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阳风云录》 第1章 玉京隋珠奉酒卮 即使在京师之中,太和楼仍算是很大的饭馆了。太和楼的王掌柜,更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他怎样也忘不了今天午后的事。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个小孩子来吃了顿饭而已。但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却要王掌柜将太和楼所有的菜肴都上三份,一份他自己吃,一份是赏王掌柜的,一份是赏伙计的。 这也无甚稀奇,太和楼不是没见过大手笔的客人,稀奇的是那孩子吃完饭之后,拿来会钞的不是银子,而是一颗明珠!据隔壁聚宝楼齐掌柜的鉴定,这颗明珠乃是世所罕见的定盘珠,足足值五百两银子! 那孩子说他出来得匆忙,没带多少钱,只是暂时将这颗明珠押在这里,日后有钱了,自然会来兑走。他还写了篇很有文采的字据:“天人雅爱,金鼎玉馔。适值帝墟,偶开小宴。青蚨失翼,红霓盈惭。合浦遗珠,离愆谁还?乃立此凭,以掌定盘。珠寄福荣,王氏依暂。异日赍金,完璧当全。如失如缺,罚银一千。” 王福荣,便是太和楼掌柜的名字。但王掌柜知道,这孩子出手如此阔绰,只怕是偷了家中的财宝出来挥霍的,所谓来取,不过是说说而已,于是心安理得地按了手印。这一下午,太和楼的生意都很好,王掌柜摸着这颗明珠,笑得很是得意。猛地一人怒喝道:“掌柜的!怎么不招呼客人?” 王掌柜一哆嗦,急忙抬头看时,就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站在面前。王掌柜只顾着看这颗珠子,忘记招呼他们了。王掌柜急忙堆起笑脸,招呼道:“各位爷,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那孩子清声道:“慢些,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王掌柜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看了看那孩子,道:“定盘珠啊。”那孩子突然高声道:“拿下!” 那孩子身边的几个人立即跳了起来,可怜王掌柜瞬间已经被他们老鹰抓小鸡一般拿住了。王掌柜惊叫道:“朗朗乾坤,你们想干什么?”那孩子冷笑道:“想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王掌柜看了看他,道:“请小爷讲。” 那孩子傲然道:“我乃五军都督的少子乔羽,你可认识了?”王掌柜顿时哭丧了脸,道:“大……大老爷,小民没有冒犯您啊!”那孩子冷冷道:“你再看看这个。” 那孩子伸手指了指头上。他的头上是一顶极为华丽的金冠,上面用纯金织成丝络,堆织成一只仙鹤的形状,但仙鹤口中衔着的灵芝,却似乎少了点什么。那孩子冷冷道:“我这顶飞羽天下冠,是我祖母赐给我的。上面的灵芝,正嵌着这定盘珠。可现在灵芝没了,珠子却到了你的手中。”他冷笑道,“这可实在是巧啊!” 王掌柜的身子立即瘫软下去,大呼道:“这位爷,不是我做的啊!这颗珠子,是有人寄在这里的!”当下他将先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乔羽盯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王掌柜给他的眸子一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道:“不……不……”乔羽道:“那你怎么编了这么幼稚的谎言来骗我?”王掌柜杀猪似的叫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乔羽慢慢俯下身来,盯着他。王掌柜天生怕官,五军都督是大到天上的官,哪里敢跟乔羽对看,眼睛极力地低了下去。乔羽伸手将那颗定盘珠接了过去,道:“定盘珠是我的。” 王掌柜急忙点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乔羽道:“我们还要吃饭,掌柜得请我们吃,酒楼中的每一个菜,我们都喜欢吃。”王掌柜的脸又哆嗦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太和楼中最贵的菜肴又流水般的端了上来,王掌柜的脸上却一点笑容都没有。每一道菜上来,他的脸就一阵哆嗦。一会那些人吃饱喝足了,扬长而去,定盘珠镶在了乔羽天下金冠的灵芝上,当真是丝丝入扣。王掌柜叹了口气,只觉肉痛之极。好在天色渐晚,店中的客人渐多,生意渐渐红火,失掉的终究能赚回来,王掌柜也高兴起来。 太和楼的生意直忙到深夜,方才慢慢淡了。王掌柜又有空闲想今天白天的事情。越想,他的心就越痛。楼梯又开始响了起来。 楼梯响,就代表有客人,而且是肯花钱的客人。不肯多花钱的,都在楼下的大厅中吃饭。这次,他看到的是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英俊儒雅的年轻人,另一个,就是下午用定盘珠换他的饭菜的小孩。 王掌柜陡然跳了起来,大叫道:“你害得我好惨!”他扑过来就要抓那小孩。那年轻人眉头皱了皱,挥了挥手,王掌柜就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那年轻人淡淡道:“我叫世蕃,他叫世宁。”他看了王掌柜一眼,“他是我的弟弟。” 王掌柜爬了起来,畏畏缩缩地看了世蕃一眼,不再说话。世蕃也不管他,道:“我弟弟下午在尊处吃饭,忘记带钱,就将我们家传的宝物定盘珠押在此处,说是后来拿钱来换。这是字据,上面有王老板的手印,是也不是?” 他掏出一张纸来,在王掌柜的面前晃了晃。正是下午王掌柜按了手印的那张字据。王掌柜叫道:“那定盘珠是他偷的五军都督少子的,现在已经被少子拿回去了!” 世蕃盯着他看了一眼:“我们世代家传的宝物,怎么会成了五军都督少子的呢?”王掌柜愤愤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世蕃冷静地听完了,沉吟道:“你上当了。”王掌柜怒冲冲地道:“我怎么上当了?你弟弟……”他本想说你弟弟是个小偷,但看了世蕃一眼,终于没敢说。 世蕃道:“他只是说自己是五军都督少子,你就信了?”王掌柜道:“他们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不信?”世蕃道:“那我说我是当朝太师的长子,你又信不信呢?”王掌柜冷笑道:“我要信了才是怪事呢?”世蕃一笑,道:“可京城人人知道,五军都督只有一子一女,他的儿子已经二十四岁,挂帅边陲去了!” 王掌柜立即一呆。这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当他被人使劲按在地上的时候,却哪里还会想得起来?如此说来,那群耀武扬威的家伙,果然是骗子了? 世蕃脸上显出讥刺的笑容:“这是十六两纹银。”四个锭子一字儿排开,排在案桌上。世蕃轻轻将那字据放在了银锭的末尾。王掌柜的脸却再度跳了起来。他的声音就跟他的腿一样哆嗦着:“我……我没有珠子……”他几乎就快哭出来了。 世蕃“哦”了一声,道:“我一向有个习惯,既然已经不可能的事情,便不再去做。王掌柜没有珠子还我们,那看来只能赔钱了。”他笑了笑,笑容中却带了些阴森之气,“王掌柜偌大的店铺,想必一千两只是个小数目而已。” 王掌柜的脸哆嗦了一下,世蕃悠悠道:“否则我们就只有打官司了。好在白纸黑字,又有王掌柜的手印。” 王掌柜的脸已经不哭丧了,他简直就是哭了起来。一千两!这简直剐了他的肉!世蕃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淡淡道:“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如果进了官司,不知王掌柜又会拿多少呢?”他的眼神很冷静,丝毫涟漪都没有。王掌柜却倚着墙,缓缓向地上滑去。他突然奔进内房,抱了一袋银子出来,嘶声道:“都拿去吧!都拿去吧!”他将银子用力向世蕃抛了出去,他只想将这瘟神跟坏运气一齐抛走,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世蕃坐在香案上,他身边就摆着王掌柜的那囊银子,正好一千两。银子非常散碎,王掌柜也不知攒了多久,才攒足这些银子的。世蕃的面前,站着两个孩子,一个是世宁,一个是乔羽。自然,他们是一伙的。 世蕃拿起一块银子,仔细地看着。“王掌柜能够一拿就是一袋银子,而且恰好是一千两,看来他的钱并不少,我看至少还有这么几袋。”他笑了笑,“既然他那么小气不舍得花,那我们就帮帮他。”他随手一抛,那颗定盘珠落到了世宁的掌中,“去!将这颗珠子还给他!” 世宁身子一颤,接过那颗珠子,并未移动脚步。世蕃微笑看着他,但这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阴森,世宁嘴角掀了几掀,终于揣着那颗珠子走进了太和楼。 王掌柜只怕再也忘不了他,一眼瞧见,立即大喝道:“又是你这小子!” 世宁刚要说话,王掌柜吼道:“伙计们,揍他!我的钱啊,我攒了十几年的钱啊!” 掌柜的一声令下,伙计们哪有不听从的?登时几个五大三粗的青年人从厨房里冲出来,将世宁捞起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狠揍。世宁大呼:“住……住手!听我一语。”但那些伙计揍得高兴,却哪里肯停手?直到揍得痛快了,方才将他扔到了王掌柜的身前。 王掌柜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拖了起来,吼道:“你这挨刀的,你又回来做什么?还想骗我的银子吗?” 世宁的鼻子嘴中被揍得鲜血淋漓,但他似乎很爱惜他的衣服,小心地不让污血滴到上面。他听到王掌柜的怒吼,嗫嚅道:“我……我是来送这个给你的……”他紧攥的手放开,立时一道宝光腾出,定盘珠的光芒一下子将王掌柜的眼睛照亮了。王掌柜怪叫一声,一把抢过,紧紧攥住了,叫道:“这……这珠子怎么会在你手上?怎么会?” 世宁咬牙忍着身上的剧痛,道:“这定盘珠本就是一对的,我哥哥要了你一千两银子,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因此,就将它拿来给你,聊做补偿。” 王掌柜冷笑道:“你是想再骗我写字据,再要我一千两银子吧?”话虽然这么说,他拿着明珠的那只手却攥得紧紧的,再也不肯放开。 世宁摇了摇头,道:“不要字据,你留着就好。不过你要当心一些,不要让别人再骗去了。”他顿了顿,道,“以后不要再打人了,早晚会打出事情来的。”说完,他强拖着身子,向外走去。王掌柜看着他那艰难的步伐,一瞬间生出一丝悔意来。这可恶的小挨刀倒像个好人。但好人归好人,让他将这颗定盘珠还出去,那是怎么都不肯的。 转眼就快到打烊的时候了,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吃来吃去,还是这家的饭菜不错,咱们再去吃白食去。” 开店的听到吃白食的,那就气不打一处来。何况那帮人噔噔噔上楼之后,王掌柜的一见,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假冒五军都督少子的那帮骗子!王掌柜冷笑道:“各位又来了?想吃点什么?” 当先那叫做乔羽的孩子大咧咧地向雅座一坐,指手画脚道:“就按照下午那样子,再来一份好了。” 王掌柜笑嘻嘻地道:“就来、就来!”猛地将桌子一拍,厉声道,“还给你来一份?你等着吃锅底吧!”乔羽诧异道:“你这老头病入膏肓了?怎么敢对我这样说话?不知道我乃是五军都督少子?” 王掌柜大笑道:“什么五军都督少子?老头子早就打听过了,五军都督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戍边在外,却哪里有什么少子?休来说大话了!” 他一晃眼之间,就见乔羽那顶飞羽天下的金冠上,仙鹤衔的定盘珠又不见了。他冷笑道:“你的定盘珠呢?怎么不见了?是不是在我这里呢?” 说着,他将世宁还给他的定盘珠拿了出来。乔羽不说话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转头对身边的人道:“你们说巧不巧?”那些人同声道:“巧,实在是太巧了。”王掌柜怒道:“你们还胡说些什么?快快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他本想说让伙计揍他们,但突然世宁的话涌上心头,——还是不要打人罢! 乔羽悠然道:“否则便怎样?”王掌柜哼了一声,并不说话。乔羽仍然似笑非笑看着他,突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并不是五军都督的少子。”他突然将束发金冠一揭,如瀑的秀发立即披了下来。青丝垂拂,乔羽的身上便立即多了份柔媚之气。王掌柜的这才发现,乔羽的嘴唇,是那么的鲜,那么的浓,男子本不会这样的。乔羽悠然道:“我是五军都督的小姐。” 边上一人掏出一个牌子,扔在桌上:“别的可以假,我这块把总的腰牌,总不会是假的吧?” 黄澄澄的腰牌摔落,王掌柜的气焰立即就低了下去。五军都督那样的官,他没有见识过,但把总的腰牌,却是见识多了。太和楼一年也不知被吃了多少白食去。那么这五军都督的小姐,只怕也是真的了?一想到这里,王掌柜整个身子都软了,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乔羽的脸上柔柔的尽是笑意:“我女扮男装,还从没人敢冲撞,想不到在这小小的太和楼,竟然受了你的羞辱。然而……”她弹了弹飞羽天下冠,“我这定盘珠,怎么会在你手上呢?难不成你告诉我,又是有人送给你的?你倒好,我丢一次,你就捡一次。” 王掌柜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乔羽点了点头,道:“我决定宽恕你。”王掌柜大喜,乔羽接着道:“但我要你赔我一千两银子。”王掌柜登时晕了过去。 世蕃就坐在香案上,淡淡道:“怎么只有一千两。”乔羽皱眉道:“也不知怎的,王掌柜竟然没有动手打人。他没有动手,我自然不好跟他多要钱。” 世蕃沉吟着,慢慢踱下了香案。世宁畏缩地躲在角落里,似乎在极力让众人的眼光不要照在自己身上。世蕃笑道:“两千两也算不错了,王掌柜的老骨头,只怕被榨得差不多了。” 他忽然一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抽在了世宁脸上。世宁立即被打得转了几个圈,闷声扑在地上。他的鼻子中呛出了鲜血。世蕃的声音仍然是那么温和:“是不是你提醒了他?”他的脚重重踩在世宁的头上,将他的口鼻一起踩进泥土中,悠然道,“是不是你?我的好弟弟?”他忽然将脚一抬,世宁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急忙大声道:“是我,是我,我再也不敢了。” 世蕃轻轻将袖口紊乱的丝绣整理好,笑道:“明知道会被我看穿,要挨打,还要这样做,你可真是下贱。”他突然出掌,一掌掴在世宁的脸上,道,“说,你是不是很贱?”世宁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机械地重复道:“我很贱,我真的很贱,我是个贱人。” 世蕃仿佛很满意他的表现,笑道:“说的很好。那么生你的凤姨,是不是也是个贱人呢?”世宁的脸上一阵颤抖,他的嘴张了张,没有说话。世蕃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大吼道:“那婊子是不是贱人?” 世宁眼睛中露出很深沉的温柔,道:“我母亲不是婊子,也不是贱人!” 世蕃暴怒,厉声道:“不是贱人?从她第一天进府起,我就知道她是天下最贱的贱人!如果不是她,我母亲怎么会受那么些罪?” 他越说越怒,突然用足了力气,发狂一样踢打着世宁。他的眼睛血红,仿佛疯了一样。乔羽站在一边,却一点都不惊奇,似乎这样的一幕,已经上演了无数次。世宁知道世蕃不会停手,也就不再哀求,忍住声任由他狠揍。 终于,世蕃打得累了,喘嘘嘘地住手,一口唾沫吐在了世宁的身上,厉声道:“走!”乔羽看着倒在泥泞中的世宁,仿佛有些不忍。她看了看远去的世蕃,又看了看世宁,悄悄褪下手中的白帕,扔在世宁的身边,跟着离去了。 世宁艰难地将身子从地上挣起。锥心一样的刺痛如烈火,将他全身烧灼得如在地狱一般。痛苦,屈辱,像大山一样压着他,几乎让他没有力气爬起来。他坐在泥地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鄙视着他。 泪水浸透了他的面庞,缓缓滑落,与污泥浊血混在了一起。他望着灿烂的星空,发出了一声远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长叹。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为什么不还手?” 第2章 秋来高阁彩云驰 世宁一惊回首,就见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正背负着手,冷冷地看着他。此人年纪不过四旬,但一头长发,已然全为银色,在身后猎猎飞扬。此人身姿挺拔高大,孤雄傲岸,只在月下随意一站,却仿佛无尽夜色也为之退避。他的脸在斑驳的树影下若隐若现,却显得极其儒雅清俊,眉宇间含着一种高贵清华之气,看上去极不寻常。 世宁忽然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讷讷地低下头,尽量想掩盖住自己血污模糊的脸。 那人见他不回答,踏上一步,继续问道:“为什么不还手?” 他的话语中自然有种威严之意,让世宁不敢不回答,期期艾艾道:“我……我打不过他。” 那人冷笑道:“身为男儿,打不过就不打,将来如何做大事?” 世宁沉默着,忽然道:“我不想做大事。” 那人道:“为什么。” 世宁缓缓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娘跟我讲,我们家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能活到现在,不过是他赏了口饭吃而已。我……我没有做大事的资格。” 那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忽然笑道:“谁说你没有?我说你就有!” 他将手搭在世宁的肩上,朗朗道:“我给你绝世的武功,你就有了做大事的资格。”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还是去给我大哥吧。” 那人怒道:“我为什么要给他?他又不是……”他猛然顿住,不再说话,大袖挥动,道:“明天这个时刻到这里来,我教你绝世的武功!” 世宁嗫嚅道:“我……我明天还要跟着大哥玩去,我要跑到这里来,会被他打断腿的。” 那人怒道:“没出息,就算打断腿,你爬也要爬过来!”说着,袍袖挥舞,飘然离去。 世宁不禁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越行越远,一个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你可以叫我于飞辰。” 于飞辰,这个名字世宁从未听过。他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旷野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愣了一会子,慢慢俯身,将乔羽扔下的手帕捡了起来,但他不舍得用,小心地叠好了,放在怀中,踉跄走到了一个小池塘边上,仔细地清洗着身上的泥尘。 终于,他的衣服上再没有半点污垢,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世宁等着这衣服干了,方才向城里走去。 他去的方向,是城中最繁华的场所,其中所居住的,无一不是名王巨卿。世宁来到了最大的宅子旁,悄悄地从偏门进去了。 守门的老王给他开了门,世宁示意他不要声张,向花园边的那座小楼行去。 楼在水边,清幽精致,但也就幽远,深沉,落寞而哀伤。世宁踏着楼梯,发出笃笃的轻响,走了上去。他脸上忍痛的神色渐渐收起,换上了欢愉的笑容。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听声音,是六弟回来了。” 世宁的脚步突然顿住,是世蕃的声音!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世宁,怎么停住了?进来吧!” 世宁犹豫了一下,终于推门进去了,躬身道:“大哥也在这里。”然后对着中间坐在床上的中年美妇道:“母亲大人晚安。” 那美妇点了点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么?晚上的莲子羹很好,叫桃夭盛一碗给你吧。” 世宁正感腹中饥饿,刚要点点头,就听世蕃笑道:“凤姨多虑了。世宁今天到太和楼上去,将楼中所有的酒菜都叫了一个遍,吃得可得意了。要不这么晚才回来?” 他转身向着世宁,脸上的笑容被灯光挡住了,看上去有些阴沉:“是不是,世宁?” 世宁很想说不是,因为他腹中的饭菜早就消耗精光了。但世蕃的脸色却渐渐变得严厉起来,他只要低头小声道:“是。我吃得很饱。” 凤姨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吃饱了,那就算了。你看你,又到哪里疯去了?将脸上弄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怎就不跟你大哥学一点呢?” 世蕃笑道:“我自然会教他的。不过凤姨以后也要多疼我啊。凤姨如果不嫌弃,以后我就天天找六弟玩。” 凤姨忙道:“这样正好。世宁,你以后可要多召大哥喜欢才是,千万不要调皮,让大哥生气,听到没有?” 世蕃悠然看着他,笑道:“凤姨放心,我保证他以后不会调皮的。”他的神情,仿佛是只正轻轻拢着怀里的小鸡的狐狸。 世蕃笑道:“时间不早了,凤姨也该安歇了。世宁,我们走吧,我有件很好的东西给你看。” 说完,拉着世宁走了出来。世宁匆忙之间要向母亲告退,也被他拖着没告成。凤姨看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背影,美丽的眼睛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担心。 世蕃对世宁是好是坏,凤姨还是很能分辨的出来的。但她又能如何?毕竟,这诺大的府中,除了太师之外,就是长子世蕃最大了。 他们母子,还不是要仰人鼻息生活。 世宁待跑到远处,再也看不到母亲之后,方才喘嘘嘘地道:“大哥,我不要看什么好东西,我要睡觉。” 世蕃冷笑道:“睡觉?我要你去把九彩灵云取来!” 世宁吓了一跳,道:“九彩灵云?那是贡品啊!” 世蕃哼道:“怕了?若是你母亲知道你在外面做的坏事,你猜她会不会伤心?” 世宁道:“可是……可是那都是……” 世蕃大声道:“是什么?是我叫你做的么?可是太师府上下,谁会相信你?” 世宁张了张口,不再说话。 世蕃笑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九彩灵云究竟有什么好法,值得进贡给皇帝。你可知道,这是西域专程供奉而来的,据说比和氏璧还要珍贵。你偷了出来,我看看之后,再将它放回去,不就得了?” 世宁犹豫着,道:“可是存放贡品的秋声阁有甲兵守着,我又怎么进得去呢?” 世蕃笑道:“我当然是有办法才让你去的。跟我来!” 秋声阁果然有甲兵守着,但并不多,毕竟当朝太师的府邸,又有几个贼能够进得来的呢?除非是内贼。 世蕃跟世宁两人,就是两个标准的内贼。他们从玉露台的屋顶上翻过去,小心地踏着瓦片,翻到了秋声阁的上面。世蕃轻轻将阁顶的瓦片抽下几块,露出一个洞口,低声道:“我早就准备好了,挖了这么个洞口。现在我用绳子将你缒下去,你将九彩灵云拿给我就是。” 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条绳索,一端系在自己身上,一端交给了世宁。世宁见他准备得这么周全,料想再推脱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反而会遭到一顿毒打,于是默默点了点头,接过绳子来,系在了自己身上。世蕃双手交错,将他垂了下去。 世宁一眼就看到了供奉在正中案台上的九彩灵云。 那是一块极为明澈通透的云英,只是中间杂有无数的流纹,在烛火映照下变幻出九彩的颜色来。玉工便因着云英自然的形状,将其雕琢成蔚然彩云的形状。灵光漫漫,紫玉生烟,便在它的身周形成一团氤氲的光雾,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丽。世宁一眼看到,竟然呆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东西! 世蕃等得不耐烦了,悄声道:“找到了没有?快些拿上来!” 世宁猛然醒悟,急忙将那九彩灵云抱来,爬了上来,世蕃大喜,不管世宁站稳了没有,一把将九彩灵云夺在手中,仔细鉴赏了起来。月华如练,冰霜一般的光芒凝汇在九彩灵云上,顿时闪露出极为清幽的华光,宛如灵仙夜翔,凤驰龙变。世蕃看得痴了,喃喃道:“做皇帝真好,四方灵物全都聚于我手。我以后也要做皇帝……” 世宁听他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吓了一跳,小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将它放回去,否则被他们知道了,可就闯祸了。” 世蕃冷笑道:“能闯什么祸?我就算将它拿走,又能怎样?父亲大人乃是当朝太师。” 世宁惊道:“拿走?这可不行!” 世蕃笑道:“看你急的,我就是看看而已。好了,放回去吧。” 说着,将九彩灵云还给了世宁。世宁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急忙攀着绳子向阁中落了进去。但世蕃却仍然沉醉在那九彩灵云的慧美中,仰望着月亮,心神微一松弛,脚步一错,“咯”的一声,那阁顶的瓦片被他踩得响了起来。 就听秋声阁前甲兵纷纷道:“房上有动静,赶紧上去看看!” 世蕃一听,慌了手脚,手一送,再也不管世宁了,手忙脚乱地将绳子解下来,往下一丢,自己逃得人影不见了。 世宁正落到半空中,突地就觉身上一轻,下坠之势立即加快,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那九彩灵云立即从怀中跌了出来,顿时化作万千光屑,宛如银汉飞星一般,流金碎玉地溅了满地。 这场景之美,更在映月而观之上。但这种美,却是凄惨的,毁灭的,唯一的,美过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世宁大张了嘴,呆呆地看着那碎掉的九彩灵云,脑袋中一片空白。秋声阁的前门被人猛力地推开,嘈杂声猛然将这个小小的房间灌满,但世宁就仿佛置身在一个空空旷旷的原野上,再也听不到丝毫的声音,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直到凤姨面色苍白地冲进来,一个耳光抽在世宁的脸上,他才“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凤姨脸气得宛如玉石一样透明地白,正要说什么,却被别人拉了开来。忽然,所有的嘈杂声都静了下来,因为大太太来了。 大太太就是太师的元配,也就是府中唯一领了诰命的夫人。大太太端庄而丰满,细长的双目总是半闭着,仿佛什么人都不看,只是数着手中的佛珠。她在世蕃的搀扶下缓缓走进秋声阁。 凤姨一言不发,跪在了大太太的面前。 大太太漠然看了凤姨良久,才缓缓道:“孩子并没有什么错,先关到诎心舍里去吧。” 诎心舍乃是太师府用来惩罚犯过的奴仆的地方,乃是处在最偏僻的西北角落里,是一间漆黑的小屋,只有一个尺余长的窗口透气。但若是仅仅对世宁如此惩罚,那就太轻易了。凤姨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惊喜之容,在地上磕了几个很响的头。当下有几个奴仆将世宁带着,向外走去。他的目光一直盯在世蕃的脸上。 奇怪的是,他的心中并没有悲痛,也没有恐惧,只是深深地感到:又让娘受苦了! 诎心舍黑房子沉闷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但世宁却感到一阵解脱,仿佛处身在人群中,只能让他窒息一般。他呆呆望着从窗子中透进来的月光,慢慢地,感觉有了一丝的复苏,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一哭,整整哭了一个时辰,方才渐渐止住。他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闯了无法弥补的大祸!娘会受到连累么?一瞬之间,这个问题宛如大山一样横亘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世宁突然跳了起来,大力擂着黑房子的门,声嘶力竭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绝没有人到这里来,月光转为日光,仍然没有一丝人迹。世宁叫得累了,肚子也饿得跟火烧一般,黑房子里冰冷彻骨,他蜷缩在角落中,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遗弃的狗。 到后来,他终于顶受不住,沉沉睡了过去。突然,一阵香气将他引得苏醒过来。这香气,似乎是福寿斋的肥鸭,在这时候出现,几乎将世宁的胃都勾了出来。他艰难地张开眼睛,却忍不住霍然睁大。摆在他面前的,正是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福寿斋酱鸭。 登时一阵咕噜噜的腹鸣声响亮地传了出来,世宁也顾不得别的,抱着那只酱鸭,一大口就咬在了它肥硕流油的翅膀上。 直到将整只鸭子都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嚼了来吃,他才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蔑道:“瞧你这点德行,一只鸭子就吃成这个样子!” 世宁艰难地抬头,就见前日见到的那位银发男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虽语含轻蔑,但面容却极为慈爱,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容。 世宁斜目望了望,小黑屋依旧反锁着,不知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于飞辰笑道:“既然你不去找我,那我就只有自己过来找你了。你住的地方可真难找。”他打量了一下黑房子,道:“不过环境还不错,比较适合我。” 他见世宁还不说话,笑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适合我么?” 世宁并不擅长拒绝别人,而这人的话也的确令人好奇,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于飞辰见他说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因为它像棺材,棺材岂非最适合快死的人?” 世宁摸不着头脑,于飞辰看上去哪里有半分要死的样子?只得裂了裂嘴,算是回答了个笑容。 于飞辰挥手道:“起来吧。我们开始学绝世武功。” 这人开口闭口绝世武功,世宁终是觉得有些滑稽,当下爬起身来,问道:“什么才是绝世的武功?” 于飞辰淡淡一笑,道:“你马上就见识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身后一阵碎响。就见另一个黑衣人从透气口里走了进来。那透气口只有一尺来长,半尺来高,连世宁都钻不出去,但来人居然只是悠悠闲闲地一跨步,他的头跟脚并在一起,连同身子一齐从这口中“走”了进来,绝没有半点梗塞滞窒的感觉。他绝不瘦小,方头大脸,几乎跟那银发男子一样高大。 世宁张大了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第3章 舞阳破月诛群魑 于飞辰冷笑道:“蛇郎君,你怎么敢在我面前出现?” 只见从透气口中“走”进来的那人身子细长,一袭灰褐色的紧身衣紧紧绷在身上,更趁得他的眉目细小尖锐,果然有几分蛇的形状。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盯着于飞辰道:“别人都说你受了重伤,武功去了大半,我本还不相信,但现在我信了。”他缓缓而阴沉地道:“因为你的武功若是还在,一定不屑跟我说话,见面就杀了我的!” 于飞辰淡淡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蛇郎君见他并不否认,胆子更大,伸手道:“剑呢?” 于飞辰不去看他,缓缓从背后抽出一柄剑来。这柄剑样式古拙,看去平平无齐。于飞辰的目光中却露出一丝敬意。 他敬的是剑,也是他自己。他慢慢道:“这柄剑叫舞阳剑,当世无论谁评点,都将它列为第一名剑,它曾经一剑败了武当的敷非长老,也曾连续七昼夜血战魔教教徒,将他们十长老中的五位斩在剑下。这是柄名副其实的神剑。” 他突然转身,将舞阳剑递到了世宁的面前:“现在,我将这柄剑送给你。” 世宁吓了一跳,这么珍贵的剑,怎么可能说送就送给了他?他虽然不知道这柄剑为什么如此珍贵,但他内心里却十分相信此人的话,既然他如此说,想必此剑当真有过人之处。 他慌忙摇手道:“不……不,我不能要。” 于飞辰目中精芒一闪,道:“为什么?” 世宁低下了头,轻声道:“这么好的剑,我……我不配要。” 于飞辰一窒,蛇郎君发出一阵尖锐的厉笑:“你既然不配,那就给我好了!” 于飞辰猛然回头,骤然一声大喝。蛇郎君就觉强猛的气浪宛如一堵墙般冲了过来,他踉跄后退,不由自主地被这股气劲压得紧紧贴在了墙上。于飞辰双目电闪,一字一字道:“你想要这柄剑?” 他这么一顿,蛇郎君就觉那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身子轻松起来。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恐惧,难道传言有误,此人的功夫并未失去? 这念头才一兴起,无边的恐惧立时潮涌而来。关于此人的种种传说顿时都涌上头来。但于飞辰一啸之后,便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蛇郎君仔细回思,似乎方才的气浪也不是特别强劲,大概是因为骤出不意,才会将自己吓着。一念及此,他的信心立即大增,嘎嘎怪笑道:“不但剑,连剑谱也要!” 于飞辰淡淡道:“可惜它不想要你!” 话才出口,那柄舞阳剑霍然失去了踪迹。只有一团游移的光芒,在于飞辰的手上急速地移动着,仿佛春水涓流,又仿佛紫气东来。但蛇郎君的脸色却已惨变:“你……你的武功未失?” 于飞辰一声冷笑,并不回答,他手上的光芒却急速暴涨,宛如玉树火山,向蛇郎君罩了下去。蛇郎君一声怪叫,身子骤然从中折断,宛如一只极大的蟒蛇,紧贴着地面飙射而出。但他快,那剑光更快,转瞬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直将他的须眉映成森森碧色! 突听“咯”的一声轻响,蛇郎君手中显出一只漆黑的匕首来,将舞阳剑架住了。 于飞辰瞳孔骤然收缩,道:“蛇牙?” 蛇郎君阴阴笑道:“有蛇当然就有蛇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剑光骤然划出一个巨大的弯折,凌空带起一道极为绚丽的,宛如九彩灵云一般的光气,在他面前一掠而过。叮叮两声响,蛇郎君的“蛇牙”匕首已经从中断折,摔在了地上。他踉跄后退,两只眼珠几乎凸了出来:“剑气?” 于飞辰淡淡道:“剑气只是很简单的武功而已。” 蛇郎君脸色连变,突然嘎声道:“我是被人骗来的,求大人放过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于飞辰并不理他,将舞阳剑递给世宁:“这是你的剑了。” 世宁虽然自惭形秽,不敢要,但少年心性,见了如此神奇的宝剑,也难免从心中喜欢,忍不住接了过来,不住摩挲。 于飞辰淡淡道:“将他杀了。” 世宁吓了一大跳,道:“什么?” 于飞辰脸上闪过一阵怒容,道:“将他杀了!”重重一哼,显得极为不耐烦。 蛇郎君登时脸如死灰,软倒在地。世宁抱着舞阳剑,却是怎么都不敢走上前去,更不要说对着蛇郎君挥剑了。 于飞辰的脸色越来越怒,双目中的神光就如玄冰一样森寒,看得世宁不敢抬头:“剑中要旨,就在于一个狠字,对敌之际若是不能心狠手辣,那便给对方留了无穷的机会。你若不杀他,他便要来杀你!” 世宁看了看蛇郎君,低声道:“可是他已经无法杀我了啊。” 于飞辰道:“你怎知他无法?你可知道蛇郎君乃是武林中最为奸恶之辈,他平日杀人无数,连婴儿孕妇都不放过。今日你一时善心放了他,便是害了无数不该死的人。何况我辈学剑之人,便只诚于剑,俗世的礼数道德,如何能约束我?你要学绝世剑术,只有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剑,才能纯粹,你的剑也才能利!” 他陡然提气道:“杀了他!” 世宁身子一阵哆嗦,情不自禁地踏上一步,凛凛剑气已经对准了蛇郎君。蛇郎君脸色惨变,怪叫道:“不要听他的!既然他让你诚于剑,那便不要再听别人的了,你自己想杀才杀!” 于飞辰纵声长笑道:“不错!我就是要你自己想杀的时候再杀!” 世宁持着剑,呆里在房中,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于飞辰朗声道:“学会了绝世的剑法,你便可不再受别人的欺辱,你也就能真正地保护你母亲了!” 世宁忍不住走前了一步! 蛇郎君大叫道:“他骗你的!杀了人,你娘就不会原谅你了,你会变成坏孩子的!” 世宁的脚步立时顿住了! 他突然大叫一声,将剑抛在了地上,大声道:“不!不!我不能杀人,我不敢、我不敢!” 于飞辰见他放弃,立即勃然大怒,厉声道:“没出息的畜生!” 突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了进来:“老友,何必这么逼孩子呢?” 于飞辰的身躯骤然顿住,厉声道:“什么人?” 那个阴恻恻的声音缓缓道:“连我们都不认识了么?人言地府只有黑白无常,但我们兄弟出生之后,无常鬼就变成了四个了。” 于飞辰动容道:“正大光明四无常?”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正是咱们兄弟。我是正无常,蛇郎君不过是咱们派来探路的而已。” 蛇郎君脸上露出欣喜之容,大叫道:“救我!救我!” 窗口中突然射进一物,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暴散而开,宛如一蓬光雨一般,尽皆打在蛇郎君的身上。蛇郎君最后一句话还未出口,就此身子一挺,摔倒在地上,声息皆无了。 于飞辰叹息道:“可惜、可惜!” 正无常道:“没什么可惜的,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武功的确大减!” 于飞辰冷笑道:“何以见得?” 正无常道:“蛇郎君算什么东西,能够挡得了你一剑?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的武功的确下降了,而且下降了很多!” 于飞辰默然着,缓缓叹了口气,道:“你们说的不错,我与魔教一战的伤势并没有痊愈,你们进来要我这条命吧。” 正无常怪笑道:“我们怎会那么幼稚?要取你的性命,并不需要进去的!” 一句话说完,猛地一道阴沉遒劲的潜流涌了进来。于飞辰脸色一变:“阴风掌?”一把拖住世宁,避了开去。背后阴风骤起,又是一道掌力潜涌了过来。于飞辰大袖挥舞,也是一掌挥出。房中暖意大起,这一掌,竟仿佛烈火一般,将那刺骨的寒风尽皆烧散。但另一无常却大笑道:“你判断的没错,这家伙的功夫果然差了很多,都快挡不住我们的阴风掌了!” 正无常怪笑道:“我们就这么一掌一掌劈下去,看他能挡到什么时候?反正有这间房子隔着,他的剑术纵然无敌,也伤不到我们!” 四人一齐大笑,那森寒的掌风却越来越劲,越来越厉!于飞辰的身形却被带得渐渐缓慢,一掌拍出,与阴风掌接在一起,他的身子不由一晃,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正无常大笑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且看我们四兄弟的联手一击!” 强烈的啸风之声破空响起,于飞辰苦笑道:“本想传了你绝世剑法再死的,但看来已不能够了。你……” 他话未说完,房中的温度骤然下降,两人的头发上竟然迅速地凝出一层细细的冰屑来。世宁心中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些不舍。此人对他很好,他实在不舍得让他死。 啸风之声穿刺成巨大的旋风,在房屋中间爆开。于飞辰陡然一声大喝,双掌幻成几千只,一齐击了出去。那旋风被掌势压住,发出一连串的闷吼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于飞辰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但他紧咬着牙,并不出声,眉宇间,露出一股悍厉之色,傲然道:“无常鬼,你再要相逼,我就要动用神剑了!” 正无常冷笑道:“以你现在的伤势,还能驾驭如此绝剑么?何况……你不怕控制不住剑势,伤了里面的小兄弟?” 于飞辰不由一窒,掌风更形凌厉,吹得他身子飘摇不定。于飞辰神情一狠,夹手将世宁手中的舞阳剑夺了过来,低声道:“我带你冲出去!” 世宁心中莫名地一紧,但却不敢说什么,紧紧地抱住了于飞辰的手臂。只见他一提气,突然,一股森寒宛如狂风一般挥过,诎心舍的周围,竟然就此陷入一片宏阔的沉寂中。 良久,这死寂突然消失,于飞辰的身体也松弛下来。他宛如大战了一场,颓然地坐倒,手中紧紧抓着舞阳剑,似乎这柄剑,就是他唯一的支撑一般。 世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试探着问道:“那些无常鬼呢?” 于飞辰淡淡道:“死了!” 世宁一呆,这么凶恶的无常鬼,怎么会突地就死掉呢? 于飞辰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自然有人不想我早死,所以替我杀了他们。若不是我受了重伤,这些无常鬼又有哪个能挡得了我一剑?你先歇着吧,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世宁就觉眼前一花,于飞辰已经不见了。至于他是从透气口出去的,还是穿墙走的,世宁一概没有看清楚。这不由又让他见识到了武功的神奇之处,也更坚定了学武的决心。 但这银发人还会回来么?他会教自己么?世宁忽然觉得一点信心都没有。 突然遇到绝世高人,突然要学绝世武功,这些神奇的事情,也许只会发生在世蕃大哥身上,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毕竟自己太平凡了,平凡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但他心中还是存了个幻想,盼望着于飞辰真是要去买东西,一会就回来。所以他趴在透气口上,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黄昏,夕阳正残。 阳光渐渐沉了下去。世宁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自己该做的,就只是等待。 诎心舍的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世宁心神一震,以为是于飞辰回来了,急忙爬了起来,抢到了门前。他跑得太快,头咚的一声撞到了门框上。 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却是乔羽。他的心中升起一阵失望,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乔羽嗤了一声,道:“我听说你被关起来了,所以偷偷跑过来看看你。你感激不感激我?” 世宁漫应道:“感激,怎么会不感激呢?” 乔羽撇了撇嘴,道:“听你的话语,还真是不识好人心呢。喂,差点忘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似乎看到你娘被吊了起来,说是管教儿子不严,要吊死。” 世宁一声怪叫,从地上跃了起来,双拳轰然击在了门板上。他又没修习过武功,哪里受得了?鲜血登时从指缝中沁了出来。世宁浑如不觉,大吼道:“你说什么?” 乔羽被他吓了一跳,嗔道:“你怪叫些什么?我听下人说,好像你娘将过错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九彩灵云是她打碎的,要替你偿命。” 世宁霍然又是一拳击出。那坚实的房门竟然被他击得一阵摇晃。他大叫道:“放我出去!”一面呼喊,一面一拳一拳猛击着。鲜血点点溅出,世宁竟如丝毫不觉疼痛一般,轰击不止。 乔羽见他忽发狂劲,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后来见鲜血都顺着门缝迸了出来,忍不住劝道:“这门如此厚实,刀都劈不开,你还是不要作践自己了。” 一句话提醒了世宁。他狂乱地左右寻找着,一把将那把舞阳剑攥在了手中。一瞬之间,他的心中竟然灌入了一股神圣感,全心全意虔诚地祷告道:“剑啊,你保佑我劈开房门,去救我的娘。我以后一定一辈子都带着你,让你扬名天下!” 铿然一声,他的手按在崩簧上。一道森然的寒气闪开,那柄剑悄无声息地跳了出来。这时仔细观看,剑刃黯淡无光,没有丝毫奇处。但掌中感受着剑柄的冷气,世宁忽然有了无比的信心,也许是他操纵着剑,也许是剑操纵着他,寒光陡然强烈了起来,他霍然一剑劈下! 绝没有半点声息,但那剑已然透门而过,回归剑鞘之中,仿佛并没有动过一般。但那扇门,已经从中裂了开来! 这柄剑的锋利,更在他的想象之上! 世宁顾不得欣喜,扑上来一把抓住乔羽的衣服,脸几乎贴在她的鼻子上,大吼道:“我娘在哪里?在哪里!” 乔羽被他吓住了,脸色惨白,期期艾艾了许久,方才道:“在……在秋声阁。” 世宁一把将她推开,紧紧抱住舞阳剑,向南边疯跑了过去。 背后乔羽被他推倒在地,小嘴扁了扁,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世宁已没有时间顾她了。 残阳将落,景物森森。世宁几乎竭尽了全力,向秋声阁飞奔。几个奴仆见到了,讶道:“六公子,你怎么跑出来了?小心老爷知道了……” 世宁也不跟他们废话,“刷”的一声舞阳剑出鞘,怒喝道:“滚开!” 那几个奴仆料不到一向唯唯诺诺的六公子竟然狠恶如此,见到明晃晃的宝剑,不由得一阵怪叫,抱头鼠窜而去。 世宁一声冷笑,快步跑到了秋声阁前。 阁门紧闭,奇怪的是,阁前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但世宁已经顾不得想这么多了,拔出舞阳剑,一剑就劈在了门上。 阁门大开,世宁却呆住了。 凤姨,他的母亲,双手缚着白练,悬吊在高处,看到世宁闯了进来,她的眼睛中有惊讶的神情。 她的脸有些怒,也有些红,她的衣衫有些凌乱,世蕃正慢慢地从她的身上爬下来。他的手仍然放在她胸前。 世宁的身躯猛地绷紧,双目迅速赤红。舞阳剑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冰寒触觉迅速蔓延攀升,直至将整个秋声阁充满! 第4章 祸在萧墙豆燃箕 世蕃仿佛并不在意,他好整以暇地甩了甩手,转过身来。当他看到世宁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讶然,似乎想不到他能从诎心舍里逃出来。接着,他看到了世宁手中的剑。 舞阳剑。 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 轻蔑的笑意。 在一刻钟之前,他还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个只会任人欺负的弟弟,手中拿着宝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世宁不过是他的一个玩偶而已。 哪有怕玩偶的主人呢?他甚至有一种凌虐的快意,他喜欢看世宁在他脚下困兽犹斗,苦苦挣扎。 所以他淡淡笑道:“怎么,你急着赶过来看你娘的丑态么?” 他突然一用力,将凤姨的衣衫撕下来一片,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亵衣来。凤姨一声惊呼,眼中布满了恐惧与羞耻的泪水。 世蕃笑道:“怎么,害羞了?那就再来一次如何?” 世宁怒喝道:“住……住手!” 世蕃倒也没急着动手,悠然道:“怎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世宁目眦欲裂:“你……你难道不知道廉耻么?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 世蕃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他的语调却一片冰冷:“你可知道,从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想做这样的事情了。就从咱们的父亲开始厌弃我母亲,留宿在这个女人的房间里开始!那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的,竟然让父亲放弃自己的发妻,就是从那时,我决定将来我一定要看个究竟!” 他越说声音越大,到后来,竟然有些歇斯底里:“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长子,我手中握着很多人的性命,我想要他们怎样就怎样!我也知道凤姨讨好我,因为父亲也开始厌弃她了,只有讨好我,她才能在这个家里活下去。我很欣赏这一点,我也正是用这一点来折磨你们!” 他指着世宁道:“现在,你拿着剑指着我,觉得自己很伟大,想要保护你母亲,是不是?你母亲也觉得自己很伟大,想牺牲自己,庇护你是不是?那你们说,我应该成全哪个呢?” 他的笑容中充满了捉弄的兴奋感,他的手远远地抚摸着凤姨的头发:“是顺从我,拯救你的儿子,还是做出挣扎的样子,成全你的贞节呢?” 他发出一阵大笑:“听说你当初进府的时候,并不情愿,那么你这贞节是为谁守的呢?” 他突然一巴掌打在凤姨的脸上,清俊的脸却扭曲起来,含着盛怒面对世宁:“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为什么你还不拿剑砍我呢?求求你,砍我一剑吧!” 世宁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对母亲的感情。在宛如荒漠般的太师府中,母亲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他觉不容忍任何人亵渎她! 但世蕃却是他不可逾越的障碍。一次次的凌虐毒打在他的心中深深烙印着,有个声音不停地对他说:我打不过他的!我打不过他的! 世蕃一反手,更响亮的一个巴掌抽在凤姨的脸上:“没用的婊子,只会生出没用的奴才来!” 他仰头狠狠盯着世宁:“你忘了我的拳头了么?你想不想再尝尝它的滋味?别忘了,你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连饭都吃不饱,而我,却在京城最好的武师门下学了三年!” 世宁咬牙道:“放开我娘!” 世蕃眉毛抖了抖,看着世宁紧紧握着的舞阳剑,冷笑道:“你从哪里找来的废铁?想用他做什么?”说着,他一把握住舞阳剑的另一端,运劲回夺。世宁紧紧咬住牙关,死死抓住舞阳剑的剑柄,不让他夺过去。世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轻蔑,他毕竟练过武功,而且大世宁很多,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就将宝剑缓缓拉了过来。世宁满脸涨红,想将舞阳剑夺回来,但如何能够?世蕃突然起脚,狠狠一脚踹在了世宁的小腹上。世宁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就仿佛被一柄巨锤击中,头昏目眩地甩了出去。 凤姨大惊,急叫道:“世宁!世宁你怎样?求求你放了他吧!” 世蕃大笑道:“求我啊!使劲求我啊!我就想看你这样的丑态!” 他猛地一脚踹在世宁的身上,然后将他提起来,冷冷道:“六童,忘了告诉你,我们准备明天就将你母亲呈交刑部,她一定会被陵迟的,你说好不好?” 世宁一听,立即呆住了。他转头忘向母亲,凤姨脸上露出了个苦涩的笑容,显然她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了。而这也是她换取儿子平安的代价! 世宁就觉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爆开了,登时一股火气从胸中轰然升起,直贯入大脑之中,他哑声呼道:“我跟你拼了!” 猛地从地上弹起,狂风一般向世蕃撞了过去!世蕃猝不及防,被他撞到背上。世宁人虽小,这一撞之力竟然极为巨大,世蕃一交摔在地上,面门破裂,鲜血淋漓。他登时大怒,一掌反击,已然使出了杀手! 世宁此时已完全陷入了疯狂之中,周围的景物尽皆变得模糊,但那柄被世蕃扔在地上的舞阳剑,却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醒目!他脑海中几乎没有任何的思想,一个翻滚,将舞阳剑捡了起来,刷的一声,长剑出鞘,破气劈风,一剑向世蕃刺了过去! 这十岁孩童的一剑,竟然卷起尖锐的破空之声,剑还未到,劲风已然将世蕃的长发吹起! 世蕃一凛,顾不得伤敌,急忙后退,反抄起旁边的青铜烛台,向那剑上迎了过去。 他这一招,若是直接攻向世宁,世宁全无武功,行动只凭本能,未必能挡得住。但他采了个守势,却料不到守的乃是天下第一的神剑! 只听“嚓”的一声轻响,舞阳剑已经透烛台而入,一剑削在了世蕃的肩膀上! 世蕃痛得一声惨呼,丢下烛台,向外跑了出去。一面大叫道:“有种的你不要走,我找帮手去!” 世宁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喘息了几口气,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与别人打架,也是第一次见到别人身上的血。但他忍住心中的烦恶,举袖擦了擦嘴角,反身将吊着凤姨的白纱斩断,将母亲放了下来。眼见母亲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忍不住心下伤痛,哭道:“娘,儿子无能,不能保护您!” 凤姨轻轻搂住他,泣道:“不要说了,咱们母子命苦,方才有这么多劫难。要怪,也应怪娘才是。” 母子抱头痛苦,良久,世宁道:“娘,咱们回去吧。” 忽听一人冷笑道:“回去?回哪里去?” 惊弓之下,世宁跟凤姨都吓了一跳,霍然回首看时,就见世蕃冷笑着站在秋声堂的门口,他身边,是一个锦绣围绕的小胖子,年岁倒跟世宁差不多大小。 那小胖子撇了撇嘴,道:“这就是你说的要跟我打架的人?” 他的神态倨傲之极,难得的是,世蕃竟然极为客气,矮下身来陪笑道:“对,就是他。” 他转身对着世宁,神态又恢复了那种冷冷的傲气:“只要你能赢,就放你们走!” 世宁神色一振,道:“说话当真?” 世蕃看了他一眼,道:“只是不能用刀剑!还有,我绝不插手!” 世宁一眼不发,扔下手中的舞阳剑,向那小胖子走去。那小胖子神情大大咧咧的,倒背着手,走到世宁面前,叫道:“跪下!听本……” 世宁哪里听他说这个那个?觑着这个空档,立时一拳挥在了他的脸上。那小胖子的左眼立时一片乌青,仰面倒了下去。世宁更不停留,扑上去骑着他就是一阵猛揍。那小胖子看去气势极大,但功夫却极为稀松平常,身上尽是肥肉,一些力气都没有。被世宁骑住了,死命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再挨了三四拳之后,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世宁也不管他,照样一拳一拳揍得他满身乌青,这才稍稍发泄了心中的恨意。 奇怪的是,世蕃竟然站在一边,真的不过来帮忙。他的嘴角还噙了一丝笑意,似乎很欣赏世宁的拳头。终于,世宁喘嘘嘘地爬了起来,道:“我打赢了,可以走了么?” 世蕃急忙跑过去,将那小胖子搀了起来。那小胖子一面哭,一面大叫道:“把他们全都抓起来,抄家!灭九族!” 世蕃淡淡道:“你是可以走了,不过你知道这人是谁?” 世宁摇了摇头。 世蕃一字一顿地道:“他叫朱载壑,我保证,你一生都会记住的。”说着,他搀着那小胖子走了出去。 世宁却顾不得这么多,他转过身来,想叫母亲一起走,但却发现凤姨的面容竟然变了,变成死灰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仿佛连灵魂都已失去,连逃出这给她很大伤害的秋声阁的力气也没有了。世宁看着她的表情,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惧来。他摇晃着凤姨的身体,大声道:“娘!娘!你怎么了?” 凤姨喃喃道:“载壑?那不是皇太子么?你居然殴打了皇太子?这……这可怎么得了?” 世宁闻听,只觉如五雷轰顶一般。他虽然年纪幼小,但自幼生长在太师府中,对于皇室威严,那是知之甚稔。皇太子宛如当空太阳,是未来的一国之主,如何可以冒犯?以当朝对于太师的恩卷,满门抄斩是不可能的,但罪魁祸首,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而且此次皇太子已经认准了凶手,还想跟上次一样冒名顶替,甚至瞒天过海,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了。 世宁发出一阵辛凉的苦笑:“大哥,难道你一定要让我们母子死么?” 他突然一把抓起凤姨,向着门外飞奔而去。这次他跑得极快,也不管凤姨跟不跟得上。两人踉踉跄跄一直跑到凤姨的住所,世宁一把将凤姨推到了房中,将房门一锁,然后飞奔而出。 凤姨在背后悲声呼喊着,但世宁却绝不回头。 他生怕自己一回头,就失去了奔跑的力气。太阳深深垂落,北风如刀,一刀刀砍在他脸上,很冷。 他奔进了秋声阁,抡起舞阳剑,将整个秋声阁中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什么贡品,什么九彩灵云,全都稀巴烂,看他们还能栽赃在他娘的头上么?世宁胸中忽然有了一阵快意,仰天疯狂地大笑了起来。舞阳剑被他攥得很紧,很紧。 人声鼎沸,然后向这边潮涌了过来。世宁并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把自己抓住,监禁了起来。这一次却不是诎心舍的黑屋,而是太师府的水牢。 水牢的门“哐”的一声巨响,关了起来。十岁的孩子,淹没在湿冷的黑暗空间中。但世宁并没有哭,他只是静默地找了块干一点的地方,抱着膝坐了下来。一坐下,他就再也没动过。 舞阳剑也让他们搜走了,世宁真的是身无长物。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失去了之后,他竟然有些相信这柄宝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哈哈笑道:“还是你有意思,我每次找你,都这么难。” 世宁听到这声音,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惊喜地抬起头来,就见那银发男子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世宁忍不住跳了起来,扑到了他的怀中,却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于飞辰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世宁听到这么温和的话语,哭得更加厉害了。 于飞辰却一把将他推开,道:“不许哭!你现在知道武功的重要了么?若是你身有武功,你便可以杀将出去,要救谁就救谁,要杀谁就杀谁!” 世宁抽抽搭搭地止住哭声,问道:“我可以救我娘出去么?” 于飞辰目中精光炯炯道:“当然可以!你想救多少人,就能救多少人出去!” 世宁用力一挥手,将眼泪抹干净,大声道:“我学,我要学!” 于飞辰道:“好!先收好你的剑!” 他手中拿的,竟然是那把舞阳剑!世宁眼睛一亮,急忙抢了过来,舞阳剑的凉意透在他的手中,他只觉无比的亲切。生死恋栈之后,这柄剑似乎已与他息息相通,于冥冥中交舞了起来。 于飞辰缓缓道:“剑士要诚于剑,你今日既然决心学剑,那便要守住你的剑,此后性命可以丢,但剑却再也不能离身!” 世宁紧紧将剑抱在手中,大声道:“是!” 于飞辰点了点头,道:“好了,先吃东西吧。” 他拿出几个油腻腻的荷叶包,打开来时,里面是几味卤菜,和半斤青梗香米。世宁也着实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之后,于飞辰就教他剑术。世宁没学过武功,但约略听世蕃讲过。这人所传授的,竟然与常道大不相同。第一要义就是要养剑之神,他教导世宁剑为灵物,但虽为灵物,然亦是物,要悟到真正的剑中要道,必须要超出剑去,体会到那浩淼如有如不有的剑中之神。只有身与神合,才能一剑飞仙,施展出超凡脱俗的剑术来。 世宁听得似懂非懂的,于飞辰便教了他一招剑术。 虽说是一招,但却极为繁琐,世宁学了一个晚上,还不能施展出来。于飞辰就教了他一套吐纳之术,让他先培养自己的真气,等真气到了,自然剑术也就施展出来了。反反复复练了一天一夜,世宁才将这一招学全。但他却完全不知道这一招有什么用,只觉东一剑,西一剑的,杂乱不堪,全无章法。 而于飞辰却甚为欢喜,见世宁分毫不差地将这一剑施展出来了,笑道:“好了,现在可以实战了!” 第5章 十载相思苦别离 世宁不太理解他的话,道:“实战?做什么呢?” 于飞辰比了个杀人的手势,道:“去将你大哥杀了!” 世宁吓了一跳,惶然道:“不……不行的。” 于飞辰见他畏缩退避的样子,不由怒道:“为什么不行?” 世宁看了他一眼,低声辩解道:“他比我大那么多,何况又学过武功,我……我打不过他。” 于飞辰听了他这软弱的话语,更是盛怒,厉声道:“我的剑术乃是天下第一,什么武功能够抵敌得过?他比你大又怎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手刃太行山三丑了!” 世宁道:“可是……可是他是我的大哥……” 于飞辰冷笑道:“你大哥?他可曾将你当作弟弟?他处心积虑地陷害你,你却还回护着他。你忘了我怎么教导你的么?要狠,不但对别人狠,也要对自己狠,只要有人对不起你,就算是亲兄弟,也要一刀杀了!” 世宁虽知他说的有道理,论起世蕃的重重恶迹,也实在该杀,但他天性极为善良,就算被别人欺辱了,也不愿还手,更不用说杀人。于飞辰甚是威严,世宁不敢反抗,只是木讷地摇着头。于飞辰怒极,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那水牢是用粗大的铁条编织成门锁住的,也不见于飞辰有什么动作,就从巴掌宽窄的铁条缝隙中钻了出去,迅速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世宁看他离开,不由心下升起一丝歉仄。他定定地望着黑暗的甬道,盼望着于飞辰回来,他好好地道个歉。不过道歉归道歉,要让他杀世蕃,那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忽然,黑暗的水牢中想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你就是世宁?” 世宁吓了一跳,他急忙回头,就见一个遍身黑纱的女子远远地站在墙边,她脸上带着一个青铜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装饰,宛如一个遥远的神像,静静望着他。 这水牢封锁甚固,不知道这女子是怎么来的。世宁遇到于飞辰之后,见识大为进步,知道这女子也是难得一见的绝世高手,便不敢少了礼仪,恭敬地答道:“是。” 那女子深深地,仔细地打量着他,世宁就觉她的眼睛极为明亮,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那女子轻轻叹息道:“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她的身子忽然如行云流水一般飘了过来,纤长的手臂抬了起来,慢慢伸向世宁的脸。一股淡淡的凉意随着她的手势荡开,世宁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已不能移动,仿佛这凉意中充斥着神秘的魔法,将他所有的行动都禁锢住了一般。那女子的手在世宁的脸上轻轻滑过,她的指尖仿佛带着漩涡一般的力量,将世宁的寒毛刺激得根根树立了起来。莫名其妙地,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阵极为刺骨的寒意,世宁脱口道:“你想杀我?” 那女子身子一震,世宁眼前猝然一花,她已站回了原先的位置。但那股寒意却丝毫不退,世宁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到了舞阳剑的剑柄上,从那里传来的淡淡的凉意,让他心中的刺寒缓解了不少。 那女子紧紧盯着他的手,缓缓的语调在水牢中幽幽散开:“他千里迢迢来找你,就是为了给你这柄舞阳剑。” 世宁看了看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那女子,问道:“你认识这把剑?” 那女子点了点头,并不说话,世宁道:“那你也认识这把剑的主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是谁?” 那女子笑了:“他是谁?你不知道他是谁?” 世宁摇了摇头。 那女子忽然发出一阵冷笑,黑色的身影宛如暗夜潮水一般,在世宁的视野中渐渐褪去。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声音:“你很快就知道了!” 很快就知道了?世宁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已没有人可问,那女子走后,水牢中极为寂静,世宁闲着没有事情,就抽出宝剑来,一板一眼地练着剑法。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好!要学习绝世的剑法,就要这么用功才行!” 世宁大喜,道:“你回来了!”急忙转身,就见于飞辰大踏步走了进来。水牢的牢门就如同不存在一般。他将手中之物摔在了地上,那物发出一声痛呼。世宁惊道:“世蕃大哥?” 于飞辰道:“正是!我将他擒了过来,就是要你亲开杀戒,将他斩于剑下的。我的剑法与别派不同,每杀一人,功力便更上一层。这整日欺辱你的大哥,就是你入门的钥匙!” 世宁骇得脸色都变了,抱着舞阳剑不住后退:“不!不!” 于飞辰怒道:“什么不不!今日只有一人能从这水牢中走出去,不是你,就是你大哥!”他一把将世蕃捞起来,大叫道:“听清楚了么?” 世蕃也吓得脸色苍白,急忙道:“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于飞辰冷冷一笑,将他抛在地上。随手一拗,从牢门上折下一截铁条来,左手握住,右手在铁条上磨来磨去。就见锈蚀的铁屑不住落下,片刻功夫,那铁条就变成寒光闪闪的一把利剑。于飞辰随手抛给世蕃,道:“你若能杀了你六弟,我也一样收你为徒,传你天下无敌的剑法!” 世蕃本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听了这话,登时精神一震,斜退一步,身子如飘风抚柳一般,将那利剑接在了手中。随之剑诀一引,凌空指住了世宁。当真姿态潇洒,神骏之极。 世宁抽出舞阳剑来,仔细回想着于飞辰所教的剑招,却觉招招都是生死决斗所用,似这般开场亮相的起手式,却是没有。他只好学着世蕃的样子,将宝剑斜斜抬起。既然是学样,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世蕃一眼望去,就发觉了他身形中的七个破绽,当下剑光一引,挽出两朵剑花,向世宁罩了过去。 世宁眼见明晃晃的宝剑向自己这边逼了过来,不由心下生了怯意,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这一下身法中破绽更多。世蕃剑光一紧,体内三年中辛苦培育出的真气登时完全灌输到利剑中,那宝剑发出一阵嗡嗡的细响,龙蛇怒发一般,向世宁追袭而至。 寒光浸体,世宁登时慌了手脚,急忙一剑向上迎了去。世蕃力大招熟,这时又占了先机,他这一剑怎么能挡得住?就听“哐啷”一声大响,世宁就觉手臂一阵生痛,舞阳剑几乎脱手而去。但他此时对这把剑爱惜之至,哪里舍得放手?拼着身体受伤,将那剑紧紧握在了手中。 世蕃一剑得手,精神顿长,身随剑转,剑意绵绵,宛如一道光幢一般,将世宁尽数笼罩在其中。他天资聪慧,举一反三,对武学一道,甚有妙悟,只是舍不得吃苦,所以才未能得真髓。饶是如此,也将世宁打得无还手之力。可怜世宁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练过三年武功的十六岁的少年呢? 在这一面倒的剧斗中,世蕃突然飞起一脚,世宁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世蕃目露凶光,利剑划出一道闪电,当胸向世宁刺了过来!世宁吓了一大跳,急忙一个骨碌,滚了出去。世蕃的利剑狠狠插在了地上,一时拔不出来。世宁惊魂未定,叫道:“大哥,是我啊!” 世蕃用力拔剑,带起一大驮泥土。他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大哥,那就乖乖地让我杀了你,好让我出去。你没听这位大侠讲么,我们之中只能有一个出去,你还不自杀,难道要杀了我,自己出去?”话音甫落,他剑上的泥土突然炸开,长剑宛如毒蛇一般,游走而至,狠狠地刺入了世宁的右肩。世宁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叫声,世蕃却丝毫也不手软,两手用力,直将他压在了地上。世宁痛得脸都变了颜色,苦苦求道:“大哥……大哥……” 世蕃冷笑道:“你叫我大哥?可是我从来没将你当成弟弟过。你难道不记得么,我一直叫你什么,六童?你只是我的一只玩偶而已!你和你母亲都是!” 他慢慢旋转着利剑,让那尖锐的锋芒细碎地绞杀着世宁肩头的血肉,世宁忍不住长声惨呼起来。世蕃忘情地大笑起来:“我也不妨告诉你,方才你那贱人母亲还来找我,说要答应我的要求,只让我允许她来看你最后一面。你猜猜我答应没答应她?” 这句话显然刺到了世宁心中最伤痛之处,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怒吼,身子一挺,竟然霍然站了起来。利剑透骨而入,将他的肩头贯穿,但世宁竟然丝毫没有感觉。他的双目中迸发出阴森的精光,一瞬之间,世蕃竟仿佛有种直面地狱恶鬼的感觉! 他的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寒意,眼光一瞥,望见了被世宁抛在一边的舞阳剑,他急忙一个斜步,将宝剑捡起。世蕃与江湖中人往来甚繁,这剑才一入手,就知不是凡品,不由心神一震。 世宁反手握住插在自己肩头的铁剑缓缓拔出。鲜血泉涌,包裹着那随着剑刃抽动而不住抖索,切碎的血肉,以及骨头与剑摩擦发出的酸涩的哑声。 世蕃忽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只听“嘣”的一声轻响,铁剑从世宁的肩头弹出,宛如飞电一般,向世蕃射了过来。世蕃真气运转,一剑向那铁剑上迎了过去。他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重,只盼着赶紧将这场恶心的战斗终结掉,好好呼吸一下阳光下的空气,再也不要看世宁这张阴沉冰冷的脸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夺”的轻响。这响声发出的地方极为怪异,似乎是从自己的身体中产生的。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就见那柄由铁条削成的利剑,正插在自己的小腹上。 鲜血,仿佛得到他的证实之后,才慢慢从皮肉中渗出,世蕃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物,忍不住全身都开始颤抖了起来。剧痛一瞬间宛如潮水一般,将他完全掩盖。他拼力地张开嘴,却发觉什么都无法呼出来。 只听世宁冷冷道:“无论是谁,都决不能侮辱我娘!” 世蕃这才一口气喘过来,他所有反抗的勇气都在这一剑之中消耗殆尽。他扑通跪倒在世宁的身前,抱着他的大腿,凄惨地哀嚎道:“六弟!千万不要杀我啊,我好后悔啊,怎么可以对自己的亲弟弟下这样的毒手?六弟,看清楚,我是你的大哥,你嫡亲的大哥啊!” 世宁忽然觉得极为厌恶,他冷冷地瞥了世蕃一眼,道:“滚!” 世蕃大喜,连滚带爬地窜起来,向牢门冲了过去。世宁望着于飞辰,淡淡道:“你不过是要我练剑,没必要一定杀了他。放他走吧。” 于飞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说的不错。虽然你终究没杀他,未免有些遗憾,但拙荆说过,作甚么都要循序渐进,那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世蕃也不管他说些什么,抢到牢门前,硬将自己的身体向那铁条的缝隙中赛了进去,不顾一切地想逃脱这阴暗的水牢。方才于飞辰带他进来,仿佛没费什么力气,但现在他还是他,想挤出这铁门,却是那么艰难。幸好他的体形颇为瘦削,几次拼命之后,终于将身子挤进去了一半,却已憋得满脸通红。 世宁轻蔑地看着世蕃可笑的举动,他的目中露出一丝同情。他再也不怕这个从小欺压着他的大哥了,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他的目光突然定住,身子变得僵硬起来。他的喉咙滚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沙哑的字节:“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世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顺着世宁的目光看去,就见牢门外面,停着一袭红衣。 凤姨的妆再浓,也无法掩饰那难言的憔悴。世蕃的脸登时宛如死灰,他再度拼力挣扎,但铁门却似乎在缩紧,将他牢牢卡住,再不能破。 凤姨目光中带着一丝幽怨,看着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苦难,突然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要发生这么多事,要承受这么多折磨?她慢慢低下头,不让世宁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宁儿……妈送吃的给你了……” 她慢慢将碗碟从手中的篮子里取了出来:“有你最喜欢吃的人参莲子羹,香酥鸡,还有八宝糕……” 世宁打断她的话,大声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凤姨的身子震了震,她的目光用力地抬了起来,脸上已满是泪痕:“宁儿,你即将处决,妈不能不来看你,可是……可是妈只有这具身体啊。”她的声音被哭声咽住:“没有了你,妈还有什么可珍惜的!” 世宁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他盯着自己的母亲,却已被这宛如命运一般的巨大冲击完全击倒。他蹲下身来,用力捶打着地面,厉声道:“我好恨啊!我好恨啊!” 其声凄厉,在潮湿阴暗的水牢中,当真如同地狱厉鬼凄号一般。他的身子霍然弹了起来,双手已然掐住了世蕃的脖子:“你这恶徒,你对我妈妈做了什么!” 世蕃吓得胆都快破了,怪叫道:“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让凤姨答应了而已!” 世宁却哪里相信,他的手越来越用力,世蕃卡在铁门中间,无法挣扎,眼看就要被他掐死。 于飞辰的声音响起:“他的确什么都没做,这个我可以保证。” 凤姨听到这声音,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震,美目抬了起来。 第6章 风雨如晦暮云垂 凤姨的一双翦水瞳仁盈盈注视着于飞辰,目光中深孕三分欢喜,三分幽怨,三分薄怒,以及一分怅然。 世宁心中一动,暗思道:“原来妈妈认识他。” 于飞辰缓缓走上前来,叹息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凤姨冷冷道:“世间只见人负我,怎么能不老?” 于飞辰一时无语,良久才道:“青凤,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凤姨收拾着手中的碗碟,将它们无聊地排来排去,窗外浓云如织,她的声音中有几分落寞:“有什么好不好的?总算有个吃饭的地方,没有饿死罢了。” 于飞辰道:“我后来回去找你,却被人告知你已经被魔教杀死了,为了替你报仇,我独闯魔教……” 凤姨打断他的话,道:“以前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反正宁儿也叫了那人十年爹了。” 于飞辰叹息道:“我当年身有要事,不得不走,那时你已重身,我本留有足够的银两,哪知……” 凤姨厉吼道:“不要再说了!”轰隆一声巨震,云浓匝地。她的手掌用力,将骨节扭成了惨白色,她急促地气喘着,咬牙道:“我已不想再回忆了!我只想有个吃饭的地方而已,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大雨敲在窗沿上,她忍不住凄声痛哭起来。只有十岁的世宁不太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看出了母亲的痛苦,于是懂事地偎依过去,跟母亲紧紧贴在一起。凤姨的哭声更加凄楚起来。 于飞辰脸上的神情也是伤痛欲绝:“十年风霜,我也只有在垂死之际,才有空闲来看你母子。不过你不用再担心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们母子走的。此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姨凄然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能么?你说你已垂死,那么,你又怎生庇护我们母子?” 于飞辰的身子震了震,一时默然。 凤姨道:“你走吧,荣华富贵或者美满幸福,我已经不想了,我只想能活下去,无论卑微地活着,还是尊荣的活着。只要能活下去,能看到宁儿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于飞辰道:“我此次来,就是要将我全身的功夫教给宁儿,他必然能够独步武林,做一代名侠。” 凤姨身子颤了颤,厉声道:“不!你教了他功夫,他就会像你一样离开我,我绝不容你这么做!” 她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重复道:“绝不!” 于飞辰皱了皱眉,道:“就算他不学功夫,终究也会离开你的。” 凤姨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有他了,他怎么会离开我!” 她身子颤抖着,越来越剧烈。水牢中的空气冰冷,在榨取着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她慢慢拿手掠了掠头发,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道:“这些话慢慢再说,吃饭吧。你可知道,宁儿跟你一样,都喜欢吃我做的香酥鸡。” 她撕下一块鸡肉,递给于飞辰,忽然盈盈一笑:“咱们一家三口从来没在一起吃过饭,为什么一见面就说这些扫兴的话呢?” 于飞辰见凤姨如此说,也很是欢喜,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接过那块鸡,吃了起来。不知怎地,世宁忽然觉得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阴沉,看着香喷喷的香酥鸡,忽然没有了胃口。也许是水牢中波纹的投影罢? 于飞辰欢喜地咀嚼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住,他的目光盯住凤姨,欢喜渐渐变成伤感,而且越来越浓,但奇怪的是,他的牙齿仍在不停地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猛然出手,一掌击在自己的脸颊上。登时一股鲜血夹着那块鸡肉飞出。但他的牙齿仍维持着咀嚼的动作,一下一下,碰撞出诡异的咯咯声。 他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凤姨眼中噙满泪水,一面紧紧捂住世宁的耳朵,不让他听到两人的话,一面缓缓向后退着:“你总是骗我。当年你说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最后却抛下我和宁儿跑了;你说一生只爱我一人,却为何又和别的女人成亲?”她的声音转为凄厉:“这些我都不恨,最恨的是,我用了十年的时光,好不容易平复了心头的伤,决心守着宁儿,苟且偷生,你为什么又寻来,想抢走我的宁儿?” 她苍白的脸上划出道道泪痕,仿佛也在和她的心一起悲啼:“你又凭什么打乱我们母子的这一点点仅有平静?” 于飞辰喝断道:“宁儿不想要这样的平静!他是我的骨肉,注定不能像一条狗一样,寄人篱下,过如此卑贱的生活!” 凤姨嘶声道:“你住口!或许,你能让他过得更好,但我和宁儿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于飞辰望着凤姨,缓缓摇了摇头,嘶声道:“这样的毒药绝不是你能拥有的,是谁给你的?” “是谁!”他踏上一步,须发贲张,猛地又是一声惊雷! 沉闷的地牢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我。” 方才那个遍身黑纱、带着面具的女子缓缓从水牢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的目光宛如暗夜中的寒星,尽皆宣泄在于飞辰的身上。 于飞辰却忍不住气势一馁,颤声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注视着他,缓缓道:“不错,是我。就为了你,我亲赴苗疆,求来了这上古圣药。这药名字叫做‘爱别离’,此后你心头每动一点爱恨六欲之念,都会痛彻心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缓缓转身,冰冷的眸子宛如垂天雨雾,将凤姨、于飞辰笼罩了起来:“你已伤重濒死,不留在阁中陪伴我和璇儿,却来寻她,那好,我就让你最心爱的女人亲手下毒,让你日后不能爱,不能恨,不能快乐,不能伤悲。这滋味如何?” 于飞辰凝视着她,一字字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那女子淡淡道:“当年定情之时,我就说过,你若负我,我必杀你。我不像你,我是个很守信的人。” 于飞辰不再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女子,突然怆然大笑起来。凤姨苍白的脸上交杂着痛苦、仇恨和悔恨,而那个黑衣女子依旧面若冰霜。 于飞辰止住笑,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替我杀死四无常的人,也是你吧?你并不想我死,不是么?” 那女子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于飞辰望着她,眼中渐渐透出难得的温柔:“云裳,我认识青凤在你之前,并未骗你。我对你是真,对青凤也同样是真。” 黑衣女子姬云裳微微冷笑,窗外一道闪电照亮她冷漠的双眸:“爱,就是从一而终。你既然喜欢她,之后的十年,就该天南地北,上天入地的寻找她,而不应该再来爱我。” 于飞辰半面浴血,声音也有些模糊:“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内疚之事。所以平日对你和璇儿,是百依百顺,希望能补偿你们,可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恨我。” 姬云裳打断道:“不光是我恨你,她也同样恨你。你不会想到,我二人会联合起来下毒吧?”她静如止水一般的声音中,也透出掩饰不住的悲伤:“你承受两个女人的爱的时候,就要想过,有一天也要同时承担她们的恨意。” 于飞辰注视着她冰冷的表情,和凤姨惶恐的脸,正要开口,全身的血液却突然化作一根根毒针,深深刺入他的体内,这一下真是痛入骨髓,他强行忍住剧痛,道:“若是你们两个都想我死,那我还苟活什么?来吧,拿起你的剑!” 姬云裳胸口起伏,厉声道:“杀了你,我俩的恩怨就算能一笔勾销,可是璇儿呢?十天前,是她六岁生日,她一直扶着门栏,等你回来,没想到你却来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寻找你的外室。你可曾对得起她?” 于飞辰心中一阵剧痛,千言万语,尽皆一齐咽住。 姬云裳瞳孔收缩,突然暴出一阵冷笑:“我本以为,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没想到,你也和凡夫俗子一样,因为璇儿是女儿身而耿耿于怀,最后却要携了舞阳剑,来寻你它姓的儿子!” “你错了!”于飞辰一声暴喝,打断她的话,却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断喘息,良久才道:“你和璇儿,是我心中最重之人,青凤和宁儿也是。璇儿是我的女儿,我再不想让她介入武林血腥厮杀,而要她过着理琴赋诗的日子,让她宛如公主一般,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快乐的渡过她的锦绣年华;宁儿不一样,他身为男儿,必定要顶天立地,除暴安良,成为一代名侠。这两件,都是我的心愿,在我心中,是一样的重……有你在,璇儿不会受到伤害,但他们母子不同,而我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 姬云裳看着他,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龙吟。 