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昆仑》 第一回 花自飘落水自流 蟳者蟹也。红蟳,红蟹也。 红纸黑字大招牌。 “红蟳上市”。 今年的蟹讯是晚了。 白露后十五天是秋分,眼看着已交了寒露,才见着这为数不多蟹阵的头一拨儿。 招牌一早就亮出去了,来吃的客人却并不多! 是年头儿不对了! 如今这个年头儿,是兵荒马乱的年月! 崇祯皇帝那年上吊死了,身后留下来的这个破烂摊子可也不好收拾,福王朱由崧、唐王朱聿键、鲁王朱以海!这么多个意图中兴的主子,先后都落入敌手,丧了性命。 大明江山眼看着剃头的拍巴掌——这就完了蛋…… 却是桂王朱由榔不甘服输,亡命在外,一力苦撑。去年在肇庆即位称了皇帝,国号永历。算是大明宗室剩下来的唯一根苗,明朝江山是不是还能苟延残喘下去,可就全指望他了。 老天爷很不捧场。 说是风,就是雨——先来了一阵风,吹得唏哩哗啦,紧接着大雨点子,像是撒豆子似地落下来。 眼看着“红蟳上市”这块招牌在雨势里走了样儿,就像是戏台上的三花脸儿——湿漉漉一塌糊涂,不知道写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匹黑马,驮着个年轻的黄衣客人就在这当口来到门前,翻身下马,正好迎着了小伙计的油纸大伞,算是快活居收市以前最后的一个客人。 想走的不能走,不想走的更懒得动弹;这叫人不留,天留;没啥好说的,留下来多喝两盅吧。 雷声隆隆,雨是越下越大。 那一面池塘里,白鹅戏水,扇动着翅膀,呷呷呜叫着,雨点子散落在水面上,劈劈噗噗像是开了锅的稀饭。 黄衣人挑了个靠窗户的位子坐下来。要了酒,点了客红蟳,就着黑醋姜末蘸着吃。 二十好几的年岁了,还是个后生子,总是有了历练吧,瞧瞧那身子骨、眼神儿,你可也不敢小瞧了他。胡碴子有二指来长,多天没有刮了。野性、任性!却掩不住他原本拘谨斯文的内涵…… 斜梢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那人四十上下,黑瘦的块头儿,一身茶色缎质裤褂,留着短髭,浓眉大眼,很是精神。黄衣人约莫着似有所察,却是不等他转过脸来,那人已把一双眸子移了开来。 这个人像是有病了,苍白的脸,看着颇嫌憔悴。宽敞的脑门儿上,扎着条青绫子,三指来宽,垂下来的一边,总有二尺长,搭在肩上,一身灰色缎子的长长披风,连着同色的风帽,一直紧紧裹着他的身子,风帽上那块老大的宝石结子,闪闪生光,颇似名贵。 连带着使人想到此人不落凡俗的身分,却是一句话也不说,满面愁容地直向雨地打量着。 同座的一人,紫面长身,猿臂蜂腰,气势极见昂扬,一口长剑平置案头,并不掩饰他武者的身分。 偶尔他弯过身子,小声地向那生病的相公说些什么,表情甚是恭谨,却又不似主仆身分,神情大是令人费解。 “下雨天,留客天!” 说话的人是个老瞎子,向天上伸着一双瘦胳臂,打了个老大的哈欠:“闲着也是闲着,哪位爷儿们好心,照顾老瞎子,来上这么一卦!嘿嘿……保证你出外大吉,开张见喜!” 短发灰眉,黄焦焦的一张瘦脸,总有六十多了,翻着双大白眼珠子,瞧着怪吓人的。 “风中有雨,雨中生风,风雨不息,亢龙在田!” 自个儿嘟嘟囔囔说个不休,哗啦一声,把手里制钱撒向桌面,滴溜溜尽自打转,却用手按住,叱了声“开!”扬手而开,瞪着一双白果眼,低头瞎弄一阵,却自大笑起来。 “霹雳一声见阴阳, 皇帝小子要遭殃。 天有风雨人有祸, 只道两般一齐来。” 真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几句话一经出口,举座震惊。 举杯对饮的两个蓝衣老者,缓缓放下杯子。 正自打盹的黑脸散发头陀,也睁开了眼睛。 各人表情不一,七八双惊异的眼睛,一时都向着他集中过来。 “老瞎子,你好大的胆,嘴里胡说八道,就不怕在座有那公门捕快,朝廷当差,把你捉将官里去么?” 黑头陀边说边笑,喝风撒野的那般模样,有意无意地向着一旁两个蓝衣老者瞟了一眼,却把面前一大碗白酒端起,长鲸吸水似地咽下肚里。 和尚也食荤腥,喝得酒? “这是哪一位?”瞎子翻着白眼,“敢是那位佛爷?” “咦——怪了!” 黑头陀大声嚷着:“瞎子也看得见么?怎知洒家俺是佛爷!” “那还用说?”老瞎子冷冷说道,“瞎子眼瞎心可不瞎,大和尚你八成儿还带着家伙——月牙铲吧!” 这么说,众人才明白了。 一进门时,黑头陀手里拄着这把家伙,落地有声,不用说听在瞎子耳朵里,便自心里有数。 黑头陀却不这么想,他的招子不空,老瞎子吃几碗饭,他心里有数。 聆听之下,这头陀一时仰天大笑起来。 “这话倒也有理,老瞎子!”黑头陀大声说,“今天这种天,你是不该出来的,这般风雨,有眼睛的人,还得十分小心,何况你一个瞎子?再说,哪一个又曾照顾你的生意?我看你还是趁早歇市,免得跌了跤,弄得鼻青脸肿,却是何苦?” “那也不然!”瞎子嘻嘻笑着,“这不全仗着地头熟吗,有眼睛的人就该看清楚了,今天是什么天,这里是什么地界?嘿嘿!要是冒冒失失,不闻不问地就来了,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多大来头,照样也得栽跟头,丢人现眼,我说佛爷,你说我这话可在理儿?” 黑头陀聆听之下,神色一变。 斜刺里却有人搭了话头:“平西王他的胳臂也长了点儿吧?” 说话的人正是那个黑瘦块头,浓眉大眼的汉子,一面说一面抖着他那一身挺讲究的茶色缎质裤褂。如今这个年头,这般穿着的人还不多见,此人诚然开风气之先。 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打量着对面瞎子,他冷冷地说:“这里不是云南,姓吴的管不着,就是顺治老儿也嫌远点儿了,瞎子,你就别狐假虎威了。” 几句话一经出口,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个老瞎子,竟是平西王吴三桂跟前的人。 原来吴三桂自被封平西王坐镇云南,声势极是坐大,附近邻省,俱在其势力扩展范围之内,这里地当桂省西南,距滇不远,自是仰其鼻息,不在话下。 老瞎子神色一变,翻起一双白眼,频频冷笑不已:“足下太抬爱我老瞎子了,其实我哪里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朋友,你亮个字号吧?” 浓眉汉子哼了一声,暂不做答,却把一双眸子转向临窗的那个黄衣青年,似乎这个人才是他注意的对象,别人都不曾放在心上。 黄衣人其时酒足饭饱,凑巧这会子雨小了,他便不欲久留,站起来丢下块碎银子,径自离开。 浓眉汉子一直看着他跨上来时的黑马,冒雨而去,这才把一双眸子回到瞎子身上。 “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吴三桂喜结宵小,已是众人皆知,如果在下招子不空,尊驾想必就是他手下人称七太岁之一的无眼太岁公冶平了,嘿嘿!失敬!” 浓眉汉子话声一出,众人少不得又都吃了一惊,左边那位伏案的账房先生也抬起头。 那只为吴三桂手下七太岁声名极大。此七人出身黑道,素行不良,自为吴氏所用,旋即收为心腹,专为他干铲除异己的杀人勾当。乍闻其名,直似有切肤沥血之痛,自是众人心里吃惊。 老瞎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照面即为对方摸清了底细,被他直呼姓名,行藏顿时败露,尤其是那一句“喜结宵小”简直是当面侮辱,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聆听之下,黄脸上泛出了一片灰白,一双白眼睛珠子,直似要脱眶而出,蓦地狂笑一声:“你的胆子不小,竟敢言出无礼,接着你的!打!” 一字出口,右手翻处,一掌青钱悉数飞出,铮然作响中,直似出巢之蜂,一股脑直向对方浓眉汉子全身上下飞罩过来。 既名无眼太岁,当非无能之辈,瞎子伎俩更不止此,随着一掌青钱出手的同时,整个身子霍地飞弹而起,一起即落,已扑向黑瘦浓眉汉子当前,掌中金丝竹杖,宛若出穴之蛇,一杖直取当心,直向对方猛扎过来。 无眼太岁公冶平决计要取对方性命,眼前出手,既快又狠,丝毫不以眼瞎而失了准头。 无如那个黑瘦浓眉汉子,却非易与之辈。 先者,迎着瞎子的一掌飞钱,只见他短袖乍扬,铿锵做响中,漫空而来的一天飞钱,一个不剩地悉数为他收进袖里。 紧接着左手突出,噗地一把攥着了对方夺心而来的金丝竹杖。 瞎子这一杖力道十足,偏偏浓眉汉子的掌劲儿更不含糊,一经交合,纹丝不动,力道运行下,耳听得叭叭两声脆响,地面的水磨方砖,竟为之连破了两块。 两块方砖均在瞎子脚下,不啻说明了他的功力不济,众目睽睽下,直把老瞎子那张黄脸臊了个色如黄酱。 明明已是落败,硬是心有未甘。 “你……” 右手往竹杖上一搭,拧转之间,一口银光眩目的三尺青锋,已自杖内抽出。 竹心藏刃,金丝竹杖内有机关。 随着瞎子抡出的右手,大片剑光,宛若银河倒挂,直向着当前浓眉汉子迎头猛劈过来。这一手要命杀着,极其可观,大大出乎浓眉汉于意料之外,瞎子心狠手辣,这一剑功力内敛,非比等闲,浓眉汉子猝当之下,只得手头一松,放开了紧抓着对方竹杖的右手,身形微仰,翩跹于七尺开外,闪开了对方颇具气势的当头剑锋。 却不知无眼太岁公冶平却是别有异心。 这一剑明面上是在对付浓眉汉子,实际上却照顾了另外一人。 随着他急速拧转的身子,呼——直似飞云一片,起落之间,已到了另一座前。 这个桌上的两个客人——看似微恙的生病相公与气势昂扬的紫面长身大汉,俱都为瞎子的猝临吃了一惊。 老瞎子心存叵测,身势甫落,更不迟疑,掌中剑飕然作响,流星天坠般直向座上那个生病相公当头劈落下来。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瞎子居心,明眼人固然不难测知。眼前图穷匕现,情急杀人的一手,却是大悖常情,不免触目惊心。 倒是那气势昂扬的紫面大汉忙中不乱,一口长剑原已压置手下,这一霎霍地振腕掣出,当啷脆响里,迎住了瞎子来犯的剑锋。 好强的腕力!随着紫面大汉的出手,双剑交锋下,老瞎子其势不迟,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退出四尺开外。 紫面大汉一剑封开了对方,原可趁势进招,他却计不出此,退后一步,抱剑而守,侍立于生病相公身边,神色极为轩昂。 老瞎子怎么也没想到,此番出手失利,眼前已无能再做逗留,怪笑一声:“后会有期!”瘦躯倏弓,施了个金鲤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反蹿而出。 斜风细雨里,怪鸟般地临身地面,却不忘在众人眼前一番卖弄,随着落脚处,半篱枯竹微微一颤,瞎子偌大的身躯已自第二次腾身跃起,翩翩乎如野雁腾空,向着岸上掠去。 却是有人放他不过。窗前人影猝闪,浓眉汉子鬼影子般已现身当前。随着他挥出的右手,铿锵作响,一蓬金光,已自他短袖内飞出,正是先时接自老瞎子的一掌青钱,这一霎原物奉还,直认着老瞎子背后招呼了过去。 瞎子一只脚方触地面,忽觉背后有异,却已转身不及,慌不迭向边上一闪,让开了正面却躲不过侧面,腰胯腿侧间一阵奇痛,已吃两枚青钱击中。 浓眉汉子手劲十足,一掌飞钱虽是满天花雨的打法,每一枚暗器的力道也是可观。 瞎子腿下一软,差点跪了下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倏地一个打转,纵出丈许开外,回过身来。隔着窗户,狠狠地盯着出手的浓眉汉子,那双白眼睛珠子怒凸着,几欲夺眶而出:“金砖不厚,玉瓦不薄,老瞎子只要有三分气在,绝对忘不了足下这一掌青钱之赐,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冷冷笑一声:“花自飘落水自流……公冶平,这回你就认栽了吧!” 各人聆听之下,除了那个散发头陀神色一凛之外,余人大都不解。倒是瞎子明白了,聆听之下,陡然打了个寒噤,一个劲儿地翻着他那双白果眼珠子,一时间面若黄蜡,显然吃惊不小。 忽然他发出了一串凄凉的笑声。 “这就难怪了,瞎子我不但眼瞎,敢情心也瞎了……失敬,失敬……不知者不罪,瞎子这就认栽了……” 一面说,双手抱杖,遥遥向着对方打了一躬,神色极见恭谨,较之先时的趾高气扬,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话声一歇,再也不敢逗留,倏地拧过身子,忍着腰腿上的伤疼,一路起伏纵落转眼消失于雨雾氤氲之中。 黑瘦浓眉汉子这才回过脸来,一双眸子,不怒自威地向座上高大散发头陀逼视过去。 后者呵呵笑了两声,已自位上站起,高呼一声:“小二,看账!” 抖手飞出灿银一块,叭一声,不偏不倚,已自落于账房先生面前桌上,滴溜溜径自打转不歇……就在这个当口,头陀脚步跨出了门外。 雨敢情是小了。时有微风,飘散着细若牛毛的小雨星子。 散发头陀却又回过身子,就着手里的方便铲,向着浓眉汉子打了个问讯。 “阿弥陀佛——昨夜落花满径,今日便识高人,敢问那爱花的主人可曾到了?无量佛……南无阿弥陀佛……” 边说边自打躬,高大的身躯一下子也自矮了。 浓眉汉子频频挑动着那双浓眉,聆听之下,先自呵呵笑了。 “这个恕不见告,阁下云游四海,应是无拘之身,何故找根索子把自己拴住?那孙可望……” 方自说到这里,却吃头陀一连串大笑之声,将下面待说之言掩塞过去。 可是孙可望三字,已自出口,听在众人耳里却惧都心里一动。 就连那一位似有微恙的生病相公,也呆了一呆,不免向着门外头陀望去。 孙可望当今义王,延安人,原是张献忠手下大将,后归桂王,与李定国合拒清军,却因与李定国失和,转而投降清廷,封了义王,乃是当今灸手可热的一个人物,论其声势,固不及平西王吴三桂那般显赫,却也自有其一面风光。 眼前这个高大的散发头陀,是否与他沾了什么边儿,抑或为其所差,可就耐人寻味。 他既不欲为人所知,对方那个浓眉汉子就莫为己甚,不再继续说下去。 眼看着这个散发头陀,懒懒散散地将一把方便铲扛上肩头,自个儿便自干笑着悻悻去了。 雨终归是停了。 一抹晚阳复出云层,远远挂在西边天际。自此而散置开的片片彩霞,朵朵娇艳,一如佳人颊上胭脂,自有其丽冶的撩人的一面。 老杨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柳枝也不再青绿。倒是那一树的榆钱儿迎着西边残阳,白花花地泛着银光,像是栖在高枝儿上的鱼,鱼鳞迎着日光,便是那般光景。 面有病容的灰衣相公,像是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在这里厮守下去。向着身边的紫脸大汉点了一下头,便自离座站起。紫脸大汉一口长剑,已自收鞘,见状将放置桌上的一个皮褡裢拿起,搭上肩头。那皮褡裢看上去较一般要大上一倍,鼓膨膨装着许多物什,似极沉重。紫脸大汉一面把它搭上肩头,一面作势,待去扶持生病相公,后者摇摇头说了声:“不用。”自个儿步下位来。 却在这一霎,两条人影倏忽而至,拦住了去路——却是那两个同样穿着的蓝衣老者。 差不多的时候,二老一直在举杯互饮,彼此有所交谈,也都轻声细语,这时猝然现身,拦住去路,显得事非寻常。 紫脸大汉叱了声:“大胆!”身形一转,拦在了生病相公身前。 随着一声喝叱之后,掌中长剑唏哩一声,已自脱鞘而出。 蓝衣二老由不住后退了一步,却似有恃无恐,并无退意。 “慢着。” 说话的二老之一,有着灰白的一双长眉,其实那双眼睛,也同眉毛一般细长,清癯的一张长脸,其白如霜,其上皱纹满布。比较起来,他身边另外的那个老人,虽是肤色黝黑,却是顺眼多了。 “二位慢走一步!我这里有份公事。” 地道的辽东口音,让人想到了出没白山黑水的那群英雄好汉。眼前这一位却是透着精明,未语先笑,满脸的世故圆滑。 由大袖子里,拿出了桑皮纸公式信封,骑缝处红通通的盖着颗大印。 “谕旨,错不了!” 两只手扯直了,正面照了照,随即又收回怀里。 “咱们知道,这趟子差事烫手,不好当,可没法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没啥好说,得!哥儿两个先给爷您请个安……多多包涵,还得麻烦您二位一趟!” 说完退后一步,吧嗒一声甩下了袖子,有模有样的倒是真的请了个安。二老动作一致,整齐划一,躬身哈腰的当儿,两条花白小辫儿兜不住,一齐由后首衣领里滑落出来。 敢情是两个当朝新贵。 本朝大清帝国爱新觉罗氏入关称帝,统一中原,规矩之一,便是男人头上多了一条辫子。这玩意儿汉人最讨厌,推行起来,极不顺利,为此抗拒而丧失了性命、掉脑袋瓜子的事,这两年屡见不鲜,大有人在。 朝令先打北京及各省都大邑行起,这里地处边陲,民风保守,似在暂缓沿行之列,是以这两条花白小辫儿也就越感显眼。 紫脸大汉一惊之下,尚未做出表示,身后的那个生病相公,已自凌然作色,怒声叱道:“你们敢!” 虽似病着,却也声势夺人。 不经意,竟为他抢身而前,直趋二老身前,后者二人猝惊下,不自禁地往后退一步,却把那个紫脸大汉吓坏了,慌不迭抢身而前,再一次拦在二者之间。 却有人冷笑道:“慢着!” 紧接着自后面座上,缓缓走出了一人——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 两个蓝衣老人顿时怔了一怔,彼此互看一眼,神情间大大现出不悦。 白面老人冷冷一笑,拉长了脸,说道:“怎么着,这位朋友,你也要插上一手?” 黑面老人呵呵笑了两声,一派官腔,道:“咱们是奉旨拿人,谁敢插手,可得留神脑袋!” 这么一说,再无可疑,敢情是来自北京大内的皇差了,莫怪乎老哥儿两个一派目中无人、神气活现。 紫脸大汉挺了一下长剑,怒声道:“你们敢?” 却为身后步出的那个黑瘦浓眉汉子拦在眼前。 “二位稍安勿躁。这里的事交给我了!” 说时,那一双蕴含着隐隐精芒的眸子,即向着当前二老逼视过去: “光棍一点就透,用不着拿朝廷大帽子吓人,老朋友你们二位才一来,兄弟就已经看出来了……” 浓眉汉子一连哼了两声,接下去道:“还是那句话,天高皇帝远,福临老儿想要一手遮天……” “大胆!” 白面老人一声喝叱,陡地上前一步,脸色透青地怒声叫着:“你是活腻味了!” 话声方出,身边的同伴已猝起发难。 随着黑面老者一个翩然进身的式子,一双鸟爪般怪手倏地抡起,直向浓眉汉子胸肋间力插下去。动作快速,出手利落。黑面老人这一式出手,大大透着高明,指尖未及,先自有两股尖锐劲风,循着其出手之势,透衣直入。 浓眉汉子早已蓄势以待,对方的猝起发难,其实早在意中,焉容得他轻易得手?那双手,看似在极其狭窄的空间挣脱而出,噗地迎着黑面老人的一双手掌。一触即分,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两个人已双双掠身而起,宛若迎空猝起的一双大鹤。紧接着这双大鹤忽然下落,其中之一——黑面老者已似难再行保持住他潇洒的姿态,脚下蹒跚着一连两个踉跄,犹自未能把身子稳住,登时那张黑脸上泛出了紫酱般的颜色。 “好!”白面老人在一旁尖声喝道:“你胆敢抗拒皇帝?可真是自己找死!” 话声出口,已自飞身而进,随着右手的突出,刷拉声响里,蛇骨鞭抖了个笔直,认准了对方当心直扎过去。 黑面老者怒叱一声,也自斜刺里掠身而进,一口银光四颤的薄刃缅刀,同时自腰间掣到手里,随着他极快的进身之势,一式雪花盖顶,泛起了大片刀光,配合着同样的出手,一股脑齐向着浓眉汉子身子上招呼过来。 饭庄子成了演武厅,兵刃交辉里,杀招四起。 双方势子俱都快极了,一触即发,顿成风雷之势。 观诸眼前战况,两个蓝衣老人泼辣进势,甚是可观。 浓眉汉子探邃诡异,更是不可捉摸。 一霎间的接触,顿时不可开交。 这当口儿,紫脸大汉紧握长剑侍立在灰衣相公身边,他原可奋身加入,却因身边相公的安全,终不敢轻举妄动。 就只此片刻间,双方战况已有了变化。 却不知什么时候,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手上已多了双乌黑铮亮的怪异手套,像似传说中的九合金丝所制,十指尖弯,形若鹰爪,既可如意伸展弯曲,更不虞兵刀的锋口,崩、拿、抓、撩样样俱能,招招奇险。 两个蓝衣老人,那般狠厉势子,兼而联手进招,却不能占丝毫便宜,三五个照面之后,反倒有了屈居下风的意思。 猛可里白面老者向左面挪出一步,身后的黑面老者,猛地闪身而进,掌中缅刀居中一线,刷地直劈而下。 浓眉汉子冷哼一声,左掌横出,直向对方刀身上横击过去,却在这一瞬,一团人影,球也似地滚向眼前,霍地腾身跃起,现出了白脸老人身子,一根蛇骨鞭蛇样地挺身蹿起,直循着浓眉汉子咽喉要害扎来。 两名蓝衣老人出身辽东,所习武功,颇异于中原内陆,联手进招,堪称一绝。眼前这一手联手封杀,凶狠毒恶,果然非比寻常。 眼看着对方浓眉汉子在此狠毒两相夹击之下,有似轻烟一缕,幽冥般地一阵子颤动却已拔空跃起,一起即落,掠向黑面老人身后。 黑面老人一刀收不住势,再想转身却已不及,先被浓眉汉子一双钢爪抓住了肩头。 随着十指分收之下,抓扯之间,两块血淋淋皮肉,连同着整片肩衣,俱都扯落下来。 黑面老人痛呼一声,身子一个踉跄,却被同伴自斜刺里一把搀住,算是没有倒下去,大片鲜血立时自他两肩伤处泉涌而出,瞬息间染红了全身。 “你好……” 手里的一口缅刀再也把持不住,当啷一声坠落地上,人也几乎昏了过去。 白面老人慌不迭搀着他闪身一侧,随即动手为他止住了流血,一面惊悸地看向对方浓眉汉子,连声冷笑不已。 “好个东西,你敢杀官拒捕?这个梁子咱们是结上了……把名字报出来,咱们结个亲家!” 一面说,一面已退至门边,一副狼狈姿态,早已不复先时之盛气凌人。 浓眉汉子微微一怔,颇是诧异,那是因为方才在瞎子面前,自己已亮了身分字号,虽是一句传说中的风言俚句,却暗示着一个极其强大的江湖势力,略具江湖经验的人,不应不知,何以两个蓝衣老者,竟似一派懵懂,昧于无知! 转念之间,他可又明白了。 便是由于对方二人一向出没关外,厕身大内之故。这么一想,才自略释疑杯,随即呵呵有声地笑了。 无庸多说,只冲着对方挥了一下手,任凭他二人铩羽而遁。 第二回 匣中长剑夜自鸣 紫脸大汉侍候着看似生病的相公翻身上了白龙坐马,才自回身向浓眉大汉抱拳见礼。 在此之前,双方还不曾说过一句话。 “足下大恩,敝上与在下没齿不忘,请教大名上下,家居哪里?日后也好有个答谢!” “哈哈……朋友你太客气了。” 黑瘦块头的浓眉汉子,缓缓前行几步,走近二人面前,一双深邃眸子,只是在白马和灰衣相公身上打转。 秋雨新霁,天色分外鲜明,两行枯柳,道旁野菊,互陈兴衰,残阳里各有韵致,十分养眼。正前不足半里之遥,有似匹练一道,缓缓流动着的河水,便是著名的左江,这里适当其上源出口,水陆俱称方便。 不耐久扣嚼环,白龙马耸耸欲动,不时踢着前蹄,打着呼噜,一身白毛,欺霜似雪,却自肚脐下连同四蹄,黑若墨染,正是传说中那匹雪罩乌龙的乱世龙驹。 传说中,此马曾三次甘冒锋镝,于两军交锋中,载着主人逃过了杀身之难,不期然竟于此见着了。 见马思人,马主人——翩翩风采的那生病相公,其真实身分,已是呼之欲出。 “这一路怕是不大平静,方才情形,二位均已看见,再有不测,可是如何是好?” 微微一笑,浓眉大汉才把眼睛转向紫脸大汉:“如蒙不弃,在下愿意奉送一程,贵人以为意下如何?” 说到贵人时,不自禁地一双眸子,又自转回马上相公。一阵风起,掀起了马上贵人的长披一角,里面橙黄缎子的长衣下摆可就刺眼得紧。 马上相公方自微微颔首,待要说话。 紫脸大汉已自抱拳婉却道:“这就不敢劳驾,尊驾既不愿赐示大名,在下无能相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就向阁下拜谢告辞!” 一面说,正色恭容,着实地向对方抱拳打了一躬,不经意却吃对方浓眉汉子闪身让开。 “不敢……” 黑瘦的浓眉汉子,个头儿虽然并不高大,却有其昂然气势,一双深邃眼睛,精芒内蕴,转动间尤其有慑人之威。 “足下一力称能,怕是有所不妥,万一惊了贵人?岂不是……” 用手摸着唇上的短髭,浓眉汉子又自呵呵有声地笑了。 紫脸大汉聆听之下,霍地圆瞪双眼,终不便眼前发作,抱拳说了声:“多谢。”便自上了自己枣红坐骑。 两匹马并列而行,弛缰缓辔,一径踏上眼前官道。 浓眉汉子兀自立在檐下。走了一程,再回头看,却已不见其踪。 灰衣相公轻轻一叹说:“你也太小心了,这人武功高强,看样子不像坏人,我身边正需这么个人,你却拒绝了他!” 紫脸大汉低下头,神色恭谨,正要做答,却为空中一种细微声音所吸引。 残阳交织里,似有两丝极其细小的金光,自二人头上丈许高下,略呈弧度地快闪而过,妙在空中一路飞驰,相互撞击,发出连串的悦耳轻鸣,其声叮叮,方自入耳,其踪已沓。 紫脸大汉早年出身武林,虽是后来投身军旅,江湖间的行当规矩,固然久已生疏,却也有些印象,见状情知有异,忙自勒住了马。 灰色相公道:“怎么?” 紫脸大汉摇摇头说:“相公放心,且先过江再说!” 灰衣相公打量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好,我们就在江边对过等候他们也是一样。” 紫脸大汉恭敬地应了一声:“是。”便自紧附在灰衣相公身边,一路策骑,直向江边驰近。 眼前来到了渡口。 大雨新霁,这里并无许多客商行人,却只见十来只孤篷小舟系在岸边,打量着那般单薄架式,如何承受得住双人二马? 紫脸大汉不禁皱了皱眉,有心上前找寻,却是放心不下身边的灰衣相公,且江边风大,贵人原本欠安,眼前吃寒风一袭,顿时现出不支,一连咳了几声,听在紫脸大汉耳里,更不禁心生焦急。 他这里正自忧愁,却见一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状似船家的汉子,大步过来道: “二位贵客要雇船么?” 紫脸大汉点点头,指了一下胯下的坐骑:“还有两匹马儿……” 船家笑道:“无妨,无妨……”伸手待向白马头上缰绳拉来,却为紫脸大汉的鞭捎止住。 “你的船呢?” “就在那边不远。”船家用手指了一指,仰头答道:“这里水浅,拴不住大船,要从那头上船才行。” 紫脸大汉立鞍马上,打量一眼,看见那一边芒苇深处,有只大船拴着,才自放心地点头道:“你头里带路吧!”径自随着来人,缓缓策马过去。 看似不远,却也有些脚程。江风呼呼,引动着两岸芦花,状若奔涛,散飞的花絮,更似一天流星,无的放矢,漫舞狂扬,残阳欲醉,云霭益低,秋色里顿成绝妙景致。野渡无人,不时有大禽鼓翅而起…… 除了系在岸边的这艘大船,再不见别的船只。 却有一个四周用苇席搭着的棚子。叮当声里,花白胡须的驼背年老铁匠,正在为客人钉着马掌。马的眼睛用布蒙着,却也不安分,时有骚动,显得很闹手。 听见有人来了,老铁匠停住手,抱着一只马腿,回过头眯缝着两只眼睛,瞧了一阵,才又回过身子,继续干他的活儿。 紫脸大汉勒住了马,打量着面前大船,只觉着船身颇是宽敝,足可当得一双坐骑,正要开口问话,却听得船内哈哈笑道:“幸会,幸会!” 舱帘撩处,一个人已步出船头——一身茶色缎质裤褂,正是那个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 “二位贵客,想不到咱们在这里又碰着了!” 一面说,随即飘身下船,身法轻灵,落地无声。 紫脸大汉怔了一怔,道:“是你?”顿觉不妙,一把握住了鞍前长剑。 来人浓眉汉子一面向着马上灰衣相公深深打了一揖,直起身子,笑嘻嘻地道:“同店共饮,已是有缘,同舟共济,更是福分不小,既来之则安之,请贵人这就上船吧。” 霍地跨前一步,伸手直操马缰,却不意白马通灵,不喜生人接近,唏哩哩长啸一声,陡地双蹄人立,反向浓眉汉子身上踏去。 浓眉汉子微似一惊,转侧间闪身一旁,躲过了白马快速踏下的一双前蹄。 白马上的灰衣相公,经此一颠,差一点自马背上跌了下来。人影猝闪,紫脸大汉自空而降,忽地护身马前,一只手扣住了马的嚼环,安住了白马的耸动之势。 “你好大胆!” 一口长剑,早已抡在手里,紫脸大汉圆睁双眼,怒声叱道:“你想干什么?” 浓眉汉子呵呵笑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足下所保的这位贵人,眼下已是穷途末路,鄙主人有见于此,特命在下来此迎接,如蒙不弃,当奉贵主以上宾之礼……实不相瞒,这条船就是专为贵主人预备下来的,沿途更有一番接待,决计不敢怠慢,我看你们还是不要推辞的好。” 紫脸大汉怒声道:“一派胡言!你家主人又是哪个?” 浓眉汉子挑动着那双浓眉,微笑道:“这个……请恕暂不奉告,时候到了,你们自然知道。”说到这里,面色微沉:“你们所要等的人,怕是不会如时前来,方才酒馆情形,应该都已看见,以其落在那般乱臣贼子手里,反不若移樽敝主上,受我家主人庇护,今后再无一人胆敢欺侮,言尽于此,听不听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话声一落,转向身边船家模样人叱道:“打起扶手,奉请贵客上船!” 头戴大笠的船家应了一声,霍地一个闪身,来到白马当前,伸手待向马缰上抓去,紫脸大汉眼尖手快,一声怒叱,掌中剑划出银光一道,反向来人面上劈来。 那人嘿了一声,迎着对方的剑势,身子一个倒翻,巧若飞鹰。 好快的身法!眼看着他倒翻的身子,方一沾地,已然第二次腾起,蓑衣大笠,竟不曾影响他来去的快速,呼然作响里,竟向马上灰衣相公劈搏而下。 紫脸大汉怒吼一声:“大胆!” 长剑反撩直起,银虹贯日般直取空中来人。他人高臂长,即使掌中剑,看来也远较一般为长,一经施展,方圆丈许内外,简直不容近身。 且此人幼练玄功,虽无出奇身法,却有深湛惊人的功力。眼前这一剑功力内敛,一发如虹,颇是了得。 蓑衣船家见状一惊,不及下落,慌不迭向后一个倒仰,反向白马身后坠落,饶是如此,头上大笠,连同前身蓑衣,俱吃长剑劈中,开为四片。 这一霎,间不容缓。紫脸大汉一剑方出,猛觉得身后吃紧,对方浓眉汉子的一双铁掌,已临后心。 不知什么时候,那双前见的奇形兵刃九合金丝手套,又已戴好手上,一式虎扑,两样手法,一抓一拍,一伸一缩机动灵巧,功力劲猛。 紫脸大汉刷地拧过身子,方寸周转里劈出一剑,却吃对方一只铁爪,铿然声响里抓住了剑锋。 双方功力,堪相伯仲,只是论及身手灵活,招法狠辣,紫脸大汉可就不及甚远。铁爪钢剑,刚一接触,顿呈胶着之势。紧随着浓眉汉子的一式功翻,左手倏出白猿探果,极其狠厉地已攀着了紫脸大汉的肩头。 一沾即退,来去如风。 随着他闪电快捷的退身之势,一片血肉,连同着紫脸大汉半领肩衣,整个给拉扯下来。 紫脸大汉啊了一声,只痛得全身打颤,一时怒从心起,踉跄着抢步进身,掌中剑挥出一片狂涛,直向浓眉汉子身上劈卷过来。 却不知如此一来,竟着了对方的道儿。 紫脸大汉这里身子方进,耳听得身后疾风作响,先时几为自己剑伤的船家,已自再次现身,飞鹰搏兔般自天而坠,直向马上灰衣相公身上落来。 白马长嘶,再一次人立而起。 马上灰衣相公眼看着有坠马之危。 紫脸大汉一惊之下,再想回身,哪里还来得及? 眼看着船家的一只手掌,已粘住了灰衣相公的肩头,猛可里,飕,宛若哨音的一缕尖风破空而至,暮色里,似有银光一闪。 船家身法不谓不快,竟然闪躲不开。手上一阵奇疼刺骨,已吃那飞来物射中手腕。 不足三寸,遍体若银的一只精巧小箭! 体积虽小,劲道十足。 一箭没羽,几乎前后贯穿。 空中船家一式倒剪,盘空直降,只疼得脸色发青,抬眼循势而瞧,打量着对方那个不速之客。 马蹄铁已经钉好了。 似乎才由那个简陋的小搭棚里出来,便碰上了这档子事,义不容辞的,便自管了! 黑瘦的马,高颀的人。 那人其实并不陌生,正是此前快活居收市前,最后来的那个客人,那个年轻的后生小子! 鹅黄色、颇是宽松的一袭长衫,长短适度,却把大襟一角翻上来,扳在腰上,腰上一根同色细绦,却结着块苔绿色的古玉佩。 “君子比德以玉!”便是那么个意思。 人高马瘦,夕阳残照里,渲染着淡淡的一抹子黄……诗情画意的那种和谐,却融蚀在肃杀的气势里…… 黑马在刨着蹄子,马尾随风四散,江流怒奔,芦花飞雪……一切都在动,却又动中有静,比拟于黄衣人的那般眼神,极其切当。 手掌上托着只小小银箭,黄衣人瞬也不瞬地直向对方瞅着。 激斗中的浓眉汉子,忽然停住了手,蓦地闪身一边。紫脸大汉也倏地止住了手上长剑,连同着马上的灰衣相公、蓑衣船家,那么多双眼睛,一股脑俱都向着对方集中过来。 中箭的手染满了血,鲜红的血,犹自连连滴着。 蓑衣船家硬是咽不下心里的这口怒气——短刃在腰,探手可出,理当回敬他一手儿。 却不意,肩势方启,已为对方窥穿。 弹指间,掌中小箭已自飞出,哨音一响,蓑衣船家那只好手上,又被射中。 好强的劲道。 和方才一样,小小箭身几至全没,一霎间,鲜血怒涌,把他这只手也染红了。 “哎哟……” 蓑衣船家只痛得全身打颤,两只手连连交错,却是一般的痛,简直不知道照顾哪一只才好。 这般情况,自然使得众人都吃了一惊。 浓眉汉子尤其震惊,紧接着那张瘦睑上却自现出了微微的笑,极具心机的那种笑…… “刚才在快活居我就注意到你了,想不到在这里又遇上了。” 身形微闪,跃身一旁,在黄衣少年前方丈许站定,一双眸子凝聚着无比凌厉,直向对方逼视过来。 迎着他的那股眼神,黄衣人可也不逃避。 “黄台之瓜,何堪再摘?”黄衣人漠漠地说,“就为明室虚留一位,功德无量。” 浓眉汉子微微一怔,嘿嘿笑道:“这么说,朋友你也是有心的人了……我早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说不上什么有心无心,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黄衣少年侃侃说道,“既然管了,也就不能中途而退。” “说得好!”浓眉汉子哧地一笑,“初生犊儿不怕虎,小伙子,这档子事,怕是你管不了……贵姓?” “简!简昆仑!” 问姓连名字都一并说了。大别一般江湖逢人只说三分话的规矩,黄衣人的直爽,颇令对方有些惊异。 心里盘算着简昆仑这三个字,浓眉汉子甚是新鲜,正同于对方这个人、这匹瘦黑的马一样陌生。 “花自飘落水自流……是非皆因强出头!” 打量着一天芦花,奔湍江水,浓眉汉子颇似有感而发,终于放出了口风,却又并不尽然。炯炯眼神里,含蓄着严厉的告诫,希冀着对方的知难而退。 然而,他却是失望了,对方黄衣少年若非无知便是麻木,那张脸上,依然不着任何显著表情。 蓑衣船家铁青着脸,抱着一双胳臂,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又装糊涂,九先生别给他费唾沫,把他给结果了,也好上路!” 被称为九先生的浓眉汉子,其实正有此意,搭上了蓑衣船家的话头,陡然掠身直起,选择了此一霎的出手良机。 像是一只鹰,呼地掠身直起,长桥卧波般直向对方头顶上掠过去,却在将下落的一霎,九先生的一只脚,倏地直向对方前额眉心点来。 看似无奇,其实绝狠。浓眉汉子这一脚大有名堂,点、勾、挑三式一招,蓄含着刹那间的随机应变,端看对方少年如何闪躲。 简昆仑拈了一下他的右手。如封似闭,却把掌心朝上,比了一比,实在是太平常的一动作,妙在五根手指的变化不一,却也是一霎间的小小动作而已。 浓眉汉子这只脚出得快,收得更快,随着他一个凌空疾翻的式子,自空而坠,显然这一脚没有得逞。 然而,这位九先生手底下却也真不含糊。紧接着脚下一个箭步,已自抢身而前,一双铁爪交插在手,以指代刃,十字形直向对方咽喉上挥来。 简昆仑不过适当地扭曲了一下他的身子,便自又闪了开来。 浓眉汉子其势无能自已,揉身而进,一霎间展开了凌厉出手,一双铁手在残阳里交织出星光点点,狂风暴雨般向对方全身攻来。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那般狠厉的天狼十三爪,竟然未能在眼前有丝毫得逞,瞬间的狂风骤雨,终复凝聚于一片静止。 就在浓眉汉子第十三式抓手方自递出的同时,其实招式已老,即在简昆仑强大的进身之势里,前者已然被迫出了战圈。 浓眉汉子倏地睁大了眼睛,显然震惊于对方诡异身法,不觉呆了一呆。便在这一霎,简昆仑已然掣出了悬在鞍前的长剑——寒芒乍吐,其势已定。 浓眉汉子竟自被迫得退后了一步。一霎间,他神色大变,倏地向侧面跨出了两步,黄衣人把剑收回了半尺,剑锋微偏。迎着残阳,剑上光华灿烂,像是颤动着一条赤链蛇。 被称为九先生的浓眉汉子不得不吃力地又向边侧迈了一步,当他举眼向对方看时,接触到了简昆仑的眼神,不自禁地便再一次的又退后了一步。 简昆仑的眼神其实并不凌厉,表情也极其轻松,和他掌中的剑一样,只是欲发而止的含蓄,一派斯文,却是蕴含着不可轻视的后发雷霆万钧。 毕竟这位九先生有其一定深度,并非一般泛泛者流,正是如此,才越加的战栗于对方看似无形的剑势之下。一霎间,他脸上已布满了汗珠,岂知一瞬间的迫出战圈,便再也无能踏进。 简昆仑的寓动于静,其实高超秀逸,绵密精严,已说明了他晋身剑坛的超然实力,浓眉汉子果真抵死相拼,便是迫近无赖,等而下之了,缓缓地收回了双手,只是默默地向对方望着。 “足下剑法‘骄马弄衔而欲行,粲女窥帘而未出’,千辟万灌,已无炉锤之迹,看来已入上乘境界,在下绝非其敌,钦佩,钦佩……” 一面说,不免着实向对方少年打量了几眼,颇有感愧地又自叹了一声。 “话虽如此,今天你管了这件闲事,却也……为自己树了大敌,终将不免一死,却为你不值……” 边说边自退后,倏地拧身纵上大船,向着一旁船家模样汉子叱道:“走!” 转瞬间,般放江心,顺流直下而逝。 简昆仑一面收剑收鞘,远远向着白马上的灰衣相公打了一揖,一言不发地翻身上了黑马,径自策马自去。 白马上的灰衣相公唤了声:“喂!”忙即纵马跟上来,紫脸大汉紧紧随着他身边。 却在这一霎,远远传过来擂鼓般的一阵蹄声,大群人马,云也似沿着江岸,逆行而上,将士的头盔,映着晚霞,闪动着火焰般的大片流光,俨然是大军来了。 马上的灰衣相公先是一怔,紧接着不由微微地笑了。 紫脸大汉“啊”了一声,勒往了马大喜道:“李将军来了!” 一时喜极泪下。他终于得脱仔肩,暂时卸下了单身护卫圣驾的千钧重担。 李将军——李定国,延安人氏,字一人,与孙可望同投永历帝,封晋王,可望反,李独奉帝转战四方,入桂滇,大败可望,却不敌清兵,且败且走,矢志忠贞不贰。 永历帝便是白马上面有病容的灰衣相公了。 紫脸大汉莫思成,原桂王府侍卫首领,后随李定国,官居副将。 眼看着李将军的勤王大军,风起云涌,弥天盖野而来。不经意,身边的那个黄衣少年简昆仑却走失了。 时清世祖顺治四年,永历帝败走桂南。 第三回 陌上花开君知否 “明朝是不行了……完了!” 长榻上的年老方士,长长地吁了口气,一只手端起面前的茶碗,启开碗盖,呷了一口,两只眼睛十分平和地向面前的简昆仑注视着。 “眼前朱由榔这个孤君……其志可嘉,其势可哀……李定国、丁魁楚、瞿式耜…… 都将无能成就大事,未来天下终为异族所统,欲振乏力,欲振乏力……少君你的苦心怕是终将白费了。” 简昆仑苦笑了一下,低头不语。 那年老文士看着他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这可也是没法子的事……这几日我夜观星象,永历帝败像虽显,却有将星扶助,一半时还不致受害……也只能以此告慰了,又能如何?” 草堂明净,秋光可人。 值此金风送爽,百花凋谢,惟窗前名兰,花开淋漓,独立寒秋。风格清高,直似花中君子。 眼前一盆百炼金钢,绽放得极为出色,老人特把它置放眼前,便于随时观赏。 澹泊明志,养性功深。 越是有内涵的人,越不易为忧伤所困,那也只是说这类人心胸开阔,较能提得起,放得下,较诸常人不着形迹而已。 眼前年老文士再次向简昆仑注视时,深邃的目光里,竟然不免为忧伤所感染。 “你父亲长我六岁,人品武功,道德学问,并世无双,他也是我这一生最钦敬的一个人,承他不弃,交了我这么个朋友,多年来一直引为知己,这一次更打发你来看我,足见他老哥没有把我当外人……” 简昆仑只是听着,情知对方必有下文。 “那一年,我看见你的时候,才这么高!” 比了一个手势,他接着说:“大概才五六岁,一眨眼的工夫,你都这么大了,总有二十了吧?” 简昆仑又点了一下头,看了一眼父亲一直推许的这位老友——王剑书生崔平。父亲曾推许他的剑法,诡异莫测,有北秦南崔之誉。 北秦指的是沧州秦太乙,南崔是姚江崔平,便是眼前对方这个老人。 “你父亲自患病闭门不出,这二十年江湖间变化很大,这一点我务必要跟你说清楚……”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说道:“以你父亲那身本事,虽说中年以后即不良于行,且不便于武术运行,但是他的智慧见解均还存在,这么多年以来,全心全意地都放在你一人身上,你的一身造诣也就可想而知,回头我要亲自拜识一下,还请少君不要藏私才好。” 简昆仑躬身道:“岂敢!这次离山,父亲交代,原是要向你老请教,这一点家父信中应该也提到了。” “提到了,提到了……” 崔平轻轻抬起一只手,捋着颔下的一络羊须。那只手五指修长,且留着晶莹透剔的长长指甲,白皙细长,宛如妇人,且在无名指上戴着个其色澄碧的翠马蹬戒指。这只手无论你从任何角度去看,都应是属于斯文一型,抻抻纸,提提笔,理应在行,挑丝弄琴,引笛莳花,更属分内,至于拿刀动剑,好像就牵强了,特别是属于个中翘楚,一流的剑中高手,诚然不可思议。 “你父亲太客气了……”崔平微微一笑,“什么北秦南崔,都是江湖的过誉、溢美之词……要说到剑,你父亲才称得上是个行家,他只是轻易不露而已,那是因为……” 看了简昆仑一眼,崔平暂时压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名高见嫉,木秀风摧……这个天底下,谁也不敢自称老大,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少君,你千万可得要记住这句话……否则可要吃大亏……我想这便是你父亲打发你出来这一趟的原因了。”崔平眯着一双细细的长眼,向对方瞧着。 简昆仑应道:“我记住了。” “现在记住,却是晚了,太晚了!” 崔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已经开罪人了。” 放下茶碗,他身子坐正了,神色间一派正经。 “开罪了一个大敌,这个大敌便是我与你父亲联在一起,也不敢轻易招惹,而你才一出来,便与他们结上了梁子,这个梁子还不小……” 简昆仑呆了一呆,心里随即明白。 崔平冷冷一笑,一霎间那清癯的瘦脸上,竟泛起了隐隐愁容。 “这便是我要跟你说的了,少君,你初次出道,便结了如此大敌,实非佳兆。你只道那个为你所败,乘船逃开的人,是寻常人物么?” “他的出手不高!”简昆仑摇摇头又说:“虽是功力不弱,却并非十分出色……” “你也不能小瞧了他!”崔平说,“这个人我知道——九尾桑弧,诡计多端,阴损狠毒,在此滇桂地方,是出了名的难缠……但是,厉害的,还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那些人,以及那个庞大的黑道势力……” 简昆仑道:“那些人是谁?什么势力?” 崔平看看他叹了口气:“你这次出来,令尊竟然没有与你谈起么?” 却又点点头,慨叹一声道:“是了,他是早该说与你听的……果真如此,却又慢了一步。岂非天意!岂非天意!” 一连说了两句岂非天意,随即由榻上弯身站起,步向窗前,径自向窗外盛开的兰花看去。 “有件事你也许一直不知道,但我却不能不对你说。”崔平回过身子来,“你父亲避居青岭二十年,不再论剑,可以说是完全摒弃了江湖,与人世隔绝了,你可知为了什么?” “是因为他老人家腿部有疾,不良于行!” “不是病,是伤,让人家的剑伤了!” 简昆仑陡地一惊,睁大了眼睛。 风起,花散…… 朵朵飞花,打那个藤萝花架子上飘落下来,紫色的花瓣,迎着朝阳,一片流光溢彩,所见多姿。 “花自飘落水自流!”崔老剑客嘴里喃喃地念着,这句话像是让他忆及了一件往事,却也使简昆仑陡地而有所警。 “我听过这句话,”简昆仑一片茫然地看向崔平,“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莫非还有什么含意不成?” 嘴角迸出一丝苦笑,崔平说:“我想你也应该听过,这句话是在告诉你当今江湖最具实力的一个黑道帮派:万花飘香。也告诉你当今天下一个最可怕的人:飘香楼主柳蝶衣。” “柳蝶衣?” 对简昆仑来说,这个名字却是陌生得很。 对崔平来说,可就不一样。虽然多年以来,他绝少提起这个名字,可是每一提起,都为之惊心动魄,眸子里的汪汪神采,不期然地也为之黯然失色。 “也有人叫他花仙、花圣或是花痴……名号多极了,多得连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这个人爱花成痴,剑术无敌,称得上当今天下一个怪人。” 目光一转,盯向简昆仑:“刚才我曾赞赏你父亲简冰老哥的剑法,但是此人剑术尤精,也许更高过令尊……你父亲的腿,便为此人所伤。” 对于简昆仑来说,这个突然的消息使他震惊。 在他感觉里,父亲简冰的剑术,博大精深,罕世无敌,想不到,犹有人要高过他,一时不禁对柳蝶衣这个人充满了离奇的幻觉。 崔平轻轻哼了一声:“你父亲生性要强,自以此次落败技不如人,为遵当日所约,便自退出江湖,永世不出,为此也就助长了今日万花飘香一门的强大兴盛,真正是没有想到的事情啊……” 简昆仑这才明白了一切。 何以父亲发奋练剑,几至废寝忘食? 何以他心怀感伤,几度抚剑落泪? 何以他那般苦心孤谐地造就自己? 现在终于明白了。 天下父母心!父亲失败了,却要儿子成功。 “如今的万花飘香声势之大,是你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趁着这个机会,我跟你说一说。” 崔平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一只手捋着山羊胡子。 “他们是一楼、二堂、三坛、四门、七十二舵,组织遍布天下,手下人数近万,这是指直接接受他们控制指挥的人数,还不算其它方面,一个黑道组织能有这么大的势力,诚然前所未见……莫怪乎谁也无能抗衡,就连地方官府,也得仰其鼻息,不与招惹了。” 简昆仑点点头,没有吭声。 崔平说:“柳蝶衣自然也就是负责此一庞大黑道组织的首领,人称飘香楼主,下面堂、坛、门,各设一主二副,七十二舵,亦有掌舵一人,下面还有分舵,人数可就多得扯也扯不清楚了。” 他的眼睛缓缓看向简昆仑,特别提醒他说:“你路上遇见的那个九尾桑弧,只是南桂门的一个门主而已,论身分在万花飘香这个组织里,不过是个四流角色,只是在滇桂黑道里,提起来已是无人不知、声势不小。以此而推,上面所谓的二堂三坛的负责人物,该是何等厉害角色,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剑书生崔平既为简冰所推允,托以爱子,当非泛泛之辈。只是,在他提及万花飘香此一黑道势力时,先时的一番从容潇洒,即使仍能顾及,却已不无勉强。 简昆仑已经注意到了,下意识对此万花飘香一派组织,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却仍有不明之处,万花飘香这个组织,何以要向那位亡国之君永历帝思以染指?用心为何? 崔平说:“那纯粹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个人的意图与野心了!” 据此而推,比较可信的真实情况应是:柳蝶衣意图挟天子而令诸侯,有了永历帝这块金字招牌,便可公然号召天下,风起云涌,成就一番大事。一待时机成熟,天下黑白两道,尽为所控,予取予求,无往不利。那等风光,便是紫禁城的皇帝,也要惧三分,自叹无及。 长长的指甲,被热茶一泡,顿呈软态,很容易便可卷曲起来。再加上特制的银质指套,便可无碍行事,任意操作。即使以之运剑,亦无不便。崔平抬了一下这只右手,向着身边的简昆仑微微点头说:“就让我领教一下少君你的剑吧!来!” 不俟简昆仑答话,转身步出草堂。 秋光明媚,两个人相互对立,四周全是兰花,姹紫芳菲里时有蝶儿飞舞。 扬了一下手里的斑竹,崔平说:“你父亲剑法应该是不在柳蝶衣之下,即使不及也相差极为有限,那一次白湖相约论剑,冰兄吃亏在神气未定这四个字上,自然,论及此道,令尊比我更在行,只是那柳蝶衣对此更有功夫而已。” “剑以气施,形为神夺!”简昆仑记住父亲的话不觉道出。 “对了!”崔平点点头,很注意地向对方这个少年打量着,越觉他菁华内聚,神清气定,正是上乘剑术的大家风范,内心颇生敬仰。 其时简昆仑手握竹枝,已向他躬身施了一礼,手领剑诀,缓缓拉开了门户。 地面落叶萧萧,枯黄的落叶,随即在此一霎间有了异动,缓缓向着崔平身前移近过来。 崔平慨叹一声,十分惊讶地道:“你已深悟剑中精髓,俨然大家身手,看来青出于蓝,已无庸我再指点,难得,难得啊……” 话声出口,手中细细斑竹已自举起,循着一定水平,遥遥指向对方当胸。 这一霎间,他的瘦削的躯体,便似泥塑木雕,一动也不动地凝固在这姿态里。 移动的落叶,忽然止住了前进,前不得进,后不能退,岔集在两股气流里,只是频频打转。 简昆仑心里一惊,才知道这个崔平果然有独到功力,此次离家,父亲特要自已前来拜见,连同其他父执四人,叮嘱务必求教,当有深刻含意。 思念中,他已闪身前进。 像是一道闪电,快到不及交睫,已自欺进到崔平当前,后者倏地睁大了眼睛,左手二指待将上引,拉开剑势,简昆仑即似旋风一阵,呼地跃身飞开。 “好身法!” 一声赞叹之后,崔平陡地腾身而进,有似飞花一片。猝然下落的势子里,崔平已挥出了手中的竹剑。虽是一截细细斑竹,其实与真剑何异? 陡然间他瘦削的身子,变得极其壮大,掌中竹枝,不啻千刃万剑,配合着强大的下落之势,一股脑儿,直向着简昆仑身上挥落下来。 简昆仑情知对方这一招千剑红雪,正是此老饮誉江湖数十年的剑招精粹。父亲一再提及,要自己在拜受之余,特别注意其间的微妙关键。 这一霎实在来得太快了。 简昆仑既喜又惊,不得不全力以赴,千钧一发之际,乃自施展出本门最奇妙的七式绝招之一——破影成双。 顾名思义,那是一种奇妙无比的身法。 陡然间,简昆仑的身形化一为二,置身于对方千剑万刃的剑阵之间。其实那双人影,乃是快速而动之下的一个幻觉,真的人却在这一霎拔身而起,宛若轻烟一缕,朝着崔平的头顶掠了过去。 崔平恰恰也在这时转过了身子。彼此以幻攻幻,敢情全是假的。眼前的这个照面,才是真身相接。 像是相对的一双木偶,一动也不动,那却是极短的一瞬间事。紧接着崔平扬动的竹枝,嗤嗤有如利刃劈风,却已在简昆仑左右两处大襟上刺开两道裂口。人影交叠而过,蓦然回首的当儿,简昆仑已紧紧抄住了对方竹枝的梢头,三指如钳,拿住了对方剑锋的竹梢。 崔平不觉一怔,紧接着哈哈大笑。 “好剑法!这一手火中取栗便是令尊当年,也有所不及……看来少君一身剑术,非但已得令尊真传,更是青出于蓝,我是万万不及,献丑,献丑,哈哈……” 事后的几声笑,不胜愧疚,好不凄凉。 简昆仑叹一声道:“大叔这一手千剑红雪世无其双,这一次前来,正是奉命求教,若非我有见于先,心存仔细又得家父事先指点,万万不敌,便是如此,也吓了我一身冷汗……” 崔平微微一笑,看着他点头道:“这几句话,我相信是由衷之言,话虽如此,却也实见高明,以你目前杰出造诣,真能参透我红棉剑法,两相运用,当能更上层楼,怕是飘香楼主,亦非其敌矣!” 话声方歇,却听得波的一声脆响,有如过年时小孩子玩放花炮那般响法儿。却有一道丝丝火焰连同着一道黄烟,呈弧线漫空而起,直向眼前直落下来。 二人看在眼中,方自纳罕,那道绿色火焰,其时已至眼前。却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向崔平居住的草舍之上。紧接着轰然一声大响,冒出了大片火光。 二人目睹之下,这才知道不妙。崔平惊呼一声:“不好?”陡地纵身而起,直向房上落去。 却在这一霎,耳听得身侧四周波波声响个不绝,无数道绿色火焰自四面八方一并飞起,全数向草舍集中坠落下来。 刹那间,大火冲天直起,空气里夹杂着浓重的硝磺气味。 却于火光熊熊中,飞天鹞子般落下来一条人影。 来人显然属于短小精悍一型,一身红色袍带,衬托在绿色火焰里,尤其刺眼,加上一副活似雷公尖嘴猴腮嘴脸,简直与俗画中的无名火神一般无二。 一朵火焰般的轻飘,陡地自空而降,于漫天大火里,落向草舍一角,金鸡独立—— 好个漂亮架式。 “崔老儿,你的胆子不上,胆敢与我们为敌,若不把姓简的小辈献上,眼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话声方出,即听得崔平一声怒叱,已自邻侧跃出,起落之间,已扑向红衣人,怒鹰搏兔般,兑挤下来。 那人鹅似地怪笑一声:“好!” 四只手掌,已自交接。一合又分,大火中飞鹰直坠般,双方已落身舍外。 简昆仑这才知,祸由自己而起。慌不迭跟踪纵起,飞身舍外。 秋高物燥,草舍火势起,一发不可收拾,眼看火舌四舞,烈焰仅在极短的一瞬间,已汇集成一片赤焰火海。 简昆仑目睹下,自是忧心如焚。他身子已翻出院外,突然想到舍中尚有崔平年迈的老母亲与一名举炊的老奴,心里一惊,顾不得与敌人照面,慌不迭又迅速折了回来。 大火里,人影幢幢,显然来人不少。 简昆仑以极快身法抢身入舍,其时草堂已为大火所封。 一道火舌飞卷过来,差一点撩在他身上。 情急智生,他迅速脱下身上长衣,猛力挥出,发出大股风力,眼前火焰吃他巨力一扇,顿时向四下扩散开来,他乃得趁隙踏入。 却只见四壁窗棂俱已火起,满室浓烟,既浓且呛,滚滚如涛,直熏得眼睛也睁不开。 简昆仑一面挥动长衣,驱除眼前浓烟烈焰,一面快速前蹿。 原来崔平侍母至孝,膝下无子,中年妻室亡故之后,便不曾再娶,所有家务举凡炊事洒扫,均赖老奴周安上下打点,草舍之间,虽不华丽,窗明几净,也雅洁可人。 他依稀记得崔老夫人住在最里面一间,老奴周安应在后面厨房,身子一经扑进,直向里间过道扑去。 却不意,猛可里一人自里间扑来。 这人一身怪异衣着,头、手、脸、身,俱都缠着湿漉漉的布条子,仅仅露着一双眼睛,身后背着一个人,蒙着大幅湿布,说明了对方是有备而来,一切均在事先的计划之中。 乍然相见,二话不说,随着此人的一个前扑势子,掌中厚背鬼头刀,泼风盖顶般,猛力直劈下来。 简昆仑长躯一收,施展的是快速收肌卸骨之术,形象顿失其半,对方的刀便落了空。 那人狂叱一声,身子滴溜一转,第二次发刀,直似长虹倒卷,待将向简昆仑身上挥落,其时已晚,却已为后者抢了先机。随着简昆仑挥出的长衣,火光里有如红云一片,两相交迎,神龙摆尾地一翻折腾,哧地一声,卷飞而起的刀身,曳着长长的一道银光,撞上了屋顶横梁,落下来发出了震耳的一声脆响。 一挣之力,何止千钧! 那人鬼头刀脱手,右手虎口亦裂,顷刻间鲜血染了满手,这才知道来人厉害。 这一霎,火势益烈,喀嚓巨响声中,一根燃着的横梁,自空坠落,差一点砸在了二人身上,四下里浓烟火舌,简直就似把二人吞噬了。 那人连惊带吓,哪里再敢片刻逗留,怪啸一声,陡地腾身而起,直向院内扑出。 简昆仑偏偏放他不过,长躯乍摇,如影附形地跟了过来。 那人真个急了,风车也似的一个疾转,与简昆仑照了脸,顾不得手上的伤,一招童子拜佛,直向对方脑门上磕来。 简昆仑恨透了这个人,决计不再留情。身子再次一个快闪,已到了对方左侧,那人慌不迭偏过头来,正好迎着了前者突如其来的一双铁指。 是传说中的大力金钢指吧! 随着简昆仑递出的一双手指,不偏不倚,正好照顾了他那双闪烁的贼眼,扑哧!怒血四溅。那人哎哟一声,整个身子直向后面倒了下来。却为简昆仑当胸一把抓住。五指着力,捏碎了对方胸前的麻花结,身后的那个人便到了?氖稚稀?br> 火势猛烈,像是天都红了。火焰流飞里,竹篱、老树,略一着及,立时燃烧起来,劈啪声密如贯珠,便是过年时燃烧的花炮,也没有这般热闹。 人心,却只是沉沦……痛到无以复加。 简昆仑目睹下,只觉着悲忿膺胸,无名的激动一时连眼泪也淌了下来。 眼前已是火海一片,再无逗留之理。双手捧着救自敌人背后的人,身躯拔起,宛若轻烟一缕,已自越过火龙也似的竹焰。 却见主人崔平,正自舞着一根竹杖,与两个人战作一团。 现场人数不少,这把火无疑是对方处心积虑的精心之作。 虽是一根竹杖,一人崔平之手,却与真剑无异,迎着对方的两般兵刃:太岁刀、判官双笔,并无丝毫败退之意,反倒越战越猛,招招奇险。 但是,敌人并非易与之辈。两个人都有高功夫,刀笔并施,各有毒招。联手之下,威力无匹,设非如此,便无能阻止住崔平几欲夺身入火海的企图。 眼前他乍然看见简昆仑的来到,竹杖力挥下,逼得当前敌人退后一步,乃得停招跃出战圈。 “多谢贤侄!是老夫之母么?” 话声方歇,敌人的一双判官笔,上点咽喉,下扎小腹,随着来人的快速投身,一股脑照顾过来。另一口太岁刀也不含糊,操刀人是个形同无常鬼的瘦子,八字眉,白生生的一张长脸,面相实在不敢恭维,可刀法得自高人传授,着实不弱。崔平那等功力之人,吃此二人缠住,竟自摆脱不开。 简昆仑急于要知道救出的老夫人无恙否,慌不迭扯开了老夫人脸上湿漉漉的蒙布。 “啊!”他呆住了。竟是老奴周安,想是为浓烟所呛,也已昏死多时。 “老夫人可好?” 一面舞动竹杖,崔平大声喝道:“点海底、心经二穴,应该可以无虑,你们迅速下山,我随后就到。” 简昆仑目噙热泪,应了一声,如法炮制,老奴周安,呻吟一声,果真活了过来。 眼看着大火冲天,一片喀嚓声中,草舍已是摇摇欲坠。 心念着老夫人,简昆仑把心一横,待将二次纵身火场,却为传过来的阴森森的一声冷笑所阻止:“姓简的,你稍安勿躁,留着你那半条命吧!”火光映衬里,人影猝闪,一人当面直立。 声音既熟,人不陌生。黑瘦的块头儿,浓眉大眼,一身茶色裤褂,正是此前旧相识。 简昆仑更已知道了他的名号——九尾桑弧。 眼前的乍然相逢,真够惊心动魄。 “是你?” “不错,小兄弟,咱们可又见面了!” 桑弧耸动着那双浓浓的眉毛,由不住呵呵有声地笑了,此番他有恃无恐,俨然已非当日吴下阿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无庸多说,简昆仑陡然凝聚真力,向前跨进一步,凌厉的目光,显示着他即将出手,已似再无妥协的余地。 “不!不!不!” 桑弧摇着手,嘴角含蓄着阴森的笑。 “没有人跟你拼命,先给你看个人,再动手不迟。崔老哥,你也是一样!” 说时,霍地后退一步,手势一挥,叫道:“押上来!” 其时崔平一支竹制剑,霍霍生风,连施险招,已将身侧两个劲敌逼得连连倒退。他虽目不旁视,却已知道情况不妙,心念老母安危,再无心与对方二人恋战,竹杖力抖,哧!刺中当前手持判官笔汉子的右膀。后者一个踉跄,差一点坐倒地上。值此同时,那支竹杖飞蛇掠空般已横向手持太岁刀的无常汉子当前,强大的内气力道,直把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崔平果真此时递招出剑,对方万难回避逃开,却在这时听见了九尾桑弧的一声招呼,霍地临时收招,打住了待出的剑锋。随着九尾桑弧的一声招呼,一行人,陡地自林中现身而出。 四个人,四口剑,前后左右。团团围住的竟是白发皤然的一个老妇人——崔老夫人。 这个突然举止,使得乍然目睹的崔平,猝吃一惊顿时呆若木鸡。 简昆仑也呆住了。 大火犹自劈劈啪啪地燃烧着,天也红了。 由于崔平居住之处远避尘嚣,为一清静山居,附近并无人家,火势虽大,幸免波及,倒是附近一片大树为火舌所染,顷刻间爆发出熊熊火焰,风势里像是条条火龙,昂首待飞。 九尾桑弧发出了得意的笑声:“看见没有,老太太可是在我们手里,谁要是敢动一动,嘿嘿,后果可严重啦……姓崔的,丢下你手里的家伙吧!” 崔平一时面色惨变,慨叹一声,丢下了手中竹杖。 “你请放心,虽然烧了你的房子,我们可也并不想难为你!” 桑弧的一双眸子,随即转向简昆仑:“倒是你,小兄弟,你看该怎么办吧!” 简昆仑在目睹着崔老头夫人为对方押出的一霎,即已想到了未来的可能发展。 敌人这一手,既损且狠,却是万万没有想到。 大祸造成,义无反顾。 “且请把老夫人先行释放,我的事好办!”简昆仑神色自若道:“任凭你们发落就是!” 白发皤然的老夫人,在四支长剑看守之下,虽然面无畏色,只是形容沮丧,像是为人点了身上穴道,虽是无碍行动,却是张口无声。 老夫人虽不擅武功,身子却素称健朗,此时面色憔悴,像似忍受着某种痛苦,却苦于张口无声,这般景像落在崔平、简昆仑二人眼里,不禁大生忧虑。 “说得好!” 九尾桑弧抬起手,摸着唇上的短髭,呵呵有声地笑了:“这话也只能哄哄三岁的孩子,桑某人眼里揉不进沙子,怕是有点信不过!” 话声甫落,只听得一声女子清叱:“我信得过!” 各人循声望去,迎着了来人一行幽步窈窕身影。 火光明灭里,一行多人,恰于此时现身材林,却是二男二女。 紧随着一行四人身侧,更有多人手持刀剑,两相侍候,雁翅般地排列开来。 这么多人忽然间戏剧性地出现眼前,如同神兵天降,显然这才是敌人主力所在。 说话的少女,细腰长身,衣着华丽,居中而立,只可惜睑上罩着一袭轻纱,看不出她的庐山真面,身侧另一少女,一身浅紫紧身衣裤,长眉杏眼,肤色略黑,颇有几分俊俏,双手捧着一口长剑,恭侍在蒙面女子身边,像是随时供其差遣。 其他二人,一高一矮,无不衣着华丽,各有气势。 九尾桑弧闻声回头,颇似吃了一惊,慌不迭上前一步,向着居中少女一行,深深施了一礼。 “堂主与二位副座,亲自来了?” 蒙面女子略略点了一下头,颇有微嗔地说:“桑弧,你的差事可是越当越回去了,这里的事交给我了,你下去吧!” 九尾桑弧呆了一呆,不敢大声地应了一声:“是。”便自退后一旁。 眼看着一行四人来到近侧,与简昆仑距离丈许远近才行站住。 却有一阵淡淡清香,散置眼前,大大消除了烈火焚烧的焦燥气息,猝然令人忆及敌人万花飘香或飘香楼的出身,香飘人现,显示着来人女子为此一庞大势力的首要分子,当属不差。 简昆仑出道日浅,一时还摸不透来人蒙面女子真正的身分,桑弧既以堂主称之,当知对方在万花飘香这个黑道组织里,地位仅在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之下,应该是这强大势力第二号人物,莫怪乎眼前这等排场。 玉剑书生崔平却是见多识广,是以在来人这个蒙面女子甫一现身的当儿,已然猜知,证之桑弧的那一声堂主呼唤,更已料定不差,一时间,白皙的脸上,不自禁的亦为之隐现愁容。 “你就是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话声里带着微微的笑:“我信得过你,你是要先把崔老夫人放回去,然后才肯听凭我们处置,是不是?” 简昆仑怔了一怔,在对方那双澄清眸子注视之下,只得点了一下头:“不错,我说过这句话!” “那就好,我相信你!”随即吩咐道:“把崔老夫人放了!” 四剑手聆听之下,应了一声,各自收剑回鞘,向后退开一旁。 崔老夫人怒容满面地看了蒙面女子一眼,随即向儿子走过,才走了几步,便似要倒下来。所幸崔平反应得快,早已迎身而上。 老奴周安目睹之下,老泪纵横地叫了声:“老夫人。”也自迎了上来。会同崔平,双双搀住了她。 这一霎,简昆仑为遵前言,已自向敌人阵营走来。 蒙面女子一笑说:“好个言而有信的君子!” 话声方歇,人已闪身面前,快到无以复加,香风一阵,已到了简昆仑身前。 简昆仑陡然一惊,霍地退后一步,举掌待出的一霎,却只见对方那一双显露在面纱之外的细细长眉,遄兮双剔,眼神儿里满是娇嗔,像是说:“你敢食言?”简昆仑呆了一呆,已自慢了半拍。只觉得气海穴上微微一麻,已为对方纤纤妙手,点中了穴道。 对付简昆仑这般大敌,蒙面女子自是心里有数,这一手点穴招法,大异寻常。简昆仑只觉得身上一麻,却似有一股逆气的气机循着经络,瞬息间,已传遍全身,弹指间已自动弹不得。 蒙面女子一试得手,更不迟疑,纤腰轻转,彩蝶似的已飘身一旁。 轻叱一声:“给我看着!” 四名剑手,吆喝一声,如风而至,依然是四口长剑,紧紧把简昆仑看在当中。 一旁的崔平目睹之下,由不住呆了一呆,待将有所反应,却不知老夫人这一面也不好了。先者,他判定母亲为对方点了哑穴,是以见面之初,即以内功开穴活血手法,为母亲加掌运动。 以常情而论,这等开穴手法,全系本身内功元气,即使格于对方点穴手法诡异,一时不能开释,最起码也应与人无害,总该有益才为正理。却不知,眼前老夫人受力之下的反应,却是大异乎常,像是一阵急惊风般的痉颤,老夫人那张看似失血的脸上,突地胀满了赤红,紧接着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叫声,噗地喷出了大口鲜血。便直直地倒在了崔平身上。 “不好了……” 老奴周安吓得全身战抖,一时手足失措。 崔平情知不妙,却能镇定不发。 一只手紧紧扣着母亲的腕上脉门,待将二次以至柔内功向母亲体内输入,以济一时之急,却是太晚了,手指触处,才觉出老夫人脉络已停。 崔老夫人死了。 第四回 飞花江上香满船 火势仍在持续着。 轰隆声响里,整栋房屋俱都倒塌下来。四下里火舌乱飞,如舞流星。整个草舍尽焚于眼前,再无片瓦只柱复存。 只是比起母亲的猝死,老友爱子的受擒,这把无情的祝融之火,毕竟又微不足道了。 火光时明又暗,映照着现场每一个人,特别是已呈面对的崔平与那个风采独艳的蒙面女子。 “飘香楼应是言而有信……却竟然玩此鬼蜮伎俩……齿冷之至……” 崔平已无能再保持平静,说话时整个身子都似微微颤抖,眼睛里目光如鹰似隼,锐利得可怕。他却也知道敌人的厉害,特别面前这个神姿清澈,如琼林琪树的蒙面女子,更是个中佼佼,万不可掉以轻心。 所谓的一楼、二堂、三坛、四门、七十二舵,指的是万花飘香此一庞大黑道势力的组织结构。对方女子,身为一堂之主,俨然已是飘香楼主人以次的第二号人物,属下所从,数以万计,遍布海内八方,一呼万喏,该是何等声威! 她既感服万众,当然绝不会是一个简单人物。 飘香楼主人柳蝶衣,固不待言。 眼前的这个飞花堂主时美娇,即使较之柳蝶衣也不含糊。传说中,万花飘香在武林江湖之所以有今日庞大势力,时美娇居功至伟,就是毋庸争议。 时美娇却又常与时美人称呼相联结,因此不难揣测出她的艳姿天生,绝世芳容。或许便是因此,外出时候,她总喜欢在脸上悬以轻纱,意在不使惊俗,带来无谓困扰,倒非她的娇情做作,这一点也是不假。 坏在玉手罗刹这个响亮的绰号上…… 正因为对她了解得如此清楚,老剑客崔平才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一再地警戒自己,迟迟不与出手。比较起来,时美娇似乎轻松多了。 “老夫人为桑门主施展本门独特闭穴手法点了穴道,其实不必惊慌,顶多一个时辰,穴路自解,只可惜你自恃高明,不察究竟,贸然以内功顶撞,乃至不可收拾,却又怨得谁来?” 口气轻松愉快,并无丝毫遗憾,仿佛崔老夫人活该死了,她却问心无愧。 崔平陡然由梦中惊醒,意识到多言何益? “那就连我也一并成全了吧!” 看了一下空着的手,崔平冷冷一笑……火起时,走得匆忙,竟不及带出自己心爱的宝剑。大敌当前,何以为应? “崔先生的剑呢?” 四下里瞅了一眼。人影倏闪,立即有人飞身而前,把一口杏黄穗,黛绿鞘式的长剑,双手奉前。 崔平怔了一怔,伸手接过。看了一眼,正是自己数十年仗以成名的月下秋露。 便自一声不吭地抽剑出鞘。 “很好!”时美娇缓缓说道,“你老人家的剑法,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北秦南崔,秦太乙的剑法我早已领教,无非徒具虚名,今天倒要见识一下你这个南崔,看看是不是高明?” 说话之时玉剑书生崔平,已经自正侧方变换了一个角度,那一日月下秋露轻轻搭在左腕之上,眼睛里的湛湛目神,却是讳莫如深。对于眼前的这个飞花堂主,他不得不聚精会神,全力以赴。 时美娇轻轻哼了一声:“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现在回心转意,可以立刻离开了。 万花飘香可以对你网开一面,不再追究,要不然……悔之晚矣……” 玉剑书生崔平聆听之下,全然没有表情,他正在运神筹思,以期在出手之间,即予时美娇以致命的一剑。 时美娇冷冷地道:“好吧,那我就只有见识了。” 话声出口,身边的那个长身女侍,已来到近前,把一口长剑双手奉上。 时美娇一只手缓缓拿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瞬也不瞬地看向对方。 蓦地她身子向左侧方一个快闪。 却在这一霎玉剑书生崔平的身子,有似飞云一片,已临其上。 乍起,即落,随着他挥出的右手,月下秋露闪出了一抹残虹,扇面儿那般,略呈弧度的,直向着时美娇身上挥落下来,剑法运施到如此地步,堪称千辟万灌,已具超然之势,眼前一招,更似孤云白鹤,翔舞天辰。 看到这里,即站一旁的简昆仑,也不禁为之动容。 崔平这一剑,如就剑势而论,实已无懈可击,妙在从思念到行动,宛若一体,那么快速的身法,简直防不胜防的。 但是他所面对的敌人玉手罗刹时美娇,显然诡异莫测,极是不可捉摸。崔平那么快速的起落,竟然扑了个空。 这一着,其实原也在崔平意料之中。紧接着他反身如弓,第二次的出剑,才是他致胜的实力所在。叮!双剑交锋,颇似剑尖的一触。 虽只是轻轻的一触,却已有了胜负。 崔平像是神色一变,陡然腾身而起。却是慢了一步,时美娇的剑锋,正是由他腾起的身势下方垂直升起,剑势乍扬,如长虹贯日。 崔平乍起的身势,微微一顿,紧接着已自飘落一边。一连打了两个闪,才把身子站住了。 “姑娘好剑法……” 说时面色惨变,清癯的脸上一霎间浮现出大片汗珠。 却也没有忘记向简昆仑做最后一瞥。 也只是冷漠绝望的一瞥而已,接下来的如潮怒血,却把一双裤脚都染红了。 风平浪静,橹声欸乃。 辽阔的江面上,大船缓缓前进。 有人弄着琵琶,歌喉婉转,如新莺出谷,一曲高歌,唱的是—— 昨夜雨疏风聚,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湘帘卷处,时美娇现身门前。一袭淡妆,娉婷玉立,即使她仍然悬着那方面纱,却不失其清澈神姿,自有慑人心魄之势。 简昆仑闲倚锦绣,不自禁地抬起头来。 舱房里金雕玉砌,绣槛文窗,琳琅满目,布置得极其华丽。两盏仿唐的六角琉璃宫灯,长曳打转,迎以朝阳闪闪晶晶,一如佳人的明眸,在启发着你的灵思妙想……那声声琵琶,婉转娇喉,不啻早已告诉了你:且把长剑束高阁,今夕只应风月…… 却是简昆仑心血起伏,对于因己而死的崔氏母子,耿耿不能去怀,直到现在,他脑子里始终为崔平的死而充斥,尤其忘不了对方临死之前望向自己那种遗憾复无助的一瞥,便自撒手而去…… 可痛心的是,自己竟然也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而已。 便是这种深刻的自谴,痛裂心肺的内疚啃噬着他,度过了昨晚漫漫长夜。 那却也是急不来的,特别是在他目睹过对方飞花堂主时美娇的罕世身手及深奥剑招之后,内心更不禁兴起了这个转急为缓的念头,特别是自己此刻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还在对方手上的时候。 当一把剑架在你的颈项或是比在你的喉咙上的时候,最糊涂的人和最聪明的人,最自私的人和最无私的人所能想到的,应是非常接近。谁也不能忽略一个人生最重要的问题——自己的生存问题…… 简昆仑正是在这个问题里,变得苏醒与开朗。是以,这一霎在他目睹着时美娇的忽然闯入,来到眼前,表情尚称平静,并不吃惊。 “昨夜睡得可好?” 点头。 “早饭吃得好?” 点头。 “其它呢?” 还是点头。 “很好”。 时美娇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在一张铺有百雀绒的舒适靠椅上坐了下来。 “我希望你对于我们旅途上的这样接待,多多包涵……这是一条很长的路,我想大概还要走两天的时间,就可以到了!” 她的一双大眼睛,闪闪地向他睇视着:“除了你身上的穴道,我们暂时不能为你解开以外,其它的,你尽可要求,只要我们能力所及,一定为你办到……我的意思是,尽量希望你旅途愉快,不寂寞!” 简昆仑抬起眼睛来,向她看了一眼。 “谢谢你!”说了这三个字,他随即缓缓地闭上眼睛。只是一霎间,他又睁开来。 “有几个问题请教姑娘,还请赐告!” 时美娇点点头:“请问!” “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这……”时美娇略似犹豫,即道:“对不起,这第一个问题,恕我不便回答。但是你应该想到,万花飘香是个规模极大的组织,到处都有分坛堂口,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去其中之一而已。” 简昆仑点点头说:“这也罢了。你们既擒住了我,为什么还留着我?”微微笑了一下,他冷冷地说:“还是想屈辱我之后再置我以死?” “这个问题,却要等待柳先生来回答你了!”时美娇眨了一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我只是就近奉令行事,听候他的差遣罢了。” “你是说飘香楼主人,柳蝶衣?” “对……他是叫这个名字!” “那么,我明白了!”简昆仑伸展了一下半躺着的长躯,然后坐正了,“我们现在便是去你的飞花堂了!” 时美娇颇是有些意外地扬动了一下眉毛:“你很聪明,我只说了一句就近奉命,你立刻就联想到了这些,看来柳先生对你的重视,并非无因……” 简昆仑沉默了一下:“有个问题,我一直困扰着,此次我路见不平,解救了朱先生的一时之难,如果说因而与万花飘香结仇,倒也不悖情理,只是对待崔平老剑客,他的全家下场如此……” “一点也不奇怪!” 时美娇仿佛笑吟吟地说:“万花飘香对付敌人的手段一惯都是如此,我们不轻易结敌,一旦结上了,必然对敌人不会丝毫留情,崔老先生也是一样……” “不一样!”简昆仑说,“你们要找的是我,崔老先生他事先并不知情。” “我们是在找你,可是也在找他!” 简昆仑瞳子里一时散发着奇异的光采。 “我们已经找了他很久……”时美娇口气平静地说,“只能说这次发现他有些意外而已,他的死,一点也不值得奇怪。” “那么,她的母亲呢?” “一样……”时美娇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对于敌人我们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简昆仑深深地吸了口气,虽说如此,若非是自己的一时失察,引祸入门,崔平母子如今还是好生生地活着。一时心情大为沉重。而对面的这个姑娘,却似并无恻隐之心。 “虽然如此,我们却也给了他一线最后生机!”时美娇说,“自然,他母亲的死,全然是在我们的意料之中,而他的死,却有一半是他自己找的……” 简昆仑不由向她注视了一眼:“你的意思是,你们早已料到崔老伯母会死在她自己儿子的手里?” “不错……”时美娇说,“但是我们却并没有亲自动手杀她啊……” “我明白,只是借刀杀人而已……” 虽然间隔着一袭面纱,简昆仑却能感觉出,这个姑娘在微微地笑。美丽的大眼睛里,含蓄着狡黠、睿智,更多的是讳莫如深…… “有个冒昧的请求!”简昆仑极力压制着心里的激动,“是不是可以请你揭下脸上的面纱,让我看看?” 时美娇说:“我的脸,不是给人看的……”微微一笑,她又说,“但是我明白你的用心……就不让你失望吧!” 皓腕轻抬,已自把脸上面纱揭下。 一张姣好、颇具情趣的少女面额,顿现眼前。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时美娇微微偏过头来,唇角轻牵:“看清楚了?”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看清楚了!” 时美娇微微一笑:“对于自己最喜爱,或是最恨的人,都要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大概是属于后者,你已经比别人幸运多了!” “为什么?” “因为,大多数的人,即使在临死之前,也不能看见我的脸,当然也就谈不上报仇……”她侃侃地说,“就像崔先生,我想在他临死之前,一定是不无遗憾的,然而,你却看见了!” 说话时,她眼睛里闪烁着湛湛目光,浓黑细长的眉毛,时而遄起,交织着一种对人世的戏嘲,便形成了一种令人不能退视的冷艳孤芳气势。 这一切看在简昆仑眼里,不禁顿生警惕,陡然体会到,对方姑娘的千般凌厉,真正难以应付了。 “还有……”他讷讷说道,“刚才我听见了琵琶声,以及有人高歌易安居士的《如梦令》,敢问可是姑娘……” 时美娇一笑:“除了我谁敢这么放肆?这是我的座船……你喜欢?” 简昆仑说:“琵琶弹得好……唱得更好……”微微叹息一声,他由衷地赞赏道,“只是令人惊讶而已。” “你的话中有话!”时美娇纤手支颐,“说话别卖关子!” “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那是同样的两只手……” “怎么呢?” “我是要想!”简昆仑说,“弹琵琶是这双手,拿握宝剑也是这一双手,前者产生的是美的旋律,后者却是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 时美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晴,忽然睁大了,却又微微一笑。 “你对我总算有了认识,虽然只是一点点……却又何必?”她神秘地笑着,“让我提醒你一声,你如今是阶下之囚……未来的这条命,是不是能保得住?连我都不知道,而你……” “我却是豁达依旧!”简昆仑注视着当前的美人,“除非你现在便动手杀了我,否则你和那位爱花的主人,都终将后悔。因为我一定会设法逃走!”冷冷一笑,他才继续说下去,“至于逃走以后的事,就只有天知道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时美娇含着笑说,“你是要报仇,为已死的崔氏母子?还是令尊大人?或是你自己?” 简昆仑心里大是吃惊,原来自己父亲结仇于飘香楼主人的既往经过,对方并非昧于无知,倒是自己知道得太少了。然而,他却无意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内心,包括这一霎自己心中所想,都不欲让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太聪明了。 也只是微微地笑着——无论什么问题,微笑都是最好的回答。 时美娇默默地看着他,点了一下头,却也暂不说破。缓缓地由位子上站起来,一丝笑靥,轻轻挂在她脸上,更增加了一些神秘的感觉。 欸乃的桨声,配合微有起伏的大船前进,有些飘浮的虚幻,却是实在的。 时美娇不再说话,咿呀声里,轻轻推开了濒水的两扇窗户,一片波光,倒映过来,舱房里这时显现出一些生动的气息。 面对着浩瀚的江水,时而有水鸟掠波飞过,那么细小的啁嗽脆鸣声音,真让人爱怜频生。 时美娇的眼睛缓缓由江面览过,自然地注意到,其它四艘大船,两前两后,拱护着正中自己的座舟缓缓前进。 无庸置疑,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黑道权势力量,眼前在自己飞花堂主的驱使领导之下,已正式向江湖有所昭示。 简昆仑的手到擒来,玉剑书生崔平的赐死,只是她此一行的牛刀小试,她还有更大的任务…… 而眼前,这个原本并不会为自己所十分重视的少年,显然已逐渐在自己心里加重了他的分量。且莫要小瞧了他。于是,她施施然又自回过头来。 简昆仑湛湛目神,正自瞬也不瞬地盯视着她。她虽心细灵巧,这一霎却也无能看出对方眼神里的喜憎,抑或仇恨! “桑弧曾经告诉我,你的剑法奇妙通神,很遗憾,昨天我却不能拜赏……眼前倒要向你请教一下,不知可肯指教一二,嗯……” 说时她已缓缓转过身来,成了与简昆仑正面相对之势。 很奇怪的,先时的轻松说笑,一旦转移了话题,提到了剑的请教,表情顿时有所迥异。气氛、情势也跟着变了。在一连串的琉璃吊灯打转里,舱房里立刻有了某种气机的充斥。 时美娇依然笑靥可人,可是那种笑却似别有用心,涵蓄着一触即发的突变…… 简昆仑没有想到对方突然竟会有此一请,一惊之下,立刻趋于镇定。 “姑娘意思?” “这里地势狭小,展动不开,而且,你的身子也不大方便吧……” 时美娇微微吟思着,却又含笑道:“只是对你来说,都不应构成问题,因为我所要领教的,不是你的功力,而是剑的技巧!” 原来简昆仑被她以一种奇妙而独特的手法,点了身上穴道,这种手法的微妙,在于不碍行动,却有碍功力,特别是内功的施展。 简昆仑原以为她会在一时即兴之下,解开自己的穴道,那时在放手一搏之后,正可伺机脱逃。听她这么一说,显然对方早已注意到了。 这种比试,倒也别致。他于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就依姑娘是了。” “很好!” 说时眼睛四下里逡巡,已为她选中一物。身形略闪,进身长案一角。 文房四宝,井然罗陈。却有几束五彩斑谰的孔雀长翎,落插在古意盎然的竹节筒里。 时美娇信手拿起一支,在手里比了一比,眼睛向着简昆仑瞟道:“你看这个可好?” 简昆仑微微一笑:“只怕对我来说,不太合适!” 时美娇才似想起,一笑点头道:“我几乎忘了,你眼下是着不得力的……好吧!” 玉铃轻摇,其音清脆。即有一长身女侍,应声掀帘步入。 简昆仑认得她,正是昨天火焚草舍时,捧剑侍立于时美娇身边的女侍。见她肤色略黑,单眉杏眼,却有一双宽阔肩头,举步无声,若非是突然的闻召而来,简昆仑决计不会想到。 以此而判,对方这个女侍,功力亦是不弱,却也不能小看了她。心中微存警惕,不觉向她多看了几眼。 时美娇含笑道:“你看着她眼熟么?其实你弄错了。”说时,指向简昆仑道,“这位简先生,他的剑术精湛,昨天未能施展,上去见个礼吧!” 长身女诗聆听下点了点头,向着简昆仑行了个万福,退侍一边,一双大眼,只是在简昆仑身上转动不已。 时美娇说:“她叫无音,昨天你看见的那个是无言,不是她,二人是一双孪生姐妹,乍看之下,只当一人,其实还是有分别的。” 遂向无音道:“去把昨天取自崔老先生的那口宝剑拿来!” 无音立刻转身而去。须臾回来,手上已多了一口长剑。 简昆仑接过一看,正是崔平视为拱璧,毕生珍视的那一口月下秋露,不觉心头一震,顿时悲从中来……轻抚长剑,很是感慨系之。 时美娇冷眼旁观,淡淡一笑:“心里难受!”摇摇头,“你难道不觉得,人的生和死,其实早已注定,尤其是我们寄身风尘,拿刀动剑的人,在第一天拿起宝剑的时候,便应该想到自己最后的下场,这位崔老先生显然不智得很!” 简昆仑缓缓抬起了头。 时美娇秀眉微剔,冷冷接道:“他的最大错误是不敢面对现实,以为结庐深山便可以躲过这步劫难,他太天真了。” 简昆仑看了她一眼,随即抽出长剑。 剑气冷森,浸入肌扶,果然是一口罕见的稀世宝刃。 时美娇道:“这把剑只能暂时借你一用,我还要收回来,现在就向你请教吧!” 话声甫落,手里的孔雀长翎,向着简昆仑平胸直指,看似随便的一动作,却立刻形成了剑的气势。陡然间简昆仑即感觉出一丝剑气的侵袭,直指当胸,透衣而入。 这种感觉,似乎也只有当日与父亲印证剑法时,才感觉到——便是所谓的剑魄了。 玉剑书生崔平,固然亦是此中健者,较之眼前的时美娇,却大有逊色,不然也不会死在她的剑下,应是不争的事实。 简昆仑得乃父一力造就,功力深湛,况乎宝剑在手,大可放手与对方一搏,但是身上被她奇异手法点了穴道,内力不能施展,也只能象征性地略做比划而已。 雀翎轻颤,气满迂回。 整个舱房里,顿时兴起了一丝冷飕飕的感觉。虽然只是一根雀翎,透过时美娇的那只纤纤细手,所传出来的森森剑气,较诸一口锋利的剑,却是绝无二致。 所谓剑以气使,一个不懂得运气的人,根本不配使剑,上乘的剑术,几乎全以气使,再加上变化灵活的技巧,便是所谓的剑术了。 眼前,在时美娇内气功力的运施之下,眼看着手中雀翎由曲而伸,渐渐变成了笔直,翎上细纤,随着她前指的势子,整齐划一的齐向前指,连同着时美娇的眼神,成了一个姿势。 简昆仑原可以剑气相抗衡,但是功力受阻,便只得以剑招与对方见个高下。说时迟,那时快,时美娇脚尖轻轻一点,宛若飘风般已来到近前,掌中孔雀长翎,陡地直向他前心就扎。虽是雀翎,却当它是剑,万不可掉以轻心。 简昆仑深知对方剑术高明,虽是内力所阻,却也不能让她小看了自己。 剑锋轻偏,现了一手反太极的诡异剑式,却是不及出手,时美娇已翩若惊鸿地闪了开来。一丝惊宅喜悦现在她脸上。却是不说一句话,第二次揉身而近,手上雀翎直向他当头挥落下来。 大股剑风,劈顶直下,感受里已不是一口剑,像是一支钢杵或是一柄铁锤,那么大的力道,猝然加诸人体,真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简昆仑慌不迭向左方踏出了一步,对方雀翎,如影附形,似化整为零,刷地斜劈直下,一霎间,这支雀翎,幻化成了三支,正是上乘剑术中的分光化影手法。 如是一口真的宝剑,情势当更见凌厉。 虽是一支雀翎,简昆仑却宁可当它是一口真的宝剑,随着对方进身的势子,他的前心、上咽、右肩,顿时都有了吃紧的感觉。 时美娇竟似绝不留情,这一手分光化影暗蕴着子母分心的诡异剑招。论及此一番出手,正是已用其极,看来势在逼使对方非要现出救命绝招不可。 简昆仑心头一惊,眼下刻不容缓,长剑高扯,闪出了一道刺目奇光。 叮叮两声脆响,已与对方翎梢接触。 随着时美娇一个翻起的身势,简昆仑慌不迭收剑退身,彩翎斜飞,飕然作响声中,已自他左面肩头扫过。顿时皮开肉裂,现出了两寸来长的一道血口。 只消再深半寸,便要伤了筋骨。 顷刻间,热血四溢,染红了他整个肩头。 简昆仑这一霎,真有拼一时之痛,反手出剑的冲动。父亲以身喂招,所传授的剑式之中,正有那么一手,大可反败为胜,只是一来,内功受制,大大减弱了剑上的威力。 二来剑招一出,不啻明显暴露了自己剑术实力,落在对方有心人眼里,便有了防范先机,于今后的敌对大是不利。 正是有了这层顾虑,他才掩忍不发,突地后退一步,一时嗒然无言,只管愣愣向对方看着。 时美娇颇似一惊地收住了手,用着奇异的目光,向他看了一眼,点头道:“你的剑法果然高明,若非受制于内力的不便施展,实力当不止如此,那时我是否还能胜得过你,可就大有疑问。”说完转向一旁女侍无音,嘴皮略有所动,却不闻其声,想是以传音入秘功力向对方指示什么,随即向简昆仑点头道:“失陪了!”径自转身而去。 简昆仑领略了对方剑上功力,大感钦佩,一时颇觉面上无光,看看手里月下秋露,虽是寒芒刺眼,却不禁内心凄楚。原来他禀性最是要强好胜,十数年来,在父亲刻意指点之下,练功极勤,临行之前,父亲嘉其壮志,告以当世已罕有其匹,言犹在耳,便遇见了眼前的这个时美娇。对方以少女弱质,竟然还能胜过自己,观其出手,松疏淡远,纯守天趣。味满迂回,实已达登峰造极地步,自己即使没有受制于内功的不能施展,要想胜她也是不易。心里有了这番感伤,确是欲振乏力。恍恍然倚案而立,垂下了手上长剑。 眼前人影倏闪,无音已来到面前。 简昆仑一惊抬头。 无音睇着他微微一笑,指了一下他手里的剑,意在收回。 简昆仑将长剑交过,无音接过来,还入剑鞘,置于案上,指了一下他肩上的伤,忽地出手,指点间,已为他封了肩上穴道,暂时止了流血。 妙在一番动作,只在举手之间,力道、指法,配合得恰到好处,裁云缝月,堪称妙手,实已大家身手,强将手下无弱兵,观其出手,实已在九尾桑弧之上,而论及身分,不过时美娇身边女婢之一,以此而推,当是越接近上峰所属,越是能人辈出。料想飘香楼主人柳蝶衣身边,当是更无等闲人物了。 无音一面止住了肩上的流血,一面自身侧拿出一个扁形瓷瓶,由里面倒出了一些淡红药末,撒向他肩上的伤口,顿时即有一股凉凉感受,掩住了先时痛楚,甚是受用。 仔细地在他肩上看了看,无音才自后退,拿起了桌上长剑,转身自去。 自其现身前后,一言不发,名副其实一个无音,连同前见的那个无言,一双孪生姐妹,莫非竟都是哑巴? 无音很快地又回来了。这一次手里拿了一卷洁白布带,原来是意在为简昆仑肩上伤处包扎。 听任她默默无言地为自己包扎。无音真的一句话也没说,简昆仑原指望由她嘴里听些什么,见状也就不存此想。她的动作很是利落,很快地就把工作做完,临了收起剪刀、布条,简昆仑才向她称了一声谢。 无音微微一笑,转身待去,却惊于简昆仑的一声轻轻叹息,不禁转身向他看着。 简昆仑道:“原来你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无音大似不乐地一只手叉在腰上,想要发作,却忍不住笑道:“谁说的?” 简昆仑一笑:“原来你会说话,我只当你真的是个哑巴呢!” 无音皱眉说:“会是会,就是不说!” “那又为何?” “为……”无音斜过眼神儿来打量着他,“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难道你不知道? 一个人少说两句话,总是好的!” 简昆仑微微一笑,也就不欲再说。 无音已将转身,却又定住:“简先生,”她缓缓说道,“你的剑法很高明,可是刚才我真替你……” 简昆仑看了她一眼,眼神里表示了疑问。 无音摇摇头说:“你是不应该跟我们堂主比剑的……” “为什么?”简昆仑颇似一惊。 “因为,她……会杀死你……” 简昆仑一笑说:“谢谢!可是我却还活着!” 无音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忽闻脚步声来近,随即中止,举步待出的当儿,舱帘卷处,一个姑娘已翩然进入,乍看之下,几与眼前无音模样儿一样。正是昨日捧剑侍立时美娇身边的那个无言。 无言与无音是一双孪生姐妹,貌相酷似,简直不易分辨,差在前者身材略微瘦高,后者较为适中而已。 姐妹乍见,进来的无言只说了声:“快”双双退身而出。 舱帘落下,舱门嘭地被大力关上,并闻得下锁之声。 简昆仑正自心里奇怪,即听得舱面上传过来一阵当当钢馨云板之声。 一霎间,整个大船俱似有了异动,散自各处的脚步声十分仓促,船身因而轻有摇动。 这个突然而来的状况,大大提起了简昆仑的兴趣。试了试,舱门果已下锁,但是那扇窗户却是敞开着的。凭窗而望,才明白了此一番骚动原因。 前文述及,除了这艘大船之外,另有四艘同样大小座舟,紧偎前后左右,这一霎,在正中大船当当云板声响起之后,俱都有了警觉。 云板声由疾而缓,却是两快两慢,继而一快两慢,再而三声全慢,无异显示着一种号令。 五艘大船的速度,随即一齐都慢了下来,略呈弧度的在水面上一字排了开来。 这番举动,当然是有原因的,日光照射下,正前方约二十余丈距离之外,铁锁横江般陈列着八艘铁壳战船,由于船身特地装置了铁壳外衣,打磨得十分光滑,阳光下闪烁出一片银光,刺眼难开,各船上站立的战士,钢盔银甲,刀剑出鞘,箭矢在弦。早已严阵以待,俨然如临大敌。这番阵仗,绝非寻常武林帮派狭路斗殴,事实上各船战帜飘扬,猩红的旗面上,斗大的一个吴字,不啻说明了对方来船,乃是出自平西王吴三桂的麾下阵仗,怪不得这般声势惊人。 随着双方的渐渐接近,在一声轰然大响的炮声里,万花飘香一面的五艘大船,陡地停在江心。 炮声响自对方铁甲船阵,砰通!落向江心,哗啦啦大片响里,溅起了一天狂涛,却是差着丈许左右,未能击中来船。 万花飘香一面,却也早已算计好了,即在对方开炮之前的一霎间,纷纷停住,扑通连声,水花四溅,五支大铁锚,齐抛江心,定住了起伏频仍的船身。 铁甲船阵在一名武官的喝令之下,迅速地又开了一阵排炮,轰隆声震耳欲聋,炸爆开的弹丸,引发出如海狂涛,水花四溅,银星万点。 却是与前此一般,仍然差着丈许,未能击中。 江水掀动,起伏如潮,彼此相距,不足七丈,却已是短兵相接的阵势。 简昆仑倚身长窗,不经意却为溅起的水花弄了一身,却闻得舱门锁响,随即启开。 此前方离的无音姑娘又自进来。 “堂主有令,简先生外面有请!” 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无音说完,随即前头带路,转身向外步出。 第五回 蛾眉杏眼小蛮靴 头戴太岁小银盔,身穿百彩战裙,脚下一双鹿皮蛮靴,腰肢细细,衬着肋边一朵颤颤红缨,仙姿逸貌,幽步窈窕—一时美娇这身装扮,可真俊俏。 将一面飘香令旗高举空中,挥了一挥,转交身边的无音,这才转身落座。 舱面上俨然已是大军待阵,三百名门下弟子,一色的青布扎头,手持长刀,左弓右箭,整齐划一,较诸对方的正规军容,并不含糊。 简昆仑在无音的带领之下,恰于这时来到眼前。 十二面彩色大旗,在风势里猎猎起舞劈啪作响,饶有气势。以寒梅、金兰、杜鹃、牡丹、木兰、芍药、月季、翠荷、扶桑、山茶、秋菊、水仙所显示的十二花名,其实正是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黑道组织素来所标榜,由于主人柳蝶衣的爱花成痴,举凡一切,无不显示出与花有关,乃至两军对垒打出来的旗帜,竟然也是十二花名,未免天真好笑。 时美娇居中而坐,身边是飞花堂的两名副堂主海客刘青和玉弹金弓马福全。正是昨日焚草舍时,出现于时美娇身边一高一矮的两个华服男子。 简昆仑被安置在正中核心,在四个主座之一的一张空位上坐下来。 隆隆炮声里,对面铁甲战船犹自发炮不已,只是炮位既定,射程终不能远越,仍然也只是落在先前地位,平白搅起了一天狂涛,声势固然惊人,却是于敌无损。 江面上巨浪时掀,浪拍金舟,卷起千堆雪,声势好不惊人。 时美娇指挥若定,神色从容,丝毫也不慌张。双目以下那一袭薄薄玄纱,纱质极薄,一如蝉翼,透衬着她神姿冰清的绝世芳容,高秀超逸,风神独艳。 时有飞奔而来的号子,由她手上接过显示号令的三角小旗,这类小小的旗帜,色泽各异,满插在她面前沙盘之内,每一支都似有独特的意义。 号子接过之后,即行转发下去。 大船两弦,满是劲装水靠的卒子,接令后跃身江水,置身于碧波骇浪,极快的时间内,即能将号令转示别船,机动快速,显示着丰富熟练的战斗经验。 一阵紧凑的传令之后,才似稍有空闲,时美娇这才转目简昆仑,略略点头道:“简兄来了?伤势可好了些?” 简昆仑说:“不碍事,姑娘召见是……” “没什么!”嘴角轻轻牵起一丝微笑:“怕你一个人间得慌,放着眼前这等热闹,错过了岂不可惜?才想到让你出来瞧瞧!” 随即指向身边高矮二人,为之介绍。 海客刘青瘦高白皙。玉弹金弓马福全黧黑矮壮。前者一身雪白缎质长衣,其上满绣梅花,神采斐然,颇有几分书卷气息。后者却穿着绣有大朵金兰的一袭火红袍子,衬以绕嘴的浓密落腮黑髯,一如画上的钟馗。 两个人既能身任飞花堂副座职位,当然绝非等闲,即使初一照面的当儿,简昆仑亦能感觉出他二人凌人气势。 却见雪白长衫的海客刘青,微微一笑,向着简昆仑道:“今日之事,未始与阁下没有关系,是以才请你出来,等一会少侠就知道了。” 说话之间,隆隆炮声又起,又是一排落弹,坠向船前,激起滔天巨浪。 海客刘青长眉微挑,向时美娇道:“对方的排炮未免过于嚣张,请示堂主可要还以颜色?”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时候倒也差不多了,依我之见,何妨再等片刻,料想着他们定将耐不住,这就要靠近了。” 貌似钟馗的另一位副堂主玉弹金弓马福全,聆听之下,频频点头道:“堂主所料不差,我算计他们也差不多了。” 时美娇目注刘青道:“话虽如此,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刘副座你就暂时偏劳指挥一阵吧!” 海客刘青应了声:“遵令。”即向沙盘中拔起一支水仙四角小旗,转向正前待令的号子吩咐一声:“八音号角响起,吩咐各船鸳鸯炮待命!” 号子接过旗令,转身传令。 一霎间,主船上吹起了颇似海螺的号音,其声嘹亮,却是层次分明地响起了八个音节。 八音号角方自响起,包括主船在内的五艘大船,顿时各有异动。四名身着鲜亮红衣的炮手,倏地自两侧船舷飞步快出,二人一组,分两起,于极快的一瞬,已在两侧船舱板上安好了移动火炮的机动铁轨,紧接着轧轧的声响中,两门所谓的鸳鸯炮,已自推出,却是罩着红色炮衣,暂时看它不见。 海客刘青奉令指挥,已自离座站起,神态从容地步向大船船首,在一张铺有软垫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两侧十二名飞花堂职司,雁翅排开,望之神勇,各有气势。 对方在一阵紧密的炮火之后,转趋寂静。江面上散置着一层淡淡白烟,随着徐徐江风,传散着浓重的硝磺气味。 时美娇秀眉轻起,向着对方船阵打量一眼,笑道:“刘副座的一番布置,看来正是时候,他们果然是沉不住气了。” 说话之间,即听得哗啦啦锁链声响,一条粗若儿臂的长长锁链,已自对方船首抽起。 原来对方铁甲船阵,一字横江,皆由一条极长锁链由船头钢环串联而过,乃得一字横江,排成固定不移船阵,这一霎锁链抽起,当是显示有所异动。 黧黑矮壮的马福全嘿嘿笑了两声:“他们的炮多。若是让他们来近了,怕是不妥!” 时美娇道:“刘副座心里有数,大可放心!” 果然,话声方落,海客刘青已颁下号令,主船一面已发炮还击。 简昆仑坐处居中,视野辽阔,主客两方,正可一览无遗,乃将此一番战况,看得甚是清楚。 先者,对方以贯穿船阵的铁链一经收起,铁甲战船便有所异动。就在这一霎,万花飘香一面已发动炮击。却是极清脆的一发两响,自各船相继而起。十声炮响,虽是响自各船,却是密如贯珠,宛若一气。极短的一霎,已完成发射过程。 简昆仑在炮手褪却炮衣的一霎,乃得窥见,那是一组两门金色小巧炮座,看来机动小巧,甚是玲珑,所发铅丸,亦不甚大,却是粒粒沉实,漆以朱红,十分醒目。 金色小炮虽是看来小巧,射程却也不差。随着一阵紧密急迫的炮火之后,铁甲船阵内立时传过来一阵混乱之声,顷刻间,已有两艘着弹,燃烧起来。 海客刘青颇是知兵善战,一次开炮之后,随即二次颁下急令,五艘大船在极短的一霎,纷纷收起了铁锚,循着指示的号令,在江面上机动而快速地排开了一个阵势。瞬息间,主船超越,四舟殿后,成了一二二之势,对方在一阵混乱之后,也自变了阵势,看起来已不若先时从容镇定。却有一艘铁甲快船,乘风破浪直趋而前。 站立在快船之首的一名将士,手竖大旗,作势左右挥舞,嘴里大声呼叫不已。 时美娇冷笑道:“我只当有什么了不起的阵仗,不过如此而已。” 说话时海客刘青已自回转道:“他们要见堂主,是否赐见?” 时美娇冷冷道:“我以为他们伎俩不只如此,且不可过于大意,叫他们过来吧!” 刘青代传令后随即归座。 主船这边立刻向对方传活过去。眼看着那艘铁甲战船乘风破浪直趋当前,双方距离,约在丈许左右,来船才忽然停在江上。 水波乍兴,涌起了小山般的一个巨浪。 却自来船上现出一个武职军官,大声吆喝道:“滇东总兵孙大人使者二人,求见贵派主人!” 说声方顿,即由来船上倏地腾起一双人影,身形绝快,宛若一双海鸟,起落之间,已落向主方大船之上。 来者二人,一个年过六旬的瘦削老者,一个赤眉壮叟,均着便服,亦不曾留着发辫,却是精神抖擞,染有浓重的一身江湖风尘气息,望之即知出身黑道,绝非善类。 二人亦不曾携带兵刃,想是专为传话而来。 站定之后,瘦削老者上前一步,双手抱拳,打着一口鄂省官话,沉声道:“平西王邸尚扬飞、金大开,求见柳先生,有密事相商。” 说声方顿,即见大船这面闪出一人——黑瘦的块头,浓眉大眼,正是当日打劫永历帝不成,铩羽而归的九尾桑弧。 “柳先生不在这里,眼前是我家时堂主,你二人小心答话,还不上前见过?” 双方过去几度交往,颇似相识。 瘦前老者聆听之下,鹰也似的一声怪笑,打量着面前的桑弧道:“桑朋友么?我们见过……好说,好说,此前足下曾经关照过我们一位老兄弟,隆情待报……这是后话,贵派柳先生虽然不在,时姑娘也是一样。” 话声未辍,桑弧已一声断喝道:“住口!”紧接着跨前一步,凌声道:“时姑娘也是你叫得的?” 自称尚扬飞的瘦削老者,却也不是好相与,聆听之下,陡地后退一步,脸上神色不佳。 他身边的赤眉壮叟金大开,更似桀骜不驯,嘿嘿一笑,待将发言,主座上却已传过话来。 “桑门主暂且退下,堂主有请,尚、金二使者上前答话!”说话的是飞花堂的副堂主玉弹金弓马福全,话声出口,随即冷冷落座,不再多说。 九尾桑弧自感僭越,聆听之下,躬身退后。 尚、金二人对看一眼,才自注意到,对方飞花堂主时美娇,就在当前。他二人久走江湖,经历老道,玉手罗刹时美娇的大名,焉能不知?先时狂态,顿时大为收敛,谛听之下,互看一眼,匆匆趋前。 “尚扬飞、金大开,参见姑娘……” 两个人各自报了姓名,向着主座的时美娇双双抱拳,打了一躬。 时美娇冷冷说道:“万花飘香与平西王邸,并无冤仇过节,为什么大举兴兵,拦江不容?滇东总兵姓孙的又是什么人?” 瘦削老者尚扬飞,嘿嘿笑了两声:“姑娘见问,敢不据实敬告?平西王邸与贵门原是谈不上什么仇恨过节……即使有那么一点,冲着姑娘眼前一句话,也不难化解……孙总兵,为王爷所差,做官的就是这一套,喜欢讲排场,因此如有冒犯,还请多多海涵!” “那也不是!”时美娇语态变得十分轻松,“方才情形,你们都看见了,讲打,我们可不在乎,可以随时奉陪!” 赤眉壮叟金大开嘿嘿笑了两声,颇似尴尬地道:“在下二人奉有王爷的旨意,有要事与姑娘取个商量,请摒退左右,才好说话。” 时美娇摇摇头说:“万花飘香一切行事,俱称无私,你二人有话,就当面明说吧!” 尚、金二人对看一眼,不自在地笑了笑。 仍由尚扬飞发言道:“姑娘快人快语,老朽钦佩万分,既然如此,我们也就实话实说了。” 顿了一下,他才冷冷道:“姑娘面前不说假话,孙总兵这一趟奉差,是向姑娘讨人来的……” “要人?” “去年在肇庆即位称帝的朱由榔!” 尚扬飞微微笑着:“当然是有条件的,只要姑娘这面点头答应,王爷那边愿以黄金十万两奉送,人到货到,绝不食言,眼前就可成交,姑娘意下如何?” 时美娇侧过眼来,向身边的简昆仑瞧了一眼,透过脸上的一袭轻纱,隐约可以窥见她盈盈的笑脸。 “这话说得好极了……”她微微笑着,“你们的消息可真灵,怎么会知道那位朱皇帝在我这里?” “好说!”尚扬飞沉声笑道:“难道不是?” 脸上堆满了笑,金大开在一旁插口道:“我们甚至知道,那位朱先生就在眼前姑娘的座船之上。” 时美娇笑道:“你们既已认定,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姑娘快人快语,在下钦敬万分。” 瘦削老人尚扬飞一脸世故地笑着:“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只要姑娘这面点头放人,老朽即可马上安排专人送到。” 金大开睁圆了眼道:“而且……以后有关贵门一切,王爷那一面大可有个担待!” “你们王爷真是太客气了!”时美娇的声音忽似变得冷了,隐约的美娇笑靥,一霎间也自脸上消失。 “这场交易可真不小!”她缓缓说道,“可是黄金呢,我还没有看见!” 尚扬飞抱拳道:“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姑娘这边先放人,黄金随后就到。” “哼,说得好!”时美娇又似笑了,“不要忘了,眼前是你们有求于我,可不是我求你们……我的规矩是,先要钱,然后放人……” 尚扬飞怔了一怔,嘿嘿笑了两声:“姑娘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金大开指了一下丈许外的金甲快船:“黄金就在船上,决计是错不了的。” “很好!”时美娇一笑,指向自己的大船说:“人也在船上,决计是跑不了的。” 尚、金二人聆听之下,互看了一眼,一时默不吭声。 紧接着尚扬飞呵呵笑道:“姑娘所说,倒也不无道理,就依着姑娘,且先把大箱黄金运来这边船上,姑娘先行过目,总可信得过把人交过来了?” 飞花堂副堂主之一的玉弹金弓马福全,呵呵一笑说:“这个主意不差,堂主就准了吧!” 时美娇点点头说:“那就偏劳了。” 尚、金二人应了声:“遵命!”双双抱拳而退。一如来时模样,施展杰出轻功,倏地纵身而起,有如一双剪波燕子,起落间,已落向来船。 玉弹金弓马福全冷冷笑声:“久闻吴三桂手下七个人各有异能,这个尚扬飞,人称展翅金雕,最是老奸巨猾,堂主却要防着他一点儿。” 海客刘青微微一笑:“这还用说?回头你我各自照顾一个,叫他来得去不得。” 时美娇道:“这个姓尚的诡计多端,不过这样正好……” 微微一笑,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着身边的简昆仑瞟了一瞟:“这么一来,正好给我们一个机会,可以好好教训他们一下,万花飘香的人,一向心存忠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要是先惹了我们,那可是他们自取灭亡,也就怨不得谁。” 简昆仑听在耳里,微微一笑,却不禁对于眼前这个时美娇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一面是平西王手下鹰犬,一面是名重江湖的黑道组织,针锋相对,看来确是难得一见的好戏登场。平西王一面误认永历帝已在万花飘香手里,由于当日老瞎子——无眼太岁公冶平的败退而误导,尚在情理之中。妙在时美娇的将错就错不与说明,更似棋高一着。 简昆仑把眼前情形了然胸中,正可从容观战,对于时美娇调侃的眼光,也就视而不见。 秋阳如金,在水面上交织出一片灿灿金光,时有微风斜吹着翩舞当空的小小翠鸟,方才的凌厉炮火,并不曾为它们带来恐惧,或许只是它们的健忘吧,人若要追寻快乐,远避恐惧,看来也似乎只有健忘之一途,错在人太聪明,便不若鸟儿或其它任何禽兽那般安于现实,自得其乐。 铁甲快船缓缓靠近。 双方剑拔弩张,都做了必要准备。 两船之间,搭了一道桥,尚、金二人首先走了过来,随即指挥身后六名清兵,吃力地把一个沉重的檀木箱子抬过来,放在舱板上,又自转回,待将抬起另一个箱子时,却为时美娇手势止住。 “够了。” “还有几个!”尚扬飞说,“就一总抬过来啊!”挥挥手,六名清兵待将再抬时,玉弹金弓马福全却已闪身而前。 “不必,一个就够了!” 展翅金雕尚扬飞一笑道:“也好!” 再次挥手,铁甲快船抽回搭板,向后缓缓离开。 尚扬飞指着眼前箱子:“十足的成色,请姑娘亲自验看吧……” 说话时,向着一旁的金大开看了一眼,双双向后退了一步。 玉弹金弓马福全哼了一声:“那倒不必,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二位自行开箱吧!” 说话时,尚、金二人神色各异却又退了一步。却听得眼前檀木箱内微有异音,像是嗤嗤作响。 尚扬飞、金大开聆听之下,陡地神色大变,待将返身而退,眼前人影乍现,已为那位飞花堂的副堂主海客刘青拦在眼前。 “无耻之徒!” 话声出口,双手排山运掌发出了凌人的极大劲力,直向人人身前逼来。 事发仓猝,瞬息万变。 海客刘青人虽斯文,功力却是了得,双掌力运之下,巨力无匹,尚扬飞、金大开吃他功力一逼,仓猝间无以招架,双双向后倒退。 这一霎,其实凶险万分。 海客刘青掌退尚、金的一瞬,玉弹金弓马福全早已闪身而前,欺近到嗤嗤作响的木箱旁边,双手向下一抓,已把那个沉重的檀木箱子抡了起来,随着他的一声大喝,霍地飞掷出手,却不是飞向江里,竟是向着丈许开外,对方那具铁甲快船上落去。 这一手简直出人意外。 即在众人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耳听得轰然一声大响,宛若鸣雷的一声大震,整个木箱已自爆炸开来。 原来木箱里贮置着强烈的炸药,由一根燃着的火捻为引,是以尚、金二人才自匆匆思退。可是这番措施,早已为时美娇一面所窥穿。 玉弹金弓马福全这一手原物奉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高明之至,敌人害人不成,自身反受其害,情况绝惨。 原来敌人处心积虑,备有炸药数箱,原指望全数搬到对方船上,一旦引爆,即可予对方毁灭性的致命打击,是时时美娇等一干主力非但全数歼灭,连同藏匿在对方舱内的永历帝亦将命丧黄泉,一石二鸟,端的是再好不过。 却不知害人不成,自身反受其报。 一炸之威,原已够瞧,更何况放置甲板上的另外几箱炸药,一并为之引爆开来,霎时间,响起了震天价的连串霹雳。 眼看着对方这艘铁甲战船,在一连串的爆炸里,爆发出漫天大火,肢体破碎,流焰星飞,船上清军,固是无一幸免,即连这有铁甲外壳的船身,亦难以保全,流焰里片碎星飞,剩下的半截船身,亦为之缓缓下沉。 尚扬飞、金大开自睹之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强烈的爆炸,掀起了如山巨浪,时美娇坐镇的大船,虽因距离较远,未曾殃及,却也情势极险,舱板上到处散落的都是敌船破碎物什,更不言敌人血淋淋的断体残肢,真个惨不忍睹。 尚、金二人原来打算能在爆炸前,从容撤身落向己方快船,可是眼前这么一来,却成了丧家之犬,竟是后退无门,说不得只有抵死一拼。 像是猝然由噩梦中惊醒。 展翅金雕尚扬飞发出了凄厉的一声狂笑,怒叱中,直向着当前海客刘青扑了过去。 事实上海客刘青却也放不过他。 两只手掌猝然接触之下,强弱立判。 这位飞花堂的副堂主,毕竟武功高强,尚扬飞已算是难见的好手,比较之下,竟是难以抗衡,相差何止一截? 随着海客刘青掌力的一吐,尚扬飞陡地神色大变,通通通……一连向后退了三步,依然未能站稳脚步,一口怒血,竟是再也吞忍不住,噗地喷了出来。 老头儿却是倔强得很,宁死不屈,仗恃着轻功不弱,竟向着散飘于水面的破船板上落去。 只是却有人容他不得。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方自站定的当儿,主座上的时美娇纤手突扬,已自发了暗器散花飞针。 也只有坐在近处的简昆仑,才有所见。 不过是极其细微几点流光,微微一现,便自消失无踪。 其时尚扬飞身形方坠,简直看不出任何反应,一脚踏下,连同整个躯体,扑通沉入水底,便再也不曾浮起。 时美娇的即时出手,也只有紧邻其侧的简昆仑才有所窥,别人根本无所体会。妙在出手的散花飞针,在主人举手之间,已自命中对方要穴,便是在平地上,尚扬飞也活不了,更何况眼前这般。 剩下的那个金大开,却也一样。 这样的事发仓猝,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免惊心动魄。 金大开其时已为对方另一强者玉弹金弓马福全,困于强大的气势战圈之内。 这位飞花堂的第二流人物,功力高绝,其实对付尚、金这等身手,万花飘香一面只需出动两个二三流人物,便足以打发,又何需劳动刘青、马福全这类身尊位高角色。 眼前胜负,其实不问可知。 金大开一面,无疑使出了浑身解数,奈何实力悬殊,马福全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三五个照面之后,败像十分显著。 论及过天星金大开的武功,实已相当不错,眼前拼命关头,更不惜全力以赴,一口弧形剑点、挑、崩、劈,运施得霍霍生风。 只是他的对手玉弹金弓马福全,却是以一双肉掌来应付他。马福全施展的是一套落英散花掌法,随着他转动的身子,时左时右,倏忽来去,金大开饶是舞起了一天剑影,却连对方的衣边也沾不上。 忽然啪一声,落下的弧形剑,夹在马福全的一双肉掌之内。 金大开施出了全身之力,却未能把剑夺出,随着马福全的一声冷笑,猝然间脚下前踏,双掌力合之处,硬生生把一口弧形剑夺了过来。 “啊!”金大开虎口挣裂,淌了一手的血。 将一口弧形剑平托掌上,马福全那张黑脸上,显示着鄙夷的笑,右掌比式若刀,直向掌上剑身切去。硬生生将之切为三截,叮当抛落地上。 金大开呆了一呆,直惊得面色如土。 玉弹金弓马福全展示了一手碎玉功,将对方兵刃力折为三,待将施展辣手,将对方毙之掌下,却为身后的时美娇传声呼止。 “算了吧!” 马福全闻声而止,回首听令。 时美娇其时已缓缓步下位来。 金大开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上,败军之将,早已锐气全消。眼看着时美娇的来到,一是祸福难测,由不住脸色惨变。 “别害怕,我留着你一条活命,放心回去!” “这……”金大开这才缓过气来,抱着一双染满鲜血的手,“姑娘的意思是……” “我要你回去实话实说!” “是……” “去告诉吴三桂!”时美娇锋利的目光,狠狠地盯着他:“第一,他要的人根本就不在我们这里。第二,我们对他想要的那个人,也很有兴趣。第三,凡是万花飘香想要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住,别看他平西王今日高高在上。如果他有意跟我们过不去,那可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地笑了。 “刚才的事怪不了我们,你应该心里有数。这只是给他一个见面礼……下一次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金大开只是频频苦笑了,确实也无话可说。 他总算保住了一条活命,乃得纵返船阵。 万花飘香五艘大船随即启航。浩浩荡荡通过眼前水道时,再没有一艘敌船敢予以阻拦。 第六回 夜半钟声到客船 简昆仑不是没有动过逃走的念头。他却并没有付诸行动,非但如此,甚至于他表情一派轻松,不时笑脸常开。 身上的穴道不曾解开,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曾见过对方那个奇异的首脑人物——飘香楼主人柳蝶衣。 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翩翩风流的名士型人物?抑或绵密精严、高超秀逸的一个剑士? 自负狂傲、目高于顶的一个狂客?抑或虚怀若谷、深不可测的隐者? 一个粗线条的赳赳武者?抑或言必孔孟的一介腐儒酸丁? 还是一个不过尔尔的平凡人物? 当他闭起眼睛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会去想到这些。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船行一路,虽只是两岸芦白,惟知秋事已深。江山如画,时见雁点秋容。 那日水上一战之后,再没有突发事故。 整整三日夜,便这般度过,橹声欸乃,浪花片片,夜来风雨,时有落叶满船。闲来倚船,未始没有落宽的感伤,但闻琵琶,玉人高歌,也只能随遇而安。 三天以来,时美娇再也没有出现,便是她身边的两个爱婢无音、无言,也只是每日侍奉餐饮琐碎事的必要一现而已。 对于简昆仑,大家都似乎非常放心,好像认定了他不会逃走,如是,他所居住的那间舱房,非但窗扇常启,连门扉也破格不再下锁,偶尔兴来,即使到外面舱板上走走,也不致就惊动了什么人。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表面的现象而已,真实的情况又将如何?却是费人思忖。 静中无聊,简昆仑也曾把船上的几个人想来解闷,不可置疑,飞花堂主时美娇剑术武功、聪明才智,俱为一流,人既有情,却不以情用事,端的是个厉害已极的角色。即以其手下的海客刘青、玉弹金弓马福全两位副堂主而论,也无不深邃精谨,难以度测。 其它众人不必多论,只是这三个人在船上,便足以令他心存警戒,不生妄想了。 无论如何,以飞花堂主时美娇为首的这次出行,规模颇隆,目的应该不只一宗。如果说仅仅只是为了简昆仑一个人,未免小题大做。玉剑书生崔平的死,只是一个意外的插曲。简昆仑既然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接下来的下个步骤,又将如何?很可能他们对永历帝仍不死心,只是这件事却是一时急不来的。 简昆仑虽然未经证实,但是仅凭直觉,即可判定永历帝不在这艘船上,甚至于还没有落在他们手里。这一点确使他为之暗中庆幸。 是不是便是因为如此,时美娇等一行的任务便自完成了?抑或另有行动? 这些事却也引起了他的好奇,暗中留下了仔细。 静静的水面,甚至于连个波纹都没有了。也只有大船经过时,带起来汹涌的怒涛,搅碎了一天的宁静。 风不徐不疾,天不冷不热。 四下里环境,美不胜收,凭栏顾盼,只见岸上红叶,状若红海,陌上野菊,无尽芳菲,衬以镜面儿也似的宁阔江水,两相映照,简直像是梦境中的琉璃世界,便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也无以过之。 黄昏的太阳,渲染着野渡枫林那么大片大片的醉人胭脂红…… 看着看着简昆仑亦不禁为之赞叹了一声:“妙啊!” 却不知是来到了什么地方?常闻滇境风光绝佳,较之桂省亦不为差,只不知眼前来到哪里?船行多日,未免有些发闷,眼看着这等风光绝妙之境,恨不能停下船来,上岸玩上一趟才叫过瘾。 心里方自动念,却已感觉出船速果然慢了。 前行不远,来到了一个岔口。眼前双峰对峙,水面变狭,落红缤纷里,这艘大船拐了个大弯儿,岔进到右边疑是乱红叠嶂的水面,便自缓缓向岸上靠近,随即停了下来。 简昆仑这才发现,眼前百十丈方圆的水面,原是大江的一个岔流,前道没有出路,只是一湾静水而已。 静静的浅水岸边,早已为落红片片的枫叶所布满,一行黑白天鹅,猛可里扇翅踏波飞起,猝然间使人感受到自然与生命的结合。惟其如此才是活泼生动的,两者缺其一,便为不美。简昆仑所看见的,只是岸的另一面,却能感觉出大船的泊岸,以至于完全静止。 他却也注意到,另外随行的四艘大船,并不曾跟进来,仍自继续前行。这样便不啻说明,自己所乘坐这艘船的脱群而出,当是另有行动与任务了。 这么大的船,人这么多,竟然听不见一点点声音,仿佛所有人都睡着了,抑或是也同简昆仑一样,沉醉于眼前世外桃源的旖旎风光! 很久,很久,才感觉出有了人声! 有人在说话、走动…… 船身微微的在晃动,透过清晰的那种叩击声音,声声由顶上踏过,简昆仑立刻警觉到那是马蹄的声音,原来有人把牲口牵向岸上。紧接着他甚至于连牲口的响鼻声音也听见了。 滨岸红叶丛里,有人策马疾行而去。 一个披着蓝色缎质长披风的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另一匹却是无人乘坐的空骑,极快的一霎,已消逝于岸上枫叶丛里。虽然如此,却逃不过简昆仑那双锐利的眼睛,甚至于马上那个披着蓝色披风的人,也无所遁形。 海客刘青! 此人身任飞花堂的副堂主,在万花飘香一门之中,职高位尊,素日一呼百喏,差不多的事情,简直无需他自己偏劳,只消吩咐一声,尽可交由手下人代劳,是以眼前这次行动,显然具有非常意义,颇为令人玩味。 其实不难猜测。由对方空着的那匹坐马上,简昆仑立刻猜测出,海客刘青此次的行动,多半是在接一个什么人。这个人当非一般寻常人等,多半是身尊位隆,否则,也就无需像海客刘青这等角色亲自出动。 一个念头,闪电似地现自脑海,“莫非是永历皇帝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 这个突然的念头使得他大大一惊,顿时为之不安起来,左思右想,怎么也无能释怀。 想想看,却也并非绝无可能,永历帝虽有李定国将军的勤王大军就近保护,可是万花飘香一面,皆是神出鬼没的高人能手,夜行出入,倏忽来去,即使将之生擒,也不稀奇。 对此,那一天玉剑书生崔平曾有详尽分析,万花飘香的总舵把子:飘香楼主柳蝶衣之所以动有此念,显然极有深心,永历帝一旦落在了他的手里,为其利用,天下各路英豪,在是非黑白未察之前,只怕尽皆为其所愚,听其使唤,形成挟天子令诸侯的局面,事情便不妙矣。 只是,简昆仑却又能如何? 想想一筹莫展,也只能静以观变,再图后策了,往后时刻,时闻笑语。脚步声甚是频繁,一路在船上闷了多天,似乎这一霎,才得获准登岸,自是皆大欢喜。 简昆仑正不知是否也应下去走走!却听得房门轻叩,接着启开,无音走了进来。 “堂主有请!” 说了这句话,便自退了出去。 简昆仑心里微惊,那日一见之后,已与时美娇未再谋面,忽然相召,却不知又有什么花样,却也不容多思,随即走出船舱。 无音杏眼向两侧微微一瞟,笑道:“在房里待了好几天,还不够?想不想出来透透气儿?” 简昆仑正要说话,无音却以指按唇,轻轻嘘了一声,止住了他的开口,即见一个人由后面舱房开门步出,循梯而上。 无音拿眼睛眯着他,一直待他离开之后,才自含笑道:“多听少讲,包你不吃亏,走吧。” 简昆仑听她这么说,干脆一言不发,即同着她循级而上,向舱面步出。 这是条少见的宽敞大船,连同最下层的浆橹操作大间,共有三层,如果连舱面的一层也算上,便是有四层之多。每一层分设舱房数间,俨然一艘楼船。 眼前无音带着简昆仑一直来到了舱面,却见岸、船之间竟然搭有一座宽敞扶梯。 简昆仑同着无音循梯而下,一直来到了岸上。原来船身过于高大,如此一来可以不必施展轻功,即能方便上下。 只是万花飘香一干帮众,鲜有不擅武功者,此次随同时美娇而来诸人,更是个中佼佼,两丈来高的船身,纵身可及,即使轻功欠佳,亦有绳梯可攀,想来是为了方便骑马,便不禁使他想到了方才所见,却也不便向无音开口询问。 眼前同着无音穿过了稀疏的一片枫林,来到了右侧弯出的一个盘口,几株老梅,虽不到开花时节,却已黄叶落尽,秃木苍劲,古意盎然。 却在这里摆设着一张小小方几,设有香茗,主人时美娇已然在座。 一袭绿色及地长裙,缀满了星星点点的宝石亮片,恰与上身的云字粉色珠帔搭配,衬上玉肤花容,真个我见犹怜。 破例地,她脸上没有系上面纱,浅笑轻颦,无尽春情韵致,较之那一日的冷艳如霜,诚然两种韵味,自是有所不同。 落座之后,时美娇才自浅浅笑道:“对不起,让你在舱里闷了几天,特地请你出来透透气,这里风景不错,大可赏心幽怀。” 说话时已是日薄西山,水面上平添了几分娇媚,万紫千红粼粼莹莹,揉碎在醉人的酡颜里,便似饮了芳醇般那么让人着迷…… 奉上了一盏香茗,无言悄悄退后,与无音并立于时美娇身后,宛若一双璧人。 “我们在这里可能有一会耽搁,等一位朋友……至迟不会超过午夜便可启航,更有两天的行程,便可到了!” 说到这里时美娇眼神里颇似有几分落寞的伤感。那却也只是一霎间事,转瞬间便自消失。 简昆仑虽是满心好奇,却也不欲多问,宁可用自己的眼睛留意观察,用自己的耳朵,多留意听。基本上对方佳人,仍然是敌人,无论她摆出一副什么样的姿态,都不能消除对她应有的戒心。 这个风华绝代,举止若仙的姑娘,其实也正是杀死玉剑书生崔平母子的刽子手,简昆仑若非麻木不仁,便无能忘怀。 有了这层潜在的阴影,简昆仑再看对方这个人,便有几分自恃,不致为对方美色所乘。 “那一天与你比剑之后,我曾仔细想过,很可能你留了几分忠厚……” 简昆仑心里一惊,不觉向她注目而视。 时美娇问说:“是不是?”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在简昆仑想来,对方能有此悟及,实在是太奇妙了。 时美娇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向他看着,锐利的目光,像是两把利剑,直刺向他的心里。 “那是我事后的分析……”她微微笑着,“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如果真的是这样,必然是有原因的,请恕我好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如果并非如此,我当然也就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了!” 简昆仑并不遁目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开始发觉到对方少女极聪明,对付聪明的人,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极愚笨,一种是比他更聪明。 看来这两种方式,今后要交叉运用,如此才不致为对方所识破摸透,着了她的道儿。 时美娇含笑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点以后不难证实,哦哦……”她说:“你的伤好些了?” 说时,那双眸子寻觅着,直向对方负伤之处看来。 简昆仑一哂说:“贵门的伤药确有奇效,已经不碍事了,自然姑娘手下亦有分寸,要不然我早已丧命于姑娘雀翎之下。” 时美娇笑了一声:“你是在怪我手狠心毒吧,别当我听不出来……” 轻轻一叹,她接着说:“我想你也同我一样,应该有此感受,那就是一个人的武学境界,也可以说他的剑术境界,达到了一个水平之后,便会十分渴望地去寻找一个能与匹敌的对手,这却又是矛盾的……” “为什么?” “那是因为,”时美娇说,“非如此便无能证实他的存在。这个他心目中的对手,如果找到了,两者很难和平共处,结局常常便是二者死其一,或是两败俱伤,如果找不着这样一个堪与匹敌的对手,却又是多么遗憾,他会觉得终其一生都是无聊的……” 顿了一顿,她那双眼睛更似充满了睿智的深邃,微微一笑,她才又接着说道:“也许便是因为这种心理的促使,才至于伤了你。” 简昆仑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意思也正好说明了我远非姑娘你的敌手…… 看来你也只好继续失望遗憾下去了。” “是么?”时美娇脸上笑靥不失,“是不是真如你所说,以后将会证实。” 目光微偏,看向身侧的无言,吩咐说:“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我陪简相公在这里吃饭,你预备去吧!” 无言领命返身,身形略闪,已是三丈开外,再闪,已近江边。船就泊在那里,当中间隔着胭脂也似的一抹丹枫,看来饶有奇趣。 总似有小风徐吹,引得丹叶飘零,暮色残照里,交织着梦幻那般的迷离……即使赳赳武夫,在此陪衬里也当“雅”了,更何论才子佳人! “姑娘何必客气!”简昆仑微微笑说,“我只是阶下一囚而已,难道贵门一直都是这样厚待敌人?” “那倒不是!”时美娇说,“我们对付真正的敌人,是很残酷的,哦!也许残酷这两个字用得并不恰当,不过我们是不会感情用事的,当杀者杀,当纵者纵,就像那位崔先生,他的死一点也不意外……” “哼哼……” 简昆仑忍不住冷笑了两声,压不住脸上横生的怒意,几乎有发作之势,他却毕竟又忍住了。 “崔先生即或死有应得,又何至罪延其母?还有那位老家人……他的下落如何?” “你太单纯了……” 说着她竟情不由己地笑了,绽开的唇角一线,露着编贝也似整洁的一排玉齿,透过她宛似有情的一双眼睛,在对方这个少年人身上转动着,似乎突然才有所领悟,领悟到对方少年的涉世不深。 “崔老夫人是死在他自己儿子手里,那个老家人也是自己上吊死的,我们不问原因,只看结果……” 她又笑了,很得意的那种微笑:“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要说到原因,太复杂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简昆仑说,“姑娘能否说得清楚一点?” “道理很简单!”时美娇说,“比方说吧,路边上有个乞丐,年老,又多病,甚至于还是个残疾,快死了,真正惹人同情,寄以无限关怀,你说,这个罪恶的结果,又能怪谁呢!” 被她突然的这么一问,简昆仑真有些糊涂了。 时美娇看着他神秘地微微笑着,几缕散发,轻拂前额,她伸出纤纤一根手指,把它分开来。 便只是这样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含蓄着几欲无可笔墨形容的美……乃至于简昆仑心里大大的为之动了一动,便不由自主地把一双眸子移开了去。 少顷,他才把目光又回到了对方身上。 时美娇侃侃说道:“这个乞丐的遭遇,尽管可怜,却是他自己找的,必然是因为走上了这条乞丐的路,当日种下了乞丐的因,便得到了今日乞丐的果,那么我们便只是可怜而已……然而,这只是表面的现象,深一层地去研究,可就太不简单了……” “那时候呀,”她说,“你就会听到许许多多想不到的原因,以至于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包括上天在内,都将要为他眼前的贫穷、病疾,沦为乞丐负责任,他本人倒像是完全无辜的了,这个论调又岂能算是公平的呢?” 简昆仑点点头,表示很有道理,倒看她如何为自己所犯下的杀人罪过而辩驳。 “所以,一个人的死也是一样,你必然先已种下了死的因,才会得到死的果。其它都无关重要,大可不予过问!” “所以”,她虽然仍在微笑,实已语重心长:“崔老夫人的死,是他儿子杀死的! 崔家老家人的死,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我们所看见的情形便是如此,也就不必硬要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栽,因为这种事,实在也是无可奈何,是不是?” 一片红叶,冉冉自天空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绿色缀满宝石亮片的长裙上,她便不自禁地用手轻轻拈起。在眼前近近地一看,鼻端轻轻地一嗅……一霎间,像是拾回了童年那段岁月,毕竟童年与少女之间的成长,是有着相当过程距离的,特别是眼前的她,虽然绮年玉貌,正同于其它少女一样,像是一朵盛开的花,然而她却是自己知道:这一朵盛开的鲜花却生长在满是蒺藜、荆棘里面,别人也是看看,最多止于欣赏而已。 自然,她心里还有更沉重的包袱,也有感情的负担,这些自非匆匆一见,相知不深的局外人所能洞悉的了。 简昆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苦笑了一下,对方这种论调,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实在不能苟同,却也不便与她争执。说话时,无言已转回,手里提着个花式讲究的食盒,会同无音着手布置,把香喷喷的几式菜肴摆满几上。 简昆仑肚子里倒是真有些饿,看看几样小菜:清蒸鲈鱼、爆蟹、油焖笋、醋溜白菜,瓦甑里是清香扑鼻的莼发双煨汤,一盘银丝花卷,一瓮精米香粥。 虽不是什么讲究菜色,看来却极可口,所谓秋风动莼鲈之思,一霎间莼菜、鲈鱼都有了。 主人性格无拘,简昆仑也无需客套,道了声:“有僭。”即行吃喝起来。 时美娇吃了个花卷,喝了碗汤,便自搁下筷子,简昆仑却食量惊人,吃了好多。 他尤其喜爱喝那个汤,莼菜与发菜都煨得甚烂,汤色碧绿,间以山中老菇,那味儿前所未尝,却是可口极了。 时美娇见他爱喝,微微含笑,努了一下嘴,示意身边的无言道:“为简先生添汤!” 简昆仑摇摇头说:“够了!” 时美娇说:“不用客气,这也是我最爱喝的,菜可以不吃,汤却不能不喝,他们都知道我这个习惯,所以变着法儿,每天都为我准备一碗很好的汤!” 说话时,无言已把满满一碗汤送上。 简昆仑却之不恭,接过来又自喝了。 无言随后清理碗碟,无音却服侍二人漱口、净面等,最后奉以香茗。看来一切平常,全然出自素习。由此看这位飞花堂的女堂主,平日生活该是何等养尊处优,她却不曾为此而疏忽之武术剑技的浸淫,真正难能,令人钦佩。 对于她,简昆仑时时地提醒自己,不敢掉以轻心,莫以为眼前的厚待,便是友谊的表现,便可松弛了内心的防守,事实上对方的下一步究属如何,简直讳莫如深,还是未知之数。眼前的笑脸,并不表示日后便不会白刃相加。 对于时美娇,固然要有此一番认识。对于自己重要的是:更要时时保持冷静! 简昆仑再一次举目向对方打量时,不自禁地心里便这么提醒着?约骸?br> 时美娇端着细瓷碗,就近唇边,刚刚要喝,却微微一笑:“有时候思想就是这么奇妙,你信不信突然而来的感触?这意思是说,我忽然感觉出来,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简昆仑不禁怔了一怔。 时美娇放下了手上的茶碗,脸上却保持着神秘的笑:“你心里充满了仇恨和对我的怀疑。是不?” 简昆仑简直为之震惊,他却尽可能不表现出来,聆听之下,微微一笑。 “当然……”时美娇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会忽然间兴起了这个念头,尤其是在眼前这个和谐的气氛里,为什么?” 简昆仑一笑说:“你很聪明。” “你的意思是,我对你的这个感觉完全正确?” “我不否认!”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基本上还是敌人!”简昆仑坐正了身子,单刀直入地说:“我的生命,眼前甚至于还操在你的手里,虽然眼前你对我这么好,但是我却不能不小心地防范!” “你说得很对!”她笑得很甜,眨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如果我真有这个意思,你逃得了么?” “眼前当然不能!” “以后呢?” “那可就难说了!”简昆仑说,“人只要活着,总是有机会的!” “你一再的提醒我这句话!”时美娇说,“是不是希望我对你下毒手?” “但是你不会的!”简昆仑说,“你的任务是负责把我交给那位爱花的主人:柳蝶衣!在此之前,我很安全。” “你应该称呼他柳先生……”时美娇仍然微笑说,“或是像你前面说的,叫他一声爱花的主人,他最不喜欢人家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我会记住这句话!” 时美娇点点头:“事情正是如此,只是一旦你与他见面以后,是不是还能活着,可就不知道了。” “即使见了面以后,我活着的机会,也不会太小,要不然他根本就不需要见我,大可借你之手,一了百了,可是他却没有!” 时美娇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你是个心地很细的人,可是对于柳先生,你切莫自信太深,这是我对你的一个小小忠告。” 简昆仑说:“那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性情?” 时美娇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却在他脸上转着:“你的剑法诚然可以称得上高明的了,但是并不见得就高出于我,很可能我还较你高出一筹,你可同意?” 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一霎间心里充满了悲哀。他生性顶是要强,让他自承技不如人,本能上便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女人,然而那却是实在的,他便只得承认。 “你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时美娇说,“其实你大可不必。剑法不如我,并不表示你其它方面的武功不如我,恕我说一句狂妄的话,就我所知,当今武林,剑法不要说能胜过我的人,寥若晨星,能在我手下走上三招两式的人,也已不多,你能与我相伯仲,已经足以自豪……” 简昆仑不自然地笑了笑,随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他忽然发觉到对方少女太过聪明,擅揣人意,即使连心里想的,也在她观察之中,可得随时提防仔细。 时美娇一双澄波眸子睇着他,继续说道:“我所以这么说,乃是在告诉你,你我的剑法,在当今天下,已是一等一的杰出高手,只是如果拿来与柳先生比较……” 一霎间,她脸上现出了凄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恰当……” “那意思是他定然高过你许多了?” 时美娇笑了一下,脸色看来似乎更凄凉。正如同简昆仑一样,一个人完全否定自我的成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她始终也没有再说下去,这一段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来!我们到前面走走!” 说着,她随即站起来,向着濒近水边的地方走过去。简昆仑不觉地也移动了脚步。 太阳早已沉落下去,只是西边天际仍然还泛着一些微微的红,大群鸦雀,聚集在附近几棵枫树上,吱吱喳喳叫个不歇。 鸟雀总爱在这个时候,团聚树上,在一天结束之前,做一次离别欢聚,然后各自归巢,却不知竟给人以乐趣之机……捕鸟的老少二人,早已伺机以待。 那是老少二人,掩身于大树之后。便在这一霎,年轻的捕鸟人,倏地跃身而出,手里挥动着一面系有红布的长竹,同时发声大叫,众鸟闻声而惊、张皇四散,年老的捕鸟人,便于这时闪身而出,渔夫撒网般地,飞出了手上巨网,一下子网了个正着。 众鸟啁啾,彩羽缤纷,像是一片云般。为数千百的鸟群,随着那面大网,一下子落了下来,却又腾空而起,已飞出百十丈外,捕鸟的老少二人,却是毫不惊慌,只是仰空望着,眼看着这片鸟云,在一霎间的飞跑之后,终于再次坠落,不出所料地落入捕鸟人的算计之中。 看到这里,简昆仑不由微微摇一下头,叹了一声。 时美娇脸上却现出了笑靥。 “可怜的鸟!” “聪明的人!” 说话的两个人,不期然目光相接,表情却有微异,前者见仁,后者见智,显示出了两种不同的胸襟抱负。 简昆仑说:“我说可怜,只为众鸟的事,平白着了人的道儿,丧失了性命。” 时美娇笑着说:“谁叫它们如此慌张愚笨?这些鸟儿若是团结一致,向着一个方向齐飞,便能脱开捕鸟人的毒手,偏偏它们计不出此,死有余辜。” 简昆仑叹了一声:“话虽如此,人心未免过毒,也太狡猾。” 时美娇笑得像一朵鲜花:“人所以异于禽兽,正在于他们比其它禽兽多了一份智慧与聪明,这原本就是造物者的特意安排,又怪得了谁呢!” “姑娘的意思,莫非便是聪明的人,永远可以以其智慧愚弄笨者了!” 简昆仑的眼睛,有如两把利刃,狠狠向着她逼视过来。 时美娇依然面现微笑:“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哼哼,你要是为此不平,那可是一辈子也打不完的官司。” 接着她眨动着一双眼睛,幽幽说道:“我喜欢聪明、智慧,厌恶愚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理应属于聪明人,正因为愚笨,便活该失掉了许多机会,而没有份儿,这也是上天所赐予人的不平,争也争不来的。” 简昆仑冷冷地说:“我只能同意你一半的论调,智慧固然弥足珍贵,为人所喜,却也要看其所用,如果用来嘉惠于人,才是得其所处。反之,祸国殃民,便为人所恶,令人十分痛恨的了。” 时美娇偏过脸瞅着他,微微挑动了一下黑而秀长的眉毛,似笑又嗔地道:“我无意与你多争,偏偏就看不惯你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哼!什么是嘉惠于人?什么又是得其所处?这可又是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了。” 简昆仑说:“愿闻高教!” “好吧!我就随便举两个例子给你听听!”她接着说,“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筑万里长城,杀人如麻,够残忍够坏的了吧;隋炀帝挖运河,只为一己之逞,千万人流离失所,够惨的了吧,当时人人恨恶,骂着昏君,只是今天看来,功价便大为不同,千百年后,其意义更当有甚于今日,所以论人论事,要看其长远,不能拘于一时,这便又是智慧与愚蠢所见不同了,你以为呢?” 说完,她便静静地向对方看着,透过她那一双澄波的眸子,实在显示着她的聪颖才智。显然她不甘服输,即使为争一时口舌之利,也要领先对方一筹。 简昆仑自然有所领会,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说。 时美娇说:“你怎么不说话?” 简昆仑说:“我无话可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简昆仑冷冷一笑,“那是因为,秦始皇、隋炀帝在我眼里,永远是残暴的昏君,一千年如此,一万年也是如此。” 说了这几句话,他便转过身子,不欲再与她多说。 时美娇呆了一呆,仍然不失微笑,“那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她说:“很多人的看法与你是不一样的。你虽不忿,却又奈何?” 说完这些,她得意地扬了一下眉毛,便沾沾自喜地笑了。 简昆仑霍地回过身来,心里不服,想要顶撞她几句,偏偏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看在时美娇眼里,却是更为得意,盈盈做笑,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你别心里不服气,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如此,聪明的人,永远是占上风,愚笨的人,哼——对不起,便只有往后面靠边站了。” 简昆仑微微一笑说:“表面看来,确是如此,实际的情形却又不一样。姑娘当然听过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吧!” “听过!”时美娇冷冷一哂,“这只是指一般小聪明的人说的,真正聪明的人,却不在此例!” 说完她微微一笑,斜过眼睛来瞟着他,神采间更形得意。他虽然嘴里不曾明说,实际上却已在显示出她是以聪明者自居了。 简昆仑心中颇是为此不服。自幼以来,他父亲教诲他,皆以忠厚仁恕相勉,一个心存忠厚仁恕的人,其实常常也是极聪明的人,只是忠厚于先,便不免为人所乘,如此一来往往便为人误为愚蠢,实则大智若愚,看来这层道理,对方姑娘未必认同,也就不必与她争一时口舌之胜。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环境,常能造就人的不同价值观念,但一个人的个性,却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要想真正的了解另外一个人,该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就像是眼前这个貌若鲜花的人,任何人即使向她多看上一眼,也不免便会为她美色所乘,然而她实际的内涵,又是如何?