的信。 这封信是他爹临危放进他怀内的,信的表面涂满一层厚厚的蜡,断浪与聂风一起堕进江中后,仍能幸保信不损不湿,显见断帅早已预备有此一着。 这封信除关乎断家与凌云窟内那头异兽的渊源外,还记下了断家的蚀日剑法。断帅曾叮嘱断浪必须要到十五岁时才可折阅此信,这点断浪倒很明白,因为蚀日剑法并不太适宜小孩习练,勉强为之只会走火入魔,故断浪迄今仍未拆阅此信,皆因此信一拆,无论如何亦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亦很想返回凌云窟,瞧瞧能否找回父亲的遗体。 若找不着的话,好歹也为老父立个墓碑,这何尝不是聂风日夕想做的事?可惜无论他如何向雄霸请求,雄霸还是一口拒绝,除非…… 聂风答充助他去打铁桶江山! 这个条件实令聂风感到异常为难,此事终于一拖再拖,两个孩子自加入天下会后便从未获准踏出天下会半步,俨如囚犯一般。 断浪盛了一碗稀粥,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十分满足。 因为今晚这锅粥不单热气腾腾,且还比平素所煮的粥多添了少许肉碎。这些肉碎,是孔慈偷偷从厨中拿给断浪的。其实,许多时候,聂风也会在雄霸不注意时如此做。 孔慈虽是服侍步惊云的,但亦时会顾及聂风,当然不忘断浪。 断浪心想,孔慈的心肠倒好! 不过她跟随的步惊云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下数十次,每当断浪上步惊云时,步惊云总是木无表情,也没有看断浪一眼,直行直过,断浪的小心灵总受到很深的伤害…… 嘿!他不望我,也许在他眼中,我根本就不存在,也许他在看轻我…… 其实步惊云又何尝认真地注意天下会其他人了?只是由于断浪心内那股自然而生的自卑感,便心想步惊云在看轻他沦为贱役。 正因如此,尽管目前自身处境堪怜,断浪还是坚决留于天下会,一来因为无家可归,二来,固然是为了等待吐气扬眉的一天,届时他必会给所有看轻他的人还以颜色,包括步惊云。 然而想来想去,毕竟仍属痴想,他年纪实在太少。 粥已渐冷,断浪连忙再添了一碗稀粥,“骨碌骨碌”地往嘴里灌,企图争取粥水的最后余温;可惜这碗粥并未为他带来丝毫温饱的感觉,他随即又想再添一碗,才发觉锅已见底。 啊,断浪断浪,你人这么小,胃却这样大,真不争气呢! 如今还仅是一夜之始,却已不得温饱,简直不敢想象如何可以熬过此漫漫寒夜。 断浪又冷得抓着乾草,瑟缩于炕上一角,小小无依的生命,正自不知所措,倏地,小庐的门给吹开了。 吹进来的当然是风,可是却并非凛冽北风,而是另一股温和的风,聂风。 断浪的嘴巴张得很大,大得可以一口吞掉一个馒头。他很惊讶,非只因为聂风乍现,而是为聂风背上掮着的那个粗布袋子。 这个特大的袋子,内是像是藏着很多东西。 断浪未及把惊讶的嘴阖上,聂风已把袋子打开,一边从中掏出一些东西,一边徐徐道:“今年的冬天比去年冷上许多,或许还会下雪。浪!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断浪依旧呆呆的坐在炕上,聂风已在如数家珍般细数:“这袭棉袄,领子缝上貂皮,很暖的……这些被褥全是真丝缝造,内夹厚重兽毛,下雪也不用怕了……” “风……”断浪瞿然低叫,面露惧色道:“你快把这些拿走吧!雄霸并不喜欢你照顾我,若给他知道你给我这些,他一定会大发雷霆,责备你的!” 聂风但听断浪竟为怕见自己会被责备而如此慌张,这才看着断浪,浅浅一笑,道: “浪,你以为他真的会抽空来三顾草庐,看看你是否在丰衣足食?别傻!他正为帮务忙个不了。” 断浪给其一说,小脸一红,却似乎仍在犹豫。 聂风忽地从袋中取出一包以布里着的东西,他把布缓缓解开,瑞把当中的东西递给断浪,问:“瞧!这是什么?” 断浪一看之下,肚子立时咕咕作响,他喜极忘形地嚷道:“啊,是烤鸡!” 天下孩子大都只爱两件事吃和玩。玩,对于每天皆要料理马匹与敬茶的断浪来说,已是绝不可能的了。然而吃,却是必需,特别在这个饥寒交逼的时候…… 他毫不考虑便接过这只烧得酥香无比的大肥鸡,且还撕下那条肥美的鸡腿,大口大口的啮吃起来。 “哇!很美味呢!虽是一只寻常已极的鸡腿,断浪已吃得如斯津津有味,还一边吃一边惊叹,聂风瞧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可怜样子,不期然涌起无限惋惜。人,在不得温饱之时,尊严便如一面堕地的镜子般四分五裂,谁还有能力保留半分自尊?毕竟,断浪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应在双亲护荫之下快乐地成长,绝不该受到如此苛待。断浪大吃大喝之余,竟见聂风把庆褥搬往炕上,奇道:“风,你在干什么?” 聂风温言道:“我想把床褥铺在炕上,这样会暖和一点。” 断浪道:“不用劳烦你!待会让我自己来好了。” 聂风回首,摇了摇头道:“不,因为今晚我也会睡在这里。” 断浪一怔,连忙道:“这……怎么行?这里又脏又臭又冷……” 是的!马槽畔的小庐怎会不脏?不但脏,而且终年都带着一股令人难受的异味。 但聂风看来甚为坚决,他不让断浪说下去,先自叫止他:“浪……” 断浪住口了,聂风凝目看着他,道:“别忘记我俩曾是出生入死的朋友!这个冬天严寒无比,绝不容易捱过。我决不能让你独自一个在这时瑟缩发抖,我已决定今后都在这里睡。若要发抖,我俩也必须一起抖!” “风……”断浪一时语塞。 他为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否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是,此时他只觉欲说已难言。 夜色浓黑如一滩泼泻了的墨,已是三更。 断浪还是光睁着眼躺在炕上,看着睡在自己身畔的聂风,久久不能成眠。 小庐之内确实寒冷得很,聂风带来的被褥虽则很厚,但二人共用一被,聂风于沉睡中亦不免蜷缩着身子。 断浪瞧见如此,更是不妒忍,连忙把自己那边的被子也给他盖了,心想:“风,你本应睡在风云阁中的高床暖枕,为何还要与我断浪一起挤在此又脏又臭的地方捱冷啊?” 锦上添花大有人在。 雪中送炭又有几人? 难得在如斯落泊之时,还有一个聂风…… 想到这里,断浪双目不禁湿起来。 就在此时,聂风蓦然擦了擦眼睛,半张睡眼,惺松问:“浪,你……还没有睡?怎么不盖被子?” 说着旋即为断浪盖被子,断浪急忙伸手欲拭掉眼角的泪光,不想给聂风瞧见,免他操心,但聂风还是发现了,他问:“怎么?浪,你有心事?” 断浪支吾:“不……没……没什么!” 聂风柔声道:“浪,别想得太多……” 断浪听其如此一说,一时感触,忍不住呜咽着道:“风,我……今生真苦。” 啊,还只得九岁,便要叹命苦,还有一大段漫长的路要走呢! 聂风见其如斯凄戚,安慰他道:“浪,即使今生不好,我们还是要努力活下去,安守自己的本分,希望来生活得好过一点,是不是?” 是吧?断浪暗想? 风,那你又知道来生实在太遥远、难卜…… 假如,来生又复如此痛苦的话,那将如何是好? 前路实在过于漫长,难道真的终生皆要敬茶喂马,坐以待毙? 不!最重要的还是必须掌握明天! 谁甘于在这浩瀚人海中就此湮灭? 幸好还有明天。 这一夜虽令人难眠,断浪最后还是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清早,却响起一阵急速的拍门声。 聂风与断浪齐齐给这阵拍门声惊醒过来,二人面面相觑。 聂风眉头轻皱,道:“难道是给雄霸发现我留在这里?” 断浪道:“不会吧?待我先看看究竟是谁。” 说罢下床启门,只见门开处,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外。 是孔慈! 断浪花不禁吁了口气,幸好敲门的是孔慈,她绝不会泄露此事。 但断浪还是一愣,孔慈这么早来找他干啥? 此时孔慈亦在门外瞧见了炕上的聂风,登时喜上眉稍,雀跃道:“风少爷!你果然在这里!我猜得一点不错啊!” 聂风奇道:“你……找我?” 孔慈道:“不是我找你,是帮主找你啊!” 聂风更奇,雄霸甚少这样早便要见他,问:“他?他找我干什么?” 孔慈道:“帮主要你尽快去三分教场见一个人。” “谁?” “无双城主独孤一方!” 无双城并不是一个城。 无双城是一个帮,大帮。 无双城亦非举世无双,因为江湖中还有另一大帮天下会! 天下会虽是近年崛起,但其总坛设于神州西北之天山,极具天险之利,其分布于中原各地的分坛亦有三百余个之多,可谓盛极一时,绝不让无双城独领风骚。 不过,无双城纵非无双,无双城主独孤一方的才智却当真举世无双。 无双城建帮极久,迄今已逾百余年,总坛更位于河南豫州,根基异常深远。而且传至独孤一方这一代,无双城的势力更加突飞猛进,由原来的百余分坛拓展至现在的三百多个。 观其发展之势虽不及天下会般快,可是已令江湖人瞠目乍舌,足见独孤一方之个人才智及魄力,比诸雄霸,绝对不遑多让! 这样一代大帮,这样才智超群的一代霸主,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聂风也很想知道。 聂风赶至三分教场的时候,秦霜及文丑丑早已到了,且还站于雄霸身畔,而步惊云则未见踪影。 他永远都喜欢在最后一刹现身。 只见雄霸稳坐场中龙椅之上,面色罕有地凝重,身后更站着三百多名侍卫,把他严密拱护,似是如临大敌一般。 雄霸确是面对着他最大的敌人,一个也许可与他旗鼓相当的敌人! 聂风但见一名汉子正面向雄霸挺腰危坐,一个年纪十三的少年站于其侧,而这名汉子身后,竟亦有三百多名侍卫,这批侍卫所披的并非天下会般门下装束,显见并非天下会众,仅是为保护主子而来,难怪雄霸如临大敌。 瞧真一点,这名汉子看来年约三十五、六,一脸笑容,绝对没有雄霸那种飞扬跋扈,惟我独尊的枭雄霸气,反之气度异常从容,双目饱含智慧,于平凡中尽显其不平凡之处,聂风不问便知,这个定是无双城主独孤一方无疑! 在此之前,聂风亦曾听闻雄霸欲与独孤一方一晤,以商讨结盟事宜,却没料到独孤一方居然会突然率领数百徒众而至。 两大枭雄本在紧张欲裂地对峙,此际乍见聂风赶至,雄霸随即微微一笑,独孤一方也上下打量聂风,捋须而笑道:“纯厚中隐含不屈之气,雄兄,这孩子定是你第三弟子聂风无疑。” 雄霸道:“正是小徒。” 独孤一方眼光一闪,道:“那真要恭喜雄帮主了,能够收得如此徒儿,并吞武林…… 指日可待。” 他语带双关,话中有话,雄霸也是聪明绝顶之人,顿时心领神会,咧嘴笑道:“独孤城主倒会说笑!中原武林浩瀚无涯,即使穷老夫毕生精力亦未必可将其一半吞掉,倒不如与城主结盟为友,我俩联手把整个武林瓜分如何?” 雄霸欲与无双城结成友帮,其实是想减少自己在武林中的阻碍,待天下会势力再增长时才一举把无双城歼灭,故如今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否则换了平时,几曾见他如此和颜悦色? 可是独孤一方只沉沉应了一声:“哦?” 雄霸心知此刻并非商讨结盟之适当时机,连忙道:“此事暂且按下不谈。独孤城主,老夫最近找得那位”酒中仙”为我酿了两酲绝顶好酒,,未知城主可有雅兴陪老夫喝杯水酒?” 独孤一方微微颔首:“人间佳酿,人人爱尝,小弟乐意奉陪。” 雄霸听罢遂头也不回便向身后那班徒众下令道:“来人!快把‘酒庐’那酲酒拿出来,还有,把断浪也一起差为敬酒!”众门下素来唯命是从,此语一出,立即便有人抢着去了。 独孤一方眉头轻蹙,问:“断浪?可是南麟剑首之子?”雄霸笑道:“不错。”独孤一方不禁一怔!江湖中人尽皆知,雄霸早把北饮狂刀与南麟剑首之子纳于旗下,眼前的聂风已变为新贵,却想不到断浪竟要敬酒敬茶。 其实雄霸故意找断浪来此敬酒,无非欲向独孤一方展示个人之无上权威,看!连南麟剑首之子亦仅配给老夫敬酒,试问谁敢说宁死不屈? 一旁的聂风、秦霜固然亦明白雄霸这种心态,然而他俩也是爱莫能助,只得心中苦笑。就在独孤一方怔忡之间,雄霸忽尔道:“素闻独孤城主深好搜寻世上奇锋,老夫最近得一宝物唤作乾坤,可否替老夫鉴辨真假?” 独孤一方点头道:“雄帮主既然对小弟如此赏识,小弟定当尽力而为。” 雄霸向文丑丑使个眼色,文丑丑遂时笑着向独孤一方躬身一揖,双手奉上一柄古剑。 此剑外观虽古非常,但当独孤一方把剑从鞘中抽出时,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叹: “好剑!剑锋左右两边分别以黑白两种奇铁溶铸而成,一黑一白,切合乾坤,包含阴阳之气,好一柄宝剑!” 雄霸淡淡道:“宝剑配豪士,城主既如此喜欢,老夫唯有忍痛割爱,以此剑作为我俩结为莫逆之礼,如何?”独孤一方本在全神欣赏“乾坤”,骤闻此语,面色陡变,并把“乾坤”放在座前小几之上。 雄霸问:“城主嫌此礼不够丰厚?” 独孤一方摇首,道:“雄帮主厚意,小弟怎会嫌弃?只是世上难有莫逆之交,知已更是可遇不可求,也许明天,我会视帮主为知已良朋……” 为何明天才会视帮主为知已? 那即是说,今天不! 或许永远都不! 独孤一方此语虽是婉拒与雄霸为友之言,但一旁的聂风、秦霜听罢,心中亦不免泛起一阵感慨。 是的,知已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大都耽于武艺与名利,知已二字更是毕生奢望。 独孤一方这句话不愧为一句隽言智语,蕴含无限慧黠,发人深省,但听在雄霸耳内,却令其面色一沉。 雄霸道:“独孤城主,老夫一片诚意与你为友,难道真的没有半分转圜余地?”众人眼见帮主的面色愈来愈青,皆心知两大帮主若一言不合的话,今后江湖势必掀起一番可怖的腥风血雨。 幸而就在此时,独孤一方续道:“也不是全无余地!只要天下会能令我们无双城心服口服,结盟为友一事有何不可?” 哦,原来是存心挑战,雄霸冷笑:“那如何才能令贵帮心服口服?” 独孤一方悠悠一笑:“江湖人的规矩,一切以武解决……”他说着定眼看着雄霸,目如鹰隼,一字一字道:“问谁领风骚!” 问谁领风骚? 雄霸不加思索,张狂地应了一句:“好主意!”接着刚想离座而起,独孤一方猝然又道:“雄兄且慢!以我俩身为一帮之尊,若贸然于帮众面前较量未免有失分寸。既然双方各有传人,倒不如让后辈们切磋切磋,雄兄意下如何?”独孤一方此建议亦属得体合理,雄霸冷然颔首。 独孤一方遂指了指一直站于其身畔的那个少年,道:“我们无双城武学向来博大精深,这个乃犬儿独孤鸣,自幼已潜心苦习无双武学其中一脉——降龙神腿,薄有小成,只要雄帮主任何一徒能接他三腿,我无双城立即奉天下会为盟兄!” 好狂妄!众人视线不约而同落在这个少年身上,但见他广额深目,一派骄狂之气,简直目中无人! 雄霸不期然斜斜一瞥秦霜与聂风,沉思半晌,终于对秦霜道:“霜儿,就由你来应战!” 秦霜身为大师兄,由他应战亦无不妥,何况聂风天资虽高,但自天下会以来从未参与任何一战,实力始终成谜。 得闻师父下令,秦霜遂上前向独孤鸣拱手一揖,礼貌地道:“既然一战难免,独孤少侠,请指教!” 谁知此时独孤一方却道:“慢着!