却是她在缓缓拔剑。 “你的青凤要他的儿子过平庸的生活,你却非要教他武功;我却要璇儿成为不世出的奇才,你却非要让她调脂弄粉,难道你这一生,都是这样错的么!” 她摇了摇头,声音更加冰冷:“罢了,你的话我再也不信。如今,你若接得住我一剑,我就代你照顾青凤和世宁;若接不住——”她的声音陡然一高,却没有再说下去。 于飞辰叹息道:“你自负无敌已经很久了,我不会和你动手的。” 姬云裳冷笑一声,弹剑轻叹道:“那我只有让你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了。” 于飞辰剑眉一竖,一字字道:“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 长剑光晕流转,映出她森寒的眼神:“我姬云裳,绝不和另一个女人争夺所谓的爱情,所以,我决定永世都不再爱你……”她猝然住口,清冷的眸子缓缓凝结,将那一点点涟漪也化为点点寒冰。 突然,一道匹练般的白光从她手中挥出! 于飞辰面上神色突然一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个女人,她决定的事情,绝无法改变,如今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她这一剑! 他的手中腾起一股真气,舞阳剑发出一声锐音,飞跃入手。他缓缓将剑鞘拔去,舞阳剑黯淡平凡的剑身上,忽然迸发出一道银光,直将整个水牢照亮。 那剑身宛如一泓秋水一般,澄澈无比。水波隐隐,剑虹竟在不住跃动。突然一团凄厉的光芒从剑身上炸了开来,被他的真气推动,化作蔓延的一堵光墙,向姬云裳的剑光轰轰然滚了过去。 光芒之中爆发出万千剑影,将水牢阴沉的积水全都搅了起来,化为一只巨大龙卷,在水牢中呼啸盘旋! 世宁虽然听不到声音,却看得心旷神怡,他实在想不出剑术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龙卷轰然炸开,暴猛的真气宛如炸药点着一般,向四周横掠而来。人影闪动,于飞辰闪身在世宁与凤姨之前,伟岸的身子将两人遮住。那些冲击散碎的真气全都炸在他身上,于飞辰闷哼一声,脚下的岩石忽然裂开! 姬云裳身上的黑衣宛如暮云一般猎猎飞扬,她眼中神光盈盈而动,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还手!” 她手中的长剑一声悲鸣,从半空中折转而下,向着三人的身体横扫而来:“还手!” 两股强悍已极的剑气在空中一碰,却没有炸开,只是凝而不动,久久对峙着,两人之间的那道光华是如此的凄艳、美丽,而两人持剑的手,却和他们的眼波一样,有了不该有的颤动。 “为什么不还手!”姬云裳的声音高厉无比,于飞辰透过氤氲的剑光注视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姬云裳的眼波更加冰冷,一如神峰亘古未化的积雪:“好,你不肯和我动手,我就让你死在另一个人手下!” 姬云裳手猛地一沉,剑气宣泄而出,两道旷世明艳的光芒,就在这阴郁的水牢中,尽情碰撞燃烧,将这世界的一切,都化为恒河流沙,渡化到天地尽头! 大地陡然一震,水牢四周的积水都被这一剑带动,轰然揭天而起。这一剑,仿佛具有开天辟地的巨力一般!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三步,两柄剑身上的光芒突然暴涨,同时从那团光晕中脱身飞出,插在了世宁的身前,不住颤动。 夺目的光华缓缓散去,四周却如天地初生一般宁静。 唯有姬云裳森寒的目光,缓缓从世宁脸上扫过:“想要你母亲好好活着,那就拿起舞阳剑,替我杀了这个负心人。”她的另一只手已然卡住凤姨的脖子,森然道:“我只数到十。” 凤姨全身在她真气笼罩下,竟然一丝都不能挣扎,她的面孔涨得通红,死亡宛如一柄大旗,挥动着舞向她而来! 世宁惨然叫道:“不要!” 他一伸手,将舞阳剑提了起来!他的目光转向于飞辰。 他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但这半月来,他已然将眼前这个男子当作亲人一般,却如何能向他挥剑! 于飞辰却笑了:“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么?要诚于剑,就要心狠!若是不能选择了,那还犹豫什么!” 他的胸脯昂然挺起,对着舞阳剑。但世宁的手却忍不住颤抖起来,有谁能够面对着一个救他性命,传他武功的人举起手中的剑? 姬云裳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三!” 世宁手一紧,舞阳剑的光芒再度迸发。隐隐的龙啸声从剑身上传出来,将整个水牢充满,与窗外的大风疾雨交会,隐隐有搅动天地之感。世宁猛然一声大喝:“我杀了你!” 龙吟声嗡然响起,这一剑,撩起万千雨点,浑浑茫茫,宛如墨龙行雨一般,刺了出去! 他刺向的,不是于飞辰,而是姬云裳! 他的眼神,竟然凄厉无比,其中蕴含的,是宽广宛如这天地一般的恨意,这十岁孩童的眼神,竟然嗡然将姬云裳的心震动! 她的身子不动,一抹冷笑从她的嘴角挑起,世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于飞辰已经骇然道:“不要!”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凤姨的身子宛如风筝一般,被姬云裳的手吹了起来,正挡在她的身前,也正是世宁长剑的剑尖上! 世宁大骇,急忙收剑。但他才学武功,哪里能够收发自如?任凭他用尽全身力量,舞阳剑却依旧啸风刺出! 姬云裳的笑声贯彻整个水牢。 突然人影晃动,世宁就觉长剑一滞,已然刺中。 他大骇狂呼,就见于飞辰挡在了凤姨的身前,舞阳剑光芒犹在,已然贯体而入,插在了他的胸前! 一滴鲜血都没有,舞阳剑太过锋利,伤口紧紧贴着剑身。但于飞辰却连声咳嗽了起来。 咳出的,尽是鲜血! 世宁大张了口,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天地忽然都变得空空的,没有一丝存在,没有一丝真实,只有轰嗵轰嗵的心跳声,在寂寞地响着。 于飞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长剑,他的脸上露出苦笑:“终于能为你们母子做些什么了……” 他的头缓缓抬起,盯在姬云裳的脸上:“你的心愿也满足了,我……我总算没负你……” 嚓的一声轻响,姬云裳脸上的面具忽然碎裂。 没有人想到,这面具下的脸竟美得惊人。无论谁见到了,都会忍不住叹息。宛如恶魔一般的女子,竟然有着天人一样的容貌。 现在,这容貌中却没有丝毫的欣喜,而是浮动着层层的悲伤。碎裂的,并不仅仅是面具,而是她的心事,长久以来,她不肯承认的心事! 她突然踉踉跄跄地冲了上来,狠狠摇着于飞辰的双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于飞辰不住咳嗽,伤口中鲜血喷涌,将姬云裳的黑衣也染湿,姬云裳伸手去点他胸口周围的穴道,却被于飞辰一把握住。他满头银发完全披散开来,脸色却因失血变得苍白,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如此低沉:“你说的对,爱是要从一而终。我得知青凤死后,本想孤身终老,却没想到又遇到了你……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沧海桑田,却终须要有明月照耀的。我以为我到了第二个夜晚,明月又再升起了……” 姬云裳闭上眼睛:“别说了,别说了!” 于飞辰叹息一声,手指划过她的脸庞,他的动作极轻,眼神中却有遮蔽天地的柔情:“我死后,好好照顾璇儿,你一生要强,却伤得最重,答应我,别让她再像你。” 姬云裳霍然起身:“死?谁说你会死?” 于飞辰微笑道:“能死在你们两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云裳,我不怪你。” 姬云裳脸上神情变幻,突然,变得决绝之极,冷笑道:“你负我一生,我决不能让你死得这么容易的,你等着!”霍然站起,转身向门口而去。 于飞辰明白她的心意,苦笑道:“来不及了。那里离此处千里之远,等你找到惊精香,我都成一堆白骨了。” “住口!”姬云裳喝道:“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她深深看了于飞辰一眼:“你欠我太多,一定要守住真元,等我回来。”她的身形宛如惊云一片,消失在夜幕中。 于飞辰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凝注在世宁身上。世宁的目光却一片空空的茫然。 于飞辰握着他的手,放在舞阳剑的剑柄上:“好孩子,我本想借苦难的经历磨练你,慢慢传授你绝世的剑法,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以后的世界只能靠你自己……” 世宁的心一阵紧缩,他想哭,但身体却仿佛干枯了一般,没有一滴泪水流出。他想大叫,世界却宛如一个黑色的空洞,将所有的声音吸去。 于飞辰的眼神无比寂寥:“记住,诚于剑,就要心狠。我便是事事眷顾,才有今天的结果……要想修习上乘剑术,就一定要断绝情念!” 他目光殷切地看着世宁,世宁泪眼模糊地点了点头。于飞辰露出一丝微笑,转头对凤姨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就要死了,你还不肯过来看看我么?” 凤姨目光凝滞,似乎被这场变故吓呆了,此刻才失声痛哭,向这边奔了过来。 突然一只脚伸了过来,凤姨不及提防,重重摔在了地上。世宁一惊,就见世蕃狞笑着走了近来,一脚踩在凤姨的头上,使劲碾着,往泥土里踩了进去。 凤姨哭叫道:“让我过去看看他,他……他快死了!” 世蕃冷笑道:“你是我父亲的妾,要看也只能看我父亲,还能看什么别的臭男人?凤姨,你可真是个荡妇,连这样的乞丐你都不放过。” 于飞辰的声音更加虚弱:“放……放开她!” 世蕃哈哈大笑道:“怎么?过来杀我?你们的威风哪里去了?” 于飞辰一声厉啸,宛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一般。世蕃吓得一阵哆嗦,于飞辰忽地站了起来,向世蕃大踏步走了过来。世蕃一时手脚皆软,再也没有力气站立,扑通跪倒在了地上,连看都不看。 许久,还不见有动静,他悄悄抬头,就见于飞辰银发飞散,一张怒气横生的脸就在自己面前。 世蕃吓得一声怪叫,踉跄后退。但于飞辰也不追赶。世蕃惊魂稍定,这才看出来,于飞辰最后一口护心真气都因此而耗尽,就此死去了。 他的信心与勇气立即蓬勃而出,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一拳将于飞辰的尸身打倒,骂道:“死了?你再吓我一次试试?” 凤姨蹒跚着走了过来,世蕃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咬牙道:“贱女人,都是因为你,让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凤姨哭着哀求道:“他都死了,就让我看他一眼吧。” 世蕃怒笑道:“让你看?除非你跪着求我!” 凤姨身子震了震,她缓缓跪了下去。 世宁尖叫道:“不可!”他大踏步走了过来,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舞阳剑! 正在这时,嘈杂声起,一队人鱼贯而入,抢到了水牢中,世蕃对为首的武师当头就是一巴掌:“怎么现在才到?杀了他!” 他一挥手,那些人一齐涌了上来。世宁奋力迎战,但他只有十岁而已,能够做什么?被那些人打倒在地,痛殴了起来。凤姨抱着世蕃的脚,哭道:“求求你,放了他吧。他……他只是个孩子而已。” 世蕃冷笑道:“我就喜欢欺负孩子。你若是想救他,也可以——”他声音一沉:“脱衣服。” 凤姨跪在地上,她的头仰起,望着世蕃狰狞的脸,目光有些呆滞。 “脱啊,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人尽可夫的婊子!” 她摇着头,望着他,神色极度伤痛中,有些疯狂。忽然,她笑了起来,手向着衣扣探去。 世蕃狂乱的笑声在水牢中回荡。 围殴的人群当中,忽然响起一阵凄怆的叫声。一道剑光闪了起来,这剑光好亮,一闪,整个水牢仿佛都变成了通明世界! 围殴的数人惨叫倒地,双脚已被齐刷刷地斩断! 舞阳剑渐渐在空中凝形,但那光芒却丝毫不减,照亮了世宁那凄怆的眼神,那狞厉的表情!他就仿佛受伤的狼一般,死死盯着世蕃。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世蕃忽然觉得宛如置身荒漠一般,周身感受的,是刺骨的冰冷。他哑声道:“挡住他!挡住他!”第一个向着水牢外跑去。他的手下却只有跑得更快! 世宁缓缓走到凤姨身边,跪倒,他的声音坚忍:“娘,我带你杀出去,永远离开这个家!” 他背起母亲,坚定地向水牢外面走去。 水牢外面,大雨倾盆。雨点打在脸上,世宁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而雨中,是全副武装的家丁。太师府中能够动用的人,已经全部都出动了。 世宁却笑了:“娘,不要怕,我们一齐杀出去!” 凤姨没有回答,她的笑容有些疯癫。这一连串的变化太大,也太剧烈,她的神志已慢慢消磨,不再清晰了。 家丁群涌而上,世宁的剑围绕着他和母亲的身体转动着。 一股炽烈的气息从舞阳剑身上腾起,沿着劳宫穴攻入世宁的体内,苍龙一般蔓延腾举,转瞬之间,到达心肺之间,然后轰然炸开,散布到他全身中去。 一瞬之间,世宁仿佛看到了于飞辰那殷切的目光。 于飞辰最后的精神仿佛在那声大喝中,尽数灌输到了舞阳剑身上,然后再传递到世宁身上。此时的世宁,被这股气息蒸腾冲激,他的剑术竟然突破了蒙昧,有了一点根基。虽然还称不上好手,但抵挡家丁却绰绰有余。何况舞阳剑乃是天下名剑,锋利无匹,又助长了不少威势。 世蕃站在楼台上,冷笑道:“看你能打到什么时候!” 剧斗之中,世宁的身子一歪,凤姨竟然从背上掉了下去!世蕃大喜,叫道:“拖住他!”家丁们潮涌而上,将世宁卷得离母亲越来越远。世宁奋力拚斗,但却已无济于事。 世蕃大笑着走到凤姨面前,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哪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凤姨突然弹了起来,劈手将旁边家丁的腰刀夺过,架在了世蕃的脖间。 世蕃吓得呆住了,大叫道:“你,你千万不要冲动啊!” 凤姨秀发披乱,被雨水凝在脸上,看去有些狰狞,她厉声道:“叫他们住手!” 世蕃急忙令家丁收兵。世宁大喜,向母亲奔了过来。凤姨厉声道:“停步!你若是再前进一步,娘就立即自杀!” 世宁身子一震,急忙住脚。凤姨凄然一笑,道:“孩子,你终归还小了,咱们母子一齐逃走,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你走吧,等你长大了,武功好了,再来救娘。娘答应你,无论如何都活下来,等你来救……” 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世宁凄声道:“不!若是娘不走,我也不走!” 凤姨道:“娘就只有靠你来救了,你快走!” 她突然将刀折返,架在自己脖子上,厉声道:“你再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刃利,深深没进凤姨的脖颈里。鲜血和着雨水缓缓流下。世宁长声惨号:“世蕃!若是你敢对我娘有半点不敬,我要你如同此石!” 他冲天而起,舞阳剑寒光闪烁,一剑刺向院中假山。只听轰天动地的一声大响,那假山竟然被这一剑斩短了半截! 世蕃骇的脸色都变了。这难道真是个才学武功的十岁孩童么?看着世宁远远奔出的背影,他忽然觉到一丝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恶寒。 暮色苍茫,世宁飞奔着。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学武功!我要学武功!” 但武功又在何处? 江湖那么大,有名侠传世的故事,就有恶霸肆虐的传说。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个更大的太师府,善良的人,终究是要受苦的,一如从前一样。 黎明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一切都仿佛随着积水消散,又是新的一天。 一个黑衣女子矗立在风露之中,初生的朝日照在她清丽绝尘的脸上,却正是刚才离开的姬云裳。 她手中握着一株绯红色的花,花瓣打开,发出奇异的香气。这香气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让死去的人都还魂甦醒。 这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奇花之最,惊精香。 但她脚下的那个人,似乎已永远沉睡,再也闻不到了。 黑衣女子俯下身,轻轻抚摸他冰冷的脸颊。一生中从未流过的眼泪,终于从她秋霜一般的双眸中滴滴落下。 她抱起那人的身体,仰头望着变幻的云霞,嘶声道:“我为你寻来了惊精香,可你为什么不肯等我?” 朝霞无言,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无尽的传奇还会继续,只是昨天的人,昨天的传奇,以及昨天的讲述传奇的人呢? 也一起,成为明天的传奇了罢。 第1章 日边新燕栖碧楼 残春将罢,柳开鹅黄,花弄娇紫,世界一片浑然颜色。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蹒跚着走了过来。春意盎然,但他却连一眼都不看。只因他的脸上,却全是饥色。 人若是饿了,就算是再好的景色,也不如一碗面好看。可惜的是,这少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上一碗面了。他能吃的,就是这柳树的芽和田间的各种野菜。但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柳芽已老,野菜将茁,这些都不能吃了。所以他就只有挨饿。 突然,就听远处有人大叫道:“王大善人放粥了!王大善人放粥了!”叫喊声一罢,就见四方的饥民全都围拢了来,向着镇子上一处高门大宅跑去。那少年也是精神一震,咕噜吞了口水,飞起步子,向那大宅奔去。 远看还不觉得,这一奔近,便觉饥民真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宅子围得水泄不通。就见有人用力挤出来,手中捧了碗热粥,眉花眼笑地蹲坐在一边喝了起来。那粥极稀极薄,一碗汤水中,不见几粒米,但那饥民却顾不得热粥滚烫,呼噜呼噜地喝着,满脸都是兴奋之情。那少年只觉肚子中一股饿火腾腾然冒了出来,当下也用力向里挤了进去。 他身材瘦小,见缝就钻,不一会儿,就钻进了人堆中。从拥挤的缝隙中隐约可以见到那大门口架了好大一口锅,腾腾的热气就从中间冒了出来。那少年精神顿长,浑身像生起了无穷的力气,使劲向里挤了进去。 猛地前面一人扭头过来,恶狠狠地吼道:“哪个小崽子在挤?老子一拳打死他!”那少年吃了一惊,急忙向后躲开。只听哗啦一声响,脖子上就觉一阵滚烫浇了下来。那少年被烫得猛然跳起,立即就听噼里啪啦一连串地响声,周围几个人手中的饭碗,都被他打了个稀里哗啦。这下众人一齐大怒,吼道:“揍他!” 那少年在江湖上流浪得久了,知道在粥锅边打翻了碗的人,那火气之大,简直可以毁天灭地,当下也顾不得抢粥吃,一矮身就向人群中钻了进去。猛地一只脚当头踹了下来,一人怒喝道:“老子拼了命才抢上一碗粥,你这天杀的小贼就抢命地撞上来,今天不打死你,老子这口气可怎么出?” 那少年见那只脚来得凶恶,有心躲闪,但他久饿之下,当真已经乏了力气,被那一脚踹在心口上,踉跄后退,登时就觉身子一阵发麻。周围一片喊打声中,几个饥民一齐冲了上来。 那少年登时慌了手脚,那些饥民都是双目赤红,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若是让他们近身,那他这条小命恐怕就要断送在这里了。那少年急忙四处搜寻,突然没命地向那粥锅奔了过去。 那饥民吼道:“这小贼就快没命了还想着吃!” 只见那少年一咬牙,猛地伸手,从那大锅底下抽出一块木棒,霍然挥舞了起来。那木棒烧得炽烈,几乎没有握手之处,那少年全然不管,一阵猛舞,烈火炎炎,他全身仿佛都成了个火球。那些饥民吃了一惊,齐声叫喊,都退了回去。那少年不再挥舞,但双手死死握着木棒,不肯放手。他的眼神酷冷阴狠,离得近的几个饥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眼神绝不似人类,竟似是极冷冰寒之地的狼,在面对生命危险时的表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中间决无任何选择! 空中传来一阵焦臭的气息,却是从那少年手中发出的。 这少年竟宁愿自己的手被烧伤,也不肯放下这根灼火的木棒! 这些饥民中不乏无赖凶悍之辈,但像这少年一般狠恶,却也少有。但他们心中恨怒,却也不肯散去,有心要看那少年能忍受到几时。 突然从那高门内传来一声咳嗽,就听有人缓声道:“这位小友,火烧着手很痛,你放开好不好?” 众人转头看时,就见高门内踱出一人。乱世灾变,饥民充塞,但他却吃得脑满肠肥,面团团的极为富贵。他脸上笑眯眯的,尽是一团和气。 饥民中有认识的,就叫道:“这就是王大善人,今天放粥的就是他。” 那些饥民一听,立时轰然应道:“真是大善人啊!” “活菩萨啊!” “积善有报,大善人再多放点粥吧!” 那少年看了王大善人一眼,目光中有些犹豫,但转眼看到周围仍不肯离开的饥民,却又紧了紧手,不肯放开那根木棒。 王大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拱手道:“各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请散开吧。这位小友打翻的碗,我让家仆还给你们。怎样?” 他挥了挥手,几个健壮的仆人抱了一摞碗走出来,放在了地上。那些饥民见有了碗,也就不再纠缠,一轰抢了上去。王大善人缓缓踱到少年身边,笑道:“这位小友,请跟我来,我请你吃饭怎样?” 那少年听到“饭”这个字,双目中立即蹿出一阵饥火。王大善人见了,也就不再说话,带着他向门内走去。那少年默不做声地跟在后面,王大善人偶尔回首,笑道:“你还不肯将这根棍子扔掉么?” 那少年脸上一红,急忙将木棒扔了出去。王大善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你难道不觉得手痛吗?” 那少年的手上已被灼伤了一大片,无数的火泡浮起在手背上。他见王大善人注目,急忙将双手藏在身后,低声道:“习惯了!” 王大善人脸色动了动,叹道:“看来你吃了不少的苦啊。” 那少年默不做声,两人穿过了庭院,走到了一座很大的房子里。那房间陈设极为奢华,但奇怪的是,那少年只看了一眼,便低头静立,似乎对这种富贵气度司空见惯一般。 王大善人的脸色又动了动,将那少年领到了一张桌子上。 那桌上早就摆满了饭菜。肥鸡肥鸭,整鱼整鹅,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那少年立即扑了上去,劈手就抢过当中那只鸭来,恶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这一口实在太大,将那鸭硬生生地咬了半截下来。满桌的饭菜,王大善人只吃了几筷子,竟然几乎被那少年扫荡一空。 王大善人脸上显出了一丝骇异,要知道这桌子菜足可供七八个人吃,这少年全部吃完了。到后来连每碗里的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王大善人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吃饭不嚼呢?” 那少年红了脸,低声道:“这样便不容易消化,可以多撑几天饿。” 王大善人缓缓点头,笑道:“若是我送你去一个地方,再也不用挨饿,你去不去?” 那少年沉吟道:“我不去,我要学武。” 王大善人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狠恶之色,但转瞬笑道:“学武慢慢来不迟,要知道,穷文富武,只有肚子饱了,才可以好好学武。饿着肚子,哪里还有什么力气打拳?” 那少年想了想,觉得王大善人的话很有道理,就点了点头。王大善人笑道:“既然你同意了,那就跟我来吧。”他一声呼唤,一个矮胖的仆妇走了出来,带着那少年进去,给他梳洗干净,换了身衣服。 那少年本来邋遢龌龊,这一洗换,加上吃饱了饭,竟然颇有几分英武之气,只见他站在厅中,极为挺秀。 王大善人点头笑道:“看,我的眼光如何?红姑娘一定喜欢。” 那少年不知道红姑娘是谁,也就不答话。王大善人看了看时辰,道:“红姑娘还有半个时辰就过来了,你且休息一会吧。要知道我将你送到红姑娘那里,乃是做好事,你只要听话,不但不用挨饿,还可以锦衣玉食,大富大贵。”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红姑娘的武功好不好?” 王大善人一笑:“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失望。” 那少年不再说话。桐阴拂绿,放粥已然完了,高门内外都是一片静悄悄的。不多时,就听侧门吱呀一声,一乘小轿抬了进来,直到厅中。王大善人站起笑道:“红姑娘来了。”那少年也跟着站了起来。轿帘抬起,就见一个中年人跨了出来。 王大善人脸色一变,道:“怎么不是红姑娘?你是谁?” 那中年人不答话,俯身掀着轿帘,一只手轻轻搀着一个小女孩出来。那小女孩生得玉白可爱,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着,极为活泼。她穿着一件绿色的衫子,粉白的手臂露了出来。头上扎了两个辫子,却用拇指大小的珠子拢住。那珠子在日光下发出淡淡的晕光,王大善人颇为识货,一句话冲上嘴边,却硬生生地顿住了。 那中年人咳嗽一声,道:“听说你这边有很好的孩子,我来看看。” 王大善人笑道:“我们这边有什么孩子?这位爷,您误会了!” 那中年人冷冷一笑,道:“红姑娘还不敢骗我。这样吧,你说个价,我决不还价。”他微微昂起头,不去看王大善人,派头极大。 王大善人的脸上,却慢慢露出了笑容。他伸出了一只手掌,笑道:“这位爷,这个数,你肯么?”那中年人连头都不低,淡淡道:“只要货色好,我给你双倍的价钱,一千两。”王大善人脸上的肥肉一阵哆嗦,笑得眼睛都眯上了。他的一双肥手一阵扒拉,一把将那少年扯了过来,使劲送到中年人的面前,笑道:“爷,您看这货如何?”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突然伸手,捏住了那少年藏在背后的手。那少年吃痛,但却紧紧咬住了牙关,哼都不哼。那中年人微微加劲,少年痛得脸上冷汗都冒了出来,但他极力忍住,竟然决不求饶呼痛。 旁边的小女孩皱眉道:“武叔叔,你捏痛他了。” 那中年人生得粗豪,却极为听那女孩的话,急忙放手,笑道:“我只是试试他的耐力。哪能捏坏他呢?” 那女孩子撇了撇嘴,道:“谁不知道你的六阳手已经练到了第八重的境界,连我爹都说当世没有几人能挡住你,何况他只是跟我差不多大小呢?快些将你的还息灵膏拿出来,我给他涂一些。”那中年人似乎对小女孩百依百顺,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来,递给了小女孩,笑道:“这灵膏极为珍贵,疗治他的火伤大材小用,不必用太多。” 那小女孩接过来,走到那少年身边,道:“把手伸出来。” 她的话语轻柔温和,但却有种不可抗力,让人不忍心拒绝。那少年依言将手伸了出来,只见那些火伤水泡都肿了起来,变得青一片,紫一片的。 那小女孩怔怔看着,忽然垂下泪来。那少年登时慌了手脚,笨拙地伸出手去,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但见她绣面芙蓉,洁白光润,而自己的手却浮肿龌龊,哪里敢去亵渎?正自心慌意乱之间,只觉双手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一片清凉缓缓涂在了自己手背的伤处。那小女孩极为仔细地打开还息灵膏的瓶子,用瓶外面附带的一只软签,涂了灵膏,在他手上轻轻敷着。那灵膏一接触他的肌肤,立即就化作一片清气透了进去,疼痛迅速地消减了下去。 那小女孩轻声道:“我叫宁芙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闻着她发稍淡淡的香气,忽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道:“我……我叫世宁。” 宁芙儿仰起小脸,笑道:“我们两个名字中都有一个‘宁’字,真巧。” 她的脸净白如玉,就如月中玉练,在世宁的面前张开。世宁的脑中忽然升起一阵眩晕感,似乎这少女的脸庞带着极为强大的力量,竟然让他不敢凝视,急忙红着脸躲了开。 王大善人一直陪着笑看着他们,忽然道:“大小姐已然看中了,不知道这位爷看中没有?” 那中年人缓缓转身过来,对着王大善人。他的神情、脸色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王大善人忽然就觉得笑不出来了。那中年人缓缓道:“我姓武,叫武延寿。你想必没有听过我的名字。” 王大善人急忙点了点头,道:“武爷,小人见识浅,您是贵人,小人怎么能听过您的名字呢?” 中年人冷冷一笑,道:“幸亏你没有听过。今天我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王大善人的脸色立即就变了。 武延寿道:“但我带了另一样东西,一定能值一千两。至少对你来讲,绝对值!” 王善人大喜,道:“只要值钱,什么都行!” 武延寿冷冷地道:“那就是你的命!”王大善人脸色骤变,他想逃,但一股冰冷的气息仿佛万年玄冰一般,从武延寿的身上散发出来,他的身躯,竟连丝毫都动不了。武延寿突然一掌击出,他的手掌中竟然有哧哧烈火生出,一掌就击在了王大善人的胸前! 王大善人一声闷哼,身子笔直飞了出去,轰然声响中,撞在了后面的墙壁上。那墙壁硬生生地被他的身躯撞塌了半截,他的半条身子嵌进了墙壁中,却没有一滴鲜血流下。他体内的鲜血,已在瞬息之间,被那炽烈的阳刚之劲焚化干净。武延寿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走罢!” 宁芙儿叫道:“也带着他一起走!” 武延寿笑道:“不带着他走,难道要让他留在这个魔窟中吗?” 宁芙儿大喜,走上前来牵住世宁得手。 世宁却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盯住武延寿:“你为什么杀了他?他给我饭吃,是个好人。” 宁芙儿笑了,她一笑起来,就仿佛全天下的花都一齐绽放:“你知道他为什么给你饭吃么?因为他是个人贩子,专门收留没饭吃的小孩,然后将他们卖出去当富人家的奴仆。那个红姑娘……” 她的脸红了红:“她可真是红,不过她买去的孩子,将来一定比她更红,你若是到了她家,当真比死了还难过。武叔叔就是探知他多行不义,因此,才故意装作买主,探听确实了,才予以格杀。我们华山派的,从来不妄杀一个好人的。” 世宁的身子震了震,嘎声道:“你是华山派的?” 宁芙儿笑了笑,道:“你若是在江湖上行走过,听了六阳手武延寿的大名,就该知道我们是华山派的了。” 世宁突然一把攥住宁芙儿的手,大声道:“我要学武功!请你教我武功!”他的眼中一片热烈,宁芙儿不禁一怔。 那夜,世宁从太师府逃出,已在江湖上游荡了三年多。运气好的时候,帮人做点苦力,赚一两个铜板;坏的时候,只有沿街乞讨,露宿街头。其间,苦不知吃了多少,当也不知上了多少当,王大善人这样的骗子,更是司空见惯,惟有江湖豪侠,却也次也没再遇到过。 然而,虽然有了三年来上当、受伤、死里逃生的经历,他仍然会相信王大善人。不是不长记性,而是他学武的念头实在太强烈。哪怕遍寻天下,粉身碎骨,他也要学得一身本领,救母亲出来。 宁芙儿看他出神,皱眉道:“好痛!你捏痛我了!好的,你先松开手,我会求爹爹收下你的。” 世宁大喜,问道:“华山派会不会绝世武功?” 宁芙儿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世宁不知道她笑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宁芙儿笑道:“你想要学绝世武功?追上我再说吧!” 她的身子忽然飘起,就仿佛一朵绿云般,转瞬滑出了两丈远。脸上却堆起鬼脸,世宁就觉心中一暖,拔步追上前去。 第2章 沾衣翠微爽气浮 华山并不远,尤其是跟着这么个可爱的宁芙儿一起。 武延寿的行囊颇丰,一路行来,专门可着宁芙儿的心意住行,世宁也终于不用挨饿了。一路谈起华山众侠在江湖上的侠义举措,听得世宁又羡又喜,那求武的心情便更加迫切了。 华山又名太华,乃是中原最著名的五岳中的西岳。奇峰秀美,气象森然,势冲霄汉,摩地旋天,颇具王者尊像。云雾翻腾,直如仙境。武延寿特意准备了两个斗笠,让二人戴在头上,遮挡那山岚深处的细雨。他自己却放开了胸襟,将宁芙儿托在肩头上,大踏步前进。世宁浪迹江湖多年,虽然学的东西不多,但身子壮实,华山虽险,倒也不觉太苦。武延寿见他累了时,便招呼他歇了,拿些干粮牛肉来吃。 自秦至明,皇帝多亲临华山祭祀。所以华山派并不居于庙宇厅台众多的北麓,而是在南麓最高的南峰上。三人沿着一条小道上行,走到半路上,世宁偶尔回头张望,就见云雾弥漫,三人仿佛置身天上,只要稍微一错脚,便掉了山下,摔得粉身碎骨。他生长北地,这等险峻的山势见得少,忍不住骇然变色。 宁芙儿见他慌张,咯咯笑道:“学武之人讲究心中无惧,我派立足于华山最高峰,隐隐就含着与天比高的意思,这等自然之威,哪能与人力相比?人定胜天,巍巍华山,也要踏在我们脚下才是。” 世宁听她说得凛然,心中惭愧,面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我记住了。” 宁芙儿笑道:“你不必惭愧,这是我爹爹的话,叫我说,却是说不出来的。我从小在华山长大,却一次都没有爬过,要我跟你一样走上来啊,说不定我也骇破了胆子。” 世宁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是生长华山之上,怎么却从来没爬过山呢?” 宁芙儿道:“我每次下山上山,都是武叔叔背着的,所以说从来没爬过。”说着,叹了口气。 世宁点了点头,就不再问。这一路上,他已经知道宁芙儿乃是华山掌门宁远尘的独生掌珠,全华山派都疼爱得不得了,尤其是宁远尘的生死之交武延寿,更是惟恐呵护不周。这与他小小年纪浪迹江湖,那是截然不同的。不过世宁倒也没有羡慕之心,或者像宁芙儿这样美丽的小女孩,本就应该享有众人的喜爱吧。 太阳渐渐升起,云雾散淡。世宁再走了会,脸上微微沁出一层细汗来。宁芙儿眨着眼睛看着他,忽然道:“世宁哥哥,你累不累?” 爬了这么久,世宁已经有些疲乏了,见宁芙儿兴致正高,他不忍心扫兴,笑道:“不累。” 宁芙儿点了点头,笑道:“你若是累了,就让武叔叔背你一会。” 世宁吓了一跳,急忙道:“不用!不用!” 宁芙儿咯咯笑道:“又不是让武叔叔打你,你慌张什么?” 朝阳渐高,远远就见前面云雾淡开,露出一片的房舍来。 宁芙儿笑道:“到家了!” 世宁看时,那房舍普普通通的,并没有高大的宫殿或者楼台,丝毫看不出江湖大派的威风来。但华山派在江湖上的名头响亮之极,世宁倒不怀疑其实力。想到自己此后就要在此习武,而华山掌门肯不肯收自己还未知,不禁心中忐忑,脸上便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宁芙儿冰雪聪明,见他脚步放缓,便猜到他心中紧张,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爹爹是很慈祥的人,何况,有我做保票,他一定会收你的。” 世宁见她说得笃定,也就放了一半的心。 武延寿的脸色却一变,道:“有敌人!” 宁芙儿一怔,但她素知华山派的威风,而且爹爹和武叔叔都在,有什么敌人打发不了?也就不放在心上。武延寿的脸色却转而肃然,紧拉着世宁与宁芙儿,向着房舍中间一座大房子走去。那房子极为开阔,容纳一二百人也绰绰有余。房中聚拢了三四十人,但却都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一股极为深沉的气息翻腾鼓涌,在房中弥漫开来,世宁只觉心头烦闷,似乎呼吸都被压制住了,喘不过气来。空气粘滞得就如一团糨糊,紧紧吸贴在他的脸庞上,难受之极。房子的正中央,是一把檀木的椅子,旁边是一溜的圆凳,上面坐满了人,圆凳的后面,又站了一排人。这些人都穿着同样的服饰,想来便是华山众侠了。椅子与圆凳形成一个宽大的锥形,在锥形的中央,却站着一名红衣女子。 华山众侠的脸色都很沉然,那红衣女子却在盈盈笑着,并不说话。所有的一切都宛如雕塑,惟一动的,便是插在地上的一枚令牌。这枚令牌,正插在红衣女子与华山众侠的中间。 那是一枚奇异的令牌,通体漆黑,但漆黑中却仿佛升腾着玄乌的火焰,如秘魔怒舞,烛照九天十地。那火焰中含有某种莫名的力量,世宁才一注目,便感觉目光再也挪移不开。 红衣女子柔声道:“宁远尘,人已经到了。” 居中坐在椅子上的那人缓缓抬起头来,向世宁这边望了过来,淡淡道:“武师弟。” 武延寿抱拳一揖,道:“掌门师兄。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到华山撒野?” 那红衣女子笑了,她的手突然掣动,那枚令牌突然从地上弹起,电舞旋转中,被她纤纤素手抓住,凌空一划,向武延寿击了过来。 两人的距离几乎相隔了两丈多远,无论什么样的武林高手,都不可能将内力运到如此远的。武延寿以为她要以令牌为暗器,当下右手旋转托起,向前抓了过来。他天生枝指,右手生了六根手指,特别适合练习华山派的六阳功。这一爪抓下,登时六道炽烈的内息从他的指尖上放出,相互扭曲缠绕,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旋,布散在武延寿的身前。他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这女子若是没有特殊的本领,也杀不到华上顶上。这一招以守为主,未虑胜,先虑败,六阳手武延寿的威名,可不是侥幸得来的。 那红衣女子一声咯咯的轻笑,突然哧哧之声大作,隐约之间,就见她手中的令牌尖端腾起一丝黑气,宛如龙卷长空,倏忽之间就射到了武延寿的面前。乌光电发,武延寿的六阳功运起,周围本是一片炽热,但这黑气才起,立时化为一条冰线,直插而入! 武延寿大吃一惊,猛提内息,向那黑气上迎去。那红衣女子皓腕轻抖,黑气电射飞舞,正正射在武延寿的脉门上,然后“刷”的一声,蹿了回来。但武延寿强猛的六阳功,就被这轻轻一点,完全破掉了! 武延寿惊骇莫名,厉声道:“你是谁?” 那红衣女子淡淡道:“我是红姑娘。”她的笑容一转,房中忽然一亮,她仍然是在笑着,但这笑容却变得截然不同,柔冶中带着极度浓冽的荡意,她的美丽就仿佛融化在这笑容中,随着笑容扑面而来,直入人的心底,“或许你们知道,我是大江南北,最有名的名妓。”她的笑声宛如银铃,但却响震着追魂夺魄的媚力,“但没有人知道,我却是江湖上最大的暗杀组织——‘红线’的领袖!”她的手轻轻移动着,将那枚令牌翻转欣赏,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似乎整个心神都聚集在令牌上,“大名鼎鼎的六阳手武延寿,却不认得钧天令,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武延寿身子一震,忍不住惊呼道:“钧天令?四天令之一的钧天令?” 红姑娘柔声道:“原来你知道,只是不认识罢了。钧天令乃是赏罚之令,传说立此令的大方老人传下话来,此令若出,江湖中人都不得违抗。大方老人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但亵渎此令之人,却都离奇失踪了。不知道老人当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而号称江湖大派的华山派,是否有这个胆识,敢违抗此令呢?” 武延寿忍不住一窒,钧天令的传说由来已久,的确如红姑娘所言,凡不听从此令之人,都会离奇死亡,每次此令出现,都会搅起漫天风雨。只不知道,此令是如何落到红姑娘手中的? 红姑娘淡淡道:“你杀了我的属下,抢了我的货物,红线的规矩,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只要你两件东西。” 她缓缓转头,盯住世宁:“这一对孩子可真是金童玉女,可爱煞人。我就带他们走,抵消你们的冒犯吧!” 华山掌门宁远尘霍然站起,怒道:“不行!你可知道,她是我的女儿!” 红姑娘的凤目渐渐睁大,射在宁芙儿的身上。 宁芙儿对她做了个鬼脸,舌头吐出老长来揶揄她,红姑娘笑道:“是贵掌门的女儿,那就更好了。” 她的身子忽然如一朵红云飘了起来,转瞬之间就闪到了门口,凌空一把抓下,向宁芙儿和世宁擒了过去。 武延寿怒道:“你休想!”他深爱宁芙儿,见红姑娘有伤害她的意思,哪里还顾的及自己的伤势?双手凌空划动,左六道、右六道,一共十二条炽烈的火气纵横飞舞,双掌如火,向红姑娘击了下去。 红姑娘却看也不看他,只是柔声道:“你伤得很重,知道吗?”说罢她突然撮唇一笑。武延寿一声大叫,先前被钧天令所伤的地方变得剧痛无比,隐隐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手掌中蠕动一般。他吃了一惊,猛地一阵锥心的刺痛传了过来,一蓬鲜血从他手背爆开,在空中就变成乌褐色,浓重的腥气刺鼻欲呕,血光之中,竟然暴起一条极细极长的小蛇,闪电般向武延寿的面门噬了过来! 武延寿大骇欲绝,急忙奋起残余的掌力,全力向那乌蛇击去。哪知那蛇就宛如不受力一般,笔直飞跃,丝毫不受掌力的影响,转瞬就射到了武延寿的眉心!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厉啸:“妖女休要伤人!”只见宁远尘身躯翻舞,宛如云中神仙一般,倏忽就闪到了武延寿的身边,双指电般夹出,那乌蛇已被他正夹中七寸之处。那乌蛇凶悍之极,一受攻击,立即反噬,长长的蛇喙张开,竟然几有一尺余长,恶狠狠地向宁远尘的手上咬了下来。 宁远尘真力运处,屈指一弹,乌蛇一口还没咬下,便被弹得闪电般向红姑娘射去。红姑娘一手提着世宁,一手提着宁芙儿,身形一转,那乌蛇便消失在了她的红衣里。 宁远尘身形起落,挡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双手拢在袖中,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神情:“你用的不是钧天令的力量,你用的是蛊,苗疆的蛊!” 红姑娘轻轻一笑,道:“宁掌门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底细。那么宁掌门可否猜一猜,我下在令爱身上的,可是什么毒?”她的纤手提着世宁跟宁芙儿的脖子,水红的长袖被山风吹动,隐隐露出戴了翡翠镯子的皓腕。宁远尘的身形却顿住了,他的全身都开始僵硬,一动都不能动。只因那镯子在缓缓地动着,那不是镯子,而是两条蛇,两条极为翠绿的蛇。 红姑娘看着宁远尘,笑道:“宁掌门可否告诉我,这是什么蛇呢?” 宁远尘的声音空空洞洞的,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一般:“喜舍翠蚺,乃是云南十万大山中最神秘、最猛恶的蛇类,传说被咬之人周身僵硬,百日而死,无药可救。不想姑娘一次就捉到了两条。” 红姑娘婉媚一笑:“宁掌门真是博闻强记,妾身实在佩服得紧。其实翠蚺的毒也并不是不可解,只要你有三花聚顶那样的功力,就可以用内力硬将它逼出来。” 宁远尘缓缓道:“我没有。” 红姑娘笑了:“那么我们可以走了么?” 宁远尘更不迟疑,缓缓让开了一步。 红姑娘脸上的笑容更甜:“多谢宁掌门了。我带走令爱之后,一定多加照顾,我所会的,总会全教了她才是。对了,红线组织之神秘,也不亚于这喜舍翠蚺,宁掌门就不要费心寻找了。”她娇笑声中,身子化作一朵红云飘起,向华山下掠去。山雾凄迷,转眼就看不到三人的踪迹了。宁芙儿也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子制住了,连呼救声都没发出来。 武延寿踉踉跄跄奔了出来,一把抓住宁远尘,大吼道:“你……你就让她这样带走了芙儿?你……你……”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宁远尘目光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道:“那又能怎样?翠蚺就在芙儿的颈上,若是妄动,只会害了她!” 武延寿道:“那怎么办?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她被掠走?不行!我要去救她!”他急步向山下走去。宁远尘缓缓坐倒在地,脸容已经扭曲。 武功……若是我有三花聚顶的武功……他突然一拳擂在自己的胸口上,仰天悲啸怒发。 第3章 春风红袖弄晴柔 华山舍身崖。 这只怕是华山上拥有传说最多的地方。只不过这里的传说却是悲惨而美丽的。传说若一个人能诚心正意地从这里跳下去,那么他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每年都有很多的人,或者为了信仰,或者为了爱情,或者为了忠孝,从这里舍身跳下。 云雾凄迷,年年累积的白骨并不能改变舍身崖的传说。他们的愿望实现了吗?没有人知道。 红姑娘没有下山,她正临风站在舍身崖上。崖下万丈空风,她的水红色衣袖飘扬,就宛如天上凌波而下的神仙,看上去艳丽无比。 尤其是左有世宁,右有宁芙儿。两者都是十二三岁的孩童,极为赏心悦目。当然,如果忽略了他们脖颈上缠绕的那抹翠绿的话。 红姑娘停住了脚步,仿佛在等什么人。 她的笑容很奇怪,老是挂在她的脸上,使她的嘴角微微挑起,看去仿佛是在揶揄着这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在她的眼中,终究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她忽然轻轻地道:“来了!” 红日虽然升高,但仍照不破华山绝顶那粘稠的云雾。云雾之中,慢慢走出来了一个人——武延寿。他走得并不慢,他的手上留着血,乌蛇造成的毒伤还没有痊愈,甚至他连包扎都没做,山岚中的细雨将他的衣衫全都打湿,但他义无反顾,一步踏出后,便再不退缩! 红姑娘笑道:“想不到来的竟是你。整个华山派,也只有你一个男儿。你不知道,我最喜欢真正的男人。” 武延寿脸上神色不动,冷冷地道:“放了芙儿,否则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追上你!” 红姑娘掩袖娇笑道:“你对人家这么痴情,人家可受不起啊。” 武延寿涨红了脸,他本是一个粗豪的武夫,遇到红姑娘这样千娇百媚的妖女,可实在无法招架。 红姑娘粉脸猛然一板,冷冷地道:“可是你凭什么!你已伤在我的手下,自保都难!” 武延寿脸色一暗,正要说话,红姑娘忽然将一根春葱般的手指竖了起来,轻轻嘘了一声,做出噤声的手势。武延寿不知她要做什么,红姑娘忽然展颜笑道:“我本以为华山就只有一个男儿,没想到还有一个。只是这个有些鬼鬼祟祟的,莫非出来得晚,没有化妆,不敢见人么?” 云雾中传来一声轻咳,这咳嗽声却有些苍老:“舍身崖,这里就是舍身崖么?” 那条小径上慢慢走出一个蹒跚的身影,只见一个老妪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过来。她的打扮看上去是华山脚下的村民,猛然见到崖上这么多衣着光鲜的人物,那老妪立即住步,神色间有些畏缩,不敢走上前来。 红姑娘笑道:“原来是位老人家。这里风大山高,来舍身崖可危险得紧哪。” 那老妪脸上显出一丝喜色,道:“这里就是舍身崖吗?可终于爬上来了!”说着,慢慢向崖边走了过来。 红姑娘摇手道:“老人家,且请止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老妪干枯的脸上满是皱纹,一笑之下,所有的皱纹都皱在了一起:“张半仙说我的儿子出海遇到大风浪,正在海上漂泊,九死一生。老身想投入这舍身崖下,但愿天老爷可怜我的一点虔诚,放我儿子回来。阿弥陀佛。” 她一面说着,一面虔诚地稽首礼拜,慢慢向崖边走了过来。红姑娘笑道:“张半仙是骗你的。我给你起个卦看看。” 她手指掐了几掐,道:“我算准了你儿子今天晚上就能回家,你赶紧回去等他吧。你儿子发财了,带了很多钱回来,你不用跳崖了。” 那老妪大喜,道:“真的吗?”红姑娘点了点头。 那老妪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拢,变成了一丝苦笑:“不会的,姑娘是见老婆子可怜,故意哄我的。何况我已经发了誓,若是不践诺言,会遭天打雷劈的。老身风烛残年,若能换回儿子的平安,也就足够了。” 她慢慢说着,慢慢走到了崖边。红姑娘似乎想要阻止她,但见到武延寿虎视耽耽地站在一边,就停住了脚步。她眼珠一转,冷笑道:“华山派的人自命侠义,却看着寻死的人无动于衷。难道正派的人,就这点德行吗?” 武延寿淡淡地道:“每年到舍身崖来跳崖的,何止十人百人。华山派哪能一一救起?何况他们是本着有所求而来的,这种虔诚未必能劝得回。” 就在此时,那老妪突然厉声道:“天老爷啊,保佑我的儿子安全回来吧!”突然跃了起来,向那悬崖下纵了下去! 红姑娘一声惊呼,身子向崖边纵了过去。武延寿精神一振,身形蹿动,一把将宁芙儿拉了过来,跟着又是一把,将世宁也拉回。 红姑娘却不管他,跃到了崖边,仔细向下面查看着。风雾凄迷,那老妪早已落到了崖底,却哪里能够再看到踪迹? 红姑娘皱起了眉头,顿足道:“可惜!可惜!” 武延寿见宁芙儿无恙,心下稍安,道:“我们华山派的人一会就到,你赶快走吧,否则,恐怕就难脱身了。”他只想救回宁芙儿,这女子武功极为诡异,可实在没有半点把握赢她,所以心底里是盼着她赶快走了。 红姑娘转身笑道:“啊呦,瞧不出你对我这么关心,莫非是瞧中了我的姿色?你虽然有些胆气,但太老了些,我却看不中你。” 武延寿受了她风言风语的奚落,古铜色的脸庞胀得通红。 红姑娘见他生气,更是开心,猛然之间,一道人影从舍身崖底拔身而起,一飞冲天,两道激龙一般的劲气凌空向她罩了下来! 那人来得好快!这两股劲气更是浩茫充沛,将崖顶凄迷的风雾一齐卷起,垂天轰然落下,方圆一丈之内,全都在这两掌的笼罩之下! 红姑娘骤出不意,脸上的笑容立即僵住。那劲气盘旋飞舞,宛如狂龙怒发,倏然将她卷在了中间,红姑娘脸挟寒威,双手一摆,她腰间系着的两条红色丝带笔直飞出,向那两道掌风迎了过去。只听崖底蹿上的那人一声冷笑,丝带从中裂断,两股掌力眨眼间轰到了红姑娘的身前!红姑娘再也无法躲闪,双掌倏然提了起来,跟那人对在了一起!四只手掌一接,她的脸色立即一白,身子跟着飘了出去。那人更不停留,身子风一般地蹿了上前,跟着又是两掌! 此人内息浩荡彭湃,劲力更是专走阴柔一脉,几乎无孔不入。这一下抢了先机,几乎将红姑娘一切招架的余地全都锁死,只能奋起全身的劲力,与他一掌掌地对拼着。那人深知红姑娘运蛊如神,只要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只怕便会立即反败为胜,当下也不敢放松。只见他掌出若电,黑色的身形化作一道乌电,追逐着红姑娘的那片红霞,在舍身崖顶纵横盘旋,转瞬之间,就连对了六掌! 红姑娘终于“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去,身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那人一掌击得向舍身崖里飞落了下去。那人长嘘了一口气,狂风般旋转的身子倏然止住,宛如千年磐石一般,站在了舍身崖顶! 世宁吃惊地发现,此人竟然是方才那个要跳崖的老妪!只见她慢慢伸手,扯着她的脸皮一拉,她的脸就仿佛是一层衣服一般,随手褪了下来,露出一张仙风道骨的脸来。白面微髯,长身玉立,正是华山派的掌门宁远尘! 世宁不禁肃然起敬。初上华山时,眼见红姑娘威风八面,将华山派尽皆压了下去,不免对这个掌门人颇不满意,但此时见他出手暗算红姑娘,计谋之深沉,功夫之狠辣,都不愧华山天下奇险之名。心中更坚了向道之心。 宁远尘一连番攻击,终于成功创伤红姑娘,心中也极为得意,看着红姑娘坠下舍身崖,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 但他的微笑迅速凝固住! 空中传来“嘶”的一声微响,红姑娘身上的衣服忽然涨大,变成了个无比庞大的球,其中鼓满了山风,那下降之势立即就缓了下来。红姑娘手腕轻弹,一道乌光直射而出,钉在了舍身崖顶的大石上。那乌光霍然收缩,带着她缓缓向崖顶攀升而上。 宁远尘注目细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那乌光并不是普通的绳索,而是蛇,一条极细、极长、极韧的蛇。蛇的牙齿已经深深嵌进了石头里,额头赫然生着四只眼睛,每只眼睛中都露出极为凶残的毒光,看得宁远尘忍不住心头一凛,鼓满内息的双手缓缓放下,身子滑动,挡在了宁芙儿的面前。 红姑娘身形稳住,手一抬,那只长蛇倏忽就消失不见了。她轻轻咳嗽着,似乎这山顶的冷风已割伤了她的肺。但她的秀眉渐渐竖起,目光凌厉,在宁远尘四人身上不住打量着。 宁远尘想起她身上的种种蛇类蛊物,心中不安,暗暗后悔方才怎么不再加上几掌,将这妖女杀死。 红姑娘突然一笑,道:“若是我活着回去,我想明天江湖的地上,都多了很多亮晶晶的东西,而又有很多人,要去看大夫。” 宁远尘不知道她说些什么,他心机深沉,当下缓缓思索,并不回答。红姑娘悠然道:“只因若是江湖上的人知道堂堂华山掌门竟然穿了老太婆的衣服,哄我开心,只怕会笑掉大牙的。” 宁远尘脸色不变,道:“那就只好请红姑娘在华山多住些日子,江湖险恶,最好就不要再去了。” 红姑娘笑道:“宁掌门要金屋藏娇,也不怕尊夫人吃醋么?就算不怕醋坛子打翻,也应该看看自己的双手,若想折花,可是会扎刺的。” 宁远尘心中一凛,急忙抬手查看。这妖女全身都是毒物,那么方才对掌之时,只怕很可能中了她的暗算! 突然,就听武延寿大叫道:“师兄小心!”宁远尘更是一惊,更不抬头,脚下用力,倏忽向后退去。眼前金光闪烁,猛地额心微微一痛,那刺目的金光倏然隐去。宁远尘大骇,急忙伸手摸那痛处,但觉皮肤光滑,并无破损,不禁心下稍安。 红姑娘手中托着一条小蛇,疼爱地抚摸着。那蛇大约只有一寸多长,通体宛如黄金铸就,金光耀眼,蛇身极细,但头颅高高隆起,就宛如戴着一只金冠一般。 红姑娘自言自语道:“这条小金蛇名叫‘情丝’,就算被它咬中了,也不会有任何不适,但在你不爱它的时候,你的心就会痛,非常的痛。”她轻轻捏了一下金蛇的高冠,宁远尘猛地一声大叫,捂着胸口跳了起来。这一痛当真了得,几乎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落地时竟然脚步踉跄,几乎站不住脚。他嘶声道:“你……你这是什么妖术?” 红姑娘轻叹道:“世人遇到不明白的事情时,就名之为妖。就像你认为我全身都是蛊毒,所以一听我说,就匆忙查看双掌,从而让我有了可乘之机。现在你又说我的情丝之毒是妖术,我可真拿你没办法了。” 她仿佛戏耍一般,左手一下一下地捏着那金蛇的冠子。宁远尘就觉心房仿佛要裂开一般,忍不住大叫道:“住……住手,你究竟要怎样?” 红姑娘柔声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否真实地回答我?”她手一停,宁远尘便觉心脏的疼痛立即止住,呼呼喘气,点了点头。红姑娘道:“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却还来追赶,究竟是因为爱你的女儿呢,还是因为你是华山掌门,要顾全华山的体面?” 宁远尘怒道:“当然是因为芙儿!” 红姑娘妙目凝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的眼睛仿佛两道冰寒的利箭,一直射到了宁远尘的心底。 宁远尘忍不住别过了脸,不跟她对视。 红姑娘笑了一笑,道:“很好,我们便来证明一下吧。”她撮嘴啸了一声,宁远尘脸上的肌肉忍不住一哆嗦。因为这啸声非常熟悉!果然,随着啸声一发,便传来了一阵嗦嗦的响声,这响声竟然是从世宁与宁芙儿的脖子中发出的! 红姑娘欣赏着宁远尘慌乱的表情,悠然笑道:“其实我觉得你很蠢,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一点防范都没有,可以这么简单地让你救走他们吗?幸亏你方才没有杀我,否则,翠蚺便会狂性大发,将他们两人咬死!” 仿佛配合着她的话语一般,两条浓翠的小蛇缓缓从世宁与宁芙儿的衣服里钻出,在他们的脖颈上盘成一圈,翠碧映着雪亮的肤色,极为好看,可惜,这却是催命的美丽。 红姑娘笑道:“很简单,如果你真爱你的女儿,那就将她脖上的翠蚺拿下来,放在自己的身上。” 宁远尘脸色变了变,红姑娘道:“我保证只要我不下命令,这翠蚺是不会咬的。” 宁远尘冷笑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可能斗得过你,我若带了你的翠蚺,那不是要你为所欲为吗?” 红姑娘摇了摇头,道:“情丝之毒,已经足够威慑你了……你若是真的爱你的女儿,那就拿下这条翠蚺吧!” 宁远尘漠然。他脸上的神色变来换去,似乎拿不定主意。终于,他咬了咬牙,向宁芙儿走去。 宁芙儿哭了起来,道:“爹爹,不要!” 宁远尘摇了摇头,笑道:“芙儿,不怕,爹爹神功盖世,天下无敌,小小一条蛇儿怕什么?” 宁芙儿哭道:“不!不是的!爹爹,我好怕!”她扭动着身躯,不让宁远尘靠近,但舍身崖又有多大? 武延寿突然抢了上来,一把抱住宁远尘,道:“师兄,让我去!万一小弟不测,你要杀了这妖女替我报仇啊!” 宁远尘断然道:“不行!我身为掌门,怎么可以让你去送死?快些让开!”武延寿死死抱住他,宁远尘不好用内力将他震开,用力挣扎,却怎么也冲突不出去。红姑娘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她纤纤手指伸出,指着宁远尘,大笑道:“假的!都是假的!你根本不想为你的女儿牺牲!” 宁远尘怒道:“我想的!芙儿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决不能失去她!” 红姑娘厉笑道:“若真的如此,武延寿能拦住你么?你下定了决心的事情,又有几个人能拦住?” 宁远尘身子一震,他的挣扎不由地停住了。 红姑娘的大笑却宛如吹损残春的狂风,厉啸着响过九天十地:“在这个时候,你想的,还是自己!天下任何人,包括你最疼爱的人,都比不过你自己,就算你已中了情丝之毒,也不肯为你的女儿解了翠蚺之困!这才是你的本性!” 宁远尘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愧色。 突然,一个轻轻的声音道:“让我来吧。” 红姑娘的笑声忽然顿住! 第4章 深山悄渡云中舟 世宁缓缓走了上来。他的脸色很平静,仿佛是在诉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与生死无关。宁芙儿抬起头,有些欣喜,又有些震惊:“世宁哥哥,你……” 世宁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涩:“我身上本就有条翠蚺,多了一条,顶多也就是多被咬一口,没有什么的。” 宁芙儿哭道:“可是……可是……” 世宁笑道:“我自小就在江湖上流浪,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抓蛇来吃。它们看上去很凶,但实际温顺得很。只要你比它还要凶,它就怕了你,不敢咬你了。不信你看。” 他深深吸了口气,大喝道:“呔!兀那毒蛇,快快受死!”他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来,张牙舞爪的,宁芙儿虽在伤心之中,也不禁被他抖得破涕为笑。 世宁笑道:“你看,只要你够凶,老天爷都怕你,何况是一条蛇!”说着,伸手向宁芙儿的脖颈上的翠蚺拿去。 他的手在经过宁芙儿的脸庞时,轻轻抖了一下。一滴珠泪从宁芙儿的眼角落了下来,似乎还带有她那鲜甜的芳香,落在了世宁的手尖上。世宁的心忍不住一颤,这泪水的冰冷似乎令他想起了很多,一时心中有些酸楚。但他随即伸手出去,抓住了那条翠蚺。 红姑娘突然大叫道:“住手!” 世宁却没有停手,拉着那条翠蚺,扯了回来。果然,红姑娘并没有说谎,没有她的命令,那条翠蚺的确并不咬人。世宁退开一步,确信离宁芙儿已经很远了,这才回过头来,看着红姑娘。 红姑娘的双目中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彩,她整个人都化成一朵红云,向世宁飘了过来。世宁就觉胸口一闷,被她凌空提了起来。红姑娘的眼神很复杂,仿佛有些嫉妒,又仿佛有些失望,更多的,竟然是愤怒。她怒啸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世宁长出了一口气,道:“不为什么。” 红姑娘仰天厉笑,眼神中带了些疯狂之意:“不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傻的人吗?会有吗?” 世宁淡淡道:“或者有些人就应该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受苦,我不过是个天生苦命的人而已。”他的声音中并没有苦涩、怨恨之意,仿佛所说的,也只是平常的事。但红姑娘却震惊了。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的话,仿佛一只利箭,直直射入了她的心底。她的心紧紧收缩了起来。 就在此时,一股锐风却嘶啸着响了起来。 宁远尘灰黑的身影一闪,已经冲天而起,双掌搓动,两股凌厉的掌劲勃然怒发,向着红姑娘当头罩了下来。而红姑娘却仍然在呆愣着,黛蛾一般的双眉蹙起,仿佛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不知怎么的,世宁的心头忽然涌现出红姑娘见到老妪投崖时那惋惜的神情,伸手在翠蚺的身上使劲一捏。那翠蚺痛得大张了口,一声闷啸。它没有得到命令,不敢伤人,只有空自发威,但它与红姑娘的心灵相连,红姑娘立时觉察,双目猛然仰起,已崩射出了尖锐的锋芒! 宁远尘方才一击不中,此时已然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这妖女见了他不少丑态,若让她逃出去,可真是没法做人了。当下双掌凌空旋转,宛如穿花蝴蝶一般交叉了七回,在浓稠的山岚映照下,满空都是碧茫茫的掌气,密密麻麻地向红姑娘罩了下来。 红姑娘身子一缩,电般退了半尺,双袖中各窜出一条赤红的血蛇,向宁远尘的掌力迎来。那蛇通体血红,但在肚皮上却交织着极为纤细的紫色花纹,结成云朵的图案。这是产在云南大泽中的紫云血蜃,样子虽然极像蛇,但却是上古蜃类的一种。它专以大泽中蒸腾而起的桃花瘴为食,毒性猛烈之极。红姑娘依照奇方秘术将这两条蛇与自己的元息相合,通过蛇身吸食那剧毒的桃花瘴,化作自己的毒龙真气。那真气霸道猛烈,虽然由女子施展开来,仍然如开山裂石,极为凌厉。 只见两条紫云血蜃在空中腾挪飞舞,各自喷出一团紫红的血雾来,向宁远尘的碧芒真气上冲去。两者一接,宁远尘立即就觉那血雾中仿佛有万千细细的钢针,一起透扎了过来。周身真气浮动,燥热无比。他心中一凛,惟恐那血雾中含有剧毒,当下不敢硬接,身子霍然退后,双掌挥动,将崖顶的一块大石生生拔起,向红姑娘砸来。 红姑娘冷笑一声,那紫云血蜃忽然长声嘶啸,猛然张开嘴来。它们身长三尺余,但口一张开,却几乎有两尺长短。那口仿佛一个径尺的圆盘,里面层层叠叠,尽是花瓣一样的肉芽。登时仿佛盛开了两朵极为鲜艳的血红大花。两只血蜃身躯窜动,猛然一齐咬在了大石上。 宁远尘就觉手腕剧震,那血蜃口齿蠕动,仿佛锯齿一般,挫动着大石。石屑纷舞,落了满地。 宁远尘猛地一惊,一口真气提起,将那块大石霍然向红姑娘贯了过来。红姑娘双手凌空挥起,水红色的衣袖垂下,那两条血蜃已经消失了踪影。 猛地一道锐风贴地而来,武延寿双掌飞舞,就在红姑娘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宁远尘身上之时,着地攻了过来。 他的武器很简单,是一根藤条,在华山上随处可见的藤条。但这藤条生长多年,在华山上受罡风天雨吹刷,坚韧之极。武延寿展开十三路地趟鞭法,藤条霍霍飞舞,倏然将两条血蜃紧紧颤了起来。 红姑娘就觉心头闪过一阵寒意,“呛”的一声龙吟,崖顶忽然闪起一道鲜明的亮光! 宁远尘长剑出鞘!要知道,华山掌门宁远尘,已经有整整十二年没有用剑了。自从宁芙儿出世起,他的剑就被封存住,隔在了华山派的云霄阁上。他用的是武延寿的剑。 他用武延寿的剑,武延寿用藤条。他先出手,吸引住红姑娘的注意力,武延寿藤条缠住血蜃,然后他出剑。这是个筹划周密的计划。武延寿跟随宁远尘多年,两人配合得丝丝入扣,再加上宁远尘浸淫了三十年的剑术! 这一剑才出,红姑娘的脸色整个变了!变得极为阴沉,变得极为可怕!因为这一剑是必杀之剑!剑光如同飞龙,但却绝不花哨,一剑怒发,取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红姑娘的心房! 就算红姑娘身有万种毒物,这一剑,也必将穿刺而过,将她钉在生之彼岸。这一剑,决无法躲! 而就在同时,武延寿手一挥,藤条霍然闪出,绕在了血蜃身上,纵然红姑娘一剑穿心不死,他也要她无路可退! 宁远尘、武延寿两人前后夹击,实已将红姑娘前后上下的去路全都挡住! 红姑娘显然也觉悟到了这一点,她的眼神中猛然闪过一道凄厉的光芒,突然纵身而起,向宁远尘的长剑上迎了过去! 宁远尘乃是剑术老手,知道以不变应万变的真谛,他眼睛微微眯起,劲却更狠,手却更稳! 红姑娘幻化成的一团红影迅速与长剑接在一处,她的身子突然猛地一侧,宁远尘的长剑发出“夺”的一声轻响,已然插入了红姑娘的右胸,瞬间透体而出! 红姑娘一声厉啸,双手猛然穿出,掌心中闪出一团凄迷的红雾,正击在宁远尘的胸前!两人的距离实在太短,宁远尘一剑得手,正在狂喜之际,却哪里躲闪得来?一声惨叫,被红姑娘这一掌击得远远飞了出来。 宁远尘虽然中掌,但手却依然紧紧握住剑柄。那柄长剑从红姑娘的胸口抽了出来,点点血花宛如夜天的星星,散了满空满地,红姑娘突然加速,“砰”的一声,跟武延寿撞在了一起。她身上立即探出几十个蛇头,红红绿绿的,一齐咬在了武延寿的身上! 武延寿一声大叫,带着那些蛇滚了出去。 红姑娘颓然倒地。 这电光石火的一战,竟然以两败俱伤而告终! 宁远尘大声地咳着血,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向红姑娘走了过去。他周身真气在红姑娘毒龙真气的侵蚀下,几乎全都散尽,但他知道,只要让这妖女有片刻的喘息工夫,只怕自己就会命丧在这舍身崖上! 红姑娘自然也知道宁远尘的想法,她尽力凝聚着真气,但胸口的剑伤宛如烈火一般炙烤着她的躯体,让她几乎连动都动不了。眼见宁远尘渐渐走近,他脸上的狞笑宛如乌云一般,压在了红姑娘的面前! 红姑娘忽然笑了笑,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她的脸本来苍白虚弱无比,但这一笑,竟然大有妩媚之意,只见她喘息着,缓缓道:“你料想的不错,我的真气已然涣散,再也无法施展杀着了,但你还是料错了一件事……” 她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娇嫩的嫣红:“喜舍翠蚺只需要听到啸声,就可以攻敌的!” 仿佛听到了主人的感召,那两条翠蚺昂首而起,长长的尖舌探出,蓄势待发。突然,世宁伸出手去,一手一只,将那翠蚺捏在了手中,全力向红姑娘奔了过去。他这下出其不意,连红姑娘都呆住了。就这片刻的工夫,世宁已然奔到了她面前,一声大喝,撞在了红姑娘的身上! 红姑娘一声尖锐的嘶啸,被世宁撞得飞了出去,凌空投向舍身崖底。她狂怒之下,尖啸连连发出,那两条喜舍翠蚺凶性大发,一齐咬在了世宁的手臂上! 世宁一声大叫,那毒蛇的毒性宛如尖针一般,迅速地在他体内游走,天上浓密的云层宛如大石一般轰然压下,他晕了过去。 迷蒙之中,他看到红姑娘身上的红衣蓬然张开,托着她缓缓向舍身崖下落去。他长吁了口气,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地沦陷,地狱的火焰轰轰然喷发,将神祗所造的万事万物都围裹在炽烈的炎火中,焚蒸烘炙着。身躯一分一寸都承受着这世界永恒的痛苦。欲哭无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点清凉洇透了进来,世宁渐渐有了点知觉,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就见宁芙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见他眼睛微动,探开了一条线,惊喜地大叫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世宁见她高兴,便也觉得这实在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于是裂开嘴,笑了笑。宁芙儿突然纵身抱住他,哇哇痛哭了起来。 世宁周身仍然酸楚无比,这暂时的回魂,也不过是药力之奇效而已,哪里当得她如此冲撞?登时又晕了过去。 直至又过了三日,他身体中的蛇毒才勉强被镇压住,神志真正清醒了起来。宁芙儿却不敢再那么莽撞,只是一步不离地看着他,陪着他说话儿,想着办法哄着他开心。 世宁见她这些天也清减了许多,不禁很是歉然,几次叫她回去休息,她却用力摇着头,极力打起精神,抹着红红的眼睛,说自己一点都不困。世宁重伤之下,周身乏力,便也只好由她。 又过了一天,武延寿拄着拐杖来看他。武延寿被十几条剧毒之蛇一齐咬中,但他内力甚强,加之华山派珍稀药物甚多,所以保住了性命。但一身功力,却也只剩了三四分。 从他口中,世宁知道宁远尘的伤势已经大半恢复,后来华山弟子赶到,在舍身崖下搜索,却没有看到红姑娘的尸骨。 世宁不禁松了口气。 这日,他已可以勉强坐起,宁芙儿就依偎在他身旁,给他削苹果吃。几日耳鬓厮磨的相处,两人已甚为亲近。世宁就捡一些流浪江湖事的趣事见闻讲给宁芙儿听,不时逗得她咯咯娇笑。 宁芙儿忽然叹道:“世宁哥哥,我们要是能够一直都这个样子,那有多好。” 世宁听她说的话有些呆,可是深情洋溢,心下感动,柔声道:“等我学成武功,接来我母亲,就和你一起在这华山上住着,再不下山,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宁芙儿笑道:“那你不觉得闷吗?” 世宁轻叹了口气,道:“江湖数年,现在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宁芙儿一笑,便不再说话。朝日移影,照得室中一片温暖明亮。 忽听一声轻咳,就见宁远尘缓缓踱了进来。他见世宁与宁芙儿挨坐在一起,眉头微微皱了皱,但也没有表示,只笑道:“你的身体怎样?” 那翠蚺之毒猛烈之极,宛如万条蛇虫在世宁体内钻来钻去,十分痛苦难当。世宁怕宁芙儿担心,所以从不表露出来。见宁远尘询问,笑道:“已经好多了。”宁远尘点了点头,踱过来,将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轻轻一探,脸色立即变了,长叹道:“喜舍翠蚺当真是天下难得的毒物,就连华山的九宝灵丹,都压不下去。” 世宁听了,倒也没有什么,宁芙儿却慌了,急忙跳起来,抱着宁远尘的胳膊,叫道:“爹爹,你可一定要救世宁哥哥,你一定能救的!” 宁远尘摇了摇头,道:“这九宝灵丹乃是华山的镇山之宝,采用天山雪莲、长白参王、紫海牡圣、山阴草母、灵猱椰宝、金雕血丹为主药,用青海圣泉水、南极碧海火九蒸九煮,然后杂以仙游白石才点化而成的,当年你不逊祖师费了三十年的光阴,也只炼出了七十二颗。就算人只剩了一口气,也可救活。哪知却仍然压制不下这喜舍翠蚺的剧毒,你爹爹实在已经用尽了方法,再也没有本事了。” 宁芙儿嘴一扁,就要哭了出来:“爹爹一定有办法的!” 世宁倒很能想得开,走上前来笑道:“生死由命,何况我不还活得好好的么?蛇毒在体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每天排一点,活到七十二岁,也就差不多了。” 宁远尘点了点头,道:“你能有这么开阔的心胸,实在难能可贵,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 宁芙儿大喜,拉住宁远尘,连声问道:“什么办法?爹爹快说!” 宁远尘似乎有些迟疑,缓缓道:“那就是修习本派的紫府宝诀!” 第5章 豆蔻心事诉还羞 世宁不知道紫府宝诀是何物,宁芙儿已惊喜道:“爹爹说的,可是本派号称可白日飞升、修炼成大罗金仙的紫府宝诀吗?” 宁远尘笑着点了点头,道:“什么东西到了你嘴中,就变得这么夸张了。哪里有什么成仙之事?不过这紫府宝诀倒真有鬼神不测之功,如若修炼成功,必然能够克制住喜舍翠蚺的剧毒。” 宁芙儿忽然想起一事,惊喜的神色一黯,道:“可是这紫府宝诀奥妙无比,从本派创始以来,也就只有开派祖师紫霞真人练成过。万一世宁哥哥修炼失败,岂不是还要受这蛇毒之苦?” 宁远尘笑道:“你爹爹既然肯将这等神功相授,那自然是已经参悟出几分奥妙了。世宁只要勉力练习,不但蛇毒能清,还可超凡入圣,练就一身神妙的武功。” 宁芙儿大喜,道:“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世宁哥哥,你还不快谢谢我爹爹?” 世宁心下感激,走上前来,跪倒道:“徒儿拜谢师父的再造之恩。” 宁远尘急忙将他扶起来,叹息道:“你受这等妖毒之苦,也是受我们连累。我将紫府宝诀传授给你,也是报你拼死救芙儿的恩情。你以后出人头地,在江湖上立一日之威,那便是报答我了。” 世宁又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宁芙儿脸上红红的,微笑看着他,道:“那你就不谢谢我?没有我帮你苦求,你哪里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世宁躬身一揖,道:“多谢芙儿妹妹。” 宁芙儿撇了撇嘴,道:“对我爹爹就是叩首,对我就是一揖,这样的多谢,我才不要呢!” 她转身拉着宁远尘的手,道:“爹爹,我要跟世宁哥哥一齐练习紫府宝诀,以后他有多厉害,我就有多厉害。免得以后他仗着武功高欺负我。” 宁远尘摇头道:“这武功艰难之极,你学它做什么?女孩子家,有空多跟娟师姐学学玉女剑法是正经!” 宁芙儿撅起嘴,老大不愿意道:“人家想跟世宁哥哥一齐学紫府宝诀,不想学什么玉女剑法!” 宁远尘怒道:“我说不许就不许!什么时候连爹爹的话都不听了?” 宁芙儿甚少受爹爹如此喝骂,登时眼眶晕红,亮晶晶的泪珠含蕴欲滴。 世宁忙道:“我以后决不会欺负你的,我学了武功,你再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我就可以更好地保护你。” 宁芙儿总是不愿意,但她性子柔顺,又照顾着世宁身子未好,也就不再发脾气。却转过身去,不理她的爹爹。 宁远尘道:“世宁,你过来,我先将紫府宝诀的吐纳功夫传了给你,你试着自行驱除蛇毒。”世宁点了点头,宁远尘引着他走到了外室,详细将紫府宝诀讲给了他听。宁芙儿见爹爹不肯当面传授,分明就是故意避开了她,心下生气,将世宁吃的饼全都拿剑穿成了一串。 那紫府宝诀虽然艰深晦涩,但入门的吐纳功夫却极为浅易。宁远尘讲解了几遍,世宁便默记在心中。他在室内的蒲团上坐定,缓缓吐纳了起来。宁远尘将手合在他的顶门上,一股热气缓缓透下,指引着世宁的真气在身体中缓缓运行。世宁本身已具有一点内力的基础,在华山掌门这等大方家的指引下,登时便贯穿周身经脉,上达十二重楼,自泥丸宫而至涌泉,顷刻间运行了一个周天。 那内息在体内运行起来之后,便似乎有了自己的灵气,就算世宁停止吐纳,它也仍然自行缓缓流转着。一时周身毛孔都仿佛舒张了开,从周围吸收了天地元气,极为舒畅。 宁远尘将手掌挪开,闭目凝神片刻,道:“你以前修炼过内力?” 世宁点了点头,道:“曾有个人教了我几天的武功,并没有认真修炼过。” 宁远尘道:“紫府宝诀至为精深,修炼时最忌心有旁骛。你必须将以前所练习的全都忘掉,才有可能大成。而且紫府宝诀乃是最上乘的武学,你不必再学别的了。” 世宁躬身答应道:“是。” 宁远尘道:“你要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修习的时间越多,那便越容易修成。如果懈怠偷懒,那么不但不能够成功,而且连蛇毒都压制不住,那么你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世宁听他说的郑重,肃然道:“弟子谨遵师父的教诲。” 宁远尘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世宁记着他的叮嘱,依旧盘膝坐下来,运用内息,修炼了起来。这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从坐定中醒来时,就见宁芙儿拿了条小板凳坐在他前面,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世宁笑道:“你在做什么?” 宁芙儿不答,道:“世宁哥哥,你修炼这紫府宝诀好不好玩?” 世宁道:“整天坐在这里,你不会觉得好玩的。不过……” 宁芙儿精神一振,道:“不过什么?”她见世宁不答,凑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了起来:“世宁哥哥说么,你看芙儿都给你端来新做的莲子汤了,你还不说。” 世宁道:“不是我不说给你听,而是怕你说我骗你。我方才坐定,让内息按照师父教授的方法游走全身的时候,忽然,就仿佛身子凌空飞起,整个华山都在我的脚底下,所有的景物都历历在目。我好像是站在鸟儿的身上,天很高很蓝,华山上开满了盘大的芙蓉花,极为鲜艳好看。我就想采一朵回来给你戴,哪知才一伸手,眼前的景物就全部消失,从坐定中醒了过来。” 宁芙儿悠然神往,道:“是真正的华山好看,还是你看到的华山好看?”世宁仔细回想着,道:“似乎是我看到的华山好看。山的样子是华山,可是上面的树、树下的花、天上的鸟、地下的泉,样子都变了,仿佛是画上的仙宫一样的景致,而且全都笼罩在一片五彩的芙蓉花海中,非常壮美华丽。” 宁芙儿叹了口气,道:“可惜只有世宁哥哥一个人看见,要是我也能看到,那就好了。从小到大,爹爹什么事都依着我,就是不让我学紫府宝诀。”说着,撅起了嘴,闷闷不乐。 世宁急忙宽慰她道:“师父既然不答应,想必是有理由的。你没听见吗?师父也只是才参悟出了几分奥妙而已,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以后等我修炼没事了,师父自然会传授给你的。” 宁芙儿点了点头,道:“那可要守信哦,等你修炼好了之后,一定要传授给我的!” 世宁笑道:“一定的。” 宁芙儿道:“我们来拉勾!”她伸出最小的那根手指,俏生生地竖在世宁面前。 世宁忽然之间从心底升起一阵甜蜜,也伸出自己的小指,跟她轻轻一拉,两人相视一笑。 世宁天资极为聪慧,举一反三,修炼紫府宝诀的进展之速,连宁远尘都觉得讶异。据他评点,世宁的真气已经到了由虚生实的境界了,再修炼几日,就可以自行化解体内的喜舍翠蚺之毒了。 每日凌晨他独自爬上舍身崖,盘膝坐在崖边大石上,面对着崖底苍茫的雾气,入定吐纳,周身舒畅,忍不住破颜微笑。 忽然,一个娇丽的声音笑道:“世宁哥哥,你修习得怎样了?” 世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心神收回,睁开眼睛,只见宁芙儿穿了一条粉红的绸裤,上身是翠绿的衣衫,却将腰摆裁成荷叶的样子,用一条金带束了起来,越显得袅袅婷婷的,极为娇艳俏丽。她正半坐在一块大石上,向着这边张望。 世宁笑道:“石上露重,小心着凉了。师父不是命你跟娟师姐修炼玉女剑法,怎么你偷偷溜出来了呢?” 宁芙儿撅着嘴,道:“玉女剑法每一剑要练一千遍,烦死了。世宁哥哥,你的紫府宝诀好玩吗?” 世宁道:“倒是没有你的玉女剑法那么辛苦。会看到很多很多的幻象,看来看去,一天的工夫就练完了。” 宁芙儿柔声道:“那你练的怎么样,可以让我看看吗?” 世宁想了想,道:“我只是修习内力,并没有练习招数,可能不怎么好看。”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出手。 他击向的,是方才宁芙儿坐的那块大石。那大石距他们两丈多远。世宁一掌击出,那大石微微一晃,发出一声闷响。宁芙儿击掌道:“好棒哦!世宁哥哥好厉害!” 世宁微微一笑,突然反手掣回。那大石猛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被世宁硬生生地撕了下来,凌空飞到了他的掌中! 宁芙儿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世宁笑道:“怎么样?我的武功很高吧?”宁芙儿使劲点了点头,道:“两丈之外单以掌力就能够扯下这么大一块石头,我爹爹都做不到。世宁哥哥,你的内力之强,只怕是天下第一了!” 世宁道:“我的紫府宝诀才修炼了一半呢,再修炼完另一半,我们华山派就可称武林至尊了!” 宁芙儿钦然看着他,道:“那时候我们就打下山去,把那个红衣老妖怪打个落花流水!” 世宁道:“什么红衣老妖怪?” 宁芙儿道:“就是你刚上山时放蛇咬你的那人啊。我最讨厌她了。” 世宁微微一笑,道:“你还真的以为我的武功是天下第一吗?”他笑着跃身而起,走到对面那块大石上,指着先前掌击之处,道,“我是骗你的。哪有人的掌力能够这么凌厉,可以硬撕下一块石头来?我修炼武功时,天天拿这块石头来练掌力,早就将它打碎了。”说着,哈哈大笑。 宁芙儿羞红了脸,道:“世宁哥哥好坏,竟然骗人家。”说罢飞身追上来打。 世宁抬头看了看日色,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我也该继续入定了。” 宁芙儿闷闷打了个哈欠,道:“他们都辛勤练功,也不陪着我玩,我好闷啊。” 世宁苦笑道:“我也要练功,一样不能陪着你啊。” 宁芙儿眼珠骨碌骨碌转了转,道:“不如这样,世宁哥哥,你教我紫府宝诀可好?我陪你一起练,就两个人都不闷了!” 世宁摇头道:“师父不准的。” 宁芙儿凑了上来,装出一副可怜相,道:“不告诉爹爹就好了。世宁哥哥,你说过,若是你修炼成了,就教给我。现在你武功这么高,我却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呜呜,人家真是没脸见人了。世宁哥哥……” 她偎依着世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世宁的心禁不住有些摇动。 宁芙儿赶紧道:“你先教我一点,若是我修炼不了,咱们就赶紧停住,好不好?我学会了后,给爹爹一个惊喜。爹爹疼爱我,不会责骂我的。” 世宁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反正宁芙儿是师父的女儿,把心法传授给她,也不算是泄密。禁不住宁芙儿娇媚的攻势,就答应了下来。 宁芙儿大喜,就在她旁边盘膝坐下,跟着他学了起来。好在宁芙儿在华山上就是公主,她喜欢到哪里就是哪里,也没人来管她。 两人一直到傍晚,方才从入定中醒来。 宁芙儿一脸兴奋,抓着世宁的手大叫道:“我也看到了!那个华山好漂亮!”世宁见她高兴的样子,便也觉得欢喜。于是一点一滴,将紫府宝诀传授给她。每天两人并肩坐在舍身崖顶大石上,共同修炼宝诀。 这实在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如果生命一直这样下去,再没有半点悲哀,那就好了。 第6章 芙蓉花落岳华秋 一日世宁正同宁芙儿修习紫府宝诀,突然,一股锥心的疼痛倏然从身体的最深处迸发而出,宛如巨大的冰锥一般,迅速贯入他的全部神经中。世宁忍不住一声大叫,轰然从大石上倒了下来。 宁芙儿吃了一惊,急忙收功,抢上前来扶住,连声道:“世宁哥哥,你怎么了?”世宁只痛得满脸冷汗,身躯剧烈抽搐着,脸部肌肉痉挛,说不出话来。 宁芙儿拿手一探,他的额头冰凉一片,宛如死人一般,登时慌了手脚,哭道:“世宁哥哥,你怎么了?” 世宁无法回答,过了许久,一口气方才顺了过来,脸色渐转红润。他呼出一口长气,慢慢坐了起来,道:“我没事,芙妹不要担心。” 宁芙儿兀自不放心,拉着他问长问短。世宁见她如此挂念,心下感激。他的身体也的确没了大碍,就极力做出轻松的表情,哄着宁芙儿继续入定起来。但世宁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痛楚是怎么回事。他刚刚驱遣真气接近心脉,却蓦然有股微弱但却坚韧的真气从心脉生出,将那紫府真气抵了回去。世宁骤出不意,真气登时大乱,差点走火入魔。 这时他有了教训,慢慢调整真气,缓缓向心脉攻去。刚进入灵台侧近,那道微弱的真气再度出现,硬生生地撞在了紫府真气之上。世宁虽然有了准备,但仍然头晕眼花,许久回不过神来。 这道真气,正是当年在太师府水牢中,于飞辰教给他的。他这些年浪迹江湖,却感念他对自己的好处,无时无刻不在修炼。所以这真气虽然微弱,但已与他的精神相合,难以摇动。 世宁喟然长叹,想起宁远尘告诫自己要将以前种种修习一齐废除,否则只怕于紫府真气有害。哪知今日是当真有害了。 那真气盘旋灵台之中,竟然绝难消除。世宁只好试着将紫府真气分解,一点点与那微弱的真气相合。但这下进境就极为缓慢,过了两个多月,也仅仅完成了一二成。而宁芙儿的修行却就顺利多了,真气早就根驻灵台之中,世宁与其切磋的时候,就屡屡落了下风。 宁远尘对世宁的进境极为关心,不时召来亲自询问,一面传授新的紫府宝诀,一面对世宁的种种疑惑加以剖析说明。殷殷之情,让世宁每感惭愧。他唯恐负了宁远尘的期许,因此,就没将自己灵台之中还藏着另一道真气的事情告诉他。 但宁远尘毕竟是掌门,平日事务繁忙,却是从未到过舍身崖上。 这一日,世宁又来面见宁远尘,汇报自己的进境。他此时勉强将紫府真气的五成融会到了灵台之中,神光内蕴外舒,那喜舍翠蚺的剧毒早就消解无形了。宁远尘拿出一粒灵丹,说是华山派秘传的神丹,送给了世宁。叮嘱世宁在凌晨时面对太阳服下,可以大大增长功力。 世宁很是欢喜,他携了灵丹,叩谢了宁远尘出来。 第二天,凌晨,宁芙儿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舍身崖,寻着世宁一齐修炼紫府宝诀。世宁笑着道:“你猜昨日你爹爹给了我什么?” 宁芙儿道:“我哪里知道呢?快些拿出来我看看。” 世宁举起手中的盒子,道:“就是这颗玄远金丹。你爹爹说这颗金丹可以助长修行,吃了之后修习紫府宝诀可以事半功倍。” 宁芙儿撅着嘴道:“自从你上了华山,爹爹拿着你倒比我还亲了。” 世宁将手一伸,道:“给你。” 宁芙儿大喜,刚要伸手去接,又摇了摇头,道:“世宁哥哥,我本身就有华山派的功夫底子,所以修习紫府宝诀比你顺利多了。你吃吧,不用给我了。” 世宁道:“我慢慢修炼,总有能修成的时候。我来华山这么久,也没送你件礼物。这颗金丹本就是你们家的,算我借花献佛吧。” 宁芙儿眼睛转了转,道:“这样好不好?我们每个人吃一半行不行?” 世宁点了点头,就将那枚金丹分成了两半,只见金丹的中间裹着一颗很小的金色的果实,世宁猜想这果实乃是金丹的精华,于是悄悄将那果实分到了宁芙儿的那一半中去。 宁芙儿倒没有多想,接过来后,一口吞下去。那金丹仿佛一股凉意,一入口,便化作冰液,顺着喉咙沉了下去。周身四肢百骸,却是无比通泰舒服。 宁芙儿笑道:“世宁哥哥,咱们今天不如不修炼了,玩玩好不好?” 世宁见她软语相求,不忍拂她之意,笑着点了点头。一阵微风吹来,忽然透来一股莫名的香气。