也许她的心与她的脸一样的美,也许却大不一样,成了名副其实的蛇蝎美人,其间差距,何能以道里计? 眼前这个时美娇该是何等形样的一个人? 这么想着,他锋利的目光,不自禁地便向着她脸上直视过去。 无论如何,她已是杀害玉剑书生崔平母子的凶手,只此一端,已使得自己与她无能妥协……虽然她的心可能另有可取,很可能她的另一面,又是如何美好,然而终将无能洗刷掉她杀害崔氏母子鲜血淋漓的手印。 这么想着,简昆仑只觉得透体发凉,一双眼睛不自禁地由对方美丽娟秀的脸上移开来,再也无能向她多看一眼。 时美娇微微一笑,正要说破他心中所想。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眼波轻转,直向着远方丛林间望去! 两骑快马,并驰而过。惊鸿一瞥,随即掩饰于乱红深处。 虽然这样,简昆仑却也看见了。 非只是那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以及披有蓝色长披的人,正是前此所见。便是那原本空着的坐骑上,竟然也坐着一个人——一一个白发皤然,身着血色大氅的老人。两匹马倶是一般的快,乍闻蹄声,踪迹已杳,观其来势,正是这个方向。 时美娇脸上神色,颇有所喜,看了简昆仑一眼道:“我们回去吧!” 无言、无音一双孪生姐妹,聆听之下,更不待吩咐,随即动手,把眼前桌椅收拾起来,其时简昆仑已同着时美娇,缓缓向岸边走去。 看看已来至大船,简昆仑却只是一言不发。 时美娇微微一笑:“你已经看见了?” 简昆仑心里明白,对方所指的,当是那两骑人马,便点头道:“看见了。” 时美娇忽然停下了脚步,奇怪地向他打量着:“你觉得奇怪么?” 简昆仑一笑道:“天下奇怪的事情多了!”微微一顿又道:“这事又与我何干?” 时美娇点点头说:“你果然能这么想就对了,记住,少管闲事,否则对你是很不利的。我还有点事情,船就要开了,请回船去吧。” 简昆仑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跃身上船,径自走了。 却也没有忘记临走之前的一番视察。 此时此刻,正有两名汉子,将一席血红色的地毯,沿着地面过道、扶梯,一路向船上搭起。这番举止,自非寻常。那意思其实不言而喻,便是将有贵宾上船来了。 第七回 横眉冷对千夫指 这位贵宾又是哪个? 很自然的,简昆仑便联想到了方才所见。 当是两匹快马来者之一的那个白发红衣的老人了。这个人又是谁? 大船在缓缓起伏移动之中,向前行进。 简昆仑翻身离开了床榻,心里颇是忐忑。 推开窗扇,迎进来满室清风。 外面黑黝黝的,已是午夜时分,倒是一天星月交织河汉,显得颇有情致,大船本身灯火辉煌,映照在微有波动的水面上,乍然触及,宛若是矗立水面上的一座金色牌楼。 简昆仑颇有一探究竟的冲动……他却终于克制住自己,终宵不曾踏出座舱一步。 天亮时候,大船终于在一个地方泊岸了。 显然是地头到了。 难道是来到了所谓的飘香楼?还是别的神秘地方?简昆仑终无所知。他只是静静地坐候船上。 大船上自有一番骚动,先是有人上上下下,显得很是热闹,终至于完全静止下来。 最后才传来脚步声,直到门前。 简昆仑知道是来招呼自己的了。 果然房门轻叩,推开,现出了无音、无言一双孪生姐妹。 二人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睛向他看着。 简昆仑站起来道:“地方到了?” 无言点了一下头。 “飘香楼?” 二女对看一眼,并不答话,简昆仑知道多问无益,随即站起来,向外步出。 无音、无言,一个前导,一个殿后,三个人随即向舱外步出。 却只见一抹枫红,把岸边渲染得十分娇媚,却有一行峭壁,自右侧方插天直起,形成一面巨大石屏,将此幽谷掩饰得恰到好处。 十数艘大船,格式看来俱是一般模样,眼前井然有序地停泊在附近。是幽谷,又是户港,好一番磅礴气势,却于此壮观气势里,散置着一派清幽、雅致,乍然入目,不觉心旷神怡。 简昆仑盘算未已,已同着二女相继步上岸边。 这双孪生姐妹,身手非比寻常,拧腰跨步,举止不失从容,正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简昆仑此刻身上为人点了暗穴,功力无能施展,自忖无能取胜,也就不敢心存别想。 无音在前,无言在后,三个人一径踏上枫红初染的岸边,前行的无音,身法饶是快捷,急切间一连转了几转,咫尺天涯,眼前竟然换了世界。 一片青松,含翠欲滴,数点顽石,星布其间,高矮顿挫,鱼龙蔓衍,间以红紫芳菲的漫山野花,一霎间,宛若置身仙境。 前行的无音脚下速度奇快,简昆仑不自觉地也加快了步伐,一阵快行,已不知身入几许? 却有一道奔湍疾流,由正面直蹿而前,迎着礁石,溅发出银星万点,恰与穿枝直下的阳光,铺成一番异彩奇趣。 简昆仑忽然站住了脚步,心有所感,回头看时,才知来处已杳,显然笼罩于一片茫茫白雾之中。 他心里有数,眼前情景,分明已落于对方阵势之中,一念触及,由不住为之暗吃一惊。其势已不容他多做观察,峰回路转,眼下已来到一片房舍当前。 却见大小不一的十数座楼阁,错落于眼前翠谷繁花之间,各楼建筑式样不一,高堂邃宇,连槛层轩,叠叠累谢,无不色泽鲜明,翠翘曲琼,各有奇趣,妙在此一系列的精巧建筑,却为一道朱红回廊所贯穿,远远望去,有如一条千百丈红鳞巨蟒,昂游于巨浪起伏的烟波浩瀚之间。 来到这里,简昆仑亦不禁为之怦然心凉,如此壮观气势,料想着当是对方主力所在,即所谓飘香楼主所坐镇的飘香楼了。 前行的无音,忽然停下了脚步。 正前方有一座矗起的八角钟亭,悬有巨钟一口,钟撞侧吊,想是用以客来招呼。 无音上前一步,方自拿起钟撞,待向钟上撞去,却只见面前人影一连闪了两闪,一个鸠首皓髯,身着黄衣,面相奇丑的驼背老人,已现身当前。 来人身法好快,宛若旋风一阵,黄衣飞扬,猎然作响声中,已当面而立。 无音、无言乍见之下,各自后退一步,执礼颇恭地唤了一声:“雷公公……” 驼背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把一双三角眼,狠狠盯向简昆仑,打着一口浓重的川音:“就是他么?” 话声出口,陡地上前一步,右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鸟爪,直向简昆仑肩上抓落下来。 简昆仑身形向侧面一偏,巧妙地摇动肩头,闪开了对方下落的五指。 但是来人驼背老者,身手大是不凡,一式出来,正反相辅,名为翻天掌。眼前一式落空,不俟招式用老,紧接着手腕轻翻,甩起来的半截前掌,反向着简昆仑胸前击按过来。 顿时有一股绝大劲力,直向他胸前击到。 简昆仑心里一惊,右掌突提,双方掌心互迎,噗!接住了他的来掌。 驼背老人翻天掌势,施展得既快又狠,简昆仑迎接得却也巧妙。 关键在于,这类接触,俱以实力相拼。 眼前情况,驼背老人显然还不知道对方身上穴道被封,功力受限,简昆仑生性要强,更无丝毫示弱。看在一旁的无音姐妹眼里,不由为之一惊。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呼叫。 驼背老人吃了一惊,慌不迭抽身撤掌,却已不及。 随着驼背老人掌力吐处,简昆仑整个身子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嘴唇处,呛出了一口浊血。 雷公公见状,呆了一呆,偏过头来向身边二女,模样颇似存疑。 无音乃开口道:“这人身上穴路。已为堂主手法封锁,是着不得力的,公公你手法过重了!” 驼背老人雷公公哼了一声,点头道:“这就难怪了!”遂向二女道:“不碍事,只是一口浊血而已,把他交给我了,你们回去吧!” 无音、无言各自应了一声,向着雷公公重施一礼,随即转身自去。走了几步,无音却停下脚步,脸上神态带有几分薄羞,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向着简昆仑看了一眼,目光里不无怜惜。 雷公公道:“你还有事?” 无音脸上又是一红,忙摇了一下头,说:“不……我……,这位简相公可能受伤不重,我忽然想起来身边正有堂主的八宝金散,也许对他有用……” 雷公公怔了怔,目含怒色,却又笑道:“堂主的八宝金散,岂是一般人所能随便服用的?难得你想得周到,就留下来吧!” 无音应了一声,随即上前一步,由身上取出了一个丝囊,再由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瓷瓶,双手送上,雷公公接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我这里正好也缺货,用过就不还给你了。” 无音讷讷地说了声:“没有关系!”头也不抬,便转身去了。 她姐妹离开的身子,透着奇妙,眼看着二人脚步踏上那一道宛似巨龙的廊道,巧妙地一连转了几转,便自掩身不见。再着眼时,二女已现身回廊另一边头,显然已置身另一层院落。紫藤花一片璀璨,掩饰着状似月亮的白玉落地罩门。 无音、无言一脚跨出之后,便自消失不见。 这番情景,若教常人看在眼里,不免疑神疑鬼,认为巫幻邪术,其实不谬不然。 简昆仑却是心里有数。自他来到之始,即已看出这里地势奇特,无论楼台亭阁、小桥流水,甚至于花草木石,俱非随便建置,乃系经过高人事先设计蓝图,分别筑就,这一会经过他细心观察之后,越加断定这座美丽庭园,暗含着极为奇妙的先天易理洛数,无庸讳言,那便是这里亭台楼阁俱设有奇妙的阵势,非深悉内容的自己人,万难自由通行,自己竟然被安置在这里,看来短时脱困无望了。 心里这么盘算,不免大为沮丧,只是在眼前对方驼背老人雷公公的监视之下,他反倒做出一副漠不关心,并不在意的样子。 雷公公看着他嘿嘿一笑:“时堂主跟前的两个丫头,平时最是刁顽难缠,想不到对你竟是破格垂青,这瓶八宝金散乃系主人精心自制,一切内外亏损,服后立可见效,只宜少服,一两次也就够了,你自个收下,服用后再还我吧!” 简昆仑一声不吭地点了一下头,便自收下药瓶。 基本上,这里一切,包括所有的人,俱是敌人一面,实在谈不上什么友谊。 眼前被带来这里,虽然对方不曾明白告之,他已略能猜忖,这片奇妙境地,便是对方万花飘香最称神秘的飘香楼所在,也就是对方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眼前已是身入虎穴,诚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未卜,一切的一切,自己实在已全然无能自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越是面临危难困急,越要冷静镇定,简昆仑认清了这一点,便自将心情放宽,虽是逆来顺受却也未必任人摆布,最称要紧的是自己身心健康冷静,才得进一步与对方周旋。 便是存心如此,他才收下了对方所赠送的良药。 雷公公身分虽未言明,简昆仑却也略能测知,看来必为飘香楼主人器重之人,主管总坛各项内外人事杂务,时美娇一行,虽是贵为堂主,来此亦当有主从之分,只看无音、无言对其恭谨神态,当能测知其人身分之一斑。 雷公公一双三角眼,精华内蕴,其功力已在方才匆匆一招对掌时,表露无遗。端的是一个强大劲敌,不可轻视。 对于简昆仑来说,雷公公显然也心里有数,对方既为时美娇携来总坛,当非泛泛者流。他身上穴路经络既已为时美娇秘术所封,却能并不示弱地硬接自己一掌,端的是一条好汉子,如此风骨,正是投其所好,一时雷公公大为激赏。 一霎间,雷公公那一双三角眼,已在对方身上无数打转,沉下声音道:“姓简的,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简昆仑看了他一眼,并不吭声。 雷公公嘿嘿笑道:“实在告诉你吧,这便是万花飘香楼所在,这地方一向关防严谨,寻常人是不能随便进出的。” 简昆仑点头笑道:“如此说来,我当庆幸有此一来了。” 雷公公哈哈一笑说:“那可要看你的造化了,来到这里的人,非为上宾,即是死囚,哼哼,你却是凶多吉少,闲话少说,你且跟我来吧!” 说罢,转过身子,大步向着那道迂回长廊踏上。 简昆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雷公公脚下极快,三五个打转,已绕向回廊中央。简昆仑急跟而上,立定脚步再看,显然光景又是一番模样,却只见各处楼阁,网户朱刻,一如盘中棋子,除了一道状如龙蛇的长廊贯穿其间,更多纵横小道,密如蛛网,看过去极是错综复杂,宛若置身迷宫幻境,其间如若设有什么阵势,料非等闲。有心强记,留供静中思索,也是万难。 把此一番形势看在眼中,简昆仑不禁暗自惊心,对方那个爱花的主人,虽然未曾得见,只看其居家气势、布局,显然已可知是个绝顶高明人物,自己眼下落在了他的手中,看来正如这个雷公公所说,怕是凶多吉少,却得打起精神,好自应付才是。 雷公公望着他嘿嘿笑道:“小朋友,你的身手不错,怪不得就连时堂主,也对你破格地优待,正因为如此,老夫才不敢对你怠慢,特地为你找了个清静处……你却要留意了!” 说时身子向下一矮,霍地向侧面跨出了四步,变了个骑马单档的架式。 简昆仑心里一动,却见雷公公这一霎身势侧转,左五右六,前七后八,一连变化了许多步法,最后身势站定,已立身三数丈之外。 这番形象,落在简昆仑眼里,并不吃惊。 对方雷公公宛似邯郸学步的身法,无非旨在混淆他的视觉,致使原本就已经错综的阵势,更形复杂而已。 简昆仑微微一笑,身法一连闪了两闪,循定一个正确方位,切身而进,其势几与对方一般快速。 雷公公身子方自站定,简昆仑却已来到面前,前者颇似吃惊,才知道简昆仑这个后生小辈果然非比等闲,顿时大大改了初衷,也就不便再故弄玄虚。 当下,雷公公随即展开身法,按照反太极六十四式步法,一路行来,移身来到这一条笔直甬道,站定脚步再看,简昆仑依然亦步亦趋,并不曾有丝毫落后。 “好!”雷公公高赞了一声,越加奇异地向对方少年打量了几眼。随即伸手向当前指道,“就是这里了。” 简昆仑抬头看时,只见当前两甬道尽头,耸峙着一个半月形的红色大理石落地罩门,两行翠柏沿道而植,情景极为清幽。 至此,再无玄虚。 雷公公一路前导,来到大理石红色洞门当前,即见门前左右各自踞蹲着一个状似麒麟的石兽,落地罩门上方悬着残月形的一块翠匾,雕刻着半月轩三个朱红正楷。扉内黄兰,映着骄阳,渲染出一片刺眼的金黄。蝶儿翩跹,好一番闲情逸致。 简昆仑既知此身已在对方阵势之中,反倒不再惊愕,雷公公前导着他,一径踏入半月洞门。 院子不大,却全叫花占满。 小小几间房舍,雕红抹翠,衬以画栏飞檐,更见景致不凡,一方太湖石,形样瘦削地侧立在茅亭右侧,正有一只狸猫高踞其上,乍见人来,喵了一声,蹿身直起,一径电闪而逝。 二人不防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吓了一跳。更不曾防到,那方小小茅亭旁,还有个闲人。 秋风无力,骄阳正暖。 这人正斜身倚着亭栏在晒太阳,脸上遮着块白布,一身月白直裰,看来虽旧了,但洗得甚是洁净,上面连个褶子都没有。 便是那声猝然响起的喵呜猫叫声音,惊动了他,这才缓缓直起腰来。 不经意,脸上那一块盖着的白布便自脱落下来,现出了此人那一张白皙沉郁,满生胡须的瘦脸。 雷公公怔一怔,才似忽然记起:“二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那人说。一面咧嘴而笑,露出白森森一嘴牙齿。 一面说,随即晃着身子,步下茅亭。 阳光太刺眼了,他不得不把眼睛半眯着,忽然发觉到面前的简昆仑,吃了一惊: “咦,你是?” 雷公公已迫不及待地推着他的身子,引向一边道:“走,走吧……这里不是停留的地方。” “唔……唔……” 似笑不笑,挤弄着那张瘦削的脸,却不忘一径地向简昆仑身上打量不已,却是看不了几眼,已为雷公公半推半请地送了出去。一墙之隔,另有别院,扇面儿似的开着一扇门扉,那人便是打这扇门离开的。 别看他懵懵懂懂一副糊涂样子,脚下可不含糊。一经遁入那扇门扉之内,脚下游蜂戏蕊,一连几个起落,已消逝不见。 雷公公打量着他离去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随即把门关上,才回身走过来。 简昆仑看着奇怪,却也不出声发问。旁人家事,管他何来? 雷公公带他来到屋里相继入座。 一色的红木家具,却铺陈着厚薄适度的丝绵垫子,另有一方矮矮坐几,可供静坐,这样简昆仑就很满意了。 雷公公告诉了一些这里的规矩,以及他所应该注意事项: 一、飘香楼乃是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设有柳蝶衣亲手所部署的阵势,如非经过专人接待,严禁私自行动,否则恐有不便。 二、告诫他如今乃是待罪之囚,一切均须自爱,如何发落,将取决于主人随时的决定。 三、半月轩是他今后住处,轩内只有他一人独居,一切日用饮食,自有专人打点,平日活动范围,亦当以前后院落为限。 归纳总结,那意思便是,如今他已遭到了软禁,一切的一切,虽未明文禁止,却须自己斟酌自爱。 简昆仑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 雷公公说了这些话,便起身离开。 简昆仑忍不住道:“等一等……” 雷老头儿回过身子道:“什么事?” “烦劳你代为通禀!”简昆仑说,“我想快一点与这里主人见面。” 雷公公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说:“那可就难说了,这件事怕是由不了你……不巧得很,主座这两天玉体违和,心情不佳……” 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想是忽然觉察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神态颇似尴尬。 干咳了一声,他才转为笑脸:“不用着急,该见你的时候一定会见,不该见的时候,急也没用,现在可不是时候……你知道为什么吧?” “为什么?”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主座的心情不佳,除非你真的想死,要不然还是现在不要见面的好。” 说完转身而去。 简昆仑起身而前,隔着敞开的一排轩窗,目睹着雷公公离开的背影,循着那条垂直的甬道,一径而前,看看已到尽头,才自绕向一旁,身子一连闪了几闪,便纵向另一道甬道,走上一阵,又转了方向,如此数度移身,便自消逝不见。 这般身法,自非寻常。却也没有逃开简昆仑锐利的目光观察,甚至于他留意到,对方脚下的步法,竟然兼及太乙、武当、崆峒三家之长,妙在将此迥然不同的三家身步,融于一炉,进而创造出一种截然不同于以上三家的独特身法。 这便是它的高明所在了。 简昆仑已知道这身步,创始于此间主人柳蝶衣的灵思构想,乃对他下意识里潜生出无比钦佩。 但是,却不能抹杀种植在他内心对其人潜在的仇恨,姑不论他与父亲当年的种种经过,即以假手时美娇,对玉手书生崔平一家所施之的狠恶手法,已是人神共愤,轻言化解,谈何容易! 这一天,便在他静静思维中度了过去。 傍晚时分,才来了个送饭的人。这人五十开外年岁,短小精悍,身上穿着一袭蝴蝶状的肥大号衣,前后心部位,皆绣有一朵盛开的玫瑰,显然是处于此间某一阶层的标志号衣。 这个人自称老王,陕西人,说话一口一个“鹅”字,看来读书不多,武功却很有些根底。 简昆仑吃饭,他就在外面亭子里候着,有石凳子不坐,偏爱蹲着。一副陕西乡巴佬的模样,头上缠着布,嘴里叼着杆旱烟袋,吸上几口唱上几句,唱的是一般人很难听懂的秦腔,却是有板有眼,看样子人很直爽,是属于乐天一型的人。 一天的安静下来,简昆仑真有点闷得慌了,眼前这个老王虽似识字不多的一个粗人,却很可能是眼前自已暂时所能接触唯一的人,且在他身上留些仔细。 饭吃完了,借着老王收拾碗筷的当儿,双方似可说上几句话了。 “吃过饭了?” “吃过了!” “这盘红烧鸡很好吃,是你做的?” “鹅不会做菜!”老王咧着嘴笑,露出了被烟熏得发黑了的牙齿,“是曹师傅做的,鹅不吃鸡,只吃羊肉泡!” “羊肉泡?” “泡馍!锅? 崩贤跖滤欢街皇只固氐乇攘艘幌隆?br> “大饼!这东西,可好吃了,鹅们陕西人只爱吃这个,别的啥都不好吃!” 简昆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老王一面把碗筷收拾在篮子里:“明天鹅给你弄一碗尝尝你就知道了,再弄壶酒,嘿,美得很呢!” 浓重的陕西腔调,简昆仑还真有点听不习惯。 老王这时已提起篮子,待要迈步离开的当儿,却又回过身来,把一双黄眼睛珠子,直直地盯着他:“还忘了问,你先生贵姓?” “简!” “简先生,你是来给我们当家的看病来的?是不是?” “看病?” “鹅们当家的病了,你不知道?” 老王的一双眼睛珠子睁得极大:“你……难道不是请你来看病的?” “你是说……谁病了?” “咦,鹅们当家的病了,你还不知道?” 简昆仑心里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老王也明白了,脸上神色顿现恍然,呆了一呆,才自摇头道:“弄错了,弄错了,鹅弄错了,不是你……不是你……” 一面说,狠狠地在自己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颇是深悔失言模样,随即掉过身子,一言不发地走了。像是跟谁赌气似的,临走之际,狠狠地带上了房门,发出了哐啷的一声。 老王这几句无心之言,使得简昆仑心里顿时大有所悟: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敢情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病了。 莫怪乎自己虽然被带来这里,却迟迟不曾蒙他所接见,原来他竟是病了。 紧接着使他联想到大船中途停泊靠岸,所迎接的那个老人,不用说,那个像似被贵宾一样隆重接待的老人,很可能便是因此而来……这人极可能是个看病的大夫,因着柳蝶衣的病匆匆而来……如此看来,柳蝶衣所患的这个病,想来非比寻常,定是所谓一般医者束手的疑难大症了,否则,以主人那等杰出的一身内外功力,焉得不功到病除?却要劳动外人上门医治,只此一端已可想知柳氏病情之大不简单了。 那么,万花飘香第二号人物飞花堂主时美娇的到来,当然也与此有关了。 深夜。 简昆仑束装就绪,一片漆黑里,房子里甚至于连灯也不点一盏,便自潜身户外。 立身于半月轩的那个半扇门前,向着星罗棋布、深邃诡谲的大片亭台楼阁打量着…… 集日间之细心观察,多少已有了些见地。眼前阵列固然高妙深奥,却并非全然不可捉摸。自己总得设法把它探测清楚,以备必要时之来去自如。 然而,简昆仑却深深地告诫着自己,切切不可失之大意,是以在他来往喋躞数次,也只限于门前翠柏所拱峙的这条甬道,却不敢轻易擅越雷池之外。 夜越是深,越是宁静。打量着面前错落的亭台楼阁,隐约闪烁熠熠,衬以当空湛晦明灭的一天星斗,乍见之下,几为一体,映衬得颇有奇趣。 正是这个突然的感觉,使得他心里为之一动,随即转回身子,步入亭阶。 天文一道,最是浩繁深奥,非一般常人所能望及万一,简昆仑之父简冰曾于此穷研半生,晚年自号星海轩主,便不讳言他于此道的深密关系,简昆仑幼承熏陶,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有了相当成就。 一天星斗,望之稀落,其实恒河沙数,其运行轨道,相互生息,盛衰休咎,无不与此苍茫大地,有所密切配合,息息相关,互为表里。 论及其间的这个学问,可也大了,即使最聪明的人,穷其毕生之力,得窥其玄奥之一斑,也是不易,苟有所见,论及心得,能为之所用,便为夺天地造化之一方高人。诚然难能可贵了。 简昆仑于此道,固然谈不上什么高超学识,却非门外汉子,在他冷静细心的体察之下,一个主要星座的天罡排列方式,渐次在天际展开。 奇妙的是,眼前万花飘香缤纷棋散的大片楼阁房舍,与之上下对称,冥冥中具有几分暗合谐趣,如是,那一道贯穿其间的迂回长廊,便似隐隐潜伏着要紧的关键,星月下,极似一条昂首待起的巨龙。天罡、龙脉、天星、河图……总结所在,便是此一庞然阵势的奥秘所在。 简昆仑肯定了这个假设,便逐一就此所知地加以串联,果然大有所得,但是这门学问太深奥了,眼前虽然已为自己所窥知,也只在当然与所以然之间打转,想要一举窥穿贯通,还差得远。 至此,他不禁深感懊悔,当年鲤庭趋时与父论学,每以此冷学过于玄奥,缺乏实用价值,乃致不求甚解,几处深奥关键,便在知与不知间,敷衍了过去,及今欲有所用时,乃知其不惬而无以为计,再求饾饤獭祭时已不及……若是父亲在此,果能得其一言指点,也当受用不浅,如今是补苴无门,后悔莫及矣! 却在这一霎,耳边上响起了呜咽冷涩的一阵吹竹声,正因为其声韵过于冷涩低回,乍听之下,于此静夜,真有几分阴森鬼气。 简昆仑一惊之下,为之打了个寒战。 声音近在咫尺,分明一墙之隔。 笛音冷涩,却不失高明,一曲《露冷花残》其实脱胎于笛王郭思秋的《醉饮花间》,只是知道此曲的人今已不多。 简昆仑正自失惊,笛音忽止。却于此如霜夜色之下,蓦地拔起来一条人影,鬼魅般落向墙头。 夜月下窥物不清,简昆仑却没有让他逃开视觉之下,一瞥之间,已觉出对方高瘦人影,连同身上那一袭月白长衫,其实都不陌生,正是日间雷公公押同自己来时,在亭间匆匆一见的那个人,当时此人面覆白布,正在亭子里晒太阳,雷公公称呼他为二先生,如果自己眼睛不花,眼前这个猝出的怪客,便是他了。 思念之间,这个身子早已第二次拔起。 宛若长烟升空,他瘦长的身躯,已落向耸起园中的大块太湖石上。 紧接着对方三易其身,鬼影子似地已飘出三数丈外,落身于长廊之间。 此时此刻,或许他根本就忽略了简昆仑这个生人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特意地向位属别院的亭子里看上一眼。 简昆仑本能地把身子向一旁缩了一缩,掩身于正面的亭柱之后。 如此,似可暂时不愁为对方所发现。他这一面灯光尽熄原是黑暗一片,以暗向明,打量着长廊内那一串蜿蜒吊灯,虽说是光度晦暗,却十分鲜明醒目。 被称唤为二先生的这个怪人,设非是舞兴大发便是神经作祟,紧接着一连串地旋身打转,极似池中舞姬。身上长衣,头上散发,连同着他整个瘦削身子,俱是婆娑作势,飘动于冥冥中的舞韵狂姿里。 正是日间对此人的不尽了解,当他是个神智不清的疯子,证之眼前醉态狂姿,更有几分神似。 然而,当简昆仑进一步再留神观察时,不禁为对方狂态十足的舞姿所震惊。 其势更不止如此。 这个人真个舞兴大发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便是那般如痴似狂的逸兴,在此清辉明月下,尽兴大发。 身子越转越快,步法越踏越疾,配合着一定的动作,手、眼、身、步,无不在快速节奏之中,尤其是一头长发,甩动时的美妙潇洒,带有几分醉态可掬的轻狂,一霎间,这个人整个地活了,活在大自然,快哉今夜的此一片刻。 简昆仑几乎看花了眼。 这人的身法、动作实在太快了、太美了。 然而,使他惊异的,并非在于对方潇洒的动作、舞步……而是……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潇洒美丽的动作,包括他整个的全身动姿,其实全都在一定的规律之中,换句话说,那是一种杰出罕见的身法,如果把它运行在与人敌对的动作里,又将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简昆仑陡然为之一惊,内心起了一阵极大的激动,他已有所领会,待将进一步再做观察时,忽然…… 他听见一丝异声。 虽然只是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却使得他怵然为之一惊。正在起舞的那个人——二先生显然也自警觉到了,婆娑轻狂的舞步,蓦然为之中止。 紧接着一连三条人影,几乎以同样的快速,飘落现场。 落在最先的那个人,白发红披,驼背长躯,却是简昆仑所熟悉的。正是那位当万花飘香总提调职务的那位雷公公,日间方才见过,自然记忆清楚,紧随在他身后左右的两个人,各着宽松号衣,人手一个灯笼,显然等而下之的人物了。 “二先生,夜深了,回去了吧!” 雷公公边说边走上前,用手去摇动二先生衣袖,神态轻狂,颇似有几分不耐。 二先生却把他的手甩开了。 雷公公说:“走吧!走吧!”又用手去摇他,又被他挣开了。 这次二先生不像日间那般的好说话了。 瞪着两只眼,狠狠地向雷公公盯着,瘦削的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态。 “呵呵!”雷公公干笑了两声,沉着脸道,“你又不听话了,忘了那一次的教训啦?” 不提这件事还好,提起来二先生的一股无名之火,陡然高冒三丈,一双眼珠子瞪得滚圆,那样子真像是想把雷公公一口生吞下去。 雷公公的气也大了。 “怎么回事?不听话?” 二先生狰狞的样子像是一只狼,较之先前的风流惆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来呀!”雷公公环顾左右说,“二先生八成是喝醉了,把他给搀回去!” 左右二人应了一声,同时向前,向着二先生伸出了胳膊,打算把他硬拖回去。 却是没有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二先生今夜却是不再驯服,两个人手方伸出,才挨着了他的衣边,已双双跌了出去。 摔得还不轻,足足摔出去有两丈来远,扑通!手里的灯都掉了。 “哎哟……” 嘴里叫唤着,可就再也爬不起来。 雷公公看在眼里,顿对一呆,身子一个快闪,已到了二先生身边:“你这是怎么回事?动手打人?” 说时,雷公公张开的两只手,霍然作势,直向着对方身上拿来。 暗中的简昆仑看得清楚,雷公公这身手非比寻常,两只手出势,看似平常,其实却暗藏着内家力道。这一点只看他双脚站立的架式,即可判知,多半是属于内功夫,二先生那般瘦弱的架式。一个被他拿着了还得了?只怕骨头都要散了。 很明显,雷公公是想以他精纯的内家力道,强行将对方制伏,只是这个看来一向驯服惯了的二先生,今夜却是一反常态,不甘心再为人随意驱使挟制了。 雷公公沉实有力,又复快捷的双手,眼看着已抓住了二先生的身子。 却不知怎么一来,竟为他又脱开了,像是一条蛇般的滑溜,随着他转动的身子,一下子就溜到了一旁。 简昆仑早已看出来这个二先生定有非常身手,证之这一霎,果然不虚。 甚至于他也已看出,二先生所施展的这手功夫——金鳝功,乃是内家十二功中最上乘的前十二功之一。一念触此,焉能不令他为之大吃一惊。 这番景象,自然使得出手的雷公公也为之吃了一惊,嘿嘿一笑道:“好身法!” 随着他一个进身的快速势子,两只手第二次施展内家玄功,再一次向着对方两肋上挤来。 一下子挤了个正着。 眼看着二先生啊地痛呼一声,一霎间胀红了脸。雷公公更不手下留情,两只手更加着力,二先生在此重力兑挤之下,状极痛苦,一连串的啊啊呼痛,脸上青筋暴跳,一时汗流满脸。那样子绝非做作,若非是真的如此痛苦,万难作伪。 雷公公不觉得意地笑了。 “二先生……怎么样……嗯?还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吧……” 嘴里固然这么笑着,两只手上的劲道却是有增无已。 这个雷公公,功力极高,人称铁臂苍龙,早年纵横黑道,扬名两湖,极是桀骛不驯,除了万花飘香主人柳蝶衣之外,再不曾服过一人。 偶然机会里,柳蝶衣收服了他,委以重任,掌管万花飘香总枢的一切琐杂事务。说起来虽不过是个仆役头儿,可是权力不小,万花飘香一门数万,除了有数的几个人物之外,无不对他敬畏三分,便是这般气势,使他目空一切,今夜连二先生这等人物,也敢失礼冒犯。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在他两只手的力道运施之下,简直无能为力,雷公公显然借此立威,给他好看。手下并不留情,非要对方亲口讨饶不可。 二先生却是嘴硬得很,就是不肯说句软话。 “嘿嘿……”雷公公手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你服不服?只要点一下头,我就放开你!” 在他巨大的力道夹击之下,二先生抖成了一片,脸上青筋暴起,整个脸胀成了紫红颜色,真像是随时会爆炸开来,他似乎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简昆仑看到这里,不免为之惊心,弯身拾了粒石子,待将振腕打出。 便在这一霎,有了戏剧性的变化。看似奄奄一息的二先生,两只瘦手无力地在空中挥着,像垂死前的最后挣扎,狠心的雷公公并不因此而松开他的一双铁腕。 二先生张开嘴,大声地吐着气,忽然间,他的身子开始向上蠕动,在几至不可能的情况之下,渐渐滑出了雷公公紧紧箍在对方两肋的毵毵巨掌。 雷公公啊了一声,吃惊不小。 一惊之下,两只手猝然施展出全力向正中挤兑。 真正不可思议,即在雷公公这般巨力的加诸之下,却仍然无能为力,眼看着这个瘦骨支离的二先生,滑溜得一条鳝鱼似的,渐渐向上升起,以至于完全脱离了对方手掌。 速度尽管是慢,毕竟仍然是脱开了。 “哦……” 雷公公吓了一跳,身子后退了一步,用着十分惊讶的样子,向对方频频打量不已。 二先生十分疲倦地喘息着,坐向一边,也向雷公公看着。 两个人其时像是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无力向对方施展。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只是互相对看着喘气。 老半天的时间,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喘气而已。 简昆仑看得吃惊,真不知双方将何以自了? 慢慢地,二先生由地上缓缓地站起来,转身离去。 一场闹剧,随即结束。 第八回 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快亮的时候,时有微风透窗而入。 盘坐在睡榻上的简昆仑仿佛有所感应地睁开了眼睛。一条人影,恰于这时,自高而坠,映入眼帘。 大幅的白纱慢子,在微曦的晨风里,轻轻飘动。 纱幔之外,便是盛开有海棠、各样兰花的小小院落,那人自高而降,便落在这里。 透过薄薄的轻纱,简昆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 甚至于,已经认出他是谁! 二先生!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疯疯癫癫,倏忽来去,这会子又跑到自己这里做什么? 简昆仑心里一惊,待将有所防范,紧接着随即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仍然盘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一下。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像风势里的一片树叶那样轻飘,一起即落,翩翩乎已进入房中,来到了长榻一端。 双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这个距离之内,简昆仑假使有所异动,已有所不及,不过,从一开始,他即认定了对方这个人,绝非恶人,他的到来,应该不会怀有恶意,也就没有太过紧张,只是适当的心理准备,却也不应疏忽。 如果对方真要心图不轨,简昆仑已经假设了三个不同的方位可供抽身,必要时仍可在对方扑前的一霎间,陡然飞起右脚,踢点对方眉心要穴。 看来这个顾虑全属多余,二先生并没有向他出手的意思,只是圆睁着一双深深陷进眶子里的眼睛,一脸奇怪地向对方打量着。 仍然是日间那穿着,月白色的一袭长衫,又大又肥,衬着他消瘦的脸,白皙、憔悴,满脸胡子。这一切在简昆仑睁开眼睛一霎间,完全映入眼帘。 二先生忽然后退了一步。 等到他确定简昆仑并没有其它动作后,才自站定,那张瘦脸上戏剧性地展开了笑颜,露出了白森森狼也似的一嘴牙齿。 双方至此以不再保持沉默。 “你是谁?”简昆仑直直向对方看着,“二先生?二先生就是你的名字?” 二先生仍然咧着嘴在笑,一条口涎,拉面也似地由他嘴角垂下来,他却不理会,那副样子颇是狼狈。 一霎间,简昆仑可真有些糊涂了。 这副神态表情,已说明了对方这个人,确是精神大有问题,乃至于不分昼夜,放浪形骸、懵懵懂懂。 只是,他却能吹出那等轻柔婉转,极具功力的笛曲。再者,映着月色的那一番奇妙舞蹈,又岂是一个神智不清之人所能舞得出来的? 真正叫人百思不解! 这个人现在正歪过头来,向他频频打量着,那么笑态可掬的样子,一如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只是他显然已不再年轻,透过一缕缕花白了的长发,可以直觉地判断出,他的年岁当在六旬上下。 什么样的一种遭遇,使他来到这里?抑或是原本他就是这里的人? 基本上,简昆仑对他一无所知,是以也就越发触及了对他的无比好奇。 二先生一面笑,一面后退着,频频用手向窗外指着,那意思颇似要他到外面去。 简昆仑几乎被他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说话?”简昆仑明明记得他会说话的,一下子却像是又变成哑巴了。 调侃似的,二先生发出了一串笑声,身子霍地向后一纵,已自蹿身窗外。 情势发展至此,逼得简昆仑非得要一探究竟不可,手下按劲,已自榻上跃身而起,紧循着对方的身子,穿窗直出。 虽说是穴路被封,普通身法的施展却是无碍。 二先生见他跟出,很高兴地笑着,忽然身子跃起,刷!落向墙头。 简昆仑忙自纵起,也落身墙上。 二先生身子一纵,又蹿了出去。他轻功极佳,这一蹿,总似有六七丈开外,若要昔日,这个距离对简昆仑并无困难,只是今天他却难以达到。 奋身一纵,也不过只是三丈远近。 他这里身子方自落下,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才自觉出情况不妙,回头看已不见来时之路,即使自己所住的那幢半月轩书楼,也失去了踪影,心里一惊,才知道此身已坠入万花飘香所设置的奇妙阵势之中。一时进退维谷,好生为难。 心里正自后悔,眼前人影乍闪,二先生却已笑嘻嘻站在当前。 “你这个人……” 才说了半句,二先生已嘻嘻笑着,脚下有了行动。简昆仑只得快步跟上,二先生跨前一步,他也跨前一步,一前一后,首尾相接。 步法左右穿插,宛若蝴蝶穿花,一阵快行,早已百十丈外。 忽地二先生跃身一纵,双手平伸如鹰,简昆仑已悟其妙,邯郸学步,亦步亦趋,身子一跃一落,站定之后,才恍然觉出,此身一如前样的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二先生正含笑向他看着,现出十分欣慰的模样。 “我明白了……”简昆仑说,“你是在教我破阵之法吧?” 二先生连连含笑点头,仍是一言不发,忽然用手向远方指了一指。 简昆仑先时已自怀疑,眼前阵势与当空星座暗相配合,此时透过二先生的引导,颇多证实,顿有所悟,这时是他有意指引,自不会放弃机会,正待向对方问个明白,二先生却已纵身入阵,不容他稍缓须臾,只得快速跟上。 如是,二先生在前,简昆仑在后,两者距离不足半丈,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简昆仑自能将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得十分清晰,乃自学样,惟妙惟肖。 走了一程,奇趣横生。 原来柳蝶衣当初设置这个阵势,夜观星相,昼研地理,配合着他的灵思妙想,足足数月之久,才得部署了眼前这个阵势,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本门重要人物,连同职在总管的雷公公,总共不超出十人,经他一一指点之后,乃能通行全阵无阻,其他众人,即使服务于此总坛的千百手下的弟子,充其量也只能一知半解,各就其职务有所相关的路线,予以分别指点,能窥全阵十分之一二已是不容易。 如此情况之下,眼前这个二先生之放浪形骸,来去自如,真个不可思议之极。 自然,这些却非眼前之简昆仑所能洞悉,只觉着前行的二先生身段步法,无一不美。 难能可贵的是对方身步不缓不疾,月影下极见分明,简昆仑何等造诣?自是望之能解,举一反三,顿时大为受用。 渐渐地,简昆仑乃自觉出,这个二先生步法变化极多,随便行来,即包括崆峒、少林、武当、形易……等数家之长,妙在从容穿插,亲而不乱。如此情况之下,简昆仑本身若非有深湛武术造诣,兼具极高智慧,且对武林名家武术有广泛之认识,即使能邯郸学步,勉强跟上不辍,想要悟其所以然,简直梦想。 简昆仑眼下急学强记,且行且悟,由于变化极多,乃致奇趣横生,妙不可言,这才明白,对方这个二先生,何以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夜来无家游魂似的,每每穿行于此阵之内,敢情这其中乐趣无穷。 按照原阵所设,行行松柏,耸耸假山,阡陌道路,乃至于亭台楼阁,无不兼具阻拦功防之妙,可是在二先生的脚步带领之下,却能惊而不险,逢凶化吉,妙在每能洞悉于事发之先,如此一来,即使最具吓阻声势的障碍,一变而为有形无实的幻景,十足的障眼法儿,也就不足为俱。 纵横来去,左右无阻,正因其步步惊险,便趣味频生。蓦地,前道似有灯光晃动。 二先生怔了一怔,并无回避之意,简昆仑警觉地拉了他一下,二人便就着眼前一块耸立的太湖石伏下身来。 这一手倒也有其必要。 二人身子方自伏下,即见灯光现处,远远移过来几条人影,值此破晓时分,庭院里浮现出一片淡淡雾气,乍看之下,难以认清,渐渐那一行人影来近了,才得看清,一共是四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身玄色号衣,身材高健,各配长剑,人手一支六角纱灯,护侍着正中一个身材瘦颀,面相清癯的老人,老人身后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简昆仑一眼就认出他是雷公公。 一行人神色匆匆,走得甚快,却因为走在正中的老人,并不擅武,速度自不如施展轻功那般快捷,好一阵子,才来到了面前。 简昆仑特别注意地向正中老人打量,见他面相清癯,神采斐然,颇有几分儒者之风。 忽然他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那日船泊江中,由飞花堂副堂主海客刘青亲自出马,去迎接一个神秘的贵客。 这个神秘人的身分,事后简昆仑却也猜到了,那便是专为医治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疾病而来的。 现在简昆仑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文采斐然的老人,就是那位被专程迎接而来的贵宾了,这一霎的行色匆匆,莫非显示着主人柳蝶衣的病情有了变化,还是…… 四个人的脚步,匆匆自眼前过去,留下了一连串的悬疑,实在发人沉思。 这一切看在简昆仑眼里,引发了许多联想,只是看在被称为二先生这个人的眼里,竟似全然无动于衷,随着对方一行四人的离开之后,他立刻自地上爬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原来的活跃。 简昆仑现在总算对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这个人的神智果然有点问题,必须时予提醒…… “不能再走了!”简昆仑拉住他,指了一下天,“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 二先生忽然呆了一呆,看了一下天,又向他脸上注意地看了一会,突地改为笑颜,连连地点着头:“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简昆仑听他居然开口说话了,颇是意外,这个机会颇是难得,自不可轻易放过。 “你到底说话了!”简昆仑说,“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二先生露着白牙笑着:“我不是哑巴……我不是哑巴。” “好!”简昆仑说,“请问贵姓?” “贵姓?” 一只手摸着脖子,二先生又傻了眼啦。 “唉!”简昆仑叹了口气,“你姓什么?叫什么?难道连自己的名字你也不知道?” 二先生直直地向他望着,一脸的认真模样,瘦脖子上老大的喉结上上下下起动不已,想不到这个最简单的问题,竟然使得他一时为难至此。嘴里哼哼唧唧老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整话来。 简昆仑颇是不忍地拍着他道,“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吧!” 二先生这才大感轻松,笑逐颜开地说道:“回去,好好……回去……” 别瞧他连最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一旦行动起来,却是极灵活,那么复杂的阵势,对他丝毫也发生不了作用,或许是夜夜行走,早已习惯,以之为每日例行功课,乐此不疲。 眼看着他展动身形,一如蝴蝶穿花,起落纵进,极见潇洒灵活,此时的二先生,显然又不能以神智不清而论也。 有了前此经验,简昆仑对眼前阵脚,已略能测知,此番回转较诸来时大为不同,暗以所猜步法,试证前行之二先生所出,每有所中,一来一去,收获甚大,无意之间,得此助益,始料非及,好不高兴。 二先生一路前行,很快地已返回来处。 简昆仑原意请他到自己房内坐坐,俾能做侧面观察,对他略作了解,却不知他身形不停,一径返回居住之处,便自不再现身。 此时天光近晓,东方已现微明,整个庭院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空气冷冽,颇有几分深秋的寒意。 简昆仑等了一响,终不见二先生转回,只得自行转回。 院子里静悄悄,好不冷清,几片桐叶在凌晨的冷风里溜溜打转,长幔拂风,猎猎作响,他才警觉到去时匆忙,竟忘了关上窗户。 正当他踏上石级,欲入门扉的一霎,一个高挑体态的人影在门前闪了一闪,却又缩了回去。 简昆仑吃了一惊,忙即站住脚步,轻叱了声:“谁?”随即快速向房内踏入。 那个高挑体态的人影,并未离开,其时正在恭候。 “是我!”她轻声答道,“无音!” 声音甚低,说时,又自退后了一步,立身于长窗一角,借着拂动的窗幔,用以对外掩身。 短帔长裙,头扎湘帕,把一口二尺青锋,斜插腰际,周身上下,收拾得甚是利落。 正是飞花堂堂主时美娇身前得力二婢之一的无音姑娘,此时此刻,她怎么忽然来了? “是你……无音姑娘……” “相公请进来说话……” 简昆仑心里忐忑,含糊应了一声。 无音上前,关上了门,闪身窗角,向外看了一眼,才自回过身来。 “相公不必多疑,我只是……” 微微顿了一下,她抬起脸来,一双眸子光华烁烁,却也气势逼人。 “我此来奉堂主之命,对相公暗中窥察……”冷冷哼了一声,“堂主料事如神,果然没有猜错……” 简昆仑心头一惊,外表却十分镇定。 聆听之下,声色不动地冷冷说道:“姑娘请示来意!把话说清楚一些!” “当然!”无音冷冷笑着,眼睛里的光华,更见有逼人之势。强将手下无弱兵。使人警觉到时美娇手下这个爱婢,绝非泛泛,颇似有担当一面的气势风度。 “有几句心里的实话,要向相公说明,无论是或不是,都请您实话实说。” 她特别加重语气,补上一句:“是我自己的私心话,与任何人都无关系。” 简昆仑这才明白,点了一下头。 无音轻轻说了声:“谢谢您!”重复一遍说:“是我自己的意思,您要是怀疑什么,或是不愿意回答,都没有关系,可以不必回答!” 简昆仑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虽然与对方姑娘见面不多,话也没说过几句,可是就有一种感觉,感觉到对方这个姑娘的聪颖正直,颇似存有深心,不免启人疑窦,令人心存不解。这一霎她的前来,莫非对自己有所表明,自剖?还是…… 微微思忖了一下,无音随即说道:“我与相公素昧平生,只是对您的作为,很是钦佩……特别是您解救朱先生那档子事……很令人感动。” 简昆仑看了她一眼:“是么?只是贵主上却为此很不见谅,以至于我落得了今日下场……” “您后悔了?” 无音不着表情地又遭:“听您的口气好像是,如果您早知道有今日下场,您就不会插手管这件闲事了?” 简昆仑冷冷一笑:“我一生绝不做后悔的事,这件事更不例外。” “如果您早知道这么做会开罪柳先生,而且祸连崔家大小,您也不后悔?” 简昆仑微微一笑,即使涵养功深,也难以自持。他站起身子,走向窗前,让清冽的寒风,侵袭着他的身子,兼以冷静一下他激动的情绪。 无音这句话,像是一支冷箭,忽然射进到他心里,一霎间,他仿佛看见了崔平死前那种无助,近乎于绝望的表情……以及自脚下淌出来的红红鲜血……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简昆仑缓缓回过身来。 无音只是静静地向他望着,仍在等候着他的回答。 简昆仑缓缓坐下来,暂不置答。 “您怎么不说话?” “我心里只有仇恨!”简昆仑冷冷地说:“没有后悔!如果这便是你们堂主特意要你来打听的,就请你转告她知道。” 无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一丝笑靥出现在她朴实无华的脸上:“您错了,这才不是堂主要我来打听的,刚才我已经告诉过您,这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和我妹妹总算没有看错您……今天我来看您,是要告诉您,我们姐妹对您寄以同情,愿意在暗中助您一臂之力……” 简昆仑想不到对方率直如此,一时颇感意外。 “你?”简昆仑惊疑地说,“你的胆子不小,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您的意思我知道!”无音冷冷说道,“相公您可不要误会,我们姐妹只是对您心存不忍,愿意在必要时,助您一臂之力,可没有丝毫背叛本门的意思,更不会出卖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简昆仑问:“柳蝶衣还是时美娇?” “时堂主对我们姐妹恩重如山……” “够了!”简昆仑点头说,“为什么你对我心存不忍?难道我眼下有生命之危?” 无音微微犹豫了一下,轻轻一叹道,“相公您是个聪明的人……” “你话中有话!” “唉!”无音又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柳先生心情很不好……在这个时候您与他见面,是很不利的。” 简昆仑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就要见面了?” 无音微微点了一下头。 “什么时候?” 无音又摇了一下头。 “很好!”简昆仑说,“我正想见识一下这位爱花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只可惜眼前他生病了,看起来他的病势还不轻呢!” 无音顿时一呆:“咦,你怎么知道他老人家生病的?” “我也不是瞎子,不会看?” “你看见什么了?” “该看见的都看见了。”简昆仑笑了笑,“包括那位老先生为他看病的事……看起来,柳蝶衣的病势相当严重,以至于他自己已束手无策,其实他本人已是绝高的医林妙手……连他自己都不行了!” “你……怎么知道?” 简昆仑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柳蝶衣既能自炼起死回生的灵药八宝金散,自然深精歧黄,见微知著,也就可以想知一切。他却没有向无音说破。看来这个无音,虽是机智灵巧,较之其主人时美娇却相差甚多。权宜眼前,当可智取。 无音用着奇异的眼睛向他看着,半天才说:“怪不得堂主说您是个危险的人物,又说您极聪明,看来她确是有知人之明!” 简昆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无音乃自点了一下头说:“总令主他老人家确是病了,不过这个病早已在身,时好时发,实在说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一次较为严重而已……” “而且,自从刚才问医后,现在多半已暂时稳住了病势。” “对了……” 说了这句活,无音忙即住口,才似觉出无意间透露太多。其实她和孪生的姐妹无言,自幼都是顶爱说话的,姊妹在一起,常常聊个没完,张家长,李家短,更爱背后论人是非,直到有一天时美娇发现了她们这个缺点,大发雷霆,力诫之下,特意为二人取了无音、无言这两个名字,从那时起,规定她姐妹一年之内,不许说话,犯则重惩,一年之后,果然收效,她们姐妹的话少多了。但是,先天本性上,她们仍然是能言善道的,这一霎,不自知地,竟似故态复萌。 简昆仑已由她嘴里知道了许多,点点头说:“这意思是他就要见我了?” 无音点了一下头,也许想到了不应该话太多。 “你刚才说到,时堂主料事如神,究竟是料到了什么?” 说时他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对方看着,那是因为他认定了无音的不擅说谎。 无音果然招架不住,讷讷道:“那是二先生的事……” “哪个二先生?” “当然是柳二先生了!咦,你们刚才不是还在一块,怎么你……” 简昆仑心里一动,终于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原来那位二先生他也姓柳,竟然与这里主人柳蝶衣同姓,姑且假设主人柳蝶衣是大先生,那么他的弟弟,便当以二先生称之了。 一个突然的念头,电闪心头,那便是这个状似疯癫,精神失常的人,竟是主人柳蝶衣的兄弟……莫怪乎武功如此卓越高超,却又是什么原因,致使这位柳二先生落得如此? 显然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与己无关。 无音忽然发觉到她的一再失言,却已是追悔不及,只是她来此主要的目的还没有道出,这件事在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有件事也许您还不知道……” 一霎间,她面现犹豫,思忖着,向着窗外看了一眼,才自讷讷说道:“永历皇帝…… 他……” 简昆仑顿时心头一惊:“他怎么了?” 无音又向着窗外看了一眼,讷讷说道:“听说如今情况很不好……” 简昆仑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压制着心里的激动。 “详细情形我还不知道……” 说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小声道:“昨天,我听见马副堂主跟我们堂主报告说,皇上身边的情况很不好,李定国吃了败仗,而且他们还抓到了皇上身边一个姓丁的大臣……” “丁魁楚!” 简昆仑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一时为之黯然。 丁魁楚是明末的两广总督,为人正直无私,就是他与当时官拜广西巡抚的霍式相拥立挂王朱由榔在肇庆即位称帝,说得上是永历皇帝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大臣,如今连他也落在了敌人手里,情况诚然是十分险恶的了。 “是丁魁楚……”无音点头说,“听说清朝皇帝悬有重赏,要捉拿皇上……派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且,吴三桂、孙可望以及好多好多的人,都对皇上势在必得,皇上现在已逃往桂林……” 简昆仑只是静静地听着,思忖着永历帝身边,只要还有李定国,翟式耜在,应该是还有相当实力,一半时或许无妨。 无如无音接下来的话,却又使他十分的紧张和焦虑。 “柳先生为此很不开心……”无音说,“听说下了手令,要我们堂主亲自出马。” “我明白了!” 简昆仑哈哈笑道:“什么时候动身?” “这个……也许很快了……”无音原本展开的眉毛,忽然收蹙在一起,脸现愁容地道,“听说柳先生很生气,特别嘱咐我们堂主说,如果皇上不合作,不能生擒,就下毒手予以杀害……绝不许皇上落在其它人手上……” 简昆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是因为时美娇的出手他领教过,机智、诡诈、神出鬼没,再加上几至于无敌的一流身手剑技,绝对冷静的头脑,这些已足以令人生畏,却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的无情! 这一点,只由她对付崔氏母子的残酷现实,即可证明。 果真柳蝶衣选中了她——时美娇出面,去对付日渐式微的永历帝。后者的处境,诚然岌岌可危,想到了时美娇的辣手无情,简昆仑一时间心情忐忑,如坐针毡。 他却是真正的无能为力了。 向着窗外漠漠地看了一眼,把一双无助的眼睛,转向当前的无音:“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宝贵的消息,只是……”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便自不再多说。 无音说:“我和妹妹私下里都希望相公您能出去,也许只有您能够救皇上……但是……” 她亦有她的为难之处,时美娇既有恩于她姐妹,目前更有主从关系,这个坚定立场,不容她有所背叛。再者,她的能力确属有限,像现在这样的通风报信,也许便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像是还有话要说,无音迟疑着正要开口,却为猝然飞临而来的一丝细响声音所警觉。像是一枚小小制钱儿落地的那种声音,叮地响了一声。无音却知道,那是妹妹传来的示警暗号。向着简昆仑匆匆地点了一下头,闪身而出,暗影里连续着几个快速闪纵,便自消逝不见。 简昆仑预料着,必将有人来了。 果然,一会儿的工夫,老王就送饭来了。来的时候甚是轻悄,进得院内,才咳嗽了一声,高声喊道:“饭来了!” 早餐食粥,一瓷瓮热热的鸡粥,配着两样小菜,很有点广东口味。 简昆仑索性把心宽了,有什么吃什么。那鸡粥是用浓浓鸡汁所煨,间以鸡丁莲子,甚多姜丝,香喷喷的,既热又浓,好生受用。吃了几口,便自夸赞起来,两样下粥小菜火腿薄片、虾油酱小黄瓜更是可口之极。 老王蹲在门口的朱漆大板凳上,打火抽烟,眯着两只眼睛,透过一片烟雾,向他瞧着,一副陕北土庄稼汉子模样。切莫以为这般形样便是老实,能够为万花飘香所用,哪怕是执鞭贱役的小厮,也都经过一番严格挑选,老王可也不应该例外。 “好吃吧?鹅就吃不惯这个……”还是那句老词,“鹅只爱吃羊肉泡!” “早上也吃羊肉泡?” “早上不吃!”老王说,“早上吃贴饼子,喝玉米粥,鹅们那地方的玉米可好啦,砸碎了,用里面的玉米掺子熬粥,可美啦……嘿!” 一根长八寸的小小旱烟袋咬在牙上,抽得吱吱响,那神色这会子可享受啦,就是给他皇帝也不想干。 “鹅们那地方女人也漂亮,又红又白,不高不矮,有鼻子有眼的……” 简昆仑听着差一点想笑。 “你先生别笑,鹅说的是真的,你没听说过?”一面摇晃着脑袋,用着浓重的陕北乡音吟哦着,“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有腔有调,却也合辙押韵。 像是当地传说的俚语,米脂、绥德、清涧、瓦窑堡等皆是陕北县名。月是故乡圆,这位老王看来是典型的思乡狂热,不忘本得很。 “鹅们那地方——绥德,男人也俊,一个个都像先生你这个样,又高又壮,俊得很!” “那你又是哪里人呢?” “这……”老王的声音忽然小了,“鹅也是绥……绥德。” 说到这里一扭头眶地一声,赶快跳下板凳,敢情是有人来了。 一行三人迎着新出的太阳,顺着廊子的那头,一径向着这边大步行来。 走在最头里的是个身披红衣的高大驼子,正是此间职掌内务提调的总管先生—一雷公公。身后二人各着黑缎子蝴蝶号衣,显然是本府当差。 老王赶忙把碗筷收拾妥当,方自就绪,雷公公一行已来至门前。 “小兄弟,你大喜啦……” 说时已停下脚步,睁着双三角眼,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嘿嘿笑了几声:“你的愿望达到了,主座有请!” 简昆仑心头一震。倒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无音刚才来说,马上柳先生这就约见了,难道说他的病已经不碍事了? 在心里略一盘算,简昆仑一言不发,站起来随即向外步出。 雷公公呵呵笑了两声,深邃的三角眼里,精光毕现,在对方这个年轻人身上打转。 这是有含义的,或许他认为对方这个年轻人,性命已将丧失于弹指之间,主人柳蝶衣的个性太熟悉了,那种不动声色,聚雷霆万钧于刹那间的出手,当今天下,实无人能予招架。多年以来,已不知道有多少奇人异士,自命不凡的剑道高手,或名重一方的宗派领袖……俱都败在了柳先生剑下……他们也都丧失了性命。 似乎是,柳先生有一项自己遵守的原则,多年来奉行无悖,那就是,绝不使败者生离。也就是说,每一个落败在他手下的人,均将同时丧失性命。这个他自己奉行的准则,就雷公公记忆所及,近五年以来,从无例外,以此推想,简昆仑这个年轻人的生存机会,实是微乎其微。 雷公公那双久经磨炼的眼睛,生平阅人多矣,人的生死祸福,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 所谓的吉凶生死,其实在当事者接触之前,往往已有异象显现,即一般所谓的气相也。 一个人在大凶猝临之前,常常行为乖张异常,常见的现象是乌云罩顶,印堂间一片阴晦,便是霉气当头的显现。印证于过往阅历,每有所应。这却是雷公公眼前所又不明白的了。那是因为,眼前的简昆仑,显然并不具有那种死亡来临前的异相。这个特殊的发现,使得雷公公甚是惊讶,一双三角眼,情不自禁地频频在对方脸上打转,越觉对方少年菁华内蕴,英气盎然,这种气魄,似乎与死亡有着遥远的差距……一时之间,脸上越现不解。顿了一顿,才自微微点头道:“跟我来!” 一行四人,随即踏上了眼前朱红长廊。 雷公公前行带路,简昆仑居中,两名当差武士殿后,一经前进,脚下甚快,三数个转弯,已拐上了一条幽树衍生的甬道。这般步法,颇与夜来二先生施展相仿佛。雷公公特意混淆,故示玄奥,简昆仑明明看出其用心,却是只当不知,暗暗将目光所见,记在心里。 俄顷间,眼前已来到了一处绝妙世界。 朝阳泛金,繁花争艳。彩屏一面,其实是半壁青山,却为一种不知名的红紫小花大幅披挂,一面是红一面是紫,间隔着老树奇石,甚是怪异。花色奇艳,在阳光的渲染之下,光彩极强,不经意地看上一眼,也觉刺目难开。 流目园中,百花竟蕊,无限芳菲,以时令计,应已届深秋时候,偏偏这里却看不出一些秋的意味,触目所及,甚多奇花异卉,竟是简昆仑生平初见,连名字也叫不出来,显为主人所穷心搜罗,证之对方爱花主人那个奇怪的雅号,应是当之无愧。 简昆仑脚步未曾踏入之先,已自感觉到花气袭人,这时更不禁为阵阵浓郁花香充斥鼻端,顿时神情为之一振。 思念中,已前进百十丈远近,眼前景致竟是较前更甚,奇花异树,小桥流水,随着前进的脚步,一一毕陈,耳边上众乌啁啾,时见彩羽纷飞,分明置身世外桃源,怎么也不曾料想到,这里有此一处胜景。地势竟是如此之大,一路踏行,简直如置身山阴道上,目不暇给。 简昆仑一面行走,一面暗自打量,对于眼前这等寓自然人工于一炉的磅礴气势,大为惊叹,柳蝶衣其人这个黑道魁主,严然有其不可侵犯的凌人气势,观乎此当可认定。 雷公公带领着他,方自在一处紫藤花重重叠生的门前站住,即有一白衣少年闪身而出。 来人少年乍然的现身,全无声息,似早已守候在侧,无论如何,手脚轻灵,一身轻功可观。 双方自然是熟悉认识的。雷公公如此高傲,乍见少年,却也不得不勉强挤出一脸笑容,抱拳唤了声:“七郎!” 被称为七郎的白衣少年略略点了一下头,一双眸子,却只在简昆仑身上打转。 或许是他想象中的简昆仑,与眼前人形象不大一佯,是以乍见之下,神色甚是惊异。 “这人交给我了,雷师父你们回去吧!” 嘴里说着,一双明锐眼睛,兀自不离当前简昆仑身上,转瞬间已把他瞧了个内外清楚。 雷公公不大情愿地嘿嘿笑了两声:“这个……” 少年七郎忽似不耐地沉下脸来,冷笑一声,目注向雷公公道:“怎么,连我也信不过么?” 出声清脆,宛若妇人,再观其人,长长玉立,猿臂蜂腰,俨然硕健男子,偏偏唇红齿白,玉面无须,便是坤道行里,亦难觅如此姿色。 若道如此姿色,全无男儿本色,却是大谬不然,眼前七郎不过神色少愠,竟有凌人之势,明眸如电,直视间,雷公公那等气焰之人,相形之下,竟为之黯然失色。 眼前在七郎目光逼视之下,雷老头只得又做出了一副笑脸:“你言重了,既然如此,这人便交给少君你了,只是……” 七郎不耐地哼了一声,转目简昆仑道:“简兄请!”抽身而退,再也不向雷公公多看一眼。 第九回 绿荫深处桃子熟 七郎翩行于前,昆仑亦步亦趋。 见他细腰、丰臀,宛若女子,却是步履刚健,身手了得。好生生出现了如此之人,使得原本就已十分诡异的此一庞大组织,更加添了几许神秘…… 看着七郎那般款款身步,简昆仑只觉着好别扭,不大自在。恨不能照屁股给他一脚,偏偏对方持礼以待,又奈之何? 一袭白衣,闪闪生光,却绣有点点桃花,人是那般的俊俏,我见犹怜,错在投错了娘胎,若是个女孩儿家也就好了。他却又是个男人。 简昆仑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偏偏那个婀娜娇好的身子,就在他眼前移动,闪动跨进,如风摆桃花,竟是点尘不沾。论及武功,真正顶尖儿一等一的高手,印象里对方门中,也只有那位飞花堂堂主时美娇,堪与并论。 他由是对眼前七郎,心生诧异。先前雷公公曾以少君称之,莫非他是主人柳蝶衣子侄辈人?抑或是柳氏入室弟子?果真这样,在万花飘香此一组织里,应是身尊位隆,为人敬重,观之雷公公先前对他形样,却是忌讳有余敬重不足,却又为何? 七郎前行极快,却不忘时时回头打点,每纵一步,即回身相待,这番顾虑也忒仔细了。 简昆仑耐着性子,一言不发,所幸主人下榻的紫竹精舍,已在眼前。 简昆仑对七郎,固是心存厌恶,但是他那一身杰出轻功,却令他不敢稍存轻视,尤其是他前进的步法,在启发着有关眼前阵势的关窍,七郎再一刻意逗留,顿为简昆仑有所悟及。 平湖秋水,一桥枕波如醉。几株枯树,掩不住垂垂老态,在蒸腾着袅袅水雾的映衬里,形样越显萧索。小风轻袭,在洒满了黄金般的秋天太阳里,揉碎了波光粼粼的层层水面……一个人斜倚老树,长竿在手,正自临湖垂钓。 那么宽大的黑色长帔,墨云也似地置散在草地上,正同于他身后过长的棕色长发…… 两样东西连在一起,给人说不出的懒散意味。 懒散便说明了那个人,以至于,他虽然长竿在手,却连眼睛也不睁开,竟似睡着了。 手上长竿之外,身旁草地上平置着两口带鞘长剑,一个饮水的紫砂瓦樽,一具七弦琴,这一切在眼前宁静的气氛里,也同主人一样,俱似睡着了。 简昆仑触目而惊,霍然定住了脚步。无庸多说,这人便是柳蝶衣了。 双方距离约在五丈左右,然而简昆仑却约束着自己不再前进,对方即使身怀绝世奇技,在这个距离之内,也是万难施展。 然而,那老人——柳蝶衣却似真个睡着了。原本闭着眼睛的脸,竟似不支地微微垂了下来,甚至于手中钓竿,也有下垂之势。简昆仑目及之下,禁不住吃了一惊。对方若真是那个传说中的爱花主人,便是当今天下最厉害的一个人,何至于眼前懒散如此?他岂能不知道自己的来到?抑或是根本就没有把自己这个人看在眼里? 一霎间,简昆仑心里不觉羞辱,几至形色于面。似有阵阵微风,将地面萧萧落叶向外蠕蠕移动,包括水面粼粼的波纹,都像是在一个自然的频率里作息,这频率也似支配着主人的呼吸。 他竟真地睡着了。 虽不曾发出震耳的鼾声,却是充耳可闻,随着他均匀的呼息,双肩做一定的耸动,粼粼波纹,蠕蠕落叶,都在此一个频率里,配合得恰到好处。 这番景象其实再自然不过,偏偏就错在太自然了,看在明眼人如简昆仑者的眼睛里,顿时心生警惕。 所谓的混元一气及太极感应圈,皆为传说中内功极上乘境界,擅者极稀,能达到如此功力境界者,不用说,自然大非寻常,看来眼前的柳蝶衣,应是庶几近之了。 果真如此,简昆仑需向前踏进几步,便能测知,那是随着练者本身的气机感应,借助于呼吸或全身穴脉的自然传送,达于体外一定距离范围,在此范围内的任何介入,都能使练者本身有所感应。必是因为如此,柳蝶衣才似毫无顾忌地睡着了,这种奇妙的反应,甚至于包括水底游鱼。若是一条鱼,恰于这一霎上钩,自然能使他立刻警觉,其实在上钩之前的触动钓饵,也有不可思议的微妙感应。 对于柳蝶衣言,七郎当是称得上细心体贴,极尽照顾关切之能事,以至于眼前的闭目小憩,他也不忍心率先打扰,便自远远静立一隅,敬候着主人自然的觉醒。 便是那片轻悄的枫叶,打扰了主人的美梦。 一片红通通,几至透明的枫叶,自湖边老树枯枝飘落而下,翩翩自熟睡中的主人头顶飘过,便是这般轻轻的一丝音讯,使得睡梦中人猝然为之惊醒,反应极其鲜明! 像是为人推了一下,柳蝶衣霍地抬起头来。 却在这一霎,右手长竿,倏地抡起,水花一响,一条盈尺银鳞,同时钓起,不缓不急,却为他同时抬起的左手操在手里。 虽说是忽然惊醒,他的动作并不慌张,反似极其从容,右手抡竿,左手操鱼,配合得恰到好处。那一双蕴含着隐隐光采的细长眸子,却已注意到简昆仑的到来。 “唔——你来了……” 反手把鱼抛向湖里,这一霎,他的睡意已似全消。 “你过来,咱们好说话!” 说时,长竿直倚,却把身子缓缓向后仰起。 简昆仑哼了一声,举步直趋而前。约莫在对方身前丈许左右站定。 他几乎已可判定,眼前这人便是柳蝶衣了。 这个人在他心目中,不可否认的,是具有极为特殊分量的。然而,正因为这样,他却更不能在对方面前稍示微弱。 想象中,柳蝶衣这人,必然已很老了。甚至于刚才的那一瞬,瞧见他垂下的棕色长发,依然认为如此。直到这一刻,双方近距离细察之下,才觉着这个判断错了。 这个人并不老迈。 看上去,不过四旬左右,眉长目俊,鼻直口方,若非困于眼前的病势,略似憔悴之外,平常时候,应该是相当英俊漂亮的一个人物。 柳蝶衣也似同样地惊讶。也许是简昆仑的忽然出现,使他想到了许多过去,这一切都因为简昆仑与他父亲的酷似。 “不错……看来你确是简冰的儿子……”他说,“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简昆仑。” 一霎间,他眼睛交织着谜样的光采,似乎许多过去了的事情,一下子都记了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叫这个名字?” 简昆仑当然知道,却没有必要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基本上,双方敌对的立场,并无改变,特别是简昆仑知道他与父亲的那段宿仇之后,新仇旧恨齐聚心头,岂能轻言化解? 柳蝶衣的神态依然不失懒散,这一霎更似带有几分虚幻的飘渺…… “那是因为你出生在西北地方的昆仑山……”他说,“你母亲是个红颜薄命的女人,生下你不久之后就死了。” 简昆仑冷冷一笑:“你说得都不错,看起来,你对于我家的事情很清楚。” “清楚得很……”柳蝶衣微微笑着,“可以说比你还清楚,但是今天我召你来这里,却不是跟你闲话过去,过去的事情连你都不一定知道。” 简昆仑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柳蝶衣说:“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年轻人见义勇为打抱不平,这都不是坏事,要紧的是,不要意气用事,更重要的是要量力而为,自己要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就像你的……” 顿了一顿,他再一次向简昆仑注视过去。 “你坏了我的大事……” 说到这里,柳蝶衣那张颇似憔悴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苍白的颜色。 “你的胆子不小……”柳蝶衣说道,“这个天底下,凡是胆敢与万花飘香这个门派为敌的,结果只有一样——便是自取灭亡,你也不会例外。” 简昆仑立刻有所感触,便是透过对方语锋所立即传过来的强烈杀机,以至于使得他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他立即又向前踏进一步,依然是站在原来地方,目光里由不住散发出强悍的刚烈意昧。 柳蝶衣禁不住微微笑了。 “我知道,你是家学渊源,你父亲当年剑术极佳,看样子,你也不差。时堂主更告诉过我,说你的剑术功力尤在那个崔平之上……崔平也已相当不错了,他的红棉剑技,在剑术门中,独树一格,应有一定的分量,只可惜,你与他初次相见,他便死于非命,要不然对你应有相当稗益,很可惜……” 对简昆仑来说,这几句话真有割肤刺心之痛,一个成名剑客的死,在他嘴里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便算是盖棺论定了,更何况致死崔平的元凶大恶就是他本人。 简昆仑虽似有刺心之痛,却不便现之表面,更不欲为此于扰了眼前自己的情绪。 聆听之下,他也只是微笑而已。 柳蝶衣却很仔细地向他注视着,就气势而论,他瞧出一派剑术大家的形象。 就只这一点,对方虽只是个少年,他却不能轻视。 “七郎!”他转过脸来,瞧着身边的那个少年,“这便是我常常与你谈到的大家风范了,遗憾的是,你却没有……” 七郎腼腆着扭了一下身子,媚色中大有颉颃,意似不服。 “我不是说你的剑术不及他……这一点,须待你们比过才知道……”柳蝶衣说,“我指的是气宇和风范!你应该记住,一个具有杰出身手的人,都应该具有一种属于自己的风格气势,即使功力有所不足,气宇却不能不弘。” 柳蝶衣的眼睛,不失怜爱地看向身边的六郎。 “这么多年以来,你常常遗憾,碰不见一个剑术能与你抗衡的敌人,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指了一下面前的简昆仑,柳蝶衣说,“就是他!” 七郎微微呆了一下,大眼睛里交织着极其错综的感触,本质上,他极其要强好胜,只是却无意拿眼前的简昆仑来试剑。 柳蝶衣的此一安排,显然是有深刻涵义。对于他来说,简昆仑还是一个孩子,如果仅仅只是比试一下,自是不伤大雅,若是另有居心,可就大大有失风度,传扬出去,难免令人失笑,在柳蝶衣来说,这是他无论如何所不能为之的。如此一来,这个差事可就落在了七郎的头上。 七郎的剑术,曾经他刻意指点,已具有十分可观身手。 七郎的沉着冷静,手下无情,他更清楚。 七郎的身分尤其暧昧,既非是他门下弟子,却远比一个弟子自他身上学习得更多。 既非是他属下一员,却可任意进出任何殿堂,承宣他的旨意。他应该算是一个门下的请客,可是清客哪有如此排场?尤其是近两年以来,柳蝶衣对他的凡事依赖,进出相随,几乎已到了一日不可分离地步。 七郎既是赳赳昂藏七尺之躯,却又妩媚一如妇人。 这一切点缀着眼前这个少年七郎,诚然多姿多彩,不要说外人弄不明白,就是万花飘香里面的自己人,也搞不清楚他是个什么身分,只有极有限的如时美娇这等身分的几个人,略略知其一二。而这几个人却又都心照不宣,决计守口如瓶,人前人后都不会轻易吐露只字。 七郎的重要,只有主人柳蝶衣自己心里清楚…… 多年以来,这个形象特殊的少年,曾为他夜行出入,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铲除了不少格于现实,而又不便解决的人物。 每一次,七郎都能圆满完成任务,从来也没有令他失望过,一切的一切……正说明了柳蝶衣对他的倚重,于公于私,都不可一日或缺。 现在,他却期望着,把简昆仑这样的一个人,交到七郎的手里。 七郎的感触,甚是震惊。他与柳蝶衣之间的默契,早已是心有灵犀,什么事根本用不着多说。眼前这件事,更不例外,便是柳蝶衣存心假七郎之手,杀害对方简昆仑这个人了。 “我已为你们准备好了宝剑!” 两口形式古雅的长剑,早已平置草地,简昆仑在见面之初,已经注意到了,其中一口,正是时美娇得自崔平手里的那一把月下秋露。 月下秋露正在柳蝶衣手中轻轻把玩。 “好剑!”嘴里赞赏了一声,他那一双长而秀俊的眸子,平视着当前的简昆仑侃侃而论,“知道吧,此剑是当今仅存的七口古剑之一,当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我曾经一度动心想据为己有呢……” “后来呢?” 简昆仑已由对方身上学会了耐心,哪怕是死亡将至前的一霎,也不要使自己变得气馁,或张皇失措。 对于简昆仑这般镇定,从一开始,柳蝶衣就很欣赏,一个能视死如归的人,无论如何都值得喝彩。 “后来我自己得到了另一口,”柳蝶衣说,“便是七口古剑之一的风起云涌。” 他随即拿起了这口风起云涌,双剑并陈当前。 “月下秋露性寒,属阴,风起云涌性烈,属阳,比较起来风起云涌的杀性要强得多……却是正对了我的口味,或许月下秋露的质地,比风起云涌更要纯一些,只是:它却与我比较没有缘分。” 简昆仑冷冷说:“怎说无缘?现在它已经在你的手里。” “不,它是你的……” “我?” 简昆仑几乎惊愕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配拥有它,那么它便是你的了。否则,便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说着,柳蝶衣含着微笑,把手上的月下秋露交给身边七郎道:“把剑给他!” 七郎微微愕了一下,答应一声,走过去把剑递给了简昆仑,后者迟疑了一下,也就不客气地接了过来。 “这口剑原是你父执好友所有,他死了。更无后人,你便是唯一的合法持有人……” 微微一顿,他含笑接下去道:“当然,如果你也死了,这口剑才会变成真正的无主之物,那时候情形就不一样了。” 简昆仑微微一笑,很明白对方的弦外之音,一双眸子自然地转向面前的七郎。 如果柳蝶衣再无别意,那么能够杀死自己的人,便是眼前这个人了。 从柳蝶衣手里,接过了风起云涌,七郎的手心直觉着有些冒汗。天知道,在柳蝶衣过去无数次的策使之下,早已经记不清杀过多少人了,然而,却没有任何一次像眼前这一次这样,使他如此为难。 人与人的接触、观感,实在太微妙了,什么原因也说不上,反正从第一眼开始,简昆仑这个人就对了他的脾胃,其中更似有些什么别的因素……思绪纷至沓来,一时也理它不清。 柳蝶衣的眼睛就是命令,谁也无能抗衡。七郎早已习惯,更是无能反抗。在柳蝶衣的目光注视之下,他别无选择,便只有接受之一途。 他的眼睛随即向侧面敌人简昆仑注视过去,后者并无丝毫怯敌之意,在简昆仑的感觉里,柳蝶衣一代剑狂,自己万无取胜之理,眼前的七郎,却大可放手一搏,当设法立于不败之地,再留后策! 然而,柳蝶衣这只水晶狐狸,极其狡猾,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要他先自透出了口风,才能伺机后动。 紧紧握住手里的月下秋露,简昆仑内心不胜激动感慨,直觉里仿佛崔平世伯的阴灵就在身边,正在向自己注视。接下了崔平的剑,事实上也就等于更正式地接下了为他老人家复仇的重任……便是这种情绪的感染,一霎间加深了眼前的仇恨。 一股凌人的气机,打从七郎立处,直袭过来,说明了双方正式敌对的立场。 这个七郎必有非常身手,只由眼前这股凌人气机即可判知。事实上,也只有深精内功、精通剑术菁华,才能如此施展,简昆仑再也不能心存犹豫,霍地向正中跨出了二步,双手倒持长剑,拉出了门户。 “好!” 柳蝶衣由不住在一边赞了一声,转目七郎道:“七郎,你可看见了?这便是我常常与你说起的龙形一字剑门了……你可知道?” 七郎点头道:“我知道。”一双眼睛不敢稍瞬,直直向简昆仑注视着。脚下随即也有了移动,渐渐与简昆仑正面对立。形势的发展,已到了一触即发地步。 柳蝶衣忽然一笑道:“我几乎忘了,这是不公平的……”话声甫落,他斜倚的身子,已似一片乌云般倏地腾起,猝起即落,宛若怪风一阵,已到了简昆仑身边,随着他递出的右手,眨眼间已扳住了简昆仑左面肩头。 出手奇快,宛若电光石火。 简昆仑真的没有想到,对方忽然间竟会有此一手,正因为前此被时美娇封了他身上要紧的穴脉经络,以致身手大欠灵活,更何况柳蝶衣电光石火的亲自出手,乃至于一上来即为对方扳住了肩上要脉,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虽说如此,他犹有反手出剑之能。那意思是,在对方力道尚未贯穿全身之前,把握分寸,于一发千钧间出剑伤害对方要害。 一念之间,长剑已脱鞘递出。 反手一剑,巧取天星!仰首倒转之间,直向柳蝶衣咽喉要害间撩去。 却是慢了一步。柳蝶衣身法绝快,并无逗留,简昆仑动念发剑之始,他却已去而复还,来去如电,惊鸿一瞥间已闪开了身子。 “哼哼……”打量着面前的简昆仑,柳蝶衣微笑道,“还差一点,不过,如果现在出手,可就要快上许多。小子,你身上的脉络,我已经给你解开了,大可施开身手,全力一拼!” 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道:“你二人年纪相差不多,剑术各有成就,兵刃来往,举手应无相让,不必心存仁厚,且看看胜负如何!” 言罢,后退一步,立于树下,大有作壁上观神态。 简昆仑聆听之下,才知道身上脉络已解,对方果有毒手相害之意,方才出手,自己已是万无活理,一时大为自惭,试着运行一下气机,果然畅通无阻。 话虽如此,柳蝶衣岂是真的对他心存不忍?简昆仑却不敢如此猜想。柳蝶衣分明自负托大,眼前故示小惠,为他解开身上脉络,其实正说明了,他对李七郎的信任有加,认为即使双方在完全公允的情况之下,七郎犹应有必然制胜的绝对把握。如此一来,简昆仑应是死而无憾。便是传言出去,也与他的虚名无损。 打量着当前的七郎,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一切皆在不言中了。 柳蝶衣的话其实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什么举手对敌应无相让,什么不必心存仁厚,在在说明了眼前一战非只是胜负而已,看来亦是生死存亡之一战。 简昆仑洞悉了对方心意,确是不敢心存大意,便把全部注意力暂时移向对面七郎身上。 “既蒙主人看重,足下想必具有非常身手了,请教贵姓?大名上下?” 说话之间,已然运动真气,贯通全身,神采间大异方才。却有一股凌然气机,透出气海一穴,渐渐向外充斥扩张。 七郎立刻就感觉到了,面色微微一惊,才似知道对方大非易与之辈。 “我姓李,”七郎说,“这里的人都只叫我七郎,你也这么称呼我就对了!” 对答之际,双方护体内气已然相接触,却是一触即分,若即若离,用以作为探测对方行动的触角,极其微妙。所谓的高手对招,常常便是如此,能够制敌于出手行动之前,端赖此微妙气机交接。 湖边秋色,爽朗中带有几分萧索。破碎了的阳光,在眼前地面上蠕蠕颤动,红叶三五,冉冉脱枝迤逦作舞。 李七郎的长剑还没有出鞘,只是神态间,已有所改变,那一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已似乎失去了原有的妩媚,姣好的面颊,也不再腼腆,变得狡黠而凌厉。终于,他现出了可怕的一面。 一种突然的感触,使简昆仑警觉到对方李七郎的十足可怕之处……这番感触,前所未见。 便在这微妙的一霎,李七郎已跃身而前。 简昆仑却抢先他一步挥出长剑。 两道闪烁剑光,在一个流动弧度里,接触到了一块,很可能只是剑尖部位,发出了叮地一声脆响,摇碎了一天剑影,双方已倏地分开。 一出即收,倏忽去来。闪开来的身子,更是一动即定,突然站住的脚步,宛若打下地层里的一双钢桩,固若磐石。 那却只是一霎间事。 紧接着双方已二度交锋。 像是猝然掀起的两堵波涛,猛然间迎在了一块,凌厉猛劲的接触里,交织出一连串的金铁交鸣。飞动的剑芒,宛若泛泛流电! 猛可里,一片流电打简昆仑头顶上闪过,其间距离,惊险万状。 这一剑,原是七郎剑中精髓,取意乱雪纷飞,故名雪花罩顶,原是柳蝶衣得意之传,简昆仑无论前进后退,或上或下,稍有移动,定当身着剑锋溅血当场。 他却是身着磐石,丝毫不惊。 饶是这般,李七郎的剑锋,兀自险险乎擦着他的发梢挥落过去。 旁观的柳蝶衣显然吃了一惊。 李七郎一剑落空,即知不妥,却已避走不及,简昆仑掌中月下秋露,宛若跳动银蛇,在一个反手持剑的奇快势子里,剑身灿若匹练,噗地扎进了李七郎右臂。 剑势方出,简昆仑已心中后悔。无论如何,这个李七郎与自己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一剑结果了他,于心何忍。 意念方动,同时也接触到了七郎无助的脸,却于十分凄苦、绝望的神采里,迸出了令人费解的一丝微笑。 简昆仑顿时心头一震,掌中剑原已刺入对方肩胛,只消稍进,或是剑芒微吐,也定能使对方内脏尽摧,立毙剑下,却是困惑于李七郎那丝莫名其妙的微笑,心头突有所疑,手下略迟,便只是弹指间的瞬间犹豫,李七郎的那一口风起云涌,已由左腋翻起,在几乎没有任何形迹可供追寻的情况下,刺中了简昆仑左面肩窝。 像是触了电般,各自打了个寒噤,刷地分了开来,落身于寻丈之外。 红血怒涌,一霎间已染红了各人上衣。 简昆仑终于明白了对方的诡计,那一丝伪装的微笑,不但使李七郎绝处逢生,更反败为胜,扭转了整个战局,使对方在已呈绝望的败势里,戏剧般地获取了生机,虽不能说反败为胜,却已是半斤八两,各占胜场。 对于简昆仑来说,虽然侥幸没有丧命在李七郎剑下,却也没有脱离死亡阴影的宠罩。 还有更强大的敌人,就在身边。 是以惊魂甫定之下,一面自行点穴止住伤处流血,一面转身向柳蝶衣望去。他认为这一霎是柳蝶衣最易向自己下毒手的机会,不能不防。自然,如果柳蝶衣真有这个意思,简昆仑根本无能防范。 简昆仑的顾虑,并非无因。 柳蝶衣果然有此心意,却不过只是在于动念之间,并未真的实现。随即发出了一声深深叹息。 简昆仑知道自己这条命,暂时是保住了。 第十回 何堪青霜慰寂寥 李七郎的这一剑扎得还真不轻,透过简昆仑左面肩窝深深进去,足有四指来深,若是再进去一点,可就保不住伤了经络肩骨,虽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却很难说不为此落下残废,这一霎,当他自行探视时,不禁深深感叹,暗自称庆。 回想晨间那一霎的对剑,李七郎诚然是剑道中的一个怪杰,实在是极可怕的一个人物,或许他的真正实力,犹过于此,却又是不知为何,有意无意间,对自己竟似留了三分情意……却又为何? 如果这个猜想属实,李七郎的剑法即使不高过自己,也应与自己相伯仲,若非是自己先伤了他,他是不会施出最后的那一手近似于无赖的险招……虽然如此,那种以微笑诱敌的杀招,却是前所未见,堪称诡异凌厉之极。 李七郎这个人,在万花飘香这个帮派里,究竟又是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柳蝶衣何以对此人厚爱如此? 犹记得战局结束时,柳蝶衣讳莫如深的那一声叹息,其中难免不包含着某种容忍,以及对李七郎的失望,或是宽恕…… 简昆仑却是在此微妙的感情夹缝里,得以暂时生存,非但如此,前此为时美娇所点闭的穴脉,也已解开,更意外的,得到了崔平身后遗下的那一口月下秋露。 或许说,正由于李七郎那微笑的一剑,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否则又何望能在与柳蝶衣的对阵里,得以幸免? 一切的一切,玄妙而离奇,竟然使得他必死不死,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之下,逃过了一场杀身大劫,回想起来,真个不可思议。 然而,这一切却并不表示今后就太平了。 柳蝶衣的深沉、冷静,在在显示着他是一个极可怕的人物,今日侥幸自李七郎剑下脱生,保不住明日的杀机重现,基本上双方的敌对立场并未消除,以柳蝶衣之心狠手辣,过去种种,又有什么理由,要对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心存袒护?那么,再一次的传见,只怕便是自己死期到了。 简昆仑这么想着,顿时心生急躁,一时顿难持平。 知彼知已,百战百胜,对于敌人的每一分了解,都是必要的。 他甚至于已猜测出来,下一次的传见时间,应当在三天之后,也就是说在自己肩伤新愈,已完全恢复战斗能力的时候。这是根据他对柳蝶衣初始一见之后的个性了解。在此之前,对方可能不会有所异动。 如果这个猜测不错,这几天对方非但不会对自己心存加害,反而会对自己小心调护、照顾有加,目的是要自己的肩伤早日复元。 面对着沉寂的窗外,简昆仑的思绪愈加清晰,渐渐他感觉到身边的杀机愈是沉重,从而得出了结论。 “离开这里!” 不但要离开,而且还要快。也就是说,在自己肩伤未痊愈之前,就得离开,这样才能避开柳蝶衣另一次毒手的陷害。 这个猜测如果正确,倒是真正应该感谢李七郎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这一剑了。 来回地在房子里走了几步,简昆仑心里越是忐忑……却只见一行人影,来到近前。 来者四人:两名身穿号衣的该门弟子、雷公公以及一名留有短发身着蓝衫、貌极斯文的中年文士。 透过雷公公的介绍,简昆仑才知道身着蓝衫的这个中年文士,名叫谷青松,深精歧黄之术,大概是常驻这里的一个郎中。 简昆仑的猜测不错,柳蝶衣果然对他爱护有加,眼前谷青松正是为他并不十分严重的肩伤而来。 雷公公显然对于他的犹能生存,感到无限好奇,至于眼前出动谷青松为他特意疗伤,那就更是不能理解了。一团疑惑,岔集心头,干脆什么也不说,只在一边看着。 一番诊治,望、闻、问、切之后,谷青松什么话也不多说,亲自动手为他敷药包扎,又留下了一帖内服药,嘱咐了几句,便自退出。 雷公公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睁大了一双眼睛,在他脸上瞧了半天,才又摇了一下头,匆匆离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行四人就此离开。 时间约在西末戌初,天色渐渐地有些黑了。 紧接着送饭的老王又来了。 饭菜仍是一样的精馔。 四菜一汤之外,外加一大碗羊肉泡馍。这便是老王嘴里的佳肴珍馔了。 “加上点辣椒,就着糖蒜吃,嘿,可好吃啦!”老王眼巴巴地瞧着他说,“饼是我自己动手给掰的,你尝尝,尝尝……” 果然美味之至,简昆仑一口气把一大碗都吃光了,反倒是别样的几盘菜都剩了下来。 老王看在眼里,可就更乐了。 “你看怎么样?我就告诉你说,有了羊肉泡,啥也不想吃啦,什么鸡鸭鱼肉,都得靠边儿站……” 一面说一面收抬碗筷,又道:“回头还要给二先生送一碗过去!” “二先生也爱吃?” “呵!那还用说,这东西一吃就上瘾,想不吃都不行!二先生早就上瘾啦!” 简昆仑轻轻一叹,说:“可怜!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谁?二先生?”老王直着两只眼,哼哼两声,“这位先生,唉……” 简昆仑道:“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成了疯子?” “也不能说是疯子,有时候也很好,闹不准!”老王搁下手里的食盒,挤着两只眼,“说他好吧,他马上就坏,说他坏吧,他可又有好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病,老神仙也摸不清楚!” “怎么不请个大夫瞧瞧?” “大夫?”老王一个劲儿地直摇头,“别提了!”他说,“头一回一个大夫,叫他给揍的鼻青眼肿,第二回更别说了,硬是叫他给拧下来一条胳膊,要不是雷公公眼尖手快,八成儿连命都没有了。你说说,谁还敢再给他老人家看病去?” “柳先生自己也深精医术,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老王整理着他身上的号衣,嘿嘿一笑说:“这些事情,我们底下人也说不清,知道也不能多说……”叹了口气,拿起食盒说:“你先生人不坏,刚才的话听过了就当胡扯,可别说出去,要是传到了总管事耳朵里,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好啦,不给你先生聒噪了,我走啦。” 说走就走,转身迈出了门槛…… “他二姐……你可别走,我来啦,我来啦……今夜晚二更不来,我三更准来……跳墙相会!” 简昆仑来至院中,月色如银。 由于二先生的示范导引,连日来的留意观察,他已对这里阵势,有了初步了解,最起码眼前附近的这番部署排场,看来应是难他不住。 肩上伤势,不碍行走,况乎穴脉已解,正当小试牛刀,且先到二先生住处走走。 像是一片花般的轻巧。简昆仑来到了二先生居住之处。 像是半月轩一样,这里也有个动听的名宇: 飞红小筑。 想象中,当藏筑于红叶深处,其中包括他所居住的那所精致小楼,也全是红色。 小小阁楼,已全为绕生的芭葜爬满,冷月下鬼影森森,二先生住在楼上。那里亮着盏灯,光采婆娑迷离。简昆仑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已攀上了楼栏。他的轻功绝佳,一经施展,落地无声,更何况夜风萧萧,落叶飘飘。 二先生正在室内来回踱蹀。颀长的身影,苍白的脸,喃喃不绝的低声自语,衬托在昏暗的灯光里,倍觉凄凉。 这一切,发生在一个被认为神经不正常的人身上,倒也不足为奇。 简昆仑待将现身而出,忽然却又终止了这个动作,那是因为眼睛里忽然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灰黑颜色,油光铮亮,像是一个……一个骷髅! 简昆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神再看,那东西正捧在二先生手上,昏暗的灯光衬托里,凸凹分明,不是个骷髅是什么? 这个突然的发现,猝然使得简昆仑大吃一惊,似乎呆住了。 或许是长年的抚摸摩娑,整个骷髅变得异常光泽,映着灯盏,闪闪发光,乍看之下几疑骷髅是为大理石所雕制,若非仔细辨认,还真不大容易看出来。 二先生真是疯了。 那么近地看着,两只手捧着,近到与骷髅几乎颜面相接,这一霎二先生脚下不再移动,全神贯注地只是向手上的这个骷髅注视着,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二先生在笑……白森森的露着一嘴牙齿,像是遇见了什么可乐的事,又似面对着多年不见的故人,那种面对谈心,全然忘我神态,真有传神之妙。 飞红小筑整个楼阁,似乎只住他一个人,冷月昏灯,与他作陪的便只是这个骷髅。 一霎间,举止掺合着几许鬼气,阴森森的好不怕人。 简昆仑那般气概,乍看下亦不禁发根发炸,有毛发悚然的感觉。 满地落叶,在夜风里萧萧打转。月色灰白,像是撒了一地的霜。烛影婆娑,迷离着幢幢鬼影。 二先生本人其时比鬼更可怖,这番举止,直看得简昆仑目瞪口呆。 在一阵莫名其妙的唱喝细语之后,二先生才把捧着的骷髅放开了,随着他移动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骷髅,放置在桌案上,桌案面床而设,如此,二先生虽然坐下来,仍然与它咫尺相对。 烛影昏黄,摇曳着的灯焰,映照着他瘦削憔悴的面容,看着,望着,忽然自他眸子里涌出了汩汩泪水。 “啊……宫家妹子……小娥姑娘……你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大颗眼泪,顺着两腮,汪汪直下, “狠心的姑娘,……你……这是何苦?为什么,为什么啊你……” 一霎间,涕泗纵横,声泪俱下,较之刚才的眉开眼笑,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简昆仑心里一动,这才听出了一些眉目。如果对方这一霎神智清醒,吐言属实,约可猜想出来,死者——眼前这具骷髅,生前姓宫名叫小娥,与他曾是旧识,后来却不幸死了,很可能,这个宫小娥与二先生当年交非泛泛,还是一双情侣,如此,宫小娥的死亡,才会为他带来如此重大的忧伤,说不定就连他状似癫痴,神经失常的疾病,也与此有关。 或许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了,二先生的悲痛,已由他眼前神态表露无遗,面临着心爱人的死别,内心之沉痛,无庸待言,只是像眼前二先生这样:把心爱人的遗骸骷髅挖出收藏,日夕相对,摩娑把玩的人,却是前所未闻,若非是眼前的亲睹,简直不敢相信。 二先生这一瞬,全然笼罩于悲痛之中,嘴里一声声,尽是呼唤着小娥的名字,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又捧起了宫小娥的头骸。 这般景象,看在简昆仑眼里,一时悲从心起,身形微晃,由不住向前跨出半步。 便是这轻微的小小动作,使得二先生猝然一惊,猛地抬起了头。 “谁?” 一阵风似的,带起了二先生猝然腾起的身影,一起即落,已来到了简昆仑当前。随着他微倾的上身,右手突出,呼一掌直向简昆仑当胸劈来。 这一掌力道极猛,二先生盛怒之下,不啻全力而施,真有力开石碑之势。 简昆仑一惊之下,慌不迭闪身躲开,却不能尽退其势,情急下左手摔出,半虚半实地接了他的一掌,整个身子大鹰扬飞,呼!挪出了丈许开外,落在了左面窗沿之上。 阁楼里带起了大股旋风,噗噜噜风势里,桌上残烛应势而熄。 二先生叱了一声,第二次蹿身直起,施展的是龙形乙式穿身掌身法,呼!大片人影,海燕掠波般来到了简昆仑身前。 人到,掌到,第二次运掌,指尖飞挑,状若利刃般直向着简昆仑心上插来。 这一次,可就不便躲了。 两只手掌噗地迎在一块,简昆仑内力乍吐,实实地接了对方一掌。掌力方撤,才自警觉,这股巨力,只怕对方吃受不住。哪里知道,二先生这一霎的表现,较之那夜受制于雷公公的情形,却是大有不同。 简昆仑掌力方吐,亦自觉出由对方掌心里,弹送出一股绵延力道,与自己的罡劲力道,显然大异其趣,乍接之下,自己一面的掌力,顿时为之化消过半。饶是这样,剩余的一半犹是可观。二先生颀长的身子,并不似想象中的踉跄而退,却是那般不倒翁似的大大摇动起来。一双脚步,却是不曾挪动,活生生像是打入地面的一双钢桩。 正所谓以柔克刚。 一阵子快速地摇动之下,剩下来的一半力量,顷刻间化解一空。 简昆仑陡然有所忆及,其时已脱口唤了声:“是我!” 二先生苍白的脸上,显然绽现出一片惊喜。 “唔唔……是你?” “是我,简昆仑!” 一面说着,简昆仑把身子就近了。 烛光已熄,但月华如水。 二先生忽然抓住了他的双肩,狼也似地在他脸上看着,一阵兴奋之后,才缓缓地放下了两腕,随着冗长的叹息,状至落寞地转身踱向一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简昆仑缓缓地跟了过去。 二先生摸索着找出了火种,啪嗒一下子打着了,火折子呼呼冒着蓝烟。 费了半天的事,抖着手,才把半截残烛点着了。 “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 “也看见她了?” 伸出一只瘦手,向着桌上的骷髅指了一下。 “看见了!” 简昆仑随即在他对面的一张竹椅上坐下来。 “哼……哼……,”二先生低头自嘲似地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眼泪流出来。 “我是在跟鬼说话,别笑话!” 抬起手,用巴掌在脸上抹了一下,二先生这会子看上去更似苍白憔悴,披散的长发,黑白掺杂,那样子也跟鬼差不多。 使简昆仑大感意外的是,二先生这一霎间头脑清晰,并不呆痴。 “你……原来并不是一个疯子……” “我是疯子!”二先生咧着嘴笑,露出白森森的一嘴牙齿,“多少年了,白天黑夜,就只是在这里守着……守着她……要不是疯子,能做得到么?可有时候……我还醒着,像现在……” 叹了口气,他凄惨地笑着:“你知道吧,疯了比不疯好受得多。” 简昆仑左右看了一眼:“这里没有外人?” 二先生摇摇头:“就我一个,守着她……” 指着桌上的骷髅,他莞尔地笑了…… 简昆仑深怕他又疯了,有话忙说。 “柳蝶衣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哥……” “二先生,你的名字是?” “柳……”他摇摇头说,“我可是记不清了,就二先生吧!二先生……二先生……” 原想向他打听桌上骷髅宫小娥的事,只怕刺激了他,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有几句要紧的话却要说清楚了。 “二先生!”简昆仑说,“你可知道我是被令兄软禁在这里?我与令兄,甚至于有不可化解的仇恨,这件事你可清楚?” 二先生微微一惊,用着十分奇怪的眼光,向他打量着,随即他又微微地笑了。 “那么,你这条命是活不成了……” “也不一定!”简昆仑说,“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帮我脱逃出去……你可愿意?” 二先生低下头笑着。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问题……” 一只手摸着下巴,仰起头来向窗外看着,一会儿又回过眼睛向简昆仑望着,心里颇是举棋不定。 简昆仑点点头说:“当然,这件事丝毫不能勉强,如果你心里不乐意,那就算了!” “我……这……” 二先生忽然站起来,走了儿步,霍地回过身来,哼了一声:“是老大叫你来故意试探我的、想叫我上当?” 话声一顿,呼地已扑到了简昆仑身边。简昆仑蓦地向后一闪,施展的是本门咫尺乾坤身法,身子东闪,却飘向西面。 却想不到这个小小花巧,带给了二先生极大的兴趣,原本愤怒的脸,一下子缓和下来。 “咦……好身法……好身法……谁教给你的?再施展一遍给我瞧瞧……” 简昆仑乃至此了解到,对方二先生尽管此刻神智清醒,却也不似一般常人,不能以正常论,或许在经过他那般沉重的心灵打击忧伤之后,神经、心绪两者都变得极为脆弱,一点点小事,风惊草动都能在他内心引起极大的变化,似乎已不能对一件事,专一执著。 当然,除了已死的宫小娥之外,那是唯一的例外,事实上那个已死的姑娘,已耗尽了他此生无尽年月,或许会是他今生今世唯一执著认真的一件事,舍此之外,便再也无能顾及。 难得的是,他竟然还能保持着一颗天真的心……其实用童心未泯来形容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已鲜有真实的意义。一霎间,简昆仑心里对他萌生无限同情。 面对着的这个人,即使刀剑相加,也引不起他丝毫敌意,有之则为无限同情。 二先生脸上弥漫着一派天真,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显然是简昆仑方才的那一式身法所带给他的关注,仍未消失。 “好身法……好身法,你再施展一次给我瞧瞧!” 简昆仑点头道了声好,随即又施展一次。 二先生越加地叫起好来。 这时的他看起来,确是连一点敌意也没有了。 简昆仑随即走到了他面前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给你,在你来说,这是雕虫小技,不过,运用得当,却也有其微妙之处!” 二先生摇摇头说:“不……不是雕虫小技,你教给我吧!” 简昆仑说:“这身法是属于元江派的,元江派的掌门人一空长老,你可听说过?” 二先生想了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简昆仑一笑说:“这身法一共有八式,名叫空门八式,乃是他们元江派不传之秘,一空长老与我父亲因为是要好的朋友,所以传授了我父亲,我父亲另以本门的一套内功心法传授给了他,算是彼此交换,各不吃亏,既然你喜欢,干脆我就一并教给你吧!” 二先生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好。 忽然眉头一皱,摇摇头说:“不行,我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我不学了!” 简昆仑摇头说:“你并没有白占便宜,你已经教了我很多,你忘了?” 二先生怔了一怔,仍似不解。 简昆仑说:“你记不起来了?你教了我很多自创的身法,这些身法且兼具破阵之妙,确是我前所未见,微妙极了,比较起来,这套空门八式真是微不足道了。” 二先生打量着他,一脸的认真模样,忽然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我喜欢你……这?桑∧憬涛艺馓卓彰虐耸剑医棠恪瘅胁ā憧稍敢猓俊?br> 简昆仑曾见他施展一种怪异的功力,两次均能脱开雷公公的巨力抱持,心里即已料定,那种功夫必属于传闻中的金鳝功。乃是内功中极难运用的一门异功,想不到果然猜对,这时听他要以此相授,自是喜出望外,当下一口答应下来。 二先生见他答应,更是高兴。忽地感叹一声道:“我今年已五十有六……无妻无子,连个徒弟也没有……咦,很好,你就当我徒弟吧!好不好?” 只当是随便的几句话,但是他却十分认真,瞪着一双眼睛,满脸的渴望神情。 简昆仑一笑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我对你一无了解,岂能拜你为师?再说……令兄与我仇深如海,我岂能与你有师徒之谊?” 二先生这么一听,顿时为之一呆。 “噢……这话倒也是有些道理,这……” 一面说,来回不住地在房里走了一圈。忽然定住脚道:“老大是老大,老二是老二……他是他,我是我,你与他的事,我不管,这样总好了吧!” “不行,不行……”简昆仑冷冷一笑,“有一天,令兄与我为敌,你又站在哪一边?” “我……”二先生可又傻了,一只手在头上连连搔着。 简昆仑看在眼里,着实不忍,微微笑道:“你不必为难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其实你只要不站在令兄一面与我为敌,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二先生看着他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一霎间皱起了眉头,很是不乐的样子,天知道,柳蝶衣虽与他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只是亲情并不融洽,其间更多外人不堪闻问之事,一提起他来,二先生着实的伤心了,先时的兴头,顿时为之瓦解冰消。 简昆仑见状,心里已有所见。 二先生默默无言地走向一边坐下来,像是很苦恼。 简昆仑一笑道:“你不必愁了,你我年龄相差甚多,一样可以交个朋友,结为忘年之交,既是朋友,当然可以互相传授武功,你看可好?” 二先生聆听之下,瘦白木讷的脸上,立时绽现了笑容,片刻之后,情绪又自变了,一时连连点头道好。 简昆仑冷眼旁观之下,不禁骤生无限感慨。 对于眼前这位柳二先生他虽不尽了解,却已有了初步认识,看来他虽天生美质,对武学一道,尤其能自辟其境,有所创新,却以生性过痴,看不开一个所谓情字,在一次致命的感情打击之后,心灵片碎,神智失常,乃致自暴自弃,落得眼前下场。由此而观,柳蝶衣对他形若幽禁的收留,未见得全是恶意,实在是以二先生这般形样,已万难独处生存,便只好拘禁身边,听其自便,自生自灭了。然而,二先生毕竟不曾严重到心灵丧失,全无知觉地步,却也偶有其片刻清醒时候。这时候,正是他心界最感空虚彷徨之时,便只有昔日恋人宫小娥的往日深情,堪承慰藉。是以那具宫小娥的头骸,便为支持他生命存在唯一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了。 或许这也正是柳二先生之所以甘心居此,不思他迁的唯一理由……事实上,他的生命也已到了尽头,人生对他来说,已再无新意,已然到了尽头……这时候,简昆仑的忽然闯入,对他来说,该是一件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病使他早已生疏了与人相处的应对举止,即使在此一霎间的清醒时候,也不知如何应对,才致语无伦次,时现迟钝了。 正因为对他有此一番认识,简昆仑才对他更生同情。 这样的一个人,对简昆仑来说,其实不难控制,换了另外一人,正可乘机利用,以之为手中棋子,用为柳蝶衣手足自残的恶毒部署,出其不意地予以致命打击……那却是卑鄙下流的,简昆仑绝不屑为。 他所想到的却是,如何对眼前这个精神失常,心灵破碎的人,施以温暖,让他在即使片刻的清醒里,不再忧伤,庶几乃能使他感觉出人生另一面的意义,或许这么做终将无济于事,却是简昆仑所不能为力的了。 对于柳二先生,简昆仑已完全不存幻想,甚至于一度侈想他能助己脱困的希望,也完全打消。基本上对方是一个精神失常心智残缺的患者,对于这样的一个人,除去爱的关怀之外,任何的寄望都是卑鄙,有失于仁者风范。 有了这个主见,简昆仑的心反倒轻松宽释了。 “来,我们到院子里去,今夜的月色很好,我先把空门八式的第一招无风自动教给你可好?” 说时身形略摇,翩若飞叶地已落身窗外。 他这里身子方行站定,抬眼看时,二先生却已直立当前,身法显然与自己不差先后,这番寓动于静功力,俨然大家身手,妙在动静之间,竟是丝毫不着形迹,分明已入极流之境,令人油然生敬。 二先生绝非自炫,一派真挚地向对方脸上望着,表情甚是天真。 “你的轻功如此高明,想来较诸令兄,也是不差……”简昆仑含笑道,“这样你学我的空门八式之后,施展起来,更是妙用无穷……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开始吧!” 说完,他随即将第一式无风自动施展开来。按空门八式此一禅门身法,乃为无风自动、两袖清风、海啸山崩、无影迂回、咫尺乾坤、星月双抱、残阳晚照、满树菩提八式所合,简昆仑说得容易,其实若无上乘轻功根基,兼以纯实内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一经熟练之后,更可分合由心,予人以虚实不测之感,端视各人功力出手,可予敌人轻重不等甚而致命打击。 柳二先生这一霎神清智明、显然别具慧根,前后观望了三次,简昆仑只不过指出了两三个关窍所在,他便霍然贯通,简昆仑原以为整个八式可望在七日之内传授完成,如此看来,顶多三天,即行完事。 二先生今夜兴致很高,一口气领会了无风自动、两袖清风、海啸山崩三式之后,兀自不能自已。 简昆仑惊讶之余,待将余下的几式乘着兴头一并传授给他,忽然觉出这位柳二先生的神色有异,只见他两眼发直,面现木讷,嘴里念念有词,忽然他面现狰狞,在简昆仑简直做不出任何反应之前,冷笑一声,一掌直向他脸上劈来。 二人相距甚近,闪躲已是不及。情急间,简昆仑只得出手,与他硬接一掌。 双方掌力方接,简昆仑即觉出对方掌力柔弱无力,方自觉出不好,那股至弱功力,忽地化为巨大力道,已自反弹而出。 简昆仑方自觉出,对方施展的正是所谓金鳝行波功力,如不能即时化解,定受其害,当下不假深思,即行随着对方这股弹出的力道,飞跃而出,刷地落向墙头,再次翻身,已自滚落自己院墙之内。 饶是如此,却也摔得全身生疼,一时之间全身上下,有一种特殊感觉,仿佛涨满了气血,随时都将会爆炸开来,这番滋味,好不难受,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了两步,颇似重心不稳的那般模样,竟自坐了下来。 耳边上隐约听见二先生宛若豹嗥的凌厉呼叫声音,随着声音的起落,间杂着凌厉的掌风,以及树木折断、假山倾倒的巨大声音,声势好不惊人。 敢情是对方神经大肆发作了。 这次的发作,竟是这般厉害,大异于简昆仑平日所见,虽然相隔甚远,其间还间隔着一堵高墙,却也能感觉出惊人声势。 二先生必是一番拳打脚踢。随着他挥踢而出的拳脚,每一次都发出巨大的声响,间和着他声嘶力竭的呼叫声音,真正吓人已极。 渐渐地,呼叫声愈见低微,然代之而起的却是巨大的喘息声,他必已十分微弱,接着连喘息声音也听不清楚,却传过来二先生宛似断肠的声声呼唤:“小娥……小娥…… 我的……贤妻啊……” 虽是喃喃自语,静夜里却隐约可闻。 简昆仑心里一惊,却是因为贤妻二字。 一个骨碌待将由地上翻起,意外地,却为迎面的一股巨力所阻,才起了一半,便又躺了下来。 长帔在风势里微微作响。 眼前这人,有着高颀的身子,眼睛尤其犀利,近注逼视之下,灼灼有光。 乍见之下,简昆仑由不住吓了一跳,只以为是鬼魅当前。这人竟能毫无声息地出现自己当前,当然绝非易与之辈。 眼前人,除了一张脸外,整个身子连同头上长发,全在一袭长帔掩饰里。 那张脸却是并不陌生。简昆仑一经细认之下,顿时为之大吃一惊。 “柳蝶衣!” 面前这个人,毫无疑问的正是此间主人:飘香楼主柳蝶衣。 日前匆匆一见,这张脸其实已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记忆,永远也不会忘记。想不到他竟然会亲自来了。双方敌对立场,已是十分明显,柳蝶衣此时的乍然出现,莫非显示着他对自己的必欲剪除之心? 这个突然意念,电也似地自简昆仑的心头闪过,才会脱口直呼,叫出了对方名字。 多年以来,人前人后早已习惯了人们的尊称,乍聆下,这声,“柳蝶衣!”也就格外刺耳。 柳蝶衣冷削的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怒容,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胆子不小!”他用着惯常的低沉声音,缓缓说道:“就是令尊简冰在此,也当称呼我一声先生,你……” 简昆仑再次欠身坐起,也只是欠起一半,便自倒了下来,这才觉出前此与二先生互对一掌,所留下的那股韧劲力道,兀自存留体内,并未完全消除。 柳蝶衣自是早已看出,冷削的脸上,不由带起了一丝冷笑。他来的恰是时候,正逢着简昆仑为二先生掌力击弹的一瞬,尚不知悉他们双方融洽的一面,否则又将是一副如何嘴脸,却是不得而知了。 “你已为他奇妙掌力所伤,想要复元,最好躺着不动,或是你……” 语势方顿,左手急速抡起,向着他倒地的身子虚按了一下。 顿时即有一股巨力,蓦地击向简昆仑平躺的身躯。 本能上,简昆仑屈居劣势,已难反击,却也不甘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迎着柳蝶衣的掌上劲力身子倏地向左面一个疾滚,已自握住了身后长剑,挺跃之际,已掠身直起。 柳蝶衣这一掌,其实并无伤害之意,却似为他解除了先时滞留未去余劲。 一念之间,简昆仑才自止住了一时激动,那一口月下秋露总算没有贸然出鞘。 看在柳蝶衣眼里,不觉莞尔。身形略闪,向着半月轩室内飘进。简昆仑略有迟疑,随即跟进。 堂屋内灯盏未熄,映照着柳蝶衣憔悴形容,他却已在正中的红木太师椅上端正落座。 简昆仑一言不发地向他看着,在未曾知悉他来此的目的之前,暂不置言。 柳蝶衣深邃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雷文没有把这里的规矩告诉你?” “什么规矩?” “住在这里的规矩!”柳蝶衣脸上显然现出了不悦,“难道他没有告诉你!这里任何地方,不经专人引带,是不能随便走动的。” “那只是你们的规矩!”简昆仑冷冷一笑,“我并不是贵门弟子,大可不必遵守。” 柳蝶衣一笑道:“说得好,就算你是这里的客人吧!客人也有客人应当遵守的规矩。” “可惜,我也不是客人!” 说时简昆仑已在主人对面坐下来:“说得明白一点,我只是你们的一个囚犯,一个待死的囚犯,难道不是?” 柳蝶衣仍在微微笑着:“我并没有说过这些话!何况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么?” “可是我却并不自由,仍然在你们软禁之中。” “这就很不错了!” 柳蝶衣一只手按下了头上的风帽,现出了披散着的一头棕色长发——用一根晶莹嵌金的玉带束着,显示着他不同于一般常人的气质。 接着他缓缓说道:“你的伤势看来已经完全不碍事了,复元得很快……” “谢谢你的挂心。” “谷青松来过了?” “谁是谷青松?”接着他随即明白,点点头说,“那位为我看伤的先生?他来过了,谢谢你。” “这样就好,他的医术很好。”柳蝶衣点点头,“尤其擅治一切疑难大症。” “但是……”简昆仑微微一笑,“对不起,恕我失言,好像他并不能医治你身上的疾病,是不是?” 柳蝶衣顿不做声。过了一会,他才微微扬了一下长长的眉毛,用着平静的口吻说道: “你是个很细心的人,居然知道我生病了……不错,我是病了……” 说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片凄凉,却微笑着说:“但是,并不如你想象的严重,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简昆仑一笑不言。 “你不相信?” “我没有说!” “你的神态已告诉了我!” 微微一顿,柳蝶衣才又接下去道:“你一定也已经知道,饮誉天下的神医黄孔,已经被我请来这里……” 黄孔二字一入耳里,简昆仑顿为之暗吃一惊。 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正是他的一帖妙药,保住了父亲当年因腿疾而恶化几至元救的性命。父亲曾不只一次地提到此人,誉为当今第一神医妙手,想不到他竟为柳蝶衣请来这里。那个船泊中途被迎接而来的红衣老人,必然就是他了。 虽然如此,简昆仑却并不以为柳蝶衣的病势,真的就已痊愈。这些,只凭着他对柳蝶衣的神态直觉观察,即可测知。 然而,他却不必当面点破。 聆听之下,他只是点了一下头,表示他已经知道。 柳蝶衣说:“你是一个很精明的人,竟能在短短几天里,看破了这附近阵势,实在是很不容易。但是我却要提醒你,一墙之隔的飞红小筑,你不宜再往,刚才你已经尝到了厉害。再一次说不定你将失去性命,那个人是个疯子,武术之高,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与之抗衡,你要特别小心,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简昆仑点点头说:“我会记住你的忠告,谢谢你!” 柳蝶衣湛湛目神,注视着他,缓缓说道:“你刚才说你是一个待死的囚犯。这句话却也并非没有道理,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没有一个我们的敌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我今夜来看你,便是再一次地提醒你这句话!” 简昆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柳蝶衣说,“那一天李七郎是心存仁厚,要不然,哼!说不定你已经死了。” 简昆仑冷笑道:“他大可不必,如果你认为如此,我随时与他再决一战!” “你会有机会的……” 柳蝶衣平静地看着他:“如果你仍然保持目前的态度,你以为还能继续活下去?” 简昆仑心头一惊,柳蝶衣的话,他还不十分清楚。 说话的柳蝶衣,却已缓缓由位子上站起。 “自然,你如果仍要选择与我为敌的路,你应该知道结果是什么。” 说时,他已缓缓自位子上站起,转身向外步出。 简昆仑跟随着他的脚步,来到院子。 月明如霜,四下里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却有阵阵花香随着和风飘送过来。 柳蝶衣转过身子,向他静静地看着,忽然冷冷一笑道:“今夜月色很好,我就领教一下你的剑吧!” 这个突然举止,使得简昆仑一时大为紧张,呆了一呆,颇难自己。 柳蝶衣一哂道:“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杀死我,要是你能的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拔出你的剑,给你三招的时间,三招之内我不回手,看看能奈我何?” 夜风萧飒,长衣飘飘,柳蝶衣甚是潇洒地笑着,其实极其自负。 简昆仑心里暗自吃惊,想不到对方竟然会突然有此一手……看来他口蜜腹剑,实则心怀叵测,自己不可不防。 微微迟疑了一下,简昆仑随即掣出了身边长剑。 “在下遵命!前辈请出剑吧!” “那倒不必!”柳蝶衣微笑道,“你伤势尚未全好,我姑且让你三分,就用这双手吧!” 简昆仑聆听之下,没有吭声。这是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奇耻大辱,但是对于柳蝶衣这个风传江湖的第一怪客,容或暂作例外。心里正自盘算,待将如何出手,柳蝶衣已自长帔里抖出了双手。 “来吧,让你三招!”足下一转,呼然作响声中,已到了简昆仑右侧,观其身势,翩若惊鸿。妙在一动即静,看来全无形迹。 “那就得罪了!” 话声甫落,他身子已陡然直切而进。随着身子的前进,长剑直划而出,闪出一道弧形银光,由上而下直向柳蝶衣破胸而出。 这一剑,端的是一个疾字。疾如电闪星驰,唏哩作响声中,已是白刃当胸。 柳蝶衣长眉乍轩,迎着简昆仑奇快的剑锋,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妙在此番阵势,不徐不疾,迎合着对方的剑尖,恰到好处。 乍看起来,明明已为对方剑锋劈中,其实失之毫厘,便自在他转测之间,简昆仑的剑尖,险险乎擦着他的衣边划了过去。 严格说来,柳蝶衣的身子实在只转动了半圈,也就是在对方剑尖几乎已接触到衣边的一霎间才自转动,如此一来,对方剑招已然发出,想要收回或是中途改变,均已不及,这般身法施展,无疑极是弄险,一般习武者万万不敢尝试,但是柳蝶衣却施展得那般从容。 随着简昆仑收回的剑势,柳蝶衣身子随即复原,一动一静,宛似无迹。 简昆仑明明已防到了他会有此一手,偏偏就是慢了半拍,这半拍其实弹指之间,却也是最称紧要的关键所在,剑势既已用老,自是无能改变。一招走空,简昆仑已在一个快转里,绕到了他的左侧,右肩霍地向下一沉,剑身唏哩哩龙吟声里,发出了一片银光。 这一招紫气出云,正是简昆仑生平不传之秘,猝然施展,真有鬼神不测之妙。 柳蝶衣唔了一声,随着简昆仑迫人的剑势,他整个身子,直似车轮般地倒卷而起。 噗噜噜大片衣袂声里,扇面儿似的就空一个打转,其潇洒一如孤云白鹤,翔舞天表。 简昆仑那么快速的一剑,仍然未能奏功,仍然是险险乎擦着他的衣边滑了过去。 可是,简昆仑却已注意及此,更厉害的第三招点天心便在这一霎施展而出,随着他抖动的剑身,哧地逼出了一股凌人剑气,居中一线,突地直向着柳蝶衣穿心而进。 这才是大家的出手。 柳蝶衣长眉突剔,轻叱一声:“好!” 冷森森剑气逼迫之下,眼看着他身子滴溜溜一个快速打转,已自把身子错开三尺开外。 简昆仑心头一寒,才觉出来,这一剑又自落空,眼看着柳蝶衣面色乍沉,苍白的脸上,蓦地罩起一片怒容。随着他的一声冷笑,右手突出,铮然作响声中,已自拿住了对方冷森森的剑锋。 简昆仑只觉得手上一震,仿佛这口剑上蓦地加诸了万钧巨力。透过柳蝶衣一双手指,猝然传递过来。 三招既过,柳蝶衣看似已不再留情。 透过他右手的一双铁指,力道至为沉猛,实难相信眼前对方这个后生小辈,能够挺受得住。 力道骤吐,长剑上唏哩哩颤抖出万点银芒。柳蝶衣另一只手上的一双铁指,有似出巢之燕,蓦地直向他双眼上直点了过来。 两股气势,俱皆威猛,简昆仑只略有迟疑,必当溅血对方一双铁指之下,要不然便只有撒手丢剑之一途。 对于一个使剑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奇耻大辱之事。简昆仑决计不甘为之,宁可溅血于对方铁指之下,也不愿兵刃失手被夺走。 眼睁睁地看着柳蝶衣的一双手指已临双目,相差不及寸许,却有两股极尖锐的指风,利刃般透指而临。 简昆仑即使行动再快,也无能闪躲。若非是松开了手上的剑,难能有活命之机。 他却死也不肯松手,全身力道,俱都贯注于右手,以至于柳蝶衣指下虽是力逾万钧,却亦不能得逞。 这一霎不啻快到了极点。 眼看着柳蝶衣的一双指尖,已触及了他的双瞳,简昆仑却丝毫也不曾放松手中长剑。 便在此电光石火的一霎,柳蝶衣突地停住了他霹雳惊魂的出手之势,紧接着松开了拿住对方剑身的一双手指,身势略闪,飘出了七尺开外。 “哼!” 冷冷地哼了一声,柳蝶衣仿佛无限惊讶,只是用光华的一双瞳子,向对方打量着。 简昆仑一句话也不说地向他回望着,眼睛里虽不失惊惶神色,却不曾有丝毫退缩之意,那一只银光电闪的长剑月下秋露,兀自紧紧握在手上,随时准备着再一次展开的搏杀。 雷霆万钧的杀机已过去,即使像柳蝶衣这等人物,也万难在此片刻一瞬间萌生二度杀机。 夜月如霜,照映着二人颀长的身影……很久,很久,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柳蝶衣忽然笑了一声。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下一次也许你不会这么幸运了!” 话声甫落,身形倏晃,已入长廊。随即投身于沉沉夜色之间,一如野云振飞,来去无迹。 简昆仑站立在原处怅惘甚久,才转身步回。 一条人影,自身侧凉亭闪身而现,翩若惊鸿地落身近前。 “简兄且慢!” 声音虽低,却吐字清晰。 其实那个人,也不陌生。 简昆仑微微一惊,后退一步:“是你……李七郎?” “是我……” 一袭银灰长衣,长可及地,却在腰肢上加系着一根金色丝绦,衬托着长身玉立的身子,愈似神姿清澈,如琼林琪树……只可惜这般身材,落在男儿身上,未免太那个了些…… 简昆仑甚是意外,抱拳道:“七郎兄有何见教?” 李七郎看了他一眼,略似腼腆地点头道:“我们到亭子里谈谈可好?” 说时转身向亭,腰肢轻拧,衣袂轻振,飞鹰似地已落身亭阶。身法之巧妙,几可比美前去之柳蝶衣。 这人虽是女态十足,轻功、剑术皆属罕见。为此,简昆仑亦不能轻视。 随着李七郎的回身招手,简昆仑亦自纵身而前。 “这里说话方便多了。”李七郎说,“更不怕外人打扰!简兄请坐!” 简昆仑应了一声,就着石几一面坐下来。 李七郎必然来不甚久,适逢柳蝶衣在此,乃自隐藏不出,凉亭与住处距离甚远,竟能不为柳蝶衣觉察,诚然大非易事。 眼前虽无灯光,但月色可人,加以久处黑暗,视觉已颇能适应。 “简兄你的剑术高明……我差一点抵挡不住……最后的误伤……更是问心有愧…… 所以特来看望……”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继续又道,“还好,看来好像伤势不重,我也就放心了……” 简昆仑哼了一声,一双眸子不自禁地向对方当日剑伤处打量一眼,似乎外表看不出什么痕迹。 李七郎一笑说:“你是奇怪我的伤势好得这么快?其实包扎都在里面……谷先生说,你的剑再挺进半寸,我这条膀子可就保不住要落成残废,真是万幸……” 简昆仑说:“你太客气了。”微微一顿,他向李七郎直视道:“足下剑势可观,看来那日并未施展全力,方才主人也曾说起,却不知何以手下留情?令我百思不解,还请李兄直言明告,以释疑怀。” 李七郎微微一怔:“你是说……柳先生也这么……说?” 简昆仑点头道:“柳蝶衣说你心存仁厚……” “柳先生……”李七郎白了他一眼,“这里没有人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要千万记住,要是给他听见了,可就不得了。” 简昆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李七郎看着他,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恨他,可是……也犯不着拿生命一拼……” 停了一停,李七郎又道:“我只当那日对剑,天衣无缝,想不到仍然被他看出了破绽,承你见问,其实并不奇怪,那是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仇恨……也就不必以死相拼……” 简昆仑点头道:“这么说来,李兄你果然是心存少让,而手下留情了?” 李七郎一时不言,却把脸缓缓转向一旁。 这般表情,不啻默认。 简昆仑呆了一呆,寒声道:“这又为什么?” “我不是已说过了?”李七郎倏地回过脸来:“其实你还不是一样?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一剑你如果再进一分,我的伤势可就不比现在,你又是为了什么?” 简昆仑被他忽然一问,一时竟无以为答。顿了一顿才冷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对你还不认识,我不会贸然对一个自己还不认识的人,就下毒手伤害。” 李七郎默默注视道:“如果你认识清楚了呢?” “那就情形不同!”简昆仑直视着他,冷冷说道,“李兄你今夜的来意是……” 李七郎怔了一怔:“我是来看看你的伤……顺便想提醒你一声!” “提醒些什么?” “那是……” 李七郎显得一时颇不安宁的样子,站起来,又坐下来,把一只手支着下巴,漠漠地转首亭外,一霎间的情绪作祟,使得他一时不知何以酬对。 这个人,简昆仑可是太不解风情了,哪有这么直不隆咚问人家话的? 又羞、又气,他回过眸子来,向着简昆仑瞟了一眼。 简昆仑很是气闷地看着他,真想拔腿就走。 李七郎总算开了口:“我原打算来提醒你一声,要你小心着点……” “小心?” “嗯!”李七郎点了一下头,“我预计着柳先生这两天会来找你,要你小心戒备,心里先有个数儿……” “谢谢你!”简昆仑说,“他已经来过了。” “我看见了!”李七郎皱了一下眉,“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真把我吓住了……” 简昆仑没有说话。 李七郎十分明亮的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动着:“你可知道他的来意?” “这……”简昆仑一时无以置答。 “原来他是想要杀死你的……” “可畏……” “可是后来他又改了!”李七郎舒展着长眉,含着笑说,“谁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刚才可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只以为你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的毒手了,可是后来……真出乎我的意外,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神经兮兮的,叫人捉摸不定……” 这番话出口,已不似先前之严谨,尤其是提及他一向所尊敬的飘香楼主人,直似彼此深知的情人口吻,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简昆仑听在耳朵里,一时大为惊讶。对方这般语态表情,几乎已纯然女化。 简昆仑几乎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他生平阅历不少,可是像李七郎这一型态的男人,真还是头一次见过,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样子,下意识里?蛑比矶季踝挪蛔栽凇?br> 他可真有些坐不住了。然而这个人却不免又引起了他的好奇,在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帮派里,他又是一个何等身分的角色? 毕竟,他还是个男人,一个浑身女态的男人,孰令致之?直觉里,简昆仑却不禁又对他滋生一些同情。他不觉把移开了的眼睛,又回到这个男人身上。强制着自己本能的厌恶,试着去了解一个基本上完全不能接受的人。 无灯、无光,只凭月色。 或许正因为如此,李七郎才感觉到无拘无束,侃侃而谈。 这里的人,除了柳蝶衣之外,大多数的人,都是用着一种异样的眼光去看他,去评量他,只是柳蝶衣的轻怜蜜爱支持着他的感情生命存在……柳蝶衣无异是他生命里的唯一希望……然而,毕竟这之间,还是有相当缺陷与遗憾存在着。 简昆仑的到来,在李七郎的现实生命里,起了极大的震憾影响,也弄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潮…… 简昆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偏过了头:“你是说柳蝶衣原打算对我下毒手?” 李七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他已让了你三招,便可老实不客气地对你下手了,可是他的心竟然也软了……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皱着的一双眉毛,忽然舒展开来:“哦,是这样的!” 两只白皙一如妇人的细手,轻轻一拍,李七郎像是忽然有所洞悉地说:“他是爱才! 爱惜你的一身好本事、人品武功!” 简昆仑冷冷一笑。 “你不了解他!”李七郎说,“外面的人都不了解他……”言下之意,便是只有他才最了解他。 简昆仑说:“即使这样,却也无能改变我对他的憎恨、敌意……七郎兄,谢谢你的关心,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一面说,他随即站起了身子。无视于李七郎的意犹未尽,他却已自行离开。 飘香楼主人柳蝶衣忽然病发的消息,来得甚是突然!时间约莫在深夜丑时前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极少,整个总坛,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玉手罗刹时美娇显然即是这极少数的知者之一。得到消息之后,匆匆披衣而起,来到了主人下榻的飘香楼。 在镶嵌着闪闪生光的云石楼阁里,柳蝶衣长衣不解地睡卧在紫檀木座的巨榻上。巨榻上铺陈着厚厚的熊皮,雪白柔软,乍看上去,主人的身子,就像是跌卧在大片的天鹅绒里。那么松软柔和,以至于他整个身子,看上去丝毫也不着力道,像是跌进一方白云里那般轻飘。 透过晶莹打转的一组水晶琉璃吊灯,光亮适度,莹莹白光,映照着主人那一张苍白失血的脸,长长的寿眉向正中兑挤微蹙,一头棕色长发,云也似地四下散置着。丝质长袜,云字履,俱都穿戴完好。以此猜测,主人当是病发仓猝,甚至于连解脱鞋袜的时间都来不及,便自倒在床头。那一霎必是极其痛苦,以至于像他那般功力之人,亦难挺忍,是以眉头深皱,长发摇散着……可能是连起身召医都来不及便病发昏厥了过去。 时美娇匆匆来临,却不是最早来到的人。 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显然都到了。 李七郎、雷公公,神医黄孔,俱先已在座,大家的表情都很沉重。 彼此一句活也不说,只是透过一双眼睛,显露着每个人的深切关怀…… 黄孔已为他做了必要的救治,在服药之后仍未见苏醒的情况下,破例地在他双手脉门之处,各下了一根银签。 这双银签远比一般常见的银针粗长得多,深深地扎入病人两脉,下签的一霎,甚至于可以感觉到病人全身的颤抖。 看到这里,李七郎第一个面现戚容,微微垂下头来。 黄孔用右手食指,紧紧地掐入病人人中,柳蝶衣全身颤抖得更厉害,许久才发出了一声冗长喘息。 听见了这声喘息,众人的一颗心才似缓缓放了下来。黄孔为主人解开了外衣,回头向在场三人看了一眼,各人心有领会,转身背出客房,外间是主人用以待客的客房。 宽敞的客厅,锦绣罗陈,由于有了书画的点染,华丽中不失幽雅。 众人默默落座。时美娇的眼睛直视向对面的雷公公,他是这里的内务头儿,事无巨细,俱当唯他是问。 “什么时候发作的?”时美娇脸上隐隐现着愁容,“白天我跟主座还下了盘棋,那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又发作了呢?” 雷公公轻轻咳了一声,说了一声:“这个……”随即把眸子转向另一面的李七郎: “还是请七郎相公说…说吧!那时候老奴刚好不在……” 时美娇随即把眼睛转向李七郎:“是怎么回事,你可清楚?” 李七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子时前后,我进来向先生问安……”他脸上略显腼腆地道,“先生那时候心里很烦……” “为什么烦呢?” “是……为了新来的那位简先生……” “简先生?”时美娇扬动了黑而浓的细长眉毛,“你说的是简昆仑?” “就是他……” “简昆仑又怎么会惹得主座心烦呢?” “是这样的……” 李七郎似乎也只有实话实说了。 “我来见先生的时候,他老人家才由简昆仑那里转回不久!” “嗯!”时美娇点点头,“主座竟然亲自去了!” “听先生的口气,他老人家不但见着了简昆仑,而且还与他动了手……” 时美娇与雷公公俱都一惊。 李七郎缓缓说道:“听先生说,他老人家先让了简昆仑三招,后来才动手,由于简昆仑剑势可观,先生也不能藏私,乃得被迫施出了大力金刚神指功力,拿住了简昆仑的剑锋……” 时美娇微微动容,点头轻叹一声:“主座也真是……这门功夫,要消耗他许多精力。 黄大夫不是告诫过他,要尽量避免施展这类有耗元气的功夫么,他竟是忘了!” 微微摇了一下头,她颇似置疑地看向李七郎道:“话虽如此,可是以主座的一身能耐也不至于就会为此病发,黄大夫不是保证过么?” 雷公公点头证实道:“不错,老奴亲耳听见的,黄大夫当时保证说,先生的病虽未能根治,但保证在三个月内,绝不致再发……” 时美娇点点头,表示这话是真的,而且她当时也在场,也听见了。 李七郎轻轻一叹说:“谁说不是?谁叫他老人家想不开,呕气呢?” “呕气?” “说来都怪我不好……”李七郎脸上讪讪地说,“先生对简昆仑原来起了爱才之意,打算饶过了他,后来无意间发现了胸侧的一处剑痕,顿时改了初衷……” “剑痕?”时美娇惊诧道,“难道说……” “姑娘不要惊吓!”李七郎说,“不是先生受了剑伤,而是他无意间发觉右边胸衣,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短破口,这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证明那个简昆仑的剑术果有过人之处而已……” 时美娇摇摇头说:“岂止是有过人之处而已,主座身法世无其双,简昆仑竟能在他身上留下剑痕……自是非比寻常,怪不得主座对他会兴起爱才之意了,即使为此心存警惕,改了初衷,也在情理之中……后来呢?” 李七郎说:“主座因为无意间发觉了这处剑痕,一时极感羞忿……” 这自然也应在情理之中,以柳蝶衣之自负、自大,自不甘受此侮辱,看来简昆仑是凶多吉少了。 “他老人家因此乃自断定,这个简昆仑日久必为祸害,留不得,乃兴出了下手杀害之意。” 时美娇神色微异,轻轻地哦了一声。 雷公公也为之一怔:“主座可曾下手了?” “没……有……”李七郎摇摇头讷讷说道,“这件事很使主座举棋不定,是我好言相劝,要他老人家暂息心中怒火,便在这个时候,他老人家的病便发作了……” 说到后来,声音变得很小,脸上竟自现出了讪仙神态,却也只是极短的一霎,便又回复了正常。 时美娇向他注视一歇,不再多问,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雷公公却直着双眼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主座是不轻易动气的人,这点小事也能令他老人家……后来呢?” “后来的情形,你也在场,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七郎倏地抬起了头,狠狠地向雷公公瞪着。 雷公公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心里一动。方才情形,很快地自脑中闪过。 记得惊闻主座病发的一霎,柳蝶衣其时裸程半解,分明已似就寝,当时得讯,匆匆往请神医黄孔,容得黄大夫来到,主人竟又已穿戴整齐。若照李七郎所说,主座分明其时并未就寝,可是现场情形…… 忽然,雷公公触念到一项有关主座与七郎的传说,顿时心头有着了一拳似的震动,一时间为之作声不得,只管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向李七郎望着。 对于这位总坛的大管事,李七郎第一眼见他就讨厌,总是因为平日事权不一,多有抵触,这老儿总爱事事在主子面前争功。开始的时候连自己的账也不卖,后来还是柳蝶衣亲自立下了规矩,一切身边事,可由七郎便宜行事,雷老头才不得不服输认栽地向后面退了一步。