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手驭龙》 第1章 异士奇行 夕阳余晖照耀在一条古道上,山风瑟瑟,一片荒凉寂静。 这条古道,位居淮阳丘陵地区中,人烟稀少,每到傍晚之际,路上便杳无人迹。 其时正是元代英宗之世,蒙古铁骑多年横行中原,官吏尽是暴敛贪墨之辈,全国各地商旅因之更形冷落。 古道左侧一片树林之后,隐隐露出一角红墙。 这时古道上出现一个黑衣僧人,一径穿林而过,直抵林后寺院的门前。 但见这座寺院甚是残旧破落,山门紧紧闭住。 黑衣僧人举手敲门,门环声震破四周岑寂。不久山门打开,出现一个衣衫残落的中年和尚。黑衣僧人低着头合十行了一礼,便举步入去。中年和尚伸手拦住,道:“师兄请到别处投宿,这儿不行!” 黑衣僧人缓缓抬头,那中年和尚不觉骇了一跳!只见这黑衣僧人面黄肌瘦,愁眉苦脸,但双目精芒闪动,宛如冷电。 他赶快接道:“非是见外师兄,实因近年来左边出现两帮悍匪,他们定于今晚在此处歃血联盟,不准外人入寺!” 黑衣僧人眼中光芒突然敛去,道:“里面地方甚是宽广,贫衲随便哪儿躲一躲就行了!” 那和尚叹气道:“本寺目下只有一座大殿尚存上盖,师兄还是到别处挂单的好!” 黑衣僧人摇摇头,举步行去,那和尚拦他不住,顿脚道:“待会儿有事可别怪我!”一面关上山门。 黑衣僧人步入仅存的大殿内,只见殿中空无所有,四壁萧然,除了壁龛中几尊破旧佛像之外,只有一盏长明灯,吊在大殿正中。他摇一摇头,走到东北角落间打坐,面向墙角。 一会儿工夫,山门环声又响,那中年和尚出去开门,只见来人身长八尺,一身青衣,身子极瘦,站在门口,宛如竖着一支青竹竿。和尚看了一怔,心想:“好瘦好高的人!” 往上望时,只见此人面貌只是尖瘦一点儿,没有特别之处。于是稍稍放心,道:“施主有何贵干!” 这个青竹竿般的长人道:“没事,进去坐坐!”一迈步便已跨入山门内五六尺之远。此人话声有如拗折竹竿,极是刺耳难听。 那和尚赶快后退伸手拦住,道:“施主请到别处歇息,小寺不行!” 这个青竹般的长人眼睛一瞪,精光暴时,道:“谁说的?” 和尚打个寒噤,不敢说话,讪讪上前关住山门。待得他回头时,那青衣长人已经人了大殿。 他站在山门后呆呆发怔,忽地一声环响,把他骇了一跳。当即伸手开门,才一打开,外面已伸人来一只脚,把他挤在一旁,定睛看时,却是个污垢肮脏的道人,长得面如满月,又圆又肥。 那道人向他笑嘻嘻说声“辛苦了!”叭哒连声直向大殿走去,原来这肮脏道人脚上趿着一只破鞋,踢在地上直响。 待得和尚怔完,那肮脏道人的鞋声已消失,想是在殿中坐下,他一赌气关住山门,便站着不动。片刻之后,环声又响,和尚噘起嘴巴,理都不理。 门环声只响了一下,便不再响,和尚心中想道:这一个倒是容易打发,居然自己走了! 忽又转念想道:“只不知来的是什么人?”这个念头在他心中钻来转去,按捺不住,便又想道:“那人恐怕还未走远,我何不开门瞧瞧?” 当下打开山门,蓦见门口当中站着一个全身雪白之人,只骇得心房猛烈一跳,几乎从喉咙中跳了出来!目光一转,只见那人不但衣服鞋袜无一不白。连面色也比常人苍白得多,找不到一丝血色。头上还戴着一顶白色的皮帽。 这人不必开口,便自有一股寒冷之气迫人而来。和尚打个冷颤不敢说话,伸手作出“请进”姿势,那全身皆白之人冷冷瞅着他,不言不动。 和尚又打个冷颤,心中暗想:这人刚才在外面也必定是这样冰冷地瞪着他,虽是隔了一扇木门,但一块木板哪能隔得住这种冰冷的目光?这么一想,登时连打寒噤。 可是他打寒噤也无济于事,这个白人仍然像个冰雪堆成的人像一般瞪视着他。和尚勉强壮起胆子,道:“施主请进吧!”那人低低哼了一声,音调冰冷如雪。这才举步向殿内行去。 和尚怔了一会儿,才渐渐定住心神。这时他懒得关门,干脆站在山门当中。 夕阳已下,暮色朦陇。他往四面看过没有人影,心想大概再也没有别的人会来了,方自松一口气。突然眼前微暗。定睛一看:原来有两个人站在他身前,竟不知是从何而来?没有一点声息!和尚好在连见怪事,这次胆子已吓大许多,也不十分惊讶。 只见左边的一个身量高大,虽是穿着汉人服饰,但鼻高目陷,发黄眼碧,分明是非是汉人。右边的一个却是个汉族少女,长得极是秀丽,眉黛徽颦,眼波含怨,自具楚楚可人的风姿。 他望望那碧眼大汉,又望望那秀丽少女,心中甚是迷惑,忽然一只巨掌抓住他胸口衣服,接着双脚离地,有如腾云驾雾般摔在丈许外的地上。幸好摔得不重,一下子就爬了起身。 那碧眼大汉和秀丽少女举步走入大殿之内,随手洒了一些东西在地上。殿中此时甚是黑暗,那盏长明灯发出昏黄黯淡的光线,根本照不到大殿阴黑的四周。碧眼大汉四望一眼,突然举手圈指,向灯火遥遥弹去。火焰跳动一下,立时光亮了许多,但火头颜色却变得有点青青的,不似平常灯火。 他再向四周望去,只见四个黑暗的角落中都有人坐着,但那四人都面向墙角,头颅低垂。 这碧睛大汉微微一笑,就在灯下盘坐,那秀丽少女也坐在他身边,神情郁郁,对四角景象看都不看! 过了片刻工夫,四面墙角忽地传出呼吸之声,生似是这四人蓦然有了生命,一齐开始呼吸。紧接着这四人都坐直身子,转回头向殿中看。八道目光都集中在吊灯底下瞑目端坐的碧眼大汉。过了一会。才移到少女身上。 那碧眼大汉忽然开口道:“若是肚疼,便是中毒!” 东南角的肮脏道人打个哈哈,声音响亮,震得殿瓦簌簌而响。 道人笑声才歇,东北墙角的黑衣僧人呻吟一声,碧眼大汉转眼望去,只见此僧愁眉苦脸,一脸病容。这时秃头侧处,便向墙壁撞去,似是久病缠身之下,毫无生趣,便欲一头撞死! 秃头和墙壁相撞之下,发出“咚”的一响,整个大殿忽然微微摇晃震动。碧眼大汉看了这等声势,只淡淡一笑。心中却惊想道:“好硬的头。若是再撞几下,此殿定当倒坍!这和尚功力之深,不在那道人之下!” 西北角坐着的便是那个像一根青竹竿般的长人,此时伸出手掌,在膝前砖地上连击三下。 那碧眼大汉顿时感到地上传来一阵轻微震动,目光转投过去,那青竹般之人已缓缓收回手掌。 殿中蓦地升起一种奇异声音,低微得似有似无。细心一听,仿佛是寒风在远远的冰山雪谷之中呼啸。 碧眼大汉当即循声向西甫角望去,这一角坐的是全身皆白的人。但见他高举双手,姿势甚是奇特,片刻工夫,大殿之内气温陡然下降,寒冷异常。 那白衣人双臂垂下之后,异声便止。碧眼大汉暗暗惊心,忖道:这四人无一不是当世高手,各有绝技!今晚一齐出现此地,敢是为了对付我么?转念之时,目光迅速扫过那四人,只见他们个个垂头默坐,似是不曾发生过一点事故,便又想道,“怪不得我施展的‘借火传毒’之举失效,若是早点儿知道他们内功如此深厚,刚才出手便须用出毒性最烈的药物才是!” 这时他也不甘示弱,学那四人模样垂头默坐,过了一阵,那个秀丽少女口中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碧眼大汉迅即取出几颗黑瓜子给她。 少女取过,先吃掉瓜子仁,呻吟之声立时停止,她跟着把那儿粒瓜子壳放在舌上细舔,舔了十多次之后,通通收放在一个小小丝囊中。 殿外天色已经漆黑,静寂中忽然传来一阵急骤蹄声,越来越近,不久工夫,已到达寺外停住。只听一个宏亮雄传的声音道:“山门没有关住,王大哥请!” 另一个人应道:“薛大哥先请!”两人互相谦让,一听而知,这两人乃是两帮悍匪的首领。不久步声迫近殿门,火光也透射入来。 大殿中陡然一亮,原来先进来了四个大汉,手中都持着火炬。紧接着二十余人涌入来,一半穿着黑色劲装,一半青色,他们首先瞧见大殿中心的大汉和少女,都停住脚步,接着便又见到四角盘坐之人。这一群剽悍大汉立时鼓噪起来,其中有两人一起举起右手,顿时鸦雀无声。 这两人之中的青衣汉子洪声道:“黑衣帮和飞虎帮联盟之事,也不怕官府得知,王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穿黑色劲装的王大哥道:“薛大哥说得对!这天下原本就是我们汉人的!” 薛大哥道:“这当中坐着的番人倒也罢了,四角坐着都是汉人,竟然也来对付我们,最最可恨!” 王大哥应道:“见利忘义,合该斩首!”这话说得声音斩截,口气坚决,众人都纷纷掣出兵器,等候首领下令,登时满殿尽是森森的剑气刀光。 东南角上的肮脏道人首先打个哈哈,长吟道:“历代名山与名剑,崆峒从来第一家!” 他声音响亮,轰轰烈烈,殿瓦都簌簌震动。 王、薛二人齐声惊道:“原来是崆峒李不净李仙长!” 那肮脏道人道:“什么仙长不仙长的,一个脏道士罢了!”这回话声已如常人,面上带笑,似是见人人识得他声名,甚是高兴。他接着道:“我李不净可不是被功名富贵收买得动之人,诸位该当知道!” 王、薛两人欠身抱拳道:“不净仙长名震天下,乃是武林侠义中的著名人物,小人们自然知道!” 东北角上的黑衣僧人呻吟一声,道:“百家千宗皆绝学,源头原来在嵩山!” 王,薛二人又是一惊,道:“原来大师是少林病僧!”原来那黑衣僧人说的两句,上句是指天下武术有千宗之多,皆有绝学。下句是说这百家千宗源起嵩山少林。是以王、薛二人一听便知他是少林寺大大有名的“病僧”。 西北角的青衣长人发出折竹般的声音,把众人骇了一跳,只听他道:“洞庭许青竹,也不是卖身求荣之人!” 王、薛二人听了急忙欠身行礼道:“许老前辈也是武林共钦的一代高手,小人等久仰大名!” 许青竹举手指一指西南角上的白衣人,道:“那一位是雪山派的高手。他们这一派等闲不会开口说话,极少出山,想来也不会是随附官府求取富贵之辈!” 那白衣人接口道:“兄弟冷如冰!”只说了五字,报出姓名,口气神情果真是寒冷如冰。 肮脏道人李不净哈哈一笑,道:“这姓名真妙!” 病僧有气无力地道:“冷施主乃是雪山派百年来罕有的高手,贫僧闻名已久!今晚幸会,心中佩服得很!” 那碧眼大汉从这四人的活中,听出他们并非一道来的。甚至彼此间都不相识,心中好生惊疑。 王、薛两人,此时向四角之人逐一行礼。连声“得罪”,态度极是恭敬。接着转眼望住当中的碧眼大汉,姓王道:“薛大哥,这番人在四位前辈高手之下,定然难逃一死,咱们不必理会!” 姓薛的大汉道:“王大哥说得对,咱们快到别处去,免得惊扰四位老前辈!”当即率着众人,退出殿外。一会见工夫,蹄音已消逝在远方。 这王、薛二人的话,众人无不听到,那碧眼汉子面色阴阴沉沉,没有一点儿表示。 那两帮人马带走了火炬,殿中恢复原来的黯谈情状,五个人都不开口,殿中寂然无声。 过了许久,碧眼大汉似乎己忍耐不住,睁开眼睛,缓缓观察那四个武林高手,只见他们都瞑目端坐。看来看去,却推测不出他们有何打算?他的目光接着落在那秀丽的少女面上,只见她抱着双膝,望着黑暗的殿门外面,含愁脉脉,对于周围之事好象一点儿都不关心。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步声,接着一个人走入殿来,此人长得面圆身胖,容貌是甚忠厚和善。他看见殿中六人之后,微露惊疑之色,但接着碧眼大汉也大为惊诧,原来四角的人忽然都站起身,个个面色沉凝,八道目光完全集中在那胖子身上。 这等情势,一望而知:那四人都是在此地守候这个最后进来的胖子,而且决非善意。胖子似是感到情势不妙,面上肥肉轻轻颤抖一下,随即便堆笑向当中的碧眼大汉和少女拱手道: “两位好啊!” 四角的人见他向碧眼大汉招呼,都不禁一怔,人人暗想:“莫非他们在此地约好见面?” 这四人皆知那大汉武功不弱,又是使毒高手,对他不无忌惮之意!是以都不肯鲁莽,各自坐下,等看明白形势再说。 胖子看也不看四角之人,自言自语道:“这儿气味有点儿不对,我还是到外面歇息去!” 口中虽是这样说,脚下却不移动。 西北角上的许青竹怪笑一声,接口道:“久闻南奸商公直外貌伪善忠厚,满腹机诈奸谋,哪知见面不如闻名,嘿,嘿!”最后两声冷笑,充满轻视不屑之意。 李不净道:“许兄之言,正好道出我脏道人心中之意,想他若是不露出情虚欲逃的破绽,还可蒙混一时!” 少林病僧道:“商公直,你今晚想逃出此地,除非先把贫衲杀死!” 冷如冰接道:“这话算上在下一份!” 四人先后开口,话中之意都针对着那胖子。碧眼大汉眼看胖子长相忠厚和善,尤其“商公直”这个性名听起来十分正派,谁知外号却称为“南奸”?不觉大感兴趣,凝目打量此人。 胖子恰好向他望去,两人目光一触,胖子道:“老兄心中觉得奇怪吧?你贵姓大名?” 碧眼大汉点点头,却不说出姓名。胖子道:“尊驾竟然未尝听过南奸商公直、北恶之名?” 大汉摇摇头,胖子指一指自家鼻尖,道:“鄙人就是南奸商公直!” 大汉心想:“还用说么?” 却听胖子又道:“我商公直十余年来纵横天下,专门挑拨离间,使奸弄诈,武林之人提起鄙人无不头痛心惊,南奸二字便是因此得来!” 大汉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的活,商公直接着道:“但南奸这个外号岂是被人白叫的? 那四位仁兄瞧不起鄙人,却是大错特错!” 许青竹忍不住道:“我们哪一点错了?” 南奸商公直道:“诸位见鄙人跟这位老兄打招呼,先是以为我们约好见面,所以暂时忍耐,后来听了鄙人自语,便认定我情虚欲逃!”他停歇一下,见无人出声驳他,又道:“其实呢,鄙人只是籍诸位的反应查看这位老兄的身份来历!” 崆峒李不净心中不服,道:“现下你查出他身份来历没有!” 商公直道:“自然查出来啦!第一,鄙人因此查出他身怀绝技,才会使诸位心中顾忌,暂不出手。第二灯火颜色发青,气味有异,可知他定是擅长使毒。第三,他约有二十年之久不曾踏入中原,但通晓汉语,可知二十年以前来过!” 这一回碧眼大汉也忍不住开口,道:“你怎生得知是二十年之久?” 商公直道:“鄙人自十六七年前出道,当即名震天下,无人不知。你老兄竟未听说过,即此已可证明,何况还有一个活的证据?”说到这句话,举手指住那个秀丽少女。 殿中之人无不耸然动容,包括那碧眼大汉在内。但那秀丽少女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含愁脉脉地望着门外。 商公直道:“她年约二十,乃是汉族少女。衣饰装束虽是力求与汉人相似,其实却大有出入。加以她不懂汉语,可知她这一生尚是首次踏入中原!” 众人听来恍然大悟,没有一个不佩服他心思精密,目光锐利。这时那少女仍然痴痴望着门外,一看而知当真是不懂汉语,故此全无反应。 商公直接着又道:“这位老兄既是异族高手,擅长使毒,二十年来未踏入中原,这就太好猜了!” 病僧道:“敢是十八年前闹过一阵子,后来铩羽而去的色目人高手,飞天夜叉博勒?” 原来元代时将西方各族之人称为“色目”,意渭:色目相异,不常闻见之人。 碧眼大汉道:“病和尚你说某家怎生归去的?”原来他虽通晓汉语,却未识“铩羽”之意。 商公直道:“他说你被人打败逃走的意思!” 飞天夜叉博勒阴森森哼一声,道:“好,好!” 商公直道:“这位病僧是少林寺有名高手,老兄不要跟他计较的好!” 众人虽然知道南奸施展故技,从中挑拨,但又不便喝破,显得示弱。飞天夜叉博勒见他面貌忠厚,好像真心好意劝他。心中大怒,道:“少林寺算得什么?某家十八年前初到中原,没有一家一派不在某家毒技之前低头!”这话一出,连李不净、许青竹和冷如冰都伤及了。 商公直心中大是得意,暗想:“先教你们跟这个番人闹上一场,才知我南奸手段!”当下唯恐火势未猛,便道:“博勒老兄的功夫自然足以压倒中原武林各派。这位小姑娘想必是你的高足?她几时拜师的?父母都答应么?”他岂有看不出这少女非是博勒徒弟之理?如此说法,自是别有用心。 博勒道:“她不是某家徒弟,我十八年前回去时,顺手把她带走!” 商公直迅速接着道:“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现在恐怕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晓得!” 博勒道:“不错!”这几句话,顿时激起众人敌忾同仇之心,都想到这个异族人带走一个汉女,还会有什么好事?却听博勒接着道:“某家这次到中原来,便是带她去见药王梁康,你可知梁康住在何处?” 商公直连忙摇头,心想:“我即使晓得,也不告诉你!” 许青竹道:“你找他何事?可是请他医治这女孩?” 博勒阴森森一笑,道:“正是!” 许青竹摇头道:“我虽知道药王梁康的住址,但告诉你也没用,他已发誓不再为人医病治伤!” 众人听那博勒为少女之病,迢迢千里的带她求医,顿时消泯大半敌意。病僧道:“只不知这位女施主患的是什么病症?”言下已大有相助之意。 商公直担心的正是情势作此转变,当下转眼查看有无逃走之路。 忽然一阵冰冷的声音传入耳中,道:“姓商的想逃么?”原来雪山派高手冷如冰一直冷眼旁观,看破了商公直心意。这时那少女突然呻吟出声,吸引住众人注意。 飞天夜叉博勒取出几粒黑瓜子,少女接过吃了,呻吟之声登时消失,众人看了只微有神秘之感,独独南奸商公直发觉其中大有溪跷,脑筋连转,突然醒悟,不禁大喜,想道:“若不是被我看出破绽,我南奸这个金漆招牌,今晚便得砸了!” 当下已有计较,先从囊中摸出一颗珠子,放入口中,才道:“博勒兄这几颗瓜子,天下有哪几个人敢吃?” 飞天夜叉傲然道:“除了某家与她,只怕不易找到第三个人!” 商公直装出难以置信之状,道:“就算是极毒之物,未必就没有第三个人能吃!” 博勒道:“某家自少修炼毒功,不消说得,这孩子自小服食千种毒物,体质与常人大不相同,才受得住这种五味爪子的奇毒!” 李不净、许青竹等四人无不深悉商公直乃是武林百年来第一奸诈机巧之人。因想,他决不会胡乱说话,内中必有深意,是以都不做声。 商公直道:“咸、甜、酸、苦,辣谓之五味,这瓜子五味皆备,想必极是好吃!兄弟见闻可称广博,却从未听说五种味道合起来便有毒之事!” 博勒道:“某家是用含有咸味之毒,甜味之毒,酸味之毒,苦味之毒,辣味之毒等五种毒炒熟瓜子,你不信就尝一颗看看。” 商公直摇手道:“免啦,免啦,你是一脉宗师身份,说的话焉能有假!” 博勒向来以宗师自命,听了这话,心中大感舒服,颔首道:“不错!” 商公直道:“这小姑娘吃了几颗五味瓜子,反而好了!若是不给她瓜子呢?” 博勒迟疑一下,道:“一个时辰之内,便当气绝身亡!”他本不想泄露秘密,但想起自己是一派宗师身份,只好实说。 商公直道:“我明白了,小姑娘体质与常人不同,须得常服有毒之物,才能保住性命,是也不是?” 博勒道:“正是如此。” 李不净等四人已听出头绪,都微微露出怒容,只听商公直又道:“博勒兄带她去找药王梁康,自然是想请梁药王替她解去身中之毒。但以博勒兄想来,梁药王可有这等神通?” 博勒冷笑一声,道:“某家已知你的汁谋,但某家准都不怕,不错,药王梁康决无解毒之力!” 商公直忽然退开十六七步,道:“哎,幸亏兄弟口中含着一颗辟毒珠……”其实博勒哪有向他下毒手?李不净。许青竹等人却信以为真,不约而同运功护身,分别从殿角走出来。 病僧道:“阿弥陀佛,博勒施主用一条人命与药王梁施主较量绝技,未免有违上天好生之德!” 李不净道:“我脏道人可不能袖手旁观!” 许青竹道:“有我们几个人在此,岂容你这毒魔横行中原!”他声如折竹,甚是刺耳,说的话也最难听。 这四人直逼到博勒身边一丈左右才停住,形成合围之势,商公直乘机溜出殿外,竟无一人发觉。 飞天夜叉博勒说了几句番话,谁也听不懂。那秀丽少女却起身缓缓走开。众人怕她不知争杀情由,以致反而暗中替博勒施放毒物,所以都严密监视她的行动,博勒端坐地上,道: “某家叫她走开一边。免得妨碍我们动手,你们用不着猜疑!” 众人哪肯轻信?仍然留心察看,直到那少女从冷如冰和病僧之间穿过,行出两三丈远,才放下心。直到这时,众人方始发觉南奸商公直逃掉,许青竹怒骂道:“那个王八蛋乘机跑啦!” 病僧道:“此人果是名不虚传!” 飞天夜叉博勒道:“汝等听着:哪一个走近五步之内,某家立刻教他毒发身亡!” 那四人有的冷哼,有的低骂狗屁,一齐移步上前,但走了四步。 离博勒尚有六步左右,便都不敢轻易涉险,凝身停步查看地上。 许青竹长臂一伸,遥劈一掌,掌力贴地涌击过去,病僧身在对面的位置,生恐这一阵掌风送来毒药,当即一扬袍袖,拂出一般无形力道。另外两边的李不净、冷如冰也觉出此法甚佳。齐齐出手隔空击敌。 四股力道有刚有柔,雪山派高手冷如冰的掌力中央夹得有极其阴寒冰冷之气,一齐袭向当中盘坐的博勒。博勒运功护身,四股力道过处,他身躯只轻轻摇摆一下。众人心下微惊,许青竹道:“好功夫。以你这等身手,何须使用毒物!”原来他们隔空遥击的一招,若是只一两个人出手,博勒禁受得住也不算稀奇。但四人一同出手,力道刚柔各异,抵御时便极是困难,因此试出博勒武功甚是高明。 博勒也自大感震骇,心想:“十八年之间,中原便出了这许多高手,我若是单凭武功,决难赢得他们!”于是只微微冷笑,不答一言。 双方对峙片刻,许青竹大喝道:“上啊!”其余三人都应了声“好”,各各运功蓄势,便待攻上。 突然一阵笑声传入众人耳中,正是南奸商公直的声音,只听他道:“诸位当真出手的活,便即铸成大错!” 众人当笑声入耳之际,都煞住出手之势,闻得此言,无不讶然转目而视。各各暗想:此人胆敢自投罗网,已经奇怪,这两句话说得更是玄妙! 李不净哈哈一笑,道:“这话怎说?” 商公直道:“你们杀死博勒老兄的话,那位小姑娘岂不是难以活命?这正是爱之适足以害之!” 病僧道:“阿弥陀佛,这话大有道理!” 商公直道:“还有一宗,那药王粱康立过重誓,我们不论哪一个把这小姑娘送去求医,都不中用。只有这位博勒兄出面,他才不会拒绝!” 众人都不言语,博勒道:“这是何故?” 商公直道:“他若是救人,便是违誓,但你老兄登门的话,只是较量功夫,不算救人,自然也不违誓!” 博勒喜道:“好极了,他住在哪儿?” 商公直道:“只有他晓得!”说时指一指许青竹。 许青竹道:“我得想一想能不能说?” 冷如冰忽然开口道:“这次你逃不掉啦!”话声中已跃过去,拦住商公直出路。病僧等人都移步,再度形成合围之势。 博勒道:“某家暂且避开!”说时起身走开一旁。 众人见博勒自动让开,已无所忌惮,一齐移步缓缓迫近南奸商公直。这四人个个神态凝重,显然运足功力,出手之势定是威猛难挡。 商公直从口袋中取出一封信道:“诸位可容我说一句话?”众人都道他准备好还击,瞩托后事,当下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只见商公直信交左手,右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尺半左右的短剑,抖掉剑鞘,顿时光芒四射,寒气森森,一望而知这把短剑乃是世上罕见的神兵利器。 许青竹道:“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站在墙边的博勒接口道:“这厮怕是拖延时间,好作种种准备!” 冷如冰点头道:“这话有理!” 商公直心中大是不悦,想道:“我若是须用这等浅薄技俩,岂当得上南奸二字?这两个家伙一吹一唱,还有那许青竹的话太以难听,待会儿定教你们自相残杀,方知我的手段!” 他心中虽是转念害人,面上却不露丝毫神色。缓缓道:“我商老奸只想问四位一句话: 那就是你们四位怎知兄弟我今晚会经过此地?” 那四人都没有开口回答,商公直接着道:“连兄弟自己也想不到会在深夜路过此地,诸位自是无从预先查出!看来只是冤家路窄,碰巧赶上是也不是?” 那四人仍不回答,商公直大感讶异,心想:“若是碰巧狭路相逢,他们缘何不敢承认? 换言之,他们竟是特意到此地等候我!这就奇了,连我自己事先也都不晓得的事,他们居然知道,世上真有这种怪事?” 病僧忽然开口道:“你将敝寺灵远长老法体下落说出,贫僧当即提示一句!” 商公直立即说出一个地方以及埋尸地点附近的标识。病僧听完之后,合十道:“但愿商施主记忆无误,让贫憎找回灵远长老遗骨。不过这一段公案却不是从此了却!” 商公直道:“我理会得!” 病僧道:“贫僧乃是得人指点,赶到此处等候,并非巧遇!” 商公直听了不禁皱起双眉,将近日来所有遭遇细想一遍,仍然想不出其中道理!假使那指点病僧来此守候之人,乃是今日在路上碰见了他,从他走路的速度上计算起来的话,便有两点想不通的。第一点是他本来不须经过此地,都是入夜时临时决定改走此道。第二是他这两日入黑便投宿客店,只有今晚突然改变主意,因此他里是聪明绝顶,智计过人,这时却毫无法子想得通这个道理!不禁举拳连连敲击脑袋。 许青竹道:“喂,我们要动手啦!” 商公直烦恼不堪,道:“等一等!” 李不净打个哈哈,道:“贫道劝你还是准备应战的好!你纵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道理!” 商公直听了这话,更加激发起好奇之心。 念头一转,面上烦恼之色当即消敛,道:“这个谜有趣得很,我迟早找出答案……” 许青竹见他恢复常态,大喝道:“侍你想出答案,只好告诉阎王老……”喝声中大踏步迫近,反手抽出一支颜色青翠的竹棒迎头击去。商公直挥剑疾削时,那支青竹棒已经改为扫抽之势,商公直左手一扬,一道白光向病僧飞去,同时之间右手回剑封架。 许青竹怕他手中短剑锋利,伤毁青竹棒,瘦长手臂一转,青竹棒改击下盘足胫。 商公直跨步闪开,身法滑溜无比。接着欺身迫敌,掣剑反攻,两人眨眼之间攻拆了许多招。只见商公直十招之中虚招占了八九,李不净摇摇头,道:“此人连武功也是以奸诈见长……” 话声未毕,一张信笺送到他眼前,李不净迅速阅毕,惊道:“竟有这等怪事?” 原来商公直动手时便乘隙将左手的信掷给病僧,他早就算定,这四个决意诛除他的高手武功极强,一旦动上手,他使得全神应付,无法开口说话,是以预先作此安排。这时冷如冰正待出来夹攻,李不净把信笺给他阅看,一面出声叫道:“许兄且慢动手……” 许青竹纵出圈外,冷如冰将信笺递给他看,他见到冷如冰神情有异,心知必有原故,连忙看信。忽觉有人挨到身侧,斜眸一眼,原来是那个秀丽少女。 但见这秀丽少女满面尽是好奇之色,许青竹心想,她连汉语也不懂,就让她瞧瞧也不妨事,便不赶她走开。目光转到信上,首先是到信未的画押是两只手指,便自一怔!接着看到那开首写着的是“赵大哥云坡足下”,又是一怔! 病僧道:“商施主有此书信为证,怪不得胆敢去而复转了!” 冷如冰接口道:“他左右只有一死,我们也不争这几日工夫。” 李不净道。“对,今晚放过了他,他也不过多活几日!” 那边厢的色目高手博勒耳中虽是听得一清二楚,但心中却糊涂之极,不禁叫道:“你们说什么?” 病僧道:“我们决定今晚放过他,现下只等许大侠的意见。” 许青竹应声道:“李星桥老前辈这个画押,兄弟已见过几回,决不会假!目前既是他和赵云坡老前辈出头,兄弟自当退让!” 博勒听到李星桥和赵云坡这两个名字心头大凛,面色剧变,忖道:“这两个老家伙还未死么?”当下侧耳聆听他们说话。 只听许青竹那裂竹般的声音又道:“赵老前辈性情严峻,一向除恶务尽。商公直你恶述昭彰,这一次落在赵老前辈手中,别打算生还啦!” 商公直道:“许兄的话虽有道理,但据李星桥说,赵云坡已经出家,削发为僧。这一来兄弟说不定还可以逍遥世上!哈,哈……” 冷如冰道:“任你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们掌心!” 许青竹道:“不错,李老前辈纵然不取你性命,我们仍然有本事找到你!” 李不净缓缓道:“贫道细想此信,其中有一点想不通!” 商公直道:“你说说看!” 李不净道:“贫道不是存心侮辱,但事实上你以奸诈著名,李老前辈怎能放心相信?” 病僧接着道:“李道兄说得有理,李老施主单单修书一封,内中写明你最近复出为恶,请代为裁夺处以应得之罪。然而李老施主却不施展宇内无匹的‘天机指’,暗加制驭,这一点大是可疑!” 博勒只注意他们涉及李、赵两老的话,这时已听出大概,心想:“李星桥这个老家伙不但未曾毒发身死,而且还能够擒住商公直,刚才商公直露的几极是高明,这僧道四人若是走单碰上,谁也别想独力取胜,可知李星桥现下武功毫无减退,我此后行踪须得隐秘,只等会过那药王梁康便赶紧回去西域……” 商公直见众人纷纷猜疑,大有出手之意,当下道:“诸位仔细听着:李星桥放心相信之故,便因他要我在一面令符之前立誓!” 冷如冰哼了一声,许青竹摇头,都表示不信。 病僧道:“什么令符?谁的?” 商公直目光缓缓转到地上,瞧着自己的影子,道:“就是他的!” 许青竹道:“地上空无一物,你最好少胡闹!” 商公直冷笑一声,身躯晃动一下,影子也照样动一动。他道:“看见了没有?那是什么?” 李不净道:“是影子呀!”这话一出,几个人面色都变了,顿时声息全无。 博勒皱眉道:“什么影子不影子的?” 冷如冰道:“别叫!”他声音冷酷,态度生硬。 博勒怒道:“某家偏们要叫……” 病僧插嘴道:“两位请勿吵嘴……”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一来连商公直在内,都骇得面上变色。 博勒一看这五人无一不是当代武林高手,竟然流露出如此害怕之容,那个叫什么影子的人一定十分可怖!便也不敢吭声,暗暗严密戒备,瞪视着殿门。 一道人影闯了入来,却是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头发散乱,喘气不已。众人都不禁失笑,暗暗松一口气,李不净走过去拍拍小厮穴道,登时止住气喘。许青竹道:“孩子你找谁?” 那小厮呐呐道:“小的是飞虎帮帮主的随从,他们都倒在地上,着小的赶来禀告……” 众人都听不明白,加以盘问,才知道那两帮人马离开之后,走了二十余里,忽然都倒在地上,有的头痛,有的肚痛,一下都奄奄待毙!只有这小厮没事,故此命他奔来送讯求救。 这几位高手肚中明白,都转眼怒视博勒,许青竹首先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博勒淡谈道:“他们对某家十分不敬,罪有应得!” 只见少林病僧、崆峒李不净道人、许青竹、冷如冰四人一齐举步向博勒走去,迫到一丈左右。病僧道:“这桩事不比寻常江湖仇杀,贫憎不能不管。” 其余三人都道:“我们也得管!” 登时形成四人联手合击之势,南奸商公直在后面叫道:“老奸也算上一份!”博物听了大感惊讶,想不通这件事怎会惹起公愤? 原来其时距元朝覆亡虽然尚有四十年之久,但南方情势已是混乱,草泽群雄率众举事的不在少数。是以这几位武林高手都不能坐视这两帮人马的劫难。博勒一生修武炼毒,哪里明白天下大势的演变? 他一看这几个人当真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人,心中大怯,碧眼一眨,道:“那些人马已经死了没有?” 商公直何等机灵狡诈,一听这话,便知博勒心怯让步,暗想我若不趁此机会种恨埋仇,更待何时?当下叫道:“你可不能因解药勒索出药王的住址。” 这话倒提醒了博勒,接口道:“许兄讲出药王的住处,某家就奉赠解药,那些人决死不了!”许青竹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商公直立即道:“许兄若是泄露药王居址,提防他反脸寻仇!”他说的每一句话表面上都没有怎么,骨子中却有作用。 只听博勒冷笑道:“原来许兄怕他寻仇!” 许青竹面子上挂不住道:“为了那二十余人和这位小姑娘的性命,兄弟只好把梁药王兄的住址说出!” 他随即说出地名和走法,然后退开一边,暗自盘算,如何跟踪博勒,待他和药王梁康会过,才跟他算帐。 博勒把解药取出,交给小厮带走。众人便在殿中等候回音,商公直想,这一次该轮到冷如冰,眉毛一跳,便即有了摆布之法。 他笑嘻嘻走到冷如冰面前,道:“兄弟听说雪山派的雪魂功发出之时,能够使人、兽冻僵而死,兄弟可不大相信这话!” 冷如冰道:“不信便又如何?” 商公直道:“兄弟想试上一试!” 冷如冰道:“好!” 双臂缓缓向天举起,口中发出一阵异声,若有若无,细细听时,却像是寒风在冰山雪谷中呼啸的声音。大殿中顿时变得十分寒冷,众人都大感兴趣。 忽听商公直叫道:“哪一位胆敢过来站在兄弟身边?” 博勒应声道:“某家来也!”纵了出去,站在他的左侧。这博勒乃是色目高手,向来居于西域,不大懂得中原武林人物讲究的过节,自忖一身功夫不怕冰寒,只畏火热,所以出去试一试。 病僧等三人不打算出去,但博勒此举,却迫得他们不能缄默,许青竹首先道:“冷兄的神功自是武林一绝,兄弟岂能放过这种当世奇逢,该当上前一试!” 李不净道:“贫道拼着吃点儿苦头,也陪许兄上前!” 病僧道:“既是大家兴致勃勃,贫僧也附随骥尾……” 当下五个人平列排立,面对着冷如冰。 冷如冰双手高举,异声渐渐高亢。一阵阵寒气扑到众人身上,首先是许青竹,病僧、李不净三人感到严寒酷冻,难以抵受,血液似乎都冷得要凝结,心中暗惊!各自运起本门的内功抵御这阵酷寒之气。接着便是色目高手博勒,他练的武功和毒功都不怕寒冷,可是这刻也觉得难以忍耐,连忙运功吹动血气,酷冷中隐隐听到众人牙关碰击之声,商公直打个哈哈,道:“诸位这么怕冷,真是奇事!冷兄,你的武功已经用了几成?” 冷如冰只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众人见他笑语如常,不但没有一点儿畏寒之意,甚至不曾运功抵御,都疑惑不已。 又过了片刻,众人固然冷得十分不舒服,冷如冰也因运功太久,再下去就得损耗真元,耳中只听商公直嘻嘻哈哈地有说有笑,谁也无法下得了台!正难为间,一阵步声自远而近,不一会儿,三个人踏入殿中。 这三人几乎同时地叫声“好冷!”急急退了出去,众人听出是那两帮人马首领口音,冷如冰双手缓缓垂低,口中异声停歇。众人觉出已没有寒流袭到,都暗暗透一口大气,停止运功。 冷如冰道:“商兄功力好深厚啊!”口气中大有邀他再斗一场之意。 商公直道:“这倒不关兄弟功力深厚与否……” 这时殿外之人听到语声,又奔入来,向众人一一叩谢之后辞去。商公直待得那两帮首领走远,才接着道,“兄弟十余年来邀游江湖,得到不少奇珍异室,其中有一宗宝贝可以辟奇寒,刚才已试出奇效!冷兄乃是雪山派高手,当知此宝名字!” 冷如冰两眼一睁,道:“敢是太阳玉符!” 商公直道:“不错,冷兄不愧是雪山高手!” 冷如冰眼中不禁泛射出贪婪之光,原来此符能辟奇寒,于平常人效用只限于此,但在雪山派的人手中,却能够借这面太阳玉符至阳之气,增厚功力。是以连冷如冰这等异人也生出贪婪纂夺之心。 南奸商公直唯恐他不动心,这时一看时机成熟,转眼一瞥,道:“唉,那位小姑娘冷得抖个不住,老奸我一命危在旦夕,这面玉符不如送给她佩带!”奔过去给她一块玉符,那秀丽少女本来全身颤抖不止,玉符入手,立即恢复常态。面上随即现出惊喜交集之色,说了一句番话。 商公直道:“博勒兄烦你告诉她,我送给她的!” 博勒说了两句番语。那秀丽少女答了几句,博勒道:“她说谢谢你,又说你真是个好人!” 许青竹摇头道:“天知道他是不是好人!”随即向病僧等人拱手告辞,跨开特别阔大的脚步,出殿去了。病僧、李不净、冷如冰三人也互相辞别出殿去了。 殿中只剩下商公直、博勒和那秀丽少女三人,商公直道:“博勒兄,你刚才对这小姑娘怎么说的!”博勒阴阴一笑,暗想,你休想借词取回此宝,应道:“我说你把玉符赠给她,因为你快要死了!” 商公直沉吟一下,道:“她竟没有问及为何我快要死之故么?” 博勒摇摇头,商公直恍然地微笑一下,自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博勒怕中圈套,也不问他,暗中施展布毒手法,只要商公直迫近两步,即将中毒毙命。 但商公直却没有迫过来,反而抱拳道:“兄弟要走了,我们后会有期!” 博勒大出意料之外,竟忘了还礼。 第2章 江湖历练 南奸商公直出得寺外,随便找个地方一躲,到了天明,继续向南方走去。一路上天气晴朗,风和日暖,走了两天,这一日上午时分,到达潜山脚下一处村镇,只见镇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原来今日正是此镇十日一次的村集之期,附近数十村庄之人,都赶了来,以有易无,购买百物。 商公直在人潮中信步逛瞧,甚是起劲,原来他虽是平生经过通都大邑,见尽各种大场面,但目下一则生死之谜马上就要揭晓,因而更觉可贵了!尘世大足留恋,二来数日来野行露宿,乍见热闹,倍觉有趣。 商公直逛了不久,便注意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似乎也像自己一般在镇上各处瞧热闹。 这等事原不足奇,商公直却是因为发觉这个少年有一点儿与常人不同,才注意他的。当下不动声色地挤到他身边,伸手向他腰眼穴道推去,口中叫道:“哎,别乱挤呀!” 他手上用的力与常人无异,但若是碰到穴道,也有一番难受,他的手指刚刚碰到少年腰间衣服,那少年身子一侧,让开穴道部份。商公直还怕是碰巧,手掌贴住少年身躯,暗运真力一推,但觉那少年身上肌肉一抖,便即卸掉这股力道。 那少年望也不望他一眼,南奸商公直掀掀鼻子,心想:“好小子,竟在老奸面前装起傻来啦!”当下伸手拍拍他的肩膊,道:“小兄弟,你贵姓大名啊?” 那少年望望他,想是见他笑得和气忠厚,也不奇怪,道:“小可裴淳,大叔有何指教?” 商公直心想:“这小子露出马脚啦!他一身穿着极是粗朴,仪容不整,但谈吐却这等文雅……”口中应道:“原来是裴兄弟,你可是住在此镇?” 裴淳道:“不是,小可住在潜山!” 商公直不禁一怔,暗忖:“本来就疑心你是赵云坡有关之人,果然不错!” 只听裴淳道:“还未请教大叔上下称呼!” 商公直说出姓名,接着问道:“裴兄你住在潜山什么地方?可知道隐龙谷怎生走法?” 裴淳睁大双眼,道:“小可就住在隐龙谷中,那儿只有一间破庙,大叔到那儿去有何贵干?” 商公直道:“找一个人!” 裴淳道:“那一定是找我师父了!” 商公直见他如此坦直,反而大感迷惑,道:“你师父是不是老和尚?俗家姓赵名云坡?” 那少年连连点头,商公直又道:“他现在改称什么法号?” 裴淳道:“家师的法号就用云坡二字。” 商公真一面想坏主意,一面道:“裴兄弟可是想购置日用之物?” 裴淳笑道:“不,我们在山中自耕自食,用不着购置物品。” 商公直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个转,瞧出他身无分文,但仍然试探道:“我们虽是萍水相遇,但我瞧你为人厚道得很,现在请我吃一顿饭如何?” 裴淳双手一摊,道:“小可没钱,真对不起!” 商公直道:“没有关系,我有银子,但你得陪陪我。” 裴淳哪好意思拒绝?当下两人步入镇上最大的一间饭馆,商公直叫了六七个小莱,半斤黄酒。这等荒僻乡镇的酒莱,虽然不甚精美,但裴淳却是有生以来初次得尝这等美味,吃得极是高兴畅快。看看吃完,商公直忽然向他说道:“要是我身上也没钱怎么办?” 裴淳登时愣住,商公直又道:“我别的不行,脚底跑得顶快,我们可乘人家不防之时赶紧跑,谅他们也追不上!” 裴淳大惊失色,头额上急出几条青筋,商公直哈哈笑道:“别急,我跟你开玩笑的,口袋里银子多得很!” 裴淳放下心,长长透一口大气,商公直接着道:“可见得银子用途多么大,以后你得弄点钱才能过快活日子!” 裴淳摇摇头道:“我用不着弄钱,将来跟师父一样落发出家,一世住在庙里!” 商公直道:“那有什么意思?你永远吃不到这种佳肴美酒!” 裴淳淡淡一笑,道:“吃过一次也就够了!” 商公直细察他说话时的神情,知道半分不假,转念忖道:“我说不定会死在赵云坡手中,目下好歹先教坏他的徒弟,叫赵云坡老儿晓得我商老奸项上人头不是好摘的!” 此念一决,便道:“除了美酒好菜之外,这人世间快乐之事尚多,你若是做了和尚,定当后悔!” 裴淳微笑一下,没有做声。原来他天性极是厚道,所以不想反驳对方,但他为人又十分正直,是非分明,故此也说不出随口敷衍之间。 商公直道:“哈,你敢是不相信世上还有许多快活之事?我只怕你没有胆子跟我去见识?” 裴淳一来受激,二来心下好奇,冲口道:“怎生见识法?” 商公直凝思一下,道:“那么多快活之事,自然不是一日半日能够见识得完,我就为你多呆几天才去拜访尊师。但你得答应不把这一段经过告诉你师父!” 裴淳摇摇头道:“不行!”语气极是坚决。 商公直道:“暂时不说总可以吧!你又不是去于杀人放火的勾当!” 裴淳觉得这话有理,便点点头。 商公直道:“两年后的今日,你才准把今日之事告诉他!”说罢不管裴淳同意与否,便滔滔地问他好些事。不久便弄清楚,赵云坡一向不理会裴淳行踪去向,同时每日下午读经练功达三个时辰之久。 这段时间内裴谆可以随行动,不虞师父找寻。 南奸商公直问明白之后,便嘱他五日后下午到镇上会晤,当下起身结帐,各自别去。 晃眼过了五天。这日下午两人在镇口碰头。南奸商公直带他走到镇西,指住一座宽广宅院,道:“这本是此镇望族林家宅院,虽然已经古旧,但经过布置之后,颇有可观。在这宅院之内,你就可以见识到许多快活之事。” 他们跨入大门,当即有两名家仆上前哈腰行礼,进得宅内,但见婢仆如云,各处高堂邃宇,连槛层轩,一派堂皇富丽景象。 两人在厅中落座不久,数名秀丽侍婢献上香茗,一会儿又送上点心。商公直故意吩咐一些事,堂下一呼百应。这种种排场只看得裴淳目瞪口呆。 接着到了上房之内,但见翡帷翠帐,兰膏明烛,别是一番风流旖旎景象。裴淳几时见过这许多豪华绚丽的陈设?不住东张西望,几乎目不暇给。 商公直掏出几锭金银放在桌上,道:“裴兄弟,你眼见种种都是金银之力,你先瞧瞧我怎生享受?回头你有胆的话,亦可一试!”说完轻轻拍一下手掌,四名俏媚侍女进来,盈盈含笑。 商公直也不须吩咐,这四名侍女已把他团团围住,一个替他宽衣解带,换上便服。一个替他梳头,一个替他脱靴换履,还有一个捏着粉拳捶背。这等偎红傍翠的风流景象,只看得裴淳那颗心怦怦直跳。商公直深知若是立即命侍女们如此服侍这少年的话,反倒会骇坏了他。 当下起身送他出去,约定过两日再见。 过了两日,裴淳又置身在这华丽府第之中,再度眼见商公直种种享受。他经过两日寻思回想,对此景象,已有熟悉之感。 上房内不久便摆上一桌精美酒肴,两人对酌。商公直左拥右抱。一面调情嬉闹,一面滔滔说些古今武林奇事轶闻,这一日到此为止。原来商公直用的是缓进手法,免得反而把这个朴实天真的少年骇倒。 又是两日之后,裴淳入得宅中,商公直指住一个侍女道:“她叫飞仙,刚刚来的。今日着她陪你喝酒。” 裴淳见过场面,已不在意。却见这飞仙体态轻盈,丰若有余,柔若无骨。面貌姣丽,肤色白皙,明眸流盼之间,自有一种婉转承欢的娇态,看罢心中不觉怦然微跳。 席间飞仙备极温柔,殷勤劝酒,渐渐肌肤相触,耳鬓厮磨,阵阵兰麝香气,送入裴淳鼻中。裴淳虽是不解男女之情,但心中也觉得极是舒服。 这天他喝了不少酒,一则是飞仙善解人意,手段高明脱俗,二则商公直谈起前几日在破庙碰上武林四名高手和色目高手飞天夜叉博勒之事,这番经过描绘得栩栩如生,裴淳听得紧张曲折之时,总是连尽数觥。 有了酒意之后,纵是极为老实之人,举止也变得轻佻狂放。裴淳自也不能够例外,何况身畔的美女曲意逢迎,婉转体贴,正在兴头上,商公直忽然送客,裴淳只好怅怅离开。 原来商公直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段,所谓欲不尽则有余贪。裴淳哪里省得他的老谋深算。 不但当时大是怅惘,回山之后,更是时刻萦思,恨不得日子消逝得很快,以便再见伊人。 自从飞仙出现,四次约会之后,第五次席间增加歌舞一项,当真是极尽声色视听之娱。 这一回裴淳饮酒更多,飞仙见他酒意上涌,使用热手巾替他敷面,接着又为他梳洗整容,一番手脚之后,但见裴谆神采焕发,剑眉虎目,方面大耳,好一表堂堂相貌。不但飞仙看得呆了,连商公直也暗吃一惊,心想:“这孩子生得好一表人才,怪不得赵云坡把一身绝艺都传给他。” 要知商公直本身也是武林高手,因此虽然不曾跟裴淳敌对拆招,但从种种细微动作中观察得出裴淳内功极是深厚。酒后举手投足之间,不时会露出上乘身手,尤其是他年纪轻轻,居然能收敛住眼中神光,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席散之时,商公直一挥手,所有待女都退出房外。商公直又道:“明天我就要上山见你师父,到时你不可流露见过我的神色。” 裴谆点头答应了,商公直又道:“我见到令师,若是死了,不必多说。若是生还,也将离开此地。你日来得见种种景象,暂时风流云散,须得你自家聚到无数金银财富,方能重享此乐。” 裴淳嗫嚅道:“飞仙呢?” 商公直道:“你若是怕她流落无依,我可以为你安排一下,到别个乡镇上弄间房子,让她居住,你得便偷空去瞧瞧她也就是了。” 裴淳大喜道:“如此甚好。”但接着泛起愁客,道:“她虽是有得居住,却如何过活?” 商公直暗想:“你总算已知钱财的用处啦!”口中应道:“不妨,不仿,我留下一笔银子给她,一年半载不成问题,以后你再想办法。” 裴淳哪知这个圈套歹毒无比。只待他和飞仙结下不解之缘,她这一生就须由他负责。他在家室负累,生活重担之下,自然难有成就。而这个圈套毒计他可能一辈于也不会发觉。 翌日清晨,南奸商公直踏入潜山山界之内,依照裴淳指点路径,攀山越岭,一个时辰不到,已到达潜龙谷口。只见谷内地势宽阔,开垦出七八成水田,此外还有菜园,种植有蔬菜、瓜果等物。山坡凹处有座古庙,他直奔而去,到了庙门,嗅不到一点儿香火烟味,那颗心登时向下沉,想道:“糟了,出家之人岂有不用香火供奉神佛之理?看来赵云坡只是换件衣服而已!” 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道:“赵老先生在么?小可商公直奉李星桥老先生之命携函进谒!” 庙内传出一阵清越的语声说道:“既是故人所遣,请入庙相见!” 商公直但觉这阵语声隐隐含蕴无穷杀机,不知不觉生出凛惧之心,但这时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只见此庙共分两间,这一间放满犁锄之类的用具,还有一张木榻。人影一闪,裴淳从隔壁的一间出来,作个手势,商公直便跟他进去。 里面的一间洁净光亮得多,墙上都钉着木架,放满佛门经书典籍,正中墙上挂着一幅佛像,自有一种淡雅之致。靠窗边一张木榻上,坐着一个清瘦老僧,两道白眉斜斜飞起,想见当年必是风度翩翩,英挺俊拔的侠士。 商公直奉上书信,说道:“李老先生说你老似是披剃出家,不敢动间大师法讳?” 老僧道:“老衲就用俗家名字……”说时展函阅看,看完之后,缓缓入封。商公直用尽毕生智慧,也瞧不出云坡大师神情,心中更是惶恐。 云坡大师闭目默坐片刻,雪白的剑眉一耸,威棱四射。饶是商公直平生历尽风浪,此时也不禁怦怦心跳,手心冒汗。又等了一会儿,云坡大师说道:“星桥想是有意迫老衲出山,是以教你登门送死。” 商公直哪敢言语?云坡大师又道:“淳儿,带他出去挖井!”裴淳应一声,当先出去,两人走到谷口一处地方,裴淳给他一把铁铲,自己也拿起一把,道:“动手啦!” 商公直打量前面地上的一个洞穴,深约半丈,直径四尺,却是在一块巨岩上硬凿出来,此时还未打穿这块巨岩,不知还有多深才见泥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裴淳用铁铲修屑洞口四周,石屑应铲簌簌落下。商公直跳落洞内,心想或许石质特别松软,便举铲凿下。当的一声,火花迸射,震得左腕微麻。心中大惊,这才知道这口井难挖之极。当下调运内力,聚集铲头刃口上,缓缓震裂石块,这一来进度自然极慢。 正午时分,裴淳自去烧饭。商公直怎样也想不透云坡大师命他挖井用意何在?越是猜测不出,就越是惶恐畏俱。拼命挖掘,丝毫不敢偷懒松懈。 用过午饭,裴淳陪他打坐调息,到了未申之变,又开始挖井。商公直到底忍耐不住,说道:“你师父准知这下面有泉水么?” 裴浮答道:“他老人家常常叫我挖井,但从来没有一口有水的。” 商公直丢掉铁铲,跳上地面,叹气道,“罢了,我南奸今间栽到家啦。”原来他听裴淳这么一说,才明白赵云坡乃是常用此法教徒弟锻炼内力! 裴淳跳下洞内动手。只见他每一铲落下,都铲出一块石头,内力之深厚强劲几乎凌驾于他数十年修为功夫之上。商公直坐了好久,只见裴淳没有一点儿倦意,这等悠长劲道更是惊人。又过了一会儿,云坡大师来到井边,皱眉道:“挖了一天才这么一点点!”自己撩起衣袖,跳落洞中,取过裴淳手中铁铲,只见他远铲如风,不一会儿挖了寻尺深。 商公直见他功力如此高强,心寒胆裂,此时云坡大师便即命他自刎,他也不敢生出垂死挣扎试图反抗之心。 这一夜商公直和裴淳宿在外间,第二天裴淳照旧挖并,商公直则五内彷徨,只是等死! 如此过了两日。下午时分,商公直独自在山坡走动,陡然间见到自己的影子旁边,多出一个人影。他但觉全身血液都凝结住,呆呆望住那道影子。过了片刻,忽感一样东西落在天灵盖上,不禁抬头一望,这时才恢复神智。迅即回头望去,但见四下空荡荡的,哪有一丝人影? 商公直站立之处四周甚是清朗,二十丈之内没有一棵树木。山坡间的野草最深也不过半尺左右,便野兔都容身不得,何况一个人活人? 至此商公直连逃走之想都完全打消,垂头丧气找到裴淳,道:“裴兄弟,我眼看活不成啦。” 裴淳挖得起劲,随口道:“为什么?”连挖数铲之后,猛可醒悟他这话的意思,吃了一惊,纵上地面,又问道:“为什么?” 商公直叹口气道:“我刚刚见到‘魔影子’啦!” 裴淳道:“谁是魔影子?他说要杀死你?” 商公直道:“唉,碰上他比死了还修。” 裴淳心想这人恐是日夜害怕被师父杀死,所以语无伦次。当下安慰他道:“你别怕,回头我求师父早点儿杀死你,那就什么影子都不怕了。”商公直听了这等安慰之言,又好气又好笑。 裴淳心地忠厚,见他愁眉苦脸,便暂时不去挖井,陪他坐坐。要知云坡大师的吩咐在裴淳心中乃是最最要紧之事,这刻竟暂违师命,还是他平生的第一趟。 商公直想起那道倏现倏隐的人影,心中犹有余悸,道:“数十年来天下间任是一等的高手,都害怕被魔影子缠身。” 裴淳暗想,这人又胡言乱语,正要设法离开,只听商公直又道:“那魔影子缠上的话,无日无夜都紧紧跟随,教你连上茅房拉屎也蹲不安稳,更别想吃顿饭或睡一夜好觉了。” 裴淳怜悯地望着这个胖子,只听他接着又道:“你吃饭之时,他就撒砂子掀桌,睡觉之时,他就拉被烧屋,你躺着他非叫你坐起,坐着非教你站起……” 裴淳接口道:“站着就要走路,对不对?”心中却道:“胡说八道,岂有此理。” 商公直连连道:“不锗,不错。他弄得你遍体鳞伤,却不致命,非叫你又倦又饿,烦恼困恼到了极点,自觉人生乏味,因而自杀了方始甘休。” 裴淳并不驳他,道:“他现下在什么地方?” 商公直道:“哼,你瞧得见他才怪!他的轻功天下无双,如影随形,如蛆附骨,就算武功再高之人也莫奈他何。你说可怕不可怕。” 裴淳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又回心转意,讶然想道:“难道果真有这么一个人?” 但也终究不愿再提这种奇怪之事。忽然记起商公直以前跟他谈过在古庙发生之事,于是说道:“你当日只把太阳玉符送给那位姑娘,如果是我的活,就送她一宗别的宝贝。” 商公直道:“你送她什么礼物?” 裴淳道:“你说你有一粒辟毒珠,或者能解她体内之毒,送给她岂不甚好?” 商公直的确从未想到此举或可救她一命。不觉啊了一声,随即取出一位碧绿色的小珠,说道:“我商老奸一世没有做过一件好事,眼下生死未卜,这珠子就托你送给她。” 裴淳为难道:“我怎会见到她!” 商公直道:“那我不管。”说时把珠子硬塞在他手中,裴淳心想,若是他死不掉的话,再还给他不迟,便收下了。 商公直稍稍恢复冷静,坏心便生,缓缓道:“我还有一个秘密得告诉你,不然我这一死,天下便无人得知了。” 裴淳不觉伸长耳朵。道:“那是什么?” 商公直道:“当今武林中提起了我南奸二字,底下总得加上北恶。此人的住处唯有我一个人得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心肠冷酷狠毒,十余年来武林中知名之上死在他手底的已不知有多少。现下不知多少人想找他报仇,只苦于不知他的居处。” 他得意洋洋地笑一声,又道:“每一次我向意欲寻仇之人说出他的住址时,都要那人发誓不得转告任何人,所以那人一死,便又只有一人得知。” 裴淳弄不懂他为何要耍这种手段?当下道:“我也要立誓么?” 商公直道:“不错,但内容不同,那便是你可以转告别人,不过却要那人立誓不泄才能说出。”裴淳心想这誓可以立得,便依言发誓。 商公直把北恶住址说了,并且告诉他北恶姓慕容名赤,因天性凶暴残恶,结仇极多,所以不肯娶妻生子。他们谈到日暮回庙,云坡大师命商公直进去相见,商公直知道已届生死关头,脚下不觉踌躇不前。 入得房中,只见云坡大师盘膝坐在榻上,双目半瞑,面上毫无一丝表情。商公直但觉这老僧心胸深不可测,自然而然泛起畏慑之心,不觉屈膝脆倒。垂头道:“小可恭候大师裁决!”云坡大师口中诵一声佛号,声音深沉冰冷。 商公直听在耳中,顿时骇得魂不附体,心道:“今日我命体矣!”此念方动,云坡大师衣袖一扬,商公直但觉一股强劲无匹的力道袭到身上,呼吸登时窒息。正惊惧间,身子已被这股劲道卷起,飞出门外,一跤跌倒。 裴淳眼见商公直狼狈之状,不禁惊叫道:“师父啊,饶他一命吧……” 云坡大师喝道:“你进来!” 裴淳奔入去,双膝跪倒,连连叩头。他的叫声动作无一不是出自真心! 云坡大师道:“你天性厚道善良,日后不免大大吃亏!”裴淳只是叩头。要知他本来不擅词令,此时心中情急,更加说不出话。 商公直竖起耳朵听他们师徒说话,只见裴淳出来,拉起身子,喜道:“商大哥可以走啦!” 商公直万万想不到结局这等轻松自在,反而一怔,道:“这话可是当真?”接着问道: “大师没有别的话吩咐?” 裴淳道:“没有!” 商公直生怕云坡大师变卦,哪敢多问?拨转头奔出庙外,匆匆远离此谷。 裴淳回到内间,云坡大师缓缓道:“淳儿,今晚收拾收拾,明日动身下山!” 裴淳呆一呆,道:“咱们上哪儿去?” 云坡大师道:“不是咱们,你独自下山,到江湖上闯荡一番!” 裴淳摇头道:“徒儿不敢离开师父!” 云坡大师沉吟一下,面上现出慈蔼之容,缓缓道:“为师已届凤烛残年,你也陪不了多久!” 裴淳不假思索道:“师父西归之后,徒儿也落发出家,不离此地一步!” 云坡大师摇头道:“从前可以,现下南奸商公直来过,若是为师圆寂,你定难安稳过日! 今日为师决意命你出山之故,第一是让你到人世中历练一番,好教你得知人心险恶,学些自卫的道理。那时候你的武功才能更有进步……” 裴淳听得糊糊涂涂,想不通“人心险恶”此事与他的武功进境有何关系。但他一向是信服师父,当下牢记在心中。 云坡大师接着说道:“第二是为师的盟弟李星桥有难,你代为师的去瞧瞧他,顺便为他出力办事!” 裴淳大吃一惊,心想:“师父以前提过李师叔,说他一身本事不在师父之下,现在有难,岂是我力能解救的?” 只听云坡大师又道:“为师也不知他有何危难,但从他遣商公直登门送死,以及动用威震天下的魔影子辛无痕姑娘的令符约束他不得背信远逃这两点看来,星桥本身不是武功已失,就是要迫为师复入江湖,所以才决意命你出山瞧瞧。你此去见到他,就等如见到为师一样。 他嘱你做什么事你便去做,不得违背!” 裴淳唯唯应了,云坡大师给他一封书信,一个可以贴肉系在腰间的小革囊。吩咐道: “此信面交星桥即可,囊中有几锭银子,还有三件值钱珠宝,你此入江湖,路上须得节省用度,免得花光路费,贫困落魄。现在可去东北方那片山坡,把土坑填满,上面弄点儿草皮遮盖好,别叫人看得出原本有个土坑!” 裴淳大感迷惑。但又不敢多问。临出门时,云坡大师又吩咐他:“今晚早点安睡,明早下山时不要辞别。” 第二日,裴淳对师父门前叩了个头,含泪离去。 商公直逃过大劫,飞奔出谷,边走边想云坡大师没有说过不杀他的话,终觉不妥。他为人奸诈无比,走到一处险径,心生一计,突然间失足滚跌落去,那下面是个深谷,他早已看准地势,虽是滚落,但暗暗以肩肘膝等部位着地,身上毫未受伤。滚了二十余丈,便是一片斜坡,野草丰茂,当下阻住他滚动之势。 他躺在野草中,动也不动,心想若是云坡大师或者那个魔影子辛无痕跟在后面,见他跌落深谷中,定要下来查看。 不久天色人黑,草间许多蚊虫向他叮咬,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如此过了个把时辰,头面手足露风之处,都教蚊虫叮咬过,实是痛痒难当,心中暗叫一声“晦气”,爬了起身。 当下觅路上去,黑暗中跌了一跤,弄得满面泥土。原来草丛内有个土坑,约有四尺之深。 他目光被茂草隔住,只道底下是实地,放心落脚,所以才跌了一跤。他趴在地上,却不起身,脑海中泛起今日下午见到那个人影之事,想道:“假若那人乃是在山坡野草之中预先挖了一个坑洞,趁我觉得头上有物碰触,抬头观望之时迅速躲入洞内,我回头时自然找不到他啦!” 这等计策原本不算高明,可是他久闻魔影子辛无痕来去无踪的神通,心中已有了先入为主之念,当时没有参透也是合情合理之事,现正因跌了一跤才触悟出来。于是起身攀出深谷,循着原路奔回潜龙谷去。 他在谷中住过二日,已知道云坡大师每到半夜都出来练功,到黎明之际便返庙打坐,所以这时不敢贸然入谷,就在谷外找个岩洞躲着。等到天亮,才走入谷去。 他一入谷,迎面便碰见裴淳,裴淳满面讶色,正要问他何故去而复返?南奸商公直以食指按住嘴唇,示意他别作声,随即低低道:“我只看看一处地方。” 裴淳莫名其妙地跟他去到东北角的山坡,只见他在野草中瞧来瞧去,那儿正是他昨夜奉命填平坑洞之处。他只道商公直遗失了什么物件,便默默等候。 商公直踏遍附近十丈以内,哪有坑洞,心中不禁大凛,忖道:“原来昨日见到的人影真是魔影子辛无痕,除了她一人之外,天下再没有具有这等轻功身法之人。若说是赵云坡所为,他怎会料到我如此大胆竟敢回来查看?” 越想越惊,连忙奔出谷去,一口气驰到潜山山外,才停住脚步。 风声一响,裴淳越过他身侧,续向前走。商公直心想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连这么一个老实忠厚的少年今日也变得奇怪难测。连忙追上去,叫道:“裴兄,等一等!” 裴淳停步回头道:“商大哥何事召唤?” 商公直道:“你上哪儿去?” 裴淳道:“师父有事命我出山。” 商公直惊得呆了,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心道:“赵云坡竟敢让这毫无心机城府的孩子出山,简直是想害死他。” 于是问道:“有什么事啊?” 裴淳一则胸怀光明磊落,二则师父并未嘱他守秘,虽知此人奸诈多计,仍然坦白道: “我师命我去见李师叔,看看他遭遇什么危难。” 商公直突然双手抱头闭目寻思,过了半晌,长长透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裴淳问道:“你说什么?” 商公直道:“我想过了此事,反而满肚闷气,若不找个人说说,非气破肚子不可!” 裴淳忙道:“那你就快说吧,气破了肚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商公直白他一眼,心想,难道肚子当真会气破的么?但懒得说他,径自道:“有一日我闯人一处人家,这家的主人以前是镖行中著名人物,已归隐数年之久,我拔出短剑便要下手杀他全家大小。” 裴淳道:“你可曾杀了人?” 商公直道:“这一次杀不成。” 裴淳道:“幸亏没有,这杀人之事决计干不得的!” 商公直不理他,管自说下去,道:“那时老镖师知道无法抗拒,便向我乞求饶了他家小性命。我命他把家人都叫到大厅来让我瞧瞧才能决定。其实我是懒得慢慢搜索。他以为有一线希望,忙忙召集全家。等到大大小小廿余人都聚集厅内,我便宣布不能饶过一人性命……” 裴淳忍不住插口问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何仇恨?” 商公直道:“我最近数年来都偷偷摸摸地过日子,你可知道是何缘故?那就是老镖师归隐的那一年,勾来了李星桥对付我,使我身受‘天机指’内伤,痛苦了数载,直到半年前才得痊愈。恰在这时武林中传说李星桥和你师父都逝世了,我便找到这镖师家中。” 他停一停,又道:“李星桥和令师去世的消息是穷家帮帮主淳于靖亲口传出,我派人去问过他,他咬定这消息千真万确,因此我商老奸一生骗人,这回却上了大当!” 裴淳根本不知穷家帮是什么,因此茫然地嗯一声。商公直眼力何等厉害,一望便知,解释道:“穷家帮就是丐帮,目下声势虽然远不如数十年前浩大,而且淳于靖武功有限,但这一帮帮规很严,帮中弟子行的都是侠义之事,是以在江湖上仍然极有声望。我虽是被那乞丐头儿骗了一家伙,可是跟着又上了一个更大的当,真是栽跟斗栽到家了!” 裴淳对这等诡诈之事不大感兴趣,不过却十分关心那位老镖客全家性命到底因何安然无事?只听商公直道:“我正要向那全厅廿余老幼下手杀害之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商公直你又作恶啦!’这时厅中本来一片哭闹之声,但这一声大喝却掩盖住所有声音。我一听便魂不附体,抬头望去,但见一个白须白发的高大老人,屹立门口。” 裴淳凛然道:“那就是我的李师叔啦!” 商公直道:“不错,他步入厅堂中,先挥手命众人退出,不准任何人逗留,当时我万想不到他此举竟是含有极深的用意!” 裴淳诧道:“什么深意?” 商公直道:“等一阵你自会知道。李星桥等一众人走清之后,才回头冷冷瞅住我。我在前几年吃过他的苦头,那时他只是隔空一点,我几年来就受尽无量痛苦,这回见到他,焉敢动手?简直连逃走都不敢。他隔了一阵,才道:‘商公直,你自己了断吧!’声音甚是雄壮,神态尤其威猛! 我既不敢不听,又不肯听从。正在迟疑寻思逃生之计,忽然追来一个女孩子,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却也长得眉目秀丽,骨肉均匀,尤其两只大眼睛显示出她为人聪明绝顶。 她叫道:‘爷爷,这恶人出名的狠,这一回可别让他从您的天机指下逃生,遗害世间! 不过……’我听了前面几句话,心都冷了,但后面这一声‘不过’,又使我泛生希望……” 商公直叙述这段往事时,描绘得甚是细腻,裴淳听得入神,竟没有想到他详述这番事迹有何作用。 “那小姑娘接着道:‘不过他若是胆敢逃走,爷爷你须得教他痛苦三年五载之后才让他死!’李星桥笑一笑,慈蔼中仍然蕴含一种威猛之态。小姑娘向我瞪一下眼睛,道:‘我爷爷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上一次已经指下留情,但你一听江湖虚传他老人家弃世之讯,便来寻仇,竟没半点悔改之心,我问你该死不该死?’我不敢得罪她,只好说该死。 她道:‘哼,你图个痛快,我却要请爷爷想一个别的法子!爷爷,您的魔影令符呢?’李星桥取出一面令符,道:‘做什么?’她道:‘赵爷爷比你手辣得多,您何不命他向这令符立誓,然后您老修书一通,着这人亲自送给赵爷爷,上门送死?’李星桥问我道:‘你怎么说?’我自然没得说的!李星桥哈哈一笑,道:‘小丫头,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啦!赵大哥已经出家为僧,他肯不肯出手大是疑问。’我心中大喜,连忙向令符发誓。那小姑娘大眼睛一转,道:‘爷爷啊!最近我瞧您已练成千里飞指的神通,该当演练一手好教人开开眼界,得知一辈子也赶不上您老,这样他纵使侥幸而不死,也许心存畏惧之下,不敢为恶!’李星桥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忽然停住,阴险地笑一笑,道:“裴兄弟,你猜李星桥何故不作表示?” 裴淳道:“我怎知道啊!” 商公直面色一沉,声音从齿缝中迸出来:“那是因为他武功已失,根本无法出手!” 裴淳大惊忖道:“糟了!原来他从我的一句话就推想出师叔的隐情。唉,师父也说李师叔可能是武功已失,无力杀死此人,才着他登门送死。我无意中泄漏机密,这却如何是好?” 商公直察言鉴色之下,心中已自了然。他正是要证明这个推想,这时不禁大喜,一霎时七八条计策掠过心头,当即选定其一,说道:“那小姑娘走到墙边,先用小刀子挖一个洞,然后弄一块木头塞入洞内,这其间她曾经用身躯阻挡我的视线一下。李星桥离那墙上木块尚有三丈之远,被那小姑娘再三催促,才扬袖向前一拂,也不见他手指点出,更没有罡气破空之声。那小姑娘笑嘻嘻往墙上掏去,只见那方块木已经变成粉碎。我见李星桥有这等功力,不觉骇得呆了,等他写好信,连忙携信动身……” 裴淳道:“你一直就到潜山来啦?” 商公直道:“不错,这小丫头把我老奸骗惨啦,那方木头明明是她弄的手脚!当时李星桥还不愿意出手骗我,只是被小丫头催促之下,只好随便拂袖作态。唉,我该一大早就参悟出这个骗局。 第一,李星桥出现之时,那个老镖客王蛟的家小都乖乖听话出厅,显然他们之间早己熟悉。既是熟悉,应知李星桥本领,何以开始之时只会惊慌啼哭,竟不作召李星桥出头的打算? 第二,李星桥一到便命所有之人出去,一个不留,分明是怕有人在场,我为面子拼死动手,泄露他武功已失的真相!” 裴淳想了一会,才道:“商大哥现下要往哪儿去?” 商公直答道:“我要报仇雪耻” 裴淳道:“你要找我家李师叔?” 商公直点点头,裴淳一挺胸膛,道:“不行!” 商公直冷笑一声,道:“为什么?” 裴淳大声道:“李师叔武功已失,你自是不该动武!” 他说得理直气壮,而这等理由商公直却是作梦也没想到的!不觉一怔,心想:“这话也有道理!” 转念又想道:“难道我便吞下这耻辱仇恨不成?”当下道:“那是后话,按江湖规矩,你这刻说了一句不行,就算是出头架梁,我老奸先瞧瞧你学了多少本事,竟敢出头架梁!” 裴淳听了但觉头头是道,心想李师叔的事就等如师父之事一般,自应担当。便道:“好的,怎么个瞧法呢?” 商公直虽知他内力深厚,但料想这少年如此老实,谅也学不到赵云坡的上乘武功,当下道:“我们打上一架就知道啦,小心了!”喝声中举掌拍去,却只是拍击他面颊无害之处。 原来这南奸狡诈成性,虽是认定裴淳可欺,但这第一招仍然是试探性质。一则要裴淳闪避之时看看他的身法,二则提防裴淳万一已练就绝世秘艺的话,他冲着自己这一招也不会立施毒手反击。 裴淳在这一刹那间,脑海中泛现出许多招数手法,但他一招都没有使出来,“啪”的一声,颊上已挨了一巴掌! 南奸商公直只道裴淳看透他这一招不是煞手,故意让他击中,心中大惊,连忙跃开寻丈。 定睛看时,只见裴淳手抚面颊,直着眼睛发怔。这样子一望而知他是想不起以何种手法抵御,是以事后还在发怔。当下不由得大笑一声,叫道:“你没本事架梁,还是回庙的好!” 裴淳想道:“我原有一招可以抵御,但这一招发出的话,他纵是躲得过后续致命的一掌,定然逃不了断臂折骨之厄!想师父他老人家时时告诫我不可轻易杀生伤人,我这一招怎使得出手?” 当下微现沮丧之色,道:“商大哥说得是,我没有架梁的本事!”其实他不免把自己的武功招数想得太高,那商公直是何等人物,岂是他一招半式就能赢得了的? 商公直诧想道:“料不到这孩子这么容易听话!”口中问道:“那么你不去了?” 裴淳道:“不,我要去!” 商公直暗暗动怒,心想这不是存心戏弄我老奸么?也不多说,淡淡道:“那我还要打你嘴巴……”一跃上前,伸手掴去。 这次出手仍是原式不变,在他想来,裴淳一定不相信他还会照样来这么一下,待得发现还是照样之时,势必手忙脚乱。 哪知裴淳根本没有转念猜疑,他方才已想出如何破解而又不致伤人的手法,这时提起右掌疾向敌人手掌脉门切去。商公直看他出手来路势式,霎时已推想出自己若是缩手撤掌,裴淳顺势变化,不是一掌击到胸口要害,便是化作擒拿手法,可使手臂折断。心头一凛,迅即踏步左闪。忽觉手肘被五指抓住,顺势向左方一托一抛,商公直不由自主飞开两丈,双脚一沾地面,登时稳住身形。 裴淳微笑道:“商大哥打不到我的嘴巴啦!” 商公直还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家举手之间制住,抛开两丈,心中大惊,忖道:“他刚才五指上若是内劲一发,我早已身受内伤,手臂也难以保存。”当下说道:“好,这一招果然不愧是云坡大师的高足,你请吧!” 裴淳喜道:“商大哥不去寻仇了?” 商公直答道:“我不忙,等你离开李星桥之后,我才去找你,目下先去找穷家帮晦气!” 裴淳想了一下,说道:“商大哥,我跟你走可使得?” 商公直微微一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的?走吧!” 当下两人一同向东南方走去,裴淳有他的打算,暗想那穷家帮既是侠义之辈,理该相助。 何况商公直说过帮主淳于靖武功有限,若然由得商公直去寻他们晦气,师叔李星桥得知此情,定要责他只顾私情,不顾大义。那商公直虽然没有想到裴淳竟具这等大仁大义之心,但他目的便是引诱裴淳跟他同行,以便找机会假手别人害死他。 数日之后,他们已经处身江浙平原。裴谆第一次见到江南景色,但觉秀丽如画,心中大是钦羡舒畅。此外沿途经过不少通都大邑,繁华兴盛之处,更是梦想不到。这日踏入丹阳地面,商公宜告诉他说穷家帮向在江南活动,虽然目下还不知穷家帮总坛设在何处,但入得丹阳城内,大概便可知道淳于靖下落。 那丹阳城就在眼前,两人正在大路上走着,远远望见城门外的一排小肆之前,站在二名乞丐。商公直凝神瞧去,不但看出这两名乞丐背上都有布袋,还看得出是中年之人,想来丐帮中地位不低,正在寻思坏主意。忽听裴淳道:“商大哥你瞧,那儿有一匹红马真好看!” 商公直转眼望去,只见路旁一片疏林中,一匹矫骏红马正在嚼草。鞍鞯鲜明华美,缰绳搭在鞍上,没有系缚树身。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当下微微一笑,道:“裴兄弟,这匹马名叫胭脂,在江湖上大是有名,马主人是个女孩子,长得根漂亮!” 裴淳看着那马,心中甚是神往,随口道:“她姓什么?可是武功高强,所以江湖皆知?” 商公直道:“她姓杨名岚,外号毒狐狸,不但武功高强,为人更是又狠毒又放荡……” 裴淳听到毒狐狸三个字,眉头轻轻一皱,便不言语。商公直见他露出嫌恶之色,心中暗喜,当下又道:“裴兄弟可瞧见城门附近有两个乞丐?” 裴淳点点头,商公直接着说道:“那两人就是穷家帮高手,他们有规矩,是用背上布袋多少来区别出在帮中地位。这两个乞丐高手既然如有所待,此处恰又出现行为不端的毒狐狸,你应该明白其中关键了吧?” 裴淳极目望去,颔首道:“小弟明白啦!那两位穷家帮高手背上都有七个布袋,若不是商大哥指点,小弟决计不会想到这些布袋还有这许多道理!” 商公直听他说出布袋数目,颇觉难以置信。暗忖,自己目力素来极强,这刻还看不清楚,裴淳他难道比自己更强不成? 但他也不多说,迅速纵到林边,扬手抛出一物,便即邀开。只见那匹胭脂马走前数步,在草地上找到一样东西,嚼吞入腹。 商公直道:“我商老好这一生别无嗜好,一味酷爱使奸弄诈,捉弄别人,因此囊中法宝甚多。刚才丢了一块药,那马已经吞食。待一会见便腹痛难当,乱嘶乱叫,定可把那毒狐狸惊动!” 裴淳诧道:“惊动了她便怎样?” 商公直道:“她见爱马如此狼狈,必定细察原因,那时我就告诉她说是那两个乞丐所为!” 裴淳恍然明白,道:“原来你要引她快点出来,那两位乞丐大叔不知可赢得她不?” 商公直瞪他一眼,想道:“他叫乞丐们做大叔,只叫我大哥,我岂不是比乞儿还低了一辈?”不过他想起自己已施奇计,虽是口舌上吃点亏,也不必计较,于是说道:“他们胆敢守候毒狐狸,自然有几分把握,不过那毒狐狸武功很是狠毒高强,我瞧这一场的胜负实难逆料!两个乞儿功力纵然深厚,但毒狐狸的武功路子不怕他们,只怕一人!” 裴淳心中大大替那两名乞丐高手担忧,间道:“她怕的是谁?” 商公直指一指自己鼻子,道:“我!” 接着掏出那把尺许长镶嵌着许多珠宝的短剑,道:“她师父曾经伤在我此剑之下,因此认得此剑,你先藏在袖中,并且亮出此剑,她定必抱头鼠窜!” 裴淳一听此剑有这么大的用场,连忙收起。商公直又道:“快了,我们运内功迫出汗珠,坐在这树荫底下,她出来见了我们,定必以为我们赶路倦乏,栖息乘凉,这样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转眼之间那匹胭脂马尖嘶一声,乱蹶乱跳,叫声渐渐凄厉。裴淳心中惴惴,道:“那匹马不会死吧,怪可怜的!” 商公直道:“死不了。快用内力迫出汗珠!” 马嘶不久,便见一条纤细苗条的女子身影从林后扑人,落在红马旁边。胭脂马蹶跳了一阵,便即倒地,哀呜不已。裴淳见到人影之后,因是心存嫌恶,便即移开目光。 过了一阵,但听一个女子口音喂了一声,甚是娇脆悦耳。 商公直应道:“姑娘可是招呼我们?” 裴淳侧耳听时,那个娇脆口音道:“不错,两位可曾见到什么人经过没有?” 商公直道:“不久以前有两个乞丐走过,他们走入树林打个转就走啦!” 裴淳听不到回答,到底是少年心性,偷偷转眼望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美丽少女,一身紫色紧衣,背上斜背着一面琵琶,也是用紫色布囊套着。 她的眼光恰好从城门那边收回,落在裴淳面上,冷冷一笑,道:“可是他们?” 原来裴淳避而不望她时,面庞正是向着城门,这紫衣美女以为他是瞧着那两个乞丐,故此毫不疑心。裴淳见她笑容冰冷,眉宇间一片森森杀气,却仍然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心想: 这个毒狐狸果然又狠毒又放荡…… 她不待裴、商两人答话,拔步向城门那边奔去,只见她身法轻盈美妙,去势虽快,却不带一点劲急风声。 他们待她奔出十余丈,才起身赶去,远远见到那紫衣少女奔到两丐面前,戴指跳脚喝骂,接着取下背上的琵琶,褪下布囊,挥舞拍击。 两丐各自取出兵器应战。一个是条七节钢鞭,另一个用手中的长杖。一个少女和两名乞丐就在大路上动起手来。 响声中琵琶上突然发出一线金光,射中持鞭乞丐。这乞丐退出三步,惨哼一声,叫道: “兄弟已中了这贱丫头毒针啦!” 使杖乞丐怒骂道:“臭丫头竟敢用蝎尾金针伤人,老子跟你拼了!”抡杖攻上去,那紫衣少女冷冷道:“恶丐你也别想逃生!” 只见她闪身避开敌杖,琵琶疾抡横扫,招数才用了一半,忽然改变方向,对方招架的一招便落空。这时一线金光从琵琶肚中电射出来,正好射中那乞丐右臂“臂俞穴”上,钢杖登时落地,发出呛啷响声。 那紫衣少女顺势迫上,那面琵琶凶猛砸拍,这乞丐右臂已抬不起来,只好施展小巧身法躲闪,另外那个持鞭乞丐因是腿上穴道中针,行动不得,无法救授。 裴淳眼看两丐马上就要丧命,心中大急,疾扑上去叫道:“毒狐狸休得伤人……” 紫衣少女一怔神,纵开数尺,转眼见是裴淳,怒道:“你叫我做毒狐狸?” 裴淳心想原来她不喜欢这个外号。当下也不多说,从袖中取出商公直的短剑,道:“姑娘可认得此剑!” 紫衣少女忽然变得十分冷静,缓缓道:“这是南奸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对也不对?” 裴淳点点头,还未说话,郑紫衣少女又道:“金针无毒,这是吸星石,接住!”扬手抛出一物,却是掷给持鞭乞丐,原来连活也是向他们说的。 那乞丐迅速以吸星石吸出腿上金针,扬手抛给使杖乞丐。裴淳心中不明白紫衣少女何以忽然和两丐说起话来?又助他们起出金针。回头一望,商公直不见影踪! 耳中忽听紫衣少女冷冷道:“你把性命留下吧!”话声中劲风压顶。裴淳还待答话,一回头只见那面琵琶快要砸到无灵盖,慌急之中侧头急闪,但仍然慢了一步,“砰”的一声被琵琶扫中肩膊,登时一跤跌倒。 那两名乞丐齐齐怒吼一声,各挥兵器扑到,一鞭一杖同时击向地上的裴淳。他们虽是怒极出手,但裴淳已经倒地,这鞭、杖落时便躲开致命之处,免得把他一下击毙,不能问话。 原来这紫衣少女和两丐一见南奸之剑、便即知道今日这一场厮杀敢情是中了南奸之计。 是以她立刻解救两丐,一同出手对付裴淳。 第3章 飞天夜叉 裴淳让开六七尺,跳了起身。紫衣少女和两丐不觉一呆,他们都知道裴淳挨的那一记非同小可,便是石头也得崩裂一角,但他居然能够起身,连手中的短剑也不曾摔掉,这等功力实在骇人听闻! 裴淳惊魂未定,但觉肩头疼痛已极,也不知筋骨受伤了没有?登时泛起怒气,代替了心中惊惶。 只听那紫衣少女喝道:“小奸贼报上姓名!”裴淳哪知对方把他当作南奸的门徒,心想这女子好生骄横毒辣,万万不能在她面前示弱,只不知那两位穷家帮高手为何也攻击自己? 他只是天性忠厚,并非懦弱,尤其时时听师父谈及许多武林前辈的骨气风范和行事为人,当真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于是挺胸应道“在下裴淳……” 紫衣少女冷笑道:“够了,姑娘这就取你性命!” 两名七袋乞丐齐齐纵上来,使杖的那一个大喝道:“南奸商公直可是你师父?” 裴淳一怔,心想:原来他们以为商公直的徒弟是我,但还未开口回答,一股劲风袭到腰间,原来是那紫衣少女也上来出手攻击。这一回他已经有了防备,上半身向前一倾,伸手舒指向她玉腕脉门扣去。 他这一招,奥妙异常,时间部位更是拿捏得不能有半分差错。若是快了一线,则扣不中她手腕脉门,慢了一线的话,纵然初中敌腕,但后背心势必要被那面铁琵琶击中。紫衣少女惊得“哎”了一声,这时缩手固然已来不及,撤臂闪开也不行,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向前一冲。 两人都向前急凑,只见紫衣少女直撞入他怀中。粉面打裴淳鼻尖擦过,一阵兰麝香气送入裴淳鼻中。 裴淳这时比紫衣少女还要慌急,胸膛一挺,“砰”一声把紫衣少女憧退六七步,一跤跌倒。 那个七袋乞丐竟瞧不清楚裴淳出手扣腕的精炒之招数,都以为裴淳故意调戏那少女,勃然大怒。铁杖、钢鞭齐齐攻出,口中叱喝连声。只听“蓬蓬”两声,杖、鞭都击中裴淳身上肉厚之处。裴淳被这两样兵器的力道抛开寻丈,但刚一落地,便又跃起,似是毫未受伤。 紫衣少女冲过去,羞怒中叱骂道:“小奸贼,姑娘要发出毒针啦!”当即举起琵琶,指住裴淳,只见一线金光激射出去,裴淳身子一侧,那线金针贴着他腰间衣服擦过。这时他们相距只有五尺,躲避暗器大是不易,何况这等藉机簧之力弹射出去的细小暗器,力强势疾,而又不易瞧清来势。 紫衣少女冷哼一声,道:“瞧你躲得了几支!”话声未歇,接着射出三线金光。 裴淳一个筋斗打开,尽数避过!那紫衣少女早有此防,又是一线金光电射出去。裴淳双脚刚刚站地,蓦然腿上微微一疼,生似是被蚊子叮了一口!连忙闭住穴道,放步迅快奔去,霎时间已被大路两边屋子遮往身形。 紫衣少女哼了一声,望住两丐,道:“小奸贼已中了蝎尾金针。谅他活不过三个时辰!” 两丐原是侠义之士,是非分明。心想刚才之事虽是令人恼怒,却用不着取他性命,便都不发一言。紫衣少玄又道:“我发出毒针之前曾经出言警告,两位也是听见的!” 两丐心想:这话不差,便点点头。使杖的乞丐问道:“杨姑娘,听说你的胭脂宝马有日行千里的脚程,乃是当世无二的神驹,想必通灵乖巧,不知中了什么手脚?” 紫衣少女嘟起小嘴,神态十分可爱,道:“我也不晓得,它在地上打滚直叫,我…… 我……”说到后来,声音断续,都快要哭了。 正在这时,一阵蹄声传来,三人转眼一看,只见一道红影如激矢般射到,霎时已停在紫衣少女身边,正是他们正在谈论的胭脂马。紫衣少女喜叫一声,但见爱马矫健如常,哪有一点毛病? 使鞭的乞丐面色微沉,道:“杨姑娘宝马无恙,该当把解药赐予姓裴的少年!”他面色虽是沉肃,但语气仍然十分和缓。 紫衣少女没有瞧他,一跃上马,道:“我正有此意。”双腿一夹,蹄声响处,霎时去远。 且说裴淳奔入荒郊之中,一口气走出五六里,忽觉右腿一麻,扑地跌倒。心知这是针上毒药厉害,虽然全力闭住脉穴,可是这一阵急奔之下,毒性逸出,以致整条腿失去知觉。 回头一望,来路处大半是平旷之地,如若对方追来,远远就可望见。心想,那蝎尾金针毒性如此厉害,早晚不免一死,但却不能落入人家手中,免得死前还要受那恶毒女子凌辱。 于是转眼找寻隐蔽之处,但见左前方七八丈远处有许多矮密灌木,足可躲避一时。 这时已不能起身行走,便缓缓向前爬行,小心不止泥沙地上留下痕迹。爬到数尺,地上有个逾丈长的洞穴,深达四尺。裴淳突然记起往日见到山中猎户挖陷井捕兽之事,当即奋力爬行。绕过洞穴,抬起许多枯枝许多树叶回来。先用枯枝架在洞穴上面,再铺树叶,然后才洒上泥沙。不久,这个逾丈长的地洞只剩下未端两尺还未铺好。这时枯叶树枝已经用完,他又爬去捡拾。忽然隐隐听到蹄声,连忙贴地聆听,果然一骑遥遥驰来。 裴淳顾不得还未做好手脚,赶紧爬到那一片灌木地带。他虽是一腿麻木不仁,但双手单足之力尚在。是以举动仍然十分敏捷,眨眼间已钻入树丛之后。 紫衣少女骑着胭脂马驰来,快如电掣云飞,霎时已奔到地洞之处。此时人,马都一般心思,打算踏入洞穴前面地上才跃过去,那知双蹄一落,便即踏空,跟着后蹄落处,也非实地。 紫衣少女从马鞍上一个筋斗打出去,跌了一跤,虽是不重,满身尘土总是不免。胭脂马一跃出洞,尚幸不曾摔断腿骨!紫衣少女一看洞中的枯枝树叶,顿时怒不可遏,顾不得拂拍灰土,一跃上马。放目瞧看,已知裴淳必是躲在灌木丛中。 当下催马驰去,尖声骂道:“小奸贼,有本事的滚出来!姑娘今日定要叫你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在她想来,那蝎尾金针毒力绝强,纵是内功极是深厚之士中了,也难逃出这么远,更无暇余布置陷井。可见得这裴淳定有解毒之法。此时杀机盈胸,根本已忘了她纵马追来本是要赠他解药。 裴淳藏在一丛密密的灌木下面,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初时还不理会,后来听她骂得恶毒,心想堂堂七尺之躯,岂能缩起头来听一个女子辱骂?胸中英雄之心一起,便待起身出去,忽觉喉咙干裂,头痛骨酸,心中暗叫一声:“我命怵矣”!便闭上双目,满腔豪气尽行消散! 紫衣少女的声音倏远倏近,显然一直在搜索他的下落,裴淳闭起眼睛之后,近日以来种种经历都重现心头。突然记起一事,不由得睁开双眼,探手入怀,取出一粒碧绿色的珠子。 原来这珠子乃是商公直忽发善心,托裴淳转交给飞天夜叉博勒身边那个秀丽少女的辟毒珠。不过他不晓得此珠须得合在口中,便自然而然能将千毒逼出体外,呆了一会见,姑且把珠子按在伤处。 顷刻之间,那珠子上面的颜色幻变,裴淳先是觉得喉干头痛消失,接着那条大腿渐渐渐恢复感觉。直到珠子颜色修复碧绿,他拿起一瞧,伤口处针头突出肉外,拨了出来,看看没有异状,便丢在地上。试一运功调气,虽然也能走遍全身经脉,但比往时大见散涣衰弱。 此时紫衣少女骂声已远,他钻出树丛,朝相反方向奔去,走了二十余丈,便即听到蹄声远远追来,想是她已瞧见他的背影。裴淳提气急奔,但觉速度大不如前,伤腿仍然微微发软。 背后的骂声、蹄声越发清晰,只这一瞬间便追近不少。 正慌急间,眼前白影闪动,抬跟瞧去,原来一条河横在前路。虽然不宽,瞧来却相当深。 他奔到河边,回头望去,只见紫衣红马已追到二十丈之内,这一眼还清清楚楚见到她面上极是愤怒的表情。 裴淳心性忠厚,这当儿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即扑入河中,闭住气潜入水底。他决定伏在水底,等到她忍不住走开了才上岸,不过要在水底潜伏得久,除非抱着大石,或用双手不住拨水才不会浮起。他右手还拿着那粒辟毒珠,大是妨碍拨水,便含在口中。 过了老大一会儿工夫,他缓缓浮上去,眼睛刚露出水面,便即见到金光一闪,赶快沉下。 那支金针射人水中,针尖堪堪碰到头顶。他在水底找到一块大石,便以足尖勾住石缝,索性收摄心神,催动体内真气走遍全身奇正经脉。不一会灵台空澈,万虑皆消,已入无我之境。 紫衣少女骑着红马在沿着河岸来来往往,足足查究了大半个时辰,眼看毫无动静。心想,那小奸贼也许潜在水底,顺流而下,早已逃走,这才恨恨催马落河,寻觅水浅处渡河去了。 裴淳在水底潜神运功,四肢百骸的毛孔都自然吞吐气息,竟比往日以口、鼻吐纳还要气机畅通。他在无我之境中,还不知道,直到全身真力弥漫充盈,忽然醒转,才隐隐感到奇异,心想,入定多时,还不觉闷浊,竟不知是何缘故?又想,时候已久,那紫衣少女定已离开,便徐徐浮出水面。 目光一探之下,河边并无紫红两种颜色,心中一定连身子也浮上水面,泅向岸边。 岸上一点灰光飞到,正赶上他抬臂划水,露出腰肋。裴淳但觉右肋渊腋穴上一抖,半边身子登时麻木,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一面运功,催动血气,一面抬目瞧去,只见岸边一块岩石上坐着一人,冷冷瞅住自己。 裴淳血气一行,麻木之感立消,这时已在河边水浅之处,便站起身。只见石上人年纪甚轻,长得剑眉虎目,英俊潇洒,一身儒服适度雅观,但背上却系着一顶竹笠和插着一根乌木棍,大不相衬。 这儒生满面烦恼之容,喝道:“你何故躲在水底?” 裴淳也大感烦恼。心想,这世上管闲事之人真多,凭这事,穴道就得挨一石子!怪不得师父要我到尘世江湖中历练历练!他还未开口回答,那儒生又道:“你可曾见到一个紫衣姑娘骑着一匹红马经过?” 裴淳怔一下,暗想原来这人和毒狐狸杨岚同路的人,无怪如此横蛮!当下应道:“见是见到啦,但不知她向哪方去了!”他口中还含着辟毒珠,故此语声糊混不清。 儒生只道他是穴道被石子击中,上半身半边酸麻,影响及喉部肌肉所致,更不疑心。自语道:“这妮子的坐骑日行千里,师父却派我们保护她。好不容易见到影子,一转眼又不见啦!”接着向裴淳道:“你过来!” 裴淳举步走去,一面把珠子吐在右掌,藏入囊中。儒生见他右手活动自如,哪须他代解穴道?剑眉一皱,抖手发出三粒石子分别劲袭裴淳胸、腹要穴。 这时两下相距极近,那儒生出手之前又不预先警告,只见三枚石子先后击中他胸,腹间的步廊、太乙、大赫三穴。 裴淳身子摇晃几下,却终于站稳。儒生瞧出他只是被石子上的劲力冲得摇晃,三处穴道竟无一处被制,心中大骇!纵到岸边平坦地方,取下背上竹笠和乌木棍,厉声大喝道:“阁下竟是武林高手,兄弟失敬得很,还要领教手上招数!” 他呆立水中,儒生瞧不出他何故不答腔,当下又道:“兄弟郭隐农,外号神木秀士,近两年来在江湖上也博得一点虚名,阁下上岸来动手,决不致于有辱身份!” 这人口气前倔后恭,裴淳心下又是一阵迷糊,只答了一句“在下裴淳”,便说不出话。 神木秀士郭隐农明知对方一身武功不比等闲,这时只道他有意装痴作呆,心中大怒,厉声道:“你到底上岸不上岸?没的耽误了我身上要事!” 裴淳摇手道:“我不跟你动手……”一面走上岸去。郭隐农益发觉得此人奇异莫测,心想:他身上穴道不怕被袭,竟不知是哪一派的功夫?目下不动手也好,等我慢慢查看出他的武功路数再拼不迟。 当下收起竹笠、乌木棍,面色大见和缓,道:“裴兄的闭穴功夫好生了得,兄弟甚是佩服。只不知裴兄尊师是哪一位?” 裴淳见他忽而和气,忽而凶恶,心中更是惊诧迷惑。答道:“这个恕难奉答!” 郭隐农也不以为忤,道:“尊师是当世异人,自然不愿轻易让江湖之人闻知!” 裴淳最是崇敬师父,这两句话听得甚是舒服,顿时对此人生出好感。郭隐农又道:“裴兄打算上哪儿去?” 裴淳沉吟一下,应道:“在下想谒见穷家帮淳于靖帮主!” 郭隐农笑道:“听说淳于靖帮主刻下正在溧阳,兄弟也要到那边去,正好和裴兄结伴同行!” 裴淳无意中得知穷家帮帮主下落,心中甚喜。两人一同沿河走去,打下游木桥渡河直奔东南。 郭隐农存心要试裴淳脚下功夫,飕飕疾奔,耳中但听裴淳衣襟拂风之声不即不离紧随身后,便渐渐增加速度,用到七成功夫。他走势速度虽是可拟奔马,但姿势却有如平常人走路一般。这原是武林中称为神行术的绝艺,裴淳哪里知道?大是佩服。可幸他十余年以来居住山中,轻功练得十分高妙。便也学人家的样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但每一步跨出之时,一面提气轻身,一面尖足运力蹬去。因此另一只脚落下时,已达丈许之远。 两人一前二后走了许久,初时裴淳姿势甚是生硬,一蹶一跳的,郭隐农却有如行云流水,潇洒自如。但渐渐裴淳悟出不少发劲用力之法,姿势便没有先前那么难看。 两人走了七八十里,郭隐农见仍然不曾把裴淳抛下,便即施展出十成功夫。裴淳也尽力加快,但三十余里左右,裴淳已大见落后,郭隐农越行越快,不多时两人彼此已瞧不见。 郭隐农虽是得胜,但面上毫无喜色,原来这神行术乃是他独门绝艺,虽是比不上那杨岚的胭脂宝马日行千里的脚程,但寻常骏马却非他敌手,尤其是长途远路,更具功夫。今日他不但用上十成功力,还须在百里之后才赢得裴淳,故此他毫无喜色。 裴淳眼看郭隐农背影已瞧不见,生怕两人走散,便不能由郭隐农口中得淳于靖下落。立即提一口真气,放步急奔。他刚才一味要保持步行姿势,是以无从发挥全力,这刻放步奔跑冲刺,立时快了许多,不久已可见到郭隐农背影。 饶是如此,也在数里之外才追到郭隐农身后,而郭隐农早在彼此望不见时减低速度,不过见他这么快就赶了上来,仍然觉得不是味道,深心中敌视嫉恨之意又加两分。 这时两人奔入一个市镇之内,郭隐农停下来向人询问,有没有过一个紫衣红马的美貌少女经过?连问几间店肆,都答说没有。末后问着一位老者,沉吟答道:“客官问的老汉没有瞧见,不过今日早晨倒有一位姑娘住过,长得甚是美貌!” 郭隐农微感失望,哦了一声。那老者又道:“这位美貌姑娘眉宇间含愁带怨,跟随着一个不知是蒙古抑是色目的大汉走过,故此老汉瞧了好几眼!”说到此处,裴淳不觉啊了一声,问道:“老丈可知他们往哪儿去?” 老者摇摇头,答道:“他们从这边出镇,怕是前往溧阳。但这只是老汉猜想……” 郭隐农眼中露出杀机,道:“裴兄,我们走吧!”语气却甚生气。 裴淳跟他走出七八步,忽听老者叫喊,便转身奔回去。 老者见郭隐农在十多步外没有过来,便即压低声音道:“客官,你那位朋友凶得紧!” 裴淳茫然道:“是么?小可也是刚刚认识的!” 老者道:“老汉小时候见过凶杀之事,那行凶之人双眼发出的光芒就跟贵友刚才一样,你还须多加小心!” 裴淳拱手道:“多谢老丈见教!” 郭隐农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裴淳摇摇头,一时编造不出谎话,又不能不答,呐呐道:“他……他心地很好,劝我小心……” 郭隐农接口道:“目下是蒙古人的天下,他怕你惹事生非,送了性命!哪知咱们岂是这等容易丧命的?”裴淳见他会错了意,正好趁此岔开,便含糊以应。 未,申之交,两人已走入溧阳城内。郭隐农嘴角含着冷笑,似是发生了事故。裴淳虽是忠厚淳朴,但眼目却甚是敏锐。入得城中,一路上转弯拐角都隐约瞥见人影一闪即逝,其中有一次瞧得真切,乃是个乞丐身影。正在寻思,只听郭隐农道:“待会儿有好戏上场,咱们先吃喝一番……那边的饭馆看来还不错。” 裴淳也感到腹中饥饿。两人在饭馆中要了酒菜,郭隐农频频邀他干杯,一会儿工夫,已喝了不少。裴淳面红耳热,大有酒意。他若不是以前在南奸商公直布置的府第中喝过许多次,酒量大增的话,这刻非醉倒不可! 郭隐农自家也感到有点不胜酒力,心中想到:“我本有意用酒灌醉了他,以便动手,他酒量虽不及我,但眼下马上便有事故,我若是喝醉的话,只怕等儿会应付不了!” 于是舍酒用饭。裴淳本非贪杯嗜饮之人,自然也不再喝。两人酒足饭饱之后,郭隐农抢先会了帐,出得街上,只见四个乞丐一字排列,阻住去路。 郭隐农打个哈哈,道:“裴兄,咱们方才忘了带点剩饭残羹出来施舍,瞧来这条路不大好走啦!” 裴淳已有几分酒意,不似平日沉稳,冲口道:“岂有此理,难道真有拦路强乞之事?” 那四个乞丐只是冷笑,右手第一个年纪最老,手持一杖,大声道:“请两位移步到一处说话!” 裴淳瞧见他手中之杖,甚是眼熟,记起正是今晨那两个穷家帮七袋高手之一使用的一般,微微一惊。定睛打量,这四个乞丐背上都有布袋,却看不清数目。当即问道:“诸位敢是穷家帮的?” 那四名乞丐,哪知裴淳刚刚出山入世?都想,穷家帮声名远布,凡是武林之人有谁不知? 他这一问分明是无话找话,因此都不答理。 郭隐农冷笑说:“便是龙潭虎穴,我神木秀士亦何惧之有!走……” 裴淳想到上一次商公直提及江湖规矩所谓“架梁”的话,这时不敢多言,生怕穷家帮把自己当作架梁之人,当下默然跟着郭隐农。那四名乞丐分作两道,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转身之时,裴淳才看清楚:四丐中,一个是八袋高手,其余三人皆是六袋。 一行六人走到一间屋宇之内,这间屋宇甚是深宏宽敞,但门面破旧,似是荒废已久。屋内处处残破剥落,不过屋顶却十分结实新净。众人在一间厢房中落座,四丐出去了三个,只剩下一个六袋蹲在门外。 裴淳道:“在下真佩服他们找得到这等屋子藏身……” 郭隐农道:“他们故意弄成这个样子,此处想必就是老巢啦!”他接着提高声音,叫道: “喂,你家帮主可在此地?” 门外的乞丐白他一眼,不理不睬。郭隐农面现怒色,喝道:“别人怕你们穷家帮的势力,我神木秀士却不放在心上,快去叫淳于靖出来!” 那乞丐冷冷道:“你们最好安份点等候帮主召见!” 郭隐农两次自道外号,见对方恍如不闻,登时怒不可遏,厉声道:“他是什么东西!” 那乞丐听他语侵帮主,自是忍耐不住,怒目而视。 郭隐农左手向门外一指,叫道:“你们来得正好!” 那乞丐一怔,回头瞧看,忽觉劲风袭体,急急闪避,一枚小石从颈边掠过,但还有一枚击中他腰间穴道,登时跌倒。 郭隐农哈哈一笑,道:“裴兄不是想见淳于靖么?兄弟带领你去!” 原来他几次试出裴淳不大懂得江湖上的过节规矩,故此摆下圈套。倘若裴淳跟他闯入,见到淳于靖时,即使日后解释得清楚,这眼下的一场误会决免不掉。 裴淳见他以诡谋制住那乞丐,心中微感鄙视,但也不好意思说他!两人奔出厢房,直向后宅闯去,穿过两道门户,忽见地上躺着两人,认得正是早先带他们来此的四丐之二。郭隐农查看一眼,“唔”一声说:“他们中了毒啦!” 裴淳惊道:“可有性命之忧?” 郭隐农摇摇头,竟不知是表示没得救抑是不晓得! 又穿过两重门户,只见地上躺着七八个乞丐,个个面色焦黑,也是中毒之象。他们认出其中又有带路的四丐之一。这一个乃是八袋高手,郭隐农沉吟道:“这个八袋老丐,功力深厚,所以支持至此才倒地!瞧来这穷家帮重地已有擅长使毒的敌人侵入!” 裴淳记起有个使毒高手飞天夜叉博勒,正待说出,郭隐农哎了一声,道:“咱们都中了毒啦!”随即盘坐地上,运功抗毒。裴淳催动真气,果然发觉胸臆间生出烦闷不舒之感,便取出辟毒珠含在口中,自个儿向后面走去。 经过两重院落,到处皆见有乞丐横七竖八睡满一地。接着听到人声隐隐,精神一振,循声奔了过去,穿出一门,外面是座园子。但见花草凋零,树木枯败,一片荒凉废弃光景。数丈外的草地上站着一个大汉,他面前不及一丈远处,坐着六名乞丐。那个大汉身躯修伟,曲发虬髯,鼻钩目陷,一望而知不是汉人。裴淳不必多想,已晓得这个大汉就是色目高手飞天夜叉博勒。 那六名乞丐,一个居中,其余五个团团围住,面曾向外,竟是全力保护居中的乞丐之意。 这居中的乞丐约在中年,肤色白皙,衣服头面都甚修整洁净,相貌端方。此刻虽是闭目而坐,却也自具一种威仪。围坐在四周的五丐年纪甚老,背上都是九个布袋,三个手持手杖,两个捏住钢鞭。原来穷家帮之人为免惊世骇俗,使的都是这两种兵器,长杖甚是普通,不消多说,那钢鞭可以转绕腰间,普通空等闲也看不出来。 裴淳奔过去,飞天夜叉博勒和地上盘坐的五名老丐都惊讶地望住他。博勒双眉一皱,道: “你曾经中过某家之毒,现下只是运功迫住,可见得你是从大门进来的!”裴淳口中含着辟毒珠,说话不便,只点点头。 一个老丐喝道:“裴朋友小心,他是使毒大家,能够在说话呼吸中传毒伤人,最好别开口说话!” 飞天夜叉博勒听了这话,十分得意,仰天笑道:“某家十八年前踏入中原,已听说过穷家帮五长老之名,今日一会之下,果是功力深厚,见多识广之士,但某家要教你们全部倒下,也非难事!” 他说话之时,已暗运奇功,将毒气送到裴淳头面!一连用了五样不同之毒,先后侵袭裴淳五官,谁知五毒用过,裴淳仍然屹立如山。 飞天夜叉博勒大惊失色!心想,十八年后重入中原,竟碰见不少能人。继而又想道:这少年虽是不怕某家毒功,却不知武功如何? 须得试他一试!于是大声喝道:“姓裴的小心,某家发招啦!” 当即运聚内力,隔空遥劈出去。裴淳自下山以来,听到打架就头痛,但这一回却暗暗欣喜,毫不迟疑,左手托住右肘,右掌轻飘飘拍出去。 博勒一见他双手姿势,便已骇了一跳,紧接着双方内力相触,发出“砰”的一声,裴淳连退两步。穷家帮五老见裴淳功力如此深厚,也都大感惊讶!只见博勒面露惊惶之色,双袖一卷,风力旋激,地上众丐衣衫飘拂不已。就在这时,博勒已转身急奔而去。 原来这飞天夜叉博勒在八年前就是被中原二老赵云坡、李星桥两人赶出中土。是以一见裴淳出掌姿式,便大大凛骇。这时一则他心中惊恐,力道便减了两分,二则裴淳内功扎得极是结实深厚。他怕打架的只是近身肉搏,隔空对掌却毫不畏惧,因此那一掌拍出时用得上全力。两人之间此消彼长,博勒便被他震退。 博勒一看对方只不过是赵云坡传人,已经如此了得。说不定赵云坡也在附近,哪里还敢出手?连忙发出袖风,以独门手法收回散布地上的毒器毒药,急急遁走。 穷家帮五老和裴淳哪里晓得这当中的许多曲折,不由得都呆了,裴淳忽然想起:“他想是在外面另有毒计。”连忙跟踪追去,霎时间已越过围墙,沿着巷子奔出街上。这时他觉得自己变得如此精明干练,大是欣慰。放眼四望,却瞧不见飞天夜叉博勒的踪迹。 右边数丈远的转角处忽然现出一匹红马,马上坐的正是那紫衣少女杨岚。裴淳听到蹄声转眼望去,一见是她,吓得连忙退口巷子内。 蹄声缓缓从巷口走过,裴淳方自松一口气,眼前紫影一闪,香风扑鼻。他看都不要看,刷地倒纵两丈,接着翻身就跑。脑后传来杨岚怒骂之声,他也没有听清,循原路跃入园中。 穷家帮五老还在原地,此时都瞧见裴淳,被一个紫衣少女在后面猛追,不禁一齐起身。 先是三个老丐上前拦住紫衣少女。剩下的两丐则拦住裴淳。 紫衣少女一瞧这几个老丐个个背负九袋,大喜叫道:“你们几位老人家可不是穷家帮五老么?快帮我拿拿下这小奸贼!” 一个老丐大声道:“姑娘敢是近两年在江湖上大有名的紫燕杨岚姑娘?” 紫衣少女应道:“是啊!” 另一个老丐接声道:“那么尊师就是管二娘了?我们多年未晤,管二娘可好?” 紫燕杨岚应道:“托诸老的福,家师清健如昔!” 又一个老丐问道:“杨岚姑娘何故追逐这位裴兄!” 紫燕杨岚心记裴淳挖坑害她摔跤之恨!暗想,此事若是从头说起,一则阻延时间,二则怕会被他们出头调解。当下答道:“五老请看便知!”说时取下背上琵琶,迫到裴淳身前,瞪眼道:“小奸贼,取出兵器动手!” 裴淳怕她琵琶中的蝎尾金针,因此不敢把口中辟毒珠取出,但如此则无法开口说话,正在为难。紫燕杨岚又喝道:“小奸贼,我瞧你只会使好弄诈。你若是还有几分骨气,便亮出怀中之剑应战!” 裴淳也不是傻子,这时候恍然大悟,知道她要迫自己取出南奸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好教穷家帮五老误以为自己是商公直的弟子。心想,此事必须讲明白,免得五老中她之计,再说他亲耳听五老说出她的外号是紫燕,不是什么毒狐狸,这也得问个明白!当下打袖中取出那剑,登时宝光泛射,眩人眼目。 穷家帮五老面色一沉,左首的一位喝道:“此剑可是南奸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 裴淳点点头。紫燕杨岚纵声笑道:“这就是我为何敢请五老相助之故。小奸贼看招!” 手中铁琵琶挟着凌厉风声斜砸过去。 裴淳急忙闪避,杨岚娇叱道:“这厮最会装傻,他根本不怕我的蝎尾金针,却故意做作害怕的样子……”叱声中猛攻数招,裴淳一一避过。那五老已见识过他的深厚功力,又见他身法轻巧灵便,显然武功极是高强。都想:那南奸商公直向来外表忠厚,内心奸诈。这裴淳既是他的传人,自然不可因他相貌正直淳朴而放过他! 于是五老一齐挥动兵器上前,把裴淳围在当中。裴淳眼看紫燕杨岚招招都是要命杀招,心中大惊,咬咬牙拔出短剑,一道精芒应手而起。杨岚明知此人十分厉害,铁琵琶打不死他,毒针也不管用,此时见到此剑锋利不过,心中暗惊,便缓住招数。 裴淳挥剑疾冲,两名乞丐迅速拦截,各挥兵器,正待击落。却见裴淳左划一剑,右划一剑,竟自无隙可乘,招数无从发出,不觉一怔。裴淳趁机冲出圈外,放步急奔。紫燕杨岚哪肯甘休?随后便追。五老深怕杨岚有失,当即分出两人追去。 裴淳奔出街上,耳中听到后面蹄声追来,连忙闪人巷中。在城市中不比郊野,那胭脂宝马脚程虽快,但裴淳专门转弯抹角,出街入巷,过了一会儿,已经听不到蹄声。 穷家帮两老追上杨岚,劝她暂时别追,并且问她怎会见到裴淳?杨岚道:“我在街上走时,忽见一个色目大汉飞奔而过,神色十分张惶,心中觉得十分奇怪,便沿着他来路寻去,瞧瞧是什么事物使他如此惊惶?料不到碰见那个小奸贼!” 一个老丐道:“唉,那色目大汉就是飞天夜叉博勒。敝帮帝主目下已经中毒,他内功湛深,还不打紧,但许多弟子却恐怕受不了!” 这时裴淳躲在一条死巷之中,他深知穷家帮弟子甚多,在城市实在不易躲得过他们耳目,于是决定先离开傈阳,过一两天再回转来。 正要出巷,忽然听到蹄声,吃了一惊!凝神聆听时,隐约可闻那紫燕杨岚的口音。这个当儿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回顾一眼,只好越过围墙,飘身落去,原来是个小小院落。 这院落甚是阴暗潮湿,他站了一会儿,隐隐嗅到一阵奇异的异香,转眼一看,原来地上摆着十来盆花,叶子是红的,花朵大如碗口,却呈绿色。 裴淳皱皱眉头,等到蹄声远远去了,心中稍安。再瞧瞧那些怪花,忽然发觉盆中栽种那花的不是泥土,而是无数蜈蚣、蝎子、蛤蟆等等的尸体,胸口登时泛起作闷欲呕之感。当下回头打量开向院落的门窗,蓦地骇了一跳!原来在一扇窗户之内,端坐着一个白色人像。细细一看,却是一个身穿白衣的秀丽少女,眼光蒙蒙胧胧的没有神气,若不是她眼珠转动一下,几乎以为是一具瓷石人像。 他移开目光,正要离开此地,却听到一阵幽幽叹息之声,不禁又转头望去,只见那秀丽少女双眉微微皱壹,满面幽凄哀怨的神情。 裴淳大感可怜,便道:“姑娘何故叹息?” 白衣少女缓缓举手指着那些怪花,说道:“你……见过……这花……没有?”这么一句话她吃力地分做几次说出,口舌甚是生硬。 裴淳摇摇头,说道:“小可从未见过!”心中想道:“这些怪花难看死了,我宁可从未见过!” 白衣少女说道:“这是荼吉尼花,香气……有毒……” 裴淳啊一声,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嗅了花香觉得很不舒服,你不怕么?” 白衣少女摇头道:“我不怕!没有……这花……我会死……” 裴淳讶道:“没有它你便会死?这是什么缘故?你……你……” 他脑海中忽然泛起南奸商公直说及他在古庙中一番遭遇的话,猛然省悟,接着道:“你就是跟随飞天夜叉博勒的那位姑娘?”白衣少女微微一笑,点点头道:“是!” 裴淳惊道:“商大哥说你不懂汉语,原来不是真的!”那秀丽少女道:“商大哥?啊,就是商公直……我原来……不会讲……汉语……但我会……看书认字……” 她说话时不能一口气讲完一句话,总要停下寻思。裴淳听她说会得看书认字,更加惊讶不已。只见她招手教他过去,便走近前,随意扫瞥房中一眼,那房间极是干净。她取出一张白纸,又从一根圆形铁管中倒出一截黑色炭条。一端用纸包住,以便拈持,另一端削得尖细如笔。她在纸上写道:“我姓云,名秋心。”停笔问道:“好不好?” 裴淳念道:“云秋心……云秋心……” 她也跟着说了一遍,微笑说道:“我不会念……云秋心的秋字……” 裴淳茫然道:“那谁教你认字的?”云秋心提起炭笔,在纸上迅快写道:“我在西域的邻家,曾经有人来过中土,家中藏有一部史记,一部唐诗,都送给我,我的姓名都是自己取的!” 她又停笔问道:“好不好?” 裴淳知她是自小被博勒带返西域,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心下大为怜悯,便道:“好极了!” 云秋心欢然笑道:“秋心这……两个字……合起来怎么读?” 裴淳答道:“合起来是个愁字!” 她点头道:“啊,是愁字!我常常……独自发愁……” 裴淳见她欢笑之容已敛,一派幽凄神色。但觉她便是欢笑之时也带着淡淡忧郁的味道,心想,她干脆用个“愁”字做名字岂不更是恰当! 他生性宽厚和平,一向无忧无虑,所以不大喜欢谈论忧愁的话题。于是转口道:“你见过药王梁康了?” 她摇摇头,提笔写道:“义父说乞丐们向梁药王报讯,所以还未见到!” 裴淳这才恍然大悟,那飞天夜叉博勒为何出手对付穷家帮,只见她又写道:“义父说要出去好多天,所以种了十几盆荼吉尼花给我……” 裴淳听过她吃五毒瓜子才能不死之事,因此晓得这些花的作用亦是与五毒瓜子相同。 云秋心停笔缓缓道:“我叫云秋心,你呢?” 裴淳说了,她要他写出来,裴淳只好在纸上,但见自己写的字体拙劣,远远比不上她的清丽纤秀,心中暗暗惭愧。 她微笑着端详他的名字,过了一会儿,说道:“像极了……跟你的人一样……” 裴淳老老实实地点头道:“人家也都这么说。” 她突然伸手摸摸他的面颊,纤美白腻的手指宛如玉葱一般,裴淳心中怦的一跳,面部红了。只听她说道:“裴淳,你吃什么?” 裴淳舌头一卷,才记起原来是那颗辟毒珠拦在齿颊之间,因而妨碍说话,怪不得她会伸手触摸。当即吐出珠子,道:“这是辟毒珠,以前我听商大哥谈起你的事,便向他要了这颗珠子打算送给你,或者能够解去你体中之毒!” 她喜欢地接过珠子,忽然全身一震,手掌垂处,珠子掉落地上。 裴淳连忙拾起,问道:“你不喜欢?” 她呻吟一声,道:“我……我痛……”裴淳手足无措,见她似要跌倒,一跃入房,伸手扶住她。云秋心靠在他手臂上,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然而这时裴淳却感到心中作闷欲呕,五脏翻腾,浑身都极不舒服。暗暗运功调气,却没有什么效力。 云秋心见他好久不作声,抬眼一瞧,发觉他面色青白难看,不禁惊道:“哎,你中毒啦!”裴淳这才明白,立将辟毒珠丢入口中,顿时一股清凉之感流遍全身。 这时他便想起一事。问道:“有几个乞丐朋友中了你义父的毒,我回去把珠子放在他们口中行不行?” 云秋心想了一会儿,提笔写道:“中毒之人若是内功深厚,此珠才有用处,若是武功有限,此珠只能暂时保住性命,终须用解药施救才行!” 裴淳愁道:“我跟你义父对了一掌,他才跑掉,若是向他索取解药,他决计不肯给我。” 云秋心对于救人之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接笔写道:“我每日独自闷坐,有时候自思活在世上没有意思。但只要你时时来陪我说话解闷,那就大不相同!”她写的时候,裴淳边看边念,她便也跟着念。 她记性极佳,只读过一遍,就牢牢记住字音。 忽然一阵步声传来,裴淳惊道:“有人来啦!” 云秋心指指窗外,作个手势,意思要他出去躲避。接着又道:“你要回来啊……”裴淳点点头,霎时间已跃出墙外巷中。 片刻工夫,墙内传出说话之声,裴淳侧耳一听,但觉音调钩杆格碟,从未听过,却辨认得出乃是博勒的嗓音。过了不久:墙内无声无息。当下跃高一瞧,但见云秋心仍然坐在窗边,愁眉不展,颊有泪痕。 裴淳胸臆间陡然热血沸腾,飘身入内,问道:“谁欺负你了?可是你义父?” 云秋心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裴淳怔一下,道:“那么我走啦!” 云秋心美眸中涌出泪珠,幽幽道:“是不是不喜欢我?” 裴淳忙道:“不,不!我得去瞧瞧那些中了毒的人!” 云秋心沉吟片刻,从怀中取了一个瓶子,说道:“这是解药……只要一点点……这样就行啦!”她用手指抹抹鼻孔。 裴淳大喜过望,接过瓶子说道:“你救了他们,功德无量,我真不知怎样谢你才好!” 她垂低头,轻叹一声,挥手道:“去吧!”裴淳见她忽然十分冷淡,微感尴尬,但仍然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当下道:“谢谢你,我去啦!” 回身一跃,出了围墙,更不迟疑,放步奔出街上。才走过两条街光景,转角处蓦地走出四个乞丐,拦住去路。裴淳停步拱手道:“在下正要前往拜见贵帮帮主!” 四丐都微微一怔,左首第一个长满面浓髯的中年乞丐沉声道:“阁下何事要见敝帮帮主?” 裴淳拍拍口袋,笑道:“送解药!” 那四丐乃是穷家帮目下在溧阳仅余的十余好手,他们自从博勒走了之后,便即奉五长老之命率领许多弟子严密搜寻博勒及裴淳下落。 五老的命令是找到博勒的话,不得出手。若是找到裴淳,则可以相机行事,现身阻拦,一面派人飞报。原来穷家帮的淳于靖帮主目下已经中毒,五长老被那紫燕杨岚一番说辞之下,都认为裴淳若是商公直的弟子,则不能不向最坏处想。这一来博勒来侵犯可能就是他指点的路径。他一掌能把博勒打跑之举必是事前勾结好。现下只有一点儿测不透的,就是他如此图害穷家帮有何用意? 那四丐听到解药二字,不敢无礼,但又不敢做主带他去见帮主。 浓髯乞丐换上笑脸,道:“那好极了,只不知敝帮须得如何报答才能换得解药?” 裴淳摇摇头。 另一个乞丐接口道:“阁下不妨说出来,只要解药灵验有效,敝帮自是不吝重酬。” 裴淳哪知他们乃是故意找话绊住他,以便等候五长老赶到,心想:“不是他们提起,我也忘了两事,一是这解药有没有灵效?二是倘使有效,云秋心要什么酬报?她是个女孩儿家,不比我奉命下山行道,济世救人。自然要有酬报才成……” 四丐见他沉吟不语,都道他正在考虑酬报之事,心中添了几分警惕。正在这时,远远传来一声忽哨,浓髯乞丐便道:“裴兄请移步到那边僻静之所说话如何?” 裴淳点点头,跟他们走人一条宽大巷子中,果然僻静无人。 走入数丈,左边墙头轻响一声,裴淳抬头望去,只见墙上并排站着五个老乞丐,正是穷家帮五长老,个个神情庄严肃穆,显然对他极是重视。 悲淳虽是觉得他们神色古怪,却不多想,喜道:“几位老人家来得正好,解药有了。” 穷家帮五老飘身落地,其中之一问道:“裴朋友跟商公直怎生称呼?” 裴淳坦然道:“我叫他商大哥。” 五老一齐点头。一个最矮的老丐说道:“这就是了,商公直武功虽是高强,但想来还不能教出朋友这一身功夫。” 另一个身量最高的老丐说道:“老叫化赵一悲,敢情裴朋友赐予一剑。” 话声中伸出铁杖,送到裴淳面前。裴淳愕然道:“一剑?” 赵一悲应道:“不错,一剑。”裴淳越听越糊涂,但也知道这一个“剑”字指的是那七宝诛心剑,当下连鞘取出,正要询问。赵一悲说道:“尝闻此剑锋利无匹,有斩钉削铁之威,老花子甚愿以铁杖一试。” 裴淳见他话声平和,心中虽是疑惑,却也只得掣剑出鞘。剑刃才露,赵一悲的铁杖呼地紧起,疾挑他面门,杖风强劲扑面,裴淳不禁挥剑一架。只听叮的一声微响,铁杖已挑中剑刃。居然毫无损伤。裴淳心中暗暗喝彩。原来在这一触之际,他已试出对方杖上力量忽刚忽柔,连变数次,剑刃再利也无法斩得断铁杖。 赵一悲手腕一翻,铁杖从剑刃下面反跳上来,疾向短剑击落,裴淳五指一紧,抓牢剑柄,叮的一声,杖端压住剑身,不再移动。 裴淳但觉杖上内力激涌袭到,心中暗惊。记得师父说过若是有人以内力相加,必须小心对付,不然便有性命之忧。因此连忙运功抵住,一面说道:“赵长老何故以内力相加?” 他一开口,赵一悲面容沉肃如故,其余四老都惊得睁大双眼。其中一个老丐钢鞭挥起,叫道:“铁二愁也见识朋友一剑。” 钢鞭呼地从空而下,掠过他面门,叮一声击在剑刃上,当即搭住不动。 裴淳但觉剑上重如山岳,哪敢抽退剑后,急得眼睛连眨,说道:“两位长老内功深厚,小可实难招架。” 他这话落在对方耳中,变成嘲讽之意。赵、钱二丐运功迫敌,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其余三长老都大惊失色。心想,这少年的内功如此深厚,居然还能开口说话,当真是出道以来第一次遇上的高手。第三个老丐道:“孙三苦来也”挥杖击落,叮的一响,裴淳手中短剑沉下半尺。 第4章 穷家五老 这时裴淳但觉对方三股内力激涌而至,势不可当。大惊之下,已做声不得,全神运功抵御!余下两老丐眼见他还支持得住,先后喝道:“李四恨,周五怨来啦!”只见一支铁杖,一条钢鞭,齐向短剑击落。 周五怨挥动钢鞭,呼的一声在空中划个圆圈,心中想道:“我这一鞭击落,他势必立刻丧命!此举虽是为世除了大害,但穷家帮从此不能在江湖抬头,咱们五老更是无颜见人。” 这两个念头在心头激烈交战,一时之间难以取决。左边墙头风声飒然微响,一道紫衣人影疾泻落地,正是那紫燕杨岚。她已取出铁琶琵,向裴淳头顶砸落。 老丐周五怨大叫一声:“杨姑娘使不得!”冲上前去,但他恰被其余四丐隔往在右方,因此钢鞭够不上部位。 裴淳已觉到劲风压顶,心中暗叫一声我命休矣!不禁闭上双眼。 忽感剑上压力一松,同时听到“当”的一声大响,连忙睁目观看,只见老丐赵一悲面色苍白,已退开两步,用铁杖支住地面。 原来赵一悲眼见裴淳危急,他虽是决意杀死裴淳,一则为世除去大害,免得将来又出现第二个“南奸”,二则他们刻下已查出商公直正是在溧阳城中,而那飞天夜叉博勒正是得他指点才找到穷家帮重地,以致多人中毒垂危,因此也含有杀死裴淳略报此仇之意!可是杨岚忽然偷袭,此举却激起他们正义之心。 四老心意相通,当即由钱、孙、李三人奋力迫敌,赵一悲迅速弹起铁杖代裴淳抵挡,可是由于杨岚功力高强,加上他无暇换气运力,是一挡之下,登时吃了大亏。 周五怨绕过去挥鞭拦住杨岚,口中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裴淳好生不解。但他已趁机换了一口真气内力转强。 耳中只听杨岚嗔声道:“这小奸贼把我郭二哥也害了,死有余辜,诸老何故拦我?” 周五怨答道:“咱们五人出手,已经成为笑柄,姑娘何必淌这浑水!” 裴淳一面听他们对答,一面寻思,如何解决僵局?忽然听到巷口那边传来马嘶之声,心中一动,想道:“莫非是那匹胭脂马?” 赵一悲调息数转,功力已复,喝道:“杨姑娘且看咱们取他性命……”铁杖疾然举起。 裴淳大急之下,运足全身真力,短剑向上一抬,抬起数寸。 钱、孙、李三老连忙使劲压下,裴淳直到这时才猛地悟出师父传授的一招手法,当即化实为虚,剑势蓦然沉下,紧接着化虚为实,短剑向上一推。 钱、孙、李三般兵器反而被自己的内力震得向上飞起,恰好架住赵一悲击下杖势。大响声中,裴淳已从人影中掠上墙头,踏墙疾奔。 裴淳放眼一瞥,巷口果然站着那匹红马。于是放尽脚程奔去,墙后喝叱之声大起,但那时五老在混乱之下反而把杨岚及其他乞丐阻住!因此裴淳奔到胭脂宝马身边时,众人还未起步追来。 裴淳一跃上马,双腿猛夹。那胭脂宝马虽是识得主人不肯让别人乘坐,但裴淳腿力何等强劲?一夹之下,胭脂宝马忍熬不住,长嘶一声,撤蹄驰去。 此马之快远出裴淳意料之外,但见两下屋子飞快倒退,街上行人甚多,根本无法制驭闪避,大骇之下,只好倾前抱住马颈。 但这胭脂宝马极是灵活矫健,有时闪避不及,便四蹄齐起腾空越过。街道上一片惊骇扰闹之声,但裴淳却没有听见,喧叫方起,他已远去了。 转眼间出了溧阳,那胭脂宝马知道背上骑着的不是主人,是以放尽脚程,飞驶迅驰。原来以前有过几次遭人觊觎盗窃、盗马之人自是骑术精强之辈,胭脂宝马不论如何跳蹶也奈何不了背上之人,便放尽脚程飞驰。盗马之人都不料此马如此快法,终于头昏眼花跌将落地。 它此时,只是重施故技,裴淳便是用力勒疆也没用处。 这一阵狂奔迅驰,直到翌日天明时才缓了下来。那胭脂宝马并非疲乏,只是服贴了裴淳的马上功夫。其实裴淳这一生只骑过有限数次,但他武功高强,胆力豪壮,双手抱紧马颈,再也不会跌下。 忽见前面有一座市镇,甚是繁盛。入镇后向人打听,这才知道这胭脂宝马竟在一夜之间驰出六百余里,已经是杭州与富阳之间的三和镇。 他心中又讶又喜,原来这三和镇正是李星桥寄居之地。这次下山,第一件事便是趋谒李星桥。却因商公直扬言要加害穷家帮,所以才会先到了溧阳。 这时更不多想,一跃下马,拉缰问路,一直走到一座高大宅院门前。他正要上前敲门,屋角忽然转出一个女孩子,约是十五六岁,长得十分美貌,眼睛又圆又大。冲着他点头一笑,说道:“大哥这匹马真是好看极了。” 裴淳点点头,心想这小姑娘面皮好厚,竟敢跟陌生人扯答。 那美貌小姑娘笑容一敛,皱起鼻子,道:“干吗在心里骂人?” 裴淳不禁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道:“哼,我听得见!”裴淳一时参不透是真是假,但自己既然失口承认,只好赔礼道歉。 她扭一扭身躯,说道:“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我们去问问你家的大人!”裴淳本来就忠厚不过,见到女孩子更是木讷,这时结结巴巴没法回答。 只见她化嗔为喜,娇笑一声,道:“我瞧你为人很是老实,这样吧,这匹红马让我骑一转,我们从此和平无事,你瞧可好?” 裴淳吃一惊,说道:“我不是不肯,只是这匹胭脂宝马……” 小姑娘插口道:“它很难驾驭是不是?但你见过我的骑术没有?哼,哼,我自小就在关外牧场长大,到现在为止已经骑过几千匹马,从来没有驾驭不住的,你放心好了。”说时已走到他身边,伸手来取缰绳。 裴淳还在迟疑,不意碰到她的手掌,但觉温暖柔软,心头一震,连忙松手缩开。 那小姑娘笑吟吟跃上马背,裴淳一来怕失去此马,二来怕摔坏小姑娘。赶快拉住马头,说道:“宝马啊,你就让这位姑娘骑一会,千万别发脾气!” 小姑娘见他一本正经地跟马儿说话,不禁咯咯的笑个不停,裴淳也不着恼,等她不笑了才说道:“姑娘须得小心,此马脚程奇快无比,若是性急狂奔,一日之间可以把你载到千里以外……” 她初时微微吃惊,接着喜道:“这话可是当真?” 裴淳还未回答,她接着又道:“我知道你不会讲假话,好极了!” 裴淳只是老实忠厚,却不是蠢笨,这时听出她话中另有意思,使不放手,问道:“姑娘,这‘好极了’是什么意思?” 她微笑道:“我可以去瞧一个人,一会工夫便回来啦,你不用担心!” 裴淳道:“那么我在哪儿等你?” 她道:“你不是来找王老镖师的么?就在这门口等我好了!” 裴淳放手道:“好吧,你多加小心啊!” 他说得十分真挚恳切,小姑娘感激地点头道:“你真是好人!” 红马驰出数丈,裴淳提气运功迫出声音叫道:“若是见不到我,请你敲门叫我出来!” 那胭脂宝马霎时之间已去得远远的。裴淳回转身敲了良久,还没有人出来应门。 正在奇怪疑惑之时,忽听蹄声隐隐传入耳中,回头一望,原来那小姑娘已经转了回来。 他大喜迎上去,小姑娘却没有下马,说道:“我姓薛名飞光,大哥你贵姓大名?” 裴淳说了,问道:“薛姑娘已经瞧过朋友了?” 薛飞光答道:“还没有。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才回转来!” 裴淳大惊失色,说道:“姑娘若果不是这么想,便又怎样?” 薛飞光笑道:“那就有如空中鸟路,水中鱼痕,再也找不到我啦!” 裴淳透一口大气,说道:“那样我就惨啦!我还得赶回溧阳,一则把此马还给别人,二则送药救人……” 薛飞光问道:“这匹马是谁的?我瞧八成儿是一位美貌姑娘的!” 裴淳道:“呕,原来你也晓得紫燕杨岚……” 薛飞光详细问明杨岚的相貌、年岁和武功等等,面上笑容渐消,说道:“她肯把爱马借给你,一定交情很好……” 裴淳摇摇头道:“我几乎死在她手下!” 她“喔”一声,含笑道:“为什么?你又不像轻薄无赖之辈。刚才碰到我的手就赶快缩开,可知你家教极是严厉!” 裴淳把中了商公直诡计之事约略一说,薛飞光大感兴趣,说道:“我真想找个机会跟商公直斗一斗心机。上一次他已尝过我的手段,下次碰上他,我一定替你出一口气!” 裴淳听过商公直叙述起见到李星桥的详情,大喜道:“原来那一日就是你!他跟我说过,说是这斤斗栽得十分痛心。下次你见到他千万避开,他的武功很厉害!” 薛飞光笑吟吟道:“你不用替我担心,以前我怕他武功,但现在却不怕啦!李星桥传给我几手秘艺,虽是打不嬴他,逃走却定然办得到!” 裴淳心想她既得李师叔传授绝艺,却直叫他老人家的名字,大不应该。只听薛飞光又道: “你找王老镖师有什么贵事?” 裴淳本不想说,但抬眼见她笑容娇美,一派青春活泼的样子,比云秋心又是另一种风味,心中不忍得不说,便道:“我只要谒见李师叔!” 薛飞光叫道:“幸亏你讲出老实话,否则你一辈子也见不到他!” 裴淳大喜道:“那就有烦姑娘指点!” 薛飞光指一指背后马鞍,说道:“上来吧,我带你去!”裴淳听她肯带领自己前去,再不忧找不到地方,心中更喜,一跃而上。 他坐在马后的鞍上时,才大感后悔。原来那马鞍本是单人乘坐之用,这刻坐了两人,自然紧紧贴在一起。那薛飞光软绵绵的身躯贴靠在他胸怀中,秀发玉颈上又传出阵阵若有若无的幽香,送入他鼻中。 裴淳猛一发觉时,神思不禁一荡,继而胭脂宝马迅快飞去,他又须得伸手抱住她的纤腰。 这个当儿,不但裴淳迷迷糊糊,神思不属,薛飞光也双颊潮红,呼吸急促。她原本天真烂漫,从没想到男女间之事,所以才会叫裴淳上马同坐。可是身子被裴淳强健有力的双臂一抱,登时泛起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马行迅速,不久己驶出二十余里,裴淳情绪渐渐平复,身子尽量向后退缩,双臂也放松许多,单靠两腿之力夹住马腹。原来他自幼就修习上乘内功,兼持佛家止观坐禅之法。前者只是强身克敌,增进武功之道,倒还罢了,后者乃是佛家天台宗初祖智者大师所创。修此法者,第一须内具五缘,即持戒清净,衣食具足,闲居静处,息诸缘务,近善知识。第二是须外诃五欲,即诃去声、色、香、味、触五尘。第三须弃五盖,即摒弃心念中贪欲、嗔恚、睡眠、掉举、疑之五盖。至此内外诸障既去,还要调和五事,行五方便等等才能进修止观坐裨工夫。因此裴淳一念惊觉,立即能够摒弃心中绮幻之思。 薛飞光感觉他双臂放松,心中疑道:“莫非他不喜欢我了。”此念一生,顿时羞嗔交集,当下勒住坐骑。 裴淳凝神望去,只见前面数里之遥有座村庄,心想李师叔迁隐此村,果是不易找到。 只听薛飞光问道:“你找李星桥有什么事?” 裴淳答道:“我师父说李师叔有难,故此差我瞧瞧!” 薛飞光问道:“你师父是谁?” 裴淳还未回答,薛飞光惊叫一声,道:“敢是赵云坡?” 裴淳应道:“正是!”斗然间胸口一疼,原来薛飞光不声不响一肘撞在他胸口,“砰” 一声跌倒马下。 薛飞光冷冷道:“我早该推想出你是赵云坡的徒弟!” 裴淳爬起身子:一面推揉胸口,一面讶疑地瞧着她,薛飞光又道:“我这一肘击中你胸口‘紫官穴’上,别的人此穴被击,重则丧命,轻的也须昏卧十天八日。只有赵云坡的‘天罡封穴’功夫才封得住,可知你真是他的得意弟子!” 她的口气十分冰冷,生似跟仇人说话一般。裴淳暗想,这其中必与师父大有干连,觉得不该怪她。可是心中仍然怪难受的,默默忖道:“她刚刚还跟我有说有笑,但忽然翻脸就这般凶恶,可见得师父常常说江湖人心反复险诈,果是不错。” 薛飞光冷冷道:“我不带你去啦……”抖缰催马,霎时间去得远了。 裴淳叫道:“但我的马……”叫声才出,人家已经去远,只好跌足叹气不已! 过了一会,他振作起精神,快步奔到那座村庄,细问之下,哪里找得出李师叔下落? 出得村外,不觉呆了,坐在路边树荫下的石头上,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身边还有急待送给穷家帮的解毒灵药,此事须得赶紧去办。那匹胭脂宝马也得还给杨岚才行,不然的话,岂不是变成了抢马强盗?再者他没有这匹脚力,哪能在短时间内赶到溧阳? 上面的事倘若办妥,还须谒见李师叔,如若找不到薛飞光,则李师叔的下落也无从打听,他想来想去,即使找到了她,她不肯理会自己也是枉然。越想就越发焦急烦恼,不由得连连叹气。 树后突然传出一声冷笑,接着薛飞光的声音说道:“事情岂是叹气就办得了的……” 裴淳心中一阵急跳,转眼望去,只见树后转出一人,正是薛飞光。她靠在大树身上,满面揶揄之色,仰望天空。 换了别人,这时定然难以向她开口,但裴淳为人宽厚,天性侠义,把救人之事看得比自身侮导还重!当下起身上前作揖道:“薛姑娘还生气么?” 薛飞光转眼一望,见他态度诚恳真实,没有半点油腔滑调,竟是当真怕她还在生气的意思,心中大生好感。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问得好奇怪?我打了你,又抢了你的马,把你撇在路上,我还能生你的气?” 裴淳放了心,透一口长气,道:“我正在发愁,只怕永远见不到姑娘……” 薛飞光道:“这一辈子见不到我便又怎样?” 这话自是大有深意,但裴淳却没有领悟弦外之音,说道:“那就惨啦,怎生向马主交待啊!” 她哼一声,说道:“我已经打死胭脂宝马啦!” 裴淳惊“啊”一声,问道:“真的?为什么?” 她道:“我心里一不高兴就弄死它了,不为什么!” 裴淳顿时愁眉苦脸,喃喃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薛飞光见他竟没有大怒责骂,不觉又回心转意,想道:“任何人处此境地,都会发急骂人,他不骂我,可见得对我极好!” 但她仍然不舍得放过作弄他的机会,说道:“你只怕无话可向马主交待,这不是有话可说了,还愁什么?” 裴淳满面愁容,摇了摇头,颓然坐回石上发怔。 薛飞光心中一软,拍掌笑道:“你这人真是,我若是当真杀死那马,何必又来告诉你?” 裴淳大喜道:“真的?马呢?” 薛飞光笑吟吟道:“藏在村子后面,喂,你怎的不问问我为何现身见你?” 裴淳心中阴霾已扫,笑着打一下脑袋,道:“是啊……” 薛飞光说道:“我最恨别人背地骂我,所以跟着你偷听有没有暗暗咒骂我!” 裴淳笑道:“幸亏我急得忘了骂你!” 薛飞光道:“现在我已晓得你不是背后骂人的坏蛋,才肯跟你见面说话!” 她低笑一笑,又道:“还疼不疼?”言下有点不好意思,却更见关切之情。 裴淳道:“本来还有点疼,但你一走出来就不疼了!”他口气极是坦白直率,一听而知是实话。 薛飞光心头一震,不禁走上前去,拉他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揉推,说道:“唉,我不该用那么大的气力。” 裴淳但觉心中十分宁贴舒服,因此面上一直挂着笑容。薛飞光噘嘴道:“不准你傻笑,你敢是笑我?” 裴淳这时一点也不觉得她毫无道理,连忙敛住笑容,道:“好,好,我不笑就是。” 薛飞光自己却笑起来,道:“你别怪我,你要笑就笑好了……”心中想道:“他真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拼着被姑姑责骂,也要理睬他。” 当下带他走到村子后面取马,两人又一同骑上马,向西南方驰去。 不久工夫已驰出二十余里,到了一个村子中,两人在一家农舍前下了马。薛飞光叫道: “李伯伯,李伯伯……” 裴淳心想:“她在我面前提起李师叔只叫他的名字,但现在却改变称呼……” 薛飞光侧睨他一眼,道:“你最好少在心中胡思乱想我的事!” 裴淳这时已知道她聪明过人,以前又见识过南奸商公直擅猜别人心意的本领,因此也不惊奇,只微笑一下。 屋门缓缓打开,出现一个须发如银的高大老人,他拄着一根齐眉拐杖,背脊微见伛偻,双颊凹陷,甚是瘦削。 薛飞光道:“李伯伯,这几天觉得怎样了?” 老人眼光掠过门外的二人一马,霜眉轻轻皱了一下,随即泛起笑容,缓缓道:“还好,上一次你不是说你姑姑不许你再到这儿来么?” 薛飞光答道:“我不管啦,回去任得姑姑责骂便是!” 当下走入屋内,裴淳打量四周一眼,只见阵设虽是十分简陋,但光线充足,打扫得极是干净。 薛飞光一面入屋,一面说个不停,道:“李伯伯你猜我带了谁来?刚才您老见了那匹红马,便耽忧商公直查得出线索是不是?但一点都不要紧,我把赵伯伯的徒弟带来啦……” 这时裴淳已跪拜地上,说道:“小侄裴淳拜见师叔!” 李星桥呵呵笑道:“贤侄起来,让我瞧瞧大哥收了怎样的一个好徒弟。” 他细细端详过裴淳之后,口中只道:“好……好……”便无别的赞语。原来李星桥眼力高明,阅历极丰,一望之下,已瞧出裴淳天性忠厚老实,又是出身田舍之家,虽是可爱,但要他应付波谲云诡的江湖风浪似嫌不足,是以深心之中甚是失望。 薛飞光已明其故,当下说道:“李伯伯,您老可知道我怎肯带他前来?” 李星桥道:“是啊,你明知他是我大哥的徒弟,怎肯理睬于他?” 薛飞光笑一笑,道:“就是因为他忠厚老实之故!” 李星桥顿然大悟,心想:“这小姑娘聪慧绝世,她分明向我暗示不可看轻裴贤侄的忠厚老实,若果他果真凭了忠厚老实便能使她不惜忍受责罚,带路来此,则我也实在不能加以轻视。” 他自然也知道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已经暗暗爱上裴淳。当下微笑一下,说道:“你说得有理!”又向裴淳道,“裴贤侄,我那大哥可好?” 裴淳把山上情形大略说了一遍,最后说到赵云坡如何处置商公直。 李星桥不禁一怔,沉吟道:“这就奇了,大哥纵是虔心持戒,不肯杀人,也该废去他一身武功,免得遗下大患才对!” 裴淳赶紧又把商公直如何听得自己说起,因此猜出他老人家武功已失之事说出。 薛飞光插嘴道:“这么说来,赵伯伯一定认为商公直决不会在你到此以前猜出李伯伯的隐情,所以放心大胆任他离去,然则赵伯伯一定有救助李伯伯的法子了?” 裴淳摇头道:“没有,师父有书信一封,着我呈上李师叔。又嘱我一切听从师叔命令。” 说时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住的封套,拆开来里面有一封信。 李星桥阅看之后,失声道:“原来如此!”随即含笑向薛飞光说道:“你一向自负聪明过人,但我大哥纵放商公直下山之举有何用意,谅你决计推测不出!” 薛飞光道:“赵伯伯此举用意极深,自然不是一时三刻推想得出。您老且不要说,让我想想看,但几时才想得出可不敢说。” 李星桥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几时想出答案,就来问我便了!” 当下又向裴淳说道:“你师父倒是没有防备到商公直胆敢向我寻仇这一点,可惜我一直眼高于顶,所以没有收得徒弟,现在才收徒的话,还须许多年才敌得住商公直。你功力有余,机变不足,决计打不过那个老奸。” 裴淳道:“小侄好歹也可以跟他拼一场!” 李星桥摇一摇头,说道:“你师父就是因你心性过于淳厚,才差你下山,到江湖上历练一番。要知武功之道,到了上乘境界,必须机警及狠毒。机警则变化难测,狠毒则出手辣重,你在机警方面还不知如何?但天性忠厚,不能狠毒,终用不出最上乘武功手法克敌制胜!” 薛飞光愁道:“是啊,对付强仇大敌之时,还使不出辣手,怎能取胜?” 李星桥接着道:“你师父就是要你饱尝江湖人心险诈恶毒之后,有了警惕,武功才能踏入上乘境地,列于一流高手之列,否则徒然练到一流高手的功力,但出手之时,只不过是二流高手而已。” 这一番话只听得裴淳、薛飞光两人都大是膺服。李星桥又道:“我若命你留下,一则你得不到磨炼心性的机会,二则于我的事无补。你还是离开我的好!” 裴淳问道:“若然商公直大哥寻到此处,如何是好?”他叫惯商公直做大哥,此刻仍然改不了口。 李星桥傲然一笑,腰肢也挺直了许多,犹又想见昔日凛凛神态。他道:“我和你师父并称‘中原双侠’,自成名以来,纵横宇内,未逢敌手。目下虽是失去武功,但死在快刀之下强胜病残于榻上……” 裴淳不禁胸口热血沸腾,大声道:“师叔说得是,大丈夫自当如此!”他满面豪情飞扬,大异于素常的忠厚老实。 薛飞光芳心中更增爱慕崇敬之意,当下微微一笑,道:“你们叔侄俩真是心存知己,豪气干云。不过事情尚可从长计较……” 李星桥伸手拍拍裴淳肩膀,大笑道:“好,好!怪不得我那大哥看中了你。”他接着又向薛飞光道:“你这小姑娘不但像你姑姑一般秀丽美貌,连她的聪明黠慧也学到了家,请问计将安出?” 薛飞光答道:“先前我不能远行替伯伯您办事,所以虽然早就想出计较,却没有说,现下裴大哥来了,他可以全力为您老办事,那就大有指望啦!” 李星桥接口道:“你先把结果说出来听了,若果不能恢复我一身武功,这事不办也罢!” 薛飞光笑吟吟道:“自然可以使伯伯恢复一身武功啦!” 裴淳大喜道:“薛姑娘此恩此德,在下感激不尽!” 薛飞光道:“李伯伯乃是十八年前服下飞天夜叉博勒的毒药,以致十八年后的今日武功尽失……” 裴淳惊道:“师叔,您何以会中了博勒的毒?” 李星桥答道:“那博勒在十八年前踏入中原,以一身毒技及域外武功,横行无忌,伤人无数。大哥和我听得此讯,当即前往寻他。博勒见到我们,大言炎炎,说是这一次到中原来便是要领教我们兄弟的武功,其次要以毒计较量药王梁康的医道……” 他话声一顿,裴淳插嘴道:“飞天夜叉博勒又来啦!这一次他还是要找药王梁康……” 李星桥怔一下,道:“如此说来,我这次苦头竟是白吃了,当时大哥上前出手,一掌就把他劈得打个斤斗,那厮不服气,大哥当即以近身肉搏的打法,三招之内,点了他五处穴道。 博勒这才死心占塌地佩服大哥的武功。” 裴淳说道:“啊,我明白了,昨日他正在对付穷家帮帮主及五老之时,见侄儿上去和他对了一掌,本来还没有什么高下,但立刻拔脚逃跑……” 李星桥道:“这就是了,他认出你的手法正是大哥嫡传心法,自然骇得魂不附体!十八年前大哥火性犹存,向例除恶务尽,其时正要他的性命,是我出声阻止大哥下手……” 裴淳大惑不解,问道:“师叔为何出声阻止?” 薛飞光笑道:“中原双侠,名列宇内几位一流高手之中,都称得上是一代宗师。李伯伯内功深厚,未逢敌手,所以要试一试自已的武功。再者此举还可教对方口服心服,永远不敢再踏入中原。” 李星桥说道:“你说得是,当时我暗念他的毒技天下无双,但我已修成金刚之体,百毒莫侵,当下向博勒言道:他若是有本事毒死我,我大哥便代他找到梁康较量,若是毒我不死,他就永远不许再入中原一步!” 薛飞光叹道:“太便宜这厮啦!” 李星桥道:“那时候险险把他骇死!只因我不但内功深厚,外功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因此他先用针剌,继用爪抓,最终用牙咬,都损不了我一点表皮,他倒在地上睡了一大觉,又想了老半天,从怀中取出十多个瓶子倒来倒去配成一服毒药让我服下……” 薛飞光失声道:“这人也可列人开山祖师之列啦!” 裴淳茫然道:“为什么?” 她道:“他睡了一觉,养足精神,便想出如何对付一流高手的法门。这等造诣智慧,自不是萧规曹随一味沿袭旧法之人可比!” 李星桥道:“真有见地!我当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否则便不致太过轻视他了。我服下那剂毒药之后果真差点儿支持不住,后来用尽全身功力才抗拒得住,缓缓从全身毛孔中迫出毒素。你们大概还不晓得,凡是武功练到极高境界,便可以由毛孔中呼吸,吞吐可以不用口鼻!因此那博勒虽是一直使用毒药,常人在呼吸谈话之间便会中毒,但我和大哥都以毛孔呼吸,口中依旧谈笑自如。他一辈子也想不通此理,还以为我们有抗毒之力!” 他最后补充道:“我的天机指功夫乃是宇内一绝,六年前碰上南奸商公直,虽是用上全力,仍然不能取他性命,便是因为十八年前服下毒药的缘故。其时我的功力已减退了五成以上,如今筋骨已衰,减退得更快,现在只比平常人稍微力大一点而已!” 薛飞光说道:“李伯伯如欲恢复功力,唯一之法,只有清除体内之毒,李伯伯未尝没有想到此法,但一则您老人家决计不肯低道求人。二则您的功力乃是渐渐失去,一直没有死去自行练功恢复之心,及至最近功力全失,纵然肯得让别人相助,但已乏人可遣。那药王梁康正是可找之人,但若不是赵伯伯差遣裴大哥下山,便没法找他!” 李星桥被她说得做声不得,裴淳一拍大腿,大叫道:“好啊,小侄这就要去找梁药王前辈!” 李星桥道:“你纵是找到梁药王,也不中用,一来他决计不肯再出手医病,二来他也未必医得好!” 裴淳突然跳起身,说道:“有了,有了……” 伸手入囊取出那颗“辟毒珠”,又道:“这是辟毒珠,灵效非常,我那一日不怕博勒使毒,便全靠此珠,师叔请含在口中,自然能够将体中之毒去净!” 李星桥问出此珠本是商公直之物,便毫不迟疑,取过含在口中。原来那南奸商公直恶名久著,专一无事生非,兴风作浪,而他总是在其中捞点好处,是以身上藏有无数奇珍异宝。 凡是他看得上眼的,无不是罕世之珍。 裴、薛二人定睛望住李星桥,等候反应。过了许久,李星桥睁开双眼,吐出珠子,神色之间甚是疲惫,说道:“我勉力运行真气,反而耗去不少真元,此珠只怕辟不得我体内之毒!” 裴淳面上流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那就只好去找梁药王了!” 薛飞光道:“纵然不一定医好李伯伯,也得一试!” 李星桥把珠子还给裴淳,说道:“你刚才提及穷家帮之事,可详细告我,我跟他们渊源极深,年前曾嘱淳于靖帮主传出我的死讯……” 裴淳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马嘶之声,裴、薛两人都吃一惊。却听一妇人口音骂道: “大胆畜生竟敢无礼……”言下之意,似是要向那胭脂马下毒手。 薛飞光刷地纵了出去,大声叫道:“姑姑,姑姑使不得……” 裴淳正待出去,只听李星桥沉声道:“不要动!”声音甚是严厉。不觉一怔,便坐着不动。 外面传人来那妇人苛责之声,薛飞光哀求讨饶之声,裴淳心想,薛飞光一定被姑姑责打得十分厉害,极是怜悯同情,又爱莫能助。正在难过之时,李星桥忽然大声说道:“三妹,咱们多久没有见面了啊!” 裴淳不禁一怔,想道:“原来薛姑娘的姑姑是师叔的三妹!他们既是兄妹相称,为何多年未见仍不进来打个招呼?” 门外那妇人尖声道:“我宁可死了也不愿见到你们!”接着又骂道:“小丫头,胆敢不听我的话,哼,敢是以为我不敢杀死你么?”只听“拍拍”连声脆响,其中夹杂薛飞光哀哭求饶之声。 李星桥叹口气,大声说道:“三妹啊,大哥已经出家为僧,你心中之恨还不能解么?纵是如此,何必连我也一块儿算上,你想是也不是?” 裴淳这才知道薛飞光的姑姑本来恨的是师父,想是李师叔和师父情逾手足,所以连他也一齐恨上。这时外面那妇人并不作答,却传来责打及薛飞光哭泣之声。裴淳不知何故涌起满腔热血,心想,薛姑娘如若不是为我带路,今日便不须受此痛责,理该挺身出去代她受过。 当下站了起身,李星桥正要喝阻,忽见他神情间凛凛生威。心中一动,喑想这孩子全不怕事畏缩,原来他的忠厚纯朴与平常人完全不同。于是打消阻止之念。 裴淳大步走出屋外,只见薛飞光垂手挺立,满面泪痕。一个眉目秀丽的瘦削中年妇人一巴掌一巴掌的打过去,右手还提着一条鞭子。 这中年妇人长得虽是秀丽好看,可是眉宇眼光中微微泛起狠毒之气。裴淳觉得不大喜欢她,但仍然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一礼,说道:“晚辈裴淳叩见老前辈!” 中年妇人停住手,冷冷瞅他一眼,这一眼从头看到脚。裴淳但觉全身上下没有秋毫之微逃得出她的眼光。只听她道:“你说我老么?”话声中右手鞭子如灵蛇般翻起,长达三尺的鞭丝像根棍子直直竖立。 裴淳见她气贯鞭梢,能使鞭丝直立如棍,内力之强,极是惊人,竟是个武林高手,心中添了几分敬意,口中连忙应道:“你一点也不老,只不过是尊称之词……”别的人也未尝不会作此解释,但这话从裴淳口中说出,却极具真实意味。 那妇人其实只是找籍口出手,这时却情不自禁地大为欢喜,说道:“看你是个老实人,这话想必不假。你见我何事?” 裴淳道:“长辈责打小辈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过薛姑娘目下已不是小孩子,前辈当着人前施责,岂不使她难堪?” 薛飞光见他出来时,便因羞辱之故,把头垂得低低,听了这话,登时抬了起来,眼中尽是感激之光。 那妇人颔首道:“这话有理,我带她回家再加处罚便是了!” 屋中的李星桥和薛飞光都十分惊讶,没想到裴淳几句话就劝得动那妇人。只听裴淳又道: “薛姑娘是因晚辈之故才到此地,因此晚辈该当代她受罚!” 李星桥暗暗跌足,心想这孩子早该见好就收,偏偏还要代她受过,反而得闹出许多事故! 薛飞光心中大感甜蜜,登时浑忘身上苦楚。但她深知姑姑脾气,因此趁裴淳转眼望来之时,忙打眼色要他走开,裴淳见了只作不见。那中年妇人说:“你是何人门下?” 李星桥大声答道:“他就是大哥的徒弟!” 中年妇人面色变一下,尖声道:“谁要你说话?我听到你的声音就讨厌!”接着望住裴淳,冷冷道,“她何故肯带引你来此?” 裴淳想了一想,答道:“薛姑娘见到这胭脂宝马,极是喜爱,晚辈让她骑了一阵,后来她就带我来啦!” 那中年妇人一心认定薛飞光是因为李星桥之故才带裴淳来的,故此心中恼恨无比,这刻听了裴淳答话,大感意外,心想:“飞光心性贪玩,定是她看上了这匹宝驹,央求人家给她骑一趟,人家便以指引路途为交换……”当下恼意消减大半,冷冷道,“这回便宜了你,下次若是碰到我,决不轻饶……”转身自去,薛飞光紧紧跟随,霎时去远。 裴淳查看过胭脂宝马无恙,回到屋中。李星桥说道:“贤侄运气太好啦……”他虽是大略感觉出裴淳乃因天性忠厚才能安然无事,却不说将出来。接着又道,“你且把下山后的遭遇说一说!”裴淳便详细禀告。 李星桥何等老练!听罢便参详出好些事故的内情。心想这孩子因是天性淳厚侠义,有些事自能逢凶化吉,道破了反而不妙。当下道:“飞天夜叉博勒这次侵袭穷家帮,必是南奸商公直指点,那穷家帮与我渊源甚深,昔年帮中发生巨变,淳于靖只有二十岁左右,本该接任帮主,但被奸人陷害,迫得易容逃亡,后来碰到我,传他三招指法,又赶走篡位奸人。因此五六年前我要他传出我的死讯,他虽是尊为一帮之主,也不敢不听。你与他们之间的误会不难解释。” 他沉吟一下,又道:“紫燕杨岚和神木秀士郭隐农这两人你需小心应付,杨岚的师父姓管名如烟,人称管二娘,铁琵琶的招数自成一家,琵琶腹中暗藏‘蝎尾金针’,极是难防。 她自起外号为‘生离死别’,意思说琵琶弦声一响,对方便化作鬼魂。郭隐农的师父姓姜名密,外号‘千里独行’。管、姜二人本是夫妻,但年轻之时已经反目仳离,各行各路,内中缘故外人不得而知。他们都列人武林有数高手之列,性情古怪,平生少有朋友,纵然有朋友,也不把‘朋友’二字之义放在心上……” 裴淳记起那一日杨岚追入穷家帮重地时,穷家帮五老言语中提及她师父管二娘,乃是旧时相识。但杨岚早些时候出手便以金针射伤穷家帮两人,果真不理会对方是不是朋友…… 李星桥接着道:“那杨、郭两人对你的误会只怕还有别情,因此你必须处处提防才好! 现下可即速将解药送去,迟即不及。我身无长物,只好传你一路指法,淳于靖一见便知。” 裴淳素闻师叔的“天机指”独步天下,心中大喜,连忙拜谢。李星桥当即传授他七种出指吐劲之法,极是深奥难懂。裴淳为人虽是忠厚老实,但在武功上悟性极高,记性尤佳。不过学起这一路指法,也觉得艰困万分,只能牢牢记住要诀,待日后慢慢参悟勤练。 到了黄昏之际,李星桥背起一个包袱,拄杖送他出门,说道:“你走了之后,我也另外觅地隐居。你如要见我,可去询问薛飞光便当知晓。不过你切记小心避开她的姑姑,否则定当大吃苦头。按辈份说,你须称她为薛三姑姑!” 裴淳暗想这位薛三姑姑不易亲近,我只避开了她也就是了。于是一一答应,跨上胭脂宝马,向溧阳驰去。 次日清晨,又回到溧阳城中。他虽是两夜未眠,但内功精深,体力强健,毫无疲乏之意。 他已知穷家帮耳目灵通,便在一段僻静街道下马等候,果然顷刻功夫,便有七名乞丐现身。 裴淳有了经验,便向七丐中布袋数目最多的一个中年跛丐拱手说道:“裴淳奉家师叔李星桥之命,务必谒见淳于靖帮主。” 那跛丐乃是八袋高手,昨夜才奉令赶到,在帮中地位甚高,自是知道李星桥与本帮的隐密关系,登时面色大变,欠身答道:“原来裴兄是李大侠派来,小丐当即带路!” 裴淳暗喜:“李师叔名震天下,果是不同!”口中说道,“如此有劳大哥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去,余下六丐都没有跟来。裴淳见他走的方向不是通往那日去过的废宅,猜想穷家帮大概是搬了地方,也不讶异。不一会转入一条宽阔巷子之内,巷墙高达两丈三四,都是坚硬石块砌成。巷子长约五丈,不见门户。正想这条宽巷有点奇怪,这时已走到巷子中心,一阵脚步声响处,前后两端都涌人大群乞丐,塞住两头道路。人人手中都握着利刃,两边墙头也出现无数乞丐,刀、枪皆有。 跛丐转身凝视住他,冷冷道:“朋友,只要闯得出本帮此阵,穷家帮从此解散,永在江湖上除名!” 裴淳瞧了这等阵仗,心中大惊!暗想这条巷子的两头皆被堵死,决计冲不出去,两边墙头又高达两丈余,纵上去已经不易,何况守得有人?而且墙上之人,手中兵器有长有短,配合严密,更是万万上不去。 只听跛丐又喝道:“姓裴的小心了……”一手取出钢鞭,一手举起打个手势。两边众丐齐齐大喝一声“杀啊!”便向当中的裴淳夹去。 众丐两边的人数约略相等,都是十人一排,每排相距四步。只要往当中一合,裴淳除非能够一口气连伤数十人,冲开一条血路才能出得去。但事实上阵势一合之后,众丐越迫越紧,身处其中连回旋之地也没有。纵是高手,其势也难施展武功,众丐固然伤亡甚多,但终久仍能把敌人消灭。此阵威力便在于此。 裴淳眼看两边众丐相距只有十多步,急得出了一身大汗,叫道:“大哥若是带我见到淳于帮主,便知我不是贵帮敌人!” 那跛丐在帮中向以精明强干著称,闻言心中一动,想道:“他口口声声称我做大哥,这是可怪之一。昨日敌人已用过李大侠之名求见帮主,今日岂能重施故技?这是可怪之二……” 立刻举起一手,大喝道,“停!”两边挺刀涌来的乞丐们除起步时喝过一声“杀啊”之后便不声不响,故此他的声音人人听到,立时齐齐止步。 跛丐问道:“裴兄既是奉了李大侠之命,请问有何信物作证?” 裴淳答道:“没有信物,但见到淳于帮主之时,他自会知道不假!” 这一答本是实话,跛丐却大感难以置信,接口问道:“听说裴兄上一次说是送解药要见敞帮帮主,这一次不知为的何事?” 裴淳道:“还是要送解药救人!” 跛丐暗暗动怒,想道:“这话只可骗骗三岁小孩!第一那飞天夜叉博勒的解药如何求取到手?第二他上次还没有提到李大侠,隔了一日便变成奉李大侠之命而来……” 当下面色一沉,冷冷道:“敝帮帮主居住之处你又不是没有去过?今日分明想试探出帮主有没有迁移别处!哼,兄弟人跛心不跛,解药留待你自己用吧!”他又举起一手,大喝道,“众位弟兄听着:阵势发动之后,刀下切莫留情……” 裴淳大惊之下,回头瞧看,眼光恰被胭脂宝马遮住。 耳中但听山崩地裂般的一声“杀啊!”接着步声齐响。这时情势紧急无比,但他反而记起这匹宝马乃是别人之物,若是牵在手中,势必被众丐乱刀斩死。当即迅快松手,胭脂宝马甚是通灵,奔到墙边贴壁站着。 裴淳眼角瞥见众丐己如潮涌到,相距不及五尺,白刃纷举,都指住他。这时已不暇多想,掣出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但觉四方八面刀风袭体。当即使出一招“旋人雷渊”,寒光绕体而生。 “呛!呛!呛!”连响七八声,接着又听到刀尖纷纷坠地之声。原来他这一招挡住七八口利刃,那七宝诛心剑锋利无比,对方的刀一碰上就断去一截,可是这时还有一把利刀劈中他左肩之上,势道极猛。刀锋方落之时,他已发觉,但已是避无可避,被这一刀结结实实劈中! 使刀的乞丐喝一声“倒下!”忽觉刀锋着处如中败絮,软绵绵的毫不受力,紧接着一股力道从刀上传来,震得手腕酸麻,五指一松,那柄利刀弹起数尺,落向地上。 众丐见他一身功夫如此了得,都大惊失色,呆了一呆。裴淳侧头一瞧,只见左肩上冒出鲜血,心中也十分震骇。原来他虽是以极上乘内功卸去刀势,但利刀不比棍棒等物,锋刃落处,仍然砍损皮肉! 只听那跛丐的声音大喝道:“杀呀!”群丐一齐发声相应,人潮再度涌到。 裴淳被他们挤得立足不住,若不出手伤人,只好被杀。但穷家帮中人都是行侠仗义之士,岂能出手杀死他们?只急得他一顿足纵起丈许,低头一望,脚下无数白刃挥舞,把把刀都指住他。 这时既不能落下,又不能上升,当真是为难之极!忽见墙边胭脂宝马站立之处空出一点点地方,不暇多想,凌空跃去,落在马背上。胭脂宝马前、左、右三方的人利刀齐举,向他双足砍去。 裴淳突然间大喜过望,深深吸一口真气,振臂纵起,宛如一缕轻烟般向墙头扑上去,墙上刷、刷连响,两支长枪迅急刺落,裴淳一伸手抓住其一,运足劲力横拨,右手一剑削去,斩断另一支长枪。他虽是身在半空,但内力强劲无比,墙上那名持枪乞丐松手丢枪都来不及,身形一歪,把旁边的人也撞落墙下。 裴淳用枪杆在墙头一挂,便即借力翻上墙顶,脱离了险境。 原来这条宽巷乃是穷家帮特地修建以便施展这个人墙阵法所用,巷中的宽度及石墙的高度都与世不同。石墙的高度已算准是一般高手勉强跃得上的,不过这一来气力用尽,便无余劲得以抵御墙上的和击。 裴淳本来也不敌作越墙之想,可是纵到马背时,斗然发觉这宝马高达五尺,则他从马背纵起,不须用尽全力便可翻上墙顶,因此才有余力抵御上面的攻击。 上得墙头,放眼一望,但见底下是座荒凉院落,冥无人迹。当即飘落,放步急奔而去。 他脚下何等迅快,不一会工夫,已到达穷家帮老巢。 闯入屋内,寂无人声,静心侧耳一听,四下房间中都传出低微短促的呼吸声,当下已知道房中尽是伤病之人。随意走入一个房间中,但见房内摆放着四张床,各有一丐仰卧,面色发黑,双目紧闭,宛如已死之人一般。 他此来志在救人,原是不拘身份高低。因此立即取出药瓶,倒了一点点在掌心,再用指甲挑了少许,抹在他们鼻孔下面。片刻之间,喷嚏之声大作,四丐欠伸而起,见了裴淳,都感激地向他颔首为礼。 裴淳说道:“诸位若能行动,便帮我救人为要!”那四丐翻身落床,虽是有点头昏力弱,却也支持得住。裴淳在他们掌心中都倒了一点药末,说明用法,便一同出房,分头救人。 第5章 芳心两半 不久工夫,本来静寂如死的破旧大宅中到处传出喷嚏之声,裴淳大感安慰,继续施救。 忽见其中一人正是前日带路后来勾来五老的浓髯乞丐,救醒之后,问道:“大哥前日还好端端的,却是几时中毒?” 那浓髯乞丐初时见了他,十分惊讶,后来听到四下人声,更是迷惑,裴淳说出请四丐帮助救人之事,他这时更不怀疑,下床拜倒在地,说道:“少侠当真是我们的救星,敝帮惭愧死啦!” 裴淳连忙拉他起身,浓髯乞丐又道:“前日少侠夺马走了之后,杨姑娘便把郭隐农带走。 忽然有个汉子说是奉了李大侠之命求见帮主,所以敝帮弟兄把他带来,那汉子还未入门,飞天夜叉博勒突然现身,大笑着说南奸商公直名不虚传,一面闯入屋来。这时敝帮已调集了百余弟兄在此,纷纷出来阻拦,那飞天夜叉博勒视如不见,大步踏入向前走,所到之处,敝帮弟兄纷纷跌倒,谁也瞧不见他怎生使毒。 我那时正随侍着帮主在后面一座院子中,眼见敝帮五老在院门外抵御博勒入侵,五老只是盘坐不动,博勒也只默默站在他们对面,双方没有动手搏斗。过了一柱香之久,博勒大笑连声,走入院内,我冲了上去,忽然脑中一晕,便失去知觉,直到现在,也不知帮主及五老现下如何?” 裴淳惊道:“那么,快快一同去探看……”浓髯乞丐其实比他还要心急,夺门而出,当先带路。 一忽儿便走入一座院落,院中有三名年老乞丐,看起来已经甚是龙钟衰朽,此外还有四个中年乞丐,都带着兵器。浓髯乞丐上前向那三个老丐恭敬施礼,裴淳一看而知这三个老丐定是辈份尊高,也上前礼见。 浓髯乞丐说道:“本帮弟子们得蒙裴少侠解救,现下都恢复如常……” 那三个老丐都茫然地望住他,旁边一个中年乞丐说道:“易师叔,咱们这三位师祖听觉不大灵,须得大声禀告!” 浓髯乞丐道:“是啊,我敢是欢喜得糊涂了?”当下提高声音说了一遍,又说明裴淳前日便有意送来解药,只是其中误会重重,以致冒犯了他。 那三个老丐一齐向裴淳点头,接着做个手势。姓易的浓髯乞丐回头道:“敝帮三位老祖师向少侠叩谢大德,并且请少侠入内赐救帮主!” 裴淳连忙回礼,态度甚是恭敬。他根本不晓得这三老丐就是江湖上传说纷纷的奇人“穷家三皓”,只是素来尊老敬贤而已。 当下随那浓髯老丐走入上房之内,但见五老各自盘坐在五张床上,最内还有一人卧在榻中,他取出解药,先后抹在五老鼻孔下和淳于帮主鼻孔下。过了一会,淳于帮主打个喷嚏,缓缓坐起。他只向裴淳点一点头,便又盘滕盘坐,不言不动。 裴淳见他如此,已是不解,又见五老无声无息,更是惶恐,说道:“怎的这解药不灵了?” 浓髯乞丐自然也弄不懂,呆了半晌,只听数人奔入院内,接着传人来说话之声,其中一人口音正是那个八袋高手跛丐。 眨眼间跛丐已奔人房中,先向裴淳行礼谢罪,裴淳愁道:“解药忽然不灵啦?” 跛丐才智过人,问明裴淳解药是从云秋心处取得,略一凝思,便道:“不是解药失灵,而是帮主及五老中的毒与众不同!” 裴淳大为佩服,说道:“大哥说得极是!” 跛丐叹一声道:“小丐纵然猜对了,却于事无补……”,他斗地转过一念,立刻传令出去,着全帮弟子都藏匿起来,不论有何事故,都不准露面。 整座府宅顿时鸦雀无声,那跛丐又向裴淳说道:“敝帮帮主及五老功力深厚,抵受得住一般毒药,因此博勒须得施展厉害煞手,这也是少侠的解药何以失效之故!” 裴淳深心中似乎隐隐觉得有法子可想,但用心究想之时,却又毫无头绪。那跛丐又说道: “今日敝帮面临生死大劫,所以斗胆惊动久已不理世事的三位师祖爷!” 裴淳缓缓道:“大哥之意敢是认为博勒还会再来?” 跛丐道:“不错,前日他临走时说过今日再来,只要敝帮帮主说出梁药王的居址,他就解救全帮中毒之人,不过三位老师祖却不是准备出手对付他,只因此事关系太大,帮主及五老都中毒运功入定,谁也不敢作主,所以要惊动三位老师祖。” 谈论好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话声,说道:“穷家帮还有一个活的没有?某家来也!” 跛丐面色一变,道:“博勒来啦!”当即奔出房去。 裴淳站了起身,却迟疑不前,低声问道:“易大哥,小弟出去会不会碍事?” 浓髯乞丐答道:“少侠现身的话,怕会骇跑了他。” 外面那飞天夜叉博勒已踏入院中,却是跛丐请他进来。博勒一眼望见厅中三个龙钟老丐,心中大是狐疑,站定在院中,冷冷道:“到底怎么样?你们给某家一句话!” 跛丐道:“在下须得请示敝帮三位老师祖!” 博勒微微变色,说道:“他们就是穷家三皓?” 跛丐见他蓄势戒备,连忙道:“不错,但三位老师祖年事过高,武功荒疏已久,耳目也大不如常人。” 博勒顿时放心,不再作先发制人之想。跛丐正是怕他出手伤了三位老师祖,这时才透一口大气,匆匆人厅,大声禀报。 博勒听得清楚,瞧得明白,只见三老丐对望一眼,便齐齐摇头。心下大怒,暗想待会某家毒倒你们三人,不愁你们的徒孙不屈服。 跛丐出来向博勒朗声说道:“敝帮三位师祖说,梁药王昔年有大恩于敝帮,今日纵然敝帮覆灭在尊驾手底,也不能出卖朋友,以怨报德。” 这几句话说得铿铿锵锵,大义凛然。 博勒也大感佩敬,说道:“尝闻穷家帮人人侠骨义胆,果然不假。” 他寻思一下,接着又道:“但某家万里迢迢的从西域来到此地,不见梁药王的话,岂能甘休?目下只好得罪出手,毒倒穷家三皓,瞧你们说是不说!” 跛丐心中又惊又怒,却仰天大笑道:“三位师祖已作决定,敝帮之人谁敢不遵,你只管下手!” 博勒哼了一声,举步上前,才跨出二步,忽听帘声微响,-道人影落在前面。博勒暗吃一惊,心想好快的身法一抬眼瞧去,拦路之人正是赵云坡的传人裴淳。他冷笑一声,说道: “裴淳你最好滚开,商公直已将你的底细告知某家。” 裴淳一言不发,掣出七宝诛心剑,立个门户,满面尽是凛然之色。博勒讶然想道:“商公直说此子天生愚笨胆小,不敢跟人动手拼斗,但这刻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再者他居然不怕咱家各种毒功,一如十八年前的李星桥一般……” 他虽是从商公直之处得知李星桥刻下武功已失,但还有一个赵云坡在世,他仍然大存忌惮之心,再者商公直竟没有说出辟毒珠在裴淳手中之事,因此他更添几分畏惧。 两人对峙片刻,忽然帘子一响,一个人缓步出来,长衫飘飘,神情秀朗含威,正是穷家帮帮主淳于靖。 淳于靖站在台阶上,抱拳说道:“博勒兄急于要见梁药王,是以犯及敝帮,情有可原。 若是从此退出,前事一笔勾消,若是不听兄弟良言,那就奉陪几招。” 博勒见他神闲气清,全然无事,心中正在讶异,忽然院外人声如雷,回头一望,院外麻麻密密挤满了叫化子,前面的几个认得正是曾被自己毒倒的,更是大骇,心想:“莫非是梁药王来了?” 淳于靖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又道:“梁药王隐居避世,誓不出手,博勒兄无须猜测是他。” 飞天夜叉博勒极是桀骜倔强,冷笑道:“那就向帮主请教几招!” 淳于靖走落院中,博勒大喝一声,挥掌劈去,一举手间已同时发出四种毒药。淳于靖骈指向他掌心点去,指头未到,一缕劲风先透穿掌力袭中博勒掌心,博勒心中一凛,但觉他这一指封蔽范围极广,自己不论向哪一处部位劈去,臂腕脉穴道都难免被他指力伤着,只好迅疾撤掌,抢到他左侧,出掌再劈。 淳于靖指势从左肋穿出,快如闪电,博勒只觉腕间微疼,整条手臂顿时瘫软无力。大惊之下,纵退寻丈,运功催动血气,腕上麻木之感才慢慢消退。 裴淳大喝道:“淳于靖帮主使的是‘天机指法’,你最好离开此地!” 博勒昔年虽未见识过李星桥的武功,但“天机指”却早已闻名,一瞧果是厉害无比,暗想:“这两人都不怕毒,若是联手来斗,有败无胜。”当下一语不发,转身出院。淳于帮主一挥手,群丐闪出一条道路,直送这博勒扬长而去。 裴淳因听师叔谈论及当日抗御博勒毒功的情形,是以当博勒来犯,他斗然记起辟毒珠可以用来施救身怀上乘武功的淳于靖及五老,自己则可以施展闭气之法,单以全身毛孔呼吸,提住一口真气,此所以他出来应付博勒时不曾中毒倒下,但由于功力尚浅,不能开口说话。 淳于靖含住辟毒珠,不久毒解,他身为一帮之主,见闻广博,识得辟毒珠妙用,故此暂时不救五老,含着出来应敌,果然把博勒惊退。 穷家三皓扶杖起身,鱼贯出厅,只向裴淳微微颔首,便缓缓出院。淳于靖恭恭敬敬送出院外,回来转向裴淳说道:“敝帮三位老前辈失礼之处,还望少侠海涵!” 裴淳连忙逊谢过,便一同入房施救五老。那“辟毒珠”果是罕世奇珍,灵效无比,不久工夫,五老都迫出体内剧毒,纷纷向裴淳赔礼谢罪,反倒把裴淳窘得什么似的。 寒喧之言表过,裴淳便道:“在下见过李师叔,他命我火速赶来交出解药,此外还有一个消息,那便是商公直大哥要向帮主寻仇……” 他简扼地说出经过,最后说道,“李师叔目下功夫全失,在下非去求见梁药王不可。” 这话一出,五老都面露难色,淳于靖却哈哈一笑,说道:“梁药王就住在离此城二十余里的‘千卉谷’中,淳于靖这就亲自领你前往!” 钱二愁叫道:“帮主……”底下竟说不出话,其余四老都是面色大变,一言不发。裴淳虽然觉得奇怪,却测不透内情。 淳于靖向五老抱拳说道:“裴少侠叫得出李大侠的‘天机指’,身份已明,这等大事淳于靖自是该当亲往。帮中之事还须五位长老主持,目下不宜耽误,因此有烦赵长老禀告三位老师祖一声。” 他态度一如平常,口气极是坚决。五老欠身应了,淳于靖一撩长衫,和裴淳缓步出去,五位长老一路送出来,群丐见到五老手势,便都肃静无声,许多都流露出悲愤之色,淳于靖所过之处,两旁乞丐纷纷跪倒相送。 走出大门,已有两匹骏马备妥待用,一旁尚有三名乞丐牵马等候,跛丐也在其中。淳于靖和裴淳上了马,挥手道:“你们不用跟随了!” 跛丐抗声说道:“五位长老严谕,责成弟子们须得随侍……”另两个则跪倒地上,垂首不动。 淳于靖秀长的眉毛轻轻一皱,说道:“他们怎生责成汝等?” 跛丐欠身应道:“属下等若是无法随侍帮主,便不要活着回去!” 裴淳“啊”一声,说道:“帮主就带着这几位大哥吧!” 淳于靖微笑道:“少侠之言自当遵奉!”当下向他们点点头,向前驰去。 出得东门,淳于靖扬鞭指着远处一座青山,说道:“千卉谷便在前面山中,敝帮得过梁药王的大恩,无以为报。因此在山中找到那处地方,遍植千药,以备万一之用。这次听得飞天夜叉博勒扰犯消息,敝帮便派人请梁药王移居此谷,总算是稍稍尽了一点心意……” 谈说之间,渐渐驰近青山,淳于靖又道:“千卉谷的路径敝帮中只有本人及五位长老识得,因此敝帮中纵然出了不肖之徒,也无法泄露机密!” 裴淳想不通这等事何须这般机密,甚难答腔,这时正好走到另一条大道交叉之处,路边茅亭中忽然纵出一人,拦住去路。此人落地现身,原来是紫燕杨岚。 她圆睁杏眼,喝道:“小奸贼下马送死!”只听蹄声响处,三骑冲了上前,却是跛丐等三人。 跛丐飘身下马,拱手道:“小丐已命人把姑娘的宝马送回……” 杨岚瞧也不瞧他一眼,说道:“多谢啦!若不是有这匹宝马,那就不会在这儿碰上小奸贼了!” 跛丐说道:“敝帮帮主正偕裴少侠去办一件事,姑娘想必还未见过敝帮帮主!” 紫燕杨岚目光移到淳于靖身上,心中微微一怔,暗想:“好漂亮的叫化头儿!”但她神色间仍然冷淡如故。 裴淳见到紫燕杨岚出现,立即感到头痛心惊,哪敢下马。淳于靖帮主说道:“叶九汝等退下!” 跛丐等三人奉令后退,却不退远,就在帮主及裴淳二人旁边站定。 淳于帮主说道:“杨姑娘,这位裴淳乃是中原二老赵大侠的得意弟子,以往的误会……” 杨岚秀眉一皱,抢着说道:“我不管他的师父是谁,我亲耳听见他管叫南奸商公直做大哥,这就够啦。喂!小奸贼,你到底下马不下马?” 跛丐叶九见她对淳于帮主视如无睹,心中大怒,飘身落地。紫燕杨岚解下背上的铁琵琶,叫道:“你先上也可以,待我一一打发了你们,瞧瞧小奸贼那时还能躲在谁的背后!” 淳于帮主虽是豁达大度,但见她不可理喻,心想只有让她碰个钉子才行。当下不加阻止,只道:“不许伤了杨姑娘!” 跛丐叶九应一声“是”,纵上前去,双足还未落地,杨岚喝声“打”,铁琵琶横扫腰肋。 跛丐叶九身边翥地飞出一道黑影,击在琵琶之上,“当”的一声响处,叶九已借势用劲,横移数尺。那道黑影原来是叶九腰间盘着的九节钢鞭,此时有如毒蛇出洞,抖得笔直,疾取对方中盘。杨岚用琵琶一封,又是“当”的一声大响,双方不分高下。 两人再度交手,数招之后,跛丐叶九便感不支。原来跛丐叶九功力虽是比杨岚略见深厚,但杨岚一则琵琶招数极是奥妙,可补功力之不是。二则她招招重手法,挨上一下,便得肉裂骨碎。而那跛丐叶九却奉命不准伤她,杀手一招都使不出来。 这等情形连裴淳也瞧得出来,无意中又见到另外两名乞丐都流露出焦急痛苦的神情,不禁暗暗想道:“师父命我到江湖历练,可不是叫我遇事便躲在人家背后……”,当下即跳落地上,大声道:“姑娘住手,在下来啦!” 紫燕杨岚刷地跃出圈子,跛丐叶九已出了一身冷汗,向裴淳抱拳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杨岚冷冷道:“你奉命不得伤我,所以无法施展杀手,我赢了你也不光采。”跛丐叶九听了这话,心中羞辱之感全消,当下退开一旁。 杨岚指住裴淳喝道:“快取出兵器!” 裴淳摇摇头,说道:“在下也不能伤了你!” 杨岚怒道:“你这是自寻死路,怪不得姑娘手辣!” 裴淳心想:“你口口声声要我下马送死,现在又说什么不能怪你手辣!”但他只微微一笑,没有说出口。 杨岚铁琵琶挟着劲厉风声,疾砸头颅。裴淳迅速闪开两步,杨岚玉腕劲挥,改直砸为横扫,琵琶落下一半,呼一声横袭敌腰,这一招变化极是高明毒辣,裴淳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跃退数步,但此法难逃毒针之厄,一是硬封琵琶,但裴淳手无寸铁,如何封架得住? 淳于帮主也不禁微微变色,说时迟,那时快,铁琵琶已堪堪击中裴淳腰身,忽见他双腿一弯,身形矮了两尺,砰的一声,那琵琶扫中他肩头。 裴淳身形震开老远,可是杨岚的铁琵琶已经被他夺过,挟在腋下。 原来裴淳以前挨过打,知道她的功力还不能伤得自己,所以早就想好,必要时挨上一下。 及至杨岚使出这一招,霎时间他已想出两三种应付手法,可是每一种破法都足以制她死命,绝用不得,只好蹲低身子挨她一下,这次他存心挨打,因此借势卸力,挨得不重,一瞧有机可乘,便顺手夺下她兵器。 紫燕杨岚一身武功完全蕴萃在琵琶上,此时不觉手足无措。 淳于靖一看裴淳神色,便知他决不肯自动交还武器,生怕因此更结下不可解的怨仇,便道:“裴少侠这一招极是奇怪,纵是当今一流高手,只怕也难免失手,你们之间只是一点误会,何不趁奉还兵器之便,当面解释明白?” 这话亦硬亦软,杨岚听了既不觉面子上挂不住,又得暗暗害怕裴淳不肯交还兵器,这时只好听他解释。 裴淳走上去双手奉上铁琵琶,说道:“在下不但不是商公直……商大哥的一党,相反的却是他的对头。” 杨岚收回兵器,心中大定,冷笑道:“既是对头,怎的又唤他大哥,世上有这道理么?” 裴淳无可奈何叹口气,道:“在下总是无法改口……啊,对了,郭兄中的毒解了没有?” 杨岚狐疑地凝住他,心想:“这厮不知是真的忠厚抑是假装?”口中冷冷道:“解了又怎样?未解又怎样?” 裴淳说道:“那可耽误不得,若是毒性未解,在下有解药在此。”伸手入怀中一摸,不禁一怔,又道:“在下忘了取回那瓶解药。” 杨岚冷冷一哂,那边跛丐叶九大声道:“少侠那瓶解药已经用完了!” 裴淳搔搔头,说道:“那就只好用辟毒珠了。” 淳于帮主说道:“裴少侠之言有理,救人要紧,敝帮上下百余人中毒,全靠裴少侠送解药打救。郭兄若是尚未解毒,裴少侠的辟毒珠必定有效。” 杨岚沉吟道:“帮主既是这么说,我不能不信他有此本事,但他这个人却信不过,那南奸商公直跟他一样,相貌十分忠厚,但谁要是相信南奸的话,谁就倒霉。” 淳于靖暗想现下再续赴千卉谷,须防踪迹泄露。再者裴淳的辟毒珠乃是希世之宝,不能落在杨岚手中,于是微笑说道:“杨姑娘不妨邀裴少侠同往施救,本人愿意相陪。” 跛丐叶九等三人本来不愿赴千卉谷,闻言大喜,个个出言怂恿。 于是一行六人又回到溧阳城,杨岚把郭隐农安置在一家镖局的后院静室中,镖局中人见是丐帮帮主莅临,都十分恭敬接待。 郭隐农面色发黑,僵卧榻上,双目紧闭,宛如已经身死,鼻孔中只有微弱气息出入。裴淳取出辟毒珠纳入他的口中,过了许久,毫无动静。原来这辟毒珠须得血气运行,加以内功之力才迫得出体内之毒,郭隐农僵卧如死,不能催运血气,是以无法解得。 这期间跛丐叶九曾经入室向淳于靖低声报告一番话,淳于靖神色毫无变化,继续观看裴淳进行施救。裴淳这时慌了手脚,说道:“此珠神效无比,郭兄若是知觉未失,以他一身功夫,自可迫出毒力。” 杨岚冷笑连声,淳于靖说道:“杨姑娘不须心焦,目下敝帮又有九十六人中毒,这九十六人若是救得活,郭兄自然也无妨碍。” 裴淳惊道:“莫非博勒又来侵犯?” 淳于靖说道:“他没有出现过,那九十六人刚才无端端昏迷不醒,口吐白沫,面上现出焦黄色,四肢其软如绵,这九十六人都是未曾中过毒的。” 杨岚理会得淳于靖话中之意是说若是找来能够解毒的人,便也请此人来解救郭隐农,于是便不再冷笑。 跛丐叶九忽又进来,禀道:“博勒刻下在百余里外露面。” 淳于靖面色大变,又是焦急又是忧愁。杨岚说道:“原来帮主想擒住博勒,迫取解药,这百余里路也算不了什么,我的胭脂宝马日行千里,不须多久便可追上!” 裴淳道:“是啊,帮主记得把辟毒珠带去。” 淳于靖忧容如故,缓缓道:“飞天夜叉博勒的毒功不去说他,他的武功虽然不能列入一流高手之列,但已是二流名家好手中有数人物。本来纵是侥幸羸得一招半式,却决计不能把他活擒回来。” 裴、杨二人齐齐一怔,道:“这话甚是!” 淳于靖又道:“我先前接到敝帮多人中毒之事,便决定不顾一切务必活捉博勒,谁知他早有准备,远远避开。想是他也晓得敝帮实力尽聚于此,所以远避。” 跛丐叶久说道:“博勒带来的那位姑娘还在城中原处。” 杨岚眼睛一瞪,叫道:“好极了,咱们把她抓来,若是终究救不活中毒之人,就把她杀了。” 淳于靖摇头道:“这位姑娘乃是汉人,自小被博勒带走收养。她一身皆毒,若是把她捉住,不消多久便将死去。”他随即把博勒要用云秋心向药王梁康较量之事说出。 杨岚恍然大悟,说道:“这就怪不得他敢把那姑娘留下了!啊,他此举竟是要迫你们去把梁药王请出来,那时候梁药王决计不能替她解毒。” 裴淳说道:“事到如今,不如当真把药王请出来。” 淳于靖摇头道:“敞帮宁可被敌人消灭,也不能请梁药王。再说他决不肯出手救人,求他也是徒然!” 裴淳好生讶异,心想:“刚刚我们正是去见梁药王,现下却说得如此决绝,实在令人难解。” 杨岚道:“帮主不去我去,只求帮主指示路途。” 淳于靖凛然道:“杨姑娘即使用刀子架在本人颈上,也不能如愿。” 他乃是一帮之主,地位甚高,既是说出这话,自是当真。裴淳暗想云秋心或者有法子解救,当下说道:“在下去想想办法,行不行一会就晓得啦!” 于是取回辟毒珠,奔出街上,不一会便到了那条巷子内,跃高数丈,伸手搭住墙顶,先行探头瞧看。只见云秋心坐在窗边老地方,生像从那一天直到现在都不曾移动过。 裴淳瞧清楚没有别人,便飘身入内。 云秋心瞧见他,面上泛起欢喜之容,说道:“哎,你终于来啦……” 裴淳见她欢喜,心中也很高兴,还未开口,只见她面上欢喜之容已敛,不觉一怔。 云秋心幽幽叹道:“你还是不来的好!” 裴淳茫然道:“我真不懂……” 云秋心说道:“你不懂……最好,在这世上……懂得越多……烦恼越多……” 裴淳颔首道:“这话极是。” 云秋心好像提起兴趣,睁大双眼,问道:“你也懂得……烦恼忧愁?”她这一次说话比上一次流畅得多,不过还是不能一气呵成。 裴淳笑道:“我从不烦恼忧愁,不过佛经上处处教人消除烦恼,连喜、怒、哀、乐也通通不要。” 云秋心道:“啊,你也懂得佛经,真是失敬得很。”她口气之中,显然认为佛经极是深奥,是以甚是尊崇。 裴淳赧然答道:“我实在不大懂得,姑娘别取笑。” 云秋心但觉这个年轻男子淳厚得极是可爱,胸中全无机诈,登时泛起一种异样心情。双眼变得水汪汪的,目光迷蒙,裴淳见了心头一震,但觉她此时极是迷人,有一种奇异的难忘的美丽。 两人沉寂片刻,裴淳垂首避开她的眼光,说道:“你义父出去了?” 她点点头道:“他说好几天才能回来。” 她的声音甚是忧郁孤独,裴淳心中涌起无限怜悯,说道:“你一定感到十分寂寞了?” 云秋心道:“是啊,我几次想偷偷到街上瞧瞧,但一个人又怕……” 裴淳暗想她这个心愿何等容易办到,但在她却似乎无法达到。当下道:“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她低喊一声,站了起身,说道:“你太好了,我永远感激你。” 他们走到街上,路人都不时投以讶异的一瞥。但云秋心毫不理会,在每间店肆之前总要流连观看。裴淳老老实实的陪着她,也不懂得该当买一两样好玩的东西送给她。 后来走到一家书肆,云秋心发出惊异的叹声,说道:“你看,这许多书籍,真是梦想不到……” 裴淳一辈子未曾踏入过这等地方,但他深深感觉出她钦羡渴想之心,便硬着头皮,说道: “你不进去瞧瞧?” 云秋心捉住他手臂,怯怯入内。里面有几个文士装束的人讶异地打量他们,这些目光使得他们甚是困窘和心跳,要知彼时书价昂贵,等闲之人都无力购买。 但不久云秋心便沉醉在唐宋名家诗情词境之中,她虽是第一次得见诗词乐府之作,但她天性多愁善感,只觉诸家诗词之中,不拘是咏物言志,写景寄怀,无一不与她心曲暗通。 裴淳不时权充老师,回答字音及含义。他虽是字字皆识,可是反不及云秋心的会心悟意,甚至有些句子分开来每个字都识,合拢起来却不明其义,不过他稍觉安心的便是肆中已无一人,连肆主人也不知何故入内不出。 那书肆之内有一种纸墨清香隐隐泛动,大部份是册装图书,卷轴亦有。册装诸籍宋元版皆备,宋版本多作欧柳颜书体,甚是秀整典雅,不似后世的方笔宋体字。元版本多作赵孟府体,卷轴则或是本轴竹签,或玉轴牙签。 彼时因刊书册鬻售颇能获利,是以通都大邑中大都设有书肆。其中以临安府的尹家书籍铺,陈道人书籍铺,睦亲坊陈解元书籍铺等数家最着,后世称临安书棚本,此外尚有平阳的王氏中和轩,张氏晦明轩等,平阳即今之山西临汾,北宋之亡,金人掠汴京书板刻匠到平阳,故该地也成为书坊中心。 云、裴二人见肆中无人,更安心翻阅。云秋心的悟性记性极佳,此时已不须裴淳指点。 裴淳见她摇头摆脑,十分入神,便踱了开去,随手取了一本东莱博议翻看,不一会就神游其中,但觉这位宋代名臣吴祖谦所著的论说不但文采斐然,笔势雄奇磅礴,同时博辨深闳,精警透辟,一时目眩神摇,不忍释手。 他一开卷就揭到“穆伯襄仲”的一段,一面领略旨意,一面默默记诵。他记性远不及云秋心之强,是以默记下此篇,已费去许久时间。 云秋心忽然呻吟一声,扶住书架,裴淳惊道:“你……你不舒服?” 她取出一个小丝囊,倒出十余片黑瓜子壳,放在口中细嚼,片刻间面色好转不少,随即把瓜子壳吐回丝囊中,低低道:“我得回去了……” 裴淳见状已醒悟出她须得服毒才能保住性命之事,更不多言,放下手中的书,扶住她匆匆出门。 回到住所,才晓得她顺手带走一部淮海集。裴淳也不说她,心想:待会回去偿还书价便是。云秋心嗅吸到荼吉尼花的含毒香气,顿时恢复常态,便一径开卷吟哦咏诵。裴淳耐心等候适当时机才向她取解药。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十分饥饿,看看天色,原来已是下午。这阵饥饿之感可勾出一个笨主意,开声叫道:“云姑娘,在下饿死啦!” 云秋心头也不抬,说道:“外面厅堂门槛下面有东西吃……” 裴淳出去一瞧,那厅堂大门关紧,乃是自内闩住。门槛下有个半尺的洞穴,放有一大碗素面。他端起来正要食用,突然中止,心想我本想用肚饿的理由打断她的情绪,以便开口讨药。此法虽是不行,但还可用这碗面做题目。 于是忍住辘辘饥肠,大步出去,叫道:“云姑娘,这碗面有毒没有?”说时口中不住暗吞口水,心想这面纵使有毒,我也敢送入腹中,原来他实在是饿急了! 云秋心道:“没有……”她始起头,眼睛又变得水汪汪的,目光迷蒙,另有一种绝俗之美。 裴淳看得一怔,说道:“你……你又有感触了?” 云秋心叹口气,但觉一颗芳心,已被两个男人劈成两半。这两人一是义父博勒,一是裴淳。原来博勒对她极是爱惜宠护,父女之情纵是亲生儿女也不能过之,裴淳在她心中却引起另一种强烈缠绵的恋情,难以割舍。她深知义父和裴淳乃是处于对立地位,此所以在回肠荡气之时,突然感到十分痛苦! 裴淳见她不答,便放下面碗,收起那卷淮海集瞧看,他未曾看出她伤感之因,却忽然发现别事,说道:“奇了,这册线装本的淮海集何以在折页内有字迹隐隐透出?” 其时书册装订之法有“旋风装”,“蝴蝶装”,“线装”等。唯线装之法不用浆糊可减少橐蛀及折叠为双层,以免像蝴蝶装仅得一面有字,且不折叠而透见下页。 云秋心收敛起悲愁,说道:“肆中许多书都是如此,我曾经仔细瞧过,有些是宋时收粮档案用过的纸张,想是用废纸翻转了以背面无字的再重印成书。” 裴淳哦了一声,说道:“姑娘聪慧得很,在下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不肯失去机会,放下书册,又道:“你上次给我的解药用完啦,甚望再赐予少许……” 云秋心讶道:“那一瓶足足可救百余人,还不够么?” 裴淳红着脸应道:“还有一个朋友……”云秋心不说给,也不说不给,但细问用药经过和目下中毒之人的身份,裴淳一一如实说了。 云秋心讶然道:“这个郭隐农不是好人,若是救活了他,对你不利……” 裴淳说不出有力的理由,呐呐道:“我不怕他……” 云秋心皱眉道:“原来你带我去游玩,只是想得解药……”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放在桌上,又道:“这就是解药了!” 裴淳自是不能伸手抢夺,满面胀红,不知如何是好。 云秋心缓缓道:“你若是取去药瓶,那就永远不要来找我,如若念我孤苦可怜便不要取药,那就可以时时来找我。” 裴淳目瞪口呆,呐呐道:“这个……这个……” 云秋心又道:“老实告诉你,你若是一见面就向我讨解药,我一定肯送给你,但你用了这许多功夫,分明是使用权谋,不是真心拿我当做朋友!”她和裴淳相处了一日又出外听过许多人交谈对答,此刻说话已大见流利。 裴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想:我虽没有此心,可是在她却可作此想法! 这时又记起那道紧紧关闭住的厅堂大门,此门正是她孤独寂寞的象征,自己岂忍得从此不再见她?但同时之间又想起那穷家帮帮主淳于靖为人守信重义,目下穷家帮多人中毒,他身为帮主,自须设法解救,此事只有请出梁药王才行,但若是救不了郭隐农,紫燕杨岚紧紧缠住,便无法分身前赴千卉谷。再说云秋心体中毒性,天下唯有梁药王或者可解…… 此念一生,当即伸手取起药瓶,云秋心面色大变,泪水夺眶而出。裴淳柔声道:“在下此举有一半是为了你!” 她掩面顿足叫道:“走,走,你永远别再来。” 裴淳走出院子,心中正在难过,忽听她叫道:“站住!”不觉大喜,转回身子。 云秋心极力抑制住心中悲愤,说道:“你若敢再来,我就自杀给你看!” 裴淳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于是垂头丧气,纵出院外,走到街上,甚是没精打采。 忽然有人拦住去路,抬目瞧去,原来是跛丐叶九,他道:“少侠神情懊丧,想必求不到解药,这也不打紧,那郭隐农为人自高自大,几日之前为了一点小故便杀害敝帮之人,言词间还辱及帮主。是以敝帮实与他有深仇……” 裴淳讶道:“淳于帮主何故还要救他?” 叶九道:“帮主一向大仁大义,想是打算救活郭隐农之后,才找他师父理论,免得怨仇越结越深,形成武林同道互相残杀的局面!其实呢,少侠得不到解药更好……” 裴淳初时觉得有理,但随即感到不对,道:“小弟还是不明白。” 叶九道:“郭隐农的师父千里独行姜密,平生最是护短任性。因此郭隐农虽是死在博勒毒手之下,但他必将归咎敝帮,一则说倘使郭隐农不是与敝帮结怨,便不会到溧阳来。二则说是郭隐农在敝帮坛内中毒,自应由敝帮负责,帮主若肯驳斥,姜密也奈何敝帮不得……” 裴淳道:“淳于帮主不是推卸责任的人,我还是把解药送去的好。” 跛丐叶九微露惭色,道:“小丐失言啦。”顿时对裴淳增加几分尊敬之心。当下又道,“少侠分明无精打采,还道是不曾取到解药。” 裴淳也不瞒他,把经过详细说了。 叶九道:“帮主曾令全帮设法协助少侠,故此你们在书肆时,是小丐暗中支走肆主及其他人,云姑娘携走的书,钱也都付啦!”他微微一笑,又道:“云姑娘已爱上少侠,所以才怪你不以真心对待她!” 裴淳道:“叶大哥别取笑,小弟不过是个村野匹夫而已。” 叶九沉吟片刻,说道:“少侠这话教我想出一个主意:一来可以试出她的心意,二来可使她取消自杀之誓,三来可知解药真假。” 裴淳大喜,仔细听完他的计策,便走回巷中,隔墙叫道:“云姑娘……云姑娘……” 云秋心正哭得伤心,突然听到他的声音,更是怨愤交集,怒声道:“你可是存心要我死在你眼前?” 裴淳在墙外应道:“不是,不是,我走到街上,甚是后悔,所以回转来啦,我又没有动过解药!” 云秋心转悲为喜,过了一会,才道:“既是如此,为什么站在外头?” 裴淳喑觉好笑,心想我若是不得你允许,哪敢进去?又想叶九之计果是高明,第一着已经收效。 他进去向她行礼赔过不是,取出药瓶,放在桌上,说道:“你若是拿我当做朋友看待,就给我解药救人,如若不然,自然不必给我,我以后也不敢再来看你!” 这一着完全是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只不过话句略有不同。云秋心登时呆了,过了片刻,才恢复平静,想道:“他本是忠厚老实之人,决计想不出这等计策迫我……” 正待设词问出教他之人,以便反击。忽见他挺立不动,样子甚是笨拙,不觉心中一软,想道:“罢了,我只好让他一次,也教他晓得我的情意。” 于是取起药瓶放在他手中,道:“拿去吧!”裴淳大喜,道谢后疾奔出去,跃上墙顶,回头一望,只见她面上似笑非笑,眼中流露出无限柔情,斗地心头一震,不敢多留,迅快跃落巷中,不一会见到淳于靖、杨岚等人。 淳于靖一瞧裴淳神色,便知解药到手,心中大慰。裴淳正要把药末抹在郭隐农鼻下面,紫燕杨岚喝道:“且慢,这瓶子装的当真是解药么?” 裴淳道:“自然真的是解药……” 杨岚道:“哼,我还是不大敢相信你,说不定你胡乱弄些药末来搪塞,没的救不了人反而使毒性加速发作!” 淳于靖说道:“杨姑娘不必多疑,我可以作保。” 杨岚笑道:“那就行啦,便是等帮主这句话!”裴淳此时却不禁迟疑一下,心想若然云秋心给的不是解药,那时候淳于靖帮主这位保人如何向杨岚交代? 紫燕杨岚见他犹豫,两眼圆睁,问道:“怎么啦?” 裴淳无法回答,支吾应道:“没有什么……”当下把心一横,倒出药末,抹在郭隐农鼻子下面。 等候时刻,杨岚固是十分紧张,裴淳自己也十分忐忑不安。只有淳于靖安详如故。 过了片刻,郭隐农轻轻呻吟一声,杨岚叫声“谢天谢地”,裴淳也长长透一口大气,淳于靖举手一摸额头,发觉微微沁出冷汗,心想:“自己胸襟仍然未够练达,日后须得注意修养才行。” 要知武林中人重名甚于性命,淳于靖身为一大帮派之王,若是作保之事失误了,非得自杀不可。 郭隐农不久便恢复神智,进食了半碗稀饭,精神渐旺,紫燕杨岚把经过详细告诉他,言下对裴淳极是感激尊重,原来她刚才怀疑裴淳之举甚是无礼,是以歉疚于心,不免特别夸赞裴淳一番。郭隐农却觉得甚是刺耳,口中虽是连连道谢,可是心中充满妒恨。 淳于靖拉了裴淳告辞而出,用过晚膳,裴淳力辞到穷家帮总坛歇宿之后,淳于靖暗忖: 他或者要去探望云秋心,便不坚持。分手之时,约好明日同赴千卉谷的起程时地,淳于靖拉住裴淳的手,说道:“少侠心地光明,性情淳厚,淳于靖甚是倾慕佩服。不过江湖上人心险诈,恩将仇报之事层出不穷。” 他说到此处感到语近教训,便改口道:“少侠奔波跋涉了几日,想必急于休息,咱们明早再见!”当下告别了。 裴淳一点也不疲乏,瞧瞧天色尚早,便去看云秋心。他在墙外先叫两声,这才跃过围墙,云秋心还是坐在原位,那道窗户好像是画框,而她便是画中之人。 她的神色有点奇异,裴淳却没有注意到,笑道:“我明早就去找梁药王,一定请他老人家帮忙替你解去体中之毒,我特地来告诉你一声。” 云秋心微微一笑,却带着苦涩的味道,轻轻说:“谢谢你啦!” 裴淳一直觉得她孤苦寂寞,极是可怜,所以特意来告诉她,却料想不到她不但没有欢喜快活之意,反而流露出我限愁苦,不觉怔了一怔,说道:“那解药真灵,瓶子还给你……” 她面色一变,旋即又泛起苦笑,默默接过药瓶。裴淳这时才感觉出不对,可是又寻想不出其中之故,于是向她告辞,云秋心一句挽留的客气话都没有说。 裴淳走出街上,心中大是迷惘。此时华灯初上未久,甚是热闹,他在人丛中挤来挤去,好久才走到一家客栈,正要举步进店,忽听身后有人叫他一声,口音甚是熟,回头一看,原来是跛丐叶九。 他笑嘻嘻道:“此店还过得去,待小丐陪你进去。” 裴淳道:“小弟岂敢劳动大哥?” 叶九道:“少侠跟敝上平辈论交,这大哥二字小丐决不敢当,但这话待会再说……”于是与他一同入店。 裴淳探手入囊,正想取点银子,谁知囊中空空荡荡,哪有银子?不觉大吃一惊,叶九笑道:“这就是小丐要陪少侠入店之故!”向柜上打个招呼,便有店伙过来引领他们。 到了房中,叶九笑着取出一个小包,在桌上打开,都是些日常零星用物和银子等,裴淳认出是自家之物,惊讶得做声不得。叶九道:“小丐刚才无意中见到一个剪绺老手,在你身边转来转去,等他走开,便上前拿住,果然搜出少侠夫物!” 裴淳不觉失笑,连忙向他道谢。跛丐叶九忽然长叹一声,说道:“小丐非是奉命跟随少侠,实是有要事奉商。” 裴淳道:“大哥请说。” 叶九听了这称谓,摇摇头,但却不再提,一径说道:“少侠能不能打消前赴千卉谷之意?” 裴淳老老实实地道:“敝师叔十八年前中了博勒之毒,现下武功全失,无法抵挡仇家,唯有求得梁药王出手医治才行!” 跛丐叶九大吃一惊,喃喃道:“天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裴淳接着说道:“还有博勒的义女云秋心姑娘自小便受千毒侵体,须得到梁药王解救,才能过常人生活!她心地极是仁慈,贵帮中毒的人都是得她赐药解救的。” 叶久面色变来变去,喃喃道:“大丈夫岂能受恩不报……不错,应当救她……” 裴淳道:“大哥何故这般心烦意乱?” 叶九连连长叹,在房中走个不停,许久许久,才站定在裴淳面前,说道:“小丐不得不将内情奉告,任凭少侠裁夺便了!” 他望住屋顶,沉重地接着说道:“敝帮曾沐受令叔李大侠天大恩德,便那位云姑娘的思惠也是应当报答,故此敝帮帮主不顾一切带领少侠前赴千卉谷。可是,敝帮前任帮主曾经身受梁药王大恩,现任淳于帮主自应还报,此所以博勒来犯,敝帮不惜一切,掩蔽梁药王踪迹,淳于帮主曾在梁药王面前保证过,不向任何人泄露他行踪,自然更不能带人去见他……” 裴淳此时已恍然大悟,说道:“淳于帮主既不能毁诺,又觉得应带我前去,所以极是为难,只不知他带我前去见梁药王时,如何解释?” 叶九道:“这等事岂能用言语解释?” 裴淳骇然道:“那便如何?” 叶九答道:“敝帮帮主唯一之法便是在梁药王面前自尽,好教梁药王得知敝帮有恩必报永不毁诺的规条并不是空口说的!” 裴淳回想起淳于靖决定前赴千卉谷时,群丐曾经露出凄惶的神色,现下才明白其故。 他迅即下了决心,说道:“既是如此,小弟明天一早便向淳于帮主回绝,不去找梁药王就是!” 叶九扑地跪倒,连连叩首。 裴淳连忙扶他起来,叶九心中激动渐渐平复之后,便道:“其实梁药王以一身绝学救人救世,并非罪恶之事,少侠若能够自己找到他,未必就求他不动,那时梁药王便不致怪到敝帮头上……” 裴淳细细寻味这话,心中恍然大悟。 翌日清晨,他先到穷家帮总坛见淳于靖,假说有事不去千卉谷。淳于靖不便细问,只好由他。 第6章 药王梁康 裴淳独自出城,放开脚步迅快奔去,不消多久,越过昨日碰见紫燕杨岚的交叉路口,又走了一程,便踏入山区之内。 千卉谷如何走法,他毫无所知,但只要踏遍群山,总能找到,因此他甚有信心,不断翻山越岭。到了下午时分,但觉四面群峦萦绕,峰岭无数,别说短短一日工夫,便是三个月也未必能处处踏遍。 他不屈不挠,在乱山中转了两日,第三日上午已走得又饿又累,这时略感沮丧,躺在一处斜坡的树荫下休息,四周丰茂的青草遮住了他的身形,倒也清静舒适。过了一会,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心中顿时大喜。 他坐起来一瞧,只见数丈外出现一个人,上半身衣服尽皆碎裂,露出一身黧黑壮健的肌肉,年纪约在二十左右,腰间缚住一条绳索,挂着一只斧头,一望而知乃是山中樵子。 他走动之时脚步踉跄,面色发青,双手在胸口后背乱搔乱抓,一望而知他必是身上十分搔痒难过,因此连衣服也抓破撕裂。 这樵子一跤跌倒,又挣扎起身,口中发出呻吟之声,裴淳骇然想道:“他怎么啦,莫非是中毒?”更不迟疑,纵出去拦住那樵子,道:“大哥怎生如此模样?” 樵子又跌倒地上,乱抓乱搔,呻吟连声。裴淳取出“辟毒珠”,大声道:“大哥含住这颗珠子,或者可以解救……” 他把辟毒珠塞入樵子口中,不由得暗暗担心他神智不清之中一口吞下腹内。但他天性热肠,断断不肯为了这点忧虑而吝于一试。 过了片刻,樵子果然停止搔抓。裴淳喜道:“当真是中了毒,谢天谢地恰好碰上了我!” 于是问他中毒原委,椎子说道:“小人在那边山上碰见一个高大汉子,可不是汉人,他问我知不知道有一个会得医人的老先生住在附近?我摇摇头,他又问我有没有一个人走过,长得……” 话未说出,忽地一愣,直勾勾望住裴淳。裴淳惊道:“难道他问的人就是我?”樵子点点头,因不知他们是友是敌,所以不敢再说。 裴淳喃喃自语道:“这就奇了,飞天夜叉博勒明明远在别处,怎会出现此地?而且晓得我到此地来了?”说到这里,不禁戒惧地向四面瞧看。 樵子瞧出他的神情,便道:“他一转眼就不见了,小人也没瞧见他向哪边去的。” 裴淳说道:“这个人名叫博勒,是天下第一使毒高手,这几日溧阳城中许多人都被他所害!” 樵子道:“小人瞧他也不像好人,还是回去躲一躲好……”当下吐出辟毒珠,还给裴淳,口中再三道谢过,举步走去。走出六七步,忽地大叫一声,倒地乱滚。 裴淳连忙奔过去把珠子纳入他口中,立即无事。裴淳道:“是了,你不会武功,无法逼出身上的毒,除非日夜含住这颗宝珠。” 樵子惊惶的望住他,要知这樵子虽是僻居山中,见闻寡陋,可是这珠子具有如此妙用,便也晓得不是凡物,哪敢向他讨取? 裴淳沉吟一下说道:“这样吧,你把辟毒珠带走,告诉我住在哪里,日后如果有人中了毒,我好去找你取回珠子救人。” 樵子泛起满面崇敬感激之色,说道:“小人姓林,住在西面第五座山后的山神庙中,山脚还有五户人家,很容易找到,小人这就去想法子医治,你先到山神庙……” 裴淳讶道:“你会得解毒之法?” 樵子呐呐道:“小人……不会……但有人会……” 裴淳“啊”一声忽见他甚是扭捏不安,恍然大悟,道:“那人不准你提起,是不是?好,咱们不提这些,我先到山神庙等你……” 樵子感激得拜倒地上,叩头不已。裴淳扶起他,随即向西方奔去。 越过一座山岭,听到泉声淙淙,便循声而去,找到一道山泉,只见清澈无比,底下都是雪白的细砂,情不自禁俯卧下去,伸头入水浸了一下,又喝了七八口水,起来抹掉面上水渍,只觉泉水味道甘美,入口时虽是奇凉澈骨,但吞落肚中只觉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他望见水中自己的倒影,凝目瞧了一会,忽然间旁边多了一张面孔,仔细端详,原来是博勒的影子。惊讶中回头望去,只见博勒竟在背后,微微狞笑。 博勒退开丈许,招手道:“来,来,某家今日得见识见识赵云坡的武功。” 裴淳本来有点怯意,可是一听到师父的名字,心中暗自叫道:“裴淳呀裴淳,你一身生死事小,师父荣辱事大,若是怕东怕西,不敢动手,师父一世英名就给你断送啦……” 他自见到博勒出现,就闭住呼吸,这时不能开口说话,于是挺胸大步走过去。 博勒喝道:“那一日掌力未分胜负,咱们再对三掌瞧瞧。”喝声中一掌劈到,裴淳左手手掌托住右手肘尖,双手力道贯注右掌上,不快不慢拍出去。 两掌相隔尺许,力道相触,发出“蓬”的一声,各震开一步。紧接着又齐齐跨前发掌。 “蓬蓬”两声响过,博勒多退了两步,并且感到体内真气波荡甚剧,若是再行对掌硬劈,立时就得受伤。当下喝道:“等一等,还有几句话讲完再打!” 裴淳点点头,忽然间发觉腹中冒出千百丝暖气,分窜五脏六腑之中,随即阵阵倦怠之意袭到,有点昏然然思睡。 飞天夜叉博勒道:“你暗中勾引我爱女,罪该万死……” 裴淳听了一怔,忍不住辩解道:“我没有勾引她,只不过见她寂寞可怜,才陪她散散心。”这一开口说话,那阵倦意更浓。 博勒大笑一声,似是十分得意,说道:“你到底晓得不晓得梁康住处?” 裴淳摇摇头,博勒又道:“你已中了某家暗算,除非碰上梁康,或可活命!” 裴淳大吃一惊,旋即想起那辟毒珠,心中稍安。只听博勒又道:“商公直的辟毒珠这回也不管用,非去找梁康不可。” 裴淳道:“我找了几日都找不到,若果你说的话不假,我只好等死啦!” 博勒点头道:“某家一直跟踪在你后面,几乎把我气死。这一次某家乃是用暗算手法,照例得告你一条活命之道……” 裴淳精神一振,同时想起那山泉味道甘美异常,入肚甚暖,不觉说道:“怪不得山泉味道很好。” 博勒道:“良药苦口,毒药则多半甘甜芳香。你不久之后就要大大睡一觉,回醒后全身酸痛,风吹雨淋都奇痛难当,三日之后,毒性才当真发作……” 裴淳举手打断他的话,道:“用不着细细形容,我决计不怕的!” 博勒道:“到那时你就怕啦!你在三日之内,毒性未发之前,若是碰见活人,随便碰他一下,你身中之毒就通通传到那人身上,这是你唯一救命之法,好生记住了。” 这等奇异的解毒法门当真是闻所未闻,但裴淳为人心实,倒也确信不疑。他心中不禁想起林樵子的话,在数座山岭那边就是人家,若要自救,极是轻而易举。他随即醒悟不该作此想法,淡淡一笑,道:“你请吧,这种害人利己之事我宁死不为!” 博勒见他口气坚决真诚,不得不信,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商公直真行,早就料定你必会如此。” 裴淳己困倦之极,恨不得扑倒地上大大睡上一觉。博勒哈哈一笑,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这邻近也找不到一个人。好啦,某家不耽误你睡觉……”笑声又起,霎时已是从远处传回来。 群山静立,白云舒卷,一切毫无变化,阳光照在青山绿树上,更觉灿烂。裴淳口中诵念着佛经,信步走去,不一会走到一处悬崖之上,但见峭壁千寻,底下黑黝黝的,也不知多深。 他站在悬崖边缘,口唇间仍然喃喃诵念佛经,心中却转念想道:“我只要跳了下去,就可得大解脱。唉,我是决不肯害人自救的了,何不早一点死?”他念经只是十余年来的习惯,是以毫不妨碍心中思想。 此时死意已决,心中坦坦荡荡,甚是空虚,既无惊惧,亦无悲苦。因此头脑特别清醒,仰视浮云,俯察深渊,澄明中突然灵智泛涌。 忖道:“我且在此睡上一觉,待到回醒时,去问问采樵的林大哥,或者可以得见梁药王。”当即在悬崖上熟睡,一觉醒来,但觉身体轻飘飘的,又好像四肢百骸都支离破碎。 山风拂到,冷得直抖,肌肤欲裂,痛不可当。此时天色才明,过了好一会,旭日升起,阳光晒在身上,这才感到好一些。 他奋力起身向西面走去,爬上一座山顶,已累得头昏眼花,汗流如雨。尤其是一路上被茂草树丛拂着身体,有如利刀刺戮,奇痛攻心。 当下已知自己决计无法再翻山越岭,喘吁吁地坐在山石上。天色忽然渐渐阴暗,不久,乌云密布。 裴淳大惊想道:“风吹已是难当,雨淋更无法抵受,须得找下处地方避雨才行……”于是踉跄起身,朝西北方一片石崖处走去。走到一半。开始下雨,雨点打在身上,说不出多么疼痛难受。 他咬紧牙关冒雨前进,只见石崖下有个洞穴,虽是狭窄,却还可以稍避风雨。于是跌跌撞撞的奔过去,到了洞口,忽见洞中有个人站着,看来背后已贴住石壁,所以身子,弯成弓形。但这样头部仍然被雨点溅打得着。 裴淳竭尽平生气力,忍住心中的绝望和身体上的痛苦,转身走开,睁眼四望,周围当真没有一处可以略避风雨。 雨点有如无数利刃大剑般刺扎在他身上,裴淳天性极是强毅,硬是熬忍住不呻吟一声。 不过面上肌肉已因痛苦而痉挛扭曲,甚是惨厉难看。 石穴中人说道:“孩子,这雨水既是使你如此痛苦,何不进来避一避,纵是挤在一起不很舒服,也强胜此忍痛捱苦……” 这人口气甚是亲切和善,裴淳分心去想,一时减轻了不少痛苦,当下应道:“在下横竖不免一死,多受点痛苦,少受点痛苦也是一样!” 石缝中的人说道:“这就奇了,古语有道是好死不如恶活,就算多活上一会,也是好的。 若能够稍减痛苦更好,你还是进来躲一躲吧!” 此时雨势更大,每一滴雨比拇指还大,势急力骤,便是好好的人也觉得难当,裴淳更不用说了。他是疼得全身乏力,一跤跌倒。雨水湿透他全身,漫流过耳、眼、口、鼻,这滋味和泡在水中又不相同。 石缝中的人又道:“我瞧干脆把你杀死,图个痛快更好!” 裴淳有气无力道:“好吧,我刚才在悬崖上就该跳了下去……” 那人问道:“你何故又不跳了?” 裴淳道:“我那时还不知竟是如此乏力,支持不到前面的山神庙找一个人!” 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冷,道:“找那个人就可得救?” “我也不知道,他先中了一个名叫博勒的人的毒,是我把辟毒珠给他用,暂时遏制住毒性,他说也许能设法解去体内之毒,若是他已解了,我就可取回辟毒珠应用。” 那人哦了一声,说道:“倘使那林樵子毒犹未解,你便如何?” 裴淳叹息一声,说道:“那就算啦,我岂能强行取辟毒珠?再说那博勒曾经言道,辟毒珠无法解得我身上之毒,这话或许不假。” 那人道:“这话有对有错,辟毒珠在常人手中解不了你身上之毒,但在一个人手中,却立见奇效。” 裴淳精神一振,说道:“那定必是当世医道第一的梁药王了!可惜不晓得他老人家在哪儿……” 那人道:“你可识得梁药王么?或是有什么渊源?” 裴淳道:“不认识,也没有渊源,要说有那么一点点,便是穷家帮帮主……” 那人哼了一声,道:“可是淳于靖带你来此的?” 裴淳只觉跟他说话之后,就减去不少痛苦,所以竭力应答,说道:“起先果然是他,但后来我晓得他见到梁药王之后,须得以死谢罪,所以我就不要他带了。” 那人道:“原来如此,那么你来的时候未曾中毒,为何要找梁药王?” 裴淳心想:“李师叔的事南奸既已晓得,已不需遮瞒别人。”当下道:“我师叔李星桥十八年前服过博勒毒药,现下武功已失,所以我求见梁药王,请他帮忙。” 那人说道:“我晓得梁药王这一辈子再也不肯出手替人医治,你就算拿刀架住在他脖子上也不行。唉,你若是早点晓得,便用不着徒劳跋涉了!” 他们说了这一阵话,裴淳又感到痛苦减轻许多,雨点洒落身上,只剩下些微痛,也不知是何缘故。 那人这一番话他实在不能相信,说道:“不对,不对,我见不到梁药王前辈,那就不必说了,若是见到他,他一定肯出手帮忙!” 那人讶道:“这却是什么缘故?” 裴淳道:“他怕人家打扰,所以不让人家容易找到,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只要见到了他,一则他外号称为药王,这个王字除了至高无上之意外,还有‘王道’之意,王道就是仁义的意思。二则我李师叔不是寻常之人,你不晓得,越是这种英雄豪杰,一旦落魄,有如虎落平阳,龙困浅水,那真说不出多么令人难过同情。梁药王也是一代高人,自然省得此意。 有这两个理由,他一定肯答应我的要求,你说是也不是?” 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有如长江大河一般倾泻而出,可见得在他心中坚信事情必是如此。那人沉默了好久,冷冷道:“这话说得也是,不过据我所知,梁药王非无济世救人之心,事实上他自己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也不是怕死之人,无奈这苦衷比死还要可怕,所以他最后也只好教你失望!” 裴淳突然想起,问道:“你老是谁?” 石缝中的人走出来,这时雨势已大弱,只有一点点雨丝。但见这人装束一如山中村野之人,头上戴着一顶竹笠,手中提着一把药锄,双鬓微斑,面容极是冷峻严肃。 裴淳虽是瞧不出他是什么身份,但从他的气度中也可感觉出决不是山中居民。又呐呐问道:“你老是谁?” 那人道:“我在山中种药为生,你叫我种药人就行啦!” 裴淳急急问道:“你老不是梁药王?” 那种药人迟疑一下,才摇一摇头。 裴淳透一口大气,说道:“幸好不是,不然的话我师叔这一辈子都没法恢复武功了!” 种药人缓缓道:“你最好相信我的话,用不着去找他,现在你把你的身世一切详详细细大声告诉我,最好不要停口。”他面容虽是冰冰冷冷,可是口气十分和蔼。 裴淳胸怀光明磊落,从无说不得之事,当下大声从头说起。他的声音越大,就觉得身上痛苦愈轻。因此说了十来句之后,就算种药人要他停止他也不愿意了。 种药人拾起了许多枯枝和碎石,堆在一起。然后坐下来,拿起一根枯枝,抛在半空,掌中已藏有四五枚碎石,待得枯枝落下,抖腕发出石子连续打去。转眼间枯枝石子落下,通通掉在裴淳身上,只痛得裴淳几乎跳起身来。 他不停口地大声说话,种药人不停手地抛枝发石,通通落在裴淳身上。过了一阵,裴淳觉得中气渐足,声音更加响亮,同时那些枯枝、石子击在他身上,也不太疼痛了,他为人虽是忠厚老实,但这刻也醒悟出种药人此举必有深意,口中更是说个不停。 又过了好一会,石子落在他身上已全然不疼,同时声音更见响亮。种药人停了手,留心倾听他说到最近的遭遇,尤其是提及博勒及云秋心之时,显得更感兴趣。 不久裴淳已通通讲完,没话可说。种药人深思地说道:“荼吉尼花乃是域外异种,中土从不生长,博勒能够带到中土培养开花,可见得他功力之高,可列入一代宗师地位。” “而且这种花香味中的毒性十分奇怪,若是胸中毫无贪慎妄念之人,至多感到有点难受,越是凶恶卑鄙之人,中毒越深,死时越发痛苦,像云秋心那样非毒不活的体质又自是例外。” 他住口寻思一会,又道:“唉,我真想去瞧瞧那位姑娘,博勒能够用毒改变她的体质,我就能把毒质都解了!” 裴淳大喜道:“那敢情好,这一下用不着打扰梁药王啦!” 种药人摇摇头,抑郁地叹口气,说道:“我走啦,你先到山神庙便可问明出山之路……” 裴淳怔了一怔,叫道:“你老等一等!” 种药人停步道:“怎么啦?” 裴淳道:“我出山去也是害人,所以我想跟随你采药为生。” 种药人道:“你体内之毒已清,出山决不妨事,你便是因不肯害人,宁可忍受雨淋风吹之苦,才把毒性除清。你说话时,毒性尽从口气中散去。” 裴淳大大一怔,说道:“你老的树枝石子便等如雨淋的意思了?” 种药人冷冷道:“我自练我的暗器手法,可没有一点救你之意,你须得记住。”当下掮起药锄,扬长去了。 裴淳呆了半响,但觉此人行事甚是古怪,教人全然摸不着头脑,明明是他相救,偏说不是。这时眼见他去得远了,便起身试一试,发觉全身没有一丝一毫不妥,气力如常。当下洒开大步,翻山越岭,不一会,巳找到山腰平坡上的山神庙。 走到门口,一个人匆出来,两手提着好些物件,却是林樵子。两人相见,都甚是喜欢。 林樵子道:“小人多蒙相公的辟毒珠才回得来,现在毒性已解,这辟毒珠就还给相公。”说时,腾出一手,取出辟毒珠。 裴淳接过笑道:“林大哥怎生解得那毒的?” 林樵子把手中之物放在地上,说道:“小人慢慢告诉你……”弯腰解开一个布袋,取出一个较小的袋子,又道,“小人先烧点饭与你吃。” 裴淳顿时感到饥火直焚,连声叫好。 两人入庙。 林樵子一面淘米起火,一面说道:“小人前些日子遇见一位先生,他叫我帮他起炉炼药,忙了七日,把药炼好,他送了五粒给我,说是可以解毒救命,着我小心藏好,说不定会碰上坏人,果然今日就碰上了。那位先生还给我一点银子和米粮,要不然在山里面想找点米饭烧真不易……” 裴淳问道:“那位先生住处怎么走法?” 林瞧子详细说了,最后道:“相公可别跟人家说,你救了我一命,所以我才不能不告诉你!” 裴淳口中答应了,心中想道:“那位先生可不就是梁药王么?想不到问出他的居处。” 两人谈说一会,裴淳知道了林樵子打算搬到山脚的几户人家居住,也问明了出山之路。 林樵子则得知他也碰上过博勒,吃了大亏。当下把余下的四粒药丸分给他三粒,裴淳见他十分诚意,无法推却,只好收了。 吃饭时只有一点腌肉,但裴淳却觉得味美无比,饭后倦意涌起,那林樵子搬了各物去后,他便倒在庙内的石地上,呼呼酣睡。 一觉醒来,耳中只听必必剥剥声响个不停,睁睛一看,熊熊火光从门外映入来,一骨碌爬起出去,一瞧,只见门外的平场上起了一个火堆,火势甚猛。火堆对面有一顶软轿,帘子密垂,不知内中是否坐得有人。 此外在火堆四周共有五个人,三个站着,两个却躺在火堆旁边,鼾声大作。 那三个站着的其中之一身穿华美锦衣,面目清秀,约是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其余两个都是五旬上下的人,身穿丝绸质地的长衫,气派也很大。他们一齐转头瞧看裴淳,裴淳心中一怔,想道:“我走动时声音很小,外面又有烧火之声,他们居然都觉察了,可见得听觉极是灵敏,必是武林高手。” 其中一个红面膛的长衫客说道:“孩子,你把庙门打扫一下,再烧点开水。” 裴淳还未作答,那华服年轻人接着说道:“明早我们去时总会赏你一点银子……”他说得虽是和气,但口气中隐隐有一股威严,裴淳见他们如此,竟说不出推搪之言,只好动手烧水打扫。 打扫干净之后,那三人便人庙席地倚墙而坐,行动之间,都以那华服年轻人为主。 裴淳在后面烧水,侧耳听他们谈话,初时他们谈论一些人物,裴淳都不晓得。后来话题一转,那个红面膛老者说道:“朴国舅位高权重,但礼贤下士竟及于山中村子,当真叫人佩服。” 另一个老者说道:“朴国舅一向和易近人,这倒不必说得,倒是明儿若是见到梁康,他见国舅降尊纡贵亲莅此地相请,定感无上荣幸,当能请他赴京……” 裴淳大吃一惊,忖道:“原来这华服之人是国舅身份,但瞧来却完全不似蒙古人,不知何故?” 只听朴国舅徐徐道:“步崧兄,马延兄,你们两位都是今世高人,自当深知像梁康先生这等奇才,不易延聘得动,我瞧明儿纵是见到了他,未必就顺利成功!” 裴淳眼都睁圆了,心想:“原来他们也是要去找梁药王的。只不知要请梁药王到京城何事?” 步、马二人干笑一声,马延道:“若是当真请不动他,博勒向他下毒手之时也不要出手助他。” 步崧接口道:“博勒说不定已找到了梁药王!如若不然,却是望见此处火光,赶来瞧看,咱们一道前去就更妙了。” 这时水己烧好,裴淳端出去,步崧挥手道:“你到外面火堆旁边歇歇,不必进来啦!” 朴国舅接口道:“你得小心点,别太靠近轿子。” 裴淳茫然瞧住他们,马延说道:“这是国舅爷一片好心,怕你送了小命!”裴淳不声不响地出去了,朴国舅等三人虽是个个精明无比,但裴淳穿着朴实,本来就像个乡村少年,加上数日不曾替换,又皱又脏,是以都当他是山中村民。 他到了外面,起初果真离开那顶软轿远远的,后来添柴拨火,不觉走近,斗然间嗅到一阵奇异的香味,头脑间一阵昏眩,却甚是熟悉,微微一思忖,记起这正是云秋心栽养着的荼吉尼花,心中大是惊异,含了辟毒珠,缓缓挨近软轿。帘子一响,掀了开来,只见轿中坐着一个秀丽姑娘,正是云秋心,她挂起帘子,面上神情又是欢喜,又是忧愁。 裴淳讶道:“你怎么来啦?” 云秋心道:“他们说带我来找义父,我因那一日义父说跟住你,等找到梁药王之后,就杀死你。我心中挂念得紧,所以不管是真是假,就跟他们来啦!” 庙中之人隐隐听到语声,步崧出来瞧一瞧,回去说道:“那野小子本领真不少,竟有本事逗得那哑巴似的姑娘说话啦!” 朴国舅面色一沉,不发一言。 外面云秋心又道:“你可见到我义父么?”关切之情,流露无遗。裴淳这才明白为何露出又喜欢又忧愁的神情。原来喜的是见到自己无恙,忧的是她义父下落不明。 当下应道:“见过了,他没事,只不知到哪儿去了。” 他见云秋心这么关心博勒,便不说出中毒之事,免得她心里难过。他接着压低声音,问道:“那几个人是谁?” 云秋心道:“一个是皇帝的舅子,听他们自己说这个朴国舅权力很大,手下统领了许多武林高手保卫皇宫,另外两人就是宫中高手。” 裴淳厌恶地皱皱眉头,便跟她说些别的话,谈了一阵,忽然间一阵寒风吹来,火势顿时减弱。裴淳感到这阵寒风大是古怪,回头一望,只见丈许外出现一个全身雪白的人,由头到脚,无处不白。方自一怔,软轿中的云秋心哎一声,道:“你是冷……冷如冰?” 那个白人点点头,寒冷的目光扫过裴淳,毫不在意,大步走近轿边,低声说道:“我有句话跟你商量。” 裴淳听商公直说起过,知道这人就是雪山派高手冷如冰,便让开几步。 云秋心讶道:“冷先生请说!” 冷如冰道:“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汉语,所以一方面暗暗跟踪,一方面到处设法找寻通译之人,白白耽误了许久,否则在溧阳城内早就跟你商量了……” 说到这里,庙那边传来步崧的声音喝道:“什么人?” 冷如冰哼了一声,转身望住那边。 眨眼间朴国舅率领着步、马二人来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朴国舅微笑道:“雪山派向来罕得涉足江湖,尊驾高姓大名?” 冷如冰说出名字,朴国舅连说久仰,踏上一步,伸手道:“兄弟朴日升……” 冷如冰一声不响,伸手相拉。双掌一拉,冷如冰但觉对方掌热如火,内力强劲之极,心头一震,顿时大为惕凛。 冷如冰原先以为这朴国舅只是地位尊荣,是以管领着京城皇宫许多高手,在武林中传扬出声名。谁知大有真才实学,武功只怕比许多高手还要强胜。 朴国舅介绍过步崧、马延与他相见,冷如冰向来不大留心武林之事,可巧这一次夜候南奸商公直,跟少林崆峒及许青竹等打过交道,得知世上高人甚多,自尊自傲之心大减。近日来留心打听,于当世高手略有耳闻,这步、马二人之名也曾听起过,暗暗估计出实是敌不过三人,便也以礼相见。 步、马二人,一则深知雪山派人向来冷傲之极,二则也察觉出冷如冰练得有奇门功夫,不是寻常庸手。见他竟然礼见,倒是喜出望外,词色之间甚是客气谦逊。 冷如冰道:“诸位带了这位姑娘入山,有何贵干?” 朴国舅道:“我等带她来找梁药王。冷老师敢是跟她有事商量?”他一口就说出冷如冰心事,足见除了武功高深莫测之外,智慧更是高人一等。 冷如冰点点头,说道:“但我决不会碍及诸位之事,我就等诸位见过梁药王之后再说不迟。” 朴国舅有意结纳此人,若是能够罗致为己用,更是理想,这时自是希望多点机会与他接近,便道:“如此极好,日后若然冷老师用得着本人之处,自当略效微劳!” 正说之时,忽地一阵异香送入鼻中,众人皆是灵警无比的高手,奇香一入鼻,即都闭住呼吸。 只听上风那边数丈外传来阴冷笑声,接着一个高大的人大步走来。软轿中的云秋心喜叫一声,朴国舅等人顿时知道此人便是飞天夜叉博勒,心中都暗暗惕凛戒备。 博勒远远就瞧见轿中的义女和冷如冰、裴淳等人,随即大步赶来,并没有听见他们对答之言。来到切近,只见朴国舅、步、马三人都安然挺立,心中暗惊,忖道:“那儿又多出这三个高手,冷、裴二人不曾毒倒,不足为奇,这三人既也无恙,须得小心应付。” 朴国舅上前报出姓名并介绍过步、马二人,又道出倾慕之意,最后说道:“本人闻说博勒老师在此,特地用轿子把姑娘送来,免得找到梁药王之时,又须多走一躺!” 博勒道:“久闻国舅坐镇京师,手下高人极多,如今得见步、马二位,才知传言不虚。” 他的眼光掠过冷如冰和站在后面的裴淳,只淡淡点一点头,暗想:“这冷如冰必是跟裴淳连成一气,目下不宜动那裴淳。”当下也不问裴淳怎生解得身上之毒,转过去跟朴国舅说道:“某家在山中搜寻了多日,还未找出梁药王居住之处。” 朴国舅微微一笑,说道:“本人前些日子听得阁下要找药王,便曾派了专人回京博采众议,其中有一位大喇嘛说,以博勒老师这等使毒高手,定可寻出梁药王下落!” 博勒讶道:“某家不懂这话之意。” 朴国舅道:“这位大喇嘛法名钦昌,是驻京的大喇嘛中三大高手之一,见多识广,智慧广大。他说梁药王所匿居之地,必定裁植无数药草。旁的人不消说得,但博勒老师却当能根据这,寻得出来!” 飞天夜叉博勒怔了一下,说道:“钦昌大喇嘛真是活佛,某家竟没有想到,多日来苦苦跟踪那小子……” 朴国舅正待询问跟踪的小子是谁,博勒已接着道:“这么说来,梁药王住处就离此不远了,某家这就去找他。” 朴国舅说道:“好极了!”叫起两名熟睡中的大汉,抬了软轿。飞天夜叉博勒头前带路,朴国舅、步崧、马延三人或前或后,分开陪伴博勒、冷如冰和云秋心。裴淳跟在最后,朴国舅只道他舍不得年轻貌美的云秋心,故此跟来,便也不理会他。 一行人翻山越岭,经过不少险崖深渊,不久越走越低,走人一座深谷之内。 博勒停住脚步,说道:“这路径似乎更不好走了,咱们天亮再往前去,已经不远啦。” 众人便在这座谷中歇息,到了天色迷蒙之时,纷纷起身。裴淳见云秋心自从博勒出现之后,便垂下帘子,心知她怕博勒责骂,故此不敢与自己说话,正好落得清静,自然也不去招惹她。 一行人在深谷中走到天色大亮,却反而越觉幽暗,原来他们穿行在遮天密林之内,荆棘遍地,沉泽处处。这等所在毒虫毒蛇之类最多,但博勒在前头开路,所过之处,蛇虫远避。 又走了一程,出得密林,但见峰回路转,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前面是一片清明开阔的平原,一眼望去,尽是奇花异卉,花树无数,满目缤纷,朝阳之下更觉美丽灿烂。 软轿中传出云秋心娇唤之声,博勒向朴国舅说道:“此地所植草木无一不是药物,其中有些性能解毒,所以小女感到不适!”说罢走到轿边,掀开帘,阳光之下,但见云秋心极是苍白,没有一点活人气色,但众人望见了她,却都感到她泛射出一种奇异的美丽,教人不忍得移开目光。 冷如冰伸手抓住自己下巴,用力一扳,眼光才随着面孔移开,口中低声道:“想是妖魔化身……” 裴淳虽然也震惊于她这等不属人世奇异的美丽,可是他却容容易易就移开眼光。博勒给她一袋“五毒瓜子”,刷一声放下帘子。 朴国舅这时才恢复神智,转眼一瞥,见到了冷如冰、裴淳都望着别处,步、马二人还有点发怔,心中大感震惊,想道:“冷如冰是雪山派高手,这一派练的功夫能使人心肠冰冷,定力特强。故此他移开眼光,不足为奇。怎的那村子也能视如无睹?” 但他为人深沉异常,此时也不说破,众人向花卉树木深处走去。这片开阔山谷因花树甚多,视线不能及远,众人四下转绕好久,才见到靠近山坡那边,有一间高大石屋,石屋四周都是畦圃,植满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景色极是清丽,无一丝尘俗之气。 石屋双扉半掩,外面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春暖席云锄芍药”,下联是“秋高和露种芙蓉”。门楣上横题着“司药仙居”四字。 朴国舅说道:“果是仙居之地,咱们这些凡夫有缘到此,不虚平生……” 石屋内悄无声息,也不知有没有人。飞天夜叉博勒命轿夫把软轿停在数丈以外,自己取起那盆荼吉尼花,大步踏入畦圃之内,放置在数丛奇花之间。退出后说道:“这一圃花卉都是最近栽植,没有一样不是克制各种毒性的珍贵品种,某家这就用这一盆荼吉尼花与他斗!” 众人听到大感兴趣,都定睛望住那盆绿色的荼吉尼花。片刻之间,本是碗口大小的绿色花朵,忽然间开得更是华美,比原来长大了一倍,四周五色缤纷的奇花部渐渐萎缩,一忽儿工夫,枝枯叶萎,残花瓣瓣,散得满地都是。 博勒纵声大笑,过去端起花盆,又放在别处。原来刚才只是丈许方圆之内的花卉萎落。 如此不消多说,那石屋门前,好大的一片畦圃,只剩下寥寥数丛。其余全部萎落。这畦圃本是绕屋一圈,但博勒只摧毁了前面的一截即罢手。那数丛剩下未曾枯萎的,只是博勒安放毒花之时隔得疏了,所以尚有残余而已。 众人见这盆绿色的毒花如此厉害,都不禁大大惊服。飞天夜叉博勒傲然说道:“梁康有药王之名,但种的千品异花奇草,竟没有一种能抵得住某家的荼吉尼花,已可见出手段高低!” 石屋中仍然悄无声息,朴国舅道:“步兄到屋里瞧瞧,若是药王在家,须当送上拜帖!” 步崧领命便即奔入屋去。 那石屋前头是间厅堂,后面有个通天小院,两边有两间并排房间。步崧转入这后进,四间房通通撞开门瞧了,一是寝室、一是炼药房、一是堆贮药品器皿的、一是供下人用的。四个房间都无人踪。 当下出来说出此情,最后说道:“这梁药王乃是天下知名的人物,谅必不会躲起,是以也没有细细搜寻……” 朴国舅微微一笑,向马延使个眼色。那飞天夜叉博勒闻言怔一下,说道:“步兄这话有理……” 冷如冰不管这等闲帐,毫无表情。只听马延大声道:“既是如此,咱们须得在谷口守候,若是不耐久候,回去也方便些……”话声才歇,蓦地纵过空地,迅快奔入屋去。 博勒睹状斗地会过意,大声应道:“好吧!咱们到谷口等候……” 眨眼功夫,马延陪着一人出来,裴淳一眼望去,认得正是那个自称种药人,只见他身上罩住一件蓝色长袍,白绫袜毡底鞋。颔下留着三绺长须,容色森冷,却有一种仙道之气。朴国舅一挥手,步崧奔了过去,双手递上一张名帖说道:“那边站着的公子就是国舅爷,倘若梁先生不弃,便即上来行礼相见!” 原来步、马二人成名极早,昔年都见过梁药王,是以目下不需自我介绍。梁康冷冷道: “他是当今国舅爷,爱怎么样便怎样,区区难道还敢嫌弃他不成?” 那边厢飞天夜叉博勒听明白这人当真就是药王梁康,心中大感畅快,纵声而笑,招手命云秋心一同走到屋前。朴国舅与梁药王见过,各道倾慕之意,容色间极是谦恭,接着又道: “这位博勒老师与梁先生还有话说,本人且避开一边……” 飞天夜叉博勒拉住云秋心的手,上前道:“某家十八年前便有较量高下之意,孩子,你过去让这位梁药王伯伯瞧瞧……” 裴淳大踏步走到梁康身边,凛然道:“前辈且慢动手……”朴国舅等人都惊讶之极,暗想这村子好生大胆,势难逃过博勒毒手。 博勒冷冷道:“你要出头架梁?”这话一出,朴国舅等人不用说,连冷如冰也大为惊诧,心想博勒是何等身份之人,怎的如此看得起这山村少年? 裴淳说道:“穷家帮九十余人中毒,你先把解药给我!”他的目光可不敢移到云秋心面上。 博勒冷哼一声,心想这个少年不易打发,何况还有冷如冰支持。当初向穷家帮下手原意只是迫他们请出梁药王救治,目下既已见到梁康,还是送他们解药,免得结下深仇大恨的好。 于是取出一枚血红色的丹药,丢过去喝道:“给我滚开远远的……” 裴淳一手接住,给梁药王瞧看,问道:“这就是解药?够不够用?” 梁药王点点头道:“拿大缸化开,每人喝一小杯就行了。” 裴淳欠身谢过,退开数步。这时禁不住瞧云秋心一眼,只见她翠眉深锁,笼愁含怨,一派楚楚可怜模样。心想:“她一定恨死我了……” 朴国舅、冷如冰等人见博勒果真乖乖送出解药,更是骇怪,这当儿却没有工夫询问裴淳来历。只见云秋心走到梁药王面前,伸出纤手,意思给他把脉诊看。 梁康摇头道:“老夫不出手救人,小姑娘回去吧!”却见云秋心含愁脉脉,极是可怜动人,不觉微微一怔,轻轻叹一口气。 博勒冷冷道:“这也使得,你当众向某家磕三个头,立下亲笔文书,写明技艺不如某家,甘心服输。某家凭此得以示天下之人!便不找你晦气!” 梁康眼中现出怒色,但一闪即隐,颓然摇头。博勒怒道:“你既不敢较量,又不服输,这是什么道理?” 这时连裴淳都做声不得,虽有助他之心,却也说不出此理。只见梁康拂须望天,全不理睬。博勒喝道:“某家若不结果你性命,难消心头之气,接掌!”呼的一声发出掌力,隔空劈去。 众人皆知梁康也有一身武功,心想他既不肯显露医药之道,且看他武功如何?心念才动,博勒这一掌力已劈中梁康,梁康连退三步,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显然已受内伤,博勒第一掌因防他反击,不敢用上全力,这时见他全不招架抵挡,反而杀机大起,冷哼一声,纵上前出手疾拍他胸口要穴。这一掌劲力十足,若是拍中了,梁康纵是个铁人,也得在胸前留下一个掌印。 梁康视如无睹,仍然不闪不避。博勒手掌快要拍中之际,斗地想起若是一掌击毙了他,天下再无人能在毒物上跟自己较量,岂不是终身遗憾,不觉微一迟疑。 裴淳眼看梁康甘心送死,侠气填膺,纵过来伸手一托,恰值博勒略一迟疑,正好托住他手肘,口中大喝道:“人家不愿出手较量,怎可硬迫?” 博勒但觉手肘被托之处疼彻心肺,猛力挣脱退开寻丈,心想这厮口中含着辟毒珠,正是自己这个浑身皆毒之人的大克星,万万碰触不得,顿时无计可施。 步崧得国舅爷指示,大步上前,拱手道:“小兄弟贵姓大名?” 裴淳说了,步崧道:“国舅爷说裴兄弟武功出众,但一时还瞧不出裴兄弟家数渊源,特命我领教几招,瞧瞧猜得出猜不出……” 裴淳自从下山以来,从未与人正式动手较量过,闻言不免有点心慌怯惧,连忙推辞。步崧奉命而来,一则查探裴淳底细,二则支遣开他,免得插在当中碍了博勒和梁康的事,这时哪里肯依。裴淳受迫不过,又已被他连劝带拉的弄到一侧,心想师父传了这一身武艺岂是教自己怕事躲避?又想起师叔李星析的豪壮气度,登时胆气一壮,点头应允。 两人对面站好,步崧喝一声“得罪了”,扬掌隔空迅劈,这一招只是试探裴淳内力之意。 裴淳心中暗喜,左手托住右肘,双手力道汇聚右掌上呼地拍去。两股力道一触,“蓬”的一声,各自微微摇晃。 马延深知步崧内力深厚,犹在自己之上,竟赢不得这裴淳,不觉大惊失色。朴国舅微微一笑,道:“好功力,原来是中原二老赵大先生的传人……” 冷如冰、博勒都大感骇然,心想这朴国舅眼力之高,当世无二。 此时步崧一晃身欺近裴淳,扬手向他面颊拍去。这一招乃是步崧独门掌法,一如寻常之人打嘴巴子一般。这步崧称雄武林的是十七招鬼手,招招都击向无关痛痒的穴道部位。但他手法掌力与众不同,中了便是杀身之祸。不知底细之人见他出手并不狠毒,防范较疏,往往一招半式间便送了性命。再者他这一十七招鬼手,因是专门攻袭不打紧的部位,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心法,防的都是要紧经脉穴道,是以碰上了他先天上就大为吃亏。 裴淳见他出手打嘴巴子,心中大喜,提起右掌向他脉门切去。步崧瞧他手法奇突,霎时间已推想出自己若是缩手,对方便顺势变化,不是一掌击到胸口要害,便是化作擒拿手法,可使手臂折断。心中一凛,迅即踏步左闪,裴淳手法一变,不知如何已抓住他手肘,顺他左闪之势,向左一托一抛。步崧登时被他抛开两丈之远,虽是不曾跌倒,手肘间也没有受伤,却已骇得变颜变色。 众人都大感骇然,冷如冰说道:“裴兄弟果是尽得赵大侠真传……” 话犹未毕,马延冷哼一声,说道:“冷兄虽是雪山派高手,但若是上前出手的话,只怕比步兄还要狼狈!” 冷如冰也不理他,接着说道:“南奸商公直奉了李大侠亲笔书信,南赴令师处送死,只不知何以最近又在江湖上出现?” 他一提及南奸之名,人人都侧耳倾听,大感兴趣。裴淳道:“家师见过商公直大哥,隔了两日,就命他下山离开,在下不知为何如此发落!” 冷如冰哼了一声,说道:“那一日商公直身陷重围,若不是李大侠的亲笔信,谁也不肯饶他活命,尊师乃是当世高人,此举必有深意。可奈商公直仍在江湖兴风作浪,裴兄须得担当此事,拿住商公直交还咱们!” 裴淳登时目瞪口呆,只听冷如冰又道:“如若裴兄办不到,那就急速回山,不得在江湖上露面。冷某这就去邀约少林病僧大师、崆峒李不净道长、洞庭许青竹兄等数人前赴宝山,拜候令师找个公道!” 裴淳呐呐道:“我……我……” 冷如冰道:“你最好立即动身!”他虽是冰冰冷冷,但行事却极是严急,说做就做。 裴淳看出形势不对,又多了一个滋生事故之人,心中正在着忙,忽听梁康叫道:“裴少侠请过来说一句话。”裴淳见冷如冰没有阻止之意,便走过去。 梁康道:“你既是要离此而去,定必先拿了解药去救穷家帮之人……” 裴淳应一声是,梁康又道:“你把解药先给我瞧瞧……” 裴淳取出交给他,梁康瞧了一回,顺手取出一个瓷瓶装起,道:“这药须得收好……” 还给裴淳。 博勒冷冷道:“某家迢迢万里赶来中原,为的只是与梁康你较量高低,谁知竟是这等脓包,还胆敢疑惑某家的解药。等这裴淳走了,瞧瞧可还有人助你!”梁康听了既无表情,又无言语,谁都测不出他心中想法。 裴淳好不容易才见到药王梁康,眼下请他救助李师叔的话没说,哪里就肯回山?他心中所想之事,都在面上表露出来。众人一望而知,冷如冰喝道:“裴兄既是不愿回山把此事奉告令师,兄弟只好得罪!”举步走过来,面色阴冷异常。 飞天夜叉博勒那一日试过他“雪魂功”的厉害,一手拉了云秋心,一手址住药王梁康衣袖,退开丈许之外。 药王梁康讶道:“博勒兄似是十分爱护区区呢!” 博勒道:“你若是冻死了,某家岂不是白来中原一趟!” 朴国舅等三人却有意要试试冷如冰的功力,他们距离裴淳只有五六尺远,都不后退。冷如冰双手齐举,面色顿时变得更是惨白,口中发出一阵低微异响,若有若无。细听有如寒风在遥远的冰山雪谷中呼啸。 众人本来甚是暖融融的,斗地感到一阵酷寒之气袭到,冻得口鼻间呼吸难通。 转眼之间,步崧、马延二人首先忍耐不住,运功催动血气抵御寒冷。朴国舅和裴淳都不见有何异样。又过了片刻,朴国舅微笑道:“雪魂功名不虚传,果是十分难当,须得运功抵御才行啦!”话声未毕,步、马二人索性盘坐地上,瞑目催运血气,以本身内功抗御寒气。 这时只有裴淳木立不动,瞧他的神气,根本不曾运功抗拒,步、马二人牙关得得作响,朴国舅虽是犹有微笑之容,但目光凝聚,分明已运足内功相抗。 药王梁康打个哆嗦,说道:“好冷,退远一点吧!”当先退去,博勒心想原来他武功甚差,无怪他刚才不敢动手。当下随他退后,云秋心已冻得一张粉脸变成紫色,心知梁康是为了她才退远些,大是感激。 第7章 生离死别 梁康脚步飘浮,一歪溜转到云秋心身侧,口中连说好冷,左手借大袖掩护,伸出拉住云秋心手腕,三指搭在她寸关尺上。云秋心只觉一阵暖气从他三指传出,透入脉穴之内,霎时间已将体内寒冷之感驱退。梁康一面运功助她御寒,一面已暗暗诊查她的脉象,但觉六脉的缓急轻重滑涩俱与常人相反,不觉长眉一皱,眼中露出奇异的光芒。 裴淳站在寒气之中,但觉怀中一团暖气直冒出来,四肢百骸都极是舒服,心里大叫奇怪,想道:“难道这朴国舅三人徒有虚名,其实功夫不济?” 朴国舅这时心中暗暗叫苦,忖道:“想不到雪山派出了这等高手,把雪魂功练到六七成火候。再过片刻,他若是还不收功,本爵只好出手,免得白白受伤。” 