两人逐香而走,就见舍身崖那峭立的崖壁上,竟然盛开了一株奇异的五色芙蓉。那花朵比普通芙蓉大上数倍,通体晶莹,生着四瓣碗口一样的花瓣,纷拂披放着,极为妖娆可爱。 宁芙儿赞道:“这花倒像是入定时看到的绛宫仙葩,不想华山之上,竟然真有这么美丽的花朵。” 世宁笑道:“你喜欢么?那我去摘来送你,可好?” 宁芙儿低头一看,只见崖底云雾弥漫,也不知有多高。从上面看下去,就不禁心旌摇摇,忙道:“不可的!这太危险了。” 世宁哈哈一笑,道:“你世宁哥哥现在有武功在身,可不是一年前那个刚上华山的小孩子了。” 说着,纵身跃起。身在空中,已经从崖边大树上折了一根粗长的枝条下来。那枝条极为繁茂,兜住了风,世宁飘飘摇摇地向下坠了去。宁芙儿只看得紧张之极,用手抓住了崖上大石,脸色都有些苍白。但她挂心世宁,所以不敢闭上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出什么意外。 世宁身子坠下,将近那花的时候,他的身子猛地一个翻滚,粗长的枝条兜住崖底的狂风,呼啸之中,他的身体凌空定住,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崖壁上。他的真气此时极为强猛,从掌心探出,吸住了崖壁,身子半悬在空中,将那朵花采在了手中。 近距离地嗅那花,更觉芳香透鼻,极为爽神醒脑。 他将那朵芙蓉举起,微笑向宁芙儿致意。 突然,仿佛整个太阳都被遮住了,舍身崖底刹那掠来了一片昏暗! 世宁一惊,就见宁芙儿的头顶忽然出现了一片乌云,挟着急骤的锐风,从崖顶冲了下来! 那乌云中探出一掌,向世宁当头击了下来。这一掌借着那人坠落之势,当真是威猛不可抵挡,世宁心才一动,那一掌已然击到了头顶! 霸猛的掌风将他全身都笼罩住,掌风所击之处,舍身崖崖壁之上的碎石泥土轰然溅落,夹杂在那人掌力之中,漫天冲下! 世宁不及抵挡,抓着那朵花的手运起紫府真气,向那掌上迎了过去。 倏忽之间,两只手掌接在了一处。世宁紫府真气充沛之极,这时第一次施展,威力大到不可思议,身子只微微一沉,已将那人击得倒飞了上去。那人嘴角溅出一丝鲜血,身子斜斜飞起,落到了崖顶。猛然之间,就觉一道狂风吹落,世宁竟然在这瞬息之间蹿回了崖顶,一掌当头击下! 那人躲闪不及,猛然轻声喝道:“世宁住手!” 世宁微微一呆,只觉那人声音熟悉之极,急忙真气回旋,收回手掌。他此时的真气已然收发自如,倒也并不艰难。 那人伸手将脸上的黑巾抹下,笑道:“紫府宝诀果然神妙,我这老头子可抵挡不住了。” 宁芙儿也抢了过来,皱眉道:“武叔叔,你可将我吓死了!你怎么来偷袭世宁哥哥?” 武延寿哈哈笑道:“我听师兄说他的紫府真气已然修成,所以来见识一下。好孩子,以后华山派就靠你了。” 宁芙儿摇着身子,不依道:“我的武功也很好么……” 世宁举起手掌,有些惋惜道:“可惜,本来想送给你的……”那朵花已然在两人对掌之时被击成粉碎,粘了世宁一手。 宁芙儿笑道:“这真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世宁哥哥,虽然花没了,我一样欢喜。不过要罚你三天不准洗手。”她一面说,一面吸了吸鼻子,道:“虽然只剩了花泥,不过可真是香呢。” 世宁也觉空气中尚且余留着一股甜香,虽然崖顶风大,却依然吹之不散。也点了点头,道:“这不知是什么花,竟然香得这么厉害。” 武延寿也吸了几口,突然脸上变色,大叫道:“赶快闭气,这是迷香!”他话刚说完,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世宁跟宁芙儿一惊,但他们已吸了几口,只觉身子渐渐松软,也晕倒在了地上。那迷香古怪之极,世宁试着要用内力将其排出来,却无所着力。 舍身崖顶渐渐升起一条灰色的影子,也是用黑巾蒙着脸,周身裹在一条粗长的斗篷中,看不清长的什么样子。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缓缓掠过,冷冷一笑,对着世宁走了过来。 世宁的紫府真气已然成形,那迷香虽然厉害,却还是保持了一点清醒。他见那人不看宁芙儿,心中略觉宽慰。但那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尽是阴森之意,却也禁不住惊心。 那人走到了世宁身边,立定了脚,仔细地看着他。世宁只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鉴赏什么一般,只看的自己周身发毛。只听那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仿佛极为满意。他突然伸手,一柄亮晶晶的匕首插在了世宁的肩头! 世宁一声惨叫,那匕首透骨而入,穿透了他的左肩胛骨,将他钉在了崖顶大石上。那人慢慢抽出另一柄匕首,深深刺进了世宁右臂的肩胛中。他仿佛很享受世宁的惨呼,又仿佛在观察着什么,一柄柄匕首缓缓刺下,将世宁的左右肩胛、左右手腕、左右大腿、左右脚踝全都钉了起来,然后缓缓吐纳。 宁芙儿迷迷糊糊地哭道:“求求你,不要伤害世宁哥哥,不要伤害他!” 那人自然完全不管。鲜血从世宁的伤处流溢出来,但却并不流走,而是聚集在那些亮晶晶的匕首的钢锋上,显得极为诡异。世宁就觉全身真气都仿佛随着这些鲜血涌流而出,周身乏力,意识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那人却低声道:“怎么这么少?” 他缓缓吐纳完毕,伸掌凑向那匕首上。那些鲜血竟然自行流向他的手掌,被他吸入了体内。那人不住运功,周身都透出一道赤红的光芒,显得妖异诡秘无比。 片刻工夫,他将浸出的那些鲜血全都吸进了掌内,却仿佛仍不满足一般,用力挤压着世宁的身子。但世宁仿佛变成了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任由他怎么挤压,却连半点鲜血都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武延寿突然暴起,用力一把将那人的面罩扯了下来。他的脸迅速惊愕住,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悲啸,缓缓坐倒在地,但他的目光,却死死盯在那人的脸上! 宁芙儿吃力睁开眼睛,惊叫道:“爹爹?你竟然是爹爹!” 宁远尘下意识地一手挡住脸,但随即缓缓放开,沉声道:“不错,就是我!” 宁芙儿满脸都是泪光,用力摇着头,嘶声道:“我不相信!怎么会是我爹爹!怎么会是你!” 宁远尘冷冷道:“因为我实在太想要高强的武功,因为这才是紫府宝诀的真相!” 他胸口起伏,脸慢慢仰起,厉声道:“你可知道华山派虽然号称名门大派,但却日渐衰微,少林、武当都压在我们头上,江湖上还有谁听我们的话?我虽然是华山掌门,但一个红线妖女都可以欺上门来,这都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爹爹的武功比不上十方贼秃、清虚杂毛!所以要重振华山的威风,就要高强的武功!高强的武功!”他双目赤红,语调拔得极高,竟然隐隐有疯狂之意。 武延寿痛苦道:“师兄,你要修习武功,华山派尽有秘法经典,为什么……” 宁远尘冷笑道:“什么秘法经典,不是要炼几十年,就是上百年。眼见武林大会在即,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我一定要在大会上技压群雄,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光大我华山派!”他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疯狂,又渐渐平静下去:“幸好被我参透了紫府宝诀的秘密,原来这无上的秘法,是要借别人的身体修炼的。特别是资质好的孩子,更是事半功倍。苍天有眼,将世宁送到了我面前,还不是助我完成此大业么?” 他举起双手:“何况此人亲眼看到了我在妖女面前出丑,是决不能容他活下去的!”他缓缓吐纳,阴沉沉地笑道:“我将紫府宝诀传给他,但没有人知道,他修习的只是阳诀,而我暗中在修习阴诀。等我吸收了他全部的功力,阴阳合一,天下就再也没有我的对手了!” 他轻轻拍着世宁的脸颊,笑道:“我专门为你炼制的迷香怎样?我按照你梦中幻象,造出这朵九阴芙蓉,你一见之下,必然会去采摘。这芙蓉乃是天下至阴之物,它将把你体内紫府真气形成的至阳之气完全拔出来,送入我的掌中!”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香炉,掌力摧动,一股比先前更强烈了十倍的异香缓缓透出,将整个舍身崖笼罩了起来! 世宁一声大叫,那香气竟然如同万千钢针,围绕着他不住猛力钻动,又仿佛无数柄大锤,轰然敲击着他的骨骼,要将里面的骨髓一齐挤压出来。世宁痛得宛如天旋地转一般,那被匕首插出的伤口本已干涸,这时又缓缓流出血来。 宁远尘的狂笑声在整个舍身崖顶回荡着,他慢慢俯下身来,将他那发出淡淡紫气的手掌罩向世宁的伤处。 他的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极为凄厉的惨啸声,宁远尘的心猛地抽紧,他顾不上吸收世宁的鲜血,霍然回过头来! 就见本已被迷香迷晕的宁芙儿竟然自行站立了起来,极为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脸,咿唔嚷道:“我……我好难受啊……” 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赤红,仿佛那肌肤只是薄薄的一层透明的丝网,下面涌流的是无限的血液。而这丝网根本阻挡不住那血流的迸发。她的手每一下抓挠,都在那肌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她的脸顷刻之间被抓得满是一道道的红痕,渐渐鼓起,再也不是那个娇丽可爱的宁芙儿了。 宁远尘大骇,期期道:“芙儿……芙儿,你也修炼了紫府宝诀?” 宁芙儿极为痛苦,挣扎着道:“爹爹……爹爹,我好痛苦啊。” 宁远尘抢上去扶住她,宁芙儿的肌肤更透明,也更红,她整个人都仿佛一块烧红的玉石,在急遽地颤动着。 宁远尘眼见她痛苦莫名,不禁生出一丝悔意。原来害人终害己,他算计世宁的时候,却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算计进来了!他心中悔恨、怨怒交织,情不自禁地将火气发到世宁的身上,伸脚将世宁一阵猛踩,怒喝道:“你……你这奸贼,想不到你心机竟然如此深沉,将紫府宝诀偷偷传给芙儿不说,还要将诱发这全身阳气的玄远金丹也给她吃了。你……你小小年纪竟然就这般恶毒!” 世宁本已昏迷,被他一顿猛踩,又痛得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宁芙儿的异状,不禁吃了一惊,虚弱地叫道:“芙儿,你……” 宁远尘一脚踹在世宁脸上,恨恨道:“假惺惺的贱人!”他大哭着抱起芙儿,涕泪四溢:“芙儿,爹爹对不起你,爹爹对不起你的娘亲啊!” 宁芙儿吃力睁开眼睛,奋力挤出一个笑脸,轻轻道:“我……我本想练好武功,让爹爹开心的……我平时尽是偷懒,武功一直练不好……” 宁远尘用力抱住她,宁芙儿的眼神渐渐迷蒙:“我看到妈妈来接我了,她站在云朵上,好漂亮啊……” 宁远尘仰天长啸,两眼泪珠纷纷洒落,他一只手抱住宁芙儿,另一只手探身入怀,柔声道:“很快就不痛了,芙儿,乖……”他的手伸出,赫然拿着一把亮晶晶的匕首,就跟插在世宁身上的一模一样!世宁忍不住身子一震,就见宁远尘轻轻送手,将那柄匕首插在了宁芙儿的肩头! 世宁惊恐地张大嘴巴,却连一丝声息都发不出!他的心跳声在孤独的寂静中迸发,强大得几乎将他的耳鼓迸坏,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宁远尘又拿出一柄匕首,向宁芙儿的右肩插下! 一瞬之间,仿佛连他的灵魂都凝固了! 武延寿嘶声悲啸道:“师兄,你做什么?那是芙儿啊!” 宁远尘脸庞扭曲,痛苦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我女儿么?但她最多也只有一个时辰的性命,紫府真气已经攻心,就算天下灵药都汇集华山,也不能挽她一刻之命,但我马上就能练成真正的紫府宝诀,成为天下第一人,芙儿也该瞑目了!”他的眼神中的疯狂之色更浓,脸上却尽是一片慈祥的温柔,一手圈住宁芙儿的身体,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一手缓缓将另一柄匕首刺下! 武延寿大叫道:“我决不让你这么做,师兄,你会后悔的!”他不知怎么的身上突然生出了一股力气,竟然缓缓站立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着宁远尘冲了过去。宁远尘突然一手挥出,武延寿此时中了迷香,体内真气粘滞不动,这一招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武延寿立即口中喷出一股鲜血,飞跌了出去。 宁远尘怒叫道:“我不会后悔的!我决不会后悔!只要我武功天下第一,就决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后悔!你是我的师弟,都不想我好,我杀了你!”他凌空出掌,武延寿还没有落地,被他击得再度飞了起来,落进了舍身崖! 宁远尘呼呼喘气,恨恨不休。他紫府真气阴阳相合之时,最忌打扰,这时狂怒之下重伤了武延寿,但自身的真气也立即反激,禁不住一阵气血翻涌。他知道不可迟延,又掏出了一柄匕首。 突然,一个深沉的声音缓缓道:“住手!”他霍然抬首,就见世宁站在那舍身崖的大石上。 乌云暗卷,仿佛压着整个崖顶,世宁身上的匕首全都没有拔下,他的人仿佛与那乌云相合为一,紧紧压在宁远尘的身上。宁远尘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由于失血过多,世宁的目光有些呆滞,但这呆滞却宛如地狱的锁链,将宁远尘牢牢锁住。 更为致命的,是世宁身上盘卷激发的怒气,这愤怒才是最致命的! 宁远尘一窒,他冷笑:“你?你半死的人,还能做什么?” 但他错了。世宁或者已经半死,但忽然之间,他的灵台竟然无比的清明了起来。 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这股恨意,几乎将他整个人贯穿。 “诚于剑,就要心狠,要想修习上乘剑术,就一定要断绝情念。”这句话,忽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世宁的脑海。莫名地,他的心境忽然翻转了起来! 宁远尘吸收了他的鲜血,但却只吸收了一半,他辛苦锤炼出来的紫府宝诀,也只被吸走了一半,另一半,已经驻留在他的心境中,与于飞辰传他的那道微弱的真气相合,竟然无比稳固,连同源而出的阴极之气,都不能吸收半分。 世宁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他猜想,原来在水牢中教他武功的于飞辰,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豪杰,他所说的绝世武功,也许真的有他的道理。 起码现在,紫府真气不但不能作孽,还真正与他体内的真气融合,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这浑厚的真气在他体内游走贯穿,汇聚在他的双目中。 他的双目立时发出一阵阴森的寒光,罩在宁远尘的身上。宁远尘忍不住一凛。他所面对的,仿佛是一只洪荒野兽,完全没有理性,也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陡然寒光一闪,世宁的手中多了一把宝剑。剑光立时宛如长虹漾了开去。 舞阳剑! 一直藏在世宁身上的舞阳剑! 长久以来,无论江湖漂泊的岁月多么艰难,他也从未将它拔出过,因为这柄剑太有名,觊觎者无数,一旦出现,就会带给他杀身之祸。 这柄剑仿佛也有着某种莫名的魔力,一旦认定了它新的主人,就能够随着他的心意出没。 世宁一袭单衣,身无长物,却没有人知道这柄剑藏在何处。 然而,这再次面世的舞阳剑,一出现便发出一阵嗡然的震响,仿佛在渴求着活人的鲜血。 世宁将自己的心神全部沉浸在舞阳剑中,他的杀意在疯狂地攀升着! 陡地,他发出了一声嘶啸,长剑卷起一阵狂风,向宁远尘轰然刺了过去! 长天怒震,都仿佛被这一剑所惊! 这本就是震烁天下的一剑,而世宁此时狂溢的恨意,让这一剑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这一剑已不可挡! 宁远尘脸上露出了极为惊骇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刺了过来,他忽然将宁芙儿向前一推。 这一剑刺入了宁芙儿的身体! 世宁一声大叫,急忙收剑,但哪里还来得及?宁远尘阴森森地一声冷笑,手上突然真气迸发,将宁芙儿狠劲向世宁推了过来! 世宁却不接,却张开两臂,想要搂住芙儿。宁远尘含满真气的两掌,便隔着宁芙儿,结结实实打在了世宁的胸前。只听格的一声响,世宁的肋骨立即折断!他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正打在了宁远尘的脸上。宁远尘骤不及防,只觉眼前一片赤红,大骇之下,急忙蹿后。山风呼啸,一时舍身崖顶,仿佛尽是敌人。 世宁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抱住宁芙儿,不让她跌在地上。咯咯几声轻响,他断折的肋骨刺进了内腑中,刹那间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宁芙儿嘴角血水漾起,但她拼力睁开眼睛,望着世宁,脸上显出一丝惨淡的微笑:“是世宁哥哥么?真好,最后你还会抱着我。” 世宁柔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芙儿妹妹,你不要怕,你一定没事的。” 宁芙儿笑道:“我也知道自己没事……”她的泪珠缓缓落下,艰难地抽搐着嘴角:“世宁哥哥……不要怪我爹爹……他……” 世宁再也忍不住,泪水夹着血水,滚滚落在她的靥边:“我谁都不怪,我知道,是我自己命苦,才会遭受这么多罪孽的……” 宁芙儿点了点头,嘴唇抖动,道:“世宁哥哥,你还能再抱我一会么?我身子好痛。” 世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用力抱紧了宁芙儿。 血从两人的伤口中流出,汇集在一起,宁芙儿的声息渐渐微弱了起来。但她勉强微笑着,道:“世宁哥哥,你不要怕,咱们都不会有事的,你的心那么好……” 她的声音缓和下来:“你看到了么?华山上开满了那些奇妙的芙蓉花,就在这崖顶上……世宁哥哥,它们好美啊……”她的头垂了下来,僵硬地搁在了世宁的肩膀上。世宁却笑了起来:“是的,那些芙蓉花很美,我全都看到了。芙儿,这世界太荒凉,这些花儿就是来迎接我们去另一个世界的……” 世宁的笑容有些迷离:“那个世界,我们永远在一起……”他抱着宁芙儿,缓缓向崖边走了过去。 舍身崖。传说能实现一切愿望的舍身崖。 ——或者有些人就应该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受苦,我不过是个天生苦命的人而已。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如果舍身崖的传说是真的,那么让芙儿能幸福的生活吧。 即使以我的生命来换。 他拥紧宁芙儿,跳了下去。 这世间有些什么,他的心中有些什么,都不重要。这一刻,他只想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能够幸福地活着。 为此,他甘愿相信这个传说。 宁远尘一愕,疯狂地向崖边扑了过去:“不!不要!我的紫府真气还未能阴阳相合,你们不能丢下我!”他的头颅甩动,眼前一黑,一串头发掉了下来。宁远尘大叫:“不要!” 然后他的整个身躯,开始从头裂开。 裂成一片一片,没有一片像人。 第1章 琼楼玉凤梦中春 或许人生只是个幻境,你所殷切盼望的,从来不会出现,而一些似乎绝对不会出现的事情,却往往就发生了。 跳下舍身崖的世宁,居然没死。 当他醒来时,看到了红姑娘的笑脸,竟是红姑娘救了他。 在华山舍身崖上,当红姑娘怅恨未能救那投崖的老妇时,世宁就对她生了好感,此时更是感激不尽。只是他疏于言词,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红姑娘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每天都拿药来给世宁调治。她似乎很忙,每次过来,只坐一小会儿,就匆匆地走了。 此时世宁已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宁芙儿的死几乎已将他所有的信念都摧毁。这世界让他心灰意冷,几乎已没有了任何的留恋。 唯一的就是红姑娘的笑容。若不是不忍心看到红姑娘那失望的样子,世宁连药都不喝了。 这些药灵异无比,半个月后,世宁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大半,惟一不能痊愈的,是他的心。所以他的经脉连同内心一齐冰封了起来,伤势虽然好了很多,但仍不能行动。 红姑娘不在的时候,他就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这是用红布蒙成的吊顶,上面绣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其中一朵水色芙蓉尤为美丽。世宁怔怔地看着,宁芙儿那春花一般的笑容就在眼前闪现,他的心开始抽紧起来。 他知道,他已不能在留在这里。他要去找宁芙儿,就算真如红姑娘所言,宁芙儿已经被葬在华山至幽至清的地方,再没有人能打搅,他也要找到她的坟墓,从此守在旁边,生生死死,再也不离开一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世宁跟宁芙儿却没有江湖,他们只能在彼此的吐沫中得一点生之聊赖,所以世宁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她。绝不能。 在红姑娘第三十七次来他这个小屋之后,世宁决定走。那是个深夜。他奋起全身的力气,勉强将身子支起,向门走去。 这是道很奇特的门,门外面还是门,世宁推开第四道门的时候,外面的冷风才扑面吹来。他实在没有想到,外面竟然如此繁华,如此热闹。 他养伤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一丝声音,让他错以为是身处在荒凉的山冈上。但此时放眼望去,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院子,里面张灯结彩,照得如白昼一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江湖豪客,艳女名姝,欢然杂坐,歌舞喧嚣,几乎比当朝太师府还要热闹一些。 世宁不禁微微一愕:这是什么地方?怎的如此繁华? 他没有多想,咬紧牙关,拖着身子向外走去。那些人只顾着自己欢乐,哪里还有人来管他? 慢慢地,他走近了大门口。一想到这一步跨出去之后,只怕就再也见不到红姑娘了,世宁的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带起的劲气将世宁凌空击起,飞跌了出去。这一下突如其来,世宁伤势本未痊愈,登时眼前一阵晕黑,重重地摔在了院子里。 就见一个彪形大汉醉醺醺地抢了进来,大叫道:“你们这里的红姑娘呢?快些出来让大爷看看!” 就见一个三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女子走上前来,露出极丰富的笑容来,热情地道:“这位大爷,红姑娘很忙的,您先等一等?” 那大汉狂笑道:“也不见我是谁?大爷等?你有几条性命?”空中猝然几道金光闪过,五根金条插在了那女子的身前。五根足码的金条,只是每一根都被捏成了凤凰的形状。这大汉虽然醉醺醺的,但顷刻之间能将金条随意揉捏,手下功夫显然绝不可小觑。 那女子果然被震住了,回头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侍女急忙奔进了楼上,冲进世宁养伤的房间里看了一眼。 转眼之间,那侍女又奔了回来,低头颤声道:“红姑娘不在……” 大汉怒道:“一个婊子竟然如此派头,大爷来了她居然敢不在?” 猛地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骂谁是婊子?” 那大汉转头,就见世宁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怒目看着他。 那大汉倒是一愕,因为他横行江湖,从没遇到敢跟他顶嘴的,尤其是世宁这么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他狂笑道:“小子,你活腻了吗?” 世宁凛然不惧,冷冷地道:“这里是正经人家,找婊子去妓院去!” 那大汉又是一愕,跟着仰头狂笑,道:“我常五爷今日活见鬼了,这里不是妓院,那全天下再也没有妓院了!小子,告诉你,这里是大同府最大的妓院望凤楼,这里的第一金牌婊子,就是我方才点名要的红姑娘!” 世宁厉声道:“胡说!” 那大汉笑道:“娃娃,原来那红姑娘乃是你的姘头,所以你才这样回护着她!别这么没出息,老子给你几根金条,去娶个好人家的姑娘,别在这妓院里跟龟公混了。” 他从囊中掏出几只金条,那金条就如面捏的一般,在他手中变幻着样子,被他金刚般的指力随意捏着。 那大汉冷笑道:“江湖上都知道五凤手常五爷的金子最好赚,只要常五爷看中了你,磕一个响头就是一根金条。小子,你过来,说一声‘红姑娘是婊子,我妈妈也是婊子’,就有一根金条。” 世宁气得脸色发青,冷笑道:“疯狗一条,当真恶心。” 被他一辱骂,五凤手本来醉成赤红的脸色登时铁青,他的手突然抓了出去。世宁猛觉身上一紧,脑袋中一阵晕眩,待到清醒之时,却发现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却是那五凤手的大脚踩在他身上,几乎将他踩得窒息了。 五凤手脚下微微用力,世宁全身的血都仿佛冲到了脸上,将面皮涨得紫青。 五凤手缓缓蹲下,左右开弓,先打了世宁几十个巴掌,将他的脸打得血肉模糊,冷笑道:“说,‘红姑娘是婊子,我妈妈也是婊子’!” 世宁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说。 五凤手一记重拳将他的门牙砸掉一个,笑道:“听说那红姑娘是天下最贱的婊子,只要你身上银子够,想让她做什么都行。老子今天带足了金子,就是想让红姑娘做条狗,给每个人舔鞋子!” 他疯狂地大笑,突然,只听“夺”的一声轻响,他手中的金条莫名其妙地就被人夺走了,接着一道剑气宛如神龙摆尾,从他身下疾旋而起! 剑气金黄,带着沛不可挡的力量,将五凤手的脸照得一片通亮。五凤手的酒全被骇醒,突地一声大喝,左手霍然飞出。他的手心,纹着五只凤凰,他的手本就比普通人大很多,这一掌击出,仿佛刮起来一阵狂风一般,凤羽翻飞。五凤手纵声长啸,发出一阵嘹亮的凤啼! 这是他成名的五凤手,西北武林,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折在这一招之下! 但那金黄的剑气却凌空一折,“嗤”的一声,就将他的手贯穿!剑气消形,只不过是一根金条——他自己的金条。金条的另一端,执在世宁的手中。五凤手的身子不由得一震,因为隐在金条后面的,是一双宛如狼一般的眼睛,这眼睛中,竟然充满了绝望与痛恨,以及杀戮的快感! 手心那尖锐的痛楚这时才传了过来,五凤手一声大叫,踉跄后退! 世宁缓缓将那根金条扔在了地上。他淡淡道:“记住,不要再辱骂红姑娘,绝不要!”说完他的身子猛地一摇,张口一道血箭喷了出去。这不是鲜血,而是淤血,是他滞留在心脉中的积血,随着这一击,化淤而消。 可惜五凤手不知道,他的精神一震,那只被洞穿了的手挥了出去。他如此大的名声毕竟不是易得的,这一下全力出手,暴猛的掌劲全都收缩聚合成阴柔的暗劲,就在世宁觉察之前,已经击到了他的腰间! 世宁猛一扭身,闪过了大半的掌力,但还是被一掌击中,登时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神志有些不清醒,只好借着这一掌之力,腾空飞起,连翻了几个跟头,落在了几丈之外。 五凤手的掌劲实在了得,这一掌虽躲过了大半,仍然击断了世宁一根肋骨! 五凤手阴笑道:“我还以为你多大的能耐,没想到……”他的身子倏然闪动,向世宁飙射了过来。世宁的身子一阵酸软,神智恍恍忽忽的,竟似连躲闪都来不及了。突然之间,一道锐风破空而降,插在了世宁的面前! 五凤手还在一丈远处,身子竟然被这股锐风所激,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世宁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插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他的舞阳剑!他大喜,一把抓住剑柄,抬起头来,就见对面楼台上有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淡淡地道:“杀了他,这柄剑就归你。” 世宁大叫道:“好!”一把将舞阳剑拔了起来。 他的心中立时充满了无比的自信,剑柄那淡淡的凉意沁入他的手中,就如与一个知心朋友紧紧握手。 他的瞳孔收缩,盯住五凤手。 五凤手的眼神有些紊乱,这个乱糟糟的少年,身上居然散发着令他几乎窒息的杀意。但西北武林,没有人能胜得过他,一定没有人! 五凤手手势变幻,手心出现了五柄飞刀,再变,又是五柄,双手各十柄,突然满空寒光飞舞,二十柄飞刀四面八方向世宁飞了过来。 飞刀有前有后,有左有右,令人防不胜防。只有五凤手这样的大手,才能一下子发出这么多飞刀来。这本就是他看家的本领,绝没有人能接得下! 世宁没有去接,他的人飞起,带着他的剑,向五凤手刺了过来! 以攻为守,那么这二十柄飞刀,便只剩下了一把,只有正面向世宁飞来的那一把。这一把,正撞在舞阳剑上,被带着向五凤手一齐刺来。寒光射目,转瞬就到了五凤手的面前。 五凤手却笑了,他的手上倏忽又多了五柄飞刀,刺耳的啸声破空而起,五柄飞刀化成五道寒芒,电射向世宁的胸口,而他自己凌空飞起,当头向世宁扑了下来! 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飞刀近在咫尺,已无法躲闪,何况还有他的扑击!江湖上能逼他出这一招的,他只遇到了五个,却没有一个能躲得开。 世宁也没有躲,他一声大喝,舞阳剑猛地抡了开来,当头劈下!无论五凤手还是飞刀,都被这一剑劈成了两半。 这一剑是至拙的一剑,也是至巧的一剑! 世宁落下,他没有去看五凤手,只是爱惜地抹拭着手中的宝剑。舞阳剑连丝毫血珠都没沾,果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宝刃。 只见楼台上那戴面具之人悠然道:“兄台可否上来一语?”世宁抬头,那人的面具在烛光下青幽幽的,映衬着他长身玉立,姿态潇洒之极。世宁点了点头,拾阶而上。 楼上是个很清雅的阁子,并没有什么人。那人站在窗前,阁中摆着一个小小的酒席。那人虽然面具遮脸,但仍能听出他话语中的笑意:“名剑名侠,只有兄台这样的英物,方才不辜负这绝世的名剑。” 世宁听他称赞,脸上微微一红,谦逊道:“在下一点粗浅的武功,不值一提。” 青面人点了点头,道:“你且刺我一剑。” 世宁吃了一惊,忍不住讶然盯着那人。 那人淡淡地道:“我让你刺,你只管刺好了,放心,伤不了我的。”说着,他的身上猛然鼓起一股凌厉的风势,飙轮疾转一般,向世宁卷了过来。世宁出其不意,身子被吹得踉跄后退。那风陡然转急,天风海雨一般迫在了世宁的身上。 风中一股冰寒之意夹带而来,世宁猛然一凛,此人竟然要杀他! “呛”的一声响,舞阳剑破鞘而出,一线寒芒陡然展舒而开,宛如景天彻地的白虹一般,自世宁的身前喷薄而出,向青面人射了过来! 青面人袍袖一拂,笑道:“这还有些气势。” 他一说话,那股凌厉的风势便停了下来。世宁的舞阳剑的去势也跟着衰落。 青面人身躯不动,淡淡道:“刺吧。” 他的目光从面具后透出来,似乎带着丝微笑,却又极为寒冷,看不透底细。他的眼睛中,竟然有异样的纹彩闪动,仿佛一目中藏了两个瞳孔。 一缕隐透的冰寒沿着脊梁浮动,世宁突然清晰地感到,如果自己这一剑不出全力,只怕此人将会杀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忽然按照一种奇异的规律跳动了起来。他的心脉之间游动着一缕极淡但又极坚韧的真气,就算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这股真气仍然护着他的心脉,承继着他的生机。而随着这真气的震动,他在华山顶上苦练两年的紫府真气,也缓缓甦醒复苏,在他身体中缓缓流转起来。 宁远尘修炼的方法虽然不对,但这紫府真气实在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学,世宁这一全力施为,他的身上登时笼罩了一层隐隐的紫气,舞阳剑缓缓展动,指向青面人,小阁中的空气突然沉重了起来! 青面人纹丝不动,但他的瞳孔却在缓缓收缩。世宁突地一声清啸,舞阳剑电般射了起来,宛如毒蛇一般横空一闪,飙飞向青面人的面门! 青面人突然出掌,“啪”的一声轻响,舞阳剑已经被他合在了双掌之间。世宁猛然一声大喝,周身真气被他完全贯起,一股脑涌入了舞阳剑中! 剑身上立即发出一股悠长的龙吟,一股沛然的力量轰然从舞阳剑上炸裂,宛如狂龙一般,向青面人横扫而来! 但无论这剑气如何凌厉,青面人的双掌却宛如两座山岳,世宁连鼓了三次劲,都无法将长剑多送出一分。但他的战意却更盛,仿佛不要命一般,不住摧动内息! 青面人忽然深吸一口气,双手骤变成爪。双爪呈阴阳翻动,立时一股旋风从他掌间发出,只听一阵嗡嗡的厉声长啸,舞阳剑竟然被他的掌力凌空摄住,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青面人真气一吐,世宁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 世宁一翻身,又是一剑刺出! 那青面人却摇了摇手,道:“一剑就够了……”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道:“你没有学过剑术?” 世宁摇头道:“只学过两天。” 青面人点了点头,道:“难怪呢。你居然只凭深厚的内力就能搏杀号称西北凶狼的五凤手许丹,看来潜力深不可测。但只有内力是不行的。你可知道,我方才只用了你一半的内力,就能将你振出?” 只有自己一半的内力?世宁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青面人微笑道:“巧可破力,这就是武功的奥秘。你想不想学绝世的剑法?” 世宁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 许久,许久,他没有听见“绝世剑法”这四个字了。他的眼神倏然变得坚毅,道:“想!但是绝世的剑法又岂是我能学的?” 青面人淡淡一笑,道:“拿去!” 他袖子挥动,一本书从他的袖中飞出,仿佛有人托着一般,缓缓向世宁飞了过去。世宁伸手接过,那书本上却不蕴含着任何力道。他对青面人高深的武功,不禁极为钦佩。 只见那书极为古拙简单,微黄的书面上只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飞血剑法”。世宁随手翻开一看,却不禁身子一震。 他翻到的一页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持剑挥舞的人形。这似乎是一招剑式,但世宁的目光却完全被吸引住了。他隐隐觉得,自己苦思许久不能想通的一个个武学难题,似乎都可在这图形中找到答案。他情不自禁地全神贯注研看着这个人形。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那人形却越看越活,渐渐似乎从那书本上活了过来,笔墨纵横中,在演练着一套极为深奥的剑法。看到妙处,世宁心旷神怡,不禁大叫道:“好!” 那人形似乎受到惊吓,依旧还原,贴在书中。 世宁倏然醒转,只见青面人微笑看着他,他不禁面上一红,讷讷道:“这等奇宝,我怎受得起?” 青面人笑道:“你只管拿去。不过我有一事,想邀你帮忙。” 世宁感激他赐书之恩,躬身道:“请讲。” 青面人道:“你翻开书的第一页。” 世宁依言翻开,就见上面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财神,鲜活如生,捧着元宝,咧开嘴大笑着。青面人道:“等你武功练成之后,再见到这财神像,便是我求你之时。” 世宁沉吟着。他知道,连青面人都要找别人帮忙的事情,一定极不好解决。但《飞血剑法》的确是天下少有的武功,他只怕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如此高明的剑法了。 答应还是不答应? 世宁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幻影,踩在他脸上的脚,哭泣的脸,大雨,水牢。他突然一咬牙,道:“答允你了!” 青面人微微一笑,道:“你去吧。” 世宁答应不答应,似乎都不值得他欣喜。 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2章 宁将青锋伴湘裙 青面人目送着世宁下楼,他的眼神很悠远,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他背后的珠帘挑动,走出一个淡施粉黛的女子来。她低着头,走到了桌边,斟了满满一杯酒,送到了青面人的面前。 这女子赫然竟是红姑娘。 青面人接过那杯酒,红姑娘柔声道:“此人内力虽有根基,但武功却不值一哂,也就只能与那五凤手斗一斗,主人为什么要试他一剑呢?莫非他竟然比潇湘剑客还要厉害?” 她虽然如此说,但脸上的神色却隐含着一丝笑意,显然绝不是这么想的。 但青面人的面容却极为肃穆,他缓缓道:“潇湘剑客乃是湘西第一高手,家传的流芳剑法内外相合,与五凤手这种混江湖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我却不屑向其出手,甚至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他顿了顿,道:“但世宁却更不相同。” 红姑娘笑道:“我见过他不止一面,此人虽然有些肝胆,但冲动好事,不见得是什么高手。” 青面人默然,缓缓道:“你错了。” 突然“格”的一声响,他脸上的青铜面具凭空断成两截,“乒乓”响动,落在了地上。 面具后的这张脸,略微有些苍白,但更多的,却是飞扬的神采,以及一丝大志空负的寂寞。 现在的这张脸,却有一丝凝重。 红姑娘讶然道:“这……这是那一剑造成的?” 青面人点了点头,道:“世宁绝不可小觑。他的剑术虽然低,但他凭借的却不是剑术,而是感觉,一种先天的与剑相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却是极少人才会有的。连我都轻视了他。” 红姑娘定了定神,笑道:“就算他能一剑斩开这青铜面具,还不是无法伤主人一丝毫毛?主人要杀他,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青面人摇了摇头,道:“高手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杀的。”他举起酒杯,缓缓啜了一口,道:“这《飞血剑法》,他练上几个月,只怕就可以击杀乔大将军了。” 红姑娘身子一震,道:“主人,这个任务,不是已经交给我和白玉楼了么?” 青面人道:“白玉楼清气有余,杀气不足,乔大将军武功极高,恐怕不是他能够杀得了的。还是你与世宁联手,成功的机会比较大一些。记住,如果失手,只有一死!” 红姑娘躬身道:“是!” 她的身子俯下,眼神竟也极为复杂。 世宁已不想再走了。有了《飞血剑法》,天下无处不是乐土,他为什么还要从这里逃走呢? 他心中思虑甚少,比较适合研习这等上乘武功。这时按下心中的狂喜,细细翻看这本剑谱,不由顿时被吸引住了。这剑法与先前在水牢中的江湖客教他的剑法竟然隐隐相通,都是激发自身的情绪,融入剑法,从而爆发出超越自身极限的力量。所以这套剑法教的并不是实际的招式,而是运剑的法门。只要法门对了,招式便层出不穷,千变万化,如长江大河,玉树楼台,永无穷尽兼且威力浩然,诚为天下第一等的剑法。 世宁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其中,也不知过了多时,突然,房中亮起一盏灯来。这突然出现的强光让他的眼睛极不适应,不由得紧闭了起来。只听红姑娘笑道:“这么黑,你还能看得见么?” 世宁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外面的灯火已熄,连带着房内也是一片漆黑。他看书入迷,眼睛紧紧贴在书本上,精诚所至,并不觉得有什么黑,居然也能看清楚书上的文字。这一合眼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见红姑娘问,讷讷地答应了声,站了起来。 红姑娘冷笑道:“瞧不出来你好的还挺快,昨天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今天就能打能跳的了。这样下去还得了?不出几天,你就能上天了。”说着,不由“嗤”的一笑。 世宁搔着头,跟着笑了起来。红姑娘拿过一叠东西来,“啪”的一声摔在了他面前,道:“这些东西,你怎么赔给我?” 世宁心下奇怪,抬目看时,就见这一摞全都是帐单,什么“上好长白山老参,纹银一百两整”、“三十二年茯苓,纹银九十一两”、“天山七瓣雪莲,纹银三百二十两”等等。帐单很厚,怕不有五六十张。 世宁越看心下越惊,那只手竟然渐渐沉重,再也翻不下去了。 红姑娘却不放过他,紧紧盯着他,冷笑道:“这统共是纹银四千三百五十六两,你大老爷慷慨,就还我们四千四百两好了,剩下的那点余头,就当是我们的辛苦费。这些天来为了伺候你这大老爷,我可少做了多少生意?” 世宁忍不住抬头来,深深看了红姑娘一眼。 红姑娘瞪眼道:“看什么看?难道你想赖帐?”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钱,但我将来有钱了,我一定还你。” 红姑娘哈哈大笑,道:“你还真成了大老爷了?讲什么将来有钱?” 世宁低下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红姑娘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有两条路给你走的,第一条赚钱虽然稍微慢了一点,但总算还能还得起债,以你的相貌,在五凤楼做那么一年半载的生意,攒下四千两银子,不算什么难事。但你还没开张,就打了客人,这条路已经没法走了。剩给你的,只有第二条。” 她顿了顿,世宁知道她一定会说下去的,也就不再问。红姑娘瞟了他一眼,道:“这条路就是,杀人!” 世宁一惊,但他随即冷静了下来,沉吟道:“我武功太低,杀不了值四千两的人。” 红姑娘冷笑道:“但你今天所杀的五凤手,至少有人会出四万两要他的性命!” 世宁精神一振,但瞬即黯淡了下去:“但我在那戴面具的人面前,却连一招也递不出去。” 红姑娘“嗤”的一声笑了,话语中大见缓和:“像他那样的人物,你就不要想了。这世界上,也不见有几个人能比他贵的。” 世宁思索着,道:“那我只杀坏人,不杀好人。等我还完了你的钱,我就不杀了。” 红姑娘道:“就依你了。” 她缓缓向外走去:“赶紧练你的剑法吧,你的武功高一点,赚钱就快一点,你也就能早些还清我的债。” 她那火红的衣衫在黑暗中看去依然是那么耀眼:“其实这个世界上何尝有好人?你多虑了。” 世宁怅然地望着她走远,手紧紧握着舞阳剑。这柄剑,能给他旷世的武功与敌国的富贵么? 就算可以,那么它还能给他什么呢? 他要的,还有什么? 一个月过去,世宁在这个房间与剑谱中沉浸的一个月。 这一个月,红姑娘竟然再没有来。 一开始世宁心中尚有些烦乱,但随即就沉静了下来,因为他不能没有高明的武功,否则,他将不能再希冀什么。所以,他整个人与心都沉浸在这剑谱中,浑然忘记了这世界与自我。 他的紫府真气也稳定了下来,能够随着心意运用自如。舞阳剑仿佛变成了他另外一颗心脏,随着呼吸吐纳自由地舞转着。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因为除了送饭的丫鬟之外,他再也没见到一个人。 房门重闭,他甚至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 他也不想听。 光阴流逝,直至有一天,红姑娘身上的淡淡香气,重新充满这个房间。 十六岁的少年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些沧桑,在这幽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竟然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邃,当红姑娘看着他的时候,他正抱着剑,静静坐在房的正中间。 他面前没有书,他也没有动作,但红姑娘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讶色。 因为同样的姿势,她也在青面人那里见过。她知道,世宁并不是在修习,他一样在修炼,不过却是更深层次的修炼,他在用“意”而运剑。 红姑娘实在没有想到,世宁的进展竟然如此迅速,或许青面人说的没错,加上他,刺杀乔大将军的任务将更可能成功。 她轻轻咳了一声。 世宁头抬了起来,见到红姑娘,他脸上竟然显出了一丝慌乱,急忙站了起来。红姑娘盯着他,她赫然发现,她已无法看清楚这个人。这时的世宁,仿佛是一朵云,又仿佛是七彩的琉璃,时刻变化着自身的形状,让红姑娘无法取得一个整体的把握。 她凝视着,破颜一笑:“你终于准备好了。” 世宁点了点头,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武功已经打倒了高手的境界,只不过他此时的疑问,手中的剑谱已经无法再给他回答。 红姑娘淡淡道:“我们可以走了。” 乔大将军在边关。 世宁与红姑娘在大同。 当时鞑靼部势力强大,大军屯集,直逼长城一线。北出大同府,过东胜城,再往西去就是鞑靼控制下的亦不喇大漠了。路程不过两天时间,风物却从繁华的关内,变成了大漠风沙的塞外。一路上只有世宁与红姑娘。还有的,就是一只琵琶。红姑娘的琵琶居然弹的非常好,白玉一般的手指洒开,那曲子,竟然比眼前的草原还要雄阔。 世宁能做的,就只是傻傻的听着,傻傻的笑。 远处,那怒卷的黄云,的确没有红姑娘那火艳的红衣以及娇艳的脸庞好看。 大漠黄沙,也只有这样,才格外有了侠骨。 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驼铃。 大沙漠中,马不能行,只有能囤积水分,脚趾肥厚的骆驼,才能够供人载乘。那驼铃声紧紧密密,似乎有千万骑一般。 红姑娘住了琵琶,与世宁举首相望,就见远远一只大纛缓缓升起,纛中写了个大大的“粮”字。红姑娘低声道:“看来这些官兵是押送粮草到边关去的,你可迎上前去,说自己想参军报国,等混进去之后,再觑便刺杀大将军。” 世宁道:“那你呢?” 红姑娘道:“军中不可有女子,我跟去的话太碍眼。放心,我会暗中接应你的。” 世宁点了点头。红姑娘冲他一笑,琵琶声叮叮当当地响着,缓缓向戈壁的另一面行去。 世宁看着她的红妆渐渐被沙漠黄风吞噬掉,心中不禁一阵怅茫。 那解粮的队伍却渐渐行近了,当头的便是一个魁梧的大汉,看打扮是个副将。世宁迎向前去,说明来意,那副将大喜,也没多问,就让他随军一齐行走。突地戈壁上发一声喊,抢出了一队人马。 那副将经验甚丰,并不慌张,拿出一只牛角来,莽莽苍苍地一阵吹动,就见那驮着粮草的骆驼一齐住步,而载人的骆驼却加紧脚步,瞬间抢上前去,在粮草前面布起了一个大大的屏障。世宁遥遥看去,就见抢出来打劫的那帮匪徒一个个满脸菜色,手中提的都是锄头、镰刀等物,在这狂暴的风沙之中,似乎站都站不住。世宁情知这些都是饿昏了的灾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打劫粮草。 但不幸的是。他们打劫的,却是军粮,那是杀头的死罪。 那副将冷笑几声,举手挥舞了几下,猛然一阵剧烈的暴响,他背后的兵丁一齐掣出火枪来,向空放了一轮。这戈壁极为空阔,枪声响起来,极为摄人。那些匪徒登时面色苍白,锄头、镰刀落了一地。 副将哈哈大笑,道:“你们这群乱民,还不赶紧滚开,免得无谓丢了性命!” 那些匪徒见押粮的兵丁全都是手持火枪,盔甲鲜明兼且人数众多,知道讨不了好处,一齐耷拉着脑袋,转身走去。但他们实在太过饥饿,就在撤退之时,有些人已经忍受不住,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世宁想起自己浪迹江湖的日子,那时求一饱而不得,常常一饿就是几天。眼见这些人如此凄惨,不禁触动了心中的感慨,道:“将军,我们驮了这么多粮草,何不分他们一点?保家卫国,还不是为了黎民百姓?” 那副将大惊,道:“这些粮草乃是军粮,没有大将军的吩咐,何人敢动?那是杀头的罪的!” 世宁急道:“可是眼看着这些人饿毙在路,将军又怎忍心?” 那副将掀须道:“你言也有些道理。本将不是不救,只是力有不及啊。也罢,将我们带着自吃的粮食,分一些给他们就是了。你要知道,现在最金贵的就是粮食,我奉大将军之命,到凤翔运粮,大将军命令是一万担,但凤翔附近十三个州,才筹了八千担,民力凋敝啊。” 说着,吩咐手下将路粮担了一些出来。世宁大喜,急呼道:“你们且慢走,有粮食了!” 那些匪徒听到呼喊,大喜,狂奔而回。有几个年老的,竟然喜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倒毙。且幸匪徒不是很多,人人分了两个馒头。只见他们欣喜的连话都顾不上说,拿起馒头就狠劲地塞在嘴里,还不等嚼几口,就急急忙忙地咽下去,又狠劲将口中塞满。世宁见了心下凄然,一面发放馒头,一面不住摇头。那副将也是感慨万千。 那些饥民吃光了馒头,犹自恋恋不舍地望着驼背上满袋的粮食,脚下虽然挪动,但眼睛却不转过去。世宁只好呼道:“走罢!军粮关天,不可妄动,什么时候不打仗了,大家就都有饭吃。” 就听一个饥民叹道:“这天下还有不打仗的日子么?我是看不到喽。”他们见粮食无望,打又打不过,只好慢慢地散了。 天色却渐渐黑了下来,副将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好,这一耽搁,恐怕日落之前,赶不到关口了。” 世宁笑道:“赶不到就明日再走好了,关外匪徒,不过是些饥民,怕什么?” 那副将面有忧色,道:“我怕的不是饥民。” 世宁向四处望了望,道:“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副将道:“风。” 他一句话刚说完,天色倏然变得黑了起来。方才还沙沙呀呀响着的风声,骤然剧烈了起来。卷天的枯黄色一变而为深沉的漆黑,将半个天空遮住,然后奔马一般向另一半天空冲去。哪消得多时,整个天空都是黑漆漆的颜色,郁雷一般的声音响个不停。 世宁虽是生长中原,但见风势如此猛恶,也知道不好。那副将的脸色却全然变了,大喊道:“快!快去那个山脚下!” 这时风声已经极为峻急,他话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满地黄沙被吹起,几乎对面见不到人影。那副将跺脚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 世宁以手遮面,举头张望,就见天空一片黄茫茫的,只有那面大纛还能看得见。他大呼道:“将军不要着急,我有办法!” 他深吸了口气,真气从心脉中迫出,将颜面护住,身子腾空而起,向那大纛扑了过去。那掌纛的士兵喝道:“什么人?” 世宁厉声道:“将军有令,向山脚处行!”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来,咯嚓一声,插着大纛的旗车吹裂,大纛向后飞去。世宁飞身而起,双掌已握住了大纛。但那风势强劲凶猛,直欲毁天灭地。他咬紧了牙关,真气提运到极限,方才将那面大纛掌稳了。他先静立不动,等那风势略缓,方才踏出一步,掌着大纛缓缓向山脚行了过去。这大纛便是军魂所在,解粮的士兵们见大纛移动,也就跟了过来。那山脚只有几百丈远,却整整走了一个时辰。 那山并不高,不过有了点遮挡,风势便小了许多。骆驼归结在一块,查点之下,却幸而没有走失的。山脚之外,却是黄云暗卷,天与地仿佛抱成了一团,霹雳怒发般响个不停。 世宁武功虽然初成,但面对这天地之威,却依然不禁心动神悸。 那副将怔怔地望着外面,喃喃道:“看这样子,没有两天三天,这风只怕停不了。” 世宁也心中担忧,宽解他道:“这等天灾,遇上了也没办法,将军且请放开些怀抱。” 那副将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关口就在十里之外,如果方才我们不赈济灾民,就能赶在风来之前入关,那就不怕狂风了。” 世宁怔了怔,那副将自言自语道:“这一耽搁,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大将军的期限了!” 那狂风果然越来越猛,兵丁们奋力撑起帐篷,拿出冷水干粮来吃,那副将摇了摇头,却什么都不吃。狂风直刮了三天三夜,方才渐渐止息。等眼前略认出路来,那副将便催促上路。 一路之上,众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果然十里之外,就是一个小小的关口。入关之后,两面都是山,风刮不起来了。又走了两日,远远就见一连串大营,那副将脸色更是惶恐,赶着众人向营中走去。 只见一乘马绝尘而来,还未走近,马上的兵丁便大声道:“大将军传郑明!” 那副将身子一阵哆嗦,翻身下了骆驼,跟着那兵丁跑进了大营。营中奔出许多兵丁,将押粮的骆驼接了,又招呼世宁跟那些押粮的士兵进营。 他们刚走进营地,就听当先的金帐大营中传出一声虎吼:“斩了!” 接着,就见郑明副将被几个人推着,面如死灰一般抢了出来,绑在了一根暗红色的柱子上。刽子手扯起鬼头刀,在旁边的石头上磨着。 一声声裂人胆! 世宁大惊,抢上前一步,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斩?” 旁边众人一齐大惊,押粮的士兵有几个一路与世宁很谈得来,这时悄悄地拉着世宁的袖子,使眼色让他不要讲话,世宁见那副将吃尽了苦头,未丧命在风沙中,却要丧命在军营中,心下急怒,却哪里理会他们的劝告? 就听金帐中传出一豪阔的声音,一字字道:“你问为什么?” 第3章 边角清吹漠上尘 那声音中充满了威严,但世宁热血上头,哪里管什么官威军威?大声道:“对,我就要问为什么!” 那声音厉声道:“拿下!也一齐斩了!” 左右抢上几十位带甲的士兵,拖住世宁,那人冷笑道:“有军纪不知道遵守,你不配问为什么!” 世宁只觉胸臆中存着一股闷气,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粮草运到了,却还是要斩首?难道因为天灾而耽搁了时辰,也是人的过错不成?他怒声道:“我不服!” 那声音道:“本座讲的是军威,本不求你服。但你想必死不瞑目,我就破例一次!” “呛啷啷”一阵响,一个包袱从金帐中摔了出来,落在了世宁的面前。 “打开来看!” 世宁蹲下身来,打开包袱,就见中间包的是腰牌,证明每个士兵身份的腰牌。这一包袱,大约有两百多只。世宁疑惑地抬起了头。 那声音沉然道:“军中缺粮,前日便已断炊。军心震动,上将军曹魏为了振奋人心,于是带领三万人请战,本座本不肯,但遥盼粮草不至,军心渐渐涣散,唯有背水一战,免得大家饿麻了手脚,那时鞑靼部蒙古兵攻打过来,疆土难保。本座只好应允。但将士饥饿,战力大打折扣,这一战……” 他住口不语,沉默了片刻,道:“这包袱中的腰牌,每一人都是副将以上的官衔,没有一人怯懦偷生,都战死了!战死了!” 他极为愤怒,声音渐渐抬高:“这一切,又是因为谁?” 副将郑明身子栗栗发抖,头低下不敢上看。世宁也被震慑住了。两百将士,那么死亡的士兵又有多少?这一战……但他昂首道:“大漠风灾,人力难抗,又岂是郑将军所能抵挡的?大将军如此裁断,未免有些不近情理!” 大将军冷笑道:“你还是不服?郑明,我问你,我给你的期限,够还是不够?” 郑明身子筛糠一样抖着,叩头道:“大将军的期限,足足够的。” 大将军厉声道:“那为什么会迟延?” 郑明道:“属下路遇饥民,心中不忍,就将随身带着的干粮分了他们一些,所以耽搁了几个时辰,方才遇上大风。是属下该死,属下愿意以死谢罪!” 大将军道:“但知小仁而忘军纪,岂是我辈军人所为?来人,斩了!” 郑明面如死灰,任凭着旁边众人拖曳。 大将军道:“其余运粮众人不知劝谏,也一齐斩了!” 帐外众人一齐轰然答应,将运粮的兵丁一齐拿下。 世宁大叫道:“住……住手!” 大将军冷笑道:“朽木不可雕!到现在你还不服气?本座军纪不是为一人而设,岂能容你放刁!” 世宁高声道:“大将军且听小人一言!小人等罪在不免,但与其死在将军刀下,不如报效家国,死在沙场上!请将军容我们与鞑子一战,下人虽死无怨!” 那大将军沉默了片刻,道:“粮草才至,人马将养未已,不宜作战,所以本座撤了十里地,便是要休养生息的。” 世宁道:“大将军一味撤军,鞑靼骄横,未必不会乘胜追击,那时我军将养未已,只怕更是狼狈。不如就遣我们这待死之人,前去挑战鞑靼,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大军乘机休养。小人等愿以待死之身行些许有为之事,战死沙场,以全大将军的军威!” 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出来,郑明等人心中也不由甚是激荡,一齐跪下身来,大声道:“求大将军恩准!” 大将军沉吟道:“你之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本座就准你们戴罪立功,若是能够拖住鞑靼一两日,便不再追究你们的罪行。记住,此身有为,不可便死。” 世宁、郑明等人听大将军的口气松动,登时大喜,一齐跪下来谢恩。 那大将军挥手道:“你们去吧!” 世宁与郑明带领着押粮的两百多兵丁,离开了大营,向十里外的鞑靼城行去。这一路苍苍凉凉,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肃杀。 郑明走一步,叹一口气,想起鞑靼大军,何止十万,自己这两百多兵丁,岂不是以卵击石?脸上不禁甚是愁苦。 世宁心中也一点主意都没有。但总不能死在大营之中,且逃出来再说。他何尝不知道鞑靼势大,非百人可敌,但又能怎样呢? 风似乎更大了,此处没有黄沙,那风贴地吹来,就如刀子一般割着人面。 风中忽然有红衣一闪,世宁惊喜地叫道:“红姑娘。” 红姑娘就如一瓣仙香,盈盈自空中落下,笑道:“你见到这位大将军了,感觉如何?” 世宁道:“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红姑娘点了点头,笑道:“那是你建立功勋,接近他的时候了。我有个故事,你听不听?” 世宁自然不能不听,红姑娘道:“我们那边的家乡,流传着一个很古老的故事,传说在遥远的海的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国家,他们的军力很强,敌人围困了整整十年,也不能攻下城来。后来那敌人就想了个办法,假装撤退,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木马。那个国家见敌人撤退了,就将那木马当作战利品抬回城中,举国欢庆。但没人想到木马中藏着敌人英勇的战士,就在大家狂欢熟睡之后,战士们悄悄钻出,打开了城门,敌人蜂拥而入……号称永不陨落的金城汤池,就这样被一匹木马打败了。” 她盈盈的目光盯在世宁的脸上,浅笑道:“你明白了么?” 世宁沉吟着,他咀嚼着红姑娘话中每一个字的意思,终于,缓缓道:“我明白了。” 红姑娘笑道:“那我就可以走了。” 又一阵风吹过,她已不见。她就仿佛天上的仙子,倏忽来去,难寻踪迹。世宁口张了张,终于闭住。 他似乎有一句话想问她,但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郑明一直盯着他们看,这时候悄悄地问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世宁沉默着,没有回答,突道:“我们回去。” 郑明一惊,道:“什么?回去?” 世宁缓缓地笑了:“不错,回去!” 他的眼睛中似乎闪烁着刀锋一般的锋芒,他的身上,也充满了一种奇异的自信力,这时的他,竟然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就敬服的力量! 他们才一踏进营门,大将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怎么,你反悔了?” 世宁心中一震,他这才知道,大将军竟然是位修为极高的高手。能够单凭耳力,就能辨识出来人是谁,如此高手,世宁还是第一次遇见!他缓缓道:“我来求大将军几件事。” 大将军沉吟着,道:“你讲。” 世宁道:“我请大将军再撤兵十里。” 大将军重重哼了一声,道:“还有什么事,你一齐说了!” 这大将军之威,虽然只是一声重哼,但郑明等人已然变了颜色。世宁却毫不在乎,侃侃而谈道:“我要大将军分四千担粮食给我,另外,要两百匹最好的战马!” 此话一出,连郑明都吃了一惊。大将军反而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他慢慢道:“我方才翻看名录,你不是军中之人。” 世宁点了点头。 大将军道:“再撤十里,军心未必不震动,而粮草、战马更关乎战力,于大军性命攸关,我本不该托付给一个我不了解的人。” 世宁又点了点头。 大将军隐隐笑了笑,道:“但我答允你!” 世宁精神一振,道:“多谢将军!” 大将军道:“好自为之,我等你的捷报。” 这大将军的命令一传下去,登时大营中呜呜呜呜尽是号角声。兵丁们全都拔营起寨,向后退去。大营刹那间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整整齐齐的两百大车粮草。 每一车二十担,整整是四百担粮草,郑明竭尽全力筹集所得的一半。粮草的旁边,是两百匹鞍鞯齐全的战马。 世宁直到大军远去了,方才道:“各位兄弟,咱们也上路吧。” 他手上拿了一把号角,对众人道:“此物你们可有?” 郑明道:“押送粮草之时,为了宣明此乃军粮,配备了一些。” 世宁道:“你们在营地里找一找,越多越好。” 众人搜了半个时辰,凑了凑数,大约有一百多只号角。世宁点了点头,道:“也差不太多,出发吧!” 众人翻身上了战马,世宁一马当先,向鞑靼城冲去。郑明回首看着粮草,道:“这些粮车怎么办?” 世宁道:“先放在这里,自然有他的用处!” 郑明便不再问。马行迅速,哪消多时,便遥遥看到了鞑靼城。世宁示意众人藏住身形,拿出号角来苍苍茫茫地吹了起来。郑明惊问道:“此乃撤兵的号角,难道你不怕鞑靼们知道?” 世宁悠然笑道:“正是要让他们知道!” 一百多只号角吹起,顺着风势,飘进了鞑靼城。遥遥只见城中旗帜翻涌,不多时,城门大开,鞑靼士兵宛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世宁断然道:“退!” 他带着众人一齐翻身上马,大将军撤向南方,他却向西北方向行去。他们坐下都是精选的良驹,不多时,就将鞑靼士兵抛在了脑后。世宁登上一个小小的山头,命令众人再度吹响号角,一面将衣服、兵器什么的撒了满地。 他们一路疾行,又上了一个山头,遥遥望去,只见鞑靼士兵们欢欣鼓舞地捡起他们丢的东西,大叫大嚷着什么,更加精神百倍地追赶。世宁心下暗喜,又命令众人前行。 这一路兜了个大大的圈子,最后回到了存放两百辆粮车的地方。日已西斜,余晖渐渐消沉了。世宁指着南方,道:“你们快去寻着大将军,说三更时分我会打开城门,大家一举攻入!” 郑明听了大喜,问道:“你如何打开城门?” 世宁笑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郑明心下有些疑惑,但他的性命是世宁救的,也就不再多问,依言去了。世宁端坐在地,运起内力,将那号角吹得嘹亮无比,远远就听到大军奔走之声,他悄悄将那号角藏在怀中,双手分开粮草,躲了进去。 他的武功极高,这一运劲,直透进粮草的最深处,就算再精明的士兵,也看不出端倪来。他缓缓运转真气,呼吸变得悠长之极,全身放松,连一点声息都不发出来,静等着鞑靼士兵前来。 他算准了经过这一番长途跋涉之后,鞑靼士兵必定已经懈怠,再加上天时已晚,他们见到这么多的粮草之后,必定不会再向前追赶,而是将粮草当作战利品,运回城去。那么他就也安安全全地进了城,只等三更天时开门放人。 大将军既然如此缺粮,鞑靼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粮草,足以引动他们的贪欲。 他想的没错,那些鞑靼士兵追了半天,起初还有些衣服、兵器,到后来渐渐什么都没有了。但那恼人的号角声却一直萦绕在耳边,似乎转过山头来就能追上。这般奔走了四个时辰,一见到如此多的粮车,登时都是一阵欢呼,冲上去抱住了大叫。 粮车缓缓行动,是那些鞑靼兵丁推着向城中走去。世宁心下暗喜,但他行事谨慎,真气沉得更低,身子更加放松,绝不肯露出半点破绽来。 足足又走了半个多时辰,耳听更多的鞑靼士兵欢呼,知道已经进了城了。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太长的时间,一旦看到胜利的希望,鞑靼士兵们都极为欢喜,真如红姑娘的故事一般,城中展开了欢庆,久久不绝。 世宁在粮车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些紊乱:究竟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这些鞑靼难道就不是人?城破之后,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世宁连想都不敢想! 但此时已由不得他后悔,人声渐渐消沉了,他又等了半个时辰,等确信外面没有人了,才慢慢从粮车里钻了出来。 今晚的月好圆。 世宁摸了身上,舞阳剑还在,他的心不禁安定了许多。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世宁一惊,脚步错动,滑开了两丈,就见他藏身的粮车上面,站在一个白衣人。 如练的月华照在他身上,他就宛如一块琢好的白玉,晶莹而透亮。 他披了一件极其宽大的袍子,几乎将整个身子都遮住了,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他的剑柄。 那剑柄上镶了一块极大的美玉,在月光下隐隐流转,映生出波纹一般的晕光。晕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如白玉一般,清秀绝尘,没有半点瑕疵。 天寒地冻,大风凌厉,他竟然赤着双足,虽然是踏在粮草上,但那脚也如一双白玉,极为精致,宛如女子。 他悠然地看着世宁,悠然地笑道:“我在猜,你什么时候才肯出来。” 世宁心下暗惊,料不到自己如此隐秘的行藏,居然会给别人看破。那么此人的武功,岂不是已不可思议了么?他一念及此,不禁甚是气馁。 自他修习紫府真气,再练飞血剑法,都不曾与人真正敌对过,内心中其实甚没有自信。这时念及对方武功高绝,心中便没有了自信心,不禁又做回了那个抢粥吃被人追打的流浪儿。 那白衣人悠然道:“秋风清月夜,帝成白玉楼……你就叫我白玉楼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温婉, 白玉楼的目光注下,脸上仍然是温和的笑容:“我要杀你!” 他的人倏然射在空中,一片银光闪动,他的剑已出鞘,向世宁直劈而下! 他的剑,也如一整块的白玉裁成,通体洁白,晶莹透明,看上去极为珍异。这一剑,仿佛将漫天的月光一齐卷起,击向世宁的,不是剑,而是月,是月光。 月光照耀,无处不在,也无法抵挡。 鞠水月在手,天心月自圆。 这一剑?该如何挡?世宁心下更是紊乱。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施展出如此优雅的剑法来。 也许自己注定是个不优雅的人? 这一剑击向的,并不止是他的人,而且是他的心,他的精神,他的信念! 月光陡然大盛,与这一剑夹杂在一起,宛如银蛇电闪,窜到了世宁的面前。世宁奋力后退,脚步一阵踉跄,突然脚下一绊,跌了出去。也正是这一跌,让他躲过了凌空飞乱的剑招。 白玉楼轻轻一笑,等着世宁站了起来,方才剑光掣动,又是一剑飞出。 这一剑,更是凌厉,也更是优雅。这几乎不是剑,而是王羲之的笔,喻伯牙的琴,名动天下,美不可及。 世宁仓惶出剑,“呛”的一声响,舞阳剑挡在了白玉剑上,他只觉一股大力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身子几乎站不住了。 白玉楼双目凝注在舞阳剑上,淡淡道:“绝世的宝剑,可惜却握在了俗人的手中。不要再亵渎它了吧!” 他的手上突然加劲,剑光吞吐闪烁,真气圈转,一波一波地震了出去。世宁再也拿捏不出,舞阳剑脱手飞了出去! 白玉楼摆了个优雅的姿势,微笑道:“你不配用这把剑。” 他的话语很轻,姿态也很温和,但世宁突然就觉胸中一阵怒气涌起。他右手食、中两指并起,突然叩在了白玉剑上。只听“嗡”的一声震响,白玉剑被这一指弹得弯了起来,直向后射去。白玉楼大惊,急忙加摧真气,但这一下出其不意,白玉剑极为锋利,一剑将他的发丝削了几绺下来! 世宁身子大鹤一般飞起,腾空将舞阳剑握在手中,一声清啸! 他心中的怒气仿佛都在这一啸中宣泄而出,身子翻腾,宛如一片乌云般将月光遮住,凌空一剑,向白玉楼刺了下来! 飞血剑法,本就以御者血气为重。世宁这一剑,正合了剑意,紫府真气丝丝从舞阳剑锋中透出,化作一团紫色的彩雾,怒卷嘶啸,向白玉楼当头戮下! 白玉楼发丝被削,心中不禁大怒,但他的剑法,要旨却是优雅,心中越静,剑法中的威力便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此时一怒,剑法便打了个折扣。白玉剑连环震动,逆刺而上。 但月光全被世宁的身子挡住,白玉剑便有些黯淡无光。世宁与舞阳剑仿佛合为一体,泰山压顶般当头砸下,白玉楼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恐惧! 暴猛的真气冲激怒旋,在两人身侧炸开。世宁一剑斩在白玉剑上,招式更不停留,身随剑走,刹那间就连出十六剑,每一剑都重重砍在了白玉剑剑身上! 紫府真气升腾而起,宛如一张极大的网,将白玉楼笼罩住。他被逼无奈,只好每一剑都硬接。舞阳剑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名剑,锋利无比,这十六剑斩完之后,就听白玉楼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白玉剑上斑斑点点,尽是砍出来的坑坑洼洼,已经不成样子了。世宁笑道:“看来你倒是配用这把剑!” 白玉楼眼睛倏然抬起,目光中尽是愤怒,大声道:“我要杀你!” 他的身子突然迅捷无伦地冲了上来,这一招快到不可思议,世宁大惊,本能地一剑挥出!只见他长长的衣袖一抖,空中猛地响起一声嘶啸,一只极细极长的黑色从他袖子中窜了出来,啪啪一阵脆响,那条蛇口急速张开,竟然一直裂到了腹部,一口咬住了舞阳剑! 那蛇的力量极为巨大,竟然硬生生地将舞阳剑咬住,世宁一下子刺不下去。 他吃了一惊,叫道:“你……” 白玉楼趁着这片刻的耽搁,身子已然抢到了世宁的身前,双掌结结实实地击在了世宁的胸膛上! 世宁只觉胸口一阵翻涌,白玉楼的掌力宛如排山倒海一般袭了过来。他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白玉楼不及躲闪,被这口鲜血喷了满脸,登时面前一片血红,看不清事物。他大吃一惊,身子急速后退,世宁奋起真气,一剑劈空斩下! 那条乌蛇被他强猛的力道硬生生地撕成两半,随着世宁的剑势展动,重重轰在地上,登时砸开一个大坑。 世宁双目如针,紧紧盯着白玉楼,厉声道:“你这蛇从哪里得来的?” 白玉楼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强行冷笑道:“管你什么事?” 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们会再见面的!” 世宁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接着,他望向城门的方向。 第4章 玉雏归楼燕泥新 城门。 两人打斗之地也就是粮车存放之地,距离城门本不远,但现在,却仿佛咫尺天涯。 因为城中的士兵已经被惊起,号角呼哨之声不住响起,整个鞑靼城中灯火通明。多年的围困,已使这座城池全民皆兵,警戒之心提到了最大。 世宁紧了紧手中的舞阳剑,一丝隐痛从胸口处传来,他的身形禁不住顿了顿。但他一咬牙,身子野鹤一般拔起,向城门方向冲了过去。 立时一连串的警声响起:“有内奸!”“护住城门!” 世宁与白玉楼一战之后,对自己的武功已有了信心,大喝道:“统统让开了!”长剑展动,一飞冲天,剑光霍霍,凌空怒卷而出。 那些鞑靼士兵却全然不管,挥舞着兵刃冲了上来。眼前灯火明灭,鞑靼人本就长得粗壮,此时就宛如地狱恶鬼一般。世宁心中不禁有些胆寒,只好鼓起勇气,将长剑舞成一个寒光凛凛的圈子,鞑靼兵刃与其一触,便被磕飞了。 但城中士兵太多,世宁虽不欲伤其性命,也杀得周身浴血,方才赶至城门。天色阴郁,大约也就是三更天了。 鞑靼兵潮水一般冲了过来,世宁身形拔起,一剑将城门那巨大的木栓削断,接着双掌同时撞在城门上,跟着猛力一拉,那无比沉重的城门发出一阵吱呀呀的响声,缓缓张了开来。 世宁大喜,那些鞑靼士兵却脸显惊恐,不顾命般地冲了过来。就在此时,城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炮响。 万千明兵纷纷举着灯火显身出来,大军竟然已经压境!那些鞑靼士兵面如死灰,突然全力向世宁冲了过来。 当此之时,只有尽量杀了世宁,才有可能挽回劣势,关上城门。 世宁紧握着手中长剑,背靠在城门上,看着这黑压压仇恨的目光,一瞬之间,他的心中竟然有了死的觉悟! 突听一阵豪笑:“我来与你共生死!” 一阵黑影翻卷,落在世宁的身侧,那人双掌挥出,喀喇喇一阵乱响,迎面奔来的鞑靼士兵都被他掌风击得骤然停止,身子情不自禁地委顿了下来。 世宁抬头望去,赫然正是大将军! 乔大将军笑道:“本座首度出手,原来杀人是如此快意之事!” 世宁见他神采飞扬,似乎真的以杀人为快,心中微微有些不愉,但当此紧要关头,哪里容他细想? 大将军又是一掌挥出:“杀敌报国,就在今日了!” 世宁精神一振,舞阳剑锋芒怒显,宛如银浪般飙飞而出,硬撼冲过来的鞑靼士兵。就是他们两人这片刻阻挡,明朝大军已经掩杀而至,怒潮般的厮杀声连绵响起! 大将军却住了手,向世宁笑道:“大局已定,我俩且寻一高处,看天朝勇师怎样擒敌杀寇吧。” 他的手向世宁伸了过来,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大捷,你便是首功!” 此时鞑靼城中战火通明,将周围照得如白昼一般。那战火映在大将军的脸上,世宁忽然发觉他的相貌竟然有些熟悉。 他握住了大将军的手,心中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妥。 就在此时,斜刺里红影白影一闪。两柄长剑向大将军刺了过来! 那两柄剑来得好快,宛如急风暴雨,闪电雷霆,倏忽而至,瞥然而来,已刺到了大将军的身侧! 红姑娘?白玉楼? 世宁根本想不到他两人居然会联手,不由一怔,然而看到红姑娘有所责怪的眼神,立即下意识地真力运转,紧紧扣住大将军的手! 哪知大将军一震,竟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一般,身子完全僵住,对这来袭的两剑不闻不问。这两剑来得何等之快?世宁心中的疑问刚刚闪过,那两柄剑就一起刺入了大将军的体内。 大将军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摇摇欲坠。他的眼睛却依旧没有转动,死死盯住右边的那条白影。 白玉楼清秀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 战火摇曳之下,他的脸上尽是伤痛苦楚,又有些不甘心与不相信。红姑娘与白玉楼奋力拔剑,哪知那长剑宛如深嵌在大将军体内一般,分毫不动。两人相对一视,尽皆骇然。 大将军嘴角动了动,苦涩地一笑:“竟然是你,难道你这么想我死?” 白玉楼一摇头,宽敞的斗篷褪下,满头青丝宛如瀑布一般披垂而下,赫然竟是女子。然而她脸上的神情仍然无比冷峻,突然一掌拍在长剑的剑柄上,将手中长剑压得向大将军的体内又入了一分:“当你杀我母亲之时,我已当你死了!” 大将军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脸上一片惨白,几无人色:“你母亲被鞑靼大军挟持,要挟我撤兵,国运掌于我一人之手,岂能因一妇人而改?羽儿,你长大了,也应该知道有些事乃上天注定,人力是不可为的!” 白玉楼怒道:“什么人力不可为!你为了自己的功业,就忍心杀了我的母亲,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杀我?” 大将军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仍然露出了一抹爱意:“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杀你?” 白玉楼冷笑道:“你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能杀,遑论什么女儿!你不杀我,那我就杀你!”她回头向红姑娘道:“动手!” 红姑娘轻轻一笑,道:“乔大将军,须怪不得我了!” 两人同时撤手,长袖挥动,袖中腥风大作,同时射出一条乌黑的长蛇来。啪啪一阵锐响,两条蛇一齐张口,撕裂之声响个不绝,那蛇口竟然一直裂到了胸腹之处,向着大将军疾咬而下。 世宁听到红姑娘一句“乔大将军”,心中又是一震,前尘幻影,许多被遗忘了的旧事,一齐都泛上了心头。他手中的舞阳剑冷光掣动,护在了大将军的身前。 红姑娘一呆,长袖飘转,倏然将乌蛇收回。白玉楼脸上却泛起一阵怒意,那乌蛇尖锐嘶啸,向世宁当头噬来!世宁长剑挺动,电光石火之间,已然刺入了乌蛇的咽喉。那乌蛇锐声尖啸,世宁长剑倏然收回,剑芒上隐隐腾动着一抹狞黑的血迹,那乌蛇的身子却委顿了下来! 白玉楼怒道:“你……你竟敢阻挡我?” 世宁望着他,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乔大将军称你为女儿,又叫你羽儿,那么,你是乔羽?” 白玉楼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世宁踏上一步,道:“你可还认识童时的玩伴世宁哥哥?” 白玉楼的身子也是一震,于战火下仔细地盯着世宁辨看。世宁又踏上一步,让她看个清楚。 这些年江湖历乱,世宁变化很大,但依稀之中,还有几分当年那个少年的风貌。 乔羽喃喃道:“你果然是世宁哥哥,你果然是世宁哥哥……” 世宁叹道:“想不到我们再见面,竟然是如此景象……”他心头一热,一句话在喉间滚动着,似乎不敢出口:“我妈妈……她还好吧?” 乔羽摇了摇头:“你走的当晚,她就被你大哥囚禁了起来,说是要一直关到死。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她的目光抬起,盯在乔大将军的面上,她的脸上再度腾起隐隐的怒气:“因为一月后,我也从家里逃了出来。因为我妈妈被鞑靼人掳去,要挟他退军之时,他竟然无动于衷,这样的爹爹,还能称为爹爹么?” 世宁叹道:“家国不能两全,也怪不得他……” 乔羽怒道:“我也知道家国不能两全,但是……但是你知道么,他为了不让鞑靼威胁他,他……他亲手射死了我母亲,他亲手杀了她!” 乔羽激怒地哭了出来,世宁也呆住了。他实在没想到,这世界上竟然有心肠如此刚硬之人。 乔大将军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缓缓滴下。 只有红姑娘,在微笑看着这一切,嘴角上挑,似乎极为满意这样的安排。 乔羽突然住了哭声,一字一顿道:“这样的人,我再也不会认他为爹爹,我从家里逃了出来,流落江湖,苦练杀人的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了他,为娘报仇!” 世宁缓缓看了乔羽与乔大将军一眼,缓缓摇头,道:“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乔羽愤怒地盯着他,怒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听了他如此恶事之后,还会帮着他?” 世宁盯着她,道:“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你。你可知道,父女相残,乃是天下最凄惨的事情?” 他缓缓闭上眼睛,虚空中似乎出现了无数的绛宫仙葩,在他身边绽放着,每一朵都是宁芙儿那纯净的笑靥,世宁的身体抖动起来:“我曾经见过父女相残的悲剧,我发誓,再不让这种事情重演,再不要!” 他的眼睛倏然睁开:“你若是杀了你的父亲,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后悔得恨不得将自己的肉一块块切下来,再垒砌一个父亲出来。相信我,我不想让你有那种痛苦。” 他轻声道:“你本是个该幸福活着的人,为什么要强逼自己痛苦呢?这痛苦,让我这样的人来受就可以了……” 乔羽盯在他的脸上,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已被世宁的话打动。 红姑娘的脸色却变了,这样的发展,绝不是她想要的。青面人那阴沉沉的面具在她的眼前闪过,她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轻轻地飘了上来,淡淡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是如何从乔大将军手中借出那四千担军粮的?” 乔羽的身子一震,冷冷地扫过世宁与乔大将军:“我明白了!你与他是一伙的,你是叛徒,叛徒!” 红姑娘微微冷笑,袖中蠢蠢而动,她的声音也变得极为冰冷:“杀了他,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世宁惊讶地看着红姑娘,他实在想不出来,红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还是那个舍身崖上,为一个老妪而自责的红姑娘么? 还是那个花了四千多银两,只为救他这个素昧平生的人的红姑娘么? 乔羽的身子跟红姑娘一齐移动起来,她们两人一红一白,却杂叠出万千颜色,浑浑茫茫之中,似乎将整个天地笼罩住:“我要杀了你!”她厉声而啸。 世宁握住舞阳剑,红白杂沓的杀气刺激着他的感觉,他已不能再退,他也不愿再退! 是悲剧,就再也不要上演了,为了这个信念,他愿意一战。只是,他能斗赢乔羽与红姑娘的联手么?从两人行动丝丝入扣的配合中,可以看出她们不止训练过一次,而是已经心意相同。这使她们联手的威力倍增。而自己这面,却只有一个伤重且不愿出手的乔大将军。 世宁握紧了舞阳剑! 剑柄那冰凉的感觉再度升起,从手心直透入他的心房中,然后将全身的触觉一齐引动起来,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死亡之前的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打量着眼前这缓缓移动,却演绎出无边压力的红白杀气。 红如惊虹,一飞冲天,白却如银雪,匝地连野。她们的联手,实在已没有任何破绽。而且,就算世宁已经修炼了紫府真气与飞血剑法,也只不过跟她们中的任一个差相仿佛而已。现在他要对抗的,却是两人! 已经死死连在一起的两人! 世宁的思绪极为迅速地转动着,关于红姑娘与乔羽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如电光石火一般在他的心头掠过。 他忽然想起了乔羽剑法中的一个破绽! 一个足以决定胜负的破绽。 他的目光掠动,盯在乔羽的脸上:“你其实并不想杀你爹爹。” 本来与红影密密交织在一起的白影略略一窒,世宁瞳仁中闪过一丝笑意,但他却冷哼了一声,道:“你的心中其实也认同你爹爹的做法,认为你母亲该死!” 白影瞥如电闪,倏然顿住,乔羽厉声道:“你胡说!” 一道裂天般的锋芒倏然闪起,她的身子纵起,与剑相合,化作一道景天长虹,向世宁刺了过来。世宁的话语深深刺痛了她,这一剑含怒出手,实在已是她的最强之剑! 红姑娘脸色变了,与此同时,世宁的嘴角却噙起了一丝笑意。 本来秘密交融,如同一体的红白剑影,此时却由于白影的强行脱出,而出现了空隙。她们两人的联手,本来能发挥出远强于两人实力的威力,但现在,这威力却大大减弱,甚至还不如两个单独作战的人! 而这正是世宁的目的,因为他知道乔羽易怒。 怒气虽然能让人的力量增加,但这力量却不稳定,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一瞬不瞬地盯在乔羽的剑尖上,那剑如惊虹掣影,夹杂着尖锐的啸声飞射而至!这一剑,极难抵挡! 何况还有红姑娘! 红姑娘的脸色一变之后,立即洞悉了世宁的想法,她的身形跟着动了起来。她一动,似乎漫天红云都落在了地上,赤红烈舞! 白悍然,红陵烈,红白交舞雪中血! 剑芒怒溅! 世宁一声长啸,双袖突然挥出。左右两袖分别击在红姑娘、乔羽的剑身上。两女同时冷笑,剑芒纷飞,双剑一齐夺袖而出,世宁再一声长啸,舞阳剑寒芒溅地,激飞而出! 嗤的一声轻响,舞阳剑与红姑娘、乔羽的剑尖撞在了一起! 红姑娘、乔羽的笑容同时顿住,世宁的长袖力量并不很强,的确不足以将二女的长剑震飞,但这小小一震之下,二女的剑尖都是微微一偏。 这一偏,就正好齐齐撞在了舞阳剑上。 于是每一个,都同时承受了另外两人的压力! 世宁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他的手腕一震,舞阳剑尖粘住两女长剑,内息化作波涛一般,倏然连鼓了三四次! 他的内息运用得极为巧妙,正切在红姑娘、乔羽的运气间隙中,登时激得二女都同时摧运内力,奋力抵抗。红姑娘的脸色变得讶异起来。她实在没有想到,世宁对于真气的运用,竟然如此纯熟! 这样以来,二女联手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世宁这一柄舞阳剑,当真已挡住了二女的进攻! 不但挡住了,而且将二女完全牵制住,让二女欲罢不能!谁先撤剑,只怕会立即遭到另外两人的抢袭! 这实在是非常奇妙而有效的战术! 红姑娘凤目紧盯着世宁,突然冷笑道:“想不到养虎遗患,早知道我的药不如喂狗去!” 她突然撤剑,转身向外奔去。 乔羽与世宁的两把剑,立即向她身上刺来。红姑娘却连看都不看。世宁大惊,使了个“粘”字诀,将乔羽的长剑向外围拨开。 乔羽恨恨道:“都是你这个叛徒!”长剑倏然脱手,向世宁掷了过来。 “薇儿!”她连看也不看世宁一眼,向红姑娘追去。 舞阳剑闪动,将飞来的长剑挡开。世宁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慢慢浮出一抹苦笑。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苦处?谁知道他的苦心?