可是表面如此,老家伙暗里仍不甘心,总爱在节骨眼上抽个冷子给自己不痛快,放冷箭,就像现在…… “总有一天……”李七郎狠狠地盯着面前的雷公公忖道,“老小子你要是犯在我的手里,叫你知道七少爷我的厉害。” 雷公公哼了一声,转眼向身边的时美娇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说:“堂主的意思……” 时美娇冰雪聪明,冷眼旁观,早已洞悉眼前二人的一番冷战,这种事她却不欲介入。 眼前她所担心的是柳蝶衣的病情。 “且看黄大夫怎么说吧!” 话声方落,神医黄孔已自里面步出。三个人不约而同齐把眼睛向他扫视过去。 “怎么样?” 雷公公第一个忍不住站起来问。 “总算无碍……”黄孔脸色并不轻松地道,“已经服药,睡了。” 时美娇轻轻吁了口气,站起来轻声道:“这样就好了,可是以后……” 黄孔向着外面看了一眼,回目三人道:“我们到外面再谈吧!” 原来这里与主人卧室距离不远,怕是吵了他的清静,再者,谈话内容更是多有不便。 四个人移步到了另一间房子,雷公公关上了房门,众人相继落座。 “主座的病……”雷公公拧着一双眉毛,极是关切的样子。 黄孔轻轻捋了一下长须,清癯的脸上,显现着一片忧容。 “这个……”他说,“这是个很奇怪特殊的病例!” 说时鼻翅开合,像是在品嗅着什么,一双眼睛看向时美娇道:“姑娘可曾觉着这里的气味有些什么不同么?” 时美娇嗅了嗅,摇摇头说:“没有,除了花香之外,什么都没有呀!” “谁说不是?”黄孔打着浓重的皖省口音道,“我说的就是花香。” 李七郎似略松了口气,甚是奇怪地道:“花香?” 黄孔微微点了一下头:“柳先生平素太爱花了,这几天我默察府上,到处都是花,尤其是柳先生住的这个飘香楼,更是种满了奇花异卉,一年四季,不分日夜,总是异香扑鼻,嘿嘿……就连房子里面,也不例外……”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之处,只见一盆盆盛开的鲜花,布满阁楼内外,五彩纷陈,各有奇艳,主人爱花成痴,众所周知,万花飘香、飘香楼其实无不与花有关,倒是没有想到竟成了主人罹病之因了。 雷公公不胜骇异地看着他:“大夫您是说,主座的病是花的香味儿……” 黄孔点了一下头:“我生平只遇过两次这样的病人,柳先生是第三个人……他的情形更要特别一点……这里的花太多了……” 他说:“每一种花都有一种不同的香味,几十几百种凑在一起,成为一种极特殊的气息,日夜呼吸其间,时日久长便染上了这样的病……当然,这又与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有人一点事也没有,有人就不同了……” 黄孔的眼睛看向时美娇,继续说道:“柳先生爱花成性,即使在他睡榻之旁,也摆满了花,情形就更不一样了。” 时美娇轻轻一叹说:“那么依先生的意思呢?” “第一步,先把所有的花都搬出去……柳先生居住的这个飘香楼内外,所有的花,务必清除……” 时美娇、李七郎、雷公公聆听之下,都不禁为之一怔,彼此对看了一眼。 说来这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一件芝麻小事,可是行起来却颇有困难。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看向雷公公道:“就遵从先生的话去做吧?” 雷公公愣了一愣:“这个……怕是不容易……” 李七郎在一旁道:“先生爱花成痴……每日早晚,都要亲自动手浇水施肥,午夜运功之后,更要遍嗅百花之后,才肯就寝,多年以来,已成了习惯,怕是一下子改不过来。” 黄孔哼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经你这么一说,我更断定,柳先生的病因是与花香有关了……这些花务必要尽快撤除,否则只怕他的性命万难保全。” 时美娇点点头:“为了主座的身子,自当遵从,先生请放宽心。” 黄孔叹了口气道:“柳先生爱花成性,这些奇花异草,多数中原少见,晨夕流连其间,感染极深,方才我观察他的脉象、舌苔,再察看他的血色,很怀疑他已有轻度的中毒现象……治疗起来,煞费周章,除了定时服药、扎针之外,还有许多戒律,尤需要严格遵守……”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讷讷说道,“请问柳夫人是否也在这里?” 众人不由互看一眼,暂不出声。 雷公公轻轻咳了一声,“不……不在,主座夫人多年前即已仙离……” “哦。”黄孔颇似有些意外的样子,“那么,目前身边有几位如夫人侍候?” “没有……”雷公公说,“一位都没有……” 黄孔聆听之下,微微怔了一怔,才自点了一下头。 李七郎一直垂首不语,至此才缓缓抬起头来:“黄大夫,先生的病……” “目前服药与扎针之后,算是暂时稳住了,且待天亮前后再服下一帖药,才可行动自如……到时候再说吧!” 说时站身而起,看向雷公公道:“有劳总管跟我来一趟,有些丸散需要当面交代清楚。” 雷公公应了一声,随着他一同步出。 转出了眼前花径,踏上长廊。 “有件事情,方才不便出口,”黄孔站住了脚,看向身边的雷公公道,“柳先生病发之时,总管可在身边?” “这……”雷公公呆了一呆,“有什么不对么?” “恕我直言,”黄孔道,“贵主上的病情,不宜行房,且需力戒!” 雷公公怔了一怔道,“方才已告诉了你,敝主上如今是独身居住,并无妻妾……” “这就奇了……” 黄孔缓缓地向前踱了几步,一只手捋胡子,回过头看向雷公公道:“那么又是谁侍候柳先生身边呢?” “是李少君……” “李少君?” “就是刚才那个少年!”雷公公前进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难道……” 黄孔轻轻“嗯”了一声,自语道:“这就是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雷公公满脸诧异地打量着他,恨恨地道:“我早就看出来这小子邪门儿……” 黄孔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一下头:“事情还没有准儿,老管事你务必嘴上留神,不可声张!” “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黄孔摇摇头,终是碍难出口,顿了一下道:“再说吧,我们走吧!” 时美娇、李七郎亲自动手,将室内盆花移向院里。 打量着满院奇花,时美娇幽幽一叹说:“可惜了这么多花啊……主座为此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时间,才由各处名山胜境移植过来,一朝砍伐遗弃,真是太可惜了,他老人家怕是不会答应呢!” 李七郎正将一具景泰蓝盆景双手搬出,谛听下站住脚步道:“谁说不是?只是为了先生的病体,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一面说,随将手上这盆放下,只觉出右面后肩颇有不适,敢情前此与简昆仑对抗,双方各负轻伤,伤势并未痊愈。 时美娇却已注意到了。 “你的伤还没有好?” 李七郎尴尬一笑说:“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原来你也知道了?”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说:“这里的什么事情,又能瞒得了我?”杏目微转,她试探性地道:“这个简昆仑,他的武功如何?” 李七郎说:“很……好……”随即向时美娇注视过去。 时美娇微微笑了一下,缓缓说道:“也许主座说得不错,简昆仑这个人留不得……” “为什么?” 李七郎脸上颇似一惊。 时美娇冷冷说道:“这个人极有心思,却又喜怒不形于色……眼前固然不足为畏,怕是有一天终成大害……” “不会!”李七郎摇摇头说,“我看还不至于吧!” 时美娇说:“眼前当然不会,以后可就难说……当初主座要我把他带来总坛,我就觉着有些不对,主座既然也警觉到了不妥,我看不如……” 李七郎呆了一呆:“姑娘也这么认为?” “难道你不以为然?” 时美娇深邃的目光,真似要刺透到他心里。 李七郎微微一笑:“堂堂万花飘香,若是连一个后生小辈也容不下,事传江湖,岂不令人失笑?这件事我以为切切不可。不过,这是我分外之事,主座怎么决定,自当遵行。” 时美娇一笑,微微点头道:“我以为主座凡事都听从于你,难道不是?” 李七郎聆听之下,长眉倏地一挑,神色间大不自然。 时美娇在万花飘香身尊位高,属于最高阶层的有限几个人物之一,自不比雷公公那般可以随意顶撞。 李七郎虽是心有不悦,却也不思发作。微微一笑,他说:“主座明察秋毫,心细如发,凡事皆有主见,区区在下,有何德能?何敢造次,时堂主你是在说笑话了。” 时美娇一双眼睛,并没有离开他的脸,这一霎,更是体察入微,先见他目露凶芒,只以为他要发作,转瞬间,竟然又变了一副笑脸,可见是一城府极深之人,万万不可轻视。 老实说,此人的身世,来龙去脉,时美娇自忖并不深知,偏偏他为主座所恩信,辟为专宠,日久天长,乃自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甚是不堪入耳。他的武功本来就好,自得柳氏青睐之后,更由此得了许多传授。据说他心狠手辣,在主座直接指使之下,杀人如麻,成为柳氏身边最诡秘的一个杀人特使,正为如此,万花飘香各堂职司,对他俱心存深戒,敬鬼神而远之。 时美娇剔透伶俐,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对李七郎自不会轻易得罪,可是她对柳蝶衣以及本门的忠心却是不可置疑,李七郎胆敢在这两方面,少有僭越,情形可就大有不同,毕竟飞花堂在本门实力巨大,有其一定影响,较李七郎之单凭主座恩宠,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李七郎对这一点很明白,心里有数,正因为这样,在她面前,也不必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主座最近身子不好,这件事尚不为本门大多数人所知道,如果一旦有了走漏,难免影响人心,当前之急.第一便是要他老人家身子早日复元。” 时美娇微微顿住话头,向他瞧了一眼,继续说道:“七郎兄你的责任重大,却要好好看护,防患未然呢!” 李七郎点点头说:“这个自然……” 时美娇看着他说:“我奉主座差遣,一二日内,即将远行,这件事你可知道?” 李七郎吟哦着未曾做答。 “你不会不知道!”时美娇微微一笑,“说来还应该谢谢你的保荐之功呢!” 李七郎只得点头道:“姑娘既已知道,我也乐意直说,其实这也正是先生自己的意思,我不过随声附和而已!” 时美娇妙目微转,漠漠含笑道:“我可真要谢谢你的随声附和!” 说到这里,她抬头向着天上月亮看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想到了此行的艰巨,以及责任重大,心里不无忐忑。 虫声唧唧,万籁俱寂。 柳蝶衣沉睡未醒,时美娇急于要知道他的病情发展,暂时还不能离开,因而竟与李七郎有了这番邂逅,倒是始料未及。 这两年来,万花飘香各坛职司,私下里,对于李七郎这个人,风言风语,颇多不满,认为主座柳蝶衣对他的言听计从,一意眷顾,极是不智,其中更牵涉到许多难以求证的臆测,对于柳蝶衣的盛誉,尤其具有不利影响。时美娇自是早有所察,趁着这次回来的机会,能够进一步地有所了解,乃得犯颜直谏,即使为此遭致主座的不悦,也在所不计。 还是小小女孩子的时候,即为柳蝶衣的迷人风采所吸引,其时他早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触,什么原因,直到此刻,她心里仍然对这个足以当得自己父亲年龄的人,心存眷恋,这便是为什么她至今还是独身未嫁,也是她为什么一直竭忠竭力地为万花飘香而效力,不思他去的原因…… 面前的这个人,容或是多面而复杂的,即以武功而论,亦不较自己少许。 时美娇深邃的眼睛,虽说在光度不强的月色里,亦不曾忘记对他的观察,即便在这一霎短暂时机。有时候对一个人的了解,只在关键数言而已。谈话的内容,采取迂回渐进的方式。 这位在万花飘香有着举足轻重势力,人称玉手罗刹的美人儿,很少在人前发牢骚,今夜却是有些例外。 幽幽地发出了一声轻叹,她说:“我在万花飘香,已经近十年了……承蒙主座的赏识,从刚开始的一名小小实习弟子直到今天的一堂堂主,主座对我称得上恩重如山,我也就矢志不贰,死心塌地的一心报效下去……” 时有小风,月色如霜。洋溢飘荡着满园花香,馥郁清芬,笼罩了眼前的一切。面对着的两个人,都似披着一袭神秘的外衣。 “你知道吗!”时美娇说,“主座一直对我信任有加,每一次他吩附我的任务,我总没有令他失望,这一次我却有点担心了……” 李七郎微微一笑,只是听着。 时美娇说:“你知道,主座为什么要挑上我?” “那是因为姑娘能力过人!”李七郎缓缓地说,“正如姑娘方才所说,因为你每一次都能完成任务。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先生对你一向最具信心,他说,‘什么事只要时美娇出场,都能完美无缺,这件事只有她才不会让我失望!’” 时美娇侧过脸来说:“主座是这么说的么?” “当然是!” “那我也只有……” 说时,她忽然站起了身子,意外地却瞧见了柳蝶衣房里亮起了灯光。 “啊!主座醒了……” 神医黄孔先一步,已来到了柳蝶衣的寝阁。 时美娇、李七郎只得在室外静候。 雷公公也在座,见了二人含笑起身道:“二位但放宽心,主座已经不碍事了!” “你怎么知道?”李七郎冷漠地看着他。 雷公公说:“黄先生这么说的,主座的脸色很好,说是肚子饿了,黄先生正在进一步为他老人家诊治……”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这就好了……” 雷公公说:“老奴已传下话去,要厨房为他老人家准备了燕窝粥,只等着黄先生吩咐,便可随时送上。” 李七郎道:“这些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先生的饮食一向由我负责,我会为他老人家张罗一切……” 说罢站起待行,时美娇却唤住他道:“算了……他既已准备了,何必多此一举?” 李七郎站住了脚,颇不乐意地又坐了下来。 雷公公嘿嘿笑了两声,颇具城府地打量着面前的李七郎:“这里上下,一向都由老夫负责打点,少君未来之前,先生的一切起居饮馔,也都由我负责,一向相安无事……” “雷公公,你就少说两句吧!”时美娇忽然发觉到二人的针锋相对,忙即出言制止,但是李七郎却已听在耳里,一时勃然变色,霍地由位子上站起。 “你……” 他总算压住了这口气,未曾大肆发作,冷冷一笑,随即又坐了下来。 便在这时,房门开启,黄孔由里面缓缓步出。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皆向他注视过去。 “已经不碍事了!”黄孔微微含笑道,“柳先生有话要向二位关照……” 李七郎、时美娇聆听之下,一并由位子上站起。 黄孔眼睛却转向时美娇道:“柳先生嘱咐,请时姑娘一人先进去一下……” 李七郎呆了一呆,只得缓缓落座。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自向内步入。 黄孔这才转向一旁的雷公公道,“柳先生可以进食了,请去准备吧!” 雷公公应了一声,转身步出。 黄孔向着李七郎略一欠身,亦即步出。 为要继续观察柳蝶衣的病势发展,他还不能离开,便在柳蝶衣下榻的飘香楼辟室暂居。 时美娇姗姗来到了柳蝶衣的床边,打量着这个唯一能够驱使自己矢志效忠不贰的主人——柳蝶衣。看来他病后憔悴的睑,一时心中戚戚。 她却仍然做出一副笑容道:“黄大夫告诉我说,主座的病势已经稳住,已经不碍事了。” 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轻轻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很好,我正有话要关照你,你坐下!” 时美娇趋前数步,在他床边的位子上坐下来。这才发觉到柳蝶衣直睡的长躯,仍自插有一组细长的金针——约莫有十枚之多。这些细长的金针,每一枚都约有半尺长短,一头燃着艾灸,散发着极为细微的淡淡轻烟。 由于柳蝶衣身上所着为一袭金色丝质软袍,几与金针一色,如非仔细辨认,简直认它不出。 这一组十枚金针,必然有奇妙的医疗神效,使得柳蝶衣乃能度过了危险时刻,不再昏睡不醒,以他内功之精湛,只要不再昏迷,几乎难以想象,还能有什么样的疾病,能够对他构成伤害? “主座一生爱花……想不到竟然因花致病……”时美娇淡淡地笑道,“我们已遵从了黄先生的指示,暂时把飘香楼里的各样盆景,移了出去。黄先生还指示说,即使是外面的花,也要移动……” 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黄孔已经告诉了他罹病的一切,柳蝶衣必然已经知悉,只是眼前他却无意在?泵澜棵媲疤致壅庑?br> 这个人抑制力极强,主见亦深,凡是他所认定的事,极难改变。 “别为我的身子挂心……一点也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他说,“重要的是,我所交代你要完成的任务……” 时美娇转动了一下眼睛:“主座指的是永历帝……这件事?” 柳蝶衣点了一下头:“不错,我原来打算要燕堂主亲自出马去办这件事的,后来想了一下,也许你比较更为合适……” 燕堂主即金叶堂堂主金羽燕云青,这金叶堂与时美娇所属的飞花堂,共为万花飘香两大支柱,合称金花二堂,不用说极为柳蝶衣所器重,亦为本门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之一。 时美娇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她对这件事一开始即感到压力沉重,缺乏自信,然在柳蝶衣面前,她却不愿意有丝毫的显示。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赏识而委以重任,自然有其根深蒂固的理由,柳蝶衣之所以这么决定,自然有他的道理,时美娇的任务,只是去执行而已。 “主座对我真是信任有加……我当尽力完成,不使您失望……” 这几句话,果然使得柳蝶衣神情一振,为之眉开眼笑。 “好极了,我就知道,什么事你都不会使我失望的……” 一霎间他眸子里闪耀着亮光:“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与我们未来的发展有极大关系……当然,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你所面临的敌人极多,稍一不慎,就将为敌人所乘,你要特别小心……我会着人在暗中对你支援,用人用钱都无需顾虑,总之,一定要把这个人给带过来。”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你放心吧……我会的……” 看着柳蝶衣憔悴的脸,已呈微白的两鬓,时美娇心里有一种难以诉说的感触,多少年以来,从她还是小小孩提的时候,就为这人的神仙风采所吸引,这么多年了,她已由当年的小女孩,一变而为今天的婷婷少女,甚至于也已超过了少女这个年龄的限制,而是一个十足成熟的女人了。可是,这个人的影子,依然根深蒂固地耸立在她心里,较之当年并无少变,只是多了一份少女时期的失落感伤而已…… 似乎柳蝶衣早已窥穿了她心里的隐秘,每一次当他用着那样特殊的眼光,向她注视时,事实上已等于是在向此女加以温顺的爱抚,每一回也都能收到奇妙的效果…… 然而,今天却使他微微觉着有些意外,那是因为时美娇眼睛里的光采,竟不再像往常一样的单纯,除了浓郁的感情之外,竟然多了一份错综的悬疑,那却是诡异莫测的…… 柳蝶衣深湛的目光再一次向她注视时,后者已似微微有所接触,缓缓地把头低了下来。 “怎么了?”柳蝶衣平静地看着她说,“有什么心事?” 时美娇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一下子似乎连耳根子都红了。平日应是多么能言善道,只有在他面前,每一回都像小孩子一样的羞涩与兢颤。 “我……我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半天,她才嗫嚅地说了这几个字,头垂得更低了。 柳蝶衣莞尔地笑了:“原来为了这个,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么?”柳蝶衣湛湛目神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时美娇应了一声,缓缓地抬起了头。然而,她的眼睛与对方那双眸子方一接触,即情不自禁地又移开了,似乎就像是与对方这么近距离坐着,也有一种强烈地压迫感觉,情不自禁地,她便站起来,缓缓走向窗前。 “人家都说,人家都……说……不……我自己也瞧出来了……” 时美娇嗫嚅地说着,简直不敢回头向柳蝶衣看上一眼。 “瞧出来什么了?” “您……”忽然她回过身子来:“您不能再宠着他了!” “是……谁?” “李……七郎……” “七郎他怎么了?” “他……”时美娇嗫嚅说道,“外面都在传说……说您……话不好听……” 时美娇的声音都抖了:“这对您的名声很……不好……” “我知道……”柳蝶衣微微闭起了眼睛,“何必计较这些?” “不……”时美娇身子都抖了,“主座……这太不值得了,难道这……是真的?” “你也这么想?” 柳蝶衣的眼睛就像是两把利剑。这般目光之下,时美娇先时犯颜直谏的勇气,终于萎缩下来。 “我……当然不相信……可是……” “别再多说了!”柳蝶衣脸上颇有不耐,“李七郎深遭人忌,我都知道,他虽然不是我们正式的成员,可是这些年以来,却为我们做了很多杰出的事,这些却不是大家所知道的,甚至于连你也不十分清楚。” “我知道!”时美娇微微一顿说,“我只是担心主座您的身子……” 脸上做了一个十分诧异的表情,终至什么也没有说,时美娇说了这句话,更是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随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这件事情便似到此为止了。 时美娇再向柳蝶衣注视过去时,后者已换了一副表情,却又似另有所思。 “有件事情,在你走以前,需要你为我完成。” 显然是又有了新的命令了。 时美娇呆了一呆:“什么事?” “要你去杀一个人!” “谁?” “简昆仑!” 时美娇顿时为之一惊,脸上一时现出了惊诧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又回复了原来的镇静。 “主座要杀死他?” “嗯!”柳蝶衣在枕上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 时美娇感到很奇怪,如果当日要她杀死简昆仑,一点也不奇怪,今天再要她下手,显然就含有非常的意义,特别是在她以为柳蝶衣已打算把简昆仑收为己用之后,忽然间却又竟然有了如此转变。 柳蝶衣摇摇头,没有多说。 他是说不出口的,以他的声望、自负,目空一切,要他亲自说出来怕一个人,特别是对方还是一个后生小辈,这句话无论如何是难以启齿。好在,他一向自负惯了,他的话当然也就是命令,要杀准就杀准,只吩咐一声就够,用不着说原因。 时美娇其实也已知道是什么原因。刚对李七郎已有透露,只是想进一步证实而已,柳蝶衣不欲多说,或许存心在维护他高高在上的尊严,因为就时美娇所知,这个天底下,确实还不曾有过一个人,在他心底被认为对自己构成威胁过,要他亲口说出来杀死简昆仑,为绝后患,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是很困难的。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柳蝶衣脸上才似有了一些喜悦。 透过他诡秘的眼神,像是涵蓄着某种试探,也许指明了要时美娇下手去杀简昆仑这样一个人,正是对她是否忠贞的测验。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最迟明天子夜以前,我会做好这件事情。” 却在这时,门扉轻叩,传过来李七郎的声音:“燕窝粥送来了……” “来……”柳蝶衣说,“是七郎?你们都进来吧……” 看来他像是很饿了。 房门开启,进来了三个人。李七郎、雷公公以及专为送饭的侯三儿。 侯三儿也像这里其它的小厮一样,穿着件宽松的蓝色长衣,戴着黑色毡帽,帽檐低低的,似乎遮住了他的眉毛。他是被指定专为侍候柳蝶衣的四个小伙子之一,负责每晚柳蝶衣的饮食打点,不用说,他也是经过特别指定,能够自由通行飘香楼的少数人之一,人很老实,也很聪明。 李七郎正自为着柳蝶衣约谈时美娇过久,而有所纳闷,乍然看见送食的侯三儿来了,自是喜出望外,立刻叩门请示,柳蝶衣这一霎兴头颇高,便叫他们都进来了。 侯三儿不敢向床上的主座多看一眼,只把长方形的漆木食盒,恭敬地放置几上打开来,由里面双手捧出了热腾腾的燕窝粥来。 李七郎却由他手里转接过来,进前侍餐。 房间里光线不足,大家的视线,显然只是集中在柳蝶衣一人身上而已,侯三儿恰立在床角那边暗影角落里。自然,谁也不会去注意他。他却爆出冷门地来了一手惊人之笔。 随着他弯腰直起的身子,一口长剑,几乎毫无声息地已指向柳蝶衣的咽喉。 显然早已经过一番事先用心。剑身上涂满了墨,以至于出剑的一刹那,非但没有响声,更无刺目白光。 总是导因于柳蝶衣的全身动弹不得,加以侯三儿的灵巧剑技,才至于在满室高手环伺之下,从容得手。 柳蝶衣似乎在对方出剑的一霎,已自有所觉,倏地睁大了眼睛,对方的锋利剑尖,恰于这时已指向他的咽喉。 持剑人功力了得,这一剑原本可以直穿而进!柳蝶衣纵使有盖世神功,惊天剑技,也无能为力,势将溅血对方剑下。 却是对方别有居心,或是心存仁厚,总之,就在掌中长剑,几乎已贯穿对方颈项的一刹那间,忽然停住。凌人的剑气,使得床上的柳蝶衣身子起了一阵战栗。特别是咽喉部位的强力刺痛,使得他由不住发出了急促的咳声。 这一瞬,无疑是全室震惊。 李七郎、时美娇、雷公公,俱都近在咫尺,当此突变的刹那不约而同以雷霆万钩之势向前欺近过来,只是却仍然慢了一步。那人的剑早已指向柳蝶衣的咽喉。 “侯三儿!你疯啦?” 出声喝呼的是雷公公,一瞬间的巨变,把他吓傻,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恭顺老实的侯三儿会做出这等有异伦常的事? 然而,紧接着他们俱都发觉了有异,问题是,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侯三儿。随着这人左手揭处,摘下了头上的毡帽,才自现出了他的原形——简昆仑。 简昆仑的本来面目方自出现,在场各人无不大吃一惊。 然而除了极大震惊之外,却是一无可为,甚至于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那是因为主座柳蝶衣的一条性命,已在对方掌握之中,稍有不慎,后果不想可知。 时美娇、李七郎、雷公公几乎都愣住了,三双眼睛涵蓄着无比的惊愕,直直地向对方瞪着,俱不知下一步的结局如何…… 简昆仑果真在此一霎,推出长剑,柳蝶衣即使功力再高,也万无活理。所幸,他还没有这么做,颤动的剑身,逼发着缓缓冷意,虽未出剑,却能意会着凝聚的功力可观。 柳蝶衣那等造诣之人,亦不敢冷漠视之。 “是……你……”柳蝶衣总算由惊慌里,回复了原来的镇定,“你的胆子不小……” “这句话现在应该由我来说!”简昆仑无视于身侧的三个大敌,专注于床上的柳蝶衣,冷冷地说道,“应该是你的胆子不小,柳蝶衣,你可曾想到,有此一招?” 时美娇在一旁冷冷说道:“这么做,对你显然是不利的,我以为,如果你够聪明的话,最好把剑先收起来,有话慢慢地说……” 李七郎哼了一声,细着声音说:“难道你忘了,你这条命是怎么保全的?先生要是有意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你……小子是怎么进来的?”雷公公气极败坏地说,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颜色。 其实这也正是眼前每一个人心里所想的,简昆仑怎么能识透飘香楼诡异玄奇的阵式,乃得从容进出?这无异是在场每个人心里的疑团问号。 “这就是我的秘密了!” 简昆仑凌厉的眼神,狠狠地向雷公公瞟了一眼,又回复到柳蝶衣身上。 柳蝶衣唇角,甚至于泛出了一丝冷笑,像他这样功力盖世,智慧超人,自负极高的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也会落到了如此下场,有一天,生命竟然也会操在了别人手上,真正是不可思议的离奇之事。他分明不愿再向对方看上一眼,便自垂下了目光,等候着对方无情的一剑。 只是那一剑却迟迟不来。 他便又睁开了眼睛,无巧不巧,正与简昆仑深邃的眼神接触到一块。 柳蝶衣几乎愤怒了。 “怎么,想叫我开口求饶,你是休想……” 简昆仑微微怔了一怔,点点头说:“你无愧是一方之雄,如此气势,令人佩服,昨夜你剑下留情,饶我不死,今下拉平,谁也不再欠谁,往后咱们走着瞧吧!” 话声出口,长剑突收,铮然作响里,已落入鞘中。 在此之前,他早已做了必要勘查,长剑猝收,身子毫不迟移,旋如疾风,已自跃身而起,随着他猝然腾起的身势,哗啦碎响声里,整扇窗户,片碎星飞,已遁身窗外。 这番举止,变发突然,更令人大生意外。 或许震动于对方的剑下留情,更不知柳蝶衣的心里打算如何,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脱身窗外,却于对方脱身之后的瞬息之间才自转过念来。 雷公公第一个按捺不住,首先腾身而起,呼一声,纵身而来。 简昆仑早就为他预备下了——一掌雪亮的银丸。随着雷公公落下的身子,有如银雨一片,满天花雨般,直向着他身上力卷而出。 雷公公身形未下,尤其是这一霎,东南西北都还没分清楚,对方暗器已弥天盖地而来,饶他是一等一的高手,目睹之下,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双袖乍分,施出飞袖功力,劈啪作响里,做两下拂出,也只能护住头脸等紧要所在。一时间,银光灿然,下躯各处,连着数丸,虽说是力道分散,却也功力可观。只疼得雷老头全身打颤,双腿发软,膝盖屈处,扑通坐倒地上。 暗器出手,身形猝起。一股轻烟般的潇洒,简昆仑已脱身寻丈开外。这阵势已难他不住,紧接着身形连闪,已没入暗处。 雷公公怒叱一声,挣扎着再一次跃身而起,总算没有倒下来,却疼得脸色发青,双膝连颤。 人影猝闪,时美娇已当前而立。 “他……那边跑了!” 雷公公连疼带气,声音都抖了,手指着简昆仑脱身之处。 “他逃不了的!雷公公,你鸣钟示众!” 话声出口,时美娇已彩凤般地掠身而起,直循着简昆仑遁身之处追了下去。 像是一声迅雷般地传开了。 飘香楼的警钟当当响起!一连七声快响。强力的捕缉讯号已传达出去。 极短的一瞬间,各职司弟子已纷纷出动,披挂上阵。 这里地势开阔,广厦连云,楼与楼路与路之间,俱有一定通道隘口,紧急命令一经颁发,第一要务,便是这些通道隘口,立时由专人把守封锁。 立身于高处,向下盱衡,万花飘香总坛所在,果然气势非凡,随着钟声之后的片刻,各处灯火,已相继亮起,尤其是用以贯串中枢神经所在的那一道迂回长廊,在原有的稀落串灯之间,各加红灯一盏,乍看之下,像极了一条硕大无朋、首尾伸展的巨大蜈蚣。 简昆仑在一连闯过七处关隘之后,暂时定下心神,临风小坐,要头脑冷静一下,然后盘算着下一步当行之路。 眼前情势,已是十分明显,不成功,便成仁。形势发展至此,他只能竭尽所能,势必非要脱身而出,否则,一旦再度落身敌手,可就万无活理。 盘坐在高起的一岭土丘之上,丘上有亭,四下里花团锦簇,尽是各色杂花,这里显然已是万花飘香的心脏所在,像这样的凸起花山,数一数共有五座之多,山上各耸一亭,亭式各别,竟是不同姿态的五只金凤,隐隐显示着五凤朝仪的吉象。 简昆仑把整个阵势约莫弄通,也不过是近一二日之事,却需一再推敲,反复深思,否则贸然行走,一步之失,后果堪忧。他其实内心不无遗憾,那是因为临走之前未能再见二先生这个至情中人一面,二先生所答允传授他的神秘武功,也只能期待来日了。 时机一瞬即失,他确定眼前是他最佳的逃走时机,似乎已有所感触,使他意识到柳蝶衣终将容他不得,即将要对他施以辣手,这才促使他萌生先下手为强的动机,却是料想不到,俟到病榻出剑的一霎,竟然坐失良机,平白地放过了他。 这一霎回想起来,简昆仑胸怀坦荡,并无遗憾。今日一别,再见面时,双方当是无所不用其极。 其实眼前已是如此,若是时美娇或是对方阵营内的任何一人,此刻相逢,也必当再不留情,以死相拼,姑以时美娇或李七郎二者而论俱曾有过一念之仁,蓦地翻脸为仇,白刃相加,总是尴尬之事,至于今日之后,情形便自不同。 简昆仑把染满黑墨的月下秋露,紧紧握在手上,眼睛里已瞧见两条快速人影,正向山岗凤亭登临。 二人身着宽敞的红色号衣,身材高大,脚下极快,显然对此一带地势早已熟悉,转瞬之间已来到了近前。 来人一个黑粗精壮,手持锯形大刀,一个高颀细长,手抡钢枪。 虽说是对方阵营内不足当一面之雄的人物,既能在柳蝶衣下榻的总坛当差,可就绝非一般寻常身手。 简昆仑决计要闯出重围,便不能手下留情。眼前二人的来到,迫使他势将出手一搏,一经盘算妥当,便不再迟疑。 两名红衣汉子,一口气来到亭子前侧,当前的黑壮汉子,忽然发现到简昆仑就在眼前,不由得吃了一惊,顿时停下脚步。 “谁?” 喝叱未完,简昆仑已陡地飘身而近。黑壮汉子忽地觉出不妙,锯齿刀飞抡而起,嘴里怪叫一声,刀光一片,直向简昆仑迎面猛劈下来。这一手原在简昆仑意念之中,长剑倏地翻起,其势绝快。叮!剑尖触及刀身,莫谓力道不大,其实功力极猛。 黑壮汉子那么沉实的刀身,竟然为此一点之力,忽悠悠向边侧荡起。正是简昆仑所预期,脚下再不迟疑,倏地向前踏进一步,掌中剑快到无声无息,电光石火般已自扎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黑壮汉子简直连东南西北还没有认清,已吃对方染满黑墨的剑身,刺进了左面胸膛。 虽说是性命相搏,到底双方并无深仇大怨。这一剑,简昆仑真力内聚,随着剑身的投刺,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对方的心脏要害,随着长剑的拔出,一股血箭怒射而出,紧跟着简昆仑拍出的一只左掌,正中其当心穴道。 这一掌,有分寸,一来止住了对方的流血,再者可使对方不再出声,便自那么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向后直躺了下来。 简昆仑身势既已发动,更不少缓须臾,紧接着向左侧一个快速闪动,便迎向了另一个手持钢枪的汉子。 这人在万花飘香总坛,倒也小有声名,姓戚名枫,人称左手快枪,原在金叶堂堂主燕云青手下当差,甚是得力,后来为燕氏保荐,乃得调来总坛效力,来了也不过半年,想不到一上来便会碰见了如此厉害的对头。 双方一经照面,戚枫冷叱一声,手上钢枪映着一天星月,划出了一弯寒光直向简昆仑背后撩去。原来那钢枪长不过二尺左右,通体为纯钢打制,亮灿如银,前尖后圆,约有鸡卵般粗细,却在枪尾一侧,多出个拐子,用以持手,尖端部位,更有一根飞出来的倒刺,状如虾须,其利如剑,亦可当钩施展。 戚枫因见同伴一上来,即为对方摆平地上,情知厉害,左手钢枪一经递出,其实是虚张声势,紧接着就地一滚,已翻出了丈许开外,右手已自囊中,摸出了口笛,嘟!吹了一声。 其时简昆仑早已自侧面袭来。随着他的落身势子,掌中长剑已自挥落直下,戚枫迎枪招架,当啷一声,力道至猛,那一截枪上钢刺,竟为对方宝剑削落,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简昆仑手上所持的那口月下秋露,本是神兵利器,有削金断玉之利,更何况这一霎的剑气内充。 戚枫乍然发觉不妙,再欲抽手,已是不及,随着剑势的下落,钢枪上火星四迸,连着威枫那只持枪的左手,带同一截枪把,一并俱为切落下来。 “啊哟……”只疼得戚枫在地上打了个滚。 简昆仑身势乍起,起落之间,快若飘风,已闪到了他身前,左掌轻吐,沉实的掌风,已击中他的志堂穴上,戚枫上身还不及坐起,便似面条儿般再一次躺下来,当场昏死了过去。 迅雷不及掩耳地快速出手,一连制伏了二人,简昆仑身子不敢稍停,霍地拔地而起,直向丘下快速纵落。 可是戚枫所发出的那声急哨,已生了效果,人影交晃中,四五条快速身形,倏起倏落,直向眼前集中过来。 简昆仑心中一惊,他虽然自信已通解眼前阵式,应可进出阵外,只是这里高手如云,姑不论时美娇、李七郎那般身手,即如次一等的角色如海客刘青、玉弹金弓马福全者流,出现一二,自己便休想脱身。 目睹着一干人影的快速向眼前集中,简昆仑虽是余勇可贾,亦不敢以身相犯。 当下身子向左面一个快闪,隐身于一幢太湖石后,即见众人起落跳跃,一阵风也似的,已向他先时栖身的凤亭簇拥过去。 简昆仑叹了一声,好险。哪里敢少缓须臾?即刻现身,混身于当前阵势之中。 几日来的静思,已使他略窥阵中堂奥,按着事先的小心求证,左闪右纵,身躯连连摇晃,像是喝多了酒的醉客,一径没入黑暗之中。 耳边上响着吱吱连声哨音,以及远方当当示警的钟声,当是亭子边为自己所制伏的两个人,已为对方所发现,大举的缉捕行动,随即展开。 简昆仑周身是胆,既不能再图眼前逗留,便只得快速脱离……偏偏是欲速不达,眼前阵脚极是绕腿,不得不耐下性子,小心摸索。 蓦地面前灯光大作,一行三人阵势,倏地在眼前展开。 灯光闪烁,一人背插长灯,居中而立,身侧左右,各有一人,三人皆身穿鲜红号衣。 正中那人,身高体大,活似一个门神,左右二人,紧傍而立,各人手上均拿着一口长柄快刀,乍然发觉到简昆仑的来到,霍地向两下分开,三刀并进,在一个迎头包抄的进势里,三口长刀,呼然作响,直向他当头劈落直下。 简昆仑陡然止步直立,用了个定字正诀,长剑居中而扬,叮一声,格开了正中下落的长刀,左右两口长刀,呼啸声中,已自两侧落下,虽是险到极点,却连他衣边也未擦着,来者三人显然施展的是一式三才刀阵,若非简昆仑上来冷静,识透在先,保不住便为所伤。 一式落空,便自失了先机。简昆仑冷哼一声,脚下一个急进,手上长剑已绕起一圈剑光,施展出本门绝技彩虹弄日,刷刷然作响里,已劈中左右二人肩头,鲜血怒涌里,二人手上长刀,先自把持不住,当啷啷抛落地上。 简昆仑手上长剑更不迟疑,抖动里,声如龙吟,直取当面人前心要害。 那人哈了一声,踉跄而退。 简昆仑无意恋战,不待他脚下站实,已自腾身掠起抢上了他身后道路,接连着几个起落腾纵,已没入黑暗之中。 眼前是一行松柏,却隐隐通向一个月亮洞门。在一串高灯地点缀之下,浮动着淡淡的一片水雾云烟。简昆仑心里盘算着眼前阵脚,似明又晦,颇有魁杀之势,待得施展九曲天河身法,试行其内,猛可里眼前人影飘闪,一个束发长身少女,已自左侧方掠身而近。 双方乍一照面,简昆仑即已认出,正是自己最感头痛、怕见的那位主儿来了,由不住暗自叫了声苦也。 来人乃飞花堂堂主时美娇。 其时笑脸盈盈,轻摆莲步,款款而近。 “想不到吧,我们又见着了!” 说话的当儿,已自左侧方缓缓踏近,却在距离对方身前丈许左右站住了脚步。至此脸色微寒,笑靥尽失,却自那一双剪水瞳子里,逼现出冷冷杀机。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你居然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参透了这种阵法……怪不得主座对你看重,引你为心腹大患了。” 时有小风,飘动着身后长帔,颈后右侧方的一截剑把,隐隐若现。 冷月、稀星、寒风、轻雾……这一切似乎己勾画出了眼前的冷酷现实。 “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说,不可对你掉以轻心……”她缓缓说道,“结果还是差一点着了你的道儿……那一天船上承教,不过是比划着玩儿,实在未能尽你所长,现在我可要好好的领教一番了,请吧!” 说时,那一只纤纤细手,已自握住了身后剑把,眼睛里的光采,深邃莫测。 简昆仑默察前后,尚无外人近身,心里略为镇定。当下冷冷说道:“姑娘与我并无仇恨,何以苦苦见逼,如能高抬贵手,容过今夜,感激不尽。” “你说得好轻松……” 时美娇微微一笑,说:“错过今夜,龙归大海,再想见到你可就难了,你真的很傻,刚才机会,毕生难逢,你却轻轻让它在手上溜走。今后这样的机会,是万万不会再有的了……” 说话的当儿,背上长剑,在一阵轻啸里,已然脱鞘而出。 简昆仑与她相识未久,却眼见她行事之狠厉冷静,一经决定了的事情,决不拖泥带水,自忖眼前多说无用,便只好放手一拼了。 “姑娘有僭!” 随着长剑的出手,霍地切身直进。 两口剑几乎已迎在了一块,却又交错而开,随着剑身的挥落,简昆仑、时美娇,双双擦臂而过。 时美娇轻轻一叱,左手抛处,五指尖尖,于此交臂而过的一霎,直向他胁上插来。 简昆仑身躯霍地一矮,旋风一转,掌中剑由高而下,反削她的肩头。 双方势力都快,却是适可而上,倏乎电转,呼然作响里,结束了第一回合。 时美娇剑随身转。 简昆仑抽身压刃。 认准了那阵子劲头儿,双剑高举,再一次地兑挤过来。风铃般地,响起了一串七声音阶,两口长剑,在一连串的接触里,爆发出点点银星……其势极其轻微,却涵蓄着砭人骨髓的尖锐劲道,个中惊险,也只有双方自家心里有数。 似乎每一招都凝聚着尖锐的灵思,配合着剑势的出手,也只是向对方身上做点的攻击;若非胸次玲珑,心有灵犀,简直无能防止,而他们双方竟然于来往之间,面面俱到,堪称绝妙。 七声音阶,显示着七手杀着。无论攻防,双方在此一连串的七式接触里,实已各用其极。 简昆仑此刻心境,自不同于时美娇的专注一致,更需注意着四周围随时的冷箭。七剑之后,早已是冷汗淋漓。 便在这一霎,灯光闪烁,喝叱声中,灿若匹练的一道强光,直向他身上照射过来。 与此同时,配合着强烈的灯光之后,弓弦数响,一徘箭矢,夹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直向着简昆仑身前射到。 简昆仑身子向后微坐,运施剑气,挥出手中长剑,将面前一排箭矢劈落地上。同时间,他身躯腾起,大星天坠般向侧面丈许外飞坠而落。 时美娇偏偏放他不过,冷笑一声,一缕轻烟般地跟踪而起,手上长剑,配合着她落下的身子,一股脑地直发出手。只见剑、光,不见人影,真正已入深奥的剑术之境。 简昆仑前见她手刃崔平,早已对她存下了深刻戒心,一经交手之后,才自体会出比他想象中更要厉害得多。若在平日心平气定,尚可运筹深思,与之大肆周旋,今夜此刻,却已是分心乏力,实难应付如此大敌。 况且那道强烈灯光,匹练般当头直落,刺得他眼花缭乱,一排箭矢,更是不容须臾,纷纷射到。 挥剑、拧身。如此身法,在简昆仑施展而言,已是无能更好,错在身后强敌,一口剑变化通神,竟是寸步不舍。 哧!一道流光,打由简昆仑剑刃上滑过去。却于双剑分离的刹那间,反弹而起。画出了一线游光,简昆仑只觉得肋上一凉,已为对方寒刃在右肋边上划开了两寸长短、三四分深浅的一道血口。 随着他奇快的一个凌空翻滚之势,翻落于丈许开外。时美娇却是放不过他,带着一声轻叱,时美娇疾若电闪的身子,已自切身而进。 却有一个人,较她身子犹要快上一筹。 呼……一阵狂风似的,由边侧陡地跃进来一条身影。 这人身法快捷轻灵已极,似乎早就度量好了时美娇的出手,身子一经落下,左手轻舒,看似从容,其实绝快,施展的是一武林罕见的追星拿月如意妙手,只一下,便自拿住了时美娇落下的剑势。紧跟着,右手突出,一掌直向时美娇脸上打来,掌风疾劲,功力可观。 事发突然,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阵营里,竟然会冒出来一个敌人的帮手。时美娇一惊之下,由于招式已经用老,已无能向来人出手反击,心里一急,陡然施展全力,把一口长剑,由对方看似仅由三指所拿捏的手头挣脱,铮锵一声,算是挣脱开来,随着她的一个反蹿之势,有如旋风一阵,已退出两丈以外。 对时美娇来说,诚然是前所没有遭遇过的奇耻大辱。虽说是退身适时,没有为对方那股沉实掌力所击中,却也觉出,那一只握剑的右手,连根带腕,一时麻软不堪。 惊魂未定下,再向场内打量,敢情已失去了那人的踪影,非只是那个神秘怪人,就连简昆仑也已不知去向。 第十一回 龙入沧海鸟入林 砰!一扇石门被踢开来,山洞里异常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阴森,散漫着草木湿腐霉烂的气昧。 不容多说,简昆仑已被推了进来。 接着那个人也进来,石头门随即又沉重地关上。一开一关,山壁震动,劈劈剥剥,掉落下很多小石头子儿。 简昆仑倚墙而坐,只觉着伤处好生疼痛,忙即动手,在伤口处附近自点了穴道,止住流血。血却已淌了不少,半边衣服都打湿了。 感觉着那人,就在他身子前面坐下来。 眼前黑得紧,即使你习有夜视的功力,却也无能施展。简昆仑极力地四下观察,仍是一无所窥。 耳边上所能听见的,只是隐约传过来的淙淙流水声。仅仅凭着这一点点线索,简昆仑即猜测知,眼前所置身处,为一临江石岸,或为峭壁石岸。壁间有洞,便自藏身里面。 两个人的心思是一致的,很长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似乎有那么隐约而零落的几声脚步,打洞前践踏过去,空气随即又归于沉寂。 又过了一会儿,简昆仑才自叹了口气说道,“是二先生么?” 那人哼了一声。 啪嗒!一股火焰,随着对方举起的右手,熊熊燃烧着。 顿时山洞里的一切,无所遁形地陈现眼前。 简昆仑,二先生,对面相观。 “我已经猜出来是你!”简昆仑说,“除了你,谁也没有这一身本事。” 一面说,站起来深深向着对方打了一躬,二先生却只是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向对方看着,表情木讷,显然,他心不在焉,脑子里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难能的是,这一霎是属于他的清醒时刻。 “你不能再回去了!”二先生讷讷地说。 “当然!”简昆仑望着他微微一笑。 “这一次是真的!”二先生说,“时美娇那个丫头太厉害,他们要杀死你!” 简昆仑看着他,微微一笑。简而易解的事实,他却像是才明白过来。 “你走……吧!”二先生颇似伤感地垂下了头。火折子在手里熊熊燃烧,一股黑烟上熏洞顶。 “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他的手在身上一阵摸索之后,摸出了一个四方形的蓝布小包,信手丢过来,简昆仑伸手接住,看看不大不小,掂掂不轻不重,四四方方,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好好收着……,”二先生露出一嘴白牙笑着,“我这几十年的心血,都在这里了……很乱、很杂……但是,我知道,你能看得懂……” 简昆仑已经知道是什么了,心里着实感动,差一点连眼泪都淌了出来。却只是看着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答应要教给你的金鳝行波身法,也在里面……还有很多的……”二先生仰起头来,边想边说,“本来我想收个徒弟……嘻嘻……后来就遇见了你……” “你仍然还有机会……”简昆仑说。 “太晚了……” 二先生露出白牙又笑了。 简昆仑忽然心里一动:“你打算怎么样?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二先生向后缩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能走……我不走了……” 忽然他身子欺前,一只手搭向简昆仑肩上,晃动的火光里,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无限向往,却又无限依恋……即使在火光的映衬里,那张脸依然是惨白不着一丝儿血色,那么近的彼此对看着。近到简昆仑可以清楚地数出他眼角的鱼尾纹路,那星星的两鬓白发……包括这张脸在内,其实这一切都是陌生的。总共也没有见过几次面,何至于竟然炽出如此浓烈的感性,正是人性中至贵至洁的情操,这高贵的品质,久已沉沦在无限贪婪的人欲里,不期然,竟然会在柳二先生这神智不正常的人身上发现,真正弥足珍贵,感人至深。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小朋友,再见了!” 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二先生霍地闪身退开。 便在这一霎,他手里的火折子亦为之自行熄灭。 日客斋命相馆的伙计巧儿刚刚打下了帘子,有人叱了声。“慢着!” 一乘小轿踏过对面木桥,喀吱吱摇颤着已来到眼前。 压轿的汉子,面生虬髯,虽似年过五旬,看上去虎背熊腰,十分武勇,那一声喝叱,更是气足声宏,乍听下,直把巧儿吓了一跳。 小轿朴实无华,一色的蓝布罩顶,就连前面的幔子,也是同一色泽。 自从崇祯皇帝吊死那年起,城内百姓,便流行穿白着蓝,大户人家也不例外。直到平西王入主五华山宫之后,碍于时势,才不再有人这样装饰了。眼前这轿子也就看来格外碍眼。 其实何止轿子,就连抬轿的两个小厮,压轿的那个虬髯汉子,俱也是一身蓝布短衣衫。 时当炎夏,骄阳如火,西面的老日头虽说已经下去多时了,这会子却仍是燠热得紧,沿河的两列柳树,因是青翠欲滴,垂下来的细细柳丝,压根儿连动也不曾动一下,蝉声嗤嗤,该是最无聊、单调的一种韵律了。 巧儿只是望着轿子发愣。早就该撂下帘子,打烊歇着了,偏说是有贵人登门,说得活龙活现,连时辰都点出来了,看看西时将尽,不早不晚,真的就冒出了这么一位。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贵人了?” 轿帘子揭开来,由里面迈出了个素衣无华的女道士来,头上戴着道冠,却悬着方面纱,尽管是宽袍大袖,却掩不住她美好的身子,尤其是露出来的半截颈项,着了些汗渍,越加色如软玉,真个我见犹怜。 纤纤素手上,戴着个滴溜绿的翡翠戒指,却拿着个拂尘,这般妆饰的女道士,却是少见,莫怪乎巧儿的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只当是什么王孙公子,巨商显宦人物,不过是一个蒙脸遮面的女道士,这等角色也当得上贵人的称呼? “你们是……” “来算命的!”虬髯汉子直着双眼睛问说,“宫老头在不在?” 相士宫无官,人称洗心子,又名洗心老人,精擅子平之术,远近驰名。在此滇境,称得上一块响亮招牌。 道装女子已将进门,谛听下,停住脚步,却向那虬髯汉子微微嗔道:“怎么说话的? 不懂规矩!” 虬髯汉子忙自退后一步,改口称呼道:“宫老先生在么?”巧儿这才转过念来,一连应了两声:“在……在……老先生已恭候多时了……” 一面说,忙即高高打起了湘帘。 虬髯汉子却是奇道:“恭候多时?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巧儿嘻嘻笑道:“这……不稀奇,老先生凡事先知,他老人家不但算出了你们要来,连来的时辰都已经算出来了。喏,不正是西时么!” 才说到此,里面传来声音道:“巧儿,你又多话了,贵客当前,岂能失礼?还不把贵客请进来么?” 马儿聆听之下,应了一声,向着当前二人弯下腰来道了声:“请…” 道装女子回身向侍从的虬髯大汉说:“你就在外面等着,不用进来了……” 一口吴依软语吐字清晰,听着极是悦耳,只觉着慰贴舒服。 宫老人已举步出迎,向着道装女子抱拳微揖道:“贵客请。”相继进入。 四面垂帘,光彩适中。 至此,道装女子不再多虑,乃将脸上一方面纱向两下分起,连同着一顶道冠,一并摘了下来。 洗心老人缓缓抬起头来,职业性地向着面前女子细细打量过去。宫样蛾眉,郁郁秋水,樱口瑶鼻,直是无一不美。青丝细柔,肤白如脂,堪称国色天香。 “久闻老先生通达知命,早就有心前来求教,只因为观中事忙,耽搁到今天,才来拜见,请老先生指教……”吐字清脆,音色可人,一口苏白,着了些时下流行的京韵,说来珠滚玉盘,好听得紧。 洗心子唔了一声,含笑说:“太客气了……请教贵庚……” “带来了……” 说时,那女子已自袖内取出了个花笺小碟,递了过去。 老人接过来,打开看看,唔了一声,连连点头,即据其年、月、日、时,排出了四柱八字。 他非但精擅子平,举凡奇门、铁板相关神术,亦有深究,当下运动五指,但听得算盘珠子一阵乱响,已自算妥一切。 “请问夫人要问些什么?” “我?”女子摇摇头,“老先生你别这么称呼我,我不过是一个女道士……” 洗心子嘿嘿有声地笑了:“什么道观,供奉得起?”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把一双细长眸子,落向面前排好的四柱,随即又向对方逼视过去,“请恕老夫直言无讳,论及八字命相,尊客有一品夫人之尊,正气官星,加二德护身,分明坐紫朝阁,赫赫赫……即使一品夫人犹有不及……天马腾渡,水拱雷门,嗳呀!这是有通天闹海之能了……嗳呀呀……莫非老夫眼睛拙了?” 几句话说得面前女子面色绯红,她却是脸上丝毫不见喜悦。反倒似为之触动伤怀,一时泪涌双瞳,莹莹欲坠。 “老先生……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非……也,非也……”洗心子一面察看着面前命局,“运在庚申,干支双透,十年大运,飞紫流红,这是有帝王后妃之荣,只是……” “老先生你说吧……” “夫人生性忒仁厚了……” “这话怎么说呢!”那女子用方丝帕,小心地揩了一下眼角的泪,悲楚中,强自做出了一丝微笑,脸上薄施脂粉,眉上黛绿新姿,即使出入三清,却也放不下现有的荣华富贵,丽质天生,更难自弃,看在通达知命者眼里,诚然感慨良多。 “老夫直说,夫人海涵!” “原是要你直说的……你说吧!” 洗心子点头道了个好字,吟哦着说:“既有二德,又见三贵,不清不纯,这就浊了些……” 抬起头,盯着面前绝色佳人,他直言无讳道:“女子见贵,妙在其一,夫人却多见了两个,俱在年上,这是说明了,夫人早年……” “我早年命是很苦的!” 洗心子原想说出身不正,终是碍难出口,对方颇有自知之明,一句很苦的便包罗所有。 “是是……”洗心子缓缓说,“支见双实,登明呈艳,说明了夫人有倾国倾城容颜。”随即吟道,“色因倾国是登明,金水域涵秀丽佳,宝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续必重逢……” 绝世妇人呆了一呆:“这是说……” 洗心子道:“恭喜夫人眼前团圆之庆,尊夫妇历经百劫,如今总算团圆了。” 女子听到这里,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 “这话是不错的……” 她虽幼年出身不正,但能歌善舞,诗词歌赋背诵多了,自有文采,日后富贵了,延有专人侍教,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相士所说,除却几个命相专用名词,听来不解,其它大都过耳能详,其中“宝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续必重逢”句实已说明了她既往一嫁再嫁,及今更能与前夫再逢的命运。 这个洗心子真正名不虚传,几句话包罗万有,已把她前半生一切遭遇:包括涵盖尽尽,不能不令人由衷钦敬。 但是,这却不是她此来的宗旨。 “老先生……我是来问……” 洗心子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他言犹未尽。 “夫人命中百刑过重,一生求好、求善,欲静不静,求真不真,目前问道过早,还不是时候……且待……” 算盘珠子拨了几拨,点点头道:“七年之后!七年后再问三清,或禅或道,皆可结个缘字!” 绝色妇人轻轻一叹:“这么久呀?” “七年是要的!”相士抬眼细细审看着她的脸,“如今夫星正旺,这气势非比等闲,岂是王者之尊!” 她却只是微微苦笑不已。 “如今是流星串位!”洗心子说,“看来尊夫驾前不乏三妻六妾,中有妒妇,明顺暗逆,怕与夫人不容,天狗犯忌,避之乃吉。” “这是说,要我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一个独居的好!” 美妇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站起来,由丝帕里取出流金一锭,置于桌上,说了声: “谢谢。”转身欲出。 洗心子瞄着大锭金子说:“太多了。” 美妇人即将金锭取出,终不好再行收回,便放下来,细细地说了句:“不多……我没有小的,你就收下来吧……” 洗心子笑说:“受之有愧,老夫叩谢夫人了……” 一面说,待将大礼叩拜,却为妇人一双细手托住:“老先生不要客气……不敢当……” 洗心子便不再多礼。 巧儿打起了帘子,美妇人、洗心子双双步出。其时美妇人已穿戴如前,一方面纱系于脸前,不复再见其绝世姿容矣! 虬髯汉子打起轿帘,美妇人迈起一只脚来…… 洗心子一躬着地:“敢问夫人姓氏是……” 美妇人已将入座,聆听之下,慢吞吞的说了个陈字,轿子随即抬起来。 在轿子里她又说:“那不是我的本姓,我本姓是姓邢……”莲足轻轻在轿板上踏了两下,轿子便转过来,一径去了。 打量着那乘小轿穿过了眼前柳阴,踏上了渡桥,洗心子才似忽然想明白了。 “陈?邢……哦……” 一时面现稀奇,频频地点着头,慨叹不已。 巧儿在一边看着不解,问说:“这个女道士是哪里来的?” 洗心子只是连连地摇头叹息说:“难得,难得,怪道如此姿色……” 巧儿皱着眉毛说:“这就是你老要等的贵人了?一个女道人有……” “小子你哪里知道!”洗心子叹息一声说,“你道她真的是观中一个女道人么?错了,错了!” “那又是……哪个?” “嘿嘿……” 洗心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仍自回味着方才情景。过了好一会子,才看向发愣的巧儿,点头道:“我不说,你怎么也不会知道,这便是外面时有传说,鼎鼎大名的平西王宠妃,陈圆圆呀!” “啊?”巧儿一下子张大了嘴,“她……就是陈圆圆!” “那还有错?” 洗心子长长地吁了口气,频频点头:“我只道这人是脂粉堆里的一个俗物,不过只是徒具姿色而已,却是没有想到,倒是一个颇识时务,十分自爱之人,可见凡事不能只凭臆测,总要亲眼所见才是!难得、难得!” 巧儿却是不解道:“既然是陈圆圆,却又怎么会变成了个女道士呢?” “这你哪里知道?” 老头儿一只手捋着嘴下长长的胡须,眯缝着两只眼睛道:“这陈圆圆虽然是个女流……可说是身系邦国安危,年纪轻轻,已是屡经大故,李自成破京师,吴三桂甘愿降清,开门揖盗,都与这个女人有关……一个弱女子哪里担得如此沉重包袱,加以平西王后宫新宠之狐媚争宠,不能见容,心里的这个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不过,是不是还有别情,可就不得而知了……” 巧儿哼了一声说:“外面人都说她是个狐狸精,是祸水,要不是她,那吴三桂还不会投降清朝,害我们这些汉人都成了亡国奴呢!” 才说到这里,即听得门外一人用着清脆口音道:“哪一个口出不逊,胡言乱语,不怕死么?” 巧儿、洗心子聆听下俱是吃了一惊。只是说话人口音清脆,像似女子,不由令人更加起疑,只当是陈圆圆去而复返,由不住都吓了一跳。 巧儿赶上一步,正待揭开湘帘,外面人却已走了进来。却是个貌相清秀,身材适中的读书相公。 来人看年岁顶多不过十七八岁,一身灰色绉绸直裰,头戴顶方巾,单眉杏眼,模样儿细致娇嫩,虽说一身仕子读书人的打扮,偏偏不脱童稚,眉梢眼角,时见天真,却不知是哪家大宅门里的哥儿,独个儿溜出玩耍来了。 再看,柳阴下拴着黄白两匹骏马,一个书僮模样的小厮,正拿着蝇拍,在拍着马身上苍蝇,稍远地方,更有一双短衣汉子踞鞍而坐,更不知与眼前少年是否一路? 巧儿怔了一下,迎着灰衣少年道:“相公是……” “来算命的!” 说着,已自在面前藤椅上坐下。 “这……”巧儿讷讷道,“我们已经休息了!天晚了!” 说时,巧儿一面回过头来,向洗心子看了一眼:“是吧?” 不容洗心子开口,少年却是不依道,“岂有此理?别人算得,我就算不得么?” 想是刚才陈圆圆来去之际,人家都瞧见了。 “不晚,不晚……”洗心子一面站起来说,“且瞧过这位相公再歇着也不迟,相公……请里面坐。” 少年才似回嗔作喜地站起来,随着洗心老人来到了里面静室。 双方落座后,洗心子微笑说:“原来相公早就来了?” 少年点了一下头,微有腼腆地道:“还好,那个女道士不过早了一步而已……” 洗心子点点头,一双惯于阅人的细长瞳子,早已把对方少年瞧了个仔细,越觉得他秀容出众,灵气袭人,这般风采,偏偏生在一个男孩儿家身上,不免过嫩了。 少年被对方两只眼看得怪不自在,有些儿发臊,却是无处可循,心里不悦,干脆睁大了眼睛,向对方回望过去。 觉察到对方的无邪天真,洗心子不觉微微笑了。 “这位哥儿年纪轻轻,也来问命?” “算命还管年轻年老么?”少年瞅着他哼了一声,“就起个卦吧!” “使得。”洗心子拿起卦盒,摇了一下,里面的几枚卦钱儿叮当乱响,“问什么?” “问……”少年手托着腮,寻思道:“找人!” “嗯!” 卦盒子摇了几下,哗啦倒向桌面。 洗心子俯身看卦,少年也跟着看。 “找我哥哥!”他说,“看看哪个方向?什么时候能见着他?” 洗心子细心地察看了一遍,才慢慢抬起头来。 “怎么样?” “这是个险卦……”洗心老人缓缓说道,“令兄大约往南面去了!” “南面?”少年立时神情一振,“什么地方?” “那可就说不清了!” 少年失望地靠向椅子,有些生气的样子说:“这就是你算的卦么?算了等于白算!” 洗心子却不答理他,尽自向眼前卦相瞅着,不时伸出一根手指,移动着面前的卦钱儿,随即缓缓抬起头来。 “是往南面去了……” “南面是什么地方?有没有凶险?” “那里多山……”洗心子讷讷地说,“卦相上一片氤氲,似有云雾封锁,是以认它不清……” 一面说,嘴里念念有词,却把右手拇指弯起,连连掐动,停于无名指上,“这就是了,展龙走海,虽动无凶,令兄大安,目前无凶险……” 少年点点头,才似放下心来:“这就好了,只是怎么才能找得着他呢?” “不容易……”洗心子说,“令兄看似大贵之人,过身之处风起云涌,小哥儿,你报上个八字来听听!” 少年正要说出,想想却又摇头道:“我的八字可不能随便告诉你,又不是我算命,是给我哥哥算。” “那么令兄的八字可在身上?” 少年想想,点点头,由身上取出个锦囊,打开来,尽是些女孩儿家私,珠光闪闪,耀眼生辉,他背过身子来,由里面拿出了一个龙形玉佩,转递与洗心子道:“上面有他的出生时辰,你自己看吧!” 洗心子应了一声,双手接过来,细细端详,方将雕刻其上的八个字看在眼里,却在这时,门帘掀起,探进来前见小厮模样之人的半边身子。 “小相公,咱们得快走,曹师傅他说……”想是碍着生人在座,下面话不好出口。 少年早已会意,一把由洗心子手里拿过玉环,站起来就往外走。 洗心子心里一惊,正不知发生何故,少年已将步出,又停住脚,在身上摸出了半锭银子,置向桌上,看了洗心子一眼,点点头说:“我走了,以后如有机会,再来请教!” 说完,转身而出。 洗心子欠身道:“怠慢,怠慢……” 弯腰送客的当儿,才自发觉敢情外面堂屋,竟又多了一位身着黄衣的客人。 这人看来年岁不大,不过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头儿,颇是气宇不凡。 此时此刻,这人背着双手,正向侧面窗外打量着。 蝉声噪耳,一片暮色笼罩着眼前大地,马鸣声中,先时少年一马而前,身后三骑快马簇拥着,一径向左侧边驿道上奔驰而去,扬起漫天黄尘,像是旷野里燃烧牧草那般飘起的袅袅黄烟…… 洗心子目注着少年骑马而去,才回过念来,转向窗前黄衣人道:“天晚了,老夫要歇着了,客人请明天再来吧!” 那人转过脸来,对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道:“我不是来算命的!” 洗心子怔了一怔:“噢噢……那么是……” “我是等人的!” “等……”洗心子才似明白过来,含笑道,“原来是这样,老夫方才已说过,今日晚了……不会见客人……”说话时,巧儿已自外面进来,手里拿着长长的门板,待将向门上安装,忽然发觉到黄衣人在座,大是吃了一惊。 “咦!” 洗心子生怕他口出不逊,忙自分说道:“这位客人来这里是等朋友来的。” “对了!”黄衣人说一句,转向一旁缓缓坐下。 洗心子点头道:“今天老夫累了,贵友如果来了,就请转告他一声,明天清早吧!” 黄衣人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这里来客复杂,日客斋做的是开口生意,广结八方之缘,对于上门的客人自是不便得罪,对方既有朋友约见于此,也不能赶他走开。只得吩咐巧儿为来客打上一杯清茶,自个儿转向里间,想着方才少年的来去匆匆,不免蹊跷,忽然记起方才少年出示的皤龙玉佩,为其兄算命的生辰八字,倒还清晰在脑,不由得闭起眸子,运神细细推敲起来。 却不知,这八字大非凡俗,竟是贵不可言。不由啊呀叫了一声。 巧儿方为来客黄衣人倒了一碗清茶,聆听之下,由不住吃了一惊,急忙跑了进来。 洗心子望着他怅怅地道:“方才来的那个小哥儿……他走远了么?” 巧儿点头道:“早就没影儿了,老先生……您怎么了?” 洗心子望着他摇摇头,却是不言。 原来那个雕刻在玉佩上的八字,经他细心推算之下,非仅应是九五之尊的一个贵造,主要的乃在于眼前的一步大难,待将有所指引,略示玄机,对方竟是迫不及待地走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来?再想方才少年临走匆匆的样子,就像是有人追来或是逢着什么紧急事故模样,诚然令人不解。 方念及此,却听得室外脚步声急。 紧跟着房门砰然作响地被推开来。两名汉子霍地闪身眼前。 一式的黄巾扎头,月白裤褂,两个人形容剽悍,端的不是好相与。 二人望之中年,一高一矮,俱是目露凶光,高的一个背插长刀面目狰狞,矮的一个,手里提着个灰布长形包裹,里面亦像是藏着家伙,短眉塌额。 好生生的闯进来如此一双凶神恶煞,洗心子师徒乍睹之下,俱不禁吓了一跳。 “咦,你们是哪里来的?”一面说,巧儿待将趋前阻拦,却为矮的当胸一掌推了出去。随着他嘴里一声喝叱道:“去!” 巧儿的乐子可就大了,活似个大元宝样地一个轱辘向外滚出,一下子撞着了高出的门槛,砰!直撞得头昏眼花,差一点昏了过去。 高个子踏上一步,向洗心子大声叱道:“刚才来算命的那个小子到哪里去了?” 洗心子讷讷道:“走了……” “走了?”矮个子冷笑道,“不可能,刚才我明明见他进来,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岂能就走了?不用说,一定是你这个老东西弄的鬼,给藏起来了。” 洗心子又惊又气,面对着这样两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高个子怒叱道:“搜!”倏地右手扬起,自背后掣出长刀刷地抡起,刀光乍现,飕然作响地已把洗心子桌下布幔斩落下来,桌下空空,并无人藏身其内。 其时矮个头的那个,已在室内大肆搜索起来。 两个人砰砰咚咚一阵乱翻,刀砍脚踏,弄得乌烟瘴气,却是没有发现什么,随即改向外间继续搜查。 巧儿见状不能自已,由地上爬起,大声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却被洗心子叫住,叹息道:“算了,让他们搜吧,这是从何说起……” 话声才歇,门帘乍然扬起,矮个子杀气腾腾地又闪身进来。手上已多了一双雪花折刀。虎然作势地已扑向洗心子当前。 洗心子吓得连连退后:“你……” 却为矮个子抡起的双刀,架向肩头,“说,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不说,我宰了你!” 话声方歇,却听得一人凌声道:“这又何必?” 声音仿佛来自天上,紧接着呼地一声,那个人却已自梁上飘身下来。 洗心子与巧儿这才认出来人,竟是方才来此等人的那个黄衣客人,俱不禁心里一惊。 方才慌乱之中,没有留意到他,原来他并没有坐在前面,忽然间由房梁上飘身而下,简直透着玄虚,每个人都为之吓了一跳。 矮个子一惊之下,猝然收回了双刀,直着一双眼睛,向他打量着:“你……是哪里来的?” “你们来得,我就来不得么?” 说时,黄衣人缓缓举步而进,模样儿一派轻松。看上去他年纪甚轻,却无有年轻人所显现的浮躁,目光炯炯有神,颇似菁华内敛。 事出仓猝,各人都愣住了。 黄衣人的眼睛,冷冷向矮个子注视过去:“你们所要找的人既然走了,又何必跟人家一个老人过不去?”说时微微一笑,向着洗心子望过去:“阁下终日为人算命,却忘了给自己好好算算,看来这个误人误己的行业还是早点收了的好!” 几句话把个自视超人的洗心子臊得脸色通红,做声不得。外面的高个子,听见声音,蓦地抢身而进,见状愣了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矮个子刀指黄衣人,怒声道:“这小子成心搅局,先做了他再说!” 话声一落,霍地扑身向前,双刀并举,刷!搂头盖顶地直向黄衣人身上招呼下来。 却不知怎么回事,那双雪花刀,眼看着已将落向对方头上,却又双双落到了对方手上。 别看他这双刀,劲猛力足,拿捏在黄衣人手上,却是并不吃力。 矮个子像是用尽了吃奶力量,却不能夺出手上双刀,一时间脸上青筋暴跳,连汗也急了出来。这番情景看在一旁高个头眼里,自是心里有数,即知遇见了厉害对头,却也不能眼看着同伴受人摆制,怒叱一声,已扑身过来。 黄衣人冷笑道:“去!”双手抖处,矮个头连人带刀已飞了出去。哗啦!砸碎了一扇窗户,已自落身窗外。矮个子总算有些能耐,就地一个打滚,又自跃了起来,却也弄得灰头土脸,大是狼狈。 黄衣人这番出手,显然是早已盘算好了。矮个子方被抛出,却正好迎着了来犯的高个头儿。高个子的一把长刀,看来较同伴的那双雪花刀更具功力,刀光乍现,秋水横波般,直向对方腰上挥斩过去。黄衣人凹腹吸胸,霍地向后一收。高个子偏长的刀锋,擦了点边儿,刷地挥了过去,竟是砍了个空。他却是不甘心,怒叱声中,左手二指倏地分开,直认着黄衣人瞳子上力插过来。 房间里,由于三个人的猝然出手,顿时形成了凌人气势,大风回荡,纸屑飞扬,直把一旁目睹的算命老人吓了个魂飞魄散。 所幸这惊悸场面,并没有延继很久。 黄衣人果然非比寻常,转动之间,已自闪开了高个头的一双铁指。 高个子出手疾猛,一下子落了空,脚下由不住打了个踉跄,却为黄衣人造成了出手良机。随着黄衣人奇快的出手,有如剪波飞燕,只一下已拿住了对方喉头。这一式奇怪的出手,端在出手的灵巧、时间、部位,俱是算计得恰到好处,一经得手,对方简直无能闪避,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 黄衣人仅仅只用了两根手指,拿住对方的喉结,高个子那么巨大,半截铁塔也似的身子,竟是动弹不得。看起来,乐子可是大了,一时间,只见他那颗脑袋,胀成了笆斗般大小,脸青筋毕露,红中透紫,成了猪肝颜色。在一阵嘶哑近乎于窒息声中,整个身子连连颤动不已,真像是随时就要完蛋的样子。 渐渐地他垂下了手上长刀,全身萎缩着,几乎要倒了下来。 矮个子恰于这时飞身而进,原已是败身之将,见状更不禁吓得傻了。 “说!是谁叫你们来的?” 一只手捏着高个子咽喉,黄衣人的眼睛却是向矮个子逼视过去。这般光景,自是危险万分,黄衣人只要二指略微着力,高个子这条命可是万万难以保全。 矮个子不得不顾全同伴这条性命,一时间只吓得脸色雪白,连连摇手道:“朋友手下留情……有话好说,我说……我说就是……” 黄衣人侧目以观,那只手并没有松开。一条口涎直由高个子嘴角淌下来,大眼珠子鱼样地已翻了白,眼看着这就要完蛋。 “我说,我说……快放手,快放手!”矮个子可真吓坏了,“是义王爷……义王爷打发我们来的……” 黄衣人哼了一声,这才松开了捏着对方喉头上的一双手指,大个子眼看着已经不行了,忽然有了生机,长长地喘息一声,面人儿般地瘫了下来。 矮个子慌不送上前一步,用力地搀住了他,哪里还敢在眼前丝毫逗留,匆匆抢门而出,紧跟着马蹄声响,已落荒而遁。 洗心子含着笑脸,向着黄衣人深深打了一躬说:“若非足下拔刀相助,老夫险遭不测……请受我一拜。” 黄衣人其时已扳鞍上马,聆听之下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这条命,是老天打发我来救你的,方才那两个人,既是孙可望手下败类,保不住还会再来生事,为阁下安全计,还是暂时躲避一下的好!” 洗心子呵呵笑道:“恩人说得好,老夫正有此意……不知恩人大名怎么称呼?还请赐示……” 黄衣人朗声一笑,却是不曾做答,径自带过马头,一径飞驰而去。 打量着他已经远了的背影,洗心子慨叹一声,却是没有说话。 巧儿在一旁道:“这个人好大本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 “这就是所谓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了……难得,难得……” 一连说了两声难得,洗心子默默垂下了头,便不再吭声。 今夕他感触太多,一连见了两个平素万难高攀的贵人,接下来的变生肘腋,差一点把老命也赔了进去,黄衣人临去之前说得不错,义王孙可望手下的那帮子人,保不住日后还会再来,那时候何能寄望黄衣人的再次出现?诚如黄衣人所说,自己一天到晚为人家算命,说凶道吉,临到头来,自己却差一点丧命人手,事先竟然没有一些儿征兆防范,岂非是一大讽刺,便自为此,也该闭门反省,不再误人害己了。 第十二回 风流倜傥九公子 一连越过了三个村子,黄衣人都没有停下稍歇。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一径飞马而驰。即使现在已经是黑夜了,而且天空还飘着霏霏细雨,他也不思稍停。雨越下越大,更有隆隆雷声,火红的闪电,每一次亮起,都像是燃烧房子的火焰那般模样,红通通煞是怕人。尽管如此,他犹自冒着雷雨,继续策马十里,才在眼前这个市镇,停了下来。 时间已近亥时。夜色深沉得紧,声声迅雷打房顶上滚过去,其声隆隆,密如贯珠。 脱下油绸子雨衣,净了手脸,他选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来。 两个油纸灯笼,在风势里滴溜打转,昏黄的光焰耸耸欲息,约莫可使人认清那几块已泛黑的字匾——岳家老栈。 老伙计送来了两盘小菜,一角酒,弯下腰来问:“住店?” 黄衣人点点头,接过来旅客投宿登记的名册,老实地留下了姓名——简昆仑。 名册上客人甚多,密密麻麻都写满了。 他却注意到几个墨迹方干的名字,意识到这岳家老店正是自己所要留下来居住的地方。 只有三两个客人在喝着闷酒,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人,歪在墙角里有气无力地在拨弄着琵琶。她早已形容憔悴,困倦了,只为了这家客栈兼做夜市生意,为了多贪几个赏钱,不得不苦撑着。她那个贪酒的爹,就在一边守着她,手里拿着酒,瞪着两只贪婪的大蛤蟆眼,来回向每一个进出的客人瞧着。面前大花碗里,却只是几个数得出来的制钱儿。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轰隆隆雷声,来回地在天上滚动着,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弄得人心神不宁。 借助着一次次闪亮的电光,简昆仑早已把这里地势瞧看清楚。进门是账房,左面是马槽,右面是食堂,客宿的栈房,都在后面,院子倒也宽敞,新刷过的粉墙,映衬在闪电里,极其醒目,白得刺眼,一阵快速的马蹄声,恰在这当口来到门前。 五六匹牲口的忽然来临,声势非同小可。接下来的一番忙乱奉迎,大呼小叫,着实热闹了半天…… 简昆仑已为这猝然来到的一群人,投入注意。尤其是其中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更是似曾相识,便自警觉着站起离开,向后院步入。 八成凡是喝多了,一路上歪歪斜斜,步履蹒跚,嘴里嘟嘟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那样子真像一步不慎,随时都得躺下来。 还算好,有个伙计打着灯笼过来照顾着,半扶半抱才把他搀到了屋里。 简昆仑留意到,在他住的那间房子门上也拴着个葫芦,便是不折不扣的一个走方郎中了。 东边客房还亮着灯,有个落地罩门远远拱着,花叶扶疏,闹中取静,该算是这客栈最好的雅舍了。 雨兀自淅淅沥沥落着,闪烁的电光,势若金蛇。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雨还不会停住。 关上了窗户,简昆仑合衣登榻,却只是闭目养神,不使自己真的睡着。 子时前后,外面雨才小了。 简昆仑翻身下床,把自己收拾妥当,熄灭了灯,用一块油绸子扎好头上,带好了月下秋露长剑,听听外面不再有一些儿人声,才自闪身门外。 雨小了,天可是黑得紧,浓翳当空,一片黝黑,却只有前面柜房燃着几盏油纸灯笼,整个院落,再不见一些儿亮光。 简昆仑贴壁而立,打量着眼前形势,特别注意着东边院子那一溜上房,隐隐还有灯光透出,便自不再迟疑,身形轻摇,已自掠上了对面瓦脊。 房顶上水渍渍的,滑不留脚,简昆仑轻功极佳,倒也无碍,三数个起落,已来到了那片院落,紧接着一式海燕掠波,翩如夜鸟般已自飘身门前。 一只猫,突地由花树丛中出来。 简昆仑几已闪动的身子,忽地收住。这只猫,竟然带给他一份意外的警觉…… 一双人影,便在这一霎,倏地闪身而出。借助着洞门一角,简昆仑掩藏住身子,暗暗道了声:“好险!”,若非是那只猝然蹿出的猫,他便已然现身,化暗而明,反倒落入对方观测之中。 眼前黑黝黝一片,虽说是认人不清,对方二人的身形却昭然在眼,这一霎,两个人已施展身法,甚是轻巧的现身长廊。 正面一排上房的纸窗还亮着灯光,不用说这两个人显然是奔向那里了。 看到这里,简昆仑不禁心里有了数。 前几天的一个偶然机会里,在南盘江登舟来滇的中途,遇见了那个天真无邪、风度翩翩的富家少年。透过他精明的审查,便自断定这少年必与当今明室有着密切关系,是以暗中跟随,一路直入滇境。接下来的几日,经过他的留心观察,更断定所料不差,若干的蛛丝马迹,显示对方少年已为人暗中跟随,这就令他不能不为这个涉世不深、天真烂漫的少年而有所担心了。 接下来日客斋命相馆的惊鸿一现,证明了那少年身后影随着的重重杀机,确是危险万分。 其实又何止义王孙可望的一面……看来,去秋快活居巧遇永历帝的一幕,不啻再次重演,所差别的只是当事者这个少年的身分迥异而已。 这一次幸得柳二先生的援手,乃得脱困飘香楼,简昆仑雄心不死,兀自悬心着永历帝的安危,既知柳蝶衣的真实用心,以及来自清廷、吴三桂、孙可望……等等十面埋伏的重重杀机,简昆仑即使有心抽身,也是欲罢不能。只是有了前此的教训,不得不令他更为谨慎小心而已,特别是对于万花飘香的一面,更令他大大存有戒心。 他已是久经阵仗,阅历甚丰,对于眼前这两个行踪猥琐的来人,大可冷眼旁观,伺机而行,特别是对方身后的主力迟迟未现,更不容掉以轻心。 话虽如此,若是室内少年全然无知,却也难保不生意外。思念中,眼前二人,已互打手势,向着透有微光的窗前,欺身过去。 简昆仑身形轻闪,略向左侧前方迈进。身形方定,便自觉出右面屋脊似有异动。以他今日功力,即使不直接凭恃视觉,对于身侧四周动态生相,亦能有一定感觉反应。眼前之形象反应正是如此。随即他用余光一扫,即已发觉到有了异动。 一条瘦小人影,鬼影般地闪了一闪,像是由侧面升起,身法极快又轻,宛若凌空巨雁,却是一起即落,身子才刚落下瓦面,随即伏身下来,若非是简昆仑眼尖,即时注意,差一点就被他瞒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两个夜行人,已是双双扑向窗前。却不知室内早已有了警觉,两个夜行人身子方自往窗前一欺,即听得砰地一声大响,一蓬暗器,已破窗而出。 这番遭遇,大是出乎简昆仑意料之外。 暗器本身颇似经过特别装置的卡簧喷筒等类物什,一经发射,力道极大,黑夜里,看不清什么玩意儿,总之必属细小的铁砂等物。 二人之一,首当其冲,啊呀一声,中了个满脸生花,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仰面八叉地倒在地上。另外一个,由于不是正面接近,幸未所中,却也吃惊不小,哪里还敢有所逗留?慌不迭纵身就退,却听得哗啦声响,窗扇大开,一个人跃身而出,随着他手扬之处,砰地又是一声大响,刷啦啦又打出了一片物什。 这一次由于对方那人已有戒备,掩饰得快,想必没有再为所中,便自一路腾纵如飞地落荒而逃。 后来跃出的这个人,嘴里大嚷着:“拿贼!”赶上一步,一脚踏向倒地伤者。 却在这一霎,一条疾劲人影,自斜方蓦地扑来,好快的身法,黑夜里,简直看不出来人形貌。 这人其实早已窥伺附近,以为必要时的出手接应。随着他的猝然现身,一条杖影,呼然作响,直向着对方身上击到。 来人伎俩更不只此。 紧跟着挥出的杖影,右脚飞处,挟着大股劲风,更向对方身上踢来。如此一来,那个由房里跃出的人,便不得不闪身让开。 这人一杖得手,虽是身手可观,却不便在眼前逗留,慌不迭自雨地里抱起同伴,三数个起纵,已掩身暗中消逝不见。 眼前形势大乱,经过这么一闹,各屋里已分别亮起了灯光。更有人打着灯笼出来观望,由于这里与前院距离颇远,有人吆喝着要找店家,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眼前一场闹剧的这个场面,简昆仑觉得很好笑。 即使在黑暗之中,他的一双眼睛也没有放过几个该注意的人。 第一个,那个用杖的人。身形高大,来去如风,黑暗中虽看不清他的脸,但动作却能分辨一二,临去身法极似禅林月下追魔秘功,以此而判,这个人当是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了。 此人已经认定是来自孙可望的一边,武功高强,显非凡流,却要对他提高警觉。 当然,简昆仑却也没有疏忽另外一个人——那个伏身于瓦面的瘦小人影。遗憾的是天色太黑,距离又远,这人身子又小,加以掩饰得法,简昆仑虽是用尽目力,换了几个角度,仍然未能看清。 此人在混乱开始之前便已悄悄自去。身法巧快,来去无声,观其身手,更似在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之上,如果是敌人一面,当是一个可怕人物。 简昆仑注意的第三个人,便是东面上房居住的那个客人,其实他只是在忙乱中,忍不住探首窗外,张望一下,便自收回身子,不复再现。 简昆仑却已认出了他。正是日间现身日客斋算命的那个锦衣华服雏儿。 他终于也经历了一些江湖风险,多少体验到眼前的处身险恶,变得谨慎小心了些,只是本质上,早已习惯了过去的排场,豪门生涯,一任如何藏拙,也难免凡事招摇。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简昆仑焉能不为对方少年暗自捏上一把冷汗! 虽然,直到现在,对方少年的身分,甚而姓氏,仍然讳莫如深,简昆仑却已对他不再怀疑,几乎可以认定,必属永历帝一系的人物,正是自己此行意欲插手关怀的对象,自不可轻易失之交臂。 他随即悄悄退回。 序幕既已展开,看来好戏即将陆续登场。简昆仑所要准备的是:如何打好打赢这一仗。 为了不使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上来就认出自己,简昆仑特别改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衣,发式也略作改变,乍看起来,倒像是一个生意人的模样。 院子里到处都是积水,昨夜的一场大雨使得天空格外明净,四下里的花草树木,看过去更觉得青葱鲜艳,惹人垂爱。 简昆仑要了一客早点,早早地开释了店钱,一个人凭窗而坐,点了一些吃食,才吃了一半,即看见一行人影,自后院缓缓步出,其中一人,想是身子不适,由一个汉子半搀半扶,低头疾步而行,正是昨日日客斋现身的那个华服少年。 或许是昨夜受了惊吓,一夜没有睡好,或是路上染了风寒,不得而知,此时看上去,却是面有病容。 经过昨夜的一闹,这里无论如何是住不下去了,一行四人起了个早,便思早早离开。 栈外,早已先雇好了辆车。 那模样娇嫩的华服少年,原是骑马的,只是此刻身子不适,只好改为乘车。 一行四人,在简昆仑眼中看来,俱不陌生。除了那锦衣少年,以及看似专门服侍他的一个书僮之外,另外二人,却是透着精明干练。昨天夜里,在大雨之中,简昆仑已经见识了他们的身手伎俩,都非无能之辈。 想是已知身分败露,一行四人,越加神色匆匆,在客店老板伙计一连串的哈腰称谢声中,四个人匆匆地步出客栈,即由那个书僮模样人搀着中间少年,步入车厢,其它二人骑马而傍。另有两匹马空着坐鞍。一行人马迎着东方新出的朝阳急驰而去,车轮马蹄声,自有一番骚动,显然声势不小。 简昆仑隔着窗户,把这一番阵仗看在眼里,不觉眉头皱了一皱。 却有人忍不住问说:“这是谁家哥儿,怎地如此猖狂,像是来头不小!” “说是姓洪,却称呼他是九公子……到底是怎么个身分,咱们可就不清楚了,只是很舍得施钱!” 边说边笑,一脸的贪心样子。 先前说话的是栈里的一个客人,后面答话的显然就是这里的账房先生。秃头、小眼睛,大酒糟鼻子。 说话的当儿,店主人也已回来,大声插嘴说:“走了也好,要不然还得闹事!年轻的公子,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真是!昨儿晚上差点连小命都赔了进去……” 账房先生嘿嘿笑着说:“可是人家真舍得给钱呀,住一天就给二十两银子,这种阔主儿,到哪里找去?” 店主人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可留也留不住呀,说是有急事,要是能雇着车,昨天夜里就走啦!” “洪九公子?”账房先生眯缝着一双小眼,“还真没听说过呢……” 说话当儿,由后面又出来一拨子人,嚷着结账,匆匆走了。来来往往,还是真忙。 简昆仑心里已有见地,越是不急。独个儿慢慢地享用他的早点——云腿粽子,豆腐脑儿。 一路疾驰,车行颠簸。还不到正午时光,已足足跑了四十里。车里洪九公子像是有些吃受不住了,小书僮探出了脑袋,招呼着前座的车把式,连声嚷着:“停停,停停……” 马车才自停了下来。 紧接着被称为洪九公子的那个少年,由车窗里探出头来,哇哇地吐了几口,呕吐出不少秽物。 随车的两名汉子见状,滚鞍下马,忙即偎了过去。 “怎么回事?” “不行……我受不住……”九公子嫩声嫩气地说,“得找个地方歇歇……”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小书僮,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啊哟一声说:“好烫人!” 却被他把那只手给摔了下来:“别没规矩!” 脸上带着一抹红,看起来更觉着娇气。 往车座上一靠,洪九公子微弱地吟着:“我想吃梨糕,你们快给我买去……” “我的小……爷,这不是家里……到哪里去给您买梨糕去?” “那我不管!”九公子生气地嗔着,“我渴得慌,还想喝酸梅汤……” 两个汉子面面相觑,一脸为难的样子。其中身着黄衣的一个,叹声道:“好吧,您先歇着,我到前面瞧瞧去!”一面说着,翻身上马,却向高瘦个头的同伴招呼着:“小心差事。” 话声方歇,岔道里蹄声噪耳,大群人马,风驰电掣般已自涌出。 随着为首马上人的弓弦一响,前座上车把式“哎哟”一声,前心中箭,一个倒栽,跌落尘埃。 九骑快马,风簇云拥,乱蹄践踏声中,已列队当前。 一式的短衣劲装,背插长刀,却由一个佩有流星双锤,手持长弓的黑衣壮汉率领。 这人箭不虚发,只一箭,已将对方赶车的把式射死弓下,狂笑一声,手指当面马车,大声喝道:“你们跑不了,快把车里的小子献上,饶尔等不死,要不然,这赶车的就是你等下场!” 马车内的小书僮,早已吓得脸色骤变,砰一声关上了车窗。 随车的两名汉子,自是吃惊不小。其中高瘦的一个迅速跳上车辕。操起马缰,叱了声:“冲!” 蓦地弓弦响处,自对面黑衣壮汉手上,又发出一箭,直取马车上高瘦汉子前心,却为后者抄手接住。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来人的一声吆喝,九骑快马,一拥而上,直向马车围扑过来。 随车的黄衣汉子,方将一口鬼头钢刀自鞍前拨出,却不知对面领头的黑衣汉子,身手了得。随着这人的一声怪笑,小南瓜般大小的一只流星锤,忽悠悠已自飞到眼前。 黄衣汉子惊呼一声,陡地自鞍上腾身而起,却不过仅以身免。耳听得砰一声大响,流星锤撞了马头,热血四溅里,一颗马首当场砸为稀烂。 黄衣汉子幸而纵起,却也吓得不轻,随着他落下的身子,早已是步履蹒跚,可是对方马上的黑衣壮汉,却是放他不过。 黄衣汉子身子尚未站定,对方的另一只流星锤,已忽悠悠再次来到,有如流星一团,直取黄衣人当胸,砰地击了个正着。 这一锤力道至猛,黄衣汉子血肉之躯如何当得?随着对方流星锤的走势,黄衣人整个身子足足飞出去丈许开外,一头撞向山壁,当场死于非命。 这番场面看在死者同伴、那个高瘦汉子眼里,焉能不为之触目惊心?他这里方自惊呼一声,待将操车急行,可是对方马上黑衣汉子的一双流星锤,却是了得。双锤交互施展,两丈方圆内外,全已在他控制之中。 高瘦汉子缰系未启,对方手上斗大的一团流星,已自忽悠悠临近眼前。观其来势,万难闪躲。 “啊呀!”车座上的高瘦汉子惊呼一声,这一霎,即使腾身闪躲,也已不及,眼看着这就溅血于对方锤下的俄顷之间,蓦地,空中一声暴喝。 “慢着!” 一个人影,疾若飞猿,陡地自半山峭壁间飞坠直下,不偏不倚,竟自抢先一步,落在了车辕前座。 众人乍惊下,才发觉到来人竟是一个高大的散发头陀。 这个头陀身法好快!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半截铁塔般的伟壮,却是轻功极佳,并未带出来什么声。 散发头陀必然在事先早已观察好了,落身、伸手、时间、出手,配合得恰到好处。 马上壮汉的出手流星,眼看着即将在瘦高汉子身上爆开一朵血花,偏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散发头陀自空而降,给搅了局。 噗!那只流星锤,已到了头陀手上。 自然,并非是流星锤的本身而是连系在锤身之后一截锁链,被头陀一手抄住。 马上壮汉怒吼一声,用力向后一扯,锁链子哗啦一响,扯了个笔直。那只流星,兀自纹丝不动地抓在对方手里。 这么一来,马上汉子才知道来人的厉害,一声暴喝道:“和尚找死!”话声出口,第二个流星锤,忽悠悠绕了个半圆圈子,有似长虹贯日,自侧面猛袭过来。 散发头陀早已顾及有此一手。 原来他现身之始,手上即撑着一杆禅门的月牙方便铲,这一霎,便自派上了用场,迎着对方另一只流星锤的来势,散发头陀手中的方便铲蓦地往空中一举,刷啦啦!一阵子锁链响声里,已把对方来犯的那只流星,紧紧缠住。 这才是实力的接触。散发头陀必然有惊人的臂力,眼前这么一来,更是毫无置疑地与对方较上了手劲儿。 随着头陀的一声叱喝:“起!”方便铲哗啦一摇,连同着右手猛厉的回带之力,对方马上的黑衣壮汉,竟自万难挺受,整个身子便随着这股劲头儿,忽悠悠地凌空飞越而起,扑通摔落地上。 不用说,手里的那只流星锤,自是万难把持,怪蛇似地飞越出手,刷啦啦!全数都缠到了头陀的方便铲身上。 众声大啸里,待将一拥而上,偏偏坠落地上的黑衣壮汉心有未甘,再次怒叱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霍地跃起,箭矢也似直向着头陀身上扑去。 散发头陀早已等着他了。随着对方的来势,头陀手里的方便铲,霍地向前一指,直取对方前心,右手抢自对方流星锤,更不留情,陡地向着来人头上抡去。 黑衣汉子大吃一惊,慌不迭向左面一个快闪,才将纵起的身子,又自倒了下去,险险乎闪开了头陀当胸的方便一铲,却是逃不过自己的那只流星锤。 砰!银光乍现,虽然没有击中他的脑壳,右面肩头却是逃闪不开。这一锤的力量,决计不会少于先时他赐与黄衣人的那一锤,怕是更有过之。 黑衣壮汉痛呼一声,就地一连两个打滚,右面肩骨当场砸为粉碎,滚动之间,鲜血怒喷,当场已是昏了过去。 马上众人在黑衣壮汉还没出手之前,已有耸动之势,这一霎目睹着头儿的处身下场,早已吓破了胆,哪里还敢有所异动!一时俱是怔在了马上。 散发头陀哈哈一笑,手杖同挥,已把缠于铲杖身上的一只流星锤连同手上的那一只一并飞了出去,忽悠悠好不骇人。 艳阳下,两只流星锤,连同着正中串联的一截钢索,闪烁出一条刺目银光,双锤分离足有丈许,横飞直扫下,马上众人,首当其冲,虽未被双锤直接命中,却受制于正中钢索的横扫之势。 乱叫声中,即有四名汉子,被飞链锁中咽喉,当场由马背上仰身跌落。 现场顿时为之大乱。 散发头陀施展了这么一手,已无需再行出手,一时得意之极,睥睨四方,洪声大笑起来:“哪一个不怕死的,只管放马过来,看看洒家怕是不怕?”一面说着,手里的方便铲频频就空盘舞,哗啦啦震耳有声,平白地助长了几许威风。 众人眼看着和尚这等威风,特别是头儿一上来已被摆平地上,此刻更是死活不知,再加上四名同伙的坠马,早已由不住吓破了胆,哪里再敢轻举妄动。 当下各人在马上互相以目示意,随即翻身下马,张皇万状地把几个坠马同伴以及为流星飞锤所伤的头儿搀扶起来,随即上马离开。 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瞬间走散一空,却自留下了一地的刀剑兵刃,甚至于那一对流星飞锤,也仍然弃置地上,来不及拾回。 散发头陀眼见这般,由不住再次洪声大笑,目注当场,好不得意。 车辕上的高瘦汉子,原是自忖必死,想不到陡然自空而降的散发头陀,却于惊险万状里,救了自己一命,当然,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保全了车座内主子洪九公子的安全。 这番惊喜来得过于突然,再加上目睹着另一同伴黄衣人的惨死,简直是悲喜交加,一时间只管看着身边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发起呆来。 散发头陀哈哈大笑道:“你怎么啦?” 高瘦子这才忽然警觉,脸上强自做出一片笑容道:“啊啊啊……倒是忘了谢谢这位大师父了!” 头陀又自狂笑一声,身形微耸,已跃下车辕,伸手就要去拉开车门。 高瘦汉子一惊道:“慢……着……” 他随即由车座前跃身下来。 头陀瞪大了一双圆眼道:“怎么?” “这位佛爷,你要干什么?” 无论如何,自己一条性命,连带车内主人安全,俱为对方所维护,是以他虽嘴里惊问,并未能进一步上前阻止。 散发头陀却并不把他看在眼中,再次狂笑声中,已把车门用力拉开。却不知车厢内的那个小书僮,正自两手护门,以他小小力量,如何挡得散发头陀的大力?眼前车门猝开,不留心却把里面的他给摔了出来,哎哟!在地上打了个滚,才自站了起来,却只见那个散发头陀,已潜身进了车厢。 “你是谁?” 车厢内的洪九公子惊吓地坐正了身子,歪过头来看向车前那个瘦高个子侍卫道: “王虎!快把他拉下去!” 被称王虎的瘦高汉子上前一步道,“九……公子不要害怕,这和尚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一面转向头陀道:“大师父请下来,不要吓着了我家公子!” 先时摔倒的那个小书僮,慌不迭地也爬进车厢,偎在被称为九公子那个少年身边。 “阿弥陀佛……”散发头陀打问讯地宣了一声佛号,这才讷讷说道,“公子你受惊了!”边说边自嘿嘿有声地笑了,一双大牛眼里,满是诡异莫测,骨碌碌只是在对方少年身上转个不已。 偏偏少年脸嫩,况乎身上更带着病,被他看得好生不自在,干脆偏过头来,睬也不睬他。 “嘿嘿!”头陀连声笑道,“酒家好心救了你的性命,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么?” 车下叫王虎的汉子,忙自解说道:“我家公子现在病着……大师父还是不要打搅,请下车说话可好?” 头陀哼了一声,却也并不生气地道:“这也罢了,你们这是上哪里去?” 王虎道:“这个……” 头陀哈哈一笑道:“你这个人太不干脆……我看你家公子病势不轻,还是先找个地方,给他看病要紧。嗯,前面不远有一市镇,也许可以找个郎中,这就走吧!” 王虎应了一声,见头陀并无下车的意思,一时大为纳闷,不禁皱眉道:“大师父你?” “我也正好顺路,就搭你们一个便车吧!” 少年原是倚在座位角落,闭着眼睛,生着闷气,聆听之下,立刻睁开眼睛急道: “不……要……” 王虎因见对方和尚一意浑缠,赖着不去,甚是惹厌,总因为方才救命之恩,不便发作,心里却也老大不是滋味。 “既然如此,大师父请骑马后随,我们结伴一程也就是了……” 说时王虎探出一臂,真有点催驾意思,硬要拉他出来了。却不意这个散发头陀忽然作色道:“你也太罗索了!” 手势乍挥,一掌直向王虎胸前拍来。 王虎却也有些身手,一见和尚掌势来到,慌不迭向后就闪,脚下点处,嗖!倒退一边。 车内头陀哈哈大笑道:“想跑么?”话声出口,偌大身躯,紧跟着已飒然飘出,起落间,一只大手,竟向王虎头上抓落下来。 经此一来,各人才知道头陀不怀好意。 王虎一个快闪,扑向车座,方拿起了随身兵刃鬼头长刀,散发头陀已呵呵怪笑着,袭身而前,手上方便铲哗啦啦响声中,一式拨风盘打,直向王虎头上挥落下来。 当啷!火星四射,鬼头刀迎着了方便铲。 总是和尚臂力惊人,王虎的鬼头刀,万万无能招架,两相迎声之下,直震得后者一条膀臂,齐根酸麻,刀势不举,喀然为之垂落。 至此,散发头陀再不手下留情,掌中方便铲,神龙抖甲般地向外一抖,噗嗤扎进了王虎胸膛。鲜血四溅里,便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了。 这番景象,不啻把车座内的少年主仆吓得面无人色:“你这个和尚……” 才说了这么一句,那个华服少年竟淌下泪来。那是因为这个王虎,以及先已横死地面的黄衣汉子吴元猛,俱是跟从他多年的身边人,想不到今番路上,竟自双双丧了性命,一时忍不住落下泪来,心里恨透了对方这个和尚,偏偏无能为力,身上又有病,怒急交迫,只望着和尚说了个你字,顿时昏了过去。 身边那个书僮眼见如此,哇!大哭起来。才哭了一声,已为散发头陀当胸一把抓起,叱了声:“去!”抡手抛出,砰地摔落地上,也自昏了过去。 哈哈大笑两声,砰地关上车门。这头陀紧接着跳上车辕,方自手操缰绳,却听得前道一人冷森森笑着。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和尚你干的好事,就不怕离地三尺有神明么?” 话声方出,嗤地响了一声,一片物什,疾飞如电,已向着他脸上飞来。 散发头陀猝然吃了一惊,方便铲迎风一晃,当!磕开了来犯的暗器,竟是一个宽边的草帽。 两相交接下,竟作金铁之鸣。若非是头陀功力不弱,真个还接它不住。 惊怒的当儿,前面侧道草丛里,已自步出了个人来,矮矮的个头儿,一身湖色绸子大褂,又小又瘦,那样子简直成了个人干儿,看上去总有七十多了。 别瞧着人小,手里的家伙倒是挺大,忤着根老长的大红木拐子,上面拴着个大红胡芦,八成儿,这人还是个郎中。 散发头陀霍地自位子上站起:“干什么的?” 小老头缩了一下脖子,骨碌碌只是转动着一双白眼:“足下身手,昨天夜里,在大雨里我已经见识过了,确是高明之至,佩服、佩服,今天这一手,可就更妙了,只是出家人,忒心狠手辣,总是不好……大和尚你说可是?” 散发头陀陡地挑起浓眉,冷冷笑道:“这么一说,足下可真是有心人了,倒是失敬了。” 瘦老头干咳了一声,手上木杖在地上忤了两下,白瘦的脸上带出了几分不耐。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东方野佛夏侯天,这一回你高抬贵手,下一回老哥哥我必有一番回敬。” 别看他其貌不扬,像是一阵风也能刮倒了的样子,这几句话却说得抑扬顿挫,有声有味,那么微弱的身子,一下子也似有了精神。 散发头陀蓦地为对方报出了本来姓名,自是吃惊不小,由此看来,对方这个小老头儿,可就大非寻常。 陡然间,头陀发出了一阵大笑,“无量佛,善哉,善哉呀……” 身形猝摇,一片云祥地飘身而下,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老头儿当前。 “行!冲着尊驾你这几句话,酒家也得卖个交情。”散发头陀脸上闪着红光,“只是有一样,却得叫和尚我心服口服!” “这又何苦?”小老头嘻嘻冷笑着,一双小眼睛,瞬也不瞬的,直向对方盯着。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讷讷说道,“再说还算是一家子,要是闹到了外人手上,可就不值得了,是不是?” 这么一说,无疑已是表明了身分。 散发头陀夏侯天,是孙可望派出之人,眼下这个小老头儿自承是同路之人,莫非他是吴三桂一边的? 这两年平西王吴三桂与孙可望这个义王,一力讨好清廷,争宠争得厉害,尤其在眼前追剿永历帝这个长期战争里,俱思有所建树,明面上大军节节进逼,与永历帝的部将李定国、白文选、吴子圣等时有殊死之战,暗地里所派出黑道风尘人物,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所谓擒贼擒王,能够活捉到永历帝本人,固是不世奇功,即使皇帝身边重要人物,也在搜捉之列,不容轻易放过。 其实,围剿永历皇帝的何止吴、孙二人?洪承畴居中而策,猛将如云,象卓布泰、多尼……论兵力,犹在吴、孙之上,只是后者二人是满人,小老头嘴里的外人是否即指的是他们,可就颇堪玩味。 话虽如此,想要眼前这个小老头儿不战而退,把已经到手的人质吐出去,白手拱人,东方野佛夏侯天自信还没有这个雅量。更何况眼前这个小老头儿的一切来龙去脉,实在致人疑窦,令人讳莫如深! 吴三桂在滇桂,手下属于黑道的人物有所谓的七太岁,夏侯天大体上都有所耳闻,像是当初伪装瞎子的无眼太岁公冶平,一上来即逃不开他的招子,倒是眼前这个装疯卖傻的小老头儿,他可又是何许人也? “足下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嘿嘿……”夏侯天连连冷笑道,“说了半天,连尊驾你的大名还不知道,岂不是太见外了!” 小老头哼了一声:“闹了半天,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呀,好吧,我就报个姓给你听听,我姓卓!是打长沙来的!” 东方野佛夏侯天蓦地呆了一呆,那是因为,他脑子里想到了个人,可还不能十分确定。姓卓的小老头儿,已现出几分不耐。 打着一口纯正的四川口音,小老头嘻嘻笑了几声:“说得明白一点,洪先生很关心这边的事情,是以老哥儿两个也就闲不住了,大和尚,怎么,还不明白?” 既然自己报了姓氏,又把主子洪先生三个字搬了出来,夏侯天焉能再有不明白之理? 洪先生者,当今太保、太师、太傅、兵部尚书外加九省经略洪承畴也,乃是当今最具权势,为清廷倚为长城的一个人物,便是孙可望今日的这个义王,也是承其所保,目前更在此人节制之中。如此一来,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夏侯天果真通达时务,最好的收场,便是自承莽撞,把到手的人质拱手让人,鞠躬身退。这似乎是唯一一条好走的路了。甚至于姓卓的这个小老头,也是大有来头的一个棘手人物,这一点夏侯天颇有所闻。 江湖上早有传闻,洪先生身边,有两个厉害人物:川西双矮:矮金刚鲍昆、要命郎中卓泰来,眼前此人自承姓卓,实在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必然便是传说中的这个要命郎中卓泰来了。 一霎间,夏侯天那双眼睛,已在对方姓卓的小老头儿身上转了无数来回,观诸对方小老头儿的那副长相,以及随身所携带的那个红木拐子,像是内盛丹药的那个葫芦,实在是再无什么好疑惑的了,他必然便是传说中双矮之一的要命郎中卓泰来了。 “这么说,尊驾便是传说中的川西双矮之一的卓泰来,卓前辈了?久仰、久仰……” 姓卓的小老头儿向天打了个哈哈!撇着浓厚的四川口音说:“好说,好说!兄弟,你是高抬贵手了!” “哈哈……”夏侯天仰天狂笑了一声,目射红光道,“卓老哥你是上差,怎么关照都好,只是兄弟这里有份薄礼,要孝敬老哥哥你,请你好生收着!” 照理说,夏侯天实在是没有再出手的必要了,但是他偏偏是心有未甘,绝不甘心把苦心到手的买卖,拱手让人。把心一横,决计要与对方见个高低。眼前并无第三者在场,便是死无对证。夏侯天一念及此,再无多虑,脚下向前跨进一步,方便铲向前一探,打了个问讯,再次施礼道:“酒家有礼……” 话声方歇,左手已按动方便铲上特有机关,只听得铮地一声脆响,大蓬银光,已自铲头上爆发而出,状似出巢之蜂,一股脑直向对面小老头儿全身上下包抄过来。 双方距离,至为接近。正是为此,夏侯天状似喷泉的满天暗器,才更具无可防范的杀伤功力。 被称为要命郎中卓泰来的小老头儿,似乎大感意外地啊了一声,猛可里,他瘦小的身子,霍地向后直直地倒了下来。敢情他身上有真功夫,这一手铁板桥身法,施展得硬是绝不含糊。别看他外表一派懵然无知,骨子里可是有数得很,大和尚方便铲方自一垂,他这里已是有了分寸,眼下随着他倒下的身子,看似一身倒地,却是与地面距离寸许,没有沾着,紧接着的一式游蜂戏蕊,有如飞云一片,呼!作响声中,旋风似的,已飘出了丈许以外。 夏侯天那般凌厉的一天暗器,竟然全数落了空。耳听着刷啦啦一阵乱响,全数打落地面,爆发出一地的小土坑儿。观其劲道,极是凌厉,定为设置在方便铲杖内的强力弹簧所发,每一枚细小暗器,显然都具有凌厉的杀伤力道,遗憾的是一枚也没有命中。 东方野佛夏侯天,十拿九稳的一手暗器,竟然全数打了空,心头大吃一惊,势已如此,再无缓和余地,嘴里喝叱一声,蓦地扑身而前,掌中方便铲哗啦一声抖出,月牙形的一截铲头,夹带着一股凌厉劲风,直向姓卓的小老头儿咽喉上封杀过来。 姓卓的矮小老人,果然身手非比寻常,晃头的当儿,已躲开了对方要命的出手。 夏侯天慌不迭向后撤铲已有所不及,眼看姓卓的小老头,左手翻处,已攀住了大和尚的铲身。 夏侯天手上一施劲儿,方便铲抡空直起,连带着卓老头矮小的身子,忽悠悠一并都抡起了半天,活像是把式场上卖艺的猴子。 随着卓泰来矮小的身子,空中飞人般地自天而降,迫人眉睫。一落又起,状若飞猿,随着他奇快的出手,掌中红木拐杖已自抖手而出,噗!点中在夏侯天右后胯间。东方野佛夏侯天硕大的身子,竟似挺受不住,霍地向前打了个踉跄,将倒未倒的一霎,却又像不倒翁般霍地定在了当场。 要命郎中卓泰来显然施展了一手武林中罕见的定穴手法,却把这个自命不凡的大和尚,活生生地定在了当场。 这个老头儿显然得意极了。看着夏侯天被钉在地上的身子,卓泰来怪笑了一声: “这可是你自己找的,怪不得你老子心狠手辣,这地方凉快得很,大和尚你就在这里多呆一会吧!” 话声出口,矮小的身子陡然拔空直起,有如飞云一片,直向着马车车座上落去。 却是不巧得很,竟然有人先他一步登上了车辕。 这个人或许是早就来了,原本就高坐车辕,一旁观战,只是一直保持着静寂,不曾为人发现而已。 要命郎中卓泰来身子方自纵起,才忽然发觉到对方的存在,不禁怦然一惊。其势已有所不及,来人叱了一声:“去!” 虽是坐着,却无碍他的出手,单掌平封,力道万钧,施展的是极具功力的百步劈空掌,嗤!疾劲掌风里,有如铜墙一面直向着卓泰来迎面击来。 卓泰来毕竟非比寻常,迎着对方猛厉的掌势,半空中陡地一个打转,噗噜噜……衣袂飘风里,飘落出丈许开外,借助着手上的红木拐杖,总算没有跌倒出丑,一张脸连惊带怒,变得一片雪白,打量着车座上的那个人。 飘飘长衣,表情沉着,竟是个二十来岁,神姿清朗的年轻汉子。 这一霎,对方年轻人,正定睛向卓泰来望着,一副高秀超逸神态,显然是有恃无恐。 要命郎中卓泰来乍然一见之下,只觉得对方年轻人这张脸,好生面善,定睛再看,才自认出。 对方年轻汉子,先已冷冷笑道:“昨日在客栈已然幸会,只当足下功同良相,是一个再世华陀,却料想不到,如此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今日碰在了我的手里,看似饶你不得了。” 一面说时,年轻的长衣汉子,已缓缓由位子上站了起来。 要命郎中卓泰来也认出了对方这一张脸,正是昨日在客栈酒店匆匆一晤的那个后生子,彼时记得对方是身着黄衣,发式也略有不同,今日却是改了。 老头儿平素风尘里打滚,阅人多矣,差不多的人,一经过目,八九不离十的准能看出个究竟,但在对方这个雏儿身上,马失前蹄,露了怯,竟然是看走了眼。 全然是对方青年丝毫不着风尘的纯纯正气所使然。江湖上一向视初步江湖的新手为大忌,诚然由于对方清洁的过去,万无可循,本身更没有一股所谓的风尘气息,像是眼前这个青年……卓泰来一霎间的清醒,才自发觉自己阴沟里翻船,这一回是大大看走了眼。 虽只是初初一接,凭着卓泰来的老练体会,已觉察出对方青年的功力精纯,显然是生平所未见的一个大敌。 事发突然,全然爆出意料之外,卓泰来内心之震惊,实可想知。 声如婴啼般地怪笑一声,卓老头头上那一丛灰白两掺的半长不短头发,好似刺猥般地纷纷乍开来,一张瘦脸上,更是白中泛青,模样儿瞧着甚是骇人。 “天天打雁,今天可是让雁嘴啄了眼睛。小伙子,你报个万儿听听吧!” “简昆仑!” “啊!”卓泰来显然吃了一惊。只以为对方是新涉江湖的一个雏儿,全无过去可寻,却是大谬不然。这几个月,江湖上风吹草动,对于简昆仑这个人,早已有所传闻。 传说之一,姓简的一个年轻人,单人独骑竟然胆敢轻犯万花飘香的庞大势力,单骑救驾,保了永历帝平安而归。 传说之二,这个姓简的,终不敌万花飘香的大举出击,失手于万花飘香一门第二号人物飞花堂堂主时美娇的亲自出马,已然被擒,押回总坛,判断已然丧命。 有了以上的认识,乍然听见了简昆仑其人的出现眼前,要命郎中卓泰来焉能不为之大吃一惊? “你就是简昆仑?”卓泰来的一双眼睛,忽然收小了,“倒是失敬得很,如果老朽耳朵不聋,好像……你已落在万花门柳先生的手里,何以……” 简昆仑微微一惊,确是没有想到,江湖间风声传说得如此之快,不旋踵间自己已不再陌生,倒是他始料非及。 正因为如此,眼前这个姓卓的老头儿,可就透着精明高深。简昆仑自恨来晚了一步,乃至于九公子一干随身侍从,全数丧了性命,这笔血债,一股脑地且都寄在眼前卓老头儿身上。 方才大和尚口呼这个姓卓的为上差,不用说,对方身分,离不开当今权势,这类官家鹰犬,素日劣迹昭彰,如今落在了自己手上,自是放他不过。 一霎间,简昆仑心里已有了决定。 “看来你知道的确是不少,你都说了,万花门的柳蝶衣待我不错,只是我住腻了,又出来了,废话少说,卓老头,有什么厉害手段,我等着你的,你就来吧!” 要命郎中卓泰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说:“正要领教!” 他早已想过了,除了放手一拼之外,别无良策。真正事出意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半生江湖,怎么也不会相信,临老竟然会栽在对方这个年轻小辈手里! 思念之中,简昆仑长衣轻飘,飒然作响,已然站立面前。 凭着卓泰来的阅历,对方身手,自是一望即知,打是一定要打,却也莽撞不得。冷冷一笑,卓泰来木杖轻抱,说了声:“请教。”掌中红木拐杖,已自向前缓缓探出。 却有一股隐隐气机,自杖梢向外传出,直向简昆仑正面身上袭到。简昆仑对他也早存戒心,见状除以本身内功元气,暗暗护住了几处要穴,右手轻翻,长剑月下秋露已握在手中。 忽然间,卓泰来的一双眼睛收小了。先时,他所探出的那根红木拐杖,并非是没有作用,实为投石问路,借其探出的缓缓之式,片刻之间,已在对方正面全身,做了一番虚实强弱试探。紧接着这根探出的木杖,忽然收了回来。 便在这一霎,卓泰来矮小的身子,怒涛也似地直扑了上来,身法之快,宛若疾风暴雨,随着他奇快的前进势子,带过来极为强烈的一阵狂风,简昆仑全身上下,都像已在他包抄之中。 卓老头当然知道简昆仑不是好相与,正是因为如此,一上来便用其极。 眼前的出手,确是透着高明,一片强风凌厉里,掌中木杖陡地幻化为一天蛇影,一股脑直向着简昆仑正面五处穴道点来。简昆仑早就防着他了。 虽然这样,却也不敢大意。几乎是同时之间,他已挥出了手上的长剑。一片剑光璀璨里,迎住了卓泰来凌厉的杖影,有似银铃般,响起了连串细响。 却在最后一声尾音收势里,要命郎中卓泰来有似马失前蹄那般地身子一个踉跄,紧接着向侧面一个快速拧身,嗖!跃出了丈许开外,掌中木杖,却剩下了一半。 固然月下秋露无坚不摧,却也显示了卓泰来的技输一筹。 便在这一霎,简昆仑腾起的身子,有似飞云一片,已当头罩落。 要命郎中卓泰来,猝惊之下,霍地飞出了手上半截木杖。杖势甫出,即为简昆仑格于战圈之外,卓泰来再想抽身,却已其势不及。 猛可里,简昆仑强大的身势,已迫近当前,凌厉的身势,极其罡猛。 卓泰来已知不妙,陡地拧过身子,施出全身劲道,向外纵出,却是慢了一步,这一霎,简昆仑原可挥剑取其性命,他却总是居心仁厚,舍剑而掌,随着他怒鹰般地起势,一起又落,已到了卓泰来身后,金龙探爪般,击出了一掌。 卓泰来陡地转身以迎,两只手猝然交接之下,卓泰来青瘦的脸上,猛可里胀得一片赤红,噗!喷出了一口浊血,脚下一连打了几个踉跄,扑通坐倒地上。 “你……”才一张嘴,噗!又喷出了一口…… 他却偏偏恃强,双手力接之下,矮小的身子箭也似地腾空直起,落在了道边横出的一棵树干上,却已是强驾之末,摇晃着,险险乎又自坠落下来…… 简昆仑冷冷一笑,打量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道:“你已为我五行掌力所伤,妄动者死,回去养伤吧!” 卓泰来聆听之下,呆了一呆,这才知道厉害,有了前此教训,这一霎再也不敢开口出声,只由鼻子里发出了一连串的怒哼,一张瘦脸,更变得雪样的惨白,却是一言不发,霍地转身,犹自恃强,连施轻功,倏起倏落,一路飞驰而去。却只见几片树叶,随风而落,在风势里翩翩打转! 第十三回 只缘本是女儿身 简昆仑走到和尚夏侯天当前,只见他圆睁着双眼,头上青筋暴露,淌满了汗珠,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 夏侯天嘴不能言,心里却是明白。只以为简昆仑要向自己猝下毒手,直吓得全身发抖,一张脸,更是形同死灰。 简昆仑看着他冷冷说道:“你这个野和尚,为虎作伥,真是死有余辜,且让你在这里再多站立一会儿……” 说话时,偶见车厢窗户,帘角微揭,似有人在里面窥视,因以猜知里面的那个九公子平安无事,心里乃自放下一半。 看看地上死了那么多人,却是无限凄惨。 两个原先侍奉九公子的壮汉,早已气绝身死,倒是那个一直陪侍车内公子的小书僮,像是还有口气。 简昆仑走近他时,后者犹自睁着双眼睛,痴痴地向他望着,头脸上满是鲜血,似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简昆仑心里一动,忙过去扶他坐起。却不意那僮儿喘息着,伸手向着车厢指了一下,说了个九字,双眼一翻,一口气连接不上,竟自死了。 简昆仑呆了一呆,试试他的口鼻,已是没有气息,不由叹了口气,把他缓缓放了下来。 这么一来,使他想起了车内的少年,随即快步过去,打开车门。却见车内被称为九公子的华服少年缩在车座一角,闭着眼睛,不知是昏迷未醒,还是睡着了? 细细一瞧,脸上满是泪水。 他模样儿本来就娇嫩清秀,此番看来,更不禁惹人怜惜。 简昆仑心里明白,看着他微微一叹说:“又死了一个!”自语道:“只怪他命中注定,我也无能为力………” 说完,重重叹了口气,便自转身离开。 他这里身子方自转过,身后少年已忽然醒转,一个轱辘由车座上爬起:“喂…… 你……” 简昆仑回身佯称道:“啊,你原来没有死!” 华服少年叹道:“谁说我死了?” 一眼看见了对方手上的宝剑,不由得神色一变,吓得又坐了下来。 简昆仑低头一看,心里明白,点点头道:“你倒不必怕我,这些人可不是我杀的!” 说时,随即长剑归鞘。 少年用着一双情绪极是错综的眼睛,向他打量着,半天才怯生生地道:“那你又是……谁呢?” 简昆仑遂自报了姓氏:“我姓简!你呢?” “我……”华服少年摇了一下头,讷讷说,“我不告诉你……” 说时头枕在胳膊上,一时眼泪涟涟地哭了起来。 哭了几声,又抬起头向简昆仑打量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简昆仑见他才哭了几声,眼睛都红了,那副样子真比女人还嫩,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少年见他眼光盯着自己,不觉腼腆地把头转到了一边。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我好心救你,你却把我当成了坏人,罢罢!既是这样,我走了……”说完,回身就走。 “慢着,”少年又唤住他,一双哭红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打转,“你说的可是…… 真的?”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我从来不说谎话。” “那……你为什么好生生的来救我呢?” 声音又娇又嫩,分明女子口音,简昆仑由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大是疑惑,只是有了前此李七郎的一段邂逅,倒也不能就此认定。 荒山野道,原没有什么路人,略作逗留,料无大碍。 他随即耐下性子道:“你要知道详细情形么?” 少年只是看着他,一声不吭,或许是方才在车内,眼见一番凶杀场面,早已吓坏了,简昆仑的到来固然为他带来了安全,只是本能上,对他仍多怀疑,便一声不吭的,静静向他注视。 简昆仑叹了一声说:“好吧,我就告诉你实情吧,从七天以前,我就跟着你们了……” 少年倏地睁大了眼。 “只因你这一路,太过招摇……”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虽然一路上,你自称姓洪……我却不信那是你的本姓!” “我本来是姓……洪……嘛!”说了一句,他就垂下头来。 简昆仑微微一笑,接下去道:“是不是姓洪,那是你的事情,只是人家却当你姓朱! 并把你的出身,与当今永历皇上联想到了一块,这才会招来了一路风险!” 华服少年听他这么说,头垂得更低,越加不敢抬起头向他看上一眼。 简昆仑看到这里,心里便自有数,顿了一顿,接道:“昨天你到日客斋去算命,若不是我事先留心,只怕你早已落在了他们手上,自然昨夜在客栈的一场惊险,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的头却是始终也没抬起来,听着听着,却是忍不住又自抽搐着哭了。 简昆仑打量着他,故作冷漠道:“眼前可不是哭的时候,刚才情形你大概都看见了,如今是到处凶险,哪一方面的人都要抓你,你是打算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里一个人哭,可就全在你了。” 说完,他作势又要转身走了。 少年突地止泣抬头道,“我……跟你走!” 简昆仑点点头说:“好,那就带着你的随身东西,跟我骑马走吧!你会骑马吧?” 少年点头说:“我会……” 简昆仑便自走过去备马,先时随车的两名汉子都死了,留下了两匹马,都很不错,洪九公子自骑的那一匹,更是罕见的好马。鞍辔齐备,很是方便。 把两匹马牵到了面前,才见这位九公子一脸为难地望着车子发呆。 看见简昆仑来了,他才说:“这么多箱子,你要我怎么拿呢!”叹了一声说:“算了,都不要了……” 倒是有一个随身的行囊,里面有几件随身衣服,一些金珠细软,一向由那个随身的书僮携着,简昆仑见他提着吃力,只好帮他提上马背,系好了,待将扶他上马时,他却往后面退了一步,皱着双眉说:“我自己会……” 好不容易上了马,却又触景伤怀,看着地上已死几个故人,只是落泪,一张清秀的脸,连经大敌,这时看来毫无血色,一片苍白。 简昆仑明白他的意思,安慰道:“你也不要再难受了,回头到了前面,给些银子请几个好心的人代买几口棺木,把他们埋了吧!” 听他这么说,九公子才微微点了一下头。 简昆仑随即动手,把几个人的尸身用衣物掩好,压上石头,回头也好供人辨认。 一切就绪,这才缓缓走到那个散发头陀夏侯天身旁,后者兀自圆瞪着一双大牛眼,脸上神色一片乌黑,看来伤势极重。 马上的九公子忍不住说:“这个和尚坏透了……这些人都是他杀的……千万不能饶了他!” 简昆仑冷冷一笑,点头道:“我只当是那个姓卓的下的毒手,原来是他……哼…… 这可是他自作自受。” 目光一转,盯向面前的夏侯天道:“你的伤势极重,即使为你解开穴道,只怕也活不成,出家人如此心狠手辣,真正罪过,且看你的造化吧!” 说完,随即内聚真力,举掌直向对方背上拍去。 简昆仑倒是有心为他解开穴路,可是和尚却没有这个造化,吃受不起。 随着简昆仑的掌势落处,夏侯天身子大大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却似面条儿般地萎缩了下来,随即七孔流血而亡。 简昆仑微微摇了一下头,脚下挑处,把和尚身上所穿的一截大襟踢起来,盖着了对方那张极难看而发紫流血的脸。 马上传过来少年九公子的咳嗽声音。 简昆仑方自上马,怔了一怔道:“我几乎忘了,你还病着呢……” 九公子摇摇头说:“不要紧……快走吧!” 这地方让他伤心极了,恨不能马上离开的好,说了这句话,不待简昆仑带路,自个儿抖动疆绳,胯下坐马,唏哩哩长啸一声,径自飞驰而去,反倒抢先简昆仑而行。 一程紧跑。 足足有三十里远近,才见着了一些人家。 眼前来到了一个镇市,道边界碑上刻着十里桥界。艳阳下柳色青青,沿着一道池沟延伸蜿蜒,正有几个乡民,倚着树干专注垂钓,一竿在手,其乐融融。 二人骄辔而行。一路上马行甚速,加以九公子心事重重,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寒着一张异常秀气的脸,中间停下来两次,也只是喝口水,像是生怕被简昆仑看轻了,明明支持不住,硬是不肯歇上一会,瞧在简昆仑眼里,好生怜惜。 只是他知道对方这等有钱人家,所谓豪门的公子哥儿,平日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有机会磨练一下,吃些苦头,总是好的。 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却连简昆仑也不搭理,不只一次,简昆仑发觉他用袖子揩着脸上的泪。他是恁地有情,总忘不了一路服侍他起居饮食的书僮和两个忠心耿耿的护从,这几个人却都已经死了,为他而死,想起来怎么能不伤心落泪? 便是这般,一路恹恹,了无生气,心情沮丧,真是到了极点,好几次都恨不能停下马来大哭一场,总是忘不了自己此番的男儿之身,便自强撑着支持下来。 看看来到了街上,两匹马自动地放慢了脚程。 蹄声得得,叩落在青石板道上,声音极其清脆,好奇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频频向马上这般出色的一对男子打量不已。 九公子终于勒住了马,长长地吟了一声,白过双眼睛向简昆仑瞅着,意思像是在说: “还走么?” 眼前正好有个茶园,红纸招牌上老大的一个茶字。 恃强的简昆仑,看见了这个字,也都走不动了,更何况随行少年? 挺雅的一个茶园子,或许时候还早,早茶已过,午茶未至,这会子正称清闲,偌大的场地,只有几个客人,寥落在座,简昆仑与九公子的来,不啻带来了新鲜。 马拴在外面柱子上,由个小厮照顾着上料。 简昆仑与九公子取了个雅座,背街而坐。 九公子可真挺不住了,才一坐下,便倒在了桌上。简昆仑见他面色泛红,情知有异,忍不住探出手来,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摸,人手滚烫,才自吃了一惊。 “你病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九公子搪开了他的手,赌气说:“别管我!”倔强地以手支颐。终是不支,呻吟一声,又趴在桌上。 简昆仑微微一笑,却实在又轻松不起来。他虽不知对方这个秀气的哥儿,到底是皇族何许人物,却可以断定,必为永历皇帝之近亲,与今皇室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要不然吴三桂、孙可望等一干人手下鹰犬,也不会苦苦相逼,放他不过。 看这个样子,他分明疲弱得紧,却是硬自恃强,拒绝自己的关怀,娇气得厉害,这类大家公子,平素养尊处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呼百诺,今日这个罪,谅他以前是不曾经历过……若是凡事顺着他,今后麻烦可就多了,保不住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可就误了大事。 略一盘算,简昆仑心里已有了主意。 须臾,茶房送上两碗香茗。 简昆仑付了茶费,茶房方自退下,九公子已忍不住,双手端起茶碗…… “小心烫着了!”简昆仑话才出口,九公子已噗地一声,把茶水吐出,舌头都烫麻了。却狠狠地侧过眼来,向简昆仑盯着。 简昆仑乃不慌不忙地把自己面前一碗端起,就口而饮,一连喝了两口,才自放下。 九公子哼了一声,伸手就把他的一碗端了过来,他口干舌燥,早已按捺不住,只当对方这一碗不烫,急忙中也就顾不得人家喝过没有,端起来就是一口。 简昆仑说了声:“烫。” 可又慢了一步。 噗!九公子又喷了一地,直烫得张嘴吐舌,那样子真像要哭了起来。 几个旁边的茶客见此情景,都忍不住笑了。 九公子又羞又气地瞪着简昆仑说:“你,你害人!”便偏过了头,不再理他。 简昆仑一笑说:“只怪自己性急,又怪哪个?” 一面说,乃将一碗热茶端起,从容而饮,片刻间,已喝得见了底儿。 九公子哪里知道对方内功精湛,滚开的水,可以入口不烫,冷眼旁观,直是傻了眼儿。 简昆仑乃将他面前的一碗端起,送到他唇边道,“不信你再喝,可就不烫了。” 九公子原来使性子,赌气不想理他,终是口渴难熬,忍不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适中,再不似先前烫人,心内大是奇怪,犹自不放心,一面吹一面喝,很快地把一碗热茶喝了个精光。 茶房赶过来又添了开水。 怪的是,在简昆仑端持之下,终不烫人。 九公子喝了几口,却是病中不支,呻吟一声,便趴在了桌上。 简昆仑思忖着对方病势不轻,不忍再拿他开心……却见本店主人,黑瘦的一个中年汉子,来到面前。手里拿着杆旱烟袋,哈腰见了个礼,便自说道:“小的姓张,这位公子莫非生病了?” 简昆仑点点头说:“不错,想是受了风寒,你可是这里主人?” 姓张的说:“不敢,不敢,不过是个小小茶馆而已。” 简昆仑说:“这里可有客栈没有?” “有一家,”张店主把旱烟袋插向后脖子里,用手指着激动地说,“往南拐,有个鼓楼,边儿上就有一家,叫花鼓楼,原是黄大人的府第,黄大人死了,他家后人就改了客栈,里面亭台楼榭可讲究啦,八百里内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家来,只是价钱很贵,一般人是住不起的。” 简昆仑点点头,说了声谢。 张店主好心地向九公子打量着说:“这位小相公看来病得不轻,我们这里有个王大夫,会扎金针、看病,要不要请他来给小相公瞧瞧?” 简昆仑正要说话,伏在桌子上的九公子已呻吟着说:“不要嘛……不要……” 张店主看着他直皱眉头,简昆仑说:“我这位兄弟说不要,便不要了,他这病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便也好了,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烦店主,还请帮忙才好。” “好说,好说,相公只请关照就是。” 一面说,张店主随即坐了下来。 简昆仑随即把路遇盗贼打劫,四名家人被杀,弃尸荒道的事情说出,张店主聆听之下,吓得神色猝变,简昆仑乃取出大块纹银置于桌上。 “倒不是请你报官,只请为四个已死的家人,买上几口棺木,入土为安!” “这个……”张店主看着桌上的银子,终于点了点头,“好吧,这件事倒也延迟不得,小人这就张罗去了,只是……” 简昆仑会意地道:“客途之中,用不着铺张,一切从简,以后找着了他们家属,还要起灵回乡。事完之后,我这兄弟少不了还有一份赏赐……张店主你这就去吧!” 张店主思忖着四口薄棺,连同坟地,即使请和尚念经,有个四五十两银子,也足能打发了,自是大有赚头,心里早已乐意,再听说事成另有赏赐,更是大喜过望,当下连声应着,问明了出事地点,四人模样,立刻离开,这就张罗着去办了。 简昆仑不便在此久留,随即同着九公子离开茶馆。 一路上九公子垂头不语,神情恹恹,一双眼睛分明是流泪太多,肿得像两个小桃子似的。想到了已死的忠心仆役,不免又自伤怀,原本就病着,看来更形疲弱,却把整个身子依向马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随行。 好在前述的那个花鼓楼客栈,离着这里不远,不一会也就到了。 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如此气派。乍看上去,真像是有钱人家的深宅大院,现在改成了客栈,大门处新加了座牌楼,翠翘曲复,极是华丽,却又不失幽雅,果然不落凡俗,莫怪远近驰名,别开生面了。 简昆仑、九公子方自来近,即为门前负责接待的伙计迎了进去。 二人俱喜安静,各人要了一间上房,一间之隔,比邻而居。至此,九公子疲态益显,再也支持不住,一切琐事皆由简昆仑负责料理,一头倒向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杨柳丝丝,莲叶田田,院子里一派清幽。 九公子酣睡未醒,简昆仑来回探望了两次,竟是不能走近他的床侧。原因是他房门深锁,关防严谨,有了前此途中的打杀,把他吓坏了,此番余悸尚在,不免凡事小心。 黄昏的太阳,已是无力,蝉声晓晓,终是无奈。人的心情,一下子松脱下来,反倒有几分难以适应。 原打算待他醒转之后,为他以内力拿捏一番。以简昆仑精湛内功,一经灌输,自应有效,偏偏他久睡不醒,房门内闩,想走进去瞧瞧也是不能。 两暗一明的深邃套间,位在梧桐的阴影里,前有莲池,后有假山,明室内的几样摆设与壁上书画,均非赝品,无形中也就提升了它的价值格调。 这里应是不俗,茶馆的张店主倒也没有夸大,誉为八百里内外第一家,实不为过。 九公子既然病倒,在此多住上几天,小寄风尘,有何不可? 简昆仑乐得把心情暂时放宽了,这就出来走走。 十字形的一道长桥,架卧当前,衔接着东南西北四爿院落,正中湖中一亭,碧帘高卷,尤称高雅,客来小坐,观鱼、品茗,或用餐点,俱称方便,较诸前院的琼楼玉宇,显然别有世界。 简昆仑信步来到桥上,见一老者持杆湖上,正在垂钓,由于派头十足,吸引着几个人驻足旁观。 湖中锦鲤,谁都知道是用以观赏的,老者偏偏持杆而钓,自是志不在得,却也不免大煞风景,他却是乐此不疲地自得其乐。 一身紫红色的缎子袍褂,同色的一顶瓜皮小帽,却把一双袖管高高捋起,露着浮有青筋的苍白手腕。 老人家看上去总在八旬上下,却是精神抖擞,眉发微斑。一张国字脸,下巴上光秃秃的不见一根胡须,持竿的手上,光彩璀璨,五根手指上竟然戴着五只戒指,已是炫人眼目,较之袍褂上点缀却又微不足道。 原来此老一身配件极多,无不鲜明夺目,看来价值不赀。即使身上钮扣,帽子上的一块帽正,也是匠心独具,采自明珠美玉,左手一杆玉质烟袋,尤其宝贵,纯金的烟锅,翡翠的嘴儿,衬着琥珀色泽的黄玉烟管,富气得紧,周身上下宝气万千,落在世俗人眼里,自有非常之势,一时蔚为奇观。 却有个头梳丫角童儿,一旁侍立,高撑着一把花伞,为他遮着太阳。 围看的人,与其说是看他钓鱼,不如说是看他这个人来得恰当,鱼不必钓,自能上钩,其实连饵都是多余,是以竿竿不空。老头儿也不知是逗的什么乐子,每钓起一条,随手取下来又放回水里,竟而乐此不疲,引得身侧几个旁观的人一次次发出喜乐的笑声。 如果说这游戏是为人取乐,倒也有些道理,他却又不是一个江湖艺人,诚然匪夷所思,令人不解。 简昆仑原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驻足片刻,随即移身湖心亭,不再向老者多看一眼。 “这老头儿今天来到了花鼓楼,可就有乐子看了,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说话的人,瘦高的个头,一张长脸。 身旁一人,矮矮胖胖,很是富态。 两个人品茗闲聊,隔着敞开的大面轩窗,正可见老者的滑稽垂钓,谈话的内容,自然也就以他为主。 简昆仑正巧在二人侧面坐下来,不必费心,也就听得十分清楚。 “啊……”矮胖人惊讶着说:“莫非他就是七老太爷?” 长脸汉子点头道:“还能是谁?只看他那一身衣裳也就知道了”。 “啊……”矮胖的那人特意地站起来,向外看了一眼,坐下来道,“久闻此人,神通广大,乃是两湖的一名巨盗,不知传说是不是真的?” 长脸汉子哼了一声道:“小声着点儿!”声音随自变得小了,却仍然逃不过简昆仑的留神倾听。 “是不是,可谁也拿不准,不过,这老头儿却也是有些古怪呢……” “怎么呢?” “哼,”长脸汉子冷冷地说,“这几年我与此老幸会多次,每一次都有怪事发生,说他是一名巨盗,还待认定,只是有一身好功夫,八成儿是错不了的!” 简昆仑默默站起,走向柜台,要了一碟椒盐花生,闪开了说话二人的眼神儿。 他的看法正是如此,即在第一眼注意老人钓鱼的手法之一霎,已有见于此,长脸汉子这么一说,更加断定他的判断无误。 简昆仑再回到原来座头,说话的二人已对他松弛了原有戒心。人们总是第一次松口之后,便自滔滔不绝。眼前座客稀落,谁又会防到隔座有耳?况乎事不关己,即或为人听了,也不关紧要。自然,要是传到了当事老者的耳朵,兴问起来,却是有损忠厚,只是如此而已。 “你刚才说到的怪事……”矮胖的那人很是好奇,不问出个所以势不甘休。 长脸汉子嘿嘿低笑了两声,声音又变小了。 “那一年两将军的被刺……” “啊!”胖子惊讶地说,“知道,知道……难道说会是他干的?” “这可就不知道了!” 所谓的两将军,指的是前兵部侍郎向冲和云南都指挥史马智,二人皆忠于永历帝,手下各有实力,猝然遇刺身死,对永历帝一面,自是打击极大。简昆仑由不住心里顿吃一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他来说,自有非常价值。 长脸人冷冷地笑着,干瘪的脸上,显现着无比的正直,继续说道:“当日事出蹊跷,我只是对这个老东西怀疑而已,以后几年,却常见他邀游滇桂,出入有华车代步,衣着饮食,无不精美,人皆以七老太爷称之,他却一不是当官的,二又不是商人,有人说他是贩卖宝石的大盘客,可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商人的习气,也不见他与什么商人来往…… 真正怪异……” 矮胖子说:“有人说他是京里来的大财主!有花不完的钱呢……是出来玩儿的!” “就该留在京里享福,到咱们这个地方晃个什么劲儿!真是奇怪!”长脸人说,“瞧着吧,我给他算着啦,这一回来到花鼓楼,不定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咱们等着瞧吧!” 一阵轰笑声,打廊子里传过来。七老太爷一行人,竟向湖心亭走了过来。 谈话随即结束,众人目光,不由自主俱都向着为首来人——七老太爷一行望去。 说是老太爷,还真是那么一个排场,一只手搭在童子肩上,身边多人各有所司,有人捧着他的黄玉烟袋,有人捧着手巾把儿,加上看热闹的本店客人,众星拱月般来在眼前。 老头儿身上配件极多,脚下又不大利落,每走一步,叮当乱响,明珠美玉猫儿眼,看得人眼花缭乱,难怪人家要传说他是珠宝大盘客,瞧着也是有那么个意思。 有钱人走到哪里都不寂寞,定是到处受人欢迎。 迎着七老太爷的身驾,负责湖心亭买卖的二当家的夏四先生,抢着急步第一个赶上去,狗颠屁股地先来了个大马趴,敢情是当今的时髦玩艺儿——请大安,俗称打扦儿。 “七老……您大安啦!给您老问好儿,您老快进来歇着吧!” 居然满口京腔,有声有调,这一套在北京城,当今正是流行,只是在此边远地区,可就看着不大顺眼。做买卖最讲究势利,夏四先生这一手是专为应付本朝新贵而学,应市以来,无往不利,诚然生财有道。 七老太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四先生你客气啦,胡当家的可好?” “当家的出去了,可有话交代,您老来了,一切照旧,特地把小的给您老调了来弄菜,爱吃什么,您只管招呼,一应俱全!” “好好……” 人一老了,好像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人一有钱,好像也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人一当了官儿,特别是当了大官,更像是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 诚然万事如意,般般皆好。 嘴里一连串地说着好,七老太爷就在夏四先生的搀扶下,就着当中铺有红台布的座头儿上,抖颤颤地坐了下来。 说他是满人吧,脑后可又少了那条小辫儿,说他不是吧,一身穿着打扮,就连说话的腔调,都透着像,真令人瞅着纳闷儿。 七老太爷喝茶也一样的讲究。夏四先生亲自在一旁服侍。红泥小火炉,鸡心小茶壶,沏出来的茶水,碧绿碧绿的,味儿香极了。 “明前龙井——崔子舌,您尝尝新。” “好好……” 七老太爷伸出了一只手,珠光宝气戴满了五枚戒指的右手,众人才自留意到,他这手上非但宝气万千,还戴着指甲套。 说不出是出什么戏,一老一少,两个人的眼神儿,竟然对在了一块儿。 简昆仑警觉着刚要避开来,七老太爷却是老眼不花地点了一下头:“好……” 惹得大家伙的眼睛,俱向这边看来。 简昆仑不欲逗留,便自站起来向外步出。 西边天只剩下了一抹残晖。 九公子房里似乎开始有了动静。他像是在跟谁说话,仔细一听,才知道竟是呓语…… 算了时间,他也该醒了,简昆仑心里惦记着他的病,叩门不开,便只好破门而入了。这番动作,极是简单,只稍略具真力,向前一推,便自将内栓震断,房门随即轻轻敞开。 简昆仑其实可以由窗户进来,只是天还亮着,唯恐惊俗,便只好如此。 透过窗户上那抹子醉人的晚霞,九公子脸蛋儿更像是着了层胭脂那么样的红…… 青绫扎头,伸着雪白的一只胳膊,九公子那番睡姿,可真够撩人,若非早知他娘娘腔得厉害,简昆仑真能吓上一跳。 尽管如此,他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床上的清秀少年——九公子,简直就是个女孩儿家,那样子真比女孩儿家更称娇柔妩媚…… 定了定神,他才向床前走近。 九公子呻吟着掉了个身子,棉被半曳,一多半都垂到了地上,那身子轮廓分明,宛若起伏山峦,四下去的细细腰肢,猝然衬托出隆起的臀儿……哎呀……简昆仑几乎呆住了。 这身段若是生在女孩儿家身上,也该是迷人的了。 总是由于他眼前的病,制止了他一霎间的神驰,打消了猝起的疑念,宁可认定了他的男儿身子。 “你该醒醒了。” 简昆仑倚着床边坐下来,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不由得吓了一跳,敢情烧犹未退,和前番一般,火辣辣煞是烫人,看来病势不轻。只当是一般风寒,睡上一觉也就好了,却是贵人体娇,那病势越发的沉重了。 望着他痴痴的发了一阵子怔,简昆仑真有说不出的内疚,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迟迟不与医治,害得人家病势不退,更加重了。想到这里,决心不再迟疑,这就施展内功推拿手法,先为他活动身上脉穴,去除高热。 心里想着,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待将把这番心意告诉他,却又转念以为不可。 那是这小哥儿的脾气,他实已领教,一路上都在闹别扭找碴儿,简直和女孩儿家一样小心眼儿。若是明说,定为他见拒,反到不好,不若乘他在眼前睡梦之中动手施展,反到落得个行事方便。主意打定,即站起将房门掩好,先把自己长衣卸下,暗暗运功,将真力徐徐注入丹田,才自动手把九公子身上锦被揭下。 