犬儿每在与人比试之前,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众人为之一愕,不知道这老狐狸还要耍些什么花样。 独孤一方道:“凡与犬儿比试的对手,都必要先试眼力!” 秦霜一愣,回望雄霸,雄霸沉声道:“如何试法?” 独孤一方道:“很简单,就由犬儿踢出一腿,秦少侠必须说出究竟踢出哪一条腿,若连腿影也瞧不清楚的话,更遑论与犬儿比试,白白浪费犬儿不少功力了。” 独孤一方愈说愈咄咄逼人,其子独孤鸣的面孔更愈来愈盛气凌人,秦霜素来厚道,亦难再忍,毅然道:“好!那便请独孤少侠出腿吧!” 一直不语的独孤鸣,此刻嘴角才微微向上一翘,一脸骄横,蓦地,腿影一动! 动!秦霜只见到腿影在动,闪电消失! 独孤鸣的双腿立在原地,仿佛他从未动过分毫! 好快的一腿!快得令人难以知道他动了哪一条腿! 想不到独孤鸣年纪轻轻,腿法修为如此了得! 秦霜的汗一直由他的额滑下他的脸,他呆立! 独孤一方狡狯地问:“怎么样?秦少侠可看清楚了?到底是哪一条腿!” 只得左右两个答案,只得一半机会,秦霜心情恍如下注,鼓起一口气答:“是左腿!” 雄霸随即眉头一皱,盖因无论独鸣腿功如何高强,以雄霸之顶级功力,早已瞧出端倪。 独孤一方乍闻此语,不禁仰天大笑起来:“哈哈!雄兄,连你大弟子也回答不了的问题,看来你座下并无弟子可以与犬儿一比啊!”秦霜登时一脸死灰,惭愧地回望雄霸,雄霸目光中反无责备之意,也许亦明白独孤一方此行是有备而来,目的是想重挫天下会的威风。 就在独孤一方仰首大笑,独孤鸣沾沾自喜之际,猝地,一个平静的声音道:“是心在动。”简单直接的一个“心”字,立时令独孤一方父子变色,因为,这个正是真正的答案! 父子俩不禁朝说话的人一望,但见此人竟是——-聂风! 聂风道:“独孤少侠先踢出三记右腿,再踢出四记左腿,一下子踢出七腿。”独孤一方愈听愈是心惊,聂风把独孤鸣出腿路数如数家珍般描述,显见绝非取巧,而是真的对独孤鸣的腿路了然于胸。 聂风续道:“不过,独孤少侠虽能一下子动了七腿,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的— —心先动!”独孤一方听罢顿诧异当场,雄霸亦目露赞许之色。 不错!降龙神腿要诀确在于以心中战意御腿,若然战意不动便威力全无。 想不到聂风竟可一眼便看透降龙神腿的要诀,独孤一方亦不由自主脱口轻赞:“答得好!聂少侠悟性与眼力之高,绝对有资格与犬儿一较高下,只不知你可有此等能耐可接下犬儿三腿!”说着陡然闪过一旁,还未言明开始比试,独孤鸣已一言不发突抢先机,狠狠踢出了他的第一腿——降龙神腿之“见龙在田”! 降龙神腿,本是无双城始祖当年自易经卦象中领悟而创,故每招均蕴含天地阳刚之气,霸道无匹。 这一招“见龙在田”不单快,而且狠!聂风本不欲与人争斗,但念及天下会若不能与无双城结盟,势必再次掀起腥风血雨,因此亦不容怠慢,全力以赴! 只见他右腿遽动,闪电间迳使雄霸的风神腿法其中之——风卷楼残! 聂风自得传风神腿法以来,今回还是首次以之与人较量。纵是如此,运腿仍不见生疏,反之腿风虎虎,直朝“见龙在田”憾去! 风神腿法实是雄霸半生绝学,就在“风卷楼残”与“见龙在田”短兵相接之际,聂风腿影竟似围绕独孤鸣腿影而上,直取其腔腹之位,独孤鸣没料到他行招居然如此怪异,迅即撤腿收招。 这正是“风卷楼残”此招妙处,在于一个“卷”字诀,雄霸见之亦暗暗称赞。 一腿已过,双方扯成平手。独孤鸣恼怒自己第一腿竟占不着上风,忿然跃上半空,踢出降龙神腿其中一招“龙战于野”这一招比适才一招更快更狠更辣,对付如此刚猛的腿招,聂风心知必须以柔制刚,遂不慌不忙使出风神腿法之风中劲草。 此招刚中带柔,正好能卸去“龙战于野”的狠辣劲力,但听“啪”一声,腿影交加,二人又再打成平手,各自分开。 此时二人已斗至三分教场入口边缘,边缘下是一列楼阶。独孤鸣见连续两招皆给聂风接下,心头恨意已达顶峰,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而且若第三腿也给聂风接下的话,那今日必有辱父命,于是不再细想,暴喝一声,身形纵上两丈之高,赫然催运十成功力,踢出降龙腿法所有招式中最霸道、利害的一式“亢龙有悔”! “亢龙有悔”一出,半空中的独孤鸣仿佛揣换了个人,双目精光暴射,宛如神龙睁目,腿未至,气势已极度慑人。 澎湃绝伦的腿劲迎头压下,聂风只感到给腿劲压得透不过气,此招之霸道凌厉,绝不能重旋“风中劲草”将其制住,亦绝对不宜硬拼!仓卒之间,聂风遽使鬼虎所传的的刁钻步法,身如旋风急转,竟飞快转出“亢龙有悔”腿劲范围三丈之外。 正在观战的独孤一方陡地一怔,心忖:“啊!好快的步法!雄霸的弟子居然有此步法?” 不!这步法并非雄霸所传,雄霸自己心知肚明,他亦没料到聂风的潜质会如此出人意表。 聂风已遥遥转出“亢龙有悔”攻击范围之外,眼看独孤鸣这一腿势必落空…… 就在此时,一条小身影蓦然自梯阶踏上三分教场,踏进“亢龙有悔”腿劲范围之内,这条小身影正是断浪! 只见断浪双手端着盘子,盘子上放着两壶美酒,这两壶酒当然就是雄霸适才下令要的“销魂醉”和“断愁香”。 断浪手捧美酒,仓促之间根本不懂闪避,实际上亦没有能力闪避,而独孤鸣也不及撤招,更何况对他而言,踢死一个贱仆有何大不了? 眼看断浪便丧命于“亢龙有悔”之下,聂风情急之下高呼一声:“断浪!” 跟着不作细想,急忙再使急转步法,一阵风般转到断浪身前,生死一发间,逼不得已踢出风神腿法最雄浑、利害的一式——雷厉风行! 霎时之间“雷厉风行”与“亢龙有悔”两大劲招正面硬拼,“隆”然一声,爆出轰天巨响,俨如九霄雷鸣! 巨响爆出同时,聂风当场口喷鲜血,可知已给“亢龙有悔”轰至重伤,然而他并没有败! 因为独孤鸣比他更不好过,他给雷厉风行震飞已不在话下,半空之中,只见他口鼻皆在喷血,鲜血横飞,喷血更多,堕地后更翻滚数周方止,明显所受的伤比聂风更重。 这一仗,是聂风胜了! 但是聂风这一腿本为救断浪,却始终未能救得断浪…… 两大劲招硬拼所生的强横反震力,早把断浪手中两壶美酒震个满天飞,更把断浪震下梯阶,断浪“哇”的一声,人便仰后向梯阶跌去。 眼看断浪即将头先着地,小脑给撞爆而死,聂风大吃一惊,本想上前把其接着,可是重伤之下已是寸步难移。 就在千钧一发间,一条人影突纵身扑上,一手接着断浪,另一手猝使一股柔劲,运掌一推,便把正要堕到地上的两壶美酒,稳稳送至独孤一方几前,涓滴不溅,运劲之巧可见一斑。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总在最后一刻才现身的步惊云! 想不到他今次终于来对了时候。 一切皆在眨眼间连环发生,在场所有人愕了一愕,无双城那班徒众方才懂得拥上前掺扶少主。 但见独孤鸣居然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徒众们惟有把他抱起来,看来他受创非轻。 然而他还未致不醒人事,他牢牢的盯着正在昂然挺立着的聂风,双目涌起一股不甘不忿之色。 他本是无双城少年高手中最强的一个,向来身负出腿最快最劲之神功,殊不知今回会栽在这长发小子腿上。 断浪此时惊魂甫定,这才发现接着自己的人是步惊云,一怔,道:“是……你?” 但他亦没有向步惊云道谢,只怆惶奔上前视察聂风的伤势,忧心地问:“风,你…… 怎样了?” 聂风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其实,他已无余力回答,他还有气力挺立,只因一种坚强不屈的意志。 独孤一方脸色一片惨白,一来是因惊见于聂风此子竟可大挫无双城之威风,二来是因蓦地出现了另一名黑衣少年。 步惊云静立原地,犹如一个传奇。独孤一方瞧这少年的眼神与掌法,当下也明白来者是谁,遂问雄霸道:“雄兄,若小弟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定是你第二高足步惊云了?” 雄霸引以为豪道:“城主眼光异常独到。” 独孤一方扫视步惊云与聂风一眼强笑道:“雄兄能纳得如此徒儿,实令小弟不胜艳羡。今日,我们无双城当真心服口服,为守诺言,以后便视天下会为盟兄了!” 雄霸闻得独孤一方终于甘愿结盟,不禁乐得纵声长笑。 “好!城主果然一诺千金!今后这个武林,准会成为我们两帮的天下!届时我们定必有福同享啊!哈哈……” 有福同享! 只怕未必! 雄霸既然晋身江湖争逐名利,便绝不会仅满足于与人共享天下。 他要自己一人独霸天下! 只要那一天来临。 试问还有谁敢对天下说一句 问谁领风骚? 终于下雪。 而且是大雪。 一夜之间,天下会乍然投入一片白皑皑的雪海之中。 蒙雪的天下会,仿佛是一个外冷内冷的霸者,冷血冰心,绝对不容世人冒犯。 断浪在迷蒙的晨曦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烫热的水,踏着湿滑的雪地,朝着天下会的客厢走去。 为免被雄霸发现聂风帮他之事,他并没有披上聂风给他的棉袄。那棉袄,也只得留待晚上回到小庐中才可享用。 故此际他还是一身单薄衣衫,人如衣薄,衣如人薄,两者怎可敌此迎面袭来的风雪,断浪遂冷得不住颤抖。 好几回,他还差点儿摔倒呢!但仍是紧咬牙根,步步为营,因为了手中捧着的那盆水,是捧给一个在江湖中举足轻重的人无双城主独孤一方。 原来独孤鸣因给聂风轰至五痨七伤,一时间不便于行,故独孤一方与雄霸结盟后并没即时离去,只为让独孤鸣能够稍事歇息一夜,即使翌晨他依旧举步维艰,也不必为舟车劳顿而伤元气。 断浪心想:“嘿嘿,这一战,聂风他也不好过呢!他此时还在我庐上的炕上沉沉躺着,看来受伤非轻。独孤鸣,你把聂风害成这样,可是你自己也身受其受,真是活该!” 如今无双城已是出发在即,断浪好不容易才把水捧到独孤一方所睡的客厢门前,他在门外唤了一声:“城主,热水来了。” 但听门内的独孤一方“唔”的沉应一声,断浪遂轻轻推门而进。 只见独孤一方早已端坐窗旁,断浪低下头,很卑微地把水捧到窗旁的小几之上,道: “城主,请抹个脸才动身吧!” “任务”完成,断浪也不多作逗留,立想掉头离去,谁料独孤一方突然叫住他: “你,就是南麟剑首之子——断浪?” 断浪吓了一跳,他没料到独孤一方竟知道他是南麟剑首之子,霎时间满脸通红。他没有张口回答,仅背着独孤一方点了点头。 独孤一方嘴角泛起一丝残酷笑意,故意嗟叹道:“真可怜啊!连南麟剑首之子也要敬茶敬酒,洗马喂草,雄霸那也太残忍了点吧?” 断浪听他语气似带嘲讽之意,一气之下亦不再理会他,迳自向房门步去。 谁知独孤一方又道:“白天屈膝人前,晚上暗里自黏心中伤口,这样做绝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同情与体谅,反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话柄。断浪,难道你真的甘心这样卑贱地度过一生?” 断浪听后顿时止步,心头一痛,想:“啊,他……为何如此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断浪虽没有把心中疑问道出,独孤一方却似能看透他的心,他道:“断小子,雄霸实在太恃势横行。老夫虽被逼与其结盟,但亦不忿其对你所为。何况你乃南麟剑首之子,相信资质决不会比聂风逊色。这样吧!你不若随老夫一起回无双城,让老夫把你好好栽培成才,如何?” 真的吗?这真的是他的用意?断浪虽然稚气未除,也知道独孤一方此举并非只为赏识自己如此简单,他其实是心有不甘,欲借此事一挫雄霸锐气! 然而对断浪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他没有理由拒绝。 可是就在他乍惊乍喜刹那,他蓦地记起一个人——聂风…… 不!聂风曾在惊涛骇浪中救他一命,又曾为他向雄霸跪地求情,还跪至满地鲜血;更何况,他待他那样好,事事都照顾他,昨日还为救他而与独孤鸣硬拼一腿,如今正重伤在床…… 他怎能在他重伤在床之际,不顾而去? 不! 断浪陡地重重摇头。 独孤一方满以为断浪必会摇尾答应,当场为之一愣,诧异问:“你不愿意?为了何故?”断浪幽幽的道:“为了……聂风!”天地良心,断浪真的是为了聂风! 独孤一方当下恍然大悟,暗忖:“嗯,原来他俩是要好朋友,难怪昨日那聂小子拼死也要救他了。”思忖之间眼珠子忽地一转,眼睛随即成一条细线,摇头笑道:“断浪,你错了。” 错?为朋友留下也算错?断浪极不明白,问:“城主,你……为何如此说?” 独孤一方睨着断浪,嘿嘿而道:“像你这种傻子,尝到别人所给的小小甜头便朝夕念着终生图报,这样做并不划算啊!就让老夫告诉你吧!现今的世人一天比一天差劲,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真义了。” “但……”断浪听后有点迷惘失措,却坚持道:“聂风……聂风他是真心对我好的!” 独孤一方不屑地笑了笑,无情道:“即使有,那也只因为他还年轻、纯真,可是人总会长大的,待得他有天长大成人,要自创一番丰功伟绩之时,他便会忘掉你这傻子今日曾为他而留在天下会了。” 断浪愈听愈不懂出声,他仅是呆呆的听着。独孤一方续道:“到头来你就会发觉所谓‘情情义义’尽属虚幻,只有‘名利’,才是最实实在在的东西……说名利万恶、抓不牢的人,只因他们没有。” 独孤一方说到这里,蓦地以手搭着断浪的小肩,牢牢的看着他,凝重地说下去: “断浪,别再为任何人而拒绝机会!你再不珍惜自己,谁还会珍惜你?来吧!就与老夫一起回无双城,老夫保证你一定可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名利!” 独孤一方不愧是一个饱经世故,绝顶聪明的枭雄,仅是三言两语,已蕴含极强的说服力,更令断浪那颗弱小心灵深深震动…… 纵是天气严寒,断浪此时却满天大汗,他怔怔看着独孤一方,私下万千思潮起伏,想到自己这一年所受的屈辱,想到名利,想到重振断家,想到友情…… 隔了许久许久,他的嘴唇终于动了。 他已有所决定。 他要对独孤一方说出一个字,一个答复。 那个字是…… 二人这番话,想不到竟给一个偶然经过房外的女孩无竟听见了。 她很吃惊,因此也来不及等待断浪的答复,便已匆匆赶着离去。 这女孩正是 孔慈。 “断浪”“断浪”聂风惊叫着,嘶喊着,倏地一坐而起,双目一睁,才发觉自己原来作了一个可怕的恶梦。 恶梦之中,他梦见自己的娘亲狠心地弃他而去,他梦见聂人王也来不及与他共度余生便陡地惨死,他梦见鬼虎叔叔为救他而堕下万丈深渊,还有,最后连断浪也要走了…… 他拼命的叫住他,可惜断浪连一声道别也没说便转身而去…… 梦境虽并不真实,然而在其梦中,死的死,生的生,各人最终还是离他远去,他只感到异常孤单。 啊,原来孤单是一种如此令人沮丧的感觉! 幸而只是一个梦…… 聂风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大汗淋淋,不知是因为适才那个恶梦,还是因为内伤未愈? 心胸还不断传来绞心的剧痛,这次受伤,相信也要半个月方能痊愈。 