他的确不想看到宁远尘与宁芙儿的悲剧以另一种形式上演,永远都不愿看到。 该来的总会来的,躲也没用。世宁缓缓转身,大将军苍白的脸上仍然没有血色,挣扎着道:“多谢……” 世宁冷冷地止住他道:“你不用谢我,我本也是来杀你的!” 大将军一窒,世宁喃喃道:“我只是不愿乔羽一生后悔……” 他长叹一声,身子飘出了城门。 身后战火仍旧熊熊如涛,照着四壁的夜色凄清无比,孤苦无比。 第5章 霜月肠断护花人 世宁仍然回到了他疗伤的那个院子。 他并不是个逃避责任的人,何况,他还想再见红姑娘一面,解释清楚。他甚至可以杀了大将军,只要不是乔羽出手。 但他没有见到红姑娘。夜色清冷,这个院子也清冷无比。 月色之下,院子中只有一个人。 面具,酒杯,小阁。 那人正手捧一杯酒,慢慢倒入口中,然后放下,静静地看着世宁。 世宁也看着他,许久,青面人缓缓道:“你没有话要说么?” 世宁想不出他跟这个人有什么可以说的,他摇了摇头。青面人叹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一句话说完,他的掌心突然窜出一道火焰,扔向阁楼正中的火塘。“彭”的一声响,一丈多高的火焰裂空而出,将四周照得一片通明。青面人眸子猛地一冷,闪电般射向世宁! 世宁大惊,舞阳剑倏然掣出! 便在此时,他双目中的余光只看到四下里人影翻飞,仿佛几个人一齐向他扑来。世宁心下微一犹豫,不知该怎么遮挡,那青面人却已到了他面前,中指猛地弹出。嗡然一声大响,舞阳剑被弹得破手而出,世宁又是一惊,他的背上倏然一麻,便再也动不了了。 熊熊火烈,青面人又回到了本来的位子上,斟满一杯酒,缓缓饮下。 阁楼中仍然只有两个人,世宁四下环顾,只见四壁上都镶满了巨大的镜子,本来阁楼中没有灯光,镜面阴沉沉的看不清楚,烈火倏然亮起,镜中反射的人影便不由不被误会成是真人。这一着,也巧妙而有效。 何况世宁知道,就算没有这些镜子,他也绝抵挡不住青面人的一击。 此人身上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让他有种不可战胜的感觉。世宁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偷袭自己! 青面人盯着他,缓缓道:“想必你已经知道,红姑娘、白玉楼,事实上还有你,都是‘红线’组织中的一员。” 世宁点了点头。 青面人叹道:“红线之所以是江湖中最好的杀手组织,就是因为它从未失手过。失手一次,红线就不值钱了,就应该消失。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你了么?” 世宁一震,道:“原来你是红线真正的主人?” 青面人微微一笑,道:“红姑娘是红线最好的杀手,也是我最好的属下。可惜……” 他并没有用力,但他手中的酒杯却忽然就碎了,碎成一片一片!世宁惊道:“你要杀了她?” 青面人道:“等你做了一派之尊后,你就会明白,对待下人一定要恩威并施,才能服众。我让红姑娘掌管红线,绝不过问,此是恩;但一旦失手之后,我必追其命,这是威。” 世宁怒道:“我必不让你如愿的!” 他出力挣扎着,但青面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他的全身竟然一丝力气都施展不出来。 青面人悠悠地看着他,道:“你们都小瞧了乔大将军。” 他又倒了一杯酒,道:“江湖上传说有一种秘法,可以让人的真气不断不失,永恒如之。就算受了重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够迅速复原。无论经脉残断、骨肉破裂,都能自行痊愈。乔大将军修炼的,就是这门‘不死神功’!” 世宁道:“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他被红姑娘与乔羽两剑斩成重伤,倒地不能起的。” 青面人笑了笑,道:“连你都知道父女相残惨无人道,难道乔大将军就不觉得么?他装作倒地不起,只不过是想让你做挡箭牌,替他接下这一难题而已。何况,他越装得伤重,那么就越能蒙骗过敌人,那么他就可以准备充足之后,将前去暗杀他的第二波人毙于掌下。” 世宁张大了口,他知道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心机如此深沉的人,在那种景况下,竟然还能够想出这么多对策来。为什么人就不能单纯地活着呢? 青面人看着他,悠悠道:“所以我就再派红姑娘去,因为这是个死局,就算乔大将军杀不了她,她也回不来的,因为红线并不只有一个……这样对她,已经算顾全了她的体面。”他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了一声:“至于你,双灵儿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我想它不会拒绝人肉的。” 双灵儿不是人,是一条蛇,一条巨大的双头蛇,每一只头都有世宁的腰那么粗,红信闪烁,几乎又两尺长短。它的口中甩流着粘稠的汁液,滴在地牢的岩石上,便嗤嗤响动,烧出一个个的白点来。现在,它的四只眼睛一齐盯住世宁。 世宁也盯着它。他缓缓运转真气,却悲凉地发现,他全身的真气都已被封住,无异于一个普通人。 双灵儿的头歪起,仔细地看着世宁,仿佛很奇怪这是个什么东西。它的头渐渐歪向另一边,似乎要将世宁看清楚。 世宁笑道:“你不要看我,我不好吃的。” 他一开口说话,双灵儿似乎吓了一跳,急速地后退了半尺,粗长的尾巴试探地向世宁扫了过来。世宁见它似乎怕声音,等那尾巴到了跟前时,猛地一声大叫。地牢密密封裹,这一叫回音叠加,强劲万分,双灵儿心胆俱裂,刷地退缩到地牢的角落里,尾巴在身前剧烈甩动,似乎怕世宁过来吃它。 世宁见它的窘相,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回声更强,几乎将双灵儿吓杀,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世宁大笑不绝,双灵儿仿佛被逼得很了,突然目露凶光,双头同时锐声长嘶,猛扑了过来! 世宁大惊,笑声顿住,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双灵儿那两只巨大的头颅将他的身体压住,长长的火信已经噬到了他的脸上! 双灵儿见他反抗软弱,同普通猎物一般,在它的缠绕下不住挣扎,没有一些力气,信心登长,又是一声锐嘶,双头猛然咬下! 世宁闭目待死,突然锐风闪动,就听双灵儿一声厉啸,世宁心中一震,猛地一把将双灵儿推开,一个骨碌滚在了一边。耳听双灵儿厉啸不绝,只见一柄雪白的长剑正插在它的左头上。 地牢上面的门悄无声息地打了开来,乔羽探了个头进来,轻声道:“世宁哥哥,快些上来。” 世宁大喜,急忙使劲一纵身。乔羽伸手抓住他手,将他提了上来。双灵儿也跟着窜上,乔羽重重地将地牢门一关,可怜的双灵儿被砸得头昏眼花,跌了下去。 世宁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地牢外面的空气,笑道:“还是活着好,差点就没法再见到这么美丽的月光了。” 乔羽看着他,冰冷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笑意:“瞧不出你的感慨还挺多的。” 世宁道:“你……你不怪我了么?” 乔羽哼了一声,道:“该做的事,我总是要做的,谁也别想拦住我。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世宁不答。乔羽抬头看着天空,突然道:“世宁哥哥,你说我杀我爹爹,是对还是错的?” 世宁一怔,抬头看着乔羽。乔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光,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对的,只是我忘不了我娘死时的血,我无法忘了啊!” 世宁心中叹了口气,突然身子一震,急道:“你赶紧去告诉红姑娘,青面人要杀她!” 乔羽一惊,世宁便将青面人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乔羽恨恨道:“想不到他的心竟然这么狠!” 世宁道:“你快告诉红姑娘,叫她逃了吧。但你……但你却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乔羽奇道:“为什么?” 世宁默然片刻,道:“红姑娘是个良心好的人,她知道青面人要杀我,一定会回来救我的。可我现在武功全失,只怕会成为你们的拖累。所以……还是不讲罢了!” 乔羽讶道:“你武功失了?难怪被双灵儿欺负成这个样子。不行,我要带你一起走!” 世宁断然道:“不行!我还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他就是教我内力的人,他武功很厉害,青面人打不过他的。你放心去好了!” 乔羽将信将疑:“真的么?” 世宁笑道:“要不我的内力是从哪里来的?” 乔羽点了点头,她关心红姑娘的生死,转身飞纵而去。世宁还不放心,叮咛道:“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 月光仍然冷清,天涯茫茫,世宁又能到哪里去? 是有教他内力的人,但这个人已经死在华山舍身崖底了,又怎能来救他呢?但他不能连累乔羽,绝不能。 世宁脸上浮起一抹苦笑,他辨了辨方向,仍旧向那个大院走去。 大院中并没有人了,世宁踏进了他居住的那个小房子,在床上躺了下来。他的心中忽然感到无比的宁帖。 这房子中似乎还回荡着红姑娘身上那甜甜的幽香,让世宁心中袅袅升起了一丝茫然。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红姑娘。 一个救了自己,对跳崖的老妪都存着善意的人,却被自己害成这个样子,世宁忽然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他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要去找寻红姑娘,他要保护她,就算他现在武功全失了也一样! 就在此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红姑娘悄然站在门口,世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红姑娘也仿佛很惊讶:“你……你怎么在这里?” 世宁喉头滚动,见到了红姑娘之后,他满腔的话语竟然再也说不出来了。他傻傻地看着红姑娘,傻傻地笑着。 红姑娘慢慢走近,月光透过罅隙照在她脸上,她眼中微红,似乎刚刚哭过,每一步挪动,光线都不住变幻,她的表情也明灭闪烁,飘摇不定。她挨着世宁坐下,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世宁只觉身子一片火热,红姑娘身上的绮罗微微拂在他的衣服上,他的全身都在轻微地抖动着,忍怎么约束都静不下来。他想说句什么,他想向红姑娘道歉,想拉着她跑到青面人找不到的地方,但他的舌头在口中僵硬地翻搅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红姑娘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当时在华山上救了你,便是想着有一天,能看着你成为一位英雄人物。”她的眼睛中浮动着温情:“现在我终于看到了。” 世宁心中一阵感动,红姑娘道:“只是姐姐不知道,在你的心中,姐姐是什么地位呢?” 世宁心情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点着头。红姑娘笑了,笑得又感动又温暖:“那么姐姐求你一件小事,你会不会答应呢?” “乔大将军已经重伤快死了,你能不能替姐姐去杀了他呢?姐姐本来可以自己去的,可是日前一战,姐姐受了好重的伤,到现在还没有复原,还有……”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能去的理由,世宁的眼睛却缓缓落下,盯在她腰间一物。那是柄被砍得斑驳陆离,白玉雕成的剑。 红姑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勉强笑道:“白玉楼适才找到我,非要将这柄白玉剑送给我,我不要都不行,也不知道她想些什么。” ——她已经见过乔羽! ——乔羽已经告诉了她,青面人设下的这个必死之局。好在乔羽信守了诺言,并没有说出这个秘密正来源于世宁。 他怆然一笑,虽然没有看见她们见面的情形,却能想出,方才在月色下,两人如何生死话别。乔羽将白玉剑给了她,让她好好活着,而红姑娘执着乔羽的手,流了一襟的眼泪。 而后,红姑娘决定要为了乔羽而活下去。 她以为,世宁还蒙在鼓里。于是,这百般温存,花言巧语,不过要骗他代自己去死。 世宁嘴中僵硬的舌头变得发苦,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变成了浓浊的苦水,怎么倒都倒不出来。他慢慢抬头,望着红姑娘。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因为这是个救了自己的人,是一个对跳崖的老妪都存着善意的人,他本想一辈子都跟着这个人,让生命中得些光辉。 红姑娘的眼中闪烁着幽怨,她身体中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动了起来,都在这幽暗的月光下放射出妖异的光芒,她伸手托出一枚丹药:“吃下这枚丹药,你的内力就会复原,而乔大将军已经病入膏肓,手下军心涣散,正是杀死他的最好时机,可你……你连这点小事都不答应姐姐么?”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却充满了媚惑的冲动,她像是一朵花,在夜的雨露中尽情绽放。 一种极大的声音在世宁的脑海中轰鸣,将他的思维挤压为孱弱的婴儿,须搀扶才走。 ——这是个死局,就算乔大将军杀不了她,她也回不来的,因为红线并不只有一个! ——一点小事,他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如果一个在你逃命的时候都想着救的人,却指着火山口殷殷地跟你说,跳下去吧,下面只有一点点火焰,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大笑? 而你若已失望透顶,连自己都想杀死的时候,你又会怎么做? 世宁几乎将自己的血都笑出来了,他大笑着弯下了腰,剧烈咳嗽起来。就算在咳嗽中,他仍然狂笑不休。 红姑娘皱起了眉头,她实在没有料想到,世宁竟然是这种反应。她轻轻地,带着一丝关怀的失望道:“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世宁的头霍然抬起,他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只有坚毅:“我答应你!” 他坚定地重复:“我答应你!” 他仿佛是说给红姑娘听,又仿佛是说给自己。然后他一把夺过红姑娘手中的药丸,冲了出去。 门外的夜色也一样美丽而黯淡,无声无息地沉默着。世宁的笑声陡然停止,只见一个雪亮的影子宛如长空裂电一般,向他飞卷而来。世宁心中激愤,一掌冲出,向那白影击去。 那白影嘤咛一声,世宁心中一震,急忙手掌,将那白影接住,叫道:“乔羽?” 乔羽脸色青白,奋力向世宁笑了笑,便晕了过去。她的身上染满了鲜血,印在世宁的身上,两人转瞬间便成了两个血人。世宁惊道:“乔羽,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一个豪放的声音淡淡道:“因为她遇到了我。” 世宁身子一颤,他的身子渐渐挺起,目中迸射出愤怒的神光,向院门望去。 乔大将军! 难道将乔羽打成如此重伤的,竟是她的父亲,乔大将军?是那个宁愿受乔羽一剑也不肯还手的乔大将军? 一个人影飞了进来,摔在地上,女人。 跟着又是一个人影,女人。第三个人影,第四个人影。都是一飞进来,就摔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都是女人。 世宁冷哼了一声,不知道乔大将军在做些什么。乔大将军那伟岸的身形仿佛一座山,将月光遮住,踱了进来。他的眼睛很淡。 但世宁一看到他的眼睛,却不由一惊。因为这双眼睛中,没有温情,没有怜悯,没有丝毫父亲看到女儿的爱惜! 这简直不是那天的乔大将军! 为什么?! 乔大将军长袖拂下,冷笑道:“这就是你们找来刺杀我的第二拨杀手?可惜,她们没想到我修习的是不死神功,可以迅速复原;更重要的是,她们想不到我会寻迹杀来,于半路上将她们劫杀!” 世宁忽然明白了,这四具女尸,就是青面人埋伏来对付红姑娘的。没有人想到,乔大将军竟然掩杀了过来。一个人若坐到了大将军的位子,能够统率三十万大军,想必有他过人的地方。他并没有像青面人所想的那样,呆在军营中等人来杀他。 世宁缓缓道:“你误会了。” 乔大将军冷笑道:“我是误会了。我本以为我的女儿想杀我,会找很多的武林高手来对付我,可是我没有想到,她竟然连家国大义也顾不得了!” 他的身后,猛然窜起几道人影,摔在了四女尸的边上。这次的人影却是男的,装束很怪异的男人。 乔大将军脸色沉了下来,一字一顿道:“她竟然找到了鞑靼国的高手!” 世宁一愕,瞬间明白过来,想必是鞑靼国不甘心此次大败,所以命高手来刺杀乔大将军。可惜,因缘际会,却被乔大将军误会是乔羽的同党。 他张口刚要解释,乔大将军冷冷道:“家国大义,绝不容半点苟且。卖国者必杀,就算是乔某的女儿,也是一样!” 世宁一呆,怒道:“你疯了!” 乔大将军哈哈大笑道:“乔某精忠报国,就算别人目为疯子又怎样?留取丹心照汗青,可不是让你们这些小人议论的!” 世宁大怒:“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见了鞑靼人,就以为是女儿通敌,这等草菅人命,做什么大将军?” 乔大将军脸色一阵铁青:“乔某纵横沙场三十年,这双眼睛从来没有看错过!” 世宁冷笑道:“那我就将你这双眼睛挖出来,看看究竟看错没有!” 他轻轻将乔羽放在地上,转身傲然面对着乔大将军。 他本是个仁和宽厚之人,向来宁愿委屈了自己,也不愿意加一指于别人。但今晚,只有今晚,他只觉心中有股很重的郁积,让他情不自禁地想战斗,想流血!就算流的是自己的血也一样! 乔大将军紧紧盯着他,瞳孔渐渐收缩。他慢慢道:“那天我不出手,只因我不愿以剑面对我的女儿……”他的声音更慢:“可是今夜……” 世宁冷冷道:“今夜你欠揍!” 乔大将军大笑道:“好!” 他的拳头突然击出!狂风骤起,虽只是一拳,但大有千军万马,杂沓喧阗之势。这样的招式,本不应硬挡,但世宁却毫不在乎,一拳同样冲了出去。 乔大将军嗤道:“螳臂当车!” 两人拳头接在一处,乔大将军真力潜运,拳势宛如泰山压顶一般。只听一声轻响,世宁的腕骨断裂。 乔大将军拳头抽回,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快快让开!” 世宁痛得浑身颤抖,但他的精神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快意,朗笑道:“你只管杀了我,要我让开却是休想!” 乔大将军怒道:“我爱惜你是个人才,所以手下留情。是你自己找死!” 说着,一拳轰下! 他一生都在军旅之中,看尽了塞北风景,这武功之中,也尽是关外大漠紫塞的气象。这一拳宛如漫漫黄沙翻卷,几乎将整个天空遮住,浩浩渺渺,仿佛有惊天动地之势。这一拳,绝不是伤后的世宁能够抵挡的! 第6章 秋花双生隔水云 突听一清音啸道:“接剑!” 一柄长剑掣空而来,世宁精神一振,叫道:“红姑娘!” 长剑飞来,正是舞阳!世宁一剑在手,感受到那沁凉的触觉,登时信心大增,啸声怒发清越,剑诀一引,穿云裂电般向乔大将军袭来! 红姑娘云裳如花,挽起一道秋虹,也向乔大将军攻去。她手中长剑玉色斑驳,却正是乔羽的白玉剑。 两人合力一击挟起积愤愉悦之余威,颇具声势。两道剑气纵横闪烁,刹那间将乔大将军的拳力冲开了几分! 乔大将军眉头皱了皱,左手一掌击出,正击在右拳上。登时拳风嘶啸,威势强了一倍有余。舞阳剑剑光黯淡,被那冲天黄沙一般的掌势紧紧围裹了起来,一时动弹不得! 红姑娘娇斥一声,玉剑掣动,连绵的剑招宛如春蚕吐丝,连绵涌出。但那掌势却如大荒飓风,紧紧黏附在她的剑身上,白玉剑越来越重,转瞬已如千斤一般!而乔大将军的拳头,却已经挥到了她的面前! 世宁大叫一声“不好”欲要撤剑救援,却已然不及! 突然一人暴射而出,覆在了红姑娘的身上。这一拳,从红姑娘身边擦过,却结结实实地击在了来人的胸口! 乔羽! 她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了红姑娘的脸上。那炽烈的血腥宛如利刃一般直冲进红姑娘心头,而乔羽却宛如炙日鲜花,迅速委顿了下去。 红姑娘抱住她的身体,跪了下去,她的声音裂玉碎石:“玉楼!” 世宁在一旁厉啸道:“乔羽!” 乔羽奋力睁开眼睛,伸出双手,似乎要替红姑娘擦尽脸上的血迹:“我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 红姑娘眼中淌出泪水,摇晃着她的双肩,泣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作!” 乔羽艰难的道:“因为,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她抬起头,轻轻一笑:“江湖上的故事里,女人都是累赘,可他们都错了……谁说女人不能有义气,谁说女人不能为朋友而死……” 红姑娘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哭道:“别说了,别说了!” 乔羽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别哭……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 红姑娘含泪点了点头,乔羽抬起眸子,对世宁道:“世宁哥哥,多谢你回护我,你的恩情,来生再报了……”她的身子一颤,渐渐僵硬下去。 耳畔,红姑娘的悲声穿破云霄,世宁只觉无边的悲痛毒蛇般在心中抽紧着,他上前几步,跪在乔羽身边,大声唤道:“乔羽!你不能死!” 乔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但这笑容,却仿佛是名匠手下的雕刻,鲜活但却已注定就要枯萎。 乔大将军看着自己的拳头,他的目光停在乔羽的脸上,这目光中,终于有了一丝温情。 “你知道自己的错处,肯引颈就戮,为父深觉欣慰。国为大,家次之,你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跟着转身向外走去,留下的,只是一声浩然长叹。 突然背后响起了一声山崩般的清啸:“不许走!” 就见红姑娘持着被鲜血染红的白玉剑,缓缓站了起来。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上面布满了血丝,但却没有一丝的表情,只有恨,彻骨的恨! 乔大将军脸一冷,顿住脚步。 世宁突然一步上前,挡在红姑娘面前,咬牙道:“你退后,让我来!”他的身上蒸腾着怒火,牙齿紧咬着,挤出几个字来:“你击死了亲生女儿,就只有这么几个字么?” 他的身子窜起,向乔大将军飞扑过去,怒吼道:“就只有这么几个字么!” 他的身形很乱,起落之间尽是破绽,他已经被这恨意怒火完全控制住。乔大将军冷笑道:“自己都管不了,还管别人!” 他一拳击出,甚至不再去看世宁,因为心已经乱了的人,是绝对接不住他这必杀一拳的! 世宁出剑。 陡然间满空光华掣转,龙蛇飞窜,天地仿佛一冰炉,浸满了清冷的月光。那无边的光华只是一瞬,跟着全部消失。乔大将军忽然觉得极为不安,因为他没来由地感觉,这些光华并不是消失,而是全都聚集在了世宁的身上。 他的眼睛霍然抬起,看到的是一柄剑。 天上天下,所有的景物仿佛全都消失了,剩余的只有这一柄剑。这一柄剑上天入地,从古至今,太阳是它,月华也是它。它无所不在,只是从没有人能够目睹它的恩威。现在,它以全盛的姿态显露了出来。 于是,世界俯首于这王者。 这一剑,仿佛极为随意地挥出,仿佛其中满是破绽,随手可破,但却有刚强威猛,坚不可破之感。它蕴蓄的,是世宁的精、气、神!乔羽的鲜血湮湿了世宁的全身,反而令他达到了忘我的境界。这一剑,从有人类而起,就注定了是最强! 乔大将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的拳头凝在空中,竟然忘了击出。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如天崩地裂一般席卷而来,却连躲闪的念头都不敢兴起! 这一剑,已经摧毁了他的意志,接下来,就是要粉碎他的精神! 乔大将军不可遏止地发出了一阵恐惧的大叫,世宁的身子突然晃了晃,这一剑,竟然慢了下来! 乔大将军就觉万千枷锁一齐从身上脱开,他顾不得多想,挣扎着跳了起来,飞也似地逃了出去。这一刻,他没有考虑国,也没有考虑家,他甚至根本什么都没想。 因为这才是人的本能,是最无法抗拒的。 世宁的头慢慢转了过来,他的身躯却继续僵硬的停留在原地。因为他的背上插了一把剑,他已无法转动。 乔羽脸上满是歉疚,小声道:“世宁哥哥,我没有办法,你原谅我,好不好?” 两行清泪缓缓从她的脸颊滚下:“他毕竟是我的爹爹,我无法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 世宁缓缓跪倒,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乔羽道:“我知道我很对不住你,但……但我就要死了,你还要怪我么?” 她抬起头,看着那一轮清冷的圆月:“我好困,我要休息了,薇儿,世宁哥哥,你们好好活着,就当是替我而活……”她的话音沉下,身子却颤了颤,就此寂静无声。 世宁紧紧闭着眼睛,紧咬着嘴唇,但他的身躯,却在不停地颤抖,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猛烈! 一声凄厉的啸声从他的口中奔涌而出:“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但乔羽已经听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 世宁紧紧抓住头发,将自己的头压在了泥土中。他不敢去看乔羽的脸,甚至无法承受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僵死的打击。他沙哑地怒吼道:“为什么,苍天,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因为这就是江湖。” 世宁霍然抬头,回首! 就算在清冷的月光下,红姑娘看去仍然是那么鲜艳,那么夺目。她的泪痕模糊了妆容,却微笑看着世宁。 她的笑容,在这满地的血污中,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诡异。 世宁一怔,以为她悲痛太过,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红姑娘笑意更浓,她轻轻蹲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将乔羽的身体夺过,抱在怀中,又用手指拂过世宁的面庞,笑道:“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救你么?” 世宁的目光闪了一下。但他身上的伤实在太重,虽然想问,但却已说不出来了。 红姑娘目中漾出一丝媚意,轻轻道:“因为我想将你当作礼物,送给别人。” 世宁一呆,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红姑娘咯咯笑了起来:“看来你的确是个孩子,还不懂事。但你知道么?就是有人喜欢你这样的孩子,越不懂事越好。” 世宁心中一阵恶心。红姑娘柔声道:“你若知道我要送给的人,是个男人,是不是会更惊讶呢?” 世宁一声怒啸,红姑娘整个人却扑了上来。 她手中拿着的,是那柄白玉剑,她的人扑在了世宁身上,那柄剑却不见了。剑锋已经全刺进了他的身体。红姑娘带泪的娇靥挨在世宁的脸上,轻轻摩动:“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最好不要,因为……” 她攀附着世宁的身体,柔柔地站了起来,艳如桃李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嗤嗤笑道:“因为我的心,已随她死了,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我的面首。” 狂笑之中,红姑娘抱起乔羽的尸体,踉跄着,走进了清冷的月华中。 世宁的身子一动不动,一前一后两柄剑插在他体内,一齐流血。 他本有句话,要问红姑娘,但现在,已不必问了。 他突然狂笑了起来,他的精、气、神,都在这狂笑声中,洪水般宣泄而出,甚至他的生命。但他不管。 月华清冷,照着的,是他最后的伤心,最后的骄狂。 江湖! 第1章 故国一去渺云烟 世界往往是这样的,有的人在醉生梦死,有的人却在艰难地求活。 人类,用生存来证明自己的尊严,无论生存是怎样的,活着总比死了要好。 这就是人。 但当世宁重新醒转过来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尊严。生命渐渐成为重压,压在他的身上,让他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真的活着是种幸福么?为什么每呼吸一口,他所感到的只有苍凉的悲哀,难道他所呼吸的,竟是死亡的气息? 红姑娘,乔羽,乔大将军,这所有的一切,都宛如泥泞的荒芜,在他的脑海中固执地缠绕着,让他久久不肯相信自己是活着的。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他的身体却前所未有的健壮,完全不像重伤之后又被刺了两剑。他的气息在体内活泼地运转着,甚至比他最盛之时还要强健一些。他低头查看着自己的身躯,却赫然发现,所有的伤势都已平复,那掌伤剑伤,甚至他断裂的腕骨,都完全复原,看不出丝毫受伤的痕迹来。 这又怎么可能? 世宁惊奇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却猛地一震,就此僵硬住。 自己置身之处,竟是一片丛林。丛林中是尸体。遍地的尸体。 对面一株大树上,牢牢钉着一个红衣女子。 红姑娘!她的脸上咬着一条赤红的血蛇,她的整个脸都浮肿了起来,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那条蛇虽然已经死去,但仍然咬得紧紧的,就宛如一条凝结的血线,直通了下来。她的身上全都是蛇,每一条都是她豢养的灵物,每一条都是致命的杀手!但现在,它们却全紧紧咬在她身上。奇怪的是,红姑娘的脸上竟然有着一丝笑容。 死亡,似乎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但世宁的心中却没来由地掠过一阵恐怖。红姑娘那笑容在日光下显得有些阴森,那鼓起的双目似乎在盯着他,随时都要恶扑上来。世宁急忙将眼睛移开。 他的眼睛无处可去。因为满地都是死尸。横七竖八凌乱地堆积着,全都是这丛林中欢乐歌舞的人们。他们在篝火边歌舞升平,然后在日光中静静睡去。奇异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一丝笑容。 阴森的笑容。日光越强,这笑容就越阴森。白色宛如可见的日光仿佛是一根根的线,将这些阴森串起来,串成网,撒向中间站立着的世宁。 世宁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并不胆小,只是这情景看起来竟然是如此的诡异,如此的阴森! 他的眼睛忽然一亮,身子跟着斜斜地跃了出去。 世宁掠向的,正是红姑娘所在的那棵大树。他在树上一撑,身子跟着落下,摊开手掌,现出一片布来。 这片布,本来是在红姑娘的手中紧紧攥着的。 这片布已被鲜血沾染,但还是能看出,上边精心刺绣的文兽。 世宁的瞳仁开始收缩。这分明是朝廷一品大员的补服!而在这边陲之地,穿这种衣服的人只有一个。 世宁咬牙,一字一顿道:“乔大将军!” 戈壁风声更紧,世宁在狂奔。 他昏迷之前,分明看着红姑娘抱着乔羽的尸体,走进了这片丛林。没想到,这里也是她生命的终结。 或者他对红姑娘有着怨,有着恨,但她死后,这一切都该平息了。红姑娘或者是个坏人,但决不应该死在乔大将军的手中!世宁想起乔大将军的种种恶迹,心下已决,他要杀了此人,为红姑娘跟乔羽报仇! 大营并不远! 掌灯时分,世宁赶到了大营。此时的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坐在大营旁边的山头上,静静地等着营盘中的灯光暗下来。灯光暗了人便少,那他就有更大的机会。 这并没费太多的时间,因为大营中的士兵,本就睡得早。 世宁身子悄悄掠了起来,向乔大将军的金帐潜了过去。在他这种武林高手眼中,大营的巡逻基本上形同虚设,而金帐在夜色中看来,又是那么的显眼。 乔大将军还没有睡,正在跟一位白衣少年谈着些什么。世宁本想再等些时,人少了才好下手,但转念一想,此乃替天行道,为什么鬼鬼祟祟地避人?有人看到了更好,正可作为劝世的榜样。当下一拳敲在金帐顶端的金箍上。金帐顶头的金箍被他一拳击得粉碎,世宁挟着满天碎尘,疾扑乔大将军! 他知道乔大将军功力颇高,因此一出手便是全力,真气几乎已运到极限,舞阳剑身闪过一阵紫荧荧的火光,森森寒意蔽天而来,恍如星火行野,怒罩乔大将军! 乔大将军眉头皱了皱,手一抬,一掌迎着世宁的长剑挥了出去。 这一拳看去漫不经心,但世宁知道他的厉害,不敢怠慢,真力又加了两成,剑身登时漾起一阵细微的波纹,轻轻龙啸之音绵绵震开,剑势一变而为前、中、后三波,连绵袭了过来。 哪知乔大将军的拳头看去虽然凶狠,但其中的力道却微弱无比,只听一声轻响,舞阳剑竟然穿手而过,势如破竹一般深深扎进了他的手腕之中! 霸猛的真气随着剑势纵横窜飞,将乔大将军的骨、血环环震开,形成一圈浓稠的血雾,随着剑身游走。乔大将军的脸色变了,但却不是惊惧、害怕或者痛苦,而是一种很平静的哀伤,定在了世宁的脸上。 他的表情很古怪,世宁的心不由一动,剑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请将他留给我好么?” 金帐的帐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卷起,夜色忽然清亮了起来。细碎的金铃声和着脚步响起,宛如西天伽陵频嘉鸟的叫声,欢愉而带了些寂寥。空无的寂寥。 洁白的月色慢慢浸染成红色,却不同于红姑娘那样的艳红,轻轻的只有一点,却仿佛将整个夜色充满。那是一种近乎于黑与红之间的颜色,就以月色做波,细足为茎,她每一步之间,都盛开一朵青莲,檀香四射。 夜风扬起她黑得发蓝的长发,像一蓬张扬的花绽放在天地之间,和她身上红黑交缠的大幅纱丽交相辉映,华丽得有些令人头晕目眩。 她的肤色略深,眼睛比中原人更大更黑,迎着金帐中的烛火半张半阖,透出一股野性未泯的机智。更让人难忘的是,她宽阔的前额上,不是照例点着一颗吉祥痣,而是嵌着半轮鲜红欲滴的月牙。光华轮转的宝石深深嵌入骨骼之中,这种奇异的装饰深深透出一种邪恶的诱惑来,让她看去如同从古天竺壁画中走出来的散花天魔女。 但她的目光却如古潭一样澄净而深邃,脸上浮着一层大海般的晕光,目光宛如落花,落在了乔大将军的脸上。她绝不去看世宁或者别人,只淡淡道:“我是来讨债的。” 乔大将军脸色变了变,终于开口道:“什么债?” 那女子凌空画了个花瓣的形状,但那花瓣却甚为怪异,八瓣交织,可跟牡丹、芍药什么的大大不同。乔大将军的脸色更沉,忽然艰涩一笑,道:“为什么不是她来?难道她真的死都不肯见我一面?” 那女子悠悠道:“她以前没忍心杀你,现在就能了么?但我就不同了!” 然后她的手就伸了出去。 有一点光缠绕在她的手指上,仿佛是她指间戒指上的冷辉,但一遇到金帐中通明的烛火,那点光却突然强大了起来,一瞬间转变为千万条金灿灿的光虹,大帐中厉芒交射,陡地一亮,众人的眼睛都禁不住闭了起来。 金帐中响起了一阵破裂声,那厉芒一闪即熄,那女子厉声道:“你是谁?竟敢阻我?” 世宁定睛看时,就见先前与乔大将军共语的白衣少年站在乔大将军与那外族女子中间,他的手中拿着一只剑鞘,却已只剩下了一段朽木。 鞘身已化作万点尘灰,撒得片片不可见。那少年抬起头来,似乎惊心于女子的武功,然而他本身就涵养着一股沉静的气度,宛如一泓碧水,澄清悠远,一时竟并未变色。 他微散的长发泛起一阵极幽暗的蓝光。长发下是一张极为清俊的脸,眉宇间的忧愁与寂寞并未能淹没他的风采,反而衬托出他那宛如长空孤月般卓然出尘的气质。 那女子注视着他,颜色变得缓和起来,嘴角浮起一缕笑意:“我好像见过你。” 那少年皱了皱眉。 那女子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不,我没有见过你。但却见过你的样子。你好像一个人。” 那少年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说你好像画中的梵天——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之一。你要是还不明白,就跟我回去一趟,亲眼看看,就相信了。” 那少年冷冷道:“你们信什么邪魔外道,我一概不管,只要你别再纠缠乔大将军!” 乔大将军叹道:“逸之,你不会武功,就别理会这里的事情了。欠人的迟早要还,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必然有这么一天的。” 那女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道:“你叫逸之?朱逸之?杨逸之?牛逸之?”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人的脸色微微有些不愉,但也只如湖水微澜一般,并没有太多的在意。他看了女子一眼,道:“不错,我就叫杨逸之。” 那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叫兰葩。” 她对乔大将军冷冰冰的,对杨逸之就好了许多,有说有笑的。杨逸之却恍如不觉,拱手道:“乔大将军乃是国之股肱,可以说是北拒鞑靼的万里长城。设若将军有事,鞑靼人必定长驱直入,中原几如齑粉矣。姑娘当以国家为重,就请赶快离开。” 兰葩撇了撇嘴,道:“国家大事什么的,我一些都不懂。我只知道师父让我来收债,我就来了。别的事,我一概不理会。要不你跟我回去,找师父说情好不好?” 说着,一双夜星般的眼睛盯住杨逸之,笑盈盈地等着她回答。 杨逸之摇了摇头,道:“我投军本为报国,此刻家国危急,岂能远引?” 兰葩脸上现出一丝失望之色,道:“那可就没办法了!” 她脸上是盈盈的笑容,长长的袖子垂下。她身子本就修长,双袖流水,垂舞而降,十分袅娜好看。但长袖才沾地面,立即卷舞腾起,几十根粉红的细丝倏然从袖中弹出,闪电般凌空飞舞,向着乔大将军电射了过来! 杨逸之一惊,急忙来救,但他身无武功,却哪里能救得下来?乔大将军却丝毫不动,坦然承受,那红丝直射进他的身躯,顷刻就不见了。 乔大将军的脸立即涨得通红,整个身子跟着迅速瘪了下去,似乎全身的血都抽离了出来,完全汇聚到了脸部。他并没有看兰葩,却转身向着世宁,缓缓道:“乔某一生无愧天地,却唯独辜负了她,如今我所有的债,都还清了!” 世宁身子一震,“蓬”的一声响,乔大将军的头颅炸开,但却没有一丝鲜血溅出。只见那些钻入他身躯的细丝全都从颈部蜂拥而出,凌空一阵尖锐的嘶啸,争先恐后地向兰葩涌了过去。兰葩纤纤玉指伸出,那些红丝全都停在了她的指尖,一阵阵妖异地扭动着,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它们吸干了乔大将军满腔的鲜血,身子也跟着殷红起来。兰葩纤细的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怎么只有这些?” 杨逸之手眼中透出愤怒的光芒:“你这妖女!” 他虽怒极,但仍不愿出口伤人。兰葩娇靥上闪过一丝歉然,柔声道:“我也没办法啊,你不知道,我师父凶起来,可很厉害的!” 她笑了笑,道:“不如你跟我走,也一起拜了她做师父,那么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乔大将军了!”她似乎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好,娇声笑了起来:“跟我走吧!” 她的长袖蔽空而起,那些停在指尖的红丝倏然就灭在了她身上披着的长大的纱丽中。满空却闪起了碧绿的光芒,一点点绿光如同萤火一般,缭绕而出,围在了杨逸之的身边。那些绿光中都是一只只极小的飞虫,在空中电闪疾飞,极为灵敏。杨逸之脸上闪过一丝惊惧,却不知如何格挡。 兰葩笑道:“看你还跟不跟我走!”她身子一旋,那些碧绿飞萤跟着光芒大涨,蜂拥向杨逸之蚀去。 金帐中陡然漾起一片寒光,那些飞萤响起一阵婴儿般的尖啸,潮水般退了下去。杨逸之神色稍定,百忙中还不忘了拱手道:“多谢!”世宁笑道:“杨兄不要怕,她伤不了你。” 兰葩脸上的笑容倏然顿住,双目神光森然,罩在了世宁的身上。 世宁笑道:“何必一见面就杀人?” 兰葩的身上忽然响起了几声底底的尖啸。她的双眉渐渐竖起,冷笑道:“原来不死神功是在你的身上!” 世宁一怔,奇道:“不死神功?” 兰葩冷笑道:“你以为仗着这门功夫,就能对付得了我的翞嫇神蛊?” 她的手又一指,满天儿啼声大作,碧光森森之中,那些翞嫇神蛊又盘天而起,向着世宁与杨逸之罩了下来。世宁笑道:“不死神功是对付不了这些小东西,但是紫府真气与飞血剑法呢?”他陡然一声长啸,那啸声裂云而起,宛如万千金鼓齐鸣一般,响彻了整个大营。那些翞嫇神蛊不由都是一滞,紫荧荧的剑光跟着冲天闪现。 剑光宛如神龙,凌空掉转,化作一匹庞大的紫色锦绸,将那些神使尽数挡住,然后鼓涌潮动,向外推了出去。这一招绵绵泊泊,寓极刚而入极柔,那些翞嫇神蛊宛如冻萤钻窗一般,再无一只漏网,尽被剑光阻在了两人三尺之前。 世宁笑道:“似乎除了不死神功,这世上还是有些不错的东西的。” 兰葩一声冷笑,突听身后一声痛呼。世宁一惊,急忙转头查看,就见杨逸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盘膝坐了下去,他的呼吸已尽断绝! 世宁脑中电光一闪,大院中数十含笑而死的脸瞬间在他眼前闪过,厉啸道:“竟然是你?” 舞阳剑凌空一引,那冲天的剑气顿时凝结为一,向着兰葩嘶啸而下! 兰葩淡淡数道:“一、二……” 世宁心中忽然就觉一丝不妥,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丝紫光。 这是一丝极细,极小,几乎混杂在他本身紫府真气的光芒中就再也看不见的紫光,但它又是那么的耀眼,倏然一闪,就钻入了他的胸脯中,再也看不见了。一阵剧痛从他的身躯中传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身上的力量全都消失了,再也无法握住手中的长剑。 他忽然领会到,这紫光才是真正的翞嫇神蛊,才是真正的杀着! 他情不自禁地坐倒在地,然后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举过了头顶,合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脸上肯定也露出了笑容,死亡的笑容。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但他没死,当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子晃得很厉害,仿佛是在坐船。他先不急着起身,缓缓调动真气,察觉到身子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耳边突然传来兰葩的声音:“醒了就起来吧,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世宁脸上一红,张开眼睛,就见兰葩正坐在他对面,却也是晃悠悠的。两边是慢慢倒退的树梢,难道他们是坐在了云端不成? 他怀着诧异向下望了一眼,突然,一条巨大的黑影凑了上来,直向他扑去。世宁吓了一跳,直直跳了起来。兰葩见他这个样子,不禁大笑了起来:“想不到你这么高的武功,胆子却这么小!” 世宁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他们是乘在一只巨大的怪兽身上。那怪兽几乎有三四个人那么高,身躯极为肥硕,它的背上支了一个极大的架子,三人一起坐在中间,竟然丝毫不觉得窄仄。那怪兽的腿足有合抱粗,刚才卷过来的黑影就是它的鼻子,而这鼻子几乎有一丈长,两边突出两只狰狞尖锐的獠牙,也跟那鼻子差不多长短,看上去极为狰狞可怖。那怪兽大概知道世宁在端详它,仰天一阵嘶啸,山林震动,群鸟飞起,世宁又是吓了一跳。 兰葩娇笑道:“你没见过大象么?别看它们形象狞恶,可是最温顺不过的了。你可以摸摸它。” 世宁见那象的獠牙晶亮尖锐,心想被这样的牙咬上一口,哪还有命活?摇摇头不去摸。 兰葩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是难兄难弟,见了神象一样的没骨气。” 世宁转头看时,杨逸之却早已醒来,静静地坐在一角。听到兰葩这么说,他面上一冷,转头不去理她。 兰葩嘴撇了撇,道:“好希罕么?” 她虽这样说,可还是不住拿眼睛瞟着杨逸之,脸上尽是盈盈的笑意,似乎真的把他当作画中的神明一般。杨逸之却双目望着旁边的景色,眉峰间隐隐蹙着一抹忧愁。他的心中,对兰葩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世宁转头向四面望了望,道:“这是什么地方?” 兰葩道:“苗疆。” 世宁一惊,道:“我昏迷了几天?” 兰葩道:“十天!” 世宁跳了起来,兰葩皱眉道:“你做什么?” 世宁道:“我为什么要来苗疆?我要回去!” 兰葩摇了摇头,道:“若是几天前,那还有可能,但现在……” 她抬起头,远远望了出去。绿树如烟,风物凄迷,黯淡的瘴气烛天而起,将正午的日色都迷得有些昏暗,人的目光就更不能及得远了。重峦叠嶂,青翠层层,都隐没在那虽恶毒但却又凄美的云雾中。 寂静。仿佛只有心脏声在响动的寂静,在狂乱地蔓延着,世宁忽然发现,这本该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密林从山,却是死的国度! 但仿佛是响应着他的想法一般,突然万千声音一齐灌输而起,有风声,有虫声,有落叶声,有践踏声,有一只饥饿的鸟刚刚捉住才回巢的虫子的声音,也有山上的石头被风吹落砸着了憩息的小兔的声音,甚至连树木花草生长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了。 一阵毒蛇般的惊悸迅速沿着世宁的脊背蔓延开来,在他的全身恣意地游走追逐着,侵吞他每一分清明的意识。他忽然深深地感觉到,真的是走不出,回不去了! 兰葩注意着他的反应,悠然笑道:“何况你已经来到了二师姊的领地,想走,就更不容易了。” 她的笑容中有一丝揶揄:“因为她喜欢你。” 第2章 穷荒林莽近紫泉 她悠然笑道:“二师姊多罗吒喜吃人,尤其喜欢吃男人,而且武功越高的男人,她便越喜欢。因为她觉得武功高的人比较有嚼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丝毫不变,似乎这仅仅只是个笑谈。转头对杨逸之笑道:“你就不用害怕了,因为师姊对没武功的人没有兴趣。” 她的话音刚完,就听有人道:“谁说我没有兴趣?” 这声音略显沙哑,随风送来,慵懒得有些令人直不起腰来。兰葩的脸色一变,忽然,绿树层层分开,现出一个黄衣女子来。 她正站在一片水上,这片水并不大,但却清澈澄明之极。这女子赤足站在水面上,上下都没有凭藉,望去飘飘然犹如神仙。水面如镜,映得她的双足好白。 她的黄衣只是一袭绸缎,很随意地披拂在身上,这时慵懒地抬起头来,淡淡打量着神象背上的三人。她就仿佛晨雾笼罩着的湖面上的一朵睡莲,无所谓枯萎,也无所谓绽放,悠悠淡淡的,有野鹤般的趣味。 兰葩的脸色却变得很郑重,叫道:“师姊。” 多罗吒点了点头,道:“你回来了很好。你知道我素来要别人送礼物的,这次简单一点,两个男人也就勉强算了。” 兰葩脸色更变:“不行!” 多罗吒笑了。她一笑,整个人仿佛就变了,再没有原先的慵懒与散淡,而变得光芒夺目了起来。她整个人宛如一株湖上的睡莲,在徐徐绽放:“小丫头,什么时候敢跟师姊犟嘴了?” 她缓步走了过来,她脚下的湖水就仿佛活的一般,随着她的脚步移动,漪漪涌向三人。这片诡异的森林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作用着,迥不似外面的世界。 世宁知道她将不利自己,当下缓缓提运真气。 多罗吒目光侧了过来,凝注在他身上,笑了起来:“小丫头,你的收获不小么。这等高手你是怎么捉来的?快些给了师姊,我便将归藏之阵传了给你。” 兰葩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但接着就黯淡了下去,歉然道:“师姊,你知道我早就想学归藏之阵了,但这两人却无法交给你。” 她的手伸了出去,指间闪过一抹青光,同长天透下来的云光相辉映,登时化作一片光波晕了开来。 多罗吒讶道:“碧笙云光戒?难道是师父命你捉这两人的?” 兰葩点了点头。多罗吒仿佛很畏惧师父的威严,脸上兴奋的颜色顿时降了下去。她的目光不住在杨逸之与世宁身上打量,仿佛极为难舍。她突道:“被强拘在这鬼地方,天天看得到吃不到,实在淡得要死。小师妹,你能不能只带一个人回师父那边复命,就将一切的罪过全都安在他头上好了,只将这个人留给我就可以。” 她纤纤玉指指处,正是世宁。世宁冷冷一笑。 兰葩摇头道:“这两人都是师父点名要的,小妹先去复命,再向师父求肯,那时看师父的示下如何?” 多罗吒见兰葩不肯买她的面色,脸色便有些不愉,冷冷道:“小丫头,你拿师父吓我,以为我就会害怕么?小心我性子上来,连你也一起吃了!” 兰葩笑道:“二师姊不会吃我的,二师姊只吃男人。” 多罗吒冷冷地看着她,她的双目中一片冰寒,那清明的湖水重新在她的足底漾起,点波不起,就仿佛是一块极大的冰。世宁就觉心越跳越急,但兰葩脸上却依然是悠悠笑着,似乎很不在意。多罗吒长袖猛地一摆,厉声道:“去吧!” 她怒啸一声,纤足跺处,湖水宛如冰晶般四溅:“快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兰葩笑道:“师姊再见!”赶着神象向那丛林深处继续行去。她还不忘了向多罗吒摆了摆手,多罗吒盛怒之下,一掌掌劈出,将周围的树木打得一片凌乱。 神象虽然走得缓慢,但这丛林似乎大有古怪,才走出几步,那景色就变得截然不同,似乎同多罗吒之处隔了千里万里。世宁见兰葩脸色如恒,依旧嘻笑不绝,不禁心下佩服,赞道:“想不到兰姑娘胆识这么好,方才多罗吒分明已动了杀心,但兰姑娘却丝毫都不在意。” 兰葩并没有回头,冷冷道:“第一,我虽然叫兰葩,但不姓兰,所以不要叫我兰姑娘。” 世宁苦笑了下,他本觉得兰葩脾气很好,对谁都甜甜的。但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原来她的好脾气,却是只给杨逸之一个人看的。 兰葩道:“第二,我比你还害怕,而且怕得要死。方才若是我的笑容少维持了半刻钟,或是我的神色中露出丝毫的慌张,那么我们三个人都会死在她的手上!” 她盯了世宁一眼:“你莫要觉得自己武功高就了不起,在这片丛林中,她甚至不用抬手就能杀你!” 世宁心中有些不服,但见到了这丛林种种神异之处,也有些吃不准,不禁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兰葩仰望着两边古树的树梢,道:“这片地方,是个阵法,传说能够移山换海,生人死人,有鬼神不测之威,天地无极之能。而二师兄目前正暂替师父,主持这个阵法!” 世宁想了想,道:“那你带我们俩来这里做什么?” 兰葩笑着指了指杨逸之,道:“他是来拜师的,你呢,是来还债的。” 世宁心中讶异,道:“还债,我怎么会欠了你们的债呢?” 兰葩道:“因为你的体内有不死神功。” 世宁更是大奇,道:“不死神功?我的体内怎么会有不死神功?姑娘是不是弄错了?” 兰葩断然摇头道:“决不会看错!你体内的不死神功还非常强大,所以才能抵挡住我的翞嫇神蛊。要知道,它们是专破真气的。” 世宁沉吟着,忽道:“那你怎么不像乔大将军那样杀掉我呢?” 兰葩道:“那是因为你的剑,我师父说,若是在江湖上遇到持有这柄剑的人,决不能伤及他的性命。” 世宁更是奇怪:“你师父?舞阳剑?你师父认识持舞阳剑的人?” 兰葩摇头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捉你来见师父。因为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杀你!” 世宁不说话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舞阳剑,被兰葩称为师父的苗疆异人,还债,这一切,似乎都有种奇异的联系,关系到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所以兰葩终于停下神象,示意两人下来。世宁知道就将见到她的师父,也许所有的迷题都将揭开,心中不禁也怀了些期待。 这是个很小的小屋,茅草砌就的,在苗疆湿热的天气下,早就生满了青苔,变成阴阴碧绿的一片。这小屋就宛如一个青坟一般。 兰葩咦了一声,在地上拾起三只翠鸟的羽毛,道:“怎么师父又闭关了呢?她明明知道我要回来的!” 世宁不知道什么叫闭关,道:“既然你师父就在这小屋中,干脆你敲门就好了么。” 兰葩诧异道:“那怎么可以!”她顿了顿,道:“看来只能委屈你们先住一两晚,等师父出关了再说。” 一个娇懒的声音从树梢上散下:“那可不行,师父吩咐过了,要让他们两个住地牢。” 多罗吒的黄衣就随着声音从树梢上垂下,然后是她的人,她那丹凤一样的眼神。兰葩三人走得并不慢,她却依然赶在了他们的面前。 兰葩眉头略皱了皱,强笑道:“二师姊,你怎么也在这里?” 多罗吒眼角眉梢笑了笑,道:“我也有师父的命令啊!这两个人就交给我吧!” 她出手极快,微风飒然中,两指已点在了世宁跟杨逸之的身上,跟着将他们两人提了起来,远远纵了出去。 黄衣飘飘,兰葩疾步跟上,她目光闪烁,查看着周围,一面道:“二师姊!你先听我说!” 多罗吒却停都不停,一路走远了。树丛越走越密,她突然笑道:“小丫头,你不要疑心我吃了他们,师父的命令我还不敢违。” 说着,一声长笑,手一抖,将两人扔了下去。那是一条很窄的缝隙,进入了之后,就变得极为宽大,两人直落了两三丈,方才扑通掉进了水中。好在那水并不浅,两人咳嗽着爬了出来,倒没有什么大碍。耳听头上轰轰声响,那缝隙竟然缓缓关闭了起来。 黑暗中淡淡闪亮的,是杨逸之的眸子。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世宁观看。世宁心下奇怪,笑道:“身处危难之地,杨兄为何却只盯着我看?” 杨逸之收回目光,淡淡道:“我身无武功,本也看不出高低来。但兄台却似乎修为颇深,未必能不挡住多罗吒的一指,为何却心甘情愿让他丢进这地洞里来呢?” 世宁笑道:“没有瞒过杨兄的神目。不错,方才我若全力出手,多罗吒的一指,未必能够伤得了我。甚至我手中长剑展开,也大可赢他。但那又如何?再加上一个兰葩,我定输无疑。何况这片丛林诡异之极,在这之中,我实在没有半点必胜的把握!” 杨逸之道:“难道我们就只有被关在这里面么?” 世宁笑着摇了摇头,道:“那自然不是。我们在等机会。” 杨逸之道:“什么机会?” 世宁先不答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陶做的酒壶,自己啜了一口,然后递给杨逸之。这酒乃是他在西北大风沙中御寒之用的,甚是辛辣。 他缓缓道:“多罗吒觊觎你我这两块肥肉,何况她并不太将师父放在眼中,未必能够安心不动。只要她找到这水牢,我们就有救了。这也是我不显露武功的原因,他们越是小看我,我们成功的可能就越大!” 杨逸之却摇手不接那酒壶,沉吟着,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世宁看了他一眼,问道:“杨兄这么着急出去,难道心中有何挂念?” 杨逸之摇了摇头,仰面看着头顶尽处的缝隙,并不答话。水牢之中虽然看不到日色,但却渐渐凉了起来。那水湿的衣服更是冰寒刺骨。世宁有真气御寒,还不觉得怎样,杨逸之的身子已有些发抖,他毕竟没有御寒的真气。世宁笑道:“喝一口吧,能够御寒!” 杨逸之迟疑着,终于接过那酒壶来,喝了一大口。世宁吃了一惊,叫道:“你怎么喝得那么急!” 杨逸之看去书生般文文静静的,遇谁都是淡淡的样子,这时喝起酒来,却极为豪迈。那壶烈酒几有一斤,被他三口两口喝了个干干净净。这些酒就算是量好的壮汉,也未必承受得了,何况是杨逸之这弱不禁风的书生。他脸色渐渐赤红了起来,不再觉得水牢中寒冷,反而有些发热,顺势躺在了水面的青石上。 暗夜中,杨逸之悠悠地叹了口气。 世宁笑道:“杨兄可是第一次饮酒?有什么感慨?” 杨逸之默然不作声,良久,缓缓道:“大丈夫投军报国,希图建功立业,做出天大的事业来。哪知忽然遇到了这种事,远遁苗疆,莫非上天不许我出人头地么?” 世宁见他酒醉嗟恨,宽慰他道:“大丈夫建功立业,也不急在一时。杨兄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杨逸之一笑,道:“不必急在一时,是啊,人生百年,又何必斤斤计较于一朝一夕?可是我不同,我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不肖之子,我得做出事业之后,堂堂正正地回家,每一分,每一刻,都在鞭挞我要尽力功名!” 他举起陶壶,做了个饮酒的姿势。那陶壶已空,只沥沥嗦嗦地滴下了几点酒渍。杨逸之就扬着头,等着那酒渍滴完。 也许只有这样,他的眼泪才能不滴下来。也许只有这样,他的笑容才不会消散。这些事,本是他深藏在心中,绝不会对别人说的,但现在,他却忽然有了诉说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太久之后,动力便变成了背负,这背负很沉重。看着他,世宁不禁想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母亲,突的心中一痛。自己总算有个舍命关心自己的娘,看来杨逸之比自己更加可怜。 他禁不住安慰他道:“不从军功上着手,也一样可以出人头地。杨兄若是练成一身绝世的武功,想必令尊也会刮目相看。”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绝世的武功?我年纪已老大,没有任何根基,如何还能再练武功呢?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世宁肃然摇头道:“不!这世上有很多绝世的秘笈,可以能人所不能。杨兄若是能找到一部,就算从现在开始练,那也是可以的。” 杨逸之也摇头道:“这样的秘笈,必定是人间珍物,又怎么能轻易遇到?” 世宁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例子,就道:“比如此间的主人,能够教出这么高明的弟子,应该是位不世出的高人,也许有这样的秘笈也未可知。大丈夫贵在立志,杨兄千万不可气馁!” 他说完之后,不见杨逸之回答,仔细一听,他已经在那石头上睡着了。世宁笑了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只觉心中有些恻然。原来这世界上,身世凄惨的,并不止自己一个。 什么时候,这世界上才会再没有悲哀? 他握住杨逸之的手,轻声道:“不怕,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叫出了这两个字,世宁已准备将杨逸之当作一生的朋友,就算他怎样都没关系。因为他看到的,总是别人的可怜,而不是自己的。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帮助别人,尽己所能,同病相怜。 所以他帮助杨逸之,便是帮助自己。 他独自坐在黑暗中,听着杨逸之的呼吸之声。不知过了多时,头顶的缝隙突然“咯”地响了一声。世宁精神一振,急忙屏住呼吸,就见那缝隙越开越大,一个纤细的身影落了下来,缓步向两人落脚的地方走去。 世宁知道多罗吒武功修为极高,便不敢将舞阳剑拔出鞘来,生恐剑光将她惊动。他极缓慢地调运着紫府真气,慢慢灌注到了剑身,暗中数着多罗吒的步子。 那人却没有太多的戒心,径自走到了两人的身边。世宁猛地跃了起来,一剑倏然展动,向她的后背刺了下去! 这一剑几乎已是他力量的颠峰,剑的速度更超过了声音,剑出无声,瞬息间刺到了那人的背部! 只听“叮”的一声响,这一剑似乎刺中了什么极为坚硬的铁器。暗中传过来一声娇呼。世宁心一动,这人竟然不是多罗吒,而是兰葩!微微的剑光之下,就见兰葩手中提了个篮子,篮中放了些酒菜果饼之物,似乎是来给他们送吃的。 世宁这一剑,忽然就刺不下去了。他永远无法向对自己好的人出剑,哪怕这个人曾几乎杀了自己。 他真气疾提,剑光回转,在身前布了个极大的光圈,将兰葩隔开,伸手提起杨逸之,身子陡然拔起,向那缝隙窜了出去。 他早就看准了地牢中的形势,窜了两丈高时,身子在地牢突出的一块石头上一蹬,更向上疾飞,转眼就奔近了地牢出口。点点星光落下,世宁心怀不禁大畅。 兰葩娇靥色变,呼道:“哪里走!” 她长袖中忽然升起点点碧光,飞电一般盘旋而上,向世宁追了过来。世宁知道她这翞嫇神蛊的厉害,当下不敢硬接,手腕抖动,舞阳剑宛如一蓬碎雨打下,身子却窜飞更急。 那些碧光撞在舞阳剑上,咝咝暴啸,却并不舍弃,直撞得世宁手腕剧震。猛地一股尖锐的痛楚从手腕处传来,世宁百忙中低头一看,那只紫色的翞嫇神蛊正正穿在他的腕骨中间,他加意防备,却仍然没有躲开这只神蛊之王。 那只左手登时红肿了起来,整只手臂顷刻麻木,再也抓不住杨逸之的身子。被舞阳剑绞得满天飞碧的翞嫇神蛊忽然舍弃了世宁,团团围住杨逸之,将他硬生生地拉了下去。 世宁大惊,急忙吸了一口真气,将左手的经脉闭住。他这时已窜出了地牢,但他绝不停留,脚尖在旁边的树干上一蹬,再度向地牢中扑了下去。 若是只有他出来,而杨逸之被困其中,世宁会内疚一辈子的! 第3章 琵琶空抱泣银弦 只听“咯”的一声轻响,那道缝隙竟然抢在他之前关掉了。 世宁一声怒吼,舞阳剑深深插入了地面。入手只觉坚硬之极,仿佛地下是坚实的土石,那地牢早已踪影皆无。联想到之前这丛林中的种种怪异之处,世宁这一惊非同小可,剑诀一引,一连数剑轰在了地面上。直将大地轰得一阵乱响,刨出了好大的一个坑,但却依旧没见那缝隙再现。 世宁渐渐失望,突听有人冷冷道:“你这是发什么颠?” 世宁不去理她,最后一剑刺下,心中失望已经到了极点,这才起身住手,心情烦恶,不耐烦道:“多罗吒,你休要来惹我。” 多罗吒怀抱一柄银色的琵琶,正坐在旁边的一株大树上,见他言语无理,不由得一怔,心中怒气渐生:“我惹你作甚?我的食量甚小,今天就先取你左掌吧。”她悠然道:“这样活着生吃,也比较新鲜。” 世宁斜眼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怒道:“滚!” 多罗吒脸色陡然铁青,两只眉毛渐渐竖立了起来,尖声道:“你说什么?” 世宁又看了她一眼,哈哈大笑道:“对你这样的邪魔还有什么好客气的?滚!” 多罗吒哪里受过这种羞辱?尖声道:“我要你死!” 她手向怀中的琵琶一划,几枚亮晶晶的银弦向世宁飞了过来。有兰葩的翞嫇神蛊做前科,世宁深知她这门派的武功奇异之极,多半与蛊毒相合,奇诡处难以测度。当下不敢硬接,长剑舞动,将整个身子罩住,倏然拔空而起。 剑光霍霍,弦光森然,在昏暗的树林中转折盘旋,宛如一只巨大的银龙一般,随着一声长啸,电般散了一天的银光,化作一条光箭,向多罗吒厉射而下! 这是世宁想出来对付蛊毒的方法。无论你用什么蛊,什么毒,我用的就只有一招:快!快得让毒无法放,蛊无从施!冷光森然,刹那间将多罗吒罩在了中间。 多罗吒冷笑了一声,道:“不要将我想得跟她一样!” 但她脸上冷笑不绝,两手渐渐指起,倏然向两边分了开来,怀中琵琶铮铮而鸣,响起了一阵流水浣石的细音,一连串银点从多罗吒的指尖飞出,上面七点,下面七点,一条条银线连缀在银点之间,多罗吒纤手伸出,轻轻在这银弦上划了一下。 突然一阵极强的轰鸣声从银弦上飞起,宛如炸雷爆火一般在丛林中震响而出,裂空向世宁轰震而来。世宁猛觉身形一窒,剧猛的声浪宛如钱江春潮,汹涌怒扑,直冲击得舞阳剑一阵歪斜,几乎把持不住! 世宁心念连变,突然真气一松,身子立即被那股强猛的声浪冲得扶摇而起,向外落了下去。多罗吒冷笑声中,纤纤细指飞舞,在那七道银丝上不住地挥舞着。她一袭黄衣翩翩飞舞,看上去潇洒飘逸之极,但层层声浪却宛如炸雷般叠连响动,世宁连冲了几十冲,都未曾将她的声波冲散。 世宁心中焦躁,但却忽然收剑,哈哈大笑了起来。多罗吒皱眉道:“死到临头,有什么好笑的?” 世宁笑道:“我笑你只会守,而不会攻。” 多罗吒冷冷道:“你要看我攻,那也容易!” 说着,将琵琶反抱于肩上,举手在银弦上一划。爆涌的声浪连环冲出,向世宁横击而来。世宁大叫道:“好厉害!”脚尖用力,闪电向后退去。多罗吒冷笑道:“这就是你的计谋么?” 口中一声清厉的啸声,那衔着银弦的十四银点,突然飞移,跟着多罗吒凌空追了过来。多罗吒双手连拨不绝,那声浪竟然追着世宁轰炸,丝毫不放松。世宁脚下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变成一条白影,在树林中疾飞。多罗吒轻功极为厉害,世宁无论怎么逃跑,都无法将她甩脱半步。多罗吒一面追赶,一面冷笑。 世宁突然仰天长叹道:“我本不愿施展这一招,但我也无法!” 他的身形倏然停住,双脚就宛如钢柱浇铸在当地,再也不动分毫。他的脸转过,双手抱住舞阳剑,剑尖寒光吞吐,对住了多罗吒! 多罗吒双目猛然一寒,因为她已停不住!世宁的长剑上满是杀意,已将她的银蝴琵琶全面引动,几乎耗占了她绝大部分的精神,剩下的部分,已不足以让她在如此急速的奔跑中猛然刹住。所以,现在就变成她鼓动着强大的声波,向世宁冲了过去! 但世宁却以逸待劳,而且双足坚牢地踏住大地,无形之中,他已多有了三分胜算! 多罗吒跟他相差的,也不过是一二分而已。 多罗吒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啸,银牙猛的一咬,双目中闪过一阵惨厉,索性并不顿住身世,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鼓动银弦上! 轰天震地的巨大声浪宛如地崩天裂一般在整个丛林中疾啸旋转着,形成一个无形的龙卷,裹住多罗吒的身形,铺天盖地般向世宁压了下来! 世宁双目清澈冰冷,执着舞阳剑的双手稳定如磐。因为他知道自己必胜! ——如果这样都不能胜过多罗吒,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他必胜! 声浪龙卷中的多罗吒,在世宁清澈的眸子笼罩下,心神却忽然有些紊乱。她已入彀中,又怎会有必胜的把握? 狂猛的声浪卷着嘶啸声,霸狠地挥舞撕扯着,被银蝴琵琶与舞阳剑逼迫着,在两人中间越积越厚,世宁几乎连呼吸都不能,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把住手中的长剑!他遍搜着体内每一分每一寸的真力,全都冲压在了舞阳剑上,他必定能赢,他也必须赢,因为他要救杨逸之,这个生平第一次、他当作是朋友的人。 终于,龙卷与舞阳剑接在了一起。多罗吒的秀目中,忽然闪过了一丝恐惧,因为她发现,她已经无法再停步,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向舞阳剑上撞了过去。剑光凌厉!多罗吒尖声大叫了起来。 霸猛的声浪随着她的尖啸突然减弱,世宁只觉身上的重压倏然减轻,长长透了口气。舞阳剑身上闪过一阵灵蛇般的颤动,这柄被久久压抑住的神剑,似乎是在单纯地以自己的力量而掣动着,一剑就可要了多罗吒的性命! 这柄神剑,在它上一个主人手中,是否能劈开山、刺破苍穹,有着天下无敌的傲然呢? 世宁心中忽然闪过一阵不忍,因为他此时看到的,不是噬血肉的恶魔,而只是个恐惧的人。他的手忽然偏了偏。 电光石火之间,舞阳剑擦着多罗吒的身侧滑过,“嗤”的一声轻响,将她蔽体的黄衫挑裂,但却丝毫没有伤及她的肌肤。但多罗吒的七根银弦,却仿佛有灵性一般,在十四银星的飞动下,结结实实打在了世宁的身上! 世宁一声闷哼,身子横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连接几口鲜血吐出,眼前一片漆黑,晕死了过去。 多罗吒怔住了。她实在想不到,世宁竟然在最后关头止住了剑势。他为什么要放过一个要杀他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生吃人肉,残忍无情,而且他明知道放过她的代价,就是自己的重伤。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多罗吒身子颤抖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慢慢走近了世宁。她凝视着这个匍匐在地上,垂死挣扎的人,轻轻道:“为什么?为什么?” 世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将头抬起来,他盯住多罗吒。 多罗吒忽然觉得心中一酸,忍不住掉下一滴泪来。她很奇怪,自从十年以前,她就再也没有流过泪,自从她心爱的男人眼睁睁看她受诸般酷刑,却弃她而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流过泪,她发誓要吃尽所有男人的血肉,她痛恨天下所有的男人,为什么她要流泪呢? 就因为世宁没有杀她?她的心早就荒芜了,又怎会在乎生死? 世宁笑了,他笑得很艰涩:“你以后再吃人的时候,能不能想想这一刻?” 他的头扑下,直扑进泥土里,再也不能动了。多罗吒嘴唇抖动着,忽然她冲动地跳了起来,忽然狠狠一脚踩在了世宁的身上。 一抹黑影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边,这是一抹最漆黑的黑影,仿佛带着深沉的忧郁,绝没有生人的气息。多罗吒丝毫没有察觉,依旧狠狠地踩着。那黑影忽然淡淡道:“他饶你不杀,你竟然还如此待他?” 多罗吒一惊回头,道:“师父?您……您不是闭关了么?” 那黑影冷冷道:“我让你守住八叶之阵,谁让你到这里来了?回去!” 她的手轻轻挥了挥,多罗吒忽然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她击得凌空飞起,远远跌出。 那黑影缓缓揭下面具,清冷的月光在她的面庞上笼起一层黑雾,淡淡的,犹如春雨一般,让她风华绝代的容颜看去却有不在人间的寂静。她低下头,看着世宁,默默看着他,久久不转视线。 她淡淡道:“我答应过你父亲,便绝不能看着你死!” 她的指尖上忽然闪出一点红光,缭绕盘旋着,手指缓缓低下,那点红光窜射到世宁的身躯上,鲜红的血液从红光中滴下,滴到世宁的伤口中。 奇异的是,那鲜血一旦滴中,世宁的伤口便立即收缩,止住了流血,皮肤也迅速恢复了红晕。随着鲜血不断滴下,世宁的气息渐渐粗壮,竟然在急速还原着。 那黑衣女子收回了手,深深看了世宁一眼,一阵微风吹过,她的身形已经不见了。空林寂寂,就如从来没有这个人出现过一般。 世宁依旧伏在地上。 尖锐的阳光射进了林中,宛如炭火炙烤着世宁的身躯。世宁痛苦地抽搐了几下,缓缓从地面抬起头来。他的思绪有些恍惚,不太记得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只记得自己跟多罗吒打来打去,似乎自己受了很重的伤势。他试着运了下真气,却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世宁翻身坐了起来,静静地回想着。 这段时间老是出生入死,被人打成重伤,但奇怪的是,他每次都不死,每次都有人救他。这是不是也是件很奇怪的轮回? 世宁忽然一惊,他想起来了,杨逸之还被关在地牢中,他要去救他! 他辩明了方向,向来路走去。才走了几步,他忽然顿住了。因为他发现,离他不远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并不是压抑,也不是吸引,究竟有什么感觉,世宁也说不太上来。他想了想,决定过去看看。反正无论是多罗吒还是兰葩,他迟早都要面对的,他也想堂堂正正地将杨逸之要出来,凭他的剑! 忽然一个声音道:“你来了?” 世宁一惊,抬头看时,却突然发现,一人背手站在他面前。他已经走近此人三步外,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这人静静地站着,他仿佛已跟这片天地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他自身是散淡的,虚无的,寂静的,他就是这气,这天,这树,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觉。 但世宁的心却忽然抽紧,因为既然自己走近了此人三步内都没有觉察,那么此人若走近他三步内,自己也未必能够觉察,更有甚者,若是他出手攻击自己,那么也必有无法让自己觉察的法子! 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他虽然没有回身去看世宁,但世宁只觉自己全身都仿佛笼罩在他的目光下,再无丝毫秘密可言。这种感觉让他通体不适,甚至兴起一种烦恶的感觉。 那人语音中有些笑意:“你怕我?” 世宁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摄定心神,用极淡的声调道:“萍水相逢,有何可怕?奉劝兄台,此林多有古怪,如非逼不得已,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那人道:“阁下还不是刚从其中出来。” 世宁一怔,道:“兄台所言不错,所以我才劝兄台不要进去!” 那人悠然道:“可是阁下却还要再进去。” 世宁又是一怔,道:“不错!” 那人道:“如此甚好,在下就跟阁下一起进去。有阁下带路,想必会好很多。走罢!” 他这一声“走罢”竟然似乎含有一种秘魔般的力量,世宁忍不住一脚踏了出去。等到这一脚落地,他才猛然惊醒,心中不由得就是一震。但他随即克制住,道:“兄台进此林中何事?” 那人慢慢道:“找故人要回几件故物而已。” 世宁点了点头,料想道此人必定与此间主人有些怨隙。若是将此人引进去,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必定有更多的机会救出杨逸之。 但世宁怎会做这种事! 他刚欲开口拒绝,那人笑道:“如果阁下为难,那就不必了。” 他这句话一说,世宁倒不好出口拒绝了。何况就算他不带路,难道此人就找不到进去的路了?无非多费些时间而已。 这样一想,他就不再说些什么,寻明了方向,大步向林中走去。 他不知道,若是他不领路,此人必定无法寻出路来。 这是座森林之阵,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得到了主人的心血引导,才能自由地出入——恰好世宁就是其中一个。 造物总是很怪地将关键的人物送到关键的时刻,也许这就是传奇之所以为传奇的原因。 第4章 八叶梵花照流年 艳阳高照,丛林仿佛琉璃铸就的一般,通透得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但是世宁忽然就觉得这丛林极度陌生。 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他确信这就是昨夜与多罗吒追逐之路,但今日走来,却连一点熟悉感都没有。越走,他的心就越沉。这片丛林仿佛变成了一团迷雾,永远在不停地变换着形状,没有人能够将它完全看清楚。 奇怪的是,那人并不焦急,只是微笑跟着世宁走,仿佛极为信任世宁一般。终于,世宁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已无法相信,他走的是正确的了。 那人淡淡道:“不记得路了么?” 世宁皱眉,困惑地道:“昨日我明明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来的,怎么今日行来,却这么陌生,竟似从来没走过一般?” 那人笑道:“所以你认为你走错了?” 世宁沉吟着,终于点了点头。 那人道:“你为什么不认为你对了呢?” 世宁心中一震,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的一双眼睛是极为强烈的赤红色,看去神异之极。此时宛如两个光轮照耀着他,世宁心中的疑惑忽然冰消瓦解。 是啊,为什么不认为自己是对的呢?他精神一震,大踏步向前走了下去。 既然看不清楚这丛林,那为什么还要看?世宁默默追寻着昨夜奔走的踪迹,再也不理会周围的景物,全凭一点灵觉,任意前行着。这番怅惘消除之后,他倒约略地感觉到了一点熟悉。这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他忽然明白,自己并没有走错。 这是对的道路! 有时候,对与不对,完全就是由自己掌握的,别人的议论,周围的评议,或许全都是错的,你根本就不必去听,去从。 那青坟一般的茅屋在绿树浓荫中展露了出来,世宁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并没有走错。这实在是很伟大的一步进展,因为从此之后,他对自己更有信心,而这丛林再也不神秘,它已经显得不可怕了。 那人的身形忽然顿住,就站在青坟茅屋之前三丈处。 世宁急着赶到地牢中去救杨逸之,见他停步,问道:“怎么,你不走了么?”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走了。因为我再多走一步,她就会出手。” 他的声音中有一丝赞叹:“三丈,是我能够自保的最近距离了。” 青坟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沉静的声音:“佳客远来,意欲何为?” 那人微笑道:“远客帝伽,来讨回一点故物。” 那声音道:“什么故物?” 帝伽缓缓道:“湿婆之弓,西昆仑石,梵天宝卷。” 那声音忽然沉默了下去,良久,方才道:“龙树老人已经有了传人了么?” 帝伽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优雅的气质在这诡秘的丛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仿佛那强烈的阳光照射的不是亮晶晶的树叶,而只是他蓝得发黑的头发,蓝得发黑的衣服,以及如火焰一般的双眸。青坟中人的声音再也没响起。 那丛林中的绿意,却慢慢在聚拢,阳光透照而下,仿佛天地间的绿意都凝聚在这丛林之中,而且渐渐凝结,形成一片巨大的阳绿色的翡翠。翡翠如山,将帝伽裹在中间。 那绿意仿佛浓得化不开的血,绿血,将帝伽笼罩在中间。血已成流,滔天漫地,将帝伽紧紧束缚住。而他依旧岿然不动。 如果说绿意如江,他就是石;如果说绿意如天,他就是日。日升石落,却永恒不动。绿意更浓更翠,几乎已看不见帝伽的身影,只剩下一团缓缓蠕动着的苍翠,将青坟附近的三丈一齐围裹住。 绿意中忽然爆出一点红影,宛如火焰般,闪了一下之后,便熊熊燃烧了起来。一声清亮的啸声响起,绿意忽然更浓、更重!那火焰登时被完全压制了下去,只变成两点幽暗的灯火,在不停地闪耀着。 那火仿佛豆般大小,似乎绿流稍微一动,就会将它完全淹没。但绿意冲舞来回,火焰却始终不熄。忽然就闻帝伽轻轻啸了一声。 那火花倏然涨大,帝伽一声轻啸未止,又是一声啸。前啸后啸叠合在一起,帝伽声声长啸,那啸音连绵飞驰,宛如一条苍龙一般,盘天而起。火花仿佛浇了一桶热油一般,怒燎而起,顷刻将绿意冲开一条口子,帝伽身形飞纵,落在了青坟外五丈的距离。 他的身形虽仍那么潇洒,但他的眼神中却有了一丝惊悸。一落地之后,立即又后退了一步。 青坟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太过谦虚了,四丈便已足够。龙树老人并未传错人。” 帝伽定了定神,笑道:“果然中土能人辈出,曼荼罗三宝供奉在此,再合适不过。是我来错了。”他转身向外走去,身形犹如行云流水,竟然没有半点停顿迟疑。 那声音道:“慢着!” 帝伽应声住步,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那声音道:“你既然来了,便是有缘。只要三宝肯跟你走,于我又何干?” 帝伽的眉头皱了皱,道:“前辈的意思是……” 那声音道:“三宝已通灵,各有其主人,我亦不能左右。只要你有能力,我便许你将三宝带走。” 帝伽精神一振,道:“三宝在哪里?” 那声音道:“梵天地宫!”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叶子从树上落下,在他们面前排成一个箭头的方向。箭头所指,是正北方。 帝伽听到这名字,眉峰忽然震了震,但他随即拱了拱手,向正北走去。 世宁见他已得所求,便不再管他,自行向那地牢走去。丛林之中,霎时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那青坟的门却悄无声息地敞开了,昨夜那个黑衣女子出现在了门口。阳光炽烈,却依旧不能照透她的容颜,她仿佛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存在,真实而虚无,强大而缥缈,在世情与神佛中若隐若现着。面对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她突然深深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地牢已经打开了,阳光透下,牢内一览无余,一个人都没有。世宁缓缓站起身来,眉头长皱。杨逸之去了哪里?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够爬得上来,若不是有人救他,那就是有人杀了他! 会不会是多罗吒?会不会是兰葩? 想到这两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厉手,世宁的心神开始不宁帖了起来。他突然拔步,向那青坟冲了过去。他也不管自己该站在三丈外还是五丈外,一口气冲到了青坟门前,砰砰砰就是一阵敲。屋门紧闭,他敲了一阵子,那声音才缓缓响起:“你来做什么?” 世宁大叫道:“杨逸之呢?是不是你们已经杀了他?” 那声音冷冷道:“你若是想他死,我现在就去杀他!” 世宁大喜,道:“他没死么?他在哪里?” 那声音道:“你想救他?” 世宁使劲点了点头。那声音道:“只要你能将湿婆弓、西昆仑石、梵天宝卷带出来,我就将杨逸之还给你!” 世宁精神一振,道:“果真?” 那声音道:“你若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世宁坚定地道:“我愿意!” 他飞也似地向梵天地宫奔了过去。 就在绿树掩映的尽头,现出一方巨大的地道入口。那就是梵天地宫,也就是箭头所指的地方。 杨逸之昏昏沉沉的,酒性发作,他的神智已迷糊,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就算从高空中直跌了下去,也仍然未让他清醒半分。 空中忽然伸过一只柔荑,将他的身子接了过来,轻轻放在了石面上。这是地牢中最干净、最平整的一块石面。 兰葩的眼睛在地牢的黑暗中闪着光,如果杨逸之能够看到,他一定能感觉出这双眼睛中的柔情。但现在,他却深陷在酒性的昏迷中。 兰葩怔怔看着他,杨逸之不断重复着一些很模糊的字眼,他的神情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痛苦,似乎在经历着变化多端的梦境。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落了下来,顷刻将他全身浸透。兰葩拿出一条粉红色的绸巾,轻轻为他拭着汗水,她的动作极为温柔,似乎生怕弄痛了他。 杨逸之猛然坐了起来,一把将兰葩的手抓住。他抓得很用力,紧紧盯住兰葩,叫道:“你说得很对,我要向这莽林的主人学武功!” 兰葩一惊,但见他眼睛虽大,但呆滞着一点都不转动,知道他还未酒醒,柔声劝道:“好的,我们学天下最好的武功。” 杨逸之看着她,神色渐渐平静道:“你肯帮我么?” 兰葩见他虽在酒醉中,眼底仍是热烈的殷切,不忍拂他之意,便道:“我自然帮你。我们这里有天下最好的武功,名字叫做《梵天宝卷》,就藏在北面的梵天地宫中……”她望着杨逸之,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着他宿醉未消、却依然如明月一般动人的脸:“梵天既然赐给了你和他一样的容颜,就说明你是梵天选定的人,《梵天宝卷》本来就是你的,我帮你拿到它,好不好?”杨逸之点了点头,就重新倒了下去。 兰葩看着他,双目中渐渐有柔情出现:“我们现在就去取《梵天宝卷》,一起去取,好不好?” 杨逸之沉沉睡去,并不答应。兰葩长袖飘拂,数十点碧绿的翞嫇神蛊袅袅散出,托着杨逸之的身躯,紧紧附着在兰葩的背上。兰葩手指出,另几只翞嫇神蛊飞起,在地牢顶上不住攒动着,突然一阵儿啼般的欢啸,一齐沿着缝隙钻了出去。不多时,格格声响中,那地牢的缝隙缓缓打了开来。 兰葩背负着杨逸之,窜身而起,向那缝隙跃去。她的轻功颇好,一窜便是两丈多高。身子在空中微微一窒,那些碧色的翞嫇神蛊突然一阵鼓动,兰葩的身形又升了半尺。她怀中飞出一条带子,缠在了缝隙上,手轻轻一拉,两人的身子飞腾而出。 梵天地宫本来坐落在曼荼罗山顶,有梵天巨像守卫,恢弘无比,要想从正门进去,还要走上几日的路程。 然而世宁和他们走的都不是正门,而是一处地道。地道经黑衣女子指点,仿佛凭空从地面裂开,以前从未有过一般,里边阴气沉沉,看去极其深邃。 兰葩道路极熟,沿着右面的石壁,缓缓走着。一面走,一面在石壁上轻轻扣着。待走到七十步的时候,她双手贴在墙壁上,运劲一举,那墙壁忽然悄无声息地升了上去,露出一个一丈多宽的入口来。兰葩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负着杨逸之钻了进去。 那入口跟着关闭,只剩下一条极长的石阶,向下延伸而去,茫茫黑暗中,也不知究竟有多远。 两人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兰葩突然停了下来。 这地牢中严封密闭,却没有闷塞的感觉。眼睛适应了之后,也并不太黑,依稀能看清楚眼前的道路。杨逸之动了动,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兰葩笑道:“这里是梵天地宫,藏着绝世秘笈的地方。” 杨逸之道:“什么绝世秘笈?” 兰葩道:“据说由于湿婆与梵天大神的一次赌约,诸多法器都流落人间。最重要的三件便分别是湿婆射穿三连城的弓、毗湿奴降服天龙的西昆仑石,以及记载梵天一生修为的《梵天宝卷》。后来《梵天宝卷》辗转到了达摩的手中,达摩只读了《梵天宝卷》三天,便凭借自己的理解,开创了少林寺,传下七十二绝艺。后来,《梵天宝卷》和其他两件神器一起不知下落,我师父费尽了心神,方才得知这三大神器被封存在这个地宫中。那时此地宫被藏边曼荼罗教占据着,我师父以绝世神功将他们赶了出来,自行搜寻神器的下落。这十几年来,却只拿出了西昆仑石。” 兰葩笑道:“师父得到西昆仑石后,只看了一眼,就叹气说到了她这种修为,外在的宝物只会妨碍,而不能增进,于是再也没有用过。所以,我觉得其他的宝物只是一些器具,大不了比寻常刀剑弓石锋利一点,唯有《梵天宝卷》是天下武学元枢,第一等的武学秘笈,要让你极快增进,就只有拿到《梵天宝卷》。”