九公子含糊地发出了一声长吟,改侧姿而仰卧。正适合于眼前的动手,省却了简昆仑一番顾虑。 却见他仍然穿着先时长衣,不及脱落,便自睡倒。这等阔家公子,无论起居饮食,身边总是离不了个服侍小心的人儿,一旦不在身边,可就乱了规矩。 眼前这个九公子,正是如此,看着真令人又气又怜,真拿他没有办法。 当下不及深思,即行递出右掌,隔着对方身上薄薄绸衣,将真力徐徐灌入。 这番动作,看来吃力,其实在九公子的感觉里,却极其轻微。他原本沉重的呼吸,乃得暂时恢复了平静,看来睡得更是酣甜。 简昆仑见状,乃得暂放宽心,他随即掌势移动,按向对方心经脉络。却不意,这部位衣着扎实,竟似裹扎着什么? 心头微微吃了一惊,一个直觉的意念:“莫非他身上负了伤?” 总是他居心纯正,实在没有想到其它方面,脑中一经意念,即行动手解开了他外面长衣。 果不其然,里面装备十分扎实,胸间密密层层地裹扎着一层白绫,裹了又裹,扎了又扎,什么样的严重刀伤,值得如此? 天气既热,又不透气,这样的层层裹扎,若是真有刀伤,不发炎溃烂才怪?怪不得他睡姿不宁,时见呼吸短促,原因却在这里。 再看那紧紧内扎的白绫,早已为汗水所湿,这个不当的处理,早已给他本人带来痛苦,即使在昏睡之中,亦为显然,便是那只白细的手,紧紧地拉扯着,下意识里的意欲挣脱,终因绑扎得过于结实,总是挣脱不开。 简昆仑这才注意到,这条白色绸带的连缝之处,竟是用小针密密缝结,怪道如此扎实,想要解开,却是不能,这却如何是好? 他脑子里只是想着救人,真的意不及他,目光扫处,发觉到对方枕边的一口连鞘匕首,便自不加思索地取到手里。 原来九公子虽不擅武,却以日来连番遭遇,几度亡魂,心里不无警惕,这把匕首,便是因此而置,落在简昆仑眼里,不无感触,顿生无限同情。 当下他取刃在手,才自觉出竟是一口难见的利刃。象牙的把柄,宝石嵌镶的刀鞘,抽出来的匕首刀锋,冷森森侵入毛发,不甲说极其锋利。以之轻轻探向对方束胸白绫,刀锋方及,即为之噗噜噜……大肆开脱。 敢情是束扎得过于严谨,缝线乍开,即行自个爆解敞开。 简昆仑心中一惊,触目处,竟是一双隆起的女子酥胸……哪里是什么刀伤! 一惊之下,简直吓傻了。 抬头再看,九公子睡姿撩人。胸间桎梏既去,面容也为之开朗了,一直轻颦的两弯蛾眉,下意识里也展了开来。其时粉汗新润……瑶鼻、樱唇勾画出的一幅眼前图画,无比娇柔韵饶,简直美丽不可方物,谁说他不是女儿之身? 强制着定了定神,简昆仑才缓缓伸出手揭下了对方用以束发的绸帕,大蓬秀发,黑云似地便自披落下来…… 眼前再无可疑。 九公子他是一个女人! 秀发披散,玉体横陈…… “哎呀!” 简昆仑直觉地打了一个踉跄,只觉着头上轰的一声,脸也红了。 这种感触,真是前所未有,一任他铁打铜浇,顶天立地男儿,面临着眼前的一霎,也大感张皇,着了大难。 若是装作不知,再为她穿戴如初,不啻自欺欺人,内心里先就难以适应,更是觉得不妥。 眼前事态,变生突然,简直不知如何招架。 望着床头,简昆仑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好长的一段间,心里都无法安定下来,直到床上的少女昏睡中的一声长长曼吟,才把他由神驰的时空唤回到了现实。 简昆仑的一双眼睛,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总是寒热未退,犹自还在病中。美人儿着了病本就腻人,况乎芳姿憔悴,看着也是可怜。 简昆仑无可奈何地又走近了她的床前。 先时的推拿运气,才不过刚刚开始,总不能半途而废,莫非便因为对方的女儿之身,自己就袖手不管,退身不问了? 岂非她一个年幼少女,实应较诸所谓九公子这样一个少年,更需要自己的照顾与关怀! 只是眼前的变化,太过离奇,在他心里全然没有一些儿事先的预兆,尽然临头,才致茫然如斯…… 一个新的意念,忽然升起,她是谁?若非是九公子,又是怎么样的一个身分?敌耶? 友耶?一霎间,可真正的难以弄清楚! 床上的少女呻吟着,发出了呓语,却是口齿不清,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梦境里有甜有苦,是以所展示在她病靥的表情,也就不尽一一看在简昆仑眼里,越加无限同情。 他随即不再迟疑,轻轻一叹,走迎过去,就着床边坐下,继续先前的未完工作。 虽说二十好几的年岁了,论到女人这一面,还嫩得很,几乎全无经验。 如果说以前曾经和异性有过接触的话,万花飘香门中那位飞花堂堂主时美娇,便是第一人,只是他门却是敌对身分,断无瓜葛,有之,仅仅也只是基于人性中的互敬与同情而已。 眼前这位姑娘的邂逅,显然不同于前者,感触也就特别微妙。虽说是义行不顾细节却也不无顾虑……原来打算在对方前胸右侧乳中一穴所施展的手法,期期以为不可了,乃改在身后志堂穴道上施展,效果倒也相差不多。 他随即不再多想,专一于眼前的运气推拿工作。 如此前后兼施,神气并用,不足半盏茶的时间,已产生了神奇效果,床上姑娘无疑是退了烧……却出了一身大汗,周身上下,简直像是才从水池子里爬起来一样,连发根儿都是湿漉漉的。 这可又让简昆仑着了大难…… 总是问心无愧吧!自个儿发了个狠,不再细想,即行动手,用一抹布巾,遮遮掩掩,把她全身擦了个干净。 这小小工作,却比他生平所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更为艰难,好不容易做完了,对方姑娘身子是干净了,他自己却因过于紧张而致大汗淋漓。 用一方锦被,掩盖着她赤裸的身子,简昆仑只觉着一颗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来,如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落坐一隅。 他这里折腾了个半死,床上少女敢情是全然无知,由始至终,都似在沉沉昏睡之中。 这也在情理之中,她已经好几天没有闹过眼睛了,更何况病魔缠身,连番惊吓,日间车马的疾奔……金技玉叶的娇嫩身子,哪里支持得住?此刻全然松脱,焉得不大睡特睡?怕是打雷也吓她不醒。 一切料理好了,简昆仑总算松下口气。不过,紧接着却又为着眼前人儿发起愁来…… 她到底是谁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次要问题了。 对方少女这一觉,不定要睡到什么时候,看来这个迷团势将要在明日之后才得解开了。 第十四回 彩凤每爱栖昆仑 夜色深沉。 简昆仑仍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紧邻的姑娘,兀自没有醒转,仍似一枕香甜在浓睡之中…… 花鼓楼整个客栈,在一天的忙碌酬酢之后,这一霎已落幕,也应是在沉沉浓睡之中。 原是古井无波的心境,蓦地为九公子这颗飞来的石子,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从而荡漾起无边涟漪,整个心境都弄皱了。 他想了许多事情,自己的、别人的、过去的、未来的,眼前由于化名九公子这个姑娘的出现,料将是波谲云诡,今后更为复杂。 而万花飘香的一面,飘香楼主人柳蝶衣受此奇耻大辱之后,焉能对自己善罢甘休? 如此,时美娇、李七郎……甚而那位未曾见面的金叶堂主燕云青都将有可能陆续出面,与自己大肆周旋,为害、为敌。料是无所不用其极。比较起来。自己这一面,可就太单薄。显得忒弱了,更何况还有弱女随身。想到这里简昆仑真有无比气闷,却不是气馁。 记得甫离家门,临别老父之前,父亲曾殷殷告以为人之道,对于所谓的侠、义道理,都有很深刻诠释,自应终身奉行。眼前自己所为——为即将倾覆的明室,尽一分心力,该是义不容辞的了,即使为此丧失性命,也无遗憾,以此而观,这番义行该是何等神圣? 正待全力以赴,却是气馁不得,眼前化名九公子的这个少女,其真实身分,虽然费解,只看一干降清叛逆,对她之必欲得而后己的执著,当可知其人的关系重要。无论如何,切莫使之陷落敌手,这个重担责无旁贷地已落在了自己身上,却又是大意不得。 对于邻室的姑娘,却又多了一份责任的关怀。 悄悄地点了一盏灯,来到了她的床前,试试她的额头,谢天谢地,显然已退烧了,由于一直压迫着她不能畅为呼吸的胸间束缚已经去除,她乃能有眼前这番酣睡……拾回了往日的无邪与快乐。清秀的脸上,一直含带着笑靥,果真是梦境如此甜美,便一直不要醒转过来,该是多好? 看着她含笑的脸,简昆仑一瞬间得到了无比的安慰,便在这一霎,打消了许多顾忌,决计全心全力地保护她的安全,为她拾回已逝的快乐春天。 他为她盖好了被子,又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窗户,发觉到窗上装设有结实的栏栅,顿使他放心不少,随即,熄灭了灯,才自悄悄退出。 二人住房,其实互相连接,中间间隔着用以待客作息的一间客房,睡房的门扉,只与客房相通,别无出入之处。这样减少简昆仑许多顾虑。那便是,若有人意图对室内少女心存侵犯,唯有通过当中的客房,才可进入,而在简昆仑坐镇之下,想要通过当中这间客房,显然大非易事。 一番静坐调息之后,简昆仑只觉着身上大为舒畅,这一霎灵台空明,身上暖洋洋充满了生机活力,听视的官能,无不发挥到了极致! 如此,远方村墟的夜臼固然声声可闻,便是院中池塘小鱼儿的一个翻身或是偶尔由树梢上飘下的一片落叶,也显清晰在耳,听得异常清楚! 如是,那个人的脚步声,更无能逃过他的听觉立刻唤起了他应有的警觉。这个人必然轻功不弱,以至于能由池边地上,跃向水面的木廊。 当然,论及功力,也只是不弱而已,却并不能达到一流轻功应有的水平——落地无声。 简昆仑一经注意到,便绝不容他有所逃遁。 现在,这个人已循着水上的十字桥廊,一径向着简昆仑居住之处踏近而来。 感觉着,对方像是在施展轻功中海燕掠波身法,三个起落之后,已来到了自己居处当前。 简昆仑却已有了警觉。便在这一霎,闪身来到客房。 三间房子都没有点灯,简昆仑却已习惯了里面的光度,这人果真有冒犯之意,一经踏入,万难藏身,反之简昆仑却以洞悉在先,而稳操胜券。 暗中人在片刻安静之后,足下移动,开始绕居而行,似在做一番深入的观察。 简昆仑便在这一瞬,闪身室外,藏匿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之下。 一片月光,打松树下掠过,洒落而下,院子里像是一片霜那样的白…… 简昆仑所站立的树下,恰是阴影构成的地方,只要不移动或是发出响声,万难为人发觉。 便在这时,那人已由侧面闪身出现,颇是快速而轻巧地来到正中堂屋门前。 一身黑色缎质夜行衣靠,小腿扎绑得十分结实。 高个头、黑脸,脸上留着一抹寸许来长的胡子,模样很是勇猛,由他绕屋而行的一番仔细来看,可知他并非孟浪之人。 简昆仑不但身手灵,眼睛也尖。这人方一现身,已被他看了个内外兼透——包括对方膝上的一双锋利短刃手插子,以及腰间的一条软兵刃藤蛇鞭,右助下的一槽暗器蛇头白羽箭,俱都瞧在了眼里,另外,一条软索,斜背胸前,用心若何,可就让人玩味。 月色里,他只是望门伫立,迟迟地不与表态,简昆仑即使已洞悉了他的来意,却也不便出手,总要他有所行动才好出手。 这人竟不知简昆仑这个如此强大的敌人,就在身侧,真正是大大失策。 即见他在观察一阵之后,霍地点足而前,直趋向前堂正门,紧接着一双手掌,已附向门板之上。这个动作,只是在预测门锁的吃力重量如何,却不知两扇房门,原是虚掩,根本禁不住任何力量。 这个人怎么也没有料到,竟会有此一手。随着他手势的轻轻一触,两扇门扉吱呀一声,竟自敞了开来,这个突然的现象,大大出乎他的意外,却也把他吓了一跳,一个快速的闪身,跃开了一旁。 这人睁大了眼睛,在一旁只是窥伺,却不敢急急进入,少顷之后,才敢继续接近过来,却不意,暗中的简昆仑,已容他不得,长躯轻摇,一片鬼影般的轻巧,已蹑身其后。 虽说如此,随着他进身的势子,却带出了一股疾风,对方那人猛可里转过身子来,几乎与简昆仑迎在了一块。一惊之下,非同小可。 简直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双方已交换了一掌。 那人如何能是简昆仑的对手? 掌势方接,便自如同一只燕子般地飞了起来,翩然斜身,直向着一丛花树间落了下去。 简昆仑当然是容他不得,这个人身势方落,简昆仑已自跟踪而来,其势极快,随着落下的势子,以劈空掌势,向着对方隔空劈出了一掌。不意那人功力虽较简昆仑不济,阴险却绰绰有余。 简昆仑这边掌势方出,即见对方肩头霍地向下一沉,即知有诈。果然,接下来对方半边身子,已自甩了过来,三点寒星,随着对方的出手,一闪而至,两上一下,各奔要害。 这一手要想伤害到简昆仑,自是万难。若是用来减缓简昆仑的追势,却有一定效果。 简昆仑不得不临时改变招式,一时改劈为拂,手势轻挥,已把三枚暗器同时挥落地上。叮然声里,竟是三枚雪羽短矢。 对简昆仑来说,虽只是一霎间的事,却予对方以缓和之机。 把握着电光石火的一瞬,这个人已自花丛里陡然拔身而起。 这一次劲道,较前次更形疾猛,飕地掠身数丈,直向十字形的木架桥头上落去。 简昆仑其时已自空降落,眼看着对方存心逃逸,哪里容得?待将扑身而上的一霎,一个意念闪自心头!便自停步站立。 却不可疏忽了眼前的一面。房中少女安危,更为重要,切莫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 思念电转,便只得伫立不动。 眼看着对方那人身子翻上了桥头,第二次运施轻功,待将向湖心亭子袭进,便在这一霎,出了怪事,竟然有人容他不得。 一条人影,打湖心那面快速闪来。一起又落,落地无声。 星月里,来人那等快速的势子,配合着张开的双臂,宛若是一只极大苍鹰在一个疾厉的扑势里,已迎向前番意图脱逃的那人。 那人猝然一惊,啊!慌不迭一个快闪,却是慢了一步。 后来的那人,身手极是灵活。 双方将接未及的一霎,暗影里看它不清,不知怎么一来,后来的那人手势一盘、一转,便自拿住了前此来人的一只左手,其实并不是仅仅拿住了对方左手,显然更为巧妙,竟是打对方腋下穿过,连同着一只左手,整个地翻转过来。 那是一手奇妙的擒拿手法。 后来的这人手法端的巧妙之极,竟然在一照面的当儿,便拿住了对方来人,非但如此,他的手劲儿显然极大,转侧之间,喀地一声响,竟自把对方肩胛骨节生生拧碎。 那人负痛惨叫一声,却是躲不过紧接而来的噩运。 随着后来这人的一式重击,砰的一声,声如击革,已落在那人背上。 力道极大。 便在这人的一式重击之下,前此来人,有似空中飞人般腾空直起,扑通跌落桥板之上。 便是铁打的身手,也吃受不住,随着这人落地的势子,一连打了两个滚儿,噗地喷出了大口鲜血,便自人事不省。 对于简昆仑来说,眼前变化,却是事出意外。 星月下光度不强,却也把后来之人看了个大概,不禁使他吃了一惊。 紧接着对方已自掠身而起,翩若惊鸿地已扑向眼前。依然放不过倒地不起的那人,双手抡处,足足把那人摔出丈许开外,砰地一声大响,撞向假山巨石,当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这番举止,只把简昆仑看了个目瞪口呆。 眼前人影翩跹,来人已到了面前。 一身大红袍褂,头戴瓜皮小帽,正是臼间临湖垂钓,老态龙钟的那个七老太爷。简昆仑吃了一惊,未及开口。七老太爷已呵呵笑了两声,向着简昆仑大刺刺抱拳洪声道: “见笑,小朋友,你受惊了!” 简昆仑在白天见面时,已对他留了几分仔细,却是没有想到对方身手如此了得,竟然在一照面的当儿,即把前此来人力毙手下,虽说仗义出手,嫉恶如仇,这等凌厉手段,却是不敢苟同。 说话的当儿,七老太爷已走近死者身前,抬起脚来,把地上尸身翻了过来,仔细察看一番,直到证实已死,才自掉过脸,向简昆仑呵呵笑道:“死个把跳梁小丑,完全没事,阁下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呢!” 随即叭叭拍了两下巴掌:“来人!” 立刻即由湖心亭那边,应声跑过来两个人,二人之一拿着一盏油纸灯笼,穿戴打扮,毫无疑问是老者身边随从仆役。 七老太爷手指着地上死人道:“这厮竟敢心怀不轨,来到客栈做贼,前天夜里我丢的那一箱珠宝,不用说,八成儿准是这个小子偷的,今夜果然被我逮着了,却是想向这位兄弟下手,嘿嘿,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这个七老太爷,年纪一大把,非但如此身手,谈话更是中气十足,一口辽东方言,尖、团字音,琅琅上口,字正腔圆,一副得理不让人样子。瞧在简昆仑眼里,只觉得不敢亲近。 当下,即向着老人拱拱手,说声:“有僭!”便自转身回进自己房中,关上房门,不再出来。 七老太爷颇是有些意外,只是看着对方关上的房门有些儿发呆。 两个仆人不待分说,便自过去打点尸体。 动手搬动的一霎,死者的脸吃灯光一照,其中一人啊呀一声道:“这不是钱……” 七老太爷插口叱道:“胡说些什么,还不快抬了下去!” 那仆人哪里明白主人心意,自以为眼前死者,明明就是随侍主人的护从钱照,却为主人当作贼人处死,心里不用说大是纳闷,可是七老太爷概不承认,也是无可奈何。 两个仆人对看一眼,满腹狐疑地只好动手,把死者钱师傅的尸身抬了下去。 七老太爷看看简昆仑住处大门,终无开启之意,却也不愠不怒,含着微微的笑,自行转身而去。 今夜,简昆仑思潮起伏,心里极是紊乱。 因为有了方才的一闹,乃使他警觉到,即使住在阔绰华丽的花鼓楼,也难谓就此安全。 自然,七老太爷的讳莫如深,也使他感到纳闷。 照说,七老太爷仗义援手,理应邀其进来小坐,亲口致谢才是,但是过去数年来的江湖历练,使得他心存警戒,凡事还是听而后动的好。 七老太爷功力了得,其实到底是怎么一个路数,却是不得而知,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切不可一上来过于热情,还是冷静一点的好。 思虑的重心,不禁又落到了隔室那个神秘姑娘身上,由于方才的一闹,越加使他警觉到责任重大,对方少女的易钗而弁,自不会是一时的即兴,看来必有原因,现在既为自己拆穿,还不知往后发展如何,今后路上怕是多有不便,反不如不予识破,一任对方伪装下去,倒似来得自然。 当然,这些想法已毫无实际意义,重要的是,如何与对方今后和谐相处,保护她的安全,对方少女的真实身分,此行任务,更应该切实了解,才能对她加以援手。 这番思索,却也并非无稽,左思右想,深深盘算,直到天交四鼓,才自沉沉入睡。 雀儿喳喳。 院子里已隐约有了人声。 简昆仑一觉醒转,却已是天光大亮。 刺眼的阳光,透过了银红窗纸,照耀得满室生辉。 第一个念头,想到了隔室的姑娘,慌不迭翻身下床,匆匆穿好长衣,略事整理,随即来到她的门前。 门儿虚掩,轻轻一推也就开了。 却是空空如也。 床上无人,屋子里也是空着。 简昆仑由不住大吃一惊。 仔细再看看,却又稍安勿躁。 原来房子里,已不复昨日之凌乱。 这一霎,窗扇敞开,阳光疏朗,徐徐晨风,散置着郁郁花香…… 这间房子已经整理过了。 榻上锦被,四四方方。凌乱的物什,一桌一椅,都归置原处,大理石方几上,原来空着的青花瓷瓶,却多了一束荷花,荷花仅是一朵,含苞待放,衬着新结的两只莲蓬,绿茎长垂,溢出一室的清芬,连带着整个卧房的情调,都为之改观,变得雅致了,淡淡的一片清雅…… 这番布置,料非客栈侍者之所为,唯一的可能,便是居住于此的这位姑娘了…… 这么说,想是她的病已经好了,才能有此闲心,那束新荷,就生在当面池子里,若非是女孩儿家的细心灵思,谁又会想到分一枝插向屋里?这一枝新荷的微妙涵意,似不仅仅在美的点缀,更像是显示着一种秀美灵巧的女孩儿家心思,无异是对眼前的简昆仑有所说明:“我已不生你的气了!” 简昆仑终不放心。 回向屋里,待将别处寻觅,却为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一张鹅黄色的素笺。 其实一直就在书桌上,为一个菱形的水晶镇纸轻压一角,上面显然有字。 简昆仑心里一惊。 其实不必。 上面一笔娟秀字体,分明墨迹方干: 微风吹乱我心, 都怪你忒轻狂。 一袭玄纱遮面! 莫道见面不识, 赐卿平身。 落脚之处,盖着一方一圆两颗小印,细认之下,乃是九公主、皇妹朱蕾篆体小书字样各一。 至此谜底解开,总算知道她是谁了。 芳名朱蕾。她是前朝的公主,本朝天子永历帝的御妹。好大的来头,莫怪乎如此气势!富贵骄人的紧! 却又是兰心蕙质,天真烂漫。 九公子而九公主,一字之误,要人绕了好大的圈子,终而不得其解,现在总算恍然而悟。 看着手上素笺,简昆仑心里忐忑不定,陡然警觉到压置在肩头的重担,瞬息间重逾万斤,真正是喘息都难。这才明白了,何以一路之上,各方敌人苦苦穷迫不舍,看来犹自方兴未艾,这个烫手的热山芋,如今是落在了自己手上,想不管都是不行的了。 一念电转! 九公主她好大的胆! 病体方愈,即敢到处乱跑,若是有所失闪,那还了得? 这么一想,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匆匆把朱蕾留笺揣向怀里,返回室内,用长衣包裹了月下秋露宝剑,即行向外步出。 湖心亭早市方开。 广敞的亭面,座客甚多,酒保三四穿梭其间,形成一番热络。 早市供应的是本地精致小吃,另有清粥小菜,一个小妞儿,扯着一方大红手帕,凭栏高歌,唱的是江南民谣小调,嗓音娇嫩,如新莺出谷,倒也悦耳动听。 简昆仑心里尽管着急,表面上却是一派轻松。 绕过了亭子左面,来至更形雅致的水面长廊,这垂有珠帘,地上铺着五色细草席垫,清一色的藤质座椅,雅致中不失华丽,确是极美。 一阵嬉笑里,他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笑剧。 一个面悬轻纱,身着丽衣的少女,据案独坐,身边四周围绕着三个状似轻浮的少年,正彼此调笑成一团。 简昆仑心里一动,随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紫衣少女虽是面悬薄纱,妙在若隐欲现,更似剔透玲珑,风神独绝。 随着初见的一惊之后,简昆仑也就知道她是谁了。 不用说,她就是九公主朱蕾了。昨夜之前,在简昆仑心目之中,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年轻哥儿,这一回摇身一变,竟是艳光四射的婷婷少女,尽管是心里先已有了数儿,犹不免乍见时此刻的顾盼惊心。 透过那一袭薄面纱,朱蕾似乎也看见了他……秋波半凝,含着一抹浅浅笑靥,便自移目水面。 那里正有一双鸳鸯,在缓缓游动…… 无视于身边少年的甜言殷勤,且留恋池上的鲜荷佳禽,一霎间的纯守天邀,升华了她高雅的情操气质,这般风韵真正使有心触目者为之动心销魂。 若简昆仑直趋而前,护花救美一番,非谓不可,可也就俗了。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何妨暂作壁上观,且看肇事佳人的锦心绣口,何以自解? 他便什么话也没有说,自个儿找了张座位,静静坐下来。 虽似无心,却也有意。 这座位其实距离朱蕾座位不远,无需寻觅,即可与朱蕾透过薄纱的美目互接,所谓的心有灵犀,有时候更胜于面承芳泽的筑筑而惊呢! 环侍朱蕾座前的三个少年,衣着华丽,不用说皆出自富家纨绔子弟。 其中黑面浓眉的一个,姓周名山,原是本地最负盛名一个恶少,其它二人,矮胖着红的一个,叫张天齐,另一个瘦子是吴光远,前者家里开着绸缎庄子,后者却是八家中药店的少东。 三个人年岁相仿,既是同窗,难得的是臭味相投,不时地结伴?嫠#呋ㄋ蘖?br> 花鼓楼醇酒美人,不用说极是对了三人的脾胃,不时地来此走走,却不意这一趟却是来对了,昨夜才来,今天一大早便遇见了九公主朱蕾这等绝世美女。 以朱蕾之绝世风华,高贵气质,虽说刻意掩饰,但是芝兰自芬,面纱之后的绝代芳容,每每呼之欲出,看在周山等专司寻花问柳的三个色情儿眼中,焉能不为之春心大动? 偏偏朱蕾孑然一身,身旁更不见护花之人,哥儿三个平日玩腻了野花闲草,乍然看见朱蕾这般端庄淡雅质色,情不自禁俱为之色迷心窍,一时离座而起,依偎过来。 其时朱蕾早饭早已用过,泡了碗雨前龙井自个儿消磨,三少年这一霎的来近,不用说讨厌之至。 原本她已有离开之意,却不意简昆仑来了。这样情形就大不相同。 怪道的是,心儿筑筑,脸儿烧烧……虽说是隔着一层面纱,却掩不住内心的羞涩。 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可是压根儿也不清楚,为此却也不能就装糊涂! 犹记得午夜醒转,玉体横陈,连亵衣小衫儿也无一件遮挡,那般沉沉病势,竟自奇迹也似的好了,接下来的细思慢想,八九不离十,也就一切都明白了。 便是那种心态的作祟,以至于现在,隔座向他觑上一眼,亦不禁为之烧了脸盘儿…… 却又是说不出的一种甜甜感觉,甜甜涩涩,像是吃了个初冬的冰甜柿子,那味儿甜不溜丢,有点麻舌头,却舍不得就把它给啐了。 却是怎地?九公子时候的一腔子气,一朝回返九公主的女儿之身以后,便自一些儿不复存在,俱已抛向虚无飘缈中去了! 想着他,可是害臊,其情恹恹,怪不好意思…… 这就给了三个活宝以可趁之机。 早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朱蕾可是压根儿一句也没听见,一颗心只是挂着那边座几头上的简昆仑,直至发自三人的一阵哄笑声,才把她拉回到了眼前。 必然是三人之一说了句什么俏皮话儿,才致引得各人相与大笑。 一身大红,捋着两只袖子的胖子张天齐,趋前一揖,刷!亮开了折扇:“小生张天齐,腾越人氏,今年二十三,五月初五子时降生……小生我今年尚未娶妻呢!” 这是模仿时下正流行的杂剧《西厢记》中张生初见莺莺的一段道白,不用说引来了一阵爆笑。 瘦子吴光远却也不甘示弱,一柄纨扇,在指尖上连连打了几个转儿,学着张天齐口吻道:“小生吴光远,家住水桥溪东……” 才说了两句,即为身边另一同伴周山用力拉开:“算了,算了,别耍宝啦!” 一面说,这个周山趋前一步,大刺刺即在朱蕾同几对面坐下来,却把一双充满色情眼睛,直向朱蕾紧紧盯着:“说了半天,还不知小姐尊姓大名!花鼓楼是我们常来的地方,倒还不知道住着小姐你这样孤单单的一个大美人儿,真正三生有幸,失敬得很……” 这人黑面浓眉,身材魁梧,较之身边吴、张二位,显然有了几分气势,只是眼白泛红,终是酒色之徒。 面对着这般形势,朱蕾倒也不曾惊怕,十分镇定地静静聆听。 透过一袭薄纱,直盯着面前的周山,语涉微笑地道:“你说错了,我脸上蒙着纱,你又怎么会知道是美是丑呢?再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呢?岂不是有些滑稽!” 周山碰了个软钉子,非但不以为耻,竟自腆颜嘿嘿直笑了起来。 一听佳人开了口,张吴两个人在一旁也噗嗤嗤地笑了起来。 “妙呀!”张天齐双手鼓掌道,“说得有理,周山你倒是说说清楚,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是个孤零零的大美人儿?” 周山折扇一合,指向朱蕾道:“这个容易,小姐座位上别无杯箸,自是独自一人,若有同伴,岂能舍得小姐这般美人儿独自孤单?” 微微一顿:“说到美不美,这可是一段待解的公案了!” 朱蕾道:“什么待解的公案?” 周山说:“你脸上虽然戴着这方面纱,其实若隐若现,在我看来,更有朦胧之美,想象里,隐藏于薄纱之后的庐山真面,更当艳惊四座……” “那可不一定”瘦子吴光远搭腔道,“那只是你的猜想呀!” “所以我才说是一段待解的公案!”周山哼哼笑了两声,“为了要解开这个谜团,只有一个方法,便是请她揭开面纱,要我们大家瞧上一瞧了。” 话声一停,便自动手,手上折扇向前一探,便向她脸上面纱揭来。 朱蕾向后一缩,伸手抓住了他的扇子,说:“你敢!”眸子一转,瞧向隔座的简昆仑,偏偏他无动于衷,并没有起身化解之意。 朱蕾原可向他呼救,但是一来生性要强,再者宁可更欣赏他的主动。 心念电转,暂把一番盛气压向肚里。却是故作笑脸,娇笑道:“要我揭开面纱,其实也很容易,只不知你们愿意不愿?” 周山耸动浓眉,笑道:“但求一饱芳容,岂有不愿之理?” 张天齐哈哈大笑道:“只要姑娘肯拿下面纱,我们便为此请上一桌客,罚酒十杯,也是心甘情愿。” “那倒不必!”朱蕾透过面纱的剪水双瞳,冷冷扫向对方脸上:“我以为你已经喝醉了呢,再罚十杯,怕是要跪在地上喊我奶奶,我却实在又没有这个造化,能承受你们这样三个孙子,岂不是十分无趣!” 说时眼角斜睨,扫向隔座的简昆仑。他却依然大马金刀地坐着,脸上甚而带着一丝微笑。 这意思便是终无相助之意,决计袖手旁观,看定了这个热闹。 她这里眉尖轻耸,便自有了主意。一时笑脸盈盈,望向面前的三个孙子。 闲着也是闲着,这就逗个乐子给你瞧瞧,偏不叫你个薄幸人称心如意。 三个人当然也不是傻子,朱蕾这般拐弯骂人,焉能有听不懂的道理? 聆听之下,瘦子吴光远先自啊哟一声,在旁边大叫起来:“你们听听,这个丫头居然会拐着弯儿骂人哩!” 朱蕾轻嗔道:“哪一个又骂你们了,骂你们什么?” 吴光远嚷道:“还说没有?先是说我们磕头叫你奶奶,后来又骂我们是孙子,哼哼……” “这就真正的不敢了!”朱蕾笑吟吟道,“我才多大呢,如何当得你们这般年岁的奶奶?看来你们也是不乐意的了!” “那还用说?” 吴光远嚷了一声,发觉到同伴周山、张天齐,俱已怒目视向自己,这才忽然觉悟到,自己一再被对方占尽了便宜,却不自知,一时又羞又气,脸也红了。 三个人空自心里生气,偏偏好色成性,面对着如此佳人,竟是无能发作。 座头上已有人发出了笑声。 黑面浓眉的周山,嘿嘿笑道:“你且先不要得意太早,刚才你不是答应要揭开面纱么!” 朱蕾道:“不错,但是你们却先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嘿嘿……”张天齐笑道,“这个娃儿花样很多,周老大,你可不要上了她的当,着了她的道!” 朱蕾哼了一声:“原是要你们上当的,要是怕上当,就该老实一点,退回你们自己位子去给我规规矩矩坐着的好!” 周山哼一声,一双眼睛,骨碌碌只是在对方身上打转,无疑的,眼前这个锦心绣口的姑娘,大大对了他的胃口。 眼前座客,虽说不多,却都为着这场闹剧所吸引,自己三个真要吃她这么一激,便自退回认输,日后传扬出去,可就盛名扫地,也就别再混下去了。 倒要看看她闹的是什么玄虚? “说吧!别说是两个条件了,就是两百个条件,只要大爷喜欢,照样点头算数!” 朱蕾点头道:“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而且对你们也有好处呢……” 吴光远色迷迷地笑道:“啊!那你就快说吧!” 朱蕾冷冷说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我拿下脸上的面纱呢?” 周山说:“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天热无聊,为博在座各位一乐而已!” 朱蕾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这第一个条件,最是简单,便是请你们三位现在就跳进荷花池内,当众洗上一个澡……怎么样?” 三人顿时一怔。 “不行,不行!”张天齐首先叫道,“你这是拿我们开玩笑,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朱蕾冷笑道:“这位周先生不是说了,天热无聊,为博大家一笑么?” 张天齐顿时为之一怔,才自发觉到对方这个妞儿,敢情是不好欺侮,斗嘴皮子硬是斗不过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把一双眼睛,呆呆地向周山看着。 周山却是不温不怒,慢条斯理地说:“让我们再听听你的第二个条件吧!” 朱蕾透过面纱的眼睛,不由向着那边座头上的简昆仑瞥了一眼,才又对周山道: “这第二个条件,其实和第一个也有相似之处……你们可以任选其中之一,结果都是一样……” 周山一笑道:“只要不叫我们三个下池子洗澡,其它事都好商量。” 朱蕾说:“看来你很是通情达理,刚才你不是说我孤单一人么,倒是真的被你猜对了,我们单身女人,到哪里去总不免被人家欺侮……” 周山哈哈笑道:“哪一个敢欺侮姑娘,只管告诉我,要他吃我周山的拳头!” 朱蕾一笑说:“真的?” 周山挺了一下胸,大声道:“说吧,这个人在哪里?” 吴光远翻着眼睛道:“这就是你的第二个条件?” “对了!”朱蕾说:“这人太是可恶,你们若能代我好好教训他一顿,我非但揭下面纱,让你们看上一个够,就是请你们吃饭,也心甘情愿!” 周山哼了一声说:“好!一言为定!” 矮胖的张天齐听到这里,怪笑一声说:“妙呀,别的不行,打架我们哥儿们最是内行,说吧,这个欺侮你的小子他是谁?” 这话倒也不假,在此十里桥地面,谁人不知道他们哥儿三个大名?决计是不敢招惹,是以姓张的才敢这般毫无忌讳地夸下海口。 原本稀落的座儿,由于三个恶少的一闹,插科打诨,消息外传,顿时拥进了许多人来。 一听到要打架,这般乐子,岂能错过?随即纷纷议论起来。 第十五回 可喜卿能作解人 却只见面遮轻纱的朱蕾,自座位上盈盈站起。 “这个人就是他!” 纤手指处,简昆仑无能遁形,已曝身于众日睽睽之下。 先时,在朱蕾拐弯抹角的一番说词里,简昆仑已警觉到了她的不怀好意,此刻再想回避,却已不及。 这敢情好,她惹了事,却要别人代她出手教训。自然,在简昆仑来说,对付眼前三个脓包,不过举手之劳,只是这般为她促狭,却是心有未甘……无论如何,却已是袖手不得。 众人目光,一时俱向着简昆仑集中过来。 好没来由的一番消遣。 简昆仑既不能当众辩白,倒不若一笑置之,且看三个恶少,如何发落自己。 周山等三人,六只眼睛不用说已全然集中在简昆仑身上。后者的英挺魁梧,未始没有一些儿吓阻作用。只是比较起来,显然来自朱蕾一面的力量,却要大得多。 眼前形势,强弓已然拉满,势将有所发作不可。 “好小子,你的胆子不小……” 周山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偏过脸向朱蕾睨着:“没有认错人吧?” 朱蕾说:“当然不会认错,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识他,你们只管问他就是。” “听见没有?你就自己说吧!” 说时,周山已缓缓移步走了过来,目光炯炯,直向简昆仑逼视过来。 张天齐、吴光远更是不待招呼,傍着周山,一拥而上。 “揍他个小子!” 张天齐大声吼着,自己却只是叉着腰,向对方望着。 周山冷冷一笑,打量着简昆仑道:“这位小姐所说,可是真的?你真的欺侮了她?” 简昆仑已知坠入朱蕾算计之中,自然他若决计不为所乘,对方三人也是无能迫他出手,一来眼前三人确实十分讨厌,再者,他又何必令她失望? 一念转动,便也向周山打量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周山怔了一怔,放出交情道:“朋友贵姓?” 简昆仑说:“我的姓名又与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周山哼了一声,道:“看你样子,大概是头一次来这里,故而不认识我,我叫周山,这两位的大名,想必你也听过……” 随即把其它二人的名字也报了出来。 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已经知道。 周山冷冷一笑说:“如果那位小姐说的不是真的,那就请你上前给她赔上一个不是,我们兄弟也就网开一面,让你自去,如何?” 简昆仑说:“如果是真的,又待如何?” “那……可就有点讨厌,莫怪我们兄弟,要对你不客气了!” 简昆仑冷冷说:“怎么个不客气法?” 周山哼了一声,目光闪烁道:“刚才那位小姐的话,想必你也都听见了,我们其实也正有此意,那就是也请老兄你到池子里去玩玩,当着大家的面,到水里去凉快凉快……” 他的话不失幽默,廊子里爆发出一阵子笑声。 这阵子笑声,不啻同时也助长了三人的气势。 周山摆出了道儿,自以为应付得体,往后面退开一步,抱起了一双胳膊,面现微笑地向对方看着,倒要看看对方识不识相了。 简昆仑不禁暗自思忖,打自然是不怕,只是那么一来,很雅致的地方弄得唏哩哗啦,未免焚琴煮鹤煞了风景。 却听朱蕾隔座娇声嗔道:“这个人只会欺侮女人,见了比他厉害的人,他就怕了……” 一句话,无异火上扇风。 红衣矮胖的张天齐第一个按捺不住,怒吼一声:“揍你个小子!” 说揍就揍,随地抡拳直出,一拳直向简昆仑脸上捣来。却不意简昆仑身子一晃,张胖子一拳打空,由于用力过猛,整个身子向前一栽,差一点躺在桌子上。 简昆仑身子一闪,离座站起,正好迎着了瘦子吴光远的来势。 三个人既是玩家,多少也会些拳脚。 一声喝:“打!”吴光远陡地跨前一步,双拳齐抡,直向简昆仑肩上擂来。 众人暴喝一声。却只见简昆仑手势微起,只一下便自拿住了对方的一双手腕,紧接着他身子向下一矮,借力施力,所用的不过是膝下力道,吴光远可就惨了,呼地一下子,空中飞人似的,直飞了出去。 扑通!水花四溅。一个人下了荷花池子。 当真是乐子大了。四下里人声鼎沸,纷纷叫起好来。 朱蕾亦忍不住拍起手来。 周山霍地回过头,怒视着她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你打架,你却拍手叫起好来?” 朱蕾娇声含笑道:“这可是你们自己找的呀,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这两个条件,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吗!” 她所谓的一样,便是最后都不免一样落水下池,听她这么一说,周山等二人,才忽然明白,顿时大为着恼。 胖子张天齐大叫一声:“好个贱人,看我不收拾你!” 随即跨上一步,待将向朱蕾兴师问罪,后者嘤然一笑,已自机警地闪向简昆仑身后。 张胖子再欲前扑,却受阻于简昆仑的当面而立。 一股凌人气势,显然发自简昆仑立身之处,不啻说明了他身为强者的武者身分。 只可惜张天齐不能领会,硬生生趋前一步,大声叱道:“不关你的事,给我闪开!” 举一掌,用力向简昆仑身上推去。 却不知对方身势较鱼儿更为滑溜,身子一个快闪,张胖子这一掌可就又打了个空。 他这里身子一栽,禁不住身后的简昆仑推波助澜,相机补了他一掌,张天齐啊哟一声,便自和前此姓吴的同伴一样,陡地飞身而起,直向荷花池子栽了进去。 扑通!又一个下了池子。 直乐得朱蕾银铃般笑了起来。 四下里欢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 剩下的一个周山,这才知不是好兆头,原打算把对方弄下池子,为博美人一乐,却没想到自己这边,倒先下去了两个,最气愤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脸系面纱的美人儿,竟然与对方小子是一路人马,自己三个人,枉自聪明,这一次可是丢了大胜。 心里这口气,万难下咽。 “好小子,你们这是狼狈为奸。看我不……” 话声出口,顺手捞起了一张方几,待将向对方砸过去,蓦地人影一闪,简昆仑已到了面前,相距咫尺。 “这又何必?” 说时,简昆仑的一只手,已自搭在了抡起的方几之上,一股凌人的劲道,直迎而来。 周山空自双手力抓,却挡不住对方单手的轻轻一按,举起的木几,便又缓缓放了下来。他终是心里不服,借着弯身之便,陡地扬起一拳,直向简昆仑脸上捣来。 这只拳头和那张方几一样,仍然是落在了对方手上。瞧瞧人家那种身手,仿佛只用了两个指头,就拿住了他看来沉实有力的整只胳膊。 拿捏部位,不偏不倚,正是关尺要穴,虽只是两根手指头,却使得周山偌大身子动弹不得。 一霎间,周山真像是吃了烟袋油子那般模样地颤抖起来。 简昆仑原可透出指力,伤其经脉,抑或就此施展内气真力,点了他的穴道,但是两者任使其一,对于周山这般并无内功造诣的人来说,都将构成一定伤害,轻者也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重者,哼哼……他这个人,可就难免要落个终身残废。 这可是简昆仑所不愿意的! 彼此初次见面,更无深仇大怨,可是犯不着,却也不能不给他个小小惩罚,戒其轻浮。 “哥儿三个下去了两个,你也不必例外,天气太热,这就进去凉快凉快吧!” 话落,手起。 呼噜声响里,周山偌大身子,已飞身而出,扑通一如前状,跌落荷池。 旋踵之间,哥儿三个分别都成了落汤之鸡。 大家伙不用说,爆雷也似地叫起了好来。 欢声未已,只听得哗啦水响之声,周山原已坠落于水的身子,竟自又腾了起来,扑通一声,水淋淋地跌落廊内。这一下,较诸落水的那一下不知重了多少,只摔得他哎哟连声,简直爬都爬不起来。 大家伙可全都傻了眼,怎么也想不通,他又是怎么能由池子里一跃而出? 艳阳一抹,金子也似的洒落地上…… 七老太爷正慢条斯理地收回了他的长长鱼竿。 简直没有人注意到,周山的水中而起,竟然与他有关,却是逃不过简昆仑那双锐利的眸子。 显然是七老太爷早已在座。 帘卷一扇,凭栏而倚。手中钓竿不过是玩儿那般的随意一抡,便自钓起了周山这条大鱼,妙在隐而不现。由于他的座处,只是侧面一角,加以出手极快,竟瞒过了在场众人的眼睛。 先时落水的二人,相继都由水里爬起,三个人对看一眼,再无玩耍之心,真正是一点儿也潇洒不起来了,便一声不吭,相继搀扶而去,赢得了身后哄堂大笑。 朱蕾终于揭下了脸上的面纱,却是在只有简昆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地方也略有变更,这里是居处的雅致客室。 飞花片片,时有小风。 借助于那一排参天古松,遮住了骄阳一片,自此洒落而下的大片阴影,纵然在盛暑之中,却能有却暑的凉意,十分难能的了。 轻轻用如贝之齿,咬着青花细瓷的盖碗旁儿,朱蕾似笑又嗅,静静地向对方瞅着…… 聆听过简昆仑的一番大道理之后,偏偏她就是倔强地不依不饶…… 低下头微笑了一下,眼神儿可就落在了穿有绿花缎子弓鞋的一双脚尖上。水红发亮的缎子,上面绣着整只凤,凤的眼睛,石榴子儿那般透明的红,敢情是小小的一粒宝石……就是那些五彩的翎毛也都光彩斑斓得闪闪生光,十足的出自深宫那些老嬷嬷的一双妙手,世面上哪能看见? “今天的事,以后万万不可,玩笑事小,若是为此坏了大事,可怎么是好?” 简昆仑暂时顿住话题,见她不答话儿,便自又道:“我们的行径,避之尚恐不及,哪里还敢招摇,这么一来,全客栈都知道我们住在这里,要是其中有敌人的奸细探子,今天就休想太平了……” 朱蕾甩了一下长长的头发,含着一抹子笑,大方却俏皮地向他望着,这副姿态,终令简昆仑无以奈何,便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四只眼睛静静地瞅着……简昆仑忍着想笑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很多事情,你根本都还不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免得吓着了你,总之,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只要稍有疏忽,公主殿下……你自己想想吧!” 朱蕾微微一笑,终于启齿道:“听你口气,好像我爱惹事似的,刚才情形你也看见了,能怪得了我吗?那三个混球儿,是我叫他们来的吗?” 简昆仑被她这么一驳,一时无言以对,半天才讷讷道:“你的话倒也有理,只是…… 难道你不能避开?” “避到哪里去,要是他们还跟着呢……” “这……” 简昆仑摇摇头,只是叹气。 朱蕾望着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含着笑说:“好了,我知道就是了,反正呀,以后没事就少出门,锁在房子里不出去总行了吧?” 简昆仑苦笑道:“即使这样也不安全……” 朱蕾白着他,娇哼了一声:“那怎么办吧,干脆杀了我就没事了。好不好!” 说着,自个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真有春风芙蓉之美,简昆仑目注之下,亦不禁心旌摇动,有些儿情难自己,以往,即使在面对时美娇那等绝色佳人之时,也不曾使他有过类似眼前这种微妙的感触,真正是莫名所以……一时间,只管睁着两只眼,痴痴地向对方望着,正直的脸上,一片酣红。 朱蕾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倏地转过念来,哼了一声,娇靥间一片羞赦,慌不迭把视线移向一边。却是,那个人像着了魔似的一双眼睛,犹自向自己盯着,朱蕾终是不能自已地站起来,走向窗前…… 正有一双蝴蝶,在窗前翩翩飞着……这感觉好邪气……好腻人…… 蓦地,她转过身子来:“你……” 简昆仑总算熬过了前所未有的那阵子别扭劲儿,虽只是一霎间事,却也心鼓频催,直似着了魔相那般,猛然间的反省过来,直似饮下了一大口的冰露……却是好险…… 两双眸子对在一块,简昆仑不胜愧疚地垂下了头。 却在这时,一行脚步声,踏碎了眼前的寂寞。透过敞开的轩窗,三个人的影子,踏过长桥,正向着这边走来。为首二人,是一双青衣小厮,各人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盘上盖着块绸子,不知是什么家私,身后跟着个头戴瓜皮小帽,一身大红衣着的老人,对于简昆仑来说,却是绝不陌生。 “这些人是……” “冲着咱们来的!” 朱蕾忙即转身,待回房里。 简昆仑说:“不必回避!”接着说,“这人有些古怪,说话小心,且看他到底是何居心,凡事都有我在,不必害怕!” 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来到面前。 即闻一人出声道:“简先生在么,我家太爷亲自拜访来了。” 简昆仑看了朱蕾一眼,过去开了门,即见七老太爷迎面站立。 笑了两声,七老太爷抱拳道:“幸会,幸会,简先生力惩狂徒,义举可风,老朽不揣冒昧,特来造访,还望不要见责怪罪才好。” 对于此人,简昆仑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但是昨夜。今晨见他两度施展身手,显非易与之辈,对方既然一力攀交,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老太爷大客气了,还没请教大名上下……” 七老太爷呵呵又笑了两声:“老朽姓熊,早先在冀省从商,行七……” “这么说便是熊七先生了?请进来坐下一谈!” 说时闪身让开。 七老太爷道了声:“有僭。”便自迈步进来。两个青衣小厮,依然手托盘子,侍立门外。 朱蕾已将面纱重复戴上,这个动作刚刚做好,七老太爷已同着简昆仑走进来。 “哎呀呀,这可就失敬了……” 七老太爷一面抱拳,却把一双眸子看向简昆仑:“这位姑娘是……” 简昆仑心里一愣,不及出口的当儿,朱蕾已含笑说道:“我们是哥哥妹妹,我叫简芬。老先生是……” 这番出口,倒是解了简昆仑一时之围。 原来简昆仑亦打算暂以兄妹相称,只是碍于朱蕾身分,终不便僭越自称。想不到朱蕾兰心蕙质,竟然抢先出口,免除了他心里的顾忌。 当下便代为引见道:“这位是熊七先生,这里的人,都以七老太爷称之。” 七老太爷啊哟一声,欠身道:“不敢,不敢,这个称呼在贤兄妹面前,可就不敢当了。” 虽是隔着一层面纱,朱蕾却也把这个熊七老太爷瞧得十分清楚。只见他全身上下,佩件十足,珠光宝气,十分炫目。尤其是十个手指上各戴着一枚不同的宝石戒指,闪闪生辉,特别刺眼,就是豪门巨户的妇道人家,也不兴作如此打扮,他一个老爷儿们,竟敢如此标新立异,实在令人奇怪…… 双方落座之后,七老太爷一双眸子在朱蕾身上打了个转,落向简昆仑。 富态十足的样子,笑了一笑:“刚才贤兄妹惩罚三个坏蛋,简小姐的风趣机智,尤其令老朽佩服,简直是妙极了……哈哈哈……” 朱蕾道:“原来老先生都看见了?” 简昆仑一笑道:“岂止是看见了?”目光向着七老太爷微微一扫,后者立时有所领悟,便自呵呵笑了起来。 “我知道那一手三脚猫儿,定当瞒不过简少侠你的法眼,怎么样,可不是就被你看见了么?见笑!见笑!” 说时,熊七太爷又自抱手拱了一拱,十只戒指,每有异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朱蕾不明所以,只把隔有面纱的一双眼睛,转向简昆仑,轻轻唤了声:“哥哥……” 想是等待着他的有所说明。 这声亲切的称呼,出自九公主的芳唇,揉合着几许情意,当真是无限受用。即使隔着那一袭薄薄面纱,却无碍于他们的眼睛互接,所谓的心有灵犀,常常在此细微之处,每每传神受用。简昆仑即使武功内涵,已臻上乘,到底年少有情,这一声哥哥的昵称,当真喊动了他的心…… “啊……”恍惚里他才自警觉,却已脸色绯红。 “到底是怎么回事?哥!” 小妮子冰雪聪明,这一声后来的称呼,字音拖长,自然而亲切,便是真正的兄妹之情,也不过如此。 看在七老太爷眼里,只是微笑而已。 简昆仑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禁暗暗道了声惭愧,昨夜、今日,自从发觉了对方的女儿之身后,想不到自己感情里,竟会有了如此微妙的变化……素日的养性功深,但到切身紧要关头,竟是这样不堪一击,情之一物之微妙,真正匪夷所思,不可捉摸…… 他于是把刚才目睹七老太爷以钓竿暗救少年周山的一幕,说了个大概。 朱蕾才明白了。 七老太爷呵呵笑着,打着一口字正腔圆,时下正称流行的京调,说道:“见笑,见笑……二位初来这里,对他们还不大清楚,其实说起来,少年人玩笑,喜欢恶作剧,逗逗女孩子开心,倒是有的,倒也没有什么大恶,那个叫周山的,素日还有些义气,他的令尊便是本地官拜总兵的周志浩大人,打伤了他,总是不好,这才略施小技,从中化解,少侠不要怪罪才好……” 这番维护之心,看来倒也不假。 简昆仑自承疏忽,忙自道了谢。由不住对于眼前这位熊老太爷,心里大大存了不解,真正费人思忖了。 早先茶座上,有人闲语,论说这位七老太爷是个巨盗,作案两湖,行踪飘忽,这个巨盗的影子,此刻不禁浮上了心头。 简昆仑深邃的目光,直视向七老太爷:“老太爷穿着新颖……不知高就哪里?” 七老太爷笑得两只眼眯成了缝:“不瞒二位,在商言商,这便是老朽不揣冒昧,特来拜访贤兄妹的原因了。” 说到这里,拍了拍手道:“你们两个进来。” 门外两个青衣侍者应了一声,双双而前,各把手里的托盘,举案齐眉。 七老太爷含笑的眼睛,转向朱蕾道:“简小姐看来对于珠宝,应是在行,不才老朽,正是从事珠宝这个行当,手头上有几件东西,请小姐过目……来,拿上去给简小姐鉴赏鉴赏。” 二侍者应了一声,各自向前。 简昆仑早已留下了仔细,二侍者果真存有歹意,胆敢对朱蕾出手,决计在未发之先,先予之重创。他的注意力,同时亦兼顾了七老太爷。 便是如此,却也不敢大意,一腔真力,早已提聚小腹,表面上虽是丝毫不着痕迹,一旦发作,可就有石破天惊之势。 朱蕾笑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力,怎么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嗜好?” 妙目微转,看向简昆仑,娇声笑道:“可以么?哥哥?” 简昆仑道:“正要拜看。” 便自离座上前伸手揭开了盘上的盖绸,一片霞光,顿时现诸眼前。 盘子里,珠光宝气,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饰物,明珠美玉,翠玩巧饰,各陈眼底。 看来质真货实,俱非寻常物。 朱蕾呀了一声,自位子上雀跃站起。 第一件事,便是举手双分,把蒙在脸上的一袭薄薄面纱掀了起来,一张姣好、美艳不可方物的面靥便自现了出来。 七老太爷一双细长的眸子,不自禁地便投视过去。 两名青衣侍者,更不用说,也都看直了眼…… 简昆仑却没有错过这一霎对七老太爷的细微观察。 对于七老太爷来说,霎时间的惊艳,在所难免,虽然他已是十分的老了。可是对于绮年玉貌美丽女孩子的赏心悦目,却不稍逊于年轻人,其鉴赏能力,或许更要高些…… 七老太爷亦不能免俗,一时间脸上弥漫了贪婪色情的那种神态,眼角的鱼尾纹都清楚现出十足的一副好色表情。 可是,总是应该有些别的不同……譬如色情之外? 简昆仑所希冀的对方脸上所能观察到的,便是如此。 但是七老太爷老练而狡猾,简昆仑虽十分留心,依然并不能看出什么。 朱蕾落落大方地由盘子里拿起了一副翡翠坠有珍珠的耳环,细细观赏。 七老太爷嘿嘿低笑了声:“简小姐真是好眼光,这里面的东西,就数这副耳环最称名贵!” “怎么名贵呢?”嘴里说着,她高高地把手里的翠环拈在眼前,细细瞧着,透过莹莹的翠面,溢出满眼的碧绿,两只一般大小,色泽如一,一样的均匀,毫无瑕疵,果然色质俱佳,不可多得。 “这是一只翡翠球剖开的,是打平西王府流出来的东西,如今时髦称呼叫做玻璃翠,京里的大商人最喜欢这种东西……” 朱蕾微微点头笑了一笑:“平西王不是吴三桂吗?老先生难道跟吴王爷也有交往?” “哟哟……不敢高攀!不敢高攀……”七老太爷习惯性地又拱起了一双手,“是他府里一个爱妾,名叫八面观音流出来的……这话也就不说了!” 原来吴三桂性好渔色,封王后后宫佳丽甚多,除其宠妃陈圆圆之外,另有美女如八面观音、十面观音等,各领风骚,俱称绝色,却是不知如何又与七老太爷搭上了关系。 七老太爷上前一步,含笑道:“小姐再看看这两只珠子,可不是一般的珠子呀……” 朱蕾微微点了一下头,她是识货的,早就看出来两只珠子,既大又圆,有奇光,正是珍珠中最称上品的龟珠。 只是她眼前碍于身分,却不便说破,宁可昧于无知,只把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看向对方,等待着他的认定。 七老太爷耸动着细长的一双眉毛,得意地说:“这是来自南海的龟珠,尤其不可多得,怎么样,小姐要是喜爱,就留下来吧!” 朱蕾摇摇头,微微一笑,便把一双珠翠双辉的耳环放回托盘之中。 其它的东西,她兴趣不大,也就不必再看了。 七老太爷转向简昆仑道:“怎么样,简少快可要为令妹留下来?价钱上,倒是好商量……” 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哧哧接道:“就是暂时手头上不方便,也没有关系……可以商量……” 简昆仑一笑道:“老先生索价多少?” 七老太爷说:“别人要,可就贵了,少侠一身武功,老朽拜服得紧,令妹芳容,国色天香……为图高攀,博上个交情,这东西也就半卖半送,五千两银子,也就可以了……” 朱蕾在一旁唤了声:“哥哥,”摇头笑道,“别糊涂了,我们手里哪有这些钱呀!” 简昆仑因而笑道:“只问问价钱也不行么?” 七老太爷忙道:“无妨,无妨,生意不成仁义在,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要请少侠过目,代为鉴定一下真伪!” 简昆仑道:“在下对于古董,完全外行,可谓之一窍不通……” 七老太爷笑说:“不是古董,看看何妨?” 随即示意另一青衣童子:“请简少侠过目。” 那童子立刻趋前,把手里托盘,轻轻放下,揭开了盖绸,里面是一个楠木四方形的匣子,朱蕾好奇地也走了过来。 七老太爷伸手拿起了那个木匣,特意地把匣子示向二人,匣盖上的一行抹绿雕篆,遂入二人眼帘。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两个人俱都为之吃了一惊。 原来雕刻在匣盖上的那一行字迹是:“永历中兴开国之宝”。 七老太爷已把匣益打开,低声笑道:“贤兄妹请看,这是永历帝的宝贝不是?” 不由得二人不投以关注。 匣子里果然是一颗四方大印,羊脂般的白玉石面上,洒落着血也似的红迹,是一块上好的鸡血石,七老太爷伸手把石印拿起,一面向石上端详。 “这颗玉玺本身的鸡血石并非如何希罕之物,只是却代表一个朝代的结束,以此而看,这颗国玺,可就有其不朽的价值了……” 简昆仑哼了一声,待要说话。 朱蕾却微微含笑道:“可以借我一看么?” 七老太爷笑道:“可以可以,原是要请二位过目的……”说时,双手陈上。 朱蕾接过来看了几眼,不由神色猝然为之一变。 想是心里太过激动,那一双捧着玉玺的纤纤细手,竟自微微有些颤抖。 七老太爷嘿嘿笑了两声道:“小姐请看玉玺上的刻字,乃是出自当今大儒顾亭林的手笔,却也难能可贵咧。” 顾亭林,名炎武,一字宁人,被称为目有双瞳之奇,所谓一目十行,过眼不忘,曾任职兵部,效忠鲁王,鲁王被执后,顾亭林誓不事清,道游天下,放浪形骸,所至之处,常聚民垦地,以备事起复明,清帝甚忌,更慕其才,目下正刻意网罗之。 朱蕾轻轻哦了一声,一双眸子含蓄着十分感情,不禁投注于玉玺上的几行小字。 这些字迹,她再熟悉不过,看了又看,乃自断定是出自顾先生的手笔无误。 记得那时候,自己还是小小孩提时,震惊于大明亡的险兆——崇祯帝吊死煤山。 父亲朱常赢那时还在永明王的任上……以后几天,家里来了个特别客人,被称呼为顾先生,日与父兄畅论国事,闲暇时候,常常教授自己读书写字。 这个顾先生更是一个事母至孝的孝子,朱蕾还记得他常常讲述他母亲一生贞烈的故事,最令她记忆深刻的便是说到这位顾老夫人的割肌事姑,以及以后听说两京亡清的消息之后,绝食而死的故事。 顾先生总是常常拿他母亲为例,希冀天下妇女为模仿榜样。 这些事情,朱蕾记忆清晰,是以对顾先生印象深刻……后来,鲁王起义,父亲便要他前往投奔,以后就没有再见着他了。 却是,原来他与哥哥由榔仍有来往,并为之治印,真正可喜。只是,这方国玺却又如何会落到了眼前这个七老太爷手里,一时之间,心中疑虑,纷至沓来。 “老先生,请恕冒昧,这颗永历帝的国宝,却是怎么会到你的手里?” “呵呵……简小姐问得好。” 七老太爷双手由她手里接过了玉玺,转送向简昆仑,后者微微一顿之后,才缓缓接到手里。 “小姐问得好,”七老太爷说,“但是事关微妙,这是我们做生意的隐秘,却不便据实相告。” 简昆仑心情颇是沉重,冷冷说道:“老先生这件东西索价多少?” “少侠会错意了!”七老太爷微微笑道,“这东西老朽得来不易,目下无意求售…… 对不起,对不起!” 说时,一只戴有宝石戒指的手,已拿住了匣子。 一股巨大力道,透过木匣,陡然传了过来。可是简昆仑手下甚紧,以七老太爷指力,居然一拿不下。 一霎间,简昆仑眼露凌光。 却在这一霎,朱蕾忽然觉得身上一冷。 似有一股凌人劲道,陡然传自七老太爷一面。由于这股力道,来得极是意外突然,以朱蕾一个对于武功完全不通的人来说,自不免大感惊诧。 “啊!”惊呼一声,娇躯摇了一摇,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同时之间,七老太爷那一只拿着匣角的手指,蓦地力道大增。 简昆仑原可聚力与之颉颃,但是朱蕾的那声娇呼以及表现之神态,终使他猝然打消了横起心头的夺印之念。警觉到这一霎的危机四伏,他随即改了初衷。是以,七老太爷乃即轻松地把一方玉玺收了回来。同时之间,朱蕾亦感觉出,传自七老太爷一面的凌人力道,亦为之消失。 万蓬杀机,直似消失于俄顷之间。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缓缓将石印收好,重复放在托盘之中,即由原来那个青衣小厮,重新举案齐眉。 两个青衣小厮,左右各一,侍立朱蕾左右。一人略前,一人略右。 这个站姿,有分寸,简昆仑一念之兴,不由暗吃一凉。 他到底不是弱者,七老太爷即使心怀不轨,此番夺人,可也要自己丈量一下。 有此一念,他便不能不还以颜色。 长剑月下秋露,原在手边不远,就势取到手里。 “老先生大雅之人请看看我这口剑,尚称名贵否?” 手势轻转,银光四溢,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脱鞘而出,随着他身子的前探,银虹乍闪,已比向七老太爷当胸眼前。 刹那间,室内充斥起一种寒冷之意,令人毛发悚然的那种感觉。 这口剑不只是照顾到了七老太爷的前胸正面,就连一旁两个青衣小厮亦在兼及之中。 剑气的充斥,终使人不敢掉以轻心。 两个青衣小厮,立时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各自身子晃了一晃,双双后退了一步。 以七老太爷之能,亦不敢轻犯其锋。 “噢……好剑……” 像是叹气地赞叹了一声,七老太爷矮墩墩的身子不自禁地转了个半圆的圈子,避开了长剑的正面之势,转到长剑偏锋。 虽然如此,剑上威力仍在。 七老太爷早在对方出剑之始,已领略到了他的实力,正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简昆仑剑上的内气早已说明了他的功力,显然是前所未见的一个大敌。 除非是立时翻脸,动手一搏。其实,即使如此,也已晚了一步…… 一霎间,七老太爷那张国字脸上,变幻了好几种颜色……终而,他的老谋深算,一再告诉他,眼前切切不可,他也就暂时改了初衷。 “好剑呀……” 打量着简昆仑手上的月下秋露,七老太爷再一次发出了赞叹。 也就在这声赞叹里,化解了眼前的剑拔弩张。 简昆仑剑上光华,一时间亦为之大为收敛。他随即合剑入鞘,转手搁置身旁几上。 七老太爷一双眼睛,仍然还盯在剑上,他确实见多识广,不愧是个鉴赏名家。 “如果我的老眼不花,这口剑应当便是及今仅存的七口名剑之一的月下秋露了…… 好剑,好剑,我对此剑早已闻名,想不到今日得能拜赏……”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用着十分疑惑的眼神儿,看向简昆仑,讷讷道:“久闻此剑,一向在姚江剑士崔先生之手……而崔先生已遇难惨死,此剑应是落在飘香楼主人之手,却是怎么又会……” 他果然阅历丰富,举凡江湖之事,巨细了于脑次。 简昆仑微微一笑,点头道:“老先生无事不知,简昆仑佩服之至。” 他特意报出姓名简昆仑三字,对方果真无所不知,此时此刻,便不应对此姓名再觉陌生,或是他原来就心里有数,那就更不必再装糊涂下去了。 果然七老太爷聆听之下,面现惊讶地哦了一声,连声道:“久仰,久仰,少侠不说,我心里只是疑惑,果然便是尊驾,真正失敬了!” 说时,双手连连抱拳,发出呵呵笑声。 “这就不足为怪了!”长长的一双三角眼里,精光内敛,只管上下向对方瞪着,一面含笑说道:“我一直在奇怪,这位简少侠何等了得,竟然能由柳先生手下逃出?今日一见,也就不足为奇了……” 微微一顿,七老太爷细长的眼睛,转向一旁的朱蕾,含笑道:“更不知简少侠还有个令妹,如此天姿国色……俱是当世出色人物,真正少见,却不知贤兄妹在此花鼓楼还有多久逗留?老朽不才,想要做上一个小东……” “这就不敢当!”简昆仑陡地打断了他的话,寒下脸来道:“我兄妹素喜安静,不便打扰,老先生也就不必客气了。” 七老太爷呆了一呆,自个儿圆场地呵呵笑道:“那……好好好……老朽这就先告辞了,一二之日内,再来造访!” 说罢,向着二人抱拳揖一了揖,便自退身而出。 两名青衣小厮,早在主人退出之先,先已步出,和来时一般模样,双双高托着手里盘子,在前面带路,转瞬之间,一行三人踏向长桥,便自去了。 简昆仑回过身来,见朱蕾只是在一旁发愣。 “这个人真奇怪……又会是什么人呢?”半天她才看向简昆仑缓缓说道:“我哥哥手里的玉玺怎么又会到了他的手里?” 简昆仑思索道:“他的来龙去脉,我还不清楚……不过,就快要知道了。” 顿了一顿,他乃道:“那一颗国玺,难道竟是真的?” “这……”朱蕾摇摇头,十分疑惑地道,“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顾先生的字,看来像是不假……” 简昆仑冷冷一笑:“此人极是诡诈,我看这件事大有蹊跷……这颗国玺,说不定是假的!”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简昆仑喃喃说道:“问题是,皇上不在这里……顾先生的字更是可以模仿的……”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他才接道:“请恕我放肆,为保今后一路平安,对于皇上与殿下,你们二人的称呼,不得不暂时从俗。” 朱蕾一笑,美目顾盼道:“原来就应该这样,你就甭客气了。” 这个甭字,她特意学着方才老人的京腔,听着俏皮韵饶,十分受用。 简昆仑不由向她看了一眼,后者秀美的脸上,含蓄着一些天真稚气,越觉着剔透玲珑,风神独艳。 他便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转到了一边。也说不上是怎么一种感觉,自从昨夜接触过她的身子之后,在他心里总似有了些不同,尽管光明磊落,终是血气方刚,少年有情。每一回四目相接,免不了心儿扑扑,有些情难自己。朱蕾的落落大方,进而变为清凉之剂,女孩儿家在用情一面,总比男孩子更镇定自制得多。 简昆仑终于把眼睛又回到了她身上:“为免惊俗,今后对于皇上,暂以先生称之,至于你……” 朱蕾笑说:“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叫简芬,是你妹妹,这样不好么?” 简昆仑想想,虽觉僭越,惟权宜得失之下,也就不再吭声。 朱蕾看着他,微微笑道:“你就别再多想了,倒是眼前这件事,该怎么办?这一颗大印的事,你看该怎么好呢?” 说到这里,由不住皱起了眉毛,又道:“刚才,你怎么不动手,硬把它抢过来,岂不是好?” 简昆仑摇摇头说,“如果这么一来!你的性命便自不保,难道刚才你没有觉出?这个七老太爷是一个内功极高之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场,刚才我决计不会吝惜与他一拼,可是加上了你,我便有些举棋不定,不敢造次了!” 朱蕾略一回想,方才情景果是如此,一时眼睛里流露出感激之意,轻轻叹息了一声,她期期说道:“看来都是我拖累了你……如果这一次你没有遇见我就好了……” 简昆仑说:“既然遇见了你,情形自有不同,你又何必自责?” 朱蕾默默一笑:“你后悔了?” “我从不后悔……” “即使为我而死,也不后悔。” 她犹在微微地笑,笑靥里却似有所执著。 简昆仑说:“我们不会死,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后悔!” 朱蕾点了一下头:“说得好……”一笑又道:“让我们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吧,仑哥,你以为刚才那个老先生的真实身分是什么?” 这一声亲昵的仑哥,较诸方才人前的称呼,却是大有不同,简昆仑心里微微一震,四目相交,朱蕾的大方仪态,终于驱散了他心里的一丝不快,从而反使他觉得无限内疚,较之对方的无邪,自己显然有些儿那个…… 他随即不再为这番微妙的感触所左右,眼光一亮,已似去了心中之贼。 朱蕾睁着明亮的一双大眼睛,仍在等待着他的答复,对于哥哥永历帝的安危,心中不无挂念。 简昆仑摇摇头说:“这个人的身分实在很令人费解,不过,无论他怎么掩饰,我却敢下断言,他是为着你来的。这一点应不会有错……” 朱蕾皱了一下眉:“那又该怎么是好?我看我们还是早一点离开这里吧!” 简昆仑一笑道:“用不着害怕,一切都有我在,方才情形,他未始没有心怀歹意,打算把你劫走,可是却没有自信能够胜过我……我们二人各怀戒心,其实已经在交手了。” 朱蕾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有些迷惘。 简昆仑安慰地说道:“我疑心他是当今大内派出来的鹰犬,他的行动极是诡异。按理说,如果他真正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便不应再有所犹豫,却又为何一派虚与委蛇?倒是令我不解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室内踱了几步。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 “我明白了,”简昆仑湛湛目神,盯向朱蕾,“那是因为你如今变成了女儿之身……” 朱蕾忸怩了一下说:“我本来就是女的嘛!” “可是今日以前,你的身分却一直是男的!”简昆仑振振有词地道,“那就是九公子……这就对了!” 他进一步解释道:“这是因为,从一开始,他所得到的消息,便是要捉拿九公子这么一个人,想象中九公子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是个男人,而现在的你,却又忽然变成了女人,对于他来说,自然大感迷惑,是以势得先要弄清楚之后,才好下手。” 朱蕾想想觉得甚是有理。她此次出门寻兄,自一开始,即以九公子男性姿态出现江湖,除了自己身旁的几个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她的本来面目,江湖上以讹传讹,到处皆闻九公子之声,谁又曾料到这个九公子竟然是女儿之身? 七老太爷果真是敌方人物,所得消息,自无例外,乍然遇见了与简昆仑兄妹相称的一个简芬,自不免大为疑惑了。 再想七老太爷方才出示玉玺之一番表态诸多可疑,或许那个玉玺正如简昆仑所料,是个假的,旨在对二人一番试探,要是这样,下一步他又将如何?却是不可不防。 想到这里,朱蕾不觉对着简昆仑微微一笑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以你之见,他将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我们?” “这很难说,”简昆仑道,“我要是他,当然第一步要把事情弄清楚,到底九公子是不是你的化身,在这件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他是不会贸然出手的。” 微微一顿,他接下去道:“当然,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他却也不容我们就此离开,这就是为什么两次三番地和我们攀交情,又要请客的真正原因了。” 朱蕾含笑的眼睛,向他瞟了一眼:“你的本事大,心也细,分析事情,很有道理,照你这么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简昆仑一笑说:“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吉人自有天相,你就不要愁了。肚子是不是饿了?” 朱蕾瞅着他,似笑又嗔地道:“饿了又怎么样?” “我们到外面走走,吃饭去!” 第十六回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两匹骏马并骑前进,踏过了长巷尽头。 眼前有几棵大槐树,遮成了大片阴影。午后的骄阳炎热难当,这里却难得的有些儿凉意。 朱蕾勒住了马,喘了一口气说:“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简昆仑说了声好,翻身下马,朱蕾也跟着下来。 一阵风吹了过来,揭动着她脸上的面纱,她说:“好凉快!”往前面走了几步,便往摆在树阴下的一张长板凳上坐了下来。 一对农村夫妇在卖酸梅汤和西瓜,切开的西瓜,黄澄澄的脆瓜瓤儿,由一个小孩用蒲扇来回扇着,撵着苍蝇。 简昆仑与朱蕾的猝然来临,对于这家小买卖主客双方来说,都不啻是件新鲜事儿。 七八个正在吃西瓜喝酸梅汤的大汉,都不禁停下了嘴。就连照顾买卖的那一对农村夫妇也睁大了眼睛。 这个年头儿,女人上街已不多见,更别说骑马了,更何况朱蕾这般神仙风采的一个妙人儿,焉能不为之怦然心动,看直了眼! “我要喝酸梅汤!”朱蕾小声地在简昆仑耳朵边上嘀咕着,忽然发觉到那么多双眼睛,都在向她望着,怪不好意思的,便自垂下了头。 简昆仑向那汉子招招手,唤他来两碗酸梅汤,特别注意这两只碗干不干净,如此一来,这两只碗倒是非干净不可了。 似乎另外还有别的事情令他挂心…… 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乱蹄践踏声,两骑快马风驰电掣地已来到了眼前。 马跑得太快了,却又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陡地收住了缰绳,长嘶声里,带动着两匹牲口的频频打转,官道上,弥漫起大片尘土,看上去就像是悬挂在当空一面极大的黄色纱帐,久久不散…… 骑在马上的两个人,头戴着马连波的大草帽,满脸阴诡剽悍之气,随着团团打转的马势,有意无意地向着这边座头上看了几眼,随即喝叱着,又自策马而去。 转瞬之间,便剩下了两骑背影。 朱蕾转向简昆仑看着:“这两个人是跟着我们的?” 简昆仑哼了一声:“还不知道,不过就快要知道了!” 说罢站起来,往桌子上丢下几个制钱:“我们走吧!” 解金刀,像是个人的名字。不,它却是个饭庄子,本地最有名气的一家大酒馆、饭店。 多日辛苦,直到这一刻,朱蕾才总算吃到一顿最合乎自己口味的饭菜。 隔着一片竹帘,可以看到食堂的大厅,只是一帘之隔,却似划分了雅、俗两个世界——这里便是所谓的雅座了。 金丝雀在笼子里上上下下跳着,微弱的鸣声,混杂在一帘之外的嘈杂乱嚣里,气氛极是不调。 透过敞开的窗户,偶尔有一些风吹进来,却驱不散眼前的酷热。 二人都已吃饱,用着本地的普洱香茗。 朱蕾略似神秘地看着他,微微含笑道:“好了,总可以告诉我了,我们这一趟,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悦声道:“还说不准,也许只是出来走走……” “只是出来走走?跑了二十里,只为了吃一顿饭?” “难道不值得?” 朱蕾十分娇气地哼了一声,斜过眼睛来,睨着他只是笑。 简昆仑湛湛神采的一双眼睛,不自禁地又自向隔有一层竹帘之外的大厅望出去…… 外面人声嘈杂,行拳猜酒,呼卢喝雉,原已乱作一团,更有声声琵琶,银牙打板,叠落在断续无力的女子卖唱声里。 这么多乱嚣声音里,朱蕾却不曾忽略另一种声音,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新诱人。 卖花的声音。 清香淡雅的白兰花。 “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么?”朱蕾笑靥可人地向他望着。 “买花?” “咦?”她简直诧异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听见了!” 他不但早已听见,而且也看见了。 透过竹帘的丝丝空隙,虽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却也有七分轮廓,一身青布衣裤,腰上扎着根彩带,个头儿偏高一些,肤色略黑,身后拖着一条大辫子——便是那个卖花姑娘的一个大概素描。手里挽着个花篮,像是一只飞舞花丛的蝴蝶,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把一串串淡雅清香的白兰花,送到了客人手上。 客人毛手毛脚,她却总是巧妙地闪开来。 简昆仑正是一直在欣赏她闪开时的娇柔姿态,蛇样的腰肢,燕子般的灵巧…… 这只燕子终于来在了帘外。 “买花呀——白兰花!” 声音更美、更嗲。 随着这声清晰的呼唤之后,竹帘半掀,探进来卖花姑娘半面身子。 “先生,小姐,要不要白兰花?新摘的,好香!” 朱蕾才点了一下头,她便进来了。 黑红黑红的一张脸蛋,嵌着双活溜溜的大眼睛,眉毛挺黑,也细,怪机灵的样子。 先是那么甜甜地一笑。 “要花?”便来到了朱蕾近前。 她篮子里全是白兰花,一串一串都早已穿好,屋子里立时散置着郁郁花香。 朱蕾方自伸手,待向篮子里拿取。 简昆仑突道:“慢着!” 两个姑娘都似一惊,分别向他疑视过来。 卖花的姑娘神色微微一变:“先生……” 简昆仑一笑说:“拿来先让我瞧瞧!” 辫子姑娘应了一声,迟疑了一下,便向着简昆仑面前走来。 “先生也要买花?” 说时,对方辫子姑娘已在简昆仑面前站定,只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骨碌碌在他脸上转着。 “我要先看一看!” “您嗅嗅看,好香呢!” 不待简昆仑伸手,她便先在篮子里拿了一串。简昆仑接过来,迟迟不与就鼻。 辫子姑娘笑了一笑,却是不说话。 这串白兰看起来较别串略有不同,白中透粉,看上去更为娇艳。 “好美的花!”简昆仑抬起头看向眼前姑娘,“你做这卖花的生意有多久了?” 辫子姑娘笑说:“很久了,总有六七年了。” 简昆仑目光炯炯直瞧着她:“只是你一个人?” “不!”辫子姑娘声音放低了,“还有我娘。” 她抬起头,怪不自然地笑笑:“这花好香,您嗅嗅看。” 简昆仑摇摇头说:“这花太香了,怕是嗅不得!” “为……什么?” 辫子姑娘忽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花里有毒!”简昆仑陡然沉下了脸,“一嗅之下,这条命便没有了!” 话声出口,陡地一掌,直向卖花姑娘脸上击来。 辫子姑娘像是早已留了仔细。 简昆仑掌势方出,她随即娇叱一声,随着她仰起的头,一片飞云般的灵巧,呼!已自翻了出去。 却在这一霎,竹帘子刷地倒卷而起,两条人影,剪波双燕般地同时闪切了进来,一左一右,在同一个时间里,直向简昆仑兑挤过来。 一口雪花长刀,一双判官笔,在不及一瞥的当儿,双双直奔着简昆仑身上招呼过来。 那一口月下秋露,原在几上,随着他转动的手势,匹练般已自掣出。 叮当两声,双双架住了左右来犯的两般兵刃。 简昆仑剑上力道惊人。虽只是一震之力,两个人亦吃受不住,双双反弹出去,足有三四步之多。 颇似有声东击西之嫌。 便在两名汉子近身的同时,那个辫子姑娘,燕子般地轻飘,已到了朱蕾座前,一声娇笑道,“我们走!” 兰花般的手式霍地翻起,便自向朱蕾肩上抓来。 朱蕾心里一急,手里一只茶碗,连着内盛的茶水,一股脑直向着辫子姑娘身上砸来。 叭喳!砸在了墙上,茶汁碎片四下溅飞。 这一手虽不曾伤着了对方姑娘,却阻拦了她的飞落之势,便在这一瞬,简昆仑已闪身而前,一口长剑分心就刺,直逼向辫子姑娘前心。 剑光刺眼,剑气四溢。 辫子姑娘神色陡然一变,识得厉害,一个旋身,飞向屋角,空出的地方,便由后来闯入的一双汉子补上。 一口雪花长刀,一双判官笔左右同临,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却在简昆仑亮开的剑势里,双双后退一步,制止了前进之势。 辫子姑娘身子一个打转,滴溜溜步向中间。如此一来,她与两名汉子,便自形成了三面夹击的阵势,却把简昆仑与朱蕾围在了正中。 “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辫子姑娘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认着当前的简昆仑,声音清脆却不失凌厉! “姓简的,我知道你,给你报个字号吧……” 说到这里,眼神儿微微一眯,口气大是老练地道:“门前小桥斜阳低——花自飘落水自流。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走路吧!何必呢,给我们结梁子,对你可是没有好处。” 几句话一经出口,这个看来小小年岁的黑俏姑娘,顿时变了另一番形象,再也不是方才摆篮卖花,声娇秀嫩,任人调笑欺凌的姑娘了。 随着她向前踏进一步,手势微振,铮地一声作响,花篮里的兰花,倾出如雨,散置一旁,那个用以盛花的长形竹篮,也似变了形样,竟由四面落脚之处,各自伸出了两寸来长的一截状如狼牙的倒钩利刃。敢情是属于名存江湖外七门兵刃之一的跨虎篮,倒也江湖罕见。篮子本身,原为细韧钢丝所编,只是抹以碧绿,看来与竹丝一般无二,一经施展起来,松放自如,配合着篮底的一截青锋,可就厉害得紧。 倒是不要小瞧了这个妞儿,看样子来头不小,应是这地界,发号施令的一个头儿。 简昆仑原已心里动了疑念,俟到她自报名号之后,更自断定所料不差。 却也正合乎了他此行的旨意,暗忖着此一番借花移木容或得逞,只是谁又能料定火中取栗的于己无损? “倒是失敬了,”简昆仑抱剑微笑道,“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竟为名门器重,职掌一方,真正失敬之至!” 辫子姑娘措了一下眉毛,浅浅笑道:“简先生,你用不着给我客套,你的一切,我都有个耳闻,你是见过大阵势的人,曾是敞主上亲自接待的客人!哪里会把我们看在眼里?” 停了一下,她才用百灵鸟样的婉转声喉,继续说道:“话可又说回来了,当日敝上主人,是拿你当客人,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样,小妹奉命行事,说不得多有不当,还要请简兄千万不要怪罪!” 简昆仑正待答话,却见帘外已挤满了许多人,显然由于屋里这么一闹,都看热闹来了。 辫子姑娘眉头皱了一下,娇声道:“侯老,你是怎么回事儿。干什么吃的?” 这一嗓子还真有用,帘外立刻有人应了一声,旋即有人出面,很快地便把拥挤帘外的一干人等驱开,很多人为怕多事,便饭也不吃,干脆结账离开。 简昆仑微微一笑,注目眼前姑娘,搭上她方才话题道:“今日情形又是如何?姑娘奉什么命?又行何事?倒要请教!” 说话之时,一口长剑虽是直抱当胸,冷森森的剑气,早已充斥室内,对面三人应是俱有领受。 辫子姑娘虽是年纪甚轻,在万花飘香组织里,却是身当四门的门主之一。人称巧手金兰,手下管有七个分舵,上千的兄弟听她招呼,自非寻常人物。 谛听之下,她笑了一声:“你这是明知故问,好吧,我干脆就告诉你,你的事柳先生很关心,两位堂主可能都亲自出动了……” 眼神儿一瞟,看向朱蕾,笑意更浓地道:“我们也奉命礼遇九公子,却是不知,两位竟然巧聚在了一块,倒是难得得很……” 她秀眉一挑,索性又道:“简先生的武功,我早有耳闻,小妹自问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今天的情形,可就有些儿不同了……” 简昆仑道:“今天有什么不同?” “还用说吗?” 辫子姑娘眼睛一转,又瞟向朱蕾道:“这位小姐,可是金枝玉叶的身子,真要打了起来,她能帮上你什么忙吗?恐怕是个大累赘吧!” 朱蕾气不过,娇声嗔道:“别吓唬人,我可不怕你们!再说,我也不是什么九公子,十公子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吗?” 辫子姑娘眼睛一转,冷冷说道,“你当然不是什么九公子,十公子,我们只是对你这个人有兴趣,却不是对什么公子有兴趣。” 朱蕾气得哼了一声:“我可对你们没有兴趣!你是谁,竟敢对我说话这么无礼!” 辫子姑娘倏地眼睛发亮道,“听听这说话的口气!”目光又转向简昆仑道:“怎么样,简先生,我们今天来谈谈斤两,只要你肯把这位小姐留下来,今天我们决计不与你为难,可以任你自去,至于以后见面,又怎么样,那可是以后的事情了,怎么样?” 朱蕾立时转向简昆仑望去,虽是隔着一片面纱,也可以领略出她急迫的眼神,仿佛甚是担心简昆仑真的会把她留下来似的。 简昆仑慢吞吞地说道:“这几句话,倒也有些道理……” 朱蕾顿时神情一震:“什么?” 简昆仑才又慢吞吞接下去说道:“只是这事情既是关于这位小姐自己本身的事情,我却又如何能代她做主?” 辫子姑娘道,“不能代她做主?” 简昆仑抚剑而笑:“当然只有问她自己本人了?” 说时,索性好整以暇,把掌中长剑,缓缓插落剑鞘,摆出下一副偃鼓休兵的姿态,一切听令于朱蕾的自决而定。 辫子姑娘虽然并不肯定对方这话的真实性究竟如何,眼见对方长剑归鞘,却是实情。 再者,她此行早已有万全准备,手下弟兄,都已出动,真个一声喊打,简昆仑就算功力过人,也未必就真的稳操胜券,倒也不必示弱。 当下,微微含笑,转向朱蕾道:“简先生这话说得有理,眼下便只有听从小姐一言了。” 她嘴角微翘,带有几分傲气地道:“我不妨先把眼前情形向二位报告一下,这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只要我招呼一声,要多少有多少,简先生也许可以毫不费事地攻击这间饭店,那又有什么用呢!陆上、水上,我们的人还多的是……为小姐你的安全着想,我以为你还是留下来的好……” 简昆仑点头道:“这话很是有理,只是还是那一句话,请恕我不便为她做主……” 朱蕾气得身子微颤道:“有理个屁!” 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个素日不曾上口的脏字,俟到话已出口,才自发觉,一时大为窘迫。 要知,她乃公主之尊,自幼受教深宫,礼仪极严,皆有专人教导,类似方才出口的那类字眼,决计在禁止之列,眼前由于心恨简昆仑的薄幸,一时脱口道出,俟到出口发觉不妥,却已不能改口,一时竟为之呆住了。 所幸脸上的一袭面纱,为她遮了一时之羞,要不然更不知如何发窘。 简昆仑聆听之下,莞尔一笑,转向辫子姑娘道:“这位姑娘既说有理个屁,显然是对于你所提出的条件不以为然了。” 辫子姑娘一双大眼睛,逼向朱蕾道:“话虽不错,我却希望这位小姐亲口说出,怎么样,大小姐,愿意留下来还是不愿意?” 朱蓄已是发窘,偏偏简昆仑又重复了一遍她所说的,一时更加窘迫,隔着面纱,狠狠地向着简昆仑盯了一眼。 偏偏简昆仑竟是视而不见,反向对面辫子姑娘奚落道: “她已经说了一个屁字,还要她再说一次,你才相信么?” 此言一出,朱蕾只羞得哼了一声,干脆掉过身子,赌气地坐了下来。 这番表态,辫子姑娘直看得如坠五里雾中。 她当然不知,简昆仑智珠在握,并不曾把她眼前这阵仗看在眼里,是以逗趣朱蕾。 自然这番逗趣,又为着今晨朱蕾在湖心亭拿他开心,因而投桃报李,局外人如辫子姑娘者,自是不知所以,莫怪乎有些莫名其妙,只以为对方故意羞辱,拿她开心,一时气得脸色鲜红。 “这么说,你们是不答应了?” 说时,辫子姑娘后退一步,铮然一声作响,右手抖动跨虎篮再次摆出了架式,其上的几根狼牙刺,冷森森极是锋利,看着也是吓人。 至此简昆仑才自摆出了本来态度,身势轻移,站在了朱蕾当前。 “大姑娘,你报个万儿吧?” 说话时,一只右手,再次握在了剑上,冷森森的剑气,直袭向当前三人。 “哼!”辫子姑娘向后面退了一步,“看来,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我问你的名字!”简昆仑深沉的目光,直视着她,“简昆仑剑下不死无名之人!” 辫子姑娘只是冷笑。她身边那个手持判官笔的汉子,却嘿嘿笑道:“小子,你连万花帮十二金钗之一的巧手金兰向思思向姑娘的大名都不知道,就敢来这里撒野,岂不是找死?” “哦……”简昆仑特地拉长了音调,目光转向这人,点头道,“我确实是在找死,老兄的大名,还有这一位?”眸子随即也照顾到了手持长刀的另一名汉子。 两个人这时虽然不再戴帽,简昆仑却在第一眼看见他们时即已认出,正是方才与朱蕾路边小憩时,看见的那两个头戴马连波草帽,匆匆策马而过的人。 持笔汉子显然自信过甚,更不知简昆仑何许人也,聆听之下,傲然笑道:“你老子姓楚名飞,这位是熊勇,姓简的……” “楚飞!”辫子姑娘向思思忽然插口道,“对简先生不可无礼!” 楚飞挑动着浓而短的眉毛,有些不服,却不敢与向思思违逆,躬身道了声:“是!” 简昆仑微微一笑道:“既然自称老子,当然武功高强,我就先向这位老子请教了……” 随即转向一旁的朱蕾道:“要打架了。” 有了前次经验,一听要打架,朱蕾慌不迭站起来,闪向简昆仑身后。 巧手金兰向思思皱了一下眉,缓缓说道:“简先生还请三思,兵刃无眼,一旦动起手来,简先生或将无妨,这位小姐……” 朱蕾嗔道:“要打就打,少拿我当挡箭牌,我才不怕呢!” 向思思睨着她哼了一声:“好吧,既然这样,那就得罪了!” 那一条搭垂在她前胸的辫子,忽地自行撂起,蛇也似地在空中绕了个弯儿,盘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简昆仑长剑在握,却迟迟不拔出。 双方一番对答,看似无聊,却有必要。直到这一霎,简昆仑直觉到差不多了,才不惜出手。 向思思作了一个不十分显著的暗示。 楚飞,熊勇已双双扑身而上。 前者一双判官笔,后者是一口雪花长刀,两般兵刃一股脑直向正中简昆仑的身上袭进过来。 蓦地,简昆仑拔出了久握的长剑。剑势如虹,直指向当前的向思思。 向思思悚然一惊,点足而退。哪里知道,对方剑招波谲云诡,极其不测。 这一剑看似直逼向思思,其实却兼及侧翼,向思思急中不察,被迫得闪身后退,脚下方移,已知不妥,慌不迭再次进身,却已是慢了一步。 简昆仑这一剑,施展的是极其诡异的分光剑式,一连三式,极是凌厉,虚实相间,有鬼神不测之妙。 巧手金兰向思思发觉不妙,亟欲补救,其势已有所不及。眼看着对方剑势,光华极盛,刺目难开。楚飞、熊勇,一时俱为所慑,禁不住挫了一挫。便只是这么一顿的当儿,已为对方乘隙而入。 叮当一响,熊勇手上的雪花长刀首当其冲地迎着对方剑势。只觉着手上一紧,其力万钧,雪花刀哪里还拿握得住?紧跟着一个倒蹦,已脱手飞出,笃!银光四颤里,倒钉悬梁。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这口剑却闪向了另一面的楚飞,由他分开的一双判官双笔间,切了进去。 楚飞大吃一惊,慌不迭往后就退,可来不及了,简昆仑这一式分光连环,原就是专为了对付他的。但只见剑势轻转,寒光乍现,楚飞拿着铁笔的一只右手,齐着手腕子,活生生地已被切落下来。 叮当一声,连笔带手,一并跌落。楚飞啊的惨叫一声,一连几个踉跄,差一点倒了下去,一面咬牙切齿,用左手铁笔,快速地在伤处附近点穴止住了流血。 却在这一霎,简昆仑已转身托住了朱蕾右臂,叱了声:“我们出去!” 声出人起。 呼!一片飞云轻飘飘,已自飞身窗外。 向思思言之不虚,窗外果有埋伏。 简昆仑、朱蕾身方落地,大片刀光闪动,一个既成的八人阵式,霎时间现了出来。 非仅如此,两侧道旁连同着高起的屋角、瓦檐,都有人严阵以待。 八个人、八口刀,配合着一定的脚步,一拥而上,呈现出一个八角阵式。几乎在同时之间,八口刀自空而落,分向二人包抄过去。 简昆仑一只手紧护朱蕾,右手长剑爆发如虹,霍地向外抡出。当啷一声,竟将来犯的八人同时震得后退一步。 朱蕾哪里见过如此阵仗,早吓得花容失色,嘤然一声,掉转过身子,扑抱在简昆仑怀里。 人影连闪,巧手金兰向思思、熊勇以及受伤几至面无人色的楚飞,相继纵身而出。 眼前地势,已是离开了解金刀饭店,一窗之外,便自是另一个世界。 向思思身子方自纵出,旋即飘身纵上一堵高墙。尖声喝止道:“慢着!” 既为一门之主,却也有她的威风。 一声喝叱,众人顿时止住了攻势!端看她如何发号施令? 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简昆仑、朱蕾的身上。朱蕾却是紧紧依向简昆仑怀里,头也不敢回一下,却不知这个举动,给简昆仑带来了许多拘束与不安,特别是这么多双眼睛,都向他盯着的时候,真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保护朱蕾的平安,正是他奉为圭臬的使命,不要说让她落入敌手万万不能,即使略有不测,吓着了她,也不是好玩儿了…… 手挽玉人,嘘气如兰,这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旖旎感触,晕晕乎,飘飘然,若是平常时候,该是何等温馨受用?眼前他却是无能分心,却要投注于眼前的众多敌人。 他却又满怀自信,自忖着不应为敌人所乘。 “哟……”向思思发出了声音说,“好亲热呀,怪不得难舍难分呢!” 她干脆抱着一双胳膊,“咯咯”有声地笑了。 “既然这样,两个人都留下来算了……我们倒也省事了。怎么样?还要我们动手么?” 朱蕾原本伏在简昆仑胸脯上,头也不抬,听见向思恩这么说,气不过地回过头来,狠狠向对方盯了一眼。 “这个丫头真讨厌,我真想撕她的嘴!” 说着干脆嘤地一声把头枕在了简昆仑的肩上,却小声嗔着:“看吧,这都是你惹的祸,好好在家里你要出来,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又怪我吧!” 她的身子更偎紧了一些,到底说出了真心话:“我好害怕呀……” 简昆仑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意在安慰。一双眸子早已把现场每一个人都照顾到了。 就实而论,眼前这个八人阵势,他并不曾看在眼里,倒是对面瓦脊间的一列强弩,以及身后墙、转角的三个暗卡有些讨厌。 自然,这些对于他本人来说,并无顾虑,加上了一个朱蕾,可就不同,略有不慎,可就不堪设想,这么想着,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他仍然信心不失!怎么想,那个假设的救兵,也该来了,岂能事有意外。 巧手金兰向思思,眼见朱蕾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对简昆仑做出如此亲密状态,真个触目惊心。 正在这当儿,忽地传来大列马阵移动的声音。 起初还只在隐约之间,继而蹄声得得,一霎间,势如高山滚石,而滚鼓……终至雷霆万钧,仿佛千军万马之势。 大队人马来了。 简昆仑终而现出了微笑,那一只拥护着朱蕾的手,至此才为之松开。 朱蕾吓了一跳,两只手掀开了帽缘的面纱,向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啊……” 简昆仑微笑道:“怎么样,我没有猜错吧,为我们解围的人来了……” 第十七回 画虎画皮难画骨 巧手金兰向思思这一面自然有所警觉。面对着潮涌而来的大队人马,俱不禁吃了一惊,一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虽说是万花飘香在江湖中声势浩大,无人敢与招惹,可是较之眼前这般千军万马阵仗,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果真万花飘香倾其全力,情形自是不同,而眼前只不过巧手金兰向思思之一小撮力量,未免相形见绌了。 大队人马,铠甲鲜明,少说也在千人之上,瞬息间已现眼前,极似训练有素,一经来近,四队人马,分立前后左右,霎时间,已把解金刀饭店里里外外团团围住。 只见一个戴红缨凉帽,身着箭袄,跨骑骏马,十分剽悍的武官泼剌刺一马当先,直放眼前。 这名武官,手执三角令旗,一面向空挥舞,一面高声喧喝道:“总兵大人有令,尔等江湖人物,不得聚众滋事,谁敢违命,斩杀不赦!” 这一声叱喝,字正腔圆,加上来人着意地夸张,一番卖弄,果有骇人之势。 向思思一面,固然每人都有一身功夫,总是人数太少,不成比例,尤其是对方横在最前列的火枪阵式,青一色的白木头杆子,亮着火绳,为数虽不甚多,可是厉害得紧,这年头儿,这类玩艺儿,也只是听说过,见过的人毕竟不多,正因为如此,才似乎更具有吓阻作用。 巧手金兰向思思目睹之下,自知不是路数,却是气不过,转向熊勇道:“过去问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勇向前走了几步,冲着来人这个小武官,抱拳道:“这位将军爷,请了。” 骑马的武官早已不耐地大声叱着:“不必多说,快快退下!” 紧接着另一骑快马急策眼前,一个头顶战盔的武官,手中拿着张函帖,大声宣道: “这里有个姓简的么?” 众人一怔之下,一齐向着简昆仑望去。 那武官即行策马过来,向简昆仑、朱蕾打量道:“你们是简氏兄妹么?”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怎么样?” “这就对了!”这位武官说,“跟我们走一趟。”一面回身向万花飘香众人挥手道: “你们都退下去吧!” 打量着眼前情况,向思思终是无奈,冷冷一笑,叱了一声:“退!”随即转身而去。 万花飘香一面,由于向思思的离开,面对着眼前的大军压阵,哪里还敢有所蠢动,便也离开自去,一场闹剧,草草结束。 红缨武官头前带路,简昆仑、朱蕾后面跟随,面对着当前人马,简昆仑终是不惧,朱蕾却不免有些儿胆战心惊。紧紧地抓着简昆仑左面膀臂,依附着简昆仑节节前进。 打量着当前形势,简昆仑心里自有盘算,此番发展,其实在他意料之中,纵有不测,他亦能力拒狂涛,保护朱蕾,杀出重围。 当下一边走,一边心存仔细,长剑在握,必要时,可以立即出剑,斩杀身侧丈许方圆内外任何一人,在对方火枪不及发射的一霎间,闯出重围。 自然,这番措施,为了顾忌朱蕾的意外误伤,也只在绝对必要时,才行施展,心里有了打算,便自无视于当前大军阵势,从容前行。 朱蕾紧紧抓着他,强自镇定道:“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简昆仑沉声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听他这么说,朱蕾也就不再吭声,却把简昆仑抓得更紧。 短短一程道路,竟似走了很久,红缨武官领着二人一径来至中军正前,向着正中的马上一名蓝顶子武官高声宣报:“启禀参将,简氏兄妹带到。” 原来清军入关之后,大量改编明军,名为绿营,驻防京畿要地,各军又有马、步之别。 眼前这支军队,属改编的明军,既有火枪配给,当非寻常,应是一个神机马营,莫怪乎白马上那名参将,显现得神气活现,十分威风。 其人长面浓眉,生着一双丹凤眼,衬着一身鲜明铠甲,倒也不怒自威。当下在马上冲着二人拱手抱拳,宏声道:“请了,你们两个是简氏兄妹么?” 简昆仑站定应道:“不错,我们就是。” 蓝顶参将一双眸子,只是在朱蕾身上打转。却见她身着粉黛二色宫纱,脚下一双凤鞋,绣工不俗,更非一般民间所有,头上的鹅黄色宽边软笠,连同四面垂下的薄薄轻纱,不但可以遮阳防晒,更可防止尘沙的入袭,十足的盛明贵族女子打扮,此时此刻,却是显眼了些。 目下各方叫嚣,搜拿前朝叛逆声中,朱蕾这身衣着,可就格外惹眼。 蓝顶参将嘿嘿笑了两声:“姑娘你报个名吧。” 朱蕾顿了一顿,说:“难女简芬。” 蓝顶参将哼了一声:“为什么称做难女?家里有什么事故?”简昆仑待将说话,却为马上参将以手势止住,决计要朱蕾亲口回答。 事到临头,朱蕾反而从容镇定:“启禀官爷,”朱蕾娇声应道,“国破家亡,难道还不是大难临头么?” 马上参将怔了一怔,连连点头道:“倒也有理……” 呵呵一笑,打着一口冀地腔调,这名参将冷冷说道,“如今是大清天下了,姑娘这身穿着,怕是多有碍眼不便,回去换了吧!” “军爷错了,”朱蕾缓缓抬起头来,隔着一层面纱,向对方瞅着:“如今虽已是清朝天下,大明却也还有一席之地,未来胜败,倒也难说!” “大胆!” 马上参将喝叱一声,待将发作。 朱蕾却抢先一步,冷冷说道:“军爷既是降清为官,岂不知贵朝摄政王多尔衮早先颁下的朝令,有十从十不从之一说么?” 这么一说,那名参将才似恍然而悟,点了一下头,便自不再吭声。 原来多尔衮为稳定清室江山,不得不收买人心,乃听从汉人献策,有所谓十从十不从之权宜方策,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男从女不从,男人固然须照满人习俗,留发蓄辫,女人却可以沿袭明朝旧风,一切穿着不变。另有生从死不从条,规定汉人死后,无分男女,皆可依旧习装束大殓入棺,死为汉家之鬼。 眼前这名汉人参将,一时不察,为朱蕾这么一驳,顿时哑口无言,更有甚者,朱蕾话中那一句降清为官,便似一支利箭,深深刺进了他的心里,连窘带愧,一时脸都红了。 这些降清之军,多为其主将一面之倒,一夕之间变了旗帜,身不由己耳,论其本心,岂所固愿?人人都有自尊、羞耻之心。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元凶大恶,舍不下功名富贵,甘心为奸之外,实不能一概而论,像眼前这名小小参将,即使心怀大义,但官卑职小,只能听人指使,却难以成就大事,朱蕾这几句话,说得他既羞又窘,心里好生不安。 猛然一惊,才自记起眼前使命,当下由翻起的马蹄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儿,打开来看一眼,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眼睛看向二人。 “这位简姑娘一番大道理说得很好,今天是遇见了我,换了另一个,只怕不会这么轻松地就放你们离开了!” 朱蕾心里一松,脱口道:“这么说,我们可以走了?” 马上参将嘿嘿笑道:“你们的福分不小,早有贵人为你们说情,也就不必跟着回去了。” 回过头高叱了一声:“汤万有!” 前见的红缨小武官,立时应了声:“有!”躬身抱拳听令。 “带他们到船上去吧!” 静静江水,时泛微波。 这一面杨柳低垂,青青柳条,低落到触及水面,便在这里,窝聚了无数小鱼儿,首尾相接,鹣蝶情深。 大船上湘帘高卷,两个青衣小婢,眼巴巴地向岸上瞅着,忽似瞧见了什么,高叫着: “来了,来了。”便转身进内去了。 小武官汤万有站定身子,向着二人抱了一下拳:“这便是了,二位自请,我就不再多送了。” 打了一躬便自转身回去。 “船?” 朱蕾静静地向简昆仑望着。 浅粉、黛绿二色裙衫,蝶儿般迎风起舞,适衬出她玉立的长长躯体,条线分明,细腰、丰臀,尤其是一双修长圆实的腿,透过轮廓的渲染,迫人眉睫。好美的身子…… 她正自双手轻分,把鹅黄色软笠四面的垂纱,轻轻分开,向着当前这艘华丽大船打量不已,一双美丽的眼睛,随即转向简昆仑:“哥,这又是怎么回事?” 简昆仑笑说:“已离险境,再无可忧,既来之,则安之,却不要辜负了主人的美意,我们上船去吧!” 船上珠帘一响,一人呵呵笑道:“迎驾来迟,勿罪,勿罪啊……” 只闻声音,不必看人,也知道是谁来了。 七老太爷,一身宽大宝蓝罗衫,周身上下,佩件齐全,宝气万千。他终是不改故态,国字脸上,堆满了笑容,永远显得那么和气,直向着当前二人,深深打了一躬。 “万花门聚众恣能,少侠纵是不惧,令妹随行,却也不便,是我多事,帮了个小忙……” 呵呵一笑,大声道:“方才那顿饭,想是没有吃好,我这里特地备有几样小菜,就算是为简小姐压惊吧,请……请……” 简昆仑一笑道:“老先生见爱,恭敬不如从命,愚兄妹叨扰了。” 便自同着朱蕾步上大船。 虽是搁浅泊岸,船舷亦设有扶手。 当下朱蕾在前,昆仑殿后,上得船来。 日来连经大敌,难能简昆仑渡险如夷,终能相安无事。眼前上船,早已有了事先观察,河水不宽,必要时,即使背负朱蕾,舍舟越水,也非难事,更何况眼前的七老太爷,深沉圆滑,一再的特意示好,显示着事机的未趋成熟,在此之前,或许可保平安无事。 却是,未必真能就此认定。是以,长剑月下秋露一直在手,外弛内张,警惕着随时的出手一搏。 好讲究的船上排场。楠木桌上,杯箸齐列。地上漆板,光可鉴人。一面长窗,邀来清风几许,溢出来阵阵荷香,却发自临窗一面,古意盎然大气磅礴,盛有巨荷盆栽的三彩巨缸。 这应是大户人家的书斋,却被布置在主人的画舫,倒是别出心裁,准此而观,主人应不只是一介赳赳武夫,倒像是文采斐然的一个雅士。 “不要客气,这就请坐吧!” 七老太爷拍了两下手,前见的一双婢子,又复现身,双双向二人请了个万福。 七老太爷吩咐了一声上菜,便自向二人呵呵笑道:“主人贵人事多,我就一切全权代理,也算是半个主人吧!” 简昆仑微微一笑,湛湛目神,直向着当前的七老太爷注目不移,太多的疑惑,要他说个明白。 七老太爷说:“少侠觉着奇怪么,其实,官场里的事情,一向如此,这里的周大人原与我有些交往,打个招呼,也就大事化小,什么事也就过去了。” 简昆仑微笑道:“又有什么事,大事化小?” “哈哈……”七老太爷笑了两声,摆着一双胖手说,“有人密告,说二位的形迹可疑……周大人驻防有责,不能不管……我既然知道了,凑巧能帮个小忙,特地请他放个交情,哈哈,就是这么回事。” 朱蕾点头,笑道:“原来这样,这么说,可真得要谢谢你老人家呢!” “好说,好说!简小姐不必客气,我与令兄一见投缘,以后还要深交呢!” 简昆仑哼了一声:“老先生富贵娇人,在下一个布衣,焉敢高攀?” “错了,错了……”七老太爷低声笑道,“倒不若说我是一身铜臭,见利忘义的一个奸商来得更要恰当,是不是这样?” 说着他又宏声呵呵大笑起来。 这当儿,酒菜已陆续摆起,隔着一片垂帘,传过来悦耳的阵阵丝竹。 放眼窗外,沿着柳阴堤岸,一片翠绿姹红,赛似江南的莺飞草长,耳畔丝竹,一如佳人的清诉,此时此刻任你热血沸腾,也把你化为绕指柔,却是恼不得也! 简昆仑眼睛够尖,留意到几个执长戈的卫士,隐现于沿岸柳阴之间。不用说,是特地为这华丽画舫在设防了!简昆仑的眼睛再次移回船舱,确是为舱内淡雅的布置而陶醉。 “请恕冒昧,这是周大人的官船么?” 所谓的周大人,正是坐镇本地的总兵周志信,他儿子周山,昨日在湖心亭,坠水受辱,若为其父所知,保不住为此生事,倒也不可不防。 却不意七老太爷呵呵笑道:“错了,错了,再猜猜看?” 简昆仑正自思索,朱蕾却已微笑道:“哥哥还想什么?如此气派、排场,舍了那个附庸风雅的吴三桂吴王爷之外,还会有谁呢!” 七老太爷一声赞叹道:“妙呀,小姐高见,一语中的,一点都不错,这号官船,正是平西王十七艘锦绣画舫之一,却为小姐一眼看出,可谓之慧眼独具,却不知小姐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蕾一笑说:“吴三桂的好大喜功,讲究排场,无人不知,他这个人文通武略,倒不失是一个人才,只可惜……他的意志不坚,卖主求荣,虽然讨得了一个王爷封号,只是大节不保,终将于身后遗臭万年!”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妙目一转,盯向七老太爷道:“老先生你认为我说的这些可有道理?” 七老太爷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好!”他挑动着戴有宝石戒指的右手拇指,大声说道,“简小姐这几句话,真正是掷地作金石之鸣,了不起,了不起……”说时由不住又自宏声大笑起来,“令妹虽不曾习武,却有巾帼雄风,只此气势,便令老朽拜服不置……” 这几句话,七老太爷却是看向简昆仑而说,话声一顿,打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道: “当今此刻,尤其是在这个地方,胆敢直言无讳指骂吴三桂的,又有几个?况乎令妹一个弱女子,真正令人肃然敬之……” 说时,七老太爷特意转过身来,向着未蕾连连抱拳不已,一双白眉频频挑动,倒也义气轩昂。 简昆仑一声朗笑道:“舍妹年幼无知,嘴无遮拦,冒犯了吴王爷,老先生还请担待一二……”语气一转,忽地冷笑一声:“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吴王爷既肯以座舟画舫相与,当知与足下交非泛泛,舍妹话既说明,本诸汉贼不两立,老先生你却要明示立场,才好说话。” 随着简昆仑的话声出口,一股凌人气道,直袭向七老太爷座前!眼前丝竹不辍,歌声韵绕,却又谁知其间所暗藏的盎然杀机! 简昆仑锋锐的目光,直逼向七老太爷,一只右手,不自知地已缓缓握向长剑。 七老太爷哈哈一笑,刷!抖开了手中折扇,缓缓扇着。 “少侠说得好,这么一说,老朽可真藏私不得了。哼哼……好说,好说……”一霎间,那一张国字脸上,显现出无比深沉,却是十足神秘地微微笑着:“老朽的身分,早已对二位表明,少侠岂有不信之理?果真如此,却又置老朽于何地?倒要洗耳恭听。” 在简昆仑凌厉的剑气充斥之下,七老太爷却也不曾乱了方寸,其人之沉着深鸷,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正为如此,七老太爷也才更为讳莫如深。然而,下意识里,简昆仑却已认定,此人终是敌人。 所谓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七老太爷的一再示恩,待之以礼,终使他无能发作。面对着七老太爷的笑脸攻势,他只得再一次镇定下来。归根结底,倒要看看他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心里这么盘算着,简昆仑望着他只是微微一笑。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二位的坐骑,已有专人打点,送回客栈,其实此去花鼓楼,水路却远较陆路要方便得多,是以特别为二位安排了这个游河的节目。” 话声方顿,大船已缓缓移动,直放江心。 原来滇省境内河流,秀丽多媚,这道江流虽不知名字,看上去景致绝佳,两岸柳绿花红,衬以碧蓝流水,真个美不胜收,妙在船移生风,习习凉风,自敞开的两面轩窗徐徐舒入,不啻暑意全消。 朱蕾终是天真未泯,见状轻轻赞了声:“哦,好美!”便自姗姗移步,走向窗前。 此刻,她重又放下了面纱,然而在天光映衬之下,姣好面容,依稀可见,更似有一种朦胧之美。 简昆仑手托香茗,便自站立在她身后,任何情况之下,他心里都存着小心。眼前江面不宽,一旦有意外情况发生,他自信可以背负公主,涉水彼岸。 七老太爷更似悠悠,倚身在铺有细草软垫的藤椅上,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 “等一会要经过一个地方叫红石岩,石头全是红的,沙滩水鸟,很美,很美,值得一看,我们可以在那里停一下!” 简昆仑说:“这么一来,可又为船家添了许多麻烦,不大方便吧?” 七老太爷说:“哪儿话,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吴王爷的船既然借给我,就是我的,难得二位赏光,何不尽兴一游?” 蓦地珠帘倒卷,哗啦!舱里突然闪出了三个人来。为首一人嘿嘿笑道:“七老太爷的贵客,也与我们引见引见,别教人家笑话咱们老粗,不懂理儿!” 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来到跟前,一字横开。 七老太爷啊了一声,忙道:“怠慢!怠慢……竟把三位壮士忘了,失敬,失敬……” 随即向简昆仑道:“我疏忽了,这是王爷身前的三位壮士,倒要给二位引见引见!” 简昆仑心里一惊,外表越是不动声色,放下茶碗,冲着三人抱拳说了声:“失敬!” 目光转处,却已把来者三人瞧了个清楚,一个发须皆黄,一个面有虬髯,另一个短发灰眉。三个人相貌各异,各有特色,却令人一望之下,即兴出狂放不羁的江湖之色,却不似出身军营,受过训练的赳赳武夫。 他早闻吴三桂身边,有所谓的七太岁之一说,并知七人与万花飘香数次接触里,损兵折将,吃亏不小。眼前三人,莫非便在此七人之中?心中方自动念,七老太爷已出声为对方引见道:“这位是简先生及其令妹,简小姐……” 话声未顿,即见三人之中,那位短发灰眉的黄脸汉子呵呵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里与简大侠又遇见了,幸会之至。” 说时,这人频频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便是这个特殊的动作,好生眼熟,陡然使得简昆仑记起,仿佛在哪里见过他…… “哈哈……”灰眉瘦削汉子跨前一步,扬起了尖瘦的脸,用着浓厚的一口川音道: “如果在下这双眼睛不是真的瞎了,去年在桂南一个大雨的日子,好像咱们在一个叫快活居的饭馆子里见过。” 这么一提,简昆仑便自陡然记了起来。 “噢……” 那一日红鲟上市,适逢大雨,简昆仑身着黄衣,冒雨而至。为解永历帝一时之难,曾经混身快活居,与当日座上群?郏泄幻嬷担巳宋弊拔桓稣鲅鄣南棺樱瞧咛曛唬顺莆扪厶旯逼降囊晃弧?br> 当日情况,八方风雨,各人俱思对永历帝志在必得,乃至剑拔弩张,由于万花飘香中九尾桑弧的介入,乃使得众人知难而退,铩羽而归。这个冒充瞎子的公冶平,由于当日的不自量力,极可能便在九尾桑弧的手里,吃了大亏。而九尾桑弧功亏一篑,临终却又败在了简昆仑的手上,乃致把几欲到手的永历帝,拱手让人,为此简昆仑才与万花飘香一面,结下了难解的深仇大怨。 无眼太岁公冶平的陡然现身,致使简昆仑一刹那间触及了许多当日之事。尤其堪惊的是,对方今日之立场为何?友耶?敌耶?瞬息间倒也难以分辨,费人思忖。 “阁下是真人不露相!”假瞎子公冶平脸上讪讪地道,“我们那么一大屋子人,都被尊驾一个人给耍了,哈哈……硬是要得!” 笑声一顿,霍地偏过头向着身边二人,嘿嘿笑道:“这便是我常常给你们提起的那个姓简的,格老子,人家才真正称得上一个高字,我们哥儿几个龟儿子!在人家面前,简直是耍不开,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除公冶平之外,余下二人发须皆黄的汉子,年岁较长,约在六旬开外,耸肩弓背,面相深鸷,狼顾鹰视,颇似机警。面生虬髯的一个,黑而壮实,却现着阴诡剽悍之气。 一句话,三个人看上去,均非易与之辈,都是棘手的角色。 聆听之下,黄发者先自森森一笑,抱起的一双瘦手,向着简昆仑拱了一拱:“这话倒也不假,尊驾大名如雷贯耳,老五的话,一点也没有夸大,就是前几天,尊驾可不是如法炮制,又玩了这么一手?如果传言不假,听说连洪老大人的人,都在尊驾跟前栽了大筋斗,闻名不如眼见,今日得托七老太爷的宏福,总算拜赏了尊驾的庐山真面,嘿嘿……幸会得紧!” 随着他分开的双手,三个人各自退后,形成了一个拱立之势,有意无意,却把简昆仑围在了正中死角位上。 简昆仑当然立时有所体会,微微一笑,却把一双眼睛转向七老太爷看去。这里他是主人,倒要看看这只老狐狸如何处置?抑或这一切原来就在他的预计之中!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站起来分按着两只手:“三位壮士,稍安勿躁,有话好说,”堆满了一脸的笑,他连连说道,“想不到,各位英雄相惜,原来是旧相识……这其间必有误会……”他随即为简昆仑引见那个面相阴沉的黄发老叟道,“这位是黄元甲老壮士,人称血手……无常。” 黄元甲呵地一笑说:“得啦,七老,您就别提我这个丢人的诨号了。” 七老太爷一口京腔地道:“哪儿话……”随即介绍那个虬髯大汉道,“这位是一掌开山谢威,谢英雄,王爷身边的七位太岁,大名远播,不知简少侠可曾有过耳闻?” “久仰之至!”简昆仑莞尔一笑,证实了心中所猜。对方果然是七太岁其中三人。 还记得当日自己为时美娇掳获乘船返回,中途在江中,与吴三桂所属部将的水师邂逅,时美娇冰雪聪明,窥破了对方诡计,将满盛炸药伪称黄金的木箱,原物壁还,当场爆炸,将对方全船炸为飞灰,死伤无数,其中尚扬飞,金大开二人,据称便在七太岁之中,果真如此,七太岁如今只剩其五,应是五太岁了。眼前一次却出现了三人,巧的是,俱在七老大爷的画舫之中,这情形岂又能谓之偶然?或是出于七老太爷的事先安排?只是看眼前情况,七老太爷却又插于其中,充当好人,他的真实居心,到底又是什么? 简昆仑冷眼旁观,直觉地当它是一场戏。只是他却并不能真的像观戏人那样轻松地置身事外,因为他与公主朱蕾都是戏中的真实人物,而对方演戏的目的,正是在对付自己。 只说了久仰之至四个字,他便一言不发。 七老太爷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等了一会,才干笑两声,转向黄元甲等三人,抱了一下拳:“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压根儿一概不知,不过凑巧了,今儿个简先生、简小姐是我的客人,这就要请三位壮士卖个交情……” 话还没有说完,黄元甲咳嗽一声,岔口道:“好说,七老,您这是看得起咱们底下人,照说,您老关照的事,还不是一句话?可是眼前这件事,关系重大,请恕卑职不敢自做主张……” 七老太爷噢了一声,有些事出意外的样子。 假瞎子公冶平冷冷一笑,却在一旁插口道:“不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不遵照您老的指示,实在是此人关系重大,万不能轻易地放过了他。” 面色猛地一沉,公冶平面现阴森地直视向简昆仑道:“姓简的,明人眼前不说假话,我们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有数,我们就干脆挑明了说吧,朱由榔今天是朝廷的要犯,王爷有令捉拿,谁也不能违抗,他如今在不在你手里,还说不准,不过你们是一条线上的,这可是不假,就冲着这个,今天我们就放不过你!” 话声出口,倏地向下一个折腰,已把紧插在双膝的一双手插子拔在了手上。哗啦一声,黄元甲的一把链子枪也掣了出来,紧接着哗啦啦一阵子响,缠在了右胳膊上,身子骨向下一蹲,霍地矮下了半尺,一双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直向简昆仑盯着。一掌开山谢威可也没有闲着,随着他张开的两腋,呼!雄鸡也似地翩然掠起,落身于一张长桌之上。 倒是只有他还没有掣出兵刃。 三个人六只眼,精气内蕴,各具狰狞。 明眼人如简昆仑一眼即已看出,对方这个三人阵仗,正是传说中的一个内三才,又称三翅飞鹰,厉害之处在于,即使局限于极小的空间,也能如意施展,一经施展之后,三个人首尾相衔,结结扣环,宛若鹰之展翅,乃至将敌人堵向死角,转动皆难。立刻,便有一股凌人气机,充斥于眼前船舱,劲道所过之处,两侧舱壁咯吱吱震动有声,可以想知,劲道该是何等惊人了。 七老太爷呵呵一笑,说:“好,好……不管,我不管。”身子一转,便到了朱蕾一边。 简昆仑心头一惊,待将向朱蕾身边欺近的一霎,对方那个凌厉的三才阵势已自展开。 呼!一股疾风发自侧面,银光璀璨里,黄元甲的一条链子枪,已兜头直落而下。几乎在同时,简昆仑手中长剑已脱鞘而出,有如一道银蛇,铮然作响声中,已与对方链子枪尖迎在了一块。这一剑功力内粹,更何况长剑月下秋露原就是一口宝刃。随着爆起的一点星光,链子枪的枪尖,已为之削下了老长的一截。 像是早有先见之明,紧接着一剑之后,简昆仑整个身子刷地一个疾转。便在这一霎,迎着了公冶平的一双短刃,叮当脆响声里,公冶平身子已旋风似地飘了出去。饶是这般,左手短刀,亦为对方手上宝刃削落一半。 却在这一霎,一团黑影,陡地自空而降,显示着一掌开山谢威偌大身躯。这个人外表粗鲁,其实细致精明。眼前一式出手,确是透着高明。随着他落下的身子,有如收翅巨鹰,一起乍落,正当简昆仑头顶之上,一只右掌霍地张开如箕,带着沉重如山的一股巨大力道,直向简昆仑头顶直叩下来。整个船身,在他掌力之下,俱为之大大摇荡起来。 简昆仑陡然吃了一惊。却是没有想到,在这般窄小的空间,对方竟然如此施展! 眼前情形,绝非偶然,小小船舱,竟然安排了如此一个三才阵势,看来早已在对方的预算之中,若谓七老太爷之纯然不知,哪一个相信? 黄元甲、公冶平兵刃虽双双受损,却并不表示他们的能力受损。 眼前这一式金龟罩顶外带着两肋插刀的突然切入,配合着当前地势,真可谓缜细凌厉,天衣无缝。 陡然间,黄元甲、公冶平已然撤出的身子,一左一右,在一个奇快、整齐而划一的动作里,闪电般地切了进来。三方一式,雷霆万钧,堪称猛厉之极。 顾上失下,顾左失右,顾左右便又保不住头顶,唯一当前一面,却又是一个死角。 这一切只是在一霎间,才有所发现,以简昆仑之深厚沉着,亦不禁为之惊出了一身冷汗。 三面巨力,同时猝临,简直像是一个大铁罩,一股脑当头罩落。 简昆仑蓦地警觉到形势的险恶,远非自己的预估,若非自己能在一招举手之间,同时力拒三力,便免不了本身为对方所乘。 他绝不甘心为此受制!一个奇妙的念头,电也似自脑中闪起,便是当日困居万花飘香于邻舍飞红小筑承教于柳二先生的一式奇妙身法。 刹那间,他修长的躯体,有似一条巨鳝般的滑溜,在拉长而扭曲了的一个大乙字形的姿态里,突地逸出。却是千钧一发,险到了极点。 砰地一声巨响中,谢威当头而落的开山掌势,击向地面,随着喀嚓一声爆响,地板上落下了斗大的一个窟窿。若非隔着这层地板,保不住船也被他弄沉了! 一时间船身大动,哗啦啦洋溢而起的浪花,把两侧船舷都弄湿了。 呀!一声娇呼,出自朱蕾的芳唇,便自歪斜着倒向窗棂。 简昆仑闻声而惊,待将向朱蕾袭进的一霎,猛可里一只奇异的手掌,直向他当胸拍了过来。 妙在这只手的全然无声。事实上,更厉害却在于它的伺虚而入。怎么也没有料到,惊魂未定的一霎,蓦地却又来了如此一只怪手。 说是怪手,并无夸张。一片珠光宝气里,这只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的圆胖手掌,几乎全然无声地已拍向简昆仑胸前。 同时间,眼前闪现出七老太爷那张胖嘟嘟的国字形脸影。 这张脸,却已不再微笑,代之而起的,是无比阴森、杀气盎然。像是舞台上,变戏法儿师傅那样的一只魔手,配合着五色璀璨的一片奇光异彩,七老太爷的这只胖乎,看起来简直是三只手。就算在平常时候,想要化解他的这一式奇招异手,也非容易,更何况简昆仑这一霎的惊魂未定,或是受惊于朱蕾的那一声娇呼,总之这一霎的形势,对于简昆仑却是大大的不妙!俟到他忽然发觉时,情势已有所不及。 更有甚者,身后的那个三才阵势,再一次所兴起的凌厉攻势,其势有若狂风,自背后紧叩脊梁!无独有偶,七老太爷另一只胖嘟嘟的手,却向他长剑上拿捏过来。 各方形势的演变,迫使着简昆仑这一霎的败北。便在长剑抽回,闪身迂回的一刹那,左面肩头上一阵奇痛,为七老太爷拍中了一掌。 以七老太爷的狠毒用心,恨不能一掌便结果了他的性命,是以酝酿良久,用了十足内力,这一霎的乘虚而入,只以为定能击中对方心腹要害,万万没有想到,在此四面围击之下,对方仍有旋转余地,以至于十拿九稳的出手,百密一疏,仍然有了差失,未能击中对方前心要害。 饶是这样,却也非同小可。只觉着一阵奇痛钻心,简昆仑仿佛是左面整个肩头连骨头都碎了。 偏偏是身后的三人联手阵式,所汇集的一股狂流,紧叩脊梁,这般情势迫使得简昆仑腾身而起,带着一声凄厉的长啸,倏地掠身长窗。终是伤势不轻,提力不继,扑通! 水花四溅,淹没于疾流骇浪之中。 第十八回 恨别怅惘两依依 江流湍急。 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前流画舫,已是烟波浩渺,追寻已远,纵有万般不忿,亦是无可奈何。 七老太爷这一掌堪称厉害之极,换在另一个人身上,怕是早已骨碎筋摧,真气涣散,如是便只有死路一条。 简昆仑识得厉害,虽是在疾波浊流之间,却强自把一口真力压实丹田,左半边身子,既是无能动弹,只得拨动右腕,顺着水流之势,取向岸边,再下去十数丈远近,总算攀着了江边石块,乃得定住了身子。所幸这一带,荒僻无人,岸边野草蔓衍,总有三尺来高,足足藏得下一个人来。 简昆仑将长剑插落鞘里,试着用半身移动,爬行上岸,小小一程,已痛得汗流浃背。 只得躺下来,频频喘息不已。 这时的他,已不复先前之潇洒,十足的落汤之鸡,全身水湿不说,再为地上泥沙一染,真是狼狈不堪,那样子简直像个鬼。 仰视白云,朵朵洁白……除了隐约可闻的淙淙流水之声,四周环境那么出奇的安静。 但是,简昆仑的心境,却是无比紊乱。 忘不了朱蕾临危一瞬间的那一声娇呼。 忘不了惊鸿一瞥间,她所留下的袅袅娇姿。 简昆仑恨不能立时跃身而起,追上那一艘船去……他却只能躺在这里叹气。 便在这一霎,耳边上响起了一阵疾速的马蹄声,像是有十数骑之多,沿江而下,忽然停下来,简直就在身边不远。十数匹牲口的嚼环、响鼻……甚而骑在上面人手中兵刃的磕动之声,清晰可闻。简昆仑心头一惊,立刻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一霎对他来说,可真是性命攸关。当下一面运气活血,期能尽速打通左面半身血脉,一面凝神倾听,小心着眼前的动态发展。 只听见一个粗壮声音道:“就在这附近一带,跑不了的,谢虎,你骑马下到江边看看去!” 被称为谢虎的那个人答应了一声,立即策动坐马,蹄声得得地向江边移去。 这一切就在简昆仑身边不远,马蹄声声在耳,估量着顶多不过十来丈远近。 所幸是沿江一岸的野草杂花,简昆仑躺在那里,只要不出声音,一时还不致为人察觉。 先时那个粗壮的声音,又继续道:“还能跑到哪里?一定在草丛里面,你们分头给我找去。”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策动坐骑,向着草地里一路巡行过来。简昆仑略略道了声: “苦也!” 原指望真力运行之下,血脉可以畅通,却不知七老太爷这一掌,真力内聚,肩肿间气血已为他一掌拍散,以简昆仑功力,自是不难聚结恢复,却也不是马上立刻之事,偏偏眼前这步劫难,迫在眉睫,又将如何是好? 耳听得蹄声震动,渐渐接近,贴耳地面听得更是清楚。简昆仑强支着半边身子,略略抬起头来,就着草隙向外张望了一下,立刻伏了下来。原来是跨马长戈的一行兵勇。 分明是登舟之前所邂逅的一路人马,却不知怎地又回来了?抑或是根本就没有离开? 自己此行原指望招来外敌,用以对付狡黠的七老太爷,迫使他现出本来面目,偏偏对方技高一筹,引来官兵,不但击败了万花飘香一面,更将自己与朱蕾诱上贼船,乃致于落得如此地步,想来固然咎由自取,七老太爷之老谋深算,却也不能不令人佩服。厉害之处,在于他不在大军围剿的那时拿下自己二人,偏偏绕上一个弯儿,诱使自己与朱蕾自行登舟,中了他的毒计。至于吴三桂手下的七太岁与他如何勾结?这个七老太爷又到底是何方神圣?自己仍然是昧于无知…… 这些念头,一时间纷至沓来,岔集脑海。却是,眼前可不是想这些劳什子的时候,一匹枣红大马,驮着个手持长戈的红缨官兵,一路挥戈斩草,渐行渐近,已来至当前不远。 简昆仑陡然一惊之下,右手紧紧握住剑把。他虽左边半身不便移动,右边半身,却是不碍行事,况乎眼前经过一番真气调理,左脚已不似先时之麻木不仁。急发时之一冲之力,料是有的。 眼前红缨官兵,手挥白杆长戈,一路在草丛里挑拨挥砍,忽地发现简昆仑探出草隙的一只脚。 “啊!这里有人!” 随着他的一声喝叱之下,快速催马上前,手上长戈倏地直向着简昆仑身上扎来。眼前情形,简昆仑倒不欲对他出剑了。红缨官兵长戈一刺不中,却为简昆仑反手一攀,抓住了长戈的木杆,就手一抡,空中飞人似的,已把这个红缨官兵给抡起当空。 噗!一头栽下来,便昏死过去。 却是眼前已惊动了多人。乱嚣声里,十数名官兵纷纷策马,自四面八方一拥而上一齐集而来,十数把闪灿刺眼的长戈,布成了一片光网,齐指向简昆仑全身各处。他却偏偏不甘服输,虽说是半身不便移动,却也骁勇可贾。借助于右面腿肘的一弹之力,呼! 飞身而起,同时间长剑出鞘,挥洒出一天银霞。 一片叮当响,多人长戈为之生生折断。乱马叫嚣声里简昆仑已飞身跃起,一跃三丈落身于战圈之外,身子歪斜着一连踉跄几步,却又倒了下来。 再一次的呼啸声中,大队人马又赶了过来。 简昆仑身子虽倒卧地上,却也余勇可观,即在他长剑运施之下,一连三个长戈官兵,俱为他劈落马下,各自负伤不轻。 终是他行动不便,落在对方官兵第三度围杀之下。那是一面丈许方圆,棉绳编织的巨大绳网,原来用做两军对仗时飞擒对方主将的,韧柔有力,一经网中,十九无能脱身。 简昆仑虽有一身盖世神功,奈何半身瘫痪无力,无异废人一般,一经为对方飞网罩中,真个是一筹莫展,挣扎半天,却也脱身不得,一霎间,众兵勇虎扑直上,刀棍齐压之下,终使他无能施展,动弹不得。 一身五花大绑,简昆仑被置身一辆双辕二马的车厢里。 随行除了两名持刀武士之外,便是一个留有山羊胡须,年在四旬之间的矮壮军官,此刻他模样极其得意,正反复观察着手上的战利品——长剑月下秋露。 冷森森的剑光,映照着他粗犷却十分狡猾的脸:“好剑……嘿嘿……好好……” 赞了几声,便自还剑于鞘,插向自己身上。 “小兄弟,冲着你送给我的这把好剑,刚才你砍伤我手下的这笔仇,咱们就一笔勾销,一路之上,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跟我们捣蛋,我绝对不为难你,要酒有酒,要肉有肉……” 说着说着,他便像是鸭子那样呷呷有声地笑了起来,打着一口湖北腔调道:“等着地方一到,把你一交,你是你,我是我,该是多好。要是你不听话,像刚才一样给我捣蛋,那可就对不起你啦!嘿嘿……” 车声辘辘,顺着眼前这条官道,直向下走。 矮子军官似乎对于这件差事极为得意,话也就不打一处来。 “听说你是打前面七老太爷那号官船上跳下来的,什么人你惹不行,单单要去惹他?” 于笑了几声,他翘起了二郎腿,频频摇动着道:“这个老东西,别说是你了,就连我们王爷都怕他,也不知他是打哪里钻出来的?还真有办法,喝五哈六的,要什么有什么,王爷他老人家都听他的,你看,连心爱的座船都借给了他,这个老狐狸……” 说到了七老太爷,简昆仑情绪一时大为激动,实在难以保持缄默,破格便自搭上了腔:“他难道不是吴三桂手底下的人?” “不是,不是……哦……”矮子军官忽然板起了脸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王爷的官印?不过……”一下子他又缓和了下来,拍拍简昆仑的肩头:“幸亏这里也没有外人,老弟……只要你路上好好的,别跟我捣蛋,让我交了差,咱们什么都好说。” 简昆仑冷冷一笑:“我们现在是去什么地方?” “这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矮军官摸着下巴颏儿,贼忒忒地笑道,“反正,再想过以前那种搂着大姑娘的日子,怕是不容易了……” 车行颠簸,蹄声得得,感觉速度甚快,聆听着对方粗俗的谈吐,尤其是面对面打量着对方那张嘴脸,真是比什么刑罚都难受。 简昆仑一面运功活血,期能尽速把身上关节打通,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索,连同着一道绞骨网索,捆扎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为此,却不能不给他打个商量。 “咱们说句私底下的话,老弟,你可别唬我!”矮子军官把头凑近了,“说是那个大姑娘……是什么公主……化装的,到底是真是假?” 简昆仑心头怦然一惊,冷笑道:“什么公主,谁是公主?” 矮子军官先是一愣,立刻世故地呵呵笑道:“得啦——你就别给我装蒜了,要不然七爷那个老狐狸会对她下手?说是皇上悬赏好几十万两银子呢,活该那个老小子走运,叫他发了一笔大财。” 简昆仑心里由不住暗暗地叫了声苦,原来朱蕾九公主的微妙身分,终为对方所打探清楚了,怪不得七老太爷苦心设计陷害。如今朱蕾落在了他的手上,如归为永历帝一案办理,料将是没有活命之机,凶多吉少了。这么一想,真个心似刀扎,简直坐立难安,却也由此可以判定,自己终不会与她同囚一处,若是听令眼前这个小武职解押返回,多半是将落在军方手里,此事既然自始即为那个狡黠的七老爷所安排,以他之老谋深算,焉能留得自己命在?看来亦是凶多吉少,无论如何,第一步是得先逃过眼前劫运之难,才得另做打算…… 偏偏这一身五花大绑,要想从容挣脱,谈何容易? “对不起……”简昆仑注目当前矮子军官道,“我口渴了,给口水喝吧!” 矮子军官一笑说:“行,小事情,来,伙计,弄口水给他喝喝!” 坐在简昆仑身边的一个红缨官兵,立刻将随身的一个竹节水壶解下来,拔开塞子就往简昆仑嘴里送。 却不知车行颠簸,或是简昆仑动荡过剧,一竹筒的水全都淋在了脖子里,较诸先前更是狼狈不堪。 “混蛋!”矮子军官瞪着一双大牛眼,“不会干事的家伙!”便自拿起一块布巾,亲手在简昆仑脖颈上揩拭。 简昆仑一笑说:“不要紧,只是里面湿得难受,若能里面也擦上一擦就舒服了。” 说时,简昆仑一面运息,将身子向内收缩。经过了半天调息,左面气血也已大致通畅,以他气功真力,猝然运施之下,一身棉绳,或可挣断,只是那道钢索却万万挣脱不开,为此,便设下了这个苦肉之计。 矮子军官试着想用手探进他的里衣,却因一身索子捆绑得过紧,不由皱起眉头。 “这个……算了吧,老弟,就忍忍吧!” “把绳子解开些也就行了!” “啊!不行,不行……” 一听要他解开绳索,矮子军官头摇得跟小鼓似的。干笑着便把拿有干布的一只手,硬生生插进简昆仑脖子里,这么一来,便中了对方之计。 原来简昆仑早已蓄气内腹,收势以待,料定了矮子军官有此一手。眼下矮子军官一只左手,用力探进了简昆仑捆有钢索的里衣,简昆仑不动声色地运气向外一胀,这一下子可好了,矮子的手拔不出来了。 岂止是拔不出来,简直连动都不能动了啦。 “咦……啊呀呀……这是怎么回事?” 又急又使劲儿,越急是越拔不出来,弄了一身的汗。 “这……玩意儿……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他奶奶的……咦?” 越来越紧,累得矮子军官一头大汗,头上青筋暴跳,那只手简直就像是被铁给焊住了,哪里移动得了? 两个兵弁见头儿这般狼狈,一时也都急了,纷纷站起来,合力帮着他向外拔手,却是一任使出了全身之力,也不能拔出分毫,惹得矮子军官哇哇大叫。 “咦……邪了,邪了,真他奶奶的邪门儿……” 一时口不择言,什么脏话都出来了。 三个人使出了浑身解数,连吃奶的力量都用完了,那只手偏偏就是拔不出来。 “慢着……慢着……伙计……” 阻止了两个兵弁的继续用力,矮子军官脸色惨变,再用力拉扯下去,他的那只胳膊非得脱臼不可。 “这……兄弟,别是你跟我闹着玩儿吧……得!哥哥我认栽了,就别耍着我玩儿啦……你就饶了我吧!” 矮子那张脸,虽是在笑,可比哭还难看。 简昆仓冷冷说:“是你在耍着我玩,怎么说我在耍你呢!你们自己捆绑得这么紧,又怪得了谁?” 矮子军官又用了半天力量,仍是没有用,想想确实也别无良策,只得挥动左手,由身上取出了钥匙,交给身边手下,眼睛却看着简昆仑,冷冷笑了一声。 “兄弟,你可是给我想明白着点儿,要是想玩什么花招,可怪不了我手下无情!” 随即面色一沉,向着手下大声叱道,“他要是敢有任何行动,只管给我下刀,格杀勿论!” 两名弟兄各自大声应了一声,倏地亮出了腰刀。 这般情景看在矮子军官眼里,一时平添了无限信心,随即试着用手里钥匙,打开了简昆仑身上的锁链,试了一下,仍然还是拔不出手来。这都怪刚才捆绑时候,惟恐不够紧,现在却苦到了自己头上,可真是始料未及。当下,即由一名手下兵弁动手,为他解开简昆仑身上绳头,却不知简昆仑早已蓄势以待,绳头儿才一解开,他的一双手,已怪蛇也似地抽了出来,其速度更不知较诸矮子军官要快了多少。 双手同施,快如疾电。 矮子军官哎哟了一声,还不知是怎么回事的当儿,背在背后、方才到手的那口月下秋露,连着一片衣衫,已为对方一把抓了过去。 几乎在同时之间,他的另外一只左手,有如分花蝴蝶,却是兰花妙指,只一下,已拿住了兵弁之一的钢刀。 这口刀原是以奇快速度,直奔他顶门而来,却不知也早在简昆仑的算计之中,随着简昆仑一个飞快的转身之势,一条右腿已飞踢而出。 这一脚更是奇妙,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了另一名兵弁的眉心,后者一口朴刀才递出了一半,却只觉眼前一黑,一个倒翻筋斗,已自马车上翻了出去。 一霎间,好生热闹。正在奔驰的马车,忽地收住了缰绳,车轱辘团团打转,喧腾起半天的黄尘。 大群兵勇,四面八方齐涌而上。 随着另一扇车门的敞开,那个先时递刀的兵弁,连人带刀,戏台上大趴虎的姿态,一家伙也给摔了出来。 各方叫嚣声中,简昆仑才自缓缓由车厢步出,可不是他一个人,同行的还有个矮子老总,哭丧着一张黑脸,矮子军官可是再也神气不起来了,一面下车,挺着个肚子,却是因为对方手里奇光灿眼的一口长剑月下秋露,就指着他的后腰眼儿上,生怕被扎着了,才致有眼前的一副怪相。 四面簇拥而来的马队,人数不少,足足有二三十个,刀棍在手,弓箭上弦,原待有一番厮杀,只因为头儿落在了对方手里,一时可也就傻了眼。 “别……别……” 矮子老总跳舞也似地摆着两只手。 “你们都……退下去!” 大家伙还是按兵不动。 矮子老总还待大声吆喝,却为简昆仑的一只手搭在了肩上:“用不着,老总,你送我一程就行了!” “送……” “只一小段路就行了!”简昆仑冷冷地说,“叫他们都退后!” 虽然说左面血脉已通,身子骨却仍然有欠灵活,要想全然复元如初,却还须一段时间的调养。是以,眼前对方这个小小阵仗,对他却也不无威胁,说不得要劳驾他们护送一程了。 矮子军官在简昆仑长剑逼使之下,哪敢不依?嘴里唯唯称是,向着四面手下,一时大声喝斥起来。 前行一程,眼前来到了一片桃林。简昆仑回头看了一眼,幸而不见有人跟随,这才略放宽心,矮子老总却是心里发毛,怕得紧。 “老弟……还不行么?” 简昆仑也不吭声,用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掌,强迫他走进了树林。 “这……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咱们摘桃子去!” “摘……桃子?” 说话的当儿,两个人已进了树林。树上果然结满累累桃实,只是青青的还不到成熟时候,自是吃不得。 践踏着一地的残枝败叶,又走了一程,简昆仑霍地定下了脚步,叱了声:“滚吧!” 矮子老总直似皇恩大赦地应了一声,回身撒腿就跑,跑了一程,容得双方不复再见,才自站定,回身破口大骂起来,想到走了人犯,眼前的不能交差,矮子老总的气可大了,一时连对方的祖宗八代,什么脏话都骂了出来。 简昆仑只当未闻,继续前行。 矮子老总越骂越火,先是数说对方的不够义气,让他回去不能交差,什么英雄,狗屁都不如,接着甚而更脏更下流的话,一串串蹦豆儿似地大举出笼,言词之污秽,简直不忍卒听。 他这里叉着腰,泼妇骂街也似地正自向天发泄,猛可里一只沉重的手掌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啊!” 只当是简昆仑地去而复还,矮子老总突地收住了嘴,一时直吓得魂不附体,差一点躺了下来。 那只手仍然落在他肩上,却是分量越来越沉,看看吃受不住,矮子老总才自抖颤颤地转回头来。 林子里光度不强,这个人脸上更蒙着块布,只露出一双精光灼灼的眼睛。 “我的爷……” 瞧着那身段眼神儿,还真跟简昆仑差不多。矮子老总惊叫一声,直觉着这就要下跪了。 “无耻之尤!”那人沉下了声音冷冷说道,“人家放了你,你反倒神气了,却是饶你不得。” 话声出口,那只落在他肩上的手掌,忽地一紧,直似一把钢钩,深深地陷进了矮子老总肩上的皮肉之中,直疼得他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 紧跟着这人五指着力之下,耳听得咯咯骨节声响,矮子老总整个右肩骨节,竟为之生生折碎。 随着这人松开的手,矮子老总惨叫连声,便自歪身沉肩一溜烟也似地跑了。 林子里黑得紧,那人脚下不复再停,一只手拿着满结桃实的树技,缓缓前进。走了一程,霍地停下了脚步。 简昆仑却已在眼前等着他了。 双方距离丈许,隔着一丛桃叶树枝,却无碍彼此的视觉,四只眼睛甫一接触,便自紧紧地吸在一块。 “矮子可恶,终是小人,为此脏了足下的玉手可谓不值!”简昆仑抱了一下拳,说声,“谢啦!” 那人一双俊朗的眼睛,在简昆仑身上转了一转,有些迟疑地说:“刚才见你出手,想着你会来此,便先一步在这里等你,果然没有猜错,你真的来了!” 语气斯文,吐字清晰,话声一落,这个人陡地跨前两步,与简昆仑正面相接,显示出强力的敌对之势。 简昆仑瞧着他微微一笑。 “贵门真个消息灵通,无孔不入,看来我已是无能摆脱。眼前狭路相逢,李七郎,你又如何打算?” 那人呆了一呆,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就势抬起了手,拉下了脸上黑巾。一张姣好俊秀的脸,随即现了出来。 可不是李七郎,又是哪个? 即见他俊秀的眼睛,颇是有情地在简昆仑身上转了一转,轻轻颔首道:“怎么你的耳朵就这么尖,一听就知道是我?” “七郎兄别来可好?”简昆仑随着又哈哈一笑,“此番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惶恐万状,那是因为,这个李七郎,一身武功剑术,颇是了得,较之时美娇等一流高手,绝无稍让,且为飘香楼主人柳蝶衣身边第一爱将,为何连他也差了出来? 仅仅是为了对付自己?九公主?还是……这些念头,一经岔集,顿时难以持平,而显现出急躁不安。但是大敌当前,却使他不得不强自镇定。 对方李七郎,一派斯文地微微笑着,显示着他惯常女孩儿家那般的神采韵致…… “这还要问么?”他说,“当日你离开飘香楼,柳先生气死了,是他老人家颁下了旨意,无论死活,都要抓你回去,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也放不过姓朱的!” “朱由榔?” “嗯?”李七郎眨了一下眸子,“还有他那个妹子:九公主——朱蕾。” 简昆仑固是闻声而惊,李七郎脸上的笑却透着神秘。这个人非只是外貌有女子的娇娆,即使内心,也有少女一般的纤细。 “啊……”他随向简昆仑微微一笑,“说到这个九公主,简兄,你可认识?” 简昆仑凌厉的眼神,直直向他逼视过去。这个问题,不屑置答。李七郎的明知故问,正自说明了他不正常的心性。 突然,他兴起了一个意念,倒是为着朱蕾暂落身于七老太爷之手而不无庆幸,若是落在了这个李七郎的手里,不知将又是一番如何情景? “简兄,你似心有所思!”李七郎娓娓道来,“莫非在想什么人?” 他随即又一笑接道:“其实你大可不必,眼前落在那个老不羞手里,应是再安全也不过,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所谓的老不羞应该指的是七老太爷。一切的讯息若出自李七郎嘴里,应是深深可信。 他们万花飘香一门,对于江湖事简直无所不知,一些所谓的古怪、奇怪人物,在他们那个庞大的组织刺探之下,简直无所遁形,势将现出庐山真面目不可。 那么,七老太爷究属何方神圣? 