正处忐忑,倏地,小庐的门给重重推开,一条人影冲了进来。 是孔慈!只是她胸膛起伏,显然是跑来的。 聂风陡地一怔,孔慈甫见聂风,未及喘息,已急着道:“风……少爷,不得了……” 聂风瞧其面色,心知不妥,忙问:“什么事?” 孔慈喘息着,若断若续道:“断……断浪……他……他……” 甫闻断浪名字,聂风蓦地全身一震,难道……那个恶梦是真的?他急问:“什么? 断浪出了事?” 孔慈点了点头,终于鼓起一口气答:“独孤……一方想把……断浪……带走……” “轰”晴天霹雳。 恶梦…… 成真! 一切景物皆在飞快地向后倒退。 只因为聂风的速度,和他那颗焦灼如焚的心。 白雪茫茫,聂风拼命强忍着那身未愈的重伤和那股绞心的痛楚,不顾一切地向着天下第一关纵身驰去。 乍闻孔慈报讯,他适才已赶往独孤一方的客厢,可惜却人去楼空,断浪与独孤一方已踪影杳杳。 他惟有再行忍着痛楚,改往天下第一关跑去,望能在他俩离开天下会前,及时赶上二人。 浓浓的鲜血不断自他嘴角一丝一丝滴下,随着扑面而来的风雪朝后连绵不绝地飘飞,宛如一段斩不断的友情…… 聂风愈走愈急,愈走愈伤,但他仍是勉力支撑下去,因为他还要再见断浪一面,只为对断浪说声珍重! 他是为断浪的离去而深觉不舍,却更为他感到高兴,他绝不希望断浪为了陪伴他而继续留在天下会中,像一头遭人遗弃的小猫小狗般苟且偷生。 他也希望他会吐气扬眉,飞黄腾达! 可是此去再会无期…… 他多么希望能再见断浪一面,叮嘱他好好保重。 然而,就在天下第一关冉冉映入聂风眼之际,他当场呆住了! 不! 不! 聂风奔至天下第一关前,眼前的情景教他怆惶失措。 赫见天下第一关除了廿余名天下会的门众正在守卫外,并未见任何人影,但…… 雪地之上,却满布无数足印,一望而知,曾有大批人马经过,莫不是独孤一方与其门众已经离去? 此时,其中一名天下会众见聂风怔怔的站在关前出神,不禁道:“风少爷,你面色看来很差,这里风雪又猛,你还是回去歇一歇吧!” 另一名天下会众也附和道:“是呀!何况帮主严禁你踏出天下会半步,如今你如此接近关隘,恐怕帮主发现的话,会对小人们有一番责难……” 这个门下的意思,聂风怎会不明?他亦不想因为自己在此久留而误了这班诚惶诚恐的门众,但他还是不禁一问:“独孤城主已经走了?” “走了!他率领无双城所有门下,于一杯茶时分前已经走了!” 啊,原来仅差一步!聂风的心一片惘然,他逼于无奈转身,举步回走。 可是刚刚步出身后众人视野之外时,他终于再难强撑下去,“扑”一声,仆倒在雪地上。 血又自他的嘴角源源淌下,想到断浪昨夜还彻夜不眠,忙着为重伤的他不住盖被子,想到断浪大吃鸡腿时那种天真无邪的馋相,想到断浪在洗马喂马时那孤苦伶仃的背影,聂风不知为何只感到心头有一股无法宣泄的郁闷…… 他惟有抓起一把雪以掌心拼命力搓,就像在搓着雪球,可惜这个雪球始终无法搓圆…… 恍如人间无数深深浅浅的友情,搓来搓去,始终还是必须离异,还是无法搓圆……断浪,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一直都视你如自己亲弟? 聂风不断在心中反复问着同一问题,心绪一时异常紊乱。 紊乱之间,他陡地听闻背后传来一阵“沙沙”的踏雪声。 谁? 他蓦然回首…… 风雪翻飞。 天地迷茫。 一条矮小的身儿正站在迷茫的天地间一边瑟缩,一边在幽幽的看着聂风…… “浪?”聂风不可置信地低呼:“你……为何还会在此?你不是随独孤一方回无双城的吗?” 断浪浅笑摇头:“不,我只是送城主一程而已。”聂风默默的看着断浪,他的心意,聂风是明白的。 他始终没有离去,他终于作出了他最后的抉择? 你为何偏要留下受苦? 是否,你甘于留下,只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与你亲如兄弟的人? 聂风终究再难按捺,泪盈于睫,他哽咽道:“浪,你……真傻……” 断浪奋力摇头,眼泪已一串串地滑下他的小脸,他道:“不!我不去,也许只损失一个机会!我去,却会损失……一个对我最好的人……”他说着毅然抬首,拼命以小手抹着自己脸上的泪,继续说下去:“我还小,也许将来还有不少翻身机会,但……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只得……只得……一个……你,若失去……了便再也……寻不回……的……了……”说罢终于泣不成声,一切假装坚强的武装崩溃下来,小身儿亦再难耐严寒,昏软倒下,聂风忙上前抱起他,不禁怜惜地摇头。 时来易得金千两,缘去难寻友半人…… 断浪说得一点没错,翻身的机会还多着,但此去,必再难遇上一个像聂风一样待他百般关怀的人,他宁愿留下。 不过,直至很久很久以后,断浪最后方才发觉,在他一生所遇的无数过客当中,原来只是一个聂风对他最好,只得一个聂风待他犹如兄弟,他再也没遇上一个比聂风更好的人! 可惜,终于有一天…… 他还是失去了这个对他最好的人。他还是失去了这个朋友! 第十五章 难为知已难为敌 “缘” 魅幻、难测! 薰神、蚀骨! “缘”之为物,时会作弄苍生,总叫人不愿相见的人狭路相逢,愿意相见的人又偏偏生离死别。 正因如此,不同的人被不同的缘所牵引而走在一起,总会得出不同的“果”。 就以步惊云而言,他与剑晨,黑白对立。 与不虚,难共。 与黑衣叔叔,难成师徒。 与其父步渊亭,缘如纸薄。 与其母玉浓,情恨难辨。 与霍烈,一别永诀。 与霍步天…… 恩深,缘浅。 算来算去,他竟与所有人皆无缘! 他一直都活在孤单的领域中,从来也不奢望黎明会有一天到来,也从来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然而,他又会否对别人同情? “绝对不行!” 天下第一楼内,霍地响起了雄霸一声肯定的答复。 只见站在楼内的除了文丑丑,还有秦霜、步惊云与聂风。 而雄霸这个答复原来是向聂风而发的。 但听得雄霸道:“为师虽因你大挫无双城锐气而应承给你奖赏,但并不表示会答允你任何请求,特别是这个!” 聂风恳求道:“师父,弟子只希望能偕同断浪一起回乐山凌云窟为父立墓,这要求并不过分,难道也不可以?” 雄霸以一种极度怀疑的口吻问:“嘿,你素来并不喜欢留于天下会,如此一去,怎保证你会鸟倦知还?” 在旁的秦霜见二人僵持不下,插嘴道:“师父,我看风师弟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而且即使他不回来,我们天下会分坛遍布神州,总有法子把他找回来的!” 雄霸坚决道:“纵是如此,为防万一,也不能让他离开天下会半步,一旦出了岔子,谁敢保证?” 是的!人心难测,万一聂风与断浪一去不返,以雄霸向来严厉之手段,为他俩保证的人必定遭殃! 秦霜虽有意相帮,但此等罪名他实在担戴不起,也就即时噤声。 聂风眼看屡求无效,心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只得低下头黯然道:“既然师父如此坚决,那……弟子告退了。” 他说着转身,缓缓步出第一楼。 一直不语的步惊云静看着他低首离去的背影,目光中竟猝地闪现一阵异样神色。 其实为父立墓,仅是一个很基本的要求罢了,可是连这件事竟然也无法办到…… 步惊云也曾目睹聂风在惊涛骇浪中舍身抢救断浪,这样的人又怎会言而无信? 这样的人理应得到好报的。 既然苍天无道,不给他应得的好报,那,满手罪孽的魔又如何? 就在聂风刚刚步出第一楼的刹那,步惊云陡然道:“让我保证他。” 此语一出,不独秦霜与文丑丑大感意外,连雄霸亦有少许变色,不过他依旧气定神闲地笑道:“哈哈,惊云,你是老夫座下绝不留情的爱将,怎么忽然活得愈来愈像人了?” 雄霸这句话虽是随心所发,然而却一语中的! 真的!步惊云愈来愈像一个活人! 他素来像一个死人,本应对一切毫无感觉,如今又为何挺身而出? 雄霸续道:“惊云,你可知道要当这个保证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代价?步惊云心想,别和他说代价,还有什么比他加入天下会付的代价更可怕? 他当然不会答,只是等他说下去。 雄霸朗声道:“好!老夫就和你打赌!我决定让风儿与断浪前赴乐山,不过……我要你与他俩一起前去,沿路一直监视二人,直至他们返回天下会为止。倘若他俩在半个月内还没有回来的话……” 他说着斜斜一睨步惊云,狞笑着说出步惊云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秦霜与文丑丑一听之下,两者皆陡地大骇,吃惊地回望步惊云。 只见他默然点头,无言地答应了这个赌局。 风云阁本仅得步惊云独自居住,后来聂风亦入住风云阁,雄霸遂把此阁一分为二,一名“风阁”,一名“云阁”。 此刻,步惊云正赤条条地浸身于“云阁”内一个偌大的浴池中,四周一片水气弥漫,霎时间,也分不清浸在浴池中的到底是人?是鬼?是仙?还是魔? 只是无论是人是鬼是仙是魔,一意孤行的他也不想世人过问。 孔慈正在屏风后为他整理脱下来的衣衫,她忽然好奇地问:“云少爷,听说今日风少爷曾向帮主再请求为父立墓之事,不知帮主答允没有?”步惊云微微应道:“答允了。” 孔慈登时喜形于色,雀跃的道:“真的?那……确是太好了!” 这阵喜悦是由衷而发的,她是真心的为聂风与断浪感到高兴。 “我亦会去。” 孔慈还没收起笑靥,便即讶异问:“啊,为什么?” “因为要监视。” 监视?孔慈心想,原来帮主始终对他俩放心不下,只不知为何云少爷会接受这等无聊、猜疑的任务? 遽地,一张字条意外的从步惊云的衣衫中跌了下来,轻轻堕到地上,发出一丝很轻微奶轻微的声音。 孔慈信手捡了起来,有点好奇,刚想打开一看究竟,谁料池中的步惊云竟能听见屏风后这丝如此细微的声音,他徐徐道:“别看。” 孔慈更好奇了,问:“云少爷,那……是什么?” 步惊云再没回答,他今日的话已说得太多。 顷刻满室不可耐的沉默。 既然步惊云如此,孔慈也明白这是自己不应看的东西,惟有把字条放回衣衫内。 其实,那张字条是步惊云与雄霸所立的一纸赌约,当中清楚记下了倘若聂风与断浪走脱的话,步惊云将会付出的代价。 那是一个可怕的代价,本来事不关已,步惊云根本不该为聂风与断浪如此做。 故这张赌约的内容也不容任何人知道! 翌晨,聂风终于得知雄霸已答应让他与断浪远赴乐山一事,虽然不知雄霸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但亦兴高采烈地与断浪一起收拾行装,待至中午,便联袂起行。 当然缺不了步惊云。 聂风与断浪已有多年没有踏足天下会以外的世界,故断浪一直皆乐不自胜,还一边走一边蹦蹦跳跳地高声笑道:“哇!真开心啊!如今才发觉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可爱的!” 其实外面还不是与天下会一样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地。断浪感到外面更为可爱,只因心情较开朗而已。 聂风微笑点头,然后回头一望,只见步惊云虽说与他俩一起前赴乐山,但迄今都没与他俩走在一道,仅远远的跟在二人身后。 他始终仍是与所有人保持一段异常遥远的距离,不知是在提防别人会伤害他,抑是在提防自己会伤害别人? 乍看之下,他此际孤身走在雪地上,倒真有点像一个遥不可及的魔神。 断浪瞧见他这个样子,不禁附嘴在聂风耳边道:“啐!为何他要与我们一起前赴乐山?他分明在监视我们!” 聂风道:“浪,云师兄只是奉命行事,一切都是雄霸的主意。” 断浪更不忿道:“那为何雄霸不派秦霜,偏要派他来监视我们?依我看,也许只因他自动请缨,好回去向雄霸邀功。” 聂风心知再解释也不能令断浪对步惊云改观,于事无补,惟有不再搭腔下去。 乐山位于四川,三人日夜兼程,距离天下会愈远,雪便愈少,也没有那么寒冷,终于来至乐山一带…… 乐阳村是位于乐山的一条小村,此处的冬天并没有呼呼风雪较天下会暖和不少。 三人走在村内的市集上,但见人潮熙熙攘攘,一片烦嚣,好不热闹。 断浪自出娘胎便居于乐山,虽然并没居于乐阳村,对此地也异常熟悉,不期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亲切感。 聂风眼见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禁回想当初老父退隐归田,所居的那条村子也是如此,但愿自己有一天也能再次回到那条村子,安安定定、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便好了。 三人之中,惟独步惊云最不习惯面对此汹涌人潮,不过这些村民似乎也不习惯面对他,众人甫与他的眼神接触便远远避开。 他有一双可以慑退苍生的眼睛。 然而,这双眼睛却隐藏着一颗不为人所知、所能了解的心。 这颗心,也不知到何日方会给人从他那个虽生犹死的躯体中挖掘出来,瞧个清楚明白? 也许永不会有一天。 就在此时,距三人不远的一间破旧石屋突然飞出一条人影,只见一个年约三十的妇人哭哭滴滴的倒在地上,一个魁梧的粗汉从屋内追出,骂道:“呸!臭婆娘,老子仅是到小黄家操几手罢了,你却整天噜噜嗦嗦,烦个不休,待老子好好整治你!” 原来又是柴米夫妻的故事,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毒打一个女流,试问谁能坐视? 不过这粗汉身高竟愈七尺,拳如碗大,一般村民也只好装作视而不见。 眼见众人恍如瞎子,坚决不锄强扶弱,聂风不由分说抢上前,扶起那妇人问:“这位大嫂可有受伤?” 妇人哭着点头,此时那粗汉见妻子有人相帮,心头更怒,呲目吆喝:“嘿,小子年纪轻轻,却胆敢管我老李的事,是活得不耐烦啦!” 此时断浪也跑上前,插嘴道:“你老大一个堂堂男子居然毒打一个毫无反抗的女流,不害羞吗?哼!我年纪比他更轻,我也要来管上一把!” 那个粗汉听罢更是怒不可遏,发狂般挥舞重拳,便向两个孩子轰去,喝道:“好! 就让老子先教训你两个小鬼再整治她!” 拳如雷下,给这粗汉轰中一拳也不是好受的。 然而他这一拳并没轰下,因为已有一个人抓着他的手。 老李大骇回头,但见来者竟是个黑衣少年,急忙喝道:“小子快放手,否则老子宰了你!” 到了此刻他还虚张声势,冥顽不醒,步惊云一声不作,轻轻一掌挥出,便把他整个庞大的身躯挥出老远,翻滚十数周方止。 那个老李的妻子惊见老李被打,瞿然尖叫道:“哎!你这个小子怎么打人?来人啊! 这小子无故伤人啊!” 真是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救人者遭被救者人诬之以罪,天理何在?聂风忙解释道: “这位大嫂,我师兄只为帮你……” 话犹未完,那妇人已瞪着眼,凶巴巴的骂道:“我呸!谁要他相帮?若老李给他打死,以后谁来养我?” 接着赶去察看老李,发现他嘴角流出些微血丝又故意尖着嗓子叫道:“来人啊!杀了人呀!来人啊!” 