她看了看杨逸之,目光盈盈流转,柔声道:“更何况,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开始,就知道你是梵天选定的人。我这就到地宫,帮你把《梵天宝卷》取出来。” 杨逸之摇头道:“如此宝物,肯定有重重看守,岂是容易得到的,我怕连累了你。” 兰葩叹息了一声,轻轻道:“我从自幼信奉着创世之神梵天,在神殿中打扫、祭祀。十五岁那年,我曾经偷偷向梵天大神许了一个愿,让他赐给我一个和他一样睿智、英俊、庄严、伟岸的男子,让我永远跟随在他身旁。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明白,大神垂怜,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如今,你的心愿就是我的一切,为了你能练成绝世武功,就算受千难万苦,又算什么呢?” 她盈盈看着杨逸之,杨逸之忽然感受到她的情意,心中不禁一震。 兰葩杀乔大将军,将他劫持到苗疆,他心中先入为主,便对这女子极为憎恶。此时方才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但见她双眉蹙翠,两目隐月,白玉一样的脸上似笑非笑的,竟满是柔柔情意,看去极为动人。他那久不触动的心弦,莫名其妙地震了震,他低下头,躲开兰葩的目光,快步向前方走去。 两人一路行来,那长阶渐渐走到尽头,现出一个极为高大的石门来。兰葩又在石门附近的墙壁上敲着,寻出一扇隐蔽的门来。 关簧声动,一阵狂火汹涌喷出,几乎炙在了两人的头脸上。兰葩却并不在意,拉着杨逸之向里走去。那火扑面而来,凶猛强热之极。杨逸之惊疑不定,但见兰葩毫不停留,也就只有跟着她进去。四面都是赤红一片,照耀得周围明亮之极,两人仿佛置身火海中一般,每一行动,那火团就被搅起,随身而动。走了多时,才到了另一扇门口。兰葩毫不迟疑地就推门而进。 门背后还是门,三道门。一道门上刻了头牛,而另一道门上刻了个宝石,第三道门上刻了朵莲花。三个标志的下面,都是一个凹下去的人形,全都有鼻子有眼,而眼睛鼻子也都是凹下去的。那道刻宝石的门已经打开了,兰葩指着它道:“这扇门里面便是西昆仑石,已经被师父取到了,那么就该去梵天宝卷处了。” 她的手指指向的,是刻着莲花的那道门。杨逸之点了点头,兰葩道:“你站在那人形之中,面对着门,我一打开机关,你就会进入其中。你要全神贯注,切不可游神旁顾。” 杨逸之情知兰葩深谙这其中的奥秘,就答应了,果然依言站立在了中间。 他一站进去后,兰葩身旁的墙壁上,缓缓现出另一个人形凹槽来。兰葩深深看了杨逸之一眼,站了进去。 她一进去,杨逸之所站的那个凹槽猛然张开,将他吸了进去。但兰葩所站的凹槽中却突然弹出两根尖刺,从她的两肋贯出! 兰葩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抽搐,但她紧紧咬着牙,极力承受着。鲜血汩汩,从她的伤口中流出,但却并不滴下,似乎是被那尖刺饮吸了一般。 幽暗之中忽然慢慢现出一个人影,帝伽那火红的眸子在黑暗中闪耀,宛如鬼火。他身上的衣服已灼伤多处,只是神情却依旧优雅,仿佛一点微尘都不曾沾染。 他凝视着兰葩:“原来这就是三神器的秘密,只有能真心为你牺牲的人,才能打开通往神器之门。” 他微笑着:“可惜我没有。” 火花一闪,突然炸开,帝伽倏然出手,将兰葩从那尖刺中拉离! 兰葩一声大叫:“不!”那刻着莲花的门,却忽然关了起来,将杨逸之锁在其中!她疯狂般地扑了上去,尖刺再度深深地没入了身躯中,但那扇门却沉沉的,再也没有张开。兰葩惨呼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5章 一脉心香开古莲 帝伽微笑看着她,他双目中的赤红色更深更浓,在这阴暗的地宫中,宛如地火魔焰,冷冷照射在兰葩的身上。立时,她的身体都宛如被这火焰烧灼着,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惊恐地看着帝伽。 帝伽淡淡地笑了。他火红的眼睛中深藏着一丝轻蔑,仿佛远古的神明在凝注着这世界上悲苦的人们。 他淡淡道:“传说三大神明的洞府只有在奉献牺牲的献祭时才能打开,而一旦人类由于私心撤走这献祭时,它就会合上,永远不再打开。不想果然。” 兰葩悲苦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帝伽不答,反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心甘情愿地为他献祭,你爱他么?” 兰葩决然道:“爱,我爱他胜过一切!第一眼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梵天大神赐给我的礼物,我愿意一生跟随他左右。在地牢中,他恳求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要保护他,为他牺牲。或者你会觉得我的爱太轻易了,但跟着他的时候,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只想让他留在我身边!” 帝伽眼中的红光微动,轻轻问道:“他爱你么?” 兰葩怔了怔,她脸上的笑容有些惨淡,在这地牢的火光中,竟然反映出泪花来:“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爱是我自己的,我爱他,我就爱下去好了。就算他不爱我,又怎样呢?” 帝伽轻轻地叹息:“人类的感情可真是奇怪。我若是告诉你,还有办法打开这梵天洞府,你肯不肯做?” 兰葩惊喜道:“什么办法?” 帝伽缓缓抬头,目注着第三道门上的青牛标志:“那就是打开湿婆洞府,取出曾射穿三连城的湿婆之箭,将梵天洞府的大门射穿!” 他眸子中坚毅的目光影响了兰葩,使她也不禁有了信心起来:“真的可以么?” 帝伽道:“若是你肯心甘情愿地当我的献祭,就一定可以!” 他的手慢慢伸向湿婆大门上青牛标志下的人形凹槽,一阵奇异的声音响过之后,在附近的墙壁上,现出了同样的一个凹槽,那凹槽的脖子上是诡异的青色,在那昏黄摇曳的火光下,显得诡秘而阴森。兰葩凝视着那抹青色,她的身躯上忽然起了一阵涟漪。 缓缓的,她举起脚步,毅然向那凹槽走去。帝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夺夺两声响,两枚尖刺穿透兰葩的胸膛,将鲜血雾一般洒在这黄泉幽冥之中。兰葩紧紧咬住牙齿,一声不吭。但那尖刺处传来的剧痛宛如切骨焚肌一般,让她的身躯不住颤动。 帝伽却没有走进湿婆大门的凹槽中。他只是将手轻轻贴在其上,按照一种奇特的方位扣击了几次,一面轻轻念道:“毁灭、苦行和舞蹈的神明,拥有烧毁这个世界之火力的湿婆,我已将大梵天的献祭夺来,虔诚地奉献在您的面前!请开启你的大门!” 门上的机簧仿佛被生生扭动,响起一连串尖锐的刺响,仿佛天地万物齐声在呼唤着,响彻了整个地宫。巍峨的梵天地宫开始轰鸣起来,就连深陷痛苦之中的兰葩,脸上都不禁闪过一阵恐惧,似乎有什么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恍惚之中,湿婆之门上镌刻的青牛向四周转动了几次。那门发出一阵沙哑的嘶鸣生,忽然化成一滩碎屑,流泻到了一边。 地牢的深处传回的回声仿佛是在呜咽,又仿佛是哭泣。蓦蓦然之间,那湿婆之门中忽然弹起了一道金光,向着帝伽飞来! 帝伽的手倏然伸了出去,金光聚敛,被他捉在手中。 那是一枚极为巨大的弓,样子却很朴素,是一种幽暗的金色,看去并不是很起眼。弓上配着三只箭,也如那弓一般的巨大。帝伽持弓而立,他那宛如深海蓝水一样的头发,突然无风自鼓了起来,狂烈地甩向了身后。 帝伽厉声道:“第一支箭是第一种象征,没有什么人、什么物、什么力量能矗立在湿婆的威严之前,我命名它为‘毁灭’!” 他倏然搭弓按箭,箭头对准了那刻着莲花的梵天之门! 吱呀呀一声厉啸,那张弓被他拉开之后,立即发出一阵射目的金光,流云一般向那箭尖上聚射而去。帝伽倏然一松手,那箭登时化作一道金光,怒窜而出! 嗡嗵嗵一阵暴响,金箭正正地插在了那朵莲花上,一动不动。那莲花忽然就化作了砂砾,带着整个大门沙沙而下,顷刻间散落了一地。地宫轰鸣,隐隐就听见地宫外传来一声长啸。 帝伽抬头凝听,淡淡笑道:“你师父终于忍不住出来了么?” 他虽这样说着,但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的恐惧,那火红色中,充盈的全都是自信,似乎再不惧怕青坟的主人! 梵天之门中一片阴暗,帝伽缓缓向里走了进去。 兰葩咬着牙,吃力地拖动身躯,想从那尖刺中脱出来。但她全身的鲜血几乎流光了,每动分毫,都带来钻心刺骨的痛楚。她强咬着牙,继续努力,因为她知道,杨逸之一点武功都不会,若是没有她,他一定会被帝伽杀掉的!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扶住他的身躯。兰葩吃力地抬头,就见世宁一脸讶然地望着她。兰葩急道:“不用管我,快!快去救杨逸之!” 世宁身躯一震,道:“杨逸之?他怎么了?” 兰葩咬牙道:“帝伽要杀他!” 世宁一惊,拔步向梵天之门纵了过去。他的身形才落地,又翻转了过来,剑光起处,舞阳剑那紫荧荧的光芒在尖刺上闪过,将其从中削断。兰葩再也没有力气站立,软软倒地。世宁一把将她扶住,他的手掌中有一股热力腾起,向兰葩的身体中攻了过去。 兰葩知道此乃习武之人最重要的真气,不由道:“你……你不用管我,我……本是你的敌人的!” 世宁微笑不答,突听叮叮两声响,那两枚尖刺被他的内息震了出来,掉在地上。世宁方才收手,道:“这样才不至于损耗你的身体。” 他轻轻将兰葩放了下来,道:“我去救小杨去了,你且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 兰葩点了点头,她实在也说不出话来了。 梵天洞府也许是三大神明的藏宝之地中最庞大的部分,世宁走了很久,眼前突然开阔,现出了一个巨大的石室来。阳光从洞壁的罅隙中透下,在石室中映射出柔和的光芒。在阴暗中行走惯了,突然来到有阳光的所在,不由得觉得面前一片尽皆灿烂。世宁轻轻眯着眼,一面抵挡着阳光,一面仔细地查看周围的形迹。 其实他并不必这么费劲,因为他所找的两个人,都站在这石室的中央。 帝伽与杨逸之对面站着,彼此都不说话。帝伽火红色的眸子笼罩在杨逸之的身上,竟然一动不动。那抹阳光正垂照在杨逸之头顶,他的人就宛如空明一般,隐藏在这阳光的寂静中。世宁忽然发现,杨逸之身上也发生了一些莫名的变化。 他仍然不会武功,但他的身上却多了一种气势,使他足以跟帝伽这样的高手相抗衡。 帝伽笑了。他的笑容是那么的优雅而散淡,仿佛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对着他的臣子:“原来你已经得到梵天宝卷了,可是为什么我却看不到呢?” 杨逸之静静地思索着,终于缓缓道:“这世界上并没有梵天宝卷。” 帝伽道:“哦?” 杨逸之头慢慢抬起,如果说帝伽是君临天下的帝王,那么他就是游行四海的隐士,君王的权力虽大,但却无一毫可加于隐士身上: “只有我。” 帝伽笑了。他深深看着杨逸之,仿佛一个寂寞了很久的高手,忽然看到了绝世的侠客一般。他的笑容中有赞许,也有残酷,因为他在渴求着用对手的鲜血,染红自己的侠名:“我要杀你!” “或者,你来杀我!” 他手中的湿婆弓忽然跃起,金光闪过,那配在弓旁边的金箭,突然跃了起来,搭在了弓弦上。帝伽双眸中的火红色倏然浓冽了起来,他的整个身形端凝已如山岳! 宛如湿婆终年苦行的喜马拉雅雪山,巍峨不倒,在那遥远的天际之上,再无人能够攀登上去,也无人能够撼动! 他整个人与那弓,那箭都合而为一,箭头金芒闪动,对准的是杨逸之! 而杨逸之却什么武功也不会,他徒然有足与帝伽可抗衡的气势,但却没有武功,他的整个人都被这金芒卷动,不住后退。世宁心惊,他忽然宛如大鸟般扑了上来,落在了杨逸之的身前! 帝伽却没有动,他只是笑了。他的弓拉得更满,他的人也如这拉满了的弓,战气逼人而起! 呛啷一声响,舞阳宝剑出鞘,随着世宁的真气引动,宛如墙一般向帝伽推了过去。那金箭上的厉芒猝然一暗,跟着又炽亮了起来。世宁觑准了机会,一步踏出,就赶在金芒再度最亮之前,全身真气都向帝伽压了过去! 他已看清楚,帝伽的弓已蓄势待发,只要一有机会,便会怒射而出,那时无人能挡!他能做的,就是不给帝伽任何的机会,所以,他就要不住提动自身的真气,要压过敌手,让帝伽无机可乘。但这也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他的内力,绝对没有帝伽深厚,何况得到了湿婆之弓的帝伽,似乎也突破了自身的极限,晋升到另外一个境界,这实在不是他能比拟的! 世宁很清楚这点,他能做的,也只是抢一个机会而已。只见他一步跨出之后,左手突然后摆,将杨逸之提了起来,从那阳光照射的罅隙中丢了出去!他的舞阳剑跟着劈下,轰然声响中,那罅隙被他劈得裂了开来,巨大的石块轰下,将罅隙堵住! 杨逸之大叫道:“你做什么!” 世宁不回答,那是个很高的坡,杨逸之立足不定,很快就听不见声音了。那罅隙整个填死,就算杨逸之再度寻来,也绝不可能进来了。 同样,帝伽也绝不可能追出去。 世宁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帝伽。他点了点头,笑道:“你方才并没有趁机出手。” 帝伽笑了笑:“我不必,也因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他走,而不是自己逃走?自己的命难道不比别人的宝贵?”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是个浪子,除了这柄剑,我什么都没有。但我却比你幸福,因为我有爱情,有亲情,有友情。” 帝伽脸上浮起一丝揶揄的微笑:“你有?你真的有?是你有,还是只是你自己以为?” 世宁脸上露出的,却是辛凉,努力笑着的辛凉:“因为我若不以为,我若连自己都不相信,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头倏然抬起:“所以我愿意拼了这条命,只因为我相信!” 帝伽的脸倏然沉了下来,一丝表情都没有。 他的笑容与优雅,似乎都被藏了起来了,又似乎这只是伪装,再难挂在这一刻真实的脸上。 是不是在他的内心中,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呢? 爱情,亲情,友情,是不是真的只要你相信,就会有?在天涯流荡的浪子,连一杯热酒都没有的孤独者,却只能这样安慰着自己:只要我相信,就一定会有! 这又是怎样的辛凉与悲哀? 但世宁的脸上却仍然浮动着笑容:“何况我未必就败给你,因为我自己悟出了一招剑法。”舞阳剑倏然从他的手中消失,插回了鞘中。世宁的头低下,不去看帝伽,他的眼睛,都已阖上。他并不是用眼睛在审度帝伽,而是用他的心,用他的神。 心神交聚,内与气合,心、神、气变化为一,然后外形而为剑。世宁完全忘怀了自己,这世界上存在的,只有一柄剑,舞阳剑,无坚不摧的舞阳剑! 这是他在这神秘的丛林中悟出的剑法,其实在与乔大将军一战时,这一招就已具雏形。 既然眼睛看到的,都有可能是错误的,那么为什么还要用眼睛去看呢?为什么不用心?用神?世宁这一剑的精华,就是完全摈弃掉自身,将全部的精神都寄托在剑上,这一剑挥出去,便已是自己全部的修为。 但这一剑,势必也让自己全部真气耗尽,若是不能一剑斩敌,那么就只有任人宰割了。 所以这是惨烈的一剑,剑意所指,正是于飞辰所教导的“恨”!焚身杀敌、不共戴天的恨! 帝伽眼睛中闪过一丝肃穆,他显然已感觉到这一剑的威力,金箭上的厉芒,重新明亮了起来! 兰葩紧张地看着梵天之门,她的力量已经耗尽,只能在这里等着。等着世宁带杨逸之回来。 一抹黑影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兰葩头抬起,惊喜地道:“师父!” 那黑衣女子长袖垂下,在兰葩的伤处点了几点,那不断沁出的鲜血立即便止了流动。 兰葩鼓了鼓勇气,道:“师父,你能不能救一救杨逸之?帝伽要杀他!” 黑衣女子冷冷道:“杀了便杀了,有什么好希罕的?何况他不会武功,帝伽一举手便可要了他的性命,我赶过去也晚了。” 兰葩低声申辩道:“世宁赶过去救他去了,也许……也许还来得及。” 那黑衣女子身子一震,道:“你说什么?世宁也进去了?” 兰葩点了点头,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那黑衣女子身形晃动,突然向梵天之门掠了进去! 真气流转,舞阳剑身上的紫气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一股清音从剑身上传了出来,不住攀升,将整个石室充满。但世宁却充耳不闻,他的心神已渐渐与这个世界脱离,全部转移到剑身上去了。 舞阳剑的清音中有一丝欢快的解脱,它也在渴求着杀戮,渴求在晨风中自由地怒舞着,为主人带来不败的传说!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住手!” 这一声并不很强,但却尖锐无比,直刺进世宁的脑海。他那凝聚的真气被这一声尖啸轰散,登时宛如大潮回涌,急速地向丹田回流而去。这下失去控制,真气全都变成利刃一般,在经脉中狂肆地抽钻着。 世宁身躯一阵摇晃,一声大叫,鲜血狂喷而出! 那黑衣女子并不理他,缓缓走了过去,将舞阳剑拣了起来,淡淡道:“这样的剑法并不适合你。在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剑法以前,你还没有资格与他一战。” 帝伽始终微笑地站立着,世宁方才如此狂乱的剑意,仍不能让他那深蓝如同海水一样的发丝有丝毫的凌乱。黑衣女子凝视着舞阳剑,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流转的波动:“多少年了,没有挥动你……” 她的话语中感慨良多,舞阳剑身轻微地鸣动着,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感慨。 神物通灵,似乎也有故旧之情。 世宁吃力睁开眼睛,黑衣女子的身影在她面前摇晃着,仿佛是记忆的涟漪,在脑海中回荡,他哑声道:“我记得你,你……你叫姬云裳!” 第6章 比目永诀咫尺天 黑衣女子眼神中有些恍惚,仿佛那记忆的漩涡还未从她的身、心中消失:“不错,我就是姬云裳。有人跟你提过我么?”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在严府水牢中见过你。” 姬云裳冷冷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渐渐蜕变成湖水一般的平静:“你知道我是谁?” 世宁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姬云裳的神色变了变,轻轻叹息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她转头对着帝伽。 帝伽微笑。 姬云裳双目光芒闪动:“现在并不到四丈。” 帝伽微笑道:“是一丈一尺。”他顿了顿,淡淡道:“这是现在的你与我之间的武功差别,我高你低。” 姬云裳眼中聚起一个讥诮的笑容:“是什么让你狂妄如此?” 帝伽手抬起:“便是它!” 湿婆之弓上暗金色的光芒闪烁,宛如夕阳落处的金山流液,涌淌在帝伽的手上。那金光宛如实质一般,将他与姬云裳隔开,将整个石室都笼罩住。 姬云裳瞳孔收缩,仿佛被这强光映照:“湿婆之弓的力量,也不过是一个传说,你以为拿到它,就真能成为神选定的人么?” 帝伽悠悠道:“我不是神选的人,我只是湿婆选就的人!” 他倏然手指用力,电光石火之间,那张弓已经被他拉得如满月般圆!帝伽厉声道:“第二支箭是第二种象征,没有什么人、什么物、什么力量能超过其威严,我命名它为‘苦行’!” 传说苦行乃是人的力量之本,只要你能够苦行感天,你便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就算你许愿具有杀神的力量,也必将能实现。难道说帝伽要以自己苦行的力量,来击杀姬云裳么? 刺目的金光轮转,宛如暗夜中光明的太阳,在凌厉前行着。光芒对准的,正是姬云裳的面庞!姬云裳的瞳孔在光芒的照射下,收缩成一条线,她的身形忽然动了起来。 如果说帝伽是太阳,那么姬云裳就是水,是云,是浩瀚的大海,是长空密布的乌云。她的脚步宛如行云流水一般,合着曼妙的节拍,在石室中流淌着。 世宁虽劲力走岔,全身如碎,但仍然看得心旷神怡,仿佛身体上的病痛都被这云水洗涤了一般。 水欲冲天,云欲蔽日,石室中登时沁出了一阵刺骨的冰冷。 姬云裳一动,帝伽同时也动了起来。不同的是,他的行动仿佛是舞蹈一般,刚劲有力,但又灵动徜徉,那轮金日登时仿如乘上了六龙驭驾的战车,奔腾恣肆于九霄之上! 两人虽然都是行动,但姬云裳的偏于静,而帝伽则偏于动,动静相形,暗沉的石室中忽然充满了肃杀。 要命的肃杀! 剧舞之中,帝伽突然一声清啸,那支金箭破空而出,向姬云裳疾飞而来!这支箭去势快极,一瞥之间,仿佛就已到了姬云裳的眼前!恍惚之间,一箭仿佛变成了千千万万箭,每一箭指向的,都是姬云裳的眉心!那些箭纷繁复杂,不可胜数,就算你挥出了千千万万剑,也仍然有一支箭会击中你,而且必定会击中你! 这箭仿佛在九天之上,十地之下,又仿佛经过了天神沥血的祝福,三千世界中,已无一人能够抵挡! 这一箭,可以射穿传说中阿修罗王那永远不破的三连城;这一箭,射向的是姬云裳的眉心,它已经在姬云裳的眉心了! 空中忽然闪起了一道紫光,姬云裳清啸之中,舞阳剑猝然闪耀了起来。 同样的是剑光,世宁却感觉此时的舞阳剑,跟在他手中不同了。至于有什么样的不同,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舞阳剑在他手中,他有信心战胜任何人;而在姬云裳的手中时,这已不是一柄剑,而是一种象征,一件图腾,一份值得膜拜的冲动。 剑光如同流水,却不为任何东西所阻挡,向金箭迎了过去。两人的眸子中,都是绝对的自信! 金、紫两色一接,却同时黯淡了下去。姬云裳脸色一变,那金紫交缠的无限浓彩中,金箭宛如破空长龙,向姬云裳怒袭而来!姬云裳突然出手,两指电般射向金箭。咯咯两声响,那金箭被她击得倒飞而回,向帝伽射了过去。 帝伽伸手接过,淡淡道:“不知这样的箭,前辈还能接几箭?” 姬云裳一动不动,她的目光居然显得有些落寞。她沉默着,缓缓道:“就算有千箭万箭,我都能接下来,但我却没有败你的把握。” 帝伽笑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姬云裳淡淡道:“我本就说过,若真是你的东西,你只管拿走,我绝不阻拦。” 帝伽举起手中的弓与箭,笑道:“这是我的。” 姬云裳沉默着,她盯着帝伽,盯着那还原成暗金色的湿婆之弓:“我只知道它不是我的。至于是不是你的,自然会有人跟你争,却不是我所关心的了。” 帝伽的脚步本跨了出去,闻言收回,疑道:“此话怎讲?” 姬云裳淡淡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帝伽走后,姬云裳也就走了出去。 世宁调息了多时,已勉强可以起身,当下跟在姬云裳的身后,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兰葩仍然半躺在外面的石头上,一眼见到姬云裳,不禁惊喜道:“师父!”但随即却没有发现杨逸之的身形,她的神色迅速黯淡了下去:“师父,他……”她很想问问杨逸之的景况,但却又有些不敢出口。 姬云裳淡淡道:“你干的好事。” 兰葩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很惨很惨。 世宁心中忽然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姬云裳缓缓道:“梵天地宫乃是本门的圣地,她私自带领外人闯入,便是犯了本门的大忌,将会遭受洗心炼骨的刑罚。” 世宁大叫道:“不公平!为什么帝伽就可以进入呢?” 姬云裳道:“帝伽是曼荼罗总教教主的传人,而你根本不是本门之人,不能以教规罚你。” 世宁摇了摇头,他已看出姬云裳是有意为他开脱。她与自己的瓜葛很深,但当日水牢中的对话,他毕竟没有记得多少,模模糊糊的并不是很清楚,闻言大急:“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么?” 姬云裳道:“自然是有的,只要你将杨逸之寻了过来,替她受了一半的刑罚,然后投入我门下,那便可以了。” 两个人分担着受,总比一个人独受要好很多。世宁叫道:“好!我这就寻他去!” 姬云裳冷冷道:“青坟之前,一个时辰为限!” 世宁点了点头,强行提起真气,向外冲了过去。姬云裳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却一片落寞,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本门弟子大多不幸,伤在男子的薄情上。你二师姐就是眼前的例子,兰葩,你为何还这样做呢?” 兰葩垂下头,不去看姬云裳的眼睛。 浓重的黑暗渐渐袭下,杨逸之,他会来么? 世宁忖度着杨逸之落出的方位,围着梵天地宫转了大半座山,方才找到了刚才那石室的外面。杨逸之正坐在一块大石上。黄昏那枯黄的阳光垂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眉头皱起,就迎着这金黄的太阳,苦苦思索着。 他的人仿佛很安静,但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发觉他的全身都在动着,竟没有一处是安静的!世宁的脚步忍不住放慢了下来,他知道杨逸之正在修炼一种极为奇特的武功,而且已经在最紧要的关头。究竟是赶过去告诉他兰葩的消息,还是等他练完功?要知大多上乘武功本就夺天地造化,深遭造物之几,修炼时禁忌极多,往往一半的关键是在这开始时的一段时间内。若是遭到了打搅,就算日后还可以修炼,也必然不能登峰造极,厉害的还会经脉受损,落个终身残废。所以世宁大费踌躇。 好在杨逸之忽然发出一声清啸,身子突然拔起,连环飞纵,竟然上升了两丈多高,然后宛如有人托着一般,缓缓落下。世宁知道他已告一段落,大喜上前,道:“恭喜杨兄神功得成。” 杨逸之沉静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皮毛而已,外相初成。就请兄台为我护法,我由外而内,固我真气。” 世宁急道:“来不及了。”当下将兰葩为他遭受洗心炼骨之刑的事说了一遍。杨逸之脸色登时变了,急道:“他们现在哪里?” 世宁道:“青坟之前!” 杨逸之脸色连变了几变,他忽然对世宁道:“事情紧急,小弟想向兄台借一物,不知兄台肯么?” 世宁道:“要什么东西,你只管说就是了!” 杨逸之道:“梵天宝卷上记载的武功心法极为特殊,炼到高处,可不修内息,借光风之力御敌。小弟已初窥门径,只是时机紧迫,外相初固,内相却虚缺,光风之力还不能自如运用。不知兄台可否将内力分我一些?这样,也可勉强发挥梵天宝卷部分的威力,你我二人联手御敌,救出兰葩。” 世宁笑道:“姬云裳武功极高,我本担心没有胜她的办法,如今有杨兄帮忙,正是再好不过。你肯要,只管拿去就是了!” 杨逸之凝视着他,道:“多谢!” 多谢,也许没有人能了解,这两个字之间,包含了多少深沉的内容。荆柯为燕太子丹慷慨赴秦,也不过换来了“多谢”二字! 望着夕阳下白衣飘飘,遍身都是慷慨之意的杨逸之,世宁心中忽然有一阵流泪的冲动,大笑道:“你我兄弟,讲什么多谢?” 兄弟!两人的手紧紧相握片刻,一起向青坟而去。 青坟之前,飘飘站立着黑衣的姬云裳与兰葩。 姬云裳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似乎只是在等着一个时辰的终结,而并不期待或者盼望什么。杨逸之来与不来,兰葩会不会受刑,这本就是不值得关心的事情,就算兰葩是她最心爱的弟子也一样。 兰葩望着正北方向,梵天地宫那巍峨的山岳高耸入天,仿佛神明那庞大的躯体,傲岸凭立,在苍茫的暮色下,尽现造物的威严,她的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杨逸之根本就不会来! 杨逸之究竟会不会来? 杨逸之与世宁疾行在丛林之中,两人心中都热血澎湃,丝毫不去关心周围的景物,笔直向青坟的方向走去。就算周围是山、是海、是沙漠、是草原,又有什么所谓? 世宁大步踏在林中的荆棘上,为了他在世间的第一个朋友,就算即将对决一般的绝顶高手,就算置身这片充满杀意的丛林中,他也毫不在乎。 杨逸之则要寻到兰葩,为她承受所有的刑罚,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这个深情的姑娘。他并不是薄情的人,只是他不愿将感情太轻易地表露出来而已。 若是兰葩知道他的想法,她一定会欢喜地哭泣。可惜她并不知道。 淡淡的雾色中,忽然现出了一袭黄衣,多罗吒隐在雾色中,怀抱琵琶,静静地看着两人。 两人倏然停住了脚步。 多罗吒并不去看世宁,只注视着杨逸之,她的笑声也跟那雾气一般,缥缈不定,难以捉摸:“看来你也够资格被我吃了。” 杨逸之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神中突然显出一丝与他不相称的惨烈,一指划下,手臂上顿时割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世宁欲要阻止,却已经晚了,只惊道:“杨兄你这是……” 杨逸之并不回答,他将这淌血的伤口送到了多罗吒的面前:“喝吧。我全身的血肉都是你的。” 多罗吒反而呆住了,只因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疯狂而坚决的眼神! 杨逸之缓缓道:“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因为我要赶着去救一个人。这些血就算是我先付的定金,我答应你,欠你的我必将还你!” 多罗吒怔怔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般。她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是要去救兰葩么?” 杨逸之点了点头。多罗吒叹道:“本门弟子,大多情孽纠缠,得不到欢喜的居多。既然你这么有良心,我为什么不成全你呢?你们两人跟我来!” 暮色渐渐深沉,将人的影子全都浸在了其中。兰葩僵坐在地上,她的目光已枯萎,却仍然盯住了正北方。梵天地宫仍然巍峨挺立,杨逸之到底会不会来? 一个时辰,却很容易过去。 两人随着多罗吒在茫茫丛林中穿行,杨逸之一言不发,似乎他的整个身心,都被担忧兰葩占据了。世宁望着周围的密林,脚步突然顿住,他皱眉道:“为什么走来走去,还是没有到青坟?”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莫非你在骗我们!” 多罗吒俏立在雾气中,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琵琶,幽幽道:“你知不知道,十年之前,我也犯了教规,替一个男人偷出了教中的武学宝典。我也曾跪在青坟之前,等我的男人过来,替我分担一半的刑罚。但是,他走了,他居然拿着我用血肉换来的不死神功,自己就走了,害得我遭受了洗心炼骨的痛苦!” 她忽然将胸前的黄衫扯开,厉声道:“洗心炼骨,你可知道多惨么?” 暮气忽然散开,两人就见她的胸前一片漆黑,不知被什么东西烧灼出了一个大洞,那两边的肋骨都宛如被浓酸烧蚀了一般,只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形状,跟两边的血肉糊在了一起。她的心脏被一层极薄的膜隔住,却依然在有力地跳动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破胸而出一般。多罗吒的声音宛如饮泣一般,她伸出尖尖的兰花指,爱惜地抚摸着那一层薄膜,轻轻道:“这就是我的心啊,你看见它上面的伤痕没有?” 她也不去等两人回答,喃喃道:“我追上了那负心人,要杀他。他倒还有几分良心,一动不动,任我宰杀。但我见了他的眼睛,想起往日的情意,却忽然下不了手,只咬了他一块肉下来。但后来这洗心炼骨的痛楚越来越深,静夜深处,当这痛苦宛如烈火一般烧灼着我的时候,我就会痛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下手!他害得我这么深,为什么我却还是没有下手!为什么!” 她仰天嘶啸,长发雪乱,宛如入魔。仇恨的火焰已将她的灵魂烧灼,所有的情感都被烧没了,只剩下这孤寂的火焰,却已在燃烧她的生命。她厉声道:“所以我就杀男人,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我用他们的皮织成一件地毯,白天踩在脚下面,晚上就睡在上面。我痛恨他们,我痛恨你!尤其是听说他以后做了大将军,建功立业,荣宠无比的时候!” 她的双目森森,盯住杨逸之和世宁:“所以我故意带你们原地打转!”她抬手指着杨逸之道:“我嫉妒兰葩,我也嫉妒你。我不能得到的,天下没有人能够得到!” 她疯狂地大笑了起来,两指尖尖,忽然拨动琵琶上的银弦,随着疯狂的节奏,在林中舞蹈起来。淆乱的弦音中,多罗吒长发乱舞,状如疯魔。 杨逸之咬牙而立,他盯住多罗吒,瞳孔渐渐收缩,一道月光般的光华,从他体内点点萦绕而出。 就在这个时候,世宁的舞阳剑已经出手! 一道灿烂的剑华劈开林莽中晦明不定的景物,化为腾空的怒龙,向多罗吒直劈而下。多罗吒笑声更厉,举起银蝴琵琶,向舞阳剑径直迎来!七缕银弦如绽放的妖花般蓬然散开,纠结、缠绕为一柄利剑,和舞阳剑交接在一处。 只听空中龙吟不绝,世宁感到剑上莫名的一阵震缠,多罗吒双目血红,脸上尽是疯狂之意。她已经将全身的劲气,顺着七道银弦催压而下,再不留半点真气护体,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世宁的剑意不由有些迟疑。 他和多罗吒的武功本来相差无几,甚至还要稍弱一些,上一次他战败多罗吒,是因为他起了必胜之心,心中再无牵挂。而如今,一心求胜的是多罗吒,他的内力却已只剩下了当初的一半,另一半借给了杨逸之。 强弱对比之势已经完全转变。 多罗吒似乎也感到了世宁的变化,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红唇微吐:“死!”乐声四起,银弦发出尖利的唤鸣,银光瞬间连成一片,如山岳崩塌一半,带起大片树叶泥土,向世宁横扫而来!她知道对方的内力已经大损,于是不再以招式制敌,而是全力催吐,想用狂猛的劲气,将敌人生生压碎! 世宁只觉胸前气息一窒,整个天地似乎都被这巨大的压力撕扯变形,银光宛如巨大的浪涛,席卷了整个莽林,将舞阳剑的光华点点压下。世宁强行提气,没想到又一阵狂潮从银弦上卷涌而来,弹在舞阳剑锋上。世宁内力大不如前,无法抵抗这如怒龙一般的劲气,手腕一麻,舞阳剑已然脱手! “住手!”一道月白的光芒闪过,多罗吒和世宁之间仿佛被横亘入一道光芒,生生隔开。世宁只觉舞阳剑被一股沉稳的气息托着,又回到了手中。那道光芒变幻,汇聚成一柄虚无之剑,径直向多罗吒胸前刺来! 与世宁对决的一招,已耗尽了多罗吒全部的力量,此刻哪里还能抵挡,她胸前顿时被那道光芒生生洞穿。 伤口不大,鲜血却如涌泉般汩汩而出。她的身体顿时委顿下去,大地也被浸染得血红。 她勉力抬起头,不相信的望着杨逸之,嘶声道:“你,你炼成了梵天宝卷……” 杨逸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答话。 四周传来隆隆的响动。似乎受了阵主心血的作用,周围的树木缓缓移动起来。斗转星移,密林构成的阵法如幻术般撤去,显出一片空旷的大地。 青坟,其实正在前方。只是天空的暮色已经很深了。 两人喜出望外,抛开多罗吒,向前方奔去。 只听一个沉静的声音道:“你们来晚了!” 黑衣如暗夜花朵一般,漂浮在暮风之中,却正是姬云裳。她脚下,兰葩背对着两人跪着,却依旧悬望着正北方,那梵天地宫的所在。 杨逸之戛然止步,道:“兰葩!” 兰葩的身体宛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姬云裳淡淡道:“一个时辰早就过去了。她已经受了洗心炼骨之刑,暂时不会醒来。不过你放心,她不会死。”她瞥了杨逸之一眼,冷冷笑道:“她会永远带着对你的绝望与仇恨,活下去。” 杨逸之注视着姬云裳,眸子渐渐变得赤红,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把梵天宝卷还给你!” 姬云裳遥望远方林莽,叹息道:“梵天宝卷虽然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我却不能修炼。所以我更宁愿看它在旁人手中能达到什么样的成就。看它是否真如传说所言,能无敌于天下——或者说,能打败我。” 杨逸之还未答话,世宁已经抢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道:“好,就一战定输赢。我们若是打败了你,你就放了她!” 姬云裳淡淡一笑:“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论成败。”轻一挥手,一截青枝落到她手中。她手腕一抖,枝上树叶纷纷落尽,只留下纤柔的枝条。 姬云裳将青枝缓缓平举,注视着杨逸之,道:“三剑。三剑之后,你还能站起来,就算赢了。” “赢了之后,你们三人可以任意离开。带着梵天宝卷离开。”她顿了顿,笑意逐渐沉了下去:“否则,她留下,你们两人走。但你们只要踏出曼荼罗阵一步,就要面临曼荼罗教众的追杀。而且,你们终身不能提起这片丛林之事。” 世宁一怔,原来她的要求,只是让杨逸之接她三剑?不由脱口道:“那我呢?” 姬云裳冷冷一笑:“我答应过他,要照顾你终身,就不会和你动手。” 世宁正要摇头,杨逸之缓缓走上前来,轻声道:“让我来吧。” 世宁愕然看着他。他那袭沾染了鲜血的白衣,在暮风中飘扬,清隽的脸上再也没有了迷茫和畏惧,而是一种执着,一种自信,也是一种悲悯。 为兰葩,为姬云裳,为他自己,以及天下所有为因缘作弄的人。 世宁不再说什么,只将手中的舞阳剑递了过去,剑柄在手中握了太久,已经变得灼热——一如他的声音:“打赢她!” 杨逸之点了点头,默默接过了舞阳剑。 这柄不世出的神剑,饱含了期望、信任、坚韧、执着、不屈的神剑,就从世宁的手上递到了杨逸之手中。 姬云裳淡淡道:“梵天宝卷炼到第二重,本无需用剑。风光霁月,皆可为剑,无坚不摧,生生不息。然而你为了赶来救她,已错过了最佳修炼时机,依你的资质,今后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达到这个境界了。他一半的内力和舞阳剑虽给了你,却只会更加限制梵天宝卷的力量,无法发挥其威力之百一,可惜,可惜。”她不再说下去,只长长叹息一声。 “第一剑。” 她似乎是用一种极度随意的姿势,将青枝平平横于胸前。然而一道氤氲的剑华,却从枝条中徐徐透出。那枚柔弱的青枝,仿佛顿时具有了不同寻常的生命,宛如七宝莲花般在她手中缓缓盛开,绽放出绝代风华。 突然,四周的空气微微颤动了一下,青枝上的氤氲光华陡然一盛,顿时化形如狮象、如山岳、如沧海,瞬间又已崩崔飞溅,直落为万亿光华,每一道似乎都能直接洞穿空中一粒微尘的核心。 丛林之中,如天雷爆裂,青色的流光暴雨一般飞迸而下。雷霆之声,直穿地脉,隆隆不绝。这一招竟似乎灭世的劫,要将一切都灭度成恒河流沙,归化到宇宙尽头! 杨逸之的瞳孔骤然收缩,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人力绝不能与天地抗衡。 他刚一抬剑,那股力量便铺天盖地而来,休说抵抗,就连多承受一刻也是万万不能,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似乎都在颤抖,血液如沸水一般汩汩奔涌,整个身体似乎立刻都要碎为尘芥! 舞阳剑出! 青白的光华从剑锋升腾而起,还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他想向后退去,那道追随而来的劲力却刹那追至,如潮水一般,悄然透体而过。 杨逸之只感到一阵微寒,仿佛晨风拂过,刹那间已了无踪迹。 他静静的靠在青坟上,一动不动。他深知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身经脉都没有受到一点伤害,然而全身却宛如每一寸肌肉、骨骼、甚至神经都粉碎了一般,再无分毫力量,甚至连痛觉都已失去。 姬云裳收剑在手,淡淡道:“与湿婆之弓代表的毁灭之力,梵天宝卷代表的是创生的力量。世人皆以为,毁灭之力刹那间磅礴而来,不可抗拒。而创生之力却是缓慢滋生的过程。实际上这无非对‘生’之误解。‘生’之一刹那前,不可谓之生,只是生的准备;而刹那之后,则已是生的结果。所以灭为刹那,生亦在于刹那。你要做的,就是在无尽变化之中,把握一个刹那,只一个刹那,便可成就永恒。这也就是梵天宝卷的奥义。” 杨逸之黯淡的眸子中忽然有了一丝光,姬云裳的这番话,仿佛突然给了他启发。那失去的修炼第二重的最佳时机,仿佛重又来临了! 姬云裳注视着青枝上留下的痕迹,点头道:“你为人资质并非绝佳,但却偏偏宛如一柄含有杂质的剑,越炼越粹。我刚才是低估你了,相信给你五年的时间,应该能悟到梵天宝卷第二重的境界。” 她顿了顿,又笑道:“只要,你不死在这第二剑下。” 剑光,毫无征兆,突然就布满了整个天幕,宛如流星经天,照亮了夜色沉沉的大地。上一剑如果说是强大无比,不可抗拒的话,这一剑则是灿烂无比,美丽无比,让你心甘情愿死在它的光芒之下。 杨逸之似乎还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这无比灿烂的剑华,已然到了眼前! 他下意识的动了动手中的舞阳剑,剑锋,正好放到了离胸口三寸的地方。 普天之下,决没有比此处最恰当的位置;古往今来,也决没有比此刻最恰当的时机。一个人如果在与对手对决的时候能做到这两点,那么无疑他已经胜了。 然而,这次却全然不同! 磅礴的剑气瞬间在他面前爆散,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要被这改天动地之力化为尘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在一团火焰中,随时会随着卷涌的狂风,灰飞烟灭!他却已经没有一丝躲避的力气,只得闭上了双眼。 突然,一个人影插了进来,挡在了他身前,替他承受了这必杀的一剑! 杨逸之身上顿时一轻,满天压力消散无形,他愕然睁眼道:“世宁!” 然而,世宁已经听不到他的呼唤了。 他整个身体宛如一片败叶般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青坟旁边的尘土中。 “世宁!”杨逸之嘶声长啸,正要冲上前去,却被姬云裳手中的青枝挡住。 她淡淡道:“他不会有事。我不让他死,他就死不了,你还是担心自己罢。” 杨逸之紧紧握住舞阳剑,澄静如水的眸子中充满了怒火。 姬云裳看着他,摇头道:“梵天为创世之神。其力量,在生而不在杀。你若是对我、对眼前的世界充满了恨意,你就永远也领会不到梵天宝卷的精髓。你要做的,是感受爱意与感恩。用创世之主大慈悲的胸怀,与万物众生融为一体。” 她手中的青枝在空气中缓缓画出一朵八叶之花,那朵花凝成一团清气,轻轻向杨逸之飘来,落到了他的衣襟上,并永远停留在了那里。 “刹那、创生。领悟了它们,你才有接下第三剑的机会。为了你的朋友,接下这一剑吧。也让我看看梵天宝卷真正的威力。” 她手中青郁的枝条轻轻一拂,宛如从天空中摘下初秋的第一颗星辰。“我这一剑将取你眉心,你只要躲过去,就算胜了。”她手腕一沉,青枝顶端轻轻颤动片刻,突然向他拂来。 这一剑褪去了所有华丽的光芒,朴实无比,还归为丛林中最为普通的一脉青枝,在春风的吹动下,轻轻拂向他的额头,他甚至感不到一丝杀意。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所宗法,却是这一剑。这一剑已与生命的脉搏融而为一,要生则生,要死则死,却让敌人丝毫没有反抗的念头,因为这就是命运。 没有杀意,却也就引不动他体内的分毫杀机。杀机已无,他又如何挡过姬云裳的最后一剑? 青坟旁的尘土中,世宁缓缓的爬了起来。他全身每一块骨骼都宛如碎裂般的疼痛,体内真气如针尖一般在脏腑中游走,完全不能聚集。但他还是咬着呀,向不远处的兰葩爬去。 兰葩依旧跪在青坟上,默默仰望远方的梵天大殿。她的眸子没有一丝光辉,似乎已然看不见了。 世宁爬上前去,摇着兰葩的双肩,道:“醒醒,你醒醒!” 她的四肢都已僵硬,仿佛全然无觉。 世宁支撑起身子,将她扳过身来,却不禁一声惊呼。红色的翞嫇神蛊全都聚结在她的眉心处,形成了一个太阳般的圆形。而绿色的翞鄍神蛊则聚集在红日之侧,蜷曲着,宛如一个碧色的月亮。它们那尖细的牙齿,全都深深嵌进了兰葩的肌肤里,用力咬扯着,直将她的皮肤完全撕破。兰葩的血就沿着它们的牙齿流入它们的身躯,然后,再带着红色、碧色的毒液,回流到她的身躯里。她的身躯也渐渐变得忽红忽碧,毒性交涌,却始终一动不动。 世宁知道无论如何呼唤,她也不会醒来了。他沉思了片刻,一口咬开手腕,将鲜血滴在她眉心处。他们体内都有部分不死神功,血液中就有了莫名的感应,世宁希望自己的血,能将她唤醒。 鲜血一进入她眉心的伤口,顿时被吸收得无影无踪。翞嫇神蛊发出一声欢悦的尖叫,追着鲜血,没入她身体深处。兰葩身体在剧痛下不住震颤,却终于苏醒过来。 世宁看她脸上有了血色,不由大喜道:“兰葩!” 兰葩双目似乎依旧不能见物,只喃喃道:“你是……” 世宁道:“我是世宁!” 兰葩木然点了点头:“是你……杨逸之呢?” 世宁道:“他也来了,他来……”他刚要说“他来救你了”,怀中的兰葩却突然一颤。一柄雪亮的长剑从她肋下直透出来! 世宁大惊,还未待他回过神来,肩上却已中了一掌,远远的跌了出去。 只见多罗吒满脸狰狞,缓缓从兰葩身后站了起来。兰葩吐出一口鲜血,正要倒下,多罗吒却将一把将她提起,附耳低语了几声,又将她猛地推开。 兰葩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 她伤得极重,但刻骨的仇恨却奇迹般的支撑起她微弱的生命。她咬着呀爬了起来,双目已盲,不能辨清方向,只绝望的站在丛林当中,仰天嘶吼道:“为什么这么对我!杨逸之,你在哪!” 世宁大惊,对多罗吒道:“你疯了么?” 多罗吒冷冷笑道:“我是疯了,我嫉妒得发疯!为什么杨逸之肯来找她,我的男人却不肯回来?为什么?” 世宁怒道:“滚开!”正勉强起身,上去扶住兰葩,却被多罗吒一把拦住。世宁此刻身受重伤,已经无力挣开。 就听多罗吒在耳边森然道:“你可知道,除了琵琶之外,我还有一样本事,就是幻心术,身受重伤之人,心智散乱,最容易被我迷惑。刚才,兰葩已经认定,这一剑是杨逸之刺的,那些绝情绝意的话,也是他说的。兰葩从此一定会恨他入骨,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看着一对璧人成了怨偶,我可真是高兴啊。” 世宁怒道:“你休想,我会告诉她真相!”正要冲出,多罗吒一掌击在他胸口,世宁顿时倒了下去。多罗吒上前,伸出一指放在他的眉心,冷冷笑道:“只可惜,你也会把这件事忘掉的。” 世宁只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再也没有了知觉。 杨逸之并没有挡,他的身形竟没有丝毫动。 不动即动,他的人仿佛都变成了一把剑,一把足以破开任何攻击的剑。 如果说姬云裳的攻势乃是自然宗法,是天,那么杨逸之的守势就是人。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这本就如宇宙的两端,永远没有答案! 但姬云裳的瞳仁却骤然收缩,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杨逸之竟然领悟了梵天宝卷的精髓,他已渐渐可以驾驭梵天的真意了! 生之真意,刹那便足永恒,在杨逸之的不动之间,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恍惚之间,他就如一尊枯坐的古神像,在向着人世间寂灭地微笑着。 姬云裳忽然就感觉自己手中的枝条重逾千钧,竟然再也刺不下去。 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 杨逸之那淡淡的眼瞳却凌厉了起来,这一刹那,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忘记了生命的迷惘,也忘记了对兰葩的愧疚,他就宛如喜马拉雅雪峰上苦行千年的圣哲,在质问着与他一样伟大的神祗: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 刹那便是永恒,这一刹那,杨逸之已宛如神明! 长剑还没有拔出,兰葩全身浴血,在林中四处乱撞,声嘶力竭的道:“杨逸之,你出来!” 那凄凉而绝望的声音,宛如一枚长针,刺破了姬云裳无所不包的剑气,刺痛了杨逸之的耳膜,也刺痛了他的心。他身上的剑气忽然全都瓦解,他的眼神也再不如苍山般悠远,而恢复了人的迷惘与焦灼。这一刹那过去,他又成了一个人,一个人人都可以打败的人。 他焦急地回应道:“兰葩?” 兰葩听到他的声音,目眦俱裂,口中发出一阵尖利的长啸:“杨——逸——之!”竟生生掣出体内的长剑,向杨逸之扑了过去。 长空血乱! 杨逸之略一分神,姬云裳手中的青枝已经触到了他的眉心,停住。几乎同时,兰葩的长剑透体而入。 杨逸之再也无法支撑体内的伤势,跪了下去。 兰葩死死握住剑柄,两人的热血顺着她的手臂不住流淌。她气结哽咽,大大的眸子没有丝毫神采,却不住转动着,泪水盈盈而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杨逸之张了张口,他想解释,但忽然发现,这解释是多么的苍白。他很想伸手抓住兰葩,将她拥在怀中,发誓用他的一辈子来弥补这一个时辰的错。 兰葩咬着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喉中发出一声苍凉的哭喊,昏倒在他面前。 天阴欲雨,神欲哭。 杨逸之刚想抱住她,姬云裳却将她拦腰提起,一动已在丈余开外,淡淡道:“你输了。” 杨逸之伸出的双手空空荡荡,再也握不住什么。 他怔怔的跪在当地,任胸前的血液不住流淌。 刹那,毕竟不足永恒! 姬云裳看着他,摇头道:“第三剑你本有机会躲开的。” 杨逸之漠然摇了摇头。 姬云裳叹息道:“梵天乃有情之神,但却不沉溺于情缘。你堪破情关之时,也就是你顿悟之刻。” 杨逸之依旧没有说话。世宁从冰冷的泥地上再次醒来,眼神却有些迷茫。 姬云裳将兰葩带起,身形却越退越远,渐渐隐没在树林之中:“走吧,信守你们的诺言。希望再见之时,你能以真正的梵天宝卷和我对决。” 杨逸之静静地站立在青坟前,良久,默然不语。 当他和世宁一起,离开这神秘的丛林的时候,他仍然没有说话。他只是最后深深地回看了一眼,想记住这丛林的模样,因为他知道,他一定会再来的。 那个额头上有着赤红之日,碧绿之月的女孩,便是他一生也还不完的债。 第1章 蜀中古道悬碧川 离开那神秘的丛林后,世宁和杨逸之由丽江府而入四川行都司,过海棠关、晒经关,进入了黎州安抚司。渡过汉水之后,眼前辽阔,绿草披拂,现出一片草原来。一路行来尽是穷山恶水,到此不由得眼前便是一阔,胸中豪气,仿佛不由自主地升腾而起。世宁笑道:“如此景象,看来中原不远了。” 杨逸之抬头,看着天边被太阳映照得一片明亮的云朵,他的眼中又露出了那种沉思的表情:“只怕未必。” 世宁道:“从这里再走三百余里,便是成都府,那是天下有名的富庶地方,怎么不算中原?是你担心太多了。” 杨逸之目光不变,摇了摇头,道:“我感觉得到,她来了!”世宁听他说得莫名其妙,问道:“谁来了?”杨逸之沉声道:“曼荼罗教追杀我的人,或许就是兰葩,来讨我欠下的债。” 随着他的话语,从远处的云层中,忽然飞来了一只苍鹰。定睛看去那苍鹰飞行的姿态极为诡异。世宁忍不住问道:“这鹰可是曼荼罗教的武器?” 杨逸之也盯着那鹰,没有说话。那鹰在空中盘旋着,忽然向两人冲了过来。世宁心神一振,紫气纵横,舞阳剑出鞘,全神戒备。但那鹰飞得歪歪斜斜的,丝毫看不出有何威力。但就连世宁的心头,也升起了一股不安。这不安,竟使他握着舞阳剑的手,都轻微地颤抖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杂念压下,双手如铁钳般握紧了剑。但他忽然发现,颤抖的并不是他的手,而是舞阳剑。世宁骇然抬起头,他实在不明白,一只鹰,为什么会让这柄通灵的舞阳剑有这样的反应! 那鹰越飞越近,铁翼钢爪,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世宁忽然无端地觉得那鹰有些臃肿。这个怪异的念头还没转完,那鹰仿佛也发现了他们,张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唳。它的嘴张到最大的时候,却并不闭合,而是一直张开。它那庞大的身躯竟然就随着这一声长唳,从中间分裂成两半。紧接着那鹰的两半身躯化作万千碎点,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 世宁跟杨逸之骇然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碎点渐渐飘下,两人忽然发现,这些碎点张牙舞爪,竟然每一个都是活的! 那不是鹰的尸体,而是一种硕大的蚂蚁!是它们在瞬间啃食干净鹰的身躯,连其中的骨骼都啃得一干二净! 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就见那些蚂蚁全身都罩着一层厚厚的金壳,只露出两只锋利的大螯,以及六根壮硕的爪子。那蚂蚁的身长足有三寸,大螯就有两寸余长,样子狰狞可怖。它们显然是发现了杨逸之和世宁,大爪在空中拼命划动着,向两人扑了过来。 世宁长剑划动,守住身前,叫道:“这是些什么东西?”杨逸之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喃喃道:“金蚁!苗疆仅次于金蚕蛊的神蛊金蚁!” 世宁一声长啸,长剑倏然划出,舞阳剑卷起一道紫气,破空向那神蛊金蚁射了过去。那金蚁全然不惧,大螯急啮,那紫气竟然被它们切割成碎雾,再击到金蚁身上时,已经没有了杀伤力。空中一阵急风之声,那些金蚁全都猛飞了过来。世宁倒抽了一口气。 杨逸之见状摇头道:“没用的。苗疆三大蛊物:金蚕、金蚁、金蛇,全都不惧内家真气。你的剑气,恐怕对它们没用。何况这还是小金蚁,若是等会儿来了长出翅膀的飞天金蚁,那就绝不是我们能够抵抗的了。” 世宁大笑道:“飞天金蚁又怎样?一样叫它做了滚地葫芦!” 世宁一声怒喝,舞阳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紫芒,向金蚁群中怒射而去。那舞阳剑何等锋利?略一回旋之间,斩在金蚁身上,登时金壳碎裂,浓稠的体液溅了出来。杨逸之叫道:“千万不可让这些汁液溅在身上!” 世宁点了点头,一指点出,紫府真气窜空而出,正好点在剑身微靠后处。那宝剑登时如同神龙怒卷,凌空而出,旋及便鼓成一个极大的紫色漩涡,在金蚁群中疾飞。片刻的工夫,已将那些金蚁斩杀得干干净净。 世宁收回舞阳剑,还未站稳,忽然一阵沙沙之声仿佛风一般传了过来。他手中的舞阳剑,又开始轻微地颤动了起来。 世宁心中一震,他的身形忽然拔地而起! 这一掠,直上两三丈高,宛如鹰隼一般,俯视地面。但见远处那浓密的青草宛如被一把巨大的镰刀割去一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急遽地消亡着,倒下去的青草之处,全都闪烁着茫茫的金光,放眼望去,怕是有千只万只的金蚁! 世宁的脸色变了,他的身形急速落下,一把抓住杨逸之的手,大叫道:“走!”杨逸之犹豫道:“你自己走吧,我欠了……” 世宁的身形突然顿住,一字字地道:“你没有欠任何人的债,绝没有!就算要还债,也不应该还给这群畜生!”他边说边手腕用力,将杨逸之甩在身前,紫府真气连环摧运,两人骤然加速,星驰电擎一般急速向前行去。那金蚁爬行的沙沙声,却一直跟在身后,丝毫不闻减弱。世宁不敢怠慢,全力奔行。 突然只闻轰轰的水声,四川之地,本多山川,这草原不过十几里大小,再向前走,便是悬崖峭壁。这时只听世宁一声长啸,双手运劲,将杨逸之猛然向对岸掷了过去。自己也更急速奔行,待奔到了悬崖的边上时,猛地用力一蹬,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向对岸飞了过去。 他这一跃全凭求生的信念,待到跃在半空中时,才想起这悬崖如此宽阔,自己能否跃过?一想之下,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甚是惊恐。耳听风声呼呼,那山岚云雾处仿佛有清风吹过,然后他的身体便是一轻,眼前忽然现出一片光幕来。那光淡淡的,仿佛不是日光,而是月亮的影子,在山岚雾气中呈现出隐约的绳索形状。生死关头,世宁来不及多想,伸手向绳索攀去。绳索变成了一只手,竟然是杨逸之。两人止不住步伐,摔在了一起。 世宁只觉两耳嗡嗡震鸣,良久不息。许久他才坐了起来,探头向下一看,却不禁吓了一大跳。那悬崖中间云雾茫茫,也不知有多深。假若这一跳稍微近了些,便是粉身碎骨,遗尸荒野。当真后怕之极。 他还来不及想清自己是如何跃过这本不可跨越的悬崖的,那潮涌的金蚁瞬间也追到了崖边。此种蛊物竟似已通灵,知道无法跃过这么宽阔的悬崖峭壁,登时发出一阵嘶嘶的尖啸声,冲着对岸的世宁二人恨恨地挥舞着长螯。 忽然,那些金蚁全都静了下来,从它们中间,慢慢现出了一条路。一个裹在赤红斗篷中的女子,缓缓走到了悬崖边上。那斗篷将她的脸也包住了,看不出相貌来。她一到崖边,便静默地站住,头深深低着,似乎也像那些金蚁一般,单纯用感觉在追寻着世宁两人的下落。 杨逸之的脸色更加苍白,那个女子围裹着脸,是不是因为她的脸已因那酷刑而损坏?她是不是兰葩?杨逸之忽然有种冲动,要飞过悬崖,紧紧拥住这个已失去相貌的女子。但他却没有动,只是迎着风,痛苦地站立着。广阔的天堑边,站着两个静默的男女。 忽然,那女子的手臂扬了起来。几点金光,从她身上飞了出来,凌空向世宁两人扑下!那是长着翅膀的飞天金蚁! 悬崖上风很大,将那雾岚搅成漫天云絮,但那飞天金蚁却丝毫不受影响,缓缓地逼近了世宁两人。世宁手中的舞阳剑颤动得更厉害,他丝毫不敢大意,暗中一用力,一串紫雾从他的手心腾起,灵蛇般游移着,迅速灌入舞阳剑剑身。凄迷的风雾中,那剑更加亮,剑身上的寒气也更加重。那些飞天金蚁似乎忌惮此剑,凌空停在世宁的面前,并不上前。 世宁陡然一声长啸,舞阳剑骤然脱手飞出,向最近的一只飞天金蚁砍了下去。 随着那飞天金蚁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长剑破体而入,登时将它斩成了两截!但它体内的反震之力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世宁手微微一麻,几乎握不住剑柄。金蚁那浓稠带着腥气的汁液飞溅而出,化作漫天腥臭的雨滴,向世宁飞溅而下。世宁只觉右肩一阵冰凉,已沾上了一滴金蚁汁液。 世宁大吃一惊,急忙将肩上的衣服撕扯而下,扔在了一边。但就这瞬息的耽搁,那汁液已经透衣而入,紧紧粘在了他的肩头上。那汁液宛如有生命一般,用力地向世宁体内钻去,同时,汁液变得越来越沉,仿佛一座巨大的山岳压在了世宁的肩头上。 世宁长吸了一口真气,缓缓向右肩攻了过去。真气竟然在这团汁液中运转如意,那团汁液好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世宁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掣动舞阳剑,就待向汁液团上砍去。 杨逸之见状惊道:“不可!”世宁咬牙道:“有何不可?痛也不过一时,忍一忍就过去了。”杨逸之缓缓摇头,道:“此液团乃是金蚁一生中啮食毒物所累积,人中之后,不出三日,必定会全身血液尽皆化为剧毒,攻心而死。” 世宁身子一震,道:“如此说来,那岂不是必死无疑?”杨逸之道:“除非豢养金蚁之人用自身心头热血,才能解此剧毒……” 说罢杨逸之缓缓抬起头来,盯住对面悬崖上那个周身裹在红斗篷中的女人。风雾凄迷,那斗篷的红色宛如鲜血挂在遥远的天边。世宁笑道:“她本要杀我们,怎么肯救?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杨逸之看着他,道:“我去求她。” 世宁摇头道:“不管她是不是兰葩,只要一见到你,都会立即把你杀了。她的毒蚁十分厉害,你体内又完全没有内力,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话音未落,世宁脸庞一阵抖动,体中真气突然变强,身体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战栗了起来,整个身体都蜷曲在了一起。那些飞天金蚁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静默地让开了一些。良久,世宁渐渐舒开身子,他的额头上,竟然透出一片紫色! 世宁心里明白这是因为金蚁的剧毒已然攻体,他的生命力被那剧毒压榨着,攻击着,在短暂的时间内大放光华! 杨逸之望着悬崖对岸的那位女子,道:“让我去罢,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并不是所有的武功都需要内力才能运用。”他深深地看了世宁一眼,“我也不会让你死。”他的神情坚定而自信,一种闪烁未定的光芒隐隐从他体内透出。 世宁的脸色忽白忽紫,看着杨逸之。受了多罗吒幻心术的影响,世宁已经将青坟前发生的事完全忘却。世宁甚至不知道,杨逸之在对决姬云裳的时候,已经有了顿悟梵天宝卷的机缘。但世宁也明白,眼前的杨逸之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身上潜藏着一种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是,杨逸之尚未能完全控制这种力量,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因此,世宁决不会让他为了自己而去调动这种力量。于是世宁笑道:“你说的对,我们都不会死。我们要一起逃出去!” 世宁牵住杨逸之的手臂,猛一提气,向山下飞纵而去。他此时真气陡长了几分,身法转侧之间,当真有若闪电,登时远远将那些飞天金蚁甩在了后面。 那些金蚁却没有去追他们,只是缓缓飞回了对岸,停在那女子的身边。那女子一动不动,仿佛并不知道世宁两人已然离去。她只知道,她必将一直追杀他们,直到天涯海角。 第2章 空山青庐聆玉泉 世宁和杨逸之逃了短短的半日,竟然受到了几十条大蟒、猛兽毒物的袭击,只是再也没见到那位浑身蒙在斗篷中的女子。那女子仿佛知道两人逃窜的路线,无论两人如何规避,路边都会有毒物暴起伤人,当真防不胜防。世宁体内真气宛如烈火般炙烤着,若不杀戮,那真气就在体内纠缠冲突,难受之极,倒也盼着那些毒物越来越多。 突然,一阵清越的箫声从山脚竹林中传了过来。恍惚之间,那阴阴的日色仿佛被这箫声蒙上了一层绿影,变得轻缓起来。世间的一切,在箫声中都变得不真切了。那涌来的毒物身形尽皆一窒,行动不由得就缓了下来。箫声悠扬吹送,飘散在空气中,就宛如浓郁的酒气一般,那些毒物尽皆目饧神迷,伏在地上不能活动。世宁心中大喜,仰头仔细辨识了一下箫音的来处,笑道:“这箫声竟然有伏兽之能,吹奏之人必然大有来历。我们寻了过去,就不用怕这些杀不尽的毒物了!” 杨逸之目中露出沉思之色,道:“只怕太打搅了人家……”世宁道:“说什么打搅不打搅,我们若不过去,一会儿毒物醒来,连性命都会没了!” 杨逸之也想不出别的妙法,只好点了点头。世宁真力提聚,脚尖在地上一点,带着杨逸之腾空而起,向那箫音来处纵去。 此时已进入蜀地。蜀中地气暖湿,产竹甚巨,大可径尺,与北方的细竹大不相同。万千竹木群生簇长,碧气森然,宛如龙挺凤萃,上击苍天,几乎连整个天色都染得绿了,景象极为神奇。 就在那竹林之中,有一座小楼。那楼极高,楼顶比竹林还高。竹楼之中,立着一个锦衣人,背对着两人,持箫而吹。山风簌簌,吹得他的长发同锦衣一起飘飘而舞,真如神仙中人。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素衣女子,正在凝神静听,连世宁两人走近了都没有发觉。 世宁见两人浑然寄心于箫曲之中,器用虽陋,但自然有种高贵之气,不由得心中自惭形秽,住步不前。他随即想到若不上前,只怕那些毒物又会跟随而来,当下吸了一口长气,脚尖在竹枝上轻轻一点,飘然落在了两人的旁边。 那两人并不理会世宁二人,就连箫声也依旧悠扬。过了一会儿,箫音一转,柔媚之中带了种清远之气,宫变商音,角徵催送,轻轻转了个大调,然后归于沉寂。那锦衣人却仿佛依旧沉浸在箫声中,身形久久未动。 旁边的女子幽幽叹道:“如此清雅的箫声,教这些毒物听去,实在是明珠暗投。”锦衣人听了,立即收箫而立,笑道:“原本是吹给雅妹听的,清音非陋,不可自专,天地生物,自然还归于天地,它们听去就听去吧。”他接着笑了笑,脸上浮起一丝落寞,“只是两位佳客远来,我便该走了。” 世宁仔细端详,只见那锦衣人的年纪尚不到三十,相貌清秀,脸色白皙如玉,颇似女子,一身衣衫更是朱紫藻绣,精致无比,华丽非常。锦衣人望向那女子的目光深情内蕴,极为柔和体贴。那女子也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仿佛世宁两人并不在旁边一般。这时只听那女子幽幽叹道:“你……你又要走了吗?” 锦衣人歉然道:“再不走,只怕于你不利。”他仿佛极为不舍,说着要走,脚步却一点都不移动。世宁道:“前辈慢些!就算要走,也是我们走才是。”边说边向两人拱了拱手,“多有打搅,我们现在就走。” 那女子缓缓抬起手,摆了摆,道:“不必。他并不是因为你们而走的。” 世宁疑道:“不是因为我们?” 锦衣人收起玉箫,曼声吟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重重地看了女子一眼,转身向外走去。正在这时,只听一阵轻笑传了过来:“谁要走?” 漫天迷朦的绿色中,突然现出一点红来。一位火红的女子踏着竹浪,悠然而来。世宁的眸子倏然张大,忍不住失声道:“红姑娘!你还活着?” 红姑娘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袅袅婷婷地走到了锦衣人的面前,轻笑道:“难道文长老要走吗?”锦衣人的脸却突然变了,变得再也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声音也平平板板地道:“红姑娘?” 红姑娘并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锦衣人。锦衣人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崇教主这么快就寻到了这个地方。” 红姑娘四下打量着,笑赞道:“有道是蜀江水碧蜀山青。作为咱们天罗教的六大长老之一你格调就是不低,此地虽然偏僻,可是幽深静寂,只怕连西昆仑山上的光明圣地都颇有不如。文长老拥艳于此,可当真是有福气啊!” 天罗教!世宁不由得一惊。传言江湖中势力最大的并不是少林武当,乃是天罗教与华音阁。华音阁自唐建立,介于正邪之间,尚还不怎么为恶。那天罗教俗称魔教,专与正道作对,乃是中原武林的心腹大患。所幸数年之前,天下第一神剑于长空连败教中十大高手,天罗教锐气大伤,在中原武林围攻之下,教徒远遁西域,中原方才保了十年的安宁。不想眼前这不到三旬的锦衣男子,竟然是天罗教的长老! 那文长老微微一笑,道:“江湖风波不断,哪里又有片刻的宁静?只求你饶了这位女子吧。”红姑娘娇笑道:“在文长老面前,我怎么敢出手?”她的身上突然闪起了一道乌光! “啪嘶”一声响,一只细长的乌蛇离体而起,身形幻起一道闪电,向文长老飞噬而来。 文长老神色不变,将玉箫放到嘴边,轻轻一吹。一股锐风从箫尾射出,“铮”然声响中,直没入乌蛇的口内。那锐风看去不强,却将那乌蛇击得直飞了出去,跌在竹丛中,身子扭了扭,再也爬不起来了。这跟随红姑娘屡建奇功、杀敌无数的乌蛇,竟然被文长老轻松击杀了。 那文长老收箫而立,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我手中有落伽玉箫,还用毒物来对付我,岂不太谬?请用刑具吧。”红姑娘紧紧盯着文长老,她的眸子中渐渐升腾起一丝怒意,突然道:“你站在旁边看什么,快帮我杀了他!”她这句话,却是对着世宁说的。世宁一怔,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红姑娘傲然道:“只因为他是天罗教的叛徒!教主已经下了绝杀令,三日之中,要他首级!”世宁禁不住又是一震:“你……你也是天罗教的人?” 红姑娘看着他,冷冷笑道:“‘红线’本来就是天罗教下的一个分支,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世宁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可是,你不是已经死在丛林中了吗?” 红姑娘冷哼一声,道:“那一日,我正在林中埋葬玉楼,却遇到了初出茅庐的兰葩,我恼她冲撞了玉楼的身体,便同她打了起来。没想到她身上的蛊毒十分怪异,连我也不小心着了道,好在只是暂时气绝,并没有死去。当我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教主。我诚惶诚恐,求他宽恕。他却说改变了主意,只要我跟着你们前往苗疆,向青坟主人借来一件东西,就原谅我的过错。” 世宁回想了一下当日的情景,原来红姑娘和他们一样,中毒后脸上带着微笑,气息断绝,却并未真的死去。这时,世宁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道:“那你后来……” 红姑娘乜斜了世宁一眼:“后来?我尾随你们,拜访了青坟主人,总算不辱使命,借来了教主想要的东西。现在,教主比以前还要赏识我,说只要我清理了这个叛徒,就能代他出任天罗长老之职。你是不是也为我高兴呢?” 世宁摇了摇头:“我宁愿你还是以前的样子。”红姑娘微微一窒,脸上渐渐透出那种熟悉的柔情来:“那你还想不想要解毒呢?”世宁一震:“你能医治飞天金蚁之毒?” 红姑娘笑道:“你们一路行来,可是遇到无数毒物的追击?”世宁点了点头。红姑娘又道:“可知道是为什么?” 世宁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红姑娘既然这么说,那么这些毒物,就未必是兰葩派出的了!红姑娘道:“因为苗人养蛊,乃是将剧毒之物放在罐子中,让它们互相啮咬,最后活下来的,就是蛊了。你身上既然附着飞天金蚁的汁肉,对这些毒物来说,就是无上的滋补美味,因此它们自然会拼命来抢!” 世宁眼睛一亮,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红姑娘微笑道:“现在你相信我能疗此剧毒了?”她带笑的脸转向文长老,却立刻沉了下来,恨恨道:“只要你杀了他,我就替你疗毒!” 世宁目光转向文长老。文长老锦衣飘飘,挡在了那女子的面前,脸上充满关切,仿佛那女子就是他的性命一般。世宁见他全力回护那女子,不由心中一酸,轻轻道:“我不能杀他。” 红姑娘道:“就算他是天罗教的长老你也不杀?”世宁闭上眼,但眼前却仍然是文长老回护那女子的殷殷目光,他忽然感觉,这才是真正的幸福,什么天罗教、华音阁的,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摇了摇头。红姑娘眼中露出一丝讥刺的笑容:“就算他身边这位女子,是大侠凌天宗的亲生妹子凌天雅,你也不杀吗?” 世宁猛然一惊,凌天宗?自于长空死后,号称江湖第一名侠的凌天宗?江湖传言,武功不是最高,但仁心侠胆,却是天下无双的凌天宗?这与天罗教长老在一起的女子,就是他的妹子凌天雅? 世宁猛地睁开眼睛,他的双目中满是惊骇。江湖中用剑的,谁不以凌天宗为效仿的对象?谁又不想像凌天宗那样,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侠?在世宁的心中,这个世界上若只有两人能称得上侠客的话,那么第一个人是于长空,第二个人便是凌天宗!而现在,他面对的是凌天宗的妹妹,与魔教长老私会于此的凌天宗的妹妹凌天雅! 红姑娘显然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她笑道:“你现在杀了他,便可以保住凌天雅的名节,也算是为凌大侠做一件好事。若是凌大侠知道自己的妹子与魔教邪徒厮混在一处,他必定会亲手杀了他的。你若出手,凌大侠必定会感激你的!” 世宁紧紧盯着文长老与凌天雅,红姑娘与他谈的是杀人流血的事情,但对面站着的文长老与凌天雅,却在深深对视着。竹林中的清光很淡,却仿佛全都汇聚在凌天雅的脸上,她那平凡的面容变得光辉无比。 世宁看着他们,心中忽然闪过一阵嫉妒:他忽然也很想要这样的幸福,即使是被全天下的人所唾弃所追杀,那也再所不惜! 世宁心神飘忽,红姑娘的话仿佛从远处传来,他慢慢摇了摇头,道:“正与邪,何必分那么清楚呢!凌大侠若是在此,想必也跟我同样的看法。今日之事,我决定不插手。你要杀他,就请自己动手吧。”他说完之后,拉着杨逸之远远退了开来,在竹楼的另一边盘膝坐下,闭目养神,再也不说一句话。 红姑娘冷冷看着他,她的凤目渐渐立了起来,冷笑道:“你不插手,那很好!”她的手一抬,只听猛地一声巨响,竹楼的地板突然从文长老与凌天雅的正中间,倏然裂了开来! 整个竹楼轰然大响中,就此分为两半,慢慢向两边倾倒。同时,红姑娘全身都化作一团赤云,向文长老扑了过去。 文长老箫声一振,吹出几个啸音,向红姑娘卷了过去。红姑娘身子疾旋,仿佛一阵红色的龙卷风,猛扑而下。那啸音打在她疾旋的身子上,劲力已经消解了大半,而她的身形,却丝毫不停,眨眼间就扑到了文长老的面前。 文长老鼓劲一吹,内息从落伽玉箫中狂涌而出,同时,他玉箫挥出,向红姑娘点了过去。 红姑娘的身形倏然翻转,竟然变了个头上脚下的姿势,双手招术丝毫不变,那凌厉之极的一招,却变成攻击文长老的下盘了。文长老的玉箫虽然厉害,击向的却是红姑娘的双腿。红姑娘身形一转,咯咯娇笑声中,脚尖在玉箫上轻轻一点,身子宛如离弦之箭,向竹楼的另一半飞射而去。 那竹楼的另一半已经倾倒出三四丈,红姑娘的时机把握得极好,借着落伽玉箫的反震之力,转瞬之间已经到了凌天雅的身边。而在竹楼另一半的文长老、世宁、杨逸之,便再没有机会能救得了凌天雅了。 红姑娘的身形转瞬之间已经到了凌天雅的身边! 世宁脸色一变,果然就见凌天雅虽然神色丝毫不见慌张,但她却没有遮挡阻拦。想不到大侠凌天宗的妹妹,竟是一点武功都不会! 红姑娘笑声清脆,双手却毫不留情,尖尖十指长长的,指甲上涂满了鲜红的蔻丹,向着凌天雅的脖子上拂了过去。只要有一根手指擦到了凌天雅的脖子,她就有十条命,也不可能留住! 文长老面色焦急,正要驰援,就在此时,一阵清风忽然吹来,“咯嚓”一声巨响,一根腕口粗的竹子被齐根吹断,向竹楼飞了过来。风不断,竹林中突然充满了肃杀之意。绿意如凝,竹如兵。 世宁的瞳孔倏然收紧,那吹断的竹子恍惚之中犹如一柄擎天之剑,怒劈而下!那剑气堂皇之极,宛如九天神龙一般,威力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面前的是泰山,也必将会被它一击劈开! 红姑娘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来不及思考,那柄竹子当头击下,红姑娘尖啸一声,急忙收手,那竹子就擦着她的指尖,轰然击在了半倾的竹楼上! 那竹楼猛地一阵摇晃,红姑娘就觉一股巨力涌了过来,身子宛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那截竹子更不停留,带着半倾的竹楼向前飞出。咯呀呀一阵巨响,被红姑娘劈开的两半竹楼竟然被这截竹子重新串在了一起,歪歪斜斜地立在了竹林中。 文长老欣喜地猛扑上去抱住了凌天雅。他似乎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不住地仔细查看,生怕她有丝毫的闪失。凌天雅脸上却没有惊惶,她只是脸上浮起一丝羞涩,怔怔看着文长老,缓缓道:“你……你终于肯抱我了。” 文长老一惊,急忙放手,讷讷道:“对……对不起,我……”凌天雅轻轻道:“不,我很喜欢。”文长老惊喜道:“雅妹……”他们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在文长老与凌天雅的世界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 因为他们的心中,只有对方,此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世宁跟杨逸之却矍然一惊。他们已经看了出来,这只竹子绝不是无缘无故就倒掉的,乃是被人用极为上乘的剑法,御控而为。何人竟然有如此高明的武功?此人修为之高,绝不在他们所遇见的任何高手之下。 难道出手的,竟然是人称佛心剑的大侠凌天宗?世宁仿佛想起了什么,大叫道:“不好!”他的身形跟着掠了出去,正向着红姑娘飞出的方向。 竹绿茫茫,转眼将他的身形吞没了。 第3章 脉脉风竹催紫烟 竹如箭,如剑,如兵! 红姑娘显然已在这一招“以竹为剑”的攻势中受到了极重的伤,一路奔逃之际,那竹子被她踩得极为凌乱。世宁顺着踪迹一路追去,那竹枝被踩断得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有点点鲜血,宛如湘妃之泪斑,洒在了绿竹之上。世宁心情沉重,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日色渐暗,那竹林中的阴阴绿意浓得几乎化不开了。就在这时,林中忽然闪出了一点红色,但这点红色却是枯萎的,收缩的,静止的,因为红姑娘蜷曲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身后,站在一个人。 那个人看上去很平凡,他的个子并不太高,长着一张极为普通的“国”字脸,穿着一身毫不奢华的布衣,但他脸上的神情,却使他看上去绝不平凡,绝不普通。甚至当今帝王御临,也未必能比他高贵多少。 他的神情并不倨傲,反而极为谦和,脸上永远挂着一丝笑意。他这笑意又仿佛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因为无论对着最高贵的人,还是最低贱的人,他的笑都是一样的。 若没有超凡绝尘的武功,又怎会有这样的表情?世宁的瞳孔缓缓收缩,他甚至已不再注意红姑娘,那人仿佛有种奇特的魅力,一出现,便将世宁的目光全都拉到了他身上。就算这竹林中有千千万万人,第一个赢得注意的,还是他。他是不是第一名侠、佛心剑凌天宗? 世宁放慢脚步,站在了那人身前七八丈处。他已不敢再跨进一步,因为他没把握近距离接下那人的一剑。这人早已察觉到了世宁的到来,他的目光慢慢抬起来,看了看世宁,眉毛忽然挑了挑,目光一炽,定在了世宁的身上。接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依旧看着红姑娘。 红姑娘却仿佛一朵衰败的花朵,在地上蜷曲着。 世宁一咬牙,猛地跨上一步,竹林中本来宛如静止的绿意被他这一步吹动,掀起一阵云涛般的波浪,向着红姑娘与那人漫漫压了过去。世宁更不停留,跟着又是一步踏下。他的步伐极大,两步跨完,距离那人已近五丈。 那人并没有动作,只是衣袖轻轻摆了摆,一股沉静的力量就从他身躯中漫延开来,向四周潮压而下。世宁就觉身上一紧,林中的绿意已恢复了那宛如亘古未变的宁静。大地也仿佛被这宁静所渲染,顷刻之间,连鸟鸣之声也都沉寂了。那人的身躯竟似乎跟这竹林、这大地都融为一体,化作天地间最宏大的存在,倏忽压到了世宁的面前。 这一招,似乎是武功,又似乎已超出了武功的界限。世宁只在姬云裳与帝伽对决时见识过类似的武功,他哪里能够抵挡?只听他闷哼一声,被那力量结结实实击中,摔在了背后的竹子上。 这一招看似虚无,但力量却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世宁早就将紫府真气运到了极处,护住了全身要害,但这一招袭来之时,却几乎将他全身的真气尽皆打散,力量直指,瞬息间到了他的心肺之间! 便在此时,那股一直游荡在他心房间若有若无的真气,忽然强盛了起来,宛如一道灿烂的云锦,将来袭的力道裹住,推了出去。同时,世宁的心房宛如被一根利针扎中,他忍不住凄声长啸了一声。啸声将整片竹林震动!所幸那刺痛极为短暂,而那仿佛包容天地的力量,也在这一痛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那人的脸却抬了起来,脸上的笑意隐去,有了些不愉之色。他冷冷道:“想不到于长空的传人,竟然与西域魔教勾结在了一起!”世宁身子一震,忍不住问道:“什么于长空的传人?”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身藏于长空的舞阳剑,怎会不是于长空的传人?” 世宁心中大为疑惑,却又不由得有些欣喜,难道自己这柄舞阳剑,却是于长空当年所用的吗?于长空少年成名之后,就极少用剑,江湖中倒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所佩何剑。听那人这么一说,他的心中忽然一凛,难道……难道当年在水牢中教了自己三日剑法的人,竟然是于长空吗? 那人见世宁脸色阴晴不定,不答自己的问话,以为他被自己喝破,心下怯了,又是冷冷一笑,道:“正邪不两立,你学的是天下名剑,自然要做天下名侠,这妖女乃是魔教中有名的人物,你来将她杀了。” 世宁身子一震,红姑娘身上的红衣忽然变得鲜艳,在他的眼前发出夺目的光,就算他想避,也无从避开。那人淡淡道:“当年我与于长空有一面之谊,不忍心见他后人堕落,你杀了这魔头之后,我便收你为弟子,此后好好督教你,管保你成为天下人人钦仰的大侠客。” 世宁抬起头:“你认识于长空?你……你是凌大侠?”那人嘴角沁起一丝笑意:“不错,我就是凌天宗。”他说着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仿佛一个地位极为平凡的人,在向别人介绍自己一般。但世宁知道这三个字,却绝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招牌,一个象征,放到江湖上去,绝对可以震慑一方宵小! 凌天宗的目光渐渐凌厉起来,缓缓道:“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字,便知道我疾恶如仇,最容不得这些邪魔外道。快快将她杀了!” 他这最后一句话,微微运了些内力,登时那些宛如碧玉琉璃般静悬在他身周的绿意全都被这啸音摧动,缓缓旋转了起来。凌天宗就宛如嗔目的佛陀,在对着外道做当头棒喝!世宁心下一凛,不由自主地跨上一步,向着红姑娘走去。 万千绿意围绕在红姑娘的身边,将她身上的红衣映衬得鲜艳夺目,但她的脸,却是苍白的,孤苦的。世宁忍不住握住了舞阳剑的剑柄,那沉沉的凉意沁入了他的掌心之中,世宁强忍着心中那急遽的紊乱,抓紧舞阳剑,慢慢地、一步步地向红姑娘走去!他忽然发觉,他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过红姑娘,也从来没想过去了解一个真实的她。——自己爱过她吗?连这个问题,世宁都觉得自己其实并不能回答! 就在世宁一步一步向红姑娘逼近的时候,红姑娘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她那只带了一点血色的嘴唇翘了起来,呢喃道:“你还欠了我四千四百两银子呢,你逃不了!” 这句话大为娇痴,世宁霍然想起,这是当初红姑娘跟他结算药钱时所言,登时,心中剧痛,长啸声裂空而起:“不!我不能杀她!”他一矮身,将红姑娘抱了起来,“呛啷”声响中,舞阳剑出鞘。世宁声音跟脸色一样冰冷:“我不能杀她!正也好,邪也好,反正我不能杀她!” 凌天宗的瞳仁骤然收缩,冷冷地盯在世宁的脸上:“那你只有杀我了!” 世宁一瞬间心中闪过一阵茫然。毕竟,凌天宗是江湖中公认的第一名侠,也是他多年向往的目标! 怀中的红姑娘仿佛感受到深邃的痛苦,娇躯微微颤抖着,向他的怀中钻了钻。江湖险恶,在她昏迷的无意识中,也许觉得世宁的胸膛,能够为她遮挡些风雨吧。世宁心中忽然被一股强烈的念头充满:他要守着她,保护她!就算她是人人唾弃的恶魔也一样! 舞阳剑也似乎感受到主人那抛弃一切的意志,霍然亮了起来。世宁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剑,一柄刚被烈火锤炼过的名剑! 凌天宗不再说什么,因为他已出手!助恶者就是恶人,这就是凌天宗的信条。他一出手,整个竹林中就刮起了一阵狂风!狂风过林,咯嚓嚓几声响,七根竹子一齐拦腰折断,被凌天宗真气带起,向着世宁飞射而下! 凌天宗没有剑,他的剑就是这世间一草一木。但这草木之剑,当年却硬撼过于长空的必胜一剑,让这位百年一出的剑神大为折服。那又岂是世宁所能招架的? 世宁的对招就是以攻对攻!只因他已看了出来,对付凌天宗这样的高手,最重要的,就是在气势上绝不能落了下风。一落下风,就只会挨打。所以,就算他的修为差了一大截,他也誓死抢攻! 森森碧色中,世宁一声清啸,带着红姑娘合身跃起,他的人已与他的剑合为一体,向着凌天宗斜斜飞了过去。这一剑,大开大阖,绝没有丝毫讨巧。所取之处,正是凌天宗七竹之剑最强的锋芒! 大悲极乐剑法的要义,乃是以情用剑,世宁这一剑,将自己对红姑娘的情意完全宣泄在剑意中。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万人唾骂,吾独往矣!所以,他的剑也彰显出一股勇往直前的愤慨之情,隐隐中已有无坚不摧之感! 凌天宗的双目中忽然闪出一丝尊敬。这样的剑法,值得他这样的高手尊敬!剑气纵横,那七根竹子被这一剑劈开,剑光已然闪到了凌天宗的眼前! 凌天宗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到了世宁的身前,夹住了舞阳剑的剑锋。世宁这一剑贯情而为,破竹之后,虽然精力已竭,但仍然极为凌厉,此时却被凌天宗的两根手指夹住了!凌天宗淡淡道:“这样的剑法,尚不足以杀我。”他的手一抖,把世宁跟红姑娘一齐甩了出去。凌天宗道:“再接我一招!” 说话间只见凌天宗双袖齐出,登时竹林中遍是剑气森森,将漫天的绿意全都映上了一层寒光。凌天宗倏然收袖,他身前的两根竹子猛然倒下,向世宁砸了过来! “咯啦啦”一阵响,这两根竹子倒下时,砸上前面的竹子,那竹子也立即从中折断。这一连串的断竹就涌成了两道宏大的绿流,向着世宁指过去。这一剑,更是集合了上百棵竹树,登时整个竹林溢满了肃杀剑气,直迫世宁的眉睫!世宁的心沉了下去。这一剑的威力更在方才的十倍之上,若是他用手挡,则手断,若是他用脚挡,则脚折!世宁不敢怠慢,抱起红姑娘,身子倒飞而出。 危在旦夕之际,他哪里还敢有丝毫的犹豫,真气布满体周,直将背后的竹子全都撞断,飞一般逃了出去。他甚至不敢转身,因为只要一耽搁,这万竹之剑立即就会将他包围,把他碾为齑粉! 凌天宗冷笑道:“天上地下,看你还能逃往哪里?”边说边飞身腾起,扶摇在万千碧气之上,随着绿竹断裂之势,潮水般追了过来。竹裂之声响如雷霆,轰炸在世宁的身侧。世宁眼看着没有任何去路,正在走投无路之中他灵机一动,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丝亮光,他翻转身子,忽地向着竹楼的方向逃去,转瞬间抢近了竹楼,那些绿竹被剑气所逼,蜂拥而至,却忽然齐刷刷地顿住,宛如卫兵一般立在了竹楼外十丈远处。而凌天宗那宛如天神一般的身形,再也没有出现。 凌天宗为救妹妹凌天雅而暗中出手,但他却始终没有在竹楼中露面,那必定有个奇特的理由,让他不能或不愿在竹楼中出现。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只要逃到竹楼中,便可躲过他的追杀。这是世宁本能的判断。