他的眼睛已代表他的询问。 李七郎却又是体察入微…… “那个老不羞如今气焰极高,就连平西王吴三桂,也要让他三分,你可知他的真实身分?” “不知道……”简昆仑摇摇头,他真的不知道,便自实话实说。 “外面只知道他是一个阔气的珠宝商人,哼……”李七郎脸上现着不屑,“我们把他摸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的身分是:当今皇朝顺治跟前的一个大红人,皇朝十三飞卫的头子,九翅金鹰口锡,却是化了个七太爷的名字,招摇各处。” 简昆仑这才心里明白,一时愧恨交集,作声不得,其实这一点,他也曾怀疑到了,总是七老太爷诡谲深沉,掩饰得体,才自着了他的道儿,现在由李七郎嘴里说出,证明他来自大内出差,九公主朱蕾不慎落在了他的手里,下一步当为解押进京,以此老之狡猾深沉,料当有一番隐秘部署,如何能由他手里把朱蕾平安救出,该是当前之急,刻不容缓之事了。 偏偏万花飘香一面,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也来凑趣,眼前的李七郎,更是诡异莫测,亦不容掉以轻心。 简昆仑心里真个苦也。 “承情你具实相告!”简昆仑目光冷冷向对方望着,“七郎兄你请示行止吧!” 虽说是左面半身行动不便,他却也不愿向对方示弱,说话时右手已紧紧握住了长剑剑把。他甚至已考虑如何先发制人,便是在对方未发之前,陡然以长剑制敌右侧,对方稍有疏忽,便可就势进身,以无比剑气,使之重创。此举虽稍嫌不光明磊落。用于出手一向对自己示惠留情的李七郎,更似过于无情。但是,处非常之境,当施以非常身手,不如此不足以脱身成事,虽落薄幸之名,也说不得了。 一霎间,眼前充斥了森森剑气。 李七郎却望着他神秘地笑了,一面挑动着长长眉毛:“你的心意我清楚得很,别忘了在飘香楼一段相处的日子……虽然只是短短几天,我对你却心有灵犀!” 简昆仑陡然吃了一惊,终不成自己此刻所想,亦为他所测知! 李七郎冷冷说道:“你想攻击我的右侧一方,出其不意向我侧面出剑,可是?” 简昆仑看着他呆了一呆,一时无以置答。 李七郎笑了一笑:“认识柳先生的人,都应该知道,他的剑术非但奇妙莫测,更奇妙的却是他对敌人的感应,你此刻身势虽然没有移动,可是心催气施,剑气已有所趋施……我仿佛已觉出你将要出手,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为什么?”简昆仑心里不禁深深折服,毕竟自己对于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的认识,只及于肤浅一面。姑不论柳蝶衣之神奇莫测,只是这个李七郎,就非比寻常。看来他已尽得柳蝶衣心法传授,再无置疑。 难在眼前的被他看破心机,终不好重施故技。就动手过招来说,显然在未战之先,自己已屈居下风,却是如何是好? 李七郎说:“那是因为我终不相信你会是无情之人,而且这种出手方式,也大欠光明磊落。” 简昆仑一笑说:“说到光明磊落,贵门时姑娘,当日如何迫使我束手就擒,想必你也有个耳闻,而此剑主人崔平,崔老义士的死,也就更……” 他的眼睛不自禁地落在了手上月下秋露这口吹气断发的古剑上。 一霎间,他想到了玉剑书生崔平崔世伯的死,内心如同刀扎,下意识里兴出了无比仇恨。 不只是柳蝶衣一个人,整个万花飘香都当是自己的仇人。 李七郎忽似吃了一惊,他的感觉确是微妙之极。 斜着身子,他向左面跨出了一步:“简昆仑,你出剑吧,看看是不是能胜得过我?” 说着李七郎脸上弥漫了甜甜的笑容,总让人感觉着,如果这么美而甜的笑靥出现在一个女人的脸上,该是如何迷人了,而他——李七郎,却是个男人。 “我们总是没有好好的比过……” 一面说时,他随即掣出了身后长剑——一道漾漾青光,闪在当前。陡然使得简昆仑认出来,正是当日柳蝶衣假手李七郎与自己搏斗时所持用的那口名贵的宝刃。不期然,如今这两口宝刃又相逢了。 简昆仑剑吐中锋。 李七郎剑压腕底。 双方对面而立,目光凝视。却有一团徐徐的风,起自二人身前脚下,在眼前缓缓打转,惹得地面上落叶刷刷作响。 一霎间这片林子显得出奇的安静。 李七郎微微一笑说:“接剑吧!” 便自递出了手里的长剑,这一剑极是缓慢,直取向简昆仑前心要害。 看来虽是如此,简昆仑却不真以缓慢视之!随着李七郎递出来的剑势,森森剑气直溢向四面八方,此时此刻,只要任何一方有所反应,他缓慢的剑势,都可能在一霎间变为雷霆万钧之势。 简昆仑曾两度与他交过手,多少知悉一些他出剑的路数,只是眼前这一式中手,却显然大异寻常,看来确是实力的一击。 似乎也只有实力的一拼。两口剑看来一样的缓慢,渐渐居中而近。闪烁的剑光分外刺眼,看看已几乎接触到一块,蓦地却分出了高低之势。 简昆仑的剑居高,直刺李七郎眉心。 李七郎剑居低,扎向简昆仑下腹丹田。 看起来势子一样的猛,一样的狠。 却不知怎么一来,双双都走偏了,却是疾如旋风,各走偏锋。 叮!叮!宛若银铃也似的两声脆响,显示着双剑的两度交锋,便自一个半圆的弧度,双双拉开了剑势,绕向另一个方向,展开了另一个回合的交手。 李七郎长剑直劈,取向对方后背。 简昆仑反臂以迎,当!架开了他的剑锋。便在这一霎,李七郎猛地袭身向前,扑向简昆仑右侧方,长剑运施内气,化为大片光雨,在他抖动的剑势里,简昆仑右面七处大穴,俱在他的照顾之中。 这一次出手,大大显示着李七郎的功力不凡。 简昆仑心中一凛,却也激发了他的雄心壮志,用一面斜阳剑势,与对方极具实力的一接。不意转动的当儿,才自觉出左面半身,大是有欠灵活。非仅如此,即使真力运行也力有未逮。 一惊之下,吓得他打了个冷噤,脚下由不住一个踉跄,只觉着肩上一阵奇寒刺骨,只以为被对方剑锋所刺。 却是险到了极点。 随着剑尖的微微一偏,改刺为压,按动之间,李七郎颀长的人影,已拔起来丈许高。 一起又落,飘身于丈许以外。 一丝惊吓,显示在李七郎脸上:“你身上有伤?” 简昆仑哼了一声,颇是有些意外地向对方望着,想不到对方在足以取胜、性命攸关的俄顷之间,竟然对自己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却是为何?一霎间,简昆仑面现悬疑,却是迟迟不语。 第十九回 却道七郎好风情 李七郎往前面走了两步,压住长剑道:“你怎么不说话?是谁伤了你?”一抹关怀之情,现诸在七郎颇为俊秀的脸上,谁能料想到,瞬息之前双方犹自兵刃互往在做殊死之战,这一霎却竟然有了如此微妙的变化? 简昆仑冷冷一笑道:“何必多问?”长剑再指,道了声:“请。” 李七郎只是睁着一双异常明朗的眼睛,频频在对方身上转着,先时的轩昂战志,只因为一念顾忌到对方身上的伤,瞬息间已打消了个干净。 非仅此也,他更似有无限关怀,万般惜怜……透过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径自向对方传送了过去。 这一切,俱为简昆仑所忽视。他犹自接剑以待,直到他忽然洞悉了对方根本没有再出剑的意向之后,才缓缓垂下了手里的长剑。 “为什么中途停住?”简昆仑似有受辱之感,“别以为我半身负伤,就真的不堪承教。不信你放剑过来,再试试看?” 李七郎清澈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心里却似在想着另一个问题。“到底又是谁伤了你呢?”长长的眉毛挑动了一下:“是了……定然是那个化名七老太爷的老奴才。” 语气间,竟似自毁立场,而与简昆仑站在同一战线,同仇敌忾了。 简昆仑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当地一声还剑于鞘。 李七郎才似忽然有所触及,向着他微微一笑:“不是我对你剑下留情,而是你身上的伤……有一天等你觉着完全好了,我们再决一胜负,也还不晚。” 一面说,他随即把长剑插落鞘内。 简昆仑点点头说:“一言为定。”便掉头而去。 走了几步,回过身来,却是李七郎颀长的人影,仍自站立原处,心中不无怅感。这个李七郎,真正让他无以应付,是个软硬皆难施展的人物。 李七郎在他顾探之下,微微含笑,践踏着一地落叶而前道:“有件事你一定想知道……” “什么事?” “是关于九公主朱蕾的下落……” 这句话使得简昆仑顿时为之一振。 “怎么样?”李七郎说,“我一猜你就有兴趣!”他似乎略作犹豫,遂自做了决定,“好吧,我们不妨来比赛一下,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就拿九公主这个人来做个赌注,看看谁先到手?”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这意思是,贵派万花飘香也打算对公主加以染指?” “我们一直没有放过他们!”李七郎说:“不只是九公主一个人,包括永历帝本人,以及他身边所有的人,我们都有兴趣。” 这么一说,简昆仑心里反倒略为宽释,却是因为七老太爷的底牌既为自己所知悉,九公主落在他的手中,辗转入京,不免死路一条,若是万花飘香中途把她劫出来,情形便大有转机。 固然,柳蝶衣野心勃勃,之所以劫持永历帝一家,无非意在挟天子以令诸侯,满足他一己称雄天下的霸心而已,却是可以断言,九公主在他们掌握之中,却不致有生命之险。 问题在于七老太爷到底实力为何?是否敌得过万花飘香之中途出击?这些却是自己所无能左右,却又何妨与对方一赌输赢? 李七郎笑吟吟说道:“其实,这只是你与我个人之间的一个赌注而已,换在别人可就不同了,记住,连你本人都是我们急欲擒获的对象,柳先生已颁下了命令,谁也不敢不遵,这一点你应该是心里有数。” 简昆仑点头道:“多谢你提醒我,想必是时姑娘已然出动?” 李七郎一笑说:“岂止是时堂主一人而已?万花飘香高手如云,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你只是没有见过罢了。” 简昆仑心里微微一动,一个人的影子,蓦地闪向脑海——燕云青。 这位隶属万花飘香两大堂主之一的金叶堂堂主,至今还不曾现身而出,他若是在暗中对自己加害,却是不可不防。 简昆仑决计与李七郎本人在九公主落入谁手这件事上别别苗头,赌个胜负输赢。 李七郎微笑道:“你愿意了?” 简昆仑点点头道:“好吧!我接受你的挑战就是。” 说完,正待转身离开。 “等一等……”李七郎唤住他,“你还不知道我们的赌注是什么?” “是什么?” 李七郎湛湛目神,若似有情地直视着他,目光里却不无执著:“如果你输了,很简单,我要你心甘情愿的束手就擒,同我一起转回飘香楼,今后共事柳先生,永世不心生二念!” 简昆仑愣了一愣,半天才讷讷说道:“要是你输了呢?” “问题就更简单了!”李七郎笑靥不失地道:“要是我输了,便自横剑一死,自刎在你脚前。” “这……又何必?”简昆仑说,“这个赌注太大……也太残忍了……” “你害怕了?” 简昆仑冷冷说道:“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怨,我又何忍置你于死地?” 李七郎一笑说:“这意思是你一定会赢了?别太自信,我不会输的……” 简昆仑冷笑道,“果真如此,你更何忍置我终身于柳蝶衣之下,供其驱使?在我来说,这个罪远比死来得更为可怕,恕我难以苟同!”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自去。 李七郎只是向他背影望着,直到简昆仑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才怅怅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实在说,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却是抛不开对方印在心上的那一条人影…… 乃至于感受出如不能与对方长相共守,宁可横剑自刎在他的脚前。奇怪、可怕的一个意念? 简昆仑返回花鼓楼,已是傍晚时分。 九公主朱蕾既为对方所掳获,自己这个人对七老太爷来说,应是全无兴趣。便是目前这个理由,简昆仑才毫无顾忌地返回。甚而,他脑子还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巴不得对方放不过自己,如此一来,便可大肆周旋,进而由对方身上,探知公主下落。 是以,他非但不要回避,反而更是招摇。 华灯初上之时。简昆仑一袭锦衣,手摇纸扇,翩翩风采出现在四面荷花的湖心亭内。 四面锦绣,人儿熙攘。 却有妙龄少女,手挥五弦,发声新莺,一曲高歌,唱的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时令小调。 调寄清平 东风去了秦楼畔, 一川烟草无人管, 芳树两暗暗, 黄鹏三两声…… 歌声袅绕,清新动人。 简昆仑凭栏独坐,心绪起浮。犹记得昨夜此刻,还与朱蕾在此同餐共饮,一夕之间,便自分离,却不知她现在系身何处?安危如何?这么一想,简直内心忐忑,如坐针毡。 由李七郎嘴里,终使他知悉了那个七老太爷的真实身分——九翅金鹰贝锡。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全无印象,只是当今皇朝的十三飞卫,却在武林中屡有传闻。 此人既居十三人之首,自然绝非无能之辈。 事实上皇朝十三飞卫,亦即当今清帝十三名近身护卫。其权术势焰,想想也可以知道,无怪乎以吴三桂当今王者之尊,亦不得不曲予优容。 简昆仑夹起来一块鳝鱼,入口慢慢咀嚼……思维却只是在九翅金鹰贝锡这个人身上打转。如是对方那一身鲜丽华衣,珠光宝气的满身穿戴,便自清晰现身跟前。这个人的身手,果非等闲。那一掌变化突然,翩若蝴蝶,却兼具飞鹰之势,令人防不胜防,却是力发随意,内涵万钧,真个有一掌山河之势。差一点拍散了简昆仑身上真气,落成了终身残废。 把一盅绍兴黄酒满满灌下喉里,简昆仑只觉着说不出的气闷,左面肩头,为对方掌拍之处,火辣辣直似犹有余痛。便在这时,他意外地看见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也正向他窥伺。 两根手指轻轻拨开垂下的珠串,那人其实原在黑暗之中,只是不知怎么,却为简昆仑意外的发现。 正是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把到口几已下咽的酒,中途忍住,借助于一个回势,全数吐回盅里。这个动作,甚是微妙,除了他自己之外,决计不会为任何人所窥破。 他随即注意到,那双暗中的眼睛,忽然为之消失。 虽然是一个看来不足为奇的小小动作,但是简昆仑屡经大敌,却不敢等闲视之。 这壶酒方才由侍者送来,锡质镂花的壶身保得酒热,善饮的人都知道,绍兴黄酒要烫热了喝才够味道,即使盛暑时候,也不作兴凉饮。 久走江湖历练之人,却也知道,蒙汗毒物所最宜混入者,也正是这类味醇质热的黄酒,一经混合,饮者如非特别细心,简直无能察觉。 却是暗中那一双注视的眼睛,忽然使他留下了仔细。于是,这满满一壶美酒,便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悄悄的隔窗付于流水。 某种情况之下,简昆仑似乎有所觉察。他于是作势畅饮一杯,随即摇动了一下早已不见涓滴的空置酒壶。完成了这个动作,便似不胜酒力的样子,倚身座位,等待着进一步的发展。 须臾,穿着灰色大褂的酒保,手托银盘,盘子里托着另一只锡壶,施施然来到了眼前。 “先生,还要酒么?” 简昆仑点点头说了声:“好酒!”便把这壶酒留了下来。两壶美酒下肚以后,他便似不胜酒力地倚身长座,醉倒了。一些细小、琐碎的动作,便自在这个时候,悄悄部署完成。诸如,把一口十分锋利的短刀,藏置腕底。 长剑月下秋露却不曾带在身边,出来之先,便已藏在别处,这一次由于他的自作聪明,反使公主朱蕾,落在了七老太爷手里,对他来说,实是莫大羞辱,受了这次教训,乃使他对任何事都心存仔细,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霎,他倚身靠椅,看似俯脸向下,其实却可经由腋隙,窥知一切。这个动作,似乎并没有立刻引起别人的注意。 耳边上犹自听见卖唱少女的婉转歌声,六角酒亭座客却也不少,行酒猜拳却也是免不了的。乱糟糟的四面八方声音,一直在他耳边上响个不停……才使他觉出,此番装醉的滋味,不大好受。 未几,才有人来到了近前。还是先前送酒的那个酒保。 这时他一面收着酒菜,一面频频向简昆仑身上顾盼,却是不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走过一个人来。 透过腋下空隙,简昆仑清楚地看见这人的下半身子,一件讲究的绉绸子湖色长衫,脚下是茶色缎子的双脸皂靴,很斯文讲究的穿扮。 这身装扮,立刻使简昆仑记起入门时的那位账房先生——尖尖瘦瘦的一张白脸,两只大肿泡眼,人很礼貌。进门时还向自己双手一拱及地,特意示好地称呼了一声:“简相公”。自称姓张,是这里的账房先生。 张先生这时背负着双手,走到了简昆仑身边,来回踱了几步,还特意把头低下来,仔细地向简昆仑脸上看个不已。然后他才直起腰来:“醉是醉了,还不够沉。可小心着点儿!”又道:“好酒性,两壶酒喝得光光的,一滴也不剩!” 旁边一个小伙计说道:“是怎么着?把他抬回去呢,还是就……” 张先生说:“等着,人还没到……” 简昆仑心里一动,又是什么人呢? “你小心注意着,一有动静,马上来告诉我一声!”说了这句话,张先生就迈着八字步,慢慢走了。 简昆仑干脆身子一翻,趴在了桌子上,这个姿势比较更能持久。 张先生吓了一跳,又过来特意地察看了一下,用手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见他毫无反应,才嘿嘿笑了:“行了,这一次够沉了。” 说话之间,脚步声响,走过来两个人。 即听张先生的声音说:“醉了,醉……这家伙真行,两大壶酒才把他给弄躺下了。” 后来的人,一伸手扳过了简昆仑的身子,却见后者一双眸子半睁半闭,目光发直,岂止是醉了,简直人事不省。 后来的两个人,一个秃顶尖颏的瘦子,另一个短发灰眉,双目翻白。 两个人虽是各着长衣,一副斯文打扮,瞧着那眼神儿以及满脸的风尘气息,却也可以猜知绝非一般良善人家。尤其是后者,那个短发灰眉的汉子,一入简昆仑目光之中,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便是烧成了灰,简昆仑也能认得他。 无眼太岁公冶平。 昨日在船上,动手开打,把自己追落入水,便有此人在内,想不到他又来了。 这个猝然的警觉,使得简昆仑为之心头一震,当时真有一种冲动,恨不能立时动手,以奇快手法,致对方以死命。 只是那么一来,显然失却了此番佯作昏迷的本意,且先暂时忍耐的好。 一念之间,便自打消了向对方出手的本意。只是对方既是这等狠厉人物,却要加倍小心,不可不防。 扳住简昆仑肩头的那个秃顶汉子,偏向无眼太岁公冶平道:“是他不是?” 公冶平冷冷一哼说:“没错。” 秃顶汉子哧地一笑说,“听你说不是厉害得很么!也不过如此,两壶酒就放躺下了。” 一旁的张先生咳了一声,插口道:“小人酒里掺的不是一般的蒙汗药,是……” “是我给他的!” 公冶平接上了话头:“别说是他了,就是只老虎,也得睡上三天,不过,话虽如此,对这个人可真得十分小心!” 这句话顿时使得简昆仑心里一动。猝然警觉到这个假瞎子即将要向自已出手,一念电转,立刻反应于丹田内气。 原来他幼时从父亲练习内功,已具真气运行之能,事先若有预防,一经运行之下,除非是极特殊的手法,一般点穴手法,大可无畏。 正是公冶平那句可真得十分小心的话,提醒了他,使他感觉到对方的可能出手,乃致猝然提吸起一股真力,以之遍布全身。 这番措施,方自完成。公冶平已付诸行动——足下微探,右手三指撮如鹤喙,一连在简昆仑身上肩井、志堂、风池三处穴道各点了一下。 秃顶汉子嘿嘿一笑,手势一松,简昆仑便又倒了下来。 简昆仑暗道了一声,“好险!” 若非是他的一点先见之明,此番真个弄假成真,着了对方道儿。 公冶平施展了这么一手,才自宽心,再无恐惧。哈哈一笑道:“这就好了,就算他长了翅膀也是飞不动了,拿酒来!” 张先生拍着手笑说:“快,快,酒菜侍候,给两位老爷贺功!” 一下子擒住了简昆仑这等人物,自是大功一件,少不得要酒菜庆贺一番。 酒菜就摆在简昆仑伏案的同一张桌子上。 张先生奉邀作陪,对二人极尽恭维能事,三个人放言直论,再无一些顾虑。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句句都进了简昆仑的耳朵。 三杯黄汤下肚,公冶平嘿嘿笑道:“这阵子,老子哥儿几个受的窝襄气可多了,尤其是那个老家伙、龟儿子,眼睛里根本不把老子们看在眼睛里,这下子也让他龟儿看看,牛不是吹的!” 秃头汉子哼了一声:“算啦!人家的来头大,没看见吗,连王爷都买他的账,咱们又何必跟他斗?” “斗当然是谈不上啦……今天我非要抓着这个姓简的,就是格老子的要他看看,看看我们七太岁不是草包!” 奉陪末座的张先生,随自插口道:“七老太爷走了没有?这边的房子,还给他老人家留着呢!” 公冶平一笑说:“你最好租给别人吧,他呀,我看是不会回来了!” “这……”张先生讷讷说,“可是他老人家……的房钱还没开呀……” 秃头汉子哈哈一笑:“等着吧,一年半载也许还会回来,少不了你的!” “是是……”张先生随即不再吭声了。 公冶平冷冷笑道:“虽说是打京里下来的,王爷可也犯不着这么巴结他,说句不好听的,真像比对他爹……” “咳……”秃头汉子咳嗽了一声,“兄弟,你喝多了,嘴下留点神吧!”接着他干笑了一声,“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双方互惠,嘿嘿……平常看你挺光棍的,怎么这件事你就看不出来呢!” “双……方互惠?互惠个什么?” 秃头汉子忽然一笑,推开盘子站起来说:“行了,咱们也该走了,天不早了,路上又黑,还带着个活宝贝,喝多了误事。” 公冶平也就不再多说,吆喝了一声:“算账!”张先生只是推辞,无论如何也不敢真的收钱,也就算了。 水声潺潺,船儿摇摇。 简昆仑又睡到船上来了。几次三番,他都想伺机下手,结果了对方这两个狐假虎威的太岁,只是急不得也,有些心中的疑问正待由对方嘴里解开,便自忍了下来。 这条船当然不能跟那天七老太爷借自吴三桂的画舫相比,简直不能相提并论。窄小的船身,顶多不过只能容下十来个人,简昆仑这么一躺下来,更自余地不多,摆上一张桌子,小小船儿便占满了。 桨声欸乃,舟身时有起伏。 这一带黑得厉害,蚊子又多。 简昆仑睡在那里,既不能动,这个罪可是受大了。平素对敌时,轻易不思一用的内气真力,这一霎却不得不施展出来,用以对付脸上的蚊子。 这个办法固然有效,却是耗力太多。 似乎眼前已到了出手时刻,他却仍在有所期待。 萤火虫时明时灭,舱里就只悬挂着一盏破纸灯笼,光度之微弱,也只能略可用以辨物。 简昆仑简直可以睁大了眼向二人直瞪,也不虞会被他们发觉。 “老吴!”公冶平向秃头汉子说,“依你看,那个老家伙他是安着什么心?在王府他还要呆多久?” “这可难说了!”秃头老吴说,“管他们呢!” 公冶平一面用扇子赶着蚊子:“管我是管不着了,只是那个老小子喝五哈六的样子,我受不了,格老子的,我们是跟王爷出差,凭什么要听他的,你瞧见没有!连宝二哥都有点受不了啦!” 宝二哥又是哪个? 简昆仑随即记下了这个名字。 秃子老吴一笑说:“这就对了,你也看出来了不是?凭我们这点子能耐,还不足跟他斗,宝二哥可就不同了,王爷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们两个要是斗上,可就有乐子好瞧了,咱们又何必呢!” 这么一说,宝二哥这个人的身分,大概也就呼之欲出了。 公冶平呵呵笑几声,甚是得意地道:“真有你一手,看你平常逆来顺受,一副不吭气的样子,原来也有你的主意,是打着这个算盘呀!” 两个人都笑了,一面剥着花生、喝着茶。 “对了!”公冶平才似想起来,又问道:“你刚才说王爷跟那个老家伙什么双方互惠?庥质鞘裁匆馑迹俊?br> “这你还不懂?”姓吴的说,“你当王爷真的犯贱?凭他王爷的身分,犯得着去巴结姓贝的那个老头?” 姓贝的,便是七老太爷了——正确的称呼应是九翅金鹰贝锡,这个姓是个旗姓,以此猜测,七老太爷这个人,当是满人,应是无误。 公冶平没有吭声,这一点,他一时还真想不明白。 秃顶老吴不愧比他年长几岁,一双招子硬是不空。 “说明白点吧,一个为色、一个图财,就是这么档子事,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为色……”公冶平怔住了,“难道王爷他瞧上了九……公主那个小妞妞?” “那还用说?” “啊……”公冶平这才似忽然明白过来,“可是……那个小妞是钦命要……犯…… 王爷他?” “什么钦命不钦命?这里到底谁当家?” “啊……”公冶平连连点着头,越想越有理,“原来是这么档子事……可是姓贝的不是打京里来的吗?难道就不防着他点儿?” “这不就是说一个图财吗!”秃顶老吴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为着这个,姓贝的早就带着小妞走了,还在这里瞎蹭个鸟!” “啊……这就对了,对头!对头!”一连两声对头,川味十足。 简昆仑心里的一个疙瘩,总算解了一半,这番掩忍活罪,可算没有白受。 老吴冷笑着说:“看样子,贝老头开价很高,王爷有点心疼,还在杀他的价,再怎么说,人家是个公主的身分,不比前此的那个十面观音,五千银子就打发了!” “可娘娘那一面也不好说话呀!前一次大发雌威,把佛堂都给砸了!” “这……”老吴眯着眼直笑,“谁叫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烧香念佛,放着好好的娘娘不当,光想成仙——有什么用?王爷他老人家天性如此,就好这个调调儿,你能把他怎样?咬他老鸟?” 越说越不像话,姓吴的一口家乡河南口音,跟公冶平的四川话一搭上,可真应上了南腔北调。 公冶平一面剥花生往嘴里扔,一面连声冷笑不已:“怪不得呢,格老子——周总兵那边,已经把人都抓往了,姓贝的老小子硬要来上这么一手,多费上一道事,我是奇怪,原来他个老小子是打的这个主意?我们哥儿三个也被他摆了一道,还真给他卖命……妈的!” 气得他直吐气:“早知道这样,哪个龟孙子给他卖命:妈的,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他一个人荷包里流,我们连一点边也沾不着!” 越说越气,公冶平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那样子真恨不能立刻找七老太爷拼命。 “不行,格老子,找他去把话说清楚了,他为什么,格老子我们为什么?凭什么他一人吃肉,连点汤也不给我们喝?” 老吴说:“算了吧,你还是坐下来息息火吧……” 公冶平用力地拍着桌子:“不行!”一抬头,顿时傻住了。 敢情是一边躺着的那个人——简昆仑,竟自站起来了。 一惊之下,公冶平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坐在他对面的老吴,蓦地瞧出了不对,回身一看,顿时也愣住了。 “不好……”随着公冶平的一声喝叱,右手飞处,手上的一碗热茶,连着茶碗,一并直向着简昆仑身上砸了过来……却在简昆仑鬼影子的一式闪躲里,砸了个空。 呼地一碗茶水,直飞舱壁,啪嚓摔了个碎片横飞。 船身轻轻一颤,简昆仑如影附形的已来到了一人近侧。 公冶平怪啸一声,来不及施展兵刃,右手倏地一翻,用足了力道,直向对方脸上击去。却是简昆仑的一只手掌,也在这一霎同时递出,叭!迎在了一块。 随着船身的一个疾动。公冶平身子蓦地后退了两步,方自开口说了个你字,哧…… 一口怒血,已自狂喷了出来。 简昆仑已不再手下留情,这一掌功力内聚,全系内气真力。虽然未见得有一掌判生死之感,却在与对方一接触的当儿,伤了他的内脏。 无眼太岁公冶平一身功夫,说起来算是挺不错的了,可是今日碰上了简昆仑这个大敌,活该倒霉。 简昆仑这边掌势方撤,他已由不住扑通倒了下来。 秃顶老吴一惊之下,总算明白了眼前是怎么回事,此人叫吴元亮,人称秃鹰鬼见愁。 入王府当差,改称秃太岁,亦为七太岁之一,一身功夫,在七人之间,最是卓越,为人却也在正邪之间,平素并无大恶。 眼前这一霎,目睹着简昆仑的神武,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右手探处,深藏腰际的一口软兵刃十二节亮银鞭怪蛇也似的抖了出来。 银光四颤,铮然作响声中,这条十二节亮银软鞭,抖了个笔直,随着他前进的脚步,直向简昆仑两眉之间眉心一穴疾点过来。出手不谓不快,招法不谓不狠。 简昆仑冷笑一声,身子一个快速疾转,旋风也似的已绕到了老吴右侧。 秃太岁老吴叱了声:“打!”手中银鞭,蓦地自行倒卷过来。反向商昆仑脖颈上绕了过来。 铮!又是一声脆响。 简昆仑的一双手指,迎着了他的鞭身。只凭着这一点之力,真力内聚,乃自将对方一截鞭身忽悠悠地荡开了一边。 秃顶老吴吓了一跳,施出全力,嗖地打了个旋风,跃向船头。 简昆仑却容不得他这般猖狂,船身一起又沉,简昆仑如影附形的已欺身而进。 老吴再施故技,哧……亮银鞭毒蛇出穴,扎向对方心脏,却被简昆仑左手轻轻一抄,抓在了手上。 船身骤然打了个跌,荡起了一天的浪花。 简昆仑的一只右手,已按在了老吴右肩下方——像是当日七老太爷掌伤自己一般模样。这一掌足能拍散对方护体真力,老吴若是没有简昆仑那般深厚扎实的功力为盾,看来足够他在床上躺上半年的了。 扑通!水花四溅,淹没了老吴整个身子,便此一路随着湍急流水,载沉载浮而逝。 第二十回 隔花小犬空吠影 月明星稀,翠湖如镜。 五华山下美景无边。 又复是满月之夜,每一回,简昆仑举头向明月怅望,心里即有说不出的激动…… 九公主失踪已近二十天了。 种种迹象的显示,证诸各类传说,矛头皆指向这里——五华山宫,七老太爷挟公主以自图,此刻正为平西王邸的贵客,公主朱蕾应是没有例外,也在这里了。 简昆仑左思右想,硬是压不下这一口气,一路兼程而下,今夜便是探宫来了。 平西王吴三桂何等气势?这一点无庸多言,自入滇境之始,便已经看了出来。这一霎,仰视山宫,却只见一片亭台楼谢,翠翘曲琼,繁星点点,皆映自琉璃殿瓦,更似耀眼璀璨。 那一道疑是玉质的石阶,气势如龙,一路伸延盘转直上,却有两列千百盏繁灯,石马石兽,间歇其间,将一行山道点缀得更增无限壮观。 却有那执戈持刀的锦衣卫士,鹄守长更,一路而上,为数千百。 即使像简昆仑这等身藏绝技的高人异士,也不敢轻犯其锋。登山之前,切要细细盘量,不得失之大意。 前山不成,简昆仑又自绕向后山。 也是一样。 火光时耸,更见军营的驻扎,行人来去,只听得一声,“口令”的吆喝,看样子不是什么好兆头。 简昆仑又自绕了个方向,改向侧面攀登。 这一面碧森森满是绿竹。 依然有明灯点染其间,却是说不得了,便自选择这里。 简昆仑周身是胆,心念既经决定,再无反悔。 今夜,他特地穿着一套黑色紧身衣,前此为了七老太爷所中的掌伤,经过多日调养,总算已完全复元,这一霎只觉得全身是劲,活力无限。 风引竹梢,悉悉有声。 有一道窄窄石阶,蜿蜒直上,时而掩饰在竹影婆娑之间。沿山一带,虽不失林木葱葱,却有明灭灯火串联其间。乍看之下,宛若一天星辰,撒落在辽阔的天际云海,却是别具姿态。 只是,如果有意做进一步深入观察,即可领略到,那如同星海的一山灯火,其实俱是布防其间的石堡暗卡,驻扎着用以捍卫平西王邸安全的亲军卫士。 简昆仑伫立竹下,盯衡当前形势,越加心怀谨慎,不敢大意。思念中,即见前道灯光晃动,走出来个年老差弁,披着个汗褂,一只手提着篮子,一只手打着个灯笼,一路步履蹒跚,显然酒喝多了。 简昆仑伫立竹下,婆娑树影,正可用以隐身,倒不虑为他发现。 老差弃一路歪行来,却不怕失足滚落山下,一边行走,嘴里也不闲着:“五香牛肉,棒棒鸡,你妈是个阎婆惜……” 也不知是在骂哪一个,看来这一趟子差事,便是专门为采办五香牛肉和棒棒鸡了。 后面一人哑着嗓子大声嚷着:“老曹,老曹……” 前行的老弁扶着棵松树,缓缓回过身子:“啥事儿?” “给捎两斤猪头肉来,张管事家里的要……” 老曹哼了一声:“晓得啦。”回过身子却嘟嚷着:“还给她捎个捶子,问她要不要?”便自晃晃悠悠一路去了。 简昆仑早在他们彼此答话的当儿,施展身法,一连三四个起落,已进身当前。 先时说话那个哑嗓子的人,是个高大的胖子,身上围着油兮兮的围裙,敢情是厨房的一个伙夫。 平西王府人口众多,王爷以次,众口难调,光是负责各房饭食的厨子,就有十来个之多,若加上点心师傅,负责打杂、采买的各类役卒,人数可就大是可观。灶房里炉火竟夜不歇,应付了主子,还得应付奴才。 像眼前张管事家里的一句吩咐,应付不足,便得专人上一趟夜市,时已深夜,莫怪乎负责采办的老曹,嘴里不干不净了。 尽管是早已过了晚饭时刻,厨房里依然十分热闹,七八个灶台,炉火不熄。几名打着赤膊的汉子,双刀齐飞,俎板雷鸣,正在剁肉。 今儿个,上面交代下来,九十六份头儿的消夜点心——鸡肉三鲜馅儿的馄饨,外带甜三角,豆沙包儿。 瞧着这个份儿知道,八成是给娘儿们吃的。 吴三桂本人,他不吃这个,一式葱爆羊肉、酱爆双脆、韭黄肉丝,鲜有花样例外。 来云南以后,中意了本地三和园的篓子酱菜。小米精粥就三和酱菜,简直成了他的日常专食,百吃不厌。 原来吴三桂他是辽东人,武举出身,有一身好功夫,传说这位王爷,有一个持久不易的养生习惯,每天夜里子时,一定要练一阵子功夫,搬动百四十斤的石锁一百次,开二百石的强弓一百次,随后大吃一顿,才自就寝。 刀俎声里,简昆仑一连越过了两层房舍,踏进了王邸内院。 当前一片院子,深邃辽阔,更不知何人所居。 一式繁花高拱的落地罩门,阻住了眼前去势,在拱门两侧,矮小的冬青灌木,一路蜿蜒,形成了形势上一道阻拦,用以区分内外,一般闲杂人等,自是不能擅入。 简昆仑隐身暗处,心里却是举棋不定。 平西王邸如此大的气派,高堂邃宇,连槛层轩,若非轻车熟路、乍然上来,又去哪里摸索? 他这次来,主要为探测九公主朱蕾的下落虚实,对于吴三桂的兴趣不大,至于七老太爷——贝锡这个人,却要仔细谨慎,以免再次着了他的道儿。若是机缘适当,便自下手剪除了这个祸害。 心里正自盘算,却见两名短衣汉子,打着灯笼,由一边岔道走出。简昆仑忙即收身壁下。 打量二人,一色的青巾扎头,各人挂着腰刀,背荷长弓,红色短号衣上印着一个勇字,料是王府例行巡夜查更的两个把式。 这类事极其无聊,惟其每日例行,更为日久生厌。 两个人一路行来,嘴里胡乱说着闲话,目光所及便只是灯笼照射方丈之处,却不意简昆仑这个要命煞星,忽地自暗处闪了出来,二人突地一惊…… “是谁?” 其中之一,拔刀不及,已被简昆仑飞起右手,点中腋下,蓦地双腿一软,便自倒了下来。 另一人刀势方自掣出了一半,只觉着肩上一麻,已为简昆仑一只左手抓了个结实。 随即,这口刀便自到了对方手上。 “你……是谁……干什么……” 这口刀随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吓得这人头上青筋直跳,全身连连战抖不已。 “想活命就照实直说,要不然管叫你人头落地!” 话声出口,刀势加力,锋利的刃口,几乎已经切进了他的脖子里,便只得一连口地讨起饶来。 简昆仑右脚挑动,把地上被点了穴道的一个,挑落暗处,就势把地上的一盏灯笼踏熄,刀势前送,迫得这个人不得不移步向前,走向暗中站定。 “把灯吹了!” 那人还真听话,刀既架在脖子上,吹灯笼还真不方便,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方自弄熄了。灯笼既熄,黑黝黝一片,啥也看不清楚,倒是那口刀,冰冷的刀锋接触在脖子上,令人印象深刻。只觉着两片牙骨连连战抖,要不是简昆仑一只手用力地抓着他,这个人真个软了下来。 “有一个新来的姑娘,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哪……一个新来……的姑……娘?” “有个叫七老太爷的人,现在哪里?” “谁……是七老……太爷?” 虽是在暗中,简昆仑却也把他打量得很清楚,这两句话料是不虚。 转念一想,七老太爷只是贝锡寄身江湖的一个称呼,这里是平西王的府邸,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大爷的呼唤? 再说王府女眷众多,只是丫鬟婆子,每日更换都应不在少数,对方不过是巡夜的一个把式,如何弄得清楚? “好吧,我只问你,王爷现在哪里?” “这……”发了一阵子怔,这人才点头说,“刚才在大厅看戏……说是散了……现在哪里……可就不知道了。” 这几句话,想来也是实话。 “好吧!”简昆仑冷冷一笑,“那就麻烦你一趟,头前领路,带我到大厅去吧!” 刀势一紧,轻叱一声:“走!” 走了几步,简昆仑站住脚道:“还有多远?” “远着……咧……”一只手往前面指着,“还得绕过七八层院才到。”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清楚一点!”随即松下了刀,改比在对方肚子上。 这人连说带比,总算把大厅所在说了个清楚。 简昆仑打量着他,冷冷说道:“今天夜里,你用不着查更了,就睡在这里吧!” 这时右手突翻,已点中对方肋下麻昏一穴,这人和他那个同伴,身子一软,便自瘫了下来,随即人事不醒,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简昆仑施展轻功绝技,按照那个巡更把式所示,一路兔起鹘落,来到了前院大厅。 却是晚了一步,正如那更夫所说,宴会已然结束。 此时此刻,大厅里灯火阑珊,早已曲终人散,偌大的厅堂里,只几个仆役婆子,正在收拾桌椅残局,彼此相互调笑,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简昆仑侧身殿廊,隔着一片轩窗向里面窥伺,由于厅堂广大,且多拱柱。玻璃屏,喷金兽,古董玉器,摆设既多,极易障身,倒也不愁为人发觉。 却见厅堂地势极大,足可容下数百人盛宴,绕厅四周,设以环梯,一路迂回而升,皆铺着鲜丽藏毯,整个大厅,就其地势之高低间异,点缀着数百盏不同形状的各式宫灯,雕梁画栋,绣槛文窗,翡帷翠幔,极具富丽堂皇之能事。 厅内设有仿似盛朝天子的四方雕楠玉座一方,仅差着没有雕龙附凤而已;居中偏后的丹墀玉池,想是用以歌舞献艺之所,两厢乐台,琳琅满目,举凡笙管萧笛,丝竹琴瑟,应有尽有,左面金钟,右面玉磬,较之宫廷的中和韶乐,亦相差无几。 料想着吴三桂在此接见属下百官,或颁发旨令,金钟响、玉磬鸣的一番盛况,或是夜宴观舞,千灯齐明,玉池献舞的一番旖旎风光,该是如何一番景况?所有的这一切,无非只是为满足他一个人的权势威望、声色之欲而已。 对于吴三桂的强颜事敌,卖主求荣,冲冠一怒,只为红颜故事,天下志士,无不嗤之以鼻。任何一个稍有血性的人,都应不齿其人,简昆仑更不例外。 看着看着,简昆仑情不自禁的心里滋生出一种激动,恨不能立刻寻着这个人,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当然,这可不是他此行的主旨,像刺杀吴三桂这等壮烈大事,绝非仅凭一念之兴的血气之勇之可为,目下却是莽撞不得。 退出了署名召贤殿的大厅,简昆仑四顾茫茫,一时真不知何所去从?眼前一道水磨方砖的垂直甬道,直通向前面的一处石楼,灯月之下,花叶扶疏,时有微风,飘散着郁郁清芬。却有两个执戈禁卫,远远站立甬道尽头——那里立着一个六角形的宫门,门内禁地所在,显然又是一番世界。 简昆仑原以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查知朱蕾下落,却不知一入宫门,宛若置身汪洋大海,想要找寻朱蕾这个神秘人物,还是真不容易。 自然,凭他一身武功,不难大肆发难,只是那么一来,打草惊蛇,其与九公主朱蕾之未来祸福,可就难料,更何况朱蕾身边还有个老谋深算,技艺超人的七老太爷,若为他知道了自己此来的意图,朱蕾下一步的命运,可就令人担忧。 是以,今夕夜访,万万莽撞不得,实应谨慎为先,非万不得已决计暴露不得,正为有此一念,行动上不免大生阻碍,这一霎不禁有进退维谷之感。独自伫立在一棵雪松前,正自纳闷儿。 蓦地,一条人影有似燕子般轻飘,直由身后瓦脊间蹿身而至,身形一落,急速向着一座耸立的假山隐身过去。 简昆仑心里一动,本能地向后收了一收。 却在这一霎,另一条人影,海燕掠波般,紧接着先前那人之后,突地飞身而至。 好快的身法。正因为简昆仑自己轻功造诣极佳,目睹之下,才自更为惊心。 毫无疑问,眼前两个人,俱可称得上轻功中一流身手,后来的这人,身法尤其惊人。 好在简昆仑站立的这个地方,角度适中,借助于大厅当前一溜高挑长灯的映射,正可将当前二人看得十分清楚,而他本人由于背光之故,加以树身的掩饰,却是不虞为对方所发现。 先来的那人,乍现即隐,动作太快,简昆仑一时未及看清,后来的这个人,似乎并不顾忌行藏的败露,更无丝毫掩饰之意,乃致身形乍现,即为简昆仑看了个一清二楚。 好高的个子,足足有六尺高下,却是穿着讲究。一身宝蓝色缎子直裰,在灯光映衬之下,闪闪而有光泽,却把前面一片大襟扳起腰间,露着里面月白色的缎子裤脚,足踝处绑扎得极为利落,衬着那等气势,称得上是个漂亮人物。 这人年岁看来约在四旬上下,唇间留有短髭,一双眸子,深陷目眶,转侧之间,精光内敛,这一切显示在刀板也似冷漠的脸上,尤其给人以精悍阴沉之感。 比这些更使简昆仑注意的,却是紧紧缠绕在对方脖子里,结有辩花的一条油松大辫子,不啻说明了,对方满族人氏的身分。 那么,此人在这所巨宅里的身分职掌,已是呼之欲出了。 似乎认定了先来的那个人,就藏身附近,对方这个长身汉子,显得异常的沉着,一副从容镇定模样,却把一双光华内敛的眸子,缓缓在眼前搜索逡巡不已。 如此情况之下,那个匿身假山石后的人,越加噤若寒蝉,不敢显露出一点点声音来。 简昆仑从而也为一袭紧张气氛所笼罩,随即提高警觉。悄悄取出早已备好的遮面虎,罩落头上。 长身汉子一双目光,继续在附近缓缓搜索,刀板也似冷漠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两道深刻笑纹,表情颇似不屑。 “大姑娘出来吧,二爷已经瞧见你啦,还藏着干嘛,跑不了的!” 正为其这么出声一招呼,才使得简昆仑倏然警觉到先时那个人是个女的。 长身汉子一面说着,却把一双湛湛目神的眼睛定睛向侧面假山。这个动作,使得简昆仑心中为之一惊,由不住为着暗中姑娘捏上一把冷汗。 这一霎变化,波谲云诡。长身汉子似已猜知,暗中姑娘藏身石后。 石后姑娘,却也测知自己的形迹败露。 无独有偶的是,双方俱都选择了这一霎有所行动。 于是,长身汉子猝然腾身而起,向着假山逼近的一瞬,也正当石后姑娘蹿身而出的同时。 “刷……刷……” 两条极快的人影,空中交叉而过,宛若翩跹天际的一双巨鹰。 更为吃惊的却是,那个姑娘猝然落下来的身子,距离简昆仑藏身的雪松,极为接近,使得后者立刻感觉出有被迫现身之危。 果然是个坤道人家。 锦帕扎面,腰肢款款。一身紫色劲装,身后背着口宽面薄刃的三尖两刃刀,身子骨轻盈利落,显然身手不弱。无独有偶的却是她也留着条辫子,却不似长身汉子那样盘在脖子上,而是长长地拖在身后,每有跳动,辫子先自甩起,一撂老高,平增无限情趣— —自然这情趣二字,却要分别时地,眼前这般场合,无论如何是难能领会的了。 却是这条长长辫子,使得简昆仑记起了一个人来——便是那日与朱蕾在解金刀用餐时,所遇见伪作卖花的那个姑娘——巧手金兰向思思。后来知悉她竟是万花飘香帮下的一门之主。 莫非真的是她? 思念之间,长身汉子却已紧蹑着辫子少女身后,猛地袭身过来。 “你还想怎么?乖乖与你二爷留下来吧!” 说话的当儿,一双箕盘巨掌,直向着少女的纤纤细腰上力拿下来。 辫子少女霍地一个翻身,猝然飞起右脚,却以脚尖直向对方眉心点来。 长身汉子嘿地一笑,右手如封似闭,两根手指改向对方脚上拿去。 手法利落、快捷,却很轻薄。 辫子少女就空一个疾翻,落身于对方汉子左侧,气得哼了一声,猛地一个下腰,脑后长辫刷地飞撩而起,挟着一股凌厉尖风,直向长身汉子脸上力拍过来。 原来她这条长发辫子,竟然还有绝技。 眼前这一抽之力,饶是可观,只可惜长身大汉的身子滑溜得紧,轻轻一个点头,便自闪开了对方状若长鞭的一势急抽。 那条长长辫上的伎俩,何只如此? 随着对方姑娘意念,紧跟着空中长辫的一个急转,迎合着对方的头势方起,宛若一支利剑,改向着长身汉子额头上刺扎过来。 霎时间,二人已战在一团。 即见那条长长发辫,在对方姑娘运施之下,真个劲道十足,却是变化万千。 抽、刺、扫、挑、缠、扎,无所不用其极。 长身汉子身法更不含糊。 闪、挪、腾、跃、起、转、翻、伏……转瞬间,已是十来个打转。 暗中窥伺的简昆仑,冷眼旁观之下,乃自看出,辫子少女虽说身法不弱,那一条长长发辫更是诡异莫测,但是以之敌对长身汉子的从容不迫,仅就气势而论,已是相去甚远。长身汉子若非是心存玩耍,便是另有居心,要不然断不会,拖延如此之久仍然未能分出胜负。 心中正自奇怪…… 猛可里,长身汉子嘿地一笑,随着他左手的一个飞转之势,辫子少女那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已自抄在了他的手里。 不用说,这一抄之力,劲道极大,以至于使得辫子少女脚下一个急跄,几乎倒了下去。辫子少女心里一惊,往后一挺。 登时之间,一条发辫扯了个笔直。 双方力道都强,可就借着这条辫子较起了劲儿。 长身汉子目光闪烁,脸现狡笑,左手随转两转,已把对方辫子绑在了手上,硬是要迫使对方俯首认栽了不可。他似居心叵测,是否有更歹毒的出手,眼下却是不知。可是透过那一双鹰样的眸子,以及脸上的一丝狡笑,可以断言其用心可诛。 辫子少女功力甚是可观,可是今日遇见了厉害的对手,眼前这个长身大汉,确非易与之辈,即是在暗中简昆仑的目睹之下,亦视之为一个劲敌,不敢轻言取胜。 辫子少女越是头上不松,对方手上越是加劲。渐渐地,辫子少女已现不支,再坚持片刻,她乃至发出了吁吁娇喘之声,粉颈间实已汗污濡濡。 “怎么样,还不服输?”长身汉子嘿嘿冷笑两声,“好倔强的丫头,你的这点身手,在你宝二爷面前,还差得远呢,不打听清楚了,就敢往里面乱闯?今天落在了你家二爷手里,丫头,你认了命吧!” 这宝二爷三字一经进入简昆仑耳朵,禁不住使得他为之悚然一惊,正是前此船上,耳听得假瞎子公冶平与秃鹰吴元亮一番对白时所曾道及。 现在简昆仑总算知道了。 眼前这个长身汉子,原来就是吴三桂身边最称得力的护侍,人称宝二爷的那个人物,无怪乎手下功力如此惊人了。 辫子姑娘施出了吃奶的力道,才自抬起了脸来……虽说脸上蒙有锦帕,看不见她的表情如何,只是那一双露在帕外的眼睛,却是充满了凌厉倔强,直似要喷出血来的样子。 “姓宝的……我知道……你……你想把你家姑娘怎么样?” “嘿嘿……好说。”宝二爷语气轻浮地道,“看在你自己送上的份儿,二爷岂能亏得了你?少不得要尽情玩乐一番……无论如何,可不能辜负了你的美意!” “姓宝的……”辫子姑娘咬牙切齿地道,“姑娘今儿个落在你的手里,自认栽了…… 不过你……却也别得意过早……” “怎么着,想吓唬你家二爷?”宝二爷打着一口流利京腔,“告诉你大姑娘,你二爷顶天立地的身子,是练功夫练大的,可不是吓大的!” 手下加了把劲,辫子姑娘脚下尽管不情愿,仍然由不住向前迈了半步。 “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宝二爷说,“不是已经告诉了你?” “姓宝的……”辫子姑娘低头说,“你要是敢动我一下……你应该知道,姑娘身子后面的人,可是饶不了你。” “啊?”宝二爷目射精光地道,“报出来给二爷听听。” “飘香楼的柳先生,谅你有个耳闻吧!” 这句话果然使得姓宝的为之一愣,可是紧接着他脸上现出了一种阴悍的狡笑。 “柳蝶衣?” “不错……”辫子姑娘死命地向外挣着,一面冷声道:“万花飘香的势力你应该知道,得罪了你家姑娘,你可仔细着点儿……” 宝二爷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太晚了。”他说,“要是刚才你早报出姓柳的名号,宝二爷不卖个交情,算我不懂规矩,现在可是晚了,再说,姓柳的管天管地,可也管不了人家男欢女爱……” “你……就不怕我回去说去?” “那可得看你回不回得去?”姓宝的冷森森笑着,“你这条小命可操在二爷手里,你还想活着回去?” 一番对答,简昆仑可都听清楚了。他果然没有猜错,眼前这个辫子少女,正是那日解金刀酒店所晤,万花飘香的手下的那个叫向思思的姑娘。 她必是风闻九公主朱蕾落身这里,心有不忿,打算出其不备的下手劫取,将功折罪,却不意落在了姓宝的这个厉害角色手上。 错在她不该自报身分,这么一来,姓宝的更是放她不得,而致进一步动了杀机。向思思此番危矣! 却不意这个姑娘,情急之间,竟豁了出去——随着她急出的右手,一片刀光闪自后背,竟自把紧系后背的那一口三尖两刃刀掣了出来。 如此情势之下,自然难以伤害对方——她原本就不是向对方出手,这一刀纯然是照顾自己。 刷地一声,竟把紧握在对方手上的一根发辫,挥斩为二。 如此一来,情势立刻为之改观。 就是暗中观察的简昆仑,亦为之吃了一惊,决计没有想到对方情急生变,竟然还有如此一手。 宝二爷更不曾料到有此一手,嘴里哟了一声。 巧手金兰向思思挥刀断发,心态之悲痛,可想而知,自是把眼前这个姓宝的恨之入骨。发辫既断,更不稍缓须臾。一式寒鹰探爪,三尖两刃刀上奇光刺眼,随着她一个急蹿之势,猛地直向姓宝的当胸扎来。 宝二爷嘿了一声,壮躯霍地一长,滴溜溜就势打了个转儿。 向思思那般劲道的一势狠扎,却是刺了个空。 她的忿恚,一如背后长发——在一片刷地作响声中,身后长发,全数散了开来。跟着她一个拧身的妙姿,三尖两刃刀挟着一股尖锐疾风,直向姓宝的当头劈落下来。 刷! 宝二爷哼了一声:“好!”随着他递出的左手,那一截缠握在手上的断辫,怪蛇也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向思思迎头劈下的刀锋。 两下里一交接,顿时搭在一块,缠了个紧。 宝二爷一式得手,更不留情,嘴里一声低叱道:“撒手!”手腕力振之下,一腔内力,借助于手上发辫,蓦地传送过去。 巧手金兰向思思,惊呼声中,手上的三尖两刃刀已脱手而出,嗖地一声,直飞出三数丈外,猛落花丛。 至此宝二爷再不手下留情,低笑一声,脚下一式轻点,猛地逼向当前,待将以手上半截发辫作势向对方当胸点去。 斜刺里忽地传出了一声冷笑道:“慢着!” 声音冷峻,近在咫尺。 宝二爷猝闻之下,蓦地一呆,止住了即将向对方的出手,紧接着肩头轻轻一晃,鬼影子般地飘向七尺开外。 巧手金兰向思思何尝不为之吃了一惊? 双方目光逼视之下,才自侧面那浓密的雪松之后,缓缓走出了一个人来。 自然,由于脸上的一方遮面虎,仅仅只能窥见他的一双眼睛,使得他一时更为之讳莫如深。便是那种强者的风范,使得他乍然现身之始,即大大的透着不凡。 宝二爷立刻就警觉到了,浓黑的眉毛,倏地向两下一分,眼睛里凌光四射。 “你是谁?”说话的当儿,一只右手,已自缓缓收回。状如鸡爪,指尖朝下。 简昆仑哼了一声:“足下想必就是吴大爷跟前第一能人的宝二爷了,幸会之至!” 宝二爷低沉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我姓宝……你是谁?” 说时踏前一步,阻住了对方正面出路。 这一片林木森森,花叶扶疏,时当深夜,胜宫禁地,若非出声呐喊,更无闲人接近。 以宝二爷其人之自负托大,若非情非得已,他是绝不会出声招呼。 这么一来,便暗合了简昆仑甚而向思思的心意。简昆仑一旁观战,大致把对方路数瞧了个三成,这一霎现身而出,正是进一步拿捏对方斤两。若是机缘凑巧,更不会手下留情,以便即时剪除了吴三桂跟前的这个心腹能人。 “姓宝的,咱们手底下见高低吧,何必多问?”说话的当儿,简昆仑足下轻迈,倏地一个快闪,掠身于三尺之外。 便在这一霎,宝二爷伟岸的身子,一团疾风般地已自旋身而进,那一只拳若鸡爪的右手,霍地反手拧起,一势金风送爽,直向简昆仑脸上抓去。 却是简昆仑的先见之明,使得他扑了个空,嘶!尖风一缕,险险乎擦着前者面门滑了过去。看上去真个千钧一发,险到了极点。 简昆仑以奇快身法,闪开了对方极具实力的一击,紧接着反身左拧,呼地劈出一掌。 这一掌,直袭宝二爷后胯。 宝二爷也防着了。鹰样的一个疾滚,两只手掌乃至接触到了一块。 “嘿!”像是一双闪翅而过的飞鹰。两个人蓦地又为之分了开来。 简昆仑才知道对方力道竟是如此惊人,若非是自身已然复原,只这一掌,便无论如何也吃受不住。 宝二爷也是一样。自他驾护王爷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见像简昆仑如此强硬的对手,若非是方才全力一击,化解了对方掌上力道,此刻已难免为之所伤。一霎间乃致将先时傲气,打消了个一干二净。 “好身手!”打量着对方这个人,宝二爷一霎间,兴起了无名杀机,“咱们换个样儿来玩玩……”话声出口,右手向腰间乍然一探,嗡地一声,一口流光四顾的软兵刃已到了手里。 却非是一般所常见的索子枪软鞭等类,乃是一口宽仅二指,款式修长的软刀。 简昆仑乃自注意到刀柄上打制得极其精巧的扣环,与对方束在腰上软皮刀鞘的尾端正好衔结,却是设计精巧——这个突然的发现,使他立刻就认出来,宝二爷手里所拿的这口兵刃,是一口无坚不摧的缅刀。 缅人擅于铸刀,一口刀的铸成,常常历经数代始完成,百炼精钢,化为绕指柔—— 那软软刀锋,拿来束腰,配以韧软的蚊皮刀鞘,应是最恰当不过。 这口修长的缅刀,此刻拿在宝二爷的手上,但只见一片银光璀璨,极是相得益彰。 “阁下身手极高,不要客气,请出家伙吧。”说时宝二爷修长的躯体,忽然往下一蹲,矮了大半截儿,刀势闪烁,衬着他凌然的表情,更具无比气势。 简昆仑自是不敢大意。 目光向着一旁的向思思扫了一眼,后者立时有所体会,娇躯轻拧,闪出丈许开外。 “只管放心收拾他,外面一切都有我呢!” 确是道出了简昆仑心里的隐忧,平西王府卧虎藏龙,一有惊动,怕是插翅难飞。 虽说是向思思自承打点,简昆仑却不敢耽搁太久。自然,最大的遗憾却是,今夜意图与九公主期相一晤的用心,怕是痴心妄想了。 这些意念,一经由脑中闪过,越觉对眼前这个姓宝的不能轻易放过。 简昆仑的手,方自握住了长剑剑把,宝二爷那一面已自发动。 宛若凌空之鹰。 随着他前进之势,掌中缅刀闪电似的亮出了一道奇光,劈中挂二,直取向简昆仑正面前胸。 立刻,即似有大股力道,随着他的出手,霍地直向着简昆仑当头罩落……便在此一霎,刀锋一线,力劈直下。简昆仑早已在他缅刀出手的当时,已然留了仔细,这一霎随着他交手之势,长剑月下秋露匹练也似的已自亮了出来。 两股白光,看似一般的疾。 却是眼看着已迎在了一块儿,不知怎么一来。却又险险乎地闪了开来。 白光一闪。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其间距离,间不容发。一刀一剑,便自闪了开来。 宝二爷紧跟着一个飞快的转身之势,掌中缅刀旋转出一团奇光——玉带围腰,反向简昆仑腰间切进。 简昆仑突地拔身而起。容得宝二爷手上缅刀擦足而过的一瞬,月下秋露蓦地宣泄出大片寒光,反向他当头罩落。 宝二爷一惊之下,滴溜溜一个快转,其势如风。 尽管如此,落下来的一片剑光,势若飞泉倒卷,竟自把宝二爷身后衣襟,削下了老大的一片。 紧跟着简昆仑二次进身,长剑如蛇,嘶嘶作响声里,直取向对方前心。 宝二爷冷哼一声,掌中缅刀突地一振,蛇也似向对方剑锋上卷了过来。 铮锵一声,刀剑交辉里,双方已迎在了一块。 一如盘枝之蛇……银光流颤里,一刀一剑已缠了个紧。 敢情这口缅刀,在宝二爷真力运施之下,软硬随心,这一霎化钢为柔,竟自把月下秋露紧紧缠住。 简昆仑立刻即觉出一股绝大劲道,透过对方长刀传送过来,霎时间,那只持剑的右手,重若万钧。 显然,姓宝的想以无比压力,迫使他撒出手上长剑,他的功力着实不弱,猝然加诸之下,几乎使得简昆仑长剑脱手坠落。 但是,简昆仑岂能如此不济? 随着长剑一颤之后,即有源源力道,透过长剑,传逼至对方缅刀之上。 两股绝大力道猝然接触之下,但只见一双刀剑唏哩哩一阵疾颤,流光四颤里,宝二爷忽地哼了一声,一张俊脸,蓦地胀大了。他却是不甘心就此服输,第二次运施真力,力逼刀身,再一次和对方较上了劲道。刹那之间,两个人的身子宛若石头人般地伫立当场,一动也不动的相持不下。 夜风里,落叶飘飘。 蓦地,简昆仑向前跨进一步。随着他跨进的脚步,右腕力振之处,铮然作响声中,已自把对方那一口紧附在长剑之上的缅刀挣脱开来。 宝二爷猝然打了个哆嗦,脚下一个踉跄,站步未已,一口浊血已自喷了出来。 简昆仑原可趁势出手,将对方毙之剑下。 宝二爷却也防到了对方会有此一手,随着他退出的脚步,就地一个打滚,巨鹰也似的盘出丈许开外。 “打!”一声喝斥下,左手翻处,噼啪一声,已抖开了一面血色的刀衣。 敢情又是一手武林中罕见的绝活儿! 刀衣乍展,一片寒光闪处,却由其内爆飞出七八口细小窄长的柳叶飞刀。 随着宝二爷手势挥动,一股脑爆发如蝗,直循着简昆仑、向思思二人立身之处飞掷而来。 简昆仑一惊道:“姑娘小心!” 长剑撩处,叮当声里,已把迎向自己正面的三口飞刀磕向一旁。 却不知刀势怪异——其中之一去而复还,打简昆仑左肩头擦过,顿时皮开肉裂,留下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 这个突然的警觉,使得简昆仑为之一惊。 一时反手抡剑,施展逆回力道,将下余的几口飞刀,劈落地上。 那一面向思思因不明刀性,左面股胯部位,亦为飞刀所伤,伤势虽轻,却甚痛楚。 如此一闹,王府里已有惊动。 喝叱声中,三数道孔明灯光,直向这边照射过来。 简昆仑原有返身之意,见此情况更不欲久留,脚下飞点,已腾身丈外。 巧手金兰向思思轻叱一声,跟踪而至。 却有一条人影,倏地自侧方瓦面纵身而落,手上一口鱼鳞刀,兜头盖顶猛砍直下。 向思思一个快闪,躲开了对方迎头的刀势,伺机由侧面劈出一掌,施展的正是她拿手的巧手金兰之式,如兰纤指一潜复起,噗地一声,正中对方后腰要穴。 这一掌功力不弱,来人大叫一声,突地倒落地上,一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却不意,一双锐利雪花长刀,猛地袭身而近,直往向思思两肋搠来。 灯光闪烁里,有人叱声:“射!” 一排箭矢,直射而前。 向思思反手劈箭,却无能躲过肋间的双刀,情势险到了极点。 简昆仑待去的一霎,目睹及此,低叱一声,左手拂处,打出了一双亮银珠。 他一向极少施展暗器,这一霎旨在救人,出手力道极猛。那人虽然身手不弱,奈何递出的一双长刀招式已老,再想改手已是不及。啪啪声响里,已为一双银丸,分别击中身后骨节要害。顿时倒地不起。 向思思才能解了一时之危,纤腰力拧,嗖地纵身而起,落身于大殿飞檐一角。 只是偏偏有人放她不过。 伫立一隅的宝二爷,其时并未远去。 以他要强生性,决计是放不过二人生离,可是方才与简昆仑夺取兵刃,力较之下,受了内伤,当场口喷鲜血,虽说是一口浊血,却也受伤不轻,不得不暂时定住,运功调息。 这一霎,目睹着向思思的样子,心有不忿,冷哼一声,举手打出暗器蒺藜子。 一发三枚,出手即至。 宝二爷心怀险恶,暗器出手,一声不吭。 向思思可真没有料到,身子还没有站定,叭地一声,即为其中一枚,打中后背右面肩胛。 幸而宝二爷身上有伤,若是凭他昔日功力,只这枚暗器便能取了她的性命。 向思思负痛一个前扑,另外两枚暗器,无巧不巧,便在这一霎擦肩而过,啪嚓声响里,打碎了两片殿瓦。 饶是这般,却也痛得她冷汗淋漓,真仿佛右面胛骨都碎了,全身上下更是连一丝力道也提不起来,一个骨碌,便由房上坠落下来。 “啊”! 总是简昆仑心有不忍。一片云彩般的轻飘,呼带着简昆仑偌大身躯,陡地蹿身而至。 正好迎着了向思思落下的身子,一把抓了个结实,叱了声:“走!” 起落间,已是数丈开外。 夜幕里,人声乱嚣。 简昆仑夹着向思思,以奇快身法,直扑上西面爬满藤花的院墙。 这一带已有了部署。 灯光照射里,扑过来两名持刀侍卫,举刀就砍。 简昆仑自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手中月下秋露早已真力聚结,指天划地里,势若飞虹倒卷。 两个持刀卫士,刀势方出,简直连对方是个什么长相都未及看清,已为简昆仑怒卷的剑势劈中,双双惨叫一声,坠落墙头之下。 有人大声叱道:“放箭!” 却在箭矢未发前的一瞬间,简昆仑挟持着向思思,已腾身而起,就此一路飞纵,倏起倏落,星丸跳掷般,已消逝沉沉夜色之间。 第二十一回 人在魂牵梦系中 月净如水,水映月魄。 一片烟雾,笼罩着当前的翠湖。 简昆仑一径来到这里,才自放了一颗心。向思思伤势颇重,垂头不语,娇躯无力,一副沉沉欲睡模样。 这副形态看在简昆仑眼里,一时竟不能弃之而去。 这一带景致奇佳,即使在月夜里,也不能尽掩,湖侧杂生花树,翠草如茵,杨柳青青,柳枝儿低到垂及水面,偶有微风,摇曳起淡淡纱笼的一片迷离,却是波谲云诡,一如湖面的烟波浩渺,看它不透。 轻轻把她放置在草地上。 向思思曼吟一声,睁开眼睛,微弱地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简昆仑只当她人事不省,既能说话,便自无妨。 “先别管我是谁,告诉我伤在哪里?” 说话时,他特地把声音压低了,不欲让她认出自己是谁,原因是双方立场暧昧,仍似敌对身分。 向思思瞧他皱了一下眉头,无可奈何地吟了一声,才自讷讷说:“后……面……” 后面胯骨部位,似已为鲜血染透,月色里看不清楚,简昆仑用手摸了一下,湿漉漉染了满手,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却不意对方少女十分倔强。 “流血?” “嗯……”简昆仑说,“看样子伤得不轻!” 向思思一笑说:“不要紧……” 说时她反过手来攀摸了一下,终是不便,无奈地道:“你就好人做到底吧,瞧瞧看……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没有?” 一面说,她已摸索着由身侧豹皮革囊里,取出了千里火,转递过去。 简昆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迎风一晃,呼地亮着了,火光闪烁里,才看清楚了。 可真是伤得不轻,整个后胯下股,全为鲜血所染,把一条葱色的裤子大半截都染红了。 简昆仑哼了一声,右手快速运指,一连在她后胯伤处附近点了三处穴道,流血顿止。 火苗子呼呼在空中蹿着,手上千里火为万花飘香所独特设计,火势极强,更能持久,较诸一般寻常江湖人物所施用的,大为不同。 借助于眼前火光,仔细辨认之下,才确知伤在后胯的凤尾穴上,偏差少许,即是尾椎骨节。 “好险,”简昆仑为之庆幸道,“差一点你便成了终身残废,这辈子就别想再动了。” 向思思吓了一跳,怯生生道:“是怎么……回事?” 简昆仑暂不答理,随即施展内力掌盘功,以右手掌心紧紧贴附对方伤处,一面运施丹田,发动真力,一抚一按,紧跟着向外一扬,突地一声,已把对方深入肉内的那枚暗器吸了出来。 随着暗器的吸出,涌现了大片淤血。 向思思呻吟了一声,直疼得身子打颤,却把早抓在手里的一个小小药瓶,反手递向简昆仑道,“这里有……药……” 简昆仑随即又施展手法,重新为她止住了流血,把接过的伤药,为她敷上少许。自个儿动手在她革囊里拿了条布带和一些棉花,迅速包扎妥当。 一切迅速、利落,倒也得心应手。 熄了千里火,简昆仑步向湖边,就着湖水,把手上血清洗了个干净。 再回来时,向思思显然已大见轻松。 这一霎,倚石而坐,睁圆了一双眼睛,正自向着简昆仑直直地瞅着。神态之间,显然对于简昆仑这个人大是存疑。 “你……到底是谁呢?”却又轻轻一叹,“无论如何,你这番道义相助,让我终身感激不尽……为什么不把名字告诉我?或是,请你把脸上的遮面虎拿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记住你这个人,也就够了。” 简昆仑一笑说:“那倒不必,只要我知道你是谁就够了。” 向思思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问道:“难道你知道我是谁?”原因是她脸上仍然系着锦帕一方,二人虽接触亲切,那一方锦帕,仍然依旧。 “刚才你自己已说过,你背后的靠山是鼎鼎大名的飘香楼主人柳先生,那么,你当然是万花飘香一面的人了。” “不错……”向思思说,“万花飘香是个极庞大的势力,属下有上万的人,你知道我是谁呢?” 简昆仑冷冷一笑:“但是万花门出色的女将,却只有十二人,便是人称的十二金钗。 如果我没有认错,你就是十二金钗之一的巧手金兰向思思,难道不是?” 向思思微微愕了一下,浅浅一笑。 “既然你已经看出来,我也不必再藏着了。”随即解下了脸上锦帕,现出了本来面目。 简昆仑早已认出来是她,自然一些也不觉得奇怪。 当下瞧着她,冷冷说道:“贵门主柳蝶衣,生平最是要强,姑娘此前坐失良机,让人家抢走了到手的人质,今夜又吃了如此大亏,还负了伤,这件事若是传到了柳先生耳朵里,只怕是……” 向思思果然为之一呆,忽地站起来说:“你到底是谁?”言下之意,分明简昆仑所说属实,可就对他更为好奇。她只当简昆仑偕同九公主,当日同时已落入官兵之手,却不知他后来的入水而遁,否则倒也不难猜出对方的真实身分。说了这句话,一时只管直直看着,心里纳闷儿。 水波一响。 一个女人的声音,自湖上传来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么?我知道。” 话声方落,一叶扁舟,已自湖边芦苇草丛中现身而出,烟波浩渺里,但见在状似鹦鹉的舟首,伫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窈窕少女。 也同当日九公主装束相仿佛。来人少女头上戴着一顶软笠,沿着帽圈四面垂有淡淡轻纱,夜色迷离里,更是无能窥清。 长身少女忽然出现,简昆仑与向思思仅是由不住吃了一惊。更吃惊的却是来人还不止一个。 紧接着人影闪烁,却自两侧柳阴,一连显现出两个丽人,身法曼妙,动作快速,一经现身,海燕掠波般,双双已抄身眼前,左右各一,相距丈许,却把简昆仑、向思思遥遥看住。 湖面轻舟,已逼眼前。 月色迷离里,但见舟身一颤,舟上少女已腾身而起,飞鸟样的轻美快捷,已立身二人当面。 向思思啊了一声,慌不迭自石上站起。 简昆仑却能处变不惊。 一个闪电般快捷的念头,自脑中转起:时美娇! 心里方自念着,对方少女已冷冷哂道:“向门主——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么?” “你……又是谁?” 向思思可真被弄糊涂了,先前的谜结还没有解开,后面的又来了。 看样子后来的三个人,虽然都是女人,却是大非好相与。 长身少女一笑说:“你等一会就知道我是谁了,先为你解开眼前这个谜结吧,你不是要想知道他是谁么?” 说到他这个字时,一双妙目,透过目前薄纱,已转向简昆仑,随即一笑道:“简先生别来可好?” “时姑娘你好……”话声微顿,简昆仑已转向侧面,倚石而立,目光一扫,连同后来的一双少女,亦都在照顾之中。 对方若是时美娇无误,那么后来的两个少女,当必是她一双随身爱婢无音、无言了。 想不到在这里,竟然会忽然看见了她们。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令他大感忧虑,原因是时美娇一身功夫,大非寻常,自己是否能敌得过,却是大有疑问,更何况还有无音、无言的从旁相助,以三敌一,自己更加不是敌手了。 一想到好不容易,费尽了心机,才得由飘香楼逃出,不期然眼前却又与对方碰在一块,真正是从何说起? “你好聪明。”长身少女含笑地赞了一声,双手轻分,已把垂下软笠的一面轻纱撩起笠上。 虽然只有月色,却也能把她看得很清楚,特别她所独自具有的那种神采气质,使得简昆仑在乍然一见之下,即能认出是时美娇。 果然是她——时美娇! 在万花飘香里,她身尊位高,论及身分,不过仅次于柳蝶衣一人之下,与金羽燕云青,各领一堂之主,人称玉手罗刹。 简昆仑领教过她的厉害,俨然是极可怕的一个大敌。 非只是武功剑技超人,最可怕的还是这个女孩的聪明才智,那双明亮的眼睛常于转动之间,即能窥测出对方心里所想,防不胜防,这才是最可怕的。 一看见是她来了,简昆仑顿时心存警惕,以免重蹈覆辙,像上次一样,上了她的当,为之所擒。 虽说如此,却也不甘示弱。 一霎伺,简昆仑已设想了两种出手对策,甚至于长剑月下秋露在展出的一霎,兼及两旁的无音、无言,如此,即使不能取胜,当不致受制过甚。 思念之间,一双眼睛已是数度打转,对于身侧附近,做了必要的观察。 时美娇轻轻耸了一下细长的眉毛,莞尔笑道:“这点小阵仗,如何会看在你的眼里?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在柳先生身边,你也能来去自如……是不是?” 话声方落,那一双剪水瞳子,已自移向一旁巧手金兰向思思。 后者在乍然知悉时美娇的真实身分,亲自目睹认定之后,早已吓得面色惨变。 眼前在时美娇目光逼视之下,哪里再能保持缄默?忍不住上前一步,请了个安,怯生生地说道:“参见堂主……我……” “你又是谁?” “我……属下向思思……” “向思思!” 一霎间,时美娇面染青霜:“原来是向门主!真是失敬得很啊……” “属下不敢……” 说话的当儿,她已似不支,一副娇弱无力模样,抖成一团。 正如简昆仑所说,万花飘香帮规极严,所属弟子奉命行事,历来只许成功,绝不容许失败,若是连带有着什么有辱门风等事查实有报,论罪只有死路一条。 巧手金兰向思思,论罪虽未必如此严重,却也可大可小,单看眼前的时美桥如何论处,生死一线,只凭时美娇之一言,焉能不使她为之胆战心惊? 至此,时美娇才现出了她本来的面目,神色微凝,冷冷说道:“你的一切我清楚得很,如此无能,怎么可以在我飞花堂任职?且先回去,向宫坛主报到,听候处置发落,这就去吧!” 向思思聆听之下,垂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自抬起头向时美娇看着,眼睛里泪光盈盈,想是要说些什么。 时美娇却是当着简昆仑的在场,不便发作,却也不容她再有申辩。 “什么都不要多说了,你自个儿回去吧!”脸上笑靥不失,声音却出奇的冷。 鉴于她在万花飘香的一言九鼎,素日威望,向思思尽管心有不服,却也不敢直言顶撞。 聆听之下,只向着时美娇应了一声,抖颤颤请了个安,转过身来,向着简昆仑苦笑了一下,原想说上几句感激的话,又怕因此构成日后罪证之一,便自什么也不再多说,随即转身自去。 时美娇再次转目简昆仑,脸上神态从容亲切,那样子与刚才面对向思思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更不像在面对一个敌人。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简兄……” 显然是改了称呼,一口吴侬京韵,听在耳朵里真个是无比受用。 说时,莲足轻移,缓缓向前迈了两步。 莫谓无心之举。简昆仑可是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 随着她前进的脚步,简昆仑向左面迈了一步,依然是背石而立。 时美娇只当是没有瞧见。 淡淡月光之下,她的风采极美。 “首先我代表万花飘香,谢谢你对敝门手下的照顾,刚才在平西王府,我虽然没有身历其境,却是可以想知,当时情形,必然有一番惊险激战……” 停了一下,她含笑接道:“向门主人虽机警,功力却差得太远,今天晚上,如果不是你救她,只怕她早已在宝柱手里遭了不测……万花飘香一向恩怨功罪分明,对我们的恩惠,我们心里有数,绝不会忘记的!” 简昆仑一笑道:“堂主你太客气了,只是话中有话,何不一气说完呢?” 时美娇缓缓点了一下头,轻轻哂道:“过去我承认对你认识得不够清楚,从你到飘香楼住在半月轩以后,我才渐渐感觉到你的过人之处……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以往见过最厉害的一个大敌……” “大敌?”简昆仑一笑说,“为什么你们要把我看成一个敌人?” “原因很多!”时美娇说,“你既然问起,我就不妨告诉你吧……” “第一,”她说,“一开始你就跟我们作对,怎么作对,也就不必多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简昆仑当然明白,对方所指,无疑是对永历帝的仗义援手,这件事毫无疑问,若不是简昆仑的中途插手,此刻的永历皇帝,早已被挟持住进了飘香楼,成为柳蝶衣雄心霸业、号召天下的工具。 微微一笑,简昆仑也就不再申辩。 时美娇脸含微笑,不以为忤,继续说道:“这一点也就不必多说了,凡是被拘禁在万花飘香,尤其是飘香楼总坛的人,从来还没有人能够随便离开过,偏偏你就例外,坏了这个规矩!” 简昆仑哼了一声:“这意思是,一旦住进了你们的飘香楼,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也不一定!”时美娇说,“要看住进去的人,是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了!” 简昆仑冷冷笑道:“顺我者活,逆我者死!是不是?” 时美娇发出了一串娇美笑声。 “干嘛说得这么难听?当然……”她笑哈哈地说,“你一定要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简昆仑一笑道:“好像我的罪状,还不止这些……”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轻轻一叹:“你说得不错,可知道为了什么?” 脸上笑靥不失,简昆仑却透过一种特殊的感觉,体会到隐隐若现的几许杀机。 时美娇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不经我们允许,而能离开飘香楼,至于能当着柳先生的面离开的。简直听也没听说过。” 简昆仑冷冷一笑,目射精光道:“现在你不应该再说是没听说过了。” 时美娇微微笑道:“我们真地听见了,不但听见,而且亲眼见到,我还看见这个人手持长剑,当面对柳先生出言凌辱呢……”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似抖颤,可见得这件事她本人也同柳蝶衣一样,引为生平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奇耻大辱,洋溢着一种不可抑制的激动。 简昆仑不由心里一动,透过了这个小小的观察,终于让他忽然了解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姑娘与柳蝶衣之间的微妙感情,似乎已超出了首领与属下之间的一层关系。 也就是说,时美娇很可能早已是柳蝶衣的爱情俘虏,才至于那么死心塌地地为柳氏效力。 尽管他们之间相差着这么一大把子年岁,可是感情微妙,谁又能说是不可能呢! 这个突然的警觉,使得简昆仑更加仔细地向对方观察——这一霎,更加断定显示她激动目光之后的尖锐杀机,确是要十分小心注意。 时美娇说:“柳先生绝对不能忍受这种侮辱,没有人能拿剑比着他,说出那种话……” 说到这里,她原先故示轻松、从容,所做出的一切伪装,都化为乌有,甚至于脸上的微笑,也似极牵强。 简昆仑已觉悟到双方的必将一战。对于时美娇此一感情方面的突然发现,他认为是意外收获。 兵法有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用之于眼前的格斗,其理亦同。 “姑娘你这么说可就错了!”简昆仑越加慢条斯理地说,“柳先生所不能忍受的事,别人也一样不能忍受。” 他冷冷地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柳蝶衣平素骄傲自大,唯我独尊,可以凭其武功权势,作践任何武林同道,他心里却不会有任何不安,现在只尝到了一点点别人的怜恤,就无能忍受,岂非于理不通?” 时美娇摇摇头说:“话不能这么说,别人可不是柳先生,他是神圣不能侵犯的……” “谁又能可以随便侵犯呢!” 说完这句话,简昆仑主动地抽出了长剑月下秋露,冷笑一声:“我已经看出了你对柳蝶衣的忠心,你不愧是他的忠实部下,所以你才能在当日,毫不留情地执行他的命令,迫死崔老剑客以及他无辜的母亲,如果易地而处,你也应该了解别人的感受如何?果真如此,你便能了解到,当日我未能一剑刺死柳蝶衣,该是何等的愚蠢与仁慈了,请拔剑吧!” 说完这几句话,一时力贯剑身,长剑越形璀璨,渲染出森森剑气。 想到了崔平及其老母的死,简昆仑有一种难遣的自责与悲哀,若是容许他再一次持剑柳蝶衣榻前,决计不会那般仁慈,柳蝶衣是否还能保住性命,可就大生疑问。一霎间,他心里充满了悲忿仇恨,对于眼前的时美娇,再也不能友善视之。 时美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这些话也就不必多说了,实崔氏母子的死,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应该是我……”说到这里她发出了一声幽幽叹息:“这件事也许我做错了……不过,后悔何益!” “谁要听你这些?”简昆仑抬起手,揭下了头上的遮面虎,现出本来面目,“时美娇,你请赐招吧!” “好吧!”时美娇黯然一笑,龙吟声中,一口细窄长剑,已拿在了手里。 “我知道你的剑术很高,”她冷冷地说,“而且我也知道,二先生传授了你很多他独门身法,但是今夜对于你来说,却是不利的……” 说话的当儿,无音、无言一双姐妹,陡地自暗中现身,各自前进一步。 简昆仑蓦地感觉到发自两侧凌厉的气势,才警觉到这双姐妹所形成的钳形攻势。 一个时美桥已难能取胜,再加上这双姐妹,自然对自己形成更大的不利。 可是这一霎,他意志如钢,已不复再去考虑这些,炯炯目光,在一瞬无音、无言之后,紧紧盯向时美娇,再也不轻易移动。 “你的意思我明白,就三个人一起上吧!” 长剑微振,剑上光华,益形璀璨。脸上表情,大气磅礴——这番形象看在时美娇眼里,由不住心里一动,确是不敢大意。 她终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你大可放心,她们只是奉命在现场警戒,不许外人妄自干扰,除非你存心脱逃,她们是不会轻易对你无礼冒犯的!” 简昆仑哼了一声,陡地挑动长眉,似乎是对方那一句存心脱逃激怒了他。 蓦地,他接触到自对方唇角的一抹微笑,忽然警惕到对方的用心微细。 要知,高手之对招,全在心情镇定,大忌情绪激动,对方姑娘显然有见于此,反其道而行,无意之间,自己竟似为她?肆恕r荒钪蚶ヂ孛ψ允樟残纳瘛?br> 便在这一霎,时美娇已自发动剑势。 一片白光,起自腕底,随着时美娇灵巧的前进之势,直向他正面卷来。 简昆仑长剑突出,一点即收。叮!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弹开了对方剑势。 夜色里,爆出了一点火星。 时美娇倏地收回了长剑,动作与简昆仑一般无二。 双方的心思不谋而合,长剑交臂,人影穿梭,在眼睛来不及捕捉的一霎,双方已各自劈出了三剑……妙在双方的心有灵犀,像是事先打过招呼一般,在看来简直难以躲闪的凌厉剑招之下,俱是相互无损地闪躲而开。 却是险到了极点。 像是一双展翅而过的飞鹰,霍地两下里分开来。 气势的强大,迫使着双方脚下的不能自止。 简昆仑足尖飞抄,直落丈外。 时美娇一式飞转,如鹰之怒盘。 动作之快,迫人眉睫。 却是一发而止,寓雷霆万钧之间。真正激昂排宕,不可作等闲而观。 强大的气机,直似有飞沙走石之势。 皓月杨柳,相顾愕然,怅怅然结束了第一个回合。 时美娇重现笑靥,点头道:“果然我没有看错,看来你剑术大是可观,较之已死的崔平剑客,更似有过之。” 这句话,使得简昆仑神情一震,直似有穿心之痛。紧接着他即明白了对方用心。 “时美娇,你的攻心战术已经不灵了……换点别的花样吧!” “真的不灵了?”时美娇展动蛾眉,声音娇娆地道,“那就换点别的,来谈谈九公主朱蕾如何?” 简昆仑微微一笑,假设着取势对方正面,却用玉崖飞泉的突发剑招,伤她右侧一面。 时美娇妙目微转,越见高秀超逸,绵密精严。 只是向着对方微微含笑,却使得简昆仑一时心存犹豫难定取舍。 他本可猝然进身,怒剑相加,只是这一剑关系重大,若有所失,即不保为对方所伤,时美娇其势悠悠,难谓不心怀险诈。 原来上乘剑术,多涉奇门阵脚。所谓顺布三奇又谓逆布六仪,或逆布三奇,顺布六仪,一剑之发,若得时位,自然可以稳操胜券,反之便为援人以柄,有如太阿倒持,遇见个中高手,便是死路一条。 眼前时美娇,悠悠难量,顾盼进退,极见分寸,难谓她不是个中高手,却是不可不防,便是这番顾虑,使得简昆仑久久不欲出剑。 却见时美娇轻轻一叹道:“想不到九公主朱蕾,竟是一个多情至性之人,据我所知,这两天她为你茶饭不思,已经两天不进饮食,如果你再不能救她出来……情形可就不妙……” 简昆仑冷冷一笑,注目而视,只见时美娇脸上笑靥,极其美艳,却含蓄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稚气。这几句话大异她素日为人,自是别有居心。 面前人影一闪,时美娇跃身而前:“别以为我是跟你说着玩儿,我说的可是真的!” 简昆仑正待凝剑以向,不意对方身子尚未站定,倏地一转,呼地又自闪到另一个方向。翩然而坠,施施转身。 “对不起,我实在很想知道——你与九公主之间这段患难的感情……”微微笑了一下,她继续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这么视死如归地护侍着她,真的是侠义居心,还是自己的私情在作祟?” 简昆仑一笑道:“依你看呢?” 时美娇哼了一声:“外面传言很多,我所得到的消息,都说是你们早已共浴爱河,出则同出,进则同进,共桌而食,同房而宿,而且……” 轻轻一啐,她脸现薄羞,浅浅笑道:“还有的我就不说了。” 简昆仑并不生气地道:“是不是共浴爱河,还有待进一步观察,除此之外,你所说的那一套,什么出则同出,居则同居……大致都还不假,我这么回答,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时美娇一笑说:“奇怪,这又关我什么事?” “啊,”简昆仑冷冷点头道,“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这本来是不关你什么事的!” 以时美桥之冰雪聪明,想不到也有失言之时,眼前被简昆仑用自己所说的话一将,竟至无言以对。 固然,她所以特别提出这件事,无非志在攻心,使对方情绪紊乱,却是忽略了,她自己对于眼前这个人,并非全然无动于衷,须知男女之间的情愫、感染,常在无知之间,虽说柳蝶衣于她,情之于先,只是双方年岁的差距,以及日后柳氏情感心性的变态、转移,对于她来说,毕竟不无遗憾,此时此刻,凑巧地闯进了简昆仑这个人来,若非时美娇的难忘故人,情势早已显然,但是,她毕竟也有软弱的一面…… 眼前为简昆仑出言一击,一霎间心儿筑筑,脸也红了。 原来是拿来消遣人家,兼具攻心之略,想不到自己先受其害,以时美娇之剔透玲珑,诚然也始料未及。 一霎间娇嗔大发,怒由心起。 “哪一个又高兴管你们这些闲事?你美得很呢!” 话声出口,人已似彩蝶儿般翩翩腾起。 一起即落,掌中长剑,渲染出匹练般的一道白光,直向简昆仑身上怒卷过来。 叮当一声。 两口长剑迎在一起,黑夜里闪烁出一片火星。 借助于长剑的一弹,时美娇偌大的身子,呼!再一次的腾空而起,凌空一折,落到了简昆仑背后。 恰到好处! 以奇门顺布六仪而论,时美娇眼前这个落势,似乎正应了一个景字,正是出剑契机,轻叱一声,长剑顺势而前,直向简昆仑后背刺到。 一股冷飕飕寒风,透衣而至。简昆仑方有所感,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一个寒噤,脚下轻滑,一式旋风怒转,陡地飞身丈许以外。 时美娇哪里放得过他? 简昆仑身势方转,时美娇却已如影附形地附身而来。双方身势,看似一般轻飘快速,一如野云振飞,去留无迹。 对美娇颇知奇门之妙,一脚踏入六仪,自不会轻易舍却。 简昆仑身方纵起,已自觉对方的紧逼不舍,双方之间,更似有一种莫名的气势,彼此牵系贯通,如此一来,简昆仑的每一动静,对方都似能事先预知,正是此一奇门剑势之妙。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使得简昆仑心里暗暗吃一惊。 其时时美娇雪亮的剑锋,已自应了六仪中一个惊字,剑光宣泄里,一剑直劈,循着简昆仑背脊上大肆挥落下来。 简昆仑一势猛虎伏桩,霍地投身大石,险险乎闪开了对方劲道猛锐的剑锋。 剑落石面,劈削起大片石屑,闪烁出的一片石火,尤其有慑人之势。 一霎间的动念,使得简昆仑忽然明白过来,毫无可疑,对方正是以玄奥的奇门阵脚,催动剑势,自己方才已有所警,只是心存怀疑,这一霎,待将施展破解之法,其势已有所不及。 不好! 一念之警,不禁使得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六仪奇门阵脚,他亦曾涉猎,并非昧于无知,若是事先窥知,大可与时美娇放手一搏,未见得就为她所败。 眼前却是太过迟缓了。心思电转,似乎左侧方杜字一位,容或还有一线生机,不假多思飞身一转,便自向这一面掠来。 岂不知,时美娇早已有见于先,无音、无言一双姐妹,正是为此设防在先。 简昆仑身势方起,暗影里人影一闪,那个叫无言的姑娘已蓦地现身而出,不期然踏前一步,已自抢了先机。 奇异的阵脚,即所谓神龙负图出洛水,彩凰衔玉碧云空,神妙之处,端的不可思议。 据传此一奇门六仪阵式,乃起自人类之始祖轩辕黄帝大战蚩尤时,偶遇天神所授,自是未免过于荒诞离经。但是由此却可想知其妙不测。 随着无言的突然现身,霎时间这一面已自封死。 感触里,像是起了一片云雾般,非但无言隐身不见,整个左侧一面,似已全然为浓雾所封。 时间之快速,简直不容多想。 便在这一瞬,身后的时美娇,挟其雷霆万钩之势,电光石火般已自身后切到。 简昆仑只觉得后心要害一紧,其势已无能躲闪——时美娇显然已出剑直刺而来。 生死俄顷之间,这一剑却似往侧面微微一偏,哧!尖风一缕,连带着雪亮的剑锋,已扎进了简昆仑右后肩胛。 力道之猛,极是可观,噗……扎了个两面透穿。 “啊!” 拔剑,血流! 简昆仑一阵刺心奇痛,掌中长剑都几乎脱落。 时美娇显然手下留情,这一剑没有要他的命,却也并不表示就此放过,随着她拔出的剑锋,左手翻处一式春风拂柳,一只纤纤玉手,待向对方另一面肩头上拿去。 猛可里,大片疾风,透空尖啸而至。 月色里,简直难以看清是什么物件。 或许是暗器中极为细小的飞针之类,为数既多,体积又小。 这类暗器,最难招架,况乎施展人功力惊人,一掌飞针,透过无比巨大的掌力催使,势若狂涛,一股脑地向时美娇身上飞射过来。 厉害的是,倏忽而来,事先毫无征兆,以时美娇之缜密谨慎,一霎间也无能招架。 却似乎只有退之一途。性命攸关,再也顾不得向简昆仑出手擒拿。 其势紧迫,随着娇躯的向后一仰,一式蜉蝣戏水,扬然旋身于三丈开外。 如此一来,加之于简昆仑的紧迫形势,蓦地便为之爆开一环。 简昆仑乃得施展极上轻功,突地腾身而起,向着相反方向,脱身逸出。 他虽然伤势不轻,但在肩窝部位,丝毫无损于足下脚程,加以轻功极佳,这一奋身纵出,足足有四五丈开外,正好落身于湖上轻舟。随着他脚下的一点,轻舟微颤,第二次腾身而起,径自向湖边一片稀疏树林遁进。 却不意,这一面也早已有埋伏。 那个叫无音的姑娘,便自藏身这里。 黑暗里看人不清。 简昆仑身方入林,无音已飕然而前,正是以逸待劳,猝然闪身而现,适逢其时地拦在了简昆仑身前咫尺之间。 这双姐妹一身武功,非比寻常。 时美娇把她安置这里,身当六仪一角,自系有特殊意义,简昆仑负伤在前,落荒于后,这一霎已是惊弓之鸟,加之无音的以逸待劳,猝然闪现,迫在眉睫,此时此刻的无音,果真按原定计划,乘虚出剑,简昆仑便是非死即伤。 总是命不该绝。 再听着无音的一声娇叱,一片剑光,挥自她的右手腕底,猝然相加,势若奔电。却以取势偏差,险险乎擦着简昆仑的身边毫厘之间,落了下去。 喀嚓一声,劈落下大枝树干,声势好不惊人。 这一剑,饶是有趣。 双方当面而立,近在咫尺,以常情而论,岂能有出剑偏差之理! 乍惊而后的简昆仑,简直有恍若再生之感,一个念头闪电转起——莫非对方的刻意示惠! 无论如何,时机一瞬,眼前已无能证实,随着无音的一剑劈空,也同于方才时美娇情势一般,眼前情势顿为改变。 简昆仑饶是心有未甘,也万不会愚蠢到返身恋战,自陷绝境。 快走! 无言姑娘这一面的留出破绽,时机稍纵即失,再要不走,更待何时,便自再一次奋身前纵,一头扎向林里,狼也似地落荒而遁。 时美娇自是心有不甘。 就情势而论,不啻先机尽失,对方简昆仑既是如此一等一的一个劲敌,况乎遁身林内,她自然知道追已无及。只是这么就容他走了,却是一万个不甘心情愿,更何况暗中那个向自己施以飞针的小人,更是她所深恶痛绝,若有所遇,绝放他不过。 像是一只掠波的燕子……也同于简昆仑借助于水面轻舟的一点,呼噜噜衣袂飘风声中,已自涉身岸边,紧蹑着简昆仑去势之后,快速纵身林内。 虽说是星月当头,林子里却黑黝黝无以视物。 时美娇的气可也大了。 以她在万花飘香崇高在上,仅次于柳蝶衣以下第二号人物的身分,却让简昆仑如此跑了,传言出去,她这个堂主的脸面,实在无以置之,更何况此行柳蝶衣对她的寄以重任,怎么说也不容许简昆仑这般轻易的便自手底跑了。 简昆仑轻功极高,时美娇自信比他也不差。 恍惚里,依稀听见前面传过来的脚步声。时美娇脚下加劲,一连七八个疾纵,直向着疑是声音来处快速追了过去。 双方势子都快。 那声音果然传自简昆仑一面,身上负伤,四面又黑,加以处身林内,想要像平日那样一派任意飞纵,不带出一点声音,自是极不可能。 一追一遁,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简昆仑蓦地觉出后面有人,霍地站住脚步。 时美娇也自警觉,立刻站住不动。 风引树梢,林子里摇动出那么轻微的沙沙声。 双方耳朵都够尖,虽是隔着前后遥遥的一段距离,却像是心有灵犀,彼此都全神贯注在留意倾听。 时美娇忽然出声笑道:“我知道你在哪里,简昆仑你跑不掉的……” 缓缓风势,吹动着她的声音,静夜幽林,听来别有韵味。 说完,等了一会儿,时美娇才继续向前走了几步。 有了先前险为飞针所伤的经验,她自然不会忽略身侧第三者的异动,事实上,她恨极了暗中这个人,若是遇见了他,定要给他好看。是以,这几句话,固然是为简昆仑所发,却未尝没有心存引蛇出洞,把这个出手歹毒的第三者引出来的念头。 “简昆仑,你已经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何必呢,你跑不了的,不如像上一次那样,束手就擒的好……” 凉风习习,打地面上轻轻吹起。 风势时掺杂着一些血腥气昧。 时美娇黛眉微蹙,心里更加证实了对方就在当前不远,由于林面极广,风势迂回,要想确定对方藏身之处,却是极难。她却又似有一种不忍于己的伤感,下意识里总觉着向对方出手过重了。 矛盾! 一面向对方施以诡计毒手,一面却又心存不忍,甚而更有一抹挥之不去,萦系于心的清清情怀……这番感触,真正矛盾极了,却是连她自己也解不开、想不透是为什么? 总之,眼前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眼前第一要务,却是要生生活捉住这个简昆仑,否则时机稍纵即逝,对方这个人可就万难掌握,最重要的是,自己所加诸于他身上的仇恨,如果不能在生擒对方之后就近化解,以后将是更形剧烈,怕是永无化解之日。 一霎时,时美娇心里充满了矛盾,妙在这番感触,以前还不自觉,竟似在眼前的一刹那间忽然滋生,带给她意想不到的内心困扰,心里越是凌乱,越是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即是务必要把简昆仑擒在手里。 人影翩跹。 无音、无言双双现身当前。 时美娇心念一动,转向二女道:“你们往两边给我搜,可不许再让他跑了。” 无音、无言聆听之下,即刻转身离开。 时美娇正待出声试探,耳边上却再次传过来疑为脚步的轻微声音。较之先前,更为轻微,若非是时美娇的精明机灵,换在别人,还真难以听出。 时美娇心领神会,不由微微一笑。心里盘算着:简昆仑,这一次你可真的跑不了啦…… 思念微动,娇躯已自腾起。 她轻功极佳,当前所施展,为柳蝶衣苦心所造就的提升之术,虽然还不能达到柳蝶衣那等境界,揆诸当今武林,实已罕有颉颃。 简昆仑原与她不相上下,只是眼前情形迥异,身上带有剑伤,大碍真气之运转,全力较量之下,自较时美娇略有不足。 正是因为如此,时美娇才自断定,对方必然无能逃出自己掌握。 那声音在时美娇快速追蹑之下,越见清晰。只是速度极快,以时美娇之功力,亦不得不全力以赴。 如此一来,似乎距离已渐渐接近。 林子里越见黑暗。 一阵子疾驰力蹑,足有数里之遥。 或许无音,无言,也都有所发现,若是时美娇盘算不错,依照她们姐妹所走方向,正好形成一个强力的包抄之势,前边的简昆仑恰恰正当包抄之点,应是插翅难飞。只是二女脚程万万不及自己之快,可能略迟才能抵达。黑暗中大可形成错觉,吸引暗中潜伏的那个高手注意,自己便可从容赶上简昆仑,将他先行擒到手中。 时美娇心里很是得意,自认得计。 她所以有此自信,实在是因为前边的脚步声,已为她完全把握,决计不会再容他逃开。 一追一遁,霎时间,又已是百十丈开外。 蓦地皓月当头,敢情已置身树林之外。 眼前一片起伏山丘,竹篱、茅舍点缀其间,更有长方不一,粼粼波光的田畦,在月色照之下,一汪汪灿烂如镜。 不对…… 时美娇心里一动。她的眼睛也真够尖,身子才一纵出,即看见一条人影,抄水而渡,借助于尺把高的畦中水稻,便自把身躯腾起,直向着侧面山丘上落去。 时美娇一声轻笑:“你想跑么?”话出人起,宛如轻烟一缕,起落之间,抄过了眼前水田,已落身彼岸。 时美娇原以为对方在自己出声一呼之后,必当奋身而遁,却是没有想到,情形刚刚相反。 那个人竟自忽地站住不动。 一连四五个起纵,时美娇箭失也似的已来到了眼前:“简昆仑!这一次你认输了吧?” 再一次飞纵而起,有如燕子般的快捷,一起而落,已到了对方身后。 一连六七个快速飞纵,势子奇快无比——随着时美娇猝然袭近的身子,双手齐施,直认着对方简昆仑肩上抓落下去。 这是一手灵巧的七巧擒鹤手法,亦为飘香楼主人柳蝶衣所精心自创。厉害之处,在于一霎时间,端视对方之反应,可以做出七种不同的巧妙擒拿手法。 更厉害的是,七种不同的手法里,俱带有真力拿穴之妙,可以在指尖与对方接触的刹那之间,点封对方身上穴门,立即使对方动弹不得。 却是,这个简昆仑端的不是易与之流。 随着时美娇落下的手掌,对方身子霍地快速一摇,做了一个奇怪的扭曲动作,便是这个奇怪动作,巧妙地避开了时美娇七巧擒鹤的第一式力拿双翅。紧跟着这个人刷地掉过了身子,湛湛目神,直逼时美娇而视,却没有丝毫要逃走之意。 这么一来,倒使得时美娇即将施展的第二式出手,突地自行制止。 “你?” 谁说是简昆仑? 一身黑色隐隐闪有亮光的丝质长衣——这个人也同简昆仑一样,有着高颀的身子,可是无论发式、神态都摆明了,他绝不是简昆仑。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双目以下,为一方黑色丝巾紧紧扎住,如此黑夜,仅仅凭着他显露于外的一双眼睛判知是谁,可是太难了。 “你是谁?” 一霎间,时美娇真有被人戏弄的感觉。 那人轻轻地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着一双湛湛目神,向时美娇默默打量不已。 透过一抹月光,瞧见对方交叉肩后的一双长剑。这人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向她看着,眼神儿该怒不怒,波谲云诡,令人费解。 时美娇忽然明白了过来。不用说对方便是方才一声不吭,向自己施展暗器一掌飞针的那个人了,更有甚者,眼前自己竟然又上了他的当,这一手故布疑阵,亏他想得出来,竟然连自己也误为是简昆仑的脚步,而一路跟随来到了这里。 这个突然的触及,使得时美娇一时透体冰凉,做声不得,真个说不出的气馁、愧恨。 以她平素之为人机智,怎么也不应该会有此疏忽,想不到偏偏一时大意,鬼迷了心,竟自如此糊涂。 不用说,简昆仑此刻早已去之无踪,自是难望再寻。 想到这里,真不禁气得肺都要炸了,一腔怒火一股脑地便冲向对方这个黑衣人。 “很好——你的诡计……你好……” 那人一双眼睛,颇似含有几分莞尔的笑意,忽然拉长了,神态温顺静雅,仍然一言不发。 时美娇蛾眉微挑:“怎么不说话?” 黑衣人的一双眸子,拉得更长了——也许在蒙布之内,他正在微笑,为着他的诡计得逞。只是笑容之后,不仅斯文,应是隐藏压制着相当敌意。 时美娇蓦地后退了一步:“咦——你……是谁?” 一霎间,那双灵活的眼睛,已在对方身上打转无数,接着,她冷冷地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所以蒙着脸,当然是怕我认出你是谁来,这么说,我们原是认识的……再不然就是见过面?” 话声未已,黑衣人陡地腾身而前。 其势绝快。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一步前跨,举手发招,一掌直向时美桥前心击来。掌势极快,似侧而偏,兼具有劈、撞之势,指尖未至,先有一股绝大劲风,可见真力之浑厚。 时美娇心里一动,暗惊于此人掌式之凌厉,几与自己相伯仲。飘香门柳蝶衣私授武技之中,有蝶衣七式,最是神奇不可预知。 眼前时美娇情急之下,不自知便施展而出。 娇躯向后一闪,紧接着一式翩跹,现出了纤腰一眼——以此而诱敌进身,十九可能得手。关键在于敌人一经袭进,即为紧接而下的蝶衣二式——粉翅双酣攻入两侧,再从容退身简直妄想。 却是不知,黑衣人竟有诡智。 时美娇纤手方出,施展粉翅双酣一式,按向对方的两肋,黑衣人却似先已得警,不俟对方纤手袭近,先已腾身而起。 这一手,大是出乎时美娇意外。 随着她递出的双手,黑衣人偌大的身子,一个奇快的倒仰,却是不容身子落下,在空中一个疾滚,竟自绕到了时美娇右侧。 时美娇蓦地一惊,盖因对方这一式身法,好生眼熟。一念之惊,还没有会过意来。 对方黑衣人反卷的一只脚尖倒踢北斗,刷地向她脸上踢来。 时美娇轻叱一声,身躯一个倒拧,极其危急一瞬,以蝶衣七式最后一式风卷狂蝶,整个身子宛似飞云一片,呼地狂扬而开。 好险。 黑衣人的一式飞踢,险险乎擦着她的发丝滑了过去。 对于黑衣人来说,原以为十拿九稳的制胜诀窍,想不到竟走了空招,而时美娇亦情不自禁地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 眼看着黑衣人灵活的长躯,在一脚踢空之下,飞转出七丈外,落身于一脉修篁之上。 “领教了。”脱口说出了这么一句,便再也不欲久留,随着竹梢的一颤,巨鹤穿云也似的,已自拔身而起,坠向一岭青葱,夜色里,闪得一闪,便自无踪。 时美娇若是放他不过,黑衣人即使身法再快,也难以摆脱。 她却计不出此。一霎间的觉醒,直似有惊心动魄之势,一时望着黑衣人消逝的背影,做声不得。 便是黑衣人临去之前的那一句:“领教了!”语音清脆,宛若妇人,忽然使得她有所触及。 “李七郎!” “莫非是他?” 这个念头,有如疾电流窜,刹那间传遍全身,真正是吃惊不小。 再回想方才出手身法,对方虽似有所掩饰,却也不无穿帮,她由是更有所悟,怪不得那般神妙的蝶衣七式,竟然也难他不住,看来柳蝶衣对于这个后来入门的少年,更似有所偏爱,非但这一套蝶衣七式早已传授给了他,更授以破解之道,说不定,更有许多招式,连自己也未能尽知。 看起来有关二人的许多传说,应是其来有自,而非空穴来风了。 一霎间,她只觉得全身透体发凉,眼睛一酸,竟自淌下泪来。 再想,如果自己没认错,这个人便是李七郎了。只是,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救简昆仑? 而且,由方才动手,出招之凌厉,以及飞针暗算之狠毒诸情上判断,可以窥知这个人对自己所隐藏的敌意,分明意欲置自己于死地,正是好毒心也! 却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柳蝶衣?还是简昆仑? 一霎间,她陷于迷离沉思之中。 第二十二回 荷露粉垂杏花香 月下。 简昆仑就着清澈的溪水,洗了个脸。 肩上的流血虽已止住,可是整个上衣都已被血所浸湿,再加上汗渍,贴在身上滋味可真不好受。 乘此无人,溪水既清,他就干脆脱下来洗一洗,顺便瞧瞧伤势如何。 若非暗中那个人的援手,现在怕已落在了时美娇的手里,若非是无音姑娘的网开一面,以当时自己之狼狈情况,怕是也已落在了她们手上,是以,这两个人,俱称得上自己的恩人。 无音姑娘限于她目前身分处境,自是不便出面与自己招呼,至于暗中的那个人,简昆仑料定他应是会随时出现与自己见面。 所谓受人涓滴,当报以涌泉,更何况如此大的恩惠? 简昆仑不急于离开,所以有此一番磨蹭,无非是有心等候着与此人一见。 清澈若莹的溪水,为血渍所污,即使在月色之下,也有所见,混沌沌一片,真正煞了风景。 时美娇的那一剑可真厉害,扎了个透明窟窿,幸而还不曾伤了筋骨,否则可真不堪设想……虽然如此,这一条右臂,这一霎想要举起也难。 忍着身上的疼,简昆仑用打湿的上衣,洗着身上的血渍,虽是个小小动作,现在做来却也不易。 这几天对他来说,真个凡事不利。先是九公主的被劫失踪,接下来自己负伤坠水,还险些落在了官兵手里,好不容易伤势好了,现在第二次又受了伤,上次为七老爷掌伤的是左臂,这一次剑伤是右臂,两边轮着来,想来真个气馁,堪称流年不利。 只是,较之落在时美娇手里,再尝俘虏之苦,这点伤势,却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长剑连鞘,插落足前。 简昆仑盘坐石上,把胡乱洗涤的血衣,摊开来晾好面前。 弯身摊衣的一霎,微似一怔,便自瞧见了那个人来。 一身黑色长衣,双目以下,紧紧扎着一方软巾,其人长身玉立,目秀眉清。似乎方自由溪边树丛闪身而出,也许他已经来了很久,一直在向简昆仑偷偷窥伺。 既然已照了面,也就不再掩饰。 微微迟疑了一下,黑衣人缓缓走过来,简昆仑一笑站起:“方才多蒙搭救,想来便是尊驾了!” 黑衣人站住脚,向他凝神望了一刻,且不答话,一径走到了他面前,才行站住。 简昆仑不免纳闷,更以眼前赤着上身,当着生人怪别扭的。尴尬地笑了一笑,待将取拾地上湿衣穿好,却为黑衣人探手止住。 接着对方的一只手,已自攀向他的肩头,目光转动,竟自细细瞧起他的伤来。 简昆仑颇不过意地微微一笑:“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不劳仁兄挂心……” 黑衣人回过眸子看了他一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随即攀着他一面肩头,继续向他伤处前后打量不已。 简昆仑索性大方笑道:“那位姑娘剑法高明,都怪我一时大意,误入了她的六仪阵门,若非是仁见一掌飞针,这时只怕已……” 黑衣人也不答话,径自由身上取出了个扁扁药盒,打开来,里面是半盒丹药,月光下色如金锭,也不知是什么药。他取出了几粒,托在掌心。 简昆仑说了声:“慢着……” 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岂能随便任人摆布? 只是,对方现于蒙巾之外的一双眼睛,却是善意热情,充满了关怀之谊,这就使得简昆仑不便坚持。再说自己这条命还是人家救的呢! 黑衣人乃以从容施药,把一只火般热炙的手掌,轻轻按住了简昆仑受伤之处,力道微出,丹药自吐,即行注入内里伤处。 简昆仑乍然一痛之后,继而是无比清凉,一下子,仿佛伤已好了一半。 “多树仁兄,什么药这般灵异……好舒服!” 黑衣人将药盒收入怀内,用一方洁帕,为他垫好伤处,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布条用以包扎,干脆提起长衣一角,嗤地撕下了一长条来。 简昆仑阻之不及,大为感动。 萍水相逢,古道热肠,眼前这一位便是如此,确是好样儿的。 黑衣人手法熟练,不费什么功夫,已把他伤处缠好。 “记住,十天不能沾水,也不必换药……以你的身子,应该可以好了……”像是特意地把声音压低了,只是效果不彰,听在简昆仑耳朵里,尤其有惊人之势。 “你……” 左手猝翻,就势一抄,因其形势,任是黑衣人身法快捷,却也无能躲闪,即为简昆仑翻起的左手,拿了右腕脉门。 简昆仑尽管肩上有伤,功力仍在,大是不可轻视,眼前出手,尤其快捷,黑衣人一经为他拿住了脉门,顿时半身发麻,全身失力为之动弹不得。 “你是……” 迷惘之中,简昆仑右手径自抬起,扯下了黑衣人脸上面巾——一张俊秀丰采的脸蛋儿,便自现了出来,荷露粉垂,杏花烟润,较之女孩儿家也自不如的羞答答模样。 除了李七郎之外,又是哪个? “哦——是你?” 一愣之后,双方都似有说不出的尴尬,尤其李七郎,简直像是被人窥穿了心事那般腼腆。 “简……兄,是……我……你……”一霎间,脸也红了。 简昆仑终而镇定道:“七郎兄……”随即松开了紧紧抓住对方的左手。 李七郎穴路方解,倏地后退一步,身势猝转,跃上了一块石头。羞涩未去,径自睁着一双大眼睛向对方望着,却是欲言还休…… 一霎间的静寂,猝闻得溪水哗哗……此番静中有乱,大大干扰了李七郎的心绪平静。 简昆仑却是胸怀磊落,向着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终是彼此立场悬殊,对垒分明,再次相见,一时却也不知说些什么。 李七郎总算熬过了眼前这阵子别扭劲儿,身形轻耸,飕然而过,解颜一笑道:“想瞒着你都不行,还是被你拆穿了,要是被时堂主瞧见了,这下子可就糟了,回去有我受的……” 简昆仑苦笑道:“七郎兄援手大恩,永不敢忘,只是贵门时堂主,精明透剔,若为她瞧出了足下本来面目,只怕……不好。” 李七郎呆了一呆,摇头笑道:“这一点我早已想到,看来还不至于……” 简昆仑微微含笑,打量向对方道:“这是贵门之事,我其实无需饶舌,只是为足下着想,却是多有不便……” 他随即正色道:“再言,贵门主人柳蝶衣,与我怀有深仇,他固然放不过我,我却也饶不了他,以七郎兄今日身分,终是不便……还请衡量自重才是。” 李七郎看着他哼了一声,脸上神态,颇有颉颃,倏地挑动长眉,把脸转向一边,久久不能平息。 简昆仑轻轻一叹:“大丈夫恩怨分明,七郎兄今日援手大恩,不敢稍忘,只是却与万花飘香毫无牵涉,只限于足下一面之私。” 李七郎倏地回过头来,眼睛里交织炯炯光彩:“你想得太多了,难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要你心存感激?万花飘香更不寄望你什么……而且,今天的事,你自己也已体会到了,以你一个人能力,无论如何也难与我们一争,你……还执迷不悟么?” 简昆仑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说:“除非我死,今生今世,我绝不会与你们妥协……” 李七郎为之一呆,怅怅地向他望着,忽然飞身而起,燕子也似的轻飘。 飕然作响声中,已立身简昆仑面前。 简昆仑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忽然握住了眼前长剑剑把。 李七郎却似已窥出了他的心意,解颜一笑:“怎么,你要跟我动手,刚才不是还在说什么报恩来着……” 这几句话声音轻细,韵色逗俏,衬着他那般风姿,乍睹耳闻之下,真有女孩儿的妩媚。这般姿色神态,偏偏装点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真正是雌雄莫辨,好不为他惋惜,大生叹息,却是无可奈何…… 李七郎秀朗的一双眸子,恁是有情地向他凝着,笑哈哈地道:“你这个人呀……总不成还要与我动宝剑么?不要忘了你身上还带着伤……岂能是我的对手?” 简昆仑哼了一声,默默地垂下眸子。 这一霎,他宁可闭上眼睛,却没有勇气向对方打量一眼,怎么说,对方却是有恩于己,只是这样的妍媸不分,简直无福消受。 李七郎这一面,却是方兴未艾,举起纤细手指,掠了一下鬓边散发,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多亮……记得你离开的那一夜,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 简昆仑看了他一眼,摇头一叹,真正无从体会,也无能置喙。 李七郎缓缓趋前一步,神色里无尽依依,灿若秋水一双大眼睛,缓缓收拢着,那么细致、体贴入微地向对方打量着。 “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吧!”说时,他自个儿先自坐下,拍拍身侧石头,偏过头来,烟行媚视地向简昆仑瞅着,却不曾注意到,身边的这个人,强压着一腔怒火…… 李七郎说:“只要你跟我好,时美娇那小妮子,谅她也不能把你怎样,至于柳先生那里,我自会为你慢慢开脱!” 话声未已,却听得身后飕然作响,一股冷风,直袭过来。李七郎陡地一惊偏过头来,只见对方冷森森的一口长剑,已比在脸前。 这番举止,好没来由。 李七郎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出剑,一惊之下,才注意到对方杀机盎然的脸:“你……” 简昆仑虽然身上有伤,却是无碍于他的出剑。这一霎眉挺目威,尤其有凌人之势。 李七郎说了个你字,一时过于吃惊,竟自作声不得,脸上神态,大是惊诧,似乎对于眼前这一霎的猝变,万难理解。 简昆仑这一剑自不会真的刺出去,再怎么说,这个人总是有恩于己。 “李七郎,你看错了我简某的为人了。姓简的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万花飘香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出来,接不接得着,是我自己的事,以后不劳阁下操心,再要见面纠缠,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休怪我翻脸无情!” 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作金石鸣! 话声出口,长剑倏转,当地一响,已插落鞘中,紧接着身子已自腾起,长空一烟般消逝于沉沉夜色之间。 李七郎一惊之后,待将起身而追。 一丝狡黠的微笑,显现在他白皙的脸上。他绝不会就这样认输的! 多少年以来,他久已任性成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即使在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黑道组织里,也只有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一个人能对他略形拘束,不幸柳蝶衣寡人有疾,偏嗜断袖,对于这个雄形尤物,思宠极致,无疑百般放任,万事纵容。乃至形成了他今日的目空四海,竟然连时美娇这般举足轻重的角色,也不曾看在眼里。 他却又是聪明而狡猾的,像柳蝶衣一样,他有极大的野心,一俟时机成熟,不只是取柳氏而代之,甚而……因此,他选择了简昆仑,不仅仅只是一己私情的需要,更多的利害相关、权术运用,都少不了简昆仑那样的一个人。 简昆仑却偏偏不与就范。 他却也不就此死心…… 闲着没事的时候,用五色花纸叠了个小小燕子,放置在窗台上,用嘴一吹,顺风而扬…… 眼看它越过了当前楼栏、柳树……飘向画廊,无巧不巧,正好落在了一行人的脚步正前。 走在前面的吴三桂,霍地站住了脚步——直瞪着飘落脚前的那只纸叠燕子。 就只是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一端小事,却也把身边一干人等吓得不轻——刷地拉开了一个架式,四口腰刀,团团把吴王爷围在了中间。 宝二爷一枝独秀,身形轻转,翩如蝴蝶,绕到了吴三桂当前,极其利落地弯下身子来,由地上拾起了那只纸燕子。 楼上佳人恍然一惊,蓦地飞红了脸。 怎么也没想到,一时无心之举,竟然会招着了这个混世冤家,呆了一呆,赶忙缩回身子,砰!关上了窗户。 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给她的感觉大是不妙,显然是大祸临头了。 看着手里的这只纸燕子,宝二爷不禁微微地笑了。 抬起眉毛,跳过了眼前垂柳,直瞧向当前画楼,惊鸿一瞥的当儿,也瞧见了关窗户的那个人儿,一时心内雪然:“王爷——没事儿,是一只燕子。” “燕子?”吴三桂挑动着浓而黑的眉毛,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是一只纸叠的燕子。”宝二爷上前一步,双手恭呈,“您瞧瞧吧!” 吴三桂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眼,不觉为之莞尔。 他今年四十六岁,面如冠玉,虎额燕颔,卖相极是魁梧,因有粉面金刚之称,却是文经武略风流倜傥切切不可以莽夫视之。 打量着手里的这只纸燕子,他先就笑了:“这是谁……给我逗着玩儿?” “回爷的话,是……”宝爷把身子躬下了一些,压低了嗓子,“是那个姓朱的大姑娘……”吴三桂怔了一怔:“九公主?” “是九公主,”宝二爷仰起头来,脸上神态似笑不笑,“想是一个人闷得慌,闲着没事,还是知道您来了,给您报个讯儿,所谓的燕子报安……没说的……讨个吉祥!” 好一个燕子报安! 旗人都会说话,两个嘴皮子能把死人说活了,眼前这个宝二爷姓宝名柱,出身长白,乃是吴三桂封王之后,多尔衮专荐御赐,一身软硬功夫,万中挑一,真真可当得上是好样儿的,不只是一身武功了得,平常的交际手腕,举止应对,车前马后,看着主子说话,极尽圆滑为能事,吴三桂走到哪里都少不了他,诚然不可少离须臾。 明明是永历皇妹、九公主的身分,宝二爷却偏偏要称她朱家姑娘,俟到主子先说了,他才立刻改口,这些虽是极细微的小事,却可以自中看出他的言行谨慎,心思灵巧。 几天前简昆仑、向思思夜闯王府,曾动干戈,甚至宝二爷本人,在与简昆仑动手之间,亦不免受了内伤,说来应是一件大事。 这个宝侍卫偏偏就有本事,把消息封死了,不要说吴三桂本人不曾闻问,上房里连个丫鬟都不曾惊动,一切都在暗中布施,表面丝毫不着痕迹,就连宝二爷本人也是一样,里面还带着伤,外面一样谈笑风生,丝毫也没有疏忽了职守。 “说得好……”吴三桂一双炯炯光彩的眸子,不自觉地逡巡着,向着当前画楼望去。 “这是……” “彩碧楼。”宝柱答得快,“为了九公主的安全着想,奴才与贝爷合计了一下,暂时移动了一下她的原来住处,搬到了这里住……” 所谓的贝爷,应当指的是九翅金鹰贝锡,也就是那一位人称七老太爷的。 干咳了一声,宝柱察颜观色,又道:“这里是王爷您的花园,闲人不敢进来……” 吴三桂频频含笑,说了个好,却是暖昧地道:“只是东院那边……” “奴才知道,爷只管放心,”他说,“没人知道!” 东边院子又称日照阁,住着陈圆圆,自圆圆吃斋修道以来,改名日照观。虽说如此,她对三桂仍时有规劝,吴三桂独独对她还有一分顾忌爱怜。 这一点宝二爷岂有不知? 听他这么一说,吴三桂心里最后的一点顾忌也没有了。“好吧!这会子正好我有空,就瞧瞧她去!” 吴三桂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住:“用不了这么些人,就你跟着好了!” “喳!”宝二爷大口应了一声,向着一干卫士挥动了一下马蹄箭袖,“都下去!” 听说是平西王吴三桂来了,朱蕾可是打心里烦,又惊又怕,更有说不出的恨……这一霎心里紊乱极了。 提起这个人,无论于私于公,于家于国,她的仇可大了。 要不是他为了个女人,大开山海关引进了清兵,明室天下,怎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要不是他的穷追不舍,永历帝岂能如此狼狈? 这些事只要一想起来,朱蕾就有说不出的激动,直似芒刺在背,坐立难安,避之尚恐不及,见了面,真不知给他一副什么样的脸色? 若是能拒绝不见就好了,不幸的是,她却无能自主。如今她已是阶下之囚,她能够有眼前的一份宽容,僻院而居,已经难能可贵,哪里再能像往常一样,摆公主的谱儿? 是以,听见了王爷的赐见,她略作盘算,很知趣地离开了闺阁,这就下楼来了。 女侍香君打起珠帘,说了声:“请!”朱蕾落落大方地迈步进入。 精致华丽,不甚宽敞的客厅,布置得颇是雅致,过去圆圆在这里住过些时候,一切的摆设都还照旧,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园子里花开如锦,时有小风,散置着满室的馥郁清芬。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已把对方这个阵仗瞧了个清楚。只当是没瞧见他,朱蕾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在一张铺有锦垫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宝二爷上前一步,摔下了马蹄袖,咳嗽一声道:“奴才宝柱,给姑娘请安……”依着本朝的规矩,打了个扦儿,一面仰起了脸,说,“王爷来了。” “得了!”吴三桂一团和气地笑着,“没瞧见吗!人家姑娘这会子心里不乐,你就少说两句吧!” “喳!”宝二爷大声应着,站起来后退一步,向着屋子里两个女侍挥了一下手,连同自己三个人,一并都退了下去,霎时间,客厅里便只剩下吴三桂与朱蕾两个人。 黑色的八哥儿来回在笼子里跳上跳下,窗外黄雀的打弹儿,听来更是悦耳。 夕阳将下,暑气正消。 透过两面对开的轩窗,客厅里时有微风。却是吹不开那一阵紧紧压置在心头的闷气…… 打进了这间房子,朱蕾可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向窗外望着,那里花开正酣,蝴蝶成双成对…… 眼前这个人若是简昆仑,那该有多好!此时此刻,盘踞在她心里,也是她最最想见的人,除去简昆仑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 情绪的低落,似乎已到了极点,只是天生的要强个性,迫使着她对于一切的压迫、不如意事,永不低头,采取绝不妥协的态度。更不会轻易落泪,向人乞怜。 “这几天事忙,一直也没有来看你,睡得可好?”吴三桂光彩灼灼的一双眼睛,平和地向她望着,虽然身居富贵,位极人臣,但是久年争战,戎马倥偬,到底耐不住岁月的折磨,多少也显出了一些老态,两鬓飞星。眼角的鱼尾纹路,尤其清晰,似乎说明了此人的到老风流。 朱蕾恍然而有所悟地转过头来…… 天知道,这当口儿,盘踞在她脑子里的,仍然只是简昆仑,吴三桂的声音猝然使她惊觉过来。了解到对方这个魔王就在眼前。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朱蕾一颗心由不住嗵嗵直跳,或许是过于激动的关系。 依着她素日性情,恨不能开口大骂他一顿,只是连日来的苦难,多少也使得她有所改变,学到了一些做人的中庸之道。 吴三桂白中透红、状若满月的脸,兴起了一种喜悦:“这是你叠的燕子?想不到九公主你还有一双巧手!”一面说逸兴飞扬地哈哈笑了。却把手中那只五色花纸叠成的燕子,拿在眼前细细观赏。 朱蕾霍地站起来,嗔道:“这是我自己叠着玩儿的,还给我!” 这个突然的举动,使得吴三桂颇是意外。 对于女人,尤其是像朱蕾这么漂亮的女人,他有足够的耐心,绝不会轻易发怒。目睹着对方这般神态,更加触发了他的快感,一时扬声,哈哈大笑不已! “怎么能还给你?你已经送给我了!送给我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了!” “谁送给你!是风吹下去的……” 忽然她跑过去,打算由对方手里把这只纸燕子抢过来,吴三桂偏偏够机灵,忽地举高了手,转而又藏向背后,无论朱蕾怎么急,总是抢不到手。 心里一急,娇性大发,管他对方什么王不王,一个耳光直向对方脸上掴去。 还是不能得逞,这只手依然落在了吴三桂的手里。 他的臂力惊人,在他力持之下,朱蕾那只被捉的手,终于垂落下来。 或许是吴三桂的手劲儿过大了,她的纤纤皓腕吃受不住,一阵子骨折筋摧的奇痛,使得她花容骤变,一时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吴三桂忽有所警地松开了手。 乘着这一霎间的空隙,朱蕾到底把那只五色纸燕子抢到了手里。 吴三桂怔了一怔,再次宏声大笑起来。 笑声未已,那只燕子已在朱蕾手里撕了个粉碎。 “你!”吴三桂忽地止住了笑,“你太任性了……” “我就是这样!”朱蕾已将走过的身子,忽地转过来,“吴三桂,你就杀了我吧!” 忽然她脸上兴起了轻松的笑意:“再不然就把我送到北京去,献给你的新主子去……” “你太放肆!” “放肆!”朱蕾冷笑着,“你才放肆!难道我说错了?你这个平西王是怎么当上的? 不正是因为出卖了旧主才得到的?还想再来一次,把我们兄妹也献上去……总不成,人家还能把皇帝也让给你?你这个人……” “骂得好……好极!”转了个身子,吴三桂大刺刺地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你都说对了,大丈夫当如是也!”吴三桂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道,“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说不定还真的登基称帝,干个皇帝玩玩,那时候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 说着,他脸上眉飞色舞地又自笑了。 “在这里你就好好地住着吧!”吴三桂直直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说话,要不要换个宽点儿的房子?” “谢谢你的好意!” 朱蕾打量着面前这福大量大的王爷,由不住微微地笑了。 “对了!”吴三桂说,“美人天生就是应该笑的,九公主这一笑,真有倾国倾城之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也给我听听!” “我只觉得很滑稽。” “滑稽?” “难道不是?”朱蕾缓缓说道,“听你口气,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请不要忘了,这座五华山宫,原来就是我的家,是我哥哥永历皇帝盖的,我现在住在自己家里,只是觉得极其自然,并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别扭,倒是你……”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冷了:“你这个客人,竟是不请自来,占了我家的宫院,反过头来竟然以主人自居,反而问起我满不满意来?这不是天下第一件滑稽的事么?吴三桂,你不觉得有些脸红么?” 这几句话,真比刀子还要锋利,深深地刺进了吴三桂心里。 朱蕾所说原是实情。 原来这座五华山宫,建于永历皇帝即位之初,只是好景不长,不旋踵间,兵败山倒,连带着这座昔日家居的皇宫内院,也归吴三桂所有。 吴三桂哪里留意到这种小事,眼前为朱蕾一顿抢白,反唇相讥,几至无话可答,圆姿替月的一张俊脸,正如朱蕾所说,霎时间其红如火,偏偏他却又是极要面子的人,为朱蕾这几句话一激,简直无处可遁,一时连耳根子都红了。 朱蕾便不再睬他,转向窗前,径自向着一窗之隔的盛开花圃怅怅望着。 她虽然生性要强,到底女孩儿家,想到了生死未明的哥哥,以及自己眼前遭遇,破碎的明室……于国于家,甚而自己的未来,都将是无限凄惨。 一时之间,她仿佛整个心都为之碎了,再也无暇顾及身后的王爷,径自转身离开,步向楼阁。 简昆仑再次出现街头,样子完全变了。 这几天,他命运多舛。连番的负伤,加以事多不顺,不用说心情沮丧透顶。 是以,当他现身这家漂亮酒楼——醒春居时,自觉着无足轻重,已不复当日的逸兴飞遄,像是再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虽非蓬头垢面,却是气势低沉。 长发飘散,倦于梳挽。脸上胡子满面,胡碴子总有二指来长。松松垮垮的一身夏布衣褂,既不华丽,式样更不新颖,全身上下,再无显眼之处。 倒是那一口长剑月下秋露格调极高,却又为他藏置在条状的长长竹篓之内,背置身后。 看起来,样子像是渔夫。 这个渔夫却偏偏现身于眼前的豪华酒楼,置身于轻罗纨扇,青囊多金的达官贵人场合,莫怪乎连酒保也瞧不起他,迟迟不与招呼。 独个儿倚窗而坐,透过高卷的细细竹帘,正可浏览来去江面的点点风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天色混沌,却有习习凉风,穿堂迂回,一天的暑气,至此全然消逝,再无残留。 如是,把酒临风,一涤忧肠,却也不无雅趣。 前番为时美娇利剑所伤,若非是李七郎一掌飞针所救,此刻料已落在对方手上,第二次做了飘香楼的俘虏,更亏了李七郎的灵药,去腐生肌,不过是几天的工夫,一条右臂,总算又能动弹自如。 一个人伤感地喝着闷酒,渐渐天色越黯,酒楼里掌起了灯烛。 七八个灯斗子一经燃起,酒楼里洋溢起一片清辉,如今酒楼的装饰摆设较往常花样翻新,即以现场这几个吊灯来说却是看着华丽新颖,五色的透明水晶,一经灯光映射,五颜六色,直似天花乱坠,较之一般的昏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简昆仑要了一大碗过桥米线,就着一盘牛肉包子吃得一饱,东半天一轮冰盘,已自冉冉升起,夜月之下,打量着一道迤逦江水,直似匹练一道,更有无限情趣。 有人飞碟召伎,继而管弦声起,醒春居由是进入绮丽冶艳的一面。 简昆仑恹恹少欢,待将归去,却舍不得夜月下窗外一番景色,却于这时,走过来一个伙计,弯下身子道:“是简先生么?” 倒使得简昆仑为之一怔。 那个伙计随即笑道:“那边一位先生……”说时,却把手里一张便笺递上。 简昆仑接过来一看,纸上翰墨未干,写着几行字迹:“年少气盛,大有可为。今日一蹶,为图明日之振,不可自馁。” 好一笔龙飞凤舞行书,未尾具名处,却有冀叟二字。语气颇是托大,当知年齿有尊。 打量着这张字帖,简昆仑好生奇怪,却是想不起对方这个人来。 来人那个青衣伙计,含笑道:“那位老先生有请,请简先生移座一谈,请。” 较诸先时的冷漠不睬,俨然两副嘴脸,以此而判,对方那位老先生,颇似有些来头,如非声色场中的豪客,亦是舍得花钱之人。 “又是哪个?” 简昆仑将桌上半盏黄酒一饮而尽,看着面前这个伙计冷冷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简,谁告诉你的?” 青衣伙计笑道:“自然是那个老先生说的。简先生你就请吧!” 简昆仑心里盘思,未定去留,他素性本分,颇不思与陌生人随便搭讪,但是对方这人,既能道出自己姓氏,看来又似有些渊源,既承诚意相邀,却似未便拒绝。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矫情,随即站起。 “这边请……” 伙计头前带路,转向内里雅座。 隔着一扇彩屏,即闻得里面乱哄哄的闹成一片,简昆仑方自诧异,身前的那个青衣伙计已自先行迈入道:“简先生请来了!” 简昆仑退既不能,只得随后跟进。 却只见一张圆桌面上,坐满了人,衣香鬓影甚是热闹。 一个面相清癯,两鬓飞星的锦衣老人,方自由一名妖艳女伎手中接过酒盏,仰首待饮的一霎,听见了伙计的报名,哈哈一笑道:“贵客来了……” 随即站起,向着后面进来的简昆仑,抱拳笑道:“赏光,赏光。”一面说,空出了身边主座,连声道谢。 简昆仑乍见对方这等排场,颇是后悔有此一来,再者对方老者,并非故旧,那一张清癯面相,可以断定以往不曾见过,心中不免暗自称奇。惟其如此,他却反而不便拒绝。 微微一笑,道了声“叨扰”,便自坐下。随着目光一转,却也把座上众人,瞧了个清楚。 除却这个锦衣老人之外,另有一个四旬上下,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以及另一个面色红润,年在五旬左右的斯文胖子,其它皆为弼弼群雌,仅由外表衣着打扮,亦不难看出,这些女子,俱是飞碟召唤,以之卖唱侑酒的乐府女伎。 锦衣老人不容简昆仑开口,先自呵呵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足下先莫问我们是否相识,且先容我介绍两位朋友,彼此俱是性情中人,今夕且拥佳人,何妨共谋一醉?” 话声一顿,手指向那个面色红润的胖子道:“这位姓宫,来自江南太湖,专营丝绸,行号遍及大江南北,家大业大,白银如山。特长是,他有用不完的钱,我们便投其所好,时常帮他消耗两文,也算是从其所愿,帮助朋友!”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姓宫的白脸胖子倒也不以为忤,轻轻举手抱拳,微微含笑道了声:“幸会之至。” 却为简昆仑注意到,他那一双粉团儿也似的嫩手,白皙细腻,一如妇人,就中于右手无名指节上,戴着一枚星形的宝石戒指,色作琥珀,光辉璀璨,无论形式光泽,皆异一般,显然大非凡俗。 使得简昆仑更为留意的,却是对方恂恂儒雅,俨然高士的那般神态——这般气质神态,似乎和他所厕身的商贾买卖行业,大行背谬。 姓宫的胖子,更似有独特气质,即使在匆匆一见之间,即能促发对方好感。 简昆仑待将再次观察,锦衣老人却为他引见了另外一人,即是那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 “这位姓方,来自秦岭,专营贩马,张家口的马市生意,一半以上都在此人身上,最近做了一笔很大的生意,却为此开罪了朝廷,你道如何?” 话声未顿,黑脸汉子已哈哈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我简直成了钦命要犯,焉能还在这里吃酒作要?当着简朋友面前,你就少说两句,莫把人家吓跑了!” 声音宏亮,像是湘桂口音。 这人虽是脸色黑黝,却是黑中透红,生着一口雪白整齐牙齿,一双眸子尤其明亮,转动之间,精气逼人。 简昆仑目光与对方一经接触,顿时有所感应,不由心里一动,不用说,又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锦衣老人这才呵呵笑道:“我们三人乃是多年好友,有个共同特长,就是性好渔色,闻说哪里的女校书脸蛋儿好,或是能歌善舞,哪怕是千里内外,也会赶了去一亲芳泽,平素放荡形骸,老来风骚,贪吃爱耍,自命风流,不要脸的不像话之极……” 由于这番自剖,深刻见骨,说得座上几个粉头都由不住低头笑了。 锦衣老人这才打住道:“不说了,不说了,总之,我们三个平日臭味相投,才至有今日之一聚,足下的行迹,早在入滇之始,便落在了马贩子眼里,经过暗中一番查访,高缅行止,竟是大大对了我等脾胃,可是足下行踪,飘忽无定,好不容易直到了今天才追着了,不结交,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逢。这才不惴冒昧,飞碟相邀,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锦衣老人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才行顿住。这般语态,自非矫情做作之人。 简昆仑不由略略打消了先时的一番索然。对着面前这三个人,油然增加了几分趣昧。 凭着他的阅人历练,直觉的可以断言,对方三个人,绝不似七老太爷那般阴鸷深不可测的公门人物,却也没有一般江湖人物那种风尘气息,真实身分大是耐人寻味。 也说不出一种什么感触,却只在这匆匆一面之间,使他竟然对此三个完全陌生的人,倾生出一种亲切感,直觉的生出了结交之意。 却见那个姓宫的白面胖子,莞尔笑道:“既然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偏偏你的话多,说了半天,你自己姓甚名谁,人家还不知道,岂不好笑?” 简昆仑一笑道:“正要讨教!”随即转向锦衣老人望去。 锦衣老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座上姓方的那个伟岸黑脸汉子已呵呵笑道:“我们这位老哥姓秦,说了半天,他最有钱,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抵不上他一半的家当,只是生性小气,除了漂亮的女人以外,谁也休想花得。” 少不得又自引起一场哄笑。 锦衣老人笑眯了一双眼睛:“这可好,一上来先来个窝里头反,直把我们这位小兄弟,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且住,且往,这玩笑话到此打住,说多了就真假不分了。” 姓宫的白脸胖子一笑说:“这只怪你自己又怨得谁来?来来来,我们三个先敬简朋友一杯。” 一面随手招呼身边姑娘,为简昆仑斟酒。各自举杯,一饮而尽。 在外面行走的人,所谓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何况彼此只是匆匆一见? 简昆仑心里盘算,自己行止,看来已为对方所知。试以姓秦的老人那张传书所示,虽是游戏笔墨,实已显示出对方于己的无所不知,看来他们三人,实已对自己暗中观察甚久,直到眼前认为时机成熟,才自现身而出。简昆仑所不能了解的是,以自己之凡事谨慎,观察敏锐,竟然不能先于对方发觉出一些蛛丝马迹,由此可以想知,这三个人该是何等人物了。 思念中,不经意便自向对面锦衣老人望去,正逢着锦衣老人一双深遂的眼睛,也正向自己看来。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简昆仑不由心里为之一震。 那是因为锦衣老人看似平和的目光里,含蓄着一种特殊的感应,使得他顿生感触。 他于是目光转动,转向那个姓宫的及那个姓方的二人继续观察,所得的反应竟与锦衣老人一般无二。 由是,他立刻得到了一个结论——这三个人,俱是身藏绝技的一流高手。什么理由? 他实在说不出来。但是,他却可以因此断定! 也许一个人的内功达到了所谓的上乘境界之后,本身自然而然,便会孕育出这般气质,以之印证时美娇、李七郎、七老太爷,进而柳蝶衣……柳二爷等!无不如此。 对方三人既然也具有这般目神,即使不足以与柳蝶衣、二先生,甚而自己父亲这等极流人物颉颃,也应与自己、时美娇等作等量齐观。 这个突然发现,一时在他心里大生震荡,不觉对此三人大大生出好奇。 一个具有如此身手之人,断非无名之辈——他们三人又是谁呢? 四海之大,无奇不有。武林中常常传颂的一句话: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不期然,今天却是遇见了高人了。 第二十三回 把臂一笑结风尘 简昆仑像是醉了!其实似醉非醉。 过去从来也没有过的经历,竟然与三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把臂言欢,那么放荡不羁,语涉风流的飞觞豪饮,更何况佳人在抱,红袖添香……简直是放浪形骸…… 这番滋味,不啻是人生第一遭,快意极了。 多日的沉郁、闷结,像是一下子得到了解脱。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人生难得几回醉……简昆仑心里已有了准备,宁愿今夜真的醉倒…… 只是,一个具有他如此武功境界的人,岂能真的便轻言醉了? 简昆仑便是在那种一厢情愿的情况下,一杯杯向喉咙里灌着苦酒。他甚而偏身向身边那个高髻姑娘的一双玉膝卧倒,下意识里,当她是潜在心田的朱蕾,一霎间,高髻姑娘的那张脸蛋儿,在朦胧里便真个与朱蕾酷似了。 心儿恍惚,梦境迷离…… 难得一刻的旖旎缱绻,却为莫名其妙的一阵马蹄声惊破。像是大队人马的忽然聚集,静夜里听来尤其有惊人之势。 简昆仑犹在竖耳倾听。 蓦地,那个疑为朱蕾的高髻佳人脸旁,多出了另一张脸来。 锦衣老人含笑的脸…… 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 简昆仑一惊而起。才自发觉到面前三人,俱已站起,分明是待将离开。 姓宫的白面胖子哈哈笑道:“风流是好事,因风流而丧失了性命,可就焚琴煮鹤,有煞风景。” 一面说,连连拍了几声巴掌:“姑娘们快走吧,迟了可就没命啦!” 几个妞儿聆听之下,为之一愕,却听得楼梯咚咚直响,这才觉出不妙,一时花容失色,惊叫声中,纷纷夺门而去。 简昆仑一惊之下,却又好整以暇地缓缓坐了下来。 彼此相视一笑。 姓秦的锦衣老人点头笑道:“这就对了,一动不如一静,在这里等着也是一样。” 说时各自落座,相继举起了酒杯。 姓宫的白脸胖子笑了一笑:“这个机会甚是难得,小兄弟,你多日以来的一口闷气,今天总可以出了。” 说话时,三个人脸上都出现了神秘的微笑——那意思分明是早已算定了有此一劫,却又欣然乐于介入。 这就不免使得简昆仑大为奇怪:“你们原来……” “不错!”锦衣老人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我们早已恭候,希望这一次不致落空,让那只老狐狸跑了。” 话声方落,门帘子刷拉一声倒卷开来,一个卖相英俊挺斯文的汉子,已自当门而立。 一袭雨过天晴的宫纱长衫,腰上扎着根杏黄色的丝绦,却坠着块巴掌大小的玉佩。 更醒目的却是来人那一根黑光锃亮的油松大辫子,长虫似的甩过左面肩头。 来人有着浓黑的一双炭眉,猿背蜂腰,极是魁梧矫健。 双方目光一经交接,简昆仑顿时心中一惊,这张脸对他来说绝不陌生。 如果他没有认错,正是此前于吴三桂五华山宫,有过一面之缘,并曾交手的那位宝二爷。 他也是吴三桂身边第一能人,姓宝名柱,只瞧他这一身穿着打扮,也可猜知他出身满族,是一位来自关外的武林奇人。 简昆仑那一夜与他曾作生死之搏,虽然险胜,却知其实力大有可观。这时乍然相见,自不免暗暗吃了一惊。 “姓简的,这一次你可是跑不了啦,自己出来吧!” 简昆仑正待站起,心里一动,颇似有些意外。原来这位宝二爷嘴里称呼自己的名字,一双眸子却向着姓方的那个伟岸汉子瞪着。 这个微妙的发现,使得简昆仑一时心存费解,紧接着他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五华山夜战之时,自己戴着遮面虎,除一双眼睛之外,别无所见。 当时既是黑夜,又当刀剑来往的激战,自然他无能认清,眼前这位姓方的朋友,身材与自己极其仿佛,穿着如此考究,与那夜自己所着,颇有几分相似,莫怪宝二爷一瞥之下,即率先认定是他了。 心里正自好笑,却发觉到对面姓秦的老人,正向自己微微一笑。 显然他也瞧出来了。 姓宫的胖子也在笑,若无其事地缓缓举杯自饮。 宝二爷往前跨了一步,怒叱一声:“你……装什么糊涂?” 炯炯眼神,仍然直逼着姓方的。 这就使得被称为来自秦岭的这个马贩子为之好笑了,却为此正中下怀。 原来他们三个人的突然现身,诚然老谋深算,正如姓秦的锦衣老人所说,志在那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解救简昆仑这位少年奇侠的一时之难,未必不在设计之中。 这其中容或另有一番关联,却不是简昆仑一时之间所能臆测。 眼前姓方的这个伟岸汉子,被对方这么咄咄一逼,便自缓缓抬起头来。 “你是在叫我?” 宝二爷冷冷一笑:“你的案发了,少给二爷来这一套……”话声一顿,霍地后退一步,叱了声:“拿!” 一条人影,陡地闪身而前。 由于来人的身材过于高大,猝然而现,简直似门神一般,倏忽而至,自不免使在座众人,俱为之吃了一惊。 哪来的这么个大个子? 八尺以上的壮大高躯——头如笆斗、眼似铜铃、眉赤如火,却生着一脸的落腮胡子,身上肌肉,盘龙虬结,却穿着件颜色极是鲜艳的大红坎肩。 这么高大的一个人,如此气势,乍然入目,真把人吓上一跳。 宝二爷特地把此人带在身边,自有其特殊意义。 随着这个人半截铁塔也似的忽然现身,手上一道钢索哗啦一声,脱手而出,竟自向座上姓方的头上套来。 姓方的,乍睹来人这般气势,不免吃了一惊,却也极不含糊,手势轻起,铮然作响声中,已把这截飞来的锁链,紧紧操在手里。 红衣巨人嘿地一声,向后面用力一带,哗啦一响,把一根核桃粗细的锁链子扯了个笔直。 凭着他天生神力,哪怕是个石头墩子,猝加之下,也能给抡飞了,却不知姓方的这个汉子,一身精练功夫,亦以神力见长。 两相力较之下,但听得喀喀一阵声响,姓方的座下那个木头凳子,竟似吃受不往,连连晃动起来。 紧接着,却又为之安静了下来。 那巨人这般架式,单臂力挽之下,怕有千斤之力,可是,今天却是碰见厉害的对手,对方那个姓方的汉子,虽然只是坐着,却与他站着相互颉颃,毫不逊色。 随着那巨人的一声厉哼,单臂力挽,整个酒楼都似战抖起来。 