对面的冷如冰这刻也极是骇讶,心想:“那中原二老名震寰宇,果有神鬼莫测之能,连一个小徒弟也是如此高明。这朴国舅虽是远不及他,但当今高手,能胜得过他的,只怕找不出几个?” 在众人心中感觉都不一样,朴国舅一瞧再苦熬下去,势必大耗真元,双眉一皱,眼中泛射出森森杀机。正在此时,冷如冰也到了耗损真元的关头,口中异声忽然停歇,双手也缓缓下垂。霎时间日暖风和,早先那等阴寒酷冷,瞬息之间,无影无踪。 朴国舅舒口大气,说道:“冷先生神功,盖世无双,本人几乎熬受不住了!”弯低腰,双手贴在步、马二人背上,作出推他们起身之状,口中说道:“两位可以起身啦!”步、马二人熬到这刻,已经是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幸得朴国舅双掌透传出一股热力,眨眼间僵冷之感驱散大半,这才能跃起身。 冷如冰早先被马延嘲讽几句,这时一口恶气己消,但真正的对手裴淳,却行如无事,仍然不免大为颓丧,心想:“原只以为本门雪魂功举世无双,哪知武林中能人辈出,这裴淳已是如此,中原二老更休提了。”不过他天性偏激之极,说道:“兄弟待会还要向裴兄请教手上功夫。至于令师那一边,若是病僧大师、李道长、许兄诸位要去,兄弟自也舍命相陪!” 说完退开一边,默立运功。 博勒见裴淳内功如此了得,冷如冰不曾得手,这时也就不好逼那药王梁康。但跟药王梁康较量之事乃是他多年来第一件心愿!焉肯就此退走,当下把云秋心拉在一旁,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堆话,云秋心只是点头,最后两人都流露出惨淡的神情。 朴国舅向梁药王施了一礼,说道:“本人这一次专诚拜谒,实有奉请先生入京之意,素知先生高风亮节,决难枉驾,这倒是一件两难之事!” 梁药王哈哈笑道:“区区纵是血溅当场送了一命,也决不再重操旧业,有负国舅拳拳盛意,甚是惭愧!” 步崧、马延两人齐齐冷笑一声,马延接口道:“梁先生最好估量估量,国舅爷是何等尊荣富贵之人,岂能空走这一趟?” 步崧道:“国舅爷向来礼贤下士,不肯得罪朋友,但咱们瞧不过眼,却不管这么多!” 梁康淡淡一笑,也不说话。朴国舅逼近一步,柔声道:“实是京中有人得病,非梁先生屈驾赐救不可!梁先生只走这一趟,本人担保日后永无别人上门骚扰!”他的身份非同小可,这话自是十分可信。 裴淳心中暗暗着急,忖道:“梁药王若是答应了,我再请他治理师叔的话,就须先过朴国舅这一关……”飞天夜叉博勒也是同一想法,顿时怒目圆睁。 药王梁康摇摇头,冷淡如故。朴国舅叹息一声,道:“自来山林隐逸高士,非是富贵得以移易志向,本人深明此理,本来不敢冒昧,但此事端的重要无比,梁先生无论如何也得劳驾这一遭。” 药王梁康道:“区区既是不愿,国舅纵是出动十万甲兵,把我擒解京师,我到时只说无法可治,岂不枉然?国舅还是另寻高人,没得耽误要事为是!” 朴国舅怔了一下,说道:“只看梁先生适才宁愿被博勒老师打死也不肯出手之情,可知梁先生此言出自衷心!但天下间哪里找得到医道高似先生之人?” 梁康道:“区区只识得几味药草,记得几个汤头歌诀而已,哪里当真就是神医药王?” 博勒反而听得不耐烦,厉声说道:“原来只是个浪得虚名之辈,云儿,咱们走吧!休提咱们定下之计!” 梁药王道:“博勒兄极是明智,区区也猜得出你打算把这位姑娘留下,待得她需毒药救命之时,迫得区区出手救她,其实,一则区区无此本领,为她洗髓易筋去尽毒质,二则区区只等你走了之后,也撒腿一跑,这位姑娘的死活可管不着啦!” 裴淳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幸好博勒收回成命,不然的话,那云秋心岂不枉自送了一命?” 朴国舅问道:“听梁先生的口气,似是因有隐情,故此不便出手,想必是昔年立下了誓言?” 梁康淡然一笑,既不作答也不否认。朴国舅察言鉴色,已知所料不差,缓缓退开一旁。 马延得他暗中示意,大喝道:“裴淳听着,步兄虽不与你计较,但本大人却不能轻轻放过,你也来摔我一个跟斗瞧瞧……” 喝声中朴国舅趁众人注意他们,走到博勒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博勒点点头,两人随着分开。 裴淳硬起头皮,挺身上前。马延心中着实有些畏惧,见他好像稳操胜算一般,哪敢鲁莽,锵一声掣出一对判官笔,道:“咱们兵刃上较量!”裴淳伸手入袖,打小臂上抽出七宝诛心剑,寒气深深。 朴国舅喝声好剑,冷如冰哼一声,说道:“原来你得了商公直重宝,所以由得他在江湖上害人!” 裴淳待要辩说,但牵扯极多,一时难以说得明白,因此一句话也答不上。冷如冰越发认定此言不假,又道:“兄弟目下须得把此事通告别人一声,不暇久留……”转身自去。 云秋心叫道:“冷……冷老师……”冷如冰头也不回,顷刻闷无影无踪。 云秋心向身侧的梁康说道:“他原本说有话跟我商量……” 梁康寻思一下,悄然大悟,微微一笑,道:“要算计你的宝物!”云秋心便不做声。 马延和裴淳这一对已经动手,马延不敢过份紧迫,双笔出招虽快,但十招之中倒有九招是虚,便那仅余实的一招真的递了出去,一见裴淳挥剑封架,也就赶紧收回。 眨眼间两人已攻拆了二三十招,但马延这等打法如何能够取胜?尚幸裴淳连一招攻势都没有,比他更是和气,因此两人倒像是闹着玩的,哪有性命相搏的味道! 朴国舅为人深沉智广,初时并不言语,瞧了一阵,说道:“马兄何不施展点穴绝招?” 马延听得国舅爷发话,只好一横心,左笔一招“凤点头”,右笔一招“野猿渡水”,双笔一齐攻去,只是奇正不同,变化有别。 他这一招只看得博勒、梁康都暗叫一声惭愧,原来他们得见步、马二人被冷如冰的雪魂功制得十分狼狈,便以为他们虽有声名,却不过是二流角色。这刻见他双笔分使不同招数,极是精奥狠辣,实是一时高手格局,才晓得看走了眼。 裴淳在这指顾间已想出三四招应付手法,但他仍犯了老毛病,总是觉得无论使出哪一招封架,总要伤了对方性命,因此连一招也使不出来,马延双笔何等迅快,裴淳略一犹疑,已攻到他身上,一触之间,点了他胸腹五处大穴。裴淳直掼出去,砰一声仰跌在尘埃之中。 马延反而怔了一下,原来他双笔点中裴淳之时,吃了老奸巨猾的亏,因裴淳不是省油灯,怎会这么容易落败?心念电急一转,双笔内劲只用上五成,免得被对方一招反击时连闪避也没有余力。谁知裴淳当真中笔跌倒,反而使他一怔,心中直叫怪事! 朴国舅哈哈一笑,道:“此子稚嫩得很,马兄若不是戒备过甚,早就收拾下他了……” 说话之时,云秋心急急跑过去,蹲下来瞧看裴淳。只见他双目紧闭,全无呼吸,心中一惨,不禁失声哭泣。 及至抬起头来,只见四下寂然,只剩下一个药王梁康独自发怔。她刚刚又听博勒说过仍照原计留下她在此,是以也不诧异,只是幽幽悲啼。 梁康走过来,三指搭在裴淳脉上,顿时讶道:“他虽是闭住呼吸,藏精敛气,但哪里瞒得过我?分明全然无事,连穴道也不曾被制……” 话声未歇,裴淳睁眼道:“我想出来啦……” 云秋心停住悲啼,苦笑道:“想出什么?” 裴淳坐起身,四顾无人,方自发怔,云秋心又道:“他们都走啦!” 裴淳啊一声,道:“我好不容易才想出破解手法,他们走啦!这样也好,但他们为何通通跑了?” 梁康道:“何只他们,我也要走啦!” 云秋心惊慌地微微垂头,裴淳一眼望见,心中大是不忍,说道:“老前辈真的不救云姑娘一命?” 梁康道:“我早已说过,实是没有这等本事,再说他们虽是义父女,但博勒对她比亲生骨肉还要疼爱,谅他不忍心真的撇舍了她。我走了之后,博勒自会出现!” 裴淳问道:“云姑娘,这话真不真?” 云秋心点点头,叹口气道:“但义父决计不会再来了!” 裴淳惊道:“这却是什么缘故?” 梁康冷冷走开,在三丈外细看那盆荼吉尼花。 云秋心说道:“我受义父多年养育之恩,处处照顾得无微不至,为了要报答恩情,刚才我已跟他讲好,说是一定有法子使梁药王出手救我,叫他务须走得远远,最好设法让梁药王晓得他已经在别处!他说他这就出山解救那些花子,但要他们向梁药王报个讯!” 裴淳惊道:“这样说来,等到你支持不住之时,纵然他想回来救你也来不及的了?”她点点头,满面幽凄的神情。 她越是病弱忧愁,就越是美丽。裴淳但觉她的美丽与世俗不同,能够深深透人别人深心之内,教人泛起说不尽的怜惜。这只是他心中的感应,并没有详加思索。当下起身走到梁康面前,欠身道:“老前辈救她一救吧?” 梁康冷冷道:“我救了她,谁来救我?” 裴淳怔一下:“若是老前辈有难,晚辈就算粉身碎骨,也当……” 梁康截断他的话,道:“你粉身碎骨之后仍然救我不得,又有何用?” 裴淳张口结舌,做声不得。 梁康面色略略温和,淡淡道:“你的武功还不行,若不是赵大先生独门的‘天罡封穴’功夫果是神奇,你此刻焉有命在?” 裴淳呐呐道:“难道……难道……” 梁康面孔一板,说道:“你最好少顶撞我,我就算见死不救,也是心安理得之事!” 裴淳呆呆地望住他,但并非憨傻愚笨之态,谁都一望而知他只是心中十分难过而致。 梁康瞧他一眼,轻嗟一声,仰望天空,说道:“我行年六十有余,自从十六岁艺满出师,不旋踵便名扬天下,直到现在已有四十余年,救活之人不在少数。我若是天生冷酷怪僻不愿助人,岂能博得‘药王’外号?” 裴淳肃然起敬,恭容应道:“老前辈说得是!” 梁康又道:“我救了不少人,有些固然是感恩图报,但有些却以怨报德,更有不少武林恩怨牵涉到我头上,若不是我武功还不错,早就教好些被我救活之人的仇家斩为肉酱了!” 裴淳大是不平,道:“真是岂有此理,常言道是医者父母心,他们凭什么找上老前辈?” 梁康道:“他们肯讲理就好啦!不过,这些也只是我袖手不管世事的理由之一而已!孩子,你回去吧,最好也把这小姑娘带走。别说是她死在我眼前,就算是穷家帮全帮之人倒在地上,行将毙命,我也不会出手!” 裴淳见他极是坚决,心想既是无法打得动他,只好立即把她送回溧阳找博勒。当下大声道:“晚辈遵命就是,不过晚辈心中有一事苦不明白,终难安心!” 梁康道:“什么事?” 裴淳道:“你老不救云姑娘也罢了,但到底有没有法子救她?”这话不啻是问他的医道,敌得过敌不过博勒的毒道。 梁康沉吟半晌,缓缓道:“我也愿答复这话,无奈事与愿违……” 云秋心想到自己性命旦夕不保,哪还有心思听他们说话,拉拉裴淳衣裳,说道:“我们走啦!”梁康长叹一声,转回到屋中。 裴淳道:“好,咱们快走,赶到溧阳就行啦!” 云秋心摇摇头,说道:“你陪我到那边花树繁密之处谈一会话行不行?” 裴淳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于是并肩走去,到了花树丛中,阵阵花香送入鼻子,丽日当空,四下鸟声婉转,别有一种幽趣。 她首先躺在树下草地上,拍拍身旁要他坐下,这才道:“唉!风光正明媚照眼,但我已感到十分疲倦,无心观赏了!” 裴淳惊道:“你……你……” 她点点头道:“别那样瞪着我,五毒瓜子和荼吉尼花都被义父带走了,此谷之中尽是救命治病的正药,我便不比往日能支持得那么长久……” 裴淳跳起身,道:“那么快走!” 她摇摇头道:“不中用了,最多一炷香之久就完啦!不如陪我谈一会,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在这花草如锦的地方。”这句话说得哀愁万斛,顿时一股生离死别的悲恻,涌上裴淳心头。 他难过得直叹气,心想这也是人力难以挽回之事,眼下只好陪她谈谈,务必教她在这短促的光阴过得愉快些。 于是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坐回她身边,微笑道:“你平日最爱干什么事?” 她双眸渐渐变得迷蒙,花朵一般的面上现出超越俗世的美丽,轻轻道:“幻想!” 裴淳呆呆的望住她,道:“想些什么?” 她道:“好多好多的事情,其中也有现下这般的情景,我躺在开满红花的树下,你坐在我身边,默默无言,直刭我死了,你很伤心地哭泣。” 裴淳心中叫道:“这如花如玉的美丽少女当真就要死去?不久就埋在一-黄土之中,与草木同腐了!不,太可怕啦,这么美丽,这般善良,不该如此悲惨……”鼻子一酸,眼眶已潮湿了。 云秋心见他双眸中闪现泪光,不禁感激之极,幽幽道:“你比我幻想中的那个人还好千百倍,我时时觉得我微贱如尘土草芥,想不到你对我这么好。” 裴淳亲切地瞧住她,摇头道:“不,你十分珍贵,所以老天爷不肯让你久留世上,像天上好看的云,树上的花一般,部是不能久留的。”他自家也深信此言,因此悲怆又减,又微笑道,“可惜我以前没有想到这个道理,所以没有好好陪你,若是早就明白此理,我会找许多许多书给你看,带你去游山玩水……” 她欣然微笑着聆听,面上一派悠然神往的神情。 但不久她就微微喘息,面上隐隐沁出汗珠。裴淳知道时间快到了,这一关古往今来谁都无法打得破,甚至连拖延一会也办不到。生离死别的痛苦又袭上心头,他极力记住早先讲过的道理,然而悲怆之情依旧,心中一片紊乱…… 他表面上极力保持安祥,但嘴角的微笑,已含有苦涩的味道。他有生以来,从未作伪过,一向是心口如一,所以他装作得并不高明。 云秋心长眉微颦,似是忍受着体中的痛苦。她每逢含愁带怨之际,就越发的凄艳动人。 只听她轻轻问道:“我死了之后,你会永远记得我么?” 裴淳心想她即将永别人寰,却只有此事值得她关心,可见她此生一无所有,不觉一阵凄然,答道:“我永远都记住你!” 云秋心道:“但天上的云消逝,树上的花萎谢,你何曾记住?” 这话只问得裴淳一怔,心中虽是觉得不对,但一时无从答辩,只见云秋心双泪滚滚而下,说道:“唉,我只是天上的云,树上的花而已!”她停歇一下,又道:“我只求你为我做一件事!” 裴淳忙道:“什么事?” 云秋心道:“我很喜欢这里。” 两人转眼四瞧,但见重重花树,绿草如茵,风光极是明媚绮丽,果然是埋香藏玉的好地方。裴淳点点头,说道:“我待会就亲手修做坟墓,可是……”他沉吟一下,接着道,“可是这儿太僻静了,你或者会感到寂寞。” 他说得极是郑重真诚,云秋心道:“不要紧,我喜欢孤独自处,只要你每年的今日来探看我一次,把你碰到有趣的事情告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裴淳道:“这个何难之有,我每次来还要替你收拾坟墓,弄得干干净净,那就是你住的房子,一定要干净好看。” 云秋心突然急促喘息,满面汗珠,裴淳面色变得苍白无比,托起她的头,用衣袖轻拭汗水。云秋心急喘过后,忽然恸哭失声,叫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裴淳双泪直流,柔声道:“别害怕,我在这儿。” 云秋心紧紧抓住他的手,道:“我害怕极了,没有人晓得死是什么。我死了之后,什么也不知了。” 东首数丈外一丛花树后面走出一人,沉声道:“死就跟睡一样,你以前怕睡觉吗?” 裴、云二人转眼望去,只见这人原来是梁康,他那张峻厉严冷的面上,这时也显得十分苍白,云秋心道:“不一样,睡着了还会醒,死后便不能复生。” 梁康身躯一震,喃喃道:“我也知道不一样,但我已哄骗自己许多年啦!”说时转身踉跄走了。 云秋心喘得更是剧烈,眸子中渐渐失去生气。突然间西首树丛后又转出一人,飘洒走来,裴淳抬头望去,原来是朴国舅。 他弯腰抱起云秋心,紧接着一脚把裴淳踢出两丈外,怒声道:“不中用的东西,枉她对你一片深情,竟不会想个法子救她。”裴淳爬起身,心中涌起一阵惭愧,做声不得。 朴国舅低头定睛望住她,半响才叹息一声,自语道:“好美,恐怕死了之后,更加美丽!”当下腾出一手,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红色丹药,放在她口中。 裴淳已走近瞧看,朴国舅说道:“这是世上几种最毒之物如鹤顶红等合制而成,想必可以教她清醒一会!” 裴淳见他言谈举止,都蕴含极强的信心和慑人的威仪,不知不觉中对他生出佩服之心。 过了一阵,云秋心呻吟一声,眼珠缓缓转动,朴国舅问道:“姑娘可是觉得好过些?” 云秋心有气元力地道:“我还没有死么?” 朴国舅道:“死不了……” 云秋心睁大眼睛瞧着他,讶道:“是你?” 朴国舅温柔地一笑,道:“我一定设法救活你,相信我……” 云秋心茫然点点头,道:“你的声音教人非信不可!” 朴国舅道:“虽是如此,但我仍然是个凡人,也有许多办不到之事,不过你又另当别论,你的生死包在我身上便是。” 他的话转来折去,裴淳一时难以听懂,云秋心却明明白白,知道这个尊荣富贵,气度大于常人的国舅爷,已经对自己生出情意。 朴国舅接着又问道:“你走得动么?”她点点头,朴国舅把她放下。 云秋心但觉双腿发软,虚弱之极,当即回头道:“裴淳,来抚我一把……”裴淳应声上来,伸出粗壮的手臂让她扶着,向前慢慢走去。 朴国舅面上表情毫无变化,大步领前,说道:“跟我来!” 不久,已走到石屋门前,裴淳忍不住问道:“你打算找梁药主出手施救是不是?” 朴国舅突然转身凝瞧住他,面上隐隐露出杀机。 云秋心天生敏感无比,已发觉他想加害裴淳,忙道:“你想干什么?” 朴国舅面上杀机顿时消隐,道:“我想问他几句话。” 裴淳道:“只要你救得云姑娘一命,问什么都行!” 朴国舅冷冷道:“本爵岂是为你出手救她?我只是要问你,你外表上的淳朴浑厚到底是真是假?” 裴淳道:“我一向不做装假骗人之事!” 朴国舅喝道:“胡说,你分明已练就‘天罡封穴’的功夫,但刚才却诈死不动……” 裴淳笑道:“我可不是装死……” 底下解释的话尚未说出,屋内的药王梁康听到此处,心想这朴国舅乃是一代枭雄之才,若是被他摸透裴淳底细,对裴淳大是不利。当下朗声喝道:“我倒想请教国舅爷用何手段能迫我出手救人?” 云秋心轻轻道:“是啊,你有什么妙计?” 朴国舅向她微笑一下,接着转向石屋喝道:“哪一个要你救人?我自己就能救你!”说罢伸手要牵云秋心,忽又缩回,道,“裴淳扶她入屋去!” 入得屋中,朴国舅问道:“药物贮放何处?” 梁康带他们到一间房中,只见四壁皆是橱柜,无数的小抽屉。朴国舅指使裴淳打开所有橱柜,将抽屉通通拉出来,室中药味更浓。 梁康见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心中大惊,想道:“莫非他精通医药之道,竟能解得这小姑娘身上之毒?若是如此,药王二字便得让给他了!” 朴国舅指指四周千百种药物,问道:“都在这儿了?” 梁康颔首道:“差不多啦!” 朴国舅摇头道:“你既有药王之称,贮药室中自应万药兼备,但依本爵瞧来,还欠缺了一门重要药物!” 梁康微微失色,说道:“不错,尚有毒药一门不在此室之中。” 朴国舅道:“我救人之法极是古怪,须得万药俱全才行,毒药一门极是重要,岂能欠缺。” 梁康用尽平生智慧学识及经验,都测想不透他怎生救治云秋心,自是想瞧瞧他怎生下手,立即应道:“毒药一门,一则容易走泄,二则与此室中一些珍品灵药之性冲突。是以不能久存此地,国舅爷既是要用,这就搬过来。” 他叫了裴淳同去助他搬药,原来都用坛子圃封埋在屋外泥土之内。两人一齐动手挖掘,不久就挖出二十个坛子。 裴淳说道:“这位国舅爷本事真大,无所不识。” 梁康道:“他若是救得那姑娘的性命,我这药王二字就得让给他啦!” 裴淳微微一怔,说道:“难道你老当真没本事救得云姑娘?”言下之意极是失望。 梁康双手捧起四个坛子,缓缓走去,说道:“你是实心之人,老夫不必哄骗你。那位姑娘全身上下五脏六腑以及骨髓内都是剧毒,每一处的毒性都不相同,若要解去毒性,使她恢复与常人一般,须得通盘筹措,外敷内服双管齐下。此事非同小可,最少也得一年半载之久,在医治中,由早到晚都得小心守视,她体内各种毒性稍稍失去平衡,便立时殒命……” 裴淳虽不懂医药之道,但听了这几句话,也得知极是危险艰困,不禁大惊,说道:“朴国舅若是救得云姑娘,你老的尊号自然要让给他。但万一他本领有限,便如庸医误人性命,这便如何是好?” 梁康心想:“其实云秋心仗着毒药维持性命,也活不了一两年,即使被朴国舅医死,又有何妨?”但这话却不说出来,这时已走入屋内,两人把八个坛子放下,又出去搬,眨眼间二十个坛子都搬了入来。 梁康说道:“这二十个坛子一共封存着五十七种毒药,天下间毒药极多,但许多毒性相同的只取其一。若是使毒高手,尽可以从这五十七种毒药中配制出新的毒性。” 朴国舅点了点头,说道:“你们都出去,关上房门!” 裴淳低声道:“你若是把云秋心治死,便当如何?” 朴国舅微微一哂,说道:“这话可说得轻松不过,可是你刚才眼睁睁瞧她死,你想出什么法子救她没有?她那时若是当真死了,我能不能要你赔命?” 裴淳一怔,呐呐道:“这……这……” 云秋心接口道:“但我宁可死在他身边,那时候我觉得很满足快乐。现在我却十分害怕,甚至有一点……有一点……” 朴国舅道:“甚至有一点什么?” 她道:“有一点恨你……”朴国舅沉默不语,眼中闪过伤心的光芒。 裴淳反而感到过意不去,说道:“云姑娘不该说这种话!” 云秋心嗔道:“他使我死活都不在你身边,我当然恨他!” 裴淳摇头道:“这话不通……” 朴国舅接声喝道:“她高兴恨我就让她恨我,干你甚事?” 梁康微微一笑,心想掉落在情网中的人行事说话都不合常理,眼下这三人夹缠不清,正是“情”这一字作怪。当下说道:“裴淳,我们到外边等,让他施救吧!” 朴国舅等他们出室之后,关住房门,说道:“姑娘意欲死活都在裴淳身边,此事何难之有?我一定叫姑娘达成心愿。” 云秋心大为感动,轻轻道:“你真好!” 朴国舅苦笑一下,心想以我的权势武功人品,天下间的美女何愁求之不得?料想不到当真有求之不得之事!他闭住呼吸,把二十个坛子一一打开。 外面的梁康苦苦寻思,裴淳则甚是焦急。过了不久,房门打开,云秋心容光焕发,姗姗走出,裴淳大喜道:“你果真复原啦!” 她微微一笑,道:“也差不多了!” 梁康定睛一看,失声笑道:“原来还是照旧用毒药延续生命,无怪我绞尽脑汁,仍想不出你用什么法子救她?” 朴国舅大步出去,不一会回转来。这个当儿,云秋心已悄悄问过梁康,得知还能活多久。 朴国舅说道:“咱们留此无益,走吧!”当先出去,云秋心仍然乘坐软轿,在朴国舅、步崧、马延及裴淳等四人簇拥之下迅快出谷。 中午时分已经出山,只见大道上一骑飞驰而至,一望而知乃是穷家帮之人。 大家都晓得此骑乃是赶去向梁康报告穷家帮之难已解,此举本是博勒为了要教梁康晓得他已经到达溧阳,决计赶不回来解救云秋心,以便迫他非出手不可。目下形势大变,这一着已失作用。不过谁也没有出声唤住这一骑。 不久,众人回到溧阳,裴淳因想知道云秋心今后行止,便一直跟着他们。到了一座高大府邸,只见曲廊水榭,重楼层阁,气象万千,到处装饰陈设得富贵华丽无比,那飞天夜叉博勒,已在大厅中等候,见到云秋心无恙归来,极是欢喜欣慰。众人对裴淳都不理会,各自落坐时,裴淳也坐在一侧。 朴国舅说道:“梁药王这次不肯出手,诸位有何高见?” 博勒已从云秋心口中得知一切,接声道:“这厮说不定徒负虚名,其实没有什么本领。” 步崧说道:“博勒兄这话大有见地。” 马延道:“但梁康享誉数十载,武林之中许多知名之士,身受必死之伤,仍然被他救活,这些事都是有凭有据,似乎也不能说他毫无本领。” 朴国舅微微一笑,问道:“裴兄高见如何?” 裴淳想不到他问到自己,吃了一惊,呐呐道:“我……我不知道……” 朴国舅道:“依我看来,梁药王得见云姑娘与常人不同之时,曾露出技痒欲试的神情。 但后来始终不敢出手,这便有两种可能……”他不但气派雍容威重,说话更是条理清晰。在座之人无不被他的气度所慑,但觉他句句话都须得深信不疑。 朴国舅道:“一是梁药王医药之道,全然不足与博勒老师抗衡,根本无法解救云姑娘体内之毒。二是他原有本事与博勒老师较量,但另有隐衷,宁可认输,甚至送了性命也不敢出手!” 众人细想这番话,都不做声。过了一阵,朴国舅又道:“倘使博勒老师自行解救云姑娘,那就最好不过,反正梁药王已经认输!” 裴淳接口道:“这样敢情最好。” 博勒瞧住云秋心,没有做声,云秋心泛起一抹苦笑,道:“你当着我的面前,说不出不能救的话,是也不是?” 博勒叹口气,说道:“正是!” 云秋心道:“你养大了我,现下虽是无法解救,我也不会恨你!” 博勒透一口大气,道:“好孩子……”面上尽是后悔的神态。 朴国舅微笑道:“若然博勒老师无法解救云姑娘,那就只好再迫梁药王出手。眼下须得先查明梁药王有何隐衷,才能计划进一步的行动。博勒老师和云姑娘请暂时屈居此处,大约十日之内,便可得到确切消息了。” 裴淳起身告辞,朴国舅竟甚是客气,亲自送出大门,说道:“裴兄如若还在此城,万望随时莅临赐教,云姑娘定必乐意见你。”裴淳见他说得诚恳,心中甚是奇怪,走到街上还在寻思此事。 要知裴淳并非傻子,那朴国舅当时抱起云秋心,前往石屋之时,面上怜爱备至的神情,他都瞧在眼内,自然晓得朴国舅对云秋心的心意。因此朴国舅明知云秋心对自己很好,还诚意邀他来见云秋心,这事的确令人难解。忽然一人拦住去路,抬头一望,原来是跛丐叶九。 叶九施了一礼,说道:“敞帮帮主恭请少侠一晤!”裴淳心想我正要投奔他,以便等到朴国舅在十日之内查出什么消息。当下跟叶九走到一间屋宇,不但淳于靖及赵、钱、孙、李、周五老在座,还有神木秀士郭隐农和紫燕杨岚两人。大家见过,谈起这一次前赴千卉谷的经过,淳于帮主和五老都嗟叹不已。 杨岚哼了一声,道:“我就不信梁药王宁死也不出手!” 裴淳老老实实的道:“这位老前辈真的如此!” 杨岚知道他极是淳厚,不觉一怔,道:“哦,竟是真的?”言下之意已是信了。 郭隐农见了这等情形,心中妒恨交集,想道:“她向来骄纵任性,谁的话都不听,却很信服这小子……”当下冷笑一声,说道:“师妹别听他的鬼话,这等事须得眼见才能相信!” 杨岚呶一呶嘴巴,道:“你不要管我……” 淳于帮主说道:“朴国舅乃是元宫第一奇才,罗致天下许多高手,只有他才能驾驭得住。 听说人人都甘心为他卖命出力。此人忽然参与此事之中,诸老有何高见?” 赵一悲缓缓道:“此人离开京城宫禁,必有极大图谋。”孙三苦道:“他说要请梁药王上京,想来不假,以梁药王的盛名,他非得亲自恳驾不可!”他们说到此处,便不说了。 神木秀士郭隐农为人虽是阴鸷桀傲,但也晓得穷家帮是元廷对头,有些话实是听不得,当下起身道:“师妹,咱们去瞧瞧胭脂马,我仿佛听到嘶鸣之声。” 紫燕杨岚摇头道:“你去瞧吧!” 郭隐农下不得台,只好独自去了。 钱二愁长老冷笑一声,道:“这叫做明哲保身!”众老都微微而笑。原来他们故意谈论起朴国舅,便是试探郭隐农的反应,若果他也有不满元廷之言,穷家帮便不计较私怨。若不是有心试他,这等话何须在此谈论。 淳于帮主接着道:“以我看来,博勒也是朴国舅有意罗致之人,这等使毒大家,一个抵得上几个武林高手。他图谋得遂的话,不知有多少志士高人将要被害。” 裴淳愕然道:“原来如此,咱们须得设法阻止才行!”要知他师父赵云坡乃是大宋宗室,是以裴淳自小就仇视元廷。 紫燕杨岚摇头道:“你最好少管闲事,我师父常常告诫我,万万不可涉入这等有关官府之事。” 淳于帮主微微一笑,乱以他语,问道:“裴少侠今后行止能否见示?” 裴淳忙道:“在下意欲且留十日,瞧瞧朴国舅查出什么消息始行决定。” 紫燕杨岚大喜叫道:“我也去,你们把姓朴的说得那么厉害,我非见见他不可!” 门外有人咳嗽一声,接着走进来,问道:“师妹要见谁?” 杨岚说了,郭隐农微现不悦之色,瞪了裴淳一眼,裴淳不曾发觉,暗自盘算道:“这姓杨的姑娘,专一无事生非,最好别跟她一道走!”于是说道:“不过我又想先回去请示李师叔一声,只怕赶不回来!” 他从小到大,这一回乃是平生第一次使用心机。他自家若是发觉,准会大吃一惊。 杨岚笑道:“容易,容易,我把胭脂马再借你一次!”裴淳张口结舌,再无别话推托。 杨岚紧催他起程,免得真的来不及,裴淳只好向穷家帮诸人告辞。 那胭脂马脚程之快,当世无双,两日后的中午,已经达三和镇。他早已得过李星桥指点路径,把宝马寄在一家饭铺,独自向镇后走去。不一会,出了镇市,只见一片绿油油的水田中,矗立着一间木楼,小巧精致,绿帘红窗,围以雪白栏干,极是悦目美观。 他虽是晓得薛飞光就住在楼上,只见绿幔深垂,也不知她在是不在。心想李师叔谆谆嘱咐万万不可再碰见薛三姑,如果叫喊势必惊动了她,最糟的是,此楼盖搭在水田之中,稍稍逼近一点,就无法避过薛三姑视线。 踌躇良久,还是没有善策,他平生从未碰上过这等难题,这时只想得头昏脑胀,心中作闷,眼看日影偏移,不知不觉已呆站了一个时辰,顿地大大发急,忖道:“我就算站上七日七夜也没有用处……”于是回到镇内,闷闷不乐地低头而行。他心中有事,过了那间饭铺尚不发觉。系在门外的胭脂马甚有灵性,嘶鸣连声,把他惊醒。 裴淳这才折回去,猛然独动灵机,大喜中骑马又向镇后走去,停在最末的一间房子之前,拍拍马颈,说道:“宝马啊宝马,烦你长嘶一声罢!”胭脂宝马虽是通灵,但哪里省得他的话意?只是默然直立。 裴淳发了急,连说带比,终于不能叫它鸣叫一声。当下十分颓丧,想道:“我好不容易想到此计,仍教我毫无办法……” 他口中唠唠叨叨的念说,形状甚是颓丧可怜,屋中突然传出一声低笑,却是女子口音。 裴淳吃一惊,向屋中叫道:“薛姑娘,薛姑娘,是你么?” 连叫了好多声,屋中走出一个清秀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裴淳大是失望,只好说声“得罪”。 那秀美村女本来甚是腼腆含羞,但一见裴淳如此老实,登时大胆得多,轻轻道:“你是谁?找薛姑娘做什么?” 裴淳答道:“在下裴淳,薛姑娘本是在下师妹,但薛三姑不许我们相认,我找她只问一句话!” 那村女见他虽是淳厚老实,却有一股男子气概,相貌悦目。她哪里相信他来找薛飞光只问一句话,轻轻一笑,说道:“我家的人都出去了,你且躲在里面,我设法暗暗告诉她!” 裴淳闻言喜不自胜,说道:“姑娘太好了,在下不知怎生报答才好?” 村女道:“你将来对薛妹妹好一点就行了!”一笑而去。 裴淳连人带马躲入屋中,过了不久,只见薛飞光和那村女先后进来,她一见裴淳,便高兴得拉住他的手又跳又笑,村女独自躲开,薛飞光说道:“幸亏你请得苏姊姊叫我,这两日姑姑脾气很坏!” 裴淳把别后情事说了,又告诉她说那胭脂马不肯嘶叫之事,薛飞光伸伸舌头,道:“胭脂宝马一叫,我姑姑精明无比,只怕比我出来得更快!李伯伯眼下就住在王老镖师原先居住的房子,就在此镇,那地方你是知道的。王老镖师一家,可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裴淳谢过了,薛飞光露出耽忧之色,说道:“听你之言便可知道三件事。一是飞天夜叉博勒,决计不要你做他的女婿。二是朴国舅等到忍无可忍之时,会杀死你。三是梁药王决不肯出手救人!” 裴淳呆了一呆,说道:“第一件、第二件事我都不放在心上,但第三件……” 薛飞光不禁泛起欢欣的笑容,问道:“你不怕死,那我是知道的,但不能做博勒的女婿,当真也不放在心上?” 裴淳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再说这等婚姻大事,自有师父作主。” 薛飞光接口道:“且不说这些题外文章,我瞧你最好不回溧阳!一则可免杀身之祸,二则昨天才听姑姑说起,关于梁药王之事,口气之中,似是只有她知道,梁药王何故宁死不肯救人。” 裴淳道:“既是如此,我便恭敬求见你姑姑,求她指点!” 薛飞光骇得面色发白,说道:“万万不可,上次她说过若是见到你面,定不轻饶的话,那就是要取你性命之意。她平生话出必行,你若是和她见面,非死在她手底不可!” 裴淳只好打消此念,薛飞光虽是恋恋不舍,但怕私下会见裴淳之事泄露,不敢久耽,当下催他去见李星桥,临出门时还苦苦劝他,不要跟朴国舅、博勒他们走在一起。裴淳不置可否,辞别之后,牵马走到一座高大宅院门前,在这一段路上已经决定,不可把实情告诉师叔免得他禁止自己再赴溧阳。 李星桥果是住在宅中,只见他似是比上一次更觉瘦削老迈,裴淳心中极是难过,当下说出梁药王宁死不肯救人之事,又道:“侄儿怕商公直大哥来过,所以赶回来瞧瞧,这就赶回溧阳,再想法子使梁药王回心转意!” 李星桥虽是体力大不如前,但豪气犹在,掀髯笑道:“贤侄尽过心也就是了,切切不可蹈险强求。若然此去眼看无法使他回心转意,便早点回来,咱们叔侄再聚一聚,至于我的生死不必十分着急。” 裴淳不敢久留,辞出之后,径回溧阳。他这一去一来,只不过花了四日工夫,第六日他在书肆中买了几本诗词专集,独自前往求见云秋心。 朴国舅亲自领他进去,笑道:“本爵已送了一座书库给她,应有尽有。她每日手不释卷,倒教本爵甚是后悔!” 裴淳讶道:“后悔?” 朴国舅道:“她废寝忘餐的沉迷书海之中,忙得日夜不说一句话。” 裴淳笑道:“这样才好啊,可见得她有了这座书库,何等快活!” 朴国舅怔一下,才点头道:“这话也是,本爵竟没有想到!” 说时,已走上一座翠楼,周围极是干净幽静,朴国舅在帘外叫道:“秋心姑娘……”连叫数声,帘内无声无息。 朴国舅俊眉微皱,又叫道:“秋心姑娘,是裴淳兄来探望你……” 帘内传出一声低啊,接着云秋心娇柔的声音说道:“好极了,请进来坐。” 他们掀帘而入,但见这是外间,四面八方都是新做的橱架,堆满了书籍。一股纸墨清香,隐隐扑鼻,裴淳觉得甚是熟悉,仔细一想,记起原来那日在书肆中嗅过这股书香。 云秋心从内间出来,笑面盈盈,眉梢眼角泛现欢愉之色。她一眼见到裴淳手中之书,便喜道:“你还记得我喜欢看书。”接赴来浏览翻阅,喜不自胜。 朴国舅说道:“这座书库之中无书不备,又都是上佳版本,姑娘可曾知道?” 云秋心头也不抬,应道:“我晓得。” 朴国舅眼中闪过杀机,说道:“外面还有点事,你们先谈谈,恕我失陪之罪。”当下匆匆回到后进的议事厅中,发出命令,府中各处院落轩阁,都传出三响云板,不一会,议事厅中先后来了六人。 这六人之中,除了步崧、马延二人,另四个一是红衣喇嘛,头如笆斗,身量极是高大,一是浓髯绕颊目陷鼻高的蒙古勇士,虎背熊腰,雄伟异常,一是个枯瘦老者,形貌与汉人无殊,但装束上却与中原略有不同。最后的一个,长得形容猥琐,尖嘴窄腮,三角眼,约是四十余岁,穿着极为华丽。 六人分别在朴国舅两侧落坐,红衣喇嘛居左,形貌猥琐的居右方上首,看来地位甚高。 朴国舅说道:“诸位辛苦了几日,本来不当惊动,但本爵胸中之气难消,只好再劳动诸位!” 六人听了这话,都惊得一齐起身。 形貌猥琐的中年汉子说道:“朴国舅岂能受人闲气,这宗事便请明示!” 红衣喇嘛说道:“权先生说得是,是谁如此大胆?” 朴国舅摆摆手,众人重复落坐,才道:“是个年轻愚笨之人。本人虽是样样比他强胜,但仍然搏取不到云秋心姑娘的芳心。” 众人听了,这才明白他受的是情场恶气,都暗暗放心。 步崧说道:“国舅爷说的,想来就是裴淳那小子!只不知他目下在什么地方?” 朴国舅说道:“他就在楼上与云姑娘晤面说话!” 马延道:“国舅爷明知云姑娘喜欢他,怎的让他们见面!” 朴国舅说道:“本爵先前以为有几天时间得以接近玉人,定能抱转她的心意,哪知今日三面相对,便比出深浅厚薄!” 红衣喇嘛大怒说道:“既是如此,容他不得!”众人都齐声附和,只有那姓权的中年人闭起三角眼,不声不响。枯瘦老者嘴巴一张,“蓬”的一声喷出一股火焰。火光虽是一现即隐,但众人都感到一阵炙热之气。 朴国舅笑道:“裴淳的武功果然有出类拔萃之能。但诸位若是一同出手,逼他无法突围,再由我高丽国金元山老师,施展独步天下的火器,谅他难逃尸骨化灰之危!”说着向众人拱拱手,众人都纷纷辞出,取备兵刃等物。 第8章 借刀杀人 座中只剩下朴国舅和姓权的两人,朴国舅说道:“权衡先生向来是本爷智囊,独留此地,想必有所指教!” 权衡微微一笑,缓缓道:“国舅爷若是仅仅要取裴淳一命,何须如此惊扰,但须传令下去,他们几位自然就能办到。可见得国舅爷心中实是迟疑未决,希望众人之中有提出异议的,供你参考酌量!” 朴国舅颔首不语,权衡眨一眨三角眼,又道:“国舅爷平日何等深沉持重,胸襟寥廓无比。今日举措大失常态,可见得古人说‘关心者乱’之言不虚,由此可以测知国舅爷实是深坠情网。” 朴国舅离座拱手说道:“权先生料事如神,还望有以教我。” 权衡胸有成竹,说道:“国舅爷既是深坠情网之中,这裴淳便不可鲁莽杀死。” 朴国舅道:“这一点本爵也有同感,但此人不除,终是本爵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权衡凝想片刻,道:“若是杀死了裴淳,须得防范他师父赵云坡出头报仇。中原二老在武林之中声威极盛,现下李星桥虽是武功已失,但单是一个赵云坡便不能对付,何况此人一出,武林中许多高手闻风景从,岂不是又做成一股对本朝大大不利的势力?” 朴国舅点点头,权衡接着又道:“因此必须寻出如何除去裴淳,而又不致于惹出赵云坡的法子!鄙人想来想去,只有用借刀杀人之计!” 朴国舅道:“权先生说得极是,但何处找得到如此锋快之刀?” 权衡微笑道:“目下已有两人,一是博勒……” 朴国舅颌首道:“他果是有杀死裴淳之心,还有一位是谁?” 这时有下人进来禀报说博勒求见,朴国舅立刻出去,见到博勒之后,请入另一个厅堂中。 飞天夜叉博勒面色阴沉地说道:“听说秋心在楼上会见裴淳,可是国舅准许的?” 朴国舅脑中记起权衡的话,当下说道:“不错,本爵虽是不愿,无奈秋心姑娘……唉!” 博勒怒道:“待某家教训秋心一顿!” 朴国舅忙道:“云姑娘一个女儿家,少有跟年纪相若的异性来往,欢喜裴淳也是人情之常!” 博勒一怔,道:“难道就让裴淳放肆得意?” 朴国舅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博勒沉吟一会,说道:“唯有杀死裴淳,才可免去后患!” 朴国舅说道:“只怕云姑娘得知此事……” 博勒道:“某家自有妙计,但须国舅相助,裴淳身边藏有商公直的辟毒珠,此珠一失,他便将死在秋心面前。” 朴国舅大喜道:“辟毒珠不虽取得,可是……” 博勒微微一笑,道:“某家只要让秋心服用一种奇毒,裴淳越是对她有情,这毒就发作得越快。若是他心存欲念,那就死得更快,国舅不必替某家担心,这等借她传毒之法,她还不懂!若能够预先在他身上留下伤痕,那时秋心一辈子也不能发觉此中计谋。” 裴淳和云秋心在翠楼书肆中谈古论今,甚是融洽,盘桓了个把时辰,裴淳便向她告辞。 云秋心虽是不舍,但心恐义父得知不悦,不敢挽留。说道:“我要做一个精致的锦盒藏放你送给我的五本书,不论到哪儿去,都带在身边!” 裴淳说道:“我只是个村野之人,蒙姑娘如此爱重,实感荣幸!” 云秋心送他走出房门,四顾廊上无人,便轻轻道:“你还来看我么?”裴淳点点头,她接着又道:“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虽然对我大是不利……那梁药王……”刚刚说到此处,一阵步声传来,却是朴国舅上楼。 云秋心立刻停口不说,裴淳也知此事定必十分机密,当下先行告辞,免得打草惊蛇,被朴国舅发觉。 裴淳回到穷家帮总坛,淳于帮主及五老还有紫燕杨岚等,都来询问消息。裴淳道:“我辞别之时,云姑娘正要把梁药王之事告诉我,恰好朴国舅上楼,她只说了梁药王三字便打住了,瞧来似乎甚是严重!” 淳于靖沉吟半晌,道:“只怕梁药王已罹禁锢之难!” 穷家五老都流露出忧愁之色,原来他们都知道梁药王若是当真被囚,淳于帮主决不能坐视。但朴国舅非是普通武林人物,一旦拼上了,穷家帮可能有覆亡之祸。 独独紫燕杨岚色然而喜,说道:“如若药王遭难,正是大好机会。我们设法把他救出,便是有恩于他,何愁他不说出心中隐衷?” 裴淳接口道:“杨姑娘说得极是!” 杨岚更是高兴,起身道:“我们先到那府第外面瞧瞧形势可好?”裴淳也有此意,便跟她出去。 走出大门,神木秀士郭隐农也跟着来了。三人一道走到那座府第,前前后后瞧了一遍。 郭隐农说道:“我瞧后园孤零零一座轩院甚是可疑,说不定药王梁康便囚禁其中。” 紫燕杨岚道:“我们晚上来时,先探这一处。” 郭隐农一心一意想害死裴淳,接口道:“到了晚上守卫定然十分严紧,大白天反而容易得手。” 杨岚道:“对啊,他们决计想不到,我们胆敢白天出手营救。” 郭隐农暗暗好笑,我们这等明目张胆地探道,人家除非都是傻子,否则焉有不知之理? 裴淳奋然道:“那么我们这就闯入去。” 郭隐农道:“好,闯就闯,师妹你轻功最好,负责外面把风!” 杨岚应承了,三人转回府后围墙之外,裴、郭两人跃入后园,四下毫无声息。郭隐农轻轻道:“你从左边闯入轩内,我打右边进去。若是碰上敌人,须得力拼,以便另一人可以乘机搭救梁药王!” 裴淳处身这等境地之中,全然忘了自家惧怕拼搏之事,满口答应,两人迅速分开,各各借着树木地势掩蔽,分头奔去。郭隐农故意半途停步,暗想且让他先行入轩,定必碰见敌人,拼斗起来,越凶越好。除非他能够力敌朴国舅手下众高手,不然势将丧命此地。 裴淳掩到轩院左边,一跃而人,只见此轩甚是宽敞,东首有一排房间,都寂无人声。他躲在一座假山后面,侧耳查听四下动静。忽然鼻中嗅到一阵奇异香气,头脑间一阵晕眩,立时想起正是荼吉尼花的香气,连忙取出辟毒珠含在口中。内功略一运转,登时复原。当下忖道:“此轩之内既然放置得有荼吉尼花,恐怕是飞天夜叉博勒的居处!但说不定博勒正以毒花迫害梁药王……” 他一想到别人有难,便忘了自身安危,满腔热血沸腾,奔出去逐间房子查看。接着又转到右边西首各房看过,杳无人迹,于是向院门走去。忽见郭隐农站在院门外,便低低招呼一声。郭隐农疾奔入来,冷笑道:“门外写着什么字你瞧见了没有。当真可笑……” 裴淳摇摇头,郭隐农道:“外面写着擅入者死四个字,哼,我冲着这四个字非闯入来不可……”说到这里,忽地眼睛连眨,接着呻吟一声,抒胸抚肚,显得十分难过的模样。 裴淳大惊道:“郭兄中毒啦!” 郭隐农苦苦熬忍,道:“什么毒?” 裴淳道:“荼吉尼花,那是中原绝迹的一种毒花。”他闭住呼吸,吐出辟毒珠,道: “郭兄含住此珠,运起内功,片刻后便可解去此毒!” 郭隐农一手推开,冷冷道:“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你救我!” 说罢转身疾奔出去,裴淳不觉一怔,心中大惑不解。到他跃出后院,只见一身紫衣的杨岚正在发愣,当下道:“郭兄已中了花毒,须得赶快解救!” 杨岚惊道:“可有救他之法?” 裴淳道:“辟毒珠就行了,但他不要!” 杨岚连忙拉他一同追赶,转过两条街,突然一个叫花子现身指点道:“郭爷向那边去了。”两人依言奔去,一路上都有乞丐指点,终于追到城外一条小河边,芦苇又高又密。两人拨苇而人,找了好一阵子,才因听到呻吟之声找去,只见郭隐农躺在芦苇丛中,翻来覆去,满身满面俱是泥土,背上的乌木棍和竹笠都掉落一边。 裴淳见他面色青白异常,疼得身躯痉挛如虾,不住抽搐,顿时记起梁药王说过,这荼吉尼花之毒甚是奇怪,若是全不曾贪嗔,毫无欲念之人中了,毫无所苦。越是贪嗔多欲之人,就越是痛苦难当。眼下看这郭隐农如此难熬,可知必是欲念极多之人。 他取出辟毒珠交给杨岚,自己退开一边。杨岚也不嫌他污垢,抱起他上身,叫道:“二师兄,快点张口,含住宝珠!” 郭隐农睁开双眼,见是杨岚,眸子中射出疯狂的光芒,反而把她紧紧搂住,嘶声叫道: “我只要你,你嫁我吧!” 杨岚惊得呆了,郭隐农一连叫了几声师妹嫁给我。杨岚见他本是极为英俊沉稳之人,变成这等模样,心中大是怜悯,柔声道:“你先解去体中之毒,有话慢慢再说。” 郭隐农虽是欲火攻心,极是痛苦,但他性格狠忍,这时还强自支持着说道:“我不要领裴淳的情!”话声似是从牙缝中迸出。 杨岚说道:“你用不着领他的情,快点含住,我求求你。”他越是这般折磨自己,杨岚就越发觉得他可怜。 郭隐农道:“我也不要你领他的情。” 裴淳远远听见,觉得不是滋味,信步走开。 紫燕杨岚听见裴淳走了,斗然间心中的怜悯烟消云散,不耐烦地道:“那么你是不想活命的了?”郭隐农听得她声音冷硬,体内顿时又觉一阵剧疼攻心。原来他已中了花毒,若是生出贪嗔之心,毒性便生反应。当下熬受不住,呻吟数声,昏死过去。 到他回醒,杨岚还没有走开。郭隐农把心一横,道:“师妹你回去吧,我不想活啦!” 他对自己尚且如此狠心,杨岚无奈说道:“老实告诉你,我不需领他的情,只因他借过我的宝马,所以我向他借这颗珠子,谁也不欠谁的情!” 郭隐农大喜道:“把珠子给我!”当即含在口中,运功驱毒。这辟毒珠乃是世间千毒克星,但荼吉尼花乃是域外异种,花香之中的毒性,与一般毒药、毒物不同,饶是如此,郭隐农一噙住那辟毒珠,便立刻止住体内千般痛苦,若是最初中毒之时,立刻使用此珠驱毒,早就安然无事。他默默用功,但觉丹田中那股真气始终提聚不起,良久良久,睁眼颓然道: “这珠不行!” 杨岚吃一惊,道:“怎么不行?” 郭隐农道:“此珠只能止住体内痛苦,无法驱毒。” 杨岚惦念着裴淳,便道:“这儿污垢潮湿,不如回去再试!” 两人起身走去,才走了几步,郭隐农一跤跌倒,呻吟道:“我一走动就感到痛苦难当!” 杨岚没法,只好陪他在芦苇中打坐。 裴淳沿着沙岸慢慢的走,心想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像郭隐农只为了不愿领我的情,便甘愿中毒身亡……他越想便越觉得许多事都荒诞奇怪无比,像薛三姑便也是怪人之一。不知不觉走了数里,忽见前面河边有座简陋茅屋,暗觉奇怪,心想这等偏僻之地,怎的还有人居住? 经过茅屋之时,忍不住停步向屋内望去,只见屋中只有丈许方圆大小,却坐得有三个人。 这三人并排而坐,面向里面。裴淳只瞧见他们后影,但见这三人发白如银,衣衫褴褛,背脊佝偻,一派龙钟老态。 裴淳讶然忖道:“他们可不是穷家三皓么?怎的独居此处,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他晓得三皓耳目都不灵便,当下也不敢惊扰,恭恭敬敬在他们背后行了一礼。 行过了礼,心想他们都是年高德劭的老前辈,须得找点甚事服劳,以示心中尊老敬贤之意,方始能安。四下一瞧,只见门边有个水缸,缸中之水已所剩我几,当下悄悄抱起水缸,走到江边盛满清澈江水,送回屋中,然后再行了一礼,退出屋外。 他见这三老甚是孤独,又是风烛残年之人,心中甚是怜悯,在门外站了片刻,才转身走开。转身之际,仿佛见到其中一老,似是回头瞧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向前走去。 朴国舅在府第中听取川流不息的消息。裴淳的一举一动他都有如目睹。当他得知裴淳离开郭隐农、杨岚两人,而郭、杨两人还在运功抗毒之时,不觉色然而喜。权衡一直在他身边,说道:“博勒老师的毒功果是天下无双,瞧来那辟毒珠最快也须得明日才回到裴淳手……” 朴国舅大悦笑道:“权先生一向料事如神,算无遗策,目下只等裴淳自投罗网。哈哈! 哈!” 权衡鼠眼一转,道:“国舅爷过奖了,鄙人忽然想起此事有个大大的漏洞!” 朴国舅吃一惊,问道:“什么漏洞?” 权衡说道:“那裴淳为人甚是忠厚,虽是暂时离开郭、杨二人,但可能又回转去。” 朴国舅道:“只要博勒老师使的毒性不能辟除,过了今宵,裴淳已经中了暗算身亡,本爵实是想不出其中有何不妥?” 权衡微微一笑,命人去把博勒请来。三人见过礼落座,朴国舅道:“权先生发觉咱们的安排中还有漏洞,是以惊动大驾,共谋对策!” 博勒这几日以来,已见识过朴国舅手下高人的本领,又知他权势极大,但数日来极蒙他优礼相待,心中对他甚有好感和佩服,闻言连忙谦逊。 权衡问道:“以裴淳这等功力深厚之士,若是出手助那郭隐农驱毒,不知情势可有变化?” 博勒沉思片刻,惊道:“果然是个大大的漏洞,裴淳出手的话,天黑以前便可驱净郭隐农体中之毒!” 朴国舅沉吟道:“既是如此,咱们只好设法把郭、杨二人劫走,谅那杨岚区区一个女子绝难抗拒!” 权衡微笑道:“国舅爷天纵圣明,鄙人正是有此想法,但还须与博勒老师计议……” 裴淳果是不出权衡所料,沿岸走了一程,想起郭隐农虽是对自己大有成见,但他目下遭难,实是不该舍他而去。于是又循原路走回,经过那间破旧茅屋之时,又在门口向那三个老人的背影行个礼。走到原地见到郭、杨二人,紫燕杨岚正无聊之极,东张西望,一见裴淳回转,大喜叫道:“你来得正好,这辟毒珠只能止住痛苦却不能驱毒!” 裴淳道:“那怎么办呢?” 郭隐农俊眼一瞪,冷冷道:“不要你管!” 杨岚生怕裴淳又走,急出了小性子,恼道:“我偏要他管,你若是执意不肯,我就跟他走,我们一辈子也不要见面!”郭隐农一则怕她拂衲而去,此生永不见面,二则这荼吉尼花毒性发作时,实是痛苦难当,想起来犹有余悸。便不敢出声。 裴淳心中甚乱,哪里想得出法子。杨岚道:“这辟毒珠既是要运功才迫得出毒性,我想二师兄也许中毒大深,以致功力大减。你最好试试帮他运功迫出毒性!” 郭隐农闭目不语,裴淳便拨开芦苇,走到他身边。忽听两丈外,一阵人语随风传来,接着芦苇簌簌而响,也向他们走来。 杨岚秀眉一竖,香肩微晃,背后的铁琵琶已卸在手中,尖声喝道:“谁?” 那边的人顿时停步,惊“噫”一声,说道:“这声音好像不是男人!” 另一个人接口道:“奇怪,谁会跑到芦苇里面?难道也是采药的?” 那边一共是两人,其中之一说道:“金老二你问问看!” 金老二道:“兄弟的口才向来不灵光,还是李老大问一问的好!” 李老大道:“没用的东西!”当下痰嗽一声,清一清喉咙,提高声音问道:“谁在里面? 干什么?” 杨岚哼一声,道:“是我先问的,自然该由你们先答,我瞧你们鬼鬼祟祟的大概不是好人!” 裴淳听了,心中不觉失笑,又怕对方难堪,说出不入耳之言,连忙道:“我们这儿有位伙伴,身上不舒服,是以怕被两位大哥惊着。” 李老大道:“冲着朋友这两句话,我们只好管管闲事,贵伴何处不舒服?兄弟这儿有的是药!” 杨岚冷笑一声,道:“你们决计治不好的,趁早省点力气!” 金老二低声说道:“哼,听见没有,你这是马屁拍在马腿上啦,人家叫你省点气力呢!” 李老大低低道:“咱们偏偏过去给他治好,一来显显咱们兄弟手段,二来可臊她一臊,教她以后别胡乱说话。” 这两人对语之声虽低,但裴、杨、郭这等内家高手却无不听得一清二楚。裴淳也压低声音道:“他们若是治得好郭兄,咱们大大谢他们一笔,若是不行,也没有吃亏!”杨岚一想也是道理,便不做声。 只听李老大大声道:“常言道是医者父母心,兄弟长年奔走江湖,以医糊口,见惯这种疑难杂症,若是诸位不弃,甚愿过来瞧瞧。” 裴淳道:“教两位费心啦!” 杨岚冷冷道:“要过来,就过来,谁阻住你们的路不成?” 李、金二人分开芦苇走到他们这边,裴淳一看他们都是走方郎中打扮,便陪笑拱手相迎。 郭隐农睁开双眼,冷冷道:“他们若是说不出我因何如此,就烦师妹出手教训他们一顿。” 杨岚听了反而瞪他一眼,道:“人家好心好意来瞧你,怎可这样不通情理?” 这话只气得郭隐农闭起双眼,要知他只因听杨岚一直不喜欢那两个走方郎中,所以这话顺着她的口气说的,本是讨好她的意思,万料不到反而被她顶了回来。 李、金二人蹲在郭隐农身边,瞧了一阵,轮流诊脉察息,然后交头接耳地商议一番。李老大便大声说道:“这位兄台面色有异,六脉缓急强弱不定,乃是中毒之兆!” 裴淳大喜道:“两位大夫果是高明……” 杨岚接口道:“你们能救治么?” 李老大说道:“既是不曾错,自然能够救治。我等本是要在此找点草药,便即熬煎药散,是以在前面一家农舍借好地方,现下若要救治,须得到那农舍中动手。” 杨岚皱眉道:“他不能走动。” 裴淳道:“此事何难之有,我背郭兄去就是了。”郭隐农心想既然不是不想活,那就最好尽快治愈,于是也不计较裴淳帮忙。 众人不久就走到里许外的一座农舍中,屋中已生起两炉旺火。李、金二人用许多药材熬了一碗浓汁,让郭隐农服下,郭隐农服药时先吐出辟毒珠,才一吐出,便感到大大不适,但喝下这碗药汁,登时舒服得多。不过过了一阵,便又觉不适。 李、金二人见了辟毒珠都极是惊讶,传观不已,及至郭隐农又说有点不适,便轮流诊脉,商议一番,李郎中才道:“这位郭兄中的毒极是古怪,从他服药后的反应及脉息瞧来,此毒竟是与心中意念互有影响。郭兄若是从此出家,四大皆空,心中全无杂念,此毒不药可愈。” 杨岚道:“岂有此理,真是胡说八道!” 裴淳听过梁药王讲过荼吉尼花的奇异毒性,便道:“这两位大夫之言对极了!” 郭隐农也道:“果真有点道理,我心中安静之时,便觉得好过些。请问两位大夫这毒可解得么?” 李郎中面色甚是沉重,答道:“我们只有六七成把握,郭兄且含住辟毒珠,待我们商配药物煎服便知!” 金郎中接口道:“此药须煎至天黑之后才能服用。” 裴淳听了想道:“我们这次出来探道,忽然急急奔出城外,久久不返,淳于帮主闻报定必十分着急。再者关于梁药王之事,也须及早与他们商议。” 当下说道:“我待会回城说一声,免得他们挂念。” 杨岚道:“对,顺便带点食物回来。” 到了将近黄昏之时,裴淳便起身回城,经过河边那座茅屋之时,忽见三老扶杖站在门口,裴淳上前行礼,三老都一齐颔首还礼。 当中的一个老丐说道:“裴少侠可识得我们的名字?” 裴淳恭恭敬敬的答道:“晚辈只知三位老人家乃是穷家帮的老师祖,还不知三老名号如何称呼?” 穷家三皓对望一眼,仍是当中的老丐答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告诉你,日后得见令师,可代我们问候他。”他指住左边的老丐道,“他姓关名嫌富……”指住右边的道,“他姓张,名恶贵……我姓刘名懒……” 裴淳听过穷家帮五老之名乃是愁恨怨悲之类的字眼,因此这三皓的名字虽是用懒,厌富和恶贵等古怪之字,也不惊讶。 当中的老丐刘懒又道:“我们都是行将就木之人,已经不中用了,只是肚子里知道的事极多,少侠若是有些江湖隐秘无从打听的话,不妨来问问我们!” 裴淳恭恭敬敬的记在心中,说道:“晚辈记住啦,谢谢三位老前辈!”接着又向他们告辞。回到城中,已是万家灯火之际,见到淳于靖,果然穷家帮之人甚是着急,正要出动全力找寻他们下落。 裴淳把经过详细说出,淳于帮主何等机智老练,已瞧出裴淳不想沾惹杨岚,立即派人送食物去。裴淳说起梁药王之事,道:“梁药王前辈于我实有救命之恩,我们设法要他出手救人是一件难事,但他遭遇牢囚之灾却不能坐视,在下打算晚间再到朴国舅府中一探。” 淳于靖道:“少侠若是独自前往,只怕人孤势单。区区虽是不便出面,但烦劳五老陪少侠前往,却是不妨,不过今晚不行,少侠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佳,最好设法见到云姑娘,问个明白,回来再行商议!” 裴淳道:“帮主说得是,在下今晚便去见云姑娘!”他听淳于靖一口一句少侠,甚是不安,便提及称谓之事,两人卒之同意以兄弟相称。 裴淳又道:“小弟今宵既不打算惊动,独自前往最好。” 淳于靖道:“愚兄知道你不是鲁莽大意之人,独自前往也好。愚兄同时在府西布置各种埋伏,若是有警遇敌,你可声东击西,最后从西面退走,敌人纵然高手尽出,愚兄也有法子阻他们一阵。” 两人又谈了一会,看看时间已到,裴淳便起身直奔国舅府。他容容易易就到达翠楼,只见华灯辉煌,原来云秋心还在灯下读诗。 她见到裴淳夜访,不胜之喜,便把灯火熄去,两人促膝对坐,云秋心悄道:“你来得正好,今日自你走后,朴日升和家父都来过。朴日升无意中透露梁药王不但已抓回府里,还说出囚禁地点。义父虽不肯提及药王之事,但他嘱我宽心安住,再过一两日定能晓得药王为何宁死也不救之故!” 裴淳道:“在下正是因药王之事来见姑娘,他现在被囚禁在何处?” 云秋心故作嗔容,道:“哦,原来只是为了他,若果梁药王不是遭遇危难,你就不理我了?” 裴淳见她口气嗔恼,骇得张口结舌,心中只怕她一怒之下,不肯说出梁药王被困之处,这还不打紧,若果她去告诉朴国舅,那时决计难以营救。 云秋心让他窘了一阵,才换回笑容,道:“你以后讲话要小心些,这一次我不怪你便是!” 裴淳如逢大赦,连忙道谢,这时可就不敢催问药王之事,谈了一些别的,但觉她身上传来一股清甜香气,便问她是什么香气。 云秋心说道:“这是我义父特地配制的香料,熏在衣服上,不但很香,而且接近我的人不会中毒,这是他晚上刚送给我的,想是怕常人走近我时,不知不觉中毒毙命!” 裴淳冲口道:“他一定是为了朴国舅。” 云秋心微笑一下,心想他终于把我放在心上了,要不然怎会有点醋意? 裴淳又道:“我要回去啦,免得被人发觉,把药王移走,便白跑这一趟。” 云秋心讶道:“噫!你比从前聪明得多啦!好吧,梁药王就是囚禁在后园的一间轩院中,是黄昏时才移入去的,那儿本是我义父居住之处,你们营救时须得小心在意。” 裴淳啊一声,道:“原来已移到那儿去,我晓得地方啦!” 云秋心送他出去,忽然问道:“冷如冰找过你没有?” 裴淳摇头道:“没有,他一定是去找其他几位高手,同赴潜山找家师理论……”说时,面上露出愁色。 云秋心知他喜怒哀乐之情俱是真诚无比,见他发愁,心中不忍,想了一想,问道:“你怕不怕他们?” 裴淳道:“我不怕,只要不是陷入像穷家帮那种阵法中,我有几招身法十分神妙,随时可以脱身逃跑。” 云秋心柔声道:“这就是了,你都不怕,你师父更加不怕他仃可!” 裴淳不觉失笑道:“姑娘说得是,家师比我高明千百倍,谁也别想欺负他老人家……好啦,在下这就告辞!” 他谨记淳于靖所嘱,不敢轻举妄动,出得府外,对方似是毫无所觉。心中大喜,奔回下处,却见不到淳于靖,原来穷家帮所有高手,都由帮主亲率布置埋伏,以防裴淳有难。裴淳独自在房中等了一阵,忽然间觉得十分不妥,心中作闷作呕,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大吃一惊,连忙运功行气,丹田中那股真气提聚之时,远不如平日沉凝紧实,运行之际,浑身经脉都似是壅滞不通。 他若不是以前中过毒,绝想不出其中缘故。这刻却一想便明,暗念:“此毒必是博勒假借云姑娘之手,传入我体内,大概就是那一阵香气,这样说来,莫非博勒早就晓得我会去找她。不错,不错,怪不得国舅府任我出入自如,一个人也没有碰见。只怕那辟毒珠也是他们安排好圈套,使得我不能携带应用。” 此时他头脑昏沉,真气行得极是缓慢。要不是他内功深厚,胸中向来没有杂念的话,早就支持不住,散去真气了!他勉力运功压制毒性,一面忖道:“但盼淳于帮主大哥立即回来,派人赶快把辟毒珠取回,方可救得一命!”但接着又想道:“不好,这毒既是由云姑娘传过来,则我中毒之后亦能传于他人,决计不可教人踏入此房。” 此念一生,可就不敢让自己昏迷过去,用尽毕生气力,极力振奋。幸亏他一向极是沉毅,意志坚强,暂时还支持得住。片刻工夫,在他已像是过了许多年,睡意阵阵侵袭,眼皮重如山岳,费了无穷气力意志,才撑得开。 他寻思道:“我若是支持不住,倒毙地上,原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是决不可累及侠义正直的穷家帮帮主及其他之人,必须想个法子留下警告……” 心意已决,便向周围瞧看,没有笔墨。于是探手入囊,把囊中各物尽行取出。囊中许多零星物件,他首先瞧见博勒给他解救穷家帮的解药药瓶,心中大喜,喑想:“那一次穷家帮九十余人中毒,后来是博勒先离千卉谷亲自施救,所以此药还在囊中,说不定可以解救……” 于是打开瓶盖,倒一颗红色丹药,但接着还有一块小块玉符滚出来,心中甚是奇怪,伸手拾起。他本来已经昏昏欲睡,这块玉符碰触到手指,陡然感到一阵热气源源透入体内,顿时精神大振。 他更是惊讶,取起玉符细看。只见这面玉符隐隐透出赤红之色,一面刻满鸟兽云纹,刀法细致而古朴,另一面刻着两个篆字,裴淳瞧不懂。但突然灵机一动,忖道:“莫非这就是太阳玉符。商大哥说已给了云姑娘,大概是她当我面对冷如冰之时,暗中给了我。怪不得冷如冰的雪魂功发出之时,人人冻得受不住,我却毫无感觉,是了,云姑娘必是借手梁药王把这方玉符放在药瓶内,无怪梁药王其时曾取此药鉴别了一次。” 道理想通之后,不觉对云秋心、梁药王二人十分感激。尤其是他们暗中帮助了自己之后,还绝口不提,这等胸襟更是令人佩服。 太阳玉符发出一股阳和之气流遍他全身,他已不感到疲倦昏睡。不过真气仍难提聚,这正是克制不住毒性之象。裴淳却已大为放心,把各物收回囊中,忽又见到有个瓶子,禁不住狠狠地在头上猛凿一记,自言自语地骂道:“糊涂,混蛋,放着药王的解毒灵丹不用,几乎死了,糊涂,糊涂……”说着倒出瓶中丹药,共有三粒,立即服下一粒,慎重收起余下的两粒。 这三粒解毒灵丹本是梁药王酬谢林樵子助他看守炉火所赠,林樵子转送三粒给他。他对梁药王极有信心,因为他本人及林樵子都中过毒,是以得知。 果然片刻间身体恢复如常,他收拾起各物之后不久,淳于靖及五老便回来。裴淳把刚才险死还生之事说出,只听得众人无不骇然! 淳于靖道:“幸好裴老弟满腔侠义之心,唯恐波及别人,意欲留言警告,这才会翻囊寻觅留言之物。如若不然,焉能在危急之际记起那瓶解毒灵丹!愚兄认为今宵暂且按兵不动,若是对方借故前来暗查你的生死,便可确定必是圈套。梁药王决不会是囚在后园轩院中!” 这话人人赞同,便各自安歇。 翌日早晨,淳于靖及五老等正与裴淳坐谈,忽有弟子送人一张拜帖,具名是“朴日升拜” 等字。淳于靖问知朴国舅只带来步崧、马延两人,便道:“此人亲自前来,恐怕除了查探老弟生死之外,尚有别事。老弟且隐身内间,出面与否由你自家到时决定!” 裴淳躲了人去,淳于靖率五老及帮中六七名高手一同出迎,双方尚是初见,两人仪表都不相上下,各自暗中惊讶。迎入屋内落座,奉过香茗,淳于靖道:“朴国舅名震武林,向来座镇帝京,威令通达四海,在下倾慕已久,只恨身份悬殊,更兼地远天遥,无从拜晤……” 朴国舅连忙说道:“淳于帮主好说了,本人承蒙不弃,予以延见,实是三生有幸。” 穷家帮众人听他口气极是谦和,敌意顿时减退许多。两人客套了一阵,步崧突然插口大声问道:“敢问帮主,裴淳现下藏身何处?” 淳于靖微微一笑,跛丐叶九应声道:“裴少侠昨宵外出归来,突感不适,独自出门,不知到何处去了。步老师有此一问,敢是得知他的下落?” 步崧哼了一声,闭口不语。朴国舅鉴言察色,便知叶九之言不尽不实,那淳于靖身为一帮之主,自是不便打诳,所以这跛丐才会不经请求,便出言回答。也就是说,这话既非朴国舅他亲口询问,穷家帮方面便就由淳于靖手下之人回答,一则不失身份,二则叶九之言不必负责。 厅堂中气氛陡然大见紧张,穷家帮之人,无不知道朴国舅位高权重,不但负责皇宫安全,而且统率许多武林高手,因此江湖武林之事,都归由他对付。穷家帮这些年来,明明暗暗的与朝廷官府为敌,朴国舅当然晓得。因此目下只等他一句话,穷家帮是否面临劫难,即可晓得。 朴国舅略一沉吟,便道:“淳于帮主雄才大略,震威大江南北,本人钦羡已久,这一次特地南来拜晤……” 淳于靖心想:“这话大有深意,我早就推测他决计不会是南下游山玩水,只不知下面还有什么文章?” 穷家帮五老都露出警惕注意之色,朴国舅目光扫过众人面上,深深道:“今日幸而得见风仪,果是见面胜似闻名,大慰平生渴想,因此顺便奉告衷言……” 淳于靖接口道:“区区一介寒贱之士,错蒙国舅谬奖,实是惭愧。国舅有何指教,区区洗耳恭听!” 朴国舅说了两声不敢,接着说道:“贵帮宗旨作为,殊足敬佩。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还请帮主细味斯言。” 淳于靖从容道:“人生百年,不过弹指光阴,吾等立身行事,但求心之所安也就是了!” 这两人的说话,表面上只是虚泛谈论,其实朴国舅实是暗示穷家帮须得收敛,不可再与朝廷为敌,淳于靖则暗喻生死荣辱不能改变此志。 朴国舅神色不变,微笑道:“人各有志,自难勉强。帮主人品清高,丰神绝世,若肯移驾赴京,略作盘桓,觐见圣上,自是升平之幸!” 穷家帮五老及众高手闻言不觉变色,淳于靖从容答道:“区区辱荷眷顾,自应遵命。但目前未暇分身,尚须稍缓。” 马延面泛怒色,冷冷道:“帮主此言差矣,圣上贵为天子,岂能候你觐见。” 周五怨长老铁杖一顿地面,发出震耳“当!”的一声,怒道:“马延,你说话小心一点,穷家帮上上下下,全然不把功名爵禄放在心上,本帮帮主行止不干你事!” 钱二愁长老接口道:“五怨,咱们忝为地主,不可如此冒犯客人!” 马延冷笑道:“自古有道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主客二字用不到国舅爷身上!” 裴淳一直在后面窥听,一切经过尽收眼中。这时只见穷家帮人人面泛怒色,只有五老之首的赵一悲微微流露愁色,暗暗想道:“这朴国舅不但武功超卓一时,势力尤其庞大,今日若是翻脸动手,只怕外面已埋伏下高手,乘机大加杀戳。穷家帮精英几乎全部在此,这一役不论胜败,总得元气大伤。”他虽是看出了危机,却无解救之计。 孙三苦长老厉声道:“马延你身为汉人,这等话竟也讲得出口,羞也不羞?” 步崧大喝道:“好一群大逆不道之徒,国舅爷严令一下,管教你穷家帮今日烟消瓦解!” 淳于靖虽是明知不可翻脸,但对方着着紧迫,势难求饶。当下面色一沉,凛然道:“这话也不见得!” 步崧大声道:“到了穷家帮灰飞烟灭之时,悔之晚矣!” 朴日升眼中陡然射出凛凛威光,环视众人一眼,缓缓道:“日升此来本我恶意,是以只邀约得步、马二兄同行。贵帮重地四周绝无埋伏。”穷家帮众人听了都半信半疑。 朴日升又道:“但即使贵帮有不测之心,不顾天下豪杰指责,倾力出手,只怕也难留得住日升!”这话口气之豪,只激得穷家帮群丐又是愤怒又是佩服! 朴日升不容别人插口,接着道:“诸位容或不信日升之言,无妨一试!”说时,离座起身,走前数步。 他这等作为分明有意炫露武功,镇压穷家帮之人。淳于靖正待起身应战,侍立左边的数丐中有一个朗声道:“弟子深愿向朴爷领教几手!”话声中大踏步走出,却是个中年浓髯乞丐,背上负着八个布袋。 淳于靖道:“好!” 浓髯乞丐立即奔到朴日升面前,拱手道:“小丐易通理,敢请朴爷指点!” 朴日升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穷家帮大名鼎鼎的高手易胡子兄……” 话犹未毕,马爷大声喝道:“易胡子,我跟你斗斗,国舅爷武功通神,你连三招也架不了!” 他光是喝叫,却不移步动身。易胡子气得浓髯戟竖,喝道:“在下虽是武功有限,却不信有人能在三招之内嬴得了我!” 朴日升道:“马延兄谈笑之言,易兄不必放在心上!” 易胡子哼了一声,马延又大声道:“易胡子,你若是不信,咱们赌点什么!” 易胡子应道:“要赌,就赌颈上人头!” 马延摇头道:“我赢了你颈上人头,毫无益处,这样好了,谁输了就得听对方命令,以一次为限,除了杀人放火淫奸掳掠等恶事之外,须得绝对服从!” 淳于靖及五老听了这话,都由心推想其中有甚阴谋。易胡子本是火性之人,一口答应了。 朴国舅笑道:“马延兄这一回定必输啦,不然就是易兄有意相让!” 说话之时左脚微微迈开,不丁不八,右手从胸前推出,左手虚按小腹,姿势极是潇洒从容。众人见了,都瞧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手法。 淳于靖心头一凛,忖道:“易通理武功眼力皆在我之下,决计认不出对方门户来势,若是如此,只怕这一赌已经输了……” 五老也是这样想,赵一悲悄悄起身入内,见到裴淳,问道:“少侠可见过这一家手法?” 裴淳点头道:“家师论及天下各派武功时说过,只有寥寥数家的武功当真可以达到一流高手地步。朴国舅立的门户正是其中一派,称为‘先天无极门’。这一派的武功纯是以柔制刚,借势用力,举手之间即可摔倒敌人,易大哥若是得知诀窍,便不易跌倒。” 赵一悲泛出忧愁之色,说道:“这便如何是好!”匆匆出去,只见易胡子已聚集功力,觅机进击。 穷家帮人人都提心吊胆,忧色尽露。马延哈哈大笑,说道:“穷家帮虽是称雄大江南北达数百年之久,便帮中多是盗名欺世之辈而已!” 周五怨大怒喝道:“这话怎说?” 马延得意洋洋,大笑道:“请问有谁识得国舅爷的家数来历?” 易胡子听得马延说话,已暂停出手。淳于靖心中一阵难过,暗暗长叹一声。厅中一片寂然,无人开口。敢情当真无人识得朴日升的武功家数。 赵一悲微笑道:“马延兄此言差矣,敝帮虽然尽是凡庸之辈,但朴国舅的武功家派还难不住敝帮!” 朴日升不觉一怔,心想穷家帮若是识得我的手法,自此须得另眼相看了! 步崧冷笑道:“猜错了也是猜,赵长老还是先讲出来瞧瞧,对不对才冒大气的好!” 赵一悲朗声道:“老叫化瞧起来像是‘先天无极门’的武功手法,不知对也不对?” 步、马二人不禁一愣,朴日升拱手道:“穷家帮中藏龙卧虎,赵长老眼力高明,佩服! 佩服!”说话之时,姿势忽变,刚才的是一片柔和气象,现在立出的门户即是森严高峻,一派深浅难测的格局。 钱二愁头脑敏锐,当那赵一悲开口之时,便已猜想出他是从何听知对方武功路数。这时立即出大门,迅快绕道奔入厅后,找到裴淳。裴淳不等他询问,悄声说道:“这是天山派的门户,天山派以天山神掌,在武林一流高手境域中占得一席位。” 这时朴日升朗声说道:“本人所学甚杂,今日幸会高明,一发献丑,请诸位指教!” 穷家帮众人都认不出这姿式的渊源来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赵一悲身上。赵一悲从容一笑,说道:“赵某适才只是幸而言中,朴国舅如此考究,岂不是太抬举老叫化了!” 说话之时,钱二愁已回到座上。 马延冷冷道:“你们若是认不出来,干脆出口承认……” 赵一悲面色一沉,道:“赵某虽是不才,却并无此意。” 步、马二人心中又骇又讶,暗想:“穷家帮五老往昔行走江湖,也曾数度相逢,较量武功,若论单打独斗,五老之中没有一个嬴得自己,怎的朴国舅这等世所罕见的上乘武功,竟难不倒他们?岂不是足证近一二十年间,五老都大有精进。” 赵一悲接着又道:“二愁,你瞧朴国舅这一着是哪一家派的功夫?” 钱二愁淡淡道:“这不是天山派的么?咱们今日若是得睹天山神掌这门绝艺,可谓眼福不浅!” 朴日升吃一惊,道:“诸位是高明,不过……”说时又换了一个姿式,左右手似是不同路数,左手阴秘险诡,右手却是凶猛威煞的路数。赵、钱二老心中暗暗叫苦,只因为他们两人都出去过,不但这刻不能离座,连别的人也不可出去,否则便得被朴日升看破。 淳于靖一瞧二老双眉紧皱,已知他们计穷力竭,无法脱身出去询问裴淳。他本是胸襟宽广之人,这时正要开口承认对方高明。 斗然间一群白鸽飞入厅来,扑翅乱飞,众人都大是惊讶,仰头观看。淳于靖座位面向厅门,此时独独他一个人的目光不曾被鸽群吸引。忽见一名本帮弟子出现在厅门外,一扬手一点白光直扑胸前。淳于靖何等机智,心想本帮弟子岂敢如此无礼,其中必有古怪。当即伸手接住,那点白光入手便知是一团白纸。他迅快环视众人一眼,只见他们个个都诧讶地望住乱飞乱扑的鸽群,便趁机打开纸团瞧看。 穷家帮五老以下的六、七名高手都出手抓鸽,霎时都捉住送了出去。回来之时跛丐叶九禀道:“负责饲养信鸽的两名弟子都被人点了穴,鸽笼毁去三个……” 朴日升也听见这个报告,心想原来穷家帮来了对头,故意在本爵面前耻辱他们! 淳于靖面色丝毫不变,略一寻思,说道:“或者是本帮朋友开个玩笑,你们分出四人出去查看一下。” 朴日升微感惊讶,只听淳于靖说道:“诸位万勿见笑,区区因想那些信鹤俱都十分灵警,如若不是与敝帮有深交的朋友,深悉敝帮指挥信鸽讯号,决计不能命鸽群飞入厅中!” 朴日升大为佩服,暗想这淳于靖不愧是一帮之主,果是才智过人之士。这时淳于靖又道: “朴国舅胸藏十万甲兵,举世无双,那‘鬼谷三式’和南疆‘炎威十一势’虽然算不得上乘武功,但一则极尽诡秘威猛之能事,各具长处,二则失传已久,人寰罕见。也可说是两宗武林绝学。” 马延、步崧二人不觉目瞪口呆,都想江湖上本来传说现任穷家帮帮主淳于靖武功有限,敢情十分无稽。 朴日升拱手道:“帮主眼力之高,见闻之博,当真一时无两。日升还有一门武功,一发献丑请帮主及诸老指正……”这话一出,淳于靖和五老都大为惊凛,一则自知凭胸中所学,实难指出哪一家派的功夫。二则这朴国舅竟然识得这么多上乘绝学,真不知他到底何等深奥! 朴日升说一声献丑了,左脚微微跨前,双膝屈曲,双脚均以脚尖点地。右手合拢成尖喙形,作啄出之状,左手垂下,别无动作。 淳于靖哪里见过这等武功家数,不过他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微微而笑。朴日升见了,测不出他到底识是不识? 裴淳在后面窥见,心中又喜又愁。喜的是这一路武功他也听师父讲起过,记得清清楚楚,愁的是这回已经想不出法子暗暗告诉穷家帮之人。 这时已不容他慢慢推敲传递讯息之法,一急之下,放步从后门奔出去,绕个圈子奔到大厅门,大声叫道:“帮主大哥,小弟有要事奉告。” 众人听了他的声音,都不觉一震。朴日升他们想道:“原来这厮竟然还未死。” 穷家帮之人则想道:“他怎可出来指点?岂不是拆穿了机关?” 淳于帮主朗声道:“贤弟请入厅相见。” 裴淳跨入厅中,凝目望住姿势古怪的朴国舅,说道:“他们来干什么?” 淳于靖道:“有点事情商谈。贤弟匆匆而来,事情定必甚是紧急,可要愚兄暂退一谈?” 裴淳沉吟道:“不……不用啦……”脑中极力措思说词。斗然间灵光一闪,想出了绝妙的答话。当下道,“这话不须背人而说,小弟在下处无事可为,不免胡思乱想,忽然想起那两个郎中大有古怪……” 淳于靖颔首道:“不错,这两人甚是可疑。愚兄已查出他们从未在江湖上行医。” 裴淳道:“这就是了,他们设法使辟毒珠留在郭兄之处,因此小弟才会中毒。” 朴日升微微一笑,道:“这等话慢慢再说不迟,诸位先赐教指出这一门武功,本人还有话说!” 裴淳啊一声,道:“怪不得国舅站着不动,你这个姿势好像是……是……” 他似乎不大能够确定,穷家帮五老心中大急,淳于靖却微微一笑,说道:“贤弟但说不妨!” 裴淳道:“是不是我们昨天还谈到的家派?”他为人淳厚老实,众所深知,是以连朴日升这等智计超人之士,也句句深信不疑。 淳于靖点点头,裴淳便道:“那么朴国舅竟是星宿海的高手!这不是星宿海一派的‘七步摧魂锥’手法么?” 淳于靖道:“贤弟说得是……”心想世上武学高下尽管不同,但决计没有垂下左手白白舍弃不用之理。便又道:“贤弟不妨略论朴国舅这一招有何奇怪之处。” 裴淳瞪大眼睛瞧了一阵,说道:“听说‘七步摧魂锥’能发不能收,极为损耗真元,手势推出时,应发出‘嗤嗤’破空之声。其次左手须得轻摩小腹丹田。朴国舅似乎使得有点不对罢。” 朴日升收回姿势,哈哈一笑,道:“裴兄见闻渊博,不愧是当代异人的高足,日升不是星宿海门下传人。故此这一招竟使错了……”说话之时,心中泛起无限杀机。但觉裴淳才真正是他大敌后患,必须全力剪除此人才行。 步、马二人都见识过裴淳的武功,步崧以十七招鬼手应战时,第一招就被裴淳摔了一个斤斗,他怎知裴淳当日因南奸商公直打他的嘴巴,而创悟出对付手法。恰好步崧他第一招也是打嘴巴的手势,故此裴淳举手间便将他摔了一个斤斗。 至于马延则以判官双笔点中裴淳身上五处大穴,但裴淳练得有“天罡封穴”功夫,居然不畏。他的判官笔专擅点穴,敌人既是不怕,怎还有取胜之机? 他们得见穷家帮方面多了此人,气焰大挫,嚣张之态大减。朴国舅起身告辞之时,步、马二人已不敢多言。淳于靖亲自送出大门外,朴国舅拉住他的手,说道:“帮主命驾上京之事,还望三思……” 淳于靖微微笑道:“区区实难分身,有负国舅美意,甚感不安……” 朴日升哈哈一笑大声道:“士各有志,原是不能勉强,帮主不须挂在心上……”他接着低声说了一句话,淳于靖登时面色一变。 第9章 以怨报德 穷家帮五老及其他弟子均在后面,只有裴淳在最前面,是以淳于帮主的神情唯有他瞧见。 朴日升松手欲行,裴淳横跨两步拦住去路,大声道:“梁药王可是被你们擒住?” 朴日升颔首道:“不错,我们一道回来之时,本爵已传令调集人手到山中把他擒住,刻下在本爵府内……” 裴淳凛然说道:“他不愿意出山,你们怎能迫他!” 朴日升淡淡一笑道:“本爵唯有此法,可以使他供出不肯出手救人之故,难道裴兄还有别的法子不成?” 裴淳不觉一怔,只听朴国舅又道:“倘裴兄另有妙计,本爵立即下令把梁药王送到裴兄面前,包无一点损伤!” 裴淳记起一事,沉吟道:“这个……这个……” 马延冷嗤一声,道:“你纵然谈上一千句这个,也不中用!” 步崧接口道:“国舅爷为了云姑娘之故,才不惜得罪梁药王。我瞧你跟云姑娘也有点交情,可是你不但束手无策,甚且横加阻挠,不知是何用心?” 裴淳直到这时才想好,胸膛一挺,说道:“你们若是没有法子,那就把此事交给我。” 朴日升等人不用说,连淳于靖及五老他们闻言也无不吃了一惊。朴日升立刻道:“好! 此事如能办妥,裴兄要花多少银子都行。” 穷家帮等人心想:“裴淳要钱财何用?若是盘缠不够,穷家帮自会奉上。” 裴淳却露出大喜之色,道:“这话可是当真?” 朴日升也不禁微讶,答道:“自然当真的,任凭你说出数目,本爵即可派人送到!” 裴淳转身走到淳于靖身边,低声问道:“我想帮助一个人,让她一生一世都不必愁穿愁吃,要多少银子才够!” 淳于靖讶疑之色更浓,暗想:“这笔银子如果是送给李星桥大侠的话,他怎肯收用?” 正在想时,背后的跛丐叶九轻轻道:“最少也得十万两!”在他想来,这么巨大的一笔银子,虽然富贵如朴国舅,也不易筹措,自是难以应允。 裴淳点点头,转身向朴日升大声道:“我要十万两!”双方之人尽皆愕然,全场静寂无声。 朴日升万万料不到裴淳口气如此之大,但他乃是雄才大略之士,当下微微一笑,说道: “那就一言为定,这笔银子送到何处?” 裴淳搔搔头,神色间大见为难。跛丐叶九又出主意道:“若是十万两现银,不便搬运,最好是钱庄银票,便于携带使用!” 裴淳喜道:“叶大哥之言甚是!” 朴日升道:“使得,回头就派人送来!但裴兄几时办得好那件事?” 裴淳道:“三五天就行啦!” 朴日升道:“那就以十日为限,若是不能成功,你就在眼前自刎!” 穷家帮五老齐齐道:“国舅此言差矣……” 淳于靖也道:“朴国舅条件未免太苛了!” 朴日升暗暗示意,步崧大声道:“笑话,十万两银子哪一个的人头买不到?” 马延喝道:“话不必多说,这条件倒转过来也行,我马延十日之内查出梁药王不肯救人之故,你们穷家帮付我十万两。若是逾了十日之限,马延的人头双手奉上!” 他们这么一说,穷家帮人人作声不得。要知十万两银子不是说着玩的,他们纵是出动帮众抢劫,也不容易凑足,何况他们决计不会做抢劫之事。 裴淳大声道:“好,我答应啦!” 朴日升心中大喜,但面上神情丝毫不变,缓缓道:“淳于帮主可肯作保?” 穷家帮之人闻言,神色大变,淳于靖仰天笑道:“裴贤弟之事,自应由我作保!” 朴日升道:“行啦,本爵以成事为重,裴兄若有所需,不论人力物力都无妨开口!”说罢率着步、马二人去了。 穷家帮众人因帮主已经作保,他们素来以义气为重,再无人提及该不该作保之事,赵一悲长老说道:“时间无多,裴少侠最好从速进行。” 淳于靖道:“贤弟若要人手帮忙,尽管告我。” 裴淳笑道:“用不着别人帮忙,我这就动身去问薛三姑姑。” 周五怨长老问道:“薛三姑姑是谁?” 裴淳道:“是家师的义妹,家师排行最长,李二叔其次,薛三姑姑最幼。” 穷家帮众人都大为放心,钱二愁长老笑道:“早知如此,咱们何用担心!” 淳于靖把他带入室内,这时只剩下他们两人。淳于靖说道:“愚兄有两件事得跟你谈谈,先说有关你求问药王秘密这一宗。据愚兄所知,薛三姑便是二十年前曾连杀武林极享盛名的三贤七子共十大高手的薛惊鸿。自从这宗震惊天下的大事发生之后,武林中便送她一个外号‘艳罗刹’,与魔影子辛无痕同称魔窟双姝。” 裴淳目瞪口呆,道:“小弟从未听家师提过……”他另一方面,又惊讶于淳于靖提及魔影子辛无痕的怡然自若,一点也不似别的人,提及她时不禁流露出畏缩之态。 淳于靖接着说道:“前几年,李大侠曾经隐约透露,他们兄妹已经反目多年,贤弟此去,务必多加小心!” 裴淳心想:“上一次她对我还不错,目下实是迫不得已,最多苦苦哀求,谅她定会答允说出秘密。”于是安慰淳于靖道:“小弟省得了,帮主大哥放心,不过小弟尚有未明之处,那就是我薛三姑姑为何杀死了武林三贤七子这十大高手?若说这十人都是坏人,又怎会有三贤之名?” 淳于靖却道:“这十大高手都是出身名门大派,其中三贤,更是品德、武功兼负盛名之士。” 裴淳大感迷惑,问道:“然则这十大高手的同门,或后辈,都一直坐视不理么?” 淳于帮主叹口气,说道:“就算是同门长幼,也未必就没有嫉妒之情,暗算觊夺之心!” 裴淳听了这话,不觉一怔,暗想:“这帮主大哥自从朴国舅走了之后,便时时流露出心事重重的神色,以他这等豁达大度之人,尚且掩藏不住,可知这心事定必沉重无比。现下又说出这等话,似是有感而发。” 淳于靖又道:“闲话休提,且说那三贤七子当时相继失踪,二十余年以来,绝无音讯,分明已经死亡。这十大高手都是赴艳罗刹薛惊鸿之约,一去就杳无音讯,据外间的猜测传说有二:一是十大高手先后赴约失踪之时,每位高手都有同门之人或好友在场,眼见薛惊鸿武功高强无比,皆知无法报复,是以都茹仇吞恨,不作复仇之想……” 裴淳惊道:“难道果真有这等事?”脑中泛起那日得见薛三姑之时,她那一手气贯鞭梢的内家劲气,果是功力深厚! 淳于帮主说道:“还有一个说法,那就是与三贤七子有关之人,都接获警告,不敢图谋报复……” 裴淳听了这话,更加惊讶,问道:“警告之人是谁?” 淳于靖微微一笑,道:“便是中原二老!其实武林中尚称他们为‘中原双义’,以他们两老的声望本领,这项传说也能使世人相信!” 裴淳摇头道:“没有的事,家师和李二叔决不会做这等事……” 淳于靖道:“愚兄也晓得两老确实没有警告过任何人,但天下间识得两老的人,到底寥寥无几,自是无法教天下人都不信这个谰言!” 他叹口气,接着说道:“总之,愚兄深知贤弟此行不易成功,须得小心从事。现下你已知悉薛三姑的底细,应付之时便较为妥当些,愚兄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那便是关于我穷家帮……” 裴淳正伸长了耳朵,忽然听不到声音,抬目一瞧,只见淳于靖满面愁容,凝眸寻思。当即意味到必是穷家帮将有巨祸,正待探问,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话声,道:“裴淳!裴淳!快来救人……” 淳于靖道:“是杨岚姑娘的叫声,想是请你救她二师兄!别的话以后有机会再说,请贤弟记住我一句话,邢血手不是好人!” 说罢,不容裴淳多问,拉他出室,劈面碰上杨岚,但见她鬓乱钗横,身上那袭紫衣略有损破,神情极是狼狈,她一手抓住裴淳的臂膀,怒声叫道:“那两个郎中原来是奸人假扮的,二师哥快要被他们害死啦!” 裴淳点头道:“果然如此!” 杨岚瞪眼喝道:“什么!你早已知道了?”喝声中五指扣拿住他臂上三处穴道。但指力一发,感到宛如扣拿住一截钢铁似的,这才醒悟起裴淳不怕点穴,颓然松手,转身便走。 裴淳诧讶道:“杨姑娘,你不是找我救郭兄么?” 杨岚头也不回,道:“你肯救他?” 裴淳道:“在下自然要尽力,只不知郭兄刻下在什么处所?” 淳于靖接口道:“杨姑娘不可多疑,裴贤弟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对头的阴谋。” 紫燕杨岚停步道:“既是帮主这么说,我便信了!我二师兄就在外面。” 裴淳急忙奔出去,只见厅中长板凳上卧着一人,面色紫黑,满身污泥,正是那神木秀士郭隐农。 裴淳伸出右掌,按在他胸口“紫宫穴”上,发出一股元阳之气注入他经穴之内,一面问道:“辟毒珠呢?” 杨岚道:“还在他口中……我若不是瞧出破绽,不但二师兄性命不保,连我也不易逃生……” 裴淳默默运功,那股元阳之气源源注人郭隐农体内,不一会工夫,郭隐农面口上紫黑之色消褪大半。 又过了一阵,郭隐农仍然瞑目不动,裴淳头顶上已冒出蒙蒙白气,一望而知真元损耗极巨。 那郭隐农其实早已恢复神智,而且晓得若是提气运功驱毒,借裴淳这一股元阳之气的助力,片刻间就可以驱尽体内毒性。但他故意装着昏迷未醒,好教裴淳损耗真力,同时对自己大有益处,等到他内力将竭之际,乘机暗运真力反震,必可害死裴淳。 淳于靖瞧出有点不对,潜心推究。杨岚以为郭隐农中毒过深,以致如此,急得团团直转,不住地唉声叹气。 裴淳口中微微发出喘息之声,穷家帮五老看不过眼,哼哈连声,其中李四恨长老忍不住喝道:“少侠须得留点气力,免得两败俱伤!” 淳于靖斗然间窥破郭隐农阴谋,心中大骇,冷冷道:“穷家帮素来以主持人间公道自命,若是发生了恩将仇报之事,本帮决计不顾一切,诸老意下如何?” 五老齐声道:“这个自然!” 郭隐农听了一惊,心想若是穷家帮高手们一齐出手,绝难逃生。正在寻思,裴淳突然缩手,此举连淳于靖也大感不解,杨岚已经开口问道:“我二师兄怎么啦?” 跛丐叶九怒从心起,大声道:“杨姑娘该当先问候裴少侠!”他挺身走上两步,已是准备交手。 哪知杨岚却道:“对,对,裴兄你觉得怎样了?” 裴淳应道:“我……我还好……”话声中已显出内力甚是衰竭,他从囊中取出药瓶,倒了一颗药丸出来,塞入郭隐农口中,又道:“郭兄服下此药,片刻工夫就可恢复如常。”他天性仁侠义气,这时一点也不曾考虑刭梁药王的解毒灵丹何等宝贵。 杨岚问道:“你几时取到解药的?”她还以为这是博勒的解药。 裴淳道:“好久啦,可惜昨日忘了使用!” 杨岚陡然泛起怒容,厉声道:“好,好……” 郭隐农眼睛一睁,接口问道:“什么事呀?”杨岚一瞧这解药如此灵验,分明是裴淳不愿早取出来。但觉他为人实是卑鄙阴毒无比,这等人须得设法除去,免得世上又出现一个南奸。 于是收敛起怒容,堆上笑意,笑道:“二师兄你回醒啦!快拜裴淳救命之恩。” 边说边向裴淳身边移去,拉住他的左手,郭隐农信以为真,迅快坐起,怒道:“我宁死也不谢他……” 孙三苦长老应声道:“这倒是裴少侠做得不对了,换作旁人决计不肯费这许多气力……” 话声未毕,只见寒光一闪向着裴淳背心要穴刺落,穷家帮众人无不骇一跳都要上前。 只听杨岚厉声喝道:“哪个敢动,我就刺死他……”她手中拿着一把晶莹短剑,剑尖对准裴淳背后要穴。此剑乃是南奸商公直防身利器,锋利无匹,能够斩金截玉。此时剑尖对准裴淳背心大穴,森森寒气传到肌肤,裴淳不觉打个冷颤。 杨岚又冷冷道:“这奸贼虽有闭穴及横练功夫,但也挡不住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 她满面杀机,一望而知随时能下手刺死裴淳。 穷家帮上上下下十余人,都不禁泛起极为紧张的神情,裴淳有气无力地道:“杨姑娘,在下……” 杨岚喝道:“闭嘴,你故意装出内力将竭的样子想骗我么?哼,不行……” 淳于靖最先恢复冷静,面色一沉,传令道:“全帮弟子速速包围此厅四周,短兵器在前,长兵器在后。神弩队布防屋顶,命令一下,纵有本帮之人也不须顾得!”他说一句,便有人传一句,一个个接着传出去,指顾之间,步声杂沓如潮涌到。 声威极是赫盛,从厅门望去,只见刀光剑影,塞住去路,屋顶上也簌簌作响,分明许多人已上了屋。 神木秀士郭隐农跃到紫燕杨岚身边,仰天大笑道:“淳于帮主此举敢是对付我师兄妹两人?” 淳于靖道:“不错,本座若中不亲见加害裴贤弟之人血溅此地,决不干休!”口气极是坚决有力,面色严峻,也是一望而知说得出做得到。 赵一悲长老说道:“两位不可鲁莽行事,须知一个人的生死微不足道,但若误杀正义之士,必一生抱愧含疚,永难自安!” 杨岚怒道:“这厮奸诈不在商公直之下,等闲绝瞧不破!” 淳于靖接口道:“姑娘若能证明,本座誓必亲手取他性命!” 杨岚一怔,道:“这话可是当真?” 淳于靖凛然道:“淳于靖一生言出必践,姑娘大可放心!” 郭隐农眼见他威仪慑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心中突然泛起愧怍之情,连忙移开眼光。 但眼光落在师妹面上之时,只见她怔怔地瞧住淳于靖,眉目之间流露出倾慕之色,斗然间升起强烈的妒恨,心想:“这淳于靖是她第二个倾慕之人,也须除去才行。” 淳于靖又道:“姑娘请说!” 郭隐农心中一动,忖道:我如此这般,不但可以除去裴淳,还可博得师妹敬佩爱慕…… 当即出掌迅快向杨岚持剑之手拍去,口中大喝道:“师妹快走,为兄与你断后……” 他此举猝出不意,连淳于靖这等胸襟修养之士,也大吃一惊,面色大变。 只听“啪”的一响,杨岚持剑之手被郭隐农拍中,裴淳哼一声,向前扑倒,后背朝天,人人皆见后背涌出鲜血,染湿了外衣。 穷家帮五老纷纷取出兵刃,其余十多个好手,更是喝叱连声,凶猛冲上。淳于靖大喝道: “都退下去!”穷家帮诸人闻言,齐齐止步,厅中一片死寂。 紫燕杨岚面色惨白,郭隐农左手持笠,右手拿着乌木棍,挡在她身前,满面凶气。 淳于靖指一指地上的裴淳,跛丐叶九和另一个八袋高手一齐抢上,迅即把裴淳抱起退开。 淳于靖缓缓道:“裴贤弟既是被害,本座践诺前言,誓必教两位溅血此地。但动手之时,岂能让裴贤弟遗体再遭践踏……”这几句话说得情深义重,虎目之中隐隐现出泪光。 杨岚面色更加惨白,呐呐道:“你……你当真这等信他爱他?” 淳于靖朗声道:“裴贤弟为人光明磊落,心性仁厚,行事以德报怨,多少次毫不迟疑地舍身为人,这等仁侠之士,举世无匹。教本帮焉能不敬爱信任于他? 但你们,哼!气量狭窄,睚眦必报,又恩将仇报,手段恶毒无比。我告诉你们,生死本不足论,但可惜裴贤弟不是堂堂正正地死在当世名家高手剑下,而是死在卑鄙小人手中。当真是遗恨千古之事,本座将以你们人头哭奠于裴贤弟坟上……” 这一番话,只骂得郭、杨二人无法驳斥,尤其是淳于靖义正辞严,悲愤满面,那郭隐农被他气势所慑,竟不敢开腔狡辩。 淳于靖一击掌,登时有个年轻乞丐双手捧住一把大刀奔到。淳于靖一手提起,刀背上九枚钢环发出响亮的金铁交鸣声。即此便可想见,淳于靖使动这柄九环大刀之时,威势何等赫赫! 郭隐农见他亮出兵器,杀机又起,回转头低声道:“为兄一旦动手,师妹即速趁机冲出!”杨岚苍白的面上,没有一点表示。郭隐农不暇多说,举步向前逼去。 淳于靖喝道:“本帮虽是人多势众,但汝能若不妄行逃走,本座给你们一个公平拼斗的机会!” 郭隐农冷笑道:“不必假惺惺了,我若是杀死了你,你保得住帮众不会一拥而上?来,来,闲话少说!” 赵一悲长老道:“帮主何须对这等无义小人多说!” 淳于靖捧刀叹息一声,说道:“赵长老平生最是持重,力行忠恕之道,今日居然以这等口气说话,可见得裴贤弟实是一代仁侠之士,才能使赵长老大失常态,唉!” 郭隐农斗笠虚虚一推,劲风拂拂扑去,接着黑影一闪,那根乌木棍从斗笠底下疾吐出去,招数仅是奇诡阴毒! 淳于靖喝一声“好棍法”,向左方错开一步,九环大刀挟着一阵龙吟虎啸之声,迅即斜劈,“当”的一声,刀棍相触,郭隐农禁不住退了两步。淳于靖健腕一翻,刀势平推出去。 这一刀变化,细腻精巧,便是内家剑法,最多也不过如是。 郭隐农吃一惊,左手斗笠运聚内力提起封去。“镗”的一声,大刀刺在斗笠之上,郭隐农又震退了半步。 穷家帮之人尽皆晓得郭隐农的斗笠与乌木棍不是凡物,是以见帮主大刀劈刺也毁不了他的棍、笠,毫不惊异。 郭隐农两招都落了下风,羞怒交集,厉声长啸中扑攻上去。忽听杨岚尖声叫道:“不要打啦……”郭隐农不禁一怔,刷地跃回。淳于靖也压住不发,瞧她何事大叫。 紫燕杨岚取下背上铁琵琶,轻轻一抖,紫色布囊褪落。穷家帮众人都运功戒备,五长老心想:“这丫头原是要与郭隐农联手一拼,但此地却容不得你撒野!” 她左手还捏着那口七宝诛心剑,这时环视众人一眼,面色忽然变得更加惨白,蓦地扔掉铁琵琶,发出极响亮的声音。这一手可使得穷家帮上下尽皆不明其故? 郭隐农讶道:“师妹你怎么啦?” 紫燕杨岚泛起一丝苦笑,说道:“裴淳之死,我杨岚自应负全责,但大错已经铸成,人死不能复生,我这就当着众位面前,仍用此剑自尽!” 众人大感意外,郭隐农大声道:“师妹岂能说出‘大错铸成’这句话……” 杨岚苦笑道:“我见穷家帮上上下下听知裴淳惨死之事,都如此悲愤。因想裴淳纵是大奸大恶之徒,也决计不能骗得倒整个穷家帮,我们的确是做错了!” 淳于靖退开数步,举袖遮面,说道:“杨姑娘明达通理,敢做敢当,乃是大勇之人,敝帮自当厚殓遗体,年年设祭拜奠,以示敬仰之意!”这话一方面表示钦佩,一方面也是叫她自尽,解决今日之事。 郭隐农大喝道:“师妹使不得!” 钱二愁长老应声道:“莫非你肯代令师妹一死谢罪?”郭隐农一时之间答不出话。 不过这时杨岚目光茫然地望住淳于靖,心想:“他以袖遮面,不忍目击,可见得他对我……”她心中迷惘地想着别的事,所以没有听见郭、钱对答。 她接着斗然记起一事,便缓缓垂下短剑。淳于靖听到背后之人议论,移开衣袖,讶道: “姑娘敢是改变了主意!”杨岚点点头。 郭隐农透了一口气,大声道:“如此才对,咱们纵是敌不过他们人多,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 杨岚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只是想请问淳于帮主一声,裴淳可是当真已死!” 孙三苦长老暗叫一声“不妙”,当即冷笑道:“杨姑娘以为他死了没有?” 杨岚点点头,李四恨长老省得孙二苦之意,接口道:“这就是了,那七宝诛心剑乃是世间第一等神物利器,裴少侠怎生禁受得起?” 淳于靖道:“杨姑娘忽然问及此事,敢是内中另有缘由?淳于靖愿闻其详!” 杨岚说道:“我的手被拍中之时,曾经尽快歪侧剑尖,当时似是平着撞在他的背后穴道之上。不过也难说,听闻此剑锋快无匹,刺人人体,如引刃人水般毫无感觉……” 淳于靖听了,亲自奔出厅去,不久厅外帮众都得令解散。杨岚直到此时,面上方恢复一点血色,随着五老走到一间房内,只见裴淳仆卧床上,背上殷红一片。淳于靖正在剪开他背上衣服,查看剑伤。不过裴淳未曾断气却已可确定,只是呼吸极是微弱,如非细心查察便难发觉。 淳于靖看过他的伤势,说道:“只划伤了一点皮肉,决不致命,想来必是真元大耗之后,被郭兄一掌之力传入穴道,是以血液闭塞,呼吸微弱,宛如死了一般……” 杨岚举手加额,喃喃违:“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穷家帮五老面上喜色不久都消隐不见,换上忧愁之容,一望而知他们都怀着极重的心事,只有淳于靖仍然十分欣慰地照料着裴淳。 忽听一阵步声响处,跛丐叶九进来,说道:“禀告帮主,朴国舅派人谒见!” 淳于靖头也不抬,应道:“知道了,请来人到前厅相见!”叶九领命出去,穷家帮五老面上愁色更重。 郭、杨两人都发觉了,郭隐农装不知道,杨岚却忍不住低问道:“朴国舅敢是差人下战书来了?” 赵一悲长老应道:“不是,他着人送银子来!” 杨岚道:“哦,我明白了,这叫做先礼后兵!” 钱二愁长老说道:“地也不是,这笔银子是送给裴少侠的!” 郭隐农哼了一声,道:“原来他是个有银子就买得动的人。” 孙三苦长老淡淡道:“也可以这么说,那朴日升是用十万两银子买一个消息!”郭隐农鼻孔中嗤一声,说道:“师妹,咱们走吧!此处铜臭熏天,尤其是其中夹有胡人膻腥之味,可厌得紧!” 淳于靖忽然接口道:“郭兄这话甚可敬佩!” 穷家帮五老齐齐点头,道:“帮主说得是!” 杨岚却不肯走,问道:“然则诸位长老为何面露忧色,敢是另有隐情?” 赵一悲道:“姑娘猜得不错,这十万两银子若是吞不下,就须以人头抵偿!”郭隐农心中暗喜,表面上不动声色。 他原是深沉多智之人,这刻一见众老都肯答话,已知自己两人对他们必有助力。当下说道:“十万两买一颗人头两不吃亏,师妹,咱们走吧!” 杨岚道:“你急什么?又不是我们的人头!” 郭隐农陪笑道:“愚兄是记起咱们大师兄之约,须得赶去会唔!” 杨岚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师兄,我不需听他的话,再说我讨厌他疯疯癫癫的样子,口中胡说八道……” 郭隐农大是尴尬,道:“好吧!不去就不去,不过大师兄只是爱讲笑话,实在不是疯癫!” 赵一悲道:“令师兄想必就是足迹踏遍天下的九州笑星褚扬了,听说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在宇内各处流浪,席不暇暖,虽说是练就师门神行之术,却也未必有点不近情理,郭兄定必晓得是何缘由的吧?” 郭隐农傲然道:“我当然晓得,我师兄并非锻炼神行之术才奔走天下,他是为了要找一样物事。” 众人见他提及九州笑星褚扬,便泛起傲然之容,可知他对这位师兄极是崇拜。李四恨问道:“是什么物事?能得教令师兄苦苦访寻?” 郭隐农环顾众人一眼,只见杨岚也露出想知道的神情,当即改变心意,道:“恕我不能奉告,这个秘密只许我们师兄妹知道。” 穷家帮五老见闻广博,深知那九州笑星褚扬一身武功极是高明,比之他的师父千里独行姜密,不过是在伯仲之间。此所以郭隐农行走江湖,许多门派都不敢惹他,便是因为姜密和褚扬加起来实是无法抵敌之故。这时都大感奇怪,暗想以褚扬的武功,世上之物何求不得? 不过郭隐农既是不说,他们也就不问。 这时裴淳长长透一口气,缓缓睁眼,说道:“闷杀我了!” 淳于靖喜道:“贤弟静心调养,目下已不妨事啦!”他站起身,又道:“愚兄出去一下,待会就来!” 杨岚等他走开,才过去坐在床沿边,柔声道:“我们真对不起你……”郭隐农一跺脚,走出房外。 杨岚也不理他,又道:“你休养期间,我一定日日来侍候你。” 裴淳摇头道:“我没有工夫休养……” 说时挣扎起身,杨岚连忙伸手搀扶,让他坐起,柔声道:“你就算有事,也得等身体复原才能去办!”穷家帮五老听到此处,齐齐退出房外。 裴淳道:“不行,我只有十日时间,若不办好那事,便须得赶回来在朴国舅前自割首级!” 杨岚吃一惊,道:“原来他买的是你的人头!”接着微笑道,“管他呢!若是过了期限,我把胭脂宝马借给你,一走了之,谁也别想追得上你。” 裴淳道:“那也不行,帮主大哥作保,我如果赶不回来,他得先割下自己的头颅。” 杨岚听了一怔,道:“这就难了,别的人犹自可,淳于帮主话出如山,乃是信义君子,谁也休想劝他逃走!唉,这叫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裴淳但觉孱弱之极,连讲话也有气无力,如何能得跋涉长途?心念一转,说道:“帮主大哥为人最重义气,又是一帮之主,我决不能连累了他。杨姑娘最好帮我一个忙。” 杨岚道:“我一定帮你!” 裴淳道:“在下先谢谢你,请你助我去找朴国舅,我有话跟他说” 杨岚道:“这事何难之有,我把你背出去,放在马上,眨眼工夫就可到达朴日升的下处,你可是去跟他改约,不要淳于帮主作保人?” 裴淳怔一下,道:“这样使得么?” 杨岚道:“当然可以啦,你硬说不高兴淳于帮主作保,他若果不肯,你就宣布这事拉倒,不要他的银子……”她说得理直气壮,其实完全是单方面的理由,原来她一向骄纵任性,一副大小姐脾气,根本不讲规矩过节。 裴淳大喜道:“妙,妙,我们现在就去可好?”杨岚点点头,伸手托信他两肋,下床出房。 穷家帮五老见了大感惊讶,赵一悲问道:“两位意欲何往?” 杨岚抢着道:“我陪他去办事……” 钱二愁愕然道:“姑娘亲自陪裴少侠去么?” 杨岚道:“自然要我去才行!”五老只知她是说只有她的胭脂宝马能够日行千里,可以迅快送裴淳到达薛三姑下处,便都不言语。 郭隐农听得声音,过来一瞧,但见师妹托扶着裴淳,神态亲密,气得面色焦黄,掉头便走。 五老送裴、杨二人出去,劈面碰见淳于靖。赵一悲把早先杨岚的话说了,淳于靖心中又是感动,又是耽忧,说道:“裴贤弟,你身体不行,还是先歇两日再动身的好!” 杨岚接口答道:“帮主这话不对!” 淳于靖讶道:“地就请姑娘指正。” 杨岚笑道:“不敢,但我们去办这件事,纯以智取,非用武功,身体好不好全不相干!” 淳于靖大为佩服,说道:“多蒙姑娘启我茅塞,既是如此,即迅命人备马。” 他们走出大门之时,胭脂宝马已经备好,还有干粮饮水等物,系在鞍后,淳于靖亲自扶裴淳上成,说道:“银子已经送来,贤弟如何处置最好先说一声!” 裴淳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淳于靖点头道:“使得,愚兄这就派人专程送去,贤弟放心!” 杨岚也跃上马背,胭脂宝马洒开四蹄,霎时间已奔过三条街道。忽见人影一闪,一个人从巷中奔出,贴着宝马向前走去,原来是神木秀士郭隐农,他寒着俊面,冷冷道:“你们上哪儿去?” 杨岚道:“找朴国舅!”接着把早先的话一说,郭隐农不禁喑笑,心想:“朴国舅好不容易布下这圈套,岂肯答应?” 回心一想,裴淳也是重义轻生之人,若然朴国舅不答应改变保人,他自料无力办妥那事,势必当场自杀……想到此处,面色大见弛缓,说道:“师妹既是答允助他,为兄自是不能袖手,咱们一道走……” 街上行人都诧讶地瞧着这三人一马,但他们全然不理,视若无睹,不久到达朴国舅所居的府第。 只见大门洞开,十余俊仆排列两侧,当中台阶上站着三人。 杨岚一瞧当中的一个年轻人面目清秀,锦衣华服,气派与众人不同,大有不怒自威之概,便己猜出此人便是国舅朴日升。裴淳勉强振起精神,替郭、杨二人介绍认识朴国舅。朴国舅彬彬有礼地客气几句,便为左右两侧的人引见,左边的一个长得獐头鼠目,神情阴险,乃是朴国舅的智囊权衡,右边的便是高丽国火器大家金元山。杨岚但觉这朴国舅眼神锐利无比,每一被他目光所注,心中便不禁一阵颤抖。 朴国舅讶道:“裴兄似是十分虚弱无力,不知是何缘故?” 权衡接着在他耳边低语数句,朴国舅微微颔首,又道:“只不知裴兄此来是向日升辞行,抑是另有吩咐?” 杨岚正要说话,被他湛亮眼神一罩,登时闭口噤声。郭隐农淡淡道:“裴兄想跟国舅商量一下,换回保人。” 这时权衡又低声道:“此人在国舅面前神色不变,除了自负武功之外,心胸城府更是深险难测!” 朴国舅点点头,微微说道:“郭兄如此说法,定必心中已感到行不通,只不过姑且一说而已。” 郭隐农暗中吃了一惊,心想这朴国舅名镇天下,果然有超人的才智。朴国舅已接着说道: “裴兄乃是当事之人,可以置之不论,但冲着郭兄和杨姑娘面上,日升不便拒绝,保人要换也可,但须由日升指定!”他向杨岚微笑一下,甚是潇洒。 杨岚胆气为之一壮,道:“朴国舅想指定哪一个?” 郭隐农接口道:“恐怕就是兄弟了!”心中暗想,“若是当真指定我,我师门神行之术举世无双,你们休想追得上我!”不过白白便宜了裴淳这小子,却是大不甘心。 朴国舅徐徐道:“郭兄已猜中几分,但不是你,而是令师妹!” 杨岚吃一惊,呐呐道:“我……我……”被朴国舅冷电般的目光一罩,顿时做声不得。 郭隐农见她如此情状,心中不禁生疑,转头道:“师妹,你可犯不着作保!” 裴淳提高声音道:“朴国舅若是信得过在下,不须别人作保,那就最好。不然的话,也不能连累杨姑娘!” 朴日升微微一笑,说道:“杨姑娘自家不反对,别人何须多说!郭兄、杨姑娘请入内奉茶,裴兄最好别耽误时间,速速上路为是!” 郭隐农故意不作声,瞧瞧杨岚怎生应付,杨岚一则心中不反对帮忙裴淳,二则被朴日升眼神所慑,竟乖乖地向屋内走去。 裴淳见事已如此,多说无益,只要赶紧打听出梁药王不肯出手救人之故,便一切解决。 转身正要上马,忽然灵机一触,忖道:“我何不先见见梁药王,说不定他肯说出隐情,再者我须眼见他安然无恙,才放心前往……”于是大声说出此意。 杨岚喜道:“好啊,我也久闻梁药王大名,且瞧瞧他长得怎生模样?” 朴日升暗喑好笑,心想这姑娘如此好奇,这次陪裴淳前来见我,料必也是瞧瞧我长得怎生模样。他也不说破,目光扫过智囊权衡,见他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更不迟疑,亲自带领裴、郭、杨三人穿过屋舍,直抵后园那座轩院。 此地裴、郭二人乃是二度重来,上次匆匆忙忙没有细看,敢情这座轩院建造得极是精美雅致。 四人人得轩内,只见梁药王悄然静坐,靠窗边焚着一炉好香,白烟袅袅,颇饶古雅之趣。 朴日升首先过去施礼道:“打扰梁先生清静,极感不安,现下有裴淳到来求见!”他的口气神情极是彬彬有礼,大出裴、郭等人意料之外。 梁药王睁眼微微一笑,道:“好极了,请进来坐!” 朴日升暗忖他自从到此之后,虽是百般礼敬,但多日来都未见他露出笑容,眼下他一听到裴淳来访,便不禁流露欢喜之色,教人真测不透裴淳这呆小子有何好处,能够令梁药王这等高人眷顾,云秋心这等佳人倾心?想到这里,更增杀他之心。 裴淳奔过去见礼,又替郭、杨二人引见过,梁药王对郭、杨二人甚是冷淡,只微微颔首,便皱眉道:“你身体不适,应该找个清静处所好生休养才行!” 朴日升接口道:“裴淳目下有急务羁身,须得赶赴远地,只怕难有休养的机会!” 梁药王道:“若是如此,你须将十日路程改做二十日慢慢走,尚可保住一命。不然的话,不出两日便心身交瘁而死……” 众人听了都惊讶得做声不得。梁药王又道:“你是真元耗损过巨之际,又受内伤,才会变成这等模样!只不知你为了何等人物竟不惜耗损如许真元?” 郭隐农应道:“裴淳是为了区区以致如此!” 梁药王心中大是讶疑,想道:“这郭隐农乃是千里独行姜密的弟子,瞧他眸子中时露凶狠光芒,可知此人心术性情与姜密一样,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这等人品怎能与裴淳结交成为生死之交?” 朴日升暗自盘算道:“我本意想裴淳身死,但又想查出梁药王隐衷,以便为他解决之后可以请他上京。权先生业已策划好妙策,可以一举三得,目前决计不能让裴淳倒毙途中……” 于是朗声道:“裴淳既是如此危险,但事情又不能不办,梁先生可有两全之法?” 梁药王说道:“不难,不难,只须配一服药就行。但我有力难施,奈何!奈何……” 朴日升心想须得激他一激,便淡淡一笑道:“梁先生的医道举世同钦,那是绝无疑问之事,但若是说到真元耗损过甚之后,一服药就可复原,未免令人难以置信!” 梁药王果然受激不过,冷笑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表面上国舅的话果然是有理,若是一服,就可补益真元,恢复功力的话,我岂不是随时可把一个普通之人,变成绝代高手?” 他话声一顿,缓缓环视众人,众人面上都露出既同意又疑惑神情。朴日升说道:“梁先生说得是,只不知还有何种理由得以自圆其说?” 梁药王道:“这就是你们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之处。要知练成深厚内功之士,不但内功充盈,同时筋骨体魄也大异常人,方能容纳这股内力。若是普通之人,突然间以药物使他体内增加内力,但筋骨体魄未改,势必容纳不住因而肌肤寸裂而死……” 众人都恍然点头,梁药王又道:“世间上并非没有能够增强内力同时又能改变体魄筋骨之药,但这等灵药千载难逢,我浸淫医药之道数十年,尚未有缘见过……” 裴淳说道:“老前辈不便出手,人人皆知,在下这就告辞,现下有杨姑娘的胭脂宝马,走起来容易得多,老前辈不用过虑!” 梁药王摇头道:“你除非是不想活,否则就不要劳动奔波……” 杨岚道:“既是这样,裴淳你何不向朴国舅请求……”底下的“延缓限期”四字尚未说出,忽然碰上朴日升的目光,芳心一震,话声立时中断。 郭隐农陡然间泛涌满腔妒愤,原来他已瞧出杨岚突然口噤难言之故。当下冷笑一声,道: “裴兄若是死在中途,想必有不少人暗暗高兴,师妹多说也是没用。” 朴日升毫不生气,微笑道:“郭兄这话虽然有理,但日升却不在其列。” 梁药王道:“国舅这话可是当真?” 朴日升何等聪明,已知梁药王必有借他力量帮助裴淳之法,但他此刻岂能改口,只好说道:“自然是真的啦!” 梁药王道:“那就行啦,你内功之深厚,已可列人一流高手,若肯出手的话,裴淳便可恢复大半。再由国舅向博勒兄求取一块解毒之药服下,那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朴国舅讶道:“我出手助他恢复功力,道理甚明白,不须多说。但还须博勒老师的解毒灵药,却教人觉得奇怪……” 裴淳道:“博勒前辈若是晓得与在下有关,决计不肯赠药。” 梁药王道:“也不妨,你可去找商公直借用太阳玉符,也是一样……”裴淳恍然大悟,便不说话。 梁药王又接着道:“博勒兄的解毒灵药,除了其中有解毒药物之外,还有极补元气的灵药,见效神速。不然的话,有的人身体衰弱,一旦中毒,生机便难复,他的解药必须具有迅速恢复生机,大补元气,才收得解毒之效!因此裴淳若是求得他的解毒之药服下,便可完全复原!” 朴日升道:“博勒老师的解药求得到求不到不敢担保,这次裴兄跋涉长途,为的是寻问出梁先生为何不肯出手救人之故,我为表志在使梁先生恢复自由起见,这就助裴兄提炼内力!” 他说罢带了裴淳出去,约莫两炷香之久便一同回来,只见裴淳精神大振,双眼有神。朴国舅也没有萎靡之态,要知他虽是肯出手相助,但极有分寸,哪里像裴淳帮助郭隐农之时用尽全力,故此损耗真元无多。 裴淳便要起程,郭隐农忽然叫道:“裴兄不用去啦!” 裴淳一怔,道:“为什么?” 郭隐农道:“梁药王说他的隐情天下无人得知,你此行毫无成功之望。” 裴淳道:“那也得试一试啊!难道就这样横剑自刎不成?” 朴国舅微笑道:“裴兄太老实了,这位郭兄的意思是劝你不如趁机合四人之力冲出此地。 若是等到当真无望,那时节裴兄你独个儿逍遥在外,郭兄的师妹杨岚姑娘就受罪啦!” 他一口就道破郭隐农心中秘密,果然才智超人一等。裴淳还未说话,朴国舅又接着说道: “说老实话,目下果真是唯一的机会,我并未安排得有人在外面!” 郭隐农道:“这话未必可靠,不过也有可能就是。” 朴日升道:“郭兄未免把日升瞧得太低了!你意思说,我因不曾防到有这一着所以可能没有设防,对不对?” 郭隐农点点头,朴日升取出一张纸条,递给他看。纸条上写着“须防姓郭之人从中鼓动突围而去!” 郭隐农大吃一惊,只听朴日升道:“这是权先生当我们进来见梁先生时写下送来的,但我深知裴淳兄不是这等反复之人,所以不予防范。” 郭隐农做声不得,过了一会,才道:“这话也未必靠得住!” 朴日升道:“郭兄这一次猜对了!不错,本人虽是信任裴兄人品,但世事甚难逆料,也不能全无戒备之心。可是后来我又想到另外一点,才敢如此放心!” 裴淳道:“你们可是对每一件事都想得如此之多?”话声中尽是惊奇之意。梁药王极留心地细察他的表情,自个儿点了点头,似是有所领悟。 郭隐农道:“江湖上人心险诈,凡事都想一下,总是不会吃亏!” 朴日升道:“郭兄这话极是!我还是因为想到裴兄为人与众不同,他既是胆敢收下我的银子,自有必胜把握,毋须多加戒备。” 裴淳老老实实道:“本来很有把握,但越来越减少信心。初时只是怕知道隐情的一位前辈不肯告诉我,现在却有点怀疑那位前辈到底晓得不晓得。” 朴国舅道:“可是那位前辈亲口告诉你他知道梁先生的秘密?!” 裴淳摇摇头,道:“是他的侄女儿说的!” 朴国舅哦了一声,道:“她一定长得很美貌,是不是!” 裴淳点头道:“是的,而且很活泼!” 朴国舅心中大感迷惑,忖道:“此子老实无比,怎的碰上许多美貌女子都帮助他,这是什么道理!”口中却问道:“现在你决定去试一试呢,抑是依郭兄先突围之计?” 裴淳迟疑下下,说道:“我去试一试!” 朴国舅道:“好,祝你马到成功,待我送你出去,郭兄、杨姑娘暂留玉步,待会儿再来奉陪两位……” 第10章 巧计妙策 不久之后,裴淳又在大道上奔驰,这已是第三次乘坐胭脂宝马奔驰这条道路。他出了溧阳城外,便取出那个藏着太阳玉符的瓶子,瓶内原来本装盛得有博勒的解药,可是已被他自己中毒之时服了。他取出太阳玉符,握在掌心之中,只觉一阵暖融了的气流透入体内。 他虽是骑在马上,仍然行起调元运气的功夫,过了个把时辰,仍然没有什么不同。他不知道梁药王说及太阳玉符只是提醒他瓶内有博勒的解药,实在不关太阳玉符之事,而梁药王则不知那解药业已用掉。 裴淳只道自己太过心急,便仍然行功运气。这一来胭脂宝马的速度,自是远不及上两回,一直到了次日上午,才到达杭州富阳间的“三和镇”。 此事他不敢惊动师叔,一直找到薛飞光的好友,那姓苏的秀美村女。此时正是农忙之时,她一个人在家,见到裴淳,大吃一惊道:“你又来见薛姑娘么?” 裴淳下马之际,感到一阵晕眩,这刻尚未恢复,骑马静立了片刻,才道:“是的,又得麻烦姑娘,心中甚感不安!” 姓苏的村女惊道:“裴大哥你怎么啦?可是生病了?” 裴淳勉强打起精神,道:“我没事,只是累一点!” 姓苏的村女略略放心,道:“这几日薛姑娘没有出门一步,我远远听到她姑姑打骂之声,昨天去找她,被她姑姑赶出来,始终没见到她!” 裴淳听了顿时愁容满面,看起来更是萎靡不振。姓苏的村女瞧他这般形状,心中甚是不忍,说道:“你且把马匹牵刭屋后,到屋里歇歇,我去找薛妹妹……” 裴淳登时精神一振,如言把马匹牵到屋后,自己坐在堂屋内等候。姓苏的村女匆匆去了,过了不久,便回转来。裴淳见了她的神色,已知此行定必碰了钉子,心中虽是烦闷,却不敢露诸形色。 姓苏的村女说道:“我远远听到她姑姑的骂人声音,便知道不能见到薛妹妹,果然见不到,还被她姑姑骂了几句,不准我再去找她!” 裴淳甚觉过意不去,再三道歉。姓苏的村女道:“这不打紧,过几日她姑姑的脾气好了,我一定可以见到她。”裴淳心想此事十分迫促,焉能再等几日?当下辞别出去,牵着马在镇上缓走,寻思计策。 这等情形已是第二趟,上一次想破了脑袋也无计可施,这次自然也不会出现奇迹,他专注的寻想法子,以致忘了疲倦饥渴,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时分。忽然被几个人惊动,只见好几个汉子拉扯着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口中连连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其余的人都苦苦劝说,其中一个大声道:“丑媳妇终须见公婆,你就回去一趟又有何妨……” 裴淳听得明明白白,心头一震,暗自想道:“丑媳妇终须见公婆,这话说得不错,我迟早总得去见薛三姑姑,何不马上就去?!” 此念一决,登时大感轻松,掉转身直向镇后走去,不久便望见那座矗立水田中的精致小楼。 他牵马走过田塍,直抵小楼门前,只听一个尖锐声音传出来,道:“这几日我心情坏得很,若是有人活得不耐烦,不妨登门求见!” 裴淳正要举手叩门,闻言不禁一怔,那只手停在半空,忖道:“薛三姑姑这话分明是对我说的。唉!她曾经连杀武林十大高手,武功高强不在话下,又是言出必行之人,我这一进去,非死在她手底不可……” 他本不是机变之人,这时完全愣住,不知如何是好。呆了一阵,绿扉“呀”地打开,门内站着一人,正是薛三姑,只见她眼中泛射出冰冷森杀的光芒,凝视着裴淳。 裴淳呐呐道:“小侄特地前来拜谒三姑!” 薛三姑冷冷道:“我已疑心苏丫头不怀好意,果然是你差她来的!哼,上一次她也做过你的信差,是也不是?”裴淳一向老实,点头承认。 薛三姑道:“你来得正好,我的一口冤气憋了好多年,合该在你身上发泄……”右手在腰间一摸,取出一条细长的皮鞭。 裴淳早已料定她会下毒手,因此并不惊讶,同时也没有时间让他想到害怕与否的问题,只急急道:“三姑姑,小侄是为了师叔……” 话未说完,薛三姑皮鞭已经扬起,发出“嗤”的一声。裴淳听出鞭上劲道十足,这一鞭落在身上非死不可,登时咽住下面的话。 他自忖万万难以逃生,顿时心志松懈涣散,猛觉眼前一黑,头脑昏迷,咕咚一声跌倒地上。 薛三姑手腕劲力一收,鞭梢嗤的一声收回,愕然望住地上的少年。 她身后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一道娇小身影闪出来,扑在裴淳身上,薛三姑冷冷道:“回到屋里去!” 那人影正是薛飞光,她双手一触之下,但觉裴淳全身冰冷,分明已死,不禁泪流满面。 尖声叫道:“你为什么要打死他,你为什么要打死他?” 薛三姑喝道:“飞光,你胆敢如此放肆!” 薛飞光跳起身,哭道:“我不要跟你啦……” 薛三姑一怔,怒道:“好大胆的丫头,我……我……”她一向心肠冷硬,但这刻却说不出“杀死你”这三个字。 薛飞光道:“你除非杀死我,不然我就离开这儿,走得远远!我去找李伯伯,或是赵伯伯……” 薛三姑顿时面色发白,生似薛飞光这句话乃是利刀深深刺入她的心房。薛飞光从来没见过姑姑流露出这等软弱受伤的表情,不禁一怔,叫了一声“姑姑”。薛三姑摆摆手,显得十分痛心地说道:“走吧,永远不要回来见我!” 薛飞光叹口气,道:“我年纪虽不大,可是却晓得姑姑真爱我,但姑姑为何要杀死裴淳大哥?” 薛三姑道:“不,我从来不爱你!” 薛飞光道:“你一向都十分冷酷,翻脸无情,但这次我这般顶撞你,使你伤心,你仍然不肯说出杀死我的话,可见你心中很爱我!但你为什么要杀死裴大哥?” 薛三姑面色一沉,道:“为什么不能杀死他?”她不再否认,等如承认当真很爱薛飞光。 薛三姑又问道:“你为了他就不理我了!” 薛飞光泪珠簌簌滴落襟上,道:“不,我本也舍不得离开姑姑,可是我见到了你,便会想起你杀死裴大哥这等好人,这件事我想得久了便会发疯……” 薛三姑面上神情稍为霁缓,要知薛飞光倘使不是深爱薛三姑的话,焉会因此罪愆以致疯狂? 她缓缓道:“我没有杀死他!” 薛飞光愕然道:“真的?那他怎会死了?” 薛三姑冷冷道:“我怎么晓得?他只说了半句话就倒在地上!哼,我讲过不准他再见我,他居然胆敢上门,可见得丝毫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薛飞光这时已俯低身子细加查看,忽然大喜叫道:“裴大哥还没有死……” 薛三姑暗暗松一口气,但仍然冷冷的道:“好极了,等我救醒他再取他性命!” 薛飞光听得清楚,心头大震,当即跪在薛三姑面前,哀声道:“姑姑你不能饶他一命么!” 薛三姑道:“我几时讲过的话不算数的?” 薛飞光但觉实是无法阻止姑姑杀死裴淳,于是又哀求道:“那么姑姑你不要救醒他,让他糊糊涂涂地死了也好,反正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永远不死,他早点死了也没有什么!只要不是死在你手底就行了!” 薛三姑沉吟一下,摇头道:“不行,我定要问出他何故胆敢登门见我?” 薛飞光眼圈一红,泪水又夺眶而出。但她此时已不似早先那么悲伤激动,一面流泪,一面想道:“姑姑自负才智绝世,不管大事小事都要弄个明白才肯罢休。裴大哥胆敢上门之事,她定必已设想出几个原因,为了证实这些设想哪一个猜对,所以非救醒裴大哥不可!她若是一日得不到裴大哥的答案,那就一日不会杀死他……” 当下已有计较,停止哭泣,说道:“姑姑啊,我早先真不该那么放肆,实是罪该万死!” 薛三姑长眉轻轻一挑,心想这丫头又向我弄诡使诈了,口中应道:“你年纪还小,姑姑不怪你!” 薛飞光拜谢过,又道:“裴大哥上次说,他听赵伯伯提起过你,但那些话他须得想一想才能决定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说不转告姑姑,他便答应下次见面才说给我听……” 薛三姑半信半疑,问道:“你提起这件事作甚?” 薛飞光:“我自从听他说了这话,日夕猜想赵伯伯到底讲你甚么,说你好呢,还是说你不好?我只要明白了这事之后,姑姑你再处置他可好!” 薛三姑颔首道:“可以!”随即把裴淳搬到屋内,查看一阵,说道:“他身体虚弱之极,支持不住,所以昏死过去。我送他一粒少林派灵丹,虽然不能使他恢复原有功力,但也可以复原大半!”说罢,进房取出一颗丹药,塞在裴淳口中。 薛飞光讶道:“这就奇了,裴大哥内功极是深厚,怎会变得这么衰弱?” 薛三姑冷冷道:“你问出原因,说不定就想杀死他了,他一定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薛飞光心中没半点相信,嘴上却答道:“若果他是这种人,我理都不要理他。好在他为人老实,待会我设法一哄,定必骗得出他的话!”说到此处,药力已经发作,裴淳微微发出呻吟之声,薛三姑立即走开。 片刻之间,裴淳睁开眼睛,一见薛飞光,大喜过望,急剧地坐起身,猛觉一阵头晕,不禁扶额呻吟一声。薛飞光说道:“我姑姑赐你一粒少林寺灵丹,可以恢复大半功力,你调息一下就没事了!” 裴淳如言瞑目静坐了半晌,但觉体力恢复,精神充沛,这才放心睁眼,说道:“在下须得先去拜射三姑姑……” 他满心感激之下,把称呼改为“三姑姑”,倍觉亲切动人。在外面偷听的薛惊鸿怔一下,斗然间升起又酸又怜爱的感触,不禁泪水满眶。 薛飞光一手拉住他,说道:“待会儿再去见姑姑不迟,你先告许我来此何事?”说话之时,用手指在他掌心写道:“不可说出!” 裴淳大感茫然,不过他知道薛飞光此举必有深意,不敢违背,沉吟了一下,说道:“江湖上的事你还是少知道一点的好,待我见到三姑姑再说!”她微笑点头示意告诉,鼻中却发出“嗤”一声,别人听见只道她不满而冷笑。 她用赌气的声音道:“好,你不讲我就不听,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且问你,你为何变得如此衰弱?你须得实话实说,我声音一停,便立即回答,若有迟疑,便是砌词,纵然是真话也当是假的,快说!” 裴淳可不敢怠慢,连忙把真情说出,心中却暗想她不知何故对此事这等紧张?说完之后,薛飞光满面笑容,道:“哼!我得想一想才能决定信不信你的话?”声调甚是冷淡,与她的笑容全然不同。 她早就算定姑姑在外面偷听无疑,是以处处显出对裴淳的隔膜和猜疑。但却把裴淳弄得十分迷惘,在他想来,薛三姑既是不曾取他性命,又赐赠灵丹,显然已经改变态度,何须大摆玄虚疑阵? 薛飞光伸指在他掌心写道:“见姑姑时也不可说出来意,除非见我打呵欠才可实说,切记切记!” 裴淳点点头,她又迅快写道:“须说她好!”口中同时问道:“上次你提起你师父论及我姑姑的为人,到底怎生说法?” 裴淳心中会意,他本不是愚笨之人,只不过太过忠厚善良,才显得笨拙。这时也晓得薛飞光是在她姑姑面前编说这些话,便用心想了一下,说道:“我师父说三姑姑很好!” 薛飞光道:“如若单是这么一句,我何必问你,自然是说姑姑好,只不知还有什么评论? 一个人有好处也有坏处,我姑姑不在这儿,你但说不妨!” 裴淳道:“我师父素来不多说话,关于三姑姑的话,一共是提过三次,每次都说他们情如骨肉,三姑姑待他极好,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每一次说到这里,便忽然停口不说,起身负手缓缓走出庙门仰头望天,长叹数声。我见他忽然郁郁不乐,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不敢向他提起这事,所以我对三姑姑的事一点也不晓得。” 这些话前面一段是凭空捏造的,事实上赵云坡从来没有提过薛惊鸿,后半截则是真事,他常常见到师父负手于背,踱出庙宇仰天长叹,所以描绘得十分细腻传神。 外面的薛三姑听得呆了,但觉满腔怅惘,不知不觉走开,独自回味昔年情景。 薛飞光也大为感动,痴痴地道:“原来赵伯伯对姑姑是如此情深,唉!”正在伤感之际,忽见裴淳皱起双眉,立即惊醒,心中暗暗好笑自己的多情善感,转念又想到,连自己也这么感动,姑姑更不用说了。如此情况之下,她一定回到静室中重温前尘往事。 当下迅快起身,出去一瞧,很快就回转来,轻轻道:“现在快点告诉我你何故来此?唉,你几乎死在她鞭下,难道你以为她的话说着玩的?” 裴淳迅快说出来意,最后又道:“我真不懂她既然要杀我,为何又把灵丹赐我?” 薛飞光道:“她平生最爱猜测别人心意,因此你在未说出来以前,她未能证实心中猜想,决不杀你。所以你决不可说,这也是她为何救活你的原因。那少林寺灵丹在武林中虽是宝贵,但在姑姑眼中,却算不了什么。” 裴淳愣一下,道:“我若不说出来意,怎生知道她肯不肯把秘密赐告?” 薛飞光摇摇头道:“她决不肯说出梁药王的秘密。”话声极是坚决,可见得她深信此言。 裴淳愁道:“这……这便如何是好!” 薛飞光想起他若是得不到答案,势必要在朴国舅眼前自刎。在她来说,保人紫燕杨岚死了更好。可是她深知裴淳天性忠义,若是劝他逃走,不但无效,反而被他鄙视。 她想来想去,实在无计可施,又明知不久姑姑就要出来查听他们对答,那时节不能再说私语,当下道:“你且依照我的计划拖延一两日,待我慢慢地想……” 裴淳忖道:“我若是不听她的话,以致死在三姑姑手中,我这一死不打紧,却连累了杨姑娘一命,而师叔也永远不能恢复武功,这两点都是比我个人生死重要得多,只好听她的话,暂时拖延。” 他答应之后,薛飞光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中稍稍露出欢喜之意,两人谈了一些别的话,忽听步声响处,薛三姑走进厅内。 裴淳连忙上前拜谢,薛三姑神色极是冷漠,挥手道:“飞光回到楼上去。”薛飞光临走之时,十分忧愁地望了裴淳一眼才出去。 薛三姑听得步声上楼之后,才冷冷道:“你胆敢来此,有何事情?” 裴淳平生不打诳的人,今日却迫不得已迭次编造假话,答道:“小侄只是顺道来拜候三姑姑而已!” 薛三姑秀眉紧皱,道:“胡说,李星桥难道不曾警告你?”裴淳没有哼声,闭口不语。 薛三姑锐利的目光把他瞧了一阵,忽然烦恼地起身出去,临出门时又说了一声不准离此厅一步。 裴淳大感奇怪,心想三姑姑不知何故竟不追问下去,他从薛三姑叫出“李星桥”的名字这一点上,察觉她对师父师叔都已义断情绝,决不会瞧他们的情份上而不杀死他,所以大为佩服薛飞光这条保存性命之计。 到了傍晚时分,薛飞光弄好晚膳,去请姑姑进食,只见她面色苍白,烦恼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薛飞光自是晓得她何故烦恼至此,心中怜疚交集,柔声道:“姑姑,请吃饭吧!” 薛三姑摆手道:“我不饿,你自己去吃!” 薛飞光叹口气,道:“姑姑你近几年时时每日只吃一顿,甚至整日不进饮食,这样如何使得?” 薛三姑尖声叫道:“我死了最好……”斗然间歉疚地望住她,低声道,“你去吧,我不要紧。” 薛飞光柔声道:“你不要把裴淳放在心上,他如果再惹你生气,便把他杀了也好!” 薛三姑摇头道:“须得等他说出来意之后才能杀他!” 薛飞光道:“姑姑没有问他?”薛三姑道:“他忽然不肯说!” 薛飞光道:“你追问他呀!” 薛三姑道:“不行,像他这样老实忠厚之人,若是决心不说,打死他也是不说!你如果见到他闭口不言的样子,便知姑姑的话没错。” 薛飞光道:“姑姑说得是,这种人有时候反而难办,他连死也不怕,谁也莫奈他何……” 薛三姑道:“这话在我们来说则不错,但有一个人,换作是她处在我的地位,任是铁打金钢,盖世英雄,也得屈服……” 薛飞光惊道:“什么?这人比死还要厉害?” 薛三姑颔苜道:“这人就是辛大姐,武林中提起魔影子辛无痕之名,无不胆裂魂飞。当时天下传诵两句话是‘宁遇死神,莫逢魔影’,只有她才能使任何人屈服……” 薛飞光道:“姑姑说过不少她的事迹,你既是如此烦恼,何不设法找到这位辛大姑?” 薛三姑摇头道:“我通通告诉你吧,我和她早已闹翻,其中恩怨牵缠不清。她不但同情赵云坡,还跟李星桥很不错,所以把魔影令符送给他,不过后来也闹翻了,这些旧帐算也算不清……” 她说了这些话之后,烦恼稍减,便到厅中询裴淳来意,裴淳仍然那样子回答,然后就闭口不语,薛三姑又气又恼,回到房中。 薛飞光不敢送饭给裴淳,足足想了一夜,仍无善策,次日早晨试探姑姑口气,得知她杀死裴淳之心极为坚决,心中十分焦急。到了下午时分,神情枯槁憔悴。 她愁闷之极,无法排遗,信步走出竹楼,大约七八丈,忽见一个和尚结跏盘坐在田塍当中,若是要走过去,除非从他头上跃过。 她大觉奇怪,暂时丢开心事,说道:“大师父怎的在路上歇息?请让一让路吧!” 那和尚弓背俯首,无法瞧得清面目,这时不言不动,似是坐禅入定,身外声息丝毫不闻。 不过坐禅的话,却不该如此伛偻萎靡,薛飞光又疑他是奄奄一息,故此连话也答不出。 当下又说道:“大师父,请你让一让路可好?”心想他若果仍然不言不动,便须扶起他的头面瞧瞧是不是死了。 那和尚身躯微微动了一下,薛飞光松口气,丢下一件心事,咕哝道:“既然不肯让路,我就从别的路走!”正要转身,眼角瞥见那和尚抬起头,便改变主意,再转身,定睛望去。 但见那和尚面色枯黄憔悴,愁眉苦脸,似是重病缠身光景,不禁骇了一跳。 和尚缓缓说道:“这世上时时只有一条路可走,小姑娘不须徒劳往返,还是省点气力的好!” 薛飞光听了这话,似懂非懂,讶道:“怎么?别的路就行不通?我不相信,定要试一试!”转身奔去,折入另一条田塍,才走了一半,忽见对面官道之上来了匹驴子,又脏又瘦。 驴背上坐着的是个道人,衣冠欹皱破旧,满面污垢。 那道人驱驴走下田塍,口中却嚷道:“哎哟,这畜生又闹脾气啦,我穷老道真不懂,你为何不走大道,偏偏要向田地里面跑?” 薛飞光停住脚步,恨恨地白他一眼,心想这不是分明骂我是畜生么?眼珠一转,脆声笑道:“骂得好,可惜这驴子脑袋长得有毛……”她使的一招“移花接木”手法,把那脏道人的话,搬赠给和尚去了。 那道人飘身跳落驴前,反手一掌便把瘦驴赶回去,这才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贫道踏遍天下,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等利嘴的姑娘,好,好,我服气就是了!” 薛飞光觉得这腌-(音:阿札)道人甚是有趣,心中愁郁减去不少,说道:“道长不与我一般见识,那位大师父想必也不见怪我,请问你们两位可是结伴而来?想见我姑姑么?” 道人答道:“待贫道想一想看……”随即瞑目作出深思之状,薛飞光见他们举动古怪,更感兴趣,若不是心中还牵挂着裴淳之事,依她的性情,定必想法子逗一逗他们。 那僧道二人都不说话,她也想她的心事,于是这一块小小的水田之间,虽然有三人之多,却寂然无声。 过了片刻,和尚那边传来有气无力的话声道:“小姑娘,你有什么心事?” 薛飞光摇头道:“告诉你也没用!” 腌-道人接口道:“贫道可不是取笑,你的心事是不是跟一个少年人有关?” 薛飞光点点头,那僧道二人隔田对望一眼,道人说道:“他怎么啦?可是发生事故?” 薛飞光道:“差不多,唉,告诉你们也没有用!” 僧人缓缓道:“那么我们便不问啦!小姑娘,令姑姑可是薛惊鸿女檀樾?” 薛飞光点点头,心中却讶然忖道:“我只道他们是为裴大哥而来的,谁知竟是冲着姑姑而来。只不知他们来此何事?” 腌-道人和气地笑着问过她的姓名,又道:“你不反问我们姓名来历,可见得心中已晓得我们是谁?” 薛飞光道:“当然啦!你是崆峒李不净道长,他是少林寺病大师,我不久以前听裴大哥说过,他说你们都是当今侠义之士,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 病僧及李不净二人听了这话,心中都大感受用。病僧道:“相烦薛姑娘转禀令姑,说是崆峒少林两派门人求见……” 她摇头道:“我姑姑谁也不见……不过,你们既是裴大哥佩服的人,我不妨进去说一声!” 回到屋中,只见姑姑坐在门内屏风之后,面色甚是冷峻。她正要开口,薛三姑皱眉道: “我都听见啦!你出去告诉他们,说我叫他们滚蛋!” 薛飞光迟疑一下,道:“他们都是正大门派出来的人物,姑姑怎可这般对待他们?” 薛三姑面罩寒霜,正要责骂,忽然记起昨天的冲突,心中一软,吞回斥责之言,说道: “他们来找我麻烦,难道还要待以上宾之礼不成?好孩子,照姑姑的话去做!” 她极罕得有如此容忍慈爱的表现,薛飞光不禁十分感激,想道:“我为了姑姑这一句好孩子,便得罪了天下之人又有何妨?” 于是奔出去,大声道:“我姑姑叫你们滚回去!”她接着便觉得过意不去,歉然微笑着低声道:“两位还是回去吧,我姑姑从来不接见访客的!” 李不净瞪起双眼,低声道:“她平日怎生对付你,把你弄成这副样子?” 病僧也接口道:“小姑娘但说无妨,她对你很凶么?” 这两人口气之中满是关心爱护之情,薛飞光记起裴淳之言,心想他们果然是侠义之士,不禁生出亲近敬慕之心,当下道:“我姑姑最是爱我,只有我触犯她才不会被她……”她本来要说“杀死”两字,但忽然想到这么一说岂不是把姑姑描得十分残酷可怖?赶快住口。 那僧道两人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高手,阅历极丰,这时已知道她忍住什么话没说,病僧道:“我们以礼求见,若是被拒,那就只好失礼了!” 李不净接口道:“这话该当传入她耳中,可是又怕连累了小姑娘!”他们话意之中,已透露出不齿她的冷酷性情,所以不惜失礼的意思。 薛飞光虽是聪明绝顶,但在这等过节上面,却不大了解,说道:“不要紧,我再回去跟姑姑说!”转身奔回屋中,把话传了。 薛三姑冷笑一声,道:“你去告诉他们,我若是不爱见到的人被我见了,便要杀死,免得日后惹厌!”她接着放软声音,道,“你不用害怕,他们听了非走不可!” 薛飞光无柰,出去说了,李不净和病僧都心头冒火,不约而同地向小楼走去。薛飞光一瞧不对,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只是跺脚。但她到底在门口拦住了他们,咬牙道: “两位若要入屋,须得先闯过我这一关!” 病僧道:“小姑娘让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不净也道:“别胡闹,许多事你都不晓得,怎可干涉?” 屋内传出薛三姑冷冰冰的声音,道:“飞光让开!”薛飞光不敢不听,侧身闪开,但样子极是可怜可爱。 病僧和李不净都对她有特殊好感,心下甚是不忍。病僧首先道:“贫僧来向女檀樾请问敝师伯灵光长老的消息!”他的话声中听起来虽是有气无力,但却传出老远。 李不净道长接口道:“小道也是来此探询敝派长辈房玄枢真人下落,还望薛施主赐告!” 屋中传出一声冷笑,歇了半晌,才道:“他们难道还活得成么?这一问真是多余无谓!” 李不净手按剑柄,大声道:“那就请女施主赐教几手,待贫道返山说出今日经过,好教敝派上下都忍气吞声!” 病僧眼中射出森森光芒,病倦之态一扫而空,说道:“李道兄这话正是贫僧心中欲说之言!” 薛三姑道:“使得,你们小心了!” 李不净掣剑出鞘,病僧口中微微发出呻吟之声,似是病魔肆虐,难以忍受。但双目光芒更盛,却空着双手。 眨眼间一道人影快逾闪电般飞出门外,两声尖锐划空鞭声尖锐同时响起。 李不净洪声笑道:“好鞭法……”手中青锋向前微微一送,剑尖所至,恰好刺中幼细的鞭身。但那鞭子疾地弯折,末稍击中剑身。李不净但觉手腕一阵麻木,几乎握不牢长剑。 另一侧的病僧同时之间受到此细鞭侵袭,他却是躲避不及,被鞭子抽中肩胸。可是不但没有响声,细鞭也迅即弹起,病僧感到被抽中之处,微有火辣之感,心中不禁骇然! 薛三姑心中也暗暗一凛,忖道:“我这一鞭虽是只用上五成力道,但此僧居然禁受得住,可见得已练就护身奇功……”她鞭影掣回之时,人也退回屋内,这一来一去宛如闪电。上面的念头乃是回到屋内才转的。她又想道:“那肮脏杂毛剑法之高也是世上罕见,我的鞭子去势何等神速,他竟能以剑尖刺中,如此眼力腕劲果是出色当行的剑客!” 门外的僧道二人各各领教过她的身手,当真不敢轻躁入屋。病僧道:“阿弥陀佛,贫僧已挨过女檀樾神鞭,想必可以请问几句话?” 李不净接口道:“其实薛施主若是肯把昔年秘辛赐告,于大家都有益无损,薛施主何乐而不为?” 薛三姑尖声道:“都给我滚,想知道灵光和尚、房玄枢道人结局的话,可教少林崆峒两派掌门亲自来问,你们还不配晓得!” 病僧和李不净都不禁一怔,互相使个眼色,退开老远。李不净道:“她既是点明掌门人才能询问,咱们便有点为难了!” 病僧道:“是啊!但咱们若是被她一语迫走,却又面子难堪……”两人商量了一阵,便在楼前田塍上打坐,楼中之人若要离开,必须穿过这两条田塍之一。 天色渐黯,薛三姑在屋中见那僧道二人盘坐不去,看来他们已决心坚持到底。只有用武力赶去他们,或是说出昔年之事。第一个法子苦在赢不得他们联手之势,第二条路乃是屈辱,绝难忍受。因此心下甚是烦躁,忽听李不净宏亮的声音传入来,说道:“病僧道兄,我心中有个疑团,难以测破……” 病僧有气无力地应道:“什么疑团!” 李不净道:“敝派长辈房玄枢真人的剑术功力,无一不比贫僧强胜数倍,想来贵派昔年号称三大高手之一的灵光长老,也比道兄高强无疑!”病僧应一声是。 李不净又道:“但以刚才薛施主的一鞭瞧来,虽然可列入一流高手,但若要赢得贵我两派的前辈高手,却是万万不能……” 薛三姑没有哼声,薛飞光从楼上奔下来,道:“姑姑,你听见他们的放肆话么!” 薛三姑点点头道:“他们说得不错,我虽是十多年功力有退无进,但当年仍然赢不得武林三贤七子这十大高手……” 薛飞光讶道:“三贤七子是谁?那灵光和尚和房玄枢真人也在其中么?” 薛三姑点头道:“他们是三贤之二……”忽然间烦躁起来,挥手道,“回到楼上去!” 薛飞光怯怯道:“你……你要出去对付他们?” 薛三姑道:“我要去对付裴淳!”神色甚坏,使得薛飞光十分担心。只因薛三姑在这等气恼心情之下,说不定便会下毒手杀死裴淳,这刻必须设法和缓局势才行! 她慢慢地向侧门走去,才走了四步,心中已想出三四种缓住局势之计。迅即选择了其中之一,停步回头道:“姑姑,你不喜欢裴淳大哥,对不对?” 薛三姑面色一寒,冷冷道:“你又想起他啦!” 薛飞光道:“他再不好也算是侄女的好朋友,我实在不愿姑姑亲手加害他,目下却有一法……” 薛三姑道:“你姑且讲来听听!”薛飞光指一指外面,便低头走了。薛三姑默然想了一会,才走到裴淳被困的房间内。 裴淳一见她进来,饥渴全消,精神大振,说道:“三姑姑,你当年加害三贤七子之事虽然是你的不好,但眼下被人在门外欺负,小侄实在看不过眼,意欲自告奋勇出去对付他们。” 薛三姑不觉一怔,道:“你的脾气跟你师父一个样子,我做的事,对与不对,用不着你评论,但我倒要问问你,既是我的不对,你为何又自告奋勇?” 裴淳肃然道:“你是我的三姑姑,这事小侄焉能不管!” 薛三姑但觉他这句话,实是情深义重,大为感动。过了一会,突然冷笑道:“你想借此机会让我放你逃生,对不对?” 裴淳也不分辩,说道:“小侄不一定能对付得了那两位前辈呢!” 薛三姑冷笑一声,道:“好吧,你若是赶得走他们,我就让你离开此地!” 裴淳振奋起精神,步出房外,走到大门口时,薛三姑道:“且慢,你的来意还未说呢!” 裴淳道:“小侄因世上唯有三姑姑得知梁药王不敢出手施展医道之故,特来求问!” 薛三姑讶道:“你明白我决不会告诉你,同时还会要了你的性命,竟然还敢来此?” 裴淳老老实实地道:“小侄因想此事与李师叔关系重大,以为姑姑定会看他们的情份上,把内情告诉小侄!” 薛三姑道:“你后来见我毫不留情地要杀死你,所以觉得不能说出来意了,是也不是?” 裴淳原本哪有这种想法!但她这么一说,正好趁机点头默认。 薛三姑道:“你现在还想不想晓得答案!”说时暗忖他纵然晓得了也没用处,一则,今日多半要毁在外面僧道二人手底,只因那僧道二人若不得知昔日之事,决不肯走,裴淳一定要他们走的话,除了动手别无他途。二则,关于梁药王的秘密,知道了也等如不知,全无下手破解之法。 裴淳大喜过望,道:“小侄自当洗耳恭听!” 薛三姑道:“梁药王向一个人立过誓,所以宁死也不敢违誓出手!天下之间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人能比死神还要令人恐惧,这人是谁,我也不必说了。” 裴淳惊道:“原来他向魔影子辛无痕立过誓,怪不得宁可被杀!” 薛三姑道:“你晓得后就行啦,辛大姐当年虽是与我齐名,其实她的本领比我更高一筹! 尤其是一身轻功天下无双,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裴淳躬身施了一礼,道:“多谢主姑姑赐告,小侄告辞了!” 薛三姑冷冷道:“只要你解决得了他们,尽管请便!” 薛飞光从里面奔出来,叫道:“裴大哥,你先到后面牵马,可不要乘机上马逃走。” 薛三姑何等聪明之人,一听已知侄女分明暗示裴淳仗那宝马逃生,心中暗暗好笑,想道: “裴淳他为人忠厚老实,最重然诺,他说过打发那僧道二人,决计不会食言。飞光你到底太年轻,还摸不着他的性格!” 只听裴淳道:“不会,不会,我怎敢趁机逃跑!”他向她施礼告别,这才走出大门。 薛飞光望住他壮健的背影和沉稳的步伐,但觉离愁黯然,满怀凄凉,恨不得赶出去细细叮嘱他如何小心应付强敌,如何趁机逃走。 裴淳迅快牵马走到病僧之前,说道:“在下裴淳,胆敢请求大师一事!” 病僧缓缓道:“什么事!” 裴淳道:“请两位不要拦阻出入之路!” 病僧道:“知道啦!”裴淳怔一下,弄不懂他这句话是何意思? 两丈外的李不净洪声大笑,道:“裴淳,我们今日有一半也是冲着你来的!” 裴淳讶道:“敢问两位前辈有何见教?” 病僧冷冷插口道:“你口气再谦恭也不行!” 李不净接着道:“我们要问问你,南奸商公直为何尚在世上为恶?可是已得令师庇护?” 裴淳道:“在下曾遭冷如冰前辈质问此事,实是无法奉告。但家师绝无庇护恶人之意!” 病僧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裴淳道:“在下无从奉答,此外,关于我三姑姑昔年这段公案,两位前辈也可以一并向家师查问!” 李不净仰天大笑,声音宏亮异常,远传数十里。笑了一会才朗声喝道:“赵云坡虽是一代高手,但多年得到武林敬仰的是他的行事为人,非是武功。若是专门包庇纵容奸恶之徒,贫道虽是不才,也敢以掌中一剑会会他!” 裴淳听了这话,当真比刀剑伤身还要痛苦。病僧接口道:“你把薛檀樾这段公案也拦在令师身上,有何道理?” 裴淳忙道:“家师忝为薛三姑兄长,自该担当一切!” 病僧和李不净两人一同点头,李不净道:“这也行,瞧你的意思似是要离此他去,你若是闯得过病道兄或贫道把守之路,那就如你之意!” 裴淳不答应也不行,当即寻思闯关之计。他觉得少林病僧一则病容满面,二则样子不似李不净平易近人,便向李不净走去。 李不净心中喑怒,忖道:“这小子震于少林威名,故此拣中我。哼!今日若是让你闯过,岂不弱了师门威望!” 李不净也听说过裴淳武功深不可测,也不敢大意,起身肃立,手中已掣出长剑。 裴淳离他不及五尺之际,忽见他手中长剑泛闪出光芒,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层光华,却瞧得甚是清楚。心中一凛,忖道:“李道长已运足功力,一出手便当是剑中绝学。他的剑术造诣已达到这等境界,我怎生抵挡得住?”此念一生,忽然转身向病僧走去。 病僧眼见裴淳在那边知难而退,生怕被他在自己这边闯过,日后传出江湖,别人势必评说少林不如崆峒,这事关系及师门荣辱,那敢怠忽。口中呻吟连声,人己颤巍巍地站起身。 只见他面上病容更甚,身子微微摇晃,似是衰弱无比,难以站稳。但他双眼之中精光闪烁,显出深厚无比的功力。裴淳不禁一怔,突然转身奔入楼内。 薛三姑迎面拦住,冷冷道:“你已跟飞光道别过,且等日后才再见面……” 裴淳道:“小侄特地来请问三姑姑,那李道长的崆峒剑法称霸武林,便应有驭剑之法,不消得说。至于这位病僧大师,练的好像是少林寺五大神功之中的‘病维摩心功’,可是又有点奇怪可疑……” 薛三姑道:“这一门神功我以前也听他们讲究过,但时日久远,早已忘记了!” 裴淳道:“小侄记得我师提及这门神功之时,只说练成此功之人,表面上病苦难支,双眼无神。可是外力加诸其身之时,即可用心力把外力反震回去。是以练就此功的人,碰到越强的对手就越妙……” 薛三姑一面凝神细想,一面答道:“你说的不错,我已记起他们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唉,二哥虽是与大哥齐名并称,其实论到博学强闻,二哥远远比不上大哥。那一年我问起天下各家派的绝艺秘学,其中许多功夫二哥都不识或记不全,大哥不但补足阙漏,还详详细细地教我许多应急手法,只要不是功力已臻绝顶之士,不管是哪一门绝艺,都有克制手法……” 她忽地从沉思中惊醒,神色一冷,道:“赵云坡想必也曾把这一套,统统传授与你?” 裴淳摇头道:“没有,他老人家要小侄专心一志勤练本门武功,很少涉及克制别家的手法。小侄如今心中不明白的是那‘病维魔心功’练成之后,当该是双目无神,但那病僧大师却奕奕有光,莫非是另外一种功夫?” 薛三姑沉吟道:“少林寺七十二种绝艺各具威力,练成其一,便足以称雄一时,那五大神功,列于七十二种绝艺之首,更是深奥难练。照常理来说,专练其中一种已难望成功,自然不能分心再练别的。我瞧他多半是功行未达圆满境界,所以双目仍然奕奕有神!” 裴淳大喜道:“对,对,定是此故无疑!多谢三姑姑指点!” 薛三姑冷冷道:“一报还一报,我昔年受过赵云坡指教武功之恩,所以还施你身!” 她这话说得冰冷无情,比起她刚才回忆往事之时,口口声声大哥、二哥的味道,真有霄壤之别。 裴淳颇为奇怪,一个人的情感,怎能变化得如此剧烈?既是满腔仇恨,又怎能容留旧日情谊的存在?但这时已不容他多想,施了一礼,匆匆出去。 病僧和李不净二人都晓得他去跟薛三姑商量对策,心下暗暗紧张,裴淳一直走到病僧面前,说道:“在下要得罪了!” 病僧有气无力的道:“裴施主尽管出手,毋庸客气……” 裴淳左掌托住右手手肘,双手力道完全汇聚在右掌之上,轻飘飘向前拍去。 一侧的李不净道长见了他这一招,不禁一凛,心想久闻赵云坡的武功深不可测,后期出手单用一招掌法,天下无人得以抵御。目下这一掌虽是由裴淳使出来,但果然势式力道蕴含万妙,变化无方,实是教人有无从破解之感。 他正在寻思之际,那边厢病僧已接了裴淳这一招。病僧也泛起和李不净同样的感觉,幸而他擅长捱打,当即一低头迎接对方的一掌。 “啪”的一声,裴淳这一掌拍在病僧光秃秃的头颅上。裴淳但觉一股力道反震回来,不觉退了两步。 他早就预料应有这等现象,也不惊讶,又是一掌拍去。这一次掌势斜落,病僧挺胸上前,双手在袖中已暗作准备。裴淳一掌印中病僧胸口,待得反震之力传到掌上,蓦地改用“粘” 字诀,掌势向右边撒去。 他手法力道变化之快,间不容发,教人无法测臆,这正是赵云坡独步武林的心法,病僧袖中双手尚未发出,便已感到不对,赶紧运足心功硬挣。 裴淳掌势借力粘撇,本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蓦地手臂一疼,真气荡荡。原来他粘撇不动对方,以致手臂拉扯得生疼,真气也因此生出影响,紧接着不由自主地横奔数步,一跤跌倒,只差一点就滚落水田。 一侧的李不净松口气,道:“病道兄神功盖世,可嘉可贺!” 病僧微微一笑,道:“道兄过奖了,此子功力有限,远不如传说,可见得万世皆是耳闻不如目见。” 裴淳爬起身,但感头晕眼花,肚中也饿得发慌。便是好好的人饿了这几日,也会四肢乏力,何况他真元亏耗之后,又经长途奔驰。疲累饥渴交集之下,更加不济。 他默然走回楼内,薛三姑不知去向,他不敢乱闯,在一旁落坐发呆。过了片刻工夫,鼻中突然嗅到一阵饭香,顿时饥肠辘辘,接着又传来阵阵菜肴香气,更引得他馋涎欲滴。 厅子后面的房间内,薛飞光惶恐不安地瞧着满桌热腾腾的饭菜,她深知裴淳正需要大大饱餐一顿,才有气力。可是姑姑不曾准许让裴淳进食,她实在不敢叫他入内,她虽是聪明过人,也想不懂姑姑何故命她弄好饭菜,摆在后面的房间。 裴淳又馋又饿,忍不住叫道:“三姑姑……小侄饿死了……” 薛三姑的声音传入来,道:“你不会到后面找一找!”声音似是从楼上传落来。裴淳也不多想,大喜起身奔入去,只见一桌丰盛饭菜,还有那眼睛大大的薛飞光。 他坐下便吃,一面向她含笑点头。薛飞光见了他这副吃相,真怕他饿久了骤然吃得太多以致胀死,连忙劝他慢慢进食,裴淳哪里管她这一套,尽情吃饱,这才摸摸肚子,舒服地叹口气,道:“好吃极了,我平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 薛飞光道:“这都是我做的,将来你得好好谢我!” 裴淳道:“将来不但要谢谢你,还想请你再做一次与我吃!”但他随即记起少林、崆峒两派高手拦住去路之事,顿时愁得皱起眉头,道:“却只怕活不到那一日……” 薛飞光道:“别灰心,总有解决的办法!他们的功力高强到什么地步?” 裴淳说道:“病大师的神功果然还未到家,我若是恢复以前的功力,或者可以推得开他。 不过,若果我功力恢复,我宁可试闯李道长那一关!” 薛飞光讶道:“李道长的剑术不行么?以我推测,他使剑的应当危险些才对!” 裴淳道:“崆垌派虽有驭剑之法,但听说谁也练不成,不过,只要练到初步功夫以上,也就十分难挡。他倒不是剑术不行,而是我有几招逃命绝招,可以护身。再说他使剑看上去虽是凶险,其实还易化解。病大师一出手就是少林神功,这等硬碰硬的局势,事实更为凶险,落败的一方不死也得重伤!” 薛飞光点头道:“那么你去试试李道长那一关好了!” 裴淳道:“现在不行,我虽是吃饱了,稍觉有力,但内力真气都不大圆融充沛……” 薛飞光甚觉忧愁,想了一会,说道:“我记得胭脂宝马脚程极快,能得一跃数丈,若是万不得已,你骑马跃过他们,我出手牵掣,定可闯出重围!” 裴淳甚是感动,道:“你对我真好,不过,姑姑知道了必定恨死你了,我焉能连累你? 这话休得再提!” 他的人虽是忠厚老实,可是说话时自有一种坚毅气概,薛飞光一听而知,无法说得动他这么做,只好不说。 两人谈起别的事,裴淳将近来遭遇详细说出,讲到后来梁药王说他服过博勒解药便可恢复功力的话,显出十分注意的神色。 裴淳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对她这等淮心置腹,把那一笔巨大的银子送给“飞仙”的秘密也说出来。那就是当日南奸商公直以“酒色财气”引诱他时的一个美貌歌妓,裴淳给了她这一笔银子,以后便可以不去管她。 两人又谈了一阵,话题落在郭隐农、杨岚这对师兄妹身上,薛飞光劝他以后切切小心提防郭隐农,指出他第一次一同去救梁药王时,便有何种用心。 其后又诈作毒未解净,一则使裴淳多耗真元,二则对他本身有益。以她的意思,这人根本不须糟蹋梁药王的灵丹救他。 谈到此处,薛飞光突然笑容满面,悄悄道:“你不是还有一粒梁药王的灵丹么,给我可使得?” 裴淳立即取出给她,道:“当然使得,你拿去吧!” 薛飞光道:“梁药王的解毒灵丹效力决不在博勒的解药之下,何等宝贵,你当真毫不心痛!” 裴淳笑道:“这灵丹果是宝贵无比,但我连郭隐农也不吝惜地给他,你就更不用说了!” 他沉吟一下,又道,“倘我不幸死了,我身上还有一方太阳玉符,一粒辟毒珠和七宝诛心剑是最贵重之物,这当中只有辟毒珠算是我的,便送给你。七宝诛心剑最好能还给商大哥,太阳玉符还给云姑娘!” 薛飞光十分高兴,道:“那辟毒珠乃是世上奇珍异宝,你居然肯送给我,足见隆情。” 她一面说着,一面倒出丹药,一阵清香飘散房中,单是这阵香气便已想像到此药之珍贵灵效。 她接着道:“你还未死,我就欢欢喜喜地想着这颗辟毒珠,自家也觉得似是太没心肝!” 裴淳道:“没关系,我若是不能恢复功力应战,迟早要死的!” 薛飞光道:“那么你就服下这颗丹药,服了之后,马上就感到困倦,趁机好好地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之后,闯得过关也未可知!” 裴淳刚刚要笑,忽然变为钦佩之容,说道:“你的聪明才智,高我十倍还不止。唉!我就想不到既然博勒的解药有培元筑基的神效,则梁药王的解毒灵丹也是一样……”他十分佩服地吞下灵丹,接着又乖乖地睡觉。 次晨拂晓之际,他起身打坐运功,坐了两炷香之久,功行圆满,睁眼便见薛飞光静静地坐在一旁,面上泪痕犹在。 他好生惊异,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姑姑禁止她日后再与裴淳相见。她最后叹口气说道: “我真不该读熟那许多的圣贤书,以致恪守孝道。我和姑姑情如母女,她的话我决不能违背,唉!若果从来不读四书五经,我便跟你一齐跑掉,离开之后心里也不觉得抱疚难过……” 裴淳蓦然大悟,想道:“原来她气质高贵,以孝义立心,所以我对她推心置腹……” 裴淳又想道:“别的人也有对我极好的,像云秋心姑娘,我亦觉得她很好,还有杨岚姑娘等人,可是有些心事便不想跟她们说……” 正在呆想,薛飞光又问道:“裴大哥,你想什么?” 裴淳呐呐道:“没有……没有什么……” 薛飞光咭的一笑,道:“我知道啦,你想起了云秋心,或者还有杨岚,是不是?我猜云秋心一定比杨岚还长得美些,对不对?” 裴淳面上微红,虽然他心中想的正是这两人,但与她口气中的意思却大不相同,他还觉得薛飞光与别的女孩子有一点大不相同,那便是她虽然正在愁郁垂泪之时,但一提起别的话,她就恢复了原来的青春活泼,生意旺盛的样子,能够鼓舞振奋别人的情绪。 他想说出道别的话,却又感到依依不舍,薛飞光瞧出他的意思,脸容顿时黯淡下来,咬咬牙,道:“我上楼去啦,反正终须一别,迟一点,早一点,都是一样!”她很大方地伸手和他相握,然后转身上楼去了。 她的手丰满柔软,裴淳直到她去了好一阵,这种感觉还萦绕心头!良久,才整理衣冠,走出屋外。 第11章 情有独钟 朝阳之下,水田一片油绿,晨风中夹着清露和稻禾的香味送入鼻中,令人心神俱爽。 两条田塍上坐着僧、道各一,面容端肃,崆峒李不净道长素来玩世不恭,整日嘻笑。而今却因裴淳隔了一夜才出来,显然已得薛三姑指点,实是不可轻忽,以免师门荣誉,自家一世英名,都丧于一旦。 裴淳笔直向李不净走去,拱手道:“道长请了,在下大胆想闯过此关。” 李不净缓缓起身,道袍飘拂之间,尘土飞扬,果不愧是脏道人。 他颔首道:“好说,好说,我脏道人只有几招陈旧破烂的剑法,难登大雅之堂,你用什么兵器!” 裴淳双手一摊,做出没有的手势,李不净面泛怒容,道:“怎么?你就用一对肉掌?” 裴淳正要解释他最擅长的还是双掌,其他各种兵刃也都能用,不过目下这一仗非用双掌不可。 这番话只在他心中打个转,还来不及说出,李不净仰天一阵狂笑,朗声道:“好啊,我脏道人出道江湖以来,还未会过敢以空手斗我长剑之人,今天倒要瞧一瞧中原二老门下绝艺……” 楼中传出薛三姑尖锐的声音,她喝道:“要打就打,哪有这许多另外罗嗦!” 李不净挥剑划个圆圈,剑势甚是缓慢,但劈风之声却响亮异常。同时这圈子划得极圆,一望而知教他再划十个圆圈或是一百个圆圈,也将是一般大小,毫厘不爽! 他口中同时应道:“既是薛施主说出这话,贫道就不必多讲啦……” 裴淳反而过意不去,拱手道:“在下一向对李道长钦佩得紧,今日并非胆敢狂妄,实是……” 李不净摇头冷笑,插口道:“净说空话有何用处?还是动手吧!” 裴淳一肚子的话被他拦了回去,也就只好说道:“在下遵命就是!” 他左手托住右肘,右掌轻飘拍出去,李不净感到一股劲力迎面迫到,刚柔兼具,心中暗暗一惊,迅快忖道:“病僧兄居然敢硬挡他这一掌,如此说来,他的功力比我深厚多啦!” 转念之际,迅即后退两步,刷的一声,长剑疾刺出去。 这柄长剑戳破裴淳掌力,直取腕间脉穴,剑势之快,有如闪电。 裴淳左手仍然握住右肘,右掌却化作攫夺之势,向剑身抓去。这一招乃是赵云坡不传之秘,列入当今武林上乘绝艺之内,称为“大天罡手”,赵云坡一生之中,罕得施展这一门手法,是以知者寥寥。 李不净剑法高强,长剑刺出得快,收得更快,这一吐一吞,只是弹指之间的事,但饶他收发如电,剑尖仍然被裴淳指尖碰了一下,剑势微歪,底下的一记攻招,便使不出来。 裴淳连踏两步,又是一掌拍去,李不净也在同时发动,剑尖一颤,化作七八点寒星,罩住他腕臂间七处穴道,裴淳虽有“天罡封穴”的功夫,可不敢让他长剑刺中,一晃身已退后两步,回到原先之处。 李不净自出道以来,身经百战,阅历何等丰富,这一招迫退裴淳,顿时明白裴淳武功欠缺毒辣,须得采取守势,待他进攻,有隙可乘,当下横剑凝身,并不趁机迫攻。 果然裴淳再度连攻两招,都不得逞,反而险险被他长剑刺伤,裴淳心中大感惶恐失望,忖道:“若是如此拼斗下去,终久也闯不过关。” 忽听一阵响朗声音传来,道:“裴兄单凭一双肉掌,便迫得李不净道长有守无攻,这等武功造诣,已可列入当世高手之内了。” 病僧讶然转头去瞧,连李不净也忍不住回头观看,只有裴淳宛如不闻,专心一致地注视着李不净。 那边路上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大概是廿六七岁的年纪,面白无须,气宇轩昂,腰间插着一支金光灿然的长笛,甚是惹眼。 直到李不净目光回到裴淳身上之时,裴淳仍然一本正经地注视着他,李不净诧然忖道: “我回头瞧人之际,他何故不趁机动手?难道当真如此光明磊落,宁可失掉机会也不偷袭?” 裴淳等他仗剑立好门户,这才出手,仍然无功而退。路上的那人又朗声道:“裴兄竟如此专注,目不旁瞬,足见气度闳深,令人衷心折服!” 话声歇后,裴淳仍然没有瞧他,径自出手。那人突然间奔落田塍,似是要夹攻李不净,病僧呻吟一声,却甚响亮,紧接着一纵身,凌空飞跃过两丈宽的水田,落在李不净身后。 那人奔到病僧面前七八尺之处,便停住脚步,冷冷道:“两位也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怎的以二对一,欺负裴兄?敢是怕他日后成就压倒两位么?” 病僧仍然是那副病魔缠身的样子,有气无力地道:“你金笛公子彭逸,成名也在我们之后,但我们何尝有过阻你成名之事?” 金笛公子彭逸道:“这话不通之至,本公子岂像裴兄那等老实可欺!不信的话,你就试一试本公子金笛的滋味!” 病僧听了这话好生讶疑,心想此人名头虽高,但除非另有缘故,怎会凭空出头架梁,言语间更不惜得罪少林、崆峒两派?当下徐徐道:“贫僧正要见试尊驾手段。” 金笛公子彭逸掣出了金笛,忽然仰头望天,喃喃自语,声音模糊不清,不知说些什么。 病僧皱皱眉头,道:“贫僧素来不做偷袭之事,彭公子赶紧准备。” 裴淳突然间凌空跃起,斜斜飞过水田,落在病僧早先把守的田塍上,迅即奔到路上。同时之间,彭逸也飘身而起,向另一边的田塍跃去。 病僧和李不净都惊愕了一下,才想起要追,但迅即打消此念,那金笛公子彭逸奔到路上,只向裴淳扬扬手,便迅快奔入镇内。 裴淳大声道:“在下总算闯过了两位,却不知此次行得通行不通?” 李不净道:“此法虽是投机取巧,但咱们却难以反悔,僧兄意下如何?” 病僧道:“道兄说得是,目下只好算他闯过了!” 裴淳大喜道:“多谢!多谢!” 那一僧一道转身走到大路,瞧也不瞧裴淳一眼,扬长而去。裴淳突然感到一阵难过,痴痴想道:“我师父为人正直仁义,我也不敢丝毫越轨,怎的别人老是如此不相信我们?” 接着转眼四望,只见那金笛公子彭逸亦奔镇内,失去踪迹,心下甚为纳闷。胭脂宝马此时长嘶一声,奔到他身边,裴淳跃上马背,回首向小楼瞧去。楼上门窗绿帘依旧深垂,全无人迹。 他微感失望,忽见一扇窗门的帘后,伸出一方白色手帕,不住地挥摇,裴淳当即知道,那是薛飞光向他挥巾道别,同时记起她说过薛三姑不准她与自己再见面,所以才会躲在帘后挥巾送行,于是心中充满了黯然之感。呆了一会,这才策马上路。 不一会他已见到了李星桥,发觉这位昔年无敌天下的前辈高手,数日不见,精神又萎靡了许多,他心中极是焦急忧虑,但面上却一点也不流露出来,很快地报告完此行经过。 李星桥满心惊讶,想道:“以三妹的脾性居然没有取他性命,真是奇迹!此子坚毅过人,这一回南奸商公直预先布下的美人计又被破了,商公直若是得知,非气死不可……” 要知李星桥阅历丰富,听完裴淳的叙述之后,溯本寻源,得知裴淳所以有生命之险,完全在于跟朴国舅打赌十万两银子之上。假若当日商公直没有布下那美女飞仙之计,裴淳自然不必赢取十万银子给她安身立命。 他接着想到自己近日十分衰弱,已有油尽灯枯的现象。他虽是还有好些心愿未了,但目下最要紧的还是平生武学精华所聚的“天机指”,得到传人,前此他已经传授给裴淳,可是时间匆促,不晓得他是否记得完全? 当下说道:“贤侄且把天机指法演练给我瞧瞧!”裴淳恭恭敬敬地答应了,起身施展,练了一遍,七种出指发劲的门道、手法,大部分中规中矩。 李星桥大喜过望,道:“难为你还牢牢记得,可见得大哥眼力实在高明,才收得你这等好徒弟了!”他想了一想,又道,“你明天才动身回溧阳,我这一路绝技大概就靠你流传世上,不致湮没,因此,你今天要用心领略我指出你手法的错处。” 裴淳岂敢违背,这一日果然用心练习指法。在七种不同的出指发劲势格之中,只一种领悟最深,直是得心应手,挥洒自如。 李星桥自然瞧出,到了晚上休息之时,便道:“你天性良善,为人沉实,此所以在天机指七格之中,独爱‘行远’之格,这路指法在七格之中最是持重沉凝,外形平易朴实,救危却敌之际,有意想不到之妙!你切须勤加练习,日后自有成就。” 裴淳身为赵云坡唯一传人,常常听得师父讲究,说是纵然是同样一路武功,传与两个功力相等之人,成就仍然不一样,只因每个人性情气质不同,因此会使同样的功夫变成两种风格味道。故此李星桥殷殷嘱他特别勤修天机指七格中的“行远格”时,毫不感到奇怪。 到了翌晨,裴淳拜辞之时,李星桥给他一个锦盒,只有个手掌般大,盒身甚薄,李星桥嘱咐道:“这个锦盒平时不许打开,待得碰上生死关头,实是无法过关,才可打开,必能救你性命!” 裴淳心中甚是惊讶,但他又自知决计推测不出锦盒之内装着什么物事,是以也不费心猜测,他诚心诚意地叩谢过师叔厚赐,便赶快起程,希望来得及解救师叔的苦难。 中午时分,已驰到一段山路上,转过一处崖角,仿佛瞥见崖上有人,心中方自讶异,那胭脂宝马何等迅速,已经驰出十余丈之远,待得他再转了一个念头,又驰出十多丈。 他赶快勒住宝马,想道:“这一段山路十分荒僻,数十里之内似是没有人烟,怎生有人爬上崖去?但这都不算奇怪,最怪的是,我好像听到一丝熟悉的声音,难道是个熟人?我须回转去瞧瞧才行……” 于是跳下马,步行回去,以免蹄声惊动了那人,转瞬间,已奔了回去。 那危崖虽在高处,但被另一座山崖遮住,故此裴淳奔到两丈之内,才仰见崖上情景。 崖上只有数株松树挺立边缘之处,此外不见人影,裴淳高声问道:“崖上有人么?”连问三声,却没有丝毫回音。 他一向做事不肯半途而废,这时也不多问,检寻可资落脚借力的凹突地方,提气纵身,晃眼已纵上那座崖上,但见有块平坦地方,约是半亩大小,左侧内另有道路上山,右方是一面峭直石壁,高达十余丈,峭壁根处长满了松树,满目青翠。 裴淳凝神细望,突然向峭壁走去,原来他已瞧见树丛后光芒微闪,似是眼珠的反光。 他走到切近,便敢断定树丛后面,必定有地方可以藏匿,大概是个低矮的岩洞。这时阳光笔直晒落头顶,他走到松荫下倒也清凉舒服,山风吹起一片松涛之声,甚是悦耳。 目下这等情景,乃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故此他一时不晓得怎么办好?但为了不让树丛后面的人瞧见他窘困之状,便背转身去。 踌躇了一阵,树丛后面传出一阵低沉的声音,道:“外面站着的是什么人!” 这阵话声把裴淳吓一跳,心想我本来以为是熟人,谁知不是!口中应道:“我!你是谁?”树丛后传出一声低哼,似乎十分不满意他的回答。 裴淳正要走开,忽然听到胭脂宝马的嘶声,听出是迅快向高崖这边驰来,立时记起杨岚说过这胭脂马若是碰上敌人,便会嘶叫报警,自家远远逃开,心中一动,忖道:“莫非是崆峒、少林两位高手又在路上拦截?” 此念一生,便小心隐住身形向崖边窜去,借一株松树树身遮蔽,悄然下望。 胭脂宝马早己驰远,却见来路山角转出一个老者,容貌枯瘦,装束好像与常见之人略有不同,这老者向四周瞧了一眼,便一直奔到崖脚,转了过去,消失不见。 裴淳从未见过此人,但看他双眼精光外露,步伐轻快,显然是个武林高手,正在狐疑之时,来路山角又转出两人,四只眼睛一齐向崖上望来,其中之一还举手指点,裴淳吃了一惊,心想他们敢是要到崖上来查看,我须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于是迅即退向峭壁松荫之下,突然瞥见崖边有人影冒起,本能地一弯腰倒退入树丛后面,他的动作迅快如电,又毫无声息!身入树丛之内,百忙中回头一瞧,后面果然有个洞穴,洞口约是四尺高、三尺阔,须得弯低身子钻人去,此时崖边已纵上两人,正是国舅朴日升手下步崧、马延二人。 他们锐利的目光一齐扫到峭壁下面,裴淳喑暗叫声不妙,蓦地有了计较,迅即弯腰倒退入洞内。原来他想起这个洞口甚是低狭,若是躲在洞内,大可出手把步、马二人拒诸洞外,而他们还不晓得内面是什么人出手,此计虽然只能掩藏片刻,却也聊胜于无。 裴淳才退入洞口之内,突然一缕劲锐冷风,直扑腰间的“大横穴”,这缕劲风几乎可与刀剑相比拟,裴淳吃一惊,原来此时此际,任何招数手法都施展不出,而且又无法逃避。 他闷声不响,力聚指端,从左肋下疾点出去,微闻“嗤”的一声,却是他指力破空之声。 暗袭他穴道的劲锐冷风被他指力迫散,但随即一件极是锋锐之物刺中他手指尖。 裴淳指头一缩,卸去敌方势道,接着迅快吐劲,又听“嗤”的一声,指力顺着那尖锐之物冲刺过去。 他若是这一招天机指法练成的话,便能够一面发劲伤敌,一面运力使指尖坚如钢铁。但此时指尖却不能坚硬如钢,是以指力发出之后,指尖同时一阵疼痛,被那尖锐之物刺入少许。 那件尖物迅即缩了回去,裴淳心知若不是自己指力冲刺反击,而又劲锐如剑的话,敌方哪肯收回兵器。当下微转半身,以双掌护住全身,向尖物来路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汉子,头上罩着一个黑色布袋,套到颈子,布袋上开了三个小洞,两个是眼睛,一个是鼻子呼吸通路。 小洞闪露出精光闪闪的眼睛,骨碌碌地溜来溜去,裴淳顺着他眼睛溜去之势望去,只见这个岩洞之内还有一人,面色腊黄,头顶光秃秃的,原来是少林病僧。 他怔了一下,再瞧着那个套着布袋之人时,只见他手中一根细长小棒,约莫是五尺长。 但他的人却在丈许之外,纵是加上手臂长度也够不着,不禁大为奇怪,跟着又发觉此人似是十分忌惮病僧,故此眼睛溜个不停,竟是严密防备着他们两人之意。 裴淳心知马延、步崧两人就在外面,当下不敢出声招呼,回转头向外面望去,因是靠近树丛,是以还能找到缝隙瞧见外面情景。 那步崧、马延二人,正好在视线之内,他们一时瞧瞧树丛这边,一时又望那通往山上的小径,危崖下突然传来一声口哨,步崧大声道:“马兄及兄弟都在这上面,金老师不妨上马瞧瞧……” 步崧的话声传入岩洞之内,那个头套黑布袋之人身躯便自一震。病僧瞧得清楚,眉头轻皱,暗暗寻思其中原故。 转眼间一个枯瘦老者纵上崖来,裴淳认得正是那个装束稍异常人老者,这金老师道: “跑啦,好快的脚程!”声音甚是凶暴。 马延道:“兄弟决计不信那小子这等灵警,但事实摆在眼前,真是大大的怪事!” 步崧道:“我瞧那小子定必从此崖走过,只不知是躲在树丛根抑是打小径上山跑了?” 金老师嘴巴一张,蓬的一声,冒出一股两尺余长的火苗,接着叫道:“待老夫一把火烧光此地树木,便知端的……” 马延忙道:“使不得……” 金老师讶道:“为什么!” 马延一时答不出话,步崧眼珠一转,接口道:“马兄想是怕札特大喇嘛了望见此地火光,移驾查看,以致让那小子乘隙逃出罗网!” 马延喜道:“兄弟心中之意正是如此!”这时连裴淳也瞧出马延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理由,不过却推想不出步崧何故为他掩饰?又这两人为何阻止那金老师用火烧掉树木? 金老师点点头道:“这话有理,待老夫过去瞧瞧,就晓得有没有人!” 裴淳听了这话,不觉向后便退。忽觉一缕锐风袭到背后,当即发出“天机指”反手点去,同时回头一瞥,只见那头套黑布袋之人手中的细棒,比平常长了一倍,尖端极是锋锐,精光闪闪,这刻已早一步缩回去,竟不是要当真出棒伤人。 他待得裴淳回头瞧看,便打个手势,意思要他出去。裴淳愣一下,摇摇头。那人眼中露出怒意,举起细棒,裴淳正在戒备,却见他目光转到病僧面上,又向他打手势要他出去。裴淳虽是瞧不见那人面貌神情,可是从迅快的手势之上,也猜得出他心情焦灼忿急。 那金老师已走近树丛,手中掣出一件形如令牌的奇门兵器,拨开树枝。 步崧大声道:“金元山老师虽是一代高手,多年来威震高丽国,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须得多加小心才是……” 金元山嘿嘿一笑,道:“只要见到人影,老夫就给他一把火尝尝!” 马延道:“金老师的火器功夫独步天下,那是不用说的了,不过若是一见人就烧死,却也难以交差……” 步松也同声附和,金元山觉得也是道理,停手不动,道:“这便如何是好?” 此时病僧已站起来,身躯摇晃几下才站得稳,随即向洞口走去。 那个套着黑布袋的汉子踏前两步,举起细棒,指住病僧,病僧想是晓得这黑衣人的厉害,脚步一停,倦怠的面庞上的两只眼睛,却发出凌厉的光芒,盯住好人。 裴淳回头瞧见他们僵持的情状,心中甚感惊异,忖道:“这黑衣人好生诡秘怪异,想不到连武功也这等高明,居然能使少林病大师忌惮停步。” 正在想时,耳中忽然听见一阵洪烈啸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接着便听到金元山凶暴的声音道:“大喇嘛碰上敌人,正在出手,想必就是那小子了?” 马、步二人齐齐道:“咱们快去瞧瞧,若果真是那小子,便省许多气力啦!”当下三人一齐奔去,眨眼间,去得无影无踪。 裴淳舒口气,道:“他们都走啦……” 病僧有气无力的道:“你是谁?” 裴淳讶道:“在下是裴淳呀……”答话之时回转头去,才晓得病僧问的是那黑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退到洞底。此洞洞口虽是低狭,但内部甚是深广。病僧举步迫去,身躯摇摇晃晃,口中还发出呻吟之声。黑衣人冷冷道:“你这和尚病得快要死了,还这等好惹事非,早知如此,刚才该当让你出去!” 病僧呻吟数声,才缓缓道:“原来你识得外面之人,因怕连累你也泄露行藏,是以拦阻贫僧出去,是也不是?” 那黑衣人万万想不到病僧如此机智,只凭他的一句话,就参透许多机关,心头一惊,口中却淡然道:“你爱怎样猜都行!”目光移到裴淳面上,冷冷喝道:“裴淳,你过来!” 裴淳问道:“干什么?我才认不得你!” 病僧接口道:“他头上的黑布袋取掉,也许正是老朋友!” 裴淳抗声道:“在下从未听过这位大哥的口音,决计不是老朋友!” 黑衣人点点头:“不错,咱们都未见过面,但裴淳你过来一趟……”裴淳不知不觉举步上前。 病僧斗然喝道:“站住!” 裴淳停脚讶道:“怎么啦!” 病僧道:“江湖上人心险诈,这人如此神秘诡异,你怎可听他的话?” 裴淳拱手道:“多谢大师指教!”他是个实心眼之人,一旦觉得病僧之言有理,不但不向前走,甚且退回原来立足之处。 黑衣人嘿嘿冷笑两声,道:“此子功力虽是高出病和尚之上,但全无城府之计,较易对付……” 话未说完,病僧已接口道:“裴淳一身功力虽是不俗,但却不见得高于贫僧!” 裴淳老老实实地道:“大师说得不错!” 黑衣人道:“你懂个屁,这和尚入洞之时,我也曾不声不响地给他一剑,他虽是躲开了,但双手已被剑尖划伤四处,这还是正面入洞。而你却是屁股先入,居然有法子抵住一剑之厄,这当中自然大有高下之分!” 病僧哼一声,道:“贫僧若不是先伤于西藏喇嘛手下,你的偷袭焉能得手?” 黑衣人凝目打量着他,过了一阵,道:“那喇嘛就是西藏密宗三大高手之一,名叫札特,他的‘金刚密手’和‘天龙顶’的功夫,果是举世无双,和尚你居然只伤不死,已经足以震骇武林了!” 裴淳大大不以为然,大声道:“少林七十二种绝艺之中,就有不少足以媲美金刚密手和天龙顶的功夫,像这位大师的‘病维摩禅功’只要练到双目无神,齿发皆落之时,金刚密手便伤不了他!” 病僧和黑衣人双双惊异地哦了一声,病僧因知道他是赵云坡的传人,惊异之情还有限度。 那黑衣人却惊讶得摇头摆脑,道:“好小子,瞧你虽是笨头笨脑,眼力学识却高得教人难以置信!你可认得我手中此剑的来历?”话声中一丢那根细棒,落在裴淳面前七八尺的地上。 裴淳茫然道:“这根细棒也算得是剑么?”举步上前拾起瞧看,但见一端的柄上有两料枢纽,一按底下的枢纽,嗤一声响处,细棒末端吐出一截细薄狭窄的锋刃,长度恰如那根细棒。 病僧见那神秘黑衣人,两次三番地设计引诱裴淳离开洞口,知道必有阴谋,可是他无论怎样推究都查不出阴谋何在,心想我病和尚倒要瞧瞧你安的什么心?反正裴淳若是死在你手底,也是一件功德!于是默然不语,静待变化。 那黑衣人冷笑道:“此剑名列武林五异剑之内,剑身狭薄细长,又是从棒中吐出,就像蛇舌一般,名曰毒蛇信……” 裴淳道:“原来是五异剑之一,果是古怪!” 黑衣人道:“既已瞧过,该当还我!” 裴淳按一下前面的枢纽,惊响一声,剑锋迅快缩回细棒内。接着走过去递还给他。病僧几乎出声叫他不要走过去,但终于没有发话。 黑衣人接过细棒,突然纵声大笑,道:“你们可想见见我的真面目?”说时一手掀掉黑布袋,露出一张尽是麻孔的面庞,原来是个大麻子,年纪约在五旬左右。 病僧情不自禁地迫近数步,定睛望去,看真之后,失声叫道:“哎,施主敢情是胡二麻子!” 裴淳茫然道:“哦!胡二麻子……” 病僧道:“胡施主早在二十余年以前成名江湖,论起来比贫僧早出道十年之久!他的大鹰爪功夫凌厉无匹,罕逢敌手……” 胡二麻子狂笑道:“不错,我就是胡二麻子……我就是胡二麻子……”声音远传洞外。 洞外传来一阵拨打枝叶之声,接着两个人先后钻了入来,并肩一站,阻住去路。其中一人阴阴笑道:“想不到在此地碰到老朋友,胡二兄可还认得马延兄和我步崧?” 旁边的马延接声道:“胡二兄岂能如此健忘,咱们阔别了十多年,这一向可好?” 胡二麻子喝道:“谁跟你们是好朋友,想当年我胡二麻子供职元宫之时,你们只是小伙计而已丨” 裴淳和病僧见他们言语冲突,便都分别退开一步。步崧不住地嘿嘿冷笑,马延厉声道: “此一时彼一时,难道胡二你目下还是我们的上司不成?” 胡二麻子阴森森地凝视他们一阵,才道:“听说元宫出重赏买我麻子项上人头,瞧你们这等奋不顾身地扑入洞内,可想而知悬赏极重,请问是什么物事?” 病僧、裴淳二人都伸长耳朵聆听,他们都是心存汉室之士,因此不约而同地立定主意只要双方动手,便都出手痛击步、马二人,皆因这胡二麻子既是叛出元宫,自该援助。 步崧冷笑之声一歇,道:“告诉你也不妨,这赏格果然极重。一是银龙令牌一面……” 胡二麻子点头道:“此牌可以免死,又可为所欲为,役使天下地方官府,当得起重赏二字……” 步崧接着道:“第二是宝库一座!” 胡二麻子道:“这一来有财有势,可称富贵双全!” 马延大声道:“第三宗你猜一猜是什么?” 胡二麻子沉吟道:“莫非是晋爵封侯?” 马延摇头道:“习隋什么希罕!银龙令牌比封侯强得多啦!” 胡二麻子道:“这话有理,然则难道是列土封王不成?” 步崧道:“列土封王之事,连圣上也难作主,老实告诉你吧,十五年前宫禁中第一美女是王妃身份,你自然晓得,无庸多说。但目下的第一美女却是位宫女,芳名燕燕,她就是第三件重赏!” 胡二麻子咽一声吞口唾沫,道:“她比起拉慕妃怎样?”步、马二人一齐摇头晃脑地评论起来,竟是难分高下!这些话只听得裴淳、病僧二人甚是没趣,连出手援助胡二麻子之心也淡去不少。 胡、步、马三人谈起女人经,大见亲近,敌意消退了许多,他们有说有笑的,倒使得裴淳、病僧二人心中暗暗嘀咕,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化敌为友,合力来对付自己,裴淳还不打紧,病僧却极是紧张,原来他离开裴淳之后,经过此地,正在山路上走,忽见两个雄纠纠的佩刀大汉从石后闪出,拦住去路。 病僧暗暗好笑,心想这两人若是不法之徒,这回可是碰上对头克星,当下停步打个问讯,道:“两位施主敢是有意布施出家人?” 那两名大汉瞪眼作色,其中一个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快给爷们滚回去,若敢罗苏,便送你上西天!”另一个大汉锵地拔刀在手,面泛杀机。 病僧讶然想道:“这两人佩刀尺寸式样相同,显然是同一门道之人,我瞧他拔刀手法似是山右五凤刀的家数,不知何故如此凶横?又远来江南地面?”他暗暗提聚功力,口中呻吟一声:“贫道抱病在身,急于赶到前面歇脚,但望两位施主行个方便!” 话才说完,刀光一闪,迎头劈落,病僧呀地惊叫,身形一侧,恰好避过这一刀,外表上瞧来似是病弱脚软,故此倾倒。 另一名大汉也掣出佩刀,拦腰平削,刀锋劲锐,决计不是开玩笑。病僧跃开数尺,道: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挥刀杀人,难道不须赔命的么?” 一个大汉喝道:“好秃颅,原来练过武功的,我老实告诉你,大爷兄弟杀死十个人固然不须赔命,这是当今皇上的特旨,你懂不懂?” 病僧冷冷道:“哼!原来是元廷走狗!是什么人,命你们不淮老百姓经过?” 他们齐齐放声狂笑,同时之间挥刀斫劈,势道凌厉凶猛之极。那一个大喝道:“你闯得过此地自然晓得……”病僧向左一闪,脚下被石头一绊,踉跄欲跌。那两人迅即赶上斫砍,一把劈中他后背,一把砍在他背脊之上。 两柄佩刀落处如中败絮,竟砍不入肉内,那两人方自一惊,病僧蓦地袖扫掌拍,出手反击,那两名大汉一齐跌开,中掌的大汉口中狂喷鲜血,跌倒之后便爬不起身,中袖的大汉却连爬带滚的落荒而逃。 病僧冷哼一声,说道:“想不到山右五凤刀门下也被元廷罗致了去,贫僧迟早要到山右会一会你们的掌门人!”话声远远送出去,料想逃走的那个也能听到。 当下又向前走,心想若是碰上元官高手,好歹也杀他一两个,以示儆诫。走了三四里路,还不见敌人踪迹,正在讶疑之际,忽听一阵啸声起自左侧一座尖峰之上,啸声洪洪烈烈,声威甚是惊人! 他停步向峰顶望去,但见二十余丈高的峰尖上,现出一个红衣人影,面貌虽是瞧不真切,但仍可看出是个喇嘛。 那红衣喇嘛洪声道:“道兄面带病容,却不似负伤,想是练得少林七十二种绝艺之一,请到峰顶一叙如何?” 病僧大吃一惊,忖道:“我面上的病容居然被他瞧出,甚至认出乃是本门绝艺之一,这等眼力实是骇人听闻。如此高手若不会上一会,将是毕生之憾!”于是撩衣上峰,不一会已奔到峰顶,只见这峰尖上树林茂盛,但边缘处却有一块平坦空地,甚是宽广,足够动手拼斗。 那红衣喇嘛站在最边缘之处,迎风屹立,身量魁伟高大,头如笆斗,身有一种粗猛慑人之态。 他遥遥颔首,道:“道兄想必就是少林病僧了?怪不得五凤刀门下师兄弟两人不堪道兄一击!” 病僧凛然忖道:“他虽是来自蒙藏,但熟知中原有名人物,恐怕就是元宫倚作长城的,密宗三大高手之一了!”他面上神情丝毫不变,有气无力地道:“久闻密宗三大高僧个个智慧广大,只不知道兄是哪一位?” 红衣大喇嘛道:“洒家法名札特,德行浅薄,还望道兄指教!” 他的汉语十分流畅,病僧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意念,道:“道兄尚且说得好一口汉语,当知汉化之力无可抵御,道兄何不返驾西藏修持佛果?” 札特大喇嘛洪声一笑,道:“想昔年天竺超岩一系,初传藏土,寂护、莲花戒师弟二人演述量论奥义,汉僧大乘和尚无从置喙,被藏王赤松德赞放还中土。道兄汉化之说显是浅见。” 病僧虽则一生勤练武功,但不是不懂经义之辈,若是考他经典疑难,也还不怕,然而关于密宗传入西藏的历史,他却是毫无所悉,这当儿只好张口结舌,无法答腔。 札特大喇嘛又道:“本宗修持之法,与中土各宗全不相同,入门便须修习‘对扎’之道,以辩难之法体认我佛奥旨,是以若是论及辩才,道兄恐怕还及不上敝宗入门不久的弟子。” 病僧倒是晓得这一点,当下转过话题,道:“道兄把守此地,不知有何打算?” 札特浓眉一耸,洪声道:“道兄知道问太多的话,有益无害,还是不要问的好!” 病僧明知他是密宗驻京三大高手之一,今日此举必与元廷有关,心想明问不如暗访,便微微一笑,道:“道兄既是这么说,贫僧不问就是……” 札特颔首道:“道兄甚是爽快,洒家也不必绕圈子,目下道兄若要再向前走,只须接洒家一记‘金刚密手’,若是安然无事,洒家从此以后见了道兄之面,便即合十让路!” 病僧微笑道:“这敢情好,贫僧若是受伤落败,那就不再向前走!” 札特立即凝神运功,只见病僧更加衰弱疲惫的光景,换了平常的人,还只道病僧奄奄一息,快要倒毙,哪里还能动手搏斗。 札特凛凛喝道:“道兄小心了!” 病僧呻吟道:“贫僧还堪一试道兄绝艺……” 札特道:“很好!”大踏步走到病僧面前,右掌徐徐举起,全身骨骼必必剥剥的响,接着洪亮大喝一声,举掌猛劈出去。 这一掌劈得有声有色,威势凶猛无比,大有石破天惊之威,果真当得起“金刚”二字。 病僧的护体掌功,被这阵威猛无俦的掌力,震得有点受不住,不禁连退三步。身形方自站稳,忽然感到一股无形无声的潜力袭到身上,五脏六腑一阵摇荡,喉头一甜,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原来这“金刚密手”乃是藏土密宗诸般无上绝技之一,能够在同一时间同一手掌发出两种力道,病僧的“病摩维禅功”,还未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焉能禁受得住札特这一掌之威。 病僧踉跄倒退七八步,合十道:“道兄果是高明,甚感佩服,但贫僧只要内伤能愈,终须再找道兄请教!” 札特挥手道:“洒家随时恭候道兄驾临,目下可速速离开此地,否则另有别人赶到,向道兄无礼出手,洒家也无法禁止!” 这话已讲得极是清楚明白,病僧何等老练,迅即转身落峰。他循着原路走去,不一会忽然听到骤急蹄声远远传来。他心中一凛,忖道:“莫非是元宫另有高手赶到?”游目四顾,恰好见到一处山峰可以暂时藏身,当即提气纵上。他的内伤虽然不算严重,但现下提气纵上峰顶,却也不禁呻吟一声。 那阵蹄声本来还在远处,可是就在病僧上得峰顶发出呻吟之声时,这一骑已到了峰下。 病僧心想此马脚程之快,只怕天下再也难寻其匹! 眼睛一转,原来是匹红马,当即记起此马正是裴淳坐骑,同时又见他仿佛回首一瞥,不禁大觉惊诧,心想此子听力好生惊人,怎的就听见了我的呻吟声? 于是连忙向对面石壁底下走去,闪入树丛之内,随即发觉有个岩洞。他原是久走江湖之人,一瞧洞口四周的草木留下践踏过的痕迹,便知此洞有人出入过。 他仍然弯腰钻了人去,迎面一缕尖锐金风射到,他早有戒备,迅快一掌扫去,左手几乎也在同时伸出,圈指一弹。 这个偷袭之人正是上文说过的胡二麻子,他早就听见病僧呻吟之声,是以这一招偷袭并未用尽全力,及至发觉对方甚是高明之时,赶紧剑尖微偏,打算另变招数,但已经来不及,只觉剑尖剧烈一震,再也无法控制得住,直向一侧荡开。 病僧这一指不曾弹掉对方兵器,不禁大是惊凛,心想我这一指已是平生功力所聚的绝艺,居然不能弹跌他手中兵器,可见得此人功力之深厚,已属当今武林高手之列。 他迅即查看好地势,抢占到有利的角落中。不久裴淳就退了入洞。在那时候,步崧、马延二人声音传入洞来,洞内的三人都各怀鬼胎,以为这些元廷高手乃是冲着自已来的,故此其时无人做声。 胡、马、步三人评论元宫前后两代的第一美女,说得兴高采烈,胡二麻子忽地叹口气,说道:“兄弟躲避了多年,今日瞧来仍然难逃大动。现下兄弟我反正也想开啦,像近些年来这等见不得天日的生涯,还不如死了干净……” 步、马二人暗暗大喜,步崧放软声调,道:“胡二兄也不必过于消极,只要你自行向朴国舅认罪,想必还有机会……” 马延干笑连声,接口道:“是啊!胡二兄不妨认真考虑考虑!” 胡二麻子摇头道:“用不着考虑啦!兄弟决意把这颗人头交给两位,目下唯一感到恋恋不舍的,便是手中这口名列五异剑之中的‘毒蛇信’,此剑得之不易,颇费心力手脚,当时满以为得到此剑,便可再度出头横行,谁知此剑极是难使,反而用不上全身功力……” 裴淳不禁插口道:“既是如此,为何还对此剑恋恋不舍?” 胡二麻子瞪眼道:“你懂个屁,此剑何等名贵,岂是容易割舍的?” 步、马二人也出声同意他的意见,裴淳却大感不解,想道:“他们就像许多富有而吝啬之人一样,空自守着大堆银子却舍不得花,我真不明白他们的想法怎会这么不合理和可笑。” 正在想时,胡二麻子已把“毒蛇信”丢给步、马二人看,步、马二人百般摩挲,显然珍视无比,他们瞧定之后,一齐上前把此剑还给胡二麻子。 病僧蓦地大喝道:“两位万万不可移动……”但这时步、马二人已跨出数丈,但听天崩地裂般一声大响,岩洞中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原来岩洞出口处一块巨岩崩塌下来,把出路堵死。 步、马二人首先转身推移那块巨岩,但不久就放弃此念,颓然停手。 胡二麻子狂笑一声,只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只听他接着说道:“此处埋伏刚刚布置完竣,诸位就赶来了,真是凑巧得很。” 马延喝道:“难道胡二兄也打算死在此地不成?” 胡二麻子狂笑道:“不错,我胡二已活得不耐烦,想不到有你们陪我一同埋骨此洞,当真是三生有幸……” 裴淳大觉不满,冲口道:“你这等存心太卑鄙啦,若是我不想活,一定不肯连累别人!” 胡二麻子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想当年胡二爷乃是称雄天下,领导武林的人物,哪里轮得着你多嘴评论。” 病僧道:“这话可不是这么说,胡施主昔年威风富贵是一回事,人品行为又是另一回事,不见得凡是位高权重之人,所作所为就都是对的!” 步崧冷笑道:“这等话说也多余,胡二兄,咱们相识多年,何必闹个两败俱伤,若是胡二兄有法子打开出路,咱们任什么都可以商量!” 马延接口道:“是啊!咱们先去风流快活十天八天,至于宫中悬赏之事,咱们再也不提!” 胡二麻子嘿嘿两声,突然间破空之声大作,胡二麻子的声音已经移到另一隅,道:“好有义气的老朋友,嘿嘿,我早就料到你们会出手暗袭,果然不错,可见得你们实无独当一面之才!” 步崧、马延消声匿迹,不知作何打算。这时岩洞中一片漆黑,这些人虽然都练就极佳目力,然而洞内没有一丝光线,到底无法辨物。 胡二麻子话声一歇,也不知走回去没有,众人都不敢移动,也不敢弄出一点声息,以免突然被袭,更须得小心有人迫近身旁,无意中被人杀死。 过了片刻,形势又沉闷又紧张,原来他们这一阵工夫细想之下,都发觉若是要设法走出此洞,必须先杀死其他的人,才能免去后顾之忧,而此地每一个人都作如此想法,是以决计不可弄出些微声息,免得被数人一同攻到,那时节定难抵御。 因此,洞中连呼吸之声也听不到。裴淳虽然没有除去别人之念,但他亦考虑到被众人围攻之事,这些敌人没有一个不是各有绝艺之士,若是同时攻到,焉能抵挡得住,所以他也不敢弄出丝毫声息。 过了一会,气氛更是险恶可怖,各人都运功调气,使呼吸悠长幼细。要知他们都不是不能屏住呼吸,可是若是时间一久,憋不住这口气,那时候呼吸声响特别粗浊,这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在闭气之际,无法提聚全身功力,这时候若是遭遇袭击,非死不可! 岩洞本来相当宽广,但在这数人心中却突然觉得十分狭小,生似都能够感到别人的体温,这当中要数裴淳心头最是宁静,贴立在洞壁一处微微凹入的地方,不言不动。 又过了一阵,众人在极寂静中都听见别人的呼吸声,因是十分低微,所以只能约略辨出远近,无法查出正确位置。 他们突然间大感恐怖,原来彼此收摄心神查听了一阵,便数出呼吸之声连自己一共只有四人,而洞中事实上共有五人之多。 若说是有一人屏住呼吸,是以无声无响,并非讲不通,可是谁敢如此冒险而不顾及待会呼吸变得粗重时被众人攻击之危?其次以时间推度,若是有一人竟能屏息至这么久,功力之深无疑远在众人之上,这一点甚难成立。 人人心中暗暗惊疑交集,其中有些人怀疑是胡二麻子从别的秘密通路逃掉,可是他焉能在众人严密查听之下,无声无响的开启暗门脱身逸逃? 他们听来听去,确实只有四个呼吸之声。马延、步崧二人一直是手拉着手,彼此互相轻捏一下,一齐向左侧最近的一个人缓缓移去。 步、马二人一动,洞中立时引起一阵无形无声的骚动,所有的人都赶紧改变位置,局势一时大为混乱。 第12章 古洞惊魂 眨眼间洞内相继升起刀剑劈风以及拳击掌劈之声,但谁都没有哼出一声,并且皆是一触即走,不敢恋战。 这时只有裴淳一个人仍然贴身石壁凹处,动也不动,他一点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忽然纷纷游走出手,心想莫非他们个个耳聪特佳,所以有恃无恐地抢先出手? 忽然间病僧和胡二麻子一齐哼了出声,胡二麻子阴恻恻地道:“病和尚指上功夫真不错!” 病僧应声道:“施主的剑果然有如毒蛇吐信,佩服!佩服!”两个人说话之时,脚下不停移动,因此话声也是飘忽不定,忽左忽右。 紧接着刀剑劈风之声齐起,黑暗中闪出一溜火星,原来是刀剑相触时碰出的火星,这一回没有一个人出声,各自默然跃开。 裴淳潜心运功静立,是以听得分外清楚,知道这一次交手,四个人分两对碰上,想是病僧、胡二麻子同时分袭步、马二人,他随即又发觉步、马二人已经分隔开,隔了一阵,四人的呼吸声分别在不同之处传来,由是可知步、马二人并未会合。 他忽然暗觉好笑,原来有一个人的呼吸声正向他身侧缓缓移来,不久己到了切近。此时他只好提聚功力,骈指如戟准备发出。 那人停住不动,裴淳不论怎样细心查听,都猜不出此人是谁。心念一转,慢慢地伸出手指,指尖蓦地碰到那人腰肋,裴淳指力一发,登时闭住那人穴道。 他指力发得固然快极,另一只手出得也不慢,就在那人穴道被点中之时,相隔不到一线之久,掌势已经轻印在那人后背相应穴道之上。那人顿时恢复了自由,可是他可不敢动弹,只因暗袭之人指掌都按在他要穴之上,只要劲力一发,便可致他死命。 裴淳制住此人之后,便移掌向上摸摸那人头顶,发觉不是秃顶,心中大觉失望,原来他本想找到病僧之后,与他联成一气抗御其余诸人,在洞中诸人之中,只有病僧出身名门大派,不是反复无义之辈,所以裴淳只信得过他一人。 他踌躇半晌,胡二麻子突然喝道:“定是裴淳这小子溜啦!” 对面有人接口道:“胡二兄言下之意,不啻供出此洞另有出路。”这话是马延所说。 裴淳可就晓得了制住的人乃是步崧,忽然风声飒然,那三人已凑在一起出手攻袭。他们迅快拼斗数招,却不觉移到步崧这边,也不知是谁察觉步崧在侧,蓦地一掌拍到。步崧后背要穴被人制住。却不是失去武功,在这等性命交关之际,只好出招封架。 步崧这一出手,两侧便有兵器攻到。步崧迫不得已腾挪闪避,初时还怕背后之人突然发出劲力制他死命,但身形一动之后,顿时宽心不少,原来背后之人如影随形般紧跟着自己,手指始终轻重如一地按在后背大穴之上。 步崧原是难以避过三人合攻之势,幸得背后之人出手助他,步崧心想这等事情只有那裴淳干得出来,本已认定是裴淳无疑,然而不久又大感怀疑,原来此时洞内一片混乱,四人互相施辣手攻拆,等如皆是以一敌三,人人都手忙脚乱,步崧用尽全身功夫闪避腾挪,还亏得后面的人不时出手暗助,才免去两次杀身之危。 他感觉之中那人手指一直轻重如一地按在他背上,简直便是附在他身上似的,若是裴淳的话,决计不可能练就这等举世无双的轻功。天下间只有“魔影子辛无痕”的轻功办得到,步崧一想起这个名字,就禁不住连打几个寒噤。 混战中马延首先惨叫一声,咕咚跌倒地上。步崧大吃一惊,远远躲开。可是背后的手指有如附骨之疽,牢牢地跟着他。 病僧和胡二麻子这刻都分别散开,趁机调运功力。忽听马延呻吟惨哼之声大作,病僧不禁泛起侠义之心,道:“阿弥陀佛,马施主伤势想必十分严重?” 步崧为了证明背后之人是不是魔影子辛无痕,心生一计,缓缓移步向马延走去,背后之人居然不曾拦阻于他,步崧深知马延乃是心狠手辣之辈,说不定这伤势有几成是装出来的,待得别人不提防之时,突然跃起伤人。于是低低道:“马兄,且忍一忍……” 话声中取出火折,拍地打着,众人只觉眼前一亮,洞中形势已瞧得清清楚楚。病僧一眼望见裴淳跟住步崧后面,似是已经联成一气,心中大加鄙视,喑想:“无怪赵云坡会释放南奸商公直,原来他只是浪得侠名之士,单看他徒弟裴淳,竟与元廷高手沆瀣一气,即已可知。” 胡二麻子双眼瞪得大大,骇然道:“原来裴淳还在此洞之内,瞧来你一身功力造诣已不弱于令师李星桥啦……” 病僧冷冷接口道:“他是赵云坡的传人!”胡二麻子更加凛然,心想此子已兼具中原二老绝艺,若不即速设法除去,洞内诸人最后剩下不死的是他无疑。 步崧听得背后之人乃是裴淳,心中的震恐难以言喻,这刻强自镇定蹲下去查看马延伤势,忽感裴淳手指已离开后面大穴,不觉暗暗松一口气。 马延中了病僧一掌及胡二麻子一剑,上半身血迹斑斑,面色焦黄,但眼中仍然遮掩不住仇恨的光芒,步崧一望而知马延伤势虽重,但仍然未达到令他失却控制悲惨呻吟的地步,分明是想哄骗敌人近前设法暗算。他取出丹药给马延服食,裴淳接过他的火折,举得高高,照亮整个石洞。 病僧不理他,径向胡二麻子说道:“胡施主布下这等机关,不知是有意找些人陪你葬身此地,抑是还有出路?目下局势已大致稳定,就等胡施主一言而决!” 胡二麻子沉吟一下,缓缓道:“出路倒是有一条,却不大好走,兄弟宁可放弃这条逃生之路!” 病僧讶道:“施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众人莫不诧异地侧耳而听,胡二麻子道:“这处岩洞原不是天然如此平整光滑,封闭洞门和机关更不是兄弟独立建造,事实上兄弟找到此处,乃是获得五异剑之一的‘毒蛇信’之时得到的线索,当时兄弟因想此地只怕也是藏剑之所,便不惜冒着踪迹泄露之险,横越数省到了此地!” 他话声微微一顿,环顾诸人一眼,随手取出一个幼细圆筒,长约半尺,抛给裴淳,道: “这是兄弟特制的照明用物,名曰‘千日光’,一筒可燃一昼夜之久。” 裴淳接过圆筒,正要点燃,病僧突然大喝道:“使不得!” 裴淳停手道:“大师是指这个么?” 病僧冷冷道:“不错,贫僧记得博勒施展过借火传毒之法,这枚圆筒之内若是暗藏药物,谁也难以抵御!” 胡二麻子怒道:“既然你们不信,那就把千日光还给我!” 病僧道:“俗语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贫僧此举虽是得罪胡施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这节圆筒最好交给贫僧,一验便知!” 裴淳对胡二麻子印象甚坏,当即向病僧走去。胡二麻子突然间一剑弹刺出去,分袭病僧、裴淳二人,裴淳把圆筒横衔口中,腾出一手,骈指疾地点去,指力破空发出“嗤”的一声,劲道极是沉实凌厉! 病僧也拂出大袖边卷剑刃,同时又发出一掌隔空劈去。这两人同时出手,威势难以抵御,胡二麻子只好收回“毒蛇信”,横移数步,闪避这两人反击。他因见裴淳指力强劲无伦,加上他刚才毫无呼吸之声,认定他内功深厚无比,到底对他畏怯,故此不敢再度攻击,生怕一旦迫使病僧与裴淳联成一气,那时节最凶险的还是自己。 裴淳迅即把那节圆筒交给病僧,和尚双手捏住圆筒,运力一拗,“啪”一声中断为二,原来圆筒当中有一圈接口,此时断口处流出许多黑色粉末。病僧单用鼻子一嗅,便知乃是火药,陡然间一阵后悔,心想若不阻止裴淳点燃此筒的话,他势必炸得粉身碎骨。 裴淳问道:“大师可曾查出没有?” 病僧没有做声,裴淳又道:“这气味似是炮竹内的火药味一般……” 胡二麻子已晓得病僧有后悔之意,当下说道:“兄弟的千日光走泄了气之后,便不能用啦!本来兄弟想把这千日光,赠与胆敢前行闯探此洞另一条通道之人……” 他话中之意,已暗示病僧说那条通道也像这圆筒一般,可以制裴淳死命。 裴淳问道:“除了这条通路之外,此洞再没有别的出口么?” 胡二麻子迅即答道:“没有,兄弟可以发誓!” 裴淳道:“既是如此,在下愿意自告奋勇!” 病僧见他胆气如此之豪,心中不禁泛起佩服之情,问道:“你何故自愿探道?” 裴淳道:“此事总须有一人先行探道,在下何必推诿,延误时间?” 胡二麻子冷笑道:“这话岂能教人尽信?你想是垂涎五异剑,才会自告奋勇。”裴淳也不反驳,只微微一笑。 少林病僧道:“纵是垂涎武林重宝,但这等胆力也足以令人佩服。贫僧记得敝寺长辈谈论过,说是这五异剑每一柄都不相同,各具妙用,像胡施主的毒蛇信若是落在阴山剑派的人手中,崆峒派便难与争锋了!” 裴淳手中火折已快要烧完,胡二麻子纵到右壁底,伸手一推,隆隆数声响处,壁上已裂开一个三尺宽,四尺高的洞口,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接着阵阵冷气冒出来,整个岩洞内的气温骤然降低。 他退开一边,说道:“这就是兄弟竭尽心力才发现的秘密通道,内里除了天险难越之外,只怕还有奇异罕见的毒蛇恶兽,故此兄弟探过数次,都是半途而废!” 他摩挲一下手中细棒似的异剑,接着又道:“论理兄弟应当借此剑与你防身,但兄弟实是心爱宝重无比,难以割舍。” 裴淳走到入口处,探头一瞧,但见人口处甚是平坦宽阔,顶部有好些裂缝,透过千丈岩石,洒下微弱的天光。 再往内瞧,两丈左右便屈曲转弯,遮住了目光。此时站在洞口,阵阵寒冷之气冒出来,不似是平常一些幽深岩洞的阴风。 他自幼生长在深山,探过无数山洞,因此略有经验,此时一瞧便知这个洞穴甚是险恶,但他已不能改口,当下调功运气,不从鼻孔呼吸,以全身毛孔排泄体内废气。这一着正是早先众人听不到他呼吸之声的缘故。 步崧突然奔到他身边,要知这步崧何等老练,早就晓得胡二麻子存心借这天险之地除去裴淳。他乃是在一阵冲动之下想把内情说破,裴淳果然停住入洞之势,道:“步大哥有何见教?” 步崧还未回答,忽听胡二麻子和病僧齐齐冷哼一声,不禁暗吃一惊,忖道:“我若是说破此秘!他们定必联手来对付我……” 当下沉吟道:“裴兄为我等先行探道,教兄弟甚是感激佩服!” 裴淳微微一笑,道:“这也算不了什么,步大哥无须客气。” 步崧又道:“裴兄吉人天相,终必可望安然出去。但兄弟却想先请问裴兄一事!” 裴淳“啊”了一声,道:“对了,在下该当先行奉告,以免在下隔身洞内不能复出的话,也有人转告朴国舅!” 病僧呸一声,举手掩住耳朵,裴淳倒没有想到这话使病僧如此深痛恶绝,所以不曾注意他的举动。这时继续说道:“只不知在下奉告步兄之后,那个约定是不是算做达成?” 步崧沉吟一下,暗想他此去凶多吉少,目下应允他也没有关系。便拍一拍胸膛,道: “这个自然,兄弟可以担保国舅爷决不会抵赖!” 裴淳大喜道:“这就不然,在下是生死也不须连累到杨岚姑娘了,请步大哥回去告诉朴国舅说,梁药王不敢出手救人,乃是当年向魔影子辛老前辈立过誓言之故!” 步崧听到魔影子三字,身上汗毛都不禁竖起,赶快道:“我晓得啦!” 裴淳无意之中见到病僧和胡二麻子都流露出肃慎之容,暗想在这等密不通风的岩洞之内谈论起辛老前辈,他们居然还是这等敬畏交集,可见得辛老前辈果真有慑服天下武林的神通,当下不禁泛起佩服之心。 裴淳钻人洞内,步崧叫声好冷,退开一侧,胡二麻子道:“越往内走越冷,此子内功虽是深厚无比,但若是不见机退回,势必冻僵在洞内。” 他的话声甚低,不虞裴淳听见。病僧心中甚是踌躇,两次三番想传声叫裴淳出来,只因他虽有杀死裴淳以便为世除害之意,可是这等行径却非是侠义之士所应为,该当堂堂正正地把罪行告诉他,然后出手处死才是。 病僧正在迟疑不决之计,忽听步崧说道:“咱们被困此处,若是当真出不去,早晚也是一死。那厮当日不但抗御得住冷如冰的‘雪魂功’,甚且行若无事,这条秘道内虽是寒冷无比,却未必难得住他呢!” 病僧一听这话,顿时打消了通知裴淳之心。 裴淳在秘道中走了一程,但觉地势渐见低矮,而且这通道似是向地底延伸而下,因此甚是难走。 这时天光已透射不到,四周一片漆黑。他贴着地面慢慢地溜下去,好几次差点就被尖锐的-岩撞到头面等处。 此时气温越发寒冷,若是常人至此,早就冻得四肢僵硬,即使武林高手也得不住地运气御冷。但裴淳腹间升起一股暖意,遍布全身,竟一点也不觉冷。 又溜落十多丈,陡觉地面宽敞平坦,当下舒口大气,站起身子缓缓地向前走去。对面阴风阵阵吹扑上身,这时他也微微感到寒冷,尤其是他身上衣服被锋利的石角岩尖挂破多处,寒冷的阴风吹到皮肤,竟像是一片片寒冰刮在肉上一般。 他回想起早先的一段路,深感胡二麻子曾说通道内天险难越的话,毫无夸大吹牛,他若不是身怀太阳玉符,仍须运功御寒的话,在那等四肢百体僵冷发硬的情形之下,早就被锋锐岩骨石棱撞死。 阴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竟不知发源何所。他探手入囊取出两件物事,一是太阳玉符,一是辟毒珠。 那太阳玉符一旦握在掌心,便大不相同,但觉全身真气运转得比平常活泼如意,阵阵阳和之气充满四肢百骸,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此时,他口中含着辟毒珠,放心大胆地呼吸吐纳,不怕有中毒情事。 他先向左右两方探索,发觉宽达三丈,地面甚是平坦,心想若是点上灯烛,此地倒也不坏。边想边走,不觉走了数丈,忽然间发现右面不远处似有些微光线,隐约见到地上有样物件的形体,以及黝黑矗立的洞壁。 裴淳素来沉稳,此时先不移步,自个儿微微一笑,想道:“敢是我在黑暗中呆得太久,眼前出现幻象?否则哪有光线从地下发出的?”转念又忖道,“即使是幻象也不妨过去瞧瞧,反正下来是为了探道……” 于是举步走去。越是走近便越可确定不是幻觉,果真是有光线从地面透出。不过极是微弱,虽是走到切近,还无法瞧得清楚。 他小心地探索光线来源,渐渐走近洞壁,蓦地左脚脚踝上一紧,似是被一条钢箍勒个正着,而且这条钢箍力量极大,立即深深嵌人肉内。裴淳吃了一惊,但觉血液积滞,左边身子微感麻木,连忙运起“天罡闭穴”的功夫抗御,这才感到好过一些。 然而这一圈钢线箍勒的力道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渐渐增强,这还不说,最骇人的是右脚脚踝上又突然一紧,另一条钢箍缠绕一圈,猛力的收缩,他双脚都上了钢箍,若不是练就师门独步宇内的天罡真气护住经脉穴道的话,那就等如被高手连点左右两脚穴道,哪里还能活动? 裴淳可不敢伸手去摸,要知他出道时日虽是无多,可是也算得是经历过不少风浪,挨打次数相当的多,然而即使劲道强如杨岚的铁琵琶,马延的判官笔打穴,也及不上这两道钢箍那样的强劲紧韧,因此他怀疑这两条钢箍必定大有古怪,决不可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这两道钢箍越发箍得紧,力道有增无减。裴淳心中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但觉双脚渐渐发生麻痹之感。原来这两道钢箍不但力道强劲绝伦,最难当的是体积十分幼细,因此难域抵御。正如刀刃越薄越锋利的道理相同。 裴淳咬紧牙关忍熬,眼望着双脚前面两尺之处微光下隐隐现出的物体,不知是石块抑是什么,心想难道微光就是从这物事下面发出的? 当下举脚拨去,这只脚却几乎不听指挥了,脚尖无力地拨到那物,觉得不甚紧硬,也不沉重,脚尖过处,突然间眼前亮了一下。 他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弯腰伸手推去,着手处似是碰在水湿的衣帛之上,衣帛之下另有硬物,疏疏落落一根根地排列着。 他用点力量推去,眼前绿光闪耀,登时瞧得清楚,原来地上有个圆形光环,约如儿臂大小,光环后面还有一条长形尾巴,定睛一瞧,原来是个剑鞘,鞘口处的一圈不知镶嵌何物,发出绿色的光芒。同时也瞧见推开之物敢情是具尸首,因地上潮湿,故以衣服尽湿。这尸首肌肉已经腐烂,面目难辨。他刚才触手处想必就是一排肋骨。 他已不暇查看别的,赶紧捡起那剑鞘,以光环凑近足踝处照着,只见一条乌黑泛亮的黑线缠绕脚上,裤脚已经勒破大半,被勒的两边肌肉贲起,瞧来如果不是练有天罡真气,双脚可能齐足踝处被黑线勒断。 这黑线还有一截托在地上,微微颤动,分明是活物,裴淳惊讶得呆呆发怔,过了一会,双脚更觉麻木。他用剑鞘光环一碰拖在地上的那截黑线,突然间剑鞘一震,原来已被黑线的另一截缠住。这黑线动作迅快如电,简直瞧不清楚。 裴淳暗暗庆幸,想道:“我刚才若是伸手去摸,这只手势必也被缠住,那时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思忖之时,袖中掣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向缠着剑鞘及足踝的那条黑线当中处割去,黑线应手而断。他已试过运力拉址这条黑线,却纹风不动,坚韧无比。若不是身上带着南奸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决计无法弄得断这条奇怪可怖的黑线。 他接着又斩断另一条黑线,可是缠在脚踝上的两道圈箍毫未放松。他虽是容容易易就把剑鞘上那道线圈剔断除去,但脚上的两道却束手无策,只因还未碰到线圈,须得先割伤自己。 裴淳踌躇了一下,咬一咬牙,决意不惜剑伤及骨,也得弄断这两条线圈,方自弯腰出剑,猛觉被箍勒之处松了不少。便停手静观其变,又隔了一会,两道线圈都自行松散跌落地上。 他松一口气,一面运功催动血气,一面用光环照亮那几条黑线,细加查看,这才发现,这些黑线有头有尾,虽是十分幼细,也瞧得出头部形状如蛇。忖道:“这种怪蛇我听也没有听过,当真雇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哎!待我瞧瞧那尸首的双脚还在不在……” 一照之下,果然双足齐踝处少了底下的一截脚板脚趾。裴淳浑身起了无数鸡皮疙瘩,脑海中仿佛想像到这人临死时的惨酷景象。 他再也不敢查看这具尸首的其他部份,连是男是女也不去辨别,持着剑鞘照路,缓缓向前走去。剑鞘上的光环发出的绿光虽然不亮,可是以裴淳的眼力也能瞧得到五尺以内之物。 地上十分潮湿,阴风不断地吹拂,却不闻一点风声。 他走了几步,就又发现一具尸体,同时又查看出尸体旁边有两条黑线怪蛇。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无意中见到那具尸首也是双足齐踝断去。 这等景象实在使人恶心恐怖,当他横避之时,走了数步,又搜现一具尸首,也有两条黑线怪蛇在旁边。 他心中若有所悟,慢慢横移,果然又见到一具尸体和一对黑钱怪蛇。这时他已敢断定凡是有尸首的所在,就会有一对黑线怪蛇。 前后左右查视一遍之后,共有七具尸首,由于此地极为寒冷,故此衣服都十分完整,只是头面身上的肌肉都腐烂了,不知是由于潮湿之故抑是这些黑线怪蛇之故。这七具尸首之中显然有一个是女性,其余是否全部皆是男性则不能确定。 他想了许久都想不出这七具尸首的来历,要知此洞奇冷彻骨,他若不是有太阳玉符在身,也非冻僵不可,以此推测,这七人的功力绝对不会在他之下,既是如此,则他们定必是武林中极负盛名之士,但却从未听师父提及过武林之中有七位高手,为了探取五异剑而相继失踪丧生之事! 这七具尸首散布在方圆三丈之内,再往前去又只是一个狭窄的洞口,站在洞口外面之时,才晓得阴风冷气乃是从洞内透出来。 裴淳深深吸口气,正待奋勇入洞一探,忽然间想到此洞既是透出严冷酷寒的通口,自然不会有路径可以通到外面的世界。 这么一想,便暂时不钻入去。此时又记起那七名故世高手所欲找寻的宝物,不知下落到底怎样,会不会已被第八个高手取走,抑是还是留在此洞之内? 他毫无贪得之心,只想晓得这件事的结果,于是回转身用那剑鞘上的光环,一寸一寸地查照地上。这一阵搜索细查足耗去两个时辰之久,他若不是往常习惯了掘石坑的话,早就挺不直腰肢了。饶是如此,也累得腰酸背痛,靠着石壁微微喘息。 这偌大的一片地方,除了尸首覆盖之处没有翻动过之外,其余每一寸的地方都查看过,哪有什么剑器宝物? 他觉得很不舒服,心想明明已得到一个剑鞘,怎会不见鞘中之剑?想必是被其中一具尸体压住,就像这个剑鞘一般。于是喘息了一阵,先走到第一具翻动过的尸体。这回他决意细细查看,所以抑制住心中的不安,缓缓照看尸体下面的地方以及尸体之上。 从尚未腐朽的服饰上可以瞧得出这具尸首是个男人,而那衣服式样一望而知乃是先朝大宋之人,因此这位业已遭难故世的先朝武林高手,最少也在一甲子以前踏入此地。又因此地特别寒冷,说不定早在一二百年前就发生这一件惨剧了。 他略略觉得安心,因为这七位先朝高手,决不是二十余年以前,被薛三姑姑一一诛杀的三贤七子之列,要知他脑筋虽然远远不及薛飞光、朴日升等人那么机变灵活,但为人小心谨慎,每一事听过之后,慢慢地在心中琢磨,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关于薛三姑昔年独力杀戮武林三贤七子之事,他时时无意中想起,证以近日接触过的种种迹象,便渐渐觉得这事好像有点不可能。因此,当他发现此地竟有七位高手尸身之时,即曾联想到三贤七子,暗想薛三姑若是利用这等天性险恶的地方弄死三贤七子最合道理。 他又找到第二具尸体,只见这一具的衣饰却是个女子,面部俯覆地上,两手露风处的肌肉已经腐烂见骨,因此可以猜想得到,她的面部也将只剩下可怖的骨头。 那两条黑线怪蛇就在尸身旁边,裴淳掣出七宝诛心剑,觑准蛇身连挥十余剑,登时剁为二三十段。 他然后翻起尸身查看,空无所有。如此斩蛇翻尸,一直都毫无所获。直到最后一尸之时,只见这具男尸腹下压着一尊木佛像,通体漆作黑色,高约尺半。 这位先朝高手临死之时,还没有丢掉这尊黑木佛像,诚是可怪之事,因此裴淳伸手拾取那具佛像,此时光线黯黑,无法晓得明白,便暂不多看。 再查看尸体身上,突然发觉在他右脚外侧嵌着一把利剑,剑身已锈蚀不堪,但仍可瞧出此剑昔年必定极是名贵,剑柄末端镶着巨大的各色宝石。 这柄剑末端深嵌入脚骨中,剑尖齐足踝处已折断,似是随同他的脚板一同被黑线怪蛇勒断。 裴淳骇然半响,伸手抓住剑柄运内功一抖,登时拔了出来,试向手中剑鞘插入,果然吻合无缝,正是此剑之鞘。他不觉微微失望,忖道:“五异剑乃是神兵利器,决计不在商大哥的七宝诛心剑之下,那黑线怪蛇岂能将剑尖勒断!” 但转念一想,五异剑莫说到底怎生模样无人识得,便这五剑之名武林之中只怕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焉知其中没有质地较差不能削铁如泥的?若是如此,则被黑线怪蛇勒断了也不是奇怪之事。 于是他又回到透出酷寒之气的洞口旁边,暗想这五异剑既不可得,还是探一探此处有没有出路的好…… 站了顷刻,突然又发奇想:“我现下虽是首当寒冷之气要冲,但手握太阳玉符,是以毫无冰冻之感。设想放下太阳玉符,便不知能不能抵御得住?” 他想到就试,先运功调气,然后放下太阳玉符。玉符一离掌心,顿时冷得全身僵硬,牙关碰击发出响声,几乎便支持不住,尚幸他为人一向老实小心,未曾放下玉符以前曾经先运功调气,否则此时血气凝结不通的话,立时便得冻僵。 裴淳一面竭尽全力运功御冷,一面缓缓伸手摸索那方太阳玉符。这一霎那在他感觉之中却极是长久,脑中有点昏昏沉沉渴欲倒头酣睡,他晓得若是双眼一合,心志一懈,登时便长眠不醒,是以奋起精神不让自己睡看,转瞬间已摸到那块太阳玉符,但觉一缕热气从指端传入,经手臂背脊而入丹田,紧接着从丹田冒起,穿行于全身经脉之间。 这一缕热气投人丹田而再度升起之时,触着玉符的指端以至丹田这一节,那一缕热气顿时消失,只感到从丹田冒起的热流通经透脉,驱寒祛冷,并且使他精神大振,无复萎靡思睡。 他曾经握着太阳玉符运功多次,但从来不曾感到像这一次的生动鲜明,尤其是从丹田冒起的热流,迅快地透行于经脉之间,使他除了感到不泠和舒服之外,还有一种奇异的滋味。 这种似有似无,如真如幻的奇异滋味,他从未试过,也从未听师父讲究过,是以无法明白。 现在他已经深知此地奇寒酷冷的威力,竟是到了这等地步,心中对那先前七高手更为佩服,暗想他们没有太阳玉符在身,居然能够直入此地,最后才被怪蛇害死,可想而知他们的功力造诣何等高强! 此时阳和之气充沛全身,既不感到寒冷,同时也感觉不到那股热流的存在。他摸到洞口边缘有个凹洞,便略作准备,才把太阳玉符放在凹处。 这一次虽然仍旧奇冷难当,可是比第一次较好一点。他运功抵御了七次呼吸之久,才伸手触摸太阳玉符。 情形完全一样,先是一缕热气投入丹田之内,然后化为强大的暖流涌起,遍走全身经脉。 他所以要再试一次之故,便因这股从丹田内涌起的暖流,似是有一定的路线穿行于经脉之间,并非同时向诸经脉透去,所以他决意再试一次,果然查觉这股热流运行之时循着一定经路而去,次序与他平日所练的内功心法有许多颠倒之处。 他练武的天资极为聪颖,迥异于平常做人的拙朴忠厚,如此试了四次,便牢牢记住各经脉的次序先后。第五次太阳玉符放手之时,便即催动真气依照这新学的次序运行,运遍一周天之后,身上僵寒之意减去大半,再运行数遍,已经只剩下一点点寒意。他停止运气片刻,体内阳和之气,仍然十分充沛,寒意增加得很慢。 这时裴淳心中惊喜之极,把太阳玉符放回囊中,自知无意之中识得了一种专门御寒的内功秘法,从此之后,纵然跌落在南北两极的万丈深窖之中,也不怕冻死。 他把黑木佛像系在腰间,左手持着发光的剑鞘照路,右手捏着七宝诛心剑,缓缓地向这个透出冷气的洞口钻了入去。初时只可佝偻蹲行,走了数丈,忽然宽大,可以直立行走。他又注意到两壁以及地上的石色由黝黑潮湿而逐渐变为灰白及干燥。 此处较外面陈尸之处地势高出不少,因此他一路进来之时路面都是向上倾斜,不过据他估计,此地比起最外面的岩洞最少还相差二百来尺,也就是说这一处深入地底达二百余尺之深。 他暗暗感到有点希望,只要这条通道一直向上斜伸,总会通出地面,若是向下倾陷的话,可就说不定会走入地肺了,因此他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又走了十来丈,四面上下的石色尽皆雪白,干燥洁净,回想刚才所经的陈尸之处,便仿佛是黑暗地狱一般。 蓦地里一阵奇异声音遥遥传来,这种声音他平生未曾听过,极是幽深细袅,袅袅不绝,十分清晰地传入耳内,初时似是银笙轻吹,极饶韵味,当真是幽院谱成花下弄,高楼月好夜时吹。 裴淳讶异地听着,但觉心中情绪随着这阵优美声音起伏缭绕,微有沉醉春风之意。 过了好一会,这阵幽细悦耳之声,更为酣美动人,可是裴淳只到了微醺光景,就自然而然地收住心猿意马,他也不是故意地镇敛情绪起伏,而是他一则天性淳厚寡欲,少有杂念,一则练过佛家止观法门,根基深厚,情绪自然而然地不会纵逸。 异声突然一变,化作凄寂之音,如空庭孤馆,潇潇夜雨。 裴淳心情也跟着变化,只觉一种空虚无聊之感袭上心头,这时他便觉得十分奇怪起来,暗想这阵奇异的声音到底是天籁呢,抑是有人在吹奏乐器?若是天籁那便没得说,若是人为,则此人技艺之高固然足诧,能得藏身在这等幽冥酷寒之地,更足使人惊怪! 他转念素来不快,因此当他转毕此念,那阵奇异声音已自风味一变,但觉有如鼓琴鸣筝,声调哀怨凄绝,如山鬼晨吟,如琼妃暮泣,风鬟雾鬓,相对支离…… 不一会就改为-鼓战笳之声,号角震天,宛如两军对阵,万骑纷陈,说不尽的惨厉激烈,教人听了一方面热血沸腾,一方面又心寒胆落。 裴淳听到这刻,忍不住大喝道:“是谁弄出这种种声音?” 洪亮的喝声远远传去,把自家的耳朵也震得微感不适,喝声一起,惨烈对阵厮杀之声便顿时停住。片刻工夫,一阵回声传了回来,一句接一句都是“是谁弄出这种种声音……” 他久在山中居住,山谷的回声自小听惯,向来都是越往后便越具模糊低沉,但这一次的回声却与往常不同,反而越往后越高亢清晰。 裴淳吃一惊,忖道:“不对,不对,这分明是有人模仿我的声音叫回来!这人好生奇怪,怎会匿居在这等地方?他如此作弄我有何居心?” 正想之时,那声音似是迅快移动,向立足之处迫来。此时满洞俱是吸吸之声,但仍然清清楚楚地听到“是谁弄出这种种声音”这句话,不断地重复喝叫。 裴淳本能地提聚功力,一面举起手中剑鞘,黑暗之中现出一团蒙蒙绿光,却只能照见数尺之内。 眨眼间,另有一阵破空之声传入耳中,这阵破空声夹杂在那句“是谁弄出这种种声音” 的话语中,显得异常的强烈刺耳,似是有一宗物事以无比迅快的速度飞来,从这破空声中推测,便是天上的流星,最多也不过如是。 裴淳早已运起佛家止观之法,心神收束得极是紧密,因此,早先那阵异声变化到后来,已不能使他生出异感,然而目下这阵破空声,却强烈得使他心旌微微摇荡,有点难以把持的样子。 这乃是从未有的现象,裴淳赶紧镇摄心神,一面提气大喝道:“你到底是谁?” 喝声一出,斗然间变为一片沉寂,他的声音发出后只听到一点吸吸余响,竟是远远地传出去了,不曾反折传回。 由此可知刚才的回响完全是假的,而那阵破空之声,也不是真有物事飞来,否则以那等迅快无匹的速度,这刻早就到了千里之外了。 他惶惑地站了一会,举步走去,鞋底踏在地上,发出“沙沙”之声。立刻在前面不远之处传来“沙沙”之声,好像也有人走过来,裴淳急急停步查听,那沙沙步声竟是不止二人,恐怕有四五人之多,都缓缓地走来走去,生似是他们都碰上什么难题,因而缓步苦思。 听了一阵,突然间响起一声女子惨厉尖叫,生似这女子忽然遭逢大变,所以掩面惊呼。 裴淳要不是已运起佛家止观法门,定必被这一声尖叫骇死无疑,饶是如此,仍然吓得全身一震,随即矍然查听,他本是侠义立心之士,这刻已忘去一身安危,只为那发出惨叫的女子打算,以他推测,这个女子虽是遭遇不幸,但未必就已经死去,因此须得从速抢救才行。 他运足内力连剑带鞘插在石壁上,随即纵开,隐身在黑暗之中,此举便是避免手持发光剑鞘,行动之时,被对方了若指掌,形势自然大是不利。 不远处仍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裴淳悄悄贴着墙壁掩过去,已到了切近,却苦于一片漆黑,双目如盲,根本瞧不见人影。 还有一宗奇处,便是他迫近之后,这阵沙沙步声只剩下一个人,而且好像不曾走动,只在原地磨脚发出声音。 他咬一咬牙,缓缓挺剑循声移去,大约相距只有三尺左右,耳边蓦地升起一片惨叫,仍然是女子口音。这一次只有咫尺之近,事前又毫无朕兆,只骇得裴淳连退两步,一颗心噗通噗通地直跳。 惨叫之声过后,音响寂然,裴淳定一定神,沉吟道:“谁在此地加害妇女,可敢出声答话?” 他声音中微微流露出愤怒和杀机,毫无畏惧的意味。只因以他直觉的判断,这两声惨叫,一定是刚才的几个发出沙沙步声之人,遭遇杀害。在这等所在,居然有女人,固是十分可怪,但无论如何他须得查明凶手,加以制裁之后,才有暇顾及其他之事。 沙沙之声仍然在五尺外之处传过来,裴淳把七宝诛心剑交在左手,右掌运聚“天罡掌力”,又沉声道:“前面之人是谁?再不开口,莫怪我裴淳出手侵犯!” 那阵以鞋磨地的沙沙声仍然响个不停,也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裴淳暗想纵使有误伤的可能,也是没有法子之事。当即喝一声“打”,右掌轻飘飘向前拍去。 一股力道涌了出去,却毫无拦阻地发个空,沙沙之声依然响个不停,似是有意讽刺他。 裴淳到底存心忠厚,仍然深恐误伤别人,又道:“尊驾功力极是高强,在下远远不及,甚望出言回答,否则在下只好再度进犯了!” 黑暗中只传来“嗤”的一声冷笑,裴淳提高声音,道:“好,尊驾小心了!”等了一等,这才剑挥掌拍,疾扑过去。他刚才一掌拍空,便想到对方可能是蹲在地上,因此,剑掌所取部位极低。 但听“砰”的一声,一宗物事斜斜飞起,带着那阵沙沙之声,停在半空。裴淳早已预备好用什么招数手法攻去,只等敌人落下便中出手。 谁知沙沙之声从半空中传来,久久不曾落下,倒像是有蹈虚御气之能,裴淳暗想:“若是以前,我定必以为对方真能停在半空,但现在已知人心机巧,计谋百出,说不定上面有什么攀抓之物,而此人熟悉此处形势,所以能够抓住。” 于是提一口真气,迅疾纵起扑去。就在他剑掌快要攻出之际,风声微响,沙沙之声随即横移七八尺,仍然停在半空不动。 裴淳飘落地上,大为惊讶,心想我已极力敛起剑掌上的力道风声,非全招递出决不会有一点声响,对方竟能预先闪开,分明是具有暗中视物之能,我却像瞎子一般什么都瞧不见,这一场架岂能打下去? 那阵沙沙之声忽然停止,四下一片死寂,这时裴淳纵然想再行出手,也找不到对方位置,他定一定神,奔回绿光蒙蒙之处,把剑鞘拔出在手,再转回早先发出惨叫之处照看地上。 方圆两丈之内,既无尸体,也无血迹。他感到大惑不解,想了一想,持鞘查照前路,走了三丈左右,忽见前面竟有两条路,一条较为狭窄污秽,却是向上斜伸。另一条宽大洁净,四周上下皆是白石,但却是向下倾斜。 裴淳微微一笑,暗忖我若是慌乱之下,定必会选择宽大光洁的那条路,可是此路向地底斜伸,决计走不出地面。若如选择那条向上延伸的道路,尽可出去。 于是向那条狭窄污秽的路走去,才走了七八步,忽然感到脑后被一件尖锐的硬物凿个正着,那儿正是人身十六大穴之一的“脑户穴”,不由得一阵晕眩,身子向前直扑。 就在他胸口快要碰到地面之时,斗然间扭腰转身,顺势抖腕把发光之剑连鞘掷出。他这一手反应之快,连他自己也感到出奇,只因在他平生的武功之中,从来没有练过这一招,连近似的都没有。因此可说是他在紧急情形之下,自创手法。 绿光划空飞去,击中一团黑影,但听震耳“呱”的一声响处,余音已远至数丈以外。那道绿光大概不曾当真击中那团黑影,只是揍了一下,故此余势犹劲,飞出两丈许才落在地上。 裴淳暗暗叫一声:“我的妈呀!”心想:“敢情暗袭自己的竟是一头怪鸟,速度之快极是骇人。最可怕的是此鸟能够暗中视物,而自己却有如瞎子一般,再遭暗袭的话,只怕当真要被此鸟啄瞎双眼。” 想到这一点,一骨碌便跳了起身,尽快奔去,他双手伸出交叉在胸前,如此纵是碰上石壁,也不致撞伤胸部要害,此是黑暗中摸索而行之法。 地势一路向上延伸,两边虽是狭窄,却也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石角突出,所以奔行得甚是顺利。如此奔了三十余丈,蓦然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不禁站定查究其故,过了一会,才晓得原来气温已远不如早先那等寒冷,常人亦能抵御,所以反而发生异样之感。 他大喜想道:“是处既是不冷,则必有通出外间之路,否则怎能灌入空气,使寒意减低。”当下又拔脚向前奔去,又走了十多丈,隐隐可以见到身处景象。 这条通路越行越低矮狭窄,他迫得四肢并用地向前爬行。此时心中不觉又暗暗惊惧,设若通风的出口乃是极小的洞穴,无法钻出,岂不是十分失望? 不久,四下更为光亮,其实仍然十分幽黯,只是比起那黑暗地狱来,就不啻是光明世界了。他也嗅吸到含有树木野草味道的冷气,不禁感到又是兴奋,又是忧虑。 终于到了出口,却是个三尺见方的洞穴,外面被藤叶盖住,透入无数细小的光柱,原来洞口向着太阳。他冲出洞口,掀开藤叶一瞧,外面是座山谷,草木茂盛,洞口离地面约是两丈左右高,靠近洞口附近地上的草木比起稍远处显然零落得多,想是此洞时时冒出阴寒之气的缘故。仰头一望,这座峭壁高达二三十丈,但整座峭壁都在太阳光照射之下,壁间长有不少松柏之类的长青树。 他一跃落地,收起七宝诛心剑,大大地透几口气,心想谁也料想不到这一处向阳的山谷中,竟有一条秘道通入阴寒酷冷的黑暗地狱内。世上之事便是如此奇妙,难以臆测。 这时他精神倍长,奔入山头四望,发觉他原先经过的地方,只隔一座山便到达那胡二麻子、病僧等人被困的危崖,想起了那些人,正要举步奔去设法营救,忽听左方一座山峰上,传来一阵长啸,声音洪洪烈烈,内功之强,世所罕见! 裴淳记得胡二麻子说过这阵啸声乃是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札特大喇嘛所发,便循声望去。 但见左方峰头红影映目,果然是个大喇嘛,相隔虽远,仍然可以见到他正向自己招手。 紧接着一阵如雷般的语声遥遥传来,道:“裴施主,请移驾此峰一谈如何?” 裴淳提气应道:“在下有事在身,歉难奉陪!”他的话声虽然不及对方洪亮,但另有一种清越之音,远远去,丝毫不弱于札特大喇嘛。 札特大喇嘛叹道:“好深厚的内功,无怪才一出道,便已名倾四海,震动天下高手!” 裴淳应道:“大喇嘛过奖之言,在下怎当得起……” 札特又道:“裴施主何事栖惶奔走,席不暇暖?须知人生如弹指过隙,聚散本有前缘,今日你我一晤之机,前因早见!” 裴淳答道:“今日唔面之因虽已早见,但在下匆匆欲去之故,种因恐怕更早,大喇嘛宥恕则个!” 这两人对答之声,洪烈清越,在群山之中回旋而响,远传数里,百鸟都扑翅惊飞。 札特心中暗暗惊疑,想道:“尝闻这裴淳木讷愚笨,但今日一接之下,才知此子学力深固,见识迥异俗流,假以时日,自是中原后继而起的一流高手无疑!洒家今日若不会他一会,将是平生之憾!” 