这种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事,步惊云已屡见不鲜,他木无反应地转身欲去。 可是那妇人仍在泼辣地大呼小叫,村民们遂好奇地驻足围观,于是便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啊,这家伙怎么如此横蛮无理,还胡乱伤人呢!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呀!适才我瞧了他的眼睛一眼,差点连尿也给撒了出来,真可怕!” “依我看,这种目露凶光的人必定嗜杀成性,或许他真的杀了许多人!” “那……怎么办?给这种人走进我们的村子,一定永无宁日!” “我们快去看皇榜,看看最近有否这样的一个重犯!” “不用看了!我们还是快快合力把他赶出我们的村子吧!” 众说纷纭,七嘴八舌,世人许多时候就是如此盲目、无知、野蛮、恩怨不分,顷刻群情汹涌,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子便朝步惊云扔去。 聂风连忙嚷道:“云师兄,快避!” 可是步惊云恍如未闻,并没有避开意思。 他忽然回首一望。 目光只是狠狠地向众村民手中的石子一扫,一干人的手登时顿止,不敢妄动。 霎时之间,还以为这条小村倏地多了许多石像。 想不到最后竟以这种方法来平息干戈。 当中可有半点逼不得已? “云师兄……”聂风呆呆的看着步惊云,他遽然发觉,就在步惊云扫视众人之际,他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无法言喻的悲凉。 一种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悲凉。 然而这丝感觉很快便一闪而逝,他猝然转身,无视所有村民继续前进。 明知不应多管闲事,明知世人不会原谅别人,只会原谅自己…… 步惊云啊!你为何还多管闲事?是否,只为了心中仍未泯灭的一点良知? 他一天比一天聪明,也一天比一天更看透人性,真是悲哀…… 那个妇人还凶悍地喊着捉人,聂风终于也明白那个老李为何会把她痛打一顿了。 饶是断浪对步惊云并无好感,此际亦看不过眼,他信手捡起一个果摊前的橘子,使用全劲一扔,便把它拥进那妇人正嘶叫着的血盆大口中…… 把她的臭嘴塞个满满! 聂风与断浪因要先在村内找工人为两位先父雕刻墓碑,故并不能及时赶往凌云窟,只好投宿一晚。 但栈内客厢早已供不应求,三人惟有挤在一间小房内。 房内仅有一张细小的床,勉强可容两个小孩同睡,步惊云一言不发便背向聂风二人睡到地上,明显表示他不会睡到床上。 是因为他根本便不喜欢与任何人同睡一床?还是因为…… 乐山一带虽并不冷,夜来也是寒气逼人,聂风有见及此,忙拿起床上唯一的被子,正想递给他,断浪讶然问:“风,你把被子给他,那我俩盖什么?” 聂风道:“地面寒冷得很,云师兄如此睡在地上准会着凉,而且我俩睡在床上,实在不觉太冷,不如……” 断浪抢着道:“嘿,是他自己要跟着来的,自讨苦吃,与人无忧!” “浪……”聂风低声叫止他,道:“有时候,真相并非你所想般简单,一个人的心,也并非如你所想般简单……” 断浪乍听之下,不再辩驳,惟有极不愿意地跳往床上。 聂风走至步惊云身后,俯身轻嚷:“云师兄。” 步惊云没有回应,仍然背着聂风侧身而卧。 “啊,原来是真的睡着了。”聂风只好把被子轻轻为步惊云盖上,跟着便把房内的油灯吹灭。 房内登时一片幽暗。 可是在这片幽暗之中,蓦地亮起了两点寒星。 那是步惊云一双炯炯放光的眼睛。 他原来并未入睡。 他只是睁着眼,手中却在紧抓着聂风为他盖上的被子。 脑海,也在不住盘旋着聂风适才的一句话。 “一个人的心并非如你所想般简单……” 说得不错,他当然并非断浪所能想象,然而,他心后隐藏的故事,也并非聂风可以理解。 也许世上根本就不会再有人像霍步天那样,能够理解他的痛苦。 就连聂风也不能够! 想到这里,步惊云忽地拨开那张被子。 终于又再重返凌云窟了。 聂风与断浪各自把已刻好的墓碑竖于凌云窟外,二人深深一揖。 他俩早把凌云窟洞内方圆数十丈察视一遍,发觉凌云窟果真深不见底,若再强行前进,便永难回头。 二人更肯定聂人王与断帅已死,因为两老倘若未死,势必早已去天下会与聂风、断浪相见。只不知步惊云所说的冒火异兽如今又身在何方?会不会仍蛰伏在凌云窟的深处,等待下一回“水淹大佛膝”时重见天日? 想不到经历一年多的变故,本来是宿敌的两大绝世高手,一双儿子居然成为好友,想真一点,未尝不是“缘”的作弄。 聂风亦没有再去找回当日给他踢进大佛石壁的雪饮。也没有告诉任何人雪饮所在,既然绝世刀客已经离世,这柄至寒至凶的绝世宝刀也不应重现江湖。 步惊云静静的看着二人一片真诚地吊祭先父亡灵,心头不期然暗泛一阵莫名感觉。 聂风与断浪虽成孤雏,然而他俩终也有机会来吊祭先父之灵,步惊云呢?他多么希望能为霍步天、霍烈、以致辞霍家每个人立墓,但在大仇未报之前,如此做只会惹人生疑,后果堪虞。 他甚至不能回去拜祭亲生父母步渊亭与玉浓。 可是他并不能改变这个命运,只得忍受它,喜爱它! 就在步惊云想得入神之际,突如其来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极为轻微的叫声: “霍惊觉,何必呢……” 一声“霍惊觉”,步惊云浑身陡地一震。 这个叫声,轻如在他耳边低语,却似乎从委遥远的地方传来,似虚还实。叫唤他的人必是一个内力深厚的人,否则绝难把声音传至这里。 聂风得冰心诀之助,当然比步惊云更快听见这个叫声,他眉头一皱,看来亦不敢肯定,问步惊云道:“云师兄,你可听见一个人在唤着‘霍惊觉’的名字?” 步惊云并没回应。 断浪功力最浅,大奇,问:“什么霍惊觉呀?怎么我一点也没听见的?谁是霍惊觉?” 步惊云迄今都没作声,他缓缓步至大佛膝的边缘,鸟瞰四周环境,始终无任何发现。 霍家人早已死绝,这个世上,除了他自己、黑衣叔叔。剑晨、不虚大师及蝙蝠外,再没有其他人认识霍惊觉这个人。 蝙蝠已无舌可语,适才的声音更非黑衣叔叔等人的叫声,那么,这个叫唤他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人不单知道他唤作霍惊觉,他知道霍惊觉已来至乐山…… 谁有这样深厚的功力可以传音?谁有这样通天本领可以知道步惊云的秘密? 而且,这个人如此呼唤自己,似乎是想与其一唔。 步惊云的额角,此刻亦不免流下了一滴冷汗…… 三人从凌云窟回到乐阳村的时候,已近黄昏。 金色的夕阳斜照,大地顿时变得一片昏黄,当三人经过村口的时候,陡然瞥见村口畔原来有一座细小的庙宇。 每个村子也大都建有庙宇,无甚稀奇,不过这座宙的门前却是十分有趣,此庙竟然没有名堂,仅在门外悬着一个很大的牌匾,上书一个大字“庙”! 就像那些卖面的地方,永恒都闹悬着一个“面”字一样。 断浪一看之下,登时乐得大叫:“风,瞧!这座庙的名字很有趣啊!不若我们进去看看如何?” 聂风淡淡一笑,接着回望步惊云,步惊云不置可否,断浪立即迫不及待一跑一跳地走进庙内。 庙内比其外观还要细小,且已残破不堪。由于渐近黄昏,已找不到半个前来参拜的村民踪影,但庙内仍是反常地弥漫着一层刺眼的浓烟,令人也看不清到底神案前供奉着的是何方神圣。 满庙浓烟之中,一个人正坐于庙内一个幽暗角落,似为庙祝,然而三人无论怎样也看不清楚此人容貌,只依稀可辨是一个肥肿难分的人。 那个甫见三人进庙,悠悠道:“在下是这座庙的庙祝,不知三位施主这样晚前来本庙,是借宿、求神、问卦,还是看相?” 此语一出,步惊云与聂风一同陡地变色。 因为,这个人的声音令他俩感到异常震惊。 那是一个低沉的汉子声音,本来平凡已极,但,这个声音竟是适才他俩在凌云窟听到的声音! 步惊云自进庙后一直提不起劲,如今双目反闪过一线光芒,看来,他对眼前汉子的真面目甚感兴趣。 聂风则感到整件事情异常诡异,他深知来者绝不简单,不禁全身绷紧,只要来者稍有异动,一触即发。 这个庙祝,似亦猜知二人心意,笑道:“两位施主何事如此紧张?在下只是问你们前来本庙究竟所为何事罢了!” 步惊云霍然道:“我,要看相。” 那人笑道:“施主,你要看什么相?” 步惊云道:“真相!” 语声未歇,猝然施展配合排云掌所练的步法“云踪魅影”,闪电纵至那庙祝跟前,誓要把他的真面目瞧个水落石出。 岂料他不慌不忙,还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道:“施主,看相也不用如此着急。” 跟着身如飞絮,一飘便飘到丈外,身法之快,绝不比步惊云逊色。 步惊云冷冷地问:“你,是谁?” 这庙祝始终置身在迷蒙的浓烟中,不给人瞧见他的庐山真面目,他喟然叹道:“我是一个洞悉天机的人,可惜,我自己也是一个逃不出天机的人……” 一旁的聂风终于张口问:“前辈纵能洞悉天机,这又与我们三人何干?” 庙祝瞥了三人一眼,道:“只因为,你们三人全是悲剧!” 此语一出,三人当场一愕,那庙祝转脸望出窗外,道:“我来,正是要尽我最大的本分,给你们最后的忠告,希望你们将来能够幸免。”他说着侧脸一瞄断浪,道:“孩子,野心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要好好节制自己的心,否则,准有一天会失去一些在你生命中极宝贵的人或物……一字记之曰‘朋’,寒夜送炭,莫失莫忘!” 断浪傻头傻脑的,不明所以,正想发问,可是那庙祝已转脸望向聂风,幽幽的道: “来如清风,去如清风。孩子,你母离父疯,自身生性亦过于仁厚,一生为人舍已,你的宿命是‘牺牲’,你最大的本事也是‘牺牲’,而且,总有一天,你会为这个世间作出……” 他说着顿了顿,满目痛惜之情,继续说下去:“最大的‘牺牲’!” 聂风听后一怔。牺牲?他愈听愈迷惘。 断浪当然不服,嘀咕:“哼!我吉人天相,怎会出事?胡说!” 那庙祝并没有再理会断浪,目光已落在步惊云身上,步惊云未待他张口说话,先自说道:“不用为我占算,我,早知自己命运。” 不错!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 为仇而生,为仇而死。 但是那庙祝对他这句话置若罔闻,他凝视步惊云,诡异地说了一句话:“你,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乍闻此语,步惊云不禁心头一懔。 他确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最令步惊云费解的是,此人怎会知道他另有名字唤作‘霍惊觉’,难道……他的占算真如如许灵验?他是谁? 就在步惊云疑惑之间,那庙祝已在喃喃地说下去:“云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 “孩子,这句话,将会是你一生孤苦的写照……” “你以为你目前的遭遇很悲惨?不!你未来的遭遇更悲惨……你命带孤星,与六亲无缘,相反与你毫无血缘的人却会对你百般怜惜,例如你的继父,例如你将来的心爱红颜……可惜他们命薄如丝,与你‘情深缘浅’,只成为你终生痛苦的思忆……” 那庙祝说到这里,又再诡异地凄然一笑,笑容中满是唏嘘无奈,续道:“而且,我还知道你目前有一个秘密的心愿……” 步惊云牢视着他,秘密的心愿?难道他指的是…… 复仇? “我可以告诉你,你一定能如愿以偿,只是……” 他一边说一边仰天长叹:“心愿了却的一天,你自己又将如何?又是何苦?又是何必?唉……” 他愈说愈玄,聂风与断浪均大惑不解,只有步惊云心中有数,他一直都在静静的看着这个对他了如指掌的人,掌心已是冒汗。 断浪始终对此不服,揶揄道:“嘿,江湖术士,信口开河,根本无法令人相信!” 那庙祝仅浅浅一笑,道:“是吗?那我便告诉你们一个预言,以证所言非虚。” 这下子连聂风也感到兴趣了,道:“咦?前辈有何预言?” 庙祝道:“乐山这带即将发生大难。” 断浪闻言立即嗤笑:“呸!乐山还不是一片升平,何来大难?风,别信他!” 那庙祝无视断浪的嘲笑,一瞄聂风与步惊云,似是异常急逼,赶紧嚷道:“好了,老夫所能提点的也只得这些。大难已经临头,各自飞吧!” 语声未歇,他已拔地而起,“崩”的一声,冲破屋顶而去。 变生肘腋,聂风与步惊云还未明白他此番话,忽听得周遭传来“隆隆”巨响。“啊,这是……”聂风异常震惊地低叫。 他来不及说出这是什么,也即时知道了这是什么声音,因为整座庙宇霍地发生一阵地动山摇,像是给一根千斤铁柱一下一下地重重撞击! 步惊云、聂风、断浪几科在同一时间向庙内回望,赫见一股凛然天威冲门而进,“碰”然一声撼天巨响,当场把整座庙门撞至支离破碎,更直向三人汹涌卷去! 那人说得一点不错。 真的是大难! 是洪水! 隆! 第十六章 为魔独我 不知由哪个时候开始,大多数的世人总喜欢把人生所要走的路划分为两大类——正道、魔道。 这些人往往就是那些自诩为正道之士,他们最喜欢被群众歌功颂德,故坚决与魔划清界线,狠狠批斗,誓要铲除魔障方才后快。 然而历史不断提供教训,人性是极度复杂难解的一回事,谁敢肯定正中不会有魔? 魔中不会有正? 试问世间。 谁会为坚守心中认为正确之事而妄顾千夫所指,活得更狠,更尽? 又有谁能有义无反顾的万丈豪情,敢对拘泥守正的人暴吼一声为魔独我? 万里苍穹。 神州苍生千百年来最惧怕的事物,也许是水。 水虽然能为大地带来无限润泽、生机,滋养万物,可是它有时也会一反常态,穷凶极恶,吞噬千万生灵。 就像人间无数所谓肝胆相照的友情,一旦利字当头,总是闪电般反面无情! “隆”然一声撼天巨响,水又在发怒了! 一道无法抵挡的洪水猛地破门而进,步惊云、聂风、断浪犹在庙内,庙中又无其余出路,三人顿成中之鳖,只有庙顶才是唯一逃生之路。 然而洪水来势汹涌无匹,不独冲破庙门,还同时从外撞裂庙之四壁。庙壁遂再也抵挡不住在外的洪水,当场全告崩塌,“哗啦”一声,洪水立从四方八面涌入,席卷三人。 而本来是唯一生路的庙顶此时竟然破成碎片,大量洪水挟着庙顶碎片,俨如天塌般向三人重重压下来! 断浪只懂得慌张失措,惊嚷:“哇!这次当真是大难临头啊!” 眼看三人势必给洪水淹没,生死存亡间,步惊云与聂风互望一眼,双方均知必须联手方能脱险。就在五方洪水已侵近他们方圆八尺刹那,步惊云毅然双掌齐翻,两股雄猛无俦的掌劲直贯左右掌心,打出排云掌以凌厉见称的一式“排山倒海”! 此招一出,掌势当真劲如排山倒海,顿把其中两道洪水冲势稍为遏止,而聂风亦刻不容缓,同时运腿踢出风神腿之“风卷楼残”! 一道腿劲闪电自聂风腿中回旋而出,俨如龙卷风般把其余两道洪水卸开。顷刻之间,地上四道洪水已然受制一时,但三人仍未能有半分喘息,因为最可怕的一道洪水已从天而降,压至三人头上两尺! 千钧一发,步惊云双掌一合,真气霍然从指尖射出,猛把顶上的洪水逼开一线空隙,跟着左右掌迅速摊分,这道真气居然一分为二,正是排云掌绝学之“撕天排云”! 好一招“撕天排云”!这招用于步惊云手中虽未能撕天,却足可撕水。只见左右两道真气随着步惊云的手,硬生生把压下来的洪水一撕为二,逼于两旁泻下,中间更空出一条尺许宽的罅隙。 