这人名叫段天雷,出身辽东,早年即随吴三桂从军,论及身高力大,万军之中无人出其右,其人生具异禀,力大无穷,施一口九耳八齿砍山刀,两军对阵相交,大刀挥处,杀人如同砍柴,刀身落处血肉横飞,亦能生裂猛兽,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可惜智力不及,目不识丁,否则论功行赏,少不得今天已有一份显赫功名。 吴三桂爱其神威,便把他留在身边,这两年所凭宝柱调教,教以手、眼、身、步,舍却长枪大刀,而兼及徒手技击,一时见效甚速,因此博得霹雳神雷这个绰号。 姓方的又岂是易与之辈?长白习艺,大漠成名,腾雨啸风,纵横来去,原已是风尘侠隐一类人物,可是身在草野,心念社稷,与同行三人,惺惺相惜,各怀不世之技,结义天涯,遂称莫逆。便是飘忽来去惯了,认识他的人,乃自送了他一个黄风客的绰号。 他真实的名字方天星,却是罕有人知,大漠一带,若提起黄风客,颇被人敬为神明。 不期然这个人现身红尘,却来到这里。 巨人段天雷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这个比自己少说短上一头的汉子,竟然有此神力,一时间真吓傻了。黄风客方天星也不禁有些儿暗暗惊心。若非他巧施真力,运气三转,以段天雷这般巨无霸的蛮力,怎能当得? 一旁目注的宝二爷,一时间亦为之霍然变色。那天交手,他领受了简昆仑的神乎其技,剑术尤其高超,却不知对方竟然有如此神力,诚然是不可思议,惊人已极。 两般力扯之下,那一根核桃般粗细的钢索,无异扯绷得笔直,砰地一声,断成两截。 力道之大,简直骇人。 便在这一霎,巨人段天雷,嘴里发出了凌厉的一声怒吼,竟自把手里的半截断链,搂头盖顶,刷拉拉,直向着方天星身上猛抽下来。 一抽之力,何止千斤?不要说抽着人身,非死不可,便是沾着一些边儿,也不是玩的。 方天星长眉乍挑,待将以手上另外半截钢链迎上——那么一来,势当惊人。 便在此一霎,一片衣影,自姓宫的那个白脸胖子手上飞起。宛若出穴之蛇,只一下缠住了段天雷猛力落下的半截钢索。 这番举止,大出众人意外,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段天雷那般力道,竟似不逞。 看看对方那个姓宫的,手里不过是一袭缎质长衣,却能接住了段天雷千斤力道,与方天星各占胜场。 一旁观战的宝二爷,不啻又自吃了一惊,一句话,对方桌面儿上的这四个人,看来都不是好相与,一个也不好应付。 他既然错把方天星当成了简昆仑,已然动了手,自不甘就此而纵。 眼前段天雷既为白面胖子出手所阻,宝二爷自忖手下能人虽多,却都分布楼下四周,如不欲简昆仑自此脱逃,便只有自己亲自出手。 那夜他虽然在简昆仑手里吃了大亏,却是并不甘心,还有几手绝活儿未曾施展。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念之兴,再也不加深思,冷叱一声:“全给我拿下来,一个也不许放跑了。”话声出口,已率先发难。身势一长,疾风一阵已自飘向方天星身边。 “姓简的,你跑不了啦!” 话声出口,一只毵毵巨掌,直向着方天星肩上落了下来。 方天星呵了一声,左掌倏起。 噗!双掌迎在一块。 却是一触而分,连带着双方的身子刷地两下分开。 这一瞬,好不热闹! 宝二爷扑身方天星的同时,现场已是大乱,随着他的一声喝叱,身后一干王府侍卫,早已一拥而上,奔向座上众人。 简昆仑原本欲保持沉默,只是默察眼前情势。同座三人,分明各怀绝技,实力绝不在自己之下。言行举止更似有代自己掩饰之意,贸然吐实道破,反而不好,心里领会,也就听其自然。 这一霎,情势既然演变如此,想不出手,也是不行的了,思念的当儿,一名凶恶汉子,已跃近身边,手上一口鱼鳞刀,不容分说,劈头直砍而下。却是——刀身才抡及一半,却由斜面飞来一样物什,取势极准,不偏不倚,正正击中在他那一只拿刀的手上,正当关尺脉门,是以那口钢刀无论如何万难为继,叮当一声,为之坠落地上。 暗器是一只细瓷酒杯,紧接着坠落地上,跌为碎片。 出手的人——那个姓秦的锦衣老人,早在出手的同时,巧翻玉手,只一下,点中了另一个来人前胸穴道。这人身势方进,未及施展,便自石头人儿一般地定在了当场。 再看奔向简昆仑的那个施刀汉子,非但钢刀落地,人也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锦衣老人以飞杯打穴兼施,一霎间使得两个人定在现场,身势更不稍缓,眼望着简昆仑哈哈一笑:“咱们下面凉快去!” 话声出口,身子霍地腾起,随着他推出的双掌,发出了极具力道的劈空掌力。 但听得喀嚓一声爆响,正面顺窗,顿为之片碎纷飞。木屑四溅里,锦衣老人怒鹰也似的已自越窗而出,直向着楼下坠身直去。 简昆仑几次待将出手,皆为对方代劳,眼前锦衣老人既已出声招呼,自不能再坐着不动,应了一声,便自腾身而起,紧循其后,纵身长窗之外,直落下去。 外面比里面更热闹。 简昆仑才一坠落,立时便有人怒扑面上。一口鬼头刀搂头盖顶直砍下来,简昆仑早有防备,左手轻攀,一式分花拂柳,反手叼住了对方落下来的刀势。 这人膀大腰圆,满脸虬髯,圆睁着一双牛眼,乍看起来,真像画上的钟馗,想是震惊于简昆仑的神乎其技,有点吓傻了。简昆仑已是容他不得,右手轻翻,掌势横切,施了一式切手,噗地击中对方颈项,虬髯汉子喉中喀地一声,牛眼一翻,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不知何时,这里已有了严密部署。 一片灯光璀璨,到处都是幢幢人影。于此同时,锦衣老人也自施展身手,连继点了多人穴道。这老头儿出手极快,似乎对于点穴一道,独擅妙手,远近兼施,从无失手,被点中各人,自然一个个动弹不得,俱已像泥菩萨似的愣在了当场。 两个人这么一阵大闹,现场顿时为之大乱。 人声鼎沸里,无数道灯光,自不同角落里直射过来。 简昆仑既已认定,对方这些人是来自吴三桂的阵营,基于仇恨,也就不必手下留情。 如此一来,和锦衣老人形成了一幕奇妙搭配。 原来简昆仑昔日在飘香楼从二先生所习的一套空门八式身法,虽说当日时间甚短,却因他具巧慧,自有非常领悟。这套身法,很有可能得自二先生的灵心独创,前无古人,一经施展,大脱习见常规。简昆仑一直还不曾有机会尽兴施展,眼前这个机会,倒是大可拿来试试身手。 果然奇妙之至。 当初二先生始创这套身法,其微妙处在于气机的随心所欲,即所谓意到力到,其难处也在这里,施展之人本身若没有极精湛内功为根基,简直无能着手,反之自有非常效果。 眼前简昆仑一经施展,顿时形成一种非常气势,乍看之下,有似一只翩翩蝴蝶,飞舞于花丛之间,所过之处,那些近身之人,无不被球也似飞掷而起,即使为衣襟所带,沾着了一些边儿,也都似重心突失地跌倒一边。 简昆仑自己也没有料到这套空八式如此神效,妙在八式之间,似有一股自然气势,前后贯通,相生相衍,只要顺其气势施展,无不得心应手。 这么一来,现场大是热闹,像是陈现出一出大摔活人的闹剧,灯光炫耀之下,看得人眼花缭乱,简直不知是玩的什么把戏。 一旁的锦衣老人,正在运施点穴手法,瞧见这般光景,先是怔了一怔,继而大笑道,“妙呀!好小子,这是谁教给你的?”说话之间,双手运施如飞,又为他点倒了数人,起落之际,向着简昆仑身边接近过来。 现场官兵,少说也在千人之谱,并在酒楼附近方圆里许,设下了重重埋伏。 灯光火炬,簇拥聚散,声势极见凌厉,却是忙而不乱,显然是一支经过特别训练,惯于徒手交战的部队。妙在负责指挥发号的十几个官长,俱都藏身暗处,并不亲自现身交手,只是透过灯光旗号,发下命令,即能如臂施腕,将此一个十面攻杀阵式,运展自如。简昆仑与锦衣老人,虽说身手矫健,伤人无数,只是敌人大多,前仆后继,源源不绝,一时想要脱身重围,大非易事。 人群里再一次爆发出叫嚣之声。显然是又有人自空中坠落。 不用说,也可以猜知,当是姓宫的白面胖子和那个叫方天星的魁梧汉子,双双加入战局。 他二人身子方自空中飘落,立刻陷身于似海的人潮之间。四人身手,各有千秋。拿来对付眼前这些官兵,简直是大材小用,胜之不武。只是,敌人却也不是傻瓜。 灯号、旗令之下,更有源源强兵为继,分由四面八方补继而来。 这场仗看来方兴未艾,还有得打呢! 简昆仑连续施展习自二先生的空门八式,越见得心应手,来犯众人,照例是一经近身,便自跌倒,或飞弹而出,时间越长,越为他悟出了许多妙谛,许多把式之神奇变化,由于自己的活学活用,更见微妙,即使是间插些自己本来身手,更见莫测高深。 想不到这场徒手搏斗,竟然给了他一个实习活用的机会,真正始料未及大快人心。 他这里不慌不忙,从容施展,心中未始没有想到,此乃敌人的诡计。 便在这时,耳边传过来一丝声响,乍听之下,宛若蚊讷。 “小伙子,好身手,有本事你就摔吧,反正有的是人,今天让你摔个够,好不好?” 声音极是耳熟,纵使在他出手转动之间,亦能徐徐传送耳鼓,即以传音入秘功力而论,亦属个中翘楚,一等一的高手无疑。 简昆仑立刻听出来,传音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把自己害得好惨的七老太爷——九翅金鹰贝锡。 他原来也在场。 一个宝二爷已是可观,再加上这个老狐狸,沆瀣一气,联手调度之下,难怪有如此排场气势。 当下一面动手应敌,一面运目四下逡巡,却不能判定这个狡猾的老人藏在哪里? 七老太爷显然对于眼前战局,观察入微。简昆仑的每一举动,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随即传声冷冷笑道:“你这一套身手,确实高明已极,只可惜杀鸡用了牛刀,哼哼,我一直以为你是独来独往,却是没有想到,原来你与他们三个可恶的东西,竟是一路的,今天晚上正好一并把你们都打发了,却也干脆。” 话声出口,即听得锣声三响。 原来大举而进的场面,忽然收住了阵式。锣声再响,现场官兵,蓦地向后急撤退开。 这番动作,显然大异寻常,便是不明事故的人,也应知道有所突变了。 便在锣声初响的一霎,简昆仑已自觉有异,似乎在四周黑暗的树丛里,有着火光的晃动——却不是灯光火把,而是点点的星星之火。 这番发现,由不住使得他为之大吃一惊,值此同时,其它三人也都有了警觉。 随即在姓秦的锦衣老人一声吆喝之下:“那话儿来了,散伙!” 像是早已约好的暗语一般,随着他的一声吆喝之下,众人已腾身跃起。 三个人,三个方向,有如冲天燕子,一起而分,电闪星驰地已掩身黑暗之中。 简昆仑早在火光甫现的一霎,意识到是什么玩意儿了。一惊之下,身形猝转,闪身于眼前一棵巨松之后。 若非是这个动作够快、够疾,要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随着他身形的一式猝转,火光乍闪,轰然一声大响,铁砂子儿刷拉拉豆子似的直喷过来,紧接着震天价响的连珠串响,天摇地动,耳鼓雷鸣。铁砂子儿漫天横飞,激荡起一天的枝叶,泥屑纷飞,声势好不惊人。 原来在七老太爷与宝二爷的联手策应之下,竟然连吴三桂的亲军侍卫,其中最具实力的火器营也为之大举出动。 眼前这个阵仗,出动了火药抬枪十二杆,称火枪哨,由一个姓吕的哨长,事先精心部署,十二杆抬枪,分别掩饰于不同角落要隘,目的在于将简昆仑一举成歼。 此番部署早在简昆仑进入酒楼之始,便已暗中展开,只等他一离开,便可迫使就范,立即成擒,却是没有料到,这番举止,竟然落在了三位风尘侠隐耳目之中,一番巧施安排,乃至有了现在一番局面。 简昆仑目睹这番阵仗,自是吃惊不小。 猛可里,眼前人影一闪,一人欺身而近。 简昆仑右手乍翻,掣出了长剑,待将出手的当儿,忽然认出了来人的一张胖胖白脸,正是那个姓宫的白面胖子——后者已倏地转身而扬,一声低叱道:“跟我来。” 动作极快,转侧间,已飘身两丈开外。 简昆仑应了一声,点身而进,施展出轻功极上境界的六随身法,倒也不离前行宫胖子左右。 他身子方自转移,耳听得火枪声轰然做响,先时立身之处,一片枝叶飞坠,木屑四溅。若非是宫胖子的及时接引,眼前怕已身遭不测。 一念之兴,简昆仑由不得吓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轻敌之心,顷刻间打消了个干净。 宫胖子身势好不巧妙,只见他左舞右闪,忽长又缩,大袖翻动之间,幻化幢幢迷离身影,似实而虚,倏忽来去,微胖的身子,丝毫不见拖累,更似无比轻灵,转动间势若飘风,身法之运转自如,几至叹为观止。 却不是存心卖弄,自有其深刻用意。 简昆仑若非是新近精通的一套空门八式身法,眼前还不易与他取得一致。 两个人一经施展之下,现场满是晃动人影,扑朔迷离,飘忽不定,一经注目,直看得人眼花缭乱,难定取舍。 现场的几杆火器抬枪,由于一发之后的再次添装,颇费周章,非到目标确定后,谁也不愿贸然发射,偏偏简昆仑、宫胖子两个人身法如此巧妙,飘忽不定,似幻又虚,弄得几个抬枪手,直翻着白眼儿。 其中这个姓吕的哨长,自个儿端着杆白木长枪,却由两名哨兵,各执着一盏孔明灯,满场的追逐照耀,另一人亮着火种,以供随时点燃火绳,便可发射。却是感于简、宫二人的飘忽不定,难定取舍,早已按捺不住,一张长脸,在火光映照之下,竟似无比阴森。 轰!轰!有人忍不住开了两枪,大片硫磺烟雾,散置空中,就像是过年时节,燃放花炮的那种气味。 显然是打空了。 像是幽灵般的,那两个人—一简昆仑、宫胖子,随着枪声而后,乍然复现,又自满场翩翩飞舞。妙在枪声轰响的一瞬,俱似中弹而仆,枪声之后,竟自又双双起死回生,简直形若鬼魁,莫测其虚实高深。 姓吕的哨长,怒啸一声,由身边那个哨兵手里,抢过来火把,独自操着杆火枪,霍地向外就纵。 此人姓吕名方,人称飞天老虎,从军之先,在辽东地方,原来是一个有名气的黑道人物,两膀孔武有力,颇精技击,脚下飞快,有高来高去之能,因以博得了飞天老虎这个绰号。 眼下情急,吕方操枪而上。 却不意身方纵出,一条人影,自上方树梢飞猿也似的坠落直下,现出了姓秦的锦衣老人瘦削身影。 吕方嘿了一声,火枪太长太重,抡动不便,就把手里的一截火把,直向着锦衣老人头上猛抡下来。 锦衣老人岂能把他看在眼里?就手一掠,已把吕方手里火把抓住。火焰哧哧尽自在他手上燃烧,却似不能伤其寸肤。 只是这一手避火真气功力,便自将吕方吓了个目瞪口呆。 自然这只是极快的一霎,简直不容吕方转过念来,锦衣老人已施展出厉害的杀手,右手挥处,一片袖影,扇面儿似的,已袭向吕方面门。 仿佛着了一刀那般的凄惨,大片血光喷处,吕方啊呀一声,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 锦衣老人施展了一手武林中极罕见的抡衣为刃功力,当场将吕方劈杀就地。却是眼明手快,左手一抄,已把对方手里的火药抬枪抡了过来。身势猝转,燕子也似的飞纵了出去。 值此同时,那个叫方天星的伟岸汉子,却也在敌人阵营的另一面发动了攻势。 直若神兵天降,带着大股疾风,方天星霍地自空而降,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双手齐出,发出了大股劲道,身前二人首当其冲,立即仰倒毙命。 原来十二杆火药抬枪,分设眼前不同角落,每一杆抬枪,皆由四名火枪哨手负责操作。 方天星与姓秦的锦衣老人,早已在暗中窥伺清楚,这一霎的忽然现身,正是欲有所为。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身法,蓦然自空而降,方天星的出手,较诸姓秦的锦衣老人,更不少让,双掌力劈之下喀嚓一声,碗口粗细的火枪枪身,竟为之齐腰而折。 方天星、锦衣老人的联手出袭,虽然现身于不同地方,却是早有默契。身法行动,更似一致,一经得手,立时隐身于黑暗角落之中。妙在简昆仑与宫胖子的翩翩身影,并不稍形掩饰,仍然若隐若现出没现场。 轰!轰! 火光迸现,铁砂子漫天而飞,又有人开了两枪。 不用说,在简、宫二人形同虚幻的曼妙身法里,这两枪依然打了个空。 却是为此,再一次暴露了隐藏在暗中的火枪位置,紧接着锦衣老人、方天星这一双要命煞星的忽然出现。枪毁人亡,一如前辙。 这番配合,极其微妙。 显然是以简昆仑、宫胖子梦幻飘忽的身影为饵,诱使暗中藏匿的火枪发射,如此一来,敌方便不自觉地暴露了火枪的位置,暗中的锦衣老人与方天星,便为之即时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手法,在对方来不及换装火药的一霎,将火枪手连同火枪一并消灭,由于配合得当,效果卓著。 敌人阵营里自然不乏智者。 七老太爷与宝二爷俱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可是事情发展得太快,由于十二杆抬枪的布置,面积既广,兼顾不易,这当口全靠居间传递联系,吕方的猝然身死,联系中断,容得发觉不妙时,十二杆火药抬枪,已几乎毁灭尽净,余不及二三之数。 于是,在一阵紧迫的锣声里,十余火枪顿为之销声匿迹,再不敢妄发一弹。 首度交锋,简昆仑一面大获全胜,七老太爷这面却损失惨重,火枪哨几为之全军覆没,若是连同被击毙击伤的其它亲军侍卫,数目可就大大地惊人了。 简昆仑运施空门八式身法,身子一连晃了两晃,隐身于一堵太湖石后。 这座醒春居酒楼,占地极大,四处又有高墙与外隔绝,院内亭台阁榭,一切部署,足可与公侯府第媲美。 宝二爷等一行大举前来,酒楼事先早已知会,一干酒客,均已先行遣散,来不及离开的客人、妓女,连同酒楼杂役人员,悉数藏身楼内,不敢擅出一步。 七老太爷与宝柱此一行为求全胜,确实用了一番心机,除了调动了平西王的大队亲军,出动了火枪哨之外,便是深精技击,擅运轻功的公门捕快,也出动了不少。醒春居酒楼院墙内毋庸多说,便是院墙外。各个交通隘口,惧有专人把守,务期将简昆仑手到擒来。 却是,吉人自有天相,鬼使神差地来了锦衣老人一行三人。便是这三个人,粉碎了他们的一切计划,眼看着死伤惨重,白费心机,自是始料未及,痛悔莫名。 简昆仑与锦衣老人一行三人,虽说相知不深,却也大概知道他们的居心来意,难得同仇敌忾,正可联手除恶。只此一端便已足够,其它无庸多疑。 这一霎,他倚石伫立,一面转动目光,向院内悄悄打量,才知道敌人阵营,在一连串的惨败之后,已有了很大的转变。 先时的大队人马,俱已撤离院外,便是灯笼火把,也不复再见,片刻间呈现出偃鼓收兵之势。 冷月下,广大的院落里,固不见先时的乱嚣纷争,便是那些被点了穴道,死伤的人,也都全数撤离。 若是因为这样,便以为对方全然撤离,可就未免过于天真。事实上,第二度的交手,即将在眼前展开。 由于对七老太爷的以往经验,使得简昆仑绝对相信这个老头的诡诈深沉,端的是不易对付。 以先前的混乱,比之眼前的冷清,却是强烈的对比。 这一刻夜风习习,洗却了日间的污辱,只是赶不散混杂在空气里的阵阵硝烟以及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味…… 先时一度现身参战,神出鬼没的三个人,这时却不见了踪影…… 甚而七老太爷、宝二爷也都不复再现,杳如黄鹤。 简昆仑当然知道,这些人绝不是真的离开,而是匿居在现场各处,伺机而现。 这个闷葫芦将要自己来打开了。 依照先时的接触,他已与暗中的锦衣老人等三人,有了心灵上一定的默契,这一霎尤其有一种感触,觉得自己的现身,有助于眼前战局的突破。有了这个认识,他便不再犹疑,决计以身相试,引蛇出洞。 简昆仑蓦地现身而出,有如一片飞云,跃身当前甬道。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立刻引来了两道刺目灯光。 紧接着弓弦响处,射来了一排箭矢。 可见得这里埋伏,仍有可观。 简昆仑施展了一个半回身的势子,挥动手里长剑,只一剑,即将来犯箭矢,全数劈落地上。 敌人阵营由于先时的伤亡,已经学了乖,大大改变了战略方式。灯光一明即灭,却由道侧飞身纵出了两条疾劲的身影,一前一后,猛地向简昆仑直袭过来。 当前这人,手里施展的是一杆丈八长枪,身后那一个却是一口多耳八齿砍山刀。 两个人一经跃身而出,身法极快。前面那人暴喝一声,叭地抖起了一朵枪花,直认简昆仑前心就扎,后面的那人,身法更快,随着一个虎扑之式,掌中刀猛力直认着简昆仑背后抡去。 两股势道俱是极快,闻风即至。 简昆仑身势微偏,闪开了迎面穿心而来的枪尖,长剑取势前挥,喀嚓一声劈断了对方长枪,却在一个回式里,挡开了身后的大刀。 这一剑,他施展得甚为巧妙,出剑极快,举手之间消弭了两方雷霆之势。 两个人由于重心的顿失,一时收不住势,俱都向前栽倒下来……这当口儿,简昆仑滑溜的身子,已向左面旋风也似的转了出去。 他原可就势结果对方二人,总是心存仁厚,有些居心不忍。掌中剑若是非要杀人不可,却也要寻觅元凶大恶,以及势均力敌的对手,只斩杀这类妖魔小丑,却是胜之不武。 却是没有料到,他的一念仁厚,却险些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劫。 原来这两个人,看似不足为奇,却也有些鬼怪伎俩,持枪的汉子叫高勇,持刀的那个叫徐达云。两人武功虽然称不上高明,看似平平,却是两名极杰出的火药工匠,一直在吴三桂帐下火器营效力,擅于制造各类精巧火器炸物,举凡冲天炮、二踢脚等年节应景花炮,无不设计精巧。 宝二爷特意把他们两个带来身边,自有非常用意,却是简昆仑始料未及。 眼看着两个人重心猝失地撞在了一块,不经意的当儿,却由那个持刀汉子袖子里滚出了一个黑球儿,黑夜里,万难辨认。地面上忽地散起了一片黄烟,随着这枚小小黑球的滚动,更似有火星的迸射,突然间,滑落于简昆仑身边咫尺之间。 简昆仑心里一惊,虽不知是个什么玩艺儿,却也猜知不妙。 便在这紧急的一霎,暗中咻地一声闷响,飞来了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正好击中在地面那个黑球之上。 石子虽小,力道却大。若非是如此力道,硬生生把地上黑球击得滚出丈许以外,滚动之间,火花益著。 简昆仑忽有所悟,蓦地一个抢扑,滚身丈外。 便在这一霎,地面那个小小黑球,已自爆炸开来,霹雳一声,震耳欲聋。 也不知如何设计装置,其间的铁砂子儿,间杂着硫磺松香,随着眼前一炸之势。万点飞蝗般的四溅开来。又似流萤漫天,一经沾着,直如附骨之蛆,哪怕是石头也要烧它一阵。 声势好不惊人。 若非是暗中飞来的那一枚石子,若非是简昆仑一霎间的滚地应变,两者偏失其一,后果皆不堪设想。饶是如此,在他旋身滚地的一霎,身上外衣,亦吃着似流萤的细小火星沾上了几点,顿时嗤嗤连声作响地燃烧起来。 简昆仑一面快速脱衣,心里却是恨极了暗中施坏的对方二人,冷笑一声,飞身纵起,直循着对方二人掩身的楼角,扑了过去。 高勇、徐达云眼见着出手的炸弹,未能奏功,对方简昆仑却凶神恶煞般地再次袭来,由不住神色大变。叫高勇的那个,身子霍地向前一俯,嗖地自背后打出一物。 一溜子火光闪动,发出了一枚燃烧的火弹。像是传说黑道武林中所施用的五云喷火筒,却是看来火势劲道,更较强烈。 有了刚才经验,简昆仑自是特别小心,万万不敢让它沾着了身上。心念一转,随即挥动右手长衣,发出了大股劲道,迎着空中火弹一兜一抡,飞出去数丈开外,落地有声,轰然爆炸而开,燃射出丈许方圆的一堆熊熊烈火,较之前番那枚滚地黑球,其势另有不同,却是一般地惊心动魄,具有凌厉的杀伤功力。 把握着眼前之势,简昆仑身子猝然掠起,飞云一片的已切近眼前。 姓高的一招失手,再想转身,却已不及。 随着简昆仑的疾快进身之势,掌中长剑月下秋露银蛇般的颤出了一道奇光——剑刺中高勇右面肩窝,噗!力道之强,竟刺了个透明窟窿。 “哎呀!”随着一声惊叫,高勇的身子直直地向后倒了下来。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燕子般的自对面亭台掠身过来,施展的也正是轻功中海燕掠波的绝招。随着他飞燕般的落身之势,掌中一条软兵刃——十二节亮银鞭,哗啦一声抖手而出,其势绝快,直向简昆仑身后脊梁上飞点过来。 哗啦又是一响。 简昆仑倒抡的长剑,迎着了来人的软鞭,却在他一个飞快的旋转势子里,长剑直刺而出,硬生生把来人才将落下的身子,再一次逼得倒蹿而起。却在脸对脸,匆匆照面的一霎,看清了来人那一张消瘦的面容,却是似曾相识,彼此原来就见过,也曾在简昆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的血手无常黄元甲。 与那个假瞎子公冶平一样,这个人亦属于吴三桂身边,罪恶昭彰的七太岁之一。 自然,使简昆仑对他苦苦不能忘怀的,却是那日船上此人与公冶平、谢威,以及七老太爷等四人,对自己联手迫害的一幕。那一幕坠江之恨,无异被简昆仑认为是生平的奇耻大辱,参与其事的四个人,他决计不能放过,公冶平已在自己手里遭了报应,眼前鬼使神差,却来了这个姓黄的。 血手无常黄元甲那一杆亮银软鞭,由于鞭首的一端,形若蛇头,甚是尖锐,正可拿来当软枪使唤,却是一刺不中,复为对方强大的剑上力道,直逼得飞身而退——一腾三丈,飞落于黑暗之中。 简昆仑冷笑一声,待将袭身而近,面前人影穿梭,嗖嗖嗖!一连纵出了三条人影。 落地生根,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当前。 三个人的忽然现身,正所谓有备而来。一经站定,顿时现出无比气势,竟然摆出了一个居中挂二的太乙当头如意阵式。 这才是敌人的主力所在。 眼前这三人阵脚,不用说早经操练,专门是用来对付简昆仑的。 随着三人的现身,四下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十几个疾装劲服汉子,配合着一致的动作,蓦地同时出现,颇似一个外围阵脚,无形中为此三人阵式,增添了无比威力。 再看伫立当前的那个太乙当头三人阵式,却是一老二少三人组成。 两个年轻的,各人穿着一袭紧身红衣,人手一口太极长剑,看来精明干练,甚是矫健。真是,吸引简昆仑注意的,却是正中后方的那个矮胖老人。 这个人便是烧成了灰,他也认得。 七老太爷。 第二十四回 且弯金弓射大鹰 依然是满身珠玉,穿着锦绣。 破例的,七老太爷手中多了一把既大又沉重的描金折扇,呼啦一声撒开来,十三个扇骨,根根凸出,宛若十三把利刃,便是此老轻易难得一现的独门兵刃剪金风了。 武林中见过这独门兵刃的人还真不多,也是七老太爷极难一现的缘故,却是每一施展,俱都迫使他的对手扇下销魂。 今夜,他显然有意要用这把扇子剪除简昆仑这个大敌。 “小伙子,咱们可是又见面了……”仍是那一副老模样,未言先笑,国字形的团团四方脸上,一霎间堆满了笑容。 “那一天在王爷的画舫,多有开罪,却不知小朋友你还精于水遁,却是绕了个大弯儿,今夜晚咱们在这里又见着了……” “不错,咱们又见着了!”简昆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掌中长剑月下秋露缓缓藏于右腕之后。 “姓贝的!”直认着面前的这只老狐狸,简昆仑无异压抑着满腔怒火,一双眸子菁气内蕴,冷冷说道,“我知道你放不过我,我也一样,放不过你!今夜晚,咱们该见一见真章了。” 七老太爷似乎为对方一口道出了姓氏,略似微微一惊,紧接着,他又呵呵有声地笑了,“对啦!是咱们见见真章儿的时候了……” 却在这时,身侧外围忽然传过来一片凌乱,敢情是有人自空而坠。像是一只由空中猝落的巨鹰,随着这个人的猝然下落,伫立外围的一名劲装汉子,蓦地为长剑刺中前胸,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空中落下的这人,好厉害,动作更是出人意料的快,一剑放倒了正面敌人,手下更不少缓须臾,紧接着剑随身转,刷地又是一剑。这一剑更具奇妙之势,伫立现场外围的另一名疾装汉子,顿时为他劈中了左面肩头,一时连骨带肉,被削下了老大的一片。 简昆仑在对方现身之始,已然看出,来人正是那个叫方天星的伟岸汉子。他原来还有些纳闷儿,不知对方三人,忽然掩身何处?这时见状,一时信心大增。 要知道,敌人阵营里,颇是不乏高手,即使是伫立外围的这几个疾装汉子,也都是千里挑一,曾经过宝二爷严格训练的技击高手,兵刃拳脚,样样都不含糊。 只是眼前,碰见方天星这一路的风尘奇侠,顿时相形见绌,变得脆弱不堪。 方天星乍然现身,连施奇招,一经出手,连伤二人,顿时引发此一外围阵式为之大乱。 此一外围阵式,原为对付简昆仑而设,目的在于内围以七老太爷为首的太乙当头阵式,得以发挥全功。不受外来所扰,如此便可将简昆仑一举成歼,或手到擒来。却是由于方天星的自空而降,忽然介入,不啻大大干扰了内围战况。 七老太爷目睹之下,怪笑一声,立刻便为之出手,向简昆仑立即发难。 只见他身形闪处,一片飞云样的轻飘,已到了简昆仑身边,手上的描金折扇,刷地一转,半侧着直向简昆仑右肋劈扫下来。 立刻便有一股绝大劲风,向简昆仑身边袭进。 这一式看似无奇,其实绝妙。 便在七老太爷蝶衣般一片扇影里,简昆仑全身上下,一连七处穴位,顿时都为之吃紧——尤其是左面半侧身子,更有着利剑当头的凌厉感觉。 刺挺的十三根尖锐扇骨,有若十三把短刀,一根根都似具有无比的杀伤力道,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虽然这样,简昆仑却不欲上来即施展全力。 一片星光璀璨,对方扇端的十三根扇骨,已然临到,在七老太爷灵活的手腕运用之下,幻若十三点繁星,直向简昆仑半身拍下,却是为简昆仑提聚的真力剑术所阻。 长剑月下秋露那般挥洒自如的卷起一抹银红,半圆形地划出了一个弧度。 叮叮…… 扇骨点在了剑身,一连串地发出了清脆声音。 七老太爷进得快,去得更快。嗖地一片云霞般,已置身六尺开外。他所空出来的这个体位,立刻便为那两个紧身红衣手持太极长剑的少年补了上来。 这便是此一阵式的奥妙所在。 两个红衣劲装少年,即使本身武功,较诸七老太爷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身当此阵,便自不同。 “刷,刷……” 长剑联施下,简昆仑由不得为之踉跄退后,若非他久经阵仗,上来镇定,要不然几欲不能全身。 七老太爷自然看出了今日情势的不利于己。 那是因为方天星三个大敌的忽然介入,使得原来单一对付简昆仑的阵式,猝然变成了面对四人。 不用说,猝然介入的这三个人——姓秦的锦衣老人,姓宫的白脸胖子,以及那个叫方天星的伟岸汉子。诚然是各有来头,身手各有千秋,绝不在简昆仑之下,论及临阵经验,更似较简昆仑有以过之。 这就使七老太爷一面为之大大紧张。 眼前情况是:七老太爷一面,包括外围的十三人阵式,全力对付简昆仑一人。而宝二爷一面,连同所有来人,全力迎敌方天星等三人。 设想的此一方式,听来很妙,却未免一厢情愿了一些。 是以战阵初起,立即便为对方所窥破,方天星首先发难,混身搅局,使得外围的十三人阵式,简直不能照原来计划向简氏发难,战端初起,便为之凌然大乱。 十三个人在极短的一瞬,已为方天星连伤了三人,下余十人,乍然惊觉之下,总算稳住阵脚,采取二二联手出招,总算勉强安定下来。 却是,各处陆续响起了爆炸、骚动声音。 显然宫胖子、秦老头这两个神出鬼没的厉害角色,也伺机出现,神兵天降般各处煽风点火。 片刻之间,醒春居酒楼内外,引发出一片凌乱,人声爆起,每见官军的蜂拥群集,不旋踵间,蝉曳别枝,又自引发另一处的骚动混战。 七老太爷、宝二爷,二人联合所设计的这个大举捕捉阵式,原是缜密周详,万无一失,偏偏有了宫胖子等三人的突然介入,一念未及,满盘全输。 七老太爷犹自在做最后努力。 这个老狐狸果然刁顽狡猾,身法诡异绝伦。进退之间,望之不胜,其实却处处设有埋伏,略有疏忽,便可能中计为其所伤。 简昆仑睥睨全局,已知大概,内心大是沉着。他久经大敌,尤其自万花飘香脱身之后,不啻阅历大力增长,对方这个三人联手的太乙当头阵式,看似凌厉,竟然也莫之奈何。 反倒是时间一长,竟为他看出了其间一些窍门、变化,心里便自有了主意。 蓦地,六老太爷抢步而前,手上折扇,刷地合拢,直向他前心点来。 简昆仑剑势轻起,待将向他扇子上封去。 两个红衣少年,顿时以为有机可乘,倏地自两翼双双切进,一双太极长剑,作势向简昆仑两肋扎来。 这么一来,便自中了简昆仑的诱敌之计。 像是一片猝然闪起的电光。 简昆仑忽然舍弃了正面的七老太爷,剑光双飞,其实是照顾了两侧的红衣少年。 两个红衣少年,长剑才递出一半,立刻发觉到招式竟然用老,再欲退身,已是不及。 这一剑简昆仑运用得颇是成功,居中挂二,非但迫退了正面的七老太爷,兼而伤害到两侧少年。 一片血光闪起——右面红衣少年,首先脸上中剑,倒了下来。左面少年大惊欲退,却也不及,逃过了当头,却逃不过身子,这一剑偏偏砍中了他拿剑的手。 一口精光长剑,连同着半只胳臂,随着简昆仑的剑势一转,足足飞出去两丈开外,叭地落在了地上。 七老太爷目睹之下,为之大吃一惊。 他原已十分仔细小心,不敢对这个少年心存轻视,却是料不到一经交手之下,对方远比自己所设想的更要厉害得多。 既怒又惊,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挽回眼前颓势。 随着一双红衣少年的死伤,眼前这个太乙当头阵式顿时为之瓦解。 七老太爷盛怒之下,怪叫了一声:“好个小子!”倏地飞身而起,掌中描金折扇,抡为鞭杵,劈头盖顶直向着简昆仑头上猛抡而下,却是阻于后者凌厉的剑势,当地一声火星四射。 这才知他这扇子,原为金属所制。 七老太爷就空一个疾滚,呼地落身于丈许以外。 这一式惊鹰怒盘,诚然正是他当年最称拿手的绝招之一,一击不中,他忽悠悠一式飞滚,突地而起,便于此似起非起的一瞬,铁扇剪金风指处,咻地一声尖锐响音,射出了一支扇骨。 黑暗中简直难以看清——一缕尖风,已袭向简昆仑前额眉心。 简昆仑长剑晃动,锵地一声,把这枚既尖又细的扇骨,吸附剑身。 便在这时,咻!咻!第二支、第三支扇骨,分别射来眼前,直取他侧面太阳、天突二穴。 简昆仑第二次晃动剑身,锵地吸住第二支飞签。 第三支飞签,力道至巧,在简昆仑重施故技时,哧地偏刃滑出。 咻!紧紧擦着简昆仑颈子滑了出去。 若非是简昆仑闪得快,这第三支飞签,便自当场要了他的性命。 虽是没有命中,仅不过擦皮而过,却也好生疼痛。 七老太爷眼看着自己最称拿手的夺命三签,竟然未能制胜,心中已是凉了一半,眼前情形,已似黔驴技穷,再无取胜之理。 像是夜猫子那般地怪笑了一声,这个矮胖的老头儿一式冲天,霍地拔空而起,却向着醒春居那座主楼的楼檐落去。 简昆仑恨极了他,见他想逃,如何容得:“想走么?” 一式推窗望月,左掌力推之下,打出了一掌银丸——三星伴月。 三点银星,一阵轻啸声里,已奔向七老太爷身后。 这只水晶老狐狸,一向都惯于算计别人,出手至阴至狠,却是没有料到,眼前竟然也落在了人家的算计之中。 简昆仑极少施用暗器,正因为这样,一经出手,可就透着高明。 乍听得身后暗器破空声响,七老太爷施了一式云里提升的极上轻功,硬生生把空中的身子,向上提起了尺许来高。 却是打错了主意。 虽然是简昆仑原本就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既名三星伴月,原就是取势虚发,七老太爷若是不动不移,一点事也没有,这一提升,正好可就着了简昆仑的道儿。 三枚银丸,两丸落空,上面的一粒,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在他的左后胯骨之上。 叭地一声。 以简昆仑功力,这一记出手,虽然未必就把他胯骨击碎了,却也是力道不轻。 眼看着这个皇朝十三飞卫之首的九翅金鹰,在空中一个打转。 那样子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呼噜噜——挟着一阵子衣袂飘风之声,直向着左侧坠落下来。 七老太爷落下来的身子,打了一个急跄,忽悠悠一连跄出了七八步,几乎坐倒了下来,却是犹有人饶他不过。 “姓贝的,你拿命来吧!” 一条人影,箭矢也似的飞射而前。 七老太爷其势已是惊弓之鸟,惊鸿一瞥间,认出来当前来人,正是昔日一个大敌— —姓宫的白脸胖子。 宫胖子的即时现身,无论如何却是放他不过。 有如穿花蝴蝶那般的花巧,宫胖子取势进身的脚步至为乖巧。 七老太爷啊呀一声,待将腾身而起,却是后面胯伤,力有不继,缓得一缓的当儿,已为对方宫胖子软绵绵的一双玉手,拍中两胯。 这一掌有蹊跷。 说来真个与那一天清波画舫,简昆仑所中有异曲同工之妙。 噗!顺着宫胖子双手推处,七老太爷偌大的身子,滚地绣球也似的飞了出去。 扑通!摔落地上。 这个老头儿,当然知道今日之情势,对自己大是不利,尤其眼前分明已是生死存亡关头,再不伺机逃命,性命休矣!顺着这股子莫大的劲道,七老太爷滚地绣球也似的一阵子打滚,却顾不得后胯伤势,施出浑身之力,嗤地腾身而起。 却也只蹿出七八尺远近。“扑通!”又自跌了下来。 眼前一用力量,才使他感觉出来,整个下半截身子,宛若虚脱,丝毫也提不起劲道,一惊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半身真气,已为对方宫胖子那一双肥肥的胖手儿已拍散。 须知,一个练武的人,尤其是精于内功的高手,其所依仗的内力泉源,全在发自丹田运行全身的一脉真气,气之所行,力之所聚,气行人存,气散人亡,是以一个练武的人,把体内真息,视同性命一般宝贵。 眼前的七老太爷,一经发觉到下半身真力,竟已为对方拍散,焉能不为之魂飞魄散? 只当性命休矣,无助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便在这时,一条人影,飞临身前,一口寒光四射的长剑,几已抡近头上。 七老太爷啊一声,才自撑起一半的身子,又瘫了下来。 却听得那人咦了一声:“七老……太爷?” 七老太爷几已绝望,霍地抬头,才自认出了来人,竟是吴三桂身边七太岁之一的谢威。 一说话的当儿,四名劲装武土,早已与宫胖子迎战一团,后者把一领长衣转动得呼呼作响,宛似雷电风云,四武土如何能是对手?沾上一点边儿,手里兵刃便自出手。 这个宫胖子,别人不认得他,七老太爷却知之甚详。所谓的太湖丝业,虽然也不是一句假话,可是他真正的行当,应是一埋名江湖的侠隐人物———此人姓宫名天羽,人称天半飞云,出身点苍一字剑门,这个门派本来就人丁单薄,向来是一户单传,到了他这一代由于身后乏嗣,竟自无以为继,真正成了绝户了。 一个他,一个方天星,还有那个姓秦的锦衣老人,三方荟萃,如今再加上一个简昆仑,四个人各有千秋,诚然四大金刚,像是全冲着他七老太爷一个人而来,这就使得七老太爷疲于应付,忽然心生感触,发觉到自己的聪明反为聪明误,满以为瓮中捉鳖,十拿九稳的得计,其实是自己反而跌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了。 “七老……太爷,你这是……” 一掌开山谢威似乎还有点弄不清楚,武技精湛几至无所不能的七老太爷,何至于会像眼前这副德性?简直连站起也似不能! “快!……救我……” 只说了这么一句,七老太爷便自又瘫软下来。 谢威这才发觉有异,他平日见惯的是对方那一张团团笑脸,像眼前这般吃瘪模样,还是第一次看见。 嘿嘿一笑,这才把他双手托了起来。 “看来你老是受伤了?” 手触处,正当他后胯伤处,只疼得七老太爷连连打颤,“你就别……别怔着啦…… 快……快……” 谢威如何不知眼前情势之危?只是对方这个老头儿,平素仗着他特殊地位,更因吴三桂的刻意纵容,简直目高于顶,哪里把自己一干王府侍卫看在眼里?眼前这个机会,正可利用,杀杀他的锐气。 “卑职遵命!” 话声一顿,乃自把七老太爷抓向左手,随即拧身纵出,转动之间,有意无意,再一次碰着了他的后胯伤处,七老太爷哟了一声,简直疼得要昏了过去。 “兄……弟……”事到如今,嘴下可真得要说些好听的了,“躲过了今……夜之劫……我必以千金为酬……” 谢威忽地定住了脚:“你老再说一遍——我没听见!” 七老太爷哼了一声:“我伤势极重……你得把我平平托着。” “行!”说时,又把他换为原样。 转动之际,少不得又是一番疼痛。 “好兄弟……”七老太爷连连颤抖道,“今夜你救了我……我必以千金为赠……” “这就不敢当了!” “另外……还有……还有……” “七老太爷!”谢威说,“有什么话您老就别打顿儿,一气说了吧!” 七老太爷喟叹一声:“另外,愚兄可以在大内,为兄弟你补上一个功名……” “你老说的是皇朝飞卫?” 七老太爷哼了一声:“一言为定!” 谢威一笑说:“那我就谢谢你了!” 说时身形侧转,于现场乱嚣声中,一连六七个飞纵,越身院墙之外。 谢威的身法确是够快。 却有人比他更快,眼前更似棋高一着,等在了他的前头。 是以在他身方飘落的一霎,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比在了他的眼前。 “啊……” 事出突然,对方这个人,简直像是一个突然显现的幽灵。那么紧紧地倚身高墙,分明守株待兔,偏偏谢威不察,竟自着了他的道儿。 双方原是见过面的。 正为如此,一掌开山谢威才自格外觉着吃惊。 “简昆仑?” 可不是?眼前这个持剑的少年,不正是那日画舫交手,为七老太爷一掌击落水里的简昆仑么?谢威一惊之下,简直吓傻了。 比他更吃惊的,却是他手上的七老太爷。 “你?” 两个人都怔住了。 “想不到吧!”简昆仑说,“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 他手上的那口长剑,不仅仅是比对着谢威,森森的剑气其实连七老太爷也照顾到了。 “贝锡,你恶贯满盈,今天是你的死期到了……”话声方出,却听得卡地一声,一枚扇骨发自七老太爷腕底,由于双方相隔至为接近,这枚尖锐扇签,几乎闻声即至,直追简昆仑前心要害。 真正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 原来七老太爷虽身负重伤,那一把用作兵刃的描金折扇,却是始终握在手上,藏置腕底。以简昆仑之细心精明,竟然也会有疏忽,未曾注意及此。 眼前情景,这一枚扇骨飞签,实足以取他性命。要是简昆仑的剑,刻意不舍眼前二人的话。 拧身错步,长剑怒盘。 叮!一声脆响里,爆出了一点火星。利用盘剑之势,却已把眼前飞签,磕飞天上。 便在这一霎,一掌开山谢威抱持着七老太爷,亡命似的已腾身而起,直向着己方阵营遁入。 简昆仑自是放他不过。 正待纵身追上,斜刺里忽有异动。 不容他偏头顾探,一片尖啸声里,飞来了寒星数点。这类暗器物什,原是极其细小,加以施展之人,手法精巧,一经发觉,其实已当眼前。 那是几枚极为细小的钢珠,对方分明是用弹指金丸的巧妙绝技施发,一发数枚,分向简昆仑全身五处穴位飞打过来。 一惊之下,简昆仑几乎为之瞠然。 那是因为这暗器弹指金丸,对他来说绝不陌生,猝然使他想到了一人。 时美娇。 即使?茄矍罢獍愠鍪值姆绞剑踩盟煌粗四歉錾癯龉砻坏挠袷致奚彩泵澜恐猓鑫薅恕?br> 想不到眼前她也来了。 尤其令人惊异的是,她竟然出手阻止自己对七老太爷的歼杀,却是为了什么? 眼前情势,错综复杂。 自然这一霎,更不容许他深思默想。长剑月下秋露一式旋风疾转,真力内运,锵! 响声中,已把来犯的几枚小小钢丸,吸附剑身。 只是如此一来,谢威已抱持着七老太爷逃逸无踪。 火枪声轰然作响,此起彼应,连发多响,空气里又重复弥漫起阵阵硫磺气味。 这声音使简昆仑忽然有所警觉,敌人仍然其势强大,犹不可掉以轻心。 暗中的时美娇,仍不欲对他轻易放过。第二次发动的暗器攻势弹指金丸,较请前番更称凌厉——在一阵透空轻啸声中,五点飞星作梅花状,直奔简昆仑正面而来。 简昆仑既已留意及此,这些暗器便万难对他构成伤害。 他随即运施长剑,第二次把来犯暗器吸附剑上。 却是,第三拨暗器又自飞临,竟然是满天飞雨的打法,大片光华闪烁里,方圆丈许内外,俱在照顾之中。 简昆仑身势一个巧拧,飞身两丈开外。耳听得一阵啪啪声响,这一掌暗器全数都打在了院墙之上。 却在这一势满天花雨暗器出手的同时,暗中的时美娇已自悄悄隐身而去。 意思十分明显,时美娇并非不知道,这些漫天暗器,万难伤害对方,只为阻止简昆仑对七老太爷的追杀以及掩饰自己的从容退离。 简昆仑抚剑而立,洞悉了对方用心之后,也只能徒呼枉然,无可奈何。 火光明灭,续有火枪的轰轰声音传来。 猛可里面前人影飘落,现出了宫胖子快速的身子。 他颇似早已明察眼前形势,忽然现身,正是向简昆仑打上一声招呼。 身子甫落,即行纵起,一路倏起倏落,带领着简昆仑投身百十丈外,摆脱了眼前这片战火混乱之地。 宫胖子在前,简昆仑在后。一径来到了面前这片岗峦山巅。 清风明月,凉风习习。 岭上有一茅亭。此时此刻,却已有人先到了一步,正自负手向这边望着。 宫胖子前脚踏入,简昆仑后脚亦到。 亭子里先到的那人,呵呵笑道:“你们来得好,方老三大概让他们缠上了。” 说话的人,面相清癯,两鬓飞霜,正是那个姓秦的锦衣老人,他嘴里的方老三,应当指的是那个黑面伟岸汉子方天星了。 三个人身分,虽仍是讳莫如深,却已是呼之欲出。 经过此一番同仇敌忾,联手破敌攻战之后,双方情谊无形中更自有了进展。 只是心有遗恨,简昆仑一言不发地默默坐向一边。 秦老头呵呵笑道:“小兄弟,莫要气馁,今天你干得不错,贝锡老儿,虽没有要了他的命,可是伤势极重,看来短时之内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不是你我力有不逮,只怪他的气数未尽,奈何!” 宫胖子哼了一声:“你倒说得轻松,要依着我的意思,事先在马尾渡留下个人,贝老鬼纵是肋生双翅,也飞不了。” 说到这里,他却嘿嘿笑了起来,又自讷讷说道:“人不该死,五行有数,却是没有想到万花飘香一门,竟然出手搅局,却是为什么?” 秦老头冷笑了一声:“这是姓柳的一贯伎俩,不足为奇,留着贝锡老儿一条性命,日后对付我们,他却可以混水摸鱼,还用多说?” 说话的当儿,却只见岭下迂回山道间,星丸跳掷般腾现起一条人影,不及交睫的当儿,已是来到近前,现出了来人高大伟岸的身材。 正是三人之一的方天星。 “老三负伤了!” 说话的宫胖子,霍地闪身而出,迎着了方天星,后者倔强地说了声:“没有事。” 便自掠身入亭。 各人看时,方天星像是伤在右面臂膀,黑夜里看不清楚。 秦老头惊诧地道:“怎么回事?” “不要紧。”方天星一面坐下,伸直了胳膊,向着宫胖子笑着说,“把你的太乙金剑散给我上一些,几天就好了。” 宫胖子哼了一声,趋近而视。 简昆仑身上带着火折子,聆听之下忙即取出迎空一晃亮着了。这一照才发觉方天星右面半身,染满了鲜血,敢情是伤势不轻。 宫胖子又哼了一声:“枪子儿打的!” 随即取出了灵药。秦老头也来到跟前,仔细看了几眼,冷冷地说:“好厉害,竟能破了你的金钟罩?” 方天星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宫胖子一面看伤,一面皱眉道:“伤得不轻,却要先把里面的铁砂子儿剔出来,才能上药。”随即抬手,由头上拔下了一根玉签,陡地插向方天星伤处附近穴道,暂时止住了对方伤处疼痛。又自抽出一口小小匕首,一个个逐处向对方肉里挖着铁砂子儿。 秦老头嘿嘿一笑说:“行咧,死不了。这笔仇记在账上,下次一起要!” 方天星看着简昆仑笑了笑说:“差一点就截住了那个老鬼,却不知他车上还藏有一杆火枪。” 秦老头说:“原来你截下了他的马车?” “怎么不是?”方天星忿忿地说,“算他的命大,同车的五个人,杀了四个,就是他还活着,却也被我在腿上戳了一剑!” 宫胖子正在为他上药,听到这里哈哈笑道:“行啦,我们给他算算看——简兄弟赏了他一丸暗器,我的两巴掌,再加上你的一剑,够他在床上躺半年的了!” 方天星转向秦老头看着:“这一次咱们坏在万花飘香的从中搅和,要不是他们,那只老狐狸就是再有两条命也死定了。” 秦老头点点头说:“我知道一姓时的丫头也来了,暗中还有两个人,功夫不赖。” 宫胖子哼了一声道:“柳蝶衣一向对咱们哥三个留有相当情面,这一次居然改了前态,也好——往后走着瞧吧,倒要看看鹿死谁手?” 说话的当儿,他已丢下了手上匕首,却把备好的药物,为方天星伤处遍敷一遍,由身上取出急救各物,为方天星包扎妥当。 简昆仑却是一句话也不多说,收起了火折子,独自坐向亭角。 眼前三人,经过此一番联手对敌,照说已不再陌生,只是他却对他们了解得那么少,除了一个方天星以外,其它二人的姓名都还不知道。 是以,他再次向对方三人看望之时,目光里交织着强烈的讳莫如深,只是对方如果不自愿说出一切,他决计也不会出言询问。 宫胖子看着他干笑了一声道:“说来惭愧,我们几个原指望能解决了那个老狐狸,也为兄弟你出上一口恶气,谁知道事出意外,还是让他逃了。” 秦老头哼了一声道:“看来这老头儿的气数未尽,打蛇不死,终是后患,这么一来,以后他的行踪更要谨慎,再想动他可就难了。” 宫胖子道:“那也不一定,除非他就此改邪归正,要不然终有见面之时。” 方天星说:“这次虽说不死,却也脱了层皮,没有个一年半载,我看他别想露脸。 这段时间之内,咱们大可不必再对他有所顾虑,可以放开手对付姓吴的了。” 秦老头又哼了一声:“这就要看柳蝶衣那个老小子的了,今天晚上他的这个作为太不漂亮,不知道是打的什么算盘?” “这还不明白?”方天星忿忿地道,“保存吴三桂的实力,来牵制我们,他好坐山观虎斗,混水摸鱼。” 宫胖子点点头道:“看来正是如此,只是他却也不要忘了,吴三桂并不只是对付我们,对他们也一样!” 方天星冷笑道:“反正有他的一套,这老小子手下的能人太多,就拿姓时的那个丫头来说,就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刚才我们有幸对了一掌,功夫真不赖,轻功尤其高明!” 秦老头一笑,看向简昆仑道:“这一点,简老弟可比我们都要清楚得多了,是不是?” 显然当日简昆仑为时美娇所计擒,押返飘香楼之事,已为江湖诸多敏感人士所悉知,眼前三侠就更不在话下了。 听他这么说简昆仑自不能再保持沉默,微微一笑,点头道:“方兄说得不错,这位姑娘功力极高,大是不可轻视。” 秦老儿哈哈笑道:“岂止是功力极高,人也聪明,而且……这丫头对付年轻的小伙子更有一手,这一点简老弟应该也很清楚。” 说得富胖子、方天星都笑了。 简昆仑不由脸上一红,对于时美娇,他并无私情可言。秦老头这般口气,倒像是二者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似的,听来很不舒服,碍在对方秦老头的年龄甚高,此番有恩于己,却是不便发作顶撞,只向他冷冷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秦老头却像不大领情,斜着一双白眼珠子,嘿嘿笑道:“怎么着,我这话可是说错了,她要真想杀你,小兄弟,怕是你这条命,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简昆仑不悦道:“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老头道:“什么意思?意思大了。” 简昆仑忿然变色道:“我不领情!”忍不住在石几上重重拍了一掌。 “哟?”秦老头挑动着一双花白眉毛道,“还敢给我拍桌子?”摇头一笑,看向宫胖子道,“看来比他老子脾气还坏,老简给我们这个差事,可不好当。” 宫胖子由不住也呵呵笑了起来。 “算啦,这个闷葫芦罐也该打开了。”说时宫胖子一双眼珠骨碌碌在简昆仑身上一转,笑嘻嘻地道,“我要是你,心里也会不自在,这是哪里跑出来的三个人?给你一说也就明白了。” 顿了一顿,他才又接道:“此来之前,我三人在泰山观日出,正巧碰见了简先生,是他面嘱我三人,对兄弟你从旁相助,我们三个,原打算义助永历帝一臂之力,既是志同道合,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谓的简先生当系指的是简昆仑生父简冰了。 乍然听见了父亲的讯息,简昆仑顿时为之一喜。 秦老头点头笑道:“明白了吧?并不是我们多管闲事,而是有老头子的话……” 简昆仑听他语气颇是托大,不由抱拳道:“尊驾是?” 秦老头一笑露齿道:“这就要给你打个闷卦了。” “算了!”方天星说,“秦老哥一向是老不正经,兄弟你对我的名字或许还没听过,不足为奇,鼎鼎大名的北秦南崔却是不应陌生,难道还不明白?” 这么一说,简昆仑自然明白了。 “啊……”转向秦老头抱拳道,“这么说,足下便是沧州的秦太乙,秦大叔了?” 泰老头嘿嘿笑道:“这就对了,大叔可不敢当,还是秦老哥吧!”他随即道:“人怕出名猪怕肥,其实论及武功,我怕这个北秦比他们两个还差,却因为暴得大名,一生见嫉江湖,不知吃了多少次闷亏,所谓的至人贵藏辉可真是一点不假。” 冷笑一声,他又道:“远的不说,就拿和我齐名的那个老搭档崔平来说吧,要不是盛名之累,焉能会就此丧了性命?”边说边自频频叹息不已。既知他就是沧州的秦太乙,简昆仑心里顿时为之大见开朗,那是因为对方也正是自己此行受父亲关照所欲拜访的长者之一。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自然,此举却非偶然,原在对方安排之中。 透过方天星的介绍,简昆仑却也知道了宫胖子名叫宫天羽,连同方天星这个名字,他都觉得耳熟,待欲深思,却不着边际。 试想方、宫二位,如此身手,理应在江湖得享大名,事实却又木然,料是属于那类深藏不露的武林奇人,自己何其幸哉,一下子结交了三人,妙在同仇敌忾,义结同心,今后联手抗清,匡复明室,应是一股不可漠视的强大助力。想到这里,简昆仑大是兴奋,先时的一番懊丧,即为之抛置度外。 三人之中,除去方天星年岁较轻之外,宫、秦二人,俱应是五旬之外,若照常理,似应以前辈称之,可是二人本性突梯,说什么也不欲以长者自居。 方天星更是坚持不可道:“这个规矩坏不得,你一改口连带着我也矮了一辈,咱们还是兄弟相称的好,我行三,你年岁最小,就行四,算是老幺吧!” 秦太乙最是赞成,连声道好。 宫天羽点头道:“我们三个虽是要好,情同手足,却从来没有结过金兰之谱,今天又来了简老四,咱们就望空一拜,省去那一套繁俗,算是结为金兰之好吧!” 简昆仑一时大喜,只是秦太乙几乎已是父执辈的人物,总似觉得有些不妥,一时迟迟不与作声。 宫天羽看着他道:“怎么,你不愿意?” 简昆仑笑说:“岂有不愿之理?只是……” 秦太乙哈哈笑道:“还只是个什么劲儿?宫老二这个主意最好,来吧,我痴长两岁,算是龙头老大。” 于是各人自报年庚,依序为秦太乙六十三岁居长,宫天羽五十六岁行二,方天星三十五岁行三,简昆仑年纪最轻,今年才二十六岁,算是老幺。 方天星哈哈笑道:“得找个酒店好好喝他一顿,算是庆祝我们的结义之好。” 秦太乙摇头道:“你身上有伤不行,留着以后吧。” 随即转向简昆仑道:“我们虽结为金兰之好,却也不便腻在一起,各人有事自忙,聚者当聚,散者当散,这样才好。” 宫天羽道:“这话有理,眼下我就得起身,往滇区一行,这件事却是耽搁不得。秦老大,你得同我一道。” 秦太乙愣了一愣:“是送银子去?都筹备好了?” 宫胖子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大军解饷之事,哪能马虎拖延?” 简昆仑一惊,岔口道:“二位哥哥说的是……” 秦太乙道:“这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最近战局不利,李将军奉侍皇上已入苗地,孙可望的大军犹在四下包抄,李将军部下缺粮缺饷,正在四处筹募,宫老二、方老三为此出力不少,确实功不可没。” 简昆仑聆听之下,对眼前三位拜兄不禁大生敬仰。近来他正为永历帝下落不明而生忧闷,听他们这么一说才自明白,原来担心皇上已落入敌手,总算心里一颗石头放下。 当下喜形于色,向秦、宫二人抱拳慨然道:“既是如此,小弟愿追随骥尾,随二兄之后略尽绵力,可好?” 宫胖子看了秦太乙一眼,含笑摇头道:“不行,你有你自己的事,怎么忘了?” 简昆仑怔了一怔。 方天星道:“他们忙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却不要轻看了眼前你自己的任务,需知九公主那边朝朝盼你,正是度日如年呢!” 先时宫胖子那般神情,已使简昆仑有所悟及,这时方天星直言道出,才知果然指的是九公主,简昆仑聆听之下,不由脸上微微一红。 虽说一路之上,与九公主并无暧昧之私,总不免日久生情,尤其当她落难被擒之后,更是日有惦念,食寝难安,正义之外,少不了有一番私情作祟,却是不知自己这番内心隐秘,亦为三位拜兄所知,是否因为如此,特地留给自己这个差事?却是耐人寻味,不得而知。眼下方天星这么一说,他便作声不得,心里忐忑不已,颇似有几分局促不安。 不经意宫胖子的一只胖手,拍在了他的肩上:“小伙子,此事非你不可,解铃还需系铃人,别人可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救人如同救火,看来你是事不宜迟呢!” 简昆仑果真也就无话可说。 九公主是打他手里失落,自不能期望别人救回,他当然义不容辞,想想就没有吭声。 方天星道:“这件事要尽快进行,贝锡那个老狐狸虽是受了重伤,还有一个宝柱却是不可轻视……” 秦太乙点点头道:“这个人武功超人,并不比贝老头逊色多少,而且足智多谋,只看今夜他的久不露脸,就知道他的阴险持重,你们倒要防他一防。” 说时已站了起来。 方天星道:“你们就要走?” 秦太乙道:“咱们就此告别吧!” 宫胖子看了简昆仑一眼,原有些话,想向他嘱咐,转念方天星与他一路,后者历练极丰,有他与简昆仑同行,似可放心。 当下站起来,说了声:“各自珍重!”径自同着秦太乙转身离开。 第二十五回 解铃还需系铃人 简昆仑待要起身相送,方天星道:“自己兄弟,用不着客气。咱们倒要好好商量一下才是。” 群峰耸峙,这里谈笑,更不愁为人所知,大可畅所欲言。 方天星打量着他道:“老实说,上五华山宫救九公主脱困,此事非你不可,虽是事不宜迟,却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原可助你一臂之力,却又受了点伤……虽说不怎么碍事,到底不大方便……” 简昆仑疑惑着道:“九公主她真的在五华山宫?” “应该错不了……”方天星皱了一下届道,“据我所知,五华山宫大举增防了这类火器枪,你我轻功,虽说可以应付,若是加上九公主,可就麻烦……” 简昆仑点点头说:“三哥料的甚是,这件事却要慎重才好。” 方天星道:“而且,今日之势,还要防备柳蝶衣一面的插手,时美娇那个丫头的到来,我以为有多方面的意义。” 简昆仑默默垂下了头,这正是他心里的隐忧,对付吴三桂一面,他大可稳操胜券,若是加上万花飘香一面的人,像李七郎、时美娇等一干高手的从中搅局,或是有所图谋,可就难以料想是否有必胜的把握了。 所幸方天星的及时来到,借助他精湛武技、江湖阅历,似可彼此大肆周旋一番,且在争夺九公主一战上,看看鹿死谁手吧! 自那日话不投机,言语顶撞之后,吴三桂便不曾再来唠叨,朱蕾也落得个清静。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急躁,独自个儿闷居日照阁,真像是笼子里的那只八哥鸟一样的,整日跳上跳下,有翅难飞。 午后的太阳,已不太热。喝了碗冰镇绿豆汤,心里似舒坦了些儿,朱蕾懒散地下得楼来,女侍香君忙自端了把藤椅,放在院子天棚下面。 “公主,院子里凉快,出来坐上一会儿吧!” 瞧瞧这个香君,总有二十来岁,瘦伶伶的高挑身子,小鼻子小眼睛,倒是看上去还不寒碜。 吴三桂这个平西王府,规矩多,排场大,样样都学习昔日明宫,除了宝二爷那个典型满人之外,一切都还保持着汉人的规矩。 天高皇帝远,事实上他这五华山宫,无疑的已如皇帝宫院,衣着、服饰,样样较诸宫廷不差。 朱蕾就着藤椅慢慢坐下来。香君在她面前摆了个几儿,搁上一盘子蜜饯,一盘子鸭梨,两样东西,都是公主平日最爱吃的,然后拿起一柄象牙小刀,转着圈儿地削着梨皮。 在这里她瞧着谁都不顺眼,倒只是这个香君例外,相处了些时日,彼此都觉着投缘。 香君也算是有眼力见儿,很能察言观色,说些公主爱听的知心话儿,遇着身边没人儿的时候,更能投合对方心意,与公主打一个鼻孔里出气儿。 “来吧!您尝尝新……” 随即把削好的一只水晶脆梨递去,朱蕾接过来咬了一口,斜过眼睛来瞅着她,点点头,十分稚气地说了声:“嗯——甜!” “敢情,”香君说,“是京里下来的,本地的小糖梨个儿小,水少不说,嚼起来还有渣子!” 朱蕾看着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亏你对我好,要不然我真过不下去……” “您就别说这些了!”香君说,“人活着嘛,总得图个什么的,像您金枝玉叶的身子,可别自己糟蹋了……” 左右看了一下,她把脸就近了,小声说:“有件事儿,您大概不知道……” “什么事?” “是……”香君声音更小了,“害你受苦的那个七老太爷,叫人给打伤了!伤得可厉害了,差点儿没有死了!” “啊?”朱蕾倏地睁大了眼睛,这可是个好消息。一丝笑靥现在她脸上,“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都知道……”香君说,“又是内伤又是外伤,独自个儿在梅园躺着,今天一天就传了两次大夫,可真是伤得不轻。” 她又说:“不只是他一个人,咱们府里的宝二爷也叫人伤了胳膊,不过没有七老太爷那么厉害罢了。” 朱蕾心里动了一动:“你知道是谁……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儿?” “那就不清楚了……他们谁也没说。”香君说,“就因为这件事,这两天府里人心惶惶,调来好些子兵,到处都有埋伏,还有好些火枪呢!” 朱蕾嘴里没出声,心里却在盘算:莫非是简昆仑?他原来还在云南没有走? 这么久没有听见他的讯息,只当他已离开,或是投奔哥哥永历帝那边去了,看起来他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对自己并没有放弃…… 这个突然的意念,一下子给了她极大的鼓舞,连日的沮丧,不禁为之一扫而空。 她这里正要向香君进一步有所盘问,却只见对过儿花岗石的落地罩门里,走过来一行人影。 花不溜丢的,尽是些穿着俏丽的妇道人家。 香君啊了一声,忙自赶了过去。 朱蕾可没兴头儿给她们啰嗦,站起来刚打算要转身进屋,香君可就又匆匆地跑了回来。 “等等,公主……等等……” 朱蕾停下来:“是怎么回事?” “是东院里来的……公主您猜猜,谁看您来啦?” “谁?” “王妃来了!” “王妃?”朱蕾一征之后,不胜诧异地道,“你是说陈圆圆?” 香君笑了笑:“就是,这里怹没有人敢这么称呼怹!” 她一连用了两个怹字,却是打满族传过来,对于尊贵或是长者的称呼,汉人甚少使用。可见得吴三桂这里规矩甚大,而且处处比照北京皇室。 近几年来,各处盛传吴三桂大开山海关,引清兵入关乃致亡国的故事,自然,对于致使吴三桂开城纳降的那个关键人物陈圆圆,更是脍炙人口。有人甚至以妖女视之,也有人寄以同情,无论如何,这个陈圆圆的倾国之美,却是为各方所肯定。 对于美的女人,男人固然有一份绮丽的妄想,女人何尝没有一睹芳容的冲动?特别是那些本身原是很美的女子,心理之微妙,更自不在话下。 对于陈圆圆,朱蕾不像有些人咬牙切齿,反倒寄以无限同情,基本上,在这个古老国度里,一个女人又能起多大的作用?特别是像陈圆圆这样一个出身姑苏的青楼女子,充其量不过只是强权恶势辗转所分享的一个可怜玩物而已,她的委屈辛酸,不能为人所持平认定,已是她莫大的悲哀,却把一顶破国亡族的大帽子,强加在她的头上,沦为千万人耻笑唾骂。坦白说,这是不公平的。 致使朱蕾对她更心生同情的是,最近所听到有关她舍身从道的一项传说,如果这个传说属实,那么她的生命真正是大彻大悟的有所突破了。 朱蕾的眼睛,不觉向着眼前一行俪人投视过去。在众多穿红穿紫,衣香缥缈影里,独具慧眼地盯在了那个衣着朴素的人身上。 她就是陈圆圆。 陈圆圆衣着朴素,长衣飘飘地已来到眼前。 那些衣着锦绣,簇拥在她身边的花俏少女,都是宫中女官、女婢,而她这个素衣无华的王妃置身其间,看起来却是多么不相称!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个只重衣冠不重人的世界啊! 陈圆圆站定了脚步。自然,她身边四周的一干女官、女婢也都站住。 朱蕾和她的视线其实早已相接,这一刻,短短的一霎,双方目光里,不禁俱流露出惺惺之态——她们彼此早已慕名,乍然目睹,一霎间的内心波动,总是难免的。 随即,圆圆抬起了手,揭下了遮在眼前的一方薄纱。她的绝世芳容,透过眼前薄纱若隐若现,其实早已呼之欲出,这一霎薄障既去,再无碍眼,两个美人儿对面而立,大可饱览无遗,认真地品评借鉴了。 朱蕾对于陈圆圆固然心存希罕,圆圆对于朱蕾又何尝不然? 事实上,这位永历皇帝的御妹,锋头之健,江湖上早有盛传,其美丽惊俗固不待言,即使她早先易钗而弁身为九公子的种种趣闻,这里的人绘影绘声更多传诵。是以陈圆圆对她决计是不会陌生的了。 短暂一霎的双方目光互吸,陈圆圆脸上不自禁地兴起了一丝微笑,向着身边人说了句什么。一位女官肯定地向她证实,面前的这个美丽少女就是九公主…… 这一霎,侍立九公主身旁的香君,已先上前,向着陈圆圆行了个万福,“娘娘吉祥。” 陈圆圆再问一句:“这就是九公主?” 香君应了一声。却不意陈圆圆上前一步,竟自向着朱蕾姗姗拜倒:“臣妾陈圆圆,参见公主,公主万福……” 这个突然的举止,非但出乎朱蕾意外,便是身侧一干女官、侍婢也大感惊讶。怎么也没有想到,以今日平西王妃之尊,竟然会向一个濒临亡国的流浪公主行此大礼,却是众人所始料未及。 朱蕾微微一诧,随即上前,亲自扶住了她。 “不要多礼,我可当不起……”说话时,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一转,微含笑靥地说,“你是陈圆圆?” 陈圆圆一笑颔首:“我们进去说话!” 朱蕾点点头说:“好!” 香君献茶之后,陈圆圆向着她吩咐道:“你先出去,也吩咐她们都别进来,我要跟公主两个人谈些体己话儿!” “婢子遵命!”出去的时候,香君更随手把雕花的两扇阁门关上,一时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八哥儿来回上下地在笼子里跳着,不时地鸣叫一声。西边的日头,其势已微,透过一抹残云,红红的一大片,天空被渲染得极是绚丽,不时的又有些小风,打敞开着的窗户徐徐吹送进来。 朱蕾、陈圆圆,这两个初初一见的美人儿,一番交谈之后,竟似相见恨晚,显得异常热络。 “我早已是心地已死的人了,比不得公主你这样的年纪,花样年华……你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陈圆圆像是由衷地诉说着,白净的脸上,不自禁地着一层落寞的神伤,她又说: “岁月真的是无情的,一个人的美,其实是随着心境而转移的……如果一个人的心已经死了,就算她还活着,也没有一点意思……你应该好好珍惜自己,永远保持着现在这样一颗年轻的心……我的一生……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悲哀……如今回想起来,一点也不值得留恋……” 朱蕾微微一笑说:“一个人难在认清自己,你能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就证明了你已经有了新的生命开始,这么说,你还是年轻的!” “你真会说话……谢谢你!”陈圆圆打量着她,赞叹一声道,“你真的好漂亮…… 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把你一直留在这里,没有让你离开的原因了……” 朱蕾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吴三桂的用心,只是由于自己心里的笃定,不为所动,这个臆测终不曾为她带来恐惧。 听了陈圆圆的话,她不禁垂下了头,很久没有吭气儿。沉默了一会,才自抬起头来。 依然只是用着清澈的眼光,向对方看着。 陈圆圆却也冰雪聪明。 “你……啊,”她颇似恍然而有所悟地道,“你想拧了!我可不是来为他做说客来的……”陈圆圆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朱蕾的情挚与感伤,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女人想要单独地活下去,是多么不容易……一个美丽的女人,那就更难了。” 朱蕾摇摇头:“那却也未必……” “公主你太年轻,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凶险,特别是我们女人,到处都是陷阱,稍微一不小心,就会中人圈套,遗恨终生……所以……你要特别小心……” “难道?”朱蕾惊异地道,“你听见了什么消息?” 陈圆圆冷冷说道:“这里的王爷,你可要防着他一点儿,只怕你防不胜防……” 朱蕾怔了一怔。 陈圆圆说:“一个人位高权重,总不免会做些糊涂的事,但是我却不希望他再错下去了……尤其是对公主你,他这样,就太不应该了!” 朱蕾生气地道:“他想干什么?” 陈圆圆默默地看着她:“吴三桂好色成性,他对你当然没安着好心,听说大内来的那个姓贝的,已为他重金收买,把你留在这里了……” 朱蕾呆了一呆,其实这个问题,她何尝没有想过?只是此刻经陈圆圆嘴里说出,似乎更具有深刻涵意,不禁对自己现时的处境生出了一层新的忧虑。 “有几句话我要问你……”陈圆圆脸上绽现着同情,声音忽然放低了,“公主…… 你到底想不想出去?还有,出去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朱蕾苦笑了一下:“你问这些干什么?难道你想救我出去?” 陈圆圆神秘地笑了一笑,站起来说:“来吧,一个人住在这里闷得很,我带你到处走走去。” 朱蕾见她忽然转变了话题,并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料是有一番含蓄心机。 双方虽只是第一次见面,却是投缘。直觉的,她已能体会出对方的一片善心,便对她不再多疑。听她这么说,随即欣然应许。 陈圆圆随即唤来了香君,告诉她说:“我要同公主四下走走,快去把公主的披风取下来。” 香君应了一声,脚下却迟迟不前。 “一切有我做主,你就别担心了,快去吧!” 原来香君早受嘱咐,九公主看似居住自由,其实活动范围,实属有限,若有差池,香君以知情不报罪名,自无能脱得干系。只是眼前有陈娘娘出面做主,情形当然不同,当下应了一声,上楼取下了朱蕾的披风、软帽。 如前所述,那一顶丝绣宽边软笠,四面垂有薄纱,模样颇是别致。即使在盛夏烈日当空,亦能不使阳光直按照射,兼而有掩遮庐山真面之妙,模样儿甚是俊俏。 陈圆圆点头笑赞道:“好美!”说时,她亦将面纱罩起,乃同朱蕾向外缓缓走出。 两个绝世美女并步前行,身后簇拥着一干内侍仆从,芳踪所至,各方瞩目。 穿过了如虹架桥,来到了东面院子。 那一片生满了梨花,小巧玲珑的花岗石阁楼,便是陈圆圆居住的地方了。 朱蕾忽然咦了一声,站住脚步,甚是惊讶地向陈圆圆望着:“你住在这里?” 陈圆圆才自点了一下头,朱蕾已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呀!” “什……么?” “这是日照阁?” 说时她已兴奋地转到了石楼的正面,一双眼睛频频打转,像是在搜索什么…… 陈圆圆想是还不知道,这座五华山宫,原来是永历皇帝的别宫,一时大感惊讶。 “你是在找那块匾?”含笑一指,“你看!” 日照阁的一块翠匾有一半掩饰在藤蔓之间,却是易了一字,为日照观。 朱蕾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她转向陈圆圆道:“这么说外面对你的传说是真的了!你真的成了一个女道士?” 陈圆圆说:“对了一半!”她解释说:“现在我只能算是半个道士……我在尘世的功业和做的孽,依照道规。还没有抵消圆满……也就是说,我过去在这个世界上所犯的罪太多了……直到有一天善功积满,足以抵消所积欠的罪恶之后,才能有资格做一个真正静修的道士。” 微微一笑,她看向面前的朱蕾:“我天天都为此所祈求、祷告,果然现在机会来,看来这件功业竟是应在了你的身上!” “我?” “嗯!”陈圆圆随即又扯开了话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以前你住过这里?” “因为五华山宫原来就是我的家!” 她于是把当年哥哥朱由榔建筑这座宫殿的经过说了个大概,陈圆圆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陈圆圆摇头说了一声,“惭愧。”随后叹了一声道,“看来我们积欠你们的一切,今生今世已难以偿还了。” 朱蕾摇摇头说:“这不关你的事………” 陈圆圆透过脸上的薄薄面纱,向她凝视了一下:“我们进去看看!” 朱蕾以前在这里居住过,日照阁的一切对她来说再熟悉也不过,一花一树,都对她充满了感情。在陈圆圆陪伴之下,各处走了一圈,这才进入阁里,随即发现,昔日华丽的厅堂,已改了样子。 香烟缭绕里,已是一座十足的道观。 一袭黄幔,陪衬着正面吕祖的金漆法体,四周各处摆满了八仙的木雕,供桌上香烛长设,地上设有蒲团——陈圆圆这位当今的王妃娘娘,正如眼前穿着所显示,已是洗尽铅华,诚心诚意的在为着过去的罪行而忏悔了。 道家的参拜仪式,不同于禅门,没有那么多的经典可读,讲到内心的修为,却似较佛家要求更严,七情六欲俱在一定控制之中。进而烧汞练气,愈见精深,却非一蹴可就,非十年面壁,潜修默化不足以见其功力了。 对这些朱蕾是一窍不通,却也并不排斥所谓神仙世界的存在,遇佛敬佛,遇仙敬仙,落得一颗敬仟的善心,总是好的。当下随着陈圆圆做了一番礼拜,来到了后面静室。 双方落座,褪下面纱。 陈圆圆才自说道:“想不到公主你是慧根深厚的人,就凭这一点,神灵也会看顾你,绝不会让你陷身绝境。” 朱蕾看着她有些茫然,忍不住道:“你的话有弦外之音,坦白地告诉我吧,别叫我闷在心里糊涂了!” 陈圆圆看着她甜甜地一笑,随即站起来四下走了几步。这里是她居住之处,再不虑外人的忽然闯入。再回身过来坐下,才开始她要说出的话:“我想救你出去,你愿意吗?” “我?”朱蕾一惊而喜,“我还会不愿意?” 她简直高兴地要跳起来:“快说,怎么个救法?什么时候?” “当然不会是今天,不过也快了!”接着她娓娓道出,“三天以后,本月八号,是吕祖的千秋寿辰之日,城外的长春观,有一个很大的盛会,每年这个时候,都有成千上万的教友,由各处前来参加,到时候我也会去,我想出来一个办法,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一个很好的逃走机会……” “你是说……我跟你一起去?” 陈圆圆点了一下头。 “啊……好!” 朱蕾眼睛一亮,一时眉开眼笑,为之喜开于面:“可是怎么去法?” “这就是我要跟你现在商量的问题了!”陈圆圆一面说时,缓缓低下了头,皱了一下眉毛:“你当然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跟我去……而且,老实说,我还没有这个胆子敢跟王爷公然作对……” “那你的意思?” “化装……”陈圆圆瞟着她,“要做得天衣无缝,谁也不知道才?茫 ?br> 随后,她即向朱蕾说出了心里的计划,得到了朱蕾的完全赞同。 兴奋、激动。朱蕾整整一夜都没有能闭上眼睛。 她想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衷心希望简昆仑能够知道,能和自己在那一天见面。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简昆仑现在在哪里,仍然还是个谜……而且自己根本也没有办法把消息递出去,更何况这件事是绝对的机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虽然如此,朱蕾心里仍然充满了自信,意味着她和简昆仑见面的日子不远了! 对于女扮男装这码子事,朱蕾诚然驾轻就熟。过去以九公主之尊一变而为九公子,堪称天衣无缝,很长的一段时日,都不曾为人发觉,也就不在乎眼前的这一幕临时客串了。 以衣香缥缈神姿清澈的高贵公主,摇身一变成为陈王妃轿前的小跟班儿,这件事当真透着古怪,不仅仅古怪,简直荒唐。 古怪是古怪,荒唐也真荒唐,无论如何,她混出王宫的目的却是达到了。 今天长春观这个盛会可真热闹。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吕祖大仙的诞辰纪念日嘛,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虽说是轻车简从,毫无仪仗可言,到底不同于一般寻常百姓,仍有十来便衣亲兵卫士,散布四方,暗中保护着陈王妃的安危。 这一点陈圆圆最是反感,一再地关照下去,不许他们接近,径自带着身边那个跟班的小听差,往大殿里走了进去…… 一个花白胡须,高冠道服的老道长,手里拿着拂尘,站在一张八仙桌上。四方香烟缭绕,对每一个经过他面前的人,老道人都用手里的拂尘,在他身上象征性地拂扫一下,被拂扫的人,无不喜形于面,引为荣幸。 是以,这里人特别多,熙熙攘攘挤成一队。 陈圆圆衣着朴素,正同于很多年轻妇女一样,脸上罩着一方面纱,比较起来,她身边的这个小跟班儿朱蕾可就显得活泼多了。 “这叫什么玩艺儿?”小跟班儿瞪着一双大眼睛。 “仙人超生!”陈圆圆说,“据说当年吕洞宾大仙人在青城化身,就是这样点化超度有缘的众生相,你过去试试吧!” 朱蕾点点头,说了声:“好!” 刚要转身,圆圆却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把一个沉甸甸的青布小包儿递了过去:“快收下……别看!”朱蕾怔了一怔:“这是?” “一些银子,数目不多……你留着用吧……”陈圆圆霍地退后了身子,“你多珍重,这就再见吧!” 朱蕾一霎间,才自明白过来,眼前敢情已是关键时刻,这就要分手了,一阵辛酸,打心里涌起——只似感觉着,还有许多话要向对方说,却是人潮熙攘拥挤,一下子就把她们给冲开了。 施了全身的劲儿,游泳似的挤到了对面,却也无心再去领受那个老道士的拂尘洗礼了。 朱蕾径自回头张望,在人群里搜索着陈圆圆,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一瞬间,只似有说不出的惶恐,紧张万分。 她知道自己此番的逃亡成功了……心里扑通扑通跳动不已,一阵兴奋之后,代之是无比的孤单、害怕……活了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落单,今后所面临的一切,再没有别人代为张罗,全得靠自己了。人海茫茫,却是何去何从?刹那间,无数问题纷至沓来。 朱蕾登时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一时遍体发凉,僵在那里,为之动弹不得。 一个人失魂落魄,随着人挤来挤去,糊里糊涂地又来到了一爿宇观。却是一眼瞧见了面浮薄纱的陈国圆,透过一袭薄纱,圆圆却也瞧见了她。 四只眼睛相对的一霎,朱蕾几乎高兴地要叫了出来,但是对方圆圆的一双眸子却是只当不识的,轻轻由她脸上溜过,再不向她多看一眼,便自低头远远去了。 朱蕾随即发觉到,一个和自己衣着甚是仿佛的小跟班儿,已经代替了自己原来的职位,紧紧跟在她身后,这才明白了。为了今日的偷桃代李,圆圆早有微妙部署,那个原来贴身的小跟班儿老早就打发他来了,紧张忙乱的当儿,临场走马换将。走了一个又来一个,配合得恰到好处,堪称天衣无缝,就这样玩了一手障眼法儿,骗过了一行所有的耳目。 第二十六回 烟波江上使人愁 出了长青道观,只见丽日当空,时候约莫在未时左右。 在一阵紧张,继而轻松之后,朱蕾才似触及到眼前自己的处境。举目茫茫,何所去从?不免兴起了一层新的忧虑。 这一霎,虽不似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却也庶几类似,过去女扮男装,虽也曾四处乱闯,可是情形却完全不同,那时候即使情形再糟,身边总有别人为自己安排一切,住店、吃饭、赶路,样样都用不着自己操心,今天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何所去从? 所幸眼前她的这一身,并非当日九公子的装扮,倒也不会十分引人注意,青衣洁履衬着她白净清秀的脸,若非儒林之秀,便为弟子之师,看上去一点也不寒碜。 今天,由于长青观这个盛会的缘故,人显得特别多,平常不大出门的姑娘、媳妇,借着这个机会,扶老携幼,全都出来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朱蕾顺着街边漫无目的缓缓行走,在一个捏面人儿的挑子面前站住,只见对方一个老者,用各色彩面,在手掌上搭配捏和,瞬息之间,便自捏成各样物什,诸如浪子踢球、夜叉小鬼、关公骑马,无不神态酷似,惟妙惟肖。 朱蕾觉着十分稀罕,一连看他捏了好几个,忽然被人家一推,脚下一跄,一巴掌按在了彩色油面上,这才红着脸赌气走了。 可是真热闹,前面又是一大堆人。 朱蕾忍不住又停了下来。 比前次更为有趣,却是玩蛇的,叫化子玩蛇。 朱蕾几乎笑了出来,决计是不走了。 叫化子不用说一定是衣衫褴褛,泥垢满脸,这一位却多少有点不同。够黑够瘦的一张马脸,虽是风尘味儿够重,却是并无泥垢,身上一袭灰白长衣,既非鸠衣百结,倒也看来干净。此人清眉细眼,面若墨染,一头苍发,白多黑少,长垂齐肩,却用根带叶山藤,齐顶而系,看上去不伦不类,却是有趣。 这个人盘膝跌坐在一张薄薄的草席上,身前放有两个缠有草绳的瓦瓮,却有一赤一青两条大蛇,分别由二瓮之内缓缓游出,一路蜿蜒,攀上了黑脸汉子双腕,一路而游,红信乱吐,好不吓人。黑脸汉子一副自负神色,仿佛无事人儿一般,一任二蛇自腕而上,毫不在意,却把一双眸子,缓缓移动。只是在四下人群流动逡巡不已。 朱蕾自幼生长深宫,锦衣玉食,出则彩轿油车,鸣锣喝道,行人回避,即使想看上个热闹,也是不易,像是这等江湖行当,哪里得见?一时看直了眼,不自禁为之全神贯注。 玩蛇的黑脸汉子一双细长眼睛,颇似惯以阅人,不经意由朱蕾脸上扫过,像是突有所警,随自回转,盯在朱蕾身上,不再移动。 大伙的眼睛,全数投注二蛇身上,这一霎尤其惊险,眼看着红青二蛇,分兵二路,各引一臂,一路爬衍直上,其中那条红色的赤练毒蛇,抢先一步,竟自紧紧缠住了黑汉子的脖颈,另一条毒蛇,也已缠住了他的右臂,各引长信,直向黑脸汉子脸上作势欲噬。 看到这里,四下众人俱惊得叫了起来。 朱蕾也看直了眼。 黑脸汉子嘿嘿一笑,叫了声:“好家伙!” 却见他双手抬处,各持二指,极快的一霎,已分别捏住了蛇的七寸之处,紧跟着沉肩、摇颈,只一下,已摆脱开二蛇的纠缠。 四下里爆雷也似的纷纷叫起好来。 黑脸汉子乃自见好就收,随即把一双挣脱的毒蛇放置在一双蛇罐之中。 大伙儿意犹未尽,鼓掌呼叫,乱作一团。 黑脸汉子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仍自在朱蕾身上打转,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道: “把戏还多得是,现在时候不早,在下还饿着肚皮,等吃饱了饭,休息一下,晚上再跟各位见面吧!”说时四下拱手作揖,算是结束了眼前的一场表演。 朱蕾方自看出了味道,只怪来得晚了,不免有些失望,当下随着客人站起,一哄而散。 黑脸汉子那一句“肚皮饿了”倒是提醒了她,忽然想到早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一经想起,立刻就觉出了饿来。 往前面走了半条街,却不曾看见一个像样的馆子,正在踌躇,耳听得一阵子锅勺相磕声音,响自道边,巧得很,眼前正有一家。 饭店不大,却是生意不恶,店名小桂林。 卖的是马肉米粉、生煎包子等各样小吃。这些东西昔日在桂时,她都吃过,很对胃口,眼前肚子饥饿,正好受用,此时既乔装为男儿之身,更是少了许多牵挂。 一个人叫了两碟米粉,几个包子,一碗汤,大吃了一顿,最后一算账,才几十文,便宜的要命。 她此行原来带着不少银子,由于中途受擒于七老太爷,全丢在旅舍里,或许是简昆仑已代为收起,此番便只得用方才陈圆圆所赠送的一个银包。当下背着人打开来一看,宝光耀眼,计有金元宝三个、银元宝四个、一串明珠,其它钗佩物什总计十来件之多,另有碎银子三块。 以圆圆今日身分,即使用钱,也无需她自己出手。是以身边现银不多,一时情急连首饰也抓来充数,能够凑出来这些,已是大不容易。 对于圆圆这些情意,朱蕾真是由衷感激,这一刻取银支付,心里尤其感慨,今日一别,却不知日后是否还能见着她了? 偶一抬头,一个人直眉瞪眼地正向这边望着。 长发披肩,面若黑靛。正是刚才玩蛇卖艺的那个汉子,却是不期然在这里遇见了他。 黑脸汉子像是早已吃饱,正拿着根牙签在嘴里玩着,一双眼睛已注意到了朱蕾,这一霎目光相对,不由咧嘴而笑,露出了一嘴为烟熏黑了的牙齿。 朱蕾慌不迭把眼睛移开一旁,一时心里扑通直跳。 自从上一次被七老太爷所擒,吃亏上当之后,她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何况现在单身一人,更不敢稍有差池,对方黑脸汉子,只凭着这双贼眼,即可断言他不是个好东西。 当下再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站起来走了。 上哪里去呢?且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说。转念再想,说不定这时平西王府已经发觉到了自己的逃失。一声令下,侦骑遍布,自己可得小心着点儿,最好先逃开眼前热闹市镇,找一个偏僻的小店藏身才好。 眼前来到了一片汪洋大湖,竟是滇池。 时当秋日,天高气爽,正是游湖之时。朱蕾沿着湖边堤岸走了一程,虽是风景壮观,却是提不起一些兴头,正自纳闷,却见前面草棚之下挤满了人,竟是一处渡口。 棚下设有茶座,兼营渡船生意。外面竹栏拴着许多骡马,红纸上标明是去水塘、海口各处。 只要离开这里就好,管他去哪里。 朱蕾方自要了一碗茶,还没来得及喝,船就来了,是去对过海口的,每人渡银五文,有座位的加倍。 船倒是够大,总可容下两百多人,一半装载骡马货物,一半载人。 过渡的人数虽多,出钱要座位的却只十来个,朱蕾找了个旁边的位子坐下,发觉到身边一个穿着洁净的中年文士,手上拿着卷书,正津津有味地低头看着,颈子里插着把折扇,衬着下巴上一绺黑胡,颇似有几分名士的风采。 朱蕾真可谓无所适从,一双眼睛东瞧瞧西望望,不知觉间,渡船已移向波心。 虽只是渡越彼岸,却也不近,足足走了个半个时辰,才到了对岸,时间已是黄昏时分。 朱蕾骑在一匹小小的川马上,直向前道奔驰。 原来这些马匹,皆为附近客栈所眷养,听任住栈客人解缆自骑,目的地只是客栈,决计不会走失。 走了一天的路,朱蕾真是累极了,她的骑术不错,大可不必费心,马行既缓,湖风阵阵,坐在鞍子上摇摇晃晃,听着马颈上铃声叮叮!迷迷糊糊,竟似要睡着了。恍惚中,身后串铃声响,一骑快马疾驰而近,眼看已超越而前。 “小哥儿,你慢走一步!”话声沙哑,却是浓厚的川北口音。 朱蕾一惊而醒,慌不迭勒住了马缰。身后那人却已迫不及待的自马鞍上腾身跃起,呼!一朵飞云般的轻飘,已自朱蕾头上掠过,噗噜噜!衣袂飞舞里,坠身当前。落身、探手,噗地一把,已抓住了朱蕾坐马的嚼环,小川马受惊之下,唏哩哩长啸一声,将人立而起,却吃对方汉子手上巨力,硬生生把势子给按了下来,一时直惊得四蹄乱蹦,却挣不开这人那只充满内力劲道的手。 朱蕾乍惊之下,差一点由马上摔了下来。惊惶万状里,打量对方这个人——长发、黑脸。原来竟是先前街道舞蛇卖艺之人。 “是你?你要干什么?”惊吓之中,竟忘了眼前的男儿化身,这声喝叱,既尖又脆,更是女气十足。 黑脸汉子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 说时带缰绳,硬生生把朱蕾连人带马拖向道边,一径潜入附近稀疏树林。 “你这个人……”来人的不良意图,已可断定。朱蕾惊吓之中,也就老实不客气,运动手上竹节马鞭,直向对方黑脸汉子身上猛力抽打过去。 叭叭叭……乱鞭如雨,抽打在这个人全身各处。 却像是没事人样,黑脸汉子只是护着头脸不容侵犯,其它各处一任朱蕾抽打,躲也不躲。 朱蕾即惊又恐,手下绝不留情,一阵猛力抽打,手也酸了,鞭子也断了,对方黑脸汉子仍然宛若不觉,只是看着她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九公主,你就别费事了,还是省点力吧!” 朱蕾一惊之下,停住了手,秀眉竖道:“你……是谁?快说……” 黑脸汉子怪笑一声,得意地道:“这个你就不必多问了……到处都在传说,九公主你落在吴三桂的手里,我老子就是不信,今天总算被我给等到了,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就跟我走吧!”说时咧嘴一笑,伸出大手,就向朱蕾身上抓来。 朱蕾一惊:“你敢!”飞起一脚,直向对方脸上踢来。 这人一晃脑袋,便自闪了开来。 朱蕾却因这一脚在马上坐势不稳,一个骨碌摔了下来,当下爬起来,转身就跑。 黑脸汉子抱着一双胳膊,缓缓在后面跟着,不时地出声大笑,分明视对方为囊中物什,完全不必操心。 眼前是一片稀疏杉木树林,占地既大,又是一片山坡,天色渐晚,尤其不见人烟。 朱蕾发足狂奔,跑了一程,站住脚步,回头看时,对方高瘦的人影,仍然伫立身后。 “跑不了的,九公主——你死了这条心吧!”一面说,他随即缓缓走了过来。 朱蕾哎呀一声,掉过身子再跑,不经意脚下绊着了一截树根,扑通摔倒地上,却是意外地发现到面前的一双脚。只当是那个黑脸汉子抄到了前头,心里叫了声:“完了!” 抬头一看,却不是的…… 光影婆娑,照见着这个人修长的身子,月白色的一袭长衫,映衬着下巴上一绺黑须,状似逍遥,其实阴沉。那一双深遂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前面望着。 朱蕾心里一动,忽然记起,这个人正是方才渡湖同座的那个中年文士,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来到了这里?回头再看,长发披肩的那个黑脸人也来了。 双方目光相接,似乎在乍然一照面的当儿,已紧紧吸住,再也不会转移。 这个突然的发现,立刻使得朱蕾心里一动,紧接着随即明白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原来他们两个对上了!这个判断,大概不错,只需透过彼此相对的眼睛即可猜知,人不该死,五行有救,想不到在此危急的一霎,却会出了眼前这个救星。 对于月白长衫的这个人,一霎间,她心里充满了感激。自然,眼前却不是说话的时候,慌不送一个骨碌由地上翻身爬起,闪开一边。 紧迫的气势,便在她身子一经闪开,顿时大为充斥。显然是双方均非弱者,气机充斥,相对之下,引得地面上落叶萧萧打转。 朱蕾跑了几十步,定下脚步,在一棵树下喘口气,目光四下逡巡,却不见方才乘骑的马,敢情是马儿受惊,自个儿跑了。 心情稍定,她忍不住又自向那一面对方二人望去。透过她惊诧的眼睛,真不知对方二人在玩着什么把戏? 只看见地面落叶呼啸有声,先是窝集着团团打转,继而上下起落,忽然间刷地爆散而开,化为漫天飞叶…… 两个人朦胧的身影,便站立在一天萧萧落叶之间。 “好纯的功夫!”说话的长发黑脸汉子,目光益见阴森,却是精华内敛,隐隐有逼人之势。 话声微顿,他随即向前踏近一步,脸上带出了一丝笑容,一分狡黠的神色:“怎么着,打抱不平?还是想插上一脚?你就撂下句话吧!凡事都好商量。” 语气已不复凌厉,显然认识到对方的非比寻常。 白衣文士眸子微转,向着树下的朱蕾瞟了一眼,唇角轻哂,并不急于回答。 长发汉子精芒隐现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他盯着,仍自在等着他的回话,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 白衣文士这才缓缓说道:“就算是打抱不平吧……”用手向着一旁的九公主指了一指:“我要你放过了她,马上离开!” 话声里含蓄着浓厚的江南口音,再衬着飘飘长衣,颔下黑须,果然有几分名士的儒雅。然而,他可不是想象中的儒林秀士,黑脸长发汉子尤其不这么认为。 “凭什么?”黑脸汉子霍地迈近一步,“你卖个字号吧!” “那倒不必,”白衣人缓缓抬起手,捋着那一绺黑须,“我还没有沦落到江湖卖艺,用不着报什么字号,如果没有猜错,朋友你大概姓盛吧?” 黑脸人蓦地一呆。 “盛小川!”白衣人语涉冰寒,徐徐说道,“过去横行江湖,今朝得意皇朝,应该恭喜你,金盆洗手,这是弃暗投明,高升了。” “你……”一片凌厉,显现在长发汉子睑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儿行市,对方如数家珍,摸得如此透彻。 这就绝非是邂逅了。 盛小川一念之兴,杀机猝起。什么话也不必再多说了,一声狂笑,声若鹰号:“这就对了,相好的你这是存心挑梁子来的?好!你接着我的……” 话出,人起。呼!鹰似的已来到眼前。 认定了对方的不是好相与,黑脸人盛小川手下再不留情,这人十根手指上练得真有功夫。双手力插之下,便是坚硬树身,也能洞穿。 人到,手到,嘴里吐气开声:“嘿!”十根手指分左右两方,直向白衣人两助力插下去,其势绝快。指尖未至,先就有一片凌厉尖锐劲风,却是仍然慢了一步。 白衣人的一双手掌,早就护在那里。像是一只展翅的白鹤,白衣人的两只手忽然倒分而开,较诸盛小川的势子更要快上一筹,猝起的双手,蝴蝶翻花也似的巧妙,反向着盛小川两只手腕上切来。 什么叫无可奈何? 盛小川若不赶紧撤招,只怕是伤人不成,自己这双手腕子先已不保。鼻子里怒哼一声,极不甘心地把探出的双手忽地撤回来,对方白衣文士得理不让人,霍地前踏一步,其势极快,如影附形。 一片掌影,随着白衣人翻起的右手,反向着盛小川当胸拍来。 掌势未至,劲风先临。 妙在声东击西。正当盛小川收胸凹腹,对方的一只妙手,却倏地向左面翻起,五爪金龙也似的一把抓了过来。 盛小川陡然一惊,腾身未及,一片肩衣,已被对方五根手指抓了下来。 姓盛的非比等闲之辈。曾练过金钟罩横练功夫,寻常出手休想能伤了他,偏偏这个白衣文士内力极是惊人,五根手指运施之下,几至无坚不摧。指尖力透之下,竟自在对方铁样坚实的肩头,留下了五道血槽,虽非致命之伤,却也奇痛难当。 盛小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一闪,霍地倒退两步。 白衣文士一招得手,更不少缓须臾,冷笑一声:“看掌!”身子猛地向前一蹿,如影附形。 盛小川陡然间觉出一股热气直拍当胸,随即看见了对方极其灵巧的一只翻花巧手,再想闪身,已是不及。 噗!一掌拍在了他右肋间侧。 盛小川嘿了一声,只觉着身子一热,随着白衣人翻起的掌势,足足飞起来有七八尺高下,砰地一声,坠落地上。 白衣人这一掌功力内蕴,端非等闲。盛小川简直站立不稳,忽悠悠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左手攀着一截树干,才致未倒了下来,却已是不足逞威了。 “你……老小子……好……”才不过开口说了这几个字,一股血箭哧地已由嘴里狂喷出来,那一张黑里见光的脸,霎时间变得雪样的白,铁打的身子,一下子竟仿佛为人由当中抽出了骨头,变得疲软不堪,几至站立不住,随时都要瘫软下来。 一丝不屑的微笑,显示在白衣人脸上:“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黑心辣,也是你们皇朝十三头飞鹰,自甘下流,到处为恶,狐假虎威,今天碰在了我的手里,正是你活该遭报应的时候!” 暮色里,这人状至潇洒,先时打人的一只右手,缓缓抬起,落在下颔间一绺黑须上,那一双仍然含笑的眼睛,别有慑人气势,显得不怒自威。 比较起来,另一面的皇朝十三飞鹰之一——盛小川,可就益见委靡…… 只不过瞬息间的当儿,盛小川看起来更为软弱不堪,黑里透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片汗珠,全身上下籁籁地打起了一片颤抖。“你……是谁?”这便是眼下他最为关注的问题。 白衣人仍在缓缓捋着下巴上的一绺黑须:“你们京里下来的人,可真是见闻浅薄,江湖上买卖行情不打听清楚了就敢起来横行。” 嘻嘻笑了两声,白衣人南音十足地道:“难道你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逢花莫摘么?” 盛小川陡地吸了一口冷气,一双失神的眼睛,连连眨动不已——他出身武林黑道,半路出家,改为皇朝效力。自不似一干在旗的爷儿们那般孤陋寡闻。 白衣人这一句逢花莫摘说得甚是含蓄,却也能使人触及时忌。 “噢……”盛小川霍地睁大了眼睛,“莫非你……是飘香……门……来的?” 白衣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暮色氤氲,风儿迂回。 白衣人身上那一袭月白长衣,不止一次的为风势卷起,两襟开合里,露出了里面湖绿色的丝质长衣,那才是他本来的衣着。却在衣面上绣着一枝金叶茶花,似乎说明了此人在万花飘香这个门派的崇高身分,却是盛小川见未及此。 “足下已着了我飞花妙手,性命堪忧,十五天之内,如能得良医救治,尚有活命之机,要不然只怕性命不保……今年对你们十三飞鹰流年不利,寄语其它,还是乖乖安分守己的好!”说完这几句话,白衣人再不欲久留,径自转身而去。 盛小川连惊带愤,怒吼一声,脚下不及前进,便自倒地昏厥,人事不省。 白衣人长衣飘飘,一路潇洒行走,眼看着已来到了朱蕾身前,后者吓了一跳,只管睁大了眼睛,向对方望着。 方才双方一番打斗,朱蕾看得十分清楚,白衣人一身武功诚然了得。 对于武功一门,她可谓一窍不通,只是与简昆仑交往以来,却也每每长了见识,白衣人竟能在举手之间,制伏了那个黑脸长发汉子,且是神采从容,举止闲散,神态大非等闲,与简昆仑颇为神似。 眼前白衣人渐渐来近,朱蕾一时大生张皇,吓得忙自闪身树后。 过去时日来,颇多的江湖风险,已使她简直不敢对任何事情存以幻想。除了简昆仑以外,似乎每一个接近自己的人都存异图,眼前这个白衣人,谁又知道他是何居心?实不敢贸然搭讪。 却不知,白衣人一路走过来,正眼也不曾向她多看一眼,径自由她身边擦过,扬长而去。 朱蕾容他远远过去之后,才由树后闪身而出。 树林里暮色沉沉,冷风袭人。 一只怪鸟呱地叫了一声,忽地拍翅而起。朱蕾原已是惊弓之鸟,当此一吓,直吓得惊叫一声,慌不迭举步就跑。一口气跑了几百步,累得娇喘吁吁,越觉林木深深,尽是古怪,杯弓蛇影,较前番尤觉吓煞。 只觉得,对方白衣人诚然是可信赖的了。 一念之兴,举目四顾,越是不见对方踪影,顿时大生焦迫,随即再跑,跑跑停停,一面四不顾望,惶惶乎如丧家之犬,差一点要哭了出来。 所幸这片树林占地不大,跑了一程,林木渐疏,前面总算看见了空旷的田地。 出了树林,当前是一道驿道,两面是早已秋收后的旱田,四下里空空旷旷,不见一个行人。 朱蕾惊吓稍去,却也忑忐不安地东张西望。 猛可里,身边一人冷冷笑道,“你在找我么?” 循声而望,白衣人就在身边。 倚着一棵树,白衣人光彩灼灼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她看着,分明近在咫尺,朱蕾竟是没有看见,忽地为对方出声道破,竟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时只管怔怔地看着对方发呆。 白衣人哼了一声:“方才情形,你看见了,要不是我及时救你,你早已落在了那个人的手里……对方那人的身分也许你还不知道!” 朱蕾摇了一下头。 白衣人说:“有一个人,也许你听说过,叫七老太爷,你可知道?” 朱蕾顿时一惊,吓得后退了一步。 这个人她焉能会不认识?要不是他,今天自己还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是以乍然听见七老太爷这四个字,也令她吃惊不小。 白衣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才自接道:“你大可放心,七老太爷已被人打成重伤。 如今是生死不明,总算为你出了口气。” 朱蕾心里一动,暗付着:你又是谁?怎么会对我的事知道这么清楚? 白衣人才自又接下去道:“我要说的是,刚才那个姓盛的,便是七老太爷手底下的人,他们是一路的,如果你落在他的手里,下一步……嘿嘿……一旦把你递解到了北京,可就不比吴三桂的王府那么舒服了。” 朱蕾一惊道:“你……是谁?” “我姓燕——燕京的燕!”说时这人已缓缓举步,向朱蕾身前走来。 朱蕾退后一步。 那人伸手按了一下,站住道:“用不着害怕,我要是对你心存不良,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向你下手了,怎么样?你是不打算理我?” 想想也是,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恩人。再看看对方这个人一派斯文,却也不像坏人。总之,眼前环境已不容许她反复深思,说不定这个人与简昆仑认识,是同路人也未可知?若是能借助他的指点,找着了简昆仑,岂不是好! 有此一念,朱蕾不禁忧心少释,索性放大方了。当下看着他,略似歉疚地道:“对不起……谢谢你刚才救我……” 白衣人一笑道:“算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朱蕾左右打量了一眼:“我的马……跑丢了……” 姓燕的白衣人一笑说:“丢不了的,喏,那不是么?”随手一指,两匹马就系在林边不远。 白衣人点头含笑道:“正好我也要住这家客栈,我们就一块去吧!”说完,转身向二马行去。朱蕾在后跟进,再看二马之一,正是自己刚才乘骑的那匹小川马,只以为它跑失了,却不知对方这个姓燕的心思够细,竟然早就注意及此,倒是难得。 白衣人一面解缰,一面笑道:“你与我走在一起,方便不少,回头你就知道了。” 朱蕾忧惧稍去,又恢复了昔日的天真无邪。聆听之下一面翻身上马,在马上含笑问道,“为什么?” 白衣人缓缓策马,却是含笑不语。 朱蕾不免对他的顾忌,又自减轻了不少。 她常见的恶人,大都是有一张令人生厌的脸,观诸眼前这个姓燕的,虽然讳莫如深,却也举止中肯,并不讨人厌。眼下人生地陌,四面险象环生,正需要一个得力人在身侧效力,白衣人的适时出现,应是再好不过,且先随他一程,静观后效如何,再定取舍。 心里有了主意,朱蕾更加笃定,当下一言不发,催动坐骑,紧紧随在对方身后。 白衣人举止从容,并不轻浮。 “你一个单身少女,竟敢四下里胡闯乱走,若是有了失闪,如何得了?”白衣人边行边说,似乎早已把对方身分瞧了个透。 倒是朱蕾乍听之下,吃了一惊,倏地勒住了马,想了一下,继续前行。 微微一笑,她说:“你原来也瞧出来了?” 姓燕的哧地一笑:“那还用说,早在你看捏泥人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了,后来姓盛的缀上了你,我却缀上了他,你只当天下有这么凑巧的事么?” 朱蕾没有说话,心里大生感激。 白衣人道:“吴三桂的五华山宫,防范极严,却是怎么会被你溜了出来?” 朱蕾暗忖着,此人果然对我知悉甚清,就连我被擒在五华山宫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原想实话实说,转念再想,顾忌风声外泄,害了陈圆圆。 “反正我溜出来了,你又何必多问?” 白衣人碰了一个软钉子,没有出声。 朱蕾忽然勒住了马,前面白衣人忙也停住,回身察看道:“怎……” “说了半天,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却对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太不公平了。” 朱蕾满脸稚气地向他望着,却又迸出一句,“也许你也是个坏人吧!” 白衣人哈哈一笑:“你看呢?” 朱蕾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摇摇头说:“看起来倒是不像,可是谁知道呢,这个年头,人心都变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那个吴三桂,岂不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材,谁又知道竟会做出这种贻笑祖宗、丧心病狂的事呢!” 白衣人微微颔首道:“说得有理,最起码有一点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吴三桂!” “废话!” “我的意思是绝不会像吴三桂那样,做出出卖祖宗的事!” “这样还不够!”朱蕾在马上坐正了身子,“你得说清楚了,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干什么的?” 白衣人哼了一声:“什么时候了,还端着公主的架子,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说罢掉头就走。 “慢着……”朱蕾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叹了口气,“是我错了,不该怀疑你,当你是坏人……” 白衣人挑动了一下长眉,笑道:“殿下这个坏人的论调,大有语病,有修正一下的必要!” “怎么说?” “举个例子说吧!”姓燕的侃侃而论,“就拿这个吴三桂来说吧,我们当然当他是十足的坏人,人人得而诛之,可是清朝的皇室,却当他开国的功臣,了不得的好人,这还是大而言之,如果谈到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就更扯不清了,所以这好人坏人的论调,最是断言不得!” 朱蕾怔了一怔,生气地道:“照你这么说,这个天底下岂不是没有善恶之分了?” “却也不能这么说……”姓燕的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人的善恶,决定于他与生俱来的天性,既是生性如此,则为善为恶也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命中早已注定,这可就又牵扯到了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了……” 朱蕾摇摇头说:“你这个说法太武断、霸道,完全否定了一个人的后天努力,置道德学问于无地……” “请问读圣贤书,行孔孟之道又为什么?一个人如果连善恶黑白都分不清楚,真正是空来人世一场了。” “哈哈……”姓燕的白衣人发出了嘹亮的一声狂笑,气势昂扬地道,“收起来你那一套道德学问吧!这只是欺人自欺的一套玩艺儿,说来说去,还是我刚才的那两句话,人的好坏完全在他的生性俱来,什么道德学问,狗屁不如,一个天生的下贱胚子,就算他满腹经书,还是一样,反之为恶的手段、更高人一等,历史上这类例子多不胜算,数也数不清,至于那些开国君王,嘿嘿!成者王侯败者贼,更是不提也罢——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人心世道原是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话声微顿,随即又大笑起来。 原以为他是个斯文人物,岂不知几句话一经出口,才显出内里的猖狂气质,一时之间,朱蕾可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方人物了。 这番高论,固然不无道理,她却觉得失之于偏激矫情,大大违背了她的仁厚居心,而且她深信人的后天努力,应是可以潜移默化,化顽劣而优秀,终成有用之材。 只是眼前却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好人坏人,引发了对方如此一篇狂论,不过透过了对方的一番论调,她总算也了解到这人的一些为人。那就是,对方应是一个率性而为的实力主义者,其为善恶,一凭自身的性情取舍,同时他亦是一个猖狂自大,唯我独尊的人。 这类人物,真的很难用单纯的善恶二分论来分别了。 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向着他拱了一下手,“高见,高见,说了半天,我还是不知道阁下的大名,能够告诉我知道么?” “不能!”白衣人摇了一下头,“不过,你已经知道我姓燕了。” “为什么呢?”朱蕾瞅着他,偏过头说,“不过,我相信这个姓应是真的。” “啊?”姓燕的眼睛里显示着诧异。 朱蕾说:“最起码,你还是一个诚实的人,因为你原本可以随便用一个假名字搪塞我,可是你却没有,所以我相信这个姓应该是真的!” 白衣人一只手捋着胡子,点了一下头:“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不过,且莫要过于自信了,要知道江湖上风险,人心可畏啊!” 说完这句话,他随即带动手上缰绳,轻身前行。情势的发展,已使得朱蕾暂时只好跟着他了。 不过,她也有她的主意,目前的顺从并不表示就听任他的摆弄,反正自己心里总要放明白了才是。 天色越发的有些暗了。 附近几处农舍,已点起了灯火,炊烟缕缕,却是又到了晚饭时候。 朱蕾在马上左右盘想。实在说对于自己今天竟有这个胆子,跟一个陌生人一路同行有说有笑,却不觉得害怕,不能不自觉诧异。可见这几个月的江湖磨练,已把自己这个原是金技玉叶的身子,磨得刚强了,短短的几个月,自己也曾经历了生离死别——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还会有什么放不开?不禁又使她想到了简昆仑,若是面前的这个人,换成了是他,那该多好? 转念再想,自己一路上都在拖累他,此番逃出魔掌,贵在自立,总要自己站起来,不要处处依赖他人,再看见了他,也要他看看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那般娇嫩荏弱…… 这么一想,不禁在马上挺直了身子,一下子仿佛强大了不少。 却是,一个念头,忽然自心里闪起,便是那日简昆仑江上遇险,坠落江水的一霎,这时忽然地忆起,格外深刻,简昆仑颇似为七老太爷一掌击中,像是在中掌之后才坠落水里的…… 一惊之下,她几乎呆住了。 马儿继续前行,由于白衣人的催动坐骑,朱蕾的马也跟着前行。 过去这么长的时间,每一想起简昆仑,朱蕾总直觉地认定他的存在,总没有想到他也有可能罹致凶险,眼前这个意念的忽然兴起,宛若醍醐灌顶,直惊得她冷汗淋漓。 “难道他已经死了?”这个念头的忽然萦系脑海,差一点使她由马上翻了下来。 情绪的起伏,对于一个人的困扰,竟是如此之大,朱蕾这一霎简直像被人抽走了骨头那样的无力,魂魄儿幽幽离体,只觉着遍体发凉。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她在想,“要是简昆仑真的……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心里越是急,眼泪也淌了出来。 猛可里,一片光华,泛自当前,敢情是来到了海口市街之上。却见青石板道大街,两侧商家林立,行人熙攘,虽不若昆明那么繁华,却也相去不远。本地习惯燃点类如三角形的棉纸灯笼,一经悬起,前后衔接,宛若串串星辰。 云南原是我民族最称复杂之区,居民除汉族之外,尚有苗族、拉祜族、彝族、哈尼族、傣族、景颇族……等多到数也数不清楚,各族衣饰风尚,更多不同,走在街上形形色色,有心驻观,足能看得你眼花缭乱,至于各类杂样小吃更是不尽一一,不一而足。 前行的白衣人忽然勒住了马,用手上竹鞭向着前面一座高大屋宇指了一下,“就是这家客栈,地方到了。” 朱蕾才似一惊,打量那家客栈,倒似有些规模。 门前扎着个孔楼,悬匾是海口老栈,几个小伙子正自忙着收回来客的座骑。 姓燕的略一打量,即向朱蕾道,“他们有人来了,若是问起,一切我回答,你别说话也就是了!” 朱蕾这一刻只是盘算着简昆仑的安危死活,聆听之下,未置可否。 却见一个身着夏布长衫,手面白净的买卖样人,同着一个小伙计一路过来。眼睛望着白衣人,抱拳道:“燕……先生么?小号接驾来迟……请勿怪罪!” 白衣人哼了一声,点点头:“房子都准备好了?” “燕爷放心,上房两间,一切都安置好了!”白衣人又哼了一声,回头指向朱蕾道: “这是本门的一个贵客,不可怠慢,小心接待了!” “是是……”那人一连串躬身应着,转向朱蕾打躬道,“小人尚喜奎,相公多多关照。” 朱蕾含糊地应了一声,即由对方亲自牵着马缰,导引前进,一直来到了海口客栈。 这家客栈招牌甚老,规模又大,由于地当滇池滨侧,水陆要冲,另外更有一项外人不知的隐秘,是以开张以来,生意极佳。 当下朱蕾与那位燕先生,在夏布长衣尚喜奎的带领下,进入栈门。 却见一列数人——本栈的主人、账房、管事先生等匆匆自门内迎出…… “燕先生来了!” “燕大爷……” 称呼不一,人人打躬问好,执礼极恭。 姓燕的只略略地点着头,那一副神态俨然长官之校阅视察部属,真个派头十足。 朱蕾虽是心里奇怪,但是一颗心尽自惦着简昆仑,却也未加深思。 尚喜奎原来是客栈主人的儿子。父亲叫尚宾,一副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甚是其貌不扬。父子二人对燕先生都极力恭敬,在他二人带领之下,旋即步向内院。 燕先生在前,朱蕾在后。踏过人声乱嘈的前面客舍,迈进到颇称精致、静雅的上房别院,一串明灯,点缀长廊,晚风送爽,飘散着阵阵花香。更有那阵阵丝竹,姐儿卖唱的婉转歌喉,声声传送,隐约在耳。 朱蕾极不喜欢这种情调,南明在金陵之终,便有此一片亡国之音,不旋踵间,这里也染上了此一派淫昵习俗,国人竞相贪欢,追逐声色,不思谋复故国,明室亡矣! 她由是想到了哥哥永历皇帝,此刻正不知流亡何处?在哪里安身?这个突然的意念,使她为之一振,终而取代了先前的儿女情长,心香一瓣,遥寄皇兄,却是在哪里才能找着他?与他相会? 燕先生同着尚氏父子踏进梨花遍生的月亮洞门。朱蕾刚要跟进,却打侧面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身着华服的白脸胖子,忽地停下了脚步,直认着朱蕾脸上,看个不已。动作过于明显,使得朱蕾亦不禁停步回望过去。 对方共是三人——一个打着灯笼的伙计,下剩二人,除了直眉竖眼向这边傻看的那个白脸胖子以外,还有个个头儿挺高,貌相清癯的瘦老人。 一胖一瘦两个人都衣着华丽,气势不凡。 瘦老人目光初及朱蕾的一霎,也似愣了一愣,紧接着即省过念来,用手拉了拉身边胖子一下,相继而去。 没头没脑地被人家这般瞅上一顿,朱蕾自是心里纳闷。前行的燕先生因不见她跟来,便自折回。 “怎么回事?” “没什么……”朱蕾说,“那个人……”想想也就算了。 燕先生道:“哪个人?” “没什么啦?”随即转过身子。 一片夜月,照射眼前绿琉璃的瓦面,点点晶晶,颠颠荧荧,透过侧面那一片老松树枝杈所形成的阴影,恰似一天流萤,明灭于深邃的夜空之间。 趴在窗棂上,怅怅地向外面望着,也不知道在这里怅惘有多久了。 今夜,她翻来覆去,在床上总是睡不着,脑子里乱极了,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 即使眼前这一步,也叫人愁。 这个姓燕的他到底又是干什么的?自己跟着他总也不是个办法,又算是怎么回事? 她不禁思忖着,自己身分既已为这姓燕的识破,也就不必瞒他,明天白天不妨对他明说,自己此行,目的是投奔永历皇兄,如果他愿意护送一程,自是感激不尽,否则亦烦请他指示一条明路,也就不再麻烦他了。那是因为她认定这个姓燕的,既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且又外表举止斯文,应当不是一个恶人。 人对于有恩于自己的人,总是心存好感,除非这个人已被认定为恶迹昭彰,实在没有理由怀疑他的居心,对于燕先生这个人,朱蕾毋宁是抱持着好的一面,他的出现,多少与那位笑里藏刀的七老太爷应是有所不同。 她宁可再上一次当,也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个天底下不应该只有一个简昆仑,应该还有的是…… 像是刚才看见的那一胖一瘦两个人,尤其是那个白脸胖子,直眉竖眼地瞪着人家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可得小心防着他们点儿……念头刚转到这里…… 一阵风起,打瓦檐间刷刷地飘落下几片枯叶。便在这一霎,她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条人影,长空一烟般地自地上升起,却似燕子般的轻巧,落在了对面那片闪有点点星光的瓦面上。 朱蕾心里一惊,慌不迭把头收了回来。她原本是趴在窗棂子上,却深怕对方那个夜行人看见,慌不迭关上了窗户,却留下一道缝,向外偷看。 果然那是一个人,好快的身子!皎洁星月之下,这个人真同燕子一般的轻灵,在那片绿琉璃瓦面上倏起倏落,星丸跳掷般,转瞬间已自前后踏行一周。 月光之下,依稀可以分辨出对方穿着一袭白色丝质长衣,闪闪而有光泽。 朱蕾屡经大敌,却也见识过不少武林中的奇人,诸如简昆仑以次,各有绝学,也就不以为怪,要不然像眼前对方这等轻巧,宛若鬼影的身法,真能把她吓傻了。只是这个人的身法,确实也忒快了一些,倏乎来去,直看得眼花缭乱。 朱蕾所居住的一座楼台,位当两侧,楼高二层,无论建筑式样、格局气势,都甚是可观,尤其是四面飞檐,翠翘曲琼,高插当空,其上碧瓦映月,很有些深宫古刹意境。 即在朱蕾第二次向外窥伺时,才自觉出对方夜行人显然已来到了眼前。像是飞燕掠空,那么快捷的惊鸿一瞥,那个人已腾身而起,落在了斜面飞檐之上。 朱蕾慌不迭身子向后收回,吓得贴壁站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双眼睛,却不禁然直直向外盯着,其实双方距离甚远,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偏偏是好戏上场,想要不看都不行。 对方夜行人已经证实,正是方才进来时所遇见的那个锦衣胖子,倒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有如此身手。 就在他飞身直起,一脚踏向飞檐的一霎,一条人影,霍地由正面屋檐蹿起。随着这人的突然现身,嘴里轻叱一声:“着!”一口锋芒四颤的柳叶飞刀,发自这人扬起的右手,哧!一缕疾风,划开了夜空一线,陡然间,已飞向锦衣胖子前胸要害。 锦衣胖子身手端的不弱,眼前这一霎,他连身子都未及站稳,一只脚尖方自找着了飞檐一角,即见他身势霍地向下一矮,双手居中而合,啪地一声,已把来犯的飞刀夹于双掌之间。 来而不往非礼也!紧接着锦衣胖子的双掌猝翻,嗖……那一口夹在两掌之间的飞刀,已自反手飞出,夜月里有似流电一道,已奔向后来那人的正面咽喉。 朱蕾吓了一跳,倒不是这口飞刀如何了得,却是后来的那个人,那张脸一经入目,令她心里一惊。 燕先生!正是与自己同行住栈的那个姓燕的。 燕先生很可能早已对那个锦衣胖子留了仔细,绝不容许他对朱蕾有所异图,因而对方甫一现身,便自落在了他的观察之中,双方乍然相见,燕先生便发出飞刀,却不意对方锦衣胖子,非但轻功了得,收发暗器的手法也高人一等。 眼看着空中飞刀呼啸声里,已飞临燕先生咽喉要害,却为他右手翻动之间,仅以一双手指,即拿住了来犯的藏刃刀锋。 锦衣胖子一声轻笑道:“好手法……”话声方出,略胖的身子已自飞檐一角球也似的弹了起来。不退反进,起落之间,快似鹰隼挟制着大股风力到了姓燕的身边。随着他一式灵巧的翻天掌势,呼地一掌,直向燕先生顶门上拍来。 姓燕的焉是好相与?几乎斜出如刀,直穿向锦衣胖子的左肋,双方势子看起来是一样的疾……却是不知怎么一来,竟自错了开来。 锦衣胖子侧身游掌,用孔雀剔翎的一招,反拍姓燕的前身。姓燕的哼了一声,身子一连闪了两下,捷若电光石火般已自闪出了丈许开外。 由于他闪动的势子极快,竟使得锦衣胖子待将发出的一招杀着,形成泡影。 对于姓燕的这般身法,确实使他大感吃惊。紧接着,胖子的一式旋身飞转,疾若飘风,呼地再一次逼向燕某。 两个人身法看上去一般的快,无分轩轾,堪称绝配搭档。 四只手叭地迎在了一块,这才是实力的一击——力道之下,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各自腾身而开,相距在丈许之间。 一击之下,各自领教了对方,四只眼睛里,俱显现出无比的诧异。 “阁下好纯的功夫!”姓燕的沉声道,“如此身手,绝非无名之辈,敢问大名上下,燕某人洗耳恭听!” 锦衣胖子聆听着对方报出了姓氏,颇似恍然大悟,嘴里噢了一声,却把一双精华内蕴的眸子,频频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 “失敬,失敬……”胖子抱起了一双胖手,“我当什么人如此了得,原来是飘香楼的朋友,这就难怪了,贵门主人柳先生早年曾有一面之缘,转瞬十年,身体尚佳否?” 说时一双肥手不自禁地又自拱了一拱,那一枚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宝石戒指,映以月色,荧荧作光,甚是惹眼。 姓燕的冷冷一哼:“足下好高的招子,凭什么认定了我是飘香楼的来人?” “哈……”胖子仰天一笑,“除了飘香楼的来人,什么人有如此身手?如果我的老眼不花,朋友当必是贵门第二号人物,花叶双堂之一金叶堂的堂主,金羽燕云青,燕堂主了,失敬,失敬!” 姓燕的听对方一口道破了出身,半天没有吭声。 胖子嘴里所谓的花叶双堂,便是万花飘香门中的飞花、金叶二堂,前者堂主是时美娇,后者便是眼前这位燕先生了。 在万花飘香一门,人才济济,武功精湛者多不胜数。其组织过程以次而减,计为一楼、二堂、三坛、四门、七十二舵,再下面更是无数分舵。以此设想,若非有极出色的精湛武技管理才能,万不能被任为仅次于柳氏本人之下的第二号重要人物,燕云青此人的能耐,也就可以想知,当然绝非等闲之辈。 据实而论,金羽燕云青这个人在万花一门,最是收敛自爱,不与人争,他这金叶一堂,掌握着万花门一门近万人的生计出息、命脉,大江南北的买卖行号经营,多赖其维持,眼前这座客栈说白了,也是他经营之下的买卖之一,是以才会有如此一番隆重接待。 锦衣胖子一口道破了对方行藏,似已猜知了下面的不能善罢甘休,他却是胸有成竹,迎着月色,一副笑脸盈盈,形状甚是潇洒,所谓的悠悠雅量。 燕云青当然知道对方的非比寻常。沉默了半天,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实不相瞒,在下便是燕云青,请问足下大名?” 胖子嘻嘻一笑:“飘香门里的朋友,大多恃才而骄,眼睛里哪会有我们这号的俗人? 得了,今夜就到此为止,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完,后退一步,陡地长身而起,有似浮云一片。 呼……飘出两丈开外,不偏不倚,恰恰来到了朱蕾居住处窗前瓦面。 燕云青顿时一惊,他早就留意及此,自不容对方有此侵犯。 “足下太客气了,慢着!”话出,人起。 呼……身似流云翩跹,起落之间,已落在锦衣胖子身前。如是情况,胖子想要向朱蕾居室跨进的可能性顿时为之大大降低,非但如此,即使他想退而抽身也是不易。 胖子愣了一愣,只瞧着当前的燕云青翻着白眼儿:“燕堂主,你这是?” “用不着给我装疯卖傻,燕某人眼睛里可是揉不进沙子,你的来意我知道。” “哟……这是说……” “你是干什么?我干什么?大家心里有数。你知我知,说白了反而俗了!”燕云青目光灼灼,直逼对方道,“干脆一句话,有我姓燕的在场,就容不得足下心存妄想,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燕云青已现出了咄咄逼人气势,胖子却是一副突梯滑稽,漫不经心模样,姓燕的越是认真,胖子越是随便。 话虽如此,即使这样,却并不能稍缓眼前已经形成的形势。形势的发展已使这一双并世武林奇人,必要见个真章了。 面对着燕云青的咄咄逼?耍跻屡肿雍龅叵虿嗝媛趿艘徊健?br> 却不意就在这一霎,对面的燕云青已自施出了厉害杀手。随着他的身子一闪,疾若飘风似的已贴向胖子身边。 人到,手到。咕噜噜……随着一式大袖挥扬,一只右手,五指箕开,直向锦衣胖子胸前拍来。 两个人其实早已较量上了,只是外面看不出一些儿征象罢了。这一霎的忽然出手,自是非比寻常。 燕云青这一掌绝非寻常,除了本身极见精湛的功力之外,更混合了飘香门柳氏的掌法蝶恋花绝窍,掌势递处,如蝶恋花,霎时间幻为一天蝶影,锦衣胖子整个前胸五处穴路,全都在照顾之中。 面对着当前的一霎,锦衣胖子着实不敢大意,喝叱一声:“好!”呼地一掌拍出,第一掌有分花拂柳之妙,以至于燕云青那么巧妙的障眼手法,未能发生实效。 两只手再一次迎在一块。 这可是深具功力的一击。 两个人像是功力全都卯上了,一击之下,像是粘在了一块,紧接着蓦地腾身而分。 刷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有如银丸抛掷,噗地飞身而下,锦衣胖子借力施力,已脱身数丈外。 这一面瓦面陡斜,琉璃瓦滑不留足。 不知道是有意或无意,胖子身子方一落下,紧接着一个骨碌,直向楼檐下坠落,却在将下未下的一霎,胖子右手翻处,发出了一口飞刀——这口飞刀的出手之势极其怪异,宛若飞蛇一道,取势迂回。嗖然作响声里,直向燕云青正面飞来。飞刀出手的同时,胖子已如同飞星下坠般直由瓦檐上滑落下去。 这却是燕云青所极不愿意见到的。可是胖子的去势那等突然,简直无能阻止,就在他施展摘花妙手,巧妙地拿住对方那口刀的一霎,只觉着指上一震,那一口不及二指的薄薄刀身竟似蛇般的滑溜。突然地由他拿捏的二指间滑了出来。 这一手,正是锦衣胖子的狡智安排,算准了对方将以何等手法,多少力道来接住飞刀,特意加重了掷出的劲道。 以燕云青之缜密老练,亦不禁措手不及,一惊之下,再想着力拿住,哪里还来得及? 像是一条小小银蛇,蓦地由他指间滑了出来,快若闪电,在燕云青简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已由他颈间绕了过去。 哧……拉长了尾光一线小小飞刀,铮然作响,摔落在琉璃瓦面上,爆出了星光一点;却在燕云青颈项右侧,留下了寸余来长的一道血口。 “哼!”燕云青忍不住怒哼一声,身体连闪;捷若飘风已扑向檐边,对于他来说,不啻是生平的奇耻大辱。 目光掠处,对方锦衣胖子,正自施展杰出轻功,掠向对面庭院,身法至为巧妙,起落纵跃,兔起鹃落,转瞬之间,已临向高大院墙。 时机一纵即失。 若是任锦衣胖子脱墙而出,再想追他可就难了。再者,这一口怨气怒火,万难下咽。 怒火攻心下,燕云青再不迟疑,冷笑一声,长吸一口气,陡地自数丈高的飞檐一角纵身而下。 这可就中了胖子的调虎离山之计。 第二十七回 望断云山多少路 窗扇之后的朱蕾显似有触目惊心之势。她的眼睛一直就紧紧盯着瓦面上搏斗的两个人,直到这一霎,才自喘过气来。匆匆关上窗户,坐下来,独自感觉着一颗心嗵嗵跳动不已。 真正没有想到,眼前世界竟是处处布满了陷阱。那个胖子,好没来由,料是意图对自己不利,若非是燕云青及时出现,说不定自己已落在了他的手里,以后的下场,可就难以预料了。 心里这么想着,越是害怕,赶忙站起来去看看是否上好了门闩?却不意,她的手方自触及门上,那两扇原是合拢的门扉忽然为之敞了开来。 一阵风,迎面而袭,风势里夹着个人的影子,鬼魅也似的闯了进来。 “呀!”朱蕾简直吓昏了,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地上。 由于熄灭了灯,房间里黝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进来的这个人,鬼也似的机灵,朱蕾一惊之下,仿佛感觉着对方这个人,有着瘦削的身材,下巴上留着胡子,是个干巴老头儿。 也只是这一点模糊的印象。 “你……”出声未已,那个老头儿已再一次扑了过来。 朱蕾心里一急,抓起个枕头往对方身上就砸,自是无济于事,即在老人陡然转动的袖风里,朱蕾只觉着肩上一麻,随即动弹不得。 来者这个干巴老头儿,当然不折不扣的是个人,且是个身负奇技的武林异人。先时那一式袖风扫拂,略含着武林中奇异的拂穴巧妙手法,朱蕾自是莫名其妙。 “对不起!先忍着点儿,老朽失礼了!”右手乍翻,已把僵硬直立的朱蕾拦腰夹起。 仓猝里不失仔细,就连朱蕾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小包裹也不曾遗忘,随手操起,飘身门外。 朱蕾身子虽是不能动弹,更加有嘴难言,心里却是明白得很,眼下在老人挟持之下,不要说意图挣扎,简直连转动都难。 瘦老头儿身法极是巧妙,即在他一连串地起落飞纵之下,已飘身数丈外。 紧接着腾身而起,呼地拔起来三丈来高,落身于客栈高楼偏向右侧的楼角之上。 月黑风高,玉宇无声。 老头儿虽说是手里夹着个人,却丝毫无碍于他的身法行动,眼前身法极是快捷,踏瓦行脊,如履平地,感觉着他似有向栈外逸出之意,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蓦地向后一收,一连闪了两闪,藏身于一面阁檐之下。朱蕾虽是心里着急,偏偏动弹不得。 老头儿的这个怪异举止,使她大感奇怪,正自狐疑,瓦檐间人影闪动,现出一个人来。 燕云青。 朱蕾心里一动,大喊一声,却是张口无声。想要弄出点声音来,更是力不从心。 这位万花飘香门的金叶堂堂主,此刻无异是在极度愤怒之中,看来像是已经发觉到了朱蕾的被劫遗失,再加上本身的负伤,为人愚弄,自是怒气攻心,以他素日之沉着冷静,万万不应有此一失,偏偏一时大意,昧于自信,才致会中了对方的联手诡计。 真个是说不出的懊恼沮丧! 夜月下,只见他倏起倏落,有如跳动星丸,霎时间已数度往返,犹自心有未甘,频频眨动着一双光华毕露的眸子,四下眺望逡巡不已。 挟持着朱蕾俯身于阁檐下的老头儿,却是好涵养,既不出声,更不移动,只是静静向对方注视着,深邃的眸子显示着沉着机智。 如此,双方耗了好一阵子,燕云青才似失望地转身自去。耸身一纵,消逝于黑夜之间。 又等了半天,老头儿才悄悄站起,向朱蕾龇牙一笑,随即将对方拦腰抱起,一股轻烟般腾身而起,消逝于院墙之外。 瘦老头儿身法绝快,一路上夹着朱蕾倏起倏落,似有老猿奔林之势。 感觉着他那只手腕,力逾精钢,朱蕾即使没有为对方闭穴于先,也休想能挣脱分毫。 片刻之间,已奔出里许光景。 老头儿非但脚程奇快,体力更佳,夹抱着朱蕾,丝毫也没有一些疲态,更似越来越快,俄顷的当儿,眼前已来到了一片树林。正是朱蕾来时乘马,邂逅燕云青的那一片稀疏树林,只是却较诸来时更为黑暗,人行其间,简直如坠身于大团黑雾之间,哪里能分辨一切? 却是,这个老头儿,宛似生有一双夜眼,行走其间丝毫不见迟蹇,依然速度奇快。 朱蕾一束纤腰,在对方扶持之下,酸疼难当,简直像是要断了,对方却只顾行走,毫不停留。她心里真把对方恨极了,决计在对方放下自己,解除穴禁的一霎,拼上一死,也要给以颜色,以消心头之恨。 又是一阵子疾走,耳边上听见了流水之声,敢情来到了水边,正是朱蕾日间乘船过渡的滇池。 呼呼池风,吹袭在人身上,颇有几分凉意。 老头儿一径驰近池边,才自定下脚步。左右顾盼了一下,卷动舌尖,打了一声急哨。 水面上浪花一响,一叶小小篷舟,随即来到眼前。 浪花打点里,舟上亮起一盏纸灯,一个身披蓑衣的舟子,手摇长橹,向着岸上泊来。 瘦老头性子甚急,不等来船靠岸,即行夹起朱蕾,腾身跃起,落向船上。 摇船的舟子,不待招呼,随即把篷舟划向湖心。 老头儿呵呵一笑,轻轻把朱蕾放置船板,才似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 “对不起,对不起。多有开罪!”举掌一击,拍向朱蕾肩头,解开了她身上穴道。 朱蕾只觉得心里一阵恶心,哇地呕了一口,便自倒了下来。 摇船的舟子,乍见之下,不禁吓了一跳,慌不迭闪身来到眼前。 “怎么回事?” 一说话,好生耳熟,纸灯下,对方那一张富态的白脸,顿时令人忆起,正是那个锦衣胖子。 至此,这胖瘦二人的身分,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朱蕾却并不深知,却把两个人恨入骨里。 只当是闭穴过久,岔了气儿。 锦衣胖子好心欠身探看,却不意船板上的朱蕾蓦地翻身坐起,一掌直向他脸上掴来。 一旁的瘦老人笑喝一声:“小心!” 锦衣胖子何等身手,倏地向后一闪,朱蕾已自打了个空。 她却认准了一旁的瘦老人,猛扑过去,举手就抓,老头儿哟了一声:“好厉害!” 身子一缩,朱蕾可就又抓了个空。 却不意朱蕾性子刚烈,自以为二度落入敌手,凶多吉少,如其落入清帝或是吴三桂之手,倒不如自寻了结的好,心里早经盘定,眼前也就不再迟疑,当下凝然举目向着胖瘦二人怒视一眼,倏地纵身而前,直向着浩瀚池水投落下去。 瘦老人怪叫一声:“使不得!”刷地闪身而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后衣。 朱蕾用尽气力也挣脱不开,又急又气,回过身子大发雌威,却是又被瘦老头儿抓住了两只手。“你……这个老贼……放开我……” 越是力挣,对方抓得越紧,小小篷舟,只是在水面打转,溅起来大片浪花。 “好烈的性子!”瘦老头呵呵笑道,“你这是要寻死么?” 白脸胖子一脸茫然地道:“这又为了什么?”瘦老人嘿嘿笑道:“为什么?把你我两个当成了贼了!” 朱蕾死既不能,挣又挣脱不开,娇喘吁吁的只是向对方二人怒目瞅着。此番心里,她早已打定了主意,绝不愿再次落入吴三桂手里,只要一有机会,决计寻死,一时只管向二人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白脸胖子这才明白,哈哈一笑:“原来如此,早先在吴三桂的五华魔宫,殿下你大可一死百了,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故人在望,却要寻死,岂非古怪,这又为何?” 朱蕾看着他愣了一愣,冷笑道:“少胡说八道,你们又是哪里来的?” 胖子一笑道:“好说,我们要是说出了来历,保管姑娘你就不想死了。” “对了!”瘦老头干咳一声,“不相信我们就打一个赌,大姑娘你只要答应我们暂时不要寻死,等我们说明白了你要是再想死,我们决不拦阻,一定要你称心如意就是,好不好!”说完,他便真地把抓着对方的一双手松开,闪身退后。胖子连连点头道: “有理,有理!” 话虽如此,两个人却也提高警觉,防备着对方的事发突然,只是以他二人一身武功,身法之快速利落,朱蕾即使想要纵水寻死,却是不易。 这么一来,朱蕾倒是暂时不想死了。 “哼!”她冷冷向眼前胖瘦两个人望着,“哪个人又相信你们的鬼话?有什么话就只管说吧!” 瘦老人哼了一声,看向身边的白脸胖子道:“老四不来,把一个烫手山芋落在了我们手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他交代?”话声一顿,随即向朱蕾翘着一把山羊胡子道:“我们也不愿管你的闲事,是因为我们一个结拜的小兄弟,为你神魂颠倒,几次三番想到五华山宫去救你,前几天差一点还赔上了小命,这么一来,我们就不能不管了!” 白脸胖子这时也已脱下了伪装的蓑衣,摘下大笠,现出了原着的银色锦衣。聆听到此,他随即插口笑道:“我们这个结拜的小兄弟姓简,姑娘大概不会陌生吧?” 朱蕾蓦地眼睛一亮:“简昆仑?” “对了!”胖子笑眯了两只眼,“怎么,你还要跳水寻死么?” 朱蕾脸上一红,却是说不出的兴奋,左右顾盼道:“他在哪里?” 胖瘦二人相视一笑,并不急于回答。 “真……的?”朱蕾看着二人,忽似泄气地道,“别是故意在骗我……吧?” 瘦老人道:“错了,咱们老哥儿啥都学过,就是没有学过撒谎,不像那个姓燕的,差一点把你给骗了。”说话的当儿,船歪了,瘦老人赶忙跳过去,把住了橹,此时此刻倒是不虞朱蕾再寻短见。 朱蕾冷眼旁观,察言观色之下,心里渐渐有些信了,自个儿走到篷舱下面,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道:“你说那位燕先生他是……” 瘦老人一面摇船,聆听之下冷笑道:“简昆仑以前可曾给你说过,有个叫万花飘香的门派?” “噢,有……”朱蕾突似有所忆及,“他们的头子叫柳蝶衣……” “对了!”锦衣胖子一旁搭腔道,“这个姓燕的就是他的手下最厉害的一员大将,要不是我们来得巧,姑娘若是被他带走,落在了姓柳的手上。唉!这一辈子可就别打算再出来了……” “岂止那个燕云青是飘香门的!”瘦老人接着说道,“便是姑娘刚才住的那家客栈海口老栈,也是他们属下兼营的买卖。” “啊!”朱蕾一惊之下,便自不再吭声。 回想方才同着姓燕的初进客栈时,客栈主人等一行列队欢迎,对姓燕的巴结讨好的情形,瘦老人这番话料非虚语,再以此印证他二人方才所说一切,当非虚假的了。 锦衣胖子亮起了火折子,点着了一盏油灯,篷舱里总算有了些亮光。 “你们是……”声音里终于有了缓和,类似歉疚的,朱蕾向面前的锦衣胖子看着。 “我姓宫——宫天羽!”胖子伸手向着摇橹的瘦老人指了一下,“他姓秦,秦太乙,简昆仑是我们新近结义的兄弟,他的心意,也正是我们的心意,姑娘你放心吧,见面以后,我们一定设法,让你们兄妹团圆……”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得体,不免一时触动了她的伤怀,心里一阵子发酸,竟自落下泪来。 当下二人,又把与简昆仑共战七老太爷与宝二爷等一番经过说了个大概,朱蕾以之印证当日在五华山宫听到有关七老太爷受伤不起的传说,越加相信一切都属真情。 想不到此番误打误撞,绝处逢生,竟会遇见了一双救星,听到了有关简昆仑的讯息,从而共图大业、见面在即。同时与分散多年的哥哥,也将会面,该是何等值得庆幸的一件大事!这么一想,顿时化悲为喜,便自有一句没一句的也与二人聊了起来。 夜色更黑,滇湖水面上蒸腾着层层雾气,偌大的湖上只有几点星星之火,明灭于沉沉雾气之间。这里民风纯朴,滨湖居住的渔民,更习于夜晚操作,一盏孤灯,一面旧网,伴以漫漫长夜,岁月之清苦,也就不难想见。 秦老人与宫胖子要去的地方,是上游的昌谷,之所似反其道而行,正是有意躲避金叶堂堂主燕云青的纠缠。盖因为昌谷与吴三桂五华山宫所在的昆明,近在咫尺,朱蕾新近方自五华山宫脱困而出,万不会再回头涉险。其次,简昆仑与方天星也在那里,自有会合见面之必要。 有了新的理想,再加上与心里一直惦念的恩兄简昆仑就要见面,朱蕾久悬的一颗心,至此总算放了下来。心里一松快,耳听着和谐的划桨声,不知不觉,便倚身船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光早已大亮。 一抹深秋的枫红,遮住了篷舱半面,渗透而入的天光,便着了些胭脂似的妩媚。 小舟在静波里微有起伏,时有清风,传送着沁人心脾的湖上空气。 昨夜倚舱而眠。一觉醒来,才自发觉到换了地头,不知何时,舱板上褥垫铺陈,枕被俱全,虽不华丽,却极洁净,显然新制,倒也难为他们了。 这般的夜宿湖舟,前所未有,真个是破题儿头一遭。费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把昨夜的经历细细想了一遍,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多年来的伶仃飘泊,随波逐流,真是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真要是心怀自怜,这把眼泪便是流上三天也淌个不完。 每一次她总是激励着自己,要坚强一点。这国破山河在,恨别鸟惊心的感伤,其实正是每一个苦难的汉人的眼前遭遇,又何是自己独然? 每一回,她都激励着自己,化悲愤为力量,在明室回天乏术的此刻,协助哥哥永历皇帝,为既倒的家国做一番最后的挣扎、努力……即使为此丧失了生命,求仁得仁,也应是无所遗憾。 她随即掀开被子,翻身坐起,耳边上听见波涛拍打着岸边的声音,另外还有鸟声啁啾。一只小小的翠鸟,甚至于就栖落在眼前船头,不时地鼓动下颌,发出清脆悦耳的串串鸣声。 甜美的一夜酣睡,带给了她一个清新明亮的早晨,甚至于对于自己今后整个的人生,也似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她却又兴起了一种少女的娇慵,像是一道闪电,脑子里闪烁着简昆仑轩昂的人影,难以忘怀的深情注视……曾几何时这些微不足道的昔日琐碎,一旦在彼此分离之后,竟然形成了如此坚固的内心形象,化成支持着她的生命勇气的一种动力来源了……想到双方的即将再见,直似有无限鼓舞。 既然伪装形象已被拆穿,干脆还我初服,那个随身的小包袱,就带有一套女人的衣服。 先到船头上瞅了瞅,一个人影也没有。 秦老头、宫胖子两个人大概自觉碍事,远远地避开了。 朱蕾随即把衣裳换好,映着湖水照了照,依然明洁如昔。 这附近有大片枫树林子,时值秋深,红叶初染,看过去就像是一片火海那样的渲染,林子里流水淙淙,时有小风,掀动着重重红潮浪影,却是最好的天然掩饰和屏障。 