当下又道:“裴施主才识不凡,实增洒家一会之心,洒家平生言出必行,施主虽想不从也是无用,徒然多耽误你的时间而己!” 裴淳听了这话,心想我们相隔一山之遥,你纵是有日行千里的神通,未必就追得上我,我倒要瞧瞧你有什么法子可以迫我服从? 此念一决,登时举步奔下山头,口中高声说道:“在下实是无暇领益教言,违命之处,还望见谅。” 霎时间已奔落山下,顺着山道向前疾走,顷刻工夫已到达那座危崖之下。 忽然一阵密如骤雨的马蹄声,传入耳中,瞬息间,已在前面六七丈处出现,裴淳吃了一惊,心想此马如此之快,除了胭脂宝马之外,恐难再有。目光到处,正是那匹胭脂马,马背上坐着一个枯瘦老者,竟是朴国舅麾下高丽国高手金元山。 裴淳记得这胭脂马极是通灵,决不肯任由别人骑坐驱策,这金元山不知用什么法子,居然擒住了此马,并且指挥如意,不禁惊讶得停住脚步。 金元山怪笑一声,叫道:“裴淳,这马你要不要!”接着一抖缰绳,胭脂宝马希聿聿嘶一声,在原地人立起来,连转七八个圈子,但挡不住金元山精良骑术以及内力压制,只好拚命向山坡上驰去,晃眼间绕过山腰,到了那片危峰之上。 裴淳一来不能舍下那胭脂马,二来病僧等人尚在危崖上的岩洞之内,于是迅快纵上崖去,只见金元山骑在胭脂马背上,面含冷笑,眼中露出森森杀机。裴淳大是不懂得这些人为何一个个都这么凶狠残酷,好像视杀人为赏心乐事一般! 正在想时,金元山取出一条绳子,打个活结,把这一端丢在地上。胭脂宝马乖乖地上前两步,前面双腿一齐踏入活结圈中。全元山收紧活结,这才飘身下马,迅快把胭脂马前脚缚牢。 接着转回头望住裴淳,道:“你见到步崧、马延两位没有?” 裴淳点点头,金元山又道:“他们到何处去了?”裴淳正要回答,忽见一朵红云飞坠地上,现出一个身量高大,头如笆斗的红衣喇嘛。 裴淳见他来势虽是十分急骤迅速,但声响极是低微,这等轻功见所未见,心中暗暗佩服。 札特大喇嘛双目如电,上上下下地打量裴淳一番,才说道:“裴施主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仆仆于道路之上,大有墨家‘摩顶放踵’之概……” 裴淳肃然道:“在下平生极是敬慕墨家之学……” 札特大喇嘛微微一笑,道:“洒家素来少有涉猎诸子百家之学,但仿佛还记得墨子非乐,后人有驳他的说:昔者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息于瓴罐之乐。今夫子曰:‘圣王不为乐’,此譬之犹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无乃非有血气者之所不能重邪?从这一段反驳之论,可知墨子非乐之说,实是不当!” 这位大喇嘛口若悬河,言词便给,这番话意思虽然只是指责墨子的“非乐”主张不对,但只须寻到一个缺口,就足以使人联想到墨子整个学说主张不大妥当。 墨子名翟,是战国时代鲁国人,主张兼爱、非攻、节用、非乐、节葬、非命等学说。一生推广和实行他的主张,最注重“实行”二字。认为单单高谈仁义道德这些动听的名词,不等如是仁义道德之人,必须身体力行。换句话说,单单知道几个好听的名词,算不得是“真知识”。能够应用这些观念,才算是“真知识”。 儒家讲究“动机”,这动机就是良知,要人本着自己的良知去做,不大讲究怎样做。墨子则注重如何做,并认为做出来之后才能算数。 墨子自己曾做譬喻:瞎子也知道白和黑的名词,但将一白物和一黑物放在一起,要他选取,瞎子便无法分辨。所以说瞎子不知白黑,不是说他不知白和黑的名词,而是他不能分辨白黑之意。好比现在的君子们讲论“仁”之道,虽是大禹和成汤也不过如是。但将仁与不仁放在一起,教他们选择,便分辨不出仁与不仁。故此说他们不知仁,并不是说他们不知仁这个名词,而是说他们不能分辨仁与不仁之意。 从他这番理论,可以窥见墨子的真意。 第13章 神火炼魂 那大喇嘛举出后人非难墨子的言论,指责墨子认为音乐无用的主张不对。墨子一生都苦行救世,性有所偏,认为音乐一费钱财,二不能救百姓的贫苦,三不能保护国家,四使人变成奢侈的习惯,所以有非乐的主张。札特喇嘛所举的后人理论,则说音乐可以使人松弛工作后紧张的情绪,所以不能说音乐无用。 裴淳面色十分严肃,背负起双手,流露出一派悠然深思的姿态,缓缓道:“大喇嘛说得有理,但墨子生当战国之际,急于救世救人,故此对于儒家的繁文缛礼,以及无补时世的音乐,极是不喜,乃有非乐之说,这一点大喇嘛想必也明白的。” 札特见他气度渊深,言语从容,立论之时,沉稳实在,步步为营,不觉大吃一惊,忖道: “洒家平生见识过无数硕儒名士,但谈论之际,却没有一人具有他这等气度,更无一人能如他一般,能使洒家怦然心动的。” 裴淳又徐徐道:“墨子坚主兼爱,认为天欲人之相爱相利,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佛门弟子自然赞同此说,这倒不消说得,连庄子也称赞说:墨子真天下之好也。收求之而不可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孟子评曰:黑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这些想必大师也明白的!” 札特摆摆手,道:“咱们不须再谈墨子啦,洒家一向极是佩服这位古圣,刚才虽是举出后人言论,其实不是真心低估他的学说。” 裴淳大喜道:“大师这等见地,适足显见高明,在下衷心佩服!”他顿时恢复了平时淳朴的样子,教人瞧了真不能相信,他就是早先谠论佛议的那个人。 札特自然不晓得,他负手深思的态度,乃是学自他师父赵云坡,而裴淳一生读书不多! 涉猎不广,单单研攻过古代儒、道、墨等数家的思想学说,加以性之所近,因此根基反而十分扎实。一旦论及这些思想学说的问题,那就正好合他胃口,反之,若是论及诗、词、歌、赋,或是经济之学,他就毫无插口余地了。 至于札特喇嘛自行认错,表露真心之举,也不是常人可及。大凡稍有聪明才学之士,一旦辩论起来,往往自知说错了,也不肯承认,多半强辩到底。札特虽不是大智大慧之人,但他精通密宗“对扎之学”,受过极严格的辩论方法训练,任何论题只要三言两语,便知胜败,所以养成了能够认输的精神,裴淳最佩服的正是这一点。 金元山突然阴声一笑,说道:“大喇嘛何必跟这等村野小子多费导舌,失了身份。裴淳,你既是见过步、马两位,他们现下在什么地方?” 裴淳想起少林病僧和胡二麻子都在洞内,若是说了出来,第一个胡二麻子就得死在这些人手底,第二是少林病僧只怕也不大妥当。他平生不会打诳,便摇摇头,不言不语。金元山喝道:“你说不说?”声音甚是森冷,大有裴淳若是敢说个不字,便取他性命之意。 裴淳仍然摇头,金元山双袖在身上一拂,已经用极巧妙的手法,取出四五种独门火器,他一则手法巧妙,二则有双袖掩护,故此除深悉底蕴之人,绝难瞧出他已经伺机而动,随时可施辣手。 金元山的火器天下无双,若是突施毒手,纵是一流高手,也不易逃得性命,裴淳则更不用说了,因此他再度摇头不语之际,便是性命交关之时,金元山冷森森地哼了一声,双肩微耸,运是功力,正要出手。 忽听札特大喇嘛问道:“裴施主敢是不晓得他们下落,故此摇头?”金元山听了一怔,心想这话有理,他若是不知,怎生回答得出,当即散去运聚的功力。 裴淳默然半响,才道:“在下知道他们两位现下在什么地方,但恕我不能奉告!” 金元山恼得一跺脚,立即提功聚力。札特见他双肩微耸,便知他作何打算,这札特大喇嘛甚是看重裴淳,刚刚已经暗中救了他,这一回见金元山又要发难,浓黑长眉一挑,再度暗助裴淳。 裴淳一点也不知道祸迫眉睫,却见札特大喇嘛陡然间大袖一扬,一阵潜力涌到,登时把他震退三步。金元山慢了一线出手,眼见裴淳已被札特震退,便又散去功力,中止出手之念。 札特大喇嘛沉声道:“若不是国舅爷要你去办的事尚未交差,洒家这一袖就要了你的性命!” 金元山听了这话,不觉暗笑自己糊涂,幸而札特早了一点出手,否则裴淳烧死当场,岂不误了朴国舅的大事? 当下厉声接口道:“老夫自有手段,教你非说不可!” 裴淳听了这话,好生不服,自念话在我肚子中,我若不说,你有什么法子?但只是微微一笑,不去驳他。 札特大喇嘛又道:“十日之限,裴施主当必记得,万勿误了此限,以致累人累己。” 裴淳道:“在下已经会过步、马两位,把梁药王碍于向魔影子辛元痕老前辈立过重誓,所以不敢出手救人之事说出……” 札特摇头道:“此限是你与朴国舅两人所立,须得当面去说才能算数。” 裴淳一怔,道:“原来步大哥骗我的。” 札特道:“裴施主可知洒家,以及金老师、步、马两位等赶到此地,有何图谋么?” 裴淳想起胡二麻子,便点头道:“在下晓得你们合力对付一个人。” 金元山纵声怪笑,道:“你居然晓得,真是怪事!” 原来他们此行,乃是专门对付裴淳而来,那朴国舅料定裴淳老实可欺,只要他们略施手段,便可诈出他是否已探出梁药王不敢救人之故,若是他未探出,自然不必理会,无须拦阻,若是己经探出,则不管是否哄骗得他说出内情,也出手对付他,最好使他超过十日之限,那时裴淳便左右为难,不是自家一死可以解决得了,朴国舅一心一意要大大地捉弄过裴淳,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之后,才肯杀死他。 至于他吩咐手下诸将,在得知裴淳已探出药王隐秘的话,即可下手,不管是否能使裴淳透露这一隐秘,却是朴国舅认为裴淳既然探听得出,则他也有法子可想。最怕是无门无路,根本无从打听而已。 现下裴淳不但探得药王隐秘,而且毫不隐讳地说了出来。金元山便大觉奇怪,只因以常理来推度,裴淳既然晓得这一干人是对付他的,自然不该把隐秘说出,以便借此隐秘要挟他们。 札特大喇嘛也觉得奇怪,不禁评论道:“裴施主勇则有余,智则未足,于此可见!” 裴淳道:“在下虽是鲁钝之人,却有一宗长处,那便是能够守口如瓶!” 这时他们双方心中所想之事,完全不对头路,对答之间,正是牛头不对马嘴,原来裴淳话中的意思是,我虽是有勇无谋,但只要不说出胡二麻子的下落,你们也莫奈何,再聪明也终归无用。 札特皱皱眉头,道:“裴施主如此即是守口如瓶,真是天下少见,闲话休提,洒家就领教中原绝学,待分出高下强弱,再作理论。” 金元山道:“大师亲自出手,未免太瞧得起这小子了。” 札特微笑道:“洒家久慕中原二老的惊世绝学,裴施主既是赵老施主高足,只怕十招八招之内难以取胜呢!” 他口气之大,连裴淳听了也觉得刺耳,殊不知在札特来说,不言三招两式,而说十招八招,已经是万分谦虚的了。裴淳这人向来淳厚老实,最怕生事打架。可是对方一提起中原二老,他便勇气横生,完全忘掉了害怕恐惧,挺胸道:“尝闻大师擅长金刚密手,在下斗胆要见识这一门密宗绝艺!” 金元山喝道:“废话,大师不是已经说过要出手了么!” 裴淳道:“在下只要见识金刚密手,所以特别讲明!” 札特颔首道:“论起来如你一般年纪之人,只怕唯有见识洒家的降魔大法!”他大袖一拂,顿时间四方八面都有喑风翻转,使人泛起不知这阵风力从何而生之感。 裴淳左手托住右手手肘,运足内力,一掌拍了出去。他练的是上乘功夫,不须叱喝助威,兼且他尚未练到绝顶地步,开口出声反倒怕泄了真气。这一掌掌力无声无息地涌出去,蓦地四周的暗风潜力都平息消失。 札特见他内力之强,竟能抵消了金刚密手的力道,顿时浓眉斜轩,说道:“果是名家高弟,出手不凡,洒家这一次当真发招啦!”裴淳不敢开口,只点一点头。札特长袖无风自掀,露出一只黑毛茸茸的大手,缓缓向外推去。 一阵劲厉啸声应手而生,但见裴淳立足之处,四方八面,砂飞石走,风转飙翻,全身衣衫都乱飘乱翻。看上去极似是站在旋风中心,衣衫飘拂之势各各不同。 裴淳右掌迅即拍去,迎击对方迎面推来的这股刚猛力道,两股力道一触之下,发出“蓬” 的一声。裴淳只震得上半身剧烈一晃,却见他左手已在掌力吐出之际骈指点去,指势森锐如剑,指力脱手而出,发出“嘶”的一响破空之声。 札特的金刚密手最厉害的是阳刚掌力之内,暗藏一股隐密的力道,能够伤人于无形。此时那股隐密力道,不但被裴淳一指破去,还觉得这一缕指力袭到掌心,极是劲锐沉实,识得是李星桥所擅的天机指,心头一凛,一招“罗汉拂花”,兜住这一缕坚锐指力横送开去。 金元山皱起双眉,讶然道:“这小子瞧起来果是高明得很!” 札特大喇嘛可有点禁受不住这句话,道:“金老师有意印证一下裴施主的武功?”金元山乃是高丽国高手,性情犷野残酷,不大讲究小节,这时既不知自己的话伤了札特,更不知札特有意用说话套住他,使他不动火器,单以武功招数去跟裴淳拼斗的用心。 他想了一想,摇头道:“算啦,还是等大师擒住这小子,待我使点手段迫他说话的好。” 札特冷冷一哂,目光回到裴淳身上,他从裴淳这一掌一指之中,已掂出他的斤两,心念一转,已有制敌致胜之法。 两人对峙片刻,札特道:“大凡动手相搏,自然不免伤亡,裴施主年纪轻轻,前途远大,不必效法匹夫之勇死拼到底,若是身负内伤,不妨停手。”他这番话说得甚是恳切真诚,裴淳觉得大有道理,便点点头。 札特全身红衣突然间飘拂有声,生似是体内泄出风力,鼓荡起全身红衣。裴淳见了暗暗佩服,心想札特名烈密宗三大高手之列,果然功力深厚无比。当下更加抖擞精神,严阵以待,札特身形一晃,已欺近了裴淳,出手劈攻。他身高手长,甚具威势,兼之这一掌手法奥妙异常,寻常高手也难以拆解。 谁知裴淳反而暗暗欢喜,施展出师门心法绝学,掌拍指扫,连消带打,后着变化极尽毒辣神奇之能事。 札特精神一震,霎时间已推想出,裴淳掌法的后着变化,达七八式之多,当即出招攻拆,这一招已把对方后面七八式变化完全堵死。 裴淳更加欢喜,左指右掌一齐发出,但见他掌势如虚似实,亦柔亦刚。左手指招却是劲锐绝伦,勇往直前,全无反顾之想。 札特袖卷掌拍,不但化拆了他这一招,而且又封住了他底下六七式变化。 如此翻翻滚滚的战了廿余招,双方每一招都极尽精微奥妙之能事,没有一招不是预先化解了对方底下的许多厉害变化,这一来在一旁观看之人,如若不是武功达到这等造诣的话,便只觉他们全是虚作声势,既不真攻,亦不力拼,连换掌斗力的招数都见不到一招。 裴淳越战越勇,他左手的天机指在这一战中发挥极大威力,使得他武功造诣凭空高出一倍,如若不是刚刚练会了天机指,这一仗早就在第十五招以后即认输败北了,原来裴淳浸淫于师门“天罡九式”多年,练到熟得不能再熟,除了这九式衍化的种种手法之外,他便不曾再学其他招数。碰上札特大喇嘛这等一代高手,他最多能变化出十五招便无以为继了。 须知裴淳自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碰上不须顾虑自家招数出手会击伤的敌手。换句话说,他认为札特大喇嘛功力绝世,自己虽是用尽一身所学,也难以赢得他。因此他可以放手施展而无虞伤得他。裴淳武功造诣本来极高,可是他宅心忠厚仁慈,往往怕招数过于毒辣而使对方伤亡,因此未能放手施为,直到今日之战,他才能用尽一身所学,是以不但没有畏惧之念,反而暗生欢喜。 金元山瞧得惊骇不已,这才明自朴国舅竟要调动这许多高手来对付裴淳,并非事出无因。 札特大喇嘛蓦地大喝一声,出掌拍去。这一喝宛如霹雳横飞,直有摇山震岳之威,裴淳但觉四方八面都没有可逃之路,只好发掌抵御,两人手掌一接,裴淳腾腾连退五六步,内脏间血气翻腾,生似是五脏六腑都挪了位,难过无比。 札特乘胜追击,第二掌又攻到。裴淳左手骈指疾地点去,指力“嗤”一声穿透掌风,刺中札特掌心,札特但觉疼痛如裂,心中大吃一惊,暗忖:“他与洒家力拼负伤之下,功力已经减去几成,但指力仍然这等厉害,险险刺透了洒家掌心……”念头疾转之时,这一股掌力未曾被裴淳指功完全破去,又把裴淳震开六七步。 金元山大喝道:“裴淳还不束手就缚,更待何时?”左手抬处,只见一道细如线香般的红光射出,落在裴淳身侧,顿时化为熊熊烈火,火舌冒起两三尺之高,那条红线源源注射出火花,转瞬间在裴淳后面及两侧布下一道半圆形的火堤。 裴淳忘了身上的难受,诧怪地瞧看金元山表演火器绝艺。札特大步跨到他身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裴淳肩膊,内力一发,裴淳顿时感到全身筋骨软麻,虚弱无力,丹田中那一口真气无法提得起,札特另一只手取出一副精钢手铐,扭转他双手到背后,套在腕上。这副手铐打制得极是精巧,每一边内藏弹簧,能够自动缩小,直至与腕骨一般大小,因此每一个人的手腕粗细虽是不同,但这副手铐一旦加上,决计无法抽得出来。 札特随即放松了他,也不点他穴道。原来大凡一个人飞跃奔走之时,必须用双手帮助身体平衡,才能放尽速度,裴淳双手既是背铐起来,自难迅快奔走。 金元山道:“步、马二位现下在什么地方?可是遭遇了危难不测?速速从实招来!” 裴淳道:“姓马的大哥果是受了重伤,姓步的大哥却平安无事,不过隔了这许久时间,他们怎生情状,我可就不晓得了。” 金元山道:“哦!原来马延兄已经伤在你手底,无怪你不敢说出他们下落……” 话犹未毕,裴淳已摇头道:“不关我事。” 金元山讶道:“那么是谁?” 裴淳道:“我不能告诉你们。” 金元山冷笑道:“你不敢承认是不是?” 裴淳道:“你不信也没有法子。” 札特大喇嘛道:“裴施主倒不是怕事抵赖之人,咱们便信了他的话也不妨事。但这么一来会是谁伤了马老师?这人又用什么手段能把他们困住?”他忖想了一阵,毫无所得,金元山自然也推测不出。 札特又道:“此人放走裴施主,可见得大概是他们同路之人,故此裴施主不肯透露。” 裴淳道:“不是同路人。” 札特和金元山都十分诧讶,金元山道:“胡说,既然不是同路之人,他为何肯放你走? 你又怎肯为他隐瞒?” 裴淳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金元山狠声道:“好!好!且瞧你骨头有多硬?” 当下询问似的望一望札特,大喇嘛点点头,金元山一扬手,发出一大团烟雾,笼罩住裴淳。这阵烟雾似是能够透过衣服,使他全身皮肤都泛起冰凉之感。顷刻间烟雾消散,金元山喝道:“这是老天独门恶刑,称为‘神火炼魂’,你若熬受不住,可从实供出步、马两位下落,老夫才能饶你。” 裴淳摇摇头,道:“在下既然决意不说,纵是此身化作飞灰,也不会屈服!” 札特大喇嘛接口道:“善哉!善哉!裴施主意志坚定,勇毅过人,这是不消说得,但金老师这一门施刑手法,古今罕见,可比炼狱之火,裴施主何不再加考虑,与其熬受不住之后吐露实情,不如现在爽快说出,免得空受一场苦难,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强施主三思斯言。” 裴淳毫不迟疑,摇头道:“在下一生只有这一点得到我师赞许,那就是能择善固执,只要认定做法是对的,就毫不后悔地坚持下去。也就是孟子所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意思。” 札特合十赞道:“施主有此胸襟见识,洒家甚是佩服,既是如此,洒家也不便多言了。” 当下退开一旁。要知裴淳所举孟子的话,意思是说“自己认为这件事合乎仁义,虽然有千万人阻挠欲杀,仍然勇往直赴”,这顶仁义的大帽子一压下来,札特只好不再劝说。 金元山道:“老夫虽不懂得孟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想必大有道理,因此,老夫倒要瞧瞧这些道理,能不能抵御得住神火炼魂的痛苦威力?” 他取出一条细如米粒的银链炼,穿过他双胁,在背后打个结,剩下的一端长达三丈。金元山推裴淳走到一颗高大古树之下,把裴淳吊起,离地寻丈。 裴淳怀疑地望望那条细长银链,道:“这条链子承载得住我的体重么?” 金元山道:“这是海底冰银锤炼而成的,莫说一个人的重量,便吊起万斤大石也不妨事!”他说着纵落地上,在他脚下走了一匝,连连扬手,每一扬手就有一些粉末激射中裴淳身躯。 如此片刻间,裴淳全身上下几乎都沾有这些粉末。金元山取来数段木头,放在他脚下,然后丢了一粒红色弹丸在木头堆中,“轰”的一声,火焰冒起,火舌直冲上两丈之高,裴淳全身都被火焰吞没。 火舌迅即低落,只剩下三四尺高。札特目力极是锐利,此时已遥见裴淳头面上都冒出汗珠,似是炎热无比。 底下的火势虽然猛烈,但不闻劈啪之声,再瞧那几段木头,也不过上面少许着火,并非全部燃烧。札特道:“似这等烧法,这几段木头烧上十天八天还未烧完。金老师若肯把此术传世,普天下每日用的煤炭柴木,不知能节省多少出来呢?” 金元山笑道:“大师这话虽是,但配制这种火弹极是困难,倒不如伐柴挖煤的好。” 他们在下面悠闲地扯谈,吊在半空中的裴淳,却热得像鱼离水一般张大嘴巴,喘气不已,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处身在一个大熔炉之内一般,山风吹拂之下,不但不略感清凉,反而觉得热度更加,好比用炉子生火之时用扇子扇风一般,火势益发旺盛,他便烤得更为燠热。 蓦地火舌直冒出来,把他全身淹没,这时便不是烤得燠热难耐之感,而是真真切切的被火烧烙着皮肉那种剧痛。不过从四肢露风之处,却瞧得出皮肉全无伤痕,因而才晓得这一门恶刑,为何有“炼魂”之称,敢情是不伤肉体,只教人尝遍“火”的烤炙烧身各种痛苦而已。 他热得满头大汗,这是从来未有过的现象。自从他内功已有相当火候之后,便寒不觉冷,暑不觉热,极少有流汗之事,当即暗暗运功抵御,却才略为觉得好了一点。 他原已被札特的金刚密手震伤,真气不甚通畅,若是平日,决计不敢运功用力,只可小心运气调息,将养内伤,目下迫不得已,也顾不了这么多。 火舌时长时短,长的时候淹没他全身,宛如全身被炽红的炭火烧炙皮肉一般的剧疼攻心,火舌短的时候,则是闷热难当,另有一种苦味。 过了不久,裴淳已经渐觉这等奇惨奇苦的况味,使得心情暴操烦急,不时泛起宁可痛快死掉的想法。他虽不晓得这就是意志行将崩溃的征兆,但斗地发觉这种想法,与自己平日为人大不相同,不觉一凛,极力行起佛家止观法门,镇住心中浮妄杂念,一面全力运功御热,于是又略觉改善,似乎又能忍受千般痛苦…… 金元山枯瘦的面上露出森森杀机,低声对札特道:“这厮心志之坚毅,世所罕有,若是别的人,这刻早就高呼号哭,满口求饶了,他若是练有功夫能够抵御,不觉其苦,这也罢了,明明咬牙熬受,居然挺到现在,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札特颔首道:“不错,他这刻如处轮回之上,虽是瞬息光阴,在他却如历千劫,洒家亦是平生仅见这等倔强坚毅之人!” 金元山作个手势,表示杀死裴淳,札特沉吟一下,道:“他意志虽是强毅逾世,但武功还是有限,目前尚不能为患,咱们还是依照国舅指示去做的好。” 他们只谈论了几句话,裴淳却像是挨过了千百年那么长久,而且觉得真气不调,渐有难以运功拒热的趋势,他晓得这是负伤勉强运功的缘故,虽然没有大碍,但一旦驭制不住真气,便无法抗御热毒侵迫。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暗念自己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若是全然无力御热,时间一久,终不免要屈服。这个念头顿时激发起他体能的潜力和智慧,一方面运足全力抗热,一方面寻思自救之法。 不久已经疲惫之极,浑身无力,不时发出呻吟之声。金元山冷笑道:“任你如何强顽,终不免衰颓疲软,屈膝乞命……”札特点点头,心中却暗觉可惜,可惜裴淳这等坚毅好义之人,屈服于恶刑之下,恐怕从此再难振作。 他们又等了一阵,忽然都奇怪起来,金元山道:“这就奇了,那厮明明已熬受不住,发出呻吟之声,怎的现下反而静默无声,瞧来又不似已经死掉!” 札特道:“不错,他还未死,洒家瞧见他脉搏跳动,他不但停止呻吟,连汗也不再沁流,这倒是难以臆测的现象。” 再过了一会,裴淳略略抬起头,虽是闭上双眼,可是显然不似早先疲惫。札特潜心推究其中之故,动也不动。他身量甚是高大,远远望去,极具庄严气象。 金元山取出一枚火弹,丢在火堆之中,只见那堆柴火,顿时变为炽白色,火舌像刀剑一般劲急上冒,虽是只有六七尺高,可是那阵炙热之感,远远传到三丈外的札特身上,犹自感到燠热难当。可见得这一阵火势,热度何等强猛。 裴淳恰当火势上腾之点,其热可知,但他全身衣服毛发,都没有丝毫烧焦现象,反倒是他上面大半左右的树干,瞬息之间便现出许多裂纹。 转眼间那一节树干完全烤焦,幼细的银链宛如快刀般从当中勒断,裴淳身躯迅急的向火堆坠下。一大截树干连枝带叶飞坠下来,声势惊人。 裴淳向那堆炽热的火堆急坠下去,不禁大吃一惊,暗想这番我命休矣。眨眼间己落在火堆中,登时嗅闻到毛发烧焦的气味,然而此外别无所苦,也不觉得有火燃烧,跳起身一瞧,地上哪里还有火堆,只有一摊白灰,身上也沾满了灰烬。 他怔了一怔,道:“奇了,火呢?” 金元山道:“老夫的‘催燃弹’极是霸道,那一堆木头眨眼间就变成一堆白灰,与通常木头燃烧后尚有炭火的情形不同,你若是早了一刹那掉下来,登时化为飞灰……” 裴淳这才知道,他的催燃弹能够发出如此高热,敢情是把火力发挥到极限,所以木堆转眼便化作飞灰。他佩服地道:“金老师的火器天下罕见,在下万分佩服!” 金元山恼道:“你佩服有个屁用,哼!老夫若是要烧死你,一出手包管五丈以内满地皆是烈火,你本领再大也难逃一死!” 裴淳牢牢记住他这话,札特接口道:“裴施主要何种条件,才肯说出步、马两位的下落? 你若不说,他们可有性命之险?” 裴淳道:“当然有啦,不过若不是你们生事,我早就去营救他们了!” 札特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也是逃出来的,有劳施主暂候片刻,洒家要跟金老师略作商议。”他和金元山走开一边,低声密语。 裴淳想起刚才的经过,一方面感到惊心,一方面又暗暗兴奋。原来他正当无法支持之时,突然间触忆起早先在黑暗地狱内,被奇寒酷冷侵袭的经历,这刻他已经是面临崩溃之时,实是无计可施,姑且使用御寒之时的运功心法,真气流转一周,顿时觉得好过得多。 他万万料不到这一种内功心法,既能御寒,又能御热,连忙潜心施展,越来越觉真气精纯浑厚,身上热气全消,体力也渐渐恢复。 除此之外,内伤也好像痊愈了大半,他暗想若不是金元山向他施用“神火炼魂”之刑,决不会知道这一门内功心法,这等神奇奥妙。于是想起俗语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句话果是大有至理。 札特大喇嘛独自走过来,面上神情十分严肃,道:“裴施主,现下有生死两途,任你自择!” 裴淳凛然道:“大喇嘛不必说了,古人说:义死不避斧钺之罪,义穷不受轩冕之服。无义而生,不仁而富,不如烹……” 金元山瞠目道:“札特大师,这小子拚命掉书袋,说的什么!” 裴淳已接着道:“因是之故,大师若是要在下行不义之事,俾得苟活人间,在下决计舍生而就死!” 札特微微一笑,转头详细地解释给金元山听。金元山虽是残酷无情之人,但这等道理仍然使他十分膺服,不禁翘起大姆指,连说“要得”。 札特大喇嘛摇头道:“越是假仁假义之人,就越是讲得好听,所谓口不应心,为之奈何?” 裴淳道:“大师若是不信在下,也是没有法子。” 金元山道:“对!对!安知他不是光在嘴巴上说说而已,咱们可不能上这个当!” 札特沉吟一下,说道:“可惜钦昌大师不在此地,若是他在的话,就有法子试得出裴施主的真假了。” 裴淳前此访问梁药王时,听朴国舅提起这个人名字,其时大家都找不到梁药王居处,朴国舅预早遣人入京问计,钦昌喇嘛献以一策,果然容容易易就找到梁药王住处。这印象甚是深刻,岂能忘记,当下点头道:“闻得钦昌大师智慧如海,广大无垠,想来当有法子试出在下存心真假。” 札特大喇嘛心下甚是踌躇,暗想释放裴淳的话,便误了朴国舅的大计,不释放他的话,步、马两人性命岌岌可危。正在拿不定主意之际,斗然间听到一阵笛声,遥遥传来,当即说道:“此事容洒家再加考虑,裴施主,你且藏在上面树荫之中,未得洒家允许,不准声张,你答应不答应!” 裴淳和金元山都没有听到笛声,全然不知他此意有何用意,裴淳心想此举没有伤仁害义之处,当然可以答应,于是由金元山助他纵上树荫藏好。 札特大喇嘛结跏跌坐树下,金元山独自走到崖边眺望,过了片刻,一阵山风载着笛声吹送过来,虽是若有若无,但金、裴二人都听见了,笛声越来越近,甚是短促急剧,丝毫没有空山吹笛那种高情逸致。 札特发出吟啸之声相应,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光,两道人影宛如奔雷掣电般从山岭间疾驰而至。这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显然是追逐而来,非是同路之人。 此时相距这危崖空地尚有数箭之遥,前面的人影蓦地加快了速度,星飞风坠般向危崖驰到,一下子就把双方距离拉长了许多,可见得前面的人轻功高于后者,若是长途奔驰,须得较量内劲长力,便不敢判定孰胜孰败,若仅在数十丈以内奔跃,前者稳操胜券无疑。 前面的人影落在崖上空地中,现出身形,却是个身长玉立,仪容丰盛的男子,年纪约在廿七八岁左右,手中拿着一支金笛。此人丰神虽是出众,可惜眉目之间流露出一股阴鸷之气,使人微感不安。 裴淳认出此人正是助他闯过李不净、病僧二人的金笛书生彭逸,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痛苦,忖道:“原来他也是朴国舅罗致了去的高手之一!” 眨眼间后面的人影泻落空地之上,却是个肮脏的道人,长剑在手,面泛嗔怒之色,正是崆峒派剑客李不净道人。他环顾四周一眼,纵声狂笑道:“姓彭的原来找得如此靠山,所以胆败横行忌。” 金笛书生彭逸摇晃一下手中金笛,冷笑道:“李道长毋须自高身价,彭某虽是不才,却也不须依恃靠山之力,才敢在江湖走动。” 李不净道:“既是如此,可敢与贫道决一死战?” 彭逸道:“彭某终必要向道长好好领教一趟,不过今日彭某受札特大师之嘱,请道长前来相见的。” 李不净向树下打坐的红衣番僧望去,只见他坐着仍不比常人矮多少,头如笆斗,自有一种威武庄严气象,密宗三大高手在武林中声名甚盛,李不净焉敢小觑,急急收摄心神,稽首道:“原来是大和尚召唤,便请见教。” 札特合十还礼,道:“洒家久慕崆峒派驭剑之术,道兄乃是贵派中出色当行之士,是以大胆请道兄前来一晤。” 李不净道:“大和尚干脆得很,咱们也不必兜圈绕弯,贫道想见识密宗奇功,请吧!” 札特笑道:“爽快!爽快!洒家先为道兄引见一个朋友……” 李不净摇头道:“贫道乃是福薄之人,少认识朋友为妙!” 札特道:“古谚云:‘祸福无门,唯人自召’,道兄既是不愿结识天下英雄,洒家不便勉强。” 李不净虽是觉得这红衣喇嘛话中,似乎含有深意,但懒得多想,抱剑伫立,凝神运功,反倒是树上的裴淳测出札特的深意,得知札特有意为李不净引见金元山,好教他晓得金元山擅长火器,暗加戒备。因裴淳早先与札特打过交道,得悉札特虽是朴国舅麾下主力大将,可是为人还好,不但不是凶残嗜杀之辈,反而是个宅心仁善有道之士,所以才能推测出他这种暗加维护的用心。 札特巨目一阖,道:“洒家的头顶有点小功夫,素道长精于剑术,胆敢用头颅试一试道兄长剑锋芒!” 裴淳从树上向下瞧,十分清楚,只见札特光秃秃的巨大头颅上,当中有一道淡淡的白痕,圜绕顶心,约有碗口那么大。白圈之内,本是顶骨部分,应当突出,但他的反而凹陷下去,好像顶骨已经移走,故此软陷下去似的。裴淳精通佛典,是以知道密宗开顶之法,乃是佛家一大法门,又知道札特擅长“金刚密手”和“天龙顶”的功夫,这时一瞧之下,已经有悟于心。 李不净已调匀真气,朗声道:“贫道要得罪了!”接着大喝一声,纵起寻丈,只见他长剑向下劈出,人也随着剑势翻转,变成头下脚上的姿式,身剑合一,顿时发出一阵震耳的破空之声,一溜剑光,疾向札特巨大头颅刺落。 金元山和彭逸二人都禁不住微露紧张之色,说时迟那时快,那一溜剑光已刺落札特头顶,斗然间声光全消,只剩下一柄长剑插在札特头上,李不净已飘落一侧。 他这一招驭剑下击之势强劲绝伦,金、彭二人都是武林高手,一望而知这一剑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坚硬岩石也能刺透,这时一见长剑颤巍巍的在札特头顶摇晃,都犬吃一惊。金元山大喝道:“札特大师,你怎样了!”喝声中已取出几种火器,彭逸也虎视眈眈,准备出手。 札特大喇嘛面容沉穆如故,金、彭二人目光迅即转到李不净面上,发觉他神色沮丧,微带惊骇之意,彭逸道:“咦!瞧来他好像徒劳无功呢!” 金元山道:“总须等札特大师当真无恙,才能令人置信!”言下之意,已流露出他事前认为札特难禁李不净这一剑之威。 札特头顶的长剑当一声掉在地上,接着缓缓睁眼,道:“洒家硬接了道兄这一剑,虽是侥幸取胜,但洒家功行亦减去不少,崆峒驭剑之术果是不凡。” 李不净身躯摇晃了两下,但觉一口鲜血已冲到喉咙,原来他剑势受挫之时,已经被反震之力所伤。他眼见尚有敌人环伺在侧,明知吐出这口鲜血,稍稍休养即可复原,但目下形势险恶,哪有休养的余暇,当下运一口真气强行压住翻腾的血气,提聚功力,脚尖一勾,长剑回到他掌握中。 札特又道:“道兄机智过人,此举虽然使得内伤加重,可是目前却仍能提聚功力应战。” 金元山喝道:“牛鼻子!你休想生离此地!” 李不净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嘻嘻一笑,道:“贫道这把脏骨头还不想埋在此地,诸位要怎么打,贫道便怎样奉陪。” 彭逸道:“我们有个规矩,那就是好汉不赶乏兔儿,你既是负伤在身,那就随你意挑选我们两人之一,只要闯得过,便让你逃生。” 李不净点头道:“好!就是你吧!” 金元山桀桀怪笑一声,道:“总算你有点眼力,选上彭兄还可以多走数招……” 李不净道:“这话可是当真?那么贫道就改选阁下也行。” 裴淳听了这话,急得热汗直冒,心想李道长不晓得此老火器厉害,中上便成劫灰,这回定然难逃此厄! 彭逸纵声大笑道:“妙!妙!兄弟大可省点气力,金老师接受不接受?” 金元山冷森森地点一下头,道:“那就到空地当中动手!” 裴淳恨不得把舌头割掉,为的是早先不合答应了札特不准声张之诺,此刻他若是任得李不净送死,便属伤仁害义,若是声张,便属背信无行,因此正是处于两难之境,只急得他差点儿昏过去,也恨不得昏过去而掉落地上,或者能使李不净惊悟危机,但他意志体魄何等坚强,要他昏死比什么都难,根本无此可能。 本来裴淳也懂得内家千里传音之法,可是旁边放着一个功力比他深厚的札特大喇嘛,这传音之法岂能瞒得过他? 金元山已经当先举步走去,裴淳在这最后关头之际,陡然灵机一动,忖道:“我真是笨死了,何不诈作昏迷跌下去……”此念一动,顿时四肢一松,哗啦啦一阵断枝折叶之声起处,他己坠跌尘埃之中。 众人莫不诧讶顾视,李不净更是惊疑,想道:“原来这厮也是对头们欲得而甘心之人!” 他是见到裴淳双手反铐背后才得知的。 彭逸上前一瞧,道:“他昏过去啦!” 金元山道:“敢是内伤发作!” 札特摇头道:“他的内伤本来就不重,后来熬过金老师的‘神火炼魂’之刑,反倒好了几分,洒家深信他不是内伤发作,以致净迷跌坠的。” 李不净讶道:“然则他何故摔自己一下?”随即已想到必与自己有关,可惜一时想不出是何用意。他接着道:“贫道目下已无余力顾及他了,金老师请吧!” 金元山道:“对!咱们先干完了再说!” 两人正要举步,裴淳睁开双眼,叫道:“李道长,切切提防他的火器!” 金元山冷笑道:“老夫的火器天下无双,你告诉他也没有用处!”李不净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本是极老练的江湖,眼珠连转之下,已知道自己必须趁隙逃走,才能设法暗救裴淳,否则两人都徒然为对方所害。 札特大喇嘛喝道:“金、彭两位速速守住方位!”金元山、彭逸二人立即跃开,封住逃路,李不净见对方不但察破自己用心,而且早一步发动,只好放弃趁隙逃走之念。 札特大喇嘛接着说道:“裴施主,洒家有话问你!”才说了这一句,忽然向山边望去,洪声喝道:“什么人?” 大家都不禁向山边瞧看,只见坡上密树茂草中果真钻出一人,长得肥头胖耳,相貌和霭可亲,大鼻厚唇,未语先笑,身上衣衫甚是破旧,鞋袜破烂。 他缓缓走落平地,众人见了他这等样子,兴趣已减了大半,札特也不例外,只哼了一声,便收回目光落在裴淳面上,道:“裴施主,你亲口答应过洒家的话,可还记得?” 裴淳道:“在下岂能忘记。” 札特又道:“咱们规定好你未得洒家准许之前,发生任何事都不许声张,是也不是?” 裴淳道:“是!” 札特道:“那你已经背信了,这个‘信’字就跟‘义’一般重要,你肯为义而死,怎能背信而生?” 李不净插口道:“大和尚说这等闲话作甚?贫道急于领教金老师独步天下的火器,无暇等候聆听高论。” 札特还未说话,那个衣衫破烂的胖子哈哈笑道:“这位道长此言差矣,那都是做人的根本,岂可视作闲话空谈?”金元山皱一皱眉头,但想起这人出言袒护札特,便不斥喝这个胖子。 裴淳呆呆地望住天空,似是被札特一番大道理责得哑口无言。他不讲话,别的人也不做声,全场寂然,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裴淳的面上。 李不净心中想道:“奇哉怪也,赵云坡纵容南奸商公直为恶,枉得侠名,他的徒弟怎会如此重视信义,莫非是商公直之所以能重人江湖为恶,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像李星桥一样已经失去武功这一类原因在内!” 他眼看裴淳答不出话,为了感念他背信出言警拾自己的好处,念头一转,大声道:“胡闹!胡闹!此刻岂是讲究这等学问之时……”双肩一晃,已从裴淳背后掠过。就在掠过逆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间,已经施展最上乘剑术,剑出如风,斫在他双腕之间的钢铐上。 只听“呛”的一声,那副手铐毫无损伤,李不净身形已掠出寻丈,金笛书生彭逸迎面拦截,不过相隔尚有丈许,李不净簌然停步,低头一瞧手中之剑,锋刃上已经卷缺,心中大惊,忖道:“那副手铐不知何物所制,竟然如此坚硬,我这一剑已用足全身武功,纵是百炼精钢,也能斩断,何况我手中之剑也是一口上品好剑,目下居然毁损,实是教人惊讶!” 札特等人尚未开口,那一身破烂的胖子打个哈哈,道:“使不得,使不得,老道你这一混搅,岂不是使他更答不出话了么?” 金元山实在忍不住,怒声斥道:“住口!此地岂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滚得远远的……” 胖子连忙做出恳求之容,说道:“好!好!在下决不说话,但求老兄别赶我走。”他说得极是诚恳,一听而知出自真心。 札特大喇嘛觉得奇怪起来,道:“瞧你一副穷途落魄的样子,怎的净留心这等与你无关之事?洒家劝你还是去学些经商致富之道为是。” 胖子叹一口气,说道:“大师虽是一片婆心,慈悲为怀,可奈在下这个人心眼很死,多少年来只为了求取一个答案,不惜踏遍天下,虚掷青春,可怜的是岁月空自蹉跎,却一事无成……” 他叹气之时,面上仍有笑容,但众人却不因他面带笑容而觉得他是假叹气,这一点可怪之处,只有札特一个人察觉出来,当下在心中暗暗琢磨。 李不净有意引开众人对裴淳的注意,便问道:“你踏遍天下求取的是什么答案?” 那胖子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不净故作怒色,喝道:“你胆敢找贫道开心,今日须得给你一点教训!”举步便向胖子走去。 那胖子说道:“道爷别生气,在下若是知道自己要求得什么答案的话,自然就有法子求得,苦就苦在我自己也不知道要问什么,是故何来答案?” 李不净一怔,道:“这是什么话?” 金元山道:“当他放屁就是了!”原来金元山素来不喜“思想”这件玩意儿,目下这些人谈说的尽是抽象虚泛的理论,加上胖子的话犹如哑谜一般,似无理而有理,弄得他头昏脑胀,心中冒火,所以反而偏向李不净的一边。 金笛书生彭逸接口道:“这厮无理取闹,可厌得很!” 札特大喇嘛徐徐道:“理在其中!理在其中……”众人一听这话,都不做声了。一则都信得过札特的学问,二则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无知。 札特又道:“施主贵姓!” 胖子道:“小姓褚……” 札特道:“好!褚施主,洒家指点你一条明路,必可求得你多年找寻的答案!” 众人都讶异得侧耳聆听,裴淳突然插嘴道:“可是找钦昌大喇嘛?”众人又是一阵讶异,尤其是金元山觉得今日种种都甚是古怪,难以理解,气得一跺脚,走开一边。 札特道:“不错!钦昌谭兄博学强闻,智慧广大,在他手中无有解答不了的疑问,像褚施主这个没有问题的答案,恐怕天下间只有钦昌大师能够晓得!” 褚胖子仰天纵声而笑,流露出心中无限快慰之情。他的笑声远远传遍四山,悠长响亮,那金元山本来一肚子气恼,可是眨眼间就被他的笑声所感染,气恼全消,心情大见宽朗,余下众人也莫不如此。 李不净心心念念都在裴淳身上,当下凝聚功力,用传声之法说道:“你疾速逃去,贫道代你断后。” 裴淳摇摇头,也用传声之法答道:“道长速速离开为是,在下还有法子使他们不敢加害于我!” 李不净想了一想,道:“那副手铐极是坚牢,你纵使逃脱,也难以打开。倘若有法子不被他们所害,还是留下的好!” 裴淳答道:“在下倒不怕这副手铐……” 话犹未毕,札特喇嘛接口道:“这话可是当真!”这时四下只有笑声回荡,无人说话,裴、李二人乃是用传声之法交谈,别人不闻声息,因此,金、彭二人一阵错愕,转眼间望住札特。 第14章 悬崖明志 裴淳晓得传声交谈全被札特听去,昂然应道:“自然是真的啦!” 褚胖子笑声一收,侧眼瞧看裴淳的手铐,好像他也听到裴淳他们的传声交谈一般。 札特道:“你是赵云坡老施主的传人,非是信口开河之辈,洒家倒要请教请教,你怎生毁得了洒家这副手铐?” 裴淳迟疑一下,道:“在下可以借一件神兵利器毁此手铐。” 札特摇头道:“能够毁去洒家这副手铐的神兵利器,只怕世间上不易找到,你不信的话,可用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试一试。” 褚胖子诧异地哦了一声,道:“七宝诛心剑?那不是商公直心爱之物?他怎肯送人?” 他停歇一下,接着又道,“在下数年前见过他一面,若不是我跑得快,差一点就被他害死,此人厉害……厉害……”他边说边摇头,表示十分佩服商公直的诡诈狡计。 裴淳不能不信札特的话,当下问道:“这么说来,五异剑之一也不能毁此手铐了?” 众人无不听过武林五异剑的传说,金笛书生彭逸大声道:“你的宝物可真不少,五异剑竟也落在你手中?” 札特说道:“五异剑乃是武林重宝,形状奇特大异常剑,俱是海外流传到中土的神物利器。尝闻长老传说,敝宗的降魔护法至宝‘聚星吸铁’流入中土,后来变成五异剑之一,只不知裴施主所见的五异剑是哪一口?” 裴淳摇头道:“不是‘聚星吸铁’,是‘毒蛇信’,实不相瞒,那五异剑在下只知总名,至于每一口的名称,在下根本不知!” 金元山道:“老夫也只知五异剑中有一口是‘毒蛇信’,那本是敝国无上利器,后来为奸人窃走,落在中土……”他的话声一顿,面上微微透出兴奋之色,道:“这口‘毒蛇信’在谁人之手?若是在你手中,老夫愿以高价换回此宝!!” 裴淳摇头道:“恕在下不能奉告,但此剑却不是落在我的手中。” 札特失望地吁口气,说道:“金老师比洒家幸运得多,目下虽是暂时不知异剑下落,但终久会出现于武林。洒家可以想像得到,金老师取回贵国重宝,带返高丽之时,当受国人无限崇敬……”言下之间,已流露出他若是得回“聚星吸铁”,携返西藏,亦能得到密宗上下尊崇敬爱。 褚胖子笑道:“大师何须空生羡艳之心,在下感你指点明路,不妨讲出一个秘密。那就是五异剑在数百年前,落在中土一位大剑客手中,到这位剑客逝世之后,五异剑同时消匿不见,从此武林中只剩下传说而已,据在下所知,这五异剑被那位大剑客分藏在天下五处诡秘奇险的地方,只要一剑出世,其余四剑也将相继出世,那是因为这五异剑互有线索,可供追查之故,是以大师不必失望……”众人这时对他刮目相看,暗念他既能晓得这等武林秘密,定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李不净把天下武林高手想了一遍,想不出竟有一个姓褚的,正在讶疑,那褚胖子又发出一阵震耳的长笑声,李不净斗然大悟,说道:“施主敢是九州笑星褚扬?” 褚胖子点点头,道:“不错,就是区区在下。” 札特大喇嘛虽然不是久驻中原,但对中土的高手向来极是留意,听得此人就是九州笑星褚扬,心中微感凛惕,道:“洒家久仰褚施主大名,那一年褚施主驾临前后藏,适值洒家赴天竺,是以无缘得晤,今日在此地相逢,幸何如之。” 金元山却瞪大一双眼睛,从上到下的打量褚扬,褚扬先向札特拱手说声不敢,接着望住金元山,嘻嘻笑道:“金老师如此瞧看在下,敢是有话要指教?” 金元山双眉一皱,走到褚扬面前五尺左右,站定身子,突然间张口吐出一股火焰,长达六七尺,向褚扬面前激射而去。 火光一现,虽是远隔数丈之人,也感到炎热迫人,札特、彭逸二人见金元山猛下煞手,都不明其故。不过他们也不出声多事,心想这褚扬出现得甚是可疑,金元山这一口火若是烧死了他,倒也省事。 九州笑星褚扬口中嘻哈之声不绝,胖大的肚皮上却喷出一股白雾,这股白雾喷到面门那么高,然后散开飘坠,白蒙蒙的一片水雾,甚是好看。 他肚皮上喷出白雾之际,对方那股火焰已经喷溅到他面前,只见猛劲的火柱没入白雾之内,登时消失无踪。 众人这时才晓得金元山猛下煞手之故,为的是知道这九州笑星褚扬,练有破他火器之法,特意出手一试。 褚扬口中笑声不绝,一边叫道:“金老兄怎拿火器来开玩笑?须知水火无情,万一兄弟招架不住,如何是好?”他又笑又说,肚皮上的白雾喷个不停,好像肚皮内装盛的全是这白雾,不虞匮乏一般。 金元山怒喝道:“你到高丽连杀老夫一位师弟及两名弟子,此仇深如大海,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喝声一停,大袖飘飞中,两只手掌连搓,喷溅出无数火星,这些火星极似是烧炭时爆出火星,宛如放烟花一般喷得满天皆是,笼罩住褚扬身形,缓缓落下。 千百点火星落在白雾中的便熄灭不见,落在四周的却依然红光闪闪,不曾熄掉。 眨眼之中,在褚扬四周,已积下一圈火星堆成的圈了,观战的四人离那褚扬都是三丈左右,此时彭逸、李不净二人首先感到奇热难当,不觉得向后退开数步。 札特明知裴淳有抵抗高热的特别能耐,但他身为当世间一流高手,裴淳不退,他也不能后退。 片刻间那一圈火星最上面冒出白色的火焰,褚扬身体四周的水雾登时显得稀落许多,仿佛水气被这高热之火烧干了不少。 裴淳大声问道:“褚大哥,你可抵挡得住他的火功?”褚扬突然爆发出响亮震耳的笑声,这阵笑声不但响彻四山,连那一圈白火也似是被声音压低了不少。众人见了这才晓得,褚扬的笑声别具一功,内中还有种种妙用。 他笑声一起,肚皮上喷出的白雾就浓密得多。李、彭二人当那火星圈上白焰一起之际,已觉得烤热难耐,正要再退,褚扬笑声一发,登时又感到热气稍减,这才能站在原地不动。 附近五丈以内的树木都发出烤焦的气味,褚扬笑声渐渐低弱,同时说道:“兄弟幸而结识了水晶洞府主人,承他传以该府‘白龙绕身’的防身绝技,那年到高丽国去,才不致惨死在异国,金兄若是仗恃霸道火器,视人命如草芥,兄弟说不得要当真出手了!” 金元山怒喝道:“出手就出手,谁还怕你不成?”说完,口喷出一道蓝色的火焰,阵阵臭气随风弥漫开去。 众人都怕这臭气有毒,无不屏忍呼吸,并且向后退开,只有裴淳仍然站着不动,札特也不便后退,暗喑瞪裴淳一眼。此时李不净既想趁机逃离此地,找个地方调息养伤,但又想到褚扬既是与金元山拚搏,则此人可能变成札特他们的对头,若是一走,则褚扬势孤力薄,焉能抵挡札特等三人围攻。 褚扬一双眼睛在白雾火圈中骨碌碌地直转,笑声越来越弱。裴淳情不自禁地叫道:“褚大哥,你可是不行了?” 这话毫无半点讥讽之意,人人一听而知。九州笑星褚扬一面笑声不绝,一面说道:“我当真不行啦!这厮是高丽国宗师,技艺高明,大出我意料之外,我老褚今日只怕要归天了!” 他唠唠叨叨地说来,颇有老妪嘴婆妈的味道,裴淳不禁记起那紫燕杨岚批评过褚扬婆妈可厌,几乎笑出声来,但这念头只是在心中一掠而过,随即又大声问道:“褚大哥,你为何不冲出火圈?” 褚扬道:“这一道火圈是他老金平生绝学,哪里就能够轻易冲得过,我被困圈中居然不曾烤死,己经十分不易了,倘若我妄想冲出火圈,第一身上的衣服就保不住,第二全身毛发都烧个干净。所以纵是能够不死,我也决计不能硬冲,试想一个大胖子光着屁股,全身不但没有衣服,连毛发都一根不留,那是怎样的可笑呢!” 裴淳道:“既是如此,褚大哥切不可乱冲!” 这时臭气更加浓烈,札特大喇嘛突然感到身上的僧袍微微发出焦臭之味,心中一凛,当即纵退丈许,原来他虽是内功深厚,罩得住火热烤炙,可是衣服毛发却不是内功运行得到的,是以已呈焦热着火之象,这一来他不得不赶紧退却,免得丢人现眼。 裴淳一面运起那一门新近学得的内功,容容易易地抗拒住火热,一面在想法子救褚扬出来。 褚扬在圈中已露出窘态,他不是不知道这金元山乃是千百年使火器的第一名家,称得上是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但他在开始之时自恃练成了“白龙绕身”的奇功绝艺,所以不曾先发制人,已致如今已陷入火坑之中,无法自拔,若是早知他的火功如此高明,便须一早就出手攻敌,迫得对方分出心神以武功应战,无暇发挥火功全部威力,其时纵然仍旧无法取胜,起码也可以拔脚逃走。 札特大喇嘛洪声道:“褚施主今日自投罗网,洒家也深感无力相救,唯有日后得见钦昌道兄之时,把褚施主的疑问转告给他,他若是有答案,洒家定当在坟前祭奠奉告,以慰施主在天之灵。” 褚扬笑声突然转强,道:“好极了,大喇嘛万万不可失约!” 札特道:“洒家决不失约,施主可以放心。”褚扬笑声更加强盛,犹如春雷初震,隆隆不绝。 札特道:“原来褚施主的独门气功,借笑声发挥威力之时,乃受心情影响,宽心畅意之际,功力便自然增强,无怪有九州笑星的外号!” 李不净叫道:“既是如此,褚施主何不溯想平生得意之事?” 褚扬笑声蓦地降低减弱,长衫右下摆立即起火,他一弯腰伸手拍熄,叹道:“在下平生没有得意之事,是以李道长之言,反而使在下感到颓丧。” 裴淳见他长衫着火之时,急得冲前六七步,离那火圈便只有一丈二三尺之远。及见他能够拍熄,才停住脚步。他虽是也感到热力扑面而来,但运动寒暑不侵的内功之时,体内自有阵阵清凉之气,透过毛孔喷出,堪堪抵御住热力。 褚扬双眼不住地转动,所以把裴淳着急关心的表情,瞧个明白。 他突然大叫道:“裴老弟,你害死我啦!” 此言一出,不但裴淳大感惊讶,其他的人也无不愕诧瞧视。连正在全力施为的金元山,也不禁停止催动热力,转眼瞧看裴淳因甚害死了褚扬。 札特连续转了七八个念头,仍然猜不出其中原委,当下大声道:“金老师手下暂且留情,好让褚施主有机会把这话解释明白。” 金元山颔首道:“老夫也不怕他是缓兵之计,喂!褚胖子快说,老夫我性子急得很,恕难久候!” 他们这些人行事说话都与常人不大相同,裴淳心下茫然,想道:“不知我久走江湖之后,会不会变成他们这般古怪难测……” 褚扬不悦道:“谁要施展缓兵之计?我老褚岂是把生死二字放在心上的人?” 众人见他把话题转开,都暗暗发急。金元山极想晓得为何是裴淳把他害死之故,只好忍气吞声,道:“好吧,好吧,算老夫说错了。” 褚扬笑声蓦地升高,震得火圈爆飞出许多火星。金元山双手连搓,从双掌中飞溅出无数火星,弥空漫地,像细雨一般笼罩着褚扬身形,缓缓下降,片刻之间,那道火星堆积成的火圈稳定如故。 褚扬道:“好!你是认错,老褚不跟你一般见识便了,我说裴淳,你为何害死我之故,你自身该当晓得,你识得我师弟神木秀士郭隐农是不是?” 裴淳道:“认得,但我……” 褚扬已接着道:“你听我说,隐农对我说你这人大奸大恶,故意装出仁义的幌子,使得那小师妹处处袒护着你。换句话说她已爱上了你……” 他在这时噜噜苏苏地说出这等男女之事,似乎扯得太远。金笛书生彭逸不觉摇头自语道: “这家伙婆妈得很……” 褚扬耳朵极尖,居然听见了,大声道:“我哪里婆妈了?” 彭逸道:“这个当儿还说什么师妹师弟情爱之事,这岂不婆妈?” 褚扬怒道:“你敢说我婆妈?好大胆的小子!裴淳,这厮爱上你的师妹薛飞光,你多加小心!” 彭逸大吃一惊,登时怔住,心想他怎生知道我的隐秘?金元山喝道:“这就是婆妈了,一件事讲了半天,又扯到别的人头上。” 褚扬怒道:“好一个老匹夫,你每隔五日就要找一个活人生生的烧死,烧死的又都是你的姘头,你以为这等残酷凶毒之事,天下无人晓得了么?” 金元山不觉一怔,瞠目张口,褚扬心中大是畅快,纵声大笑,那道火圈登时震得火星乱迸。 他一开口就揭露彭、金二人的隐私秘事,札特、李不净都惊愕交集。裴淳讶道:“他为什么要烧死他的姘妇!” 语气之中大有不能置信之意,褚扬道:“他的火功有些邪门,必须要活活烧死人,才能保持威力,再者,他最怕姘妇替他养下孩子,变成他的拖累,是以决不让他的姘妇活着。” 金元山喝道:“胡说八道……”他一动怒,那道火圈登时大见稳定,札特暗暗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只听金元山继续道:“老夫的火功乃是天下第一霸道的功夫,到了老夫这等造诣,己经满身火毒,是以须得以烧死的活人解去攻心的火毒,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裴淳勃然大怒道:“什么不得已而为之?”大步奔去,经过火圈边缘之时,也不觉得有异。 他满腔俱是义愤,竟忘了双手被铐,一直奔到金元山面前,金元山桀桀怪笑道:“你待作甚?”话声中掌拍脚踢,裴淳闪避不灵,被他一脚踢出四五尺去。 裴淳有“天罡护体”功夫,寻常拳脚已至鲁钝兵器都伤他不得,当下一跃而起,怒骂道: “老匹夫,我恨不得斩你首级,挖你心肝,祭奠那许多惨死你手底的冤魂,哼!我今日只要不死,咱们走着瞧!” 李不净此时不能不相信裴淳乃是天生侠义之士,他久走江湖,心想目下处境极是危殆,非出奇制胜不能逃生。心念一转,振吭喝道:“裴老弟,你既不怕他的火毒,何不冲破那道火圈,好教褚施主脱身?” 裴淳更不寻思,应道:“好主意……”一晃身向火圈冲去。 札特大喇嘛深心中实有怜才之意,明知金元山火器一发,裴淳难以活命。于是洪声道: “金老师不须出手,且瞧他冲得破冲不破你这‘宙火环’?” 只见裴淳腾空跃起,飞跃过火圈,落地之时,丝毫无恙。金元山的“宙火环”火功绝艺,最厉害之处便在火圈上头,不论是人兽飞鸟,若是从火圈上面三丈以内越过,登时起火焚烧,化作飞灰。 金元山见他安然落地,面色变得铁青,取出一枚鸽卵般大的五彩圆弹,扬手向裴淳劲掷而去。 裴淳跃入火圈落地之时,已转眼瞧看金元山的动静,见他探手入囊,自家也尽力屈转右手向怀中一摸,恰巧摸着一块暖暖的物事,他晓得金元山定是要发火器,所以找件什么东西当作暗器抵挡,这刻果然见他发出一溜彩光,不暇多想,也自抛掷出那宗物事。 札特面色一变,巨大的光头一晃,身形已纵退了三丈,口中大喝道:“那是金老师独步天下的‘彩云毒火网’,彭老师也须小心!”此刻金笛书生彭逸远在三丈以外,札特还提醒他要小心,可知这宗火器威力之大,无与伦比,李不净也跟着跃退,谁也不再注意他了,所以他一直退了十多丈远,遥遥观望形势。 金元山发出那道彩光之后,左手一扬,飞起一张黑色薄纱大网,把自己整个身形罩裹住。 只见那彩光飞到火圈附近之时,便被裴淳掷出的一道白影碰个正着,“啪”的一响,两物一齐堕向火圈外寻丈处的地上。 人人都等着那枚彩弹发挥惊天动地的威力,全场不闻半点声息。那彩弹落地之后,只冒出一蓬五彩光华,约摸一尺高,两尺方圆宽广,便自熄灭。 裴淳心想这枚彩弹有什么了不起?值得如此大惊小怪?自己若不是双手被反铐背后,所以掷出那块太阳玉符之时无法用力的话,准保把他这枚彩弹撞飞老远。 他更不多想,转头向褚扬道:“褚大哥快走!”一眼瞧见他满面骇然之色尚未敛退,好生不解,但不暇多想,冲到火圈旁边,出脚挥扫,连砂带石卷起一阵劲风,把火圈冲破一段缺口。 九州笑星褚扬突然爆发出震耳笑声,肚皮上冒出的白雾顿时旺盛得多,径从缺口中冲了出去,但出了火圈,头上鬓发以及双手露风处的汗毛已焦毁大半。 裴淳却从原路跃出,拾回太阳玉符,向那彩光熄灭处冷嗤一声,道:“这玩意儿晚上施放才好看,白天不成。” 金元山迅快收起黑网,厉声喝道:“你用什么暗器击落老夫的无上火器?” 裴淳虽是没有心机之人,可是金元山这一问,反而醒悟于心,暗道:“莫非这枚彩色火弹是被太阳玉符克住,所以不发挥威力,若是如此,我便不可告诉他真相。”于是应道: “那只是一锭银子罢了。” 话声未歇,只听褚扬响亮笑声迅快远去,片刻间已在数十丈以外。那李不净则悄无声息地跑掉。 无特大喇嘛说道:“金老师的‘彩云毒火网’天下元双的,还未听说过有人能够在这火网之下逃生,裴施主决不是用银块击落火弹……”他略一停顿,又道:“洒家虽然未曾亲眼目睹过金老师施展这宗无上绝艺,但曾听别人谈起,得知这枚彩弹发出之后,不论掌力兵刃喑器都不能击退,只要有外力相加,定时化为五彩火云涌起,落地之后,弥漫十余丈之广,纵是轻功至佳之士,也因这毒火网展布迅速,而且含有毒气,以致无法施展轻功逃生。只不知洒家说得对也不对?” 金元山道:“正是如此……”声音流露出颓丧衰弱之意。 札特微微一笑,心中明白金元山刚才施展“宙火环”之时,耗费真元过巨,是以这刻已感衰弱无力,于是说道:“咱们迟早问得出他使用什么物事击落你的火弹,目下暂且歇息,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便了。” 他望住金笛书生彭逸,道:“有烦彭老师带走裴施主,押置山顶,这一匹坐骑杨姑娘以后用不着了,便由金老师收养骑用也好。” 金笛书生彭逸取出一把锋利短刀,左手握着,右手持笛,喝道:“姓裴的,你若是依从吩咐,绝无性命之虞,否则徒自取辱,打这边走!” 裴淳迟疑了一下,放步走去,彭逸在后面押解,一路翻山越岭,不久,走到一处悬崖之上。彭逸命裴淳走到悬崖边缘。裴淳向下一望,只见峭壁千仞,底下云雾沉沉,深不见底。 心想他若是从此处推我落崖,势必粉身碎骨,在这生死关头之际,不禁泛生惊凛之心。 金笛书生彭逸嘿嘿冷笑两声,道:“裴淳,以你一身武功,若是跌落悬崖底下,还能不能活着?” 裴淳摇头道:“比在下高明十倍的人也活不成,你们是不是打算把我推落下去!” 彭逸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裴淳道:“若然不是存有此心,那不用说了。是的话,我宁可自家跃下去。” 彭逸道:“推你下去,或者自行跃下,都是一样,你想的、说的都是废话。” 裴淳缓缓转回身子,眼中射出凛凛光芒,大声道:“我若是非死不可,决不肯死在你们这些泯没天良、全无心肝的卑鄙小人手上,宁可自行跳落!” 彭逸自是晓得他骂自己依附元廷,残害大宋孤臣孽子之意。他可不是第一次被人如此辱骂,但这裴淳忠厚老实,在他眼中乃是蠢笨之辈,忽然也大义凛然地责骂他,使得他不禁一怔,突然间天良涌现,满腔愧疚。可是他丝毫也不露诸形色,冷笑一声,指一指他脚下,道: “你可瞧见那是什么?” 裴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木板,大约是三尺长,两尺宽。木板两端中央各有一个铁钩钩住,钩子末端各有一条细如线香的绳索。他瞧了之后大感不解,反问道:“这是什么?” 彭逸道:“这就是你这五日安身立命之地,你站在木板上,我把你放下去,你一则要设法平衡身子,不然木板一翻,你就掉下万仞悬崖,二则尽量提气轻身,免得细绳中断!” 裴淳没有做声,彭逸又道:“现在你先跃到悬崖下面两丈处的突出岩面,我再放下木板。”裴淳一听而知这一着极是高明,决计无法反抗。只好看准底下那块突出数尺的岩石跃下去。 彭逸放下木板,到了突岩旁边,便停住放下之势,说道:“小裴,你想不想活?” 裴淳仰头道:“谁不想活?可是你要叫我投身元廷的话,我宁可死!” 彭逸道:“我不叫你干这个,只要你……你……”他忽然沉吟不语,过了一会,才道: “我得好好的想一想,以后再说,站上木板去!”此时那块木板贴壁吊在与突岩左侧齐平之处,底下便是无底深壑。裴淳缓缓地踏上去,以他的武功,平衡脚下的木板不使翻侧自然不算难事。 那块木板贴着突岩侧面边缘擦过落下,不久,裴淳已沉下了五六丈。只见背后峭壁甚是光滑,毫无孔穴凹突可供攀援之处,仰视头顶,那块突岩在右侧数丈上面,再往上面大约两丈之处,那彭逸双手抓住细绳,把他吊住。他的上半身微微斜倾出悬崖之外,因此裴淳还可以瞧得见他。 此时,只要彭逸松手或是失手,他便坠向千仞悬崖之下。他不必知道底下是怎生情状,但纵然底下是极深的潭水,若是掉了落去,他也难免全身震裂的结局。 因此,他悠悠地望住远方晴空,懒得去想这种由人操纵控制的生死之事。 每个人的学问修养和人格,必须经过磨炼,才能显示出真正的面目,或是光华灿射,震动古今,或者灰黯惨淡,不齿于世。自然有些人纵是在面对死亡或困难之时,做出极是卑鄙龌龊之事,只求幸免,事后又不为别人知道,可是他决计不敢回想这个经历,故此,每个人若是想自己能在艰困险危之前挺得直腰肢,到老年之时安心地回想平生的话,他就必须力求学问,培养自己的人格。 金笛书生彭逸手中的细绳已经放尽,另一端是牢牢地拴缚在一根柱状的石上。他俯视着底下的人,暗暗寻思他此刻有何等样的心情?他也瞧出裴淳好像很镇定,好像无视于他目前动辄粉身碎骨的危险,因此使他觉得很奇怪,心想即使换了当今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侠客,处在他的位置上,只怕也会战战兢兢地尽量把身体重心放低,哪敢昂然直立,骋目四顾。 他突然听到背后轻微声响,便从从容容地将短剑架在细绳之上,口中问道:“来者何人?” 后面共是两人,他们面面相觑,没有做声。彭逸徐徐回头瞥视,只见一个是满面风尘落魄形状的九州笑星褚扬,另一个是鼎鼎大名的剑客李不净道长。 以他们两人的身手功力,若是联手进犯,大可一举把彭逸迫得跌出悬崖之外。可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 彭逸笑一笑,道:“两位最好小心一点,不要误人误己!” 褚扬哈哈笑道:“我正在想,用你金笛书生彭逸来陪裴兄一起赴阴曹是不是合适……” 李不净冷冷道:“在别人眼中,彭逸虽是远比不上裴淳,可是,在彭逸他自家心中,却认为他自家性命比裴淳宝贵万倍。” 彭逸哼了一声,深心中的恐惧汹涌冒起,但他表面上却一点也不流露出来,缓缓说道: “一个人的生死无所谓比得上比不上。须知一瞑不视之后,金棺材银坟墓与一袭芦席何异?” 他这番话乃是刚刚想到的,此时随口说出,倒教褚扬、李不净二人吃一惊。只听彭逸又道:“兄弟个人生死在此时此地不足两位挂齿,两位如欲拯救裴淳之命,不妨再去研讨妙计,强来是决计不行的!”他摇晃一下手中锋利短剑,使得褚、李二人大为担心剑锋无意触及细绳,以致做成无法挽救的局势。 褚扬笑声渐低,一手拉住李不净,退开老远,低声商量救人之计。裴淳的声音从悬崖下传上来,甚是响亮,他道:“彭兄请转告朴日升,就说我裴淳说他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彭逸惊讶得俯苜问道:“你怎会想起这事?” 裴淳道:“他若是英雄好汉,为何不敢与我堂堂正正交手,却一味用诡计暗算?”他听不到彭逸的回答,便独自想道:“可惜不知商公直大哥到哪儿去了,否则我当真要请他施展计谋,与朴日升斗一斗。” 斗然间联想到师父放掉商公直之事,好像也就是这个用意,沉吟忖想了一会,大喜道: “是了,是了,商大哥恶行虽多,但若是运用他的才智心计去对付元廷,岂不是比杀死他强胜万倍!” 他想出了这个道理,接着便联想起薛飞光,心想她若是在此,听闻这个推测,便可以去问问李师叔对是不对。而她也从此不必为了这个疑问而耿耿不安了。 他抬眼打量四下形势,先前他已经瞧过,当时获致了四个结论。一是峭壁光滑,上下相隔六丈有余,轻功再高之人也无法上跃。二是双手反铐背后,无法从细绳上攀援上去。三是这条关系他生死的细索乃是普通绳索,现在支承住他的重量已经岌岌可危,若是稍一用力,随时有中断之虞。四是彭逸守在上面,手持短剑,要割断细绳易如反掌,所以褚扬等人虽是前来打救,也无法可施。 这些结论极是正确,目下褚、李二人正是无计可施,商量了许久仍然找不出下手之法。 他悠然仰头四瞧,一只飞鸟在峭壁边掠过。裴淳正在忖想自己假如能够像飞鸟一样那就好了。 忽然见到悬崖的极右边,距此约有二十余丈远处,出现一个黑衣人。 这个黑衣人背脊贴着光滑的峭壁上停住不动。裴淳分明见到这人是从崖上溜上来,落势极快,可是说停就停,身形只溜落了三丈左右,便这样的贴壁不动,生像是挂在石壁上一般。 裴淳的眼力自是不比凡庸之士,此时相隔虽远,人小如指,但他仍然瞧出这黑衣人乃是以双掌贴按石壁上停住身形。那黑衣人紧接着又向上升,眨眼之间,上了悬崖隐没不见。裴淳几乎以为自己眼花,心想像这等陡削光滑的千仞石壁,一个活人怎能上下自如?不说别的,单单这等胆力也是非同小可,若不是平日已经试惯,纵有这等本领,也未必就敢在这等奇险之地施展。 他暗感兴奋,心想倘若别人有本事上落自如,则自己也要学得诀窍,也不难学步。 于是他留心地向那边瞧看,但一直到了晚上,那黑衣人仍然没有再现。 到了翌日,裴淳已经感到十分疲累,这是一则他数日以来屡经变故,二则内伤刚痊,三则他须得时时刻刻提气轻身,以免压断细绳,又得用心照顾脚下木板,以免歪翻。 悬崖上的彭逸大声道:“裴淳,你渴不渴?” 裴淳道:“渴得很!”转眼间一个水壶吊了下来,恰好凑到他面前。他就着壶嘴啜饮,人口但觉微微苦涩,并且药味甚浓。他只喝了一口便赶快停住。随即想到自己性命已落在人家手中,对方若是有意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何须使用毒药?这么一想,当即大口吸尽壶中之水。 彭逸收回水壶,冷笑道:“你敢喝光壶中之水,算你胆力过人!” 裴淳道:“我何用担忧生死之事?彭大哥,我想跟李不净道长讲几句话……” 彭逸道:“他们跑掉了,你可知道他们往哪儿去!” 裴淳道:“我怎么晓得?” 彭逸道:“我却猜得出,他们见在上面无法下手,只好改从下路营救,这刻大概已到达悬崖之下……”裴淳听到此处,不禁向一下瞧着,但目光被脚下木板隔住大半,只能斜斜望下去,沉沉云雾阻住了视线。 彭逸嘲声道:“他们也不想想,札特大师踏勘了许多日,才拣定此处作为软禁你的处所,这下面怎能爬上?” 裴淳道:“他们或者死了救我之心,但我仍然十分感激他们……”说到这里,突然听到极是遥远低微的笑声,正是从脚下绝壑之内传上来的。悬崖上天风浩荡,笑声又甚为低微,所以彭逸没有听见。裴淳暗想那褚、李二人果然不辞险阻,到下面设法营救,这番情义极是可感,可惜上下相隔千仞之高,全无下手的机会。 他不禁又向右边望去,昨日那黑衣人宛如鬼魅的影子一般,只出现过一次,至今无影无踪。他自个儿摇摇头,斗然想起自己刚才精神体力都十分疲乏,现下却大感旺盛健壮,甚是可疑,难道这是那一壶药茶的功劳? 如此一直等到天黑,上下全无动静,不久,漫漫长夜开始。 裴淳仗着坚毅无比的意志,耐心地静立不动。他博通先秦诸子各家学说,胸中学问极是扎实,加以志行高洁,抗心千古,是以能够自然而然地看淡生死之事,若非如此,他早就在恐惧和疲乏重压之下而精神崩溃了。饶是如此,这一夜仍然万分难熬。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彭逸在上面叫道:“裴淳,你渴不渴?饿不饿?” 裴淳道:“在下又渴又饿,快要支持不住了!”彭逸吊下水壶,又是那种微苦的药茶,接着吊下夹有牛肉的馒头。裴淳饥渴解除之后,只觉阵阵困倦袭到,眼皮重如山岳,他实在抵抗不住渴睡之苦,可是又明知只要略一迷糊,就会跌落我底绝壑之下,于是摄心定虑,调功运气,引起呼吸吐纳之术。 过了许久,他振起精神,想道:“今晚天黑以前若是能够脱身,还赶得及在十日之限以内回报朴日升,不然的话,杨岚姑娘就要受累断送了性命,唉!她与我无亲无故,却为我送了一命,叫我怎生得安?” 彭逸在上面问道:“裴淳,你快要站不住了吧?” 裴淳道:“不错,但我尽力站稳,到了支持不住之时,那也没有法子……” 彭逸叹道:“换了别人早就开口求饶啦!怪不得你才踏入江湖数日,声名已传遍武林,果然有令人莫及之处。” 裴淳心想聊聊天也好,免得睡魔又来侵袭,于是说道:“这等软禁之法果然十分厉害,札特大喇嘛明知一个血肉之躯的人,决计支持不了几日,为何不干脆取我性命?” 彭逸道:“这是上面的命令,要设法使你屈膝求饶,我瞧你不如认输,答应跟随朴国舅出力办事,兄弟立刻拉你上来。” 裴淳恍然大悟,忖道:“原来朴日升要迫我投身他麾下,为他出力,想来这彭逸大哥也曾中了他的手段,否则像他这种潇洒不羁之人,怎肯降心屈志于朴日升手底!”他这么一想,便不肯刺伤他,应道:“待小弟想想看,等支持不住之时再说。” 彭逸没有回答,裴淳悯然地叹口气,暗想像彭逸那样子,活着实在可怜,倒不如死了还快活些,当下又叹口气,忽然脚下响升起一个粗哑的口音,道:“没出息的东西,比男人还不如。” 裴淳吃一惊,向下望去,目光被木板隔断,什么都瞧不见。当下问道:“可是有人跟我说话?”在他想来,这片峭壁下临无地,光滑陡削,怎可能有人在自己脚下说话? 那个粗哑口音又响起来,道:“混帐,不是跟你说难道跟我自己说不成!” 裴淳连忙歉然道:“对不起,在下万万想不到你能够停身在峭壁上……”说到这里,又记起他骂自己不如男人,只恐是“女人”之误。 那人道:“前日你没有瞧见我?” 裴淳啊了一声,道:“有,有,原来便是你老!”那人道:“你猜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裴淳呐呐道:“在下……在下……没有瞧清楚……前日只留心你老是怎生上落自如,所以无暇察看老前辈的形貌。” 那人道:“混帐,若是你已瞧清楚,我何须叫你猜,你这厮又愚蠢、又没有骨气。死了就等如死一只虫蚁一般。” 裴淳没有做声,他倒是承认自己愚蠢,却不知他何故骂自己没有骨气。过了一会,那人又道:“你不开口,可是生气了?” 裴淳忙道:“晚辈不敢……” 那人冷笑道:“真真没有骨气,连生气也不敢,比男人还不如!”裴淳心想这原是尊敬歉让的话,哪里梗当真不敢生气,同时他又再说及“比男人还不如”这句话,甚是奇怪。 当下道:“老前辈怎的说我比男人还不如?在下又不是女人。” 那人怒声道:“女人怎么样?”突然停口,隔了一下才道:“不错,你不是女人,而且比最没用的女人还要没用!” 裴淳觉得这人说话颠三倒四,不想跟他胡乱夹缠下去,没奈何地道:“好吧,就算我比不上最没用的女人!” 那人冷笑一声,道:“你自然比不上,哼!像你这种男人,给女人洗脚人家也不要!” 裴淳不觉一怔,心想这是什么话?女人的脚岂是随便可以给人洗的?况且哪有男人家替女人洗脚之理?当下摇摇头,懒得多说。 那人想是见他不声不响,又道:“喂,走开一点,我要晒太阳……” 裴淳苦笑道:“在下若是能够走开,何必老站在这儿。” 那人道:“我不管,你不走的话,我可要把木板揪下来!” 裴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听那人又道:“好呀,你敢不理不睬我么?” 声音中怒气勃然,裴淳好像已感到脚下木板微沉,在这极是危急之际,他却忽发奇想,说道:“别动那木板,你若是有本事割断齐我头高的绳子,我就走开。” 那人道:“真的?” 裴淳道:“自然是真的,反正我两只手被人家铐锁在背后,决不能暗算你老。” 那人哼一声,道:“我才不怕你暗算呢!”说时人已从下面冒上来,裴淳侧眼一看,却是个身穿黑衣的女子,背向石壁,以双掌双脚贴撑着石壁,一下子就冒起与他一般高低。 她面色甚是青白,鼻塌眼小,死板板的十分丑陋难看。可是裴淳一眼就瞧出她戴着人皮面具,不禁讶道:“刚才是姑娘跟在下说话的么?” 黑衣女子道:“不是我是谁?”这句话已回复女性口音。只见她背脊向石上一靠,轻轻上下移动了一下,便举起双手,用先前那股粗哑的口音道:“我要割断绳子啦!” 裴淳至此再无怀疑,晓得黑衣女就是方才的那人,又瞧出她的背脊上必有古怪,可以粘附在石上,挂住她的身形,所以她可以腾出手脚。但她为何要取自己性命?做这等下井投石的勾当,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点点头,道:“姑娘尽管动手便是!” 黑衣女子的手已碰触到细绳,双眼须臾不离他的面孔,只见他神色丝毫不变,好像决不会掉落悬崖之下而死一般,不觉惊讶地停手不动,问道:“你练得有壁虎功?” 裴淳道:“若是武林一般所谓的壁虎功,不学也会,若是正宗内家所指的壁虎功,在下还不知天下有谁练得成功?” 黑衣女子沉吟一下,道:“那么你是练就‘步步祥云’的功夫了?” 裴淳道:“那是佛门至高无上绝艺,属六大神通中的神足通部,在下岂有如此福份得窥佛门神通力之秘?” 她道:“咦,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你是何人门下?” 裴淳突然间怒气勃勃涌起,充塞胸臆,心想原来你连我是何人门下,甚至我的姓名也不晓得,便要加害,可见得你这人生性凶残,不问是非,以杀人为乐……他一生气,怒色就完全流露面上。黑衣女子奇道:“真是咄咄怪事,这句话怎会招惹得你如此忿怒?” 裴淳虽是在愤怒之下,但他一向守礼,从来不对女子大呼小叫地辱骂,这刻也是如此,沉声道:“你既要取我性命,何须多问。” 黑衣女子道:“我真不懂你这个人,你一点也不在乎跌死?抑是另有神功能够在峭壁间上下自如?” 裴淳听了才明白她为何问这问那,敢情是因为自己不怕死,所以误以为自己练有奇功。 他也不隐瞒,坦白地道:“我不是不怕死,但我落在敌人手中,你不弄断绳子我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我才不在乎!” 黑衣女子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割断绳子?刚才为什么生气?” 裴淳道:“我想瞧瞧谁能在这等峭壁上下自如,至于我愤怒的缘故,不说也罢!” 黑衣女子坚持的道:“不行,你非说不可!” 裴淳反而感到好笑,道:“我不肯说,你有什么法子?你最了不起就是把我弄死,可是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姑娘岂能奈我何!” 黑衣女子冷笑道:“你错了,这话对别人说才有用,碰到我却不行!” 裴淳耸耸肩,懒得跟她争论。她怒声道:“好,你真的不说?”裴淳移目望住晴碧长空,不理不睬。只听她狠狠道:“那就走着瞧好了。” 裴淳从她的声音之中,听出她极是气恼,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黑衣女子气得一巴掌掴在他的面颊上,清脆响亮,裴淳耸耸肩,说道:“虽说是好男不与女斗,但我若不是双手被铐,你别想打得着我!” 黑衣女子迅快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寒气森森,晶莹夺目,“呛”的一声削在那副钢铐上。裴淳道:“姑娘只好白费心机罢了……” 黑衣女子眼见钢铐秋毫无损,怔了一怔,道:“这是何物制成的手铐?” 裴淳道:“我也不晓得,只知道唯有五异剑才能毁损此铐!” 黑衣女子沉吟道:“五异剑……这五异剑二百年来未曾在江湖出现过……” 裴淳道:“那也不然,前几日在下就亲眼见过其中之一的‘毒蛇信’,果然十分厉害!” 黑衣女子道:“现下在谁人手中?待我去借来一用!” 裴淳道:“一来那地方不易找到,二来人家怎肯借给你?三来你纵是借得到也没有用处,在下不须多久就支持不住而跌落壑底……” 黑衣女子冷冷道:“哪有如此便宜的事,你现在想死也办不到……” 裴淳没有做声,黑衣女子道:“你可是不信?” 裴淳微微一笑,道:“我没有说啊!” 她道:“你口里不说,但心中是这么想,对不对?” 裴淳道:“你这样迫我,我只好承认啦!” 黑衣女子默默地注视他一会,才道:“你这人很奇怪……” 裴淳心想:“你自己才奇怪不过,却来说我……”他为人忠厚老实,这话只藏在心中。 他也想借她的力量把病僧他们救出绝地,所以把地点告诉了她。这时,绝壑之下已听不到褚扬的笑声,想必放弃了在下面营救之想。 悬崖上的金笛书生彭逸十分警惕地戒备,他晓得褚、李二人决不罢休,却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至今还不见他们出现。他算算时间,又弄了一壶茶水吊下去给裴淳喝。他俯首下望,只见裴淳背脊贴靠在石壁上,似是十分疲累乏力,心中不禁泛起爱莫能助之感,待得他喝完水,彭逸问道:“裴淳,你还能支持多久?” 裴淳道:“我自家也不晓得。” 魏道:“劝你还是暂时屈服的好,若是白白死了,岂不冤枉?” 裴淳道:“彭大哥别劝我了!”声音十分坚决,彭逸暗感羞愧,便不做声。 看看又是一日将尽,褚扬和李不净二人忽然出现。彭逸笑道:“兄弟候驾甚久……” 李不净喝道:“褚施主和贫道细细商量过,现在只要彭兄回答一句话……”褚扬现身之后就不住地发出笑声,时高时低。 彭逸道:“两位商量的什么兄弟早已知道,札特大师已有指示,恕兄弟不能遵命!” 褚、李二人微微一怔,彭逸又道:“兄弟还是说清楚一些的好,两位可是商量定倘若我不肯放裴淳上来,两位就合力把兄弟推落悬崖?” 褚、李二人都不做声,显是被他猜中。彭逸接着道:“这原是没有法子中的法子,反正救不了裴淳,便须找个人陪他同赴黄泉,对也不对?不过,两位却没有想到札特大师早已有了安排,他嘱咐兄弟说,倘若两位当真下了决心,便网开一面,予裴淳一条活命之路!” 那两人都说不出话,褚扬笑声不知不觉中停住,问道:“什么路?” 彭逸道:“札特大师说:只要两位答应为朴国舅效力,便放裴淳逃生!” 褚、李二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彭逸道:“两位如若不想裴淳英年夭折,寄望他有一番作为的话,那就委屈一下自己,札特大师又说:朴国舅最是礼贤下士,两位德高望重,若肯加盟,朴国舅的礼敬不消说得,而两位也从此富贵双全……” 李不净喝道:“住口!” 褚扬也道:“亏你敢说这等话,咱们岂是贪图富贵之辈……” 彭逸说道:“既是如此,两位就请吧,不必苦苦迫得兄弟杀死裴淳!” 褚扬打个哈哈,笑声中却含有怒意,他道:“裴老弟纵是铁打的人,也捱不下去,迟早都活不成了,咱们哪能让你逃出此地,李道长,咱们上啊!” 李不净掣出长剑,冷冷道:“好,咱们上!” 彭逸摇手道:“别急,两位瞧了一样物事就晓得啦!” 李、褚二人半信半疑的凝身不动,只见彭逸一脚把水壶踢起直飞过来,褚扬一手抓住,彭逸道:“你们嗅一嗅壶中气味!” 他们嗅过之后,褚扬道:“好像是上好人参的味道?” 李不净点头道:“不错,是人参!” 彭逸道:“裴淳这两日若果不是饮用了参茶,早就不支跌落无底绝壑了!” 褚扬道:“彭兄既是暗中维护,何不索性放他上来?” 彭逸道:“这是两件事,老实说,兄弟也很敬重爱惜裴淳,才暗中助他!” 忽然间一朵红云自天而降,落地现身,却是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札特大喇嘛,紧接着金元山也迅即奔到,停在札特右侧数尺之处。 褚扬发出洪亮震耳的笑声,道:“彭逸你说了这许多话,敢情是缓兵之计……” 李不净哼了一声,道:“这等阴险狠毒贼子,咱们不必客气留情……”长剑一挥,便向彭逸攻去。这李不净多年来闯荡江湖,极是老练。一看这等情势,已晓得若是容得他们开口说话,势必陷入进退维谷之局,唯有立刻抢攻,还可以迫得彭逸在措不及防之下,一时不敢作主斩断绳索,这样裴淳暂时还可活命,而自己与褚扬也有出手的机会。 此举无异于赌博,而以裴淳性命为注码。这等机智决断在常人来说,乃是万万办不到之事。札特大喇嘛一见便即明白他的用心,也禁不住喝一声采,大袖一拂,发出一股无形劲气,疾向李不净背后卷去。 褚扬笑声蓦地高亢入云,肥厚的手掌轻轻一拍,掌力猝发,把札特的袖风拍歪,李不净剑势如虹,电射彭逸,彭逸果然不敢妄自斩断绳索,急急挥笛招架,李不净剑光到处,登时把他卷住,再也不能抽空斩断绳索。 金元山大喝道:“你们当真不顾裴淳性命?”话犹未毕,九州笑星褚扬掌力劈空击到,地上砂飞石走,显示出功力极是深厚精纯。 札特大师晓得金元山单凭武功的话,无法抵挡得住这位武林奇士一击之势,当即使出“金刚密手”神功,一掌拍去。 两人极深厚威猛的内力碰撞之际,发出“轰”的一声,褚扬发觉敌人内力之中另有一股阴柔潜力破空而入,当胸袭到,心想密宗的金刚密手果然不同凡响,脚下迅疾走踏一个八角圈子,踏步之际,双掌连环拍出。霎时间不但完全封住了敌人阴柔力道,还乘间施以反击,连续攻出四五掌之多。 第15章 出生入死 札特一面拂袖抵御,一面说道:“好掌法!纵是令师千里独行姜密老施主亲自施展,只怕也强不过褚老师……”话声中只见褚扬双掌齐出,身形已踏到八角圈子最靠近札特的一角上,两人相距只有六尺。他双掌推出之时,好像推动一件极重之物,借着走踏八角圈子之势借力推出一般,口中笑声变得十分怪异。 札特双袖一齐垂下,劲风吹拂得他一身红袍贴体飘拂,飒飒作响,指顾间身上红袍都快要被劲烈风力吹裂,他蓦地弯低腰身,光秃巨大的头颅迎对着褚扬双掌击来之路。 “轰”的一声大响过处,褚扬只震得立不稳,顺着八角圈子迅疾地连转两匝,这才卸掉反震之力。 金元山只瞧得心惊胆战,暗想:“这个爱笑的胖子敢情武功真高,刚才双手推出一大团力道,这团力道乃是汇聚了敌我双方的力量,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越滚越快,趁势击出,势道之凶猛威重,自是不消说得。札特大师的‘金刚密手’何等高明,也不敢使用,而迫得施展出‘天龙顶’的功夫抵御,若是换了自己,非得当场被这团滚球般的力道撞死不可。” 他又见到褚扬疾迅走踏八角圈子,心想第二次出击之势定然更加难当,胸中毒念一生,张口喷出一道火柱,长达七八尺,直取褚扬,同时之间,十只手指弹出百数十点火星,向悬崖边缘激射而去。 褚扬已运足功力,这一刻一举手间就击散了那道火柱,可是那百数十火星落在悬崖边缘,其中有几点碰到那根绳索,登时烧断。 李不净大喝道:“好恶毒的妖孽,褚兄瞧见他的手段没有!”褚扬自然见到绳子中断,另一截已掉落悬崖之下,这时一言不发,突然间踏到离金元山最近之处,双掌一齐推去。 这一击是他平生功力所聚,札特大袖一扬,使出金刚密手,他若是乘机攻袭褚扬,褚扬定须立毙当场,但金元山也难幸免,因此,这位大喇嘛只好截击褚扬发出的掌力,他这一掌把褚扬的力道击散了一半,但金元山仍然接不住剩下一半的力道,蹬蹬蹬连退七八步,面色焦黄,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褚扬继续作八角形方位游走,他师门擅长蝠行之术,举世无双,是以速度特快而又是平稳自然,札特大喇嘛一连攻了五招之多,却感到招招内力都滑人那八角圈子之内,竟伤他不得,不禁暗暗惕凛,运足全力出手抢攻,不敢失去主动之势。 其实褚扬已被他迫得脚步阻滞,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心中一面寻思制敌取胜之法,一面暗惊对方的金刚密手果是威力极大,世所罕见! 那一边的李不净全力施展崆峒剑法,剑光犹如一张天幕般罩住金笛书生彭逸的身形,崆峒剑法号称为武林第一剑法,果然声势不凡,金笛书生彭逸从开始时就一味招架,至此已堪堪抵御不住,李不净气势越盛,蓦地使出“竹影扫尘”连环三招,这三招虚多实少,但威力无与伦比,眼看那金笛书生彭逸定必抵挡不住。 这一招“竹影扫尘”乃是崆峒派剑法精华所聚,三招之内虚多于实,虚招犹如竹影,只是假扫幻拂,本来就没有真物。实招犹如轻尘,极是灵空细腻的攻向人随身上,仿佛尘埃沾地,难寻影踪。 金笛书生彭逸手中金笛飘洒出数十点光芒,但仍然抵御不住李不净这三招绝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彭逸突然间从千难百难之中发出一招奇异手法,人随笛走,瞬息间从剑幕中冲出圈外。 李不净倏地压剑不发,冷冷道:“彭兄原来是出身少林,只不知艺出哪一位大师座下?” 彭逸摇头道:“李道长猜错了,在下从未在少林寺学过武功。” 李不净见他眼中掩藏不住惊惶之色,心中已有计较,淡淡道:“贫道也许是猜错了,这一招‘仙丹度厄’不一定只有少林寺之人才会施展……”话声中脚下迅快移动,抄截住彭逸退路,这时方面色一沉,喝道:“且再接贫道三剑……”剑光起处,又是崆峒绝学“竹影扫尘”连环三招。 但见剑光展布如幕,再度笼罩住彭逸身形。彭逸自知无法抵挡,又使出那一招“仙丹度厄”,人随笛走,轻轻易易就冲出圈外。 札特大喇嘛百忙中发出一记“金刚密手”,掌力如山呼啸,袭向两丈外的李不净,彭逸得此外力相助,迅即退到山坡上,札特大喇嘛双手齐出,连劈数掌,阻止李不净及褚扬二人,金元山会得他的意思,转身与彭逸联袂离开,札特估计他们走远,这才旋身拔空退飞数丈,口中发出一声长啸,霎忽间啸声已走出老远。 李、褚二人自知追赶不上,都愣愣地呆立当地,过了一阵,褚扬长叹一声,道:“李道长,咱们既不能阻止敌人加害裴兄弟,又无能为他复仇,起码要为他收拾尸骨,隆重礼葬!” 李不净黯然道:“好!贫道现下才深信这位裴少侠真是仁心侠骨之士,以前都怪错了他……”他们懒洋洋地转身向落山荒径走去。高茂的山草把他们两人身形掩没,正走之间,褚扬突然拉住李不净,举手向右上方的斜坡指一下,李不净转眼望去,只见一个人迅快跃落坡间,陡然停住,神色慌张地左顾右盼。 此时空山寂寂,阳光普照,那人的周围分明没有人影,可是他瞧了又瞧,仿佛极是怀疑有人跟在他后面。 李不净低声道:“这人便是投靠元廷的武林高手步崧!” 褚扬颔首道:“兄弟认得他。”只见步崧不断地向背后查看,忽而左旋,忽而右转,动作时快时慢,生像是设法甩开紧紧跟在他背后的人一般,转了一回,如飞向另一条路走了。 李、褚二人虽是觉得奇怪,可是这刻满腔难过,没有心思多管闲事,互相苦笑一下,举步再走,可是才走出两丈许,褚扬又扯一扯李不净衣袖,举手指去。 他们目光投向另一片山坡上,只见一道人影极快地从岭上飞泻下来,落在坡上的一株树下,陡然停步,一手勾住树身滴溜溜地连转了十七八个圈子,皴然间停步反身,以另一只手勾住树身,朝相反的方向疾转,一下子又旋转了十七八圈之多。 然后,立定身躯,头颅仍然忽左忽右的向身后瞧看,一望而知这人经过一番旋转之后,还不放心相信背后没有人跟着他。 李、褚二人大为惊讶地对望一眼,李不净轻轻道:“此人身法之快还在步崧之上,但贫道却认不出是谁?” 褚扬道:“道长可瞧见他满脸麻子。他就是以前供职元宫的侍卫头子胡二麻子!” 李不净大惊道:“是他?听说他在元宫中犯了恶罪,走匿无踪,怎的会在此地出现?啊! 是了,他一定是被札特追到此地……” 褚扬道:“但道长却忘了还有一个步崧刚刚走过,也是这般情状。”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呆呆地望住胡二麻子的举动,那胡二麻子面上微微流露出惊慌之色,再三查看过背后,这才迅快地走了。 李不净耸耸肩,道:“咱们应该喊住他,询问是何缘故,这哑迷实在教人感到难受。” 褚扬沉吟道:“他们都像是害怕被人跟在身后,但他们已是武林中有数的高手,谁能这般贴身跟踪,因此,这一说不能成立……” 李不净摇手道:“老兄讲错了,天下间果然有一个人能够办得到,而且能够使他们如此惊惶!” 褚扬笑道:“兄弟明白啦,道长说的是魔影子辛无痕。但她已多年不在江湖走动,道长怎会想起了她?”他提及魔影子辛无痕之时,声音既不放轻,也没有一点惧怕之意,若照传说,他此举正是犯了魔影子辛无痕的大忌。 李不净道:“老兄声音放低些,犯不着惹祸上身,贫道曾奋力围攻商公直,如此这般才又对她有了印象,不然的话,一时也想不起是谁!”他很简略地说出那日在破庙内对付商公直的始末,其间顺便解释前此对付裴淳之故,便因商公直又安然重入江湖,正要找裴淳问问缘故,恰好在薛三姑那儿碰上了他。 褚扬其实早就跟踪着裴淳到达三和镇,故此这番经过都瞧在眼中,同时也查出彭逸暗中迷恋薛飞光之事。当下点点头,又接回早先的话题,说道:“辛无痕的轻功也许有独到之处,再加上她性情固执,有仇必报,世上尽多不屑与女子动手拼命的人,所以不慎冲撞了她,被她报复之时,自知不对,便不与她计较,由此以讹传讹,把她传说得像魔鬼一般厉害,兄弟向来如此推测,决不相信她当真那么厉害。” 李不净连忙支开话题,道:“咱们这就到悬崖底下收拾裴老弟的尸骸吧!” 褚扬应道:“好!”突然间一个急转身,向背后望去,只见一片繁密茂草,随风飘摇,哪有丝毫人影,他喃喃道:“怪了!我明明听到有人移动的声音……” 李不净极力装出淡然的样子,心中却禁不住暗暗好笑,心想他明明也是害怕魔影子辛无痕,所以生出幻觉…… 褚扬缓缓转回身子,道:“让道长见笑了,走吧……”话声未歇,后面七八尺远的茂草之内传出一声冷笑。 李不净大吃一惊,忖道:“原来果是有人!” 褚扬头也不回,口中发出笑声说道:“这一声冷笑竟是女性口音,不会是魔影子辛无痕驾到吧?” 一个女子口音应道:“该死的胖子,胆敢屡次提及我母名讳,我若不教你外号改为九州哭星,誓不为人!” 她冷笑声本在左边发出,但说话之时却在右方六七尺之处,虽则两处相隔只有半丈之远,但褚、李二人都没有听到她移动的声息,尤其是在茂密的小草中,居然能够毫无声息,这等轻功确实列入“神化”之境。 褚扬面上肥肉轻轻颤动,眼中露出惊诧之光,笑声也低沉得若有若无。李不净向发声之处打个稽首,道:“姑娘想是最近才踏入江湖,是以贫道等竟不知令堂绝艺已有了传人,甚是失敬。今日难得相逢,姑娘可否现身让贫道等一聆教益,并且拜晤芳颜?” 草丛发出一声冷笑,却又回到第一次发声之处,此时褚、李二人四道目光都笼罩住那边方圆数丈之内,居然瞧不出一点点移动的形迹,除了鬼魅之外,简直无此可能,歇了一下,那女子应道:“去你的,谁有工夫跟你罗苏,我现下还有一点事情……” 褚扬突然爆发出高亢响亮的笑声,打断了她的话,李不净正在惊疑,褚扬已道:“姑娘莫要借辛无痕的威名骇人,哼!我瞧分明是有两个人躲在草中,这把戏瞒不过我……” 他转头向李不净道:“李道长,咱们一齐出动分头搜查,必可拆穿这两位姑娘的把戏。” 李不净勉强壮起胆子,道:“好!贫道愿意效劳!” 两人分头向发声之处纵去,他们身在空中之际,各自耳目并用,看准扑去之处,谁知那两处全无丝毫朕兆,待得他们落在草中,一声冷笑起自丈许之外,那女子口音又响了起来,“信不信由你,等我办完了事,有得你胖子瞧的。” 话声渐渐远去,倏忽间已在数丈外。可是褚、李二人却查看不出一点点风吹草动的迹象,生似是这个女子能够化作一阵清风,透草而过一般。 语声寂然之后,褚扬笑声也停住了,举手拍拍肥厚的后脑袋,说道:“李道长,照这等情形看来,兄弟是完啦,谁能抗拒得住具有这等神奇轻功之人?唉!魔影子辛无痕名满天下,历数十年而不衰,果然有吓破武林人物心胆的功夫。道长请吧,恕兄弟偷个懒不到悬崖底下去了。” 李不净呐呐道:“然则褚兄作何打算?”他身为侠义之徒,岂能临危弃友,可是这个对头却是万万惹不得之人,若然对方是个武林极强之士,李不净他最多战死便是了,决不会弃友逃去,这也就是说,辛无痕这三个字比“死”还要骇人,现在虽是她的女儿,但刚才抖落的一鳞半爪,已证明她具有昔年辛无痕的功夫身手了。 褚扬抹掉额上沁出的热汗,道:“兄弟想趁她赶去办事的这刻,立即赴大都求见钦昌喇嘛……”李不净晓得他去见钦昌是为了求问心中那个“没有问题的答案”,希望在被害以前解去心中多年疑问,不觉一阵悯然。 突然一阵嘿嘿冷笑之声,自远而近,霎时到达他们前面两丈左右之处,仍然是那辛无痕之女的口音,褚扬大惊道:“姑娘已经办完事了?” 他们虽是瞧不见人影,也见不到她去来痕迹,可是目下已深信她有此神通,便已不似早先那等骇怪。 那女子竟在另一处应道:“还没有办好,但我远远听见你们说话,觉得可笑之极,故此回转来告诉你一声,那就是你决计到不了大都,信不信由你。”一阵嘿嘿冷笑之声起处,片刻间已远远去。 其时元朝定都燕京,称为“大都”。褚扬目瞪口呆,李不净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能频频叹气。 褚扬想了一阵,道:“罢了!罢了!”举步茫然地向悬崖那边走去。 李不净惊道:“褚兄到哪儿去?” 褚扬道:“恕兄弟不能奉告,除非道长发一个誓,答应不管兄弟之事,才能说出!” 李不净为难的道:“这个……这个……” 褚扬道:“像她这等鬼魅一般的功夫,天下无有敌得过之人,因此兄弟只好略施计策,希望能达成一个心愿,道长却犯不着卷入这个漩涡之中……” 李不净只好发誓不管他的事,褚扬才道:“兄弟一定要设法瞧一瞧这位姑娘的庐山面目,道长不妨在远处观看,走!” 他一手拉住李不净,奔近悬崖那片空地,便着李不净在山坡上停步,自己走落空地中,他四面瞧看了一会,便一直走到悬崖边缘,背脊向着外面,只要再退半步,就得掉落在无底绝壑之下。 李不净大声道:“褚兄小心……” 褚扬情绪恢复如常,口中发出笑声,应道:“不要紧,我要瞧瞧她这一回可有法子从背后来收拾我。” 过了许久,天色已经昏黑,褚扬大笑道:“那位姑娘不知是办事去远了,抑是无法绕到我背后?” 李不净心想你站在悬崖边,她除非有驭空蹈虚之术否则焉能绕到你背后?想是这么想,口中可不敢说出,忽听丈许外的暗影中传出那女子口音,道:“牛鼻子,你告诉那胖子,现在不用紧张,我明早才有工夫对付他,叫他今晚安稳地睡一觉养足精神,好瞧我明早日出之后,怎生在他背后收拾他。” 李不净大惊失色,迅快如电般旋转身躯,面向着话声传送来的方向,眼耳并用地监视住那一片地方的动静,口中大叫道:“褚兄,请即过来!” 九州笑星褚扬从他紧张的声调申,已察觉有异,于是飞奔而至,李不净一面睁大双眼,一面说道:“那位姑娘刚刚要贫道传话给你,贫道在她话未说完之前已经转了身,想来她还在前面数丈的范围之内潜隐住身形,贫道站在这儿瞧,你去搜索,好歹总要瞧到一点影子。” 前面三丈左右的阴黯草堆中传出一声冷笑,褚扬更不答话,疾扑而去。他的身法快得教人几乎瞧不清楚,一眨眼便落在三丈远的草堆之内,然后绕圈奔跑,四肢运足内力,将那一片茂草拔掉或踏平,露出一块方圆两丈许的空地。 褚扬此举自是十分危险,倘使对方乘机暗算,他决计难逃大劫,但他志在迫得辛无痕之女露出形迹,已不把自身安危生死放在心上。 他陡然停下来,夜色迷茫中,李不净仍然见到他泛起的苦笑,肮脏道人也苦笑一下,说道:“真是神出鬼没,贫道是五体投地的服气!” 左方三丈远处的树丛黑影中,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这一点点末技算得什么?我还能使生者愿死,死者复生。” 褚扬爆出一阵大笑,打断了她的话。李不净插嘴道:“姑娘说使生者愿死,这话毫无可疑,但能使死者复生这一句,连贫道也不敢相信!” 那女子咭地笑一声,褚、李二人因而猜出她年纪甚轻,所以童心犹在,她接着道:“不信就拉倒,我现在到壑底找寻裴淳的尸骨,把他弄活了给你们瞧瞧。” 之后,声息寂然,李、褚二人会合一起,面面相觑,他们缓步走到崖上那片空地,李不净道:“褚兄有什么心事,请告诉贫道,当必尽力而为。” 褚扬摇摇头,但接着便说道:“家师他老人家脾气不好,若得知兄弟死讯,定必不肯罢休,可是对这等仇人实无取胜之机,还望道长代为守秘,好在兄弟长年浪迹天涯,纵是多年不返谒家师,他老人家也不在意。” 李不净黯然道:“既是如此,贫道自当缄口不提此事。” 褚扬又道:“唉!但愿那位姑娘救得活裴淳,我那杨岚小师妹为他作保,虽然我已命她逃走,可是裴淳若能在限期内赶回去,到底教人放心些……”他突然停口,望住李不净道,“李道长难道也相信她救得活裴淳?” 李不净道:“她若是救不活,何必说出?不过……自古有道是人死不能复生,她若是有这等巧夺造化的本事,那就是神仙了!” 说着话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向悬崖边缘走去。到了崖边,两人相视一笑,齐齐探头望下去,褚扬首先惊道:“好像有一团黑影贴在壁上。” 李不净道:“可惜天色已黑,无法瞧得清楚。” 褚扬忍不住叫道:“裴淳……” 崖下没有回答之声,褚扬不禁叹口气,李不净疑惑地道:“实在很像是一个人挂在壁上。” 褚扬道:“他若是有本领挂在壁上,为何不上来?退一步说,纵然他只能贴壁不动,但也可以回答啊!” 李不净摇头道:“贫道怎么看都觉得是一个人,也许他提住一口真气,所以不敢开口。” 褚扬道:“咱们左右没事,不妨下去瞧瞧,且去采些山藤来。” 两人迅快奔到山坡,找来许多山藤接起长长的一条,试过力量足够,便垂下去,褚扬正要缒下去瞧看,忽听崖下有人说道:“两位用不着下来瞧看,在下上来便是!” 李不净大喜道:“你真的没有摔死?” 裴淳很快就沿藤而上,出现在他们面前,只见他不但秋毫无损,连双腕间的手铐也不见了。他向褚、李二人躬身施礼,道:“在下因答应过不得做声,所以明明听到两位关心之言,也不能答腔,但后来两位既是要缒下来瞧看,在下只好出声了!” 褚、李二人一问之下,才晓得那黑衣女子临走之时,弄了一件很奇怪的背心给他穿上,上下都有带子扎紧,然后嘱他用阴力靠向石上,果然就能够挂在石上,不多久崖上战事发生,绳子被烧断,而他却仍然挂在石上。过了一会,那黑衣女子出现,用“毒蛇信”斩断手铐,要他答应过不得开腔做声,才游到崖上。 此后便是褚、李二人亲身经历之事,不必多说。裴淳把那仵背心解剥下来,背后那一块似布非布,似革非革,有一层长约两寸的硬毛,黑得发亮,用手摩挲不觉有异,试向石头上一贴,果然粘住,只能向上移动而不能拉开或下移,这是什么宝贝谁也不晓得? 褚扬道:“怪不得她在悬崖峭壁上下自如。如只要练成较佳的壁虎功,就可以在石壁间游走三两丈,便贴壁休息一会,换一口真气。” 裴淳说道:“在下却瞧她似是练成了内家正宗的壁虎功,不须这件奇怪背心,也可以在千丈峭壁间往来,唉!在下已经违约,她马上就要找我啦,怎生是好?” 李不净跳起身,说道:“有了,那位姑娘讲明要对付褚兄,现在裴兄可速速离此赶返溧阳,一则希望能在限期之内交差,二则或者能引她追去,褚兄则背道而走,设法隐匿一段时候,以后就自然无事。” 褚扬道:“她以后怎肯放过兄弟?” 李不净道:“她年纪尚轻,日后定会碰上喜欢的男孩子,等她出嫁了之后,难道还会踏遍天下找你霉气不成?” 褚扬苦笑一下,道:“兄弟平生第一次狼狈逃命,好不惭愧!” 李不净伸手推他们两人道:“快走,贫道独自留在此地对付就行啦!” 褚、裴二人想想唯有如此,当即分别驰走。李不净提心吊胆的在崖上空地走来走去。大约过了一个更次,崖边冒起一道人影,落地现身,却是个全身黑衣娇小玲珑的女子,面目丑陋可怕! 李不净心想:“终于来啦!”打起精神,走过去稽首道:“姑娘能够在千仞峭壁上落自如,贫道便晓得不会认错人了!” 那黑衣丑女怒声道:“他们呢?” 李不净道:“都趁机逃跑啦!贫道可不敢走开,等着把消息奉告姑娘。”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大有瞧不起的意思,李不净心想你纵是瞧不起我,但为了褚扬的性命,只好逆来顺受。再者辛无痕向来以心肠冷酷,手段毒辣震惊天下,我可犯不着招惹你这等可怕的娘儿! 他故意用奉承的口气说道:“他们心眼坏得很,一个向溧阳逃走,一个向相反的路跑! 姑娘赶紧追……” 黑衣女子喝道:“住口,追不追是我自己的事!” 李不净连忙道:“姑娘说的是。” 黑衣女子冷笑道:“嘿!褚胖子以为他有神行之术就可以逃得掉,简直是做梦,我让他先走十日也追得上他,你信不信!” 李不净不假思索,应道:“信!” 黑衣女子道:“放屁,你凭什么相信?” 李不净苦笑一下,道:“贫道当真不晓得!” 黑衣女子道:“所以我说你是放屁,你听着,家母昔年威震天下,除了轻功武功举世无双之外,还擅长许多妙术,譬如水火不侵,上天人地,不饮不食等等,另外还有追踪绝技,哪怕你逃走了一二十日,仍然可以查出种种线索,跟踪追赶。” 李不净初时被她斥喝得十分难过,这时却听得目瞪口呆,忘了心中的难过,道:“追迹之学贫道也听人讲究过,但水火不侵,上天下地和不饮不食这些妙术,当真骇人听闻……” 黑衣女子道:“若无这种种妙术,焉能使对方痛苦得宁愿自杀而死?你真是笨蛋一个!” 这黑衣女子接着又道:“走,我们一块儿去找裴淳算帐,找过他之后,便轮到那胖子!” 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细长木棒,说道:“这就是五异剑之一,你敢不听我的话,我不须对付你,只把此剑送给阴山剑派之人,你崆峒派人就别想活得成!”她把细长木棒给李不净瞧看,李不净久闻五异剑之名,连忙接过,一按枢纽,杆端吐出一节又薄又长的锋刃,树木石头应剑穿裂,果然锋利无比。 他一生练剑,自然极是识货,这毒蛇信一入手,便已深悉此剑妙用纯在“阴柔毒恶”四字之上,果然深合阴山剑派的路子。再者此剑落在别人手中毫无用处,也唯有阴山剑派之人才,能凭仗此剑横行天下。 那阴山剑派向来最是仇视崆峒派,一则上代结有怨仇,二则两派剑法路数相克,先天上已有水火不容之势。三则崆峒派人才鼎盛,声名显赫。阴山剑派因而为之黯然无光。这种种原因加在一起,阴山剑派便以打击崆峒派为首要之务,崆峒派之人反而没有这等心思。 李不净向来傲啸江湖,如孤云野鹤,元拘无束,如今却被迫俯首听命于一个怪异女子,心中的难过也就不用提了! 他们一道上路,李不净正愁自己跟着这么一个丑陋奇异的女子赶路,势必使其人人侧目,幸好她一味捡荒村僻壤的路走,穿田度陌,或是翻山越岭,倒也很少碰得到行人。 黑衣女子宛如一团迷雾,李不净暗自这样的想,她的真正面目是不是像面具那么丑陋? 她的武功有多高?她的性情如何?她找到了裴淳之时怎生对他?以后再找到褚扬时又如何对付他?她为何要自己跟着?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无法解答,但李不净却深知要知道了她的性情为人,这些问题却不难猜测出一个大概。 他们走得很快,而她似乎对长程远行之道特具专长,越走越快,却不是奔跑,瞧起来从容得很,李不净内伤不曾调治,只是仗精纯内功压制住,这样一段路走下来,便感不支,但他又不肯屡次在这女子面前示弱,一味咬紧牙关忍熬,到了下午时分,已经觉得难以支持。 她却越走越快,似乎可以走上一年半载也用不着休息吃喝,李不净见了更加感到难以抗拒这种无形的压力,意志大有崩溃之势。 他们经过一个村庄,李不净停步向人家讨了一碗茶喝,一转眼间,她已走得无影无踪,李不净喝完那碗茶,精神一振,又咬牙向前奔去,此时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因此不必装出英雄气概,步履之间大见蹒跚艰涩。 大约走了十余里路,斗然间一阵酒肉香味直扑鼻端,李不净虽是茹素戒荤之人,但这刻实在饿得急了,所以感到馋涎欲滴,转眼望去,只见一块山石后侧有片草地,一个衣衫褴褛鹑衣百结的中年乞丐正席地饮啖,一大包香喷喷的牛肉和一葫芦美酒,大喝大嚼。 李不净肚子咕噜叫得山响,不由得多望了两眼。 那中年叫化招手道:“道爷,到这边来!”他的神情似是有话跟他说,而不是喊他饮酒食肉,李不净怀疑与那黑衣女子有关,便走过去。 叫化说道:“这个给你!” 话声中抓起一块牛肉迎面掷去,李不净不知不觉地伸手接住,皱皱眉头,道:“贫道哪能饮酒食肉,老兄别开玩笑。”他见此丐掷牛肉之时手法迅快准确,猜他或者是丐帮好手。 叫化笑道:“一个人若是不吃饱了哪有气力办事?道爷何须拘泥小节?”他把葫芦一举,道:“此酒用药物泡过,专能行气活血,旧疾新伤一概能治,道爷来喝几口。” 这一番话大大地打动了李不净之心,暗想:“这酒若是有此灵效,正是我急需之物。” 但他又晓得自己的毛病,不禁再三踌躇。那叫化起身把葫芦送到他鼻子之下,一阵浓冽酒香直收入鼻,李不净“掴”一声吞口唾沫,伸手接住葫芦,向口中便倒。 他喝了一大口,但觉酒性极烈,微带辛辣之味,不觉叫一声“好酒”,再往口中倒去,叫化一手抓住,道:“道爷好大的酒量,但须得先吃点东西,不然立即就得醉倒。” 李不净道:“这话极是!”左手那块牛肉向嘴巴送去,堪堪入口,忽然停手,喃喃道: “难道我数十载修为竟毁于一旦?” 他突然狼狈地丢掉牛肉,把葫声塞在叫化手中,转身便走,那叫化十分惊愕地瞧着他,随即大声叫道:“道爷,你若是酒瘾发作,忍受不住,可以回转来……” 李不净一口气奔出数里,但觉胸口一团热气盘旋不散,鼻中不断闻到口里喷出的酒味,因此使得他没有片刻忘得掉那一葫芦陈年烈酒,又走了里许,这段路程中他三次停步,想转回去大喝一场。但最后仍然忍住了,一面走一面诅咒道:“那叫化子定是魔鬼化身,故意拿美酒使我破戒犯誓,哼!他一眼就瞧得出我脏道人有酒瘾,这不是魔鬼是什么?” 又走了一程,到了一个乡镇。李不净见这许久都追不上那黑衣女子,暗念自己言出必践,答应过跟她一道去找裴淳,决不食言。不过目下既追她不上,反正是迟了,何不索性找个地方打坐休息,进点饮食,最要紧的是争取时间治疔内伤,能减轻一分就是一分。此念一决,便买了一些食物,寻到一间破庙,先吃饱了,然后打坐运功。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黑,李不净睁开双眼,烦躁地叹口气。原来这两个时辰的调息运功,只把真气调匀一点,但胸中那团酒热依旧不散,这使得他心神时时分散,老是感到有酒香扑鼻。 忽然一阵细碎步声向破庙走来,李不净大感惊讶,挪到角落一座石墩上坐着不动。 一个人悄悄入庙,香风阵阵,显然是个少艾女子,李不净初时还不偷看,但过了一会,突然嗅到浓烈酒香,还有杯盏碗筷之声,心中大奇,便悄悄窥瞧。 那女子已点燃起一根蜡烛,把她照得清清楚楚,却是个美貌少妇,身量丰腴,面庞圆润,眉目姣美,风情甚荡,她携来一个盒子,此时已从盒中取出两样菜肴和一壶酒,两个酒杯斟满了,杯边各压一双竹筷。 李不净自个儿摇摇头,忖道:“这真是邪门得紧,她是谁?杯筷各有两份,等的是谁? 这酒是什么地方的名产,如此浓冽,使人馋涎欲滴?” 正在想时,忽听那美貌少妇低叹一声,自亨自语道:“好狠心的冤家,今宵又失约不来,我只好又独斟独饮了,只是这漫漫长夜,孤枕寒衾的怎生捱得过去……” 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举止之间,甚是放荡,大有空帏独守,难耐寂寞之意。 李不净心绪烦躁之中,骤然碰上此事,不由得心中怦然,脑海中胡思乱想起来,加以酒香扑鼻,把他肠中枯渴已久的酒虫都勾了出来,越发的难以忍熬。不住地问自己道:“我要不要出去讨杯酒喝?要是出去了,三杯落肚,面对着这个淫荡美妇,自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要不要出去?” 那美貌少妇独自饮了几杯,粉颊一片酡红,神态举动更是放荡淫亵。李不净咬一咬牙,缓缓站起身子,那少妇星眼斜彪,见到道人,登时大喜道:“老天爷可怜我伶仃孤独,特地派遣道爷来陪我,道爷快过来喝一杯。” 李不净走出去,眼中光焰流动,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就在她手中喝干了杯中之酒。但觉酒性极烈,烫得肚子十分舒服,同时也勾起了体内另一种火焰。 她媚荡地格格笑道:“好道爷,再喝一杯……”另一只手拿起杯子,李不净也抓住她的手腕,一口吸干。此时,她双手都被李不净抓住,面面相对,她身土的脂粉香气,都扑送入李不净鼻中。 四只眼睛牢牢地对觑着,那美貌少妇一点也不怕他的欲火熊熊的眼光,两声脆响过处,她手中的两只酒杯一齐坠地,跌个粉碎。 这已是行动的时候,李不净缓慢地坚定地把她双手推向背后,以便把她整个抱住。他的动作很慢,美貌少妇格格荡笑道:“你一定是老天派来安慰我的,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甘心……”她甘心什么,无庸说出。 李不净猝然推开了她,口中喃喃道:“魔鬼……魔鬼……”原来她的话触动了他这个意念。须知玄门修真之士,专一讲究烧汞炼丹之道。在修持过程之中,每有幻象侵扰。道行越高的,遭遇的幻景侵扰更加厉害。是以修真之士,时时刻刻警惕戒惧于心,久而久之,定力自比常人深厚得多。 他一推开那美貌少妇,头也不回地奔出庙外,可是奔出不远,便停住脚步。回头一望,庙中烛光犹在,分明不是幻境。他暗暗对自己说道:“天下间哪有这等离奇的遇合,这少妇一定是魔鬼化身,诱我败道……”想是这么想,可是脚下却不知不觉地向破庙走回去,不一会工夫,又回到破庙,并且见到那风情狂荡的美貌少妇。 然而李不净忽然停住脚步,只因那美貌少妇不但没有他预期中送抱投怀的表现,那对美眸中甚且射出冰冷严厉的光芒,这两道眼光有如冰柱一般使得他腔中炽热全消,恢复了理智。 但他的肉体却与理智背道而驰,有一种煎熬狂放的冲动,催迫他变成野兽。 他痛苦地哼一声,突然运聚真力,贯注掌上,举起来向自家天灵盖拍落,掌势落处,半途被一只手掌挡住,原来是那美貌少妇以极快身法移到他身边,伸手架住,她冷冷道:“喝下那边放着的一杯酒,就没事啦!” 李不净本想一掌拍碎天灵盖,免得身败名裂,这心意极是坚决,可是目下有了生机,登时软弱下来,过去拿起酒杯,心想这酒杯纵然盛着毒酒,我也不怕! 他一口喝干杯中之酒,发觉酒味与前不同,微带苦涩之味,喝下之后,顿时感到全身一片清凉,欲火尽消,他转眼一瞧,那美貌少妇已经不知去向。他顿足叹口气,忖道:“我早该醒悟她就是那黑衣女子,唉!只怕午间的那个叫化也是她的化身,即使不是她本人,也是她的同伙无疑。” 想通了这一点,一则因自己曾丑态毕露而感到难为情,二则十分奇怪她为何要如此作弄自己? 这一夜他在破庙内歇宿,等了一夜,都不见那黑衣女子出现,他没有法子能够安睡,心中老大的一个疙瘩使他甚是不安。 直到第三日早上他赶到了溧阳城,在城门碰见了她,这才得知她何故作弄自己。她已改扮为一个男孩子,面貌丑陋,穿的也是黑衣,若不是她先行招呼,李不净根本就认不出来。 她说话时眼睛不大瞧人,流露出不屑的高傲神色,她开口就告诉李不净道:“我碰见南奸商公直。” 李不净道:“他在哪里?这个人坏透了,姑娘小心别上他的当!” 她道:“我已经上过当啦!” 李不净大为惊讶,道:“那么姑娘竟肯放过了他?” 她道:“其实他也坏不到哪儿去,以我瞧来,你们这些男人都差不多,一律视为猪狗也就是了!” 李不净想起前晚破庙中之事,面上一热,不敢做声,她又道:“待会你和病僧会合,替我办一件事。” 李不净惊道:“病道友也在此地?” 她白了他一眼,道:“自然是我叫他来的,哼!你们两人的定力不相上下,服了我的秘制药酒之后,便把持不住。我告诉你,目下你们虽是一切如常,但其实药力已深人骨髓之内,我只要施展独门手法,你们就立刻失去理智,到处出乖露丑,做出种种恶行,失去理性之时,谁也阻止你们不住,事后你们纵然自杀,可是臭名永远抹除不去。” 李不净背上沁出冷汗,心想原来那是她的圈套,今日这番话不知是真是假?若果当真,除非现在就自杀,否则就得服从她的命令,不得违背。 她两眼望天,又冷冷道:“我跟家慈姓氏,名字不必告诉你们,以后称呼时叫我黑姑娘便行了,你要不要知道我派你们去干什么事?” 李不净捏着一把冷汗,道:“还请黑姑示知!” 辛黑姑道:“我派你们去杀死商公直!” 李不净松口气,忖道:“商公直虽是不易杀死,可是此事非是伤天害理,还可以服从,若是为非作歹,违背师门禁条之事,我势非立刻自戕不可!” 辛黑姑挥动手中的细长木棒,又道:“这个人狡诈得紧,武功也极是高明,不过有你们两人联手合力,谅必可以取他性命!”她绝口不提自己上过什么当,李不净不便出言询问,只好唯唯答应。但料想商公直必定得罪了她,所以她才遣人取他性命。 辛黑姑想了一想,问道:“胡二麻子的武功怎样?” 李不净不知病僧、裴淳等人,在山洞内碰见胡二麻子之事,讶道:“哪一个胡二麻子? 可是数年前投入元廷领导群凶的胡二麻子?” 辛黑姑点点头,李不净道:“贫道未会过此人,可是听敝派长辈谈论过,据说他的大力鹰爪功乃是武林一绝,以他的成就造诣,恐怕远在贫道之上!” 辛黑姑道:“若是徒手拼斗,你果真远非其敌,不过你剑上功力不错,还是有得打的,我瞧这人算得上是一把好手,暂时就饶了他的狗命。” 说到这里,忽有三匹快马驰出城外,辛黑姑淡淡道:“来啦!可是已经过了期限,只怕是活不成的了!” 李不净问道:“哪一个来了?” 辛黑姑道:“裴淳!”接着简略地把朴国舅所定期限之事说出。 李不净登时忘了探问有关胡二麻子之事,说道:“黑姑对裴淳的生死可是袖手不理?” 辛黑姑道:“我理他作什?” 李不净没话好说,讪讪道:“虽然没有什么渊源瓜葛,但裴淳的武功、人品却是当世稀有的,若是毁在朴日升手中,未免可惜!” 辛黑姑道:“可惜?哼!也不过像杀死一头猪一般罢了。” 李不净忽然想到一个理由,赶快接口道:“姑娘因胡二麻子武功不错而饶了他的性命,裴淳武功不弱于胡二麻子,为何就不救他?” 辛黑姑仰面想了半天,道:“这话虽是有理,但朴日升势力很大,我包庇胡二麻子的性命已经会有麻烦,再去惹他的话……”她没有说下去,李不净只笑一笑,也不答腔。 她不悦地道:“怎么?难道你以为我怕朴日升?” 李不净道:“贫道绝无此意,但姑娘既然免不了跟他交涉,再加上裴淳之事也没有什么!” 她摇摇头,突然凝神倾听了一下,道:“那三骑把裴淳的马车押回来啦!” 李不净却听不到一点声息,心中半信半疑。辛黑姑似是瞧透他心意,淡淡道:“我有天视地听之术,若是环境配合得好,远在千百里外的人事动态,了如指掌,若是环境配合不来,那就只比你们这类武林好手强胜三五倍而已!” 李不净被她唬得目瞪口呆,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正在心中琢磨推究之时,辛黑姑忍不住笑了几声,道:“这秘密告诉你也不妨,我的确练成天视地听之术,目力耳聪都比你们强得多,但千百里外的事物也不能察知,须得使用另一种天视地听之术,那就是‘奸细’。 不过在我来说,那只是我的耳目,不能叫他们做奸细,我把他们供给的资料凑起来研析一番,就可晓得远在千百里以外的事物和动态了。” 李不净却佩服地道:“这种手法,只怕比本身可修炼的功夫,还要难上无数倍,错非姑娘天聪明敏,思虑周详,换作别人,谁也布置不成这等耳目!” 辛黑姑听了心中大为受用,道:“不是我夸口,若是没有我的手段,哪里去找适合的耳目,比方朴日升的手下,哪一个不是武林高手,但步崧、彭逸都已变成我的耳目,若果没有我的手段,他们岂肯屈服?” 李不净再捧她几句之后,才问道:“姑娘知不知道朴日升怎生对付裴淳?” 辛黑姑道:“详细还不晓得,但有一点可以确信的,那就是朴日升为了云秋心之故,终必要杀死裴淳,他会使用种种手段磨折裴淳,以消心中之气,我相信裴淳不会一见朴日升的面就被他杀掉!” 李不净道:“贫道有个奇怪的想法,只不知姑娘可允我说出?” 辛黑姑道:“左右闲着没事,你说吧!” 李不净道:“要救裴淳性命,一点不难,只须姑娘准许商公直将功赎非,责成他一定要搭救裴淳,以商公直的诡计多端,此事一定成功!” 辛黑姑却定睛望住他,好一会才恢复她原来高傲的态度,道:“此计甚佳,但我却十分奇怪一件事!” 李不净道:“什么事?” 辛黑姑道:“你本来要取裴淳性命,为何转变得这么快?病僧也是如此。” 李不净细心想了一会,道:“他具有一种大仁大义的气度,性情宽厚,从一些微小的言行和事情中可以察觉,使人不知不觉中生出敬佩爱护之心!” 辛黑姑道:“那就是说他用‘王道’嬴取人心,我则是用‘霸道’手段,我倒要详细瞧瞧他性格为人,瞧瞧是不是足以值得你们佩服……” 正说之时,一辆马车远远驰来,前后护行的各有六骑之多,尘土高扬,不一会就到了城门。 李不净早已躲匿起来,辛黑姑则站在路边瞧热闹,马车从身边擦过,她手中的“毒蛇信” 迅快一挥,随即转身走开。 路边有不少人瞧热闹,她乔装为男孩,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她,那辆马车驰到城门边,突然间一只后轮与车子分家,滚了开去,马车随即倾侧倒下。赶车的壮汉身手高明,在这等情况之下仍然勒住马匹才跃落地上。 车厢内钻出一个精灵的红衣喇嘛,紧接着便是裴淳出来。他跳落地上之时,不停的搓摩手腕,似是双腕被缚太久,感到麻木。 那个精灵的红衣喇嘛先向四周一扫,人人都感到好像是电光划过,一个劲装大汉上来禀报道:“轮轴是被极锋利的刀剑砍断的!” 红衣喇嘛没有理他,伸手指住人丛中一个汉子,道:“朋友,请过来谈谈。” 那汉子面目黧黑,衣着甚佳,这时毫不迟疑地走到红衣喇嘛的面前,道:“大师有何见教?” 红衣喇嘛面色一沉,冷冷道:“是谁弄的手脚?” 那人摇摇头,红衣喇嘛又道:“洒家晓得不是你,你还没有这等功力,到底是谁?”那汉子又摇摇头,红衣喇嘛怒道:“你最好老老实实说出,反正不会是你们的帮主淳于靖所为,连他也办不到!” 裴淳这时惊异地打量那汉子,这才瞧出果然是丐帮中的一位八袋高手,那汉子也十分惊讶地望住红衣喇嘛,道:“大师眼力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在下是丐帮弟子,当真不愧是密宗三大高手之一,这辆马车发生变故,在下也莫名其妙,所以才逗留不走,意欲看个明白。” 裴淳接口道:“古奇大师怎生得知此事非是这位大哥和淳于帮主所毁!” 古奇喇嘛道:“车轮被毁之时,车子正在颠簸驶行,所以不曾察觉,但现在回想一下,果然有点异感,但以情理推论,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断轮轴,而又不被旁人发觉,洒家也没有这等本领,所以知道决不是他们出的手,这人是谁?必定要查出才行。” 裴淳心中大喜,忖道:“莫非是恩师他老人家得知我蒙难遭厄,所以亲自前来搭救?” 但他立即转喜为愁,继续想道:“纵是恩师亲自前来也不行!他的本领自然胜得过古奇或札特,可是我今日遭的难不是武力能够解决,只要见到朴日升,我就得动手自刎,恩师岂能让我做那背信食言之徒,因此连他也只好眼睁睁地瞧着我死!” 第16章 黑狱游魂 这时护行的一共十二骑劲装大汉已分散查看,但他们这刻哪里还能查出辛黑姑下落,即使见到了,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孩子有如许本事。 他们纷纷归报古奇,这红衣喇嘛倒也大方得很,挥手命那丐帮高手回去。自己再细心勘查轮轴,并且下令先把马车拖到城墙下,让出道路。 他推究了好久,数骑自城内驰出,却是朴日升闻报亲自赶来,还带来了札特大喇嘛、金元山、步崧、金笛书生彭逸等一道。 他们谈论了一阵,仍然不得要领,札特独自过来跟裴淳说话。他道:“你超过十日期限才回来,已经输了性命,你英年夭折,实在太可惜了!” 裴淳道:“多蒙大师关怀,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在下这两日已经懒得多想了。” 札特大喇嘛道:“从车轮被毁之事,可见得有人暗中要搭救你!” 裴淳点头道:“在下也晓得,但天下谁也救我不得!” 札特道:“这也不然,令师乃是中原第一等高手,他若是亲自出手,洒家自问毫无取胜把握。” 裴淳道:“家师最重信义二字,岂肯使我变成背信忘义之人?此所以我说天下无人救得了我!” 札特点头道:“我们本来都疑惑是令师出手,但这样说来,可知决不是他。然则放眼天下还有哪一个具有如此身手。那轮轴乃是以精钢特制,纵是宝刀也须用不少气力弄得断,除非是武功极高,擅用巧劲之士,还有利器在手……”他突然停口,裴淳也恍然地啊一声。 两人都猜到必是辛黑姑仗着“毒蛇信”使的手脚,札特顿时大为放心,过去告诉朴日升他们,裴淳却反而忧虑起来,忖道:“这个人十分难缠,我若是当她搭救之时不肯逃走,激怒了她,只怕所有我识得之人都要遭她杀害!” 朴日升缓步走到他面前,道:“请问裴兄,那位夺去毒蛇信的黑衣姑娘高姓芳名?是什么来历?” 原来步、马二人脱困出来之后,马延身负重伤,当时之事不大清楚。步崧已被辛黑姑摄服,奉命不得说出她的来历,所以朴国舅这方面,只知道有个武功高不可测的黑衣女子夺去“毒蛇信”,札特大喇嘛则因他的手铐被毁,所以深信那五异剑之一的“毒蛇信”真有斫毁车轮之威。 裴淳肚中骂一声“伪君子”,口中应道:“在下也不晓得。”他的为人众所皆知,因此他说不晓得就是不晓得。 朴日升沉声道:“她两度出手搭救你,想必渊源甚深,本人渴欲见识天下英雄,也颇想见一见名重武林的五异剑,今日若是把裴兄请到下处,这两个心愿谅必可以如愿。” 裴淳大声道:“在下曾有誓约,须得在国舅面前自杀,在下这就动手便是!” 朴日升反而吃一惊,道:“裴兄使不得!” 裴淳道:“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朴日升道:“此约是我们两人所定,我自然有权解除前约!” 裴淳一怔,道:“那么我不用自杀了?” 朴国舅道:“不错,但有一点却须得讲明白。你此去打听梁药王不肯出手救人之故,虽是有了答案,但是不是真的还未可知,倘若本人设法求见到辛老前辈,须知此讯不确,则裴兄仍然未达到使命甚为显明。” 裴淳不禁一愣,忖道:“这话甚是,倘使此讯不确,自然是我输了。”于是大声道: “国舅尽管去求证,若是不确,在下自当遵照约定自杀!” 朴日升道:“既是如此,便请裴兄移驾下处,以便听取消息!” 于是大伙儿向城内走去。不一会回到府中,朴日升安排裴淳跟梁药王同院居住。一晃眼过了数日,裴淳和梁药王都不能出院门一步。幸而两人同院而居,还可以谈话消遣。 裴淳一点也不晓得杨岚的情形,也没有丐帮的消息。再就是李师叔的安危,辛黑姑的用心,还有云秋心、薛飞光等,都时时系念于心,却苦于没处打听。 这一日,朴日升忽然走到院中跟他们见面,裴淳一口气连问十多个问题,朴日升顾左右而言他,都不作答,只道:“本人派遣许多高手打听辛无痕前辈隐居之地,都不得要领,若是打听不出,裴兄找回来的答案无法证实,那就只好委屈两位在此处住一辈子了!” 梁药王倒无所谓,但裴淳却大惊失色,一则永远丧失自由想想够可怕。二则云秋心、李星桥的性命坌凭梁药王打救,若是得不到辛无痕允许解除誓言,梁药王永不出手,他们岂不是死定? 他对于自己生死还不怎样,但李星桥、云秋心两人的安危,却重要无比,当下自告奋勇的道:“倘若国舅信得过的话,在下出去设法打听打听。” 朴日升道:“裴兄既是自愿前往,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当下讲明裴淳此去不论成功与否,都须在三日之内回来。 裴淳踏出院门之时,但觉胸襟顿宽,十分舒畅,不禁联想到牢笼中的飞鸟,不能振翅高飞乃是何等痛苦! 他出了朴府,头也不回地向城外奔去。走过一条街道,忽然有个人转出来拦住去路。这人身躯颇长,双眉如刀,隐隐透出一股杀气。裴淳从未见过此人,不禁一怔。那人已经冷冷的道:“你是裴淳不是?” 裴淳点点头,那人又道:“你害得我好苦……” 裴淳讶道:“大哥贵姓?在下怎会害得你好苦?” 那人又道:“你一身功夫未失,为何自甘被囚在朴府之内,这不是害死人吗?!” 裴淳越发莫名其妙,道:“在下与国舅有约在先,所以不能外出。再说,那两位密宗高僧的武功十分高强,在下斗不过他们。” 那人道:“放屁,你逃走就得啦,那个教你跟他们拼命?还有什么约定不约定全是狗屁!” 裴淳见他十分气恼,心想犯不着惹他生气,便道:“好吧,算我说错了,大哥别生气。” 那人道:“放屁,我焉能不生气呢?除非你告诉我今日怎生出来?为的何事?” 裴淳肚中好笑,想道:“原来他为的此事,故意大发脾气。”他没有说出来,答道: “好吧,反正这事也不怕别人晓得,我是去打听一位辛老前辈的住处下落。” 那人双眉一挑,更像是两把刀倒竖起来,道:“这一下又坑死我了!” 裴淳讶道:“大哥这话怎说?” 那人道:“倘若你打听不出,那就要回到朴府中居住一辈子,假使你探听得出,我和你一齐没命。” 裴淳道:“前一说在下还听得懂,后一说则恕在下无法了悟。” 那人道:“你真是笨瓜一个,试想朴日升是何等心黑手辣之人,只要你探听得出那事,他一则无须再利用你,二则妒忌你的本事,连他也束手无策之事,你一下子就探听明白,他焉能不妒?有这两点缘故,他非立刻杀死你不可!” 裴淳道:“大哥说得虽是有理,但在下还有两点不懂,一是大哥怎生猜得出人家心意? 二是大哥为何也跟着在下一同送命?” 那人道:“除非像你这等蠢笨之人才猜不出来,至于我死不死,倒不劳你费心!” 裴淳心中微恼,倒不是为了他骂自己蠢笨,因为他压根儿就承认自己愚蠢,却是为了这人不肯坦白说出内情,而自己却一无隐瞒,所以着恼,当下道:“大哥请吧!你别问我,我也不问你!” 那人道:“好吧!我老实告诉你,有人命我非救你不可。因此若果你死了,我也难以活命!” 裴淳越听越奇,道:“果真有这等事,那人想必是我的朋友了?” 他道:“不,是你的对头,终必也会杀死你!” 裴淳哈哈一笑,道:“大哥别逗我,我可不信你的话啦!” 那人双眉皱起,露出愁容,道:“我没有骗你,真是千真万确之事。若不是这个命我救你之人,终必会杀死你,我决不设法搭救你的!” 裴淳这时又不懂了,道:“原来大哥想让那人取我性命?” 他摇头道:“谁杀死你都是一样。” 裴淳越发糊涂,但也懒得弄明白,当下道:“在下要走啦!” 那人又道:“我陪你去!”口气中好像裴淳决不会拒绝他一般,裴淳果真不好意思硬绷绷说不,只好举步走去,一面筹思拒绝之词。 不一会已走到城门,裴淳突然停步,惊讶地左顾右盼。那人道:“怎么啦?找谁!” 裴淳道:“我见不到一个熟人,所以十分奇怪!” 那人道:“哦!原来找穷家帮的人!他们已经迁到别处避祸去啦!” 裴淳讶道:“避祸?朴国舅么?” 那人道:“可以说是,又可以说不是,总之,淳于靖这刻自身难保,哪有时间管你的闲事?” 裴淳凛然道:“别的人我不知道,但淳于大哥却是最重义气之人,不错,他一定遭遇大难,才没有派人与我联络。” 那人道:“那倒不是为了劫难临头之事,而是命我救你的人不准他们插手外事,随后穷家帮就发生事故,全帮迁到别处去了。” 裴淳瞠目道:“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那人骇一跳!极快地连转几转,裴淳失声笑道: “不是有人站在你背后,而是问说幕后命令你办事之人是谁!” 那人才舒一口大气道:“被你这傻瓜把我骇了一跳,真真不值!” 裴淳突然叫道:“我知道了,定是那位黑衣姑娘无疑,只有她能够像她母亲一般使天下高手寒心丧胆……” 他从这人转身的姿式速度中已瞧出乃是武林高手,所以才突然醒悟,那人低声道:“别嚷!别嚷!她说过不准我让你晓得她是谁的。” 裴淳真想对他说:“倘若你不告诉我是谁,我就越发大声地叫嚷。”可是这种用别人害怕的隐私事来威胁人家,他实在做不出来。他踌躇一下,说道:“请大哥别跟着我!” 那人道:“我陪你去查询那事,倘若查不出来,我就按照原定计策救你离府。若果查得出,我就要改变计策了。”他那双像刀也似的浓眉一直紧皱着,忧色难掩,显然不是说着玩的。 裴淳只好坦直说出心中疑虑,道:“我要去拜谒几位老前辈,他们定必问我你是谁,我答不出来,他们一定很不高兴,认为我不该带了陌生的人同往。” 那人道:“有道理,但到时我自会应付,你一万个放心……” 裴淳没奈何,只好继续走去,出得城外,沿着一条小河的河岸奔行,不久,已瞧见前面河岸一处高地上有座茅顶木屋,甚是简陋。 他们在木屋附近停步,裴淳寻思片刻,问道:“他们几位老人家耳朵都不大好,说话听不见,怎生是好?” 那人道:“用手势比划!” 裴淳道:“此事不易比划出来,你也是知道的。” 那人道:“若是比划不出,你就以笔墨传达。” 裴淳道:“那儿没有笔墨,为之奈何?” 他道:“这还不容易!你把平坦而微湿的泥地作纸,折根树枝当笔。” 这一连串的问答之间毫无片刻停顿,不知内情之人,还以为他们早已编就了这番话,所以对答如流。 裴淳微微一笑,道:“你是商公直大哥不是?” 那人做出摇头的动作,但只摇到一半就中止了,道:“你怎生知道的?” 这话不啻是承认了,裴淳笑道:“只有你的才情如此敏捷,还有就是刚才你转身之时,小弟也瞧出一点儿端倪。” 那人道:“商公直身材肥胖,我却不是。” 裴淳道:“身材易改,面貌难变。不过你以前告诉过我你擅长化装易容之术,所以虽是样貌、身量都不相似,我仍然敢猜是你!” 那人直到此时才点头道:“不错,我就是商公直,现在我才知道你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 裴淳道:“商大哥,你这一向可好?” 商公直道:“好个屁,单是一个你就足够气死我了!或者你宅心仁厚,真的有神灵呵护也说不定。” 裴淳心中明白他话中之意是说屡次三番都害他不死,当下笑道:“商大哥终于也碰上一个使你害怕的人了!” 商公直道:“那小妞儿当真厉害之极,我老奸虽有一肚子诡计,但怎样也甩不掉她的跟踪。我已是精擅易容之术的人,但她似乎比我还要高明……” 裴淳大感兴趣,道:“哦!你们较量过了!” 商公直道:“我们有一日碰上了,我竭尽所能,前后摇身变化七个完全不同的人,她却比我多变五种。但这还不足为异,因为她先天上就占了便宜,譬喻她能变作小丫头、美貌少妇、男童、样貌不同的少女等等,我却无法效步!” 裴淳道:“我明白了,她年纪轻,又是女孩子,所以能够如此,她也可以跟你一样变成老人老妇等等,但你却万万无法变为一个美貌的小姑娘!” 商公直嘲讽地笑一声,道:“聪明得很,果然是这样。但多变几样少变几样都无关紧要,最要命的是她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观察力,我无论变化成何等样之人,她一眼就瞧破,而她的化装我却瞧不出,所以这回输得惨极,我任何诡计圈套都没有用,因为她一下子就找到我,怎样也躲不掉,所以我们只较量了一日,我就心寒胆落,无法抗拒她的命令了!” 裴淳万分同情地点头道:“这样厉害的人自然使人害怕,何况她的武功十分高明,那是我亲眼见识过的,连九州笑星褚扬大哥,崆峒李不净道长都远不是她的对手。” 商公直冲口道:“何止不是她的对手,现下李不净和病僧都得听她吩咐,前日他们联手对付我,险险把我杀死。那是奉了她的命令而来的,若不是她忽然出面阻止,我早就魂归地府了。” 裴淳万万想不到李不净、病僧这等侠士奇人也屈服在她手下,不觉惊讶得说不出话。 商公直一肚子的牢骚,对任何人都不敢讲,唯有这个裴淳最靠得住,所以尽情倾泄,他道:“那小妞儿的武功邪门得紧,尤其是轻功,只要有掩蔽之物像茂密的山草或者夜色之下的树丛、房舍等,她就能够在你前后左右说话而你绝无法发现她的身影,这等功夫真是天下罕见罕闻,我真是打心底不敢惹她!” 他满面俱是懊丧之态,裴淳好心地劝道:“商大哥最好不要多说,尝闻她的喜怒与世人不一样,若是被她听见,你就靠得住有一顿生活好受啦!” 商公直道:“我何尝不知,所以只敢对你说说!” 裴淳道:“她化装之术既然比你还高明,万一变成我的模样,你岂不是上当?” 商公直那么老练刁滑之人,这刻也不由得面色大变,睁大双眼在他面上瞧来瞧去,满面惊恐的神色。裴淳笑道:“别怕,小弟是真的裴淳。” 商公直喃喃道:“难说得很,难说得很……” 裴淳道:“我骗你做什么?咱们一齐在潜山挖掘石坑的事,你还记得么?”他故意提起以前之事,好教商公直相信。 但商公直面色更加惨白惊骇,呐呐道:“那时候你已经出现过一次!” 裴淳莫明其妙地道:“什么一次,我们整天在一块儿!” 商公直却记起那一日见到自己的影子旁边多了一条人影,其时他已在李星桥持有的魔影子辛无痕的令符之前发过誓,所以惊得呆住,忽然感到有一样东西落在头上,抬头一望,恢复神智,迅即回头四瞧,二十丈之内,全是开朗之地,哪有人踪?因此这条影子定必是魔影子辛无痕或她的女儿辛黑姑无疑,她一直跟随着自己,自然晓得挖掘石坑之事。 他若是讲出这件事,并且其后冒险回转查看那一片草地有没有坑洞的用意也说出来的话,裴淳便会晓得师父曾经命他填平那个土坑的用意了,而以裴淳的淳厚老实,不须几句话就会被商公直弄出真相。可是商公直焉敢再提那条影子之事,只是叹气道:“罢了……罢了……” 裴淳还以为他已经相信了,便道:“我要去请问那三位老人家啦!” 商公直把心一横,忖道:“我总得瞧个水落石出,反正事到如今,躲也躲不掉的!”于是默然跟着他,一径走到木屋门前。 只见屋内紧闭,裴淳恭恭敬敬的上去敲门,良久还没有回音。他斗地记起那三位老人家耳朵不行,便伸手推门。门扉应手而开,屋内冥无人迹,裴淳探头瞧了一遍,但见门角的水缸内滴水全无。他曾经替他们挑过一缸水,所以印象甚深,于是进去取起水缸,奔到河边盛满净水,回到屋内,放下水缸之时,忽见地上垫水缸的黑色石板上留有白色的字迹,定睛一看,上面写着的是“我们在金陵武定门外徐家祠”等寥寥数字。 裴淳把水缸放下,恰好盖住字迹。这个水缸甚是破旧,谁也不会动它,果然是秘密留言的好处所。 他也没有细究为何会留言石板之故,奔出门外,只见商公直已恢复往日的形貌装饰,但面上的笑容却找不到。商公直道:“此处哪得有人居住?” 裴淳道:“原来是穷家三皓隐修之所。” 商公直面上愁云顿时一扫而光,仰天笑道:“原来你真的是裴淳……” 裴淳讶道:“商大哥何以有此一说?” 商公直道:“刚才种种举止,除了你裴淳之外,谁也假装不得,咱们在这儿等候三皓便是。” 裴淳摇头道:“他们走啦!” 商公直讶道:“他们既然不在,为何又去打满水缸?” 裴淳正在考虑要不要讲出内情,商公直已接着又道:“我明白了,你天生就是这种敬老尊贤之人,不管他们在不在,你都照样服劳执役,我告诉你,他们自然不会在此,穷家帮已经迁回金陵老巢,那儿才是穷家帮创始之地,他们迁回去原不足奇,但据我所知,穷家帮另有重大隐情才会迁回元廷驻有重兵的金陵,这也不过是前几日之事,大概淳于靖自知无法解决,忧急之情溢于言表。” 裴淳讶道:“你跟淳于大哥很有交情么?” 商公直摇摇头道:“没有交情,我们还打了一架,那真是以命相拚,凶险无比!” 裴淳更加不解,道:“你们既然不是朋友,他怎肯透露帮中秘密事?” 商公直道:“他没有透露,只是忧形于色,被我骗出一点口气,得知不但于他个人荣辱生死有关,更关系到穷家帮的前途,我老实告诉你吧,那天我是变成你的样貌去见他的,但数言之后,就被他瞧出破绽,所以才拼斗了一场,尚幸我老奸擅长逃遁之术,不然的话,那穷家五老合围之势一成,我便逃不掉啦!” 裴淳摇头道:“商大哥你这就不对了,你可以作弄任何人,但淳于大哥率领穷家帮暗暗与元廷作对,主持武林公道,这等忠义之士,实在不该作弄!” 商公直听得一怔,道:“这一点我倒是从未想过,不错,天下间尽多供我戏弄之人,何必找到他头上?” 裴淳一点也不晓得这个天下闻名变色的“南奸”,平生不相信任何人,只有现在破例在别人面前赤裸裸地说出自己心意。也就是说,南奸商公直深心之中已确定裴淳是个忠厚正直之人,决不会蜚长流短,搬弄是非,更不会暗箭伤人,所以在他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地流露出心中真情。 裴淳满心欢喜地道:“好极了,你以后不再捉弄他也就是了,以前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商公直点点头,蓦地醒悟过来,怒道:“我老奸做人行事还要你这笨瓜指教不成?哼! 我偏偏要跟自命忠义之士作对。” 裴淳愣了一下,道:“商大哥,你这又何苦呢?若是嫌小弟说得不中听,把小弟教训一顿也就是了,千万不要那样做。”他竟是衷心相信商公直说的话,因此神态十分恳切,几乎近于哀求。 商公直忽发奇想,忖道:“我老奸从来少有碰到这等实心眼之人,若说他真是那等愚笨吧,但从他以往的经历上却瞧得出颇有机智,若说他大智若愚,却也不能装得那么的真切,我倒要瞧瞧他几时才露出真面目,说不定我老奸今日才碰上势均力敌的斗智对手……”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推论极有道理,深深地注视裴淳一眼,决定以后凡事都以实为虚,只要裴淳不相信自己的话,立刻就会中计吃点苦头。 裴淳哪里得知商公直在这顷刻之间转了这许多的念头,当下道:“小弟这就赶往金陵,唉!可惜现下借不到那匹胭脂宝马!” 商公直心想此马刻下在朴日升手中,无人得知,须得想法子使他不向朴国舅打听,而仅仅向旁人打听此马下落才行,当下使用“以实为虚”的计策,说道:“你何不向朴日升借马? 此马现下正是在他手中。” 他想裴淳一定不相信自己的话,便不会去询问朴日升,自然也就只向旁的人打听,这一来,他决计询问不出胭脂宝马的下落。 裴淳点点头,道:“小弟正要回去见朴国舅,因为他限的三日之约太短了。”说时,举步向城内走去。 南奸商公直毫不相信裴淳当真会向朴日升借马,嘻嘻一笑,道:“咱们前路再见!”说罢径自走了。 商公直健步如飞地从西门官道奔去,这条大道经南渡而折向北行,到句容、汤山才又折西直达金陵。他一口气奔出数十里路,看看已经快到南渡,忽听后面蹄声大作,回头一望,几乎把他气死。原来大道上一匹红马迅疾驰来,马上之人正是裴淳。 裴淳在他身边勒住马匹,道:“商大哥,咱们在金陵见面,恕小弟先走一步。” 商公直肚中直骂自己混蛋,只因穷家帮迁往金陵之事也是自己告诉他的,虽然此事他也可以从朴日升口中打听出来,但裴淳未必就愿意向朴日升打听,以致泄露了行踪机密。 他气得半死地挥手道:“滚你的,我到金陵干什么?” 裴淳一点都不生气,讶道:“那么商大哥打算到什么地方?” 商公直没有好气地随口应道:“我到镇江去……”话一出口,才发觉这话正合“以实为虚,以真作假”的计策。只因那辛黑姑当真说过命他到镇江见面的话。不过此约尚在数日之后,当然他可以先到镇江等候辛黑姑。 裴淳道:“镇江地方不小,小弟怎生找得到商大哥?” 商公直甚觉奇怪,忖道:“你找我干什么!”他越是猜测不透,就越发不肯询问或是露出丝毫意思,口中应道:“我投宿在最近西门的客栈之内,你一找就着!” 裴淳道:“是!”举手作别之后,随即纵马驰行,他心中最焦虑的是淳于帮主遭遇危难之事,恨不得插翅赶到金陵。胭脂宝马脚程实在不下于飞鸟,有时候碰到车马阻路,无法疾行之时,往往凌空跃去,飞渡数尺,路人惊视之时,它已经驰去老远。 当日傍晚之际,裴淳已到达金陵地面,那胭脂宝马虽是遍身大汗,但更见神骏雄健,裴淳此时已不须急驰,便缓辔徐行,入得城中,已是万家灯火之时,他找个客栈歇下,询知武定门在城南,于是沐浴更衣,草草用过晚膳,走出店外,天色全黑,街上店铺多半关门安歇了。 他心中琢磨城门已闭,四关都驻有重兵,碰上了这些铁骑,轻则受一场闲气,重则有性命之虞,自然他决计不会被军士杀死,可是那一来全城之人都遭殃。所以他只在大街上走动,并不急于出城谒见穷家三皓。 他在大衔之上东张西望,许多新奇事物从未见过,倒也兴趣盎然,正走之间,忽见一个背负六袋的乞丐在街角处,一见到他,立即移开目光,悄然走了,裴淳认得这个穷家帮六袋弟子是他见过的人,心中大为惊讶,忖道:“他们都晓得我跟淳于大哥交情极深,为何不过来相见?” 裴淳生性谨慎,虽是大感迷惑,却不鲁莽追去招呼,又走了一会,忽然有人轻拍肩头,沉声道:“不要回头,放慢脚步,待我前面带路,等到我掉了手中之物,弯腰捡拾之时,你瞧我身躯向哪一边弯,就往哪边走,其时恕我不再引路,入巷之后第三家便是了。” 这人说罢便掠越到前面引路,裴淳瞧时,只是个外表极普通之人,若不是留了心细瞧,实在看不出有丝毫特别,这刻细加注视之下,却隐隐瞧出这人体格坚实有力。 此人的身份来历及如此诡秘的安排,可教裴淳猜不出一点头绪来,起初裴淳紧紧跟着他走,走了不远,那人头也不回地低声道:“别跟得太紧,明眼人会瞧得出破绽的。”语调急促,大有紧张之意。 裴淳只好坠后,距离那人背影约有三四丈远。他虽是想不出那人奉谁之命来引路,却悟出自己今日抵达金陵,一定已有别人晓得,而这些人会跟踪着他,所以那个引路之人才如此地紧张和诡秘,他灵机一动,走到适当的地点时,突然间闪入一条小巷之内。 小巷内一边是屋宇,另一边却是花园的围墙,裴淳纵身跳过围墙,贴立墙根,凝神倾听。 果然片刻间一阵轻微的步声巷口徘徊,接着便向巷内奔去。 此时天色已黑,相隔得远就不易瞧得明白。裴淳连忙跃出,伸手扣住墙头,只露出一对眼睛循声望去,但见一道人影很快地向巷内奔入,一瞥之下,瞧出那人一身劲装疾服,手中有个长形钆裹,似是兵器。 从束装上可瞧不出此人底细,裴淳正要趁机出巷,忽然有悟于心,暂时隐伏不动。过了片刻,那个劲装汉子从巷底奔回来,裴淳觅准时机,蓦地扑出去,人未到指力先及,但听指风破空“嗤”的一声,那人一声没哼,向前便倒。裴淳不待他倒下,已飘落他身边,伸手扶住。 只见这汉子面目陌生,因是侧身垂头靠在裴淳手臂上,所以瞧见他耳后到颈部有一道长形疤痕。裴淳把他放在地上,摆布威靠墙而坐的姿势。取过长形包裹,抖开一瞧,却是一柄两尺半长的尖刀,刀柄上缠着银丝。 他从兵器上查不出一点线索眉目,便又跃回墙后。过了好一会工夫,巷口有人低声道: “你怎么啦?点子呢?”问过之后,见对方不答话,奔到他面前,低头查看,裴淳无声息地从墙头冒起大半截身子,运聚指力向那人颈后的“大椎穴”隔空点去,“嗤!”的微响一声,那人登时扑倒。 他觉得非常的满意,飘落地上,一瞧那人也不认识,却感到此人满面懔悍之气充满眉宇之间,这股神情好像有点熟悉。此时他断定已没有跟踪之人,所以赶快奔出巷外,四下一望,附近虽是还有人走动,可是似乎都是良民百姓。他循原先方向奔去,走到街道岔分之处,不禁踌躇回望。只见黑喑的转角处有个人站着不动,这刻从黑暗中走出,一言不发向前行去。 裴淳真想上去跟他说一说刚才的事,但终于没有这样做。 两人一前一后弯弯曲曲地走了一程,那人突然弯低身子捡拾掉落之物,拾起之后迅快地走了,裴淳回头查看了一会,确定没有人跟踪,才奔出去,迅速转入巷内。 第三家大门紧紧闭着,他敲动门环,竟没有人出应,裴淳腾身越门而人,但觉里面一片漆黑冥静,似是无人居住。 这时,裴淳不知不觉涌起满腔戒备之心,忖道:“这个引路之人身份不明,若是有人布下陷阱,诱我入彀那才冤枉呢!”于是提功聚力往前探索。 这座屋宇甚是深邃,走入第三进之时,与外间声息完全隔住,万籁俱寂,宽大的堂屋内没有灯火,黑暗无比,略略一站,正要举步奔到别处,角落里突然传出语声,道:“我们候驾已久,难道连话都不讲一句就离开吗?” 裴淳向那角落望去,只见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瞧不见。当下道:“阁下是哪一位?” 另一边的角落中传出口音不同的话声,道:“他是黑狱中的游魂……”这个人说话口音比第一个人似乎更加平和没有火气,但语调却很认真,全无调侃玩笑之意。 裴淳讶道:“他是黑狱游魂?你呢?” 另一个角落中又传出第三个人的语声,道:“他也是黑狱游魂,唉!” 此人语声甚是熟悉,裴淳怔了一怔,蓦地想起来,道:“你……你不是先前带我来的人么?” 此人默然不应,但别人答道:“不错,就是他了。此屋之中除了你之外,我们四人都是黑狱游魂,当真是可悲可叹……”这个说话之人语气铿锵震耳,内力之深厚强劲,竟掩饰不住! 裴淳惊道:“四位游魂大哥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贵干?若是在下能够办得到的事,便请明言。” 第一个人开口道:“我等果然是有事相求。” 裴淳道:“不敢当得相求二字,诸位尽管吩咐。” 第二个人道:“黑狱之中毫无欢趣,唉!” 裴淳大惊忖道:“他们一直悲叹黑狱之苦,这回叫我到此,定与黑狱之事有关无疑……” 第三个人说道:“且休提黑狱之事,小裴淳在等着呢!”他口中这句“小裴淳”大有亲热之意,教裴淳泛起受宠若惊的感觉。 第四个人道:“要说快说,咱们都所剩无多啦!” 裴淳听不懂“所剩无多”这话是什么意思,正待询问,第一个人已道:“不错,所剩无几,须得珍惜,咳!我这不是净说废话了么?” 第二个人接口道:“咱们多年以来罕有这等机会,自然会情不自禁!”裴淳此时已隐约晓得他们珍惜的是什么,所剩无多的是什么。 第三个人说道:“小裴淳,我们这就动手相搏,你要以一敌四。” 第四个人接口道:“一旦动手,便是性命交关之际,你千万莫要留情!” 第一个人说道:“你赢得我们,那就不必说了!” 第三个人说道:“若是敌不过我们,说不定要送掉一条性命!” 裴淳听到此处,但觉局势急转直下,变化之剧,大出意料之外,不觉愣住。此外,他又发觉这四个人乃是按着次序开声,每个人顶多说上两三句就停口,让别人接下去说。从这等情形瞧来,无疑是大家都珍惜发言的机会,似是有着限制,所以不舍得一口气把话说尽,以致往后不得开口。再者也含有留些机会给别人轮流发言的意思在内。 这等情形实在是稀奇古怪无比,哪有连说话的句数也有限制的?是谁限制他们?为什么他们愿意被限制? 这一连串的疑问他都没有工夫细想,只听第三个人接着道:“兄弟今日若是战死此处,多年来潜心研悟出来的一点心得,将要付诸流水,瞧来只好预先托付小裴淳了……”黑暗中突然传出三响击掌之声。这人的话登时打住,只长长地叹息一声。 裴淳正在满腹疑云之时,忽觉一阵劲风袭到,伸手疾攫,却是一个油布小包。劲道柔和,分明是第三个人扔给他,并无恶意。裴淳心想:“这小包之内大概就是他多年研究的武功心得,现下托付自己,却不知怎生处理?”当下问道:“我该怎么办?” 第四个人在另一角说道:“动手相搏,非生则死,切记斯言,我也托付你啦!”话声甫歇,传来掌声四响,接着一阵风声袭到裴淳面前。裴淳伸手抓去,绰住一块物事,厚约一寸,宽长如掌,份量甚轻,不知是什么东西。他听出掌声是分别由第一、第二两人所发,此时,恍然大悟,忖道:“是了,这四个人说话的句数各有限制,由他们四人自行监视。掌声分三响及四响,必是表示第三、第四两人句数已满,不得再说之意。” 第一个人开口道:“小裴淳,若然你敌不过我们而又幸而不死的话,便不许离开此地!” 掌声一响过处,此人也就缄口不语。 第二个人长叹一声,道:“这黑狱中的岁月真不好受啊……”话声戛然中断,却不闻掌声。 裴淳连续接到两样物事,赶快都放在怀中,顺手掣出七宝诛心剑,大声说道:“在下虽不知道四位前辈托付之物如何处理,但总须幸而不死才谈得到这事。”那四人默然无声,裴淳又接着说道,“在下手中之剑,名为‘七宝诛心剑’,锐利无比,本是南奸商公直商大哥之物,诸位前辈须得小心!” 那四人没有一点表示,好像都未曾听过商公直之名。第四人举步走过来,身形经过门口之时,裴淳借着外面亮光,隐隐瞧出是个身材高大长发披肩之人。他哼了一声,缓缓出拳劈去,拳力如山涌撞而去,势道沉雄无比。 裴淳大吃一惊,忖道:“这等高手当今武林中已是罕见,比之马延、步崧他们高出一筹有余,一个就够我受的了,何况四人之多……”转念之际,左手托住右肘尖部位,全身真力汇聚到右掌之上,“呼”一声拍出去。 拳掌两股真力一触,“蓬”的大响一声,不分高下。斗然间一缕锐风袭到裴淳背后大穴,裴淳头也不回,使出“天机指”的功夫,手指从腋下穿出,指力发处,迅若闪电般向背后袭到之人反击过去。 背后袭到之人低哼一声,刷地跃开,那一招竟未遑使完,便被迫退,裴淳听口音得知了是第一人,心想此人纵到背后近处还不曾被自己发觉,可见得轻功极是佳妙,再者他出招发劲之时,能得突然撤退,功力之高也是十分的惊人。刚才他若是当真存心偷袭,自己这刻多少总得带点伤不可。 念头才转,两边角落中风声飒然卷到,裴淳挥剑使出一招“锵金戛玉”,剑光四散流转,呛呛连声响处,这一剑同时抵住一根圆管,两支判管笔和迎面的拳力。那根圆管想是铜箫,挥动之时发出微微不同的劈风之声。 眨眼之间又接战了四招,裴淳左指右剑,守得甚是严密,但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自称黑狱游魂的四人攻势越发激烈凶险,最可怕的是这四人手法招数各有奇妙惊人之处。 裴淳虽是博知天下各家武功奥妙,却一点也不晓得这四人的家数,因此简直无法预测对方下一招的变化,这种打法自然不能持久,眨眼之间“砰!”的一声,底下中了一脚,身形一歪,于是同时之间挨了好几下,铜箫击中他左肩,判官双笔分别点中他左胸右腰两处穴道,还有第四人的拳头击中他胸口。 裴淳一跤跌倒,身上几乎无处不痛,尤其是那一拳几乎把他打昏过去,但他心中比肉体更为难受痛苦。当他稍稍恢复清醒之际,首先想到师父的话,赵云坡有一日对他说:“将来你有机会与人动手,制敌致胜虽谈不到,但一心一意防守的话,天下间能击倒你的人屈指可数!” 赵云坡一向很少说话,这一次是见他练完“天罡九式”之后第一次夸奖他。因此裴淳牢记在心,认为这一路师门绝技绝难被敌人攻破。谁知今晚不但未满十招就倒在地上,最痛心的是他在此战之中已加上李星桥独步宇内的“天机指”,尚遭这等惨败,教他如何不痛心欲死? 那四人站在他四周,叹息之声此起彼落。过了片刻,第四人弯腰伸手向他身上按下,裴淳手掌起处,五指牢牢扣住第四人腕上脉门。第一人也弯腰伸手,裴淳用剑柄一敲他臂上穴道,紧接着以这只握剑之手腾出三指,勾扣住他的腕脉。 这些动作都在毫无声息之中完成,第二、第三两人同时弯腰伸手,裴淳突然觉得奇怪,一则这四人都同样向他身上伸手,不知有何用意。二则他们出手之时毫无劲力,不似要杀死他的意思。 因此,裴淳不加抵抗。那两人的手一齐探入他怀中,轻轻一摸便即缩了回去。裴淳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双手一松,放开第一第四两人之手,说道:“原来诸位只是要取回各自付托于我之物。” 那第二第三两人并不知其他两人被裴淳扣住腕脉之事,都道裴淳业已身死,这刻惊讶之极。但他们老练无比,惊讶中不约而同地跃到门口,守住出入道路。 裴淳心想:“我一定要弄明白今晚之事,他们到底是谁?怎会识得我的名字?想托付什么事情?但另一方面出手之时却毫不留情,究竟有何用心?” 当下说道:“在下没有逃走的打算,也闯不过诸位的拦截,但若是诸位不赐告内情,在下只好想别的法子脱身!”说完这话,那四人没有一点声音,裴淳没有法子,便屏住呼吸,以全身毛孔吐纳气息,一面悄悄向墙边移去。这间堂屋白天也十分阴暗,这刻更是漆黑无光。 他贴近墙边,谁也瞧不见他。 过了一会,屋内只有四个人的呼吸声,全都十分均匀细微,一听而知这四人功力相若。 他们发觉裴淳忽然消失不见,又是讶骇又是焦躁。因此呼吸都变得浊重。裴淳悟出此理,更加潜匿不动,又过了好久,那四人已经确认裴淳不在此屋之内,顿时咳嗽之声此起彼伏,他们的咳嗽声时长时短,忽高忽低,最多的连续咳了十七八声,生像是裴淳一走,他们的痨病都发作了。 裴淳初时觉得好笑,但随即醒悟,心想:“以他们这等武功身手,不该有病。这咳声中节奏鲜明,敢是他们彼此正在交谈?是了,他们说话既有限制,自然要用别的法子交换心中意思。” 咳声停止之后,裴淳又等了老半天,他们仍然一无表示。裴淳虽然性情宽厚,极有耐力,可是这哑谜似的局面教他好生不安。再等了一会,已是三更时分,裴淳便忍不住说道:“务请诸位明示今晚之事,否则在下便要走啦!”话声未歇,屋内咳声大作,有的如连珠迸响,有的大声镗错。一听而知这四个“黑狱游魂”都急于表示自己的意见。 要知裴淳躲了起来,又以全身毛孔呼吸,那四人查听不出他的声息,本以为他已经逃走,目下忽闻其声,这一惊非同小可。 风声飒然连响,有两人施展极快身法扑到,出手猛攻。裴淳一面运足“天罡护体”功夫,一面出手抵敌。从兵器风声上辨出乃是铜箫及判官笔。可知乃是第二第三两人出手。他右手一招“星移物换”,五指发出的劲气隔空抓住铜箫借势用力,使铜箫向判官笔上扫去。 这一招奇奥无比,尤其是发力使劲微妙艰深,忽正忽奇,使人揣测不出半点头绪。那根铜箫疾猛扫向判官双笔,竟然不由自主。 裴淳左手却不闲着,使出天机指功夫,拇指向外一捺,劲力应指而出,但闻“嗤”的一响破空之声,直袭左方之敌。此时对方两人兵器相触,各自正以全力煞住兵器去势。裴淳这一指侧袭之感,全然无法抵挡。 他的指法传自李星桥,天下无双,共有七种发劲吐力之法。这一指乃属七种指法中的“攻坚”法门,劲道锋锐如刀剑,可以洞穿牛腹。他本来只擅长护身救命为主的“行远”法门,最不擅长的便是这种凶毒的“攻坚”法门。可是此刻乘势使出,恰好把这种指法威力十足发挥。 一声惨哼过处,第三人仰跌地上,两支判官笔分别掉地,发出震耳惊心的响声。 裴淳此生第一次施展出最上乘的武功杀死对手,心中的震动无可形容。这刻明明感到铜箫挟着极强劲的风力袭到,也不会闪避。 铜箫抽扫之势固然猛急,但最厉害的是箫身上冒出一截四寸长的利刃,利刃尖锋却是直钉之势。因此若是这一箫扫中裴淳的话,也就是说同时之间这口利刃也会钉人他穴道之内,裴淳动也不动,他根本没有别的感觉,只知道自己已杀死了一个人。这生死一发之际,那口利刃已经刺破他的皮肤,刚刚微有感觉之时,突然间撤了回去。 他不晓得对方为何撤回兵器,头脑突然恢复清醒,忖道:“我与对方毫不相识,却杀死了他,这都是练有武功之过……”心中一阵悔恨,举步向屋外走去。 三道人影横列在门口,阻止他的去路,第一人沉声道:“原来你不但尽得赵云坡真传,连李星桥的指法也练成功了……” 第二个人接口道:“中原二老虽是正派侠义之士,可是心肠之冷硬也是出了名的,小裴淳承继了他们的冷心铁面……” 第四人道:“你想出得此门,须得把我们三人全部杀死,但愿你有这等能耐……” 裴淳叹口气,说道:“在下再也不愿动手啦,求求诸位让我走吧!” 第一人纵声大笑道:“妙得紧,咱们说的话他都当作耳边风!” 第二人道:“我刚才该当放手扫击,瞧瞧他‘天罡护体’的功夫可抵挡得住我‘铜箫藏刃’的绝技……” 第四人接口道:“他口气似乎甚为真诚,但我可不敢相信外表诚恳老实之人……” 这时,那三人都排列在门口,因此裴淳从屋内望出去,隐约瞧见他们都是身披黑色长衫,头发长拂双肩,形状甚是古怪,果然不似是世间之人。他缓缓地道:“在下情愿被诸位杀死,只不知诸位信也不信?” 第一第二两人不做声,第四人道:“信便怎样?不信又怎样?” 裴淳说道:“诸位信也好,不信也好,在下这就走出去,诸位要杀便杀,不杀的话,在下就从此告辞。”说罢,举步向前走去。 那三人都迟疑着没有出手,显然有八分信他的话。这刻被他迫得齐齐后退,终于退到槛上,三人并排塞住门户,裴淳除非从上面跃过,否则没有缝隙可走。他决意不再使用武功,所以不能从上面跃过,只好站住发怔。 如此相持了一个更次之久,裴淳反倒不着急了,心想:“我一走了事也不是办法,瞧他们这刻居然不出手取我性命,可见得他们不是凶恶嗜杀之人。他们为何自称黑狱游魂?为何作此装束?长相怎样?年纪有多大?等到天亮就可以瞧出大概情形。此外,我得埋葬好那位被我害死的前辈才行。” 突然间外面传来低微响声,似是有人潜入。那三人边即向屋中奔人,顺便也把裴淳推入屋内。 第17章 疑云重重 转瞬间两道人影落在外面天井,轻功身法都甚是高明。他们向黑黝黝的屋内望了一望,左边的人低低道:“这座屋又深又黑,鬼气森森的,想来不会有人。” 右边的人道:“越是这样,就越发要查看明白,不可轻忽。” 左边的人说道:“我取出火折照照看,这座堂屋似乎没有别的门窗,甚是可怪……” 他们心中认为没有人,相继踏入门内,其中一个掏出火折,正要点燃,斗然间四方八面风声飒然,劲力四射。这两人暴喝连声,挥动手中大刀抵挡。可是三招不到,都跌倒地上,动也不动。 第一人突然低低道:“他们的喝声,势必惊动后援之人。” 第二人道:“咱们留下还是走开?” 第四人道:“黑狱游魂岂能见得天光人面?走吧!” 他们闪入黑暗角落中,接着响起一阵吱吱的鼠叫声。裴淳讶异忖道:“此地鼠子如此大胆,倒是罕见之事!” 片刻间鼠声寂然,他侧耳细听,也不闻那三个人呼吸之声。正在疑惑之际,天井落下三条人影。都是劲装疾服,手提大刀。这两个劲装大汉冲入屋内,打亮火折,此时照见地上的两具尸体和裴淳,此外别无人迹。 他们惊奇地打量裴淳,其中一个浓发虬髯,鼻高目陷的锦衣大汉挥刀指一指屋角,另一个汉子迅快过去,点燃了屋角一张高脚几上的蜡烛。烛光照耀之下、裴淳恍然大悟,心想原来黑狱游魂们是从那边角落的厚重木门遁走,刚才吱吱的鼠声是掩饰木门开闭声音而弄出来的。 他见了那锦衣大汉的相貌便不禁记起飞天夜叉博勒,暗忖这大汉不知是色目人抑是蒙古武士? 他们瞧出裴淳没有动手之意,神态间消失了紧张的神色。锦衣大汉挥挥手,另外两名劲装大汉分头行动,一个从门口出去绕到屋后,另一个奔到角落那道屋门之前,用手摇撼。 木门纹风不动,这个大汉便拿大刀斫劈,片刻间已把木门劈开,裴淳无意中见到他的出手法和刀上劲道,巧妙而雄浑,一望而知身法不俗。 那锦衣大汉道:“你就是最近名震武林的裴淳是不是?” 裴淳心中冷笑道:“我从今以后不使武功,武林二字将与我毫不发生关系了。”当下点点头,承认自己是裴淳。 锦衣大汉道:“我是普奇,世袭万户之职,但并不是驻防金陵的将官……” 裴淳只点点头,心想这蒙古军官倒也爽直,元朝时设诸路万户府,管领军队,万户府分上、中、下三等,上府管兵七千,中府五千,下府三千,每府置有达噜噶齐,万户、副万户等官,皆为世袭。 普奇用大刀指一指地上两具尸体,说道:“他们都是跟我办事的人,你为何见面就杀死他们?” 裴淳道:“我没有杀死他们。” 普奇道:“他们的武功都很不错,除非像你这种高手,很难在一照面间便被人杀死,不是你是谁?” 裴淳道:“是另外的几个人。” 普奇道:“他们是谁!”他嘴角微微含着冷笑,分明不相信他的话。 裴淳道:“我也不知道,连面也瞧不真……” 普奇道:“就算是别人杀的,然则你到此地有何贵干?” 裴淳道:“是他们叫我来的。!” 普奇道:“他们?你既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一叫你就来了,天下有这等道理?再说,你此来金陵,想必是为了穷家帮之事,但你不去见淳于靖,助他脱难,反而来赴不相识之人的约,这话讲得通么?” 裴淳大吃一惊,已不暇分说,急急问道:“我淳于兄长有难?他发生什么事?” 普奇正要答话,破门入搜的劲装大汉已经出来,说道:“大哥,里面只有四具棺木,房间很大,密不通风,别无出路。” 普奇道:“让我亲自瞧瞧,老三你过来,这一位是裴淳兄!”他转向裴淳介绍道:“这是我们五兄弟中的三弟完颜楚。” 这完颜楚身体结实,双肩甚阔,肤色黧黑。他环眼一瞪,道:“这小子杀死咱们的人,我不理他!” 普奇道:“他说不是他杀的,或者是真话,这事慢慢再调查明白。”说时,过去取起蜡烛,向木门走去。 裴淳为了要知道穷家帮帮主淳于靖遭难之事,便不乘机走开,跟入屋内,只见这房间空荡荡的,右首墙下一排放着四具厚重棺木,每一具底下都用两列砖头架高,离地两尺左右。 他心想那四名黑狱游魂一定躲在棺木中无疑,却见普奇在房中转了一匝,持烛照过每一具棺木,便道:“走吧!” 裴淳忍不住说道:“你们不打开棺盖瞧瞧,或者里面藏得有人!” 完颜楚道:“对,我一刀就可劈开一具!” 普奇微微一笑,道:“你们瞧见没有,这房中到处是蛛网灰尘,分明久无人居。” 裴淳道:“但人家在棺中只躲避一时,与此房有没有人居住毫不相关!” 完颜楚道:“是啊!” 普奇道:“此房固然如此,这四具棺木上下四周都布满了灰尘,若是有人碰触过棺盖,定会留下痕迹!” 裴淳怔一下,道:“这话很是!” 完颜楚上去伸手一摸,棺盖上便留下一道痕迹,此时普奇已当先出去,房中一片黑喑,完颜楚突然怒骂道:“你干什么!”大刀挥霍有声,风力劲疾,显出功力深厚精湛。 裴淳道:“没干什么!” 话声未歇,刀风劲疾袭到,裴淳虽然不想使用武功,可是并非愿意束手受死,当即一招“鹏翼摩天”,掌势横扫出去,荡开大刀劈到之势,左手骈指点去,指力破空射去,迫得完颜楚倒纵到门口。 他谨记着刚才指力杀人之事,所以这一指使出七种指法中的“洞微”法门,食中二指虽是骈拢点去,可是两只指尖上的力道有奇有正,有刚有柔,这一路指法,最是精微奥妙,难学难精,而练成之后也没有很大的威力,裴淳时时因此感到奇怪,不明白李师叔的“天机指” 为何俱备此一法门。 完颜楚大喝道:“大哥,这厮指力好生了得!” 普奇在外面应道:“那是李星桥的天机指,举世无双,自然十分了得,你们都出来,我有话说。” 裴淳跟着完颜楚后影出去,只见到后面搜查的另一个劲装大汉正好跨入,此人短小精悍,双眉浓黑像两把刀一般斜斜竖起,杀气腾腾,他道:“大哥,后面没有人踪,二哥把守住后路,他说不见有人出来。” 普奇颔首道:“这座古旧大屋,想必另有暗路可走,老五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一位就是裴淳了,他的天罡九式和天机指甚是厉害,这一个是我的五弟,姓阮名兴,乃是安南国人,他的水上功夫十分精妙,在中原还未曾逢到对手。” 裴淳拱拱手,心想这万户长普奇的结盟兄弟,现在见了两个,都不是汉人,其余的两个想必也是异族之人,不过,他们彼此间都用汉语交谈,却是可怪之事。 阮兴说道:“小弟只闻得中原二老,以天罡九式和天机指独步中原,自己却未见过。今晚倒要亲自试一试!”大刀一抖,寒光四射,举步向裴淳迫去。 裴淳摇手道:“在下实是不愿动手……” 阮兴道:“这可由不得你了,除非你情愿死在我刀下!”此人言词锋利,口舌便给。 裴淳无可奈何,道:“阮兄何必苦苦相迫?” 阮举道:“谁叫你在武林中出了名?”大刀起处,挟着劲锐风力,斜斜劈去。 裴淳已来不及取出七宝诛心剑,这时见他内力沉雄,招数奇特,前所未有,不敢怠慢,一招“兰艾同畦”,双掌齐出,势式力道相反相成。 阮兴刀招一变,人如灵蛇般滑绕过去,飕的一刀反削对方背胁,裴淳身躯微旋,仍然是用“兰艾同畦”这一式,但双手势式力道都调换过来,只见他左掌一沉,按在刀身之上,右掌闪电般向他手臂斫去,这一式变化奇奥,而且时间劲力都使得恰到好处。阮兴的大刀已经不能向外送去,但若是撤刀闪退,则撤刀之时须得运劲用力才夺得回来,时间便阻滞了一线,势必被他一掌劈中。 可是阮兴若是弃刀而逃,面子上又太无光采。完颜楚大喝道:“老五小心!”挥刀腾身扑去援救,只见阮兴咬牙抽刀,竟然拼着被对方掌势斫在臂上,但他抽刀之时,已经翻转大刀,刀锋向上,裴淳若是松手,他就改为推送之势,搠人裴淳肋下要害,若不松手,掌心势必被刀锋剖破,也是伤筋动骨的伤势。 另一方面完颜楚也挥刀扑到,裴淳在这瞬息万变的凶险局势之下,奇兵突出,右掌本是向前斫去,此时暮地改作拍下之势,“啪”一声拍在左手的手掌背上。 阮兴抽刀之力尚未用上,但觉手腕一麻,五指松处,大刀呛啷啷掉在地上,不由得面色大变,裴淳此时一指从肋下向后面戳去,“嗤”的一声响处,迫退了完颜楚。 普奇喝道:“老五别说话,捡起大刀再拼!”阮兴弯腰拾起大刀,再度出手。那完颜楚乍退又进,刀招凌厉进击。逑两人分两侧夹攻,招式手法都甚是怪异,把裴淳迫得手忙脚乱。 万户长普奇朗朗笑道:“好身手!好身手……”大刀插回背上,空手进击,他的拳路倒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是拳力甚重而已,可是脚法却有点特别,一味欺身迫近,大有贴身肉搏之意。 裴淳只畏惧两把寒气侵肤的大刀,对于普奇的双手不大理会。他施出“天罡九式”,严密封斫大刀攻势,局面渐见稳定,斗然间被普奇迫到身边,见他双臂作出搂抱之势,这才吃了一惊,迅快忖道:“若是被他抱住,怎生闪躲大刀?”赶紧缩回攻出的左掌,趁势曲肘疾撞。 普奇身子一侧,肩头顺势耸顶,“蓬”的一声,顶中裴淳小腹,把裴淳撞退四五步,他乘势扑追,一只手已抓住裴淳胸口衣服,裴淳右手急急翻起,勾住他的臂弯,正要施展擒拿手法破解,谁知普奇身子向前一冲,底下勾住他的脚跟。 裴淳迈不开脚步,被他这一冲,冲得立足不牢,一跤向后仰跌,普奇身躯弯曲如虾,压在他身上,利用头颅、双肩、双臂和双腿分别顶住裴淳四肢,因此,他再也无法发力使劲。 裴淳的下巴也被普奇听头顶得向上掀起,全身没有一处发得出气力,跟着完颜楚、阮兴两人赶到旁边,其中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抵住他的面部,另一把抵住他的颈子,裴淳只好息了反抗之心,再不动弹。 阮兴咬牙道:“大哥,让我杀死这厮!” 完颜楚道:“对!这厮武功奇高,此时一刀杀死的好!但老五别出手,等大哥决定!” 普奇说了一句裴淳听不懂的话,阮兴突然一脚踢在裴淳面上,裴淳但觉像是挨了一记铁锤,痛得吡牙裂嘴,普奇放开他跳起身,此时两柄大刀分别抵住裴淳上下两处要害,所以他只好僵卧不动,普奇掸拍身上灰尘,一面说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裴淳,今晚落在我们手中!哈!哈!” 他仰天笑了两声,又道:“老实说,当今之世,已经没有几个人,值得我们三兄弟合力出手的了!因此之故,我要在你额上烙下一个记号……” 阮兴接口道:“小裴,你怕不怕?记号一烙上了,终身磨洗不掉!” 裴淳道:“当然害怕,但怕又有什么用?” 阮兴道:“害怕就行啦!只要你答应加盟结拜为兄弟,那样自然不会在你额头上烙记号。” 裴淳道:“不行!” 阮兴怒道:“为什么?” 裴淳道:“天下间只有意气相投才结盟换帖,那有强迫之理?” 阮兴怔了一下,道:“若是你答应了,大哥还可指点你如何救援穷家帮帮主,我们都可以帮你出力!” 裴淳听这话,不禁沉吟起来。过了一会,才道:“我在威迫利诱之下顺从了你们的话,将来别人对我施以威迫利诱的手段,我也会出卖你们!” 普奇道:“有道理!老三、老五放他起身!”完颜楚首先收刀退开,阮兴哼哈了一声,才收回大刀。 裴淳一跃而起,心中掠过刚才动手的情形,忖道:“我当时若在普奇贴近我身体之际,施展天机指法,便不会被他制住,可是这一指定必取他性命,莫说普奇为人性情爽直豪放,便是凶横可恶之辈,我也不能出此杀手。” 想到这一点,登时又联想起先前被黑狱游魂他们四人击倒之事,敢情也是没有发挥“天罡九式”和“天机指”的煞手毒着,才会落败。 他摇头,想道:“我为何不能狠下心肠?杀死一个人就如此难过痛苦,唉!我这一辈子只怕终不能跻身一流高手行列了……”普奇他们见他叹气,都觉得很是奇怪。 普奇道:“裴兄不须难过,你今日虽是被我等制服,但我们这边是三人合力,传出去毫无光采可言,所以我们决计不会向外人提及。” 阮兴道:“大哥别忘了他杀死咱们手下弟兄之仇,他既不肯与我们结盟,便还是敌人!” 完颜楚为人鲁直得多,一切唯普奇马首是胆,并不开腔。 裴淳道:“那两位不是在下杀死的,信不信只好由得你们了,普奇兄若肯赐告我淳于大哥遭难之事,感激不尽!” 普奇爽快地道:“这有何不可?淳于靖目下不但有杀身之厄,连帮主之位也怕保存不住!” 裴淳惊道:“是帮中之人叛变于他?”脑海中浮起穷家帮诸人的忠义慷慨,觉得此事难以置信。 普奇道:“不错,据我所知……” 刚刚说这一句,裴淳使用手势阻止他说话,插口道:“在下急于去见淳于大哥,还望普奇兄指点明路!” 他边说边摇头,普奇讶然想道:“尝闻裴淳忠厚老实,不会使用智计手段,但今宵亲眼所见,却不是有勇无谋之辈。” 他口中应道:“淳于靖的事,我也只听到这么一点点传闻,至于他目下在什么地方,我可不知道了!”说时,向阮兴使个眼色。 阮兴立刻接口说道:“大哥,四弟在外面比手势要你出去。” 普奇道:“咱们一块儿走。老四想是有所发现,裴兄留在此地抑是离开?”裴淳沉吟一下,心想:“这普奇虽然爽直豪侠,可是毕竟是蒙古军官,他的结拜兄弟都是外国人,实在不能予以信任,那黑狱游魂们虽然曾对自己下煞手,可是他们一则都是汉人,二则他们口中管自己叫做‘小裴淳’,大有亲热之意,在真相未明之前,不便把黑狱游魂们之事说出,但同时也不能让黑狱游魂们完全听到普奇的话。” 裴淳怀疑黑狱游魂们还藏在密室内棺木之中。 因此,他这刻一方面要跟他们出去,以便询问有关淳于靖的详情,一方面又生怕离开之后,黑狱游魂他们趁机遁走,永远也查不出他们是谁。 他正在迟疑不决之时,忽见门外曙色透入,已经是破晓时分。登时大为放心,忖道: “他们说过不能见到天光和人面,眼下天色已明,不须耽忧他们逃走。” 于是说道:“在下一夜未返旅舍,实在放心不下马匹等物,须得回去瞧瞧。” 他们一齐出去,到了门外,一道人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只见这人身量高瘦,浑身黑得像炭一般,鼻高目陷,手臂掌背等处,黑毛毵毵。头上用黑布里扎起来,分明又是个外国人。 普奇道:“这是我们的老四马加,乃北天竺健驮罗国人,擅长地遁隐形之术……” 裴淳跟他行个礼,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个外国人。”他从佛经及高僧西行求法的故事上,约略得悉天竺国的情形。其时蒙古人拥有西域诸国,故此有天竺国之人到中原来,也不是稀奇之事,以往则只有传法的天竺僧侣到过中国。 他见这马加相貌忠直,不似狡狯邪恶之人,便在客套之时,随口问他健驮罗国有多大,他是属天竺四姓中的哪一种? 马加道:“敝国面积只有千余里,某家属四姓中的刹帝利。裴兄对敞国之事居然晓得不少,某家十分敬佩。” 裴淳道:“在下记得北天竺共有十八国之多,马加兄信奉的想必是吠擅多教?” 马加益发骇异,道:“正是!”满面皆是敬佩之色,原来他自到中原以来,历时数年,还未见过一个如此谙知天竺之人。天竺国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大部,分为无数小国,中国虽说远在魏朝甘露五年,朱士行西行求法,为赴天竺之第一人,至今历史悠长,但其间赴天竺的水陆六路,时通时断,中土之人对天竺国大都茫然无知。此所以马加对裴淳又是敬佩又是感激,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欢喜心情。 其时印度经过两百余年前回教徒人侵,佛教在印土已零落殆尽,所以裴淳绝口不提佛教之事。约略谈了几句吠擅多派的圣典“根本思维经”的话,便转向普奇动问淳于靖的下落和遭遇。 普奇道:“眼下天色已明,裴兄何不移驾下处,共进食并商议帮助淳于帮主脱难之事?” 裴淳觉得他热心得甚是奇怪,以他身为万户之职,应当与抗元的穷家帮过不去才是,怎会反而热心救助淳于靖,莫非是其中有什么阴谋?他自知不是擅长计谋的人,所以不敢置身其中。心想:“我须得设法推辞,但不可得罪了他,又须探出淳于大哥的下落才行。” 当下说道:“在下听得淳于大哥有难之事,心中万分焦急,寝食难安,实是不敢奉扰。” 他略略一顿,窥见普奇并无不悦之色,便又道:“我淳于大哥可是居住城内?” 普奇微微一笑,道:“昨夜他还在城内,但现在是不是还在便不知道了,昨夜是他危难当头的要紧时刻,可惜我们派出去跟踪你的人被你点住穴道,以致直到快要天亮之时才找到你!” 裴淳大吃一惊,道:“什么?昨晚跟踪我的两人是你们手下弟兄?唉!我真该死……” 普奇接口道:“我们也曾设法营救,但那个与淳于靖为难的人,本身武功高明之至,还有许多高手暗中保护,我们不便露出形迹,所以打算找你出头!” 裴淳急得连声叹气,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阮兴突然插口道:“大哥,此事恐怕己经无从挽救,说给他听也没有用处,不如不说!” 裴淳心中大急,焦灼地望住普奇。 阮兴又道:“况且小裴跟咱们没有相交之意,想是瞧不起咱们,这事让他自己慢慢访查……” 裴淳正要说话,马加抢先说道:“老五你就是这样的小气,我瞧裴兄为人很不错,最好把内情都告诉他。” 阮兴道:“四哥有所不知,刚才我们要跟他拜把子,他却不肯。” 马加道:“咱们跟他第一次见面,他不晓得咱们为人行事,自然不敢轻率叩头结拜……” 他极力偏袒裴淳,裴淳大为感激,不禁觉得这些人都甚是直率可爱,即便是屡屡与他为难的阮兴,也不算可恶,因为他想的说的都自有他的道理。 普奇缓缓道:“好吧,我把所知的都告诉你,淳于帮主的对头,就是以前篡夺帮主宝座的人,姓杜名独,这姓名念起来很不顺口,他的人也像姓名一般的别扭难惹,他的武功比淳于靖精深博杂得多,昔年不知为何败在淳于靖手下。这些年来勤修武功,现下又得有力人物之助,南来金陵,他用什么手段我不大清楚,只知他有法子制服淳于靖,重登帮主之位!” 裴淳这时反而定下心神,道:“穷家帮上上下下,都极是推戴淳于大哥,怎会让奸人得手?” 普奇道:“我也晓得这个情形,但淳于靖最近的表现,好像无法抗拒这个对头,这自然不关武功高低,要知杜独纵是杀得死淳于靖,也不能登上帮主之位,号令帮众,所以其中必定有极厉害的阴谋诡计,只有你面见到淳于帮主,才打听得出实情,而我们得知隐秘之后,才能帮助他击破杜独的阴谋诡计……” 说到此处,空中一个人飘落地上,只见这人面白无须,约是三十五六岁,态度文雅,相貌清秀,身上披着一件长衫,若不是手中提着一口连鞘大刀,决计想不到他跟普奇这些人有关。裴淳心想:“原来他们兄弟五人之中,也有一个是汉人……” 普奇已介绍道:“这是我们的老二,姓闵名淳,乃是高丽国人氏。” 裴淳斗然间觉得心头一轻,透一口大气,道:“原来闵兄是高丽国人氏,在下曾经见过另一位贵国奇人朴日升国舅,加上闵兄,一共见识过两位了,可见得贵国人才辈出……” 闵淳见他说话诚恳,且以朴国舅与他相提并论,更是高兴,不觉大生好感。裴淳又见他手中提着一柄利刀形式奇特,比常见的刀长了不少,刀身也窄一些,有点似剑而只有一边锋利。 闵淳见他注视自己手中之刀,便道:“兄弟年幼之时,飘洋过海到扶桑国,居住多年,投拜京都上泉派门下,学得东瀛刀法的。” 裴淳泛起好奇之心,真想见识见识东瀛刀法的奥秘。但他却按捺住了这个念头了,心思转回盟兄淳于靖身上,当下道:“在下今日拜识诸位,幸何如之,容我异日再向诸位请益。” 普奇说道:“你心中的焦灼惶急都形诸神色,可见得你当真是个情深义重的人,淳于靖有你这么一位兄弟,真是大大的福气,现在你去办你的事,倘若需要人手,可派人到本城万户府通知我一声,我将约同四位盟弟为你出力助战。” 说罢便与他告别,言谈举止极是豪侠爽快,裴淳目送他们走了,心中又是喜欢,又是惊疑,他无论怎样都想不通,这位蒙古军古普奇,为何对自己这么好?又为何肯出力帮忙穷家帮?而他们这五个国籍都不相同的武术高手,怎会碰在一起结为兄弟? 幸而他不需急于弄明白这些问题,当下转身又奔入屋内,眨眼间已回到第三进的堂屋之内,四下寂无人声,密室木屋仍然打开着,他站着不动,过了片刻,密室内仍然没有丝毫声息。 约摸过了两盏热茶时分,密室内突然传出一阵声音,似是换衣之声。 他无声无息地飘到门边,探头内视,只见一个人正在脱掉身上的黑衣,露出赤裸的背部,底下只有一条短裤,可以见到大腿。 这个人是个年纪相当大的男子,那是从他披垂的灰白长发瞧出来。可是他的肌肉仍然十分结实,没有一点衰老松驰的现象,然而在背部有许多长长的疤痕,极像是被鞭挞过之后留下的痕迹。 那人迅快地换上一身普通人穿着的青布衣服,把长发盘起,用帽子罩住,双手又在面上摸了一会,才卷起黑袍,挟在肋下,这才掉转身躯。 只见此人面貌丑陋,左颊上有一块疤痕,他一直走出堂屋,穿过前面两进屋宇,到达街上。 裴淳早就屏住呼吸窥看,那人回头之时,便纵上屋角抓住梁木躲避,居然不曾破败了行藏,这刻远远跟踪着这人,心想只要跟他到他要去的地方,就有线索查得出他们的来历,原来这人先时头发披垂,一望而知便是黑狱游魂之一。 那人在街上一家饭馆子买了一大包食物,匆匆南行不久,出了武定门外,顺着大路慢慢的走,不久,渐渐走近雄踞山顶的雨花台。 裴淳更加觉得此人行迹诡异,心想他大概是在雨花台约得有人见面,那人果然向山上走去,眨眼间已失去踪迹,裴淳连忙快加脚步奔去,正走之时,树后转出一人拦住他去路,定睛一看,原来就是那颊上有疤痕的汉子。 这人面上毫无表情,皮肉不动地冷笑一声,说道:“老兄往哪儿走?上面有探马赤军把守,列为禁区,你难道不怕杀头么?” 裴淳一怔,听那口音似乎从未听过,不过他可以改变口音,不足为奇。但上面列为禁区之事他自然不知,这一来势难推诿说是游览名胜古迹,一时之间无言可答。 那人又道:“不怕杀头的人很少,你既然无缘无故地到此,可知你是跟在我后面来的,嘿!嘿!我猜得对也不对?” 裴淳仍然做声不得,那人转身向树后走去,一面道:“你敢不敢跟我来?” 裴淳第一次有了开口的机会,大声道:“敢!”举步走去。穿过数重灌木丛,忽见一方平坦草地,左方可以望见山下低处,景色甚佳。 那人在草地坐下,打开手中纸包,说道:“这儿板鸭熏鸡皆有,你爱吃便吃。”说罢,盘膝而坐,望也不望那包食物。裴淳见他自家不取食,自然滋生疑窦。可是为了不能示弱,兼且当真饥饿不过,便一径取食。他自从有过被飞天夜叉博勒使毒的经历之后,反而不怕别人下毒,吃得十分放心,津津有味。 那人慢慢道:“我姓杨……” 裴淳咽一声吞咽了口中鸡肉,不再取食,说道:“原来是杨兄!小弟裴淳。” 姓杨的那人说道:“我的名字是不善二字!” 裴淳很想问问他这个姓名是真是假,但他素来忠厚,这种话很难出口,嘴巴只动了一动,没有出声。杨不善又道:“裴兄已晓得我的姓名,又吃饱了肚子,何不回去办你自家的正事? 要知你跟着我也没有用处,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 裴淳道:“在下只要请问杨兄一事!” 杨不善道:“什么事?” 裴淳道:“黑狱游魂是何人支使,把在下困住了一夜,以致耽误了救人的时间?” 杨不善沉吟一下,道:“恕我不能奉答!”他坦白地拒绝答复,反而使得裴淳觉得无计可施,杨不善又道:“你最好别卷人这个漩涡之内,还是早早回到师父身边,勤修武功,将来当可无敌天下!”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裴淳摇头道:“在下自昨夜失手之后,就不打算再练武了,唉!黑狱游魂他们一定恨死我啦!” 杨不善道:“这也不然,他们都不恨你,反而羡慕那已死的同伴,因此你仍然去修炼你的武功,不必放在心上。” 裴淳心下一阵迷糊,道:“这就奇了,难道你们之间都有深仇大恨?可是你们却是羡慕而不是高兴,似乎又不是有仇恨……” 杨不善道:“告诉你也不妨,我们活着只是受罪,倒不如早点死了,免得受罪。好啦! 咱们言尽于此,你请吧,我也得走了!回去记住好好的修习武功。” 他一直提醒裴淳要好好的修习武功,里头似是大有文章。裴淳心中一动,想道:“要他多露一点口风,只好哄他一哄!”当下皱起眉头,道:“不,我决计不练武了!我回去种田度日,永远不再管别人的闲事,或者削发出家,在佛前忏悔杀孽大罪……” 这裴淳别的不行,但有一宗别人万万不及的,便是他不哄骗人则已,一骗就行。只因他一来忠厚老实之名武林皆知,二来他那副老实不过的样子,讲什么话别人都会相信,尤其是越是深于世故之人,越是容易信他的话。 杨不善惊道:“那怎么行?中原家派虽多,但却以中原二老最为精深博大,独步武林,你若不能传他们心法,追步前贤,我们岂不是……”岂不是什么没有说出口,但裴淳却已晓得自己修习武功与他们竟有关系。 他装出固执的样子,摇头道:“我决计抛弃武功,谁也别劝得住我!” 杨不善急得搓手,连连道:“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为什么不可以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裴淳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意态消沉地道:“武功对人有害无益,使我杀死一个从不相识、无怨无仇的人,又不能使我救得淳于大哥之难,练来何用?你说是也不是?” 杨不善道:“我跟你说过,那个被你杀死之人,决不会怪怨你,至于你淳于大哥的危难……” 裴淳不觉竖起耳朵去听,他沉吟片刻,才道:“你我先谈妥一件事,我才能把救他之法透露!” 裴淳忙道:“什么事!” 杨不善道:“假使你因我的话而救得淳于靖之难,那么你武功练好之后,也得搭救我们!” 裴淳讶道:“你们?” 杨不善道:“不错,你答应打破黑狱,那时便没有游魂啦,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裴淳老老实实地摇头,道:“一点也不明白!” 杨不善发急道:“你真笨!”随即发觉不妥,连忙道:“对不起,我一时情急……” 裴淳道:“没有关系,我实在笨得很。” 杨不善道:“但望你当真不要介意,假使你晓得我们找人帮助的机会是多么的难得,你就会了解我的心情了。” 裴淳道:“在下真的不介意。” 杨不善望望天色,道:“糟啦!我得赶回去了,闲话日后再说,关于淳于靖的危难,便因杜独而起,淳于靖的住处我们不晓得,但杜独的住处却可以告诉你。至于杜独的武功及为人,以你跟淳于靖的交情,想必知之甚详,我毋庸多说。”他口气中流露出匆急之色。 裴淳拱手道:“多谢杨大哥……” 杨不善道:“这个称呼不对,我在廿多年前已认识令师,其时你还未曾出世。” 裴淳道:“多有得罪,望前辈宥恕!” 杨不善道:“其实我跟令师只是点头之交,你叫我一声大哥也很恰当。” 裴淳见他要走,连忙道:“杨大哥,你……你们有什么危难?”他为人老实,所以杨不善叫他怎样称呼,他就怎样称呼。 杨不善道:“刚才我不是说只要你能打破黑狱,就没有游魂了么,我们的危难就是黑狱!” 裴淳道:“这黑狱在什么地方?” 杨不善道:“我不能告诉你!” 裴淳讶道:“为什么?” 杨不善道:“因为你不晓得黑狱在什么地方,所以找寻之时,势必要到处打听,这一来就显示出我们没有泄漏机密了!” 裴淳怔了一下,道:“这话很是,但我一辈子也不会想得到这种道理!”杨不善把杜独地址说了飘然自去。 裴淳也向回头路走,边行边想道:“以他们几个人的武功,居然还被黑狱所困,那地方的厉害可想而知。且他们虽然离开黑狱,可是仍然十分的遵守规条约束,这也是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看看快到武定门,便记起这次赶来金陵之故,当下向人打听那穷家三皓落脚的祠堂,辗转寻到,只见这座祠堂荒凉破落,进去一瞧,不见三皓影踪。 出去向附近玩耍的孩童打听,也都不知那三个老人家几时离开的,他又回到祠内,四下一瞧,角落处果然有一口破水缸,他奔过去移开水缸,地上果然留有字迹,细细一看,原来是淳于靖三个字。 裴淳把水缸放回原位,皱眉寻思,忽然听得一阵纷沓步声似是向这边奔来。他心中一动,想道:“来的不知是什么人,我且藏起来瞧瞧!”游目一瞥,祠中空荡荡的,竟无处可堪藏匿。 眨眼间步声停在祠门外,一个苍劲的声音道:“大伙儿在外面等一等,待我们几个人进去叩见老祖师他们。” 另一个人接口道:“请问赵长老,这个‘我们’是不是包括兄弟等数人在内?”此人话声冰冷,一听而知这人的性情残忍无情,中气极足,显然内功深厚。 此时门外站着一大帮叫化子,除了赵、钱、孙、李、周五位长老背上负九袋之外,还有两个乞丐也背着九个麻布袋。 这两个九袋高手中一个年纪跟五长老相若,面色蜡黄,鬓发泰半灰白,梳理得十分整齐,身上衣服也甚是整洁,背上斜背一口长剑。另一个九袋高手年约三十五六,长得嘴尖腮小,身躯枯干瘦小宛如猴子,他的兵器是把金光灿然的利刀,比普通的刀较为短薄,似是配合他的身材腕力,这两人眉宇间都有一种阴森之气,用的兵刃也违反穷家帮传统的钢杖和软鞭。 赵一悲长老望住那个形如猴子的九袋高手,道:“侯长老这话问得奇怪,谒见三位师祖,自然有侯长老和黄长老的份!” 侯长老点点头,当下七个人跨入祠内。其余十余名八袋及七袋弟子,都肃立门外。钱二愁首先道:“噫!祖师们不在啦!” 孙三苦道:“想是出去散步了!” 黄长老冷笑一声,道:“孙长老这话哄谁?三位老祖师从来不外出散步,若然不在屋子里头,那就是离开该地,兄弟深信三位老师祖不会在晚年改变了习惯。” 赵一悲道:“不错,三位祖师惯例是如此。但他们到别处去,竟没有示知我们一声,却与他们平常行事不同。” 黄、侯二人齐齐冷笑一声,赵一悲面色一沉,道:“两位长老可是不信?” 黄、侯二人眼光一扫,只见其余四长老微现怒色,便敛去冷笑之容,侯长老道:“三位老祖师忽然有这等奇怪举动,着实可怪,尤其是目下正在帮主立即接位视事之际,三位老人家突然不知去向,未免奇怪!” 赵一悲不悦道:“接掌帮主大位之事极为重要,特别最近元廷方面大有对付本帮之意,现下正是紧要关头,本人心中的着急岂下于两位长老?难道故意隐起三位老祖师下落不成?” 黄长老立即道:“兄弟没有这个意思!” 侯长老也连忙否认,虽是如此,他们眼中都泛射出诡诈疑惑的神情,赵一悲这才恢复原来的神色,说道:“大家想一想看三位老祖师会到什么地方去?” 祠堂内沉寂了片刻,侯长老目注屋角的水缸,道:“奇怪,这口水缸为何反转过来!” 众人都向那水缸望去,赵一悲面色忽变,道:“不好了,三年前刘大祖师曾吩咐我说,若是他住处的水缸反转放置,必遇非常之事,可把他老人家留下的密柬打开便知。”说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 侯、黄二人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但钱、孙、李、周四老却都急出一头大汗,侯、黄二人见了又不能不信。 赵一悲又道:“眼下本帮正值淳于帮主留书辞掉帮主之位,并且指定由杜帮主接掌,他本人已不知去向,此举极是奇怪,所以须得谒见三位老祖师,才能作最后决定,但这时又发生如此变故,实在教人惊心动魄。” 侯长老道:“赵长老赶快拆看留示,便知端的!” 赵一悲面色一沉,其寒如水,黄长老不等他发言,已经迅速喝道:“建功兄不可多言,按本帮规矩,老祖师的遗示在哪一位的手中,他就等如是三位老祖师了,咱们都得恭敬候命!” 侯建功小眼睛微微一瞪,低头不语,赵一悲面色略略缓和,道:“侯长老是近年才加人本帮,有些规例不明也是人之常情,须知老祖宗留示之事,本长老从未向任何人道及,连他们这四位老弟兄也不晓得,本长老一向秉公行事,从无私念。” 黄长老道:“赵长老的公正不阿,天下皆闻,自是不消说得!” 赵一悲率先向水缸跪下,双手高捧那个小包,其余的六人都跟他跑下,赵一悲恭恭敬敬地拆开小包,许多层油布之后,便是一个信封袋,打开封袋,里面一块破旧瓦片,原来穷家帮规矩是不用纸张笔墨,专用竹木砖瓦等物刻字代纸。 赵一悲一看之下,大叫道:“什么?”后面六人见他如此激动,都惊骇交集,但谁也不敢出声,过了一会,赵一悲把瓦片传到后面,自己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众人传观那块瓦片,只见上面只刻着“冤冤相报何时休”七个字,登时明白三位老祖师定是结下极厉害仇人,情知迟早会被加害,是以预留遗言,好教本帮得知他们遇仇遭害,这句冤冤相报何时休的话虽是大有感慨之意,但也是命他们报仇的意思。 大家都哀悼地俯伏地上,良久,赵一悲起身,众人才纷纷起来,他道:“咱们即速查究老祖师们的仇家,决不干休。” 当下纷纷踏勘细查,里里外外都不放过,希望找出一点线索,可是人人都毫无所得,黄长老叹道:“三位老祖师昔年威震天下,声名更在中原二老之上,却不料在耄耋之年,遭了仇家暗算,竟连一点动手的痕迹也没有,难道说他们英雄一世,到而今竟然衰老得武功尽失,无力反抗?” 此人第一次露出真心哀情,口气十分哀伤,赵、钱、孙、李、周五老都怆然下泪,独独那侯建功面不改容,双眼骨碌碌的直瞧那口反扣地上的破水缸。 侯建功到底忍耐不住,道:“诸位长老都曾经亲炙老祖师风范,领受训诲,所以哀痛逾恒,但目下还须节哀顺变以报仇雪恨为先,兄弟眼见诸位踏勘过此祠内外,独独这口不缸不曾触动,兄弟愿闻其故!”他这一次可不敢冒失碰触那口水缸了。 赵一悲道:“那是老祖师们唯一留下手泽之物,我们实是不忍碰触,有烦侯长老上前查看。” 侯建功心想:“原来是这等混帐原故,倒害得我半天不敢走近那口破水缸……”大踏步走过去,抓住缸底提了起来。 裴淳正是躲在水缸下面,他听见侯建功走过来的步声,心中大急,当即紧紧缩在缸内,用手脚撑住周围,侯建功提起水缸之时,裴淳吸一口真气,身躯减轻了大半。 侯建功是何等精明厉害的人,一提水缸,便即发觉重量不对,心中大感疑惑,便待翻转水缸瞧看,忽见地上有字,眼光扫过便已瞧得明白,大声叫道:“淳于靖……” 诸长老奔上来瞧看,侯建功明明晓得水缸内有古怪,却不再查究,轻轻把水缸放在一旁。 大家都见到“淳于靖”三字,赵一悲失声道:“这是关二祖师的手迹!”话一出口,顿时晓得那杜独的帮主已经当定了。 要知十九年前老帮主去世,遗命由淳于靖接位,杜独在穷家帮十大高手之中居首,依照老帮主遗命拥立淳于靖,但时隔半载不到,淳于靖忽然不知去向,也没有留言遗示,穷家帮之人苦苦访寻了半年,才正式宣布由杜独摄位。又过了三年,杜独忽然失踪,淳于靖却出现了。 帮中十大高手除了杜独和赵、钱、孙、李、周六人之外,那黄长老黄求也是其中之一,余下的三个已经殁世,那次杜独失踪,黄求也同时不知去向,赵、钱、孙、李、周等五老心中都明白,杜、黄二人失踪与淳于靖有关,可是淳于靖不说,他们也不便多问,而由于淳于靖帮主之衔未曾取消,所以不用另行安排。 如此过了十六年之久,失踪奇事又告发生,不过这一回淳于靖是留言指明由杜独接位,而杜独也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赵、钱、孙、李、周等五老跟随淳于靖多年,深知他为人忠义热肠,是以敬爱无比,但他们虽有拥护淳于靖之心,无奈淳于靖已经失踪,又有亲手刻在瓦片的留言,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可想,只好率了黄求和杜独带来的侯建功两人前来谒见三皓。 赵一悲等五人是打算把责任推给三皓,倘若三皓不同意,他们五长老有足够力量可以统率全帮反对杜独,这本是极严重要紧的关头,哪知变故突生,三皓遭遇了仇家不说,还亲手刻下淳于靖的名字。这两宗事凑起来,显然是说淳于靖加害三皓。 他定一定神,凛然道:“咱们穷家帮代代相传,以砖瓦木石代替纸笺的写字之法,别人决计不能假冒笔迹,眼下这三个字确是关二祖师手泽,本长老斗胆说一句,那就是前帮主淳于靖虽然为本帮屡建奇功,但在今日这等情形之下,本帮上下应拥戴杜帮主,倾力搜查淳于靖下落……” 黄、侯两人都连声赞美,其余四老都不出声。祠内这番经过,外面众弟子无不知悉,除了三个是杜独带来的八袋高手欢呼庆祝杜独登位之外,别的人也都默默不语。 不多时,祠堂内空寂如故,裴淳从缸底爬出来,满头满面俱是冷汗。他早就被自己做下的无心之失骇得神智不清,这时坐在地上直喘气,过了一会,才恢复清醒。蓦地跳起身跌足不己,举手打了自己几个清脆的嘴巴,然而却驱减不了心中的悔疚,原来他忽然醒悟处置大是失当,应当在侯建功掀起破缸之时,挺身而出。 他当时失去这个机会,现在纵然追上他们分说,他们也不能轻易承认,何况他发了半天呆,现在哪里还追得上他们? 他极是愤恨自己的愚蠢误事,恨不得把脑袋敲破,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祠堂,茫然走去,昏头胀脑的走了一程,忽然一阵蹄声从后面奔驰而到。 眨眼间四骑越过了他,停下来拦住他的去路。 裴淳抬头一看,从那四个骑士的装束认得出乃是衙门中之人又见他们目光灼灼地打量自己,觉得甚是奇怪。 左首一个大汉喝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淳嘴巴才张,蓦地想起自己在武林中已颇有名声,不可随便对这些人说,是以呐呐说道:“我……我……” 那大汉问道:“你不想把真姓名说出,是也不是?” 裴淳老实地点点头,那大汉又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若是乖乖地跟我们回去销案,那就万事皆休!” 裴淳道:“若果不跟你们回去呢?” 那大汉狞笑一声,道:“有些事不是我们上头做得了主的,迫于无奈的话,我只好找旁的人出气,我这意思你懂吧?” 裴淳摇头道:“不懂!” 那大汉现出怒色,道:“就算你当真不懂,那我告诉你,你的一些亲戚朋友别想混下去,我们的头儿最多挨几句骂,但你的亲友们,哼,不家破人亡才怪哩!” 裴淳吃了一惊,忖道:“他们敢是认错人了?”想起许多无辜良善的老百姓,心中侠气陡生,道:“你们要求怎么做?” 那大汉冷冷一笑,道:“跟我们回去,今晚暂时在牢房中歇夜,也许还要打上几板子,然后安安份份地做你活,不许违反国法章规。” 裴淳心中大是疑惑,想道:“不知是那一种规章?要说是犯了法,这些公人怎会如此好商量?可见得不是触犯刑法。我眼下要走的话,他们再来一百人也拦不住我,可是好多良善小民,却要因此之故,受到家破人亡的祸殃,我怎能撒腿一走?” 于是点头道:“好吧,我跟你们回去就是!” 那四个大汉面色都和缓下来,当下掉头向金陵城走去,越过好一段畸岖山路,才到了平坦大道,裴淳这时也就明白这件事所以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是因为自己茫然信步而行,竟步入荒野之中,所以这些公人便认定自己是逃犯。 第18章 鬼斧神工 入得城内,左弯右转,走入一座衙门之内,一个大汉进去府内,他们数人则在门房等候。 裴淳听得厅堂内传出问事指令等声音,接着便听到那大汉的口音道:“启禀推官大人,本府木工局雕刻匠周祥的儿子周云已追捕在案!”裴淳这才知道自己顶替的是周云。 那推官半晌没有声音,想是翻阅案卷,过了一会才道:“查周云违反国法规条,私与儒民李偕之女李芝暗订终身,按本朝条规规定,凡官局匠户婚配须禀官认可,不得与别等民女通婚,又查周云平日懒惰之事,嗜好练习拳击,亦为条规所不许,姑念年幼无知,其父周祥又系工匠局手艺最佳工匠,数年前已赴大都供役,甚获上官赞许,乃判周云打二十,收监一夜,明日释返,须亲友具结不得再犯。” 裴淳不由自主地摸摸屁股,忖道:“这真是冤枉极了,白白的代一个从不相识之人受罪,而那周云却带了女友不知在哪儿舒服着呢?” 正想之际,那大汉出来,道:“算你运气还好,只笞二十七下。” 裴淳道:“我明明听见官判笞二十的。” 那大汉笑道:“这是官场规矩,你不懂。大凡官判笞十,就是十七,笞二十,就是二十七,笞刑到五十为止,杖刑从六十起,也是整数加七,原本加十下,后来世祖皇帝说:天饶一下,地饶一下,朕饶一下,才变成加七下。” 裴淳心中不禁冷笑,道:“这种恶规峻法,只有他们想得出!哼!难道饶二加七还要多谢那忽必烈不成?” 那大汉又道:“走吧,我陈老大请你喝一杯,待会关照他们一声,手底放轻,这二十七下也没有什么。” 裴淳默然跟他出衙,在附近一家酒铺喝了两杯,陈老大道:“小周,你可是得你老子庇荫才罚得这么轻,便是我陈老大这等款待你,也是瞧你老子的面上。” 裴淳不知那周祥为何有这般大的面子,便含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老大眼睛一瞪,道:“听说你日日使棒练掌,你老子的绝活却不用心学,你敢情还不知道你老子的名气可大着啦,大都的达官贵人,哪一个不争着请他到府中供养,求他做几件精巧的玩意儿?他的绝活你若是学不到,那你就别想在工匠局混啦!” 裴淳心想原来周祥手艺精美无比,享有大名。但他的儿子却不用心去学,反而嗜爱武功。 要知元代把社会上的人分为十等,其等次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由此等项,可知“工人”比“读书人”还高三等。蒙古人很重视工匠,故有所谓系官匠户的名目,系官匠户是蒙古人重视各种工匠,特地设立各种官局,而天下工匠都大部收编在内,代代世袭,可免税,但不得转别的行业,婚姻也受官府限制。 这种等级之别,裴淳自然晓得,所以也不以为异,只听那陈老大又道:“你父亲这一两日就可以回到家中,你记得跟他提一提,弄件什么好玩的给我。” 裴淳道:“我一定记得这事……”当下两人回到衙中,在另一座宽敞屋内行刑,裴淳幸得陈老大帮忙,所以不用脱裤鞭打,隔着裤子打了二十七下,力道不大,完事之后,陈老大带他到牢房去,一路上还埋怨他没有大声叫,裴淳心中好笑,暗忖纵是当真用力笞打,我也不会觉得痛。 下午时分,陈老大把他带出牢房,道:“你父亲来啦,他可以保你出去!” 裴淳暗吃一惊↓心想:“那周祥见了面若是不认我是周云,岂不是又生波折!” 但这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去,走入一个房间,里面杂七杂八有许多人,裴淳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原来他认不出那一个就是周祥,天下间哪有儿子认不出老子之理?教那陈老大见了,岂不当场识破。 他迅速地扫视房内之人,一些坐在长桌后面的,自是文书官吏,不必多瞧,此外或坐或站的老百姓共有十多人,他逐一望去,只见其中一个年约五旬的壮汉,目光锐利,两鬓灰白,身上的衣服样式与他人无异,但质料甚佳,裴淳灵机一动,忖道:“周祥在大都得到王公贵人延致,自有赠以绸缎绫罗的,此人想必就是周祥了。” 陈老大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道:“还不上前叩见你父亲?” 裴淳咬了咬牙举步向那中年汉子走去,这时他可就发现那人眼中露出惊讶之色,陈老大接着说道:“周师傅,你见你的儿子还能走动,所以觉得奇怪么?” 那人呐呐道:“我……我……是的……”他旋即恢复了平静,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说道:“等回了家才慢慢问你!” 裴淳低下头,陈老大走到周祥身边,道:“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的,你也不必过于责怪,手续办好没有?” 周祥点点头,领着裴淳走出衙门外,三弯四转,走到一条窄巷,尚幸第一家就是周家,所以不须经过邻人的门口。 周家人口简单,计有周祥夫妇,一个十六岁还未出嫁的女儿周兰,连周云本人,共是四口之家。周祥虽是木匠,却居然有个帮佣的妇人计大婶,和一个丫头小菱,其实这些都是他族中之人,无以为生,寄食他家中,久而久之,便变成主佣关系。 大门关好,周祥忧愁地环视家人一眼,说道:“这位小可想是云儿的朋友,代他入官。” 裴淳忙道:“在下根本不认识令郎,只是公人们抓住我之时,说是我如果不跟他们回衙,就要对付亲戚朋友,我一想我是外路人,此地要找人证明我不是周云也不容易,索性就冒充周云,免得连累他的无辜亲友。” 周祥满心感激,跪在地上,他的妻子及女儿都齐齐跪下,裴淳连忙接他起身,闹了一会这才安静。四人在方桌四边落坐计议此事。周祥道:“云儿性情倔强,深知我在工匠局地位最高,所以胆敢弃家而逃,但他却没有想到此举违反国法,官府虽是不能收拾我,却可借口勒诈,加害周家亲友,这孩子真是没有良心。” 周云的母亲泣道:“这孩子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他身边没有钱,又什么都不会做,哪儿找得一口饭吃?”她只关心儿子下落和遭遇,这原是慈母天性,谁也不会怪她。 周兰虽然只有十六岁,但神情凝重,看来很懂事,长得相貌清秀端正。她道:“哥哥带走我家几样金器,暂时不会挨饿,他对我说,他娶不到李芝姐姐为妻,今生不再成家立室,但他也不愿意出家做僧道,倘若找不到他师父,就投入穷家帮。” 周祥吃一惊,道:“穷家帮!他做错了!” 裴淳大为惊异,忖道:“周云不愿意做僧道,我倒明白其故,可是他投入人人敬重的穷家帮,周祥为何说他错了?” 要知元代自从藏僧八思巴被元世祖忽必烈封为大宝法王,尊为图师之后,僧的地位尊崇无比,享有许多特权,如借口求福而赦犯人,世祖平定江南之后,想以僧侣幻术镇压南宋子民,便任番僧杨琏真伽为江南释教总统,诏免尼僧租税,杨琏真伽凶暴无比,发掘南宋诸帝陵墓取宝,又将宋之殿廊庙改为寺观,贪污攘夺,无所不为,自然得势番僧亦大多贪横,享用如王公贵人,并有饮酒食肉,娶妻生子,至于道教方面不似僧侣,但中国南北的全真教、正乙教、真太教和太一教四派的首脑都曾受知于元世祖,江南是正乙教的天下,有些道士不免恃势横行,所以当时不满僧道之人甚多。 只听周兰缓缓道:“穷家帮虽是乞丐,但人人正直尚义,女儿也同意哥哥投入穷家帮的,爹爹怎的说他错了?”她说得十分镇静沉着,并且透露出她赞助哥哥之事,毫不畏惧,显然性情坚毅,敢作敢为。裴淳钦佩地望她一眼,心想这女孩子比男人还强。 周祥烦恼地摇头道:“现在的穷家帮可说不定是怎生模样了,这些事你们不懂,唉……” 裴淳只听得心头一震,直勾勾地望住周祥。 穷家帮所遭大变,这秘密连他也最近才知道。然而这个工匠好像深悉此事,岂不奇怪万分,这里面必有古怪,裴淳暗自想道,但怎生问得出内情,却是一件困难之事,若是周祥不肯泄露机密,并且有了警觉,以后就莫想从他口中探听得出。 幸而他一脸的忠厚老实,使人决不起提防之心。那周祥道:“这孩子性情率直,不知天高地厚,在外面若是像在家之时胡言乱语,那就是灭族的大祸。” 他说得这么严重,周兰也不敢做声了。裴淳道:“在下尝闻穷家帮人,都是侠义之士,周云兄若是投入帮中,纵是说出一些得罪朝廷的大胆话,料也无妨,大叔不用替他担心,但最好自是把他找回来。” 周祥连连叹气,道:“江南地面谁都知道穷家帮,可是目下与昔日不同,这内中的情由说不得,总之有大大的不妥,裴兄说得对,唯有赶快把那孩子找回来……” 周兰道:“爹爹找到了哥哥也不中用,他醉心练武,决计不肯回家学雕刻的手艺。” 周祥面上泛起怒色,道:“这孩子懂什么?我的技艺完全不同于普通匠人手艺,须得勤练苦修目力指力,还要熟研古今各家画谱,观摩名家之作,胸中有了丘壑,才能洗脱匠气,自成一家,想当年我跟随司徒祖师学艺,那真是含辛茹苦,竭尽心力。好不容易才蒙祖师指点门径,授以刀法要诀,其中甘苦,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他越讲声音越大,大有愤慨之意,裴淳道:“大叔这番话在下真是闻所未闻,照这样说来,大叔的雕刻已不是工匠手艺,而是自成一家的精品了。” 周祥大喜道:“想不到你能够领悟此中深意,难得!难得!”他忘其所以地拉了裴淳到另一个宽大房间内,只见四壁挂满了形式不一的木板,板上都刻有图画,琳琅满目。他一一告诉裴淳说哪些是摹两晋六朝之作,哪些是摹唐代南北两宋,哪些是摹北宋变法及南宋院画,据他自己说,每一幅皆有所本,设色及笔意都没有丝毫之失,与原画一模一样,几乎可以乱真。 他说:“我的刀法得自司徒妙善祖师,司徒祖师精擅雕塑之道,不论是木头或是石头雕塑成人物鸟兽,都栩栩如生,数步之外,难辨真假。” 裴淳大惊道:“世上果真有这等高明的技艺?” 周祥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假,我相随十余年,才得传运刀之法,但目下全国匠人,已经没有及得上我一半的了,至于画道,我是从司徒祖师的好友昊周祖师,学得摹拟勾勒及设色之法,吴祖师据说是画圣唐代吴道子的后裔,司徒祖师则是杨惠之祖师心法嫡传高徒。” 裴淳茫然道:“画圣吴道子之名我可能听过,但杨惠之是谁?想必是擅长雕塑的名家?” 周祥道:“不错,杨祖师也是唐时人,和吴道子同学于张僧繇画迹,号为画友,后来吴道子之名独显,杨惠之祖师便焚笔墨,毅然发愤,专肆塑作之道,卒与吴道子争衡艺苑之域。” 这些都是裴淳从未听过的故事,不禁对这位周祥更为钦佩。周祥又道:“司徒祖师和吴祖师都还在人世,但当我离开司徒祖师门下之时,他们两人时时为了争论各自的成就而面红耳赤,我晓得他们终究会分手的,两位祖师都有几个弟子,我们这些门人都尊称他们一个是雕圣,一个是画仙,按诸事实,他们都可当之无愧。” 这个话题结束,两人回到外面坐下。周祥道:“云儿若是得传我的绝艺,日后不愁衣食,若能发愤攻研此道,更可以传以后世,但他不但不用心研究习作,还荒废时间在拳脚刀棒之上,我不知他将来想做什么?做一个不事生产的强徒,抑是流浪各地寻事生非?” 周兰道:“哥哥不是那种人!” 裴淳也道:“练武也不一定是坏事,只要练到有成就,一样可以扬名于世,又可以抑强助弱,打抱不平!” 周祥冷哼一声,周兰忍不住道:“哥哥练武的意思是要反对强暴的元廷,他见不得汉人被人欺凌虐待。” 这话一出,屋中登时静寂无声,连裴淳也呆住了,望着这个清秀的女孩子,心想那周云不知跟她还说了些什么话,怎的会有这等大胆叛逆的思想? 周祥连连喘气,过了一会,道:“你们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我……我没有这么叛逆不道的儿女!” 裴淳低声道:“姑娘说话要小心些,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到啊!” 周兰肯定地瞧着他,道:“你不是告密的人,我晓得,自然爹爹妈妈都不会举发我和哥哥,对不对!” 裴淳道:“虽是如此,也得小心才行,我告诉你,此刻在门外有人偷听咱们说话,你知道不知道!” 周祥面色一变,跳起身奔到门口,拉开木门,只见那计大婶正站起身,周祥一手抓住她拉入厅内,顺便闩了门。怒道:“你干什么!” 周兰尖声道:“怪不得官府晓得哥哥跟李芝姐之事,原来是她告密!” 周祥怒道:“我养活你多年,你为了一点奖金,就去告密?” 计大婶一手甩开周祥的手,泛起凶悍的神色,道:“谁去告密?我可没有……”周祥气极之下,挥手给她一个耳光。 计大婶大怒跳脚道:“好!好!你敢打我,少不了你们灭家大祸……”转门便向门口奔去,周祥听她说得凶狠,惊得呆住,计大婶正抽门闩,斗然间仰天跌倒,口吐白沫。 周祥又惊又喜,道:“敢是老天爷保佑,教她老病发作!” 裴淳应声道:“不是老天爷,是我!” 周祥怔了一怔,才道:“早该想到是你,要不我们都不晓得外面有人,独独你知道,且别的人挨了廿七下竹板,伤势再轻也有好些日子不能坐椅,但你却若无其事,这是米粒打穴的手法对不对?” 裴淳大为惊异,道:“大叔竟晓得这等内家上乘武功手法的名称?” 周祥道:“我以前跟随司徒祖师,也学过几日武功,但我性不近此,只听两位祖师有时讲究各种武功,所以得知。” 他怀疑地瞧着裴淳,又道:“你这一身武功,怎肯被那些公人抓起?连我那孩儿只懂得一些皮毛功夫的人,那些公人谅也擒他不住。” 裴淳这才明白陈老大他们为何口发恫吓之言,敢情是晓得周云谙晓技击之道,怕他反抗。 他道:“在下实是为了不想因我逃走而发生误会,以致连累无辜之人!” 周祥道:“你可以说出真实姓名乡里籍贯,找个朋友证明便可没事。” 裴淳道:“实不相瞒,在下在金陵城内,只识得一个人,那个人却不能到官府作证!” 周家父女三人都睁大双眼,周祥道:“是谁?” 裴淳道:“便是我的盟兄淳于靖!” 周祥身躯一震,道:“穷家帮帮主!” 裴淳道:“正是!但在下此来还没有见到他,却听说他身遭大难,那是一个蒙古军官告诉我的,后来得到穷家帮中之人证实了,这两日发生许多事情,使我莫名其妙,好像坠入五里雾中,所以我独自在荒野中乱走,神智不清,才会碰上公人。” 周祥定一定神,道:“哪一个蒙古军官把淳于靖遭难的事告诉你?为什么会告诉你?他知不知道你们是盟兄弟!” 裴淳道:“他当然知道我们的关系,而他口气之中又好像愿意帮我去救淳于大哥,我压根儿就猜测不出是何缘故,我也不敢去见穷家帮的人,因为我偷听他们的话,知道淳于大哥是突然离开,留言命杜独出任帮主。” 他满面苦恼之色,一瞧而知不是假装。周祥几次欲言又止,周兰叫道:“爹爹,你在大都中一定听到许多消息,告诉裴大哥吧,他决计不是坏人。” 周祥道:“我晓得他是侠义之士……”他停歇一下,又道:“蒙古军官想帮忙穷家帮也不算奇怪,要知他们朝廷内派系甚多,每次皇帝死了,都发生争位之事。 如太宗窝阔台死后,接下去的定宗和宪宗都不是太宗指定的继承人朱烈门,宪宗蒙哥传位给世祖忽必烈亦有阿里不哥及海都之乱,其后成宗铁木耳死,又有海山及爱育黎拔力八达两兄弟夺取皇位,这两人先后成为皇帝,一是武宗,一是仁宗。仁宗传当今皇帝英宗,虽然未有乱事,可是我在大都内得知英宗皇帝的叔父晋王也先铁木耳大有谋位之意,英宗甚为忌惮。 而此外前一代仁宗的哥哥武宗皇帝也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和卉辣封周王,一个名图帖睦尔封怀王,这两王都是英完皇帝的兄弟辈,也是有夺位之心的人物,因此,有些蒙古人暗助反对元廷的穷家帮,也有些要消灭穷家帮,这都不足为奇。” 裴淳直到此时才对元廷的争权夺位的情形略有了解,他虽是没有接触过政治,也从没有想过这等事,可是此刻却直觉的感到元朝将因内部争夺帝位而致于败亡,所以他十分有兴趣,继续询问有关元京大都的种种情形。 最后,他问起周祥怎生得知穷家帮有变故的?周祥支支吾吾闪避过这个问题,其时还有两大问题不易解决,一是那贪图密告赏金的内奸计大婶如何处置?二是裴淳这次虽是骗过官府,但周家的亲友邻居等不久仍然晓得周云不曾回家,若是有人报上官府,又是一场大祸。 正在商量之时,周家亲友陆续地来探问,周祥把计大婶扣到她自己房中,这计大娘穴道被制,就好像熟睡一般,裴淳则躲在周云房中,把房门闩牢,亲友来到。总是由周兰扣门大叫哥哥出来,裴淳在房内发出,“唔唔”之声,却不开门,于是周祥便向亲友道歉,说儿子心情不好,不肯见人。 如此这般的应付到晚上,厅子里的人声隐隐透过房门,裴淳暗暗着急,心想为了假扮周云,已耽搁了许久,但事至如今,却又不得不演下去,心中正在烦恼,忽然听得一阵细碎步声走到后窗下,接着有人轻轻扣弹窗框,低声道:“周云,把窗子打开,让我进来。” 裴淳背脊冒起一股凉气,心想这回糟了,别的人都可以闭门羹,但这个少女娇软口音,分明就是周云恋人李芝,如何可以置之不理?正在寻思计策,只听得那女子口音又道:“我是李芝啊!” 裴淳心中道:“我早就晓得啦,正因为是你李芝才糟透了。” 李芝又低低道:“听说你受了笞刑,真把我急死了,我也不管双亲反对就溜出来,现下已回不去啦!” 裴淳又是一惊,手足无措,李芝伸手推窗,不曾推开,便又道:“我们前已约好,只要有一天我舍得离开双亲到这里来,你就带我私奔到天涯海角,你敢是忘了此约!” 裴淳心道:“我怎知道你们的密约?是了,只要我一直不理不睬,她定然当周云变了心,怏怏回去……” 李芝等了好一会,发急道:“你再不理我,我就依约行事啦!” 裴淳想道:“天知道你们怎么生约的,你要依约行事好了,反正我不能管。” 窗外传来她低低啜泣之声,过了一阵,她长叹一声,说道:“我决不能怪你这样对待我,都是我的不好,再见!”裴淳赶紧在心中应一声再见,泛起如释重负之感。 这是他猜想李芝所谓如约行事,可能是她从此回去,不再跟周云见面,并且嫁给别人。 他抱歉地倾听着,但却听不到她的步声,当下甚感奇怪,忍不住用唾沫点破窗纸,向外望去。 窗外是个小院子,一道侧门已经关上,天色虽是昏黑,可是裴淳仍然瞧得一清二楚,只见一个身材纤袅的女郎木立不动,在她左手臂弯内抱住一个包袱,然而在她右手却有一把短短的匕首,寒光闪闪,甚是锋利。她正把匕首指住自家喉咙,裴淳大吃一惊之际,她恰好垂下右手,匕首的尖锋也离开她的咽喉。 裴淳忖道:“幸好她贪生怕死,不然的话,这个乱子可真是不小。”但他隐隐觉得这想法不对,只因那女郎面色十分的肃穆坚决,好像不是三心两意、贪生怕死之人。 她自个儿点点头,低声喃喃道:“这儿不行……这儿不……”收起匕首,便向侧门走去。 裴淳举手轻弹窗框,接着把窗户打开,李芝啊一声,转身急奔回来。黑暗之中她只隐隐见到窗内有个人影,但裴淳却瞧见她满面惊喜交集的表情。 李芝张开双臂向窗内直扑入来,假如裴淳是周云的话,自可展臂迎接,于是李芝便不会撞在窗框上,裴淳自然不能那样做,伸出双手托住她双臂,轻轻一托,便把她托入房内,李芝站稳身子之后,低低道:“啊!骇死我了!”一面伸手摸索。 裴淳轻轻抓住她的前臂,低声道:“李姑娘,我是周云的朋友!”李芝面色大变,不自觉地张嘴便要尖叫,陡然觉得对方手上传出一股热力,从自己小臂侵入,直到喉咙,堵住了这一声尖叫,同时全身也动弹不得。 裴淳又道:“在下瞧你的神情像是要叫喊,生怕惊动外面的宾客,所以胆敢无礼,但望姑娘不要怪罪。” 李芝虽是见不到对方,但觉得他口气诚恳无比,使人不能不信,顿时减去大半惊惧,她面色一松,裴淳便收回内力,放开了她,她吁一口气,道:“原来你当真瞧得见我,并且也不是坏人。” 裴淳苦笑一下,却很惊异她的聪明。斗然间感到气氛有异,忖道之下才晓得是外面厅中悄无声息,刚才的谈笑之声完全停歇。他猜是亲友们都走了,正要开门或者点灯,突然一个雄壮的声音喝道:“周云滚出来!” 周祥的声音道:“犬子已经出门访友,说不定明早才回家。” 李芝全身发抖,面色大变。裴淳低声道:“你识得那人?他是谁?” 李芝在他耳边道:“他姓刘名吉,是本府达鲁赤花(镇守官)的心腹,也是大流氓,凶恶非常,他……他看上了我……” 她最后只说这么一句,裴淳已经明白,当即轻轻抽开门闩接着扶李芝出了窗外,轻轻道: “在下背你离开此地……” 厅外传来那刘吉响亮的声音,道:“老子早就派了多人守在四周,不但周云没有出门,还有一个人暗暗潜入你家中,哼!他们最好听见老子的话之后,打后门逃走,那叫做自投罗网。” 李芝惊道:“你听见他的话没有?他势力很大,本地所有的流氓都听他的话。” 裴淳道:“不妨,在下送你出去……”他蹲低身子,但李芝十分惧怕,不肯让他背负。 裴淳这时也着了急,心想她若是害羞不敢伏在我背上,怎生是好? 房门碰一声被人踢开,灯光随之而人,幸而裴淳已掩上窗户,一时望不到院子,但以刘吉这等江湖人物,自然会立刻冲到窗边查看。他一急之下,猿臂伸出,勾住她的纤腰,腾身而起。他晓得此举过于突兀,李芝可能会惊叫出声,所以同时之间运内力闭住她的穴道。 他们刚刚飞上墙头,窗户便自打开,裴淳提一口真气身子平平飞去,迅如劲箭,这一跃越过一座天井,翻上屋顶,此时后面已瞧不到这边,因此他运足眼神向外面望去,却是一条宽道,巷内两头都有八、九个人守着。 裴淳猛可高跃,身形在空中划一个弧形,落在宽道对面的屋顶上,这一下身法极快,若然不是武林高手,决计瞧不出是人,稍差一点可能连影子也见不到。 他落在对面屋顶,随即收回内力,低低道:“李姑娘,这里的道路我不熟!” 李芝被他坚硬如铁的手臂勒住腰腹,连气也喘不过来,哪里能够回答。 裴淳见她不答,这才发觉不妥,当即改用双手打平抱着她。李芝喘了一口气,道:“我也不认得路。” 裴淳讶道:“你怎么来的?” 李芝道:“我雇的车子。”裴淳不觉怔住,但迅即记起了蒙古军官普奇他们,念头一转,施展出轻身功夫,踏屋越瓦,片刻间已奔出老远,随后落在一条僻静的小巷,转出大街。 李芝道:“你简直像神仙一般,会得腾云驾雾,你贵姓大名?我好像没听周云说起过你?” 裴淳道:“在下敝姓裴,单名淳,与周云兄从未见过。”李芝的小嘴又张大起来,停住脚步。 裴淳道:“其中缘由一言难尽,姑娘若是信得在下,以后再细说也不迟。” 李芝点头道:“好,我相信你!” 裴淳跟她一道走到街上热闹之处,李芝怯怯道:“这不是被人瞧见了?” 裴淳道:“不要紧!”随即叫了一辆马车,说道:“到万户府!” 他们坐上马车,李芝面色变来变去,裴淳觉得一时难以解释,也就闷声不响,片刻之后,李芝神态恢复平静,裴淳反而讶异起来,道:“你不害怕了?” 李芝道:“我目下非相信你不可,怕也没用!” 裴淳笑一笑道:“你袖管藏着的小刀子给你不少勇气对不对?” 李芝道:“是的!敢情你早已知道。”心中想道:此人相貌老实愚笨,谁知极是精明。 一忽儿马儿停住,他们下车一瞧,一道巍峨大门就在前面,门外禁卫严密,一队队的军士荷戈巡守。 马蹄得得敲在石板街道上,很快就驰到了,裴淳走过去找着一个领队的牌头,那牌头是汉军,乃是北方人,见裴淳土头土脑的模样,正要叱喝。裴淳已道:“我是万户长普奇的朋友姓裴名淳,有烦长官通报一声。” 蒙古兵制以十人为一牌,设牌头,又将军队分为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新附军四科,所谓汉军就是灭宋以前灭金辽时归附蒙古的汉人所组成,新际附军则是宋兵投降者组织。 那牌头一听这土包子是万户长的朋友,心中难以置信,但又不敢鲁莽得罪,当即叫他稍候,入内禀报。一会工夫,魁梧雄伟的普奇大踏步出迎,后面还跟着闵淳、完颜楚、马加、阮兴等四人,普奇走到裴淳面前,张臂欢迎,大笑道:“裴兄可是有意加入咱们兄弟行列?” 裴淳觉得若是当众说出“不”字,未免太不给他面子,可是这事非同小可,怎能答应,他本来不擅应付之道,一时说不出话。 普奇哈哈笑道:“你不必觉得难为情,现在既是不愿,我决不勉强,待你当真了解我们兄弟为人之后,那时若肯加盟,才是真兄弟。”他的笑声豪迈爽朗,裴淳也不觉心胸舒畅,泛起倾慕坦然的笑容。 闵、马等四人上来跟他见过礼,裴淳道:“在下带了一位姑娘避难,想托于普奇兄羽翼之下。” 他们四人都十分讶异地向李芝瞧看,见是个美貌少女,便都微微笑着。普奇道:“咱们用不着客气,来吧,到府内细谈。”于是拥着李芝入府,那普奇并非镇守本府的万户,只是借居府中的两座跨院。 众人在厅中落坐,自有婢仆送上香茗细点,李芝已被安置在一间上房内休息,裴淳在外面把今日的种种经过情形说出来。 老三最先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何甘心挨板子,若果是我完颜楚,非要了他们的性命不可!” 长相最斯文俊秀的闵淳说道:“这就是侠义之心了,裴兄自然不怕公人,可是那些公人们不敢找他的麻烦,却会找到姓周一家头上,岂不是害了人家?” 完颜楚恍然道:“对!裴兄做得好!” 裴淳觉得这干人很是气味相投,拱手道:“承蒙过奖,其实在下对诸位也佩服得很。” 阮兴道:“关于周家及李姑娘的事,大哥怎么说!” 普奇如梦初醒地呃了一声,随口道:“你说怎么办?” 阮兴道:“那就只由大哥出面,说是看中了周云,已命他充任跟班,地方官和工匠局便可圈出此人名字,李姑娘之事好办,若是两厢情愿,他们就是夫妇了,现在派人通知她家里一下,自然也得派人警告刘吉一声。” 普奇道:“好,就这么办!”当即由李芝亲写了一函,说明得到庇护,平安无恙,遣人送去她家,又派人到官府勾消名册上周云的名字,阮兴奉命亲自去警告刘吉。 阮兴走了之后,普奇这才对裴淳道:“这刘吉武功还过得去,但这还不要紧,最厉害的是他有后台,为人更是阴险多计,天生是个大流氓头子的气质,每到一处,地方上的流氓无赖都奉他为老大,个个对他极是敬服,这也是他的天生长处,所以他在许多地方都有他的潜势力。” 裴淳道:“听说本府镇守官十分倚重他。” 普奇道:“这还不是他真正的后台,你可听说过天下武林家派中有星宿海派的武功没有?” 裴淳登时记起前此朴国舅考难穷家帮之时,曾经摆出星宿海派的武功。忙道:“听过,这一派人传人不多,这是囚为他们的无上秘艺‘七步追魂锥’极难练得成功之故!刘吉难道是这一派的人?” 普奇道:“他不是,但他的亲哥哥赵如意却是此派高手,这才是他真正的后台。” 裴淳道:“原来如此!” 马加钦佩地道:“裴兄不愧是名家高足,见闻广博,我们兄弟费了老大功夫才问出星宿海派心法是七步追魂锥!”此人对裴淳特别有好感,眼中流露出深厚的情意。 普奇说道:“二弟聪明博识,可曾推究出淳于靖遭难的内幕?” 闵淳道:“小弟认为淳于靖目前虽是失去帮主之位,但他一向极得人心,只要我们办得好,他还可以复位!”裴淳这一喜非同小哥,立刻跪下叩头,咚咚咚一连三个大响。 闵淳连忙扶起他,道:“怎敢当得裴兄如此大礼?” 普奇却叹道:“淳于靖有盟弟如此,死亦无憾!” 秩序恢复之后,闵淳道:“淳于靖的退位,定是被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所迫,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所以一定是比死还要可怕的力量,比方说名誉,在他眼中那是比生命还要重要之事。”他脸上闪动着智慧之光。 裴淳忽然想道:“闵兄足智多谋,所练的刀法应以博杂多变为主,才能达到高手境界。” 这一念头一掠即逝,却暗喑责备自己,这刻怎可分心寻思别的事,自应全神贯注在救助淳于大哥一事之上才好。 马加焦虑地道:“既是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们也帮助他不得!”裴淳震惊地瞧住闵淳,祈望他说出“有法子相助”的话。 普奇沉声道:“二弟的判断果然高明之极,不过淳于靖的危难并未到绝望之境,须知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有些事情在他觉得无法抗拒,但别一个人却未必就束手无策,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打听出淳于靖遭遇了什么困难。” 裴淳愁道:“现下最苦的就是无法找到淳于大哥。” 普奇道:“的确很难找到他,求助那刘吉或者有用,本府的流氓无赖无不听他的吩咐,这些人别的用处没有,但要查出一个人的行踪,却是最有办法,可惜咱们这事不能让他们知道。” 裴淳满面尽是失望之容,马加笑一笑,道:“别着急,我大哥喜欢先把困难的一截说出,然后才说出他的法子。”裴淳顿时精神一振,望住普奇。 普奇道:“穷家帮上上下下都拥戴淳于靖,这是人人皆知之事,从裴兄偷听那穷家帮五老的口气推断,这五人也是不想把帮主让给杜独的,因他们五人参与许多机密,淳于靖纵是不曾把秘密完全告诉他们,可是总会无心泄漏一两句口风,咱们只要详细问过五老,准保可以猜测出一些头绪!” 裴淳大喜道:“那么我们就去见他们!” 马加连忙道:“且慢,以大哥的习惯,后面还有困难未说呢!” 普奇笑道:“老四倒是把我的习惯摸得十分清楚,不错,难处就在穷家帮五老决不会把一切详情告诉我们!” 裴淳怔一下,道:“我们?”随即恍然大悟,道:“是啊!假使诸位兄台不是得以在场聆听,运用智慧推测的话,我独自听了五老之言,也没有什么用处……”还有几句话他没有说,那就是穷家帮五老若是见到普奇是蒙古人,自然抵死不肯道出经过详情。 裴淳但觉困难重重,前途黯黑无光,不由得长叹一声,闵淳缓缓道:“这也不难解决,裴兄去约他们五人出来,大哥和我预先藏匿在暗处,岂不是都可以听见了?” 完颜楚大笑道:“好极,就这么办。” 他们商议好地点就在裴淳投宿的客栈,这样普奇他们只须在隔壁也开个房间就行了。此时阮兴满面怒色地回来,说道:“刘吉这厮好生无礼,我去警告他,反而被他警告。” 闵淳摇头叹气道:“那太糟了,你可曾杀死他?” 