他将生命都押在了这一宝上,现在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世宁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扶着红姑娘慢了下来。他全身都是冷汗,就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适才与凌天宗对战,虽然只是短短两招,但无一不是在生死的眉睫边度过,稍有不慎,就必将死在他的草木之剑下!自世宁闯荡江湖以来,还从未承受过如此大的压力!他喘息了几口,定了定神,还不敢置信地向外望了望。碧荫沉沉,落日如血,那竹林中一片寂静,再没有凌天宗的影子。世宁已觉周身的力气都宛如用完了一般,好不容易才抬起脚来,与红姑娘一同登上了竹楼。 只见文长老跟凌天雅坐在竹楼的一侧,他们默然不语,而杨逸之笔直站在另一边,仿佛不愿去打搅他们,又仿佛不愿与之共伍。杨逸之的眼睛一直盯着竹楼的入口,因为他知道,世宁一定会回来的!世宁刚露出头来,杨逸之脸色一喜,但他的身形却不动,只是淡淡道:“我就知道你这样的贱命是死不了的。” 世宁哈哈大笑道:“你连坐都不肯坐,我看也是差不多的贱命。” 他们嘴上相骂,眼神中却都孕着一丝喜色。真正的朋友,绝不是说在口头上的。 文长老笑看着他们两人,他似乎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痕迹。等他们打完了招呼,文长老轻声道:“这位少侠,请将那位姑娘抱过来,在下不才,还略懂些医术。”世宁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昏迷中的红姑娘,不禁心中充满疑惑。 文长老微笑道:“她虽然要杀我,但那是奉命而为,并不关私人恩怨。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不是正派中人,这个道理也还懂得。我现在手无落伽玉箫,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世宁想了想,眼见红姑娘始终昏迷,若是当真耽误了治疗,只怕会遗憾终身的,于是犹犹豫豫地将红姑娘抱了过去。 那文长老见他小心防范,笑着点了点头,低头凝神查看红姑娘的伤势,喃喃道:“她这是被极凌厉的剑气透体而入,将心脉封住,若是不及时治疗,恐怕剑气会攻入心房,沿着血脉流动,等到了脑颅中时,整个人就会陷入疯狂,再也无药可救的。” 世宁听了,心下一阵焦急,拱手道:“先生可有什么良方?” 文长老淡淡道:“只需以银针度入她的手厥阴心包经诸穴道,由天池、天泉、曲泽、郗门至于间使、内关、大陵、劳宫、中冲,使剑气顺着银针从掌心度出,便可无害。” 世宁犹疑道:“银针插入心房穴道?”文长老淡淡一笑,道:“少侠若是不放心,在下可将运用银针之术教给小友,由少侠来执针则可。” 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来,打开时,里面密密麻麻排着各种各样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那文长老熟练地挑选出了九根,交给世宁,一面将使用银针度穴的轻重缓急的手法说了一遍。 世宁接过银针,走到了红姑娘的身边。这银针度穴之术可隔着衣服施为,也不用避讳男女嫌疑。世宁手执银针,心中存思文长老的种种口诀,他盯着红姑娘那微微起伏的胸脯,以及那苍白的脸,脸上禁不住涔涔汗下。 心房穴道,岂同小可,一旦偏离分毫,就再也无可挽回。他忽然叫道:“罢了!还是请先生亲为吧!”文长老笑了笑,倒也不在意,接过银针,道:“度针之时,最忌打搅,少侠可为在下护法。” 世宁答应道:“那是自然。”他掣出舞阳剑,外踏一步,全神贯注地盯着竹林外面。他也惟恐自己推断有误,凌天宗突然闯了进来,文长老吃惊之下,未免误伤了红姑娘的性命。 那文长老微微阖上眼睛,两根细长的手指轻轻捻着银针的针位,一手按着红姑娘的脉门,静静存想,忽然眉头一振,那银针闪电般被他提了起来,向红姑娘天池穴插了下去! 便在此时,竹楼上响起了一声娇笑。世宁心头一震,急忙转头,就见红姑娘那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妩媚的大眼睛中尽是冷寒。她的手一震,搁在她身上的八枚银针,一齐刺入了文长老的身躯! 第4章 华堂牵萝自可怜 文长老一声大叫,身子急遽后退,那八枚银针全都没入他的身躯,哪里能够躲得开?他绝料想不到红姑娘的伤势竟然是假装的,这猝然一击,所中的都是他身上的要害,登时脸孔由煞白而变得通红,体内又麻又痒,那八枚银针竟然随着他身内的气血运行,缓缓向心房攻了过去。文长老不禁一惊,顾不得别的,急忙坐了下来,运功挡住这些银针运行。 凌天雅大惊,快步抢了上来,刚要抱住文长老,手却忽然停住,惟恐打搅了他运功。她缓缓在文长老身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悄悄牵住了文长老的衣襟,脸上满是焦灼之色。 文长老头顶冒出了一团白雾,这一击凌厉无比,刹那间就到了他生死存亡的关头。红姑娘一声冷笑,尖尖素手提了起来,向他的脑门上插了下去。 凌天雅惊道:“不要!”她的身躯飞纵而起,向红姑娘的掌上迎了过去。她宁愿自己死,也不让红姑娘伤到文长老的一根汗毛! 世宁大惊,他深知凌天宗肯定隐在竹楼的一侧,若是凌天雅受到丝毫的损伤,凌天宗的全力一击只怕立即会从天而降,那时,绝没有人能够挡得住!紫芒微旋,舞阳剑破空而出,一剑遥向红姑娘的背后指了过去,红姑娘若是执意要杀凌天雅,必遭这一剑重创! 哪知红姑娘竟然全然不觉,掌势突然加快,一掌印在了凌天雅的背心上!凌天雅“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身子猛然瘫软,倒在了文长老的怀中。文长老运功正在紧要的关头,突然受此一惊,刚刚凝聚起来的功力顷刻涣散,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惨叫道:“雅妹!你怎么了!”这时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紧紧抱住凌天雅,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凌天雅勉强张开了眼睛,看着眼前晃动着的文长老的面孔,强装一笑,道:“文哥,我……我没事的。” 文长老道:“你不要怕!我马上用银针度厄之术,帮你疗伤!”他挣扎着从怀中掏出那一盒银针,但此时他全身的功力都无法提聚,却哪里能再运用银针度厄之术?只见他,手猛地一抖,大蓬的银针都散落到了地上。文长老颤抖着去拾,忽地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倒在地上,那银针全都插在了他的身体中,文长老似乎感觉不到痛楚,用力将银针握住,送到了凌天雅的面前。鲜血淋漓,点点滴到了凌天雅苍白的唇上。 红姑娘转身,傲然对着世宁的剑,绝没有半分躲避的意思!嗡然长振声中,舞阳剑倏然在空中顿住,世宁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刺下这一剑的打算!他真能杀了红姑娘吗? 忽然,凌天宗出手了。竹林中的碧气如聚,轰然炸了开来,距离竹楼三丈远处的一株硕大的绿竹登时被炸成碎片,向红姑娘飞去! 世宁立即提气,舞阳剑划出一道瑰丽的紫光,向后怒斩而出,正与那些碎片接在一起。登时只觉一股泰山般的劲力从天压了下来,那株竹子虽然断成了碎片,但俨然仍是一个整体般,在空中堆积成一座碧绿的山的形状,硬压了下来! 世宁的剑光才与之一接,就知道不好。凌天宗显然已动了杀心,这一招,竟然想将整座竹楼连同里面的人全都轰成碎片! 剑气广延数十丈,将整个竹楼笼罩了个严严实实,就算世宁能逃,红姑娘也绝逃不了!这时只听那竹楼吱呀呀一阵响,被两人剑气交击之劲冲击得几乎坍塌。世宁心中灵光一闪,一声大喝,脚下猛然一顿,那竹楼轰地一声响,整个塌了下去! 碧芒猝然一沉,显然凌天宗并没有想到如此变化!世宁精神一长,舞阳剑紫气大盛,瞬息之间,仰天劈出了三十余剑,一剑剑全都砍在了那如山的碧芒上!世宁修为虽然远远不如凌天宗,但三十剑归于一剑,威力环环相聚,那如山的碧芒中登时发出一阵清脆的裂响,炸了开来。一道紫气宛如流星般冲天而起,将浓密的竹枝、竹叶冲散! 这三十剑一出,世宁就觉周身宛如脱力了一般,一翻身落在了地上,紧接着凌天宗那毫无华贵之色的布衣在万千碧芒的包围下,从天而降,落在了世宁的面前。 世宁心一沉,他已经看出,这次凌天宗,绝不会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世宁很想回过头来,看红姑娘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可以让他在面对如此恐怖的对手时,多一点温情的自信,但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他毅然抬头,紧紧盯着凌天宗,手中的舞阳剑已握紧!这时世宁心头热血涌起,他反而向前跨了一步! 凌天宗盯着他,瞳孔渐渐收缩,冷冷道:“滚开!” 真气如雷聚,从他的舌底冲涌而出,轰然击在世宁的身上。猝然之间,世宁就觉万千剑气劈面而来,凌天宗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化身为利剑,世间万物,竟似无一不可为剑!剑气纵横,登时将世宁的身形打乱,他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这时距离凌天宗只有两丈余远,凌天宗一举手之间,就能将他击死。但他就是不“滚开”! 凌天宗并没有出手,但他身上散发出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几乎让世宁无法与他对面站立。凌天宗的眼睛缓缓闭上:“我说过,我与于长空有一面之谊,我不想杀他的传人。”世宁笑了笑:“我也说过,我并不是他的传人。你若想杀我,只管来杀就是了。” 凌天宗上下打量了世宁一眼:“你绝不是我的对手,为什么却要如此?”世宁苦涩一笑,道:“因为我必须如此!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前辈想必很明白这个道理。” 凌天宗沉默着,缓缓道:“我是明白,所以我必须要杀死那两个魔教妖人!我发过誓,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雅妹,伤者必死!”说到这里凌天宗本已黯淡的身上忽然又发出了凌厉的剑气。世宁知道,话已经说到尽头了,话到尽头的时候,就只剩下剑了,这就是江湖。 凌天宗的手突然抬起,一条碧龙裂天升起,一蹿十余丈,怒斩而下!世宁大惊,碧气笼罩而下,他的手、脚宛如被禁锢住了一般,竟然完全不能转动,这一剑,竟然还未及身,就已先夺其魄!突然,碧龙硬生生挺在了半空中,凌天宗的怒啸声从身后响了起来:“你……你做什么!”世宁身上的压力陡然一轻,他忍不住转过头来,就见凌天雅强挣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向碧龙剑气上迎了过去。她进一步,那碧龙就退一步,凌天宗脸上的神色,就变幻一次,但凌天雅的脚步却绝没有丝毫的犹豫。 凌天宗手急抬,那碧龙昂然上舞,他的怒啸声宛如龙吟:“天雅,你……你……”凌天雅嘴唇紧紧抿着:“哥,你忘了你的诺言了吗?你说绝不会踏进这竹楼一步的!”凌天宗怒道:“可是他们想要杀你!魔教中人,阴狠无耻,你早晚会受其害的!” 凌天雅哭道:“哥,你走吧!我不会让你杀他的!”凌天宗怒道:“不行!我只有你这个妹妹了,我绝不容忍任何人伤害你!”他忽然转头,向着世宁道,“我若是现在杀你,你必定会说我以大欺小,所以我给你一个公平决战的机会!” 世宁精神一振,道:“什么?”凌天宗冷冷道:“当年我与于长空的一面之谊,便是在这竹林中的一战。我的万物轮回草木之剑,终究还是败在了他的剑心诀下面。我那时年轻气盛,心服口不服。于长空便将剑心诀留下,说我什么时候悟通了剑心诀,什么时候再去找他一决高低。”说到这里凌天宗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悠远,淡淡道:“可惜十年过去了,我的武功虽然一日千里,佛心剑几乎修炼到了顶峰,但这剑心诀,我却始终没有悟透。今日我将剑心诀给你。”他的袖中飘出一张绣卷,飞到了世宁的身前。 “三日之后,我将与你决战于此地。若是你不能悟透剑心诀,必将死于我的剑下!那时,我再杀了那两个魔教妖人!”说罢碧龙霍然散开,凌天宗的身形变得越来越淡,“若是天雅再受到丝毫的伤害,我教你们生不如死!” 月华渐渐透出,凌天宗已消失在了浓密的竹林中。 世宁展开那幅绣卷,但见满纸云烟,竟然没有半个字。那绣卷上完全是浓云淡墨,画得惝恍迷离,仿佛是山水,又仿佛是神仙人物。种种形象,无不微肖,但仔细看来时,却又一无所似。 这难道就是于长空一剑败尽天下人的剑心诀?这又如何解释?世宁的心渐渐冰凉,莫非是凌天宗骗他?他用力摇了摇头,绝不会的!凌天宗不必如此!他叹了一口气,刚想将绣卷收起来,一眼瞥见红姑娘的手臂正微微扬起。世宁来不及多想舞阳剑铮然出鞘,如景天长虹般甩了出去,长剑落下,正插在红姑娘的身前。 红姑娘身子刚探起,她的袖中,赫然蹿出了两条乌蛇。这乌蛇,却被舞阳剑截成了两段!世宁缓缓踱了过去,他的眼睛看着红姑娘,没有半点表情:“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们?”红姑娘冷冷道:“因为他们不死,我就要死!” 世宁双眉微微蹙了蹙,他的面前闪过了青面人那冰冷的面容。红姑娘显然是由他派来的。想到青面人那高绝的武功,狠辣的手段,世宁忽然明白了红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做。于是他淡淡道:“你走吧。” 红姑娘这时却轻轻笑了笑,笑声在竹林中化开道:“于长空死后,凌天宗的佛心剑便称为天下第一,你打得赢吗?”清脆的笑声慢慢随着她的人融解在碧气中,渐渐远去了。但她的声音,却似乎一直回响在世宁的耳边。 世宁还没回过神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少侠,你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世宁回过头,就见文长老艰难地搂住凌天雅,正殷切地望着他。世宁振了振精神,勉强笑道:“前辈有话尽管说。” 文长老道:“我跟雅妹在十年前就相识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在这个竹林中,就在这个竹楼顶。” 文长老望着凌天雅,话语中尽是温柔:“那时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而我,也不过十八岁而已。那时她站在这座竹楼顶,宛如湘水神妃,凌波而立。我不由自主地晚上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吹箫,希望能借这箫声来传递我的爱慕之情。” 凌天雅眼波柔转,接着道:“我从小略懂音律,从那箫音中得知他定是个心地纯净之人,便将每晚的功课停了,静静听他吹奏。终于,在一个月亮最圆的晚上,我忍不住跑了出去,想要找出这个人来。但我远远看到他在水边的身影后,却并不敢靠近,只站在竹林中,瞧着他。就这样,整整九个月,我们彼此瞧着对方,竟从没交谈过半句。” 文长老轻叹一声,清秀的双眉皱起:“我自知乃魔教中人,爱人便是害人,哪里敢起半点私心?只是心中情欲翻覆,始终按捺不下。教中事务一概不管,日日住在这竹林中。那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啊……后来我惊知雅妹乃是当世第一大侠、疾恶如仇的凌天宗的妹妹,心中登时一片冰凉,思前想后,终于忍痛割舍,绝迹于竹林中。但对雅妹的形迹,却是无时不在留意。我亲眼看着她嫁了当世有名的大侠,亲眼看着她度过了三年郁郁寡欢的日子,又亲眼看着她的夫婿战死……江湖风波恶,繁华过后,却只剩下雅妹一人。” “每年的今日,我都到这竹林中,遥遥望着这竹楼,大醉一场。终于有一年,我在这竹楼中,也发现了雅妹那孤单的身影。但我却始终不敢向前,惟恐这只不过是个美梦而已。” 凌天雅轻轻道:“其实我每年都要到这里来,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后来,你终于肯上这个竹楼了,也不过跟我说三两句话,彼此以礼相守而已。” 文长老眼角浮起万种柔情:“若不是今日之事,只怕我们还只是彼此悬望。这一身重伤又算得了什么?能够知道雅妹的心意,就算再砍我几刀,我都情愿。”他说着抱住凌天雅,脸上尽是温存。凌天雅依偎着他,轻轻道:“我也是这么想。” 文长老盯着世宁,道:“所以,请不要怪红姑娘了。何况,我马上就去自投于教主之处,要杀要剐由得着他们,红姑娘杀不杀我,其实已经没有关系了。”凌天雅脸色惨变:“为什么!我们刚刚相聚!” 文长老柔声道:“我在临死前知道你的心意就可以了。我乃魔教中人,早晚会连累你的,那又岂是爱你?”凌天雅道:“但若没了每一年的这一天,我又怎能活下去?”她的话语虽然轻柔,但其中的决绝之意,却浓烈得一如她的炽爱。文长老霎时呆住了。 世宁看着他们,他再次觉得,他们才是最幸福的人。就算不能朝夕厮守,但他们的心中却永远有那么一片竹林,那么一座竹楼,竹楼上有个深爱的人永远在等着他。 世宁心中热血沸腾,他大声道:“你们都不用死!”他转头向着杨逸之,“拜托你帮我照顾他们。”他一转身,飞掠了出去! 第5章 天罗锦盒启机玄 竹阴萧萧中,他拦在了红姑娘的身前。红姑娘停住了脚步,她的脸色很淡,声音也一样淡:“怎么,是不是觉得我欠了你的,要来追讨?” 世宁身子一窒,他拼了性命对决凌天宗,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呆呆地看着红姑娘,一时忘了说话。红姑娘静静地看着他,一时两人都如这竹林一样沉默。 红姑娘的眼角渐渐浮起一丝笑意,这使她看上去带了一点狡诈的媚态。她一面笑,一面看着世宁。世宁被她看得有些恼怒,但不知怎么,却无法发作。红姑娘淡淡道:“说吧,你找我做什么?” 世宁道:“你想不想我赢凌天宗?”红姑娘很干脆地道:“不想!”世宁惊讶道:“为什么啊?难道你没听见,若我输了,他将杀死你?”红姑娘笑道:“我听见了,但是你绝没有半分可能胜他的。既然没有可能,就算我想,那又有什么用?”世宁道:“不!我有个办法可以赢他!” 红姑娘的凤目瞪了起来,一个刚出道没多久,前几天还被自己打来打去的小孩说自己能赢天下第一的佛心剑,谁会相信? 世宁不等红姑娘说话缓缓从怀中拿出那幅绣卷,肃然道:“你看这幅绣卷。”红姑娘凑上去一看也不由得有些相信了,这毕竟是于长空留下的剑法,也许真具有改天换地的功效。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已悟出了其中的关键了?” 世宁摇了摇头:“这剑心诀艰深晦涩之极,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悟透的,就算再给我三年的时间,也未必能悟出。” 红姑娘失望道:“既然如此,那你又凭什么能打败凌天宗?他已浸淫此诀十数年,悟出的可能性极大,那时你岂不更不是他的对手!” 世宁沉声道:“你说的不错,我必须要悟出这其中的奥秘来,所以我要求你。”红姑娘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世宁使劲儿地点点头道:“对,我要你带我去见一个人,他必定能帮我解开这其中的奥秘。也只有你,才知道他的下落。”世宁顿了一顿道,“我知道,他必定就在这附近!” 红姑娘仿佛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仍忍不住问道:“谁?”世宁一字字道:“你们的教主,也就是我曾见过的青面人!” 青面人所处的地方,似乎永远都是个二层的阁楼,他永远都是站在楼边,手中永远都是一杯酒,但却不喝。他脸上的面具依旧散发着青森森的光芒,在触及世宁时,他不由得一窒。他绝想不到,红姑娘竟然将世宁带了来。 这本是他最隐蔽的住处之一,红姑娘知道他的习惯,从来不将任何人带进来的。但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听完了世宁的要求,然后开始沉默。 世宁将那幅剑心诀的绣卷展放在他面前,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青面人抬起头来道:“我也无法看透这幅绣卷。就算再给我三天的时间,我也无法看透。” 青面人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拿出了一个盒子,放在他饮酒的桌子上,对世宁道:“打开它。” 这是一个制作极为精巧的盒子,盒面上镂刻着极为精细的花纹,密密地将盒子整个包围了起来,无论怎么看,这盒子都是上下混成的一块,无所谓盖,也无所谓盒。 难道这盒子中放着上古秘笈,能够使人修炼成剑心诀吗?世宁心中一振,将那盒子抓了起来。但他随即发现,他无法将那盒子打开。因为他找不到盒盖在哪里。他用力掰了掰,盒子纹丝不动,他将真气通过掌心度到那盒子中,却发觉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丝缝隙。世宁无奈,只得将盒子放在桌子上,看着青面人。 青面人缓缓将那盒子拿起,他的另一只手在盒子上方的花纹上轻轻按着,待到他按到第十三下的时候,那盒子中间忽然发出轻微的机簧声,它上面的花纹全都裂开,然后重新组合了起来。过了片刻,“咔”的一声轻响,那花纹停止蔓动,盒子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忽然弹了开来。 青面人将盒子重新盖上,那些花纹重新组合成原来的样子,依旧将那盒子缩紧。青面人将它递给世宁,道:“打开它。” 青面人用的手法虽然复杂,但却难不倒世宁。他依着青面人先前的顺序,依次在盒子的花纹上按动着,那轻微的机簧声重新响起,花纹重新组合,盒子打开了。世宁瞥了一眼,盒子中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禁不住疑惑地看着青面人。 青面人眼睛中透出一丝笑容道:“你明白了吗?” 世宁一怔,这空盒子能让他明白什么?但他的心中跳了一下,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讯息从心底跃起,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让他想起,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青面人叹了口气道:“这世间谁最可能悟出剑心诀?”世宁想都不想,非常肯定地回答道:“凌天宗!”青面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他就是打开盒子的第一个人!” 世宁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青面人的意思了。青面人微微笑了笑,道:“我虽然看不出剑心诀的奥秘,但我却知道,修练剑心诀的关键就是静心,只有心神专凝,再无半点俗务缠绕,心如明镜,绝无尘染,才能够悟出剑心诀。”他望着世宁,“你的心可如明镜?” 无俗务缠绕?心神专凝?世宁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有太多的事情放不下,如何可以心如明镜?他忽然抬头,道:“我想求你一件事。”青面人淡淡道:“请讲。” “我请你饶了凌天雅与文长老,不要再追杀他们了。” 青面人看着世宁,世宁静静地看着他。良久,青面人缓缓道:“我答应你。” 他的袖子垂下,一枚极为漂亮的羽毛从袖中飘落。那是一枚七彩的长羽,极为坚硬,但在幽幽的月色下,反射出血红的光芒来。青面人道:“这是本教的血羽令,本教用此令来传檄教众,永不再追杀此二人。” 世宁捡起那枚羽毛,肃然道:“谢谢。”然后,他走了出去。他并没有再看红姑娘一眼,红姑娘也没有再跟着他。 青面人缓缓拿起那杯酒,在手中温热着。他望着世宁的背影,忽然道:“也许,我也该出去走走了。” 凌天宗所居之处离竹楼不远,只是世宁没有想到,这传言中的天下第一剑,所住的竟然只是座极为简陋的茅屋。凌天雅指示的方向并没有错,不到半个时辰,世宁便走到了这茅屋边。 凌天宗背对着世宁站着,正在静静地望着茅屋外面的溪水。世宁止住脚步,道:“我知道修炼剑心诀的秘密。” 凌天宗并没有转身:“是静心?”世宁微讶,但他瞬即释然。凌天宗浸淫剑道这么多年,岂能连这个道理都悟不出来?只见凌天宗仰天叹道:“我虽然知道这一秘密,但无奈我的心总不能静。” 两人交手只两次,都是凌天宗大败世宁,但这个少年的倔强,无疑在凌天宗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将剑心诀交给这少年,一方面是还于长空一个人情,另一方面,却也是借这少年来砥砺自己。这十年来,剑心诀就宛如一块大石,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世宁默然走了过去,将血羽令放在他身后的石头上道:“你能静的。”凌天宗回过头来,血羽令立即将他的眼睛吸引住。他显然知道这是什么。世宁淡淡道:“你想必知道,这是魔教的血羽令。魔教教主已经传檄天下,再不追杀文长老与令妹,你的心事,可以放下了。” 凌天宗沉默地望着那枚令箭,良久,道:“不错,我剑傲天下,平生无所畏惧,惟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世宁盯着他,冷冷道:“因为我不想对手太弱!” 凌天宗双目中的精光一闪,听世宁依旧缓缓道:“我自己的牵挂太多,因此,我便选择你作为我的镜子,我不能甩落我自己的牵挂,所以我助你甩落自己的牵挂。这样,我的心镜也便可暂时清凝,绝对具备了悟出剑心诀的条件。你必将会败在我的手上!” 说罢世宁又一笑:“因为血羽令是我助你取得的,你虽然心无牵挂,但事成我手,你对我始终存了一份亏欠,这就使你的剑不够明净,所以,同样是剑心诀,你必然拼不过我!”说完,仰天大笑,转身走开。 凌天宗沉默着,眸子中渐渐锐利,他忽然盘膝坐了下来,转瞬之间,便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他那深厚的剑术功底,一旦脱去了心灵的牵挂,登时便毫无阻碍地运转了起来。绣卷上那宛如云烟一样的墨迹在他脑海中闪现,他忽然发现,这些墨迹并非毫无规律。那规律,就是他的剑,不过,不是在手中,而是在心中,在心的最中央! 世宁大笑走出,身后凌天宗的剑气潮水般漫延而出,他能够深切地感受到,凌天宗的修为正在迅速地增长,这就是他修炼成剑心诀的征兆。但自己呢?自己的心镜是不是真的一尘不染?自己的顿悟是不是真的能悟透剑心诀?这把握究竟有多大?世宁完全不知道,世宁这番思忖着,他忽然坐了下来,将舞阳剑紧紧抱在了胸前。凌天宗已经成为第一个打开盒子的人。自己能不能成为第二个?他必须要在凌天宗挥出这一剑的时候,成功悟透剑心诀。 红姑娘的倩影在他的心底滑过,世宁的心忽然一片紊乱。他的生命,只有这么一个瞬间,是永恒还是毁灭,答案就在三日之后! 黎明的第一束光芒,如剑一般刺入这浓密的碧气中,竹林中骤然闪耀起了一道璀璨的剑芒。凌天宗的身影就出现在整片竹林之上,他的手一转,已撷了一小枝竹茎,身子跟着连绵蹿上,忽然一折,就如苍鹰般扑了下来,手中那竹茎摆动,在身前划出一道道碧色的光晕。凌天宗一声大喝,连绵的光晕忽然从手中怒发而出,轰然炸进了小溪中,登时那溪水被完全轰上了半空,然后暴雨一般散了开来。他袍袖一抖,身子随着竹林中上升的碧气,缓缓降落。 溪雨漫布空中,被那阳光照透,登时焕发出七彩丽辉,在空中形成一道几十丈长的彩虹,衬着凌天宗仿佛一尊神祗,握有天地生杀的大权。这显然已不是他原先的草木之剑的境界了。凌天宗落在了茅屋面前,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手中的竹枝,忍不住喃喃道:“剑心诀!剑心诀!” 茅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稀疏的掌声,一个清峻的声音缓缓地道:“恭喜佛心剑武功大进。”凌天宗脸一冷,冷冷地道:“阁下是谁?”那清峻的声音道:“赌徒。”凌天宗道:“在下从来不赌,就请回吧。”那声音悠悠道:“若是彩头是此呢?”随着话音茅屋中忽然飞出一物,铮的一声响,落在了凌天宗面前。这是一枚小小的令牌,黑黝黝的,不知何物所铸,但在那沉黑之中,却仿佛幽幽地闪烁着火焰的红光。那声音道:“若是我以这枚沧天令来赌你手中的钧天令,你赌不赌呢?” 凌天宗不由一窒!传说江湖上有四枚神秘的令牌,每一枚中间都潜藏了一个极大的秘密。凌天宗手中的钧天令,便是当初他解救正派之危后,由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共同交给他手中的,言明这令牌便是正道武林盟主的信令,此令所及,正道无不凛尊。现在那人却以这枚令牌做赌! 凌天宗虽然不知道沧天令有何用处,但想必也珍贵之极,这虽然只是小小的两块令牌,但其中所牵涉之大,几乎已遍及整个武林,凌天宗敢不敢赌? 屋内那人悠悠道:“我便赌你今日会败在世宁的剑下!”凌天宗身子一震:“难道他已悟出了剑心诀?”屋中一片寂然,再无声响。凌天宗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他缓缓进屋,就见屋中并无人影,只见桌子上放着一个面具。 青铜的面具,上面压了一支血红的七彩羽毛。 凌天宗的脸色变了,他显然已知道与他打赌的人是谁了!难道世宁真的已顿悟出了剑心诀,而且境界比他更高?否则此人怎会在世宁身上下如此大的赌注?凌天宗那本澄澈犹如天空的心,不由得有了一丝紊乱。 凌天宗缓缓地在竹林中走着,那株细细的竹枝仍然别在他的腰间,仿佛已被他当成了自己的剑。他的脸色很郑重,他初遇世宁时在世宁身上发现的剑心诀的气息,让他心中的紊乱更加重了一些。若是世宁真的是于长空的传人,想必会悟出比自己更凌厉的剑心诀。也许自己不该将剑心诀的绣卷交给他。凌天宗猛然一惊,他长啸一声,将这些纷乱的思绪赶出了脑海,大踏步向前走去。他去的方向,正是那座竹楼!此时已是朝阳满天,第三天的朝阳! 世宁笔直地站在已倒塌的竹楼上,他显然不只是站了一会儿。杨逸之则站在一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而文长老与凌天雅相偎,又站在杨逸之的一边。他们的脸色都极为苍白,显然伤势极重。 一见到凌天宗,世宁的眼中忽然放出了光华,刹那之间,他本已笔直的身形更卓立如同标枪,脸上焕发出凌天宗一样的神采,以同样的动作,向凌天宗走了过去!他们的一举一动,精神、动作,无不极为相似地契合在一起,就仿佛两部机器般,在距离对方两丈远处,齐刷刷地停了下来,同时握住了怀中的剑! 紫气与碧光同时从两人手中透了出来,但却都不是很浓烈,因为他们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了剑中,绝不肯浪费一丝一毫。舞阳剑和绿竹枝都挺了起来,在空中连成一道完美的直线,彼此指向对方的胸口。自于长空逝去之后,号称剑术极道的剑心诀,即将在这两人的手中施展出来。 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两人的剑,突然同时动了起来。完全一致的剑法,在两人手中展动开。舞阳剑与竹枝全都不见了,剩余的仿佛两条神龙,这两柄剑,只不过是神龙的躯壳而已,现在它们已脱壳而出,飞扬跋扈的,是神龙的精髓。 这两柄剑,转瞬就交在了一起,舞阳剑的剑尖,点在了竹枝的顶处。这世间最璀璨的两剑,终于到了必须一决胜负的时刻! 第6章 梦断秦楼未有仙 世宁的目光坚定,他的双目中全是自信,仿佛他手中握的是天下第一的名剑,施展的是天下第一的剑法。杨逸之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三天的时间,只够世宁领悟这么多,就在下面第七个变化后,他的剑法将到了尽头,那时,他就只能任人宰割了。他若想赢,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在这七个变化中,领悟出剑心诀的奥秘来。 剑光如惊龙,七个变化转瞬就施展完毕。世宁的力量已穷,他的精力也已完全枯竭。舞阳剑已死!而凌天宗的剑法却依旧如八骏行空。这一刻,也正是剑心诀精髓中的精髓,可惜,世宁再也没有机会看下去了! 世宁忽然撤剑,既然一样是死,为什么不能死在自己的手中呢?就在此时,凌天宗的眼睛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的光芒,他手中的剑势猛地缓了一缓。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世宁要这样做!激斗中忽然撤剑,这是何等危险的事情,简直是太阿倒持,将生命交在别人的手中!凌天宗忽然想起世宁那自信的话语,想起了世宁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剑心诀的气息,想起茅屋中的神秘人的赌约,他情不自禁地想:也许这个变化,才是剑心诀的正道,世宁所悟的,才是真正的剑心诀。十年过去,自己得到的却只是皮毛而已!这疑惑是如此的强大,凌天宗的手下忽然有了一丝犹豫。他的剑势就这么慢了小半拍。虽然只是半拍,却将他已觉悟的剑意泄露了出来。剑心诀每一丝灵动,每一份神秘,都在这半拍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世宁的面前。世宁忽然悟了! 世宁一声长啸,舞阳剑宛如灵蛇般跃了起来,闪电般刺向凌天宗。他的剑法,又开始了变化!神奇的变化,像凌天宗一样的变化。 凌天宗终于明白了,他禁不住发出一声狂啸,竹枝怒挥而出。这一剑,他带着羞辱与愤怒而出,已是他毕生最强的一剑!同样,世宁几乎将自己的生命都寄托在了这一剑里,这一剑就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炉,要将他的生命升华,化作光迸射出来! 这已不是剑的决斗,而是两个人生命力的决斗。世宁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会了剑心诀,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有种力量在勃勃跃动着,在凌天宗剑招的启发下,忽然就自行跳了出来,攀附着舞阳剑曼妙地飞舞着。舞阳剑身上盘旋的紫气猛然涨大,就仿佛两只飞舞的羽翼一般,缠绕在他的身上,他忽然向前跃了过去!竟然以自己的身体做剑,一剑斩向凌天宗!凌天宗也同样攀天而起,怒冲飞舞,仿佛一只大雕,疾冲而下!两人的手、脚、头颅、身躯撞在了一起,响起的,却是宝剑一般“铮”的声音!整个竹林都是一阵摇晃! 电光倏然亮闪,却化作神龙一般的剑劲,劈在了两人的身上! 世宁就觉一股大力如斧如凿,轰然贯穿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爆散而开,周身的骨骼都仿佛被这股大力倏然撑得片片碎断,然后再摔落在自己的身体里。他一张口,一口鲜血就激喷而出,随即仰天倒在了地上。 凌天宗哈哈大笑:“你始终打不过我!”然而他的身子却一阵摇晃,凌天宗眼睛中闪过一丝不相信的神色,大喝一声,硬生生将身子顿住,冷笑道:“十年之后,我怎会还败在剑心诀之下?”如此说着,他的身躯却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几乎不能站稳,看来他也伤得不轻。他的眼睛挑起,射在文长老的身上:“离天雅远一些,魔教孽子,我恨不得将你们全都杀光!”边说边一掌斜出,文长老忽然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凌天雅脸上闪过一阵惊惶,她急忙低身,扶起文长老,就见文长老脸色苍白,惊恐地看着凌天宗,尖叫道:“不要杀我!” 凌天宗重重哼了声,一掌拍落。凌天宗平生最恨的就是魔教中人,当真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这文长老纠缠凌天雅多时,凌天宗早就存了杀心。只不过先前与天雅有约在先,不能踏入竹楼一步,而文长老对天雅也没有什么觊觎之举,所以才容他活到此刻。这时见他贪生怕死的丑态,当真恶心到了极点。这一掌,便再不容情,立拍而下! 文长老大叫一声,躲到了凌天雅的身后。凌天雅一咬牙,反手从怀中掣出一柄匕首,厉声道:“大哥,你再上前,我就不客气了!”匕首光森,直指凌天宗。凌天雅的眼神中,尽是决绝之态。凌天宗禁不住一窒。就在此时,一股大力猛然从凌天雅的背后汹涌而来,凌天雅本身并无武功,如何可抗?那匕首被这大力抵着,闪电般向凌天宗刺了下去! 凌天宗决没想到凌天雅会杀他。眼见匕首刺到,仓促之间来不及躲闪,猛一提气,胸腹沉下,想将那匕首闪开。哪知凌天雅根本止不住去势,那匕首直没进凌天宗的身躯中! 凌天宗眼睛中闪出一丝不信与惊骇。凌天雅的脸已抬起,她的眼中满是惊骇,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手,难以置信地道:“大哥……” 文长老身子站直,大笑道:“天雅,想不到你这么爱我,竟然为了同我私奔,连自己的大哥都忍心杀。”凌天宗怒道:“天雅,他说的是真的?” 凌天雅摇了摇头,刚要说话,文长老笑着截口道:“不必说了,我神教早就给雅妹安排了长老的位置,一入西昆仑山,便有荣华尊贵。凌兄此后也成了神教的大舅子,西昆仑山可要多多拜访啊。” 凌天宗大怒,一掌向文长老力劈而去。文长老抓住凌天雅用力一扯,那柄插在凌天宗胸口的匕首,也被一并扯了出来,鲜血登时飞溅而出!凌天宗一声大叫,那一掌便劈不下去了。文长老笑道:“我就不信你先用剑心诀拼得两败俱伤,再中了本教的化血神刀,你还能勇到哪里去?” 凌天宗听了,一声怒叫,身子摇摇欲坠。凌天雅惨道:“你……你做什么?”文长老转过头来,他俊秀的面庞上尽是得意:“雅妹,我是助你立了一大功啊。凌天宗是我教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次你铲除了他,教主之前,必定大大有光辉。” 凌天雅惨然道:“可是他是我哥哥啊!你……你怎么如此害我?” 文长老微笑道:“我不是害你啊。” 凌天雅盯着他,仿佛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人。她喃喃道:“难道你以前的深情厚意、甜言蜜语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都是为了杀我大哥?” 文长老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你大哥虽然可恶,但却还不值得我花费十年的工夫来杀。我是为了你。”凌天雅道:“为了我?” 文长老的目光在凌天雅身上游移着,仿佛要将她嚼碎了吞下去一般,眼睛中闪过一阵兴奋的光芒,阴声道:“你可知道,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清纯得仿佛这竹叶上的露珠一般的时候,我有多兴奋吗?你可知道,我生平最大的嗜好,就是将清纯践踏为肮脏,将高贵折辱成下贱!”说罢发出一阵怪异的狂笑。 凌天雅的眸子中尽是失望之色,她缓缓道:“你骗我,你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是那么开心,我能感觉得到,那是你的真感情。” 听凌天雅这么说,文长老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咯咯笑道:“我见到你的时候,当然开心了。每次见到你,我都在想,我表演得真不真?看到你芳心渐渐为我虏获的时候,我自然开心,开心极了!我就想,等到秘密揭开的那一天,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你会有什么反应?每次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兴奋,兴奋得全身发抖!” 凌天雅终于忍不住垂下泪来。她现在已经知道,这是个骗局,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文长老讶道:“你哭了吗?你是不是哪里很疼?”他从怀中拿出那套银针来,柔声道,“不要哭,我来为你治伤。”他提起最大、最粗的那根银针,轻轻插入了凌天雅的心口。凌天雅一声惨叫,疼得整张脸都变了。但她的身躯被文长老用力按着,却哪里能够挣脱得了?银针被文长老轻轻捻动,越插越深。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凌天雅的脸上,仔细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痛楚的表情。这仿佛能让他感觉到永恒的兴奋,文长老咧开嘴,仿佛一个极为纯洁的孩子一般笑了。他笑得天真无邪。凌天雅的泪水却不停地落下。文长老柔声道:“不要再哭了,你看你的眼睛都哭肿了,一点都不好看了。”他的手中忽然闪起一道亮光,一柄极薄极细的利刃闪现,他咯咯笑着,提了起来,轻轻放到了凌天雅的眼睛上,轻声道:“要不我将它剜出来,你就再也不用为肿眼睛烦恼了,你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文长老的眼睛又大又亮,仿佛是在跟玩伴商量一个极为有趣的游戏似的。但这并不是游戏,他手一沉,那细刃已划破了她的眼睑。 正在这时,突然从背后响起一声厉喝:“住……住手!” 文长老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只见世宁全身都蒸腾着怒火,恶狠狠地对着他。舞阳剑支撑着他的身躯,他整个人前倾着,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的样子。文长老眨了眨眼睛,笑道:“你不用吓我,我早就算准了,没有人能够打搅我的游戏,不信你看,凌天宗已经昏了过去,你那位杨朋友不会武功,至于你……你还有力气站立吗?” 世宁暗暗提了口气,只觉周身骨骼都酥麻得要碎掉一般。他咬牙道:“就算我只有最后一点力气,我也会杀了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恶心、最卑鄙的人!” 文长老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说我是最恶心、最卑鄙的人,而不是她呢?”他的手指出,萧萧竹林中,站着一抹红影。那是红姑娘。 世宁的身子一震,文长老满意地笑道:“为什么策划这整个事件的人不是最恶心、最卑鄙的,而我这个跑龙套的小鬼却成了最恶心、最卑鄙的人?这样很不公平,大大的不公平!我要申诉!” 世宁抬起头,看着红姑娘,红姑娘并没有争辩。世宁忽然觉得身上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感知什么。文长老的眼睛骨碌碌转着,打量着他们两人,轻声笑道:“我的计划本来是要用凌天雅来杀凌天宗的,可是咱们的红姑娘却坚定地说用你会更好一些。奇怪的是教主竟然也同意她的看法。所以,你们才会一路被我们引到这里来。” 世宁眼中倏然放出一道寒光:“你是说,那飞天神蚁也是你们的安排?”文长老笑道:“正是。这样正好嫁祸曼荼罗教,利用你们心中的弱点,将你们一步步引入我们的圈套。” 红姑娘冷冷道:“你们两人都说得太多了!”她的手忽然挥出,卡在了世宁的脖子上。世宁并没有躲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红姑娘。他的眼神中没有无奈,也没有愤怒,没有后悔,也没有怨尤,只是有一种荒凉,生命的荒凉。原来他曾经深深羡慕的神仙感情,也不过是这样的下场!人与人之间,难道只有相互利用与欺骗吗?他抬起头,只想深深地、好好地叹一口气。红姑娘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的神色,但随即她冷哼了一声,手上忽然用劲!这时,世宁的背后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他不会死,死的是你们!”竹林中忽然暗了一下,然后闪起了光!光就在世宁的身上,却仿佛是天地之间惟一的光,直晃得红姑娘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她心中大骇,顾不得杀世宁,急速后退。一道锋锐的杀气却追踪而至,直逼她的脑后。 这杀气无影无踪,却仿佛无不可破。红姑娘心胆俱丧,她只有急遁而走。杀气猛一转折,闪向文长老。显然,这才是它真正的目标。文长老一声尖啸,忽然发现,自己绝没有任何躲闪的机会。突然,凌天雅挺身而出,挡在了文长老的面前。锐声大作,凌天雅身上喷起一道血箭,被这道杀气横贯而过,杀气却丝毫不减,完全没入了文长老的躯体内! 文长老每一处骨骼,都发出碎裂般的响声,听去极为可怖。这一道剑光,足以让文长老筋脉尽碎,也足以夺走凌天雅的生命。凌天雅胸口一片殷红,勉强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瘫倒在地的文长老,目光中有多深的仇恨,就有多深的爱意。 世宁大惊:“为什么?”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此时的凌天雅还要为他挡这一剑!凌天雅凄然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不是想救他,只是觉得,该死的是我……何况,让他现在这样,生不如死地活下去,才是最好的惩罚……”她欲言又止,深深地望了文长老一眼,目光渐渐散开。她的最后的话,是真是假,谁又能明白?只有死,才是她最好的解脱。 文长老强忍着全身的剧痛,颤声道:“终究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们!”红姑娘皱了皱眉,一把将他拉起,红影一闪,背着他消失在了竹林中。 杨逸之缓缓收手,他的手指上,那道光芒渐渐消隐。文长老只判断错了一件事,杨逸之并不是不会武功,他只是不愿展现而已。 凌天雅的眸子渐渐淡了下来,死亡的羽翼将她覆盖住,她已经感受到那黑色的温暖。此时,凌天宗醒了过来,跪在凌天雅身边,抱住她,无声地哭泣着。从小到大,他都在保护着她。他们爹娘被匪徒杀了后是这样,他成为人人钦仰的大侠后也是这样,但就算他剑术通神,却依旧什么都保护不了。 凌天雅不再说话,空洞的眸子默默望着天空,似乎在质问,又似乎在沉思。直到她被葬在这竹楼之下后,她的眼睛还不肯闭起来。 只不过一日的光景,当世宁跟杨逸之走出这竹林之时,凌天宗的头发已全部都白了。佛心剑的名号,渐渐成了传说。 第1章 锦官城楼起千寻 “欲知凶手为谁,请来草堂茶庐。”成都宣明门外的高墙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这么十二个饱墨大字。字旁边,赫然排着三具尸体。第一具尸体通体蜡黄,看去已经有了两三个年头,只是经一种特异香料的浸泡,并未腐败。更为恐怖的是,尸体似乎本已破碎,却经人精心缝到一起,脸上纵横着一个巨大的十字,只能依稀看出几分面目,而他的身边,依旧是几个大字:“华山掌门宁远尘!”第二具尸体身上顶盔贯甲,面容极为豪迈,须发如戟,虽已死但威严犹在。身边的大字是:“五军都督乔木。”第三具尸体是个剑客,相貌看去很平凡,身上的衣着也很平凡,似乎无法跟先前两人相提并论,但他身边的那行字却更为惊人:“天下第一神剑凌天宗!” 宁远尘、乔大将军、凌天宗,无一不是天下闻名的人物,本身的修为已是顶尖,而且又是一方豪强,普通的人见一面都很难。尤其是凌天宗,自从于长空力战魔教而死后,便被公推为白道第一高手,其剑法之强,简直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谁又能杀了他呢? 论剑法之高,谁能高得过凌天宗?论地位之崇,谁能比得过乔大将军?就算是华山掌门,那也是江湖中的风云人物,谁不想知道他们究竟是被谁杀死的。这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实在比什么都更有吸引力!尤为引人注目的是,这三个人并不是挂在墙壁上的,而是被三柄一模一样的剑,硬生生地刺在了城墙上。那剑入墙十余分,将三具尸体钉得死死的。长风吹来,三具尸体一动不动,垂首而立,似乎在做无声的叹息。 远远的,杨逸之的眉头皱了起来,喃喃地道:“这第三具尸体,果然是第一神剑凌天宗,我们与他分别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这么快就死了呢?死了还不算,还被人暴尸于此?” 世宁盯着这三具尸体,眉头皱得更厉害:“前面那两具尸体,我都认识,果然是宁远尘跟乔大将军。”杨逸之沉吟着:“此人意欲何为?”世宁缓缓道:“只怕是要嫁祸于我。”杨逸之一惊,道:“何以见得?”世宁笑了笑,道:“因为他们胸前插的那柄剑,正是仿制的舞阳剑。”杨逸之道:“你是说,有人想陷害你,企图想向世人宣称,这三个人是你杀的?” 世宁摇了摇头,道:“按理说并不太可能,因为当时我杀宁远尘的时候,并没有几个人看见。同样,你也知道,与凌天宗的一战,知晓的人也不多。何况,我乃江湖藉藉无名之辈,谁又会想着陷害我呢?” 杨逸之沉思道:“这样说来,此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世宁忽然笑了笑,道:“那就只有去草堂茶庐了!” 在成都称草堂的,只有一处,那就是大诗人杜甫曾居过的杜甫草堂。自唐朝以后,此地便成为旅游胜地,多少人都想来看看这个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地方。所以,草堂就被圈起来了,里面就有了喝茶听书的茶社。这个茶社倒有个很风雅的名字,叫做“青枫茶社”。平时进杜甫草堂进茶社都是三文大钱,还没有几个人;但今天就不同了,足足一两纹银,人多得几乎挤破头。收钱的癞痢头的嘴几乎都笑歪了。杨逸之跟世宁凑出几两银子,刚要往前挤,只听癞痢头扯着嗓子大喊:“今晚酉时的票已经卖完了,要戌时的票的客官且等我癞痢头去吃点东西,再来发财。”说罢,唱了个诺,扬长而去。那些没有买到票的人齐声叹息。杨逸之跟世宁也极为失望,等了一会,那癞痢头也不知去哪里吃去了。杨逸之和世宁都是修为极高之人,此时却有些心痒难搔,恨不得抓过那癞痢头来,从他怀中抢出两张票。忽然,一个戴着瓦片帽的人鬼鬼祟祟地凑上来,身子挨着杨逸之轻轻蹭了蹭,却看着别处,悄声道:“我有两张票,你们要不要?”世宁大喜,道:“你且拿来!”说着,世宁将早就预备好的二两银子递了过去。 那人一把将银子抓过来,将票塞到了世宁的手中。世宁摊开一看,怔了怔,道:“怎么只有一张?”那人眼睛一瞪,道:“二两银子一张,想要两张,再拿二两银子来。”世宁怒道:“那癞痢头分明只卖一两银子一张!”那人也怒道:“可是癞痢头那里已经没有票了,我这里却有!” 世宁呆住了。他说的是实话。那人冷笑道:“你们不想听听究竟谁杀了这三个大高手?”想。若不想,谁又会来这个草堂茶庐。所以世宁乖乖地掏出了二两银子,换来了这张满是手汗的黄票。他一肚子不舒服,直到快进去的时候,才烟消云散,因为他又听到那人在卖票,只不过此时已经变成三两银子了。 茶庐内灯火通明,照着堂屋正中间那张漆黑的大桌。桌上放着一块醒木,一把折扇,桌子后面是一张红木太师椅,只是椅上却没有人。桌前乱糟糟地坐着一百多人,将那小茶馆挤了个水泄不通。哪里还卖茶?一碗白开水都整要十个大钱!茶馆的主人的嘴也笑歪了。 一直等到酉时两刻,茶馆内的人几乎要将桌子掀了,才听见一声咳嗽,随即桌子后面的布帘子一掀,走出一个长衫先生来。他看去年纪不大,但一见便知是个老走江湖的了,一张脸晒得乌黑。他的气度倒是沉稳,全然不管台下人声鼎沸,缓缓踱到了桌前坐下,将手中南泥壶中的茶呷了两口,重新放到左手袖子中笼着,右手却忽然取起桌子上的醒木,重重一拍,厉声道:“要知江湖事,请问明眼人。在下黑白子,黑道、白道之事,无一不晓。各位,请了!” 醒木一下,登时茶馆中人鸦雀无声,都等着他继续往下讲。哪知那黑白子先生却半眯着眼睛,将身子往下一缩,悠然道:“不知各位今天想问些什么?”他如此明知故问,有些性子粗暴的就沉不住气了,怒喝道:“你这泼贼倒会装蒜,不是有人在宣明门外挂出那三具尸首,谁来这个鸟地方听你扯淡?”那黑白子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各位可是来听杀了华山宁掌门、五军都督乔大将军、佛心剑凌大侠的凶手的吗?”台下众人笑道:“难道我们是来看你这个黑炭头的吗?”众人一齐哄堂大笑。笑声中,却有人揶揄道:“看他这副模样,只怕未必知道这些武林秘辛,说不定是骗我们的,所以才吞吞吐吐的,装腔作势。” 黑白子冷冷一笑,抓起桌上的折扇,轻轻摇晃着,却是一句话也不说。那人见他不答,以为他胆怯,更是气壮,质问不休。黑白子的折扇突然一指,缓缓道:“华山派的张松纹、萧松彻两位大侠,可认得第一具尸首,可是令师?”众人齐齐一惊,因为张松纹、萧松彻乃是华山派掌门宁远尘的两位弟子,近年宁远尘少下华山,江湖俗务,多半是由这两位弟子代为处理,是以张、萧两人的名头在江湖上十分大。但见黑白子折扇指处,果然在左边墙角处,坐着两个白衣人,他们的背上都背着一柄样式奇古的宝剑,剑柄简简单单地用两片松木雕就,正是华山派的招牌松纹剑。在座江湖阅历丰富一些的人,都认得此二人正是华山派的张松纹、萧松彻二侠,于是很多人都纷纷起立,跟二侠打着招呼。 那二人略略拱了拱手,沉声道:“家师两年前忽然失踪,我二人一直苦苦追查,依旧不知道下落,不想在成都见到了他老人家的尸首。黑白先生若是知道凶手是谁,就请相告。”说着,两道冷电一样的眼神钉在了黑白子的身上。黑白子淡淡一笑,道:“看来我若是不说,二侠必定会将我剁成几截了。”张、萧二侠闭上了嘴,目光却更冷。小小茶寮之中,登时充满了肃杀之气。那黑白子悠然道:“只是不知道你剁了之后,梅千笙又要找谁要人呢。”众人又是一阵耸动,连张、萧二侠也不禁坐了起来,目光向四周急速搜索着。千梅先生梅千笙乃是佛心剑凌天宗的至交好友,一手“梅花千落”更是驰名宇内,名头几乎与凌天宗不相上下。凌天宗侠名虽著,但个性甚为落寞,平生几乎无所交,惟独与这千梅先生性情相投,又都在于长空的剑下吃过败仗,因此,要好之极。千梅先生就住在成都城外西岭雪山中,闻知凌天宗的死讯,又怎能不赶过来?只听黑白子淡淡道:“不要找了,千梅先生不在屋内。”一个清朗的声音道:“黑白子先生怎么知道老朽来了却不在屋中?”声音飘飘摇摇,却没有人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但这一手气功,江湖上又有几个人能及?张萧二人脸色变了变,齐齐将手按在了剑柄上。黑白子悠然一笑,道:“千梅先生所到之处,无不有千梅齐馨之香气,吾鼻于万种气味都难闻到,惟独这香气却是入鼻即知,所以才得知了老先生的侠踪。又知老先生为何许人?岂与凡夫俗子同处?草庐简陋,哪里能容老先生一趾?所以姑妄一猜而已。” 千梅先生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吾老矣,不如就在这月下听先生清谈吧。凌大侠为何人所杀,请先生告我。” 黑白子笑道:“千梅先生如此讲,我倒不好意思卖关子了。就请大家看看此剑。”说着,他从桌子下拿出一剑,放在了桌上。 那柄剑,与宣明门上钉着三具尸体的宝剑,同样的形式,同样的大小。只是剑的样式有些古怪,与平常的剑略有不同。黑白子见大家都不答话,转首对张、萧二侠道:“二位可知道这是什么剑?” 张松纹、萧松彻凝目向那剑上看去,缓缓摇了摇头。黑白子举首对着门外,道:“千梅先生,可知道此剑的来历吗?”门外月色幽幽,只听千梅先生缓缓道:“老朽若是眼睛不花,此剑想必是舞阳剑了?”茶寮内众人一齐耸动,舞阳剑?难道是于长空的舞阳剑?世宁凝目细看去,就见那剑除了材料不同,乃是用普通的生铁铸就之外,无论长短尺寸还是花纹标记,都与自己身上的舞阳剑一模一样,当真难分真假。 黑白子以手拂剑,朗声道:“不错,正是于长空的成名神兵——舞阳剑!”千梅先生断然道:“不可能!于长空已死,舞阳剑早就不知下落了!”黑白子笑道:“可惜人虽死,剑却在。”千梅先生厉声道:“就算舞阳剑在,也没有人能够杀得了凌大侠!”黑白子悠然道:“若是他顿悟了剑心诀呢?”空中猛然一冷,千梅先生的声音宛如月落长河,森然道:“你是说,此人拿凌大侠试剑?”黑白子缓缓点了点头,道:“宁远尘、乔木、凌天宗都是当代有名的高手。凌天宗天生神武,乃是江湖公认的第一;而乔大将军身怀秘术不死神功,功力超凡脱俗,比凌大侠稍逊一截;而宁远尘更是逊凌大侠一截,所以,他们三人,乃是试剑的最好的对手。” 张、萧二人听得脸上一红,只是碍着千梅先生在场,不便发作。就听千梅先生冷冷道:“你是说,他已经练成了剑心诀?” 黑白子笑道:“若非如此,又怎能杀得了凌大侠?”千梅先生不再说话,但空气中的森冷之气却是越来越重。他忽然一声长叹,叹声中尽是苍凉之意,只听见他缓缓道:“你一定要告诉我,凶手是谁!” 黑白子淡淡地道:“我一定会说的,因为凶手就在这茶寮之中!”他此话刚落,众人又是一阵哗然,黑白子悠然道,“千梅先生,你现在知道凶手是谁了吗?”众人眼前都是一花,茶寮中已经多了一人。但见他身子枯瘦矮小,就如一枝老梅一般,只是胡须极长,直垂到了膝盖处。他的双目精光四射,直直地盯在了杨逸之与世宁的身上。 听到黑白子的问话,千梅先生并不转头,只是缓缓地道:“黑白子方才说话时,举座尽皆哗然,只有你们神色不变,只不过吃了一惊。老朽若是没有猜错,你们就是杀了凌大侠的凶手?”他身上穿了件花白色的半长的衫子,在衣襟前别了两茎梅花。时已五月,这两茎梅花却依然开得极为灿烂,芳香袭人。随着他的话语,那梅花忽然抖动起来! 世宁心间忽然一痛,一道凌厉的杀气从那梅花上飞射而出,锐利地刺向了他的身躯中。世宁不由得一震,情知眼前这个仿佛乡下种花老头一般的千梅先生,乃是决不下于凌天宗的罕见高手! 千梅先生见他们不说话,冷冷地道:“回答我!”他乃是一方豪客,素来颐指气使惯了,虽然心忌世宁练成了剑心诀,但仍存着几分蔑视。 世宁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凌大侠不是我杀的。”千梅先生并不理睬他的回答,冷冷道:“你练成了剑心诀?” 世宁心里非常清楚,若是承认练成了剑心诀,只怕难以洗脱罪名。但他从来不会说谎,所以只是摇了摇头,道:“我并没有练成,只是偶然施展出来了而已。”千梅先生瞳仁中突然迸发出一阵炽烈的光芒,厉声道:“施展给我看!”世宁看着他,摇了摇头。千梅先生笑道:“是因为手中无剑吗?我给你!”他的脑袋突然后昂,带着整个身子急速地向后飞了过去。茶寮人多,拥挤不堪,但千梅先生不知如何就退到了张、萧二侠的身边,一探手,将两柄松纹剑拔了出来,身子突然晃动,闪到了世宁的身前,叮叮两声响,两柄松纹剑插到了世宁的面前,冷声道:“快些施展出来!”他当年极为自得的梅花千落被于长空一剑击败,这十年来从未甘心过。今日听说有人练成了剑心决,这番惊喜较量之心,只怕还在为凌天宗复仇之上。他也不管世宁是否答应,就逼着世宁施展起来。 黑白子忽然笑道:“梅老先生只怕是忘了舞阳剑的规矩了!当年于长空身上虽然藏着舞阳剑,但却决没有人知道他的剑在何处,梅先生又怎知他身上无剑呢?”千梅先生一怔,道:“你说得对!”他一伸手,将两柄松纹剑拔了出来,道:“还给你们!”一甩手,那两柄剑不偏不倚地插在了张、萧二侠的面前,当真不差毫厘,宛如目见。张萧二侠互相看了一眼,都是面如土色。黑白子又悠然道:“手持舞阳剑的人,又怎会主动出手?这个规矩,看来梅先生也忘了!”千梅先生笑道:“你不说,我当真忘了!”他胸前襟上的两茎梅花忽然跳了起来,眼前一花,他的右手已经将这两茎梅花都夹在了指间,登时花香披拂,恍恍惚惚之间,那花仿佛变成了万万千千,向世宁潮涌而来。世间纷纷茫茫的一切,都仿佛淹没在了这梅花的海洋中。这就是千梅先生的成名绝技,梅花流。六桥梅花香彻骨,杀人的梅花流。 第2章 落梅如雪满青襟 两枝梅花颤颤悠悠的,在空中划过。芳香登时从梅蕊的尖处透出,将世宁的身心包围住。大千世界中的林林总总仿佛全都消失了,余留的只有那娇嫩的红,馨沁的香,以及飞舞的灵动。这红香仿若不是人间之物,这灵动也一样只在天上,不在人间。 这就是千梅先生梅花流的第一招,“何言落处堪惆怅,直是开时也寂寥”,梅之美,不在其开而在其落,千梅先生武功的精华,也就在这一个“落”字上。随着长吟之声,那颤颤梅蕊忽然洒落,化作万千红香,向着世宁袭了过来。刹那间杀气卷地而来,将世宁整个人笼罩住。世宁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拔剑!这杀气宛如实质,将他全身经脉逼住,他竟然连动都不能动了!世宁不敢撄其锋芒,当下斜斜退了一步。千梅先生眉峰一振,朗声道:“好!”只见那梅花的虬枝一挺,刹那间在满天飘散的梅瓣上尽皆点了一下,真气鼓涌,满空梅瓣如赤火流星般飞舞,形成一个巨大的红色漩涡,向着世宁追袭而去。世宁依旧不能招架!那梅瓣来得极快,他甚至无法还手,只好一退再退!千梅先生却停了下来,他的右手轻轻招动,那空中的梅瓣宛如群萤归巢一般,全都飞吸到了两茎梅枝之上。千梅先生摇晃着满头白发,皱眉道:“你这样不行,完全不行!” 世宁怔了怔,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千梅先生将两茎梅花依次别在了衣襟上,走上前一步,指着方才他们打斗的地方道:“我先是以一招‘何言落处堪惆怅,直是开时也寂寥’来攻你,你斜退一步,暂避我的锋芒,这是对的。但随后我用‘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这一招追杀你的时候,你就不应该再退了,因为一退再退,气势便已竭,而我气势愈盛。像于长空这样的大侠,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招数?所以当年他以刚克刚,反踏上一步,硬生生将我刚累积起来的气势打散!这才是剑神的风范,我们再来过。”说着,将两枝梅花除下,夹在掌中,随手划出,依旧是那招“何言落处堪惆怅,直是开时也寂寥”。世宁却不禁呆了呆,不明白这老头子是什么意思。但那招数之来,宛如天风海雨,哪里容得了他细想?眼见红香逼目而来,情不自禁地就退了一步。 千梅先生大赞道:“这一招使对了。现在我要换‘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了,你快快准备踏上一步!”说着,手中梅枝展动,卷起一阵红色的涟漪,将空中万千梅瓣吹动,向世宁驱逐而去。世宁眼看退无可退,一咬牙,依他所言,一步反踏了上去。但他的功力哪里能与于长空相提并论?于长空凭借着旷古绝今的修为,自然可以一步而裂千梅先生之气势,但世宁不过是个后生小子,却哪里能够?这一步踏出,他立即觉得冷风扑面而来,几乎气为之窒!而千梅先生的万千梅花,却毫不停留地杀了过来!舞阳剑依旧没有工夫出手! 情急之中,世宁大喊道:“接下来该如何?”千梅先生一怔,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搔了搔头,道:“我记得于长空当年一步踏出之后,正踏在我换气的空隙中,仅仅凭着这一步就将我的‘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打散,接着长笑道:‘你败了!’我不服气,怒冲冲地施展出我最得意的‘梅花千落’,哪知于长空转身就走,手中的舞阳剑却纵横飞舞,竟然背对着我就破了我这招‘梅花千落’!”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世宁心念急转,已经有了计较,笑道:“老先生,破解你这招‘梅花千落’的关键,就是在于背对着你。你这一招纷繁富丽,炫目之极,背对之后,反而能够不为所惑,全力出招。当年于大侠背对你出剑,可不是瞧不起你,而是尊敬你,尊敬你这一招!”千梅先生精神一长,喜道:“真的吗?”世宁见他有些相信,重重地点了点头,跟着道:“若是老先生不相信,不妨再出此招,看我如何来破!”千梅先生大喜,他自败在于长空手中之后,始终耿耿于怀,苦思十年,自谓能够抵挡住于长空的剑心诀了,可惜于长空却已埋骨荒山。这时听说又有人顿悟了剑心诀,一试之心,当真是强烈无比。当下双梅展动,空中暗香浮动,双梅层层招展,赤色梅花凌空盘旋,倏忽如一株虬龙一般的老梅,万千枝叶一齐摇曳而下,向世宁散了下来。 世宁动也不动,梅瓣如刀,哧哧将他的衣服割破。世宁的身子却一动不动!千梅先生眉头皱了皱,手一翻,将杀势停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躲闪?”世宁不答,道:“老先生,你看,就算我修成了剑心诀,但若是正面面对你这招‘梅花千落’,依旧是丝毫没有出手的余地。下面我就背对着你,破你的这一招!”千梅先生听他就要施展剑心诀了,一时心痒难搔,喜道:“快快转过去!”世宁却并不转身,皱眉道:“可是我剑心诀方窥门径,尚未大成,若是你在我转身之时出手,那么我就没有还手的余地了。” 千梅先生冷笑道:“我千梅先生何许人也?怎会在你转身的时候出手?哼!”世宁盯着他道:“你不会?”千梅先生斩钉截铁道:“当然不会!在你背过身之前,我决不出手!”世宁仍然盯着他,慢慢点头,道:“很好!”他一面点着头,一面慢慢向后退了出去。他背后就是茶寮的门,茶寮的门后面就是杜甫草堂的门,杜甫草堂的后面,就是成都的街道,夜色四合,街上一片漆黑,若是他退了出去,只怕没有几个人能够找得到他了。 千梅先生皱眉道:“你做什么?” 世宁道:“我不做什么,只不过是要走而已!” 千梅先生手中梅花展动,怒道:“走?剑心诀还没出手,你怎能走?” 世宁冷冷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千梅先生乃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说好在我背过身之前决不出手的,现在却又要失信了!”千梅先生一怔,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已经中了世宁的圈套!他本是绝顶聪明之人,若不是关心剑心诀,又哪里会受如此之愚?当下不由得一声怒吼! 华山派的张、萧二侠对望一眼,忽然齐声大笑。张松纹道:“千梅先生说过自己不出手,可是别人并不在此言中。” 萧松彻接着道:“只要咱们出手逼着他背过身来,千梅先生的话就不算失信了!”两人越说越得意,哈哈大笑着走了上来。千梅先生的眉峰却竖了起来。张萧二侠的自做聪明,在他的耳中听来,却不啻是最恶毒的挖苦! 那张萧二侠却浑然不觉,提着松纹剑,走了上来。世宁的脸色变了!张松纹、萧松彻的武功并不低,若是他们在背后出招,世宁真没有把握能够不转身,若一转身,千梅先生就不再受此话所拘束,那么他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张萧二侠显然也看出了世宁的窘迫,狂笑着走了上前。 陡然之间茶寮中那通明的灯火突然一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聚集在了一起,全都映照在一人身上。白衣,一尘不染,宛如天山之雪一般,飘然闪现在众人的面前。这皎洁的白色似乎就是光源的中心,照得众人眼睛都是一花。千梅先生的瞳仁突然收缩,一声轻响,他手中的梅枝忽然裂开,暴涨了一寸!他的目光闪亮,盯在一人身上。 杨逸之。他永远是那种淡淡的,仿佛在沉思着的表情,没有一丝飞扬跋扈,既没有凌天宗那种海洋般的融合力,也没有千梅先生孤梅般的冷峻。他只是淡淡的,与世无争的萧疏,仿佛不愿意沾染一点星光。虽然不愿沾染,但夜晚的灯火仿佛被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着,鼓涌进入他的体内,放肆地挥洒着。世宁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惊奇,这难道就是《梵天宝卷》的力量?他真实地感知到,杨逸之体内并没有丝毫的真气,但他的身上,却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可忽视的力量,绝对没有人敢轻视此时的杨逸之! 难道《梵天宝卷》竟可以超越武学的概念,不运真气而伤人?同样,千梅先生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迷惑,他手中的梅枝在缓慢地生长着,逐渐将他的胸前护住。那梅枝乃是千年梅心木刻就,与千梅先生的真气遥相感应,在他真气运用到极诣时,便会缓缓生长。但张萧二侠显然没有看出这一点来,他们只看出杨逸之没有一丝一毫真气。——没有真气的人,有什么好怕的?所以他们的脚步连停都没有停,长剑一抖,挽起万千剑花,向杨逸之卷了过去。他们也没准备伤人,只将他吓走就可以了。 灯火更是一暗,接着骤然闪亮,亮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杨逸之袍袖摆处,身子动了动,他白衣上的亮光突然变淡,光晕流动,那亮光竟然全都聚集在他的手指间,光暗互绞,杨逸之的手指闪耀在其中,就宛如五柄利剑,突然刺出!如芒的剑气暴射而出,直刺入张萧二侠卷动的剑花中!他们二人手中的长剑就如探进了一汪极为粘稠的浆汁中一般,在空中停住。而炸开成形的剑气,就在他们二人的恍惚眼神中,缓慢却又极为迅疾地冲突而入,在两人的眉心处点了一点,然后突然收回。 茶寮中的灯火重归辉煌,但张萧二侠却仿佛陷入了极沉重的梦境一般,依旧一动不动。直到他们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两人方才“啊”的一声,跳了起来。一痕极淡的血丝从他们的眉心流了下来,方才那梦幻般的一招,杨逸之并未下杀手,只是留了两个梅花般的血印。张萧二侠互望了一眼,脸上尽是惊恐! 千梅先生的脸上现出一丝萧索,缓缓道:“老朽真是老了,江湖上出了这等少年高手,却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杨逸之身上的辉煌又转为平凡,平凡而沉静,淡淡道:“晚辈杨逸之。” 千梅先生低声道:“杨逸之?杨逸之?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杨逸之微微一笑,道:“晚辈想向千梅先生讨个情,放过晚辈这位朋友。”他的手指着世宁。千梅先生哈哈大笑道:“冲着你这句话,老朽还能不答应吗?只是剑心诀可以不看,血债却不能不偿!明日此时,我们在此了结!”杨逸之拱手道:“便是明日此时!” 千梅先生冷笑道:“你该知道我既然称作千梅先生,手下弟子万千,明日你们若是不来,我可就再不容情了!” 杨逸之傲然笑道:“梅先生也将晚辈看得太轻了!” 望江楼上,世宁看着悠悠江水,忽然一声长叹。杨逸之笑道:“忽然遇到这种事情,也难免你心中烦闷。你在江湖上可有什么对头没有?” 世宁细细思想着,摇头道:“绝对没有。江湖中人,我认识的也不过寥寥几个,更不要说什么仇家了。”杨逸之思量着,道:“那就只有一种办法了。”世宁笑了笑,道:“你是说回去逼问黑白子?” 杨逸之点了点头,道:“我想这种跑江湖的最怕的就是官府,我们若是假扮成官的样子,只怕会怕死,问他什么,立即会说得清清楚楚的。” 世宁点头,道:“一个说书的怎么会认识千梅先生、张萧二侠,而且还会知道我们就是凶手呢?更不用说将那三具尸体找出来,挂在宣明门外!”杨逸之沉吟道:“他若不是江湖高手装扮,那就一定有人在幕后指使着他。将这个人挖出来,就能还你清白了!”世宁道:“宁远尘与乔大将军虽然非我所杀,但我对此二人已怀杀心,这笔帐算在我头上,并无不可。只是凌天宗却决非我所杀,千梅先生这里,一定要做出交代的。”杨逸之想了想,忽然道:“你已经悟通了剑心诀,杀败凌天宗,那千梅先生跟凌天宗的武功在伯仲之间,你为何不施展出剑心诀来,将千梅先生打败呢?” 世宁苦笑了下,道:“其实我并没有练成剑心诀。”杨逸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世宁道:“没有人能够练成剑心诀,因为剑心诀是于长空的!” 杨逸之沉吟着,道:“你是说,只有于长空才能练成剑心诀?” 世宁点了点头,道:“所以凌天宗才会心中生疑,最后败于我的剑下。他败给的不是我,而是他本身的怀疑,因为他的信心,在十年前已经完全丧失在于长空的剑下了。十年之后,他仍然无法重拾!” 杨逸之细细咀嚼着这句话,他的心中忽然有阵悲哀。江湖子弟江湖老,就算像凌天宗这样的高手,也无法挣脱这一轮回吗? 世宁接着道:“我幼年时遭逢一异人,传给我一种很奇特的内力,平时什么用处都没有,但那天我对战凌天宗,顿悟剑心诀时,这股内力却忽然爆发,与剑心诀合而为一,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力量,一举将凌天宗击败。但这股内力,却也就此消失,所以,就算我施展出剑心诀来,也绝对没有当初的威力,更不用说打败千梅先生了。”杨逸之点点头,道:“什么人,竟然传给你这样奇特的内力?莫非……”他的身子一震,眼睛望向世宁。 世宁摇了摇头,道:“不会是于长空。”他的神情中有些寂寥:“我那时没出息得紧,于长空怎么会看上我,传授我如此神妙的武功?可能是我多想了吧。”杨逸之笑道:“就算没有剑心诀,你此时的武功也足称得上是一流高手,放眼江湖,再没有几个人能超过你了!” 世宁也笑道:“你方才那一招,连我都未必能招架住。这一流高手,可真是不值钱呐。” 两人一齐大笑。这夜色,也就不那么黑了。 第3章 欲邀月色红衣深 在成都城里要找到两套官服,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在晚上,又尤其找的人是世宁跟杨逸之。晚上巡逻的李副将跟他手下的亲兵才刚打了个盹,身上的衣服就无影无踪了。这件事被传得越来越奇异,云神者有之,云怪者有之。后来此地还专门造了个江神娘娘庙,据说香火颇为旺盛了一阵。 等到亥时一刻,夜深人静时分,世宁穿上副将的官服,带着亲兵打扮的杨逸之大摇大摆地向杜甫草堂走了过去。成都并未施行宵禁,但路上行人见了他们这种气派,却哪里敢去拦去?两人也不从门进去,飞身来到了青枫茶寮的门口。那茶寮早就关门歇宿了,只有后面一间小房子里还透出昏黄的烛光来。两人走近看时,就见黑白子正捧着一桌子散碎的银子,眉花眼笑地数着。他那本来就黝黑的皮肤被银子的光芒映照,竟然也带了几分光泽。数一阵子,就将脸埋到银子堆了,哈哈大笑一阵子,世上可喜之事万万千千,当真没有一件能够比上数钱了。 世宁遥想李副将那跋扈的形象,当下哈哈一阵豪笑,一掌将窗子打开,跃了进去。那黑白子猛见一个人影窜了进来,吓得一声怪叫,整个人都扑了桌子上去,想用整个身子将银子护住。世宁从他脖子里伸手进去,捡起一块极大的银锭,笑道:“黑白子,你好发财啊。” 黑白子脸上堆起极为谄媚的假笑,腾出一只手来,又抓起一块银子,向世宁塞了过去:“官爷发财、官爷发财。”他似乎又觉得这一块银子不够,犹豫了一阵,又抓了一块小点的,送到了杨逸之的面前。世宁猛地将桌子一拍,黑白子跟满桌的银锭一齐跳了起来。世宁怒喝道:“大胆黑白子,死到临头,竟然还敢用这些阿堵物来贿赂官长!给我拿了!” 杨逸之高声答应,抢上前来,就要捉拿黑白子。黑白子这下吓了个面如土色,长声惨叫道:“官爷!小人这些银子,可全都是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啊!求官爷明察!” 世宁冷笑道:“辛苦挣来的?宣明门外的死尸,是怎么回事?” 黑白子呼起撞天屈来了:“那些死尸跟小人无关啊!” 世宁道:“无关?怎么本老爷不知道那些尸体怎么死的,偏你知道得这么一清二楚,还拿来骗银子?” 黑白子说不出话来。世宁拿起桌子上的银子,往空中抛了一抛,放入了自己的口袋中,跟着又拿起第二块。他每拿起一块,黑白子脸上的肌肉就是一阵哆嗦,待到他拿到第七块,黑白子终于忍不住,道:“前日小人正在做春秋大梦,忽然被一人从床上提了起来。当时昏天黑地,小人也认不出他是谁来。他问小人想不想发财,小人穷到当裤子的地步,哪里不想发财?他就教了小人一番说辞,让小人今日说书挣些钱。” 世宁与杨逸之对望一眼,见那黑白子惊惶的神色,不似作伪。世宁眼珠转了转,道:“若是如此,你一个说书的人,又怎会认识张萧二侠与千梅老人?”黑白子又叫道:“是那人告诉我,张萧二侠正好在成都,一旦传出宁远尘的死讯,他们必定会赶至。至于千梅老人跟两位的行踪,也都是那人告诉我的。”世宁又跟杨逸之互看了一眼,至此两人已经确定,的确有一个隐在幕后的人,在准备着极为恶毒的陷阱,等待着他们钻进去。只是这陷阱的对象为什么是他们两个刚出道的人?这策划的人图的又是什么呢? 黑白子偷眼看着他们,忽然道:“那人还告诉我,这三具尸体他还有用,等今晚亥时,他就会收回去……” 世宁两人身子一震,顾不得再听黑白子说话,齐齐掠了出去! 风清月冷,黑白子的身形却动也不动,他极为注意地聆听着,直到确信世宁两人已经走远了之后,他才缓缓坐了下来,从袖子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紫泥茶壶,细细地呷了一口。他再也没有看那满桌的银子一眼。 世宁与杨逸之展开身形,向宣明门飞奔而去。世宁此时的武功已颇为了得,身法疾行如电,奇怪的是,杨逸之竟然跟他并驾齐驱,丝毫都不落后。世宁心中诧异,但他更多的是欣喜,为朋友的欣喜。 宣明门离杜甫草堂并不远,夜已深,守城的官兵都聚在屋内,不肯出来巡逻了。两人跃上城头,向下查看,果然已经失去了那三具尸首的踪影! 高阔的城墙上面,只剩下三柄剑,三柄跟舞阳剑一模一样的剑。世宁的心沉了下去。这幕后之人什么事都抢在他们前面,当真难抵难挡,辣手之极。只是不知道他要这尸首有什么用,难道他还要拿来陷害别人吗?陡然一阵阴风从城墙低处刮了上来,登时空中一片冰寒,恍惚之中传来阵阵鬼啸之声,整个大地变得一片阴森! 那城墙之上,突然闪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就挂在三柄宝剑处,阴风吹拂,黑影微微飘动,仿佛向着世宁两人挥手示意。明月被一片云絮挡住,刹那间天地仿佛成了恶鬼之界,饶是世宁跟杨逸之艺高胆大,也禁不住寒毛森竖。只听那黑影哑声道:“你们……是不是……找……我……”那声音更是阴沉凄惨,带着股冷飕飕的寒气,直逼两人的耳鼓。世宁聚起全身真气,大喝道:“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他这声怒喝冲出,那阴森森的鬼气立即被冲开了几分。阴风凄凄中,那黑影突然飘了起来,飞长城头,向两人飘了过来。它的声音依旧沙哑而干枯:“你们……是不是……找……我……”它越飘越近,呛啷一声龙吟,世宁的舞阳剑拔鞘而出,淡淡的紫气映着昏黄的月色,登时形成一团深紫的雾霭,飘飘渺渺地笼罩在两人身前。世宁大喝道:“此剑上斩神、下斩鬼,今日就以你试剑!”说着,真气一吐,剑刃变得雪亮一片,一招平起,向着黑影刺了过来。那黑影仿佛没有实体一般,被剑气带起,轻飘飘地向后飞了出去。世宁跟着真气吞吐,舞阳剑上的紫气猛然加剧,剑招宛如龙蛇变换,向着黑影追袭而至! 那黑影突然“格格”一阵轻笑:“你真的要杀我?”世宁身子剧震,真气忍不住一收,舞阳剑立即回缩。他的武功虽然进展神速,但远没有达到收发由心的境界。这一全力收剑,真气登时紊乱,全身一阵麻痹,刹那间经脉尽皆封死!那黑影突然晃动,抢进他的怀中,尖尖素手一抓,登时将他的衣襟全都抓裂!千钧一发之际,世宁强忍着真气回挫的痛苦,身子硬生生地向后挪了半分,那黑影手中光芒一闪,裂腑开膛的一招,才击在了空处。世宁身子摇摇欲倒,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心中伤痛,更在真气紊乱之上,良久,艰涩道:“是你?”那黑影的声音变得娇润而妩媚:“到现在才认出我来,看来在你心里,并没有我么。” 淡淡月光照在她满身红衣之上,她就仿佛是夜色所结的花朵,自由地绽放着。世宁脸上的痛苦更重,他忽然笑了起来:“我早该想到的,无论是宁远尘还是乔大将军,他们死时你都在场。就连凌天宗也是一样。只是我没想到,你为了陷害我,竟然杀了凌天宗!”他的笑声忽然变得很空:“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大张着两手,缓步向红姑娘走了过去。他有这样的觉悟,只要她想要,他何妨就全给她! 红姑娘却全然看不到他的痛苦,嘻嘻一笑,道:“我要的很简单,就是这个。她的手抬起,白玉一般的手指之间,是一幅小小的画卷。上写着《剑心诀》的秘密的画卷。世宁出神地看着那幅画卷,忽然狂笑了起来。他忽然住口,眼睛大睁着,看着红姑娘。他的牙齿咬紧:“就是为了这东西,你就忍心杀我?你若是想要,只管向我要好了,我全给你!”他的手忽然将上身剩余的衣衫全都扯得裂了开来,声音苍凉而悲壮:“全给你!你要什么,我全给你!”他眼中血丝根根暴起:“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每次害我的都是你?为什么!” 红姑娘身形一震,说不出话来。世宁眼睛突然闭上,他的嘴也紧紧地闭合,生恐再一说话,整个世界就会崩塌,摧毁。 淡淡月色中,红姑娘幽幽地叹了口气。世宁慢慢地平静下来,他盯着红姑娘,缓缓道:“跟我走吧,我们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去,我会好好待你。”他的手伸出,在漆黑的夜色中,他的手是那么坚定,那么热情! 红姑娘的身子在颤抖,这双手,难道仅是世宁的渴望? “无人的地方,我会好好待你”,这些难道还不足够?她的心底涌起一阵冲动,江湖也罢,正邪也罢,都不如这双手那么真实,那么夺目!她甚至已准备伸手出去,用力握住它!也许我们所处的世界都是虚假的,所有的生活都不过是梦寐。只有握住那迎向你的一双手后,你才会真实。突然,从红姑娘的背后,传来一个很轻,但很坚定的声音:“她不会跟你走的。”红姑娘一听到这声音,脸上的神情立变,身子轻飘飘地飞起,落在了那人身后。 月光如练,投在那人身上。世宁的身子忽然又是一震,他讶道:“黑白子!”黑白子微微笑道:“不错,是我!这一切的计划,全都是我做的。” 世宁眼睛盯在他身上,然后再转到红姑娘。红姑娘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世宁疑惑道:“你不是青面人的手下么,怎么又转投此人了?” 红姑娘动都不动。黑白子笑道:“可惜青面人却不像你那么看重她,她绝对抵不过一枚昊天令。所以,当我把昊天令交给青面人后,她就是我的了。我要她怎样,她就只能怎样。”他忽然出手,抓住红姑娘的头发,用力一扯,将她拖到了怀中,一手托起她的下巴,轻轻玩弄着。红姑娘却仿佛只能逆来顺受一般,连挣扎也不。世宁怒吼道:“住……住手!” 黑白子的目光抬起,盯在了他脸上。他的目光尖锐而残刻,仿佛草原饿狼一般。世宁忽然觉得这目光有些熟悉!黑白子冷冷道:“怎么?心疼了?”世宁身上真气鼓涌,大喝道:“放了她!” 黑白子拍了拍手,笑道:“好的,就听你一次。”他将红姑娘放开,真的站到了一边。红姑娘默默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盯着黑白子,眼神中浮动的是冷冷的杀气。黑白子神态却极为悠闲,浑不在意。 红姑娘用杀人的眼神静静地看着黑白子,冰冷道:“这是《剑心诀》,加上方才的那一次,我还欠你一次。” 黑白子接过剑心诀,看也不看就揣到了怀里。他转身对着世宁,道:“我只不过想让你知道,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只能做什么。” 世宁咬紧了牙关,缓缓点头。黑白子长出了一口气,对世宁道:“为了让你相信这一点,可真是费了我不少的工夫呢,现在你自己斩自己一剑。”他说得轻描淡写的,红姑娘与世宁却不禁都是一惊。世宁怒道:“你说什么!” 黑白子笑道:“这一剑若不是斩在你身上,便是斩在她身上。你若是自己砍自己一剑,那我就吩咐她做件比较容易的事情。否则……”他住口不语,但那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世宁身子僵在当地,眼睛紧紧盯着黑白子。他深眷红姑娘,数次心甘情愿上她的恶当而不悔,但现在却是自己砍自己一剑。他明日要迎战千梅先生,本来胜算就不太多,若是重伤之后,只怕连性命都不能保。何况还有这个莫测高深的黑白子在侧窥测。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黑白子淡淡道:“我并不逼你……我们走吧。”他一转身,带着红姑娘向外走去。世宁咬牙道:“且……且慢!”他的舞阳剑忽然圈转,猛然刺入自己的小腹中!舞阳剑何等凌厉?这一剑登时穿腹而入,剑尖直从后脊贯出!世宁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摇摇欲倒。杨逸之一声惊呼,抢前扶住。他实在没有料想到,世宁竟然说刺便刺,再没有半分的犹豫。 鲜血喷涌,世宁的眼前一阵模糊,红姑娘跟黑白子的身形仿佛化身千千万万,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实,哪个是虚。他吃力地伸出手去,想要辨识清楚,却发觉他能抓住的,只不过是空气而已!他喃喃道:“难道你现在还不肯相信我?你难道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沉没在夜色的风吟中。黑白子点了点头,道:“走吧!” 红姑娘犹豫了一下,终于转身,跟在黑白子身后,向外走去。她并没有多看世宁一眼。世宁的手渐渐垂下,他已没有太多的力气,来负担这整个世界的沉荷。杨逸之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眼睛中的怒气鼓涌而起,突然大喝道:“站住!”他的身子挺起,满空的月色都是一暗! 光华仿佛全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他就仿佛一柄绝世的名剑,灿烂夺目,不可逼视! 黑白子身子一僵,他的脚步突然顿住!他已感觉到那浩瀚仿佛吞没一切的杀气。他实在无法相信,这杀气竟然是从一个身上感应不到一丝真气的废人身上发起的!但他清晰地知道,若是他稍有不慎,就会死在这“废人”的手下!他的瞳孔急遽收缩,就算他亲眼见到杨逸之一招逼退华山派张萧二侠,仍然想不到,杨逸之的武功竟然高明到了这种境界!他起了杀心!世宁喃喃道:“放他们走吧,让他们走!” 黑白子僵硬的身子转过来,他盯住世宁:“你真的想要这个女人?” 世宁的眼睛中突然有了些神采,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黑白子一弹手,一枚药丸落在了世宁衣襟上:“吃下它。”世宁看都不看,一把抓过来,填到了口中。那药丸才一入口,便化作甘滑的汁液,透入喉中。登时周身真气如火烧火燎一般,那伤口也变得不那么疼痛了。 黑白子笑道:“此乃大内秘制的太液金芙丹,虽然不能立即治好你的剑伤,却可以增强你本身的真气,压制住伤势。” 世宁暗暗运了下真气,果然觉得流行起来,通畅了许多。他不明白黑白子为何给自己这种灵丹妙药,只听他接着道:“我给你此丹,是跟你打个赌。明日你若是能杀了千梅老人,那么这个女人就归你了。若是不能,那我就将她送入严府做小妾!” 第4章 老枝横斜醉剑心 世宁扯下一条衣衫,用力地扎紧小腹伤口。自太液金芙丹入口之后,他体内的真气就变得火烧火燎的,那伤口的鲜血不住沁出,但也并不觉得多么疼痛。杨逸之有些忧郁地看着世宁,他知道,世宁已下了决心。 只是,他能够打得过千梅老人吗?他又能否下得了手,杀了这个素无怨隙的名侠?而黑白子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又为什么要让世宁去杀千梅老人?杨逸之知道,这才是问题的重点,但这重点却仿佛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明明就在眼前,却了不可把握。杨逸之苦苦思索中,世宁已经包扎停当,身子如标枪般挺立。