生机乍现,步惊云立即吐出一个字。 “跳!” “砰”之声不绝于耳,整座庙顿遭洪水轰个支离破碎,瞬间沉没于怒涛中。 就在庙内一些碎木梁浮上水面之际,三条身影才飘然落到这些木梁之上。 步惊云等人终于在最后一刻死里逃生。 三人在飘浮着的木梁上站稳后方才极目远眺,但见青衣江畔江水滔滔,水涨潮高,滚滚浪花宛如一条万里巨龙般汹涌腾动,像要把世间万人万物吞噬于其龙口之内,凶恶已极。 这条巨龙,想必是岷江、青衣江与大渡河一带洪水为患所致,所未料到洪水毫无先兆,突如其来,相信岷江彼岸早已沦为泽国,不少平民惨遭殃及。 想不到适才那个神秘庙祝所言非虚,乐山这带果真如言出现大难,但那个庙祝在这片洪流中已不知所踪。 洪流纵猛,但此时涌至乐阳村口,一时间也未能再行侵前。盖因乐阳村本位于一地势较高挺之平原,而村内与村口亦足有半里之遥,故一时三刻之间,洪水仍未能祸及乐阳村。 不过瞧洪水蔓延之势如此急速,相信不消半个时辰,届时水位暴升,便会把整个乐阳村吞没,彻底毁灭! 聂风急道:“糟!这次洪水猛如千斤,若再如此下去,乐阳村内所有人势必死个精光,我们决不能够坐视。” 断浪插嘴:“风,那班村民如此横蛮无理,我们其实也自身难保,犯不着……” 话犹未毕,聂风已凛然截断他的话:“浪,话不应如此说!他们纵有千般不是,毕竟也是神州一脉,血浓于水,我们一定要赶去通知他们!” 断浪但听聂风语气居然罕有的凝重,也自知出言轻率,即时垂首噤声。 聂风转脸问步惊云:“云师兄,救人要紧,希望你别再介怀他们对你所干的事,不记前嫌,与我一起助他们一臂之力,如何?” 他满腔热切,步惊云却不置可否。聂风见他默无反应,颇觉失望,暗思:世上难道真的没有胸襟宽容、磊落的人? 但目前形势已不容许他再逗留下去,不禁无奈道:“既然云师兄执意若此,我惟有自己去了。” 说罢即时展身点水而过,直朝乐阳村之方向纵去,身形潇快绝。 断浪在后嚷道:“风,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难得断浪也深明大义,紧追其后。不过他轻功底子远较聂风逊色,只好一边借助浮在水面那些较为粗大的木碎,一边跳跃而前。 可是不及十步,一不留神,便失足误堕水中。就在此是一人突从后抓着他,把他拉出水面,再顺势与他一起腾身而起俨如奔雷般向乐阳村驰去。 飞驰之间,断浪微侧小脸回望,欲看身后的到底是谁,一瞥之下不由得异常惊异。 这个人竟然是步惊云! 虽然时近黄昏,乐阳村市集内依旧一片车水马龙,满布摆卖的摊挡。许多妇女犹在忙着买菜弄饭,但见她们有些背着幼儿,有些手牵稚子,买的买,卖的卖,仍不知大祸临头。 倏地,一条小身影恍如天神般从天而降,落在市集最挤之处,甫着地即高声嚷道: “大家快逃!” 市集内虽是异常喧哗,但这叫声贯注内力送出,众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单市集内的人,全村村民也同时听见了。 乐阳村仅是一条小村,只得数十户人居于市集附近,人数并未逾百,如此一嚷,即使身在屋内的村民,也不禁要探首窗外看个究竟。 霎时之间,所有好奇、怀疑、讪笑的目光尽移往那个落在市集中心的小身影上。 这个小身影正是聂风。 人群之中,已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汉子排众而出,走向聂风,极不礼貌地问: “我是乐阳村的村长,小子!你刚才胡叫什么?” 聂风急道:“岷江彼岸已是洪水为患,水势亦逐渐欺近青衣江这边,相信不久便会把这条村完全淹没,请大家快收拾细软,赶快逃往高处吧!” 此语一出,场中妇孺登时涌起一阵恐慌,当中更有不少人在惊呼:“啊!洪水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村长,我们该怎么办?”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那村长见仅是一个小孩说话已令人心惶惶,不由得铁青着脸,喝:“大家冷静点!让我先问个清楚明白!”随即瞪着聂风问:“既然乐山一带有洪水泛滥成灾,那为何本县的官府并未知会我们?” 聂风忙答:“这道洪水来得甚至为突然,也许官府也来不及通知你们……” “哦?是吗?”那村长赘肉横生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猜疑之色,上下打量着聂风,厉声叱问:“那,我问你,小鬼!你并非本村村民,你又为何可以来得及通知我们?你到底是谁?” 聂风为之一愕,没料到自己一番热心赶来相告,居然会受到如此猜忌、盘问,错愕之下也不懂该怎样回答,只是支吾:“我……我是……” 蓦地,但听一个声音自不远的一间石屋传来:“不用再说了!我认得他!” 众人尽皆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妇人正搀扶着一粗壮汉子从屋内蹒跚步出。聂风一看之下,心中暗叫不妙,原来那个男的正是步惊云昨日打伤的粗汉老李,适才说话的人则是老李之妻,那个恩将仇报的泼辣女人! “彪嫂,是你?”众村民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呼,显见她在村中的地位不轻。 却原来粗汉老地本名李彪,是村中的唯一教头。他的妻子刘翠当然也懂得丁点儿花拳绣腿,而且她更是村长的女儿,故时常恃势欺压村民,甚至欺压自己丈夫。其实那次老李也是忍无可忍下才会对她饱以老拳。 如今这个泼妇已一步一步的扶着老李接近,她不可一世地指着聂风的鼻子,道: “我认得这小鬼!他师兄是个魔头,昨日还把老李毒打一顿,后来给我们其中一些村民吓跑了,想必是那个魔头含恨于心,便派这小鬼造谣生事,妖言惑众……” “不!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请大家听我说……”聂风慌忙中待要解释,可惜众人并不听他解释,人群中已有男丁在附和:“是呀!我也认得他了!这小鬼确是那个魔头的师弟,那个魔头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栗,可怕得很!” “不错!今回这魔头派他的师弟前来胡言乱语,不知有何企图?” “会……是对本村不利?” “不会吧?我看他们也只是闹着玩的!” 众人七嘴八舌,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步惊云在他们的口中心中,竟然已荣升为“一代魔头”。 眼见众人水浸眼眉,依旧不知好歹,愚昧无知,聂风心中一阵失笑之余,亦感不知所措。 幸而此时有一手牵两个幼儿,大腹便便,唤作“祥嫂”的新寡妇,可能因顾虑儿子们的安危,较为理智,对那村长直言道:“村长,若这孩子只是闹着来玩的话,这玩笑未免太大了!我看他神色也很真诚,而且脸上那份着急之情看来也并非装出来的。所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倘真的有洪水淹至,我们便不堪设想……” 此话才属情理之言,那村长虽对聂风极度怀疑,但村内近百人命若然有失,这等罪名,谁能担戴得起?不禁犹豫不决。 那个泼辣的刘翠有见及此,登时满脸不悦,盛怒之下,信手便欲把那个直言的祥嫂推过一旁,岂料使力过猛,竟把她连人带子一起推跌地上,两个孩子顿时撞破了头“哇哇”哭叫,祥嫂亦觉腹痛如雷,骇然问:“彪嫂,你……” 刘翠狠狠瞪她一眼,这个女人实是欺人太甚,用力拍着自己心坎,凶巴巴的毒骂: “呸!你这无知妇人懂个屁!老娘敢以人头担保,这小子必定在说慌!若真的误了大家,就以老娘的命来偿吧?” 聂风闻言一愣,这个泼妇怎么愈说愈蛮不讲理?竟然弄至人头担保这个田地,于她又有何益?她分明是因一已私怨而在赌气! 这还是聂风第一次遇见这种“损人不利已”的人,她罔顾村民生死,异常阴毒。 然而她那番话听在一众村民耳内,他们不期然踌躇起来。 刘翠见自己一语得逞,面上遂露出一阵小人得志之色。 就在众人踌躇之际,陡地,传来一个令人心寒的声音。 “好!就以你的头来偿……” 话犹未毕,半空之中已有两条人影飞下,其中之一是断浪,其二是步惊云! 聂风乍见步惊云居然会带着断浪追来,为之喜形于色。 他毕竟也愿前来。 那些村民骤见这个公认的魔头霍然降至,尽怕得向后倒退数步。 刘翠仍喋喋不休,叱道:“真没用!你们怕啥?今日我们就合力把他狠狠教训一顿吧!” 她口中虽不断怂恿村民上前拚个死活,自己却没有踏前半步,相反退得更快。 步惊云只是身影一晃。 他赫然干了一件令在场所有人侧目、正道中人齿冷的事! 但见他掌影一翻,轻而易举便以爪紧扣那个泼妇的咽喉。 他竟然要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流? 刘翠不愧是教头之妻,倒还有两下子,虽然被制,仍能回肘挥掌,虎虎生风,不过要以之对付身后的步惊云,未免不着边际。 老李眼见妻子受制,情急之下欲扑前攻击步惊云,可是他负伤在身,还未扑出,已仆跌地上。 刘翠向在村中骄横自负,几曾尝过如此失措?但仍不忘谩骂:“嘿!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魔头,居然连女人也想杀,不过老娘肯定你不敢动手!” 步惊云徐徐道:“猜对了,我,不会杀你……” 刘翠有恃无恐地哼道:“哼!老娘早知你只是头虚有其表的鼠辈,你杀了我,不怕全村人把你打死吗?” 她太得意了,根本便没注意步惊云眼中蓦地绽露一丝凶光,但聂风一眼便瞥见了,他知道师兄将要干什么,急道:“云师兄!不要这样……” 但话未说完,赫听“叻”一声。 那是种骨肉被扯断的声音!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声音! 声音过后,只见那个刘翠“啊”的一声倒在地上,鲜血自其左肘如泉溢出,随着她在地上痛苦翻滚的身子涂满了整个地面。她的左臂,赫然给步惊云硬生生撕断! 撕得好狠! 聂风见步惊云真的毫不留情地对女流下手,当场大为震骇,连忙抢前替那个刘翠点了数处大穴,鲜血才缓缓止住,可是刘翠痛楚稍为舒缓,顿把聂风推开,又骂:“滚开! 你……和你师兄……均属一般货色,别再……佛口蛇心!” 聂风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给她如此辱骂,一时呆住,断浪此时却从后搭着他的肩膀,道:“风,她是活该的!别再理她!” 活该? 她确是活该,村民们可也认为她是活该? 面对如斯血淋淋、触目惊心的一幕,村民们俱为之一怔,跟着便是一阵鼓噪。 刘翠虽平素恃势,但人们在事发之后,总爱“帮亲不帮理”,无论如何也是先为自己人说话再算,尤其是残害女流之事,更是难忍,因此人群中已怒吼迭起:“魔鬼!” “魔鬼!” 魔鬼?谁才是真正罔顾村民生命的魔鬼?怎么他们一点也懂得算清? “魔鬼”之声不绝于耳,步惊云依旧置若罔闻,右掌依然滴着血,从刘翠断臂染来的鲜血。 大部分村民虽在吼叫低骂,但终究没有人敢挺身踏前一步,反之更在一步步的向后退,因为大家早给步惊云狠辣无情的手段震慑! 他们退,正是步惊云的目的! 无论怎样解释也无法令这班村民相信洪水将至,令安于天伦之乐的他们舍弃活了半生的家,令他们能齐心逃走,但危机已逼近,再不容他们死赖不走。步惊云惟有牺牲一个左右村民的泼妇,以断她的手臂来对他们恫吓。 这是下策,一个整天只顾自己声誉的正道中人所不会、不敢用的下策! 然而却是一个最狠、最尽、最有效的方法! 聂风犹在发呆,也许他只是思索着今日若没有这个被誉为魔头的云师兄,单以自己一张嘴,能否说服这班村民退走?若村民终究不信他,那……眼前所有男男女女尽会死于一旦,包括那些犹不知发生何事的孩子…… 这班为数不少的小孩将会为父母们的犹豫不决心书而白白枉送小命! 想到这里,聂风忽尔发觉,步惊云今日成为众矢之的的魔头,其实也是为了…… 不过步惊云看来并不介意自己被视为魔,而且似乎并不太满意村民们退后的速度,他们退得太慢了,慢得根本不及逃生。 因此,步惊云突又横眼向众人一扫,冷冷的吐出一句话:“别惹怒我,要命的就快逃,否则……” 他说着侧脸一睨地上的刘翠,目露凶光的续道:“将会比她更惨。” 毫无半点高低仰扬的声音,沉重而有力的语调,合之而成的这句话,简直如同一根用作烙刑的火红铁递至眼前,那种杀一儆百的压迫力,唬得所有咒骂着、后退着的村民退得更快。 即使是那些怕得躲在屋内的村民,也即时扶老携幼鼠窜而逃。 眼见所有人尽向后方较高山头逃去,步惊云脸上强装出来的凶光才稍为缓和下来。 但就在此时,突闻聂风低呼一声:“糟!” 步惊云斜眼一瞄聂风,断浪也走上前问:“风,什么事?” 聂风侧耳细听,他已用冰心诀听得清清楚楚。只见他的双目愈睁愈大,大得就像是他心中的恐惧,他惊叫:“来……不及了!” 他满脸忧色地回望步惊云与断浪,吐出四个令人闻之心悸的字:“已经……来了!” 语声方歇,三人脚下乍现一道巨大无伦的黑影。 什么东西能有如此巨大的黑影?步惊云与聂风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断浪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一望。 赫见三人身后霍然升起一道滔天巨浪,疾向整条乐阳村铺天砸下! 水声隆隆,浪花滚滚,俨如水神之怒! 一切挡路的楼房、建亦无法再挡,遇水即塌,天翻地覆! 断浪又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哇!” 洪水,淘尽了遍地黄沙,淘尽了农户们辛苦得来的耕作,淘尽了凡尘众生…… 淘尽了魔与道! 巨响过后,仅余下无法估计的摧毁与死亡! 整条乐阳村已陷在洪水之下。 不过,乐阳村的村民并未死绝。就在洪水淹至之际,部分村民已攀至村后山腰高处,险险避过了这次天劫。 可惜本是近百的村民,如今仅得三十余人可以幸免,其中五个,还是步惊云、聂风和断浪在逃生时顺势救起的孩子。 以他们三人的轻功与力量,在这汹涌的浪涛中,即使拼尽全力,也仅能救得这些。 众人如今身处的是山腰一条两丈阔的狭道,狭道两旁是笔直危立的险峻山壁,高达三十丈。众人根本无法攀上,尚幸狭道尽头,另有一条依山凿成的石阶,跨山而过,只要踏过此道通往山上的石阶,便能到达山后更为安全之地。 可是余下的村民并没有打算攀过这个山头再说,因为洪水现已稍为平定下来,他们都急着打捞亲友们浮在水面的尸体。 每捞起一具尸体,人群中都会传出连串惨绝人寰的哭声。顷刻,周遭一片愁云惨雾! 尸体当中,亦出现了村长的尸体,他猜疑多忌,误了村民,本来罪不至死,但既然死了如此多的村民,他身为村长又怎能不死,以谢天下? 那个老李及刘翠亦已浮尸于洪水中。 这个恶女人,若非她心存私怨,罔顾村民安危而信口以头保证,致拖误了村民逃去的决定,也许村民未必不可及时逃生,不致酿成今次惨剧。她最后虽赔上性命,未免太便宜了些。 