阮兴道:“没有,你们老是说我心胸狭隘,不能忍气,所以我出手之时,压制住满肚子的杀机,只把那厮摔个大斤斗,略有内伤而已。” 闵淳道:“你错了,应当杀死这厮才对。” 阮兴跳起几尺高,道:“什么?这回又嫌我下手不重了?” 闵淳道:“请大哥说说看对是不对?” 普奇道:“二弟的话甚是,老五应当取他性命,须知刘吉为人,阴险而又狡计多端,气量极窄,他若是当众忍下你的警告,反而无事,既是反转过来警告你,那就是说他已被咱们兄弟压制得恶气难消,决意跟咱们较量手段,与其日后时时防范他的阴谋暗算,不如一举除了为妙。” 阮兴瞪目道:“王八蛋晓得这里面有这许多文章,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呢!” 裴淳忙道:“他们两位早先都用心推究淳于大哥之事,所以一时疏忽了。” 普奇豪壮的大笑数声,道:“话虽如此,但难道咱们兄弟就怕他不成?” 闵淳道:“五弟不必放在心上,我这就先到客栈开好房间,大哥等五老入店之后方可跟入,否则会有人通知五老,他们便不敢大声说话了。” 阮兴道:“我陪你去。” 闵淳道:“使得,你外貌还能冒充是汉人。” 两人扬长而去,过了一阵,裴淳才出门前赴客栈。他投店之时已付了定银,所以虽是数日不返,那房间仍在,那匹胭脂宝马也没有丢失。 他回到店中停歇一下,邻房传来弹壁之声,知是闵、阮二人,便也弹壁回报知道,还要出门寻找五老,突然间有人叩门,接着一个大胡子推门而人,裴淳认得来人正是穷家帮八袋高手易通理,大喜过望,连忙请他入房。 易通理道:“裴大侠到达金陵之时,敝帮已经晓得,但其时全帮奉了帮主之命,不得谒晤大侠,见即隐避,所以没有拜见你。” 裴淳讶道:“淳于大哥下这道命令的?为什么?” 易通理面上泛起悲痛之色,轻轻道:“想是与他心中隐秘有关,自从帮主让位之后,我就一直在这客栈门外守候,我猜想你迟早一定回来取马,便可谒见。” 裴淳问道:“你可知道淳于大哥现在何处?” 易通理摇头道:“小丐就是特来拜托大侠寻访帮主,请代禀告与他说,本帮上下都渴盼他回来领导……” 裴淳又失望又欢喜,念头一转道:“有烦易大哥赶快把五长老请来此地,我有要紧话奉商。” 易通理不敢怠慢,匆匆去了。不多时,穷家帮五老从后门入店,悄悄进入房内,众人相见,又悲又喜,裴淳不暇客套,便道:“有一件事好教五位长老安心,那就是贵帮三皓不曾被害,而是如此这般,所以发生误会,三皓刻下与淳于大哥在一起绝无疑问。” 五长老都大为欢喜,裴淳又问道:“五位长老可知淳于大哥何故让出帮主之位?” 五老都摇头表示不知,裴淳道:“大哥一定会有异状或是奇怪话,请五老想一想。” 房间中一片寂静,过了一会,赵一悲在沉思中回醒,道:“他时时皱眉叹气,这情形是在朴日升见面之后发生的。” 裴淳道:“这样说来,这件事定必与朴日升有关。” 孙三苦缓缓道:“我记得他失踪前夕,喃喃自语:真是鬼斧神工。反复说了几次,我一问他,他便不再说了。” 除了这两人说话之外,就别无其他言语,裴淳心中一片迷惘,半响无言,孙三苦又道: “我曾经反复琢磨他这句话,一度怀疑他留下的命令是别人伪造的,可是取出他以往的函札验看笔迹,找不到一丝不同,连指力轻重都一模一样。” 裴淳茫然地嗯一声,随口问道:“什么指力?” 周五怨长老接曰答道:“敝帮内部的令谕信札,全部用爪指之力,在木板留下字迹,是以孙老三提到指力二字。” 裴淳像触电一样身躯一震,喃喃道:“原来字迹是刻在木板上的!” 赵一悲道:“这是本帮历代规矩,虽是麻烦了一点,但颇有好处,一则我等行丐各地,携带命令在身之时,不怕雨淋日晒,二则保管容易,只须放置干燥之处及防虫蛀蚀之处就行,三则因此位高之人须得勤修指力,以免见笑属下……” 裴淳截断他下面的话,说道:“赵长老说到收藏容易,是不是所有书信命令都收藏起来?” 赵一悲点点头,道:“敝帮行丐为生,所以全帮上下都身无长物,只有一间房舍是公家产业,这座房屋之内,有一部份专门用作收藏历代帮主,及长老的命令书牍。” 裴淳大笑数声,欢喜之余,竟忘了顾忌,叫道:“普奇兄,小弟想见其中破绽啦!”五长老讶然互视,他们都晓得裴淳叫喊隔壁之人。 邻房内的普奇、闵淳正在用心推究,听到裴淳的叫声,也浑的忘一切,普奇首先道: “那我们要恭喜裴兄了。” 闵淳道:“是不是与周家有关?” 裴淳在那边应声道:“是啊,这一想有道理没有?” 闵淳道:“想得妙,我瞧十不离九了。” 穷家帮五老面色变了一阵,这时已恢复了自制力。赵一悲缓缓道:“邻房是哪些朋友? 裴兄何不请他们过来见面说话?” 裴淳道:“是啊……”话声忽断,也没有别的下文,那一边的普奇、闵淳二人亦是直到这刻才醒悟见面不得,都怔住了。 阮兴却大声应道:“我老早就想见见穷家帮五老,小裴给我介绍介绍!” 李四恨长老大步出去,打开邻房之门,道:“请诸位移驾那边一谈!”目光到处,发现了普奇,一眼认出是蒙古人,不觉一愣。 普奇此时不能退缩躲避,挺身而出,率了闵、阮二人到邻房去,那四长老见了他也是一愣。裴淳硬着头皮引见双方,他也够坦白,不但说出普奇世袭万户之职,而且把闵、阮二人的国籍也都说了。 穷家帮五老又惊又怒,饶是对裴淳十分尊崇信任,这时也不由得满腹疑云,而且大为不悦,裴淳明知他们不悦,更不信任蒙古人,但他也没有法子解释,只能力说他们都是好朋友,五长老神情十分冷漠,裴淳尴尬非常,满面胀红,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 阮兴眼中泛起怒色,却被普奇用眼色制止,不准他发作。闵淳道:“五位长老请勿责怪裴兄,他实在是全心全意要扭转贵帮目下的局势。” 钱二愁冷冷道:“敝帮之事,不须旁人担心!” 赵一悲道:“钱老二的话虽是使人难堪,但却是实情,咱们走吧!” 闵淳碰了一个钉子,仍无怒色,道:“诸位长老都是明智之士,在这等要紧关头,切勿意气用事。” 周五怨道:“我宁可落个意气用事的声名,也不能在此地多留片刻!” 他轻蔑地斜视普奇一眼,便向门外走去,普奇微笑不理,阮兴却忍不住跳起身,喝道: “滚蛋,通通给我滚!” 普奇面孔一扳沉声道:“五弟不可如此,应即上前赔罪!” 阮兴大叫道:“什么?”穷家帮五长老都停住脚步,瞧那阮兴怎么办,阮兴眼睛一瞪,忿忿叫道:“气死我了!”他不但不能揍对方一顿,反而要上前赔罪,几乎气破了肚子。 只见他闭起双眼,向五长老拱手为礼,口中道:“对不起,恕我冒犯之罪!”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就像驼鸟埋首沙丘,以避危险一般。 孙三苦嘻嘻笑道:“生受啦!”其余数人都发出笑声,阮兴气得一掌拍在方桌上,“砰” 地大响一声,那张结实的厚木桌子裂为数十块。 他雄浑的掌力,使得五长老都不禁一凛,只听得闵淳又道:“裴兄你与淳于帮主交情不比寻常,不管别人怎么样,你都应该速速把别人如何陷害淳于帮主的测想说出。” 闵淳说完偷睨五老一眼,只见他们都不移步,微微一笑,道:“那个唯一可以使淳于帮主复位之人,现下便须赶去保护,免得因为走漏了风声,被敌人加害灭口!” 裴淳忙道:“哪一位能够抽身走一趟?” 普奇点头道:“我们兄弟亲自出马,包在我们身上便是!”他豪迈地向五长老拱拱手,便率了闵、阮二人出去。 房中只剩下六人,李四恨道:“他们可靠得住?” 裴淳放低声音道:“他们跟朴日升是对头,再者这位普奇兄十分豪侠,言出必践,诸位可以放心。” 周五怨道:“他们想要借此要挟我们也说不定!” 赵一悲沉吟一下道:“咱们先了解真相再说,不知裴大侠可肯赐告!” 裴淳道:“在下猜想淳于大哥已经被对头困住,他的遗书都不是出自他的意思,也不是他的亲笔。” 五长老齐齐露出困惑的神色,钱二愁道:“我们未尝没有这样想过,但以淳于帮主的为人,谁也不能勉强他立下假遗书,至于假冒他的笔迹,那更是万无可能之事。” 裴淳道:“正是有此可能……”当下把自己抵达金陵后的经过,详细说出,最后道: “周祥得知穷家帮易主之事,实在奇怪不过,以他天下无双的雕刻工夫,既然可以摹仿古人名画,丝毫不错,则仿冒淳于大哥的笔迹,又何难之有?何况所有的命令书牍,都收藏起来,敌人随便盗走一块,供周祥假冒,谁也发觉不了。” 周五怨道:“咱们这就回去查核藏书。” 赵一悲道:“没有用,人家得手后早就放回原处。” 钱二愁道:“裴大侠的推测虽是有理,但仍然使人在相信之中,仍有些微疑惑。” 裴淳道:“这样好了,弄一块木板,教周祥假冒你们随便哪一位笔迹,那时诸位亲眼目睹,非信不可。” 赵一悲面上第一次露出宽慰之容,缓缓道:“若是得此证明,咱们就严密布置,对付那陷害淳于帮主之人。” 当下分头行事,在计划中他们也考虑到周祥的儿子周云的安全,原来周云当真已投入穷家帮中。 不久,裴淳便到达周家,普奇等三人都在,正询问周祥假冒笔迹之事,周祥不敢不认,全盘说出,原来他在大都之时,那已经是好多个月以前的事,一日他被召入禁官大内,见到朴国舅,朴日升命他瞧着四块木板上的字迹,假冒一封遗书,这封留函的内容,正与穷家帮五老见的一样,说是把帮主之位让给杜独。 此外,还假造了若干来往书信,大半是致送朴日升的,大意都是说淳于靖他本人并无与元廷为敌之意,又说穷家帮将为朴日升暗中出力,但却不可让帮众得知,又有一封提及多年前,以不正当手段赶走杜独,取得帮主之位,承朴日升予以支持,最近把杜独擒住囚禁。 这些假冒信札措词都十分巧妙,若是落在穷家帮别人手中,势必深信不疑,因此,普奇和闵淳推测出淳于靖可能不曾遭难,只是见过这些假书信之后,情知无法向帮众辩白,所以被迫让出帮主之位。 他们对朴日升这等计谋手段,赞佩不已。普奇叹道:“此人在世一日,咱们兄弟就没有出头的机会。” 裴淳取出两方木板,其一是赵一悲的笔迹,请周祥施展绝艺假冒,周祥拿到他私人使用的工场内,不多时便完工,众人一看,只见两块木板上的字迹丝毫不差。 众人亲眼见到,才能相信世间果然有这等鬼斧神工的妙手。 普奇道:“裴兄返见五老,把内情详细说出,并且教他想法子把杜独的笔迹弄到手,咱们也用这法子反害杜独。” 闵淳道:“多要几块板子,除了杜独的假信之外,还须替淳于靖弄下几封信,必要时可以持以为证,证明淳于靖以前曾经被人假冒,否则杜独去位之后,设法把淳于靖的假信公开于帮众之前,淳于靖这个帮主,仍然当得不安稳。” 周祥大惊道:“老爷们若是把这事张扬开去,小人一家性命难保。” 裴淳道:“是啊,他一家的安危须得顾虑……” 闵淳眉头一皱,道:“天下之事断无有利无害的,周家的安危咱们再想法子。”言下大有不满裴淳婆婆妈妈之意。 普奇道:“二弟有所不知,裴兄正是以仁义之心走江湖,才能无往而不利。” 他仰天想了一想,又道:“这也不是无法可想之事,咱们第一步先杀死了杜独,留下遗书,不管淳于靖回不回来当帮主,也不能让杜独把持穷家帮。” 裴淳可就有点觉得不对劲,但一时之间想不出哪里不对,便没有作声。 普奇继续道:“二弟负责把刘吉此人除掉,以咱们所知,刘吉势力不小,耳目灵通,他若是得知一点消息,便将成为咱们的大害。” 这一回裴淳倒没有觉得不妥,周祥听他说杀这个杀那个全然不当是一回事,心中甚是惧怕,不敢不听从他的命令,生怕他一怒之下,也会把自己杀死。 有人去禀报五老,五老之中来了赵、钱、周三人,他们见到周祥的手艺,不由得不信。 第19章 飞车救美 裴淳匆匆去了,他来时已经跟五老约好如何见面,故此在一条陋巷内等候片刻,便和三老相会,并将计划说出。赵一悲沉吟片刻,说道:“目下敝帮之内已布署完成,事不宜迟,现下就得发动迫杜独供出经过,务须把他手中掌握的那批诬陷淳于帮主的书信取回焚毁,再迎淳于帮主归帮复位。” 钱二愁道:“就这么办,咱们这一边人数,比他们多了百倍不止,相信不会失败。” 裴淳把普奇的意思说出来,又道:“假如诸位长老不反对的话,他们五人实是好帮手呢!” 赵一悲凛然道:“裴大侠是淳于帮主的盟弟,你插手此事,尚且怕有闲话,那五位俱是异邦之人,断断不可露面,否则反易贲事,说到杀死杜独这一层也不行,除非已得淳于帮主同意。” 钱、周二人都点头称是,裴淳蓦然想通此中道理,敢情那杜独虽是以不法手段篡夺帮主之位,但他到底是穷家帮长老,不无勋劳功绩,再者他未露恶迹,罪不至死,怪不得他先前也觉得不妥,只因在普奇来说,他只是设法打击朴日升,削弱朴日升的势力,至于淳于靖能不能复位,与他无干,是以他们虽是尽量为淳于靖着想,可是杀杜独之后,淳于靖是不是复任帮主,他们就不甚关心了。正在磋商之时,突然间一名乞丐排扉而人,匆匆行了一礼,便道:“已有本帮弟子发现淳于帮主下落。” 裴淳和三老都大喜过望,赵一悲道:“快说,帮主在什么地方?” 那名弟子连喘几口气,才道:“帮主藏在一辆马车之内,似是有病在身,因出城门时恰遇盘查,帮主才露面说了几句话,现下向东而去……” 裴淳等四人一齐奔出矮屋,那名弟子叫道:“等一等!”三老愕然停步,心想这个弟子好生无礼,那弟子已道:“还有极要紧的话未曾禀告,那就是驾车的人,和另一个在车内的人,都好像有点不对,似是暗中监视着帮主一样。” 三老心想这话果然要紧,怪不得他情急大叫,只听那弟子续道:“目击的本帮弟子认出其中驾车的一个是本府很有名的流氓,武功练得不错。” 裴淳惊道:“那一定与刘吉有关了,咱们快追!”他等不及回店取马,便与三老一道奔出东门。 四人沿着大道疾奔,惹得行人都惊讶瞧着,三老俱是老练江湖,此时只注意搜索前面有没有飞驰驶行的马车,他们都知道,对方乃是因为穷家帮全帮出动搜索淳于靖的下落,才被迫送走淳于靖。因此,他们出城之后,定必尽快驰驶。 裴淳却死心眼得很,每遇一车,一定要想个法子瞧个明白,因此他脚程虽快,但出了城门不久,便远远吊落后面,他揭帘查看之时,多半碰上女眷堂客坐在车内,因此屡屡被车把式叱喝臭骂,但他置若罔闻,依然一辆辆车揭帘瞧看。 三老已走得没了影,裴淳不管他们,仍然固执干自己的事,这时他又揭开一辆马车的软帘,车把式在前头喝道:“干什么?”。喝声中车厢内突然飞出一条细细黑影,缠住裴淳手腕,裴淳感到这道黑线缠在腕上,内劲强韧之极,连忙运起“天罡护穴”的功夫,经脉才不被闭住。 他目光到处,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车厢内坐着两个女子,-个是眉稍带着凶煞之气的薛三姑,另一个便是面如满月,美丽而又聪明可爱的薛飞光。 双方都想不到此时此地碰面,全都一怔神,裴淳甩腕想摆脱薛三姑的皮鞭。薛三姑使出巧劲,任他如何摇甩,仍然紧紧缠住他腕脉之上。 她恶狠狠地道:“好小子,竟敢追到此地,且瞧我今日能不能剥你的皮……”说时,左手掣出一支匕首。 薛飞光身子一侧,挡住匕首去路,她不敢伸手扣住姑姑的匕首,只好用自己的身体阻挡,薛三姑大怒振腕一送,光华闪处,薛飞光痛得哎一声。 那支匕首已有一半插入她背上,薛三姑自己明白实在下不得狠心毒手,这是她平生以来第一次心软。但仍然大怒道:“你以为我不会杀死你么。”裴淳气得双唇发抖,运足内劲一扯,薛三姑正在心神分散之时,皮鞭登时脱手,裴淳另一只手抱住薛飞光,跃落地上,那支匕首还插在薛飞光的背上。 他满面含怒,另有一种威凛莫当的气概。薛三姑不知怎的心中寒怯,挥手只叫车把式驱车向前走,那车把式一阵迷糊,莫明奇妙地鞭马疾驶而去。 马车去得无影无踪之后,裴淳怒气稍平,这才感到忙乱,只见薛飞光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背上匕首四侧已透出血迹,他现下正急于追查淳于靖的下落,谁知无端端发生了这件事,使他进退两难。 大道上不少行人马车走动,裴淳连忙避到树后,问道:“薛姑娘,你伤得重不重!” 薛飞光查觉到他语气中又怜惜又焦急的意思,抬头一笑,道:“这一点点皮肉之伤,我还挨得起。”她停了一下,道:“你找谁?” 裴淳把追赶淳于靖的事大略说出,薛飞光啊了一声,道:“这件事重要得很,你且把我放下,追上一辆漆着灰色的马车,淳于帮主就在车内。” 裴淳讶道:“你怎生知道?” 薛飞光道:“这辆马车越过我们的车子,其时驶行极快,但追过我们之后,就缓了下来。 可见得对方恐怕你们追上来时,远远见到他们飞驰,便知道他们正在逃走。”裴淳心下好为难,只见她受伤不轻,势无丢下她追去之理。 薛飞光泛起甜甜的笑容,道:“快走啊!看车子就在我们前面一点,可惜你刚好碰上我们,否则这刻已经找到淳于帮主了。” 裴淳呐呐道:“你呢?” 薛飞光道:“让我伏在草地上躺一阵,有什么打紧?” 裴淳道:“不行!你受了伤,正是最需要我看护的时候,我却丢下你,连伤也未曾上药包扎,我……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薛飞光心中十分高兴,越发觉得这裴淳重情尚义,跟他在一起决计不会吃亏,当下道: “我的傻哥哥!我的伤因谁而起的?” 裴淳道:“我!” 薛飞光道:“这就对了!”她说到此处,裴淳心中一阵迷糊,怎么也无法把放下她去追马车事,和令她受伤这两件事联在一块。然而她却说这就对了,对了什么? 那圆脸大眼的美貌姑娘又道:“试想你要是追查不到淳于帮主,我这一刀岂不是为你挨得太冤枉了?快去,以你的脚程,一会就可以回来。” 裴淳这才恍然大悟,轻轻把她放下,道:“谢谢你!”四下一望,地势甚为隐秘,略为放心,迈开大步奔上大路。 他在路上飞奔之时,由于他耽搁了一阵,因此好几辆先前被他揭起过帘子的马车已经赶在前面,他一路追越上去,那些车把式见到他,都大声喝骂,裴淳不理睬他们,径自飞快奔去,不久,就见一辆灰色马车。 这一回裴淳不敢鲁莽,赶上那辆灰色马车,一径越前,望也不望这辆车一眼。一直奔到再前面的一辆车子,见到不是灰色,便确定刚才越过的那辆灰色马车,真是薛飞光说的那一辆。于是藏在路边树后,耐心等候。 约摸过了半盏热茶之久,那辆灰色马车驶到,裴淳像巨鸟一般横空飞去,一手掀开车帘,只见车厢内坐着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小媳妇,像是两口子,车厢内一目了然,实是无法窝藏一个大人。 他怔了一怔,一个斤斗翻落在地上,那车把式嘟嘟咧咧的骂着,挥鞭催马紧走。 裴淳在失望之余,记起薛飞光,连忙疾快奔回。路上碰见那几辆马车,那些车把式见他去而复返,以为他有意找麻烦,这回都不敢开口喝骂。裴淳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事,奔到树丛之后,只见薛飞光还伏在那里,口中发出低微的呻吟声。 他抱起薛飞光,心中又急又怜,道:“你一定十分痛,咱们回到城里,我给你配制刀伤药,很快就能止疼。” 薛飞光忍住呻吟之声,笑道:“这一点伤不要紧,但你这样抱着我入城,岂不惊动了别人?还是到附近村庄的好。我有金创药在身,不必赶着去配。” 她口中虽说不要紧,但玉面上汗珠点点沁出,分明十分疼痛难熬。裴淳连忙向田野间奔去,穿田越陌,不一会儿走入一座村庄之内。 他向一处人家借到地方,让薛飞光俯卧床上,先点住伤口四周的穴道,然后撕开衣服,露出伤处,那把匕首还有半截明晃晃的锋口在外面,裴淳取过金创药,准备停当,这才伸出两指夹住匕首柄,运劲疾然拔起,跟着把药末洒在伤口,他已点住四周穴道,是以没有冒出鲜血,只淌流一点出来。 那金创药甚是灵效,一洒下去伤口就结住一块硬痂,薛飞光长长舒一口气,声音微弱的道:“险险疼杀我了!” 裴淳取出她的手绢替她拭去汗珠,又把自己中衣撕下一条,替她包扎,裹扎之时,免不了碰到她的胸脯,弄得裴淳胆战心惊和面红耳赤,薛飞光倒没有怎样。 这人家只有一个少妇在家,裴淳跟她商量买一件旧衣,好给薛飞光披上。薛飞光沉沉睡着,裴淳坐在旁边,不敢弄出一点声息。 外面传来说话之声,他侧耳听去,原来那少妇的男人回来了,那少妇说出有人借地医伤之事,那男人问了问情形,便压低声音,说道:“这就奇了,刚才我在村外见到两个汉子,扛着一个人到刘员外家里去,那人不知是生病抑是被打个半死,卷在棉被里,只露出蓬松松的头,现下咱们家里也有人医伤,竟有这许多怪事?” 裴淳听到此处,那颗心不觉因兴奋而跳得快些,只听那妇人道:“我瞧那男孩子很是老实,显得十分惊慌着急,我才让他入屋,早知道跟刘员外有关,我可不敢沾惹,你看怎么办呢?”裴淳心想,那刘员外一定是个恶霸之类的人物,所以村人不敢招惹。 那男人道:“等一会他们还不走,咱们就请他们上路,现在别理他们。” 那妇人道:“就这么办,你也别进去。” 裴淳沉住气挨时间,约摸过了一顿饭工夫,薛飞光醒来。据她说已经好了好几分,裴淳便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她,薛飞光道:“若果那人真的是淳于帮主,那你便得大大的谢我才对,别的人我不晓得,但你会有这种运气的,你打算怎么办?” 裴淳道:“我正感到束手无策,或者晚上潜人刘家查看。” 薛飞光摇头道:“依我说现在就去,我自己慢慢往大路走。” 裴淳道:“假如闯入找不到淳于大哥,多不好意思?” 薛飞光笑道:“你揭开车帘就好意思?” 裴淳不禁笑了,道:“好,我这就去,但你自家走得动么?”她点点头,起身试走几步,果然不要紧,当下约好在周祥家中见面,因为普奇他们还在周家。 两人一道出去,向那妇人道谢过,那妇人十分冷淡。他们心知其故,只是一笑,两人出了门,分路而行。裴淳直入村内,他老实人也有他老实人的想法,心想刘员外既是恶霸,向村人打听他的居处不太好,便专向小孩子询问。连问数孩,便对刘家的座落位置知道得一清二楚。 刘家就在村子西面,离开村里民舍约有半里之遥,门外有一条小溪,形成界限,石桥上总还有些壮汉坐在那儿,他若是要经过那道石桥,势必被这些壮汉盘问。 他却毫不迟疑的向石桥走去,果然远远已见到石桥上有三个壮汉,他们一直瞪住裴淳,等到他踏上石桥,其中一个大汉喝道:“喂!你找谁?” 裴淳好在长得老实,身上衣服跟一般的乡人也差不多,所以这些壮汉都不大瞧得起他。 他一直向他们走去,说道:“我……我要找……你们……” 最末后的两个字未歇,裴淳手指轻弹,那三名大汉都像泥塑木雕一般呆立不动。 裴淳扬长过桥,先是一座宽大的晒谷场,大门口静悄悄,他飞奔入内,毫不客气地穿屋人舍,逐间房舍搜寻,他一碰见人就施展出“天机指”隔空点穴的功夫,把那人穴道点住,不管是男女老幼,都这么办。 搜了大半间屋子,前后已点住十六个人的穴道,却不曾惊动任何人,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之声,走过去侧耳而听,里面厅内竟有四个汉子,个个说话时中气充沛,分明都练过武功。 他们正在谈论城内风月猥亵之事,裴淳听了一会,心想这些朋友言不及义,多半不是好人,当即举步潜入厅内,只见四个汉子身上都带有兵器,或坐或卧,态度粗鲁放肆,他们见裴淳进来,并无惊讶之色。 裴淳瞧看他们一眼,其中一个面目凶悍的汉子骂了一声,道:“弟兄们瞧瞧,这个小子土头土脑的,见了咱们连话也骇得说不出来。” 众人都轰然大笑,裴淳乘机装傻,指住里面的门口。另一个汉子忍住笑说道:“回去告诉你家员外,这厮死不了,哼!人家是什么人物,哪有这么容易就死?” 裴淳举步向那道门走去,那些汉子都皱起眉头瞧他,裴淳在门口一瞧,只见这房间甚是宽大,摆着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人,头发蓬松,胡须甚长,闭着双眼,显得十分苍白消瘦。 裴淳但觉热血上冲,满腔悲愤,心想淳于大哥一生行侠仗义,英名盖世,如今落得这般形状,陷人低三下四的无赖手中,教人见了如何不伤心? 背后一风声拂到,原来是一个大汉跳过来伸出巨掌,抓他颈骨。裴淳头也不回,待得他五指抓在颈上之时,才微微一仰身,一般内力从颈上传出,登时那大汉弹开了三四尺,叭哒倒在地上。 其余之人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都大声笑闹,竟以为那大汉自己立足不牢,但定睛一瞧,那大汉已经昏迷僵卧,好像已经毙命,这才惊怪起来,一齐上前查看究竟。 裴淳大步走入房内,揭开棉被一瞧,谁说不是穷家帮帮主淳于靖?但见他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分明是受到严重内伤征象。 此时那三名大汉各挥刀冲入了来,叱喝连声。裴淳一肚子的怒火正好腾升上冒,霍地转身,双眼射出冰冷光芒,瞪视着那三人。 那三名大汉初时不禁一怔,齐齐停步,可是接着便想起怎能被这么一个乡村少年骇住,便又向前冲扑,裴淳一掌拍去,掌力如山涌出,三个人之中应掌飞开两个,剩下的一个也被他抓住手腕,变成双膝跪地的姿势。 这个大汉但觉腕口剧痛攻心,骨头发出碎裂之声,不禁冒出满头满面的热汗,但奇就奇在既不痛极昏倒,也不能放声大叫。 裴淳冷冷道:“可是你们把我大哥弄成这样子的!”他指上力道一收,那大汉这时才惨叫一声,接着连连喘气。 裴淳又道:“快说!”声音之冷,人间罕闻。 那大汉顾不得满面滚滚而下的热汗,急忙叫道:“不!不是我们弄的!” 裴淳怒道:“难道是我不成?” 那大汉道:“也不是你老……” 裴淳道:“简直是放屁……” 那大汉道:“是,是,小人放屁!” 床上传来微弱的呻吟声,裴淳一甩手,那大汉飞出八九尺,咚的一声撞在门框上。他随即转身走到床边,一把抓住淳于靖的手,一面摇一面叫道:“大哥……大哥……” 淳于靖眼睛微睁,缓缓道:“啊,是贤弟你。” 裴淳喜极流泪,道:“谢天谢地,大哥还能说话。” 淳于靖声音微弱地道:“这是什么地方?”裴淳大声告诉他,跟住就问他伤势如何,淳于靖道:“咱仃可先设法回去,这伤还要不了愚兄之命……” 他渐渐精神振奋,面色微觉好转。裴淳道:“是啊,小弟真糊涂!” 当即用棉被卷住淳于靖,又另用衣带搁住,以免碰上有人拦阻须得动手时松散。随即把淳于靖背起,大步向外面走去。 外面原来四名大汉或死或伤,再无人拦阻,他一直奔出去,碰见那些被他点住穴道的人他也不理会,让他们难受九个时辰后自然解开。 奔到大路上,恰巧见到穷家帮五老回转,他们乃是因为远追数十里,还不见有可疑马车,又见裴淳不曾跟来,反倒忙忙赶回会合,不料真巧碰上,而且已救回淳于靖。这五老一点也不晓得裴淳是误打误撞的找到淳于靖,还道他心思细密,找到痕迹线索,都万分佩服,五人簇拥着他回到城内。 他们另有落脚藏身之处,那是座外表破烂的房子,把淳于靖放好,解开棉被,但见淳于靖又复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五老齐齐大惊失色,裴淳大惊道:“怎么啦,大哥他……”底下的话已经说不出来。 赵一悲定一定神,道:“帮主伤势虽重,但调治得宜的话,不久即可痊愈。” 裴淳摇头不信,道:“别哄我,我已瞧见你们的神情!” 钱二愁道:“这等大事,岂能乱讲,帮主的伤情实是敝帮秘传的一种功夫所伤,故此我等有把握医治。” 孙三苦道:“我等变色之故,便因帮主被敝帮秘传手法所伤。” 裴淳这才释然吁一口大气。五老分头准备应用药物,不久工夫,外面阵阵药香飘送入房。 赵一悲早就给淳于靖服下红色药丸,相隔一盏热茶之久,又给他服下黄色药丸,又隔了一盏热茶时分,再拿白色药丸让他服下。 服过这三次药丸,一名弟子把一壶煎得浓浓的药汁端入来,五老一齐动手,用洁净布帛沾透药汁,脱掉淳于靖全身衣服,迅速的在他身上摩擦。 外敷手续完事,但见淳于靖头上冒出腾腾白气,面色已透出红润。裴淳大是放心,趴在桌上打盹,半个时辰之后,淳于靖运功已毕,重复卧倒,他已睁大双眼,精神甚佳。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上,最后凝视着裴淳,道:“愚兄无能,被奸人所算,幸得贤弟及时救援,此恩此德,愚兄没齿难烹。” 裴淳正要开口,淳于靖又道:“杜长老目下何在?” 赵一悲道:“他还在总坛,我们在未曾找回帮主之前,不便打草惊动,可是……” 钱二愁接下去道:“可是今日的一番举动,恐怕已被他察觉。” 周五怨道:“好在咱们都已经部署好,这就回总坛行事,务必要把这个叛逆之徒绳之以法。” 淳于靖道:“算来已折腾了大半日,杜长老一向为人多疑,早就会派人查探消息,他又得朴日升支持,必定另有耳目,我猜他早就潜匿无踪了……” 赵一悲立刻派人去瞧,裴淳插口道:“大哥,你可曾见到三位老祖师!”这话正是五老想问的,因此他们都侧耳倾听。 淳于靖道:“没有,那一日我派了叶九拿了信物前往谒见三位老祖师,那是杜长老的意思,他以假冒我笔迹通敌书信,威胁我自动退位,免得他闹出来,使穷家帮声名受损,我知道他这次阴谋一得逞之后,便成骑虎之势,假如我不受要挟,他非把假信公开不可……” 赵一悲轻叹一声道:“这等事帮主应当暗中告诉我们才对。” 淳于靖苦笑一下,说道:“杜长老是在溧阳时潜入见我,取出伪造假信给我过目,我先是被迫回到金陵总坛,数日以来都想不出破法,所以没有告诉五位长老,原因是一则没有解救之法,二则诸位如不知道,日后仍然会全心全意帮助杜长老,使本帮不致分裂衰微。我淳于靖牺牲一点名位实在算不了什么。” 五老都钦佩地瞧着他,裴淳却大感疑惑。呐呐道:“小弟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淳于靖道:“贤弟尽管说出来!” 裴淳道:“大哥那时难道不曾考虑到,杜独当了帮主后,会改变穷家帮昔日宗旨,反而暗助元廷么?” 淳于靖道:“愚兄自然想到这一点,然而当杜长老大权在握之后,眼见全帮上下都一心拥护,他就打消了借重外力保存大位之心,既是不须借重外力,就不致于事事受制。再者,五位长老以及帮中弟兄人人以忠义自励,风气所趋,他也不得不跟着这股潮流大势,设若他当真暗助元廷,这事被五位长老发现,穷家帮登时分裂,他这个帮主也做不长久。”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极是精微,裴淳及五老都大为折服。淳于靖歉然一笑,道:“还有贤弟你是个最重情意的人,若是得知愚兄有难,定要苦苦设法为我奔走,所以我只好忍痛下令,不许本帮弟子与你见面说话。” 他解释过这些举措之后,又接回早先的话头,道:“杜长老要我把三位祖师请来,当面恳求准予让位与他,我只好命叶九去请祖师他们,谁知杜长老趁此机会向我下手,把我击伤,若不是我近年功力精深,又得裴贤弟详释天机指法的奥妙,使我的指法精进许多。但我逃出重围之后,伤势极重,昏倒在一座空屋之内,这两三日当中时昏时醒,实在无法运功自疗。 昨天夜里被一群无赖发现,他们到这座屋中聚赌,其中竟有人见过我,认出我的身份,初时十分尊敬,把我抬到床上,但今早却用锁链对付我,后来见我实在不济事了,才取去铐锁。 这些人为何前恭后倨,我实在想不通?” 赵一悲连忙把种种情形说出,最后的结论是那些无赖流氓全是刘吉手下,刘吉因为恼恨偏帮这一边的万户长普奇,又想借此与杜独通声气,甚至他可能已经是朴日升的人,因此,穷家帮既然大举搜索帮主下落,他便急忙把人质迁移地方。 淳于靖两道剑眉深深锁起,缓缓道:“朴日升果然是一代之雄,居然连流氓头子也网罗在手下,已渐呈根深蒂固之势。元廷得到此人支持,更加稳固,从今日起,本帮第一个目标,就是除去此人!” 李四恨道:“帮主说得虽是有理,但本帮目下若是倾力对付此人,恐怕抵不过他的炙手权势,反而招惹覆亡之祸。” 淳于靖道:“李长老有所不知,朴日升表面上不迫害本帮,但本帮实是他心目中的大患,只有本帮弟子因身份特殊,才能无孔不入渗透各处,比地方上的无赖流氓力量更大。他为了要巩固元廷基业,必须把咱们这一面巨大严密的通讯网摧毁!” 赵一悲颔首道:“不错,大江以南都有本帮弟子,只要发生聚众举事,本帮便能在数日之内把消息传遍各地,因而振奋别的地方的人心,必要时更可代举事之人向各地联络,这一面通讯网实是元廷心腹大患。” 淳于靖微笑一下,道:“这就是朴日升为何要支持杜长老叛乱之故,他纵然不能把本帮收为己用,但本帮若是四分五裂,他也就达到了目的,此所以我当时虽是决定让位,可是一连数日昼夜焦虑此事,以致心力交瘁,容容易易就被社长老暗算负伤!” 他快速地瞥视屋中众人一眼,又道:“我若是猜得不错,杜长老此次失败之后,朴日升即将正面迫害本帮,咱们横竖不能避过大劫,倒不如挺身一斗,早一步发动,先使本帮上下心中早作准备,抢占主动之势,这就是我主张今日开始先以除去朴日升为目标的原因了。” 裴淳见他析论精辟,魄力过人,心中大为敬佩,暗想大哥能够身任一帮之主,果然有过人之处。 淳于靖面色平复如常。说道:“裴贤弟,本帮内部之事并不足虑,杜长老纵然还未逃走,愚兄也有必胜把握,故此不必相烦贤弟,倒是不久之后,朴日升迫犯本帮之时,还须贤弟出手助阵,除了你之外,愚兄还得邀约几位朋友帮忙。” 裴淳道:“大哥之事便是小弟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五老都十分感激地瞧着他。 淳于靖道:“愚兄先谢谢你啦!本帮三位祖师就在愚兄被暗算的地方,此刻还由叶九陪侍,那地方乃是愚兄让位后秘密藏身之处,本帮无人得知,你想是有事询问三位祖师,现下便可前往,以后可到总坛跟我连络。” 裴淳道:“既是如此,小弟暂时告别!”他施过礼之后,转身出屋。 不久,他在一座破屋之内,见到穷家三皓,叶九见他出现已经高兴无比,及至得知淳于靖逃脱大难,重作帮主,准备最近与朴日升决战,更加兴奋。 穷家三皓本来不须他陪侍,因此叶九匆匆返见帮主去了。他走了之后,三皓中的刘懒说道:“敝帮仰仗少侠大力,才能化危为安,老朽等感激不尽!” 裴淳骇一跳,心想我还以为他们耳聪不济,听不见我跟叶九的对话,谁知大大不然,当下连忙逊谢。刘懒又道:“少侠想知道什么?!” 裴淳恭容道:“不知三位老人家可晓得魔影子辛无痕前辈的居处?” 关嫌富答道:“当然晓得啦,她住在巫山神女峰上。” 张恶贵接口道:“她若不在峰上,就在巫峡最险峻之处,想找到她可真不容易啊!” 裴淳却已心满意足,连连道谢,此时他忽然记起了受伤后独自入城的薛飞光,心中斗地充满忧虑,急于到周祥家中,瞧瞧她可曾平安抵达。因此两件想问的事也给忘了,一是被薛三姑杀死的三贤七子是那些人?二是黑狱游魂的来历。 他叩过头辞别出来,到了周家之时,已经是暮色降临。出来开门的是闵淳,裴淳开口便问道:“薛姑娘到了没有?” 闵淳一怔,反问道:“薛姑娘是谁?” 裴淳心中一寒,忖道:“她果然出了事,都怪我没有亲自护送她……”他也没有想想自己其时急于去救淳于靖,岂能分身送她。 里面的人听到裴淳的声音,普奇大声叫他进去,裴淳入屋见到普奇、阮兴他们。先简单地说出淳于靖已经复位之事,接着就把碰见薛飞光的详情告诉他们。 普奇微微一笑,道:“裴兄不用着急,薛姑娘练就一身武功,虽是受伤流血之后,气力大减,但普通人还惹不起她。” 闵淳缓缓道:“我猜她多半是碰见熟人,而这个人可能有点牵扯,她不便说出要到何处,也不便托人送讯!” 裴淳突然跳起身,道:“不错,她多半是碰上那金笛书生彭逸!”他自家也不晓得为何脑筋这般灵活,一下子就想起九州笑星褚扬,说过彭逸爱上薛飞光的话。 普奇道:“你知道是谁就更好了,彭逸是朴日升手下大将,薛飞光定然晓得,果然不便透露裴兄指定的联络地点。”他昂起头忖想一下,“二弟,你瞧朴日升到了金陵没有?” 闵淳道:“大概还未到达,否则彭逸不会把薛姑娘留下。” 普奇道:“我也这么想,因此,裴兄只须找上门去,把彭逸打死或是打跑就行啦!” 裴淳道:“是啊,但在下未必蠃得了他。”他心中记着淳于靖今日所作的决定,所以对攻击朴日升之事毫不犹疑,可是他下山迄今为止,凡是动手都系被迫,这一次主动进犯别人,便没有一点把握。 普奇道:“你尽可放心大胆出手,他决计敌不过你。”他曾经跟裴淳交锋过,所以深知他武功精奥高妙,可以胜过金笛书生,但却不晓得他性格上的缺陷。 到了天色黑齐,普奇亲自带他出去,走到一座高大深阔的府宅前面,便悄声告诉裴淳道: “这就是朴日升的金陵居处,兄弟不便露面,就此别过!” 裴淳向他道谢了,待他走远,绕到府侧,一伏腰窜上墙头,迅快地四下扫瞥一眼,立刻飘身落地。 府内灯火辉煌,黑暗的地方不多,因此裴淳行动之时感到十分困难,但灯火也有一宗好处,便是容易查看屋内之人,因此他穿越过许多重院落,都不用费许多时间气力查探。 忽然间听到彭逸说话的声音,当下上前窥视,只见那院落内的厅上,两个人正在说话,一个是飘洒俊逸的金笛书生彭逸,另一个却是形貌猥琐的中年人,正是朴日升的智囊权衡。 裴淳心中暗喜,忖道:“彭逸曾经暗中助我,以人参茶助我提住精神真气,才没有跌落深壑之内,今晚只击败他把他赶走,不必杀死他,算是报恩,但这个帮助朴日升为恶的权衡,却容他不得!” 凶心一起,顿时胆豪气壮,疾然纵入厅内,彭、权二人转眼瞧见是他,都咦了一声。权衡道:“国舅爷还在溧阳等你回信呢!” 裴淳故意不瞧他,瞪住金笛书生彭逸,喝道:“快取出兵器,咱们今晚决一死战。” 彭逸讶道:“你怎么啦?”裴淳提气聚力,功运双掌之上,举步走近去,彭逸见他不是开玩笑,连忙掣出金笛,裴淳左手一托右肘,右掌顺势向彭逸印去。 一般刚劲力道向彭逸迎面撞去,彭逸挥笛疾划,破解了这一掌之威,但己感到极是吃力,若是任得他一掌一掌的连续攻击,迟早得伤在这“天罡掌力”之下。 他怒喝一声,金笛疾点,人随笛走,迅即反手还攻。裴淳左手骈指点去,指尖一触笛身,登时把金笛荡开。此时光华闪处,冷气森森直向彭逸手臂削落,原来裴淳左手运指出击之际,右手已掣出七宝诛心剑。 这七宝诛心剑长只尺半,但却是削金截玉的利器,寒气森森侵入皮肤,像彭逸那等高手,根本不必用眼睛瞧看也就知道了,急急大弯腰疾旋开去,手中金笛一招“西山返照”反手点出,疾点裴淳前肋上的“期门穴”。 裴淳此时已稳占主动之势,对方笛招反击虽是凌厉恶毒,却无法消解这等局面。但见他剑指齐出,一连攻出六七招,把个大名鼎鼎的金笛书生迫得闪退不迭,顷刻间已把他迫到大厅角落。 彭逸一瞧退无可退,暗念今日大劫临头,只怕难以逃脱,唯有孤注一掷,奋力反击,或者可以图个两败俱伤,总算是稍稍吐一口恶气。这个念头掠过心头,登时大喝一声,金笛招数一变,招招都是拚命的手法。 他双眼红筋密布,杀气腾腾,形状甚是可怕,裴淳原本就没有打算取他性命,一瞧他这等形状,不由自主地被他迫退六七步。要知裴淳的天性本不适合这等凶杀斗狠的勾当,若不是为薛飞光的缘故,他实在很难主动出手侵犯别人。 耳中听权衡的声音道:“彭老师但须保持这股气势,定可收拾下裴淳,宝库中的万两黄金就归你啦!” 彭逸听了此言,果然更加凶狠懔悍。 战局渐渐分明,那金笛书生彭逸占去十之六七的玫势,裴淳竟是守多攻少。但他有一个好处,便是天性十分沉毅,越是在艰难困境中,越发呈耀出不屈不挠的光采。裴淳暗自惊想道:“这彭逸内力甚强,笛尖风力锐如刀剑,我虽有天罡闭穴的功夫,毕竟受不住这等高手的一击。他现下既是存心拼命,我不如暂且退却。” 主意拿定,当即使个败式,跃出圈外。他还想趁便出手击杀那相貌猥琐的权衡,谁知目光到处,只见两个黑巾武士大刀如雪,遮挡在他身前。同时那彭逸又跟踪扑到,这刻他可真怕被彭逸缠住,立即顿脚飞上墙院。 彭逸竟然穷追不舍,他使了几种身法都不曾甩脱对方,一眼看见左方一堵石墙耸天而起,少说也有三丈之高,他被那彭逸赶急了,也没有想烈那堵墙怎会比好些屋脊还高!一径窜入黑影中,斜闪入一条露天走廊内。 他在地面奔窜,穿门越户,彭逸轻功虽然甚是佳妙,地形又熟,但时在黑夜,不比在高处奔跃时得远,所以弄错方向,直奔右方。 裴淳轻轻喘一口气,四面一瞧,发觉这儿敢情是一条宽阔的通天巷子,一边是前面提过那堵特别高的石墙,一边则是院落的院墙,空出这么一条宽巷。 他蹑足走到高墙墙根下面,先调运一下真气,这才聚集全身之力,提气振臂一跃。但见他呼地贴墙向上疾升,到了两丈七八尺高时,左手五指伸直向墙顶抓去,扣住边缘,换一口真气,这才轻灵如狸猫般翻上墙顶。放眼一瞥,下面是个深阔的露天院落,那边厢屋宇高大,此时目光越过第一进屋脊,隐约见到天井透出火光闪耀。 除此之外,四下都没有灯光。他听觉极佳,似乎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闷着嗓子呻吟,又夹有噼啪之声。 他飘落院内,自己跟自己商量道:“这堵高墙隔开了这末一处地方,甚是古怪,我该向哪方走?对了!我且穿过这幢房屋,-则瞧瞧为何如此分隔开,二则顺便穿出街上,正是一举两得。” 于是他迅快向大门奔去,那大门没有关上,便闪身入内,这头一进的房屋高大深阔,奔了大半天才听得清楚后面天井间传来的声息。 那阵声音果然像是痛苦的惨哼声,而且是女性口音,裴淳激起侠义之心,毫不犹豫,加快脚步奔去。 晃眼间已奔到后门,伸手轻推,那两扇门竟是虚掩,此时被他推开一道缝隙,立时火光射人,一室皆亮。 他从门缝中瞧出去,只见宽大的天井内一团红火在石地上滚动,定睛一望,那团火球之内竟有两个人,都是赤身露体,这两人一男一女,都用一条白布包住头发,两人四肢互相纠结着滚来滚去。 裴淳初时大吃一惊,几乎冲出去设法救火,但幸好在他行动之前一眼认出火球内的男人竟是那高丽国火器宗师金元山,登时打消此念。 细看,只见那女人年约三十左右,面目姣好,身材也不错,这刻面上尽是痛苦难禁之容,惨哼之声就是她发出的。 她双眼之内已经消失了生命的光采,跟垂死之人没有两样,金元山斗地手足一振,飞开寻丈,此时火球便中分为二,晃眼之间金元山身上之火已灭,但那女人全身上下的火势更为旺盛。 在这一刹那间,裴淳突然发觉那女人消失痛苦之容,泛起一丝微笑,那笑容美丽得难以形容,又极是凄艳,这笑容宛如昙花一现,瞬息便自消逝。 天井中传来金元山沉重的叹息声,并且听到他自言自语道:“多么美丽啊!可惜只有一刹那的时间,便永不再现了!” 话声中火光突然更是强烈聒目,并且发出吱吱的声音。裴淳转眼望去,只见那女人已经失踪,火光中只有一具焦黑的人形。 他不由得心头猛震,这种由极美变为极丑的景像,实在万分恐怖,使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怔一下,随即涌起满腔怒火,以前九州笑星褚扬说过,这金元山每隔不久就要活活烧死一个姘妇以解他满身火毒的话掠过心头。 金元山意犹未尽地细看那团火花,猛可感到后面劲风飒然拂到,当即往前跃出丈许,落地后回头一瞥,但见裴淳怒目圆睁,站在他刚才所立的位置。 裴淳从牙缝迸出话声,道:“老匹夫视人命如草芥,恶孽如山,我裴淳今日若不把你这老匹夫击毙当场,我就横剑自刎在这天井之内!” 话声不但冷如冰雪,口气更是坚决无比,教人听了便深信他说得出做得到。 金元山赶紧提功聚力,他此时全身赤裸,身上没有半件火器,是以心下不觉着忙。当下一面准备应战,一面应道:“老夫之事几时轮到你管,你若是有种就别走,待老夫穿上衣服才取你性命!” 他试探地向另一道门户那边迈步,只见裴淳身上光芒一闪,原来掣出宝剑,这一来他可就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扑过来截击时抢占到有利的位置。 裴淳宝剑出鞘之后,眼中杀气四射,厉声道:“老匹夫妄想取出火器,苟延残喘,哼! 简直作白日梦!” 他中气极足,这刻又是夜静之际,声音传至老远,高墙外一道人影闻声停步,接着便迅快绕奔至正门,穿人宽大院子之内,此人正是那金笛书生彭逸,把裴淳的话听个一清二楚,所以毫不迟疑地直奔入内。 天井内的金元山头上冒出热汗,顺着脑袋直流下来,要知他一则被裴淳这等气势所慑,二则火器不在身上,等如老虎拔去牙爪,毫无凭仗。他生平虽是杀人无数,但这刻想到自身之危,却不由得汗出如雨。 裴淳一步一步向他走近,从他那种极为愤恨的神情中,金元山感觉出他这一击之势定然威猛难当。连忙道:“老夫非如此不能解去身中火毒,你凭什么干涉?再说她死得毫无痛苦……” 话未说完,裴淳厉声叱道:“住口,还说她毫无痛苦?我亲眼见她面容惨厉,口中还痛哼出声。老匹夫啊老匹夫!我裴淳再说一遍,今日若不能把你立毙当场,替无数冤魂出回一口恶气的话,我就立即横剑自刎。” 金元山眼光越过他,落在他背后,好像瞧见了什么,立刻大声说道:“这话可是当真? 若是有人赶到,使你无法得手,那时便又怎地?” 裴淳毫不考虑,斩钉截铁道:“谁也阻止不住我杀死你的决心,纵是朴日升率领所有的手下赶来,我也要取你的狗命!” 话声中已欺到五尺之内,只听他大喝一声,左手天机指,右手七宝诛心剑齐齐发出。 他这回出手,不论是指招或是宝剑,都使得狠毒凌厉无比,便是他本人也感觉出与平日大不相同。金元山虽是以火器称雄,但本身武功也深具火候,并非庸手,这刻死中求活,也使出苦练多年的武功秘艺,脚下疾转方位,连使两种身法避过敌人正面凶锋,上面双掌一招“登山渡水”半攻半守,严密封护全身。 他的应变手法已经是竭尽所能,极是恰当。但裴淳左指右剑再度攻出,来势凌厉无匹,可不是他这一招“登山渡水”便封架得住的,金元山赶紧移步换位,双掌忽抓忽拍,总算又避开一次杀身大劫。他口中同时大喝道:“彭兄快快出手助我!” 裴淳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右手短剑一招“天孙云锦”,化出四五把剑之多,猛攻过去,金元山侧身急闪,左掌借势拍出,还击了一招,裴淳嘿地喝一声,左手骈指急点,使的是天机指七种指法中“攻坚”指法,一缕锐风像利剑般刺去。 他这一招已经竭尽所能,毒辣无比,金元山哎地惨叫半声,踉跄连退四五步,敢情裴淳这一指隔空刺中他左肩穴道,不但一阵剧痛难禁,而且左臂无力软垂,影响所及,半边身子都有点麻木。 这一刹那间,裴淳已觉察出,金笛书生彭逸飘落在背后五尺之内,以彭逸的功力,须得先反身迎击才不致失去先手。 但是金元山业已负伤,只要再攻一招,便可以取他性命,誓言犹在耳际,他若是不能当场格毙金元山,便得回剑自刎。 这正是进退两难的局面,裴淳心中念头像电光般连连闪动,蓦地一横心脱手甩出短剑,左手使出天机指中“行远”指法,隔空点出,但见一溜剑光和嗤的一响指力破空之声,齐向金元山袭去。此时,裴淳的后背门户洞开,净等彭逸出手一击过后,瞧瞧是当场毙命还是负伤的结果而已。 金元山吼出半声,翻身栽倒,登时气绝毙命。 第20章 琵琶惊魂 裴淳徐徐掉转身躯,但见彭逸手持金笛,仍站在五尺之内,他觉得很奇怪,问道:“你放过这个好机会,为的什么?” 彭逸微微一笑,道:“我倒没有想到,你会使出甩剑发指这么恶毒的手法,早知如此,我就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了。” 裴淳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彭逸道:“那么我告诉你,我也想你杀死那厮,但又怕我一出手使你杀不死那厮,所以没有动手,若是早知道你有这么恶毒的手法,我纵是出手,也不会影响这结果,我自然不肯放过这个上佳机会,总之算我倒霉,白白丢了万两黄金。” 裴淳觉得十分难以置信,道:“你真想我杀死他?” 彭逸道:“我以前不晓得这厮如此残暴可恨,那日听褚扬提及,才留心查探,果然不错,暗中已动了暗算他的念头,却不易找到机会,今晚恰好碰上了你出手,我怎肯破坏此事?不然的话,早在你动手之前,我就可以赶到援助他了。” 他稍稍停顿一下,游目四顾,接着又道:“我故意露出身形,还疾扑下来,为的是使金元山误以为我会及时出手,把你牵掣住,他便不会使出换命的伤残手法与你拼命!现在你可懂了?” 裴淳道:“我懂啦!” 彭逸举步走到台阶上,用脚尖轻拨金元山的衣服,一面说道:“他却不晓得你这个人,乃是摩顶放踵以利天下那个主子的信徒,宁可送了自己性命,也要先行为世除害。他若是深知你的为人,恐怕你不能在两招之内就取了他的性命呢!” 话声中他在衣服堆中捡起一个用油纸包住的柬帖,裴淳此时油然而兴知己之感,问道: “那是什么!” 彭逸摇摇头,道:“外面封得十分严密,写明转呈朴国舅收阅,里面好像是一封书信。” 他把油纸照旧包好,小心翼翼地捏着。 裴淳道:“你可要交给朴日升?” 彭逸忖思一下,道:“朴国舅得到西藏密宗三大高手之助,其中的钦昌大喇嘛睿智绝世,给他想出好多主意,因此,朴国舅的行事大都莫测高深,这封柬帖也有古怪,我瞧还是交给他妥当些。” 他把柬帖收起,又道:“你走吧,以后最好不要再来,明后天此处高手云集,你再来一定吃亏。” 裴淳沉吟一下,问道:“彭兄为何暗中袒护?” 彭逸剑眉一耸,道:“我今晚虽是放过你,但你日后或者会死在我手中,这两种不同的结果,却都是为了同样的一个原因。” 裴淳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当下拱手告辞,依照彭逸指点,很快便离开朴府。 薛飞光果然是在朴府,她被彭逸碰上时,因为这彭逸乃是朴日升麾下之人,决计不可把裴淳约定见面之处说出,便编了一套谎话,胡乱搪塞。 彭逸听她说及无可依靠,答应跟着他暂时歇息养伤,真是喜心翻倒,哪有暇盘诘实在情形,便一径带返朴府。不久,裴淳便到,事后彭逸便醒悟裴淳此来当是为了薛飞光之故。 他先去见军师权衡,送上金元山的柬帖,诿说是取衣遮盖尸体时掉跌地上的,权衡亲见裴淳攻袭彭逸的情形,当下分析出裴淳因见金元山火焚姘妇而怒恨交集,所以出手毒辣无比,彭逸素知权衡才智计谋高人一等,所以并不十分惊讶他中肯的分析。 杈衡最后说道:“瞧来近日情势大有变化,本府不可像往常一般毫无防范,从现在起,就得布置岗哨守卫,在国舅爷大驾未返以前,由彭老师负责全府安全。” 彭逸闷闷不乐地回到住处,见到薛飞光,问过她伤势已经好多,便道:“在下本拟明天陪姑娘到各处观赏古迹胜景,谁知因有敌人侵扰,所以军师下令如此这般,在下无法抽身离府,甚感遗憾!” 薛飞光大眼睛一眨,已知侵扰朴府之人是谁,开心笑道:“没相干,我自己去也行!” 彭逸摇头道:“姑娘岂可孤身出府游玩,若是坚持要去,在下只好竭力陪侍!” 薛飞光道:“那样你岂不是有违军师之令?” 彭逸道:“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须知姑娘目下离府外出,定被军师禁止,他纵然肯让你出去散散心,也须派人陪伴身边。与其由别人陪你游赏风景,不如在下抗命陪行。” 她笑一笑道:“听起来好像此地将有事故发生一样。” 彭逸道:“正是如此,国舅爷抵达金陵之后,便将掀起一场前所罕见的争战搏斗,国舅爷飞羽召集高手赶到金陵,我猜对方也必有所布置,这一场大战,将是国舅爷南下第一场硬仗!” 薛飞光道:“说了半天对头是谁还没告诉我呢?” 彭逸怀疑地瞧瞧她,心想:“难道她当真猜不出来?”口中答道:“自然是穷家帮啦!” 正在说时,外面有人叫道:“彭兄在不在?” 彭逸应道:“步兄几时抵此的!”话声未歇,一个人闯了人来,见到薛飞光,不觉一怔。 彭逸连忙略作介绍,薛飞光甜甜一笑,道:“原来是以十七招鬼手称雄一方的步崧兄,久仰久仰!” 彭逸见她这般抬举步崧,心中突然泛起酸溜溜的味道。步崧笑道:“步某蒙姑娘如此过奖,但感这半辈子江湖没有白闯了!” 彭逸心中骂道:“混帐,她那么一句话就如此贵重么?” 薛飞光笑容满面,跟他东扯西搭,谈了许久,彭逸忍不住道:“步兄可是有事见教?” 步崧道:“国舅爷三日后返回此地……”他迟疑了一下,转眼见薛飞光笑吟吟地望住他,面容极是天真可爱,登时泯去警惕之心,继续道:“兄弟奉命专门负责调治马延兄的伤势,以便早日康复,可以再度出马,国舅爷吩咐说,请彭兄照顾全府安全,不可离开本府!” 薛飞光拍手笑道:“现在不要紧啦,步兄明儿带我到外面逛一逛,咱们别去得太久就行啦!” 步崧道:“倘若姑娘有意游逛,彭兄若不反对的话,在下乐意奉陪!”彭逸不但无法发作,还得装出大方的模样,其实已气得半死。 翌日早晨,步崧果然带领薛飞光到处溜逛,他带着这么一个活泼美丽的小姑娘,自是不打算到淮河这等地方,只到雨花台、燕子矶等名胜游览。 薛飞光显得十分高兴,使步崧感到不虚此行,下午才回到城内,薛飞光要到街上去走一走,当下两人舍下马车,徒步而行。 在街上免不了会被人挨碰着,薛飞光却因此大动肝火,先后出手打了四个人的嘴巴。那些行人受此无妄之灾,因见步崧甚是凶横,都只好自认倒霉,哪敢计较。 步崧一瞧这个小姑娘脾性特别,便稍稍走前一点,随时随地把可能挨碰着她的行人先推开,这样便不再惹怒薛飞光,两人逛了好久,才返回朴府。 第二日她兴犹未尽,仍然在城内游逛,步崧使出老法子,把行人一一推开,所以没有发生事故。回到府中,彭逸不知忙什么,见不到人,步崧便陪她闲谈。 薛飞光道:“奇怪,彭兄忙得团团转,但你却空闲得很,可以整天陪着我。” 步崧道:“现下本府人手甚多,用不到在下帮忙,彭兄所负的任务不同,所以无法分身抽空陪你。” 薛飞光道:“你可晓得我为何不走的缘故?” 步崧道:“姑娘若是不说,在下也不敢动问。” 薛飞光大眼睛一转,笑道:“我老实告诉你,闻说朴日升过几天就到此地,我久仰他大名,非瞧瞧他不可,此外,听说将有许多高手云集此地,我也要见见他们,这等机会岂可失诸交臂,拼着日后被姑姑责骂,也在所不惜。” 步崧恍然道:“原来如此,权军师太多心啦!” 薛飞光似是没有听到,又道:“我有几句话对你说,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步崧笑道:“在下一定守口如瓶。” 她道:“我姑姑的仇家遍天下,我只知其中有少林和崆峒两派的人,这两派跟朴日升都不同道路,所以我才敢留在此地。” 步崧傲然一笑,道:“不管是多么厉害的仇家,也不敢到此找你麻烦,你在此不但可以见到许多成名高人,或者有机会得见国舅爷的绝世武功,他真是一代奇才,胸中所学,渊博无比,年纪虽轻,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列,这一次他将亲自出手对付敌人,我们大伙儿都认为这一场会战,当是近百年来武林第一大事!” 薛飞光道:“那么我也要瞧谯,想来一定有许多武林人物闻风而至……” 步崧截断她的话道:“不会,不会,一来外间知道的人不多,二来谁也不敢轻易卷入这个漩涡之中。” 他们的话题至此打住,改谈别的,薛飞光详细问知有关云秋心的一切,不久,步崧有事走开。薛飞光暗自忖道:“我虽是举出不少理由留在此地,可是只能骗骗步崧、彭逸之流,那权军师精细狡黠无比,决不相信我的假话,他既是不相信,为何又任得我留下?这番遭遇妙得很,我向来自负聪明过人,前些时候听裴大哥提及南奸商公直,便想跟此人斗一斗才智心计,现在未碰上商公直,却碰上权军师,我好歹先斗一斗此人……” 在另一座房屋内,彭逸恰好询问权军师道:“军师既是认定那女孩有诈,何不把她赶走?” 权军师搓着上唇的老鼠须,微微一笑,道:“国舅爷用尽心力才罗致到像彭老师这等高手,本人忝为军师之位,岂可轻易得罪彭老师?本军师这番心机,全是为彭兄着想!” 彭逸不禁大为感激,起身拱手道:“多谢军师成全!” 权衡还了一礼,道:“不敢当得彭老师此言!以我看来,薛姑娘对裴淳或你的感情相差不多,所以彭老师只须多下功夫,便有希望,本军师已筹思妙计,此计分作两部分,第一部分在这数日之内进行,最少要牺牲三条人命,第二部分是在国舅爷回来举行英雄宴时进行,这第二部分还须国舅爷批准才行。” 这番话只听得金笛书生彭逸目瞪口呆,权衡瞑目寻思一下,又道:“请彭老师仔细聆听此计的第一部分,以便依计行事。” 彭逸精神大振,道:“在下洗耳恭听!” 权衡缓缓道:“以彭老师的人品、才貌和武功,应该可以压倒裴淳或其他人,只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向来十分奇妙难测,有时简直毫无道理!” 彭逸道:“是啊!在下也不知怎的,当晚见过她一眼,就念念不忘,暗中替她画了二十多幅肖像,但总觉没有一幅画得出她的神情,所以后来都撕掉了,那褚扬想必是窥见我描画她芳容之举,推想出在下暗恋之心。” 权衡道:“话说回来,男女之间有时也可以用奇谋手段,出其不意地占取了她的芳心。 为了避免失去时机,所以我决定用三条人命助你成功!” 彭逸这时可不敢发话打岔,屏息静气地听他说下去,权衡笑一下,道:“本军师一生都以运思设计为业,但还不曾为人设计在情场上争雄逐胜,且看这一次是不是出师得利,旗开得胜!” 彭逸几乎忍耐不住出声催他快说出计谋,眼看他下面就要道出正文,忽然有人大声道: “步崧奉命来谒军师!”彭逸差点气破肚皮,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步崧大步走进,道:“在下今日奉命陪伴薛姑娘,经过情形如此这般……”他把一切细节和闲谈的话都说出来,最后道:“在下认为薛姑娘不会有图谋!” 权衡道:“不错,我刚才也这么跟彭兄说的,彭兄因怕她别有用心,而她却是彭兄带入府中,干系甚大,所以心中不安。我对彭兄说薛姑娘年纪甚轻,天真纯洁,不是有心计之人,绝对不会有问题,万一真有问题,也怪不到彭兄头上。” 这些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彭逸正在讶异,权衡又道:“星宿海高手刘如意三日后就将赶到,此人的武功路数恰好克制住淳于靖,英雄宴上行见穷家帮帮主命丧青海高人手底。此外,还有一个人极为重要,那就是阴山剑派高手告天子今日已经到达,淳于靖若是约来崆峒李不净的话,这两个宿仇死敌一场大战终当难免……” 步崧听得甚是神住,彭逸却暗暗疑心,忖道:“军师何必把这些秘密告诉步崧?”不久,步崧离开了,彭逸便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 权衡道:“我先强调薛姑娘不会有别的企图,便是教步兄放心,好把刘如意及告天子之事转告薛姑娘。” 彭逸大奇道:“军师故意借步兄之手泄露秘密?那也不妨直接告诉他啊?否则万一步兄不对她说,这番心机岂不是白用了!” 权衡发出得意的笑声,道:“须知咱们的计划若是事先教步兄知道,则他跟薛姑娘说话时之口气神情便不一样了,这一来薛姑娘信不信大成问题,现在彭老师该当晓得其中深意了吧?” 彭逸叹道:“军师的才谋真是高深莫测,在下万分佩服!” 权衡道:“现下我把第一部分的计划告诉你。首先我派人送信给裴淳,这信是假借薛姑娘之名,约定秘密会晤的地点和信号。” 彭逸道:“这话说来容易,但做起来困难万分,裴淳纵是老实愚笨,可是他身边还有不少朋友替他参详。” 权衡道:“此事何难之有?我已选中一家布店的掌柜送信,那封信写明穷家帮转交裴淳拆阅。我已请追魂判官白元亮主持这事,由他陪伴那掌柜走到穷家帮总坛门外,算准时间,点了他的穴道。这掌柜入门后说不到十句话就突然气绝毙命,这就是第一条人命!” 彭逸本来是聪明杰出之士,一点就透,叹道:“军师神算真非凡庸之士所能窥测,不错,这掌柜若是只有说十句话的寿命,这十句话自然只够说出是谁差遣他来的理由,不待对方反诘,已经毙命,再也露不出破绽。” 权衡道:“由于薛姑娘在城中各处游逛过两趟,她的确到过这间布店,穷家帮若是查得出,更加深信不疑。他们一定认为咱们这一方之人发觉有点不妥,所以暗中点了掌柜死穴,恰好在掌柜送信之时发作毙命,这么一想,定要中计无疑。” 他略为停顿一下,又道:“待今天色黑齐之后,我命本府一个人送信给薛姑娘……” 彭逸讶道:“本府的人送信?她怎肯相信,还有军师你使他们双方当真联络上了,咱们机密尽泄,以致将来英雄宴上不能如愿,国舅爷岂不追究?” 权衡道:“彭老师一万个放心,薛姑娘若是不能与穷家帮连络上,你便无法奇兵突出,占取她的芳心,咱们走着瞧好了。” 这天晚上,薛飞光刚刚吹熄了灯正要就寝,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弹指之声,当即走到窗边,这时房中漆黑,外面反而较亮,瞧得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外。 她脑筋一转,想道:“这厮若是朴府之人,怎会鬼鬼祟祟?”更不迟疑,推开窗户,借着星月微光一瞧,认得这人竟是朴府中一个黑巾武士。 那黑巾武士迅快地塞一张纸条给她,随即腾身纵上墙头,院墙那边传来一声低喝:“哪一个?”黑巾武士露出张惶失措之状,振臂跃上屋顶。 但见一道人影迅疾如离弦之箭般打黑暗中冒起,追上屋顶。薛飞光连忙跃到院子瞧看,只见那人一下子就追上黑巾武士,出手攻袭。剑光如毒蛇出洞,手法阴毒无比。她在傍晚时已听步崧说起阴山派高手告天子抵达本府之事,此时一瞧便猜出是告天子。 那黑巾武士这刻已作夜行人装束,掣出长刀应战,刀法极是雄浑勇猛。告天子连攻四五剑都不曾得手,阴声道:“老子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惊人能耐,胆敢夜闯本府……”黑巾武士刀光决荡,想冲出剑圈逃走。 告天子险险失手,怒哼一声,剑招陡然加快,那黑巾武士似是急于逃走,刀法更加凶猛,告天子也全力出手,剑剑指向对方要害。眨眼间激战了二十余招。薛飞光瞧出不妥,正待出手,却见剑光蓦地攻入刀圈之内,刺中黑巾武士胸前死穴,黑巾武士惨哼半声,骨碌碌打屋顶滚下,掉在地上之时,发出响亮的声音。 薛飞光亲眼看见这幕惨剧,不由得闭上大眼睛。但她立即警觉,返身跃入房内,就在窗边借外面微光瞧看那张纸条。 那纸条上写着:敝帮已查悉姑娘暂居朴府,除转告裴淳外,并特奉告以两个通讯之法,一是红叶流水之法,把说话写在纸上,用油纸包好,丢在朴府外的一条水沟中,自然有人捞截。二是从此刻起,朴府左方第二条巷子内,日夜有人蹲坐守候,只要说出暗号,那人即带路前往会见裴淳。暗号是“窈窕深谷,时见美人”,一个人说一句,以为凭证。 最后写明请她阅后立即把纸条毁去,免留痕迹。她正在寻思如何毁去纸条之时,外面传来一阵步声。接着彭逸的话声传入,叫道:“薛姑娘……薛姑娘……” 她应了一声,点上灯火,顺便点燃纸条。等到纸条化作灰烬之后,这才开门让彭逸进来。 彭逸陪笑道:“打扰姑娘清睡,实感不安!” 薛飞光没有好气道:“有话快说,哼,步崧直在自夸朴府稳如泰山磐石,其实事故频生,教人无法安眠。” 他碰了钉子,讪讪地说了几句话,看看四下没有什么异状,便告辞了。薛飞光暗自寻思今晚之事,推想那黑巾武士无疑是穷家帮的奸细,今晚传递消息之时,不幸隔壁恰好住着阴山派高手告天子,被他毙死。 她想了许久才睡觉,次日彭逸来陪她,她跟他要了一些油纸,觑个空把星宿海的刘如意及阴山派告天子应约而来的消息写上,又说朴日升即将举行的英雄宴将有阴谋。写完用油纸封好,出外散步之时暗暗丢落水沟。 一切都很顺利,彭逸从早晨开始便陪她。用过午膳,他带她到一座楼上,里面不但陈设古雅,而且有万卷藏书,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薛飞光问知这是朴日升专门为云秋心所设的书房,让她得以浏览解闷,便笑道:“我定要瞧瞧这位云姑娘是怎生模样的人物!” 彭逸道:“以在下瞧来,她远比不上姑娘了,她终日颦眉含愁,郁郁寡欢。姑娘却如春花初放,充满活泼生机……” 她格格笑道:“我向来无忧无虑,天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若是性格深沉之士,一定不喜欢我这类女子!”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了朴日升,登时话锋一转,道:“你们说过朴日升将要亲自出手,他出手对付谁?” 彭逸沉吟一下,才道:“我可不能骗你,他将出手对付裴淳,放眼当今天下武林之中,值得国舅爷出手之人可真没有几个,足见他何等重视裴淳了!” 薛飞光道:“朴日升未必赢得过裴大哥,我倒不替裴大哥担心。不过既然他们动手,我非去瞧瞧不可!” 彭逸道:“使得!英雄宴款宴的是大江南北各路英雄,人数虽然不多,这是因为够得上让国舅爷邀请的人甚是有限,再者纵然有人得知此讯,但胆敢卷人漩涡之人极少。所以这个英雄宴只不过是穷家帮以及有限的几个人赴会而已,姑娘要开开眼界,须得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他居然提出条件,大出薛飞光意料之外,当下问道:“什么条件?” 彭逸道:“姑娘从如今起,不得暗助对方。在我来说,我已经屡次帮助裴淳,他若不识进退,自讨灭亡,我也无法再帮助他。在国舅爷这方来说,姑娘既受到礼遇,自然不应暗助对方。若然被他们发现,只怕那札特大师亲自出手,那时在下纵然不惜反叛抗拒,结局也只有陪姑娘同死而已!” 他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并且透露札特大喇嘛已返此地的消息。薛飞光毫不介意地笑道: “你为什么要为我反叛?”彭逸只轻轻叹一口气,没有回答。 薛飞光心中一软,不再找他麻烦,又问:“这个英雄宴是不是想把穷家帮一举歼灭?” 彭逸点头道:“还有裴淳,从国舅爷种种布置瞧来,当真有取他性命的决心。” 薛飞光面上第一次消失了笑容,沉思片刻,道:“假如我现在离开这里呢?” 彭逸道:“我问过权军师,他说你年纪轻轻好奇心盛,一定不肯走开。这儿不但可以见到圄舅爷云姑娘以及许多名震武林的高手,还有一位紫燕杨岚姑娘也是你想见见的……” 她点点头,低声道:“这个狗头军师可真厉害,竟看穿我的心意!”她顽皮地笑起来。 彭逸眉间却微视忧色,道:“权军师真了不起,他还说你若是叫他狗头军师,那就一定会设法通知对方准备,但愿你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薛飞光心中好笑,却装出吃惊的样子,道:“他敢情是活神仙,能够未卜先知!” 彭逸道:“薛姑娘还通知不通知对方?” 她摇摇头道:“我还敢么?” 彭逸舒一口大气,道:“那就好了!” 但这天晚上,薛飞光悄悄穿院越屋,摸到朴府最左方的围墙,四瞧无人,便一跃而出。 她日间已借故走过一趟,虽然不曾跃出朴府围墙之外,却已探明地形,知道何处会有暗桩岗哨。是以晚间这一次行动,居然避过所有的监视。 出得朴府,奔到第二条巷子内,只见一个褴褛乞丐蹲在墙根。她低声道:“窈窕深谷。” 那乞丐站起身道:“时见美人……是薛姑娘么?” 薛飞光道:“正是!”忽然觉得这句喑号好像有谐谑自己的意思。 那乞丐道:“薛姑娘要捎口信抑或命小的引路?” 薛飞光忖思一下,微微一笑,道:“两者都要!” 那乞丐怔一怔,道:“这话怎说?” 薛飞光道:“假若中途有人拦截,你不必理会我,尽管设法逃走,把口信带回去。倘若平安无事,这些消息就让我自己告诉他们!” 她随即把有关英雄宴之事告诉对方,着他转告裴淳提防朴日升毒手,说完,便随他走去。 先是在巷子内转行,继而须得越过大街。薛飞光拦住乞丐,道:“且慢,让我先走!” 她探首四瞧街上无人,便提气疾奔过街,忽见对面屋顶上冒出两道人影,其中之一沉声喝道:“什么人?站住!”刷地掠下截她去路。人未到,一点寒光袭击而至。薛飞光柳腰微折,让过那件暗器,却显得手忙脚乱,身形不稳。 那道人影脚尖才站地,刷的一刀劈出,竟是欺她身形不稳施以急攻之意,哪知刀势才出,几丝寒芒已射到他面门。这原是刹那间之事,那人手中之刀发出一半,面门五官都已被银针钉入,登时翻身栽倒,连惨叫之声也不曾发出,便已气绝毙命。 另一道人影也是个劲装大汉,手提鬼头刀。他本是凝神注视着薛飞光来路之处,似是等着截击其他的人,这刻忽然听到刀坠人倒之声,转眼一看,不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厉声喝道:“来人啊,这小子手底好辣!” 他虽是惊魂不定,可是也不敢就此撒腿逃生,仍然跃落街上,压刀缓缓迫去,口中又大喝道:“什么人胆敢到本府刺探?” 喝问之时,已迫近到两丈之内,忽然瞧出竟是薛飞光,不禁哎一声,道:“原来是你?” 薛飞光心想此人务须尽快杀死灭口,当下左手准备好五支银针,右手打小腿上拔出一把手叉子,正待上前,却见那人陡然转身疾奔。她反倒吃了一惊,心想这厮好生机警,一旦认出我的身份,便改迎战之念为逃走。 她连忙一伏腰飕飕追去,百忙中回头一望,那乞丐不曾出现,知他听话绕道回去,便大为放心。目下只须一心一意追上这个朴府岗哨,杀死灭口,就仍然可以保持秘密。 两人一前一后霎然间已奔出七八丈,前面黑暗中陡然又出现一个人,冷冷道:“站住!” 前面那劲装大汉认出来人口音是谁,连忙停步道:“彭参政大人来得正好,那姓薛的女子竟是奸细……” 话未说完,薛飞光已奔到切近。一瞧来人竟是金笛书生彭逸,芳心不禁微感难过。暗想他对我深情款款,我却扯他后腿,他一定感到十分悲伤。 但这刻已经没有转圜余地,当下冷笑一声:“原来你还是一位‘从二品’的参知政事,我也该尊称一声大人才对……” 彭逸不理她,却低声向那劲装大汉吩咐说话,那大汉伸长颈子凝近细听,蓦地肋下一痛,眼前发黑,咕咚一声跌倒地上。 薛飞光讶道:“你竟点了他的死穴?” 彭逸沉声道:“你快回去,在下使的是别家手法,查不出是我!” 薛飞光道:“那么我还得回去把银针起回!” 两人迅快奔回早先交手之处,薛飞光起出银针,便返回朴府。这次有彭逸掩护,更加无人能够发觉。 次日,彭逸来见薛飞光,薛飞光一如平常般笑靥迎人,却没有丝毫特别亲近之意。两人闲谈了几句,彭逸失望抑郁之情溢于言表。薛飞光只装不知,还取笑他道:“以后我可要叫你做大人!” 魏道:“姑娘别开玩笑,在下虽有参知政事之衔,却无实职。凡在国舅爷麾下之人,都博得官衔,不是为奇!” 薛飞光对这个英俊潇洒的武林高手本来就甚有好感,再加以他昨宵不惜杀死朴府岗哨以维护自己的事,这好感又加深了一层。不过她一点也不曾流露出来,因此彭逸大为灰心沮丧,认为权军师的计谋毫不生效。 过了三天,朴日升回到金陵,朴府之中顿时十分热闹,原来他一向排场甚大,身边总有几个侍童和数名侍女。加上一众随行高手,人数众多。 薛飞光不能跟随彭逸出迎,独自闷坐房中,忽然一个老家人进来,道:“国舅爷有请!” 薛飞光大喜,起身跟他出去。 但见府中到处都有人影和声音,一直走到花园内一座高楼下面,便有两名俏丽侍女笑哈哈地迎上来,左边的一个绿衣侍女道:“国舅爷特命婢子等在此敬候芳驾!” 薛飞光大眼睛一转,道:“两位姐姐都练过武功,可是朴国舅亲自传授的?” 另一个红衣侍婢笑道:“婢子们哪有这等福气,不过国舅爷偶然兴到也会指点我们一两手。” 她们引领薛飞光上去,在楼上望落园中,但见花树如锦,景色甚是幽美。帘声响处,出来一个方面大耳气度沉凝的贵公子。 薛飞光转头望去,恰好与他炯焖目光碰上,但觉心头一震,暗想这人好厉害的眼神。 那贵公子正是朴日升,微笑抱拳道:“姑娘请到里面待茶,朴某今日能够与姑娘接晤,实是平生之幸!” 薛飞光心想此人口才甚佳,而且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我在客套虚礼上绝比不上他,当下只微微一笑,举步走入大厅之内。 只见厅中人数可真不少,最抢眼的是两位红衣喇嘛,一个高大胖壮,一个矮小精瘦,相映成趣。此外有两个美丽的姑娘也很惹眼,其中之一秀眉上笼着一股幽怨之色,一望而知是飞天夜叉博勒的义女云秋心,另一个微有懔悍之气,亦可推测得出乃是紫燕杨岚。 坐在云秋心旁边的是个色目大汉,虬须绕颊,乃是飞天夜叉博勒。此外就是军师权衡、步崧、马延、金笛书生彭逸。还有一个面目阴沉的老道人,年纪约在六旬之间,乃是阴山派剑客告天子。 厅中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面上,薛飞光泛起天真欢乐无忧无虑的笑容,先向彭逸点点头,接着便毕直走到云秋心面前,道:“云姐姐,很久以来就想见见你了,想不到今日在此地晤面。” 云秋心惊讶地哦一声,薛飞光已道:“我是裴淳大哥的师妹……” 云秋心立刻泛起笑容,侧一侧身子,让出一个空位,道:“这儿坐!”口气甚是亲热。 厅中之人,除了有限几个不知内情之外,其余的人都感到裴淳的影子出现厅内。 这两个姑娘低声密语,朴日升等人一面闲谈,一面注意着她们,只见云秋心翠眉上永远笼罩着的幽怨,这刻消失得无影元踪,不知是因为薛飞光快乐的气质感染了她,抑是由于她是裴淳师妹之故。 紫燕杨岚见众人莫不注意她们,美眸中不时流露出凶光,这时,大家谈论起英雄宴之事,朴日升宣布地点在莫愁湖西一片草地上,定名为“绿野英雄宴”。他似是不怕机密走泄,说出穷家帮帮主已经答应前往,在明日中午准时赴宴。他以开玩笑的口气向云、薛二女道: “两位姑娘最好留在家中,别到那种杀气腾腾的地方去。” 云秋心没有表示,薛飞光却大声道:“不,我一定要去,一来我裴大哥也会赴宴,二来听说你打算出手杀死他……” 朴日升哈哈一笑,道:“正因如此,你们才不该前往!”云秋心面色一变,恢复一向的愁郁态度。 薛飞光故意道:“云姐姐别怕,他不一定就嬴裴大哥。而且你一定要去,设法使大哥振奋起勇气……”她听了微微点头,朴日升虽是极有气度城府深沉之人,这刻也忍不住勃然变色,突然站起身子。 彭逸大吃一惊,深恐他下令对付薛飞光,抢先喝道:“薛姑娘说话应当小心些!” 薛飞光鼻子里嗤一声,道:“别人怕他,我可不怕他!” 朴日升虎目中射出凛凛寒光,神态甚是威猛。薛飞光大眼睛一转,装出吃惊的样子,道: “朴国舅你是当今之世的大英雄,难道真的跟我过不去?” 紫燕杨岚突然间跃到云秋心身后,香肩一晃,铁琵琶已拿在手中,琵琶尾端顶住云秋心背后命门穴上,厉声道:“哪一个若是动一动,我就以毒针射死她!”全厅之人尽皆愕然,果真无人敢动。 朴日升柔声道:“杨姑娘,你怎么啦?” 杨岚原本是被他对云秋心种种态度激怒的,这时见他为了云秋心的性命,立即放软了声调,心中恨意更深,冷冷道:“我只想知道弄死了云秋心之后,你国舅爷和裴淳哪一个伤心些?” 这话尖刻异常,但由于提及两个人的名字,所以反而掩饰住她的妒恨醋意。 朴日升虽是机智绝伦,但目下却是当局者迷,一时之间还没悟出祸是从他自己而起。他朗声一笑,道:“杨姑娘若要晓得此事,不须当真动手,本人便可以奉告!” 杨岚冷冷道:“那么你说,谁伤心些?” 全厅寂然无声,朴日升发出清朗的声音,道:“区区在下自然比裴淳伤心!”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大为震动。须知以朴日升的身份,竟然不惜当众说出这等话,可见得他对云秋心乃是何等的情深一往。 薛飞光以少女的立场旁观此事,更比旁人感动,大眼睛连眨,极力筹思营救云秋心之计。 飞天夜叉博勒缓缓站起身,满面杀气,道:“杨姑娘不是不知我手段的人,下手之前,还是三思的好!” 众人听了这话,都暗暗叫糟,果然杨岚翠眉一耸,森森杀机泛上眉梢。 要知今日座中之人,有好几个都深知杨岚的个性极是放任,博勒这么一说,激起了她的怒气,她随时随地会发出毒针杀死云秋心。 正在杨岚刚要发作之时,薛飞光突然跳起身,尖声叫骂道:“我打踏入此厅时开始就憎厌你这个西域人,哼!你只会干些毒害人的鬼祟勾当,有什么了不起?杨姐姐别理他,我帮你对付他们!” 她接着怒气冲冲地望住朴日升,道:“你凭什么敢说你比我大哥伤心?我才不信……” 杨岚喝道:“薛妹妹小心!”喝声中只见博勒仰天吐气,看来生像是快要气破肚皮,所以抒吐胸中闷气。 薛飞光明知博勒有四肢不动杀人于无形的本领,但她口中早已噙住“辟毒珠”,那是裴淳当日被李不净和病僧迫逼之时,因身负伤,认为难闯此关,便把属于他自己的辟毒珠送给薛飞光。 她暗暗运功催动血气,以便发挥辟毒珠的妙用,只听杨岚又道:“薛妹妹,此地已不能久留,咱们还是走吧!” 薛飞光不能说话,只点点头,杨岚睹状哦了一声,道:“原来辟毒珠在你身上,怪不得不怕博勒!”接着便以冰冷冷的口气道:“云小姐,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行事,我说走你就走,说停就停。若有差池,被我的毒针射死,可怨怪不得我……” 云秋心轻轻道:“我听见啦!”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但那种楚楚可怜,无力反抗的神态,却使得全厅之人无不热血沸腾,恨不得冲上去一拳打死杨岚。 博勒施毒无功,便赶紧退开。他是怕自己略有举动,而被杨岚误会了以致发针射死义女,那时可就糟了。故此退得远远的,焦急得直搓手顿足。 朴日升已失去平日的聪明机智,屹立在大厅门口,目射凶光,一瞧而知他心中已有下令所有的人一齐出手击毙杨岚、薛飞光二人之意。 杨岚面色铁青,厉声道:“云秋心,站起来!”云秋心怯怯站起,她又喝道:“向前走,我倒要瞧一瞧朴日升敢不敢出手拦阻?” 她眼中发出狂野的光芒,分明恨怒之下,故意这样刺激朴日升。 札特大喇嘛自知无能为力,早就双目半瞑,暗暗调集全身功力,准备作那凌厉无匹的一击,矮瘦的古奇大喇嘛却跟他不一样。 原来这古奇大喇嘛最擅长的是“大手印”奇功,这种功夫在表面上与中土的“通臂功” 甚为相似,都是双手互为增减,可使一手暴长而另一手则缩入体内。但在内功修为方面,通臂功则远远比不上大手印。 古奇喇嘛自恃这大手印奇功威力极大,对方若是一流高手,势难抵挡他隔空一抓之威,是以双目灼灼,俟机而动。 薛飞光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在厅中众人面上滚来滚去,查看出古奇喇嘛的心意,当即抢到杨岚与古奇之间的位置,格格笑道:“杨姐姐,倘若有人出手伤了我,你须得发针射死云秋心,替我报仇啊!” 杨岚狠声道:“这个自然……”一面推云秋心向厅门走去。朴日升宛如山岳般屹立门槛之上,面色沉寒无比,人人都瞧得出朴日升决计不肯闪开让她们过去。 以智计著称的军师权衡这刻急得热汗顺着尖细的脑袋直往下流,他心中有许多话想告诉朴日升,但这些话却不能公开说出,此所以急得他搓手顿足,无计可施。眼看那紫燕杨岚迫着云秋心一步步移近厅门,马上就得发生惨剧。当此之时,人人都紧张得停住呼吸,睁大双眼。 权衡突然一拍脑袋,叫道:“真要命,怎的没有想起此法?” 这话一出,连紫燕杨岚也不禁一怔,脚步微滞。众人都讶异地瞧着这个足智多谋之人,瞧他有什么妙计。 权衡招手道:“步老师请过来!”步崧应声跃到他面前,权衡低声说了几句话,步崧斗然间用蒙古话大声答了几句。 杨岚眉头一皱,不管他们捣什么鬼,狠狠地道:“走!” 云秋心加快脚步,只四五步就到了门口,朴日升闪开一旁,道:“你赢啦,我这就下令不准任何人拦截你们,但愿杨姑娘你手下留点情!” 薛飞光笑道:“杨姐姐,听见没有,你这一手已经足以震动天下啦!大名鼎鼎的朴国舅居然向你讨饶,满座高手束手无策。” 杨岚眼中杀机消退许多,道:“云秋心,只要你听话,我不会加害于你……” 她们正要跨出门槛,外面一名侍婢说道:“启禀国舅爷,裴淳已抵达楼下。” 杨岚停住脚步,冷冷笑道:“妙啊!他正好及时赶到……” 片刻间两名侍婢引领着一个年轻朴素的人走到厅门。那人正是裴淳,他首先瞧见云秋心,登时笑容满面,道:“云姑娘你好,咱们好久不见啦!” 云秋心美眸中闪耀出光采,凝睇着这个占有了她芳心的男子,缓缓道:“你好,我们当真睽违多时了!” 裴淳道:“姑娘言词典雅,可见得朴国舅设置书库的苦心没有白费!” 话声才歇,云秋心后面的杨岚冷冷道:“裴淳,你眼中只有云秋心么?” 裴淳转眼一望,连忙拱手道:“抱歉之至,这是因为杨姑娘站在后面,在下没有瞧见,决不是故意不跟你行礼相见,在下屡次借用宝驹,心中对姑娘实是万分感激!” 他向来口气真挚诚恳,有些寻常客套的话,在他口中说出,便变成十分真实的话。杨岚虽是一肚子找麻烦之意,这刻也不由得软了大半,道:“得啦,我的马呢?” 裴淳道:“带回来啦,在下此来一则奉还宝马,二则践朴国舅之约……”这时他也暗感奇怪,弄不懂云秋心为何堵在门口。 杨岚大声道:“朴日升,命人把胭脂宝马牵到大门口等我!” 朴日升道:“好吧!”随即吩咐外面的一个侍婢传话。 裴淳大为惊讶,叹道:“杨姑娘虽是素来任性,不拘世俗礼法,但以前似乎不敢这样对待朴日升。奇怪的是朴日升居然唯命是从……”他的目光从云杨二女身侧缝隙射入厅内,忽然瞧见了师妹薛飞光,不禁骇了一跳,叫道:“师妹,你……你……” 薛飞光眨一眨大眼睛,神情甚是顽皮,道:“我很好呀,你急什么呢?”裴淳本是奇怪她怎会也在厅内,而且一直不做声,根本没有着急之意,被她这么一说,不觉啼笑皆非。 朴日升不愧是一代雄才,在这等心慌意乱的情况之下,仍然考虑到裴淳可能被杨岚弄走,当下朗声说道:“裴兄今日前来践约,敢是已把辛无痕仙子的隐居地点查出?这位仙子刻下隐居何处?” 裴淳道:“辛老前辈就住在巫山神女峰上!” 朴日升道:“这消息真伪难辨,本爵怎知乃是真的?” 裴淳道:“在下无法证明,但在下自家却深信这消息丝毫不假。” 朴日升不能不信,道:“好,算你业已践约交差。”话一出口,忽然奇怪自己怎会轻轻易易就相信了这个人的话?登时更加感到这裴淳的可怕。 薛飞光笑道:“杨姐姐,咱们走吧,叫我师兄在旁边保护,更是万无一失了!” 杨岚哼一声,道:“谁稀罕他!”但双眼却望住裴淳,察看他的反应。 裴淳道:“在下可不明白你们说什么?” 薛飞光道:“你会明白才奇怪呢!” 裴淳道:“这就是说我应当不明白才对,是也不是?” 薛飞光道:“不错!” 裴淳道:“好极了,不然我心中还糊涂得难受。” 厅中有两三个人忍不住绽露笑容,都想这裴淳果然是一等一的老实人,甚是有趣。 薛飞光道:“杨姐姐要瞧一瞧朴国舅和你两人之中哪一个对云秋心爱得多些,小妹也想知道,所以正在帮忙。但朴国舅名震天下,他的虎威岂能轻视,你也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 裴淳目光与云秋心幽怨的眼睛一触,顿时一阵心跳,赶快移开,道:“我怎样个帮忙法!” 薛飞光道:“我们怕有人暗算,所以须要你护送我们走出大门,待我们三人上了宝马,便没有你的事了!” 裴淳爽快地答道:“使得,但朴国舅怎肯让你们走?” 厅中许多人暗中又是一乐,都想这裴淳真没有心眼,连杨岚胁持着云秋心之事也没有瞧出。 薛飞光道:“我们把云秋心抓住,朴国舅若敢动一动,我们就先弄死她!” 裴淳不觉呆了,道:“若是如此,我怎能帮助你们?” 薛飞光纵声笑道:“你不帮也不行,难道你不怕眼见云秋心当场送命么?” 裴淳呐呐道:“你……你真会下手?” 薛飞光道:“别多说了,你小心防备有人袭击我们就行啦!” 杨岚喝道:“让开路,我们走吧!”裴淳只好闪开,只见杨岚用铁琵琶顶住云秋心的后背,胁迫她移步。他尝过她铁琵琶中蝎尾毒针的滋味,知道厉害。然而他这刻却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件事很可笑,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哪一点好笑。 她们已走出长廊,裴淳站在一旁,呆呆地望住她们。朴日升跟出来,沉声道:“她们这等手段太卑鄙了,可惜云姑娘不懂武功……” 裴淳听了这话,突然又隐隐如有所悟,不过他一时之间仍然弄不清楚。朴日升又道: “两位姑娘想把云姑娘架到什么地方?” 杨岚冷冷道:“现下还说不定,或者到了深山僻野之时,心中一烦,便把这丫头弄死,弃尸荒山野岭之中!” 薛飞光笑道:“他们瞧不见她尸体,怎会伤心!” 杨岚冷冷道:“闭嘴,你给我滚回厅内!” 薛飞光微微一怔,旋即恢复活泼可爱的笑容,道:“杨姐姐当真聪明不过!” 杨岚道:“我可没有这等才智,能够察破你的诡谋,那是别人告诉我的。” 薛飞光点点头,道:“是了,这都怪朴国舅一个人!” 大多数人都听得莫名其妙,朴日升道:“薛姑娘说得是,都怪本人当时不曾悟出姑娘是故意帮助她,其实准备暗中釜底抽薪,救回云姑娘。杨岚姑娘想是懂得蒙古语,因此权军师步老师用蒙古话提醒本人之时,杨岚姑娘也因而晓得薛姑娘的用心。” 众人这才明白一切,连裴淳也明白了。他得此启发,陡然间一道灵光闪过心头,连忙用心思索。 朴日升又道:“杨姑娘,你已稳占上风,本人说话算数,绝对不会施以暗袭,望你不要因一时之疑而下手,以致白白丧送两条性命!” 这话一方面使杨岚安心,不要因一时紧张而失手弄死云秋心,一方面无异是向她警告说她倘若失手伤了云秋心,则她本人也别想活着。 第21章 智者千虑 杨岚推着云秋心走去,权衡长叹一声,道:“鄙人今日智穷力竭,薛姑娘亦当有此感!” 他居然把薛飞光与自己相提并论,可见得他已深悉薛飞光才智过人。 朴日升恢复平日的深沉大度,平静地道:“这等事不是军师的职责,权军师不必放在心上。” 裴淳突然大声道:“杨姑娘,请等一等!” 他为人老实,因此才一开口,人人都晓得他竟是想出搭救云秋心的方法。 没有一个人不是大吃一惊,内中以权军师和薛飞光最为震骇,其次就是朴日升。 这三人一向都自负才智过人,尤其是薛、权两人深知裴淳为人肠直脏肚直,虽非愚笨之辈,却也不是富有急智之士,怎的今日突然想出没有人想得到的计策? 朴日升不甚震惊,是因为他自知太过关心云秋心的安危,所以智珠不若平日活泼。 杨岚停住脚步,泛起满面怀疑之色,道:“好!我就等一等,瞧你怎生救得她?” 裴淳还未开口,薛飞光已道:“裴大哥,座上有一位擅长大手印奇功的古奇大喇嘛,连他也不敢贸然出手呢!” 裴淳摇摇头,正待开口,权衡接声道:“若然裴兄想用言词改变杨姑娘心意,定是梦想无疑。” 他又摇摇头,薛飞光接口道:“须知杨姑娘平生任性行事,决不是财宝或其他物事能买得动她的。” 裴淳道:“不是……不是……” 权衡立刻道:“古往今来,唯有情之一字,能使人做出乖谬之事,杨姑娘满腔妒恨之下,连自己生死也不放在心上,裴淳纵是想用情感打消她的做法,实如缘木求鱼。” 这两人一刹那间,猜出了数种方法,可是裴淳仍然摇头,这就更加使人惊诧讶骇不已! 要知权、薛二人作这等猜测,都怀着同样的想法,那就是裴淳想出的救人之法,若是在他们猜测之中,则根本行不通,动辄还会害死云秋心,所以才急急忙忙地说个不停。 薛飞光一见他又摇头,便赶紧接着说道:“纵然是你那边高手尽聚大门之外,得到你通知之后,出手拦截,其实你认为杨姑娘会因这些高手们必须顾惜云姐姐的性命而不敢杀她,可是她却另有妙法安然离去,那就是她大可胁迫朴国舅等送她上马,若是有人拦截,朴国舅他们只好出手了。” 这一步棋比以前说的又高深得多,众人都注意地望着裴淳,却见他仍然摇头,薛飞光话如连珠般进出来,道:“或者是有些高手纵然出手,杨姑娘决不会怀疑与你有关,所以只要这一边拖延时间,那一边尽可能走远些才拦截,那时杨姑娘因想不到这些高手与你或朴国舅有关,故此不会向云姐姐下毒手,此计本来十分高明,但你却漏了一宗最要紧的……” 她故意稍稍停顿,全厅之人都想此计实是稳妥不过,怎的又有漏洞? 裴淳怔了一怔,道:“漏了什么?” 薛飞光微微一笑,道:“你忘了杨姑娘乃是任性之人,因此没有估计到她会故意杀害云姑娘,使得朴国舅伤心之下,反而迁怒于你。这么一来,不须等到英雄宴上,只在今日,你们两人就得有一个到阴曹报到!” 这等设想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若不是事态严重,定然有人喝采叫好。 但还有更奇怪之事在出现,原来裴淳听完了这番话之后,居然仍旧摇头不迭。他正要说话,众人方想这一回终于要揭破谜底啦,念头尚未转完,权军师大声道:“且慢,鄙人尚有一说。” 杨岚听出味道,笑道:“说吧!”她这一笑,把紧张气氛驱散不少。 权衡道:“适才薛姑娘说话之际,鄙人本想传令底下之人,设法在宝马身上弄手脚,若是发出此令,杨姑娘在十里之内,定必被宝马掀落地上,咱们这边高手齐出,紧紧跟蹑,当她坠马之时,必有抢救的机会。” 杨岚身上不禁沁出冷汗,忖道:“他若发出此令,必能成功无疑!” 别的人也都暗想此计果然极妙,千稳万妥,但他为何不发出命令? 朴日升沉声道:“军师此计天下无双,因何迟疑不决?” 权衡道:“鄙人再加推详之时,发现了两个无法克服的困难,所以不敢冒险。” 杨岚忍不住道:“哪两种困难?” 权衡道:“其一须得归咎在国舅爷身上。” 众人无不大感茫然,左思右想,都找不出此事与朴国舅有何关连?这真是越说越玄,连裴淳也听得张大嘴巴。 权衡接着道:“怪只怪国舅爷平日御下宽厚,因此,国舅爷从京中带来的老马夫,这一趟极可能阳奉阴违,向宝马弄手脚之时,不在十里之内生效。” 众人多半迷惑不解,固然那老马夫阳奉阴违,确是由于朴日升御下宽厚之故,但那老马夫为何会阳奉阴违?这简直没有道理可言。 权衡鼠眼中闪出得意的光芒,解释道:“本府之内只有那老马夫会弄这等手脚,然而他却是极爱马的,那胭脂宝马乃是天下罕见的名驹,他若不是深知国舅爷非他达成任务不可的话,决计下不了这等毒手。诸位也晓得眼下没有机会向老马夫解释详情,因此,只要他这么做,胭脂宝马超过十里之外才发生变故的话,咱们派出的高手没有一个赶得及,岂不是反而害了云姑娘的性命?” 杨岚咬牙切齿地道:“哼!我的宝马被害的话,自然杀死云秋心以泄恨。” 权衡道:“第二个困难是那胭脂宝马甚是通灵,万一它能在事先向主人告警,查出破绽,也是死路一条。” 经过他分析之后,此计果然万不可行,众人又都望住裴淳,瞧他怎么说? 云秋心突然轻叹一声,道:“杨姑娘,你还是放开我的好。” 众人听得这话,不禁又是一怔,想道:“杨岚岂肯如此轻易便放了你?” 杨岚狠狠地道:“你跪下叩头也不行。” 云秋心缓缓道:“杨姑娘你也不想一想,裴淳是何等老实忠厚之人?他如若不是真有办法,怎能这般镇定?再说他也不会想得那么多和那么深。他的法子一定甚是简单易做,一举就可成功,你何不趁他还未做出以前,先跟朴国舅讲和,大家和和气气,岂不更好?” 朴日升、薛飞光两人听了这话,晓得她一定猜对了,但觉云秋心才是真正了解裴淳的人,因此都泛起一股又酸又苦的滋味。 裴淳接口道:“对啊,你快跟朴国舅讲妥,他是个守信的人,你大可放心。” 杨岚默然地瞧瞧他,又瞧瞧朴日升,面色变化不定,谁也测不透她怎么想法。 札特大喇嘛洪声道:“洒家今日当真是福缘不浅,得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直到如今才松一口气。” 他虽没有直接说出,其实也是表示他深信裴淳真有解救之法。 古奇喇嘛道:“若是钦昌师兄在此,想必测度得出裴施主的手段。” 弦外之音也表示他相信了。朴日升朗声说道:“杨姑娘若是放开云姑娘,本人决不追究!” 他心中也不能不相信裴淳有这等本事,因此说出这话,好教杨岚感到自己对她还不错,谁知杨岚想道:“哼!你仍然怕裴淳万一救不了云秋心,所以骗我放手,我偏偏干到底,大不了死在此地……”这么一想,登时杀机盈胸,冷冷摇头拒绝。 裴淳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杨岚喝道:“你有本事就快使出来,我可没有这许多耐心等候!” 裴淳仍然没有行动,杨岚嗔道:“你敢是虚声恫吓我的,其实毫无法子?” 他摇头道:“在下觉得两位姑娘不论哪一位受伤都不好,所以心下甚是为难。” 薛飞光心想:“我这位师兄为人虽是忠厚,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当下道: “这事何难之有,裴大哥你先跟朴国舅讲好就行啦!” 裴淳大喜道:“是啊!朴国舅怎么说?” 朴日升道:“只要裴兄救得云姑娘脱险,本爵己心满意足,决不追究杨姑娘所作所为。” 杨岚心中大感宽慰,但面上却装出更为恼恨之色,道:“哪一个怕你追究?” 裴淳一言不发,大步向杨、云二女走去。 杨岚喝道:“站住,不然我就发针啦!” 裴淳宛如没有听见,眨眼已走到她们身边,一伸手抓住铁琵琶。 杨岚面色惨白,尖声喝道:“我与你拼啦!”玉指一按,琵琶腹中弹簧声微微一响,云秋心哎的一声,显然已中了蝎尾毒针。 裴淳运聚内力夺过铁琵琶,另一只手拉开云秋心,朴日升这边的高手们无不又惊又怒,人人都想这等笨法子谁不会做?眼下云秋心已难活命,须得先拿下裴淳抵偿。因此都不约而同地离座起身。 杨岚见裴淳不曾向她出手,反而惊讶得呆了。薛飞光陡然跃到裴淳身边,伸手取过铁琵琶,抛还给杨岚,大声道:“杨姐姐,咱们三人联手拒敌,冲出此地!” 朴日升怒喝一声,宛如雷霆迅击,震得众人耳鼓嗡嗡鸣痛。这一喝之中,流露出他心中之忿怒和功力之深厚。 薛飞光不禁面色一变,低声道:“大哥快走!” 但裴淳却没有理她,低头查看云秋心的情形。 朴日升接着说道:“好大胆的裴淳,竟敢用这等下流手段,害死云姑娘,本爵今日若是让你们逃出此地,从今后再不踏入中原!” 他一向儒雅温恂,风度潇洒,但这刻怒极发威,气势猛厉无比。杨岚、薛飞光两人都震慑胆寒,不知不觉退到裴淳后面。 裴淳一拍云秋心“命门穴”,云秋心突然娇躯一震,缓缓睁开眼睛,她首先瞧见了裴淳,顿时泛起了笑容,轻轻道:“我还没有死么?” 裴淳道:“姑娘绝死不得……” 博勒跃到他们身边,道:“孩子,你觉得怎样了?” 云秋心道:“背后左腰处疼得很!” 裴淳把云秋心交给博勒,道:“只有云姑娘受得住这一针……” 朴日升一直目瞪口呆,这时才猛可惊醒,道:“她竟然没事?唉,真急死我啦!” 迅快上前瞧看云秋心的伤势,微笑道:“我在慌乱之下,竟忘了云姑娘不怕任何毒物,又没想起她不懂武功,故此毒针虽是射入穴道之内,但对非身怀内功之士,并不致命,以致白白提心吊胆了许久,裴兄不肯把此秘说出,竟是怕杨姑娘改以内家重手法震死云姑娘,现在我才明白这一切。” 薛飞光接口道:“我大哥虽是救了云姑娘的性命,但朴国舅你却更增加杀他的决心,这世上真是好人难做!大哥,咱们走吧,等明日绿野英雄宴上,再跟他们打交道!” 权衡阴声道:“好聪明的小姑娘,但纵虎归山,必为后患,鄙人自当力劝国舅爷下令立即杀死裴淳,决不让你们离开本府。” 朴日升徐徐道:“本爵非是不知养痈贻患的道理,权军师此计极高,但裴淳此来乃是应本爵之约,他已履约,本爵焉能失信,你们请吧!” 权衡目送裴、薛、杨三人离开,一面道:“国舅爷今日不下手除去此人,明日午时的绿野英雄宴上,不知要费多少气力才杀得死他。”言下大有遗憾之意。 裴淳等三人出得朴府,杨岚跃上胭脂宝马,一言不发,疾驰而去,裴淳也不放在心上,薛飞光欢欢喜喜地拉住他的手,一路向穷家帮总坛走去。 不久,便见到淳于靖,穷家帮五老却十分忙碌,不知准备些什么?裴淳把此行经过详细说出,轮到薛飞光开口,三言两语,先就揭穿了那一日权衡布置的诡计。她接着道:“帮主这一边情形如何,我不必多问,但也晓得双方实力悬殊,必为朴日升所败。” 裴淳惊道:“为什么?” 薛飞光道:“道理很浅显,朴日升方面若不是有必胜的把握,怎会随随便便就泄露出各种机密?例如他说出星宿海高手刘如意,阴山派告天子等人投在他麾下,再就是杀死帮主和大哥的意向先行泄露,可见得对方有恃无恐,稳操必胜之券。” 淳于靖双眉这时才深深锁起,道:“薛姑娘料事如神,我也不须隐瞒,敝帮这次面临覆亡劫难,却请不到武林朋友助阵,像崆峒李不净道长,少林病僧这等忠义正直之士,竟也断然拒绝了敞帮邀请。” 薛飞光深深叹一口气,道:“原来朴日升早已准备妥当,设法使这些高手们不敢拔刀相助,怪不得有恃无恐,把大哥放回。咱们这一边只有帮主五老和大哥堪以出手决战,帮主手下人数虽多,但朴日升可以调遣的武士亦不少,因此,不论单打独斗抑是率众群殴也无法取胜。” 裴淳道:“帮主大哥若然允许的话,普奇兄等五位可以约得到,这是他们亲口应承过小弟的。” 淳于靖忖想片刻,道:“普奇是蒙古高手,纵然他们是真心帮助贤弟,拔刀相助,但愚兄须得考虑到帮中弟子们的感想,他们会想到为兄竟然借重蒙古人的力量,会不会是得元廷另一派人的支持?” 裴淳惶恐道:“对不起,小弟太鲁莽啦,果然不便请他们帮忙。” 薛飞光大眼睛一转,已有计较,接口道:“裴大哥果然有欠考虑,这话用不着再提啦! 大哥你陪我到街上逛逛可好?反正明日之事已成定局,是生是死不必多想。” 淳于靖笑道:“姑娘好豪迈的胸怀!贤弟去吧,别让她瞧轻了咱们男儿。” 裴、薛两人走到大街上,走了一会,同上酒楼进食。裴淳是个实心眼之人,不但不提英雄宴之事,连脑中也不想这事。 他们兴致盎然地喝了几杯酒,薛飞光压低声音道:“朴日升权势极大,竟能够在全国一中书省和十一个行中书省之外,为他特别设置一个中秘省,虽然没有疆土,但岁制及钱粮一如别的行省,由全圉十二省分摊钱粮供应这个中秘省。所以朴日升手下人数逾万,都是身怀技能之士,一可以当百。朴日升自任丞相,手下奇才异能之士,与任平章,左右丞,参知政事,郎中,员外郎,都事等职。在元廷来说,朴日升这个中秘省专门用来监视各行省,并且防备武林高手潜入京畿行刺皇帝等机密要务……” 裴淳瞠目道:“原来他有偌大权势和力量。” 薛飞光道:“元廷得到此人拱卫,稳若泰山,可是咱们也不是无机可乘,试看万夫长普奇他们暗中与他作对,便可知道元廷皇帝争权倾轧的混乱情形。正因此故,我才醒悟赵师伯当日为何不杀死南奸商公直之故……” 裴淳笑道:“我也猜出师父想利用他的专长对付元廷,本待告诉你,哪知你也猜出来了,不过……”他笑容突然消失,接道,“不过眼下商大哥己被辛黑姑制服,连李不净道长、病僧都须听她命令,故此淳于大哥无法邀请他们助阵。我瞧师父的心思只怕落空了。” 薛飞光道:“原来如此,他们之事暂且不提,先说明日的英雄宴,咱们纵然丧生在这一宴之上,好歹也得替朴日升留下祸根。” 裴淳道:“这祸根怎生留法?” 薛飞光道:“咱们把普奇他们约了去,将来就是朴日升寝食难安的祸根了。” 裴淳瞠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飞光道:“普奇不但是蒙古人,而且他是拥护另一股势力之人,目前虽是斗不过朴日升,但将来说不定会得势,甚至普奇拥护的人会做皇帝,那时朴日升便不能在中原存身了!” 裴淳大喜道:“此计甚妙,可是淳于大哥说过不要普奇兄他们帮忙……” 薛飞光道:“此事何难之有,但却不免略略委屈他们诸位。” 他们离开酒楼之后,晚上才回到穷家帮总坛。翌日上午,裴、薛二人先行外出,约定午时,在莫愁湖畔英雄宴上见面。 穷家帮上上下下都显出紧张沉重的神情,谁都知道今日的英雄宴乃是本帮创立以来第一大劫,是不是冰消瓦解,宴后便见分晓。 快到午时之际,淳于靖在五老簇拥之下出发赴宴,早在他们出发以前,便有百余弟子分散出发。 这一日天气晴朗,艳阳普照。莫愁湖上游人不少,小舟游舫荡漾在绿波间,不时随风飘送来箫、笙、弦、管和悦耳的歌声。 淳于靖等人沿湖而行,不时在树木隐秘之处瞥见衣角,心知乃是朴日升布置的岗哨,却不放在心上,仍然从容地与五老指点湖光景色。 不久,走到一条幽径前面,从这条幽径穿过树林,就是那一片宽广平坦的草地。他们脚步一停,只见四方树丛,八面的草堆之中,跳出无数人影,都是鹑衣百结极是褴褛的乞丐,其中一个满面胡子、背负八袋的高大乞丐上来行礼,道:“弟子易通理等七十三名依谕在此恭候,全部到齐。” 淳于靖点点头道:“很好,你们跟随在后!”易通理迅即退下。 他们穿过树林之时,人数虽多,却没有什么声息。片刻间,踏上那片宽阔平坦的草坪,只见坪上已摆得有桌椅,东首并排设有两席,南北两方各有二十席,西首却是一座小丘,没有设席,小丘后面放置炉火鼎锅,厨司及侍者共有四十余人之多。 穷家帮等人到达之时,朴日升亲自迎接,让到东首的两席上。淳于靖放眼一瞥,这两席左边一桌,已有不少人,最惹眼的是披红衣的两个密宗高手。此外,飞天夜叉博勒、步崧、马延、彭逸等人是见过的,还有四五个人却从未见过,但在衣着相貌上却猜测得出一是军师权衡,一是蒙古勇士阔鲁,一是阴山派剑客告天子。还有一个年约六旬左右的老者,恐怕就是星宿海高手刘如意了。 在北面的二十席都坐得有人,虽然有些只有五六个人便据坐一席,可是合计仍然有百人以上。这些客人个个劲装疾服,一半是汉人,一半是蒙古人及色目人,身上都不见带得有兵器。 朴日升把淳于靖及五老让到右边的空席上,自己也在这一席上相陪。易通理等七十三人,则另有人让到南面的二十席上就座。 单以此刻声势而言,穷家帮已经远远不及对方,但眨眼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八十多个乞丐,把南面的二十席几乎坐满。 朴日升态度儒雅温文,一面说些客套话,一面谈论武林前贤的逸闻轶事,气氛倒是相当的和平。看看快到午时,裴淳和薛飞光还未到达,五老他们固然早就疑虑不安,连淳于靖这刻也不禁心头忐忑。 朴日升谈话中透露说,曾经发帖与几位武林名家,但大都称病辞谢赴宴。这本是意料中之事,因此淳于靖等人毫不讶异。 谈了一阵,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当今武林形势上面,淳于靖道:“朴兄以一代奇才,插足中原,目下权倾天下,威震武林,人生至此,已足以踌躇满志了。” 朴日升淡淡一笑,道:“不瞒帮主说,兄弟生性恬淡,这等权位虚名,一向不曾放在眼内。” 孙三苦忍不住冷冷一笑,道:“朴国舅种种作为,都不似真有恬淡之心,譬如今日之宴,嘿,嘿……” 朴日升道:“孙长老有话但说不妨,何须咽住?” 孙三苦面色一变,激动地道:“好,我说,反正这等局面维持不了多久,终必兵戎相见!” 淳于靖心想这话不错,横竖都要动手,早一点揭开假面具还痛快些,因此并不开口阻止。 孙三苦道:“今日之宴,难道朴国舅能安着什么好心不成?敝帮精英如今已尽集此地,朴国舅只要有本事全部杀死,穷家帮从此烟消瓦解,永无重振之机!” 朴日升神色自若,道:“兄弟设此英雄宴果真大有用意……” 他的话声一顿,目光落在急步而来的一名侍者面上,问道:“什么事?” 那侍者道:“午时已届,是否开席上菜?还望爵爷示下!” 朴日升道:“再等一会,或者还有客人要来。” 侍者领命退下。朴日升道:“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钱二愁道:“你说此宴大有用意!” 朴日升笑道:“不错,诸位只管拭目以视,便知用意何在了!” 李四恨皱皱眉头,道:“朴国舅这话说了等如没说。” 朴日升正要答话,但目光略一闪动,瞥见信号,便道:“裴淳和薛姑娘来啦,还带了五个神秘帮手!” 片刻间,裴、薛二人果然出现,身后跟看五个人,都是黑布蒙面,身上罩着一件黑袍。 他们都没有带兵器,使人感到十分诡异。 他们穿过当中的草地,走到东首两席之前。裴淳向淳于靖及五老见过礼,便道:“小弟要陪几位不愿露面的朋友另坐一处,望大哥见谅。” 淳于靖当即晓得那五人必是普奇他们,心想分开坐也是办法,便道:“贤弟不是本帮之人,不受愚兄约束,尽管请便,愚兄岂有见怪之理。” 朴日升一挥手,便有数名侍者在旁边另设一席,他跟裴淳客套几句后,便到另一席上跟权衡等人低声说话。 薛飞光笑容依旧,显得很开心好玩的样子,对裴淳大声道:“咱们总算及时赶到,只要酒足饭饱,便有热闹好瞧啦!” 裴淳道:“什么热闹?” 薛飞光道:“朴国舅岂肯请穷家帮白吃一顿?连本带利一算,定须取回百余姓命作抵!” 金笛书生彭逸朗声道:“薛姑娘怎可信口乱说?请问这话有何根据?” 薛飞光嗔道:“谁跟你说话!” 彭逸一怔,道:“姑娘这么说法,在下只好闭嘴!” 穷家帮众丐,许多都不禁笑出声来,薛飞光顽皮地向彭逸眨眼睛,彭逸苦笑一下,果真不再说话。 朴日升回到淳于靖那一席上,道:“诸位不必把女孩子的话放在心上,兄弟哪能这般小气,区区数十筵席,就要取回百余姓命抵偿!” 薛飞光道:“这可是你自家要惹起舌战,与我无关,现在我可要请问一声,你凭什么大宴穷家帮之人?” 朴日升道:“就算我没有道理宴请他们,却也不一定要取百余姓命作抵,是也不是?” 薛飞光大声道:“不是!” 朴日升道:“姑娘是坚认兄弟有此存心,兄弟倒想跟姑娘赌上一赌!” 裴淳低声道:“师妹不可跟他打赌,我早已吃过打赌的苦头!” 薛飞光也低声答道:“大哥放心,他斗不过我!”口中大声应道:“怎生赌法?” 朴日升缓缓瞥视全场一眼,只见双方的人都瞪大双眼,显然大感兴趣,当下说道:“兄弟如若侵犯穷家帮的朋友们,便算我输了,倘使我没有这样做,他们都安然回去,一个不少,便算你输,你赌不赌?” 这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连朴日升的手下们也都十分震骇,他们无不以为今日乃准备歼灭穷家帮而设此宴,因此对穷家帮之人十分敌视。 薛飞光虽是聪明绝世,却也料想不到对方有此一说,登时愣住,过了一会,才恢复常态,暗念朴日升这话太以离奇,若说他当真没有歼灭穷家帮的打算,则设此英雄宴的动机何在? 若是为了要赌赢我,不惜放过穷家帮之人,那么他可以在我身上获得什么好处? 她实在想不通,所以不敢立刻回答。朴日升笑吟吟道:“姑娘不必急于回答,等席终之时才给兄弟一个答复也还不迟。” 他抬头望望天色,双眉轻皱一下,打个手势,那数十侍者立刻端菜上席。这时轮到淳于靖大感为难,原来他须得立刻传令下去,这酒菜是进食或不进食。 南边二十席的乞丐全都端坐不动。 淳于靖毅然道:“弟兄们不必客气,放量叨扰朴兄一顿。” 易通理道:“帮主有谕,众弟子放怀进食!” 众丐闻言齐齐举筷,好比风卷残云,每一道菜上来都立刻扫光。 东首的三席皆是极有身份的武林高手,吃相便较斯文。然而觥筹交错,飞觞辄尽,仍然比常人豪放得多。 朴日升举杯道:“淳于帮主魄力过人,胆大包天,本人极为佩服,敬你一杯。” 淳于靖一饮而干,道:“朴兄才华绝世,领导群伦,实是百年罕见的豪杰之士,淳于靖钦佩得紧,还敬你一杯!” 朴日升干杯之后,微微笑道:“帮主虽是胆气过人,但这次应约而来,百年基业可能毁于一旦,却又未免近乎轻举妄动了!” 他们的对话全场皆闻,这时穷家帮众丐都停止进食,静待帮主的回答。人人都知道形势紧张,战衅可能一触即发。 淳于靖朗声一笑,道:“鄙人如若不敢赴宴,敝帮还有什么面目在江湖立足?古人说宁可玉碎,不作瓦全,正是此意。” 众丐之中有不少人喝采叫好,裴淳大声接道:“帮主大哥豪情激越,真是一代之雄的气概!” 朴日升瞪他一眼,裴淳斗然挺身站起,又道:“朴兄敢是觉得小弟这话很不入耳?” 这种口气正是挑战之意,朴日升自然不能忍下,应道:“不错,这话很不中听!” 裴淳道:“小弟已经说了出口,话出如风,恕我无法收回,朴兄该怎么办?” 他居然步步紧迫,存心挑战,大出全场之人意外。连朴日升也暗暗发愣,迅速寻思他为何变得如此强硬凶横? 另一席上一个人站起身,发出冷森森的笑声,接着道:“无知竖子,你成名才有几日,居然如此狂傲,老朽今日非出手教训你这狂徒不可!” 此人面貌阴沉,装束怪异,乃是阴山派剑手告天子。 裴淳淡淡道:“很好!” 告天子打宽袍内摸出一把软剑,迎风一抖,登时挺硬,口中说道:“老朽此剑非是凡品,但不知你有没有资格尝尝滋味?” 说时,举步走到裴淳面前,软剑递出,让他观看。 人们听不懂这告天子的话,正在诧异之时,只见软剑一颤,剑尖幻化为三点寒光,分别偷袭裴淳咽喉及左右肩井穴。 众丐不觉大声哗叫喝骂,嘈声中忽见一道白光从软剑下面疾然飞起,挑中软剑,“叮” 的一声,把软剑震开。众人定睛瞧时,原来这道白光,是一个身材中等的蒙面黑衫客发出的刀招,竟在间不容发之际,破解了告天子的偷袭暗算。 这蒙面黑衫客一刀得手,便即收刀端坐,若无其事。告天子眼中闪出惊讶的光芒,退开数步,道:“这位兄台好高明的刀法,可有意思下场比划比划?” 众丐中有人怒骂道:“不要脸,竟敢当众使出暗算人的下流招数。” 告天子阴笑一声,道:“敝派剑法一向以诡奇莫测著称,裴淳若是过不了这一关,岂有资格与老朽动手!” 他虽是作此解释,但群丐中仍然忿怒地骂他下流。 告天子恬然不理,继续道:“这位兄台的刀法甚是奇异,刀上劲道也与一般家派有别,老朽甚愿兄台下场放对,俾可得窥全貌。” 那蒙面黑衫客乃是闵淳,他为人深沉多智,闻言理也不理,好像没有听见一般。 须知这闵淳的刀法来自东瀛,中土无人见过,自是教告天子古怪。 薛飞光格格笑道:“人家认为你不是敌手,所以不屑置答,你这人真是不知趣得很!” 告天子被她如此奚落,不禁怒形于色,蓦地抖腕伸臂,一剑刺出,这一招出手极是阴滑迅快,事前毫无朕兆,这正是阴山派剑法的要旨。 薛飞光左边的一个蒙面黑衫客倏地劈出一刀,直取告天子喉胸要害。这一刀砍得正是时候,若是慢了一线,告天子便得以刺伤薛飞光之后才闪开。目下却不得不收剑疾退,但见刀风吹拂起他的宽袍,可知刀势甚是劲烈。 这个蒙面黑衫客一刀解围,立时坐下,就像闵淳一般使人有莫测高深之感。众人只瞥见他身材高大,刀法威猛,此外别无其他印象。 告天子两次出手无功,不禁老羞成怒,恶狠狠地道:“诸位为何情愿做缩头乌龟?若是见不得人,干脆躲在家里抱孩子……” 薛飞光格格娇笑,指向北面人群,道:“老头子你可是骂他们么?” 人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朴日升手下杂坐的二十席之中,竟有一席只有三人,这三人身披白袍,头面上用白布蒙住,装束与裴淳这一席上黑衫客一般,只是颜色不同而已。 告天子向那边瞥视一眼,微露惊讶之色,道:“老朽自然不是说那三位。” 薛飞光想道:“他一来露出惊讶之色,二来说话怕得罪那三人,由此可知他实在不晓得这三人出现此地,这三人既是朴日升那一边的,但朴日升别的手下都不知道底细,当真十分诡异奇怪,这三人是谁呢?” 朴日升大声道:“那三位朋友多年来不与世人应酬接晤,所以今日虽是应本人之邀参与此宴,仍然不肯破例与别人见面!裴淳兄席上五位黑衣朋友莫非也是如此么?” 裴淳点点头道:“不错!” 他起身向那三个白衣人遥遥拱手,又道:“三位黑狱游魂大哥,怎的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话全场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觉一怔,只因谁都没有听过“黑狱游魂”的名号,况且又是三人之多,更是奇怪。 那三个白衣人都不作声,淳于靖暗中向易胡子易通理点头,易胡子用手肘碰一下旁边的人,那乞丐立即跳起身,却是个七袋好手,姓徐名无恒。 这徐无恒大踏步奔过草地,停在黑狱游魂他们面前,高声道:“小丐向来擅长捉鬼拿妖,你们趁早取下蒙面白布,如若不然,我请天雷来劈你们……”他说得极是认真,生像当真要捉拿鬼怪。连朴日升也被蒙住,不曾想到这是淳于靖的手法。 全场目光都注视着黑狱游魂那边之时,马加和阮兴二人悄悄起身,各出长刀,分两路指住告天子。这两人的刀法也都是中土未曾见过的,手势奇特。 告天子心中大惊,暗忖道:“这两人也都是使刀高手,目下双双来犯,定有诡谋毒计。” 这么一想,脚下不由得一步一步往后退。几步就退回席边,马、阮二人便收刀返座,原来只是逼他回去之意。 札特大喇嘛等人虽然瞧见告天子被人迫回,却都诈作不知,决意瞧看黑狱游魂他们是谁? 那三名白衣人纹风不动,其中一个双肩瘦窄的人,头部微微仰起,自然流露出一种气派。 徐无恒哪里会不知道这三个游魂必有惊人的绝艺,否则朴日升怎会邀约他们,不过他自家也有一套功夫,当下庄而重之地捏诀念咒,煞有介事,生似当真要请天雷下降。众人只听他清晰地大喝一声:“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接着伸手指住天空,道,“瞧,雷公驾云来啦!” 众人纵然丝毫不信,也不得不仰头瞥视一眼,但见碧空万里,艳阳普照之下,果然有一朵白云在半空中。 天空中有一朵半朵白云本是常事,不足为奇。但经过这徐无恒古古怪怪地做作一番,便仿佛有点不同。 大多数人都是一瞥之下便收回目光,注视着徐无恒。那三个黑狱游魂也是这样。只见徐无恒满面惊恐之容,望着席面。 相距得近的人都向席上望去,但见席上出现四五条颜色斑烂夺目的毒蛇,正昂目吐信,形状可怖。 徐元恒大喝道:“这是天地间最毒之物,行动疾如闪电,谁要是动一动,登时被他们咬死,这是哪一位高人带来的毒物!” 全场寂然,但觉这些变故发生得太快,一时无法清理凌乱的念头。 徐无恒又大喝道:“既然毒蛇的主人不答腔,那是存心考较兄弟的本事啦!” 喝声中缓缓伸出双手,五指箕张,向席上毒蛇抓去。 他双手似是有点特别,才一迫近,那几条彩色斑烂的毒蛇都发出嘶嘶的喷气声。 徐无恒双手一收,忽见他左右两边的白衣人头上白布倏然掀落,露出面目。徐无恒迅即退到裴淳那一席的旁边,面上微微露出笑容。 直到此时,全场之人才晓得徐无恒弄了无数手脚,用意只不过要掀开黑狱游魂们的蒙面白布。此举又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这刻人人注视着那两个白衣人,但见他们满头乱发,披垂及肩,满面胡须,都和雪一样白,凌乱得把面庞完全遮掩住。 不过他们的眼睛神光极足,面上皮肤又红又白,显然一来内功深厚,二来许多年不见天风光线,所以保持娇嫩。 这两长发老人面上毫无表情,缓缓弯腰取起白布,重复蒙住头面,然后,站起身躯,四道目光一齐落在徐无恒身上。 这四道寒冷锋利如刀剑的目光,把徐无恒直瞧得浑身不舒服,不但是他本人,连其他的人也感觉得出,这两个白衣人业已立定杀死徐无恒的决心,谁也不能使他们改变心意。 裴淳挺身而起,大声道:“两位游魂大哥,敢是打算出手!” 他们一言不发,各自取出兵器,一个是根铜箫,长约两尺四寸。另一个拿着短刀,长约两尺,刀把有条细链,系在腕上。 但见他们一步一步过来,举手投足之际,具有一种沉潜威猛之气,裴淳举步迎上去,才走了两步,飒飒风声打他两侧掠过,原来两个黑衫客分别奔过。他们各持长刀,身法神速,眨眼间已阻住对方去路。 那两个长发白衣老人脚步一顿,目光转投在这两名黑衫客身上。嗤的冷笑一声,大有讥诮之意。那两名黑衫客一是完颜楚,一是阮兴,都是脾气暴躁的勇夫,听得对方冷笑,似是瞧不起他们,登时气往上撞,不约而同地挥刀攻去。 两道刀光暴长中,那两名长发老人,倏然分向左右滑开,分别避过对方这一刀的攻势。 明眼人一瞧便知,这两个白衣人的用意是特地离远一些,免得完颜楚、阮兴他们施展出联手招数。 这等用心固是一代高手的气派,但完颜楚、阮兴二人那罕见凌厉的刀法,又使得全场之人为之一怔,心中都想裴淳在何处找得这许多个刀术高手相助? 完颜楚跟踪扑上,身躯离地三尺左右,双腿微微屈曲,手中长刀迎头猛斫。这姿式身法,宛如驱策着健马奔驰砍敌,气势极是凶猛! 众丐不由大声喝采叫好,但见那白衣人身形斜飘,避开对方刀势正面凶锋,手中铜箫疾地横扫,出手似是没有什么劲力,但铜箫扫在长刀之上,却发出响亮的声音,硬是把长刀震歪一侧。 只此一触之下,已可窥测得出白衣人功力比黑衫的完颜楚深厚得多。但群豪关心的还是这两对拼斗中的高手到底是什么人?出身何门何派? 阮兴这一对也拼了一招,各自闪开,双方都感到对方的手法、招数,甚是古怪罕见。阮兴胸中之气尚在,低哼一声,挥刀又上。他使出交趾秘传刀法,那柄长刀直指对方胸口要害,灵活凶猛地刺劈,眨眼之间,劈刺了七八刀之多,手法迅快惊人。 那白衣人仗着深厚的内力,从短刀上透出劲道,紧紧封住门户。阮兴的长刀只要碰上短刀,便被粘得势道一滞,始终无法迫使对方后退。 那完颜楚这刻也是一派进击的招数,只见他身形忽左忽右,每一刀攻出之时,身形总是离地三尺,气势懔悍凶猛,那白衣人手中铜箫的招数也甚是诡奇,忽刚忽柔,连续封拆了许多招,却没有一种手法是相同的。 此时群豪不论哪一方之人,都议论纷纷,暗下猜测这两对神秘人物的家派来历。 朴日升微微一笑,道:“裴兄真是神通广大,竟约来几位不属中土流派的高手!” 淳于靖不甘示弱,接口道:“阁下能够把中土大门派的高手约来助阵,足见德望昭隆,面子甚大!” 朴日升淡淡一笑,道:“帮主可瞧得出我这两位朋友的家派来历?” 淳于靖暗暗一怔,心想:“这一回合已经输定啦,裴贤弟的朋友们功力不及对方深厚,无法迫出对方绝艺,怎瞧得出家数来历?” 正在转念为难之时,薛飞光在邻座大声道:“淳于帮主若是亲自出手试招,自然瞧得出他们是什么家派。” 朴日升无话可驳,微笑道:“姑娘聪明得很,果然当得起权军师的赞语。” 就这几句话工夫,完颜楚、阮兴二人屡攻不下,气势已弱。那两个白衣人展开反击手法,形势顿时大见凶险激烈。闵淳暗暗踢了马加一脚,齐齐纵出,闵淳帮助完颜楚,马加去帮阮兴。 这两人一加入战圈,形势顿改。原来一则这两人的刀法中土从来未见,二则他们的功力比完颜楚、阮兴二人更强,加起来便只有高于对方,那两个白衣人既不能凭功力取胜,一时之间又测不透他们的刀法路数,是以被他们迫得连连后退,呈现败象。 步崧、马延等六七人都站了起身,权军师见朴日升毫无表示,当下轻咳一声,道:“这一回两位黑狱朋友恐怕被迫出本门绝艺了,诸位何不忍耐一会?” 他这么一说,便没有人奔出助阵。 薛飞光大感奇怪,心想这两个黑狱游魂既然如此神秘,定然有不可告人的隐衷。然则朴国舅为何不传令手下出助,而任得他们泄漏隐秘?这中间必定大有古怪,万万不可中计上当。 那两个白衣人仍然以各种不同的手法抵挡,可是实在抵挡不住对方两人联手之威,眨眼之间,身上白袍毁破数处,血迹染在白衣之上,红白分明,更为惹眼。 那个不曾出手的白衣人倏然站起身,普奇也霍然地站起来,薛飞光一把扯住他的黑衣,道:“等一等,让我想想看!” 裴淳道:“想什么?” 薛飞光道:“你们最好设法把他们叫住,先别迫出对方底细。” 普奇恍然哦了一声,一纵身奔出草地,对面那个白衣人睹状迅快扑出拦截。普奇疾绕开去,刚刚奔到马加、阮兴这边,那白衣人已经斜斜截到。此人赤手空拳,不用兵器,呼呼两拳攻出,拳力如山,威重难当,普奇长刀疾划,只破去大半劲道,迫得左掌迅拍,才把另一小半拳力坻住,心中大感惊凛,忖道:“此人功力比那两个还要高强深厚,我跟他放对单打,恐怕难当他双拳之威!” 此时许多人都瞧出第三个白衣人的拳法,似是少林寺的“降龙伏虎拳”,不过很少人见识过这一路神拳,所以无法肯定,就连朴日升、淳于靖和裴淳也只是狐疑而已。 普奇长刀凶猛连攻数招,暂时缓住局势,此时蓦地触动灵机,左手一探,抓住阮兴手臂。 对方刚刚一拳劈出,睹状大感意外,斗地煞住拳势。此举正中普奇下怀,右手长刀疾然一挑,竟是架住马加的刀势。 这一来那个使短刀的白衣人的危局顿时消解,那边厢的闵淳极是精干,一眼瞥见普奇如此这般,顿时知道他的用意,长刀蓦地砍在完颜楚的刀上,呛的一声,两人攻势自行消解。 全场群豪都惊愕不解,朴日升却皱一下眉头,手中酒杯内的美酒陡然冒起数寸,原来他心中忿怒之下,内力从掌心透出,竟把杯中之酒冲起。 普奇长刀一招,闵淳等四人迅即退到他身侧,排成一列。那个空手的白衣人向他抱一抱拳,回头望住同伴们。那两个白衣人先向他摇摇头,继即凝视着裴淳身边站着的徐无恒。他虽是没有言语,可是人人都可以从这些动作之中,测知他们仍然不肯放过徐无恒。 第22章 英雄大会 全场静寂无声,都等瞧这局势怎生发展?薛飞光突然发出一阵娇笑之声,冲破了草坪上的沉寂。 权军师道:“姑娘这一阵笑声,决不是无因而发,敢问何故发笑?” 薛飞光道:“我已想出一点点道理,那就是关于朴国舅为何不让别人出助那两位游魂大哥的道理,若是有人愿听,我便说出来。” 朴日升缓缓道:“姑娘但说不妨。” 薛飞光道:“很好,那我说啦!” 告天子阴声道:“姑娘要说便快说,哪有这许多闲话!” 薛飞光白他一眼,但仅此而已,没有再加理会,说道:“三位黑狱游魂大哥的身份乃是武林中一大隐秘,不知有什么隐衷,不能泄漏与世人知道?朴国舅不让别人帮忙之故不外两点,一是他自家也不深知游魂大哥的来历,借此机会瞧个明白也是好的。第二是他故意借旁人之手迫出游魂大哥的来历,以后便可正式网罗他们以为己用。” 她微微一笑,问道:“朴国舅,我的猜想怎样?” 群豪只道朴日升不会回答,谁知朴日升淡淡一笑,道:“姑娘天聪过人,这两点都猜对了!” 群豪闻言大感惊讶,但觉今日之宴,没有一件事不是稀奇古怪,完全出乎常情的。 但听朴日升又道:“本人深愿知道薛姑娘的才智,比起薛三姑孰高孰低?尝闻薛三姑昔年也是以才智聪明过人著称于世。” 薛飞光正要说话,猛可发觉那三个白衣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不禁心中一动,暗想朴日升这刻提起姑姑,敢是大有深意?她感到那三个白衣人的目光都极是锋利森冷,瞧得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蓦然间又觉得身上一轻,敢情那三个白衣人已收回目光,相率归座。 草坪上虽有三百人之多,这刻谁也没有做声。忽然一个人大踏步走入当中草地。群豪齐齐望去,只见此人身材高大,满面麻子,神态甚是懔悍。 朴日升一见此人,竟也不禁放下酒杯,瞿然注目。 淳于靖哈哈一笑,道:“这一位想必是昔年名震大都的透骨鹰爪胡二兄了?” 那大麻子瞧也不瞧他们,冷淡地嗯了一声,举步走到普奇等五人面前。 这时所有的人,连朴日升、权衡、札特和淳于靖等人在内,都想不通这胡二麻子怎的如此大胆?明知元帝降旨立誓定要取他性命,而目下朴日升本人在场,他居然胆敢露面?是以人人心中的讶异迷惑,比之早先种种奇怪变故还甚。 朴日升冷冷道:“胡二麻子,本爵敬你这份胆色,便请入席同饮几杯。” 胡二麻子这时才斜眨朴日升一眼,道:“承蒙国舅爷瞧得起,实是平生之幸,但兄弟却得先跟这几位说句话。”他转眼望住普奇,又道:“你们是什么身份来历,兄弟都不管,只想知道诸位为何放过他们?” 他指一指那三个白衣人,接着又道:“虽说是朴国舅另有用心,但难道诸位就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朴日升使个眼色,权衡即开口道:“胡兄这话问得十分可笑,莫非问话只是借口,当众现身才是真意?胡兄须知此地高手如云,你纵是近年武功大有精进,料也不易脱身,因此胡兄故意当众现身,打算贬损国舅爷的威望,实是愚不可及!” 这权军师口齿清晰,这番话群豪无不听得明明白白,札特大喇嘛接口道:“胡施主英名久着,洒家倾慕已久,今日有缘相见,还望不吝指教!” 说话之时站起身躯,但见他身躯极是魁伟,头如笆斗,当真威风凛凛! 席上又有一人起立,说道:“大喇嘛若肯相让这一场,兄弟感激不尽!” 群豪闻言莫不讶骇惊顾,都想似这胡二麻子这等劲敌高手,居然有人争着出阵,真是稀奇不过之事。 全场目光集中在这发话之人身上,但见此人年约六旬上下,服饰略与常人不同,眉宇之间隐隐泛出凶悍之气,淳于靖等认得正是星宿海高手刘如意,都想那胡二麻子反正也不是好人,这刻乐得来个坐山观虎斗。再者久闻宿海派有秘技流传,足可媲美中土任何大家派,目下正是开眼界的良机。 札特大喇嘛见了刘如意,便客气地道:“刘施主竟肯出手,那是最好不过啦,请!” 刘如意主座向胡二麻子走去,神态冷傲,似乎一点也不把胡二麻子放在心上。 胡二麻子桀桀怪笑一声,道:“原来是星宿海刘如意,好得很,我胡二今日此来,正是为了想见识贵派的七步摧魂锥绝艺,刘兄这一出阵,正合兄弟心意。” 刘如意心中微惊,忖道:“本派的七步摧魂锥虽是武林一绝,但外间罕有人知,此人一口就能道破,可见得胸中所学,高人一等。”当下灭去不少傲意,道:“胡兄有意为老朽而来,岂能教你失望而归!” 说时,摆开门户,脚下不丁不八,气沉丹田,双肩微拢。 他的门户姿式,与那一日朴日升初会淳于靖之时,曾经摆立的姿势,全然不同,穷家五老不禁大感讶惑。 胡二麻子也立好门户,双掌微张,十指微屈,口中大喝一声“刘兄小心了”,蓦地欺身扑上,左右手先后抓去,呼呼两声,猛劲力足。他的大力鹰爪功夫已威镇武林,指力沉雄无匹,寻常之人,身在五尺之远,便禁受不住,武功精湛之士,也抵受不起他一尺以内的指力,是以胡二麻子平生不用兵器。 刘如意侧身闪开,顺手一招“野渡舟横”,掌势横扫反击,他身法之快,出手之狠,果然是高手格局。 胡二麻子略略后退,也自一掌拍出,两股掌力相触,蓬的一声,胡二麻子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发觉对方掌力以阴柔之劲为主。 刘如意身形稳如山岳,纹风不动,旁观之人已窥出这两人功力深浅高下,自然刘如意略胜一筹。 胡二麻子再度迫近敌人,施展出贴身肉搏的打法,双手擒拿抓拍,招数凌厉之极!他这种打法用以对付功力比他略见深厚的敌人,自是大占便宜。江湖上往往有不少功力精深之士,败于功力较差的手上,便因近身肉搏之时,第一讲究是手脚招数迅快精妙,若是招数不敌,纵然内力深厚也没有施展的机会。 但见这两人兔起鹘落,出手都十分迅快,那胡二麻子使的是大擒拿手法,十指所罩尽是人身要穴,刘如意却是拳掌兼施,手法甚是诡奇毒辣。不过近身肉搏到底不是所长,是以这一番激斗竟是守的多,攻的少。 眨眼间,已攻拆了三十余招,草坪上二百余人没有半点声息。尤其是朴日升这一方的人,都瞧出刘如意好几次想离开敌人,却不曾成功,反而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势,是以个个为他提心吊胆,紧张非常。 薛飞光挨住裴淳,悄声道:“那大麻子虽然不是好人,但我却希望他赢得刘如意。” 裴淳道:“为什么?” 薛飞光道:“那刘如意一瞧便知道是个阴险凶戾之人,我最憎恨这种人。” 裴淳道:“我也是,但这一场如果胡二麻子落败,他的后台才会出来……” 他从商公直口中得知,目下胡二麻子、李不净、病僧以及商公直本人,都被辛黑姑制服,颇想以她这股势力对抗朴日升,故而希望她被迫出面,当场跟朴日升闹翻。 薛飞光已听他说过此事,当下微笑道:“你想见见她么?” 裴淳发觉语意双关,一时无从答复,薛飞光又道:“不只是你,还有人跟你的心意一样呢!” 裴淳茫然道:“谁?” 薛飞光笑道:“不告诉你。” 裴淳道:“我慢慢猜,总会猜出是谁!” 她目光四下一转,但见人人都注意场中那两个动手之人身上,只有金笛书生彭逸瞅住自己,面上露出妒忌的神情,心想:“这人对我果是真心真意,才肯舍下那么好看的打斗而来瞧我,无奈我对他只有好感而没有……” 她忽然粉面一红,想道:“我怎的想到这些事上面去了?” 她虽然不愿再想,但天生的灵慧心窍,就是不想也晓得如果形迹上对裴淳亲密,说不定会给裴淳惹来杀身之祸,当下把身子挪开,眼光转到朴日升面上,故意装出十分钦佩倾慕的神情。 只听裴淳失声道:“好手法……” 薛飞光听到他的声音,颊上不由自主地露出酒涡,随口问:“谁啊?”目光仍然不离朴日升。 裴淳道:“我说刘如意,他若不是忽然使出一招卞庄刺虎,以攻代守,定必败阵下来。” 薛飞光顺口评论道:“卞庄刺虎这一招平凡不过,后着变化软弱无力,这等招数很少高手使用。但刘如意居然能够用来解救危局,可见得实是一时杰出的名家高手,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同席的普奇等五人听到,登时佩服之极,完颜楚伸手拍一拍她香肩,道:“薛小妹真行,我才想不出这许多道理。” 彭逸瞧见完颜楚的手掌粗厚结实,皮肤润泽绷紧,因此虽然见不到他面貌,却也晓得是个年轻汉子,不由得妒火攻心,暗忖这厮好生大胆,竟敢碰她,等我查明他们是谁,终究要取他性命。 他正在妒恨交集之时,忽见一个黑衣女子突然间飘落在薛飞光身后,宛如鬼魅出现一般,这一惊非同小可,却又做声不得。 薛飞光目光一直留连在朴日升面上,这时扯一扯裴淳衣袖,悄道:“大哥你瞧,朴日升算不算得是少见的美男子?” 裴淳转眼望了一下,便又投到场中,口里应道:“他不但是美男子,而且文武全才,世上罕见!” 薛飞光道:“这就是了,你刚才说到幕后支持胡二麻子的人,你希望她现身的心意我很明白,然而万一朴日升这等一表人才被她看上了,你看怎么办?” 裴淳初时还没有反应,这一会才想通了她话中之意,暗忖朴日升若是把她弄上手,那时候自然天下无敌。登时大惊道:“那怎么办?” 此时胡二麻子大展神威,着着进逼。北面席上之人许多都喝喊出声,鼓励刘如意反击,南首席上群丐见帮助刘如意的人多,动了不平之心,便有不少人大声喝采,替胡二麻子助威。 因此全场闹成一片,气氛热烈紧张之极。 薛飞光道:“别人的看法我不知道。但以我看来,你比朴日升强多了。” 裴淳苦笑一下,道:“连你也取笑我了。” 他已无心观战,忧虑地望着朴日升丰神俊逸的侧面,又道:“假如那样的话,又怎生是好!” 一个冰冷的女子口音应道:“胡说八道,谁瞧得上那厮……” 裴、薛二人一怔,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衣女子,带着面罩,站在薛飞光背后,那对眼睛从面幕后面射出寒冷锋利的光芒,似乎能够看透别人的心,一方面又显示出她性格极强。 裴淳认得出是辛黑姑,不觉呆了。薛飞光却很快就恢复常态,泛起美丽活泼的笑容。伸手拉住辛黑姑的臂膀,道:“辛姐姐么?真把我想死了!” 辛黑姑冷哼一声,似是说她此言无稽,但薛飞光甜甜的笑容,却使她说不出难听的话,只道:“这话可是当真么?” 这句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意,但裴淳却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等温和的口气说话,登时心头大石落地,答道:“薛师妹自从听在下提及姑娘之后,便时时说要拜晤姑娘!” 辛黑姑冷冷道:“谁跟你说话了?” 裴淳怔一下,这话斥责得有理,便歉然一笑,道:“对不起,我原不该多口。” 当即转过头去瞧场中战局。若然换了别人,此举便好像负气而为。但裴淳天生那副老实的样子,一举一动都令人感到是出自真心。 因此辛黑姑没有理他,薛飞光腾出一个座位,拉她坐下,含笑打量这个震服无数高手的姐姐,但见她轮廓清秀,鬓发如云,想来多半是个美貌女子,不禁得意快活得格格娇笑出声。 辛黑姑五指一翻,抓住她娇嫩丰腴的手掌,倏然间,一股热气从她五指指尖传出,透入薛飞光经脉之内,霎时间闭住她三处穴道。 她道:“你笑什么?”声音微见凌厉之意,显然那薛飞光若是答得不妥,登时就得吃个大苦头。 薛飞光轻轻道:“我笑的原故只能跟你说。” 辛黑姑冷冷道:“我晓得你十分精灵古怪,最好别在我面前耍花样。”口中说得虽狠,五指内力却斗地收回,轻柔地抚摩她的手腕和手掌。 薛飞光道:“我心中当真拿你当姐姐看待……”说时身子倾前,依贴在她身上,又悄声说道:“我忽然想到那么许多凶猛自命的高手,都服贴在一个女孩子之下,便不禁心中十分得意,相信以后再也没有男人敢轻视小看我们女子了!” 辛黑姑眼中露出笑意,可知这话大是受用,她也凑在薛飞光耳边轻声问道:“姑娘你可喜欢彭逸?” 薛飞光点点头道:“这人还不错!” 辛黑姑道:“可肯嫁给他?” 薛飞光吃一惊,道:“那怎么行?” 顿然间,明白了彭逸也是被她制服了的人之一,正因有她做后台,才敢做出背叛朴日升之事。 辛黑姑道:“不愿意就算了,这等事决计不能勉强的,恐怕也是跟我一样,我虽是觉得朴日升还不错,但我却觉得不能爱他或嫁给他。” 薛飞光大为放心,道:“正是如此,但听说姐姐你要对付我裴大哥,是也不是?” 辛黑姑道:“不错,我有杀死他的意思!” 薛飞光讶道:“为什么?他这个人最好不过了,你说不是么?” 辛黑姑道:“那是另一回事,我是恨他这个土头土脑的家伙,居然一点都不怕我,也真是个不怕死的人。” 薛飞光道:“这可没有什么不对啊!” 辛黑姑道:“那不行,我一想起居然有人不怕我,我就睡不着!” 薛飞光心想这理由好生滑稽,却不敢驳她,免得她下不了台,更是非杀死裴淳不可。 只听她又道:“除了这理由之外,还有就是他居然泄漏出药王梁康是为了向家母发过毒誓之故,故而不敢出手救人,又打听出家母居处,这两点就足够使我杀死他了,何况……” 她说到这里,突然间一声长笑打断了她的话,原来这一声长笑宛如巨钟长鸣,震人耳鼓。 此时刘如意和胡二麻子已激战了百招以上,胡二麻子一直抢攻,极是耗费内力,头上已有汗水滚流下来。刘如意不但不冒汗,而且似是已经摸透对方煞手毒着,应付之时,显得轻松得多,他正在窥伺机会反击之际,长笑之声便起。 刘如意一听而知来人是谁,疾忙跃出圈外,目光一转,但见一个大胖子已奔到两丈之内。 胡二麻子抹一抹额上汗水,道:“厉害!厉害!由此推想,刘兄若是有工夫施展出七步摧魂锥手法,兄弟今日非归天不可!” 古奇大喇嘛接口说道:“胡施主虽然幸而未曾伤于刘兄手下,但今日想安然离开,只怕不易!” 胡二麻子道:“大喇嘛自然不是虚声峒吓,这一层兄弟并非不知。” 古奇冷冷道:“然则胡施主凭什么踏入此地?” 在他下首的蒙古勇士阔鲁,霍地起身,洪声道:“卑职请命擒下此人!” 他这话是向邻席的朴日升说的,朴日升摇头道:“阔鲁兄不必心急,请坐!” 在这片刻之间,朴日升、札特、古奇等人,已瞧见薛飞光身边的黑衣女子,但他们都装没有瞧见。 古奇喇嘛正要再问胡二麻子,却听那刘如意阴森森地喝道:“好啊!想不到在此地碰上褚扬兄,咱们自从十年前一会之后,老夫时时想起褚兄,日子越久,就越发佩服褚兄!” 众人听到这话,都觉得奇怪,不期而然地静下来。那九州笑星褚扬笑声停住,愕然道: “刘兄居然佩服我?这就奇了,兄弟愿意洗耳恭听刘兄高论。” 刘如意阴笑一声,道:“你当真想听么?” 褚扬道:“自然是当真的啦!” 薛飞光格格娇笑之声飘散在草坪之上,没有人不觉得她笑声好听的,邻席的权衡军师说道:“薛姑娘聪明无比,敢是已想出了刘兄要说的话?” 薛飞光道:“过蒙军师夸赞了,我虽然不晓得褚兄跟刘兄有什么渊源,但料必是不大愉快的过节,因此,刘兄居然说日子越久,就越发佩服褚兄,实在令人感到奇怪难解!” 辛黑姑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妹妹你这张嘴天生就是要用来说话,几时你来一场舌战群雄,那必可以教男人们不敢小觑咱们女子的辩才。” 薛飞光笑一笑,又大声道:“我直截了当地说吧,褚兄,你师门扬名武林的那一样技艺是别人万万不及的?” 裴淳老老实实地代他答道:“褚兄师门神行之术,举世无双。” 薛飞光道:“这就是了,褚兄,上去打他两个嘴巴!” 褚扬这时才会过意来,不觉洪声大笑。全场之人也都省悟刘如意敢情就是说佩服他逃得快,无法追上,大家不禁放声而笑。 这话若是由刘如意说出,褚扬势难忍受得住,但被薛飞光这么一搅,气氛大变,褚扬自然省得,心中暗暗感激薛飞光。 褚扬的笑声比谁都响亮,忽然中断,大声道:“姑娘的主意真不错,刘老兄啊,兄弟可要打你嘴巴了!” 接着笑声又起,高亢刺耳,一面展动身形,进攻刘如意。但见他身形滑溜异常,忽前忽后,或左或右地欺近刘如意,不过出手之时可不是打嘴巴,却是足以制敌死命的重手法。 刘如意晓得他内功别有一格,笑声越响,功力提聚得越强。这刻感到笑声震耳生疼,哪敢怠慢,也自全力封拆。 刘如意深知褚扬天生异禀,功力精纯深厚,还在昔年领导群凶的胡二麻子之上,虽然没有练就胡二麻子那等霸道的大力鹰爪功,但他另有长处,那就是他是迹踏遍天下,不但中土各家派,连海外异域的武功也识得不少,是以手法博杂我比,十年前便因此故,才一动手自己就吃了亏。后来虽然仗着七步摧魂锥伤了对方,但仍然被他脚底抹油跑掉,怎样也追不上。 十年后的今日,重逢此地,发觉对方内功又精进不少,虽然仍赶不上自己,可是对方十年来当必又增长许多见识,同时又晓得严防自己的独门手法,这一仗自然比十年以前艰苦得多。 因此他一动手就沉住气,准备力拼三五百招之后才作取胜之想。褚扬果然用出无数奇怪诡异的手法对付他,但刘知意守得严密无比,决不贪功轻进,褚扬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游斗下去。 古奇喇嘛离席而出,道:“刘兄已经耗去不少气力,这一场该让给洒家……” 他的人甚是瘦小,可是话声洪亮之极,大有与褚扬笑声比一比之意。 他在密宗三大高手之中,名列第三,但却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很少有人跟他动手之后能够不死的。 胡二麻子横身栏住,古奇喇嘛面现杀机,冷冷道:“胡施主这是什么意思?” 胡二麻子还未开口,一道人影纵落他身侧,应声道:“胡兄拦阻得好,这位大喇嘛若是有意过去插手,以多为胜,咱们何尝不可!” 此人却是个中年道士,背插长剑,全身上下腌-污垢之极,幸好还没有迫人臭气。 古奇喇嘛武功虽强,可是认得这道人就是崆峒李不净,面对这两个强敌高手,当真不敢贸然动武,心中正在盘算。胡二麻子道:“兄弟久仰大喇嘛的‘大手印’奇功,今日有意请教几手,大喇嘛怎么说?” 古奇大喇嘛应道:“好说,好说,洒家该当奉陪!” 心却讶想道:“昔年在大都之时,他不是不曾见识过洒家的‘大手印’,明明先天上能够克住他的大力鹰爪手法,但他却敢向洒家挑战,不知是何道理?” 南首席上跃出一人,阴森森地道:“李道长还认得兄弟么?” 李不净瞧他一眼,打个哈哈,道:“阴山派告天子名震武林,贫道焉能不识?回想黄山一别,至今匆匆已是七易寒暑。” 告天子冷冷道:“闲话少说,咱们在剑上分个胜败存亡,反正阴山、崆峒两派,宿仇难解,己是天下皆知之事。” 说时已掣出软剑。李不净深知此人诡毒无比,擅长突击,连忙撤出长剑,朗声吟道: “历代名山与名剑,崆峒从来第一家……” 告天子骂道:“放屁!”软剑疾削而出,发出“嗤嗤”破空之声。 李不净一招“雁阵惊寒”,身形向右方跃开,在这跃避之际,手中长剑反击了一剑。告天子不得不闪开两步,便无法接续迫攻。 古奇喇嘛喝声道:“胡施主小心了……”衣袖扬处,一只巨掌从袖影中飞出,疾抓胡二麻子头颈。 胡二麻子疾跃开去,高声道:“且慢!” 古奇大喇嘛煞住势子,道:“什么事?” 胡二麻子道:“咱们此时动手,岂不是更添纷乱?” 古奇喇嘛心念一转,道:“好!胡施主打算几时赐教?” 胡二麻子道:“总之是在今天之内。” 古奇点点头,身形一晃,已移到刘如意、褚扬二人战圈旁边。 褚扬笑声更是响亮,道:“大喇嘛难道有意助那刘兄取胜在下么?” 他自从出手接战以至现在,奇招妙着,层出不穷,那刘如意虽然功力深厚少许,却只有严密防守之力,一时三刻间,似难反击。 古奇喇嘛傲然一笑,道:“褚施主手法博奥,天下罕见。但除非刘兄自行相让,否则洒家决不出手!” 言下之意,甚是自重自负,顾惜身份。 褚扬这一分心说话,刘如意蓦地硬攻了一招,极是凌厉,褚扬闪身避让时,刘如意已乘机跃出五步之远。只见他左手虚虚按住小腹丹田揉转,右手五指合拢如锥状,双膝微屈,两脚皆以脚尖沾地。 他右手锥势欲发未发,架式甚是奇特古怪。淳于靖和穷家五老等人,以前见过朴日升摆出这架式,都晓得这正是星宿海一派能得在天下武林中称雄的绝艺“七步摧魂锥”,便都不禁睁大双眼地注视。 九州笑星褚扬昔年吃过亏,这刻焉敢怠慢,施展出脚下功夫,绕圈疾走,双手一面还得变招换式,严密防护全身,不教对方有隙可乘。弹指之间,他又绕奔了十圈以外,速度之快,难以形容,只瞧得有些人微生晕眩之感。 刘如意虽是占的核心位置,但也得滴溜溜地疾转。晃眼间,褚扬又绕了十来个方圈,刘如意也跟着转了十余次身,全场之人,大都感到如此交手,看得很不舒服,可是又没有一个人舍得移开目光。 薛飞光原本就憎厌刘如意的阴险面貌,相反的对这鼻大唇厚、瞒面笑容而笑声不绝的褚胖子甚有好感。这时眼看褚扬绕奔不停,心想他若是没有出奇制胜之法,终久须得死伤在刘如意的绝艺之下。偷眼窥看辛黑姑,虽然瞧不见她的面上表情,却感觉出她没有援救褚扬之意。忍不住低声道:“辛姐姐,朴日升有意挫折你的气焰,所以特地派遣那喇嘛出去,不让别人上前替下褚扬。” 辛黑姑道:“我若出手,那喇嘛休想摸得到我的影子!” 薛飞光喜道:“那么姐姐快去,别让朴日升暗暗得意。” 辛黑姑摇头道:“我辛辛苦苦收罗了这许多高手能人,哪里还要亲自动手?” 薛飞光听她口气不是说着玩的,不觉替褚扬大是担心,问道:“那么胡二麻子和李不净为何还不冲上去?” 辛黑姑道:“你瞧他们过得古奇喇嘛这一关么?” 薛飞光哑然摇头,心中放弃她帮助褚扬之念。 辛黑姑又道:“我说过收罗的高手能人甚多,目下正是他们大展身手之时。”说罢,举手打个暗号。 人丛中奔出一人,只见此人长得面圆身胖,甚是和善忠厚,两手空空,身上也没带兵器。 谁也不认识此人是谁,因见他走入当中草地,便都不禁微微分心瞥视,瞧他有何动静? 古奇喇嘛喝道:“什么人?给洒家站住!” 这个胖子十分听话地停住脚步,拱手道:“大喇嘛乃是密宗三大高手之一,鄙人纵是胆大包天,也不敢惹怒大喇嘛。” 众人听他口气卑恭,衬上他那副良善忠厚的相貌,似是说的实话,登时都轻视此人,不再理会。 薛飞光轻轻笑道:“真有一手,怪不得名满天下!” 辛黑姑道:“你以前见过他?” 薛飞光道:“没有,但他既敢出场,又如此低声下气,已不啻告诉我他是谁了。” 另一席上的军师权衡大声道:“大喇嘛须得小心,此人举动与说话不符,恐怕就是南奸商公直!” 这个名字外号,似有莫大魔力,全场之人顿时骚扰不安。飞天夜叉博勒宏声说道:“权军师果然料事如神,这厮正是南奸商公直。” 商公直游目一瞥,只见穷家帮之人,个个对他怒目而视,北首朴日升的手下们,却以讶异好奇的眼光瞧他。当下在心中冷笑一声,向古奇喇嘛说道:“大喇嘛可曾瞧见这些叫化们对鄙人的敌视?” 古奇道:“瞧见了。” 商公直微微一笑,道:“由此可知鄙人不是穷家帮方面的人。” 古奇道:“洒家知道了。” 商公直举手指一指褚、刘二人,道:“鄙人瞧他们两位似是陷入胶着的局面,因此趁机来向大喇嘛请教请教……” 古奇颔首道:“使得,你出手吧!” 商公直连忙摇手,道:“大喇嘛误会啦,鄙人岂敢跟大喇嘛动手过招自取灭亡?” 古奇不禁一怔,怒道:“商施主最好别跟洒家开玩笑!”说时,全身红衣无风自动,显然正在运集功力,准备出手凌厉一击。 商公直道:“鄙人只是有个疑问要请教大喇嘛,那便是这位刘兄的七步摧魂锥,乃是武林一绝,决无疑问,只不知比起中原二老之一的李星桥的天机指奇功,孰优?孰劣?” 他说的两种功夫,都是武林绝学,若不是认为古奇大喇嘛乃是一流高手,决不会向他询问,这正是十分推崇古奇的名望身份之意。因此古奇大喇嘛面色顿时也缓和下来,徐徐道: “这两种功夫如果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谁也赢不了谁,很难定出高下优劣。” 南奸商公直道:“既是如此,大喇嘛何不让裴淳下场,跟刘兄印证一下?” 古奇沉吟忖想道:“此法大妙,一则可以解答出这个武学疑难。二则裴淳可能当场送命。” 当下说道:“刘兄这方面纵然并无反对之意,但裴淳若然不肯出战,为之奈何?” 全场之人无不如此想法,是以都急于晓得这个以阴谋诡计震天下的南奸,有何手段可使裴淳出战?连裴淳也暗暗测想,并且决定不管他用什么计策,决计不加理睬。 商公直笑道:“鄙人这个法子可以公开说出,谅他不能不挺身出战!” 古奇接口道:“施主若是有此等本领,洒家可就不能不服气了。” 李四恨长老大声道:“裴少侠若是本来就有出手之意,最好先说出来……” 周五怨接口道:“不错,免得那厮自鸣得意。” 裴淳站起身,发觉全场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当下说道:“褚大哥的事,在下决不能袖手旁观,商公直根本不须使什么手段。” 这话说得实心实意,人人都深信。于是一方面使众人失望,见识不到商公直的奇谋手段,同时也冲淡了对商公直的神秘感。 权衡大声道:“若不是商兄这一提,裴淳你会站起身么?但这都不必说了,我且问你,假使本军师保证请刘老师手下留情,决不杀死褚扬,你能不能下定决心不出手?决不被商公直任何手段骗出去与刘老师动手?” 裴淳心想,褚大哥若无性命之忧,我自然可以不理。便道:“这又何难之有!”便坐回椅上。 权衡大声道:“刘老师,请瞧在鄙人面上,饶那褚扬一命。” 刘如意虽是不愿,却也只好答应了。 南奸商公直笑道:“刘兄心中很不乐,换了兄弟,面对仇人而不许杀死,定也如是,但兄弟却另有法子出气,那就是把仇人击倒,用重手法击成重伤,只要不曾当场送命,便交待得过去了。刘兄你说是也不是?” 刘如意道:“是啊!”精神一振,气势顿增。 李不净怒骂道:“老奸真该死,竟教给姓刘的这等毒计。” 商公直忙道:“别生气,我老奸有始有终,还是要把裴淳弄出来的。” 李不净道:“如若弄不出裴兄,我肮脏道人跟你拼命。” 裴淳拿定主意,不言不语。 南奸商公直说道:“大喇嘛若是有意教裴淳出战,但须宣布任何人不得营救褚扬兄,独有裴淳例外!” 群雄听了都不禁一怔,心想此法有何稀奇,怎生迫得出裴淳?席上的薛飞光却皱皱眉,道:“师兄,你输啦!”裴淳苦笑一下,又站了起身。 全场之人,大为震惊,才晓得商公直名不虚假,果然有独到之处。这时褚扬因分心去瞧裴淳动静,脚下滞迟了一线。只听“嗤”的一声,一股锋锐阴寒劲力,疾袭上身,心中大吃一惊,斗地停步,双掌运足内力猛劈出去。 他掌力一发,劲风激卷,声势惊人,群豪这才晓得此人功力深厚之极。 那刘如意狞笑连声,接着发出两锥。褚扬发掌封架,身形不知不觉欺前两步。这正是抵敌不住对方绝学的现象,除了当时中锥伤死倒地之外,若是勉力封架得住,便会一步一步向前送上门去,双方越是距离得近,刘如意的摧魂锥威力自然更大。 裴淳疾奔入场,眼见刘如意第四度发锥,此时相隔还有丈许,他一急之下,使出天机指中“行远”指法,骈指疾点。 指力破空激射而去,径袭刘如意肋下大穴。刘如意迫得侧身闪避,那一锥发出的劲道便减弱了大半。褚扬一掌封住,趁势跃开丈许。 裴淳说道:“在下宁可输给商公直大哥,也不愿眼见褚大哥受伤!” 话声中连戳数指,只听指力嗤嗤破空之声,响个不停。 刘如意腾挪闪避,一面发招封架,显得手忙脚乱。原来裴淳这次出手,就像对付金元山一般,毫不留情,连续使出天机指七种指法。 众人但见他忽而长驱锐攻,忽而正面猛袭,有时上下移动疾刺,有时指出无力,若有若无,或者凝神缓缓点去,甚且有时戳向别处,并不袭击敌人身体。 可是不论哪一种手法,刘如意都忙于应付。最玄妙的莫过裴淳明明向他身侧空隙点去,他也发招封架,似是这股无形指力会转弯一般。 商公直突然摇头晃脑地叹道:“可怜刘兄英雄一世,今日不但出乖露丑,十分狼狈,而且眼看行将丧生在一个黄口小儿的指下,实在可悲可悯!” 古奇怒道:“你胡说什么?”一晃身已到了商公直面前。 商公直忙道:“大喇嘛敢是不想刘兄取胜?” 古奇一怔,转眼望去,正好见到刘如意好不容易攻出一锥,破解了裴淳连绵不绝的攻势。 他身为一流高手,这一眼已瞧出刘如意己有还手之力,可就大有取胜之机,不禁又是一怔,心想:“难道刘如意能得平反败局,是商公直喑助的不成!” 商公直似是看透他的心意:“刘兄能够反击,正是区区在下的功劳!” 草坪上十有九人不信这话,冷嗤之声此起彼落。 商公直扫视全场一眼,哈哈笑道:“兄弟一解释,诸位就明白啦!要知裴淳功力虽是强绝一时,但他天性仁慈,从来少有使得出杀手之时。刚才制占了机先,刘兄一时难以扳回,所以兄弟故意那么说,使裴淳听了之后,生出同情之心。他战志一懈,刘兄得以平反败局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众人都不能不信。 古奇道:“佩服,佩服!”退了开去。 李不净怒道:“混帐,你为何要助刘如意杀死裴淳兄?” 商公直不慌不忙,摇头晃脑道:“李真人又不是不知道的,这裴淳傻有傻福,谁也要不了他的性命。” 李不净怒道:“胡说八道,这算哪一门的道理?” 商公直嘻嘻笑道:“你先别恼,小心气坏了身子。你如若不信老奸之言,不妨打个赌,倘若此地有人杀得死裴淳,我老奸割下人头奉上。如若不然,足证老奸的眼光有独到之处。” 李不净一怔,道:“这话可是当真?” 商公直道:“老奸的人头,难道是路上捡来的?当然是真的啦!” 这番对话,引起不少笑声,朴日升道:“淳于帮主,这老奸似是有意激动别人杀死裴兄呢!” 淳于靖道:“不错,敝帮迟早要找他算帐。” 朴日升呵呵一笑,道:“既是如此,本人设法杀死裴兄,他的人头转赠帮主!” 他的话不似开玩笑,淳于靖暗吃一惊,却不好露出恐惧之色,只淡淡一笑。 就在这指顾之间,战况大生变化,但见那刘如意施展出七步摧魂锥的奇功绝艺,把裴淳迫得手忙脚乱,眼看裴淳只要略一疏虞,便得送掉性命。 南奸商公直这刻也不禁皱起眉头,微露忧色。 李不净咬牙切齿的道:“很好,这回瞧你人头割不割下来!” 辛黑姑乃是大行家,瞧出裴淳的危机已经形成,除非有人出手解救,否则裴淳二十招之内,就得丧命,她斗然讶异忖道:“我为何要为裴淳的生死而感到不安,这个笨头笨脑的乡下人,岂值得我的一盼?” 但是想归想,口中却轻轻道:“薛姑娘,你有法子救他没有?”话一出口,大为后悔。 薛飞光一直在动脑筋,这时忽然跳起身,道:“有办法,只要姐姐答应一事!” 辛黑姑摇头道:“不行,我决不出手救他。” 薛飞光道:“不是要姐姐出手……”说到这儿,蓦然发觉辛黑姑拒绝时的神态有异,似乎不该如此生气。念头一转,已猜出几分意思,不禁好笑,暗忖裴大哥虽是忠厚老实,却似是很有吸引女孩子的魔力。 她接着又道:“我只要姐姐答应褚扬他们说几句话就行啦!” 辛黑姑道:“什么?几句话就救得了他?好,你快做吧,他只有二十招的时间了!” 薛飞光连忙叫道:“褚扬兄,请过来一下。” 褚扬应声奔到席边。薛飞光一面阻止普奇等五人起身营救,一面低声说了几句话。褚扬发出高亢的笑声,奔回原地,大声道:“李道长,咱们快快上前帮裴淳杀死这个姓刘的恶魔!” 李不净道:“好,咱们上!” 两人才一举步,古奇大喇嘛已横身拦住,喝道:“两位还是观战的好,否则洒家就不客气啦!” 褚扬洪声道:“大喇嘛有所不知,这刘如意平生作恶甚多,乃是值得杀死。为世除害,这是侠义之士的份内事,大喇嘛最好闪开一旁。” 古奇冷冷道:“两位先过得洒家这一关再说。” 褚扬伸手抓住李不净,竟不让他动手,口中呶呶争辩不休。 全场之人都听到褚扬的争辩声,其中有几句是说若是让恶人活在世上,不啻自己亲手造孽。 裴淳听了这些话,陡然间泛涌起无限杀机,霎时之间,连使三种精奥毒辣的手法,气势凌厉,顿时化解了危机。他毫不松懈,杀手连施,在天罡九式之中,夹杂得有天机指功夫,专门用指法破解对方的摧魂锥。 刘如意虚揉丹田的左手越转越快,但锥势发出却远不及初时的威力。裴淳却是勇猛有加,杀手毒招层出不穷。古奇大喇嘛蓦地一掌劈去,裴淳但觉一股劲厉无比的力道侧袭而至,只好侧身一闪,刘如意乘势退出圈外,满头大汗,气喘不已。 一阵阵喝采鼓掌之声升起,裴淳游目四顾,突然间发觉自己已经不是初离潜山的无知少年,目下业已变成中原二老的真正传人。这个突然蜕变的第一次,是那一夜杀死金元山之时,现在是第二次蜕变了。 古奇喇嘛道:“裴少侠武功高深,洒家甚为佩服。但刘兄若不是先耗损不少真力,却不见得会落败……” 裴淳道:“大师说得不错……”侧眼一瞥,只见刘如意已在这片刻之间,恢复正常,足见功力极是深厚。 古奇喇嘛转眼望住胡二麻子,道:“现在可轮到洒家向胡施主领教了!” 胡二麻子毫无惧色,大步走过来,应声道:“好!”打背后解下一个长约三尺的红木匣。 数百道目光,都集中在这木匣之上,只见匣身甚扁,宽约一掌,若在平时,自然不晓得此匣装盛什么物事?但现下却知道必是兵器。 胡二麻子徐徐推开盒盖,匣中彩光腾起,耀人眼目。他取了出来,原是一把两尺五六寸的剑,剑身较为宽厚,剑刃起了无数棱角,阳光照耀之下,反射出无数眩目光华,使人几乎瞧不清楚此剑形状。 全场之人都屏息凝目,古奇喇嘛不觉一怔,道:“前此听说五异剑已经出世,这一口奇剑,似是五异剑之一的‘天幻剑’,只不知洒家说得对是不对?” 胡二麻子道:“不错,在下凭仗此剑,自信有赢得大师之望。” 他眼中露出凶光,杀机盈胸。要知他多年来流窜伏匿,罕得有一日安稳地睡上一觉,完全是为了畏惧朴日升本人及密宗三大高手,别的人他可就不大放在心上。想不到今日居然有机会公开出头,而且还有杀死这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机会,登时勾起旧恨。 古奇喇嘛心中暗暗戒惕,表面上却傲然笑道:“口说无凭,胡施主请!” 胡二麻子也应一声“请”,挺剑迫上,呼一声出剑猛劈。 这口天幻剑一旦挥动,顿时化为无数光华,耀眼欲花。古奇运足眼力瞧去,勉强查看得出那一道光华才是真剑,侧身让过,随手一掌横扫敌人。 胡二麻子换个方位,天幻剑连劈三下,幻化出千百道光华,招数虚虚实实,剑风劲锐之极。古奇大喇嘛好不容易才查看得出真剑来路,连忙封拆。但这一来,便失去了主动之势,被剑势迫得团团乱转。 原来这口天幻剑的妙处,便是因为剑身棱角甚多,能够反射光线,挥动之际,宛如有许多口剑一齐攻到一般,教人眼花缭乱,分辨不出哪一道才是真剑。 胡二麻子本身武功本来就有一拼的实力,何况使用这种异宝,古奇自然手忙脚乱,难以抵挡。 但见胡二麻子一连七八剑,杀得古奇喇嘛满头汗水滚滚流下,但觉平生大小数百战之中,以这一战最感痛苦,全身功力用不出五成。 朴日升微微变色,大声道:“大喇嘛不妨闭上眼睛一试!” 他居然出声指点,可见得他心中的震动。 古奇大喇嘛一听这话有理,赶紧闭目,单从剑刃破风之声,辨认敌人招式方位,出手封拆。他的大手印奇功极为凌厉,每逢掌势拍出,总能封住敌招。局势登时缓和不少。可是胡二麻子是何等人物,古奇武功虽是已达一流高手境地,却也万万不能闭眼取胜。 激斗了三十余招,全场数百人之中,有一大半眼花缭乱,简直瞧不见剑光中的人影。 辛黑姑十分高兴,低声笑道:“薛妹妹,这剑好玩不好玩?” 薛飞光道:“好玩极了,可惜我们武功低劣,不敢跟姐姐讨来使用。” 辛黑姑道:“这剑的长处便是可补功力的不足,为什么你反而不敢使用?” 薛飞光道:“我怕碰上像番僧这等高手,那时不但剑保不住,连我自己也有性命之忧了。” 辛黑姑笑道:“这话有意思得很,我要害死哪一个,把剑送给他就行啦!” 第23章 两个心愿 朴日升已经不能矜持,起身向淳于靖等拱手说声失陪,便回到权军师这一席上,筹划对策。此人不但武功高强,兼且胸怀韬略,才智过人。这刻已瞧出形势不妙,第一点是辛黑姑带来人手甚多,力量出乎意料的强大。第二点是他手下有三人情形不对,似是已被辛黑姑降服,这三人就是步崧、马延和彭逸。他们自从辛黑姑出现之后,一直噤若寒蝉,不敢请令出战。 第三点是辛黑姑、薛飞光有说有笑,倘若她跟裴淳及穷家帮联合起来,便是稳胜之势。 这三点之中,以最后的一宗最为可怕,而当急之务,却是如何解救古奇喇嘛的危局。 权衡低声道:“唯有派遣一位不怕剑光眩目的人,才可转危为安。” 朴日升道:“札特大师行不行?” 札特喇嘛摇一摇特别巨大的秃头,道:“洒家的眼力强不过古奇道兄。” 朴日升剑眉一挑,缓缓站起身躯,打算亲自下场。忽然一个人奔入场中厉声喝道:“天幻剑有什么了不起,胡兄敢不敢跟我斗一斗?” 全场目光都落在此人身上,只见他身形枯干瘦小,长得嘴尖腮窄,宛如猴子一般,年纪是三十五六岁,手中提着一口金刀,比起普通的长刀较短较薄。 胡二麻子忍不住偷眼觑看。古奇喇嘛何等厉害,乘隙连劈三掌,震破剑网,迅即纵出圈外。 胡二麻子悔已无及,一腔怨毒之气都集中在这个出头打岔的人身上,压剑斜睨,冷冷道: “尊驾是谁?” 此人现身之时,穷家帮五老都大为震惊,孙三苦大喝道:“侯建功,你身为本帮长老,怎敢目无帮主,擅自出战,违反了帮规!” 侯建功冷笑一声,道:“谁说老子是穷家帮之人?” 赵一悲忍不住起身,喝道:“杜长老杜独何在?” 侯建功道:“老子怎会知道?” 穷家帮群丐,无不变色滇目,淳于靖道:“五位长老暂时不要跟他计较。”他存心要瞧瞧这侯建功是不是抵挡得住胡二麻子的天幻剑,若是被胡二麻子杀死,正可省去许多手脚气力。 穷家五老听帮主有令,只好忍住愤怒。胡二麻子嘿嘿冷笑道:“兄弟近年不在江湖走动,竟不曾听过侯兄大名,失敬得很。” 侯建功黄眼珠一翻,道:“老子要斗一斗你的天幻剑,可不是跟你攀交情来的!” 胡二麻子越是恨极,面上越发不露神色,微笑道:“很好,多言无益,兄弟倒要见识侯兄这对眼睛练得有多么高明的工夫?” 话声甫歇,接着大喝一声“看剑”,踏中宫,走洪门,迎面一剑劈去! 这天幻剑一动,便泛射出无数光华,宛如七八把剑一齐劈去似的。侯建功凝神瞧着,手中金刀斜斜撩出,挡住剑势,接着疾砍敌人,刀身上也是金光泛射,耀人眼目,虽然远比不上那天幻剑般奇妙,但也足以使人眼花缭乱。 在场的高手们立刻明白这侯建功的武功路子敢情也是这一套,此所以他双眼练有特别功夫,不怕光华耀眼。 他反击的招数极是凌厉,眨眼之间双方攻拆了十余招之多,果然丝毫不受天幻剑的影响。 胡二麻子采取稳健打法,严密防护全身。那侯建功纵跃如飞,动作迅快,宛如猿猴跳掷。 两人又激斗了十多招,胡二麻子已摸清对方这一路“大圣刀”的造诣深浅,心中狞笑一声,突然间剑法一变,招数迟缓滞慢,但内力沸沸涌出,侯建功的功力不及对方,刀势顿时被胡二麻子压住。 胡二麻子运集全身功力,陡然间大喝一声,响亮之极。喝声中连人带剑向侯建功禅急撞去,“当”的一声,侯建功手中金刀飞上半空,胡二麻子趋势一掌拍中他的肩头,他的大力鹰爪在武林中罕有敌手,这一掌登时拍碎了侯建功肩骨。侯建功大叫一声,被掌力抛开两丈以外,昏倒地上。 本来已经坐下的朴日升这刻又站起了身,权衡忽然伸手拦阻,道:“国舅爷最好先问一问那三位……” 朴日升道:“军师说得有理!”转眼望住那三个全身白衣的黑狱游魂,大声道:“三位兄台若是不怕天幻剑的威力,便劳驾出手!” 此言一出,全场之人包括胡二麻子在内,都不禁向那三个白衣人望去。 那三人一齐站起身子,登时群情耸动。只见他们一同步人场中,向胡二麻子走去。 褚扬喝道:“你们倚仗人多,那可不成!” 商公直笑道:“如此正好,咱们一同出手,只要混战起来,穷家帮的人还有裴淳他们一定帮咱们这一边。” 朴日升朗声道:“三位兄台之中,随便哪一个出手就行啦。” 李不净道:“这才像话!”此时早已有人把侯建功抬下,场中不碍施展。 朴日升又道:“胡兄可要歇一会?” 胡二麻子道:“当然要啦!” 辛黑姑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碗跳起老高,响声不绝,全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来。 胡二麻子微微变色,道:“在下若是答错了话,请姑娘训示!” 全场顿时议论纷纷,都十分惊诧那胡二麻子怎的如此畏惧一个女子,要知辛黑姑的厉害,只有列入高手之流的人才知道。 辛黑姑道:“不关你的事!”胡二麻子登时如释重负。辛黑姑又道:“我听说朴日升当世奇才,哪知闻名不如见面,所以心中有气。” 朴日升当着这么多人可不能不说话,但他为人深沉大度,这时也不生气,微笑道:“朴某愿闻姑娘高论。” 淳于靖等人自然巴不得朴、辛二人正面冲突,立即用手势传令帮众不准开口。 辛黑姑道:“我本来没有跟你过不去的意思,但你名过其实,我不得不教世人瞧个明白。” 朴日升仍然微笑瞧她,风度之佳,果然罕见。凶悍如博勒、告天子等人都不敢出声得罪辛黑姑,札特喇嘛浓眉一皱,洪声道:“女施主最好把话说到正题上,须知国舅爷宽洪大量,不与你一般见识,但洒家却不能坐视。” 辛黑姑冷笑一声,道:“好大胆的番僧,哪个准你说话的?” 札特正是要她这么说法,当即离座入场,道:“洒家爱说就说,用不着请示姑娘。姑娘若是不高兴,即管赐教几手!” 辛黑姑端坐不动,面幕深垂,谁也瞧不见她面上表情。 胡二麻子喝道:“大喇嘛先赢得兄弟手中之剑,再向姑娘请教不迟!” 话声才歇,一道人影落在他面前,原来是三个游魂之一。这一个正是身材较为矮胖,使用铜箫的白衣人。他双手下垂,铜箫插在腰间,看来没有动手之意。但胡二麻子眼见他曾把裴淳席上的黑衫客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而那五个黑衫客的武功都跟自己不相上下,由此可知这个白衣游魂功力胜过自己。这时岂敢大意,赶紧提剑封住门户。 那白衣人凝立如山,一望而知只是拦阻胡二麻子出手之意,胡二麻子暗暗松一口气,拱手道:“尊驾到底是什么人?高姓大名能不能明示!” 那白衣人突然开口应道:“我姓杨名辛,那是黎乙,使链子短刀的是蔡庚……”他居然开口说话,群豪无不大感意外。这杨辛转眼望住裴淳,道:“那个被你杀死的是黄癸。” 裴淳难过地垂下头,众人又是一阵骚动,薛飞光大声说道:“你们游魂既是用十天干排名,想必共有十人!”杨辛点点头,不再言语。 辛黑姑突然清叱一声,从席上纵出,直奔札特喇嘛,札特闻声转眼,已瞥见辛黑姑奔到五尺以内,心中不禁一凛,暗想好快的身法。他乃是一流高手,深知这时若是使出“金刚密手”抵挡来势,定必失去机先,陷入被动的局势中。当即俯低身躯,巨大的头颅斗地撞出一尺之远。 双方势式都迅快无比,辛黑姑明知对方头上练有“天龙顶”奇功,岂敢撞上去,伸手一拍他的秃头,便即借力退回席上。这一来一去之间,快得难以形容。 她这一掌表面上没有什么,其实已运足了全身功力,札特竟被震退了一步,心下一阵骇然。辛黑姑感到手掌微微酸麻,心中也是暗惊。 札特哈哈一笑,直起腰身,说道:“辛姑娘只赐教一掌,竟不嫌少么?” 辛黑姑冷冷道:“我若是有心取你性命,便用五异剑中的‘毒蛇信’突袭,你天龙顶的功夫抵挡得住么?” 她这么一说,札特固然吃了一惊,席上的告天子听得“毒蛇信”之名,不由得身躯一震,贪念大炽。他乃是阴山派高手,若是有此一剑在手,便可以横行天下,是故以辛黑姑的可怕,仍然遏阻不住他的贪念。 此外还有闵淳轻轻震动一下,他乃是高丽高手,此剑本是高丽国重宝,所以他也大为激动。 黑狱游魂中的黎乙向前跨出一步,说道:“不知魔影子辛无痕与辛姑娘怎生称呼?” 这话又惹起一阵骚动,没有人不奇怪,这黎乙怎敢叫出魔影子辛无痕之名。 辛黑姑身形一晃,宛如飞云掣电一般落在黎乙眼前,冲势虽急,但说停就停,这等身法功夫,不禁教人联想到当年辛无痕名震寰宇,无人不怕,果然绝学惊人。 她冷冷道:“那便是家慈,你既敢叫出家慈名讳,可得小心了!” 黎乙退了一大步,道:“姑娘且慢动手。”辛黑姑冷嗤一声。只听黎乙又道:“令慈可曾告诉姑娘,有些人可以提及她的名讳没有?” 辛黑姑微微一怔,道:“没有!” 黎乙长叹一声,道:“假使中原二老提及令慈的名字,姑娘便当如何?” 辛黑姑应声道:“谁也不能例外。” 黎乙缓缓道:“姑娘可以向老朽出手,以你的造诣也杀得死我,但碰上中原二老,却千万不可出手,言尽于此,姑娘动手吧!” 辛黑姑冷笑道:“中原二老有什么了不起,可惜李星桥已经失去武功,赵云坡又隐居不出,不然的话,本姑娘定要教他们两个当众向我磕头服输……” 裴淳最是敬爱师父和师叔,闻言只气得怒火上冲,怒声道:“闭嘴,你先杀死我再说这话。”话声中跃到她面前,气势威猛。辛黑姑深知他功力极是深厚,这含怒一击之威,实在难当,不禁退了两步。 黎乙讶道:“慢着,李星桥怎么啦?”话声中蕴含无限关切之情。 裴淳听他口气似乎是师叔的好朋友,立刻暂时按住怒火,恭敬地道:“敝师叔武功已失,眼下身体甚是衰弱。” 黎乙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怪不得会失约。” 裴淳躬身问道:“在下能不能知道敝师叔失的是什么约?” 黎乙摇头道:“算啦,多年前的一句话,他或者早已忘记了。纵是记得,但他武功已失,也是没有用处,这可不能怪他。” 席上的权衡大声道:“裴淳兄可是忘了辛姑娘侮辱你长辈之事?” 裴淳立刻怒气勃勃瞪视辛黑姑,只听商公直接口道:“这个狗头军师,坏心眼比我老奸还多,奉劝朴国舅你须得多加小心,须知你眼下有权有势,他自然一心一意替你筹划设计,但你一朝失势的话,他便是第一个出卖你的人!” 朴日升喝道:“商兄这等挑拨手段,别想用在某家身上。”心中却暗暗想道:“这南奸的话大有道理。” 裴淳不管人家说什么,一直向辛黑姑瞪眼睛。辛黑姑恼道:“你这傻小子定要找死!” 裴淳举步迫去,辛黑姑忍不住怒骂一声,出掌劈去,裴淳侧身闪过,还击了一掌,一出手便是天罡九式的毒辣招数。 札特喇嘛心中一怔,忖道:“这裴淳的武功精进得好快,记得他早先与刘如意拼斗之时,已比跟洒家动手时高出不少,现下又比刚才高强,这是什么缘故!” 他念头转动之时,辛、裴两人各以精奥手法攻拆了六七招。那辛黑姑的手法以迅快毒辣见长,招数变化之精微奥妙,竟不在天罡九式之下。 全场之人尽皆寂然无声,朴日升更是全神贯注地观战,默察这两人武功有何破绽,以便自家出手之时制敌致胜。 裴淳见对方武功十分高妙,更加激起斗志,全力出手,招招都极尽威煞狠辣之能事。那辛黑姑见招破招,身法如电,许多人己瞧不清楚她的身形。 两人激斗了一盏热茶的工夫,裴淳掌指上的劲力,越来越见凌厉。辛黑姑的内功修为似是不及他的深奥,渐渐被裴淳的内功迫住,出手滞慢得多。 裴淳越战越勇,好不容易觅到机会,呼的一掌劈去,眼前一花,突然失去辛黑姑的影踪。 他头也不回,使出天机指法,指势从肋下点出,“嗤”的一声,指力像利剑一般刺去,登时把跃到他背后的辛黑姑迫开数尺。 那辛黑姑使出天下无双的“如影随形”功夫,跟着裴淳身形疾旋,裴淳迅快地连续转了两次身,辛黑姑仍然在他背后。这时只瞧得全场之人目瞪口呆,连札特、古奇、刘如意这等高手都感到一阵胆寒,暗自预先盘算,自己一旦被她跃到背后之时,用什么身法甩脱她。 裴淳却一点不慌,使出天机指功夫,就这样背着身子向她攻击,指力嗤嗤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裴淳滴溜溜一转身,恢复了面对面的局势。 辛黑姑突然左右乱晃,刹那间已经晃了十多下,快得难以形容。裴淳恰好举手欲劈,一时捉摸不出对方究竟要向哪一边跃去,顿时中止劈出之势。辛黑姑冷笑一声,飘退数尺,道: “你怎的停手不打了?” 裴淳一言不发,举步迫去。辛黑姑道:“算了,我不跟你动手啦!” 裴淳不觉一怔,道:“这怎么行!” 辛黑姑道:“我们无怨无仇,何必以性命相搏?” 裴淳道:“姑娘这话甚是,但是须得当众道歉,在下才能罢手。” 他说得十分坚决,任何人一听而知,此事绝无转圜余地。朴日升暗喑欢喜,心想这两人只要拼掉其一,自己就有必胜的把握了。 辛黑姑沉吟道:“一定要当众道歉么?” 裴淳道:“不错!”辛黑姑默然不语,全场之人感到十分紧张。 过了半响,辛黑姑道:“好吧!我刚才得罪了中原二老,现在向你道歉。” 淳于靖、薛飞光等人都松了一口气,朴日升却大感不满,心念一转,朗声道:“辛姑娘既是自知不敌,那就请你带领同来之人离开此地。” 辛黑姑道:“放屁!本姑娘若要杀死你们,易如反掌,你信不信!” 朴日升微笑道:“姑娘先问一问别的人。” 辛黑姑道:“我偏要先问你!” 朴日升道:“姑娘苦苦相迫,某家只好回答了,我不信!” 辛黑姑道:“那么你到场子里来,不要老是教别人出头拦阻!”札特本要开口,闻言连忙咽住要说的话。 朴日升站起身,走入场中。这时可就轮到淳于靖他们暗暗欢喜。 辛黑姑一掌拍去,口中道:“我先瞧瞧你的招数和功力。” 朴日升随手一抹,便把敌招化解。辛黑姑连续迅攻七八掌之多,朴日升双手抹来抹去,一一化解。他的姿态十分潇洒,好像不须用力一般。只瞧得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连淳于靖、裴淳等也十分佩服。 辛黑姑冷笑道:“先天无极门的高手难道只会捱打,不会还手的么?”说话之时,又攻了五掌。 朴日升朗声道:“那么姑娘小心了!” 辛黑姑道:“放屁,谁还怕你!” 朴日升双掌一错,欺身进击,但见他掌招绵绵不断地拍出去。 霎时间辛黑姑被他迫得连连后退,竟连反击一招的机会都没有。原来朴日升施展的是先天无极掌法,全身内劲虽然都已从双掌上发出,但外表上却十分柔和,掌招更是绵绵不绝,细腻之时如春蚕吐丝,开阖时有如大江奔流。 他双掌只须稍为粘搭上对方手脚身躯,就可以借势使力,把对方抛出数丈,同时以内劲震伤对方。辛黑姑识得厉害,所以不敢出手反击,只好步步后退。 她试出朴日升虽是不及裴淳凌厉迅猛,可是掌法和内劲暗具一种无孔不入的威力,反而更为可怕难缠。 淳于靖等人见朴日升武功如此高强,都大为凛骇。胡二麻子全靠辛黑姑做后台,才敢在此地露面,这刻只看得心寒胆落,眼珠乱转,准备辛黑姑一败,便立即逃走。 辛黑姑突然尖喝一声,不再后退,出手反攻。只见她右手不知如何多了一把金光灿然的短钩,长约一尺,一味向朴日升双手脉门穴道刺扎钩割。 双方的招数都是才发便收,变化无穷,一时之间变成半斤八两的局面。 众人这才知道辛黑姑武功极是高妙,实在有与朴日升一拼之力。 两人又激斗了二十余招,朴日升突然手法一变,连发数掌,竟把辛黑姑迫退数步,他刚才的掌法路数甚是柔和连绵。但这时却变得极是森严高峻,每一掌都干脆斩截,毫不牵连。 他继续用这种手法迫玫,辛黑姑跟他对了一掌,被他震退两步,知道不能力敌,又使出独门轻功身法,突然间跃到他背后。 朴日升一连三个大转身,双手随着转身之时使出一路拳掌兼施的招数,极是威猛,宛如浑身冒出无数火舌一般,威力广布全身四方八面。 辛黑姑无法迫近五尺之内,登时被他甩脱。她跃开七八步,冷哂道:“你这炎威十一式一点也不逊于刚才的天山神拳,你的师父可真不少啊!” 朴日升站立定身子,气定神闲,一点也不像刚刚作了一场生死之斗。他淡淡一笑,道: “姑娘若是愿意得知某家学艺详情,咱们另约地方细谈。” 辛黑姑道:“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谈。” 朴日升耸耸肩膊,道:“悉听尊便。” 辛黑姑环视全场一眼,道:“你说过要我们离开的,是不是?” 朴日升道:“不错!”心想难道她能听话乖乖离开不成? 辛黑姑接着道:“我们若然不走,你便怎样?” 朴日升一怔,旋即大为气恼,面色一沉,道:“姑娘屡次无事生非,某家可要不客气了!” 辛黑姑道:“我这次踏入江湖,走遍了天下,只是为了两个心愿。”她忽然说到别的地方,但却十分引人入胜。朴日升暂时忍住心中忿怒,听她再说下去。 辛黑姑又道:“第一心愿,那就是要天下武林人物都俯首称丧,听命于我。” 朴日升道:“姑娘这个心愿办得到办不到,姑且不论,但这等志气怀抱,却使人十分敬佩。第二个心愿呢?” 辛黑姑傲声一笑,道:“第二个心愿你就更加要佩服啦!” 谁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比得上统御天下武林这一宗,而她的口气却表示出比统御天下武林还要令人震动,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心愿,连朴日升也掩饰不住惊讶之色,拱手道:“朴某愿闻高论。” 辛黑姑道:“那就是要把天下武林中武功智谋都最出色的五个人收服,充任本姑娘的仆从,事事唯命是从,纵是违背他性格教养之事,我如下令,也不敢不立刻去做!” 朴日升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道:“姑娘说得对,这个心愿果真比第一个更使某家佩服。” 裴淳摇头大声说道:“这个心愿姑娘决计办不到!” 辛黑姑也不生气,淡淡道:“何以见得呢?” 裴淳道:“你或者有法子收服天下最出色的五个人物,但要他们做出违背本性之事,那就行不通了。” 辛黑姑道:“我用不着在口头上跟你争辩,信与不信,暂时由你,但将来你就不能不信。” 朴日升道:“别的不说,单说姑娘想得出这种古怪奇妙的心愿,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只不知姑娘着手实行了没有?” 辛黑姑道:“当然着手实行啦,光说不行,有何趣味,你说是也不是!” 古奇大喇嘛插口道:“姑娘说的话不管是真是假,但关于五个武功才智最杰出的人,姑娘心中可曾选定了?若然选定,能不能公布出来?洒家深信此事在场之人都十分渴欲知道。” 辛黑姑缓缓扫瞥全场,果然见到人人都凝神聆听,大有恐怕漏听之意,当下颔首道: “好!你们仔细听着,这五个人必须武功都比我强才能入选……” 薛飞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她道:“辛姐姐这话怕是讲错了?” 辛黑姑道:“没错,没错,还有一件就是年纪不得超过五十岁,那就是说这五个人不是跟家慈同时之人,免得其中有些人亲自尝过家慈的手段,因而不敢抗拒!” 这话说得自傲自信之极,但她目下己制服了不少高手,并非凭空乱说之辈,所以没有人在心中嘲笑,而只有佩服她志气高傲。 她又道:“这两个条件决不能通融,所以南奸商公直虽是智计过人,冠绝当代,但他武功比不上我,所以他不能入选。”南奸之名天下皆知,因此众人都觉得这譬喻甚是恰当。辛黑姑又道:“这五个当今武林前五名的高手眼下便有两人,一是朴日升……” 众人一阵骚乱,发出喧哗之声。要知朴日升身份尊贵,麾下高手如云,虽然他本身有资格列入武林前五名之内,但辛黑姑怎能把朴日升选为她手下奴仆之列?喧哗中夹杂有不少喝骂之声,朴日升手下之人群情汹汹,大有涌上来群殴之意。 穷家帮百余人声息寂然,这可不是他们不惊讶,而是淳于靖曾经下令不准他们做声。 朴日升却感到受用,因为辛黑姑第一个就提到他,不觉微微而笑。他手下之人见他如此,登时自动恢复秩序,都想国舅爷自然不会被她收服,何必骚动叫闹。 辛黑姑等到全场肃静之后,才道:“第二个就是裴淳了。”这一回倒没有人愤愤不平,淳于靖以及薛飞光等人反而暗暗忧虑,觉得裴淳被她选上,实在是他的不幸。那朴日升武功不必说了,但本身才智过人,势力强大,已有足够对付辛黑姑的力量。但裴淳忠厚老实,各种条件都远比不上朴日升,所以他们大大地替他担忧。 札特、古奇等一听自己不入选,大感面上无光。札特还不怎样,古奇却勃然变色,极是气恼。 裴淳淡然一笑,道:“辛黑姑选中了在下,实是使人惊异不过。” 辛黑姑道:“为什么?” 裴淳道:“一则在下武功及不上姑娘,二则在下决计不做违反本性之事!” 古奇喇嘛接口道:“这话有点道理,洒家瞧他的武功强不过辛姑娘,若不是他自家说的,洒家倒要出手代姑娘试一试。” 辛黑姑冷冷道:“不要脸,谁让你试的?”古奇一怔,无言可答,当着这么多的人,简直无法下台,他虽是很愿意跟她动手,但这句话答不上来,反而不便出手。 权军师大声道:“古奇大师真意非是为姑娘效劳,只是觉得裴淳不配与国舅爷相提并论。”这话说得极是雄辩,人人都暗暗佩煅他的心机和口才。 薛飞光格格娇笑道:“妙极了,权军师竟是当众承认,朴国舅能当上辛姐姐的奴仆,是十分光荣之事,居然不让别人相提并论,当真好笑得紧。” 朴日升深知薛飞光能言善辩,立即插口道:“权军师不必跟她多说。” 古奇喇嘛趁机洪声说道:“辛姑娘未免自视太高了,其实此地赢得辛姑娘之人不在少数,但你只举出两人,倒教洒家甚觉不服!” 辛黑姑道:“你不服气么?那不行,我非教你服气不可!” 古奇晓得她身法如电,老早就运功戒备,但外表上却假装大意的样子,仰天笑道:“那么姑娘便指教洒家几手,好教洒家心服……”话声未歇,辛黑姑果然已越过三丈远的草地,像一阵轻姻似的到了他面前。古奇右掌向外一推,狂飙起处,辛黑姑已退回原位。 这两人一个显示出绝世轻功,另一个掌力奇强,使得众人瞠目诧顾,无不大感骇然。古奇继续大笑道:“姑娘单以轻功恐怕不易制服天下高手。” 辛黑姑道:“笑话,我老实告诉你,我在这几个人当中随便挑出一个,就够你手忙脚乱的了!” 她说的是商公直、胡二麻子、褚扬、李不净等人,这话不但在场之人都不相信,连商公直他们也大感尴尬和心惊,生怕她当真叫他们出手。 古奇仰天大笑,懒得答话。辛黑姑道:“好!你不相信就试试看,你挑哪一个!” 古奇想也不想,道:“那就请胡施主指教。” 辛黑姑道:“好!就是他。” 胡二麻子心中大惊,暗想古奇喇嘛不是没有跟我动过手,明明被我用天幻剑杀得只有招架之力,怎的开口就选上我。可知他经过这一阵时间寻思之后,已有了制胜之法。想到此处,不禁打个寒噤。 旁人想法也跟胡二麻子一样,商公直故意试探道:“大师选上胡兄实是不智之举,你们刚才动手的情形,有目共睹。” 古奇道:“洒家不妨老胡施主手中虽有五异剑之一,可是洒家拼着受点皮肉之伤,定可取胜!”他虽然不曾说出击毙对方的话,但人人皆知取胜这话便是击毙。 胡二麻子出了一身冷汗,裴淳看不惯这等不平之事,大声道:“辛姑娘岂可拿别人性命开玩笑?” 辛黑姑不理他,径自向古奇说道:“这一场架是打定了,但你且等一等,我还要临时传授他几招秘传心法……” 古奇道:“洒家一定耐心等候。”心想这武功之道不比别的玩意儿,哪里能够如此速成。 辛黑姑挥手道:“你们快去布置一下!”商公直等人转身向西首的树林奔去,胡二麻子亦在其中,古奇也不阻止,心想胡二麻子若是趁机逃走,便等如自行认输了。 那几个人奔入树林之后,眨眼间弄了一幅高约一丈,长达六丈的布幔,挂在树林外面,把全场之人的目光都隔断了,瞧不见林内动静。 辛黑姑转身欲去,朴日升道:“姑娘不定一去不回,某家甚愿得睹姑娘芳容!”她一直用黑布遮面,样貌如何无人得悉。 辛黑姑呸一声,道:“我一去不回?你真是见鬼了!好!我就让你瞧个明白,省得你们胡思乱想。”说罢,举手揭开黑布。 众人眼中一亮,但见她长得杏眼桃腮,眉目如画,极是美丽动人。若是她早点露相,众人对她的敌意决不会如此强烈。朴日升怔一怔,道:“想不到姑娘长得如此美丽。” 裴淳大声道:“不对,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朴日升讶道:“真的?你亲眼见过?” 裴淳道:“当然是亲眼所见,以前她长得……长得……”他本想说很丑两个字,可是想到这话未免太伤辛黑姑之心,所以老说不出口。 辛黑姑领会他的好意,微微一笑,道:“我以前很难看,对不对?但俗语有道是‘女大十八变’,我以前很丑,现在已变得好看,这也不是稀奇之事。” 裴淳虽是没法子驳她,但心中大不以为然,连连摇头。辛黑姑挂上面幕忽又取下,众人见了她的面孔,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她这时已变得又黑又丑。裴淳却大喜道:“对了,正是这等模样。” 她放声笑道:“笨蛋,我这副面具是真是假,你瞧得出来么?” 裴淳一愣,道:“对啊,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道:“你喜欢哪一张面孔?” 裴淳老老实实道:“当然是刚才好看的样子!” 她道:“使得!”面幕挂上,随即又取下来。 众人瞧时,不禁又吃一惊,原来这回又变了样子,美是美了,但骚媚淫荡之极,跟第一次的美貌全然不同。 辛黑姑环视全场一眼,荡意撩人,风情万种,只看得众人全都呆了。她格格媚笑道: “裴淳,我好看么?” 裴淳一本正经的道:“不好看。” 辛黑姑道:“胡说,你说的不是真话!” 裴淳道:“大嫂不信的话,那也没有法子。” 他不知不觉地改口叫她“大嫂”,别的人不曾觉察,但辛黑姑以至薛飞光、朴日升等都听得清楚,也明白他这个老实人敢情是直觉地感到她已是少妇风情,所以无意中改了称呼。 辛黑姑大喜,心想原来他是讨厌我嫁了人,我还是闺女的话,他就喜欢,可见他对我大有情意。 当即又换回第一次的面貌,盈盈笑道:“好啦,我得去指点胡二麻子的武功了,大和尚小心准备。” 古奇道:“洒家一定恭候。” 她隐入布幔之后,众人议论纷纷,话题都集中在她面貌之上。朴日升道:“裴兄,你认为她哪一副面目才是真的?” 裴淳道:“在下不知道。” 朴日升道:“某家也无从猜测,她若是用药物化妆易容,决计不能这么迅快。若是戴上人皮面具,便应该有点表情呆滞死板。”话声微微一顿,接着轻叹一声,道:“只不知世上有没有人驾驭得住她,娶她为妻?” 裴淳心想娶她为妻的话,定必十分头痛。试想她面貌,变来变去,谁知道她还能变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哪一日回到闺房之中时,忽然见到一个陌生女子,岂不是大吃一惊,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正想得有趣之时,朴日升靠近他,轻声道:“裴兄可是曾想娶了她的话,便等如娶了无数妻子一般,心里一高兴就可以叫她变成另一个人,当真有趣得很,哈!哈!” 裴淳不觉失笑,暗想我正为了她会变而头痛,他却说这样才有趣,可见得世上之人想法很多不同。札特大师低声说道:“国舅爷千万提防,洒家修过几日慧眼功夫,瞧出此女练得有邪门勾魂功夫,只要是男人都很容易迷上了她。” 朴日升矍然一震,道:“是么?无怪本人大失常态。”他到底是一代雄才之士,轻轻几句话就猛然省悟。 忽听胡二麻子的声音大喝道:“古奇大师准备好了没有?” 古奇喇嘛心头一震,应道:“洒家恭候多时!”心中想到:“他居然不曾逃走,可见得必有所恃,我切切不可大意才行。” 转眼间布幔一动,一个人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根细长木棒,大踏步走过草地,站在古奇面前。 告天子不禁站了起来,原来他认出那根细长木棒就是五异剑中的“毒蛇信”,阴山派若是得到此剑,就可以横行天下,所以他十分震动。 古奇也是识货之人,心中一凛,暗忖他换了兵器,果然另有取胜之道,无怪胆敢出战。 当下道:“胡施主请动手。” 胡二麻子道:“在下若不先行把这件宝物的奥妙显露,只怕大师输得不服。”他举起手中五尺的细棒,突然间棒尖射出一条比钢丝大不了多少的锋刃,长度也是五尺左右。 这便是此剑称为“毒蛇信”的缘故了,胡二麻子一按枢纽,剑锋又缩回棒内,剑锋收放之间,无声无息。 告天子忍不住奔入场内,道:“五异剑乃是天下之重宝,兄弟闻名已久,甚望胡兄借给兄弟瞧瞧。” 胡二麻子摇头道:“不行,此剑若是落在阴山派的人手中,决计舍不得交还。” 告天子被他道破奸谋,讪讪笑道:“胡兄太多心啦!兄弟不是强借不还之人。” 胡二麻子道:“其实此剑便送与兄台有何不可。” 告天子虽是高丽国高手,但他的武功得自中原,所以对这口高丽国宝的异剑还不怎样,闵淳却不由得身躯一震,站了起身。 告天子心中大为震动,面色也因紧张而微微发白,问道:“胡兄有什么条件?” 胡二麻子笑道:“第一是投身辛姑娘麾下,须得绝对服从她的命令。第二,若是此刻有人出面相争此剑,你要赢得对方才行!”说时,目光转到闵淳面上。 告天手还未开口,古奇喇嘛洪声笑道:“都是废话,胡施主若是落败身亡,此剑便归国舅爷所有,还由得你做主么?洒家要出手啦,胡施主小心!”他早已运聚功力,话声才歇,一掌拍出。 这一回他上来就施展出“大手印”奇功,但见他的手掌比平时胀大两三倍,而他的身躯却精瘦矮小,相形之下,更加突出惹眼。 胡二麻子迅快的跃退数步,避过他掌力凶锋,手中毒蛇信遥点对方面门,嘶的微响一声,剑锋射出。 古奇喇嘛突然出手之故,正是要抢制机先,这刻焉肯让他发挥此剑威力,但见他脚下滑开两尺,让开这一剑,原先伸出的手掌蓦然增长了一倍,向剑身抓落。这一刹那可就显示出他的功力惊人,原先的掌力仍然被催动向前袭敌,但见他同时分出手来夺剑。 胡二麻子疾忙撤剑纵开,古奇跟踪疾扑,那只巨灵掌忽长忽短,走击近玫,掌力如山,凌厉无匹。 淳于靖等人无不暗暗替那胡二麻子担心,但见他已被古奇掌势笼罩住,受伤落败只是时间问题而己。 古奇此时已使足大手印功夫,气势威猛无比,忽然发觉对方使出一路奇怪步法,渐渐从重重掌力之中退出。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辛黑姑果然有神鬼莫测之能,这等奇异无比的步法,也能够在片刻间便传授与胡二麻子。 他一急之下,奋身迅劈数掌,竟不顾对方反击之险,这几掌劈乱了对方步法,这才保持得住优势。 十余招之后,胡二麻子又使出那一路步法,古奇欺身奋击,使他无法施展。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双方竟成缠斗之局,可是形势却险恶无比,任何一方只要略有疏虞,便得当场丧命。 众人眼见古奇功力如此精深威猛,这才探测出那五异剑的威力实在惊人。这时古奇头面上已冒出热汗,胡二麻子突然跃起数尺,剑锋疾吐,划空迅劈下去,这一剑使得精奥无比,登时把古奇迫退七八步,挽回败局。 这一回轮到胡二麻子反攻,他以这根细长木棒扫、敲、点、戳,招招不离对方身上大穴。 棒身内暗藏的剑锋,更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吐出伤敌,只杀得古奇遍体大汗,但觉平生以来,从没感到这么气馁凛骇过的。 胡二麻子不但招数奇诡,身法也比上一次迅快得多,突然间一道白影冲入战圈之内,却是黑狱游魂中的蔡庚,他使的是细链系腕的短刀,一上去接了胡二麻子三剑之多,古奇跃开数尺,沉声道:“施主虽是一片好意,但洒家却不能拜领。” 激斗中的两人也停手跃开,胡二麻子怒道:“是阿,你从中架梁是何居心?” 蔡庚冷冷道:“胡兄的武功变得好快,老朽甚愿领教领教胡兄的大力鹰爪功有没有走样。” 朴日升心想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必有内情,便示意古奇不要做声。胡二麻子双目炯炯地注视蔡庚,缓缓道:“你以庚为名,那就是说你在十个游魂之中名列第七位,你到底是谁?” 蔡庚道:“老朽正要问你是谁?” 这话旁人没有一个听得懂,都想他明明是胡二麻子,何必多问? 胡二麻子道:“问得好,你若想知道,咱们就徒手斗几招瞧瞧!” 蔡庚道:“好!”收起短刀。 胡二麻子正要放剑在地,忽然中止,道:“此剑放在这儿可不妥当……”转身向树林奔去,一忽儿就从幔后出来,回到场中。 蔡庚冷冷道:“这一场打不成啦!” 众人闻言正在惊讶,胡二麻子喝道:“那不行!”蓦地出手抓劈。 蔡庚闪身避过,道:“老朽说过不打就是不打。” 胡二麻子果然停手,道:“不打就不打,反正我已经知道了。” 蔡庚道:“你知道什么!” 胡二麻子道:“我知道你是谁。” 蔡庚冷笑道:“那么我是谁?” 胡二麻子躬身行礼,道:“你老是铁指蔡子羽蔡师叔。” 许多人都发出惊异的声音,蔡庚道:“老朽竟不晓得我自己就是铁指蔡子羽,你又如何得知?” 胡二麻子道:“小侄刚才使的‘双阳沓手’,除了本门之人,决计不会从左方的空门闪出,是以得知。”蔡庚似是感到无言可对,哼了一声。 朴日升朗声道:“铁指蔡子羽乃是前辈高手,名列三贤七子之列,据说三贤七子皆已遇害身亡。胡兄可别把他人错认作师叔……” 这个传闻几乎人人皆知,朴日升接着又道:“三贤七子乃是死在薛三姑手底,席上这位薛飞光姑娘就是薛三姑的亲侄女,她可以证明本人此言不诬。” 薛飞光道:“我不知道家姑昔年之事,她也没有告诉我。”众人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到另外两个游魂身上,原来他们都直勾勾地望住薛飞光。 黎乙突然说道:“期限已届,咱们应该动身回去了。” 蔡庚、杨辛二人点头道:“不错,咱们须得回去啦!” 裴淳道:“三位前辈敢是返回黑狱去么?” 杨辛道:“我们从黑狱来的,自然要回到黑狱去。”三人联袂走去,竟不向朴日升辞别,片刻间去得无影无踪。 朴日升也不理会他们,沉声片刻,大声道:“古奇大师不妨再上前试一试胡兄的身法!” 古奇应声跃到胡二麻子跟前。 胡二麻子大喝道:“告天子,你要不要毒蛇信?”告天子就站在一侧,听了这话,踏前两步,己与胡二麻子并排而列。 古奇不禁一怔,心想这两人联手出斗的话,可就输多赢少。布幔传出洪亮悠长的笑声,接着一个人疾奔出来,原来是九州笑星褚扬。 他道:“辛姑娘带了一件稀世之宝到此,现下陈设在布幔之内,朴国舅若是不怕暗算的话,不妨到那边瞧一瞧。”他眼光转到裴淳面上,又道:“裴兄若是有意,也可以跟他去一趟。” 朴日升心想有裴淳同行的话,天下没有去不得的地方,当下微微一笑,道:“好!本人直到如今才晓得辛姑娘手段高妙,举世无匹,她带来的宝物,定然不是凡品,又特地邀我参观,必有深意,这倒不可不去,裴兄怎么说?” 裴淳道:“朴兄自己去吧!”他为人恬淡,听得是件宝物,反而不想去瞧。 朴日升已不能改口,大踏步走去。那布幔张挂在数株树上,当中有道裂缝,可供出入。 朴日升走到切近,掀幔一瞧,树林中沓无人迹。 辛黑姑的声音传了出来,道:“向前走两步就瞧得见啦!”朴日升心想走前两步又有何妨,当下运气护身,踏前两步。 这一来果然从树木缝隙中瞧见三丈远的一株树上,绑着一个人,朴日升定睛望去,见是云秋心,不由得心神大震,不知不觉举步奔去。 转眼之间已奔出数丈,但发觉自己已移到另一边,离云秋心仍然那么远,他晓得不对,正要定神寻思,一阵金刃劈风之声袭到后脑,连忙反手拍去。 从这时起,每逢他要定神寻思之时,便有人施以暗袭,或是在近处以刀剑砍劈,或是在远处用暗器袭击,使他无法定心思索。云秋心始终相隔两三丈,绕来绕去都走不到她身边。 场中之人见朴日升走入幔后便无声无息,过了一会,都有点担心。此时褚扬、胡二麻子都回到林内,商公直走来,向裴淳道:“你已被辛姑娘选中,应该过去瞧瞧。” 裴淳道:“瞧什么?” 商公直道:“辛姑娘把制服你们两人之物陈设在幔内,故此你应该先瞧个明白,免得日后心中不服。” 裴淳道:“这话有理!”便跟着他走入幔内。片刻间朴日升走出来,面色沉寒,好像有莫大心事,他什么人都不理睬,回到席上,突然间一掌拍在权衡胸前,权衡一声不响倒毙地上。众人方自惊诧,朴日升大声喝道:“你们都背转身子!” 此二十余席的人皆是他的部下,闻言立刻背转身躯。 穷家帮之人见他击毙了以诡谋著称于世的军师权衡,不禁欢喜,又是惊讶。札特、古奇等一众高手却大惊失色,都想朴国舅敢是失去理性,变成疯狂?否则权衡纵有应杀之罪,也不该在此地当众下手。 但见朴日升挥手下令道:“有烦你们三位上前点住他们的穴道!”他先指步崧、马延、彭逸三人,继又指着那百余名背转身躯的手下。 步、马、彭三人站起身,口中应一声遵命。札特喇嘛洪声道:“使不得,国舅爷此举须当三思而行。” 朴日升面色一沉,道:“快快动手。”那三人纵到北首诸席,札特大踏步向朴日升走去,他身躯伟岸,头大如斗,衬着一身红衣,威风凛凛。人人皆知札特这一上前劝阻,说不定会闹出内哄之局,因此都静寂无声。连步、马、彭三人都不觉停住了出手点穴的动作。 札特喇嘛大步走近筵席,正要开口,猛然发觉朴日升双眼露出恶毒的光芒,不禁一怔,心念一转,举掌合十道:“国舅爷今日所作所为,洒家不以为然。” 朴日升冷冷道:“大师不以为然便又如何?” 札特道:“洒家等原非求名求禄之士,从此请辞!” 朴日升眉头一皱,大喝道:“快快动手!”札特刷地跃退丈许,左右顾视,却无人过来,暗暗松一口气,心想朴日升心狠手辣,智计百出,还是从速离开的好。于是转身离场,古奇也跟在他背后,两人霎时飘然远去。 步、马、彭三人迅快出手,不到一盏热茶之久,已把百余名勇武之士一一点住穴道,人人动弹不得。 朴日升又下令道:“诸位随我来!”大踏步向树林走去。 席上的刘如意、蒙古勇士阔鲁、告天子以及彭逸、步崧、马延等人齐齐跟在他背后,扑入布幔之内。 第24章 一网打尽 歇了一会,淳于靖蓦地起身,道:“裴贤弟入林已久,尚元音讯,只怕已经遇险!” 薛飞光平日心窍玲珑,足智多谋,可是这刻也因裴淳一去不回,以及朴日升这种种怪异的行动,闹得心神不定,脑中一片纷乱。 穷家五老一齐拦住,道:“此事何劳帮主出马。” 淳于靖道:“本座若不过去瞧瞧,于心难安。” 赵一悲跃出席外,朗声道:“本长老愿替帮主走一趟。” 淳于靖这时可不能驳回他的话,只好颔首道:“如此长老小心了。” 赵一悲持杖迅疾奔去,眨眼间奔到布幔之前,伸杖挑起一角。他乃阅历极丰的老江湖,心知这一重布幔之后,定有重重险关,不亚于龙潭虎穴,所以丝毫不敢大意。 目光投入幔后,但见林内寂然无人,不禁讶然忖道:“难道所有的人都走了不成?” 他咬咬牙,穿幔而入,才走了一丈左右,瞥见右方数株大树之后,有一片空地,空地上一个老乞丐倚杖而立,定睛瞧时,原来是阴谋篡位的九袋长老杜独。赵一悲先是一愣,继而怒从心起,厉声喝道:“杜长老,你到底投靠在何人麾下?” 杜独冷冷地瞧他一眼,道:“时至自知,本座眼下正等机会与淳于靖决一死战。” 赵一悲狂笑道:“杜独你所作所为,本帮之人无不恨如切骨,你目下已是本帮叛徒,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自缚双手,负荆请罪。淳于帮主乃是大仁大义之人,或会念你过去的功劳,予以活命之机!” 杜独冷嗤一声,不理睬他。赵一悲曳杖奔入空地,厉声喝道:“大胆叛徒,竟没有悔罪之心,本长老岂能轻饶于你!”喝声中挥杖攻去。 杜独使的也是铜杖,举起一架,两杖相交,发出震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赵一悲但觉对方功力强劲精深,更在自己之上,心头一凛,连忙使出游斗手法,不敢再行硬攻,他料想自己的话声定被淳于靖等人听到,援兵转瞬便到,因此只须采取拖延的打法即可。 哪知激斗了四五十招,仍然无人赶到,当下便知这座树林走内必有古怪,所以话声传不出去。 突然间四个人奔出来,形成合围之势,赵一悲转眼望去。但见这四人是金笛书生彭逸、步崧、胡二麻子和神木秀士郭隐农,都持有兵器,他不禁一惊,跃开数步。 彭逸道:“兄弟等奉辛姑娘之命,请赵长老移驾那边谈一谈。” 胡二麻子接口道:“赵长老乃是明白事理之人,咱们大可不必动手,免伤和气。” 赵一悲相情度势,知道无法冲得出这五人合围之势,长叹一声,丢掉钢杖,双手往背后一剪,道:“好吧,老叫化倒要瞧瞧,那位姑娘怎生发落法!” 外面的人丝毫不闻声息,钱二愁离席而起,道:“本长老过去瞧瞧。” 他穿入布幔后面,良久也不见出来,孙三苦也去打探,讲明瞧一眼就回来报告,哪知掀幔而入之后,便杳无消息。 李四恨、周五怨坐不住,联袂去查,却也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穷家帮二百余人都现出骚动之象,淳于靖起身道:“本帮弟子不许妄动,待本座亲自过去瞧瞧。” 薛飞光已知不妙,但她不敢开口阻止,被那辛黑姑听见了,对她仇视,只好连连摇手和比手势,阻止淳于靖冒险。淳于靖心想裴贤弟和五位长老都入林不回,本座岂能畏惧不前,当下诈作不见,举步奔去。 淳于靖掀幔而入,眼前光景和赵一悲一样,见到了杜独。这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他仍以裴淳和五老为念,不愿打算立刻过去跟杜独动手。 杜独冷笑道:“淳于靖,只要你过得本座这一关,便可稳稳地做你的帮主。” 淳于靖凛然道:“帮主做不做都不打紧,我那裴贤弟和五位长老现下怎样了?” 杜独不觉一怔,道:“你的胸怀见识果然不是常人可及,他们已被辛姑娘派人擒住,目前没有性命之忧。” 淳于靖瞧他不似说假话,便大踏步走入那片空地,取出钢鞭,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先作了断。” 他们互相凝视片刻,杜独首先举杖进击,淳于靖健腕一翻,钢鞭疾起,当的一声撩开了敌杖。 他们从未正式交过手,这一招各自试出对方功力,淳于靖心头一宽,暗忖这杜独功力跟自己差不多,今日定可以招数取胜。 社独暗暗冷笑,心想我十年来苦练的一招“分光夺魄”定可出其不意取他性命。 两人再度出手攻拆,淳于靖左手使出“天机指”辅助钢鞭招数,一轮猛攻,社独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五十招不到,杜独已被淳于靖迫到空地边缘,但见他在满天鞭影之中,陡然攻出一杖,淳于靖险险被他击中,连退数步。 杜独得此良机,立时展开反攻,运杖如风,便出抢攻硬打的手法,晃眼间两人又回到空地中心。 这一场激战非同小可,一则双方都是武林罕见的高手。这淳于靖身为帮主,尽得穷家帮秘传心法,武功之高不在话下,那杜独多年前已是穷家帮十大高手之首,功力深湛无比,经过多年苦练,又有精进。二则这两人都有拼命之心,今日之战,非分出个生死不可。因此,这一场大战,激烈凶险乃比。 空地四周五株大树后面露出人头观战,这些人皆是当时高手,见过无数场面,但眼前这一战却瞧得他们目骇神移,都做声不得。 外面穷家帮众丐正等得不耐,忽见帮主淳于靖大踏步走了出来,喝道:“叶九、易通理过来,其余之人都背转身子,不许动弹。” 穷家帮众丐岂敢不遵帮主之令,个个站起来,背转身躯。易通理、叶九二人奔出去,躬身道:“属下敬候帮主差遣。” 淳于靖瞧也不瞧他们一眼,举手指住众丐,道:“你们过去点住他们的‘意舍穴’,让他们默候两个时辰。” 易通理乃是八袋高手,在帮中地位甚高,当下道:“启禀帮主,本帮弟子纪律严明,只要帮主吩咐一句,即使要他们默候一两日也不敢违令!” 淳于靖面色一沉,道:“不许多说,速速动手。” 叶九和易通理对望一眼,心想这“意舍穴”乃是本帮独门秘传手法,帮主应该晓得此穴不是别人能够轻易下手的,须得指功极是精纯超妙,才能随心所欲的控制时间长短,倘若落指之时力道过重或是不均,登时有性命之虞。 但帮主词色甚是严厉,向来少见,他们心中虽是为难,却也不敢再说,当下转身向群丐走去。 薛飞光大声叫道:“淳于帮主,你此举是什么意思?” 淳于靖没有理睬她,眼见叶、易两人停身不动,立即喝道:“快点动手,不得违令!” 叶易二人只好咬牙分头出手,但每人只点了二十余丐后就满头大汗,指力无法运用自如,这一趟奉命随来赴宴的乞丐将近二百人之多,他们只点了小部份的人便已感到不支,实在无法继续出手。 叶、易二人都不禁大惊,忖道:“我等要是停手不动,帮主一定以违令之罪发落,但若是遵令强行出手,又怕误毙了本帮弟兄,这便如何是好?” 叶九为人较为聪明灵动,明知自己这一指落下,说不定会点死那名弟兄,因此手指欲落不落,装腔作势,尽力拖延时间,以便调运真力。 易通理却不晓得拖延时间,一指点下,那名乞丐哈哈一笑,身子突然向前俯仆下去,僵卧不动,易通理满头热汗,滚滚流下,心中尽是悲痛惶惑之情,回头向帮主望去,但见他仰首瞧着天空,那名弟兄临死之前的笑声,他似乎不曾听到。 易通理满腮胡须都被汗水湿透,点点滴滴地掉落地上,他真想不通帮主今日为何变得如此可怕,不但迫他和叶九去做力难胜任之事,甚且连本帮弟兄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 他一咬牙又向另一名乞丐背后点去,手指戳中穴道之时,已知道力道不匀,无法控制,果然指力一发,那名乞丐发出哈哈两下笑声,便跌翻地上。 薛飞光尖声喝道:“你们疯了是不是?怎的残杀起自己人来!” 叶、易二人趁机停手喘气,淳于靖似是听到他们没有动手,两眼仍然望住天空,冷冷道: “叶九告诉我,违令之罪处以何刑?” 叶九举袖抹一抹头上汗水,大声应道:“本帮弟子若敢违抗帮主之令,当场处死。” 淳于靖冷笑道:“原来你们还没有忘记。” 叶九应道:“属下岂敢忘记。”咬紧牙关,出指点去,他虽是比易通理少点两人,偷空调运真力,可是这时心神不定,指力蜗得过重,只听那乞丐大笑一声,便倒毙地上。 易通理突然跪倒在那两个弟兄的尸身之前,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他可不是贪生怕死,不敢抗命,而是不忍心违抗这位帮主的命令。何况违令处死后,永远都背负着这个滔天罪名,无法洗脱。 叶九道:“帮主不是不知这种点穴法的利弊,属下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万望帮主亮察下情……”他一面说,一面骈指比划,欲点未点。 淳于靖这刻才转眼向他们望去,眼见已有三名乞丐尸横地上,不禁一怔。 薛飞光尖声道:“这就奇了,这等独门点穴手法,何等秘密珍贵,怎可在外人之前一直施展,让外人查看出指势所落的部位,和力道的轻重?” 淳于靖冷冷道:“姑娘最好少管闲事。” 薛飞光哂道:“以前我怕你,现在我可不怕你了,你别想吓倒我。” 淳于靖道:“为什么现在你不怕我?” 薛飞光道:“以前我敬你是重情尚义的一帮之主,所以怕你,但现在你变得如此可恨,此地又有辛姐姐在场,当然不怕你啦!” 淳于靖哦了一声,道:“叶九,易通理到这边来!” 叶九过去把易通理拉起,走到淳于靖面前,淳于靖道:“你们背转身子!”叶,易二人遵命转身,背向着他。淳于靖突然双手齐出,分点两人穴道。 易通理全无防备之心,被他一指点在京门穴上,登时呆若木鸡,不能出声,也不能移动。 叶九却发觉他指力所罩的是一处奇门穴道,本帮秘传点穴,并无此穴。当即向横闪开,一面回头要问他几句话,以便解去心中的疑惑。 但淳于靖身子如影随形般跟着横移,指势疾出点中叶九背后。叶九顿时跌倒地上,失去了知觉。淳于靖缓缓望向薛飞光,道:“姑娘是聪明人,最好不要多说话。” 薛飞光道:“你是我师兄的盟兄,我只好听你的话,好吧,我不开口就是了。” 她忽然变得如此柔顺听话,淳于靖反而感到奇怪,眼睛一转,道:“既然你肯听,那就立即离开此地,追上你的姑姑,不可留在金陵。” 薛飞光道:“我想见辛姐姐一面才走,行不行?” 淳于靖摇头道:“不行,立刻就走!” 薛飞光站起身,无可奈何地道:“好吧!走就走……” 普奇掀掉蒙面黑巾,其余四人也学样,取下黑巾,露出真正面目,普奇洪声道:“薛姑娘且慢走,我瞧淳于帮主为人变得十分奇怪,这里面只怕大有文章……” 闵淳接口道:“我们是裴淳的朋友,姑娘既是跟我们一块来的,要走自然一块走。但咱们自然却不必听命于淳于帮主。” 淳于靖好像没有听见他们的话,森冷的目光落在薛飞光面上,说道:“薛姑娘到底走不走?” 薛飞光畏惧地移开目光,道:“走,我走!”转身向普奇道:“五位大哥不要拦阻,让我先走一步!” 她的语调含有哀求的意味,普奇不觉一怔,只好道:“姑娘执意要走的话,咱们自然不便强留。” 薛飞光长叹一声,道:“淳于帮主,望你好好对待我那裴淳师兄。” 淳于靖没有理睬,薛飞光竟不敢再说话,离席而去,片刻间已走远不见。 普奇洪声道:“闵二弟,此事邪门得紧,你可猜想得出个中道理?” 闵淳剑眉深深锁起,道:“说不定淳于帮主这种变化,乃是被迫的。” 普奇道:“我也是这么想法,但久闻淳于靖乃是当今的英雄人物,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谁能使他变成这般模样?” 淳于靖毫无表情,说道:“五位若是想得知本人为何作出这等不近人情之事,可随本人到那边瞧瞧便知。”说罢,当先向树林走去。 普奇等五人都手扶刀柄,跟他走去,只见淳于靖一径穿幔而人,他们略一迟疑,便鱼贯跟人布幔之内。 普奇等五人人得林内,前面的淳于靖已经不知去向。他们停住脚步四下瞧着,闵淳剑眉一皱,道:“诸位兄弟小心,不可乱走,这座树林之内暗藏阵法,一步走错,就陷入罗网之中!” 普奇微微一笑,道:“闵二弟可是说辛姑娘在这座树林之内,安装了机关陷阱,捉拿入林之人?” 马加接口道:“咱们兄弟只要不走散,纵有稀奇古怪的机关陷阱,咱们也不用害怕。” 闵淳摇头道:“我说的是奇门遁甲,五行变化等阵法,中国自从有河图洛书之后,便创研出这等阵法之学,我也不大懂得,只知道凡是不通此道的人陷身阵内,便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灾难。” 普奇等四人信是信了,但却不怎样害怕。阮兴横走数步,忽然叫道:“瞧,淳于靖正在那边动手相搏!” 但见那边一块空地中,淳于靖挥舞钢鞭,与一个老叫化搏斗得十分激烈。普奇率众奔入空地观战,那老叫化功力精深,手中钢杖砸扫之时风声劲厉,正奋力急攻,招数精奥奇幻,只瞧得普奇等五雄目瞪口呆。他们虽是不曾见过杜独,可是都能猜出是他。 这时杜独使出关外长白的一路秘传杖法,凶猛无伦,淳于靖若不是有天机指辅助,绝难抵挡得住对方这一番凌厉攻势。 双方激斗了二十余招,仍然是相持不下之局,闵淳突然低声道:“淳于靖不愧是一帮之主,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但他满面汗水,显然内力消耗极多。” 完颜楚道:“咱们要出手帮他么!” 闵淳道:“帮不帮待会再说,你们可还记得他早说,‘你们若想知道点住帮众穴道之故,入林一看便知’这两句话?答案就在此处。” 普奇等四人左看右看,都找不出答案,闵淳晓得他们瞧不出破绽,便笑道:“目下淳于靖满面汗水,那杜独也是一样,以他们的功力造诣,没有两三百招以上的激斗决不会出汗,所以我很怀疑刚才我们所见的淳于靖是不是这个?” 普奇这才恍然道:“你说刚才那一个是假的?如果没有猜错,真是骇人听闻之事了。” 他们说了几句工夫,战局大有变化,只见淳于靖节节后退,呈现不支之象,普奇口中哼一声,拔出大刀,其余四人都跟着他拔刀在手。 忽见淳于靖左手连攻两指,迫得杜独回杖守御,他右手钢鞭蓦然抖得毕直,疾刺入去。 这一招变得十分神奇奥妙,谁也想不到他会有此一着。那杜独也是料想不到,眼睁睁地望住钢鞭刺中小腹要穴,竟然无法封架,当下惨叫一声,翻跌地上。 淳于靖收起钢鞭,举手抹汗,但觉这一战耗力过多,全身发软,抹汗的手不住的颤抖。 普奇等五个人奔过去,普奇问道:“帮主跟这对手拼斗了多久?” 淳于靖一看而知他们就是裴淳的朋友,便答道:“本座一踏入林内就与他动手,直到现在侥幸取胜。” 阮兴道:“这么说来,带我们入林的不是你了?” 淳于靖一怔,道:“不是我!” 闵淳怕他们说出帮众遇害之事,使他急于出林查看而陷身阵法之内,连忙道:“帮主至今不曾见到裴淳么?” 淳于靖顿时忧心如焚,道:“没有见到,敞帮五位长老也不知去向。” 闵淳道:“那么咱们结伴搜查一下,最好不要走散,陷入阵法之内。” 淳于靖矍然道:“不错,这座树林一定经过布置,暗藏阵法……” 正说之时,一阵娇柔笑声传入众人耳中,紧接着一个黑衣女子袅娜地从林中走出。众人转眼望去,但见辛黑姑缓步而来,笑容满面,似是十分高兴。 她这次以清丽少女的面貌出现,闵淳心中一动,喑想记得裴淳说过喜欢她这副面貌,她这次以这副面貌出现,会不会与裴淳有关?可能她很重视裴淳的意思,所以不知不觉之中,用这张面孔见人…… 辛黑姑盈盈浅笑,道:“帮主果然神艺惊人,虽然还比不上朴日升的博杂多变,功力也微见逊色,可是也算得上一代高手,或者可以赢得我。” 淳于靖道:“姑娘过誉之词,鄙人不敢当得。” 辛黑姑接着道:“闲话不必说了,我已把你列入五名奴仆之内,你愿不愿意?” 淳于靖甚是沉着,缓缓道:“姑娘的美意,鄙人十分的感激,但鄙人忝为一帮之主,此身早已失去自由,恐怕无暇分身为姑娘,出力效劳。” 辛黑姑露出不高兴的样子,闵淳朗声道:“姑娘不须失望气恼,须知能够名列武林前五名高手之内的人,必有独特卓异之处,速种人不甘愿做姑娘的奴仆,实在不足为奇。” 她惊讶地瞧他一眼,道:“你倒是很会猜测别人的心意。” 闵淳道:“在下以前在东瀛遇见过一位异人,练有一种‘观心术’,能够瞧透别人心中的念头,在下只学了一点点皮毛就没有学了。” 辛黑姑道:“那多可惜,学会这一门功夫不是很好么?” 闵淳叹一口气,道:“这等神奇功夫岂是容易练得成功的?何况其中另有困难……” 辛黑姑大感兴趣,问道:“什么困难?” 闵淳道:“这位异人拥有不少稀世奇珍,随便挑一件都无法计算价值,但他还要学艺之人找到压得倒他所有珍宝的异宝,才肯传授无上心法,姑娘你说难不难?” 她摇头道:“不难,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肯下功夫,定必有法子可想。” 闵淳道:“这叫做说时容易做时难,在下不信姑娘就没有碰见过不能解决的难题?!” 辛黑姑傲然一笑,道:“我虽然想尽法子出难题给自己做,可是至今还没有一件难得住我。” 闵淳微微一哂,道:“眼下就有一个难题,恐怕姑娘不容易做到,那就是……在下还是不说的好,免得姑娘生气。” 辛黑姑道:“你尽管说,我决不生气。” 闵淳道:“好,在下说了,那就是姑娘芳心之中,无法抹去裴淳兄的影子!” 她怔了一下,突然大笑道:“你是用观心术瞧出来的么?”心中却暗暗忖道:“裴淳算什么东西,岂能在我心中占一席位?” 闵淳道:“不错,姑娘不信的话要赌什么都行!”这时普奇已晓得这位足智多谋的闵三弟,正设法搭救裴淳,使她自动把裴淳剔出奴仆之列。 辛黑姑点头道:“好极了,就拿观心术做你的赌注,你输了的话,须得把这门功夫学会回来转传给我。” 闵淳道:“使得,但只怕要耽误很多时间,不过姑娘一定要输,所以在下不须顾虑这些问题。姑娘若是输了,你又如何?” 辛黑姑正要开口,突然一个人奔了出来,阴声笑道:“且慢,这厮的赌注大有问题。” 此人正是南奸商公直,普奇一见便知不妙。那商公直又道:“他其实存心用这计策使姑娘放过了裴淳,姑娘千万不可答允。” 辛黑姑恍然道:“是啊,这个人坏死啦!” 闵淳放声大笑道:“在下不管商兄的托词如何巧妙,决计不能使在下相信姑娘是为了怕放过裴淳而不跟我赌,他明明见姑娘输定了,才想出这话推托。” 辛黑姑怒道:“胡说八道!” 南奸商公直接口道:“把他杀死了,他就什么都不会想啦!” 辛黑姑道:“对,他死了之后,若是还会想的话,那一定是想他不该妄用心机。” 闵淳道:“姑娘若是当真动手的话,在下可就分不清楚你们之中谁是作主之人了。” 辛黑姑骂道:“你真是个大坏蛋……” 她还未曾想出如何处罚的话,闵淳已插嘴道:“在下用观心术瞧出了商公直的心思,他想教姑娘割掉在下的舌头,但他又不敢说出,生怕姑娘因他一说出而不肯这么办!”辛黑姑正好想到这个割舌的主意,却已被他先行说出,气得一跺脚,另动脑筋。 商公直心想这小子奸滑得紧,不过今日非叫他大大地吃个苦头不可,便不做声,任得辛黑姑自行决定。 辛黑姑突然想起若是弄瞎了他双眼,使他不能使用观心之术,也就够他受的了,当下不禁得意地笑一笑,只听闵淳说道:“在下已知道姑娘想改割舌为挖眼,使在下再也不能使用观心术。” 他一口道破,辛黑姑也不禁暗暗佩服,道:“假定你说得不错,你怎么办!” 闵淳道:“在下的对策就在淳于帮主身上。” 人人都弄不懂个中玄妙,不禁向淳于靖望去,只见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似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息,已经恢复了气力。 闵淳转眼一瞥,便大声喝道:“淳于帮主,咱们这就合力搜查裴兄和五老下落……”喝声中当先向林中奔去。 普奇等四人自然立刻跟随闵淳奔去,淳于靖也不肯落后,放步追上。 他们都听到辛黑姑哂笑地道:“闵淳,你用此计妄想逃走,难道你脚程快得过我?” 闵淳不理她,六个人飞扑入林,转了几转,忽然见到两丈外一道人影穿行于树木之间,身法极是飘忽迅快,又十分潇洒好看,众人停步瞧时,原来是朴日升。 但见他在二十余株大树之间转来绕去,走个不停,在这二十余株大树中心,一个女子捆缚在树下。淳于靖讶道:“原来朴日升想救出云秋心姑娘。” 阮兴大叫道:“朴日升……朴日升……”两下相距只有数丈,但朴日升头也不回,宛如听不见他叫喊。 闵淳道:“这就是阵法的妙用之一了……”完颜楚心中不服,疾奔过去。 朴日升恰恰绕到他面前数尺之处,完颜楚叫道:“喂,别走!”伸手抓去。 他先叫后抓,朴日升对他叫声似乎全然不闻,继续奔走。完颜楚扑上抓到之时,他突然一侧身闪开,这才回头观看。 完颜楚因追扑上去之故,已跃入那二十余株大树范团之内,只听朴日升冷冷道:“阁下高姓大名?” 完颜楚道:“我是完颜楚,你为何奔走不停?我们大叫,你也没有听见么?” 朴日升沉吟道:“你们?还有谁?” 完颜楚道:“他们就在那边。”举手指一指身后。 朴日升目光闪动一下,道:“本爵向来不喜欢开玩笑,阁下最好放正经一点,你要徒手肉搏,或是使用兵刃都行。” 完颜楚虽然不是聪明伶俐之人,但听了这话也晓得不对,回头一望,但见林深树密,哪里有人?登时愣住,喃喃道:“奇了,奇了,他们怎么跑掉?” 朴日升暗暗运功聚力,口中说道:“完颜兄别开玩笑了,本爵要出手啦!”说话之时,手掌己抬到胸口,完颜楚刚回头过来,朴日升一掌劈去。 这一掌似是没有用什么气力,但其实已是先天无极门至高无上的掌法,以朴日升的功力造诣,武林中可真没有几个人接得住这一掌。 完颜楚既不提防,又是被动之势,这刻虽是极快地出手封架,但若是被朴日升这一掌劈到,非当场送命不可,敢情这朴日升以为对方是辛黑姑旗下高手,所以一上来就用尽全力。 正在这危机一发之际,一股凌厉无比的金刃劈风之声从空中袭到,只见一柄明晃晃的长刀从空而降,斫向朴日升头顶,声势凶猛之极。 朴日升测不透对方来路,皴然退开,饶是如此,他的手掌也轻轻触及完颜楚封架的手掌。 完颜楚但觉一股沉重无比的潜力涌袭上身,不由得蹬蹬蹬连退数步,这时才晓得刚才的危险,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从空而降的人正是闵淳,他比出一个架式,双手持刀,横举在头顶,凝目注视着对方,屹立如山,动也不动。那柄刀又细又长,微微弯曲,中原从未有人见过这等长刀和招式,因此朴日升大感奇怪。 闵淳全神贯注着朴日升,摒除万念,俟机进举。关于朴日升的误会已不能分心去想,也就无从解释。朴日升与他对视片刻,但觉对方神定气足,刀势凌厉,不禁更感惊讶。 此时他不但摆出架式,而且还缓缓的变化招数,不让闵淳有出刀的机会。口中道:“东瀛刀法果然有独到之处,机会难逢,本爵今日非好好的领教不可……” 话声未歇,突然发掌劈去。闵淳原式不动,连退三步,原来对方虽是出手先攻,但全身上下无懈可击,故此他的长刀无法劈出。 朴日升使的是天山神掌,手法森严高峻,对方一退他便踏步紧迫,双撑连环迅击,毫不放松。 但见闵淳绕圈连退,竟无还手之力。完颜楚从未见过闵二哥如此狼狈,心中一急,大喝一声,挥刀扑上。朴日升反手一掌,就把完颜楚震退数尺。但闵淳却已有机可乘,厉声大喝道:“杀!”刀光闪处,从对方掌影中劈人,这一刀劈得又准又快,不同凡响。朴日升侧身避开,但闵淳的长刀不断的发出劈风之声,连续猛攻,朴日升一时无力还击,迫不得已连连后退。 闵淳突然跃退七八尺远,道:“在下闵淳及三弟完颜楚都不是怕事之人,朴兄当能相信这话。” 朴日升冷冷道:“本爵久闻宇外五雄大名,今日方始得睹雄姿,果然甚是不凡……” 原来这普奇等五兄弟俱是异域高手,因此博得“宇外五雄”之名,以示非是中原武林之士。 闵淳微笑拱手道:“朴兄威震天下,武林共仰,只不知如何竟无法搭救那位云秋心姑娘?” 这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朴日升目光四下一转,恍然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蒙闵兄提醒,甚是感激,闵兄是不是刚刚踏入林内!”闵淳点点头,他又接着问道:“外面的情形有何变化!” 闵淳道:“朴兄何不亲自出去瞧瞧?” 完颜楚推他一下道:“二哥,这回糟了,咱们也找不到道路出去啦!” 闵淳道:“咱们找得到出路的话,那才是奇怪之事。” 朴日升道:“闵兄若是有意出困,咱们联合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闵淳暗暗惊凛,心想这朴日升不愧是当代人杰,连这等精深奥妙的阵法也难不住他。当下道:“出困要紧,朴兄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此时四下寂然无声,闵淳虽是明知大哥他们定会大声呼喊,无奈声音影迹皆被阵法阻隔,既瞧不见,也听不到。 朴日升道:“那就请闵兄背转身子,本爵要借闵兄的耳目找寻出困之路。” 完颜楚大声道:“二哥使不得,他用这法子点住所有手下人的穴道,又想哄骗咱们!” 朴日升听了这话,已猜出大概情形,闵淳笑道:“他明知咱们当时在场,目睹一切,怎会再用此法哄骗咱们?三弟不必多疑,且瞧朴兄怎生借用我的耳目找到出路?” 闵淳说罢便掉转身躯,背向朴日升。朴日升举步上前,伸出一只手掌,按住闵淳背后的命门穴上。此穴乃是人身大穴之一,朴日升道:“闵兄的胸襟胆量,果然不是平常的武林豪杰可及,须知本爵这刻内劲一发,闵兄就送了一命!” 完颜楚怒喝道:“你敢!”举起手中大刀。 朴日升面色一沉,道:“完颜兄别迫我做出伤害闵兄之事!” 完颜楚吃一惊,退开两步。 闵淳道:“朴兄虽然有加害兄弟之意,可是云姑娘的性命自然比见弟宝贵得多,朴兄目下必须要借用我们之力,营救云姑娘脱险,故此兄弟暂时还没有性命之险。” 朴日升道:“闵兄猜得不错,现在请你向云姑娘望去。”话声中一股热流从掌中传出,透入闵淳经脉之内。 他们离云秋心不过四五丈之遥,闵淳定睛望去,只见云秋心被缚在一根木柱上,先前见到她是缚在一株大树上竟是幻象,在这根木柱的丈半圆之内,摆放着许多石块和插着十余支三四尺高的小旗幡。 他把所见的都说出来,朴日升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道:“从咱们这儿到她身边,一共有多少步?” 闵淳乃是久经训练的高手,对于距离远近的估计简直一望而知,当下应道:“一共五十步之远。” 朴日升道:“若是笔直走去,可会碰到大树或石块?” 闵淳道:“恰巧不会碰上。” 朴日升道:“很好,咱们向她走去。” 完颜楚大叫道:“二哥,不要跟他走!” 闵淳似是没有听见,完颜楚忍不住压力扑去,朴日升冷冷道:“闵兄没有事,你最好不要迫我伤他!” 完颜楚喝道:“他听不见我的话,还说没事?” 朴日升道:“那是本爵以精纯内力封闭他五觉之中的四觉,只余下‘视觉’,因此他能够瞧见咱们都看不到的真实景象。” 完颜楚不知相信的好,还是不信的好,愣了一下,道:“那么你为何选他而不选我?” 这话无意之中把他们结盟兄弟的义气深情流露无遗,朴日升心头一震,暗想这“宇外五雄”如此重情尚义,真是不易击败的一股强大力量。当下答道:“闵兄信得过本爵的用心手段,本爵才能借用他的耳目,完颜兄处处怀疑本爵,纵是瞧见各种真实景象,也不会坦白说出。” 他们一面说,一面朝云秋心笔直走去。完颜楚握刀紧跟在后面,但见闵淳当先开路,明明向着一株大树撞去,谁知身子一碰到树身,那株大树便突然消失无踪。只瞧得他目瞪口呆,觉得大是不可思议。 眨眼之间已走到云秋心身前。云秋心似是这刻才忽然瞧见做们,啊的叫了一声,朴日升道:“有烦完颜兄把云姑娘身上绳索解开。” 完颜楚过去解开绳子,云秋心伤势未愈,软弱无力,站立不稳,完颜楚只好扶着她。四人循原路走去,大约走了七八十步,还不曾回到出发之处。别的人还不怎样,云秋心却呻吟一声,轻轻道:“我走不动啦!” 朴日升猛然惊醒,沉声问道:“闵兄,前面是何景象?” 闵淳瞧了一阵,道:“前面一片浓雾,什么都瞧不见。” 云秋心讶道:“什么?哪有浓雾?” 朴日升道:“姑娘有所不知,咱们目下陷入辛姑娘布置的奇门阵法之内,在下正以本身功力,封蔽闵兄其他知觉,独独发挥视觉最大力量,才能走到姑娘被缚之处。可是此阵奥妙无比,目下闵兄的视力也失去效用了。” 云秋心惊道:“那怎么办?” 朴日升道:“可惜咱们外面无人,若是有人在外面叫喊,或者可以出得此阵。” 完颜楚道:“我大哥等数人还在阵外,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叫喊?” 朴日升道:“那么咱们就试一试。”默运内功,封闭住闵淳视觉,轻轻道:“闵兄,你可曾听到外面的声音。” 闵淳半响没有做声,忽然答道:“我听见裴淳兄的喝声,似是正在与人动手。” 云秋心听到裴淳二字,精神一振,道:“他在哪一面?” 闵淳道:“在东北角。”他们向东北方望去,但见林木茂密,绵延不绝。 朴日升极力抑住心中不快之情,道:“好,咱们向那边走去,闵兄留心倾听他的声音,以免错失了方向。”众人一齐走去,云秋心这刻居然走得动了,朴日升心想这一定是她急想见裴淳,才发挥她身体的潜能,不由得十分妒嫉难过,泛起满腔被击败的痛苦之感,大约走了百余步,眼前陡然一亮,发觉竟不是处身在密林之中,眼前是一片三四丈方圆的平坦草地,裴淳正与两人激烈搏斗,这两个对手是南奸商公直和神木秀士郭隐农。 那商公直用的是一把明晃晃的锋利长剑,裴淳的护身神功可罩不住锋利刀剑,所以对剑招防范得特别严密。就在众人瞥见他们之际,裴淳刚好挨了郭隐农一记乌木棍,只疼得他吡牙裂嘴,那面上的表情又是可怜又是可笑。须知郭隐农的乌木棍坚逾精钢,这一棍之力纵使是岩石也能击裂,裴淳幸有神功护身,才熬受得住,但疼痛却是难免。 裴淳不但挨打,而且一身大汗,大有穷于应付之势。以他目下的造诣和性格上的转变,这南奸商公直和郭隐农二人应该不是他的对手,他所以如此狼狈之故,便因这刻左手腕上有一条铁链锁住,另一端则紧锁在左膝底下,铁链的长度也不过是刚好让他站得直身子。因此他的左手根本就不能使用,连带的影响到右手许多招数也使不出来,纵跃之际也不甚灵便。 完颜楚大喝道:“裴兄放心大胆,咱们来啦!” 商公直、郭隐农二人闻言加急进攻,裴淳连话也不暇回答,拼命抵御,完颜楚道:“朴兄快快放开我闵二哥。” 朴日升道:“本爵一时之间还拿不定主意放不放他。” 完颜楚怒道:“你敢加害我闵二哥的话……” 朴日升冷笑一声,道:“加害他,你也毫无法子可想。” 要知这“宇外五雄”的声名在江湖上虽是略有传闻,但朴日升可料想不到他们如此了得,而这闵淳更是智勇双全,朴日升立时把他们视作劲敌,生出诛除之心,自然他妒才之念也是引起杀机的原因之一。 完颜楚真怕他一掌震死闵淳,虽是急怒交集,却不敢轻举妄动。但见裴淳越见危急,动辄有丧命之忧。闵淳也是在生死边缘上徘徊,危险无比。 云秋心轻轻道:“朴日升,你当真要杀死这位闵先生么?”她自从跟随博勒居住在朴府之日起,就被朴日升说服了直接叫他的姓名。 朴日升明知云秋心想他放了闵淳,以便借闵淳、完颜楚两人之力抢救裴淳出险,不由得在妒才之心外,又加上一份对裴淳的醋意,恶念暴增,心想闵淳一死,裴淳也不能活命。一举而除去两个劲敌,还有什么可以考虑的。立时下了决心,暗暗提聚内力,运集掌上。 完颜楚大声道:“对,云姑娘快劝他放开我闵二哥,只有你的话他肯听从。” 朴日升道:“这话说得不错,秋心姑娘之言本爵无不听从。可是须得过了今日……” 话声未歇,右侧丈许外的大树后面传出一声冷笑,接着一个美貌的黑衣女子现出身形,说道:“商、郭两位不可伤了裴淳性命。” 这句话有如符咒一般的具有莫大魔力,朴日升满腔杀机顿时化为烟云消散。要知朴日升决意杀死闵淳之故,便因此举不独可以除掉一个劲敌,同时又可以使裴淳无人搭救而丧命在商郭二人手底。目下裴淳既能不死,则他便须借重闵淳、完颜楚两人之力,一齐冲出这座树林。 只听那辛黑姑又道:“朴日升,你瞧瞧裴淳的情形,加上你自家的经历,应当深信本姑娘有活擒你们的力量,你才智过人,跟死心眼的裴淳不同,何不及早认输,束手就缚?” 朴日升仰眼望天,面上露出茫然之色,似是在思索一道难题一般。 辛黑姑也不催迫他回答,挥手示意商、郭二人罢手停战。裴淳喘几口大气,突然连劈数掌,掌力如浪涛排空,刚猛无涛。商、郭二人抵挡不住,分头跃开闪避。裴淳趁隙奔到朴日升这边,举掌便劈。 须知裴淳功力深厚无比,刚才虽是身陷危局,但朴日升和完颜楚的对话仍然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一旦脱身,便扑攻朴日升,营救闵淳。 辛黑姑道:“裴淳不可造次,你的左边身子不能转动,岂是朴日升敌手?” 裴淳掌势刚刚发出,闻言斗地煞住。云秋心柔声道:“裴淳,你先把那条铁链弄掉!” 完颜楚道:“对啊!”一跃上前,挥刀向那条幼细的链条削去。“呛”的一声,冒出几点火星,那条细链纹风不动。 辛黑姑胜算在握,格格笑道:“这条细链本是札特大师之物,除了‘毒蛇信’之外,别的宝刀宝剑休想动它!”她面色突然一沉,换作森冷声调,道:“你们最好趁早服输,不然的话……” 完颜楚厉声道:“不认输便又怎样?” 辛黑姑冷冷瞧他一眼,道:“不然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比个手势,树后转出两人,一个是步崧,一个是博勒。 那博勒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似是失去了知觉,乃是由步崧推他走出来的。云秋心不禁惊叫一声“义父”,博勒毫无反应。 辛黑姑道:“你义父是生是死,就瞧你听不听话了!”