他的眼睛盯着杨逸之,忽然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的剑术竟然如此高明,似乎比我领悟的剑心诀还要更强一分。” 杨逸之苦笑道:“我也并没有想到。”世宁道:“我想试试!”他的舞阳剑忽然出鞘,冷冷地指向杨逸之。剑锋上一抹紫气疾走,瞬间透剑尖而出,形成一注极细的剑芒,向着杨逸之吞吐收缩。那舞阳剑的冰寒立即顺着剑芒游走布散而开,沁透杨逸之的全身。在这一瞬间,杨逸之真切地感受到了世宁的杀气!他惊愕地抬起头,就见世宁坚定地道:“你的修为也许不在千梅老人之下,若是我能击败你,明日与千梅老人一战,我的胜份便更多。所以……请你为我试剑吧!”随着这句话,舞阳剑的剑尖忽然起了变化,那冷寒的剑芒仿佛波纹一般从世宁的掌心中荡漾而出,瞬间布散满整个夜色。半空中仿佛多了层冷辉,在悄无声息地荡漾着。死亡的美丽就随着这荡漾迅速地破土而出,骄傲地摇曳在虚空的寂寞中。 杀气如蝶,飞舞不止!杨逸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清晰地感知到,若是自己挡不住这一招,那就很有可能被世宁立毙剑下!所以他的手忽然挥了出去。这是相当完美的一挥,几乎就如花开花谢,江海奔流一般,仿佛已是世界的一部分,完全没有人力的斧凿之感。这一挥,他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掌,将虚空握在了手中! 被世宁撩起的月色寒光突然一暗,尽皆聚拢在杨逸之的手掌中,形成一团灼烈的光芒。杨逸之轻喝声中,光芒突然一变,展放开来,俨然也成为一柄长剑的模样,向着世宁飞袭而至。世宁的神情立即肃然,他知道,这不是魔法,而是真真正正的剑术,只是几乎已达到了江湖传说中御剑术的境界,是以看上去玄妙不可思议。他不由得起了争雄之心,长剑连环晃动,剑尖处的变化一波接着一波漾出!剑心诀精微的变化,就随着这冷辉一样的荡漾,滔滔不绝地施展了出来。而杨逸之的剑势却极为简单,只是一团剑一般的光芒,贴地疾飞,向世宁烈斩而至! 转瞬之间,两人的剑气交接在一处!杨逸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的剑光竟仿佛击在空处,丝毫没有感觉到世宁剑气的压力。换而言之,世宁的剑气,根本就不是向着他而来的!但他身前三尺处,舞阳剑的剑光依旧灼烈强霸,剑心诀第五变、第六变连环涌出,每一个变化,都足以让武林中真正的剑术高手汗颜!而这些变化,却仿佛摆在杨逸之的面前一般,虽然猛烈,却伤不了他一丝一毫。杨逸之瞬间明白了世宁的用意,他根本就不是以自己试剑的,他是要将剑心诀演练给自己看,要教自己这套绝世的剑法!他的心突然一紧,因为这代表着,世宁已抱定了必死之心!他震惊地抬起头来,光华皎如龙蛇,瞬间在他的面前施展完。世宁的神情却变得意兴阑珊,舞阳剑也已不见,不知被他收到了身上何处。世宁仰天长叹了口气,道:“是该分手了!”说着,独自向城内走去。在黎明的微透的光芒中,他的身形看去是那么的落寞。杨逸之盯着他,忽然道:“你可知道我的武功进展为什么那么神速?” 世宁的脚步并没有停,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语。杨逸之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因为我心‘诚’。凡是修炼了《梵天宝卷》的人,就不能再修炼别的武功!”世宁的身形一震,但他仍然没有停留,身子很快就没入这青灰色的黎明中。身后,杨逸之的话语大声传来:“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 红姑娘忍不住问道:“你让世宁去杀千梅老人就罢了,为什么还要他自刺一剑呢?”黑白色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笑了笑,慢慢道:“人其实是很脆弱的,只要身体受了伤,心念就不会集中。我让他自刺一剑,就是不要让他多想。所以,他必定会来找千梅老人一战,而且必定会施展他最强的武功——剑心诀!” 世宁并没有远去,他来到了杜甫草堂中,在青枫茶社外面的大树下盘膝坐着,静静地等待黄昏的到来。这就是千梅老人昨夜隐身的那棵大树。世宁既然答应了别人,就决不食言,他要让千梅老人一找就能找到他。 时候还很早,世宁静静地等待着。慢慢的,他的心神陷入了一种极为空明的境界中,肉体的伤痛仿佛消失了一般,他走在这团仿若从心底深处衍生出的光明中,忽然若有所思。 黄昏并不会太晚来临,也不会因为有了人的等待就会或迟或早。等太阳的影子才一下山,空中立即飘起了一抹梅花的香气。 世宁静静地抬起头来,就见千梅老人萧疏的身姿站在他对面不远处。千梅老人显然也没想到他这么早就来等候了,赞许地点点头,道:“少年人倒是言出必践,若不是凌大侠坏于你手,我真不愿意与你动手。” 世宁缓缓站了起来,他的语气很平静:“抱歉的很,我是来杀你的。” 千梅老人一愕,他实在想不到世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全身的真气一聚,化作凌厉的杀气,从双目中逼了出来,冷森森地瞪视着世宁。世宁脸上表情极为轻松,静静地面对他火山一般的怒气。千梅老人纵声长笑:“本来我还不太相信凌大侠是你杀的,但现在我却不能不相信了!好!梅竹本一,你既然能杀了他,不妨也来杀了我!你的剑呢?” 世宁手中并没有剑,他的身上只有一袭破烂的长衫,毫无奇特之处,看不出身上哪里藏了宝剑。世宁道:“剑在!”千梅老人冷笑:“剑在何处?” 世宁的神情忽然变得很肃穆:“剑心诀,剑自然在心中!”千梅老人的瞳孔忽然收缩!一股冰寒的剑气从世宁身上扩散而开,祲祲然宛如奔马,啸然迎面冲了过来!千梅老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世宁那种悍然求战的决心! 千梅老人衣襟上的那两株梅花悄然飞了起来,上面娇颤颤的梅苞已然完全绽放,清幽的香气顿时将周围充满!千梅老人手一举,已然将那两株梅花都夹在了手指之间。他本来的打扮宛如乡下种花的老农,普通得有些寒酸,但这两枝梅花在手,气势便渊亭岳峙,隐然极有一方霸主的风范。他手微微一抖,两瓣梅花翩翩飞舞,向着世宁落了过去。 梅花如雪,遍洒江郊。但这梅花却是杀人的雪、追魂的雪!世宁的身形不动,陡然之间,他的手上紫气闪动,那柄舞阳剑已经出现,一剑横削,将两瓣梅花斩成了四瓣!舞阳剑缓缓游动,隔空遥指千梅老人。剑尖上紫芒飞射,宛如星雨落下,绚丽之极。千梅老人瞳孔收缩得更紧,他一直很注意世宁的每一个动作,但还是没有看出,这柄舞阳剑是如何出现的!它又是藏在世宁身上何处!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于长空,从没有人知道于长空的剑在哪里,只知道,它必将出现在对手的喉咙处! 杀人的剑,是看不到的!千梅老人心中忽然有些忐忑不安,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恐惧。十年之后,梅花千落是否真的能挡住剑心诀呢? 世宁的头缓缓抬起,他的剑动了起来!清冷的剑辉仿佛炸开了一般,从他的剑尖上布散而开,瞬间将周围两丈多余的空间,尽皆笼罩在这剑的光芒之中。剑势一变再变,刹那间化身千千万万,将千梅老人围裹在中间。千梅老人的脸色变了,因为他知道,这是真真正正的剑心诀,当年他用梅花千落击向于长空的时候,就是被这么一招将他的梅花完全击碎!他的五指灵活地跳动了起来,那手指间的梅花猛然裂开,瞬间化生为万万千千的赤圆花瓣,向着世宁飞射而去。这就是他成名绝技“梅花千落”。每一瓣梅花的去势都决不相同,但彼此又息息相关,形成一个巨大的阵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共同组成这坚不可破的一招。 梅影飞舞,世宁的剑光忽然活了起来,宛如万千灵蛇躜动,每一条蛇,对准的是一瓣梅花。梅香蛇怒,瞬间两人郁积的真气层层暴散开来,宛如密雨一般连环轰炸不绝。 世宁一声长啸,身子跟着踏上一步,舞阳剑上烈芒炽闪,他突然一剑飞溅,将万千梅瓣与剑蛇组成的巨大炽芒之团挑了起来,向着千梅老人疾压而下!当年于长空就是用这个变化击败了千梅老人!但千梅老人显然已经有了准备,他笑了。然后他那失去梅瓣后光秃秃的梅枝忽然又动了起来。他的梅花千落练成的不仅仅是梅瓣,还有梅蕊。七点盈盈颤抖着的梅蕊宛如飞萤般射了出去。这么细小的梅蕊,能够做得了什么? 世宁也不相信它们能做什么,所以他的舞阳剑力压而下,剑心诀的变化到了第七层,真气运转已完全不受自身的控制,挑着那团梅剑之芒飞射而下!这已到了决生死的关头! 那七点梅蕊恰好就在这时飞入了芒团中。七点梅蕊恰好撞在芒团最外面的剑光上,而且撞的位置恰好是剑光防御最弱的一点。所以,梅蕊并没有施展出太多的力量,那与剑光对峙着的梅瓣,却立即气势大震,将那剑光横压了回去。梅蕊便随着这反攻之势,撞在了第二柄剑光上。这一撞也正是第二柄剑的最弱之处,立即引得梅瓣跟着反扑。梅蕊带动着万千的梅瓣,一齐撞在了舞阳剑的剑尖上!那盛大的气势,立即形成了一朵极为灿烂的巨硕梅花,将舞阳剑硬生生地压了回去!世宁胸口一阵发甜,被那梅花强大的劲气压得倒退一步,一口鲜血喷出!千梅老人梅枝凌空点出,推着那朵巨大的梅瓣向世宁飞纵而来。世宁身上扩散出去的紫色剑辉被这朵梅花尽数逼了回来。但世宁忽然一声长笑,他的声音宛如天雷怒震,隔着梅花那层层劲气传了过来:“你败了!” 这声音、这气势是如此的熟悉,千梅老人不由得一窒! 十年前,他就是在自以为占尽上风之时,被于长空一剑击败。“你败了!”这句话成为他永远的伤痛。现在,这情景再临!千梅老人下意识地劲气回缩,在这瞬间,他只想防守,那朵梅花登时回拉了半寸,将他全身都护住。 剑光宛如火山怒发,一直喷泻到五六丈的高空,然后如天绅倒挂一般垂照下来,灿烂的光芒几乎将整个大地照亮。这才是真正的剑心诀,需要用全身、全心施展出的绝世剑法,绝对没有人能够挡得住的剑法! 世宁整个人都仿佛融进了这剑光中,他就如太阳一般,在六龙御驾的光芒之车中横扫大地,所有的试剑万物都在他的威严下伏倒,不敢仰视! 千梅老人的瞳孔中露出一丝恐惧之色,他骇然发现,就算他修炼成了梅蕊,他仍然无法招架住这一剑!这一剑,决不是人力能够抗衡的,这应该是的宝藏,不应在人世间出现!剑光一变再变,剑势更加凌厉霸横,转瞬之间冲到了千梅老人的眼前!千梅老人长叹一声,闭目待死。他知道,在这剑法之下,他只能是永远的败将。剑气已浸透他的心神,将他的经脉挫伤。忽然,他的脸上闪过一阵冰凉,那剑光却迟迟没有落下。他诧异地睁开眼睛,就见满空都是鲜血。世宁的鲜血。 于长空的剑法本来就走霸绝一路,这剑心诀是他剑术精髓所聚,更是至阳至刚。一旦施展,每一个变化,剑势便凌厉一分,御剑之人的精力便多消耗一分。世宁失去了那股护心的真气,兼且受了重伤,哪里还能够驾御住这种悍横之剑?世宁登时真气全被吸走,神智昏迷,摔了下来。但他残存的意志仍然坚定地挥舞着舞阳剑,将剑心诀最后的变化施展出来。这失去了真气支撑的变化,却显得那么软弱而可笑。然而世宁却决不放弃,就算他只有一口气,他仍然要将这一招施展完,他要赢! 千梅老人动容,他实在没想到,世宁竟然如此刚硬执着!他伸手扶住世宁的身躯,已经失去知觉的世宁仍然紧紧握住舞阳剑,仿佛握住自己最后的尊严,最后的生命。千梅老人身躯颤抖起来。这样的年轻人,实在不像是坏人。他该不该杀他?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既然已经看过了他的剑法,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第5章 长铗空弹碧夜侵 千梅老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他并没有转过身去,他的目光,落在世宁的身上,一瞬之间,他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那个浑身虚脱地爬上西岭雪山上的少年。从那时开始,他才真正领悟了武道中的极境。现在的世宁,是不是也开始领悟了呢?若是杀了他,会不会有一朵武界中的奇葩就此消失? 黑白子背负着手站在千梅老人的身后,他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仿佛躲在暗处的狼,残忍地看着千梅老人。千梅老人一转过身来,他的面容就立即变得恭谨无比,也并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知道,有些话,只说一次就可以了!千梅老人淡淡地道:“你要的是剑心诀,不是他的性命,我只要将剑心诀给你就行了!” 世宁依然昏迷着,不知他若是听到了这句话,又会做何感想? 黑白子笑道:“前辈说的不错,当今世上见识过于长空的剑心诀的,就只有前辈一人了。十年之后再从世宁手下对战剑心诀,想必一定会解开剑心诀的秘密。”千梅老人摇了摇头,道:“我这十年都在想这一招剑式,但却总是不能得其精髓,勉强算起来,也不过是十之六七吧。” 黑白子躬身道:“就请前辈传授!”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急切的光芒,但表面上却一点惊惶之容都没有,依着礼数,向千梅老人讨教着。 千梅老人默默地想着,似乎在发着呆。突然,他长叹了一声,手中的梅枝挥了出去。梅枝上的花瓣在跟世宁对战的时候已经全都飞了出去,在世宁最后激发生命潜力的剑心诀笼罩下,千梅老人跟这梅枝都受了摧伤,枝条上光秃秃的,看去分外荒凉。但随着千梅老人这一招挥出,那梅枝却忽然就变了,变得有生命力起来。这一招,灵动之极,仿佛是一只生花妙笔,在细细刻画着锦绣山河的诗句;又仿佛一位能工巧匠,在雕琢着华檐大屋的壮丽;又仿佛什么都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幻化成世界初生时的元气,浓密地包围在一起,在缓慢地转动着。 黑白子的眼睛逐渐睁大,显然他也被这一剑所震慑,只见他屏息怯声,在凝神观看着。但他注目的重点,却是那剑势中的变化。同时,他的手指也在轻轻转动着,显然是在模仿着千梅老人的招数。 良久,千梅老人缓缓收手,苍白如雪山的脸色上却闪过一阵赤红,猛然一阵咳嗽。黑白子立即关切地问道:“前辈,你怎样?” 千梅老人摆了摆手,缓缓道:“不妨事,这剑心诀最为损耗真气,你学的时候可要小心了。最好还是等到你四十五岁之后,内力有了一定的根基,再去修炼不迟。”他顿了顿,道,“丐帮的黎万全黎长老也在成都,一会你拿着我的信物去,他便会收你为弟子。他的乾坤一气乃是有名的气功,你学了之后大有益处。”黑白子笑道:“前辈成全,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方才有几个变化,在下没有瞧清楚,就请前辈再施展一次如何?” 千梅老人深深吸了口气,道:“你爹爹当年救我一命,你现在来求我,我自然要助你修习这剑心诀,多施展一次无妨。只是今日之事大违我平生信念,你学会剑心诀之后,要以仁义为心,不可妄杀。” 黑白子肃然道:“晚辈只想为天下尽一点力,怎会妄杀?” 千梅老人点了点头,道:“那样我就放心了。”梅枝颤动,再度施展出剑心诀的变化来。这剑心诀乃是他从于长空与世宁的剑法中生生顿悟出来的,少了内息运转的支撑,只从招数上变化而来,实在极伤身体。千梅老人生恐黑白子看不清楚,施展得更为缓慢,招数才过一半,便觉眼前一黑,几乎控制不住手中的梅枝。他乃成名已久的武林耆宿,自然不肯在后辈面前露丑,当下硬将内息压下,将那招施展完全。他的脸色,一会变得苍白如雪,一会又变得赤红如霞,立在地上,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黑白子若有所悟,闭上眼睛,仔细地存想着。慢慢地,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千梅老人见他仿佛若有心得,也觉高兴,笑道:“你领悟了吗?” 黑白子眼睛突然睁开,他不答反问道:“前辈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您再演一遍?”千梅老人道:“那自然是因为……”他忽然觉得不对,就在这时,黑白子忽然将地上的舞阳剑抓了起来,剑光一反,凌厉的光芒逼向了千梅老人!千梅老人一愕,那剑光已经罩到了头顶!他虽在重伤之下,但反应仍然灵敏之极,左手掣动,那梅枝挡在了胸前! 冰浪滚滚,刹那间横奔而至。千梅老人一声怒喝,一口鲜血喷出,那梅枝已被削成了两半!他踉跄后退,那鲜血宛如梅花,瓣瓣在地上洒开! 黑白子弹剑笑道:“果然是好剑,好剑法!” 千梅老人一阵剧烈地咳嗽,怒道:“你……” 黑白子悠然道:“这等绝世的剑法,怎能不寻个高手来试剑?前辈,你就是第一个!你一定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学会了剑心诀吧?因为你并不知道我已经得到了剑心诀的秘谱!” 千梅老人怒道:“不可能!”黑白子长剑挥下,指着世宁,道:“有什么不可能的?弟弟既然能领悟剑心诀,哥哥为什么不能?”千梅老人讶道:“他是你弟弟?”黑白子笑了笑,道:“只不过我用了世上最好的易容术,就连我的亲弟弟都不认识我了!”他发出了一阵得意的大笑声。千梅老人骇异地摇着头:“你竟然如此对付你的亲弟弟,你……” 黑白子面容一冷,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离开家的时候,从皇宫里拿了一件东西,叫做三焦化神大法。” 千梅老人身子一震,黑白子笑道:“看来你也知道这门神功。传说本朝初建之时,太祖皇帝龙兴于吴,道人张三丰占算太祖皇帝有天子龙相,便下山襄助。那时元朝派了无数高手来刺杀太祖皇帝,张真人虽然修为高绝,但仍然无法尽行格杀,于是就创出了这门功法,一夜之间,将太祖皇帝铸成了一个绝世高手,令元朝奸计无所用武。后来太祖登基,将武当山封给张三丰,因此开创了武当派,这门功夫被张真人变化修改之后,变成了武当派的震山绝学——三花聚顶神功。这些武林旧事,想必前辈也知道了?”他这时仍然一口一个前辈叫着,只是话语中多了一股冷森森的气息。千梅老人哼了一声,不去做答。 黑白子冷笑道:“那就是若是同样修为的三个人一齐掌击在一人身上,那么借助这三焦化神大法,便可顷刻之间,将这三个人的内力,全都渡到此人身上!三花聚顶神功需要三个修炼了此神功之人才能行施,但三焦化神大法,却只需要接受内力的人修炼了就可以了。”他的话语中慢慢沁入一丝阴森气息,“据我所知,不但黎长老,就连崔长老、洪长老,也都在成都,若是我将这断裂的梅枝带过去,以三位长老跟前辈的交情,又会怎样?他们会不会一齐围攻我?”说着,黑白子哈哈大笑,“我的三焦化神大法,却已经修习了十年了!”千梅老人怒气上涌,厉声道:“畜生,你休想!” 黑白子微笑看着他紫红的面皮,悠悠道:“前辈既然不让我想,那我就做出来吧!”他的剑挑起,对准了千梅老人。剑心诀的变化汹涌而出,顷刻间将千梅老人笼罩住。这本就是无人能挡的剑法,何况千梅老人已届油尽灯枯的时节! 鲜血飞舞,落在了世宁的身上。世宁的心莫名地抽紧,他忽然醒了过来!他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跟随在黑白子身后的红姑娘。静默的,仿佛世间之事都与他无关的红姑娘。然后,他才看到了千梅老人,已经重伤了的千梅老人。他的身子剧震,目光抬起,烧灼在黑白子的脸上,这目光中,跳跃着怒火:“住……住手!” 黑白子眼睛斜睨过来,看到世宁醒来,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指手画脚了,六童!” 世宁的瞳仁猛地收缩,“六童”这个称呼,已经离得他那么遥远!顷刻之间,他的记忆奔涌而出,几乎将他淹没!那泥泞的广漠院落,那屈辱着的母亲……他的身躯慢慢站直,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黑白子的脸。黑白子轻蔑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怎么,我涂黑了之后,就不认识了吗?我这易容术怎样?”他得意之极,狂笑了起来。他的确值得骄傲,没有一种易容术能够骗过所有的人,但当一个原来白白净净的人变黑了之后,那几乎没有人能够认识他。尤其是这个人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再尤其——是这个人本是世宁刻意想忘掉的…… 世宁的目光中闪过一阵畏缩:“世蕃……世蕃大哥……” 世蕃冷冷道:“原来你还记得你这个大哥。杀了他。”他的剑指向的是千梅老人。但这时的千梅老人,只不过是个躺在地上,没剩了几口气的垂死老头。剑光一闪,舞阳剑从世蕃手中脱出,插在了世宁的面前。世蕃满脸都是讥刺,厉声道:“杀了他!” 世宁抓住剑柄,手上的青筋已然突出!月光炽烈,将世蕃的身影投下,完全笼罩住世宁。世蕃怒道:“你敢违抗我吗?杀了他!” 剑光突利,舞阳剑飞向的,却是世蕃!世蕃一动不动,舞阳剑疾插在他面前,剑柄嗡嗡颤动!世宁坚定地道:“要杀就你自己杀!”世蕃眼神冰寒,突然狂笑道:“好!我的弟弟居然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霍然提起长剑,声音也一变而为阴冷,“只不过我要看看你们这两个垂死的人,究竟能做什么?”他长剑一弹,忽然搁在了红姑娘的脖子上。红姑娘一动不动,似乎已成为他的傀儡。世蕃冷森森道:“若是我拿她的命,来换你杀千梅老前辈呢?”世宁的身子立刻僵住,很显然,他的心已开始乱了起来!世蕃的眼睛中却现出了猫捉耗子般的神情,略带兴奋地看着世宁。他向来就非常享受捉弄人心的快乐,尤其是对世宁。一想到杀了红姑娘或者杀了千梅老人时世宁的表情,他就恨不得笑出声来。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只是将长剑紧了紧,在红姑娘的脖子上割出一道伤口来!世宁疾声道:“不要!”世蕃格格笑道:“那你就赶紧动手啊,只要杀了千梅老前辈,我就放了这个如花似玉的红姑娘,不但放了她,而且将我第三个誓约也送给你!” 世宁的拳头开始收紧,他的眼光盯住千梅老人脖子上的伤口,眼角在痛苦地抽搐着。只要杀了他,杀了这个本是你的敌人的人,就可以救你心爱的人了!这条件看起来是如此的有诱惑,世宁甚至无法抗拒! 但杀一个老人,尤其是毫无抵抗力的老人,显然大违世宁的本性,他绝下不了手!而他也看出,千梅老人其实并不想杀他!他越是犹豫,世蕃的神情就越是残刻而兴奋:“我费尽心机,收集到宁远尘和乔木的尸体,再趁凌天宗心神不定之时,将他格杀,把尸体挂在锦官城楼上,为的就是将你引出来,让你成为我的杀人傀儡。现在总算做到了,我命令你,杀了他!” 世宁的神色急速变化,良久不语,他突然转过头来,声音虽弱,但却极为坚定道:“我不会杀他的,你动手吧!”他的拳头握的很紧,紧得肌肉都开始扭曲,但他仍然一动不动,紧紧盯着世蕃。既然无法相救,那他就只有看清楚仇人的相貌,从此追到天涯海角,都要为红姑娘报仇! 世蕃的瞳孔突然收紧,他实在想不到,世宁竟然这样回答!他忽然觉得这个游戏很笨拙,一点都不好玩,他决定先杀了红姑娘,再杀千梅老人,然后杀世宁,杀完之后,再去摆布丐帮的三个老头。这想法让他有了一丝的兴奋,他决定马上就来实施。 忽然,有个声音淡淡地传了过来:“下手吧,替我杀了他。”一听到这个声音,世蕃的全身忽然僵硬!绝顶聪明的他,显然已听出了这声音中的杀意,那淡淡的,却仿佛笼盖一切的怒杀肃寒之气,让他从心底里开始畏惧,而且他显然知道此人是谁!他当机立断,舞阳剑突然收回,头也不转,飞纵而去!一只青铜的面具覆在这人的面上,他缓缓从花丛中走了出来,在三人面前立住。红姑娘的身形却禁不住颤抖起来。 青面人淡淡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他的语气同样平淡:“我实在没有想到,偷我四枚天令的,居然不是他,而是你。” 红姑娘颤抖的更厉害了,青面人的语气却没有丝毫的波动:“若是他得到了四天令,必定不会急着学什么剑心诀,那么,这四天令一定是在你的身上了。”他的语气平淡,但隐隐中有种傲意,似乎连名动天下的剑心诀,都不看在眼里!那么让他如此看重的四天令,又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中间,又隐藏了什么秘密? 这些世宁并没有管,因为他已经看出,青面人动了杀心。杀意所指,正是红姑娘!他急急跨出一步,挡在了红姑娘的面前。一股无形的压力怒卷而下,世宁的身形一晃,猛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的内腑在拼力施展出剑心诀时已然重伤,这时遭受到青面人的无形之击,更是旧创新伤一齐发作,登时身子如同散碎一般,几乎支撑不下去。但他一咬牙,力挺而住。 剧烈的痛苦中,他的心又是酸楚,又是甜蜜,忽然非常想扭过头来,看一眼自己拼力维护着的红姑娘,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想到青面人那浩瀚不可测度的修为,只怕这次凶多吉少,笃定玉碎,又不禁添了些悲壮的痛苦。刹那间心意百转,却仍然是缭绕在红姑娘的身上。青面人淡淡道:“九微,你应该知道没有人能护住你的……难道真要我杀了他?” 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振衣之声,一个清朗的声音悠然道:“一个人挡不住,两个人呢?”白衣,萧然,杨逸之! 第6章 九垓郁怒帝释临 青面人的瞳孔开始收缩。杨逸之的身上并没有丝毫杀意,仿佛就是一泓秋潭,但却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就算是青面人宛如席卷一切的压力,在他这冲和的平静面前,也毫无用武之地。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现在的杨逸之,本身已经超脱了生死之外,他就仿佛是一团炽烈的光,无不照耀,将青面人的压力抵挡住。青面人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进展如此神速,《梵天宝卷》果然是天下难得的绝世武学。”他虽然在盛赞杨逸之,但语气中却全然没有丝毫的惊奇与羡慕。他的身上自然散发出一种傲气,就算是天下最顶尖的宝物,也不足以打动他。青面人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仿佛任何出手都可能将他击倒,但杨逸之却骇然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因为所有的机会都被他封死,青面人就像是一座山,就算他不做任何的防守,也没有人能够打倒山岳。 杨逸之身形定住,他忽然发现,眼前的敌人强得实在可怕! 青面人嘴角漾起一丝微笑,看着眼前的三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红姑娘的身上。红姑娘却一点表情都没有。青面人轻轻叹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只要你将这个道理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原谅你。” 红姑娘紧闭着嘴唇,一句话都不说。她的脸上浮现的,是妩媚的倔强,这倔强让她有种惊人的凄艳。青面人的目光渐渐锐利,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动了杀心!世宁一咬牙,踏上一步,全力硬撼青面人释放出的浓浓压力!同时,杨逸之袍袖轻扬,周围的光线突的一暗,仿佛整个空间都被他握在掌中,只等他手一放,便喷薄而出,化作横击一切的巨大杀伤力! 青面人的身形却岿然不动,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并没有因为世宁跟杨逸之的动作而有丝毫的更改。青面人已深知杨逸之修炼成《梵天宝卷》,而又知道世宁顿悟剑心诀的奥秘,而他还能有如此信心,那么他的修为究竟高到了什么境界,可以胜的过这两大世所罕见的绝艺?但想起青面人的种种行径,世宁深信,他的平静,决不是伪装出来的。 如果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够破的了剑心诀,那么必定是他!世宁的心中,忽然莫名地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与此同时,青面人突然冷哼一声,他周围冷凝不动的巨大压力,立即如狂风卷动一般,向世宁两人疾压而下!世宁与杨逸之就觉身上一紧,那卷动的压力,却猛然炸了开来!世宁本就受了极重的伤势,被青面人如此一击,登时周身气血翻涌,胸中一口气息直沉了下去。但他不退反进,一声怒喝,剑心诀遇强更强,登时化作一道凌厉的掌力,从他掌心处飙了出去!舞阳剑已被世蕃拿走,世宁空手对敌,但他早就妙悟剑心真谛,这时将剑心诀通过一双肉掌施展开,那五根手指间紫府真气滚涌,登时发出一团氤氲的剑光,乱森森地刺了出去。那剑心诀何等强悍,青面人真气外逼形成的压力登时被冲开一个缺口。但他的真气致密无比,方一破之际,立时联为一体,向着世宁层层迭迭地压了下来。世宁登时就觉眼前一黑,剑心诀消耗真气极为剧烈,他伤重之下,真气堪堪无以为继,身子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嘴角鲜血沁了出来。 背后就是红姑娘!世宁的心忽然一震,他的脚猛然顿住,竭尽全力,向前杀去!就算死,也不能再退了!身为男人,当为何而战? 点点鲜血从他的嘴角沁出,但世宁凭着一股悍勇之气,却再也不退分毫!杀他容易,要让他退,却是丝毫都不可能!那无形的压力在空中狂涌着,宛如闷雷一般连环炸开。每炸一次,世宁就觉得心头怒震,仿佛整个身躯都要被撕裂了一般。他的生命力也在源源不绝地从两掌上急逝而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许,每个人,一生就是为了这一战吧。战完之后,也就该死了! 世宁就觉得自己生命的烛火,在脆弱地摇曳着,随时都可能熄灭!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一股内息急涌而入,内力虽然不强,但他那脆弱的心弦,登时强悍了起来!本来因真气微弱而式微的剑心诀,登时威力怒发,沛然而不可当! 世宁心中一凛,杨逸之体内并没有内力,那么这只手只能是…… 红姑娘!他的心中忽然被一股莫名的狂喜充满着,从体内最深处,涌流出一股奇异的力量,摧使他站起来,豪勇一战!剑心诀的威力,本就来源于用招之人的信心,此刻登时雄姿英发,剑光宛如霹雳,从世宁的掌心处连环炸开!并没有舞阳剑,但这一剑的威力,却更在适才与千梅老人对敌时之上!这是狂喜之剑,是信念之剑,是必胜一剑! 青面人的面色变了,他忽然疾退!如山般的压力就仿佛被他带走了一般,忽然就从空间中消失,世宁一剑击空,“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踉跄不定。那背后的手轻轻将他拉住,跟着慢慢抽回。 世宁并没有回头,但他的心中,却燃起了求生的欲望,求胜的欲望! 青面人露在面具外的眼睛中仍是一团大海般的平静,静静地看着世宁。他的目光忽然转向杨逸之,淡淡道:“其实击退我的,是你。” 杨逸之微笑,并没有回答。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手,为什么青面人会说真正击退他的,是杨逸之,而不是世宁?青面人接着道:“若不是你的风月之剑牵扯住我大半的心神,凭这种水平的剑心诀,尚不足以令我退后。”他的手一反,剑气纵横,他所施展的,竟然也是剑心诀! 世宁一声惊呼,他实在想不到,青面人竟然也学会了剑心诀!青面人傲然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只看了剑谱,就能够学会剑心诀?” 世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青面人不再理他,移目凝注着红姑娘。 红姑娘的脸色变了,青面人轻叹道:“九微,难道你忘了我们的大志了吗?你为何要背叛我?”红姑娘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起来,她忽然用非常压抑的声音道:“大志?如果你还记得它,那为何拿我去换昊天令?” 青面人叹道:“那只是手段……”红姑娘冷笑:“那的确只是手段,天下何物,不是你的手段?就连我,连玉楼,连这大志都不过是你的手段而已!”青面人的身子一震,他的目光竟然有一丝紊乱。红姑娘冷笑更响:“所以我才将四天令偷了出来,因为我想看看,失去了四天令的你,是不是还能谈我们的志向?”她眼角带着一丝浓烈的讽刺,看着青面人。青面人轻轻地呼吸着,他的全身都在微微地动着,但他正在努力地稳定着自己的情绪。显然,红姑娘的这句话,已经刺到了他的深处!青面人忽然狂笑:“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这忽然的失态,跟原先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连世宁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在剧烈地震动着!显然,这四天令对他极为重要,乃是不可舍弃物!世宁暗暗惊心,他实在想象不出来,情绪失控的青面人,会有多大的破坏力! 红姑娘眼角的讽刺却慢慢变成了辛凉。她看着青面人,却并不害怕。青面人忽然伸出手来,道:“来,跟我回去,我不再追问四天令的事情!”红姑娘身子一震!青面人的狂放收敛,又回复了原来的那种平静:“只要你还在我的身边,四天令就算不要,宝藏就算无法开启,又如何?”红姑娘的头抬起,她的面容已动,她的心也已动! 世宁的心却沉了下去,因为他已发现,在红姑娘的心中,他实在远远及不上青面人。就算他再怎么心甘情愿地上她的当,为她牺牲,都只不过是个傻傻的小孩而已,永远不能够得到红姑娘的垂爱! 爱情,本就不是一味的牺牲,若没有刹那间心灵的交会,就算这牺牲再大,也无法擦出爱的火花。世宁忽然就觉满心发苦,他知道,也许命运早就注定,他就是这个站在红姑娘面前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恒星还要遥远。红姑娘忽然用力地摇头:“不!我不能跟你回去!” 青面人的身子一震,他眼睛中的表情僵住!他厉声道:“为什么?” 红姑娘紧咬着嘴唇,没有回答。只听一个声音道:“因为我!”青面人突然转身,就见世蕃满身都是鲜血,缓缓走了进来。血仿佛是一件长袍,将他全身笼罩住,但他的脸已经褪去了黝黑的颜色,宛如一块白玉,看上去极为光润而整洁。青面人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冷澈,他的手已握起! 世蕃却浑然无所觉,他伸出手指,点了腮上的一点血迹,放在舌上舔了舔,似乎觉得味道很好,点了点头,道:“丐帮长老的血,果然好吃。”他猛然一挥袖,一股狂风卷起,世宁跟杨逸之猝不及防,登时被吹得退了两步。世蕃锐利的目光盯在了青面人的脸上,赞叹道:“果然还是你的武功最高,就算我集合了丐帮三大长老的内力,却仍然不能撼动你。” 青面人冷冷道:“你这种暴发户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贵族的!” 世蕃长声冷笑道:“恰好我就是真正的贵族!”他陡然一声长啸,干云裂石而上!青面人眼中神色变了变,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世蕃微笑站着,一动不动。忽然之间,就听一阵呼喝之声:“那贼子在这里!” 就听一阵衣襟裂风之声,几十余人飞纵了过来。只见他们身上尽皆穿的是破烂衣衫,只是在背上负着些破麻袋。青面人的目光凝了起来,他知道,丐帮向来是以这背负麻袋数目来标识身份的,从刚入帮的一袋弟子到地位最尊崇的九袋长老,当真是一目了然。但见这些跃进之人身上麻袋都是厚厚的一叠,就算最少的,也在五个以上,看来丐帮精锐,尽皆汇集于此了!那为首一人长得极高极瘦,手长脚长,两只手掌伸出来,就宛如蒲扇一般。青面人认得,这正是跟黎长老同为丐帮七大长老的乾坤神掌南宫烈,此人武功极高,素来疾恶如仇,却深居简出,是以江湖中人,很少能见到他面的。不想也出现在了这成都城中,难道丐帮竟然在此聚会吗?那南宫烈身子才一落地,立即一声大喝:“兀那贼子,赔我三位兄弟的命来!”他人虽然瘦,但声音极高,就宛如晴天打了个霹雳一般。双掌一搓,掌心赤红一片,向着世蕃当头罩了下来。掌风所及,方圆两丈之内,热气逼人而炙!世蕃身子一拧,闪电般窜了出去,拱手道:“老前辈,且听在下一言!”南宫烈又是一声大喝:“你修习如此邪法,损人利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世蕃悠然笑道:“老前辈,非常之时,是否可以行非常之事呢?” 南宫烈怒喝道:“什么非常之时,非常之事!瞧我一掌劈了你,最为了事!”说着,双掌真气运转,飞舞攻上!世蕃肃然道:“南宫前辈,你打死我不要紧,可你知道么,中原武林,已在灭亡关头!浩劫将临,正道侠义之士,就将全军覆没了!”他说得极为严肃,南宫烈不禁怔了怔,大笑道:“中原有我们丐帮,还能乱到哪里去?小孩子当真一点见识都没有!” 世蕃冷笑,手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指的是青面人,南宫烈转头看了一眼,却是从来未见过之人。料想也不过是江湖上的后辈,见了自己当行叩拜之礼的,也不在意,只盯着世蕃,道:“我知道他作甚?我只要杀了你,为我的三位兄弟报仇!”说到报仇两个字,他又是一声大喝,双掌互击,有如雷霆响动! 世蕃眉峰挑起,他沉声道:“他就是天罗教的副教主,在天罗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萧长野的崇轩,天罗教已重现中原,武林浩劫将至了!” 第7章 香残红消谁与任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大吃一惊。天罗教的副教主来到中原了?这怎么可能?那崇轩虽戴了面具,但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又怎么可能是天罗教的副教主?天罗教行事邪恶,出乎意料,所以又被称为魔教,十年之前当真是横行天下,无人敢撄其锋芒。后来当世大侠于长空挟剑西上昆仑,连败天罗教的十大高手,才令其铩羽而归。但经此一场大战之后,于长空也油尽灯枯,不知所踪。天罗教隐埋了这数年,想不到又重出江湖了!想到魔教从前的种种狠辣恶毒的行径,众人心头都是一凛,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世蕃眼见众人的反应,嘴角禁不住沁出一丝微笑。但他随即换了一副正义凛然的表情,朗声道:“南宫前辈,我并未杀害三位长老,而是他们以天下为重,不惜牺牲自己,借三焦化神大法,将体内内力传于我身,便是为了让我有实力能与这魔头一战。这魔头已经窃取了中原武林无数的机密,若是放他回去,魔教大举来袭,当指日可待!”南宫烈心中又是一凛。世蕃说的大有道理,这魔头在中原停留时日非短,若放他回去,只怕中原的虚实动静,尽皆为魔教所知!世蕃瞥见他的神情,心中更是暗暗得意,但脸上却更是慷慨激昂:“这魔头修为深不可测,我虽然继承了三位长老的内力,但也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各位长老在天之灵,当体会我舍身救天下的苦心,保佑我战胜!”这段话一说,他俨然就是三位长老的代表,用卑劣手段窃取内力变成了“继承”,这中间实在大有分别。污秽不堪的行为,登时变得光明正大。 南宫烈自然不明白这中间的差别,眼见世蕃踏上一步,与崇轩遥遥相对,不禁大是担心,扬声道:“年轻人,不可冲动,快退下来我们一齐杀了这恶贼!”他早已相信了世蕃的话,当真将他当成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侠。世蕃心中暗暗得意,朗声道:“南宫前辈万放宽心,在下一定不辜负黎、崔、洪三位长老!”说着,他转身面对着崇轩。 崇轩的目光依旧沉静,并没有丝毫的变化。被这样的眸子一照,世蕃忽然觉得不那么有把握了。无论怎么看,在那里静静站着的崇轩,都决不像待宰的羔羊!世蕃眼珠转了转,朗声道:“魔头,难道你能抵得过我们中原武林这么多英雄好汉吗?”他的手跟着反挥而出,向周围的那些丐帮豪杰指了指。丐帮众人多疾恶如仇,闻言轰然答应了一声。崇轩笑了,他的笑中有一丝赞赏,也有一丝揶揄,就仿佛大人看着小孩子顽皮一般。他微笑道:“原来四天令在你的身上。” 世蕃一呆,忍不住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此话才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知道,他的气势已被崇轩压住,而且很可能再也不能扳回来了!他脸上变色,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崇轩淡淡道:“我本来就在奇怪,九微怎么会忽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原来是你在中间蛊惑。可惜你拿到了四天令又如何?照样不能解开天罗宝藏所在。” 听到“天罗宝藏”四个字,世宁不禁一怔。他流落江湖多日,也曾隐约听到关于天罗宝藏的传闻。传说天罗宝藏本是上古密宝,共有十件,每一件都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得到宝藏者,将得到高绝天下的武功和富可敌国的财富。十年前天罗教正是因为偶然的机缘,得到了宝藏中的几件,就已纵横天下,无人能挡。后来天罗教内讧,教主出走,大侠于长空独挑天罗教十大长老,天罗教众自知不敌,又悄悄将这些秘宝埋起。而后十大长老埋骨荒山,天罗教一蹶不振至今。 崇轩既然是天罗教副教主,想要复兴天罗教,必然要设法找到这些密宝,而看来,四天令又是解开宝藏之谜的关键所在。世宁突然觉得一阵苍凉,自己涉足江湖,世番,红姑娘,宁远尘,乔大将军,曼荼罗教……这一切,莫不与四天令相关,最后又莫不操纵在崇轩手中。难道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崇轩安排下的一场棋局,而自己,又只是局中一枚棋子? 难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传说中的天罗宝藏?他将目光投向世番,却只见世蕃大笑道:“天下密宝,有德者居之。你能解开又怎样?今日这杜甫草堂,就是你毕命之所!”崇轩笑了:“你试试?”他的目光忽然冰凝,化作两道利剑,罩在了世蕃的身上!世蕃忽然一凛!他深深吸了口气,修行多年的三焦化神大法裹着三位长老的元炁内息宛如爆炸一般在他的体内轰然荡开,化作一股怒流,劈天盖地一般窜了起来。他一提气,刷的一声将舞阳剑抽了出来,遥指崇轩,厉声道:“天罗教气数已尽,密宝当属天下正道,今日我就要为苍生斩了你这魔头!”这句话说得极为大义凛然,周围的丐帮豪杰都是江湖汉子,登时热血上头,轰然道:“好!” 伴随着这声春雷般的欢呼,世蕃的自信心升腾而起,长剑缓缓颤动起来!他一出手,就是剑心诀!这天下最高妙的剑法,在三位长老的真气鼓涌之下,当真已被施展得淋漓尽致,咝咝的剑啸之声破空而出,瞬间将崇轩笼罩住,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形!世蕃陡然一声长啸,手腕更是一紧,如山的剑势猛然压下,眼看就要将崇轩立毙剑下!那丐帮群雄看得心旷神怡,不由得又是一阵欢呼。世蕃洋洋得意,更是将这剑心诀施展得凌厉万分。 如山的剑气中,陡然响起了一声清啸,跟着,那层层叠叠宛的剑光忽然炸了开来,崇轩的身形冲天而起!他就宛如一只怒鹰,挥舞着巨大的羽翼,几乎将整个天空遮住!世蕃的脸色变了,他一咬牙,舞阳剑宛如毒蛇一般陡然昂了起来,向盘旋天空的崇轩的身形上撩了去! 崇轩双掌错动,猛然击出。两掌劲力交错,形成一个强劲的漩涡,舞阳剑嗡然大震,登时被那激烈旋转的真气吸住。崇轩双掌推出,那舞阳剑被击的一声大响,直向世蕃压了下去!世蕃脸色猛地一片血红,被这一掌打的飞跌了出去。还未落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崇轩疾旋落地,怒炽的双目又再变得冷静。南宫烈脸色骤变,突然扬声道:“结打狗阵!”周围的丐帮群豪一齐轰然答应,一齐伸手握住腰间别着的打狗棒,力抽而出!他们身形错动,将崇轩围了个水泄不通,跟着,口中一齐“吼吼”地喝了起来。他们的身子一齐蹲下,打狗棒猛力地在地上敲了起来。待到敲了十下,他们身子又是一阵错乱穿插。 崇轩的瞳孔立即收缩!打狗阵法乃是丐帮的护帮绝艺,由帮中最顶尖的几十位弟子一齐施展,当真是有开山裂石之威势,就连崇轩这样的高手,都不能忽视!这打狗阵看去杂乱无章,但其实蕴含了极为精妙的步法,因势相形,将敌人的去路次第封锁,最后逼入死地,一击而奏效,实在不输少林的罗汉大阵以及武当的剑阵。眼见那丐帮群雄宛如大海波涛一般汹涌来去,崇轩就觉身上的压力不住增强,甚至无法呼吸!他清啸一声,周身真力飙转,化作无形的压力,突然荡了开去!飒飒之风怒响,当先的几个丐帮豪杰大叫道:“好强的力道!”身子一路打滚,翻了出去。后面的几个人跟着补上,打狗阵法,却是丝毫都不乱! 崇轩脸色变了变,袍袖挥舞,冲天跃起! 南宫烈一声大喝,打狗棒脱手而出,向崇轩射了过去!那些弟子们也跟着怒喝如潮,几十根打狗棒密如炽空烟火,追着崇轩袭了过去!崇轩双袖挥出,将几柄打狗棒击落,但他的去势也已衰,只好落了下来。那些打狗棒乱纷纷地跟着落下,却恰好被丐帮弟子们抄住,又是一个密闭的大阵。 崇轩的心渐渐沉下,这打狗阵显然经过历代丐帮高人的锤炼,实在已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他的拳渐渐握紧,真气鼓涌,已准备硬撼此阵! 南宫烈口中一阵呼哨,那些弟子们忽然围着崇轩急速跑动起来,他们手中的打狗棒运足了劲,用力挥舞着。并没有招式,但数十只打狗棒一齐挥舞,这本身就是最强的招式!而且那些弟子并不必管招式的变化,只将全部真气都灌输到这单调的挥舞中,那威力更强横了不止一倍!这便是打狗阵法最后的一个变化,乱棍击出,恶狗立毙!崇轩也一声长啸,双手递了出去!他已看出,若再不施展出真实的本领,只怕难以摆脱这丐帮的打狗阵了!他眸中透出摄人的彩光,双手已然变得血红,仿佛无数绯红的血珠,就要从他皮肤下渗出,霹雳一般的真力飙射,怒涛一般向四周潮卷而来!这一动,满天血影便如神龙破空,势不可当!丐帮诸人脸色大变。 血魔搜魂术!绝传天下近百年的血魔搜魂术,竟然就在此人手中!这种密术本来源自西昆仑山,是在人体内种下血魔的种子,待血魔长成后,能在一瞬间聚集极大的力量,以发出致命一击。这种邪术虽然力量强大,但炼法却极为艰难,数百年来,炼成者不过几人。四十年前,一位无名少年曾用此术击毙天下第一高手天殛尊者,然而那位少年也同时暴毙,血魔搜魂术自此绝迹江湖。没想到的是,这古今第一邪术居然又落到了天罗教手中!南宫烈情知有变,正要招呼变阵,却已然来不及了。血影狂舞,只听四周噼啪之声不绝,数十只打狗棒竟齐齐折断! 南宫烈大骇,双掌全力推出,只见眼前大片红影分化出无数化身,扑面而来,一瞬之间,竟无法抵挡,被透体而过。他强行提气,一个“退”字还未出口,肋下却是一阵刺痛,仿佛全身经脉都被挫伤,只得就地坐了下去。四周丐帮弟子更是纷纷吐血,跌倒,近十年未尝一败的打狗阵法,居然顷刻之间就已瓦解。南宫烈盘膝而坐,试着运转真气,将体内伤势压下。但血魔一旦入体,便随血运行,万难排除。南宫烈只觉全身脉息都已被打散,一时根本无法聚集,心下不免涌起一阵悔意:若非武功最高的三位长老已死,而自己又过于轻敌,被对方的血魔搜魂术打了个措手不及,又怎会败得如此容易。然而一切都已晚了。 崇轩整个人似乎都笼罩在一层血影之中,他眼中的神光似乎也因血魔的侵袭而变得凌厉无比:“血魔搜魂术本是我的秘密。而在集齐四天令,寻到天罗宝藏前,我还不能完全控制血魔的力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动用。怪只怪你们自不量力,苦苦相逼。”他叹息了一声,森然道:“既然你们知道了这个秘密,我也不能让你们留在世上!”他突然上前一步,血红的双掌连环摧动,极为缓慢地在身前划了个圈,那散落在周围的打狗棒碎片,竟然被他双掌中的血云包裹而起,向后面的丐帮弟子身上撞去! 南宫烈等人只觉眼前一片狰狞的血海,宛如一张无边的大网压下,万难抵挡,只得束手待毙。突然,一道白色的微光横插进来,这道微光来势好快,瞬间将那张密不透风的血网划开一道口子,满天血云顿时向四方崩塌下去。长空血乱,崇轩的瞳孔缓缓收缩,冷冷道:“杨逸之?”杨逸之不知何时,已挡在丐帮众人前面,一言不发,洁白的衣衫上,已沾满了血花。 崇轩冷笑道:“从刚才那一招看,你对《梵天宝卷》的领悟,又上了一层,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然而,你能挡得住我几招?” 血魔的力量,见血愈强。而杨逸之刚才那一剑,看似轻松,实则已顷尽全力。杨逸之垂下长袖,掩饰住指上淋漓的血痕,摇头道:“挡得住也好,挡不住也好,有我在,就不许你滥杀无辜。”崇轩冷笑道:“你不放试试,在我手下,到底阻止得了什么!”他一挥手,牵动大片血云,向杨逸之当头罩下。狂猛的血雨腥风扑面而来,杨逸之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崇轩步步进逼,杨逸之一退再退,他的白衣已被染的绯红,垂下的手指上鲜血更是不住流淌。血魔已经随血入侵,他全身血脉都宛如沸腾一般,奇痛难忍。然而他还是要支撑下去。 为了朋友,为了天下,他必须支撑下去,等待最后的一击的机会。 场外昏迷着的世蕃却一阵大笑,施施然站了起来。他得意地看着正如火如荼打斗着的崇轩与杨逸之,笑声不可遏制地发出。但剧斗正烈的双方,却都听不见他的笑声。 世蕃仿佛做了什么得意的事情而要炫耀一般,一脚将世宁踢了起来,大笑道:“你看,什么梵天宝卷,什么血魔搜魂术,还不是死在我的手中?”他这一脚劲力充沛,几乎将世宁踢得晕了过去。世宁咳出一口血,不可置信地道:“你……你没有受伤?”世蕃冷笑道:“我内力天下第一、剑术天下第一,怎么可能受伤?这只不过是一个计谋而已,六童!”他得意地道:“这计谋就是逼着两方杀得个两败俱伤,然后我再将他们一齐杀了!” 世宁惊叫道:“一齐杀了?”世蕃看了他一眼,突然一脚踢出,狠狠踢在他身上:“这崇轩已经被我激怒,我若不杀他,他又会放过我吗?而杨逸之这种人,留在世上,也迟早是个祸害。” 世宁道:“那丐帮呢?丐帮是正道有名的大派,你怎可……” 世蕃笑道:“你觉得我进入武林,会是正派还是邪派?杀些正派中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况我杀了他们三大长老,他们此时虽被我蒙骗,日后难保不会蠢脑袋撞墙想通回来,可大大地不妙了。所以,还是都杀了最妙!”他右手举起,做了个斩尽杀绝的姿势。剧斗的场中血云密布,几乎看不清人影。世宁勉强支撑起身体,道:“我不会让你得逞,我要去救他!” 世蕃道:“谁,杨逸之?”他悠然笑道:“你不用为他担心,梵天宝卷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学,遇强越强,大概在和崇轩两败俱伤之前,他是死不了的!”他突然提起地上的舞阳剑,转向世宁,森然笑道:“而你,就不同了。”刷的一声轻响,他的剑尖已直指世宁的眉心:“七年前,你用这柄剑胜了我,我就一直在想,我机智比你高,身份比你高,你不过是我脚下的烂泥,怎么可胜我?原来却是有人传了你武功。想通之后,我就再也不想读书入仕,升官发财了,因为这些都太容易,对我来说不过唾手可得。我要炼成绝世武功,再到江湖上来找你,像以前那样,把你狠狠踩在脚下!”他嘴角浮出一丝阴沉的笑容来:“而你的母亲凤姨,现在已经是我的侍妾之一了!”世宁发出一声怒喝:“住口!” 世蕃一面欣赏的望着世宁愤怒的脸,一面指着一旁的红姑娘道:“你不想听,我却偏偏要说给你听。今天之后,她也会是我的侍妾之一。”世宁爆出一声厉啸,身形突然跃起,向世番撞了过来。他手中已然无剑,但双掌所施,依旧是剑心诀!剑气纵横,世宁这一招含愤而发,竟是快得出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双掌已如鬼魅一般,印在世番胸前。 噗的一声轻响,世番胸前的衣襟化为片片碎蝶,哪知他发出一阵大笑,脸色却更是红润!世宁只觉全身仅存的一点内力,尽数被他吸入体内,不由脸上变色:“三焦化神大法?” 世蕃止住笑,一字字道:“我神功已成,当今天下,顺我者生,逆我者死,现在就先从你开始!”他的拳头猛然轰下,三焦化神大法所席卷的暴强内力轰然灌入了世宁的体内。世宁一声大叫,口中喷出大股鲜血,向后跌了出去。身后正有一大堆竹叶,是当地居民生火所用,世宁正好跌入其中,才免了粉身裂骨之祸,但全身剧痛难当,再难凝聚起丝毫力气。就见世蕃一步步走上前,欣赏的看着他在落叶中挣扎,摇头道:“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和七年前有什么区别?六童,你永远都是我的玩偶,我豢养的一只狗,无论你走到哪里,武功多高,都一样。这是你的命!” 世宁摇了摇头,勉强支撑着身体,正要站起来。只见世番回头对一旁的红姑娘道:“你还答应了我最后一件事。”红姑娘怔怔的望着世宁,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听世蕃喝道:“杀了他!” 草堂的那边,崇轩挥动满空血影,越攻越猛。整个天空阴云密布,再也看不到一丝光线。杨逸之眉头紧皱,心中更加忧虑。《梵天宝卷》突破了武学的极限,可以不修内力,而借助天地光、风的力量御敌。然而,如今整个天空都被血影笼罩,没有光,他的胜算就越发渺茫。 只听崇轩一声冷笑,大团血云化为一柄利刃,飞突而来。那柄血仞来势好快,瞬息已在眼前,杨逸之骇然下,勉强侧身,血仞擦身而过,带起大团鲜血。这一次伤口极深,再差一寸,就能刺破心脉。热血狂涌,浸湿了他胸前大片衣襟。一朵青色的八瓣之花,在热血的滋润下渐渐浮现出来。 曼荼罗花。杨逸之一怔。这是在梵天地宫前,对决姬云裳时留下的。当时她用手中的青枝在空气中缓缓画出一朵八叶之花,那朵花凝成一团清气,轻轻向杨逸之飘来,落到了他的衣襟上,从此永远停留在了那里。曼荼罗花,是曼荼罗教圣物,只有教主才有资格使用。她在自己身上留下这样的印记,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试自己三剑,并非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传剑?传给自己梵天宝卷的奥义? 杨逸之低头注视着这八叶之花,渐渐记起姬云裳当日的话。梵天宝卷的力量,在生而不在杀。世人皆以为,毁灭之力刹那间磅礴而来,不可抗拒。而创生之力却是缓慢滋生的过程。实际上这无非对‘生’之误解。‘生’之一刹那前,不可谓之生,只是生的准备;而刹那之后,则已是生的结果。所以灭为刹那,生亦在于刹那。你要做的,就是在无尽变化之中,把握一个刹那,只一个刹那,便可成就永恒。这也就是《梵天宝卷》的奥义。” 杨逸之黯淡的眸子渐渐变得清明。《梵天宝卷》是天下无双的武学宝典,没有理由会输给任何人!他立定身形,不再后退。 崇轩似乎察觉了他的变化,也止住了狂攻,冷冷笑道:“出招吧。这才是我想要看的。”杨逸之默然不语,他五指微扣,周围黯淡的光华宛如受了无形的召唤,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的向他手上汇聚! “杀了他!” 红姑娘不动,世蕃一手拍在她肩头,引着她向世宁走去,一手将舞阳剑塞入她手中。舞阳剑清冷如冰,一如她脸上的神色,她终于在世蕃的牵引下,来到世宁跟前。 “杀了他,你就自由了。”世蕃附在她耳边,轻笑道,“否则,你也要一辈子作我的狗。”红姑娘缓缓抬起眸子,望着世宁。她眼中神光变幻,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四年了。她看着华山脚下那个倔强的孩子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成为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也一点点的陷入自己的圈套。她救过他一次,到底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而他却无数次愿为自己而死,从没有一点埋怨。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如果这就是爱,那为何如此生死相许,一心一意,却偏偏引不起她心底的一丝涟漪? “刷”她轻轻将舞阳剑举起,森然的寒光映出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世宁呆呆的望着她,突然怆然一笑,道:“如果你喜欢这样的自由,就刺这一剑吧,我决不怪你!”红姑娘点了点头:“再见了。”她的声音陡然一沉,手中剑光暴涨,抄手疾刺而出! 龙吟大作,却又戛然而止!世宁骇然发现,她刺向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身旁的世蕃!世宁心下一沉,不由骇然大叫道:“不!”然而已经晚了。 剑光陡然一黯,舞阳剑已被世蕃的两指牢牢夹住!红姑娘脸上一片绝诀,劲力催吐,却依旧不能前进半分。世蕃嘴唇牵动,透出一个狰狞无比的笑意,低声吐出一个字:“死!”一掌击在红姑娘胸前。红姑娘闷哼一声,整个人都被击得飞了起来,重重跌落在世宁身边,大团的鲜血从她身下涌出。那袭红裳经过鲜血浸染,越发鲜艳,而它的主人,却在急速枯萎着。 世宁大骇,再也顾不得别的,冲上前去将她抱起。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嘴角的鲜血却在不住流淌,世宁慌忙抓起她的手腕,一试脉息,却已心脉震断,无药可救。世宁只觉心如刀搅,自己枉曾领悟过天下最强的剑法,此刻却束手无策。他只得紧紧将她抱住,却感到她的身体正在微微颤动,世宁眼中禁不住淌下两行血泪,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红姑娘努力睁开眼睛,强笑道:“我再也不欠你了。” 世宁摇头道:“你本来就不曾欠我什么,都是我自己傻!” 红姑娘微笑,轻轻抬起手,摸了摸他沾血的脸颊:“你是很傻。我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喜欢你的。我记得曾对我说过,我的心,已随玉楼去了。全天下的男人,不过是我的面首。”世宁摇头道:“崇轩呢?” 红姑娘凄然笑道:“我和玉楼,只是想追随他,实现我们的梦想……她说她一直想看看,传说中的宝藏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以为,我能代玉楼等到宝藏开启的那一天,看来是不能了。”世宁死死握住她渐渐冰冷的手:“不,我能不让你死,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你?” 红姑娘轻轻用力,将手从他手中抽走,叹息道:“别再傻了,命中注定,你不是留住我的那个人。”她抬头望着他身后的天空,眼神渐渐迷离起来:“我要去见玉楼了,如果你能活着走出这里,记得帮我们合葬。墓碑上记得要写九薇,不叫红姑娘……”她说到这里,整个身体突然一震,便整个松弛下去。一阵透骨的冰冷从双手迅速传遍世宁全身。她死了! 再也不会一袭红衣,山中鬼魅般出现在夜色中,对他销魂微笑了。再也不会口蜜腹剑,一次次欺骗他,利用他,伤害他了。又或许,她根本不曾骗她,早就说过,她不曾,也永不会爱他。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但这又如何?她最后却是为他而死,他也陪她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世宁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紧紧抱住她正在变冷的身体。她一生杀人无算,作恶多端,但此刻的脸上,却镌刻着最纯净的笑意,一如初生的朝阳,褪去了尘世的渣滓,却是如此的美丽,动人。 世宁突然抬起头,仰天发出一阵长啸。肝肠寸断,痛澈心肺。 突然,一道冰冷的剑光透过,指住他的咽喉。只见世蕃冷笑道:“不用伤心了,我这就送你下去陪她。”世宁再次抬头,双眼已是一片血红! 世蕃为他的杀气一凛,手中舞阳剑情不自禁挥出。三焦化神大法的狂猛内力强灌入舞阳剑内,剑光暴涨,如怒龙出海般横扫而至!世宁一声大叫,顺手抓起地上的一根竹枝,猛然挥舞着,向世蕃击了过去。 世蕃狞笑着,手底的内息却不住劲涌而出,向世宁猛冲。 世宁目眦俱裂,胸中热血鼓涌,如山呼海啸一般。他手中的竹枝一变,被他当作长剑一般施展起来,一招横飞,正是天下最强的武功:剑心诀! 世蕃冷笑道:“你莫不是气疯了,竟然敢用这一招对付我?”舞阳剑光芒暴闪,一剑挥出,也是剑心诀!剑心诀对剑心诀,层层变化宛如波浪般对冲迭击,登时窜起万千如山剑气!世蕃冷笑不绝,他的内力强过世宁太多,几乎将世宁压得没有还手之力。他清楚地知道,再有三个变化,剑心诀就施展完毕,而那时,他就会将先前千万剑的力量归结为一,将世宁立毙于剑下!三个变化转瞬就完!但奇迹就在此时发生!世蕃的剑势已施展完,剑心诀已死,但世宁手中的竹枝挽动,却又起了一种变化!若是说先前的种种变化乃是世间最强之剑,那么这个变化,就是只存在于神仙世界中,凡人本无福气看到。同它比较起来,先前的变化都是死剑! 这才是剑心诀真正的精华!世蕃的面容一阵扭曲,他眼睁睁地看着世宁手中的竹枝落下,点在他的心口。剑心诀乃是最为霸道的武功,一旦施展开,全身气息全都凝聚在心口之处,这一点,登时将世蕃的全身真气打散!世蕃一阵狂呼,整个人跳了起来!吧嗒一声,摔在了地上,全身的肌肉,却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他厉声惨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世宁闭上眼睛,热泪尚未干。世蕃的惨呼在耳边回荡着,世宁的脸上透出难以言传的痛苦:“剑心诀真正的力量,在于情,痛得越深,悟得越多。没想到,这最后的变化,竟是要人心胆俱裂,生不如死之时,才能施展……我宁愿自己一辈子都不曾领悟过,而你,更是永远不可能学到!”他长叹一声,将舞阳剑拾起,指向他道:“现在,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世蕃眼珠子一阵鹘突,突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六弟,不要杀我,我是你亲大哥呀!我刚才是一时糊涂,只要你放过我,我从此改过自新,从新做人!我刚才说哪些都是假的,凤姨这些年在严府,我可没有半点不敬……还有,父亲大人年纪老迈,若看到你我兄弟相残……”世宁再也不想听下去,闭上双眼,长剑一抖,剑身噗的拍在世蕃的后背上,他的身体立刻瘫软下去,不省人事。世宁长叹一声:“我始终下不了手杀你,只是你从此武功尽失,再也没法害人了,希望你真能改过自新,从新做人。” 突然,一道白光划破血云笼罩的天空,草堂那面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整个草堂都坍塌下来,红运褪去,崇轩与杨逸之依旧对峙着,久久不动。 杨逸之长发散乱,和着浴血的衣衫,在风中烈烈飞扬,崇轩面具青郁,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人看清两人是如何出手的,也没有人知道此战的结果。突然,空气中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崇轩缓缓抬手,将碎裂的面具摘下,扔到一旁,再也不看一眼。 夕阳下,他的脸是如此温文和煦。他微笑道:“本以为,哪怕不去寻找天罗宝藏,凭我现在的力量,就能重兴天罗教。看来我错了。”他的目光从杨逸之、世宁身上一一掠过:“有了《梵天宝卷》、剑心诀,中原武林看来尚且气数未尽。”他长叹一声,似乎心有所触,最终又摇了摇头。 丐帮诸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庆幸,又有些惭愧。 崇轩上前几步,从昏迷的世蕃身上拿出四天令,向杨逸之,世宁道:“此战就算平了。等我寻出天罗宝藏,再来向两位讨教。”世宁道:“无论你寻到了什么,只要有我在一天,决不允许天罗教作乱。”崇轩摇了摇头,看了看他身边的红姑娘,道:“总算主仆一场,帮我把她葬了。三年后,天罗教重现江湖之时,也就是你我再见之日。”长长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看着魔头远去,丐帮诸人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此战虽然换得中原武林暂时安宁,然而崇轩的力量大家都已见到。更何况他已得到四天令,若真寻出天罗宝藏,如虎添翼,那时又有谁能阻止他?众人目光犹疑,最终落到了杨逸之和世宁身上。有了他们,中原武林就有了希望。 半个月后,世宁离开了草堂前的那个小小坟茔。不知所踪。 而他“剑神”的名号,却已传遍了江湖。 剑是神剑,人是剑神! 第1章 万里寒光生积雪 峰峦寂寂,冷峭的狂风卷起大地上厚厚的积雪,化作一条雪白的怒龙,当空飞舞,直舞得白鳞乱落,在阳光下绽开万点彩晕,如散满天花雨。 雪峰陡峭如刃,直插苍穹,宛如千万年未曾有人类踏足一般。空中飞舞的雪花,也就显得格外森冷,每一片都如青锋利刃。然而不远处的苍穹,却澄澈透蓝,宛如一块碧色的琥珀,和下界咫尺处的暴风雪完全隔绝,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在不远处,遥遥对峙。 陡峭的山路上,一个少年正逆风向峰顶行去。一身血红的长袍,似是随意披在身上,在狂风中猎猎飞扬,宛如一轮沁血的残日,衬着四周万里寒光,千层积雪,耀眼已极。 他走得并不快,然而却一直迎着那条雪龙的最盛之处,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那条雪龙呼啸翻滚,卷起块块雪云,直干重霄,更发出一声如钧天雷裂般的的巨啸——似乎这大自然变天易地的无上威严,也在为人类的冒犯而震怒! 那少年半阖双眸,神色十分淡然,仿佛眼前这漫天风雷都与他无关。他又向前迈了一步。 暴风雪的中心近在咫尺,震天嘶吼,湛蓝的天穹似乎也无法承受这压力,渐渐变得混沌。 那少年突然睁开双眼,他的眼中一团氤氲的彩光森然透出,直指这白茫茫的雪峰。一股更加森寒的杀意,也在他身边渐渐成型。他身上的红衣突地蓬然散开,在风中高扬而起,宛如一轮风中烈日,足以烧灼人的双目。 突然,一道淡青的光华裂空而下,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柄长剑。正是这柄剑随意一劈,漫天杀意竟仿佛在这瞬间被聚为实质,直直剖开那条雪龙的中心! 雪龙突受重创,嘶鸣翻腾,一时间寒风割面,乱雪蔽日,那少年却看也不看,缓缓收剑,依旧向前走去。那袭血红的衣衫在雪龙的心腹中直穿而过,却片雪不曾沾身。 这片山谷被藏地的居民称作雪龙谷。是岗仁波济峰内的一座深谷。这也是这座神山最后一处有名称的地方。因为过了这座山谷,就再也没有人迹踏足。传说这之后就是天神居处,擅入者必死。 然而,如今这人间禁地,天神居所第一道大门就被这红衣少年如此轻易的穿越而过。他依旧用先前的步伐向前行去,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难道他要寻找的,正是传说中藏在神山圣湖之中的天神的宫殿? 红衣凌风,风暴似乎完全被隔绝在他的身后,眼前的山峰,宁静而优美,宛如雪山女神清寂的眼波。几朵半开的雪域优昙,在清风中微微摇摆,夕阳之下,满山积雪也呈现出一抹瑰艳的嫣红。 而那红衣少年的脚步却止住了。他的彩瞳缓缓睁开,一股无形的杀意顿时弥散开来,连煌煌夕阳仿佛也为之一暗。他一扬手,眼前一片矮矮的雪丘蓬然炸裂,碎雪纷乱,伴着一声长啸,六团黑影突然破开雪丘,飞跃而出,宛如惊雀一般散开,落在雪地上。积雪荡起尘埃,隔挡在几人之间。 六个劲装剑客黑衣蒙面,分立六角,将红衣少年围在中间。六把长剑寒芒耀眼,却比不上长剑背后六双阴冷寒眸。他们上下打量着这红衣少年,眸子深处闪耀着一丝疯狂,似乎是六头噬血的雪豹,随时都要扑上来把这少年撕为碎片。 红衣少年抬头望着湛蓝的天幕,突然道:“华山孤鸿子、崆峒宫笃行、峨嵋秋如玉、武当清晟、点苍昆山石、铁剑门苍若然。你们能从中原追踪我到这里,也是你们的能耐了。” 那六人对视片刻,突然将面罩揭下,一人冷冷道:“魔教妖孽,要是识相的就把钧天四令交出来。”声音极其尖细,分明是个女子,应该就是峨嵋掌门守拙师太的俗家弟子秋如玉。 红衣少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就算我把钧天四令都给你,你也未必能找到天罗宝藏所在。” 一个虬髯男子浓眉陡竖,喝道:“天罗宝藏在哪里?”他声音虽大,却似乎甚有顾忌。 红衣少年冷笑笑道:“天罗宝藏本是天罗教故物,与你们何干?” 旁边的黄眉老道一扬尘麈,道:“胡言乱语,天罗宝藏本是上古秘宝,只是百年前被一魔头偶然掘出,然后借‘天罗’之名创立了魔教,仗着其中几件秘宝为非作歹,横行天下。三十年前,大侠于长空独挑天罗教十大长老,天罗教众自知不敌,又悄悄将这些秘宝埋起。而后十大长老埋骨荒山,天罗教一蹶不振至今。这正是邪不胜正,天道昭然的结果。而你一介无名小辈,竟然妄言要再起天罗宝藏于地下,重建魔教,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念你年纪虽轻,武功却颇有可观,老夫一时动了爱才之心,也不追究你的过错,只要你将钧天四令以及开启天罗宝藏的秘密交出来,我们这就放你下山。” 另一人道:“天下至宝,有德者居之,天罗教邪魔外道,何德何能,敢将天罗秘宝据为己有?”一时众人纷纷附和。自是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红衣少年遥遥注目蓝天深处的一朵白云,良久才道:“钧天四令都在我手上。”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六个黑衣人面露狂热,都在等他说下去。 然而,四周只有山风长啸。红衣少年突然向前迈了一步。他一对彩瞳中光晕流转,却透出浓浓的邪异之气,那瞳孔中流转的光华,竟仿佛包藏着无数极细的冰针,直刺入众人心头。六人都是一凛,强迫自己止住后退的冲动。没想到自己出自名门大派,也早已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如今却被这不足弱冠的少年身上所散发的杀意逼退,真是平生奇耻大辱! 那虬髯男子再也忍不住,一声厉啸,整个人似乎都和手中长剑融为一体,向上空一跃,竟已在数丈的高空,仿佛他脚下的雪地竟是有弹性的一般。众人眼前一花,还未待看清他的身法,剑与人瞬间已在半空折转,剑尖快速颤抖,挟着赫赫风声,如飞矢、如陨星般向那少年头顶刺落! 这一招居高临下,先声夺人,竟已将少年所有退路封死。正是点苍派必杀绝技之一“钧天雷鸣”,而这虬髯男子,正是点苍二代弟子中四大高手之一昆山石。 长空雪乱,剑影漫天,连同行的武当清晟也不得不暗中叹服,昆山石此招若取向自己,也未必能轻易接下来。武当剑法称为天下第一,然而点苍以剑闻名,驰誉百年,毕竟不能小看了去。他一时分心,那少年已如浑然不觉,又向前迈了一步。 六大门派后辈高手联手出击一无名少年,本来已是极没有面子的事情,如今更被如此轻蔑,清晟不由怒从心头起,只听他一声轻啸,身旁铮铮龙吟不绝,五道强悍之极的剑气从下而上,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和昆山石正成上下夹击之势,将红衣少年笼罩其下。 罗网六色剑光变幻,照得红衣少年清俊的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突然一道淡淡的青光仿佛是从他血红的袖底抛起,先前极轻极细,瞬息已膨胀为一条怒龙,向这张罗网恶扑而去。 一时,整个雪峰之顶的冰寒的暮色都如化实质,沉沉压下。那张光华变幻的罗网被这青龙咬噬,只纠缠片刻就蓬然爆开,在夜空中如散了一天烟花。 七彩灰烬纷纷扬扬,洒落在那条青龙身上。龙身上的彩华渐渐散去,还原为一柄薄薄的长剑,握在那少年手中。 六个黑衣人脸上一片惊讶。红衣少年一言不发,将青剑缓缓收起,转身向神山深处走去。 突然,他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喝:“留下钧天四令!”只见秋如玉双目赤红,本来称得上秀美非凡的脸颊也扭曲的可怕,瞬间已揉身而上,手中挽起团团剑花,将红衣少年去路挡住。另外五人也拔剑追了过来,这一次六人不约而同,都施展本派最为毒辣的剑法,每一招都取向咽喉、眉心、心脏等要害,大有将少年立毙剑下之意。 红衣少年眉头微皱,身形宛如一只血红的巨蝶,在雪地上轻轻一点,就掠出三丈有余,落地时几乎片雪不起。这种轻功本已算得上惊世骇俗,然而这六人分为两组,一人往前纵跃,另一人则以掌力相助,将再送一程,这样两下也追了个首尾衔接。六人穷追不舍,越攻越快,似乎根本不给他还手的机会。 那少年眉头越皱越紧,似乎不胜其烦,他眸中彩晕突然一盛,剑上青光再次猝起! 就在这一瞬间,那六柄长剑突然变得极软,如彩练一般缠绕上来,刚刚交织,又锃的一弹,重化为百炼坚钢,组成一团六齿剑轮,将那少年的青剑架在剑齿之上。而后,六股强悍已极的内力绵绵不绝,从六齿剑轮上直压而下。 六人眼中都露出一丝冷笑。这少年武功虽高,应敌经验到底不足,他们故意引他出剑,就是要用这招“六合金轮”将他的长剑困住。这少年剑法和轻功都高得出奇,可能是得了某种邪法所助,然而内力却不是那么容易能速成的。看他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就算一出生就开始修炼,又能强到哪里去?而己方六人都是名门大派二代弟子中的高手,内力稳扎稳打,根基甚深。如今将他青剑困住,只比拼内力,无疑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六人为了天罗宝藏,千里追踪,数度厮杀,贪念已深,早不将生死放在眼中,何况什么江湖道义?如今更是拼却了十数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全力施为,不惜自身受伤,也要将这少年心脉震碎。 那少年显然受了影响,本来苍白的脸上却带了一丝病态的红晕,映着他身上的红衣,真如鲜血欲流。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六人相视一笑,笑意却十分狰狞,突地手上内力催吐,剑轮上六股力道交缠汇集,如黄河如山岳如飞瀑如万里长风一般,向少年直压而下! 那少年脸上红晕更深,他的身形突然宛如毫无重量一般,随着这股磅礴而来的劲气,轻轻向后飘飞而去。夜色已浓,只见他红衣翻飞,整个人宛如殇谷落日,随着那股七彩的波光飞速向雪峰深处飘去。 六人手下毫不停息,催动剑轮追了上去,少年这身法,无外四两拨千斤之类,虽然更为高明一些,又能用到何时?只要将他逼入山谷死角,怕不将他压个粉身碎骨?到时候钧天四令和天罗宝藏,也就成了囊中之物。六人脸上狞笑更浓,手上的内力也催吐不绝,剑轮流转,带着敌我七人,一起向山谷深处飞退。 万里寒光生积雪。入夜的雪峰,在月光剑影的交相辉映之下,宛如白昼。 就见满天血影之中,那少年的彩眸倏然睁大,两道目光出奇的冰冷清澈,竟仿佛不是来自人间。六人心头一震,似乎感觉到一丝异样。 只见他右手似乎微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青光冲天而起,映得众人眉发皆碧。那柄青剑竟然脱手,从剑轮中心的空隙穿了过来!六合金轮的中心,是剑光最盛之处,却也是唯一的弱点所在。然而这招本是峨嵋不传之秘,只因这次敌人剑法太高,秋如玉才私自背了门规,传了同行几人剑诀。而这个少年又从何得知?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再想,那柄青剑透空而出,宛如青龙出水,直向几人扑来。 秋如玉厉声高呼:“退!” 六柄长剑瞬息已经分开,分别守住门户,向后飞退。 红光宛如一片血云,鬼魅般的附身而上,那红衣少年不知怎地已经从六合金轮分开的瞬间追了上来,他身法如行云流水一般在剑光中穿行,左手随意一招,那柄飞脱的青剑正好被他抄在手中。 一张淡青的光幕劈天盖地而下。六团剑光盛开如花,又瞬时凋谢。 夜空乱血如雨。 点点滴滴,落血如更漏一般响起,皎洁的雪地上瞬时飘落下万朵寒梅。 五具尸体仰面躺在在雪地上。尸身上没有伤口,而他们脑下枕着的雪地,却已被染得一片殷红。剑光极细,从左耳穿入,右耳穿出,并没有留下丝毫印记。 只有秋如玉,她美丽的脸颊上布着一道深深的伤痕,从左耳下横穿鼻梁,直到右脸。她大半张面孔都被染的殷红,看上去宛如夜魔罗刹,甚是骇人。 她还没有死,眼中残留着惊怖的神色,胸脯急剧起伏着。 红衣少年有点惋惜的看着手中的青剑。是他一时手软,还是剑气已竭? 秋如玉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颤抖着伸出手,在脸上碰了一下,又如触火一般弹开,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红衣少年也不看她,缓缓收剑,转身离开。 秋如玉厉声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毁了我的脸,你为什么不杀……”她倏然住口,因为她发现红衣少年已经转过头,冷冷看着她。虽然此刻,他手中无剑,然而杀意仍从他彩眸中透出,宛如这峰头的层层玄冰,千万年都未曾化开过。 秋如玉的声音哽咽在喉头,无论她多么爱惜容貌,活着总是比死了要好。 红衣少年眼中的冷漠渐渐化为轻蔑,转身欲走。 秋如玉捂住脸,颤抖道:“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六合金轮的破法?” 红衣少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叫崇轩。” “崇轩?”秋如玉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却忍不住茫然摇头。她投入峨嵋之前,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魔头。三年前一战败在守拙师太剑下,守拙师太怜惜她容貌资质,一时未忍下得杀手,将她收入门下,也是取佛门广大,无所不渡之意。这三年来。她也算谨守戒律,不越雷池,只是这次钧天四令重现江湖,才起了觊觎之心,于是联络新交旧好,想将秘宝据为己有。就从她请动的帮手而言,秋如玉的面子只怕已不在各派掌门之下了。然而饶是她江湖阅历如此广博,却也从未听说过崇轩二字。 还在她苦苦思索之时,红衣少年已经走远了。 月色清辉,她突然发现那红衣少年离开的足迹旁,有一线极细的血痕。难道他在那六人合击之下,也已受伤,只是因为他的衣服太红,一时看不出来? 秋如玉双目放光,竟已忘了少年妖魔一般的剑法,和自己身上的伤势。勉强从雪地上支撑起身体,就要顺着足迹追下去。比起天罗宝藏,自己脸上这道伤痕又算什么?何况传说天罗十大秘宝,既有能够让腐骨生肉的灵药,也有能让人顷刻之间成为绝顶高手的秘笈,若真能得到,报这一剑之仇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从积雪里拾起已折断的长剑,刚一抬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极亮的白光。 第2章 岭上梅花侵雪暗 秋如玉惊恐的惨呼在月色下的雪峰上遥遥传了出去,宛如一条抛入高空的铁丝,又被强力拧断,四周积雪似乎都在为这凄厉之声瑟瑟颤抖。 崇轩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并不是关心秋如玉的生死,而是他已隐隐感觉到另一股杀意。这股杀意若有若无,极其的淡漠,在呼啸的风雪和秋如玉临死的惨叫中淡的几乎分辨不开。 崇轩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他缓缓转身,胸口有些起伏,血红的长衫被洇湿了一片。看得出他刚才所受的伤并不轻。如此他还能抵挡过那神秘杀意的主人么?他也不知道,然而他还是坚定的向杀意来处走了过去。 月色如银,团团光影在高低起伏的雪丘上氤氲流转。秋如玉的尸体静静的横在雪丘下,半柄残剑从额头没入,直透过整个头颅,将她钉在雪地上。这道纵切的伤口和刚才崇轩留下的那条横行的血迹正好交错成一个十字,深深印在秋如玉原本妖娆美丽的脸上,显得诡异无比。 尸身前边站着一头青色小驴,一个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轻轻抱着小驴的脖子,嘴里还哼着歌谣,似乎很是亲密。她长长的睫毛上沾上了几点雪花,衬着一身洁白的衣裙,显得宛如月中仙子一般,清丽绝尘。 然而她白玉般的手腕上,却有点点鲜血落下。连那青驴的脖子,也被她染血的双手按上了朵朵血梅。 这里是神山岗仁波济深处,比中原最高的名山都还要高很多,本不是这头瘦小的青驴和纤纤弱女能来的地方。 崇轩彩眸开始收缩:“是你杀了她?” 白衣少女讶然回头,睁大眼睛道:“你在跟我说话?” 崇轩不答。 白衣少女鼻子微皱,做出一个妩媚而天真的笑容:“是我杀的。谁叫她刚才一直叫着‘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毁了我的脸,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她尖了嗓子模仿秋如玉刚才的叫声,却自己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 崇轩的脸色更沉:“你刚才就在这里?” 白衣少女笑道:“是啊,我看了你们好久。他们这帮人以多欺寡,真不是英雄好汉的作为。最后死的这么惨,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是弄脏了神山,大神们要不高兴了,说不定又会再打起来呢……”说着,又忍不住抱着小驴笑了起来,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她的话有些莫名奇妙,崇轩并不去理会,目光却更加锐利:“你在这里做什么?” 山风漫漫,将地上的碎雪卷起。只要一个字答得不对,或许又有一条生命要消逝掉。 白衣少女却止住笑,缓缓站直了身子,瞬息,她整个人也变得沉静起来,宛如雪山上沐月的精灵。她清澈的眸子直视崇轩,轻轻道:“我来寻找天罗宝藏。” 话音不高,却含着无比自信,宛如寻找天罗宝卷,就是她天经地义的职责。 然而“天罗宝藏”这四个字,如今却仿佛已成为神秘的禁忌,无论谁敢提起,都将横尸在这雪峰之上。但她却浑然不觉。 是太过天真,还是胸有成竹? 崇轩冷冷注视着他,眸中森寒彩光流动,连幽幽落雪都不得不退避他的锋芒。 那少女依旧含着一脸淡淡的笑意望着崇轩。 两人对峙良久,崇轩凌厉的神光渐渐隐微下去,淡淡道:“出你的剑。” 少女偏了偏头,惊讶的道:“我的剑?” 崇轩冷冷道:“你能一招杀了秋如玉,也配得起这一剑了。”言罢,月夜中龙吟轻响,他袖底缓缓升起一道青光。 少女皱了皱眉头,抬头望着天幕上的明月,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打得过你,所以我不想跟你打架。” 崇轩凝视剑锋,道:“那你要怎样?” 少女脸上又浮现出甜甜的笑意:“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崇轩道:“我没有朋友。”剑尖斜举,青气已直射那少女的咽喉。 少女不以为意,笑容却越发的甜:“没有值得交的朋友,却有值得交换的条件。等你得到全部的天罗秘宝,就会明白交我这个朋友,到底值不值得了。” 她这话说得甚是奇怪,既然开启天罗宝藏的钧天四令都在崇轩手中,那她手中还握着什么条件,可以打动崇轩? 而什么又是全部的秘宝? 难道钧天四令开启的并非全部的天罗宝藏么? 然而这句话对崇轩却起了作用。四周的沉沉杀意顿时一轻,崇轩将青剑撤开,注视少女道:“天罗宝藏的秘密,你怎会知道?” 少女笑道:“我叫莲华,是藏地香巴噶举派教徒。我派供奉的活佛大师修行那若六成就法,可以预见世间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天罗宝藏的秘密。” 崇轩道:“你就是活佛?” 少女连忙摆手道:“不、不,十五年前我派被曼荼罗邪教灭门,活佛圆寂,派中大师尽皆战死,我正好被娘亲带到寺中受活佛摸顶赐福。活佛圆寂前仓促为我灌顶,传授我六成就法法门,嘱咐我长大后寻访活佛的转世灵童,辅佐灵童重建香巴噶举派。而天罗宝藏中的一件正是寻访灵童的关键,所以活佛也将这秘密一并灌顶。” 她说着在胸前结了个手印,望着崇轩道,“如今,天罗宝藏的事怕是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了。” 她的话虽然离奇古怪,但表情却极为真挚,丝毫看不出伪作来。 崇轩缓缓道:“那你知道多少?” 莲华看崇轩有相信她的意思,眼睛更亮了。 天罗宝藏本来是十种秘宝,传说乃是婆罗门教三大主神:梵天、湿婆、毗湿努在与阿修罗族的天战中遗落人间的。因而每一件都有改天动地的力量。分别是:梵天的梵天宝卷、毗湿毗湿努西昆仑石、湿婆的湿婆之箭;以及阿修罗部族的血鹰衣、惊精香、天罗神鞭、波罗镜、灞雨环、潜龙珏、秘魔之影。百年前天罗教创教教主无意中得到了开启宝藏的方法,从圣湖之底将宝藏掘出。但那时,宝藏已经不全,最为重要的梵天宝卷和湿婆之弓早已下落不明。后来潜龙珏也莫名失踪。就是剩下七件,大多也无法得知使用的法门。天罗教数十年研究,也只找出了秘魔之影和血鹰衣的用法,但光凭这两件已让天罗教煊赫一时,几乎无敌天下。这就难怪天下之人对这宝藏无不存了觊觎之心,不惜兴起江湖浩劫,也要将秘宝抢到手中。 莲华轻轻拍着青驴的头,诡秘一笑,道:“你知道的,我都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如今就算你拿了钧天四令,掘出剩下的七件秘宝,实力也不过和当年的天罗教相仿佛。而当今时势变化,强敌林立,再只靠秘魔之影和血鹰衣,未必就能慑服天下。如果你肯与我做朋友,我可以将天罗宝藏中最强的梵天宝卷的下落告诉你。” 崇轩目中神光一凛:“梵天宝卷?” 莲华兴奋地道:“是啊!当年于长空一人独挑天罗教十大长老,连秘魔之影和血鹰衣都挡他不住,原因只有一个,他所修炼的,正是梵天宝卷!” 崇轩冷冷注视着莲华,并不说话。 莲华诡秘的冲他一笑,压低了声音,道:“绝少有人知道,于长空一般的武功,正是来自天下武学原枢——梵天宝卷。我这话信不信在你,但我敢保证,以你的资质,若得到梵天宝卷相助,重兴天罗教也好、一统武林也好,都不过探囊取物罢了。” 崇轩脸上渐渐聚起一丝冷笑,道:“你的条件?” 莲华嘻嘻笑道:“我只要这十件秘宝中的一件——西昆仑石,别的都留给你好了。” 崇轩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他一字字道:“你可知道,这西昆仑石是天罗教历传的教主信物?” 莲华伸出手指,轻轻逗弄着青驴的耳朵,道:“我知道。然而西昆仑石的真正用途却是用来修习噶举派的那若六成就法,天罗教只将它作为一块毫无实用价值的印信,岂不是大大的浪费?你将无用的印信给我,换来梵天宝卷,征服天下;我修成那若成就法,找到活佛转世,打败曼荼罗教,重兴噶举派,完成我小小的心愿,何乐而不为?更何况,西昆仑石可以作为印信,天罗神鞭为什么不可以?波罗镜、灞雨环为什么不可以?