还有,惨死的六十多人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可怜的孩子…… 聂风拼命以腰带帮一些老弱的村民捞起飘近山腰边缘的尸体,捞了一具又是上具,每具都无法可救,返魂乏术,捞得好不心碎…… 这些尸体,十居其六都是十岁以下的小童,他们的脸蛋还是圆嘟嘟的,可知生前如何天真可爱,对人世间如何满怀憧憬。眼见这些捞不完的童尸,聂风双目忽掉下了两行眼泪。 他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跪倒痛哭…… 天啊!为什么你偏要这样残忍,叫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村民尽皆葬身在怒涛之下? 他们只是愚昧无知、狐疑不信,为何又要他们无辜的孩子来陪葬? 这些孩子生在贫苦百姓家,本已贱如草,连吃也没得好吃,如今连小命也丢了。 断浪蹙着眉,轻轻拍着聂风的肩,低声安慰道:“风……别太。难过,我们……已尽了力……” 说到这里,他按捺不住,热泪盈眶,泪流不停。 毕竟,大家都是切肉不离皮的炎黄子孙…… 龙的孩子…… 霎时间,四周只充斥着害怕、绝望、哀伤、痛哭的表情,神州子民千百年来一贯的表情。 天地人间,只有一个人亲睹这样惨绝人寰的事,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步惊云! 他只是默默的看着那数不清的、给捞了起来的大人和小孩的尸体,又看看那仍未死的十多个村民,还有那些在双亲尸体呱呱大哭、彷徨无助的小童…… 他依然木无表情。 在他过去十四年的小命中,他所经历的悲剧实在太多。 他太明白,悲哀虽是至情至圣,但,于事无补! 只有奋勇地生存下去,才是对天意最狠辣的报复!眼前当务之急,并非哀伤、捞尸痛哭,而是先助村民和小孩脱离险境方为上策。 他眺望着不远的乐山在佛,深幸这次洪水虽猛,仍未足以淹过佛漆,否则若那头冒火异兽又再现身的话,必会带来更大的不幸。 然而此刻黄昏冉褪,夜色渐临,黑夜即将笼罩大地,届时,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再逢洪水,将会更为凶险。 他蓦然道:“捞尸、悲痛,并不合时,走!” 此语甫出,即时引起村民们的极大反应,大家都想不到他会在此时此地说出这样的话,就连痛哭着的聂风、断浪也是一愣。 聂风讶然道:“云师兄,我们……好歹也帮村民……捞起所有尸体……才走吧。” 步惊云却斩钉截铁的道:“谁保证,洪水不会再来?” 聂风闻言一怔,方才惊觉,若洪水真的再次泛滥的话,就连眼前这数十村民也保不了。 可惜那些村民在伤痛亲人之死的同时,已经丧失了理智。他们只知道,阻止他们捞起亲友尸体的人,是魔鬼! 但听人群中不断传来无数自紧咬的牙缝中透出的阴毒无比的同出一辙的诅咒:“魔鬼!畜生!” “你不配做人,愿你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顷刻,所有大人的眼睛均烧得如烈火般通红,大家都把无法宣泄的丧亲之痛,化为莫名之恨,迁怒于步惊云身上。 聂风急道:“大家不要冲动!” 可是根本便没有人理会他,他们只顾捡起地上的碎石,紧握着,一步一步,逼向边缘的步惊云。 那十多个小孩也给大人们眼中的野蛮兽性吓怕了,不约而同地“哇哇”大哭起来。 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步惊云早已不得超生,不用他们诅咒。 他并没有退,他只想看看这群声声唤他为魔为畜的人可以对他怎样? 就在双方紧张欲裂地对峙之际,霍地,村民脸上均露出无限恐惧之色。 聂风与断浪也是一脸惶然。 因为,终于给步惊云说中。 第三道洪水来了! 所有村民陡地全部弃石掉头而逃,孩子们亦在大哭大嚷,步惊云虽没回头,但也听闻身后“砰磅”的水声,他已知道到底发生何事! 聂风骇叫:“云师兄,快走!” 走?走往何处?不错!以步惊云、聂风与断浪的轻功底子,相信要攀跃两旁数十丈高的山壁并非太难的事,但,他可以走吗? 眼见场中所有村民全都自私地抱起自己的孩子向着狭道尽头的石阶奔逃,不过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还有八个刚死去双亲的孩子,正不知所措、不懂奔跑地颤抖、瑟缩! 他们全是孤立无援的小童,满脸涕泪,犹在绝望地哭号:“娘亲!” “爹!” 娘亲?爹?这群天真的小童又哪会猜到,他们无论如何呼叫,他们浮尸水面的爹娘已永不能再呵护他们了! 想不到其余村民竟能够狠心抛下这群可爱无辜的孩子,不顾而去,难道真的就这样眼巴巴让他们给洪水吞杀,变为那些浮于水面死不瞑目的童尸? 不!绝不! 步惊云太明白,若阻不了今次洪水,纵使是那些在抱头鼠窜着的村民,他们还未逃上石阶,便已身殁水中! 想到这里,一股潜藏的男儿热血登时冲昏了他的心,他下了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决定!他奋勇转身! 只见一道高达三丈的巨浪正翻至五丈之内,俨如一头馋涎欲滴的凶兽,澎湃绝伦,但步惊云脸上毫不变色。 天!你要世人视我为魔,我不管! 但你泯灭天良,连这群无辜的孩子也要赶尽杀绝,我便要管! 如果这就是所谓天意,天意就是绝对的错,我步惊云就偏要与天为敌,即使过后世人仍视我为魔,我亦甘愿为魔一生! 我只要今日能救得这班孩子,一切代价我都甘心付上! 纵使,为魔独我! 步惊云暴绽一股霸气纵横的战意,直至此时此刻,他甚至连个人仇恨亦忘掉,他不顾一切,义无反顾地把自己豁了出去,从未试过如此的尽! 他体内的霍家真气、排云气劲及悲痛莫名的内力一直都是各自使用,不能合一,然而就在此生死一发之间…… 雄纠纠的男儿豪情,和那颗急切拯救无辜的心,催使他体内三道不同性质的真气不住冲击、流转,霍地,他双目狂睁! “啪裂”一声,他上身衣衫赫然悉数被震破、迸碎! 奇迹出现了!就在他热血狂奔之下,三道真气硬生生给他成功地融合为一,发生他平素绝对不会有的深不可测的爆炸性内力,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浪头已逼至眼前咫尺,简直势如恶龙般向步惊云吞噬下去。 步惊云赤着上身,一身肌肉贲张,双臂坚如百炼精钢,臂上每条青筋尽给体内那股新成的超级内力激至迸血,他不顾痛楚,忿然挺起双掌! 来吧!天! 神州苍生千百年来害怕的洪水猛兽,就由我一人来挡! 只要我认为是对的,便没有任何一物可难倒我步惊云,包括天! 即使要把我打进这世界最黑暗最底的地狱,我亦要救他们! 让我这个世所鄙视的魔告诉你,到底是人强抑或天强?谁对?谁错? 步惊云豁尽浑身真气,狠狠向浪头轰出他毕生的功力,他毕生的苦心,轰出这违抗天命、足以开天辟地的霸烈一掌! “轰隆”一声震天巨响,当声地动山摇,天地色变! 同一时间,天上惊雷暴响,五道紫电疾劈而下,仿佛苍天已被触怒,要对这个为救无辜而抗天的人作出最狠毒的惩罚! 它要他五雷轰顶! 怒涛乱翻,雷电乱舞,聂风与断浪已不懂得走避,聂风只是拼命呐喊:“云师兄” 第十七章 大轮回 天意残酷如刀。 洪水凶猛如兽。 在凛凛天威之下任凭聂风叫破了喉,还是阻不了“天”,阻不了“步惊云”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一切聂风意料之内的可怕事都没有在此刻发生,因为——就在洪水穷凶极恶地盖下,天人即将狠狠拼个你死我活的刹那,忽地“蓬”的一声,磅礴无匹的洪水竟给步惊云那道三合为一的霸烈真气硬生生撑在半空,犹如一堵数丈高的水墙塞在狭道入口。 步惊云赫然扭转了天意! 聂风骇见眼前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第一个反应是喜,盖因步惊云暂时无恙,第二个反应是——震异! 这……这是人的力量吗?抑或是…… “魔的”力量? 在此转折性的一刻,甚至连聂风亦有点不敢相信是一个真正的人,或许,他其实真的是“魔”的化身…… 一个投生到世上来走一趟的魔,一生敌视铁索如山、牢不可改的天意,不惜牺牲自己救人,却始终不为世人谅解。 也许在冥冥之中,所有的神、魔、人甚至万物,尽皆难逃天意五指五掌,纵然是步惊云这次违抗天命出手救这群孩子,也是在天意的安排之中! 可是,聂风哪会想到,步惊云此刻能挡此道无俦洪水,只因心头那股顽强不屈的熊熊热血,驱使他三气合一,意外冲开任、督二脉,方能打出他平日施展不出的超级掌力,特别是三气之一的“悲痛莫名”本是黑衣汉子绝学,力量更是匪夷所思,若没有足够的“悲痛莫名”内力支持,尽管三气合一,也难挡洪水之险! 不过步惊云终究是一个活人,血肉之躯虽能挡天威一时,难挡一世,聂风与断浪但见步惊云精赤着上身已因体内过于猛烈的真气,逼至遍体绽现青筋,每条青筋更在渗血…… 不但青筋滴血,就连步惊云的七窍,也在源源滴血! 弹指之间,他赫然变为一个血人,但他依然拼命以双掌把洪水隔空撑着,直如“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聂风仅是手足无措的愕了愕,迅即便知道自己此际应干何事,他不假思索便向步惊云冲去,道:“云师兄,我来助你!” 但步惊云似乎并不接受他的好意,就在聂风跃近其一丈之内时,他突然鼓起一口气,断续吆喝:“别……过来!” 聂风一呆,问:“云师兄,你……” 危机在即,步惊云一反过去冷静低沉的语调,高声暴然喝道:“你……若想……这群孩子……陪我们一起死,便……来吧……”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皆是步惊云在与洪水搏斗之间说出,可想而知如何辛苦,聂风闻言当场恍然大悟! 不错!纵使他上前以内力助步惊云一把,但也仅能多支撑一时三刻,当一时三刻过去,他们三人还是要死,这群孩子还是劫数难逃! 而步惊云豁出一切的心意也就因此白费! 当前急务,必须先带起这群孩子为上! 谁能担此重任?如今仅得两个人——聂风与断浪! 聂风一念至此,心头怦然一动,双目忽尔闪起泪光,有点茫然地对步惊云道:“云师兄……” 眼见聂风还在犹豫,步惊云陡地狠狠自牙缝中喷出一柱鲜血及一个急切无比的字: “走”这个“走”字,吐得如此斩钉截铁、义不容情,聂风当场浑身一震,他心知自己必须在此仓卒之间下一个最绝情的决定。 他一瞄断浪,但见断浪亦已经决定了,他的小头一点。 走? 好! 他蓦然狠心的转身,眼中的泪光已不由自主掉了下来。可是他刚转身,却瞿然发现那群小童竟已站到他和断浪的身后。 “你……你们……”聂风只觉讶异,不明所以。 其中一个孩子抹着眼泪,呜咽道:“木面哥……哥……是好人,我们不……走!” 另一个小童也哭着附和:“是啊!他……不是……什么魔头,否则……不会拼死…… 保护我们啊……” 其它孩子也异口同声地嚷:“师塾老师常说,好人会有好报,木面哥哥保护我们,我们也要保护木面哥哥!” 想不到成熟的大人们经过岁月的薰陶,并不能了解步惊云的一颗心,而这群孩子每个也仅是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他们根本不懂世故,却偏偏最容易看透一个人的真心。 真是讽刺! 聂风乍听这群孩子一片天真之语,泪下更急,就连向来对步惊云毫无好感的断浪,竟也忍不住淌下了泪。 二人回首向背着他们的步惊云一瞥,但见他洒满鲜血的身躯猝然一震。 他也会为了这群孩子的一片真诚所动? 他霍地鼓劲暴叫:“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只为……自己而……抗天,快滚!” 他一口气吐出这么多话,简直是他生平最多话的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聂风与断浪骤闻素来不喜言话的步惊云说了这么多话,心头一颤。而就在步惊云暴喝之间,他足下两道强横气劲猝然破开地面,一直轰向身后那群孩子,那群孩子顿给他这股凶恶气势唬得散开。 步惊云头也不回,对聂风二人道:“我尚可支持……一盏茶……时分,你俩……该知道……如何做吧?” 聂风二人瞧着他浑身的斑斑血迹和那双仍强撑着洪水的手,两双泪眼互望一眼,已知道已不能再拖误下去。 断浪倏然道:“步惊云!我一直都对你看不过眼,今日……亦要说一句……我断浪真的敬你……是条好汉,对你……心服口服!” 这句是断浪由衷所发,但步惊云并无反应,他的语调又再回复冷漠,仅沉沉吐出一句话:“别……婆妈!快……带他们……走!” 聂风凄然向断浪使了一个眼色,断浪随即会意,二人旋即出手! “噗噗”的数声,所有孩子均被他俩点了大穴,动弹不得。 孩子们齐声惊呼:“长发哥哥,你们……干什么啊?” 聂风二人并没再答他们,只是含泪把他们分别放到自己两肩,有些更以手抱着。接着,聂风再回首一瞥步惊云寂寞而孤单的背影,哽咽道:“云师兄,风师弟……会永远…… 记着你的,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找?找什么?也许连他的尸体也未可找?步惊云并没回应。 “你”字甫出,聂风已挟着孩子转身,闪电战般朝狭道尽头的石阶纵去。断浪无言一望步惊云,亦不再迟疑,挟着孩子紧追聂风。 他俩始终都没有回首再望,因为,只怕这一回望,又会改变了主意。 不过,那群动弹不得的孩子犹在哀鸣,他们的口中还是在哭嚷道“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木面哥……木面……木…… 孩子们的哭嚷声终于远去,渐渐地,变得微不可闻。 一直背着聂风、断浪与孩子们的步惊云终可吁一口气。他知道,他们已经远去了,甚至已攀过石阶,到了彼端较为安全之地。 而一盏茶的时限亦无情地降临! 步惊云只感到自己的一双手逐渐麻木,恍如他的身体一样。 因为,他所有的力量即将耗尽! 连他体内的熊熊热血,他心中的战意,亦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看着眼前势将向他迎头砸下的水墙,步惊云不由自主恻然一笑,心想:原来到头来,这才是他的真正下场? 这样一想,洪水又再向他压下数尺,他双掌中的真气也愈来愈弱,他的神智亦开始有点迷糊。 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见那堵水墙泛现了霍步天那张慈和的笑脸,简直栩栩如生,这,是幻觉吗? 不但瞧见霍步天的笑脸,他还依稀听见了自己和他的对话:“爹,惊觉……不孝,始终未能为你报仇……” “孩子,报仇之事并不要紧,你今日牺牲自己救了这么多无辜不幸的人,爹在黄泉路上虽然寂寞,也因你引以为荣。” “爹不用再寂寞,我快将陪你一起上路。” “是吗?只怕未必……” 未必? 步惊云霍地从片刻迷糊中惊醒,心中闪过一念头:难道,还有一线生机? 不!