她一挥手,步崧取出一柄匕首,横搁在博勒咽喉上。 辛黑姑又道:“现在云秋心你马上走过来,若敢违命,博勒休想活着,快点举步。” 云秋心惊得双腿发软,奔了几步,一跤跌倒。 完颜楚抢上去,拉她起身,道:“别过去,你一落在她掌握中,裴淳和朴日升都不敢反抗了。” 云秋心泣道:“但我不去的话,我义父就性命不保啦……” 辛黑姑冷笑道:“不错!他的性命捏在你手中,但话说回来,博勒若是死了,你也活不了几日。” 朴日升朗声道:“姑娘尽管过去,朴某纵是为你之故而束手就缚,也是甘心的……” 云秋心叹一口气,缓缓走到博勒身边。辛黑姑道:“你放心,我不会用你胁持他们,若是那样做的话,他们心中定必嗤笑我无能。” 她挥挥手,步崧带了博勒和云秋心隐退树后。 朴日升手掌一推,闵淳应手扑倒。完颜楚眼都红了,厉声大喝道:“我与你拼啦!”挥刀猛扑过去,飕飕飕一口气连劈了七八刀之多,凶毒无比。朴日升被他迫得连连后退,竟抵挡不住他这般拼命的凌厉气势。 裴淳跃到闵淳身后,低头一瞧,叱道:“闵兄未死。” 完颜楚一怔,收刀奔到闵淳身边。 裴淳道:“完颜兄背起闵兄,咱们冲出此地再说。” 朴日升走过来说道:“他只是真元耗损过多,歇个三五天就能复元,咱们最好先冲出此地。完颜兄你紧紧跟随我和裴兄就行啦!” 辛黑姑嘿嘿冷笑,道:“冲出此地?谈何容易?” 朴日升转眼望住裴淳,厉声说道:“裴兄听见没有?她这话决不是恫吓之言,因此咱们先讲明白才能动手!” 裴淳茫然道:“讲明白什么?” 朴日升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拦住咱们去路之人,不管是谁,都得横心施展煞手。纵然是你的亲兄弟现身阻拦,也是一样的全力拼杀!” 裴淳沉吟道:“这个……这个……” 朴日升道:“你若是没有这等决心,那就趁早束手就缚,用不着白费气力了!” 裴淳道:“在下杀了自己人的话,岂不是要自杀谢罪?” 朴日升又道:“咱们下此决心,辛姑娘不是没有听到的,因此她该负全责。人虽是你杀死,但等如是她亲手加害一般,咱们只找她算帐,何须自杀赎罪?” 完颜楚道:“对,咱们只找她算帐报仇!” 裴淳犹疑了一阵,咬一咬牙,道:“很好,就是这么说!” 辛黑姑深知裴淳这老实人说话算数,一旦下了决心,那就是死心眼的硬干,不会改变,最是可怕。反而那等天性残酷无情之人,虽是可以毫不顾惜朋友的性命,但情况略有变化之时,他也会跟着改变主意,不似裴淳说干就干到底。 不过她仍然不大服气,还要试验一下。口中低呼一声,树林中奔出不少人,计有崆峒李不净、九州笑星褚扬、少林病僧、金笛书生彭逸、阴山告天子、胡二麻子、马延等七人之多,加上南奸商公直和神木秀士郭隐农,便达九人之多。这些人都是时下武林知名高手,声势浩大,那辛黑姑以一个女子之身,无权无势,居然能收服这许多豪雄之士,实是令人难以置信之事。 他们团团围住朴、裴等人,朴日升锐利的目光扫过马延、告天子和彭逸等人面上之时,他们都侧面避开。 裴淳大声道:“今日的局势已谈不上交情义气啦!” 朴日升道:“对,咱们冲吧!”当先举步向东南方奔去,拦住他面前的是李不净,病僧和褚扬数人,双方立时展开激烈搏斗。 裴淳跟着冲上,运足天罡掌力,猛劈出去。马延和商公直两人被这股强猛无伦的掌力震得向两边散开。 第25章 芳心难测 突然间一个女子纵落他面前,裴淳定睛一瞧,敢情是紫燕杨岚,她手持铁琵琶,挡住去路。裴淳厉声道:“杨姑娘闪开!” 杨岚不知怎的心胆皆寒,颤声道:“好,我闪开……”说时,侧身闪避,顺手把郭隐农也拉开了,道:“师兄不要阻挡,他当真要杀人的!” 她这么一说,胡二麻子也不敢上前。告天子挥剑横截他去路。裴淳骈指点去,使出天机指七种指法之中的“斗力”法门。但听指力破空之时,发出金刃劈风之声,尖锐刺耳。 告天子不知他杀机盈胸之际,恰好把这一门“斗力”指法发挥出最大威力,此时大吃一惊,急急侧身闪避,一面挥剑封挡那股指力。但觉剑身一震,如被大铁锤砸中,虎口一热,几乎握持不住。 裴淳攻出一指之后,继即一掌劈去。掌力排空生啸,凶猛无俦。告天子手忙脚乱,封挡不及,但觉胸口一阵剧疼,连退六七步,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别的人见裴淳比朴日升还要凶猛凌厉,哪敢上前,马延和彭逸等赶快参加截击朴日升的阵营,裴淳带了完颜楚奔出重围,直向树林扑去。 朴日升眼见裴淳冲出,急得大喝一声,左手一招“将军披甲”,护住全身,右手施展出先天无极门的绝学“解连环”之式,掌势绵绵不断的划圈推出。 李不净、病僧二人各被一阵潜力推得脚下不稳,分向左右歪开,他们越是用力想站稳身子,就越发侧歪开去,原来先天无极门最擅长借力之道,因此他们越用力就越糟,瞧起来生像是有意奔开一般,朴日升第二个掌圈已套住了马延和褚扬,趁这两人分开之际,迅速跃出战圈之外。 马延功力稍逊于褚扬,但觉一股潜力压到,身子便即歪侧,心中大惊,连忙运集功力抗拒,不料又有一股无形暗劲涌袭上身,但觉胸胀欲裂,两眼发黑,终于支持不住,大叫一声,喷血而死。 原来朴日升这一招“解连环”出手之际,暗藏两重潜劲阴力,第一次迫开李不净、病僧二人之时,掌势尚未使足,第二次圈住马、褚二人才发挥出全力,褚扬功深力强,不曾受伤,可是也被那两重阴柔劲道压得眼前金星直冒。 朴日升展开身法,风驰电掣一般赶上了裴淳,辛黑姑冷笑之声遥遥传来,他们毫不理会,一径冲入林内。 树林内光线黯淡,他们疾冲数丈,朴日升叫声不好,首先停住脚步。 裴淳几乎赶不上他们,这时喘一口气,道:“怎么啦?” 朴日升道:“咱们又陷入另一种阵法之内,恐怕不易找到门路出去。” 裴淳道:“在下尝闻家师讲究过奇门遁甲之学,说是诸葛武侯在四川奉节县以石头摆设的八阵图,暗藏奇门遁甲之法,人人其中,便生感应,知觉迷乱,自家以为直走,其实却绕石而行……” 他说的这些朴日升自然晓得,但完颜楚却未听过,因此大感兴趣。 裴淳又道:“家师说,咱们练武之人,修习过上乘内功,神智较常人坚定,目力强锐,若是误陷阵法之内,可以……”底下的话尚未说出,数缕锐风同时分袭他们,来势极是阴毒狠辣。 裴淳自顾不暇,猛可倒地滚开数尺,朴日升一招“大衍如环”,双手各各发出一股劲道,不但护住自身,连完颜楚也在圈内。 三条人影各持刀剑偷袭了这一招,迅即散开隐入树后,紧接着四五样暗器破空之声传入耳中,朴日升双掌忽劈忽扫,把袭击他和完颜楚的暗器尽行击落,裴淳或跃或滚,也通通避过。 但人影又现,分袭他们,都是攻出一招之后就隐入树后,继之便是暗器。 裴淳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使出天机指迎击偷袭的敌人,可是偷空环顾四下时,发觉朴日升、完颜楚已经失去踪影,他晓得双方也许相隔得很近,不过眼下是没有法子再行会合的了,心念一转,决定先行逃出,再另想法子。 他迅快地掣出七宝诛心剑,用左手握着,右手运足天机指力,防备敌人侵袭。 转眼瞧时,但见右侧有株大树相隔最近,当下跃到树边,伸手一摸,果然是真的大树,便以左边身子挨贴树身,左手的宝剑运足暗劲斜削出去,那七宝诛心剑乃是商公直护身宝物之一,极是珍贵,锋快无比,那么粗的树身,裴淳只运了两次劲力,便斜斜削断。 裴淳肩膀用力一顶,但听“哗啦啦”一声暴响,那株巨树向外倒下,把好几株较细的树也压倒了,裴淳但觉眼前一亮,瞧清楚敢情离湖边不远,迥非早先宛如置身在古森林之内的光景。 裴淳心中一阵大喜,提脚向湖边奔去,霎时间己冲出树林,耳中听到后面有人追赶的声响,暗念自己左手左脚被细链缚紧,既不能拼命,又不能快走,须得想个什么法子逃生。 这时他己奔到堤边,眼前一片碧波,突然间记起了那一日被紫燕杨岚迫落河中之事,更不迟疑,噗通一声跃人湖内,转眼间沉在水底。 告天子、彭逸等四五个人赶到堤边,但见绿水粼粼,碧波荡漾,再也不见裴淳冒上水面。 人人都不敢落水找寻,第一是不知那裴淳水性如何?第二是他持有七宝诛心剑,此剑较常剑短小,在水中的威力比在陆上更大。 因此他们分出一人奔回去向辛黑姑报告,其余的人则在湖边巡视。 朴日升和完颜楚二人一见裴淳失去踪迹,大为吃惊,但也只好再向前走,这一回他们可不敢分散,以防散失。 走了数丈,完颜楚暴躁起来,叫道:“咱们放把野火烧他娘的!” 朴日升道:“此计不是不可行,但只怕咱们也被烧死。” 完颜楚道:“我宁可烧死也胜却这样闷死累死……” 朴日升道:“好,咱们放火!” 话声方歇,前面陡然出现了六七个人,南奸商公直嘿嘿冷笑道:“两位最好早早认输,反正辛姑娘也不会加害你们。” 完颜楚骂道:“放你的狗屁,三爷宁死不屈!” 商公直冷笑道:“话说得容易,我老奸要是光火的话,那就先把你手中的人抢夺过来,在你眼前慢慢地弄死……” 完颜楚喝道:“谁怕你不成,有种的就上来动手!” 商公直疾跃上来,出手猛攻,三招之中倒有两招向闵淳身上击去,完颜楚腾揶闪避,闹个手忙脚乱,朴日升喝道:“商公直罪该万死,待本爵取你狗命!”喝声中举步奔去,但见人影连闪,褚扬、李不净、病僧等四五个人一齐扑到,拦住他去路。 朴日升出手猛攻,一面喝道:“咱们朝原来方向冲去,定可脱困!” 原来他见对方忽然成群出现,虽说是有意阻止他们放火,但亦可推测出定是离出林之处不远,所以有人布伏拦截。 商公直突然哎的一叫,迅速退闪开去,一只左手已抬不起来,原来完颜楚怀中僵卧如死的闵淳突然一掌劈在他腕骨之上,只疼得商公直冷汗直冒。 闵淳劈出一掌之后,便即跃落地上,与完颜楚两人掣出长刀,迅猛奋冲。 他们两把刀加上朴日升双掌,杀开一条道路,向前疾奔。朴日升在最前面,忽见一人阻住去路,一瞥之下,已瞧出是云秋心。他一跃落在她身边,道:“你没事么?” 云秋心道:“没事。” 左侧有个女子口音说道:“本姑娘特地送给你一个负累,瞧你还能不能强冲?” 这个发话的女子自然就是辛黑姑了。朴日升等人大吃一惊,心想她此计果然十分恶毒,须知他们虽是冲出一条道路,可是辛黑姑本人还未出手,若是她亲自出手,刚才只怕就不易冲出重围,何况目下又多了云秋心这个负累,更是无法运武用强。 朴日升伸手抱起云秋心,朗声道:“纵是难以冲出此阵,但朴某仍然不甘束手就缚。” 他回眸瞥视闵淳二人一眼,道:“两位兄台意下如何?” 闵淳微微一笑,道:“自然要试上一试啦!” 辛黑姑的声音从右侧树后传出来,道:“既然如此,你们就试一试。” 她忽然换了地方,原本是在正前方,现在已到了右侧,朴日升纵是智广谋多,这刻也不敢断定正前方是不是出林最近的通路了。 辛黑姑又道:“闵淳你在宇外五雄之中是智囊,刚才诈昏之计果然骗过了我,可惜终未能如愿,在最后一刻出手突围逃走,现在我明白了朴日升是用传声之法把内情告诉裴淳和完颜楚,所以他们才没有向他动手……” 她的话声忽左忽右,或前或后,这么几句话就换了四五处地方,朴日升等人虽是用尽耳目之聪,仍然查不出她移动时的踪迹,这一来对付她的轻功更加惕凛,都想以她这等奇快身法,若是搏斗之时,根本就找不到她的所在,如此焉有取胜之理。 朴日升咬一咬牙,道:“咱们冲吧!” 举步奔去,闵淳、完颜楚随后紧跟。 转眼间奔出数丈,前面仍然是无际的密林。朴日升不禁停住脚步,但听身侧数尺远的树后传来一声冷笑,接着辛黑姑的声音说道:“怎么不向前冲了?” 朴日升瞧瞧臂中的云秋心,便道:“辛姑娘不是说过要把本爵收为奴仆的么?” 辛黑姑道:“不错!” 朴日升道:“假如本爵心中不服,辛姑娘心愿恐怕不易达到。” 辛黑姑道:“我自有法子使你唯命是从,生死不辞。” 朴日升道:“姑娘这话叫人难以置信,这且不提,先说本爵服不服气之事,要知姑娘若是利用云姑娘负累本爵,以致被擒,本爵决不心服,假使姑娘不用武力,本爵始终出不了此阵,力尽被擒,那就不能不服气了。” 辛黑姑道:“你服不服气我都不要紧,不过你既是这么说,我就不派人拦截偷袭,瞧你可出得此阵?” 闵淳大声道:“在下心中有个疑问,只不知姑娘敢不敢坦诚面答?” 辛黑姑道:“什么疑问?” 闵淳道:“刚才姑娘用云姑娘阻挡了我们一阵,可是趁这机会布置阵法,在下若是猜得不错,当时我们脚下不停地向前冲,便可出阵了。” 辛黑姑笑道:“果然不愧是智囊,猜得一点不错,现下你们机会已失,再也冲不出此阵了!” 朴日升跌足道:“可惜咱们当时不曾悟出此理,白白放过了良机……” 他歇一下,又道:“辛姑娘……辛姑娘……” 四下寂然无声,不知那辛黑姑真的走了抑是故意不出声。 朴日升道:“闵兄有没有出阵之法?” 闵淳道:“兄弟只知中原有此绝学,却不懂得个中奥秘。” 完颜楚道:“管他的,咱们硬是向前走,终有出阵之时。” 闵淳道:“话不是这么说,若是一直走就可以脱困,就算不得是秘学绝艺了,咱们在阵中虽是一直地走,但其实正在大兜圈子也说不定。” 朴日升叹一口气,道:“咱们难道就此认输不成?早先裴淳正要说出破阵之法,可惜被敌人偷袭,打断了他的话。” 三人茫然四顾,但见四面八方都是绵密茂盛的树林,景物相似,纵然走过几次,也不易辨认。 他们正束手无策之时,云秋心突然轻轻道:“我或者找得到出阵的门户。” 朴日升闻言大喜,他乃是十分机警之人,面上神气丝毫不变,低声道:“你捏住我的手掌,若是向左,就捏小指,若是向右,就捏一下大拇指,如果向前,便捏我中指,向后则捏我掌心,你轻咳一声,我们就停步,现在走吧!” 他生怕对方得知云秋心识得此阵破法的秘密,派遣高手拦截,所以用这等方式传递意思。 云秋心默然瞧看着四周,暗暗借他的手掌指示前行的方向,二个人转来弯去,但觉总是在十余株树中间兜圈。 完颜楚首先叫道:“这样走法一辈子也别想出得此阵,咱们用不着走啦!” 闵淳道:“跟着走,少废话!” 完颜楚只好闭口,跟在后面。 又绕了六七个圈子,云秋心轻咳一声,朴日升便停下脚步,云秋心闭眼想了一阵,又睁眼四看,如此又想又看的过了许久,朴日升才接到指示,再向前奔。 他发觉云秋心捏得很重,便知道一定是到了要紧关头,脚下奔得十分迅快。 蓦然间眼前一亮,放眼一瞥,已经处身在树林之外,正是那片草坪边缘。这刻酒席犹在,但人影全无,四下寂静如死。 穷家帮之人不见,还不稀奇,他的部属居然通通走了,这就使他十分莫名其妙。 一眼瞧见自己的那一席似是有人躺在地上,定睛瞧时,闵淳已道:“那是权军师的尸首,朴兄竟忘了么?” 朴日升讶道:“什么忘了?谁加害他的?” 完颜楚道:“你呀!” 朴日升道:“别开玩笑,权军师乃是兄弟的臂膀,怎会加害他?” 闵淳道:“那就不是你了?” 随即把详细情形说出,朴日升道:“兄弟自从入林之后,就一直在营救云姑娘,从未出过此林。” 树林内静寂无声,先前围绕在外面的布幔也不知何时收起,偌大的一片草坪,本来是震动江湖的英雄宴所在,场面惊险热烈,这刻却只剩下他们三人踯躅在秋风夕阳之下,倍觉凄清。 朴日升定一定神,内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静,恢复了一向机智沉毅,首先开口道: “闵兄、完颜兄,目下若未有别的打算,便请一道踏勘这片树林四周,瞧瞧可有破绽没有?” 闵淳应道:“如此甚好。” 他们宇外五雄之中有三人不见踪迹,加之裴淳和淳于靖等都是他们要帮助的人,此刻亦是下落不明,自然要设法查个明白。 三人联袂绕林而走,密林内黝暗寂静,瞧不出是人都走了,抑是潜匿不动? 云秋心口中微微发出呻吟之声,朴日升大惊道:“你可是感到不舒服?” 云秋心道:“我还支持得住。” 朴日升一按她的脉息,但觉虚弱之极,心念一转,道:“这片树林占地甚大,可容千人之众,咱们若是入林查看,又怕陷入埋伏,如若单在外面查看,绝无所得。” 闵淳道:“朴兄之意可是打算暂时离开?” 朴日升轻叹一声,道:“不错,兄弟一直把穷家帮列为大敌,谁知今日却败在一个女子手中,俱是全军覆没,实在是料想不到之事。” 他仿佛听到树林内传出低微声息,内心大为震动,但面上不露形色,淡然一笑,道: “兄弟还有卷土重来的实力,两位若是拔刀加盟,甚为欢迎,若是不愿,那就各行其道。” 说罢,转身便走,闵淳本来有意答应合力对付辛黑姑,但瞧他不等自己回答便走,似是没有诚意,便不哼声。转眼间朴日升己经隐没不见,闵淳叹一口气,道:“三弟,咱们虽是势孤力单,但决不能舍下大哥和四弟五弟而去,你怎么说?” 完颜楚道:“但凭三哥吩咐。” 闵淳道:“咱们再入林查看,纵是被擒,但咱们五兄弟仍然在一块儿。” 完颜楚道:“好!” 两人便并肩挺刀朝林内奔入。 朴日升抱着云秋心飞驰而去,才走出莫愁湖,但见大路上一个人拦在中心,一瞥之下,已瞧出是南奸商公直。 朴日升心知有异,去势立缓,一面暗暗查看周围可还有敌人潜伏,奔到切近,商公直嘻嘻而笑,道:“请朴国舅留步,兄弟有话奉闻。” 他似是有恃无恐,朴日升恶从胆边生,心想本爵目下虽是全军覆没,但单用一掌之力,也能够取他性命,当即暗暗提聚功力,目光先转到三丈外树下的一辆马车上,估计距离,知道马车内纵是藏匿得有高手,但等到扑出援助之时,已有击毙这商公直的机会。 南奸商公直面色微变,道:“朴国舅切切不可出手,常言道是: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兄弟是奉辛姑娘之命做说客来的。” 朴日升冷冷道:“回去告诉那女孩子,就说本爵误中奸谋,决不干休。” 商公直道:“兄弟一定把这话转告与辛姑娘,眼下朴国舅为了云秋心的性命,最好把她交给兄弟带回。” 朴日升平生哪曾遭遇过这等四面楚歌、有力难施的困境,只气得他虎目圆睁,满面俱是凶煞之气。 商公直道:“兄弟奉命传话,朴国舅须怪不到我头上,辛姑娘说:云秋心身上暗藏的五毒瓜子已经搜去,博勒被擒,她若是跟随国舅前去,定然有死无生,这话大概很有道理。” 朴日升想到云秋心如此果然无法活命,不禁长叹一声,道:“辛黑姑步步紧迫,今日本爵己无还手之力了。” 云秋心眼见他英雄气短的情状,突然泛涌起无限同情,低声道:“不要理他,我们走吧!” 朴日升一怔,道:“你能活么?” 云秋心微微一笑,笑容中仍然孕含着悒郁的味道,凄艳之极。 她道:“我虽是活不成,但宁可死掉,也不愿意见你被人挟持。” 朴日升不禁呆了,心想她这话说得如此的多情体贴,可见得自己毕竟已赢取了她的芳心,不由得一阵狂喜,耳中但听商公直道:“辛姑娘因见云秋心竟能指点破阵之法,所以对她大加重视,改变了把她送给朴国舅之意。” 云秋心道:“她真是厉害不过,我们出阵之时,没有开口说话,仍然被她瞧了出来。” 朴日升威严地道:“本爵先跟秋心说几句话,请商兄暂行回避。” 商公直不知不觉退开两丈,才站住脚,朴日升低头凝望云秋心,眼中射出温柔的光芒。 云秋心轻轻道:“你还是要把我交给他们?” 朴日升凛然道:“不错,你的好意使我更加振奋,我们暂时分离忍受耻辰,但我一定要打败辛黑姑,把你平平安安接回来,并且请梁药王为你医治。” 他的口气十分坚决自信,云秋心也不禁精神一振,道:“我相信你办得到,好吧!那么我就回去。” 朴日升大步奔到马车边,车内空无一人,他让她舒服地坐稳了,退开两步,陡然间一阵生离死别的伤感涌起,云秋心似乎比他还要敏感,美眸中已充满了泪光。 他们何尝不知世间之事十分难说,纵是盖世英雄,有时也无法扭转命运,此时此际,朴日升体会到楚霸王与虞姬诀别的沉衷怆痛,一阵心酸,仰天悲壮地长啸一声。 啸声中那商公直跃上马车,疾驶而去,转瞬之间,已隐没在茫茫暮色之中。 不久,朴日升回到府邸,但见只剩下十余侍从碑仆,那药王梁康也不知去向,他迅即决定赶返大都,重新召集高手,于是传令下去,片刻间整座府邸空寂无人。 裴淳跳入湖中之后,便沉在水底不动,隔了不知多久,浮上水面一瞧,已经是深夜时分,四周寂无声息,湖上已没有游人。 裴淳无法查出岸边到底有没有敌人潜伏,踌躇良久,缓缓跑向岸上走去,越走越浅,靠近岸边时,湖水只及腹部。 那条细链紧紧的系住他的手脚,使他觉得甚是难受,而且有力难施,走动之时也十分不方便,原来他早先入林之时,很快就陷入一个阵法之内,转得头昏脑胀,其时他不曾悟出陷身奇门阵法之内,所以想不起斫树破阵之法,正当头脑昏迷之时,四周高手涌出,四五把刀剑抵住他身上数处要害,接着郭隐农上前用这条细链系在他手脚之上。 然后就由商公直和郭隐农二人押他前去一处地方,走到一片平坦草地上,裴淳已经恢复神智和气力,便设法逃遁,商、郭二人一齐出手拦阻,斗得正烈,朴日升等人恰恰赶到。 丨 他上岸之后,便设法要弄掉这条细链,发觉细链上有一把小锁头,必须把锁头弄掉才能解得开,可是这个小锁头极是坚牢,无法拧毁。 突然间两丈外的树影中走出一道人影,裴淳立刻运聚功力戒备。 那人冷笑道:“我早就料定你会出现,此地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是我大声一叫,便有许多高手赶来接应。” 裴淳从他口音中辨认出乃是紫燕杨岚,不禁暗暗叹气,但也没有早先那般紧张了。 杨岚又道:“我劝你还是弃械投降的好,免得多吃苦头。” 裴淳道:“杨姑娘打算怎生处置在下?” 杨岚道:“把你交给辛姐姐呀!” 裴淳道:“她在哪里?我自己去见她。” 杨岚道:“不行,你想拼命是不是?我们非得把你捆起来才送给她。” 裴淳想起一事,问道:“姑娘怎知在下会在此处上岸的?” 杨岚道:“以前你曾经被我追得跳河,你也是沉在水底,匿伏许久才上岸,所以我知道你仍然会在原来跳水之处上岸,果然被我猜中。” 说话之时,已走到他身边,她目光不时投在裴淳手中的七宝诛心剑上,又道:“把剑给我。” 裴淳道:“姑娘敢是很喜爱此剑?” 杨岚道:“我又不是使剑的人,要此剑何用?” 裴淳暗念此次实在很难脱身,不如前往见一见辛黑姑,瞧她有什么手段能够使自己甘愿为奴仆,便道:“剑给你也可以,但我自己走去见辛姑娘。” 杨岚沉吟一下,道:“好吧,剑拿过来。” 她伸出手,裴淳把剑给她,杨岚接过七宝诛心剑,迅即退开数步,细细地瞧了几眼,道: “好剑!好剑!可惜在不识货的人手中,有如明珠暗投。” 裴淳道:“在下虽然不才,但也不致于不识此剑好处。” 杨岚冷笑道:“既然识得,为何不晓得用此剑削断细链脱身出困?” 裴淳道:“此链原是札特大喇嘛的宝物,前些时候在下被此链缚住,用过那七宝诛心剑去削,全无用处,难道说这一回就削得断!” 杨岚嗤道:“当然啦,只怪你没有去试。” 裴淳道:“谁说在下未曾试过,正因削不动才认出这是札特大师的宝物。” 杨岚忍不住道:“链子自然削不动,但那个小锁头也是札特之物?你有没有试?” 裴淳怔一怔,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小锁头,唉!这只能怪我自己疏忽了。” 杨岚道:“现在自怨自艾也不中用啦!我只要把宝剑骗到手,你再也弄不掉那锁头,我问你一句话,你须得据实答复。” 裴淳道:“若然在下不回答呢!” 杨岚道:“那我就把你击倒,然后捆缚起来送给辛姐姐。” 裴淳道:“不据实回答的话,不能怪你生气,可是据实回答了,姑娘又如何对待我?” 杨岚沉吟片刻,道:“那要瞧一瞧你怎生答法才能决定。” 裴淳大感迷惑,想不出她要问的是什么话,不过这刻他已没有选择余地,当下点头道: “好,姑娘问吧!” 杨岚道:“你可是很……” 她忽然停口,莫说是裴淳,即使换了一个擅长测度别人心意的人,也无法猜测得出她想问什么话。 过了一会,裴淳催道:“姑娘要问就快问,不然天都快亮了。” 其实这刻才是三更左右,离天亮还早,他乃是故意这么说的。 杨岚咬一咬牙,问道:“你可是很爱云秋心?” 裴淳失笑道:“姑娘怎的提起这种不相干的话?” 杨岚嗔道:“我高兴问……” 耳听裴淳还在轻笑,气得冲上去给他一个嘴巴,裴淳没有躲闪,双眼却望住她手中的宝剑,很想出手去夺过来。 他心有所思,面上仍然是傻傻地笑着,杨岚以为他故意讽笑,气得连连顿足娇嗔。 裴淳见她身躯微侧,剑在外面,不敢确信出手便能夺到,便竭力忍耐,这时才发觉面颊上热辣辣的,余痛犹在,可知她用的气力真不小。 他道:“姑娘出手甚重,幸亏在下皮粗肉厚才挺得住,碰上普通的人,千万不可随便出手。” 杨岚怒道:“关你什么事,赶明儿我上路之时,见到人就打,瞧你能不能奈何我?” 裴淳触动侠义之心,凛然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姑娘万万不可任性胡来!” 她跺脚叫道:“我高兴怎样就怎样,用不着你说。” 裴淳不禁有气,道:“人命关天,岂容你随便加害的?姑娘若是不听良言相劝,在下第一个不能饶你。” 杨岚一巴掌掴去,发出清脆的响声,口中骂道:“放屁,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管我!” 这本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裴淳只须突然出手扣拿住她的脉门,就可以夺过宝剑,但他为了人命关天,忘了自身安危,竟没有出手,愤愤道:“在下再三容让,并非害怕姑娘。” 杨岚突然笑一笑,气恼之色全消,道:“那你为什么再三容让?” 裴淳道:“好男不与女斗,所以在下不肯还手。” 杨岚笑容登时隐没,换上怒色,狠狠道:“你敢瞧不起女人?” 裴淳一愣,道:“谁瞧不起女人?” 杨岚剑交左手,右手取下铁琵琶,怒声道:“先把你打倒再说!” 左手宝剑一晃,光华闪掣,右手铁琵琶疾撞出去,劲道急猛。 她的铁琵琶可以射出毒针,裴淳目下已没有了“辟毒珠”,甚是忌惮,再者她左手的七宝诛心剑锋利无匹,也不敢挨近碰上。 这刻已失去夺剑的机会,裴淳猛然想起这一点,怒恨得几乎不会躲避。 他横跃数尺,顺势还击了一掌,喝道:“姑娘且慢动手,在下回答你的问话就是。” 杨岚不理不睬的连攻四五招,迫得裴淳手忙脚乱,险险挨上一剑,正在危急之际,杨岚斗然退开,冷笑道:“你还敢瞧不起女人么?哼!今日的英雄宴何等赫盛?但还不是被一个女人搅得七零八落!” 裴淳不能否认她这话,无言可答,杨岚又道:“若不是辛姐姐要收你做奴仆,我刚才非取你性命不可,你的回答快点说出,我可不耐烦久等。” 她示威似的扬一扬宝剑,裴淳心想若是当真拼命的话,你还没有杀死我的本事,不过这个想法可不敢说出,生怕又惹恼了她,动起手来,终究吃亏,要知裴淳天性仁厚,若不是有深仇大恨之人,实难使出拼命的毒辣手法,何况对方又是个女子,更加下不了毒手。 他缓缓道:“在下愿意为云姑娘做种种令她欢喜之事,但目下似乎还谈不到很爱或是不爱的话。” 这话确是出自真心,他根本不晓得怎样才是很爱一个女人。 杨岚面上毫无表情,窥测不出她心中有何想法,她大声道:“那么你对薛飞光呢?” 裴淳毫不迟疑,答道:“也是一样。” 杨岚道:“那么……” 她本是继续发问之意,可是只说了那么这两个字,便突然改变了心意,说道:“好吧,我已知道那一日云秋心若是死在我手底,你和朴日升两人到底谁伤心的答案了。” 裴淳微微一笑,心想这等事还是不要当真试验的好,当下说道:“辛姑娘现下在什么地方?” 杨岚道:“我不知道,反正不在此地。” 裴淳道:“她把穷家帮的人怎样处置?” 杨岚道:“通通都放走,朴日升的手下也一样办理,不过双方的高手都被她留下,只要这些人通通服从她的命令,天下便没有能够抗拒她的人了。” 裴淳惊道:“我淳于大哥、穷家帮五老,和普奇兄他们也被她留下了?” 杨岚道:“这个我可就不大清楚。” 她注意到裴淳不断地投注在她手中的宝剑,便笑道:“你打算抢回此剑是不是?” 裴淳不惯说谎,只好点点头,她道:“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裴淳讶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岚道:“我问你为什么不动手抢?” 裴淳道:“姑娘并非凡庸之辈,在下自知不易成功。” 杨岚道:“但你总得试一试啊!” 裴淳振起雄心,大声应道:“好吧,姑娘小心了!”纵身跃去,伸手疾抓。 他一伸手就拿住了她的脉门,轻而易举的夺回七宝诛心剑当即放手退开,错愕地瞧着她,道:“姑娘竟是有意相让,在下实是不解。” 杨岚道:“你迟早都是辛姐姐的奴仆,我放不放你都是一样。” 话虽如此,却等如承认有意相让。 第26章 侠义本色 直到现在,裴淳才深深体会到女人的奇幻莫测,她们可以做出种种说不出理由之事,悟想出这个道理之后,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痛。 细链上的小锁应手而落,裴淳恢复了自由,心中一点也不感到轻松,眼见杨岚小心地收起那条细链,才道:“姑娘能不能指点一条明路,教在下得以见到辛姑娘?” 杨岚道:“我不是说过她不在此地么?不但是她,所有的高手也一个不留。” 裴淳听出一点眉目,问道:“我淳于大哥和穷家五老也都被移到别处!” 紫燕杨岚面上似笑非笑,道:“你对我不见得很好,我何必把辛姐姐的秘密告诉你。” 她仰天瞧一瞧星斗,又道:“快四更了,我走了。”撮唇一啸,眨眼间一匹骏马驰到,却是胭脂宝马,杨岚一跃而上。 裴淳忙道:“杨姑娘,到底我淳于大哥现下在什么地方?” 夜色迷离中,她的神情可瞧不清楚,只听到她轻轻叹息之声,接着胭脂宝马放蹄驰去。 片刻,人马俱杳,很快连蹄声也消失了。 裴淳怔了一会,转身奔入林中,他仗着极强的目力,瞧出林内有许多树木石头却是从别处搬来,横七竖八的放置在林内,想来那些玄奥的奇门阵法就是全靠这些物事而成,发挥出无限威力。 不过这刻他在林中绕来转去,却不曾迷陷,似是阵法已撤,也找不到一点线索痕迹,转出那方平坦宽阔的草坪之上,但见一天星斗,满地凉露,无数桌椅碗盘等物仍然置放原处,只是杳静无人,午间闹得风云变色的龙争虎斗,目下宛如一场梦境。 他自个儿呆呆寻思,猛然醒觉之时,东方天边已露出曙色。 裴淳心下茫然,长长地吐一口气,举步向湖边走去,这时他哪里还有心思欣赏景色,循着原路片刻间就走出了这莫愁湖。 他先到穷家帮总坛,接着便到穷家三皓的居所,都找不到一个人,生似是这一夜之间,整个武林形势全变,变得他连一个相熟之人也找不到。 他虽不知薛飞光被辛黑姑逐走之事,但他晓得薛三姑与魔影子辛无痕乃是姐妹相称,因此薛飞光的安全一点也不须忧虑,目下最急需知道的是淳于靖和五老以及普奇等人的情况和下落,还有朴日升是不是已经脱险,云秋心得他保护,想必不成问题了。 于是他奔到朴府查看,也是一个人都没有,整个金陵城中好像已找不到武林之人。 他深感惊惶的在城内荡了一阵,最后决定去谒见师叔李星桥,向他老人家讨个主意。 他打武定门出城,特意绕经以前穷家三皓落脚的祠堂去瞧瞧。 走到祠堂门外,便听到说话之声,心中大喜,停住脚步。 祠堂内的话声透传出来,只听一个人大声道:“诸位师兄弟静一点听我说,这是数百年来失传的无上秘法,咱们推详之时,务须细心。” 此人话声微顿,没有别人插口,裴淳已听出祠堂之内共有五人,又听得“无上秘法”四字,不禁一怔,忖道:“他们敢情在推详一种上乘奇奥的武功,只不知是哪一宗派的失传心法?” 转念之间,先前说话的人又道:“咱们都知道穴道有真有假,其中二十四凶穴更须辨明,不然的话落手杀人,罪孽甚大……” 裴淳听到此处,不禁暗喑点头,生出敬佩之心,暗忖这些人虽然不知是何家派,但立心正大,必是侠义之士。 他从未听过二十四凶穴之名,不禁生出好奇之心,决意再听下去,瞧瞧是什么家派的心法。 忽听另一个人大声道:“罗师兄又把话兜了回头,咱们都知道龙有生死,穴有真假,沙有得失,水有进退,但这七穴微茫奥妙,以咱们心中所学,实在无法推详得明白,兄弟主张还是趁早谒见樊祖师的好。” 其余之人纷纷赞同,当下传出悉索之声,似是卷起一些图表,裴淳真想张望一下那些图表,瞧瞧哪七穴使他们感到如此困惑。 过了一会,五个汉子从祠堂内出来,都是穿着长衫扮相文雅之士。 裴淳躲在一边瞧得清楚,大感惊讶,心想这一派大有文武全才的意思,定必不同凡响,我今日非瞧个明白不可。 那五人向荒野中走去,裴淳远远跟着,不久,山坡上出现一座破败神庙,那五人一直走入庙内,裴淳连忙放开大步,奔到破庙后面。 庙内寂然无声,裴淳用心查听,听到一共有六七个人的呼吸声,便耐心的等候。 过了一会,只听一个人以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诸位对‘向分四局,十二水口’这两大诀未得真传,是以无法辨得明白这七穴奥妙,此处有秘经一卷,持回细读,自然能够参悟。” 话声一落,便传出那五个人道谢之声,霎时间那五人又走出神庙。 裴淳好生失望,正要离开,一阵步声响处,那五人之中有一个绕到庙后,左右张望,裴淳身法何等迅快,早就隐匿起来。 那人张望了一阵,又有一人奔来,道:“罗师兄,找不到人么?” 姓罗的答道:“这儿没有人呀!” 后来之人说道:“樊祖师既是命我们来请这位贵人人庙相见,决不会错。” 隐在暗处的裴淳暗吃一惊,心想我已竭尽所能的不弄出一点声息,但那位樊祖师居然查听出来,可知武功之高,已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了。 要知裴淳自从经过最近的遭遇,对自己的武功造诣,已经深有了解。 那两人张望了一阵,正要走开,裴淳从暗处走出,道:“两位寻找什么人?” 他们大喜道:“就是你啊!”接着已见到裴淳头发散乱,满面污垢?身上衣眼皱乱不堪,几乎比乞丐还难看。 姓罗的人疑惑道:“你贵姓大名啊?” 另外一个人接口道:“不会是姓裴的吧?” 裴淳讶道:“在下正是姓裴。” 他们不能置信地一瞧着他,姓罗的人说道:“那么裴兄的大名能不能见示?” 裴淳道:“在下单名淳。” 他们顿时收敛起疑惑之色,姓罗的人摊开手掌,让他瞧看,但见掌中用朱笔写着“裴淳” 两个字。 他道:“樊师祖恭候大驾,请吧!” 这一回轮到裴淳迷惑不堪,心想那樊祖师纵是武功高深无比,查听出我的声息,可是怎生得知我的姓名? 那两人已经施礼离开,五个人纷沓的步声渐渐远去,裴淳这才惊醒,大步向庙内走去,暗想只要入庙会见这樊祖师,疑团自然能破。 破庙之内残破不堪,但还算干净,一个宽袍博带的人站在一角,炯炯有神的目光投注在裴淳面上。 此人年约四旬上下,相貌清秀,特别修长的双眉和深邃灵动的眼睛显示出为人聪明颖悟,还有宽阔饱满的额角也是智慧过人的特征。 裴淳茫然的打量对方,那人缓缓道:“我姓樊名潜公,虽是时常行走江湖,但却不算是武林人物。”声音低沉有力,显然此人自信力极强。 裴淳抱拳道:“樊老前辈怎知道在下躲在庙后,又怎知在下姓名?” 樊潜公含蓄地笑一笑,说道:“说穿了便毫不稀奇,要知引你前来的五人乃是山人特地布置的。” 裴淳恍然道:“原来如此。” 樊潜公又道:“山人说过不是武林中人的话,裴兄想必不甚明白?” 裴淳道:“是啊,在下听那五位兄台提起二十四凶穴,又涉及一些十分深奥的口诀秘语,而先生还说不是武林之人,教在下好生大惑不解。” 樊潜公道:“山人云游四海,自然也有些技艺糊口谋生,其中最擅长的是占卜之道,此外旁及星相堪舆之学,刚才那几人都是堪舆家,曾得山人的一个门徒指点,是以尊称山人为祖师。” 所谓“堪舆”便是相地之术,古人营葬先人,极是重视此道,因此地师甚多,裴淳听了不禁哑然失笑,道:“原来他们说的二十四凶穴等丝毫与武功无关。” 樊潜公缓缓道:“裴兄可想知道山人设法引你到此相会的原因么?” 裴淳道:“当然想知道啦!” 樊潜公道:“山人有一件事要请裴兄帮忙。”裴淳哦了一声,心想这樊潜公瞧来不似坏人,只不知他何事要自己帮忙? 他是个守信重诺之人,因此不敢贸然回答,樊潜公又道:“这件事果然值得裴兄仔细考虑,山人先说出来,以供裴兄参详。” 他暇豫地步出破庙,在朝阳笼罩之下,这个宽袍博带之人似是更加神秘。 樊潜公等到裴淳跟出来站定了,才道:“山人想请裴兄杀死南奸商公直,你瞧此事使得使不得?” 裴淳大吃一惊,道:“要我杀死商大哥?他的武功甚是高强,在下恐怕有心无力。” 樊潜公道:“当今武林之中,相信只有你才能取他性命,别的人都不行。” 裴淳茫然道:“为什么我能够呢?” 樊潜公道:“内情恕难奉告,总之裴兄若是有意杀死商公直的话,定必马到成功!” 他转眼望向碧朗长空,沉思片刻,又道:“山人和商公直之间的仇恨如高山大海,非把他杀死之后才能安心做人……” 裴淳素知商公直仇人遍天下,如此也不觉得奇怪,不过立刻却感到甚是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过了一阵,樊潜公从沉思中惊醒,微笑道:“裴兄今日不必给我答复,但山人深信总有一日你会愿意帮我这个忙,现下你可向东南方走,自然会碰上你想见之人。” 这正是前赴“三和镇”的方向,裴淳微感惊奇,心想:“他怎知自己要到三和镇谒见李师叔?” 樊潜公寻思片刻,又接着道:“但这也是你大难临头之时,你将死去数日之久,然后活转来,可是这一次短暂的死亡,却使你躲过不久之后更凶险的灾难!” 裴淳听得糊里糊涂,问道:“人死还能复生么?” 樊潜公道:“人死自然不能复生,可是你却能够,这一点连山人也感到十分奇怪。” 裴淳觉得难以置信,可是也不好意思怎么说,当下微微一笑,道:“那么在下这就动身向东南方走去。” 樊潜公摇头道:“不行,你若是埋头赶路,势必失去碰见那个想见的人的机会。况且,那人正遭遇急难,急需你的驰援。” 这话把裴淳骇了一跳,暗想难道南奸商公直大哥已经动身去找李师叔,有意加害于他不成?抑或是李师叔的其他仇人,由于最近得知李师叔的武功已失,所以赶去报仇?这都是极有可能之事,裴淳一念及此,登时心神大乱,恨不得马上放步奔去。 樊潜公缓缓道:“裴兄也不必着急,既然碰上山人,决计不会误了你的事,这也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要知若不是天意安排山人找你帮忙,你休想知道那个人遭遇危难。” 他说得如此玄妙,倒教裴淳不知道相信还是不相信的好,不过那樊潜公低沉有力的声音却使他减去了不少疑惑之心,也没有早先那么慌乱。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樊先生可知道遇难之人是谁么?” 樊潜公道:“此人是谁我没有用心推算,但加害于他的人,其中有一个是南奸商公直!” 他一提起商公直的名字,便不知不觉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情,可见得他们之间的仇恨当真是有如高山大海。 裴淳心头一震,道:“大凡害人之事,商大哥多半有份,这个人……唉……”这一来他纵想不信也是不能,当下又道,“还望樊先生指示明路。” 樊潜公道:“咱们先把话说得明白,要知你若是不得山人指点,决计碰不上商公直他们,那时虽然你想见之人遭遇了不测,但你本身却可免去一场灾难,目下山人指点了你,固然你救了想见之人,可是也因而碰上危难,这个关键你须先想个透彻,免得日后怨我。” 裴淳接口道:“樊先生不必多虑,在下决不后悔怨怪先生,只有感激。” 樊潜公道:“那么这一回救人之时,最好顺便把商公直杀死,免留后患!” 裴淳没有说话,樊潜公也不再提这话,凝神想了一想,才道:“你此去百里之内,定必经过一座村庄,这座村应叫什么名字很难确定,只知道村子很大,约摸有数千户人家。” 他停住寻思,裴淳喑暗皱眉道:“这么一处地方可真不容易找寻。” 樊潜公好像知道他心中的念头,接口道:“也不算十分难寻,因为这座村庄右侧有道河流,有舟楫之利,往来甚便,因是非常兴旺,大路离那村庄不过里许之遥,只要留心一点,便不会错过了。” 至此已开始说到要紧之处,裴淳更加凝神聆听。 樊潜公道:“你将在靠近河边之处见一座高楼,那个遭难之人就在楼内,时间应在后日午时可解决一切。山人还有一个密封的柬帖给你,到了你计穷智竭之时,打开柬帖一看便知。” 裴淳但觉整件事越来越发神秘古怪,这人说自己最擅长占卜之术,难道真的能够先知? 若是真的能够知道过去未来,则在他手中还有什么不能解决之事? 一时之间只想得他头昏脑胀,樊潜公交给他一封柬帖,道:“裴兄走吧!明日午时便见分晓,将来山人自会找到你,与你商谈杀死商公直的问题。” 裴淳茫然走去,走出老远之后,这才想到一个大大的疑问,那就是地点既然在百里之内,以他的脚程,绝无可能要走两日两夜之久,因此他应该迅快地走?抑是慢慢地走?若是走得太快,过了头怎么办? 回首望去,那座破庙早已不见,他迟疑一下,蓦地哑然失笑,忖道:“我难道真的完全相信他的话么?说不定这是辛黑姑或朴日升做下的一个圈套,我还是不要理会,放尽脚程赶去瞧瞧李师叔是不是无恙在家,一切便可见个分晓。” 此意一决,立时加快脚步,一路上偶然休息打尖喝水,不必细表,到了下午申牌时分,已堪堪赶过百里路程。沿途他并不曾留意瞧看,因此也许有那么一个村庄已经抛在后面,但他已决意不管,所以也不放在心上,这时,他感到困倦地在一个市镇内停住脚步。 原来他在莫愁湖畔的英雄宴上激斗了不少高手,真力耗费甚多,其后又陷入辛黑姑的阵法之内,不但连连奔走,其间也曾动手,此后一直不曾休息。而今日的长途跋涉,也没有好好歇息过,倘若他不是一身精湛武功,换了旁人,这刻早就躺下不能动弹了。 裴淳盘算之下,认为保持体力还是要紧之事,否则万一碰上强敌,岂不糟糕?当下在镇上饱餐一顿之后,便趁蓍暮色钻入一间低矮房舍之内,那原是堆放柴草的破屋,他倒在干草堆中,片刻间已然酣然入梦。 隔壁传来低沉的吆喝和说话之声,过了个把时辰,人数似乎越来越多,渐见吵闹。 突然间一声大喝把裴淳骇醒,他随即弄明白乃是不少人在隔壁聚赌,正在呼芦喝雉,甚是热烈。 他翻个身,正要再睡,蓦地一阵喧哗骚动的声浪,使他不由得注意聆听。 一个粗哑嗓的叫道:“什么?潘小二你也来插上一脚!”同时之间又有许多人发出惊异之声,是以不问可知这个潘小二是个十分老实勤俭之人,才会惹起这么多人的惊讶。 一个怯怯地声音道:“我……我只是来瞧瞧……” 哄笑声中,那个粗哑嗓音的人道:“这也使得,你想开眼界的话,这附近百里之内,唯有到这儿来算是走对了地方。”他略略一顿,又道:“小二哥你居然来了,实在难得之至,我青面虎刘老大定是要交好运啦!你身上带得有银子没有!” 潘小二怯怯的道:“没有。” 青面虎刘老大道:“这儿是一两银子,拿去做赌,嬴了把本钱还我,输了不必再提。” 潘小二惊讶道:“这话可是当真!” 刘老大道:“笑话,谁还骗你!” 笑语的声音尽皆寂然,数十对眼睛都望住刘老大,刘老大又道:“倘若小二哥你没有本钱,还想再凑凑兴,要个十两八两随便开口。” 旁边有个人咕噜道:“刘老大今晚好生大方,那潘小二穷得连饭也吃不饱,十两八两都肯给他,我申三爷有田有地,说的话还不算数,定要拿出地契作低。” 潘小二突然大胆起来,道:“十两八两我宁可不要。” 众人有的笑有的骂,都不外说那潘小二口气大得离了谱,青面虎刘老大应道:“这话也有道理,你要借多少?” 众人惊讶中,潘小二道:“没有一百也要八十。”整间屋子登时都被各种声音塞满。 “好,一百两就一百两……”屋中顿时静寂如死,人人都呆住了,那刘老大又道,“但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小二哥你家无恒产,若是短欠我的血汗钱,那就先用小二娘子做抵押……” 众人更加不肯做声,静寂中只听潘小二低怯怯地应道:“好的!” 顿时间喧哗笑闹之声四起,其中夹杂得有那青面虎刘老大粗哑的笑声。 裴淳到此忍不住摸到板墙边,找到一条缝隙,向那边望去,隔壁人数虽是不少,但他很快就找到那刘老大和潘小二。 刘老大是个彪形大汉,面相粗横,露出一股凶悍之色,坐在一张长木桌末端的桌面上,潘小二站在他左方,面貌清秀老实,大约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 骨骰在大海碗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潘小二出师不利,一两赌本转眼输光。 青面虎刘老大从桌面上拨给他两大锭银子,又给他一张银票,凑足一百两。潘小二头上汗光闪动,随手推出一大锭下注,他出手如此之豪,不但全场赌徒震惊,连裴淳也替他十分担心,第一次输了,那锭银子被刘老大吃进,众人发出惊叹之声,第二次潘小三又推出剩下那下大锭银子,不久,刘老大发出得意的笑声,瞧着手下把银子吃进。 现在潘小二只剩下一张银票,面额是四十两,热汗从他头镪鬓角滚滚流下,但他毫无悔色接着把银票推出押注,这时全场寂然无声,目光都集中在桌子上。 裴淳暗暗猜想那潘小二一定也把这张银票输掉,然后不得不把妻子奉送与人,因此心中直骂这个潘小二该死。 谁知事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潘小二连赢两场,本钱已多达一百二十两,这一次下注之时,潘小二抹一抹头上汗水,把一百二十两全部推出下注。 其他的赌徒都不下注,变成刘潘二人豪赌之局,刘老大面上也冒出热汗,沉声道:“不留起一点么?” 潘小二道:“不留,赢输只此一场!” 青面虎刘老大反而被他气势所慑,汗珠滚滚流下,迟疑了一下,大声道:“好,就赌这一场!” 骰子摇动的声音紧紧扣住每个人的心弦,裴淳目光盯牢了刘老大,瞧他可有作假,却查看不出异状。 众人爆出一声惊叹,潘小二面色如土,刘老大却放声大笑,道:“小二哥,你输啦!” 潘小二喃喃道:“不错,我输啦!” 刘老大道:“明晚这个时候你若还不出一百两或是别的抵押,我就把小二娘子接走,可使得么?” 潘小二茫然道:“使得……” 隔壁的裴淳心中大骂这个潘小二全无人性,不但把妻子赌掉,甚且没有一点后悔之意。 一个赌徒说道:“潘小二上哪儿去找一百两,刘老大你趁早接了小娘子,让咱们都叨扰一杯……”裴淳认出这话声正是早先那个申三爷。 刘老大呵呵狞笑,申三爷又道:“潘家小娘子是本镇出了名的美人,刘老大这一杯断断少不得咱们……” 潘小二转身向门口走去,刘老大叫道:“小二哥,拿几两回去花用。” 潘小二脚步一停,头也不回,道:“我不能拿,刘老大你要人的话,最好早一点,不然的话,镇长可要把她送到丞相府去啦!” 刘老大全身一震,喝道:“什么!” 潘小二回头淡淡一笑,道:“不知哪一天丞相府有人经过本镇,见到我那小娘子,昨日镇长接到丞相府的命令,要把我那小娘子送到丞相府,镇长说明天就去接人。” 元代设一中书省及十一行中书省,每行省设丞相一人,平章二员,秩皆从一品,每一行省的丞相等如君主一般,辖境内的人民生死予夺,大权在握,因而强要一个民妇之事毫不稀奇。 刘老大一声怒吼,扑到潘小二面前,揪住他胸口衣服,举起斗大拳头,狠狠道:“好小子,你敢戏弄我青面虎,今天非活活打死你不可!” 潘小二面上神色甚是平静,也不反抗,刘老大拳头欲落未落,斗然间用力一推,潘小二叭哒一声跌翻地上。 刘老大气得连连跺脚,恨声道:“这小子敢情早就不想活了,我打死他倒合了他的心意。” 众人这才明白刘老大那么凶恶之人为何收回拳头之故,这时他们一方面很同情潘小二,一方面又同情刘老大,当下有些人上来劝慰刘老大,有些人把潘小二扶起,送出门外。 裴淳跟出去,远远缀着潘小二,只见他脚步蹒跚,走得极慢,到他转入一条窄巷之内时,天边已露出曙色。 潘小二走入一间低矮屋舍之内,裴淳一提真气,迅快跃到屋边,但见右侧是片空地,种得有蔬菜,再过去有些树木,正好隔断外面行人的目光,他转到右侧,贴耳窗外聆听动静,里面传出潘小二和一个娇柔的女子口音。裴淳听了一阵,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回到门口举手敲门。 屋子内声音寂然,想是潘氏夫妇误以为敲门的乃是来带走潘小娘子人,所以都惊得呆了。 裴淳道:“潘兄请开门,在下裴淳,只是一个过路客,对潘兄毫无恶意。” 他诚恳真挚的声音溶化了屋内阴霾寒霜般的空气,那道木门呀地打开,潘小二半信半疑地瞅着裴淳,见他衣衫虽是皱乱污垢,可是面目间一团正气,神情良善老实,登时完全放了心,不过,这个自称裴淳的人突然来访,却又令他感到十分奇怪。 裴淳道:“潘兄昨宵的遭遇,在下全都瞧见了,因此特地跟随潘兄到此。”说时,忽然瞧见一张娇美皓白的脸庞在潘小二后面出现,这张面庞使人生出纤弱柔美之感。 她的双眸宛如黑夜中的明星一样,闪闪发亮,甚是动人,怪不得许多人都打她的主意。 裴淳被请人狭窄而洁净的屋内,便道:“在下此来专诚帮助潘兄,若是你们信得过我,赶紧收拾一下,离开此地。” 潘小二呐呐道:“离开此地?到什么地方呢!” 裴淳道:“天下之大,何愁无处容身?” 潘小二露出坚决的神情,道:“好,我们走!” 那个纤美的小娘子不安道:“镇长肯放我们上路么!” 裴淳眉头一皱,心想这个女子莫非贪图相府富贵,怀有仳离故夫之心? 因此他不再开口,寻思如何查探出她内心隐情之法,潘小二愣了一阵,道:“是啊!镇长定会派人看守着来往大路,我们很难走得出此镇。” 裴淳缓缓道:“假使在下有法子把两位平安送出此镇,你们走是不走!” 那小娘子甚是聪明,顿时听出他话中之意,抢先答道:“恩公有这等本事的话,我们当然要走啦!” 裴淳颔首道:“那么快点动身,谁敢阻拦我们,在下就取他性命!”他面上流露出杀气,一望而知这话决不是嘴巴上说说的。 这刻裴淳若是记起自己初下潜山之时,与目下是如何的不同,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问明潘小二在此地全无亲故,只有一个姐姐出嫁了住在金陵,当下决意送他们一程,免得他们被镇长派人拦截,送了性命。 潘氏夫妇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所以很快就动身起程,此时天色大亮,镇上已是人声喧闹,那潘氏夫妇真有眼力,居然深信裴淳有保护他们的力量,跟着他一道出镇。 镇上之人见了潘氏夫妇都不敢打招呼,可知潘氏被相府看中之事业已传开,人人怕惹事上身,所以都避开了。 他们一路无事,走出镇外,裴淳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潘氏乃是一双小脚,走动之时甚是不便,常人走一个时辰的路程,她得花上三个时辰,也就是说走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 出镇不远,潘小二愁眉深锁,低声与妻子咕噜,裴淳运功侧聆听,只听那潘小二道: “我们拍拍屁股一走,你家里的人恐怕要遭殃了!” 潘氏低声道:“我妈老迈衰弱,谅他们不会对她怎样,你不必想得太多。”她轻叹一声,又道:“纵是连累了我妈和我哥哥他们,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我知道倘若我被人带走,你一定活不成。” 裴淳念头一转,想出一个办法,正要说话,突然间路边树后冲出四个壮汉,都拿着刀棒等物,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潘氏夫妇骇得魂不附体,裴淳大笑一声,道:“来得好,不然的话,你们便不晓得我裴淳的厉害了。” 笑声中大步上前,拦住那四名大汉,冷冷道:“是镇长派你们来的?” 对方叱喝连声,刀棒齐举,裴淳道:“我姓裴名淳,你们好生记住,来吧,你们只要能够杀死裴某,潘家夫妇就是你们的啦!” 一个壮汉挥棍猛扫,“砰”的一声击中裴淳头部,潘氏夫妇骇得失声大叫。 裴淳岂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屹立如山,面上冷笑之容如故,还向持刀的两名壮汉招手道: “你们来啊!” 刀光连闪,两把利刀都砍中他身体,但有如斫砍在破棉败絮之上,毫不着力。 霎时间刀棍齐下,裴淳已挨了十多棍和二十余刀之多,他一直屹立不动,任他们施为,口中不断嘿嘿冷笑。 直到这时他认为已经够了,这才伸手把两刀两棒都夺了过来,通通折断丢在地上,那四名壮汉都惊得呆了,竟不会逃走。 裴淳坚决地道:“你们出手狠毒,不把人命放在眼内,可见得横行惯了,作恶多端,本人为世除害,非大开杀戒不可!” 话声中铁掌连挥,两个壮汉分别被掌力劈中,都飞开寻丈之远才跌滚地上,气绝毙命。 剩下的两人被同伴惨叫之声骇得四脚发软,都不会撒腿逃跑。 裴淳杀机盈胸,一拳捣去,“蓬”的一声又击毙了一人,左手几乎在同时之间点中第四个人的穴道,随即举脚把他踢开数尺,厉声道:“本人今日留下你一条狗命,乃是要借你的口传话与镇长,谁敢碰潘兄夫妇一下,我就取他性命!” 说罢,转身走去,潘小二夫妇面无人色地跟他走了几步,潘小二道:“那是回到镇上的方向哪!” 裴淳道:“在下岂有不知之理,这事我另有安排,你们暂时不用离开了。” 他虽然不是威严慑人,可是他诚恳的声音充满了信心,教人不能不信。 一行三人回到镇内,许多人都投以讶异的目光,不久,他们回到屋子中,裴淳道:“在下发觉远走高飞之计对你们不大适合,尤其我杀死了镇长的手下,你们便变成官家缉拿的罪犯了!” 潘小二瘫倒椅子,直在喘气,他的妻子反而沉得住气,问道:“那怎么办?” 裴淳道:“你们照常生活,别的事一概不必多管,在下自然会打点妥当,使相府收回要人的命令。” 他放下一点银子,问明镇长的居处,便大步离开潘家。 可是他找不到那镇长,这自然是对方见他上门,生怕被他杀死而躲起来,再者他又不认得镇长相貌,纵是当面相逢,也会失诸交臂,但他在镇长家中留下的话,说是潘小二两口子若然有事,就唯镇长是问。说罢,还运足天罡掌力在一堵土墙上击个大洞,这才扬长而去。 目下当急之务乃是找到朴日升,请他向设在杭州的江浙丞相府关说一声,潘家之事便可了结。他为了别人之事,倒把自己的事情搁在一边。 然而朴日升已在金陵,乃是他已知之事。因此他早就打定主意,亲自前赴杭州的丞相府,假传朴日升的命令。此举若是行不通,他便见机行事,或者索性大闹一番,杀死几个朝廷重臣大官,然后,带了潘氏夫妇逃遁。 因此他直奔杭州,好在相距也不过是百里之遥,一日之内尽可以往返。 午后时分,奔入一座市镇,陡然觉得十分眼熟,心中一动,不觉停住脚步。 转眼四望,突然间一阵心跳,敢情此地已是李星桥所居的三和镇。 他毫不迟疑,直奔李星桥的居处,举手敲门之时,心中十分紧张不安。 过了一会,门内传出一阵步声,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谁?” 裴淳道:“师叔,是裴淳来啦!” 大门打开,只见李星桥伛偻地站在门内,鬓发如霜,高大的身躯已枯瘦不堪。 裴淳喜极流下眼泪,道:“原来商公直大哥还没有来打扰师叔,险险急死我了。” 李星桥笑一笑,道:“不要老是为我发愁,谁说南奸要找我的?” 叔侄二人走入屋内,裴淳便扼要的把别后种种情形告诉李星桥,一直说到潘小二的事为止。 李星桥仰天长叹一声,道:“你这一番经历,比旁人一辈子还要惊险奇怪,现下我才深深佩服大哥的看法果然不错,须得让你到险诈诡馘的江湖历练,才能跨入一流高手的境界……” 他停歇一下,又道:“辛无痕有女如此,也值得她骄傲的了。可惜那女孩子只凭她的喜怒爱恶行事,全然不曾想到天下安危、汉族复兴的机运等问题。” 裴淳问道:“她说要收五名奴仆,小侄也在其列,据她说有本事要我们唯命是从,小侄觉得这话极不可能。然而她的行事举措是如此的卦测高深,本领过人,小侄也不敢不提防她真有这等本事,只不抑她是不是真有这等手段?” 李星桥道:“她此举跟她母亲一样,专门找世间上最艰难的事去做,瞧来她的武功虽然还赶不上辛无痕,可是比起辛无痕当年像她这般岁数之时,却是更为难缠难惹,我瞧她决不是说着玩的。” 裴淳道:“小侄本想试一试她的能为,但师叔既是这么说,小侄可就不敢去试啦。那樊潜公大概是个骗子,哄得小侄忧心如焚,但是铯为什么这样做?他又怎知小侄会经过穷家三皓驻足的祠堂,然后安排好人手诱得小侄前去与他相见!” 李星桥缓缓道:“此人自称擅长占卜之术,也还可信,同时也是商公直的死对头,绝无异议。你可记得商公直前赴潜山之时,半路上碰到李不净、病僧、许青竹、冷如冰等人那件事么?” 裴淳回想商公直以前告诉他的话,失惊道:“商大哥常说他最感到大惑不解之事,就是这四位高手怎会同时聚头那寺庙之内等候他经过,难道他们都是得到樊潜公指点的?” 李星桥道:“或许正是如此,日后你问一问李不净他们就晓得了。” 裴淳瞧瞧天色,惊道:“小侄耽搁了不少时候,须得赶紧前赴杭州啦!” 李星桥忽然闭上双眼,似是寻思什么事一般,过了片刻,才睁开双眼,道:“孩子,你不必赶去杭州了,去也无用。” 裴淳大感惊讶,只听李星桥道:“这一说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丞相府恐怕没有镇长索取潘小二媳妇的命令,我深知这些元廷大官的习惯,他们若是看中了潘小娘子,马上就动手带走,决计不会下令由镇长代行此事。因此,我猜这是镇长掩人耳目的烟幕。其实是他自己看上了潘小娘子,或者另有别人看上,镇长须得听他的话,所以这么做。” 他这个理由对与不对不得而知,可是裴淳却深信不疑道:“若是如此,小侄便不必到杭州去了。” 李星桥道:“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樊潜公当时说你在后日午间才碰上你要见之人,现在说起来就是明日午间,而他又说是百里之内,以你的脚程,两昼夜零半日的时间,怎会还在百里之内?恰恰遇见了潘小二这回事,可见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目下你动身赶回潘家,已是日暮时候,必有一些想不到之事发生,使你等到明日午间才能完全解决。我只有一点想不通的,那就是商公直要加害之人不知是谁?莫非是薛飞光?假使樊潜公卜算得准,则我在百里以外,可见得商公直图谋的不是我。” 裴淳茫然道:“师叔,小侄该怎么办!” 李星桥腰肢一挺,凛然道:“回到潘家去,咱们身为侠义之士,纵然自家之人危难临头,但还是先救别的人要紧!” 裴淳恭声道:“师叔说的是,小侄这就赶回去。” 说走就走,日暮时分,他已回到那个市镇。 第27章 南奸北恶 这次他得到李星桥的指点,不从大路入镇,绕道镇后从小巷悄悄掩到镇长家门。 他跃人屋内,只见厅中有两个壮汉,当即迅扑过去,先把一人点住穴道,接着揪住另一个的胸膛,沉声道:“镇长在哪里?带我去见他,若敢骗我,别怪我狠毒!” 那壮汉索索发抖,面青唇白,半响说不出话,裴淳见他的确是惊骇过度,便道:“只要你老老实实带我去见他,决不为难你。” 但那壮汉仍然骇怕得不得了,全身抖个不停。 裴淳感到不妥,厉声道:“好,你这是存心找死!” 那壮汉忙道:“大侠饶命,镇长已经躲起来,小的实在不知道他的去向……”他接着一连串的赌咒,表明他实在不知镇长下落。满头热汗滚滚流下,可见得他实在惊恐万分。 裴淳心念一转,冷冷道:“跟我走,得会就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了。” 他把壮汉推出门外,一前一后地向潘家奔去,片刻间已到了潘家,裴淳叫道:“潘兄,没有事吧?”屋内寂然无声,裴淳感到不对,推门而入。 屋内哪有人影,裴淳一手抓住那壮汉,道:“我说过他们出了事的话,唯你们镇长是问。” 他眼中射出凶光,那壮汉骇得全身瘫软,若不是裴淳抓住他,早就倒在地上。 裴淳狠狠的瞧他,又道:“你们都不是好人,早就该死了!” “大侠老爷饶命,小的实在毫不知情。镇长清早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潘小二两口子怎会不见,怪不到镇长头上。” 裴淳极力抑压住胸中杀机,道:“你老实供来,可是镇长瞧上了潘小娘子?” 那壮汉连连点头,汗如雨下。 裴淳记起青面虎刘老大,问道:“青面虎跟你们镇长有什么关系?” 那壮汉呐呐道:“青面虎是另一帮的人,跟镇长面和心不和。”他眼中露出一线希望之光,又道,“大侠提起刘老大,小的可想出一个道理,或者是刘老大弄走了潘小二两口子,好教大侠找镇长算帐。” 裴淳道:“他住在哪儿?” 那壮汉道:“他是离此镇八里路的刘家庄的人,但很少回到刘家庄,住处不定,小的带你老到处找找看。” 裴淳道:“好!”跟他出去,在镇上找了七八处地方,都不见刘老大下落。最后,他们赶去刘家庄。夜色之下,远远见这座村庄极大,村子右侧有道河流。 裴淳微微苦笑,忖道:“此应形势正与樊潜公所说的一般,可见得他的话也不是全无根据。” 两人奔入庄内,那壮汉指着前面,道:“门外有两株柳树的就是刘老大的老家。” 裴淳教他站在墙边阴影中,伸指一点,那壮汉便僵立不动,裴淳这才转身向那屋子走去,举手敲门,不一会,一个妇人出来应门。 这妇人面目良善,甚是和气。裴淳拱手问道:“刘大哥在家么?” 那妇人微笑道:“他不在。” 裴淳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和气妇人,想凶也凶不起来,不禁搔首踌躇,心中大是为难。 那妇人上上下下打量裴淳几眼,见他形状落魄,便道:“以往也常有些远处的朋友前来投奔他,你若是没处好去,不妨进来等他。” 裴淳喜道:“刘大哥说过几时回来么?” 那妇人道:“今晚不回,明天早上他会回来。”裴淳便跟她进去,与那妇人谈了几句,这才知道她是刘老大的寡嫂,膝下有两个儿女,都靠刘老大赡养。 他借词到外面瞧瞧,把那壮汉穴道解开,只怕他回去之后泄露行踪,因此在他身上戳了一下,诈说是点了他的穴道,着他明日中午到这刘家应外等候他,才替他解去穴道,如若不然,便有性命之忧。那壮汉垂头丧气的走了,裴淳这才回到屋里。 这一等直到翌日已牌时分,还没有半点消息,那刘氏寡妇心肠极好,管住管吃的,倒教裴淳觉得过意不去。 他焦灼地等到中午时分,记起那个壮汉,便步出村庄,只见那壮汉站在一棵大树下面等候,见到他出现,急急奔过来。 裴淳皱眉道:“刘老大至今未返,你非帮我找到他不可!” 那壮汉面色大变,流露出心中的怯惧。裴淳虽是老实,却不是愚笨之辈,沉声道:“你最好乖乖地告诉我,不然的话,哼!”他平生没有做过这等恫吓别人之事,所以只说到此处为止,底下再也说不出骇人的狠话。 那壮汉额上泛现汗光,低低道:“大爷别生气,小的确实不晓得刘老大下落,不过他是此庄二先生族弟,听说时时上二先生府中走动,所以连镇长也不敢惹他,现下说不定……” 他的话声越说越低,裴淳皱眉道:“刘二先生是什么人,你们如此怕他?” 那壮汉道:“二先生真是大大了不起的人,南北水陆码头提起二先生的大名,无人不识。” 裴淳讶道:“是不是刘吉?” 原来前些时候裴淳在木匠周祥家中,便因周祥的儿子周云爱上一位李芝姑娘,而这李芝姑娘己被刘吉看上,故此周云无法娶得李芝为妻而投入穷家帮。那一夜裴淳在周家之时,李芝夜访周云,刘吉率众跟踪而到,全靠裴淳带她逃走。 其后,裴淳从普奇口中得悉刘吉乃是青海派高手刘如意的弟弟,本身是极有势力的大流氓头子。淳于靖遭难之时,就是刘吉手下的流氓发现了淳于靖,后来穷家帮全力搜索淳于靖下落,刘吉派人暗暗送走淳于靖,幸而卒被裴淳追回。 因此裴淳对刘吉并不陌生,一下子就想起此人。 那壮汉惊道:“大爷说的正是二先生。” 裴淳心中冷笑一声,忖道:“到底让我弄清楚明白啦,刘吉已被朴日升网罗了去,唯有他不怕官府,也不怕武林之人。哼!哼!他若加害了潘氏夫妇的话,我今日非使出毒辣手段为民除害不可了。” 他问明刘吉住宅,便放走那壮汉,径自返身奔入村庄,一直奔到村后,但见半里外靠近河边有座应院,占地极大,房屋甚多。 一间楼宇高出众屋之上,甚是显眼,正如那樊潜公描述的地方。时候又在正午,瞧来冥冥之中当真已安排好了,世上所有的人都只好循着命运的轨迹走去。 他奔到庄门口,向一个庄丁装束的壮汉说道:“有烦通报一声,裴淳要见二先生。” 那庄丁白眼一翻,道:“什么?裴淳是谁?在什么地方?”他以为对方是一个名叫裴淳之人差来求见刘吉的。 裴淳突然记起樊潜公之言,心头一震,忖道:“樊潜公说商公直等人正要加害一个我想见之人,若是正式通名求见,岂不是惊动了他们?” 这么一想,立即改变心意,伸手一点,那庄丁顿时全身僵硬,有如泥雕木塑的人像一般。 裴淳放步奔入,对正那座门楼奔去,为了省得多走冤枉路和免得被人拦住盘问,索性跃上屋顶,踏瓦疾向高楼扑去。 他身法何等神速,下面即使有人瞧见,也只能见到一道灰影划空而过。恰好这刻正当午刻用膳之时,人人都在屋子里头,如此他一直跃到楼边,没有人发觉而惊扰。那幢高楼形状近似正方形,占地甚是宽广,中心有个露天的天井。 他跃上二楼的廊上,从一道门户闯入,却是一间厅堂,两侧都有房间。 与大门正对着那面墙壁开得有门户,进门便是一条走廊,廊外就是天井的空间,因此可以俯视楼下内部的形势,又可以瞧见左右和前方三面的动静。 但他已不必多费精神查看,敢情底下天井有好几个人正在说话,而其中商公直熟悉的口音最先传入他耳中。 他机警地隐起身形,设法向下面窥视,但见宽大的天井中立着一根圆木柱,柱上捆绑着一个人。 目光一掠之下,已足够叫他大吃一惊。原来在木柱前面站着好几个都是他认得之人,一是飞天夜叉博勒,一是刘如意,一个中年大汉,衣着华丽,想必就是刘吉,还有两个仆从装束的大汉。而木柱上绑着竟是举世知名的药王梁康。 药王梁康情形十分狼狈,衣服破碎多处,有些地方露出皮肉,都现出乌黑色的伤痕。由此可以想见其他不曾露出皮肉而衣服破碎之处,定必也受伤无疑。 商公直的话传入裴淳耳中,他道:“咱们已试过各种手段,但梁康兄还是不肯屈服,这等硬骨头好生教人敬佩!” 梁康哼了一声,表示出心中忿怒,但声音却甚是衰弱。裴淳但觉热血涌上胸臆,怒发冲冠,心想不管此地还有多少高手,也得出手一拼。 刘如意阴声道:“梁康他虽是意志坚决,但老夫不信他宁死不屈,只要咱们有杀死他的决心,谅他不敢不听咱们的话!” 商公直道:“博勒兄觉得刘兄这话如何?” 飞天夜叉博勒大声答道:“这话甚合某家之意,要知梁康兄乃是有名人物,咱们实是不该对他用刑,应当直截了当地弄个清爽,他肯出手医治小女便罢。不然一刀杀却,才不失咱们身份。” 裴淳本来举脚欲纵,听了这话,一方面很赞许博勒的胸襟,另一方面被他话中“小女” 二字触起别的想法,登时中止了纵出去的动作。 博勒的女儿自然就是云秋心了,云秋心活不了多久乃是裴淳早已知道的事,唯一的希望便是药王梁康出手医治,现在放在眼前便有这种可能,他若是纵了出去,说不定就此误了云秋心的性命。 可是他若是不及时出手,这些高手们都是动作如电之士,说不定救援不及,药王梁康白白送了性命。 他觉得左右为难,一时无法决定应该怎么做。 商公直在胖胖的脑袋上拍了一掌,后悔地道:“我真糟糕,博勒兄这话说得极是。” 刘如意道:“既是如此,那就请博勒兄亲自主持。” 博勒严肃地道:“有烦两位取出兵器,分别架指着梁康兄的要害。”他这话是向那两名庄丁说的。那两个大汉立即取出利刀,一把架在梁康咽喉,另一把刀尖指住梁康心窝。 博勒道:“梁康兄,某家敬你是成名之士,才用这等手段,万勿见怪。” 梁康深深吸一口气,振起精神,道:“这样好极了,山人死后有知,也要感激阁下。” 博勒问道:“那么梁兄便爽快地回答一句。” 一声洪亮震耳的长笑声从楼上走廊中飘送下来,众人不禁回头仰望,目光到处,但见裴淳屹立栏杆旁边,正纵声长笑。 他们见他不曾扑下来动手,都感到奇怪,博勒大喝道:“裴淳,你笑什么?” 裴淳收住笑声,道:“我笑你们虽是名震武林的高手,但都被商公直大哥利用了还不知道。还有就是梁药王的回答不问可知,何须多费口舌?” 商公直突然也爆发出阴险刁诈的笑声,似是十分得意。 裴淳等他笑完,才道:“商大哥,等我说完了才请问你发笑的缘故。” 博勒道:“你说,你说!” 裴淳道:“商公直大哥平生最怕就是我李师叔,此刻天下间只有梁药王能医治我师叔,害死了梁药王便等如杀死李师叔,所以他千方百计加害梁药王。” 刘如意阴声道:“只有这几句话么?” 裴淳摇头道:“还有,那就是你们都被他利用了。一个背上杀害梁药王的罪名,而梁药王却是死在刘家,将来有麻烦的话,先是你们顶缸,最后不一定轮得到他呢!” 他略一停顿,又道:“这是商大哥平生惯技,很可能一直是他摆布这等局势,料准博勒老师会忍不住而承担杀人的罪名。” 后面的推测想是弄对了,博勒、刘如意面色都不禁变了一下。 裴淳缓缓道:“现下请商大哥赐告发笑之故?” 商公直愣了一下,但觉这个淳厚老实的少年才是他最厉害的对手。 他忍不住摇头感喟,回想起平生纵横湖海,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哪知最近却连被两个年轻男女弄得束手无策。正在慨叹之时,博勒冷冷道:“商兄没有话说么?” 商公直凛然一惊,连忙堆起笑容,道:“有话以后再说,梁康之事也不妨暂时押后。眼下当急之务,却是擒拿住这裴淳。” 刘如意矍然道:“此言甚是,博勒兄以为如何?” 博勒沉吟不语,商公直又道:“兄弟晓得那辟毒珠已在薛飞光身上……”博勒顿时晓得自己身价大增,须知凭那商、刘二人实在无法拿下裴淳,所以要靠博勒的使毒功夫。 裴淳驳道:“笑话,在下身上长有两条煺,难道不会跑么!” 商公直冷笑道:“跑?那么梁药王呢?你不是只顾自己的那种人,绝跑不了。” 裴淳凛然道:“商大哥说得不错,在下纵是赔上性命也不能袖手,可是此刻情势不同,你们三位武林高手,竟不顾身份,以多胜少,我是非跑不可,说到梁药王……” 他拖长了声音,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梁药王若有不测,你们几个人别想有一个活得过三年,我裴淳当天立誓,定要把你们的心一个个地挖出来祭奠梁药王。”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般的坚决,教人不能不信,尤其是这话是在以“诚实”著名的裴淳口中说出,更是不能不信。 刘如意想到弟弟武功不高,先自软了,低声道:“两位千万不可意气用事,这厮说得出做得到,咱们一举步,他便先跑,谁也追不上他。” 商公直傲然大笑道:“武林中想杀死南奸商公直之人岂在少数?多你裴淳一个也不打紧。 我老奸今日就做一件不奸不诈之事与你瞧瞧。” 这话可就引起众人的兴趣,裴淳也不例外,问道:“是什么事?” 商公直指指鼻子,道:“我们上去动手之时,你跑掉也不打紧,但梁药王之死却是我老奸下的手,与别人一概无干,你听明白了没有?” 此举不但不奸诈,而且算得是敢作敢为的英雄气概,众人不禁都钦佩地望住他。 裴淳第一个反应是:既然如此,那就不能撒腿一跑,须得全力与他们拼命了。 须知这原是两面皆刃的局势,也就是说裴淳固然可以威胁他们,但他们也可以用梁药王威胁裴淳。因此,局面变幻莫测,哪一方能使对方威胁缩减,便变成有利而得势。 商公直把裴淳威胁的范围缩小,只冲着他自己一个人,于是裴淳便不能不深信商公直真有加害梁药王的决心。因而与其逃走,不如放手一拼,说不定当场击毙了商公直,那时才突围逃走,则博勒、刘如意可能不敢加害梁药王。 这个拼命的想法才掠过心念,另一个灵机随之而起。 商公直大喝道:“就是这么说啦!” 裴淳道:“且慢,在下答允也无不可,但有几句话不妨先告诉你,免得我走了之后很难再让你晓得。” 商公直心头一沉,忖道:“他还是要逃跑,此计瞧来又落空了。”口中却大声应道: “有话快说!” 裴淳道:“第一就是你们未必能够趁心如愿地围玫我一个人。” 博勒道:“为什么!” 裴淳道:“因为说不定有人突然出现帮我忙。” 他们的神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目光流动不定,四下查看。 商公直忽然笑道:“小裴你少吹牛了,所有能够帮助你的高手无不成为阶下之囚,谁来助你?” 裴淳惊道:“真的?淳于大哥和普奇兄他们都被你们擒住?” 商公直点点头,道:“不错,除非朴国舅来助你,哈!哈!他会帮助你么?” 裴淳道:“他自然不会,我也不要他帮忙。不过,也许还有些你意想不到的高手会到此地来。” 商公直摆手道:“废话少说!” 裴淳道:“好,我接着早先的话再说,第二就是你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易容改装,化名换姓,我也能够不费力地找到你,就像这一次一般。” 商公直皱眉道:“你可是说早就晓得我在此地?” 裴淳道:“不错,两日之前便知道了。” 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如意道:“真是胡说八道!” 博勒说道:“这厮想是急疯了?”商公直正要说话,突然面色一变,似是想起了什么,陷入沉思之中。 刘如意眉头一皱,道:“商兄怎么啦?” 商公直笑一下,笑得甚是勉强,更显出心事的沉重,他道:“没有什么。” 博勒讶道:“难道说这厮不是吹牛么?这厮原本不是吹牛胡说之辈,想必有点道理。” 刘如意道:“有个屁理,咱们明明是昨夜才决定改到刘家庄来,即使是咱们三个人也没有一个在昨夜之前晓得要来此地,何况是别的人。” 博勒道:“不错,可是商兄也不是愚笨之辈,这道理难道还想不透?” 南奸商公直双眼发直地想了半晌,道:“小裴,你没有骗我么?” 裴淳道:“我没有骗你。” 商公直转面向刘如意、博勒两人道:“两位也是行走过不少地方的人,可曾遇见过一些奇人异士能够遥知千百里外之事,或是晓得过去未来?” 博勒道:“西域有些地方,往往有一种奇术,能从一枚水晶球中瞧出别人的过去未来。” 刘如意道:“兄弟听说过奉密教的寺院中,往往有些僧人具有这等透视未来的神通。” 商公直道:“这就是了,除非是有这等本事之人指点于他,否则他焉能晓得我在此地?” 裴淳没有言语,众人都感到这一猜多半没有错。商公直又道:“博勒兄可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博勒道:“兄弟记忆犹新,如在目前。” 商公直道:“当时病僧等四人不约而同地在那座破庙之内等候兄弟,而兄弟的行踪也是临时改变的,居然被他们等着了,博勒兄不妨将那日之事与今日裴淳之言对照细想,便可知道一定有人在幕后指点他们了。” 裴淳不能不佩服他的聪明智慧,接口道:“不错,因此在下说或许还有别人赶来相助,并非全无根据的话,商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商公直回头大喝道:“你们听着,只要我叫一声杀,你们就迅快用刀杀死柱上之人,听见没有?” 那两名壮汉轰然应了,裴淳正感到诧异之际,商公直已道:“现在咱们再谈一谈,你此来想取我性命呢,抑是以救梁药王力重?” 裴淳道:“自然以救人为重。” 商公直道:“好,假使我放了梁药王,你便不得向我们出手,纵然有别的人赶来,你不但不得帮助他们,还得助我们抵御,答应不答应?” 他说得十分迅快,迫使别人没有考虑余地,裴淳直觉到此事可行,便爽快地答应了。 商公直转眼望住刘如意、博勒道:“两位怎么说?”他的确是诡谋百出之人,目下只要裴淳答应了他,则博勒他们纵是不答应,也与他无干,若是真有仇敌接着出现,裴淳仍然须履行诺言,出手助他。 别的人可没有一个瞧得破他的诡谋,博勒道:“某家想想看。” 刘如意道:“杀死梁药王的话,于兄弟没有什么好处,你们作主就是。” 博勒接口道:“某家主张斩草除根,这裴淳的话也不可以尽信,倘若他只有孤身一人,咱们怕他何来?” 刘如意道:“这话也是,咱们先出手动他,有没有别的高手潜伺在侧,便可以知道了。” 商公直心中大喜,心想这个圈套真是天衣无缝,一切后果责任都不必自家承担,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裴淳却大为着急,但觉这商公直真是比鲇鱼还要滑溜,任凭是何等情势之下,被他左搅右弄,定必局面全非。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对他生出恨意。 刘如意阴声笑道:“裴淳,你最好跃下来好好打上一场,我们如若都死在你的手中,那是学艺不精,决不能怨你心狠手辣,倘若你一走了事,粱药王性命难保,你好好地想一下。”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阵阵惨叫之声,生似是有不少人连续被人杀死。 刘吉面色大变,举步向东首的门口奔出去,众人都为之愕然,面面相觑,刘如意手足关心,也迅即跟踪追了出去。 商公直喝道:“小裴,可是你帮手来了?怎的胡乱杀人?”此人每说一句话!都有作用。 裴淳茫然道:“是谁如此残酷好杀?” 惨叫之声,早在刘氏兄弟奔出去之时停止,不一会刘吉独自回转,忿忿叫道:“不知是什么人闯入来杀死了七八个家人,一下子又走得无影无踪。” 商公直又道:“那就要问一问裴淳才知道了。” 裴淳忙道:“在下怎知是谁?” 商公直道:“反正是你的朋友。” 任何人被他这么一口咬着,都无法辩驳,裴淳却纵声大笑道:“商大哥说错了,在下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是忠心仁侠之士,决计不会胡乱杀人。” 刘吉本待发作,闻言一怔,没有做声。 突然间南首门外一声暴响,接着一连串破门塌墙的巨响传入来,人人都惊愕瞧望,心想谁有这等本事横冲直撞地破屋而入? 眨眼间南首的木门砰一声整扇垮倒,一个魁伟长身的大汉踏门而入。 南奸商公直惊叫一声,刷地窜到楼上走廊,那大汉目光如电,瞧得清楚,大喝一声,宛如平地起个响雷,只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响。 这大汉谁都不管,纵身扑去,他躯干虽是雄伟长大,但动作之快,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博勒大喝一声,侧跃发掌劈去,双方恰好在离地丈许高之处碰上。 那大汉瞧也不瞧博勒一眼,随手挥掌一拍,两人双掌对上,砰的一声,博勒震得身形一侧,斜斜飞开数丈。 那大汉一掌震飞博勒,身形仍然向楼上升起,眨眼之间便与商公直一同消失不见。 裴淳眼看正是机会,疾跃下去,一手抓住刘吉,冷冷道:“你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先生是不是?” 刘吉身躯全然不能动弹,口中厉声道:“不错。” 裴淳道:“很好,请你下令放下梁药王。” 他的话说得虽是斯文有礼,可是语气十分坚决,况且凭他本身有本事击毙那两名家丁,救下梁药王。因此,刘吉识相地下令放人。 梁康获得自由之后从袖管中摸出一颗丹药,投入口中,片刻间精神奕奕,前后判若两人。 裴淳又道:“刘兄最好下令叫青面虎刘老大到这儿来。” 刘吉道:“他已经被杀啦!” 裴淳不觉一怔,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谁杀死他的!” 刘吉道:“恐怕是刚才那个大汉。” 忽然发觉裴淳已经放松手,恢复自由,不由得大感意外,向道:“你不杀死我么?” 裴淳摇头道:“论你的恶行,该当一掌击毙,可是你仍然是个人才,家师对商公直那等十恶不赦之人尚且寄以厚望,希望他为汉人出点气力,何况你是江湖上很有办法的人。” 他面上流露出凛然的神情,使人肃然起敬。 刘吉万万想不到有人如此地期望他,登时愣住。过了一阵!才呐呐道:“我在江湖上虽然闯下一点声名,可是比起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便当不了什么……” 裴淳道:“咱们到底谁有分量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决意不杀你。”他望了梁药王一眼,见他大有赞许之容,便确知没有做错。 当下又道:“刘二兄可知道一对潘氏夫妻的下落?” 刘吉被他这一声刘二兄叫得受宠若惊,忙道:“刚才那个大汉就是来救潘小二夫妇的,救走了之后,忽又回转来。” 裴淳啊了一声,道:“奇了,这人是谁?为何商公直大哥如此地畏惧于他呢?” 博勒直到这时才从地上爬起身,透一口气,道:“如此厉害的掌力,某家此生是第二次碰上。” 梁康冷冷道:“以你目下的情形,武功已减弱了五成以上,山人若是记仇的话,大可趁机出手!” 飞天夜叉博勒冷笑道:“谅你也不敢。” 梁康道:“以前的确不敢,但这刻却不同了。”说是这样说,却没有动手之意。 裴淳听得似懂非懂,他知道梁康因有誓言约束,所以不能出手救人,连带也不愿与人动手较量。现在为何不同,便不是他所知的了。 梁康又道:“小裴淳,咱们走吧,我还有极重要的事跟你商量,快走!”说时,当先腾身跃去,奔出门外。 裴淳不敢怠慢,疾忙跟踪奔去。不一会,已远远离开了刘家庄。 药王梁康突然在一株大树下面停住脚步,裴淳赶到他面前,只见他面色苍白憔悴,全然不似一个身怀绝技之士,不觉大吃一惊。 梁康喘息中说道:“小裴淳,老夫快不行啦!” 裴淳惊道:“前辈说什么?” 梁康道:“他们曾对我行刑,手法残毒,老夫其时自忖必死无疑,所以喑运秘传奇功,减去身上大半感觉,因此他们的酷刑无法使老夫屈服。” 裴淳怒发冲冠,恨声叫道:“这些人都死有余辜!” 梁康又道:“老夫这么一来内脏之伤极重,若不是内功颇有根底,早就倒毙路上了。饶是如此,也活不了三五天啦!” 他见裴淳气得握拳慎目,不可开交,反而劝他道:“这都是命中注定,老夫一生行侠为善,但到了晚近十余年,因一句誓言,坐视过不少人丧生,这便是上天给我的报应了。” 裴淳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只听梁药康王又道:“老夫得趁尚有一口气之时做一些事,首先尽力救回你师叔李星桥,他若是能够恢复武功,武林局面便立即改变,不致让鼠辈横行了。” 这话使得裴淳在悲痛愤怒之中,得到极大的安慰。问道:“梁老前辈不怕违誓么?” 梁药王摇摇头,道:“老夫岂是甘心违誓毁诺,可是为了报仇雪恨,替世人除害,只好这么干了。所以救你师叔之举,有个附带条件。” 裴淳大惊接口道:“不是要在下杀死商公直吧?” 梁药王道:“正是要你杀死他,不限时日,只要你尽心尽力地去杀他,纵然都不得手,也不怪你。” 这条件可说是宽厚之至,而且对他也信任之极,裴淳失色地想了一会,摇头道:“我怕行不通,不过等一会再说好了,老前辈还有什么心事?” 梁药王道:“老夫要趁未死以前,把这一身医药之学找个传人承继。” 裴淳肃然道:“这事比什么都重要,老前辈一身绝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是湮没不传,自然可惜之极。再者有了传人,就可以救人济世,造福天下。” 梁药王道:“这个人选老夫己找到了,最是适合不过,那就是博勒的义女云秋心。” 裴淳心中连连叫苦,可是他深信此事重要无比,任何困难都得克服,所以暗暗一横心,道:“在下拼却这条性命,也要找到云姑娘来传承老前辈的绝学……” 他略一停顿,又道:“可是老前辈若是只有三五日的时间,恐怕来不及了。” 梁药王道:“这个老夫自有安排,不劳费心,现在咱们先去瞧瞧李星桥……”话犹未毕,只见大路远远奔来一人,疾逾奔马,霎时间已到了他们眼前。 第28章 换血救命 梁、裴二人看清楚来人正是早先骇走南奸商公直的长身大汉,不觉大感惊讶。 这个大汉不但长得雄伟无比,而且虬髯绕颊,双眉宛如泼墨,又浓又黑,眉毛下面的一双眼睛射出闪电一般的光芒,一望而知功力深厚无比。 他目光掠过树下的两人,眼中杀气忽然消退,道:“你是裴淳么?”声如洪钟,震得两人耳鼓嗡嗡作响。 裴淳道:“正是,请问大哥尊姓大名,怎会识得在下?” 那虬髯大汉道:“那是潘小二夫妇告诉我的,咱家此来打算杀尽刘家庄之人,才出得咱家胸中这口恶气……” 他忽然变得十分凶暴,仿佛是一头凶猛残暴的野兽一般。 他接着又道:“除了你裴淳之外,咱家见人就杀,但这厮也不例外。” 裴淳道:“梁老前辈也是被商公直加害之人。” 那虬髯大汊咆哮一声,道:“咱家不管这些,只是见他眼下就快死了,才不杀他。” 梁药王冷冷道:“那也未必。” 虬髯大汉怒目一瞪,狂风起处,庞大的身躯已移到梁药王左侧。 裴淳骇然横身拦阻,还未开口,那大汉忽然仰天大笑道:“他自然不知道死期将届,咱家何必与他计较。” 此人虽是庞大刚健,但动作之快,使人咋舌。 药王梁康仍然冷冷道:“阁下虽是有点眼力,无奈本人具有回天之力,要不死的话,便可以不死。” 虬髯大汉不能置信地再细瞧他一眼,道:“你真元枯竭,精气全失,最多活不过明日此时。” 刚刚说完,蓦然鬓发尽竖,嘴唇掀起,露出一口雪白巨大的牙齿,好像一头猛兽触发凶野之性一般。 梁药王提一口真气,喝道:“你虽是力大无穷,但这株大树却不怕你。” 虬髯大汉怒吼一声,整个人向那株大树树身撞去,“砰”地巨响一声,那株大树几乎被他撞断,洒下无数树叶。 裴淳一手抓起梁药王,跃出数丈。耳中只听到山崩地裂般的震响过处,那株大树已被虬髯大汉第二次撞去时碰断了,声势万分震人。 那虬髯大汉似是用尽全身气力,张开阔嘴,喘个不住,可是神情已平静和善得多,呆呆地望住梁药王。 裴淳骇然低声道:“这位大哥的神力和内功造诣已可以列入当世第一流高手之列了,梁老前辈可知道他是谁?” 梁药王摇头道:“老夫多年遁迹世外,焉知世间出了些什么能人?” 那虬髯大汉似是听见他们的对话,缓缓走过来,道:“你们最好不知道咱家的姓名,否则咱家只好取你们性命,你是谁?”问的自然是药王梁康。 裴淳答道:“这位前辈姓梁名康,名满天下的‘药王’就是他了。” 虬髯大汉悦然道:“原来是梁药王,怪不得晓得咱家凶性发作,及时出言教我向大树发泄。” 裴淳道:“原来大哥有时会凶性发作,但以后不必放在心上啦,每次都找棵大树就得了” 虬髯大汉摇头道:“咱家凶性发作之时,什么都记不得,只要有人畜在眼前,便要弄死,唉!” 他叹一口气,似是十分遗憾,又道:“此所以咱家名满天下,人人都想杀死我才甘心。” 裴淳大惊忖道:“难道他就是与商大哥齐名的‘北恶’慕容赤?” 那虬髯大汉又接着说道:“我以前凶性发作之时,有时仍然心中明白,可是近年来已经不行啦!我特地建造的一间坚牢无比的地下石室,这些年来已经快要撞坏了,这都是被商老奸害的,所以我非杀死他不可。” 说到杀人,眼中又渐渐的露出凶光。 梁药王取出一粒丹药,道:“你且服下此药,瞧瞧你受得了受不了?” 虬髯大汉本已作出推拒的手势,闻言当即摊开巨大厚实的手掌,接过丹药厉声道:“就算是世上最厉害的毒药,咱家也受得住。” 裴淳这才明白梁药王不但医道绝世,而且还是极富机智,善于揣摩人心的高手。这个凶恶的大汉若不是用激将之法,决计不会听他的话去做。 虬髯大汉一口吞下那颗丹药,狞笑道:“还有什么毒药尽管拿来……”话声未歇,蓦地咕咚一声跌倒地上,接着鼾声大作,竟是沉沉酣睡。 梁药王摇头道:“此人生具恶根,野性难驯,不知得到什么人管教,才会建造一间地下室,每当恶性发作之时关起自己。他说商南奸害死他。想是商公直设法让他不时有杀人的机会,以致凶性越来越强!” 裴淳矍然而悟,道:“商公直指点过不少人去找北恶慕容赤,都是有去无还。这人大概就是北恶了,以他的神勇功力,怪不得找他的人都是有去无还。商公直跟我说过北恶慕容赤的居址,且先要我立誓不得向旁人泄露,这便是天下只有他一人知道北恶居处的道理了。” 梁药王道:“这就是了,北恶慕容赤与南奸齐名,可是武林中无人见过北恶,见过的都死掉。据我所知,北恶慕容赤的声名似是最先由南奸商公直传扬出江湖的。其后武林中一些众派高手被北恶慕容赤杀死,遗书中都提及去找北恶慕容赤,只没有说出地点,此所以北恶之名震动了江湖。这无疑是商公直极厉害的一个陷阱,想害哪一个,就教那人去找北恶慕容赤。” 裴淳迷惑地道:“但他似是对商公直有极深仇恨,难道他已察破南奸商公直利用他为恶之事?” 梁药王点头道:“或者是那个指点你到刘家庄来的人拆穿商公直的诡谋,他乃是商公直的死对头,又有先知的神通,做到这一点不足为奇。” 裴淳道:“前辈说得有理,眼下只不知南奸商公直死了没有?” 梁药王摇摇头,从药囊中取出一颗丹药服下,坐下调息了一会,面色复又恢复红润。 然后起身走到北恶慕容赤身边,替他把脉,又小心地在他全身敲敲打打,最后敲到他嘴唇上和人中部位,突然不再移动,不住地在嘴部左右轻敲。 裴淳全然猜不出他此举是何用意,却也不敢惊扰,过了片刻,梁药王抬头道:“找到啦,此人天生有一条恶筋,就在口腔之内。” 说罢,便在囊中取出四件物事,一是一根极幼细的钢丝,长约五寸。二是一把精巧锋利的小刀,宽才五分,身薄如纸张。三是一根钢制两头有叉之物,长度约在三寸左右。第四件是个小小药瓶。 裴淳茫然道:“他生具恶筋,难道有法子可想?” 梁药王点头道:“当然有法子啦,不然的话,老夫便不叫做药王了。” 裴淳忙道:“晚辈无心失言,望前辈宥恕。” 梁药王微微一笑,道:“你是个老实人,老夫不会怪你,这慕容赤碰上老夫决定违誓之时,算他福分够大,这就给他一点好处。可惜时间匆促,无法施行大手术把恶筋割去,只能挑断,敷以灵药。但此举己可减去他十之七八的凶戾之性了。” 裴淳大喜道:“老前辈此举造福无穷,不知有多少生灵因此得救,晚辈恨不得五体投地地替这些生灵向前辈叩谢恩德。” 他恳挚的言语,大大感动了梁康,面上浮起欢愉的笑容,道:“你不必这么说,其实我心中本来就很乐意这样做。” 当下取起那根极纤细的钢丝,缓缓插入北恶慕容赤鼻孔之内,口中说道:“此举不但可以使他张大嘴巴,另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使他口腔内的恶筋浮突于腔内之外,以便于下手……” 话声未歇,慕容赤身躯一震,接着张大嘴巴,打个大大的喷嚏,声音之响亮,煞是惊人。 梁药王趁机用钢叉嵌在他口中,恰好叉顶住上下齿,嘴巴不能合拢。 他取起薄刀,探入慕容赤口腔内,轻轻一动,便即迅快地倒出一点药末,吹入他口中。 这时便要裴淳帮忙了,原来这北恶慕容赤力大无穷,虽是酣睡之中,气力犹在,那只钢叉被他咬住,竟取不出来。 裴淳依照梁康指示,使劲扳开慕容赤嘴巴,梁康才能取出钢叉。他把各物一一收回,起身道:“咱们走吧!” 裴淳指住慕容赤,道:“他呢?” 梁康道:“不妨事,他不会再乱杀人了,除非碰上南奸,触动恨火。唉……”他突然软叹一声,举步走去。 裴淳连忙跟上,问道:“前辈何故嗟叹?” 梁康道:“我一生救人无数,但眼下自身伤重难治,又有谁来救我?” 这几句话说得感慨万分,裴淳不觉热血上涌,,道:“在下情愿舍身相救,只要前辈指示方法。” 梁康摇摇头,没有言语。到了镇上,梁康买过一身衣服,雇一辆大车,一径上路。 翌日上午,已到达三和镇。梁康一路上都瞑目休息,偶而取药服食,连一句话都不说。 这刻忽然问道:“昨天你说愿意为救我而舍身,这话可是当真?” 裴淳慨然道:“晚辈说话从来算数,若是有这等可能,晚辈不辞一死。” 梁康道:“若然会令你死,便显不出老夫手段了,这件事等见过李星桥兄再说。” 不一会,他们己踏入李星桥所居的屋子之内,梁、李二人裕是旧交,相与寒喧之后,谈起旧日之事,都大有感慨。 紧接着梁康便替李星桥把脉,用出各种诊断方法,最后甚至要李星桥脱去全身衣服,细细检查。 足足诊查了个半个时辰之久,裴淳见他累得一头大汗,好生不安,益发加强了舍身救他的决心。 梁康终于诊查完毕,大家坐好,他长长叹一口气,道:“李兄不比常人,兄弟尽可以把结果奉告,那就是你全身上下,由毛发皮肤以至趾甲都全然呈现死气,无法救治。目下尚能活着之故,想是服过一种极强力的辟毒药物,是以内脏尚有一息生机,暂时保住一条残命,兄弟直言无隐,还望李兄不要见怪。” 李星桥呵呵笑道:“我怎会怪你?早在数十年以前,我已不把生死二字放在心上了。” 他目光转到裴淳面上,又道:“梁兄说的辟毒药物,恐怕就是那颗避毒珠了。” 裴淳黯然点头,他从梁康口气中听出师叔似是无法可救,是以心中万分难过。 梁康陷入沉思之中,似是碰上一件十分棘手的难题,又像是心中十分矛盾,无法解决,因此面色变化不定。李、裴二人都不敢打断他的思路。 过了许久,梁康忽然泛起一丝苦笑,道:“瞧来这个决定决不会错,好吧,就这么干……” 李、裴二人都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梁康已命裴淳取纸笔来,开列了几十种药物,又开列了不少器皿用具。此外,还须找个细心的女子做助手。 药和物都好办,这助手人选却不易得,裴淳表面上不动声色,好像很有把握地奔出去,但出得门外,便大感茫然地不知到哪儿去物色一个细心女子才好。 他在苦恼中购齐各物,决定先送回去再想办法,走到门外,突然想起一人,不由得眉飞色舞,赶紧把东西送入屋,然后再度出门。 原来他记起上次找寻薛飞光之时,曾得薛飞光的女友,一位姓苏的姑娘帮助过。这位乡村姑娘出落得甚是秀美,为人和气,正是极理想的人选。不过,她能不能抽暇分身帮助,还是疑问。 运气还不错,一到便找着那苏姑娘,连忙把来意说出。苏姑娘道:“若是时间不须太久,便无妨碍。”当即入内告知家人,然后跟随裴淳而去。 在路上裴淳已问知她名叫秀莲,回到屋中,梁康认为十分适合,这时已准备停妥。梁康命裴淳坐在李星桥榻边的椅上,说道:“李兄内脏机能衰弱不堪,血中仍然含有毒质,是以一方面灌以各种性力不同的药物,一面须得替他放血。但由于衰弱之故,放血之后,不能迅即制造新血,所以要借你体内之血,助他迅快恢复生机,舍此之外,别无他途了。” 裴淳道:“晚辈悉听吩咐。” 梁药王道:“但此举对你可能有极大危险,只因李兄身上的毒血能够逆行侵入你体内,你一觉得不妥之时,立即说出,便暂时停止换血,须待你运功借吸我药物之力恢复之后,再行开始。” 他疲倦地倒在另一侧的太师椅上,裴淳斗然间触悟两件事,一是樊潜公说他救人之后,将有杀身大难,现在似是应验了。一是梁康的伤势恐怕也与他有关,说不定原本这换血之法是打算为他自己用的。 正想之时,梁康已向苏秀莲吩咐她的任务,那就是准备热水以备揩拭污垢和血迹以及煎药喂药等工作,煮药的炉罐一共有十套之多,须按情形进展而喂服各种不同的药汁。第一碗药李星桥自行饮下,不久,便冒出汗珠。梁药王亲自起身动手,割开他手腕上一条血脉,鲜血流注在一个瓦盆内。 梁康取起一条皮制的小管,两端有特制的钢针嘴,一端插入李星桥颈侧动脉,另一端插在裴淳腕脉之中。 裴淳只觉体内发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初时还不怎样,后来郸好像有点晕眩欲呕,全身皮肤感到寒冷。但这情形不一会便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全身发热,头脑间飘飘然好像想睡觉。 梁康一面扎紧李星桥腕上血脉,止住流血。跟着就取下李、裴之间的皮管。一面吩咐苏秀莲用热巾揩拭李、裴二人血迹,以及取药喂李星桥。 裴淳静静打坐调息,运功行气,片刻之后,奇异的感觉完全消失。梁康命苏秀莲给他喝下一大碗盐水,以补充失去的血液量。 梁康除了换血之时,亲自动手之外,其余一切的事都坐着吩咐苏秀莲做,而苏秀莲也做得头头是道。 过了一会,又作第二次换血。完事之后,裴淳觉得比上一次难过得多,不只是全身发热,四肢百骸简直散开一般,同时更为瞌睡。 梁康除了给他喝盐水之外,还有解毒之药,加上他本身元阳浑厚,功力精湛,半炷香的光景就恢复了。 第三次换血之时,梁康再三嘱他小心注意变化,一旦支持不住,立即开口。可见得这一次危险无比,而且还得依赖他自己开口,否则便无从及时抢救。 李星桥突然说道:“慢着,兄弟有句话想请问梁兄。” 梁康道:“什么事!” 李星桥道:“兄弟经过两次换血之后,已感到体内腑脏和身体其他部份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似是生机苏醒,足见梁康兄手段高明,超绝今古!” 梁康道:“李兄过奖了。”心想他说了半天,还未说到要问之事上面。 裴淳插嘴道:“既然大见灵效,那么咱们快点动手,说不定师叔马上就可以恢复昔年的雄威。” 李星桥瞅住他,道:“你猜出我想问的话,所以催我们快快动手是也不是?” 裴淳点点头,梁康讶道:“裴淳如今聪明得多啦!” 李星桥道:“他固然比从前机灵些,但主要还是他天性淳厚,极是关心我的事,这才会容容易易就猜了出来。” 他轻叹一声,又道:“我要问梁兄的话,就是这第三次换血之举,对裴淳是不是十分危险!” 梁康沉吟一下,道:“不错,危险之极!” 李星桥道:“没有预防趋避的法子么?” 梁康道:“这也是天意如此,假使兄弟不是恰好内伤极重,无法迅速运功的话,本来也没有什么危险。” 李星桥道:“那么咱们不必举行第三次换血之举,我已觉得很好,假以时日,或者能够痊愈。” 梁康道:“不行,这次换血也是李兄你能不能恢复的关键,否则我何必教裴淳冒险呢!” 裴淳双膝跪倒床前,道:“师叔若是不许进行第三次换血之举,小侄就永远不起身。” 李星桥真怕他永远不起身,装出满面怒色,喝道:“什么话?我是你的尊长,若是命你起身,你敢不听么?” 裴淳垂头道:“小侄敢不听师叔吩咐,但是……” 李星桥不容他多说,沉声道:“起来,不许多言。”裴淳是个老实人,不惯做撒赖之事,这时只好遵命站起。 梁康道:“李兄万万不可自作主张,以致功亏一篑,兄弟不惜毁誓出手,这番苦心岂不是付诸流水了?” 李星桥道:“只要兄弟活着,定能教辛无痕取消你的誓言,梁兄大可放心。” 他转眼望着裴淳,道:“你可以去找辛无痕,拿出她的令符,说出梁兄之事,她非答允不可。” 梁康不禁一怔,道:“那令符在哪儿?” 裴淳道:“在晚辈身上。”说时,取了出来。 梁康长叹一声,道:“这真是定数,我若是早知道令符在你手中,远在第一次见面之时就可以前来医治李兄了。又倘若是在刘家庄那时晓得令符之事,便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李、裴二人都听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梁康解释道:“我的内伤也唯有换血一法可以救得,所以若是早知有魔令符的话,此符可以解除她加诸我的约束,我便有活下去的兴趣,自然会要裴淳先换血与我。等我痊愈之后,才设法来救李兄。” 李、裴二人仍然不明白,梁康苦笑一下,又摇着头道:“当时我也曾大费踌躇地考虑这个问题,只因裴淳对我屡有大恩,设若我活着而不能出手医治李兄,实在对不起他。所以最后我决定把李兄医好,此举虽是违誓,可是我只有数日寿命,便不必顾虑违誓之事了。” 李星桥道:“现在还来得及吧?” 梁康摇头道:“不行啦!纵然你们不作第三次换血之举,可是裴淳须得等到四十九日以后,他的血液才能再用,而我决计不能活到四十九日之久。” 大家都陷入沉默之中,过了老大一会工夫,李星桥洪声道:“不管怎样,我决计不许裴淳冒险。” 他说出心意之后,一任裴淳如何衷求,梁康怎样劝说,都不肯改变初衷。 裴淳急得抓耳扒腮,但觉智竭计穷,无路可走。忽然间安静下来,凝眸寻思。 他想的是:“樊潜公有先知之能,这两三日内的遭遇,果然一如他的预言。然则他说我救人之后将有一场危难,倘若师叔答应第三次换血,樊潜公的预言便毫厘不爽了。可是师叔却不肯答应,难道樊潜公的推算不准么?” 想起樊潜公,那一日见面说话的情景,一一掠过心头,忽然想到他曾经交给自己一个密封的柬帖,说是“计穷智竭”之时:可以拆阅。 现下正是无计可施之时,他连忙取出柬帖,拆开一瞧,那柬帖之内,写着寥寥六个朱字,裴淳看时,上面写着的是“东南走,登小楼”等六字。 李星桥问他这柬帖的来由,裴淳从实说了,梁康沉吟道:“既是如此,我们走一趟。” 裴淳道:“前辈不宜劳动,还是由小侄先去瞧瞧那边的形势!找到小楼之后,便回来禀报。” 李、梁二人都点头称是,裴淳便迅即出门向东南方奔去,才走了十来步,便辨认出这方向正是直奔镇后,以前薛飞光就住在那边,她的家正是一幢木楼。 他更不迟疑,一路走去,不久,便到达薛家,那座木楼四面的窗户都是帘幕深垂。楼下的院门也紧紧关闭。 裴淳看这情形,知道无人在内,四顾无人,便一跃而人。 他熟悉屋内形势,很快地就从楼梯上走,楼梯出口处是一间小厅,从厅门出去是走廊,两边都是房间。 他晓得左边的房间是薛飞光所居,薛三姑的则在右边,当下决定先到薛三姑的房间瞧瞧。 房门从外面锁住,裴淳无法可入,只好伸手把锁头拧毁,推门入内。 这个房间内家具箱笼等物都在,收拾得十分干净。他四处瞧看,毫无可以解决困难之物。 事实上他也不明白有什么物事可以使李星桥改变主意。又或者这封柬帖不该现在拆开,用非其时。 正在瞧看之时,房门突然轻轻响了两声,似是有人敲叩。 裴淳吃惊地回头望去,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外面站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子,但眼中神光充足,眼珠黑白分明而灵活。 他直望住裴淳,裴淳不知此人是来找薛三姑的,抑是薛三姑托他看守屋子的人?是以大感踌躇,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才对。 老头子默默地望他好久,才冷冷道:“你是谁?干什么来的?找人,还是想拿点什么东西?” 裴淳呐呐道:“我……我……”他实在答不出到此何事,只因樊潜公的柬帖上只教他“登小楼”,并没有说明登上小楼之后便又如何。 那瘦小老头子见他面红耳赤地答不出话,便冷笑道:“嘿!我明白了,你是见此楼不似有人居住,所以进来瞧瞧,方便的话就顺手牵羊拿点可以变钱的东西,这等心思自然不便告诉我老人家。” 裴淳见他把自己当作小偷,大惊道:“老丈猜错了,在下决不是顺手牵羊的人。” 老头子装出讶异的样子,嘲笑道:“原来你不是顺手牵羊的人,真是失敬了,那么你必定是有意行窃之人了?” 裴淳哭笑不得,要分辨的话又得从头说起,只好叹口气,道:“老丈既是认定在下乃是窃盗之辈,在下也无法分说。” 老夫子道:“你分说也好,不分说也好,总得把你送到官衙依法严办。” 裴淳心下着忙,急急道:“在下识得此楼主人薛三姑和薛飞光姑娘,她们若然知道是在下擅闯此地,决不会认为在下乃是行窃而来。” 老头子嗤笑道:“此镇附近谁不识得薛三姑和薛飞光,你知道她们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 若然这样就可以证明你不是歹人,那么老头子也可以改行专门行窃为主了。” 裴淳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难堪之至,却又不能一走了之,正在为难之时,那老头子缓缓道:“垂头忏悔也没有用,你还是抬起头望住我老人家的好!” 裴淳只好挺胸抬头,目光到处,只见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突然变了样子,变成一张又圆又甜的面庞,颊上有两个酒涡,孟得特别可爱。 他高兴得跳起来,叫道:“哎!是你?” 那老头子敢情是薛飞光扮的,她的易容术并不高明,单单是那对眼睛就破绽百出。若是换别的武林高手,早就瞧出是个女孩子假扮的。 薛飞光格格娇笑,十分开心,问道:“你可曾给我骇住了?” 裴淳道:“我都出了一身冷汗啦!下次你万万不可如此。” 薛飞光拉他出去,回到自己房中,两人一同坐在床边。这房间布置得甚是生动活泼,不时有淡淡的香气飘散,气氛大是不同。两人坐定之后,薛飞光道:“现在你把来意告诉我吧!” 裴淳迅即把日来遭遇一一说出,最后把李星桥如何拒绝第二次换血之事说过,道:“现在碰上你最好不过啦!快点想想看,有什么主意可以改变师叔的决心?” 薛飞光微笑道:“此事何难之有,你这就回去,如此这般,我自有妙法。” 裴淳道:“此事非同小可,你的妙法可不可以先告诉我?” 薛飞光道:“天机不可泄漏,快快依计行事。”说时,一面推他起身。 裴淳舍此之外,别无他路,立即下楼飞奔回去。 李星桥、梁康两人都望住他,目光极是锐利,似是想从他神色中瞧出他此行得失。裴淳道:“小侄向东南走,只找到薛姑姑以前住的那幢木楼。” 他话声一顿,李星桥插嘴道:“如此说来,你可能有所发现了?” 裴淳道:“小侄上楼一瞧,觉得大有古怪,但又说不出有何可异之处。” 李星桥道:“那么你就回来了?” 裴淳道:“小侄自知资质愚鲁,阅历有限,是以返来报告。”他这么一说,李、梁二人不知不觉用心推究此事。 梁康沉吟一下,道:“最好咱们一同去瞧瞧,薛三姑名倾一代,非是常人可比,说不定真有什么古怪。” 李星桥微露喜色,道:“我正想试一试眼下的脚力如何?” 当下一同起身,梁康指示裴淳携带了一些必需之物,四人一道出门而去。李星桥快奔数步,但觉筋力强健,远胜昔时,大是欢畅,丢掉拐杖。 他们一道抵达薛三姑居住的小楼,但见院门外的锁已经拧毁,双扉半掩。 李星桥摇头道:“淳儿你太呆板啦!怎可拧毁门锁?应当越墙而人才对,再者离开之时,又该好好地关上大门。” 裴淳没有回答,心想自己明明是越墙而人的。他当先领路登楼,直入薛三姑房间,放眼一瞥,但觉房内情形略有不同,不觉凝眸寻思。 李、梁二人人室之后,梁康首先坐下歇息,李星桥却叹道:“三妹天性爱洁,居处经常一尘不染,也不喜供设布置,有如出家的住所一般,此房仍显示昔年脾气……” 他忽然住口,目光落在房角堆放着的几个三尺高的细瓷大花瓶,讶然打量,过了片刻,才道:“淳儿,去把那几个花瓶搬过来瞧瞧。” 裴淳迅即照办,一共是五个,都放在靠近房门光线充足之处。 李星桥道:“这就奇了,三妹平生不爱这等物事,但这几具花瓶明明是前朝上佳瓶器,她收藏此物有何用意?” 梁康已恢复了精神,起身走近那几个花瓶,突然流露出惊诧之容,接着闭起双眼。 李、裴二人都不晓得他闹什么玄虚,那村姑苏秀莲本来站在房外,此时悄悄走开。过了一会,她悄然入房,梁康恰好睁开双眼。 梁康道:“李兄与薛三姑相识数十年,可知道这些花瓶何时购藏的么?” 李星桥摇摇头,苏秀莲接口道:“我听飞光妹妹说过,这些花瓶是三姑一位老朋友托放的,据说原主已收藏了五六十年之久了。” 梁康大喜道:“如此说来,年份已够啦!小裴淳,把应用之物拿来,准备第三次换血。” 李星析沉声道:“梁兄虽是一番美意,但恕兄弟……” 话犹未毕,梁康已接着道:“兄弟用‘药王’二字保证,这一次换血之举,绝无意外!” 李星桥不能不信,同时也晓得必是这几个花瓶使他信心大增,他本是豪气干云之士,这刻不再多说,哈哈一笑,卧向榻上。 梁康指挥着裴、苏二人,一切妥当之后,才道:“这五个花瓶虽然都密封着瓶口,但仍有一丝香气溢出,刚才我闭眼细辨,得知确是药物中一种提神补气的罕见灵药,名为‘玉梅子’,须以玉屑栽植于密不通风的器皿之内,才能发芽,而每颗玉梅子共有五核,五核之中只有一颗存有生机,是以每次栽植,总是五核齐种,过了一甲子之后,嫩芽抽发,便成灵药。” 李星桥问道:“这玉梅子的嫩芽有何用处?” 梁康道:“寻常医生手中没有多大用处,只因此药用处仅供延续一口气不教断绝,即使是已死之人,只要不越过十二个时辰,仍然能使脉息重跳,提住这一口气达百日之久,此药在兄弟手中,便变成不可思议之物了。” 李星桥心悦诚服,道:“这话甚是,以梁兄的医道手段,任何绝症都能医治,除非是时间短促,尚未出手而患者已死,才无法可施,有了这等灵药,患者生机不绝,便可从容施救。” 梁康发出指示,第三次换血开始,不久,裴淳便感到身上忽冷忽热,脑际晕眩,全身气力好像都消失了。 又过了片刻,裴淳眼皮缓垂,但才一闭眼,便又奋力睁大,如此连续了五六次之后,他的眼皮依然缓缓下垂,那神情一瞧而知他已无力抗争。 李星桥已放了不少鲜血,这刻已经止住放血之举,梁康自语道:“差不多啦!” 后窗“砰”的大响一声,一道人影疾扑入来,裴淳连人带椅被来人移开寻丈。 榻上的李星桥双目瞑闭,鼻子微微发出鼾声,对于这一下响动,全然不闻不觉。 梁康吃惊地向来人望去,认出是薛飞光,这才放心,道:“你怎么啦!” 薛飞光面上向来有两个酒涡,这时已消失不见,道:“他不好啦!”说着指一指裴淳。 梁康道:“你怎生得知?” 薛飞光道:“我一直在后窗窥视,正好见到他的面孔,他几次挣扎着不背闭眼,但终于支持不住,垂下眼皮,以他这等天性坚毅无比之人,到了支持不住之时,便是快死的时刻了。”说到这儿,泪珠已滚滚流下。 梁康道:“这话有理,你既是深知这一点,该当早一步入内抢救才是。” 薛飞光摇头道:“在你老未曾说出‘差不多’这话时,我怎敢出手?他这个人最是忠孝不过,我纵然救了他的性命,可是若然因此误了李师伯的大事,他会恨我一辈子,以后别想他肯理我。” 梁康不禁呆了,过了一阵,才叹道:“你真是小裴淳的知己。”当即过去替裴淳把脉,薛飞光惊惶地等候他的诊断结果,浑身发抖。 苏秀莲见她如此可怜,走过去揽住她,轻轻道:“不要紧,还有‘玉梅子’哪!” 第29章 福大命大 薛飞光摇头道:“这五个花瓶我姑姑只藏了几年,在此以前,据我所知,也不过栽培了三十余年之久,一共不超过四十年,离梁伯伯说的一甲子之期还远着呢!” 梁康一惊,回头道:“什么?如此岂不是害死小裴淳?” 他乏力地坐在旁边另一张椅中,又道:“其实你大可不管这件事,那时李兄定必坚拒换血,裴淳便不会陷入这等危境了。” 薛飞光低头道:“我知道,但我非帮助裴淳师兄完成这个心愿不可!” 这几句话说得情深义重,体贴无比,梁康大为感动,缓缓道:“现在还好,亏得你及时扑入,小裴淳无性命之忧,若是调治得宜,多则半月,少则十日,便可恢复一身功力……” 他长叹一声,又道:“可是老夫已不能眼见他恢复后的情形了!” 薛飞光明白他是说他自己活不过这些日子,不禁大感黯然。 梁康道:“我把药方开好,你可依照他痊好时的情形变换药方。”当即取过纸笔,写下四张药方。 他又教薛飞光以推拿手法帮助裴淳,最后说道:“老夫既是寿元已尽,这就找寻一处幽僻地方埋藏尸骸。” 薛飞光垂泪俯首,说不出一句话,苏秀莲惊道:“梁先生身体不适,要到何处去?”,薛飞光把内情说出,苏秀莲这才明白。 她道:“梁先生不是说过,这几个花瓶内有药可用么?” 薛飞光道:“瓶中之药时候未至,所以毫无用处。” 苏秀莲不似她那般聪明剔透,还道:“虽然是时候未至,可是或许仍然可用,就像是淘米煮饭一般,虽是煮不熟,仍然可以填饱肚子啊!” 薛飞光苦笑道:“只怕药物不能如此变通。” 梁康沉吟道:“本来这玉梅子不到一甲子之久,不能取用,但刚才瓶中透出的香气,似乎甚为浓冽,说不定已经勉强可用。” 这不过是他揣测之词,但薛飞光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动手拆开瓶口封泥,眨眼间,统统拆开,顿时阵阵若有若无的清香,弥漫全室。 梁康定一定神,道:“这叫做天无绝人之路,老夫不必眼见,单从这阵香气上已知道那‘玉梅子’业已抽发新芽,成为举世罕见的续命灵药了!” 十日之后,裴淳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有的功力,李星桥也比以前轻健得多,不过他要想回复昔年威风的话,还须小心调养一段时期。 梁康用“玉梅子”嫩芽,配制了一炉灵丹,不但续住性命,得以慢慢医治内伤,还送了不少给裴、薛二人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用。 裴淳见李星桥不是短期可以恢复昔年功力,惦念着盟兄等人的安危,便与薛飞光商议计策,薛飞光道:“要查出他们的安危下落不难,但目下辛姐姐势力强绝一时,天下高手无不俯首听命,我们人孤势单,焉能与她抗争?此事我筹之已久,才想出一条可行之路。” 裴淳大喜道:“师妹真是女诸葛,请问哪一条路可以行得通!” 薛飞光道:“据我后来探听得知,那一日的英雄宴,只有你和朴日升逃脱大难,朴日升乃是雄略之士,定然不肯善罢干休,以我的估计,目下定已另行召集高手对付辛姐姐,咱们可趁他们相争之时,暗中结纳可以帮助咱们的高手,然后奇兵突出,一举击败辛姐姐这股势力。” 裴淳道:“师妹这话虽是有理,但那一日的英雄宴上,几乎已网罗尽天下武林精英,除此以外咱们还能结纳些什么高手?” 薛飞光道:“当然有啦,只不过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而已!”说时,拉他一道去见李星桥和梁康,把这番对话告诉他们。 李星桥缓缓道:“飞光锦囊之中,还有何等人物,实在不易猜出,不过这条路却是势在必行,须知老夫功力纵然业已恢复,可是以老夫身份,却不能出手对付辛黑姑。” 梁康道:“按理说,辛黑姑突然间以无比的声势崛起武林之中,把朴日升击败,这等人才,正是咱们有意推翻元室的人应该拥护结纳的,可惜她这个人……” 他轻叹一声,又道:“昔年我曾替辛无痕仙子配制了五服奇药,这五服药物已经竭尽我平生所学,其中的几种药物更是全凭机缘凑巧,加上辛仙子绝世轻功才采掘齐全,这五服奇药的功效,旨在禁制武林高手奇士的心灵,使对方唯命是从。” 薛飞光哎的一叫,道:“怪不得辛姐姐宣称要挑选出天下五大高手做她的奴仆,原来她手中有这等奇药。” “真的,天下之间,竟有一处地方连中原二老也不敢前往的?” 梁康道:“此事你们万万不可宣泄,这里面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我配制的五服‘制神丹’,尚有缺陷,若是意志强毅过人之士服下,还不能完全奏效,而大凡是武林一流高手,无不是意志特别坚强的人,所以这五服‘制神丹’,始终不曾听说她开始使用。” 薛飞光聪明无比,接道:“这么说来,辛姑姑一定已经另行研究出弥补药力缺陷之法,才让辛姐姐取用。” 梁康道:“恐怕正是如此,我却针对那‘制神丹’的缺陷,另行配制成五粒‘破制神丹’,现在都交给小裴淳你,你自家可以先服一粒,药性久存不散,其余四粒你瞧着办,不过你切勿认为有了这‘破制神丹’就可以放心,辛仙子的手段向来无人猜测得透,说不定她具有更厉害的手法,完全不必使用药物也未可知。” 他递给裴淳一个小瓶,裴淳服下一粒,收好瓶子,薛飞光道:“好啦,咱们这就前往击破黑狱,放出狱中的游魂,这些人岂不是强绝的帮手?” 裴淳大喜道:“原来你说的是那些游魂大哥们。” 李星桥道:“使不得,那黑狱是什么所在,你们全然不知,便贸贸然地前往……” 他流露出紧张的神情,又道:“我纵是一身功力犹在,但敢不敢前赴那处地方,还是一个疑问。” 此言一出,连药王梁康也禁不住十分惊讶。 薛飞光叫道:“真的?天下之间,竟有一处地方连中原二老也不敢前往的么?” 李星桥缓缓点头,道:“不错,真有这么一处地方,不过说老实话,我不是不敢去,而是赵大哥昔年再三告诫,不让我前往。” 裴淳最是信服他的师父赵云坡,此时一听竟是赵云坡告诫李星桥的,便死心塌地地打消了前往之念。 梁康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李星桥道:“这一处地方,天下间知者寥寥无几,名叫‘不归府’,创设这不归府的是两个人,说出来梁兄多半晓得。” 薛飞光用央求的声音道:“李伯伯快说吧,不要卖关子了。” 李星桥道:“这两人都不在江湖走动,你决计未曾听过,一个是司徒妙善,一个姓吴名同……” 裴淳插口道:“小侄听过他们的名字。” 薛飞光道:“可是大师伯告诉你的?” 裴淳道:“不是,是周祥提起的,这位周老哥的雕塑技艺天下第一,他曾经对我说过,刀法是得自雕仙司徒妙善,画法却是得自画圣吴同。” 李星桥道:“原来如此,但你们还不晓得这雕仙、画圣二人,实在是武林高手,他们殚精竭智费了数十年之力,建造了这座‘不归府’。赵大哥曾经进去过,据说他是能够从这座不归府活着出来的第一个人。赵大哥没有把详情告诉我,只告诉我不可擅往。又透露出他因见机得早,才能逃出那处地方。” 薛飞光咋舌道:“当真这么厉害?为何武林中没有别人传说此事?” 李星桥道:“风闻有不少高手失陷其中,被打入黑狱之内。你可知道赵大哥何以险险失陷之故么?我告诉你,那就是因为你姑姑之故。!” 薛飞光大惊道:“是她?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裴淳茫然道:“怎么回事呢?” 薛飞光说道:“我明白了两件事,一是我姑姑深知赵伯伯的武功路数,所以在她相助之下,赵伯伯才会险险失陷。” 李星桥道:“孩子当真聪明得紧,老夫倒要听听,第二件事是什么哪!” 薛飞光道:“第二件便是那不归府中的黑狱游魂们,一定是传说中昔年丧生在我姑姑手上的三贤七子无疑。” 李、梁、裴三人,对她这个想法都认为极对,李星桥欢愉地拍拍裴淳肩头,道:“你此行纵然不是马到功成,但有了这么一个女诸葛护驾,绝无意外。” 裴淳喜道:“这么说来,师叔竟是准许小侄前赴不归府,设法营救失陷在黑狱中的前辈高手了?” 李星桥道:“正是此意。” 薛飞光双颊上那两个可爱的梨涡显得更深,可见得她心中的快活。 他们两小向李、梁二人别过之后,立即上路向北方走去,那“不归府”位居冀境的保定府,因此他们尽快北上,一路上晓行夜宿,毫无事故发生。 裴淳却感到这一次远行与以前出门大不相同。细想之下,才知道一则这回是结伴而行,路上有说有笑,毫不寂寞,二则薛飞光为人虽是天真烂漫,笑口常开,可是事事体贴,所有生活上的小节,都替裴淳安排服侍得十分周到。裴淳平生哪曾享过此福?是以一下子就感觉出其中的不同,因而对这位师妹的印象更觉完美。 越是往北,天气越冷。薛飞光购买了在北方平常穿着的皮袄换上。她解释给裴淳听,说是穿着打扮若与大多数人不同,便十分惹眼。故此他们虽是练过上乘内功,尤其是裴淳更有不惧大寒大热的秘功,却也不能不换上衣装。 裴淳听了甚是信服,大有言听计从之概。不一日,他们已踏入冀省境。但觉北方风俗淳朴,民生大见凋敝,一般人家,都过得甚是清苦。 薛飞光雇了一辆大车,两人不再步行,翌日登车,裴淳几次卷起帘子,但不久都被她放下,觉得甚是不解。 走了一程,裴淳又想瞧瞧路上景色,触想起她屡次放下帘子之事,当下问道:“咱们步行的话,比起马车都快,又可以纵目骋怀,收揽眼前风物,但师妹却要雇车,又垂下帘子,不知有何用意!” 薛飞光笑道:“难为你忍耐得住,若是别人,早在昨日就要询问了。我此举也没有什么深意,不过总是有益无害……” 说时,教裴淳把帘子掀起一道细缝,得以瞧见外面,又道:“计算时日,朴日升早就回到大都,连同他能请得动的高手也聚集在大都元疑。而辛姐姐在这段时间之内,可能也到达北方。纵观今日武林形势,她必须先以全力击溃朴日升这股势力,即可高枕无忧。你虽然是她属意的五大高手之一,可是她多半认为你为人忠厚,不足为患。” 裴淳一面往外瞧望,一面应道:“不错,单凭我一人之力,实在无奈她何。” 薛飞光格格一笑,说道:“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实你才是她无法克服的大患。” 裴淳大感诧异地回头瞧她,道:“我?真的?” 她点点头,道:“这个道理,辛姐姐吃了亏之后,或许还不明白。咱们暂且不谈这个,单说咱们坐车上路之举,我忽然想到辛姐姐和朴日升双方人马既然都在北方,这条官道定必受到他们双方的注意。所以我们宁可缓慢一点,不步行而坐车。谁也想不到咱们既不骑马又不步行而改乘大车,如此咱们行踪便可以暂时守秘。反正咱们北上之意,不是对付他们而是击破黑狱,因此最好不要被他们缠上,更不要让他们查出咱们此行目的。” 裴淳大感佩服,道:“只有你才想得如此细密周到。” 薛飞光道:“你不必赞我啦,只要你……” 她忽然停口不说,玉面上飞起两片红晕,裴淳不觉瞧得呆了,薛飞光被他瞧得十分不好意思,推开他的面庞,道:“不准这样瞧人,怪不好意思的。” 裴淳笑道:“我不是故意这样瞧你,而是忽然发觉你的神情十分奇怪,竟是我从来未曾见过的,所以想找出这种神情的名称,现在我才晓得。!” 薛飞光道:“那么说出来听听。” 裴淳道:“就是不好意思,也叫做害羞。”,当下皱起眉头,自语道,“但你为何会害起羞来?真奇怪!” 薛飞光逃避地凑在帘缝边向外面观看,但见大道上行人甚多,其中正有一个胖大的人正向前走去,此人走动时的动作一如常人,可是速度却大不相同,晃眼之间,已走出七八丈之远。 她惊噫一声,头也不回地伸手勾住裴淳脖子,拉他过来瞧看。 裴淳一低头,不觉已贴住她的面庞,两人都齐齐一震,各自微微分开。 裴淳仍然向外面望去,可是眼中一片迷蒙,大道上虽然有人、有牲口,可是他已是视而不见,心中只在回味着刚才面面相贴之时泛涌起的奇异滋味。 薛飞光也被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住全身,这是她自从懂事以来未曾尝过的滋味,但觉全身全无气力,只望裴淳肯用强有力的手臂抱挟,以免瘫倒。 他们在这一触之下,已把情窦之扉打开,但门内的秘密,还须他们继续探索。 过了一阵,裴淳才神魂归舍,问道:“你叫我瞧什么!” 薛飞光定一定神,道:“我瞧见九州笑星褚扬的背影,所以叫你也瞧瞧。” 裴淳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再向外面张望之时,已找不到褚扬肥胖的背影。 薛飞光道:“他练就了神行之术,若然我是辛姐姐,也会利用他神行之术,传递各种要紧消息。因此可想而知,褚扬一定是赶去向辛姐姐报告什么事。” 裴淳道:“可惜我瞧迟一步,不然的话,便可以把他叫住,探问有关辛姑娘的计划,褚大哥一定晓得淳于大哥和普奇兄等人的状况。” 薛飞光颔首说道:“以你们的交情,他或者肯透露也未可知。让我想想看,假使辛姐姐落脚之处离此不远的话,那么褚扬向她报告完之后,多半会回转来继续打探或者再度传递消息。” 裴淳道:“那么这一回可不要放过他了。” 薛飞光寻思片刻,便道:“你不妨下车步行,或在车前,或在车后,总要贴着路边,尽量离开这辆大车,可能很快就会碰上褚扬,这时你独自在路上行走,他纵然赶向辛姐姐报告此事,也不会把咱们雇车的秘密拆穿。” 裴淳心中虽是不信褚扬会这样做,但也不跟她争辩,如言跃下大车,徒步而行。 两人一分开了,裴淳心地单纯,既然关念着褚扬之事,便再也容纳不住别的心思,可是薛飞光却感到阵阵寂寞袭到,当下颇为后悔教他下车步行。 一直到午后,还不曾见到褚扬,裴淳为人甚是专心耐性,仍然全心全意地贯注在这件事上,薛飞光可就不行了,当即掀开帘子,运集内功用传声之法道:“师兄,到车上来吧!” 裴淳突然加快几步,超过大车,接着隐入路边的大树后面。 只见大道远处,一个肥胖之人超越过无数行人车马,晃眼间已到了切近。 裴淳在树后叫道:“褚兄请留贵步,到树后一谈如何?小弟是裴淳。” 他以内力把声音凝聚成一线,送入大道上的褚扬耳中。 褚扬猛可停步,随即迅快地闪人树后,见到裴淳,忍不住打个哈哈,神情甚是愉快。 裴淳抱拳道:“褚大哥行色匆匆,敢是有什么要事!” 褚扬面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叹口气道:“不错,辛姑娘要我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瞧瞧碰上些什么人?” 裴淳哦一声,道:“这么说来,辛姑娘是在北方了,她有提及小弟么?” 褚扬道:“不但提及过你,而且晓得你们替李星桥前辈设法,她本要对付梁药王,后来得知他性命难保,这才中止。你的行踪她清楚得很,晓得你一路北上,大概是找她麻烦,所以暂时不理会你,待你自投罗网之内再说。” 他那胖胖的脸上泛起忧色,又道:“裴老弟,你的行踪我可不能不告诉她,这是我答应过她的,不能因私情而毁诺。” 裴淳肃然道:“这个自然,褚大哥决计不可做无信之人……”他话声略略一顿,又道: “褚大哥可知道我那淳于大哥和普奇兄等人现下情况如何?在什么地方?” 褚扬为难地沉吟一下,道:“他们没有生命之忧,但处境却苦不堪言,至于他们现下在什么地方,恕我不能奉告,老弟万勿见怪。” 裴淳不禁忧心如焚,道:“小弟不敢见怪大哥,这个‘信’字原是做人立身之道,那是万万失不得的。唉!淳于大哥和普奇兄他们都是重义多情之人,目下遭厄受苦,小弟却无法帮助。” 褚扬见他如此痛苦自责,就忍不住道:“那处地方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得走啦!” 裴淳道:“褚大哥知不知道小弟现下要到何处去?” 褚扬掩耳说道:“我还是不知道的好,老弟你多多保重,凡事多忍一口气,便是保身上策。” 说时,转身奔出大道,向来路走去,片刻间已走得没影没踪。 裴淳回到车上,把这些话都告诉薛飞光,最后说道:“褚大哥决不会骗我,我那淳于大哥和普奇兄他们处境苦不堪言,而我却不晓得他们被囚何处?真是急死人啦!” 薛飞光泛起顽皮的笑容,玉颊上两颗梨涡十分的好看。 裴淳见了,陡然间感到气闷大消,怔怔地瞧着她,问道:“有什么好笑呢?” 薛飞光道:“李伯伯封我一个什么外号,你可还记得?” 裴淳道:“自然记得,他说你是女诸葛。” 薛飞光道:“对了,你忧急什么?反正我已知道他们的下落。” 裴淳大喜道:“这就行了,咱们先救他们,再去击破黑狱。” 薛飞光道:“他们正是在黑狱之内,咱们此行一举两得,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裴淳虽然耐性过人,这刻也急躁起来,道:“那么咱们快点赶去,不要坐大车了。” 薛飞光摇头道:“你最好等我这个军师出主意。我告诉你,褚扬叫你凡事多忍一口气,这话决不是随口说着玩的。咱们目下且忍耐一下,继续驱车上路,总是有益无害之举。” 裴淳没有说话,闷坐不动,幸而薛飞光的笑靥有解闷除忧的魔力,他才不致于急死。 这一夜,歇宿在一家小客栈之内。翌日上路,薛飞光仍然不急不忙。到了已牌时分,忽见大路对面不少人跌跌撞撞地奔来,其中有几个人面青鼻肿,也有人鲜血淋漓。 车把式连忙停车探询,然后向裴、薛二人说道:“他们在那边转角处,见到一个凶汉杀人。这个凶汉已杀死几个人,现下还有几个人跟他打架。这些人之中有两个红衣番僧,他们都会使邪法,身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地上沙飞石走,这些过路人都是被砂石打伤的人。” 裴淳忙道:“那凶汉长相怎样?” 薛飞光缓缓道:“咱们过去瞧瞧。” 车把式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薛飞光笑道:“我们小夫妻也懂得法术的。裴郎,你把路边那棵树身隔空点个洞给他瞧瞧。” 裴淳听得一怔,心想我们这会已变成小夫妻了么? 但不便让她失面子,当即提聚功力,运起“天机指”功夫,向两丈外的一棵大树虚虚点去。 旁人都无感觉,薛飞光却催那车把式道:“快去瞧瞧,若是心中不信,那就站在树边,再教你开开眼界。” 车把式如言奔去,站在树下,也不说不信,只不回来,裴淳举指戳出,这回发出“嗤” 的一声。 薛飞光喜道:“裴郎,你的功力大有精进啦!” 裴淳道:“不错,这天机指七种指法最难的‘阴柔阳刚’两种力道,我已经能够得心应手地施展,毫不混乱……”他本来还想问一问她关于改变称呼之事,但话到口边,暗念“这种称呼多半是权宜措施,听起来很好玩顺耳,由得她叫也好。” 那车把式眼见树身上突然间多了一个极深的洞,吃了一惊,道:“真是这位小爷的法力么?” 裴淳连戳五指,“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那树身上又出现五个深洞,排列作梅花形。 那车把式犹自半信半疑,薛飞光叫他拾一块鹅卵大的石头过来,教裴淳捏在掌中,待他把手掌摊开,那块石头己作粉碎。 这两手绝艺,可就镇服了这车把式,当下驱车向前。约摸走了三箭远,转过一座树林,但见数丈外的大路上,沙尘滚滚,不时传来拳掌相触的响声。 车把式早得吩咐,赶紧把大车赶到路边停住,裴、薛二人从帘隙瞧出去,都大吃一惊。 但见路上横尸三具,已瞧不清死者是什么人。这刻在尘影中正在激斗的是一个红衣番僧和一个高大魁梧的大汉。 此外,在路边尚有四人,两个是红衣番僧,特别惹眼,两个俗家人,其一是贵公子打扮,长得风流儒雅,其一则是随从装束。 这些人,裴、薛二人几乎都认得,那个贵公子打扮的是朴日升,三名红衣番僧之中,虽然只认得古奇和札特两个,可是余下两个枯瘦身高的喇嘛,不问可知便是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钦昌大喇嘛了。 这钦昌喇嘛虽是枯瘦高长,面长如马,但额头特宽,两眼明亮而灵活,嘴角有两道弧纹,一望而知是个智慧极高而又意志坚毅的人。 他在密宗三大高手之中居首,声名震倾天下,被元廷奉为国师,这刻和札特站在一起,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动手的两人。 矮瘦的古奇喇嘛力斗那魁伟大汉,虽然仗着密宗秘艺“大手印”奇功凌厉击劈,但他的敌手却也硬极,竟敢正面拼斗掌力,每逢对掌,双方的内家真力旋激卷刮,把地上的石子都卷起飞溅。 裴淳在薛飞光耳边低声道:“那厮就是与南奸商公直齐名的北恶慕容赤。” 薛飞光道:“我早就猜出来啦,裴郎,赶紧用千里传声之法,嘱咐车把式装出畏惧之容,最好躲到车子旁边。” 裴淳如言做了,车把式刚一装出恐惧地跳落地上,那钦昌大喇嘛的目光恰好扫射过来,见他觳悚地躲在一侧,迅即移开目光。 薛飞光喜道:“行啦!钦昌喇嘛虽是以智慧绝世见称,可是咱们快了一步设法,料他万万想不到车中之人会是我们。” 朴日升神态从容如常,但薛飞光却告诉裴淳道:“瞧那朴日升如此焦急紧张,可知古奇喇嘛形势凶险……” 裴淳讶道:“他几时焦急紧张了?不错,古奇喇嘛的确十分凶险,可是朴日升没有显出什么表情啊!” 薛飞光道:“你但看他一双脚尖不断地轻轻移动,那便是他内心焦虑之兆了,任何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露出内心情绪的钲兆,只不过有些人表露得很显著,有些人却隐藏起来,不小心观察,便查看不出。” 裴淳注意地望去,果然一如她所说,由于他移动脚尖之时,全身配合得好,所以极难瞧出。 慕容赤口中大吼一声,呼呼呼连劈数拳,一拳比一拳势道凶急威猛。 古奇闪开前两拳,第三拳已不能避让,当下只好提聚起全身内力,运集掌上,也是“呼” 一声拍出。 拳掌相触,大大震响一声,但见古奇喇嘛身形暴退丈许,才站得稳脚步。 北恶慕容赤这一拳用尽气力,四肢发软,但他深深吸一口真气,顿时恢复如常。 他正要向古奇喇嘛扑去,眼角瞥见红影闪动,知是另一个红衣番僧出场,可就不敢轻忽大意的继续扑向古奇,只隔空一拳劈去,随即转身面向那番僧来路。 他的拳力破空涌去,古奇喇嘛哼了一声,身子抛开寻丈,僵卧如死。 原来古奇硬接对方这一拳之后,虽是勉强站稳了,但其实全身酸软,毫无力气。这时若是有时间让他打坐调息,则不须片刻,便可复原。哪知慕容赤功力深厚无比,接着已用劈空拳力击到,古奇等于全无设防,一任对方拳力击中。 札特喇嘛一上去就使出金刚密手的功夫,大袖连扬,拂出几股劲力,暗中蕴藏得有一股极为刚猛的掌力,遇阻便即爆发。 慕容赤连劈两拳,内家真力潮涌而出,把札特喇嘛的攻势尽行抵住,札特喇嘛那股刚猛真力爆发之时,也不过稍稍冲前少许,仍然过不得关隘。 双方都被反震之力震得上半身微仰,札特喇嘛心下骇然,暗想这慕容赤力斗古奇之后,尚且如此武勇,足见功力深厚无比,无怪辛黑姑昔日把他列为五大高手之列,而没有自己及古奇的份。 慕容赤厉啸一声,欺到札特喇嘛身边,发拳疾攻。札特岂敢怠慢,严密封拆,两人拳来脚去,忽纵忽伏,眨眼之间,已拆了二十余招。 此时钦昌喇嘛已查看过古奇的情形,发觉他虽然可以救得活,但一身功夫难望有恢复之望。当下黯然喂他服下灵丹,移到安全地点,这才回到朴日升身边,把情形说出。 朴日升眼中射出凶厉的光芒,恨声道:“好一个北恶慕容赤,不但连续杀死本爵手下大将数人,还伤了占奇大师,今日非取他性命作抵不可。” 钦昌大喇嘛道:“此人武功高强之极,尤其是天生异票,力大无穷。以洒家看来,他气力之大,竟然达到可以辅助内力的地步。此是千百年罕见的禀赋,若是单凭修为之功,很难取胜。” 朴日升道:“既是如此,本爵只好亲自出手。” 钦昌喇嘛道:“国舅爷最好耐心等候机会,待得札特师弟再耗他一部份气力,国舅其时才出手痛击,定可大获全胜。” 朴日升皱眉道:“国师常说本爵的造诣已不下天下任何高手,难道还拼不过这北恶么?” 钦昌道:“话不是这么说,这北恶慕容赤天生有一种凶厉之性,配合起他的无穷神力,任何一流高手碰上了他,都很难制胜,纵然能取他性命,他也有本事把对手拼伤,绝无全胜之理。国舅不但是金枝玉叶之身,而且是旷世奇才,将来成就未可限量,何必逞勇蹈险呢!” 这一番话只说得朴日升十分服气,登时打消了立即换下札特之意。 札特喇嘛观战甚久,深知对方拳路,乃是以威猛无敌之势,迫得对手无法施展奇奥手法,渐渐便须与他硬拼,所以一上来就极力抢制机先,一意以变幻迅快对付慕容赤的勇力。 谁知封拆了二十余招之后,才知道这慕容赤之所以能列人天下前五名高手之列,敢情真有过人长处。 要知这慕容赤不但以神力称雄,而他的拳路更是雄奇威猛,没有一定的招式,完全是视当时的情形出手,每一拳都能十足发挥他勇力过人的长处。 这好比书法家已到了化境之际,随手运笔,不拘格式,写出来的字总是十分好看。 因此札特喇嘛的打算全无用处,眼看已经快要陷入硬拼内力的境地,一如古奇喇嘛一般,而最后的结局,不出力尽落败的一途。 札特喇嘛雄心倏起,心想自己一生勤练武功,所为何来,岂能束手待毙?当即看准对方拳势,一横心低头撞去。 他练就了密宗奇功“天龙顶”的功夫,这一撞乃是迎着对方拳头来路,那巨大光秃的头颅,宛如一个极为巨大的拳头劈出。 北恶慕容赤明知对方头顶上练就奇功,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大喝一声,催动拳势向他头顶加急击去。 “砰”的一声大响过处,慕容赤震得退了三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人震退,不禁一怔,同时感到双拳酸软无力,忙急吸气调息,瞬息间,便自复原。 那札特大喇嘛可比慕容赤更为惊骇,敢情他以“天龙顶”的功夫硬挨了慕容赤一拳,但感头昏脑胀,血气翻腾,只差那么一点儿就摔跌地上。 他仗着多年苦修之功,硬是压住翻腾的血气,挺直腰肢,缓缓走回朴日升身边。 朴日升眼光掠瞥过札特喇嘛的面孔,顿时发觉札特己被对方震伤,功力大减,这一惊非同小可,然而面上却不露形色,淡淡道:“辛苦大师啦!” 慕容赤见札特喇嘛行若无事地回到朴日升身边,大为惊凛,可就不敢再惹札特,厉声喝道:“这回轮到哪一个?” 朴日升举步上前,一面应道:“本爵甚是钦慕阁下的神勇,还望阁下赐教。” 慕容赤大喜道:“到底轮到你啦……”话犹未毕,只见高高瘦瘦的钦昌喇嘛走上来,话声登时中断。 钦昌喇嘛面容甚是冷漠,他一向不露喜之色,常年累月都是这等表情。 他先向朴日升合十道:“国舅爷虽是见猎心喜,但贫僧诚恐失去机会,所以大胆抢先一步,向这位施主讨教几手。” 朴日升暗念这钦昌喇嘛从来未出过手,我只知他内功极是精纯深厚,却不知他手底如何,不如趁此机会开一开眼界。 于是拱手道:“国师既是这么说,本爵自当遵命后退,为国师押阵。” 慕容赤已领教过古奇、札特二人的功夫,深知这些番僧极是了得,真是一个比一个强,因此这会见了钦昌这一身红衣,就有点头痛。 他懒得多说,招手着他向前,钦昌喇嘛反而退开两步,解开僧服。 北恶慕容赤不禁讶异得瞪大双眼,但见钦昌喇嘛把上身衣服一一翻开,直到露出精瘦黧黑的身躯为止,然后很快又穿上。 此举别说慕容赤摸不着头脑,就连朴日升也大感茫然,心想:“世间传说密宗高僧大多练有降魔秘法,这莫非就是其中一种秘法?” 钦昌大喇嘛神色一直冷漠如常,谁也休想从他表情上窥出端倪。 慕容赤惊讶之下,也忘了催战,钦昌喇嘛慢慢穿好衣服之后,才道:“施主刚才可瞧清楚了?” 慕容赤道:“瞧清楚什么?” 钦昌道:“洒家一说你就明白啦,那就是咱们这次动手,洒家打算试一试施主的拳力。” 慕容赤仰天打个哈哈,道:“要试就试,哪里用得着脱衣?” 钦昌正色道:“话不是这么说,倘若洒家在身上镶有钢板,因而受得住施主的拳力,便不足为奇了,你说是也不是?” 慕容赤道:“若是常人,纵然镶了钢板也不济事,但在你们身上便大不相同。” 钦昌道:“此所以洒家特意让施主看个明白,好教你得知洒家身上既无钢板,也无别的夹带。” 慕容赤大为惊讶,道:“你不是说用你的身躯试咱的拳力吧?” 钦昌道:“洒家正是想用这副皮囊,试一试施主的神勇。” 慕容赤初则惊讶,继而大怒,道:“好,你不怕死就试一试。” 钦昌道:“洒家若是怕死,不敢以身相试的话,施主肯不肯让我们安然离去?” 慕容赤道:“自然不肯啦!” 钦昌道:“这么说来,洒家怕死也是没用,同时由于施主这么回答,可知道施主这次截住我们去路,乃是被人指使。” 他一面说,一面察貌鉴色,说到他是被人指使之际,已判断出自己已猜中了,当即在语气中加重力量,迅快地问道:“这个指使你的人定是辛黑姑无疑了。” 他故意拖长声音,见他没有反驳之意,便又接下去说道:“洒家最感不解之事,便是以施主的神勇威武,辛黑姑也远比不上,她又怎能指使于你?” 第30章 智计百出 慕容赤大怒道:“放屁,咱怎敢跟辛姑娘相比,你若敢再胡说八道,便割下你的舌头喂狗。” 自古以来,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是世上之事无奇不有,钦昌故意说慕容赤比辛黑姑胜百倍的话,本来也是马屁手法之一,谁知这一回却穿了。 他如此动怒,钦昌大喇嘛初时一怔,接着便即恍然大悟,道:“好吧,洒家见闻寡陋,竟不知辛姑娘的本事比施主还大,我说错了。” 慕容赤登时减去许多怒意,道:“这样说便对了,不知者不罪,就饶你一次。” 钦昌回头向朴日升道:“辛姑娘神通广大之极,实有不可思议的能为。以前她说过要收天下五大高手为奴仆的话,绝非虚言。” 他拿话这么一点,朴日升当即晓得慕容赤已成为辛黑姑裙下“奴仆”之一。 慕容赤不耐烦起来,暴声道:“少罗嗦,咱家要出手啦!” 钦昌回过头来,道:“洒家当真要以身躯试施主的拳力,大概可以接得住施主三拳。” 慕容赤咕哝道:“你们真使人头痛。” 心中暗想天下间只怕无人受得住我一拳,莫说是三拳之多,既然他以身相试,那就最好不过,早早打发了省得头痛。 钦昌挺直身子,道:“咱们已说定三拳为限,施主发拳吧!” 慕容赤虽是暴躁凶狠,却不是笨人,明知对方拿话套住自己只许打三拳,事实上自己并没有同意。 但他已懒得多说,提起斗大的拳头,环眼一睁,光芒四射,厉声喝道:“和尚看拳!” 这一喝之威,宛如雷劈,接着一拳呼地击出,直取钦昌胸口。 此时连大车内躲着的裴、薛二人也禁不住掀高车帘,好瞧得清楚一点。 朴日升甚是担心,生怕钦昌死在对方拳下,不由得圆睁虎目,凝神望去。 “砰”的一声,钦昌大喇嘛高瘦的身躯被对方这一拳击中,震得连退十五步,才能站住。 只见地上出现了十六七个深达半尺的脚印,都是钦昌退时留下的。 钦昌喇嘛淡淡道:“洒家托佛祖的庇佑,幸而无恙。”一面说着,一面走回原处。 慕容赤浓眉一皱,举起拳头,又是大喝一声,猛劈过去。 这一拳他已加上两成气力,以他的经验,便是合抱的大树也得应拳折断。 “砰”的一响,钦昌喇嘛再次震得向后直退,这一回比上次多退了三四步。 地上又出现一排脚印,可是钦昌走回来之时,步步踩在那排脚印上,登时消失不见。 然而慕容赤这回已瞧见了,厉声长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朴日升面色一变,晃身跃到钦昌旁边,道:“国师还是让本爵向这位高人讨教的好。” 钦昌喇嘛摇头道:“还有一招,洒家不能失信。” 朴日升见他执意再接对方一拳,无法劝阻,只好后退,一面说道:“既是如此,国师千万小心。” 慕容赤迫前两步,虬髯尽竖,目露凶光,形状十分可怖。但他与一般兽性发作之人不同的是,他眼中除了射出凶恶可怕的光芒之外,还有一份坚强的自信。 钦昌大师冷漠如常,凝视着对方的动作,等到他举起拳头,才道:“施主这一拳不妨用尽平生气力,瞧瞧能不能击倒洒家?” 他的声音也流露出无比坚强的自信,配起他冷漠的面孔表情,平添一种慑人的力量,教人听在耳中,不得不信。 北恶慕容赤不禁微一迟疑,道:“咱家这一拳自然要使尽全身之力,你虽是练得有极为高明的护身真气和借物泄劲的奇功,恐怕仍然难当我这一击……你这门功夫叫什么名称?” 钦昌道:“在密宗称为‘大腾挪心功’,擅长借物传力泄劲,施主拳力虽强,其实却不曾击在洒家身上。” 慕容赤狞笑一声,道:“那么咱们就试试看!”说罢,抡动拳头,由下而上的甩一个大圈,接着跨步上前,拳头有如流星般向他小腹抽击,去势是由下而上地发出。 这一拳用意是把对方抽击得整个人飞起来,对方双脚一旦离地,便无法传力泄劲。 朴日升虽是一代之雄,这刻也不禁移开目光,不敢瞧见钦昌喇嘛被击毙时的惨状。 说时迟,那时快,“砰”的大响一声,钦昌喇嘛小腹被慕容赤的拳头结结实实击中了,但他却没有应拳飞起,甚至不曾退后一步。 但见他双足牢牢钉住地面,高瘦的身躯前后摇摆了七八下。之后才呼一声向后方飞起,高达丈许,一直向三丈外的荒地中跌落。 朴日升疾跃过去,觑准钦昌下落之势,伸手一托,托住他的臀部。 他手掌一触及钦昌身体,登时感到一阵强劲绝伦的力道从手上袭到。不禁心头大震,暗忖那钦昌喇嘛分明已经施展出最精纯的功夫,先把对方拳力泄去一部份,这才让对方的拳力抛起身躯。可是这余势竟也如此雄劲威猛,实在是骇人听闻。 这朴日升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所学极博,心知这刻若是运功抵御的话,虽然尽可以抵得住,可是对方这股力道迫了回去,钦昌喇嘛非受重伤不可。当即使出先天无极门独步天下的借力手法,轻轻一推,呼一声把钦昌喇嘛的身躯横着送出两丈。跟着反手一拳向地面拍去,“蓬”地大响一声,沙尘溅飞。这一拳乃是把慕容赤的拳力接了过来击向地上。 钦昌喇嘛身上拳力已去,登时恢复了原有身手,飘然落地。但站定之后,可不敢走动或说话,连忙调气运功。 朴日升迅即跃扑慕容赤,朗声道:“阁下也试试本爵的手法。” 喝声中已扑到慕容赤身边,出掌疾攻,一上手就施展出“天山神拳”,风格高峻森严。 慕容赤也不示弱,双拳连环迅劈,抵住对方攻势。可是他的拳力显然远比不上早先那股威猛强劲。 朴日升深知钦昌喇嘛不惜冒生命之险,接下对方三拳之意,正是使对方气力损耗衰弱。 因此他决计不能让钦昌喇嘛白费了苦心,所以迅即出手迫攻。 现下眼见对方果然远不及先前的威猛,估计出自己足有击毙对方的实力,焉肯怠慢,连续疾攻了十七八掌之后,突然手法一变,由高峻森严的气象,变为平淡柔和,双掌发时宛如全不用力。 但慕容赤的拳力劈去之时,却有如投在一个无底的深洞之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朴日升再三地试出对方拳力强度之后,蓦然一掌兜住对方拳头,一拽一送,慕容赤不由自主地横着飞开寻丈,摔倒地上。庞大的身躯碰撞在地面之时,响声震耳。 慕容赤才一爬起身,就被如影随形地赶到的朴日升拽住摔出丈许,如是者连摔了七八下,那慕容赤全身尽是灰尘,形状狼狈不堪。 大车内的裴、薛二人瞧得又是着急,又是佩服。着急的是朴日升占尽上风,眼看慕容赤快要命丧他掌下。 佩服的是朴日升武功精奥无比,智谋出众,也佩服慕容赤筋骨硬朗,如此狠重的摔法也熬得住。 这时慕容赤又在尘土飞扬中爬起身,动作不但不曾因屡屡被摔而缓慢,看起来反而好像迅捷了一些。 奇怪的是朴日升这回并不出手借力摔他,等他起身之后,朗笑一声,道:“阁下再试一试本爵另两路掌法。” 裴淳他们深知朴日升还学会得有极霸道的“炎威十一势”和阴毒诡奇的“鬼谷三式”。 这两种绝学,他能够同时以左右手施展,极是难挡。 此外,他们更明白了一事,那就是这慕容赤天生筋骨坚韧硬朗,刚才的摔跤不但没有受伤,反而因此恢复了一点气力。朴日升定是瞧出这一点,所以改变手法,要用那两种绝艺取他性命。 薛飞光推一推裴淳,低声急急地道:“快出去帮那慕容赤。” 原来她想到辛黑姑目前手下只有慕容赤可以与朴日升一拼,若是被杀,朴日升便立即强过辛黑姑。要知那一日的莫愁湖畔,辛黑姑虽是制服群雄,朴日升狼狈而逃,但那一次朴日升实在没有防到她有如许手段,所以处处落在下风。目下朴日升已深具戒心,另行召集人手,这次再度碰头的话,形势就大不相同了。 裴淳想也不想,一手掀起车帘,忽然一惊,中止了跃出去的动作,讶道:“瞧,那不也是我么?” 只见一个年轻人奔到朴日升后侧,此人长得跟裴淳一模一样,身上衣着也是那般的朴实不甚称身。 这个跟裴淳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左手握住一把连鞘的短剑,他奔跃之时的风声,惊动了朴日升。朴日升顾不得出手攻敌,横闪数尺,回头望去,不由得讶道:“是裴兄么?” 大车内的薛飞光迅即把车帘放下,仍然从帘缝边窥看。 那个假裴淳冷冷道:“兄弟奉了辛姑娘之命,要杀死朴兄!” 朴日升心中掠过寒惧之意,又望见他左手的剑,正是那一日胡二麻子仗以力迫古奇喇嘛的“天幻剑”,深知厉害,何况又是在裴淳手中。 当下道:“辛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他用意在拖延时间,以便钦昌喇嘛恢复气力,可以出手助战。 假裴淳道:“当然有啦!她说朴兄若是晓得她的手段,心中服气的话,那就随在下前去谒见。她自有法子教朴兄服服贴贴地充任奴仆。” 朴日升沉吟道:“辛姑娘目下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在身边?” 假裴淳道:“她离此不远,身边的人也不多……” 这话说得十分老实诚恳,一如裴淳平日口吻,就连神态声音也无一不十分相肖。 薛飞光在裴淳耳边道:“辛姐姐的易容神技真是惊人,我们若不是在一起,决计瞧不出她假扮你。” 裴淳答道:“连我自己也认不出哪,咱们万一走散,你一定不敢贸然相认了。” 薛飞光笑道:“天下间恐怕只有我才认得出你的真假。不过咱们若是万一走散了,她扮作我时,你决计认不出来。” 正在说时,朴日升已得到钦昌暗号,晓得可以动手,当下长笑一声,道:“去见辛姑娘之事慢慢再说,她能使裴兄和这位慕容兄都充任她的奴仆,手段之高,令人十分佩服。但本爵记得咱们从无机会决一死战,今日狭路相逢,这心愿非达成不可!” 那假裴淳退开两步,皱眉道:“你当真不肯去见辛姑娘么?” 朴日升纵声长笑,道:“不错,裴兄若是赢得本爵,那时本爵已是毫无知觉的尸体,见不见她也是一样。倘使裴兄死在本爵手中,更不须提及此事。” 他要与裴淳决一死战的意思十分坚决,钦昌大喇嘛举步走过来,冷冷道:“慕容施主如若从中阻梗,须得先把洒家杀死!” 北恶慕容赤搔搔头,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自然知道这个裴淳是辛黑姑所扮,因此要等她的命令行事。 假裴淳颔首道:“很好,咱们今日就决一死战!” 说时,掣剑出鞘,剑身上映射出千百道光华,眩人眼目。然而却另有一事吸引了朴日升的注意力。 原来当假裴淳抽剑之时,一张字条随剑飘跌地上,恰好落在两人之间。字条上有些字迹,恰好向着朴日升那边。 朴日升迅即瞥视一眼,只见纸条上写着:“只须缠斗,毋作两败俱伤之打算,淳于靖立即赶到。” 字迹纤丽韶秀,一望而知这是辛黑姑预先写上的命令,推算定裴淳拔剑应战之时,定是对方迫他决战拼命,因怕裴淳死心眼拼命,所以嘱他游斗。 朴日升大吃一惊,心想若是淳于靖赶到,那时别说拼命,只怕连逃走也办不到。 心念一转,便道:“这张纸条你瞧见了没有?” 假裴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应道:“什么纸条?”那意思是怕他哄骗自己分散心神,突施暗算。 朴日升道:“你尽管拾起来瞧看……” 说时,退开七八步远,钦昌喇嘛也跟着他后退。朴日升转眼一望,但见札特已失去踪影,晓得是钦昌的决定,不由得大为佩服。 钦昌喇嘛突然说道:“国舅爷虽是有取胜的把握,但今日却不是决战的时机,还是暂时走开的好。” 朴日升道:“国师言不轻发,必有至理,那末本爵就收回决战之心。” 他们迅即转身奔去,刹那间已去得远远。 假裴淳突然尖声大笑,收剑入鞘,向慕容赤道:“我略施手段,便把这两个一流高手骇退,你说妙不妙?” 慕容赤那么凶悍的人,这刻的表情,驯如羔羊,连连道:“妙,妙……” 假裴淳所发笑声和话声已恢复辛黑姑口音,又道:“你猜他们会不会察破我的手段?” 慕容赤陪笑道:“不会,姑娘计谋手段,天下无双,凭他们这两个家伙怎能窥破姑娘的算计?” 这话极尽恭维拍马屁的能事,而在慕容赤这等猛汉口中说出,便毫无虚伪的意味,实实在在是这慕容赤心中的话。 辛黑姑嗔道:“胡说八道,以他们两人的智慧,不出十里,便能够觉察破绽。” 慕容赤忙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 辛黑姑道:“走吧,不然他们回转来拼命,我可吃不消。” 话声一歇,两人先后奔去,瞬息间,失去影踪。 薛飞光叹口气,道:“假使你也像那北恶慕容赤一般的俯首听命,任她叱喝而又还须恭敬应是,我若见了,当场就得为你难过而死。” 裴淳道:“听梁药王前辈的口气,好像相信她有这等能为。” 薛飞光叫车把式继续上路,一面道:“正因如此,咱们才须赶快打破黑狱,救出那些被困高手。有了这一股力量,才可以跟她和朴日升对抗。” 大车走了七八里路,薛飞光不时向外张望,忽见朴日升和钦昌喇嘛等七八个人骑着骏马迎面驰来。这一群人之中,有个须发皆白,身躯伛偻的老头子,骑术甚是精妙。 薛飞光十分注意这个伛偻老人,等他们掠过大车之后,这才松一口气,道:“朴日升已搬请出他的靠山来啦,可惜咱们没法查出这位老人家是谁?” 裴淳沉思一阵,道:“朴日升以先天无极门的武功为主,这位老丈恐怕是先天无极门中的老前辈……” 薛飞光道:“幸而他们匆匆赶路,若是当时曾经对咱们这辆大车起疑,这回迎面碰上,定必拦住瞧瞧。” 裴淳笑道:“他们若见了我,一定认为我就是刚才与他们为难的那个我,自然不肯放过……” 说到这里,笑容忽收,又道:“他们会不会回转来搜看大车?” 薛飞光道:“应该会回转来搜查。” 裴淳大惊道:“那么咱们赶紧走!” 薛飞光晓得裴淳并不害怕对方,而是为了自己打算,怕对方加害而不能分身保护,微微一笑,道:“你想想看,这辆大车焉能与他们的健马相比?即使咱们下车躲起来,可是这一群人,个个都是久走江湖的大行家,略一盘诘问车把式,便知道了是咱们两人。然后展开搜索,咱们绝躲不过。” 裴淳瞠目道:“那么咱仃可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等他们追回来啦!” 薛飞光道:“法子不是没有,可是别人行得通,你却行不通。” 裴淳道:“为什么呢?” 薛飞光道:“这法子是咱们用点穴手法弄死这车把式,然后躲起来。如此对方一则盘言不出是什么人下手,二则不知咱们几时下车逃走。便不易搜查得着我们。纵然找得到我们,可是他们由于不知车中之人是你,人手一定分散,我们还可以从容击毙朴日升的手下再逃匿无踪。” 裴淳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皱起双眉,道:“真是糟糕极了,这条路果然行不通。咱们身为侠义之士,岂能无辜杀人。” 薛飞光淡淡笑道:“那么咱们只好等他们回转了。” 裴淳呆了一下,道:“不如你先下车,让我独力应付他们。” 薛飞光道:“此法万万行不通,试想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焉能独生?与其如此,不如放手跟他们拼一拼,好歹也捞回一点本钱。” 裴淳摇头叹气,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车走了一会,薛飞光道:“你不妨瞧瞧后面,我相信他们应该出现了。” 裴淳如言从车后的帘缝望去,只见不远处尘头大作,果然是朴日升那七八骑迅快驰回来。 他急得搓手不已,口中连连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薛飞光泛起笑容,瞧起来甚是顽皮可爱。裴淳本想埋怨她不该在这等紧急之时,还用这等嬉闹的态度对付自己,然而回心一想,终于没有言语。 那七八骑霎忽间已驰近到数丈之内,他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见朴日升的飒飒英姿,那个伛偻老人的面貌也瞧见了,但见他长得眼凹腮陷,面骨尽露,当中的鼻子钩曲如鹰嘴,平添几分阴森可怕的味道。 马上之人无不以极锐利的目光向大车扫射,一直驰到切近,蹄声响亮得震耳。 车把式回头望见这一批人马,便把大车侧驶路边,让出道路。他深信车中的年轻男女具有法力神通,尤其是车上的少年来去无踪,曾经突然现身与这些人搏斗过,最后把他们骇跑。 他一则以为辛黑姑所扮的人真是裴淳,二则认得朴日升曾经败逃。是以心中坦然不惧,面上神色平静如常。 那七八骑减缓速度,绕车而行,钦昌大喇嘛摇头道:“咱们不必查看啦!” 他们这等高手,目力极强,虽是不能透视车帘,可是大车驶行之时,帘子摇晃不定,总会现出缝隙,而他们也就从这些偶尔一现的缝隙中,看得出车厢之内坐着一男一女,并非空空无人。 一个黑衣大汉应声道:“既然已到了切近,何妨挑帘一瞧?” 那白发鹰鼻老人毫无表示,漠然地眺望远处。 薛飞光纵是胸有成算,可是际此决定关头,面色不禁变得十分沉凝紧张。她瞧见那老人的神情,暗觉奇怪,用手肘碰了裴淳一下,正要开口。突然间,嘴巴被裴淳的手掌掩住,做声不得。 她登时会意,向裴淳点点头,裴淳才移开手掌。薛飞光悄声道:“阿淳,我仿佛见到许多人围绕在旁边,你瞧瞧是什么回事可好?”话声微微发颤,似是十分惊慌一般。 当她开口之时,裴淳便现出焦急的神色,及至她这么一说,顿时松口气。 那鹰鼻老人低哼一声,收回漠然的眼光,落在朴日升面上,瞧他如何取决。 朴日升微微招手,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从容道:“咱们挑帘瞧上一眼也无不可……”话声未歇,那劲装大汉立时迫近车边,伸出鞭子挑揭车帘。 他的鞭子伸出一半,忽然被一条黑影缠搭住,再也送不出去,原来是朴日升以鞭丝缠住他的鞭子。 朴日升又道:“但咱们是何等身份之人,出手焉能落空,以致贻笑江湖。国师既是认为此事没有嫌疑,咱们立时就走!” 他一松鞭丝,当先纵马驰去。那鹰鼻老人跟着催马,说道:“日升这一手高明得很,而钦昌国师智名满天下,也不负这等盛名!” 那黑衣劲装大汉略一迟疑,便也随着众骑驰去,竟不敢私下挑帘查看。 蹄声远远消失之后,薛飞光才透一口大气,道:“这是我平生最凶险的一场斗智!” 裴淳道:“我真不懂你和他们的脑筋是如何动的?” 薛飞光道:“我这一场取胜的关键有二,他们只推算得出其一,却算不出第二个关键。 第一点便是我们的大车与他们人马碰头之后,大凡略有头脑之人,定必怕他们回转来搜查,因此若不是催大车快走,就是离开大车,在荒野中藏匿。事实的发展是咱们既不催车,亦不曾藏匿。那么,钦昌大师便会考虑到咱们会不会摆空城计,故意如此。” 裴淳道:“不对啊,他只要想得到这一点,决不会轻轻放过咱们,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 薛飞光笑道:“这就是第二个关键所在,凭钦昌喇嘛的智慧,也不由得疏忽了。此一关键是朴日升此人身份与众不同,又自视极高,以他的胆识气魄,若然推算之下,认为此车没有敌人,他决计不准手下挑帘瞧看,免得被天下之士看轻。 我看准了这下点,才敢搏上一搏。事实上咱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行了。但钦昌喇嘛不曾想到朴日升身上去,一时疏忽,遂判定任何人都怕有人出手挑起车帘,所以决不敢使用空城计。 由此推论,大车之内不是敌人已经十分明显。” 裴淳摇头道:“这到底太冒险了!” 薛飞光微微一笑,心想要赢得钦昌这等智者,焉能不冒大险? 裴淳又肃然地道:“你虽是才智过人,可是百密一疏,比如刚才人家用‘天涯咫尺’的耳功查听之时,你竟不晓得,差一点就露出破绽。” 说到这处,忽见薛飞光秀眉一皱,不禁心下着忙,暗想她正在高兴之时,何必浇她冷水,使她感到不快。便又说道:“不过幸亏你实在聪明无比,不但立刻晓得有人查听,而且很抉的将计就计,把他骗过!” 薛飞光道:“这种随机应变的手法只是雕虫小技,不值一哂。我却觉得这个老人十分可怕,那‘天涯咫尺’耳功是怎生样的功夫?” 她敢情是为了这事皱眉,裴淳心中一宽,答道:“说起来骇人听闻,这一门功夫极是深奥艰难,可以媲美佛门的‘天耳通’,当真能查听得出数十里方圆之内的声音。说不定咱们现在的对话完全被他听去。” 薛飞光面色一变,道:“这门功夫果真如此厉害?” 裴淳点点头,神情沉重,又道:“据我师父说,古今以来,没有几个人练得成这等功夫,反过来说,凡是练成这等功夫之人,其一身武功定必到达神化之境,我们这些人远非他的敌手。” 薛飞光惊道:“连你和朴日升等都不是敌手?” 裴淳见她甚是震惊,心中一软,微笑道:“我们还可以一拼,但最好还是别碰上他。” 薛飞光这才略为放心,沉吟道:“此老直呼朴日升的名字,由此可以推测出他的身份地位何等崇高。” 他们正在谈论之际,朴日升等七八骑已驰出五六里路之遥。 那白发鹰鼻老人突然间长笑一声,道:“这两个孩子好生狡猾大胆,咱们差点栽啦!” 朴日升在马背上欠身道:“师叔说的是谁?” 白发老人道:“那大车之内坐的是一男一女,正在谈论刚才咱们回搜之事,如此这般,主意全是女孩子所出,咱们回去瞧瞧,便知是谁了!” 钦昌喇嘛泛起惊讶之容,道:“像这等聪慧的女孩子,果是罕见,想必是极获权军师重视的薛飞光了。男孩子一定是裴淳无疑。天下武林之中,除了此人出自中原二老门下,所以识得魏老先生的神功之外,再也没有别人如此博知广闻。” 朴日升心中掠过寒意,暗忖:“这裴淳虽是傻头笨脑,可是目下不但武功精进至惊人的地步,同时又福大命大,到处得能人相助,实在十分可怕。” 这七八骑一齐勒马回驰,迎截驶行缓慢得多的大车,哪知一直往回急驰了十多里路,仍然不曾见到那辆大车的踪迹。 这又是一宗十分骇人听闻之事,按照常理而言。双方本是同向而行,只是一快一慢。目下快的一拨回头迎截,应该在五里之内就互相碰上才对。 朴日升命两人分向两头紧赶二十里,前后加起来就是四十里路,以防这辆大车真的有日行千里的速度。 其次,朴日升等六人则在这十里之内,细加踏勘,瞧瞧这辆大车,是不是匿避旷野之中? 以他们这等眼力如电,阅历极丰的武林高手,不久就找到了大车原先的辙迹。 沿着遗迹追查,到了一处树林边,忽然失去所有的痕迹,生像这辆大车到此处突然化作一阵清风,去得无影无踪。 这真是无法解释的怪事,连智慧高如钦昌喇嘛,也究思不出一点线索。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说道:“在下但觉这辆大车似是忽然破空飞去,照事论事,往昔武林之中也曾有过相似的怪事,也是蹄痕车辙忽然消失,无法再行跟踪追赶。可是那不过是预先布置好人手,与及许多消灭遗迹的用具,由得力人手把马车抬起,运到数十丈外才放下驱走,加上种种布置,才能灭去踪迹。” 他一口气说到此处,越发觉得那辆大车失踪得古怪,大概是凭借超人的力量,如正邪的法术等等。 朴日升颔首道:“不错,除非预先布置,决计不能隐匿起一辆大车的踪迹。他们说话之时,师叔还听得见,怎的一回头来就消失无踪?难道他们预有安排?但怎知恰好走到此地? 又怎知咱们会再度回截?” 钦昌喇嘛长叹一声,道:“如若此举是那小姑娘预先策划安排的话,洒家现下就甘拜下风,再也不敢沾惹她啦!” 这话说得十分泄气,但谁都不觉得他过火,敢情不但是他,连朴日升和那姓魏的鹰鼻老人都泛起此感,恨不得赶紧查明真相。假使他们具有这等搬运神通,那就不是人力所能对抗,自然非认输不可。假使是薛飞光的精密计算,预先安排,则她的才智也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亦是非认输服低不可。 数十里方圆之内全都查遍,毫无线索。朴日升大感气沮,率了众人离开。 他们七八骑向北方驰行之际,曾经越过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他们来去都见到,固然与那大车全然不同,而且驾车的是两匹长程健马,那大车的健骡决计不能变成马匹,更不会化为两匹。 此所以他们根本不曾注意,谁知马车内共有三人,其中的两个正是裴淳和薛飞光。另一个是个中年文士装束的人,留着三绺黑须,神宇秀朗。 他们在车内虽然都睁大双眼,但口鼻间呼吸均匀,间中有人发出睡觉时的呓语声和磨牙声。 这些声音完全是针对那魏老人的“天涯咫尺”耳功,使他以为车中的三人都睡着了。 后来马车舍下大路,驶人一条岔道,不数里,到达一座村庄。 他们走入一间深大的庄院内,宅主人是个胖胖的富绅,为人和霭有趣,对那中年人十分恭敬,口口声声都是樊先生。 这宅主人姓王,乃是乡间富绅,人称王员外。他对裴、薛二人也十分恭敬。 摆开筵席,宾主酬酢过之后。薛飞光起身捧杯向那樊先生道:“我们若不是得樊老前辈搭救,今日万万脱身不得,这一杯聊表敬谢之忱。” 樊先生与她干了一杯,微微而笑。裴淳瞧出蹊跷,低声对薛飞光道:“这位樊潜公老前辈有先知之能,你别向他使用心思计谋。” 薛飞光道:“知道啦!” 转眼望住樊潜公,又道:“樊先生可知道我心中打什么主意么?” 樊潜公道:“山人焉有不知之理,你在想怎生想个法子试一试山人是不是真有前知之能,但你一时之间,却想不出什么方法最是妥当。” 薛飞光嚷道:“哎呀,正是如此!” 王员外笑道:“薛姑娘用不着试啦,樊先生的神技,乃是千真万确。今日你们诸位发生什么事,我虽不知道,但樊先生在舍下住了数日,足不出户,也没有往来。直到昨天,忽然吩咐各事,当时已说今日要用的,而今日就接了两位回来,可见樊先生的神算真个灵验准确。” 薛飞光佩服不已,道:“原来是昨天已经动手布置,这等神算绝技,固然足以惊世骇俗,而樊先生想出的计策,更是高明不过。” 裴淳打趣地道:“可是当时你还迟疑不决,几乎拒绝听从樊老前辈的指示呢!” 他们不由得想起早先的经过,那是当他们谈论了姓魏的鹰鼻老人之后,忽然大车停住,两人从帘内望出去,只见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马车上跳下四个壮健汉子,每人扛了一叠长长的木板,迅快奔到大车前面,七手八脚的把木板铺在地上,分作两行。这两行木板的一端就在大车双轮前面,另一端则斜入林间。 车把式大声道:“喂,你们是怎么回事?” 此时一个壮汉走到车边,道:“小的们乃是奉樊潜公樊先生之命,要把大车藏起。” 裴淳讶道:“啊!是樊老前辈。” 随即向薛飞光道:“他就是指点我搭救梁药王的那位前辈,又留下锦囊,使咱们得以会面。” 薛飞光摇头道:“此事可疑得很,樊老前辈何故要这么做?” 裴淳道:“这个我也不明白。” 薛飞光道:“除非那位前辈亲自出面,认明无讹之后,才可依从,否则自投罗网,连拼一拼的机会也没有,教我们岂能甘心。” 她的意思是倘若此举乃系朴日升或辛黑姑诡计,因而入了牢笼,岂不被别人耻笑。 裴淳觉得她言之有理,正在沉吟,马车那边传来一阵语声,道:“两位敢是信不过山人么?” 他们循声望去,便见到了樊潜公端坐车内。 薛飞光询问似的望了裴淳一眼,裴淳点点头,表示那人就是樊潜公。薛飞光当即一跃而出,玉手一点,车把式微吭一声,双目立闭。 一个壮汉把这昏睡的车把式搬到大车之内,裴淳也跃落地上,讶然道:“你何故点他穴道?” 薛飞光道:“非如此不可,你不信就去问问那位老前辈。” 此时有一名壮汉已卸下健骡,薛飞光眼珠一转,已明其意,道:“裴郎,烦你表演一手,速速把健骡举起,不使四蹄着地,送入林内。” 裴淳愕然道:“真的要这样做么?” 樊潜公的声音传过来,道:“请裴少侠把骡子送入林中,该处已挖好一座地窖,足以藏起大车和牲口。入窖之后,还须少侠把牲口击昏,以免发生意外。” 裴淳不得不服气薛飞光脑筋的灵敏,当即如言抓住牲口,-掌拍在脑袋上,那头健骡顿时四足软瘫,昏了过去。 裴淳一手托起牲口,迅快奔入林内,果然见到一丛杂树下面,有个巨大的地洞,敞开了入口。 他把牲口放在地窖之内,出来一瞧,那辆大车已被壮汉们推入来,由于有两行木板垫地,是以车辆过处,毫不留下痕迹。 那辆大车霎时间已推到地窖之前,顺着斜斜的土坡推入窖内。一转眼间,四名壮汉已收拾好各物,都躲入地窖。 这便是裴淳他们乘坐的大车,何以像空气一般突然消失之故,那钦昌喇嘛和朴日升等人,虽是智计过人,阅历极丰,然而如何能想得到,这中间多出一个具有先知之能的樊潜公?这种奇妙的安排,实在出乎常情之外,正如前此商公直忽然间被四名高手拦住一般,任他想破脑袋也弄不清其中玄妙。 第31章 人间地狱 这刻裴淳对樊潜公已是佩服之极,因此一见薛飞光眼珠转动,而樊潜公微微而笑之时,便告诉薛飞光不可乱出主意。 樊潜公道:“薛姑娘乃是聪明绝顶的人,所以凡事非再三试验之后,绝难深信不疑,既是如此,我们就当席一试,免得薛姑娘将来老是怀疑于心。” 薛飞光大喜道:“樊先生若不怪罪,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樊潜公背转身躯,道:“你可任取一物,扣覆在碗内,山人便推算给你瞧瞧。” 众人都引起莫大的兴趣,薛飞光取了一支羹匙,想想又放下,另取一个小瓷碟,但一想此物在席上,容易猜出,便改变主意,从囊中取出一枚银锞,轻轻放在席上,用一个空碗盖覆住。她道:“行啦!” 樊潜公回过头来,微笑道:“山人擅长的是六壬神数,此是古来兵法家必须精研之术,不须携带任何用具,单以左手四指节作天地盘即可卜算,甚为方便。此所以诸葛武侯遇事能于袖中掐指一算,便知凶吉。” 他话声一顿,环视众人一眼,又道:“山人已占得一课,名曰独足,三传皆是酉。乃知碗内只有一物,其色白,其质坚冷,其形圆,属五金之列而甚贵重,依此卦象,再知酉为金银,可以断定薛姑娘置放碗下之物是一颗银锞。” 薛、裴两人都发出赞叹之声,揭碗而验,果然不讹。 樊潜公又道:“这六壬神数极是不可思议,但须得天才杰出之士施展,方能应验如神,此是因为占断推察之时,千头万绪,其中取舍的分际,非明敏聪慧过人,往往失算,薛姑娘如若有意,山人愿将此术传授。” 这个结论当真是大出薛、裴二人意料之外,薛飞光喜心翻倒,连忙离席裣衽行礼,上称师父。 席散之后,他们在一间幽静的屋子里,樊潜公把月将、用时、四课、三传等推演法式一一授与薛飞光,虽然不算繁复,但歌诀也甚多,裴淳只听得头昏脑胀,便不再听。 薛飞光却十分专注用心,以她的聪明才智,两日之间就学熟了布排课式之法,牢牢记住那数十首口诀,但接下去就是占断推察的要紧法门,包括占时、月将、日辰、三传、年命、十二天将、地支、课体、阴神、遁干、克应、四德、禄、驿马、丁、鬼、空、合、刑、冲、破、害等等。每一课变化分合之后,又大异其趣,至此薛飞光才深知樊潜公以前的话确有至理,若是才质凡庸之士,单是这些名词,就足以弄得头晕眼花,更别说要从其中抉择出合适准确的来应用了。 她白天听樊潜公讲解,晚上则阅读秘录,极是专注用功,如此又过了五日,总算已窥门径,但还须浸淫精研才行。 这日早上,樊潜公便命他们继续动身北上,薛飞光问道:“师父,你老要到何处定居? 我们几时再见?” 樊潜公道:“等到你精通了这六壬神数之时,我们便很快就会见面了。” 裴淳是巴不得快点动身去打破黑狱,救出淳于靖等人。他自己却有个想法,认为世间人事繁琐,变幻不定,有时候凭仗坚心毅力,可以改变命运,所以他竟不向樊潜公叩询前程凶吉。 别过之后,裴、薛二人继续向北进发,一路上安然无事地到达了保定府境。 那“不归府”在保定府的什么地方,他们可不知道,两人入城之后,薛飞光转眼瞧见裴淳神色舒坦,好像胸有成竹一般,忍不住问道:“咱们怎么个走法呢?” 裴淳耸耸肩,道:“我也不晓得。” 薛飞光讶道:“但你好像很有信心找得到的样子。” 裴淳理直气壮地道:“李师叔说过我有你这么一个女诸葛同行,一切都不成问题,再者你已学会了六壬神数,这还有什么为难的?” 薛飞光又好气又好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已经胸有成竹呢!我告诉你,这六壬神数虽是灵验无比,不可思议,但是有些事物仍然推算不出的,我可不知这是人生太过复杂多变,抑是个人的功力成就有所不及?” 裴淳不大喜欢谈论空泛的理论,当下问道:“那么你现在算得出那不归府的所在吗?” 薛飞光道:“让我试一试。”左手在袖内暗布天地盘,排好四课三传,寻思有顷,道: “照卦象而言,不归府应在东北方,并且是城郊之外。” 裴淳道:“好!咱们便去瞧瞧。” 两人一同向北门行去,穿过不少大街小巷,薛飞光扯一扯裴淳衣袖,道:“裴郎,此地许多人认识你呢!” 裴淳讶道:“是么?我虽然笨一点,可是记性不差,只要见过一面,总想得起来,但这城里可没有碰上一个面熟的人。” 薛飞光道:“我说的错不了,这些人不但都是武林中人,而且好像一个人传一个人,才赶来瞧你的,你的名气现在一定很大,不比初入江湖。” 她斗然停住脚步,道:“倘若咱们一直出城踏勘,找到不归府的下落,但此地既然有这许多人认识你,恐怕不归府中也有所警觉,而不便下手。” 裴淳道:“这可顾虑不了这么多啦!咱们一找到地方,就闯入去救人。” 薛飞光摇头道:“不行,那不归府何等厉害,昔年连赵伯伯也险险脱身不得,咱们如若公然闯入,便连一点点主动之势也占不到,焉有胜理?” 说时环顾四周情形,他们已折入一条僻静胡同之内,外面是条横街,行人也不多,甚是幽僻。 她道:“你且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到外面瞧瞧,如若发现有尾随而来的人,便回转来叫你。” 裴淳道:“叫我做什么?” 她道:“你不妨上前问他是不是认出你,怎么认得?何故追随不舍?” 他颔首道:“好,免得闷在心里怪难过的。” 她走出横街,只见四丈外转角之处有两个大汉,见她出来,立刻缩退。 薛飞光笑吟吟走过去,到了切近,那两人刚好再探头出来瞧看,变成对面相视之势。他们先是吃一惊,但随即泛起喜色,薛飞光很快就明白,这是他们见裴淳没有跟来,所以露出喜色。 她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暗想凭你们这等二三流的脚色,姑娘一举手就可以打发了。 那两个大汉连退数步,其中一个招手道:“薛姑娘来得正好,咱们有要紧的话奉告。” 薛飞光心头一凛,寻思道:“他们连我是谁也查明白了,可见得背后另有高明。” 当下坦然走过去,道:“谁差遣你们来的?是不是……” 她沉吟一下,才道:“是不是辛姐姐?” 那两名大汉都露出钦佩之色,答道:“听说薛姑娘才智绝世,果然不假,不错,在下等正是奉辛姑娘之命,向薛姑娘转告一句话。” 薛飞光面色微微发白,可见得她情绪大受震撼。 她道:“你们说吧!” 那大汉道:“辛姑娘说,薛姑娘若是自现在起悄然离开裴淳,那就罢了,如若不然,她便要先收拾了你,才对付别人。” 薛飞光一听果然不出她心中的猜想,长叹一声,道:“辛姐姐眼下在什么地方?” 他们摇摇头,没有回答,薛飞光决然道:“好吧,我悄然离开裴淳就是。” 心中却转动着一个恶毒的念头,那就是假装服从,做出离开的姿态,好教这两人毫不防备,然后突然出手杀死他们灭口,此举须得十分迅速和不让他们发出声息才行,否则惊动了别人,便不能在辛黑姑面前抵赖了。 她黯然地举步走去,掠过那两人,暗中提功聚力,偷偷侧头斜睨,见他们果然毫无防范,便又迅即转眼查看四周情势。 不看犹可,这一看却看出了一件奇事,原来对面的转角处有一个人站着不动,此人轻装缓带,相貌俊逸不群,敢情就是朴日升。 两人目光相触,朴日升拱拱手,徐步走过来,比个手势,那两名大汉便迅即溜走。 薛飞光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流露出心中的惊讶,须知在她算计之中,朴日升决不可能在此地出现。 朴日升微笑道:“英雄宴上一别至今,姑娘的芳姿玉貌,常在本人魂梦之中,这才得知姑娘竟是如此的动人。” 这朴日升向来风流自赏,因此薛飞光对他这番话,倒不感到惊奇,她很快就恢复镇静,道:“除了这些废话之外,还有别的事没有?” 朴日升口中啧啧两声,道:“这怎能算是废话,本人爱慕姑娘之心,可以质诸天日,听姑娘的口气,本人竟是比不上裴淳呢!” 薛飞光道:“你自然比不上他。” 朴日升目射奇光,冷冷道:“然则姑娘乃是深爱裴淳,决计不肯嫁给旁的人了,是也不是!” 他眼中射出妒恨之光,这原不足为怪,然而薛飞光感到有点不对,不禁凝眸寻思,朴日升神色渐见缓和,只因薛飞光没有立即回答,好像是对于如何回答大费踌躇一般。 朴日升很耐心地等待她开口,薛飞光那颗玲珑剔透的心,霎时间推想了许多,突然想通了其中玄奥,答道:“我也不一定肯嫁给我师兄,但你们两人比较起来,他比你好多啦!” 朴日升道:“笑话,他的相貌、才学、风度和武功都比不上我,何以你会觉得他比我强些?” 薛飞光细察他的语调表情,发觉他并非当真愤怒,心中更加有数,应道:“我也不知,或者是因为他为人忠厚诚实,使人感到可以依靠,总之他比你好得多,我不用多说了。” 朴日升耸耸肩,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现在本人却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那就是关于辛黑姑之事,本人正倾全力对付她,倘若裴淳肯与我合作,定可把她的势力击溃,这是合则两利之事,你干不干?” 薛飞光摇头断然地道:“我不干,而且我还要想法子通知辛姐姐。” 朴日升道:“你不干也不要紧,去通知她也行,但裴淳多半肯跟我合作。” 薛飞光道:“你的想法恐怕错啦!我师兄是宁可辛姐姐统驭天下武林,也不愿你得势,退一万步说,纵然你不是替元廷出力之人,但他心中时时感激辛姐姐救过他一命之恩,所以也不会跟你合伙,哼!我老实告诉你,连李星桥伯伯他们都这么说的!” 朴日升目瞪口呆,薛飞光泛起顽皮开心的笑容,又道:“对不起,我要失陪啦!幸亏那两个家伙是你的手下,要不然我师兄一定会因我突然失踪而莫名其妙,他这个老实人心中一急,说不定会闯下大祸!” 她不等朴日升表示,迅即转身奔去,眨眼间已回到裴淳身边,道:“我碰见朴日升啦!” 裴淳道:“他何事到此地来?” 薛飞光道:“这人可笑得很,他居然想与你合作对付辛姐姐。” 裴淳本无拒绝与朴日升合作之心,可是薛飞光的口气表示合作之事十分可笑,好像是万万办不通。因此这个老实人不知不觉之中受到影响,随口附和道:“是呀!” 薛飞光又接着道:“目下他既然在此地现身,咱们便须从速离开,免得辛姐姐不能集中全力对付朴日升,走吧!” 她当先奔去,裴淳只好跟在后面,却见她仍然一直向北走,出了北门,再走了二十余里路,才在一座路亭中歇脚。 薛飞光微笑道:“裴郎,刚才好险,我差一点不能再见到你了!” 裴淳大吃一惊,道:“什么事?” 薛飞光便把当时经过情形详细说出,最后说道:“你要知道,那朴日升其实是辛姐姐化装的,我起初感到不对,再三寻思,才发觉她虽然化装得十分神似,连声音甚至说话内容,也无不像是出自朴日升之口,可是她却没有学到朴日升的潇洒飘逸,这才被我看破。因此,她试探咱们会不会跟朴日升联合,我便将计就计,一则使她放心,二则让她全力先对付朴日升,而我们便有机可乘,得以击破黑狱,三则望她以后对付我们之时,不会太毒辣。” 裴淳道:“但愿你都弄对。”接着便沉吟起来,欲语不语。 薛飞光笑道:“还有一点要告诉你,那就是辛姐姐对你很有意思,所以当时她探量我对你的态度时,我不得不装出对你没有意思的姿态。”说到此时,粉面不禁飞红。 她的话不啻说她对裴淳有意思,肯嫁给他。所以饶她在裴淳面前如何的不怕羞,也不禁红了脸。 裴淳安慰地笑一笑,便又问道:“那么我们一直到此处,又有什么计划?” 薛飞光道:“当我奔回找你之时,辛姐姐定必仗着绝世轻功,躲在一侧窃听我们说话,所以我使个手段,使你亲口表示不会和朴日升联合之意,然后离开。 我估计她最多跟踪到离城十里左右就不再跟,定是另派别人跟踪,所以直到此处才敢歇下来说话。不过,她不会轻易放过我们,这一路上必定一直都有人跟踪,以各种方法向她报告我们的行踪。然而我们又不能随便摆脱这些跟踪之人,因为我们一旦失去踪迹,辛姐姐就会提高警觉,说不定带了北恶慕容赤回不归府坐镇。有她在场,我们便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啦!” 这番分析极是合情合理,裴淳不禁皱起眉头,说道:“这便如何是好?还是直闯不归府吧!” 薛飞光道:“你瞧我略施手段,准保骗得过辛姐姐。”当下向前走去,不久,就经过一座繁盛市镇,薛飞光买了不少应用之物,裴淳瞧了心中直在纳闷。 在镇上打过尖,午阳之下再行上路。此时路上行人最稀,薛飞光看准地形,便授计裴淳。 他们来到一座树林旁边,裴淳入林出恭,薛飞光自个儿踽踽向前走去。忽然间从另一片树林之内,奔出一个红衣番僧,出手猛攻薛飞光,好像要掳走她或杀死她的意思。 薛飞光也不是庸手,竭力抵抗,一面尖声呼救。但那红衣番僧功力高强之极。只见他掌力到处,侧边有一排碗口粗的树,登时扫断了四五棵,枝叶横飞,声势惊人之极,眨眼之间,薛飞光己被番僧擒住,迅速奔入林内。 他们隐没不久,裴淳便从原先的林子奔出来。一见地上的情形,四下一瞧,便追入林内。 顷刻间树林中发出一片树木折裂的暴响,远远可以见到树木断倒了不少,枝叶溅上半空,声势甚是猛烈。 不多时,裴淳抱着薛飞光出林,只见她愁眉苦脸,双足瘫软,似是负伤不轻。 这一幕其实是一场假戏,那红衣番僧乃是裴淳所扮,目的是让辛黑姑派出跟踪他们之人目击其事。 裴淳抱着薛飞光向回头路走去,入镇之后,便找到一间小客栈落脚。 薛飞光这一番苦心,只不过制造出一个理由,可以歇息在离保定府不远的地方。而这一番做作,当真是天衣无缝,谁也瞧不出其中破绽。 到了昏暮之时,他们两人都已准备妥当。等到天色一黑,便从店后翻墙而出,向保定府的方向奔去。将近到达北门之时,便随意从一条宽大的岔道向东面转去。这是因为薛飞光日间起的神课,指出“不归府”是在东北方。 他们才走了两三丈,薛飞光一把抓住裴淳,低声道:“你瞧见了没有?” 裴淳道:“瞧见什么?” 她道:“地上遗留下不少蹄痕车辙,若然前面只有村庄人家,决计不可能遗留下如此的痕迹,其次,这条岔道甚是宽阔,然而看起来甚是荒芜,似是许久以来行人稀落,但这些蹄痕车辙却十分鲜明,一望而知是最近留下的。” 裴淳道:“想不到这么一点遗迹,也让你推论出如此多的道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不归府应该就在前面了?” 薛飞光道:“不错!” 说时打量四下形势,只见此路两旁都是荒旷野地,树林错落,黑夜之中目光无法及远。 但她却若有所悟,当先步入荒野之内,却是循着这条岔道向前走去,转一个弯,忽见里许外有灯光闪动,两人停下脚步,薛飞光道:“我猜有灯光之处大概就是那不归府了!” 裴淳道:“远远望去,好像只有几间屋子,那不归府不会这么简陋吧?!” 薛飞光道:“此处与大都相距不过百里之遥,如果不归府乃是高楼大厦,屋宇鳞接,恐怕早就被元兵占为驻扎之地了,所以我想这不归府虽占地不小,但定必有潜隐实情之法。” 裴淳甚是服气,道:“咱们过去瞧瞧,我猜这不归府的重要部份,定必隐藏在地底。” 她点头表示赞同,领先奔去,却舍下直接通往之路,而是兜个大圈,裴淳初时不明其故,稍后便悟出道理,心想:“师妹心思好生缜密,她为了防备不归府布置得有岗哨把守,所以采迂迥的走法。” 不一会,他们已兜到那数幢屋宇后面,但见四下俱是荒野之地,别无人家,先前他们走过的那条岔道只通到这几座屋子前便没有了。 他们在后面细细查勘过,才绕到前面,院墙甚是高峻,都是用大石砌筑而成,瞧起来甚是坚固。 但那道大门的木板似乎已经朽坏,完全敞开,因此院内屋中的灯光透到外面。 两人跃上墙头,薛飞光一拢眼神,正要查看动静,突然被裴淳拦腰抱住,退落院墙之外。 她没有出声询问其中缘故,以免发出声响,惊动对方,裴淳嘴巴贴在她耳边道:“有恶犬,大约有四五只之多,我瞧见其中一只好像警觉地昂起头张望。” 薛飞光秀眉一皱,心想这些恶犬定必十分灵警,实在很难对付。但同时也明白这道大门为何不关起来的缘故,敢情是这样好让恶犬自由奔出。 裴淳又悄声道:“待我先跃入去,出其不意把恶犬群通通击毙,你瞧可使得么?” 薛飞光念头一转,悄声道:“就这么办,你用天机指功夫,无声无息地隔空点死那几只恶犬,我们然后进去,见一个人就弄倒一个。” 裴淳道:“如此甚好,但万一此地不是‘不归府’,那就很对不起人家啦!” 薛飞光抿嘴一笑,道:“这也是没有法子之事,试想淳于帮主他们何等重要,纵然不能确定此地就是不归府,也须冒险一试。” 她一提起蒙难的人,裴淳顿时热血上涌,心中焦焚,更不迟疑,吸一口真气,便独自跃上墙头。 但听“嗤嗤”破空之声连珠响过,裴淳在墙头向她招手,表示一切如计划解决。 薛飞光便从大门走入去,正门掩上,两旁的窗户透出灯光。 他们掩到窗下,悄悄向屋内望去,只见厅内灯火通明,两个劲装疾服的大汉正在低声闲聊,另外还有一个家人打扮的老人,躺在醉仙椅上睡觉。 薛飞光暗中点点头,忖道:这两名大汉才是真的守夜之人,那老家人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碰到与武林无关之人闯入,便由这老家人出面应付,不使外人察觉此地有可疑之处。 裴淳依照她的指示,到另外几间屋子窥望过,都没有人,他查看之时乃是耳目并用,因此纵然有人躲在目光不及之处,他仍然能从呼吸声查听出有人。 他回转到窗下,薛飞光便比个手势,裴淳会意,提聚起功力,隔着窗户向厅内遥点,指力破空而入,那两名大汉先后闭目倒下。 薛飞光指住醉仙椅上的老家人,裴淳不禁迟疑了一下,但见她好像决心不放过任何人,只好挥指点去,那老家人身躯一震,依旧躺着不动。 两人推门而入,薛飞光把大门掩紧,一直走到醉仙椅旁边,低头细瞧,裴淳跟过去,她低声道:“裴郎,不是我细心的话,咱们就栽啦!” 裴淳讶道:“怎么啦!” 薛飞光道:“瞧,这个老家人其实一点也不老,须发都是染白的,我相信在这张醉仙椅下面或四周,必有告警的设备。” 他细心一瞧,果然瞧出这个老家人面皮紧而饱满,决不是年老之人,薛飞光从椅下发现一个钢环,另一端是钢丝,没入地下。 她沉吟了一下,道:“此地的布防不算严密,也没有多少人守卫,但这一着却万分高明,昔年设计建造此府的人,用心之精巧,实在令人佩服。这一关事实上最是难防,任何人闯入来,都不会注意及他,只要他不要逃走叫喊,那就不会对付他,然而谁也不知道报警的装置便是在他控制之下。” 裴淳很小心观察地面和四壁,终于让他发现在醉仙椅后有块屏风隔住的地面,现出裂缝。 他叫薛飞光瞧看,薛飞光很快就找到开启的枢纽,一阵轻响过处,地面一块石板自行竖起,现出一道门户,下面有梯级,也有灯光照射。 薛飞光嘱咐裴淳道:“这条路定是不归府的入口无疑,说不定有许多高手把守,若是动起手来,你万万不可心软,须得尽快抢制机先才行。” 裴淳道:“我知道啦!只要记起淳于大哥他们被困在此地,我就可以变得十分凶恶地对付敌人。” 他当先拾级而下,下面是一条甬道,相当宽阔,转了几个弯,便有一道门户,双扉紧闭。 裴淳伸手一推,那门应手而启,里面也甚是明亮,两丈远之处又有一道门户。 他一脚就踏了入去,薛飞光却在外面寻思,裴淳回转头,道:“怎么啦?” 她摇摇头,过了一会,才道:“这儿设有两扇门户,具有深意。” 裴淳走进两步,那扇打开的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关住,薛飞光大惊伸手猛推,仍然应手而开,并没有锁上,但她已经警骇得脸无人色了。 她道:“裴郎不要忙着走,让我想一想其中有什么古怪?” 说时,细看那道门户,发觉是用木头做的,不过手工极佳妙,是以那么厚重的一扇门,开闭之际既无声息,又轻巧和严密无缝。 她嗅嗅木头,还嗅得出木头的香气,当下断定这道门户必是最近才做好装上的,她教裴淳到那边的门户瞧瞧情形如何,裴淳奔过去,竟推之不开,后来才发现有个锁孔,还塞着一根钥匙,他弄了好一会才打开那道门,门那边仍然是同样大小的甬道,灯光明亮。 他转身奔回,道:“那道门也是新做的。” 薛飞光眼中闪出亮光,道:“你再去打开那道门瞧瞧。” 裴淳也不问这是什么缘故,再奔过去,伸手推门,发觉又锁住了,当下扭动钥匙,好一会工夫才能打开。 薛飞光暗暗点头,裴淳已奔回来,道:“你找出什么道理?” 她笑一下,道:“你一松手那边的门又关上了。” 裴淳道:“可要我再去打开?” 薛飞光道:“等一等,我先告诉你,这一节被两扇新做木门隔住的甬道之内,有一种十分厉害的埋伏,若不是事先识破,便神仙也过不了这一关。” 裴淳微笑一下,心想我走来走去好几回,也不见有什么埋伏…… 薛飞光已说道:“依我推测,这一节甬道之内设的是毒气机关,无疑是博勒的杰作,但这等设法,多半是出于南奸商公直之手。” 裴淳听到这两人的名字,便感到头痛,道:“原来如此,我虽可抵御博勒的毒物,但你却是可虞。” 薛飞光道:“现在可不怕啦!若是不知底细之人,奔入门内,这道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而他到了对面的门前设法打开门户,费去不少时间,已足够让博勒的毒气发生效力。” 裴淳连忙闭住呼吸,薛飞光又道:“我猜想须得两道门户闭上,又有人在其内触动机关,才有毒气喷出,不过这些毒气定是无色无臭,可使人中毒于不知不觉之中,真是厉害不过。” 当下她教裴淳过去把门打开之后,不要放手,裴淳如言做了,薛飞光才奔过甬道,跃出门外,裴淳跟着出去,一松手,那道门又闭上了。 他们再向前走,转一个弯,便又是一道门户,薛飞光心中一惊,赶快奔去,伸手一推,这道门应手而开,但却发出一阵轧轧之声。 裴淳轻轻道:“是一道铁门么?” 她点点头,这时她的目光被门内景象吸引住,原来门内乃是一间极为宽大的地方,灯光通明,有如白昼。 里面可热闹了,左方有许多人或站或坐,不过每一堆人之间,都有屏风或矮墙隔开,所以一时还瞧不明白。 右面用一堵矮墙拦着,里面挂着许多幅画,有些画则是画在屏风上,一架一架地陈列。 薛飞光初时骇得心中大跳,后来发觉左方最靠近的一堆人没有一个动弹,好像都僵死了的,这才稍稍定下心神。 裴淳这一回比她聪明,道:“别怕,那是雕仙司徒妙善雕塑的人像。” 他参观过周祥的精心杰作,所雕刻的木质鸟兽人物,无不栩栩如生,所以印象甚深。这时一瞧那边有画,这边是人,便立时悟出乃是雕像。 两人跨入室内,先转入左边墙内,薛飞光瞧清楚那堆人在干什么之时,不禁骇得掩住眼睛。 裴淳赶快环抱着她的纤腰。但见这一堆人都是狰狞恶汉,围绕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大汉。 这个黑衣大汉手中提着一把鬼头刀,刀上鲜血未干,一滴一滴的向下淌。 黑衣大汉脚下有个人双手倒缚,跪倒地上,头颅已砍断了一半,歪侧垂下,鲜血四溅。 这景象极是触目惊心,尤其是四周的狰狞大汉都裂嘴怪笑,身穿黑衣的刽子手面上流露出满足的表情,益发令人感到这是一群残酷好杀的魔鬼。 他们向前走,转过一堵石壁,但见三个赤身大汉,一齐抓住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把那孩子扯得手足将断未断,其中一个低头咬在小手上,竟是争吃人肉的光景。 薛飞光觉得一阵恶心,头发都要竖起,就连裴淳也感到不忍多睹,连忙与她向前走去。 这一回却是一男一女正在受刑。女的上身赤裸,乳房被割去一只,鲜血染红了半边身躯,她面孔因痛苦而扭歪,但仍然可以看得出长得甚为美貌。那个男的则仰躺在一张长木台上,四肢勒缚在台侧,不能转动,一个蒙面大汉正用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烧炙他的肚子,而他的胸口已现出许多处焦痕。 这个男子满面汗珠,张大嘴巴,但双眼仍然向那女子望去,在绝望之中隐隐闪出怜悯的光芒。 这一瞥当真是深情无限,实在教人感动得要为这一对情侣掉下同情的眼泪。 薛飞光掩住眼睛,悲哀地道:“我不要看,我不要……多么悲惨啊!” 裴淳胸中热血腾涌,道:“待我杀死这些恶汉,给你出一口气。” 他大步上前,一掌向那个手持烙铁的蒙面大汉击,“砰”的一声,那个大汉应声而倒,化为无数碎片,敢情是用泥土雕塑的人 薛、裴二人顿时恢复了神智,但薛飞光仍然不敢向那受刑中的男女望去,她上前拖着裴淳,道:“我真傻,这些分明是假的……” 突然间一阵幽细的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道:“那也不一定全部是假的,其中也有刚刚放置的真人呢!” 薛飞光听了不禁毛骨悚然地打个寒噤,裴淳却转眼四瞧,查看话声来源。 但那些能够瞧得见的人像,每一个都跟真人一样,只不过不动弹罢了,因此假使有个活人站在这些人像之中,僵立不动,定然无法分辨出来。正因此故,更加令人感到鬼气森森,十分可怖。 裴淳定一定神,道:“走,瞧瞧还有什么古怪?” 薛飞光情愿立刻退出此地,可是又知道目下已是骑虎之势,已把这“不归府”的人惊动了。若是退出此间,日后再来,则辛黑姑可能亲自镇守在此,那时便一定有败无胜,这刻却还有一线机会,希望她不在此地。 她咬紧牙关,跟着裴淳转过一道粉墙,但见人像林立,有条道路曲曲折折地从这些人像之间穿过,若不从这条路走,便只好把人像通通推倒。 但这等巧夺天工的精品谁也不愿摧毁,况且有些是铜像,有些是石像,又有些是木刻,间中有刀山剑树或密密的荆棘阻碍,想加以全部摧毁,定要费许多气力。而谁也不知道其间还有没有恶毒的机关埋伏。 开始之时,那些人像或蹲或立,或跪或仰,有些戴手铐,有些是脚镣,个个都露出痛苦的神情,纵是毫无见识之人,也能一望而知,这都是临死前最后的表情。 到处充满了“死亡”的痛苦和绝望,使人感到气氛阴森可怖! 第32章 水火绝地 薛飞光最怕的是其中会有一两个突然大叫一声,准能把她的胆子骇破,所以紧紧挨着裴淳向前走,不大敢抬头张望。 不过她仍然逃不掉恐怖的侵袭,原因是她虽然老是低着头,可是那些人的脚,简直像真的一般,有汗毛,也有肌肉的凹突线条,瞧得出这人是正在用力支撑或是全无气力。 她觉得恐怖极了,好像是跌坠在不能摆脱的梦魇之中。正在这时,一阵粗暴的话声不知从何处飘送过来。那阵话声道:“此处乃是人间活地狱,你们两人将被禁锢在此处,永远不见天日!” 接着另外一个阴森森的嗓音说道:“你们将与这些死人为伴,直到你们也死亡为止!” 裴淳蓦地举指向一具人像点去,指力破空之时发出“嗤”的一声。然而那具人像毫无动静,由此可知裴淳判断错误。 薛飞光一听要在此处囚禁至死,骇得心胆皆裂,全身发软。 裴淳只好抱起她,一面说道:“别怕,谁也休想拦阻得住我们。”他那阵自信的声音,使薛飞光宽慰不少,但仍然不敢张眼视察四周情景。忽听裴淳“咦”了一声,脚步停住。 她闭着眼睛问道:“你瞧见了什么?” 裴淳瞧了一会,才道:“这儿有些人拿着兵器,或者捏着拳头,作出砍劈殴击的种种姿态。” 薛飞光沉吟道:“你可是一定要从他们面前经过?” 裴淳道:“不错,有时还得从刀剑之下钻过……” 薛飞光道:“那么你要小心,万一其中有些是真人假扮,待你钻过之时突然出手,那就来不及闪避了。” 裴淳道:“正是如此,但我们非走过去不可。” 薛飞光壮起胆子,睁眼望去,只见第一个人就是双手持着一柄明晃晃的大斧头,做出斜斜劈下的姿势。他们若要过去,非从斧下钻行不可。那种姿势很像特意伸出脖子让他劈落似的。 她眉头一皱,拔出匕首,扬腕掷出,寒光一闪,匕首已插在那持斧恶汉身上。只听那恶汉惨叫一声,鲜血从匕首插中之处流下来,把他们两人都骇了一惊。 但那持斧恶汉身躯动也不动,手中大斧也不曾垂下。因此使人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要是这人乃是活人假扮,目下被匕首插中要害,又流出鲜血,自应倒毙地上才对。何以纹风不动? 然而这一声惨叫和流出鲜血,又是千真万确之事,岂非极是古怪? 裴淳直搔脑袋,满面尽是茫然之色。至于薛飞光,她本来就骇得要死,目下遭逢这等怪事,自然更难禁受。所以裴淳连忙把抱紧一点,口中说道:“不要怕……不要怕……” 薛飞光闭目不动,面色甚为苍白。裴淳低头一看,心里不由得大大担心。这时他可就萌生了退意,暗念先把她送到外面安顿好,自己才独闯此府不迟。 薛飞光忽然低声道:“裴郎,我明白啦!” 裴淳怕她惊骇过度之后胡言乱语,便不敢随口答腔。 薛飞光又道:“这一幕奇怪的景象,乃是不归府中一大致命的弱点,若然一直都是那些恐怖的人物塑像,我终必吓破胆子,而成为你的累赘。” 裴淳一听这话大有深意,不似是胡言乱语,心头一宽,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薛飞光道:“这个奇怪的景象,使我霎时恢复智慧,潜心推想,这一来惊惧之心大减,那种使我惊骇的效力也突然中断而消失,现在我已不是受惊的小兔,而是狡黠多变的狐狸。” 裴淳笑道:“你是小狐狸?” 薛飞光道:“不错,你又是什么呢?” 裴淳道:“我是愚笨的牛或马,只会做而不会想。” 他们低声地笑起来,恐怖的阴霾已被他们驱散。 薛飞光说道:“我已推测出这一幕奇怪的景象是怎生布置的。先说那一声惨叫,不错是从这人像口中发出,但其实是另外潜伏在一边的人叫喊,不过声音可以从那人像口中传出来而已。至于他身上的鲜血更容易伪装,我敢打赌那一定是红色的颜料。” 裴淳喜道:“这么说起来也很简单,让我过去瞧瞧就知道你的推测有没有错?” 他大踏步走近那持斧大汉,腾出一手摸了一下,果然是具木像,当即把匕首拔出来,揩干净上面的颜料。薛飞光拿在手中,便教裴淳放她落地步行。 两人从斧下钻过,紧接着便是一个持剑大汉,作势欲刺。这名大汉双眼瞪视着他们,隐隐闪出凶光。 薛飞光赞叹道:“当真的鬼斧神工,简直跟真人一样。裴郎你可曾瞧见他眼中射出凶光?” 裴淳道:“只怕是个真的人也说不定。” 薛飞光道:“不会,开始这一段路决不会有假。必定使人防范之心稍懈,才会有真人出现。” 裴淳斗然记起那一次他逃出辛黑姑布置的阵法的经过,其时他使的是笨主意,仗着锋快无比的七宝诛心剑,把眼前的大树一一弄断推倒。现在也可以用这个笨主意。 他把七宝诛心剑取出来,交给薛飞光,道:“你用此剑防身。” 薛飞光晓得七宝诛心剑锋利无匹,无坚不摧。而裴淳给她防身,这等情意不比寻常,满心感激地接过了。 裴淳道:“你跟在我后面,一直走去,用不着害怕!” 他说得十分自信,薛飞光微微一笑道:“你不是只会做不会想的牛马么?怎的忽然有了主意?” 裴淳笑道:“只是个笨主意而已!” 当下大步走去,才一举步,便已发出数下指力分别向远近的人像戳去。 “嗤嗤”破空之声冲破了岑寂,但那些人像都没有一点反应,他们一直走去,裴淳不停地施展出“天机指”功夫,刺向每一尊站在路边的人像。 看他的样子那是决不放过任何一尊排立在路边的人像,因此,如若己经有人伪装塑像混在其中,定难逃过他的毒手。 薛飞光想到这一点,所以非常小心地注意前面,查看有没有人突然移动逃走。若是有人移动,她左手持着的匕首便将毫不容情的掷射过去。 两人才走了丈许,后面忽然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接着用冷冷的语调说道:“你们此举,难道就可以躲得杀身之祸不成?” 裴、薛二人一齐回头向发语之处望去,却看不出一点迹象动静。薛飞光心中一动,暗念莫非对方故意引开我们的眼光,好让同党借此机会躲开? 她目光到处,不由得大吃一惊,但觉实在无法相信眼中瞧见的景象。 原来前面本是十分深邃的宽大长廊,早先放眼望去,都是凶形恶状的塑像。可是眼下景象大变,一堵高墙把去路完全封住。这堵高墙乃是以巨大的方石砌成,墙上还有好几个受刑后的人钉吊其上,形状凄惨可怖。 她觉得不能置信的是这一堵石墙如此坚厚高大,应是何等沉重,即使是最巧妙的机关布置,也不能移动如此巨大的一堵石墙,何况时间只是他们回顾时的一刹那,又丝毫不闻声息。 这简直不是人力所能办得到的,除非是使用移山倒海的法术。 这堵石墙想是在地底潮湿和日子过久之故,许多处长出苔藓,痕迹斑斑。 裴淳这时也回头望见,大大一怔,道:“这是怎么回事?” 薛飞光道:“我也无法回答,总之,这等事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张望之下,发觉左方的墙上有道门户,早先好像不曾存在,也是突然出现的。裴淳指一指那道门户,薛飞光点点头,两人便从几具塑像之间闪过,奔到门边。裴淳左手托住右肘,运起天罡掌力,右掌拍出。 那道木门不但应手而开,两扇门板竟被他雄浑绝伦的掌力,劈得离地飞出丈许,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巨响。 他们跨入门内,放眼四看,都不由得愣住。原来他们处身在一处十分奇怪的地方,对面是一片荒凉寂静的沙滩,远远伸展入海,极目遥望,隐约可以望见这处海浪卷涌。 左方是一片——的悬崖绝壁,竟不知有多高,一轮明月从悬崖缺口处探出头来,银色的光辉遍洒在沙滩和崖下,使人泛起清冷荒凉的感觉。 右方有一座古庙,庙门残坍,满目颓垣断壁,显然此庙许久以来无人居住。 裴淳一把抓住薛飞光手腕,沉声道:“到啦!黑狱一定是设在这庙之内。” 两人向古庙奔去,转眼间己到达庙门,抬头望去,但见上面有方横匾,甚是残旧,题着“水火绝地”四个大字。事实上这四个字只有“绝地”两个字是常见的写法,那“水火”二字都不入古今字体之内,只是一泓清水和数朵火焰而已,不过传神之极,教人一望而知这是代表“水火”两个字。 两个人拾级而登,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只是一间三丈许方圆的空堂,后面有一道半掩着的门。他们先游目打量四周情形,只见四壁上都嵌满的神像,相貌奇怪,总是一尊红衣便有一尊黑衣,代表火神和水神。 发顶吊下一盏琉璃灯,甚是光亮,因此把嵌满四壁的神像都照得清清楚楚。 裴淳道:“咱们瞧瞧门后有什么地方和物事!” 薛飞光闭上眼睛,陷入沉思之中。 裴淳便独自向那道半掩的门走去。 薛飞光蓦地睁眼,移动身躯,但却不是跟裴淳到那道半掩的门瞧看,反而转身奔到进来的门边,凝神向外面望去。 两个人同时发出惊诧之声,薛飞光是因为外面景物全非,先前所见的沙滩大海以及悬崖月亮等等景象都消失不见,但见庙门外一条道路,直通人无边无际的森林之内,古木萧森,林内甚是黯黑阴沉。 裴淳眼中所见却又是一番景象,他瞧见门外便是面临大海,浪涛如山。门限外已无通行之路,峭直下陷两丈左右,底下皆是礁石。因此如若闭着眼睛奔出此门,定然跌坠在海边礁石之上。 左方茫茫大海,右方离门口六七尺便是插天直起的峭壁。此时离海水只有数丈处的许多礁石之上,竟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站在一块黑礁上,正弯腰低头不知瞧看脚下的什么物事。 然而数丈远的海面上,一个巨浪高达十五六尺,正向礁石卷来。声势极是猛烈,一望而知这个小山般的巨浪足足可以卷拍到捎壁之下,因此礁石上的小女孩,决计不能免去被卷入海中之厄。 裴淳惊得失声叫道:“不好了!” 奋身猛可跃出,以最快的速度向那小女孩扑去。 当他身在半空的瞬息之间,已算出自己还可以早一步赶到扶起小女孩,跃回庙内。 他果然身法如电,眨眼间己落在黑色的礁石上,一手扶起那红衣小女孩,随即拔身而起,在空中掉转身躯,向那古庙后门飞去。 谁知目光到处,只见那座古庙完全被熊熊烈火布满,火势之猛烈强大,当真是见所未见。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又隐隐觉得奇热迫人,毛发欲焦,心中大骇,念头一转,已想到以薛飞光的一身武功,定必来得及逃出这一场大火焚烧之灾,不用替她担心。倒是肋下这个小女孩性命堪虞,若是强冲入火焰之内,纵然能从古庙正门逃出,可是她年纪小小,定必要被奇热的火势烤死。 因此他吸一口真气,仗着极精纯的内功,扬手向前面劈出一掌,身形借势折转方向,向下面飞坠。 他已拣定一块巨大突起的礁石,估量海上巨浪纵然卷到,他仍然可以踏中最顶端而换力跃起。只要换过力道,便可攀附在峭壁上,另寻逃生之路。 那巨浪居然没有卷到,因此他较为安心地向那礁石顶端踏下,蓦地踏个空,身躯不由得歪侧倾跌。他虽有一身精纯无比的武功,然而目下正当旧力已收,新力欲发的空隙,忽然踏不到实地,力道变成青黄不接,再也无法使劲用力,身子直跌下去。 须知他自幼练武,首先须得修习目力,尤其在判断距离上面下过苦功,这才能拿得准时间。刚才他明明看准那块礁石顶端的高度,所以一面伸脚踏下,一面作换力的准备。若非如此,便不致陷入新旧力道不能衔接的境地。也就不致子倾跌了。 他一跤跌落之时,生怕锋利不平的礁石割伤小女孩,勉强翻侧身躯,用另一边身躯着地。 身躯一碰到地面,突然发觉十分奇怪,原来他明明是碰在礁石之上,可是竟没有冷硬锋锐的感觉,反而十分柔软,毫不着力地又向下沉。 他感到自己好像掉在一面大网之内,念头才转过,全身上下已被许多绳索和小钩子缠搭紧紧的。试探着挣扎一下,但觉那些小钩子扣扎人肉,同时双手都贴身缠紧,简直使不出两成气力。 肋下的红衣女孩子不但不动,而且有阵阵热气透出。他设法侧眼瞧看,又以手臂挟紧,才发觉她不是真人,而她身上阵阵热气,正是令他误以为那古庙火势焰威十分烤热的缘故。 他瞧见一幅薄绢移过来遮住上空,把他撞破的一块空隙掩住。敢情他是跌在一个丈许大的洞穴之内,被一面网子裹紧悬在半空,上不到天,下不着地。洞空四周垂下来好几幅裂开的薄绢,染有颜色,拼起来恰好是一堆礁石。 这便是他刚才要踏足其上的礁石子,哪知道只是一幅画,铺在洞穴上面。 裴淳这时恍然大悟,忖道:“这就是画圣昊同的杰作了,他当真不愧称为画圣,竟能够使人瞧不出真假。” 当裴淳跃出救人之时,薛飞光还在打量外面惊人的变化。她被裴淳一声“不好”惊动,从沉思中回醒,转头望去,只见裴淳已失去踪迹,先前所见的那道半掩的门户,此刻也变了景致,-尊青面獠牙的高大神像,矗立在凹入的嫱壁内,代替了早先所见的门户。 此外,在右方的墙上原本是嵌满小神像,这时空出一大块,有道门户,也是半掩半开,一如方才的那道门户。好像是这道门户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移到这边的墙上。 她茫然地摇摇头,向那道门户走去,门外是座通天院落,月色皎洁,花木扶疏,幽香阵阵,十分雅致恬静。 薛飞光举步跨过门限,但一只脚才踏了入去,便停住不动,脑中迅速地整理混乱的思想。 自从那堵石墙阻隔了去路之后,转到此地来,一切变化都如此奇怪,使人陷入混乱之中。 没有一件事是按照常理的,好像有个人在暗中操纵,能够移山倒海,变化各种景物一般。 她再寻思这座古庙何以称为“水火绝地”的含义,脑海中不由得泛起横扁上的四个字,突然大惊忖道:“不好了,先前我们陷入雕仙司徒妙善的布置中,现在大概是陷入画圣吴同的陷阱之内。” 她乃是从那“水火”二字上触悟的灵机,她想,世间除了画圣之外,谁还能以画代字,使人一看而知是水火二字,丝毫不假思索,也不觉得突兀? 然则眼前所见诸景,会不会是画圣的精心杰作?譬喻那堵巨大的石墙,若是画的,移动起来当然十分方便,也可毫无声音。 这正像是从黑暗中见到一丝光明,她几乎要大笑出声,许许多多的疑团顿时全部明白而消灭。然而她聪慧过人,心知目下的一举一动定然有人在十分隐秘之处偷窥,所以面上仍然保持茫然的神色。 她迅即筹想好应付之计,退回两步,突然挥剑向那尊巨大的神像剌去。那七宝诛心剑锋利无匹,无声无息的刺向神像身体之内,丝毫不费一点气力。 薛飞光发觉有异,挥剑一划,登时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这才瞧出这具神像只不过是一幅画,但看起来竟是如此的玲珑浮突,简直就是一尊立体的神像。 她再挥剑割划,便露出先前所见的门户,探头出去一瞧,但见右方矗天峭壁,左方是茫茫碧海,海水一齐淹到峭壁底下。她俯视下去,只见水波晃漾,竟无一点可以立足之地。 月色之下,只见一艘轻帆正向远处驶去,依稀可见船上站着一人,似是裴淳,作出向她招手的姿势。 薛飞光心中大急,叫道:“裴郎……裴郎……” 裴淳的声音遥遥传来,道:“飞光……我在这儿……”听起来果是从那碧波中的轻帆上传出。 要知薛飞光眼中所见全然是极精巧迫真的巨画,裴淳其实就在底下数丈远的洞穴之内,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她的叫声,当即大声回答。 但裴淳的叫声异常的低弱,他虽是用尽全身气力叫喊,却只能发出低微的声音。 裴淳十分惊讶,不知何故发不出声音?是这洞穴之内有特别的装置,抑是自己忽然失音? 薛飞光惊得目瞪口呆,眼中泪珠闪闪发光。她望着那艘扬帆远去的轻舟,想不通裴淳怎会舍她而去,竟把她一个人独自抛弃在此地。 她悲伤之余,便想找条小船追上去问问他,可是放眼四瞧,哪有别的船只。她感到万分失望,黯然垂头,便转回身躯,打算离开这个鬼地方。 网中的裴淳想不出薛飞光为何叫了两声后就不再叫唤,暗念她多半是离开了此地,心中大为着急。当即运功查看自己身体,瞧瞧是不是受到禁制而失去声音。 这一运气,顿时感到经脉间发生一种奇异的现象,似是已被极强的对手的内力侵入经脉,甚是不适。 突然间浑身发烫,热不可耐。他晓得这是因为自己运气触发了敌人暗中施展的手脚,才发生了反应。但他一点也不明白敌人几时在他身上做下手脚,也不晓得应该如何做才行。 他热得十分难受,不知不觉中施展出新近才学得的那一门内功心法。这一门内功可以抵御寒热,那是他已经试过并且收到奇效的。 真气迅即穿经透穴,体内不适之感顿时消失,接着全身感到的奇热,都聚集在左肋之下,那儿他还挟着一具红衣女孩子的塑像。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敌人几时做下的手脚,敢情这具塑像还有这等古怪。不过这刻他连抛弃这具塑像也办不到,只好继续运功抗热,一面抖丹田叫道:“师妹,我在地下一个洞穴之内。” 薛飞光恰恰转身走了两步,忽闻裴淳震耳的叫声,心中泛起一阵狂喜,迅即回到原处张望,但见远方的那艘帆船尚在,隐现在波涛之间。 她大叫道:“裴郎……裴郎……你在何处?” 裴淳的声音从她前面不远的海水中升上来,道:“我在这儿,跌落在洞穴之内,被一面巨网卷住,动弹不得。” 他停了一下,又道:“我的上面有一片薄绢遮盖住,不知你望下来是何等光景?” 薛飞光叫道:“天啊!又是一幅惊人的巨画,我只瞧见下面是一片海水。” 裴淳道:“先前我见到的是无数礁石,你小心点别乱跳下来。” 薛飞光问道:“是片薄绢遮住你陷身的洞穴么?” 裴淳道:“不错,但你别乱跳,我真服气布置此地的人。” 薛飞光道:“裴郎放心,我自有法子。” 顷刻间裴淳听到嗤嗤之声,接着洞穴上那块薄绢裂开一道口子,定睛一看,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剑刃在割裂了薄绢。 他正在寻思这个洞穴直径宽达两丈,薛飞光怎能拿着短短的七宝诛心剑割开了当中的部位?即使她拿着的是四五尺长的利剑,仍然够不着那么远。 方在寻思,那截剑刃迅快划个大圈,割开一个半丈大的方洞,薄绢垂下,露出洞穴,裴淳恰好见到了她。 却见她用一条带子系缚住七宝诛心剑的剑柄,垂下来弄的手脚。那七宝诛心剑锋快无匹,锋刃略一触及薄绢,虽是柔软不着力之物,仍能割开。 他们互相望见,事情就好办了。裴淳教她把宝剑垂下洞内,指点方位,让那剑刃触及巨网四周绷着的绳索。每触及一根绳索,就割断了一条。 如此不消片刻,那张绷在半空中的巨网半边绳索皆断,因此裴淳连人带网坠到洞底。 此时虽然还在网内,可是身子着地,便能够借力动弹,同时因巨网半边已断,所以他小心地撑开了空隙,再慢慢揭开一个空隙,脱身钻出了巨网。 那具红衣女孩的塑像还在网内,裴淳不暇查这具塑像的秘密,急急跃出洞穴,再一纵便到了庙内。两人再度会合,经过一番风险,心中都浮起说不出的感觉。 薛飞光指着那艘扬帆远去的轻舟,道:“裴郎,你若是登上那船,今生今世休想我再理你。” 裴淳眺望那茫茫海景,叹道:“这等精心杰作,真是令人五体投地的佩服。但师妹你可以放心,我怎会登舟弃你而去呢?” 薛飞光欢欣无限,心想此地虽是风险重重,可是却能够使我们更加接近,此行的收获,真是意想不到。 她收回了遐思,聆听裴淳详述早先陷入罗网的经过,然后评道:“那个红衣女孩不但可以骗人入阱,而且还有禁制对方功力的妙用,这等计谋布置是无懈可击,换了旁人,既发不出声音,全身功力又很快的消失,那是非被擒不可。而我独自离开之时,决计也出不了这座不归府。” 裴淳道:“此地取名‘不归’,真是恰当不过,现在咱们能不能出去还不知道呢!” 薛飞光寻思顷刻,面现愁虑之色,道:“不错,以赵云坡赵伯伯的一身武功和眼力,也几乎失陷此中,还谈虎色变地告诫李伯伯不要冒险,可见得还有更厉害的埋伏。裴郎,我们是进是退,眼下尚有选择余地,倘若要退出此地,我还有点把握,你自己决定好了。” 她深知裴淳天性侠义,这等人最恨别人做出不仁不义之事,也瞧不起贪生怕死之人。因此她死也不肯劝他退出,只分析出其中的利与害,让他自行决定。免得在他心中留下贪生不义的印象! 裴淳不假思索,道:“我们且退出此地。” 薛飞光吃一惊,道:“什么?” 裴淳道:“此地凶险万分,我们先退出去也好。” 薛飞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聪明不过,念头一转,已明其故,当下道:“你可是打算先退出此地,然后才独自再闯入来,免得连累我也失陷在这处睑恶的地方?” 裴淳道:“我的心思从来瞒不过你,不错,正是这样。” 薛飞光道:“那么你先杀死我吧!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心中希望跟你同生共死?” 裴淳感到她挚厚的情意,心中无限温暖,当下奋起精神,道:“那么我们再闯入去!” 两人手拉手,向庙门走去。 裴淳一瞧外面景色大变,甚感惊讶,道:“我们虽然晓得这是画圣吴同老前辈的杰作,可是咱们却不晓得该向哪一条走才对?” 薛飞光道:“我自有法子找路,但我们先约定一件事,你答应我之后,决不能反悔。” 裴淳道:“你放心吧,我几时做过说了不算之事?” 薛飞光道:“虽是如此,但眼下不比寻常,譬喻有个人拿着大刀向你颈子劈下,你正要招架,但你已答应过我要你不动你就不动,这时候我叫出要你不动,你守约还是不守约?” 裴淳心想,她不知怎生弄出这等稀奇古怪的念头,我可不信你这时会叫我不动,当下应道:“既是有约,那我就决不动弹。” 薛飞光笑道:“好!咱们就约定此事,我叫别动之时,不论你在什么情形之下,也不准动弹。” 裴淳觉得好笑,道:“好吧,但你最好别拿这个约定来试验我是不是言出必行的君子,否则我虽是表现出是个真君子大丈夫,然而人家一刀劈下来,我也就完蛋了。” 她只笑了两声,便陷入沉思之中。 裴淳不晓得她想些什么,不过深知她聪慧绝世,定然大有文章,可不敢惊扰她。 过了片刻,薛飞光愁眉略展,道:“我猜多半与武功有关,可是怎样的布置法,却一时想不出来。” 裴淳茫然道:“你说什么?” 薛飞光道:“我在想昔年赵伯伯遇的险一定与武功有关。须得如此,我姑姑才对雕仙司徒妙善和画圣吴同两人有所帮助。如若不然,她在此地简直毫无用处。其次,赵伯伯出险之后,还告诫李伯伯不要涉险,如若单单是这些布置,别说他们,即使是你也不会再上当了,你说对不对?” 裴淳想了一会,道:“对极了,难为你想得出这等道理。可是武功要上阵交锋才有用处,薛姑姑虽是深知家师的武功路数,但若是放对出手,薛姑姑功力不及家师,怎样也不能取胜。 那么武功有什么用处呢?” 薛飞光道:“假设她把赵伯伯的武功告诉另一位高手,精心研究出他的弱点破绽,岂不是就可以取胜了?”她的表情和声音,显示出连她也不能相信这个说法。 裴淳答道:“不行,除非对方功力高于家师,最少也得旗鼓相当。但放眼天下武林,能够与家师一拼的,实在很难找得到。纵或有这么一个人,但这个人肯不肯听别人的指使去跟家师作对?” 薛飞光道:“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总之我姑姑一定曾把赵伯伯的武功路数,说出来作为敌手的参考,但如何使用法却未曾想得通。” 他们再向前走,薛飞光只望着地上,走了数十步,薛飞光笑道:“在这儿了。” 她指着地上,裴淳转眼望去,只见地上有块门板。 薛飞光道:“这便是刚才你出手劈飞的门板,目下左方虽然是一片峭壁,不见门户,但不问可知,刚才咱们出来的门户被一幅画布遮没。” 她向峭壁跃去,出剑一刺,呛的一声,石上冒出火花,敢情是真的岩石。 裴淳定神一想,接着向距她五尺的石壁跃去,出掌拍去,砰一声那片峭壁登时穿破一个洞,原来那扇门已用一片薄木板封住,木板外面设色运笔,画得跟峭壁一模一样。 薛飞光直瞪眼睛,半响才道:“这等设计真是高明极了,真是高明极了!” 裴淳道:“这片峭壁真真假假,果然不易找到正确位置。” 薛飞光摇头道:“不是说这一点,而是说他着画之物完全经过细心研究。你看,这儿是巨石峭壁的光景,所以他画在木板上,因而不会因风力吹得飘动,露出破绽。但刚才的一片海水却以薄绢画成,因此虽然微微飘摇,却益发的显得波浪起伏,更为迫真。” 裴淳道:“你说的不错,凭良心说,我真不舍得毁损吴老前辈的杰作呢!” 他们拉着手奔入去,放眼一望,但见早先那堵拦路石墙已经不见,想是暗中主持人见他们察破假局,所以迅即收起,免得被他们弄毁。 他们又回到刚才尽是人像的长廊之内,两人瞧望了一阵,薛飞光道:“从此处望过去,少说也有二三十丈之远,这一路上咱们要经过多少人像?” 裴淳道:“少说也有二三百个雕塑人像。” 薛飞光道:“假使你以天机指力,每个人像都隔空戮上一下,以便查出是真人抑是假人的话,咱们走到此廊尽头之时,你势必要损耗不少真元功力。” 裴淳道:“不错,我若是这么办,非累死不可。” 薛飞光道:“假使对方利用此计想削弱你的功力,然后才有高手出来与你放对拼斗,你定然抵敌不住,对也不对?” 裴淳笑一笑,道:“对是对,可是我才不上这个当。” 薛飞光道:“此计连你也骗不倒,更别说经验丰富机智过人的赵伯伯。不错,你可以每走几丈,就停步调息,等恢复之后才起步,这么一来别说二三十丈,就是一两百丈的长廊也不管用。因此,我相信这条长廊没有这么长。” 裴淳讶道:“你是说前面又是吴老前辈的杰作,教咱们望过去好像这条长廊很长,人像很多,其实却只是一幅画么!” 薛飞光道:“我猜不出三丈,此廊便到了尽头,大概有一堵高墙拦在前面,墙上由吴画圣画上景色,瞧过去就像是极长的廊道一般。过得此关,无疑便到了最后的一关,但赵伯伯功力全在之时,天下有谁能使他认输败退?” 他们边说边走,在人像的各式兵器的下面或尖锋边缘钻行,只要其中有一具人像是真人所扮,莫说是薛飞光,即使裴淳也躲不过杀身之厄。 可是薛飞光却不教裴淳使用指力试探真假。她说因为裴淳早先用过指力,所以主持之人才急忙用假景骗他们转入别的陷阱之内,免得那些夹杂在假人像中的真人,被他指力戳死。 又利用那堵石墙假景遮住他们的目光,以便那些真人悄悄溜走,免得被裴淳捉拿到其中一两个人。 故此目下这些人像之中,绝没有真人夹杂其中,裴淳虽然很相信她推论,但为了小心起见,仍然间而发出指力。走了三丈左右,他几乎碰在墙上,原来前面果然是一幅壁画,瞧去好像是一条长廊,两边站满了人像,其实已无路可走。而这一路上也没有其他事故发生。 裴淳站住脚,佩服地道:“女诸葛,现在怎生走法!” 薛飞光道:“我们沿着这幅壁画向两旁走,总可以找出门户。” 他们先向右方贴墙走去,才走了三步,“刮拉”一声响处,壁画上出现一个窄窄的门户。 这是他们脚下踏到消息,那道门才自动打开。这也就是说,若是转不到这上面之人,智力不及水准,终是找不到最凶险的一关。因而只好失陷在别的机关陷阱之内。 这道窄门之内极是光亮,可是一堵迎面粉墙阻住直探入内的目光。那堵粉墙上写着几行巨大的朱字。 薛飞光念道:“府号不归,妙诣天机。沉沦黑狱,入自此扉。回头猛醒,世之所稀。” 裴淳道:“能到此处之人,果然很少能够回头猛醒的,这话说得真不错。” 薛飞光道:“这说沉沦黑狱,入自此扉。便是说踏入这道门之后,便将沉沦黑狱。这话可叫人瞧了真感寒心,尤其是见识过外面许多布量之后。” 他们踏入窄门,一则非入不可。二则粉壁那数行大字之下,另有小字。到了切近,只见那些小字写着的是:“请按右方墙上枢纽,即有木案出现,案上置有生死状两份并笔墨等,来者可签名画押,签押之后,本府府主即将遣人以名帖出见款待。” 薛飞光找到枢纽,用力一按,墙上果然轧轧一响,伸出一块木板。板上放得有两份泥金硬纸大帖,还有笔砚等物。 那两份帖都是一式一样,开头印上粉墙上写的“府号不归,妙诣天机。沉沦黑狱,入自此扉。回头猛醒,世之所稀。”等六句,然后便是生死状,言明生死各凭天命,不得异议。 裴淳首先取笔蘸墨,署上裴淳二字。 薛飞光接过毛笔,忽然沉吟忖想,好像胆怯起来光景。 裴淳道:“师妹,你心中害怕是不是?” 薛飞光点点头,答道:“任是胆力包天的高手,到了此时也不由得会踌躇却顾。裴郎,难道你心里没有半点恐惧么?” 裴淳道:“我一想到淳于大哥和宇外五雄普奇兄他们尽都被囚此地,便不禁热血沸腾,不知恐惧为何物了。” 薛飞光身子挨着桌面,沉吟片刻,这才提起笔来,迅快地签署好名字。 一声干咳从墙后传出,接着一个人缓缓转出来。但见此人老态龙钟,衣衫甚是残旧,相貌老实。他挟着一个木盒,走到桌子旁边,把那两份生死状取起,打开盒盖,慎而重之地放入盒内。 他接着打木盒内取出两张名帖,交给裴、薛二人。 他们接过一瞧,不禁呆了。原来帖上写着“不归府府主辛黑姑”等字样。 这个老人作出请他们转入墙后的手势。 裴薛二人跟他进去,发觉墙后乃是一个房间,只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置着两副杯筷。 他请他们入座,然后拉动墙角一条锦带,隐隐听到铃声,片刻间便有两个仆人酒菜出来,裴淳见那老人只站在一旁相陪,并不入座陪吃,心中便拿不定主意是否动筷真吃。 薛飞光却一点也不怀疑的样子,举杯小饮,并且劝裴淳放怀进食,裴淳见她如此,料想这酒菜之中不会有问题,他可是当真饿了,立刻放量大嚼。 这其间薛飞光曾经邀请那位老人一同进食,但那老人只是摇头拒绝。 薛飞光指住他手中木盒,向裴淳道:“裴郎,你猜这木盒之内有些什么东西?” 裴淳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薛飞光道:“我猜一共有十二份生死状。” 裴淳讶道:“有这么多么?” 随即记起黑狱游魂共是十人。这是那一日的英雄宴上,大家追究黑狱游魂们的来历之时,从他们以十天干代替名字上推知共有十人。再者武林中的三贤七子命丧薛三姑之手之事,本来天下皆知。可是那一日英雄宴上的三位黑狱游魂之中,有一个被胡二麻子喝破来历,乃是三贤七子之中的铁指蔡子羽,也就是胡二麻子的师叔。因此,可知三贤七子丧命薛三姑手底之事不可信,从这许多迹象推测,十名黑狱游魂想必就是三贤七子了。 但黑狱游魂们到底是不是三贤七子都不重要,最使人感到莫测高深的是这“不归府府主” 怎会变成了辛黑姑?昔日在英雄宴上大家追究黑狱游魂的来历之时,辛黑姑手下的人也参与,可见得那时她与“不归府”并无关系。 不但如此,当时三位黑狱游魂虽是来助朴日升,然而朴日升似乎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因此,这不归府跟辛黑姑和朴日升两方面的关系到底如何?委实教人测想不透。 第33章 智勇双全 薛飞光微微一笑,道:“当然有这么多啦!不信你就夺过那木盒来瞧瞧。” 裴淳心想昔年师父曾经到过此地,他的那份生死状或者也在盒中,这倒非要瞧上一瞧不可,于是转眼向那老人望去,那老人陡然退到墙角,摇头道:“别乱来,你们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薛飞光笑道:“我还以为老丈你又聋又哑,敢情是假装的,好吧,裴郎不必抢夺啦!” 裴淳道:“我想瞧瞧家师有没有立下生死状?” 薛飞光道:“你把赵伯伯瞧得太不中用啦!他是何等人物?焉能让对方从容布置好才冲得到此地?依我的想法,当年他一入府不久就踏入此室,那堵粉墙上虽有字,但赵伯伯按动枢纽之后,不但那桌上没有生死状,而且笔枯墨干,他老人家一望而知这是对方准备不及,便大步穿过此室,闯入那道门内。” 她指一指对面关起的木门,那老人不禁佩服地道:“好聪明的小姑娘,说得好像是亲眼见到一般,不错,当日的情形正是如此。” 他一边说,一边向那道木门移去,裴淳道:“师妹,要不要抓住他?” 薛飞光道:“抓起他也没用,让他去吧!” 那老人露出放心的样子,反而不打算溜走,道:“赵云坡大侠是唯一能够无恙离开此地的人,他的傲骨胸怀更不是常人可及。” 裴淳听到他赞美师父,心中大喜,问道:“还有什么事使老丈如此说法?” 老人道:“那就是他丝毫不苟的行为,当日他若是稍微苟且一点,便可以携走本府一件宝物,这件宝物乃是武林中人无不垂涎的,但他弃如敝屣。” 他这些话莫说裴淳,便薛飞光也听得似懂非懂。老人说完之后,道声失陪,便推开木门离去。 裴淳站起身,道:“咱们走吧!” 薛飞光道:“也好,现在我才明白三贤七子何以会失陷黑狱之中,敢情他们胸中都有贪念,垂涎那件宝物。” 裴淳低声道:“你知道一定是三贤七子么?” 薛飞光也低声道:“当然知道啦!他们都在那张放置生死状和笔墨的木板下面,暗以指甲刻下名字,刚才我一一摸过,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裴淳佩服地道:“难为你会想得到那块木板底下的?” 薛飞光笑道:“这是因为我感到害怕,并且想到除了像赵伯伯或你这种人之外,别的高手定必也生出恐惧之感,他们在这等处境之下,无疑会跟我一样泛起另留暗记,好教后人晓得的念头,所以我往木板下面摸去。” 他们一边说,一边向木门跨入去,发觉里面乃是一条甬道,高达丈半,宽达两丈,灯光辉煌,照得四下极是明亮。一道帷幕遮住了他们前瞻的目光,裴淳大步上前,伸手拨开帐幕,但见幕后的高阔甬道之内,排列得有许多劲装大汉,都拿着兵器。 开头有一面木牌插在地上,木牌上漆得雪白,写得有字,两人看时,只见上面写“悬赏” 二字,然后下面才是直行书写。 薛飞光念道:“聚星吸铁,世之重宝,此剑现下悬挂甬道尽头的石壁上,如有高手安然通行过去,便将此宝奉赠。不归府府主启。” 裴淳啊了一声,道:“原来是五异剑之一的‘聚星吸铁’,怪不得那位老丈说武林之人无不垂涎了。” 薛飞光道:“只不知这条甬道之内有何古怪?” 裴淳定睛望去,但见最前面的数名劲装大汉姿势各别,细细一瞧,不禁大吃一惊,道: “原来如此!” 薛飞光问道:“怎么样?” 裴淳道:“你的猜想一点也没有错,果然这一关是以武功阻挡入侵之人。” 薛飞光凝神一望,惊道:“难道这些拿着兵器的大汉们,乃是组成种种厉害招数么?” 