一个姑娘人家,尤其身边同着两个男人,料理起来,总是不大方便,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两个人才特意的避开了。 就在林子里,朱蕾把一切料理清爽干净,就着清冽的山泉,洗漱一净,一下子全身舒畅极了。 此番遭遇,前所未有,以一个金技玉叶的皇室公主,沦落至今的情况,其间过程,尤其是其本人的一段心路历程,真不足为外人道及,若非是一股倔强的意志力量在激励着,真个难以适应。她却能甘之若饴,诚然是难能可贵的了。 这两个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到处看不见影儿。 朱蕾由树林里走出来,左右转了一圈,找不着他们,又踅回树林子。 这一回可找着了……霍然,一个人当面就站立在眼前,由于出现得突然,朱蕾不禁吓了一跳。 面前人,一袭青色缎子长衣,上面绣着朵雪白的荷花,其人长身玉立,粉面朱唇,眉长目秀,一只手攀着截树枝,状似悠闲。指细腰纤,俊是俊点,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劲儿,一个男人家生成了这番俊俏模样,真有点替他臊得慌。 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朱蕾心里一阵忐忑不安,直觉地感觉着对方那一双珠藏百媚的眼睛,邪气得很,慌不迭地把目光转向一旁。 过去随父亲永明王在桂居住时,家中供养着许多乐府舞工杂伎,很多都是由具有色相的男人充任,这些人久习女艺,以媚取人,日久天长,不自觉而女态十足,望之雌雄莫辨,以印证当前此人,倒还有几分神似。 只是眼前这一人,却似于妩媚之中,别有威仪,显然与彼类纯作女儿之态者不可同日而语,从而使朱蕾一睹之下,为之大生警惕。何以,这个人在匆匆一睹之下,即令她心生觳觫,却是她未及细想。 未逞多言,只当没有看见,朱蕾低下头,偏过身子,取道再走。 对方那个人身子一横,又拦在了她面前。 朱蕾倏地回过身子来,想回到船上,却不意,这个人身法好快,不知怎地,身子只是一闪,又自拦在了她面前。 这可就绝非偶然。 “你干什么?”朱蕾忽地抬起头,狠狠向对方这个人瞪眼。 对方不温不火,一派从容神色,却只把一双光华灼灼的眸子,频频在朱蕾身上转动不已。 “你就是朱蕾,人称九公主的吧?” 说时嘴角牵动,颇为邪气地笑着:“怪不得简昆仑为你神魂颠倒,甘作不贰之臣,果然不落凡俗,有些儿姿色。” 朱蕾脸色一红,大为不悦嗔道:“你是谁?胡说八道些什么?为什么拦我的路?” 一面说,举步便闯。 对面人偏偏不让,长躯一挺,即有大股力道迎面迫来,朱蕾被迫得向后退了一步。 不用说,又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这些日子以来,环绕着她左右四方,真正是能人辈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惹的,眼前这个更不知是什么路数,偏偏秦、宫二位又不在眼前,若有失闪,如何是好? 心里一惊,朱蕾真是有些儿着慌。转念一想,她却又稳住了乍惊的情绪,只是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对方瞅着:“为什么不要我走?你想干什么?” “不为什么。”这个人笑了一笑,“其实也不妨告诉你实话,我跟简昆仑打了个赌,要把你抢到手里,却不想让人着了先鞭,晚到一步,你竟自落在了燕大哥手里……”说着,这个酷似妇人的俊俏男人又自笑了。 “你还真有办法,又给你逃了出来……”俊俏少年说,“我与燕大哥有同门之谊,自不便从他手里把你硬抢出来,现在情形可就不一样!活该你落在我的手里,公主殿下,你?庀氯绾危渴窍敕纯共淮樱故枪怨跃头赌兀俊?br> 朱蕾一听他自承与那个姓燕的有同门之谊,不用说,当然他是来自万花飘香门里的人了。 偏偏是这般要紧关头,秦、宫二人竟是不在身边,又怎么是好? 心里越急,越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神色:“这么说,你也是来自万花门里的人了?” “不错!”俊俏少年含笑点了一下头,脸上却不无诧异,“你也知道万花门?”随即点头笑道,“原来简昆仑都告诉你了……他还告诉你些什么?” “多了。”朱蕾向着林外湖边眺望一眼,多希望秦、宫二人能出现其一也就好了。 这个动作,引发了对方一些好奇。 俊俏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一笑说;“船上没有人,我早就看过了,划船的艄公也不在。” 朱蕾心里一动。 原来对方并不知道,自己身边跟随的是秦、宫二人。一个念头,电也似自心头闪过,以秦、宫如此老练,更具有这般身手的异人,何至于会如此大意,听任自己落在眼前这人手里?岂非有些悖于情理? 若是……他二人又在哪里?或是事先已发觉到了此人的来临,特意藏匿一边,伺机而动?心里还在想着,不禁稍释忧怀。 俊俏少年又道:“你既然知道万花门,当然也应该知道万花门的势力浩大,凡是我们所决定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一定都会达到。” “那可也不一定!”朱蕾嘴角牵动着一丝冷笑,“最起码,就有两件事情,你们没有办成功,甚至于很丢人现眼。” “哪两件事?” “第一,你们想绑架永历皇帝,但是据我所知,直到现在你们还没有成功。甚至于连皇帝的身边都没有挨着。可是?”说到这里,朱蕾一时得意,脸上情不自禁,甚至于着起了一片笑靥。 俊俏少年啊了一声,笑道:“你果然知道得不少,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情,还有一件是什么事?” 朱蕾说:“那只是你们痴心妄想。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不承认,那就是简昆仑。 你们虽一度用计擒住了他,可是却又让他跑了。直到现在也对他无可奈何,这可是真的?” 俊俏少年神色变了一变,蓦地向前踏近一步。 紧接着他却又笑道:“你说得不错。可是他马上就要自己送上门来了。” “为……什么?”朱蕾一时懵懂,还不明白。 “因为你已经落在了我们手里,就不怕他不自己送上门来了。”话声出口,这个俊俏少年,蓦地右手倏翻五指箕开,宛若春风一掬,直向着朱蕾前胸拍来。 这种几近戏侮的出手,使得朱蕾大为羞窘,一时臊红了脸,慌不迭向后就退。只是对方俊俏少年身手非比等闲,不要说朱蕾一个不诸武功的荏弱女子,便是精于技击的武林高手,在他手里,也不易取胜。 眼前,随着朱蕾的退后,对方俊俏少年身子如影随形地依了上来。 俊俏少年,一只探出的右手,其势不偏,依然作势向她胸前探来。 朱蕾惊叫一声,再次后退,脚下绊着了一截树根,扑通坐倒地上,如此倒意外地逃过了对方那一只心存轻薄戏侮的右手。 却在此惊慌一霎,耳听得身侧红叶树上刷拉一响,疾风扬荡里爆飞出一天红叶。大片红叶,显然为某种猝发巨力所催使,一经离枝,顿时催化为数十点繁星一股脑直向着现场俊秀少年身上飞射过来。 俊秀少年其实在掌探朱蕾的一霎,即似已有所警觉,秀眉剔处,冷冷一笑,呼地已把长躯挪了开来。 旋身进掌——随着他转动的身子,一双手掌已作势向外封出。 一天红叶,来得快,退得也快。即在对方少年掌力催使之下,一天飞蝗般四射而开。 却在此同时,一人据树狂笑道:“李七郎,你这个雌儿,尚敢对公主失礼么?” 朱蕾身已倒地,危急一瞬里来了救星。 笑声落处,红叶丛中,树干之上,现出了银色锦衣、体态丰实的一个白脸胖子。 天半飞云宫大羽。宫胖子及时的现身,一口道破了俊秀少年的真实姓名,使得眼前的邂逅,顿生无限波谲云诡。 以李七郎之诡异深沉,亦不免吃了一惊。脚下轻滑,已抽身七尺开外。取势偏锋,抬头向着树上的宫天羽打量着:“你是哪个?” 说话的当儿,娟秀的脸上一下子现出几许怒容。 “我么?”宫天羽嘻嘻一笑,硕胖的躯体,偏是那般轻巧,猝然自树干上拔起的一瞬,直像是一枚气球样的轻飘。一起而落,天外飞猿般已落身近前。 李七郎细眉倏扬,却把一双明澈眼睛向着地上的朱蕾瞟了一眼,脸色颇是诡异不解。 但是,宫天羽的杰出轻功,已令他感到了威胁,下意识里已把对方置之为一个劲敌。 宫胖子当然知道李七郎的非比等闲,却依然不失滑稽,一声朗笑道:“李七郎,你认栽了吧!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跟了你快两个时辰,你的那点鬼心思,我清楚得很,对你们万花门来说,今年是最不吉利、栽跟头的一年,快去告诉柳蝶衣说,叫他少造点孽。要不然,眼前就是他土崩瓦烂、自取灭亡时候,到时候天怒人怨一起来,就算他再能,三头六臂也是照顾不来了!” 李七郎深邃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他逼视着:“谢谢你的好意。你又是谁呢?” 说话间,右手反攥,已紧紧握住了左肋间佩带的长剑剑把。顿时,一片凌人剑气,打剑鞘吞口处溢出。正面宫胖子猝当之下,连连眨动着眉毛,说了声:“好家伙……” 一连向后退了三步。 “好煞气……”宫胖子嘿嘿笑了一声:“敢情老柳把他随身家伙都给了你,不才若眼不花,足下身上所佩带的应是他当年仗以成名的那一口古剑风起云涌了?” 李七郎眼神里为之一惊。 “你到底是谁?” “我姓宫!”宫胖子说,“宫天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李七郎却不当他真的是个小人物。显然这宫天羽三个字,对他并非陌生。 一丝惊异,显现在他脸上:“久仰之至……”话声方顿,一双眸子连连向四方打量不已。那是因为,这个宫天羽的名字,常常与另外两个人——秦太乙、方天星二人连在一起。 三个人各有一身了不起的能耐,大江南北,倏忽来去,专门干那剪恶除凶,扶弱济贫的侠义行为,却是神出鬼没,极为隐秘,是以知者不多。 万花飘香对于这类人,是极为敏感的。柳蝶衣更曾深深告诫,把对方三人视同眼中之钉,着令属下相机行事,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是以李七郎乍闻宫天羽之名,不由自主地便联想到了另外二人。 他生性极是要强自负,一霎间竟自动了剪除宫天羽的念头。当然,先决条件却是在对方只有一人的情况之下才宜施展。 “姓宫的!”李七郎眼睛里交织着错综情绪,“飘香楼与你们并无怨仇,为什么一直跟我们过不去?难道你们真的以为,以你们三个人的力量,就能胜得过我们?否则的话,又有何益呢!” 宫胖子哈地一笑:“李大妹子,你太抬爱了,我们哪里敢?” 这句李大妹子,不啻是一支利剑,深深刺到了李七郎的心里,一时再也压制不住,随着他脚下的一式迈进,掌中霞光一闪,那一口风起云涌已脱鞘而出。 像是一条闪烁的蛇。 长剑在振腕出鞘的同时,李七郎高挑的人影,已自向着对方飞扑过去。 剑光人影,两相混合。大片剑芒,有似一天银雨,直向宫天羽当头罩落下来。 宫天羽外表突梯滑稽,内心却不敢稍有大意,实在是李七郎这个人过于厉害,故乃心存相激,俾能于对方盛怒中,出奇制胜。 即使这样,却也不容易。 宫天羽昔日仗以成名的乃是一口短剑,可是与对方的长剑风起云涌比较之下,难免相形见绌,是以,他特别选用了师门中难得一用的冷门兵刃——四煞棒,一双黑光锃亮,纯钢打制的短棒。 迎合着李七郎的一天剑雨,宫胖子的一双四煞棒,扇面儿似的舞出了一天棒影,大肆迎拍直上。 叮……叮……银铃似的一串响声里,两个人倏地分了开来。 宫胖子一声怪笑道:“打!” 声出人起,肥大的银色外衣,有似白云一片,当头罩落直下,却在这个势子里,手上的四煞棒,泰山压顶般直向着李七郎头上猛力挥落下来。 李七郎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紧慑着对方的来势,直到一双棒影,眼看着已接触到了头顶的一霎,掌中剑蓦地展出。 咝……银光一线,直循着对方一双棒影之间斩落下去,势若电光石火,快到了极点。 宫天羽那么猛烈的势子,却似难当对方的一剑——四煞棒不及落实,陡地凌空一个倒折,呼地旋身于丈许开外。 李七郎哪里肯舍,嘴里轻叱一声,双肩晃动,倏地欺身而上。 宫胖子胸有成竹,身子一连闪动,施展轻功中难得一见的六摇身法,一时人影翩跹,瞬息间已换了四个不同站处。紧接着他长笑一声,倏地飞身直起,向着枫叶丛中落身下去。 李七郎恨极了这个人,虽然看出来他的心存诡异,似乎别有用心,却是不容他存心卖弄。 宫胖子的伎俩更不止如此,即在他身陷树丛的一霎,倏地回过身子,右手挥处,刷拉拉打出了一掌暗器——金钱镖。 李七郎已是怒不可遏,宫胖子这一手不啻是火上添油,当下长剑挥动,运施本身真力,灌注剑身,形成了所谓的剑气。就空一舞,已把来犯的一天金钱镖悉数吸在剑身之上。 至此,他的怒火已达到极点,万不容对方逃离眼下。“你想走么?”话声出口,人已飞身纵起,施展出飘香楼轻功绝技——一朵云身法,呼然作响声里,已蹑向宫胖子身后,直落向红叶丛中。 李七郎武功剑技皆有可观,心思亦称灵敏,但终是少年气盛,不若宫天羽之老谋深算,缜密精严。 眼前情势,宫胖子分明存心诱敌,李七郎不是不知,却在盛怒之下,难以自持。 这片枫树红丛,早经认定,没有厉害埋伏,绝非偶然。 李七郎身子才一落下,陡然间觉出,四下里枝叶岔集,更似有老藤纠葛,蓦然间,就像罩上了一道紧身箍儿一般,大是转动不易。 一惊之下,李七郎才知道不妙,敢情是上了对方的当,却已是脱身不及。 一口利剑,恰于此时,自斜刺里猛地刺了出来。剑上功力,显然极强——随着这人前探之势,爆射出一道银光,银蛇吐信般直向李七郎前心扎来。 “看剑!”一叱之下,李七郎才知道换了对手。 透过那丛丛环身枝蔓,猝然发觉到对方持剑敌人,是一个面孔清癯,两颊飞星的干瘦老人。 这一剑功力内敛,万非等闲。 李七郎哦了一声,于枝蔓纠葛之间,奋身一个打滚,其势不谓不快,只是较诸对方老人的出手,终是慢了一步。 哧……一缕寒光闪处,直打李七郎左肋边滑了过去,一时间皮开肉裂,留下了三寸来长,半寸来深的血口。 一霎间,怒血翻涌,染红了他半边胸衣。这一剑原取势于李七郎的前心要害,终是他功力精湛,在常人万难兼顾之际,躲过了要命的一击。 好狡猾的老头儿。一招得手,势若飞鸿,呼地旋身而起,落向斜刺里丈许开外,躲过了李七郎拼命挥出的一剑。 李七郎踉跄挣出,未及站稳了,人影乍闪,宫胖子已自身后呼地扑身过来。 “小子,你纳命来吧!” 四煞棒取势拨风盘打,泰山压顶般搂头直下,双双直向李七郎头顶落下。 李七郎身手何等了得!但是眼前已中剑负伤,功力已不能尽力发挥。 宫天羽的一双四煞棒,堪称劲猛力足。 随着李七郎的一式倒仰,反身横剑——当啷啷!火星迸溅里,硬生生架住了宫胖子落下的一双短棒。宫胖子看准了对方长剑虽是极为锋利,却也难以削断自己的双棒,是以四煞棒贯足了内力,一击之下,火星四射,李七郎吃他巨力一击,只觉着右臂齐根发麻,右手虎口几乎为之破裂,长剑差一点脱手而落。 一吓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知道厉害,哪里还敢有所逗留?情急之下,一式天外飞虹,把身子挪出了七尺开外。 “你好……”左手乍翻,哧!飞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一缕寒光直取宫天羽咽喉,用作缓兵之谋,脚下力踹,呼地拔身直起,蹿上了就近的一棵大树。 却是那个干瘦的老头儿,偏偏放他不过。 “李七郎,你跑不了啦!”闪烁着大片红光的枫叶丛里,瘦老人掠起来的身子,真像是燕子样的轻快,起落之间,已来到了李七郎立身的树干。 剑出,人落。俨然武林中极难一现的身剑合一身法。 哧!一片剑光渲染里,直向李七郎身上飞卷过来。 老头儿堪称是使剑的一个行家,所谓的北秦南崔,固然夸张了些,只是以此说明了崔、秦二人的剑上功夫,却不容置疑。 瘦老人——秦太乙,显然是剑不轻出。 这一剑较诸前此的一剑穿心,更具有十分功力,长剑卷处,矫若游龙,一时之间,李七郎全身上下俱在其凌厉剑势之中。 李七郎那等精湛身手,这一霎,在对方一双并世高手联手相逼之下,竟自受了重创,成了惊弓之鸟。 眼前秦太乙的一剑,尤其厉害,李七郎长剑侥幸没有被宫天羽震落,却是万不能迎架对方更具实力的一剑。 急切之间,一个反身倒仰,双脚在树干上用力一踹,用金鲤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倒蹿了丈许开外。 秦老头却硬是放他不过。鼻子里冷哼一声,游蜂戏蕊般地沾了过来,其势之快,如影附形。 李七郎脚下未及落实,秦太乙璀璨长剑,第二次刺了过来。 叮!火星四溅里,格架于李七郎的回身一转,只是吃亏在腕力的不足,已不能像平常一样使力招架。这一剑尽管招法姿势,俱称上选,却因腕脉乏力,难当对方的真力内聚。 李七郎手下一软,对方长剑飞蛇出水也似的已打他右肩划过。 较诸前次,有异曲同工之妙。 哧!皮开肉裂。再一次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血口,怒血乍涌,顿时染红了他右面肩头。却于这一霎,呼!疾风袭处,宫胖子奇快的身形,打斜刺里飞蹿过来。 其势之快,迅若飞鸿。 四煞棒,有似铁臂一双,噗地点中李七郎两肋之间。 双方乍然一触,李七郎即似触了电般地打了个哆嗦,修长的身子呼地拔起来七八尺高下,一径歪斜着,坠落下去。却是身势未已,一口鲜血已自忍不住喷了出来。 李七郎就地一滚,踉跄着挣扎站起,长剑一指宫天羽:“你好……”话声未已,第二口鲜血又自喷了出来,腿上一软,扑通!坐倒地上。 秦太乙一声长笑:“李七郎,你的死期到了!” 红叶三颤,人若飞鹰。一剑如电,直向李七郎穿心而至。 宫天羽更不稍缓,燕子般的一式起落,自斜刺里飞身而前。 李七郎连喷两口浊血,身势疲弱已极,面临着秦太乙的穿心一剑,已是万难招架,剑势璀璨里,脚下一个踉跄,撞向身后大树。 枝干崔巍、红叶低覆。姹紫嫣红里,一个人鬼魅也似的闪身而出。 那么样的快捷轻飘。身势乍现,出手如电。 这一手真有裁云缝月之妙,剑光一灿,唏哩哩剑气四溢里,已为他拿住了直奔李七郎穿心而来的剑锋。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好妙的手! 其势更不只此……随着这人另一只手掌的翻起,迎空而击,掌风疾劲。颇似有聚雷奔放之妙。 宫天羽那般疾烈的来势,竟然受阻于眼前的一击,平空一式倒翻,呼地折身于八尺开外。唏哩哩长剑颤抖里,秦老头被对方拿着的剑身,弯成了一把弓的形状,简直就像随时要折断的样子。 如此一来,秦太乙投鼠忌器,心疼长剑,反倒不敢猝然再加诸真力了。 不用说,来人这般身手,大大使人震惊。 透过秦、宫惊诧的四只眼睛,打量着眼前突如其来的这个人,一瞥之下,两个人更惊诧了。 这个人实在很不起眼。 一件月白色的长衣,膝肘处都已磨破了,瘦高瘦高的那种个头,架着瘦白木讷的一颗头颅,却是两鬓飞星,大部分的头发都白了。即使伸出来的那一只手,也不起眼,瘦骨嶙峋,活像一只鸡爪子。就是这只鸡爪子也似的手指,紧紧拿捏着秦太乙颤如秋水也似的长剑剑尖。 其实,事实上他仅仅只用了两根手指。 秦太乙、宫天羽震惊于来人的完全陌生,不免形诸于面,来人那一双带有三分呆滞的死鱼眼,却也不曾放过他们。 蓦地,这人喝叱一声,右手向外一送,硬生生把秦太乙的身子向后逼退。 秦太乙身势一转,借势转式,极其轻灵的已游身三尺开外。借助于一转之力,已把对方巨大的手上力道化解干净。 他所以施展出如此神妙的迂回身法,自然在于防范对方这个神秘人物对自己的出手突袭,却是,这个假设显然错了。 事实上,对方这个人对他并无出手的打算。 随着奉太乙、宫天羽的双双跳出战局,使得眼前强烈情势,顿时大为减低。 这个人却仍然瞪着一双死鱼眼,呆滞地向二人看着。看了一刻,才忽似明白过来,身子一转,来到李七郎身边,伸手把他揽了起来。 李七郎看来极是虚弱,却是在对方瘦子搀扶之下,强自点了一下头,现出苦笑。 “二先……生……你怎么来了?”对于他来说,无异较秦、宫二人更为奇怪——那就是已遭柳先生终生幽禁的二先生,竟然逃出了飘香楼?太令人难以想象了。然而,却是这个逃出来的本门怪人救了自己的命。若非是他的及时出现,李七郎无论如何也难逃宫、秦二人的联手相加,怕是早已命丧黄泉。是以,对于这位柳二先生的突如其来,真正感戴莫名。 二先生睁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一转,左手忽起,一连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止住了伤处的流血,随即屈身就地,作势把他背了起来。 李七郎一只手紧紧攀着对方的肩头,另一只手力持长剑,却也余勇可贾。 看来二先生无意恋战,那样子像是要走了。 秦太乙、宫天羽却是不依。 刷!像是燕子样的轻飘,双双已落身眼前。其势正挡在二先生身前左右。 “二……先生?” 这个名字太奇怪了,也太陌生了,简直不见经传,闻所未闻。 说话的当儿,秦太乙长剑压腕,深邃的目光,瞬也不瞬直向对方逼视着。 宫胖子自然也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非比寻常,借助于脚下的趋前一步,四煞棒紧收内肋,却是功力内聚,准备着随时的出手一击。 “唔……”二先生频频咽着喉结,样子颇似紧张滑稽,“你们两个……人闪开……” 对于二先生其人的反常,李七郎自然了然胸次。这个人的行为乖异,不合常情,简直说他不清,别看他眼前对自己的行为,极似仗义援手。转眼之间,病势一发,说不定立刻翻脸无情,六亲不认,转而白刀相加,却又站在敌人的一面。 是以,眼前最急切之事,莫过借助于他的一时清醒,闯出敌人联手加害之围。为此,李七郎虽是力有不逮,却不得不强自打点,借助于自己的聪明头脑,取代二先生此一面的不足。 “简……昆仑……他在哪里?”莫名莫妙,他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听在宫、秦二人耳中,不啻为之一愣。 “简昆仑?”秦太乙哈哈一笑,“你认识简昆仑?” 二先生连连点头说:“认识……认识……他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你们看见他了么?” 宫天羽哈哈一笑:“这么说,我们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二先生傻乎乎地翻着白眼珠,一时之间,像是有些想不通。 李七郎却为此大吃了一惊,立时附在二先生耳边,轻声道:“你可千万别上他们的当……快带我走……我知道简昆仑在哪里,我带你去……” 二先生神情顿时为之一振,喜道:“真的?”身势一耸,箭矢也似的,已跃身丈许开外。 秦太乙怒叱一声,脚下一滑,举剑就扎。 二先生身势一转,骈指如飞,叮一声,流光四颤里,已把对方长剑点开一边。 宫天羽却在这时飞身而前,四煞棒拨风盘打,双双直向他头上落下。 但是二先生功力大非寻常,多年来幽禁飞红小筑,自研出一套招式手法,出手怪异,大别于当今武林各派。 迎着宫天羽的一击,二先生身子一个急扭,虽是背着一人,亦如同蛇鳗般的滑溜,衣带轻飘,已摇身丈许之外,险险乎躲开了宫天羽雷霆万钧的出手一击。 这番身法,非只是秦、宫二人吃惊,即使是李七郎亦大感诧异。 昔日在万花飘香,一直当他是个白痴,即使意识到他的身手非凡,却往往在对方神智失常这个大前提之下,不予重视,真正是丝毫未曾寄以关怀,却是想不到一朝显示身手,功力竟是如此了得,即使较诸柳蝶衣也相去不远,很可能双方在伯仲之间。这样重要的一个人,万花飘香竟然一直不予重视,甚而视同犯人一样把他深深幽禁,说起来不能不是一种浪费——人才的浪费。自然,李七郎匆匆悟想上下,完全基于他眼前对自己的嘉惠,却没有设想到他一朝用事之后的反面价值,负数的影响。而身为一帮之主的柳蝶衣,却是面面俱到,深深理解到自己这位胞弟的危险性,才致会有此一番常人万难理解的处置。 只是,百密难免一疏,他仍然逃出樊笼,重入江湖,往后的发展,海阔天空,实在难以料想,结局又将如何? 可叹的是,以二先生如此身手,纵身江湖,为善者天下利,为害者天下祸,谁又能予以约束、制伏? 柳蝶衣或许是惟一可以制伏他的人,却是如今病势不轻,他会为了自己这个胡闹任性,甚而有严重精神问题的弟弟出来吗? 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因为舍他之外,似乎还想不到谁又有足以制伏二先生的能力? 第二十八回 试把飞花卜归期 秦太乙、宫天羽皆为当今武林一流人物,却是,即使合二人联手之力,亦不能制止眼前二先生的来去自如,尤其可恼的是,由于这个二先生的突如其来,完全粉碎了他二人的事先设计。 这个设计是,今日此刻,一举歼灭李七郎。杀了李七郎不啻是等于断了柳蝶衣的右臂,对于万花飘香一面,不用说当能构成极大威胁。 却是由于二先生,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现,一切功败垂成。岂能不令人懊恼怀恨! 二先生背着李七郎一连几个打转,来到林外江边。 宫天羽一声断喝,自身后快速欺近,抖手打出了一线金光。 显然是为二先生所激怒,宫胖子竟自连多年不曾一用的狠毒暗器夺命金线也施展出来。 顾名思义,这种暗器乃是一种线样的形体。 华光微现,已临近二先生身后。却是直奔二先生背上李七郎直射面临。 以宫天羽腕指力道,自是可观。是以,虽是一金属线软体,亦极具杀伤之力。 李七郎虽在重伤之下,却也奋力恃强。若在平时,大可运施剑气,将来犯暗器击落地上,根本无需接触,只是这一霎却是力有未逮。 剑尖与暗器方自一触,叮地一声轻响……那暗器原是直飞如箭,一触之下,才知竟是软的,软以绕指金柔,随着李七郎剑尖飞抛之下,刷地斜飞而起——却是迎空一旋,蓦地做飞蛇状,二次袭进,刷地直向李七郎颈项上缠来。 这一手显然大出李七郎意外,剑势既已用老,举动左手就撩。 不撩犹可,手势方启,即为飞来金线蛇也似的缠了个结实。 却是没有想到,如此厉害: 即在那形若金线的玩艺儿一阵飞绞之下,紧紧地缠在了李七郎左腕之上。一阵子刺骨裂肤奇痛,逼使得李七郎大声叫了起来,霎时间皮开肉裂,左腕处已是鲜血淋漓—— 那小小物什,极是锋锐,一阵子紧缠力绞之下,深可及骨,竟是厉害得紧。 二先生心里一急,不知道背上李七郎到底怎么样了,听见他的叫声,再也不思恋战,背着李七郎加速奔驰,连纵带跳.直似星丸飞掷,瞬息之间,已是十数丈开外。 宫天羽心有未甘,犹待追上去,却为秦太乙横身阻住了去势:“算了,让他们去吧!” 宫天羽顿足道:“可惜,差点就要了他的命……这家伙……是哪里来的?” 秦老头脸上悻悻地道:“你可是把我给问住了,想不到万花飘香竟然藏有如此厉害的人物,真正可怕。” 宫胖子皱着眉,冷冷地说:“二先生?您听见过这么个奇怪的称呼么?” 秦太乙苦笑不语。 对他们来说,实在难以令人置信,二先生一个具有这般功力的人,在武林之中,竟然会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人,孰能相信,简直是太离奇,令人费解。 自然,这种因素的形成,乃是由于二先生长期被幽禁,与外界完全失去消息的必然结果,自然不为人们所知。 虽然彼此只有几句对答,但是二先生的语无伦次,全无心思,已为秦、宫二人所鉴知。 “这个人大有问题!”秦太乙说,“说不定是个疯子!”宫胖子摇摇头,忽然一笑道:“既然他与简昆仑要好,见着他一问即知。这步棋我们还不一定输。” 说到这里,才自发觉九公主朱蕾已出现林边。 也只是一场虚惊而已。 朱蕾脸含笑靥地姗姗来到眼前,道:“你们到哪里去了?刚才真把我吓坏了!” 秦太乙叹了口气道:“这个李七郎是柳蝶衣手下最厉害的人物之一,我们原来计划今天就除了他,却是没有想到又让他跑了。” 朱蕾这才明白,翻着一双大眼睛向二人看着,似怨又嗔地哼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拿我当钓鱼的饵呀!” 宫胖子一笑,抱拳道:“姑娘海涵,我们如果过早现身,他自然不会上当,想不到,功亏一篑,到头来仍然是让他跑了,看来万花飘香这一门派的气数未尽,还要在江湖上祸害几年呢!” 朱蕾皱了一下眉道:“我们与万花飘香无怨无仇,平白无故,他们干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真是岂有此理!” 秦太乙嘿嘿笑道:“柳蝶衣这个人野心极大,他是想利用令兄的名号,广结天下英豪,全数为他驱使任用。如果能先抓住了你,便可用为人质,与令兄讨价还价了。” 朱蕾苦笑道:“原来如此,真是这样,他可是想错了,慢说我哥哥不会为了我便轻易就范,真要这样,我也不会答应,必要时我可以一死,也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虽是娓娓而谈,眉目间却荡漾着一片英气,俨然贞节烈女,神圣不可侵犯。 秦、宫二人不觉对看一眼,眸子里不自觉流露出激赏之情。 “好!”秦太乙大大赞赏道,“只凭姑娘这两句话,便足当十万雄兵,莫怪乎我那简兄弟一提起你来,便赞不绝口,称为女中英雄,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朱蕾不觉为他磅礴气势的一番话逗得笑了起来。尤其是听到简昆仑对自己的夸赞,更有无限受用。笑靥里,含蓄着几分羞涩,忍不住问秦太乙道:“说到简大哥,他如今又在哪里?” 宫胖子在一旁哈哈笑道:“这个谁又知道?反正姑娘跟着我们走就是了,准没错儿!” 朱蕾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存心拿自己取笑。对于简昆仑她有太多的好奇,碍于二人这般神态,生怕又被他们取笑,便只得闷在肚子里不再说出。 一行人随即返向篷舟,继续未完之水上路程。 此去昌谷,已是不远,料想着日落之前,便应该到了。 一口气跑了十几里,才自脚下渐渐放慢下来。二先生面不红、气不喘,看来犹是余勇可贾,不时地左顾右盼,像是随时在戒备提防着什么人侵袭的样子。 被他背在背后的李七郎,已是十分虚弱。见状叹息一声道:“还要再跑么?停下来歇歇吧!” 二先生应了一声,随即把李七郎放下。一双眼睛犹自不时地东张西望,样子十分紧张。 “你在看什……么?” “他……们……两个呢?” “早就去了!”李七郎倚着一块石碑坐下来,清秀的脸上一片苍白,终因为伤势过重,话也不便多说,只是频频喘息着。全身上下一片血污,那样子着实吓人。 二先生啊了一声,倏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现出惊异惶恐神色。 “你不要……害怕……”李七郎苦笑着说,“他们两个武功不是你的对手,不会追上来的……”二先生喉结动了一下,唔了一声,连连点头。 李七郎察言观色,乃自确定对方仍然并非神智完全清醒,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能冲破飘香楼重重严谨防范逃逸出来? 自然,眼前却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二先生……我现在伤势很重,你要救一救我……你愿不愿……意?”说时,李七郎目蕴热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虽是模样儿悄,媲美妇人,只是内心刚强好胜,生平极少开口求人,这一霎面临死亡的威胁,竟然也求起人来。 “我?”二先生一副抓耳挠腮,心思惶恐的样子。 李七郎认识他很久,深知他的病发无时,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糊涂,眼前的一霎,显然较诸刚才便差了许多,若待他病势发作起来,怕是六亲不认,再想驾御他可就难了。 是以眼前的一刻,极是可贵,却要好好把握。 “我身上有本门专治刀伤的妙药……你快给我……搽上一些……” 二先生唔了一声,点点头,还算明白,把药取了出来,随即在李七郎的指示之下,陆续在他外伤处搽抹包扎。 总算没有出错。 上药包扎过程里,展现出他的受伤部位,伤势极是严重,左肋间的一处剑伤,足足有三四寸长短,深可见骨,极是骇人,右肩上那一剑,差一点便伤及颈上要害,此刻着来,犹自触目惊心之极。 一切包扎就绪,二先生脸上才展开了笑容,搓着两只手,发出哧哧笑声。 李七郎城府极深,情知此番死里逃生,全赖眼前二先生的援手,这个人对自己眼前的生死存亡太重要了,不仅此番,他容或还有更重要的利用价值。 “谢谢……你!”李七郎看着他,点了一下头,“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已经死了…… 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二先生摇摇头,脸上带着神秘地笑道:“那些饭桶……都被我打输了……” “雷公公呢?” “他……被我打伤了!” 提起雷公公来,二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片怒容,可见他对此人恨恶之深。 “嘿嘿……”二先生紧紧握着两只拳头,“这一次他总算知道了我的厉害!” “你对他怎么了?” 雷公公一身武功了得,身负飘香楼承上启下重任,二先生居然把他打伤了,这个漏子捅得不小。 “谁叫他……想要我的命?我饶不了他……我把他的一条腿……给废了……” 李七郎吃了一惊:“柳先生……呢?他不知道?” “不!”二先生连连摇着头,脸上现出得意的神采,“他……不在家,不知道……” 这就难怪了。 柳蝶衣不在家,时美娇等一干健者纷纷奉命外出,只凭雷公公等少数几人,如何能制上二先生的来去。柳蝶衣竟然也疏忽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那个长年被幽禁,一向相安无事的弟弟,这一次竟然不再乖驯,而至狂性大发,逃脱樊笼。事情的发展经过,以及严重性,还不得而知,想起来应是不小。 李七郎嘴里不说,心里却在盘思着对这个二先生的应对之策。以他之精明阴狠,以及对于柳蝶衣的忠心不贰,决计是不能容忍任何人对飘香楼心生叛逆,像眼前二先生这般行为,自是不可饶恕。只是眼前情势特别,更何况自己这条命,还是对方所救,再者他伤势沉重,疲弱的躯体,又能对二先生如何? “柳先生……又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二先生摇摇头,一脸认真的样子。 “唉!”李七郎痛苦地冷笑着,“他的病体未愈……黄大夫再三告诫过他!他竟然又忘记了……”虽是两句随时有感而发的言语,却显现出深挚的关怀情意。却不意身躯转动之际,触及到身上的内伤,一时形容憔悴,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二先生立时皱起了眉毛,“痛……么?” 李七郎紧紧地咬着牙齿:“我为那个宫胖子,点伤了两侧,伤了真气……伤势不轻……” 二先生唔了一声,忽然为之一惊,随即解开了他的内衣,果然看见两侧肋下气海穴上,各自现有一团乌黑颜色。 这个突然的发现,顿时使他大吃了一惊:“这……” “你不必……害怕……”李七郎惨笑着说,“伤势虽重,一时倒也无妨……而且…… 如果你肯救我,我便死不了……” 二先生迷惘的眼睛,直直地向他瞅着…… “我……怎么救你?你说……” “你果然是个好人!”李七郎一只手撑着身子,吃力地苦笑道,“我只问你……你可曾精通六阴真气么?” 二先生眉毛一扬,顿时点头道:“会……我会……” “那样就好!”李七郎脸上显现出一丝微笑说,“只有这种六阴真气能救我的命…… 我原以为当今天下,擅施这门真气的只有柳先生一人……想不到你……也会……” 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悟及,苦笑道:“我怎么忘了……你与柳先生……你们原来是同胞手足的兄弟……这就怪不得了……” 二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番怒容,圆瞪着两只眼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多年以来,即使是在他被认为精神失常时刻,柳蝶衣或是柳先生这三个字的称呼,在每一触及的瞬间,都像是一根尖锐的钢针,深深插进他的心里,从而使他感觉着一种莫名的痛苦……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作祟,令人万难想象,曾似手足之亲兄弟,何以竟会衍生出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 李七郎顿时警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好在二先生早已习惯了这般仇恨的发泄——像是往常一样,每当他清醒时刻,想起曾是胞兄柳蝶衣的这三个字时,他总是低头不语,那一霎所能听见的,也只是沉重的呼吸以及喀喀的错齿之声。 就像是眼前这般模样…… 喀喀的咬牙切齿声,衬托着他微微颤抖的身子,显示着他对柳蝶衣的极度恨恶。这般形样表情,看来极是可怖,简直较诸怒发冲冠,截指毒骂的火爆场面尤其更有甚之。 一个人恨一个人,到如此程度,简直不可思议,更遑论双方的曾为手足之情了。 李七郎冷眼旁观,顿时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也自体会到他们兄弟之间,竟然有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却是以前无论如何所没有料想到的。 他同时知道二先生这个人神经兮兮,病发无时,一句话很可能便使他狂性大发,若是以此而迁怒自己,性命休矣。所幸,眼前二先生尚不曾理智尽失,只是独自咬牙切齿发泄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 李七郎注意到他那一张消瘦的脸,由先时的一片惨白,渐渐着了些血色,才自意识到对方的一腔怒气,总算消失。 “记住!”二先生呆滞的眼睛盯着他,“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提他的名字……我要忘了他……”仰首向天,长长地吐着气,他讷讷说,“我要忘了他……忘了他……” 李七郎一句话也不说,在旁边看着他,总是气微力弱,强支不住,便自倚着身后大石,慢慢倒下,嘴里发出了呻吟之声。 二先生原是深具同情之心,眼见李七郎如此光景,顿时大生怜惜。 “好吧……六阴真气……六阴真气……”一连说了两声六阴真气,却是不知向对方如何施展,只是愣愣地向李七郎翻着白眼儿。 李七郎这时果真十分微弱,甚至说话都已困难,聆听之下,向着二先生点了一下头,勉强说道:“我为宫……胖子的乾元真力……伤了两臂,只有六阴真气才能……” 二先生顿时领会道:“我知道了……先把你身上的气脉打通再说!” 李七郎含笑说:“对了!” 二先生既有如此功力,岂会混沌如此?怪在他神智晦明无定,时清时浊,才给人以语无伦次无可理喻之感。 这一霎显然是清醒时刻,出言一点即透。 当下,二先生宽衣解带,盘膝坐好,随即不再说话。 李七郎尽管气势微弱,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直向对方注视,审视着他的每一行动。 当时即见二先生闭目调息不语,须臾即似有一股气机运行其体,上下充斥,不旋踵间,他的小腹即似有所异动,大大膨胀了起来,足足有磨盘那般大小,其时二先生脸上已现出了涔涔汗渍。 李七郎暗惊着眼前二先生,竟然有如此深湛功力,真个又惊又喜。当下不待招呼,遂自把双手缓缓伸出,却是指尖朝上,现出了一双掌心。 二先生眨动了一下眼睛,即自把一双手掌缓迎了上去——四只手掌一经交接,顿时紧紧吸在了一块,再也分不开来。 这种气机的灌输,最是旷时耗神。往下的多半个时辰,双方俱无一言,屏息专注,一力授受。 大凡练功之人,对于本身所练真气最是看重,轻易不肯授人。普通情况下,即以些微授人,亦能使受者蒙益不浅,像眼前二先生这般大量灌输溉施,丝毫不以本身之亏损为念,却是不易多见。 李七郎绝处逢生,遇见了二先生这样的一个大好人,也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李七郎坐起来的时候,二先生却不得不倒了下去——他实在太累了,全身上下俱为汗水所湿透,这般全力的支援灌输,使得他看来疲惫已极,不得不倒下来休息一下。 只是却没有料到,很快的他竟然睡着了。 枝叶窸窣,流水潺潺。 这一觉睡得既香又甜,直到红日西沉,金风送爽的一霎,二先生才似若有所警地睁开惺忪睡眼。 耳边上响着动物的咀嚼之声。一只长角山羊正在身边嚼食着野草树叶,近到几乎与他唇面相接。 二先生吓了一跳,慌不迭翻身坐起。却把对面的李七郎逗得笑了起来。 虽然身上有伤,此番看来李七郎已大非先前模样,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清秀开朗、盈盈的笑脸。 李七郎又恢复了昔日的翩翩神采。而且,他现在正在吃一只柿子。 红红的柿子,又软又大,总有六七个之多,连枝新摘,就放在他面前的石头上。 “啊,你睡醒了,快来吃吧,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真甜!”说时他顺手丢了一个过去。 二先生接过来,却是破了,黏糊糊地弄了一手。李七郎见状不禁格格地笑了,声音清脆,饶有韵致,总是拜领二先生的好心德惠吧!那张脸蛋儿此刻看来尤其俊俏,有一种处子之美,他却不折不扣的又是个男人。 反正是二先生无能领会,把一只黏糊糊的手,在草地上来回擦着。 “傻子,也不嫌脏……哎哟……粘死了!” 格格笑着,李七郎又丢了一个柿子过来:“接着!别再弄破了啊!” 二先生接过来,瞧了半天,点点头说:“唔——是真的柿子,又大、又甜!” “咦?”七郎笑得眯起了眼睛,“你还没吃,怎么知道甜呢?” “我怎么知道?……唔唔……我怎么知道?”一面歪过了脑袋,二先生着实认真地在想着这个问题。李七郎见状忍不住又清脆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嘴角可就带出了不屑:“难怪人家都说你是个傻子,看起来还真傻得不轻,是个大白痴——混球儿!” 二先生仰起头向他嘻嘻一笑,随即低下头大口吃着柿子。 由七郎这个角度瞧过去,瞧着二先生的侧面儿,那神情竟与柳蝶衣十分相似。也难怪,人家原本就是兄弟嘛。倒是提醒了他,油然地对他滋生一些好感。 好长的一阵子了,柳蝶衣自从那一夜与他……之后,发了病,遵从医嘱,再不能与他亲近了,便打那个时候起,七郎就干搁着了……多少晨昏,他侍奉在柳蝶衣榻边,瞧着他,念着他……却又衔恨着他……迫使他更怀念起简昆仑这个人来,后者虽然不折不扣的是个正经侠士,压根儿就不理会他的一念之私,甚至绝裾而去……却是,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里痒痒……哎呀呀……李七郎这些日子可真是犯了心思。着了情魔了。 常听人说大姑娘想汉子,夜?锼蛔啪酰迅霰唤嵌衷谧炖铮家屏耍词遣恢腥讼肽腥耍飧鲎涛犊筛缓檬堋?br> 李七郎这个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为此更不知背人泣过几回。 两个男人……一个病了,一个压根儿就不理会自己。教他何以消遣、消受?却又是天生的眼界儿高,喜欢上的人,不是一方之魁,便是人中俊杰。一般俗夫,连正眼也甭打算瞧他一眼,这才是难了。 情欲之于人,可也真是邪门儿,该想的时候,他偏不想。该玩真的时候,常常却又是虚晃上那么一枪,恁教事后想起来平白叹息,却是追悔莫及。 它又是那么微妙,来无影,去无踪。 就像这一霎,刚刚才在死亡线上打了个滚儿,侥幸地活了过来,身上还有好几处外伤,怪不利落,他却又动了这个邪念儿了。 瞧着对方那一副吃相,那个痴样儿,真不值得对他动情,可也是邪得慌,二先生那半边脸怎地这么像他哥哥蝶衣先生呢?一想起柳蝶衣来,李七郎真个半边身子都酥了,总是二先生也有他过人之处吧! 就拿刚才对敌时的一番身手而论吧,可就较之柳蝶衣也不少让,人虽然是个憨子,可也有聪明的时候——话可又说回来,真要是聪明的时候,还凑不成一块儿呢! “来……过来……” 横过一半身子,一只手支着腮帮子,那只手却向二先生招着。 二先生可真是个木头人。这一霎柿子吃完了,粘乎乎地沾了满脸都是。 “我?叫我……” “这里还有谁,不叫你叫谁?”李七郎笑啐一声,“难道还要叫它?”眼角一扫,瞟着那一隅见物就啃的山羊。 羊吃青草,怪道的有那么一股子骚膻味儿。 李七郎却也较羊不差,这一霎脸盘儿都臊红了。 傻不楞登的。二先生走了过来。 “我来……啦……” “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石头,特意的,他还把身子挪开了一些。 二先生嘿嘿一笑,老实不客气地便真地坐了下来,李七郎脸儿红红地睨着他,轻轻一叹,他说:“这么大个子的人了,怎么会这么窝囊?瞧瞧你的脸吧!” “脸?”说他傻还真傻,伸出了一只手,在脸上傻乎乎地摸着,满脸茫然神态。 李七郎瞧着有气,又有几分怜惜,哼了一声,由身上取出了一方绸帕,怪不甘心地在他脸上拭着。 二先生忽然推开了他的手,用着十分奇怪的眼神向他看着,显然是,他活了这么大,还没有人这样温存地关怀过他……有之,便是他生死相依、魂牵梦系的那一位红颜知己宫小娥了。舍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亲切到接近自己的身体。 眼前这一个,总似不大对头。 糊涂虽是糊涂,男人女人他总还分得清楚。怪在李七郎这个大男人,却怎的会这般媚态? 清醒时候,自是不难理解,眼前精神错乱,可就大费思量,一时之间,只管瞪着两只眼睛向对方骨碌碌直转不已,且是额角青筋暴现,脸上已现了汗珠。 “这个不识抬举的混球儿……”心里骂了一句,一腔热念,像是兜头淋了盆冰水样的,打消了多半。 想想,好没情趣。眼前这个人,要是换上简昆仑,该有多好?即使是病中的柳蝶衣,也自有一番温存情趣,偏偏这个家伙,白长了这么大个子,简直不解风情,好扫人兴。 李七郎真有些气馁了,若是就此打消了,却又有些心有未甘,再热吧,可也就热不起来,一时间,真个意兴阑珊,仿佛全身都不带劲道,一双眸子颇似怨气地直向二先生盯着。 “比起你哥哥来,你……差远了……”说了这句话,忽然心里一动,忙急收口,却已是来不及。果然,二先生为此大为激动。 即使在精神紊乱之际,也万万听不得人家提起他的那位兄长。一霎间,就像是发了狂的那般模样,猛可里一个蹿身,来到了李七郎眼前,右手乍抡呼地直向他脸上掴了过来。 这番举止,显然出乎李七郎意外,一惊之下,却也并不慌张失措。 照说,二先生武功何等了得,李七郎大伤未愈,如何当得?却是事有乖巧。 随着李七郎的从旁出手,噗地叼住了对方手腕儿。 “哦?”二先生怔了一怔,用力回挣的当儿,才自觉出全身上下软绵绵的,竟是一些儿也提不起劲道。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大为惊讶。 李七郎却一些儿也不惊讶。 “你还是安稳一点的好。”说话的当儿,手上略一带劲儿即把二先生看似有力的一只胳膊给弯了下来。 “对不起得很!”李七郎说,“为了安全起见,我刚才在你身上动了一点小小手脚,有点不好意思……我把你的气海穴道,暂时锁住了!” 二先生却是不与理睬,一个劲儿地运功调力。 他内功极其深厚,一般来说,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不易为人所乘,必然是由于先时大量灌输内力予对方的结果,一时几欲虚脱,这般情况之下,才致为李七郎伺机所乘。 他却是难以置信。犹自在一次次提吸真力,却是每一次行经气海穴路,即感觉着小腹间一阵酸软,从而使得待起的气机,化解无形。二先生神智紊乱,并不相信李七郎所言属真,只是一次又一次连续运施真气,却是每一次都功败垂成,一霎间气喘吁吁,满脸汗下。 “算了吧,你还是老实一点的好!”随着李七郎手势力按之下,二先生扑通一声,乖乖地坐了下来。 二先生还待不甘,李七郎的一只手却搭在了他的肩上,真力略吐,这一下,二先生便真个老实了。 看着他那副样子,李七郎得意地笑了。 “怎么着,胳膊肘子向外头弯,专打自己人?”挑动着一双长眉,他颇是得意的样子,“要说到真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讲到斗智,二先生你还差得远,你以为打伤了人,乘着柳先生不在家,就可以造反逃跑了?那可是太天真了!” 一抹微笑,显示在李七郎那张漂亮却狡猾的脸上,此时此刻,对付二先生,他已是智珠在握,再不愁他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儿。 由于二先生先时的大力灌输,已使他内功真力大为充沛,虽然几处外伤,仍是严重,却已不再构成生命威胁,且能以内功做适度施展,自非刚才凡事仰仗二先生那般狼狈姿态。 李七郎心细如发,多年与柳蝶衣相处过从,使他自柳处学得权术运用,即使柳蝶衣的机智、阴险,也使他私心倾慕,暗中学习,早已深入三昧。 如今这一手对付二先生的先恭后倨,翻覆云雨,即是师承柳氏,却是不期然地拿出来对付了柳先生的同胞兄弟,未免始料未及。 无论如何,能够把二先生生擒而回,总是大功一件,而且,在擒他返回之先,更要他心甘情愿地听凭自己的差遣使唤,这才是最重要且是大快人心之事。 “你……你要怎么……样?”二先生两额青筋暴跳,一双眼睛充满了悬疑。 那却是他过去在飘香楼,虽然不乏与万花飘香一干首从,俱有过长期为敌斗争经验,独独这个李七郎,他却是认识不清,从无有过深切来往。 并且,由于昔日一次李七郎对他的同情、示惠,使得他永铭肺腑,深深感戴不已。 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促使他今日的对他加以援手,然而现在…… 一霎间,面前这个一向是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却怎么又忽然间变了嘴脸? 这便是头脑原已十分单纯,更兼神思错乱的二先生无论如何也难以想通的了。 反之,李七郎却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二先生……你岂能对我这样呢?难道你忘了?”说时,他那只按在对方肩头上的手,缓缓地松了下来。 二先生立刻作势又站了起来。 “何必呢!”李七郎脸色温文地道,“难道你忘了!那一年你被柳先生打入地穴,赤身露体地绑置在一块大冰上……” 二先生顿时神色一震,眼睛里红光毕现,那样子简直像随时要找人拼命。 可是接下来李七郎的话,立刻使得他改变了神态。 “你应该记得,是谁救了你?是谁把你由冰上解救下来,投置在生有炉火的温室? 是谁为你敷的药——医治背上那大片的冻疮?” “是谁……”二先生忽然大叫了一声,倒在石块上,一时张大了嘴,哇哇大哭起来。 李七郎微微一笑:“我不会再说了,只是要让你记往,那个救你的人,就是我。” “我……我……”二先生眼泪汪汪地瞪着他,越是心情激动,越是说不出一句话,反倒结巴起来,我我了半天,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他的感戴之情,早已不可言宣。 像二先生这么单纯老实的人,简直随时可以欺之以方,只是稍存忠厚的人,谁也不忍心去欺骗这样的一个人。自然,若有人以此而心存利用,实在轻而易举得很,更遑论李七郎擅以运智权术而为手段的聪明人了。 “算了,不要再说了……”轻轻抚拍着二先生的肩头,李七郎神色祥和一如处子地说,“你的心我明白……你是个好人,我知道,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救你了……” 二先生哽哽咽咽,仍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七郎掏出了丝帕,再一次给他揩拭眼泪,这番动作,却也并非全系做作,必然也是由于李七郎这个人,骨子里天生就有一股类似女性的温柔,某些时候触景生情,不自觉便自流露出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细致、体贴入微,若然只是如此,尚不失六朝君子之恂恂儒雅,极有亲切之感,设若是间以媚态、妖娆,便令君子足羞,鄙而远之,不敢领教了。 对于眼前的二先生来说,他的温柔显然产生了极佳效果,先时的一腔怒火,早已打消了个于净,一时之间,眼前所见到的这个李七郎,又重复回到了昔日的恩人形象。 李七郎细心审视,了然胸次,顿时大现轻松,他确信眼前的这个人,自己已切实把握,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他的反面牵制。 “我们……简……昆仑……”糊里糊涂之际,又自说出了简昆仑的名字。 李七郎冷冷一笑,瞅着他说,“简昆仑又怎么样了?你脑子里难道只有一个简昆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酸溜溜的。那是因为简昆仑这个人也正占据着他自己的心。 自从那天,简昆仑义正词严的与他绝裾离开之后,着实令他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直到今天还没有摆平。 人们皆知女人善妒,却很少知道像李七郎这等样的男人,更为善妒。占有欲之强烈,更非一般心理正常者所能想象。 二先生自是无能体会。 “简……昆仑……他是我的好兄弟……”话未说完,左脸上已着了李七郎重重一巴掌。 “啊!” 事出突然,这一巴掌打得还真不轻,二先生穴脉被锁,身法大失灵活,哪里闪躲得开?被打得身子一歪,几乎倒了下去,一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你……打人?”喝叱着,正要蹿身站起,却被李七郎一只手掌噗地落在了肩上,身子一软,随即又坐了下来。 “你记好了!”一霎间,李七郎脸上洋溢着微笑,笑靥里涵盖着无限杀机,给人的感受却远比直眉竖眼更为恐怖。 这一巴掌可真把二先生打愣了。 在二先生离奇不幸的一生遭遇里,确实是不幸之至,少年时,由于一身超人的武功遭遇,少年英姿,风流倜傥,也同于乃兄柳蝶衣一般,度过了一段令人艳羡的美好岁月。 但是自从他心爱的人宫小娥离弃他死亡之后,痴情的他,竟然为此罹患了可怕的精神幻想奇症,自此而后,幸福这两个字,便与他一点儿关系也扯不上了,他所应有的尊严因而一再递减,他竟然也就习以为常。 在飘香楼长时幽禁里,执役的下人,都胆敢在他脸上吐唾沫,他也能唾面自干的含笑如饴,至于那个职掌飘香楼总管的杂务头子雷公公所加诸于他的人身迫害、人格践踏,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是以,李七郎的这一巴掌,虽使他有些突然,微微一惊之下,却又甘之如饴地嘿嘿笑了。 一只手摸摸被打的脸,一霎间仿佛是又回到了昔日的岁月里…… 飘香楼、飞红小筑…… 多么美的名字,却是在他心里烙下了比冰还要冷的无情岁月痕迹。 第二十九回 此时骊龙应吐珠 “记住!”李七郎口气阴沉地道,“你不许人家在你面前提柳先生的名字,我也有个忌讳,那就是不许你在我面前提简昆仑这三个字,再让我听见,我一定不饶你,你记好了……” 二先生果真不再吭声了。他的情绪变化,显非常人所能料及,时悲时喜,无能预料,眼前一霎间的悲伤,情不自禁地使得他又低下头为之哭泣起来。 来到昌谷,这已是第三天了。一直便在这个山间小墅住着。整日价无所事事,朱蕾可真有点闷得发慌。 宫胖子多财善贾,这房子不知道是他哪年买下来的,一直留供来滇之用。 小小院落,花开如锦。 滇池本来就气候温和,主人更是莳花雅人,虽不若爱花主人柳蝶衣之恋花成癖,却也搜罗了许多奇花异卉,四季常开,花香不断。 午后睡醒,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旖旎懒态。 服侍她的一个妇人——张嫂,为她甜沁沁地蒸了小半碗冰糖莲子,拿来让她吃。 朱蕾又像是回到了昔日的养尊处优岁月。 秦太乙、宫胖子两个武林奇人,打三天前,把她好好安顿这里之后,便不见了人影,留下她一个人和看房子的张顺夫妇两人为伴,讲也不讲一声地便走了。 张氏夫妇看来四十左右,不像是干粗活的下人,却都精于烹馔。 这一下朱蕾可有口福了。 想是受了宫胖子的特意嘱咐,夫妇两个人日来挖空了心思,为她变着法儿的弄出多种精馔美食。 大鱼大肉的,朱蕾早吃腻了,偶尔来上几盘新鲜小炒,其味之腴,真是不在话下。 只是她的心却不在这里……两个老狐狸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不成就此开溜,一辈子也不再见面了? 想想可真烦人。 张嫂虽已是十足的花信之年,却也不失风韵,布衣裙钗,干净利落,鬓边悄悄有了几茎白发,看着却不觉其老,只是干净大方,很好看、可人。 但是这个可人的女人,对于朱蕾的问话,却只是一问三不知,一味的微笑,化解了朱蕾内心的重重悬疑。 用白杨木的小叉子,插起了一串莲子,一颗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张嫂却已拉长了眼睛,笑眯眯地在为她报着晚上的菜单了。 “鲫鱼氽萝卜丝,加上一些火腿丝,再撒上一把香菜,香喷喷的,小姐顶爱喝这个汤,我再给您烧个丝瓜豆腐,蒸上一小碗猪肝糕,张顺说小姐爱吃他烙的菜饼,把萝卜丝改成绿豆芽,不要太烂,好不好?”她是苏州人,标准的吴侬软语,微微一笑,牙齿自洁整齐,连朱蕾都看着舒服。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串通好了,想用好吃的东西把我捆在这里是不是?”话虽如此,她仍然十分受用地笑了,随道,“我就爱吃你做的猪肝糕,软颤颤的……怎么弄的? 怎么一点腥味儿都没有呢?你得教教我,以后我也能做给别人……吃……” “小姐玩笑了!”张嫂说,“哪个人有这个造化,能让小姐侍候?哎呀!别说笑话了。” “那也不一定……”朱蕾说,“女人总归还是女人呀!” 说了这句话,忽然脸上一红,觉出了话中有病,便自装作看什么别的东西,把脸转到了一边。 张嫂低头一笑,却不敢造次多言。 朱蕾被她这一笑,脸色越加发臊,忙即站起来,装着赏花的样子,来到窗前。 “宫先生关照过了,小姐您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要我们好好服侍,要是有了差错,要跟我们算账呢!说小姐不爱吃大鱼大肉,要多变些花样,弄些时鲜清新的菜肴……这又真把我们给难着了!” “唉!”朱蕾用一声轻轻叹息,打断了她的活,“宫先生他把我看错了!” “小姐!您是说……” “难道我只是这么肤浅的一个人?平日只是懂得吃吃喝喝,无所事事?” “这才是您的福分呀!” “不,如果这就是我的福分,还不如死了的好!” 说着朱蕾的眼睛忽然红了,她摇摇头说:“我绝不是这样的人……我的心太高,志气很大,很希望能做一番大事业,有一番大作为,只是……人家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女人,认为我是金技玉叶,吃不得苦……” 张嫂有些茫然地向她看着。 朱蕾看着她微微一笑:“你大概很不明白我这几句话的意思吧,其实一个人的强弱,并不在外表的身体,或是男人、女人,而是在这个人里面的意志力,和他的勇气见识及作为……我自信这三样都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偏偏我却是时感寂寞,而至无所为用…… 这才是我最大的遗憾。” 张嫂仍然是用着一双奇怪的眸子向她望着。 “好!”室外传过来一声嘹亮的喝彩。 “这才是我心目里的侠女英雄!” 珠帘卷处,先后走进了两个人来。 房子里的两个女人,俱吓了一跳。只是当朱蕾看清了前者来人意兴遄飞的外貌,早已惊喜不置地叫了起来。 “是你!”霍地扑身向前,不自禁地握住了来人双手,唤了一声,“大哥……”便自不由自主地倒在那人身上嘤然作声,痛泣了起来。 “简大哥……只当是这一辈子再也瞧不着你了……噢……你……大哥……”说着,她越发地抱紧了他,竟自语不成句地又哭了起来。 简昆仑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姑娘女中豪杰,不当作此小儿女态。来,我为你引见一位好朋友!” 这么一说,才使得朱蕾忽然警觉,敢情眼前还有个外人,慌不迭地忙自抽身而起。 身边这个人,年纪四旬,相貌魁梧,黑面白牙,端的是条好汉子,不是别人,正是简昆仑新近义结金兰之好,四人之一的方天星。 朱蕾顺着简昆仑,也向来人称呼了一声:“方三哥……” 却不知这声称呼,竟惹得方天星哈哈大笑不已。 “姑娘,你这个称呼可不大妥当,要改一改。” “这……”斜过眼睛来,向简昆仑瞟着,朱蕾脸上可是怪害躁的。 “难道不是?”方天星目含微笑道,“我们四个结为兄弟,简昆仑年纪最轻,排行老四,刚才你与他一见面时,就称呼他是大哥,现在叫我是三哥,无形中我可又比他小了,这个账可得好好算他一算……” 朱蕾一时红了脸盘儿,转向简昆仑笑嗔道:“都怪你……怎么办呢!” 简昆仑只是含笑不答。 秋波一转,朱蕾看向方天星笑道:“这个容易,以后我改称他一声四哥就好了!” 方天星呵呵笑了一声:“姑娘真是抬举我们了。”这地方他是常客,当得上半个主人。当下随即落座,张嫂笑嘻嘻地赶过来,唤了一声:“三爷你也来了?” 方天星啊了一声,笑道:“是张嫂?哎……这几个月连做梦都想着你的菜,回头可要好好弄两个菜给我们的贵客尝尝。” 张嫂笑说:“那还要说?宫先生早就关照过了!” 她先时也已听说,宫先生又结拜了一个兄弟,姓简,想不到眼前这一位就是,当即上前拜见,一时之间,整个房舍洋溢喜气,好不热闹。 双方热切交谈之间,每见朱蕾含情脉脉的一双眼神向着简昆仑默默注视。 方天星心里明白,他们原是心仪两好,此番久别重逢,正不知有多少体己话儿要背人细说,眼前这个情况,自己夹在里面,再不知趣避开,可就是不识时务,遭人骂了。 是以,他随即借了个故,就此离开。 张嫂也走了。一时间,堂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山风轻飘。 那一面竹篱上的紫色牵牛花,开得一片烂醉,配合着花圃里的各色菊花,汇集着一片香光,姹紫芳菲,看在有情人的眼睛里,直似无限旖旎,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感觉。 心里甜沁沁地…… 简昆仑忽然觉出了不对,左右看了一眼:“咦?方三哥呢?” 刚要站起来,转身招呼。朱蕾的眼神却制止了他:“傻子,你……” 简昆仑又坐了下来,却是眼巴巴地向她看着。 鬓边插着一小朵紫色牵牛花,衬托着她的清丽面颊,一笑一颦,总是秀纤高雅,那么美、美得迷人,几个月不见,她似乎微微的有些瘦了,芳颊微陷,着了些憔悴,衬托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似伶俐俏艳,清秀可人。 看着看着,简昆仑只觉着心里一阵子嗵嗵直跳,慌不迭移开了目光,直觉得有些张皇失措。 平素他一直遇事镇定,哪怕是被擒在飘香楼,面见大敌柳蝶衣,生死攸关的一霎,也都能冷静沉着,方寸不失,却是不曾料到,在面对着自己衷心所喜爱敬重的姑娘这一霎,竟自如此不济,反不若对方的从容自持。 “这么久不见了,你不想好好看看我?”朱蕾半嗔半笑的手叉腰肢,“看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 简昆仑一笑说:“瘦了。”他的眼睛仍然只是向窗外看着。 “你根本就没有看,怎么知道?” “我看过了!”他仍是微微含着笑,“一进门的时候就瞧见了。”说时,情不自禁地转过眼睛,向她瞧了一眼。 “哼!”朱蕾说,“是不是我变丑了?把你吓成这个样,连看都不敢看?嗯?” “不……”简昆仑索性笑了,又看了她一眼,“你说错了,正好相反,不是变丑,而是变得更漂亮了!” 朱蕾白着他:“真的?” 简昆仑笑而不言。 “怎么不说话?” “我……” 气氛好别扭。 简昆仑简直难以置信,怎么一下子自己竟像是变成了小孩子一样的率真,一问一答,毫无招架之能,而且听话得紧! 四只眼睛相对的时候,两个人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来。 简昆仑倚窗而立。 朱蕾却伏身窗棂,向他多情地望着。 “这一次我能逃出来,多亏了陈圆圆,要不是她想的好法子,我真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她轻声细语地把逃出平西王府的一番经过说了一遍,简昆仑亦不禁为之纳罕。 他感叹着道:“我早就听说过她的许多传说,想不到,她还有这番义气,倒是难得,只可惜遇人不淑,落在吴三桂这个贼子手里……却是又能奈何?” 朱蕾说:“陈圆圆深明大义,如果能吸引她到我们这一边,乘机对吴三桂策反,岂不是好?”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这件事我与方三哥也谈过……只怕不容易!” “为什么?” “第一,吴三桂功利熏心,清廷目下对他极为器重,笼络正殷,眼前还不是时候! 第二,陈圆圆据说已失去了他的欢心,对他已没有左右之力,一个弄不好,反倒害了她的性命。所以,方二哥认为,暂时不必动这个念头,假以时日,再观后效。” 朱蕾一笑,点头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情形正是这样……还有一点,陈圆圆她是个感情深重的人,对于吴三桂,她终是难忘旧情,若要她做出不利于吴三桂的事,怕是不能。” 简昆仑点点头:“这就是生为一个女人的悲哀了……” “这话怎么说呢?”抬起头笑眯眯地向简昆仑看着。 “我可不是说你!”简昆仑道,“能像姑娘这样情义兼重的女人却是不多。” “算了!”朱蕾那么平静地向他笑着,“我又是怎么个情义兼重了?” 简昆仑忽然发觉到,又陷于先前的窠臼,口头上终是无能取胜。对方姑娘兰心蕙质,善于促狭,每句话都尖锐刁顽,更似有所刺探,不易捉摸,一个对答不妙,怕是又将为她奚落取笑,真正是敌她不过。 偏偏朱蕾的眼睛不容他图逃,含着淡淡的笑靥,直向他脸上瞧着。 她的直率天真,常常在这种小地方表露无遗。对她更不能敷衍搪塞,却要实话实说。 这可就使得简昆仑大见尴尬。 对于她,他有一片真情,却是一直压置在心底。那是因为有更大的任务和责任等待着他去完成,此时此刻,万不容旁生枝节,为此分心而坏了既定的大事。 还有,朱蕾贵为皇室公主的身分,却使他不能不时时提醒着自己,不可有所造次。 简昆仑已恢复了原有的镇定。 双方目光再次交接时,他的表情极是从容:“姑娘也许还不知道,令兄朱先生他……” 朱蕾顿时一惊:“我哥哥他怎么了……” 简昆仑一笑说:“放心,皇上很好,形势虽然险恶,但李将军却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还有很多,看来一时半时,吴三桂、孙可望这些人还无能奈何。” 朱蕾才似松了口气,却问说:“他如今在哪里呢?在贵州?还是云南?” 简昆仑正要说出,却又摇了一下头。 “怎么回事?” “目前情况日有所变!”简昆仑说,“秦大哥、宫二哥正在密切注意、查访,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想你们兄妹应该不久就可以见着了。” 朱蕾喜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双手,几乎是跳了起来:“啊——太好了。” 话声未已,只见竹篱微颤,陡地拔起来一条人影,直向院中飘落下来。 简昆仑心头一惊,反手把朱蕾拉向身后,容到他看清来人之后,才自放心的啊了一声:“三哥——是你?” 来人却是方天星。 先时不久,三人还在一起说话,却不知转瞬之间,竟自离家出外,这一霎施展轻功越墙而入,尤其显示着事非寻常。 双方见面,方天星微微一笑,信步而前。 “有什么事?” “不要紧。”一面说,他来近窗前,看向朱蕾道,“姑娘是哪一天来的?” “噢,”朱蕾略微盘算了一下,“有三天了。”方天星点了一下头:“我还没有跟秦老大他们两个见着,前几天发生的事丝毫不知,姑娘可知一二?” 朱蕾想了一下:“莫非那些人……又来了?” “还不清楚……”方天星眉毛微微皱了一下,“有几个行踪不明的人,在江边走动,而且有一艘来路不明的船!”说时,身势微长,已越窗而入。 朱蕾本能地要关上窗户。 “敞着它,这样方便!” 三个人陆续落座。 透过敞开的窗扇,大可一览无遗。或许这便是方天星不与关闭的原因。 “怎么回事?”简昆仑沉着地道,“有人盯上了我们?” “看来不错!”方天星说,“大概吧!” “是哪一道上的?” “不像是官面儿上的!” “难道是……万花飘香一面的?” “目前还说不准!”方天星淡淡一笑,“他们掩饰得很好,有人拿着地图,四下乱转,样子很像是划木的排主,可是船太讲究,有点不像。” 简昆仑问:“有多少人?” “不少!进进出出,总有七八个之多。” 一时,简昆仑、方天星都垂首不语,盘算着心思。 方天星的眼睛看向朱蕾:“姑娘请说一下过去几天的遭遇,难道有人缀上了你们?” 朱蕾摇摇头,一片茫然。 她于是把前此被金羽燕云青劫持以及遇救经过说了个大概,却也没有忘记了后来李七郎、二先生的一番纠缠。三番经过叙述完毕,方天星神色就不似先前那般轻松了。 倒是简昆仑甚具信心的样子。 方天星费解的眼神,看向简昆仑道:“看样子飘香楼一门精锐尽出,燕云青、李七郎俱是武功精湛的大敌……却是那个二先生又是何许人也?” 朱蕾噢了一声,立时插口道:“我还差一点忘了,这个人还提到你的名字,说你是他的小兄弟……这又是怎么回事?” 简昆仑呆了一呆,点头道:“这么一说,真的是他了,二先生……他怎么会出来了?” “谁是二先生?”对于方天星来说,二先生这个人是完全陌生的,根本就没听说过。 简昆仑道:“我以前也不知道有这个人,如果我猜测不错,他应该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的弟弟,是一个神智失常,常会发作的人。” 方天星微微一笑,确是十分好奇。 “怪不得呢!”朱蕾回忆前情,恍然大悟道,“我只当他是个疯子呢,当时要不是他,那个叫李七郎的人已经完了,是他救了他……” 简昆仑慨叹一声道:“这个人清醒的时候,通情达理,人很正派,病势一经发作,可就无可理喻,一向幽禁在飘香楼,从不思外逃,为什么这一次却改了主意,真令人不解……” 朱蕾笑说:“他在找你呀。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简昆仑轻轻一叹:“当日我囚禁在飘香楼,与他比邻而居,承他爱护,更传授了我一套奇妙身法,若不是他的好心援手,我实难这么轻松地逃出,说来他对我应是恩高义重。” 方天星哼了一声:“话虽如此,毕竟他与柳蝶衣是兄弟,还是他们那一边的人,要不然也不会现身救李七郎了。”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颇是感伤地道:“对于这个人,三哥你还不了解,据我所知,柳蝶衣虽与他谊在兄弟手足,谈到他们之间的情谊可谓一如冰炭,这个人更有一番血性,除了病势发作时的胡言乱语,不可理喻之外,在他清醒时刻,称得上是热血至情之人!” 方天星、朱蕾都不禁被激起极度的好奇。 “对此人,我们却要心存结纳……”简昆仑说,“他的一身武功,着实高妙,若能存心相助,更是个难得的好帮手,足可抵挡飘香楼部分实力……这件事且容与他见面以后再说吧!” 方天星点头道:“能在秦老大、宫二哥手里,把人夺走,当然绝非等闲,这个人我倒很想见他一见。” “只是……”他却又立刻陷于沉思之中。 简昆仑、朱蕾俱不禁向他望去。 “只是我担心李七郎这个人而已……”方天星说,“这个人没有死,终是大患,你也许不知道,这些年以来,飘香楼在江湖上干了许多骇人视听、心狠手辣的事情,据我们事后的调查,其中一半以上,皆是出于此人之手,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兄弟苦心殚虑地要取他性命的原因。”接着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想不到他竟然命不该绝,重伤之下,依然为他逃出了活命,打蛇不死,终留后患,日后再想除他,可就不容易了。” 简昆仑听他这么说,一时低头思忖,暂时无话可说。老实说,对于李七郎这个人,他还认识的不够清楚,略可测知,对方是一个十分工于心计的人,武功剑术,皆有可观,柳蝶衣对他十分放任,两者之间关系暧昧。 李七郎本人虽不是万花飘香的嫡系人马,但在该一门派组织里,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方天星这么一说,才知道他在江湖上如此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这个人对于自己却有援手之恩,虽说他的性态心术不明,可是自己终不曾让他有表露之机。如今阵垒分明,双方再见,势将放手一博,生死在所不计,却也不能不谓之悲惨之事。 简昆仑不禁又想到,二先生如今落在了他的手里,以李七郎之聪明狡猾,二先生焉能有所作为?终将为他所胁迫,助纣为虐,又将落得一个如何下场?实在令人担忧。 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想到自己在飘香楼身遭幽禁时,与二先生之过从种种,承他以奇技空门八式相授,更赖他相助,才能于随后逃出樊笼,如此恩情,自不能与李七郎同日而论,怪在这两个多少均曾于自己有恩的人,竟自连袂一气,站在敌对的一方,将来阵上相见,你死我活,不能不谓之棘手遗憾之事,却也是造化弄人了。 朱蕾却在为另一件事所担心:“方……三哥,”她转向方天星讷讷说道,“你说外面的那几个人,真的是冲着我们来的?” 一波接一波的凶险,杯弓蛇影,早已是草木皆兵,朱蕾一听见有可疑的人,自是由不住心里吃惊。 方天星看着她,摇摇头说:“还说不准,姑娘大可放心,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容你再落在他们手里……” 话声才住,简昆仑忽地偏头窗外,颇似有所警觉。无独有偶,方天星同有所感,冷笑一声道:“我去。”声出人起,呼地掠身窗外。 随着他纵出的身子,一式巧燕钻天,哧地已射出数丈开外,却是直袭向墙边那一丛高出的修竹。 方天星想是已有所见,紧随着他腾起的身势,右手挥处,一连打出了两枚暗器亮银钉。 亮银钉出手,闪出了两线银光,尖啸声中,直向着那一丛修竹打到。 竹梢哗啦一声摇动,掩藏在上面的那个人,竟然已脱身而离,以至于两枚亮银钉双双落空,打入竹丛。 方天星自是不舍。冷叱一声:“鼠辈,大胆!” 借助于竹枝的一弹,第二次腾身而起,直向着来人飞扑了过去。 那人是个身材不高的矮子。 身上穿着一袭黄布长衫,一经跑动,注满风力,胀得球一般大。却是这个人身法疾快,身材既矮,一经跑动,简直像是个滚地皮球,忽悠悠地趟着风也似的,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跟前秋草蔓延,芦花满山。 对方矮子一经滚落草丛之中,简直有似置身于浩瀚大海,顿时失了踪影。 方天星突地来到近前,见状冷冷一笑,随即飞身而起,纵落草丛之中。 却不意,他这里身势方落,面前草丛忽地向一面倒塌而下,就在这一霎,一团人影旋风似的已滚身而近,大片刀光,随即在这人滚动之间,直向着方天星身上劈斩下来。 倒是没有想到这矮子还有这么一手。 方天星其实一口长剑,早在右手压肘之间,随着他转动的身势,当啷一声,架开了对方的刀势。 却是想不到,这个矮子如此滑溜,一式失手,身子毫不停留,蓦地身子一弹,呼地一声,球也似的又自滚了出去。 方天星却是容他不得,脚尖力点,猱身而进,掌中长剑火中取栗。哧!爆射出一片银光,直向着对方身上扎来。 矮子啊呀一声,回身亮刀,一式左右交插,当啷!火星迸射里,封开了对方长剑。 方天星乃得看清了来人手里拿的,竟是一双长刀。 刀式修长,略呈弧度,几乎较他本人也相去不远,难怪一经抡动,全身上下,俱在刀光包裹之中。 倒也不能小看了他。 眼前双刀一封,力道万钧,竟是非比寻常。 方天星只觉着手上一紧,一口长剑差一点竟然为他绞落,颇是吃了一惊。 黄衣矮子想是知道对方的厉害,自一开始即是采取游击战略,而以不与对方做实力之战为原则,双刀乍封,身子即如同球也似抛起,呼地抛出丈许之外。 同时间,草丛外围,响起了一声朗哨。即时有数支箭矢,直发而来。 由此乃见对方的人数不少…… 方天星长剑挥舞,把来犯的箭矢,全数劈落。如此一来,却予黄衣矮子有可乘之机,连续几个飞纵,已掩身不见。 这一片黄草芦苇,占地极大,蔓延起落,几至掩盖了眼前数十里方圆,如此辽阔面积,对方敌人若是有心掩饰躲藏,即使穷半天之力,也难以找遍,更何况对方声势颇大,看来人数颇多,声东击西,更是难操胜算。 权衡眼前形势,方天星不得不放弃舍命追逐黄衣矮子的念头。 身势轻转,三数个起落,已纵回原处。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由墙内纵出,起落间显示着身法的颇有可观,却似十分张皇,脚下方一落地,拧身待向草丛中纵去,无巧不巧,却迎着了方天星的来势。 双方乍一照面,这人吃了一惊,却已是抽身不及,方天星原已是心中怅怅,忽然发现到又一人由院内纵出,可以想知对方必为简昆仑所逼出,其势不逞,如何能容他从容脱逃! 来人黑面浓眉,一身土布装束,背上背着一面长弓,右手所持,竟是一口七节钢鞭。 方天星既已认定来人必是万花飘香手下,此类人等,在江湖上无不恶迹昭彰,其中很多人,原就是黑道人物,自投奔万花门后,庇护于柳蝶衣的庞大势力,更是无所不为,官府亦为之无可奈何。 这类角色,虽然多数素行不良,却是各人都有非常身手,较之一般江湖门派,诚然不可同日而语,眼前这个黑脸汉子,以及那个黄衣矮子,便是这等人物最佳写照。 黑脸人原以为纵身草丛,应可遁形,却是料不到迎面杀出来方天星这个要命煞星。 双方乍一照面,黑脸人嘿了一声,简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哧!剑光倏闪,一泓银光,直取当心刺来。 一惊之下,黑脸人旋身就转,却是慢了一步。 银光闪处,却在他左面腰胯间,扎了个透明窟窿。 黑脸汉子哎哟痛呼两声,一个打滚,滚落草地,借助于一滚之势,左手扬处,刷拉拉打出了一把沙土。顾不得身上伤势,一连几个旋身起落,落身草丛之中。转瞬之间,已兔逸不见。 方天星压剑待追的一霎,忽然触目到枯黄草丛间的片片血迹,当可想知来人的伤势不轻,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随即驻足不动。却只见三数丈外,草势偏低,时有异动,可以猜知那人必然藏身那里。 方天星既是动了恻隐之心,便不欲赶尽杀绝,几句话即是要交代的。 “相好的——这一趟你们白来了,认栽了吧!再要不知进退,下次相见,必取你性命无疑!”说话的当儿,目光如鹰隼直视当前,倏地挥动左手,打出暗器亮银钉。 “着!”手起而出,哧地一缕尖风,直袭草丛。 这支亮银钉,虽是力道十足,方天星手下却极有分寸,凭着他精细的判断,取势对方背后下盘。 暗器出手,他身子再不多留,倏地掠起,飞纵向院墙之内。 却只见简昆仑当庭而立,自然是为顾忌朱蕾的安危,不便远离。 方天星纵身而前,二人随转入堂屋。 朱蕾惊惺地道:“怎么回事?他们又来了?” 方天星摇摇头:“没有关系……我和简兄弟足能应付,姑娘不必担心。” 简昆仑问道:“三哥可看出了他们的来路?” 方天星哼了一声:“那还用说?自然是万花飘香一面来的!”简昆仑恨声道:“未免欺人太甚!” “不必挂心!”方天星一笑道,“就凭对方这几个货色,还作不了怪,我已经伤了他们一个,谅他们已知道厉害。” 简昆仑说:“就是你刚才发现的那条船?” 方天星点头说:“这还用说?”他微微一笑,“他们来的人不少,但是显然还没有第一流的高手在内,李七郎、燕云青相继落败,对方阵营里一时还不易抽调出十分厉害的角色!”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那可不一定,难道你忘记了还有一个时美娇?” “她当然是个厉害角色,只是,我却以为她眼前不在这里……”方天星微微冷笑,“不过也很难说,这个丫头一向神出鬼没,倒要防她一防。” 简昆仑说:“这一次万花飘香大举出动,显然事非寻常,难道眼前还有什么意图不成?” “详细情形如何,他们两个回来就知道了。” 方天星慎重地道:“你我当前的责任,便是稳定不移,保护公主的平安。” 朱蕾笑道:“你放心吧,我好得很。”眼睛向着简昆仑一瞟,“你走一步我跟一步,总行了吧!” 说得方、简二人俱笑了起来。 高瘦、白皙,颇有书卷气息的飞花堂副座——海客刘青,这一霎,在面对着得力手下神鞭姜威的严重伤势时,脸色颇似不忿。 身边七八条汉子,无不怒形于面,火爆的气氛看似一触即发,大家伙的眼睛,全数集中在副堂主刘青一人身上,只等着他一声令下,大举进发,即将与简昆仑一面决一胜负。 刘副座的态度,忽然又变得谨慎小心了。 “不……”他微微摇了一下头,“不可妄动……眼前还不是时候……” 说话的当儿,一个人已为几呈昏迷的姜威上了万花门特制的刀伤药,为他包扎一番,却把那一口起自姜威后胯的柳叶飞刀,双手呈上。 刘青接过来看了一眼,再看,顿时一凉,“是他!” “谁?”说话的人满脸黄须,人称地卷狂风宋天罡,个头奇矮,却穿着件肥大的黄色长衣,正是先时负责刺探敌营的那个黄衣矮子。 在飞花堂他的地位不低,与负伤的浓眉汉子神鞭姜威,同属飞花堂制下一坛之主。 这一次以海客刘青为首,率领众人,乔装深入,好不容易探得对方下落,想不到却因为期功过甚,过于大意,乃至于神鞭姜威的身负重伤,连带着每个人都脸上无光。 打量着手里的那一口小小飞刀,海客刘青一时间神色极其凝重:“方天星……” 凡属万花门坛主以上的各级主管,俱曾熟识过一份发自飘香楼的内部参考文件,文件内容在于精确分析当今武林的一些所谓重要人物,举凡其性格、武功、为人动态,武技擅长等……无不鞭辟入里,有着深刻的描述记载。 是以,海客刘青乃得经由眼前一口小小飞刀,立时触类旁通,报出了方天星的名字。 黄衣矮子宋天罡顿时为之一怔:“是他?”一时面色凝重,喃喃说道,“怪不得如此身手,连姜坛主如此身手之人,也会伤在他的刀下了!” 海客刘青站起来,在座舱里走了几步,站住道:“这个人一向出没西北,怎会来了这里?又与姓简的连成一气,实在是想不到……” “还有……”他立刻想到更可怕的事,“主座手谕的内参文件显示,这个姓方的与秦太乙、宫天羽素称交好,三个人连袂而行,极少分离,此三人各怀不世绝学,若是联手与本门为敌,确是十分严重之事。” 地卷狂风宋天罡伸手拿过来那口柳叶飞刀,反复观察,果然发现到其上极小的四个凸出阳文——方氏秘铸。至此对方身分已经不容置疑。 回想着方才与方天星的一番交手经过,宋天罡不觉泛出一丝冰寒之意,能由对方这等人物手里逃得活命,简直是幸数。这一霎想起,仿佛犹有余悸。 海客刘青目光注视着眼前一干手下,招呼着其中三人,嘱咐他们严密监视别墅的动静,任何人出入进退,皆要详细辨认。返回据报。 之后,他随即命令起锚开动,把这艘大船撤离里许以外,停泊在一行舟舶之间。 随后各人动手,扯除下原先船上的各式伪装,甚至于原先的两面大帆,也径自收起,换成了一面t字形巨帆,较诸先前的木材货式完全两样。 非仅如此,众人的穿着打扮也自变了模样,混杂在其它客商之间,完全没有两样。 海客刘青犹不敢掉以轻心,亲自下船,在附近走了一圈,确定完全没有为人所注意跟踪,才自放心转回。 第三十回 忽传海外有仙山 夜色朦胧。 像是有沉沉雾气,无限氲氤,烘托着眼前的一轮上弦明月,冉冉由东方山边升起,天空闪烁着的一脉清光,晕晕然似有所醉,连带着一脉山川也俱似在微醺的半睡之中。 院子里显得格外的黑!尤其是西面角落那一片老松盘空,花叶交错的地方,更是黝黑——伸手不辨五指,黑得骇人。 九公主朱蕾像是已经睡着了。她的睡姿撩人……锦被轻覆,玉体半侧,秀发蓬松,如云、如锦…… 能与简昆仑再度邂逅,厮守在一起,她真的满意极了。是以,今夜,她睡得格外的熟,格外香甜!天大的事,都不用忧愁。今夜,在梦中,她甚而已与哥哥相会,恁的难以分离…… 灯焰跳动,光彩微弱复婆娑。 简昆仑由居室步出,缓缓走向隔以六角雕花的窗边,停步、凝听——他听见了发自朱蕾的均匀呼吸,不自禁心存安慰。眼前情势激越而振奋,正是大有所为。 秦太乙、宫天羽的即将来会,显示着一次重大使命的开始,他们四个人将保护着九公主朱蕾平安撤离,投奔向目前尚还有待证实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将与永历皇帝见面,进而共图大业。 光明来临之前,常常是黑暗的。 就像是今夜的冥冥苍穹,在她神秘的外衣之内,藏匿着多少鲜为人知的凶险罪恶、丑陋…… 简昆仑徐徐转过身子,踏出中庭,来到了方天星住所。透过窗前的一点茕茕孤灯,可以想知方天星应是还没有就寝!然而,他却能感觉出,方氏并不在房子里…… 这个突然的意念,并非起自神妙的心电感应,实系他敏锐的感官使然。 近月以来,他自参习二先生神秘心法之后,这一方面的功力尤其大有精进,静坐之时,感触极见微妙,十丈内外,即使发自人口的一声叹息、一片飞花、一枚落叶,都不能逃过他神秘的听觉。 像是眼前——他只在窗外小立片刻,即能侧知方天星不在室内,那么他的虚灯以待,必将是有以诱之! 一念方兴,简昆仑立即抽身而过。身势轻转,有如轻风一阵,已贴向壁边。 或是鬼使神差,便是在一霎,一条人影极其轻快地蹿天而起,寒禽栖木般飘落向一隅巨松。 好险! 若非是简昆仑的及早抽身,对方的出现,非但无能得见,自己反倒落身于对方观察之微而无所遁形,以后的发展诚然是难以逆料了。 那一片巨松所形成的阴影,一片黝黯,对方身形一经落下,立时混迹树丛,再不见一些踪影。 哪怕是惊鸿一瞥,既经落在了他的眼里,便不容他有所逆为。 简昆仑长剑在背,决计在事发之一瞬,予对方以致命的打击——他目光徐徐移动,寻觅着方天星的下落。 东面瓜棚之下,称得上是个好藏身处。 莫非他就藏在那里? 只是那里太黑了,以简昆仑之锐利目光亦难以窥清——他却已假设认定方天星必然藏身那里。 便在这时,耳边上传过来方天星类似耳语的传声:“不错,我就在这里。” 必然,简昆仑于方才现身之始,方天星就已经发现了他。方天星的沉着、机智,在在显示着他的经验老到,这一面每使简昆仑自愧不及。 随着方天星的传音之后,简昆仑随即隐约地看见方氏竖起的一只手掌,从而测知对方确切藏身之处,那一面由于瓜藤的蔓垂,便不是天黑,也不易为人发觉。 事实上,方天星盘膝石几,除了蔓衍瓜藤自然垂落,并无特别掩饰,他却有先见之明,及早置身,后来之人不明就里,自是万难有所发现而已。 既然窥知了他的坐处,简昆仑亦以传音入秘回敬,互通款曲。 “点子来了!” “看见了!” “还在树上?” “差不离儿!” “这一次交给我吧!”简昆仑说,“你断他的后路,叫他有来无去。” “怕是不易。”方天星传声道,“这个点子扎手,比白天的两个可高明多了。” “我知道。”说时,简昆仑忽然心有所动,再传道,“我打算缀着他,摸清了他的来处,你意如何?” “对了,这才高明!” 方天星声音里含着喜悦:“这里的事交给我,你留神,我打草惊蛇了!” 话声出口,方天星即似没事人儿一般,仿佛才刚入定醒转模样,伸长了一双胳膊,同时筋骨扭转,发出了一阵子骨节响声。 声音不大,只是在眼前静夜,却有惊人之势,决计逃不过有心人的观察之微。 想象中,对方来人既有这般身手,自然不可能不会发现。 于是,方天星便自缓缓由瓜棚之下走了出来。随即在院中走了一圈,返向堂屋。 对于有心刺探,心怀叵测的人,方天星的即时出现,应该已收到了吓阻之功。这就足够了。 这人身手果然轻巧。有似一只巨大的蝙蝠,在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带出的情况下,轻飘飘地翻出了院墙。 自然,却仍然落在了一个人的目光之中——简昆仑。 他选择的这个地方极是恰当,更不会为人发现。是以这个人一经遁出,立时无所遁形。 朦胧月光,映照着这人颀长的身影。 虽说是月色如晦,却依稀仍能辨认出对方那一张近乎于苍白的脸。浓眉细眼、刀骨峨凸——好熟的一张脸。 惊鸿一瞥间,简昆仑陡地记了起来——海客刘青! 这位飞花堂的副堂主,与另一位副职——玉弹金弓马福全,在他印象里同样深刻。 犹记得昔日受擒于时美娇,辗转押赴飘香楼之中途,便有此二人之一路随行,中途由于吴三桂手下官军的拦江打劫,海客刘青与马福全俱显示了杰出的身手与机智,因而简昆仑印象深刻。 眼前的一霎,忽然发觉到了他的到来,自是无比惊讶。 并不是惧于海客刘青本人功力如何了得,而是此人背后的那个女煞星时美娇是否也已经来了? 或许是前番两次相继在时美娇手里吃过大亏,简昆仑下意识里对此女留有极大的戒心,一经想到即为之惊心不已,海客刘青既是她手下的副座之一,刘青既然来了,她还能不来! 一惊之下,简昆仑却似乎另有一种冲动——巴不得能与这个美艳机智,功力绝高的女煞星再次见面,各尽所学的放手一搏,看看到底孰强?这是他一直埋藏心里的一个企盼,难道说眼前机会到了? 思念中,海客刘青已施展身法,极其轻快地超越过眼前岭陌,放足芦花翻白的大片旷野。 一泓流水,如枕横戈,月色下极其醒目,傍着一行修竹,静静而流。 交睫的当儿,刘青已来到了江边。脚下略停,回头打量不已。 简昆仑忙即缩下了身子。 刘青看了一阵,并无所见,却仍然站在原处,忽似有所异动,打出了一枚暗器。 双方距离约在六七丈远近,黑夜里简直看不清打出去的是个什么东西,却是隐约中听到极轻微的一丝破空哨音,间歇着传出细若蚊鸣的嗡嗡声音。 简昆仑立刻猜知,心内雪然。 原来江湖上有所谓的青螟传音暗器通讯手法,出手人以两枚青铜制钱,用捻指功力出手发出,在空中做一定弧度穿行、互击,发出清脆悦耳细音,用以彼此传递消息。 如此看来,来者显然不止海客刘青一人,却是意欲何为? 一念未完,江边忽地现出了三条人影,身法极是巧快,一经现身,倏起倏落,极快的一霎,已自向眼前刘青站立处集中过来。 简昆仑目睹之下,不禁暗吃一惊。方才情形,若不是自己见机得早,先已藏身,冒失跟踪之下,前行的刘青即使无所发现,却难免不为对方事先埋伏诸人所窥知。 夜月朦胧。 对方四个人聚集一团,比手划脚,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时见众人口头向这边频频张望,当可猜知,必然是与自己一面有关。 一阵密切交谈之后,四人中的一个立刻转身而去,剩下三人却向水边稀疏竹林暂时藏身。 如此情况之下,简昆仑反倒不能再向前欺近了。 一个念头陡然自心底升起,对方莫非是正在调兵遣将?果真如此,意在何为?一个念头随即自心底升起。 火!一念之发,只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念头的滋生,自非无因,回想当日自己初涉江湖之时,寄居玉剑书生崔平草舍,便是吃亏在那一场大火,而一败涂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难道对方万花飘香食髓知味,这一次又重施故技不成? 总之,此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需得事先疾做部署准备才行。 当下顾不得再做观望,随即悄悄转回。他身法至为轻灵,宛若飘浮鬼影,却是一经踏入中庭,仍为暗自戒备的方天星发觉,刷地现身眼前。 “是我。”说了一句,二人即刻转入堂屋。 “怎么回事?”方天星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简昆仑道:“对方人数不少,可能要使坏,为安全计,先把公主、家里诸人撤出为要。” 方天星呆了一呆:“你是说,他们要用火?” “说不准,不过,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仓促中,公主朱蕾以及张顺夫妇,均被安全撤离出宅,藏匿附近竹林之内。 自然,为恐打草惊蛇,即使这番撤离,也十分小心,由简昆仑、方天星暗中警戒,确定无人窥伺,才匆匆撤离。 朱蕾已自有所警觉,十分镇定。 张氏夫妇却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回事?三先生……” 睁着一双睡眼,张顺连声地打着哈欠。 “不要紧,等着瞧吧!”方天星眼看四方。 “瞧……什么吗?” “烧房子!” “烧……” 一下子张顺的睡意全消。旁边打盹的张嫂也由懵懂里忽然醒转过来,一脸吃惊模样。 方天星安慰道:“用不着害怕,人比房子值钱,宫老二钱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个房子烧了,再盖新的。” 说话的当儿,前面隐约又有了动静。 三四条人影,一霎间出没草丛苇花之间,倏起倏落,像是往四下撤离。 五人藏身处,既有一面山坡为障,更有竹林侧掩,又当一处洼谷,即使白天也不易为人发觉,更何况黑夜之间,决计不会为对方发现。 便在这一霎,一点星光,陡地自两侧面划空而起,直向着正中房舍落去。 前文略述,这类制自万花飘香用以引火的硫磺弹丸极是厉害,小小一枚弹丸,发自特制的弹簧喷筒,射力极远,火性又强,天旱物干,一经引发,顿成火海,防不胜防。 原来万花飘香一门,以其庞大势力,独霸江湖以来,各事皆喜标新立异,举凡日用百物,均喜自行特制,有别一般。 眼前这个用以发射特制硫磺弹丸的喷火筒,更较一般武林所用不同,射程极远,火性特强。 一星飞越,飞弹引弓。紧接着叭地一声轻震,爆发出千百点流星飞萤,正面房舍,顿时爆发出一片火光。 随即四面八方,飞星天坠般,无数弹丸一齐集中而来,顷刻间,爆发起大片火势。 朱蕾目睹之下,吓得啊了一声,张顺夫妇,更是吓得抱在一团。 却是,方天星、简昆仑力持镇定,二人分两方对立,打量着一天火势,丝毫不现张皇,俨然有大将之风。 前面人影倏闪——一个手持长弓,握有熊熊烈火长矢的汉子,忽然飞身而前——举弓待张的一霎,方天星已闪身来到近前。 火光明灭里,忽然发现到方天星的猝然而近,这个人吓得怔了一怔。 不容他做出任何反应,方天星一口长剑已自电光也似掣出,喀吧一声,来人手上长弓,连同弓弦一并被劈为两半。 来人其实并非无能之辈,只因上来张皇,怎么也没有想到,敌人竟然有备于先,藏在这里,当下惊呼一声,飞身就退。 他背后原有一双判官笔,急切间还不及拔出,方天星已自旋风般欺近过来,长剑指处毒蛇出穴,直奔前心要害而来。 来人怪叫一声,一个骨碌,旋身而起,却是慢了一步,银光穿处,直至他右肋边划开了尺许长的一道血口。 “啊呀!”手上火箭撂处,引起了大片火光。 这人直似吓破了胆,哪里还敢恋战?仓猝间,拧身待退,身势才自纵出,简昆仑却已自左侧方忽然袭来。 呼……人影交晃之间,奇光电闪,已被简昆仑宝剑月下秋露劈头而下,当场劈倒坡前。 方天星赶前一步,践踏着地上火光,三脚两步将之踏灭,总算没有引发野火。 二人行动极是巧快,火势方熄,即速抽身。 耳听得一阵子劈剥声响,眼前火光冲天,先时住屋已在熊熊火势之中。一时之间,烈焰滚滚,火舌起舞,顿成一片火海,火光闪烁,照耀着这一片方圆里许,形同白昼,远近各物,无所遁形,俱皆陈现眼底。 敌人一面这一霎俱都出现,自以为稳操胜券,再不用掩藏,随即在正面火光里,摆出了一个阵势。 为首之人,正是简昆仑方才所见之那个文采飞扬的刘青,这一霎既已摆明阵势,也就不用再藏藏躲躲,只见他身上穿着一袭万花飘香所特制的防火衣靠,色作银白,背插长剑,在火光映衬里,益发显得神采翩翩,大非等闲。 在他身边,相距而立,一个黧黑矮壮,生有落腮胡子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飞花堂另一位副座玉弹金弓马福全。连同其它各人,约在九人之数,便是对方一行的全部人马。 此番火攻,显然出之预谋。 每人身上的一袭银色防火衣靠,前所未见,颇似首次亮阵。 眼前形势,海客刘青与玉弹金弓马福全各据一方,其它七人,做弧形散开一侧。 即使这个站立的部位,也颇有思考作用。原来火势分三面而烧,唯独此一面尚未波及,宅中人若非葬身火窟,如欲活命,便只有这惟一之一条活路。是以,只有守住火口,便不难将对方一举成歼。 当然,他们的本意是要生擒公主朱蕾,绝无置对方于死地之图,否则也就不会特意留下一处以供逃生的火口了。 却是没有料到,简昆仑一面智高一筹,先已窥破,安全撤离宅外,眼前形势,正是洞若观火,借助于明亮火光,敌人之一切作为,均落眼底,胜负不待交手,已自分明。 朱蕾以及张氏夫妇,既已早经择处藏匿,更不愁为人发觉。简昆仑、方天星乃得无后顾之忧,大可全力从事出奇兵突袭,给对方以歼灭性的打击。 经过了几次联手阵仗,简、方二人早已心有灵犀,取得默契,彼此功力既高,一切交谈,更可借助传音,行动上无形中更是少了许多牵挂。 敌阵既明,正可伺机反扑,妙在敌明我暗,对方之一切行动,无不昭然在目,以简、方二人之神乎奇技,大可出其不意,个个击破。 海客刘青等一行,目睹着当前的冲天火势,自是得意之极,对方越不见现身,越可预见随后之张皇失措。 只见玉弹金弓马福全,手引描金长弓,立身于一高出土丘之上,突然发声狂笑。 “简昆仑小儿听清楚了……”一声吆喝,显系发自腹下丹田,静夜里分外刺耳。 即见他按弓而立,声似洪钟继续喊道:“尔等已困身火海,死在眼前,若想活命,快快把公主朱蕾献上,如若不然,嘿嘿!水火无情,眼前便只得葬身火海……后悔无及矣!” 话声出口,引弹出弓,叭!叭!一连发出两枚弹丸,不偏不倚,正射中火舍横梁。 那根横梁,早已为火势所燃,摇摇欲折,眼前吃弹丸拦腰一击,自是吃受不住,顿时从中而折,喀嚓一声爆响,连同着大片瓦檐,一并倒塌下来。一时间火星四溅,流焰飞舞,声势端的惊人已极。火光四射里,一条人影倏地拔空而起,仿佛身上已燃着了火,其势绝快,一只脚尖于闪烁火光里,轻轻在竹篱尖上点了一点,呼地腾身而起,已自越身而出。 海客刘青目睹之下,大是得意,叱了声:“追!” 即有两个人,纵身而起,采迂回之势,由两侧向这人挤来。 海客刘青和玉弹金弓马福全二人,虽不曾看清来人是谁,只是对方是单身一个人,却可认定。 他们的目的只是公主朱蕾,虽然简昆仑是必欲一除的强敌,眼前之势,却是以手擒公主为第一要务,是以乍见逃出来的是单身之人,惟恐公主随后脱逃,自不便轻易离开。 这么一来,便中了简、方各个击破的妙计。 方天星引衣而遁,身法极是快捷。 那一袭长衣虽然为火势所焚,既是虚作形势,有意作伪,自不会为其所伤。 身后二人不知是计,犹自奋力以追。 竹林穿梭,饶富奇趣。 一遁二追,各尽其能,有如穿花蝴蝶,看看地势相当,前行的方天星忽然脚步放慢。 身后二人,自不会放过大好时机,脚下加快,一连几个飞纵,已逼近眼前。 二人的身材一样的矮。 却是因为各人穿着一袭防火衣靠,行动上不免略有不便,眼前联手而攻,却是狠厉难当。 眼前蓦地交接,其中一个尖叱一声:“哪里跑!”话出人起,猛地已扑向方天星身后,掌中一双判官笔,直认着对方后背就扎。 眼看着火光耀眼,发自对方身后,满以为他已为火势所伤,此番对敌,已是稳操胜券,哪知道双笔方自递出,前面人忽地一个疾转。 非仅此也,随着这人的一个疾转,呼然作响声中,一袭燃有火光的长衣,已自抡出。 这一反手抡衣,极见功力。一片火光,发自方天星转动的手势,双方距离既是如此之近,这个人急欲建功,身子欺前过甚,再想后退,已是不及。 虽是一件燃火长衣,由于真力之内注,却是大非等闲。 事发突然,简直不容对方作出任何反应,啊呀一声,已被方天星燃有火光的衣边自咽喉间力扫而过。 血光迸现里,这个人直似秋风里打转的落叶,滴溜溜一阵子打转,扑通摔出了丈许开外,顿时命丧黄泉。 后来的那个人,手持一双雪花长刀,一脸黄须,正是先时与方天星一度交手的那个黄衣矮子——地卷狂风宋天罡。 双方乍一见面,各有表情不同。 心里怕的就是他,偏偏就碰上了他,宋天罡一惊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此刻,再想脱身,哪里还来得及? 一惊之余,宋天罡怪啸了一声,双刀突然抡出,施出了他生平仗以成名的绝技地卷狂?纭q┗u段璩隽肆饺π猓德炙频模毕蚍教煨侨砩舷旅土e豆础?br> 也许是双方功力相差过于悬殊。 此番相见,分外眼红。方天星再不会心存姑息,手下功力更见精湛。 长衣飞抡,形若狂涛。 乍然相交,当啷啷一声大响,随着方天星飞卷的长衣,宋天罡手上双刀已自脱手而出,坠落竹林就地。 宋天罡打了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地上,由于持刀过紧,双手虎口尽裂,满手都是鲜血。 宋天罡吓了个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恋战?怪叫一声,拧身就退。 却是,事有蹊跷。 他这里身子方自纵出,人影猝闪,简昆仑飞燕掠枝般已自迎面飞身而至,身势之快,有如疾风一阵。 宋天罡眼前一花,根本还来不及看清是谁,已被对方探出的一只右手劈中下腹。 这一掌力道万钧,宋天罡只觉着身上一麻,整个身子风筝也似的倒飞而起,足足飞出了七八尺之远,喀嚓撞上一棵巨竹,便自倒地不起。 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举手之间剪除了对方两名手下,一经照面,随即分开。 宛若分飞劳燕交错的当儿,已自隐身竹林。 火光熊熊,大火方兴未艾。 面对着一天火光,其时火势正炽,涛涛火焰早已把整个房舍全数吞噬,怪在除了前见之人外,再不见任何人为火势逼出。 海客刘青目睹之下,不禁大是狐疑。总不成公主朱蕾,连同房中众人俱都葬身火海? 这可不是他原来的旨意,更何况出发之前,时美娇一再交代,九公主朱蕾务要活捉,难道真的来不及逃出,被烧死了?这个念头使得他一时心里忐忑,大为不安。 人影乍闪,玉弹金弓马福全忽然来到近前。 “不好,别是九公主烧死在里面了,怎么这半天没见个人影?” 刘青哼了一声:“难道跑了?” “不可能!”马福全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往哪里跑?我进去瞧瞧去!” 话声一顿,他已腾身纵起,落向竹篱之内。 火势毕毕剥剥,浓烟滚滚,离着丈许以外,都热得受不了。 虽说是穿有防火衣靠,只不过较一般常衣不易燃烧而已,真要置身火焰,一样照烧不误。如此火势不要说人不能入,便是一只蝙蝠、飞鸟,也不能擅行飞越。 马福全围着火场四周走了一圈,终不能得隙而入,打量着这般火势,宅中人如不及逃出,万无活理,定当葬身祝融无异。 一片火舌燎过来,差一点卷着了他的衣裳,吓得他忙自退后几步,只得腾身掠出。 却不知,身势方出,一缕尖风,直袭后背腰胯之间。 眼前情形,最是混乱。小小暗器声,如何听得清楚? 马福全身势正转,但觉着胯间一阵奇痛,大吃一惊,啊了一声,右手探处,起出了所中暗器——亮银钉。 一股热血,直由伤处涌出,差一点痛得他倒了下来。 却于这一霎,一条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猛地自他身后扑到。 人到,掌到。施展的是极其凌厉的排山运掌功力,以至于连马福全这等功力之人,仓猝间亦无能防范。 马福全功力堪称上选,但是腰胯间伤势过重,闪动皆难,他为人并非大恶,可说一脚误上了柳蝶衣的贼船,乃自种下了今日的恶果。转身而现的一霎,似乎瞧见了对方那人的脸。 方天星! 今日一切,多半都与这个姓方的有关。他却是出手狠毒,嫉恶如仇,不似简昆仑之心怀慈善,每以手下留情。不过,今日之势,应是格别而论,江湖中,对于纵火杀人的伎俩,总是深恶痛绝,纵然落在简昆仑手里,也是死路一条。 玉弹金弓马福全身子才一转过来,迎接而来的,却是排山倒海的大股力道。他终是挺受不住,在近乎五脏尽摧的惨痛里,直直地倒了下来。 一口血箭,直喷而出,足足有七尺来高、幻为一天血雨,飘飘而落……他死了。 山猫似的,方天星跃身而前。 这个人一口砍山刀,施足了劲道,接头就砍。却是不知怎么一来,刀背竟到了对方手里。 扳了一扳,硬是不动。这人——海马费天,巡江第十七舵舵主。隶属飞花堂已有多年经历,平素行事老到,招子不空,却是鬼使神差,陪着两位副座,跑了这趟差事,以至于落得了今日此刻下场…… 这就叫命! 惊惶间,瞄着当前的这个人——膀大腰圆,挺长老大的个头,依稀记得,敢情他就是那个姓方的!一念未完,姓方的另一只手已自抄出,只一下已扳住了他的脖子,喀的一声。这一扳力道万钧,姓方的施展的是盘树功,莫说是费天的血肉之躯了,就是一方实木横梁,也吃受不住,一时间,由他口鼻里淌出了浓浓的血。 方天星松开了腕子,费天身子也跟着瘫了下来。 海客刘青一声惊叱道:“不好!”嗖地拔身而起。 迎向他的简昆仑,直似神兵天将,身到剑到。 冷森森的一口长剑,矫若游龙,直向他当头卷落。刘青啊了一声,身势未稳,一个骨碌,旋风似的跌了出去。 惊惶万状的一霎,他总算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简昆仑是……你……” 当日水面押解,以礼相待,双方原是旧相识,不期然这里相见,竟是这般嘴脸。刘青内心的震惊,终至破碎了先时的幻想。 敢情是对方棋高一筹,早已识破了自己此行的伎俩,一把大火,倒像是闹着玩儿似的,充其量烧了个空房子而已,自己这一面可就全数报销,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一念之及,直吓得刘青透心发凉。 这可不是套交情的时候,话声出口,背后一口青钢长剑已自抡出,叮!两口剑的尖端部位,已自交接一块。 借助于此一触之力,刘青再一次地拔身而起,捷似飞鸟般已闪身而出。 既能身当飞花堂副座之尊,当然有两把刷子,如以身手而论,应较玉弹金弓马福全实有过之,他也是时美娇最称得力的手下大将,自非等闲之辈。 随着他纵出的身子,左手轻挥,展出了一式漂亮的孔雀剔翎手法。一蓬金光,宛若出巢之蜂,直认着简昆仑全身上下飞落直下。 这一手倒撒金钱,由于相隔甚近,力道极猛,一经出手,方圆丈许内外,全在照顾之中。 简昆仑却已防着他了。他自承二先生金鳝内功以来,日夕勤习,已能与自身原有内功混合一气,近日以来尤其能够活用,随机应变,如意施展。眼下看似无能闪躲的一天暗器,却也大可不必吃惊。只消真力内聚,凝集剑身。运剑一挥,奇光电闪,一片铮铮声里,来犯的一掌金钱,悉数吸附剑身。 刘青原已纵身而出,见状吃了一惊,怒叱一声,一式倒转旋风,掌中剑刷地挥出了一道银光,直向简昆仑腰间卷去。 却是隔阻于简昆仑一式封杀。 当啷!兵铁交接声里,溅出了火星一点。 感觉着手上一震,响声有异,才自发觉对方手中的那支长剑,是口宝刃,不用说自己兵刃受损不轻。 却是,不容他抽招换式,简昆仑剑转轻灵,唏哩一声,打他头顶掠过,已在他背后右侧方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血口。 海客刘青吭了一声,脚下一个打转,疾风似的转了出去。 简昆仑已由不得他,身子一个前扑,如影附形,已自依了过去。 刘青惊惶中一连变幻了七个动作,却是不能甩脱简昆仑咫尺之间。 一进一依,有似双飞蝴蝶,又苦孤云白鹤,翔舞天表。无比剑气,极似万蓬银针,爆洒当空。 一连七式,即所谓如意七巧身法,刘青施展得极是迤逦利落,想不到仍然逃不开对方的刻意纠缠。 便在这一霎——刘青施展全力,待将纵起的一瞬,简昆仑已容他不得,右腕振处,银光乍泻——一片血雨,发自刘青那只持剑的手,连手带剑,齐着右腕骨节,一并被斩落下来。 剑花轻转,冷焰袭人。 刘青哎哟一声,直被逼得扑通坐了下来,直疼得他打了个冷噤。 更骇人的却是对方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就在眼前,剑尖指处,直迫眉心。 海客刘青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弹,神色呆了一呆,便自垂首不语。 “刘青,今日之事,是你的主意,还是听令于人?快些说出!” 看着他断腕处的殷殷红血,简昆仑一时动了侧隐之心,原待刺出的长剑,竟自停住不动。 刘青自忖必死,却不曾料到犹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时颇感意外。他左手力捏断腕脉络,止住流血,一张脸固是白里透青,满布虚汗,却是,那双眸子兀自深沉冷静,抬头向对方打量时,并无胆怯之意。 “想不到今日栽在了你的手里,何必多说。看在同系武林一脉,就给个爽快吧,皱一皱眉,不是汉子!” 话声出口,他也就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想象之中,对方当系剑下无情,也就一了百了,死了干脆。 却不是这么回事。 等了一顷,非但不曾利刃加身,原先迫眉的深深剑气,竟似也为之消失。 忍不住,刘青再次睁开眼睛,才自发觉到简昆仑敢情已经走了。 大火犹自在毕毕剥剥烧着。 轰隆一声,整个屋架倒塌下来,火舌力蹿,到处弥散着物什烧焦了的气味。 虽然寄身黑道,平日却也有一份道义,像这类杀人放火的勾当,平素是不屑为的,而今日…… “唉……”自忖着眼前这个孽可是造的不小,如今是什么都完了。 重重地叹息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巡目四望,在地上看见了自己那一只断手,手里还拿着剑。 一阵辛酸,打心底升起,竟自淌出了热泪。 火光时明时灭,四下里像是浮动着无数鬼影子似的,萧萧草木,配合着幢幢火光,更似无比阴森…… “你们都到哪去了……人呢?” 四下逡巡打量,一个也看不见。 “怎么回事,难道都死了?”说时,弯下身子把连同宝剑的一截断臂拿起来,夹在腋下。 刘青这一霎的凄凉,诚可想知。 一面走,一面叫,叫唤着手下众人的名字,却是一个也不见回应。不经意脚下一绊,一团物什,软软地。 “啊……”几经打量之下,才自看清了。 竟是玉弹金弓马副座的尸身,一时间,他的眼泪由不住再一次地流了下来。 这个突然的发现,终至使他认清了眼前的事实,不用说,自己一伙,同行九人,大概除自己之外,都已命丧黄泉。 他的这个触念,果然得到了事实证明。明灭火光照射里,随即又为他发现了三具尸身。 蜘蹰着缓缓而前,一一细看、抚摸……多年袍泽,共事的伙伴,一朝归去,竟是如此的凄凉,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失误,判断不当所致。 再想想,万花飘香帮规之严厉,尤其是自己顶头上司时美娇之辣手无情,事不徇私。 此番回去,落得个光杆一人,如何向她交差?即使看在自己重伤断臂分上,得免一死,自己又有何面目,再厮留下去,不若…… 一念之兴,遍体飕飕。那可真是砭骨的奇冷,两只脚举步艰难,无论如何是走不动了。 大火已渐渐衰落,不时传过来枯柱倒塌声音。 海客刘青盘坐在当前一片黄草地上,思前想后,这条命是怎么也活不下去了。 抖颤颤的,他用那一只独手,握向长剑,却是长刃倒持,深深地扎向自己心窝,蓦地打了个哆嗦,便自缓缓倒了下来…… 第三十一回 不尽江水滚滚流 大船移动的时候,天还不十分明亮,甚至于那半面明月,还斜斜地挂在天上。 水面上像着了一层雾样的白,秋日的寒冷,便自那样冷森森地渗了进来。 倚坐在船舷的朱蕾,抱着一双胳膊,真还有点冷得慌,总是随遇而安吧!住处被焚,这一会又上了船,谁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妙在所搭乘的这艘大船,正是海客刘青一行九人来时的座舟,不期然一朝败北,人死了不说,连座船也成了人家的了。倒是了,烧了人家的房子,拿船来抵,也算是两相扯平。 万花飘香一面,眼前的一仗,不啻全军覆没,下场之惨,前所未见。 简昆仑、方天星联手之下,旗开得胜,这一霎,移舟西下,颇似又有了异谋。 船上各物俱备,张氏夫妇既精烹撰,这就不必客气。就着现有的一切,不大的工夫,调弄出一大桌子的佳肴美食。 “小姐,肚子饿了,快吃点东西吧!”张嫂用着惯有的微笑,把朱蕾请到了桌子上,亲手为她添上了一碗粥。 “尝尝我做的鸡粥!”张嫂说,“这些人真会吃,东西还不少呢,半个月也吃不完。” 她随即又为方天星、简昆仑各人添了一碗,便退下。 “好呀!”朱蕾端着碗,向着简昆仑眼睛一瞟,“到哪里都有得吃,你们可真会享受!” 方天星一笑说:“得吃且吃,人生几何,今宵一过,明天情形又是如何,谁又知道?” 朱蕾怔了一怔:“怎么回事!难道又有了什么情况?” 简昆仑摇摇头,没有说话。嘴里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有数。 此番杀人劫舟,连夜而行,不能不谓之胆大已极,官方一面姑且不论,最大的隐忧,却来自万花飘香,从燕云青、李七郎、时美桥以至于刘青一行九人的先后出现,足可证明,万花飘香已是大举出动,莫谓眼下之小胜,其实与对方真正主力还不曾接触。 往后时日,可谓之步步奇险,随时都有与对方主力接触的危机。 一个假设,若是再次邂逅的敌人,是时美娇,或燕云青任何一人,情形都将与前大有不同。 他们甚至于知道,这滇地一境,水陆两面,万花飘香的实力都极其庞大,随着时日的增长,朱蕾逃逸平西王府的消息,早已不是隐秘,万花飘香连番损兵折将,对她的必欲到手,固不待言,即使简昆仑这个人,也万不容放过,随着目前的情势发展,险中有险,是否能轻舟险渡,躲过重重艰险,可就天知道了。 朱蕾的眼睛移向方天星,后者仍然只是微笑。 这个人一声不吭地只是吃着手里的鸡粥,张嫂的手艺果真不差,几样小菜也炒得好吃。三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朱蕾虽是心事沉沉,但是简昆仑、方天星就在身边,也就暂放宽心。 习习江风,直由后面袭来。 那一面的窗户竟是敞开着。 这艘大船,体积甚大,双桅四帆,可以自行调节,船上更有罗盘设置,莫谓内陆江川,即使行之大洋沧海,也不虞迷失。 沉沉夜色,孤舟夜航,全赖老张把舵。他这个人不但烧菜有一手,水上行船也不含糊。能为宫胖子收为心腹,自非等闲。 张氏夫妇看似平凡,却也有其机智一面。 大船在风帆桅杆咯吱声中,缓缓前进…… 向着沉沉夜色看了一眼,张嫂说:“希望今天晚上不要再生事才好,你看呢!” “谁知道?”张顺摇摇头,左右打量了一眼,忽然眉头一皱,像是看见了什么…… 一阵江风吹起,吹开了那一边水面的沉沉雾气。 一艘双桅四帆,也同自己座舟一般模样的大船,有似雾中巫山般突然现了出来。 双方距离不算太近,也不算远,约在七八丈开外。 “啊!这条船什么时候缀上我们的?” “不知道!看来跟我们的一样,你要小心着点……” 一霎间张嫂那张朴实的脸,也似变得机警了。 却在这一霎,对方大船上蓦地闪起了灯号,先是一人双手持灯,做交叉状连连晃动不已,紧接着另一人即自发出了像是有特殊含意的灯号,三明三灭。 张嫂讷讷说:“看清楚了!” 张顺说:“错不了!把灯拿来!” 人影乍闪,简昆仑已来至身边。 “是万花飘香的船,缀上我们了!”张顺抬头说了一句。 说话的当儿,对方船上又自闪来了灯号,仍是三明三灭。 张顺说:“他是在询问我们的身分。” 这一霎,张嫂已持灯而近。 张顺接过来,看了一眼,即速以灯面特殊装置,闪出了灯号——四明两暗。 对方略作沉默,又自闪出了一串灯号,看来颇似复杂。 张顺却不慌不忙地还以一串灯号。一面呵呵笑道:“还好,他们是巡江总舵来的! 看来不难应付。” 对方在接获张顺灯号之后,暂做沉默,却是遥遥缀着不舍。 简昆仑大是惊奇地向这对夫妻打量不已。他虽然也曾猜想这一对夫妇,绝非寻常,却是怎么也不会料想到,他们竟精通敌人的暗语,甚而连对方的灯号也能收发,简直奇妙之至。 “你觉得奇怪么?” 说话之间,方天星、朱蕾也相继来到眼前。 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方天星一派从容看着简昆仑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坐他们的船的原因了,有了张兄、张嫂,一切不必担心,大可高枕无忧。” 话声方辍,对方大船忽地又闪出了灯号。 这一次更为复杂,慌得张顺向妻子呼救道:“家里的,看清楚了,莫要漏了。” “不会,你不要慌嘛!” 嘴里相互对答,夫妇二人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来船望着,尤其不曾疏忽了发来的灯号。 “报告一切……人数……任务……还有……还有目的地方向……”用着一口动听的吴侬软语说着,张嫂神色镇定而机警。张顺是一口四川话,她却是苏州口音,搭配得很是有趣。 朱蕾一直当他们是专司烹饪理家的帮佣,却不知他夫妇身怀绝学,有此高招,乍然看见眼前情景,大是惊异,简直呆住了。 方天星对他们夫妇,更似完全信赖,自始至终,只是面现微笑,并不略作指示,或是间插片语。 随即,张顺以手代口,刷刷有声地又自发出了大串灯号。 一时之间,交往频繁,但见号灯明灭,有似空中寒星。随即,在张顺拍出最后一串灯号之后,即行将号灯吹熄,不再向对方理会。同时双手同施,将四面风帆同时升起,一时间船速大增,向前疾驰而进。 夫妇二人至此才似略放宽心,得能喘上口气。 “小姐也来了,外面冷,小心着了凉!”一面说,张嫂忙即站起,端了一把椅子过来,让朱蕾坐下。 朱蕾一笑,握住了她的手:“瞧你把我说的?我哪有这么娇嫩呀,倒是你……” 对于张氏夫妇这种离奇举止,她真有无限好奇,说了一句,便自转向方天星看着。 简昆仑也一样觉得奇怪。 方天星才笑嘻嘻道:“你们奇怪么?其实张兄、张嫂原本就是他们的人,后来结识了宫二哥,才弃暗投明,他们夫妇过去在柳蝶衣身边工作,长达十数年之久,飘香楼事无巨细,鲜有不知,虽然不精武功,可是运筹帷幄,胜似十万甲兵。” “哎哟!”张嫂一声娇笑道,“三爷这么一说,我们成了诸葛亮了,哪里配呢!” 张顺呵呵笑道,打着浓重的四川口音道:“以前的事情还提它干啥哟,他柳蝶衣自认为一世风流,天下英雄数他第一,背后却专门干些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张顺以前是眼睛瞎了,才会去侍候这个魔王,要不是宫先生救了我,点破了他的假面具,我们还一直把他当祖宗呢!” 说着转向江水呸地啐了一口,气忿不屑地道:“格老子,啥子万花飘香、飘香楼? 坏事都让他们干绝了。” 张嫂看着他,怪不好意思地道:“你就少说两句吧,当着简先生、小姐面前,胡说八道的……” 简昆仑一笑道:“没有关系,这一次幸有张兄张嫂一路相助,柳蝶衣德不服众,众叛亲离,看来气数已尽,这就要全军覆没了。” 张顺顿时面色一喜,看着他道:“那可是大快人心之事……想不到他姓柳的也有今天,太好了,太好了!” 言谈间显示着他与柳蝶衣似有极深的仇恨,这类事若非他本人谈起,局外人是不便刺探的。 有关张氏夫妇与柳蝶衣的一段离奇经过,必然有其错综复杂一面,只看张顺那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当知其怀恨之深,有关别人隐私,也就不欲多问。 简昆仑原待向他问一些有关二先生、李七郎的隐情,却因眼前不是时候,话到唇边,又复吞住不发。 方天星这才一笑道:“刚才你们灯号相通,看得我眼花缭乱,到底说了些什么,总可以说给我们听听吧!” 张顺笑道:“正要向二位先生报告。” 便道:“他们是巡江总舵派出来的,总舵主胡秋阳就在船上,因为这两天风声很紧,柳蝶衣传令他们要全力戒备。命令他们随时与飞花、金羽二堂取得联系,看看是不是需要他们人力金钱的支援。” 方天星点了一下头道:“哦?胡秋阳竟在船上。这个人我认识。” 简昆仑出道未久,却不识胡秋阳其人。他只知万花飘香是一庞大黑道组织,下设飞花、金羽二堂,却不知另有一巡江总舵,由胡秋阳出任总舵主,看来自己对于万花飘香所知不足,有待进一步了解。 张顺道:“万花飘香这个巡江总舵,设在澜沧江的神州渡,滇池只有一个分舵,大概这边有了情况,胡老总才亲自出马。” 张嫂在一旁搭腔道:“姓胡的原来以为时美娇在这条船上,要亲自过来参见,老张告诉他们说她不在,他才没有过来。” 张顺冷笑一声道:“其实就算他们过来,有二位先生在船上,也不用怕,正好把这个姓胡的给摆倒,省得以后碍手碍脚,后来想想小姐在船上……还是算了!” 方天星道:“你做得很对,再说下去!” 张顺说:“胡秋阳最后传话,要我们在前面青本关集合待命,说是有重要任务分配,而且……” 神情一振,像是忽然想起来道:“啊,我差一点忘了,他的意思,好像是万花飘香来了什么重要的人物,要我们全数待命,莫非是柳蝶衣亲自来了?” “柳蝶衣?” 方天星、简昆仑俱为之一惊。 若是柳蝶衣亲自出山,可就显示着事机的严重,非同小可。 简昆仑忍不住问道:“青木关在哪里?” “就在前面不远!”张顺说,“顶多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方天星说:“我们当然不会去那里!” 张顺一笑说:“当然,前面有两条路,一面是左盘江,一面是右盘江,左盘江是去青木关,我们走右面,再有半天,差不多可以到三江口,在那里把船丢下,就可以跟秦先生、宫先生碰头了!” 简昆仑等三人俱为之一怔,喜出望外。 张氏夫妇对看一眼,神秘地微微一笑。 张顺说:“对不起,不是我们早先不说,宫先生特别关照我们,要我们不许多嘴……”“那又为了什么?”方天星一时瞪圆了眼。 “就是为这个啰!你看吧!”张顺含着笑说,“宫先生说三爷是火爆脾气,嘴巴又爱说话。简先生又因为要负责小姐的安危,所以都不能去,要我们后一步到那里去碰头。” 方天星哈哈一笑:“好个老张,居然把我们都蒙在鼓里,这么说,今日之事,也在他们两个算计之中了?” “烧房子的事他们也许不一定知道!不过宫先生已经料到那个家是保不住了,重要的东西,他们都带走了,剩下来不值钱的家具,空的房子,烧了也就算了!” 张嫂一笑,加一句:“反正宫先生有的是钱,旧房子烧了以后再起新的嘛!” 一旁聆听的朱蕾这才明白过来,怪道他们走的时候一声招呼也不跟自己打,张氏夫妇尤其是一派从容,原来他们早就有心要迁地为良。 至于他二人如此神秘地赶到前道的三江口,却又是为了什么?可就耐人寻味…… 她此行,既已与简昆仑会合,最大的希望便是能与哥哥永历皇帝团聚。 一个念头,倏地自心里升起——莫非是已经有了哥哥的消息?抑或是永历帝就在那里? 这个念头一经兴起,促使她为之坐立不安,一时间心里忐忑,万难自已,便自转向波光粼粼的江水望去。 风帆他引,舟行疾畅。 抽个冷子,张嫂站起,转向一边,把火上蒸的一碗新鲜莲子,捧到朱蕾面前。 “小姐,你有点咳嗽,里面加了点百合,快点趁热吃了吧!” 朱蕾不愿拂她的好意,接过来一笑说:“好,看样子再过三天,我非成个小胖子不可了,都怪你。”张嫂笑盈盈道:“小姐身子窈窕,胖一点更好看!” 想起来又道:“外面有风,我去给您拿个披风来!”随即转身入内。张顺一笑,看着朱蕾道:“不要嫌她婆婆妈妈,大先生和宫先生一再的关照,要是小姐有一点不舒服,我们夫妇可就惨了。” 朱蕾一双眸子,不由自主地瞟向简昆仑,二人相视一笑。 略似有点腼腆,她讷讷道:“几位大哥都太宠我,把我看得也太娇了。”微微一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情不自禁地又瞟到了简昆仑身上。 久别重逢,对于简昆仑她真的是自心里喜欢,哪怕是看上一眼,心里也熨贴、舒服。 对于他两个的一段患难经过,张氏夫妇多少也听说过,却也知道这位简先生,是个了不得的少年侠士,且与秦、宫、方三位续有金兰之好,英雄美人,自是乐观其成。 瞧着他们彼此的脉脉含情,张嫂最是开心,由不住笑了起来:“宫先生说过了,小姐要是有一天成了家,要我和张顺过去服侍你们一辈子,我呀,天天做好吃的给你们吃,小姐你说好不好?” 这几句话未免说得太露骨了,就连简昆仑也觉着不好意思,脸上有些挂不住。 方天星生怕他出言不逊,正待出言化解,张顺啊了一声,忽地站了起来。 众人为他的这个突然举止,俱都心里一惊。 随着张顺的眼望之处,黑漆也似的江面上,陡地出现了星光一点。 透过茫茫的一片雾气,依稀可以分辨出一艘船的冷影——双桅四帆,敢莫是前此的快船去而复返? 这个突然的发现,众人都为之吃了一惊。 “又来了!”说话的方天星冷冷一笑,眸子里显示着凌厉。 “不错。是他们,又回来了。” 张顺搔着半白的头:“又为了什么?” 来船速度极快,四面风帆俱已胀满,外加着两杆长楫,一径向前疾驰而来。 张嫂慌不迭向朱蕾道:“小姐,我陪着您,还是到里面先避一避吧!” 方天星道:“先稳着点,用不着慌,距离还远。” 简昆仑微微一笑说:“我有预感,总觉着他们会来,果然不错,看来他们一定得到了刘青等全部覆灭的消息,对我们起了猜疑,要过来亲自盘查一下,三哥,你看如何?” 方天星哼了一声:“这可就在他们了……先不要慌,看看情形再说。” 算计着双方距离,总在数十丈之远,即使灯号来往,这个距离也太远了。 简昆仑说:“我们索性放慢一点,以逸待劳。” 方天星一笑,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却是这个胡秋阳为人机警、武功不弱,倒也不可小看了他。” 张顺说:“姓胡的有一身好水功,要小心他掉在水里,保不住会在水里作怪。” 简昆仑冷冷说道:“我们接着他们的就是了,你把速度放慢吧!” 张顺应了一声,立时调动风帆,原是四面齐张,随即放下了两面,立时速度大减。 对于简昆仑,方天星信心十足,深知他武功卓越,较自己并无少让,且是冷静沉着,这一点犹非自己所能及。若非如此,秦、宫二人也绝不敢把公主安危交托他手,事实证明,简昆仑单身一人,经过去年来的出生入死,深入虎穴,即以柳蝶衣之精明干练,时美娇的软硬兼施,皆不曾对他奈何,此番与敌相接,倒要看看他的临场应变如何? 当下随即笑道:“对付万花飘香,你的经验,远比我要丰富得多,却不知你眼前作何打算?” 说话的当儿,来船已渐次接近。像是前番模样,但只见灯光频闪,果然发来信号。 张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说道:“简先生说得不错,他们要我们停船待命,怎么样? 停下来?” “传话过去,问为什么。”简昆仑说。 这时张嫂早已将信号灯点起,张顺接过来,随即依言传出了灯号。 对方接收后,略迟片刻,又即传过来。 张顺一笑说:“有紧急情况,要我们就地待命。” 简昆仑说:“看来势将一战,不过,先不要与他们太接近,继续缓慢前行,他们的用心,很快也就会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张顺一时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当下依言而行,干脆把号灯放下,不予理睬,大船兀自缓缓向前移动。 方天星打量着来船,说:“他们快来到了。” 简昆仑一笑说:“公主一面有我在,万无一失,三哥你的责任更大,却要多多仰仗。” “好呀,今天你是中军主帅,我听你的指挥,说吧,要我怎么样?” “我只是心里猜想而已……”简昆仑嘴里说时,一双眸子缓缓在水上移动,随即微微笑道,“对方很可能有先到的探子摸上大船……” “哎哟……”张嫂先就惊慌地叫了起来,依身到朱蕾身边。后者向着她微微一笑,倒是没有料到,她的胆子较自己还小。 “别吵,听四先生说嘛!” 张顺一面斥责他老婆,眼睛却向简昆仑全神贯注,显然对方少年已大大提高了他的兴趣,私下里未尝没有一个念头,即以此突发事件,测验对方机智见识与能耐。 毕竟,一个人要赢得别人的尊敬、佩服,是不容易的。 说话的当儿,来船已渐渐迫近,约摸着总在十丈开外。灯号频闪,催促着对方停船待检。 水面上黑同墨染,除了彼此船桅上高悬的船灯所散置的昏黯灯光,勉强可见着朦胧的船身,偶有号灯的闪亮,光如匹练,于此静夜更似多了一番离奇点缀。 简昆仑向着朱蕾、张嫂点头微笑道:“为了安全起见,请你们移座中舱。” 二女相视一笑,依言而行。一走进去,张嫂即动手关上了窗子,相反的,朱蕾却动手把另一扇窗子打开来。 “哎呀小姐……” “怕什么,看个热闹呀……放心吧,我死不了的!” 说时她真个侧身窗楼,以手支腮,摆出一副瞧热闹的样子。张嫂无可奈何,赶上去噗地一声,把桌子上的一盏灯吹灭了。 顿时一片漆黑。 却是不碍朱蕾的凭窗外望。 两艘船越发接近了。 对方那一艘,黑糊糊简直像一座山,直袭身后而进。 双方距离只在七八丈之间。 简昆仑乃自向方天星道:“三哥你站向后面船舷。”伸手一指:“这里是后座入口,我预料必有人来,来者不留,就瞧你的了!” 方天星一笑道:“遵命!”身势微移,翩若轻风,已飘身至后船舷。 张顺仰脸说:“停不停呢?” 简昆仑摇摇头:“对方此番再来,必然有备,人数必不在少,我与方三哥虽无可畏,混乱之中,或有不测,不能不防,船不能停,记住,保持在四丈左右,不快不慢,总在这个距离之间。”张顺应道:“错不了!” 随即扬起了一面风帆。对方由于已行渐近,船速不便过快,速度已经减缓,简昆仑这一面忽然船速又加快了一些,一慢一快,刚好扯平。 双方之间的距离,不多不少,刚好保持在四五丈之间。这个距离看似无奇,其实大有学问,免却了对方的短兵相接,更可如意施展部署。 方天星屏息以待。身边上似听着哗啦水声一响,声音原本无奇,就像是拍打在船边的一个浪花而已,只是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可就有所不同。 心里一动:“简昆仑——真有你的,真让你给料着了!” 一念方兴,人影乍闪。 一个人,周身油光水亮,已立身船舷。紧接着迈动脚步,跨身而入。 方天星一声不吭,足尖点处,疾若飘风,如影附形地已把身子欺了上来。 黑不溜秋,看不清楚——约摸着对方挺高的个头儿。一身油绸子水靠,吃水一沾,黑光锃亮。这个人手里还拿着家伙——蛾眉刺。 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会粘得这么紧?刚一上来,就被对方给粘住了。 一惊之下,这个人刷地掉过身子……却在这一霎,方天星的一双手指,有似抄手之燕,不偏不倚,正好叉在了他的喉头。 噗嗤……说是手指,何异于一支钢叉? 一插之下,力道至猛,极其尖锐。 来人简直连呼叫一声也来不及,双眼一翻,便自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方天星早已防着他了,一伸腿延着他倒下的身子缓缓落下,便自把对方身子放了下来。 黑夜里,简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方天星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举手之间,把来人放倒,脚点飞挑,这人身子骨碌碌一个打转,便自陈尸角落。 这么做,当然是有其心意。那是怕打草惊蛇。 因为,第二只水老鼠接着也来了。像先来的那个一样,或许更要轻微一些。几至于全无声息,这个人真像个水老鼠那样,勾头下背的一个出溜,就蹿了进来。 看起来,较清先前那一个要机灵多了,却是仍然逃不过背后的这个煞星。 和此前一样,一阵风也似的,方天星陡然欺了过来,这人闻声而惊,打了个旋风,霍地掉过了身子。 却是有鬼了。 身后什么也没有,再要转身的当儿,方天星一阵风似的已扑了过来。 来人兵刃是一双分水尖刀,插在腰上,来不及拔出来的当儿,已被对方沉重的指尖,点中在心坎穴上。 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绝狠。盖因为心坎一穴,为人身最称致命的重穴之一,后来的这个人,身子一软,麻花卷儿似的便自瘫了下来,顿时了账。 这一幕杀人把戏,演得绝快,人不知,鬼不觉,却是分别落在了简昆仑、张顺眼里。 后者只看得触目惊心,对于简昆仑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二人一组。一连放倒了两个,预计着暂时总能相安片刻。 方天星小心地探首船舷,向着四周略一窥伺,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无误,才自放心地飘身中座船舱。 简昆仑含笑以迎:“怎么样?” “让你料着了。”方天星说,“都摆平了。” 张顺激动地道:“只有两个?” “别慌!”简昆仑说,“沉着点气……” 一知百解,一霎间的睿智,显示着他的料事如神。他随即自信臆测道:“再等一会儿没有消息,还会有人再来。” 人的思维,有时候真奇妙,灵验如神。 简昆仑说:“还有两个人要来……” “真……的?”这一次连方天星也怔住了。 简昆仑说:“等着瞧吧!” 对方大船上连连发着灯号,一再地要他们停下船来,显然对于简昆仑等乘坐的这艘船,并不完全清楚,须要等待前此派出的两个人转回之后,才能洞悉一切。 只是这两个人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在久候不归之后,第二拨——依然是二人一组的水老鼠又自悄悄下水出发。 依样画葫芦。 情形完全一样,由于有了前次的经验,这一次干起来更便当。 是以上来的两个人,简直连东西南北都没来得及分清楚,俱皆丧生在方天星的点穴指功之下。 神不知、鬼不觉。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就被摆平在前次同伴身边。 情形一如简昆仑所料,竟自丝毫不差。 双方大船依然是保持着相等距离前进,四个人俱皆有去无回,下一步又将如何? “看来,他们要过来了!”方天星忽然一惊道,“他们船上有炮。” “不错!”简昆仑说,“在详细情形没有了解之前,他们不会贸然发射,而且,九公主在我们船上,他们便有所顾忌。” 微微一顿,简昆仑乃向张顺问道:“巡江总舵的实力如何?” “人很多!”张顺说,“总舵主胡秋阳之外,下设四个分舵,功夫都不错!” “胡秋阳功夫怎么样?” “相当不错!”方天星插嘴接道,“轻功尤其高超,不在你我之下……” “那么他就非来不可了……” 话声方顿,人影猝闪,黯淡灯光下,一个人海鸟也似的,直由来船上腾空而起,施展的是燕子抄水的轻功绝技。 妙处在于居空临下,单脚涉水的一抄。 一抄之下,想必是借助于水面的飘浮物什,他修长的身势,便自再一次掠了起来。 噗噜噜……长衣荡风,有似黑鹰之鼓翅。 定目看时,来人已高高伫立船舷之上。 一身黑色丝质长衣,正像万花飘香其它各堂领导人物一样,上面绣着大朵花卉。颇似爆开如丝的菊花——百炼金钢!即使在黯淡的灯光之下,亦有所辨。 原来凡属万花飘香位在坛主之上的高级职司,皆有一件由柳蝶衣亲自颁赐的本门号衣,计一十二件,分应十二名花。 巡江总舵舵主职司崇高,在万花门中,仅仅次于柳氏本人以及飞花、金羽二堂堂主,应与总提调雷文在仲伯之间,自是身尊位崇。 正是因为如此,这位身领巡江总舵舵主的胡秋阳,才会如此托大,目高于顶。 其实又何止胡某一人?万花飘香每一个人,都极是自负,凭恃着他们杰出的武功,再加上本门的庞大势力,确是无往不能,无往不利。 却是今夜容或有所不同。 胡秋阳这个万花门的杰出人物,确是有着过多的自信,因为如此,才自不惜单身涉险,挽狂涛于既倒。 黑瘦颀长,精神抖擞。 看不甚清楚是个什么长相,也辨别不清透露两肩交插背后的那对奇形兵刃是个什么玩意儿,却是那一双皎若晨星的眸子,十足有逼人之势。 这就不可轻视了。 心念着内里中舱九公主的安危,简昆仑暂作观望,却把这头一阵仗,交给了方天星。 眼前这一霎,不啻正是出手最佳时机。 人同此心,方天星岂能无免于此? 由是,即在胡秋阳身方坠落的一刹那,方天星已向他展开了奇快的功势。 哧……一股劲风,连带着方天星庞大的身影,霍地直向着来人扑到。 人到,掌到。随着方天星右手探处——火中取栗,一掌直向对方前心击落。 这一式看似无奇,其实高秀超逸,绵密精严。 直认为对方是个劲敌,方天星也就老实不客气,施展出他多年浸淫的内功小天星掌力。有一掌分生死之威。 掌力运处,感觉着整个船身都似为之一沉。 胡秋阳似乎为之一惊,身躯乍长,迎着方天星的掌势,滴溜溜打了个圈子,霍地翻身而起,翻天鹞子般地已飘落船舱。 姿态之美,恰如孤云白鹤,翔舞天际,引人入胜矣! 第三十二回 绕船明月江水寒 简昆仑猛踏一步,以七步伏虎之首招看往来人,同时之间放出了大股内力元气。胡秋阳焉能不识得厉害?身子一晃,一连后退了两步。 侧面人影再现…… 方天星用巧步金蝉,霍地进身而前,看住了他侧面去路。配合着简昆仑的强劲之势,他流放出了真气内力,一时间,舱面上充满了奇异力道。 内力汇集,两相夹逼之下,胡秋阳由不住再次后退一步,却已为对方力道,看向一个死角。 狼也似的狰狞,嘴露着森森的牙。 姓胡的发出了嘿嘿一阵子狞笑:“这就不错了,万花飘香可没有这么一个接人的规矩,胡某人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打开窗户说亮话,两位老兄是哪道上的朋友?为什么冒充本门中人,意在何为,姓胡的洗耳恭听!”后退一步,抱拳而立。 大敌当前,处变不惊,观其气势,大非易与之流。 简昆仑与此人从无交往,甚至于也是第一次听到对方名字。 方天星却是不然,“秋阳兄别来可好?怎么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 闪身向前,踏向对方当面。 借助于依稀月光,胡秋阳终于看清楚他是谁了。 “原来是你……方……” “方天星!”问得含蓄,答得却是干脆。 乍闻其名,胡秋阳就像是兜心为人打了一拳那样,陡地神色一震…… 事实原因:三年前九月的一个夜晚,方天星非但破坏了万花门一宗上门的大买卖,更曾与当日负责打劫船只的胡秋阳有过一场激战,胡秋阳失风于对方暗器——亮银钉下,险些丧了性命。 三年来胡秋阳明查暗访,企冀着报仇雪耻,却是对方杳如黄鹤,原已死了这条心,不期然今晚竟在这里见着了。 真正事出意外。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可是胡秋阳这一霎,却力持镇定,万不愿再次践踏前次覆辙。 “好得很……我们终于又见着了,我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与你见面,却是鬼使神差,想不到在这里与你见着了!” “这就叫做冤家路窄。”方天星冷冷向对方注视着,“咱们这笔账,今夜大概可以清一清了!” “我正有这个意思……” 一霎间,胡秋阳眼露凶光。目光一转,却向着一旁简昆仑望去:“这位是?” “简昆仑!” 三字一经出口,胡秋阳陡地神色一惊,眸子里显示着极度诧异。那是因为简昆仑这三个字,年来在万花飘香组织里,已搅得天翻地覆。飘香楼主柳蝶衣本人更为此传谕手下,务必要生擒此人押返总坛。 传说里更曾论及,此人的行踪常与九公主朱蕾在一起,后者更是飘香楼极欲到手的人物,是以如何能将二人一举成擒,万花门为此殚精竭虑,真个费尽苦心。 今夜却是不期然在这里见着了。 原应是十分惊喜之事,却因为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形单影只,眼前这一霎,落在了对方如此厉害的两个敌人手里,不禁有些暗自惊心。 看来分明是方天星、简昆仑二人联手,诱使自己上门,却是不要着了他们的道儿才好。 “久仰之至……原来足下是简少侠,失敬,失敬!”冲着简昆仑,胡秋阳抱了一下拳,一双眸子逡巡之下,大船上黑黝黝地,除了对方二人之外,余无所见。 自然,若是九公主真的在船上,也不会随便现身。却是自己派来的先后四人,一个不见,莫非俱已遭了对方毒手? 这么一想,禁不住陡然兴起了一丝冷意。 才发觉到,对方简昆仑站立之处,看似随便,其实大有学问,自己的行动在未交手之先,已受到了牵制。 换句话说,也只有眼前丈许见方的一块舱面,才是动手之处,若要进身中庭,实已不能。且是二人表里一气,分立生、杀二门,未战之先,已把自己逼进了死角。 一念之惊,胡秋阳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一个冷战。 却是这一霎,敌人一面的方天星已不容他少缓须臾。有似飞花一片,方天星已飞身面前,一起即落,触地无声。 “接招吧,总舵主。”双手力推之下,施展的是极具实力的双撞掌式,大股劲道,宛似一面铁墙,直向胡秋阳身上兑挤过来。 胡秋阳哼了一声,抖手以迎,却是一沾即退,借助于一转之间,身后的一双兵刃— —鹤爪镰已掣到手中。 黑光锃亮,通体上下显然精钢打制,弯若白鹤的十根指爪,亮若灿银,冷森森极见锋锐。 武林中施展这门兵刃的为数不多,胡秋阳不用说正是此道的一个行家。 双镰交叉在手,叮当一声,脆响声里,已自飞身而起。鹤爪镰一上一下,直向着方天星撩来。 出招极快,疾若奔电。 方天星的一口长剑早就等着他了,白光电闪里,剑势一发如虹,直取对方前心。 胡秋阳哼了一声,陡地定身不动,出手双镰改撩为封——十字摆莲的当胸一架,当啷!