适才的仅是幻觉!他根本便没有任何生机! 只因为,他霍地感到筋疲力尽,掌中的真气亦闪电消失,高达三丈的水墙再无任何真气挡路,登时又复张牙舞爪,“隆”的一声,势如泰山压顶般向步惊云迎头盖去! 步惊云根本再无半丝力量顽抗,此刻,他甚至比一个初生的婴儿还要脆弱,洪水又重如千斤,当场把他击昏、吞噬! “哗啦”一声! 他终于为逆天而行付出了他的代价! 那本来是一双异常镇定的手。 自这双手跟随它们的主人来到世上后,便一直协助他完成各样事情,包括一些它们不愿意干的事。 它们知道,曾伤在其主人手下的人简直数不胜数,且尽属十恶不赦,死不足惜之人! 亦只有它们能够真正明白,每当主人遇上一些无辜的人时,他曾在暗里干过什么。 可惜,太多的罪,泛滥的血,令它们的主人蒙上“魔”的名衔,也令这双手变为一双━━血手! 就在洪水淹没步惊云之瞬间,他这双血手犹在傲然挺立水面,似在为它们主人坎坷的际遇,向天作出最后的控诉…… 然而这番无声的控诉,看来也仅得天知、地知、水知和手知罢了,一切不甘不忿不平,在滚滚红尘之中,全都无济于事。不!这个世间,原来还有一个人知道…… 就是他! 他,此刻正站在狭道两旁其中一面峭壁顶上,他早把适才一切看在眼内,但一直只是背负双手伫立,俯瞰着稚子们的哭哭啼啼,他只能袖手旁观。 可是,其眉宇间还是隐现忧色,他其实是天下最无奈的一个人。 因为,他纵然洞悉天机,却又无法违逆天机。 眼见生灵涂炭,他只得嗟叹一声爱莫能助。他知道,若自己忍不住出手对抗天命,势必惨遭天谴,相信收场会比步惊云更为惨淡。 他犹太人如一尊过江的泥菩萨,自身难保。但是,直至步惊云为救众人而给洪水砸昏之后,这个人双目陡然闪过一丝怜惜,不禁苦涩摇首,喟然叹息:“正者非正,魔者非魔,纵使为人豁出性命仍得不着半点谅解。孩子,你若能够下泪,只怕泪水比这滔滔洪流还要汹涌吧?” 啊,听真一点,他的嗓子竟和步惊云等人所遇的庙祝一样,莫非他正是那个面目模糊的庙祝? 他盯着步惊云伸出水面,俨如控诉的手,霍地倒抽一口凉气,仰天和叹:“罢了! 天若论因果,这孩子所作所为,实是命不该绝。老夫当初立志穷算玄机,也只想为众生扶危脱困,像他这样的人,更是老夫非救不可的人……苍生啊!请容许我再犯天机一次,让我救救他吧!” 他说着正想纵身跃进洪水救步惊云,然而就在此际,漆黑的夜空倏地传来一声轰心旱雷! “隆”然一声雷响,他的脚步霎时顿止了。 他不由得满脸疑惑,翘首反问苍天:“天!为什么你偏不给我救他?” 苍天并无任何答复,他倏觉心血来潮,连忙合指一算,双目顿时流露一片难以言喻的悲哀之色。 “原来如此。”他自言自语地沉吟:“原来螳螂捕蝉,‘白’雀在后,原来根本不必要我出手,唉……” 他又再度看着步惊云的手,似要忠告步惊云一些什么似的,他叹道:“孩子,你生命中另一个‘她’将要出现了,她将是继霍步天以后,第二个对你情深义重的人,由眼前这刻开始,你的命运即将因她脱离正轨,进入大轮回。” 可惜,还是如老夫所料,薄命红颜最后仍是薄命红颜,她始终还是与你…… 情深,缘浅…… 他说罢已然转身,仿佛步惊云的安危,已不须放于心上,已不再是他的责任。 “唉,天若有情,只怕……天也会……老吧?遗憾的是,为着冥冥中早已不能改变的安排,苍天纵然有千般不愿,也要对你俩……无情啊……” 唏嘘无限的语声,随着他肥肿难分的身影冉冉远去。 他终于知道了真正最残酷的天意。 洪水虽能淘尽一切,但步惊云的手依旧笔直地屹立于洪水之中。 就在那庙祝离去之际,奇迹般地,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条如丝般软滑的白练,“嗤” 的一声,已如一条白蛇般把步惊云的手紧紧缠绕…… 宛如一段千丝万缕的情,即将纠缠着步惊云那颗不动的心,把握着白练彼端那个本应不落凡尘的“她”…… 月有阴睛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聂风与断浪手肩并用,在这个怆惶的月圆之夜,掮着、抱着孩子们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要走往何处,只知愈远愈好! 然而正当他们越过石阶,攀到山头彼端之际,遽地,身后传来了“轰隆”的洪水声,他俩肩上和手上的稚子们闻声又再放声嚎啕大哭:“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 可是无论他们怎样哀号,恐怕木面哥哥永不会有运气追上来与他们一道走了。 断浪一瞄聂风,戚然道:“他……完了。” 聂风却没有回望他,只管一直往向前,足下未停,他凄凉地说了一句:“不,我深信善有善报,云师兄……一定不会有事,他……他必会逢凶。化吉……” 聂风口中虽然这样说,心中却并非如此的想。 他的心其实万分怀疑:是吗?真的会善有善报? 那为何当年鬼虎叔叔拼死救了他父子俩,始终难逃粉身碎骨的结局? 为何杞柔姑娘痴心苦候鬼虎叔叔十三年,最后还是好梦难圆,含恨而殁? 人间根本就没有天理! 不过,云师兄向来是一个生命力极为炽盛的人,正如那次,纵使当今刀、剑两大高手聂人王与断帅也要惨遭那头冒火异兽毒手,云师兄却仍可逃出生天,相信这一回,他也不会如此轻易便…… 聂风如此安慰自己,心头又再重燃一股希望,他的步履更快。 因为,他要赶快把这些孩子带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再尽快赶回狭道找步惊云。 他只是一直向前走,向前望。 但为何他不好好向上望呢? 只要他能抬首向上望一眼,他便会发觉,也会惊讶…… 天上除有一轮圆月,还有两条快绝的身影如妖魅般闪电掠过。 不!是三条! 为首两条身影一白一青,体态婀娜,衣丝罗裙,长发,明显是两名女子。 而那条白色身影背后更延伸了一条足有丈长的白练,似是有情,另一端紧紧牵着的竟是一条鲜血淋漓的身影…… 那正是早已完全失去知觉的——- 步惊云! 也不知掠至何方。 只知这里已经远离洪水所能漫延的范围。 这里,是此带最高的一个山峰,若然洪水能殃及此处,恐怕整个神州大地,也要毁诸一旦了。 这一白一青的两条身影,终于飘然落在这个山峰之上。 那条白色的身影轻轻把步惊云放在地上,温柔地察看着他的伤势。 瞧真一点,这条白影原来是个女的,而且脸上由鼻至嘴皆蒙上一层如雾如幻的白纱。 可以说,她一身皆白,恍如一只白色的——妖魅。 只有她那头及膝的乌黑长发如一个甜蜜的夜…… 还有,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 她的眼睛十分年轻,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年纪,然而这双眼睛的美丽,早在预告着眼睛的主人将来的惊世绝色。 迷蒙、寂寞的眼珠深处,仿佛暗自隐藏着一个遥远的梦,一个向往得到人间关怀的梦。 这丝丝如梦的眼神,竟与步惊云平常的眼神意外地相似。 如今这双蕴含梦想的眼睛,正轻柔地落在步惊云的脸上。 她出乎意外地关心,略带点羞涩,问正站于其身畔的那条青衣人影:“神母,他…… 是谁?” 她虽然亲手救了他,但还不知道他是谁。 那条青色身影原来唤作“神母”,难道她是众神之母?听来倒像是那个女人的称号。 这个被唤作“神母”的人方才缓缓转脸看着那个白衣少女,只见青衣人的脸上竟罩上一个七彩斑谰的面具,使人难辨其真正面目,到底是男是女? 不过青衣人一开腔便无所遁形,其嗓子听来是一个成熟妇人。 她道:“据我所知,他是当今武林一代大帮雄霸的第二弟子,也是此枭雄的第一战斗工具——步惊云!此外,他在天下会徒众当中,向有‘不哭死神’之外号!” 青衣妇人居然对步惊云的出处如数家珍,俨然天下事全都瞒不过她似的。她是谁? 她们到底是谁? “不哭死神?步?惊?云?”那白衣少女徐徐的、一字一字的、反复的念着步惊云三个字,像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极感兴趣,要把它好好记于心上。 她猝然泛起一片欣赏之色,柔声轻语:“即使被误解还坚决牺牲自己救人,不愧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那青衣妇人乍听她如斯称许,有点诧异,道:“你……你不会是对他……” 白衣少女默无回应,只是满目怜惜地瞟着步惊云血淋淋的上身。 他不单浑身是血,就连他的额亦鲜血淋漓,是给洪水轰打致伤的。 她不期然撕下适才紧紧系他手臂的白练,一边小心翼翼的为他的额头包扎,一边道: “他伤势非轻,也许快要死了,那道洪水当真可怕……” 话未说完,那青衣妇人已突然截断她的话,以一种苦口婆心的口吻,说出其不意句听来莫名其妙的话:“别忘记,你并不属于这个鄙俗的人间……” 白衣少女闻言脸色一变,这句话似乎真的说正她的痛处。 哦?她为何并不属于这个人间? 难道……她根本便不是人? 她真的只是一只魅艳、寂寞的妖? 青衣妇人继续道:“你适才盲目出手救他已超越了本分,如今还为他包扎,更是极不应该……” 是的!白衣少女心中亦明白,她早已超越了自己身份的本分。她本应冷看人间一切兴衰,冷看所有的英雄好汉,然而就在步惊云命垂毫发的一刻,她竟然不顾后果地救了他…… 一切都大大超越了应有的本分,既是如此,索性…… “神母……”白衣少女忽尔回望青衣妇人,一片恳求之色,道:“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这样的人死了实太可惜,求求你,就让我救他一次!” 青衣妇人默默的凝望着少女那双“哀怨缠绵”的眼睛,半晌无语,最后张于“唉” 的长叹一声,转过脸不再看她。 白衣少女喜出望外,道:“谢谢你。” 说着猝地以双掌轻按步惊云的胸腹,跟着闭目提气。 说也奇怪,片刻之间,只见步惊云浑身皆在散发袅袅蒸气,双唇微微启动,似已回复生气。 以步惊云如今所负之伤,即使雄霸亲临替他疗伤亦非要一个时辰不可,这白衣少女看来也仅得十四、五岁年纪,武功居然已至如此惊人境界,实在匪夷所思。 抑或,她所使的并不是什么武功,因为她根本便不是人…… 青衣妇人问:“行了?” “嗯。”白衣少女香汗淋漓,显见为把步惊云救离垂死边缘,她付出了十分艰巨的努力。 “不过,他的头给洪水当头轰下,伤得最重,恐怕他纵然痊愈,也会……” 青衣妇人不给她说下去,先自道:“但那已经不再是你的事了,我们快走吧!” 白衣少女微微一愣,问:“神母,我俩就这样把他弃在此荒山野岭?” 青衣妇人向她斜眼一睨,反问:“你舍不得?” 白衣少女低首无语,不敢看她。她脸上蒙着白纱,谁都无法瞧清楚她的脸色。 青衣妇人道:“他快要醒过来了,绝不能给他知道我俩的存在,因为我俩并不是……” 并不是人?她没有再说下去。 白衣少女还是有点担心,道:“但……” 声音无限低回。 青衣妇人有点失笑,霍然一把捉着她的手,道:“走!” 说罢双足一蹬,立时纵身而起,拉着那白衣少女在灰黯的月夜下飘然飞逸,一片妖幻迷离。 到底,二人是人?仰是妖? 那白衣少女飘身于半空之中,那丝丝罗裙上的白练又如千丝万缕般随风飘飞,她仍不住依依回望地上的步惊云,如梦的眸子内,竟暗暗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一种她绝不该有的情愫。 聂风终于无法再找到步惊云! 他像是突然从人间彻底消失! 这是洪水过后的第三天。 就在乐阳村十里外的一个大镇—— 昌平镇内…… 乐山一带在这数天之内,早因洪水肆虐而沦为一片水国,仅得这个昌平镇,因地势远较乐阳村等小村为高,且又四面环山,具备天然屏障的保护才能幸免。 故此,不少原居于乐山一带侥幸生还的灾民,亦惟有舍弃仍浸于洪水下难以收拾的家园,纷纷逃往昌平镇,再由此镇移徒各地。 一时之间,大大小小的灾民尽充斥于镇内之大街小巷,形同一列一列向前进发的乞丐,为数亦逾数成,蔚为…… 奇观? 不! 这怎可能算是赏心悦目的奇观? 这原是神州子民代代受洪水为患的苦况与悲哀。 当中包含了无数骨肉分离的血和泪。 街角又翻起了北风。 凛凉的北风,永远都像一个绝不留情的判官,不管迎风而来是贫是富,它都照吹无误。 蹒跚地、垂头丧气地迸发着的灾民,在不得温饱之余,更是不住颤抖、瑟缩。 他们当中有些人,已两天没有东西下肚,更有些人染上了疫症。 面对饥饿和疾病,大人们也还能够勉强忍受,可怜孩子们…… “伏”的一声,在蚁行着的灾民当中又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童昏倒在地上…… “啊!玲儿,你……怎样了?你……别吓娘亲啊!”灾民之中,一个中年妇人急忙抱起昏过了的女孩,一探她的鼻息,但觉她已气若游丝,慌惶向周遭的灾民高声求救: “来人啊!我女儿染上了疫症,又很久没有东西吃了,请你们救救我……的孩子!请你们……做做好心……呜……” 女人嚷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力歇声嘶。 不少灾民亦驻足围观,可是众人只是黯然地面面相觑,他们自己染了疫症的家人也“无药可救”,根本爱莫能助! 真是呼救无门! 就在众人呆立、手足无措地等候这枯瘦可怜的女孩离世之际,遽地,一条人影从另一堆灾民中抢身而上,毫不犹豫,一掌便抵在女孩背门…… 源源真气立即自其掌心直向女孩体内贯注,可惜女孩已病入膏肓,她只是微睁细小的眼睛,看了看那个正使尽全身真气欲救自己的人,感激地笑了笑,接着回望自己正伤痛欲绝的母亲,虚弱地、喘息地道:“娘……娘……亲,玲儿。知道……你很疼我……” 话声刚歇,女孩突然浑身一阵绝望的抽搐,双腿一蹬,当场气绝身亡! 适才的一句话,已是她衷心送给母亲养育多年的遗言。 “玲儿!玲儿!你不要……丢下娘亲一个人!哇……” 妇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放声痛哭,哭得异常凄厉,可是又有谁可以帮得了她? 没有人!纵使是适才竭力抢救那女孩的人,他也不能! 但见他正怔怔的看着那个女孩渐渐僵硬的尸体,看着那妇人哀痛欲绝的表情,双目泛起一片凄怆之色。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他太有经验,太明白了! 他不忍再看下去,黯然转身,一头长发在呼呼的北风中朝天飞,仿佛是他对苍天无言的怨……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聂风。 自把那群孩子安顿在昌平镇内一座佛寺后,聂风便与断浪立即折返狭道,希望能找回步惊云,哪怕是他的尸体。 可惜纵然洪水已平复下来,他俩找遍乐山每个飘满浮尸的角落,步惊云始终踪影杳然。 唯一的结论,就是他真的死了。 向来喜欢落泪的聂风亦再没有泪,只因泪已干。 茫茫天地,在心灰意冷,漫无目的之下,他与断浪迷糊地随着灾民一直向前走。 他方才惊觉,原来有这样多的灾民! 这批逃难的灾民少说也有数万人,还不计那些坚决留于乐山,矢志重建家园的人在内。 