裴淳道:“正是如此,家师定必是不能一口气通过这条甬道,所以不肯取走五异剑。” 薛飞光不语,面露忧色,现在她才明白了姑姑深悉赵云坡武功路数的重要性,只因她深知赵云坡武功之中有何弱点,才能在这上面布置出使赵云坡无法克服的困难,至于到底怎样布置法,便不是她想像得出的了。 裴淳道:“师妹,跟我来。”当先走去。 薛飞光忙跟上,一面道:“早先你答应我的话还记得么?” 他道:“当然记得啦!” 到了那几个劲装大汉之前,他先发出指力试探,得知都不是真人,这才踏入这些假人堆中。 整条甬道传出一阵轧轧的声音,一听而知这刻机关已经完全触动。 裴淳还未举步,忽觉前后左右都有兵刃袭到,原来这些假人都能够移动,这一刹那间,裴淳才知道厉害,敢情这一组假人共有五个,虽然只有三个动兵器砍劈,另外两个没有移动,可是这五人的方位形势联成一气,变作一招。 他只好出手抵御,一面闪避,于是便被迫得向前奔去,这些劲装大汉排满了整条甬道,却不是一组一组分开。譬如最初的五人之中,有两个没有移动,但当他掠过之后,这两人手臂一动,改了姿势,配合起先的两三个假人,又变成另一组的一招绝着。 裴淳拳打脚踢,斜闪高纵,忙得来不及透气,薛飞光跟着穿过那些假人之时,却不曾受到攻击,因此她得以全神观看裴淳的情势如何发展。 她很快就瞧出裴淳忙乱的理由是这些假人发出的招数,不但十分奇妙,而且好像每一招都克制住裴淳的武功路子,使得裴淳不独无法以深厚强劲的掌力击毁假人,反而屡屡遇险。 那些假人的动作十分简单,只不过是手臂动一下,可是莫看只是这么略略改变姿势,其实却变成了一位绝世高手的招数,从四方八面威胁对方。 薛飞光叫道:“裴郎接着此剑。” 扬手抛出那柄七宝诛心剑,只见一道寒光向高处飞起,斜向下坠,恰好落向裴淳面前。 裴淳伸手接着,顺势削去,呛呛两声响处,有两名假人的长剑被他削断。 裴淳顿时感到心头一松,原先已经形成的紧迫之势立刻消散,他停住脚步,摇头道:“我若是仗着此剑通行得过甬道,便算不得嬴了。” 薛飞光心想这刻救人要紧,何必计较这等细节,然而却想起赵云坡的往事,寻思道:他这么想法虽是迂腐,然而一个人须得有所不为才见得出人格胸襟,这也是赵伯伯深得那位老人敬重之故,我可不能用救人之事迫他使剑,令他日后心中耿耿不安。 当下道:“那么你把七宝诛心剑还给我,但你须从他们手中夺过一柄大刀使用。” 裴淳道:“我不擅使刀。” 薛飞光坚持道:“我定要你试一试。” 裴淳哪体会得这个智计百出的女孩子的深意,听她这么说,暗念早先应承过她不论她说什么都得答应,现在只好听她的话。 于是伸手捏住一柄长刀刀身,运力一抖,“啪”地脆响一声,长刀被他夺过,那个假人的五指已被他内力震断,纷纷坠地。 他压刀向前走去,机括弹簧之声响个不停,但见前后左右四个假人一齐移动,两个是俯身伸刀砍劈,另两个则反而微微仰身,手中刀剑斜斜翘起。 裴淳不暇多想,左指右刀一齐施展,震开攻到的两把长刀,这一来无须闪避,当即举步前跨,他左脚提起跨出尺许,陡然停住,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他直到此时才有时间分心寻想,登时就发觉刚才这四个假人的一招,虽然表面上被他容容易易就破去,其实在他来说,的确危险万分,他在惊骇中转念想道:“我若是徒手应付这一招的话,势必跃起数尺,其时这两个翘起刀剑的人恰好封住我能走的两条路,而我也只好眼睁睁地碰上其中之一,是伤是死,那就得瞧我跃起时势道的轻重缓急而定,这一招明明是克制我师门‘天罡九式’中的一着杀手,我若不是使刀,这刻定必受创倒下无疑了。” 后面的薛飞光可不知道她的算计已收奇效,但见裴淳呆立不动,正想催他,但回心一想,疑惑他正在寻思武功上的难题,便不敢做声。 裴淳过了好一会才恢复镇静,左脚落地,向前奔去,但见他刀架掌拍,或以指力震开敌刃,眨眼间已穿过大半条甬道。 这一段路在薛飞光眼中毫不惊险,可是裴淳却深知自己一条性命等于是从鬼门关中捡回来一般,敢情他师门绝学“天罡九式”,每一个主式都有一招极毒辣的杀手等候着,他只要曾经施展师门绝学,早就栽了。 须知这“天罡九式”本是中原无上绝学,千余年以来,一脉相传,演进至今日,已经极是高深奇奥,细论起来,应是严谨万分,无懈可击才对,然而那只是指对方动手而言。目下这些假人从四方八面同时进攻,合成一招,自然破得天罡九式,换上真人动手,纵然个个高手,也无从施展得出这等合击招数,这关键便在于假人不怕对方反击,而真人却须得讲究保身之道。 裴淳突然停住脚步,原来至此忽然有一节空隙,约是五尺之远没有一个假人,他喘一口气,擦去额上的冷汗,心想当年师父通行这一关之时,不知道有没有使出天罡九式?若有的话,他以什么手法破解? 他的心念很快就凝住在五尺外的假人上,只见这些假人全都披着长衫,颔下三绺长须,相貌高古,比起刚才的劲装大汉,气派截然不同。 薛飞光轻轻叫他一声,见他没有回答,心中大感惊讶,便缓缓上前,一直走到他身边,仍然无事。 后面传来一些响声,她回头望去,只见有两个黑衣人出没在那些假人之间,但见他们迅快地收拾残局,把假人的姿式弄好,没有刀的放上新的长刀,一望而知他们正在重新布置。 她细细一瞧,便发觉这些假人的阵势与上一回不同,心中方自惊讶,一名墨衣人奔到距她寻丈处停住脚步,向她拱拱手。 薛飞光还礼道:“尊架有何见教?莫非是要我从头再穿行这条甬道?” 那黑衣人摇头道:“并无此意,只不过目下又有高手入侵敝府,由于先前一些埋伏被两位毁损,不能再用,府主又吩咐过不准使用水火大阵,所以预料对方很快就将到达此地。” 薛飞光何等聪明,登时猜测出两件事:一是从此人口气中得知辛黑姑不在此地,这是对她极有利的事,第二件是这个黑衣人过来说话,定然有所要求,因此可以乘机探询一些有关此府的秘密,甚至可以要挟他说出。 她不容对方转念,立刻道:“那好极了,此地想必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但愿这些赶到的高手们是我们的朋友,那就更妙了。” 那黑衣人虽是戴着面具,但薛飞光已从他闪动的眼光中察知来者非是朋友。因此她才一停口,接着又说下去,不让对方表示意见。 她道:“我们已见识过画圣吴老前辈的水火绝地,想来那水火大阵也是他的杰作了?” 那黑衣人急于要她停口,忙道:“不错,请姑娘……” 薛飞光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为什么不用呢?我相信那水火大阵一定比水火绝地更奇诡凶险。” 黑衣人点点头,道:“水火大阵没有蕴含武功在内……” 薛飞光立刻道:“这也罢了,照你的看法,我们过得了这一关么?” 那黑衣人摇摇头,薛飞光冷笑道:“过这一关有什么难的,假使我伏在地上匍匐爬去,岂不是安然无事?” 那黑衣人道:“那不行,你们若不是堂堂正正穿阵而过,我们就把‘聚星吸铁’收起来……” 薛飞光话如连珠,接口道:“我明白了,还有最后的一关须得那口五异剑之一在手,才过得去,但昔年赵伯伯也没有取用那剑啊!” 黑衣人匆匆回顾一眼,但见另外那个同伴已经隐起身形,当即走到薛飞光他们所站的空隙之内,在墙上摸索一下,一幅绷紧在木架上的薄绢从上面掉下来,恰好封住整条甬道,换句话说,从那边进来的人,目光被这一块薄绢遮住,瞧不到他们。 绢上五颜六色,一望而知又是画圣吴同的杰作,那黑衣人低声道:“我索性告诉姑娘吧,听说赵大侠安然出了此府,但出府之后,才发现身上的外衣和裤脚都曾被兵刃损毁,所以他把‘聚星吸铁’送回来,其实他不说别人谁都不知。” 薛飞光面色一沉,道:“好!你老实告诉我,我师兄为何不言不语,生像是中了邪法一般!” 她言下之意,便是说你敢不老实说出真相,她就跟他作对,有人到达之时,她大声叫喊或者以其他方式捣乱。 黑衣人不禁身躯一震,道:“好厉害的小姑娘,你自己不会瞧瞧是何缘故么?” 薛飞光心想这一瞧多半要出漏子,便摇头道:“我不爱自己瞧,爱听你说出来。” 黑衣人沉吟一下,道:“我说也行,但等一会来人出现之时,你不得与他们会合联成一气。” 她点头道:“使得,我说一句就算一句,你可以放心。” 那黑衣人道:“好!我告诉你,这末后一节共有七七四十九个木人,他们的姿式全不相同,合起来便是一套极高深玄奥的武功,他不是中邪,而是神迷这套武功之内,须得等他想通之后才会动身。” 薛飞光微微一笑,道:“假使我瞧看的话,也将入迷无异,幸好我不曾中计。” 那黑衣人道:“姑娘请记牢你答应过的话,如若违背,我被追之下,只好使用不能控制的毒手了!” 说罢,迅即奔过最末那四十九个木人,隐没在甬道尽头。 薛飞光望也不敢望向那些木人,一手拉住裴淳,正要说话,突然间一声响亮如洪钟的佛号传入耳中,薛飞光固然骇了一跳,就连神游入迷的裴淳也震动一下,转头四顾。 薛飞光不由得大喜,心想这一声佛号暗具祛除心魔的妙用神通,恰巧把入迷中的裴淳惊醒。 要知佛门中的高僧,道行高清,定力坚强,往往可以随口一声佛号,便破迷除执,刚才的一声佛号虽然不是特地向裴淳而发,可是习惯使然,声音中自然蕴藏这等神奇力量。 薛飞光先在他耳边轻轻道:“别作声,这是我答应过本府之人的条件。” 裴淳询问地望她一眼,她便又道:“我跟他交换条件,那就是我不能与来人会合,他却告诉我这末后七七四十九个木人乃是一种极深奥的武功,所以你才入迷了许久,亏得这一声佛号把你惊醒。” 裴淳颔首悄声说道:“当真是十分深奥的武功,但我已有几分把握可以破解。” 两人说时,目光透过薄绢望去。由于他们这边的灯光己熄去好多盏,黠淡得多,所以目光毫不困难地透视而过。反之,那面因光线强烈,薄绢画面十分清楚,所以那边的人只能见画而瞧不出真相。 但见入口处站着一个红衣番僧,头如笆斗,身高八尺,极是庄严雄伟,正是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札特大师。 裴淳和薛飞光都大为讶异,心想莫非朴日升已经率众赶到,要把辛黑姑的巢穴毁去。 札特大喇嘛凝目打量甬道中的劲装大汉,他为人持重,瞧了许久,这才举步上前。 薛飞光在裴淳耳边轻轻道:“你要不要暗助此人?” 裴淳反而惊讶起来,道:“你不是答应过人家的吗?” 薛飞光笑道:“我答应过他,但你可没有答应啊!” 裴淳不禁一笑,心想这个姑娘真是机变百出,反来复去总是她有理,幸而她为人正派,若是跟商公直一样以骗人上当为乐,定然天下大乱。 薛飞光明知他心中转动着什么念头,可是眼下却不暇说他,悄悄道:“你看情形随时打招呼,助他避过危机,我不能开口说话,所以你要独自作主。” 裴淳点点头,凝神望去,只见札特大师已走入阵中,那些假人开始攻击。 札特大师经验丰富,一开始就采取硬架的手法,只听砰叭之声此起彼落,原来他使出金刚密手奇功,劲力一发,那些发招攻到的假人莫不应手翻倒。 裴淳大为放心,悄声道:“你瞧,他这法子妙得紧。” 薛飞光道:“人家也不笨,必有出奇制胜之法,待我想想看……” 她只沉吟一下,便惊道:“我明白啦,等一会他必定碰上几具钢铁或石头雕铸成的假人,其时他已招架惯了,突然间没把刀剑来势制止,非跃起不可!” 裴淳惊道:“这话有理。” 两人正说之时,札特已把这一段甬道冲过了三分之二,果然碰上两个假人屹立如山,不曾一掌扫倒,而这两个假人的刀剑迅即砍到,又毒又险。 札特大喇嘛随机应变,猛可跃起数尺,此时七八个假人一齐涌到,挥刀舞剑,组成一个阵势,札特发觉自己已陷入阱中,最少非挨上两刀不可。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息之间,这位密宗高手己经决定挨那两刀,但见他身躯呼地平射而去,“砰”的一声,头颅首当其冲,挨了一刀,接着后背也被一剑划过,鲜血直冒。 但他的人已平平飞出两丈,落在那幅封住甬道的画前,这幅画远看之时模糊不清,只隐约瞧出是一堵墙和一扇门,这刻到了近处,这才发觉那扇门有条缝隙,一眼瞧入,但见一个妇人正在换衣服,露出赤裸的背部。 札特大师乃是有道高僧,立即移开眼光,转头顾视,但见左方有道窄门,内中不知是何光景。 他发觉背上创伤不轻,因为恰好伤及“魂门”穴,以致有一丝真气散溢,反而伤了自家内脏,这情形就像是被敌人以内家掌力震伤一样。 这位大和尚长叹一声,勉强振起精神,举步向那道黑暗的窄门走去。 裴淳叫道:“札特大师别走。” 声音才出,那幅绢画倏然升起,接着一个人严厉地喝道:“你们既然毁约背信,那就怪不得我们辣手了。” 裴淳冷笑道:“咱们有过什么信约?” 那人道:“你们不得与那大喇嘛会合,这不是早就说好的么?” 裴淳虽是晓得可以强辩,但他不是取巧图利之人,刚才那句话已经不易出口,这刻当真不能再说,只好缄口不言。 薛飞光可不能再缄口不说了,她道:“他是他,我是我,这约是你我所订,反正我不跟那大和尚说一句话,就没有违约。” 那人气得冷笑一声,道:“这个诡计未免太卑鄙了。” 薛飞光笑道:“孔夫子早就说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的话,从中见得孔夫子那时定必吃过小人和女子的亏,而你居然还跟我订约,竟不想想孔夫子他老人家的教训,岂不是自讨没趣?” 那人不再答话,想必已晓得薛飞光的辩才犀利,多说也是无益。 札特喇嘛打个稽首,道:“裴少侠出声接应,洒家甚感恩德,不知何以为报?” 裴淳道:“大师别说这种话,在下一向对大师甚为敬重,从不拿大师作敌人看待,目下大师身上负伤,最好先包扎一下,我们还有好些难关要闯呢!” 札特大师轻轻摇头,道:“这背上的剑伤不过创及皮肉,倒不必费心,但洒家己受到内伤,只怕终成少侠的负累。” 裴淳讶道:“大师几时受到内伤的?” 札特喇嘛背转身躯给他瞧看创伤,虽然没有解释,可是裴淳、薛飞光皆是内家高手,一望而知。 札特想了一下,道:“咱们还是分开的好,两位请吧!说不定洒家得沾两位的光,随后闯出此地。” 裴淳道:“听说最后的一关,必须有五异剑之一的‘聚星吸铁’才能闯得过去,我们万万不能分开。” 札特喇嘛叹口气,道:“洒家便是被敝宗失落多年的这口神物利器勾起贪念,所以独自夜探此府,唉!想洒家多年修为,仍然抵受不住一个‘贪’字,实在可嗟可叹!” 裴、薛二人这才明白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出现之故,料必此是辛黑姑使用逐个击破之计,把朴日升势力减弱。 裴淳取出一颗药丸,顿时清香弥漫,他道:“大师试服此药,看看能不能立刻治愈内伤?” 札特喇嘛可不相信一粒丹药就能治好内伤,但见裴淳十分恳切和自信,便接了过来,咽下腹中。顷刻之间丹田中冒起一股热气,霎时透过五脏六腑,内伤霍然而愈。他试一运功,发觉情形只有比未伤以前更好,不由得大为惊讶,同时又晓得此药定必万分贵重,有起死回生之功,而裴淳居然赠与自己,此情非同小可。 他内心的感激并不从言语中表露,只简短地道:“行啦,洒家已经好了!” 裴淳并不因对方没有道谢而怎样,仍然十分高兴地道:“既然收效,咱们就向前走。” 他当先走去,札特喇嘛抢在薛飞光面前,自言自语道:“洒家应该跟在少侠后面。”原来他已听到这不归府中之人责难裴、薛二人的话,知道薛飞光不可以跟自己说话,是以自言自语。 裴淳大步走入那七七四十九个长衫中年人塑像之中,只见他指点掌劈,比划出种种架式,好像正在跟这些假人搏斗一般。 但那些假人动也不动,裴淳若不出手封架拆解对方摆好的招数,仍然可以笔直通行,但那样一则表示认输,二则人家立即收起那口“聚星吸铁”,三则大凡是武林高手,见到别的深奥武功之时,总会技痒不禁,何况裴淳已想出破法,岂肯不出手施展? 札特只走了数步,便停住了,露出发呆的表情,原来他早先不曾发觉此中奥妙,直到身入其间,见到裴淳出手封拆,自己也顿时入迷,已忘记了紧跟裴淳以便随时帮忙的原意。 薛飞光见他停步,便明其故,正要出手推他,忽然记起约定之事,立刻缩手,从他身边擦过,不敢设法惊醒他。 裴淳势如破竹地闯过了四十余个假人,还有六个假人拦在前面,只要过得这一关,就算是第二个出得不归府的人。 他早就从头到尾想通破拆手法,所以用不着多瞧。殊不知当他闯入此阵之时,最末一个假人悄无声息地向左移前了一尺。 谁也不曾发觉此事,薛飞光突然加快速度,迅如掣电般掠过裴淳,从假人群中穿过,直扑甬道尽头,墙上挂着一件兵器,乃是一根三尺长鸭卵般粗的圆棒,外面有一个银丝编织的套子包紧,头尾皆不曾露出。 她一手取下来,但觉十分沉重坠手,便知必是五异剑之一,心中大喜,一面转头望去,一面说道:“我已把聚星吸铁取到手啦!” 目光到处,恰见裴淳到了最末的第二人,为了闪避那人剑刺之势,向左闪去。 她瞧得真切,但见裴淳乃是用自己胸口的死穴去撞那最后一个假人的判官笔,只要碰上了,立时身死,不禁骇得尖叫一声,同时之间觉得十分奇怪,何以裴淳会自寻死路。 这便是最末一个假人移动了一尺的阴谋,裴淳当初查看破拆之法时,把身法步眼记牢,直到最后才突然生变,那是非上当遭殃不可。 他闷哼一声,硬是以最精纯的功力制止身体再向前移动,一方面运足“天罡掌力”,向面前虚空之处拍去,这一掌已用尽平生之力,发出刺耳惊心的排空呼啸之声,而他的身形也借这一掌拍出鼓荡空气时微微反推之力,蓦然斜斜向后方跃去。 这一跃虽然只有三尺之远,可是己经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若不是应变迅速,而又练就了强劲绝伦的天罡掌力,那是决计无法中止前冲之势,更别说向后退了。 薛飞光面色苍白中,眼见裴淳居然脱险,不禁大叫一声谢天谢地,两行眼泪已经流下面颊。 但裴淳身形一落地,突然猛向下沉,晃眼间已隐没在地面之下,这个猝然而生的变故,可又把薛飞光骇得面无人色,放步冲到他陷落之处,低头瞧时,地上都是深碧色的方砖,若非亲眼所见,决计想不到此处设有翻板的机关。 在消息埋伏这一门之内,翻板本是十分寻常的一种,而且只能对付一般的人,别说碰上像裴淳这等一流高手,即使薛飞光的造诣,翻板这类玩艺仍然难她不住。 然而这一处的翻板却大有讲究,并非翻板本身有特殊之处,而是这方位设想得巧妙,像裴淳这等功力深厚之士,也因落脚之时全身力道正在青黄不接之际,无法再提气升高或飘开,是以终于陷落其内。 薛飞光用那根沉重的圆棒猛敲地面,方砖碎裂,火星飞溅,但毫无用处,她迅即改用七宝诛心剑从缝隙处插入,尽力割划,可是弄了许久,虽是撬起不少方砖,仍然弄不开翻板。 她颓然住手,忖道:“人家又不是死人,隔了这许久,还不把裴郎弄走了么?” 这刻正是一个极重要的关键,她若是处置不当,不但裴淳注定失陷,而且再没有机会可以对抗辛黑姑将成之势了。 因此薛飞光警惕地冷静下来,寻思道:“假使这不归府中人手不多,则这刻定必集中全力在地府对付裴郎,我不能不冒一次险,以作困兽之斗,纵是不能救出裴郎,好歹也叫辛姐姐感到头痛才行。” 于是她一跃而起,穿过那些假人,奔到札特面前,札特目光在她面上一掠而过,随即贯注在那四十九个假人之上,他只须瞧出来人不是仇敌,就仍然沉迷在那一套奥妙的武功之中。 薛飞光伸手推他,叫道:“大师……大师……” 札特喇嘛到底是修炼过心性的高僧,立即惊醒,道:“什么事?” 随即十分惊讶地道:“你不是不可以跟洒家说话的么?” 薛飞光道:“不错,但监视着我的人,己经全力集中在捉拿我师兄之事上,这刻已不管我啦!” 札特喇嘛心头大震,道:“裴少侠如何被擒的?” 薛飞光知道不把此事说出,他决不能安心,所以明知时间无多,但也强忍焦急,匆匆把经过说出,然后说道:“现下我师兄已经中伏,假如大师你也出不了此府,辛姐姐就可以从容施展逐个击破之计,把朴国舅手下能人一个个制服,最后,天下英雄皆臣服在她裙下了。” 札特素知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智慧过人,当下问道:“然则计将安在?” 薛飞光道:“大师若依我的话去做,不但可以安然出险,并且可以获得贵宗神物‘聚星吸铁’,只不知大师愿不愿意依我的话去做?” 札特目光落在她手中以银丝套子套着的圆棒,登时眼露异光,道:“当然愿意啦!” 薛飞光把那根沉重圆棒交给他,道:“这就是名列五异剑内的‘聚星吸铁’了,现在请大师立刻往这边走。” 他们回转身,径向早先札特险险误入的黑暗窄门奔去,到了门边,薛飞光道:“大师小心,此门之内定然就是不归府禁锢天下英雄的黑狱,我们须得见机行事,把黑狱击破。” 札特道:“洒家答应过依你的话行事,决不反悔,但此举定然甚是危险,还望姑娘三思而行。” 薛飞光道:“我们若能击破黑狱,释出其中高手,这些人便足以使辛姐姐大感头痛,须得分出力量对付他们,大师快点动手,越是拖得久了,形势就越是不利。” 札特大师应一声好,褪下银丝套,但见那颗圆棒粗如鸭卵,两头皆钝,简直没有一点剑的形状,却列人五异剑之内,殊为古怪,棒身漆黑得发亮,当中的一截镌着奇怪繁杂的花纹图案,泛出亮银色,所以瞧得分明。 大喇嘛左手提着这根黑棒,当先踏入窄门之内,薛飞光紧紧跟随,却迅快地用七宝诛心剑把门框弄了一个缺口。 走了七八步,但觉地势斜向下伸延,越来越黑,薛飞光只好伸手抓住札特袍角,免得走散。 她发觉札特走得很快,不禁讶道:“大师瞧得见么?” 札特道:“瞧得见,洒家自幼修习武功,至今犹是纯阳之体,以前练过一种慧眼功夫,很有神效,只要有一丝光线之处,就能够瞧得清清楚楚。” 他四顾一眼,又道:“此处本是一条甬道,现在忽然宽阔,倒像是走入一个巨大的地底岩窟之内。” 薛飞光道:“怪不得我觉得更黑暗了,连大师的身影也瞧不见,这儿定必就是黑狱的入口,甚至可能就是黑狱了。” 札特沉声道:“奇了,你说话之时,突然黑喑了许多,现在连洒家也得很用力,才依稀辨认得出四下形势。” 他们一面说话,一面仍向前走,薛飞光脑筋一转,惊道:“不好,想必是那道窄门已经关闭,所以透入的光线完全隔断。” 札特道:“倘若没有一丝光线透入来,洒家虽有这种慧眼功夫,也不济事。” 薛飞光在黑暗中微微一笑,说道:“大师别忙着向前走,请你先回头细细瞧看,认住我们走过的路,以免有迷失之虞。” 札特喇嘛果然回头细瞧,半响才道:“你如不提醒我,只怕真的会迷失,敢情有好几处与咱们走出来的缺口外表差不多。” 薛飞光问道:“前面是什么样子?” 札特道:“洒家现在只能仿佛见到一片黑影,想必是一片岩壁,那么就是尽头了。” 薛飞光道:“既是如此,大师留神瞧瞧有没有隐藏起来的门户,若是发现,千万别一直走去,我相信若有门户的话,定必是黑狱入口,因此在这入口之前,恐怕会有陷阱埋伏,我们一旦中伏被擒,就顺便送入黑狱之内,岂不可怕!” 两人在黑暗中缓缓向前走,大约走了八九丈,札特道:“左前方的岩壁上有一道门户。” 薛飞光左手拉住他的袍角,右手举起七宝诛心剑,道:“我们走过去瞧瞧,大师只要留意地上有没有陷阱就行啦!” 两人缓缓走到那道门户之前,空中一阵微风迎头罩落,他们发觉之时,风声已离头顶不及一尺。 札特听出这一片微风之声,笼罩范围甚广,失声道:“糟了,是一张大网!” 他武功高强,一听而知这刻已无法跃得出这片大网所笼罩的范围,便索性不去闪避。 耳听薛飞光轻笑道:“不妨事,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高举的七宝诛心剑已触及网绳,疾然削划,那张大网本来不怕寻常刀剑,否则焉能困得住闯入此间的武林高手,可是碰上七宝诛心剑这等神兵利器,却也抵挡不住,登时裂开。 那张巨网从他们两人身上透穿过,落在地上,札特道:“好险,好险,若不是你先举起宝剑,只要被网罩住,只怕动弹不得,有剑也无法施展。” 他们踏网而过,走入那道门户之内,札特道:“这是什么?” 伸手摸去,触指冰冷,一片光滑,便道:“原来是一道钢门,怪不得无人能破门而出。” 薛飞光道:“恐怕困得住许多武林高手的,并不是这一道钢门呢!” 突然间“咚”的一声响处,札特笑道:“洒家竟忘了敝宗之宝具有磁力。”无意中以剑尖对正钢门,登时撞上去,竟把钢门撞破一个洞。 薛飞光骇然道:“怪不得此宝名列五异剑之内,原来那么鲁钝的尖端也戳得破钢门,假使是寻常兵器撞到尖上,自然非断折不可了。” 说时,她把手中的七宝诛心剑交给札特,道:“大师瞧瞧可有锁头之类,可用此剑削断。” 札特道:“不必用你的剑了。” 只听咚咚两声,接着钢门发出一阵轧轧的声音,原来已被他推开。 薛飞光提高声音,叫道:“三贤七子何在?黑狱已经破啦!” 里面传出一阵嗡嗡语声,其中一个人以清越的声音道:“姑娘似是曾经参加英雄宴的薛姑娘,不知是也不是?” 薛飞光道:“不错,我跟我裴淳师兄特来击破黑狱,但刚才他不幸中伏被擒,而我却得这位札特大喇嘛之助,终于打破了黑狱。” 第34章 请君入狱 丈许外突然现出一团淡白的光圈,照见八九个白衣人的身影,这团淡淡的白光,敢情是其中一人手中托了一颗巨大的明珠所发出。 这一群人宛如幽灵一般飘移出来,薛飞光道:“诸位前辈手足都未加铐锁,一身武功皆在,以诸位的功力,何以不能毁门而出?” 当先的一个高大白衣人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是被誓言及其他手段所束,是以无法毁门而出。” 此人语声低沉而清晰,字字震动耳膜,可见得内功深厚无比。 札特忍不住问道:“敢问施主高姓大名?” 那个高大的白衣人缓缓道:“道兄下问,不能不坦白奉告,贫衲是少林僧人灵光。” 札特大师啊了一声,道:“原来道兄乃是昔年武林三贤之一,洒家失敬了。” 他目光一掠,已数出这一群白衣人为数是九,他记得当日在英雄宴上听说过其中一位黑狱游魂被裴淳杀死,因此,这些人果真是“三贤七子”的话,则目下只剩下九人乃是十分合理之事。 其中一个白衣人发出阵阵笑声,声音甚是阴森刺耳,一听而知此人必是性情阴险,武功也是阴毒路子无疑。 他笑完之后,才道:“诸位敢是对这黑狱生出恋恋不舍之情?山人可有点迫不及待,想赶出去重见天日,一舒多年的闷气。” 他说是这么说,但脚下纹风不动。札特大喇嘛问道:“这位高姓大名?” 那白衣人应道:“山人阴山遁天子,这些年来兄弟无事静思,深觉这个名号起错了,所以才有多年不见天日之厄。” 有些白衣人发出低低的笑声,薛飞光忖道:“原来是阴山派高手遁天子,尝闻这一派的人无不诡计多端,性情阴险多诈,眼下这遁天子口中虽说忍不住想快点出去透气,可是脚下毫不移动,可见得他不过是想拿言语煽动其他的人。” 她心中反复寻思那少林灵光大师所说的,他们武功虽在,但却是被誓言和其他手段迫得困于黑狱之内,这话中隐隐含有别的意思,她便是追究这弦外之音,所以一直都没有说话。 札特大喇嘛因见薛飞光不曾说走,所以也不提出此意,转眼望去,但见那个手托夜光珠的白衣人身形矮小,瘦小的面上却有两颗大眼睛。 当下道:“施主手中珠子乃是稀世之宝,洒家总算开了眼界,只不知施主贵姓大名?” 那矮小白衣人口中先发出吱吱两声,活像是鼠叫,跟着便听到一阵恶猫怒鸣之声,这白衣人虽是嘴唇全然不动,可是札特喇嘛业已明白,笑道:“原来施主就是以神偷八法游戏人间的魔蚤子卓凯,无怪身上带得这等人间至宝。” 这魔蚤子卓凯乃是风尘奇人之一,有出没无痕的功夫,手法精妙无伦,即使是时下高手,也往往被他当面偷去身上之物,闹个面红耳赤,哭笑不得。此人平生没有恶迹,一凭喜怒行事,在武林中声名之响亮,更过于同时许多高手。 他那对大眼睛骨碌碌一转,举步向札特走去,札特久闻此人喜欢恶作剧,当面盗人之物,更是严加防备,可是震于此人威名,心中无不惴惴之感。 魔蚤子卓凯在札特面前一站,两下高矮相差了一半,对比之下,甚是滑稽好笑,但卓凯似乎没有跟他开玩笑之意,神情严肃之至,低声道:“大喇嘛闯入此地之时,可曾碰见些什么人?” 札特喇嘛摇头道:“没有,此地似乎没有人主持。” 魔蚤子卓凯沉声道:“那就不妙了,据兄弟所知,这不归府中进出两道甬道之中,至少八处埋伏不是人力所能抵御的。” 这话只听得众人无不矍然动容,卓凯转头环视众人一眼,又道:“倘若此地有能人把守,反而可以设法出去,但目下既然没有,则此地守卫之人定死板板地按照规定,利用这八处必死的机关阻止咱们出狱。” 一个白衣人用雄壮的声音问道:“卓兄怎知此地至少有八处闯不过的机关埋伏?” 此人曾在英雄宴上出现过,札特一听而知乃是鹰爪门高手铁指蔡子羽。 魔蚤子卓凯道:“兄弟昔年入狱之时,曾经进出此府七次之多,但其时因辛无痕姑娘主持,所以没有发动这种埋伏。” 这话众人听是听清楚了,但其中好些关键还不明白,一是他既然出入此府七次之多,为何后来还在府中被擒?二是他纵然出入过七次,但怎生知道有这等厉害埋伏?不过,大家对他所说出入些府七次之多的话都深信不疑,只因他本是以这等手段见长,若是他不能通行此府,天下只怕没有什么人能够通行了。 卓凯接着解释道:“诸位老哥虽是中伏被擒,但辛无痕姑娘当时都不曾出面,所以诸位是其后才知道此府是她主持。但兄弟的经过却与诸位不同,兄弟因平生嗜爱出入险恶之地,所以对一切消息埋伏以及各种迷惑心神的阵法或其他布置极有研究,是以出入此府七次之后,先后查出这出入道中最厉害的八处埋伏是一种绝灭手段,主要是利用火药之力,把地底甬道炸毁,因此兄弟说这些机关埋伏不是人力所能抵御。” 众人听了这才恍然大悟,也明白了为何有能手在府中主持的话,才有希望逃出之理了。 卓凯又道:“兄弟深知厉害,所以才屡次进出,意欲查出如何隔断和破坏这些机关之法后,才正式出面入府。谁知第八次入府之时,辛姑娘突然出现,迫我正式通行此府的大阵,她说她已跟得不耐烦了,才会现身,可知她的轻功以及消声匿迹的神通实在深不可测,连兄弟等专练这门功夫的人,也被她屡次跟踪而无法查觉。” 他提起魔影子辛无痕的厉害,一众高手无不暗暗同意,要知他们之所以不敢毁狱而出,除了立过毒誓,必须有人打破狱门,说明特来拯救他们才能设法逃走之外,那辛无痕还用了不少手段使他们不敢违誓,而她的毒辣威名也是使群雄慑服的原因之一。 薛飞光突然扬声叫道:“穷家帮可有人在这黑狱之内么!” 黑暗中顿时传出一阵答话之声,转瞬间六道人影奔入夜光淡淡的光圈之内,为首的正是穷家帮帮主淳于靖,其余五人则是穷家帮的五老。 淳于靖拱手道:“多蒙姑娘指名召唤,此身始得恢复自由。”穷家五老也纷纷道谢。 薛飞光又叫道:“宇外五雄,在不在?”登时又应声出现五人,为首的正是虬髯高鼻的蒙古高手普奇,其余四人便是闵淳、完颜楚、马加和阮兴。 薛飞光自言自语道:“大概黑狱中的人已经尽聚此地了,咱们走吧!” 此时可以说是高手如云,共计多达二十二人,札特喇嘛道:“薛姑娘,难道你没有听见卓施主的话么?” 薛飞光道:“我听见啦!我已明白被困此狱之人,必须指名相叫才能现身的道理,要不他们怎会迟迟不出声叫喊呢?” 札特大喜道:“这么说来,姑娘竟是想出了出狱之法,那太好了。” 众人见这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札特喇嘛,如此推崇薛飞光的智谋,都晓得定必可以凭恃,纵然心中有一点不大相信的人,这刻也不多言,静听这位小姑娘出些什么主意。 薛飞光缓缓道:“以我的推测,诸位被困这黑狱之内多年,饮食之物定必放置在固定之处,时候一到,诸位就自行取用,不知是也不是?” 少林灵光大师道:“正是如此。”人人都纳闷这件事与出府有何关连? 薛飞光道:“由此可知这黑狱之内,对方并非派人送食物进来,而是利用机关布置传送食物,我正在寻思一事,那就是对方如何查知黑狱中的情形,是另有暗中视听的设备,抑是派人到这道铁门之外查听?再者我裴师兄目下中伏被擒,他们是否送到这黑狱来,抑是另有囚室?” 魔蚤子卓凯道:“姑娘这些猜想恐怕只有兄弟能够略作答复,第一点,他们没有别的视听之法,只是在铁门外面查听。第二点,你的师兄终究仍要到此地来,据我所知,本府并无其他足以囚禁高手的去处。” 薛飞光道:“这就行啦!咱们现在起不要说话,由我和札特大师在铁门外面守候,诸位目下也不妨在外面走动,但等到可以进食之时,仍须按照以往的习惯取去食物,料他们定然从这一点上查究我和札特大师有没有中伏,才敢决定是否派人入来查看。” 下面的步骤不必再说,大家都晓得要擒拿住对方之人,就可以迫他带出此府,或者盘问得出如何破去埋伏之法。 珠光-然隐去,四下一片漆黑,这些高手们这刻不能不忍耐一段时间,以免欲速不达,反而葬身在地道之中。薛飞光一手抓住札特喇嘛的宽袍,一手拉住淳于靖,走到远处,这才低声对淳于靖道:“假使我师兄没有跟查看之人一起押入此地,咱们就无法同时救出他了。” 淳于靖凛然道:“待咱们开始行动时,便到处搜索他的下落,宁可仍然遇伏被擒,也不能弃他而去。” 薛飞光道:“若然如此,我就斗胆请帮主独自留在这黑狱之内。” 淳于靖面色丝毫不变道:“若是有此必要,本座自是义不容辞,定留在这黑狱之内。” 札特大喇嘛反而惊道:“薛姑娘不可操之过急,以致白白教淳于帮主被困黑狱之内。依洒家看法,要救出裴少侠的话,还须淳于帮主脱身出去,增强了实力才有希望。” 薛飞光道:“大师有所未知,所以作如是想,其实这样安排才是万全之策。” 她沉吟了一会,又道:“要知咱们这次击破黑狱,释出许多高手,此举自然使辛姐姐十分痛恨于心,因此若是连淳于大哥也逃出黑狱的话,她非立刻用尽全力来对付我们不可,那时她可不像以前那样的温柔多情,而是见人便杀……” 她说到此处,札特已略略恍悟于心,淳于靖慨然道:“姑娘若只是恐惧这一点,未免太把我们这一干人看得太过没用了,难道我们这么多的人还拼不过她!” 薛飞光道:“这件事须得分为三方面解释,一是刚才我所说的,她会全力对付我们,要知目下北恶慕容赤已经变成了她裙下忠心奴仆,唯命是从。这慕容赤武功之高,连札特大师也略见逊色。这个高手足可以缠住帮主激斗,而这时我或五老等人就没有一个可以抵抗辛姐姐了。” 淳于靖讶道:“原来北恶慕容赤已经出世,闻说此人神勇天生,万夫莫敌,不知有谁曾会过他?” 札特道:“洒家曾与他动过手,此人确实威勇无比,洒家的天龙顶功夫自问已经极具神通,谁知硬挡他一拳之后,登时击散了两成功力,血气翻腾,一时无法恢复。” 淳于靖叹道:“那位辛姑娘真是了不起的巾帼奇人,连这等猛恶之士也被她收服了。” 薛飞光道:“现在我再说下去,第二方面则与目前的情势大有关系,须知咱们冲出之时,纵然有人质在手,但对方可能不顾一切,发动毁灭一切的埋伏,咱们谁也出不了这不归府。 不过,假使帮主不曾出狱,则对方为了顾忌你被生葬此狱之内,便不敢妄施毒手了。” 札特摇头道:“何以见得呢?” 薛飞光笑道:“这是因为帮主乃是辛姐姐看中的五名奴仆之一,身份重要,因此不归府中之人,只要发现帮主不在我们逃走之列,便生出投鼠忌器之心,决计不敢妄施毒着。” 札特惊叹道:“亏你想得出如此多的道理,还有第三方面呢?” 薛飞光道:“第三方面最是重要,一则与我师兄有利,二则与帮主有利,三是对我们逃出之人也有利。这便是辛姐姐一旦听知黑狱被破,可是不但帮主不曾逃出,而且我师兄又被拿住,她闻得此讯,势必立刻赶来此地,不暇对付别人,先得下手使帮主和我师兄一同变成她的奴仆,此举若是成功,则她裙下有三大高手可供驱策,天下谁能抵御?” 札特道:“这话虽是有理,但洒家却听不出对他们两人何利之有?况且虽然这么一来,辛姑娘暂时不胜对付别人,然而她得手的话,为祸更烈,于我们有何好处?” 薛飞光笑道:“这一点谁也测不透,那就是我师兄已掌握得对付辛姑娘的秘密,所以她虽想使他们两人成为她裙下的奴仆,可是她终必失败无疑。” 淳于靖听了这些话,心中很不服气,暗忖一个人只要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岂能变成奴仆任人差遣?他可没有反驳薛飞光,心想自己留下只要能有救出裴淳的机会,那就不用其他理由了。 他们计议已定,过了两个时辰,人人依照薛飞光的计划,把食物取走,原来每个人的食物都是用篮子从狱顶的隙穴吊下来,每人各有一处固定的地方,取食之后,篮子吊上去,收回碗筷等物。 午膳时刻过去之后,众人又等了一阵,忽见远处一点黄光冉冉飘浮过来。 薛飞光和札特两人守候在入口之处,早就瞧出乃是一个劲装大汉手持火炬奔入来。他们故意不动声色,让他穿过宽大的洞窟,到黑狱门外查看,以便瞧瞧还有没有别的人跟下来,自然最好是另有一人把裴淳押下来。 那劲装大汉奔到黑狱门口,火炬光辉照见地上一张破网,不禁大惊,忙持炬照着门上,这时那道狱门已经关住,他急切中没有见到门上被“聚星吸铁”戮穿的小洞,大大松了一口气,悄声自语道:“还好,那番僧和那女子想必已逃了出去,不然的话,我进来之时,焉有不袭击我之理?” 他转身欲行,忽见札特大师像座小山般拦住去路,不禁大骇,竟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札特大师一手抓住他颈子,瞪大双眼,冷冷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那人听了这话,登时恢复了几分精神,连忙道:“大和尚手下留情,小人哪有嫌自己命长之理?” 札特道:“使得,你带我们离开这不归府,就饶了你一命。” 那劲装大汉顿时骇得面无人色,全身发抖,札特喇嘛冷笑道:“洒家明白啦,敢是上面的人说过,你若是被挟持的话,他们也无法顾惜,只好发动炸药埋伏,把所有的人都弄死,对不对?” 那大汉连连点头,札特道:“洒家虽是不怕活埋在地道之内,但这玩意儿还是不大好受,可有什么法子先控制住枢纽所在,使他们不能发动埋伏?”那人只是摇头,看来不似有假。 薛飞光出去了,一手推开铁门,叫道:“大伙儿走吧!” 铁门内涌出不少人,九个白衣人和五个黑衣长衫的宇外五雄,他们跟着火炬走了两三丈,薛飞光见穷家五老竟没有跟来,心中暗暗叹道:“五老不曾跟来,想必听说淳于帮主不走,所以都不肯离开,他们如此重情尚义,世间果是罕见。” 大伙儿从窄门走出,明亮的灯光使他们不住地眨眼,过了一会才恢复过来。 这时候薛飞光便请魔蚤子卓凯这位神偷,当众说出此府进出两条地道如何通行之方法。 众人听明白之后,薛飞光跟魔蚤子卓凯密议一番,便由魔蚤子卓凯、札特大师两人抓着那劲装大汉从入府之路出去,这条通路本可用铁门封死,但这刻札特手中有五异剑,可以攻破铁门,不足为患,反而出府之路有一处乃是十八种奇门暗器布成的埋伏,除非手持那“聚星吸铁”,才能过关,但此剑在札特一人手中,势难让大家使用,何况转手借来借去,这等重宝,札特也不放心借给别人使用。 他们走了之后,约摸一柱香之久,札特便抓住那劲装大汉回来,接着便是普奇与札特两人夹住那劲装大汉出去。他们便是用这个方法每次出去两人,由另一人带回人质,再出去两个。 最后是薛飞光和一个白衣人出去,这个白衣人便是以前去过英雄宴的杨不善,他本是武林七子之一,姓杨名威,外号子母金梭。 杨威眼见薛飞光愁眉不展,知道她心中十分难受。因为她最亲近的人反而失陷于此地,她能够使用种种计策救出别人,却救不出她的师兄,因此杨威十分同情她的悲郁,不断用言语劝解,眨眼间已走出不归府的大门口,但见众人都在外面等候着。 这些高手之中,只少了一个魔蚤子卓凯,原来当初卓凯是第一个出府之人,他趁札特再度挟人质人府引领别人之时,他再度潜入不归府,暗暗搜索裴淳的下落,他的轻功身法极是佳妙,又擅长声东击西诱使旁人分散注意的手段,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府内。 薛飞光见他还未出现,芳心中又急又忧。而别的人根本不知此事,一见她已出来,便都过来向她道谢和辞别。 这七贤三子除了其一死亡,余人被囚多年,一旦重获自由,免不了有些私事心愿要办,哪怕只是想回到故居瞧一瞧。但这等心愿在他们来说却是最迫切渴望不过的事情。 他们一一与薛飞光辞别之时,都跟她拉拉手,而每一次拉手,薛飞光都发觉掌心多了一物,她暗暗藏了起来,不让旁人知道。 眨眼间这些白衣人几乎全部走光,只剩下子母金梭杨威,他道:“老朽且留下来或可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你无须忧急,小裴淳乃是福泽绵长之人,定会逢凶化吉。” 薛飞光讶道:“杨大叔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在她想来,杨威当是孑然一身,无家可归,所以不急于离开。 子母金梭杨威道:“这些难友之中,数我家中人丁最多,昔年我失陷此间之时,家中已有四男三女,这四个儿子都娶了媳妇,目下睽隔了十余年,想必已生了许多孙子孙女啦!” 薛飞光不禁一怔,同时又十分感动,便道:“我此处用不着大叔费神赐助,大叔尽管回家去瞧瞧。” 杨威仰天笑道:“一个人拿得起放得下,又要恩怨分明才算得上是个大丈夫。我离家已久,也不争在这短短的三五日工夫。” 普奇大步走到他面前,拱手道:“老前辈真是尚义君子,在下钦佩之至。” 札特喇嘛也出声赞扬,他本人这一次独闯不归府,虽是历经艰险,然而终于得到密宗重宝,心中喜不自胜。 忽见一道人影宛如轻烟般落在众人面前,原来是那魔蚤子卓凯,他道:“抱歉得很,竟无法搜出裴淳的下落,有欠姑娘重托。” 薛飞光叹道:“卓大叔肯为了他冒险重入虎穴,高义隆情,使人难以忘怀,虽是不曾找到我师兄的下落,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她独自走到一旁,借树木遮蔽,取出那干白衣人暗中塞在她掌心之物瞧个究竟,敢情那是小小的纸团,写明他们的姓名居处。她暗暗忖道:“是了,这些前辈们分明是嘱我有事要他们帮助的话,可以派人按址通知,当即赶到之意。” 她忖想了一阵,已经有了主意,当下移步回到众人站处,说道:“我们目下暂且离开此地,免得辛姐姐率众赶到时碰上。” 众人都跟她向大道奔去,霎时去远。 当裴淳中伏掉落地底,猛觉沉坠在一面大网之内,跟着又有一张大网盖在身上。 这两张大网不知以何物织成,绳虽细而坚韧,同时每个网眼都有一枚倒须钩,锋利无比,因而两面大网一合,就再也分不开,而裴淳全身上下都被倒须钩钩住,如若挣礼,那只有越挣越坚,白受痛苦。 裴淳动也不敢动,等了许久,才听到一阵步声自远而近,顷刻间那面张在半空中的大网连同他的人一齐降落地上,由于来人手持火炬,所以裴淳从缝隙中望得见乃是两个劲装大汉,举动轻捷有力,在一边还有一个精悍汉子,此人身份似是较高,所以光是发号施令,不必动手。 那两个劲装大汉把裴淳连人带网弄做一团,扛起来迅快走去,经过一条又弯又漫长黑暗的地道,最后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内。 另一道门户透入明亮的灯光,不断的机括弹簧之声传入耳中。 裴淳虽然不曾学过机关埋伏之道,但这刻也晓得隔壁那间光亮的房间定必是这不归府中所有的消息埋伏的总控制室。 他已被放在地上,当下侧耳而听,过了一会,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黑狱门前的消息已经发动,那番僧与那女孩子想必已经被擒了。” 另一个冷峻的声音道:“这可说不定,那女孩子机变百出,又带得有宝刃,恐怕困不住他们。” 裴淳一听而知后来说话之人定必就是那个精悍汉子,至于那个苍老口音之人大概未曾见过。 这以后总控制室中便静寂无声,早先那阵机括弹簧的噪音都停止了,裴淳从细微的呼吸中听出邻房还有一个人,他瞧来瞧去都没有趁机脱身之法,只好忍住性子等候时机。 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发觉一件足以惊奇之事,那就是邻室之人一直没有弄出声音,纵然他是躺在床上,可是这么长久的时间,也该翻一个身才对。 但他这刻根本猜测不出这人到底是那个精悍汉子,抑是那个苍老口音的人? 又过了良久,他听到有人走近邻房,接着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裴淳便独自躺在黑喑之中,他运足内功侧耳听去,恰好听到两个人低声商议。 听完他们的对话,这才晓得对方根本至今还不晓得薛飞光和札特是否已经入伏,因此开始试探,将食物照常递送入黑狱。假如食物都动过,可见得黑狱未破,否则也可以推知他们业已中伏被擒。反之,便证明黑狱已破,须得另施对付之策。 机括弹簧之声又响噪起来,裴淳已知道这是他们在运送食物,当下也十分紧张地等待这次探测的结果。 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不归府前后出入的两条地道都有毁灭一切的机关,所以极盼望薛飞光不曾中伏被擒,而且打破了黑狱把众高手救出,冲出此地。 过了一会,机括弹簧之声静后复响,那是收回盛放食物的器皿,等到噪声停止,有人入房报告道:“食物一如往常都动过啦!” 裴淳大感失望,接着便听到他们派遣一个人到黑狱查看,隔了不久,机括弹簧之声大作,邻室传来惊骇的声音,其中一个说道:“不得了,敢情黑狱已毁,许多人都出了狱外。” 那个冷峻的声音道:“既是如此,只好来个玉石俱焚,一网打尽。” 那苍老的声音道:“咱们还有一个人在他们掌握之中。” 冷峻的口音应道:“那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你即速检查一下两边地道的机关,他们定必分向两头逃遁,咱们只好把这两条地道全行炸毁。” 那苍老的声音惊道:“你打算要这一干人都生葬在地道之中?” 那人道:“不错,现在我去瞧看他们的情形,你等我信号灯一亮,就准备下手。” 然后邻房又寂然无声,裴淳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叫道:“你们万万不可使用这等毒辣手段。” 邻房悄无回音,但过了一阵,出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道:“我也不想这样做,但假如我不听命令,那位路寨主凶得很,非立刻把我杀死不可。” 他话声一停,接着又道:“我这老头子活了这末大的岁数,死了也不打紧,但我虽死仍然救不了他们,你说要我怎么办?” 裴淳一想果然没有法子,不禁长叹一声,接着把全部愤恨聚集在那“路寨主”身上,问道:“这姓路的是哪儿的寨主?” 那老人摇头道:“告诉你也没有用处,第一,你已被我们拿住,迟早变成辛姑娘的奴仆,再也不能为你的朋友们报仇。第二,路寨主乃是山西路家寨的苜领,他本人武功虽然不算很高,可是他的一群七八个弟弟听说武功十分高强,惹得起路寨主可惹不起他的弟弟们。” 裴淳冷笑道:“这或者是姓路的自已吹牛,虽说山西路家神刀乃是武林一绝,可是听说近百年来路家神刀己经失传大半,况且,这姓路的既是一寨之主,又有那么多的高手弟兄,何以还在此地替人做事?” 那老人道:“路家神刀是不是失传我可不知道,但这路寨主却是奉了他父亲之命跟随辛姑娘办事的。你也知道辛姑娘的母亲以前很厉害,路寨主的父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一人,所以辛姑娘一封书信送去,他立刻派了最精悍的大儿子来。” 裴淳道:“原来如此,多蒙你老人家指教啦!” 他心焦如焚地在网中挣动起来,以致全身都被利钩刺扎入肉,甚是疼痛,然而这阵疼痛反而使他心中稍微舒服了一点,好像能够抵消不少心中的痛苦。 那老人转身回到邻房,忽然讶声道:“奇了,路寨主为何没有传来发动的信号,反而嘱我不得妄动?” 裴淳顿时停止了挣扎,心想不论他们是不是再度中伏被擒,但总比生葬在地道之内强胜百倍。 过了良久,路寨主的声音传过来,显然有点颓丧,他道:“那丫头真是厉害难斗,弄得我不知是下毒手好,还是不下毒手的好?” 老人问道:“他们现下在什么地方?” 路寨主道:“都逃掉啦!” 老人大讶道:“什么?逃掉了?” 路寨主道:“不但逃掉,而且是一个一个地从入府地道出去,不慌不忙,而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裴淳高兴得几乎大声欢呼,邻房又有话声传来,连忙侧耳静聆。 路寨主解释道:“黑狱中只逃出了十四人,奇怪的是淳于靖和五个老家伙都不曾露面,我现下已把黑狱的通道关闭住,他们此刻想逃也办不到,至于其余的人,如此这般的分批出去,教我好生为难,只因发动埋伏的话,他们最多损失一两个人,而咱们这一边,也有一人陪葬,况且这等埋伏,只能用一次,他们接着改从出口地道出府时,我就不能动手了。” 老人感到不大明白,问道:“还可以用上一次呀!” 路寨主道:“假如另一条地道的埋伏也发动了,这些人无疑通通要困死在府内。可是咱们也不能进入黑狱把淳于靖弄出来,这人的性命比所有的人都要紧,为了他的缘故,我只好干脆任这些人逃走了。” 他的想法完全被薛飞光料中,不过薛飞光他们也是福大命大,才会碰上黑狱游魂中有一人是以神偷八法称雄宇内的魔蚤子卓凯,因而得知出入两条地道布置下这等毁灭性的埋伏。 若然不碰上卓凯,薛飞光纵是智计绝古,今日定必难逃大劫无疑。 房门砰一声打开,接着有人点上灯火,裴淳睁眼一瞧,只见那精悍过人的路寨主站在前面,好像要跟他说话。 裴淳道:“什么事?” 路寨主沉吟一下,才道:“我准备把尊驾送入黑狱之内。” 裴淳道:“我已落在你手中,难道还可以拒绝不成?” 路寨主道:“正是如此,所以才须跟尊驾商量。” 裴淳觉得十分稀奇,笑道:“我答应了于我有什么好处?” 路寨主道:“你可以恢复身体上的自由,也没有人管束你,甚至可以跟淳于靖见面。” 最后一点大大打动了裴淳的心,他道:“既然如此,我何必拒绝?” 路寨主道:“那也不然,须知这黑狱之中的规矩是有入无出,也就是说,你必须发誓不毁门而逃,纵然有人毁去狱门,但若是不曾指名救你,你也不得做声,更不准暗暗趁机逃走。” 裴淳想了一会,道:“抑若不入黑狱,则一直要被这两张大网网住,我还是宁可立誓入狱。” 路寨主狡猾地笑了笑,道:“有这样简单的?自然还有别的条件。” 裴淳道:“请说出来听听。” 路寨主道:“人狱之后,不准说话,也不准用传声之法交谈,这便是说你一踏入黑狱之内,便不能与淳于靖或其余五老交谈。” 他微微一笑,又道:“这一点可不容易忍受,你最好三思之后才作决定。当初那三贤七子也是这般条件,但他们人数多,而且其中品流较杂,所以还有许多其他办法迫使他们非遵从誓言不可。譬如本府日夕派人在铁门外查看,又利用告密之法,只要有人违反规则,他们之中告密的话,告密者可以即时恢复自由,而这些违誓者便遭各种毒刑,此所以他们谁也不敢违誓。试想哪一个不想恢复自由?因此纵然是德高望重的三贤,彼此也不敢信任,更不要谈那七子了。” 裴淳叹道:“这些法子真是毒辣异常,好人都变成了魔鬼!” 室中静默了一阵,裴淳问道:“假如在下不愿到黑狱,你又如何?” 路寨主道:“其实尊驾非愿去不可,试想以尊驾的一身武功,谁敢移开网钩,因此尊驾不但一直要躺在网中,连进食及便溺都只好在网中,况且你眼下也非得有人搭救才能脱困,情形与在黑狱无异。” 裴淳一想别的都不怕,但便溺都在网中,弄得全身污垢奇臭,如何忍受得住?当下只好屈服,道:“好吧!在下情愿前赴黑狱便是。” 路寨主笑道:“这才是识时务的俊杰。” 当下着他立誓,然后召来两人帮忙,把他身上的利钩慢慢摘下,揭开那张大网。 裴淳一跃而起,身上衣服已破了无数孔洞,他此刻虽是恢复自由,武功全在,但被誓言束缚,不能趁机逃走,心中甚是感慨。 路寨主亲自带领他步下黑狱,但他只到了入口处便停住脚步,改由手下之人持炬带他进去,那入口处有扇钢门,路寨主道:“裴兄最好不要违誓毁诺,现在本人先离开,到上面才开放此门,让你们进去,你们进去之后,此门立即关闭,直到我这个手下发出通知,此门才开启让他出来。” 裴淳道:“其实用不着如此周折,在下言出必践,绝无反悔。” 路寨主道:“这倒不是为你,而是为了防备穷家帮之人,不过照理他们也不会离开黑狱,但我还是小心些为妙。” 他说罢转身而去。不久,钢门轧轧一响,自行升起,门内黑暗无比,但那只是黑暗宽阔的地窟,黑狱还在另一端。 他们还未踏入,突然一条人影-然闪出,一手抓住那持炬大汉,裴淳一瞧此人,乃是穷家五老中的赵一悲,久别重逢,心中大喜,可是随即记起自己不能跟他们说话的誓言,因此吞下已冲到口边的话。 赵一悲沉声道:“咱们趁此机会赶紧离开!” 裴淳连忙摇头,可是他不准说话,所以无法把出入两条地道中均有极厉害的埋伏之事说出。 赵一悲抓住那劲装大汉,正要冲出,裴淳一急之下,连忙伸手拉住他手臂,连连摇头,赵一悲点点头,道:“既然少侠要老朽相陪,那就只好再回到黑狱去!” 他松开手,那持炬大汉不禁举袖拭去头上汗珠,三人先后跨过钢门,当地微响一声,钢门已经迅速落下,截断出路。 第35章 化敌为友 那持炬大汉穿越过宽长黑暗的空间,来到黑狱门前,这时地上还有个破网,尚未收拾。 裴淳和赵一悲一齐跨入黑狱之内,耳听钢门关紧,接着从门上破洞透入的光线也很快隐去,可知那持炬大汉业已急急离开。 黑暗中赵一悲拉住他,向一边走去,大约走了十余步,他低低叫道:“帮主,裴少侠到啦!” 数尺外突然浮起一团淡淡白光,裴淳本来像瞎子一般任什么都没有瞧见,这刻可就见到白光中出现了几个人,当中是气度威严、正义凛然的淳于靖,两旁是钱、孙、李、周四位长老。 同时又发现他身边乃是一块棱角嘬峻的突出岩石,若是不慎碰上去,非头破血流不可。 淳于靖招招手,大家一同隐入岩后,淳于靖低声道:“贤弟敢是发过毒誓,不得开口说话?”裴淳点点头,淳于靖笑道,“那么现在不妨事啦,为兄指名救你出狱,那项誓言已可以解除。” 裴淳仍然不言语,他不敢相信这位盟兄竞肯违背誓言,但事实摆在面前,使他感到很难过。 淳于靖已猜出他的心思,道:“为兄早先已被薛姑娘救出,业已解除誓言,可以自由说话,因此,愚兄也有资格救你。” 裴淳不能不信,道:“那么大哥为何不与其他之人逃出此地?” 淳于靖道:“这是薛姑娘的想法,她举出如此这般的几个理由,所以愚兄便留下了。” 裴淳不禁惊叹道:“师妹真是智谋绝世,不愧女诸葛的外号。”他把自己听到关于路寨主为何不敢下毒手之故说出,正是因为最重要的淳于靖不在其中,才投鼠忌器,终于放弃了别的人。 此外,他们能够见面,也在薛飞光的算计中。裴淳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丹药,道:“请大哥服下此药。” 淳于靖一口吞服,才问道:“这是什么药?” 裴淳道:“这是药王梁康精心炼成,可以破去昔年他替辛无痕仙子所炼的一种控制别人心神的药力。若有机会,我们还要送给朴日升和北恶慕容赤两人服用。” 裴淳四瞧一眼,道:“幸而大哥有这么一颗宝珠,否则此地当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淳于靖道:“这颗夜光珠本是外号魔蚤子卓老前辈之物,他见我们留在狱中,特地留下,借与我们使用。其实愚兄被禁闭此狱多日以来,因有目不能视,有耳无所听,所以心志专一无比,于李老前辈所授的指法,颇有精进,未始不是因祸得福。” 谈论了一阵,各自用功。如此在黑暗中过了三日之久,在这段期间内,大家都不敢开口,因为辛黑姑随时会赶到。她可不比别的人,纵是低声交谈,也很难瞒过她的耳目。 大家既不说话,裴淳除了用功之外,便回忆下山后迄今的经过。他反复寻思之下,悟出自己武功较之下山以前精悍高强之故。敢情是下山之后,眼界已广,知道了好些人生的道理,有时候不得不以毒辣手段来行仁义之事。 他想通了这个道理,顿时灵台澄明,好像又踏入了另一个境界一般。 大概是第四日的上午,铁门发出了响声,接着耀眼的火光从门外透射入来。 火光之下,清晰地照出好些人的身影,最前面的一个是辛黑姑。她不但一身黑衣,连头上秀发也用黑布包着,她曾经在众人眼前出现过三个相貌,一是丑陋,一是秀美,一是妖艳。 现在的面孔却是秀美的那一个。 他身后站着一个彪形大汉,虬髯绕颊,环眼射出闪电一般的光芒,此人便是北恶慕容赤。 在稍后的人计有崆峒李不净、少林病僧、九州笑星褚扬、金笛书生彭逸、飞天夜叉博勒和南好商公直。裴淳深知北恶慕容赤与南奸商公直誓不两立之事,目下一瞧这两人凑在一起,居然无事,可见得这辛黑姑当真有过人的手段。 辛黑姑道:“裴淳,走出来。” 裴淳举步出去,转眼已踏入火光照射之内,裴淳他好在长得一副诚朴老实的相貌,因此虽是衣衫破脏,仍然不觉得如何触目惹眼。 他拱拱手,道:“姑娘可是刚刚赶到?” 辛黑姑道:“我已在铁门外查听了一昼夜之久,你们居然恪遵诺言,实在值得赞扬。” 裴淳道:“我淳于大哥是当世英雄,纵是颈上人头,也可以一言而决!” 辛黑姑淡淡一笑,道:“你倒是很推崇钦佩淳于靖呢,但目下不提此事,我到这儿来的缘故,你们想必也十分明白。” 裴淳摇头道:“在下向来不会猜测别人心思,还望姑娘明示。” 辛黑姑笑道:“你这人不知是太老实呢,抑是愚笨?我此来自然是要履行前次所说的话,要把你和淳于靖两人收为奴仆。” 裴淳道:“原来姑娘还没有放弃这个心思,在下大胆奉告一声,你这个心思绝难成功。” 南奸商公直走前数步,嘻嘻笑道:“小裴淳,你此言差矣,须知天下间无人办得到之事,辛姑娘也能办得到,你瞧见我在此处就可明白啦!” 裴淳道:“你们说得天花乱坠,也别想使我相信……” 他的目光转到北恶慕容赤面上,又道:“慕容大哥,你心里还恨不恨商公直?” 慕容赤眼中暴射凶光,大声道:“当然恨啦!”声音响亮得震入耳鼓。 裴淳道:“那么你为何不向他动手?” 慕容赤一怔,自言自语道:“是啊,咱家为何不杀死他?”接着大吼一声,挥拳猛劈。 商公直急急纵退,一面出掌封架如山拳力,砰的一响,商公直已甩出丈许外的地上。 辛黑姑尖声喝道:“慕容赤,不许动手!” 北恶慕容赤作势欲扑,气态威猛无比,人人都认为他这一击已是箭在弦上之势,岂能闻声中止?哪知辛黑姑这么一喝,慕容赤登时散去劲力,应道:“是!” 辛黑姑又道:“我已经吩咐过你未得我允许之前,不准向商公直动手,你怎敢违令?” 慕容赤瞪大眼睛,透出茫然之色,道:“小的也不晓得为何如此大胆妄为!” 商公直爬起身,虽是没有受伤,但屁股已摔得生疼,因此他一面摸着屁股,一面咕噜道: “老奸倒是晓得这大混蛋为何敢违抗姑娘的命令。” 众人都很有兴趣地望着他,辛黑姑道:“你说出来听听。” 南奸商公直道:“姑娘曾经假扮过裴淳,因此在那大混蛋的脑袋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刚才小裴淳跟他一说,他就忘了姑娘以前的吩咐,还以为姑娘教他动手。” 这事分析得合情合理,精辟入微,众下听了无不十分佩服。 辛黑姑笑道:“原来他以为是我的吩咐,这也罢了。裴淳,你已瞧见慕容赤的举止,他连心中也没有违背我的意思,你将来也是这等模样,话休繁絮,跟我走吧!” 裴淳摇头道:“在下不跟你走,要走的话,就是闯出此地。” 辛黑姑道:“你忘了所立的誓言是不是?” 裴淳道:“不是,但你从现在开始,决计无法命令我做任何事,相反的你要我向东,我就向西。” 这话说得虽是有点稚气,但却足以表明他的态度,辛黑姑皱眉道:“真奇怪,难道我要你回到黑狱之内,你却反而冲出此府不成?那么岂不是违背誓言了?” 裴淳道:“你不信就试试看!”说时,深深吸一口真气,但见他的身体似是涨大了不少。 众人无不惊凛,暗暗运功戒备,只因裴淳闯关之际,除非不上前阻挡,否则势必拼上,以他的功力造诣,那真是须得加倍小心才成。 南奸商公直笑道:“这也妙得很,姑娘何不命他冲出府去?” 辛黑姑也不觉莞尔一笑,道:“对呀,我命他冲出,照他的说法可就要退回黑狱了。” 她面色忽沉,又道:“但我焉能让他反倒左右了我的意思?” 蓦然间风声飒飒,几道人影一齐涌出,一踏入火光之内,便瞧出乃是淳于靖和穷家五老。 他们排成一个三角形,尖锥向前,一步步向辛黑姑迫去,尖端的一人正是淳于靖。 他威风凛凛地喝道:“让开道路!”说时,已离辛黑姑、慕容赤只有七八尺远。 辛黑姑惊道:“你们干什么?” 淳于靖举起右手,食中两指骈拢,作点出之势。 慕容赤怒道:“看拳!”呼的一拳捣出,发出一股强劲绝伦的拳力,隔空急袭。 淳于靖指势点出,指尖也发出“嗤”的一声,旁人不知内情,还不怎样,但北恶慕容赤却大吃一惊,连忙跃开数尺。原来淳于靖的指力宛如剑锋般刺透拳力,向他袭到,这可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事,所以慕容赤心中大骇,赶快跃避。 辛黑姑见他指势移向自己,不得已侧避数步。淳于靖旁若无人地大步走去,五老紧紧跟随,一径穿过这一群敌人,到了外面广阔的地窟。 要知淳于靖他们这个三角锥形的阵势,乃是穷家帮绝学之一,彼此之间配合得十分严密,而在冲阵突围之时,更有奇效。 裴淳也跟着从人缝中闪了出去,辛黑姑发出号令,顿时四下发出敲击火石之声,转眼之间,点燃了十余支巨大火炬,都有壮汉高举,把这宽大的黑暗地窟照得十分明亮。 辛黑姑发出森冷笑声,道:“想不到穷家帮帮主乃是不守信誓之辈,这就怪不得裴淳违誓了。” 淳于靖凛然道:“姑娘休得血口喷人,须知本人业已被人救出,但本座为了等候姑娘大驾,所以自愿暂留。因此,裴贤弟到达狱内之时,本人自然可以救他出狱,以此我们都不被誓言约束,这一点姑娘大概料想不到。” 辛黑姑顿时无言,过了一会,才道:“这等设想,一定是薛飞光那丫头的主意。”声音中透出切齿的恨意。 但她随即抑制住自己的脾气,冷冷道:“无论如何,你们今日休想逃出此地,慕容赤,上前向裴淳动手。” 慕容赤大踏步出去,双拳一晃,喝道:“小子,过来受死!” 裴淳挺身出去,慕容赤更不打话,抡拳便击,他人高体壮,臂长拳大,这时抡动双拳,仿佛舞动两只流星锤一般。拳上的风声强劲震耳,可见力气之大,举世无匹。 裴淳一连躲了三拳,这才有机会出手,他早就想试一试这个猛汉的拳力到底有多大,当下使出天罡手法,左掌托住右肘,以右掌直拍而去。 拳掌相交,“砰”的一声,裴淳被他震得连退四五步之多,却没有半点不适。 反而那北恶慕容赤感到血气翻腾上涌,连忙深吸一口真气,这才平复如常。 原来北恶慕容赤虽是勇力盖世,但到底还是血肉之躯,拳力纯是阳刚路数,有去无回。 但裴淳的天罡掌力却是内家极上乘手法,柔刚兼备,虽是被他震退数步,但对方反而被他掌力震得内脏血气翻腾。 不过外人全都没有瞧出这等隐情,淳于靖大惊道:“裴贤弟,待愚兄会一会这位慕容兄。” 辛黑姑尖声喝道:“你敢出手的话,我就下令群殴混战,瞧瞧哪一方损失大些?” 她这人说得出做得到,淳于靖一想到穷家五老虽然武功超群,但对方拥有武林名家,人数更多,其中更有一个擅长使毒的博勒,若然乱战一场,穷家五老势必命丧当场无疑。 这么一想之下,可就不敢鲁莽出手,而他一转念之际,裴淳和慕容赤二人已经又交上手。 但见慕容赤拳势威猛绝伦,加以叱声如雷,更是骇人。双方一上手不过十多招,裴淳已呈不支之态,只有招架之功而没有还手之力。 这时不独是淳于靖等人,就连李不净、病僧和褚扬等人也暗暗替裴淳着急。 他们深知要脱离辛黑姑的控制势力,唯有希望裴淳战胜慕容赤,进一步击败或擒住辛黑姑,才能如愿。况且他们与裴淳感情很不错,自然不想裴淳被杀。 战况越见激烈紧张,原来裴淳在危急之中,忽然攻出一掌,这一掌并不十分高明,北恶慕容赤竟放过了这个机会,因此裴淳得以略略解窘,间中出手反击。 这一来双方拳来掌去,打得十分激烈,这时连辛黑姑也觉得透不过气来,呆呆定睛观看战况。 裴淳面对这等强敌,但觉较之以前跟札特大师以及辛黑姑两人动手之时辛苦得多。上一次他被札特击败,那时他初入江湖,胸中无法提得起杀机,所以手法全不毒辣。其后对付辛黑姑之时,业己大有进步,所以才能迫得辛黑姑自动停手罢战。 而眼下这北恶慕容赤不特拳法凶狠勇猛无匹,前所未见,尤其是他那股气势,更是十分难当。但觉他越战越勇,拳力有增无减,任何人面对这等无法克服的强敌,那就只有战志消沉而被杀的结局。 幸而裴淳天性沉毅无比,加之历经磨练,已好比屹立山巅干万年的盘石,尽管日晒雨蚀,也不能摇撼他的坚心毅力。 两人又斗了数十招,连观战的人都感到受不了,淳于靖到底是当代高手,比旁人冷静得多,突然提气大喝道:“贤弟何不施展指法克敌?” 辛黑姑怒道:“谁准你多嘴?”但这时裴淳得他提醒,改变了一味施展天罡九式之法,左手一出,指力破空射去,发出“嗤”的一声。 慕容赤虽是一身铜皮铁骨,连刀剑也不畏惧,但对方锋锐如剑的无形指力,反而迫得他跃开闪避,因此情势顿时大变。数招之后,但听指力嗤嗤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而慕容赤由一味猛攻之势变成守多于攻,时时须闪避裴淳的指力。 本来裴淳学会了天机指法之后,也曾施展过不少次数,但收效却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大的。 敢情这是由于这一门武林绝学,恰好是慕容赤的对头克星,再者裴淳经过三日来静思之后,指掌两门功夫配合得更为神妙无间,比之以前更精进了一层。 辛黑姑心中着忙,已无暇责骂淳于靖。正当此时,商公直走到她身边,悄声道:“姑娘想要哪一个人得胜?” 辛黑姑不禁愠道:“这还用说,自然是想慕容赤得胜啦!” 商公直道:“这话也不尽然,试想裴淳若是敌不过慕容赤,则对姑娘来说,价值就及不上慕容赤了。不过这都是闲话,在下有个法子可以使慕容赤转败为胜。” 这末后的一句话,辛黑姑最感兴趣,问道:“什么法子?” 商公直道:“姑娘只须如此这般,当可如愿。” 辛黑姑大感佩服,心想这南奸商公直当真是盛名不虚,果然诡计百出,擅长利用情势打击敌手。 她一提气说道:“淳于靖听着,本姑娘现在给你一个逃走的机会。” 声音虽不高,但所有的人无不听到,包括交战中的裴淳在内,至于慕容赤则天生是个猛汉,除非辛黑姑叫他的姓名,才会注意,否则身外之事都不闻不问。 淳于靖不知是计,应道:“姑娘请说。” 辛黑姑道:“你现下立刻率众出去!若是能够安然从前面地道出府,就让你逃去。” 淳于靖笑一笑,道:“多谢姑娘盛意,但本人自知过不了地道崩塌的埋伏,盛情只好心领。” 辛黑姑道:“胡说,我若是要使用那等恶毒埋伏,何必予你机会,当然是别有埋伏,定能把你困住。” 她这么一说,情况大不相同,淳于靖迟疑一下,道:“裴贤弟可有这等机会?” 辛黑姑道:“没有!” 淳于靖很快就应道:“那么本人也不要这种机会。” 这番对话裴淳听得清清楚楚,他乃是天生侠义,舍己为人之士,何况对方还是盟兄淳于靖,所以砰然心动,寻思此事。 高手相争,怎能心分神散?转眼之间,慕容赤连攻数拳,完全占了上风,这正是商公直的神机妙算,他深知裴淳的性格,所以晓得这一番话定可使他心神分散,从而被慕容赤乘隙迫攻,便将落败无疑。 辛黑姑也深知这个用心很容易被别人瞧出,是以不容许对方有静下来寻思的机会,接着大声道:“淳于靖,须知你放过了这个逃命的良机,以后就不可复得啦!” 淳于靖凛然道:“辛姑娘这话差矣,我穷家帮岂有贪生怕死、弃友背义之人?” 辛黑姑喔一声道:“原来你不肯舍裴淳独自逃生,这也有解决之法。” 她此刻对淳于靖实在十分佩服,要知世上之人个个都可以在嘴巴上说得十分仁义道德,但一旦身当生死关头,是真是假就立时分辨得出来,淳于靖这等气概节义,确实是世间罕见。 淳于靖道:“姑娘用不着多说了,你处心积虑要收服天下英雄,难道会对本人独垂青眼,网开一面不成!” 说到此处,裴淳已连连遇险,赵一悲大声道:“帮主切勿开口说话,对裴少侠影响甚大!” 淳于靖恍然道:“原来她正是如此用心,哼!真是心肠毒辣的女子。” 辛黑姑厉声道:“你说什么?” 淳于靖身为一帮之主,焉肯跟一个女子斗嘴,当下默然不答。 裴淳被对方重如山岳、又有如惊涛骇浪般的拳力冲得阵脚已乱,不成章法地勉力招架,淳于靖一瞧形势不妙,心知十招八招之内,裴淳便将落败身亡,登时情不自禁的大喝道: “慕容赤休得撒野,本人也要领教几手。” 前文说过慕容赤乃是天生猛汉,一旦动手拼斗,身外之事完全不闻不知,但若是有人喊叫他的名字却是例外。他拳势一滞,道:“你说什么?”裴淳得此空隙,跃开寻丈,但觉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 辛黑姑厉声道:“好啊!淳于靖,你敢是以为人手很多,打算来一场混战是不是?” 淳于靖眼见裴淳危局已解,便恢复冷静,应道:“本人并无此意,假使姑娘有意收服本人,何不亲自出手?古昔诸葛武侯为了收服南蛮,对孟获七擒七放,以此南人永不复反,姑娘可有武侯的胆色?” 辛黑姑冷笑道:“我可不致于那么的不度德量力,妄自比拟诸葛武侯,总之你们休想活着离开这不归府,除非……” 淳于靖面色一沉,道:“姑娘不必再说下去了,既是如此,咱们就只好放手一拼了!” 他炯炯的目光扫掠过后面李不净等人面上,微微一叹,接着又道:“今日的局势所迫,大家都没有什么交情可言,只要一动手,便是拼命之局了。” 这话乃是暗示李不净等人说,一旦拼斗,大家都无法留情,只好各安天命。 情势突然演变得如此紧张,连南奸商公直也想不到,他可真害怕淳于靖和裴淳这两大高手,心想只要被他们其中之一碰上,定是有死无生。因此他第一个不想发生这等惨烈决斗的场面,他眼珠一转,心中涌起无数诡计,但可惜的是这等诡计对付别人都行,不幸碰上一个淳于靖乃是仁义凛烈之士,另一个裴淳则是实心眼之人,唯淳于靖之言是听,这些必须动之以利,或者慑之以危的诡计便全无效用。 李不净等人纷纷取出兵刃,运功戒备,辛黑姑也亮出她的金光灿烂的短钩,准备放手一拼。南奸商公直一瞧自己无法扭转大局,骇得连连后退,躲在别人后面。 正在这弩张剑拔之际,突然一阵迅急步声传来,接着一名劲装大汉奔入火炬光圈之内。 辛黑姑大声问道:“什么事?” 那壮汉一瞧双方行将拼斗的情势,不禁怔住,辛黑姑连问两声,那大汉才呐呐道:“启禀府主,现下……有……”到底有什么却不说出。 淳于靖大声道:“辛姑娘,你尽管把来人叫到一旁询问,待你问完,咱们再动手不迟。” 此人向来一言九鼎,武林无不钦敬,辛黑姑瞪他一眼,但见淳于靖挺立如山英风飒飒,然而这等硬汉却又很是细心体贴,这使得她心中泛起一股特别的情绪滋味。 她果然把来人叫到一旁,听完报告,便瞧着同过来聆听的商公直。 商公直心中大喜,恢复了平日的机灵多计,道:“这个消息对咱们有利而无害,姑娘不妨如此这般,既可以给朴日升一个下马威,又可以免去眼前这场决战,还有最妙的是姑娘又能够使他们入彀,变成你裙下奴仆,一举三得,姑娘以为如何!” 辛黑姑沉吟一下,道:“很好!” 随即举步上前,道:“淳于靖听着,眼下正是你们逃命的良机,也可以趁此把我的力量消灭。” 淳于靖沉声道:“姑娘这话怎说?” 辛黑姑道:“朴日升已率领了两名高手闯入本府,你只要趁机与他会合,就可以消灭我的力量了。” 淳于靖道:“姑娘说出这话,好像不是真正希望本人与朴兄会合来对付你。” 辛黑姑道:“当然啦,除非我疯了才会希望你们这样做。我不妨说出我的真心,那就是我希望你们帮助我对付朴日升。” 淳于靖沉吟一下,道:“我们最多只能做到不乘机对付你。” 羊黑姑道:“那不行,我知道这回抵挡不住朴日升的侵袭,除非使用最厉害的埋伏。但我又不想把他弄死。” 淳于靖当真猜不透这女子闹什么古怪,便不言语。 辛黑姑又道:“你们若是助我击退强敌,我自然也有所报答盛情。那便是日后挑选出两人,与你们两人公平决斗,双方都不许惊扰动手之人。这一场比武若是你们得胜,我以后永不找你们麻烦,见了你们就让路。 但若然你们都嬴不得我手下的两人,那就要自愿听我摆布。我也不是加害你们,只不过施点手段,使你们甘心情愿做我的奴仆。设若你们意志坚毅,使我失畋,我也永不找你们的麻烦。” 淳于靖听完之后,细加分析,发觉这件交易对己方有两点有利,第一点是她手下能手几乎都在此地。但纵然告天子使用“毒蛇信”,武功倍增,也难与自己或裴淳匹敌,更别说他要取胜了。 因此,辛黑姑的手下除了一个慕容赤之外,再也难以找出一个可以跟己方两人斗个不分胜负之人,这一点最是有利。第二点是己方两人已眼过药王梁康的灵药,辛黑姑手段倘若大半要靠药物之力,则势必失败。 有这两点极有利的地方,自然可以答应。他向裴淳征询地望了一眼。裴淳虽然只想到梁康赠药之事,却也赞同点头回答。 淳于靖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辛黑姑欢然道:“这敢情好,咱们目前已是友人而不是敌人了。走吧,一同去对付朴日升!” 裴淳道:“朴日升带来的高手之中,可是有一个白发鹰鼻的老者?” 辛黑姑笑道:“奇怪,你知道的事真不少,那老者就是朴日升的师叔,姓魏名一峰,乃是先天无极派第一高手,神通广大,功力精深无比。” 裴淳啊了一声,道:“原来是他,家师曾经提过此老,言词中对他的武功成就十分推崇,他的外号称为手,据说手势一出,敌人非摔个斤斗不可。” 辛黑姑眼中露出兴奋之色,道:“不错,此老武功高强之极,你可敢与他一拼?” 别的人见她兴奋的神情,都暗暗感到奇怪,一点也不明白裴淳出手的话,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兴奋的? 但裴淳这个忠厚淳朴的人反而晓得,他知道这是因为辛黑姑很想自己为她出力,当下道: “这位魏老前辈的一身武功不比等闲,在下恐怕无法匹敌。” 辛黑姑道:“咱们的人数比他们多,怕他何来,我只问你敢不敢?” 淳于靖长笑一声,道:“本人也敢出战,何况武功比我还高得多的裴贤弟。咱们有约在先,到时自然会出力相助,姑娘何须怀疑!” 辛黑姑瞅他一眼,却赶快移开,因为淳于靖锐利的目光正在瞧她。但她避开对方的目光之后,却暗暗感到奇怪,想不懂自己为何会害怕跟他对视。 大伙儿向出口走去,不一会已到达那条摆设得有许多人像的宽大甬道。 那些壮汉都遵命四散,各归本身岗位。辛黑姑率领着十余名高手,转入一条甬道之内,走了一程,地势渐高,接着走入一间圆形的巨大房间之内。但见东西两边的石壁上,嵌有许多精钢的枢纽,和可以扳动的棒柄。 裴淳认得这就是以前见过的总控制室,但目下却是第一次身临其间。 那些控制机关的枢纽不时挑动发出声音,辛黑姑道:“我们在这间控制室内,可以知道敌人入府之后已侵到何处。可惜已有许多精巧机关业己失灵,否则单凭这些奇妙的布置,虽是魏一峰、朴日升和钦昌喇嘛这等高手侵入,也很难安然出府。” 东西两壁上各有一枚碗大的钢环,旁边写着“危险”两个红字。 辛黑姑指着那两枚钢环,又道:“这两个钢环,控制本府入出两条地道内埋伏的火药,只要用力一拉,数十丈长的地道完全炸毁崩塌,连本府也将受到波及,有一部份会崩毁。因此,凡是在地道之人,不论武功如何高强,都被生葬其中,决计无法逃命。若是两条地道完全炸毁,则府中之人纵然未曾生葬,也因无路可出困死其中,万无活命之机。” 她特别瞧看淳于靖等人一眼,又道:“你们若是打算硬闯出府,须得先学会变化为穿山甲的本事!” 淳于靖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辛黑姑查看一下那些枢纽跳动的情形,便道:“朴日升已见机后退,这人真了不起。” 裴淳道:“他们若是从此退走,咱们就用不着跟他们动手啦!” 辛黑姑道:“那不行,他们可以调集过百武士包围本府,咱们不论从何处去,都无法躲过他们的耳目。唯一的法子,就是出面把他们击败,最好除去魏一峰和那喇嘛。” 淳于靖道:“这个心愿恐怕不容易办到,不过咱们想避免与他们拼斗之举,也很难如愿。” 商公直道:“既是如此,咱们就赶紧出战为妙。” 他一向喜欢挑撩别人动手拼斗,而目下这一场争战,更是武林百年罕见的场面。 众人离开圆室,从另一条甬道盘旋上升,不久,便听到一阵吵耳噪声。 辛黑姑拉开一块三尺方圆的石板,外面强烈的阳光透射入来,眩人眼目。她当先钻出去,其余的人鱼贯而出。那外面杂树乱草遮蔽住这个洞口,左侧尺许便是一道数尺宽的瀑布。 众人一一纵过水潭,到达对面的岸上。辛黑姑把众人分为三路,一路由她为首,只带领三人,这三人便是北恶慕容赤、淳于靖和裴淳。第二路由商公直为首,率领李不净、病僧、褚扬和穷家五老等八人,作为接应的奇兵,相机现身于拼斗之地。第三路是彭逸、博勒、告天子,步崧等数人,负责清除战场四周朴日升的手下。 辛黑姑率众绕过崎岖荒凉的山岭,走出平地之时,树林中突然扑出七名雄壮武士,个个手握大刀,神态狞恶凶猛。 为首的是个蒙古人,但他的汉话流利得很,大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辛黑姑微微一笑,挥手道:“一齐出手。” 话声才歇,四人同时扑上,裴淳侧目一瞥,但见辛黑姑和慕容赤出手架式都是重手法,心中微觉不忍,左手疾出,天机指嗤的一声隔空点去,迎面的武士登时栽倒。他接着连发两指,又隔空点倒两人。 淳于靖不必瞧看,也知道辛黑姑和慕容赤必是一举毙敌的重手法,所以跟裴淳同一心思,抢快使出指力遥点出去,举手之间制住两人。 只听两声惨叫起处,辛黑姑和慕容赤已各毙其一,七名武士全部栽倒地上。辛黑姑一看已没有敌人拦路,便当先奔去,也就不再理会穴道受制而未死的敌人。 他们闯过这一关之盾,直到望见残旧的围墙,仍然没有敌人出现。 那道围墙便是不归府所在,墙内只有一间宽大而破旧的屋子,不归府其实是在地下。 他们跃过围墙,落在屋前旷朗的空地上。辛黑姑低声道:“你们且在外面等候,我进去引他们出来。” 裴淳笑一笑,道:“姑娘难道忘了那位魏老前辈练有‘天涯咫尺’的神通?你只须再等片刻,然后说几句话,他们就会出来。” 苹黑姑道:“想不到你已不是傻小子啦!这主意敢情很好。” 他们站了一会,辛黑姑尖声道:“朴日升若敢到此地来,包管他弄个灰头土脸地爬回去。”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又等了一阵,正要再骂朴日升几句,屋内突然传出朴日升的声音,道:“本爵到不归府内找了许久,不料姑娘却在外面。” 人随声现,消洒英挺的朴日升当先步出大门。他一向讲究服饰,华贵而不俗,当真是才貌双全的奇男子。 紧接着两个人出现,一个便是白发鹰鼻、面色冷峻的手魏一峰。另一个则是大红僧袍,身量高瘦的番僧。这钦昌喇嘛面容虽是瘦长,可是额广而阔,眼眶深邃,一望而知智慧过人。 他们一瞧见裴淳和淳于靖都在,不禁露出讶色。朴日升放声大笑道:“恭喜姑娘,裙下已罗致了三位高手。” 辛黑姑道:“我倒是急于收服你,可惜时机未到……” 说时,只见钦昌喇嘛在朴日升耳边低语数言,当下又笑道:“大喇嘛眼力不凡,不错,我还未收服裴淳和淳于靖,不过今日他们却愿意帮助我。” 朴日升发觉大有取胜机会,只要把淳于靖、裴淳说动不要帮助辛黑姑,定可把她击溃。 当下道:“若论当今天下大势,辛姑娘异军突起,志豪气壮,实在足以耸动群情,震惊武林,本爵对姑娘甚是佩服,也没有不能容让之心。只是姑娘定要把我们几个人收为奴仆之列,这却是教人难以忍受之事……” 他口气之中隐隐暗示淳于靖说,他朴日升并不是要压倒天下英雄的枭雄人物,对穷家帮也可以相容于世。同时故意提起“奴仆”之事,使他们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钦昌大喇嘛接着说道:“朴国舅提到辛姑娘的心愿,洒家倒有几句话想请教姑娘。” 辛黑姑深知这钦昌喇嘛智慧广大,有洞灯幽微之能,心想若是容他谈论下去,只怕淳于靖、裴淳这两人会被他们的言词打动,不再肯出手帮助自己。 但她刚要制止对方说话,钦昌喇嘛已作出一个同意的手势,并且道:“好,既然姑娘不敢让洒家多说,那就不须多说了。” 辛黑姑乃是倔强性子的人,对方这么说法,她反倒不肯罢休,冷笑道:“谁不敢让你说?” 钦昌道:“敢让就更好啦,请问姑娘,你想收服武林前五名高手为奴仆,用的手法可是以药物为主武功为辅?” 她微微一怔,心想这钦昌喇嘛真是名不虚传。钦昌鉴貌察色,知道自己已猜中了,立即接着又道:“姑娘当真有神鬼莫测的手段,洒家深信任何人若是任凭姑娘施为的话,定必被你所制,沦为裙下奴仆之列。因此朴国舅今日将以全力与姑娘周旋,倘若把姑娘击败,谁也不必担心会变为你的奴仆了。” 这番僧的一席话当真厉害不过,淳于靖和裴淳虽然已服过梁药王的灵药,稍有所恃,但仍然被他的话所煽动,各自忖道:“是啊,假使我们不出手帮助辛黑姑,论形度势,今日她多半要败,这一来便可以免去无数麻烦了。” 辛黑姑何等精明,这刻已知道淳于靖、裴淳的心情,但她自傲无比,当下故意不作声,好让他们有时间考虑,纵是因此使得他们悔约违诺,也不肯设法补救。 第36章 风云变色 但淳于靖、裴淳二人久久不曾发话,她放心地吁一口气,纵声笑道:“朴日升,天堂有路你不走,反倒闯入地狱。但我念在你是入选之人的缘故,特别网开一面,现下有两条路任你选择。一是你独自留下,不作任何反抗,任凭我向你施展手段,瞧瞧是不是会变成我的奴仆?另一条路是放手一拼,我可不讲究什么以一对一的规矩,你自己估量估量吧!” 朴日升还未回答,白发鹰鼻的手魏一峰嘿嘿冷笑道:“好一个妄自尊大的小丫头,须知纵然是你母亲在此,也不敢轻视老夫。” 辛黑姑瞪他一眼,骂道:“你不过是先天无极门中一个老匹夫罢了,竟胆敢如此狂妄,哼!哼!哼!家母横行天下之时,比你强胜百倍的一流高手,也无不闻名色变,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明知对方武功高强之极,确实是武林中有限几个不怕她母亲辛无痕的人之一,却故意骂得狗血淋头,激他动怒。 果然魏一峰勃然变色,但见他满头白发根根竖起,恰好一阵劲风吹过,他那一头白发竟没有一根摇动。 淳于靖、裴淳二人眼见此老气功如此精湛,心中大惊,都想他若是含怒出手,定然势若雷霆,威不可当。连忙各自运聚功力,踏前两步,以便先挡一招。 魏一峰怒极反笑,道:“今日定要教汝等尝一尝老夫手段,好让你们得知天多高地多厚。”说时,轻飘飘踏前数步,提起右掌,眼中精光暴射中,出掌缓缓拍去。此时他距离辛黑姑尚有六尺,但见他掌势出时,毫无异状,好像是比划着玩的。 裴淳乃是站在辛黑姑左前方尺许处,这时大喝一声,使出“天罡掌力”,左掌托住右肘,上面右掌疾忙拍出。他这一掌已用足全力,掌势才发,已闻轰轰洪洪的潜力破空之声。 朴日升眉头轻轻一皱,忖道:“这裴淳真了不起,别后没有几日,功力又大有精进,只不知他何时才停止这等屡有精进的奇异情况?” 此时裴淳掌力到处,已发觉被一股无形无声的巨大劲道迫住,居然再也不能向前推进。 而且在霎时之间,那股阻力好像已经侵入他的掌力之内。这正是先天无极门惊世骇俗的绝艺之一,能够夺敌人之力变作自己之用。倘若裴淳不是功力如此深厚,则一触之下就会被对方制住,哪能让他有喘息延缓的机会? 裴淳心中大大一凛,左手运起天机指法,嗤一声疾点出去。指力到处,仍然被那股无形无声的劲道阻住,毫不生效,这原是指顾间之事,对面的魏一峰摆动内力,掌势向外一推,裴淳应声而退,第三步才煞住退势。 辛黑姑见这魏一峰如此厉害,禁不住暗暗惊凛,忖道:“想不到这个老家伙如此厉害,我已失算在先,今日只怕是有败无胜的局面啦!” 正在忖想之际,淳于靖却出人意料之外地踏前一步,朗声道:“魏老前辈功力通神,鄙人甚感佩服,今日良机难遇,鄙人不自量力,要领教领教老前辈的绝世掌力。” 魏一峰霜眉一掀,傲然道:“世上能接老夫一掌而不摔斤斗的人寥寥可数,那孩子还过得去,瞧来已尽得中原二老的真传,你比起他怎样?若是不如,趁早认败服输,免得丢人现眼。” 他口气甚豪,好像中原二老都不是他的敌手。淳于靖虽是先得到穷家帮心法而崛起于武林,但能跻身当代高手之列,却是后来得到李星桥传以指法而致,因此对方轻视中原二老的口气也就激怒了他。 他淡淡一笑,道:“我盟弟的武功虽是比鄙人强胜得多,但鄙人乃是实事求是之人,须得亲自一试才能心服口服。” 魏一峰冷笑一声,道:“这也使得。”扬手一掌,隔空拍去。 淳于靖早已提聚功力,当下迅即运指点去。但听“嗤”的一声响处,那魏一峰居然皱一下眉头,掌势微微向后退了半尺,这才再度向前推出。 行家眼中己瞧出淳于靖的指力造诣极是高强精妙,出指法度森严高峻,与裴淳全不相同。 他们也瞧出魏一峰掌力居然阻不住淳于靖的指力,须得缩退手掌,卸去对方的锋锐,才能继续催动掌力反攻。 原来淳于靖的武功,虽是因得李星桥指点而跻身高手之列,但穷家帮向来就以指功著称,因此淳于靖的指法自有法度,而由于李星桥传以更精微奥妙的运功发劲诀窍,经过他本人融会贯通,得到特别的成就。是以淳于靖的指法功力与裴淳外表上大不相同。 魏一峰催动掌力,忽轻忽重,忽而外推,忽然内拉。变化之微妙多端,实在无法捉摸。 淳于靖突然间向前斜栽,心中一凛,指上力道化作至刚至强的势式。但魏一峰借势一送,淳于靖不禁向后便退。他只退了两步就稳住脚步。魏一峰心中涌起毒念,暗忖此人指功奇佳,老夫待会出手便须先杀死此人,才能消绝后患。 这时北恶慕容赤已得到辛黑姑的示意,大步奔出,洪声喝道:“老头子看拳!”呼一声抡拳疾劈。 魏一峰已听悉此人神勇盖世,如今一瞧他的拳势,果然勇猛无伦,心想此人的盖世勇力,我平生阅人万千,还是第一次瞧见。 他可不敢用掌力对付,蓦然跃上去,出掌轻拍。但见拳风冲得他全身衣衫几乎要裂体飞去,然而他的手掌已堪堪碰上对方拳头。当即以微妙奇奥手法化解了对方拳上大半力道,接着手腕一粘一甩,慕容赤大叫一声,庞大的身躯直摔出去,砰一声摔出丈许外的地上。 慕容赤喝声宛如霹雳震耳,一跃而起,毫未受伤,然而辛黑姑已骇得微微沁出冷汗,心想这魏一峰果然十分了得,她手下的三大高手竟无一人能够匹敌。 魏一峰仰天冷笑道:“你们还要动手么?” 朴日升应声说道:“敝师叔乃是前辈高手,诸位虽然受挫,也算不上是很丢脸的耻辱。 眼下淳于帮主和裴兄都出过手,对辛姑娘已交代得过去,便请两位暂让一让,待本爵请求敝师叔出手把慕容赤擒下。其时只剩下辛姑娘一人,料她已无能为力。” 辛黑姑冷笑道:“好呀!你出手试试看?”她嘴巴虽硬,其实心中十分着急,真怕淳于靖他们袖手旁观。 朴日升说话之时,钦昌喇嘛已经迅快绕到辛黑姑后面两三丈远的地方,防备她突然逃走。 淳于靖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我们也很想阁下击溃辛姑娘的势力。” 裴淳讶道:“大哥,你不管她的事了,是也不是?” 淳于靖道:“那也不是,第一点是咱们兄弟跟辛姑娘订过约,那是非帮她到底不可。第二,辛姑娘横行天下多时,几曾有过如此孤立可怜,这一来反而使咱们不忍得弃她而去。” 辛黑姑皱起鼻子,却甚是美丽好看,她倔强地道:“哪一个要你们可怜?” 淳于靖微笑道:“姑娘连别人的心思都要管,早晚非弄得累死不可了。” 辛黑姑可真想不到这个端方严肃的人也会说笑话,尤其是在这等紧张凶险的处境之下,心中泛起一阵微妙的情绪,皱起来的鼻子也不由得放松了。 朴日升面色一沉,道:“师叔,瞧来今日咱们非大干一场不可了。” 魏一峰桀桀笑道:“妙得紧,老夫许久以来,已没有活动筋骨的机会了,我对付两个,你们各选一个对手。” 朴日升心想擒贼擒主,便道:“小侄还未领教过辛姑娘的武功。” 钦昌喇嘛心想那慕容赤的神勇,唯有魏一峰可以克制得住,当即一跃向前,出手向裴淳抓去,口中说道:“洒家久闻裴施主大名,今日定要见识见识。” 魏一峰也是个老谋深算之人,知道自己若不提早出手,朴日升很难如愿找上辛黑姑作对,是以晃身扑上,双掌齐出,一取淳于靖,一取慕容赤。 朴日升乘隙迅扑,出手便使出天山神掌,高攻远打,迫得辛黑姑不能不先动手招架。他深知对方身法妙超一代,若不先行把她缠住,决计无法追赶于她。 这七位当代高手霎时间展开一场激烈拼斗,十招不到,慕容赤已被魏一峰使出手摔了两个斤斗。魏一峰乃是尽情借对方之力,重重地抛摔敌人,无奈慕容赤天生铜皮铁骨,虽是摔得坚硬的地面都出现坑洞,他仍然一跃而起,重新参战,好像一点也不受影响。 朴日升施展全力,手法连变,忽而使用本门先天无极派的心法,忽而使出天山神拳,忽又使出鬼谷三式和炎威十一势,夹杂施展,变幻无方。辛黑姑被他深厚无比的内力迫住,许多诡奇招数手法都使不出来,因而她最擅长的轻功也受到影响阻滞,简直已变成无法脱身逃走的局势。 另一方面裴淳与钦昌喇嘛激斗得十分剧烈,钦昌在密宗三大高手之中原居首度,不仅智慧广大,学问渊博,同时武功也极为高强。他的“大腾挪心功”乃是武学中的一绝,但裴淳以师门心法“天罡九式”辅以“天机指”奇功,居然毫不逊弱。 双方都迅快地拆招换式,裴淳陡然间手法微滞,被钦昌抓住这丝毫空隙,连攻数招,占取主动之势,登时强弱之势已分,裴淳唯有勉力支撑残局而已。 原来裴淳蓦然记起前些时候被札特大师击败之事,他想起当时根本抵挡不住札特的金刚密手,殊不料数月之后,却能与密宗三大高手之首抗争,难分胜负。他心念就这么分散了一点,顿时变为劣势,阴象环生。 朴日升乃是雄才大略之士,虽然全力对付辛黑姑,可是仍能够观察到整个局势,此时眼见裴淳已无能为力,那边淳于靖和慕容赤都自顾不暇,心知已掌握了胜算。当即收摄心神,深深吸一口真气,连攻数招。 辛黑姑被他迫得团团直转,实在已无力扭转败局。正当此时,四下出现了不少人影,朴日升扫瞥一眼,朗声喝道:“国师只要缠住裴淳就行啦,不要伤他性命。” 其时出现在围墙上的人影便是李不净、病僧、褚扬和穷家五老,那个率领这一帮人的南奸商公直却不曾露面。朴日升智计过人,一瞧来的都是裴淳的朋友,所以连忙叫钦昌勿下杀手。另一方面淳于靖却自保有余,不必多说。 果然穷家五老等人听了此言,心下踌躇,暗想只要帮主和裴淳无恙,当然不必出手。那时不管辛黑姑和朴日升哪一方得胜,都可以得到渔人之利。 病僧等人的想法微有不同,他们受制于辛黑姑,本是无可奈何之事,眼下朴日升已操胜算,最好借他的力量把她击败,便可以恢复自由,所以他们也不肯动手搅乱了目前的局势。 朴日升长啸一声,更加凌厉地凶猛进击,辛黑姑若不是身法奇妙无比,早就被他击倒或是擒住了。 这些高手们再激斗了数十招,裴淳突然间猛攻一招,却不觉露出了破绽。 钦昌喇嘛大喜,以“大腾挪心功”抢将入去,一掌封住对方拍落的招式,另一只手已点中裴淳左臂穴道,紧接着以擒拿手法抓住他手腕,屈到背后。 他万万想不到能把裴淳生擒活捉,此举连淳于靖也可以制服,心中的兴奋简直是难以形容。 此时许多人影扑人墙内旷地之上,竟是五名红衣喇嘛和七名武士,个个身手矫健。他们迅即布下一道防线,隔住李不净等人冲人战场之路。 原来这些人手早就埋伏在侧近隐秘之处,朴日升诈作奋力进击之时发出啸声,便是召集的信号。 穷家五老等人不觉都惊得呆了,辛黑姑也因裴淳被擒而一疏神,被朴日升指尖扫中胸口,连退六七步,朴日升跟踪扑上,他估量对方纵是功力再高,但被他指尖内力袭中,势必血气翻腾,所以不假思索伸手向她肩头抓落。 辛黑姑的肩胛已被他五指碰上,突然间滑了出去,人已转到朴日升背后。她的动作居然一点也不曾因被对方指尖扫中而迟滞,可真是十分出奇之事。 朴日升赶紧使出炎威十一势,但见他拳击脚踢,好像浑身都冒出火舌一般。迫得背后的辛黑姑无法接近。这刻他须得用尽全力甩开她,便顾不到辛黑姑可以趁机逃走这一点了。 正当辛黑姑施展出武林高手无不震惊的“如影随形”身法奇功之际,裴淳那边也突然发生变化。 那裴淳本来手臂穴道被点,又被钦昌以擒拿手法屈曲手臂至背后,这原是再难动弹的形势,然而钦昌却忽然被一股尖细的暗劲袭中腹间穴道,登时全身乏力。 裴淳一翻身反而把他抓住,连点数处穴道,顿时扭转了形势,由被擒而变成擒住对方。 这个突然的变化把朴日升骇得心神不定,几乎被辛黑姑击中。只见他左手从右肋下面啄出去,撮指如锥,发出尖锐的响声,这一招竟把辛黑姑迫退了四五步,朴日升因而摆脱了她在背后钉牢的形势。 原来朴日升乃是施展出星宿海“七步摧魂锥”的绝艺,他功力强,施展这一招之时,仅用其法而不用其式,是以大收出奇制胜之效,顿时挽回劣势,把辛黑姑摆脱。 不过这一门奇功最是伤耗真元,尤其是他不依式施展,每使一次都得耗损不少真元内力,因此朴日升不是在万不得已之际,决不肯使用。 他口中发出命令,那五名红衣喇嘛和七名武士一齐旋动身形扑人战场,其中五名红衣喇嘛奋身齐扑裴淳,去势极是凶猛狠毒。 裴淳一瞧那五名喇嘛拳掌上发出的风响都凌厉强猛,显然皆是功力深厚的高手,其中两个各自撤出两尺长的利刃,白光森森,锋快非凡,这等短兵刃他们藏在宽大的僧袍内,既便利而又不易露出痕迹。 他们来势如此凶狠,不用说也可以知道是为了抢救钦昌国师之故。 裴淳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闪眼一觑,那边厢穷家五老等人这刻才开始行动,一望而知已赶不及过来帮忙,他为人虽是忠厚不过,但也深知哀兵必胜的道理,心念闪电般一转,随手便把穴道业已被制的钦昌喇嘛向这些敌人掷去。 双方势道都急疾之极,幸而那些红衣喇嘛都是时下高手,齐齐硬煞前扑之势,钦昌国师身形到处,竟撞翻了两人。 接理说这些喇嘛们纵是被巨石撞上,也未必会跌倒,但他们生怕硬碰的话,会把钦昌国师撞伤,所以顺势跌倒,卸去相碰时的力道。 裴淳趁他们大乱之时,迅快扑上去,左手使出天机指法,嗤嗤两声过处,登时把跌倒地上的两名喇嘛点住穴道。 但他得手之后反而迅即退开,那三名未曾受制的红衣喇嘛本来已横心打算拼命,见他陡然退开,反倒一愣。 裴淳挥手道:“你们把人带走吧!”说时,一面比划手势,因为这些番僧未必懂得汉语。 但这三名番僧竟都精通汉语,赶紧弯腰抱起地上的三人,迅即找路逃走。 穷家五老以及李不净等六人见裴淳纵放对方,便都不出手拦阻,任得这三名喇嘛逃走。 裴淳转眼扫瞥,巧好又见到北恶慕容赤摔个大斤斗,不过他起身之时动作丝毫不慢,可见并没有受伤,当下略略放心,目光转投到辛黑姑、朴日升二人身上,只见辛黑姑被朴日升一轮猛攻,大有透不过气之势。 这刻朴日升才表现出他的真正功力,果然有迅雷横扫之感,以辛黑姑这等博学功深之人,仍然招架困难,随时有被击败的可能。 他大步奔去,口中喝道:“辛姑娘放心,在下来啦!” 喝声未歇,朴日升呼地跃出圈外,恨恨地向裴淳瞪了一眼,迅即转身奔去,口中招呼道: “师叔,咱们今日且退,待计议过之后,再找他们动手。” 那手魏一峰轻轻易易就从战圈中退出,一言不发,与朴日升会合后越墙而出。 辛黑姑长长透一口气,向裴淳道:“谢谢你啦!” 裴淳微微一笑,道:“姑娘不必谢,倘若你肯答应与我们交个朋友,彼此互助,岂不很好?” 淳于靖立在那边略略喘息,一面问慕容赤道:“慕容兄可曾受伤?” 慕容赤露出满面欢愉畅快的神色,道:“没有事,这老头子把我摔得舒服极了!” 淳于靖讶道:“慕容兄果真感到舒畅么?据鄙人所知,那位魏老前辈手法高深狠毒之至,虽是不曾摔伤了你,可是他的内力仍然能够喑暗侵袭你的内脏,说不定已受了内伤。” 慕容赤哈哈一笑,道:“不怕,不怕,我慕容赤天生是铜皮铁骨,内脏是石头做的,再也不会受伤,我告诉你,有一日我跟几个番僧大战一场,事后虽然略感疲倦,但心情愉快轻松之极,好像以前杀人之后一样。” 淳于靖不禁一怔,道:“原来如此!” 心中忖道:“裴淳贤弟告诉过我,这慕容赤天生得有恶骨,性情凶暴,凶性发作之时,便要杀人发泄,现下瞧起来他被辛姑娘制服之后,便不会随便杀人,凶性也可以从剧烈打斗中获得发泄,这么说来,我们不把解药给他服下,反而是一件大大的功德呢!不过这么一来,他誓死效忠辛姑娘,对我们却成了大大的祸害。” 这时辛黑姑瞧了瞧场中之人,发现南奸商公直不在,登时明白他当时为何不曾现身,心中大是忿恼,杀机顿萌,向裴淳微微一笑,说道:“我想命慕容赤去杀死商公直,你瞧好不好?” 裴淳一愣,道:“为什么?” 辛黑姑道:“这厮坏死了,随时会背叛我。” 裴淳道:“我也有杀他之意,不过你既是问我,以你的立场而言,却是不该杀他,要不然人人心中自危,谁不想法子倒你的台?” 辛黑姑冷冷道:“我才不怕哪!”但旋即浮起温柔的笑容,道:“但你的好意我却很感激,你对我真好。刚才急急先来帮我,不惜把擒到手的人放掉,免得他们苦苦缠住,现在又对我十分关心,直言献策。” 裴淳心中叫道:“天知道我不是特别对你好,其实我对谁都一样,以献策这回事来说,我除非不开口,要是开口,我就得说出老实话。” 他忽然记起了薛飞光和云秋心,前者智谋绝世,眼下定能自保,不须忧虑。后者却是个柔弱而又没有心计的女孩子,生性多情,多愁善感,现下不知情况如何?于是问道:“我想见见云姑娘,不知辛姑娘允许不允许?”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你可是一直忘记不了她?” 裴淳颔首道:“不错,她的生命有如风中残烛,山边夕阳,随时都会消失,所以我念念不忘,希望有法子挽救她的性命。” 辛黑姑释然忖道:“原来如此,那我就让他们见见面也无妨,要不然他日后必恨死我,也永远忘不了我的恶毒。”,于是点头道:“好吧,我叫博勒带你去见她,但你不许趁机逃跑。” 裴淳淡淡一笑,心想我要逃跑的话,这刻就可以办到了,但他可不愿意跟她争辩。 这时淳于靖也走过来,向辛黑姑道:“姑娘须得时时找机会让慕容兄发泄气力,他的凶性就不会发作了。” 辛黑姑秀眉一皱,道:“听起来你好像对我特别关心,为什么?” 淳于靖愣一下,道:“这也说不上有什么理由。” 她忽然侧耳聆听,接着说道:“咱们快去瞧瞧,恐怕是朴日升他们向告天子等人出手。” 她当先奔去,裴淳、慕容赤、淳于靖等人紧紧跟随,出了围墙外面,辛黑姑毫不迟疑地向西北方迅驰,他们驰出二十余丈,穿过一片疏林,裴淳等人才听见厮杀之声随风传来。又穿过一片疏林,只见田野间二十余人正在厮杀,人堆中并没有朴日升他们的踪迹,却是那三名喇嘛为首,率领着十多名武士,正与告天子等人奋抗。 那钦昌国师和两个穴道被点的喇嘛已不见踪迹,想是对方分出人手把他们送走。 田野间已倒着四、五具武士尸首,告天子这边共计有博勒、彭逸、步崧以及不曾现身的南奸商公直,人数虽少,可是告天子手中的“毒蛇信”恶毒无匹,晃眼间已刺倒一人。 再就是飞天夜叉博勒更见使毒手段的高妙,只见他偶然间一扬手,丈许外就有人翻身栽倒,反而在近处与他动手拼斗之人安然无恙。 慕容赤大喝一声,捏紧拳头,便想冲去,辛黑姑心想这些喇嘛和武士们虽然都是好手,但怎当得住自己这一方的名家高手大肆屠杀?这等残酷场面定非淳于靖和裴淳所軎,当下尖喝道:“都给我住手。” 告天子等人应声跃出战圈之外,对方众人一见辛黑姑等四人出现,骇得亡魂皆冒,不待她多说,纷纷乘机鼠窜而去。 商公直连忙过来陪笑道:“在下一瞧当时的形势,就想设法出奇制胜,但可惜对方人数太多,以致不曾把钦昌喇嘛留下。” 辛黑姑只冷哼一声,随即率众回到不归府中,裴淳却跟随博勒去探视云秋心。他随博勒走到城中,到了一座府第之内,两人穿过去,走入内宅。 博勒道:“她就在东跨院内,可是你且在此等候一会,待某家先进去安排一下。” 裴淳记得以前在朴日升府邸中会见云秋心时,险险被博勒用一种奇毒害死,这时不免大具戒心,虽是不曾反对,但等博勒一走开,便赶快暗暗跟踪。 他见博勒每经过一道门户之时,便向门框上下四周扬扬手,或者触摸一下,分明是布置毒物,心中大为愤怒,不过他身上没有辟毒珠,故此大为忌惮,他在高处只见到他过三道门户,就瞧不见。 自个儿盘算了一下,便翻屋踏瓦从另一侧绕到东跨院,到了切近,恰好见到博勒原路出去,便暗暗一笑,一径奔入东跨院。 他乃是从另一道门户走进去,入院之后,叫道:“秋心,你可在里面?” 房帘一掀,露出云秋心美丽带幽怨的面庞,她虽是愁眉舒展,轻颦浅笑,但仍然有一种幽怨的味道,使人瞧了心头软软的。 她招手道:“快进来谈谈,真把我想死了!” 裴淳从她的话声中感觉出中气甚弱,心中更加忧虑,连忙进房,两人互相握手,云秋心微微发抖,突然间倒在他怀中。 他们昔日在梁药王隐居的千卉谷内,曾经因云秋心快要毙命而互吐悃(音“捆”,真心诚意)衷,情意己通,所以云秋心此举不算得很突然,裴淳把她抱住,忽然感到头脑间一阵晕眩,不禁大吃一惊。 云秋心也感出不对,惊道:“你怎么啦?” 裴淳暗暗运功调气,提聚真力,一面应道:“恐怕是中毒啦!”说时,但觉真力有散涣之象,幸而发觉得早,若是再迟片刻,这股真力定然提聚不起。 云秋心两行珠泪滚滚流下,悲声道:“原来义父还是骗我,他刚才说你要来瞧我,他进来时已撤去重重门户上的奇毒埋伏,但你依旧中了毒,可见得他对我已没有了父女之情。” 这话送入裴淳耳中,使他虎躯一震,道:“你说什么?” 云秋心道:“我说义父又来骗我,分明没有父女之情。” 裴淳道:“不是这个……”但他陡然停住询问,轻轻把她推开,收摄心神,运足功力运行于脉间。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出侵入腑脏的毒素,已被他体内真气迫聚在一起,然后他选择左手为出口,将这一束毒素从左臂输送到指尖,然后再以天机指的功夫,把毒素和真力凝合为一,手指连点,“嗤嗤嗤”响了三声,所有的毒素随同那股指力泄出体外。 裴淳大喜道:“秋心,我已把毒素迫出体外,不但没事,还因此练成了一种奇怪功夫。” 云秋心化忧为喜,道:“这话可是真的?” 裴淳道:“刚才我如此这般泄出毒素,试想若是有敌人抵挡我的指力,他防备得住指力却抵挡不住指力中的毒素,这岂不是一种奇怪功夫?” 云秋心也十分高兴,正在谈论之际,外面传来博勒粗哑的声音,他说道:“孩子……孩子……小裴淳忽然跑掉,不知是何缘故?” 裴淳连忙应道:“在下已经进来啦!” 博勒啊了一声,迅即奔入来,急急问道:“你打何处进来?没有经过门户?” 裴淳点点头,露出十分不好意思的神情,躬身道:“在下大胆妄为,还望博勒老师见谅。” 博勒凝目望住他,道:“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某家在这四周重重门户上,都布置了奇毒,不论是人是兽,只要穿过任何一道门户,便得中毒。” 他沉吟一下,又道:“但你似乎没事,这就奇怪了!” 裴淳当即把如何运功把毒素迫出体外的情形说了出来,一面再三致歉,因为他此举不啻是说不信任博勒,才会从别的方向潜入。 博勒初时面色不大好,殊感不悦,但后来转念想道:“这孩子已尽得中原二老真传,功力湛深无比,某家现下除非使用昔年苦思研配出来的毒剂,让他服用,像对付李星桥之时一般,才能毒倒他。罢了!罢了!中原能人辈出,某家还是趁早返回西域的好。” 这么一想,恶念全消,当下道:“你刚才所中的毒极是厉害,换了常人,早就倒毙在门限之上了,但纵是内功深厚之士,也不能运功迫出此毒,除非是已练到金刚不坏之体的地步,才能够把毒力迫出。可见得你目下的成就,已经可以比拟昔年的李星桥了。” 说到这里,不由得感到英雄气短,长叹一声,道:“中原有两句俗语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试看今日之战中,辛姑娘、朴国舅、淳于靖、你和慕容赤等新人,都胜过昔年的前辈高手,某家也应该回西域才是。” 云秋心娇躯轻轻一颤,道:“我们几时回家?” 博勒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又向裴淳道:“以前某家曾经借秋心那孩子的身体传毒害你,所以怪不得今日你大起戒心,这是你江湖阅历大有长进的现象,你不用放在心上。” 裴淳谢过他的宽恕,接着便赶快问道:“只不知前辈几时返回西域?” 博勒沉吟一下,道:“还说不定,但不会是很久的事。”他碧睛一转,又道:“某家有些机密消息告诉你,虽然秋心听了也不要紧,可是这等江湖上机诈斗争之事,她还是少知道的好。” 云秋心道:“那么我到外面走动一会,你们谈完了就叫我。” 博勒道:“这样也好,但你别往南边的门户走,因为那边四五道门户的毒药埋伏都撤去了。你可向北边走动,以免发生意外。” 她掀帘出去了,博勒侧耳听着,直到她步声消失,才道:“小裴淳,某家有一件事不能不告诉你。” 裴淳面色大变,道:“可是关于秋心的?” 博勒肃然点头,在他那沉寒的面色中,隐隐透露出悲伤之意。他叹一口气,才道:“不错,你也猜得出来,秋心的性命恐怕已到了尽头,某家虽然十分后悔,可是无法挽回她的命运。” 裴淳心灵大震,一屁股跌坐在椅上,没有做声。 博勒又道:“昔年某家从中原返回西域,因为一心一意要跟药王梁康较量胸中所学,特地找到一个双亲皆亡无可依靠的小女孩,带返西域,自小就喂以各种毒物,使她的体质完全变化,与常人不相同。某家心想秋心是个汉人,梁康岂能袖手不管?哪知他真的不管,而某家更想不到秋心在我心目中,已变成嫡亲的女儿一般,所以某家心中也哀痛无比!” 裴淳矍然道:“现在梁药王一定不会拒绝啦!” 博勒听了这话,竟没有一点欢喜的神色,缓缓道:“太迟啦,这是连某家也想不到之事。” 裴淳愕然道:“为什么呢?” 博勒道:“某家现在才知道体质上的变化,可能影响到性情变化,而性情的转变,又可以影响体质。像秋心这个孩子,她体质的变化使得她日日愁闷幽怨,由于她心情的郁怨愁,以致她的身体更衰弱了。” 裴淳颓然点头,道:“我明白了,她身体与心情交互影响之下,所以萎落得更快,出乎你意料之外。但这不是你的过错。”他但觉四脚百骸没有一点气力,脑际也成了一片空白,好像已不会思想,只有一件事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便是云秋心快要死了。 博勒沉吟一下,又道:“她最多只能活上三天,你最好在这儿陪她,某家收葬过她的尸体,才回返西域,以后永远不再踏入中原一步。” 裴淳茫然地点头,眼中泪光模糊,已瞧不清眼前景物。这已是他平生第二次遭遇到生离死别的悲哀。而上一次也是云秋心做主角,可是,这一次他不但没有觉得悲哀稍减,反而感到比上一次更为深刻悲痛。 过了好一会,博勒拍拍他的肩膊,沉声道:“孩子,振作起来,最好不让她晓得真相,让她在死前愉快地过完这最后的三天。” 裴淳道:“我一定要让她愉快地过这几日。” 博勒道:“某家也知道这事对你十分难以忍受,但是她心中只有你一个人,唯有你才能使她快乐地渡过这短短的残生。” 裴淳拭干眼泪,咬咬牙,奋起坚强无比的意志,道:“好!这几日摒去自家的感情,想也不要想到她快死之事,唉!希望我真能办得到。” 博勒怜悯地瞧着他,他自然晓得这是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而这个少年又是如此的纯真善良,对于他无疑是非常可怕的责任。 他触想起一件事,便向裴淳道:“某家返回西域之后,此生再也不踏入中原一步,为了感谢你对秋心的爱顾,某家要助你练成一宗绝艺。” 裴淳一点兴趣都没有,但不好意思拒绝,因为他是云秋心的义父之故。 博勒道:“某家将要穷三日之力,配制出一天下无双的毒剂,让你使用。” 裴淳忙道:“在下不懂使毒之道,前辈的好意在下只好心领。” 博勒笑一笑,道:“孩子,这是千载难求之事,某家要研配出的这种毒剂,非同小可,须得可以让你服下而本身不会中毒,又能够自行融化入你的真气之内,其时你只要施展天机指的功夫,就可以使对方中毒身亡,这等绝艺,古今没有听过,试想哪一个人能够把毒素融化在像天机指如此高深的指力之中?” 裴淳吃惊地道:“这真是骇人听闻的绝艺,前辈若是配制出这等毒剂,凡是内功深厚之士都可以从掌力发出毒力,岂不是十分可怕?” 博勒笑道:“哪有这么便当?若不是已练到像你这种火候造诣之时,谁也别想达到内服毒剂而从掌指上发出毒力的地步。” 裴淳沉吟一下,坚决摇头道:“不行,这等功夫太过恶毒,在下不能修习。” 博勒哦了一声,道:“某家竟忘了你是个心肠慈善之人。不错,这一门功夫太毒辣了,不发则已,一用就取人性命,当然不敢使用。好!让我想个办法。” 他忖想了一下,外面传来云秋心的脚步声,轻得有如落花,这自然是由于她瘦削之故。 云秋心问道:“你们谈完了没有?” 博勒道:“孩子进来吧!” 云秋心珊珊步入室内,带来一阵淡淡的香气,裴淳心如刀割,痴痴地望住她。 她微笑道:“你怎么啦!难道我的面上弄污了不成?” 裴淳摇摇头,可没有法子解释,博勒忽然拍一下大腿,叫道:“有了!有了!” 云秋心快活地望着义父,她觉得这两个她最亲近之人,能够融洽地在一起,实在是梦寐以求的事,而现在居然成为事实。 博勒指住裴淳,严肃地道:“某家已想到一个法子,但你却不得推辞。” 他先向云秋心说出裴淳拒绝修炼这门蕴毒指功之事,然后道:“某家只须把这种毒剂配制成不伤对方性命,只令他立时昏迷,失去抵抗之力,岂不是最妙不过?” 云秋心大喜道:“是啊,这一来就毫不恶毒了。义父,你快设法配制吧,要多久才配得好?” 博勒目光一掠,道:“大概三天之久,若果小裴淳不反对,他就在这儿陪你玩三天,等我配制成功再拿走。” 第37章 英雄弹泪 云秋心一心想教裴淳陪她三天,不禁喜心翻倒,澄亮的双眸望着裴淳,流露出不尽哀求之意。 裴淳可不能不答应,博勒道:“那么某家走一趟,向辛姑娘说个清楚。” 他匆匆去了,云秋心讶问道:“你得到辛姐姐准许来探看我的么?” 裴淳便把一切经过说出,云秋心初时十分替他忧虑关于自愿试她手段之事,后来听说他服过梁药王的解药,这才放心。 她取出一个锦盒,盒内装放着裴淳给她的几本书籍,她道:“这几本诗词我都背熟啦,其中有些简直把人家的心都掏出来,真了不起。” 裴淳笑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话之时结结巴巴,十分有趣。现在你回到西域,以前的朋友可能都不认识你了。” 云秋心顿时满面愁容,叹道:“多情自古伤离别。” 说时,珠泪已直洒下来,她又幽声叹道:“此去何时见也?襟领上,空染啼痕。” 吟声甚是凄怨苦楚,裴淳却晓得三日后就是人天永隔的死别,并不是生离,心中一酸,也不觉掉下泪来。 云秋心取出丝巾,替他揩拭泪水,道:“英雄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你是当世的英雄,现在居然掉泪,可见得已经伤心了。” 裴淳长叹一声,道:“不错,我伤心得很。” 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蕴含得有无穷尽的深情挚爱,比之千言万语还有力,也更使云秋心怆然神伤。 两人至此都沉默不言,沉寂了老大一会工夫,云秋心强颜一笑,道:“我们暂时不要提到离别的话,好在还有三日工夫,若是老天爷见怜,也许事情发生变化,使我能够在中原居住下去。” 她很想问问他,假使她能够留下的话,他可肯娶她为妻?可是这话到底难以出口,所以终于咽回肚中。 裴淳道:“这三日之内,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定必使你满意快乐。” 云秋心笑道:“好啊,假使我要你杀人才感到快乐,你做不做?” 裴淳愣一下,道:“你这话只是开玩笑的吧?” 云秋心道:“不一定。” 但见裴淳露出张惶失措的神情,心中一软,道:“老实告诉你,这话是跟你开玩笑的,假如我是那么凶狠的人,便也不值得你如此为我,你说对不对?” 裴淳大大松一口气,额头上的青筋迅即隐没,那是刚刚急出来的。 云秋心自去找出棋枰和黑白棋子摆好之后,但见裴淳呆呆凝视屋顶,不知想些什么心事。 她推他一下,道:“你在想什么?” 裴淳如梦方醒,长长呼一口气,道:“我正在寻思你若是要我杀人,我到底听是不听?” 她好奇地问道:“有了答案没有?” 裴淳摇摇头,道:“还没有,当我寻思之际,一时决定不能胡乱杀人,一时又决定须得听你的话。” 云秋心大喜道:“这就够了,试想以你这种人居然动过听我的话的念头,那就抵得上别的人当真去做了,你陪我下棋行不行?” 裴淳道:“我陪你下三日三夜的棋也行。”两人对面坐好,下子对弈起来。 晚上博勒与他们共进晚餐,他发现云秋心含愁脉脉,问知是为了离别所致,便答应她短期内暂时不返西域。 翌日,云秋心精神焕发,一见裴淳的面,就告诉他道:“我许久已没有像昨夜睡得那么甜静舒畅了。” 裴淳突然触动了灵感,跟她敷衍了几句,便借词独自去找博勒。 博勒正在沉思冥想,被他惊醒,问道:“有什么事?” 裴淳道:“我记得你说秋心活不长久之故,是因为她忧郁的情绪影响身体。” 博勒道:“正是这样。” 裴淳道:“她昨夜因心情欢悦,所以睡得很好,今晨精神焕发,这使我想到她可能因心情开朗而多活几月。” 博勒想了一想,道:“很有可能。” 裴淳道:“那么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带她到江南去叩见梁药王啦!” 博勒一跃而起,道:“梁药王定肯出手么?” 裴淳道:“他一定肯救秋心,而且他还想把平生所学传授给秋心呢!” 博勒道:“待某家去瞧瞧秋心,便知她有没有多活几日的希望了。” 他们一道走去,见到云秋心,博勒瞧过她的气色,又查过脉象,深思良久,才道:“很好,我决定把秋心让给梁康。” 云秋心讶道:“义父你说什么?” 博勒一面催她收拾,一面说道:“梁药王要收你为弟子,我答应啦!不过他在这数日内就要离开江南。他一走就如白云归山,无处可觅迹。所以要快,希望能在他未离开之前找到他。” 云秋心大喜过望,心想这一来便可以永远留居中原了。于是急忙收拾,不久,便离开此处。 博勒因怕黑姑拦阻他们,所以决定与他们同行,以便发生事故之时,裴淳多一个帮手。 好在博勒银子有的是,所以决定购置轻便迅速的马车,又选购三匹长程健马,两匹驾车,一匹乘坐,待得这三头牲口力尽之时,再行另购。 他们赶了一日的路,已驰出三百余里。翌日中午,已到达鲁境内的济南府。他们拣了一间饭馆的楼上用膳,刚刚吃饱,突然间一阵急骤蹄声传来,最后在楼下停住。 博勒露出忧色,道:“恐怕是辛姑娘追上来啦!” 裴淳道:“不要紧,你快给我一点毒药。” 博勒随手向他面门一拂,便道:“你先运功迫聚起来,某家总能暂时应付。” 裴淳连忙瞑目运功,楼梯响处,一个面貌老实忠厚的胖子笑嘻嘻上楼,转眼瞧见博勒等人,便大喜道:“老天爷真帮忙,你们都在这儿。” 博勒见只有南奸商公直一人上来,心中一宽,笑道:“商兄来饮一杯。” 商公直嘻嘻一笑,道:“我老奸敢饮天下任何人敬的酒,却不敢领受博勒兄的好意。咱们爽爽快快说个明白,那就是辛姑娘得知你们离开之事,心中很不高兴,特地派兄弟来见你们,听听有什么理由。” 博勒为了拖延时间,沉吟了一阵,才道:“辛姑娘来了没有?” 商公直摇摇头,博勒心中又是一宽,说道:“你瞧见裴淳的样子么?” 商公直道:“兄弟正纳闷在心,他向来不是倨傲无礼之人。” 博勒道:“他已中了某家之毒,正在运功抗拒。” 这话千真万确,商公直早就瞧出来,听他亲口说出,笑道:“原来如此,那么咱们把他抓回去吧!” 博勒道:“不行,某家此次到中原来,目的是找梁康较量。现在心愿将偿,辛姑娘的命令也恕某家不能遵从。” 南奸商公直一听兹事体大,不敢妄作主张,道:“那么兄弟便去问一问是否可以让博勒兄前往?” 博勒心中暗暗大惊,等商公直下楼去了,连忙到窗外张望,却又见不到人,街上只有五匹遍体皆汗的骏马。 不一会工夫,商公直上来,道:“咱们把今日之事分作两件来谈,一是博勒兄能不能前赴江南找梁药王,二是裴淳的处置办法。关于裴淳,自然交我们带回,你怎么说?” 博勒道:“可以,只要他肯告诉我梁康在什么地方。” 商公直笑道:“兄弟一向擅长使奸弄诈,博勒兄这话瞒不过我。你分明是说不可以让我们带回去,试想裴淳如若有意抗拒,自然想多个帮手,这样他焉肯说出梁康住处?不过反正都是一样,因为博勒兄不曾被准许赴江南呢!” 他说罢立即闭住呼吸,而且运足功力,暗暗以内力封住面前的空间。 博勒道:“辛姑娘在楼下么?” 商公直道:“哪里用得着她亲自出马?但最可惜的是裴淳中毒,不然的话,今日就有一场好戏可瞧了。” 他实在想不通裴淳和博勒既是一鼻孔出气,何以又会中毒?所以拿话试探真相。 裴淳睁眼起立,道:“商公直,今日你大限已至,在下是不得不杀死你。” 商公直面色大变,道:“为什么……你别让我做了鬼还糊里糊涂。” 裴淳严肃地道:“因为我受人之托,迟早不能放过你。” 南奸商公直深知裴淳平生言出必践,头上热汗顿时滚滚流下来,他只好设法拖延时间,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道:“真的么?是谁?” 裴淳道:“一是药王梁康,还有一个不必说了。” 商公直道:“哈!不必说了,这个不必说的人我老奸可想不出来。” 裴淳迟疑一下,心想:我若是使用蕴有剧毒的天机指功夫隔空点去,他非当场倒毙不可,然而对方刚才说过不想做糊涂鬼的话犹在耳边萦回,寻思一下,便道:“好,我告诉你,那人便是樊潜公老前辈。” 商公直耳目灵通,江湖间三教九流的名人全都知道,这时不禁一怔,道:“樊潜公?他是当世间最著名的地师,与我老奸有何仇怨?” 裴淳道:“他是为一位挚友复仇,所以你当日在那神庙内会碰上李不净道长、病僧大师等人。” 商公直倒抽一口冷气,道:“他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不成?” 裴淳道:“总之你与他相隔不远,但你的一举一动无不在他算中。” 他举起左手,提聚真力,只听商公直已自语道:“这倒是很能骇唬人的话,可惜我老奸早不知道,否则我定要斗一斗这个家伙。” 裴淳心想你倒是没猜错,现在知道已经太迟啦!当下便要发出指力,忽听楼下有人大叫道:“裴少侠指下留人,裴少侠指下留人。” 博勒一跃落在临街窗边,探首一瞧,只见街上站着一个车把式打扮之人,满身风尘。一见博勒探头出来,不禁叫一声“我的妈呀”!惊得连退数步。博勒冷冷道:“你是谁?” 那车把式忙道:“早樊先生命小的赶来,他说小的这么一喊,便会有一位碧眼黄发大汉伸头出来,大爷你可是博勒大爷么?” 博勒回头道:“裴淳,樊先生遣人赶来。” 他耸一下肩膊,又道:“瞧来那樊先生真的有先知之能哪!” 车把式扬手抛起一物,博勒伸手一抓,相隔尚有两尺,那物事却呼一声转弯飞入他掌心,那车把式见了惊叫一声:“我的妈呀!”回头便跑。 博勒喝道:“站往!” 车把式哪敢违背,登时双脚钉牢地面。博勒按住那物事之时,已感到特别坠手,便知其中必有银子。低头看时,却是一张白纸包住一块硬物。拆开来里面果然是一块十两重的银锭,白纸之内写得有字迹。博勒一扬手,银锭落在那车把式眼前的地上,喝道:“这是你的酬劳。” 那车把式不胜之喜,捡起银锭,赶快跑掉。博勒把那信交给裴淳,裴淳看完,走过去交给商公直。 这时楼梯响处,四个人鱼贯上来。当先的一人极是精干老练,正是那山西路家寨寨主路兴,他后面便是北恶慕容赤。第三个是手提细杆的告天子,他手中的细长杆子便是五异剑之一的“毒蛇信”。最后面之人是个身量短小面貌有几分像路兴的年轻汉子,大约只有二十七八岁,双眼精光四射,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 路兴冷冷道:“裴淳,听说你要杀死商兄是不是?” 裴淳点点头,眼光落在最后一人的面上,问道:“那一位是谁?” 告天子阴笑一声,道:“总算你有点眼力,那一位是路寨主的七弟,路七兄此来就是专门找你印证武功。” 他接着向博勒道:“辛姑娘说过,倘若你敢违令不返,便教山人用这口宝剑取你的性命。” 博勒深知这告天子乃是阴山派高手,有此剑在手,厉害无匹,若论武功,决计敌不过他。 他狂笑一声,随手抓起桌子上几个茶杯,乒乒乓乓打碎,双掌之内尽是碎瓷片,接着向四下洒去,那千万片碎瓷十分均匀地散布在他四周两丈方圆之内。 告天子冷森森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博勒道:“阁下只要踏入这些碎瓷片范围之内而又必然无事的话,某家自愿束手就缚。” 他口气如此之大,倒教告天子大为惊凛。暗道这厮使毒手段天下无双,山人我今日有把握嬴他,非凭真正功力,却是依靠这口五异剑而已。由于告天子自忖功力未达到万毒不侵的地步,所以心寒胆怯,不敢上前。 路七淡淡道:“兄弟却想试一试博勒老师的毒技!只不知兄弟踏入那地方而无恙的话,博勒老师可肯遵守此诺?” 裴淳接口道:“路七兄的任务是对付在下,何必横生枝节?” 南奸商公直此时早已阅毕樊潜公之函,他可不能不信那个名震当代的地师真有先知之能,原来函内只有寥寥数字,只说商公直既是向他挑战,便请裴淳留下他性命。此函不啻证明樊潜公早就算出今日一切过程,所以遣人送信,而且恰到好处地阻住裴淳出手。 商公直虽是很害怕,但转念想到这是以后之事,目前已没有性命之险,登时恢复常态,呵呵一笑,道:“诸位听我老奸一言。” 大家都望着他之后,商公直才又道:“我老奸今日要做一件公平之事,我建议博勒兄跟告天子老兄拼斗一场,各凭真实本事。若是博勒得胜,或者一百招之内不败,就可携了云秋心安然离开,倘使博勒定要倚仗毒技,那么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博勒正要表示意见,商公直举手制止他开口,转眼向裴淳道:“老奸此举公平得很,有真实凭据为证。” 不但裴淳,连别的人全都不明白他真实凭据在哪里,商公直已道:“博勒兄的毒技天下无双,这是人人皆知之事。现在他已使出拿手绝艺,凭良心说,我老奸可不够资格闯入他布好的毒阵。谁耍是能闯入此阵之内而能够安然无事,这人的功力已足可以跟裴淳拼个高下了,这话说得对不对?” 他最后是向博勒询问的,博勒点点头,承认此言,也就是说,须得是当世一流高手才能抗拒得住毒阵的威力。 商公直道:“现在凭据拿出来给你们瞧瞧,瞧过之后,博勒兄便晓得老奸的确是办得很公平。” 他转面向北恶慕容赤道:“老兄,请你走入这毒阵内再出来。” 北恶慕容赤心想我若办不到的话,便不是裴淳敌手,这可不能不试他一试,当下毫不迟疑,举步踏入布满碎瓷的地区。 只见他踏中碎瓷片之时,那块碎瓷便发出一声轻爆之声,蓝光一闪,冒出淡淡的黑烟。 众人眼见博勒如此厉害,随手抓来应用之物,立刻就具如此奥妙,都不禁惊佩交集。 慕容赤走了数步,踏过几块碎瓷,便即退出,竟然平安无事。 商公直提高声音,道:“还有一个凭据,路七兄,请吧!”心中却暗暗可惜博勒的毒阵不能毒死慕容赤,仍然留下大患。 路七毫元表情,踏入阵内,走了六七步,跃出圈外,面色丝毫不变。 商公直呵呵大笑,道:“瞧!我们只须用一个高手对付裴淳,其余之人全力对付博勒老师,岂不是赢定之局?” 裴淳心中大为着急,只因当前的局势甚是明显。那就是对方拥有两位一流高手,随便挑战上一个就可以缠住自己,剩下的一个便得逃脱。但对方势必穷追不舍,以致耽误时日,而云秋心也就不能在这数日之内赶到江南谒见梁药王了。 眼下最令他关心的就是云秋心的安危,她的命运将决定于赶得及去见梁药王与否,裴淳因此被迫泛起了狠毒的念头。 只听商公直笑声不绝,又道:“博勒兄,我老奸已把厉害关键详细奉告,可见得我先前说的公平二字并无吹牛。咱们武林中人讲究的是各凭所学,拼个胜负生死,原不该倚仗别的手段。现在请博勒兄回复一句,到底是否接受告天子兄的挑战?老奸再说一遍,你嬴了自然可以携带云姑娘安然离开,纵是不胜,但只要支持得过一百招,也算你赢。” 博勒应声道:“很好,某家甚愿见识见识阴山派的剑法。” 他展动身形,迅快地在周围走了数匝,步步踏在碎瓷片上。说也奇怪,别人踩碰到碎瓷之时便发出轻爆之声和冒出淡烟,但他踏着却毫无异状。 事后,他向裴淳道:“某家毒阵已收,你不必担心。秋心,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他和云秋心走到角落说话,裴淳趁机把碎瓷一一用脚拨成一堆,他宅心仁厚,仍恐怕这些碎片中蕴有奇毒,使别人无辜丧生。 路七默然瞪眼瞧着他的举动,忽然说道:“裴兄侠义之名倾震天下,兄弟今日亲眼所见,甚感佩服,可惜兄弟受命于人,无法相助。” 裴淳抱拳道:“路七兄好说了,只不知以路七兄这等英雄了得,谁还能指令于你?” 这一问简直是明知故问,路七微微一笑,道:“裴兄终必也和兄弟一样,甘心情愿服从辛姑娘的命令。” 裴淳决然摇头,道:“在下宁死也不肯屈服,路七兄不信的话,那就等着瞧。” 这时博勒已跟云秋心说完,大踏步走过来,神态威猛,完全恢复了西域第一高手的气度,他道:“某家已准备好啦!” 南奸商公直道:“好极了,我们大伙儿到城外动手,免得惊扰官民。” 他指一指云秋心,又道:“云姑娘用不着随同前往了,反正我们也不怕她会跑掉。” 在他预料之中,认定裴淳一定会反对,因为别人说话自然教人相信,但出诸他南奸口中,对方定会以为他另有诡计,意图暗下绑架,势必推翻他这个主意。 裴淳向博勒道:“这样也好,秋心胆子很小,咱们出手拼斗之时,定会把她骇坏。” 商公直不禁一怔,忖道:“我不信裴淳真如此死心眼,至今仍然相信我说的话。” 博勒点点头,当先落楼。这时连商公直这诡诈无赖之人也无法改口,只好跟着大伙儿离开。 他们一行七人,很快就出了城外,沿着大江向东走不久,已找到一处僻静我人的旷地。 博勒从腰间衣服底下解下一条银链,长约五尺,一端是个碗口大的银环,另一端则是一节极短的圆柄,可供执握。 银环内有五把短短的利刃,他一按环身,五刃尽皆向外翻出,因而这枝银环便变成极厉害的软兵器。 博勒道:“某家一生炼毒,兵器上自然沾附着剧毒,这可是没有法子之事。” 他乃是平生第一次亮出兵器,因此大家都很注意。告天子摇摆一下手中细长杆子,心想我的剑法以及“毒蛇信”专克软兵刃,纵是有毒,亦何惧之有? 当下冷冷一哂,道:“没有关系,你高兴的话,再找几种毒药弄上去也无不可。” 博勒狞笑一声,道:“某家这飞刃圈上的奇毒,莫说是你,纵是这一旁观战的一流高手们若是被锋刃划破一丁点油皮,也受不住。” 告天子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神色一凛,当下摆开门户,等候敌人出手。 博勒虽是以“毒”著名,可是他的一身武学可也不比寻常,只见他瞪大碧眼,迈步绕圈。 盘旋数匝,博勒健腕一抖,飞刃圈着凌厉破空之声,迅扫对方。 告天子细杆疾挥,脆响一声,已把飞刃圈击歪。只见一线乌光电射博勒面门,敢情就是那毒蛇信极幼细的剑刃吐出。 博勒急急侧跃,总算避过对方的反击。但此时告天子已抢制主动,只见他细杆轻挑巧点,手法阴柔诡奇之极。 博勒不但要防剑锋吐出,还得小心不让细杆点戳中穴道,因此躲避之际倍形艰困。 十招未到,博勒已被告天子攻迫得毫无还手之力。行家眼中一望而知博勒简直是有力难施,完全不能抵御对方的攻势。 告天子口中发出嘿嘿冷笑之声,道:“你如今总算知道山人的手段了吧!” 话声中“啪”地一响,细杆抽击中博勒后背,博勒险险向前扑跌。他那等强悍之人,也疼得哼了一声。 告天子冷笑连声,转眼间又抽击中对方三记。博勒衣衫裂开四处,面上尽是痛苦难熬的神情。但博勒仍是不肯认输,咬牙再斗。 这告天子如此的厉害,大大出乎众人意表之外,商公直大感畏怖,忖道:“这厮功力虽是比不上裴淳、慕容赤、路七他们深厚,可是有毒蛇信在手中,简直可以跟他们争一日之长短。而这厮心术毒辣,诡恶却远在那三人之上,唉!只怕有朝一日我老奸以及武林无数的人都是死在这厮手中。” 他不由得向那精悍过人的路大寨主路兴望去,恰好碰上他的目光,四目交投之下,已互相建立了默契。 路兴悄悄移到裴淳身边,商公直却呵呵大笑道:“有趣的紧,告天子老兄你若是能够连续抽击中二十下,我敢打赌博勒非跪下纳命不可。” 这话只听得裴淳满胸热血翻腾,怒不可遏。告天子却开心之极,应道:“商兄瞧我的!” 话声甫歇,“啪啪啪”一连三记左右抽扫,把博勒击得脚步飘浮,口中惨哼连声。 商公直又叫道:“妙极了,老兄你若如此收拾了对方,包管轰动天下武林,传为美谈。” 告天子阴森森笑道:“商兄此言正合我意。” 细杆一扫,恰好击中博勒腿弯,博勒不由自主地跪倒地上。告天子故意跃开寻丈,招手道:“起来……” 裴淳已忍耐不住,怒哼一声,一晃身跃入圈中。他爆发之时,恰好听到路兴低低说一声“放心上去”。他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同时也不暇理会。 告天子试出自己今非昔比,胆气大壮,冷冷道:“你想怎样?” 裴淳道:“我要杀死你!” 语气十分肯定,教人一听而知世上绝无一人劝得他改变主意。 告天子不禁微怯,但还未开口,商公直厉声道:“好家伙!胆敢破坏约定,告天子老兄尽管施为,我们誓为后盾。” 告天子胆子复壮,扬一扬毒蛇信,道:“好,这一场轮到你啦!” 裴淳抬起左手,提聚起全身功力,道:“那么你小心了!” 使出天机指的“攻坚”法门,骈指点去。 指力破空激射而去,发出“嗤”的一声,紧接着施展“行远”法门,大拇指翻出遥遥捺去,一股无声的指力接续向跃开敌人追袭。 他第一招使的全是正式指力,第二招却是借指力把毒素输射出去。 告天子已瞧见他第二招手法,但已来不及躲避,是以挥动毒蛇信封架指力来路。 但听“砰”的一响,告天子突然翻身跌倒,动也不动。 这一幕把商公直等人全都瞧呆了,皆想这裴淳的指上功夫简直已练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裴淳一跃上前,捡起毒蛇信,转头一眼,但见慕容赤、路七两人一同进迫而来。从他们的神情中一望而知他们打算一齐出手。 这两大高手并肩出击之威自然锐不可当,裴淳心头一凛,跃退丈许,一面趁机提聚全身功力,准备决一死战,能够抵挡几招就算几招。 南奸商公直跟在他们后面走上前,瞧一眼告天子的尸首,忽然喊道:“且慢动手。” 慕容赤、路七二人停住脚步,商公直问道:“裴淳,告天子真是你杀死的?” 裴淳道:“当然是我杀死的啦!” 博勒已喘过一口气,应道:“话虽如此,但他若不是得到某家暗中相助,也无法如此迅速击毙了告天子。” 商公直透一口气,道:“这就是了,告天子分明是中毒而死的。” 他先前原以为裴淳功力突然变得如此高强,所以不得不当机立断,命令两大高手一同出击。现在可就放下心事,已不须急急杀死裴淳。他不再询问告天子如何忽然中毒的详情,只因博勒使毒的手段天下无双,定是有妙法借裴淳的指力传毒毙敌。同时由于他们都打算借对方之手害死告天子,因而也不追究博勒违约使毒之事。 他可不敢碰触告天子的尸身,便先教博勒把尸体移开,这才向裴淳道:“博勒兄之事等会再说,现在我老奸提醒你一句,那就是当日你答应过辛姑娘,若是她找到两个人,能与你及淳于靖战个平手,你们就答应任凭她施展手段,瞧瞧是不是会变成她的忠仆。” 裴淳道:“不错,在下应承过她。” 商公直指一指路七,道:“他就是你的对手,淳于靖已跟慕容赤比斗过,不分胜负,眼下就瞧你的了。” 裴淳爽快地道:“使得,不过在下纵是须得遵约任凭辛姑娘施为,也得让我把云秋心送到一处地方,才能回去见辛姑娘。” 南奸商公直既不应承,也不反对。路七大踏步出场,拱手道:“久仰裴兄大名,今日得以领益,荣幸何如。” 裴淳微微一笑,也走出场中,回礼道:“路七兄功力深湛无比,在下钦佩之极,便请指教。” 两人亮开门户,裴淳一瞧便道:“路七兄原来兼擅山右云岗石佛心法,可知贵寨名震古今的神刀术业已练成无疑……” 路七佩服地颔首道:“裴兄不愧是当今一等高手,这种眼力就足使人五体投地。不错,兄弟因修的是云岗石佛心法,才练得成寒家世代相传的‘神刀术’,裴兄请!” 只见他双掌一错,“刷”一声横掌平削出去,掌力发出之际,宛如金刃劈风。 裴淳挥掌拍去,使出天罡掌力。两股力道一触,路七心头微凛,但觉对方的掌力先刚后韧,以致自己锋快如刀的掌力无法劈透。 要知山西路家寨的“神刀术”乃是武林一绝,但失传已久,是以声名衰微,当今武林高手名家,都不甚知晓“神刀术”是何等样的绝艺。 裴淳却从学究天人的赵云坡口中听过这种神刀术的奥妙,晓得这一门绝艺练成之时,双掌有如一对白刃,掌力坚凝锋利,像是两把无形的长刀一般。赵云坡说过,这神刀术最吃重的还是内功练气之术,山西路家想必因人才难得,加之秘传内功特别艰深奥涩,所以至今无人继起。 其后,赵云坡讲究天下各家内功之时,提及云岗石佛心法,裴淳在当时似乎隐隐有所触悟,但又寻想不出那是什么。直到今日面对路七,这才陡然触忆起那云岗石佛心法敢情与神刀术大有关系,依照石佛心法修习成功之后的威力推断,大可以进一步修炼“神刀术”。 目下他已试出本门的天罡掌力可以抵御得住锋利无匹的“神刀术”,现在便得瞧瞧这神刀术有什么招数。 路七身躯微旋,左掌借势劈出,这一招乃是路家神刀五大式之一,名为“凝情虚刃”。 掌势虽是直向敌人右胸要害劈去,但其实掌力锋刃却随着他心意目光凝聚之处猛攻。 裴淳出掌封架,眼见对方双目凝视自己小腹之处,目光凌厉之极,好像具有无形的威力可以遥伤自己小腹要害一般。他是何等人物,心随念动,左手天机指疾然点出,封闭小腹的空隙。 双方身躯微微一震,各自退开一步。 裴淳心中叫声“好厉害”,敢情他这一指点出居然碰上对方的掌锋,两下威力相等,因此各退一步。 裴淳更加惕凛戒备,心想“神刀术”果然名不虚传,实是奇奥无方,今日之局能够打成平手就已很不错了。 路七大喝一声,双手轮转劈削出去,但听一连串“唰唰”劈空之声,刹时间已响了十多下。 这一招又是路家神刀五大式之一,称为“飞电奔轮”,果然迅如飞电,手似奔轮,真是世间罕见的奇招。 裴淳在对方这等威毒攻势之下,反而更见从容,但见他右手勾住左手手腕,五指旋转疾点,登时发出一阵连珠般的嗤嗤破空之声。 这只是眨眼间的事,双方各自斜跨两步,免得大意受伤。这个照面双方又是不分胜负,路七的一招“飞电奔轮”虽是辛辣奇奥,可是裴淳施展天机指七种法门中的“辘轳”法门,指力察密点出,恰好一一抵住对方的掌力。 这个回合只看得商公直、博勒等人目瞪口呆,既感到紧张,又觉得精彩。 裴淳陡然跃开两丈,朗声道:“路七兄且慢动手。” 路七应道:“裴兄神技已激起兄弟争雄斗胜之心,若要兄弟罢手,裴兄除非认输。” 商公直呵呵笑道:“对!对!他若是认输,咱们就可以当场加以捆缚,解回不归府去。” 裴淳不理他,说道:“在下只想停战片刻,以便想出制胜路七兄你的法子。” 路七傲然一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便暂时停手,只不知裴兄须多少时间?” 裴淳道:“一会儿就行啦!” 路七死也不信他凭空这么一想就有制胜之法,便答应了。 但见裴淳走到一边,仰头望天,陷入沉思之中。 南奸商公直悄声道:“路七兄,这厮平生不轻发,说不定真有制胜之法。” 路七皱眉道:“若是如此,兄弟只好认命。” 路大寨主道:“咱们不妨让慕容兄出阵。” 路七忙道:“万万不可如此,我宁可败在他手底,也要见识见识他的手段。” 商公直几乎是平生第一次感到智穷计竭,一点也猜不透裴淳有什么手段。他测度不出别人的心意尤自可,而这裴淳在他心中本是个傻子,偏生也教他测不透,这使得他感到十分耻辱痛苦。 第38章 大仁大义 过了片刻,裴淳移步走入场内。 路七立刻迎上去,问道:“裴兄可曾想出制胜之道?” 裴淳点点头,他的样貌诚实不过,因此全场没有一个人会生出怀疑。 路七道:“好吧,裴兄小心,兄弟要出手啦!” 裴淳道:“慢着,咱们不用动手就可以分出输赢。” 路七忙道:“真有这等事么?” 裴淳从囊中取出一样物事,放在摊开的掌心中。 路七定睛一瞧,却是一颗丹药。 那颗丹药发出一阵清香,路七嗅入鼻中,但觉头脑间微微昏眩,不觉大吃一惊,忖道: “这是什么药物?竟然能使我感到昏眩,可见得其毒难当。” 裴淳道:“路七兄,你敢不敢吞服此药?” 路兴脱口斥道:“胡说!现在是较量武功,又不是较量食药。” 裴淳哂道:“服食药物便可以较量出内功高低,路七兄,你说对不对?” 路七道:“话虽不错,但此药只有一颗……” 裴淳道:“在下已曾服过一颗,只不知道路七兄信得过信不过在下的话?” 路七道:“你的话我无有不信,这药怎生服法?” 这时商公直大吃一惊,他不是为了路七表示愿意服药而惊,却是为了路七的一句话,路七说裴淳的话无有不信,以此使他发现裴淳的诚实淳厚性格敢情具有一种极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他南奸觉得最是难斗的。 商公直正在寻思之际,裴淳已向路七说道:“路七兄一口吞服此药,如若安然无事,便算在下输了,反之,就是我赢啦!” 路七道:“好!”伸手接过丹药,清香扑鼻,登时更感昏眩。 裴淳微微望着他,眼光中没有丝毫恶意。 路兴厉声道:“老七不可吞服!” 路七手掌一翻,丹药入口,顿时吞入腹中。一股热流迅即向全身经脉蔓延,同时阵阵昏眩立感侵袭脑部。 众人都屏息静气地注视这场结果,路七屹立如山,运集功力对抗那浪潮般侵袭脑间的昏眩。他本已练到百毒不侵的境界。可是这刻虽是用尽平生功力,仍然不生效用,约摸过了一盏热茶工夫,路七双脚一软,砰一声摔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无血色! 路兴大喝一声,掣出长刀,直向裴淳扑去,凶猛砍劈。但他的武功远远不及其弟路七,因此裴淳封拆了七八招,突然夺去他的长刀。 慕容赤喝道:“看拳!” 声震四野,同时一拳劈出,拳力排空呼啸击去,声势威猛无俦。 裴淳使出天机指功夫,一指点去,“嗤”的一响,慕容赤但觉左边身子一麻,气势顿时大挫。 原来裴淳练就的“天机指”正是慕容赤的克星,指力锋利如剑,刺破他的拳力,戳中穴道。 慕容赤若不是天赋大异常人,这一下非跌倒地上不可。他抵受得住,但半边身子也麻了一麻。 而裴淳的天罡掌力也能够抵住对方的拳力,所以当他一指发出之后,紧接着右掌拍出,抵住对方拳力,才不致于被对方所伤。 慕容赤一吸真气,立即复元,跨开大步晃眼冲到裴淳面前,抡拳迅击。 这一回是近身肉搏,裴淳提聚全力封拆应付。两人顿时激战起来,形势险恶无伦。 南奸商公直十分知机,一看路七摔倒,立刻如飞逃走,迅即失去影踪。 博勒本想趁机施展最恶毒的手法弄死商公直,但心念方动,对方已经逃个无影无踪,只好打消此念。他不是没有想到商公直可能回城挟走云秋心,但最近他已传授云秋心几种使毒之法,倘若商公直不是十分小心,定难躲过此劫。 又因云秋心性情懦弱,如若要她出手害人,她决计做不出来。但商公直向她加以迫害之时,她为了自救,便使得出毒手。而商公直不知云秋心也会使毒,多半会自寻死路。 因此博勒只严密注视着路兴的举动,他自知早先被告天子用毒蛇信抽击了好几下,虽是杆子着体,但已伤及内脏,武功减弱许多。故而一出手,必须以使毒为主,武功为辅。 路兴见裴淳与慕容赤拼斗正剧,自己无法插手,便抱起弟弟,退到一旁。 他陡然发觉七弟不似中毒毙命,试按脉息,甚是正常。不由得大感疑惑,忖道:“按理说以七弟的功力造诣,连博勒的使毒手段也奈何他不得,何况裴淳?他用的药物即使是向博勒讨取的,毒力冠绝天下。但以七弟的功力而言,也应该能够暂时迫聚起来,决不会立刻就昏倒而死……” 这些疑问闪过脑际,他本是十分精干多智之人,念头一转,忖道:“久闻裴淳居心忠厚仁义,结交到天下英雄。他对七弟甚是敬重爱惜,难道这颗丹药竟是另有作用?” 忖想之时,裴淳已开始出手反击,他一直以天罡九式严密防御,阵脚稳定之后,便施展天机指反击。 这天机指共有七种法门,其中有明攻有暗算,有远取有近击。此时他使出“斗力”法门,一指戳中敌拳。“砰”的一声,慕容赤震退一步,拳头骨节隐隐生疼。 双方才分便合,又封拆了三招,裴淳使出“洞微”法门,指势忽点忽扫,“唰”一声扫中慕容赤小臂,只见慕容赤前臂上留下一条白印。 慕容赤平生出手以来,从未被敌人弄疼过,可是裴淳这两下都使他感到十分疼痛,尤其是第二下疼中带麻,影响所及,出拳时力道减弱了许多。 相反的裴淳发现了制敌之法,招式变得更是奥妙。眨眼间又连划了他两下。 慕容赤胆气已失,托地跃出圈外,大喝道:“不行啦!” 裴淳道:“不打也行,请你到五丈外等候,待路七兄回醒,一同归去。” 慕容赤道:“他没有死么?” 裴淳道:“他没事,只不过暂时失去知觉而已。” 慕容赤乖乖地退到五丈外才站定等候。 裴淳向路兴走去,道:“大寨主若是信得过在下,便把路七兄交给我,好助他快点回醒。” 路兴道:“好,有烦费心。” 把路七放下,大步走开,他竟不问裴淳一句,这正是他才智过人之处。因为他若是知道裴淳的真正心意,可能不便向辛黑姑交待。 裴淳早先给路七服下的丹药便是梁药王的“破制神丹”,路七因已服过辛黑姑的“制神丹”,身体心神被药力控制,因而猛然碰到破解的药物,根本无法运功抵御,心神一迷忽便不醒人事。 这刻那“破制神丹”的药力已行开七八成,裴淳依照梁康所教,在他心脉四周的穴道轻拍数下。 路七睁开眼睛,长长地透一口气,道:“兄弟可是昏迷了很久?” 裴淳道:“也不算很久,路七兄请听着,刚才小弟给你服下的是梁药王精心配制的‘破制神丹’。你因服过‘制神丹’,所以心灵受辛姑娘控制,被列为她裙下奴仆之一。如今药力已解,你可觉得有何不同之处?” 路七道:“不错,目下身心都恢复如常,想起辛姑娘之时,不会像以前那样尽是敬畏之念。”他坐起身,又道:“辛姑娘在一年前以打赌方式骗我服过一粒丹药,这一年来我从来没有记起此事,前几日她遣人召我出山,我还记得这几日的经过,那真是对她奉命唯谨,全然不敢不从。唉!幸而今日蒙裴兄恩赐解药,否则兄弟这一生一世都只有做她的奴仆了。” 裴淳道:“路七兄返回不归府时,最好能暂时隐瞒一下,徐图良法离开她。否则她一怒之下,不择手段地恣意报复,路兄家人众多,就很难保护周全了。小弟因知慕容赤天生有恶骨,所以不敢给他解药,以免他一旦脱出辛姑娘羁绊,便胡乱杀人。” 他这话等于告诉路七,那辛黑姑除了本身武功厉害之外,还有一个慕容赤。因此如若路七得罪了她,她仍有力量血洗路家堡。 “谨遵大教,但裴兄的恩德却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慕容赤突然大叫道:“路七,你没事吧?” 路七道:“没事,可是气力减退大半,须得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复原。” 慕容赤巨掌一摊,作出无可奈何之状,道:“那就完啦!咱们这许多人来对付小裴一个,还落得这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败的败……” 路七起身拱拱手,便与路兴、慕容赤离开。 飞天夜叉博勒过来翘一下大拇指,道:“要得,武林两大高手今日被你智勇降服,辛黑姑这回才尝到失败的味道。” 裴淳道:“前辈如此夸奖,在下岂敢当得?对了,秋心处境甚是危险,我们快去。” 他们正要举步,突然一阵嘿嘿冷笑之声从四丈外的树丛后传了出来。接着一个黑布蒙面的灰衣人现身,大声道:“云秋心已落在我手中,你们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博勒大怒,用番语咒骂一声。裴淳道:“你是谁?我们如何能够相信秋心真的在你手中?” 那蒙面人用尖锐的嗓音道:“你们不信那就没有法子啦,我既不能带她前来,又不能砍下她的脑袋给你们瞧。总之你若是肯把毒蛇信给我,我就把云秋心还给你们。” 飞天夜叉博勒见识过“毒蛇信”的厉害,心头大震,忖道:“这厮若是阴山派之人,得到此剑,岂不是又出现第二个告天子?” 这么一想,可就不赞成交出“毒蛇信”,但裴淳却不作犹豫,应道:“好,剑在此,人呢?” 那蒙面汉子尖声道:“你把剑给了我,云秋心自然平安出现。” 博勒忙道:“不可把剑交给他,须得见到云秋心之面才行。” 裴淳微微一笑,道:“不妨事,谅他也不敢骗我。” 他取起毒蛇信,扬手抛去,道:“接着了,快把秋心平安送出,不然的话,裴某誓报此仇!” 那蒙面人接过毒蛇信,居然还不走,道:“裴淳,你心地太过忠厚,上了我的当啦!请问倘若我一去无踪,你固然毫无办法,即便是这刻未曾离开,但剑已到手,我却告诉你说先前的话都不是真的,你又有何法子?” 裴淳沉声道:“可是你不会这样做。” 那蒙面人怪声大笑,道:“为什么?” 裴淳道:“假如你的武功还须借毒蛇信的威力才有信心纵横江湖的话,裴某自问还有赢你的力量,你纵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别想逃出裴某之手!” 这道理简单而真实,问题只在裴淳有没有这狠劲,踏遍天涯海角去找此人报复。不过,以裴淳这等说得出做得到的性格,却教人不能不信。 裴淳又道:“事实上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非相信你这次不可,你说是也不是?” 博勒心中猛叫惭愧,忖道:“裴淳乃是以智者之诚待人,所以立身行事处处都不是常人可及。不错,假如双方都坚持不下,只不过徒然耽误时间而已。”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嗓音已不是早先那等尖锐刺耳。裴淳大喜道:“你是闵兄么?” 对方把面幕一手扯掉,露出全貌,正是端方俊秀的闵淳。他把毒蛇信插在背后,道: “此剑我不客气收下了。” 裴淳欣然道:“此剑归属闵兄的话,以后不会埋没无光啦!普奇兄他们诸位可好?现下在什么地方?” 闵淳道:“我们五兄弟都奉了女军师之命赶来接应,现在我们正护送云姑娘上路。” 博勒忍不住问道:“诸位打算把小女送到何处去?” 裴淳连忙替双方正式引见,并且说明博勒已脱离辛黑姑的集团。 闵淳道:“女军师算定你们要赶赴三和镇找药王梁康替云姑娘医治,知道此事十分迫促,所以命我们分出四人从速护送云姑娘南下。” 博勒听了大为放心,他们都晓得女军师必定就是薛飞光,所以不须询问。 裴淳道:“女军师现下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知不觉中改了称呼。 闵淳道:“她在一个秘密地方等候三贤六子合聚,再等到你们把医治云姑娘之事告一段落,才发动攻势,下手救出淳于帮主和穷家五老。她的口气可雄豪得紧,不但救,而且要把辛黑姑赶回巫山,又把朴日升逐回高丽,免得这两人兴风起浪,妨碍天下大局。” 裴淳哦了一声,心想普奇兄乃是蒙古好汉,飞光的计划对元廷大大不利,不知他何以自处? 闵淳道:“走吧,据女军师算计,辛黑姑本人定必出马拦劫云姑娘,这是辛黑姑第二步棋,使你不能获得全胜。再者云姑娘在她手中的话,朴日升随时会向她屈服。” 裴淳大吃一惊,道:“那么快走,辛姑娘的轻功神出鬼没,极是难防。” 他们一同上路,催马疾驰,晚间已抵达滋阳。一路上因普奇等人留下有独门暗记,所以晓得不曾错过。 入城之后,先寻了一间客店歇脚,闵淳独自出去查探普奇等人的下落,谁知踏遍全城,竟不见踪迹。闵淳也甚是惊讶,最后出城一查,发现暗记,才知道普奇等人居然毫不停留地踏夜赶路。 他心中盘算了一下,回到店中说出此事,裴淳便要上马赶路。但博勒却提醒他坐骑已经筋疲力尽,不能再供驰驱。 闵淳道:“大哥他们为何径自赶路,兄弟也不明其故,但想来必有莫大理由,或是女军师预先布置,用这等神鬼莫测的手法,以便摆脱敌人也未可料。我主张今宵就歇宿此地,免得破坏大计。” 裴淳只好依从,于是草草就寝,以便翌日提早动身。 他们各占一房,裴淳在当中的房间。这一夜裴淳和博勒都感到疲乏而落床就睡熟了。只有闵淳因推想普奇等何以匆匆上道之事而迟眠。闵淳在未睡以前,耳听博勒、裴淳二人呼吸沉重,知道他们睡得极熟,所以存下警惕戒备之心。 他突然醒来,店外随风传来更柝之声,一听已是四更左右,闵淳一翻身面向墙壁而睡,微微发出鼾声。 这时,房门微开即闭,一道人影已闪入房内,动作轻迅而无声。那道房门本已下键,但被这悄然人房之人先行拨开,故此轻轻一推门便闪了入来。 这条人影蹑足走到床边,房内虽是一灯如豆,但已让他瞧得分明。在闵淳枕下有一细长竹杆,有一截突出床外。 他手中垂下一条细韧的黑线,未端打个活结。这夜行人把活结套入细杆上,轻轻收紧,然后慢慢地拉扯。 要知此人若是用手捏住细杆从枕下抽出,不论力道如何轻微,总不及用细线柚扯的手法来得轻细灵巧。尤其是像闵淳这等高手,感觉灵敏无比。他若是用手的话,诚恐伸手捏住细杆之时便因力道不匀而把闵淳惊起。 那根细杆从枕下悄悄滑出,一寸复一寸,虽是缓慢,却十分稳定。 这根细杆便是“五异剑”之一的“毒蛇信”,此剑不但形式制作都古怪,锋利无匹。同时这根细竹本身也是一件宝物,刀剑不伤。囚此此剑落在阴山派中人手中,固然可使该人立成一流高手。然而即使在一般的武林高手手中,只要持着之人不是像胡二麻子那等纯刚路子之人,仍然可以顿时增加无限威力。此剑还有一宗好处,那就是用来暗杀高手,可以说是百发百中的无上利器。 这时但见那毒蛇信已被抽出大半截,枕上只压住尺许左右。闵淳居然令无警觉,依旧发出低微的鼾声。 那夜行人更为小心地抽扯细线,眨眼间那五尺长的毒蛇信完全从枕下滑出来,那人手一提,毒蛇信入掌,身形借势跃退丁丈闸:。 闵淳突然间翻身睁眼望去,黯淡灯光之下,只见一个青巾包头的女子站在丈许外,手中已拿着细棒。 他一跃而下,顺手从床内取出大刀,顿时光芒森森,寒气迫人。他一步步向那女子迫去,冷冷道:“杨岚姑娘,把毒蛇信还给在下。” 盗剑的女子敢情就是紫燕杨岚,她被这个英俊沉着的异国高手迫得步步后退,几乎已背贴房门。但她面上并无惧色,轻哂一声,道:“你应当晓得我跟什么人一道来的。” 说时,右手迅即取下背上的铁琵琶,作势御敌。 闵淳心中一凛,忖道:“她早先若是使用琵琶飞针的绝技,我只怕逃不过毒手了。” 当下问道:“杨姑娘为何不趁机以毒针暗杀了在下?” 杨岚道:“哟!问得好笑,难道是我喜欢你而不用毒针?” 闵淳微微一笑,心想:“闻说此女娇纵任性,全然不顾世俗礼法。现下听她如此回答,果然传言不虚。” 转念又想道:“此女既是如此脾气之人,我就须用出奇手法应付。” 于是道:“在下虽然素常颇为自负,但记得从未与姑娘见过面,自然不敢作此想法。” 紫燕杨岚面色缓和不少,道:“你自负才貌有点道理。好!我告诉你,是辛姐姐不让我暗杀你的。” 闵淳大奇道:“是她?” 脑筋迅快转动,突然恍然大悟,问道:“她定然还有别的吩咐才对。” 杨岚讶道:“你如何得知的?” 闵淳道:“在下别无所长,唯有这副脑筋不弱于人,她可是说过此剑到手之后,再还给我?” 对方疑容满面地点点头,闵淳道:“辛姑娘对在下的‘观心术’大感兴趣,她曾经听在下说过此术尚未尽传秘要,须得有一样宝物奉献那位老师父才能学得。所以她考虑到此剑。 此剑乃是五异剑之一,可算得是天下之重宝。由于此剑是在下从裴淳手中讨过来,所以她要托你盗回,然后再赠与我,并且迫我立刻离开中土,前往东瀛修习观心术,好回来传授与她。” 杨岚颔首道:“辛姐姐说过你是当代极为杰出的人才之一,智慧过人。她还说可惜你武功尚未达到嬴得她的地步,所以她没有把你选入奴仆之列。现下瞧起来她评的一点不错,怎么样?你听从不听从她的话?” 闵淳道:“一则在下舍不得那些结义兄弟。二则……” 他沉吟g下,才道:“二则在下早已有备,姑娘手中拿着的不是真的毒蛇信。” 杨岚一怔,低头瞧时,却辨认不出那细棒是真的毒蛇信抑或是假的。 房门忽开,一个人踏入房来,道:“师妹把剑给我。”此人身躯胖大,竟是九州笑星褚扬。 杨岚把毒蛇信交给他,一面说道:“你们已把博勒收拾了么?” 闵淳一听此言,心头大震,忖道:“我本拟借这杨岚身上把辛黑姑引过来,又尽力拖延时间,好让大哥等人走得更远。但辛黑姑居然带了不少人手回来,分头对付我们三人。唉! 若是博勒已经遭了毒手,那就不必把云秋心送到江南了。” 原来他已听说过云秋心原本命在旦夕,只因见到裴淳,心头舒畅,才能多活几日。因此假使博勒惨死,则她得知此事,焉能获救? 此外,闵淳这刻也就更为佩服薛飞光的神机妙算。敢情她计划让普奇等人护送云秋心先走,竟是算定辛黑姑先会追上他们这一路,是以只要他们应付得宜,辛黑姑就没有法子不让普奇他们把云秋心送到江南。 褚扬双手抓住细棒,轻轻一拗,啪地断为两截。他道:“假的,真剑谁也弄不断。” 闵淳拱拱手,道:“博勒兄可是业已遇难身亡?” 褚扬道:“兄弟和郭师弟两人可没有这等本事,我们连房间也踏不进去。” 闵淳暗想此言有理,只因博勒身上负伤,武功远不及平日,因此他敢放胆睡觉,定必已有布置。博勒乃是当世使毒专家,除非是裴淳这等一流高手,谁也不敢莽撞冲人。 褚扬又道:“兄弟曾以一头雄鸡缚在竹竿上,伸入房内,才入便出,那头雄鸡便已中毒死去,你说厉害不厉害。所以兄弟只好用别的手段困住他,一面教郭师兄在暗处监视。” 说到此处,外间已有响动。闵淳侧耳听去,好像是有人赤足在外面天井中团转奔走一般。 饶他足智多谋,一时也想不到这是怎么一回事?门外有人轻弹木板,道:“师兄,那厮出来啦!”说话之人,自然就是褚扬的师弟神木秀士郭隐农。 闵淳听不到裴淳的声息,心中大为震惊,问道:“褚兄,裴淳怎么了?” 褚扬摇了头,道:“我也不知道,但你目下别轻举妄动,否则辛姑娘说不定要取你性命。”他随即退出房中。紫燕杨岚却退到后窗边把守。显然前面还有别人把守,所以她只须封住后窗出路便行。 闵淳道:“辛姑娘这回失算,不知如何对付在下?” 杨岚没有理他,闵淳忖道:“今晚的形势十分蹊跷可疑,辛黑姑明知此女武功远不及我,却只命她一人把守,莫非正是想诱我从后窗出去,坠入圈套之中?” 他迅快地动脑筋推算,忽地恍然大悟,忖道:“是了,记得昔日莫愁湖边的英雄宴上,她曾以奇门阵法困住天下英雄,今晚大概也在后窗之外布置了阵法,诱我入伏。啊呀!难道她在天井之中也布置得有阵法,所以有人陷入其中,无法出阵?” 这正是外面传来不断赤脚奔走之声的缘故。他一悟出此理,顿时计涌心头,举步向床边走去,伸手打床褥下面取出毒蛇信。 他左手拿着毒蛇信,右手持刀,沉寒着脸孔向杨岚迫去。杨岚心中暗惊,喝道:“别动! 否则我就用蝎尾金针了。” 闵淳才智出众,自从听知杨岚的琵琶飞针的绝艺,但已想出一种可破这一类兵刃中藏有喑器的法子。那便是时时刻刻在胸口数处要穴上都用小铜片钉在衣服内层,如此只要对方的暗器袭向胸口要穴,他可以不必躲避,而趁这一丝空隙,已可以击毙敌人。 须知大凡兵刃中的暗器类皆体积微细,又定必袭取面积最大的胸口数处穴道,所以此法只要保持秘密,敌人决计想不到而失手。 闵淳沉声喝道:“姑娘休要迫我使用毒手,快快离开。” 他的长刀举起,横持在面前尺许之处,招式古怪罕见,但却有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直迫对方。 杨岚终是女子,心中一寒,不知不觉移动脚步,让出窗口通路。窗后果然布置得有奇门阵法,她知道这是辛黑姑诱敌人伏之计,所以才会显得如此气馁,当真不敢阻挡这个雄威迫人的高手。 闵淳唰地向窗口跃去,身法急疾,应当穿窗而出。杨岚正以为他出窗入伏,心头一松。 哪知闵淳脚尖掠处,点中窗框,去势立时煞住。趁机以左手的细棒向杨岚背后点去。 此举猝出不意,杨岚一身武功虽是十分高强,但敌不过闵淳智计百出,一时大意,便被点中,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闵淳一手拦腰抱起她,放在床上,以极迅快的手法用棉被把她紧紧裹住捆紧,然后再用布带把她连人带被捆缚在背上。 刚刚弄妥,房门响处,褚扬探头入望,见了闵淳的装束以及杨岚失去踪迹,不禁大惊,做声不得。 闵淳冷笑一声,道:“在下迫不得已只好把令师妹擒为人质,褚兄最好吩咐郭兄不要胡乱向兄弟出手。”说时,大踏步向房门走去,褚扬只好闪开,让他出去。 闵淳一脚踏出房外,便见到天井中有个高大的人绕圈疾奔,此人正是飞天夜叉博勒。 天色本来甚是黯黑,可是当中的房间灯光透出,所以还瞧得清楚。但见地上有不少木头石块,横七八竖,不过却隐约有脉络道理可寻。 博勒在这数丈宽的天井内迅快奔驰,以他的脚力,一个起落足可以越过整座天井,然而他却老是转弯绕圈,双脚落下时从未踏中木石之物。 褚扬因见师妹落在他手中,可真不敢动手,大声叫道:“杨师妹已被他擒住啦!”这话一方面告诉辛黑姑,另一方面则是暗示郭隐农不可鲁莽。 果然从天井另一边的围墙上跃下来的郭隐农闻声却步,迅即倒跃回墙上,毫不敢做声。 闵淳奔落天井,先转眼向敞开门的中间房内望去,但见室内甚是明亮,一个人站在当中,竟是博勒。地上倒卧着一个人,却是裴淳。闵淳还以为自己眼花,只因博勒分明是在天井中,何以霎时又到了房内? 他揉一揉眼睛,蓦然大悟,忖道:“是了,辛黑姑擅长化装易容之术,前此在英雄宴上先后伪扮过朴日升和裴淳两人,都能瞒过群豪耳目。今晚扮作博勒,使裴淳上当,自是不足为奇。只不知她以什么手段使裴淳趴下?” 房内的博勒冷笑一声,果然是辛黑姑的口音。闵淳心想大事不妙,裴淳己无抵抗之力,自己孤掌难鸣,只有服低认输的路可走了。可是束手就擒也实在不能甘心,脑筋一转,便道: “辛姑娘果然手段过人,在下甚感佩服。”说时,用脚跟倒踢地上的木头石块,居然踢得开。 他一下子就踢乱了四五尺方圆之内的木头石块。博勒刚刚冲到,陡然刹住脚步,惊道: “啊,某家怎的还在这客店之内?” 闵淳沉声道:“前辈瞧瞧房中的是谁?” 博勒又啊一声,道:“是我呀!” 闵淳道:“是辛姑娘,她的手段你素所深知,刚才你是陷入她的奇门阵法之内。” 博勒道:“这就是了,你背上好像是个人,小裴淳怎样了?可是已被辛姑娘弄死?” 闵淳道:“在下也不知道,请前辈附耳过来。” 博勒闻言把耳朵送到他嘴边,闵淳迅快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大声说道:“博勒前辈,咱们可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今晚之事摆在眼前,倘若裴淳已死,咱们纵是嬴不得辛姑娘,也只好以死相拼了。” 博勒凶悍地应道:“这个自然,走!咱们闯进去瞧瞧。” 褚扬发出洪亮的笑声,淹没了客店四下惊扰之声,郭隐农向外面大喝几句,诈称深夜办案,各人不得多事探看,外面的噪声顿时沉寂。 此时褚扬肥胖的身躯已挡在房门当中,闵淳压刀迫去,厉声道:“褚兄若不让开,在下迫不得已只好先把令师妹杀死,以泄心头之恨。” 褚扬笑声顿歇,显然他已笑不出来。郭隐农大叫道:“师兄,他们要挟完我们之后,仍然下那毒手的话,咱们岂不是连一拼的机会也没有了?” 闵淳道:“笑话,我们又不是杀人取乐之辈。” 褚扬不能不信,只好移开一边,闵淳直迫到门口,厉声道:“辛姑娘,你以什么手段害死裴淳?” 辛黑姑假扮的博勒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闵淳眼中顿时露出凶光,因为她如回答分明承认已害死了裴淳。 她瞧得清楚,这时才相信闵淳和博勒真有拼命之意。要知闵淳在说出拼命的话以前,曾经跟博勒交过耳朵,所以她误以为闵淳并无决心,只想吓她一下而已。 当下她赶紧又道:“你们向我出手可说愚笨之至,试想我们三人一旦交手之后,你如何辨认得出谁真谁伪?” 这果然是一个大难题,褚扬听了不禁发出得意的笑声。可是闵淳竟不为所动,喝道: “你出来。” 辛黑姑怒从心生,一晃身已到了门边。闵淳见她来势神速,连忙后退。 眨眼间院落**有两个博勒和一个闵淳,这刻自然还能从位置上判别真伪。闵淳双手握刀,斜斜指住辛黑姑,满面俱是森森杀气。 他大喝一声“杀呀”!刀光一闪,横劈过去。辛黑姑身法如电,迅即闪开,顺手出掌拍击博勒。 博勒不得不移动方位,辛黑姑连续玫击,手法之快,无与伦比。 这两个形状一模一样的人忽进忽退,眨眼间已攻拆了七八招。辛黑姑武功博杂,内力深厚,本有制胜的机会。但她为了要使闵淳迷乱混淆,所以故意使出一路奇异武功,迫得博勒非闪窜腾挪不可。 他们转了几转,平常人早就钉不牢那一个是辛黑姑了,可是在闵淳这等高手,仍然看得很准。 褚扬瞧出辛黑姑心意,赶紧出手向闵淳遥击。闵淳不得不转眼侧顾褚扬,而且出手抵御。 褚扬迅即退开,喝道:“闵兄,你目下已认不出真假,试问如何能够拼命?” 此时院中两个博勒业已分开,虎虎对视。左边的一个喝道:“某家是真的。” 右边的接口道:“胡说!某家是真的。” 两人的声音一模一样。闵淳冷冷道:“在下虽然没有慧眼功力,但目下仍然不致于被辛姑娘所惑。” 褚扬定睛一瞧,实在看不出哪一个是真的,不禁应道:“闵兄若是辨认得出,那真是十分惊人之事。” 闵淳道:“这有何难之有?”他用刀指住他们,又道:“我问一个问题,便知真假,但你们都得应承两件事,一是只准回答一个字,二是这答话必须肯定和依题作答,你们答应不答应?” 两个博勒一齐点头,褚扬道:“真真是玄妙不过,闵兄具有这等智慧,叫兄弟佩服万分,只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闵淳也不答,举刀指住左边的博勒,问道:“裴淳目下是死是活?” 对方嘴巴张开一下,才道:“死!” 因为规定他只能回答一个字,而且要肯定,所以不能回答不知道。 闵淳的刀指向右边的博勒,问道:“你怎么说?” 他也迟疑一下,才应道:“死!” 闵淳道:“好,现在我进去验一验裴淳是生是死,便可以指出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辛姑娘假扮。如若猜错,自当砍下这颗人头。” 他这么一说,褚扬自然不拦阻他,便那辛黑姑也暗自忖道:“他焉能一验之下便知我们真假?”于是也让开一边,由他入屋查验。 第39章 还他自由 闵淳大步踏入房,突然间,一脚勾住房门,迅快关闭,一面以毒蛇信刺灭灯火。 褚扬大怒道:“你干什么?”举脚一踢,暴响之声起处,房门倒下。但房中一片漆黑,对方有毒蛇信在手,即使是辛黑姑也不敢闯入去。 而此时右边的博勒腾身向院墙跃去,左边的博勒乃辛黑姑假扮,她原可出手截下博勒,但又恐一旦出手,闵淳便得以趁机抱起裴淳逃走,所以又不敢追赶。这一迟疑,博勒已逃之夭夭。 辛黑姑实在想不通一件事,她在黑暗中迅即卸下假发和面具,甩掉脚下踩的高跷以及脱掉外衣,顿时回复黑衣装束的原形。 她所想不通的是:对方怎知裴淳还活着?要知若然对方不是知道裴淳还活着,则决计不会使用这等诡计,因为他们这样做法而裴淳却是已死的话,则当博勒逃走之时,她便不会怕失去裴淳而不出手邀截。纵然闵淳肯舍友独逃,博勒他焉肯自寻死路?何况他们早先都有逃走的机会,何须弄到这等只能逃得一人的地步才逃走呢? 因此,整个谜的关键,便在他们已知道裴淳还活着这一点之上,但他们怎能知道?她一面施展地听之法,查听着房内动静,得知闵淳尚在门后。一面细细推究这个谜底。 九洲笑星褚向来是重诺的人,眼见闵淳说话不算数,心中大为忿怒,喝道:“闵淳,你以为此举逃得出辛姑娘掌心么?真是可笑之至!” 闵淳深沉地道:“褚扬兄最好别揽风揽雨,否则兄弟只好拿令师妹出一口恶气!” 褚扬赶快闭嘴,辛黑姑冷冷道:“我已想出一点头绪啦,原来你发问之时,先指着我询问,分明其时已知道我是假扮的博勒,对不对?” 闵淳道:“姑娘聪慧过人,居然被你测透其中消息,在下自叹弗如。” 辛黑姑傲然微笑一下,又道:“我只想知道你凭什么辨出真假,是我扮相之中有破绽,抑是你一直都认准了我?” 闵淳道:“实不相瞒,在下与博勒前辈附耳交谈之时,便已跟他约好暗号,免得认不出来,以致被姑娘愚弄。当时还没有想到如何利用这一步棋,全是后来情势发展之下,才想到可以趁机问出裴淳的生死,以及如何抢制机先之法。要知我们当初虽是以为裴淳已死,但随即便恢复冷静,想到姑娘的心愿,是以又敢假定他还未死。” 辛黑姑道:“然则你有什么办法救他?” 闵淳道:“在下只好仗这毒蛇信坚守门户,最后守不住时,便与姑娘一拼,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辛黑姑道:“这法子毫无高明之处,只不过使枉死城中多一名冤魂而已。”说时,已移步迫近房门。 闵淳冷冷道:“大丈夫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但还望姑娘记住在下手中有一把举世无匹的宝剑,还有一个人质。” 此时,褚扬在一旁不住地向辛黑姑打躬作揖,却不作声,暗下向辛黑姑求情,求她别硬闯入去,以致伤了师妹的性命。 辛黑姑向他点点头,表示允许他的求情,褚扬感激之极,一揖及地,心中恨不得跪下叩谢。 辛黑姑道:“好吧,我给你一个机会,但接受不接受却由你。” 闵淳喜道:“姑娘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辛黑姑道:“我进去把裴淳弄醒之后,我要他跪下,他敢不跪,就算你们羸了,尽管上路,再不拦阻。” 闵淳心想,我和博勒已猜出你是拿梁药王的制神丹给裴淳服下,而他已服过“破制神丹”。是故药性冲突,就像那路七一般,突然昏倒。你眼下这话证明我们的猜想不讹,你以为他一旦回醒,就会完全神智迷失,听从你的命令。这赌局我方已稳操胜算,当然可以答应啦! 他盘算至此,正要开口应允,但忽又想到一点,心道:“且慢,假如她已知道裴淳服过破制神丹,此举只不过骗过我踏入房内,得以夺回裴淳,那时我可真个束手无策了……” 这个破绽的发现,顿时使他无可适从,他沉吟好久,辛黑姑催道:“快点回答呀!” 闵淳咬咬牙,道:“好!在下倒要见识见识姑娘有什么魔力可以使裴淳跪下?” 他大步出来,把紫燕杨岚解下,交给褚扬,道:“多有得罪,褚兄莫怪。”伸手一掌拍去,隔被解开杨岚的穴道。 神木秀士郭隐农迅即冲到,忿忿道:“闵淳,可敢跟我决斗一场?” 闵淳道:“在下须得先见识辛姑娘的手段。” 郭隐农最近郁郁不得志,心情暴躁异常,褚扬刚刚开口,道:“师弟……” 他已接口喝道:“师兄别管我,我定要瞧瞧这厮有什么能耐?喂!你怎么说,等辛姑娘之事一了,咱们便到外面拼个死活如何?” 闵淳也泛起怒气,道:“郭兄须知在下不是怕你,而是瞧在令师兄的面子,不肯与你争斗。” 郭隐农骂道:“放狗屁,你敢就答应,不敢就求饶,哪有这许多废话。” 闵淳沉声道:“好,一定领教,我也不用毒蛇信。” 房内的辛黑姑道:“当然啦,把那剑还给我。” 闵淳迟疑一下,心想若不交还,她可就有借口先向我动手了。于是把细棒交给褚扬,褚扬接过,面色十分沉重,向辛黑姑说过。 过了一会,辛黑姑点上灯,褚扬、郭隐农、杨岚还有闵淳都踏入房内。 闵淳最紧张的是眼见辛黑姑纤手之中把玩着毒蛇信,倘使她突然用剑指住裴淳,便即是全盘惨败。 因此他显得很紧张,杨岚恨恨地注视着他,见他紧张不安,嘲道:“瞧你这脓包样子,哼!裴淳纵然被辛姐姐收服,你也最多不不过一死,何须如此惊恐。” 辛黑姑头也不回,道:“杨岚你说错了,他不是怕死之人,若是惊惶不安的话,不是装作,就是另有所惧。” 郭隐农道:“那是害怕败在我手下的耻辱吧?” 辛黑姑淡淡道:“我劝你最好别跟他动手。” 褚扬心头一震,惊想道:“你这哪里是劝他?分明是激他非动手不可!唉!师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教我将来如何向师尊交待?” 果然郭隐农忿然道:“只要姑娘不是下令,在下无论如何也得见识见识宇外五雄的本事。” 辛黑姑道:“你不听劝告,我也没有法子,我可懒得多管你们的闲事。” 地上的裴淳动弹一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辛黑姑突然用毒蛇信插在他后背与地面的缝隙,轻轻一掀,裴淳翻个身,变成面部朝下,背脊向天。 她微微弯腰,伸手向他后胸拍落。这一掌拍落之势,不快也不慢,令人但觉速度极是合适,手法佳妙无比。房内之人,无一不是武学名家,一望而知她这一掌精微奥妙之极,没有多年苦功,绝拍不出这么佳妙圆满的一掌。 但谁也不会为了这末的一掌而花费如许苦功,因而证明她这一掌大有妙用,决不是防身却敌的武功手法。 裴淳哼一声,缓缓抬头,睁大双眼。接着撑起身躯,呆木地向房内诸人瞧看。 辛黑姑道:“裴淳,你已经是我的奴仆,从今而后,我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不得有违。 听明白了没有?”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自信,极是有力。 裴淳点头道:“听明白啦!” 辛黑姑道:“好,你站起身。” 裴淳如言起立,竟不晓得伸手拍掉身上的尘土。 闵淳心头大震,忖道:“糟了,我原以为梁药王的破制神丹一定有效,谁知她辅以极深奥的武功手法,使他脑子受到震荡,仍然能制住他的神智,这却如何是好?” 辛黑姑很有力地说道:“裴淳,你已是我的奴仆,须得奉命唯谨,现在,我命令你跪下。” 辛黑姑的命令发出之后,裴淳却有如不曾听闻一般,反而仰首望着屋顶,目光呆滞。 闵淳急得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裴淳如此表现,分明不曾完全受制辛黑姑,可是也非恢复神智倒像是脑部受到震荡而痴呆了。这可比受制于对方还要可怕,因为他若是受制听命,固然于大局影响至巨,然而将来有法子解开禁制,他仍不失是个正常健全之人,倘若从此痴呆,便将是无用的废人了。 辛黑姑微微一怔,测不透裴淳何以如此古怪?她吸一口气,又用坚强有力的口气说道: “裴淳,我命令你立即跪下。” 裴淳鼻孔中含糊地应一声,缓缓屈下膝盖关节,辛黑姑不胜之喜,转头得意地瞅闵淳一眼。就在她转动目光之际,突然身子一麻,全身动弹不得。 闵淳呵呵大笑,道:“辛姑娘,裴淳没有被你制住,现在姑娘该死了这条心了吧?” 裴淳是在膝头堪堪沾地之时,实然出手,隔空点信辛黑姑的穴道,随即弹跃起身,道: “小弟刚才心中迷迷糊糊,幸好终于记起博勒前辈拿药给我服食之事,顿时恢复神智,知道其实是她拿制神丹给我服食。” 他转到辛黑姑正面,露出十分歉疚的表情,道:“在下实在是不该暗袭姑娘,然而姑娘的才智武功,以及奇奇怪怪的本事,当真难以抵挡。若是错过了机会,此生恐怕难制住姑娘了。” 辛黑姑听他如此盛赞自己的绝技本领,心中愤怒略消。她虽是身躯被制,可是仍然能够开口说话。当下冷冷道:“你除非是立下毒手把我杀死,否则这场过节终必教你十倍偿还。” 九州笑星褚扬道:“裴淳你打算如何对付辛姑娘?”口气十分严重,一听而知他已下了某种决心。 裴淳拱手道:“褚大哥不用着急,你难道还不知道小弟的为人不成?” 褚扬透一口大气,道:“但望你肯放松一步,以免兄弟得罪出手。” 紫燕杨岚喝道:“姓裴的休得自夸,你算是什么好人,快快放开辛姐姐,如若不然……” 她话未说完,闵淳已接口哂道:“女口若不然,姑娘便待如何?” 杨岚恨恨地瞪他一眼,怒声道:“你们别自恃武功高强,以为我们就奈何你们不得。哼! 哼!云秋心的小命已捏在辛姐姐手中。” 闵淳大吃一惊,凝眸寻思,暗忖:普奇大哥他们数人护送云秋心上路,武功略差的人别想劫走云秋心,除非是慕容赤、路七二人合力出手,加上商公直和路兴二人才能成功。 他再算一算时间,上述这四人若是早就准备好快马,未尝不能赶上普奇他们,不禁大为焦虑,暗想:“普奇大哥他们定必全力护卫云秋心,很可能因此被对方杀死。” 他正在转念之时,裴淳已勃然大怒,瞪眼道:“辛姑娘,那杨姑娘的话可是当真?” 辛黑姑见这老实人赫然震怒,心中不知为何会生出惊恐的情绪,连忙定一定神,才道: “真便如何?假又如何?” 裴淳咬牙道:“云秋心命在垂危,纵然是一路平安无事地赶到江南,见到梁药王,也不晓得能不能活命。但你仍然如此狠心,多方阻截。我只好废去你一身武功,免得你将来又加害别人。” 他迫近一步,褚扬大喝一声,挥掌劈去。一股强劲的力道排空生啸,直向裴淳背后涌袭,他一掌劈出,跟着向前疾跃。然而刀光一闪,横袭而至,势道凌厉之极,褚扬迫得一面挥掌封架,一面侧避。 杨岚和郭隐农一齐挥动兵器,向闵淳夹攻过去。闵淳占得地利,挥刀斫劈,但见电光寒芒,形成一道坚壁,把他们三人全都拦住。要知在室内格斗,利于独战,所以褚扬这一方人数虽多,却无法攻破闵淳这一关。 裴淳举起手掌,正要向辛黑姑身上大穴拍落,废去她的一身武功。 然而他这一掌竟然迟迟无法落下。一则辛黑姑面上居然流露出哀求幽怨的神情,二则他陡然触忆起师父所做过的一件事,正与目前情况相似。 室内的苦斗,顿时停止,辛黑姑又道:“从现在起,我宣布把自由还给你们。” 裴淳道:“须得包括不在场之人在内。”辛黑姑如言说了,褚扬长长叹一口气,退出房外。 杨岚跃到辛黑姑身边,向裴淳瞪眼道:“你还不解开辛姐姐的穴道禁制?” 裴淳向她身上虚印三掌,顺手把她手中的毒蛇信取过来,递给闵淳。 辛黑姑颓然地退到床边,乏力地坐下。 裴淳、闵淳二人迅即出室,他们不约而同地打算尽快赶去瞧瞧云秋心的情形。说不定半路碰见南奸、北恶这一伙人。 他们出城之时,天色己明,才驰出城外,便见博勒策马道旁等候。三人会合,不暇说话,催马飞驰而去。 中午时分,到达临城,找了一家饭馆打尖喂马。刚刚吃完,闵淳一碰裴淳,道:“好像是南奸商公直他们走过门口。” 裴淳跳起身,闵淳却端坐如故,道:“倘若没有看错,便可证明他们不曾截住云姑娘。” 裴淳顿时松一口气,奔出门外一瞧,回头道:“果然是他们四人。” 闵淳起身走过去,道:“你独自追上去,把辛黑姑解除誓言约束之事,告诉他们,他们更不会再回去见辛黑姑,你的话他们必定相信。” 裴淳便赶上去,叫道:“路七兄……” 那四人听见裴淳的声音,都急忙转身,慕容赤双眼一瞪,握紧拳头,裴淳向他摇手道: “我可不是找你们打架动手来的。” 慕容赤放下拳头,裂开大嘴,笑道:“这敢情好,不瞒你说,咱全身骨头酸痛,动手的话绝打不赢你这小子。” 裴淳讶道:“敢是已经跟别人动过手来?” 商公直道:“不错,刚刚才罢手的,若不是我老奸智计甚多,这浑汉和路七兄已死在魏一峰和朴日升两人手底了。” 裴淳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们现身拦阻,你们才无法追上云秋心,是也不是?” 商公直道:“不错,你叫住我们有什么话说?” 裴淳道:“辛姑娘当着褚扬兄等数人面前,亲口答应解除你们的誓言,还以自由。” 商公直一怔,道:“是你迫她答应的么?” 裴淳点头,商公直摇头嗟叹,道:“我老奸平生自诩才智过人,从来不把天下之士放在眼内,但对你这傻小子可当真服气啦!当真是服气啦!” 路七道:“那么我们都得向裴兄道谢啦!大咱们是一径回家,抑是还去找辛姑娘?” 路兴道:“当然回家为上,等她再使手段之时,我们再见机行事。” 这对兄弟向裴淳等告辞过,径自走了。北恶慕容赤乃是辛黑姑的奴仆,唯命是从。是以独独他去找辛黑姑会合,剩下商公直一个人,他跟着裴淳,道:“咱们当真交个朋友如何?” 裴淳沉吟一下,道:“不行,你是天下武林的公敌,仇家无数,即使是小弟也受托取你性命,若是交了朋友,我便非帮你的忙不可。” 商公直怅然道:“这样说来,我老奸纵然诡诈多智,举世无匹,但到头来仍死于非命!” 裴淳这时可就记起师父的用心,忙道:“这也不然,你还有一条路即将功赎罪,纵使不能使你的仇家都放过你,但小弟却可以为你出力。” 商公直瞠目道:“你越来越使人莫测高深了,请问哪一条路能够将功赎罪?” 裴淳道:“只要你从今以后不再兴风作浪,愚弄武林之人,同时全心全力把你的才智用在对付元廷,使他们互相倾轧争斗,自相残杀,我汉族因此有机会揭竿而起,恢复自由的话,你就是我们的朋友了。” 商公直初则惊讶,继而黯然长叹,道:“我老奸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唉!你说得不错,元人蹂躏中原数十年,苛政暴虐如虎,我老奸如何不把这份才智用在对付他们上面呢?” 裴淳凛然道:“商大哥若肯为天下苍生出力,小弟先此拜谢,并且听任商大哥差遣。” 商公直从他立即恭敬地称呼自己为商大哥这一点,深感这个责任果然崇高伟大,沉吟片刻,仰天长笑道:“老奸生平除了善事之外,无所不为,但今日却破例要做些受人尊崇敬重之事啦!” 他四顾一眼,查看不时走过他们身边的路人,认为没有可疑人物,这才低声道:“这件事,你目下万万不可泄露,我这就开始进行,以各种诡诈手段,挑拨元廷王室争权残杀,假使你走漏消息,我老奸不但难以立功,只怕连性命也难保。不过将来你必须为我老奸洗刷罪嫌!因为我行事之际,说不定会有教唆元廷亲贵迫害人民之嫌,然而我的目的却是要倾覆元廷的根本。为了这个目的,有时不免要牺牲一些人……” 他苦笑一下,又道:“但愿你能够相信我这一次。” 裴淳道:“小弟深信不疑,将来一定为商大哥辨明一切。” 商公直点点头,欣然一笑,道:“好,咱们后会有期。”当即转身迅快走开。 裴淳回到饭馆,果然不提商公直之事,只说他们得知恢复自由之后,各自远走高飞,当下动身上路。黄昏时候,终于在徐州找到云秋心和普奇等四人。 原来普奇等四人,一直轮流派出一人在客店外等候。裴淳、博勒见到了阮兴,都十分欢喜。 裴淳问候过普奇等人都安然元恙,才道:“云秋心也在店内吧?” 阮兴道:“在,在,但好像有点不妙。” 裴淳大吃一惊,相偕入店,普奇闻在声出来。一把抓住裴淳,道:“糟透了,云姑娘气息奄奄,面色坏极,可把我们都几乎急死。” 博勒道:“她莫非断了毒粮?” 普奇道:“不,她还有不少五毒瓜子和其他的果饼,但她连张口咀嚼之力力也没有。” 裴淳道:“咱们进去瞧瞧。” 漆黑缠首的马加出来接口道:“刚刚朴日升才走开,他说要为云姑娘准备后事。” 他们带领裴淳、博勒走入一座静院中,上房内透射出灯光,普奇指了一指,裴淳便掀帘而入。 博勒随后跟进,只见内间也是灯光明亮,榻上卧着一个女子,长眉深锁,双眸半开半闭,表现出一种扣人心弦的凄艳之美。 裴淳细察之下,见她果然奄奄一息,已是油枯灯尽之象,不由得一阵心酸,涌出热泪。 博勒伸手在她鼻孔之下轻轻弹一下指甲,似是把一些瞧不见的毒力送入她鼻中,然后柔声道:“孩子……” 云秋心舒一口气,眼皮睁开,眸子中露出一点神气,博勒又道:“你定神瞧瞧,为父和裴淳都在此处。” 她啊了一声,眼中射出光采,裴淳伸手握住她的纤掌,道:“你现下觉得怎样了?” 云秋心道:“我饿坏啦!” 博勒一笑,道:“你不该对我们没有信心,快快吃下这块枣泥饼,喝点水,我叫伙计烧点稀饭让你吃。” 她顺从地接过食物,由裴淳扶起她,慢慢地吃。这块饼中蕴藏剧毒,不论是人兽咬上一口,就得立时毙命,然而云秋心却越吃越有精神。 博勒离开房间,只剩下裴淳陪她。裴淳道:“你原本还好好的,何以突然变成如此?” 云秋心怯怯道:“我告诉了你,你可别责怪我。” 裴淳道:“我几时责怪过你?告诉我吧!” 云秋心道:“我窥见普奇他们神色中很是担忧,所以认为你们都遇险遭难,因此我不愿活下去,我不进食,希望很快就死去……” 裴淳无话可说,紧紧握住她的手。云秋心幽幽微笑道:“义父责备得对,我不该对你们如此缺乏信心。” 他们唧唧哝哝地谈了一会,忽听普奇洪亮的声昔说道:“国舅爷来得正好,博勒老师刚刚赶到。” 裴淳便即松手起身,云秋心悄悄道:“你为何怕他瞧见?” 裴淳道:“我不是怕,但他对你确实很好,所以我不愿意伤他的心。” 云秋心道:“我也知道你是这么想,而我也很可怜他,可是现在我却恨他。” 裴淳讶道:“为什么?”她道:“因为我只想跟你说话,他却把我们拆散。” 她用“拆散”两字,使裴淳无端端感到一阵阴影袭上心头,好像感到不吉利的预兆。 这时,朴日升在外面跟闵淳、博勒寒喧过,便大声向房内说道:“云秋心,我可以进来么?”云秋心的声音传出房外,他便掀帘而入。 院中的闵淳向其他的人翘一下大拇指道:“要得,他不须询问便知云姑娘已恢复……” 房内的朴日升抑制住满胸妒火毒念,斯斯文文地跟裴淳见过礼,然后向云秋心道:“你有此转机,真是令人十分快慰,唉!刚才我差点急死了。” 云秋心向他凝望,面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幽怨可怜的神情。裴淳想道:“她虽然恨他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可是见他竟情不自禁地当着我说出心中的话,所以着实怜惜他。唉!像朴日升这等英雄人物,居然如此可怜。我且到外面一会,让他好好地跟秋心谈一谈。” 他决定之后,便移步向房门走去。朴日升头也不回,道:“裴兄,你是不高兴而拂袖而去,抑是有心回避?” 云秋心道:“他的心情跟我一般,所以特意回避。” 朴日升嗯一声,苦笑道:“你倒是裴淳兄的真正知己,我还记得那一日杨岚挟持着你之时,举座高手无计可施。但裴淳及时赶到,出声制止杨岚,那时候,权军师和薛飞光各逞智计,诸般猜测,都没有猜出裴淳的法子。反而你一口道破。我猜当时不但是我一个,恐怕连薛飞光他们也感到你才是裴淳的知己。” 他的话声中有点苦涩,云秋心但觉心中一软,伸手握住他的手掌。 朴日升道:“你这样不怕惹恼裴淳?” 云秋心道:“他不是这种人。” 裴淳没有出声,显然是默认了。朴日升俊逸的面上流露出痛苦挣扎的表情。他一方面无法自拔地热爱着这个女孩子。但另一方面又知道应当决断地挥慧剑斩情丝,才不愧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内心正在挣扎交战之时,云秋心无限怜悯地柔声问道:“你怎么啦?” 这句话本来纯是出于好意,但钻入朴日升耳中,却不啻这一段爱情的丧钟。 他暗自想道:“裴淳的心意她不猜而知,而我这种显而易见的矛盾痛苦,她却毫不了解。 罢!罢!罢!我朴日升只好向命运之神低头认输啦!” 他挺胸站起,微笑道:“我得走啦!” 云秋心和裴淳一齐讶道:“什么?” 裴淳旋即明白,心中涌起钦佩之情,忖道:“他到底是大智大勇之士,竟能仗慧剑斩开情关。” 朴日升又道:“你们想必可以安抵江南,我身边还有一点事情,恐怕无法远送了。” 他向云秋心投以最后一瞥,转过身子,又向裴淳拱拱手,便大步走出,心中却不禁忖道: “我朴日升一生高傲自负,却不料在她身上付出真情,更想不到结局如斯!” 他沉重地长叹一声,步出房时,院中已寂然无人,他也懒得去找普奇等人道别,一径越墙而去。 四月之后,裴淳等一行八人终于抵达三和镇,到达大门之时,众人都感到很紧张,不知道那药王梁康是不是还在此地? 敲门之后,一阵步声传来,接着大门呀地打开,门内出现一个身材高大,白发红面的老人。 博勒和裴淳都啊了一声,裴淳躬身行礼,道:“师叔在上,小侄有礼。” 博勒也抱拳道:“李二侠还识得某家么?” 普奇等人一一上前以后辈之礼见过,他们听得李星桥说闻名已久,心中极为兴奋。 李星桥目光落在云秋心面上,道:“你就是云秋心?老夫前日曾苦苦挽留梁康兄,但他坚持要走。” 他说到此处,裴淳如被轰雷击中,脑海中一阵昏眩。 云秋心一面向李星桥点头苦笑,一面伸手抓住裴淳的手臂,表示慰解之意。 她不必瞧看,便知裴淳的变化,李星桥瞧在眼中,不禁轻叹一声,忖道:“我心中疼爱飞光,所以很想设法玉成裴淳和飞光的婚事,可是看这等情形,云秋心果真是他的知心人,淳儿的一举一动她都能预先知道,而又不必着急推测。” 李星桥本来一点也不知道师侄近日之事,更不晓得师侄跟这些女孩子的交道,甚且宇外五雄的名声他也从未听闻过,这都是前日他忽然接到由穷家帮以飞鸽传出来的讯息,是薛飞光的手函,才得悉一切。薛飞光还说明云秋心是裴淳第一个知己,用意是希望李星桥全力帮忙云秋心,求梁康挽救生命。 他呵呵一笑,道:“孩子别急,我的话还未说完呢!” 裴淳精神一振,急急道:“莫非梁药王前辈终于被师叔您老挽留住了?” 李星桥道:“正是如此,大伙儿进来屋里坐吧!” 众人一齐进去,重新行过礼落座。因屋里没有佣人,裴淳便赶快烹茶待客,云秋心也跟他忙碌,显然很乐意为大家做些事。 李星桥对他们说道:“梁药王两日前已开始准备各种应用药物,他今日一早就去采药,预计黄昏前可以回来。” 裴淳端茶奉客,李星桥又笑道:“梁兄有两个助手,除了看炉炼药之外,还做些杂务。 今日他把助手都带去了,据说有些药马上就得烹炼。” 博勒舒一口大气,道:“梁药王胸中所学,前无古人,后元来者,真可以当得上‘药王’二字。某家以前不自量力,妄想以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真是大不智之事。” 李星桥道:“我听梁兄说,博勒兄的毒技已当得上宗师的地位,也是宇内古今绝响,他可当真极为尊崇你呢?” 博勒不禁掀髯大笑,欢喜无比。 普奇等他们说话告一段落,才道:“前此听闻老前辈玉体违和,但今日拜瞻丰采,且喜已经恢复。” 李星桥道:“老夫到底年纪老大,筋骨衰退,要想回复旧观,可真不容易,还须一段时间苦修。” 他沉吟一下,才道:“因此,这一次梁兄医治秋心,说不定会有些波折,还须诸位拔刀相助呢!” 普奇应声道:“晚辈弟兄五人愿竭力候前辈驱策。” 博勒讶道:“还有波折?会是谁呢?” 闵淳道:“恐怕正是那两批宿仇旧敌,一是辛姑娘,二是朴日升。” 博勒道:“辛姑娘生事尚有说话,朴国舅恐怕不会吧?” 闵淳道:“朴日升乃是一代枭雄,平生为所欲为,没有一件事不在他智勇之下解决。独独裴淳屡屡与他为敌,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其次,他始终赢不得云姑娘芳心,妒怒之下,也会使手段侵扰梁药王,使云姑娘无法得救,来个一拍两散。” 博勒听他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不由得大为忧虑,忖道:“单是辛姑娘这一路,就使人很难应付了,何况加上朴日升这一路高手,那手魏一峰厉害无比,只怕无人抵挡得住。” 众人也都陷入沉思之中,李星桥也深知情势十分危险不利,这一回对方若是两路夹攻,不但妨碍梁药王的施救,甚至在座之人,都很难逃过大劫。 他离座而起,走出院子,仰头望住天空,凝眸沉思计策。 过了片刻,李星桥和博勒一齐发出啊的一声,显然他们都想出了计策。 博勒请李星桥先谈,李星桥站在厅门口大声说道:“老夫有个计策,虽然只能略为增强咱们实力,但也远胜于束手无策,是以心中暗暗高兴。” 博勒忙道:“某家也是这样。” 闵淳道:“说不定两位前辈的计策合起来实力就增强数倍,可以抵挡得住敌人也未可料。” 李星桥道:“对啊,我的计策须得借重你们宇外五雄之力。” 博勒笑道:“某家却是要借重裴淳之力。” 李星桥道:“这就最好不过了,目下便请五雄到外边来一下。” 宇外五雄走出去,等候吩咐。李星桥道:“老夫打算在武功上出奇制胜,现在须得先瞧瞧诸位的武功手法路数,哪一位先演练拿手绝艺?” 五人一听,暗暗大喜,想不到得此机缘,让这位举世无双的高手指点武功。 第40章 与卿偕亡 普奇先行下场,掣出锋利的马刀,施展出平生得意的刀法,使完之后,李星桥点头道: “雄奇威猛,果然是高手格局。” 第二个由天竺高手老四马加上场,只见他的刀远攻近拒,变化无方,配合他奇怪步法,使人难以推测他的刀招来路。 李星桥赞道:“通灵幻变,自成格局,难得!难得!” 第三个由老五阮兴出手,他的刀法多是短手刺击,灵活而凶猛。 李星桥连连点头,道:“交趾之国,气候炎热,与我国南方之人相似,性情喜斗,因体格较为矮小,所以多擅近身肉搏的招数。” 第四个出场的是老三完颜楚,他的刀路又与前三人大不相同,大半是飞身侧击,气势懔悍之极。 李星桥道:“这一路刀法揉合马、步两种功夫之所长,飞腾刺搏,懔悍慑人。” 最后轮到老二闵淳,他的刀特别长和扁狭,微微弯曲。多半是用双手握柄发招,时而举刀过顶,时而横胸欲发,眼神炯炯,长刀虽然不曾劈出,可是一望而知他人刀合一,随便哪一个架式,都无懈可击。 李星桥赞道:“东瀛刀法本是中土嫡传,不过其时武艺多限于战阵上的势式,经过东瀛历代高手改进,至今自立宗派,别创门径。现在一见之下,果然是极佳妙的刀法。” 他评赞的话都不多,可是语无虚发,宇外五雄无不心服口服,当下一齐跪下求他指教。 李星桥命他们起身,才道:“以诸位刀法而论,只要勤修内功,自当精进。这却不是一朝一夕急得来的,现在劫祸迫临眉睫,咱们若是不能出奇制胜,有何用处?所以老夫打算穷数日之力,使你们五兄弟联手出战之时,攻守威力都增加几倍。” 他仰首向天,沉吟忖想,大约过了两炷香之久,便道:“目下已经想出一点眉目,但还得仔细想一想才行。” 宇外五雄不敢惊扰他,悄悄回到厅中,只见博勒抱头睡在地上,不禁大为惊讶。 阮兴上前叫道:“博勒前辈……博勒前辈。” 云秋心忽然走出来,阻止他进一步叫唤,轻轻道:“我义父正在大伤脑筋,恐怕是碰上什么难题,诸位最好让他静静地想。” 那李星桥想到下午,才把宇外五雄叫出去,愉快地道:“大体上,已经想通了,还有些手法到临时自然就找得出来,现在诸位请听着。” 普奇等五人不由得精神大振,慑心静听。李星桥道:“本来联手合击之术,是以繁密中节为主,攻守互助,首尾相应。而你们五位都是时下高手,在别人不容易练成的联手招数,你们却可以在短短时间之内练熟。不过,其中有一个困难不易解决。” 宇外五雄都暗暗寻思其中有什么困难,李星桥让他们想了一阵,才道:“这个困难就是此次对付敌人不但是武林一流高手,而且为数不仅是一两个人。因此,你们五人若是只能联手对付一两个敌人的话,便不免顾此失彼,于眼下局势全无帮助。” 闵淳道:“是啊!晚辈等五人既是不能分开,除了有顾此失彼之弊,还有一个害处,便是人数太多,行动不便,只恐连邀截强敌以求一战也不可得。” 其余的人无不称是,李星桥道:“因此费去老夫不少时间,终于找寻出解决的途径。” 宇外五雄不禁都露出钦佩的神情,心想这等难题也有法子解决,真不愧是当代宗师。 李星桥道:“老夫其后想到你们五位的武功路数都不相同,各具专长。因此,只要老夫多费点心机,每两个人都练成几招凌厉手法,足可以抵挡任何高手于一时。这样,你们之中只要有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邀截住任何高手。” 闵淳缓缓道:“错非老前辈胸中所学博大精深,决计想不到利用我们每个人不同路数的特长,联合成威力倍增的武功手法。可是依老前辈话中所示,我们虽然任何两人在一起就能邀击强敌一时,但终究不能持久。因而以之进攻则可,防守强敌侵袭,便大为不利了。” 李星桥道:“妙就妙在这里,你们之间每两个人联手之时,固然威力大增,而局势危险之际,只须增加一人,威力又增长许多。这是因为你们五人彼此之间都有联手招数,以你们的底子,自然能够触类旁通,暗合契机。这一来你们五人最好是分为两队一一剩下一个两边接应,便可万全了。” 普奇等人恍然大悟,当下由李星桥指定普奇做开始的第一人,也就是说以普奇为主,先后与闵淳、完颜楚、马加、阮兴等四人合练几招奇怪刀法,都是各以本身刀法之长,互相配合创出新招, 普奇跟四人练过之后,便轮到闵淳为主,跟完颜楚、马加、阮兴三人合练。接着以完颜楚为主,跟未曾合练过的马加、阮兴两人合练。最后,由马加与阮兴二人合练数招。 这样他们五兄弟不论挑出哪两个,都有几招奇异刀法,足可跟天下一流高手抗衡一时。 天色已黑,他们也只是刚刚记住了刀法变化,离成功精练之境尚远。此时梁药王带了一个健仆和一名僮子采药归来。 大厅中点灯燃烛,甚是明亮,众人都齐聚其中。宇外五雄暗察博勒动静,但见他神态自然,好像已忘记了刚才之事,又生似已经解决了难题一般。但他不提此事,普奇等也不好询问。 梁康跟大众寒喧过之后,便开始诊探云秋心的六脉与及其他种种情形。 当他诊视云秋心之时,大厅中气氛顿时变得十分紧张,寂静无声。但谁也无法从梁药王清癯的面上窥测出有关云秋心的情形。 梁康询问她许多日常身体上的感觉,其中许多问题都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足足问到三更时分,这才停止,吩咐云秋心且去休息,并且安慰她道:“不要紧,虽然很麻烦棘手,但还可以挽救。” 云秋心心情一宽,便回房安寝。她离开之后,李星桥问道:“那底情况如何?” 这句话正是在座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的疑问,博勒更是耸起耳朵去听。他心中甚感矛盾,既希望义女得救,而又禁不住想到,假使梁康说没得救的话,他便等如击败了旷世无双的敌手。 药王梁康沉吟一下,说道:“不瞒诸位说,山人可没有把握解救她一命。” 裴淳不禁骇然失色,但觉全身气力消失,瘫在椅上。 博勒也倒抽一口冷气,心中升起剧烈的痛苦。 大厅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过了一会,梁康道:“虽是如此,山人仍然勉力而为,说不定奇迹出现,能使她多活三五年。” 博勒叹气道:“梁兄若是能使她多活数年,这等手段已是盖世无双。不然的话,秋心最多只能再熬一两日而已。” 李星桥颔首道:“我虽不懂医药之道,但仍然瞧得出她精枯气竭之象,恐怕随时随地都会死亡。” 梁康道:“正是如此。”他向博勒望一眼,又道:“这真是山人有生以来面临的最大的挑战,博勒兄勿怪山人直说,这一场挑战实在太残酷可怕,山人明知不能失败,却又怕无能为力。” 博勒长叹一声,道:“梁兄责怪的是,倘使不是拖延了这几个月,梁兄以一身所学定可以把她治好。” 梁康深思了一阵,说道:“不错,若不是拖延至今,山人便还有几分把握。” 他转向李星析说道:“我需要一个静室,在最初的七日之内,不论是我或云秋心都不能受到惊扰。从坏的方面说,我可能一动手就使她立刻死亡。从好的方面说,我将逐步把她全身毒质驱除,恢复正常。但最少有三天工夫是人力无法控制的。这三日之中,是她体质变化影响到情绪的激变时期,对她来说,仿佛是在轮回之中。瞬息百年,经历着种种奇怪可怖以及狂欢大喜之事,这一关谁也无能为力,只能保持绝对的安静,因为一点点声音,在她便会构成一场奇异的幻境,极可能因此殒亡。” 这末后的一段话,正中众人要害,大众都相顾失色。须知倘若强敌来犯之时,眼下已不知能不能抵挡,何况又绝对不能惊扰及云秋心? 李星桥突然雄壮地长笑一声,道:“咱们都不是碌碌凡庸之辈,艰难险阻越多,就越见咱们的本事。” 普奇也激发了胸中豪气,奋然道:“老前辈说得是,咱们若是畏难怕事,焉能称雄当世?”当即率了闵淳等四人,告辞出厅,加紧修习联手合击之术。 一宿无话,翌晨,梁药王在布置好的静室中,查看一切。接着又检查邻房中的数十个火炉,以及各式各样的煮药器皿,还有四周木架上的各种药物。以前曾经充当助手的村姑苏秀莲,已经邀来帮忙,关于调制药物之事,便共有三人听任梁康驱遣。 裴淳和云秋心在另一间房内说话,他已得到梁康指示,晓得最要紧的是设法使她增强活下去的信心,鼓起勇气闯渡危关。 他们促膝喁喁低谈,不知内情之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亲爱的情侣,殊不知云秋心正面临死神的威胁,谁也无法预测得到下一刻的变化。 裴淳用尽他想得到的话鼓励云秋心,云秋心表现得十分高兴,最后才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很快乐?” 裴淳茫然摇头。她道:“这是我心中对你充满了感激。而且,若不是到了今日的境地,你不会如此地接近我。” 她含情脉脉地握住裴淳的手,又道:“我可不能骗你,我心中现下还拿不定主意要死还是要活。” 裴淳惊得跳起身,道:“为什么?” 云秋心道:“初时我听到梁药王肯出手医治我,使我得以长此留在中原,我快活之极。 但经过这几日细想,我便想到是不是死了更好些?” 裴淳道:“你不该这么想。” 云秋心道:“为什么不?我活在世上唯一的理由,就是能够与你常常在一起。但到了我年老之时,容颜凋谢,丑陋难看,别说是你,连我自己也嫌弃自己呢!” 她的面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美丽,极是哀艳动人。裴淳忽然发觉她唯有在这种不幸之中,才发散出令人悸颤的美丽。 他慢慢道:“一个人的美丑,并不是最要紧的,况且世上有哪一个人能够不衰老呢?” 云秋心道:“所以我宁可现在死掉,因而只要你有生之日,记忆中的我,总是现在的样子,永不衰老。” 裴淳无法驳斥,忍不住摇头道:“真是胡说,试问你死了之后,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她没有做声,院中传来梁康的声音,道:“你们再谈几句就过来吧。别耽误过久。” 裴淳应了一声,一手抓住她,不让她起身出去,原来当她站起之时,他陡然觉得心中一阵伤感的痛楚,难以抑制,以致涌出泪水。 云秋心怔怔地瞧着他,柔声道:“你当真为我感到如此痛苦?” 裴淳长叹一声,道:“你若是不治而死,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欢笑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比干言万语都有力量。云秋心惊道:“倘若如此,我岂不是很对不起你?” 她迅即下了决心,又道:“好吧,我一定努力活下去,但最好有个什么法子使我更加坚决。” 他们一道出去,到达静室之中。 普奇等五人都在此宅四周守望,室内只有梁康、李星桥、博勒、裴淳和云秋心等五人。 梁康吩咐云秋心卧在软榻上,说道:“你只须全心全意相信我,听我的话去做就行了。 我将尽其所能减轻你身体上种种痛苦。现在你先后服三种药物,服过药之后,我便以点穴手法使你失去大部份的感觉和知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没有?” 这好像叫她说出遗言一般,人人心头大震,云秋心念念不忘想着一件事。她晓得自己天生悲观消极,所以求生的信心实在不易坚持下去。她也懂得医道,知道一个人若是到了生死边缘之时,最要紧的是精神力量,若然求生的意志坚强无比,往往可以战胜死亡。 她突然出一个法子,说道:“裴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裴淳忙道:“说吧,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 云秋心道:“假如我死了,你也得陪我,不能独自活在世上。” 旁边之人无不大吃一惊,梁康连面色都变了,心想她的性命有八成救不活,除非出现奇迹。因此自己若是救不活她,岂不是连裴淳也给害死? 裴淳却毫不迟疑,说道:“好,你一向胆子很小,若是独自到了冥府,一定很害怕,我自应陪你。” 云秋心向李星桥道:“李伯伯,你准许他陪我么?” 李星桥心中虽是十分震动,但目下既然裴淳都应承了,岂能不准?当下凛然道:“我准许他陪你。” 云秋心凄然微笑,道:“其实我一万个不愿他也死了,他年纪这么轻,前途远大,决计不能夭折。” 李星桥真想问问她既是如此,何必拉他下水?只听她又说道:“裴淳,假如我们都活下来,我以后便不强留你陪我,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 直到她服过药昏睡之后,众人才推想出她的用心,敢情是凭借裴淳生命的危险而支持她求生的意志,因为她万万不肯让裴淳也跟她死亡,所以她非坚强求活不可。 这个道理虽是想通,可是云秋心却不晓得她难有希望获救的真相,以致白白把裴淳也带到鬼门关之前。 邻房之火炉生旺了七八个,都在煮药或炒药。他们四人走到院中,还听得见炭火燃烧及药汁沸腾之声。 梁药王说道:“今日之事关系重大,许胜不许败,山人还须想出万全之计才行。” 李、裴二人都不做声,博勒抓抓须子,说道:“某家但望能有万一之助。” 梁药王眼中一亮,道:“唉!山人居然把博勒兄忘记了,眼下已可以解决不少难题。” 博勒大喜道:“想不到某家当真可以出点气力,梁兄尽管吩咐。” 梁康道:“从现在起,博勒兄须得与山人在一起,寸步不离,一则可以指示出云秋心有所反应之时,是哪几种毒药的力量,免得山人耗费观察和试验的时间。二则又须仗博勒兄的毒药之力,在危险关头迅速挽救秋心的性命。” 博勒欣然道:“某家自当跟随着梁兄。” 李星桥却想起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目下防守的人手已嫌不足,博勒的武功虽然不足与一流高手抗衡,但若是敌人使用人多密袭的战术时,他的毒技正好以一当百,举手之间,制倒身手较次的敌人。 此时梁康和博勒开始忙碌起来,准备种种应用之物,李星桥率了裴淳四下巡视一遍,问过普奇等人,得知平安无事,便又回到静室中。 梁康正在向博勒说道:“刚才她服下的三帖药,力道强猛,定可以把肝脏中的毒素完全驱出。但肝脏一旦恢复机能,其他的内脏及全身的毒素就受到压力,此时正反两种力量万一不平衡,她便登时丧命,这是第一道险关。” 博勒微微一笑,道:“某家省得此意。”于是便与梁康两人分坐软榻两边的椅上,各人拉出云秋心一只手,按在脉门上。 过了一阵,云秋心身体一阵痉挛,额上沁出汗珠,博勒用小指上的尖长指甲向她手上掐去,转眼间云秋心的痉挛便停止了。 然而过了片刻,她呼吸突然沉重,面色赤红如火,也出了一头大汗。 梁康手中已拈着一根银针,此时迅速向她颈侧穴道刺下。 云秋心顿时又恢复常态。裴淳见她如此受苦,心下惨然,忖道:“天知道你们该不该救她?说不定让她自自然然地死去,对她更好一点。” 梁康和博勒低声商议救治云秋心的细节,尤其着重在如何急救的种种手段,把万一发生的危险都研讨过,设定对策。 接着便又开始医治,第二步是把脾胃中的毒素消除,原来云秋心自幼以各种毒药当食粮,不但是全身筋骨血肉都含有毒质,连五腑六脏也莫不如此。她年幼之时,天真漫烂,不知喜愁滋味。及至长大了,已识苦乐,便从肉体影响到她的情绪,整日愁眉含怨。直到如今,已因愁绪、肉体的交相影响,而到了生命的尽头。 梁康手中虽有起死回生的灵药,但是云秋心体质与常人完全不同,所以须得使用种种手段和无数药物,把她体内毒素完全驱除,然后才能给她服下续命灵药。现下他便是逐步把各腑脏的毒素驱除,进一步再驱除全身皮肤筋骨血肉中的毒素。但在进行之际,驱毒之力和其他部分毒素之力若是不平衡,她便立时气绝毙命,再也救不活了。 李星桥把云秋心的生死交给梁康去忧虑,自己只担心敌方到来侵扰之事。第一二两日平安度过,第三日早上,普奇等宇外五碓也都感到危机迫近,因而微露不安的神色。 到了中午时分,居然还不见敌踪。闵淳用完功起身,胡乱吃点东西,便离房入厅,只见李星桥悄然独坐。他行礼道:“李老前辈,敌方还没有什么动静么?” 李星桥道:“没有。” 闵淳道:“像这等日子,反而使人觉得不安,晚辈宁可对头们早早到达,拼出个结果。”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们五兄弟每日只靠打坐个把时辰便算是休息,可真苦了你们。” 闵淳摇头道:“老前辈这话太见外啦!只不知云姑娘玉体如何?” 李星桥道:“大有进展,捱过明日,便是秋心自力更生的时候。其时梁兄也毫无办法相助,须得由她自己奋斗。涉历过那三日三夜在轮回上翻滚的险关之后,才能活命。” 这些话,闵淳前此约略听梁康提过,晓得云秋心由于体质的影响,使她的性情变成十分忧郁多愁。目下因体质被梁康改变,又波及情绪,以致引起她精神游离恍惚。这时,她必须具有极坚强的求生意志,才能对抗精神游离中种种幻象。 虽然称为幻象,可是身受之人,却宛如身临其境,很可能遍尝生老病死之苦,肉体上一点点变化,或是外界的声音寒热等等,都足以使她幻化出一场可怕而极具真实感的噩梦。 闵淳可无法忘记李星桥对云秋心的允诺,那即是云秋心要求他不要阻止裴淳自杀,假如她不幸死了的话。他眼中露出忧色,缓缓道:“假如敌人知道裴淳须陪云姑娘同赴黄泉的话,那真是万分恐怖之事。” 他们刚刚说到此处,一粒石子丢入天井,发出脆响。 李、闵二人一同起身,闵淳道:“终于来啦!” 李星桥道:“你去瞧瞧,我通知裴淳。” 闵淳迟疑一下,好像想问什么,但终于没有做声,大步出去。 李星桥迅快入内,但见裴淳站在静室外发呆,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淳儿,收慑心神,跟我来。” 两人走到院外,李星桥道:“警讯已到,敌方人数若干,以及是哪一路人马还不知道,你出去替他们押阵,但我有几句话须得先跟你说个明白。” 裴淳为人一向单纯,心思一转到应敌上面,就顿时忘了云秋心。当下躬身道:“请师叔教诲。” 李星桥道:“秋心虽有梁兄护持,但最后还须靠她自己,你的情形也是一样,因为敌人纵然无法取你性命,可是他们只要加害了秋心,等如宣布你的死刑。所以拒御来敌,不让他们侵扰秋心之举,重要万分。而我又无法出手助战,甚至还须靠你保护,这意思你可懂得?” 裴淳毅然道:“小侄明白啦!”心想我责任如此重大,碰上敌人之时,那是非全力施展辣手不可。 李星桥道:“很好,你去吧!顺便把我无法助战的话告诉闵淳,他想询问而又忍住,一则怕使我伤心,二则显出他畏怯敌人,所以他终于没有询问。” 裴淳行礼后奔出去,在大门口碰见闵淳。闵淳道:“我已通知了其余的兄弟,这一路敌人是朴日升方面的,咱们一齐去瞧瞧,怕只怕他本人和他师叔一道赶来。” 两人从正门出去,才走了七八步,右方屋角转出一人,那是个十七八岁的乡下少年。 闵淳大惊,转身奔去,那少年见了他,便道:“二爷,摇的是绿旗。” 说完,便回身奔去,刹时从屋角消逝。闵淳回头向裴淳道:“这番糟了,绿旗表示敌人是辛黑姑的一路。咱们只好分头行事。” 原来这闵淳智计过人,算出己方人数太少,又须四周严密防守,不得让敌人侵入屋内。 所以利用大量金钱之力,雇用了廿多个精心挑选出来的少年,埋伏在四方八面。好在这些少年们与本镇各户都认识,可以躲在屋内监视路上动静。 闵淳把这些少年们分为两队,每队又分为内外层警戒圈。最外的一层,只要瞧见装束奇特,气度特异的人,便以暗号通知宇外五雄。这五兄弟之中,一个轮流休息兼接应,余下四人分守四方,位置在两层警戒圈之间。任何一个接到初步消息,便亲自查看,若然真是敌人,才用暗号通知内警戒圈的少年,这个少年便飞报留守之人。这个布置可以省去他们无数精力,而又能使留守之人,照顾整个局势,随时接应。 裴淳取道东面,他选择了朴日升方面之人为对象,让闵淳去帮忙抵御辛黑姑那一路。 他迅即穿出镇上唯一的大路,这一面乃是普奇防守,他就藏匿在左方的一间屋子中。裴淳径自走到路上,并不跟普奇招呼。 大路的左面是市镇中心区,左面再走过一点就是镇外田野。他先向右望去,不见有人,左方数丈外有人叫道:“裴檀樾在找谁?”声音清越震耳,一听而知乃是内功极为深厚之士。 裴淳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红衣喇嘛和一个蒙古武士一同走来。认出这两人便是钦昌国师和阔鲁。 他拱拱手,道:“两位驾临小镇,来意可想而知。” 钦昌国师笑一笑,道:“对,贫衲是特地找檀樾来的。” 裴淳见他态度平和,没有挑衅动手之意,大为奇怪,道:“大喇嘛有何见教?” 钦昌定睛望了他一会,才说道:“据说梁药王正在替云秋心姑娘医疗,可有此事?” 裴淳道:“有的。” 钦昌道:“她救得活么?” 裴淳点点头。 钦昌道:“不瞒你说,贫僧此来乃是奉了朴国舅之命,先察看你们的情势,才决定是谈判讲和抑或发动全力进攻。” 他如此坦白,倒教裴淳无法应答,只好哦了一声。钦昌又道:“贫衲从种种迹象上推测,晓得云姑娘的情形很危险,受不得侵扰惊动,所以你们才会作种种布置,务求在屋外拒敌。” 裴淳没有言语,而对方根本也不想问他对不对,又道:“朴国舅认为他既然得不到云姑娘,毋宁把她毁去,教你也得不到。但他最担心的是倘若令师叔武功已经恢复如常,这一场恶斗可就不比等闲。” 说到此处,这个红衣番僧索性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对方一眼,表示他绝无利用这一番说话窥测隐情之意。 裴淳讶然忖道:“他为何把这等机密通通说出?又何故不查看我的反应?” 只听钦昌国师说道:“贫僧运气还不错,一到达此镇便见到裴檀樾,省了无数功夫。” 裴淳最是沉得住气,也不问他,由得他自家说个够。 阔鲁突然插口道:“若依小人的性子,干脆进去瞧个明白,最好碰上李星桥,试一试就知道他武功恢复了没有?” 钦昌道:“那只是你的办法,但贫僧已知道李老檀樾的武功完全恢复。须知裴淳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为了旁人之事,他反而会更为着急。倘若李星桥的武功未曾恢复,他算计一下,便知挡不住朴国舅这一路人马的加人侵扰,因而无论如何会流露出失措的神色。但他镇定如恒,并不十分提防朴国舅可能乘机会闯入屋去,由此可以确知李星桥武功业已恢复。” 裴淳心中觉得好笑,忖道:“尝闻钦昌喇嘛智慧广大,料事如神。但这一回却完全猜错了。” 他本是个不擅从表情中流露出心思之人,所以一旦保持呆板面孔的话,比一些老奸巨猾之人,更难窥测。 阔鲁叹口气,道:“那么国师打算怎么办呢?” 钦昌道:“打算跟他谈判。” 裴淳道:“谈判什么?” 钦昌道:“关于云秋心的将来。” 他哦了一声,钦昌又道:“眼下辛黑姑姑娘是你的头号大敌,我们若是帮助她,定可把你们轻易击溃。纵是高明如李老檀樾和你,也救不了云姑娘的性命。因此,你不如答应放弃云秋心,至于朴国舅最后能不能获得她的芳心那是另一回事,只要你肯放弃就行了。若然答应这个条件,朴国舅这一方自然全力相助。” 裴淳考虑了一会,道:“我心中很乱。” 钦昌道:“那么贫衲代你分析便是。首先你得承认朴国舅若是帮助辛黑姑,定可加害云秋心。其次,论起朴国舅的身世、学问、武功以至相貌,都比你强,云姑娘如果嫁给他,当然比嫁给你好得多。第三点,在当前的情势之下,你们得到朴国舅的助力,顿时转弱为强,化危为安,因此不论为人为己,你都应当答应。” 三点理由之中,除了第一点裴淳不承认会被朴、辛两路人马合力打垮之外,其余两点理由都很对。尤其是他说云秋心嫁给朴日升比嫁给他强这话最有力量。裴淳忖道:“不错,我只是个乡下人,能够给秋心什么呢?朴日升却可以给她富贵荣华。秋心纵是一时不喜欢他,但以他的人才相貌,最后一定可以赢得她的芳心。” 他怅然颔首,钦昌国师心中大喜,是想:“这裴淳乃是极为守信之人,只要再让他亲口说出答应之言,就不怕他会反悔了。” 当下道:“你既是答应,那就亲口说一句你自愿放弃云秋心姑娘。” 裴淳正要开口,突然被一声大喝截断。只见一个雄伟大汉提刀奔到,洪声道:“不要答应。” 来人正是五雄之首普奇。阔鲁勃然大怒,叱道:“混帐,看棒!”手中包袱一抖,露出一根粗长布满尖刺的狼牙棒,挟着猛烈风声疾砸而去。 普奇长刀一挥,巧妙地点中狼牙棒,登时荡开。阔鲁健腕一使劲,硬是掣回狼牙棒,呼一声盖顶砸落。普奇一瞧此人神力惊人,心知不能硬架,迅快闪开,随手发刀反击。 他们激烈地搏斗起来,三招甫过,第四招阔鲁突然施展奇怪手法,呛的一响,棒尖扫中敌刀。普奇连忙借势跃开,但觉手腕微麻,长刀险险脱手。 普奇输了这一招,饶他豪气过人,也不禁骇然失色,忖道:“我蒙古族人之中,居然有这等高手,当真料想不到,从他棒上内力窥测他的武功造诣,不应如此高强,这倒是十分奇怪之事。” 阔鲁大喝一声,挥棒猛扫。普奇不敢大意,虎躯斜闪数尺,趁势出刀反击。这一刀表面上凶辣之极,其实只是虚招。但想迫使对方收棒封架,立刻绕圈迅攻,略略抢占先手,徐图克敌制胜之法。 但见狼牙棒呼地翻起,不退反进,挟着啸风之声向他上半身扫去。 普奇“刷地”跃出寻丈,感觉到棒上狼牙擦眉而过,极是凶险,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忖道:“这厮竟能老早瞧破我的刀法后着用心,反倒抢占了先手,真是厉害不过,我普奇今日非甘拜下风不可了!” 一阵气馁之感涌上心头,使得他斗志全消。这时阔鲁迈开大步,一抡猛攻,呼呼呼一连三棒,把普奇打得闪避不迭,招架乏力。 裴淳初时也惊骇交集,然而迅即察觉其中蹊跷,突然使出天机指功夫,隔空向钦昌国师点去,口中叫道:“普奇兄放手抢攻。” 那边普奇虽是斗志全无,十分气馁,但他对裴淳的话极是相信。当下也不问是何缘故,一招“天丁献武”,长刀洒出四五道寒芒,凶狠反击。 这一招容容易易就把阔鲁迫退两步。普奇胆气复振,叱咤一声,欺身猛攻,刀光飞洒旋舞,气势如虹,顿时把阔鲁圈在刀光之内。 他好不容易抢制了机先,手中长刀可就毫不放松,招招都是煞手毒着,也不管裴淳跟钦昌怎生厮缠,全心竟对付敌人。 霎时间,已急攻了二十余招之多,阔鲁的狼牙棒虽是沉重勇猛,可是根本旋荡不开,无法放手扫砸,急得他连声怪吼,满头热汗滚滚流下。 普奇紧记早先的教训,半点也不松懈,全力猛攻。这时觑到机会,长刀一粘一带,对方的狼牙棒呼地荡开两尺,普奇的长刀疾砍入去,光芒闪处,锋刃已砍中对方右臂。 阔鲁大叫一声,丢掉狼牙棒,左手掩肩而退,刹那间,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 普奇反而泛起怒色,用蒙古语喝道:“你这厮何故甘愿受伤也不使出先前的奇奥招数?” 阔鲁雄健的身躯摇晃不定,显然受伤极重,他被对方以蒙古话喝问之下,不知不觉被他所慑,不敢不答,忍痛道:“早先是国师传声指点的招数。” 普奇哦了一声,这才恍然而悟,仍然不禁怒骂一声,收起长刀,大步上前,道:“我替你裹扎。” 这时裴淳以天机指迫住钦昌喇嘛,指力破空之时,不断地发出嗤嗤之声。钦昌或是用掌,或是用双袖抵挡指力,全神贯注,早就无暇理会阔鲁的结局。 片刻间,普奇已替阔鲁裹扎好,他虽是怒骂过对方,但正因此显示他何以刀下如此毒辣之故。反过来说,假如对方早呈不支的话,他便不会重创对方了。所以阔鲁并不怪他对同族之人如此无情狠辣,也就让他上药裹扎。 普奇道:“你须得好生休养,这只胳臂才有希望复原,但是……”他转眼向钦昌、裴淳望去,只见他们正聚精会神比斗上乘武功,动作虽缓,但行家一望而知在那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冲激决荡,极是凶险可怕。他们已不能分心顾及别的事。 普奇立刻又说道:“但是你也知道江南人对咱们蒙古族十分仇恨,你既是负伤甚重,可就不宜孤身行走,免得遭遇暗杀。” 阔鲁点点头,忽然双脚一软,站立不稳。普奇一把抓住他,慨然道:“你且到我们那儿休养,在这期间,你只要不跟我们捣乱就行啦!” 第41章 攻防之战 他架住阔鲁大步奔回,让他在一个房间卧倒。当即奔出大门,心想裴淳应付一个钦昌国师绰有余裕,倒是后面马加防守的一面被辛黑姑一路人马侵袭,闵淳虽已赶去接应,却不知人手是否够用? 因此他迅即转向屋后,但见巷口一块旷地上,闵淳和马加二人都已经出手抵挡敌人。 这批敌人共有三名,一是九州笑星褚扬,一是神木秀士郭隐农,另一个却从未见过,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手中使一根粗大的旱烟管,招数手法神出鬼没,极是厉害! 闵淳和马加两人的刀法本来极具威力,若是与褚扬师兄弟比较起来,那褚扬功力深厚,见识渊博,略略高于他们一点,但郭隐农却低于他们一筹。 然而这个老头子似乎比褚扬还要厉害,普奇只瞧看了片刻工夫,就判断出单是这个老头子,就足以迫使闵淳、马加二人联手拒御不可。眼下还有褚扬、郭隐农二人帮那老头进击,闵、马这一方能够不败阵下来,完全是得力于李星桥指点联手刀法的缘故。 他不禁大吃一惊,忖道:“这老头子是谁?我虽未见过朴日升的师叔魏一峰,但此老决不是魏一峰,然则他是谁呢?前此裴淳迫令辛黑姑解除一切誓言的效力,褚扬已恢复了自由,为何又为她出力?” 那闵、马二人的双刀迭有佳作,每逢初对方迫得极紧之时,总有奇兵突出,把敌方合围之势击破。 不但如此,他们还有两次可以把武功最弱的郭隐农伤于刀下,但他们都轻轻放过了机会。 普奇大感不解,忖道:“二弟和四弟为何屡次手下留情?那厮性情反复,乃是自私自利之辈,有机会杀死他正是最妙的事。” 正在想时,那个老头子暴怒喝道:“褚扬你敢不用全力对付敌人,可别怪我没有师徒之情。” 九州笑星褚扬一直都不曾用上全力,闻言苦笑一声,应道:“师尊放心,弟子焉敢不用全力。” 他眼中射出凶光,心想:“我虽有意暗助裴淳,而且很承他们不伤师弟之情,但师父已震怒下令,说不得只好放手进攻了。” 褚扬一横了心,双掌威力顿增,但见他胖大的身躯滚滚游走,速度极快,竟是踏着八卦方位绕着闵、马两人而走。 那个老者本来就是这种身法,师徒两人各向相反的方向绕圈,晃眼间,已经四五度错身闪过。 神木秀士郭隐农知道师父和师兄二人使出本门无上心法,合力攻敌,他一则无法插手,二则也想瞧瞧师父、师兄的绝艺怎生施展法,当即退开一旁。 闵、马二人刀势如虹,一任他们师徒二人如何绕圈游走,始终不曾露出空隙。但也感到此时无法冲出重围,不知他们底下还有什么绝艺? 褚扬的师父,乃是武林中出名怪僻的高手,姓姜名密,时号千里独行,他面上泛起冷酷凶狠的表情,大有把这两个对手视作强仇大敌之意,好像非取他们性命才能甘心一般。 霎时间,师徒两人已绕走到一起,但见他们一齐陡地停住,姜密是单掌,褚扬是双掌,缓缓推出,都好像在推动一件极沉重而无形的物事,接着刚才绕圈奔走的余势齐齐向闵、马二人击去。 褚扬口中发出奇怪的笑声,姜密的面色却变得铁青,更加令人感到可怕。 普奇一望而知,这师徒两人都练成一种奇怪的掌力,单是一个人施展已经厉害得够瞧的了,何况两人一同联手施展,二弟、四弟决计抵挡不住这一击之威,心中一阵骇然。 神木秀士郭隐农也自瞧得目瞪口呆,突然间,发觉被人拦腰抱住,这一惊非同小可,双肘运足内力猛可向背后之人撞去。 但身后那人勾住他一只脚,迅快一抛,呼的一声,郭隐农不由自主地摔了一跤,全身骨酸肉痛。 他正要跃起,对方已一脚踢中他软腰穴道之上,顿时四肢麻木,无法动弹。 这个施以暗算之人,自然便是普奇,他乃是蒙古出色高手,精擅摔跤角抵之道,是以像郭隐农这等武林健者,被他拦腰抱住,便无法反抗,终于被擒。 普奇厉声大喝道:“住手!” 姜密和褚扬掌势推出之际,闻声偷觑一眼,只见一个蒙古大汉一脚踏住郭隐农,手中刀抵住他的咽喉,只要向前一送,便可杀死郭隐农。 他们都是久经大敌之人,心思敏捷,一瞧之下,已明白对方乃是以郭隐农的性命作威胁,如若不听话停手,郭隐农有死无生。 褚扬本来就不愿当真使出毒手,后来是变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现在一瞧可有了借口,迅即撤回掌力。那千里独行姜密虽是冷酷不近人情,但徒弟总归是徒弟,不能不关心挂意,也自撤回了掌力。 普奇暗中大大透一口气,洪声道:“这才像话,须知咱家兄弟,实在没有与褚扬兄拼命之心,如此动手法,岂不是太过吃亏?” 他说着话时,低头一瞧,恰好瞧见那郭隐农满面俱是仇恨、怨毒之色,不禁心中一动。 想道:“此人心胸狭窄,记仇心重,从今而后,此仇决计无法消解,倒不如索性出手大干一场,反正褚扬兄迫于师尊严命,也不能不向我们施展毒手。” 此念一决,顿时又觉得如释重负,千里独行姜密已道:“武林之人,出手拼斗,不外强存弱亡的结局,但你用偷袭手段制住老夫门下,却大是不该。” 闵淳微微一笑,道:“大哥,这位姜前辈心中已打算好等你一放开郭兄,就立刻动手,连你也卷入战局之中。” 普奇道:“愚兄深信二弟之言不假。” 闵淳接口道:“咱们兄弟平生很少碰上像姜前辈这等一流高手,倘若还须动手,咱们可不能不全力以赴了。” 这话乃是说给褚扬听的,褚扬自是知道,但此时作不得主,只好长叹一声。 千里独行姜密纵声狞笑道:“说得好,你们若敢放开隐农,老夫和褚扬师徒二人,甚愿与三位再斗一场。” 褚扬道:“师父,宇外五雄都是铁铮铮的豪士,咱们犯不着迫他们动手。” 姜密冷冷喝道:“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师父没有?” 褚扬肥胖的面上热汗滚滚流下,道:“弟子怎敢目无师长。” 姜密道:“那就行啦!若是动手,须得全力拼斗,如若有违,你就趁早别认我是你师父。” 褚扬痛苦地低声应了,举袖抹掉汗水。 普奇朗声一笑,道:“褚兄,咱家兄弟现下已深知你是当世好汉,动手之时,咱们双方暂且抛开一切,全力拼斗,不论结局如何,大家都不怨悔也就是了。” 褚扬感激地点点头,长长吁一口气,道:“普奇兄说得好,兄弟死而不怨。” 话都讲明了,普奇放开郭隐农,大步走过去,豪迈地道:“两位请。” 手中长刀横持胸际,神态勇武迫人。 闵淳、马加二人也一齐立好门户,姿势都不相同。他们宇外五雄的刀法各有渊源,路数都不一样,各具胜场。普奇以威猛沉雄为主,气势迫人。闵淳以沉稳毒辣为主,这两人都等闲不动,须得俟敌人进犯时才迎击。但老四马加的刀法以通灵变幻为主,所以这刻只比划一个架式,随即就移步换式,瞧起来极是流动变幻。 姜、褚师徒见识过闵、马二雄的刀法,心中都十分戒惕,丝毫不敢大意,目下加上一个普奇,更加小心在意,一面凝神窥伺可乘之机,一面调集功力。 片刻间,褚扬爆发出响亮震耳的笑声,远传数里,整个市镇都听得见,不过他笑声中并没有欢愉欣悦之情,只是一种呆板空洞的笑声而已。 此是他独门气功的表征,笑声越响亮,功力越精纯,但若是遇上称心快意之事,那就更能促使功力增强,其中奥妙,一时难以说得明白。 双方对峙了好一会,都没有立刻出手的征兆,突地一条人影,迅急扑入圈内,呼的一声劲风,直袭普奇。 此人正是神木秀士郭隐农,他性情一向偏激狭隘,眦眦必报。刚才遭受普奇如此奇耻大辱,岂能忍受!而又不知这刻双方形势乃是外弛内张,局面越来越紧张,终必爆发一场激战不可。 郭隐农以为双方因找不到对手的空隙,所以迟迟不发,深恐相持太久,彼此间觉得无法接战,只好作罢。这等例子武林中并非没有听过,当下凶心一起,忖道:“我若是突然出手猛攻,一则迫使双方非接战不可,二则对方想不到我会如此,出乎意料之外,可能露出大大的破绽。” 他提聚功力,挥动木棍,直向石像般的普奇击去,手法凌厉恶毒之极,但姜密却喑暗叫声“不妙”,旱烟管电急点出,奇快绝伦,一下子点中郭隐农背后穴道,顺势搭住他腰肋,向外一拨。 郭隐农作梦也没想到师父会出手点他穴道,简直连念头还未转动,就被点住,接着身躯一歪,斜斜飞开。 他斜飞之势虽快,可是仍然被一股无形刀气刺中肩头,登时半边身子一麻,宛如被快刀深刺入肉。 这一股刀气乃是普奇所发,要知他与姜密对峙之时,气势越来越凶猛,全身内力都聚集在马刀上,是以郭隐农忽然袭到,他只出刀架住那乌木棍,便已有一股刀气刺出。 这股刀气具有摧木裂石的威力,郭隐农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住,若不是被姜密早一步拨歪了身子,那股刀气透喉而过,非当场毙命不可。饶是如此,左肩伤势已够惨重的了,等于被人一刀刺透了肩胛。 郭隐农摔在丈许外的地上,登时昏死过去。而此时褚扬趁形势紊乱之际,发掌向闵淳拍去。 闵淳虽是双手持刀,高举齐额,可是对方这一掌蕴含六七种后着变化,使他无法窥测出丝毫空隙,竟无法发刀反击,只好唰地后退数尺。 马加如蝴蝶般绕过来,又唰地奔开,原来他也像闵淳一般感到对方无懈可击。 普奇已挥刀向姜密凌厉砍劈,气势迫人,威勇赫赫!姜密一时无法压制对方这股气势,只好用旱烟管严密封闭住门户,徐图良机。 这五人霎时间斗在一处,其中闵淳最少移动,纵是脚下略略游走,但手中长刀架式却很少变换,一味凝神觑瞧对方,找寻可乘之机。 马加使出一路奇怪身法,只见他忽左忽右,长刀吞吐不定,流转变幻,毫无定式,这刻他与闵淳双战褚扬一人,形势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但见他刀法玄妙得神出鬼没,配合起闵淳那种俟机一击的刀法,威力倍增。 顷刻间,褚扬已形不支,口中笑声低弱了很多,马加霍霍霍一连六七刀,迫得他脚步微一踉跄,闵淳这时总算找到了机会,口中厉喝一声“杀呀!”刀光一闪,已当胸砍入。 褚扬心知无法抵挡得住对方这石破天惊的一刀,当即一侧身,呼地一个斤斗打开。饶他应变得法,动作神速似电,仍然被刀锋割破裤管,左腿外侧削去一片薄薄的皮肉,鲜血涌出。 不过这一点外伤对他战力影响不大,姜密斜眼瞧见门人受伤,激起了凶野之性,怒叱一声,烟管与左掌齐施,叮叮叮连响数声,都是刀管相触的声音,而他左掌的毒辣手法也大奏神效,普奇被罩在掌圈之内。 若是当真单打独斗的话,便有两种说法,一是姜密固然很难激发起凶野之性而压倒对方气势,二是普奇在他掌影笼罩之下,也就很难安然脱身了。 马加身形飘忽不定,眼见大哥情势不妙,唰地扑去,出刀反劈,这一刀虚虚实实,极是奥妙。 姜密不由得心神一分,普奇气势顿盛,洪声叱喝中,挥刀冲破掌圈。 这一来变成普奇、马加二人合斗姜密之局,他们练有好几招联手刀法,此时施展出来猛烈抢攻,顿时反客为主,改败局为胜。