脆响声中,溅出了一片火花。猛可里,他右手的鹤爪镰霍地扬起,反手之间,直向方天星脸上抓来。 方天星收身以退。胡秋阳的另一只鹤爪镰忽然挺身以进,尖风一缕,直取对方前心。 方天星长剑抱胸,猛地身形摇动,翩若飞云,已闪身而出。 胡秋阳那么快速的出手,依然落了个空。 双方俱动了无名之火,这才展出了实力的接触。 大船在浪花冲激下,极见起伏。 萧萧夜风,锋锐如针,无形中助长了夜的阴森。 像是一双飞舞花丛的翩翩蝴蝶,更似纠缠空中的怒鹰。 人影翩跹,几度交接。 猛可里叮当一声,兵刃交击里,再一次爆出了大片火花。随着胡秋阳鬼影子的一个巧翻左手,鹤爪镰撩处,嗤地一声,撕下了对方长衣一片。 却是方天星的一口长剑,反手而进,噗嗤!扎进了胡秋阳的肩窝。 剑拔、血涌! 胡秋阳陡地打了个踉跄,鹤爪镰怒翻而出,逼得方天星退后两步。把握着一霎逃命良机,他踉跄的身影陡地腾身而起,扑落船边。 但是,站立在一隅的简昆仑却是放他不过。 他这里身势方落,当前人影猝闪。随着简昆仑闪电的进身之势,银光乍泄,那一口灿若秋水的长剑,已自搭在了他的项上。 胡秋阳那么疾猛的势子,亦不得力之突然打住。眼前情势,其险万分。 这一剑,简昆仑原无手下留情之意,长剑只稍稍顺势一推,胡秋阳那一颗项上人头,万难保住,势将切瓜似的滚落下来。总是那一点仁慈之心,制止了他突发的杀机。进退两难之间,便自停在了胡秋阳肩头之上,却把后者吓了个魂飞魄散。“啊呀……”一惊之下,才自意会此身未死,却也由不住全身抖战成团。鹤爪镰随手而坠,当地落向船板。 一蓬灯光直射而前,照向胡秋阳脸上。 “简先生,这个人要不得……” 说话的人竟是张顺,手里的号灯,匹练般射出一股强光,直照得胡秋阳满脸生花。 灯光射处,更看见对方染满鲜血的身上。显然方天星的那一剑,极是不轻。 “简先生,快下手吧……可不能放过他了,这家伙坏透了……”一面说着,张顺已跑到近前。 胡秋阳原已垂下的头,蓦地仰起。直向简昆仑逼视过来,他却也是一条汉子,在此性命攸关的要紧关头,却也不曾开口讨饶,向对方说上一句软话。 张顺饶是不解地偏头向简昆仑打量不已。一旁的方天星也只是冷眼旁观。 各方期待之下,简昆仑忽地冷笑一声:“听说你水功不错,我若是饶你不死,你回得去么?” 胡秋阳料不到对方忽然间竟会有此一问,不由得愣了一愣。哼了一声,他冷笑道: “大概还死不了吧!” “既是这样,我们就结个善缘,望你好自为之……” 话声微顿,转向一旁方天星望着:“三哥意下如何?听你一言行事!” 胡秋阳色厉内荏的目光,不觉转向方天星望去。 方天里哈哈一笑,上前一步:“兄弟你天性仁慈、好心好报。要是落在我的手里,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三哥的意思,是饶他不得?” “对!”张顺急道,“饶不得呀!” 方天星一笑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兄弟既已说了,饶他一死,岂能再有反悔之理,且放他去吧!” 简昆仑一笑说:“小弟遵命!”随即抽回了压在对方身上的长剑。 便在这一霎,胡秋阳倏地跃身而起,施了个海燕掠波之势,噗地扎入水中。 灯光照射之下,水面上不过轻轻泛起了一丝纹路,更不见水花的翻动,对方偌大身子,活像是一条大鱼,便自一纵而去。 这一手入水轻功,直把眼前众人看了个目瞪口呆。 张顺赶向船舷,向着江水看了一眼,跌足叹道:“他还是跑了!完了!完了!” 方天星一笑说:“原来就是放他跑的……”随即转向简昆仑道,“此人狡猾奸诈,在万花飘香素有诡智。甚蒙柳蝶衣看重,今日机会难能,你却又为什么把他放跑了?” 张顺再次叹道:“他这一跑,后患无穷……简先生你的心太软了……” 简昆仑微微含笑道:“第一次见面,总该留些情分,二位不必为他担心,且待后看吧!” 方天星嘿嘿笑道:“但愿你好心好报吧!”随即转向张顺道,“我们得快点去了!” 张顺不带劲儿地应了一声,随即走向船桅,将两面主帆缓缓升起,大船随即缓缓向前移动。 容得舵位固定之后,船速渐畅,终至全速前进。 方天星、简昆仑并立船尾,向着身后的敌船顾盼,却不见有所动静。 可以想知,胡秋阳尽管水性再好,总是负伤不轻,自不能与平日水中行速相提并论,以他身分以及素日自负,决计不会再厚颜立即追上为敌,倒是大可放心。 渐渐,两艘大船的距离越来越远……终至于黑黝黝完全看不清楚。 方天星缓缓说道:“看起来万花飘香已是大举出动,未来不久,将是我们双方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不知这秦老大、宫老二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到底是怎么的打算? 我可真有点憋不住了。” “三哥大可无忧,这个闷葫芦应该很快可以解开了。” “怎么?” 对于这个新结拜的小兄弟,方天星早已由衷敬佩。聆听之下,不觉兴趣盎然地转向他望着。 “如果我判断不差,一切谜底,在前面三江口与他们见面之后即能完全解开……” “这个我也知道……” “而且!”简昆仑说,“我以为朱先生也应该就在那附近不远了……” 微微一笑,简昆仑十分感慨地说:“他们兄妹历经万险,这一次总也能够相会见面了。” 方天星一振道:“你真的这么认为?” 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确是这么认为。只看眼前万花飘香的八方风雨荟萃,一门精锐俱集的场面,即可想知,今日情势大非寻常——山而欲来风满楼,这就有好戏登场了。 船行通畅。 片片浪花,白云也似的由船舷两侧包抄而上,把整个船头都弄湿了。 不知什么时候,竟是起了风。 由于是顺风之故,船速极畅,只是舟行起落,顿仰极大,不习惯乘船的人,难免会有点恶心、不舒服的感觉。 朱蕾手托香腮,觉着有点头晕,却又不失童心,舍不得乘长风破万里浪的眼前奇乐。 “我看你还是进去睡觉吧!外面风浪大,又冷!”简昆仑就站在她身边,关心地说。 朱蕾偏过脸向他望着,报以甜美的一笑……每一次当她向他注视之时,都有浓郁的蜜蜜情意,似乎也只有这样的笑,才能略释内心之钟情款曲。 “你也来了?” “来了有一会儿了……” “那好!”朱蕾把身子坐正了,“我一个人闷得慌,陪着我说话,好不好?” 简昆仑在她旁边椅子上坐下来。 朱蕾笑靥轻启道:“刚才你们打杀的时候,我坐在舱里都看见了。” “害不害怕?” 朱蕾哼了一声,摇摇头:“一点也不……这些日子,这种事经历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我看见,你把那个人放走了?” 简昆仑点点头:“原来你也看见了,张顺为了这件事气得了不得,都不想跟我说话了!” “那你又为什么呢!”朱蕾笑靥不失地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你不怕他回过头来报复你么?” “如果那样,我也只有认了!” 微微一顿,他随即含笑道:“我并不以为这件事做错了,这个姓胡的,既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当非是无心之辈,我且在他心里留下一颗种子,以结下次见面之缘,往后等着瞧吧!” 朱蕾点头笑道:“你的心真好,好心有好报,我且等着瞧,这个姓胡的怎么来报答你吧!” 说着她微微叹息一声,道:“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哥哥……好可怕的一个梦……” “是朱先生?” 为了避免时忌,简昆仑等已习惯改口称呼永历皇帝为朱先生,朱蕾微微一怔,才自会意地点点头。 “我与哥哥已有两年多没有见面,真的好想见他!”她说,“昨夜在梦里见他比从前消瘦多了,而且……” 顿了一顿,她才缓缓说道:“奇怪的是,他告诉我说,明朝就快要完了,要我改名换姓,往南方跑,我不答应,告诉他要死我们兄妹也要死在一块……他竟然生了好大的气,骂我不懂事,还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哎呀地叫了一声,竟自醒了!” 简昆仑微微一笑,没有吭声。 “可惜我不会解梦……这个梦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朱蕾傻傻地向他看着:“难道说,这里面显示着什么不祥之兆么?” 忽然她又一笑:“听人家说,梦都是相反的,要是这样可就太好了……” 简昆仑不禁想到了昔日初见玉剑先生崔平之际,崔氏即曾发过亡国之叹,叹息明室气数日渐衰退,已是无可救药,以之印证朱蕾今日之梦,显然大非佳兆,一时不禁为之心内怏怏,真个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自承一腔热血,恨天无环,却难当这亡国之痛——真恨不能站起来大吼上几声。一消心中郁积的闷气。 “事在人为,只要朱先生不失志气,身边总应有不怕死的爱国志士,像眼前的李将军,就是一根中流批柱,朱先生身边要是多有这样的几个人,又何愁明室不振,大业不成?” 他振振有词地说着,目光炯炯有神。 朱蕾看着他,心里甚是感动,只是她却又叹息了一声:“前些日子在吴三桂那边,陈圆圆曾经告诉过我一些消息,说李将军吃了几次败仗,败得很惨……不知可是真的?” 这个消息简昆仑当然也听说过了。 事实的情况是,李定国在孙可望、吴三桂、多铎等大军联合包围下,精力尽失,几至溃不成军。传说目前捍卫在永历帝身边的李军不足三千之数,已不足再当大军交战任务,只可担负必要时的突围,以及保护永历帝个人身家性命而已。 正是因为如此,简昆仑等四人才有此番联手救援永历帝的计划付诸实施,至于以区区四人之力,究竟又能产生何等作用?是否又能挽回既倒的明室,却是连他们自己也不敢细想深思,果真局势如同传说的江河日下,退而求其次,他们也希望尽一己之力,保全住永历帝个人的身家性命。似乎才是比较切合实际的意念…… 简昆仑心里盘算着这些,不自禁脸上现出了一种阴沉,眼望着滔滔江水,更似无限悲愤,这一霎他似乎已深深体会了亡国之痛!那滋味是任何一个有血性正义之人所不能忍受的。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倒是朱蕾的这句话,使他猝然有所警觉,随着他偏迷的目神,接触到对方深情的顾盼。 她的一只纤纤素手,却在这时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他的肩上,随即紧紧地抓住了他…… 无限深情,万般依恋,借助于此纤指柔荑的一触,悉数地都传递过来…… 明月当头,浪花如雪,他们领受了彼此多情的顾盼,此时此刻,饶是星星知我,明月为媒,任何一句话,也无庸多说的了。 似乎把先时的来船远远抛后了。 事实的情况是,那艘敌船早已改道而行,背道而驰,自不会再为它担心。 朱蕾转回船舱的时候,天色已近子夜。 船行欸乃,小风徐吹…… 她睡着了。睡梦里,像是又见着了她朝思暮想的哥哥…… 第三十三回 疑是天外白鹤来 晌午时分。 大船来至三江口外。 大江直流变作浅水沼泽,已似到了江流尽头。 花红柳错,芦白风清,时令虽已入秋,偏多异草奇花,融秋色于冶丽之中,别具一番姿态,舍此之外,别处却不多见。 远远的停下了船,却只见拦江一网,把前道实实封死,浅水沼泽里,有人在打鱼摸虾。 这里风俗汉苗杂处,附近深山更有独龙族、景颇族、傣族,原是我国民族最为复杂之处。这一带原来甚少汉人,还是当年明廷太祖当国时候,为争东川之铜,大将铁铉奉命率部而来,大败苗部后,部众落土生根,两百多年以来。子弟繁殖,俨然成乡聚镇,才有了今日这个场面。 丽日当空,水面上一片绮丽风光,花红柳错里,歌声阵阵,乍看之下,疑置身江南膏腴所在,又似在烟波浩渺的洞庭,声声俚唱,不啻渔歌互答,将此荒僻边陲点缀成无与伦比的世外桃源,令人顿生无限流连,仿佛置身幻景。 张顺将大船下锚,其实船已搁浅。 眼前劈啪声响,尽是些盈尺银鳞,鱼虾之多简直令人艳羡。 正在沼泽中的土著渔民,对于忽然来到的这艘双桅四帆华丽大船,俱都心生好奇,纷纷仰首而观。 方天星当舱而立,打量着眼前情景,转向张顺问道:“地方到了么?” “前头没有路了,这就是三江口了!” 一言未已,却听得身后刷拉拉一阵水响,托起了一面长网,恰与前头相仿,亦是拦江而撒,由两艘平底渔船隔江而立,形成了一面网墙,如此一来,前进后退俱是不能。 却只见一艘平底快舟,自芦丛中,突兀冲刺直出,一发如箭,直驰而近。 船上两个粗汉手抡长篙,力撑之下,其快如矢,呼哧声里,已临眼前。 打量着这般姿态,直似要撞在一块,即连当舱而立的方天星亦吃了一惊,正待有所行动,来船却在两个持篙汉子的撑持之下,陡地停住不动,双方距离不及三尺,激起来的浪花,足有半丈来高,哗啦啦爆落满船,湿漉漉弄了一地。 两个持篙汉子,白巾加头,左右而立,精赤着上身,一身肌肉盘龙虬结,色作古铜,极是扎实。一篙而空,怒目而视,样子大不友善。 却在此一瞬间,直由来船上拔起来一条人影,一起即落,落在了大船船头。来人一身渔家打扮,头戴大笠,足踏草鞋,腰上甚至还系着装鱼的竹篓,模样儿瘦小干枯,却是身手矫健,大非等闲。 这个突然的举动,使得当舱而立的方天星为之一惊——身势一晃,闪身而前。 “什么人?”话声出口,一掌当胸,向着来人直劈过去。 那人嘿地一声,身势方落,尚未及站稳,紧接着腰下一折,忽悠悠倒翻而起,翩若飞鹰已自回落船头。 却在这一霎,呼哧哧连番声响,即由两侧方一连驶过来两艘快船。 只见来船,平底尖首,模样儿俱是一般,猝然由芦丛中蹿出,蛇鼠也似的快溜,配合着先前来船,三面兑挤,一发而止,却已把对方大船围在中央。 此番阵仗,极不寻常,即以久经惯战的方天星看来,亦不禁触目惊心。 三条快船上,各有两支长篙,后来二船,更是人数甚伙,一经停住,咆哮声里,刀剑齐出,眼看着即成火爆局面,却闻得一声断喝:“且慢!” 声音发自先时现身的那个渔夫。 别看他个头儿瘦小干枯,这声喝叱却是中气十足,一时间声震四方,顿陈静寂。 “格老子好大胆子,也不打听一下,这白鹤潭岂是随便可以来的?” 矮小渔夫手指大船,一声喝叱:“把话说清楚了,是哪里来的?” 原来滇地方言流通四川官话,来人这个矮小渔夫,更是一口浓重川音,神色之间,极其自负,大是有恃无恐。 方天星聆听之下,未及答话,站在身后的张顺忽地闪身而前,一脸堆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不是老兄提起,兄弟几乎忘了,给你老哥打个哑谜——今夕只可谈风月……” 矮小渔夫怔了一怔,随口而出道:“谁想这里遇神仙?” 张顺拍了一下手:“天上神仙要修福!” 矮小渔夫道:“人间哪有几回春!”大笑一声道:“果然是自己人,得罪、得罪!” 言罢身形微晃,一片飞叶般地轻飘,已来到对船,向着张顺抱拳道:“兄弟柳飞扬,各位是……” 张顺一笑说:“原来是柳兄,这附近百十里内外,谁人不知道你翻天鹞子柳飞扬的大名?” 一旁的方天星亦不禁啊了一声,面现微笑,显然这翻天鹞子柳飞扬的名字,他亦深知。 柳飞扬哈哈大笑道:“过奖……兄台是?” 张顺道:“我的名字说了等于不说,倒是我家三爷的大名,柳英雄应该知道……” 随即代方天星向对方引见。 柳飞扬哎哟一声,嘴里连叫道:“罪过,罪过,我可是有眼无珠了。” 说时慌张上前待要向方天星大礼参见,却为方天星双手架住,哈哈一笑:“老兄何必如此,翻天鹞子大名,兄弟亦是久仰,今日才得拜见,真正幸会之至。” 柳飞扬嘿嘿一笑,站定之后,却把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珠子盯向对方。盖因为过去年月,方天星三字大名,正和秦太乙、宫天羽、简昆仑一般,江湖见重,诚然心仪已久,乍见其面,自不免好好打量一番。 方天星被他看得甚不自然。 柳飞扬立即自觉,嘿嘿一笑,退后一步,抱拳道:“小弟奉有宫二侠的嘱托,正在打探方爷踪迹,以便迎接,却不曾料到来得这么快……” 微微顿了一顿,上前一步,声音忽地放小了:“宫二侠交待,还有一位简少侠,不知……来了没有?” 话声未已,简昆仑已自舱内翩然出现:“不才就是。” 柳飞扬讶然有惊,才自发觉到这个鼎鼎大名的年轻侠士,原来如此风度翩翩,气宇不凡,真正见面更甚于闻名,一时大力感叹,方待诉说几句倾慕的话,却是一双眼睛,为随后出现的一个绮年玉貌的人,紧紧吸住。 “啊……这……位便是……” “对了!”方天星代为引见道,“这便是我等此行护送的九公主殿下!” 柳飞扬啊呀一声,倒地便拜。 却为简昆仑一只手托住,示意道:“柳爷不必如此,惊动了大伙,反倒不好……” “啊啊……”柳飞扬这才似有所警觉,慌不迭向着二人各自见了礼。 当下退后一步,立向船头,大声道:“自家兄弟,不碍事,各人忙自己的去吧!” 双手一拍,再叱道:“撤网!” 后来二船聆听之下,立刻掉头自去,先时所布下的两面拦江巨网,陡然间亦为之撤离,动作之快,行动之利落,整齐画一,一看之下即知是久经历练,训练有素的游击奇兵。 方天星、简昆仑看在眼里,甚是高兴。他们也知道围绕在皇帝身边,必有一支忠贞誓死的义民侠士,却不知分散如此广阔,这里白鹤潭是否就是永历皇帝息驾所在,却是不得而知,既然到了这里,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眼看着前番阵仗在柳飞扬一叱之间,烟消云散,此刻秋日如晦,浅水沼泽里渔歌再起,又自现出了前见的欢乐太平景象,再也没有人向来船注视一眼,这般历练端的是培之不易。 柳飞扬随即恭请朱蕾一行五人上了自己快船,一面兴奋地道:“宫先生前番交待,说是快则十天,慢则半月,你们一定会来,却是只有三天就来了!” 说话时,这艘平底快船,在一双汉子长篙撑持之下,快若箭矢,直似水面飞船,哧哧声响里,激飞起双股浪花,水箭也似的洒向两沿。 非仅此也,水里游鱼,原已到了麦收季节,无处不在,眼前被船板一边,纷纷跃起,泼刺劈啪,落了满船都是。 朱蕾乍见,哎哟一声:“好多鱼哟!”一时动了童心,慌不迭赶上船头,弯身察看,喜得眉开眼笑。 “殿下当心,莫要掉到潭里!”柳飞扬也笑眯了眼睛,“这是去年撒的鱼苗,今年就丰收了,回头叫他们给殿下烧一盘,品尝品尝。” 说话的当儿,脚下快船已冲入一片芦苇。只以为将是觅岸而停,却不知在芦苇丛里拐了个弯儿,竟自转上了另一条水道。 这一面双峰夹道,堪称天堑。 却是小小一道溪流,大船万万难容,小船却可通行无阻,其大小距离宽窄情形,正与足下快船相仿佛,船身再大一点即难以穿行。 只是几个冲刺,便自又拐了弯儿,眼前又是一番境界。 双峰合抱,四面山势连绵,却于此抱持之中,形成了大片腹地。 正前方是一面方圆只有里许大小的水潭,潭水清澈,直可透视水底游鱼,却有成群天鹅、雁鸭,荡漾翱游其间,岸上接壤,俱经开发,秋收之后的田畦,堆立着一束束的稻麦庄稼。便在田陌之后,隐隐约约,建有许多房屋。 柳飞扬指着水潭,向众人介绍道:“这就是白鹤潭了,好地方啊!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随着他手指之处,四下里展现有无数分支水道,仅是同来时水道一般狭小,原来这白鹤一潭,是为无数支流所汇集,真正天险福地,诚然攻守咸宜,不知当初是谁人发现,用于反清复明大业基地,实是再好不过。 一片纯白鹭鸶,缓缓由头上掠过。 远方浪花卷处,一艘巨型华丽座船,陡地出现眼前。 “啊——宫先生好啦?” 远远看见一个人,五短身材,一顶卷帘大帽,当船直立,距离甚远,看不十分真切,柳飞扬既如此说,想来当是宫天羽无疑了。 方天星奇道:“咦?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了?” 柳飞扬笑道:“那还消说?我们这里的号鸽子最是勤快,百八十里举翅可及,不要说这点点路了。” 远方来船已来到近前。 站立在船头的,五短身材的宫天羽,仍是一身闪闪发光的缎质长衣,那般着装与头上的宽沉大帽,虽是不大搭配,却是神采飞扬。 容得双方俱能辨认,宫胖子哈哈大笑道:“来得好快!好快!” 话声方顿,人已翩然掠起。 忽哧哧大鹰掠空似的,已到了对方快船,右脚尖不过在船头轻轻一点,刷地一个拧身,已落向船身。 “好!”柳飞扬大赞一声道,“宫爷这一手鹤舞乾坤往后要教教我,我这里先拜师了!” 说得众人俱都哈哈笑了起来。 宫天羽上前一步,迎着简昆仑,双方亲切执手为礼。 方天星一边笑道:“你可好,在这里纳福,几天不见又发福了,贼胖贼胖的,小心再胖下去,可就走不动了。” 朱蕾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起来。 宫天羽连道:“辛苦,辛苦。”目光转向朱蕾,嘻嘻笑道:“姑娘一路辛苦,肚子饿了吧?” 朱蕾哼了一声说:“才不呢!”眼睛向身边的张嫂一瞟,小声道:“一见面就是问吃问喝,好像我天生就知道吃,气死人了。”张嫂也忍不住笑了。 “那是殿下的命好呀!”她说,“像我们就是饿死了,也没人管!” “哪个说!”她汉子张顺打趣说,“你可是死不得,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张嫂白着他,半笑不笑地骂了句:“死相!” 倒也为眼前带来了一些轻松气氛。 众人随即转到了白鹤潭的迎宾座船,气派较自柳飞扬的平底快船又自不同。 这艘华丽的座船,设置独特,八名水手俱在底下内舱,除了八面透出水面的长桨之外,众人脚下都有一个可以足踏的滚轮,手足并用,其速自快。 眼下迎得贵宾登临,一径直驰而前,其速如矢,转瞬间已达彼岸。 岸上早已有多人等候。 官天羽代为引见之下,来人一共六人,其中较为突出的两个,一个是年过七旬的长须老人叶天霞,一个是黄须束髻的弯腰驼子钱枚。 简昆仑与方天星俱是第一次与他们见面,也不曾听过他们的名字,可是宫胖子却似对二人推崇备至,同时也知道此二人亦是此负责白鹤潭实际任务的两个富家人物。 观其谈吐风度,举止气势,亦可测知此二人武功必然不弱。须知四海之内每多奇人异士,愈是名不见经传,望之不起眼的人物,越可能是深悉藏晖的高人。 揆诸眼前的叶、钱二人,极可能亦是属于这类真人不露相的避世高人,因为二老年岁俱高,简、方二人俱以前辈呼之。 当今武林,又由于简昆仑单身对抗万花飘香,以及勇救永历帝、九公主诸多传闻,而声名大噪,被喻为不可多得的少年奇侠。 正为如此,叶天霞、钱枚这双避世高人,亦不能为之免俗,见面之后少不得对简昆仑特别注意,极以青睐。 朱蕾这个落难公主,在彼辈眼里,更不失尊贵,虽经朱蕾一意回避,仍不能推却,即在岸边接受了他二人的大礼跪拜。年纪老的人,思想固执,确是改变不易。 好不容易行过了一番俗礼、酬酢。简昆仑等一行,才在宫天羽带领之下,来到了一处草丛。 四面青松,更多槟榔大树,天青云霭,风儿舒徐,吹拂在人身上,有点冷冷的感觉,却是惬意得很。 至此,朱蕾才似松下了口气。长长地喘息一声,她向宫天羽说:“求你叫他们别来这一套了,我真想躲起来谁也不见!” “这里的规矩大,是因为有很多避世而居的前朝遗臣,他们仍然固守着汉家遗风,尤其是君臣之礼执行极恭,轻言废除,谈何容易?” 宫天羽一笑接道:“就像刚才的叶、钱二老,听说以前便曾在天启先皇帝驾前,作过侍卫首领,后在崇祯先帝手下,亦曾外放为官,崇祯先帝归天之后,他二人便避秦来此,带领忠贞手下,在此白鹤潭大肆开垦,才有了今日一份基业。” “原来如此。”简昆仑微微点头,总算明白了此二人身份。 宫天羽道:“这两位老人家龄德俱高,难得的是这把年岁,一身武功却也没有搁下,两位老人家原为避秦来此,却是未曾料到,竟与永历皇帝不期而遇,乃自燃烧起心中熊熊烈火,如今便誓死为匡复明室中兴大业而效力,这番壮志实在令人感动,便是朱先生谈起来,亦赞叹不已。” “啊……”朱蕾一惊以喜,“你……你见过我哥哥了?” 宫天羽一笑,略略颔首。 “这么说,他也在这里了?”朱蕾惊喜得站了起来。 宫胖子却慢吞吞应了声:“大概是吧!” “那,”朱蕾一跳而前,“快带我去见他。” “哈哈!殿下不必急在一时……想见皇上,哪有这么容易?慢慢的,总要按规矩来嘛!” “什么?” “不要生气……”宫胖子笑道,“别人想见皇上当然不容易,殿下却是例外,只是目下皇上事忙,听说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今夜是不是能回来,还不知道,殿下既已来到这里,还怕见不着吗?且先好好歇息一下,明天再说。” 朱蕾哼了一声,气不过地又坐了下来。 这个宫胖子她一直对他没办法,到底相知不深,真真假假谁也弄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些什么药? 却是不知,永历皇帝一己生死,关系着明室最后仅有希望,他的一切行动,全属机密,尤其在安全保护之中。事关大局,即使以朱蕾公主兄妹之亲,亦不得随便有所透露。 朱蕾随即明白了这个道理,即是不无气馁,妙目一转,随即向简昆仑望去。 简昆仑知道她的心意,想要自己代她有所刺探,微微一笑,佯作不知。 朱蕾狠狠地瞪着他,终使他无能图逃,只得找句话说:“秦大哥呢?” 宫胖子说:“他不在,出去了!” “是同着朱先生一块去了?” “嗯!”宫胖子只得点了一下头。 这就解开了朱蕾心中的一个疑团,证明皇上真的是住在这里,而且是真的不在,出去了。 “李将军呢?” “不在……”宫胖子说,“也出去了!” 说了这句话,宫胖子干咳一声,想是不欲简昆仑再多刺探,也自狠狠向他盯了一眼。 两方目光交集之下,简昆仑这个滋味可不好受。 一旁的方天星有所察觉,哈哈大笑几声,顾左右道:“这里的规矩太大,不是好相与,不能久住,找机会还是走为上策。” 宫天羽一笑道:“那可就由不得你了,如今是多事之秋,老三,你平日不是一直在埋怨一身武功无处施展么!现在机会来了,加上简兄弟,咱们哥儿四个,正可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却是不许你任性胡来!” 原来秦太乙、宫天羽论及年岁,俱较方天星要长上许多,这一会儿摆出了兄长的架子,倒也把他无可奈何。 方天星哈哈笑了两声:“那可也不只凭二哥你的一句话,却要拜见过朱先生之后,才能决定。” 宫天羽明白这位拜弟言下之意,一笑道:“那你就等着吧!”随即站起来说,“九公主累了,好好歇息一会,我们到外面说话!”简昆仑点头说了声好,随即站起来,向外步出,无视于朱蕾投向他意欲挽留的目光。 出得门来,拐了个弯儿,来在另一片院落。 宫天羽指了一下:“你们两个先住在这里!” 草舍三间,朴实无华。虽不若宫天羽的别墅那般雅致,却也洁静,背山面湖,风景不错。 进得门后,宫天羽看向二人道:“这里居住不比以前,却要自己拘束一些,你我海阔天空惯了,自然不习惯被人约束,只是为了朱先生的安全,自有他朝中一套规矩,行止有度,却是紊乱不得!” 方天星嘿嘿一笑:“这个不必阁下关照,谁叫他是皇帝呢!咱们既来了,没法子,这就暂时客串一下他的御前侍卫吧!” “对了!”宫胖子一笑,“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方天星挑动浓眉道:“不过,这却得见过他之后,才能决定。” 简昆仑点点头:“三哥是要看一看这个人值不值得为他卖命效力吧?” “对了!”宫胖子一笑说,“这正是他的心意。我最明白他,士为知己者死。他是要看看朱先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告诉你吧!” 说时他的眼睛转向方天星,面现微笑道:“能够让秦老大和我死心塌地甘为尽力的人,大概您也差不到哪里去吧!不过你自己去见见也好。” 方天星一笑,点头不语。 简昆仑不禁回忆起昔日在桂时,与永历帝匆匆一晤的经过。 那一天若非是自己处理得当,击破了万花飘香的诡?疲蟀芫盼采;。说帽wx怂晃说人耍杂惺韬觯袢涨槭圃缫咽遣豢赏斩铩?br> 记忆之中,永历帝这个人,应是个举止有度的君子,当日他龙体欠安,像是还在病中,却能于四方险恶之中,自恃有方,临危不乱,表现出泱泱大度的丰采,确是难能可贵。 但是,造化弄人,他却不幸的出生在这个时代,承继起既倒不堪收拾的破碎明室,即使有所作为,又能于事何益? 这么想着,简昆仑心里不免有落寞之感。对于明朝社稷,老实说他早已不敢心存侈想,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无非是意图能保住朱由榔这条性命,以待日后之图而已。 宫天羽却像是很有信心。 他说:“这里白鹤潭方圆百里内外,可以说都是我们势力所在,朱先生在这里极是安全,大可无虑,不过……” “二哥可是已经听说了万花飘香一面的什么传言?” 简昆仑敏感地有所觉察道:“有关柳蝶衣的来去风声?” 宫天羽为之一惊:“你也听说了?” 简昆仑点点头:“只是这么猜想而已。” 宫天羽脸色沉着说道:“倒也不是全属无稽,这几天各方情况汇集,显示着万花飘香大有异动,他们在滇池的巡江总舵忽然调动频繁,各样船只进出,络绎不绝,显然由总坛来了巨头人物,我们私下猜测,这般情况,前所未见。极可能柳蝶衣在各方不逞,情急之下,亲自出马也未可知。” 方天星皱了一下眉,冷冷说道:“要是这个老儿真的自己出马,却是讨厌得很…… 倒要防他一防!” 宫天羽哼了一声,一扫平常的玩世不恭,正色道:“如今势态,一来要防止清军的大举入侵,这一点你我真是无能为力,全靠李将军的运筹帷幄,部署抵挡。再一方面,便是万花飘香的趁火打劫,这也是白鹤潭最感头痛的问题,叶、钱二老一再关照,希望我们双方配合,能够有效防止这一面的顾虑。” 他随即又说:“我们以为,白鹤潭地处僻静,朱先生方来不久,这里防范严谨,消息不至于外泄,万花飘香短时间之内未必打探知晓。” 简昆仑摇摇头说:“这可就难说……对于这个门派事事都难以预料……” 宫胖子先是一怔,随即点点头道:“对于万花飘香,老四应该比我们都清楚,兄弟,以你之见,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很难说……”简昆仑面现忧色地道,“如果仅仅只是时美娇或是李七郎他们,我们也许还能应付,保持不败,若是柳蝶衣自己出马,情形可就不乐观……我们却得早做安排才好。” 方天星一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你是被姓柳的给吓坏了。” 简昆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不过他骨子里确是有数——即是,柳蝶衣是他生平所遭遇过一个最厉害的大敌,以实力而论,即以其所知,简直没有一人能出其右。 却是,这个人也曾百密而一疏,在自己手里险些丧了性命。那一夜简昆仑乔装侯三儿,以送食为由,将长剑月下秋露事先着以黑墨,一发千钧之际,顶住了柳氏的咽喉要害,事情的发展,简直迹近离奇梦幻,却是真的事实。 若是那夜,简昆仑果真狠下心来,一剑刺对方透穿,也就一了百了,再也没有今天的一番顾虑烦恼了。这一霎想起来,简昆仑未始没有一种遗憾,却也说不上是不是后悔,却是可以断言,类似以上的那种经验,今后决计是不会再有的了。 皇帝朱由榔在半夜子时前后回来,看来精力交疲,神色不好。 听说是李定国吃了败仗,清军兵分三路,分别由吴三桂、多尼、卓布泰攻打永历帝的坚强据点安隆、七星堡等处阵地。 安隆的明军守将吴子圣吃了个大败仗,损失了三千人马,带着仅有的七百残军,拼死撤退,回到了李定国身边。 李定国大发雷霆,几欲砍掉吴子圣的人头,幸亏皇帝的说情,乃至讨得了吴子圣的活命。 李定国如今的头衔是天下兵马招讨大元帅,但连番败阵之后,手下可用之兵已是不多,临时召募的苗兵,战阵经验不足,更敌不住清军先进的火器,一经交接,溃不成军,所幸他的一个爱将白文选实力尚称雄厚,四千精兵南征北战,极富经验,算是他手下惟一的一支能战队伍,七星关的阵脚还不会移动,且还时有捷报传来。但总的来说,明军像是大势已去,面对着排山倒海般的各路清军,真个岌岌可危,到底还能挺持多久?实是难以预料。 前方的局势如此可危,皇帝实不必亲拭锋镝,坐镇无益,便在李定国的请命之下,返回了白鹤潭。 李定国派吴子圣保驾,免得在眼前看着他就生气,吴子圣变得暂时轻松,他手下伤兵极多,实在也需要略为休养,便抄小道走近路,保住永历帝在一个月明星稀夜晚回到了白鹤潭皇帝的临时寝宫。 永历帝的心情极恶,思前想后,一个人关着门哭了一夜,直到天色泛白,才自昏昏沉沉睡着了。 九公主朱蕾得讯赶来探望他,在他的寝宫临时布置的承宣阁守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永历帝才自醒转,听说是妹妹来了,心情一振,不及穿戴整齐,便自出来相见。 兄妹相见,又是久别重逢。 这其间的悲欢离情,又岂是几句话所能说得清的? 说了一声:“你来……了?”他便呆住了。 朱蕾顾不得君臣之仪,一扑而前,叫了声:“哥哥!”竟自俯在皇帝的肩上痛泣起来。 永历帝的眼睛也红了,他原是瘦弱斯文一型的人物,心情的好坏关系极大,高起兴来眉飞色舞,也有几分豪迈,略有失意,立刻便显得憔悴。 像是现在,白皙皙的脸上不着一些血色,胡碴子到处滋生,更似多天没有刮了。 “来了就好了……好了!”轻轻拍着她的背,指了一下椅子,要她坐下说话。 朱蕾这才想起,叫了声:“皇帝。”待要跪下行礼,却为永历帝拉住了手。“算了,这里没有外人,就免了吧!” 朱蕾仍是不依,仍然跪下来磕了个头。 坐下来看着他憔悴的脸,她感慨说:“皇上你瘦多了……” “一直都是这个样……”永历帝微笑着,嘴角轻牵,露着洁白的牙齿,依然漂亮。 他父亲老桂王朱常赢在世的时候,就常常感叹着说他有帝王的尊仪,却又失之单薄。 老桂王还为他摸了骨,说他双颧高低,将是疲命东西、大起大落的命运。 看起来,真的很灵,一多半也都应验了。 打量着哥哥清瘦的仪容,朱蕾打心底怜惜,这就不得不对他身边服侍的人有个了解。 “皇后呢?” “唉!”永历帝说,“这日子像逃难一样,我没叫她跟着,把她送走了!” 他没说送到什么地方,朱蕾也没问。 “那谁在皇帝的身边服侍您呢?” “夏妃和刘妃……她们都跟着……” “只有两个人?”朱蕾记得过去在五华山宫的时候,皇帝身边还有五个人,一下子却只剩下两个人。 “够了!够了!”永历帝说,“我如今身子不好,又居无定所,人多了反而麻烦!” 朱蕾点了一下头,关心地又问:“章太医呢?” “他还跟着,”皇帝微微笑着,“如今我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开的方子也很有用,有时候睡不着觉,服几付他开的药立刻就好了!” 永历帝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别光顾了问我,谈谈你自己吧!” “我……又有什么好说呢!” “有!有!我听说了!” “皇上听说了些什么?” “很多……”永历帝脸上带着笑,“听说你一路女扮男装,号称九公子,可有这么回事?” 朱蕾脸上一红,羞笑道:“这又是谁多的嘴?居然皇上也知道了!” “岂止是这些,我知道的多啦!” 这一霎,他的心情甚好,乍见到久别多年的妹妹,话也就不打一处而来。 “我们虽不在一块,可是你发生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永历帝笑着说,“还听说你结交了一个要好的朋友……” “要……好的朋友?是谁?” “是个男的!”永历帝说,“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 “啊……”朱蕾登时大为紧张,脸也羞红了,“这……都是哪有的事……情……您听谁说的?” “别管我听谁说的,只问你有没有这档子事吧?” 朱蕾的脸更红了,害羞地笑了一笑,倏地扭过了身子去:“我可不知道皇上说的是谁?谁又知道呢!” “你还嘴硬!”永历帝挑动着浓黑的长眉,打趣着说,“这个人我也认识!” “您……也认识?” “不错!”永历帝的脸色越见平和,却有一丝欣慰的笑靥绽在脸上,“岂止是认识,说起来这个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嗳?” “你觉着奇怪?”永历帝一笑道,“这个人叫简昆仑是不是?” 朱蕾一下子惊得站了起来。 有关简昆仑义助永历帝一节,从来无人向她提起,简昆仑本人虽有少许涉及,却是语焉不详,朱蕾从不在意,这一霎由皇帝嘴里亲自道出,莫怪她会大感惊讶。 瞧着她这股子糊涂劲儿,永历帝甚为得意地笑了。 “这个人不但救了我,也救了你,可真是我们朱家的救星。”永历帝说,“我一直都在找他,就是打听不到,后来听说跟你遇到了一块,我这才放心了。” 朱蕾想说什么,总是碍于启齿…… 她原本想伺机进言,好好在哥哥面前保举简昆仑一番,让皇上对简昆仑留下个好印象,却是不知道哥哥对他的印象这样好,这就不必自己的多此一荐了。 听着皇上赞赏简昆仑的为人,朱蕾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就低下头笑了。 忽然,永历帝想到了一件事,“啊……”他说,“听说你是落在吴三桂的手里?被他抓去了?” “谁说不是?”朱蕾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又出来的?谁救了你?” “陈圆圆!” “陈圆圆?”皇上说,“你是说跟吴三桂的那个女人?” 朱蕾点点头:“就是她……这件事说来话长,有时间再好好跟您说吧?” 永历帝点了一下头,迟迟地抬起了头,仰着脸,喃喃说道:“这阵子我的记性也不好,常常忘事……今天不知道他们给我又安排了见谁?” 说着信手抓起了椅子边的一根缎带子,拉了一下,传过来当啷一声。 立时就由外面进来了个人。 “皇上万安!” 说时那人趴下来磕了个头,又转向朱蕾叩头道:“公主万安!” 朱蕾这才认出来了。“啊……是你,福安!” 福安是桂王府时候的老人了,是个净了身的太监,一直就在永历帝身边,想不到现在他还跟着。好多年不见了,看见朱蕾自是打心里开心。 “是奴婢,奴婢还在侍候皇上!”嘴里说着,福安退后一步,侍手而立,等候着永历帝的差遣。 “今天我都要干些什么?要见些什么人?” “是。奴婢瞧瞧……” 福安恭敬地欠了一下身,由挽起的衣袖里拿出来一个小纸卷儿,打开来欠身念说: “回头皇上用膳,德总管安排了两个人侍陪……” “谁?” “是皇上日前吩咐想见的简先生,还有一位是方先生。” 朱蕾听到这里,先就乐了。“啊,他们两个?” 一听简昆仑来了,永历帝顿时为之眉开眼笑,连叫了两声好,转向朱蕾道:“我几乎都忘了,你们是一块来的,他们在哪里?” “不……我不知道” 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这两天才有这样的感觉,谁要是一提起简昆仑这个人,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受用,紧接着可就臊得慌。像被人家瞧透了什么似的。 永历帝转向福安道:“他们人在哪儿?” “不是现在,”福安道,“是回头皇上用早膳的时候!” “哪来这些子名堂?”永历帝急道,“现在就给我召。” “是。奴婢遵旨。”下面还未念完的,干脆也甭念了,趴下来又磕了个头,福安转身自去。 “噢,”皇上才似想起来道,“还有个姓方的……他又是谁?” “方天星,”朱蕾说,“是简昆仑结拜的一个兄弟!” 永历帝似乎很感兴趣,朱蕾随即把自己所知道的给他说了个大概。 “原来如此。”永历帝高兴地道,“秦太乙、宫天羽我都认识,他们两个真了不起,都有一身好本事,简先生原来与他们是结拜的弟兄,这就难怪了,那个姓方的他们也跟我提起过,我记起来了!” 他极是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这么多侠客都帮着咱们,还怕不能成就大事?” 但是这番喜悦之情,却只是昙花一现,立时他又陷入了沉思,脸上神色即像是罩上了一层雾气那般地不开朗。 “您怎么啦?” “没什么。”苦笑了一下,永历帝摇着头道,“这一阵子,我们老吃败仗,打得很不好……再这样下去,怕是连白鹤潭这个地方,我都待不下去了!” “真的!”朱蕾吃了一惊,“真有这么严重?” 永历帝说:“怎么没有?一个吴三桂已经够我受的了,再加上洪老贼,他们兵分六路……生怕我不死……” 说时由不住面色铁青地嘿嘿冷笑两声:“你知道吧,打我们最厉害,生怕我不死的,就是他们两个,大行皇帝当年竟会用了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长叹了一声,永历帝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松瘫在座椅上…… “如今我也想开了……生死有命,一切都由不了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脸上溢着无可奈何的笑,两只眼睛瞪着天花板,这一霎他的脸,却又十分憔悴。 忽然,他由椅子上一个骨碌站起来,大声道:“简先生!来了没有?” 这番表情,颠三倒四,又像是精神失常了。瞧在朱蕾眼里好不难受,心里一酸,一时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却是由屋外传过来福安的声音:“回禀皇上,简先生、方先生瞧您来了!” “快进来!”说时他已忍不住跨前几步,亲自掀起门上垂帘,正好迎着了简昆仑、方天星的来势。 乍见之下,永历帝呆了一呆…… 面前的两位奇侠,俱是一般雄伟,神姿英飒。宛似并立奇峰,那个曾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简昆仑,更于英挺中含蓄着几分儒雅、清秀,这番气质,正投了永历帝所爱,极是相见恨晚。 忽然看见了皇帝的亲自出迎,简、方二人俱不禁为之一怔,双双抢身而上,欲行大礼参拜,却为皇帝拦住…… “两位先生万万不要……我们坐下来说话!” 皇帝的神态甚是端正,简昆仑、方天星俱非俗人,也就不必拘礼,只是既为明室效忠,君臣之分却不可不遵,双双抱拳,向着永历帝打了一躬,正待落座,一眼看见了朱蕾,不由抱拳唤了一声:“公主。”各自施了一礼。 对于朱蕾来说,这一霎极其快意。 她生性活泼,两位大哥平素玩笑惯了,难得见过一霎的正经,昨天的一口闷气,正好今天拿来消遣。 脸盘儿扬了一扬,半笑不笑的,竟自实实的受了,永历帝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简昆仑的手,摇了一下:“年前蒙你援救,逃过大劫,我心里一直都在惦念着你,今天总算盼着你来了,朕太高兴了……” 一时间,紧紧执着对方的手,摇撼不已,欣慰情谊,溢于言表。 简昆仑说:“陛下承爱……”欠身以礼,后退了两步,便自不再多言。 这番拘谨,使得永历帝忽然有所悟及。那便是无论你心怀赤子之心,一朝位登九五,便不再同于往日,你的一举一动,皆应与你身担的国家名位有所相关,一言一行,皆应有所遵循、持重。一点也轻率不得。 眼前虽不是正式场合,但一日国家名分在身,便当有所拘谨节制,任性不得。 永历皇帝明白这番道理,蓦地松开了犹自握着对方的双手,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这才转向另一个身材魁梧的侠士,后者情不自禁地抱拳欠下了身子。 “方先生!你也来了?” “在下方天星,愿为陛下放力。” “谢谢你们……” 一霎间,永历帝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你们都对我太好了,只是……”说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便自坐了下来。 “皇上……”朱蕾含笑说,“我们还大有可为,有这么多人帮着您,您该要好好振作才是……” 方天星应声道:“九公主说得极是,皇上千万不可气馁。” 永历帝看着他点了一下头,一笑说:“我不气馁,有你们在,我就不气馁。今天我太高兴了,闷了多少日子,难得你们两个又来了,咱们真该好好庆祝一下。” 说罢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高喊一声:“福安!” 福安就在门外,应声而入。 “皇上……” “叫他们预备一下,我要同简先生、方先生游湖,中饭就在船上吃了。” “奴婢遵旨!”福安叩头离开。 方天星、简昆仑不由对看一眼。此时此刻他二人原没有这番心情游湖,但是皇上既已这么吩咐了,却也是无可奈何。 朱蕾冰雪聪明,心里自是明白。“二位大哥就勉为其难吧,皇上这一阵子心情不好,也就是看见了你们才有这番雅兴。” 方天星哈哈一笑:“九公主何必交代!我们兄弟初来乍到,正要领受白鹤潭绝妙风光,皇上说了就算,我兄弟焉能不遵?” 这番快人快言,大是投了永历帝的脾胃,一时眉开眼笑,对于方天星大力投缘。 “简大哥,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以为然?” 朱蕾秋波一转,看向简昆仑,倒要听听他的意见。 “我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危。”不过他随即展颜一笑,“也许是我太过多虑了!” 永历帝笑道:“你确是太过多虑,等一会儿上了船,四下走走你就知道了,这里四面天险,更有重重埋伏,想要摸进来可不容易,简直不能!” 简昆仑微微一笑说:“陛下说的甚是,我确是太过多虑了。” 经过一番患难与共,朱蕾实已深深了解到简昆仑的为人,凡事防患于未然。即以眼前而论,必然他心里已有了某种警觉,才自会有眼前的谨慎、小心。他的体察入微,常常是出奇的灵验,难道皇帝今日之游,果真包含着某种异变不成? 她心里微微一动。随见简昆仑自承多虑,并不继续坚持,也就不再挂意。 未几,福安来报,船已备好,永历帝兴冲冲的随即同着朱蕾、简、方等数人,一径步出户外。 这里早已备好了二乘肩舆,分别为皇上、朱蕾所设,虽说是逃难客居在外,皇族的礼教,却也未能完全废除。 叶天霞、钱枚特为皇上组织了一个侍卫班子,选出了精于技击刀剑的四十三个武士,权作永历帝的近身侍卫,永历帝走到哪里,他们便跟到哪里,沿途设防,近身侍卫都是他们。四十三个人听起来已是不少,只是一经运用分布,便时感不足,但是在永历帝落难逃离之中,这已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 眼下,即由十六名佩有长刀的这类武士,拱侍在永历兄妹所乘坐的二乘肩舆左右,轿顶一色纯黄,盘以金龙,分别由一十八名轿扛抬,一干仪仗虽说都免了,看起来声势亦非寻常,显然大有招摇。 方天星、简昆仑远远落在舆驾之后,二人并排而行。 一路所见,翠岭青葱,何曾有秋的落寞? 远远看见白鹤潭在望,丽日照射之下,水面灿若明镜,闪烁出一片璀璨明星。 皇上的乘船早已准备好了。 地上铺着一道迤逦黄绫,直趋舟前,钱、叶二老率同若干职司,恭迎在侧。 永历帝与朱蕾离轿登舟,少不了又是一番跪叩折腾,职掌白鹤潭总巡头的翻天鹞子柳飞扬,率同四名精于飞跃轻功的武士,乘坐在另一条船上,职司前导,容得皇上登舟后,随即启行并发。 天色尚早,水面上犹自蒸腾着一层白白雾气,时有水鸟拍翅飞起。激发着遗兴野趣,小鱼儿的出没跳跃,沿池的缤纷红叶,在在都启人灵思,引称快意。 永历帝快意极了,多日的忧伤国事,这一霎乃得完全抛诸脑后,更加兄妹的团聚,简、方二人的来奔,都使他乘兴快意,兴趣极高。 染目于沿岸的片片枫红,永历帝忽然兴发,要弃舟登岸,这一次连方天星也觉着不妥,朱蕾忙与劝止。 永历帝接受了妹妹的意见,却吩咐乘船要靠边行驶,以便浏览那一面的沿岸红叶。 两艘大船随即缓缓向彼岸靠近。 这一面湖光山色,尤为出色。 妙在两岸红叶搭成了一道漫长的架桥,将一支细长流水引入无限清幽,山回路转,另辟佳境,水边的另一面,是号称小白鹤的另一个小潭,那里风景清幽,落红缤纷,景色较主潭更不知胜似多少。 极妙之处,便在于大小二潭衔接的一道分支,亦即是眼前二船行经之处。 置身于此的一霎,真个令人叹为观止……在无尽的片片红叶凋零里,妙在两岸夹道的红叶,被阳光一照,红通通透明晶莹,仿佛是装架了个透明的琥珀顶子,整个船身连同站立在两船的各人,俱都染了一身的红。水面上更像是浮上了一层赤焰般的鲜艳光彩,这般景色,毕生罕见,即连简昆仑、方天星亦不禁看直了眼。 朱蕾不禁连声叫起了好来。 永历帝笑说:“怎么样,我没有骗你们吧!前面小白鹤有一个叫白鹤洲的小岛,上面景致更美,回头过去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话声未已,却只见顶上红叶帐幕,霍地落下一个人来。 这人一身大红,夹杂在飘落的红叶之中,宛似彩虹天挂,若非是注意看,真还看他不清。 像是早已度测好了,一经落下,正当永历帝座舟前端。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这人的疾快落势,掌中一双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插向船头一名侍卫当胸。 势若奔电,防不胜防。 这名侍卫啊呀一声,已被来人一双短刀扎进胸膛,刀拔、人跄,扑通跌落于流水之中,溅起大片水花。 永历帝站立不远,目睹之下,大吃一惊,来人一刀得手,足下一点,嗖地一声,直向皇帝当前扑进,却是迎着简、方二人的奇快来势。 方天星身形未进,先自劈出了一掌。以他功力,这一掌足堪称得上劲猛力足。红衣人身子方掠起一半,即为侧面而来的力道,震得向后一挫——即于此一霎间,简昆仑已闪向永历帝当前。 船上另外的六七名侍卫,见势而惊,同时自两侧包抄而上,嗖地把皇上兄妹围在正中。 于此同时的一瞬,方天星手中长剑,已施展孔雀剔翎的一招,扎入来人肋下。 这一剑功力内粹,极是可观。 来人哼了一声,一挣之下,扑通倒落舱板之上,打了个滚儿便自不动。 却在此同时之间,空中人影交错,一连飘落下五六条人影,俱是身着红衣,身法巧快,一经落下,未及站好打量,即与船上众侍卫打成一团。 简昆仑一脚踹开舱门,慌不迭把永历帝兄妹让进船舱,同时紧闭门窗。 永历帝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唉!想不到真让你料到了,他们竟然来到了白鹤潭,完了,什么都完了……”话声出口,极是丧气地跌落在藤质靠椅上。 朱蕾紧紧傍着他坐下道,“不要紧,只是几个小毛贼而已!” 话方出口,耳听得喀嚓爆响声中,一扇雕花木窗猝当巨力震开,木屑纷飞里,一条疾劲人影,倏地穿身而前。 细长窈窕,姿态绝美。 随着来人的奇妙进身之势,一口精光四射的璀璨长剑,直向着永历帝身上扎来。 简昆仑恰当立于永历帝侧面,乍见此情景,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身势猝转,旋风似的已横身而前,掌中剑翩然荡起,当啷脆响声中,已把对方剑锋磕开。 却是险到了极点,若非是即时出剑,差在毫厘,皇帝已死于非命,最起码亦当是受制于人。 来人长身少女,以一式奇妙的进身之势,满以为可以凑巧将永历帝先擒到手,并可以此要挟,迫命众人放下兵刃,束手待擒,却不意简昆仑身法如此之快,危急一瞬之间,解了眼前之危,相别不久,他的功力竟是又有了长进,大是令人惊奇,不可思议。 一剑得手,简昆仑趁势而进,掌中月下秋露一剑直取来人当心。 剑光长吐,洋溢起冷森森一片寒气。 来人少女冷哼一声说,“好招!” 话出,剑起——却是出势不快,双剑互映,即将相交的一霎,蓦地却抽了开来。 轰隆一声,身后的另一扇舱门,蓦地被大力踹开,方天星已抢身而入。 双剑对照之下,来人长身少女,已被看在当中。 一袭红衣,面若芙蓉,却见她秀发未卷,梳的是高高的叠螺发式,细腰丰臀,美目如盼,正是敌人万花飘香一面,最称棘手的一员主要战将——玉手罗刹时美娇。 她确是谨密严缜,智慧超人。怎么也料想不到,竟为她识破了白鹤潭重重埋伏,摸进了核心要地,若非是简昆仑防范得当,永历兄妹,料将已落在了她的手上。 此时此刻,面对着简昆仑、方天星两个大敌,她竟然面无惧色,显现出一派从容镇定。 “时美娇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闯来这里!”简昆仑踏前一步,长剑光华刺目,拦腰一横,已挡在了永历帝正面。 此时此刻,情势无疑已极是险迫,唯其如此,更是慌乱不得。 方天星亦深知对方的厉害,一口长剑,光华璀璨,寓急进于无动。看起来一片从容,其实与简昆仑早已心灵互通,牵一发而动全局。二人站立之姿,正为联手剑阵最具实力的夕阳双照。森森剑气,分别由双方各人剑身溢出,极短的一霎,船舱里已洋溢起一种近乎迫人眉睫的强大气势。 时美娇那般功力之人,在对方二人如此剑势之下,亦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身子轻轻晃了一晃,向左面身形半斜,才似站定。 顿时之间,船舱里才似略略解除了那阵子迫人的无形剑势。当然,险恶的情势,随时都将会触发,敌我间不啻更形诡异波谲,显现出难以预估的莫测高深。 大船在微微颤动之中——一片刀剑碰击声,声声入耳。舱外双方,显然正在做逐死之战。 时美娇双目微?啵ㄏ蚍教煨牵恍Φ溃骸靶辗降模阋怖戳耍俊?br> “不错,我来了!”说时剑抱平胸,“姑娘赐教!” 冷冷地哼了一声,时美娇深邃的目光,再一次向着正中的永历兄妹望去……一片笑容,洋溢自她美丽的面靥。 “朱先生,朱小姐!请恕我的无理……”美目轻启,语气娇柔,哪里像是在阵仗之中?“奉了我家主人之命,此来是诚心相邀,朱先生,你可容我说句话么?” 即使在剑拔弩张的对垒剑阵之中,她的美艳亦不为之逊色,秋波侧转,无限娇柔。 永历兄妹,俱不禁为之心里一动,似乎有些想不通。即是,这样姿美态娇的一个女人,也拿得宝剑么? 岂止拿得宝剑!显然她更是对方阵营里最具实力的一员主将,只看简、方二人对她的持重、戒备亦能有此臆测。 “你……”永历帝镇定了一下,点点头,“你就说吧!” “如何?”时美娇双目一转,窥向简、方二人,“可以么?” 方天星、简昆仑相视一顾。 皇帝既已这么说了,岂有不算数的道理? 他二人的武功、气势,皆非寻常人可及,敌人虽然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自己二人联手之下,又何惧于她?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时美娇美目一转,视向朱蕾,略略含颔道:“殿下想必就是外传人称的九公子了,难得今日一会,幸何如哉!” 九公主眨了一下眼睛,含笑说:“哪里,哪里,你就是万花飘香的时……美娇么?” “我就是。” 对于时美娇来说,却是不胜惊讶,这几个月以来,化身九公子的九公主,在江湖上,早已是声名大噪,无人不知,认识她不足为奇。而时美娇行踪诡异飘乎无定,尤其是与对方前无接触,何以上达天听,居然在她的脑海里,亦能留下印象? “奇怪么?”朱蕾美目如盼,轻启唇角,“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听说是你不但人长的美、漂亮,而且一身武功,更是出类拔萃,今天总算见到了你,果然名不虚传……” 说时,她不禁发自内心的欣喜,由衷地笑了。 几句话,立时把她突出的衬托出来——立刻时美娇所造出的唯我独尊气势,平白的分出了一半,让给了这个看似文静质弱的皇室公主。 朱蕾早已不再是娇生惯养,年来的风尘历练,几番绝处逢生,早已把她锻炼得钢铁意志,不再畏缩。 两个佳人,原是一般的美,只是风韵气势不同而已。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一时难分轩轾,顿时,船舱里先时的敌对气氛,大大为之降低,显示出一片旖旎祥和景象,却也出人意料。 时美娇略略一惊,才自报以微笑:“殿下你过奖了,其实你才是我心里崇拜的偶像……” 朱蕾说:“真的?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本事呢!” “但是……”时美娇浅浅一笑,“却有人为你誓死效力……万死不辞,真正难得……”妙目一转,盯向简昆仑,“是不是?简大侠?” 想不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这种对话其实最难回答,简昆仑一时为之语塞,也只能置之一笑,表明他的气质风度而已。 却是九公主伶牙利齿,见不得心上人为人奚落。 “这倒也是不假……”朱蕾说,“要不是简哥哥为我舍命,我也早就……不好了,他对我真好!” 说时她美丽的眸子,传递着浓浓的情意,像是一掬春风脉脉直向简昆仑看去。 尤其是那一句简哥哥,真正嗲态十足,却是天真无邪,真情流露,出自九公主的芳唇,当不能以俗情论之。听来荡气回肠,好生受用。 时美娇顿时呆了一呆! 她这般美艳不可方物,更兼心思透剔玲珑的女人,原是极其自负,不易为人所激动,但是情之所用,常常是奇妙莫测,九公主的这番赤裸表态,惟其出自天真无邪,才真正伤到了她的要害。 一霎间,时美娇那张原似春花怒放的脸,蓦地变为一片苍白。 朱蕾的话,像是一把利剑,倏地刺进了她的心里。这种奇特的感触,别人自是无能体会,就连时美娇自己一时也莫名所以,真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对方这两句看似极普通的话,竟然会伤害得她如此之深!猝当之下,简直无能招架。 “简……哥哥……哼……”一霎间,美丽的眸子里,交织出令人战栗的光焰,那番形象,简直已似无能忍耐,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却是,她吞下了这口苦水。目光一转,盯向当前的正主儿永历皇上,这才是言归正传。 “朱先生……眼前明室大势已去,难道您真地看不出来?” 永历帝呆了一呆,他最听不得这种论调,虽然明明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只是听起来总觉得刺耳难当,一霎间,心情大为沮丧。 “你要说什么!说吧!” “谢谢陛下!” 时美娇脸上重拾笑靥:“这便是我此来的宗旨……陛下请想,当今清军,兵分多路,对于先生您已是势在必得,情况之危急,您应该早已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陛下您怎能对此大势昧于懵懂无知?” 哪一个敢对皇帝如此口吻说话?今日之势显然已无能再计较这些了。 永历帝看了她一眼,忍气不言。 时美娇说:“所以今天我来,就是奉柳先生之命,向陛下转陈关爱之忱,并且奉接陛下与公主移驾飘香楼,作为敝门无上尊荣的上宾,还请您点头答应才好。” 永历帝一笑:“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时美娇神色一振:“这么说,陛下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说时他回过身子,大刺刺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没有人能拿着刀剑在我面前说话。” 随即用手向时美娇指了一指:“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差你来的人我更不认识。 给我拿下!” 话声出口,方天星早已自旁边踏身而上,手上长剑唏哩声响里,闪烁出一道蛇样的银光,一剑直取当心,直向时美娇前心扎来。 时美娇轻叱一声,右手轻启,当地一声,已把来剑撩开。 方天星自然也料到她有此一手,长躯猝摇之下,随地闪烁出一片人影。 方天星何等身手?这一式月颤西风施展得极是老到,闪动间,已贴身对方近侧,左手五指箕开,吐气开声,叱了声:“嘿!”一掌直向对方右助下方拍来。 船舱里立时充满了大片杀机。 妙在时美娇身法之巧妙,大非寻常,迎着方天星的凌厉掌势,娇躯轻转,看似向侧面移动,其实却腾身而起——呼……翩若梁上飞燕。只一下已贴身篷顶梁面,紧接着身势再旋,呼地落身而下,舍方天星而直向永历皇帝座前落去。 简昆仑眼明手快,自是不容她向永历帝出手,长剑指处,匹练般射出了一道奇光— —剑出人起,一并向时美娇身势迎击过去。 双剑交辉,当啷!一声脆响。 摇碎了的剑光,有似一天银雨般灿烂,这一剑简昆仑全力击出,精力内注,极是可观,时美娇猝当之下,未免相形见绌。身子一晃,直向左面荡出。 方天星早已蓄势以待,如何放她得过?冷笑声中,猛地自侧面踏身而前,右腕振处,一片剑影阑珊里,直向时美娇全身罩落下去。 简昆仑更来凑趣,长剑月下秋露飞虹天架,刷地扫出一道弧光。 两个人俱是深精剑术的高手,剑身未至之前,先有冷森森的一片剑气,况乎联手合击。双剑交映里,时美娇万难抵挡。 喀嚓!一声脆响。随着她曼妙的人影起落之处,一扇船窗整个破碎而开,便自在敞开的窗影里,时美娇燕子样的轻飘,已自穿窗而出。 简昆仑偏偏抢先一步,不容她称心如意。 一片人影,如风而前。 “着!”这一剑简昆仑是施展巧妙的身剑合一身法,应与近日他的功力猛进有关,其中二先生的指点开窍,自有莫大神益。大片剑光,混淆在他前扑的身影里,乍看上去,像是时美娇全身俱在他的剑光笼罩之中。 时美娇猛地一闪,极其快速地向侧面跃开,殊不知,简昆仑的长剑目的正是在此一面。 随着时美娇错开的人影,哧地泄出了一脉奇光——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即使像时美娇如此聪明的女人,亦不免会着了道儿,实在是简昆仑的这一剑,太过微妙。 关键在于,每一个人对于他所相识的人,都留有一个既有的印象,这个印象的存在,便构成了彼此的相互反应。问题便因此而生。 时美娇对简昆仑认识,却不会涵盖到他的与日俱进,仍然保留在过去的一个阶段。 便是因为如此,她万难逃开眼前的猝变。 一片剑光,闪电似的打她左面肩胛处闪过,噗嗤深深扎了进去。 这一剑原应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前后贯穿的窟窿,总是时美娇的非比寻常,即使在此险恶万状的一霎,甚至于灾难已然降身的同时,也能有迂回之余地。 “呀!”印象里,时美娇还是第一次发出如此的痛呼。听来分外娇柔,惹人怜惜。 痛呼声里连带着娇躯的一个疾转,刷地已掠向船头。 惊惶万状里,犹不免回过身子,用着极其错综复杂的目光,向着对方这个狠心的人儿打量一眼:“你……好……” 她太健忘了。 不久以前,她甚至于以更毒狠的手段加诸对方过,这一次简昆仑不过以眼还眼耳。 美人负伤,分外惹人怜爱。 总是简昆仑的内心不忍,使他舍弃了向对方的乘胜迫害。 眼前之势,简昆仑原可乘势进招。长剑追缠之下,时美娇以负伤之躯,万难承当,他却总是心怀不忍,对于任何人,都不忍心存迫害,更何况曾是有情的她? 第三十四回 为恶多情累美人 简昆仑略现犹豫,已是时机不再。 时美桥已似飞花一片,自船上纵起,落向彼岸。即使负伤之下,她的身法亦算可观,起落间有似燕子般的轻巧,惊鸿一瞥,投身于姹紫嫣红的无尽红叶。 时美娇以轻灵超异身法,逃得性命,与她随行而来的六名红衣刺客,却是没有她那般幸运。 先者,即在简、方二人大战时美娇的同时,翻天鹞子柳飞扬以及所率领的前船一干武士,早已作了必要支援,刹那间回船包抄,已与来者六人战作一团。 来者六人,仅是时美娇所属飞花堂甄选而出的一时之健,功力皆非寻常,若是单打独斗,柳飞扬等一行,万非其敌,但是后者却占了人数众多的光,再加上地利之便,自予来人心理以极大打击,一经交手,顿感不支,更何况时美娇的临阵败逃,这便一败而不可收拾。 霎时间,六人之中,已有半数为就地解决,其余三人也都负伤不轻。 适当时美娇负伤遁逃,方天星乃得加入阵营,如此一来,更似如虎添翼,即在方天星投入战斗的同时,又有两人当场被劈落倒下,死于非命。 剩下的这个红衣人,右肩已然挂彩,面临着敌人的大举围攻,早已不图活命之想,犹自在作困兽之争。 这人貌相奇特,长颈若鹿。肤色黑黧,身材极是瘦长。所用兵刃竟是一只独脚铜人。 人既奇特,兵刃又怪,他的手脚皆长,一经舞动起来,虎虎生风,整个丈许方圆内外,休想侵入。 只是这般困兽之战的打法,又能持久几何? 猛可里,方天星自空而降,加入战局。长剑挑动之间,铮然作响里,已贴在了对方手中独脚铜人之上。 这人肩上既已挂彩,一径狠力蛮战之后,早已力尽身疲,忽然为方天星长剑贴上,大吃一惊,待要抡动独脚铜人,其势已是不及。 方天星功力何等了得?眼前这一式贴剑,看似无奇,却是妙极。蕴无比劲道于剑势之中,显然具有四两拨千斤之能。 耳听得嗡然一声巨响,对方手上独脚铜人已霍地反崩而起。 力道极是强大,以至于全然无能把持,一时虎口破裂手中独脚铜人脱手而出,呼地直飞冲天而起,扑通坠入池水之中。 红衣人一惊之下,不禁为之一愣。方天星却不容他稍缓须臾,长剑乍翻,闪若疾电,只一下已比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这人啊了一声,自付必死无疑,却不知方天星原无杀他之意,长剑猝收,左掌已伺机送出,噗地拍在了对方左面肩上。 这一掌功力不弱,却是无意取他性命。 红衣人只觉得肩上一麻,整个半面身子已为之动弹不得,身子一歪,扑通倒在地上。 一伙人刀剑齐下,待将取他性命,却为方天星长剑架住道:“且慢!” 柳飞扬顿时悟彻,明白了方天星的意思,随即发令道:“绑上!” 众人一外而上,绑了个结实。 虽说是打了个大胜仗,却因为白鹤潭地处绝密的这个机密已为万花飘香所识破,间以时美娇的脱逃,不啻为未来形势之发展,蒙上了一片阴影。 永历皇帝为此极是沮丧,先时的一番游兴,顿时荡然无存,接下来的小白鹤也就不玩了。悔不该没有听从简昆仑的前番暗示警告,差一点性命不保。 经此一来,永历帝乃得进一步悟及当前形势之万般险恶,也了解到,除去清军的兵分多路、大军压境之外,另有一派鬼神不测的神秘江湖黑道组织,时时在自己身边窥伺,亟欲对自己兄妹形成不利,唯乎此,简、方二人的适时来归,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对于时美娇来说,真正是有生以来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非但自己破例身上挂彩,而且所随行的六名手下,竟然全军覆没,没有一个能够生还…… 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岂止是痛心而已,简直很不欲生。 她的出发,乃是受命柳蝶衣的当面口谕。多年以来,从不曾辱命,想不到这一次…… 简昆仑的这一剑,虽不曾当场要了她的性命,却使她认清了眼前事实——那即是,永历帝虽然已穷途末路,却也不可轻视。且他身边的一干勇士侠客,俱对他有效死之心,即以简昆仑、方天星而论,自己便不易取胜,首次交接,便险些丧了性命,日后怕是更难接近。脑子里这么想着,时美娇脚下毫不迟疑,连续十来个飞纵,已转向一座幽谷。 正是她日前苦思殚虑所寻觅进出白鹤潭的一条小径,想不到这一霎却作为自己逃命之用了。 两旁峭壁高耸,红叶缤纷,翘首上看,齐天一线,落红纷纷,竟像是下了一天红雨,端的是诗情画意。 自然,这时的时美娇却是无心及此。跑了一程,才自觉出伤处附近一片粘湿,一袭鹅黄素衫,一半已为红血沾满,情况之惨,不忍猝视。 时美娇一看之下,吓得啊了一声。 敢情是刚才只顾逃命,无暇点穴止血,发足力奔之下,怒血四溢,眼前一经念及,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眼前金星乱冒,简直要昏了过去。当下略自镇定,即在面前一方巨石坐定。 简昆仑的这一剑饶是伤得不轻,左肩胛下方,紧挨着肋骨处,实实地着了一剑,差之毫厘即可能伤及肺腑,好险! 时美娇右手反点,先自止住流血,手触处粘湿一片,内心之沉痛,简直无以复加。 眼下无人,倒也不必顾忌,匆匆脱下了上身素衫,把随身所带的半瓶飘香楼秘制灵药,悉数敷在伤处,一时凉沁沁的,痛楚大力减轻。 随身既不曾带有布条,只好将长裙一角撕下一条,用以包扎,倒也合用。 却是如此弄了一手的血,身上各处更是黏糊糊好不难受。 时美娇生性极是爱洁,身上血污,粘兮兮万难忍受,极欲清洗而后快。 思念之中,随即听见了淙淙流水之声。 倒也巧了,即在眼前不远山脚下,有一道小小流水,一路蜿蜒起伏而下,水势不大,上面更覆满了红叶,若非是先闻其声,简直看不清。 时美娇不暇多思,随即上前,自忖着如此荒僻地方,万不会有外人闯入,当即将身上裙裤尽数解脱,就着脚下流水,匆匆洗擦一遍,染血的衣裙也洗干净。 丝丝凉风,吹拂着她赤裸的胴体,好冷啊……警觉的一瞬,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粟儿。 印象里,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赤身露体前所未见,即使地处极僻,四野无人,一经着念,也羞得心里发慌。 娇躯扭转,待得抬起晒在石上的衣裤,不期然却瞧见了投落水面的自己倒影……雪肌玉肤,粉面玉股,一经波光倒映,真个我见犹怜。 她原意取衣着体,不期然瞧见了自己的赤裸胴体,心里怦然一动,竟自呆在了当场。 多年来拿刀动剑,出生入死,由于自己所担当的飞花堂堂主任务,在万花飘香最是工作吃重,事无巨细都惹她烦心,加上她自己的要强好胜,事必躬亲,日复一日的下来,何曾有机会定下心来为自己想想。这一霎的意外触及,讶然而惊。竟然使得她悟彻了些什么……那便是流逝了的无情岁月,年华如水,俱似在刀光剑影里度过。 卿本佳人,何以自贱……一霎间,那只伸出去的手,竟是再也收不回来。 “但见楼头杨柳绿,悔教夫婿觅封侯”……那是形容古来女子的自伤身世,叹惋年华的无情飞逝,青春的一去不返。 时美娇的感伤却毋宁较前者更为深刻,更为刺痛,一惊之后,四大皆空,简直有不尽茫茫之感。真个的,自己这般出生入死,任青春之如水流逝,所为何来?为的是什么? 等的又是什么? 只为了那个年岁较自己父亲还大的男人柳蝶衣?自己与他,最后的结局又是什么? 一念之惊,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个冷战。仿佛是万把飞针,一股脑齐扎心头……在一阵惊天动地的震惊之后,复而衍生出无尽的空虚惆怅…… 恍恍然前行了几步,就着面前淤集的一脉流水,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即在那水面倒影里,摸索着自己的影子,逝去的年华,一霎间,淌出了伤心的眼泪。 她哭了。像个小女孩子样地哭泣起来……落下来的眼泪,点点滴滴跌向水里,看似无声,却在她平静的心潮,激发起无比的滔天巨浪…… 那样的无助、自伤……既为着流逝的既往,更复是无尽的未来,其实俱是灰色的一片,毫无生气希望,焉能不令人为之心碎? 片片红叶,打空中凋零而下,映上天光,红彤彤的毫无声息地俱落向流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生一场,包容着的是如此多的无奈!思前想后,毫无生趣,无尽伤怀都化作涓涓红泪,也同于空中红叶,片片落红,俱飘向无情流水。 这般经历,前所未见。 一个人伏在石头上,声声抽搐,泣到伤心时,仿佛整个身子都酥了。 却在这时,一个人的影子,居高临下,叠落在眼前的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只是向她漠漠地注视着。 徐徐山风,飘动着这个人的一袭杏色长衣,甚而他头上的棕色长发,也不时扬起— —背山的红叶,映衬着他居高的站姿,仿佛是一只凌空的巨鸟,含蓄着几许出世的高超意味。 紧接着这个人由站立之处,投身而下,一如燕子的随风翩跹。黄衣一片,依然是不着一些儿声息…… 却是有一种奇异的微妙感触,使得正在哭泣的时美娇忽地止住了泣声,抬起头来。 “啊……” 一霎间,她吓得呆住了。 “柳……先生……是你……你……” 简直难以置信,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竟然会是柳蝶衣,他却怎么会戏剧性地出现在这里? 一惊之下,时美娇简直要昏了过去。本能地警觉出自己的一丝不挂——霍地抢前一步,急忙拿起来晒着的衣裙。不及着体的一霎,她却又望着对方伫立面前的身子呆住了…… 这个震惊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会才想到他,他竟然就出现了?微妙的心理感触,竟然使得她一时忘记了赤身露体的羞窘,便自这般痴痴地直望着对方发起呆来。 面前的这个人,果然正是柳蝶衣。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这位飘香楼的主人,亦不免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以他那般素养定力,在面对着时美娇一身赤裸,宛若羊脂白玉的惹火胴体时,竟然也显出了一种亢奋,甚不自在。 一霎间,他眸子里爆射出灼灼光彩,情不自禁地竟向着她裸露的身子浏览不已。 时美娇呀的一声,这才警觉了,慌不迭拿起衫裤,匆匆着穿,哪里穿得上?湿衣湿裤,揉作一团,分也分不开……偏偏在这般要紧场合,出丑是出定的了,心里一急,简直要哭了出来。 若是换成第二个人,她早也羞极而恼,说不得出手赏他一掌,或是怒颜以向,却是眼前的这个人,万万不能。 连惊带吓,又羞又急,越急越穿它不上,打湿的衣裤,简直就像是条绳子,哪里穿得上身? “你……你……”身子一歪,几乎倒在了水里。 便在这时,柳蝶衣已翩然来到她的身边。 时美娇一挣未已,鬼使神差地竟自倒向他的怀里,倒在了柳蝶衣张开的双臂。 “你……不……柳先生……柳先生……”那样娇荏无力,推扯不清……忽然,在柳蝶衣的摩挲里静止不动。 像是一只横陈砧板行将去鳞的鱼,她整个身子都颤颤地微动着,眼睛里交织着乞怜的目光,小可怜的模样儿,却也不无媚态。毕竟是眼前的邂逅太称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柳蝶衣把她抱在了臂弯里,他素日的养性功深,虽不至一上来就色授魂销,却也霞飞两鬓,星目闪烁,有难能克制之苦。 像是浏览着一片上好的美玉,他的眼神儿时时在时美娇赤裸的身子上逡巡……时美娇不胜娇羞,恨不能眼前有个地洞,让自己钻了进去。 “不……先生……柳先生……”虽说两者早已超过主从的关系,也曾有过呢喃的燕好时光,但是他在她的心目里,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是个神。是以,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刻,她仍然不能忘怀尊称他为先生。 却是与这位先生的一段旧日之情,早已冷却,不再继续,何以这一霎间…… 真是太离奇了。 她好怕、好怨、好委屈。 原打算与他之间,自此一刀两断,划定鸿沟,却是在突然面对他的这一霎间,竟然无以抗拒。 可怜的女人……便是那么幽然无助地流下了眼泪。 此刻,她正用浸满了眼泪的眸子,无言地向他默默注视着…… 像是又回复到了昔日初次定情时的那种细致甜蜜…… 在散满了红叶的石穴洞室,打量着一天的悠蓝,人的感触只是懒散和陶醉。 便是这样的死了也好……时美娇仍然还是赤裸着身子,却已不再害羞。 那么疯狂地,跌落在满地的红叶堆上恣情缱绻,真正前所未见,连做梦也不曾梦过……她却是真切切的亲身经历过了,滋味欲仙欲死……妙不尽言…… 是以,这一霎,当她用流泪的眼睛再一次轻怜蜜意地向他注视时,以往的怨恨、委屈,早已不复存在——飘扬得无影无踪…… 唉!这个人…… 这犹是敌人的阵营之中,却没有一些儿牵挂悬心。 那是因为,她深深地相信他的无所不能,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哪怕是刀山剑树,只要有他——柳蝶衣在身边,便无可担忧。 这个爱花的人,飘香楼的主人就有那么一种魅力,令他属下所有追随他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都能矢志效忠,毫无怨尤,死心塌地地寄以信任。 想想看,如果连柳先生也罩不住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混的?还有什么人好寄以信任?即使聪明美丽,兰心蕙质的时美娇,也不免这般认为,其它各人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柳蝶衣——这个中年男人,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竟然具有如此魅力。 他如此细致,体贴入微。 当他多情的目光,含有无限怜惜地向着时美娇伤处注视时,后者确实感触微妙,直似他温柔的手在加以抚爱…… “对不起……我受伤了……”。 只此一言,已道尽柳氏的无上威严。自己受伤了,尚还要向他人乞罪,真正岂有此理。 柳蝶衣只是一声不吭地向她看着,确实很关心她的伤,看得很仔细。 “是谁伤了你?” “是……”话到唇边,却又临时吞住。 简昆仑三个字,其实已呼之欲出,只是她不忍吐露而已。 因为她知道,一经说出,简昆仑便将万无活理,柳蝶衣如果真正衔恨一个人,意欲置其于死地,那么这个人便是有八条命,也是凶多吉少。 至于为什么她要袒护这个加害她的人——简昆仑?却是一时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或许是不忍置他于死地吧! 却是她的用心白费了。 柳蝶衣已经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简昆仑,是不是?” 在他的目光追问之下,时美娇终至无能说谎,微微点了一下头。 柳蝶衣目睹之下,脸色微现惊异,紧接着现出一丝怒容。 “想不到几个月不见,他的剑术功力又精进了!” “是……么?” “当然!”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一剑异常险要,危险万分,我很了解你,以你剑上功力,万不致松懈到这样地步,连此要害部位也不能防阻,这不像你!”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眼皮徐徐低下,甚至于不敢再向他注视。 当时情况她已不复记忆,至于自己何以如柳先生所言,有此疏忽松懈,确实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认定,那就是当时自己果真全力以赴,并无承让,反倒是简昆仑不为已甚,对自己网开一面,不曾进而置自己于死地而已。 柳蝶衣轻轻拿起她的一只膀臂,让她把赤裸的身子缓缓偏过。如此一来,那一处清晰的剑伤就看得更清楚了。 “好险……” 再一次他说好险,看来真正是险到万分了。 时美娇轻轻地哼了一声,有一点撒娇的意味,这样的全身赤裸,一再地任人摆布、注视,却是前所未曾,怪不自在…… 柳蝶衣看着看着,微微闭起了眼睛。 似乎是在憧憬着当时一霎的战况,摹拟想象着当时出剑之招,竟然出奇的逼真。 “当时情况大概是这样吧!”他说,“我虽然不在现场,却能臆测八九……” 时美娇怯怯地点了一下头,这一点她毫不怀疑,因为有剑神之称的他,确实具有此等能力。 接着柳蝶衣已把当时战况,用惊人的臆测感觉摹拟眼前。 “你当时过于惊慌了,是因为遭遇到了生平罕见的大敌……可能敌人不止是简昆仑一个人……还有谁?” “对……一点也不错……”时美娇说,“还有个姓方的!” “方天星?” “是!就是他!” 柳蝶衣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他脸上一点表情也看不出,确是讳莫如深。 “这就难怪了!”柳蝶衣继续他惊人逼真的摹拟神思,“他二人联手以剑气相逼,你左右逢敌,当时……空间不大,啊——莫非是在窄室之内?或是动荡的船舱……” “是船舱……里……”时美娇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倾慕,这个人的超人才华一直便是她对他致迷之因。 “这就是了!”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当时情况,了若指掌。 “必然是你期功过甚,才自如此涉险,其实你大可不必……大概当时朱由榔也在船上吧?” 时美娇又点了一下头——她真的也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柳蝶衣微微一笑:“他们为主子效力,如何会容你把人带走?这一剑多半是在你惊慌欲退,去留之间,才着了他的道儿。” 渐渐的柳蝶衣脸上笑容为之消失。“姓简的小辈大概是以身剑合一的凌厉气势,乃能进身,这一剑……” 他微微偏身,探出右手做持剑状,稍一比画,点头道:“好精明的剑招!只是…… 这一剑……大别于他简家的惯常手法,难道他短短数月,竟然还会有了什么奇遇不成?” 这么一提,时美娇也有些糊涂了。 她已经够聪明了,柳蝶衣比她更聪明。却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简昆仑的一番所谓奇遇,竟是应在了他的那个宝贝兄弟二先生的身上,一着失虑,贻患无穷,真正始料非及。 时美娇亦不得不承认道:“他确是功力大进,比以前要更高明?枚唷!?br> “但却对你手下留情!” 柳蝶衣看似静滞的目光,直直向她逼视着:“为什么?” 时美娇心里一惊,摇摇头:“对我手下留情?怎么会呢?” “以他当时出剑情况,大可置你于死地,他却白白放过了,任你从容而逃……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就令时美桥不便置答了,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红晕。 只当柳蝶衣将为此大生妒意,情形却是不然。 他这样经历的人,尤其是感情的一面,当应不再如此肤浅。 唇角轻启,竟自微微地笑了! 一切俱在不言之中,何必说穿! “算是万幸,服了本门的保命金丹,以你功力,应在十天之内可以复原,只是十天之内,这半面身子不便着力,你要记住,否则气走玄关,苦头可就要吃大了。” 柳蝶衣缓缓站起身子来。洁白的一袭丝质长衣,上面绣有一枝寒梅,衬托着他修长的身躯,披散的棕色长发,加上他本身的那种特有气质,看上去很有几分灵秀的仙气。 向着洞外满布红叶的崖上望着,他有很深的心事,今日所面临的一切,在在让他烦心,似乎已失去了昔日的凡事洒脱。 时美娇翻身坐起,找着了自己的衣裳,匆匆穿好,简直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先生……”停了一停她像是才忽然想起,“您怎么会亲自来了?” “我不放心……”柳蝶衣继续向洞外望着,“你们都没有能把我所交代的事情办好,我只好自己来了!” 时美娇一时脸上讪讪,低下头两只手整理着发皱的衣服。 柳蝶衣一哂道:“这都是我当日一念之仁,没有立刻杀死他,才致留下今天的许多祸害,这一次我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了。” 时美娇嚅嚅地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感触,每一次当她想到柳蝶衣欲向简昆仑毒手加害时,心里总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悸,更似不忍。却是,再回头细想与简昆仑昔日的一段情因,不过只是那么淡淡的一点,淡到无从捉摸——便是这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情因,竟使她对简昆仑心存姑息,却是未免不值…… 想到简昆仑身边的那个九公主,先时船上的一幕,不觉映入眼帘——那一声简哥哥,或许是言者无心,时美娇却听者有意,此刻回想起来,一颗心无论如何竟是难以持平。 美丽的脸上,竟而情不自禁地着染了妒火。 不经意,柳蝶衣的一双眸子直直地向她望着。 时美娇怦然一惊,真像是为人戳破了心事似的,心里嗵嗵跳动不已。 这就更加强了柳蝶衣必欲杀害简昆仑的心意,他只是不进一步说明而已。 时美娇打量着石洞内外,对于这个奇妙的藏身之处充满了好奇。 一泓流泉蜿蜒如蛇,打洞前缓缓流过,一面是对山的峭壁拔立,一面是湛蓝青天,天上甚至连一丝浮云也没有。 洞室像是天然形成,是那种上好的花岗石质,里面陈设有四个蒲团,尽管有了年月,蒲团质地仍称良好,不知以往何年何月,竟有前人在此修真,留下来的遗迹,却意外地成了今日的一场功德。 号声幽幽长鸣里,洞前秃树杆上落下来一只大鹰,引颈剔翎,怡然自得。 鹰棣绝壑。 可以想知这地方的地处幽静了。 伫立洞外,向左侧方作垂直鸟瞰,白鹤潭像是一面奇大的镜子,直映当空。 景色如画。 数一数,环湖以次参差错落,竟有高低不一的十二座山峰所构成,白鹤潭布居其中,山回路转,峰外有峰,真正当得天险二字,莫怪乎永历帝一朝居此,俾得清军穷于奔命,观气觑象,这白鹤一潭确是不胜深幽,有不能尽窥之机。 时美娇只能看出三成。 柳蝶衣却有七成功力。 之间距离,分野极大。 她说:“一衣带水,山起云生,这是卧龙天子的福地。怪不得永历帝住在这里不走了。” “你能看出这些,倒也不易,却是此番气势,静中有动,时候一到,这条卧龙便求静不得——想要蛰伏亦是不能!” 柳蝶衣伸手南面一指道:“看见了么?” 一片飞崖,状似长刀,刀锋下闪烁着蜷曲的一泓流水,气势活泼,状若怒腾,有挣扎欲去之苦。 时美娇心里一动,恍然似有所悟,却又不能尽悟其妙。 柳蝶衣白皙的脸上,显示出一丝傲容。 “昔年蔡氏布衣,看尽天下,成书《玉盘天经》。中有‘七十二摇地动’,能够识破的人不多,纵观天下,亦不过数人而已,这卷天经,后随蔡氏第三十一代后人,同葬鹦鹉洲之后,便为失传,我却有幸一窥,识其八九……” 说话间,他的眼睛里交织出一片璀璨、这种识透天机的喜悦之情,却是局外人难以度测。 柳蝶衣这才把话头引到了正题上:“眼前的这个白鹤潭,诚如你说,正是一块福地,只可惜这个朱由榔却不是有福之人,居住这里的人,却要耐得三伏之苦,气势便有不同,要不然便会……” 举手一指,落向那片如刀飞崖。柳蝶衣慨叹一声:“只怕他难当这一刀之苦,险乎哉矣!” 时美娇眨了一下眼睛:“这么说,他还是不动的好……正可为您手到擒来。” 柳蝶衣哼了一声:“他是欲静不能,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亦是一刀……天作成的他这亡国之君应是为我所用。”时美娇一惊道:“您已决定对他出手了?什么时候?”柳蝶衣微微点头一笑:“三天!再等三天吧!” 时美娇不再吭声。 柳蝶衣转过身子,随即在一截枯树上坐下。脸上显现出一种抑悒,以他这般聪明,自命不凡,并能识透几许天机的人,却在本身作为上,并不能畅所欲为,甚而时有被束绑的感觉,却也是无可奈何。 眼前就有他十分头痛的问题,诸如永历皇帝的犹自未能到手,以及本门所遭遇前所未有的诸多危机,人员折损,威信丧失,而他本人,更面临着一种神秘疾病的潜在威胁……诸如此类,在在都使他心情抑郁不开。 他为人极是自负,任何困境,都自求解脱,绝无与人相商,共谋对策的余地,这可就苦了自己,遇有困难时,一个人也帮不了他。 或许是有了什么异样的症状吧。这一霎,他只觉两肩微微发麻,仿佛由眉心部位,隐隐散着冷气,滚出了汗珠。下意识的,他探手入怀,摸出了神医黄孔为他调配的灵药——冷香丸。 “你……怎么啦?” 时美娇吓了一跳,忙自走近到他身边。 “不要紧……过一会也就好了……” 柳蝶衣摇摇头,打开药盒,由其中取出大小如蚕豆状的一粒黄色药片,放于舌下,便自闭目不再吭声。 时美娇正待进一步探询病情,忽然明白过来,一时脸色绯红,神情大窘。 那日柳蝶衣病发,特地请来神医黄孔就近医治,她和雷公公、李七郎等均在跟前,事后黄孔曾约略说明他的致病之因…… 说是为花香所染,除了应将飘香楼各样奇花异卉,尽数除去之外,另有一戒——戒之在色。 那一次柳蝶衣病发之因,事后证实,乃是由于李七郎的男色蛊惑,事隔数月,何以便忘怀了? 一惊之下,时美娇直吓得透体发凉……难道他的宿疾再一次地又发作了? 所不同的,这一次却是由于自己……一时间,时美娇吓得可是不轻,她为自己的纵情孟浪,深深感到内疚与不安。 柳蝶衣果然是病发了。 却是不如上次那么严重。 或许说是柳蝶衣的明知故犯吧,也许他是在做一次试探,用以测验自己这一方面的能力,是否仍如往昔?或有改变? 他失败了! 情形虽然已有所改善,却还不及他所预期那样,当此不免大生气馁,好不遗憾…… 缓缓睁开了眼睛,打量着面前的时美娇,心里未始没有一丝歉疚,时美娇略似清瘦的美丽面靥,使他恍惚记起对方曾经是头梳丫角,尚在童稚年岁时,便追随着自己,岁月荏苒,一眨眼这已几乎是十五六年以前的往事了。 如今的她,早已年过摽梅,不再是青春少女年华,却犹是小姑独处,待字闺中,无非是在等待着自己的青睐眷顾,可是自己…… 然而种情非人,柳蝶衣的眼里,几曾又看见了她的一往情深?何时又为她设想过? 非仅此也,即在他踏入哀乐中年之始,性情大异,几至偏嗜断袖,这才真正伤了她的心。 柳蝶衣几乎不忍再向面前佳人多看一眼。 “我一直都忘了问你……小美子,你今年多大了?” 很久很久,他已经不曾这样称呼过她了——小美子这三个字,包含着当年的多少甜蜜、温香……曾几何时,这些曾为情铸的甜蜜往事,却已在她记忆里褪色消失……一霎间的忽然闻及,莫怪乎她要大吃一惊了。 她用十分震惊的神采,向他注视着…… 好半天,才自讷讷说道:“我二……十……七岁了……您问这些……”眼睛一酸,情不自禁淌出了清泪两行。 “噢……二十七了?”他才似恍然有悟:“你已经这么大了……不年轻了……” “本来不年轻了。”话声出口,才悟及语涉顶撞,她却已无能顾及,颇似幽怨地把脸转向一边。 柳蝶衣长长地吁了口气,神色间不无感伤地道:“应该嫁人了!” 时美娇苦笑了一下。 柳蝶衣说:“你看,燕云青这个人怎么样?” 时美娇忽地站起,走向一旁。 柳蝶衣看着她的背影,呆了一呆,便自不再多说。 却是多说了几句,于眼前病情无益。这病原不曾根治,发作时有赖神医黄孔的特制灵药所暂时抑制,若是有个知心的人,为他前心后背,轻轻抚摸,恰到好处的输以真气,便觉无穷受用。 这种工作,时美娇却是做不来的,勉强而为亦难望搔到痒处。 只是有一个人,才对了他的心思。 李七郎。 若是李七郎在这里就好了!心有所憧,情不自禁地一时便自呼出了他的名字:“七郎……唉……” 时美娇一惊回身道:“您在叫谁?李七郎?” 左右看了一眼,并无此人。 柳蝶衣微微一叹:“我只是在想他……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时美娇怔了一怔,笑笑道:“是……么?” “是的,”柳蝶衣并不讳言他对李七郎的眷念,“只有他最了解我,知道我心里的空……虚……我的病,他也最清楚……而且,毫无疑问的,他也对我最忠心……” 时美娇不由气往上撞,轻轻哼了一声:“您真的这么想?” “当然……”一时,他用奇怪的眼光向时美娇打量着,目光里不无斥责之意。 时美娇便不再多说。 她很想说出一个真实,即是那日在五华山下,她几乎已将简昆仑擒到手里,便由于李七郎的暗中破坏,而致功败垂成,非仅如此,李七郎更对她施以暗袭,差一点使她受伤蒙害——却是话到嘴边,又复吞住。 紧接着,她随即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李七郎在柳蝶衣心里所占据的位置,远远高过于自己,即使是爱情的一面,也无人可以替代。 忽然间,她才明白过来,便是刚才柳蝶衣劝自己嫁人的一节,也系寓有心机。分明是,他已对自己不再眷爱,视为累赘,才欲转授外人,要自己嫁给燕云青,哼……好卑鄙的念头。 时美娇只觉得遍体冰凉,一瞬间真仿佛有置身冰窖的感觉。先时的绮丽缱绻,早已冰消云散。 眼前的这个人,容或仍具有无上的权力,促使自己为他效命,却已不再是自己心里所钟情的爱人。她心里乱极了,极需要找个冷静地方,摆脱开眼前柳蝶衣的纠缠,独自好好地想想。 她真的转身走了。 甚至于不曾回头向那个曾是刻骨铭心的昔日恋人看上一眼…… 第三十五回 生非容易死亦难 打从前面山房回来,时已午夜。永历帝心情极为恶劣,一连串地嚷着要酒,福安拗不过,把早已烫好的陈年花雕,用锡壶装着呈上。皇帝只喝了少半壶,便似不胜酒力地醉了。 一个人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阵子,才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福安不敢惊动,悄悄收了酒菜,到后面请来了夏妃,要她相机侍候,巧的是九公主朱蕾也在,就一块儿来了。 屋子里酒气熏天。 朱蕾和夏妃两个人悄悄走到永历帝身边,才自发觉到皇上果然醉了,吐了一地,赭黄软袍、长靠锦背座椅满是污秽,先前在山房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臭气熏天。 两个女人彼此苦笑着对看一眼,也没招呼宫人女侍,自个儿动手,好一阵子才收拾干净。 夏妃取来了一件鹅黄丝棉软袍子给永历帝换上,外面加一件软罩甲,应是十分的暖和了。 永历皇帝身子不好,不过才四十来岁,身子就常见不支,入秋以后怕冷得厉害,滇池算是很暖和的了,每年不等入冬,他仍然要换穿皮祆,平常居家补药不断,人参鹿茸常用不鲜。 这个夏妃二十四的年岁,个头儿不高不瘦,长长的一张瓜子脸,眉眼都很秀气,脸上有两个小酒窝,能弹长颈弦子,今人叫做阮咸的,苏州人,素日就与九公主相好,朱蕾来了,她最高兴,谈起来没个完。 今天她新梳了头,看着尤其漂亮。只见她上面穿着件银红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豆绿沿边金红心子的马甲儿,下面是正红杭绢画拖裙子,脚下是一双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头上打着个盘头揸譬,去了冠儿,越显得云髻堆耸,一如轻烟密雾,看着极是可人。 只是眼下她却乐不起来,看着皇帝这个样子,心里也不免犯愁,拢着一双水眉,只是低头做事,两个人刚把皇上扶着躺下,他却是醒了。 “噢……你们这是……” “唉!您可醒啦!”朱蕾说,“喝醉了,吐了一身,满处都是,刚拾掇完。” 夏妃说:“皇上身子不好,还是少喝酒的好,酒伤肝,明天您又要说没精神,嚷着腰疼了。” 永历帝哼了一声,挺身坐起来说:“不喝酒干什么,我心里烦!” 福安在角落里说:“皇上醒啦!”赶忙转身过去,把早已备好暖着的醒酒香茗奉上。 夏妃接过来,关照说:“你下去睡吧!” 福安跪下告退。 永历帝从夏妃手里接过醒酒茶喝了一口,看向朱蕾道:“你也没歇着?” 朱蕾说:“正要回去,听见您醉了就过来瞧瞧……怎么回事皇上?听福安说您的心情不好。” 永历帝叹了口气:“你来的正好,要不然明天我还要找你呢……我们又打败仗了……” 朱蕾没有吭声。这几天她早听说了,李定国连吃败仗,清军节节大胜,兵分多路,说是已攻陷了永昌,就快过来了。 永历帝看了她二人一眼:“情形糟透了,李定国守不住,传过来消息,要我们离开白鹤潭,没法子,我们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夏妃呀了一声:“可……搬去哪里呢?” “去腾越。”永历帝说,“那边地方不好……怕是也防不住……再要跑,就没地方去了……” 二女对看一眼,这才明白他醉酒的原因,一时相顾黯然。永历皇帝坐好了身子,冷冷笑着…… “马吉翔要我去缅甸,说是跟那边的人已联系好了,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他哎了口气,“这里不好,总还是自己的地方,到了缅甸,可就由不住要听别人的摆布,我可不愿意……可是……”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就发起呆来。 朱蕾说:“他们都怎么说?” 永历帝说:“叶天霞、钱枚也都说这里守不住,劝我去腾越,秦、宫几个侠客,也都赞同,所以……我们只好先去腾越!” “那边行宫准备好了?”夏妃问,“什么时候搬家?” 永历帝叹说:“还什么行宫不行宫……有地方住就算不错了,已经决定了,二十三号日子不错……” 屈指一算,朱蕾吃惊道:“这么说,只有六天了?这么快?” 永历皇帝只是苦笑。忽然他拉住了朱蕾的手,颇似伤感地说:“我正要告诉你—— 这一次你就不要跟着了——跟着我有什么好?你——自己去吧,明朝天下就快要完了,这两天我也想过了,你……” 朱蕾呆了一呆,忍住心里的伤痛道:“皇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次来,就是要跟您守在一块,我也想过了,要死也让咱们兄妹死在一块。” 永历帝不由神色一凝,夏妃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朱蕾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提到这个死字。 她心里一惊,蓦地记起了件事,即不久前在船上来白鹤潭的中途,曾经做过一个梦,这件事也曾与简昆仑提起过…… 梦中情景,兄妹对话竟似与今夜此刻颇相仿佛,当时梦中永历皇帝要自己改名换姓,往南面跑。自己也曾说过要死也死在一块之言,怎么会应验了?真正是匪夷所思,心里一惊,只是看着对方发呆。 永历帝忽然说:“我实在告诉你吧,如果将来要去缅甸,人家只收留我们四个人,你……怎么还能跟着?” 朱蕾顿时一怔,这才不再吭声,一时心如刀绞,低下头,眼泪也淌了出来。 夏妃忙过去,递上一方帕子,朱蕾接过来擤了一下鼻涕,只是发呆。 永历帝说:“你真笨,还有什么好难受的?你的退路我都想好了,往南边跑……改名换姓,谁也不会认识你!” 这就更应了那个梦了。真正是不可思议。 “改名换姓?”对于朱蕾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之事,却是没有想到哥哥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永历帝的神态是认真的:“也只有这样了,你不比我,女孩子终必是要嫁人的,嫁了人还是要跟着人家姓……倒不如现在就改了名字……” 站起来,他转了个圈子,坐下来,又站起来,显得那么气躁,不安宁。 对于哥哥所说的这些,朱蕾很是生气,有心顶撞,忽然想到了那个梦,梦里哥哥还打了她一个耳刮子,试看眼前情景,真要顶撞了他,保不住真的他会打人,这么一想,她也就不吭声了。 “缅甸就缅甸吧!”永历帝来回走了一圈站住道,“这里已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朱蕾哼了一声:“说什么这里没有立足之地,事在人为,皇上你不能走……” “你知道什么?”永历帝气馁地道,“如今大势已去,不走怎么办?难道叫我送死? 还是去向吴三桂投降?” 朱蕾说:“皇上刚才不是说去腾越吗?” “你……女孩子家知道什么?”一面说,他又来回走起圈子。 夏妃站起来扶着他,款款地说:“皇上身子要紧,去哪里都不要紧,这不大家伙全听着您的一句话吗?” 她可真会顺着皇帝的性子说话,一面说偏过头来向朱蕾挤了一下眼睛。 朱蕾却是没看见:“那是什么话?真要那么做——国家就完了……”越说越气,一下子跑到了永历皇帝身边,伤心地说,“皇上千万不能去缅甸,只要我们还有一寸土地,就不能去异邦,要不然人民会不答应,会骂您没有出息,会……” 话声未完,叭地一声脆响,果真地就挨了皇上一个大耳刮子。 “你……”皇上看着打人的手,重重跺了一下脚,赌气到一边坐了下来。 夏妃啊了一声,赶忙去照顾朱蕾,却被后者重重地挣脱开来。 一时间热泪夺眶而下,淌了满脸。 摸着被打的半边脸,既惊异梦境的灵验,更为着眼前的一切大哭伤怀,伤心自是伤心,话还是要说的。 “皇上——您错了……”她大声嚷着,“除非万不得已,您绝对不能去缅甸,要不然咱们明朝便真的完了,后世千千万万的人,老百姓都要骂死您、恨死您……就是眼前的叶先生、钱先生、各位英雄,就是李定国李将军吧!他们也不会原谅您……想想吧,他们拼死拼活,流血送命,都为了谁呀,您……您忍心撇下他们,一个人逃命?您……” “不要再说了!”永历皇帝忽然像疯了似地跳了起来,却被夏妃用力抱住。 “皇上……皇上……您就消消气吧……”转过脸看着朱蕾,“九公主,您就少说两句吧……您去歇着去吧……”又是挤眼,又是抛眉。这一次朱蕾总算看见了。 “皇上万安!臣妹告退。”深深地道了个万福,便自转身步出。 外面是黑黝黝的,灯也不见一盏。 走了一程,朱蕾才站住脚,心里有些害怕,有心想回去唤个人掌灯护送,却是伤心气头上,也就顾不了许多,硬着头皮独自走吧! 所幸此去自己住处不远,不过是隔着片院子而已,且是天上星皎月明,当能分辨。 走走才知道,看似甚近,走起来却是很远。 一阵疾行之后,先时的激动情绪也安静下来,森森庭院,飒飒秋风,才自觉出怕来…… 跑一阵,走一阵,好半天才算到了自己住处的小小院落,远远看见服侍自己的那刘宫人打着个灯笼,正自怅惘,忽然发现,忙自迎上来:“殿下回来了……” 请安问好的当儿,朱蕾已夺门而入。 她是不好意思让人家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还有刚才被打了耳刮子的半边脸,热辣辣的怕是肿了。 可不是,对着镜子照照,五条指痕,肿起来老高。想想不禁悲从中来,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家打,更何况是让最敬爱的哥哥打的,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由不住眼泪又自淌了下来。 这一霎,她脑子里可真乱极了。 想到了哥哥的那样远走缅甸,心里真像是刀割般的难受。还有,自己好不容易,千山万水地跑到这里,重聚团圆,如今又要分离,若如皇上所说,改名换姓后往南方跑…… 那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她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终身……想到了简昆仑,一时心绪紊乱,不知所思。 纱罩里的灯芯,爆开了一个灯花,摇曳出幢幢光影,乍然而来,吓了她一跳。 照一般民俗传说,这是烛蕊爆喜,国破家亡还有什么喜事可言?院子里秋风飒飒,刮得落叶萧萧。敢情是夜已深了,她也恍惚觉着有些累了。 伸了个懒腰,才自站起——蓦地,婆娑灯光影里,衬映出一条纤细人影。立地而长,极似有所耸动。 朱蕾呀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来——面前人影乍现,在连带着的袭面疾风里,一口冷森森的剑锋,已向她喉间刺来。 惊惶万状里,朱蕾方自看清对方来人,正是那日游湖中途意欲向自己兄妹行强的时美娇,却是阴魂不散,此番又复来临。 时美娇当然不会真地向朱蕾毒手加害,可是眼前这一剑,气势如虹,光华璀璨,却非等闲,看来却具穿喉之势,真把朱蕾吓得花容惨变。 她身边,总有人暗中戒侍。 “哧……”一线流光闪处叮地击中了长剑剑尖,莫谓物什细小,却是力道惊人。 时美娇剑尖偏得一偏,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自解开了眼前的一时之危。 一股强大气势,随着眼前这个人的猝然袭前:屋子里像是卷了阵狂风,案犊上纸笔齐飞,声势好不惊人! 灯焰摇曳里,一个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已扑身而前,人到剑出。 叮当脆响声里,持剑的双方,已移开了一个人距离。 朱蕾踉跄着扶案而立,只吓得神色惨变,只当是又来了什么祸害。容得看清了来人竟是简昆仑时,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冷森森地摇曳出一室的昏黄迷离……那种紧迫慑人的剑气,直似冰寒的手,紧紧捏着人的喉头要害。九公主朱蕾所面临的,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对剑场面,直似较诸那日船舱所遇更具无限阴森。 “又是你……简昆仑!”时美娇挑动着细长的眉毛,直向眼前简昆仑怒目而视。 方才的双剑交锋,已让她领会到对方臂力的惊人,从而警觉到自己实已不堪招架。 那是因为她左面剑伤未愈,虽是左面身子,却也关系着右面的出力,自然交接之下,连带着全身经络惧感疼痛,猝然使她记起了柳蝶衣的警告,不禁悚然一惊。 眼前之势,已不容她作任何退让…… 臂力不振,却可以内气真力透过剑锋与对方抗衡。 这便是眼前室内剑气横溢,尤具阴森之因了。 “时美娇。”简昆仑目光深湛地直瞪着她,“凡事可一不可再,那一天让你逃了,今夜不会再称侥幸,更何况你剑伤未愈,今夜你绝非是我对手,又何必自投罗网?” 这番话看似自大,其实仁厚,仍不忘予对方返身之机,时美娇只要略识话机,便不难从容退身,偏偏她性情高傲,目无余子,衔记着简昆仑的一剑之仇,誓要湔雪前耻。 “你说得不错,我身上是带伤……可是,你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盈盈一笑,身子左转,脚下已换了方位。 时美娇又说:“我知道你近来功力大进,我们两个虽然几度交手,总是碍有外人打岔,不能一尽全力,想来你一定不无遗憾,今夜……不是正好称了你的心?也合了我的意……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 说时,她那张盈盈笑脸,更似着了一片雾般的朦胧,实在难以猜想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如果死了,算我自找的,活该……而且,能够死在你的手里也……” 目光微侧,看了朱蕾一眼,碍于她的就在眼前,下面的话不便说得太过露骨。 顿了一顿,却有下文待续,“……要是你敌不过我,死在了我的剑下,也就认了命吧。总也还有别人为你伤心……应该比我强多了,是不是——九公主?” 情势如此,她犹有余暇逗趣,美丽的眼睛向着侧面的朱蕾瞟上那么一眼。 九公主确实为简昆仑担心。她为人直率,不擅掩饰,一听说他们双方待做殊死之战,焉能不为之提心吊胆,即使死的一方是时美娇,以她仁泽居心,显然亦非乐见。 “这……又何必呢……唉……时美娇,趁着现在还没有惊动什么外人,你快走吧…… 真的。”说着,她天真地跑向一边,待将打开窗子。 “站住!”时美娇忽然喝住了她,眼睛却是向简昆仑望着,“看见没有,她有多向着你?怕你死了……” 朱蕾说:“乱说,你也一样,不管你们两个人谁死了我都不愿意看见……时美娇…… 你还是走了吧。回头他们来了人,你就走不了啦。” “你?”时美娇唇角轻牵,微微一笑,“谢谢你吧……” 这丝微笑,很快的即为一种妒意所取代,观诸在时美娇的脸上,别具阴诡粟慑气息,以至于朱蕾目注之下,也大感震惊。 “九公主不必多说,请速速退下。” 简昆仑由对方尖锐的剑气里,已有所感触,情知时美娇即将出手。 果然,话声方顿,对方猝然发动攻势。一缕寒光,平胸直刺而前。 休道此一剑的来势缓慢,却有冷森森的一片剑气随剑而行,一经前进,逼人毛发。 她终于狠下心要与简昆仑殊一死战,或许是九公主对简氏的眷爱之情,更促使她动了杀机。 这一剑看似无奇,却莫测高深,寓千变万化于毫发之间。 简昆仑识得厉害,出剑之先早已做了必要准备。一口真气为功九转,注之长剑月下秋露,一似泛滥秋江,激荡起寒星万点。 猛可里,双方剑势相交,却不曾听见那一声震耳的金铁交鸣声。 房子里撒满了水花般的一天剑雨。 无比阴栗璀璨的剑气横溢里,两个人的身子交插而过…… 像是一天寒星,简昆仑其实已全身包裹其间,冷冽的剑雨,逼使着他的发眉俱张。 看看已万难躲闪,他却像是一条蛇般的滑溜,游身于万斛寒芒剑隙之间,一挣而脱,其快如电。 时美娇陡地一惊,再思变换,已是不及。 简昆仑那一只翻起的左手,其势如鹰之展翅,噗地一把,已按在了她左面肩头。 于时美娇言,这一掌真有诛心之痛,旧伤未愈,更添新痛,已是万难以继,更何况简昆仑的真气内聚,果真有一掌生死之判,便是石头人儿,也能为他拍碎了。 时美娇哎呀叫了一声,娇躯一震而倒,右手长剑翘上处,咻地飞天直起,笃地倒扎房梁,唏哩哩摇曳出一天寒芒,较请先前的阑珊剑雨,却又是一番气势了。 这一掌虽不曾力毙时美娇于掌下,却将她护体真力拍散过半。 以时美娇之精湛功力,虽不致就此丧命,却已是万万难当,樱口张处,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箭矢似的直溅粉墙。 高挑的身子原已倒了,一挣未起,再挣欲起的当儿,却已为简昆仑锋利的剑尖,指着了咽喉。 时美娇忽地睁大了眼睛,只以为难免一剑穿喉,却是简昆仑心有不忍。 即在朱蕾的一声惊呼里。简昆仑改剑为指,点中了时美娇忠堂一穴。后者身子一歪,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来。 “她……死了?”朱蕾吓得全身打颤。 “殿下放心,我只是点了她的穴道而已。” 朱蕾这才似松了口气,慌不迭上前把她就地扶起,后者终是懵懂无知,酒醉了一般地瘫痪无力。 “这……怎么办?”朱蕾唉地叹息了一声:“真是可怜……你到底要怎么发落她呢!” 瞧着朱蕾的仁慈天真,涉世不深——其实又何异于自己?人生总要有所坚持。想到了屈死此女剑下的崔平老剑客,以及数不清的诸多武林正派侠士,简昆仑不得不硬下心来。 只是,要他亲自下手杀了她,却是残忍之事,他却也难以下此毒手,一时间,便自看着时美娇发起呆来。 “你……你饶了她吧……”朱蕾眼巴巴地看着他,竟为时美娇讨起饶来。 这一霎对于简昆仑是极大的考验,他竟变得踌躇不安起来。 来回地走了几步,他忽然定下脚步,摇头道:“不!”霍地上前,由地上把时美娇双手抱起。 她显然仍在昏迷之中。这玉体横陈,长发深垂,衬着苍白失血的脸,在在显示着娇荏无力,惹人怜爱。如果仅仅只着眼这一霎的她,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她的素来强梁霸道。人总是脆弱不能持久的动物,即使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也有倒下来任人摆布的一天。 朱蕾眼巴巴地瞧着她:“你要把她怎……怎样?千万别杀……” “我不会亲手杀她,却也不能就此放过她。”简昆仑冷冷地说:“万花飘香在江湖上为恶多端,她的两只手上更不知染了多少血腥……” 一霎间,他想到了惨死于此女剑下的玉剑书生崔平,更不禁有穿心之痛。 他终于做了决定:“我把她交给二位大哥,一切秉公处理。” 他的语气至为沉痛,几乎不敢直视向时美娇面靥,即使在重伤昏迷之中,这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仍具有强烈的迷惑感染之力。 简昆仑之所以下手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暂时昏迷,便是这个原因,时美娇的聪明机智,正是与她的美丽一般无二,若容她当面辩驳,一逞口舌之利,说不定便自又会着了她的道儿,是以出此别策。 说了这几句话,他即不再迟疑,待将举步向门前行去,门扉吱呀一声,无风自开。 一个修长人影,当门而立。 简昆仑、朱蕾自不免吓了一跳,尤其是朱蕾几乎叫了起来…… “谁!”话声方停,眼前人影一闪,那个人已似云般地轻飘,站立眼前。 好快的身法。 当得上是劲风一袭,使人在完全没有恢复意识之前,已为他占了先机。 简昆仑大吃了一惊。 以他的反应之快,警觉之速,亦不禁在此人现身之始,而失了先机,落了下风。 他同时也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朱蕾已在对方的控制掌握之中。 果然,即在这个人身势前袭的同时,一股莫名的劲道,有似八爪鱼儿一般,随着他身子的甫一站定,一下子已把她抓了个结实。 “啊……”朱蕾全身晃了一晃,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这个人有着修长的躯体,眉长目朗,长发齐肩,一身银色长衣,却在上面绣着寒梅一枝,衬着他精灵星烁的面上神情,饶有几分画上仙人神采。 却是,如果进一步仔细观察,即可见他眸子里闪烁的是一种阴诡剽悍之气,却又当是另一番评价了。 或许这个人的年岁已经不轻,但是眼前看来却只在中年之谱。即使一望之下,也能感觉出那种属于中年人不愠不火的老练气质。 简昆仑当然认出他是谁了。 “是你——柳先生?” 正因为来人是柳蝶衣,他也就实在不必对朱蕾再做抢救,而心存幸免。事实上简昆仑已无能为力,端看他存心如何,意欲何为了。 “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笑容里不失阴诡,对于近在咫尺的九公主朱蕾他甚至于不再多看一眼,却是朱蕾的生死安危,全然在他一念之间,简昆仑根本不存侈想,能够在这个距离里,把朱蕾抢过来,更何况他手上还抱着一个人。 这却也使他有了一线希望。即是尽管搭救朱蕾已属无力,而时美娇的生死却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这个事实显然柳蝶衣是完全理解的。 “你的功力大有进步,颇有一日千里之势。”柳蝶衣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时堂主显然还没有认清楚这一点,才会三番两次的在你手里吃了大亏,说来也是她咎由自取,死而无憾,不过,看在多年主从的份上,我却也不能置她不顾……” 顿了顿,他才缓缓地又接下去,“你很聪明,当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是不是?” 他笑得很自负,也很诡诈。 简昆仑点头道:“我很清楚,你是要用九公主来交换时美娇?” “你很聪明……”柳蝶衣一笑道,“难道不值?” “不……”简昆仑说,“完全公平。” 身势微转,从容地把时美娇平置长案,后者仍在昏迷之中,完全懵懂无知。 如此一来,简昆仑更可从容握剑,情形之微妙,正与柳蝶衣之于朱蕾一般无二。饶是柳蝶衣诡异莫测,却也难望取代简昆仑所掌握于时美娇的完全优势。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柳蝶衣说:“把时堂主交给我,九公主立可自由。” 简昆仑说:“九公主自由之后,时堂主任你自处!” 柳蝶衣微微一笑,说道:“好!” 却不见他身子移动,朱蕾立刻即觉出身上的那种束绑感觉为之一松。顿时,她身子为之大大摇动一下,本能的一个翩跹,转到了简昆仑身边。 “这里不好!”简昆仑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柳蝶衣盯着,嘴里却是在对朱蕾说话: “殿下,你到外面去,跑得越远越好,能藏就藏,要闭住呼吸,不要出一点点声音—— 快走!” 用力一推,差一点让她摔了一跤。 朱蕾当然明白眼前是性命攸关时刻,爬起来转身就跑,却是跑了一步,又回过头来。 简昆仑怒声道:“快跑!” 朱蕾怔了一怔,却似依依不舍:“你……呢?” “我不要紧,你快走吧,记住越远越好!” 朱蕾才不再吭声,大眼睛满是关爱深情,转了一转,霍地转身飞快奔出,脚步声清晰可闻。 一直到完全听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简昆仑才向后退了三步,让开了此一面地势。 换言之,时美娇已不再在他控制之中。 柳蝶衣哈哈一笑,目光精芒四射,却似不无激赏:“你对我防范得很周详啊……” 简昆仑一笑:“大敌当前,不得不加倍小心!” 柳蝶衣哈哈笑道:“其实大可不必,我已经说过恢复她的自由……” “你可以说了不算!”简昆仑冷笑一声,“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柳蝶衣却也不愠,一时含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已是难能,更何况是一个红颜知己……简昆仑,你生何幸,竟蒙佳人如此青睐垂爱……怪不得你誓死相随,捐躯以报了。” “你言重了!”简昆仑说,“我果然有誓死之心,却未必就此捐躯!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还活着么?” “那是因为我现在还要你活着!” 一霎间柳蝶衣眼睛里闪烁着极其自负的目光。他并不急于对时美娇立刻解救,却把注意重点放在眼前的简昆仑身上。 说话的当儿,大股无形气机,霍地直向简昆仑身上袭来,情景与先时的朱蕾极其相似。 然而简昆仑却不是朱蕾。他伟岸挺立的身子,甚至于一动也不动,风采依旧从容。 他当然知道柳蝶衣功力远远超过自己,却是,也有其自恃之一面。 这一霎,他一面把聚集的功力,缓缓放出,用以与对方抗衡,表面上丝毫不见慌张。 “柳先生,不要太过自信了!”简昆仑缓缓说道,“难道过去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这教训两个字,确是予柳蝶衣以极大刺激。显然是在暗示他,当日简昆仑既能逃脱飘香楼的十面埋伏,并不曾受制于他,今日又有何惧? 而且,如果柳蝶衣思想更深一层的话,这教训二字的涵义也就更相对升高,不啻是在暗示他,当日简昆仑亦曾饶其不死。 对于柳蝶衣这般身分兼以自负的人来说,那件事无疑使他刻骨铭心,引为生平奇耻大辱。 自然他被激怒了。只是这怒火却难望在他脸上看出,惟一所能显示的,也只是他深邃的眼睛。 “哼!说得好!”柳蝶衣缓缓点了一下头,“我确是记忆深刻,不劳你再提醒!” 陡然间,简昆仑感觉出传自对方身上的那股无形劲道,忽然大为增强,以至于简昆仑猝当之下,几至站立不稳,他却拼出全力,也要挡它一挡。一挺之后,总算没有当场出丑。却不禁心里嗵嗵直跳,丹田力虚。 若是这一霎柳蝶衣再一次进力,简昆仑可就保不住当场出丑,或是内里受伤了。 这一点,似乎简昆仑有相当的把握,即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甚至于可以断言,这一场气机的抗衡,便自到此为止。 柳蝶衣显然很是惊讶。 “你的功力果然大有进步,可是……却也到此为止了吧?”柳蝶衣自负地冷冷说道,“我只需略加内力一成,你便将丑态毕露。” 简昆仑说:“你说得不错,可是那么一来,出丑的也许是我,而真正吃亏受伤的却是你自己。” “为……什么?” 这三个字的声音,已不似先前的理直气壮。 “柳先生,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简昆仑目射精光地缓缓说道,“你目下病情,我十分清楚。” 顿时柳蝶衣神色为之一变。 简昆仑也就不再保留,直言无讳地道:“你受百花奇香侵袭,已然病人膏肓,之所以看来无事,无非全仗神医黄孔的药力维持,我甚至于可以断言,你这种病根治极难,禁忌之一便是用不得功,尤其是内气功力的施展,所以……”他微微地笑了,这笑容真似插在柳蝶衣心上的一把长剑,却由于所说句句属实,柳蝶衣一时竟自无言以对。 简昆仑又含笑接道:“所以……以你目前情形而论,眼前施展已似在危险边缘,再进一步可就难免自身受害。你一直说我很聪明,其实你一点也不笨,这个道理你当然很清楚,所以我大可对你无需惧怕!”话声微顿,他随即转动身躯,掉换了一个更适当的位置,并乘机松脱了当前一面的强大压力。 柳蝶衣大大被激怒了。 事实上,对方这般语气说话,很可能是他生平仅闻,从没有一个人胆敢当着他的面,用这般口吻说话的。 猛可里,柳蝶衣披散肩后的美丽棕色长发,有似刺猬般蓬松开来,那却只是刹那间事,瞬息又自恢复正常。 “你都说对了,”柳蝶衣脸色沉重地道,“只是你别忘了,即使我只能施展七成功力,依然能置你于死地绰绰有余。” “那可就很难说。”简昆仑越见镇定地说,“而且很奇怪,每一次你我对敌,天上的神明,都偏向在我的一方面,因此我总能险中取胜,立于不败!” “天上的神?”柳蝶衣说,“我眼睛里没有神!只有我自己。” “那就怪不得你每一次都要失败了……”简昆仑含着微笑说,“我所信仰的神,乃是天上的惟一真神,每一次我祈求什么,神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这一次我向神祈求的便是要打败你,不使恶人得逞,因此我毫不担心会胜过你,不信你就试试!” 说时,他毫不犹豫地掣出了长剑,神色大见从容。 柳蝶衣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说:“好,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这个恶人的厉害!”他的一只手,几乎已拔出剑来了,忽然神色一惊。显然听见了一些什么。 不久,简昆仑也听见了。 那是一阵快速而极见轻微的起落脚步声音,显示着来人在轻功提纵一面,有极其深湛的杰出造诣,而且人数更不止一人…… 便是这个声音,使得柳蝶衣为之一惊。 “很好……”他说,“你的帮手来了!” “怎么样?”简昆仑说,“我的话应验了吧?” 柳蝶衣说:“你在做梦。”身子一转,已到了长案一边,伸手向着似同熟睡的时美娇身上拍了一掌:“醒醒!” 力道冲激下,时美娇身上所中穴道,顿时解开,倏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翻身坐起。 当她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竟是柳蝶衣时,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 柳蝶衣寒着脸说:“不要说话。” 时美娇立刻就体会出自己的伤势沉重,紧接着随即也发现到简昆仑也在眼前。 这场面太过离奇,却非她一时所能想通。 柳蝶衣身子一转,坐向长桌,用命令的口气对时美娇说道:“我背着你,快点!” 时美娇迟疑一下,羞怯怯依言而行。柳蝶衣随即将长衣捞起,很巧妙地在胸前十字盘结,成了一个软兜,把时美娇整个身子兜置后背,她的一双皓腕,甚是自然地搭向柳氏两肩,如此一来,便显得十分稳贴,无碍于柳蝶衣身子转动,即使与人对敌,也不会过于累赘。 事实上,以柳蝶衣的功力而论,莫说是时美娇的荏荏娇躯,即使再重上若干倍,也不会感觉吃力。 他这么一派从容布施,眼睛却也不曾放过当前简昆仑,防备着对方的乘虚而入。 事实上简昆仑所显示的诚然君子之风,并不会乘入以危,使他笃定的是,他确信自己一面的帮手来了。 毫无疑问,九公主朱蕾自救救人,逃躲之余,并为简昆仑约来了帮手。 第三十六回 常使英雄泪满襟 便在这一霎房门忽然敞开来。 三条人影,幽灵也似地一拥而入。一经入内,极具自然的向三方面分布而开,随同简昆仑的一面,合四面之力,造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势,突地将柳蝶衣看守其中。 简昆仑早已猜知来人是谁。 果然就是他们——一自己的三位拜兄。 秦太乙、宫天羽、方天星。 四个人八只眼睛,瞬也不瞬地集中在柳蝶衣一人身上。 秦太乙哼了一声:“蝶衣先生,三十年前汉水之滨,与先生曾有一面之缘,当时承先生手下留情,秦某伤臂而遁,不知先生可还记得?” 以秦太乙之一向自大,居然开口闭口,尊称对方为先生,当可想知柳蝶衣实为他深深敬重之人。 柳蝶衣一双细长的眸子,早在来者三人未经站定之始,已经对他们注意到了。 聆听之下,他特别向秦太乙看了一眼,缓缓点了一下头:“秦太乙,是你么?” 秦太乙说:“不错,就是我。” 柳蝶衣眸子一扫其它各人:“宫天羽、方大星……很好,你们风尖三侠全来了。” 后者二人,显然还是第一次见到柳蝶衣这个人,不过对他的盛名早已如雷贯耳,乍然见到这位武林传说中最是难缠的人物,俱不免心存戒备,神色也就格外慎重。 宫天羽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你这位爱花主人自己来了,真正幸会之至!” 柳蝶衣眼睛很快在他脸上扫过,冷冷一笑,面现不屑地定睛在简昆仑身上。 “还有人么?”他说,“就只是你们四个?” 方天星大声道:“我们四个就够了,有种把我们都杀了,嘿嘿……怕是未必吧!” 柳蝶衣长长的眼睛,缓缓转向方天星,后者甫一交接之下,不禁打了个寒噤——那是他生平从来也不曾感受过的一种恐惧。这个人——柳蝶衣,真有那种凌人不怒自威的气势。 凡是接触到他此刻眼神的人,无不内心战栗。 简昆仑也不例外。忽然他吃了一惊,感觉到一种颇为不祥的暗示,一个念头陡然自心底升起——“若是柳蝶衣完全不顾神医黄孔的警告,豁出一死,全力以赴,以他功力,便大大可观,自己一面,虽合四人之力,却也胜负难卜!可是如何是好?” 到底柳蝶衣这个黑道盟主,一代魔君,有其诡异难测一面。有些事情纯以自己忖测是不能涵盖的,再者对方功力究竟已达到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却也非自己所能尽知。总之,对方若豁出一切,这也是当前情势所逼,事实上他已无能选择。事情便大大堪虑。 只怪秦太乙等三位拜见来得太快了,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势将不会逼使对方全力一拼。 这时候想什么都已太晚了。 柳蝶衣神色极是从容。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由四人身上扫过,却也不曾放过现场有限空间。抬头看看上面,游目于四方、脚下,一切俱已在计算之中。 “好了,你们只管放手过来。”说时柳蝶衣反手后肩,掣出了身后长剑,一抹青霞,闪自细长的剑锋,却不是那一口他仗以成名的风起云涌。 只因宠爱李七郎过甚,在他临行之前,把自己最称手也是最喜爱的长剑风起云涌借给了他,自己却宁可取用较为次级的这一口青冥。 以柳蝶衣之剑术成就,施用什么剑,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眼前的一霎,他却有一种遗憾,悔叹那口惯用的名剑风起云涌不在手头之上,特别是敌人之一的简昆仑所持用的月下秋露昭然在眼之时,更令他感觉到说不出的一种遗憾。 对方四人,除了宫天羽所施展的兵刃是一对四煞棍之外,其它三人皆是长剑。 一时间,房子里充满了冷森森的剑气。这类出自上乘剑术的剑气,极是尖锐冷冽,由于敌我双方皆是武林中一时拔尖的人物,功力气势,自然大有可观。 恍惚里每个人都似有毛发悚然的异样感受。 便在这一霎,有人已挥出了足以致胜的第一剑。这个人竟是柳蝶衣。 以眼前情势而论,柳蝶衣无论剑术如何高超,在面对着当前皆为一时之选的四个大敌,总是相形见绌,更何况他背负一人,尚有宿疾在身。以常理论,他应是处于攻少于守的守势才是正理。他却弃守而攻,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快速一剑。 一抹青霞闪自柳蝶衣猝起的腕底。 好美的姿态! 随着他抡起的右手,有似蝶衣一片,极其潇洒曼妙,却是杀机盎然。 柳蝶衣必然已深深体会出眼前是生死存亡关键,才不惜出奇制胜,施展出他生平极难一现的救命绝招,也即是他仗以成名的蝶衣七剑。 只可惜眼前四人,俱不曾对此有所认识,提供经验。 首当其冲的一剑,竟是方天星。 这个年轻侠士,论及剑术,容或是大有可观,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第一剑竟是直奔向自己而来。 惊惶一瞬,方天星长剑横陈,意欲螳臂当车,以内气真力,硬接他的一剑。 他想左了! 柳蝶衣的这一剑,何等神妙离奇,说它是实,它就是实,说它是虚,它就是虚。 妙在他给方天星的感觉,明明是实在的! 耳听得当的一声,双剑分明已经接触,方天星运力以挺的同时,对方剑锋却似游蕊之蜂,一沾即离,随同着青冥长剑划出的一个大大乙字,刷地一声,已自方天星腋下闪了过去。 大片鲜血,随着柳蝶衣拉出的剑势,立时由方天星腋下渗出,霎时间,染红了他右面上衣。 这一剑伤势极重。非只是剑刃之伤,更厉害的是透过剑锋的内气真力。方天星几乎连话也没说出一句,一震之下,脸白如雪,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却在此同时之间,简昆仑等三人已全速扑身而上,尤以简昆仑居高而下的一剑,更具十分威力。 柳蝶衣一剑得逞,身似花间巨蝶,待向右面闪开,简昆仑的一剑,真有泰山压顶之势,当头直罩而落。 大蓬剑气,有似一天暴雨,罩头直落……柳蝶衣鼻子里哼了一声,横臂一振,以蝶衣七式中第二招花间寻梦,磕开了对方剑锋。 这一剑极是吃重。 即是以柳蝶衣功力,亦感大不轻松。 柳蝶衣身子横溢直出,却是秦老头的一剑,阴狠诡异,于千钧一发,刺穿了柳氏长衣,很可能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房间里万万容不下这般打杀场面。 随着柳蝶衣旋转的身子,哗啦一声大响,整扇窗户为之片碎,柳蝶衣身势,飞云一片已遁出窗外。 宫天羽怒吼一声,紧蹑而出,有似旋风一阵。 身势方落,耳听着身后简昆仑的一声惊叱:“小心!”却是晚了一步。 一片剑光,起自左首。 宫天羽简直不容躲闪,拿棍的右手,连着臂根,已被对方长剑斩落下来。 凄厉怒啸声里,宫天羽的一只左手,却实实地扳在了柳氏的前胸。 终是力道中溃,失之不继。饶是如此,却也非同小可。 呼啦声响里,拉下了柳氏胸衣一片,一震之力,使得柳蝶衣身子狂风也似的飞卷而出。却是一落而遁,消失于沉沉夜色之间。 宫天羽脚下一个踉跄,紧接着倒卧血泊。 秦太乙抢上一步,扑身而倒,唤了声:“二弟……”却是无边黑夜,恨得咬牙切齿,喀喀有声。 简昆仑重重跺了一脚,发声长叹道:“大哥暂留,我去追他!” 身形晃处,亦为之消失不见。 夜色迷离。 简昆仑奔足于一片漆黑树林。 这一带既无灯光宣泄,更失天上星月,行走其间,全凭细心体察,自是困难重重。 却是简昆仑耳聪目明,信心极具。 经过一番细心分析判断,他确定柳蝶衣便是由此而进,而且他确定对方不可能就此远遁。 原因很简单,即柳蝶衣虽身负极功绝学,但是先时已负伤颇重,尤其病情更是隐隐待发,两者互为因果,此刻必然是极其虚弱,更何况背上还背着时美娇这个累赘,再快也快不到哪里。 这一带林木葱葱,时有溪流贯穿其间,山势迂回,越往上行,越是难行,峰回路转,鬼影幢幢。柳蝶衣如欲活命,势得被迫上行。 有了此一番认识之后,简昆仑更不禁抱定信心,务期对这个魔头势在必得。 对于柳蝶衣他已有足够戒心,只可惜三位拜见之中,除了秦太乙之外,方、宫二人都对他认识不清,以至于见面交手之初,便双双吃了大亏,看来已是凶多吉少,即使活着不死,也势得终身残废。 旧仇未去又添新恨,真正恨煞人也。 柳蝶衣惯于险中取胜,即使在最称紧迫的混乱之中,也自能保持着绝对的冷静。这一点简昆仑已有充分的认识。而且他同时也了解到对方不服输的个性,即以眼前而论,表面上看来,是自己在找他,事实上他又何尝不是在找寻自己? 能够有此一番见地,足足证明简昆仑确是强大了。 眼前林木渐稀。 是一块颇为空旷的三角地带,过此,又将与另一片树林相衔接。 简昆仑一脚踏出之先,似已觉出了有异…… 记取着宫天羽先时的断臂之惨,他焉敢掉以轻心? 是以——他身子一出即转,刷地向侧面拧开,果然,就在他身子方一转出的同时,一片寒光,自头上直落而下,险险乎擦着他的肩头落了下来。 情形几与暗算宫天羽的那一剑完全仿佛,若非是简昆仑的事先警觉,简直无能躲过。 柳蝶衣果然处心积虑,这一剑积功力机智于一霎,满以为也同于宫天羽一样,至不济也能斩下对方一臂,却不知简昆仑早已料及他的居心。 一剑落空,柳蝶衣其实早已功力不继,身势猝转,鬼影子也似地向侧面飘开。 简昆仑哪里放得过他?嘴里冷叱一声,身势一个疾转,以大鹰剪翅之势,呼地一个倒卷,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拦在了对方眼前。 “柳蝶衣,你的死期到了!”话声出口,月下秋露唏哩一声转动,抖出了寒星一点,直取向柳蝶衣前心。 柳蝶衣哼了一声。 暗影里似见他庞大的身影,霍地向后一缩,左手突出,快如电光石火,只一下已拿住了对方剑锋。 却是力道不足,随着简昆仑抖动的剑锋,呼地一声,直把他弹起了丈许来高,翩若白鹭,落身于一棵大树的横出枝桠,忽悠悠摇曳不已。 一脉月晖,正好照见他的正面——长发飞散,衣衫片碎,再加上削瘦形容,在在显示着这位黑道盟主的力竭筋疲,已似末路穷途。 简昆仑霍地腾身而起,长剑月下秋露划出了一道弧光,力劈柳蝶衣正面全身。 柳蝶衣力呈不稳,脚下用力过剧,只听见喀嚓一声,树干中折,连人带同树枝一并坠落下来。 简昆仑自不会就此放过。 眼看着柳蝶衣身子,起落飞纵,向侧面崖上翻去,行动虽不失迅速,较之其平日身法,已诚然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于简昆仑可以清晰听见发自他嘴里的呼吸声音。思忖着这个一代魔君,已是强弩之末,就快离死不远了。 皎月寒星,点缀着此一面寒山夜景,分外凄凉阴森……眼前已是悬崖的尽头,看看前行无路,忽然柳蝶衣停下了脚步,一双手扶着松干,发着极为沉重的呼吸声如豹喘,煞是骇人。 简昆仑闻声而惊,陡地停下了脚步,对方这般形样,一时倒使得他不忍相逼过甚了。 却是,就此罢手不成? 柳蝶衣喘息声越来越大,更听见发自他背后的声声娇呼:“先生……柳先生……” 这声音陡然使简昆仑忆及,敢情时美娇还伏在他背上。一个是技惊天下的黑道魁首,一个是艳压四方的美人,不寻常的却是,他们更曾是一双互期以心的恋人。这一霎,他们双双面对着的竟是相同的下场,似乎是死亡的阴影越来越接近了。 双方距离不足三丈。这个距离,对于简昆仑来说,一蹴可就,而且,他几乎可以断定,可以毫不费力,举手之间,即可置对方于死地,但是,他却就是狠不下这个心来。 柳蝶衣如豹喘的呼吸声更大了。 却见他回过身来,将长剑深深插落地上,剑触石面铮然作响,火花四溅。衬托着他冷削的形容,极是可怖。 “小美子……我背不动你了……下来吧!”身子晃了一晃,幸未跌倒,就此松卸下背上的时美娇,后者伤势更似不轻,娇声喘着,自地上缓缓爬起来。 “柳……先生……你……怎么了……” 话声未已,柳蝶衣已喷出了大口鲜血,他却是倔强地直立不倒,一只手力拄着地上剑把,那一双灼灼而视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简昆仑盯着,仍然是狂态如昔,哪里有丝毫求怜妥协之意? 只是时美娇却已泣不成声:“蝶……衣……先生……” 不知何时,她已荏弱的屈缩在柳蝶衣脚下,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不时用她苍白的脸在他膝上磨蹭不已,声声娇呼,点点红泪,真个望之断肠。 柳蝶衣霍然发出了狂笑,笑声未已,再一次喷出了怒血……脚下再次打了个踉跄,犹然是挺立如昔。 “小美子,不要啼哭……这哭声太叫我心里生烦,好生惹厌啊……小美子……快不要哭了……” 时美娇应了一声,果然不再哭了。怯怯颤颤站起,向着简昆仑打量一眼,又回头向身边的柳蝶衣望着…… 仿佛是她已经有所感触,一时不寒而栗。 “我不行了……你也不行了……”柳蝶衣说,“如果苟生,不如好死,飘香楼的主人和他的女人,不能让人家耻笑,更不能容人家摆布……小美子!你先走吧!我随后就来……” 时美娇蓦地睁大了眼睛,一片笑靥,显示在她极其憔悴的脸上! “你……说什么?” “我……”柳蝶衣大声道,“我要你死!” “我知道……我是问……”对美娇声音抖颤着,“你刚才说我是你的……女人…… 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柳蝶衣一声长叹,凄凉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小美子,带着你美丽的梦去吧!” 时美娇望着他解颐一笑,甜甜地说了个:“好!” 蓦地,她身形纵起,有似飞云一片,直向身后悬崖投身坠落。一如彩云翩飞,她所留下的人生最后姿态,虽只是临去的惊鸿一瞥,却依然美丽动人。 寒飕飕地起了一阵子风,惹得林木萧萧作响,简昆仑直觉得有些寒冷。 柳蝶衣灼灼目神,仍似瞬也不瞬地向他望着,憔悴的脸上,竟洋溢着一片微笑! 或许是这人生他已看透、看穿,戏之嘲之,又将何妨? 风势再起,掀动着他身上支离破碎的白色丝质长袍,蝶儿也似的随风起舞,便在这一霎,他身子起了一阵急剧地抖颤,便自那样恃强自傲地站着死了。 甚至于他脸上仍然挂着那一丝临去的微笑…… 简昆仑静静地走到他的身边,仔细地向他看着,借着一片月色,察看着他的脸—— 那一张至死仍在微笑着的脸…… 他的两只手紧紧握着插入石中的剑柄。因为这样,他才能保持着他原有的站姿。 忽然,他发觉到有两条浓浓的鼻涕样的东西,缓缓自柳蝶衣鼻中流出——便是传说中的武林视为至宝的玉膏了。 只有内功练至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地步的人,死后才会有这样的现象。一个习武的人,能练到如此地步,极是难能可贵。传说中,这样的人实已具有金刚不坏之躯,原则上应是已具有抗拒死亡的能力,却是人算不如天算,柳蝶衣仍然还是死了。他的死应是与他所罹患的奇难怪症有关…… 看着、想着,简昆仑竟自淌出了眼泪。 他甚至于不忍心搬动他直立的躯体,感觉着那是一个强者傲立天地应有的姿态—— 虽然他已经死了。 月亮再升高的时候,其实已经离光明的明天不远。 柳蝶衣直立依旧。所不同的,不知何时,竟在他直立的尸体边侧,倒卧着另一个人的尸身……两者之间,依偎得那么近。 唉!李七郎…… 他是用自己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长剑风起云涌倒握双手,一剑穿心而死。地上流满了血,月色之下,血已不再鲜红,竟像是黑的…… 二先生呢! 他在唱歌,在跳舞。 月色里载歌载舞,飘飘似半山白云,树间白鹭,望之有出世之美。 手里提着个骷髅——宫小娥的遗骸。失意的时候,这便是惟一给他温暖慰藉的东西了。 船出白鹤潭的时候,天色才不过微微发亮。 水面上蒸腾着重重的雾气,冷风袭人。 皇上破例身穿戎装,着白铜和花锦战袍,戴着皮罩耳,倚身黄油绸帐下座椅,脸上气色凝重,十分阴沉。 随行众人,文武以次,两列而坐,总有二三十人之多,大船四周,皆有全身甲胄的执戈卫士守护,前后更有开路山炮安置,俨然如临大敌。 虽说是逃难之中,永历皇帝身边的人仍是不少,前前后后坐满了三艘大船。 此一行目的地是去腾越。永历帝总算暂时打消了去缅甸的计划,那里有李定国的接应,总还能撑持些时候,只是从大局而观,明朝气势显然已到了尽头,还能支持多久,永历皇帝一行的结局为何,可只有天知道了。 秦太乙负责留下来照顾身受重伤的宫天羽,至于方天星,却因伤势过重,先一天已经死了。 白鹤潭两位主人之一的钱枚随永历皇上去腾越护驾,叶天霞自愿留居白鹤潭,他与秦太乙另有计划,以备团结白鹤潭最后尚能动员的所有力量,组织成一营劲旅,一旦时机成熟,再出为战。 值得一提的却是皇上把简昆仑留在身边,交代了他一个极重要的任务,要他去拜访一位通世的高人——顾炎武亭林先生。 此行责任重大,显属极为机要之事,简昆仑只能拜受使命。 原来炎武先生自佐鲁王举事失败之后,一心仍在明朝社稷,并未就此死心,表面周游四方,载书自随,实则心图大事,不时与永历帝暗通款曲。 最近所得到消息是,亭林先生游踪所至,停留在皖南某县,在那里求田居舍,大肆屯垦,其动机堪人玩味,简昆仑的此行出使,显然是与此有着密切的关联了。 昨夜临行之前,皇上赐宴群臣,即席宣布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今日凌晨的腾越之行。 其二,显然大大出人意料。即是,皇上即席赐婚,把御妹朱蕾的终身当众许配给了简昆仑,成就了这一双乱世中患难儿女的终身大事,他们同时也即席接受了永历皇帝的赏赐和众人的祝贺。 虽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简昆仑的心里可也并不轻松,特别是就在这一夜,他情同手足的拜兄方天星的离他而去,撒手人寰,更令他痛不欲生。 为此他们夫妇二人,特别请准了皇上,把正式的婚期延后举行,也就是留待到见了顾先生以后再正式举行,皇上欣然同意。 简昆仑、朱蕾跪辞永历皇帝群臣,踏上江岸的一霎,适当东方日出,天色已是大明。 东升旭日,像是熟透了的一个大红柿子,为大地抹上了一层姹红异彩,不旋踵间却已是光芒万丈,耀眼难开,水面上炫耀着灿烂金光。 目送着永历皇帝一行的乘风而去,不期然九公主这个依人小鸟,嘤然作吟的已自偎在简昆仑怀里。 白鹭在水面翩翩飞舞,远处有隆隆的炮声…… 无论如何,这却是一个崭新未来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