想不到一次天灾,所带来的摧毁竟是如此惨重。 这两日来,因洪水所带来的瘟疫已害了不少人命,而且,更有不少人活活饿死。 聂风终于知道,原来世人并非全只因江湖仇杀而死,原来世人也会饿死、病死,尤其是小孩子。 就像适才那个女孩,已经是…… “已经是第九百三十一个小孩死于瘟疫了。”一直跟在聂风身后的断浪怆然地道。 聂风木然地答:“不单只有这九百多个孩子因病而死,还有五百多个父母因把干粮留给子女们而饿毙……”语气仍不免哽咽。 多日以来,他不断在灾民群中尽力营救,可惜尽管他力竭手倦,始终还是连半条小命也救不来。 他的痛心,已非他的表情所能表达,他终于失去了表情。 死的虽非聂风的亲人,然而眼见一具具大大小小的尸体,连半张把他们卷起来执葬的草席也没有,只要聂风的体内还有半点血,他还是会去救的吧? 只是他空有一身的武功又有何用?这个时候,那些灾民并不需要他的武功啊! 武功,并不可以充饥,也不能够根冶瘟疫,他们要的,是粮食和药! 只有真金白银,才可买来粮食与药! 他第一次感到,“利”,原来是这样重要! 但,谁有如此雄厚的利和财富,可以赈济这些数以万计的灾民? 聂风想到这里,心念陡动,他回首问断浪:“浪,我俩离开天下会后,今天是…… 第几天了?” 断浪想了想,答:“好像是……第十一天……” 他很聪明,立时猜得聂风在打些什么主意,他诧异问:“风,你……你不会是要回天下会吧?” 聂风点头:“不错,我正有此意。” 断浪更为焦灼:“但……步惊云已经死了,我俩犯不着再回天下会,对于雄霸这种枭雄,我们没必要守信呀!” 聂风怅然道:“守信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却并非我的主因。” 断浪惑然:“哦?你还有别的原因?” 聂风无言地点了点头,眸子流露一股怏怏不乐之色。 因为,他心中正暗自为一个决定而踌躇,那是一个令他——异常为难的决定! 步惊云苏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清晨。 他甫张开眼睛,便发觉四周全是残破不堪的墙壁。 他原来已置身在一石屋之内。 他想坐起身子,瞧瞧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谁料甫一发力,便感到全身皆痛如刀割,他根本无法下床。 蓦地,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兄弟,别太妄动!你全身筋脉尽皆爆裂,还有十多处骨节给撞脱了,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上半个月啊!” 话声方歇,两条虎背熊腰的粗豪汉子已从屋外步进。 步惊云定定的看着这两条汉子,一双眼睛平素的冷意居然尽失,反流露一片迷惘,他茫然问:“你们……到底是谁?” 其中一名汉子答:“我叫武大,他叫武二!” 汉子一指身畔较矮的汉子续道:“我兄弟俩在此地以狩猪为生,三日前,当我们上山狩猎时,发现你昏躺在山上,于是便把你救回来!” 那个武二也插嘴道:“不错!那时候你伤得很重,我们还以为你死定了,殊不知竟又会活过来。” 武大道:“嗯!我们两兄弟从见过一个人受了这样重的伤,依然可以不死,而且……” 他说着一指步惊云的额头,问:“是谁给你包扎的?” 步惊云霎时间不明所以,只顾抚着包在额上的白炼。 武二也道:“是呀!还有,小兄弟,你又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昏倒在山上?” 名字?虽是如斯简单的一个问题,步惊云闻言却脸色陡变。 什么名字? 他赫然发觉…… 他竟然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亦无法记起自己从何处来,将要回何处去! 他失忆了!这里,和洪水泛滥的乐山,仿佛是两个世界。 因为,这里还下着缠绵的雪…… 偌大的天下会,在漫天的风雪下,看来一片死寂。 置于天下第一关两旁的苍松,似乎也有点儿倦意,只因他等得太倦了。 雄霸正坐于关前,秦霜和文丑丑亦分别站于其左右,文丑丑更持着伞子为雄霸挡着风雪。 他们在等。 整个天下会都在等,等着三个人的回归。 半个月的限期已至,此刻更是第十五个黄昏。 只要眼前的夕阳消逝,大家都不用再等了。 秦霜开始有点急躁,低声琢磨:“怎会呢?风师弟绝不应是言而无信的人……” 文丑丑不屑地道:“谁知道啊?也许他脸上的纯真,只是一场愚弄我们的戏!” 秦霜辩道:“不会的!即使他和断浪如此,云师弟也应回来交代,我只怕他们三人遇上了意外……” 文丑丑道:“我看未必!别忘记云少爷与帮主所立的赌约,他可能早已畏罪潜逃了!” 二人虽你一言我一语,然而雄霸始终不发一言。 因为,答案已冉冉出现在天下第一关的梯阶之上。 在此最后一刻,聂风与断浪终于及时回来了。 雄霸双目绽放一股豪光,他这才咧嘴笑道:“你们果然守信回来了,好得很!” 跟着横眼一瞄正低着头的聂风,道:“惊云呢?” 聂风并没有即时回答,他只是翘首凝视雄霸。 但是他一双眼睛内的悲痛之色,似乎已告诉了雄霸一切端倪。 雄霸简直难以置信,笑容僵住,他在人前第一次如此错愕:“难……难道……” 其实,他也不用再“难道什么”了,聂风已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秦霜与文丑丑见之亦霍然变色。 想不到三人此行的结果,不单出乎他俩意料之外,也出乎雄霸意料之外! 真是一个异常震撼的结局! 这个异常震撼的结局,迅即如旋风般传遍了天下会每一个角落。 每个门下心中亦很惊疑。 这个向被誉为战无不胜的“不哭死神”,居然会豁出一切,仅为救一群微不足道的小童? 他到底为了什么? 素来只顾争名逐利的天下会众,皆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众人议论纷纷,但雄霸已下了一道严令:倘有天下会以外的人问及步惊云,所有门下均不得直言其死讯,必须说步惊云正在闭关苦练,寻求更上一层的武功。 若有门下胆敢把此事泄露半句,违者——-斩! 雄霸如此下令,只因近数年间,步惊云已在江湖中打响名堂,赫赫有名。 每个江湖人,尽皆听过“不哭死神”这个可怕的称号。 如今天下会仍未独霸武林,在此时传出步惊云的死讯,可谓极不合时。 一旦给武林中人知道雄霸失去了最大助力,等如给人知道他断了一条右臂。 尤其此事若给无双城主独孤一方知悉的话,恐防结盟一事有变。 更甚者,其他门派或会乘其一时势乱,群起而攻…… 那就非常不妙! 此事确实令天下会乱了一阵子,不过很快便被雄霸操控大局,把一众门下不安的情绪安定下来。 “愚不可及!” 正是雄霸这种绝情枭雄,对不惜舍身救人的步惊云,在心中暗暗所下的结论! 花儿不香,月儿不停,人也不再开怀。 今夜,是一个黯然而不销魂的夜。 聂风坐在马糟畔的小庐门外,已然坐了一个时辰。 他一直都没有动,俨如一个木雕的娃娃。 因为,他心里正在不断挣扎…… 他应否去干革命一件不应该干、却又义不容辞的事? 断浪并没有陪他一起呆坐,他回来后便要不停地洗马,这是他的职责,纵使遇上不如意的事,他还是要被逼如常地生活、工作下去。 然而此际他也把马儿们打理好了,他缓缓步至聂风身边,轻搭他的肩膀,道:“风,你在回程时已这样的想了好几天,如今又是如此的想,你究竟在想什么?你仍在想步惊云吗?” 聂风垂首不语。 断浪又道:“步惊云虽为救我们及那群小童而死,令我对他亦大大改观。不过,风,他真的已经死了,我们却仍活着,决不能一生都在想他,蹉跎岁月呀!” 他此番实属肺腑之言,自那事以后,断浪也是衷心的佩服步惊云。 聂风幽幽的道:“云师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只是……我在想着另一些人。” “什么人?” “那些灾民!”聂风道:“那些灾民仍在受着饥寒与瘟疫交逼,还有依旧留在乐山的灾民,我想合共也有十多万人吧?” 想到至少有十多万人流离失所,想到那些孩子饿死。病死的尸体,聂风只感到心头惴惴难安。 断浪答:“空想并不切实际,我们根本帮不了他们!” 聂风悒悒而道:“不!是有法子的!只要我……”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他霍然看见了一个人正朝小庐步来。 是孔慈! 只见她正满脸死气沉沉的步近二人。 聂风并不感到意外,他算准了她在知悉步惊云的死讯后,必会前来找他们的。 但他却未料到孔慈甫一见他,劈头所说的竟是一名莫名其妙的话。 她呆呆的道:“我……偷看了。” 偷看? 她究竟偷看了什么?会令她有如此死气沉沉。静得可怕的表情? 聂风正欲相问,孔慈已把一张字条递了给他;他还未打开一看,孔慈已凄然道: “我一直都在怀疑,到底……云少爷为何会答应帮主监视你们?他为何……要接受这个无聊的任务?难道……他真的如一般天下会众所说,只想……邀功?直至我知悉他的死讯后,我不用再怀疑了。我终于忍不住偷看了……云少爷叫我别看的这张字条,方才发觉……原来他……他不但……没有些微……得益,还需要……付出……不菲……代价……” 她的嗓门已渐沙哑,眼泪也忍不住从她的眸子滑了下来,她泪眼盈盈的瞧着聂风,十分艰难地完成她犹未说完的话,道:“他为了……你们,与帮主……赌他的……一双…… 眼睛!” 说罢终泣不成声。 “一双眼睛”四个字恍如霹雳雷霆,狠狠轰进聂风与断浪耳内,断浪当场满脸通红,因为他当日也是自以为步惊云是为邀功才会监视他俩的。 聂风闪电般打开那张字条,他终于看见了…… 那确是一纸赌约,列明了若聂风与断浪不能及时回来的话,雄霸将要挖下步惊云的一双眼睛,以示他“有眼无珠”,错看了人。 赌约上还有步惊云草而有劲的签名,可见他签时如何爽快,如何坚信,如何狠! 他终究没有错看了聂风与断浪! 他自己却反被这世界错看了! 聂风的心不禁直往下沉,一双本已干涸的眼睛又复濡湿起来,一直在他心头犹豫不决的抉择,就在此刻,他狠狠的决定了! 孔慈犹在绝望地啼哭着:“为什么?为什么云少爷要……保证……你们?为什么他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那些……孩子?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这样傻啊?” 聂风恻然盯着她痛如刀剐的脸,他忽然发觉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对步惊云竟已有一种超越主仆的感情…… 她扳过她的身子,毅然道:“孔慈,难道……你还明白?云师兄如此做。只因为…… 他深信这样做……不但绝对正确,而且,也是此世生而为人,应该要……做的事……” 孔慈泪痕披面的看着他,悲恸地问:“应……做……的事?” “不错。”聂风眺着漫天的风雪,十二岁的他居然唏嘘起来:“既已生而为人,若自认为应做的事,即使……死,也还是……会毫不考虑。一意孤行地去干吧?” 他言毕瞥了孔慈与断浪一眼,悠悠的道:“今日,我也恍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到了我该实行这个道理的时候!” 他说着愀然地转身,再没理会断浪与孔慈,迳自步去。 断浪默默的看着聂风远去,良久良久,眼角陡地淌下了一道泪痕,神色黯伤的道: “风,我终于明白你要干什么了……” 孔慈讶然问:“断浪,风少爷……将要干些什么?” 断浪道:“他,他将要为灾民干一件他不想干,却又应该,必须去干的事。” 孔慈仍是大惑不解,惟有凝眸目送聂风渐渐远去的孤单背影。 他的头发犹在风雪中飘扬。 如雨。 如丝。 如恨。 却不如意…… 天下第一楼内。 雄霸正欲就寝,忽地,楼外响起一阵落寞的敲门声。 雄霸非常讶异,这么夜了,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敢来骚扰他? “谁?”他沉声问。 “我。”门外人直截了当的答。 雄霸当然认得这个声音,他想不到他竟会这么夜来找他。 “门未闩上,进来吧!”雄霸边答边把早已松驰下来的老脸再度绷紧,眨眼之间,脸上又复绽露一股不可侵犯的帮主威仪,整装待发。 “轧”的一声,门开处,他徐徐步了进来。 难怪适才的敲门声如斯落寞,因为步进的他有一颗落寞的心。 他是聂风。 “师父。”聂风木然地低唤一声。 “唔”雄霸自鼻子里沉应,问:“风儿,你这样夜来找为师,所为何事?” 聂风定定的瞧着他,依旧没有半丝表情,一字一字的道:“徒儿想和师父做一宗交易。” “哦?交易?”雄霸微微错愕,定定盯着聂风,嘲弄道:“我的好徒儿,你怎么突然变成一个商贾,居然和为师谈起交易来了?是了,你到底想交易什么?” 聂风平静的道:“我,需要白银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雄霸一双龙目睁得如铜铃般大,他的眼睛,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睁得这样大。 聂风答:“不错,一百万两,一两银子也不能少……希望这笔银两以云师兄之名…… 捐给乐山一带受洪水肆虐的所有村民!” 啊!原来他心中所想的…… 还是那些活在水深火热的灾民? 还是—— 步惊云? 这就是他认为应做的事?那不应做的事呢? 雄霸只认为聂风是个傻子,他狡狯地斜睨聂风,目如鹰隼,问:“你说这是一宗交易,那你又以什么来与为师交易?” 聂风毫不踌躇的答:“我,我自己!” “只要你愿出这一百万两,我便代替云师兄替你打——铁桶江山!” 雄霸一怔,他至此方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太低估聂风。 他以为他过于愚仁,不懂利害,如今终于知道,聂风比他所想的更懂分析利害。 目下步惊云已死,雄霸已失一员大将,聂风要以自己来作谈判条件,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为过,如此乘机以自己来交易,为的只是拯救灾民,只是报答步惊云这个死了的人的相救之恩,在雄霸的眼中,聂风又始终也和步惊云一样——愚不可及! 然而,聂风所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选择。 雄霸朗笑道:“呵呵!果真悲天悯人,就连老夫也开始尊敬自己的徒儿了,不过你可有想过,人间遍地皆是为生计愁苦的人,你帮了一次,帮不了第二次……” 聂风并不作声,他只是凛然地看着雄霸,目光中的坚定不移已表露无遗。 再也没有哀求,因为这是一宗最公平的交易。 也是一宗最无奈的交易。 雄霸一颗素来老谋深算的心在此瞬间,不断的推详,琢磨,盘算。 良久良久,天下第一楼内,最后传出了一声豪迈之极的笑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