但见刀光如潮,从四方八面裹住姜密身形凌厉进攻,刀光如海浪般接续不断一波一波涌去,声势十分激烈凶猛! 千里独行姜密虽是老一辈高手,功力深厚绝伦,但在这两个刀法高手夹攻之下,亦已呈显败象,只差在能支持多久而已。 闵淳独战褚扬,却占不到便宜,双方激烈搏斗,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闵淳自知只要牢牢守住不败,等到姜密伤败下阵,褚扬也就无能为力了。因此,他用尽他的聪明智慧拖延时间,在这种形势之下,他可就不能光是施展东瀛刀法了。 他踏遍天下各国,见多识广,胸中所知渊博之至。这时衡度情势,而使出各家派的精妙刀法,顿时异彩缤纷,威力反而更在以前之上。 褚扬暗暗心惊,忖道:他的刀法博采天下各家招数,变化无穷,每一招都用得十分恰当,闪耀出智慧之光。他真是个潜力深厚的对手!再斗下去徒然使他多加磨炼,愈呈光彩,倒不如使出本门最毒辣的手法,跟他拼上一招,好歹都在这一招之中见个分晓。 此意一决,一晃身游走开去,径自循着一个八角形的圈子,跨步迅奔。 当他走到八角形最靠近闵淳的一角时,脚下顿时缓慢得多,双掌也吃力地推出,好像推一件极重的物事一般,缓缓向闵淳推去。 这时他口中的笑声变得十分怪异,旁人瞧起来觉得他好像先是绕八角形准一枚巨大雪球一般,这个雪球越滚越大,因此到了他出击之时,吃力万分地将这个巨大无比的无形雪球向敌人推去。 闵淳感到头皮发炸,因为他瞧出褚扬已借着绕奔这八角形圈子而提聚起全身内力,作最凌厉威猛的一击,因此不问可知,他这一击之威,何等厉害! 在这生死立判的千钧一发之际,闵淳顾不得什么身份或是姿势美观与否,长刀一探之下,查出对方掌力笼罩范围极广,仅有的空隙是在下三路,当即仰跌地上,单肘一支地面,身形便贴地倒射出去。 他若不是长于应变,势难逃出褚扬这全力的一击。虽说闵淳内功也十分深厚,可是褚扬这一手乃是他平生武功精华所聚,势道雄劲无比,闵淳纵是竭尽气力招架,但情势上却等如以自己之弱去拼人家之强,焉有不大大吃亏之理? 此所以大凡武林高手拼斗,首先须得查出对方最精擅的绝艺,事先筹妥对策才行。否则两人功力虽是相当,可是一个以所长攻敌,一个以所弱抵御,那就不能不落败伤亡了。 闵淳幸而查出褚扬掌力的空隙,身子贴地射出寻丈,刚刚站定脚跟,褚扬人随掌走,再度攻到。 闵淳仍然用这个法子退飞寻丈,到了第三次,他刚刚退飞了寻丈,还未挺腰站起,猛可感到一股压力跟踪涌到,心头一凛,电光石火般寻思道:“他已打顺了手,掌力越来越重,我不能再用老法子了。” 此念才掠过心头,他的身躯便已横着翻滚开去,全身上下都沾满尘土。 褚扬可真料不到对方如此机警精灵,居然在最后一刹那间,改变方向滚开,连忙移转掌力追击时,已泄去大半劲道。 在闵淳而言,今日竟被褚扬打得到处翻滚,尘土满身,可真是平生的奇耻大辱。他一跃而起,嗔目大叱一声,挥刀迎劈过去。 这一招杀手,使得十分凶毒,倘使对方的掌力阻不住长刀砍劈之势,结局便是两败俱伤。 但自然是褚扬伤得较重,可能当场毙命,而闵淳只不过被掌力震伤而已。 褚扬焉肯与他硬拼,迅即闪开,闵淳好不容易争回主动之势,挥刀疾攻。 两人霎时间又成缠战之局,虽是十分激烈,但十招八招间,难分胜负。 那边厢普奇和马加二人突然间联手使出一招奇奥刀法,刀光闪处,姜密哼了一声,左臂血流如注。 这一刀伤势不轻,千里独行姜密虽然功力精湛,却也大受影响,顿时更形不支。 屋角突然跃出两人,都是女性。一个是中年美妇,手提一只白玉琵琶,面罩严霜。另一个却是妙龄少女,她也拿着一只琵琶,却是精铁制成。 这少女一身紫衣,轻功特佳,一晃身,已落在郭隐农身边,蹲下去查看他的情形。 那个中年美妇不用说谁都知道,就是姜密的妻子管二娘,她的外号叫做“生离死别”,那是因为她向来出手狠辣,碰上了她的对手,多半等于与家人生离死别。 她与姜密向来不睦,从不在一起,见面也不交谈。然而这刻眼见姜密受伤甚重,却恨得咬牙生响。 紫燕杨岚忿忿叫道:“师父,郭师兄肩上已被刺透,伤势很重。” 管二娘管如烟一挪步,已落在普奇身后,左袖一拂,发出一股内劲袭去,开口冷冷道: “你先把他带走,不准参战。” 普奇感到内劲涌到,重如山岳,心头一凛,侧跃数尺,旋身发刀。 但这时管二娘已挥动玉琵琶向马加扫去,马加正要招架,忽闻琵琶上传出“砰”的一响,不禁骇一跳连忙跃开。 谁知这一下响声,只不过是管二娘暗中勾拨弦线所发出,并不是发出暗器。她一出手就解了姜密的围,这等身手功力,实在骇人听闻! 普奇向马加打个招呼,双双挺刀夹攻上去。姜密已乘机跃出圈外,一面取药疗伤,止住流血,一面说道:“娘子来得正好,这番相救之情,决不敢忘。” 管二娘宛如一缕轻烟般在两柄长刀之间飘来闪去,竟自攻多守少,口中应道:“你爱记住或者忘记都随尊便,却不知你还能不能动手?” 姜密厉声笑道:“当然能够动手,今日不把这几个小子收拾掉的话,此生寝食难安。” 管二娘道:“那很好,咱们以前也有一套联手招数,如今正好拿出来让他们瞧瞧……” 话声未歇,姜密左臂上的刀伤已用灵药止血止痛,唰地跃过来,旱烟管一扫,加人战圈。 这时变成以二对二,但双方都没有分开,只见姜、管这对夫妻合使一套招数,霎时间,已融合为一,好像变成一个人在应敌。而这个人却有两头四臂,数招之间,就把普奇、马加困住。 管二娘冷冷道:“老头子,不必生气,我的玉琵琶之内已换装了乌蜂针,今日定要让他们尝尝比死还要难过的滋味。” 姜密道:“这敢情好,我许久没见到你使用乌蜂针杀人了,记得有一次咱们并肩踩踏黑虎冈四凶的巢穴,连四凶在内,一共有二十五人死在乌蜂针之下,那一次真是痛快不过……” 他们谈起这些血腥往事,津津有味,可是丝毫不曾影响他们的联手招数,两人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 闵淳本来一直施展出天下各派刀法,力敌褚扬,一时不分高下:直到这时,耳中听到那对反目已久的夫妻,一搭一挡地说话,不由得心神一乱,忖道:“他们谈笑从容,可见得已占了优势,何况她兵器中暗藏毒针,极是难防,看来今日我们宇外五雄大劫临头,很难渡过这一关了!” 高手拼斗,岂能分心?他这么一想不打紧,褚扬已抓到机会,一连数掌,抢制了机先。 褚扬明知对方天资过人,见识渊博,唯有使出本门绝艺才有希望击败他,当下力迫对方依照自己的计划封拆,以便可以施展绝技。 闵淳一旦失去先手,只好见招拆招,步步向陷阱中投入,这刻他纵是知道对方心意,却也来不及挽回。 这场鏖战正当激烈险恶之际,忽然有两条人影,奔入这片空旷荒地之内。 这两人都是五六旬年纪的老者,一个身披黄衫,手拿一根铁笛,另一个身着青衫,高髻麻鞋,打扮得似道非道,手持长剑。 手拿铁笛的黄衫老者迅即跃到褚、闵这一对战圈旁边,说道:“谁是帮裴淳的人?” 闵淳大吃一惊,但这等可怕的形势反而激起他的豪情,勉强大笑一声,道:“我闵淳是裴淳的朋友,都上前来动手吧!” 那黄衫老者手起一笛,向褚扬背上穴道点去,口中道:“宇外五雄果然都是气概过人之士,兄弟乃是故意一问,并非认不出你们。” 这一笛虽是在谈话中戳出,但内劲凌厉,手法奥妙,褚扬不得不侧身避开,顺手还击一掌。 闵淳顿时全身一轻,转眼望去,大喜道:“原来是杨前辈,薛姑娘可曾驾到?” 而褚扬唰地跃出战圈,道:“来者莫非是武林三贤七子之一的子母金梭杨威前辈?” 黄衫老者道:“不错。” 褚扬转眼一瞧,但见那青衫老者已出手对付师父、师母,剑法之诡奇,举世罕睹。登时认出那人也是七子之一,乃是阴山派剑客遁天子。 阴山剑派在武林中虽然赫赫有名,可是近数十年以来,只出过两个著名高手。一个是前此不久死在裴淳指力传毒的奇功下的告天子。另一位就是目下现身的遁天子,这遁天子乃是告天子的师兄,早在四十余年前已在武林中扬威立万,列入三贤七子之中。二十年前,三贤七子一齐失踪,阴山派才由告天子顶上遁天子的地位。 遁天子五十年修为功力,非同小可,尤其是他陷身黑狱,二十年来静中参悟本门剑法,越发变得更为诡奇诈毒,元可捉摸。 姜、管夫妻,昔年会过遁天子,论起功力造诣,当时是姜、管夫妇较高一筹。但二十年不见,遁天子不但内功精进,剑法也繁奥得多。若是单打独斗的话,鹿死谁手殊难逆料。战局顿生变化,那普奇、马加二人,得到遁天子拔剑助战,登时化危为安,迭连施展出李星桥所传的联手招数,威力倍增。 反之,姜、管夫妇可就抵挡不住这三位高手夹击,渐渐陷入有守无攻的窘境。 这边厢,子母金梭杨威手中的铁笛,向褚扬着着迫攻,气势咄咄迫人。褚扬适才与闵淳激斗许久,耗去不少内力,目下碰上这等强大的敌人,心中不由得连连叫苦,勉强迎敌,可就很难谈到克敌制胜这回事了。 闵淳独自置身战局之外,心头大感安慰。他趁此机会,略一调息,心想:“褚扬好歹总是有过交情,不便再上前迫攻。”当下提刀向姜、管那边走去。 他才走了四五步,一道紫色人影,飙然飘落他面前,阻住去路。 闵淳抬目望去,但见这个一身紫衣的美丽女郎,满面杀气,铁琵琶横护胸口,冷冷地瞪着自己。 闵淳道:“这等凶杀之地,姑娘还是离开的好。” 紫燕杨岚鼻子中哼一声,道:“裴淳呢?” 闵淳道:“姑娘没有听见在下的话么?” 杨岚柳眉一皱,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本姑娘不高兴理睬你,我要找裴淳。” 闵淳仰天一笑,道:“姑娘见惯天下异人奇士,自然不把区区在下放在眼中,只不知姑娘找裴淳何事?莫非打算向他求情,饶你师父他们一遭?” 杨岚气得面色发白,口中“贼坯、流氓”的乱骂,手中铁琵琶一翘,突然间,射出一线黑光。 闵淳长刀一挥,奇准奇快地砍中那道黑线。但对方接着发射毒针,接二连三,势道神速无比,闵淳或是闪避,或是以刀身封挡劈磕,眨眼之间,已避过四针之多。 紫燕杨岚失色地瞧着对方,似是一则想不到对方如此高明,竞能先后躲过她的毒针绝技,二则她琵琶中的毒针已经用完,失去凭借。 闵淳如此对付杨岚也是含有深意。他知道自己过去助战或是利用杨岚使对方心神分散都是一样效果,所以要设法使杨岚陷入窘睑之境。如此姜、管夫妇听见了,定必心分神散无疑。 他发出嘲讽的笑声,道:“姑娘的毒针用完了是不是?不用着急,先退到一边把毒针装好还不迟。” 话是这么说,其实哪肯让她退开重装毒针?杨岚方自一愣神,测不透他这话是真是假之时,但见刀光森森耀眼,已迅急攻到。 她手忙脚乱地招架敌刀,惊慌的神情代替了泼悍,闵淳心中冷哂连声,忖道:“好丫头,别人也许会上了你的当,但你不幸却碰上我闵淳。” 他提一口真气,认真抢攻,使出天下百派千家的刀法绝招,霎时间,已把她裹在重重刀影之中。 突然间刀光闪处,劈中琵琶,顿时暴响一声,那面琵琶飞开七八尺外,落在地上。 闵淳的长刀仍然向她凶猛攻去,但喑暗留下退路,杨岚果然从这唯一的退路跃出圈外。 当她惊魂甫定之时,只见闵淳已捡起琵琶,拿在手中,面上含着冷笑,查看这面琵琶。 杨岚厉声叫道:“还给我。”一面试着迫近去。 闵淳猛可发出咆哮之声,长刀作势欲劈,骇得杨岚连忙疾退。心中直骂这厮到底是外国人,好像野兽一般,说不定真的一刀劈死自己。 铁琵琶柄上的按纽被闵淳找到,他向着地上一按纽,一根乌黑色的细针电射出来,插入地中,再按一下,又有一根射出,此后便真的没有毒针了。 闵淳冷笑着把铁琵琶摔还给杨岚,她这时才晓得对方负有智名,敢情丝毫不假,果然点破自己的使奸弄诈。 要知前在滋阳客店,辛黑姑率了褚扬、郭隐农和杨岚三人夜袭,杨岚奉命盗取“毒蛇信”,却反而堕入闵淳计中,后来还被他擒住,作为人质。 一次之后,杨岚还不服气,但目下闵淳处处棋先一着,她自然不能不承认闵淳的厉害,因而泛起了畏惧之意。 闵淳迫到五尺之内,举刀可及,这才停住脚步,朗声喝道:“杨姑娘,在下虽然不是残忍嗜杀之辈,但像你这等是非不分,善恶颠倒的人,于世无益,于人有害,在下已曾再三容让,现下出手,决不容情了。” 这番话说得又清晰又响亮,所有正在拼斗之人,无不听见。 管二娘急叫道:“岚儿走开……”她这一分神,险险挨了遁天子一剑。 褚扬也大喝道:“闵兄不可下毒手……”跟他对垒的子母金梭杨威,见到破绽,一笛点去,褚扬强仰身闪避,哪知笛中突然吐出三寸长的锋刃,划中左肩,顿时鲜血涌出。 闵淳哈哈一笑,道:“杨姑娘你且瞧瞧,两边的形势都十分不利,但你却毫无办法!” 他故意设法激得她心烦意乱,准备一出手就把她生擒活捉,掳作人质。这女孩子一旦落在手中,说不定可以把姜、管夫妻及褚扬等人,从此迫得不再踏入江湖,最少目前少去这几个高手侵扰。 杨岚左右一瞧,突然丢掉铁琵琶,顿足泣道:“我真是该死……你杀了我吧!” 一头向闵淳撞去,闵淳是何等人物,焉能被她撞上?一伸手就抓住她肩头,内力从指尖泄出,暗暗制住她的穴道。 她身躯一软,向地上摔跌,闵淳只好把她拦腰抱住,杨岚失声而哭,使得智计百出的闵淳也毫无法子想。 屋角后转出一个高大人影,迅急奔到,向闵淳大喝道:“快快放手!” 此人声如霹雳,威势惊人,闵淳不必细看,也知道此人正是辛黑姑手下第一高手北恶慕容赤,心头一凛,赶紧朗声反喝道:“她已被我擒住,不放手你有什么法子?” 慕容赤一怔,随即怒道:“那咱就不管啦,只好一块打……”话声中举起拳头。 闵淳厉声道:“我虽然不信,但犯不着拿别人性命来试。”话未说出之前,已把杨岚推开数尺之外。 他双手举刀,尖锋遥指敌人上盘,慕容赤一拳劈去,风声凌厉震耳,闵淳横移两步,一面发刀斜劈,这一刀虽是把敌人拳力劈开,但却感到刀势粘滞,甚是困难,不由得更加凛惕于心,暗想:“这慕容赤号称为当今一流高手,果然盛名不虚。” 慕容赤铁拳连挥,拳力如山涌出,一连三拳,把个闵淳冲击得闪避不迭,不知不觉己退到褚扬那一边。 此时褚扬被子母金梭杨威一轮迫攻,早就势衰力竭,败象毕呈,口中的笑声,时断时续。 北恶慕容赤乃是当代一流高手,因此虽是有点混沌鲁钝,但褚扬的笑声传入他耳中,登时晓得褚扬内力不继,已濒险境,当下不假思索,蓦地遥攻一拳。杨威感到一股凌厉无匹的拳力,破空涌到,心中一凛,暗忖:“传说此人天生武勇,果然不假。” 他转念之际,已发招抵御拳力,慕容赤指东打东,指西打西,眨眼间,把闵淳、杨威二人都卷人拳圈之中,一面喝道:“老褚走开,看咱取他们两人性命。” 褚扬赶快趁机跃开。他虽是亟须调息运功,但又见师父、师母那边险象还生,当即提一口真气,放步奔去,大喝道:“我来啦!” 遁天子以及普奇、马加等人,都知道褚扬武功十分了得,间言便都暗暗蕴蓄余势,准备随时抵挡他的猛袭。这一来姜、管二人压力大减,而褚扬却绕着战圈奔走,并不出手。他的用意正是要对方防范自己而减轻师父、师母的压力,倘若他出手的话,对方便会发觉他根本内力已衰,不足为患。 正在这不可开交之际,突然又有五条人影,奔入旷地之内。 褚扬举目望去,但见这五人之中,他只认得两个,那便是胡二麻子和步崧,其余三人都是年纪五六旬之间的黑衣老者。 胡二麻子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立刻判明双方形势,一挥手低语数言,便有两名黑衣老者迅快扑向姜密夫妇这一堆,各自掣出长刀,加入助战。 这两人的武功虽是比不上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但却擅长守御。冈此他们虽然不能对遁天子他们构成极大威胁,但却足以分散他们的力量。这一来姜、管二人顿时发挥威力,反守为攻。 胡二麻子道:“褚兄没事吧!” 褚扬道:“胡兄来得正是时候,兄弟身上虽然没事,但已经耗尽内力,难以再战了。” 步崧道:“裴淳一直不曾出现过么?那两个老头子是谁?” 褚扬道:“裴淳未现过踪迹,那两位一是金梭杨威,一是遁天子,都是名列昔年武林七子的高手。” 胡二麻子哦一声,道:“辛姑娘算定三贤七子总有几个会赶到帮助裴淳,但却料不到阴山派的遁天子也赶来了……” 他特意提高声音,又道:“想那告天子兄乃是死在裴淳指力之下,遁天子除非不知此事,否则怎还肯帮助裴淳呢?” 步崧道:“是啊!喂,遁天子,你可知道令师弟死在何人手中?” 遁天子听得明明白白,却故意装出全心全全意搏斗拼命而不曾听见一般。 胡二麻子曾经领导元廷禁官侍卫,为人何等精明老辣,心想:“我若不教你答复个明白,就算我白混了几十年。”他抖丹田大喝道:“辛姑娘命兄弟传话,请诸位暂行罢手。” 北恶慕容赤首先跃出战圈,他力斗杨、闵二人,犹自气势迫人,攻多守少,掌握了主动之势,所以要退就退。 遁天子这一边眼见敌人来了甚多,无一庸手,听得胡二麻子这么说,都愿意暂时停手,加以姜密夫妇等四人这刻已平反了败局,所以也毫不困难地退下。 胡二麻子等人在一边,普奇三兄弟以及杨威、遁天子等五人又在另一头,各自聚议。 杨威首先道:“想不到昔年黑道上几个高手都被辛黑姑弄出来,她的本领真不小。” 遁天子道:“山人有几次都可以刺中那后来参战的陆氏兄弟,但又投鼠忌器,不敢当真出手,结下不解之仇。” 马加讶道:“陆氏兄弟有什么后台,竟使前辈如此顾忌?” 遁天子道:“他们的后台就是辛黑姑,辛黑姑的后台是辛无痕仙子。” 马加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前辈不论对谁也不能施展煞手啦?” 遁天子摇头道:“这也不是,倘若毒蛇信在山人手中,那时纵是辛仙子在此,山人也不顾忌。” 闵淳忖道:“他此来竟是有意染指五异剑之一的毒蛇信。尝闻阴山剑派高手,若是得到此剑,顿时可以跻身一流高手境界,这时他自然不怕辛无痕了。怪不得胡二麻子问他何故还肯帮助裴淳时,他不答腔,像这等只求成功不择手段的人,实在十分可怕。万一他得到毒蛇信之后,撒手不管,甚至倒戈相向,我们可就惨啦!” 这么一想,便不敢答允把毒蛇信给他,遁天子可不知道“毒蛇信”已是闵淳之物,当下又道:“你们哪一位去把毒蛇信取来,借与山人一用,山人负责把敌人击退。” 杨威道:“道长如有毒蛇信在手,虽说增加许多威势,但对方人多势众,恐怕不易击退。” 遁天子冷冷一笑,道:“这等竖子,何足道哉!山人有宝剑在手,先出其不意杀死几个,然后独力对付慕容赤,剩下的两三个,自然不是诸位对手,焉得不溃退奔逃?” 普奇沉吟道:“这话甚是。”双眼望着闵淳,瞧他如何回答? 闵淳抬目向对方那边望去,但见胡二麻子指手划脚地谈话,似是分配人手,当即想到以对方这许多的人,如若决意侵入宅内,必能办到。 他权衡轻重缓急,觉得目前的危局,必须先行解决。不然的话,对方一旦侵入宅内,使云秋心受到惊扰而不治,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咬一咬牙,下了决心,道:“遁天子前辈想不想得到毒蛇信宝剑,成为武林无敌高手?” 遁天子大喜过望,那等城府深沉之人,也不由得流露出渴望惊喜之色,他道:“当然想啦!” 闵淳道:“在下可以设法把此剑赠送与前辈。但是在下却有两个要求,一是此剑乃系裴淳夺到手中之物,因此前辈须得推爱及他,冰释了令师弟不幸的冤仇。” 遁天子道:“这第一点使得,第二点呢?” 闵淳见他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不禁泛起惕凛之心,暗忖:“此人毫无同门之情,见利忘义,实在不可信任。然而这刻的局势又迫得他走头无路,非这么做不可。” 他沉吟了一下,才再立定决心,道:“第二个要求是前辈在这一旬之内,必须全力帮助裴淳抵御各方强敌。” 遁天子干笑一声,道:“山人若不是有心助他,赶到此处作什么?” 闵淳道:“这样说来,前辈已答应这两个要求了?” 遁天子道:“当然啦,杨威兄可作见证。” 杨威勉强地点点头,他心中又真不愿做这个见证。 闵淳迅即奔去,片刻就回转来,手中多了一根细长木杆,颜色乌黑,瞧起来毫不显眼,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名震天下武林的五异剑之一。遁天子接过手中,喜动颜色,再三摩娑把玩,但觉剑锋吞吐之际,无声无息,果然是天下间第一等奇异利器。 他随即把毒蛇信插在背后,面上喜色全消,换上平日那副阴冷的神态,说道:“我们这一边只有五个人,对方却有九人之多,这还是没有加上那女孩。自古以来,凡是以寡击众,都须得出奇制胜。山人有两条计策,任凭诸位公议,选择其一。” 闵淳心中暗惊,忖道:“此人城府的深沉,真是天下罕睹,按理说,他一旦得到毒蛇信,便立时跻身一流高手的境地。任何人得此奇遇,都难免狂喜不禁,因而摇荡浮躁,哪里能够立刻就恢复冷静,而且进一步还想出两条计策?唉!我把宝剑给了他之举,只不知做得对不对?” 他暗中深深长叹一声,满怀沉重的心事。 子母金梭杨威道:“既有高见,快点说出来听听。” 遁天子道:“咱们务须凭借这毒蛇信的威力,突然间,杀死几个人,才能维持对峙之局。 因此,第一条计策是由山人独自上前,孤剑拦截对方,你们四位扼守后面要道。此时山人以寻常之剑击斗,对方的重心仍然放在诸位身上,山人或可出其不意地取出异剑,杀死数各敌人……” 他略一停顿,又道:“第二条计策是反过来,由山人独自扼守要道,敌人冲过诸位那一关之后,山人趁机迎击,也可以奏效。” 杨威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第一条计策为佳。”他认为先除去敌方一部份力量之后,局面就大不相同,当然比较稳要。 闵淳却道:“晚辈却认为第二条计策行得通,因为大凡出奇制胜,必须示敌以怯,露出咱们的弱点,敌人才会上当。再说遁天子前辈被敌人围攻之时,以寡悬殊的情形下,势必亮出异剑自保,这一来,恐怕就失去机先。对方大可以用慕容赤加上另一名高手合力对付前辈一人,其余之人全部来攻袭我们,岂不是又陷入危局?” 这一番话,说得人人点头,计议已定,五个人一同向前走去。 第42章 千变万化 那边厢胡二麻子想是把辛黑姑的命令传达过,一见他们联群涌上,当下敞声大笑,道: “遁天子,你的气量真大,居然把令师弟的血仇一笔勾销了。” 遁天子面上毫无表情,冷冷的道:“不错,因山人跟裴淳大有渊源,这笔仇怨无法不勾销,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胡二麻子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纵声狂笑道:“原来是裴淳用那五异剑买了令师弟的性命。” 姜、管等人都矍然注视遁天子肩上之剑,杨威等人都暗道计谋败露,看来只好各尽所能地大干一场了。 遁天子容色如常,淡然道:“此剑敝派视为至宝,山人幸获此剑,即将返山向敝派上下宣布,并将在祖师神位前举行隆重仪式,以资纪念,今后此剑便是镇山之宝,代代相传,不得携入世间……” 对方诸人都想道:“这么说来,今日只要不迫他的话,他便不使用那口异剑,而且可能一会儿就离开此地了。” 杨威及普奇三兄弟也是这么想,这一来闵淳心中十分不安,暗念:“自己一向以智谋自诩,谁知今日却栽了个大斤斗。” 胡二麻子向己方诸人低低道:“他这话靠不住,大家最好提防些。” 步崧道:“不对,请看他们那一方的人,无不神情沮恼,显然是当真如此。” 胡二麻子冷冷一哂,道:“兄弟已警告在前,诸位爱信不信都行。现在对方联群结阵出战,咱们仍按预先计划,由步兄、黄兄和陆家昆仲四人,负责冲入宅内,阻扰救活云秋心,外头的敌人由我们负责。” 说罢,当先大步冲上,他虽是空着双手,可是他练就了大力鹰爪的功夫,空手比使用兵刃还厉害。 慕容赤、姜密、管如烟、褚扬等四人紧跟着他扑去。步崧和那三名黑衣老者略略坠后,只等双方一缠上了,他们便绕道冲入它内。 双方来到切近之际,遁天子淡淡道:“山人替各位防守住后路,免得敌方之人,乘机冲过去。”说时,一径后退。 慕容赤只要有得厮杀,便十分兴高彩烈,这时不管三七二十-,抡拳便打。 普奇、马加二人一齐挥刀抵御他的拳力,仍然被震得向后退了一步。 北恶慕容赤大喝一声,宛如霹雳迅击,第二拳跟着劈去。 闵淳连忙也发刀帮助普奇他们,三柄长刀分从不同方向砍劈出去,才破解了这股拳力。 姜密和管如烟这对夫妇刚才吃了亏,心中恨极这宇外五雄,当即也齐齐出手进攻。 子母金梭杨威的铁笛起处,加人普奇兄弟这一边,变成四人联阵拒敌之势。 对方再加上胡二麻子和褚扬,虽然声势浩大,可是人数太多,互相牵掣,一时之间,反而发挥不出威力。 步崧等四人在一边佯攻假扑,忽见遁天子身形隐没,不知他是躲了起来,抑是趁机扬长离开。 斗了数合,步崧一声暗号,四人分两队绕过战圈,直向巷口奔去。 步崧当先在巷口张望一下,不见遁天子踪迹,心中暗喜,长刀一招,四人先后奔入巷内。 他们才走了丈许,左方的屋顶砰的一声,碎瓦横飞,炸开一个破洞。 遁天子从洞中冒出来,阴声笑道:“诸位打算上哪儿去玩?” 说时,人已飘身落下,拦住对方。 这条巷子不宽不窄,可容七八人并肩走过。因此事实上遁天子一个人很难拦阻得住这四名武林健者。 步崧还是有点畏惧他的毒蛇信,当下道:“道长何不回驾宝山,此处有什么好争的?” 遁天子道:“山人正有这等打算,但诸位须得答允山人一件事。” 步崧无法从这老奸巨猾的人面上瞧出丝毫迹象,当下道:“只要兄弟们办得到的,自当尽力效劳。” 遁天子道:“诸位当然办得到。”他收起长剑,插向背上。 对方四人,顿时松一口气,都暗暗揣测他有什么要求。 遁天子缓缓抽下那根细长木杆,说道:“这就是天下闻名的五异剑之一毒蛇信了,山人要求诸位在可能的范围之内,助山人保住这口宝剑。” 他取杆在手之时,对方又大为紧张,但听他这么一说,纵是疑信参半,也松懈不少。 步崧道:“难道说有人想抢夺道长之剑不成?”遁天子阴沉地点头,步崧正要开口,忽见杆尖射出一丝黑线,迅快如电,他连念头还未转过,左边的一个黑衣老者,已经翻身栽跌。 这名被暗算的老者,正是陆氏兄弟之一,遁天子紧接着一剑刺人另一名姓黄的老者胸口,顿时连杀二人。 步崧怒喝道:“不要脸的东西,竟然使这等下流卑鄙的暗算手段。” 遁天子淡淡道:“敝派向来如此,你们难道不知道么?” 说话之时,细长的剑锋已缩回杆内。他随手一挥,长杆挟着风声横扫出去。 步崧挥刀一架,另一个黑衣老者抡刀迅劈,他一口气连攻四五刀之多,刀刀不离要害,极是凌厉辛辣。此人乃是陆氏兄弟中的老大,功力深厚,这几刀含愤出手,勇不可当。 遁天子被他迫退数步,眼中不由得泛射出险恶凶毒的光芒。 步崧也是久经大敌之士,深知目下若不趁机做成压倒对方的气势,终须丧命对方的异剑之下,是以也就奋不顾身的挥刀力攻。这两口长刀都有三四十年的修为,这刻正是垂死挣扎,力图挽救危机,这股气势锐不可当。 遁天子虽然异剑在手,感到十分的适合自己苦修数十载的武功路数,可是仍然抵挡不住对方这等拼命的打法,连连后退。 饶是如此,他手中的细长杆子还能够诡奇地反击一两招,只不过每次都不是以杆尖点戳出去,若是点戳之势,只要对方仰身或后退闪避,他只须吐出杆内的剑锋,就可以要了对方性命。 看看已退到巷口,出去就是另一条巷子,李星桥借用老镖师王蛟的宅第,后门就在这条横巷之内。 遁天子用尽一身本事,总算不曾退出巷口,阵脚一旦稳住,尽管刀光如电地盘旋飞舞,总是被他的细长杆子破解了攻势。 他还是第一回使用此剑,可是他感到此剑使得极是顺手称心,以往苦练的一身武功,仿佛都是为此剑而练的一般。自然还有好些深奥手法须得探讨研究,但这已足以使遁天子十分兴奋了。 十余招之后,他明明有机会杀死对方,但他为了要假手对方深究剑路,故意不使煞手。 巷子那边传来姜密得意的笑声,大概是杀伤了敌手,心中畅快而发。 遁天子明明听见,但别人的生死,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哪里比得上他参悟剑法重要?因此他毫无迅速结果了步、陆二人而前往驰援之意。 步崧连连发出啸声,一面拼命进击。但他已发觉己方两人,不论是何等猛烈凌厉的攻势,对方都能够轻轻易易地一杆勾销。 因此他连连发出求救信号。果然,眨眼间,那一头的巷口,出现了一个高大人影,正是胡二麻子。 遁天子早就瞧见了,却故作未睹。心想步、陆二人力量不足,最好加上胡二麻子,便可以参悟出更奇奥诡异的招式路数。 胡二麻子一瞧步、陆二人大显不支,心中一阵犹豫,忖道:“尝闻阴山派的高手只要得到毒蛇信,立时就成为一流高手,瞧来这个传说倒是不假,我是上前呢抑是后退?” 正在思忖之际,只听遁天子冷冷说话之声,遥遥传来。他道:“以你们这两块料,山人早该收拾下了,只因山人存心一试这口异剑的奥妙,才让你们活到如今。” 胡二麻子心中一动,忖道:“不错,以遁天子的功力修为,本可以赢得他们,敢是新得异剑,反而发挥不出全力?” 这么一想,更不迟疑,迅快奔去,加入战圈。他使出刚猛迫人的大力鹰爪奇功,屡次三番地抢夺敌剑,好在那根细长杆子不会割手,只要捞住,定能夺过。 谁知遁天子招数诡滑无匹,出手之际,去来无迹,虽是加上一名硬手强敌,仍然不觉艰困。他挥洒自如地敌住三名强敌,参悟出更多的奇奥手法。 胡二麻子也发出求救啸声,他到底比步崧高明得多,迅即瞧出对方深不可测,目下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很侥幸之事了。 旷场上的混战也十分激烈,由于普奇负伤,而慕容赤却越打越狠,拳力有增无减。虽是减少了胡二麻子,仍然是迫攻的局面。 胡二麻子求救啸声一到,褚扬便道:“不好了,慕容兄快去相救,那遁天子已经变成一流高手啦!” 慕容赤与褚扬盘桓的时间最多,对他甚有好感,闻言便跃出圈外,迈开大步,向那边奔。 姜密气恼不过,骂道:“混帐的东西,咱们正要得手,却把慕容赤支开……” 普奇退出圈外,他被姜密击中左肋,内脏已受重伤,全凭坚强的斗志。这刻一退出战圈,顿时全身发麻,一跤跌倒。 这时闵淳、马加二人都无法分身察看盟兄伤势,都急出一头热汗。姜、管夫妇乘机联手猛攻,占尽优势。这一对夫妇的功力,非同小可,连杨威这等高手,也不得不全力招架。他本想出言叫他们收摄心神,应付强敌,但在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竟开口不得。褚扬突然跃出圈外,道:“闵兄放心,在下代你探视普奇的伤势,决不乘机加害。” 姜密更感愤怒,喝道:“混帐,回来!” 褚扬不能不站住,说道:“师父何苦定要跟这些正人好汉作对?” 管二娘也骂道:“放屁!他们算什么正人好汉?我明明见到这姓闵的乘机调戏岚儿。” 褚扬眼珠一转,决定冒一个险,说道:“师母这样说就好办啦!” 当下扬声叫道:“师妹……师妹……” 紫燕杨岚一直在远处瞧看,应声奔到。 褚扬问道:“师妹,据你的看法,闵淳兄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眉头一皱,道:“这是什么话?师父,我可要回答大师兄的话?” 闵淳偷空一觑,恰好碰上她的目光,忽然感到有点英雄气短,因为这个在自己眼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孩子,忽然间占有极重要的份量。倘若她说自己是好人,则姜、管夫妇很可能撒手一走。这一来,敌人方面少去好几个高手还不说,同时保持了与褚扬间的情谊。 管二娘沉吟一下,道:“好,你说说看。” 这时双方攻守之势都缓慢下来,等听杨岚的答复。 紫燕杨岚说道:“师父要我说,我就只好说实话,他是个好人。” 管二娘道:“这话有何根据?” 杨岚道:“我两次落在他手中,他始终不肯伤害我,由此可知。” 管二娘道:“他是没有法子伤害你而已。” 杨岚道:“不是这样,他自命是英雄好汉,不肯伤害一个女子。哼!其实他有什么了不起,我就瞧不起他。” 褚扬几乎笑出声,闵淳却向她投以感激且讶异的一瞥,他可没想到杨岚居然能如此了解他的真心。 姜密问道:“娘子,咱们怎么说?” 管二娘冷冷道:“你怎么办我管不着,但我既受辛大姐所托,非全力收拾他们不可。” 姜密倒不怕辛姑娘,因为管二娘与她交情很好,可是管二娘既是这么说,他其势不能独退。只好大喝道:“褚扬回来出手!” 忽见两条人影奔入旷场,众人都偷眼觑去,但见一个是高大壮健的老者,身上没有兵器。 另一个也是五六旬上下的老头,但长得十分矮短瘦小,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神光迫人。 杨威大喜道:“两位兄台来得正好!” 姜、管二人认出这两人,一个是铁指蔡子羽,一个是魔蚤子卓凯。这两人都是武林七子之列的高手,当即一齐退出战圈。 魔蚤子卓凯嘻嘻一笑,道:“贤伉俪难得聚首,敢问身上可有什么贵重宝物没有?” 这魔蚤子卓凯,生平以神偷八法,驰名武林,加以他武功奇高,**嘻闹,不少名家都曾被他当面盗去身上之物,闹个面红耳赤。 姜密、管二娘心中暗惊,一面严加提防,一面由管二娘应道:“你这老而不死,当真变成老贼了!” 卓凯不以为意,笑道:“我本来就是贼祖宗,但我奉劝你对我客气一些。须知你与姜密兄大不相同。他被我摸走一两样东西,最多叹一句倒霉。但你是个妇道人家,这个人可丢不起。” 管如烟冷冷道:“笑话,别说老贼你没这个本事,纵使真有,我这老太婆还有什么忌讳?” 魔蚤子卓凯惊道:“咦!你若是老太婆,我们早该入棺材啦!不怕得罪姜兄,说老实话,二娘你风韵可真不减当年。” 管如烟到底也是女人,岂不爱奉承之理,心中大感受用,当下面色一松,道:“少耍贫嘴,你们还是快点离开此处为妙。这是瞧在昔年相识的情份上奉劝一句,听不听却由你了。” 卓凯那么玩世不恭之人,闻言也不禁面色一变,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她要到此地来么?”对方傲然一笑,缓缓点头。 卓凯转眼向铁指蔡子羽望去,只见他神情凛然,似是毫不恐惧。当下转念忖道:“我可犯不上把有限余生再埋葬在黑狱中,今日决计不逞这个英雄……” 只听巷子内传来一声惨叫,蔡子羽虎眼一睁,道:“好像是胡二,他已到了此地?” 眼见姜密点头,赶快奔去,入得巷中,远远已瞧见巷口地上躺着几个人。 巷外有两个人正在激斗,乃是阴山派高手遁天子和北恶慕容赤。 蔡子羽不暇瞧看战况,先查看伤死之人,只见三个是黑衣老者,一个是步崧,还有一个是胡二麻子。他过去一搭胡二麻子脉门,发觉他尚未气绝。略一查看,发觉胡二麻子左臂弯有处极小的伤口,因是要穴,故此胡二麻子昏死过去。 他举掌拍活胡二麻子的穴道,扶他靠墙坐好,又去查看其余四人,竟已全部毙命。 胡二麻子长叹一声,道:“恕小侄负伤在身,不能叩拜师叔。” 铁指蔡子羽道:“罢了,你的伤势如何?”他本想痛斥胡二麻子为元廷出力,做下无穷杀孽,以及其后又为了一个女子而身败名裂等罪行。但回心一想,眼下不是斥责教训的时机,便吞回腹中。 胡二麻子久闻本门这位师叔为人崇侠尚义,本已准备挨骂受罚,谁知他一字不提,不由得大感意外,当下答道:“小侄要穴被毒蛇信所伤,现在只感到真气不甚通畅,别无所苦。” 蔡子羽向鏖战中的两大高手望去,但见北恶慕容赤一派进手招数,凌厉迫攻,目下大占上风。不由得讶道:“遁天子虽是得到盖世之宝,立成高手。但他的剑法路数,却略略受制于慕容赤,单论气势,就得被慕容赤压倒,胡二,你有慕容赤之助,怎会受伤?” 胡二麻子哼了一声,道:“这事不提犹自可,提起来真使小侄恨不得剥了慕容赤的皮,食他的肉。” 他眼中射出十分愤恨的光芒,又道:“当时小侄发出信号,把慕容赤招来。遁天子向他说很想作一场生死之斗,教他先在旁边瞧瞧。若是遁天子有这等资格与他作殊死之斗的话,便等他把旁边的人收拾了,才安安静静的捉对一拼,那慕容赤大混蛋竟然听信他的话,果真站在一边观战,因此小侄等数人才会落得四死一伤的结局。” 蔡子羽这才恍然明白,当下说道:“那毒蛇信乃是剑中异宝,传闻剑锋上含有阴煞之气。 你穴道被伤,一身功力被这股阴煞之气破去三四成之多。愚叔记得你是元廷痛恨之人,以你目下的武功,一旦碰上朴日升方面的人,定必立遭杀害。你还是趁早离开,请求辛姑娘庇护,希望能够安度余年……” 在他来说,对这个曾经为元廷出力,害死无数武林同道的师侄如此发落法,那真是万分宽大了。 胡二麻子那张尽是瘢痕的面孔,突然变得更加丑陋,好像是死气沉沉。他黯然长叹一声,道:“辛姑娘曾经向小侄说过,倘若我被朴日升他们生擒,她可没有时间营救我,要我自己多加小心。由此可知,小侄目下武功减弱之后,辛姑娘决不会分心庇护。” 蔡子羽沉吟一下,毅然道:“我也不能照顾你,你曾经种下什么因,就须自尝其果!” 说罢,举步向巷口走出,再不回顾。 胡二麻子心中大感凄凉,回想起平生作为,不禁泛起无穷悔恨。他到底是雄略之才,只一瞬间,就冷静下来,全力调息运功,以便尽快恢复气力,得以远离此地。 巷子另一端的旷地上,双方因人数力量悬殊,所以不曾发生厮杀。 姜密、管二娘加上褚扬一共只有三人,但闵淳这一边却有魔蚤子卓凯,子母金梭杨威和马加等四人。还有一个铁指蔡子羽,随时可以赶回来出手,姜氏夫妇他们自然万难取胜。 不过姜密夫妇也不肯就此退却,正当进退未决之时,一个人大踏步走入旷地之中。 褚扬面色微变,向师父、师母低声道:“裴淳来啦!” 姜密夫妇虽是桀傲不驯之士,但眼下裴淳声名赫赫,加上助阵高手,人多势大,不禁也暗暗凛骇。 裴淳表情十分严肃,瞧也不瞧姜氏夫妇他们一眼,一径走到闵淳等人后面两丈之处,便停步不动,说道:“敢请杨、卓两位前辈借一步说话,有烦闵二哥、马四哥小心监视对方动静。” 众人都不明其故,但料必事关重大,闵淳应道:“你放心!” 卓凯、杨威二人转身一跃,分别落在裴淳左右两侧。 裴淳低声道:“大事不好了,那朴日升和辛黑姑他们……” 底下的话模糊不清,卓、杨二人赶快凑近细听。 卓凯忽然嗅到一阵极淡的香气,心中一震,迅急如电般跃开。饶他警觉反应如此的快,仍然感到肋间一阵疼痛,竟是被人以指力隔空划伤。 子母金梭杨威根本就糊里糊涂地被人点中腰间穴道,一跤跌倒。 响声惊动了闵、马二人,回头瞧见裴淳一只脚踏在杨威胸口,满面得意之容。 那魔蚤子卓凯则已远在六七丈之外。 闵淳大吃一惊,他机智过人,立时猜出端倪,厉声道:“你是辛黑姑么?” 裴淳举手一抹面孔,顿时现出一张妖艳骚媚的面容,接着一摇头,乌丝垂肩,谁说不是辛黑姑? 她侧睨魔蚤子卓凯一眼,道:“小老头精得厉害,请问你发现什么破绽?” 卓凯当初被指力震伤,本须静坐调息,片刻便可痊愈。但目下局势岂容他打坐调息?是以拼着内伤,提一口真气,把伤疼压住,此所以他一晃眼间,就到了六七丈之外。 他耳中听到辛黑姑询问,但心里却在寻思对策,暗忖:“眼下杨威被制,生死未卜,而这辛黑姑的厉害,也不是自己可以抵挡得住的,算来算去,自己这一方已经输定了,倒不如趁早走开,还得以使对方莫测高深,一方面又可设法通知裴淳他们。” 主意拿定,微微一笑,转身奔去,眨眼间,失去影踪。 辛黑姑本待借着与他说话之时,蓄势聚力,突然扑去,迫他出手抵挡,那时便有机会把他拿下。殊不料这卓凯老谋深算,早一步开溜,简直无法可施,不由得恨恨地骂一声:“死矮鬼,三寸钉……” 她接着向闵淳嫣然一笑,道:“你们何必拼了命帮助裴淳?难道不能够转过来帮我?” 闵淳明知现下已经无法抗拒,因为,一则杨威性命控制在她脚下。二则大哥普奇还在调息运功,她举手之间即能取他之命。 他淡淡道:“在下兄弟五人,毫无与姑娘作对之意,我们只要对付朴日升。” 辛黑姑道:“那你们就完蛋啦!朴日升跟我约好,他从正面进攻,我从后面进攻,现在他可能已攻人宅内了。” 闵淳心头一震,道:“姑娘这话可是当真?” 辛黑姑道:“当然是真的,说老实话,我在前面瞧了好久,才到这后面来的,裴淳其时已经毫无作用。而你们却不曾想到一点,那就是你们被我侵入宅内,我未必会弄死云秋心,但朴日升却不会放松一步。” 闵淳愣住了,空自张开嘴巴,却没有声音。 数丈外的一堵砖墙上忽然出现一条人影,朗声道:“辛姑娘好像能把本爵的心事瞧透呢!” 全场之人,震惊地转眼望去,但见朴日升屹立墙头,丰神俊发,容光照人。 辛黑姑见了,也不禁一怔,随即泛起一阵怜悯,忖道:“以他如此人物,举世罕有匹俦,居然仍然得不到心爱之人垂青,该是何等可怜悲哀?” 世事便是如此奇怪,往往有许多不幸若是落在平凡的人身上,好像远不及落在英雄人物身上来得使人同情感动。 朴日升一跃而下,潇洒地走到旷地中,与辛黑姑相距丈许,才停下脚步,说道:“不过本爵不得不承认姑娘猜测得很对。我侵入宅内的话,决计不会容情。” 辛黑姑问道:“你可是打不通前面的一关?没有关系,从后面进去也行!”她之所以让他通过,便是由于心中的怜悯。 朴日升微微笑道:“姑娘的慷慨使我十分感激,不过事实上正面的一关已经打通。裴淳武功虽是不弱,但钦昌国师智慧绝世,略施手段,就把裴淳困住,毫无作用。本爵纵是大摇大摆地进去,他也只好干瞪眼白着急。” 辛黑姑讶道:“那喇嘛有什么妙计?” 朴日升道:“既承姑娘下问,自当奉答明白。那就是钦昌国师算准裴淳为人行事,时时存有妇人之仁,所以动用百余名武士,把他重重围困,国师亲自指挥,把他缠住。裴淳在国师牵掣之下,要冲出重围,最少得杀死几十名武士才行。他果然不能下这等毒手,所以陷身重围之内,无计可施。” 马加喝道:“你们用这种手段,太卑鄙啦!那和尚难道不怕作孽?” 朴日升笑道:“自古以来欲成大事之人,不能拘于小节。这等道理你们决计弄不明白。” 他转眼向辛黑姑又道:“姑娘能不能解答本人心中一个疑问?” 辛黑姑傲然一笑,道:“哟!朴日升也有解答不出的难题,我倒想知道那是什么难题?” 朴日升道:“这个疑问,天下间恐怕只有姑娘一个人解答得出。” 这时连闵淳、马加都不做声,等着听他说出这个疑问。 朴日升目光茫然地投向天空,好像突然间触动了沉重的心事一般,过了片刻,才恢复常态,说道:“辛姑娘的易容绝技,真是举世无双,断断无人能及。只不知能不能化装得跟云秋心一模一样?” 辛黑姑怔一下,道:“为什么不能?但你别痴心妄想,我决不肯假扮她来安慰你。”她说到后来,已隐隐流露出怒气。 朴日升心中如释重负,忖道:“只要有一日你落在我掌握中,这事岂能由得你不做?” 他口中却应道:“本人并无此意,只不过猜想姑娘这等易容绝技,定必有办不到之处,比方说姑娘曾经假扮过不少人,但都限于男性,因此也许不能假扮女性。而我只熟悉云秋心,所以假使你假扮她的话,我始能知道有没有破绽而已!” 但见辛黑姑面色好转得多,当下凝神瞧着她双眼,用十分有力的声音说道:“姑娘以这一副容貌现身,已可以压倒天下美女。只怕世间没有一个男子能够不拜倒石榴裙下的。” 辛黑姑心中大为受用,尤其是朴日升的炯炯眼光和有力的声音,使她不加考虑地深深相信了。她嫣然一笑,道:“别乱送高帽,我才不信呢!” 人人都瞧得出她说的完全是反话,其实她表示既喜欢高帽,又深信朴日升之言。 闵淳嗤地冷笑,道:“朴兄手段过人,佩服佩服!” 朴日升不理睬他,一径向辛黑姑说道:“若是姑娘允许的话,本人意欲冲入宅内,迫使梁药王停止施救。” 辛黑姑忖道:“他特地征询我的意见,分明是暗示他心中只有我而没有云秋心。”当下大感快慰,笑道:“好的,谁敢拦阻你,我就先取他性命。” 朴日升拱拱手,道:“事完之后,还望能与姑娘一晤。”说罢,大步向巷子走去。 姜密夫妇横身挡在闵、马二人面前,辛黑姑冷削的语声传过来,道:“他们若敢妄动,瞧我一掌打死普奇。” 闵、马二人顿时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朴日升迅即走入巷内,一眼瞥见胡二麻子倚墙而坐,来得切近,才发现他正在运功调治伤势。他冷笑一声,道:“胡二麻子,本爵在此。” 低沉而有力的语声,送入胡二麻子耳中,把他从定中震醒,举头一望,顿时面无人色。 朴日升道:“皇上有旨,着本爵全力斩你首级,将有列土封王之赏,你这是合该命绝,落在本爵掌握之中。” 胡二麻子是何等人物,不问而知,对方已看透自己身负内伤,不堪一击,连逃走之功也没有。他虽是贪生怕死,爱慕荣华富贵之人,但到了此时此地,也不能不认命了。当下长叹一声,道:“胡二首级在此,尽管拿去。” 朴日升还未举步,巷口奔入一人,沉声道:“胡二是老朽的师侄,朴国舅要斩他首级,先须问过老朽。” 朴日升头也不回,道:“蔡前辈何必为这等不肖之徒出头,以致伤了和气?” 铁指蔡子羽默然不语,他心中当真一万个不愿为胡二出头,可是以他的身份名望,焉能袖手坐视别人把师侄杀死?而且对方又是奉了元帝旨意行事的,更加不能忍受。 他提聚起全身功力,朴日升突然说道:“蔡前辈如何发落胡二的?” 蔡子羽不觉一怔,回答不出。 朴日升接着道:“难道贵派门规中,竟没有处罚这等违背师门宗旨的条例么?” 铁指蔡子羽被朴日升这一问,简直问得张口结舌。须知以胡二麻子昔年种种恶行,实是罪孽如山,纵是一刀杀死,也嫌处分太轻。而他却因见他武功减弱许多,无能作恶,竟自从轻发落,把从前的罪行,轻轻放过,如此发落法,自然太过宽容。 他不是喜于自辩的奸狡之辈,由于他真有轻轻放过胡二之心,所以这刻真是答不上话。 朴日升朗笑一声,道:“本爵替天行道也好,代贵派清理门户也好,实是容不得这厮活命!” 说时,举起手掌,正待拍落之际,忽见胡二麻子睁开双眼,炯炯地直视自己。眼光之中竟无一丝惧意,不由得大感惊奇,便故意缓作掌落之势。 胡二麻子在定中被朴日升内劲深厚的语声震醒,把他们的对答,全都听在耳中。他原是枭雄之才,明知此刻难逃一死,因此,陡然间激起满腔豪情,心想:“我平生所作所为都玷辱师门令誉,有负师父传艺之恩,今日死在临头,不如为师门出点力,聊报恩德。” 心念一决,睁开双眼,毫不畏惧地瞪视对方。这个强仇大敌迫得他多年窜遁于深山大泽之中,于今已丝毫不须畏惧了。他冷笑一声,道:“朴日升,你错了。” 朴日升道:“错在何处?”说时,掌上内力暗暗罩住对方头顶要穴,只要他略有逃走或是有人出手救他的话,他内力一催动发出,就可制他死命。 胡二麻子淡淡道:“你一掌击毙了我的话,从今而后便成为我鹰爪门的仇人。虽说你武功高强,平生结怨不少,不在乎多加一件。但眼下放着利人利己之事不做,反而树敌结怨,岂不是做错了?” 朴日升道:“胡二兄话中似有深意,不妨言明。”他终是一代雄才,凡事能够拿得起放得下。 胡二麻子道:“本人辱及师门,愧负师恩,早想找到一位本门长辈,在他面前饮刃自刎谢罪,你何须横加干预结下仇怨?” 朴日升万万想不到有此变化,讶道:“这话可是当真?” 胡二麻子道:“自然是当真的,这只不过是弹指间之事,你等着瞧就是了!” 他移目注视着师叔,忽然发觉这个以前从未见过面的师门长辈面上,流露出悲喜交集的神情。心中不禁暗暗感动,忖道:“本门到底是名门正派,同门之间大有亲情恩意……” 他道:“不肖弟子依照本门律法,饮刃自刎,但望师叔宽恕小侄往日罪孽。” 铁指蔡子羽感到十分骄傲,为的是他鹰爪门声誉,将因胡二此举,复振于武林,一方面又感到怆然神伤,忆念起胡二的师父,自己的师兄,他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栽培出如此卓绝的弟子,但最后竟是这等结局! 胡二麻子又道:“小侄以身赎罪,并无憾恨,但还有些许后事未了,伏乞师叔鼎力成全……” 他说到此处,朴日升大步退开回避。他体察胡二麻子句句真话,再者也不怕他弄什么玄虚,是以大大方方地退了开去。 胡二麻子叹一口气,道:“朴日升这等见识气度,小侄万万不及……”他们先后担当过元廷同一职位,俱是领导群伦,权势赫赫,是以胡二麻子处处跟他比较,自叹不及。 他接着又道:“小侄奉托师叔这件事,乍听似是有点无稽,但在小侄心中,却感到万分重要,还望师叔勉为其难,则小侄在泉下也感激不尽。” 蔡子羽肃然道:“说吧,愚叔定当替你办到。” 第43章 斗智斗力 胡二麻子道:“昔年小侄供职元宫之中,大权在握,为所欲为,不知做过多少恶孽,贻羞师门。也许是劫数已临,小侄忽然看上了元宫第一美人拉慕妃。初时朝思夕想,往后就茶饭无心,夜不能寝,再后已忍熬不住,因此偷用宫闱秘方催春之药,使拉慕妃顺从了小侄。 但不久我们之间的暧昧被发觉,其时密宗三大高手有二个在太原,被元帝召入宫擒杀小侄,幸而小侄机警,早一步逃走,拉慕妃便被处死。” 他记起昔年的经过,声音中透出无限凄凉悲怆之意。 蔡子羽暗中一惊,忖道:“听他口气,似是对那拉慕妃一往情深,事隔十余年之久了,还如此的动情,难道说他托付的后事,与那拉慕妃有关不成?” 正在想时,胡二麻子又道:“小侄早知拉慕妃必遭不幸,这一夜冒了万险,潜入宫内。 果然查出她已遭处死,还好是赐剧毒,没有什么痛苦。” 蔡子羽这时已确信胡二果真十分钟情那拉慕妃,才会如此体帖关心。 胡二麻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小侄找到了她的尸体,缚负身上,连夜遁出大内,把她安葬在泰山一处风景绝幽的地方。正是为了踏勘这块葬地,无意发现了‘毒蛇信’的线索,其后终于把此剑取到手中。且说小侄当时亲手为拉慕妃营筑坟墓,曾经留下位置,好让小侄死后也能跟她永远相聚。” 蔡子羽欷嘘太息道:“想不到你对这个女孩子如此的深情难释。” 胡二麻子苦笑一下,说道:“小侄平生只看中了她,而此后十余年更无时或忘,再也没有一个女子看得上眼,唉!小侄身后的心愿,便是请师叔把骨灰送到泰山那处坟穴,小侄虽死无憾。” 蔡子羽道:“这一点小事,愚叔自然替你办到,你放心吧!” 胡二麻子向他拜谢过,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道:“师叔,弟子注定要身首异处,这颗头颅只好送给朴日升,师叔万万不可跟他争执,至于那泰山墓地详细走法,在这口短剑的刀柄之内,有一张详图。” 他举起短刀,运聚功力,光华闪处,咽喉间顿时裂开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直冒。他使劲过猛,竟把颈项割断了一半。 蔡子羽垂头哀悼之际,不由得想起这个死者对那拉慕妃的誊恋热爱。暗念:“世上任何恶人,也总会有他的真情的一面。” 朴日升走过来,肃然道:“胡二兄今日之举,不愧是武林豪士,朴某十分佩服。” 蔡子羽淡淡道:“他临终之际遗言把头颅送给你,可即取去。” 朴日升沉声道:“这是什么话?朴某既是饮佩胡兄,岂能让他尸首不全,这话休提。” 蔡子羽一怔,问道:“闻说元朝皇帝悬赏极重,难道竟是假的?” 朴日升道:“一点不假,朴某若是把胡兄人头送京,顿时列土封疆,尊荣无比。但朴日升敬重的是英雄豪杰,两者之间,朴某宁可视富贵功名如尘土。” 这几句话,使得蔡子羽不能不肃然起敬,道:“阁下胸襟气度是举世莫及,无怪当今无数高手都甘心为你出力卖命,老朽这厢替敝师侄拜谢大德。” 朴日升还了一礼,说道:“朴某且到巷口观战,待前辈收拾过胡兄遗体,重临此间,朴某续作行动。” 蔡子羽垂头长叹一声,道:“阁下所到之处,老朽自当退避。今日之局,老朽对裴淳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出力,阁下尽管请吧!” 朴日升拱手道:“不敢当得前辈如此错爱,本人只蒙相让这一趟,便己心满意足了。” 当下大步走出巷口,放眼一瞧,只见遁天子手中的毒蛇信,使得真有神出鬼没之能,教他几乎难以置信。 那北恶慕容赤如此凶厉猛恶的拳势,居然也招招被拆,无法击破对方那毒蛇般的剑圈。 他瞧了一阵,心想:这遁天子霎时间己成武林中一流高手,此人乃是站在裴淳那一边,对裴淳帮助甚大,我是现下趁机出手助慕容赤把他杀死,以绝后患呢?抑是暂时不管他,以后再说? 遁天子发出奸狡的笑声,说道:“朴日升你为何不趁山人无暇兼顾之时,入扰药王救人之举?” 朴日升一听,便知这遁天子敢情已窥测出自己心中的念头,当下道:“这主意甚好,但本爵眼下举棋不定,道长可不可以指破迷津?” 这话暗暗试探对方,为何先发制人地表示他知道自己心意之故,说不定可以加以利用,增强自己的势力。 遁天子道:“山人但盼早日了却人间俗事,得以返山潜心修道,这个心愿只有两条路可以达到,一是裴淳被你们打垮,一是朴日升你不再找他麻烦。” 朴日升忖道:“原来他受到某种约束,必须帮助裴淳,除非裴淳一败涂地,不再有所举谋,他才能返山修炼。”这时,他开始估计这遁天子的实力,最后深信自己纵是出手,这遁天子未必就不能逃。换句话说,他朴日升和慕容赤联手之下,虽然赢定,但未必稳稳杀得死遁天子。 当下又忖道:“我如无必可杀他的把握,何必于此时与他结下深仇?倒不如卖点交情,将来或还可以把他网罗过来也未可知。” 于是他微笑道:“本爵极愿有机会与道长攀交,目下时机未至,就此别过。” 他举步奔去,瞬息间,已抵达宅后,脚尖轻轻一点,飘过院墙。他人还在空中,目光到处,已见到后院内站着两人。一个是慈眉善目身躯微胖的灰衣老僧,一个是鹤发童颜相貌清古的老道人。 当即一提真气,立时中止了前纵之势,身躯贴着院墙直直落下。 灰衣老僧慈眉一耸,道:“久闻朴檀樾乃当世一流高手,今日眼见功力如此精纯高妙,果然是盛名无虚。” 朴日升拱拱手,道:“大师过奖啦!这等粗俗功力,何足当少林高僧挂齿!” 他的目光转到老道人面上,又道:“老道长定是号称‘历代名山与名剑,崆峒从来第一家’的崆峒派长老了,若果本人猜得不错,两位应该是名列武林三贤中的少林寺灵光大师和崆峒山房玄枢真人。” 那一僧一道都微微动容相顾,老道人说道:“当真是个雄才杰出之士,道兄,咱们是否会身败名裂,不久便知分晓。” 灰衣老僧轻嗟道:“小裴淳与这等英杰作对,真使人油然而生不自量力之感。” 他们这番对话,只听得朴日升心中受用万分,当下道:“两位前辈过当之誉,本人不敢当得,其实要猜出你们两位来历,并非难事,尤其是在外面已碰见武林七子中的数位……” 说到此处,奸计忽生,接着又道:“本人不期得晤房真人,倒有个大消息亟欲奉闻。那就是阴山派的遁天子前辈,因为得到五异剑之一的毒蛇信,顿时威力倍增,正与北恶慕容赤在外面鏖战,十分激烈。房真人如非亲眼目睹,决难相信遁天子前辈的剑法,竟达如此超妙的地步。” 房玄枢不由耸然色变。要知天下武林中崆峒、阴山,乃是齐名两大剑派。但历代以来,一直是崆峒的势力。而这两派,世世代代结下无数仇怨,势成水火,所以阴山派一旦出了一流高手的话,崆峒派必大遭报复。 灵光老和尚鉴言察色,心想:“房道兄纵然忍得住不去观看遁天子的剑法,但心中定必不能安静,大大的影响了一身功力,与其如此,不如教他出去瞧瞧,早点赶回来帮忙才是上策。” 此念一决,便道:“阿弥陀佛,此是武林中一件大事,房道兄乃是剑术大家,该当出去瞧瞧才是。” 朴日升也道:“房真人速去速回也就是了,本人纵是拼了性命,也未必能在短短时间之内,闯得过灵光大师这关,对不对?” 房玄枢果然抵受不住这等诱惑,应一声好,匆匆越墙出去。 朴日升道:“本人甚愿能够得往观看一下云秋心被医疗中的情形,大师可否让我通行?” 灵光大师颔首道:“使得,只要檀樾答应两件事。” 朴日升大感出奇,问道:“哪两件事?” 灵光大师道:“一是亲口允诺须得遵守梁药王的禁忌,不得惊扰病人。二是须得以布蒙面,不让云姑娘瞧见你的面貌。” 朴日升虽然智力过人,但这刻也寻思不出为何要蒙面之故,问道:“这第二件使人甚感不解,难道说本人的面貌可以惊扰云秋心不成?” 灵光大师道:“不错,她一旦见到了你,定必误以为裴淳已败,心灵大为震动,如此将会发生意外。” 朴日升恨从心起,妒火上冒,冷冷道:“这两点本人都不能答应,但又定要前往探视云秋心的情况,只不知灵光大师用什么方法加以阻止?” 灵光大师道:“檀樾何苦定要如此?岜不闻一旦忘情,便成解脱?” 朴日升冷笑道:“大师的苦口婆心,不免枉费,本爵向来说一不二,大师小心了。” 说时,大步向院门走去,灵光大师慈眉一耸,横身拦阻,朴日升突然退后两步,问道: “大师能不能赐告一事,使我略释疑惑?” 灵光大师感到兴趣,问道:“什么事?” 朴日升道:“那就是大师和房真人何以会在此处守候?竟不外出助阵?” 灵光大师笑道:“檀樾问的好,薛姑娘曾经言道,假使朴檀樾如此问起,不妨据实回答。” 这话使得朴日升心头大震,忖道:“薛飞光当真智计绝世,居然算出我会有此一问,如此说来,这一关定必无法闯得过了。” 只见灵光大师霜眉皱起,沉吟不语。朴日升何等机智聪明,顿时明白,大喜忖道:“我知道了,照理说以灵光大师和房真人两贤把守此关,一齐出手,我纵是再练十年,也无法羸得他们。但目下房玄柩被我施计引走,老和尚独力难支大厦,情势与薛飞光所算的大不相同。 而老和尚忽然发现这一点,因此沉吟不答。” 正在想时,灵光大师已道:“她请我们两人定要守在此处,算计好其余的人都进不来,独有檀樾才有本事闯得入此地,所以要求和房道兄合力对付你。” 朴日升笑道:“可是目下房真人业已离开,这一点恐怕是薛飞光姑娘料不到的吧?” 灵光大师颔首道:“不错,她想是深信我们两个出家人毫无欲念,决计不会因故离开,谁知檀樾利用遁天子道兄之事,竟把房道兄引开了。” 朴日升深知房玄枢见到遁天子的剑法,决不肯马上回转,所以从容若定得很,并不急于动手。 灵光大师诵声佛号,道:“檀樾若肯放手,才是大勇之士。” 朴日升冷冷道:“这话不错,本爵若能战胜胸中爱恨,自然是大勇之士。这且不提,我倒想知道薛飞光姑娘如何敢断定只有本爵一个人入屋?假使辛姑娘也一道闯入的话,即使是大师和房真人合力出手,恐怕也拦阻不住?” 灵光大师淡淡一笑,道:“辛姑娘轻功精妙绝世,或者只有裴淳才阻拦得住她,薛姑娘是不是设法使裴淳对付辛姑娘,老衲却不知道了。” 朴日升傲然笑道:“裴淳已被本爵设计困住,焉能分身拦阻辛姑娘?闲话休说,大师这回当真要小心了。” 他再度移步,迫近老和尚,随手一掌拨去,灵光大师微凛忖道:“此人随意出手,莫不是极上乘超妙的手法,老衲倒要试一试他内力如何?” 当即左袖一拂,一股潜劲,破空激袭对方。紧接着右手握拳,猛可劈出,拳风排空生啸,劲烈无比。 朴日升的掌势被对方左袖潜劲化解,但觉拳力如山涌到,不敢怠慢,提聚起内家真力,出掌拍去。 两股力道一触,朴日升屹立如山,老和尚却微微向前一倾。 灵光大师大为震惊,心想:“这朴日升内功好生精纯深厚,竟能把老衲苦修数十载的神拳劲力泄去,容容易易就化解了我这一拳之威。” 朴日升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大为波荡,暗念:“这老僧拳力之沉雄强劲,竞与慕容赤有异曲同工之妙,实是不易击败的劲敌。” 双方的心念,只不过如电光石火般在心中一掠过,朴日升接着出手闯关,他使出炎威十一势这一路奇异武功,但他刹时间攻出六七掌,宛如烈焰中冒出无数火舌一般。 灵光大师身为少林寺高手,见识渊博,一望而知对方的手法家数。可是那朴日升功力深厚无比,使得他虽有拆解手法,却兴起无法下手之感。 霎时间,灵光大师已被朴日升迫的连退四五步,原来朴日升天资绝世,竟能同时精擅几种上乘武功家数,这刻展开抢攻,忽而使出炎威十一势,忽而施展天山神掌,忽而改用先天无极派的本门心法。 这些家数、手法,忽刚忽柔,有正有邪,是以灵光大师虽是都识得出来历,可是应变之际却艰难万分。 朴日升深知对方名列三贤之内,功力深厚无比,若要真正击败他,非激斗数百招不可。 因此他完全不按照常规出手,一上来就使出各种绝艺,极力抢制了主动之势,希望能够在二、三十招之内,趁对方措手不及之际,找到机会,一举毙敌。 此一战略,效验如神,那灵光大师节节后退,当真只有招架之功,勉强支撑而已。十余招下来,他的光头上热汗蒸腾,已接近生死立判的地步。 此时,在那离开战场只有一重院落的房间内,云秋心躺在柔软垫褥上:拥衾而卧。 她的面色十分苍白,身躯微微颤抖,好像十分寒冷,但额角鬓边,却有汗珠点点,又似十分炎热:李星桥、梁药王和博勒三人,站在房门口,面色都很沉重,原来这刻正是云秋心开始用自己的意志与死神争斗的时候。 纵是有梁药王这等一代国手在场,这时也无法帮助云秋心,他们都深知云秋心正在生死一线之间挣扎,只要求生的意志略为减弱,就立刻气绝毙命。 旁人虽是无法助她好转,却可以很容易地使她死亡,只要一些特殊的响声或是使她的身体受到震动,她都足以引起一连串的幻象,遭遇无限的痛苦。譬如说她听到一种特别的声音,便会联想到近似的怪声,由此产生无数恐怖的景象,终于精神崩溃而死。 此所以李星桥等三人不独为了她的求生斗志而担忧,更须忧虑外敌人侵。 李星桥悄声道:“现在己有敌人侵入屋内,我瞧飞光那丫头虽也智谋盖世,无奈敌势太强,她也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啦!” 飞天夜叉博勒碧眼中闪射出熠熠光芒,道:“既是如此,某家拼着耗费二十载苦功修为,好歹也得布置一道防线,略阻强敌,但这一来连咱们自己人也不能通行了。” 梁康道:“此举还须从长计议。” 李星桥态度十分沉着,说道:“此刻本宅前后均有敌人人侵,也都有人拦阻,局势或许暂时不致于这么糟,博勒兄,请你到前面查看一下。我到后面瞧瞧,梁药王在此处看顾云秋心。” 当下分头行事,博勒略一整理身上诸般施毒时的应用之物,大步向外宅奔去。 来到前面大厅,只见厅前宽大天井中,正有两道人影,出手相搏,而在一旁观战的还有三个人。 飞天夜叉博勒一瞧旁边观战的三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忖道:“完蛋啦!这辛黑姑真有神鬼莫测的手段,怎的雪山高手冷如冰和洞庭许青竹也被她网罗了去!” 原来此时观战的正是辛黑姑率领着冷、许二人,而正在交战中的人,却是裴淳和朴日升的师叔魏一峰。 那魏一峰的白发鹰鼻,此时似是格外惹人注目,他使出先天无极门的精奥手法,纯是借力用力,不论裴淳攻到的招数何等威猛沉雄,他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化解破拆。 今日的裴淳可与昔时大不相同,一身武功已能发挥到十二成威力,竟把功力深厚绝伦的魏一峰迫住,半点不显得逊色。 莫说冷如冰和许青竹见了都为之目瞪口呆,就连辛黑姑也微觉失色,但觉这裴淳的武功造诣,深不可测,大有一日千里之势。是以一时忘了其他,暗自寻想此中奥妙。 要知裴淳本来根基扎得十分牢固,已尽得中原二老中的赵云坡的真传。赵云坡的“天罡九式”固然是武林无上绝学,最厉害的还是他的内功心法,乃系中原数千载以来一脉相传,精深博大,天下无匹。 因此裴淳历经磨练之后,又当此穷途末路,有如置身悬崖边缘之际,他的潜力固然能全部发挥出来。最主要的是他满腔仇恨,使他能创出种种狠毒无比的手法,克仇攻敌,以此迥非昔日的裴淳可比。 博勒的出现,惊动了辛黑姑,她冷冷地瞅他一眼,道:“你敢出手拦阻我么?”冷、许二人也把目光移到他身上,蓄势待发。 博勒豪放地长笑一声,道:“某家这次重来中土,想不到竟会有这许多遭遇,实是有趣。 辛姑娘若肯放过秋心一命,要某家怎么样都行。如若定要加害于她,某家也就只好不顾一切了。” 辛黑姑哼了一声,道:“我有法子使你难过一阵才受死!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她真不相信这博勒竟会忽然间大胆到不惧一切,所以迫不得已设法威胁他,心中却暗忖道:“我想李星桥、裴淳他们一定具有某种力量,能使得一向对我畏怖之人,生出勇气,这真是十分奇怪之事。” 博勒叹一口气,道:“某家考虑不了这许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辛黑姑冷笑道:“很好,那么我就教许、冷二人缠住你,我帮忙魏老一臂之力,在你眼前把裴淳杀死,瞧你敢不敢继续反抗?” 她一挥手,那面无表情全身白衣的雪山高手冷如冰和高如竹竿的许青竹一齐移步,许青竹道:“博勒兄还是劝裴淳兄投降的好。” 冷如冰道:“得罪!”一晃身已到了切近,出掌击去,此人一旦运功发招,四周丈许之内的气温,便陡然低降,冷意迫人。 博勒退了数尺,正要还击,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辛黑姑首先为之一怔,眨眼间,已失去踪迹,原来她使出绝顶轻功到了门外,观看发生何事? 大门外的平坦石地上,人头拥挤,刀光影映出一片森森杀气。 这一大群人,都是劲装疾服的武士,为数多达四五十之众,由元廷国师钦昌喇嘛率领,人人都矫健勇猛,俱是豪健好手。 以这一大群如此勇猛的武士,己足可抵得上数千劲旅的实力,但他们却被几个人拦阻住,这几个人是完颜楚、阮兴和两个老者。 完颜楚和阮兴二人,以驰突冲杀的精采刀法,扼守住要地,那两名老者正面御敌,其一是个秃顶老人,双手特长,掌法森严高峻,居然敌住密宗三大高手之道的钦昌喇嘛。 另一个老者长相好生威猛,三绺长长的白髯在风中飘动,神采生动,想见少年之时,定是俊逸英挺之士。 他左手戴着鹿皮手套,握住一把毒疾藜,右手使一柄形如三尖两刃刀的兵器,寒芒耀眼,挥动之际,总有敌人兵器被此刀削断。 此老单枪匹马,面对数十武士正面之势,却守得稳如金汤。若是敌人一涌而上,他左手的毒疾藜随即发挥莫大威力,不是打伤敌人,就是把对方迫退,至于近得他身边的人,无不一上手就折断兵器,须得急急退下。 辛黑姑冷笑一声,她早就瞧见了此地形势,并且认出那两个老者一是天山派长老刘奇,此老名列三贤之内,正以驰名天下的武林绝艺“天山神掌”对付钦昌国师,另一个老者则是武林七子之一,姓左名光,外号小温侯,昔年以一支画戟,一囊毒疾藜纵横武林,这次从黑狱中脱身而出,不知从何处弄来这末一把神兵利器,较之他原本使用的画戟,厉害十倍。 在那数十武士中,一队人马,疾冲而过,正是穷家帮帮主淳于靖和穷家五老,还有二十名精选高手。 淳于靖一马当先,远则使出指上奇功,近则拳掌交加,勇不可当,杀开一条道路,直达宅门。 那数十武士,虽是武功很高,然而碰上这等一流高手开路,后面跟着的又是穷家五老,再后面的是久经训练,擅长联手出击的穷家帮好手,简直无从应付。霎时间,连续伤亡七八人,连以前一共伤折了十二三人之多,势力大见削弱。 反之,这一方却实力大增,辛黑姑幽灵般飞去,落在淳于靖面前。 淳于靖讶道:“辛黑姑犹有余暇分身观看各处战况,可知已占得优势。只不知我那盟弟裴淳,目下情状如何?” 他口气温和,神情和霭,好像见到故人时欣然问讯一般。 辛黑姑凶不起来,道:“他正与魏一峰拼命,哼!我是明人不做暗事,否则早就把梁药王弄死了。” 淳于靖道:“这正是姑娘心胸与常人不同之处。” 他转眼四望,忽见钦昌喇嘛率众后退,心头一宽,又道:“姑娘可许鄙人进去瞧瞧?” 辛黑姑道:“你可知道朴日升和慕容赤在哪里?他们都在后面,我想朴日升可能已擒住了李星桥,并且正在考虑是不是立刻结果云秋心的性命。” 她嘲弄地一笑,伸手在面上抹一下,随即变了样子,恢复以往那副清秀雅丽的面目。 淳于靖双眉一皱,道:“那么鄙人更须赶快进去。” 辛黑姑指指鼻尖,道:“我肯让你前往破坏朴日升的事情么?” 钦昌国师远远接口道:“想不到裴淳那一边势力如此强大,假使朴国舅这方的人手通通由辛黑姑调遣,想必可以容易取胜。” 辛黑姑吃吃笑道:“大喇嘛你肯听我的命令么?” 钦昌国师明知局势大变,己方已处不利地位,若要一举击垮裴淳这一派人马的势力,只有一途,便是借重辛黑姑的力量,可以永绝后患。 因此他毫不迟疑道:“岂止是我,连朴国舅算在内,也可听姑娘吩咐。” 辛黑姑大感兴趣,举手一抹,面目又变回冶艳淫荡的那一副,道:“很好,咱们暂且退却。” 她一转身,已回到宅内,召令冷、许二人退却,对那魏一峰也就不能不客气一点,只说朴日升要跟他商议重大之事。 她又绕到宅后,发出号令,慕容赤与遁天子虽是争持不下,却闻令即退。 霎时间,所有的敌人都退个一干二净,当时李星桥奔向院后查看之时,便见到灵光大师局势危殆万分,当即捡拾几块石子,抖手先打出。 他乃是一代宗师,眼力何等高明,是以这几颗小石所取的部位时间,都是朴日升全身唯一的弱点,每一石出手,都迫得朴日升先须防御,不暇攻敌,是以灵光大师登时转危为安。 敌人退后,全宅由穷家帮好手严密把守,其他的人,全都聚集厅中,共计是三贤六子、李星桥、宇外五雄之四、裴淳、博勒和淳于靖及五老,还有一个年轻乞丐,背负七袋。 大家的面色与心情一般的沉重,因为谁都瞧出了局势已变成欲罢不能的阶段,而由辛黑姑与朴日升联合起来,力量大大增强。大凡双方实力越是旗鼓相当,就越是危险。败的一方固然难以活命,即使是战胜的一方,伤亡也很大。 换句话说,这一次的武林正邪大决战,不论胜败,势必大有伤亡,因此,人人感到心头沉重不堪。 唯有李星桥豪情依旧,全无忧虑之色,他捋髯呵呵笑道:“诸位,老朽近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参与如此群贤毕集的场面,是以甚感畅快。但却有一件事,美中不足。” 众人都暗料他是因为盟兄赵云坡不在此处,所以甚觉遗憾。 人丛中升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李伯伯,筵席早已备妥,不知您老还觉得遗憾不?” 人随声出,却是那个七袋乞丐,她的话声人人都十分熟悉,顿时全厅泛起笑容。 李星桥呵呵大笑,道:“女诸葛已经赶到。来,我的好孩子,伯伯一直都很挂念着你呢!” 他为人豪迈不羁,虽是这等充满感情之言,仍然当着大庭广众前说出。这一来激起了感情的暗流,许多人都被李星桥丰富感情震撼得心弦有声。 那七袋乞丐除去头面上的伪装,顿时现出一张天真快乐的圆脸。 她正是武林中许多高手都十分敬爱的女诸葛薛飞光。她的机智谋略,已早使得许多前辈名家极为推崇信服,而她甜蜜快乐的外貌,又令别人生出亲爱之心。 她跟在座每一个人亲切地打招呼,然后走到李星桥身边,隔邻就是裴淳。她笑吟吟地道: “二伯父,难为您老还如此的开心,大概还不知道敌人的真正实力吧!” 说话之时,已有数名精悍汉子搬桌凳、端酒食,霎时已摆上两席。 李星桥双眼一睁,道:“咱们且入席畅饮,此地贤豪满座,试问怕谁不成?” 入席之际,不免谦让一番,终于坐定了,每一席是十二人。本来普奇缺席,但梁药王名不虚传,这一会工夫,已把他伤势疔治好十之七八。 酒过三巡,气氛已远不似早先那等沉重。裴淳心坎里佩服薛飞光,暗想:“她好像是无所不能之人,不但智计百出,克敌制胜,而且还使人生出信仰之心,因而斗志渐振。” 众人互相讨论双方的实力,最后获得一个结论。那就是若论突出的话,对方共计有魏一峰、朴日升、慕容赤、辛黑姑和钦昌国师等五个一流高手。这一方严格地说起来,只有裴淳、淳于靖二人可以跟对方这五人放对拼斗,现在刚多了一个阴山派高手遁天子,也不逊色于对方。 彼此间的一流高手,是三与五之比。不过这一方人手平均得多,如三贤六子、宇外五雄等,只是不能放对单打而已,其实武功造诣,比这些一流高手,并不逊色很多,若有三两个联手出斗,也足以一拼。 因此,结论是目前双方实力还相差不多,但薛飞光等他们谈过之后,才道:“据我所知,山西路七将于今明两日之内赶到。此人虽是没有什么名声,但他的神刀法,己达纯青之境,功力深厚无比,丝毫不逊于慕容赤。” 群雄一听这个消息,便都暗暗重新估计,顿时发觉情形不妙。只因双方的立场不同,在辛、朴那一方是完全采取攻势,掌握主动之权。而他们这一方则纯是守势,既须处处严密防守,又得考虑到对方采取突破方式,闯入云秋心所居庭院,使她不治毙命,因而完全是被动之势。 李星桥笑吟吟道:“你说这等话,岂不教诸位好朋友听了泄气!” 薛飞光颔首道:“不错,事实很令人泄气。”她扫视众人一眼,又道:“但咱们也不是完全居于劣势。” 群雄听她言语反复,都弄不明白。薛飞光转面向遁天子说道:“请道长把那毒蛇信给我瞧瞧。” 遁天子可真舍不得此剑离开手边,但没有办法推却,只好把毒蛇信交给她。 薛飞光接过,凝神向那细棒望去,只见距尖端五寸之处,镌刻得有极细小的蝌蚪文。这等古文,纵是当世大儒,也须加以考证,才能懂得,但薛飞光只瞧了一瞧,便似是已经完全了解,微笑道:“此剑如何会落在道长手中的?” 宇外五雄中的闵凉立刻应声回答,说明当时订过十日之约,在这十天之内,遁天子须得全力帮助裴淳,此剑才真正属于他。 群雄听了闵凉之言,这才恍然明白,要知阴山剑派之人,从来都是反复无情之辈。因此大家都纳闷那遁天子如何肯不惜得罪辛黑姑来帮助裴淳? 薛飞光把剑还给遁天子,郑重地道,“那么还望道长记住此约,帮助我们抵御对方才好。” 遁天子阴阴一笑,道:“这个自然。”心中忖道:“山人纵是毁诺悔约,但有此一剑在手,你们又岂能奈得我何?” 薛飞光用自信的口气说道:“今晚大家不妨开怀畅饮,好好休息一夜。” 灵光大师道:“姑娘岂可如此大意?” 薛飞光道:“诸位若是信得过我,就不必担心,敌方定必等到明日才举事。他们一则要等路七到达,二则为了计出万全,必定使用下战书约好时地对阵交锋的方式对付我们。这番推断对与不对,再等一会就可以知道了。” 群雄一听有理,便都等着瞧她的话灵不灵验,当下传觞飞觥,放怀而饮。 堪堪席散之时,一个高大乞丐奔入厅来,说道:“现有使者求见。” 群雄到此都不能不服气,薛飞光传令带使者进来,乃是朴日升手下一名武士,带来一封书信。 她拆开当众展读,果然是一封战书,约定双方于后日早晨,在宅前空地上列阵交锋,书中声明决不使诡计暗算,可把全部力量调集出战,下面是辛黑姑和朴日升二人具名。 薛飞光向使者挥挥手,道:“知道了,你回去报与贵上,你说我们准时候教。” 那使者转身去了,不久,群雄也酒醉饭饱,各自归寝休息。 薛飞光却和李星桥、裴淳、博勒、淳于靖以及宇外五雄等人聚议于一个上房之内。 李星桥首先问道:“飞光你锦囊中有何妙计?” 博勒也道:“姑娘还是把计划说出来听听的好,某家总是觉得有点不安。” 薛飞光望着裴淳道:“你相信不相信我有本事把对方打垮?” 裴淳道:“我相信,可是凭良心说,这真是使人难以置信之事。” 薛飞光甜甜地一笑,道:“若不是能够办到别人认为办不到的事,何足为奇。” 她起身从一口箱子中取出一个扁形钢盒,说道:“答案就在此处,请大家一瞧便知。” 众人都十分惊讶,凝眸望去,薛飞光把铁盒打开,只见盒内盛放着一柄连鞘短剑,长约二尺,剑身特别宽阔,此剑落在这些行家眼中,顿时知道非是凡品。 李星桥拿起此剑,轻轻出鞘,所有的人登时目为之眩,原来此剑剑身上幻射出千百道光芒,闪烁流转,使人无法迫视。 他啊了一声,道:“此是五异剑之一,名口天幻,原是玄门至宝,不在人间出现已久,飞光你从何处得到?” 薛飞光道:“此剑曾在莫愁湖英雄宴上出现过,胡二麻子凭仗此剑力斗密宗高手,出过一阵风头。” 李星桥微笑道:“你若是想借此剑之力击败敌人,未免过于高估此剑了。” 薛飞光道:“李伯伯是当代宗师的身份,自然是言不轻发,可见得此剑威力到底有限,事实上我也不敢高估此剑的力量,不过此剑却可以使我们找到别的方法。譬如我目下得到此剑,便可以从剑上留下的古文上找出线索,找到其他佚亡已久的五异剑。” 淳于靖道:“原来如此,只不知姑娘是否已经得手,抑是还须加急进行?” 闵淳道:“如果现在才开始找寻其他的五异剑,只怕远水救不得近火。” 裴淳道:“飞光师妹一定已经早有安排,诸位不必过虑。” 薛飞光心中大为受用,忖道:“还是他最信任我的能力,也不枉我为他殚精竭智地算计了一场。” 她微笑道:“诸位所虑甚是,我也只怕时间上赶不及,但也许可以克服这困难。李伯伯,武林中不少人听过五异剑之名,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五剑的名称。能够完全说得出五剑之名的人,您老大概也是极少数人之一了?” 李星桥道:“哈,你竟考起我来啦!不错,这五异剑之名,大凡是武林高手,无不知悉,但谁也不知道是哪五剑,即使是我,也仅知四剑之名,还有一口不知是何名称。连我大哥那等渊博之士,也不晓得。” 众人都大感讶异,裴淳问道:“既然武林中无人得知,又怎会有五异剑之名?何不称为四异剑?” 李星桥道:“这五异剑之名,已流传了许多代,也许当时真有五口宝剑,但佚亡已久,所以其中一口异剑之名,湮没不闻……” 他略略一顿,寻思了片刻,又道:“昔年我和大哥两人,也曾推究这个疑问。经过查访之后,细加推敲,这才知道中土武林在百余年以前,有一段时期也仅闻五异剑之名。其时根本无人说得出任何一口异剑之名,反倒是百余年以来,由于各国有奇能异才之士到中土找寻他们本国的失宝,世人这才渐渐弄明白其中之四的名称。” 博勒道:“某家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些武林轶事,只不知这四口已知道的剑名是什么?” 李星桥道:“其中三口大家都听过了,那便是高丽的毒蛇信,西藏的聚星吸铁和大食国的天幻剑,还有一口较为隐晦,那便是缅甸的鬼见愁。据说此剑外形与常剑最是相同,但一出鞘,寒气侵入,除非是大忠大烈之士,或者已经功行圆满的佛道高德之外,没有人能不被此剑的寒气所慑,因而自甘延颈就戳的。” 宇外五雄中的阮兴啊一举,道:“在下曾经到过缅甸,果真听缅甸的有名武师说过他们数百年有这样的一口奇剑。他们说先辈传闻此剑流落中原,可是他们的前辈也曾到中土暗暗访寻过,竟连一点消息也没有。” 裴淳道:“这鬼见愁如此厉害,岂不是一剑在手,天下无敌了?” 第44章 用计用情 李星桥笑一笑,说道:“此剑在外邦,果然可以纵横无敌,但在中原,威力不免大为逊色。因为中土武林名家派大凡能够立足不衰的,无一不是内外兼修,因此名家派的高手都须得内功深厚,心志坚毅过人才行,是以虽是碰上这口异剑,最多不过减弱功力而已,决不致于延颈就戳,同时由于每个人的成就和磨炼不同,因而所受的影响也不一样。” 薛飞光道:“这就是了,不然我们只须找到那口鬼见愁,便不怕辛姐姐和朴日升啦!” 淳于靖问道:“姑娘敢是已查明这鬼见愁下落?还有我记得此剑原本落在辛姑娘手中,何以被你取来?” 薛飞光笑一笑,道:“这是一个大大的秘密,我们都得感谢南奸商公直,此剑是商公直还在辛姐姐手下效力之时,暗使奸计,指使一个武林好手,盗走此剑,然后由他埋藏起来,又杀死了盗剑之人。” 话犹未毕,裴淳不禁茫然道:“商大哥为何要这样做?” 薛飞光道:“他算计此剑乃是武林重宝,因此不惜使用许多手段,把此剑据为己有,以便万一碰上危难,便可用此宝换回性命。” 众人恍然而悟。淳于靖摇头道:“此人不愧外号南奸,真是奸诈无比,老谋深算之极,连辛姑娘也被他愚弄于不知不觉之中。” 薛飞光道:“我得到樊师父的通知,有一天便到大路上等候,果然碰见商公直,问他是不是正在找我。商公直此时不得不深信樊老师真有先知之能,大为震恐。因为樊老师与他有仇,而他的行动完全瞒不过樊老师,迟早会落在樊老师手中,这正是他一路访寻我的缘故,因为他想托我化解这一段冤仇。” 她自开始到现在为止,所说的话,都十分出奇,只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裴淳问道:“樊前辈可肯化解此仇?” 薛飞光道:“樊老师那一日通知我说,商公直本来死期已届,但他突然改邪归正,决定用他的智谋对付元廷,因而重现生机。樊老师说他不能逆天行事,所以只好打消了杀他之心。 但却要他献出一宗宝物赎命。商公直当时献出的赎命之宝,正是此剑。后来樊老师见了,识得剑上刻着的古文,便想出主意……” 她的大眼睛落在普奇面上,歉然一笑,又道:“商公直对付元廷的话,定必使普奇兄不安。可是普奇兄乃是当今英杰之士,胸襟豁达,当知此是各为其主之事,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普奇点点头,道:“自当如此。” 薛飞光又道:“我蒙樊老师指点之后,好不容易赶上札特大师,瞧过他取走的‘聚星吸铁’上的古文,更加上刚才毒蛇信上的古文,已经大致明白了,但还须得到那口鬼见愁,方可高枕无忧。” 李星桥道:“怎生高枕无忧法?” 薛飞光道:“李伯伯如不怪罪,我便暂时不泄漏天机。” 李星桥笑道:“如此也很有趣,好吧!你几时动身去找那口鬼见愁?” 薛飞光道:“现在就去,只须裴淳师兄和我一道去就行啦!如若一切顺利,明日中午以前可以回来。” 裴淳喜道:“幸好对方约定的时间在后日早晨,我们抽空走一趟正好。” 闵淳道:“但对方若知你们二人离开,势必要大为犯疑,说不定提前举事。” 薛飞光道:“这一点不可不防,但眼下却真的无法可想。” 淳于靖奋然道:“不要紧,你们尽管走……” 他望了李星桥一眼,又道:“只要老前辈肯委屈一下,谅敌人不敢不守后日之约。” 李星桥讶道:“你要我如何委屈法?” 淳于靖道:“您老据说目下已恢复了几成,因此,若在迫不得已之时,只好委屈您老暂时用晚辈的内力,以您老的威名骇退敌人。” 李星桥大笑道:“如此甚好,谅他们也不敢不服。” 一切计议妥当,不久,薛飞光和裴淳己悄然出镇,向东北方急行疾奔。 这时已是午后申时,双方都因激斗了好几个时辰,大感疲乏,所以都在休息。薛、裴二人出镇之时,竟没碰见敌人踪迹。 不久,他们处身在荒凉的山道中,这条路裴淳不但走过,还碰见了札特大师和金元山等人,最后在一个山洞中遇见胡二麻子,因此他印象甚深。 奔驰了大半个时辰,转过一座山峰,薛飞光停步问道:“你以前可是在此处一个山洞内遇见胡二麻子?” 裴淳四下一望,道:“不错,就在山峰上面。” 她当先觅路登峰,裴淳略有所悟,忖道:“莫非那口鬼见愁就在那山洞之内?” 他们上得峰顶平地,奔到洞口,只见原先被胡二麻子发动机关封住洞口的石头,已被人撬开,露出一个可容一人钻入的穴口。 薛飞光首先进去,裴淳自然也跟了入洞,四下一望,但见那个通人地底的进口,已经关闭住。 裴淳道:“你知道那剑定是在此么?我曾经小心查看过。” 薛飞光说道:“我从那三剑上的古文得知两件事,一是这鬼见愁的下落,二是第五口已经佚名失踪的五异剑,可是定须连鬼见愁找到,看过剑上的古文之后,才能水落石出,完全明白。” 裴淳道:“好吧,咱们快点找到那剑。” 薛飞光道:“据我所知,这口鬼见愁藏放在此地,与第五口大有关连,内含深意。但须得找到这口鬼见愁之后,才知道深意何在。” 裴淳道:“那么咱们动手吧,那第五口剑到底叫什么名字?” 薛飞光道:“叫做无形剑,此名天下无有知者,我因曾经去请教过穷家三皓,他们也只知四剑之名,独独这第五口叫什么名字,全然不知,但他们却晓得威力最强的是第五剑,其余四剑都差不多,而我直到看过毒蛇信上的古文后,全盘拼合起来,才知道无形剑之名,并且还得到大部分练剑口诀,可是说来说去,还须把鬼见愁弄到手中才算功德圆满。” 裴淳四下张望,薛飞光又道:“那鬼见愁藏放在酷寒地穴之内,你曾经进入过,应是老马识途。” 他吃了一惊,道:“若是在地穴之内,你就别进去,让我独自入内找出来便是。” 薛飞光面上笑容突然消失,说道:“我听你说过地穴内的光景,晓得很危险,你怕我遭遇凶危,所以不让我跟去,对不对?” 裴淳道:“在你面前,我好像玻璃人一般,心中想什么都瞒不过你。” 薛飞光轻叹一声,道:“但你想一想,我若不跟你进去,岂能放心得下?我们自从在不归府分手之后,我几乎没有一夜睡得安稳,今日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跟定你的了。” 她说得如此情深义重,裴淳觉得坚持不让她跟随,实在是太不近人情。当下从怀中取出太阳玉符,道:“你拿着这个,就可以抵御酷寒,我有一套内功心法,不须用到此宝。” 他们若不是机缘凑巧,焉能两人一道入内?说来说去还是裴淳福厚命大,上一次因有太阳玉符在身,才不致冻死,而若不是那一次入探地穴,就学不到那套可御奇寒的内功心法,因而其后早就被金元山的毒火烤死。 他过去推动机括,墙上露出一个洞穴。薛飞光道:“你一手拿着这颗夜光珠,一手拿着七宝诛心剑。我则一手拿着天幻剑,一手拿着太阳玉符。让我在前面走,你可以替我弥补背后的空隙。” 如此安排,当真是稳当之极,那夜光珠乃是魔蚤子卓凯的宝物,薛飞光早就暗暗借了来备用。 他们在白蒙蒙的珠光照耀之下,钻了进去。开头的一段虽然很不好走,许多幔幔岩石棱角横生,偶有不慎,碰上了不死也得重伤。 幸而这条秘道直向地心倾延,坡度甚大,因此他们小心地往下溜,总算顺利地下降了十多丈。 此时,寒气渐重,寻常之人已很难忍受,但他们还不觉得怎样。又走了十多丈,便感到好像掉在万丈冰窖之内,酷寒难当。 裴淳早已运起御寒内功,薛飞光手中有太阳玉符,因此这等酷寒还拦阻他们不住。 珠光到处,眼前陡然开阔,却是一间宽大高敞的石室,地面上散布得有七具尸体,其一是个女子,都是卧跌地上而死,只有一具仰面向天,乃是昔日裴淳找寻宝剑之时,把尸体翻转的。 裴淳见了这一具尸体,陡然间记起一事,便向薛飞光道:“那日我找到那支断剑之时,又曾在尸身之下找到一具黑木佛像,高达尺半,我把佛像系在腰间,后来不知几时失掉。” 薛飞光道:“那么我们顺便找找看,这具佛像不管是本来就藏放此处也好,是这些前朝高手带来的也好,总有很重大的道理。” 这回他们在珠光照射之下,四方八面都看得十分清楚,瞧了一阵,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薛飞光道:“我倒是有一件事想不透,那便是这些高手们为何都俯仆地上?” 裴淳道:“他们都被那些可怕的黑色怪蛇,勒断双足,自然俯卧地上。” 薛飞光摇摇头,道:“他们倒地之后为什么不翻身?任何人在剧疼攻心之际,自然会翻滚挣扎,哪会恰巧都俯仆着死去?” 裴淳道:“你这么一说,果然大有疑问……” 话犹未毕,突然间,一声惨叫传来,尖锐刺耳,薛飞光骇得跳起来几尺。 裴淳一把抓住她,道:“别怕,想必就是那一头怪鸟,我初时也听到这等惨叫之声。” 他们更为小心防范,忽听左方三丈远处,传来一阵狰狞怪笑,两人都转眼望去。然而此时在右方却有一团灰影自空中斜斜冲落,来势神速无比。 这团灰影像一支利箭般向薛飞光脑后袭去,一旦射入珠光范围之内,便见到那是一头灰鸟,此时尖喙直伸,双翼紧束,两脚向后,变成一根棍子一般。 此鸟尖喙长达一尺,其红如火,所以特别显眼。它倒射的速度奇快,这刻纵是有人瞧见,发声警告,而以薛飞光的身手,也万万躲不开。何况薛飞光此时仍未发觉,裴淳虽是听到破空之声,但这声音还在数丈之外,那正是这头长喙怪鸟开始冲射之处,可见得此鸟的速度比声音还快。 薛飞光恰在此时肩头微沉,作出移转身躯的姿态,这一来剑尖从肩上露出。那头怪鸟猛可怪叫一声,好像受了伤,突然改变方向。 这头怪鸟飞行速度之快,宛如闪电,缴忽间,已失去踪迹。 裴淳惊道:“此鸟居然会声东击西,真是骇人听闻之事。只不知,因何故惊遁?” 薛飞光道:“你站在我后面瞧瞧,或者可以查出原因。” 裴淳左瞧右看,都无异状,道:“我瞧不出什么?” 薛飞光道:“其中定有缘故,再说以一头扁毛畜牲,纵是灵警过人,也决计不会像人类施展计谋,这声东击西之举,只可视为偶然,不能当真。” 她虽是未查出那怪鸟乃是畏惧她手中天幻剑反射的千百道奇光,因而不敢从正面侵袭,改从后面袭击。但已显出她推论周密,智慧过人。 两人在这宽大的地窟之内,走了一转,毫无异状。当下便向那冒出寒气的黑洞钻入。上一次裴淳在这里面宛如瞎子一般,这次因有珠光照耀,可就容易走得多。 入洞之后,走了一程,渐见宽敞,宛如一条宽大的甬道一般。猛听一阵波涛之声,传入耳中,似是到了海边,浪潮不断的冲上沙岸。 薛飞光道:“此处难道有路可通海边?呀!不对,这儿离海边少说也有数百里,怎会听到潮声?” 裴淳道:“这又是那头怪鸟的杰作,它的古怪真多,上一回是优美动听的乐声,后来情调屡有变化,而现在却是海涛声……” 他略为停顿一下,又道:“但它一发声,大概又要来袭了。我有天罡护体的功夫,不怕它尖嘴猛喙,可是你却须特别当心才好。” 薛飞光忽然大悟,道:“我明白啦!一共想通了两件事,其一是此鸟击袭人后脑害,上面陈尸于地的前朝高手们,都是如此致死,故此全部俯地上而死。其二是此鸟畏惧光线。这夜光珠的光线不强,它还以忍受,但天幻剑闪耀出的光芒何等刺眼,所以它不敢近前。” 说话之时,蓦然举高天幻剑,那剑在珠光之下,宛如一根够闪耀反映出无数光芒的水晶一般。他们后面三四丈远处传来轻微扑翅之声,想必是她此举把惊着,急急折转飞去。 浪潮卷拍之声,蓦地消失,薛飞光舒一口大气,道:“我没有猜错,那怪鸟一向蛰居这等黑喑阴寒之处,自是畏光线,假使我们有法子使此处变得温暖,它也不能容身。” 远处忽然传来数声凄厉长笑,使人听得毛骨耸然。薛飞光吟一下,说道:“奇了,难道只这么一会工夫,它就不怕这天幻剑的光芒不成?” 裴淳也道:“是啊!它声音一发,就快要攻击……” 他着急之下,可就有了笨主意,双臂一伸,把她抱在怀中。这一来那头怪鸟就无法喙中薛飞光脑后要害。 薛飞光身子一阵颤抖,喃喃道:“我情愿永远不离开此地。” 裴淳讶道:“这儿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薛飞光坦率地道:“你呀!试想我们回到家去,你焉能这样抱住我?” 她不说还没事,这一点明之后,裴淳顿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抱着一团火般。 他呐呐道:“你若是愿意,我们回去之后,仍然可以这样亲近呀!” 薛飞光摇摇头,秀发飘扬起来,扫过他的鼻孔,使他感到痒痒的。她轻叹一声,道: “别提啦,回到家去,你有云秋心,还能对我怎样?” 裴淳为之一怔,登时发现自己面临无法解决的难关。他自知很爱薛飞光,但觉跟她在一起,从没有过一丝不愉快之感,一切都砬得生机蓬勃,万事万物都很可爱。 然而,他又晓得自己也一样地爱云秋心。第一点是她善解人意,说得上是他第一知己。 第二点是她不但长得惹人怜爱,而且她的身世遭遇,也实在可怜不过。假使负她的话,她定会憔悴而死,宛如一朵花凋谢一般。 任凭他如何自由挑选,他都不能决定,因此他不禁愣住了。 薛飞光轻轻一叹,道:“你没话说了,对不对?”此刻她柔肠寸断,芳心尽碎,但她却不能哭泣或向他哀求,因为此举无异迫裴淳走上绝路。 裴淳虽是觉得十分痛苦,但他却有自己的一套,当下忖道:“师妹和我都不像云秋心那般脆弱可怜,而且师妹她很活泼可爱,将来总会有很多年少英雄看中她,苦苦追她。但秋心却没有这种机会了,我只好决定陪伴她,而她也不会活得很长久。等她去世之后,我就削发出家,以偿赎我负了师妹的一段情份。” 他并不知自己这种想法正是暗合“爱的真缔”,须知真挚的爱,乃是奉献和牺牲,而不是获得。 他随即心平气静了,说道:“我们现在且不谈这些……噫,那不是黑木佛像么?” 但见墙根有具尺半高的佛像,是个笑口常开的弥陀佛,他们移步过去,薛飞光拾起来,顿时大喜道:“得啦,咱们可以回去了。” 裴淳讶道:“那柄鬼见愁竟在这佛像中么?” 薛飞光道:“不错,你瞧这尊佛像跟咱们常见的有许多地方雕刻得不一样。” 裴淳疑惑道:“单凭这一点你就知道?” 薛飞光道:“总之咱们先平安出去了再说。” 直到从山谷中走到官道上,都没有险阻,薛飞光舒一口大气,道:“到啦!咱们一面往家走,一面研究这口鬼见愁的妙处。” 裴淳再提起刚才的疑惑,薛飞光一面找寻机括,一面道:“枉你跟随大师伯在佛门中很久,竟不晓得缅甸信奉佛教之事。” 裴淳笑道:“谁说我不知道?缅甸信奉的是佛教中小乘教义,咱们中土流传各门宗师都是大乘教义,我连这一点也都知道呢!” 薛飞光道:“你知道就行啦,那么这具佛像既非中土习见的式样,定是从缅甸带来无疑了。” 裴淳恍然道:“原来如此,想那‘鬼见愁’也是缅甸国宝,这一猜很有意思。” 薛飞光这时已恢复一向的天真欢乐,笑道:“还有一事你却忘了,那就是缅甸人炼钢重精,上佳利刀都特具弹性,可以盘屈成一束,捆在腰间。因此,你想这佛像肚子中当然可以放一柄屈曲成一饼的鬼见愁异剑了,对不对?” 裴淳服气地道:“亏你一下子就能联起来,弄个明明白白,我要下一辈子才有希望像你这般聪明了。” 两人谈谈笑笑间,走了不远,薛飞光就找出机括,敢情是在佛像头颈间。她抓住佛首拧转,座下微微一响,已露出一个径尺的圆洞,里面塞着一盘精光闪耀的软剑,寒气侵肤砭骨,令人无端感到心惊。 薛飞光小心翼翼地取出来,那盘状的软剑,顿时弹直,竟是一柄锋快无匹的百炼长剑,形式古朴可爱。但剑上的森森杀气,却使人心惊胆寒。 她惊赞道:“果然不愧名列五异剑的第二位,连咱们是此剑主人,也感到胆寒,敌人面对其锋之时,也就可想而知了。”她把剑交给裴淳鉴赏,自己却从佛像肚中找出一个剑鞘。 这个剑鞘轻薄柔软,似绢非绢,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制,颜色黝黑。试一套在剑刃上,顿时寒光杀气尽皆收敛。此时薛飞光已把剑上刻着的蝌蚪古文仔细看过,顿时陷入沉恩之中,默默不语。 裴淳知道她一定是碰上什么难题,正在用心探究,所以不敢惊动她。 走了一程,沿途景色甚是清幽,鸟语空山,落花寂寂,使人颇有出尘之想。 裴淳观赏了一阵,念及薛飞光无暇浏览如此清幽的山中景致,不禁说了一声可惜。 只听薛飞光长长叹一口气,裴淳讶然向她瞧着,正想动问她叹息之故,薛飞光已道: “可惜什么?” 裴淳道:“你因多才多艺之故,心中时时无暇安静,所以有许多美丽景色,都轻轻放过,岂不可惜?” 薛飞光道:“我不必忙着欣赏风景,将来有一日我会削发出家,那时节心中空空荡荡,没有别的思虑,哪愁没有时间观览风景?” 裴淳吃了一惊,凝眸寻思她话中之意。薛飞光无意中透露子内心的秘密,晓得裴淳一定十分认真。便连忙又说道:“我这话可不是出自真心,因为我认为一个人如若不是当真大彻大悟的话,纵是托迹空门,也不是了断之法。况且常言道是‘好死不知歹活’,大凡遁身佛门,便跟死了差不多。我想,日子纵是过得苦,也不便自寻死路,你说对不对?” 裴淳忙忙应道:“对,对,我可不是认为削发出家不好,而是觉得一个人须得真实地生活,假设当真大彻大悟之时,出家成道,自是令俗人艳羡,如若为了逃避某些烦恼或痛苦,佛门虽是广大,对此也无能为力。” 薛飞光引领着他舍去大道,岔入山崖后一片平坦草地。但见夕阳余晖把对面山坡的树木、岩石,染上一层光彩,归巢的山鸟或是成群结队,或是一两只先后掠过山谷上空。他们在一处树荫下停步,薛飞光斜倚着树干,茫然地望着这山中的景色,眉宇间不知不觉泛起浓重的愁色。 她虽是年事甚轻,可是她的天聪才智,都超乎常人,加以近来屡经劫难,往往生死系于一发。这种经历,最是使人加速成熟。 要知宇宙间万物的成长以至毁灭的过程,总是有一定的规律,而人类凭借天赋的智慧,不但深详了解宇宙的规律,同时也努力地探究不可知的部分。 因此,大凡是年轻的一代,进取的勇气总是胜过老一辈,因为年轻的一代尚未深切了解毁灭的意义,所以较少恐惧而较多幻想。到了年事渐长,已感到去日苦多,来日不长,因此时时探究“死亡”的意义,这样便不免幻想渐少,恐惧越增了。 薛飞光由于经历过“生与死”的赌博,以她的天聪才智,感受特别敏锐。所以她已多次探索过死亡的意义,这使她迅速成熟,已远远超过她的年纪。 现在她又面临一次可怕的生死大难,她本来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五异剑”上。事情也很顺利,这口“鬼见愁”一如她料想中容容易易就找到了。可是最后才发觉其中有一个不可克服的困难,那就是“时间”。 换句话说,他们时间不够用,倘若只是差十天八天甚至一两个月那还罢了,或者尚可设计拖延。但现在所差的是三五年的时间,简直全无希望。 她的心境更因满山残阳而益形悲观,现在她只想趁明天尚未来临以前,尽量多跟裴淳盘旋在一起。 过了一会,她转眼向裴淳望去,但见他好像沉醉在这美丽的景色之中,面上表情十分悠闲平静。她感到十分羡慕,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裴淳摇摇头,道:“什么都没想。” 薛飞光皱眉道:“假如明晨之战咱们这一方败了,便当如何?你竟一点也不担心?” 裴淳道:“已经有你安排痢度,我想与不想都是一样。” 薛飞光道:“假使我们都战死了,我们年纪如此轻,死了岂不可悲?” 裴淳沉重地点点头,道:“当然是很可悲的事,但这也是没有法子之事,反正人生在世,终须一死,只要死得其所,总算是有福气之人。” 薛飞光觉得他一点不笨,说的话大有哲理,当下问道:“以你说来,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应该向什么目的理想努力?” 裴淳缓缓道:“人生本来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今日认为对的,明日或者变为不对。再者,每个人都不一样,道理归道理,事实是事实,很少人能依照理想努力。” 薛飞光笑道:“这样说来,我好像不堪传道的人,所以老夫子不肯把心法大道传授。” 裴淳也笑起来,道:“我是崇尚墨家之说,只要能有利于世,不惜牺牲自我。我当真是笃行实践的人,所以不太计较成败得失,不太害怕死亡,只问这件事做得对不对而已。” 薛飞光肃然起敬,心想:“他乃是在平凡的外表内隐藏着一副伟大的心肠,无怪他一直恬泰安适地生活着……唉!他说得对,道理是一回事,实行又是一回事。好比我现在虽然深觉他的人生观有理,可以效步。但事实上我能不能兼爱天下之人?肯为一些毫无渊源之人牺牲自己么?” 她敬慕地瞧着他,突然感觉到像他如此伟大的人,岂能独自据为私有?这种人应该属于世间,做他妻子的,必须有这种胸怀,随时接受可怕的噩耗才行。 于是,她心中的爱愁郁抑,渐渐减轻,开始领略大自然的美景。 他们回到家中,已经是掌灯之后。不久,午间一起商议过的人,又都聚齐了,听取他们此行经过。 薛飞光要言不烦地说了,取出那口“鬼见愁”,大家传观一番,人人赞不绝口。 最后李星桥说道:“此剑虽是当世重宝,然而用来对付一流高手,却未必就能得心应手,须知像朴日升、辛黑姑的造诣,已达坚心忍志的地步,此剑只能略为影响他们的气势,却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沉吟一下,又道:“假如此剑由裴淳或淳于靖施展,朴日升他们自然要甘拜下风。不过对方却有一人可以抵敌你们。” 薛飞光道:“一定是那手魏一峰了?” 李星桥摇摇头,道:“错了,是北恶慕容赤。此人一则天生凶猛绝世,二则心神受制于辛黑姑,因此只要辛黑姑嘱咐他不必害怕此剑,他可以丝毫不惧。以他的威勇,可以抵敌住任何持用此剑之人。” 这番话众人都不能不信,薛飞光愁道:“这么说来,这口宝剑并没有什么帮助了,反而比不上毒蛇信有用。” 李星桥笑道:“这也未必,我有法子使此剑变成天下无敌的宝物,凡是持用此剑之人,谁也无法与他争雄逐胜。” 闵淳道:“若是如此,何愁明晨之战不胜,老前辈快快指示这秘法吧!” 众人也流露兴奋之色,李星桥环顾诸人一眼,笑道:“糟极了,你们都把希望寄托在此剑上。而事实上我的法子却行不通,这法子是即用此剑连杀一两百人,其时剑上杀气森寒无比,纵是北恶慕容赤也无法抵受得住。可是咱们都是侠义中人,焉能拿了此剑大肆屠杀?” 大家一听之下,不由得甚感失望,面面相觑,气氛顿时沉重不堪。 李星桥觉得很不好意思,当下向薛飞光问道:“你从这四口‘五异剑’上,可曾找到第五口的下落线索没有?” 薛飞光道:“有是有,但此剑既瞧不见又拿不到,名为‘无形剑’,是天竺无上国宝。” 众人都大为愕然,淳于靖问道:“既然名为无形剑,自应无形无质,可是又怎能列入五异剑之内?岂不只是有名无实?” 薛飞光道:“可以这么说。” 李星桥缓缓道:“天竺立国极早,源远流长,是以有许多物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得懂的,这无形剑既是列为五异剑之首,定有奥义妙理。” 众人转望马加打听,马加道:“在下虽属天竺国之人,但从未听过敝国有什么无形剑,心中也甚觉不解。” 李星桥举手道:“现在已无暇细究五异剑之事了,咱们且安排明晨对敌的问题。” 众人立时肃静无声,李星桥先向薛飞光问道:“照你的看法,有多少人肯奋战至死的?” 薛飞光扳动指头计算了一下,道:“若是情势所迫,几乎全部肯不屈奋战,只有一个人最靠不住。” 李星桥点点头,道:“这人是谁,大家都心中有数,他不可靠不要紧,最可怕的是他还会转过头来对付咱们,这一来咱们就难免措手不及了。” 他的态度冷静如常,当真不愧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名家气度。 他们计议了一番,但都找不出一个万全之计。最后勉强定下几个步骤,便散去各自安歇。 薛飞光独自走到裴淳寝室,两人在灯下对坐。薛飞光道:“明晨举行的决战,以我的估计,咱们这一方多半要落败,因此我们的命运明晨便可揭晓。” 裴淳沉思地道:“假如朴日升、辛黑姑志只在我,那么我把性命送给他们便是,何必连累别人。” 薛飞光道:“话不是这样说,咱们实力虽然较弱,可是也拥有一流高手两二个之多,并非不堪一拼,此所以我们不肯屈服投降。” 裴淳道:“我瞧明晨还是让我独自出去应付敌人,死而后已,这样我也可以放手一拼。” 薛飞光笑一笑,道:“但你却忘了对方不仅只要取你性命,其实淳于大哥、我,甚至李伯伯都是他们定要杀死才能甘心之人。此外,宇外五雄也早晚难逃朴日升毒手,至于眼下帮助咱们的三贤六子,除了遁天子之外,其余八位都是重情尚义之士。咱们救了他们闯出黑狱,他们自须感恩报答,要他们不出手,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事,何况辛姐姐表示过要把他们全部弄回黑狱之中,单是为了这一点,都非拼命不可。” 裴淳烦恼地道:“这样说来,咱们若是战败,便没有一人可以逃得出毒手的了?” 薛飞光点点头,甜甜的一笑,道:“反正我们一同离开人世,总是不幸中的大幸。” 她起身向房门走去,跨出门外,又转头说道:“你抽点时间去瞧瞧云秋心,听说今晚或会清醒一段时间,正该趁此话别。” 裴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听她又道:“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那就是我虽是学会了大六壬神数,能够预知祸福生死,但却不敢推算我们明晨的命运。” 裴淳点点头,道:“不错,这等切身之事,还是不要预先知道的好。” 她飘然去了,裴淳便起身出房。顷刻间,己抵达云秋心养病静室之内。 室内灯光明亮,他掀帘而入,只见药王梁康正在她病榻边诊察脉息。而此时云秋心已睁开双眼,明明白白地回答梁康有关疾病的询问。 她见了裴淳,不由得泛起欢喜之色,轻轻道:“梁伯伯说一切都比预料中好得多,危险的时间已缩短大半。这消息虽是令人快慰,但可惜的是我还须躺着休养多日才能起床。” 裴淳心中的欣慰欢喜流露无遗,道:“这太好了,多躺几日有什么关系?” 梁药王让他们谈了一阵闲话,这才开口道:“秋心你最好少说话,只须全心静养,一方面激励起坚强的求生之志,就可以好得更快。” 云秋心乖乖地闭口不说,梁药王转头向裴淳问道:“那种能使人昏迷的药力你使用过了没有?” 裴淳摇头道:“晚辈暗下试验过,发现连续施展上两次之后,便气机不调,真力驳杂不纯,不但无法再行施展,连本身功力也受到影响,所以不敢使用。再者也不能在对付最强的敌人以前,先行泄漏机密。” 梁药王微喟一声,说道:“博勒兄一身毒技,远胜于人。他昨日才告诉我已替你配制奇药,让你从指力中发出,使敌人昏迷倒地。这个配方经过千锤百炼,已是无懈可击的了……” 他话声略顿,又道:“但若是只能施展两次,对付起一流高手,只怕未必能够收效,必须能连续施展上许多次,才能使敌人防不胜防而终于中指倒下。” 裴淳道:“正是如此,晚辈须得考虑到这两下使过之后,若是弄不倒敌人,其时功力减去大半,岂不是反而不能抗拒敌人的反击?” 梁药王道:“博勒兄那个配方已经是独步天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照理说应当对你丝毫无碍才对。目下既然有此可怕后果,问题便不关药力,而是你内功路数不对,所以不能一直输送药力,遥攻敌人。” 既是涉及内功,这连裴淳也无能为力,任是一代宗师也无法在短短的时间之内,研判出所修的内功心法,于此有何不妥。再说,即使精研出修改内力运行的方法,也不能在短期内修练成功。 这正是武学上的死结,谁也别想解开。裴淳向梁药王辞别返房之后,脑海中翻来复去地想着这个问题,无法安寐!当下在院中散步,默默寻思。 须知他本来不是喜好寻思以致迟眠之人,但关于这个武学上的“死结”,他却恍惚好像有所感悟,可惜老是无法把这个若有若无的灵感捕捉住。 他深信自己一旦捕捉住这个灵感,定可解决这个死结,故此他不肯罢手,勉力寻思。直到四更时分,他不得不调元运气,以备明晨的血战,他放弃了此念,回房用功。 第45章 一百万两 天亮之后,众人在厅中用过早点,这时已商议定第一次前赴战场的人是裴淳、淳于靖、穷家五老以及宇外五雄。第二次出阵的是三贤六子。到最后李星桥、博勒、梁康和薛飞光才出去,而其时大概他们出去也不济事了。 一名穷家帮弟子进来通报,说敌人已抵达大门外的空地,人数不少,但朴日升的手下武士都不踏入广场之内,而是分散包围全宅,一则防敌人逃走,二则严禁镇民通行。 这一方的第一批人马立刻起身出去,出得大门,但见广场的彼端站着朴日升、辛黑姑、魏一峰、钦昌国师、慕容赤,路七等六个一流高手,此外便是姜密、管如烟夫妇、褚扬、冷如冰、许青竹以及六个中年以上的人,其中有身披长衫的,也有劲装疾服的,都未曾见过,想是最近才召来的武林高手。 对方阵容之强,实在可以横扫天下,只瞧得宇外五雄等人眉头大皱。 裴淳向来不知畏惧,淳于靖和穷家五老则久经大敌,修养功深,是以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 辛黑姑以清丽少女的面貌出现,她笑嘻嘻地望住裴淳等人,似是没有恶意。朴日升却面寒如水,凝神一志,显然万分重视今日之战。 淳于靖拱手发话道:“辛姑娘既与朴国舅联为一气,势力之强,天下莫当,我们这些人不自量力,作螳臂当车之举,未免可哂。” 辛黑姑接口道:“既是如此,你们何必还作顽抗,岂不是愚不可及?” 淳于靖道:“那也不然,天下间若是任得两位横行,是非全无,仁义不彰,又岂是我们所能忍受的?是以决计一拚,死生荣辱都置诸度外。” 辛黑姑冷笑道:“笑话,你竟把我们视作邪魔外道,只有你们才是正派人物。” 淳于靖平时大度包容,从来不与别人斗嘴,但今日的情势已到了极险之境!以后或者已没有再说话的机会。当下朗声一笑,道:“辛姑娘以天纵之才,突然崛起,称雄天下,自然值得骄傲,然姑娘所作所为,都是任性恣纵之行,因此把姑娘列为邪魔外道,实不为过。” 朴日升疾咳一声,正要答腔。辛黑姑已含怒喝道:“淳于靖,我做过哪一件违背江湖义理之事了?” 淳于靖微微一笑,道:“在下只须举出一事也就够了……” 他举手指着朴日升,接着道:“这一位朴国舅乃是元廷贵戚,收买许多干求名禄之士,侵逼武林中力图恢复之士,替元廷巩固江山。而姑娘只为了一己私怨,不惜与他联成一气,无殊为虎作伥,暗助异族。” 辛黑姑冷冷道:“我决不过问政治之事,我只知道他想弄死云秋心,我也如此,所以联成一气。” 朴日升呵呵一笑,道:“淳于帮主你纵有舌粲莲花之能,今日也休想过得此关,你们若是识时务的俊杰,最好弃械投降,听凭辛姑娘处置,还可以幸免一死。” 淳于靖淡淡一笑,道:“朴兄明知在下不是贪生怕死之士,这话说得岂不多余?” 普奇洪声喝道:“说话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动手的好。” 他用刀尖指住姜氏夫妇,又道:“你们哪一位愿意出手指教?” 姜密与普奇都是前日受过伤也动过手的人,他冷冷一哂,举步走出,道:“你单打独斗不是老夫对手,最好再找一两个人帮忙。” 闵淳应道:“姜前辈成名多年,这话决不是自夸自傲,五弟快去助大哥一臂之力。” 阮兴一跃而出,站在普奇右边,两人手中长刀寒芒闪闪,气势迫人。 姜密白发飘飞,手托早烟管举步迫近普、阮二人,毫无惧色。普奇长刀起处,寒光一闪,首先发难劈去。 他见识过这位千里独行姜密的武功,得知若是单打独斗,自己实是敌不过他的功力深厚,可是有老五阮兴助阵,可抵消了他内功的优势。 这时如论招数手法,那姜密平生孤僻,独来独往,虽是偌大年纪,却甚是孤陋寡闻,想必无法破得自己及阮兴这两路异国刀法。 阮兴也跃起压刀劈去,使出一路近身肉搏的刀法。但见普奇的刀法雄奇威猛,大来大往。 阮兴的刀法辛辣凶险,着着迫攻。 姜密挥动旱烟管招架,果然正如普奇所料,内功虽强,却被敌方双刀抵消,而敌方两种迥然不同的刀法也使他不易破拆。 霎时间激斗了二十余招,管如烟眉头一皱,喝道:“久闻宇外五雄各具胜场,今日我夫妇二人倒要瞧瞧你们五人有什么绝艺……”喝声中已奔了出去,扬起白玉琵琶,唿一声向阮兴砸落。 姜密得妻子之助,威力顿增,旱烟管突然击中普奇长刀,当的一响,普奇但觉手腕微麻,不由暗暗惊道:“此老臂力好强。” 闵淳挥手道:“三弟四弟速速助战。”完颜楚和马加一道扑出,加人战团。 顷刻间变成以二对一的两场恶斗,原来这宇外五雄得过李星桥传授指点,任何两个人在一起都有几招神奇联手刀法。 因此姜氏夫妇虽想保持以二击四的局面,每逢分开便极力再行联合。但纵是合了一下,那普奇等四人不拘跟谁调换,都能施展出神妙招数,登时又拆散了对方夫妇联合之势。 要知这宇外五雄都是可以跻身高手之林的人物,这时以二敌一,时间充足的话,终能击败姜氏夫妇。 朴日升望了辛黑姑一眼,道:“这宇外五雄可真不是易与之辈。” 辛黑姑道:“有什么了不起?”回头向冷如冰点点头,这位雪山高手便步出场中。他一身白衣,头上也戴着一顶白毛茸茸的皮帽,装束怪异,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乍看有如死人一般。 穷家五老都想那宇外五雄既然自告奋勇上前打头阵,穷家帮岂能无人?正都要移步,其中的孙三苦最先越众而出,手提钢鞭,向帮主行了一礼。 淳于靖明白他们的心意,便道:“长老须得小心防备此人的雪魂功。” 孙三苦应了一声“是”,疾奔而出,拦住冷如冰,道:“穷家帮孙三苦特地前来领教冷兄绝艺。” 冷如冰向来不多说话,只应了一声“好”,袖中摸出一根碧绿色的短尺,欺身迫近,迎面点去。 他形状外貌虽是古怪,但行动迅速之极,绿尺迫近对方面门时,孙三苦已感到一阵阴寒刺骨,心头微凛,滑退数步,挥鞭还击了一招。 这两人霎时战做一处,那孙三苦钢鞭威力使足了,但见鞭影如山,风声劲烈。冷如冰不论用何等身法招数反击,都欺不入五尺之内。 冷如冰一看孙三苦内力深厚,鞭法严密精奇,无懈可击。两眼一翻,神情变得十分诡异可怖,同时发出一阵奇异的声响,仿佛是冰天雪地中寒风怒啸,遥遥传来。这异声一起之时,远在数丈外的人都微感寒意。 淳于靖甚是担心地向裴淳道:“此人的雪魂功造诣极深,真不容易应付。” 裴淳从囊中取出太阳玉符,道:“可惜忘了把此宝交给孙长老。” 闵淳伸手取过一看,人掌但觉一阵温暖之感透到全身,顿时心神安泰,不禁大喜,道: “此符且借给小弟一用。” 裴淳讶道:“闵兄打算出手么?” 闵淳摇摇头,指一指背上的剑,道:“此剑也有一股寒杀之气,使人心神不宁,但太阳玉符却能抵消它的威力。” 他手中提着一口已经出鞘的狭薄长刀,但背上仍有一剑,乃是薛、裴二人刚刚得到手的“鬼见愁”。 此时冷如冰已发动雪魂功,但见他左掌不断地乘隙拍出,阵阵奇寒之气侵入鞭影之中,只一弹指功夫,孙三苦就感到全身僵冻无比,须得运功抵御奇寒。 赵一悲、钱二愁正要奔出接应,但见冷如冰喝一声“着”,绿尺破鞭而入,点中孙三苦胸口,孙三苦哼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但他内功深厚,丹田中真气未散,勉力侧跃出丈许,落地时身子摇摇晃晃,赵一悲抢上去抓住他手臂,扶回众人身边。 闵淳一看冷如冰转身要向普奇他们袭击,顾不得留下太阳玉符给孙三苦治伤,迅即扑出,大喝道:“冷如冰别去,闵淳来也。” 冷如冰旗开得胜,心中甚是得意,耳听闵淳喝叫之话,便停步待敌。暗想援救姜氏夫妇之事,自有别人可做,我多伤几个敌人,扬威立万。 霎时间闵淳已如飞赶到,两人对面峙立。闵淳道:“别人怕你的雪魂功,但闵某自幼在冰天雪地中长大,能够抵御奇寒,是以特地前来试试。” 冷如冰一言不发,口中又发出那种寒风呼号之声,接着左掌发出一股奇寒至冷之气,向敌人击去。 闵淳但觉全身如坠冰窖之内,极是寒冷,若不是丹田间有一股热流涌起,遍布全身,那就非全力运功抵御不可。但一旦运功御寒,又焉能封拆对方绿尺的招数? 这闵淳向来足智多谋,事事留心。前此听过裴淳提及这冷如冰之事,得知他施展这一门奇功之时,最耗元气。此事牢牢记在心中,至今不忘,因此目下已有计较。 他装出被奇寒侵袭得难以禁受之状,但口中仍然傲然笑道:“雪魂功只不过如此,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冷如冰催动奇功连拍数掌,眼见敌人面青唇白,全身发抖,当即出尺点去。 闵淳疾退数步,双手握刀,刀尖直指冷如冰,气势凌厉之极。冷如冰不禁微微一怔,此时相隔五尺以外,他手中的寒碧尺无法施威,当下拼耗真力,再催动雪魂功,挥掌遥拍。 寒气凝成一团,笼罩住闵淳全身,地上方圆四尺之内已出现一层白霜。 这等功夫委实神奇之极,威力惊人。闵淳虽有太阳玉符在身,也感到酷寒迫人,极具威势。他己看准时机,口中匈厉地大喊一声“杀呀”!刀锋疾劈出去。 他的东瀛刀法向来是讲究一招之内,分出生死胜败,这一刀看准出手,凶辣无比。 刀锋掠过寒碧尺,直向冷如冰颈项劈落。以他刀势之威猛,冷如冰颈上人头定必劈落地上。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呛”的一响,那口长刀砍在一柄短短金钩上。 闵淳自然而然地加上几成内劲,谁知金钩上似实还虚,他刀上涌出的内劲完全消失无踪。 闵淳已瞧见出钩挡住他这一刀之人正是辛黑姑。心头一震,暗想她虽是轻功擅长一代,其实内功之精深,也在自己之上。 他抽刀疾退时,但觉刀锋被金钩粘住。闵淳深知若是不运足劲力的话,难以夺回长刀。 但若是使足了劲力,又怕对方乘隙反击,他应变极快,双手一松,身形毫不留滞地退开丈许。 辛黑姑正待施展煞手,趁他夺刀之时一举毙敌,倒没防他突然弃刀而退。不禁暗暗佩服此人能当机立断,避过杀身之祸。 她微微一笑,回头向一个长衫中年人道:“莫杰,烦你把此刀交还原主。” 这莫杰的名字在武林中并不陌生,乃是关洛间极有名气的黑道高手。他应声而出,左手接过闵淳的刀,右手却拨出自己的金背砍山刀,嘿嘿一阵冷笑,道:“闵兄敢不敢接回随身兵刃?” 他乃是倒持敌刀,两指夹住刀尖,刀柄就送向对方,一步步走去。 辛黑姑眼见姜氏夫妇难有取胜之望,一挥手间,便有一人奔出,直向战圈扑去。 闵淳冷冷凝神对方,左手伸出去接自己的刀。五指堪堪碰到刀柄之时,莫杰突然一缩手,刀柄便退回寻尺。 这时全场之人都屏息静气,心想闵淳若是移步上前去抓刀柄,势必要被对方砍山刀所伤,但若是不敢上前,岂不是莫大的耻辱。 闵淳停了一下,身躯缓缓移上去。突然间右手拔出背上之剑,闪电般刺了过去。左手猛伸,却已抓住了刀柄。 他右手的一剑刺出之时,辛黑姑、朴日升等人毫不在意,都认为莫杰功夫纵是比闵淳差了一倍,也能轻易地闪开。 谁知剑光一闪,寒气森森,莫杰竟自呆了,不会躲闪。但见长剑透胸刺入,登时倒地。 闵淳一剑得手,随即趁势斜跃,恰好横截那扑奔普奇他们战圈之人,长剑疾吐刺出。 那人是个六旬左右的老者,姓黄名开,在山左一带享有盛名。黄开眼见长剑刺到,正要封架,却不知怎的心胆皆寒,魂飞魄散,顿时呆住。 闵淳左手长刀比右手之剑出得更快,飕一声砍中他右肋,顿时血光喷溅,身躯仆跌尘埃之中。 这一下变故如兔起鹘落,闵淳举手之间连杀二敌,都是知名之士,可真使得朴日升、辛黑姑同感大惑不解。 管如烟恰于此时被完颜楚飞身一刀劈中右臂,几乎斩断,疼得惨哼一声,手中白玉琵琶掉落尘埃。 而此时九州笑星褚扬因见师父、师母情势不妙,不等辛黑姑传令,径自扑出,口中发出震耳的洪笑声,双掌一推,一股强劲无比的劲道直取完颜楚。 与完颜楚双战管如烟的是马加,他早知褚扬功力惊人,一听笑声如此响亮,晓得他已是全力出手,不敢怠慢,长刀疾劈三下,破解那股掌力。 他的刀法甚是怪异,这三刀劈出之时疾如闪电,仿佛是三把刀同时劈出,发出一阵锐劲金刃劈风之声。 褚扬掌力到处,竟被破解消失无踪。但管如烟得此空隙,已纵出战圈之外。 她怒声詈骂姜密道:“都是你这老不死,不合夸下海口,要以一敌众,害得我被敌人所伤。” 她在这个当儿还有精神派姜密的不是,众人都暗暗好笑。偏偏姜密竟十分留意她的詈骂,虽在强敌激斗之中仍然答辩道:“他们出来四个之多,这可是愚夫没有想到的……”说话之时,两次险险受伤落败。 这刻九州笑星褚扬单凭一双肉掌,已邀截住马加、完颜楚二人激斗起来。 闵淳正要退回去,一根青竹忽地横扫而至,同时之间冷如冰也挥尺进击。他刚才趁机调息了一下,元气恢复不少,是以再度出手攻敌。 闵淳目光一转,但见使用青竹之人长得又瘦又高,手脚特长,宛如一根竹子一般,认得乃是三楚名家许青竹。他一则知道此人乃是仗义行侠之士,二则不想太早就被敌人得知“鬼见愁”的秘密。 当即收剑入鞘,左手长刀挑处,架住青竹。但觉竹子上劲道雄浑,内力充沛。紧接着一根绿尺挟着冷气点到。 他不禁一横心,决计再掣出“鬼见愁”应战,免得当场伤亡。 谁知那根青竹和绿尺不但攻势凌厉,而且一长一短,配合得正好,宛如狂风暴雨般攻到,迫得他刀掌兼施,勉强招架住,哪里还分得出手掣出异剑伤敌? 辛黑姑回头瞪了朴日升一眼,心想这厮按兵不动,敢是想等我先与敌人血拼,而造成两败俱伤的局势? 朴日升何等聪明伶俐,微微一笑,道:“辛姑娘可肯把宇外五雄让给本爵对付?” 辛黑姑道:“好,你出手吧!” 钦昌国师微微一哂,道:“割鸡焉用牛刀,洒家愿代国舅接这一场。” 但见他纵身飞起,宛如一朵红云般飞落场中。对方奔出两人,却是穷家五老中的李四恨和周五怨。 他们乃是想阻截钦昌喇嘛,谁知人影连闪,两个劲装老者分抢上来,反而拦住他们去路。 这等局面渐渐变成混战,淳于靖心想敌人方面拥有六个一流高手,除非是有千军万马潮水般攻去,他们才无法可施。 若是这等规模很小的混战,这些一流高手们忽来忽去,趁隙伤人,于己方却是大大的不利。 当下提气大喝道:“双方暂且罢手,咱们都是武林知名之士,岂能群殴混战,留下笑柄?” 这话一出,人人都觉有理,纷纷停手跃开。 朴日升虽知对方用心,可是其势不能反对,留下混水摸鱼的话柄,便也出声叫钦昌国师回来。 战场中寂然无声,辛黑姑尖声道:“淳于靖听着,凭你们这几个人决计不是敌手,黑狱中的那些老不死们为何还不出来送死!” 淳于靖沉声道:“辛姑娘不可出口伤人,那些前辈们都在屋中,我们外面的人若然不敌,他们自然会现身接应。” 辛黑姑哼一声,道:“慕容赤,你先出去挑战。” 慕容赤一听轮到他打架,顿时眉开眼笑,道:“是,早就该轮到我北恶上阵啦!” 此人天生异禀,勇力盖世,视拼命搏斗为乐事,也是世上少见之人。 他大踏步奔出场中,指住鼻子道:“谁敢跟咱打一架的就出来!” 裴淳不敢怠慢,一跃而出,道:“小弟特来领教。” 慕容赤咧开大嘴,笑道:“你不行。” 裴淳讶道:“我们也不是没有交过手的,慕容兄虽是神勇过人,但未必就定能赢得小弟,何以说我不行?” 全场双方的人也都感到奇怪,只听慕容赤道:“咱不是说你武功不行,只是咱不喜欢跟你动手。” 裴淳不觉一笑,心想我已是出名的笨拙,但这猛汉比我还浑得多,这等上阵拼斗之事,又不比点菜下酒送饭,焉能由得你挑选可口的吃? 他不再说话,右手使出“天罡掌力”,左手使出“天机指”,一齐攻出,口中大声道: “慕容兄小心了。” 辛黑姑尖声喝道:“不要脸,你想趁他不愿动手之时占点便宜是不是?” 喝叫之时,慕容赤身上已挨了一指一掌,原来他此人心眼死硬,不想打就不打,宁可挨他拳脚。但别的人的拳脚他挨得起,裴淳乃是当代一流高手,那是半下也挨不得的,何况任得他打? 但见裴淳已退开几步,这时辛黑姑的话还未说完。众人都觉得她言之有理,定睛向慕容赤望去,只见这个身量魁伟、虬髯绕颊、眉如泼墨的猛汉面上只有狞恶之容,那是他一向都有的,似是时时刻刻都可以出手取人性命一般。众人见惯他这等凶相,倒不讶异,只仔细地瞧他伤势有多重。 北恶慕容赤好像未曾受伤,凶野的目光越过裴淳,落在普奇等人面上,又洪声喝道: “哪一个出来送死?” 他这一开口,双方都知道他丝毫未伤,而裴淳出手在前,辛黑姑喝骂在后,可见得他并非听见她的斥骂而煞住毒手,也就是说裴淳并无趁机占便宜之心。 辛黑姑摇摇头,道:“我不了解他的想法,若是换了我,岂能坐失这等良机?” 朴日升微微一笑,道:“你跟他不是一路的人,与在下却是同类。” 辛黑姑冷冷一哂,道:“但我喜欢他这等行为。” 朴日升碰了这个钉子,心中大怒,面上却丝毫不露。喑暗盘算此女既然心不在我,迟早得把她杀死。 那边厢的淳于靖举步走出,道:“慕容兄既然不愿与裴贤弟动手,鄙人便来领教。” 慕容赤道:“咱也不大想跟你动手,不过咱若是左也不打右也不打的话,这场架就打不成啦!对不对?” 淳于靖微笑道:“慕容兄若是肯离开此地,不听别人指使,鄙人负责替你找到对手,天天打一场大架。” 慕容赤张大嘴呵呵笑道:“这话很中听,咱家是想都不敢想有人天天陪我打架……不过现下要我走可不行,除非是辛姑娘答应。” 淳于靖道:“那么将来再说吧!” 他侧顾裴淳一眼,道:“贤弟且退,愚兄且陪慕容兄玩几手。” 裴淳点头道:“小弟自当听从大哥吩咐,但还想知道慕容兄为何不愿与我动手之故。” 慕容赤道:“咱记得你是个好汉子,救过潘小二夫妇,他们是咱的远亲,你知不知道?” 淳于靖道:“原来如此!” 慕容赤眼睛一瞪,道:“不仅如此,还有就是咱总觉得小裴淳瞧起来很顺眼,又有本事,咱打不羸他……” 这回淳于靖不知他还有没有下文,所以不敢答腔。但见慕容赤晃一晃那对斗大的拳头,道:“咱再噜苏的话,辛姑娘纵是不骂我,咱自家也觉得像个女人啦!你动手吧!” 淳于靖当即摆开门户,眼见对方身形方动,他便先发制人出指隔空点去。指力嗤一声破空激射而去,慕容赤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这等锋利似剑的指力,幸而天下练得成这等指力之人没有几个,否则他早就当不成“北恶”了。 他一面闪身躲开,一面挥拳还击。 淳于靖施展出指法,但听“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那慕容赤竟近不得他四周一丈以内。 慕容赤的掌力举世无匹,也能隔空远攻,是以并非全无还手之力。只不过拳力体积巨大沉重,不比指力尖锐如剑,远攻之际,拳力自是大不如指力。 两大高手霎时间已激斗了数十招之多,慕容赤身躯虽是长大,但动作极快,毫不笨钝。 但见两人兔起鹘落,都须抢占有利方位,一面出招击敌。 北恶慕容赤平生出手都能仗着天下无双的勇力,迫使敌人渐渐跟他硬拼,无法再用花巧手法跟他缠斗。 而一到了硬拼之时,他无不掌握了胜券,即使以淳于靖这等高手,若是对掌硬拼,也斗不过他。 但这刻他被敌人指力迫得团团而转,无法近身肉搏,心下焦躁,另一方面他的拳上劲道属于外力的多,属于内力的少。是以拳力有去无回,不似内家拳掌有刚有柔,可以收回劲道。 是以慕容赤已感到气力消耗甚多,这样子打下去决计不能持久。 须知慕容赤这等一流高手,岂是容容易易就会气力不继的?这内中还有一个大关键,那就是他碰上旁人的话,纵是打了一千下空拳也不打紧。可是这淳于靖指力如剑,因此他反击之时,须得使尽全力。 每一拳都这样使出全力岂同小可,纵是慕容赤这等奇人也吃不消。何况加上又是有去无回的拳力,是以很快就感到气力消耗甚多。 他洪声大喝道:“辛姑娘,小人招架不住啦!” 此言一出,连朴日升也微微变色。辛黑姑道:“那么你回来休息一下。” 慕容赤跃开寻丈,但淳于靖的指法何等精妙,嗤嗤连声的袭到,迫得他出手反击。眨眼间已转到战圈的那一边,离辛黑姑更远了。 这时屋内一个人悄悄奔出,停在裴淳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就溜回去。这时人人注视战场,只有一个以智慧著称于世的钦昌国师瞧见。 他也是瞧出北恶慕容赤有点问题,想到薛飞光或者会利用这一点,只不知她如何下手? 转眼寻思之时,便发觉薛飞光溜了出来又溜回去。 裴淳听了她说的话之后,当即以传声之法先向淳于靖说了几句,接着向慕容赤传声道: “慕容兄,别忙着回去,也不须用全力,小弟有话跟你说。” 北恶慕容赤讶异的嗯一声,两道泼墨似的浓眉皱处,拳势身法顿时大见迟滞。原来他为人心思简单,向来心难二用,这刻听见裴淳传声说有话告诉他,心念转动之际,便无法兼顾到拳脚。 淳于靖已得到通知,是以这刻并不趁隙抢玫。 双方旁观之人无不大感奇怪,测不透那慕容赤何故招数忽滞,又不懂那淳于靖何以不抓住这个机会。 但这等变化只限于几位高手才瞧得出来,在别的人眼中,这一对敌手仍然拳来脚往,搏斗得极是激烈。 慕容赤但听裴淳又说道:“慕容兄,小弟在药王梁康前辈处得到一种药物,不但可以强健筋骨,而且能使人心智聪明,远胜昔时。小弟有意奉赠慕容兄一粒,倘若信得过小弟的话,那就让小弟出场与你动手,暗暗把药送你服下。但此举却不可为旁人瞧见,慕容兄若是愿意,请你长啸一声,权作答复。” 他这一番话慕容赤全都相信,也不拒绝服药,唯一要考虑的是他说“不让旁人知道”这句话。他对别的人自然不必顾虑,但辛黑姑这刻也在旁人之列,便使他不觉犹疑起来。 裴淳一说完话,便向淳于靖传声道:“飞光要小弟送一粒破制神丹给慕容赤,请大哥见机行事。” 那北恶慕容赤迟迟不答,但拳脚间久见迟滞,可见得他并非断然拒绝,而是在心中反复思虑。因此,薛飞光和裴淳都微感焦急地注视局势发展。 要知此举一则可使敌人方面减去一名高手,纵然慕容赤恢复神智之后仍然甘心帮助辛黑姑,但这破制神丹服下之后,定须昏迷一阵,有此一段空隙,即可从中摆布手脚。二则薛飞光此举乃是测验辛黑姑对慕容赤的控制力量,是否已大大减弱?因为慕容赤已露出不少迹象,表示出他已渐有自主的能力。 慕容赤迟疑了好一会,心想我服了药之后能够益智聪明,对任何人都没害处。当即长啸一声,跃出圈外。 裴淳心中大喜,暗暗摸出一颗丹料,净等慕容赤一指名挑战,他上去就把丹丸弹入对方口中。 此时钦昌国师微微冷哂一下,向辛黑姑道:“辛姑娘,洒家不忍坐视你失败,特地奉告一声,那裴淳正要设法使慕容施主恢复自由,不再是姑娘的奴仆。” 辛黑姑大吃一惊,她已把慕容赤倚为长城,若是失去此人,她果然十分势孤力弱。当即大声叫道:“慕容赤回来。” 慕容赤一听她的命令,立时奔回。辛黑姑尚未全信,便向他询问。慕容赤把裴淳之言都说了出来,她这才不能不信,心想那喇嘛果然不负智名,怎的便瞧了出来? 当她询问慕容赤之时,钦昌国师已在朴日升耳边也说了几句话。此时朴日升突然大踏步走入场中,风度洒洒,飘逸不群。 双方都感到一阵紧张,人人瞪大双眼,屏息静气,心想朴日升若是与裴淳交手,任何一方败亡的话,武林形势就完全为之改观了。 连大门内的薛飞光等人也无不怦然心动,她一时测不透朴日升何以如此快就作孤注一掷,照理说他应该借重目下强大的实力以求稳胜,怎可作这等冒险亲自出战? 她的念头转得极是迅快,猛然如有所悟,向魔蚤子卓凯道:“快去通知裴淳,要他万事皆须拖延,等我的话才行答复。” 卓凯一点也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这些前辈高手们没有一个不十分佩服她的聪明智谋,是以想也不想,一溜烟奔出来。 他奔跑之时当真有如跳蚤一般,一弹便是老远,快得难以形容。一晃眼落在裴淳身旁,把话传到。 朴日升神色自如地先到场中,淳于靖早就迎上去,朴日升道:“帮主精神奕奕,虎威奋发,果然是当代奇士,得失胜败都不放在心中。朴某平日最是仰慕这等英雄气概豪杰心胸之士,无奈形势禁格,无法倾心论交,真是终身之恨。” 他说得情意真挚之极,淳于靖大为感动,不觉叹一口气道:“鄙人辱蒙朴兄错爱,光宠何似。区区之心,正复与朴兄相同。” 朴日升拱手道:“命运如此,人力难回,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朴某此来非是挑战,却有几句话要跟帮主及裴兄相商,未知意下如何?” 淳于靖不觉一怔,道:“这又有何不可。”回头一招手,道:“贤弟过来一下。” 他与朴日升对答之言并不响亮,是以双方都没听见,忽见他招手教裴淳上前,以为他们讲好由朴、裴二人放对拼斗一场,都不由紧张起来。 裴淳走过去,跟朴日升客套数语,便道:“朴兄的话等一等再说,在下有件事想先行请问。” 朴日升一怔,道:“裴兄请说。” 裴淳老老实实的说道:“有一次在下和师妹乘坐大车北上不归府,途中碰到朴兄,第一二次都瞒过你们耳目,第三次被令师叔以‘咫尺天涯’的神通察破,回转头再抓我们……” 这件事朴日升焉能忘记,那一次他们回转去拿人之时,那辆大车突然失去踪迹,似是突然消失于空气中一般。 他心头感到十分沉重,忖道:“莫非薛飞光又有什么奇异手段施展出来不成?哎!假使她有本事使云秋心突然消失,那就一切都完蛋啦。” 只听裴淳又道:“尝闻钦昌大师智慧如海,无所不知,那一日我们怎生避开朴兄耳目的,谅必已被钦昌大师测透了。” 朴日升眉头一皱,道:“朴某不必在两位跟前隐瞒,那一日之事至今尚感疑惑不解。” 裴淳道“朴兄想不想知道?” 朴日升道:“当然想啦!只不知裴兄有什么条件?” 裴淳本来没有打算以这个秘密交换任何条件之意,他只是为了要拖延时间,在毫无办法之中,唯有说出这件秘事,料必可以拖延一时。但朴日升这么一说,他岂肯放过机会。当下道:“在下还没有考虑清楚,朴兄若是有什么可以交换的物事,不妨先行赐告。” 朴日升何等机智,一听而知对方敢情原无这等打算,不觉大是后悔,突然想到了一点,暗暗一惊,想道:“这裴淳出道之时,武功有限,为人鲁钝,但眼见他功力突飞猛进,而且他的忠厚老实在这等险诈鬼蜮的江湖中不但不吃亏,反而无往不利,连我也屡次反被聪明所误。难道说聪明才智反而斗不过忠厚老实不成?” 这念头在他心中只是一掠而过,并不耽误时间,面上也不露出神色。缓缓道:“朴某记得裴兄曾经嬴过一笔银子,这一回是不是也要十万两银子?” 裴淳沉吟一下,道:“不,只须朴兄与辛姑娘拆伙,在下立即奉告。” 朴日升微微一笑,道:“不错,云秋心的性命岂只值十万两银子?二十万如何?”他不啻表示说若是拆伙的话,力量分散了,就很难如愿得手地使云秋心遇害。 裴淳摇摇头,朴日升道:“裴兄的条件歉难从命,一百万如何?” 在当日一百万两银子身家之人,不啻如今的亿万富翁,这笔数目委实大得骇人。 淳于靖把裴淳拉到一边,问道:“你到底有何用意?” 裴淳道:“师妹要我拖延时间。” 淳于靖乃是一帮之主,洞达世情事务,当下道:“若是只为了此故,可以答应他的条件。” 他这么说倒像是为了眼红这一笔惊人的财富一般,裴淳却丝毫不作此想,老老实实地问道:“大哥,咱们拿了这银子有何用处?” 淳于靖道:“须知你反正只为了拖延时间,此举一则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二则这笔银子正好充作义兵军饷,迅速增加声势实力。三则这银子数目甚大,朴日升若是取诸元廷国库,对元廷财政也大有影响。” 他乃是从大处着眼,关系不轻。裴淳大喜道:“幸好大哥在场,否则小弟定必贸贸然拒绝了。” 当下走回原地,向朴日升道:“朴兄要知一百万两银子数目不少,最好再加考虑。” 朴日升心想我今日只要把你们全部击败杀死,这一百万两子还会飞上天去不成?当下淡淡一笑,道:“朴某向无虚言,莫说是一百万两银子,便是项上这颗人头,也不能使我毁诺背信。” 裴淳肃然起敬,道:“在下失言了,还望朴兄见谅。好吧!在下接受这个条件。” 朴日升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银折,道:“此折共有银票一百张,每张支银一万,可在天下各行省州府库中支取。” 裴淳接了过来,交给淳于靖。淳于靖微微一笑,道:“贤弟且慢说出那件秘密,待愚兄把这一笔财富处置妥当之后方能放心。” 朴日升不禁皱一下眉头,忖道:“瞧来这一笔银子最少也得损失一半了。” 淳于靖一招手,赵一悲奔过来,淳于靖把银票交给他,道:“限在一个时辰之内,把这一百张银票分送出去,火速提取现银。” 赵一悲接过银折,迅即转交本帮得力之人,分头以信鸽传书之法,送出银票,穷家帮势力广布大江以南,要在一百个州府公库支银,并不困难。 第46章 爱恨是痴 场中一片静寂,没有人晓得朴日升搞什么鬼,为何与裴淳他们默然对立?辛黑姑忍不住叫道:“喂!你到底敢不敢动手?” 朴日升没有回答,钦昌国师却向她低声道:“国舅必须查明一事,始能放手大干,咱们胜败契机,全靠这一着,但愿姑娘深信不疑。” 辛黑姑因得他提醒而召回北恶慕容赤,使裴淳他们之计落空,当下点点头,又大声道: “朴日升,尽管放心办你的事。” 朴日升向裴淳道:“那件秘密歇一会再说也不要紧,朴某眼下却有件事要跟两位商量,那就是朴某想独自进宅见云秋心一面,决不做出任何对她不利之事,只不知两位答应不答应?” 正在此时,宅内的薛飞光刚刚得到梁药王的答复。她一遣出魔蚤子卓凯传话之后,迅即奔到后面找梁药王,问道:“梁伯伯,假使朴日升到此探视云姐姐,您老可有法子使她暂时昏迷或其他手段,总要使她在短时间之内,可以不怕惊扰的没有?” 梁药王闭目沉思许久,才睁眼道:“没有,现下正是她最危险之时,倘使她突然回醒,神智明白,那就可以抵拒巨大的声响的惊扰,可是那时候却最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动辄有性命之忧。” 薛飞光道:“这话怎么说?” 梁药王道:“这是说她有两种情形都是各有利弊。一是当她昏睡之时,自然不会触动情感的,但却怕任何声响侵扰。若是有人在房外大叫一声,她立时陷入魔境而死。另一种情况是她突然恢复神智,这时巨大的声响对她不生作用。可是若是朴日升在她眼前,别说有一两句使她情感波动的话就可以置她死地,就算是默默不语,而他的表情态度使她心动的话,也就无法可救。” 薛飞光含愁道:“谢谢你,我只好教师兄拒绝他了。” 她当真聪明不过,一算之下,就推测出朴日升出场可能是要求入宅探看云秋心。 因为这是双方胜败的关键,就是说倘若云秋心在梁药王回天手段之下已熬过险境的话,则到了危急关头之时,裴淳这一方的人被迫不过,只好把云秋心交给他。 朴日升一旦把活生生的云秋心得到手,焉能下毒手杀死?甚至势必定会和要杀死她的辛黑姑破裂作对。 这时裴淳这一方的人反而举足轻重,不管帮助哪一边都足以覆减另一方。 反过来说,假使云秋心已经不治,裴淳便不须顾忌死守,此时或逃或战,形势都完全不同。 再加上云秋心一死之后,辛黑姑未必还帮忙朴日升,这种变化自然十分可怕。 总而言之,朴日升必须确定云秋心还在危睑之中,才能放手一拼。 关键全在云秋心的情况上。 薛飞光霎时间想了许多计策,最后还是决定拒绝朴日升入视,使他莫测高深才行。 她迅快奔出去,但见朴日升和裴淳边谈边走,已迫近大门。顿时暗叫一声“苦也”!全身发冷,晓得裴淳定是已经答应人家探视云秋心了。 朴、裴二人踏入大门,屋内之人全都隐起身形,不让朴日升瞧出虚实。 只有薛飞光独自乏力地倚在门边,向裴淳叹气道:“你已经答应了他是不是?” 朴日升笑道:“薛姑娘放心,朴某有誓言决不做任何伤害云秋心的举动。” 他以为薛飞光见他们一同进来便猜出他的心意,所以没有询问她怎生得知他要入内探视云秋心。 他接着又道:“裴兄已把樊潜公的异能奇技见告,甚愿姑娘推荐得见他一面。” 薛飞光道:“他老人家要见你时,自会找你。” 她心中连连转念,这时已决定只好任得朴日升探视云秋心,幸好她还在昏睡中,只要他不弄出声响,就不妨事。 因此决不可事先说出她醒时的禁忌,以免朴日升一听而知云秋心真正情况。 三人一同穿过数重屋宇,踏入一座探幽的院落内。 薛飞光指一指东首一间厚帘密封的房门,示意他进去。 朴日升点点头,独自进房。 薛飞光便在窗缝监视他的举动。 要知她还万分忧虑一件事,那就是裴淳答应过为云秋心陪死,这是云秋心为了要获得求生的意志和勇气,所以向裴淳这样要求。这使她想到她一旦死了的话,裴淳也不能活着,为了他的缘故,她非鼓起勇气求生不可。 薛飞光晓得朴日升绝对不会加害云秋心,原因前面已经说过。 可是万一朴日升手眼通天,竟探知这个秘密的话,则他说不定就毁诺背信,先毁了云、裴二人再说。 她忧心怔忡地注视着朴日升的行动,只见他轻轻地缓步走到床前,目光落在云秋心苍白的脸上。 这个一代奇才的面上,突然显示急剧的表情变化,忽喜忽忧,似爱似恨,眉宇间流露出深刻的痛苦。 显然他内心中正卷起一场风暴,因而使他明知薛飞光在窗外窥看,仍然抑制不住他的真情流露。 薛飞光突然涌起无限怜悯,她当真替这个丰姿俊逸,而又多才多艺的英雄人物,感到十分悲哀和不平。 以他个人的条件以及目前拥有的权势,应该是情场无往而不利才对。可是他偏偏被朴实无华的裴淳击败,人生何其奇异难解? 陡然间发觉他完全恢复常态,还微微地露出笑容,似是向云秋心招呼。 薛飞光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她敢是忽然回醒了? 她定睛向榻上望去,但见云秋心果然已睁开眼睛,微露讶色地望着朴日升。 薛飞光顿时头皮发炸,全身冒出冷汗。 心想:“朴日升但须使她情感波荡,不论是有意或无意这么做了,都足以令云秋心立刻死亡。而云秋心一死,裴淳为了诺言,也非死不可……” 她简直不敢想,更不敢看,失魂落魄地连退许多步,猛可撞到一个人身上,被那人拦腰抱住。 抱她之人自然就是裴淳,他把她身躯扭转,见她极是迷惘之态,心中讶异不止,便询问地瞅住她。 薛飞光自知心神不定,脑筋闭塞,料事设计之际,定难周密,当即拉了裴淳一同奔出院外,这才开口说道:“事情当真十分不妙,万万想不到云姐姐会在这等紧要关头回醒。” 裴淳疑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妥的么?” 薛飞光道:“朴日升对她的心事,她知道得很清楚。因此,这世间能使她感情荡漾波动的,恐怕只有朴日升了。” 裴淳点头承认这话不假,薛飞光又道:“梁伯伯告诉过我,当她回醒之际,最忌的就是心神震动,尤其是这等男女之情……” 他骇然道:“然则云秋心一睁眼见到朴兄时,会不会心神大震?” 薛飞光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但不管她现下怎样,我们也不能进去。因为云姐姐一见到你们两人,纵是心欲暂时不去想及这场情感的纠纷亦是有所未能,当此之际,她的性命最是危险不过,所以我赶快把你拉出来。” 她停歇了一下,道:“反正她若是见了朴日升而心神震荡的话,现下我们也都来不及挽救啦!” 房内的云秋心忽见朴日升站在床前,别无他人,吃了一惊。 朴日升何等聪明,当即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是以朋友身份得到他们同意来此探看你的。” 云秋心释然地吁口气,道:“我们离开很久了,别后你都好么?”声音甚是微弱无力。 朴日升忙道:“你身体还很弱,不要说话劳神,我很好,但最欣慰的还是听说你已得到梁药王答允施救之事。” 他心中充满了感激,并不是感激梁药王,而是感激云秋心在如此衰弱的情况之下,开口殷殷问候他的近况,由此可知她心中着实挂念自己。 但见云秋心幽幽地微笑一下,轻轻道:“但我恐怕已活不成了,我心中乱得很,身体好像腾云驾雾一般轻飘虚浮,这一定不是好现象。” 朴日升乃是聪明多智之士,这时一听而知问题严重,心想:“大凡一个人能熬过苦难,须得具有坚强的求生意志才行。她一向忧郁软弱,全无斗志,焉能与死神搏斗?” 心念一转间,便道:“秋心,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生死你可放在心上么?” 云秋心道:“我当然放在心上啦!” 朴日升道:“那就行啦!请你记住,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朴日升第一个为你自杀,我的魂魄一定到阴间找到你,保护你不被别的恶鬼欺负。” 云秋心不禁一怔,心想他跟裴淳一样也肯为我牺牲性命,可见得他对我实是情深一往。 这个当儿正是她最危险的时期,因为任何人处此境况,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将来跟哪一个要好的问题。 不论选择哪一个,总须有一人为她心碎肠断。当她念及此,自然情感激荡,替其中一个人难过痛苦!而她最忌的正是这等男女间黯然神伤之情。一旦惹起了这种感伤,便触发病根而突然死去。 朴日升一点也不知道此中的危险,他脑中有一句话隐藏已久,日夕为之不安,须得一吐为快。 此时眼见她表现出很感动的样子,暗想我若不趁这机会说出心中的话,将来还有没有机会说亦未可知,而且关系目前的局势极大,非立刻得到答案不可。 他沉着地道:“秋心,我有句话想问你,假使你得获痊愈之后,你可是打算嫁给裴淳?” 云秋心又是一愣,默然不语,一股悲伤之情涌上胸臆。她一点也不知道这等悲伤情绪能够要了她的性命。而她这刻已是处身在间不容发刺刀边缘上,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之内。 朴日升深沉有力的声音又道:“世上之事都有缘份,人力难以强求。你若肯说出真话,哪怕是会使我心碎肠断的答复,我也终身感激你肯开口回答之情。” 云秋心但觉气息不顺,胸口嗝闷,鲜血光涌上冒,很想大口大口吐出才感觉舒服。 她心中有个绝大的秘密,别人全不知悉,只有梁药王晓得,因为这是梁药王昨日告诉她的。 为了这个隐秘的原因,当朴日升问及她是不是要嫁给裴淳时,顿时心头隐隐作痛,悲伤难禁。朴日升还不知道她已在鬼门关徘徊,情况危险无比,还催她道:“秋心,你难道竟吝于回答么?这个疑结天下只有你能解开。” 云秋心面色变得更加苍白,显露出一种万分动人的凄艳。 她勉强支持着说道:“我枕下有一本书,你读一段给我听听。” 朴日升大为讶疑,伸手到枕一下摸,果然有一本书,便抽出来,心想:“这是什么时候,还要我读一段书给你听?” 他一看这本书籍,但见封面上写着“长阿含经”,不禁一怔,暗念她几时研读佛典起来的? 这长阿含经乃是四部阿含经之一,其余三种名为“增阿含经”、“中阿含经”和“杂阿含经”。四种均属小乘经,而这长阿含经主破邪见,为姚秦佛陀耶舍,竺佛念二僧共译,共二十二卷。 朴日升手中拿的乃是其中一卷,他随手翻开,便念道:“以智慧观察生死之所:由生有老死,生是老死之缘。生由有起,有是生缘。有由取起,取是有缘。取由爱起,爱是取缘。 爱由受起,受是爱缘。受由触起,触是受缘。触由六处起,六处是触缘。六处由名色起,名色是六处缘。名色由识起,识是名色缘。识由行起,行是识缘。行由痴起,痴是行缘也。” 他读到此处,声音微顿,心中暗暗想到:“这一段说法精微清楚,我直到今日读了这一段佛经,才晓得一个人有生死的最初缘起……” 这段经文之内说得甚是明白,一开头就是点明一个人由于有“生”才有老死,所以“生” 是老死的“缘因”。 接着推演下去,譬喻说“生”是由于“有”而起,因此“有”是“生”的缘。 最后一直推演出一个“痴”字。这个“痴”字便是一个人老死的真正之缘了。 朴日升自己念出味道。接着读下去道:“是以缘痴有行,缘行有识,缘识有名色,缘名色有六处,缘六处有触,缘触有受,缘受有爱,缘爱有取,缘取有有,缘有有生,缘生有老病死及忧悲苦恼也。” 这一段只是把上一段的推演顺序复述一遍而已,并无其他意义,但却使读经之人印象深刻得多,不易忘记。 他趁停顿之时,向床上的云秋心望去,但见她双目半合,似是用心思索这两段经文的意义,面上的神色已经平静得多了。 朴日升心头一震,忖道:“这区区两段经文竟有如许力量么?瞧来这佛家当真有点道理,绝非尽是欺人之谈……” 他接着念诵下去,道:“又以智慧观察,无生则无老死,无有则无生,无取则无有,无爱则无取,无受则无爱,无触则无受,元六处则无触,无名色则无六处,无识则无名色,无行则无识,无痴则无行也。” 读完这一段,不觉暗自点头,默想道:“说得不错,无此则无彼,本是至为明白简易之理。” 这一段乃是承接前两段文义而翻出真意,前面解释缘何有“老死”,此处却指破如何便无“老死”。世人到头来最烦恼的便是“老死”,此处指出无老死之道,乃是佛家法门之一。 朴日升意犹未尽,再念下去道:“是以痴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识灭则名色灭,名色灭则六处灭,六处灭则触灭。触灭则受灭,受灭则爱灭,爱灭则取灭。取灭则有灭,有灭则生灭,生灭则老死忧悲苦恼灭也。” 这一段更为显浅易明,总而言之,老死忧悲苦恼的最初来源是一个“痴”字,若是能使“痴”灭,则准此顺推,最后便无老死忧悲苦恼了。 云秋心听了这几段经文,心中默诵其言,又默想其义,宛如醍醐灌顶,遍体清凉。抛开一切悲喜之情,心中异常的平静。 她轻轻道:“日升,你刚才问我什么话?” 朴日升叹口气,抛下经卷,心想:“我就是无法消灭这一点痴心,瞧来这一辈子也休想成佛了。” 他缓缓道:“我问你痊愈之后是不是打算嫁给裴淳?你若是觉得难以作答,那就不用回答了。” 云秋心道:“我正是要把真心话告诉你。” 她喘一口气,样子极是慵弱无力。 这时,在院外的裴、薛二人都显得十分焦急,忽然外间一阵步声起处,有人匆匆奔来。 薛飞光一推裴淳,道:“快去吧!想是辛姐姐等得不耐烦了。她已准备动手,所以淳于大哥派人来通知你。” 裴淳真不知顾哪一边才好,正迟疑间,一名穷家帮弟子奔到,说出来意,果然不出薛飞光所料。 薛飞光道:“去吧!此处有我就够了。若是只须应付一个朴日升,何难之有。” 裴淳听她说得很有把握,只好相信,放步疾奔出去。霎时已回到淳于靖身边,匆匆把经过简单地告诉淳于靖。 那边辛黑姑已大声说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可是用什么奸诡手段拿住朴日升?” 淳于靖抢先答道:“辛黑姑问得好生奇怪,想我们兄弟都是行侠仗义之士,从来行事没有不是光明正大的,岂有使用奸诡手段之理?朴兄不愿立即出来,我们也不能勉强他。” 辛黑姑哼一声,道:“我最不喜欢你们这等自命不凡的人。朴日升爱出来不出来与我无干,路七、慕容赤何在?” 路七和慕容赤两人应声跃出,辛黑姑道:“我们一齐冲去,务须闯入屋内,把云秋心拿住。” 那两大高手齐齐洪声应了,路七掣出长刀,寒芒映目,自然而然有一股迫人的威势。 闵淳不禁失声赞道:“这才是刀术名家大匠的气度,天下无人能及。” 普奇等人都暗暗承认他的话,要知他们宇外五雄一生练刀,号称高手,是以一瞧之下,便知路七极是高明。 除了这两个一流高手之外,还有姜密、褚扬、许青竹、冷如冰以及四名六旬老者。 他们纷纷掣出兵刃,顿时一片杀气,笼罩全场。 朴日升那边的人不觉呈现出群龙无首之象。 魏一峰皱眉道:“国师,咱们上不上?” 钦昌国师道:“国舅爷尚未返回,想是顺利会见云姑娘,正在与她说话。咱们目下只好替国舅爷留点交情,暂按兵不动。” 褚扬忽然奔到辛黑姑面前,道:“辛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求,还望姑娘见允。” 辛黑姑面孔一板,道:“现在说什么都不行,打完再说。” 褚扬哈哈一笑,笑声中流露出怒气,人人都感到奇怪,没法子弄得懂一个人在笑声中如何能表示怒意。 辛黑姑怒道:“怎么啦?你敢反抗我的命令么?” 褚扬口中笑声不绝,应道:“在下本无违抗姑娘之意,若然姑娘迫人太甚,在下也无法听从姑娘之令。” 他忽然如此大胆,众人都不禁愣住。 慕容赤与他最是相得,当下叫道:“老褚,别多说啦!咱们先痛痛快快地杀他一场,有话以后再说。” 褚扬摇摇头,道:“辛姑娘也用不着生气,若要杀在下,只须教家师动手,在下自然不敢抗拒。” 辛黑姑举手阻止姜密开口,冷冷道:“你当必知道得罪了我的话,那是比死还要痛苦百倍。” 褚扬道:“那也未必,倘若这世上全然没有你的敌手的话,才可以这么说。但现下你已忙得不可开交,焉能分身管我这笔闲账?” 辛黑姑本是想立刻率众过去大杀一场,才不许褚扬多说。但现下这一来耽误的时间多了,只气得她杏眼圆睁。 管如烟强忍臂上伤痛,跃将上来,厉声骂道:“好大胆的东西!”一脚踢去,把褚扬踢个斤斗。 她接着向辛黑姑道:“这等顽劣之徒还是一刀杀死的好!” 辛黑姑恨声道:“不!我定要教他尝尝我的手段。烦你把他赶走,这笔账将来再算。” 姜密大声喝道:“大胆逆畜听见没有,快滚!” 褚扬起身向师父师母行了一礼,便低头走去。 路七忍不住说道:“姑娘何妨让他说出心愿呢?” 辛黑姑忿忿地瞪他一眼,道:“你也敢来管我不成?” 路七忙道:“在下万万担当不起这等罪名,我闭嘴就是了。” 辛黑姑本来不肯饶他,但回心一想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少去这个高手,局面顿时改观,只好罢休。 这时她这一方连她共有三个一流高手,此外还有七位名家。 管如烟因手臂伤得很重,所以没有计算在内。 但这等声势已经十分浩大。 淳于靖一瞧己方可能阻不住对方攻势,若是容得辛黑姑冲人屋内,她的轻功独步一时,可真不易再拦截得住。 当下向屋门一挥手,登时涌出五人,少林寺灵光大师一马当先,接着便是崆峒房玄枢真人和阴山派遁天子。再后面两位是天山派长老刘奇和峨嵋派高手追魂笔丁安世。这五人之中不但有三位是武林三贤,声名久着。最厉害的还是遁天子,他得到五剑之一的“毒蛇信”之后,顿时变成一流高手,更凌驾于三贤之上。 辛黑姑双眉一皱,已估计出这五名高手现身助阵之后,己方已没有冲得过敌方防线的把握。但她为人极是倔强,平生专做难以办到之事。当下向钦昌国师那边睨视一眼,但见他们全无出手之意。这一来反而更激起了她的斗志,纵声笑道:“好啦,我们杀过去吧!” 她当先扑奔过去,淳于靖抢步迎上,指力连珠破空激射,使出全身功夫务要缠住这个可怕的女子。 其余裴淳迎战慕容赤,遁天子疾奔数步,抢先迎截住路七。宇外五雄和穷家帮四老(其中一老受伤,故此只剩四人)以及追魂笔丁安世齐齐出手拦住姜密等七人。顿时展开一场激烈无比的大战。 裴淳这一边实力还未尽于此,尚有灵光大师、房玄枢真人和天山长老刘奇这三人在阵后押守,随时随地拦击冲得过来的敌人。 此外,在大门内还隐藏一部分力量尚未动用。 战场上忽现异象,但见那裴淳、淳于靖、遁天子这三人力敌对方三个一流高手,一时尚难分出胜败高下,但另一面的混战之中,闵淳左刀右剑,竟在转瞬之间连杀两名老者,都是一个照面就得手毙敌。 只见闵淳矫迅如鹰隼般从人丛中跃起,直向另一名六旬左右的老者扑下,那老者乃是甘陕道上极著名的黑道高手,姓许名奋,业已退隐数载之久,使一对铁锏,武功甚是高强,正与普奇激斗,不分高下。 闵淳扑落之时,大喝道:“这厮交给我!” 普奇心知二弟持用“鬼见愁”宝剑,凌厉无匹,当下一招“夜战八方”,硬闯出圈外。 许奋双锏挟着激烈风声向闵淳扫去,声势惊人。 闵淳这刻一心要试试这“鬼见愁”威力,左手长刀一招“将军卸甲”,刀锋方碰到敌人右手铁锏之时,便以“卸”字诀向斜侧粘引,化解了这一锏雷霆横扫般的威力。 此时右手“鬼见愁”光芒暴涨,直向对方左锏上架去。此举在旁人看来实属不智之甚,因为对方铁锏斜砸之势何等凌厉,纵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也当不住这一击之威,况且铁锏粗大,本来就很难削断。 远处的钦昌国师定睛注视着闵淳的举动,见他横劲硬架,不由得一皱眉头,忖道:“这一招定须胜败立分,洒家倒要瞧瞧闵淳有何术得以反败为胜?”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响处,许奋左手锏虽是那么粗大沉重,竟被闵淳长剑切断。 闵淳手起一剑,刺人对方胸口,又杀了一名敌人。 钦昌国师大惊失色,向魏一峰道:“老檀樾,咱们已不能坐视啦,但愿您老能把那闵淳手中之剑夺到手,此剑乃是当世之异宝,谁得到手中,就能增强无限威力。” 魏一峰冷傲地向那边投以一瞥,道:“好,那厮交给老夫就行啦!” 正说之时,闵淳已扑落另一处拼斗圈边,正在激斗的是马加、阮兴两雄力斗千里独行姜密。 闵淳有这“鬼见愁”在手,似是功力倍增,左手刀一出,已接住姜密的旱烟管,让马、阮二人退下。 他已试出这口“鬼见愁”威力不可思议,像刚才那许奋铁锏全力砸落之势那么威猛,也会被此剑煞气所破,铁锏落在剑上之时,力道已经甚轻。否则焉能砍架得住这一锏之威? 他右手宝剑迅即指住姜密,一股森杀凶厉之气射去,姜密不由得打得寒噤,手中旱烟管招数陡然迟滞。 闵淳岂肯放过这等良机,剑势疾出,直刺过去。猛听一声长笑起处,笑声中有人大喝道: “休伤吾师!” 一根黑棍随着喝声扫到,“啪!”一声架住宝剑。来人正是九州笑星褚扬,他向来不带兵器,这刻使的是他师弟郭隐农的乌木棍。此棍坚逾精钢,入水即沉,乃是一宗宝物。是以一棍挡住“鬼见愁”,居然秋毫无损。 姜密喝道:“退下,此剑大有古怪,待为师自行应付。” 褚扬突然间泛涌起无限感激之情,心想到底师徒之情不比寻常,师父他明知此剑不是凡物,难以抵抗,反而抢先赴难,大有舐犊般的深情。当下发出震耳的笑声,一面道:“师父放心,弟子自有应付之法。”话声中乌木棍连续接了三剑之多。 闵淳大为讶异,心想这“鬼见愁”无坚不摧,也没有人能够不为之心寒胆落的,独独这褚扬丝毫不惧,难道他的独门“笑功”能破解此剑威煞之气不成? 姜密虽是其后没有正当那“鬼见愁”的锋锐,可是仍然感到全身发冷,胆气消铄,斗志已失,及见褚扬果然抵敌得住,可就不敢不退。 闵淳道:“褚兄何必还出手与我们作对?” 褚扬一棍架住长剑,道:“兄弟原本决意坐视这一场拼斗,无奈眼见闵兄威力惊人,危及家师,一时割舍不下师徒之情,是以拼死出手。” 两人对答之际,闵淳设法暗暗以剑尖对准褚扬,尽量发挥此剑的奇异威力。但见褚扬毫不动容,似是一点也没有感到那股煞气。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褚扬除非是所练的内功恰好克制此剑的威力,否则绝无可能丝毫不怕,然而这个推测似乎又不可能,当下问道:“褚兄你平生踏遍天下各地,可曾有过惊心动魄胆气皆寒的经历没有?” 九州笑星褚扬笑声不绝,道:“自然有啦!否则兄弟怎会一直听命于辛姑娘?” 闵淳蓦然大悟,想道:“是了,他已豁出性命才敢反抗辛黑姑的役使,一个人到了性命也不要之时,心中岂有畏惧可言?无怪他丝毫不畏此剑了。这道理正与摒绝了七情六欲的仙佛也不畏此剑的情况相同。” 他想通了此理,但觉比之杀敌取胜还要欢欣快慰。当下道:“褚兄请回避吧!在下担保令师安然无事就是了。” 褚扬讶然注视他一眼,闵淳微微而笑,道:“褚兄难道还信不过兄弟么?” 他摇摇头,答道:“不!兄弟只恨不能站在闵兄你们哪一边,与诸位并肩向那不仁不义之辈作战。”他拱手施了一礼,笑声收歇,转身奔出场外。 闵淳连忙安排普奇、完颜楚过去邀战姜密,只尽力缠住他,不取他性命。 惨叫声起,又是一个老者送了性命,直到此时为止,辛黑姑的一方已死了五名高手,裴淳这一方只伤了一个孙三苦长老。 闵淳方要向冷如冰扑去,风声飒然一响,面前出现一人,身量高瘦,发如银丝,鼻钩唇薄,神色冷峻异常。双手全无兵刃,还穿着长衫。这等装扮居然敢插身于这等凶险的战场中,错非有极高的武功,过人的胆力,那是决计办不到的。 闵淳一眼认出此老正是朴日升的师叔“手”魏一峰,心头微凛,忖道:“这可是我的生死关头,须得以全身武功以及运用所有的智慧跟他抗争不可!慢着,我瞧他目光竟不曾落在我剑上一下,可见得他是欲进故退,表面上装出全不注意此剑,其实此来却是特意抢剑。”他一向智计过人,机警异常,果然察破了对方真意。 魏一峰冷冷道:“你是哪一国人氏?” 闵淳道:“晚辈虽是高丽国人氏,但也久闻中原几位宗匠之中,魏老前辈也是其一。” 这话捧得魏一峰舒服无比,面上神色减去不少冷峻之意。他道:“罢了,你既得知老夫威名,那就从速让开一旁。” 闵淳道:“老前辈这话可是当真?” 魏一峰这刻才醒起若是让他退下,焉能夺剑?但他的身份不比常人,其势又不能食言毁诺,心想话出如风,已不能收回,此剑只好留待日后再夺便了。他道:“老夫的话岂有乱说的,只要你今日置身事外,老夫便不动你一根汗毛。” 闵淳口中连连道谢,眼角已瞥见钦昌喇嘛扑入战场中出手参战。但见他宛如一朵红云般星飞电驰,指东打东,指西打西。霎时间已连伤二人,一是阮兴,一是周五怨长老,敌方气势顿时为之一盛。 这还不打紧,最惊人的是不知何处扑出两个红衣喇嘛和四名黑巾武士。这六人身手矫健,武功甚强,一旦加入战场,顿时扭转了辛黑姑因人手太少的劣势。 闵淳一见这等情况,心想别的人犹自可,若是任得这魏一峰也施展这种激斗之法,他功力何等精深,还不是碰上一个就收拾一个?当下决意舍了性命也得暂时挡住这魏一峰向别人出手。 他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好意心领,但在下自思万里迢迢地来到中原,为的就是要瞻仰中原无上绝学,今日有幸得逢老前辈,岂能错过了良机。” 魏一峰不大耐烦地摆手截住他的话头,道:“好,总之你想动手就是了,那就动手吧!” 闵淳心想我若不抢制机先,只怕支持不了多久,当下应一声“好”,左手长刀疾出,宛如电光打闪。 他使的是一招“雁落平沙”,右手长剑辅助这股猛攻的气势,剑尖欲吐未吐。刀光划空劈出,魏一峰看得真切,身子全然不动,拿捏时间,要在最后的刹那间劈手夺过他的长刀。 哪知忽然胆气微怯,暗中打个寒噤。这一惊非同小可,使出极上乘的移形换位功失,陡然滑退数尺之远。饶他退得快,也被刀尖划破长衫边缘。 闵淳气势更盛,一声“杀呀”长刀电挥疾劈,但见他单用左手长刀,嗖嗖连声,一口使出“仙人探路”、“晴空万里”、“乘风破浪”等三招凌厉进手招式。 表面上他乃是全力使用左手刀法攻敌,事实上他右手长剑欲吐不吐,剑尖遥指敌人,暗暗以剑上凶厉森杀之气克制敌人心胆。 是以魏一峰连连闪避,竟无还手之力。他本来查看出对方每一刀都有可供反击的空隙,但由于心胆寒怯,总是不能顺利反击。 要知这等高手拼斗,一招一式都须使得十分顺利无滞才有制敌致胜之望。若是没有把握,把招式使得十分圆满,焉能收效? 他自家也不明白何故失去信心,然而丰富的阅历却使他沉得住气,蓦地疾退丈许,脱出战圈之外。 闵淳拿定主意,只要缠住这个老人就算是奇功一件,见他大有停手之意,便也按兵不动。 第47章 仙子驾到 魏一峰目光闪来扫去,一面查看敌人的兵刃,一面想道:“老夫修为了一甲子之久,定力过人,心志坚强,平生未尝起过怯惧之心。但今日却大异往昔,难道一甲子的苦功忽然消失于一旦不成?不对,我这刻仍然感到好好的,莫非他这口未动用过之剑,具有如许不可思议的力量?” 魏一峰乃是一代高手,纵横宇内多年,连昔年魔影子辛无痕那等厉害的人物,也对他无可奈何,可见得他实在不是浪得虚名之士。他想来想去,突然记起传说中的五异剑中,有这么一口剑具有这等神奇力量,当下恍然大悟,仰天冷哂道:“原来如此,你这回可是当心了!” 闵淳何等聪明,一听而知对方已查出他手中这口“鬼见愁”的底细,当下改变战略,抢先一剑劈去。 魏一峰深深吸一口真气,运足全身功力抵抗对方剑上森杀之气,双手齐出,抢夺敌剑。 若闵淳不是见机得快,突然改变战略,定难逃过兵刃被夺之厄。但这刻抢先出手,驭剑猛攻,那剑一旦出击,威力倍增。 魏一峰冷不防敌剑上森杀之气倍增,抵御不住,飘身疾退。闵淳一连七八剑,杀得他团团直转。 但这魏一峰展开了身形,奇奥无匹,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极尽迅快诡奇之能事,霎时间又斗了十多招,魏一峰已缓过这劣势,开始出手。 此老一甲子以上的苦修之能非同小可,这一出手,闵淳顿时险象百出。其实闵淳若不是太过持重,不敢轻忽冒失进攻的话,魏一峰面对这等异宝,最后也只有认输逃走的一途,而现在闵淳机会已失,却是再也无法平反败局的了。 此时藏在大门内的一众高手纷纷出斗,钦昌国师突然做成的优势又被制住,目下但看闵淳何时惨败,就是正派群雄遭劫之时。只因这魏一峰本身的武功就足以纵横全场,何况手中多了一把宝剑,而正派群雄方面则少了一个武功极强,又智计过人的闵淳。这种此消彼长的情形之下,正派群雄自然更加难当。 闵淳正在危机之际,淳于靖、裴淳两人见了不但不能分身去救,反而因心神微乱而落于下风。 眼看闵淳既无法自保,又没有人能救之时,大门内奔出一人,群雄闪眼望去,都暗暗叫苦,敢情来人正是朴日升,此人乃是一流高手,此刻及时出现,无异于火上添油,群雄更无法支撑危局。 薛飞光的身形也跟着出现,她满面堆笑,好像有什么事突然发生,使她十分开心。不但是她,朴日升也是如此。他虎目一扫全场,朗声喝道:“咱们且退!” 此令一出,辛黑姑方面之人,个个心头打鼓,正派群雄无不大为振奋。闵淳堪堪败亡之际,陡见对方自退,但觉双脚发软,险睑栽跌,原来他后来以死相拼之下,才能多斗了数招,终于熬到朴日升出来下令罢战,捡回一条性命,但力量亦已用尽,不只双腿发软,口鼻间同时急喘不已。 魏一峰、钦昌国师以及喇嘛,武士等人一齐退却,战场上形势顿时改观,钦昌国师摇摇头,道:“那薛姑娘的智谋真有回天之力,居然化解了这一场大难。” 朴日升道:“不关她的事,是云秋心,她不但亲口对我说不嫁给裴淳,而且自动告诉我,倘若她嫁人的话,第一个就是嫁给我。” 薛飞光的声音越过广场传来,道:“朴日升为何还不率众离开?” 朴日升笑一笑,向钦昌国师道:“她得知此事,心中也着实欢喜呢,好,咱们走吧!” 他们从从容容地离开,并没有因云秋心的转变而反戈对付辛黑姑,这却是朴日升的主张。 他一则身份甚高,不能如此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贻笑江湖。二则他觉得辛黑姑也很可怜,目下估计她已无力加害云秋心,何必伸手惹事。 他们才一转出街道上,但见一个人快如流星般奔来,朴日升一挥手,众人忽的分散,拦住整条街道。 来人奔得虽快,朴日升却已瞧出乃是现已反叛的昔日手下大将金笛书生彭逸,是以发令拦阻。 彭逸冲到他面前才煞住脚步,连连喘气,张大嘴巴,好像有话要说而又喘不过气来。 朴日升一晃身已移到他面前,伸手拍在他胸口穴道上,虽是一掌落下,却在这瞬息间连拍了五处穴道之多。 彭逸自己也以为活不了,谁知不但未死,反倒连气也不喘了,这才知朴日升果然雄才杰出,一望而知他有话要说,所以不是出手取他性命而是使他气机通畅,恢复正常的呼吸。 他躬身道:“在下实是愧见国舅爷,但现在还不是请罪之时,还望国舅爷从速离开此处,最好避开这条街道,打别的方向离开。” 朴日升一点头,道:“好,你远远见了我还直奔而来,可见得有意通知,从此功过抵消,日后还是朋友。”说罢一挥手,当先横跃上屋,余人纷纷跟上,霎时隐没在屋宇的那一边。 他们越屋而过,落在巷子中,齐齐停步,钦昌向他翘姆指道:“真是当世人杰,一代之雄,洒家佩服之至。”他佩服的是朴日升处事果敢英明,而又恩怨分明,丝毫不苟,实是才气横溢统帅天下英雄的领袖人物。 朴日升谦逊地拱拱手,道:“请国师见告彭逸因何作此警告?” 钦昌道:“这事不难,但须得先请魏老施主施展神通,查听一种极轻微的足音,免得惊动了此人。” 魏一峰见他也如此谨慎提防,不敢怠慢,当即施展出独步天下的“咫尺天涯”的功夫,用心查听。 钦昌国师这才说道:“天下间能使人闻名色变的只有一个人,唯独是此人赶到,才会使得彭逸深信咱们也不可不避道。” 朴日升道:“原来是辛姑娘的慈尊驾到。不错,只有她足以使天下高手闻风避道,而咱们忽然撇下辛姑娘而退,此举尤是有亏信义,更须避她一避。” 话声刚歇,两丈外传来一阵清脆话声,道:“总算你们识得好歹,不曾仗着有个魏一峰就横行无忌。暗中说话也不敢得罪我老人家,就饶了你们这一遭。” 说话之时,声音忽东忽西,忽左忽右,总是在两三丈附近的墙角发出。然而在这大白天看得真切之下,竟见不到人影。若说她是快得连众人也瞧不见,那简直可比鬼魅,岂是人力所能抗拒? 魏一峰哼了一声,正要开口,那阵清脆语声又道:“魏老头子不须难过,本仙子早一步赶到,恰在你使用‘咫尺天涯’功夫之前,所以你查听不出。你如若很不服气的话,要不要打赌揪掉你的胡子?” 这个赌岂是能打的?连魏一峰那等强横的人顿时也不敢做声,半晌,四下无声无息,魏一峰摇摇道:“我虽是不怕她,但实在也不敢招惹她,哼!这个女人虽是貌美如花,但她的狠心和手段也确实教人惊心。” 钦昌国师微笑道:“这回有他裴淳的乐子了,这位老前辈一现身,定必把他们杀个乌烟瘴气。但国舅爷万万不可触动去救云姑娘之心才好。” 朴日升叹口气,道:“师叔怎么说?” 魏一峰道:“去不得,咱们三个人前往的话也是白饶,你道辛仙子是一个人来的么?这可猜错了,至少还有三个比得上我的高手陪她到此。” 他的话把钦昌国师骇了一跳,道:“那就当真妄动不得,要知咱们这一回转,辛姑娘定会首先对付我们,其时裴淳他们决不会出手帮助,他们是正好利用辛姑娘之人打垮我们,能两败俱伤更妙。这种必败之势,如何去得?不过……国舅爷若是定要回去,洒家和令师叔也只好舍命相陪了。” 他故意这么说,使朴日升可以借口不能使尊长和朋友受累而下台不得,朴日升沉吟片刻,才道:“好吧,咱们即速离开此地。” 这小小的三和镇上本来布满了朴日升手下武士,除非是武林一流高手,别想通行得过,寻常老百姓更是不用说了。朴日升一行人穿出此阵,但见家家户户都关门闭窗,一片死寂,宛如大军将到之时光景。 朴日升发出号令,片刻间全镇武士撤退,迅即依令散去,朴日升向魏一峰、钦昌二人道: “辛黑姑若是击败了裴淳,云秋心断难活命,我三思之下,实是无法能割舍得下。” 魏一峰平生倔强凶狠,对于生死拼斗之事,一向不放在心上,当下没有出声反对,钦昌国师寻思一下,道:“国舅爷既然己坠情网之内,无由自拔,这也是没可奈何之事。但有一点洒家胆敢保证的,便是咱们这一回转,以辛黑姑那等性情之人,定必不顾一切先向咱们下手。这是因为咱们弃她而去,怨恨极深之故。局势一旦如此转变,裴淳方面自然坐山观虎斗,希望咱们与她拼个两败俱伤,他们便可坐收渔人之利了。” 朴日升道:“这一点本爵也不是不知道。” 钦昌国师接着说道:“本来以咱们三人合力出手的话,纵是千军万马也围困不住我们。 可是目下对方来了一个小巧轻功独步天下的高手辛无痕仙子,加上她的女儿,这两人就可以牵制得咱们无法突围而出,这一点想必国舅爷也了然于心。 因此,咱们目下只有一条路可行,那就是全力营救云秋心离开这个小镇,但同时须得说动梁药王才行。咱们此举必须暗中行事,洒家尽力布置一下,或可瞒过辛仙子耳目,安然脱险。” 朴日升大喜道:“这正是本爵所求,国师何不早说?” 钦昌微微一笑,笑容中含有深意,却不多说。 当下议定由朴日升独自入屋说服梁康以及把云秋心带出,魏一峰断后,钦昌居中策应,并且动员手下的力量,布置好疑兵之计。 战场上形势一变再变,裴淳他们因朴日升方面撤退,合力围攻辛黑姑方面之人,转眼之间整个战场上只剩下三对人在厮杀。这三对人是辛黑姑对淳于靖,遁天子对路七,裴淳对慕容赤。 那千里独行姜密因管如烟被敌人擒住,威胁他弃械认输,随即由褚扬陪同到附近一间空屋之内休息,答应过决不出手。 许青竹、冷如冰二人被几们前辈高手围攻得难以招架之时,薛飞光突然出现,用传音之法分别向双方说了几句话,眨眼间,许、冷二人都失手受伤倒地,被敌方擒住送离开战场。 那三对高手拼斗的形势也是裴淳这一方占了优势,路七的“神刀术”虽是敌得过遁天子的“毒蛇信”,可是辛黑姑和慕容赤却已现出败象。 辛黑姑虽是凶狠泼辣之人,可是那淳于靖乃是一帮之主,胆敢与元廷抗争,实是大仁大勇之士,志行坚毅无比,哪里会被区区凶悍之气所慑?相反的辛黑姑屡屡无法逞凶之后,锐气大挫,手中金钩招数略滞,反而被淳于靖的指功笼罩住,无力平反败局。也无法施展出她的轻功突出重围。 另一方面裴淳仗着“天罡九式”和“天机指”这两种中原绝艺,尽可以抵得住慕容赤的凶威,这慕容赤的武功路子全是以威猛见长,因此对方既能抵挡得住,便黔驴技穷,别无克敌制胜之法。 正在此时,金笛书生彭逸像一阵风般冲入场内,一直奔到薛飞光面前,慌慌张张地道: “辛仙子亲自驾到啦!” 薛飞光微微一笑,道:“这敢情好,辛姐姐的靠山一日不倒,江湖就一日不宁。” 但在她四周的人如三贤六子之流,无不闻名色变,斗志全馁。彭逸急急道:“她还带了三个人同来呢!” 薛飞光流目四盼,缓缓道:“只要我的计算没错,她带多少人来也是一样不中用。” 她一向以智计多谋称誉武林,少林灵光大师放心地道:“我佛慈悲,幸好姑娘已算准了辛仙子会来,早就防备,否则今日势必一败涂地,无法挽救。” 别的人听了也安心得多,薛飞光向灵光大师等三贤问道:“前辈们眼力高出晚辈甚多,可瞧得出那三对拼斗还须多久才能分出输赢?” 灵光大师、房玄枢真人和天山长老刘奇一直都密切注视战局,是以只在心中估计了一下,便交换意见,最后由灵光大师应道:“我们一致认为三五十招之内尚难分得出输羸,那三对之中要以辛姑娘最为凶险。” 薛飞光沉吟一下,道:“那不行,若是辛姐姐落败亡故,谁也受不了辛仙子的报复。” 当即高声叫道:“帮主大哥,师兄,遁天子道长,请暂时罢手。” 裴淳最听薛飞光的话,闻声便跃出圈外,接着便是淳于靖,最后才是遁天子,辛黑姑等巴不得有机会缓一口气,自然不会阻止他们跃出圈外。 此时彭逸已躲到屋内,辛黑姑等刚才正在苦战之际,自然没瞧见他,薛飞光心中有数,奔将上去,道:“辛姐姐,你当真那么仇恨我们么?” 辛黑姑冷冷哼一声,道:“你最可恶了,我迟早会剥了你的皮。” 薛飞光伸一下舌头,道:“我倒不大害怕,我会先找大姑姑求她保护,你只好恨在心里。” 辛黑姑冷笑道:“未必,连薛三姑也不肯帮你,谁还理你。” 薛飞光过来说了几句话,用意正要探出此事,自从她姑姑北上之后,便失去踪迹,她已考虑到薛姑姑可能见过辛黑姑,又可能又找辛无痕。若然她已得悉自己如此的帮助李星桥和裴淳,定会气恼不过而嘱咐辛黑姑对付她。 这事虽是在她预料之中,却仍然打击甚巨,脑海中“轰”-声,眼睛露出茫然之色。 辛黑姑虽是万分不忿,可是明知目下逞强不得,决计无法得遂加害云秋心之愿,当下游目四顾,拿不定主意退好还是不退好? 突然间四个人先后步入广场,当先的一位面上蒙着一块黑纱,高髻宫装,身材窈窕,乃是个女子,后面三人全是男人,个个年逾六旬。其一身穿华服,修饰得十分整洁,面貌轮廓甚是俊秀,想见当年年轻之时,定是十分英俊之士。他背插长剑,垂穗飘拂,甚是潇洒,但双眼隐隐流露出邪气。 另外两个老者都穿着十分古朴斯文,一高一矮,若然不是跟辛无痕一道出现,谁也料不到这两位老者竟是武林高手,只因他们面上露出盎然的书生气,全无武人的气质。 辛黑姑大喜叫道:“娘,你几时离家的?” 众人眼见威震天下武林的魔影子辛无痕出现,都不由得心神震动,又不禁凝神打量,一时之间都忽略了另外三位老者。 裴淳转眼望了薛飞光一眼,但见她已恢复常态,心中较安。他从来不知畏惧,越是在这等场合,越发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上前了数步,朗声道:“晚辈裴淳谒见辛仙子,这三位老丈既是与辛仙子同行,谅必是当代高人无疑,甚愿拜识。” 辛无痕目光从黑布上的两个小洞露出来,像两把利剑般落在裴淳面上,她先是微露讶色,心想就凭这么一个傻小子,一出道就搅得武林风云变色,形势大变么?但旋即想到此子竟不为自己威名所慑,首先开口,而且立即问到同行三人身上!可见得他外表虽是拙朴,但其实处处都能顾及大局,其次他的胆力以及坚毅的意志,也是一望而知,世罕其匹。 要知辛无痕平生精擅各种收拾人的秘法,是以也须善于观人,才能一针见血,找出对方最怕的法子加以对付。她冷冷道:“与我同来的三位从不踏入江湖,你们或者都未听过他们的声名。但他们却实在是当世仅存的前辈高手中有限的几个,一是申甫兄,有个雅号是‘千手剑魔’。” 说到此处,那华服老者傲然地点点头。辛无痕接着说道:“另外两位一是雕仙司徒妙善,一是画圣吴同。”这二人虽是从来不踏入江湖,无奈他们共设的“不归府”名头响亮,许多人都曾吃过苦头,焉有不知之理?当下数十道目光都集中在他们面上。 辛无痕的声音甚是娇柔悦耳,可惜面蒙黑纱,无人得知她的面貌如何。不过想到辛黑姑的面貌可以随心变化,谅也如是。是以纵然见了也不知真假,便又觉得见不见都是一样。 裴淳道声久仰,便向辛无痕说道:“辛仙子名震宇内,无人不服,难道归隐这许多年之后,今日又出山跟我们这些晚辈们过不去么?”他可是实心实意地提出这个疑问,没有人误会他是害怕之意。 辛无痕倒是不得不答,道:“问得好,本来我不会离山出手,可是闻说你们这边有李星桥撑腰,他的武功业已恢复,我可就不能坐视了。” 薛飞光上前叫了一声大姑姑,报出姓名,然后说道:“假如李伯伯不出手,大姑姑还出手么?” 辛无痕娇笑一声,道:“我平生软硬不吃,凭喜恶行事,出不出手你不必先问。还有一件事我特别要告诉你,那就是薛三妹要我传话说,你若是从现在起马上离开,不再涉足江湖,她便不究既往。你若是不肯听的话,从此以后她也不是你的姑姑,你也不是她的侄女。” 薛飞光身子一震,不住发愣。薛三妹这一招攻破她情感的弱点,使得她纵有千般机智也全无用处。 裴淳走到她身旁,说道:“师妹,快快离开吧,我日后定必设法使三姑不再怀恨李师叔,其时我们便可以相聚一堂了,你可信得过我的话么?” 薛飞光热泪直流下来,道:“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间一只巨大的手掌搭在她肩上,温柔地轻轻摇撼她,道:“走吧!找你姑姑去。” 这声音正是中原二老之一的李星桥,他听得辛无痕的话,便知薛飞光一定无法决定,只好现身过来劝她。 他接着又道:“三姑将来总有一日不会恨我,我答应你这一点。” 薛飞光含泪拜别他们,低着头离开广场,她自知实在是非走不可。 她想到姑姑把她自小抚育成人,传以武功,正是恩深似海,不啻是亲生父母,目下当着天下高手,要她决定何去何从,迫得她不能不作最后决定了。 她若是为了割舍不下对裴淳之情,留在当场,此举固然使别人都鄙视她的凉薄,最要命的是连裴淳这等古板性子之人,或者也会认为她不对,因而减少许多情意。 但她感到最痛苦的便是没有机会向裴淳解释,说不定他会误会自己全然以姑姑为重,不把他放在心上,这个误会最后能不能解释明白,还是疑问。 她转出巷口,回头已看不见那片广场,不由得更是热泪如潮,心碎肠断,一向代表快乐无忧的两个酒涡已经消失了。 沉重的叹息不断的散失在空气中,这刻薛飞光这个美丽少女才体验到“愁”的滋味,以往她只是“年少未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境界,现在却步入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的境界,而这两种境界的分野线往往是突如其来的,蓦的已变成长大成熟了的另一个人。 她茫然地向前走去,才移动了六七步,墙内闪出一人拦住了她的去路。薛飞光望他一眼,虽是看出这人正是名震一代的雄杰朴日升,并且感到他的俊美潇洒,矫矫不群,可是却惘然不会思索他何以在此处出现。 朴日升见她一直走去,心中大为惊讶,又见她满面愁容,热泪双流,更是不解。心想这快乐的女孩子遭遇了何事,竟然伤心至此? 薛飞光经过他身侧之时,朴日升伸手抓住她的臂膀,五指已暗暗扣住两处穴道,但暂时不发出劲力,柔声问道:“薛飞光,谁欺负你了?” 她摇摇头,好几颗泪水像珍珠般溅滴开去,有一颗落在朴日升手背上,使得他无端端泛起一阵冲动,沉声道:“告诉我,谁欺负你了?让我替你出气。” 他这刻并没有别的心思,只不过激起了豪情侠气,所以有心替她打抱不平。 薛飞光定一定神,猛可明白过来,心想这朴日升为人倒是英雄得很,并非邪恶之辈,以他的雄杰之才,若是有意主持公道,定必成功得很快,成为天下众望所归的人物。可惜他出身异国,帮助元廷为害中原武林。 她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擦拭一下眼泪道:“是你欺负我,你能对付自己么?” 她终是感激对方的好意,所以不说是辛无痕,免得他无法下台而当真前往寻找辛无痕理论。那辛无痕可不是辛黑姑可比,朴日升若是惹上她,定必性命难保。 朴日升怎知道这个少女喑中感激的用意!剑眉一皱,道:“胡说,这叫做好心不得好报。”指上劲力一发,薛飞光便不能动弹,全身发软。 她也不能开口,是以连分说的机会也没有了。朴日升拦腰抱住她,心中想出计谋,微微一笑。低头看时,但见她玉面上还有泪痕,微向上仰,甚是娇美可爱。这个景象使得向来不羁的朴日升兴起一阵遐想,不过那仅仅是吻她一下的冲劫而已,并无别的心思。 他向她笑道:“你也能算得上是当世少见的美人之一,如今落在我手中,岂能轻轻地放过你?” 薛飞光心中大惊,暗忖这个人原来是个好色之徒,现下落在他魔掌之中,定难幸免,纵想自杀也办不到。这一急不由得又挤出几滴眼泪。 朴日升见了心头一震,暗想原来她把我看作这等好色下贱之人,日后若是被她一说,焉能在江湖上立足?寻思之际,头已垂低向她面庞迫近,离她的红唇只有两三寸,双方都可觉到对方口鼻间喷出的热气。 他真舍不得不吻她一下,但心中又被刚才的想法所警惕,一时之间既不敢进,又不肯退。 薛飞光无可奈何地闭上双眼,脑海间泛起裴淳的面貌,但觉自己好像是那一日初见裴淳之时,两人同乘那匹红色的千里马,被他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拥抱住。 突然间她感到对方口鼻热气消失,睁眼一瞧,朴日升已挺直了身躯。他见她睁眼,便微笑道:“不错,你眼下当真被我欺负了。想我朴日升平日何等自傲,怎能强人之所不愿?” 他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掌,薛飞光虽是仍不能动弹,却已可以开口说话,她幽幽说道: “你为何还不放了我?” 朴日升洒逸地笑了一下,露出满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既温文而又饶有男子气概,他道: “放了你也不难,但我想先问你一句,你可愿意嫁给裴淳?” 薛飞光怔一下,这才摇摇头表示不愿。她是想到姑姑如此地怀恨中原二老以及裴淳,这一生休想得她允许这头婚事。其次裴淳的深爱云秋心她也是知道的,这又是一个大大的障碍。 朴日升不但感到难以置信,甚至气恼起来,道:“你别以为回答说想嫁给他我就对你不利,像你这种人我反倒十分鄙视。” 他随手一推,薛飞光摔跌在尘埃。她望见蔚蓝的天空,棉絮一般的白云,然而她毫不留恋,很快就闭上眼睛。 朴日升走到她身边,冷冷道:“一个人在某些时候须得说些谎话,但有些事情却不能撒谎。像这件事,你要知道假如你不是爱上裴淳,我也许会动你脑筋的,然后,说不定把你抛弃路旁,就像抛弃破烂的物件一般。” 他声音中隐隐流露残忍无情的味道,使人一听而知他说得出做得到,决非虚声恫吓。 薛飞光感到被蹂躏的厄运降临头上,但她灰心得不作躲避的打算,她仍然闭着眼睛,懒得回答。 朴日升一把抱起她,冷冷道:“你以为我说着玩的么?” 这个女孩子居然胆敢不理睬他,使他勃然大怒,决意定要使她尝到这种痛苦的教训。 他轻轻一跃,落在围墙后方,这间屋子的人早就被朴日升手下武士赶走,还不止这一间,那是朴日升手下武士隐藏身形所用的地点。 屋内寂然无人,朴日升大步把她抱入房中,又把她放在床上。 他发出狞笑之声,站在床边,伸手轻抚着她的脸蛋,说道:“好吧,你既不愿嫁给裴淳,我不妨相信,那么你肯嫁给我为侧室?” 薛飞光惊讶地睁开大大的眼睛,问道:“你这话可是当真?” 朴日升料不到她有这等反应,也是一柱,反问道:“我几时说话不算数的?”心中暗想: “难道这少女竟愿委身事我?不,这事决不可能。” 薛飞光道:“我从未听说你已经娶了妻室,她在哪儿?” 朴日升道:“原来你为此而惊讶。我老实告诉你,我当真还未娶妻,但这正室之位却要留给云秋心。” 他一提起云秋心,顿时涉想起目下的局势。薛飞光恍然道:“原来她答应嫁你,所以你把手下带走,可惜云姐姐不替我师兄设想,要你出力帮助他。” 朴日升摇头道:“她要我也没用,辛仙子已经出山到此,还带来三位高手,我帮忙也不济事。” 薛飞光问道:“然则你又回来干什么?” 朴日升道:“我的话你还未回答呢?” 薛飞光道:“我嫁给你做偏房也比嫁给别人强百倍,这就是我心中想法。” 朴日升瞪大双眼,胸中渐渐涌起柔情。他听得出薛飞光这话乃是出自内心,是以感到又骄傲又欢喜。 他当真梦想不到薛飞光这个一向与他作对为敌的女孩子,居然亲口说出这等话来,纵然她乃信口胡诌,也很值得骄傲欢喜了,何况瞧来好像出自真心。 但朴日升从来不被感情压倒理智,他仍然保持头脑的冷静,依旧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当下道:“在下何德何能,竟蒙你如此谬许,在下纵然福薄缘悭,不能侍奉妆台,但此生此世,决计忘不了你的倩影。” 薛飞光苦涩地笑一下,这时朴日升已拍活她的穴道,十分温柔地扶她起身,薛飞光道: “我真不该对你说老实话,早知我在你心中连姬妾的地位也占不到,我该跟你作对到底。” 朴日升忙道:“你万万不可这样说,在下若是有幸匹配佳人,自然是正妻之位,焉能纳为姬妾?在下这话字字皆真,若有一字失实,天地不容。” 薛飞光泛起满面欢容,两颊迷人的酒涡又现了,说道:“真的?那么你要娶我作你的妻子了?” 朴日升顿时大感为难,要知他爱上云秋心在先,而且云秋心也答应嫁给他了,他正要去搭救她,以便成就这段姻缘好事,怎能半途改变娶薛飞光为妻?然而他又不能向薛飞光说出“不”字,这不但伤她的心,于己心也大是不忍。 他一面寻思,一面含笑望着她,使她不致发生误会,但这难题莫说是片刻工夫,即使想个三五天不合眼,也未必就能找得出两全之法。 静寂中突然听到步声轻轻从墙外走过,朴日升趁机用手势示意她稍候,自己则提气跃出,身法之轻快巧妙,薛飞光瞧了也不禁十分佩服。 要知她本来一片深情倾注在裴淳身上,但她刚才被魔影子辛无痕当场迫走,须得回返姑姑身边,她自然想到以姑姑的脾气,定必会极快地把她遣嫁,对象多半不会太好,这自然是姑姑的报复手段。 那年头男女婚嫁皆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武林人随便得多,但父母之命却是天经地义之事,除非离家出走,断绝一切,关系,否则就须听从。 薛飞光既然眷念姑姑抚育之恩,拿她当作自己母亲,自然这一回不能反抗,定须任姑姑作主。 因此,她想到若是嫁给凡夫俗子,真不如嫁给朴日升为妾。若非她已对裴淳动情的话,实在很难不爱上这个倜傥风流的当代高手。 她晓得以朴日升的财势声名,若然向姑姑求婚,姑姑一想他是裴淳对头,当必允许,甚至连作妾也会应承。而她虽是失去了裴淳,却可以设法使朴日升不再敌害裴淳,以至于中原武林之人,这是她唯一得以为中原武林尽力的道路了。 朴日升转眼回来,悄声道:“奇怪,是三贤六子他们,只有遁天子不在其内,他们都匆匆而去,好像打算离开这个小镇。” 薛飞光一怔,长叹一声,道:“辛大姑真厉害,连三贤六子这等前辈高人也敌不过心中害怕,悄然离开。虽说他们此来是冲着我才卖命,但其实这全是辛大姑的威名所致。” 她又深深叹息一声,道:“可怜李伯伯和师兄他们顿时人孤势单,终将完全败在辛大姑手底无疑了。” 朴日升过了一阵,等她情绪稍为平复,这才问道:“你分明对裴淳很不错,何以……” 他晓得薛飞光剔透玲珑得像个水晶人儿一般,只须这么一说,便可明白己意,现在就等瞧她如何回复才能决定了。 薛飞光毫不犹豫的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别的话已不必多说,眼下他如此势孤力弱,好比英雄落魄,文士潦倒,我得回去帮助他。” 她站了起身,却被朴日升拦住,他道:“你不要前去送死,我去帮他。” 这话一出,连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当下又道:“但你须得嫁与我为妻子。” 薛飞光讶道:“别开玩笑,你可知对手是什么人?” 朴日升道:“我知道,是辛无痕,还有不少高手。” 大多数的人总是如此,越是送上门的越不珍惜,反之,越是不容易获得的越是恋恋不舍,甘愿付出很大代价。 薛飞光大是欣喜,心想他此去帮助裴淳,说不定可以替裴淳他们解围,于是笑说道: “那就一言为定,我回到姑姑哪儿等候,你派个人来提亲便行啦!” 她满腔感激地抓住他的手掌,因为他确实是为了她不惜与辛无痕为敌,那辛无痕惹上了就是杀身之祸,与寻常的强敌不可同日而语,她道:“千万小心应付,若是力敌智取都不行的话,便以保存性命为先,十年之后报仇未晚。” 她这么一说,朴日升便晓得她当真没有玩弄自己,他这等雄心自傲之人连“死”也不怕,却只怕被人愚弄。当下疾跃出房,很快地绕到宅后,只见四下静寂如死,连穷家帮的人也不见一个。心知此是淳于靖眼见辛无痕等出现,深知她的狠辣,恐怕她大加屠杀帮众,所以下令遣走。 转念之际,已从后门越墙而人,他已是轻车熟路,知道云秋心的养病之处,所以很快就找到那地方。 踏入院门时,便觉出不对,冲人房中一瞧,不禁大为惊奇,原来房中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全无病房的迹象,云秋心也不见影踪。 他迅即回身到别处找寻,搜遍后宅,却不见她和梁康以及另一个充当助手的村女影踪,不过却发现先前所见到的病房用物改放在另一个房间内,布置得一模一样,药箱满室。 他施放一枚号炮,“砰”的大响一声,接着一溜火光直冲上天。然后奔出前宅,一路杳元人迹,直到大门之外,方始见到广场上的人们。 广场上人已不多,面上笼着一块黑纱的辛无痕那方有辛黑姑,画圣吴同、雕仙司徒妙善、慕容赤、路七和一个朴日升不认识的清俊老者。 裴淳这一方人数较多,可是实力显然相差甚多,计有李星桥、博勒、宇外五雄、遁天子、穷家帮四老等十余人。 他这一现身,全场注目,只有两人例外,一是辛无痕,一是李星桥。 他们正在说话,辛无痕说道:“我已经说得唇焦舌敝,星桥你还不肯走么?” 原来她一直在劝说李星桥离开,这是由于他们往昔交情很好,再者李星桥武功尚未恢复,她也不能趁机跟他动手。 李星桥捋髯大笑道:“你的好意我很明白,但恕我老悖昏溃,拂逆你的主张。我且问你一句,倘使我大哥在此,你敢不敢出头作梗?” 辛无痕没有做声,全场目光都从朴日升处回到她身上,等听她的回答。辛黑姑突然尖声喝道:“赵云坡纵是在此,也不济事。” 辛无痕道:“别讲话。”声音尖锐严厉,骇得辛黑姑面色发白。众人也茫然不解,只听她接着道:“李星桥,你迫我说出此言,我们从今而后,便有如从不相识之人,没有旧日情谊可言了。好,我告诉你,中原双义是天下间仅有的嬴得我的人。赵云坡若是在此,我和这几位加起来也敌不过他,当然无法出头干涉。” 李星桥纵声大笑,豪气干云,但很快就收住笑声仰天长叹。他忽笑忽叹,显然是心情变化得十分剧烈。在场之人大都明白他是由于辛无痕当众认输而豪气勃发,仰天长笑。试想这魔影子辛无痕何等名望,天下无人不怕。但她居然亲口说出远比不上“中原二老”的话,那真是使人十分难以置信之事。 可是李星桥突然又想到目下武功未曾恢复,无法出手,正是老骥伏枥,烈士暮年,壮志难伸,焉得不浩然长叹,黯然伤情? 朴日升大步走到李星桥身侧,低声说了几句话。正当此时,天空中传来一阵悦耳动听的银铃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头雪翎健鸽在头顶上盘旋飞翔。淳于靖低啸一声,这头信鸽便束翅泻坠,快若流星。 辛无痕发出一声尖笑,身形破空飞去,快得难以形容,一下子已掠到淳于靖头顶三丈高的上空,但见她衣袂飘拂,宛如仙人驭空排气,煞是奇观。 她伸手向信鸽抓去,那头信鸽灵警无匹,倏然闪侧,使她手掌尚差数尺才彀得着。 辛无痕去势那么神速迅快,但此时却突然停在半空,掌势一收,那头信鸽如被无形的手指抓着了一般,飒然有声径投入她掌中。 一道剑光破空飞去,劲疾无匹,直袭辛无痕双足。众人被这些兔起鹘落的变故骇呆了,而其中大部份心思灵敏的,也都发现这口长剑乃是那个外号“千手剑魔”申甫所发,功力果是深厚无比。但奇怪的是他本是辛无痕那一边的人,何以出手偷袭她? 第48章 四美倾心 说时迟,那时快,在半空中辛无痕双脚一缩,恰到好处地踏在剑光上。 那道剑光微微向下沉了尺许,便载着辛无痕绕圈飞回去。这等景象真是大出众人意表之外,但见辛无痕好像是传说中剑仙一般,脚下踏着一口长剑凌空划过,霎时已回到她们那一边,然后人随剑落。她脚尖微点,那口长剑疾向申甫射去,她自家却飘落地上。 申甫手握剑鞘迅快一举,那口长剑无声无息地没入鞘中。 他们这几下动作像是曾排练过一般,甚是紧凑吻合,干净利落,李星桥首先大声喝采,其余的人也跟着他鼓掌叫好。 朴日升摇头道:“真不得了,以前闻说千手剑魔申甫前辈一剑在手,如臂使指,神奇莫测。今日亲眼目睹,不但是功力深厚之极,而且这一份急智机变,果真当得上‘剑魔’这个外号。” 李星桥说道:“他昔年屡屡败在老夫手底,又跟辛无痕说翻了,一怒而去,隐居埋头练剑,一别二十余年,果是大有精进。不过他想赢我的话,还须再练五十年。” 闵淳接口道:“原来你们都是旧相识。”他这一句话就打断了李星桥底下之言,转向朴日升迅快问道:“朴兄忽然回返,敢问有何要事?” 朴日升道:“说来诸位也许不信,朴某是特地回来帮助你们的。” 闵淳也不再说,立刻向淳于靖道:“那信鸽带来什么消息?帮主定必略有所知。” 朴日升等人见他智计出众,反应极快,一下子就顾及全面局势,丝毫不浪费半点时间,心中都大为佩服。 淳于靖摇头道:“兄弟全无所悉。” 闵淳摇头叹道:“这就糟了,信鸽带来的消息,定必重要万分,可惜已被对方截去,这番束手缚脚,无计可施啦!” 说时,那边的辛无痕已把信鹤带来的消息看过,仰天冷笑道:“阿黑,把这纸条上的消息念给他们听,然后交给他们验看个明白。” 辛黑姑取过纸条大声念道:“潜山云坡大师坚拒出山,东南七叩。噫!这末后的一句是什么意思?” 赵一悲长老已听见辛无痕之言,这刻便举步上前接取纸条,一边答道:“那是敝帮之人的符号,我们自家一望而知此消息是何人所发。” 他接过纸条一验,道:“果是东南七号所禀报的消息。” 辛无痕笑道:“原来你们已曾邀约赵云坡出头,这一着果然很厉害,可惜他不知我竟亲自出山,否则的话,他岂能坐视不管?” 李星桥道:“你打算把我们怎样?” 辛无痕道:“你爱怎样我不管,但这儿的人通通给我留下性命!” 李星桥道:“这未免太过分了,此处十余条人命都要拿去,谁肯束手待毙?” 辛无痕眼睛射出寒冷凌厉的光芒,首先落在遁天子面上,他立刻低头避开她的目光。接着目光落在闵淳面上,闵淳本来不怕,但暗念何必在这些地方跟她计较,便也移开眼睛。 她目光接着扫过普奇、完颜楚、阮兴、马加四人面上,他们也学闵淳的样避开她。 辛无痕乃是用目光查看那一个敢作困兽之斗的意思。这时又从穷家帮四老面上扫过,这四老得到淳于靖暗示,也都移开了目光。 朴日升向裴淳低语数言,裴淳甚是惊讶,连连点头。辛无痕凌厉如刀剑的目光首次在裴淳面上碰壁,不过裴淳虽是不让她的目光,但面上仍然一片恭敬之意。 她接着向淳于靖望去,淳于靖胸口一挺,凛凛回视,辛无痕心想好一个凛然强项的男子汉,当即移到朴日升面上。 朴日升也不避让,面上微微含笑,透出一股温文潇洒的味道。辛无痕心中叫声“罢了”,暗想此人风流俊逸,实在也是当世罕见的人才。 她如今不比昔年,胸怀可宽大得多,当下把女儿叫到一边,问道:“孩子,我知道这儿三个年轻人都未娶妻,又都属当今一流高手,足可以匹配上你,你心中可有属意哪一个没有?” 若是在昔年,这些年轻高手们纵然能打动她的芳心,但她傲心过强,势必都不肯放过。 目下却为了女儿着想,宁可略忍一口气也得先弄个明白再作决定。 辛黑姑在那三人面上瞟来瞟去,最先剔除了朴日升,接着撇下淳于靖,目光只凝注在裴淳面上。 辛无痕眉头一皱,心想:“赵云坡的徒弟虽然也长得五官端正,性情淳厚,但哪里比得上一个气概凛烈,相貌堂堂,一个英俊倜傥,人品风流,这孩子不知怎么想的,竟会挑中了最不起眼的裴淳。” 辛黑姑低声道:“娘,我最不服气那家伙,他长得傻头傻脑的,偏生有不少人爱他。” 辛无痕道:“真的?谁爱上他?” 辛黑姑道:“一共有三个美丽之极的女孩子,便是云秋心、薛飞光和杨岚她们。我正在想,他有什么好处,竟能使这许多女孩子对他倾心?” 辛无痕舒一口气,道:“不是他就好了,我可不愿跟赵云坡拉上关系。依我瞧来,朴日升和淳于靖都很好,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辛黑姑心中一片茫然,道:“我不知道。”她在母亲面前全然不必隐讳深心中的感情,何况这等终身大事是一辈子的事,假使有所隐藏,将来便后悔莫及。 她接着又道:“我其实也很喜欢那个傻头傻脑的裴淳,所以这一次决意要弄死他心上人云秋心,但我却不是非嫁给他不可的意思。” 辛无痕也被她弄糊涂了,心想这孩子岂可如此多心,该当认真点选定其一才对。正在想时,一个人走过来,辛黑姑转眼望去,原来是千手剑魔申甫。他满面慈霭关切地望住她,微笑道:“你们在谈什么?” 辛黑姑不禁一怔,心想我们母女谈什么哪里容你插嘴,当下面色一沉,便想发作。辛无痕伸手搂住她的双肩,轻轻道:“孩子,不可对他无礼,申伯伯是你娘生平几个好友之一。” 申甫笑眯眯地望住辛黑姑,流露一种深沉的爱意,一望而知这个华服俊秀的老者对她有某种特别的感情,会甘愿为她牺牲一切。 辛黑姑心中一阵震动,心想母亲多年来从未提起过此人,此人也从未来探访过母亲,为何忽然如此亲近?而且这个老者又如此慈霭挚爱地注视着自己?莫非他就是我的父亲? 她从不敢询问有关父亲之事,至今还不知生身之父是谁,平时虽不感到怎样,可是有时也会反复寻思,对此甚是苦恼。 她最害怕的是父亲乃是个平凡之人,或者是个江湖不齿之人,使她引以为辱,不能向别人称道。目下这千手剑魔申甫虽然从未听过他的名字,但从他刚才掷剑的一手功夫可知功力绝高,不是一般高手能够办得到的,假如他是父亲的话,她便不会感到耻辱了。 李星桥那边又增加了两人,一是手魏一峰,一是密宗三大高手之道钦昌国师。 李星桥大声道:“辛无痕,我可要失陪啦!” 辛无痕讶道:“什么?你舍得撇下他们不管?这是什么意思?” 李星桥道:“他们之事我既管不了,不如走开,免得反而妨碍他们不能放手一拼。我想带走几个人,你反对不反对?” 辛无痕发出愉悦的笑声,道:“随便你,只要你走开,我就可以放手而为了。但却不得带走梁康正在救治的女孩子。” 李星桥道:“我说过不管此事的。”“你们十个人跟我走。”当下向博勒、宇外五雄和穷家四老道:那十人都不抗议,跟他离开战场。 辛无痕向剩下的裴淳、朴日升、遁天子、钦昌国师、魏一峰、淳于靖等六人瞧了几眼,便向辛黑姑道:“我已经心中有数,且把这六人一网打尽之后再作计较。待会我们动手之时,你可抽身入屋,先把云秋心除去,有我在此,他们谁也无法拦阻于你。” 说罢,举步向对方走去,魏一峰踏前两步,道:“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地得晤申兄和雕仙、画圣两位。” 雕仙司徒妙善和画圣昊同都一齐拱手为礼,只有申甫傲笑一声,道:“魏兄有话即管说。” 魏一峰道:“既是如此,兄弟便不妨说出来,敢问申兄你不是立誓永远不见辛仙子之面的么?兄弟正是见证人之一,自应询问一声。” 千手剑魔申甫洪笑一声,应道:“不错,当年果然有此誓言,言明此生此世永不再见辛仙子之面。” 众人不觉一怔,心想既是有过誓言,今日何以又在一块儿?莫非是誓言已经失效?不过若是誓言失效,身为见证人之一的魏一峰自当晓得,更不会启口询问了。 魏一峰泛起困惑之色,道:“申兄既是当众承认,便须解释明白,以解茅塞。” 申甫笑声收敛,淡淡道:“我只不过师古人故智而已,魏兄想必知道左传上记载郑庄公立誓之事,兄弟乃是援例而为,非是自创其法。” 他举出左传郑庄公之事,在场之人虽然皆是武林一流高手,但读过左传之人却有限得很,在裴淳这一边只有一个朴日升文才过人,遍览群书。魏一峰转头向他问道:“左传上记载的是怎么一回事?” 朴日升道:“郑庄公立誓之事,见于郑伯克段于鄢这一章。郑庄公的母亲武姜溺爱幼子共叔段,欲使之为君。郑庄公知而释忍于心,一直到共叔段约期反叛攻郑,武姜将为内应,郑应公始出兵伐之。乱平之后,郑庄公遂弃其母武姜于城颖,誓之口: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那就是说须待死后始能相见,其后甚感后悔。颖考叔献计掘地及泉,筑一隧道,母子在隧道内相见,乃有其乐融融泄泄之戚。申前辈既是举此一例,想必就是辛仙子以布蒙面之故了。” 他口齿清晰,娓娓道来,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魏一峰向辛无痕望去,恍然大悟说道: “辛仙子既是蒙住面庞,申兄便其实不曾见她之面,如此也不违誓了。” 申甫问道:“魏兄认为这法子还使得么?” 魏一峰道:“虽是有点取巧,但细究起来,果是不曾违背誓言。” 辛无痕道:“闲话休提,遁天子,我最后问你一声,你是要命呢还是要剑?若是要命,速速放下毒蛇信,滚回阴山。若是要剑,那就留在此地等死!” 遁天子面色一片惨白,口中哼哼唧唧,一时答不出话。朴日升这才明白遁天子为何尚留在此地之故,料必是辛无痕曾经禁止他离开。 辛黑姑低声向母亲说了几句,辛无痕点点头,她便踏前两步,尖声道:“遁天子,现下还有一条路给你走,可以保存手中之剑。” 遁天子干笑一声,道:“请姑娘示知。” 辛黑姑道:“你当众立誓听我命令,便不夺取你手中之剑。” 此言一出,裴淳方面之人都暗暗吃惊。只因遁天子功力深厚,有此五异剑在手,顿时升格为一流高手。他若是被对方弄过去,此消彼长之下,形势更是不利。 遁天子略一沉吟,便道:“多蒙姑娘指示明路,山人甚愿为姑娘效劳。”说时,举步走了过去。淳于靖最鄙视这等没有骨气之人,不禁冷笑数声,道:“道长难道忘了前此的誓言不成?记得当日闵淳兄将此剑赠你之时,曾经言明十日之内,你须得全力帮助我裴淳贤弟。” 遁天子那么老的面皮,也不禁羞红起来,但顷刻即消,也冷笑道:“不错,当时是这么说好的,可是目下形势已变,以辛仙子的本事,定能夺去此剑,因此山人不啻是重新得辛仙子赠予,便只好为她效劳了。” 这本是歪理,但若不细细争论,也还说得过去。淳于靖只嘿嘿冷笑两声,懒得多辩,只道:“既是如此,你便须小心保护此剑,我们也会夺回来的。” 遁天子心想只须假以时目,也不用太久,三两个月的时间就足够了。其时更能发挥此剑威力,莫说是淳于靖他们,纵是辛无痕我也不怕了,当下阴声应道:“好,你们尽管设法夺剑,但若有伤亡,可别怪我山人心狠手辣,全然不念旧情了。” 朴日升朗声大笑道:“老实告诉你,本爵第一个就想占夺此剑,你小心点守护着吧!” 要知他本是高丽国人氏,而那“毒蛇信”是高丽国国宝,他当然想占夺为己有。 辛无痕估计已稳操胜算,当下道:“申兄对付魏一峰,路七对付那喇嘛。又有烦司徒兄和吴兄分别对付淳于靖和裴淳。遁天子,你对付朴日升。” 众人听得清楚,双方都移步上前。朴日升伸手拦住己方之人,朗声道:“辛仙子若然暂不出手,我们便敢一拼。只不知这一场是群殴混战,抑是先由在下与遁天子道长较量一下?” 他已察觉辛黑姑和慕容赤都没有派上这一点,但一时还未能确定这其中有何用意。是以设法拖延一下局势,倒不是当真想出手夺剑。 钦昌国师在他耳边低声道:“对,最好先个别斗几阵,或者能略挫对方气焰。一旦动手,辛黑姑定必带领慕容赤,一同入宅加害云姑娘无疑。” 朴日升听了这话,便又有了计谋。心想目下先拼斗几场,等到辛黑姑发动闯入宅内之时,大家才突然逃走,此举定必大出对方意料之外,辛无痕纵有天大本事,一时之间也将为之失措,不知出手拦阻哪下个才好。 这时辛无痕已道:“好,且先独斗几场,这等机会实在不易碰到。”她游目扫瞥众人一眼,便道:“申兄出场斗一斗老头子。”申甫一跃出场,招手道:“咱们难得有机会对垒,今日正好痛痛快快地拼斗一场。” 魏一峰焉能示弱,也举步走去,微笑道:“这话正合我意,且看时至今日,申甫是不是还当得上剑魔这个外号?” 他们本是老相识,并且又是昔年同称“武林四魔”之人,可是彼此间都好像毫无感情,要干就干。 只瞧得淳于靖和裴淳暗中摇头不止,在他们这等重交情讲义气的血性侠士之中,觉得十分难以理解,焉有毫无道理就以生命声名作孤注一掷之理,并且又全不顾念相识之情。 魏、申二人已步人场中,对立站好。申甫右手掣出长剑,左手还有一口尺半长的短剑,此外,在他左边腰间有个长形革囊,突出四口短剑剑柄。 只见他把短剑抛起半空中,那剑在空中急转数匝,飕一声插落革囊之内,毫厘不差,准确无比。这剑一落,便有一剑弹起,恰恰送到他手掌之中。 这一手以剑换剑的手法简直像在玩魔术一般,果然不愧那“剑魔”的外号。 魏一峰双手笼在宽袖之内,阴森森目光须臾不离对方。没有一个人懂得他何以笼手袖内,难道他面对齐名并列的高手申甫还敢如此托大自负不成? 申甫冷笑道:“魏兄小心了。”光华电掣虹飞,右手长剑已连攻了三招,这三招当真使得辛辣奇诡之至,慑人心胆,确是一代剑家的气度手法。 不过他每一招都是在最后关头之际突然撤回。以他剑招的迅快,功力之深厚,若是当真放尽出手,魏一峰似是难以幸免。可是他偏偏在紧要关头撤回招数,使得在场的大行家们都感到迷惑不解。 钦昌国师低声道:“洒家虽是不知魏老先生有什么绝艺,但照这等情形看来,对方好像甚是忌惮,一心想勾引魏老先生露出绝艺,想来这古怪定是在双袖之内。” 朴日升低声道:“不错,家师叔袖内双手已戴上手套,这对手套乃是用千载玄蛔之皮制成,不畏任何锋刃,乃是件宝物。他必须一出手就夺过敌人之剑,是以故意让敌人攻人,拼着略伤也得夺过敌剑。” 钦昌国师颔首道:“原来如此,无怪对方申老施主好多次明明可以得手,偏又自行撤回招数,敢情他已知令师叔的秘技,因此若非到了能够一举毙敌的关头,决不贪功轻进,免得长剑被夺。” 朴日升道:“正是如此……”陡然间勾起忧色,又道:“那位前辈的剑术真有出神入化之功,他右手的长剑固然已是举世罕俦,不易抵敌。而他左手和腰囊中的了共五口短剑瞧来更是凶毒难当。” 钦昌国师缓缓道:“不错,他左手的五口短剑不发则已,一旦使用,势必凶毒莫当。朴国舅可曾听说过他这几口短剑如何使用的么?” 朴日升忧色更浓,摇头道:“本爵从未听人说过,想必他向来不施展则已,一使出来就能制敌死命,是以至今尚无人得知。” 钦昌国师道:“若是如此,洒家反而有点意见可以贡献令师叔参考。”他那对深邃的眼睛中闪动出智慧之光。这种博学渊闻的智者哲人的气质,比之薛飞光那种精灵机变完全不同。 他的智慧还有一种深厚扎实的力量,能够创造出惊人的果实,不似薛飞光的聪明机变,只能利用情势巧施妙计,以解决一时的危机。 朴日升肃然道:“便请国师指点。” 钦昌道:“对方这五口短剑的威力定必是在于飞出伤人的手法上。武功之道虽是千变万化,但仍然须从一个根底衍生,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便是此意。我们假设他能够参用各种暗器的特异手法掷出伤人,但这种种手法都难不住令师叔,只有一个诀窍使人感到无计可施,即是在这五口飞剑之中掺以阵法,另具生克变化之妙,才能击败一流高手。” 朴日升矍然道:“国师此言有如当头棒喝,果然是卓绝之见。” 正在说时,那千手剑魔申甫剑法渐见凌厉,长短剑交互攻守,变化无方,使人目力眩,不愧有剑魔之称。 魏一峰被他越迫越紧,到底忍熬不住而出掌抵挡。他双掌已变了颜色,漆黑得发亮。在剑光中硬攫硬夺,加上他的独门借力发招的武功甚是精妙,顷刻之间已扳回劣势,甚且大有取胜之望。 钦昌喇嘛定睛瞧了一阵,才道:“对方以飞剑结阵的绝技尚未使出,想是等候时机,令师叔只要一时大意,就十分可虑。” 朴日升道:“请国师速速把对方秘技详情赐告,本爵自有应付之法。” 钦昌道:“洒家的大胆假想是对方一旦跃出圈外,便是猛下毒手之时,他一定是以回力手发出三剑,绕过敌人,分从三面兜回来进攻。加上正面发出的两剑,按照五星运行的角度方法,配合时间的快慢,结成一个威力无匹的剑阵。” 朴日升略一沉吟,说道:“本爵至今才想得通其中奥妙,敢情任何阵法若是须得有人参加,便须事先防范被敌人反击的空隙,这一来许多毒着就不能使出。眼下这飞剑结阵之法因不须提防反击,可以能够极尽凶毒之能事,为一宗绝学。” 钦昌道:“正是如此,现在就须凭仗国舅的机智把这个猜测透露给令师叔。那五星运行之时有一定的路线,略一推究,就可以找到逃生的空隙了。” 在目下这等情势之下,朴日升实在无法把消息通传与魏一峰。但他若是办不到的话,那申甫的飞剑结阵绝技定能当场挫败魏一峰,轻则受伤,重则丧命。此事非同小可,他一定要办到。 钦昌喇嘛宽阔的额上现出几条皱纹,说道:“善哉,善哉,国舅你须得三思而行,须知洒家那一番话尚是推测之言,未必说得中。”言下之意,似是已想出朴日升准备用什么法子替魏一峰解围。 朴日升微微一笑,道:“我意已决,国师尽管宽心,拭目以观。”他突然大步走出。 对面的辛黑姑喝道:“朴日升,你干什么?”她见他威风凛凛的大步出场,威猛而又十分潇洒,不禁心中一阵微颤,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朴日升停步道:“辛姑娘放心,本人不是言而无信之徒,难道会趁机出手帮助家师叔不成?”他的目光恰好跟她相触,辛黑姑身子轻轻一震,便不言不语。 辛无痕道:“你纵然是不会插手帮助魏一峰,也不该走近战圈。” 朴日升拱手道:“晚辈有意请申老前辈指教一个回合,那就是说只想见识他的五口短剑的绝技,辛仙子如肯允许代问一下他的意思,感激不尽。” 原来他晓得无法把消息透露给师叔,当即决定亲自上去接这一场。倘若申甫的飞剑另有妙着,自不免是一场杀身之厄。 辛无痕大感兴趣,道:“你可听人说过他五口短剑如何施展的么?” 朴日升摇头道:“从来未听人说过。” 辛无痕道:“那么我劝你还是不要逞强的好。” 朴日升淡淡一笑,道:“但晚辈却还有这一点自信,胆敢接下申前辈这一回合?” 辛无痕不再多论,向申甫说道:“你听见了没有?准不准他出手代接这一回合。” 申甫骤然间射出无数剑光,迫退对手,迅即跃出圈外,傲然道:“这又有何不可,只便宜了老魏。” 魏一峰冷冷道:“笑话,谁还怕你。”说时,朴日升已走近师叔身边,低声说道:“小侄已与钦昌国师商妥,望师叔且忍一忍心中气恼。” 魏一峰一向十分信服钦昌之智,心想这内中必有深意,且忍一忍也好。便道:“好吧,但你须得多加小心。” 朴日升道:“小侄省得。”魏一峰便退开一旁,场中便剩下申、朴二人,相距两丈左右。 申甫道:“你年纪轻轻的人,定要上场送死,那也是命中注定,莫怪老夫手毒。” 朴日升笑一笑,道:“前辈尽管全力施为。” 申甫傲然长笑数声,说道:“老夫这五口短剑向来不能全发,一发便须见血才能回囊。 现下打算以飞剑之法发出五剑,你若是躲得过这五剑,便算我功夫尚未到家。我已声明如上,你快快准备。” 朴日升抱拳道:“晚辈己准备好啦!”但见他双手掌背上金光闪耀,原来各有一块金叶盖在掌背,大小相等,若不是抱拳相向,一时真不易察觉他手背上多了两块金叶。 这朴日升乃是先天无极派传人,向来以双掌出斗,若用兵器反而减损威力,这两块金叶覆盖在掌背,既不妨碍掌指发力使劲,碰上锋快兵刃之时也可以用掌背硬架,确是十分有用。 他自从出道以来,从未使用过这一对紫金叶,今日这是第一次使用,可见得他对申甫何等重视。 申甫提聚全身功力,扬手掷出短剑,破空向朴日升头顶数尺高处电射而去。紧接着一连又掷出两剑,一左一右,都分开甚远,即使是不懂武功之人,也能够瞧出这先后三剑决计戳不到自己身上。申甫连发三剑之后,便把余下的两剑一同取在手中备用。 那三柄短剑破空飞去之时,发出异乎寻常的嘶风之声,一听而知这千手剑魔申甫功力深厚无比。 在场的高手们眼看那三柄短剑完全落空,都大为诧异。他们自然晓得申甫不是没有准头,发剑皆歪,但大家不明白他为何故意打空? 这原是弹指间之事,那三口短剑分向三个不同的方向飞出四丈左右,簌然间都旋身改变方向,一同向朴日升攒射而去,变成从三个不同方位向朴日升攻袭。 申甫紧接着先后掷出手中两剑,但见虹飞电射,道道光华同时进攻当中的朴日升。 朴日升一直没有理会背后及左右两侧掉头射来的三剑,一味盯视着申甫手中两剑。到他两剑先后出手之时,突然间迅如电光石火般左跨一步,右退半步,前踏一步,连退两步等等,霎时间在两尺方圆之内连接换了好几个方位。 说也奇怪,他每移动一下之时,便恰好有一柄短剑擦身掠过。而他竟是按着次序在刹那间先后闪过五剑,其中间不容发,只要行动慢了一点或是错了数寸方位,就难逃飞剑刺体之厄。 旁人瞧来但见他在五把飞剑交织的网中闪来闪去,一一避过,极是干脆俐落,毫不拖泥带水,当真是十分好看,而又瞧得出奇险元比。 众人顿时大声喝采鼓掌,连辛无痕也不住地点头。申甫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凝立不动。 一阵微风拂过,朴日升但觉背脊凉沁沁的,原来已出了一身冷汗。 要知他接下申甫这一场“飞剑结阵”的功夫,看上去似是十分容易,其实凶险无比。莫说是申甫未必是按照五星躔度发出飞剑,纵然乃是如此,他当时只须略为改动一下手法,又或是他朴日升踏步走位之时出了丝毫错误,便有杀身之厄。 是以他这一场宛如到鬼门关转回来一般,险不可言。以他这等胆色气度之士,仍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千手剑魔申甫万万想不到自己多年苦练成功的“飞剑结阵”竟被朴日升轻轻易易就破去,心中又是惊恐,又是佩服。他随即退到辛无痕身边,道:“这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我已不行啦!” 此话说得声音不低,人人听见,魏一峰接口道:“申兄说得不错,刚才若是兄弟上场的话,定难破得申兄这一手奇功秘艺,瞧来还是年轻一辈强胜过我们了。” 朴日升在场中仍不退下,目光不时掠过辛黑姑和遁天子。他瞧看遁天子之故便因早先说过要夺他手中之剑,所以表示挑战之意。至于瞧看辛黑姑的原因,便是她自从辛无痕出现之后,便从清秀美貌少女变成艳丽的面貌。 她曾在众人面前出现三个面貌是一丑二美,而二美之中一清一艳,迥然不同。 朴日升却很喜爱她这副艳丽的面貌,是以目光时时溜过她的面庞,心想她在母亲面前定必是用真正面目,可见得此是她的真面貌。 辛无痕一一看在眼内,她先向申甫说道:“我倒不服气你说的话,这些年轻一辈还须再过二十年,才轮到他们称霸武林,眼下仍然强不过我们老一辈的。” 她的目光落在遁天子面上,说道:“遁天子,那朴日升有意跟你斗上一场,你怎么说?” 遁天子沉吟一下,道:“山人情愿暂时示弱,不想出手。” 朴日升朗声笑道:“道长若是不敢出手,只怕从今以后,阴山派再无出头之日。”他这话说得很重,遁天子面皮再厚,也不能咽下。要知朴日升如此地迫他动手之故,前文已经交待过,便是想略略拖延时间,待得己方之人全部准备妥当,这才突然呼啸逃走。辛无痕不知云秋心业已不在室内,定然想不到他们有此一着。此是唯一化解今日这场大祸之法。其次,朴日升雄心万丈,有意成天下武林第一人,是以今日之战中,若能多杀一人,便减去日后一个大敌。 遁天子沉声道:“山人如若出手,辛仙子须得说一句话才行。” 辛无痕大感希奇,道:“什么话?” 遁天子道:“朴日升于今日之战中若是夺不去这口‘毒蛇信’,此剑便如由辛仙子赠与山人,旁人不得再行觊觑夺取。” 辛无痕微微一笑,心想我若是答应他这话,将来就得负责保护他了,这如何使得?原来辛无痕深知此剑于阴山剑派关系万分重大,以遁天子这等功力,得到此剑,再过个三年两载,说不定变成天下无敌之人。她焉肯让他捡去这等便宜? 她正自沉吟未答,遁天子移到她身边,轻轻道:“山人甘愿此生效忠仙子,仙子怎么说?” 辛无痕回心一想,这遁天子纵然凭此剑之力成为无敌高手,但自己的轻功和各种秘艺甚多,若然当真要取他性命,仍然不是办不到之事。 当下点点头道:“好吧,你且立个毒誓。” 遁天子道:“山人如若有违斯言,日后当遭粉身碎骨之劫,尸体不存,天地共鉴。” 辛无痕使大声道:“很好,朴日升你这一回若是不能奈何遁天子,以后谁也不得夺取遁天子手中之剑。” 遁天子心中大喜,缓步走出,暗忖这一战之后虽是被旁的高手窥出不少破绽,但只要有辛无痕庇护,一两个月后就可以练到身剑合一的地步,其时莫说别人,即使是辛无痕出手也不必害怕。 不过他也晓得这一战凶险无比,朴日升的武功机智当世之间罕有敌手,这一关实是不容易熬过。 两人在场中一站,群雄无不屏息噤声,等瞧这一场惊险无比之战。 朴日升拱手道:“道长得到此剑,本是极为匹配应该之事。可是目下形势所迫,道长若是持有此剑,我们这一方多几分威胁,是以口出狂言,把道长激出,试图一逞,还望道长见谅。” 遁天子道:“朴兄好说了,山人得此机会,出手会一会时下名家,正是所愿。” 朴日升想起一事,便道:“这一战有生死之险,本爵记起一两件事,须得回去交待一下。” 这好像是既以生死相拼,便须预先交待遗言,遁天子甚感得意,道:“朴兄尽管请。” 朴日升大步回到钦昌和魏一峰身边,钦昌国师眼中闪耀智慧的光芒,说道:“毒蛇信乃是高丽国宝,阴山剑派在中土自成一家,两者本无关联,只因阴山派武功恰与此剑奇异威力巧合,是以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力,但时日尚短,谅他使用此剑之时,必有破绽。” 这几句话听起来好像甚是空泛,但其实乃是制敌的关键,除非钦昌国师这等智慧如海之士,谁也推论不出这等重要原则。 朴日升拱手道:“多谢国师指教。” 钦昌又道:“依洒家愚见,国舅如若不能在五十招之内取胜,最好停手罢战,以免对方既摸熟了国舅精妙手法,异日相逢,便极是危险。再者继续交手的话,等如帮助对方练剑,得以速成几倍。” 朴日升说声:“承教了!”转身出场。 第49章 又爱又很 这朴日升实是一代雄才,虽是聪明过人,但从不自诩其能,凡事虚心听取别人之见,是故谋事多成,而天下之士莫不甘心为他所用。 他听取了素负智名的钦昌国师之言,心中有计较,回到战场上,从容向遁天子道:“兄弟之事已交待过,请道长赐教。” 遁天子道:“朴施主苦苦相迫,山人只好以全力周旋,便可保存此剑。”口气甚软,使人敌意消灭不少。这正是遁天子阴险之处,他平生从不在口舌上占人便宜,反倒处处令人觉得舒服。这一来敌人越是没有取他性命之心,他就越有机会可乘。 两人互相行过礼,便开始交锋,朴日升抢踏方位,首先连攻五招,掌势森严高峻,咄咄追人,这正是天山神掌的独特气派。 辛无痕微讶道:“看他这一路功夫已得精髓真传,只不知是谁所传?” 申甫道:“若然连你也不知,谁能晓得?” 雕仙司徒妙善接口道:“此子的武功除了他本门先天无极派的家数是得自假弥勒简十传之外,其余的武功几乎都经过鄙人与吴同兄之手,代为安排机会才能学到。” 辛无痕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道:“原来简十全这个老怪物还未归天,我还当他尸骨已寒了。”话声中透出怨毒恶恨之意。 画圣吴同大吃一惊,道:“鄙人等并不晓得仙子与那简老有过隙嫌,如若得知,决不敢胡乱帮他。” 辛无痕摇头道:“不关你们之事,我跟这老怪物的仇恨,天下无人得知。何况他并不比我好惹,你们若是拂逆他的意思,定难保存性命。” 申甫道:“朴日升既是名震一代老一辈的高人简十全的弟子,怎会称那老魏为师叔的?” 司徒妙善道:“这一点鄙人却晓得其故,那就是简老不愿被别人测知他尚在人间,所以要朴日升称魏一峰做师叔,借以掩饰。” 他与吴同二人说话之时都十分斯文,举止典雅,一望而知乃是极有学问之士。 辛无痕沉吟一下,说道:“假弥勒简十全平生行事荒诞不经,此事不算稀奇。但闻说穷家三皓犹在人间,他们昔年乃是死对头。假弥勒简十全既然健在,何故不出手对付三皓?这一点使人甚感不解。” 申甫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恨?穷家三皓在老一辈的高手之中,也极负盛名,难道还怕简十全一人不成?” 辛无痕道:“这些轶闻秘辛天下间知者寥寥,难怪你不晓得。须知简十全当初崭露头角之时,武功还有限,他为人十分荒唐,胡作非为,曾以不正当手段,暗算了穷家帮前一位帮主,使他身负重伤。穷家三皓大怒寻他,也把他弄重伤了,十年不敢露面。 但到他复出之时,武功大有精进。原来他遁居巫山之时,认识了家母,把家母的秘制灵丹盗去服用,得以脱胎换骨,参悟他本门至为精奥的内功心法,以此成为一流高手。自然他与我另有仇恨,不必多说。单说这简十全武功大进之后,潜修了三年,便下山找三皓报复,却只能跟他们战个平手。 从此时开始,十年之内,他先后去找过他们十次,每一次他的武功都大有精进。三皓一则本身功力深厚,二则擅长联手,三则他们也拼命苦修,亦有进步。是以每一次相遇之时,双方都以为自己有把握可以嬴得对方,谁知终局仍然平手。” 此事经她娓娓道来,甚是动听,众人一面眼观战况,一面耳听武林秘辛,渐渐兴奋起来。 那朴日升一上手全是玫势,就这一段话的时间,他已连攻了二十余招。 要知他们这等高手放对交锋,全然与普通武林之豪不同。有时转眼之间便拆了五六招之多,有时一招要化去不少时间,平均而言他们战上二十招的时间,等如别人战了五六十招之久。这时双方的招数尚是试探多于肉搏之时,所以还不十分扣人心弦。 辛无痕又道:“但到了第十次,穷家三皓已变不出别的新花样,而简十全却仍然大有精进。双方一动手,三皓便知不妙。果然激斗了四百招之后,三皓已濒临险境。你们猜猜看这时谁出头解了三皓之厄?” 申甫道:“当时各大门派都有高手,真不容易猜中。” 路七突然接口道:“可是辛仙子恰巧赶到?” 辛无痕注视他一眼,只见他虽然面目平凡,但英气飒飒,方面广额,一望而知乃是智力过人之士,心中大为赞许,便点头道:“不错,我恰好闻讯赶到,此是我最初出道时之事。 我闻得简十全要对付三皓,所以暗暗跟踪三皓,才会赶上这场热闹。可惜我不是事先赶到,是以才会贸然现身出手,想换下三皓。哪知简十全的武功家数甚是精妙,处处借势生力,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莫大粘吸之力,那三皓不但没有退下,连我也退不出圈外。” 这刻她已涉及武功精妙之处,众人连厮杀也不瞧了,聚精会神的听着。 辛无痕道:“正在此处,忽然出现一个蒙面长衫客,哑声说话,只说了几句,简十全就自行跃出圈外,向这蒙面客挑战。” 众人都不禁泛起惊奇之色,辛无痕缓缓扫视众人一眼,道:“他说的是如何破拆简十全招数的法子,所以简十全骇然跃出圈外,要跟此人放对一拼。须知简十全其时已是一流高手中的高手,连三皓那等深厚功力之士,也须联手出斗,他的厉害可想而知。但他居然十分震惊地向那蒙面人挑战,又可见得那蒙面客何等高明了。” 辛黑姑忍不住叫道:“娘,那蒙面人到底是谁?” 辛无痕双眸射出光采来,言道:“你们想必难以置信,那蒙面客年方三旬上下,纵是自出世之日起开始练功,也不过是三十载的修为。其时简十全己有五旬年纪,真真正正具有三十年苦修精练之功,再加上家母的灵药之力,当真是深不可测。但他们动手之时,内力上竟是不相上下。” 申甫见她眼中神采焕发,突然间悟出此人是谁,一阵妒恨和痛苦袭到心头,使他禁不住用力咬住下唇,险险把下唇都咬掉了。 辛无痕可没有注意到他,接着说道:“那人就是出道只有两三年的赵云坡,这件往事距今已达四十载之久,犹自历历如在目前。” 辛黑姑目瞪口呆,心想原来母亲深心爱上的是赵云坡。又想到自己倘若是母亲的话,当时得见赵云坡如此威风厉害,恐怕也不能不倾心喑恋。 辛无痕道:“赵云坡要在场之人完全走开他才肯动手,简十全只好迫我们走开。而我仗着隐身之术又掩回去听他们对答,才知道赵云坡竟是不愿我们晓得他是谁,因为他不愿别人向他报恩,这等胸怀气度实是古今罕有。而他出手之时,更是精采,那天罡九式在他手中施展出来,简直有无坚不摧的威势。两人只斗了三十招左右,简十全就退出圈外,说他因为耗去内力过多,须得约期再斗。” 申甫突然说道:“你后来又去瞧他们拼斗了?”声音甚是生涩。 辛无痕目光转到他面上,突然间透出一股温柔,轻轻点头,道:“不错,但你不必放在心上。” 辛无痕此言一出,所有听见之人顿时得知那千手剑魔申甫与她的关系不比寻常。 申甫似是想不到她会如此地对待自己,受宠若惊地瞪大双眼,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只听辛无痕又道:“他们三个月后在朱仙镇附近一处平坦草地碰头。赵云坡出现之时,带了一人前来,那人便是他的盟弟李星桥。这一场拼斗毫不精采,因为假弥勒简十全设词先跟李星桥试招。李星桥的‘天机指’当真是举世无匹,厉害之极,竟能与简十全激斗了三十余招,尚无败象。” 画圣吴同道:“云坡大师的精妙身手鄙人曾经见过,可惜尚无缘得见李大侠的天机指绝技。但今日耳听辛仙子一席话,亦可想像出李大侠昔年气概风采了。” 辛无痕道:“他那时节只有三十岁左右,声名未彰,居然能力斗简十全这个老怪物,实是骇人听闻之事。简十全大概想到一个赵云坡已不易取胜,忽然又多了一个如此厉害的李星桥,更无胜望,便跃出圈子,交待了几句场面话之后扬长而去。” 司徒妙善接口道:“但简十全长老乃是在距今三十年前才突然退出江湖,也就是说在朱仙镇会过中原双义的一场之后,还在江湖上行走十年之久,只不知他的退隐是不是别有他故?” 辛无痕道:“猜得好,他的退隐便是因为自知斗不过我,我在十年之后找到他动手,虽是还不能在武功胜得过他,但我的轻功与及诸般绝艺使他晓得后患无穷……” 说到此处,场中正在拼斗的朴日升、遁天子二人已斗了五十余招之多。 朴日升一声断喝,震得全场之人耳鼓隐隐生疼,但见他左手掌势一推,遁天子身躯不由自主地打个转,变成背向朴日升。 朴日升右手掌势已劈了出去,但突然停住,劲道发出了一半,已遥遥罩住对方背后要穴。 他只须内劲一发,遁天子便须倒毙当场。 这刻遁天子身形微向前倾,手中毒蛇信斜拖地上。他不但不趁朴日升煞住掌势之时逃走,或是出招化解,反而定住不动,宛如石像一般。 两人僵立不动,姿势古怪奇异。 但在场之人无一不是当代高手,一望而知朴日升不敢以劲力伤敌之故,便因深悉那口五异剑之“毒蛇信”的奥妙厉害。他诚然能够一举毙敌,可是对方也有一记反击杀手。 那遁天子本是欲以毒蛇信向后挑起,吐出剑锋反击敌人,谁知这一招尚未使出,背心大穴已被敌人内劲宠罩住。他若是反应极快,当对方煞住掌势之时,便也僵住不动的话,势必火辣辣地拼了一下。 人人尽皆瞧出了这个僵局,但这僵局甚是难以解拆,倘使朴日升一掌击出,遁天子晓得绝无幸理,趁上身向前倾倒之时,毒蛇信向后疾挑,吐出剑锋,朴日升纵然不死,也须受伤,不过这一来遁天子是必死无疑。 全场之人不论是哪一边都静默无声,谁也不敢作出主张。这等两败俱伤的僵局极是罕见罕闻,这一干武林高手们风浪经得虽多,但从未有经过这等局面,一时之间竟计算不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 偌大的旷场上被一阵死寂笼罩,不但是场中的两人,连两边观战者亦莫不危立如石像。 朴日升已用尽他的智慧在这刹时间考虑种种的厉害关系。他深知钦昌国师说的话全然不错,假如这刻不下毒手取他性命的话,此后就很难再有这等机会了。然而他是否值得一搏? 那遁天子忽强忽弱的功力,实在无法测知他这一记临危反击威力如何?若是功力突强的话,朴日升他不死也得重伤,若是功力显弱的话,那就最多受点轻伤。 原来遁天子因为尚未能驾驭毒蛇信,是以出手之际呈显出功力忽强忽弱之象,倘若不是如此,朴日升焉能乘隙取胜? 朴日升知道自己若是撤掌一走,从今以后天下武林便多了一个难以匹敌的高手,莫说是自己,甚至那辛无痕也不一定能与遁次子争锋斗胜。这遁天子心胸狭窄,性格阴毒,若然成为高手中的高手,以前得罪过他的人决计逃不过他的报复毒手。 朴日升一则不甘让他成为超越群伦的高手,二则怕他报复,是以一时之间委决不下究竟怎么办。 他在这亟需立即决定之际,脑海中陡然泛现出薛飞光的倩影,心中不由自主的想道: “要是她在这儿就好了,她定能助我作成决定。” 朴日升目光一闪,突然落在辛黑姑面上,但见这个骄傲自负而又十分厉害的美貌少女正凝望着自己,眼光之中充满了关切的柔情和焦虑之意。 这个发现使他为之一怔,际此形抛极是紧张的关头当中,他仍然感到心头一热,暗自想道:“我只道她决计瞧不起天下任何男子,更不会垂青于我,哪知事实非是如此……” 要知朴日升人既长得俊美潇洒,复又文武全才,权势倾国,天下间还有哪一个美女能不倾心于他的? 孰知最近接连碰见四个美女,都对他视若无睹,这四女是云秋心、薛飞光、杨岚、辛黑姑。此事确实令他感到泄气,然而世事变化无常,突然之间,四女之中竟有三女垂青于他。 这等奇异变化焉有年轻男子不为之迷惘的? 全场仍然一片死寂,陡然间一条人影从巷口转出,众人迅快掠瞥一眼,已瞧清楚此人年约五旬左右,身披一袭蓝布衫,满面风尘之色。 他手掌中拿着一件物事,一边走一边向掌中那件物事瞧着,又向地面睇视。如此一步步地向场中僵持的两人走去,人人都瞧出此人一则没有武功,二则他如此全神贯注地瞧着手中之物以及地面,所以根本不曾见到场中有人。即使是才智如辛无痕、钦昌等人也为之怔住,而且全然不起上前阻止之心。 只见那蓝衫老者走到离朴日升等两人寻丈之处,便站定不动。他正好是从遁天子正面走过来,是以遁天子和朴日升都瞧见了他。 朴日升乃是主动之势,他若不发难,遁天子只好耐心苦等。这刻朴日升也觉得来人甚是稀奇,是以暂时势开眼前之事,讶异地望住那蓝衫老者。 那蓝衫老者站了一下,便点头自语道:“正是此地,正是此地,我罗茂光总算开了眼界。”这话人人听见,却都不明其故。 但见这个自称罗茂光的人抬头向前望去,便即瞧见一丈远处的两人。他惊讶地道:“你们两位何故站在此处?”他竟不曾发觉两边数丈之外还有不少人。 遁天子不能开口说话,在他背后四尺之处的朴日升道:“罗先生你办你自己的事,别打扰我们。” 罗茂光点头道:“这话说得是。”目光迅即回到地面,接着从左肩上取下包袱,摊开放在地上。包袱之内乃是一大堆半尺长的钢钉,还有一个铁锤,罗茂光取起铁锤,拿了几根长钉,第一根钉在脚尖前的地内。 此举只瞧得全场之人目瞪口呆,全然不明其故,是以个个忍耐住不则声,瞧他还有什么举动。那罗茂光把长钉一根一根的钉入地内,却是沿着那遁天子、朴日升两人绕个三丈方圆的大圈,一共钉了七七四十九根长钉。 众人瞧来瞧去,但觉那罗茂光此举丝毫无道理,虽然那七七四十九根长钉似是含有奥妙深意,但既已全数没入地中,谅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辛无痕擅长各种阵法变化之术,也推究不出丝毫道理,眼见他把钉子全都钉要之后,便忍不住大声问道:“足下以四十九支长钉排成大衍禁环之形,只不知‘神’在何处?”别人不懂得阵围之学,自然不明白她话中之意。 罗茂光讶道:“原来此地竟有大行家,这话问得好,禁环之神便在于此。”说时,举一举手中的铁锤,又道:“破鬼门,出生天,全靠这一着了。” 他踏入圈内,迫近遁天子。遁天子满腔恶气,无可发泄,恨不得一剑刺死此人。但形禁势格,终是不能出手。 罗茂光迫近那两人一步,众人便都紧张一分。不过辛无痕既然懂得个中道理,不再说话又不阻止,想必另有情由。 裴淳道:“大喇嘛,咱们怎么办?” 钦昌国师神情肃穆,道:“此是一门深奥无比的学问,洒家正在推究,但于人决计无害。”响亮的话声响彻全场,人人皆闻。 罗茂光又讶然转眼向大喇嘛望去,道:“大喇嘛当必是得道高僧,智慧如海,方始有此言论。在下素知佛门度化世人跳出轮迥,解脱一切,与在下之学全然相反,是故佛门中人对在下这一行向是诟病不满。” 他不再多说,再跨两步,已站在那两人旁边。随即蹲下把铁锤放置在地上,正当遁天子脚跟之后,朴日升脚尖之前的中间位置。 他起身道:“在下要把此锤击人地内,尊驾能不能暂且移开片刻?” 朴日升道:“此举有何好处?” 罗茂光正色道:“此处乃是百绝死穴之源,若然大衍禁环之神一立,广布各州府的百处死穴绝地顿时绝处逢生,化凶为吉,关系甚大,乃是一宗莫大的功德。” 朴日升皱眉道:“我只问你于我有何好处?” 罗茂光瞠目道:“这个……这个……” 钦昌大喇嘛眼中射出智慧之光,朗声道:“这位罗先生之言极有道理,国舅爷何不听从于他?” 朴日升哈哈一笑,道:“很好,这宗功德本爵甚愿乐助其成。”他应变极快,刹时之间已经下了决定。 遁天子忽觉背上要穴一轻,劲道消失,但接着一股劲道袭到腰间要害,是以不能挑剑伤人,迅即跃出丈许。 人人皆知朴日升若不是用这等精奥奇险的手法迫得遁天子跃开,而是容得遁天子异剑向后挑出的话,那罗茂光便首当其冲,非死不可。是以都明白朴日升说的“乐助其成”的含意。 朴日升更不迟疑,伸出左脚踏在铁锤之上,内劲一发,那个铁锤顿时深深陷入坚硬的地面。 罗茂光见了不由得目瞪口呆,辛无痕举步上前,说道:“你这堪舆之学已远超一般地师所能,你的师父是谁?” 她这一问方始揭开众人心中之疑,敢情此人乃是相地的术士,但照辛无痕所说,则他乃是地师中的名家高手,不同凡俗。 罗茂光拱手道:“在下以此业糊口达二十余年之久,颇有所得,但最近始蒙樊祖师指点,方知前所学俱是皮毛,全然未得精髓。” 朴日升讶道:“什么?是樊潜公?”他其后已从裴淳的口中得知当日樊潜公把他们救走之事,所以得知樊潜公是什么人。 裴淳也奔了出来,喜道:“樊先生现下在什么地方?我有好消息告诉他。” 原来樊潜公广积阴德,他对付商公直之举,初时动机是为了暂替好友报仇,但后来却想使商公直变成有用之人。经他数次安排的结果,商公直果然改邪归正,自愿到元都运用他天生所擅的挑拨离间的天才,使元廷王室互相倾轧残杀,造成祸乱之源。裴淳所说的好消息便是指此。 罗茂光道:“樊祖师乃是啸傲人间的散仙,在下怎能知道他老人家的下落?不过樊祖师曾经嘱咐过在下,倘使有人说出是他的相识朋友,便是在下的贵人,可把一处佳穴奉送。但他老人家指明的这一种佳穴名城真不好找,在下还是前几日才发现。” 裴淳并不热衷名利富贵,同时对地理风水之道也全然不懂,是以只淡淡点头。朴日升可就忍不住问道:“这一处佳城在什么地方?” 罗茂光道:“就在此镇的西北方,一出镇便远远可见到一排遮天古木。到了古木之下,即见数丈之外有一对石翁仲。从左边的石翁仲笔直向西走,有条小路,数三百步,便是龙穴了。” 朴日升拱手道:“承教了,罗老师请速离此地吧!” 罗茂光转身欲行,但忽又中止,回头道:“在下有一事大惑不解于心,将来两位贵人有机会见到樊祖师的话,烦请转告他老人家一声。便是那一处龙穴虽是砂水齐全,两边相当,但其实并无真龙,应属二十四凶穴之中的‘操戈穴’。此诀有四句歌诀是:左右齐到似相当,谁知下后出强梁,两尖相斗不顾穴,终日操戈起祸殃。依此歌诀,若是占用此穴,其后子孙个个强梁霸道,终日同室操戈,必至家破人亡为止,乃是丁财两绝的大大凶穴,还真不易找到。可是樊祖师却指明定要操戈穴才行,不知是何缘故?” 朴日升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大为愠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这个疑难还须你亲自见到樊先生之后,才弄得明白了。” 等到罗茂光离开之后,慕容赤怪笑数声,道:“风水先生说的什么佳城龙穴,咱家全然不信,也别想弄得明白,辛姑娘只要吩咐一声,咱家早就摔死那专门哄人的家伙了。” 他瞪大铜铃一般的眼睛四下一望,不见褚扬,便改向裴淳问:“小裴,你信不信?”他向来最与褚扬亲近,其次就轮到裴淳了,所以会出言问他。好在此人乃是猛汉一个,辛黑姑不会怪他向敌人攀扯交谈。 裴淳诚心诚意地答道:“小弟学识有限,对这风水之道全然不懂。但小弟心中却认为这等自古流传下来的奇怪学问,不会完全没有道理。或者是信之者便有灵验,不信者便毫不相干。” 钦昌点头赞道:“答得好!足见裴檀樾所学极是扎实深厚。”他这么一赞,大家对此事都不用再加揣想。 朴日升携了裴淳的手缓步退回去,方道:“那地师的破解百绝死穴之法灵与不灵是一回事,但此举于我却已见其利了。” 裴淳道:“原来你当真没有把握躲得过遁天子的异剑反击之威,若是如此,自应感激那罗老师解围之法。” 那边传来辛无痕娇婉悦耳的声音:“朴日升,你师父现下住在什么地方?” 朴日升向钦昌国师打个暗号,自个儿举步走出场中,朗声应道:“家师曾经嘱咐过区区言道,任何人问起家师以及其他有关之事,不可作答。”说时,钦昌喇嘛已率了众人向后撤退,转眼已退到门口。 辛无痕暂时停止跟朴日升说话,向裴淳等人冷笑一声,道:“你们干什么?” 朴日升道:“钦昌国师认为辛仙子即将下令缠战,是以集中力量守住门口大关。” 辛无痕转眼向辛黑姑道:“你瞧他们会不会趁机运走云秋心?” 辛黑姑道:“女儿派得有人在此宅四面严密监视,只许有人进宅,不许出宅,因此除非他们能把云秋心从天上运走,或是有地遁之术。否则决计瞒不过我派出之人的耳目。但这刻仍无警报,可见得此宅并无人往外逃走。” 辛无痕沉吟一下,道:“听说云秋心不能受到惊吓震动,若要运走,非连床铺抬走不可,如此自然无法瞒过监视者的眼目。” 她的目光回到朴日升面上,冷冷道:“你师父在哪里?”话声甫歇,身形一动,己到了朴日升面前,身法之速,难以形容。 朴日升面色不变,道:“家师虽是说过不许泄漏任何消息,但又说过这天下间唯有仙子是例外。是以自应奉告,他老人就在离此镇不是百里的仙露岭上,筑室山间,独自隐居。” 辛无痕道:“他如今已是九旬老人,想必早已筋骨老朽衰惫,无复当年威风了?” 朴日升道:“恰好相反,家师是老当益壮了,功力日进,筋力强健如昔。” 辛无痕摇头道:“这话使人难以置信,试问他既然武功日进,何以多年以来都不向穷家三皓寻仇?” 朴日升道:“这个在下便不清楚了。” 辛无痕抬眼一瞥,但见裴淳等人已经全部入宅,关起大门。当下道:“阿黑,你来对付这厮,挑一个人做你的帮手。” 辛黑姑挑中遁天子,两人奔到了朴日升身前,辛无痕挥手命别的人跟她向宅内奔去。 口他们刚刚奔到大门,但听哨声四起。 辛黑姑大声叫道:“有人逃出宅外,但不是云秋心。” 辛无痕当先跃入宅内,申甫等数人也跟了进去,北恶慕容赤懒得跳墙,一拳就打塌了大门,举步奔入。 外面旷场中朴日升笑道:“本爵打算逃走,辛姑娘最好卖点交情,不要追赶。” 辛黑姑发狠道:“你逃到天边我也不放过你,若不是你来搅闹,我早就制住裴淳了。” 朴日升讶道:“这话怎说?” 辛黑姑指一指遁天子,道:“他告诉我说,裴淳答应过云秋心生死与共,她若是死了,他就自杀到黄泉之下陪伴她。因此,我若是把云秋心弄到手中,人人为了顾惜裴淳性命,自然唯我之命是从,不敢反抗。” 朴日升脑中轰一声,心想:“原来云秋心为了怕她一死会连累裴淳,是以不惜用答应嫁我之言来骗我不向她下毒手。还有就是薛飞光因见裴淳对云秋心如此深情,不禁心灰意冷,才会应承作我之妾。唉!这两个女子虽然都说要嫁给我,但其实对我全无真情……” 这么一想,满腔尽是怨毒妒恨,咬牙道:“我竟不知云秋心的性命如此宝贵,不然早就取她性命了。” 辛黑姑讶道:“你当真向她下得毒手?” 朴日升仰天大笑,道:“为何下不得毒手?老实说,在我眼中,你比她美丽得多了。” 遁天子乃是旁观者清,已听出他语不由衷,非是真心的话,但辛黑姑却十分高兴,道: “那么现在去杀她还来得及。” 朴日升摇头道:“不行,现在太迟啦!她早已不在宅内。我为了使她有时间躲远些,所以一直设法拖延时间,不让你们闯入宅内发现此事,现在才知道做错了。” 辛黑姑讶道:“她已经遁走?为何无人得知?莫非她已经痊愈,自己改装易容逃出宅外? 但也应有警报传来才对。” 朴日升道:“我们一同进去查看便知,我也想知道她如何能失去踪迹的?” 当下三人一道入宅,果然不见了云秋心的踪迹。 辛无痕等人正在宅内搜查,那裴淳等人失去踪影乃是意料中之事,因为适才此宅四周已传警报告,得知他们分散逃出。 但云秋心在严密监视之下,怎会失去踪迹?唯一的解释便是云秋心业已复原,能够行走如常,乔装改扮为男子,混在裴淳等汰之中逃出宅外。 辛黑姑立刻出宅查问监视之人,计算出从宅内逃出的人数恰裴淳他们退人宅内时的人数相符。归报之后,辛无痕沉吟道:“这十多个负责监视此宅的人都非弱者,动手的话虽是难与裴他们匹敌,但单是监视敌踪,却有绝对把握。由此可见得刚才出宅外的人数并无差错。 玫口此说来,云秋心纵是乔装改扮,混出去,但如何人数不曾增多?再说此宅之内尚有梁药王和一僮仆,他们又何时逃离本宅的?” 这真是使人无法解释的疑问,众人齐齐沉吟忖想,过了良久。朴日升道:“在下胆敢保证云秋心、梁药王他们是另有妙计脱身的,只因当初在下经过此宅,不见云秋心,出去与闵淳一说,他也甚感诧异。随即决定分批退走,因为若无云秋心绊住他们,他们便不必苦守死战了。倘若他们早就知道云秋心已经安然撤走,他们大可在辛仙子现身之际就赶紧分头溜走,何须直到我告诉他们,才用此策。” 辛黑姑讶道:“这么说来,云秋心、梁康他们不但是另有脱身之法,甚至连裴淳他们也不晓得?这就太出奇了,简直使人难以置信。” 辛无痕寻思片刻,眼中射出自信的光芒和杀气,冷冷道:“本仙子被迫非大开杀戒不可了,但我平生不让任何人痛快而死。这一干人既是胆敢惹我,又敢在我眼前逃走,哼!哼! 迟早一个也别想活得成,现在我还有要紧的事,先走一步。” 她目光落在辛黑姑面上,道:“你率了你的人先赴金陵等我,现下就动身前赴。” 辛黑姑唯唯应了,带着路七、慕容赤等人去了。朴日升心情紊乱之极,也向辛无痕辞别了,独自出宅。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出市镇,这才渐渐恢复神智,转眼一望,发觉自己身处镇北,顿时记起了那地师罗茂光奉赠的“操戈穴”的那番话。抬头遥见不远处真有数株参天古树。 他举步奔去,片刻间已到了树下,果然又见一条小路,循路而行,计算步数。不久就见到一片草地在小路左方。 这片草地约是一亩大小,当中拱起,有如覆碗,竟是个小丘。 他奔到丘上,四下瞧看,忽见一堆茂密草丛中冒出一条人影,定睛望去,这人竟是裴淳。 朴日升反而一怔,问道:“你为何躲在草丛内?” 裴淳道:“你猜一猜草丛内还有什么人?” 朴日升心中一动,道:“莫非是云秋心?” 裴淳点点头,道:“不错,她恰好回醒了好一会,现在她已好得多了,可以多说些话。 但据梁药王前辈说,还须悉心医治,尤其是她再过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便是她一大关头,决计不能再行移动。其时她双目能视,口能言语,双耳能听,就是不能移动,动之必死。” 朴日升心中像是突然移掉一块万斤大石,想道:“这就好办了,到时我只须略一碰她,就可以致她死命。裴淳有过陪死之誓,自然也得自杀身亡。” 他胸中的妒恨之火这才抑制得住,便道:“我很想见她一面,说几句话。” 裴淳道:“她也正想请你进去。”他侧开身子,道:“人就在此,请吧!” 朴日升走入草丛,这才发现地上有一块木板,上面尽是泥土青草,揭开是个入口,若是关闭,便与草地无殊,手法精巧,谁也别想瞧得出来。 他从洞口溜入地底,发觉竟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地下室,总有两丈方圆,屋顶都用坚厚木板衬托,极是牢固。此外,还有十多个通风洞口,既可通气,又可引人光线。 但室内终是弥漫着泥土味,朴日升一眼望见黯淡的角落有一张床榻,云秋心覆衾而卧,正也瞧着他。 室内别无他人,梁药王和僮仆都不在。朴日升走到榻前,但见她苍白的面庞闪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美丽。 他呆一呆,便情不自禁地蹲低身子,面面相对,同时伸手捏住她的纤掌,柔声道:“这几天苦了你啦!” 这话说出口时,连朴日升自己也吃了一惊,心想我这是怎么搞的,竟变得如此情长气短了。 云秋心甚是感动,轻轻道:“也苦了你啦!听说是你反转过来帮助他们,才能转危为安。 我虽然不能在场目睹,但仍然想像得出你一定费了不少力量才能这样做。” 她的话字字体贴,朴日升登时觉得大是值得作此转变,一切的痛苦都获得报酬。他如痴如醉地凝望着她,过了好一会,才叹气道:“我此生真心热爱的人只有一个,便是你了,假使我能把你当作一般美女看待,我们两人都可以少受许多痛苦。” 云秋心道:“这话说得很对,我真愿意你忘记了我。” 朴日升讶然寻思道:“你分明答应过嫁我为妻,为何又但愿我忘了你?难道那允诺乃是假的?”他虽是当代之雄,智勇冠世。可是一旦动了真情,坠入爱河情网之中,便也跟平常之人全然无别。 此时一股酸楚痛苦之感涌满了胸臆,又自怜地想道:“她对我毫无情意,而我偏偏苦恋她,真是活该受罪。我应该把她剔出心中,永远也不瞧她一眼才对。” 默想之际,双眼却没有片刻移得开她的面庞。越是仔细端详,就越是觉得痛苦,真是难舍难分,爱恨交织,使他胸臆既要迸裂,眼泪又想涌出。 他缓缓把嘴唇印在她掌背上,喃喃道:“你还肯嫁给我么?”地下室之内静寂无声,朴日升自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她的回答真不啻是最后的宣判,生、死、爱、恨、祸、福都决定在她的一句话上。 云秋心软弱地道:“当然肯啦!我不是答应过你么?” 朴日升心中叫声谢天谢地,无限感激地吻她的手,霎时间挚汨已涌满眼眶。 云秋心又轻轻道:“可是梁伯伯说过我已不能生儿育女……” 朴日升心头一震,道:“他几时告诉你的?” 云秋心道:“已经好多天了。” 朴日升顿时又被爱恨两种情绪淹没,他的爱意不须解释。恨的是云秋心明明是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之后,才放弃了裴淳而答应自己。由此可知她对裴淳何等体贴热爱,生怕连累他断绝宗嗣,才不肯嫁给他。也由此可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确实只是第二把交椅的人选,远远比不上裴淳。 这一股恨意使他几乎出手击毙云秋心,幸而心中的热爱力量也极大,才制止这阵狂怒出手的冲动。他在激烈的情绪中挣扎了好一会,才转念忖道:“她终究是对我印象很好,也有情意,才肯应承嫁给我。”于是下了决心,道:“不要紧,我决不把儿女之事放在心上。” 云秋心实在想不到朴日升如此情深一往,为了她肯牺牡一切,不禁热泪满腮,突然觉得自己已当真爱上了他。 朴日升如何瞧不出她的心情,再也情不自禁地俯身吻她,并且用温热的嘴唇吸干她面上的泪水。 要知云秋心一向不会作伪,她心中的情绪都在清澈含愁的眼睛中流露无遗。所以朴日升一望而知,感情激动之下,方始如此表现出来。 过了片刻,两人默默对视,目光缠绵温柔地纠结在一起,这霎时间已听出无限的心曲。 朴日升忽然发觉她眼中出现一层云翳,隔断了两情交流,心头不禁泛起一阵畏怖,低声道:“你怎么啦?可是想起了什么事?” 云秋心点点头,道:“不错,我想起来了,我不能嫁给你……” 第50章 亦悲亦喜 她说出这话之时,自家己柔肠寸断,芳心悲痛之极。在这弹指之间,笼罩了她一生的孤凄寂寞,又回到她身边。 她觉得自己此生好像注定要永远孤寂,直到死去,以往她虽是害怕这个意念,但远不如此刻这般强烈畏惧。 或者这是由于她已放弃了裴淳,目下这朴日升已是她最后的机会,像大海中仅有可供攀浮的断桅,而她却决意舍弃,准备溺毙在大海之中。 这样做法对她自己大为不利,但她用情极深,以往对朴日升还未动真感情之时,尚可以委身下嫁。 目下既然当真有了爱他之心,就不能马马虎虎。她自知不但不能生育儿女,兼且体弱多病,长年须与病魔抗争,决计无法厥尽妇道。 因此,朴日升娶了她的话,无异于娶了一个活着的死人一般。不独难有闺房之乐,甚且是一个极烦心的累赘。初时朴日升当能忍耐爱护。但随着岁月迁移,爱情的光采渐消,最后的结局不问可知。 只要是晓得这等结局的人,都不能不恐畏踌躇,何况云秋心自家晓得自己的性情多愁善感,若受丝毫冷落,自家哭都哭死了。她霎时下了决心,要把这一切向他解释明白,望他体谅自己苦衷,不要再谈婚嫁之事。 哪知陡然感到身体甚是不适,胸口郁闷之极,说不出半句话来。 朴日升初时完全呆住,心中反复念着她说的“我不能嫁给你了”这句话。 过了片刻,见她不言不语,毫无别的解释。便把她不肯下嫁之故归咎到裴淳头上,顿时妒恨攻心,胸痛欲裂。 他潇酒的风度都消失无踪,跳起身在室内迅急地转几个圈子,满腔尽是毒念杀机。这刻但凡有人进来,势必遭他毒手无疑。 床上的云秋心已不能言语,这还不说,真正的危机却在于此刻已不能受到惊动骚扰。 设若朴日升使她受惊而死,云秋心永远不能向他解释。其时可以想像得到朴日升定会把所有的罪过都加诸裴淳身上,决不会反省自己应当负担多少责任。 这一来不但云秋心白白送了性命,而这一对一流高手也将为了“情仇”而同归于尽了。 甚且这一场灾祸不知道会殃及多少人。 朴日升在室中疾绕了数匝,举动暴戾凶恶之极。幸好云秋心不能转侧,只能向室顶直视,所以瞧不见他的举动。 过了一会,朴日升怒恨之火烧得他无法忍熬,心想定须教她解释个明白,这才决绝地下煞手,先杀死她,再去取裴淳之命。 他大步走到床边,咬牙切齿地望住云秋心。 云秋心自然仍旧静卧不动,朴日升等了一会,怒气更盛,心想待我抓住你双肩,猛摇一阵,瞧你说话是不说话? 险机一触即发,莫说猛力摇撼一阵,即使是轻轻碰她一下,或是大声质问,亦能使她毙命丧生。 他伸出双手,向她双肩搭去,身子向前倾斜,便恰好与她面面相对,也接触到她的目光。 云秋心目光中流露出无限迷惘,无限幽怨,以及说不尽的痛苦。 朴日升陡然停止了一切动作,仿佛凝结住了,动也不动。 这其中一个道理很显明易知,那就是她倘若是不爱他的话,何须怅惘痛苦? 她的表情一直不变,动人之极,朴日升自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正当此时,一阵语声从透气洞传入来,道:“朴兄,辛黑姑率同慕容赤和路七两人正向此处奔来……” 这话乃是裴淳所发,朴日升心头一震,迅即转身出去,纵出洞外,随手把洞门盖上。 裴淳站在丘顶,向西面眺望。 朴日升奔到他身边,见他仍然向一方眺望,对他毫不戒备,顿时泛起恶念,喑暗提聚功力,心想我只须出手偷袭,定可把他立时击毙。 此时三道人影已循小路奔来,带头的一个乃是辛黑姑。其后二人正是慕容赤和路七。 朴日升道:“咱们转身便走的话,辛黑姑就想不到下面还有秘密地方,更不疑云秋心会在此处。” 裴淳道:“好!”他一点也不曾疑惑到朴日升,而又深知他智谋过人,是以毫不迟疑,一声应好,人已倒纵出数丈之外。 朴日升其实是想借此说话,方能伸手拉他。因为裴淳有“天罡闭穴”的奇功,不畏别人袭击穴道。是以须得出其不意制住他,使他不能运功才行。哪知他闻言即退,反而失去良机。 他呆得一呆,便招手道:“不对,咱们还是得留在此处,以免有万一之失。” 裴淳也没有反对,举步走回来。但此时他们已不是像刚才一般贴近一处,裴淳又不再向辛黑姑来路张望,朴日升简直无隙可乘。 只片刻工夫,辛黑姑等三人已奔上丘顶。辛黑姑瞅住朴日升,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朴日升当然晓得她误会自己是早与裴淳约好在此见面,此举即是又背叛了她,所以心中愠怒。但他丝毫不惧,反而向她瞪眼冷笑。 这一着气得辛黑姑全然失去冷静,叫道:“你是世上第一号大坏蛋,朝秦暮楚,没有一句话可以相信。” 朴日升冷冷道:“姑娘这话怎说?难道你面孔变得这么快,不够令人心惊?” 辛黑姑一怔,心想原来他因我已改变了容貌而生气。于是怒气全消,道:“好,算你有理,你现下立刻跟我走!” 她这刻乃是以秀丽少女的面貌出现,这副面容乃是裴淳所喜欢的,此事发生于莫愁湖的英雄宴上,朴日升也晓得的,故此聪明的辛黑姑顿时明白。 但她的忽怒、忽喜,裴淳以至慕容赤、路七他们都不懂得,俱在心中纳闷不已。 朴日升道:“到哪儿去?” 辛黑姑道:“我本已向金陵出发,突然记起那地师罗茂光之言,绕路一瞧,果然见到了你。走吧,你跟我去可以少去无数麻烦。” 朴日升道:“你先到金陵去,我有地方任凭你居住使用,而我随后便到,现下还有一点小事未了,不能立时离开。” 他说这话之时神情异常恳切,辛黑姑也不能不信他真有其事,甚且有多少明白他是打算把此间之事料理妥当之后,便再无别的牵挂,可以与她长久相处,自然下一部如何发展,还待双方共同进行。 朴日升果然是这个意思,既然云秋心不肯嫁给他,而他又无法把她忘掉,便只好设法获得辛黑姑,因为她的化装易容之术举世无双,只有她能变化为其他的女子!最重要的是她亦能变为云秋心。 换言之,这世上唯有辛黑姑可以代替云秋心。他有了这个希望,对云秋心就没有那般重视了。 辛黑姑沉吟一下,道:“好吧,我先到金陵等你。”说罢,向裴淳投瞥一眼,但见他满面尽是莫名其妙之容,不禁对自己怪责起来,想道:“我怎么曾经喜欢过这种愚笨之人?” 她率了路七、慕容赤迅即离开,因为她晓得此处不能久耽。 裴淳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诧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呀?” 朴日升道:“没有什么,她只是要我在她与云秋心之间作一个抉择。” 裴淳更觉奇怪,道:“我不是不懂,但这还不要紧,我只想知道你怎生决定了?哎!她在金陵等你,那就是说你已选中她了?” 朴日升傲然→笑,道:“不错!” 裴淳面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歇了半响,才道:“朴日升,你不是大丈夫,我要替秋心打抱不平,把你杀死!”他自出道以来,第一次说出杀人之言,在他当真是极为认真严重之事。 朴日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问道:“我们一定得动手么?可有别的和平解决的法子没有?” 裴淳道:“有,你须得娶秋心为妻,但你当然不肯,因为辛黑姑势力之大更有甚于你,若是娶了她,你就可以横行天下。”他老老实实地说出心中见解,却变成锋利无比的讽剌嘲骂,使对方简直受不了。他接着道:“反正你说过,很想有机会与我拼斗一场,今日咱们非分出生死决不罢手,来吧!” 朴日升本想反问他一句:“云秋心不肯嫁给我便怎么办?”话到口边,便又硬吞回去。 一则觉得这一来太以示弱,二则这个机会果是难得之至。他淡淡一笑,道:“好好,咱们不拼个生死,终是纠缠不清。” 两人各各摆开门户,迈步盘旋。他们眼下俱是一流高手,非同小可,这一准备拼斗,顿时杀气弥漫,气势甚是惊人。丘顶地方宽大,足可容他们放手一拚。 忽然间多出一人,却是个女子,面上蒙着青巾,正是魔影子辛无痕。这魔影子辛无痕实在了得,来去无踪,连朴、裴这等高手也是直到她现身之时才发现。他的现身乃是朴日升意料中事,否则辛黑姑不会走得如此匆忙了。 辛无痕冷冷道:“给我住手!” 朴日升精乖得很,刷地跃开两丈,表示很服从她的命令。 裴淳一心一意要替云秋心打抱不平,定要趁此机会杀死朴日升。他为人做事专心而固执,这刻仍然没有放弃此意。当下便要跟踪扑去,眼前一花,辛无痕已拦在面前。 他晓得对方轻功独步天下,若然还要硬闯,莫说斗不过她的速度,甚至极容易被她乘隙制住。是以煞住前扑之势,道:“辛前辈可不可以容我跟朴日升分出胜负生死?” 辛无痕反问道:“你以为我会不会允许?” 裴淳老老实实地摇头,辛无痕道:“你既然晓得,何须多费唇舌?李星桥何在?” 裴淳道:“晚辈虽然知道,却不能奉告。” 辛无痕面色一沉,道:“你敢!”登时转眼望着朴日升,又道:“朴日升,云秋心何在?” 朴日升冷不防她问到自己,大吃一惊,他虽是雄才绝世之士,但也不由得心情紊乱,惊疑交集。他缓缓道:“云秋心她在……” 话声忽然中止,垂下头颅。原来这云秋心三个字在他口中说出,顿时挑动了深心中的爱情。他知一旦说出云秋心所在,她定必难逃一死。是以想到自己虽是已被她拒绝了,又决意娶辛黑姑为妻,然而何能忍心使她丧命? 辛无痕怒道:“怎么?你不肯说?你以为我找不到她躲在什么地方不成?” 朴日升长叹一声,道:“前辈虽然有法子自行找到,但在下决不能奉告。” 辛无痕有点疑惑不解,问道:“你和阿黑说的我都听见了,既是如此,你应该供出她的下落才对呀!” 朴日升道:“晚辈既曾爱过秋心,纵是在目下这等情形之中,亦不能亲手害她,以致落个寡恩薄情的臭名。想来在下若是这种人,辛姑娘亦不会看得起我。” 辛无痕深觉此言有理,便道:“好吧,你不必说了。裴淳,我告诉你,云秋心就在地下藏匿,我早就查出了,何须朴日升告我,现在我再问你一句,你说不说出李星桥之下落,如若胆敢违抗,我就先把云秋心弄死。” 裴淳不假思索,决然道:“恕我不能奉告。” 辛无痕冷冷道:“她一死之后,你有过誓言也须随她同赴黄泉,你可别忘了此誓。” 裴淳神色不变,道:“晚辈没有一刻忘记此誓,正因为我须陪她同死,才感到心安理得的不怕她受害。晚辇这一来既不负师恩,又能够以一死略略向秋心表示歉疚之情,是以全不畏惧。” 辛无痕大感意外地沉吟一下,才道:“这话果然有点道理,但你却会错了我的意思,我找李星桥另有事情,并非想加害于他。你们两人若然因此之故而丧命,岂不冤枉之至?” 裴淳沉吟一下,问道:“前辈当真对家师叔全无恶意么?” 辛无痕道:“我与他的交情非你所知,我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恶意。” 裴淳颔首道:“既然如此,理合奉告,家师叔眼下已前赴潜山访晤家师。” 辛无痕点点头,转眼向朴日升道:“你须知我平生只有一女,宠爱无比,是以择婿之际,极为慎重。一则须得与我女匹配,二则更须是雄霸天下之士才行。只因我平生结仇者多,结恩者少,是以将来我去世了之后,不免有许多厉害仇家找到她头上。其时全无别人可恃,只有凭倚她的夫婿。” 裴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辛无痕已瞧在眼中,便道:“你不以为然么?且说出道理来听听。” 裴淳道:“令媛的武功当世之间少有敌手,仇家之说不免过虑。再者前辈想选一个比她还强的人为婿,恐怕还真找不到。” 辛无痕道:“你错了,须知她近一两年横行天下未遇挫折之故,一半固然是她的本领,但一半还是靠我的声名。是以有些真厉害的仇家如朴日升的师父假弥勒简十全之类的人都没有出面对付她。至于说到这世上能胜过她之人,仍然不少,譬如你是其一,朴日升和淳于靖皆是,你们均未娶妻,亦都有当选的资格。” 裴淳骇得不敢做声,虽然他不信对方会选中自己,但这到底不是闹着玩的,现在一个云秋心和一个薛飞光已使他感到头痛不堪,烦恼无比,若然万一加上一个辛黑姑,他是一定吃不消的。 辛无痕又向朴日升道:“说到你的人品才学,自然匹配得上我那女儿。但武功方面,尚须磨炼。我将带你到一处地方去,若是一日未能及格,就一日不能离开,亦不许与阿黑成亲。” 朴日升不由得傲气上涌,朗声一笑,道:“纵有千关万隘,朴某也不放在心上。只要是有人过得,我也过得。” 裴淳这会脑筋灵活得很,一想朴日升若是被困个三年五载,自然对元廷十分不利,连忙推波助澜地说道:“朴兄若不去,连兄弟都瞧不起你啦!” 辛无痕道:“朴日升,跟我走吧!” 转身奔落山丘,朴日升迟疑了一下,这才跟了去。但见丛树中闪出不少人影,簇拥着辛无痕迅快离开。 裴淳直到瞧不见他们的影子,才回到土室之中。不久,梁药王和博勒一同入来。他们仍是远远见到辛无痕已走,才敢过来。 此时云秋心正在昏迷之中,裴淳把经过低声说了,梁药王轻叹一声,道:“想不到朴日升那等雄略杰出之士也摆脱不掉儿女柔情,此所以他终于不能成为一代枭雄,最后仍然陷入辛无痕的掌中。” 裴淳讶道:“前辈这话从何说起?” 梁药王道:“自古以来,凡是成就大事不可一世的枭雄,总是心肠冷酷,全无私情才行。 你瞧他为了云秋心之故,宁可得罪辛无痕,这等作为岂是枭雄之辈肯做的?曹阿瞒说的宁可天下人负我,正是枭雄本色之言。朴日升假如因刚才得罪了辛仙子而惨死,还有什么事业可言?” 裴淳道:“话虽如此,但他也算不得堕入辛前辈的掌中。” 梁药王道:“你等着瞧吧,他迟早要被辛仙子收拾得甘愿永作裙下忠臣。他的一切作为,无非为了妻子的安危打算而已。” 裴淳道:“这也不错,对元廷而言,乃是莫大的损失,这才重要不过。” 梁药王没有再说,他心中的隐忧正是深惧辛家母女都是一任喜怒行事的人,故此朴日升将来会不会重回元廷效力,尚是未可知之数。他刚才说的一番话,只不过说那朴日升在武林中永远超不过辛家母女而已。 云秋心缓缓回醒,裴淳突然发觉梁康和博勒不知何时已离开这个地室。他坐在床沿,温柔地捏着她的纤手,问道:“你觉得怎样了?” 云秋心道:“好得多啦!梁伯伯说过我昏过这一次之后,便将迅快复原。” 裴淳大感欣慰,道:“谢天谢地,终于把你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这都是梁药王前辈的功劳,我们须得想个什么法子好好地酬谢他一番。” 云秋心面上绽开微笑,但她虽然在愉悦中,仍然隐隐流露出挹郁的味道。不过这股悒郁幽怨的味道却甚是动人了。 她道:“刚才我问他说,梁伯伯,我如何能酬谢你的大恩呢?他道:你当真有报恩之意的话,便拜在我门下,承继我一身所学。” 裴淳大喜道:“这真是旷世奇遇,梁药王的医术前无古人,当世第一。他肯把一身所学都传给你,这可是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之事,你答应了没有?” 云秋心点头道:“当然答应啦!”她歇了一下,眼中又射出令人心软的幽怨光芒,轻轻道:“我知道他老人家完全是为了我没得依靠,才收我做弟子,唉!当时我感激得差点放声大哭呢!” 裴淳讶道:“你没得依靠?怎的说得这般可怜?难道我会不管你么?” 云秋心道:“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可是我却不愿连累你……”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她脆弱的感情全然受不住丝毫刺激,所以说到这件关系及她今后一生的大事上,她便不能保持镇静。 裴淳道:“秋心你错了,试想我裴淳为了旁人之事,尚且肯舍命赴险,何况是你,怎可以说出连累我这句话?” 云秋心听了这话真是悲喜交集,喜的是裴淳对她始终如一,情深意切。悲的是她命薄如纸,竟无福消受这圆满美妙的爱情。她含泪微笑着,呈现出极为动人的凄艳。 裴淳竟看得呆了,同时也感染到她那种深邃无尽的悲哀,以致心境十分凄凉。两人默默含悲对觑,但觉这哀伤似是十分实在,又似是虚无飘渺,一时也难以细说。 过了一会,裴淳问道:“你嫁给我好不好?” 云秋心尚未回答,他已消沉地叹口气,好像己晓得她一定不会答应一般。不过他仍然说下去道:“假如你肯嫁给我,我们不要住在扰攘的人世,在那深山之中,大水之湄(音同眉,岸旁),找一处风景幽绝的地方,静静地过一辈子。”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要过这种日子,这只是因为他深知云秋心只能过这种清静的生活,才毫不困难地想到说出。而当他说出口之后,自家也觉得甚是值得沉醉神往,一缕遐思,仿佛已到了水湄之间。 云秋心更是心醉神迷,从榻上坐起,抱住他健壮有力的臂膀,喜道:“那多好啊!” 但她只说了这一句,便顿时醒悟过来,霎时间幽静的山边水湄反而使她多了一件痛苦的怀念。还有这健壮的手臂,淳朴可爱的笑容,都将消失无迹,留下的只有一片空白虚无。 因此,她禁不住心碎肠断的低泣。在那撕不开摔不掉的悲愁中,她想道:“我所要求的只是很少的幸福,在别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但苍天为何对我如此吝惜,连这一点点都靳而不与呢?” 这正是“无语问苍天”,一个人到了无路可走之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向命运抱怨,抱怨天心不仁,对我如此之薄。但命运总是不予瞅睬,一切照常进行。 裴淳道:“我晓得你心中一定有很大的苦恼,所以早在朴日升未到以前,你便告诉我说要嫁给他。但你却不用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要你愿意嫁给我,谁也阻止不了我们,也没有人会阻止。” 云秋心道:“第一点,我不能生儿育女。第二点,我定须跟随梁伯伯学艺,才能够活下去。你想假如我们结为夫妇,岂能叫梁伯伯日日跟着我们?” 她还有许多理由,例如她身体衰弱,必须一直静养,如此便不能负起主持中馈的责任,反而成为他的累赘,但她这时已心酸肠断,再也说不下去了。 裴淳一怔,但觉一道天堑突然隔开了他和云秋心。这道天堑便是“死亡”,他当然不能强要云秋心嫁给自己,以致她很快就死了,是以这道天堑决计无法逾越过去。他呆了半响,低头抓住她的手,不提防几滴热泪落在她纤细的手背上。 云秋心叹一口气,道:“你可不可以出去一会,让我静静地坐上一阵?” 裴淳起身道:“当然可以。”一面说着,一面擦去泪水,振作一下,大步走出这间地下室。 云秋心闭上双眼,不敢瞧望他的背影,她本来就是见了花开似锦,就想到残红遍地的这一类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现下当真处身于情天莫补的悲境之中,焉得不哀伤凄愁呢? 她不敢再想这件事,当即记起往日诵读佛经曾是仿佛踏入解脱境界,这刻便生依赖之心,伸手在那个顷刻不离的紫檀木匣内抽出一本佛经,打开一看,竟没有一个字入得脑中。 当下又换了一本,却是一部楚辞。随手一翻,两行字赫然跳人眼帘中。这两句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 她先前用心去读佛经,全然不明其义。但这两句却像电光一闪般印入她心中,丝毫不须思索,。为何会如此,她可无暇追究。 信手一翻,又有几句印人心中,那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两行热泪沿着雪白的面颊淌流下来,却全无饮泣抽咽之声。原来一个人悲哀到了极致之时,心情已变得有点空洞麻木,泪水虽下,自家全然不觉。这便叫做“无声之泣”,比之捶胸恸哭更深一层。 她不知不觉的又翻动那部楚辞,却翻到宋玉的“招魂”章,这两个字使她联想到自己虽生犹死,裴淳现下已可以朗诵此章,为自己招魂。 她轻轻念出其中一段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止兮。增冰峨峨,飞雪千里兮。归去,归来,不可以久兮!” 念到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之时,她不由得打个寒噤,仿佛自己的一缕孤魂,在那冰天雪地之中踽踽独行。 纤指一动,翻到最末节,便又念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她放下手中书卷,抱膝凝眸,此时外表好像没有什么,但其实迥肠干结,情愁万缕,全然没法安排。 外面传来说话之声,侧耳一听,却是闵淳等许多人的声音。闵淳等人分头离开之后,直到此刻,他们宇外五雄和穷家帮四老才会上淳于靖,然后转赴此地。 闵淳听完了裴淳叙述有关辛黑姑、辛无痕及朴日升的经过之后,略一沉吟,便道:“不好,风波又起啦!兄弟虽然不知辛仙子找李老前辈作什么,但此中必有古怪。恐怕要利用李老前辈使我们自投罗网,总而言之,这件事定然大大不妥,咱们等着瞧吧!” 他歇了一下,又道:“辛仙子既然不曾询及云姑娘何以能毫无痕迹地逃出重围,显然是已碰见了梁药王,得知乃是樊老先生大展神通,派出几十个擅长挖掘地道之人,早就开好地底通路,到了要紧关头才悄无声息的把云姑娘撤走。唉!但愿这刻樊先生派人指示我们一条明路。” 忽然步声传来,出现了两人。众人因那闵淳刚刚说到希望樊潜公以未卜先知神通指点明路,是以都不由得把来人跟此事联在一起想。奔上来的两人乃是梁药王和博勒,阮兴忍不住问道:“两位可是有樊先生的讯息么?” 梁药王一怔,道:“奇怪,你怎会晓得?”人人都眉开眼笑,心中大慰。 阮兴吹牛道:“晚辈刚刚学会了这等先知的本领。”此话引起一片笑声。 梁药王道:“据那些领我们从地道出来的人说,樊先生宣布归隐,从此不再入世,这便是樊先生的讯息了。” 众人的笑声陡然完全停歇,互相瞧着,做声不得。敢情梁药王会错了阮兴之意,是以使众人欢喜一场。 闵淳奋然道:“咱们若是事事依赖樊老先生,那还能称什么英雄好汉?况且我的猜测也不一定对。” 梁药王问道:“你有什么猜测?” 闵淳道:“我猜辛仙子查问李前辈的行踪下落定有深意存乎其间。” 梁药王面色一变,道:“不错,她适才亲口对我说,她将利用李星桥兄制造一场武林中的轩然大波。她可没有说出如何利用法,但她平生言出必践,非信不可。她本来要把秋心带走,幸好我知道她的心意,所以说了几句话,才令她改变了心思。” 淳于靖那等稳重之人也忍不住问道:“前辈说的什么话,使她改变了心意?” 梁康道:“我只告诉她说,云秋心虽是保住一命,但体质衰弱无比,不能谈到婚嫁,我打算收她为徒,传以一身医道。” 闵淳道:“原来如此,敢情辛仙子最忌的是她嫁给辛姑娘欢喜之人,所以一听她不能论婚嫁,就轻轻放过云秋心姑娘。再者,梁药王的一身绝艺若是有了传人,说不定将来对她大有用处。” 他分析之时,发觉裴淳两眼无神发呆,同时透露出极深切的悲哀。顿时心中一动,忖道: “辛仙子明知云姑娘与裴淳最要好,大有结合可能。而她还如此的忌惮云姑娘,莫非她深知辛黑姑真心爱的是裴淳?目下姑且搁下此事,须得想个什么法子使裴淳略减心中的哀伤痛苦才行。” 若论聍明才智,这刻在场之人要数闵淳第一。 他寻思了一下,便大声问道:“可有哪一位晓得薛飞光姑娘的去向?” 人人都摇头表示不知,闵淳皱起眉头,道:“辛仙子迫她离开之时,只着她去找她的姑姑,却没说出地方。万一她去找到薛三姑时,遭受到非人的磨折,咱们于心如何能安呢?” 裴淳果然暂时抛开了愁情哀思,道:“不会吧,薛三姑姑能够怎样折磨她?” 闵淳道:“法子多的是,以我的判断,薛三姑定要替她择婿嫁出。” 裴淳心中一阵疼痛,面色都变了,但口中却道:“她总须有个归宿啊!” 闵淳道:“归宿是一件事,但折磨是一件事。薛三姑怀恨在心,定要选一个又老又丑之人作她的丈夫,使她尝到比死还要难过的痛苦。” 裴淳面色白得发青,口中微微发出呻吟之声,他平生以来还是今日第一次感到自己支持不住,似是要崩溃了。 闵淳陡然后悔之极,心想以裴淳这种忠厚热肠之人,焉能抵受得住这双重痛苦的压力,心念一转,忙道:“这自然是最坏的想法,或者薛三姑不忍得这样做。” 但这话一点也不能安慰裴淳,反而他闵淳自己触悟一事,那就是辛无痕把薛飞光赶回薛三姑身边的用意,敢情也是暗中帮助女儿,减少敌手。 那云、薛二女一除,辛黑姑自可以任意挑选,以她的才貌,任何男子如无先入之见的话,定要愿意娶她为妻。 这刻他才当真晓得辛无痕手段的厉害,她才是当世第一等难斗之人,武功既是强绝一时,心计又冠逾当代。在她的设计之下,天下英雄绝难逃得出她的掌心。 大概中原二老是唯一的例外了,这两位前辈不但都雄武倜傥,英姿瑰奇,同时俱是武功卓绝,远胜过辛无痕。 她一直都没有法子可以赢过他们,亦不能使他们为她的丰姿美貌低头。此所以她把他们列为终身大敌,总要把他们压倒才肯罢休。 这个想法可以解释辛无痕为何于敛迹多年之后,不肯重履江湖。 闵淳把一切因果想通了,反而冷静得多。忖道:如今中原二老以至裴淳的难题都全靠我独力策划了,裴淳的难题与薛飞光大有关连。只要设法使薛飞光脱出薛三姑魔掌,就可以增加裴淳的勇气以抵受云秋心加予他身上的情愁。 至于中原二老的安危,则是与淳于靖以及自己诸兄弟的安危连在一起。因为最先定是淳于靖率众前往营救李星桥。但敌人现下非同小可,计有辛无痕,申甫、吴同、司徒妙善、辛黑姑、路七、慕容赤等一流高手。若然再加上朴日升这一帮人马,那就简直不要谈了。 博勒正要向闵淳谈话,普奇从中拦住,轻轻道:“他正在考虑一件万分重大之事,才会喃喃自语,前辈最好别惊动他。”众人或站或行,都无人交谈,气氛异常沉闷。 裴淳返身走入地下室中。云秋心经过这一段时间,已平静下来,对他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唉!薛妹妹若是遭遇这等不幸的话,都是我们连累她的,我们如何能够心安?” 裴淳痴痴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错,她一定会向天问道:我一直帮助别人,但到了我自身遭难之时,有谁来助我……” 云秋心大声道:“你呀!你不去助她,谁去助她?你非想个什么法子不可。” 裴淳作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云秋心面色一沉,道:“不行,你不能没有办法,非想出法子不可。” 这可真是迫死裴淳了,他何尝不想出力帮忙薛飞光,但想不出法子就是想不出法子,只急得他满头冒汗,在室内团团直转。 第51章 借酒消愁 裴淳和云秋心正在急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人大踏步走入来,却是闵淳。他兴奋地道: “裴淳兄,快快依计前去搭救薛姑娘,若然略有迟误,便将返天无术了。” 云、裴二人都大为兴奋,待得闵淳说出妙计,裴淳面如土色,呐呐道:“我……我怕办不到吧?” 云秋心道:“不管成功不成功,你都要去试一试。” 闵淳道:“此计很有成功之望,但做过之后,情形如何发展,只有老天晓得了。此计的基础,完全倚赖辛黑姑其实很爱你这一点之上。” 裴淳支吾道:“闵兄的判断很可能错误了,辛姑娘焉会把我放在眼中?” 这话连云秋心也甚是同意,道:“不错,他有点土头土脑的,比朴日升或淳于靖都差得多,也远比不上闵兄你们,辛黑姑会爱上他么?” 闵淳笑道:“云姑娘好说了,但只不知姑娘为何不看上我们而喜欢裴兄?” 云秋心又表示同意,道:“是啊!或者土头土脑才使人喜欢。裴淳你没得说了,非依汁而行不可。” 裴淳在她极力催促之下,全无支吾余地,只好依言立刻动身,前赴金陵。他心中其实感到十分为难和害怕,而且认为此计多半行不通。但还是放尽脚程赶路,这便是他老实之处,全然不会敷衍。 两日之后,他在午阳之下踏入城内。此地算是旧地重来,路径熟悉,一直走到朴日升的府第。 府门深闭,寂然无人。他敲动门环,不久,大门居然打开,慕容赤出现眼前。 他一见来人是裴淳,便咧开大嘴而笑,面上无时不在的凶气几乎随笑容而完全地消逝。 他一手抓住裴淳的肩胛,笑道:“哈!是你来啦!当真大出我意料之外。走,咱家请你喝酒去。” 裴淳道:“小弟先谢谢慕容大哥的盛情,但小弟此来却是专诚访晤辛姑娘。” 慕容赤瞪大双眼向前后左右瞧了一会,才道:“别的人来咱家决不走漏消息,但你却是例外,她就在后宅的一间静室中。她说过,谁都不见的……” 裴淳一块大石落地,道:“既是如此,小弟也不便进去求见,免得她怪责大哥。” 慕容赤道:“哈哈!你又弄错了,她虽不见别人,但却吩咐过唯有你是例外。” 原来她如此交待过,难怪慕容赤毫不考虑就泄漏了消息。裴淳顿时又忐忑不安起来,问道:“这话可是当真的吗?” 但他也自知此话问得实在多余,当下举步跨入大门。慕容赤砰一声关住大门,道:“当然是真的。”同时告诉他如何走法就可以见到她。 慕容赤在大厅停下,裴淳独自向前走,穿过两进屋宇,突然眼前一花,有人拦住去路,同时刀光耀目,寒气侵肤。 这等威势迫得裴淳劈出一掌,趁势急退。两人分开寻丈,定晴看时,来人竟是路七。无怪一刀在手,虽不曾出手攻击,威势也极是骇人。 裴淳连忙拱拱手,道:“路七兄既是在此处把守,小弟自当告退。” 正要后转,路七朗声一笑,道:“等一等,辛姑娘说只要是裴兄便不得拦阻。” 裴淳原是希望借此逃避不见辛黑姑,哪知又是不行,只好苦笑一下,向路七点头说道: “那么小弟只好进去啦!” 路七甚觉奇怪,心想我又没有迫你非去见她不可,若是不想见她,何不回头? 裴淳一步步走到后宅,偌大的一座房屋,只碰见过先前的两个人,不禁生出寂寞之感。 到了一座院落,便朗声道:“辛姑娘在不在?裴淳特来求见。” 他巴不得无人答话,便可暂时逃避。可是老天偏要跟他作对,上房中传出辛黑姑的声音道:“请进来。”她不但让他见面,而且还用一个“请”字。裴淳硬着头波进去,只见她盘膝坐在软榻上,长发披垂肩际,手中还拿着梳子等物,分明正在梳头。 裴淳的印象之中,对这位美貌姑娘总是觉得有点硬绷绷的味道,全然没有一般女性的温柔之感。 可是眼下见她独坐幽深寂静的房中,理发整妆,大有深闺温婉之致,登时观感一新,呆呆地看她。 她乃是那副秀丽少女的面貌,是以裴淳更觉得顺眼。辛黑姑嫣然一笑,道:“我有什么好瞧的?” 裴淳呐呐道:“不,不,你很好看。” 辛黑姑道:“真的?但我自知远比不上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她背转了身躯,此刻复回过头来,把裴淳骇了一大跳,原来她已变成云秋心的模样。她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维肖维妙,使人分辨不出真假。 裴淳由衷地赞叹起来,辛黑姑道:“朴日升几次问我能不能扮成云秋心的样子,现在你亲眼见到,可知道娶了我的人福气真不小,可以随他的意思变成千百个不同的美人。” 她又背转身去,顷刻之后回过面来,却已变成了薛飞光,圆圆的脸上还有惹人爱怜的酒涡。 裴淳见薛飞光的面貌,顿时勇气大振,道:“我此来特意求你帮忙的。” 她举手一抹,回复原形,道:“什么事?” 裴淳道:“你当必知道薛三姑姑的居处吧!”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不错,我知道她住在何处,你问此有何用意?莫非想借词去找她,乘机与薛飞光相见?” 裴淳摇摇头,道:“这样不行,薛三姑姑定必老远就把我轰走,岂容我和薛飞光见面? 你既然知道她的下落,便不瞒你说,我想求你利用易容妙术把飞光救出来。” 辛黑姑忍不住泛起讥嘲的笑容,道:“你以为我定会帮你么?” 裴淳坦率地道:“我不知道你肯不肯?”他也一点都不掩饰心中的渴望和紧张。 辛黑姑万万想不到会发生这等不可思议之事,一时之间倒是委决不下。她从裴淳鼓勇找她求助这一点之上,看出裴淳实在极爱薛飞光,才会不惜冒被嘲笑之辱来碰碰运气。是以她心中尽是又酸又恨之情,根本毫不考虑到“答允”二字。 但她又不想马上拒绝,因为他送上门的这个机会太好了,可以借此题目大大地戏弄他一番,然后再把他轰出大门外。 她想了一下,问道:“我想先知道如何救她法?” 裴淳道:“飞光前此所作所为,定然使薛三姑姑十分气恼。因此,薛三姑姑定会向她报复。她只须把飞光嫁给一个平凡庸俗甚至丑陋之人,便可以使飞光痛苦终身了……你说对不对?” 辛黑姑道:“有点道理,将心比己,我也会这样糟塌飞光妹子,以泄心中之恨。”她脑海中幻想出薛飞光嫁给一个又老又丑之人时种种痛苦的表情,心头感到一阵快意。 裴淳道:“正因如此,飞光的处境甚是可怜,这事也很紧急,必须立刻去救她才行。” 辛黑姑眼珠一转,道:“你要我施展易容之术使你变成一个老丑之人,以便向薛三姑说亲是不是?” 裴淳道:“正是此意,不但如此,还望你能介绍一下,否则薛三姑也不会随便答应。”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还要我介绍,这真是异想天开,我岂会答应你!” 裴淳立时现出垂头丧气的样子,道:“不错,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答应。你这样做法我决不能怪你,在下就此告辞。”他本来就没落坐,当下转身就走。 辛黑姑道:“等一等,转过身子来。”裴淳如言回转身,辛黑姑道:“我不是回心转意,是另外有话告诉你。” 她暗暗欣赏对方痛苦失望的神情,感到十分快意,所以她不肯让他立即离开,还想戏耍一番始能满足,她道:“你为何找到我头上而不找别人帮忙?分明是故意找我麻烦。” 裴淳道:“在下绝无此意,只不过打听之下,人人皆说你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扮什么像什么,绝无破绽,所以才迫得向你求助。那薛三姑姑眼力非比寻常,你不是不知道的。” 辛黑姑道:“这么说来,你已是走投无路的了?我这一拒绝,你有什么别的打算没有?” 裴淳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在下还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深知世间事往往有许多不是人力所能挽救,飞光她只好自怨命薄了。” 辛黑姑心中还回味着薛飞光被迫嫁与一个老丑庸俗之人那种痛苦的表情,她幻想到当薛飞光的面纱被揭开时,眼见那终身伴侣如此老丑不堪,她会不会昏厥过去?抑是强颜欢笑地度过花烛之夜? 她一径沉漫在幻想中,清醒时已失去裴淳踪迹。她眼珠一转,取过纸笔写下一个地址,便叫路七进来,道:“快快赶上裴淳,把这个住址交给他。” 路七低头一瞧,上面写得有薛三姑之名,心想原来裴淳来此乃是查问薛飞光的居处,辛黑姑初时想是不肯告诉他,但后来不知如何又回心转意了? 辛黑姑又道:“你顺便告诉他说,薛三姑目前不在那儿,大概还有半个月才迁到这个地方,嘱他不可先到该处,免得打草惊蛇被薛三姑所知,因而迁到别的秘密地方。” 路七点头道:“姑娘说得对,薛三姑这一处新址既是在庐州,打这儿走只有两日路程,若不事先嘱咐他,他一定先赶到庐州等候,那就说不定会被薛三姑晓得了。”他匆匆去了,不久便回转来,道:“小可已把住址交给裴淳。” 辛黑姑点点道,向路七笑道:“有这半个月的时间,我便可以从容安排妥当,到时裴淳和薛飞光定可见面,但可惜的是其时已是情天莫补,恨海难填,只好一生都作两地相思之梦了。” 路七大吃一惊,道:“难道半个月才迁往之言是假的?姑娘打算杀死薛姑娘么?” 辛黑姑道:“当然是假的,她母女现下已在那一处地方安居了。我不是去杀死薛飞光,而是在这半个月之内替她做媒说亲,待得他们相见之时,薛飞光名份己定,名花有主……” 她快慰地大笑数声,又道:“我将使他们在成亲之日见面,那裴淳不是大胆任性之人,决计不敢鼓动薛飞光私奔。若然换了别的人,我可就不敢让他们在洞房之前见面了。” 路七听得呆了,半响方道:“姑娘这一手实在厉害不过。” 辛黑姑道:“我现在正考虑挑选哪一个做薛飞光的丈夫,若是你或慕容赤的话,三姑定必答允。” 路七不敢做声,他心坎中只有两个女孩子的影子,一是辛黑姑,一是薛飞光。但这两个女孩子怎么说都轮不到他,所以他从来不去多想。现下辛黑姑这么一说,他虽是当世一流高手,也不由得心情紧张万分,手心沁出冷汗。 他是在想倘若选中了自己,而自己又是知道这内幕的人,到其时该怎么办?把薛飞光双手奉还裴淳吧?心中又舍不得。若是不顾一切的占取她,好像又没有意思。 他正在为难之时,只听辛黑姑又道:“但你们都不及格,因为薛飞光嫁给你们,仍算是嫁到匹配之人。让我想想看……” 过了片刻,她大喜道:“有了,最近专门负责传递消息的老黄正是合适不过的人选,论起他的出身,乃是镖行中相当有名气的人,又甚是富有。发妻已于数年前亡故,至今中馈犹虚。” 她说话之时,路七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此人长得相貌丑陋,年约四旬左右,举止粗俗,全无风度可言。还有就是视财如命,故此有个“守财奴”的外号。此人在镖行中虽是知名之士,姓黄名达,但侧列于高手群中,自然卑不足道。 他不禁大大地替薛飞光不平起来,道:“老黄相貌武功都不行,薛三姑焉会应允?” 辛黑姑道:“你等着瞧吧!薛三姑定必欣然应允这头亲事无疑。” 静居于庐州城内一座宅院内的薛飞光这一天心绪不宁,当下袖占一课,顿时芳容失色,五内无主。 原来课象之中主红鸾星动,而且主在半个月内即可成就。使她芳容失色的是婚姻的对象决不是裴淳,她仅须参详出这一点就足够使她心碎肠断了,再无心绪细细参悟课象中显示的其他之事。 薛飞光本是聪明绝世之人,老早就晓得姑姑报复出气的法子,除了把她嫁给一个丑陋之人以外,别无他途。所以她宁可做朴日升的媵妾也不愿落在姑姑的算计当中。 但人算不如天算,假如没有裴淳去求辛黑姑这一回事,薛三姑便不会这么快就发难,其时说不定朴日升有机会娶她。 正在此时,一个丫鬟来报,说是薛三姑叫她去,有话要讲。 薛飞光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子,踏出房门之际,一阵初秋冷风飘掠过庭院,她脑子顿时清醒过来,忖道:“当日我离开三和镇战场之时,已决心牺牲此生幸福以报答姑姑抚育教养的恩情。事至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亦不必迟疑悲伤,认命就是了。” 当下精神一振,加快脚步,走到姑姑的房间。薛三姑向她说道:“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自古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所以我已替你决定了亲事,过半个月就是你的佳日良辰,现在我们商议一下嫁妆等物。” 薛飞光垂头道:“但凭姑姑作主。” 她如此的温婉柔顺,大出薛三姑意料之外,呆了一下,才道:“我选择的人并不是裴淳,亦非你认识的,你莫要以为是他。” 她本以为关于这件亲事定须有一番争论,哪知薛飞光温顺无比,是以怀疑她误以为对象是裴淳他们,便赶快点破她的幻想。 薛飞光道:“若然是认识的人,倒是大出侄女意料之外了,总之侄女的终身大事,但凭姑姑作主便是。” 薛三姑听了不由得触动了怜爱之情,心想她这么乖法,我焉能使她终身抱恨?当即生出改变主意之心,又忖道:“不如成就她与裴淳的好事,她定必终生感激我的安排……” 然而此念立刻便因为一个潇洒俊逸的面容浑现而打消了,那人便是裴淳的师父赵云坡。 这数十年来她已把赵云坡恨入骨髓,因此一旦想到裴淳是他的徒弟,立时怒恨攻心,想道:“哼!我若是让这小两口成亲,岂不是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他一定以为我已经认输了……” 她虽在心中忖想,但这时却不知不觉冷笑出声。 薛飞光己经猜出她内心正在挣扎,又知道“恶”的一方已占了上风,自己的命运就此铸成,谁也不能更改了。 因此,眼眶中涌出了热泪,心中喑道:“裴淳啊!我们今生是无望的了,只好等来生再说吧,唉!你还可以与心爱的云秋心厮守,而我却须嫁与一个陌生人,长年在痛苦中煎熬。 我的身世既这般凄凉坎坷,此后的生涯又是如此的悲惨。裴淳啊!你哪里知道呢?我一方面为了恩情孝道而牺牲,一方面亦是为了你和云秋心的困难,所以决心让贤。然而,我实在是心已碎,肠已断,你哪能知道……” 其实她却是冤枉了裴淳,因为裴淳不但晓得,而且还不惜低声下气去求辛黑姑帮忙。当时闵淳判断认为辛黑姑既然已与朴日升订下终身之盟,而她心中却很爱裴淳,这样可能她为了心中这一点情份而慨然应允帮忙裴淳。殊不知世事千变万化,难以逆料。 且说薛三姑沉吟好久,才道:“我已选中了镖行中一个很有名气和很富有的人做你的夫婿,他姓黄名达,有个不好听的外号是‘守财奴’,但若是不能守财的话,一则无法富有,二则是嗜好甚多之人。这都是我所不取的。” 薛飞光一径低垂着头,热泪在眼眶中打转,对于这个行将变成她终身依靠之人,她竟已无心再听。 薛三姑不管这许多,又絮絮道:“这黄达年纪才四十出头一点,老成可靠,定然十分体贴爱护你。他的像貌也不大漂亮,但寻觅夫婿岂可以貌取人?对不对?” 这一番对话之后,薛三姑便开始替她办制嫁妆等事。宅**有四个丫鬟和两个仆妇,外面还有一个老头子看守门户的,这刻显得甚是忙碌。 日子如流,晃眼间已过了十二日。男家方面一直有管事之人到薛宅联络,这一天新郎亲自踵宅拜见薛三姑。 薛三姑得见这个未来侄女婿时,亦不由得心中发闷,敢情此人的面貌既难看,满面的疙瘩还不说,一嘴黄牙时有臭味熏人,再就是言语粗鄙,三句之中总有两句提到钱财,又时时夸耀自己如何富有。 薛三姑已是如此,薛飞光可想而知。她没有现身出见,而是却不过丫鬟的怂恿,所以到屏风后偷偷窥看。 她几乎当场呕吐出来,赶快回到房中,吩咐丫鬟熏一炉好香。那两个贴身侍婢乃是陪嫁的人,陡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薛飞光晓得她们是嫌那黄达老丑,而她们陪嫁过去便就是黄达的媵妾,是以十分悲伤。 她此刻还要别人劝慰,焉能慰解别人。耳中听到她们哀怨的哭声,自家忍不住也不断地掉眼泪。 她好几次转动逃离此处的念头,这个想法如此的强烈,连她自家也晓得这刻不拘是路七也好,闵淳也好,只要是这些相识的高手们向她说一句“跟我走吧”,她便会决然而去,嫁给这个带她逃走之人。当然,要是裴淳或朴日升、淳于靖等人是更不在话下。 但这个幻想终是幻想,那会有人带她私奔呢? 薛三姑在下午时分见到,便跟她说道:“这个黄达实在不行,大是出乎我的意想。所以我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两日之内,如若裴淳或是别的人来提亲,我都会答应他。我想任何一个来提亲之人也会比黄达好,你意下如何?” 薛飞光听了这话,不由得感激涕零,道:“姑姑爱护之意,侄女很明白,不管此事有无变化,侄女终身都感激不忘。” 薛三姑道:“那就这样决定,假使过了明后两日之期,其时已是迎亲之日,我们便不能变卦了,你可懂得么?” 薛飞光道:“侄女懂得,若是第三日才有人来提亲,那是我命该如此,只好顺从天意了。” 翌日在纷扰中过去了,这一日有许多武林中人登门致送贺礼,所以甚是忙乱。但薛飞光却宛如处身于荒凉大漠之中,心头的期待和痛苦难以表达。 她哪里知道裴淳刻下落脚在离这庐州不到十里路的一座乡镇中。那个镇上只有一家极简陋的客店,但常年罕有过客投宿,这是因为此地密迩庐州,准也不会歇脚投宿。 因此这间客店全靠前进的饭馆维持开销。好在乡间用度不大,人人保守,等闲不易变动。 所以这间客店便一直开设下去。 裴淳独自困处陋室之中,饭馆距他这间陋室虽然尚有两墙之隔。但以他这等内功深厚之士,馆子内进食的噪吵声仍然十分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心中甚是凄惶不安,因为他自知此去庐州最多与薛飞光再见最后的一面之后,就会被薛三姑撵走。而他又是笃谨老实之人,嬲薛飞光私奔的念头简直从未发生过。因而这一回被逐,自将是最后的一次相见,从此岁月悠悠,地角天涯,唯剩无限伤情而已。 裴淳一生做事都十分耐心谨慎,所以他在这间简陋之极的客舍中住了十日之久,还未曾出过房门半步,连一日三餐也在房中进食。 已是中午时分,他坐在床铺上发呆,算一算日子,后天便是辛黑姑的半个月期限的最后一日,也就是说薛三姑她们将于后天搬到庐州的新居。 正在呆想之时,外面传来轰饮之声,忽然有一个人大声道:“兄弟们别喝啦!待会便到薛府送礼,咱们喝得醉醺醺的多不好。” 另一个人应道:“鲍老大你放心,凭咱们兄弟的酒量,这几斤淡酒还能把咱们喝出酒意不成?” 鲍老大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薛三姑前辈的脾气?也许她嗅到酒气便很不高兴。” 又是另一个人呵呵笑道:“老大未免过虑了,咱们是送礼去的,后天便是薛姑娘出阁的大喜日子,难道她做长辈的还好意思对咱们怎样不成?” 这话甚是有理,众人连续轰饮。裴淳却傻住了,心想他们口中的薛三姑自然不会是第二个,然则薛飞光已经订下亲事不成?甚至后日就成亲了么? 他很想出去向这批人打听一下,但又考虑到这批人既然与薛三姑有点渊源关系,说不定也会认得自己。 若然如此,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入薛三姑耳中。照辛黑姑的说法,薛三姑知悉他到庐州的话,定必不搬到这一处地方。同时也会设法阻止他与薛飞光见面。 他自家反来复去地寻思此事,直到这批人走了,他这才死了出去询问之心,暗念此事真相如何,但等后日前赴庐州时便可揭晓。 倘若他晓得薛三姑跟薛飞光约好,在这两日之内有任何别的人去向她求亲的话,便不把薛飞光嫁给黄达,则裴淳自是拼命赶去。 但他既不知这个约定,因而午间听得那批送礼之人的话纵然是真,他亦不会料到有可以转圜之机而赶去。甚至还考虑到自己若是在婚礼以前去见她一面的话,会不会使她十分痛苦? 到了晚间,他的头也想疼了,实在无法再想下去,好在他内功深厚,到了此时,便打坐运功,抛开一切念头,安静地过了一夜。 翌日他整个上午都十分不安,心头沉重得如被千斤大石压住。用过午饭之后,终于忍不住结算好帐目,动身向庐州走去。半个时辰不到,他踏入庐州城内,但见市面甚是繁荣,原来这庐州乃是鱼米之乡,极是富足,所以才会如此兴盛热闹。 裴淳无心观赏市容,问明了薛三姑居处如何走法,便大踏步走去。看看离那住处不远,陡然发现有不少武林人物走动,心中一震,忖道:“他们莫非是三姑姑派出来监视的人?” 转念之际,人已闪入一间店铺之内,却是专卖香烛元宝的店铺。伙计过来招呼,他只好假意挑选,一面暗暗向街上张望。他自家乃是内家高手,自然很容易就瞧得出那些人是练过武功的,只这片刻间,又有不少武林人物来往经过。 裴淳这时决定不露形迹,待深宵之时才暗探薛家,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亦顺便看看自己该不该跟薛飞光会面。当下掏钱买了一点香烛冥镪,出得街上,低头而行。 他穿着既朴素,手中又拿着香烛冥镪,谁也不会多望他一眼。而他却一直走到城西,见到有一座寺庙,便踅入去。这刻上香之人不多,他把香点燃在巨大的石炉内,又把冥镪放在鼎内焚化。火光熊熊之中,他仿佛瞧见薛飞光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吉服,正与另一个男子交拜天地。一阵悲怆凄凉之感袭上他的心头,使他不知不觉中涌出两行清汨。他认为这些香烛冥镪乃是一个预兆,此刻他简直像在祭奠自己。因为以前的裴淳已经随同薛飞光的出嫁而死去,现在他已经是一无牵挂之人,只差在还未曾剃去头上的烦恼丝而已。 突然一只手掌落在他肩头,由于这只手掌落下之时并无劲道,所以他不曾闪避。侧眼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僧,长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乃是得道之士。 老和尚徐徐道:“施主年纪尚轻,所以凡事抛撇不下,其实人生在世,不过是受吉受难,你可知舍下臭皮囊,得到解脱之乐呢?” 裴淳想道:“老师父以为我在祭奠亡故亲友,所以出言劝慰。唉!他怎知我乃是在祭我自己呢?”他脑海中浮现出圆圆的脸庞和那两颗迷人的酒涡,便顿时又被痛苦淹没。 老和尚从他表情中瞧出他正陷在强烈的痛苦中,心中侧悯不已,便又道:“世间万事万物,都因为一失去便难再得,是以使人感到宝贵,但这个感觉其实只是幻象,全然不真。” 裴淳这回被他说中心坎的隐痛,惘然道:“老师父说得不错,一旦失去就永不可复得,是以才弥足珍贵。” 老和尚道:“可是不论你如何珍惜爱重,亦终将化为乌有。既然如此,施主何不勇敢地接受这个不移的至理?” 他的话自然蕴含得有无穷奥理,裴淳痴痴地想道:“对啊!我非接受这个事实不可。既然如此,何不去见她一面,大家把话说开,她嫁她的人,我当我的和尚,免得将来牵肠挂肚。” 他抬头深深望了老僧一眼,躬身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还望大师容许小可在贵刹歇息一下。” 老僧欣慰地微笑道:“施主尽管休息。” 裴淳便在僻静的偏殿内坐憩,等候时光消逝。不知不觉已到了晚膳之时,老僧亲自来邀他用饭,但他委婉地拒绝了。这刻他只需要宁静,不管心中痛苦也好,紊乱也好,也不想有人插入其间。 木鱼声和诵经之声散布在整座寺内,他静静地听着,心想自己的一辈子也将在这经卷木鱼和暮鼓晨钟间渡过,可惜这些声音总令人有寂寞之感。 天色已黑,他悄然走出寺门,缓缓向薛家走去。他一点也不知道这刻若是径直跨入薛家,薛飞光的命运立时改变。 不久,他已走到街口,转入去便可见到薛家大门。正当此时,一阵急骤蹄声传入耳中,他立刻警觉地闪入黑暗中。 四匹马联辔驰到,其中有一匹全身血红,鞍上是个紫色的姑娘,正是紫燕杨岚。其余的三骑是千里独行姜密,生离死别管如烟和九州笑星褚扬。 裴淳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他一见到杨岚就觉得头痛。现下他正想悄悄去见薛飞光一面,杨岚一到,只怕会陪伴着薛飞光,因而使他不能与薛飞光单独晤面。他这时与薛飞光相距不远,可是奇妙的命运使他们无法立即见面,以致失去了这最后的机会。原来他又回到那座寺庙,借宿一宵。 在那寂静的寺庙中,裴淳大感落寞不安。明日便是薛飞光的出阁佳期,他对此既已无力改变,那就唯有暗暗祷祝她嫁给一个好夫婿。 不过,照闵淳的推测,薛三姑为了报复,定要把薛飞光嫁给一个老丑之人,只不知实情如何?假使当真如此,岂不是自己害了薛飞光?因为追溯本源,都是那一天他借了杨岚的胭脂宝马前往三和镇拜见李师叔,才会碰上了薛飞光,因而使她做出许多违逆薛三姑之事,以致发生了今日之事。 这一夜他在胡思乱想中度过,翌日他挨到中午时分,忍不住又向薛府走去。他只想探问出薛飞光的夫婿是谁,人才身世如何,至于见不见薛飞光之面,现下已无关重要了。 远远已见到薛府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气象,府门外来往之人甚多,裴淳悄悄踅近去瞧看。 突然间有人叫道:“裴淳,你当真赶来啦!消息倒是灵逼得很。”话声清脆,却是女子口音。 裴淳冒出冷汗,心想怎的这么倒霉竟被杨岚见到。转眼望去,一个全身紫色的美貌少女笑噜嘻走来,又道:“你打什么地方来的?” 裴淳苦笑一下,反问道:“令师兄在不在?” 杨岚小嘴一撅,道:“难道跟我说话就不行么?好!你自家找他去,我不告诉你。” 裴淳只好一味苦笑,眼看她转身离开,心想这样也好,免得被她盘问不休,而自己却实在没有这种心情与她敷衍。但杨岚只走了几步,便又回心转意,走回他身边,道:“你很难过是不是?我请你喝酒吧!” 裴淳啼笑皆非地瞅住她,却发觉她这话很认真,并非开玩笑,不禁一惊,正要推辞,杨岚已拉住他一只手,向街外走去。他自然不愿意在大街上跟一个少女拉拉扯扯,只好屈服,道:“好!我跟你走。” 不久,他们走上一家酒楼,在二楼捡了一付近窗临街的座头,杨岚点了七八道菜,又打了三斤黄酒。酒菜上时,杨岚嫌酒杯太小,着堂倌换了两只大杯,都斟满了,举杯道:“先干一杯。” 裴淳吃一惊,道:“你这么能喝吗?怪不得一叫就是三斤之多。”他硬住头皮举起酒杯,跟她干了。他们如此豪饮法,使得楼上数十食客都投以惊讶的眼光。尤其是杨岚全身上下皆紫,甚是美貌,更加惹人注意。 杨岚连接嬲他干了三杯,顿时颊染桃花,酡颜可掬,又好看又可笑。她大声嚷道:“裴淳,再来三杯,我现在才知道酒是这么好喝,纵有千愁亦可解得,哈!哈……” 客人们见到她的醉态,都窃笑私语。裴淳窘得什么似的,忽然酒力上涌,也纵声大笑道: “说得好,纵有千愁也可以解得,干杯!” 他们大声说笑,大口干杯,霎时已喝完三斤。杨岚一面叫酒,一面向裴淳说道:“你可知道她嫁给谁?哈!就是黄达,长得又老又丑,真是我见欲呕,可惜一朵鲜花竟插在牛粪上。” 裴淳身躯一震,眼眶中涌出泪水,心想薛飞光如此美貌活泼而又千伶百俐之人,竟嫁给一个老丑的丈夫,如此渡过一生,岂不可悲? 杨岚又尖声笑道:“哈!哈!你也有伤心的一日,真是可笑。” 裴淳眼睛一瞪,怒道:“有什么可笑,你这个心肠毒辣的女子可恨极了。” 杨岚气哼哼的伸手打他一个耳光,清脆响亮,骂道:“你敢骂我,再骂一次定要取你性命。” 四下的客人简直在看戏了,人人都忘了进食,不住的指手划脚喧笑不已。杨岚转眼四顾,怒道:“酒为什么还不打上来?” 堂倌见他们已醉,装没听见,都躲开了。杨岚又大声叫喊,客人们都哄笑起来。她顿时大为动怒,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有四个客人都带笑仰头望她。她冷冷道:“你们笑什么?”突然出手,连珠般响了四声,敢情这四人脸上都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但见这四人半边脸又红又肿,伤得不轻,都疼得哇畦大叫。原来杨岚乃是练过上乘武功之士,手劲自然不比寻常之人。她刚才掴了裴淳一个耳光,裴淳因武功深湛精妙,当然没事。 这四个客人如何能与他相比,一巴掌下来便疼得叫爹叫娘。 她这一出手打人,四下哗声顿起。杨岚更是忿怒,随手拿起一个圆形小碟,暗运内劲一甩,这个小圆碟迅急旋转着平平飞出,发出呜呜之声。小圆碟向丈许外一个客人颈上疾射,劲道十是,若是碰在脖子上,准能把那人头颅切下。 说时迟,那时快,裴淳一纵身已落在那客人身边,一手抓住桌子往上一提,桌面迎着圆碟来临。那桌上许多酒菜碗筷等物乒乒乓乓跌了一地。那只圆碟平平射中桌面,“哧”的一声,竟深深嵌人坚硬的厚木板上。 楼上的客人们都瞧见了,无不在心中叫一声“我的妈呀,这小娘们好厉害。”谁也想得到这个圆碟连坚硬木板也插得人去,碰上人的身体自然更不必说了。因此人人大惊失色,先后起身开溜,霎时间已溜个干净,整座楼上只有她和裴淳两人。 裴淳叹口气,道:“杨姑娘,我们也走吧!” 杨岚发狠道:“我不走,还没喝够呢!” 裴淳道:“我们找别一家去喝,这儿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呢!” 杨岚道:“好吧!你一定要陪我喝一百斤才行。” 醉语中由裴淳扶着下楼,他向柜上望去,大声问道:“要赔多少银子?” 那掌柜陪笑道:“通通算在内就算五十两吧!” 裴淳探手入囊,不觉一怔,原来囊中只有十佘两,离五十两之数尚远。他的手拔不出来,那掌柜的面色就顿时沉下来。正当这极尴尬之时,一个人大步走到柜边,向那掌柜说了几句话,那掌柜的便立时换上笑脸,道:“大爷请吧,这一点小意思不要提啦!” 裴淳却认出那人,叫道:“易大哥几时来到此处的?”他说话之时,连自己也嗅到强烈刺鼻的酒臭。 那人回过头来,腮下一部大胡子,正是穷家帮高手易通理。他道:“在下刚到,想不到恰好碰上了少侠。” 他跟他们走到街上,裴淳正想动问淳于靖的下落。杨岚却怒喝道:“走!走!谁要你跟着我们?” 易通理立刻道:“那么小人告辞了。”转身扬长自去。 裴淳满腔酒意,头脑微微迷糊,对此也不甚在意,扶着杨岚顺大街走去。不久,他们又踏上另一家酒楼上。这一次他们轰饮笑闹都无人骚扰,四下的客人们最多偷偷投以好奇的一瞥,便又赶紧把视线移开。 他们实在喝了不少,都醉醺醺的胡乱说话。杨岚向他哈哈笑道:“裴淳,我很对不起你。” 裴淳睁大双眼,道:“什么事对不起我?” 杨岚道:“我心中很爱你,所以应该嫁给你,让你忘记薛飞光和云秋心她们。” 裴淳道:“这如何算得是对不起我的事情?哈!哈!妙极了,你嫁给我吧!” 杨岚伸手给他一个耳光,怒道:“胡说,谁要嫁给你来?” 裴淳发愣道:“这不是你说的么?那就一定是我喝醉了,自已以为听到你这么说。” 第52章 彩凤随雅 四下的客人们都听见这番对话,有些人到底忍不住失声而笑。杨岚也笑得花枝乱颤,要知他们内功精深,虽然酒量很差,可是方醉即醒,比常人快十倍也不止。这是因为他们发散酒力特别快之故。是以他们始终是在半醉半醒之间。 她笑了好久,才道:“不,是我说要嫁给你的,可是这正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因为后来我已爱上别人,所以现在不能嫁给你,不能帮你忘掉她们。” 裴淳苦笑道:“不要紧,横竖又不是你第一个不嫁给我。”他停歇一下,好奇地问道: “你爱上了谁?” 杨岚道:“你猜猜看,当然是你认识的。” 裴淳道:“是朴日升?” 她摇摇头,裴淳又问道:“是我淳于大哥?” 她又摇摇头,裴淳啊一声,道:“哦,我竟忘掉你的师兄神木秀士郭隐农。” 杨岚道:“都不对,他现下正与金笛书生彭逸两人拼命借酒消愁,听说已剧饮了三日三夜之久啦!” 裴淳长叹一声,道:“郭兄是为了你而饮,彭兄则是为了薛飞光,唉!咱们应该找他们一同痛饮才对。” 他们的话题又缠到别处,美酒一壶接一壶地倾饮不停,酒楼上己没有别的客人,但他们兀自不停对酌,两人忽而长歌,忽然大哭,又或是纵声长笑。 足足闹了个把时辰,楼梯响处,一个人走上来。倾饮中的两人见到他,都停杯瞧他。 此人长得雄壮而潇洒,相貌英挺,年约三旬上下,背上一刀一剑交叉插着,正是宇外五雄之中的老二闵淳。 他在另一张奇子坐下,道:“好啊!你们可真痛快,却不通知兄弟一声。” 杨岚呆呆地凝视着他,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裴淳见了一拍桌子,把杨岚骇得跳起身。 裴淳指住她的鼻子道:“我知道你爱的是谁了,就是闵二哥,对不对?” 闵淳笑道:“兄弟哪有这么好的福气呢?” 杨岚狠狠的道:“放狗屁,你明知我喜欢你,但你却故意胡扯一通。” 闵淳可也有点招架不住,搭讪地笑道:“姑娘别发狠,有话慢慢说。兄弟只不过是个异国的浪人而已。” 杨岚纵声大笑,笑得钗横鬓乱。但泪水亦随着笑声涌出,可见她笑乃是假,悲才是真。 她断断续续地道:“你是来自异国的浪子……哈!哈!我竟爱上了一个浪子!” 裴淳感到场面十分尴尬,但他自家酒意上涌,一忽儿已忘了尴尬不安,仰头干了一杯,道:“好一个异国的浪子……来!来!小弟敬你一杯。” 他扯闵淳落座,硬要他饮。闵淳酒量一向不错,加以走遍天下,轰饮无数,练成极豪的酒量,是以毫不准辞,杯到即干,-口气就饮了七八杯之多。 杨岚趴在桌子上抽咽起来,双肩不停地耸动。裴淳抓住她的头发,往上一抬,她的面庞便随手而起,微向上仰。 裴淳大笑道:“我现下替你们两位做媒,杨姑娘,你可愿意嫁给闵兄?” 她毫不迟疑地应道:“我愿意。” 裴淳道:“但你须得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服从丈夫,听从丈夫之言。不可倚恃身负武功,骄傲自大,有亏中馈之责,你答应不答应?” 杨岚道:“我答应。” 裴淳转头望住闵淳,大声道:“闵兄你可愿娶她为妻室?” 闵淳郑重地道:“兄弟愿意之至。” 裴淳道:“你可能有一天返回高丽,但无论到何处去,都须得携带着她,不可把她抛弃,这一件你答应不答应?” 闵淳道:“我答应。” 裴淳起身道:“那很好,你们两位现下已结为夫妇,以后同生共死,祸福齐当。目下可在此交拜天地。”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使人实在怀疑不得他乃是喝醉了酒。 闵、杨二人果然就在桌子旁边交拜成礼,又向裴淳行礼,裴淳亦跪下回礼。然后斟满两杯酒,要他们互敬干杯,这才斟满三个杯子,自己祝贺他们幸福美满。 杨岚仗着六七分酒意,毫无忌惮地偎靠在闵淳身上,闵淳也洒脱地伸手围拥住她,道: “我闵淳何德何能,竟蒙娘子错爱垂青,实是平生之幸。” 杨岚道:“蒙君不弃,结为秦晋之好,妾身亦是梦想不到。” 他们在那儿情话绵绵地谈起来,可就苦了裴淳,越发感到凄凉落寞,突然间冲动地站起身子。 闵淳讶道:“裴兄要往何处去?” 裴淳道:“我到楼下走动走动。”他平生都不打诳撒谎,是以闵淳完全相信。闵淳此来本有话要跟裴淳说,但这时却想到先让他出去走动一下,回头清醒一点始行商议不迟。况且他亦有不少话要私下跟杨岚说,这正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裴淳大步下楼走出酒家,略一辨认方向,便迅快走去。片刻间已走到薛府门口,但见门前甚是热闹,鼓乐吹奏以及爆竹之声不绝于耳。 他大步走入薛府,一个家人迎了上来,裴淳道:“在下裴淳,意欲求见薛飞光姑娘,烦你进去通报一下。”他若不是有了酒意,抛得开一切世俗礼教的束缚,那是万万不敢如此肆无惮忌的闯入薛府求见。 那家人迅即入内,不久便回转来,道:“裴爷请这边走,时间无多,姑爷派来的花轿马上就到啦!” 这“姑爷”两字像一把利剑飕一声刺在他心中,他仿佛瞧得见自己的那颗心淌出血来。 他跟着这个家人走到一座院子门外,那家人道:“所有的人已奉命回避,裴爷请进去吧!” 院落内果然静悄悄的,裴淳跃入院中,叫道:“飞光,你在哪里?” 东首上房传出她甜蜜的声音,道:“我在这儿。” 他一跃而去,落在门前,正要伸手揭开那道门帘,陡然中止了,道:“你当真要嫁给别人了?” 薛飞光自个儿在房内,身上全是新娘子的打扮,只差冠帔未曾戴上。她面颊上两颗可爱的酒涡已经消失了许多天,面色苍白,孤零零地坐在榻边,泪痕满面。她本想立刻把姑姑的约定说出来,告诉他来迟了一步,若然是昨日来找她的话,整个命运就全部改变了,不但不会流泪眼对流泪眼,甚且可以遂双宿双飞的夙愿。 可是她又想到何必把这件不幸说出?反正已不能挽回命运,徒然使他大为刺激,痛悔终身,于事何补,于他何益?因此她终于忍住不说,这正是她的忧心体贴之处,宁可自己吞咽下较多的苦杯。她道:“你进来吧,我们好久没见了,你不进来让我瞧瞧么?” 裴淳一手抓住帘子,欲揭而不揭。他是想到“相见争如不见”这句话,目下正是这等情况,进去相见的话,恐怕只有相对洒泪而已,并无一点好处,反而弄得难舍难分,增加无限痛苦。此刻他的酒意已消了大半,但仍然足够使他不顾一切地道:“飞光,我此来只问你一句话,那就是你能不能违抗三姑姑而跟我走?” 这句话知若不是隔住一道门帘,他再喝更多的酒也问不出口。同时若非这一道门帘隔阻,薛飞光怎生回答便只有天知道了。她如被雷击似的呆了一下,才恢复神智,极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对不起,我不能那样做了。” 裴淳蓦地揭帘而人,怒气冲冲,但他一眼望去,薛飞光并非如他想像那般平静,却是泪流满面。因此他本想狠狠地骂她几句,却已做不出来。但他仍然不肯轻轻放过了她,冷笑一声,道:“那很好,听说那黄达又有钱又有面,你嫁给他那是一定终身享福无疑。” 他不让薛飞光有说话的机会,只略一停顿,又道:“当然嫁给他的话,那是远胜于我这个穷小子,你向来十分聪明,这一点哪能看不透呢?” 在他嘿嘿的冷笑声中,薛飞光的大眼睛中泪珠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她无法明白向来忠厚忍耐的裴淳,今日为何说出这等尖刻可怕的话?难道这个刺激竟能令他的性情完全改变?她自知眼下纵然被他如何冤屈,如何的与事实不符,亦不能开口纠正辩解。因为事实上她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这个事实已经足够了,说任何话都没有用。 裴淳冷笑道:“你见过你的丈夫没有?他乃是镖行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呢!” 薛飞光拭掉泪水,道:“我们说点别的事不行么?为何定要说到那个人?” 裴淳纵声笑起来,轻蔑地道:“为什么不谈谈他,你今晚就要躺在他怀中……” 这句话不但把薛飞光伤得很厉害,连他自己也给伤了。他简直不能忍受幻想中见到她婉娈投入别一个男人怀抱中的这个情景。 因此房中只有他喘息之声,以及她低低啜泣之声,过了好一会,裴淳才道:“好!咱们别提他,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还没有致送贺礼,你希望我送什么给你?但你须得知道我囊中只有十多两银子,贵重的礼物可送不起。” 这话又是近乎致命的挖苦,因为他先前已说过她的丈夫黄达季子多金,而他目下囊橐中,只有十余两银子,这是何等强烈的对比? 薛飞光深深吸一口气,抑压住一切哀伤痛苦,第一次用平静的声音道:“你爱怎么做都行,但我现下却想知道那一日我离开战场之后,形势怎样?” 裴淳怔了一下,心想她当此之时,尚有心情提到那些往事,可见得她其实并不十分难过,因此不由得暗暗愤怒起来。但他为了风度起见,丝毫不肯流露出怒气,还扼要地把那一日直至如今的经过都说出来。 薛飞光沉吟一下,说道:“从上述的演变经过看来,分明是辛无痕姑姑决意重履江湖,掀起武林风浪。从她最近的举动,以及印证我平日听得有关她的事情,我敢断定她自从成名以后,事实上一直拿中原二老做假想的对手。不过她一直都晓得碰不过中原二老,加上情感上的复杂因素,这才终于隐于巫山。” 裴淳漫应一声,道:“若然辛仙子要跟家师比斗,我可不须担心啦!” 薛飞光道:“你错了,当世武林高手之中只有你最须担心。因为只有你的生死,加上李伯伯可能遭受折辱这两件事会迫使令师出山。而辛姑姑最近忽然作此重大的决定,可知她亦是最近才准备妥当,自信已有把握,因此我好奇怪她最近从何而获得这等自信?” 裴淳听到此处已感到似懂非懂,便茫然地点点头。 薛飞光长叹一声,说道:“到了他们这等绝顶高手相争的境界,纵有盖世之智,亦无所用,此所以我是否在你身边为你策划已不重要了。” 这话原是实情,但裴淳却寻思道:“即使你的智谋对我们有用,你亦不能跟着我们,说来作什?”他这个想法自然是因忿激而生,不过还算他为人忠厚,才放心埋头忖想,若是换了别人,那是非说出口不可。 薛飞光不管他怎么想,又道:“照我的估计,李伯伯已落在辛姑姑手中,接着便要轮到你了。她将使用一种极厉害的方法对付你,以便借你这一次经历,推测出对付赵伯伯时的情形。她将用什么方法还不知道,或者多想几天便可找出一些头绪。” 裴淳冷淡地道:“不劳费心了,将来之事我自己当能应付。” 外面似是传来催促之声,这是新娘子应该上轿前往夫婿家的时刻了。鼓乐与爆竹之声一则使人心乱如麻,二则声声都如利锥刺心,使人感到痛苦。 薛飞光一手抓住他的衣袖,泛起乞怜的容色,道:“就算你不要我帮忙,但请你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的情分上,为我做一件事。” 裴淳慨然道:“使得,我一生都是为人出力,何况是你呢?”话说出口,便感到好像把关系拉得太近,连忙又板起面孔,冷漠地望着她。 薛飞光凝望着他,眼中露出悲切的祈求,道:“三天之后,你无论如何来见我一趟。” 裴淳双眼一睁,道:“什么?我去找你,你丈夫肯让你见我么?” 薛飞光摇摇头,泪水溅堕下来,她道:“不是到那边去,而是在此地。” 裴淳心已软了,很想答应她的要求,可是又觉得这样做实是不对,他终是笃行义理之士,当下坚决地道:“不行,我不能做这种偷偷摸摸之事。” 薛飞光忍泪连连哀求,他都不肯答应,薛飞光见他如此固执,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是却又很敬佩他这种正直不阿的为人。她被迫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顿脚道:“好!你不肯来我就去找你,反正不管找得到找不到,我的留书上都写明是找你去的,让世人都议论是你带了我私奔。” 若论智计阴谋,裴淳自然远不是薛飞光的敌手,他听了大吃一惊,正在沉吟,薛飞光又使出攻心之计,道:“你来此与我会唔之事,我当然在事先跟姑姑讲明白,得到她的允许才行。这样就全然不是私下幽会,而是有事相商了,你怎么说?” 裴淳觉得“私奔”、“幽会”等字眼使人既刺耳又痛心,顿时心乱如麻,叹一口气道: “好吧!但我一定要听三姑姑亲口答允才行。” 薛飞光面色一沉,道:“你还信不过我么?我若不是为了恪遵孝道和守诺不渝的话,我何必听话出嫁?你拿我当作什么人看待?你说!” 她一使出手段,裴淳便只有低头认输的份儿,当下说定三日后仍在此房之内会面。 裴淳可也有他的笨主意,那就是到时决计不踏入房内一步,有话隔着门帘说也是一样。 总之,下一次会面虽然问心无愧,但嫌疑却不能不避。 他起身道:“我走啦!” 薛飞光娇躯一震,泪如雨下,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死也不放。 裴淳见她真情毕露,也自勾起自己的悲伤凄怆,忖道:“她明明钟情于我,这是决不会弄错的事,可是命运如斯,偏生使我们凤飘鸾泊,永远分离,这等悲惨之事,怎不令人神伤魂断?” 他呆呆想了一会,亦不禁凄然泪下。 窗外夕阳斜斜照在院落中,靠墙边有许多盆景花卉,在残阳之下呈姘斗艳,搔首弄姿。 这本是十分平静可爱的下午,深庭寂院,使人心静神爽,然而他们却被离情别恨所淹没,但凡一景一物,都足以触目伤情。 薛飞光在悲伤中,忽然升起一缕漂渺遥远的思绪。她仿佛从这满庭夕阳的景色中,瞧见了昔日旧居的恬静日子,那时候她从不谙识“愁”的滋味,只不过偶然之间掠过一丝少女的窈杳情怀,因而微微感觉到淡淡的哀愁。 但那一缕淡淡的哀愁却使她十分回味追思,恨不得多尝一点。每当黄昏日落,夕阳余晖投在庭院之中,她便默默的领略这种使她心弦颤动的景致,任由自己沉醉在思之中。 她深知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了,外面人嘈乐喧,一直提醒她快快结束这一段恋情。于是,她放松手,走到门边,为他打起门帘。 裴淳一步步走到门边,眼中含泪,深深对她最后一瞥,然后跨过门褴。 她瞧着他的脚跨出槛外,心中想道:“他这一出去,从此萧郎陌路人了!” 裴淳也默默忖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离开薛家之后,仍不远走,竟在一条巷子中徘徊连连。过了不久,鼓乐喧天,一顶花轿在许多人簇拥中经过。他乏力地靠着墙壁,以免跌倒,目送着这顶花轿远去,但觉自己那颗心也随之而去了。 薛飞光在昏昏沉沉之中经过许多种礼节,最后,她忽然清静下来,原来已置身在一间布置全新的闺房之内。一对巨大的红烛映出红缎上那个金色的“喜”字,使她觉得十分刺眼。 新房中照例有合卺酒之设,红烛之下,银杯牙筷都反射刺眼的光芒。 一个瘦小的男子走入房中,正是刚才与她交拜过天地的新郎官。使婢们请新人人席,薛飞光理都不理,她一直没有瞧过那男人一眼。这时她目光透过面纱落在那男子白靴上,心中悲哀地想道:“他就是我将要一生倚靠的男人了。” 使婢们把盛满了美酒的银杯送到她唇边,薛飞光一吸而尽,新郎官见了赞道:“娘子好酒量,今夕是大喜的日子,我们痛饮三杯。” 薛飞光酒到不拒,又连干数杯,她很希望借酒力麻醉自己,逃避这可怕的现实。 但她的丈夫黄达却不让她再喝,而且挥手教使婢们离开房。 薛飞光心中暗暗惊悸,忖道:“他要向我动手了。”此时她感到自己当真是个弱者,任人欺凌,又似刀俎上的肥肉,等人屠割。 黄达在她身边坐下,笑嘻嘻道:“愚夫曾闻得娘子容貌美艳,文武兼资,真不知是哪一世积的德,修到今生福气。” 许时,伸手把她头上的冠帔取下,见她低垂着头,便又伸手托住她下巴,抬起端详。 他口中发出啧啧的赞羡声,文是直吞馋涎之声,说道:“娘子好生标致,当真大出愚夫意料之外。” 此时薛飞光面庞虽是向上仰起,但却垂下眼帘,没有瞧他一眼,如此反倒平添无限娇羞风流之态。那黄达瞧得火起情热,抱住她便来亲嘴。 薛飞光本能地躲避他,但终让他亲在面颊上,那黄达也不十分粗野,放松了双手,道: “娘子出落得像朵鲜花一般,真是我见犹怜。愚夫虽是相貌丑陋了一点,但心地极好,又最会体贴人,娘子的这一生决不会忧愁。愚夫纵然是做牛做马,也要让娘子穿金戴银,安安乐乐地过日子。” 他词色越卑,薛飞光就越发泛起自怜之感,她恨不得倒在某一个人的怀中放声恸哭,一泄心头的悲恨。但这当然只是妄想而已,事实焉能办到。 黄达静静地瞧她,薛飞光虽然直至如今都不曾望他一眼,却感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几乎听得见对方心中的计谋,这使她感到甚是恐怖。 果然他缓缓移动,把银钩上的罗帐放下来,一面柔声道:“娘子,夜已深了,也该安寝了。” 薛飞光娇躯一震,惊慌地向他望去,在灯烛交辉之下,瞧得清楚,只见他面上皱纹不少,相当的丑陋难看。 她险险反胃呕吐,心想:“他实在长得太难看了,但我却须得与他同衾共枕,肌肤相贴……”这么一想,更加感到恶心。 黄达龇牙一笑,道:“娘子别怕,愚夫一定十分温柔体贴地服侍,请宽衣吧!” 说时,就动手解她的衣裳,薛飞光连忙举掌掩住自己的嘴巴,免得尖叫出声。自己举手之际也就掩护住自身,使他无法摸到扣子。 黄达似是一怔,呆了一下,展开双臂把她抱紧,往床上倒下,一个翻滚,他已把薛飞光压在底下。 薛飞光大可以使出武功把他震开,甚至点他死穴。可是她当然不能这么做,否则闹出了事情,蒙上谋杀亲夫的罪名,哪倒不如当初就不嫁给他了。 她虽是不十分清楚男女之间的事,但亦非全然不知。暗念反正迟早也得给他,现下何必抗拒?于是在心中暗自长叹一声,放软了身体和四肢。 黄达很快把她的外面衣服剥掉,但他忽然停止了任何动作,过了片刻,才沉声道:“娘子为何紧闭双眼?” 薛飞光懒得理他,不过却在心中感到奇怪,因为他口气之中含有责问之意。 黄达又道:“我明白了,敢是嫌我长得不好看,所以闭上眼睛?” 薛飞光心中应道:“是又怎样?难道你会休了我不成?” 要知在那时代男女,若是丈夫性情凉薄,仍然可以容容易易地就在“七出”之条内找个罪名,即可把妻子休弃。这七出之条是,一无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在这七大类之中,除了其中淫佚、恶疾两款之外,其余的都是压迫女性的借口,这当真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薛飞光正在想他敢对自己怎样之时,黄达又道:“娘子你嫌我难看还不要紧,但却不该在心中想着别人,而又把我当作是他,此是天下男人最不能忍受之事,你心中把我当作谁人?” 薛飞光大为震惊,想道:“他倒是想得很多,可不是愚鲁之辈。”不过她事实上没有把他幻想为别人,所以懒得开腔,只睁眼冷冷地瞅住他。 黄达跟她对瞧了一阵,才道:“原来我冤枉你了,真对不起,不过我请求你一直睁眼,这样我就不会再发生误会了。”说时,两只手在她身上乱动,摸来摸去。 这等挑情的抚爱手法使得十分温柔,可是薛飞光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点都不动情。 她那双大大眼睛中透露出她内心的痛苦悲哀,假如不是怕闹出大笑话传扬天下的话,她真想大叫“救命”! 黄达又停止了动作,凝瞧她的眼睛,良久,才皱眉道:“你年纪还轻,没有想通一个道理,那就是嫁与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决计比不上你嫁给我幸福。” 薛飞光第一次自愿开口,道:“这话若是当真,人人都不必重视青年了。” 黄达欣然道:“你肯开口讨论一下,那是最好不过了。”他翻个身躺在一旁,不再压在她身上。又道:“由于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所以每个人都须退一步想,才能皆大欢喜。 要知大凡年轻漂亮之人,无不心性高傲,以为天下美女都该献身枕席,百般奉承才对。所以你若嫁给年轻漂亮小伙子,首先就得不到温柔体贴。” 薛飞光道:“他如爱我,怎会不温柔体贴?” 黄达笑道:“这就是最大的错误之处,你认为他若爱你,就会温柔体贴,但他也是这么想法。这一来彼此都不免发觉对方爱自己爱得不够深,其实呢,却都是被自私之心所错。” 薛飞光深感有理,道:“这话倒是不错。” 黄达道:“总而言之,一则由于骄傲,二则由于自私,若再加上事业上的挫折,情绪恶劣,这时爱情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何况再美丽的容貌,看多了也会变为平凡,你说是不是?” 她点点头,开始觉得这个男人不是没有见识之辈。 黄达又道:“今晚你安心的睡,我不打扰你,反正我们结为夫妻,将来日子,还多着呢!” 这一夜薛飞光居然平静度过,这倒是她始料所不及。可是光阴易逝,很快又到了第二个夜晚。暮色降临之时,薛飞光已感到大祸迫到眉睫一般,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在这一日当中,黄达很少进来,即使进房,也不过说几句就走了,所以她还不算十分痛苦。然而夜色降临,又到了同衾共枕之时,难道说他今晚还忍得住不动自己么? 她但觉平生以来所有的忧愁痛苦加起来还及不上现在。目下虽说是名份已定,她已向命运投降,可是那个想起就令人恶心的人,焉能让他在自己身上得偿大欲?她根本在想像之中已感到万分恐怖,若是事到临头,只怕非大叫救命不可。 一阵靴声传入她耳中,靴声每响一下,她就大大地震动一下,两眼直勾勾的瞅住房门。 门帘掀处,面貌丑俗的黄达走进来,满面堆笑道:“愚夫本来今晚有事,须得出门一趟,恐怕要明日傍晚才能赶回来,可是闺房中有个如花似玉的娇妻正在等候,哪里舍得出门呢?” 薛飞光深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道:“若然有事,自应赶快前往办妥才对。” 黄达道:“我不去的话,顶多少赚几百两银子,不算什么!”话虽如此,却掩饰不住心疼之情。 薛飞光暗暗窃喜,忙道:“几百两银子已经白花花的一大堆了,怎可以不去赚呢?” 黄达似是大为心动,斜睨着她,道:“你当真这么想么?但怕只怕我去了的话,将来你又怪我只贪图银子而冷落了你。” 薛飞光道:“岂有此理,赚银子乃是第一等重要之事,你快快去吧!” 黄达道:“让我再想一想。” 此时外间已摆好丰盛的酒席,他们落座之后,自有侍婢斟酒布菜。黄达双眼忽而翻起,忽而闭上,显然正在考虑如何决定。 薛飞光一生计谋多端,可是这刻却施不出半点手段,完全有如刀俎上的鱼肉,任凭对方处置。过了一阵,两人已喝了好几杯,黄达取了一面琵琶在手,笑道:“我来弹奏,娘子舞这一曲如何?” 薛飞光道“放着银子不去赚,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兴趣和精神陪你玩乐。” 黄达反而十分高兴,道:“娘子晓得钱财的可贵,准是勤俭持家的人,好,我就去一趟,但娘子如何慰劳我呢?”说时,已伸手摸她的面颊和手臂,动作甚是轻狂。薛飞光只想把他快快敷衍离开,所以不敢抗拒,但他益发猖狂起来,用力拉她,道:“娘子过来坐在我怀中,咱们亲亲热热地喝几杯。” 薛飞光虽是不肯过去,但终于让他又捏又摸地轻薄了许久,他才正式用饭,饭后便离开了。 翌日按照习俗返回娘家。薛三姑见了她甚是欢喜,搂在怀中细加呵慰。这几乎是她头一次表现出心中的疼爱,反倒引得薛飞光悲从中来,汨流不止。 她向姑姑禀告过裴淳会来访她之事,薛三姑居然没有第二句话。 午后,裴淳果然应约而到,两人在房间中见面,恍如隔世,默默相对良久,裴淳才道: “你往后须得小心保重身体才好。” 薛飞光自然晓得这是因为自己大有憔悴之色,他才会这么说,心中又是酸苦又是甜蜜。 她也发觉他形容清瘦了不少,当下道:“你这几天好像过得不太好呢?” 裴淳点点头,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这刻说之何用? 又过了一会,薛飞光道:“我有一件东西还给你。” 裴淳讶道:“还给我?那是什么?” 薛飞光打开箱子找寻,裴淳既痛苦又没趣,心想她竟如此的情断义绝,连一点东西都要还给我。 不过他马上就发觉不对,因为薛飞光取出一本薄薄绢册,甚是精美,交给他道:“这就是了。” 裴淳低头一瞧,但见面上写着“无形剑”三个较大的宇,旁边有一行字是“天竺异宝”,下角题着“薛飞光译录”。 他大感惊讶,道:“这就是五异剑之一的无形剑么?何故说是我的?” 薛飞光道:“这里面是无形剑的修炼秘诀,说起来只是一种内功心法,能够从指尖射出劲力,锋利如剑,比起一般指力大不相同。” 裴淳摇头道:“指力练到极精深之时,亦能与刀剑一般,一指遥点,足以穿木透石,这无形剑既是如此,便不十分稀奇了。” 薛飞光道:“指力发出之时,一下就是一下,但这无形剑练成的话,指尖那股劲道凝聚不散,随手挥舞,宛如使剑一般。因此与指力大有分别,而且指力擅于远攻,无形剑则长于近身肉搏,用处上又大有不同。” 裴淳这时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果然与一般指力不同,但你说是还给我之物,或者不大对吧?” 薛飞光道:“这口异剑的秘诀乃是用蝌蚪文分别刻在其余的四口异剑上,我是记在脑中而又译了出来,但究竟应属于你才对。再者修炼此剑很不简单,你能不能成功还是未知之数。” 裴淳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辩。 薛飞光又道:“以我估计,你能在三两年之内练成此剑的话,便算得上天赋过人,卓绝当世了。因为这一门内功心法,练时须得暂时抛开你原有的功夫根基,到练成之后,才用得着你原本的深厚功力。” 他们并肩而坐,翻阅这本绢册,薛飞光当初译录之时,本已一心一意打算给裴淳练的,是以文句浅畅易懂,一读便明。现在加上她亲自讲述,裴淳当然更加心领神会。 他非常细心地听她由头到尾讲述一遍之后,又闭目忖思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若是三两年之内能练成这门奇功绝艺,定须异常杰出弘毅之士才行。” 他停顿一下,又道:“但我却可能会在极短时间之内练得成功,你信不信?” 薛飞光讶道:“我不能不信,但为什么你能如此?莫非你比天下所有最聪明杰出的人还高一等?” 裴淳道:“绝对不是,但我也说不出道理来。”他慎而重之地把绢册收藏妥当,又道: “这一门心法,其中有一个主要部份我已经练过。” 当下说将出来,敢情是昔日他遭胡二麻子陷害而落在地洞之内,险险冻死,幸有太阳玉符护身,不但安然无事,而且因此练成一种特别的内功心法,平时没有用处,但却能抵御奇寒奇热,却想不到这一门功夫竟是修炼无形剑的一部份。 薛飞光道:“也许正因你不够聪明,所以凡事异常专一,心无二用,因此随时放得下你本身练惯的功夫而改练这一种,唉……”她长叹一声,十分遗憾地道:“早知如此,当日我把此法告诉你,而你仗着这口奇异之剑,定可与辛大姑对抗,也一定能压倒她,这一来局面全非,我或者不必遭遇这种可怕的命运了。” 裴淳暗忖这悲惨的命运既已经成了定局,悔亦无益,所以不再接腔。 薛飞光也晓得跟他已经谈了很久,实在应该离开了。她一想到从今之后,永远不会再见到裴淳,不由得悲从中来,热泪直洒。 第53章 苦尽甘来 裴淳站起身想告辞,一见她这等情状,也是心如刀割,面目失色,真想说出要她私奔的话,但他自然终于忍抑下这个冲动之念,道:“我要走啦!” 薛飞光含泪问道:“你上哪儿去?” 裴淳道:“我去找师叔,瞧瞧辛仙子想怎样对付他老人家?” 薛飞光惊道:“现在反正已迟了一步,何不等她有所图谋再去找她?万一她并不对付李伯伯,你这一去说不定反而迫她动手。” 裴淳点点头,道:“好吧,我且等候一段时间再说,或者我会回山谒见师父。” 薛飞光敏感地问道:“你是不是对将来已有了打算?” 裴淳道:“我打算出家为僧,忘去种种烦恼。” 薛飞光大惊道:“这如何使得?你这样做法,岂不是使我和秋心姐姐都很不安心?” 裴淳反问道:“那么你说我怎么办才好呢?” 薛飞光一时回答不出,过了片刻,才道:“你最好与别人一样,或者过一段时间之后,便成家立室,不要在江湖飘洎……”她说到此处,眼泪又掉下来,接着又道:“我但愿你娶妻生子之后,有一日能原谅我而忘掉我。” 裴淳摇头道:“你没有过错,我根本一点也不怪你。”他想起往后孤伶凄凉的日子,眼前尽又是永难再见的离愁,也不由得热泪盈眶。他又说道:“我一向很听你的话,但在成家立室这一件事上,可不能听你的了,因为我此生此世决计忘不了你。” 这裴淳一世老实,尤其那些越是他的亲近之人,他就更不能打诳敷衍,只有对付敌人之时,迫不得己才肯打诳。故此他老老实实地告诉薛飞光。 薛飞光闭上那双大眼睛,但泪水滚滚而下。裴淳真想痛快地大哭数声,一泄胸中悲情。 但他又知道此举徒然使薛飞光更感痛苦,是以硬是忍住。跨步走出房外,隔着一道帘子,说道:“飞光,你好生保重,我当真走啦!”耳中还听到她悲啼之声,而他的人已迅快奔出院外。一直走出大门之外,都碰不到一个人。 薛飞光的哭声老是索回在他耳际,他的心像铅块一般沉重,以致脚步踉跄地向前走去。 他走了一程,突然有人拦住去路,定神望去,原来是丐帮弟子。 那弟子躬身道:“敝帮主命小的在此守候侠踪,敢请移驾一晤。” 裴淳颓然点头道:“有劳前头带路。” 片刻间转入一条宽巷之内,远远便见淳于靖在巷中负手而行。原来他是等候太久,忍耐不住,所以到门外走动张望。 裴淳见到这位盟兄,又触起限感慨痛苦,几乎站立不住而一跤跌倒。幸而淳于靖一手抓住。 淳于靖的神情忽喜忽忧,拖了裴淳入屋,但见大厅中已摆了一度盛筵,美酒佳肴,纷然杂陈。 裴淳虽是两日不曾进食,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饥饿,见了酒菜亦引不起一点食欲。不过他还是入席了,只有淳于靖在一旁相陪。 淳于靖说好说歹的迫他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又劝他饮了几杯美酒。 裴淳简直食不知味,忧伤之色流露无遗。他在这位盟兄面前,自然无须隐瞒一切感情,所以并不设法掩饰。 淳于靖殚精竭智找出许多话慰解裴淳,但一点效力都没有。当下道:“贤弟振作一下,用心听为兄一言。” 裴淳果然振起精神,道:“大哥请说。” 淳于靖道:“你我情同手足,同生共死。愚兄凭这一点交情求贤弟为我做一件事。” 裴淳道:“大哥为何说出这种话,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纵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淳于靖道:“这件事一无危险,二不难办,只要你答应的话,定能做到。” 裴淳忙道:“大哥这就吩咐吧!” 淳于靖面色一沉,道:“我要贤弟从现在起陪我饮酒,直到明日天色破晓之时为止。在这一段时间之内,不许贤弟想起云、薛二人。” 裴淳不禁一怔,凝目寻思。淳于靖肃然道:“贤弟若是不肯答应的话,咱们从此割席绝交,情断义绝。我可不敢结交你这种兄弟。” 这话如此严重,裴淳毫无考虑余地,一叠声答应下来。当下放量豪饮,酒到杯干,不久已喝了不少。 裴淳已有了几分酒意,但觉脑筋好像简单得多,只须牢牢记住这个诺言,倒也不是不能暂时忘掉云、薛二女。加上淳于靖的花样层出不穷,一会招来佣工吹奏诸般曲调,他和裴淳二人纵声高唱。一会又有惹笑的相声解闷,一会又是耍杂技的到来表演。总之五花八门,节目甚多。时间打发得挺快,不觉已到了半夜时分。这时连说书的,玩蛇买药的都全部表演过。 淳于靖欢畅大笑道:“贤弟,现在离破晓时分已不甚久,咱们好好的尽情行乐,只要到了破晓时分,你自然会明白,这一切的安排是什么用意了。” 裴淳道:“大哥此举定有极深的用意,小弟难得从愁城之中超拔片时,己经感激不尽了。”这时诸般技艺玩意儿重头再来,盛筵之前倒是热闹之至。 但在另一处地方,在那红烛高燃的新房之内,薛飞光正感到痛苦不堪。原来她的夫婿黄达在天黑时已赶来,把赚到的银子数百两都交给她,然后开席饮食,一直把许多江湖琐事告诉她。 薛飞光不想与他同寐,虽然明知迟早也逃不过这一关,但是能够拖一时就算一时,所以装出很感兴趣之情,听他胡吹乱扯。 看看已是四更天了,黄达便要求她上床安寝。薛飞光左推右拖,又延捱了好一会,已到了不能再拖之时。黄达斗然连干三杯,然后向薛飞光说道:“我知道你委身下嫁于我,不是出自本心,所以你才会拼命推托。这样勉强结合也没趣味,因此我倒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 薛飞光虽是聪慧绝顶之人,这刻也测不透对方心意,便默默不语。 黄达道:“我答应一辈子都不侵犯你,连碰也不碰你一下。可是今晚你须得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在灯下让我看个饱。” 薛飞光听了又惊又喜,她实在想不通此人怎会生出如此古怪的念头,竟肯单单是看这一次之后,永远都不接近她。如此以后日子当然很好过,但现在却须得脱光了全身上下衣服,在灯光之下任他观看,这个条件说苛不苛,说可怕亦很可怕。 她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你要我这样做呢?”这话自然问的是何以要她脱光衣服。 黄达神色一整,肃然道:“我一则想瞧瞧你那白璧无瑕的身体。二则我瞧过你身体之后,以你这样女孩子来说,纵然依旧是处子之身,可是万一有那么一日咱们分手了,你还是不能嫁给别人。” 薛飞光侧然微笑道:“原来如此,但你纵使不要我这么做,我也永不会嫁给别人。” 黄达道:“虽是如此,我还是想瞧瞧你的身体,不然的话,我就与你作合体之欢。” 薛飞光暗自忖道:“我实在忍受不了被他蹂躏之苦,所以只好忍受羞愧,让他瞧看我的清白之躯了……”想到此处,心中的委屈痛苦,真不是文字所能形容得出的。 她答应之后,起身把锦帐放下,自己钻入帐内。黄达听到簌簌脱衣声,便微微而笑着。 他起身走到床边,同时把灯烛移到近处,隔着罗帐便问道:“你脱光了衣服没有?” 薛飞光低头嗯了一声,表示已经如言脱光了衣服。 黄达拨开罗帐,伸头入去。他目光到处,但见薛飞光盘坐在床上,身上衣服一件也不曾脱下,同时面上泛起顽皮的笑容,跟他对瞧,好像这件事很好玩一般。 黄达道:“怎么啦?” 薛飞光道:“没有什么!我改变主意了。” 黄达道:“很好,我却是求之不得。” 薛飞光道:“我刚刚在想,与其做这有名无实的夫妻,不如接受事实,当真做你的妻子。 不然的话,我就不该答应嫁给你,现在你上床来吧!” 黄达迅即爬上床去,薛飞光突然间滚倒在他怀中,一反以前冷冰冰的态度。两人拥抱着在床上滚动时,薛飞光忽然间吃吃而笑,声音之中透出无限欢愉。 黄达停止任何动作,问道:“你笑什么?” 薛飞光道:“我这十余日以来,当真比死还难过,这等痛苦,决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黄达讶道:“当真这么痛苦?那么你何以不加逃避?或是不嫁,或是自杀,这都不是行不通的路。” 薛飞光道:“我以前或许会在其中拣一条路走。但自从与裴淳师兄在一起过了不少时间之后,深觉做人不能太过自私,宁可舍己为人,牺牲自已亦不能使别人受害。” 黄达嘲声笑道:“你在我面前提到别个男人,岂是舍己为人之举?” 薛飞光收敛起笑容,沉重地叹息一声,道:“你已害了我一辈子,你实在对我太残酷了! 只不知这样做法,对你有何好处?” 黄达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飞光道:“辛姐姐,你何不恢复本来面目?” 黄达呆了一下,才道:“你已瞧出来了?” 薛飞光道:“刚刚才瞧出来,姐姐你的易容之术果然是当世无双,连身上的气味也好像男人的一样。” 她顿时恢复了辛黑姑的声音,道:“你从何而瞧出破绽的?” 薛飞光道:“你答应不行夫妇燕好之事,而要我脱衣让你瞧看。此举太不近人情,虽然表面上你言之成理,但若是我能定心细想,便瞒不过我了。我后来又故意倒在你怀中,试出你果然是女儿之身。” 辛黑姑下床而去,一会就回转来,已恢复了清秀的面容,身上的男人气味也消失了。她道:“你不怕我一怒之下取你性命么?” 薛飞光道:“我的一辈子已完蛋啦!虽然你是假冒的,可是那个真的黄达怎么办?我名份上还是他的妻子啊!” 辛黑姑道:“因此你不怕死,是不是?” 薛飞光道:“我的前途既无幸福可言,还怕什么呢?” 辛黑姑道:“你可弄错了,你还可以嫁给裴淳。因为那个真的黄达,事实上早已死去了一个多月,世间上已无黄达其人。” 薛飞光吃一惊,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 辛黑姑冷笑道:“你以为你聪明绝顶,世上无人斗得过你?哼!当初若不是你帮助裴淳,那武林五大高手早已变成我的五个奴隶了。此仇此恨,我怎能不报?” 她一手扣住她肚腹上的穴道,又道:“前此是对你精神上的折磨,以后就轮到肉体上的苦刑了。” 薛飞光幽幽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她此刻自然无话可说,自己落在辛黑姑手中,莫说她已扣住穴道,即使没有,亦无法逃脱她的毒手。 辛黑姑忽然想起一事,沉吟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南奸商公直你还记得么?” 薛飞光讶道:“当然记得啦!” 辛黑姑道:“我前些日子把他抓住,但后来又释放了他,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薛飞光用心一想,已明其故。顿时大大对他生出感激之心。原来她已想到自己遭遇的这一番磨折,定必是南奸商公直出的主意。除非是她薛飞光,决计不能从辛黑姑这一句话之中,推测出这是商公直的主意。 但也唯有薛飞光才会进一步察出商公直的真正用心,因而泛起既佩服而又感激之心。佩服是商公直当真不愧是当世无双的智士,竟能在极危险之中想出奇计,使辛黑姑不杀死他,而这条奇计却又可釜底抽薪,使辛黑姑对她的仇恨减少,因而终于没有取她性命。 要知辛黑姑当然很恨薛飞光,一则是由于她也爱裴淳而生的妒恨。二则是为了薛飞光帮助裴淳,使她连连落败。故此辛黑姑若是不能大大地折磨薛飞光的话,心头的恨意不减,这一次定必会杀死薛飞光无疑。 这等“釜底抽薪”的深奥用心,若不是薛飞光,谁会得知?一定认为南奸商公直是为了希望辛黑姑不杀自己而献出毒计,纯是为他个人打算。不过这刻薛飞光当然不能露出丝毫形色,故意大怒道:“原来是这恶徒向姐姐献计,使我这十几日以来痛不欲生,此仇此恨,决不能忘记。” 辛黑姑道:“你若是活得成的话,再说狠话不迟。” 薛飞光恨恨道:“此人奸恶绝伦,我早该杀死他才对。假如姐姐留我一命,我迟早取下他项上人头。” 辛黑姑笑道:“只怕你斗不过他狡智心机呢!” 薛飞光道:“他诚然十分狡黠厉害,但他却断断想不到姐姐最后放我逃生,那我就有机会取他性命了。” 辛黑姑道:“不然,他还献我一计,可以让你活命,所以他一定早有防备了。” 薛飞光心想,商公直当然还有连环妙计,我焉有不知之理。但口中却讶然道:“什么? 他竟敢如此托大,一点不把我放在眼内?” 辛黑姑道:“那倒不是,他是被迫无奈才再献这一计。因为我说不要杀你,还要你多受一番折磨。我当时对他说,假如他献不出妙计,我就削去他双足,以代替死罪,这还是因为他总算已献过一计,立下功劳。若想免去削足之刑,就须得再献一计才行。” 薛飞光再次泛起对南奸商公直感激之心,因为她已亲眼瞧见商公直献计的成效了。要知那辛黑姑原本对薛飞光怀恨极深,决不是这短短的十来日痛苦便可以使她仇恨冰释。故此商公直以超世之聪,献上连环之计,而这第二计便可以使得辛黑姑感到完全消气释恨,因而不致于做出伤害她身体之事。 只听辛黑姑又道:“这第二计是由我设法,把你嫁与裴淳为妻。” 薛飞光讶道:“什么?”表面上虽然装出不胜惊愕之状,其实内心差点儿忍抑不住欢欣雀跃之情了。 辛黑姑道:“你是聪明之人,当然晓得这件事不会十分愉快。原因就是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 薛飞光道:“哪两件事?” 辛黑姑道:“第一件事,你必须一直跟在他身旁,不得离开,除非是他死了或者你死了,才可以分开。” 薛飞光担心地皱起眉头,道:“第二件?” 辛黑姑道:“第二件事,你得答应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给他出主意,这自然包括任何极微小的暗示都不可以。” 薛飞光眉宇间忧色更重,沉吟了片刻,才道:“你相信裴淳可能会遭遇到杀身之祸,因此设法让我眼见着他投入危机之中,而又不能加以阻止是不是?” 辛黑姑反问道:“这样你可感到痛苦?” 薛飞光道:“恐怕是世间最大的痛苦了。” 辛黑姑欣然道:“那就行啦!我正是要你遍尝世间莫大的痛苦。假使你熬得这段时间,我以后永远不找你们夫妻的麻烦。但你如若有违誓约,将来你生了儿女之后,我有法子当你们夫妇面前把孩子慢慢地弄死。” 薛飞光听到这话,又见她眼中射出凶光,顿时想像出那可怖的景象,不由得打个寒噤。 辛黑姑又说道:“但你还须想出个保证你一定履行誓约的办法,我才能安心放你去见裴淳……”她转眼望一望天色,又道:“现在己过了四更,不久曙色将临。假如你在曙色降临前,想得出保证之法,你便可以得偿素愿,立刻见到裴淳。如若延误,那就一切作罢。你依然是黄达名份上的妻子,永远无法与他见面。”她冷酷地笑一声,又道:“因为他在曙光出现之后,不久就会远离此地了。” 薛飞光心灵大震,俯首寻思。辛黑姑也不打扰她,独自躺向榻上,略作休息。 房内烛光渐暗,但谁也不加理会。薛飞光想道:“她这一着,一定不在商公直献计之中,唉!她也是个智谋百出之人,才想得出这么一招,使我多受一些痛苦。” 正在忖想之际,辛黑姑突然问道:“想出了法子没有?” 薛飞光摇摇头,心中却大为吃惊,暗忖:“她分明有点动摇,不想我嫁给裴淳,是以忍不住出声打扰我的思路,我必须尽快想出办法,使她反悔不及。”当下定神而想,计如潮涌,眨眼间已有了主意,道:“辛姐姐,我没有法子提出保证。” 辛黑姑道:“那么你只好一辈子姓黄啦!” 薛飞光苦笑道:“若然他一定会陷入杀身的危机之中,我情愿不要亲眼见到,而又不能出言助他。”这话倒是衷心之言。 辛黑姑冷冷道:“虽然实情如此,但你还是希望他不会碰上这等凶危之局对不对?哼! 这一回是家母亲自主持,莫说是裴淳,纵是他师父出山也难解危局。” 薛飞光道:“小妹实在提不出保证,若然姐姐一定要提出保证,那就只有向裴淳下手。” 辛黑姑想了想,道:“这话有理,裴淳乃是极有信用之人,若然得他保证,还可相信。” 她跳下床,道:“你换上平时穿着的衣服,我们出去一趟。” 此时正与淳于靖对饮的裴淳方自借酒忘忧,大杯大杯地往肚子里灌。淳于靖忽然伸手阻止他再喝,微笑道:“贤弟再喝的话,不但伤及身体,还怕会误了大事。” 裴淳讶道:“原来待会还有事做,大哥何不早说?”当即推开银盏,态度甚是豪放。 淳于靖点头道:“贤弟外表虽是恭谨沉实之士,其实热情豪放,只是不轻易表露而已。” 裴淳忙道:“大哥好说了,小弟庸碌无能,未及大哥万一。” 淳于靖道:“咱们情逾手足,何须如此客气?愚兄倒是很想知道你情场遭变之后,是否从此就万念俱灰,不把有用之身为世间出力?” 裴淳沉吟一下,才道:“小弟确实已有万念俱灰之感,不过在武林形势未定,家师叔尚未安居以前,小弟焉能不管世事?” 淳于靖道:“这就好了……”抬头望一望天色,又道:“快啦!等到破晓之时,你想大哭大笑都可以了。” 裴淳答应过不可多问,只好默然不语。他已用尽全身的力量,克制自己不去想薛飞光。 然而淳于靖这一提起,顿时思潮纷至沓来,难以遏抑。 淳于靖沉重地叹息一声,道:“贤弟若是想起了薛飞光姑娘,那就想吧,不必苦苦克制。” 裴淳听了这话,虎目中登时洒下热泪,频频长叹。 淳于靖本来有许多事要告诉裴淳,但在这等情势之下,只好暂时缄默。他如此对待裴淳,乃是因为他得到辛黑姑的通知,知道了辛黑姑伪装黄达的内幕。而且辛黑姑还说明今日黎明以前有个确实的答复,裴、薛二人能不能结合,届时可以决定。她又不许淳于靖让裴淳知道,意思是要裴淳仍然痛苦一夜。因此淳于靖才想出这等办法,使裴淳这一夜暂时不去想薛飞光,等捱过这一夜,前途凶吉便可决定了。 忽然人影连闪,灯烛摇摇,厅中多出两个美貌少女。裴淳抬头一望,见是辛、薛二女,不由得大为讶异。 辛黑姑冷笑一声,道:“飞光,你坐在这一边。”那个位置与裴淳遥遥相对,可望而不可即。二女落座之后,辛黑姑又道:“裴淳,假如薛飞光嫁给你的话,你要不要?” 裴淳苦笑一下,道:“辛姑娘最好别取笑了,飞光师妹名份已定。” 辛黑姑道:“这样说来,假如她仍然处子待嫁之身,你便不会推辞这头亲事了?这很好,我先透露一个秘密,那就是她其实没有出嫁。那黄达早在她出嫁以前的一个月左右死了,是我假扮为黄达,大大地捉弄了你们一次。” 裴淳听得呆了,转眼向淳于靖望去,问道:“大哥,她这话可是真的?”及见淳于靖点点头,这才信了,目光又向薛飞光望去。两人四目交投,都流露出无尽缠绵宽慰之意。 辛黑姑道:“喂!等一会再眉目传情吧!现在还未到时间。须知我若不出面洗刷而又不向薛姑姑说情的话,薛飞光一辈子都还是黄达名份上的妻子,你们断不敢不顾天下人的指责耻笑而结合。但只要做到我提出的两件事,你们可在数日之内成为正正式式的夫妇。”当下说出要薛飞光跟着裴淳以及不得出计策划这两件事,要裴淳提出保证。 裴淳听得傻了,想道:“飞光若是嫁给我,日夕跟在我身边,一旦发觉我已一步步陷入危机之中,她如何忍得住不说?若是定要她忍住,对她岂不是极残酷的刑罚?”他霎时已体会出薛飞光当其时的痛苦,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淳于靖终是一帮之主,才略过人。此时略一权衡大局,便分出事情的缓急轻重。当下说道:“贤弟不必多想了,试想辛姑娘是何等人物?既然开口,定然早就算定了你非答应不可,因此你只须寻思如何保证之法就是了。” 辛黑姑被他一捧,秀丽的面上泛起笑容,气氛顿时松弛了不少。她道:“这话甚是,我已没有工夫耽搁了,快快办妥这一宗事情,我就得离开此地。” 淳于靖道:“让他想一想吧,他不是心思灵敏的人,只不知辛姑娘此去是否与朴兄会合,何时举行婚礼?” 辛黑姑定晴望住他,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情绪。原来她忽然发觉这个威仪端重的帮主,在她心中的地位竟与朴日升相等。因此她无端端想到假如淳于靖现下要求她下嫁与他,便如何答复? 淳于靖见她好一会都不回答,当下又道:“辛姑娘与朴兄当真是天生佳偶,称得上珠联璧合。倘若朴兄不是元廷重镇的话,鄙人倒是很愿意奉扰这一杯喜酒。” 辛黑姑心中一震,忖道:“他分明隐隐暗示我说朴日升帮助元廷,所以他们这些江湖豪侠高手,都将变成我们的仇敌。” 念头一转,忽又感到忿然,忖道:“我本来就打算控制天下武林,他们早就是我的对头了,现在再加上朴日升的关系,当然更感到不能相容。” 那聪明无比的薛飞光,见了她面上表情阴晴不定,登时猜出八九分意思,突然心头一动,忖道:“她如若不是对淳于靖很有意思,心情就不会如此激烈变化,设若有法子使她当真爱上了淳于靖,则武林中许多大祸或可消弭于无形。如若此计不行,亦须设法争取她的同情,利用她的力量去使朴日升不管元廷之事。此计若行得通,天下苍生可以减去无数祸劫,而元廷的气运将因而大受打击无疑。” 她大眼睛一转,计上心头,向辛黑姑道:“我想跟淳于靖大哥私下说几句话。” 辛黑姑为了表示她的大方,挥手道:“你尽管去做。” 薛飞光把淳于靖拉到书房内,口中说着一些不相干的话,纤手取起毛笔,蘸饱浓墨,在素笺上写道:“大哥以天下为重,抑或是以个人为重?” 淳于靖泛起讶色,伸出食指按在“天下”二字之上,表示以天下为重。 薛飞光又写道:“既是如此,大哥便须舍弃个人荣辱自尊,专心去做一事。” 淳于靖点点头,薛飞光聪慧无双,竟能在同时之间分心做两件事,一是她口中说着一些闲话,一是她挥笔写出她的办法。 她下笔写道:“大哥务须竭尽所能,使辛姐姐对你生出情感。若然她肯嫁给你,武林大势便定,我们立即少去无数大祸大劫。如若不能使她下嫁与你,亦须使她碍于情面,答允使朴日升脱离元廷。” 淳于靖一世英雄,几曾考虑到这等儿女之事?更别说利用情感以成就事业了,他本想一口拒绝,可是薛飞光一开头就拿“天下重任”的大帽子压得他无法反抗。 他那饱满的天庭上泛现出汗水的光芒,显然内心争斗得十分剧烈。 薛飞光一声不响,凝眸望着这个当世一流高手,芳心中也生出怜悯之情。不过她坚信自己的策略没有错过,假如略为牺牲了他一点自尊,却换得武林中的太平,自然大是值得。 淳于靖缓缓伸出右手,取过毛笔,写道:“我应如何做法,请你指示。” 薛飞光自然明白像他这样的一个大丈夫,平生不曾涉想过男女间之事,当真不懂得如何去获取一个女孩子的芳心。是以他在困惑之余,才迫不得已向她求教。 她忖想一下,写道:“最重要的是不可放弃你的英雄气概,你若是对她特别关心,她断无不觉之理。”写完便把这张素笺撕毁,跟他说了一些闲话,相偕回到大厅。 他们怡好听到裴淳向辛黑姑说出保证的办法。裴淳道:“在下先征得飞光的同意之后,将以性命保证她履行誓约,假如她有违约的话,在下便立即自杀。你瞧这法子可使得?”这法子完全是以他的信誉作保,因为辛黑姑如若信不过他,那就全然没得谈了。 辛黑姑笑道:“妙得紧,飞光你同意不同意?” 薛飞光想道:“我只要能还我清白之后,再做裴淳的妻子,哪怕只是一夜夫妻,死也甘心。”当下连连点头。 于是裴淳当面再行说出保证之言,辛黑姑大为满意,径去替薛飞光向薛三姑疏通,并且以她预备好的方法,改正薛飞光乃是黄达妻子的事实。 淳于靖算是长辈,出头为裴淳办理许多事情,婚期预定在十日后举行,邀请的都是共过患难的好朋友和宇外五雄和三贤七子其中数位。 此外,由于辛黑姑亦参加之故,九州笑星褚扬率了杨岚参加,而一向跟随辛黑姑的慕容赤、路七等人自然也有一份。 在这十日之中,薛三姑声明过不理闲事,一切由辛黑姑代办。故此淳于靖与辛黑姑几乎整天都在一起。淳于靖处处表现出对她温柔体贴和关心,使得辛黑姑芳心摇摇,每日一起床就找淳于靖。 薛飞光虽是知道日后的难关痛苦不堪忍受,但她在事先布下淳于靖这一着高明无比的棋子,若然收到宏效,则裴淳危难或可化解,这一来她也就无须尝受痛苦了。 她一方面担心这十日过得太慢,以致她的婚事发生变卦。但一方面又恨不得时间过得慢些,以便淳于靖多些机会改变辛黑姑的芳心。 在淳于靖而言,他已是竭尽所能,他本是守信不渝的英豪,既是决定放弃个人荣霉得失以追求辛黑姑,那真是全力以赴,毫无虚伪。 几日下来,他也当真爱上了这个曾经搅得天下骚然的巾帼奇人,变成真心体贴关怀,处处流露出真情挚意。 到了裴、薛二人举行婚礼的那一日,淳于靖已接到部属飞鸽传书,附上潜山云坡大师的手谕,表示赞成这头亲事。 裴淳得到师父法谕,心中大是欢畅。 这一夜大排筵席,与飞光交拜天地,正式成为夫妇。 翌日,辛黑姑约了淳于靖郊游,他们在一处景色幽美之处停下来观赏,两人表现得十分亲密。 淳于靖见她果然对自己有情,当即谈到婚嫁之事。辛黑姑虽是不可一世的人物,但这刻却不禁也含羞答答,垂着眼皮答应嫁给他。 两人暗订盟誓,有青山绿水作证。而在城中一间房子内,褚扬也恰巧向杨岚谈及她的终身大事。他问她是否愿嫁给闵淳? 杨岚想道:“只怕师父不答应。” 褚扬道:“你顾虑到郭师弟么?” 她点点头,满面愁容。褚扬道:“闵淳托他们老大普奇出面提亲,为兄初步已答应了,现在师妹既是芳心己许,那就只剩下师父、师母这一关啦!待为兄去向裴夫人求教,必可如愿元疑。” 这九州笑星褚扬带着一阵笑声,穿街越巷走到裴宅,但见灯彩等物尚在,一片喜庆之象。 他刚刚要举手拍门,忽然感到有人奔到背后,身法极是迅快。 他立即转身望去,但见来人身穿儒服,举止潇洒。腰间插着一支金笛,俊秀的面貌上露出憔悴。 此人正是金笛书生彭逸,他突然在此间出现,倒使得褚扬吃了一惊,暗忖这彭逸乃是爱慕薛飞光之人,今日到此,不知有何图谋? 这彭逸虽然早已叛离朴日升和辛黑姑,曾经极力帮助裴淳他们,可是天下之事原无定准。 他若然还自认是裴淳的朋友,何以举动间有点闪缩之态? 这些念头在褚扬心中,只不过是刹那时间就掠过了,他抱拳行礼,道:“久违啦!彭兄这是从何处来的?” 金笛书生彭逸回了一礼,缓缓道:“兄弟今日见到褚兄,竟泛起恍同隔世之感,唉!” 褚扬笑声渐弱,心头也涌起无限感触。他也是大有心事的人,只不过他年纪较大,又曾经踏遍天下,所以能够隐藏起自己的感情,轻易不会流露。然而此刻他那低弱的笑声中,竟含蕴得有无限寂寞惆怅之意。 彭逸又道:“兄弟正愁找不到褚兄,不缘在此处碰上,当真凑巧得很。” 褚扬精神一振,道:“彭兄找我有什么贵干?” 彭逸点点头,道:“有一件事,非褚兄帮忙不可。”他苦笑一声,又道:“褚兄不必疑惑,此举在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只除了兄弟在外。” 褚扬更为疑惑,但看他的意思似是还未到说出来的时候,心念一转,道:“彭兄的话不易猜测,只不知你是不是想进去与裴淳兄伉俪见面?”他暗想这个疑团若是落在薛飞光手中,定能参详得透,所以有此一说。 彭逸向大门望上一眼,叹一口气,道:“当然要见见他们,不过还是等褚兄帮过兄弟之后,才去见他们的好。”他伸手拉住褚扬,向对面的围墙走去,到了切近,一跃而过。褚扬放眼一望,但见围墙这一边,乃是一座极宽大幽雅的花园。 第54章 师徒情深 彭逸竟熟悉此地的道路,一径带他走到一座亭子里,但见四下被假山流水及扶疏的花木围绕,甚觉清幽。他又叹息一声道:“兄弟在此处已度过一宵,这一夜当真比一年还长。” 褚扬很明白他说的就是昨夜,因为昨夜是薛、裴二人的洞房花烛夜,所以在他这个情场失意之人而言,这一夜当然十分难熬。他寻思了一下,便道:“兄弟虽是明白彭兄的心情,却不知与帮忙之事有何关联?” 彭逸道:“兄弟本来有法子阻止薛姑娘嫁给裴兄,但我却没有任何行动,只在这座亭子之内躺了一日一夜。正因此故,我才须得褚兄帮忙。” 褚扬听了更加不解,勉强笑道:“彭兄如此成全他们,这牺牲不可谓不大了。只不知你有何法可以阻止这件喜事?” 彭逸沉重地道:“兄弟乃是奉了辛仙子之命赶来。辛仙子一方面严命辛姑娘尽力破坏此事,另一方面又以李星桥老前辈的性命威胁裴兄,迫他延搁婚期。” 褚扬大吃一惊,道:“原来如此,若是你在婚礼之前发动,这两重阻止果然可以使他们不能结合。” 彭逸说道:“以辛仙子的计算,兄弟无论如何耽搁法都能在婚期前赶到,但兄弟想过又想,总觉得不能拆散他们这一段姻缘,所以终也大胆违令。” 褚扬道:“然则彭兄回去如何交待呢?” 彭逸又道:“兄弟自思唯有一个法子可以推卸责任,那就是兄弟跌断了一只脚,无法赶路。” 褚扬大吃一惊,道:“你要我打断你一条腿么?” 彭逸道:“正是如此,只不知褚兄肯不肯帮这个忙?兄弟虽是能够自行击折腿骨,但自己下手的话,恐怕瞒不过辛仙子之眼。” 褚扬激起无限怜悯,叹一口气,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你既然暗恋薛姑娘,何不依令拆散他们,如此你还有机会。” 彭逸道:“兄弟也曾想过千万遍,但总敌不过一件事,那就是我深知薛姑娘心中爱的是裴兄,而我爱的是她。我既然爱她,自当使她美梦实现,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褚兄你说对也不对?” 褚扬惘然道:“你做得对,不过却苦了牺牲之人。唉!像彭兄可当得上是善于用情的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彭逸腿上,心叙他要腿骨折断得有如跌断的一般可说是找对人了。我只须使出一种手法就可以办到。 彭逸说道:“请褚兄下手吧,若是此举瞒不过辛仙子,兄弟损失的不止是一条腿,恐怕连命也得赔掉。” 褚扬颔首道:“这话说得不错,但还须准备一些夹板绷带之类的用物,并且须得煮点药物敷贴。否则你这条腿说不定真保不住。” 彭逸道:“一切都准备好啦!”说时,走到亭外一处树丛中,取了许多物事进来,正是夹板等物。他又道:“但兄弟自思若是要保存一命,只有在接骨捆缚夹板之时,把断骨之处错开一点,虽然终身变成跛子,但此举定可瞒过辛仙子无疑。” 褚扬不能不同意他的说法,可是此举未免对他太残醅了。心想裴、薛夫妇在欢乐之余,可曾知道有人为他们作如此重大的牺牲? 彭逸的举止甚为潇洒,因此褚扬更感到触目惊心,忖道:“如此潇洒风流的人物,往后跛了一腿,这等痛苦恐怕比杀死他还甚呢!” 不久,一切停当,彭逸道:“有劳褚兄下手。” 褚扬伸手从他膝盖摸起,摸到一处,道:“咱们都没带止痛之药,倘若彭兄乃是普通之人也还罢了,只须一阵剧疼就可以昏过去。但彭兄武功高强,决计不会昏倒,这样在包扎之时,定然疼痛难当。” 彭逸微微一笑,道:“兄弟倒要瞧瞧肉体之痛,会不会比心中之痛厉害些?”这话说得血泪斑斑,令人不忍多想。 褚扬道:“我看还是先使用点穴手法为是。”说时,伸手一点,彭逸顿时失去知觉。 褚扬把彭逸身躯放在地上,胖胖的面上不由得沁出汗珠。他又找到那一处地方,当即提聚功力,举起手掌。但他这一掌竟迟迟不曾砍落,并非他没有把握而不敢下手,却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所以陡地停住。紧接着他迅快离开此亭,匆匆越过围墙,奔到裴宅大门。 他敲动门环,一个仆人出来开门,认得褚扬乃是在喜事中帮过忙的人,便很快的进去向裴淳报告。裴、薛两口子一同出来,薛飞光今日已作少妇打扮,可是那双大大的眼睛和两个酒涡,使人仍然感到她还是个顽皮的少女。 她的动作力求端庄稳重,但褚扬笑声一起,她也就恢复了往日的轻松活泼。道:“褚大哥此来,一定有什么要紧之事,快说来听听。是不是令师妹有了麻烦?” 褚扬道:“不错,但还有一件事却是你想不到的。” 薛飞光颊上酒涡稍敛即现,笑道:“不错,我倒没想到连辛姐姐也发生了麻烦。” 褚扬道:“事情虽是与她有点关系,但发生麻烦的人不是她,而是金笛书生彭逸兄。” 薛飞光沉吟道:“若是如此,她的麻烦还在后头,只不过你现下尚未知道而已。现在请褚大哥说出彭兄之事吧!” 褚扬把彭逸如何担当起违令的责任之事说出,最后道:“我下手之际,突然考虑到你也许有法子使他保全那条腿,所以迅即赶来。” 裴淳大惊道:“原来如此,咱们可把彭兄连累惨啦!” 薛飞光道:“他如此维护我们,此恩深重,我一定得想个法子替他卸责。其实他这条苦肉计亦非万全之策呢!” 她皱起眉头想了一会,最后点头道:“唯有如此才行得通,但此举却不免打扰他老人家。” 裴淳又吃一惊,道:“谁?可是我师父?” 薛飞光点点头,道:“天下间只有赵伯伯不怕辛仙子,亦只有他有这等力量可以随意扣下彭兄。所以我们只好求他老人家替彭兄消灾消难。” 褚扬大喜道:“不错,赵老前辈果真有这等力量,况且他老人家一旦出山的话,以及许多风波都可望平息。”他终是阅历丰富之士,一听薛飞光之计,便知道她想借这桩事把赵云坡弄出潜山。 裴淳想到那彭逸为了自己夫妇而担起如此巨大的风险,恩深义重,那是非得替他着想不可。然而打扰师父清修,亦是于心十分不安之事。所以顿时愁眉不展,很希望薛飞光想出别的一条计策。 但薛飞光为了天下大势打算,为了个人打算,若是能够把赵云坡弄出山,则或可顺利解决一切,包括将来裴淳的风险在内。而她为誓约所限,最多只能做到这一步,再也不能对将来裴淳发生之事筹谋。所以她坚持定要这样做法,不肯改变。 说到闵、杨二人婚事,薛飞光又晓得此是暗中保全宇外五雄不让他们受到辛无痕加害的好机会。只因杨岚的师父“生离死别管如烟”与辛无痕以姊妹相称,因此他们成亲之后,自然会得到管二娘的庇护。 她向褚扬分析出这头婚事若说有一点阻力的话,便是来自他师父姜密,而姜密此人脾性固执,只须想出言词说动了他,那时郭隐农如何哀求也不中用。于是教了褚扬一套说词,要他立即去见姜密,定可预卜这头婚姻成功。 褚扬深信不疑,自去把彭逸抱入宅内一间上房,行动极为小心隐秘。这是薛飞光考虑到这宗事如若被辛无痕之人发觉,彭逸便十分危险了。 他们在上房会齐,褚扬这才出手解开彭逸的穴道。彭逸眼见裴、薛二人双双出现在眼前,一片痴情顿时消散了大半,远不似未见面前那么痛苦。要知情感之物奇妙无比,在幻觉中往往歪曲了真相,须得面对事实之后,方能澄清。 薛飞光把她的计策说出,彭逸欣然同意。因为一则他甚愿见识名震天下多年的一代宗师赵云坡。二则辛无痕究竟不比寻常对手,若然一旦被她看穿了破绽,那时只怕求死都难,而且对她决计无法抵抗。所以有赵云坡做靠山,情况自然大不相同。 计议已定,褚扬辞去。金笛书生彭逸又向裴薛夫妇说出一件惊人的消息,那就是他还奉令告诉辛黑姑说,辛仙子已选定朴日升为婿,着她即赴金陵,不得有违。辛无痕这个命令,无异宣判淳于靖和辛黑姑两人的爱情从此结束。 这件事纵是智计如海的薛飞光也毫无办法,晓得无可挽回。她不由暗暗后悔自己不该迫淳于靖进攻辛黑姑,以致使他陷入痛苦深渊。 裴淳完全张惶失揩起来,这一连串的变化都不是他能够出力解决得,所以他既感茫然而又苦恼不堪。 薛飞光定一定神,把各事通盘想了一遍,便教彭逸化装前赴潜山,好在相隔不远,只有二百余里路程,若是行踪掩蔽得宜,大概不会发生意外。他到了潜山之后,就在镇上等候,待裴、薛二人赶到,一同上山谒见赵云坡。 其次,关于辛黑姑的婚事,暂时只好放下不管。希望辛黑姑当真深爱上淳于靖而向辛无痕求情之下,或可改变了辛无痕的主意。 金笛书生彭逸便化装上路去了。这裴、薛二人应酬了一天,翌日方动程上路。他们此刻的理由甚是冠冕堂皇,是以不须另找借口。 他们乘搭一辆轻便马车上路,车把式是穷家帮中挑选出来的精悍好手,姓张名远。这是薛飞光为了提防万一须要与淳于靖等人联络,有这个人便可以利用穷家帮的信鸽网传递了。 第三日早晨,马车驶到潜山。他们在镇中会着彭逸,便一同向山上走去。四个人翻山越岭,走到隐龙谷口,已望见那座古庙。 裴淳纵目四望,但见景色依旧。可是自己这次返山,却已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并且娶了妻室,一同回来谒见师父。这等巨大剧烈的变化,在以前那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他当下告诉薛飞光说这座宽阔的隐龙谷中,那几块田地是由他独力一手开垦出来的,那一些果树是他种植的。 彭逸听了这些话,心中暗感惭愧。因为他这一生之中,从未做过生产之事,而这裴淳许多年来便一直自食其力,一切都问心无愧。此是远远不及裴淳之处。 那座古庙只有前后两间,占地不大。他们走到门口,彭逸便已感到奇怪,因为他嗅不到香烛气味。目光从敞开的门口望入去,但见这前面一间室内放置许多犁锄等农具,靠两首墙边放有一张木榻。 裴淳道:“我就在那木榻上睡了十几年啦!”说时,独自跨入屋内,叫道:“师父…… 师父!” 一阵清越的语声从里面的一间屋子传出来,道:“淳儿可把媳妇带入来见我。”这阵话声自然是由赵云坡所发,他这么一说,彭逸和张远当然不敢擅人。 薛飞光奔入去,她一见到裴淳那种又欢喜又尊敬的神情,自家也就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随他走入内一间屋子,但见这一间屋子干净雅洁得多,墙上的木架放满了佛门经典,当中的墙上挂着一幅佛像,屋内虽然没有什么布置装饰,却自然而然的有一种淡雅之致。 一个清癯老僧坐在靠窗边的榻上,两道霜白剑眉斜飞入鬓,教人一望而知他当年定是风度翩翩英俊挺拔之士。 小夫妻俩跪倒榻前行礼,云坡大师微微而笑。等他们礼毕,吩咐薛飞光坐在榻侧的椅上。 向她端祥了好一会,满意地连连颔首。裴淳满怀欢慰地瞧着师父,他得见师父身体清健如昔,便已十分满足。 云坡大师道:“淳儿你这次出山,没有几个月工夫,就闯出声名,又娶了一个好媳妇回来,这等成就,为师自问远远比不上你呢!” 裴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因为在他印象中,师父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等风趣的话。 云坡大师问起他下山之后的经过,裴淳早已有备,一一扼要禀告。最后说到彭逸之事,云坡大师顿时皱起霜眉,裴淳这一番禀告已耗去了一个半时辰之久,若非早就准备,只怕说一天也说不完。 薛飞光已发觉情形不妙,敢情这位武林宗师当真决意退出是非圈外,大有任何事都不管的姿态。她大眼睛一转,轻轻咳了一声,道:“请赵伯伯恕侄女插嘴之罪。” 赵云坡霜眉一舒,道:“你已是老衲的女儿一般,有什么话尽管说,在家中用不着太过拘礼。”这话虽是说得慈霭之至,可是他的应严气度,却令人怎样也不敢稍起放肆之心。 薛飞光道谢过,这才说道:“其实彭逸兄之事还容易解决,不是一定得劳烦打扰师父不可。”她立刻改变称呼,跟着裴淳喊他师父,云坡大师静静地倾听,并不接腔插嘴。薛飞光停歇了一下,在这刹那间她已考虑了许多问题,这才继续说道:“最令人担心的是李伯伯的安危,他已被辛仙子请走,辛仙子也曾道过要利用李伯伯迫你老人家下山。所以,师父除非决意不管李伯伯的事,不然便须未雨绸缪,早筹应付之法。” 云坡大师默然想了一会,才道:“虽是你李师叔之事,为师也不出头去管,随便辛无痕姑娘瞧着办就是了。人生既然有限,星桥二弟已经是七十余岁的人,纵使遭遇不测,也不能说是夭折,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裴淳大吃一惊,叫道:“师父,你老可不能不管李师叔的事。” 薛飞光接口道:“师父这话虽是很有道理,可是……”她这刻不由得沉吟起来,只因她故意提起李星桥之事,本以为赵云坡一听就不能不管。若然如此,则多管件彭逸之事,也就变成顺理成章,因此她才会立刻提及李星桥的危机。哪知道赵云坡的答复,大出她意表之外,她猝不及防之下,险险找不出理由可说。 云坡大师静默如常,等她说下去。他目光转到裴淳面上,陡然心灵大震。原来裴淳流露出极为凄惨之色,好像已亲眼见到辛无痕杀死李星桥一般。他这等至情至性的流露,比千言万语都有力得多,云坡大师不禁考虑到自己如若当真不管,会有什么后果? 薛飞光已道:“师父的道理不是不对,但假如我们这些晚辈得知李伯伯遇害的话,我们岂能忍辱不理?自然是豁出性命为他老人家复仇,到其时师父……” 裴淳忽然举手阻止她说下去,柔声道:“我空自受师父教养之恩,但有事之时,不但不能替师父分劳,还要使他老人家舍弃了清修,这如何说得过去?你不要再说了,否则师父一定心中难过不安。” 薛飞光心中喝声采,忖道:“他这话比我说出一千个理由都有用,这便是古今圣贤豪杰都勘不破的‘情关’了。且看师父过得过不得?” 云坡大师微笑道:“淳儿不必作此想法,为师倒是有个折衷之法可行。” 裴、薛俩人都不敢则声,但听云坡大师又道:“关于彭逸施主这件事,老衲不能不管,就让他暂时在此地住下,至于你李师叔之事,以后再商量吧!” 朴日升那一日被辛无痕带走,直向东南方奔去,才走了二十余里,数人拥出来会合,却是申甫、吴同、司徒妙善、遁天子等四人。众人默默跟着辛无痕的背影奔去,黄昏之际,他们已不停地走了一个下午,但见一座青山遥阻去路。 辛无痕向朴日升道:“你在头前带路。” 朴日升越众而前,进入山中,不久已到达山腰,但见一处悬崖上有一间石屋。人人都晓得此地便是“仙露岭”,在那石屋隐居的自然是朴日升的师父“假弥勒”简十全。他们听辛无痕亲口说过与简十全有过隙嫌之事,而那简十全却是老一辈的高手,现下年纪已达九旬以上,比辛无痕出道早上三十余年,环顾当今武林,也只有穷家三皓与他辈分相等。假使他的筋骨尚健的话,内功之精深高妙,自然不在话下。因此辛无痕今日这一仗,嬴得嬴不得简十全,大是疑问,是以人人心中暗自紧张。 辛无痕道:“日升你先进去说一声,就说我特地来此访他。” 朴日升迅快奔去,到了屋前,先轻扣两下,又重扣三下,屋内传出一阵洪亮的笑声,群山传来回声,响亮得惊人已极。朴日升推门而入,但见一人坐在太师椅上,身体相当肥胖,光秃秃的头上泛出一片亮光,面庞圆胖,、慈眉善圉,鼻大口阔,面上总是一派笑容,肥大的肚皮从敞开的衣服中突露,果然跟寺庙中塑刻的弥勒佛极为相肖。 然而这位佛爷也似的人,却是昔年凶名极盛的煞星,杀人无数,因此才会得到这个外号。 朴日升叩见过之后,惊讶地道:“师父,您老敢是忘了这个危险暗号?辛仙子等人已经到达啦!” 假弥勒简十全笑道:“我正等候她送上门来的这一天。我告诉你吧,她辛家独门一脉相传的武功虽是高强,尤其是她已有了五十载修为火侯的人,更加厉害不过。你虽是天生根骨秉赋俱异于常人,但目下还远远比不上她。不过为师可又不同,我有本事教她陪我一同前赴黄泉,你信也不信?” 朴日升失声道:“师父万万不可。” 简十全慈眉一皱,道:“难道为师还活得不够么?有她陪陪我也很不错了,出去请她进来吧!” 朴日升一面起身,一面迅快把同来四人名字说出,特别对遁天子的情形加以解释过,因为遁天子得到“毒蛇信”而跻身高手之林的事,他师父丝毫不知。他说得简短扼要,听的人决不会不明白,接着便转身出去请辛无痕进来。 辛无痕独自和朴日升入屋,简十全哈哈一笑,合十道:“辛姑娘可好?为何要遮盖你面孔?”他往昔行走江湖时,总是假扮僧人,故此合十行礼。 辛无痕缓缓取下面纱,顿时出现一张秀丽的面庞,衬上她窈窕的身材,怎样看也只像是个三十左右的美人,哪敢相信她竟是六旬以上的人?她淡淡一笑,道:“寒家的内功有驻颜之术,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我会老得不敢见人不成?” 简十全道:“这倒是我说错话了,只不知你几时离山复出?又怎会跟小徒走在一处?” 辛无痕俏眼一瞪,道:“我可没有看上你的徒弟,别在心中胡思乱猜。” 简十全呵呵而笑,道:“你太多心了。” 辛无痕道:“哼!哼!你这人满脑龌龊念头,你以为我不晓得么?” 简十全年逾九旬,面皮何等之厚,闻言毫不动容,只嘻嘻而笑,反而朴日升感到忿怒起来。 辛无痕又道:“不是我故意当你徒弟面前揭你的短处,而你这人确实是这种不要脸的人,昔年死皮赖脸地缠我母亲,后来又花言巧语地哄骗我,幸而我们母女都没上当。” 简十全依然堆笑如故,道:“得啦!几十年前的旧事,还提它作什?”朴日升一听敢情真有此事,无怪辛无痕如此不客气了,当下只好息怒。 辛无痕又道:“我此来是因为你这个徒弟太不成材?所以找你的晦气来啦!” 简十全面色一沉,笑容全消,怒道:“什么?你说我已老朽无用也还说得过去,但你却敢说我这徒弟不成材?” 辛无痕笑一笑,风韵不减当年,依然十分艳丽动人。她道:“别恼火,可见得你实在老了,竟变得如此护短起来。” 简十全一愣,叹一口气,道:“不错,我已老朽啦,但你却不会被时间击败?” 辛无痕淡淡道:“总有一天会败在时间老人之手,但我仍会早一步逃避他的。闲话表过,仍然回到正题上。我说你的徒弟不成材那是有原因的,你爱听就说,不爱听就拉倒。” 简十全道:“你说、你说。” 辛无痕瞟了朴日升一眼,但见他英俊雅逸而又自具威仪,当真是个一表人才,暗想有这末一个女婿可真不坏,心中暗暗欢喜,但语气却十分冷漠,道:“他将要对付赵云坡,你以为他够不够资格?” 假弥勒简十全双眉一皱,道:“赵云坡?只怕你和我还未够资格。” 辛无痕笑道:“好吧!你居然忍得住这口气,承认斗不过赵云坡,我便不必再说了。” 简十全尴尬地笑一下,道:“时机若到,我自会找上他决一死战。”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你切不可命日升去碰他。” 朴日升陡然豪气上涌,朗声叫道:“师父,弟子的性命不算一回事,岂值得师父曲予维护,不惜屈辱于人?” 辛无痕面色变得十分严厉,向他望去,冷冷道:“你说哪一个屈辱你师父?哼!哼!别忘了我是你的丈母娘。” 简十全讶道:“你是日升的丈母娘?” 辛无痕道:“不错,正因如此,我才有资格责备你教出如此不成材的徒弟。”她既然以丈母娘自居,在礼数上朴日升只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了。何况她这话之中大有文章,好像想设法激怒简十全一般,但为何要激怒他呢?这便是朴日升暗暗观察的一点。 简十全道:“我可不能同意你的话,日升他天赋奇才,雄略过人,武功成就比起我昔年只高不低,我已是尽了心力,一直感到十分得意。”他歇了一下,又道:“我几十年不踏入江湖一步,但为了他的事,我亲自去找吴同和司徒妙善,重托他们代为安排一切,使日升学得到许多家派的神功秘艺,其造就已达一派高手的地步,你还要他怎样?” 辛无痕冷冷道:“他还赢不得赵云坡教出来的一个愣小子,你有什么好骄傲的?” 简十全如被人朝心窝打了一拳,整个人都呆了,朴日升心中不忍,朗声道:“弟子若是与那裴淳决一死战,最不济亦能同归于尽。” 辛无痕摇摇头,道:“不行,定须赢得他才算数。” 简十全咬牙切齿地沉思着,一看而知他也不能同意朴日升的“同归于尽”的话,过了一阵,他才喃喃道:“赵云坡真是绝代之才,当世宗师,唯有他,方能调教出不弱于日升的传人。” 辛无痕道:“这才是公平之论,目下当世年青一辈的一流高手竟出了不少,如穷家帮帮主淳于靖,北恶慕容赤,路七甚至辛黑姑等等,但他们都终须略逊日升少许,只有裴淳这浑头浑脑的家伙,可以跟日升抗手雌雄。” 简十全叹口气,道:“我费了不少心力,使日升步步踏上武林顶尖的位子,我本想让赵云坡大大惊讶一下,教他晓得我的厉害,谁知他也调教出这末一个人来。” 辛无痕道:“简老你长吁短叹亦不中用,还须想出办法才行!”她略略一顿,又道: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简十全道:“只要能使日升击得败赵云坡的传人,我一切都同意。” 辛无痕点点头,道:“那就行啦!我的计策是请你拨出几个月的时间,帮助日升再练功夫,我还有许多事情忙着要办,到最后关头,我自会来帮助你一臂之力。” 简十全皱眉道:“这倒是一个大大难题。” 辛无痕道:“什么难题?” 简十全道:“你有事离开了,教他找谁做对手呢?” 辛无痕道:“我非即迅去办些要紧之事不可,否则就不能把裴淳弄来送死。不过你的难题我已替你解决了,外面同来的四人当中,就有一个是日升极好的对手。” 朴日升讶道:“可是遁天子?” 简十全道:“阴山剑派也没有什么杰出之士,他恐怕不行吧?” 辛无痕道:“他有一口五异剑中的毒蛇信在手,你以为行不行?” 简十全道:“虽是如此,日升仍然能以功力取胜。” 辛无痕道:“那么就让他练上几趟,便可以补功力之不足了。” 简十全沉吟忖想,竟不敢立刻答应,要知他乃是当世辈分最老的高手,焉能不知阴山剑派得“毒蛇信”之后何等厉害?正因他深知厉害,才不愿日升跟他放对试招。一则阴山剑派向来以阴险凶狡著称,朴日升若然失手,定是血溅当场之祸,纵或不然,那遁天子得到这等高手助他练剑,威力之增进难以预测,极可能几场之后,就变成无可匹敌之人。那时节他仗剑横行,莫说是朴日升,只怕连自己一条老命,亦须葬送在那口毒蛇信异剑锋刃之下。 因此这位老谋深算的高手不敢立刻答复,反而涌起满腔尽快先杀死遁天子的念头。要知这世间正邪两途甚是分明,正派之人纵然武功天下第一,也不会胡乱生事杀人。但邪派之人变成天下第一的话,所有有名气的高手都将岌岌自危,不知他几时找到自己头上。此所以简十全宁可让裴淳得到第一而不敢轻予机会于遁天子,这是正邪的分野点。 辛无痕等他考虑了许久,才轻轻道:“简老,凭咱们两人联手,纵是赵云坡也挡不住,何况一个遁天子?你说是也不是?” 简十全恍然道:“原来你说在最后关头才来帮忙,竟是指此,这就行啦,这个对手比他还妙。” 辛无痕又道:“第一步是设法使日升武功突晋一层,足可以击毙裴淳,在这同时,我会安排一切,使裴淳不得不到场应战。第二步,咱们再去对付赵云坡,若然日升不行,咱们便一拥而上,总要让他此生尝到一次失败的滋味。” 朴日升微微一笑,道:“辛仙子若是存心要赵云坡挫败受辱,只须利用咱们这许多高手,让他通过好几关才面对主战之人,其时他内力己耗去几成,便大有落败的可能了。” 辛无痕道:“对,就这么办,到时候第一关是吴同和司徒妙善两位,第二关是申甫和魏一峰,第三关由我把守,第四关是简老你,假如你还赢不了他,第五关是朴日升把守。” 她已把朴日升当作主力安排,可见得利用遁天子练功之事实是非同小可。朴日升也感悟出这一点,当下也就明白了为何定要把辛黑姑嫁给他的缘故,只因亲事一成,双方关系便极为密切,不须再防备自己生变了。 但这个能够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机会,实是千载罕逢,不但可以名垂不朽,同时又可借重武林盟主的力量,增加自己在元廷中的声势。假如弄得好,说不定可以篡夺那个皇帝宝座。 要知其时元廷皇族争仅倾轧,力量大见分散减弱,加上蒙古铁骑入据中原之后,耽于安逸,已无复昔年崛起于大漠时的懔悍雄威。朴日升当然深知一切,所以才会有篡夺皇朝的野心。 有这种种厉害关系,朴日升即使全然看不上辛黑姑,又或是辛黑姑奇丑无比,他也肯欣然答应这头亲事,何况辛黑姑又是唯一能安慰他之人她能扮成云秋心当然不会流露任何不满之色。 辛无痕一直冷眼查看他的表情,见他没有丝毫被利用的反感,这才放心。其实她已把朴日升瞧得太简单了,若论才略雄谋,她只怕还不是这年轻人的敌手。她当下再把细节计划一番,这才将外面四人延请人屋,与简十全见过。 辛无痕依计进行,先支使朴日升带领申甫、吴同、司徒妙善避开,屋中剩下她和简十全、遁天子三人。她面色一沉,其寒如水,杀气隐隐流露,冷冷瞪视着遁天子。 遁天子身躯一震,转目向简十全望去,但见他也是杀机外露,都是冲他而发。在这两个当代高手中的高手夹缝中,他晓得连抗拒之力俱无。当即取下毒蛇信,双手交给辛无痕,道: “山人自知德薄能浅,不足当此剑之主,自愿奉还。” 辛无痕不接那剑,冷冷道:“你想不想得到此剑,而又成为天下无双的大剑客?” 遁天子呐呐道:“这个……这个……” 辛无痕道:“我和简老商量过,很想助你达成此愿,但只不知你到时肯不肯为我们做一件事?” 遁天子大喜过望,但他阴沉过人,不露声色地道:“不知那是什么事?” 辛无痕道:“便是向赵云坡挑战一场,自然此是殊死决战,因为赵云坡一定会拼了命对付你的。” 遁天子背上冷汗直流,道:“山人只怕力有不足。” 辛无痕淡淡一笑,道:“到你剑术大成之时,只怕阻止你不要跟他决斗你也不肯了。我和简老商议好,到时定必在场为你押阵,假使当真不敌,我们答应出手助你脱险。” 遁天子当然不敢全信,但亦不敢表示不信。辛无痕又道:“我这就去布置一个局势,数日之后你即须向这一些人亲口承认杀死了李星桥。如此赵云坡非得与你以死相拼不可。但我们定有足够时间让你练成剑术始行动手,你练剑的对手是朴日升,这个办法你可有异议?” 遁天子暗念此事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发,自己纵然是不答应也不行。再又想到辛无痕如此安排法,首先就得到练剑之利,最后纵然打不过赵云坡,仍有他们出手相助,可以不死。 因此,只要辛、简他们的允诺不假,则于自己几乎是有利无害之事,便一口答应了。 内部问题安排妥当了,辛无痕即须出发部署外间各事,她临走时私下对朴日升道:“前此我要你一同走时,曾经说过你必须通得过某一个人把守的难关,方能娶黑姑为妻。现在你已知道这个难关由遁天子把守,实在很不易过。我安排各事费时不多,立即可赶到金陵与你们会合,以便助你过关。” 朴日升道:“仙子的意思是不是等到你们认为在下的武功已足以嬴得裴淳之时,便停止练功之举,而于其时先击杀遁天子,以免留下后患?” 辛无痕道:“正是如此,根据我和你师父的推测,这遁天子有你这等对手练剑,进步之快殊难逆测。假使到最后你实在无法击杀他,恐怕须由我与令师一同出手方能济事了。这遁天子阴险狡毒之极,若然成为天下无敌的剑客,咱们终须反受其害。所以你定须全心全力练功,预期半年,你当可超出于裴淳之上。半年之后,第一个到达金陵向你挑战的将是裴淳,你如能取他性命,赵云坡不召自至。” 辛无痕说完这话,便与申甫等人离开,截劫李星桥为人质。一方面派金笛书生彭逸去召回辛黑姑及阻止裴、薛婚事。 她随后又派别人前去召回辛黑姑。因为彭逸居然失去踪迹,裴、薛二人业已成婚,辛无痕本来大为震怒,及至辛黑姑抵达金陵,向她报告了其中包含的毒计,辛无痕倒是很相信裴淳定会依约行事,倘使薛飞光忍不住献出计谋,他一定自杀而死,因此薛飞光决计不敢献计图策。 辛黑姑实是已爱上了淳于靖,所以大着胆子告诉母亲,辛无痕倒没有责骂她,只道: “当初是你说自愿嫁给朴日升,我才殚精竭智定下此计,一则可以击败赵云坡,二则使你的夫婿变成天下第一的高手。你现在反悔已来不及了,横竖朴日升也是你喜欢过的人,只要忍耐一些,终会生出爱情。” 她的话向来就是命令,连她最宠爱的女儿亦不例外,辛黑姑可就不敢多言,悄然退下。 于是朴、辛二人这头亲事便如此订下来,预定在半年后击败裴淳之后,方始择吉成亲。 第55章 以杀止杀 辛无痕利用她的威望加上朴日升的权势,网罗了无数名家高手,加上雕仙、画圣二人之助,把金陵的一座府第,布置得极为奥奇凶险,远在不归府之上。 那辛黑姑第一次见到朴日升,乃是在练武场中。这个六七丈方圆的练武场,位处朴府中心,若想从练武场逃出朴府,除了武功高绝之外,还须懂得阵法变化之术,才能找到门户,两者缺一不可,端的是当世之间最凶险的龙潭虎穴。 那练武场四方八面俱是屋宇,只有两道对开的门户可供出入。辛黑姑在一个房间中掀动一个机括,墙上便出现了一个洞口,可以望见全场景物。 朴日升正与那道人装束的遁天子步人场中,神情颇为亲密,好像真是老朋友一般。朴日升道:“道长剑法越发高妙神奇了,这等突飞猛进的成绩,实是骇人听闻。不须多久本爵就不能作道长的对手了。” 遁天子道:“爵爷言重了,这话应当由山人来说才对。咱们一共只练过五次,而每次爵爷都另创有极为奇奥精妙的手法,使山人穷于应付,而且爵爷正当年富力强之时,每次再度放对,功力亦见精进,殊令人佩服不己。” 辛黑姑正在寻味他们的对话,脑后传来辛无痕声音道:“那遁天子乃是借朴日升之力,苦参毒蛇信异剑与他本门武功相合的秘奥,进境神速。第三次放对时,日升已难以应付,简十全长老就隐在东首的门后,其时几乎扑出去援救,但日升总算应付过去了。 其后就由简老与日升合力研创应付遁天子的上乘武功,有时还邀别的人参加,所以这后来的两次,又争到先手。他们是每隔三日就上场放对一次。不过打完这一趟以后,时间便须延长,因为对方都须要更多的时间研参苦修之故。越往后时间越长,但也越发凶险可虑。日升若然熬得过这半载练功的大关,就是普天之下无可匹敌的对手了。反之,就是遁天子当上了天下无双的高手。” 辛黑姑讶道:“阿娘你也比不上他们么?” 辛无痕点点头,道:“不过咱们家传的轻功,以及种种神奇秘术,仍然是足以称雄天下。 而且你大可放心,那就是万一日升熬不过这一关,咱们便利用遁天子对付裴淳及赵云坡,一旦利用完之后,我便和简老以及其他几位第一流的高手,合力杀死遁天子,终不让他称雄于天下。” 她略为停顿一下,又道:“日升一定不能辱命才行,他不但要对付赵云坡师徒,还须对付穷家三皓的联手阵式。这三皓的联手之阵天下无双,经过这许多年来的潜修之功,自然更加高明了。” 她一提起“穷家”二字,辛黑姑便不由得想起了淳于靖,芳心一震,脱口问道:“淳于靖会不会被杀?” 辛无痕沉吟一下,道:“那得看以后局势如何发展了,但恐怕我也无力护他一命。” 辛黑姑娇躯一震,但以后都不再说话。原来她蓦地感情激动,涌出满眶清泪,因怕母亲发觉,所以不敢开口或回转头。她晓得母亲只不过说得委婉一点而已,其实不论局势如何变化,淳于靖一定不能幸免。 这刻她忽然感到母亲的所为很不对,因为这世上之人形形色色,种类甚多,自然各行其是,不一定须得苟同别人之意。但母亲却把所有胆敢违逆她意旨的人排除杀害,实在很不公平,极不合理。由此她更联想起自己以前率意任性的种种行为,亦是如此。 她眼中虽然瞧着一幕险象环生的搏斗,没有一招不是极上乘的武功手法,但她一缕思绪却缥渺高飞,想到了许许多多她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隔了不知多久,“当”地大响一声,她这才惊醒,但见遁天子和朴日升双双停手跃开。 遁天子收起毒蛇信,稽首说道:“山人两次碰上杀身之危,承蒙爵爷手下留情,无任感激。” 朴日升潇洒地笑一笑道:“道长请记着咱们乃是同舟共济的伴侣,目下乃是放对练功,非是寻仇格斗,如何能下毒手?” 这等情形已发生了许多次,是以以遁天子之狡谲凶毒,也深信辛无痕当真要助他把剑练成,好对付赵云坡。当下各自归去休息,并且下苦功修练,以备五日后再上场放对。 这一边如此积极地准备一切,在潜山上竟也是一片备战气氛。那座原本孤零零的古庙,现在已有几间石屋作伴。此外,在隐龙谷东面的另片山谷中,也移来了二十来户人家,傍溪面山,修筑房舍,在这一片肥沃的谷地中,开垦出不少良田。 淳于靖为了跳出情网,以及实现悲天悯人的雄心壮志,现下在各地奔谈,策动义兵,造成反元的时机。潜山隐龙谷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原来除了裴淳夫妇及金笛书生彭逸之外,还有武林三贤中的少林灵光大师,崆峒房玄枢道长,天山刘奇长老。名列武林七子中的峨嵋派追魂笔丁安世,鹰爪门铁指蔡子羽,子母金梭杨威,小温侯左光,魔蚤子卓凯等八位当代高手也都来了。 此外,许青竹、病僧李不净以及穷家帮几位八袋高手,时时出入人于潜山隐龙谷,他们却是负责联络外界,查听一切动静的人。那武林三贤五子,每人独居一间石室,长驻谷中。 他们在云坡大师指点之下,日日操练一个联手合击之阵。 云坡大师定此阵之名为“八贤阵”,表面上极似是八卦阵式,但其实不同之处颇多。每一个人都能发挥出本身擅长的武功秘艺。但也正因此故,这个“八贤阵”复杂无比,破绽甚多,几乎每日操演之际,都有好几处须要修正。 这八位当代名家高手结集的阵法非同小可,每次云坡大师在阵外查看之时,裴淳夫妇亦随侍一侧,用心研看。云坡大师偶尔会入阵试法,这时但见拳风激天,掌力盖地,声势异常激烈浩大。这个当儿,可就瞧出云坡大师武功之精纯高妙,实是已达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裴淳没有入阵试过一次,但每夜云坡大师和他们夫妇两人在静室中讲论武功之时,几乎有大半时间是研讨这“八贤阵”的话。并且用口头试他入阵时应付之法。如此越讲越精,两个月之后,往往有些应付阵法的身法招式,须得究思许久才创得出来。 裴淳每日勤奋修习“无形剑”进境甚快,晚上又得到师父讲论这等精微上乘武功之助,往往许多锻练“无形剑”时的难题,竟不触自破。他也是直到两个月后才领悟到师父设的这座“八贤阵”的用心,竟是如此深远。 要知他的“无形剑”虽是全仗一种天竺秘传独特的内功心法,练成一股无形剑气。但即使当真一剑在手,敌人亦能抵挡,何况这股无形剑气在施展之际,断断不如真剑那等挥洒自如。故此除非痛下数十载苦功之人,能把这股剑气练到有如真剑一般坚凝。施展之时,得以从心所欲的话,便须在招式身法中弥补功力之不足方可。 若说要创研一套适合于这等秘奥无比的“无形剑”的剑法,当真谈何容易?即使像云坡大师那等一代宗师,也不是三年五载间就创得出来,何况是短短的半年时光?故此云坡大师便利用那八位武林高手,集合这八位高手本门武功之长,组成一个“八贤阵”。这么一来,等于已汇集了多少世代武林异人奇才的心血结晶,制成一件磨练裴淳的器具,帮助他找出无形剑的施用途径。 理论上虽是容易,但事实上若不是有云坡大师这等宗师身份之人在一旁指点,这个“八贤阵”亦不易配合得起来。进一步说,若非是他,谁也没资格研讨此阵的得失。换了任何旁的高手,别说要找出其中之失,即使能够看得明白,已经就很惊人了。 云坡大师心中有数,因为他已接到辛无痕的亲笔信,说明半年后正当端午节的那一天,指定裴淳携妻一同抵达金陵,假使能够过得两关,李星桥便可以安然释放。她在信中说明这两关,纯是正正当当的较量武功,绝无其他手段。把守这两关之人,是朴日升和遁天子。设若裴淳武功低微,当场被杀或是被擒,那就再由云坡大师亲自前往。 这封战书,只有云坡自己晓得,而他一直不向任何人泄漏一点风声。在他的计划中,四个月是第一阶段,末后两个月是第二阶段。他一直以无形之法帮助裴淳修习“无形剑”,此是至高无上的手法,让他扎下极为牢固的根基。 日月如梭,看看已过了四个月。 云坡大师每日听取裴淳的心得,发觉果然一切都按照他的预计进行。这一日,他们照例又观看“八贤阵”操演。 云坡大师突然用手指头在地上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线,向裴淳道:“你入阵之后,依照这条路线出阵。出手之时,尽管使出无形剑,天罡九式和天机指的功夫。根据为师判断,你依此路线闯阵的话,能够毫无损伤地闯过,已经是莫大的成功,决计无力伤及八贤。所以你一方面可以放心施展全身功夫,一方面亦须万万小心,以免死在阵中。” 这一关如此的严格凶险,只把薛飞光骇得面如土色。但她晓得云坡大师乃是极为睿智之士,若不是将来的险关更加严酷的话,他决不会命裴淳这么做。 裴淳恭声应了,满面流露出坚决勇敢的表情。他在这四个月当中,由朝至夕,脑中全无别的杂念,一心一意地修习武功,这其中的苦境可不是旁人所能感受的。他举步向正在转动变幻的八贤阵走去,云坡大师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道:“记着为师的话,你纵是全力出手,亦无法伤得到八贤。” 这一点,本是他的最大弱点,正因他心地慈厚,所以昔日出道之时,相差一线才能踏入一流境界。幸而经过那凶险狡恶的江溯磨炼之后,冲破了这重障碍,方能成为一流高手。现在又想进入高手中的高手境界,无论在意志情绪和肉体上,都须无隙可乘才行。如若存有丝毫杂念,譬如恐怕失手杀死八贤之心,到时微一迟疑,那就只有招来杀身之祸了。 他长啸一声,劲传数十里之远,群山皆应。啸声中大步闯入八贤阵中,立时遭受到灵光大师的禅杖,房真人的长剑,刘奇长老的天山神掌,丁安世的追魂双笔,蔡子羽的脱手短刀,杨威的铁笛,左光的三尖两刃刀以及卓凯奇快的纵腾之术的夹攻。这八贤依照阵法,移宫换位出手围攻,不论哪一个人都不顾到本身安危,攻势不发则已,一发就是有去无回。其时自然有别的人赶到替他防御敌人反击。因此他们的出手,比平时凌厉数倍之多。 裴淳入得阵来,仿佛像一叶孤舟被飓风巨浪侵袭,颠簸飘摇,无由自圭,随时都有覆没之危。 薛飞光晓得自己一定会惊叫出声,当下真不敢看,一面以双手掩面,一面把头埋在云坡大师的身上。云坡大师叹口气,伸手轻轻摩娑她的头发,双眼却发出炯炯的光芒,注意裴淳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 阵中的裴淳掌劈指戳,施展全身功夫。他已把无形剑、天罡九式和天机指这三宗当世绝学融会贯通,合为一体。所以出手之际随心所欲,不一定是用哪一种功夫应付。不过“八贤阵”因为用兵刃的多,所以他亦侧重以“无形剑”应付。但见他一步一步依照路线前进,一时左转,一时右绕,弯弯曲曲地走去。 他发觉果然不论自己使哪一种杀手,都不能伤及对方。无形剑气虽是厉害无匹,比真剑在手尚要锋快凌厉,但每次攻出,总是被兵刃封架住。八贤阵转动不停,攻势宛如惊涛骇浪一般,接续潮涌而出。好几次都几乎把裴淳冲走,生像那咆哮翻腾的大海,想把这一叶小舟吞没似的。 薛飞光娇躯不断地颤抖,这刻的时间好像永远过不完,随时都可以听到裴淳临危惨呼,她几乎已达到心胆皆裂的地步了。幸而云坡大师忽然拍一拍她的后背,一股热力传入经脉间,那紧紧绷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 这时云坡大师开口道:“孩子你抬头瞧吧,淳儿已经闯出阵了。” 薛飞光热泪夺眶而出,心中充满感激神明之情。 裴淳虽是闯得出这“八贤阵”,但背上沁出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裳。但觉平生大小数十战的经验中,以这一场最是凶险艰危,宛如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 这以后休息了一天,然后又有一个新的磨炼。裴、薛二人奔入练功场中,但见云坡大师陪着三位老人在说话。这三位老人家都是须发如雪,鹑衣百结,敢情乃是穷家三皓出现。 小夫妻俩口子连忙上前叩见,三皓前此本与裴淳相识,所以不须多事介绍。不过今日三皓都显得很矍铄,迥非从前那等龙钟衰惫之态。 刘懒仰天而笑,道:“想我们兄弟三人装聋作哑多年,皆因仇家厉害,生怕祸延敝帮后辈。现在居然有这么一日,得以面临结算旧帐,实在喜出望外。小裴淳,你这次不得不应约前往,虽然对手并非简十全或辛无痕本人,但只要你闯得过他们调教出来之人把守之关,就等如击败了他们两人。其时你就有如令师昔年一般,威震武林,所有的凶邪魔头,须得先过你这一关,才能兴风作浪。” 二皓关嫌富微笑道:“大哥说得不错,小裴淳将如云坡大师一样,成为武林重镇,妖氛灭迹。” 裴淳惶恐道:“老祖师们如何能把晚辈与家师相提并论呢?” 三皓张恶贵道:“令师亦如此期许于你,不必过谦。现下我们三人联手结阵对付你,本来我们的阵法变化繁多,威力不小。可是这一次特地赶上潜山来,却不是要你破这阵法,而是要从此阵所含蕴拼斗内力的招数上,助你温习发动使力的最上乘诀窍。假如你挡得住我们三人合力最凌厉的一招,即可放心下山赴约。反之,你去也没用了。时间无多,盼你能够不负我们所望。” 薛飞光何等聪明,心知这一定是穷家三皓这数月以来,查明白了对方的实力,所以特地赶上潜山。一则可助裴淳一臂之力,二则亦可于事先窥测得出裴淳的胜负之数。从他们的话中,更可推测得出敌方力量强大无比,裴淳竟然须得接得住三皓合力一击之威,方始有取胜之机。而这三皓每个人都具一甲子以上的苦修之功,他们合力一击之威,岂比等闲? 她忧心怔忡地向赵云坡望去,却无法从这位智勇双绝的长辈面上,查看得出一点迹象。 裴淳这一趟,到底是力克敌手跃登青云之上?抑是为公理正义而付出生命?这刻谁也无法预测。 薛飞光仔细观察了五日,发觉裴淳虽是武功奇高,这穷家三皓的阵法,似是困不住他。 可是每逢碰上拼斗内力的硬场面时,裴淳不得不以技巧补功力之未足。表面上的处境,远不如闯那“八贤阵”时那等凶险,但这个难关,却更似是无法逾越。因为内功火候必须岁月之功,不似招数手法可以仗着天才而速成。 裴淳却一点也不气馁,他就是天生有这一点好处,凡事既经决定,便全力去做。而在这勤修苦练的过程中,他决不去想及结果如何。正因如此,他竟是做到了佛家所称的“无相” 境地,这是最上乘的境界。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雄才杰出之士,明知这奥妙道理而总是无法做到,他们的障碍正是因为太过雄才杰出之故。 云坡大师每日晨昏,当裴淳练过内功之后,总要跟他讨论一下有关内功修为的奥秘。这位宇内无双的一代宗师,已是殚精竭智找出种种可行之法,指引裴淳笔直进修,不至于浪费时间和精力,不过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点而已。而最大的敌人,却是连他也无法克服的,那就是“时间”。倘使有足够的时间的话,云坡大师坚信裴淳必能达到抵挡得住三皓合击一招的地步,可是现下只剩个把月的时间! 薛飞光的忧惶,只有云坡大师一个人知道,因此,到了最后的半个月时,云坡大师便不让薛飞光临场观看,亦禁止她向裴淳查问练功的情形。因为她纵然智慧绝世,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情,但口气面色之间,仍然不免会把这等深忧的情绪传染裴淳,为害之大,难以估计。 到了裴淳、薛飞光两人出发之时,薛飞光还不知道裴淳到底已达到什么程度。她忽然十分感激师父,因为这一次裴淳面对的凶险关头,反正是她全然无法插手的,倒不如索性不闻不问,听天由命。因此,她从叩辞之时开始,完全恢复了她的天真无忧的态度。 在路上他们走了三日,才到达金陵,不过还有两日才是端午节,于是薛飞光要裴淳陪她尽兴游逛了一天。他们寻幽探胜,游览古迹,竟是裴淳平生以来感到最轻松愉快的一天,晚上回到客店,犹觉余味无穷。 第二日是普奇等宇外五雄还有杨岚,一同陪他们夫妇谈笑。这宇外五雄皆是曾经浪迹天下的侠士,豪情胜慨远非旁人可及。他们根本就不管明日赴约之事,尽情寻欢。因此这一日,裴淳又过得十分愉快。 到了端午节的早晨,裴淳和薛飞光两口子前赴朴府,在路上裴淳才告诉薛飞光说,由于时间所限,他始终接不住三皓结阵合力一击之威。不过在最后的数日中功力突飞猛晋,却甚可喜。 他还笑着向她说道:“我想这是因为你的缘故,才有这等进境。” 薛飞光讶道:“为什么呢?” 裴淳道:“因为后来你竟不去瞧我练功,连问也不问一声,使我感到你对我已极具信心,因而也就加倍的自信了,你难道不晓得我是多么佩服你的智慧和眼光么?” 她暗暗一惊,忖道:“早知如此,我就……” 裴淳又道:“今晨我作最后一次例行用功,又发觉颇有进境,我晓得这是因为下山以来,你充满乐观和信心所影响的,倘若你认定我不会失败,我当然必能成功,对不对?” 她真想跟他亲热一下,表示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可是在大街上自然不便如此。她愉悦地瞧着他,道:“有一句话望你记在心中,那就是你不必把胜败生死放在心中。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跟你在一起。” 裴淳若有所悟地欣然点头,这时已到朴府大门。他意气昂扬,斗志坚强之极,正要上前叩门,但那两扇大门突然打开,门口出现了辛黑姑。她竟是独自应门,双方循例作礼,裴淳道:“看来一切都准备好啦!” 辛黑姑瞟了薛飞光一眼,等他们走到面前,这才说道:“今日你须得连闯两关,第一关是遁天子,第二关是朴日升,这是你已经晓得的了?” 裴淳点头道:“不错,令慈的信上,还提到假如在下能够闯得过这两关,便可偕家师叔一同返潜山。” 辛黑姑凝目打量他一阵,才道:“瞧你的样子,显然武功大有精进,而且信心坚强,昨夜睡得还好吧?” 薛飞光立刻已窥测出,辛黑姑竟是向裴淳使用手段,心中暗暗忿恨。但她受誓约限制,不能向裴淳点破,也不能有丝毫的表示,免得辛黑姑抓住把柄,指责她违约而硬迫裴淳自杀。 裴淳应道:“多谢姑娘关心,在下睡得还好。” 辛黑姑摇头一叹,道:“只有你才如此冷静沉稳,朴日升昨晚根本睡不着,在院子走到天亮。” 裴淳道:“若是如此,今日精神体力都不免要受到影响呢!” 辛黑姑道:“是啊!所以我十分替他担心,但愿你到时手下留情,不要取他性命,那就感激不尽了。” 她这一番说词和做作,很显然的包含一个极大的阴谋,那就是假如朴日升当真战败,而她这刻先得到裴淳的答允的话,则朴日升起码不会丧命。进一步说,当裴淳掌握到击败敌人的一线之机时,很可能因此记起这个诺言而下不了毒手,却因而被朴日升杀死也是可能的。 所以辛黑姑预先向裴淳求情之举,实在是一个极危险可怕的阴谋。而最可怕的是此计正好击中了裴淳的弱点,因为别的人纵然答应过尽力不取朴日升性命的话,但在形势所迫之下,亦决不会因而迟疑却顾,以致坐失良机。 可是这事发生在裴淳身上,便大不相同。他为人忠厚博爱,不喜伤人利己,所以他应允了之后,到时定必会失去良机。而这等一代高手拼斗,何等凶险?机会稍纵即逝,若然不能及时抓住,无疑自身将反蒙其害。 薛飞光早就察破辛黑姑的阴谋奸计,但她受誓约所限制,空自智计绝世,竟也无法可施。 还须装出一付如常的表情,这使她又尝到辛黑姑给于她的痛苦了。 却听裴淳慨然道:“在下当真没有丝毫加害朴兄之心,所以到时我尽力留手就是。其实今日之局,全然操之姑娘之手,假如你肯放过在下,并且劝阻朴兄不要帮助元廷维持元廷的暴政的话,我们便都是好朋友了,那需各施绝艺拼个生死?” 辛黑姑依照预谋进行,所以她不但不驳斥他的话,还点头道:“你说得极是,我亦有劝阻他勿为元廷出力之心。但今日的局势,纵然是他肯听我的话,但这中间尚有家母和私人恩怨在内。我们做晚辈的,许多事实是不由自主,想来你也不会怪责我们。” 这末后的两句话,像烧红了的铁器烙向他心中一般,极是深刻,这以后裴淳一直都念念不忘这两句话。 辛黑姑当然想不到她拿来解脱自身责任的一个借口,在裴淳心中会发生如此巨大影响。 她又接着道:“家母暂时不出面相见,她要我提醒一件事,那就是阴山派的遁天子为人深沉狡毒,虽然恶行不多,但他实在是武林中最可怕之人,假如他当真成为武林无敌高手的话,局面必定万分可怕。所以她说过,假如你能取他性命,不啻是造福武林。 此外他曾经杀死过一个人,外貌言行都与令师叔一模一样,是以他深信你一定不会放过他,因而上场交手之际,他无疑会出全力杀你,这叫做先下手为强,能减少一个敌人就算一个的想法。所以你须得小心在意才好。” 裴淳道:“在下动手之先,须得见过我师叔之面才行。关于你们用这等激起遁天子斗志的手段,我可不管。” 辛黑姑道:“你现在聪明得多啦!”当下转身带领他们走到一座跨院之内,果然在旁间内见到李星桥。 裴淳上前拜见过师叔,李星桥看来精神健朗,面上已找不到龙钟老态,也远不似以前那般枯瘦。他见了裴、薛二人很高兴,哈哈大笑,道:“中原一脉,就靠小裴淳你维持威名了!” 裴淳躬身道:“目下竟见不到辛仙子,小侄心下甚是疑惑。” 李星桥讶道:“疑惑什么?” 裴淳道:“尝闻辛仙子易容化装之术天下无变,说不定她假扮你老人家。” 李星桥哈哈一笑,道:“这话有理,你比从前精细得多了,然则如何方能证明我就是我?” 裴淳迫前两步,在他耳边轻轻道:“请问师叔目下功力恢复了若干成?” 李星桥亦在他耳边回答了,裴淳伸出一指,李星桥也伸指抵住他的指尖,双方只接触了一下,便各自垂手。 辛黑姑晓得李星桥曾把天机指功夫传授与裴淳,所以他们耳语及出指互抵之举,无疑是裴淳以天机指心法试验出李星桥的真假,此法果然可以十足证明李星桥的真伪。由于此故,她顿时对裴淳另眼相看,不太敢再把他当作傻瓜看待。 裴淳躬身道:“启禀师叔,弟子此来,系因师父半年前接到辛仙子之函,指明须由弟子连过两关,始能让师叔离开此地。目下弟子即将动手,师叔可有什么训诲没有?” 李星桥笑一笑,道:“大哥不但武功比我强胜,便智计谋略也高出我甚多,他既是有心遣你前来,我何须多说,你尽力而为就是了。但有一件事你要记着,那就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话,有时也不全对。譬如说你师父和我,总是念着一个人成名不易,修为之功得之甚苦,所以等闲都不予计较。谁知一念之仁,时时惹来烦恼灾祸。 因此古人有云:以杀止杀。这话当真含有真理。该杀的人,还是杀掉的好。这样可以防止将来须得杀更多之人,这亦是‘仁’的另一种表现。” 裴淳恭容道:“多谢师叔的教训,弟子茅塞顿启,心中再无所疑了。” 当下辞别而出,辛黑姑带他们走到一处广场,广场四周树木郁苍,当中是一块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坪。对面的一道门户中也走出一人,道服飘飘,白髻结顶,正是阴山派高手遁天子。他手中拿着一根五尺许长的黑色山木杆,那就是他日夕不肯释手的“毒蛇信”了。 大家都是见过面的,彼此说了几句话,辛黑姑便道:“你们可以开始动手了,薛妹妹跟我到屋里观战。” 裴淳摇头道:“她不要跟你走,就在一旁观战便行啦!” 辛黑姑面泛怒色,喝道:“你们敢不听我的话?”伸手便向薛飞光抓去。 裴淳一手勾住爱妻纤腰迅快一旋,同时之间出手反拿辛黑姑的手腕。他这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奇快无匹,好像是早已准备好这样出手。 辛黑姑竟然缩手不及,被他拿住腕脉,顿时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裴淳使出天机指功夫,指尖发出一缕阴劲,暗暗闭住她三处穴道,旋即放手,道:“飞光你陪辛姑娘在一旁观战,若有人敢趁我不能分身之时,加害于你,便下毒手先杀死她!” 他的面气极是坚决,声音响亮,远远传出去,若是有人在屋中观看,定必听到这话。 谁也想不到以辛黑姑的身手,竟会在一招之中被擒,似是全无招架之力。自然这是“八贤阵”给于裴淳的好处。试想那八贤结聚的阵法何等厉害?而这八贤的武功路数各有专长,不论是兵刃拳脚在阵中发出时,比之平日单独出手都厉害得多。裴淳竟能闯阵而出,可知他的武功造诣毕竟已精进了许多倍。辛黑姑一则武功远不如他,二则亦断想不到他会出手,所以立时被擒,连她自己也大出意料之外。 薛飞光伸手环抱住她纤腰,其中一只手指按在她腰间死穴上,格格娇笑道:“这敢情好,我们也有一个人质在手了。辛姐姐,请你务必记着一件事,那就是此刻若然有人抢走了你,就是表示有加害我之意,因为如果不是想对我不利,何须把你抢走?所以一旦有人出手的话,我为了捞回本钱,定然抢先制你死命。” 她话声略一停顿,又道:“我说话的声音很高,任何人在屋子里都听得见。所以辛姐姐你自家用心瞧着。假如有人假冒爱你之名而出手抢救的话,这等爱心是真是假,不问可知了。” 若论智计词令,薛飞光可说得上是天下无双,因此她先布置好这等先发制人的圈套,实在不足为奇。这一来任何人都决不敢出手抢救辛黑姑,一则投鼠忌器,二则纵然真能把她救出,辛黑姑定必反而会暗暗含恨于心,因此即使是辛无痕,也不敢冒失出手。 薛飞光接着又高声道:“我们的誓约规定我不能帮助裴淳,却没有规定我不许自救,此举任凭怎样说也不算违誓,只要我不拿你的性命威胁辛大姑或朴日升放过裴淳,任谁也不能责我违约了。” 她故意暗暗使劲,封闭辛黑姑的穴道,使她不能开口驳斥,因为只有她这个任性大胆的人,才会不顾死活地反驳,其余的人,包括辛无痕在内决不会出声。而且辛黑姑哑口无言的态度,会令人误以为她默认这话有理,可以增加她理直气壮之势。 在广场西首的一间屋子内共有四人,乃是辛无痕、简十全、申甫、朴日升他们四个。薛飞光的话,十分清楚地传入屋内,人人听见。 简十全道:“看来他们已占了机先,这女孩子实在难斗得很,怪不得日升一早说过定要防范她。”他说话时显得有气无力,全然不似以前那般中气充沛和精神矍铄,倒像是衰老了很多。 辛无痕低哼一声,道:“她此举不过是自救之法,但裴淳如若战死,她活着又有何意思?” 朴日升缓缓道:“话不是这么说,假使小婿不爱黑姑的话,自然不会受她影响。但反过来说,小婿便不能不考虑及杀死裴淳之后,将有什么后果了。” 辛无痕瞠目道:“我一时倒没有考虑及此,不过……幸好我们也有人质在手,再说你纵然杀死了裴淳,但薛飞光自家仍然在我们掌握中,怎敢加害阿黑?” 朴日升沉吟一下,道:“本来小婿也是这么想的,但你方才的一句话却提醒了我,那话是说裴淳死后她就活得毫无意思。既然她活下去没有什么意思,则她很可能来个同归于尽。” 辛无痕心念一转,道:“既是如此,我们可把裴淳放走,叫他师父来吧!” 朴日升摇头道:“那也不行,你的弱点被人发现的话,连遁天子也可以不听命令了。” 这话听起来虽然很普通,但在辛无痕而言,却有如迅雷轰顶。喑想朴日升的话,说得不错,假如我割舍不下这个女儿,焉能横行天下?而昔年自己声名震动天下武林,亦因为自己横蛮狠劲过人,能把敌人缠得宁可自杀,那正是因为自己对任何事全无顾忌所使然。 她暗中寻思着这个难题,一是为了女儿而甘心抛弃一切,做个平凡之人,隐遁世外。一是割断儿女之情,狠狠地大干一场。是以她面色变来变去,别人都不敢说话。 朴日升却喑暗窃喜,因为他已掌握住极有利的情势。假如辛无痕甘心退让,则只须杀死遁天子之后,自己在武林的地位更稳固了。因为裴淳虽然尚在,可是己方有辛无痕相助,可以抵消了他们的力量。 魔影子辛无痕到底不是等闲之辈,她很快就恢复冷静,也没有向朴日升他们再说什么,一径向屋外传声说道:“裴淳,尽管动手,不必为飞光自救之事而分心。” 裴、薛二人听了这话,都略感意外。裴淳旋即收摄心神,注意力集中于遁天子身上,拱手道:“道长经过半年的苦修,想必练就了惊世骇俗的剑法绝学,在下今日专诚请教,还望道长不吝指点。” 遁天子心想:“你这小子今日说什么也别想逃出山人毒手。”口中应道:“裴大侠好说了,山人须得借重名家,一验剑力才是真的,请!” 双方迈步盘旋,裴淳仍然空着双手,竟是不用兵刃对抗遁天子的“毒蛇信”。 屋内的辛、简、朴三人都感到难以置信,皆想那裴淳的天罡九式和天机指功夫纵是练到十成火候,但对付手持五异剑之一的遁天子,焉可如此大意? 辛无痕低哼一声,运聚功力把声音传出广场,道:“两位暂且罢手,我有话说。” 遁天子和裴淳一齐跃开,辛无痕又道:“申甫兄,请率慕容赤及路七两位出场。” 声音方歇,那衣饰华美的千手剑魔申甫率领着慕容赤和路七两人出场。辛无痕又说道: “你们三人联手向遁天子围攻一十五招,便即退下。” 申甫点点头,向遁天子道:“辛仙子之令,道长想已听到,这就由兄弟等三人先向道长讨教十五招。”他一挥手,路七一跃而前,占了左面方位,慕容赤则占据了右方,三人结成一个品字形的阵势围住他。 这三位一流高手登场,裴淳便迅即退到薛飞光身边,道:“这就奇了,辛仙子为何教他们先打头阵?莫非是想让我先看看遁天子的剑路?” 这等往好处想的想法,薛飞光大不以为然,低哼一声,心想:“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 分明是遁天子的剑路须得先激斗一阵,才能发挥威力,辛大姑深知此秘,才会先教那三人打头阵。”由于此事关系及裴淳本身,所以她不能开口。 遁天子面色阴沉如故,道:“诸位来得好,不过山人却很想向辛仙子请示几句……”他双眼向屋子望去,正要开口。手中的“毒蛇信”却突然向慕容赤戳去,快如闪电。这一招不但不先行招呼,还用诡计使对方完全不防备。 因此杆尖戳到慕容赤腰中之际,慕容赤才发觉,猛吼一声,挥拳击去,竟不躲这异剑刺体之厄。他的吼声宛如霹雳横飞,震耳欲聋,拳力如山涌出,凌厉无匹。这等拼命的打法,果然是绝妙的以攻代守的救命妙着。 不过慕容赤只是本着天生凶暴之性,忿然出拳反击,并非想到这一着有以攻代守的妙用才施展的。遁天子岂敢以身试他的拳力,迅即跃退,可是杆尖电射而出的细长剑锋,仍然彀得上插入对方胸肩之间。 若不是他退得太快,这一剑准可以刺透了慕容赤的身体。饶是如此,那剑刃仍然刺入他身体两寸以上,鲜血溅出。 慕容赤腾腾腾连退六七步,方始站稳身子。他一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一只手掩住伤口,厉声喝道:“贼道竟用这等下流手段偷袭,老子非揍死你不可。” 这时申甫和路七各自使开剑术刀法,猛攻遁天子。这两人功力非同小可,开头的一轮猛攻简直有无坚不摧之势,着着进迫。可是遁天子居然还接得住,虽是步步后退,然而这已经极是骇人听闻的了。 裴淳跃到慕容赤身边,道:“慕容兄请暂息怒,先查看一下伤势再说。” 慕容赤道:“小裴淳你说气不气人?”突然又吐出一口鲜血。 裴淳低头一看,血中有许多小泡沫,晓得他的肺已被刺伤,心中一阵恻然,忖道:“除非是梁药王在此,或者还有得救。”忖想之时,运指如风,霎时间已运用极高妙的指力,替他封闭住伤口四角的血脉。但最后一指要向伤口点去之时,突然中止了,想道:“我这一指点落去,可以封死这个伤口,不再流血。但此举用在别人身上,可以多延时日,等候名医挽救。可是他脾性如此强悍凶暴,一旦恢复了气力,焉能忍得住不去出手报仇?那时他用力到相当程度之后,定必伤口爆裂而死。” 辛无痕的声音传出来,道:“裴淳不必迟疑,可以点下去,他这种性情的人,焉肯死在床榻之上?” 裴淳心想这话当真有理,随即一指点去,慕容赤的伤口立时停止流血。他精神一振,洪声道:“小裴淳你真行,待我打死那贼道再向你道谢。”说罢,放腿奔去。一下子就加入战圈之中,拳出如山,凶猛攻去。 遁天子使出一路极为阴险恶毒的剑法,居然抵住了申、路二人的刀剑,这刻加上慕容赤,便顿感不支。 慕容赤一口气连攻了七八拳,口中乱骂不休。遁天子一面应付,一面冷笑道:“敝派剑法向来如此,只有你这个傻瓜不曾防备,怪得谁来?” 裴淳定睛细看这下场惊天动地的恶斗,但觉那遁天子功力猛晋,极是惊人。而他的剑法才是最可怕的,以申甫的剑术和路七的神刀,也无法找得到空隙攻人,更须时时防他反击。 不过他可也瞧出了遁天子的弱点,那就是不耐久战,如若一直缠战下去,申、路二人定可取他性命。不过他的毒蛇信阴毒无比,申、路二人想在一两千招之内平安无事,也委实不易。 这就是说遁天子虽然不能久战,可是手中异剑威力惊人,极容易在三五十招之内就杀死了对方。因此对方纵然功力绝强,也没有时间发挥功力较他深厚的妙用了。那四人兔起鹘落地激斗了二十佘招,慕容赤已连环猛玫了四五十拳之多,突然大叫一声,口喷鲜血,蹬蹬蹬直退出圈外。他只站了一下,便仰倒地上。裴淳奔过去一瞧,这条天下无双的猛汉业已毙命。 他叹一口气,继续细加验看,发觉他伤口迸裂得很厉害,超出自己意料之外。顿时已明白那毒蛇信果然有非凡的威力,不但无坚不摧,同时更有割裂敌人真气的威力,故此慕容赤才呈此伤痕。又若不是慕容赤天生异禀,别的人中了同样的一剑的话,早就不能动手了。 他刚刚起身,辛无痕已发出撤退之令。申、路二人联手齐退,步步为营,严密无比。遁天子情知一时找不到机会,只好也停手退开。但他心中极为得意,因为那名震一代的“北恶” 慕容赤,居然死在自己剑下。 辛无痕道:“裴淳可上前迎战遁天子了。” 裴淳大步上前,眼中流露出森森杀机。因为他己深感这个阴山剑客,实在是反复无义心肠阴毒之人,这种人多杀一个,就等如修积无数善德。 遁天子阴声一笑,道:“今日我们已是势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因此山人忽然觉得比你的心情轻松得多,因为你还有娇妻在侧,不免心牵肠挂,万一送了性命,她如何活下去呢?” 裴淳眼珠动也不动,显然心志坚定如故,不曾被他的一番话扰乱了心情。他冷冷道: “在下的想法全然与你不同,我坚信能取你性命,为武林除害。除此之外,别的事都不多想。” 遁天子晓得这个人决计无法用言语摇动他心神,当下迫前两步,细长杆子直点出去,杆尖刚刚对正裴淳之时,剑锋闪电般射出,身不移手不动之间,已使了一手招中套招的绝技。 裴淳亦在此时发动攻势,左指右掌,一同劈点出去,他掌上使的是天罡九式,力道雄浑凌厉。左指使的是天机指力,破空之时发出“嗤”的一声。 双方使的都是极毒辣的煞手,极可能在一招之间,便落个同归于尽,是以直瞧得薛飞光打个寒噤,三魂七魄已飞散了大半。即使是屋内辛无痕那等高手们,瞧了他们的险恶手法,也不由得大感紧张。但是双方都在间不容发之间,互相收招闪避。 遁天子仗着剑锋甚长,吞吐自如,乍一分开,便又出手先攻。他一口气连攻了七剑之多,但裴淳的掌指配合得极是神妙严密,每着都能迫使对方放弃原式,改招再攻。这是因为遁天子深知自己若然硬攻出去,纵然能刺伤了敌人,但自家亦难免被对方击中。以裴淳目下的造诣非同小可,设若中上一掌半指,那是决计活不成的。遁天子既未露出败象,如何肯使出同归于尽的招数? 他们动手之后,虽是凶险百出,每一瞬间都有溅血身亡的可能,但在外人眼中,他们打得并不激烈,甚至好像在闹着玩一般,相隔六七尺远,虚虚比划而已。但其实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招式之中略露破绽,或是攻拆应变不够迅速,对方便能迅若闪电轰雷般攻入,瞬时间便要了性命。 裴淳仅用“天罡”“天机”两种功夫对抗遁天子的“毒蛇信”,初时凭仗胆勇锐气还可以斗个平手,但二十招一过,便显然很难保持均势。不过若然遁天子想完全击败他,起码也得斗上百招以后方有此机会。 第56章 纤手驭龙 裴淳有他自己的算计,他本是胸怀磊落光明坦诚之士,所以他不肯全无警告以前便使出“无形剑”。 须知这“无形剑”与指力完全不同之处,便在于“硬度”方面。他两指之力决计不能招架敌剑,但若是使出“无形剑”之时,便可以像手挥兵刃一般架住敌人兵刃。由于这“无形剑”乃是有形无质的奇异功夫,所以可以旋转挥舞,宛如一剑在手一般。但这无形剑及不上指力的便是长度有限,不能比指力可以远袭丈许外的敌人。 自然像到了李星桥那等功力通神的地步,指力直点横捺都可以击荡敌人兵刃。不过像裴淳目下的火候造诣,便很难在取准方面练到如此得心应手。再说若是用指力点击敌人兵刃总是容易失误,须得功力绝强之际,一指点中,准能使敌人兵刃脱手或是被内力震伤才行。否则纵然功力高如李星桥当年,也禁不住人家乱砍乱劈,此是一定之理,无可移易。 因此裴淳在这方面大为吃亏。若不是双手招数均是一举可以制敌死命的,迫使对方剑招老是中途而废的话,只怕老早就败阵身亡了。 两人看看又斗了十七八招,裴淳突然猛攻三掌一指,迫得遁天子剑法微松,他便趁这机会跃出战圈之外,朗声道:“遁天子你听着……” 遁天子阴声笑道:“怎么啦?想订个后会之期是也不是?”他瞧出对方已尽了全力,但仍然难以挣破落败覆亡的命运,心中大感得意,也增加了许多分自信,才会如此傲气逼人。 裴淳摇头道:“在下从无临阵脱逃之事。” 遁天子接口道:“那就行了,其实山人放过你一遭也使得,因为以你目下的功力而言,决计过不了朴日升那一关。” 裴淳讶异地哦了一声。遁天子又道:“他不但功力大有精进,而最厉害的是手法之博杂繁多,使人防不胜防,总而言之,你今日休想过得他的那一关。” 裴淳道:“这是在下之事,不劳你挂虑,在下只因有话要说,才退出战圈,倒不是认输服败之意。” 遁天子冷冷道:“有话就说吧!” 裴淳面色一整,有力地道:“在下身上也带有五异剑之一,这就要取出来对付你了!” 遁天子诧异地向他身上打量,但竟瞧不出那柄剑藏在何处? 辛无痕的声音飘送出来,道:“若然出自缅甸的那口‘鬼见愁’的话,他就可以盘在腰间了,不过,我看恐怕不是带了‘鬼见愁’来。” 遁天子更感惶惑,心想五异剑有一口在自己手中,一口“聚星吸铁”被札特喇嘛带返西藏,还有一口“天幻剑”则是坚硬阔短的形式,决不能藏在身上,既然不是上述诸剑,那就是五异剑中未曾出现过的那一口了。而他却连那一口异剑叫什么名字亦不晓得。 辛无痕的声音又飘送入场,说道:“这一口剑名叫‘无形剑’,乃是天竺异宝,既是无形,你自然瞧不见啦,有什么奇怪的?” 裴淳道:“不错,就是无形剑,你小心啦,我打算用这无形剑取你性命!”他的口吻虽不凶暴,但却足够使人相信这是确切不变的真心话。 遁天子更不多言,蓦地欺身疾袭,挥剑攻去,这一轮急攻,他已使出全副本领,但见他手法险恶阴毒无比,横劈直戳,没有一招不是立毙敌人之意。 朴日升不觉瞧得呆了,道:“这个贼道真够阴险的了,我日日跟他拼斗过招,对他的手法熟得不能再熟,谁知他暗中还藏起好几招从未见过的,此人城府之深,实在教人害怕。” 正在说时,裴淳在战圈中亦尽量施展出“无形剑”,但见他指尖划来划去,竟当真有一把无形之剑封架住遁天子的“毒蛇信”,而以毒蛇信之锋利,竟无法削动那无形剑。 裴淳经过了“八贤阵”和“三皓阵”的磨练,当真是任何迅猛的招数也奈何他不得。事实上以遁天子的武功招数,纵然可以抵得上“八贤阵”的繁复奥妙,但决计比不上穷家三皓的精深功力,是以裴淳倒不觉得如何为难。他一旦以“无形剑”抵消对方的“毒蛇信”的奇异威力,纯以真正武功拼斗的话,自然远比遁天子强胜得多。 激战中忽听裴淳大喝一声,那遁天子应声跌倒,僵卧地上。他是被裴淳一指戳向胸口,相隔虽有三尺之远,却已被无形剑刺中,但见他胸口鲜血涌出,霎时已染红了一片。这等景象乃是使用指力不会出现的,是以人人都相信他当真是以“无形剑”杀死了对方。 裴淳走过去拾起“毒蛇信”,回头向薛飞光道:“此剑宁可永沉海底,也不能再落在阴山派人手中了。”他走到薛飞光身边,把剑交给她,目光移到辛黑姑面上,又道:“你可是怪我不该挟持你么?” 薛飞光心中甚为着急,忖道:“他别要放走辛姐姐,那就糟了!”但她却不能向他提出任何主意,只好在心中干着急。 裴淳又道:“但辛姑娘须知我们目下处境不同,在下步入此地不啻踏入龙潭虎穴一般,我一身安危不打紧,但我却须得替飞光打算,你说对不对?” 辛黑姑穴道受制,哪里回答得出? 裴淳还以为她默许了这道理,心中大感安慰。因为她毕竟已跟盟兄淳于靖很是要好,虽是终于分手,却不能拿她作外人看待。 屋子里走出两人,一是魔影子辛无痕,一是朴日升。辛无痕已把面纱取下,露出秀丽的面庞,看起来最多只有三旬左右,当真是驻颜有术。她不敢迫近裴、薛两人,生怕对方一旦误会,下了毒手,人死不能复生,那时节纵然把这两人尽行杀死,亦不能补偿此恨。 朴日升也随她停步,双目灼灼凝望着薛飞光,发现她的样子和体态,半分也没改变。心知当然是为了裴淳须得下苦修习武功之故,所以他们虽有关妇之名而无夫妇之实。他心中不免因此而泛起一缕遐想,但他乃是雄略过人之士,很快就摒除这些杂念。 辛无痕道:“裴淳你干得不错,这遁天子实是极为危险的人物,假如你干不掉他,我们亦不会任他活着。” 裴淳肃然道:“辛仙子此言差矣,若然你认为此人不可纵容,便不该用他,既是用他,就不该于他立功之后诛杀!” 朴日升道:“裴淳你这话表面上听来有理,但其实流于迂腐,不切合实际。” 裴淳决然道:“在下还是认为你们错了,正因你们爱用权术,所以手下所用之人,总须各自打算,不敢完全信赖你们。但帮助在下的朋友们,却大大不同,我们均可寄以腹心,互相信任,即此一端,可见个中利弊得失了。” 辛无痕微嗟一声,道:“这道理我又何尝不知,但世间许多事都有几种做法,有时为了必须成功,非得不择手段。你胸无大志,当然不须使用权术,但若想成大功立大业,这‘权术’却不可免。” 裴淳感到不必多辩,因为天下之人对各种事物的看法不一,加上天生的“欲望”,才会惹起各种纷争。只要是人类存在一天,便免不了纷争,如若能使所有人类的思想完全弄成一个型态,这个人类社会或者很枯燥没趣了。那自然是不可能之事,所以他亦不必多想。他说道:“在下已侥幸过了一关,现下便请朴兄出手指教!” 说时,大步走出去,他向来稳健沉毅,为人虽是老实,但有事决不退让,亦不畏惧。在这等生死关头之际,他的沉稳不变,反而形成了一种坚凝强大的气势,使人生出一种不能击败他的感觉。 朴日升深心中虽有此感,但他高瞻远瞩的气度,却忍受得住这等无形的压力,他微微一笑,道:“朴某自然要领教的,但在动手之前,贤伉俪可不可以先释放内人?” 裴淳道:“本来应遵从吩咐,但今日形势不比寻常,况且我们亦有人质在你们手中。” 朴日升回头向辛无痕道:“他指的是李星桥前辈,我们可拿他交换回黑姑,仙子意下如何?” 辛无痕点头道:“这也行,不过我说不定会出手收拾李星桥。” 裴淳虽是心中有数,情知师叔已恢复了七八成功力,可以跟辛无痕一拼,但对方高手如云,又是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说不定还有其他厉害的手段布置。因此他实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答应换回李师叔。这个当儿,他感到可惜不能向薛飞光询问,否则她一定有主意给自己,念头转到此处,心中一动,大声道:“假如辛仙子肯作主解除飞光不得替我出主意的诺言,我便先问她一问。” 朴日升笑道:“她一定不同意。” 裴淳道:“你敢跟我打赌么?” 朴日升深知此人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可是若说薛飞光定必同意,未免太出奇太离谱了。 正在忖想之际,辛无痕已道:“好,我作主解除这项诺言。” 薛飞光面颊上两个酒涡顿时泛现,神态极是活泼可爱,她开口道:“阿淳你说得对,我同意把辛姐姐换回李师叔的自由。” 她乃是极为聪慧的人,早就算出李星桥定必有过什么诺言,才会被辛黑姑挟持,否则以他老人家目下已恢复了七八成功力胸身手,辛无痕等人焉能制得住他? 朴日升道:“幸亏朴某已深信裴兄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才不肯冒然打赌。” 他说话之时,辛无痕已传令去把李星桥带来此地。 不久,发须蟠然而高大的李星桥步入广场,辛无痕对他道:“你已恢复自由啦!前此的诺言从今取消,但我可能向你出手,你小心点。” 李星桥仰天一笑道:“小裴淳真有点办法,我瞧你也斗不过他啦!这真有点儿奇怪,像他那么老实的人,居然常常得胜……”他迈开大步走到薛飞光身边,一手取过辛黑姑,替她拍开穴道,道:“回到你母亲身边吧!” 薛飞光气闷了许久,这刻大展所长,迅速地向李星桥说道:“尝闻功力越强之士,想求进步就越难,只不知这话对不对?” 李星桥心想这丫头计谋多端,定然不是考我,便答道:“不错的,纵是天生才智十分过人之士,也不能背逆此理。” 薛飞光道:“可是朴日升却能够做到,你老瞧这中间有什么古怪没有?” 李星桥沉吟一下,道:“事实上尚有两法可行,一是服食灵药,脱胎换骨。一是有人把自身的功力赠与他,亦可抵数十载苦修之功。” 薛飞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朴日升的师父简十全长老并不露面,敢情他已把功力赠与朴日升,怕我们瞧破,所以躲起来。” 这一番话,大大提高了裴淳的警惕心。并且因对方功力增强许多,另行筹思应敌之法。 假如不是薛飞光预先点破,裴淳今日定必有死无生。因为朴日升初时一定不会使出全力,到了激烈无比之时,才突然运足全力逞险一击,其时裴淳估计不到对方功力如此强大深厚,势必中计败亡。 这是朴日升唯一能取胜伤敌的毒计,想不到薛飞光竟看出破绽,一口揭穿。因此朴日升和辛无痕都同样的大为悔恨,实是不该解除她不准出计之约。 李星桥呵呵一笑,道:“好聪明的孩子,你瞧他们面色都变了。” 辛无痕冷冷道:“你别得意,我们走着瞧吧!” 朴日升安慰辛黑姑几句,便举步出场,道:“裴夫人猜得不错,朴某果然蒙恩师赐予功力,才抵敌得住遁天子的毒蛇信,但是不是嬴得裴兄的‘无形剑’,还须事实证明。” 裴淳拱拱手,道:“在下功力浅薄,还望朴兄手下留情。” 朴日升道:“裴兄好说了,请!” 两人迈步盘旋,各亮门户,裴淳首先主攻,使出无形剑奇功,向他面门刺去。 朴日升伸手一招,居然带歪了他的剑势,接着使出天山神掌,连续猛攻。他目下功力非同小可,劲风潜力到处,裴淳虽然已使出天罡手封架,却震得脚下不稳,连连后退。但最惊人的还是朴日升居然能在指尖发出劲力,抓歪了比真剑还要锋利的无形剑。 裴淳自然识得他这种功夫,心中大为凛骇。不过他接续使出“无形剑”之后,不久就稳住了阵脚。 旁观的辛无痕突然恨恨地跺脚,向辛黑姑说道:“孩子你瞧见了没有?” 辛黑姑茫然道:“瞧见了什么呀?” 辛无痕道:“朴日升使的是‘五行神拿’奇功,这种绝门功夫你竟瞧不出来么?” 辛黑姑这才惊啊一声,道:“他修练这等绝门功夫?那么……我们……”她没有再说下去,心中却忽然暗暗窃喜。 要知所谓“绝门功夫”那是一种不能再有后代的奇功,也就是说练成这等盖世武功之后,便须至死禁绝色欲,决不能破戒,否则便会丧命,既是不能生儿育女,所以称之为“绝门功夫”。 这种功夫既是付出如许代价,当然十分厉害不过,但其危险性也同样的大。若不是当真自信看得破色欲之关,又自信能抵受任何诱惑的话,谁也不敢轻易修炼,而且亦不一定练得成功。不然的话,天下间所有的练武的佛道两门之人尽都是天下无敌高手了。 辛黑姑想起了芳心暗许的淳于靖,是以暗中窃喜,不过她知道母亲脾气古怪,可不敢流露出来。 另一边的李星桥,亦已把朴日升练成了“绝门功夫”之事告诉了薛飞光,薛飞光心头一震,想到:“这朴日升虽是一代奸雄,智略武功都凌盖当代,但终是过不了‘情关’,想来他下决心练这等功夫之时,那云秋心姐姐的倩影对他必有莫大影响。” 战圈中裴、朴二人兔起鹘落,劲风卷刮,站在两丈以外观战的人,仍然感到无形劲气极为凌厉。 裴淳的无形剑招数极尽变幻奇诡之能事,手法奥妙,而左手忽而使掌,忽而使指,以辅助无形剑功力之不足,那掌指招数却甚是古朴平实。这刻他已尽施一身绝学,也用上了十成功夫,竟能合奇正之妙于一身。 饶是如此,也不过跟朴日升打个平手而已。因此瞧得薛飞光大为担心不已,她觉得今日之战无论哪一方败亡都不妥。裴淳是她的夫婿,自不待言。而这朴日升竟是如此痴爱恋慕云秋心,这也使她感动异常,实是不想朴日升死在裴淳手底。她平素智计,宇内无双,但如今却毫无办法,只好干瞪眼着急,圆圆的脸庞忽红忽白。 李星桥注意到她的神情,便道:“别担心,小裴淳大概不会落败。” 薛飞光叹口气,说道:“我可不是单替他担忧呢!” 李星桥皱眉道:“胡说,难道朴日升战死了,也使你感到难过么?” 薛飞光道:“师叔有所不知,他乃是为了云姐姐之故才下此决心去练这等绝门功夫,试想他对云姐姐何等痴情?况且,他今日只要取胜不了,回去定必潜心苦练。过个三年五载之后,一切便都烟消云散,再不会发生争端了。” 李星桥道:“你说的太含糊了,我听不懂。” 薛飞光道:“朴日升一旦隐居苦练武功,过个三年五载,他便会想通许多人生道理,觉得自己既然已是绝后之人,纵然称雄天下,亦有何用?所以届时一定会淡下再寻裴淳决斗之心,久而久之,武林中便将失去他这一号人物了。” 李星桥沉吟道:“这话也有道理,因为他不是以天下为己任那等侠义人士,所以一旦心灰意冷,极可能从此长逝山林之中,永不出世。” 他们谈论之际,辛无痕却越来越光火。只因辛黑姑故意发出伤心的啜泣声,她乃是以进为退,先露出伤心之情,使她母亲一气之下要她嫁给别人。假如她露出喜色的话,辛无痕说不定会将错就错,让他们成为有名无实的夫妻。 辛无痕当然十分光火,因为朴日升此举,一则竟不与她商量一下,二则分明不把辛黑姑的终身幸福放在心上,也就是说他对辛黑姑全无爱情可言。她越想越怒,当下用手势发出命令。人影连闪,出来了四个人。带头的是蒙住面孔的干手剑魔申甫,其次是雕仙司徒妙善、书圣吴同和路七。他们迅即集合在辛无痕身侧,辛无痕尖声喝道:“朴日升你简直是自寻死路,你以为我已没法子取你性命么?” 她的声音用内力传入战圈,朴、裴都听得清楚,若不是用内力传送,这两人正在激斗之中,可就不一定会听见。 朴日升功力奇高,虽是未能取胜,但有意敷衍对手的话却绰有余裕,因此他能够分心开口,他纵声笑道:“辛仙子责骂得是,朴某果然负愧于心,可不敢还口。不过辛仙子如若打算亲手杀死朴某,那也不妨上来试一试,恐怕你连我们这个战局也无法拆解得开呢!” 他决不是狂傲自大,而是说出实情,好教辛无痕知难而退。须知大凡想拆解一场战局的话,这个人的功力一定得比交战的双方略高少许才行,尤其是交战之人功力越高,就越没有侥幸的机会。只因当他闯入圈之时,等如强硬干涉一种均势,在均势的两人自然而然不由自主的集中力量向介入者攻去。 试想若是功力强不过他们任何一方的人这么做的话,焉能受得住两人合力的一击?假如介人者功力略高一筹,诚然可以出手,但还须看准时机,一举功成,否则也很难禁受两人合力一击。 辛无痕平生哪曾如此丢过面子,气得一晃身就扑到战圈切近。人影连闪,那申甫等人已跟踪扑近去,准备援救辛无痕。这个当儿,连李星桥也紧张得不知不觉移前寻丈,站在七八尺外观看形势发展变化。 辛无痕并不是冒冒失失就冲入战圈,她迅快地绕着裴、朴二人旋走,找寻空隙。 裴淳必须全力应战,所以既不能开口,也不能减弱出手时的功力。 辛无痕一晃眼已旋走了五个圈子,但觉这两人斗得激烈无比,势若雷霆,每一招出手都变化无穷,难以尽测其妙。这一来当真没有法子下手,只气得她眼都红了。不由得激起她天生横蛮执拗的性子,打袖中取出一把金光灿然的短钩,厉啸一声,硬是向战圈内扑去,她竟然在看清楚无法拆解之后硬闯入去,这可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举动,众人都不觉为之一怔。 辛无痕首先便感到五缕劲厉无比的力道袭到,她挥钩疾划,“夺”的一声,锐钩竟被那五缕劲力抢出手,向天空飞起。当她短钩脱手之时,肋间也感到剑风刺到,凌厉之极,使她泛起无法抵拒之感。 这一剑乃裴淳的无形剑,裴淳虽然万分不想伤她,但这刻乃是势出必然,自己全无控制之力。换言之,他纵是一剑刺死辛无痕,但却等如他和朴日升两人合力刺杀的一般。而论到责任,则裴、朴两人完全不必承担,事实上只是辛无痕自杀而已。 正当这死生一发之际,猛听“当”的一声破空之声起处,裴淳但觉无形剑一震,竟荡开半尺,于是乎剑尖贴着辛无痕身体滑过,竟没有伤到她。 朴日升已跃出圈外,当下向李星桥拱手道:“李前辈功力已复,实在可喜可贺。” 裴淳也借势跃出寻丈,大声道:“多谢师叔。” 辛无痕一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来的短钩,满面杀机,森冷地瞧着朴日升。 朴日升虽是不惧,但心中却大感歉疚,忖道:“她为了女儿的终身才会如此忿恨,此是人之常情,我须得忍受下她的责骂才合道理。” 辛无痕已冷冷道:“朴日升,你练那五行神拿之时,你师父简十全知道不知道?” 朴日升道:“家师自然知道,但在下年纪虽小,家师亦无法事事干涉,所以他老人家虽是不赞成,却也不曾阻止。”他这几句话,便把简十全杀身之祸免掉,要知这刻在简十全身边有两个壮汉,都拿着利刃,只等辛无痕一声令下,就可立刻割下简十全的人头。简十全因已把全身功力送与朴日升,是以决汁打不赢那两个武林健者。 辛无痕没有下令把简十处死,却仰天冷笑道:“朴日升,你知不知道五行神拿最忌惮的是什么物事么?” 朴日升颔首道:“在下晓得。”他可不说出来,免得让对方晓得,便会去寻来制他死命。 辛无痕又冷森森地笑了数声,才道:“本仙子如若没有制你们死命之法,怎敢与你们合作,你瞧瞧看这是什么?” 她从囊中取出一个扇形方盒,打开盒盖,取出一根细如小指的树枝,长约三尺,乃是盘屈在盒中,取出之后,却弹开来挺得笔直。 旁人瞧起来只不过是一根富有弹性的树枝而已,而朴日升却不由得面色一变,问道: “那是什么物事?” 旁人都感到奇怪,只因朴日升见了这根弹性甚强的树枝,面色大变,却又动问是何物事,然则既不知此物是什么,怎么惊惧? 辛无痕冷冷道:“你认不出此物不足为奇,若是简十全在此,定必跪倒认输,任凭处置了。” 旁人这才明白朴日升大概是约略晓得这是制他之物,却因未见过形状而不敢确定,方会动问。 朴日升道:“仙子之言差矣,此物纵然能制在下死命,最多也不过一死,何须下跪认输?” 辛无痕道:“那么你就试一试吧,到时包你后悔不曾下跪求饶。”她举步向朴日升迫去,相距只有五尺左右,挺枝刺出。 忽听“嗤”一声响处,她手中树枝向横荡开,原来是裴淳出手以天机指震斜树枝。 辛无痕严厉地瞪住他道:“你疯了是不是?我若杀死朴日升,于你有利无害,你为何从中阻挠?” 裴淳凛然道:“你们这等忽而合作忽而翻脸动手的行为,实在可鄙之极,在下瞧了真想呕吐。在下决不想干涉,但你们最好别在我眼前动手。”他满面流露出厌恶鄙视之色,使得辛无痕为之一怔,不晓得如何应付才好。 辛黑姑却尖声叫道:“关你什么事?” 裴淳的目光移过去,十分坚决地望着她,虽然没有开口驳斥,但显然认为并非与己无关。 若依辛无痕的脾气,这刻定必先对付裴淳,等杀死此人之后才轮到朴日升。但她眼下忌惮的是李星桥似乎已恢复了武功,倒底恢复了多少无法测度,只知道相当厉害就是了。 她冷冷道:“我若不出手,裴淳就得跟朴日升拼个生死了,若然你愿意如此,那么我就让你们先拼完这一场再说。” 裴淳严肃地道:“在下如不与朴兄真拼一场,他岂不是白白牺牲了?不过今日形势发展至此,在下倒是觉得不能混斗一气了。” 这话一出,薛飞光心中暗暗喝采叫好,李星桥也颔首微笑,大为嘉许。裴淳接着说道: “朴兄若是单单要跟兄弟印证武功,分个高下,咱们何时不能动手,何地不能动手?何须在此拼命,而使你拼命的人又反而要对付你,你说是也不是?” 朴日升全无表情,也不回答,裴淳道:“朴兄不失为铁铮铮的英雄,心中感到负愧于辛姑娘,所以不肯多说。但依兄弟瞧来,你们既然只属口头许诺,未曾行礼,想来辛仙子亦不肯让辛姑娘当真嫁给你,以致虚度年华。” 辛无痕接口道:“这个自然,哪一个人的女儿愿意嫁给他?” 朴日升顿时如释重负,向她躬身行礼道:“既然如此,那就遵照仙子之意,前言作罢。” 辛黑姑心中窃喜,她万万想不到那个土头土脑的裴淳,居然有本领使得母亲当众出言取消婚姻之诺。至此也不由得心生感激,便悄然后退,远远离开这是非圈。 裴淳说道:“现在局势已澄清了不少,朴兄打算何时跟兄弟动手,便请示知,决不可受别人左右。” 朴日升仰天大笑道:“裴兄说得好,想我朴日升岂是任摆布的么?刚才辛仙子大怒要对付我之举,早在意料之中,只想不到她如此的沉不住气而已。”他歇一下,又道:“按理说她应该等到咱们的决斗分出胜败始行出手不迟,假如兄弟死在裴兄剑下,她根本用不着费心。” 辛无痕冷冷道:“废话少说,你敢不敢斗斗我手中的‘垂杨刀’?” 全场之人都向她手中的树枝望去,心想这根小小树枝既不沉重,又不似“毒蛇信”那般含有锋刃,朴日升的“五行神拿”何等厉害,怎会怕它? 只有宗师身份的李星桥晓得其中生克之理,深知朴日升如若被那“垂杨刀”击中一下,顿时破去全身功夫,那时候倒不如死掉爽快。他大踏步走到辛无痕面前,道:“辛无痕,这件事恕我李星桥要伸手管一管了。” 辛无痕目光凝注他面上,但见他虽是须发皆白,依然身躯雄伟,轮廓依然,仍可以勾划出昔年的英姿雄风。她平生最怕的就是这“中原二老”,因为这二老不单是武功高绝当世,而且当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世间任何事物不论是财富美色,都不能使他们动心变节,这使得她畏惮之余,还生出钦敬之意。现在他已恢复昔年雄风豪气,她不由得再三踌躇考虑如何应付。 李星桥又道:“你把手中的垂杨刀送给我吧!” 辛无痕眼睛一瞪,道:“凭什么?此刀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弄到手,就是预备拿来对付简十全的。” 干手剑魔申甫长笑一声,唰地跃到辛无痕身边,道:“仙子可把李星桥交给我”话声中已掣出一口长剑。他背上一共背着三口长剑之多,显然已准备今日尽施绝艺。 辛无痕还未开口,李星桥已应道:“好极了,申兄的剑术乃是武林一绝,兄弟甚愿领教。”他挥挥手教别的人退开,朴、裴二人都如命退开。只有辛无痕不加理会,也毫不防备李星桥会对她出手,一径转身跟申甫低声说话,后背向着李星桥,相距只有三尺左右,伸手可及。 这等情形落在辛黑姑眼中,当然十分着急,但她又不敢直接喝破,以免迫使敌人加速发动偷袭。她迅快奔上去,簌忽间插入李星桥与辛无痕之间,使李星桥不能直接偷袭到母亲。 李星桥哈哈一笑,道:“孩子你孝心可感,但这样难道就阻得住老夫不成?”话声中伸手骈指向辛黑姑肩膀点去,手法显得十分从容潇洒,可是却又奇快绝伦。 辛黑姑方自心头大震,李星桥的手指已点中了她香肩。她乃是面向李星桥,背脊贴着母亲,李星桥手指点中肩头之时,竟然全无不舒适的感觉,但背后的辛无痕娇躯却震动了一下。 申甫怒吼一声,喝道:“李星桥竟然施展这等手段,加害辛仙子,申某今日与你拼了!” 剑光暴现,唰一声从辛氏母女两人身侧飞出,直取李星桥。 李星桥疾退数尺,此时他与申甫之间隔着辛家母女两人,因此他不能直接还击。但他指力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而且这一门指功共有七种不同的发劲使力法门,精奥无匹,刚才他就是用出这“神游”法门,借辛黑姑的身体透传指力,袭中辛无痕。 这刻他也不感到为难,出指向辛家母女头顶的空间点去,“嗤”的一声锐响过处,千手剑魔申甫连挥长剑,还被指力迫退两步。 原来李星桥这一回乃是使出“辘轳”法门,指力由下而上,复由上向下袭落,此所以隔了两人在当中,仍可以袭击到申甫。旁人见了他这等高明无比的指功,都为之骇然。 薛飞光最是擅长利用形势,立刻大声问道:“李师叔,你这种稀奇的指力竟没有传给裴淳,不知是何缘故?” 天下间哪有后辈谴责前辈没有传授某种武功之理?李星桥皱眉道:“小丫头你发疯了啦! 他自己学不会这种诡奇法门怪得谁来?” 薛飞光笑道:“你老须得说出一个可以承继这等指法之人来,不然你老就是藏私不肯传给晚辈了。” 李星桥一时没法反驳,便道:“那么你等着瞧好了,淳于靖将是承继这门指功之人。” 谁也不知李星桥这么一说,登时把淳于靖的身价提高了无数倍。要知以前朴日升、裴淳和淳于靖都是同一级的高手,但眼下裴、朴二人已升了一级,假如不是李星桥倾囊传授绝艺的话,淳于靖决计不能和朴、裴二人相比,可是现在却行啦! 薛飞光的用意正是要使淳于靖的身价在辛无痕和申甫他们心中有所转变,然后再进行其他的目的时,方易成功。 申甫疾跃出来,迎面一剑刺去,快逾闪电,他的人距李星桥尚有六七尺之远,剑已刺出,即使是武功低微之士,亦瞧得出这一剑毫无用处。 但李星桥却出指点去,“嗤”的一声响处,剑光暴敛,落在尘埃,剑尖距他脚尖只有两尺左右,敢情申甫这一剑乃是脱手飞出,故此才会在六七尺外就发出招数。 要知这等兵刃脱手的招数极为罕见,任何人纵是在危急之时,也不肯用出这种手法,只因一击不中的话,手无寸铁,那时便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申甫却居然初度放对发招之时,就用上这种兵刃脱手飞出的怪招,这在一般人心中决不会防备,也因此无数高手败在他这一招之下,却不料李星桥武功已达出神入化之境,一瞧他老远出剑,便知道除了兵刃脱手之外别无用处,立时加以防范。 申甫仍未死心,大吼一声,撤下第二口长剑,欺身扑去,眨眼已攻出七剑之多,但见剑光如潮,奇诡变化,使人目为之眩。 李星桥双脚不离原处,高大的身形摇晃之间,尽行避过敌人风雨般的剑势。 众人正瞧得神摇目眩之际,忽见他一指点去,“啪”地一声,申甫手中长剑断为两截。 申甫长叹一声,跃到辛无痕面前,道:“在下三十年的苦修,毕竟还比不上中原绝学,今日己经死心塌地,没法子再拿他们做对手了。” 李星桥冷冷道:“申甫兄听着,从今以后,除非有人欺负辛无痕之时,你不准再动用宝剑。” 申甫颓然道:“好吧……”但他忽然振奋起来,心想为了保护辛无痕起见,岂不是永远都得跟她在一起?这真是他梦想也不敢梦想之事。 李星桥又道:“辛无痕,你逞强一辈子,武林中被你多次搅起风波,细算起来罪该一死,今日我以无上指力制住你一身武功,算是代替了一死,乃是从轻发落之意。” 辛无痕尖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处决我?” 李星桥虎目一睁,威风凛凛,洪声道:“武林中除了中原双义之外,谁能制得住你?因此之故,我们兄弟随便哪一个都有资格出手。” 辛黑姑叫道:“这话不通,若是正如你所言,你们为何不早在几十年前就出面下手?” 李星桥捋髯笑道:“问得好,你母亲已隐居了二十多年。在此以前,我有盟兄在上,不得作主,而我那位兄长面冷心软,始终不忍心向你母亲下手。今日我那位老兄长既已决意不履尘世,我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辛黑姑还要辩驳,辛无痕喝道:“阿黑不许再说了。” 她只好把话咽回肚子中。辛无痕又道:“李星桥,我也该收敛了,一个人能横行了这许多年已经够啦!但你既迫我退隐,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 辛黑姑方自一怔,李星桥已大声应道:“使得,她的一切包在我身上。但她若敢学你的刁蛮陴气的话,我就老实不客气拿家法收拾她!” 辛无痕微微一笑,道:“多谢你管教。阿黑,你以后要好好地听李伯伯的训诲,未得他答允之前,不得来见我们。还有就是他吩咐的话,你都得听从。” 人人皆知这个安排,就等如把辛黑姑嫁给淳于靖一般,不过众人都不暇多想这回事,眼前只为这个曾经名震天下无人敢惹的辛无痕的下场,感到无限凄凉。她这一去不啻从此真正死去,仍然活在世间的她,已不是从前的魔影子辛无痕了。 辛黑姑泪流满面,薛飞光过去拥着她的纤腰,低声劝慰。辛无痕又向吴同、司徒妙善等人告别,之后,便和申甫一道走了。 吴同、路七他们也过来向李星桥告辞。不久,人都纷纷散去,场中只剩下李星桥、裴淳夫妇、辛黑姑和朴日升等五个人。 朴日升与裴淳之间尚有一场大战未曾举行,因此薛飞光甚至李星桥心中都很紧张。只因朴日升的“五行神拿”非同小可,如若拼着同归于尽的话,裴淳将有何等结果便难逆料。 假如李星桥不是当代大侠的话,他大可以出手杀死朴日升,这样也可以没事。他当然不能这样做,是以暗暗担忧。 朴日升一直不做声,似是正在考虑现下要不要出手。薛飞光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而她惊怕的是朴日升为了要与裴淳决一雌雄,才不惜决心去练这等绝门奇功,是以他焉肯罢手不斗? 过了片刻,朴日升才开口道:“裴兄今日力战多时,想已厌于出手,兄弟意欲过些日子方始踵府向裴兄领教。” 裴淳道:“悉如尊意,只不知朴兄将有什么打算?” 朴日升道:“不瞒裴兄各位说,兄弟打算先去找云秋心姑娘,过一段清静的日子,顺便修炼武功,以便与裴淳放对一拼……”他拱拱手,如电的目光掠过对面的四个人,最后在辛黑姑面上停留了一下,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李星桥透过一口大气,道:“飞光你可以解释得出他为何不出手之故么?” 薛飞光道:“当然啦!他自己已说出来了,敢情他一直钟情于云姐姐,所以才会毅然修炼这等绝门功夫。也正因有云姐姐之故,他才肯罢手不战。因为他今日如若战死,那就再没有法子可以见到云姐姐了。” 她转眼一瞧,辛黑姑好像很不受用,便说道:“师叔,你老打算几时教淳于大哥和辛姐姐成亲呢?”这一问使辛黑姑眉宇间透出元限柔情,羞涩地垂下头。于是,在李星桥洪亮的笑声中,四人脚步移动,一同离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