你若本是天罗教主,又何须什么外物来作为印信?” 月色如水,寒光腾照,崇轩的脸色阴晴变幻,又最终归于冷漠。 莲华挑起秀眉,轻轻瞥了他一眼,眨眼道:“你可不要想着杀了我,梵天宝卷的下落无人得知,你手上的七件秘宝就可以天下无敌了。休说还有可与梵天宝卷并称的湿婆之箭,只这梵天宝卷,已经流落到他人手中。以你现在的武功,还能从他手中夺回来,再过几年等他神功告成,怕不又是一个于长空?此人注定会是天罗教对头,而你争夺天下的计划也只怕也要被他给搅得大大的坏了呢。” 心中稍纵即逝的念头,竟然被她看破,崇轩的神色索性更淡然了些。 莲华抱了抱小驴,笑道:“算来算去,还是你带我进入宝库,给我西昆仑石,我给你梵天宝卷的下落划算。” 崇轩一转身,火红的广袖垂下,将青剑盖住,依旧缓缓向深山行去。月光如水,垂照在他一袭红衣上,现出一层冷幽的光华。 莲华脸上又呈现出一幅天真烂漫的笑容,她轻轻扯了扯缰绳,道:“小青小青,咱们总算找着靠山,再也不怕他们啦。”小青呜呜的应答了两声。她趾高气扬的转过身,牵着小驴跟在崇轩身后,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崇轩道:“喂,从今天起,你可要负责保护我,活着走到天罗宝库哦。” 崇轩也不回头,皱眉道:“为什么?” 莲华眨了眨眼睛,对着青驴做了个无辜的表情:“因为追杀我的人,实在太多了!” 追杀莲华的人并不太多。从昨夜到今天正午,也就遇到十几个而已。只是这些人实在太怪。 其一是打扮得怪异。有的全身挂满金环;有的身缠数条毒蛇;有的带着极为恐怖的面具;甚至有一个披了满身鹤羽,骑在一头大象身上。其二就是这些人的武功都高得出奇,每一个都不在秋如玉等中原成名高手之下。更为怪异的是,这里号称诸神的天堂,亘古以来,无人踏足,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来?他们又是怎么渡过雪神谷狂龙怒涛般的风暴的? 这些离奇之事,莲华不急着解释,崇轩也就不问。只是打发了这些杀手,崇轩身上的伤也就从一道增加到了九道。莲华决不掩饰自己身怀武功,却也从不出手,每次只笑吟吟的牵着青驴,躲在崇轩身后。 两人越行越远,渐入雪峰深处。 一道淡蓝冰泉宛如天绅倒挂,从峭立万仞的峰顶垂下。 传说岗仁波济峰深处,藏着诸神的宫殿。天神留与人世四道圣泉。——狮泉、马泉、象泉与孔雀之泉。它们从神宫中央发源,经神峰分流,进入四块佛缘之地。分别成为长江、印度河、萨特累季河已极恒河。最后又奇迹般以诸神祝福的力量与气势,劈开阻挡它们前进的巨大山脉喜马拉雅,又汇入海洋。 这里是日月交辉的圣地,这里是天人冥合的分野,这里是诸天神佛聚居的殿堂,这里是世界的唯一、宇宙的中心、生命的本源。 莲华跟在崇轩身后,仰望着雪崖冰川,脸上也充满了敬畏。溯流而上,冰峰越加高峻,周围的空气却渐渐热了起来。两人的脸色却越来越沉重。 因为进入这岗仁波济峰腹地,也就接近了天下最为神秘、邪恶的曼荼罗教的核心。 又走了两个时辰,日已中天。莲华和崇轩还好,小驴已经劳累不堪,连蹄儿也举不动了,不时呜呜作声,向莲华撒娇。然而莲华这次却板起了脸,一言不发的牵着小驴向前走去。 突然,一片幽蓝的波光荡开雪花,隔空透来。原来神山灵泉的环绕中,还拱卫着一片圣湖,湖水宛如一抹幽蓝的新月,以女神般慈柔的光辉,静谧的陪伴在巍峨峰峦之畔。 莲华忍不住从青驴上飞身跃下,冲到湖边,深深跪了下去,捧起一掬冰冷的湖水,高举过顶,然后向脸上淋下。 崇轩冷冷看着她,也不阻止。 莲华清丽的面容在湖水的浸润下,显出一片瑰丽的嫣红。她喃喃道:“波旁马错,我终于找到了。”她突然转过头,对崇轩道:“传说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座圣湖,叫做波旁马错,意思是死亡之湖。传说人的灵魂,无论进入天堂还是地狱,都会在此暂作栖息。” 崇轩冷笑道:“难道你也要在此休息?” 莲华倏的站起身来,雪白的长裙如花般在湖风中摇曳,她一字字道:“我们不得不休息,因为天罗宝藏,也就沉睡在这圣湖之底!” 第3章 龙泉顔色如霜雪 莲华眼中露出狂喜之色,上前一步道:“快用你的钧天四令,开启天罗宝库,我们要找的秘宝就在这里!” 崇轩并不回答,也没有举动。 莲华眸中放出摄人的光彩,抢上前来,似乎想去握崇轩的手,崇轩轻一拂袖,避了开去。莲华戛然止住身形,眸中闪过一阵怒意,道:“你不相信我?炎天令上刻着整幅藏宝图,苍天令上写着开启宝库的秘语,而它们共同提到的,就是波旁马错圣湖!难道这些不是你亲眼所见,却是我编造出来蒙骗你的么?” 崇轩看着她,良久不语,突地一扬手,四枚令牌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噗的落入湖波之中。水花溅起,他飞扬的红衣在湖岸边猎猎临风,也被沾上了几滴水雾。崇轩淡淡道:“你说得不假。不过既然这四枚令牌的秘密大家都已知晓,我留着它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莲华一声惊叫,美眸圆睁,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喃喃道:“你疯了?另外两块令牌正是开启日月璇玑阵的唯一钥匙,你就这么把它们扔了?”她越说越急,胸脯不住起伏,突然立定身形,恨恨道:“我终于明白了,你不过是个笨蛋!”言罢,转身一跃,投向湖水。 她洁白的身影如落花一般,轻轻向湖面飘去。就在她要触到湖水的一瞬间,一股碗口粗细的水柱突然从湖面下飙出,如狂龙出水,向她恶扑而来。只听“噗”的一声,水柱重重击在莲华胸口。猝不及防间,莲华整个人似乎都被打的飞了起来,重重跌回岸上。 莲华捂住胸口,脸色苍白,这一击似乎让她受伤不轻。那头青驴哀鸣着跑了过来,低下头,不住用鼻子蹭着莲华的身体。 崇轩没有看她,然而手中青剑已然出袖,正对着湖波之上。 日色耀眼,湖波澹荡,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手持着四枚天令,站在湖波上。一身金色的袍子,上面绣满了极其富丽的曼荼罗花纹,真如太阳一般熠熠生辉,刺人眼目。而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却生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画,看上去真如观音大士身边的金童一般。 不过此刻,他清秀的脸却被贪婪而狰狞的笑容扭曲着,他两手分别握着四枚天令,放在眼前,不时左看看、右看看,真恨不得张开樱桃般的小嘴,对这四枚令牌狠狠咬上一口。他踏着一双金色的绣鞋,下面只踩着一片薄冰,却在澹荡的水波上如履平川,鞋袜不湿。 莲华扶着青驴缓缓站起来,道:“九灵童子?” 九灵童子突然抬起眸子,他的瞳孔极亮,竟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金色,一层层向外扩散开来,他突然咯咯大笑起来,声音时而尖利时而嘶哑,非男非女,直震得人耳膜生痛,却比他的容貌苍老了许多。 “莲华,亏你还记得我。你不是要打倒我么?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来打、来杀我啊!”他说着又发出一阵狂笑,赤裸的双足在那片薄冰上舞蹈起来,湖波被阳光照出万点金晕,伴着他疯狂的节奏,不住动荡,宛如无数恶灵也在起舞狂欢,随时要从这死亡之湖中破水而出。 莲华勉强抬起头,望着九灵童子,她的眼波里没有一丝憎恨和厌恶,反而却是深深的悲哀。她轻轻道:“你错了,我从来没想过要杀死你,我只想带你离开曼荼罗邪教,用佛法的甘露将你体内盘踞的恶魔趋走,唤回你迷失的灵性。” 九灵童子脸色一变,突然捂住耳朵,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痛苦的表情,高声道:“闭嘴,你真比老太婆还要罗嗦,成天说这些没用的谎话!任你舌粲莲花,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你的,我的心肝、我的皮肉、我的手足、我的血,都只属于尊贵的教主——湿婆大人!” 莲华秀眉淡淡皱起,眼波盈盈而动,透出一种失望而心碎的光芒:“你真的迷失已深,再不回头,就永远回不去了。” 九灵童子厉声道:“回去?我哪里也不去!我就要生生世世跟着湿婆大人!” 莲华摇头道:“你本是善良的人,真的甘心一辈子做曼荼罗教的走狗么?” “住口!”九灵童子口中爆出一声尖利的怒啸:“看来我只有扼断你的脖子,才能让这些恶心的唠叨永远从我耳边消失!” 湖面上金光一闪,九灵童子的金袍宛如一片妖云,从水面上飘了过来,金袍在烈日下展开,上面的曼荼罗绣花光晕流转,绚烂已极,却又笼罩着一层森森邪气,仿佛一张裹在邪雾中的七宝金幢。 那团金袍来势好快,瞬间已到莲华面前。一声裂响,金袍从当中撕开一道裂口,伸出一双尖尖利爪,那指爪竟然也是一片金色,只在空中稍稍一顿,迅速向莲华的咽喉插落。 莲华竟似乎毫无躲避的意思,她轻轻靠着湖边的冰块,她洁白的长裙拖入水中,似乎已沾上了点点血花。 九灵童子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双描满金色曼荼罗的手凝滞在空中。因为他突然感到自己脑海深处莫名其妙的升起一阵恶寒,一股无形的杀意隔空传来,将他的心脏死死握住。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从极高高空跌落的惧意。 啪的一声轻响,九灵童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脚下的薄冰已经碎为两块,他的身体一晃,几乎向湖中坠去。他大惊之下,猛一提气,分立两块碎冰的腿又硬生生并到一起,在水面稳住身形。他没由来感到一阵愤怒,回头恶狠狠的盯住那杀意的来处。 他看到了一柄淡青的剑,一袭飞扬的红衣正向他缓缓走来。 九灵童子金色的瞳孔急剧收缩,注视崇轩片刻,尖声道:“你就是她找来的帮手?” 崇轩抬手,剑尖直指九灵童子的耳下:“我是崇轩。” 九灵童子眸中的金色渐渐如烈日一般灼人:“从昨夜到今天,我一共派了十七个杀手,一个都没有回来——是你?” 崇轩淡淡笑道:“十八个。” 九灵童子看着他的笑容,心头突然一震,难道这是莲华和崇轩早就设下的圈套?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袖中的钧天四令。发出淡淡青气的苍天令,如同星火跳跃着的炎天令,白如美玉的昊天令,黑沉如铁的均天令,分别象征东、南、西、北天地四极。 这种特异的材质、上面镌刻的秘密图案,决对没有造假的可能。 九灵童子稍微安心了些,他嘿嘿冷笑道:“你早知道我跟着你们?” 崇轩傲然看剑不答。 九灵童子瞥了湖边的莲华一眼:“为了引我出来,你不惜用钧天四令作铒,也不惜让她重伤?” 崇轩淡然道:“我只知道,你会比她死得更快。” 九灵童子眸子中的金光突然散出,他身上的金袍被劲气鼓涌,顿时膨胀开来,竟比倒映水中的太阳还要夺目。只听噼啪一阵碎响,他足下踏着的两块薄冰完全爆裂,碎为一片尘埃,瞬息在湖波中化得无影无踪。而他的身形已然冲天而起,如日轮经空,带着逼人的热气向崇轩扑来。 劲气无处不在,澄澈如镜的湖面鼓起阵阵波浪,反拍而下,碎浪呼啸,纷落如雨。崇轩傲然立于岸边,身上的红衣猎猎临风,手中的青剑在空中缓缓划开一道光弧,剑尖依旧指向对方。 九灵童子喉中发出一阵尖锐的怒啸,瞬息之间,身形如飘云、如落花、如狂龙、如闪电,已变换了数十种身法,然而他发现无论他怎么变,崇轩的青剑始终对准他的耳下。崇轩虽未出招,但那宛如妖邪的杀意已经宛如一根最细的丝线,从他的耳中对穿而过,将他的神识控制。 周身无伤、一剑贯脑。前十七个杀手的死相让他不得不恐惧,也不得不愤怒。碧蓝的天幕中,那团金光陡然一盛,九灵童子的身形竟宛如在一张无形之幕上一弹,凌空折转,向上空飞去。他身上袍子如一朵巨大的金花,瞬时绽放。正午烈日的光华似乎全被他的金袍吸收,一开一谢之间,刺目的金光团团压下,让人不得不本能的闭眼。 而就在这时,无数道极细的光影夹杂在耀眼的金光中,悄无声息的透下。这些光影本就极淡,这时受了满天金光的掩护,更如无形无质一般,刚一发出,就已如天女散花般化身千亿,无处不在。这些光影,正是曼荼罗教最为邪恶诡秘的暗器,如意金幢。 没有人知道,它算不算天下最强的暗器,但是却流传着一个离奇的传说——只要被其中一根擦伤了哪怕只一线,伤口都会像被最毒烈日烧灼过一样,剧痛难忍,而且永远都不会愈合。鲜血将一直从细如针孔的伤痕里流淌,直到死亡。 金光煌煌,天地为之无色。然而,崇轩并没有闭眼,双眸中的彩光反而更为犀利! 碧蓝的苍穹之下,那团电驰而来的金光与猎猎翻飞的红光迅速靠拢,就在将要撞击在一起的瞬间,“嘶”的一声轻响划破寂寂长空,一张淡青色的光幕蓬然展开,阻隔在两者之间。万亿道无形光影被光幕一挡,不能暴饮敌人鲜血,不由如龙啸虎怒般发出一阵嘶鸣! 九灵童子清秀的脸上竟然也布满了诡异的金色,他手上劲力催吐,那无数道如意金幢迅速旋转,恍惚间,竟渐渐张布成一张巨大的八瓣曼荼罗,向崇轩压下。 崇轩手中青剑乱颤,龙吟不绝。他身上九道伤口几乎同时震裂,一袭红衣瞬间被鲜血濡湿。九灵童子面露狞笑,面孔迅速被金色布满,如意金幢的光芒也越来越盛。然而无论如何之盛,却始终没有突破那张长剑挽成的光幕。没想到这三尺一寸的薄薄青锋,竟仿佛让万亿如意金幢受了巨力阻挡,凝滞在半空中,欲进不能,渐渐弯折。 九灵童子张开血红的双唇,发出一声厉啸,随着金幢组成的曼荼罗的运转,他整张脸也完全失去血色,变得一片煌然,看去竟宛如纯金打造的偶人一般。 空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碎响。 崇轩手中淡青的光幕突然向中心一缩,一道极淡的青气从光幕核心飙出,如迅雷一般,直射九灵童子耳侧。这一下变化太快太奇,九灵童子根本不及反应。何况方才他为了争一时胜负,已然压上了十成功力,仓卒之间要完全收回,却哪里来得及?若他此刻放手,已然受压弯折的如意金幢失去了己方真气的支撑,只怕会立刻反噬主人。但若不撤手回防,这道青光就会从耳下贯脑直入! 他已然明白自己中了崇轩的圈套,但一时进退两难,无法脱身。急怒之下,那张金色的面孔上,竟隐然裂开道道细纹。 青气急进,崇轩彩瞳宛如寒冰,照临在九灵童子面前。 “死。”九灵童子只听到他吐出这一个字,全身顿时一阵冰寒! 突然,四周的光线似乎陡然一暗,金光红影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的插了进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金幢、曼荼罗,青剑、光幕同时爆开。尘埃、碎雪、水雾纷纷乱落如雨,迷蒙间就听九灵童子发出一声咯咯怪笑,金影一闪,已然消失在碧空之下。 尘埃落定。四周一片静寂。 九灵童子和四天令已不知所踪。而崇轩的青剑却赫然指在莲华眉心。 莲华洁白的长裙都已被鲜血染红。她支起身子,静静的伏在湖畔的雪地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脸上缕缕残血都被剑上的杀意凝结成冰,但她的眼神却如此纯粹,没有一丝畏惧,也没有一点心机,她默默抬头仰望着崇轩。 崇轩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温度,缓缓用剑抬起她的下颚:“为什么放他走?” 莲华似乎伤得不轻,胸口起伏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崇轩彩瞳中寒光森然,剑尖又向前递了一寸。一缕血痕顿时染红了青色的剑锋。 不管她有什么样的隐衷,不说,就得死。 莲华无力的抬起头望着他。清风吹动她白衣如花,却在圣湖边开得如此憔悴。 崇轩一皱眉,他冰霜般坚硬的心智竟似乎为她的目光一动。片刻之间,这一剑竟有递不下去的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剑上杀意陡然一提。剑光如水,将莲华苍白的脸颊照得有些发青。此刻,崇轩心中已起了真正的杀机。他现在肩负的秘密太多,图谋太大,使命太重,绝不允许自己有半点闪失。而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到底是敌是友,却让他一时起了怜悯之心,这样的人,崇轩本不应让她存在。因为怜悯,有时候是一种软弱的情感,它能让人做错很多事。 而崇轩决不能错! 他一翻手腕,剑光化作一道青虹,向莲华刺去。他取的仍然是她的耳侧。他毕竟不愿意让她受太多痛苦,也不愿她的脸上留下可怕的伤痕。 莲华的脸上竟有一种解脱的微笑。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崇轩的剑在她腮畔戛然而止。他冷冷看着她,让她说下去。 莲华的纯净的眸中第一次有了如此复杂的情感,她叹息道:“帮我照顾他。” 崇轩道:“谁?” 莲华的笑容有点凄然:“九灵童子。” 崇轩冷冷一笑,剑上压力陡盛:“他到底是谁?” 莲华注视着崇轩,幽幽叹息了一声,声音却轻得不能再轻:“他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噶举活佛的转世灵童。” 第4章 愁对寒云雪满山 崇轩脸色变了变。 莲华将目光挪开,自顾说下去:“噶举派的那若成就法分为六重,自活佛将法门灌顶给我起,我已经苦苦修习了十五年,却由于没有西昆仑石的帮助,始终无法突破最后的关隘。但是,五年前,我的第五重的梦境成就法已经小成,可以看到一些过去、未来的片断。然而,就在第一次梦境中,却看到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她苍白的脸上掠过一种极度的惊恐,颤声道:“曼荼罗教还是比我早了一步,他们的教主、那个自称湿婆转世的人,已经通过邪法,抢先找出转世灵童!” 崇轩冷笑道:“所以,九灵童子就成了活佛转世?” 莲华道:“以他现在的力量,还无法将活佛的灵魂完全毁灭,于是他将灵童带到魔宫之中,用邪教最恶毒的九灵大法日夜祭炼,趁着活佛的肉身还是婴儿,灵窍并未完全开启的时候,将他的心性蒙蔽,渐渐培育成了一个凶残的杀人机器。如今,灵童只知道效忠魔君湿婆,却再也记不起半点的前世因缘。”她闭上眼睛,仿佛为这个事实深深的痛苦,良久,才继续道:“九灵大法太过邪恶,普通的方法绝难化解。唯有让我拿到西昆仑石,修成第六重光明成就法,才能用诸佛灵光,将盘踞在他心头的恶魔驱逐。” “如果你一定要杀我,请让我在死前将那若六法的法门交给你。若你真能找到天罗宝藏,练就光明成就法,别忘了帮活佛悟归本身。”莲华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却如藏地的蓝天一样,纯净得毫无杂质。 崇轩用剑刃抬起她的下颚,强迫她回头望着自己,眼中的笑意森寒而残忍:“你为什么要信任我?也许我今天取走你的生命,明天就将九灵童子一剑杀死,不久以后,借助天罗宝藏之力,称霸武林。而后,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芸芸众生,都因我而陷入死亡、病痛、离别、征战!那个时候,你的亡魂——如果死人真的还有灵魂的话,难道不会痛彻心肺?” 莲华微微一笑,仰望蓝天深处的白云:“你有你的梦想,我有我的。正如你有你实现梦想的方法,我也有我的,或许这些东西在彼此的眼中都愚蠢得要命,但对于自己,却是苦苦坚持的信念。” 嘶的一声轻响,青光隐没,崇轩转身而去,再也不看莲华一眼。他血红的衣衫在风中猎猎扬开,宛如雪峰上最骄傲的太阳。莲华就是一朵被烈日灼伤的优昙,在荒芜雪原上无人问津的开放着。 他们之间,是一片冰雪,一头青驴,和千万里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 莲华扶着青驴,缓缓站了起来。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将脸上的血迹擦干,然后向着崇轩的足迹追了过去。 夕阳如金,照得雪原一片苍茫。 莲华追上崇轩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座残破的冰城之下。城市的规模不大,看来也不过数十户人家,墙不过一人半高,却通体由巨大的冰块累积而成,透过冰墙顶端的缺损,还能看到稀稀疏疏的房顶,却也是坚冰垒成的。 残阳斜照,暮雪飞舞。衬得这座残破的城池流光幻彩,宛如琼雕玉琢,荒凉破败中又多了几分诡异的华丽。 城内炊烟袅袅,人声阜盛,仿佛正开着一场大集一般。这是这上古神山,人类禁地之中,却如何会有这样一座小城?这群垒冰为室的居民,又是从何而来,是何面目? 然而城墙上,没有城门。 莲华驱着小驴,上前几步,站在崇轩身旁。 崇轩没有回头,冷冷道:“钧天四令已经不在我手中,你何必再跟着我?” 莲华追赶了几个时辰,脸色更加苍白,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崇轩差点毙她于剑下的事实,又带上了那种自信而娇俏的神采。她反问道:“谁说我跟着你?”说着从驴背上跳下来,从城脚下的积雪里拈起一块积雪,手上一用力,积雪纷纷散如尘埃。莲华凝眉望着掌心几粒细小的金色冰粒,道:“九灵童子伤得不轻,看来并没有跑远,此刻一定在这城中。”说着走上前去,伸手在冰墙上仔细探了探。崇轩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莲华自顾点点头,挥手对青驴说:“小青,跑开些。”突然双手合十,结印胸前。她脸上一阵红潮翻涌,身体四周的寒气陡然一盛,呼吸也急促起来,似乎重伤的身体已无法承受这样的劲气。突然她身体一颤,一缕鲜血从她嘴角淌出。然而她仍没有收手的意思。 崇轩突然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找死?” 莲华秀眉微皱,道:“我要进城寻找九灵童子,你又不肯帮忙,只有我自己击碎这城墙了!” 崇轩道:“要进城,自可从墙头进去,何必蛮干?” 莲华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似乎极为生气:“我们可以从墙头进去,我的小青呢?就因为她不是人、不会轻功,你就歧视她?”小青在一旁也瞪着崇轩,嘶鸣了两声仿佛表示附和。 崇轩一时无语。重重甩开她的手。他拔剑转身往城墙上一挥。冰雪坍塌,城墙瞬时裂出了一个一丈见方的缺口。 莲华得意的一笑,牵着青驴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还不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头对崇轩道:“你还不赶快跟上?” 冰城中居民不多,但看上去却仿佛十分忙碌。店老板蒸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店小二忙碌的打扫店面,将杯盏摆开又收起,收起又摆开。然而这些酒桌却都是空的,没有一个客人。旁边的小肉摊前挂着各式各样风干的肉块,守摊的老头拿着一柄锈刀,有一下没一下的割着一大块鹿肉。他将鹿肉割开,挂到摊前的钩子上,然后又将原来挂着的肉收起,再割。当割的极小,不能再挂的时候,就扔到地上。就此循环往复,仿佛永无休止。 城内建筑无一例外,都是冰块垒成的。行人也都披着雪白的毛皮,行色匆匆却又漫无目的的在城内走来走去,一眼看去,整个城镇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垩色,在微淡的阳光下,显出几分森然的阴气。 莲华也不多看,双眼只在雪地上游移着,似乎在仔细搜寻的九灵童子的血迹。然而大地一片纯白,光芒耀眼,连一丝阴影都没有。九灵童子的痕迹,似乎也就平空在这大地上消失了一般。 崇轩冷眼看着这些居民,他和莲华的到来本应极为醒目,然而这群居民却宛如视而不见,只顾没完没了的做着手中的活计。仿佛这座城镇被一种神秘的咒语控制,所有的居民都震慑于恶魔的淫威之下,被无形的皮鞭驱赶着,一刻不息的干着毫无意义的工作。 突然,城镇的上空传来一阵极其悠扬的钟声。 居民们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他们一起重重叹息了一声,转身向城中各处走去。仿佛一群疲惫归家的行人,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缓缓在街道上走着。几个居民从莲华身边走过,莲华偶然看见了他们的脸,全身忍不住一震: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孔,连眼睛中的一点水分似乎都被榨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空洞。他们的皮肤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片极度的灰垩色,平板的面孔中央是一块块深褐色的霉斑——那只有可能是尸斑。 莲华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往后退了几步。 崇轩的身形却宛如一片出岫的红云,瞬息越过那些行人的头顶,向钟声的源头而去。 莲华大声道:“等等我”,也跟在身后。 崇轩站在的是城中的最高处——一座依山而建的庙宇。这座庙宇挂满七彩经幢,上边的文字奇异,看上去非佛非道,也并不是藏密寺院。 莲华好不容易牵着小青赶了过来。抬头就看见庙门前挂着的一块块血肉。 那些仿佛是被用作祭祀的野兽。都被整个剥掉毛皮,用铁钩倒挂在庙门前。看上去,里边仿佛有鸟雀、有鹿、马、豹子,甚至还有一头巨硕的狮子。野兽的鲜血尚未被完全冻结,缓缓的顺着肌肉流淌。雪地上乱血纵横,宛如道道小溪。 破败的庙门上绘着一张巨大的曼荼罗,看来年代已久,曼荼罗整个都变成了黑色,连那些雕刻的沟壑,都似乎被血污填满。 莲华愕然,她身后的小驴宛如嗅到了某种极为可怕的杀气的威胁,两腿战战,喉中发出一阵哀鸣。莲华将手放在小驴的头顶,轻扣几下,让它渐渐平息。 莲华神色凝重,缓缓道:“供奉邪神湿婆,以血祭祀。这是曼荼罗教的寺院。” 崇轩并不说话,轻轻推开庙门。 一阵浓郁的香气飘至鼻端,这种香味初闻上去,只是浓烈,渐渐的却透出一种怪异。香气说不上清幽绝尘,却也算不上俗艳,只是却有一种靡丽暧昧的味道,宛如少女身上淡淡的乳香,却混合了欢爱后的气息,说不出的妖娆、诱惑。 不远处,隔空透来淡淡的火光,将阴森黑暗的神庙照开一片光明。神庙四周都挂满了彩绘,绘着各种各样的动物、人、。最当中的地方,是一块巨大的曼荼罗图。一个蓝发青喉的四臂大神,就在灭世的烈焰中狂舞。 神像下边,是一团柔软的褥子,散发着浓浓的血腥之气,连那种暧昧的暖香也掩饰不住。火光摇动,可以看清褥子上有豹文、虎文、梅花鹿纹。看来那些被剥下的动物之皮,丝毫未经过处理,就连着血肉一起,堆在了这里。 莲华忍不住皱眉。 然而这肮脏的褥子上,居然还有人。一对裸身的情人。 那两人相对而坐,紧紧拥抱着彼此的身体,耳鬓厮磨,呢喃低语,仿佛千万年的岁月,也倾泻不尽他们火热的情爱。 来客的脚步似乎打扰了这对恋人,两人转过头。 那男子皮肤黧黑,浓眉大眼,满脸络须,似乎并非中土人士。他眉头皱起,似乎不满来客打断自己与情人的亲热。他的情人是典型的藏边少女,肤色微黑,眉目细长,两腮上一片绯红的血晕。虽然算不上绝顶美人,但却有一种别致的媚态,大不同于普通女子。 崇轩道:“九灵童子在哪里?” 那男子冷冷看着崇轩,却不说话。女子却回过头,对崇轩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梳了梳耳边的散发,道:“九灵童子是谁?”声音低宛,仿佛仍在和情人絮语。 崇轩丝毫不为所动,道:“你们用野兽鲜血来掩饰九灵童子身上的血腥,只不过更让我肯定他就在神庙之中。 那女子从皮褥上站起身来,随手将一块雪豹皮披在身上,向崇轩走来。她的容貌虽然不是绝美,然而身形却婀娜柔曼得惊人。她停在崇轩面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嗅到了血腥?” 崇轩点头。 那女子注视着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道:“我也嗅到了你的。”她眸中的光彩徐徐绽开,宛如春冰初化的幽潭。 “然而,那只不过因为,你我都是噬血之人。”她的话音不重,却宛如穿透了时空而来,在人的心头一拨。 崇轩一时无语。为了天罗宝藏,为了他的梦想,身上这袭红衣,不知饮了多少人的鲜血。而在这神庙之中,谁又不是噬血之人? 那女子向后走了两步,一伸手,宛如从浓浓的黑暗中凌空托出了一只杯盏。里边的液体,竟比崇轩的衣衫还要红,也不知道是酒,还是血。一股暧昧的香气从杯盏中传出,原来一开始嗅到的神秘暖香,正是来自于此。 “这是岗仁波济峰四守护圣兽之一,圣象摩诃迦耶的鲜血,甘美无比,你要尝一尝么?” 崇轩挥手将她甩开,冷冷道:“九灵童子在哪?” 那女子手中的杯盏一倾,几滴鲜红的酒汁洒在她的手腕之上。她微皱眉头,但眼中仍含着浓浓的笑意,似乎不以为忤。只将酒盏交到左手,却低下头去,轻轻含住手腕,将那几滴溢出的鲜血舔干。而后她昂起头,瞑目良久,似乎沉醉在这绝美的滋味之中,又似乎要强行压制自己将之一饮而尽的欲望。 她脸上的欲望将秀丽的面孔烧得一片嫣红,垂下的散发却被汗水濡湿。她将酒杯紧紧贴在腮边,纤长的手指在杯盏上轻轻抚摸,一如抚摸着情人的身体,肩上的豹皮缓缓向下褪去,在妖异的火光下,看去宛如吐蕃王国后宫中最得宠的后妃,又如印度传说中舞蹈于菩提树前的摩登迦女,风姿绝代,妖艳无比。 那女子突然重重叹息一声,睁开双眼,对崇轩道:“你找九灵童子做什么?” 崇轩还未回答,莲华忍不住抢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道:“他抢走了我的钧天四令。” 那女子斜瞥了莲华一眼,道:“你拿钧天四令来做什么?” 莲华向她撇了撇嘴:“你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钧天四令当然是用来开启天罗宝藏的!” 那女子叹息一声:“每隔几年,都有一些人来这座城里,寻找天罗宝藏的下落。无论他们用什么理由,我总是能的一眼就看透他们的欲望与野心。天罗宝藏中的每一件,都能实现人的一种欲望。梵天宝卷是天下武学的原枢,西昆仑石能解脱人间一切的迷惑,湿婆之箭能汇聚天地最强的力量;血鹰衣能让人顷刻之间击杀一个比自己强出数倍的高手;惊精香能让死亡三月之内的人还魂复活……不知道你为的是哪一种?” 莲华冷哼一声,道:“我不是为了自己。” 那女子道:“为谁都一样。你聚起四天令,千里跋涉,却知道天罗宝藏在哪里了么?” 莲华道:“当然在刚才经过的圣湖底下。” 那女子摇了摇头:“你错了。刚才的圣湖下边,根本没有天罗宝藏!” 此话一出,四周的空气仿佛都随之一震。莲华骇然:“不可能!” 那女子转而望着崇轩,盈盈笑道:“可能天下很少有人知道,所谓圣湖,乃是孪生双成,一为生之湖,形如朝日;一为死之湖,状如新月。你们刚才路过的,正是死亡之湖。而天罗宝藏的真正位置,却在生之湖,也就是日之圣湖底下。” 莲华讶然,正要问什么,崇轩挥手止住她,道:“如何前往日之圣湖?” 那女子摇头道:“生之圣湖,有诸神的祝福与封印,四大圣兽看守,没有任何的凡人能够踏足——除非”她缓缓将杯盏举在眼前,目光随着血光一起旋转着,道:“除非死。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往生。” 崇轩默然,似乎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 那女子微笑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九灵童子的下落。” 第5章 天涯霜雪霁寒宵 莲华一怔,崇轩眸中彩光透出:“讲。” 那女子秀眉一挑,将手中酒盏递上,似怒还笑的道:“为何不肯信任我?这是纯净的鲜血,决没有任何杂质。我不会愚蠢到在你面前下毒,何况这血,我自己也喝过了。 莲华蹙眉道:“谁要相信你,就是笨蛋!” 那女子微叹一声,结印胸前,道:“我在湿婆大神面前立下誓言,终生不会说一句谎话。连日之圣湖的秘密,我也告诉了你们,可是你们却总要把我当作敌人。这样的话,我又何苦说出九灵童子的下落?” 莲华冷哼一声:“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那女子对莲华淡淡一笑:“我知道,现在的小姑娘都越来越厉害,简直杀人不眨眼,但只怕你现在中了如意金幢,连拿刀杀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讲出他的所在——我说过我是不说谎的。”她又回头对崇轩笑道:“或许你我彼此信任之后,我会告诉你更多的秘密,比如——这如意金幢的破解之法,天罗宝库的具体所在,天罗十宝的用法……” “够了。”崇轩随手接过酒盏,看也不看,一口饮尽。 那女子又接过空杯,伸出一只手指,在杯底轻轻抚弄着,而后将染红的指尖在双唇上缓缓滑过。她舔噬着双唇,舌尖极红极细,不由让人产生毒蛇吐信的错觉。她似乎又陶醉在圣象血无比甘美的滋味之中,良久才睁开眼睛,道:“九灵童子已经逃往了乐胜伦宫中。” 崇轩道:“乐胜伦宫在哪里?” 那女子道:“乐胜伦宫是湿婆大神的居处,封锁重重结界,人类不要说找,就连看也不可能看到。天神每十年才会离开乐胜伦宫一日,这时,结界消失,乐胜伦宫的倒影就会出现在圣湖中央……” 崇轩道:“如今乐胜伦宫的主人是谁?” 那女子道:“正是湿婆大神在人间的化身,天下一切力量的拥有者,曼荼罗教主大人!” 提到曼荼罗教主几个字,莲华的脸色不由一变。那女子盈盈笑着对崇轩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我都会回答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讲真话的人实在少的可怜。” 崇轩淡淡道:“我问完了。” 那女子一笑,道:“那我就不多陪了,再说下去,我那心肝宝贝可要不高兴了。”说着回身扑向一直静坐在褥子上的情人。那男子低语了两句,似在责怪,女子却爆发出一阵妖冶的狂笑,一起倒在那堆皮褥上。 豹皮缓缓从她微黑的肌肤上滑落,两人赤裸的身体又在昏暗的火光下纠缠在了一起。皮褥翻腾,浓浓血腥散开,那两人头上的曼荼罗显得越发狰狞,破旧的湿婆神庙竟宛如成了一幅鲜活的欢喜道场。 莲华早已看不下去,崇轩转身离开。 然而他的心却突然没由来的一动。那股温暖而暧昧的香气宛如一滴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的弥散开来,无处不在。火光摇动不休,宛如随着一种诡秘韵律舞蹈的精灵。周围的曼荼罗的色彩渐渐从鲜红变得暗黑,铺天盖地的压下…… 明月清冷,垂照在茫茫雪原之上。 崇轩睁开眼,寒光腾腾返照,刺得人双眼生痛。然而他并没有眨眼。他的目光宛如刀锋一般,从四周划过。 四周已是一片空寂。冰城、湿婆神庙、一对情人、青驴、莲华,竟然都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地落雪无声,雪地平整如镜,连一块残冰都没有剩下,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孤零零的倒映在冰面上。难道这座冰雪之城,正宛如传说中的狐妖之城,无论多么人烟阜盛,都会在第二日的清晨,散作一缕尘埃,再寻时只有秋坟鬼唱?还是这一切本是一场梦幻,从来不曾真正发生过? 崇轩将目光从雪原上收回,缓缓抬起衣袖看了看,剑还在。 他拾起一捧落雪,仔细嗅了嗅其中的气息,扶着雪地站起身来。他的动作很慢。圣象之血的余力仍如丝丝缕缕,散布在他体内的每一个角落。他身上的道道伤痕,也宛如烧灼一般的疼痛。然而他依旧坚定无比的向来路走去。 月华如水,却又被满天的寒气凝结为片片落雪。洁白的大地上落下两排深深的足迹。他的目的正是来时经过的死亡之湖。 雪大如席。月之圣湖边依旧冰雪寂寂。从不远处飘来的雪花落下就被冰冷的湖波吞没了。月色下的湖波澹荡不休,笼罩在一片幽蓝的微光之下。衬着四周茫茫无尽的雪原,真如大神冠冕上那颗新月形宝石一样圣洁。 崇轩站在湖边的冰岩上。他脚下的湖水层层推开,透出一种诡异的色彩。深不可测的湖水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影像。或许正如传说所言,这湖泊是人们亡魂的归所。在这里,一切罪恶都将被洗涤。 然而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往生。 崇轩终于想通了神庙中那女子所说的这句话的含义,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血红的身影突然跃起,投入湖波之中。 幽兰湖波分开一朵巨大的银色之花,又迅速的阖上了。 月色,照着四周雪峰的倒影,在渐渐平静的湖面上,绣上幽艳的花纹。 湖面广大,湖波却在一种神奇的韵律下,缓缓移动,在水下形成一个缓慢流动的漩涡,向湖底深处卷涌而去。湖底却深不可测。 崇轩运用龟息之术,将全身气脉凝结成实质。身形宛如陨星一般向湖底急坠,大约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却仍然不知湖底在何处。他猛然抬头,发现四周幽蓝的波光流转,宛如一圈倾斜的冰壁。 冰壁已极其缓慢的速度,像那遥不可知的湖底旋转着,仿佛就在湖底的某处,有一个巨大的洞穴,将这个漩涡牵掣吸引,向其中缓缓泻去。冰壁中一群群游鱼,宛如凝结在琥珀中的虫兽,随着湖水的旋转,跟着向那黑暗深处潜行。有的身体很小,宛如一粒粒金色的萤火虫,在半凝结的水中缓缓沉浮,有的却极其庞大,黑沉沉身体宛如山岳一般从石壁上方缓缓掠过,鳞爪森然,恐怖怪诞,宛如从禹鼎上脱身而出的上古怪兽。有的双首九足,形状至怪,全身墨黑,宛如传说中的水下幽灵,在缓缓行进。 让人不由不联想到一个传说,人世与地狱的交界之处有一座宛如更漏的陡坡——黄泉比良坡。死后的亡魂们就从四面八方而来,列着长队一步步向斜坡下方走去。而斜坡的终点,是巨大而黝黑的、地狱入口。 这座圣湖正是死亡之湖,所有的亡魂都会由此进入另一个世界。或许,传说中的黄泉比良坡正位于此。而这缓缓旋转的湖波,正要将他和这些游鱼、亡灵们,带向地狱深处。 崇轩也不再看,加速急坠,向那森黑的入口而去。 湖水宛如受了某种无形的阻隔,消失在脚下。眼前是一条蜿蜒不尽的隧道,伸向某个不可知处。隧道由一种奇异的碧蓝色巨石砌成,通体笼罩在一层斑驳陆离的幽光之中,光影沉浮,虽然深不可测,却丝毫不显得黑暗。仿佛任一物只要进入其中,都会被那种幽蓝的神光照得筋络尽显,无可遁藏。 崇轩径直走了进去。隧道的石壁极厚,却呈现出半透明的形态,透过幽微的蓝光,依旧可以看见无数的生物随着水波,缓缓向后方的巨穴中游去。那些生物无不形状怪诞,仿佛来自不同的时空,不由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在这隧道中行进的时间,就是世界诞生,历经神怪、洪荒、文明等诸多时代;万物生长、变化、灭亡、轮回的整个历史。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眼前突然透过一缕幽暗的白光。隧道一扩,仿佛进入了一个宽广的地宫。前方赫然立着一面足有数丈高的石壁。石壁的质地与其隧道中的蓝光石迥然不同,泛出道道天青色的光华,日轮一般扩散开去,照得四周一片通明。仿佛是黎明的第一道阳光,将充盈着跃动的生机投照在人间。让四周沉沉的死气也为之一轻。 难道,这就是生死之湖的交界之处?过了这道石壁,生之圣湖那如旭日之升的温暖湖波就会卷涌而来?而湿婆神庙中那女子所言天罗宝库的真正所在,也正隐藏在这石壁之后? 崇轩的彩瞳渐渐收缩,他已然看见,石壁熠熠光华的背后,是一尊浮雕的神像。神象四面四臂,趺跌而坐,一手结印,另外三手各持宝剑、拂尘、念珠,当中一面微微垂首,似在替世人思索一切烦恼,又似在怜顾一切有情。 这正是大梵天的法像! 在传说中与邪神湿婆对峙并立,掌握着世间一切生之力量的伟大神祗。这个世界,正是在他冥思之时创造。 所谓圣湖,乃是孪生双成,一为生之湖,形如朝日;一为死之湖,状如新月。难道,原来这神山圣湖,本是执掌生死的两大神祗的居住之处?既然生死之湖,孪生对峙,那么,若岗仁波济峰内、圣湖之畔,真有湿婆居住的乐胜伦宫,是否在乐胜伦宫的旁边,也会如影双生,耸立着梵天居住的巍峨神殿? 传说总是神奇而美丽,然而崇轩已经不再去想。他要做的,只是打开这道石壁的阻隔,去往藏有天罗宝藏的生之圣湖。 然而石壁厚有数丈,已绝非人力能够破坏。 梵天依旧垂首沉思。他眼中充满了对人世痛苦的大思索、大悲悯,却终是不会出手拯救任何个体的苦难。 因为他要拯救的是整个世界。 崇轩抬头仰视神像。梵天垂顾的眼光,在四周幽蓝微光的衬托下,盈盈欲动,而他的眸子,竟然是外黑内白,宛如一对错位的日月,高悬在空明的天幕之上。 崇轩目光陡盛,就见他的身形凌空跃起,青剑利如闪电一般脱出,向梵天的眸子直刺而去。只听锵然一声轻响,仿佛从极远之处传来,青剑已深深没入梵天眼眸之中。几块碎屑悄然飘落。崇轩身上红袍鼓涌不休,突然他手腕一沉,那枚青剑已被生生掣出,他身形如一团血花开谢,轻轻飘落地上。 一缕温润的液体从梵天眼中淌下。 青剑不过三尺,无论如何不可能穿透厚有数丈的石壁。然而这一刺恰好引动了某处机关的枢纽。湖水并没有喷涌,而是顺着神象英俊的面容流下,宛如大神怜顾人世的悲欢而淌落的眼泪。 液体一滴滴,宛如更漏一般在寂静的地宫中响起。突然一声极轻的碎响从石壁的另一方传来。梵天大神威严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轻微的裂痕,从眉心直贯下颚。随即碎响更盛,裂痕如罗网一般迅速蔓延,遍及全身,而后碎响突然变做巨大的轰鸣,神像连同那巨大的石壁一起,竟赫然从中裂为两半! 湖底的深水脱离了石壁的束缚,将沉沉的压力化为足以另天地变色的怒卷,呼啸着向崇轩恶扑而来!崇轩身上的红袍宛如烈日一般,熠熠生辉,他不闪不避,将青剑缓缓举在眼前,突地迎着狂龙一般的怒涛,向激流中心跃身而上! 天地轰鸣,寂静千年的湖底之水顿时一起震出巨大的波涛,激起合抱粗的水柱,向湖面突涌而去,那段幽蓝的隧道也在这震天动地的巨力中,轰然坍塌。四周水花激涌,在深深的湖底卷开一朵朵雪白的水莲,而正在缓缓行进的鱼类们,瞬息就被这朵朵美丽异常的水莲们撕扯吞没。 一时间,水下血肉凌乱,兽吼震地,大团鲜血迅速蔓延,染红了整个湖底。而崇轩的身形却化作一团巨大的红云,在一层青色剑光的包裹下,以不可以思议的速度,从水柱的一侧穿了过去。 日之圣湖温润的波涛在他身后渐渐平息,崇轩睁开眼,隔着清泠的水波,眼前赫然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宫殿废墟! 宫殿似乎已经在湖底静静沉睡了数千年。昔日华丽的石柱上都缠绕上了一丛丛森绿的水藻,宛如水下女巫蓬乱而妖异的长发。宫殿前的前方是长长的台阶,足有数百极,一直延伸上去,仿佛直通天极,巍峨森严。如今,洁白的石阶已经布上了岁月的苔痕,而一丛丛盛开的珊瑚却又光怪陆离,美丽非常,布满了整个台阶。将荒凉的宫殿重新点染上华丽的色彩。 崇轩依旧运起龟息之术,踏着珊瑚,缓缓顺着石阶游了上去。宫墙本来通体洁白,却也被水下的苍台染成青色。一墙绿意逼人,然而墙上却没有门。 宫墙应该有门的地方,用巨石雕就一双巨手。手里握着一柄足有一人高的石剑。石剑通体晶莹剔透,毫无装饰,只有云霞流转的光环围绕其上。就算在水下沉睡了千年的岁月,也依旧光华夺目。 崇轩的目光在石剑上停留了良久,才挪向宫墙顶端。这里塑着五个巨大的头像。这五个头像分别有红、黑、青、白、紫五种色彩,都是由天然宝石整块雕琢而成。神像表情各异,上面藻影纵横,湖波阴郁,衬得这五个头像华丽中有些诡异。神像神情或喜或怒,然而每一个都隐隐皱着眉头,似乎永远在思索这个宇宙的奥义。 这五张面孔的其中之四,崇轩刚刚见过。正是大梵天的宝相。 五道陆离的幽光从神像眉心中的印记里缓缓透下,宛如五只巨大的手臂,触摸湖底的每寸土地,甚至土地上每一粒微尘。在深水与藻苔的覆盖下,千载以来,寂寂无语。然而可以想见,在这座梵天神殿沉入湖底之前,是如何的森严宏伟,宛如天堂。 即便如今,任何人站在这五道幽光之下,抬头看着那只有高高仰视才可见的神的面孔,能感到的只有神的无边之力和生命的纤弱渺小,都会忍不住在这神的力量前卑微颤栗,祈求神的宽恕。 崇轩的目光在梵天的五个头颅上游走。这五个头颅中,必然有神宫门户的所在。他虽然并不了解诸神间纷纭的传说,但却也敏锐的感到一件事情: 方才的梵天神象,是只有四个头颅的。生之神梵天四面四壁,已是流传已广的常识。那么为何此处的梵天,竟然生着五个头颅? 而殿壁上的石臂中,握着一柄华光流溢的石剑。剑的用途,正是用来杀人,砍下别人的头颅。——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 还是开启殿门的方法,竟是拔出石壁中的长剑,砍下梵天那一个多余的头颅? 然而,无论何等高明的龟息之术,也不能在水下呆的超过一个时辰。每一分钟都无比宝贵,何况前边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都还是未知之数。所以,崇轩已经没有时间再想。 他不相信那些荒诞传说中的,当然也就不相信手中那些似乎无所不能的神器。就连天罗宝藏,在他眼中,也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工具只是提升自我的一种手段,永远也不能代替自我——正如无论何等样的神器,都不能代替他手中的青剑。 他没有去拔神臂中的石剑,而是跃身而上,挥起手中青剑,向梵天当中那个头颅斩下! 第6章 幽湖落雪玉色新 怒涛翻涌,剑锋在石像上撞出喑呜的巨响,青剑剑刃都有些发涩,但那神象的头颅上仍然没有一丝裂痕。崇轩心中一沉,手上内力催吐,更向神像头上源源递出。就在这时,他心中突然没由来的感到一振! 一股反噬之力铺天盖地而来,这股力道强悍无比,犹如山岳崩裂,狮象狂啸,向着崇轩直压而下,仿佛真是那诸天的末劫,要将世界的一切度化到天地尽头! 崇轩束发被呼啸而来的浪花打散,在水波中披散开来,宛如一蓬墨色长龙,在水下狂舞,他血红的衣衫也被这股巨力撕开道道裂口,眸中的彩光都要变为赤红,手中的青剑也缓缓弯折。突然红影一动,他的身形宛如一粒水珠一般,趁着剑尖的反弹,从石像上轻轻飘起,向一旁落去。 这种移形换影之术他已经用过多次,然而这一次,那股反噬的巨力却似乎真的带上了神的诅咒,尾随而至,无论他的身法怎样变化,始终如影随形,附骨难去。 崇轩眸中隐隐透出一丝怒意,他突然止住身形,不再躲避,转而向那股巨力迎了上去。只听一声轰然巨响,白浪翻滚,水下郁积了不知多久的泥土陡然泛起,纷扬坠落,四周竟一时不能视物,宛如下了满天黑雨。 黑雨渐小,四周的沉沉压力也一点点消散开去。青剑被崇轩握在掌中,而他腕底却渗出丝丝血迹,迅速在水中蔓延开去。 他的目光却牢牢盯在脚下。 脚下的一大块淤泥带着大蓬的水藻被刚才的爆裂掀开,抛在一旁。一个森黑的入口显现出来。 从刚才再次入水,到现在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加上方才一战,他体内的气息已经开始凌乱,积累的空气也将要耗尽。只怕再拖延片刻,就根本无法留在湖底。眼前这个入口,或许正是通向神宫中天罗宝库的入口,或者只是一个杀人的陷阱,但不管怎样,他也要博上一博! 入口后边只是一个狭窄而漆黑的通道。 通道不长,其中注满的湖波也并不太冷。崇轩再度看到光线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小小的圆池之中。圆池由七彩碎石垒成,四周垂着半透明的彩幔。彩幔之外是一座白色的宫室。 这座宫室不算高大,却华丽异常,每一寸殿壁都布满了描金彩绘。看来正是水下神殿的一部分。宫室通体密封,除了这个圆池之外,看不到一滴水。因此,这里有足够人类呼吸的空气,甚至空气中还带上了淡淡的檀香味。 崇轩缓缓调整气息,抬头向前方看去。 对面的墙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彩色织锦梵天像,神像俯首沉思,周围春风化雨,万物滋长,日月同时照耀着生机勃勃的土地。神像下面横陈着一张白玉床,雪白的锦褥上沉睡着一位少女,长长的裙裾云彩一般的轻轻垂下,几乎和身下的玉床融为一体。她一动不动的沉睡在圣湖之底的梵天神殿中,宛如大梵天美丽的女儿,在父亲无所不能的神光的庇护下,作永恒的安眠。 崇轩心头莫名一震,抢前了几步。他将手扶在白玉床头,谛视少女的面孔的时候,心意竟有些微微的颤栗。 那少女乌黑的秀发披散,盖住了半个面孔,仍能看出容貌清秀出尘,仿若天人。红润的嘴角微微上挑,含着一丝娇俏的笑意,不是莲华却是谁? 崇轩脸色一变,莲华却喃呢着伸了个懒腰,似乎受了来人的惊动,就要从梦中苏醒过来。她一侧身,衣裙荡开,露出叠在她身侧的四枚令牌——一红如火,一青似铁,一白如玉,一黑似墨。赫然正是耸动江湖的钧天四令! 崇轩面色一沉,一把抓起莲华的肩,将她摇醒。 莲华睁开双眼,目光呆滞中还残留着几分惊恐,却本能的挣扎起来:“谁?” 崇轩放手,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莲华怔怔的看了崇轩一会,突然扑倒在他肩头,大哭起来。崇轩任由她痛哭,莲华突地将他推开,惊恐的道:“小青,小青呢?” 崇轩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是那头一直跟随她的青驴。莲华已然跳了起来,在殿中四处寻找,一面口中喃喃道:“小青,你在哪里……”似乎眼泪都要下来了。 崇轩突然感觉床下有些响动,一把掀开床脚垂下的白色锦褥。那头青驴正酣然睡在床底,看来那圣象之血,倒也是享用了不少。崇轩一皱眉,莲华已经扑了上去,连拖带拉的将那头小驴搬了出来,对着小驴就是一阵又抱又揉,脸上更是哭了笑笑了哭,看上去很是滑稽。 崇轩却笑不出来。他转身拾起床上的钧天四令,仔细看了看,突道:“这里就是天罗宝库?” 莲华脸上的喜色顿时褪去,抬起头,脸色变得凝重而忧郁:“是,这里正是天罗宝库。不过……”她看了崇轩一眼,欲言又止。 崇轩的目光又变得森冷无比:“不过什么?” 莲华犹豫了良久才道:“不过……宝藏已经被别人掘走了!”她转身揭开墙上的梵天神像。神像后边原来是一个石制的壁柜,石柜共分九重,每一重都雕满梵天本生图、日月、星辰、百兽、草木。这些石雕,哪怕随意取下一个角落流传出去,也必是震惊世间的稀世珍品。然而如今,九重石壁却已被完全破坏,正面的石壁碎成数块,七零八落的堆在柜中,左面的石壁上,还留着十数处已毁坏的机簧。右面的石壁上,一篇铭文已经残缺,唯有右下角一方造型诡异的日月双生图仍然清晰可见。崇轩知道,这正是天罗教的图印。 九年前,于长空独挑天罗教,天罗教自知不敌,于是将教中所存九件天罗秘宝重新埋藏在百年前天罗宝库开启之处。这段铭文和图印,应该就是那时留下。 崇轩久久凝视着这块图印,眼中的彩晕渐渐变得浓重,身体内的血液似乎正在渐渐变热沸腾,而后从数处伤口崩裂,缓缓渗出。他突然回头注视着莲华,一字字道:“到底是谁,掘走了天罗宝藏?” 莲华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喃喃道:“你的样子好可怕,莫非是中毒了?”说着似乎伸手过来,似乎想在他的额头上探探。 崇轩拂袖将她推开,提高声音道:“谁掘走了天罗宝藏?” 莲华无奈的垂下双手,叹息了一声,道:“是曼荼罗教主。” 崇轩彩瞳猛地一缩:“自称湿婆转世的曼荼罗教主?” 莲华点头道:“是他。我们在冰城湿婆神庙中遇到的那女人,正是乐胜伦宫四圣泉的守护者之一,象泉守护者。而她给我们喝的血,正是四圣兽之一的圣象摩诃迦耶的血。” 崇轩的目光投向宫室东面墙壁上的一幅描金彩绘,上面一头巨大的白象正载着天神,和阿修罗激烈交战。崇轩缓缓道:“传说因陀罗昔日的坐骑,圣象摩诃迦耶?” 莲华道:“是。象泉守护者的确没有撒谎,那血中没有参杂任何毒药。只是这血本身,就足以让人沉醉不醒。”莲华微微苦笑,接着说下去:“四圣泉中的象泉,其源头正是传说中的冥河忘川,滋味甘美无双,但若喝过其中的水,就会将前世的一切忘记,重坠轮回。而这头圣象自从在天战中重伤之后,就将自己一直浸泡在第四圣泉中,享受永远的甘澧,同时也忘却一切伤痛的记忆。天长日久,它的鲜血虽不如忘川那样强大,却也就有了暂时让人沉睡的力量。” 崇轩冷冷看着莲华,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这些传说的真伪。莲华的目光仍如往日那样,纯净而清澈:“你饮过圣象之血后,很快沉醉过去。而我和小青就被他们带到这里。” 崇轩道:“你们是如何进入梵天神殿的?” 莲华道:“本来梵天神殿的正门,只有湿婆大神亲自前来,拔出石壁中的圣剑,斩下梵天一首,才会开启。其他的人若妄自用拔出圣剑,只要一沾上梵天石像的头颅,就会被震得粉身碎骨。这实在过于危险,所以就算自称湿婆转世的曼荼罗教主,也未敢擅自试图从正门进入神殿。好在传说诸神还为前来膜拜的信徒们留下了一条小道,就是神殿前的地下秘道。这正要靠钧天四令来开启。” 崇轩道:“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 莲华脸上掠过一丝凄然:“是。他们从秘道进入神宫后,故意让我亲眼看到他们取走七件秘宝,再给我和小青灌下圣象之血。这是九灵童子的意思。他就要让我知道,所谓佛法不过是弱者的慰藉,他和他信奉的湿婆才是宇宙的真理。”她说完这句话,轻轻低下头去,双手结印胸前,眼中泪光盈盈而动,似乎在为自己无力捍卫自己的信念而悲伤。 崇轩不去看她,转而注视那幅金碧辉煌的梵天神像,道:“曼荼罗教主在哪里?” 莲华一惊,喃喃道:“就在乐胜伦宫中,天罗宝藏现在也必定在那里。只是……” 崇轩打断她道:“你可知道乐胜伦宫的所在?” 莲华的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目光下意识的移向墙上的一幅壁画。 浩淼的蓝天下,一座巍峨的神殿耸立圣湖之畔,神殿外耸立着一座巨大的湿婆神像。日轮般的湖泊衬着晨曦,七彩绚烂,给神像披上了一袭光的战衣。而水底处,另一座圣殿宛如映水而生的影像,沉睡在湖波之下,与岸上的神宫遥遥对峙。最为奇怪的是,在图中地平线的位置上,同时悬着一轮满月和一轮朝阳,日月交辉,向人间洒下万道光芒。 崇轩指着壁画中的神像,缓缓道:“神像共六臂,最高的一对手臂上,握着湿婆之弓。箭尖斜垂,对准下方某处。而那轮满月,应该象征每次月圆之日。日月同辉,正是说在那一天黑夜与黎明交替的瞬间,凌晨的第一缕阳光会穿过湿婆手中的箭尖,投向圣湖深处。其所指正是湖底梵天神殿墙上,梵天的第三个头颅。” 莲华愕然道:“你是说,打开水下梵天神殿的方法,本是挥出石剑,斩下梵天的第三个头颅?” 崇轩道:“现在梵天神殿如何开启,对我们已经毫无意义,但是我们可以反过来,通过这道光线,找到乐胜伦宫的所在。” 莲华怔了怔,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如果这样,岂非要等到这个月圆的时候?那时已经是十天之后,只怕天罗宝藏已经为曼荼罗教完全利用,再也不是我们能够对抗的了!” 崇轩眉头皱起,莲华的话不错,等到了那一天,怕是只有佛陀重现、湿婆梵天亲临,才能克制曼荼罗魔教了,然而他们如今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莲华的目光在四围的壁画上游移着,最终停留在大梵天的法相上,似乎希望这画中主宰万物生长的神祗,能给她一个解答。突然她的目光一怔。 梵天神像的胸前,赫然被人印上了一个血红的指印。指印拖的很长,交叉成为一个十字,血迹暗红,看来已经有不少年月了,掩饰在神像华丽的衣冠之下,并不十分引人注目,两人方才都没有发觉。 到底是谁、在什么时间、为了什么在这里留下这个印记?这个印记又象征着什么?莲华的目光停伫在这血印上,似乎那印记有种秘魔的神力,让她不由看得痴了,一手情不自禁的向血迹上抚去。 崇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身后。而后缓缓掣剑,在血迹周围的石壁上扣了几扣。锵锵几声轻响传来,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变——石壁之后竟然是空的。崇轩不再犹豫,一剑向神像身上那血红的印记刺下。莲华一声惊呼,欲要阻止,又哪里来得及? 一声轰然巨响传来,殿内石屑纷飞,那面石壁已然坍塌。石壁后边,果然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曲折,从入口看去,似乎深处还隐隐有红光透来。光线隐微,印着石壁上刻着的密密麻麻的文字。文字虬曲怪异,仿佛很是古老,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息来。 崇轩举步欲入,莲华突然抓住他的手,满脸都是惶恐之色:“不……”她伸手指着墙上的经文,用一种古怪的语言,轻轻念了一遍,又道:“满壁的文字只写了一句话……”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要抑制心中的恐惧:“通往神之居所,有诸神封印,圣兽看守,凡人若僭入,必粉身碎骨,灵魂……灵魂也要九世不得安宁!” 崇轩注目经文,笑道:“或许,这里真是通往乐胜伦宫的唯一捷径。我们看来是选对了。”说着向隧道深处走去。莲华怔了怔,道:“你真要进去?……等等我。” 崇轩一摆手,冷冷道:“不用再跟着我。我已遵守诺言保护你到了天罗宝库。至于梵天宝卷的秘密,我现在已不想知道,你既然害怕这些诅咒、封印,还是从湖面回去罢。” 莲华讶然道:“你要一个人去乐胜伦宫?” 崇轩道:“正是。”言罢身形一动,已闪身而入。只见他袍袖微招,动作并不急促,但行动却迅速之极,片刻就已隐没在黑暗深处。 莲华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重重一跺脚,道:“你就是个大大的笨蛋!”转身抱起青驴的脖子,亲了亲,道:“小青,这条隧道太窄,而你又太胖了,我不能带去进去,你乖乖的在外边等我回来,早叫你不要吃那么多甜饼的……”絮絮道道了半天,才舍了青驴,跟着追了上去。 第7章 涧道余寒历冰雪 通道中空气渐渐由幽冷变得燥热,红光越来越盛,映得四壁的经文光怪陆离。宛如一条条蜿蜒的巨蟒,盘亘在石壁之上。莲华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惊怖,缓缓向内走去,渐渐的,空气越来越热,连脚下的石头也变得发烫,前方的红光更是越扩越大,宛如这深深地底,竟染上了一大片朝霞。莲华突然明白,这里或许已经接近了附近火山地热的中心。通道狭长,不知道通往何方,她却不得不步步前行——因为前方总有莫名的希望,而身后,却已经没有了退路。 又过了一会,眼前出现了三条岔路,每一幅门口都刻画着一幅巨大的曼荼罗,左侧主神狰狞扬厉,披发狂舞于烈焰之中;右则满面悲悯,静坐沉思海天之际;当中一手捧鲜花,一手持利剑,肃然守护着天人三界。 莲华明白,这是婆罗门教三大主神。毁灭之神湿婆、创生之神梵天、守护之神毗湿努。她犹豫着向三条通道深处望去,里边只有隐约红光传来,却不知崇轩顺着那条岔路去了。她在路口徘徊了片刻,向正中那条道路走去。 空气、地面灼热难当,莲华只觉得脚下被烫的生痛,喉头也干得厉害,她索性撕下一块群裾,缠在足上,一步步缓缓前行。 通道一转,热浪滚涌袭来,莲华只觉眼前突然一扩,却又立刻被强烈的红光刺得睁不开。等到目力渐渐复原,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已身在一段绝壁之上,而绝壁的下方,深不见底,只有炙热难闻的气体带着耀眼的红光,如云海一般,在那深不可知处不断翻腾着。看来这悬崖之下,就应该是岗仁波济峰地热的中心。这座巨大的火山,就埋藏在湖底。恰好这幽幽深谷,也就是火山的入口。虽不能望见,但也可想象一片巨大的熔岩在谷底翻腾流淌,是何等眩人耳目、壮丽非常。 这座诸神安排下的潜藏在神山深处的炼狱,却也是造化的另一种恩宠。若没有这处地热,就不会有生之圣湖那温润清澈的湖波,湖岸上如茵的芳草,梅花鹿、雪豹、狮象、乃至昆虫在这片雪域天堂中自由徜徉。 这是日月交辉的圣地,生死同在的殿堂,天堂与地狱对峙的地方! 更让她惊讶的是,绝壁似乎天然的向前延伸出一段石桥,虚悬在深谷上方。石桥的尽头,一个红衣人影被面而立,由于红光太盛,周围的空气也被热力撕扯的有些变形,莲华一时竟不能确定那人的身份,只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唤道:“崇轩?” 那人猛然转身,赫然竟是九灵童子!他站在一块岩石上,看去比以前高了许多,身上一袭金色的长袍,在红光映衬下,却被误看作了红色。 莲华本能的往后一退,九灵童子口中发出一阵桀桀怪笑,金袍鼓涌,已然如烈日经天一般,向莲华直扑过来,他金色的指抓弯曲如猫,上面隐约闪烁着幽碧的光泽,显然是带了剧毒,一抓向莲华额头扣下,一爪直取她的咽喉,下手毒辣之极,大有一招之间,将她立毙爪下之意。 莲华大骇之下,向后退去,她的身形极为轻盈,宛如一片出岫的白云般,擦着隧道的顶端轻轻飘过。九灵童子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手上猛地一掣,一道极细的丝线从地下弹起。霎时,一蓬硕大的金色之花在莲华身后轰然绽放,无数极细的光影宛如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蓬然大张,将莲华所有退路封死。 莲华心中一沉。九灵童子方才的攻击显然只是障眼之法,真正的杀着是他预先安置在地上的曼荼罗教秘宝——七宝金幢。金幢被设上机玄,由一根雪蚕丝牵引手上。莲华急迫之下,势必往后退避,这时,九灵童子只用牵动手中蚕丝,就能发出致命一击!而此刻莲华已身在半空之中,欲要变势躲避,又哪里来得及? 杀意升腾,那些金幢更宛如受了某种秘魔之力的支配,无论莲华如何变化身形,却都如影附骨,紧跟她的身后。 九灵童子似乎已能想象出无数枚七宝金幢透入莲华身体时候的情景,心中不由涌起一种莫名的快意,金色的眸子剧烈收缩,几乎完全变成赤红,本来清秀白皙的脸,也被邪恶的欲望扭曲得可怕。 莲华望着他,眼中有种难以言传的忧伤,她突然展开双臂,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身体如经风吹,凌空折转,向九灵童子所在之处退去,满天的七宝金幢呼啸而来,跟在她的身后。莲华双手结印,却都是守势,她并不想攻击九灵童子。然而在这密不透风的金幢中,九灵童子无论如何,也会为自己留下一块不会被攻击到的死角。莲华若要找出这个死角,只能跟在九灵童子的身后。 九灵童子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似乎没想到莲华在这种情况下仍能脱身,然而那阴毒的神色又瞬息布满了他的面容,他尖声笑道:“噶举派的六成就法果然还有些门道。”扑身向着莲华迎了过去,运爪如风,招招攻向莲华的要害,却是一派同归于尽的打法,丝毫不留半点真气护体。 九灵童子的武功本与莲华差得不多,如今只攻不守,功力平平提升了一倍,莲华凌空转身,劲力已竭,再遭遇这样一番强悍阴毒的攻击,立刻落了下风。九灵童子得势不让,揉身上来,越攻越猛,一面狞笑道:“莲华,你为什么不还手?是怕打伤了我?”莲华并不答话,侧身躲避他凌厉的攻势,脚下却禁不住步步后退,片刻间,已然被逼到了悬崖边缘。悬崖下热浪汩汩而上,她的白衣被暖风吹起,在崖边摇曳不定,清丽的面容也映得一片嫣红。 九灵童子笑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是不敢打伤我的。因为在你愚昧的脑海里我就是你的神,你信仰的活佛!那么你还抵抗什么?闭上眼睛等我为你超度吧!”双手突然一分,一股极其尖利,但又极其灼热的力道从他尖尖十指中透出,直刺莲华的咽喉。莲华此刻内力已竭,半身又已在悬崖边上,实在退无可退,方要勉强侧开,九灵童子的利爪已然如鬼魅一般的绕了过来,悬在她脖颈之上! 九灵童子怪笑连连:“最忠实的信徒,接受神佛死亡的恩赐吧。”双手就要压下。 突然他的动作凝固在半空,因为隧道的那一头,一个红衣人正缓缓向他走过来!来人脚步沉沉,每一步都压在九灵童子心头。他妖异的瞳孔中彩光流转,横在胸前的青剑在火光的映照下竟也透出道道五色光幕,让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而凌厉的杀意,正通过这层光幕向悬崖处压来。九灵童子张扬的气势竟渐渐在这种杀意下冰冷下去,连四周灼热的空气,似乎也为此人的到来而冻结。 “放了她。”崇轩淡淡道,他的神色宛如君王在命令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 九灵童子金色的面孔扭曲得可怕,手爪欲开欲合,似乎想狠狠洞穿莲华的脖子,却又有所忌惮。两道森然凶光从他眸中透出,恶狠狠的剜在崇轩脸上。 崇轩淡淡的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前。九灵童子只觉得自己心宛如也被他踏在脚下,一点点变得粉碎。崇轩的武功,他已经见识过。他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过他那柄宛如鬼魅一般的青剑的。他脸上的金色,渐渐变得灰垩,脚步却忍不住下意识的向后退去。 崇轩一皱眉,若再退,身后已是烈焰之谷。只见四周的光线陡然一暗,崇轩的身形已然拔起,剑上青光宛如搅空狂龙一般,向九灵童子扑下! 莲华的眸中瞬时被极度的恐惧占据,嘶声道:“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地上的七宝金幢已然发动。伴着极其细微的嗡嗡声,金色的花雨瞬息开满了将整个隧道。崇轩剑光冲天而起,这样鼎盛的金光竟然也压他不住。蓬然一声碎响,黑暗中宛如展开了一金一青两道光幕,彼此纠缠扭曲,恨不得将彼此噬为碎片。崇轩彩色的瞳孔缓缓收缩,手上内力催吐不绝,那道金光渐渐不能抵挡,弯折变形,而后突然一声裂响,竟被生生搅碎! 就在这片刻的对峙中,九灵童子突地爆出一阵尖笑,只见金光猝起,他竟带着莲华往崖下飞坠而去。崇轩骇然,欲要驰援,却又如何能及? 瞬间,四周沉寂,没有丝毫声响。光影变幻,崇轩独自站在悬崖上,红衣翻飞,整个身体宛如笼罩在一层血影之中。他握着青剑的手青筋暴起,沉沉杀意从他赤红的眸中透出,一切都仿佛为这宛如的怒意压得变形、碎裂。突然,他的剑凌空劈下!这含怒一劈,只劈得大地震动,山峦轰鸣,连隧道中寂静万古的巨岩,似乎也无妨承受这爆裂之力,向火山口中纷碎如雨。 钧天雷裂,万物嘶吼。突然,一声奇特的回响透过轰鸣传了过来。这声音极轻极细,若在旁人耳中,简直就是万籁俱起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丝,然而在崇轩耳中,这却是一切的转机! 他上前一步,俯瞰烈焰翻腾的火山入口,下面依旧红云乱滚,热浪灼人。赤红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怒意渐渐化为一丝冷笑。他突然纵身往下跃去! 空气宛如飞动的火焰,紧紧包裹在他飞坠的身形周围,突然,他红色的身影在一条极淡的阴影上一顿,止住了下落的趋势。 原来不出崇轩所料,离崖顶不远的地方,被人张布着一根长长的铁索,从火山口的这头直搭到那头。这条铁索并不太粗,而且被四周浓烈刺鼻的烟云、火焰笼罩,看去竟与岩石的阴影融为一体,毫无分别。若不是刚才纷坠的石块中,有一块碰巧落到了这铁索之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碎响,怕是连崇轩也不会想到,这烈焰包裹的山谷下,还有这样一份玄机。即便如此,据那声轻微的碎响,不仅发现这条铁索,而且确定其准确的方位,纵身投下,这要的不仅是智慧,还要勇气。因为只要判断上有那么一分的差池,就会立刻坠入这万劫不复的炼狱。 铁索离谷底熔岩还有相当距离,但经过长久的烤灼,也热的惊人。四面烟封雾锁,也不知何处才是出路。崇轩将手在铁锁上一弹,身形重新跃起,足尖在铁锁上轻点了几次,已然渡到了对面的崖壁前。只听铁索微微响动,他的身影就消失在索道尽头,宛如生生走入了岩石深处一般。 铁索的另一头,正好是一个山洞,只是四周烟雾太重,将之掩盖了。这个山洞依然燥热,然而却比对面的通道简单了好多。没有古老的经文,也没有曼荼罗绘像,借着红光,还可看到洞壁上的岩石宛如斧削,幽光嶙峋,似乎开凿不到百年的时间。只是这条隧道曲折狭长了很多,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才重新看到一团微红的光芒。 这里离地热的中心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空气又变得清冷起来。光源的来处是一个较大的天然石洞,光线并不很强,然而对于在黑暗的隧道中呆的太久的人来说,却显得有些刺眼。 再往前行,一道狭长的石阶出现在眼前,石阶的尽头,赫然正是一面几丈高的石制宫门。 宫门的朴素让人有些吃惊,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没有任何的经文、图案,石门左右各摆放着一只青铜雕成的异兽,半神陷在门中,半身破壁而出,爪鬣飞扬,森然向人。而异兽的口中,还吐出一轮妖红的火焰,兽腹鼓胀,里边也不知盛了多少酥油。 若不是宫门上垂挂下来的一幅巨大的藏绣曼荼罗,上面用汉藏梵三语书写着:“乐胜伦”三个大字,崇轩简直不敢相信,号称天地三界,最华丽而邪恶的宫殿、邪神湿婆居所的大门,竟然会简单到这种地步。 然而无论如何,经过多少追踪、厮杀、这传说中从未对人类开启的乐胜伦宫大门,终究就耸立在眼前! 梵天神殿无门可入,而乐胜伦宫的大门却近在咫尺,甚至近得让人有些无法相信。难道这一切只是幻影,或是一场陷阱?然而崇轩依旧没有犹豫太久,他走上前去,轻轻一推。 那座沉沉的石门,竟然应声而开。 第8章 风前飙影疑回 雪 乐胜伦宫深处。 四周笼罩在沉沉的暗色中,几盏微不足道的酥油灯,徒劳的燃烧着。朦胧之中,勉强能看清这里是一座大殿。一道阶梯,从殿顶垂下。阶梯的这头,笼罩在朦胧的灯光下,而阶梯那头的王座,却完全隐没在黑暗深处了。 九灵童子兴奋的脸上写满了卑微,伏跪在宫阙下,颤声道:“崇轩果然找到了那条铁索,现在应该已经追到殿前了,大人的算计,真是妙绝天下!” 黑暗中,一个冷漠的声音从高高的阶梯上飘下:“四大觉士都去了么?” 九灵童子激动的道:“都去了,这次崇轩插翅难逃!只是,对付一个小小崇轩,用得着四大觉士亲自动手么?以我看只用请动一个,就足以将崇轩撕成碎片!” 那声音淡淡道:“崇轩此人年纪虽轻,却是不世出的人才,本座尚且不敢轻视,何况你?” 九灵童子低头道:“是。” 那声音道:“我叫你交给白玛的盒子,你亲手交给她了么?” 九灵童子连声道:“交了交了。不过……属下实在好奇,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 那声音淡淡笑道:“那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天罗宝藏之一,秘魔之影。” 九灵童子脸上一片骇然:“据属下所知,秘魔之影乃是一种活物,需要特殊培炼,最迟也要一年的时间,大人得到天罗宝藏不过几日,就能让秘魔之影重现于世,真是神人神技,匪夷所思。” 那声音道:“若要重新培炼,自然是来不及了,然而这次天罗宝藏,是三十年前天罗教对敌于长空之时重新埋下,里边不仅藏有秘魔之影的祭炼方法,而且还封藏了一只沉睡的魔母。虽然只有一只,但魔母的威力却比普通秘魔之影要高出数倍,一旦放出,休说崇轩,就是当今天下,也只怕无人能当。” 九灵童子诺诺道:“是,是,然而……”他脸上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只是这魔母已然沉睡了三十年,如今的实力……” 那声音道:“你忘了,天罗宝藏的另一秘宝也在本坐手中。” 九灵童子怔了怔,眼睛突然亮了:“大人说的可是能起死回生的惊精香?” 那声音笑道:“你还不算太笨。” 九灵童子兴奋的道:“如此说来,崇轩是在劫难逃,只恨属下不能亲手将他撕成几块!” 那声音微微冷哼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这几件事做得不错,没有辜负本座的希望。如今,本座有件秘宝,要赏赐给你。” 九灵童子双眼放光,颤声道:“多谢大人恩典。不知大人要将何等宝物赐下?” 那声音悠悠道:“天罗秘宝,传说是诸神天战中无意流落人间的,其中威力最大的,自然当属三大神的法器。创生之神的梵天宝卷、毁灭之神的湿婆之弓、已极守护神毗湿怒的西昆仑石。在这三大神器之下,就是昆仑青鸟部族的血鹰衣了。穿上血鹰衣,就可大幅提升青鸟族第一秘术血魔搜魂大法的威力。修炼者可以在顷刻间,撕开自己的胸膛,用胸中鲜血,化为一只血色巨鹰,飞天而起,顷刻取人性命。这一击足可立毙一位比自己武功高数倍的高手。何况血魔搜魂大法本身就是江湖第一流的武功,再加上这血鹰之助,也可算得上横扫天下,再无匹敌了。如今,本座就要将它赐给你。” 九灵童子的脸上浮现出狂喜的表情,恨不得伏地跪行到那人脚下,叩谢其恩宠。 那人又道:“依你现在的底子,若能借着血魔搜魂大法,施展出血鹰一击的话,马马虎虎也可算是当世无敌了,就连本座,也不是对手。” 九灵童子愕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冷汗瞬息淋漓而下,道:“属下岂敢……” 那人似乎挥了挥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座既然决心传给你,也就不会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血鹰之下。只是这血魔搜魂大法,只有极少人能够有修炼的资质,而且还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血鹰本身就存在着一个严重的缺陷。” 九灵童子道:“求大人指点。” 那人道:“血鹰一旦施展出,可将自身力量提升几倍,化为无人能当的杀意,但是施展者也会完全失去武功,可以说,这血鹰是将主人数年的力量汇聚在了一起,爆发而出。尤其刚刚施展完血鹰的几个时辰,主人将濒临全身虚脱的状态,这时,若旁边有个不足三尺的女童,也能将你杀死,你明白么?” 九灵童子怔了怔,道:“属下明白,也就是说,若要和敌人决战,一定要到一个没有第三者的地方,否则将被人猎得渔翁之利。” 那人道:“不仅如此,而且若你本身已经受伤,或者身体潺弱的话,那血鹰一击,就将在击杀敌人的同时吸取你全部生命。” 九灵童子道:“大人是说,若决心施展血鹰,一定要当机立断,不能等到自己重伤缠身、虚弱不堪之时。” 那人笑道:“正是。而且血魔搜魂大法修炼极为艰难,平常人就算穷尽一生的时间,也未必能得其要点,最终不过走火入魔,爆血而亡,更难说与血鹰衣配合了。然而你却不一样。你可以在半个时辰之内,完全炼成血鹰!” 九灵童子大愕,颤声道:“属下,属下怎么可能……” 那人笑道:“青鸟族的血鹰衣是唯一的,但血魔搜魂大法,却自青鸟族衰败后,一直秘密流传人间。当今武林,至少有三个人,正在修炼这血魔搜魂大法。而你还一直不曾知道,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从你还是婴儿之日开始,本座就将你日夜浸在特制血池之中,逼迫你修习金血秘术,所谓金血秘术,其实正是血魔搜魂大法的一种变化。正是为你将来修炼血鹰作准备。虽然你为此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相对顷刻能握有击杀天下任意一位高手的力量,那些代价就太微不足道了。” 九灵童子面露惊喜之色,颤声道:“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有些不耐烦,道:“如今,血魔在你体内已经长成,你如今所欠,只是打通血鹰和你体内血魔的关隘罢了。” 九灵童子怔了半晌,重重叩首道:“大人为了属下,用心良苦,属下万死难报其一!” 那人淡淡道:“你明白就好。”缓缓招手,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从阶梯上平平飘下,稳稳落到九灵童子手中。 “血鹰衣和血魔秘笈都在其中,你可以告退了。” “大人你……” “本座要在此处,看着他死。” 崇轩推开宫门,里边依旧是一片黑暗。连一点火光、一丝风声都没有。崇轩心头却没由来的升起一阵恶寒,这种感觉起得毫无征召,他下意识的往旁边一侧身。一道极细的金光划破夜色,擦着他的面颊而过。青光腾空而起,崇轩已然出剑。然而对方竟然比他还要快,又一股阴寒之极的劲力向他咽喉横扫而至。崇轩掣剑回防,那人第三招又已追到眼前! 崇轩彩瞳收缩,敌人出招之快,真可谓平生仅见!他足尖一顿,身形冲天而起,向宫殿一角平平退去,这一退轻盈已极,就宛如落雪飘尘一般,避开数丈,向殿角落下。而就在这一瞬间,另外三道杀意无声无息的从地上拔起,向身形犹在半空的崇轩刺去。 这三道杀气凌厉之极,却偏偏配合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和前面那一招正成四围之势,已将崇轩全部退路封死!暗黑的地宫之中,没有一丝风声,却无处不充斥着彻骨的杀机! 崇轩的脸色也不由一变。就这短短一击之间,他已经试出这四人的武功之高,远在先前诸多对手之上。若单打独斗,每一个人都要比自己鼎盛之时稍弱半点,但只要两人联手,就可稳操胜卷;三人,则可立毙自己于剑下。何况他们四人同声同气,宛如熟悉已久的老友,联手起来,天下又有谁人能够抵挡? 在黑暗的深处,沉沉的死意第一次向崇轩冷笑。 然而崇轩决不会束手待毙,无论对方是谁。就算湿婆梵天毗湿怒三大主神真的从这雪域天堂中走出来,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决不会为之膜拜!只见他的身体突然凌空一折,剑尖直转而下,向着四人合力之处直插下去! 那四人似乎咦了一声,仿佛在惊讶这位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四人合力之处何等强大,他这样合身扑下无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崇轩的剑气在四道劲气交织成的罗网上一触,顿时爆散。只听砰的一声碎响,四周龙吟不绝。大殿中的夜色一瞬间被蓬散的剑花照得雪亮。崇轩内力催吐,但无论他的剑气每增长一分,就立刻被那张罗网压碎一分。那四人冷笑一声,齐齐将劲力往上一抬,欲将崇轩的剑气彻底击散,崇轩却乘着这劲气暴涨的间隙,将青剑在那张罗网上一弹,借着这积蓄已久的反锉之力,将身形向上高高跃起。只见他的身体宛如毫无重量一般,在空中平平飘去,瞬时已变化了数种身法,将追踪而来的余力避开。 四周光华大盛,崇轩轻轻落在大殿一角。四周瞬时又恢复了黑暗。 血滴之声从寂寂夜色中传来,宛如一盏催命的更漏,听来分外清晰。血流如泉,伤者的伤口只怕深的惊人。崇轩虽然勉强避开了这四人联手一击,但无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强行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迅速封锁了几处主要的穴道,但滴血之声依旧未曾完全止住。 他突然道:“曼荼罗教四圣泉守护者?” “亏你还记得我。”话语轻柔娇媚,赫然却是崇轩在冰城湿婆神庙中遇到的那个女子。 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冷道:“这就是九灵童子所言‘中原一流高手’么?看来中土武功,也不过如此。” 那女子轻轻笑道:“他还年轻,若多加调教,未尝不是一个人才。” 又一个苍老干涩的声音冷笑道:“可惜,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另一人粗声道:“看来也不必我们再出手,我们不如坐下来慢慢欣赏,欣赏他的血,是如何一滴滴流干的。” 那女子叹息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一向以为,一具毫无血色的美少年的尸体,是这个世上最值得欣赏的东西。” 崇轩握剑的手,已被鲜血濡湿,但他的手依旧沉稳,剑也握得极紧。任四人说什么,他也不答话,只是紧闭双目,仔细辨析着黑暗中的任何一点声音,希望判断出四人的精确所在、和自己出手的最佳位置。然而,四人就宛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没有留给他丝毫间隙。 崇轩双眼突然睁开,手中青剑由上自下,凌空向下一劈。 他还是出手了!这个机会也许并不是最好。但他若不出手,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四人齐声冷笑,四道剑光腾空而起,瞬息合围成一具钢铁般的牢笼,将他压制在牢笼的核心。夜色中剑光凌乱,四人的招式宛如鬼魅一般,出没不定,却又配合绝佳,竟未有留下一点破绽,层层合围上去,片刻就占据了主动。而后反守为攻,以或雄浑或尖利的真气,布成一张密网,向崇轩沉沉压下。 崇轩虽在劣势,却不慌乱,一面将自身剑气布成一扇屏障,护住周身要害,一面极力避开四人锋芒,向一侧退去。但四人丝毫不给他退避的机会,四道真气越压越重,竟宛如山岳狮象一般,正是要将对方压得粉身碎骨! 血滴之声又变得快速起来。崇轩的伤口已在这压力下震裂,鲜血淋漓不止。 一人冷笑道:“你若能撑过三百招,我就放了你如何?” 又一人道:“只怕不出一百招,他全身的血也就流干了。” 那女子摇头笑道:“看你这么困兽犹斗的样子,真是不忍心。” 那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你还要抵抗到什么时候,现在弃剑,我可以让你少受一些痛苦。” 无论他们如何追问,崇轩一言不答,只勉强运剑,守住门户,一步步向后退去。 一人粗声笑道:“我看他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在大笑,崇轩突然打断他,一字字道:“你们不应该等我流这么多血的!”他的眸子突然一亮,流转的彩光化作两团血色红晕,并迅速向他全身蔓延开去。 那女子脸上闪过惊骇之色:“小心!他也会血魔搜魂大法!”然而似乎已经迟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破碎的裂响,一团血红的阴影从他身后升起,宛如张开了一片血色的羽翼,瞬间和他的剑气融合。只听四周噼啪作响,崇轩剑上的劲气也变得赤红,力量却宛如爆炸一般急速提升,带着狂龙翻滚般的嘶吼,横扫而至,瞬间已生生将几人防御的真气撕破,向着几人恶扑而来! 这一击的威力,已足足是崇轩未受伤时的数倍。而那几人武功虽高,却一直隐居雪山深处,起码数年未有与人动手的经验,这一次更根本未将这重伤的少年放在眼中,一面追击崇轩,一面却彼此好整以暇,谈笑风生,哪里想到他居然还能发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击! 空中血影砰的炸开,嗡嗡乱响,如坠满天花雨,其中三人猝不及防间,已被这血影透体而过,顿时真气委顿,宛如一切力量都被吸走,再也动弹不得。唯有那女子发现得早,急速往后退了一段,并未被炸散的血影所伤。然而只听崇轩青剑龙吟不绝,那团血影卷裹着凌厉的剑光,宛如魔魅一般,瞬息追至,直刺那女子的耳侧! 那女子惊呼尚未出声,崇轩冰冷的眸子已逼在她眼前! 突然,一道微弱的亮光在他们之间腾起。火光摇曳,一枚小小的火折被那女子擎在胸前,刚刚足够照亮她的面容。崇轩的身躯禁不住一震,呼啸而去的剑光戛然而止,凝止在距她耳下一寸之处。 血魔搜魂大法的原理,和血鹰一样,也是借修炼者体内血魔,瞬间积聚极大的力量,将修炼者的武功提高数倍。一招击出之后,无坚不摧,然而交战中,此招必须一击而中,否则一旦失手,劲力虚脱,就相当于将全身毫无防护的暴露在对手的攻击之下!崇轩强行将血魔撤回,犯了大忌,一时邪魔之力反噬其身,真如万蚁咬噬,痛彻骨髓,更休说防范之力了。 崇轩身形一阵摇晃,反手将青剑插入地下,勉强支撑起身体,向那女子看去。 一张苍白而清丽绝尘的脸,宛如诸天雨下的曼殊沙花。 不是莲华又是谁? 她脸上夸张的惊恐渐渐转为讥诮,又转为阴森的笑容,只听她嘶声道:“秘魔之影,杀生夺魂。” 第9章 白雪飞花乱人目 一阵奇异的嗡嗡之声在夜空中响起。这嗡嗡声并不悦耳,但闻者却情不自禁地就放下一切念头,侧耳朵去。声音仿佛很近,就在耳边,又仿佛很远,远在天外,随时能消去人的魂魄一般! 这是地狱中魔主的宴乐,本就不是人间所能够听到的,它也本不应该出现在人间! 崇轩只觉得手上一颤,那股嗡嗡声竟然逆着他的剑芒而上,一阵阵的巨力仿佛大锤般击在他的剑光上,一开始无形无质,渐渐绽放出繁花一般耀眼的光芒,美丽之极,却也凌厉之极,决不是如今全身力量全失的他所能对抗的。 锵然一声轻响,他手中的青剑脱手落地。 天罗宝藏之一的秘魔之影,可以轻易吞噬人间一切蛊毒的万毒之祖;可以瞬间将人的内脏撕得粉碎的魔虫;可以寄居在人类脑中,不断繁殖,将人变为饲主行尸走肉的恶鬼!如今,它在水下神殿的密室中沉睡了三十年的时光,终于再次绽放出它妖异的光华,饱餐这噬血的盛宴! 那全身布满彩光的秘魔之影,正张开双翅,嗡嗡鸣唱着,向崇轩胸前扑下。崇轩用最后的力气将目光从那女子脸上挪开。那女子的面容因兴奋而扭曲,显得有几分狰狞。她虽然长着和莲华一样的脸,却绝非莲华本人。崇轩心中不禁有些释然。 秘魔之影双翅鼓动,已然割破崇轩的衣襟,就要钻入血肉! 崇轩一瞬之间,竟有些轻松的感觉。 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崇轩胸前划过,一开始来势极快,而后渐渐变缓,宛如一团青白色的气泡,将那秘魔之影包裹起来。秘魔之影受了束缚,更激起了噬血狂性,在气泡中左冲右突,四处啃噬,利如刀刃的双翅翕动不止。然而那团气泡看上去极薄极轻,却仿佛极为坚韧,无论秘魔之影如何挣扎,却始终难以突破其间。突然,那团气泡宛如受了某种外力的催逼,高高跃起,直奔那女子身体而去。 那女子下意识的举手格档,那团气泡的去势也不见得有多么快,但偏偏就从她防守的间隙中直穿而过,生生没入了她腹内! 秘魔之影的威力,那女子岂能不知,瞬时惊得脸色苍白如纸。而那被气团包裹的秘魔之影,依旧在她体内不住挣扎,妄图破茧而出,这洞穿肺腑之痛,岂同小可。那女子脸色惨变,额上冷汗淋漓而下,却也不敢运动内息抵御,因为只要这气泡一破,她所受的痛苦只怕是如今的千万倍! 崇轩愕然,回头向那道白光来处望去。 火光微弱,前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那人一身蓝袍,却是蓝得发黑。然而更蓝的是他过膝的长发,微卷的发束蓬然披散,宛如一道奔泻的长瀑。 他的眸子却是一种诡异的红,红得深不见底,宛如红莲之火,猎猎燃烧于长夜之中,触幽通神。 崇轩彩瞳收缩,注视着来人。他的整个面容,就宛如壁画上的神佛,隐然带着让人不可谛视的光芒。只是崇轩却觉得有些熟悉,仿佛曾经在某处见过,却一时回忆不起来。他突然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那人淡淡一笑,这一笑竟宛如千万年的暗夜中,突然出现的一缕阳光一样,让人有种不惜膜拜的感觉。 他缓缓道:“我正是曼荼罗教主。” 乐胜伦宫另一处大殿中,王座上的黑衣人脸上的惊愕、愤怒、忧虑急剧变幻,又都渐渐平息,最后化作一丝冷笑,似在嘲笑冥冥中诸神为人类安排的命运,又似在嘲笑他自己妄图改变命运的僭越。他突然起身,重重叹息道:“没想到,一切还是按照他原来的样子运转。看来,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他沉默了片刻,心情似乎颇为复杂。然而这不过是片刻的事情,他重新坐回王座,向殿外挥手道:“叫九灵童子过来。” 崇轩怔了怔,突然笑了起来:“崇轩何德何能,劳动四圣泉使者、秘魔之影,如今残喘一息,恹恹待毙之时,还有劳教主亲自出马,未免太看得起在下了!” 那人摇了摇头:“你错了。” 崇轩冷笑道:“错在何处?” 那人道:“那四人并非圣泉四使,此处也并非乐胜伦宫,所以你错了。” 崇轩彩瞳中掠过一丝惊疑。 那女子却忍不住颤声问道:“你……你真是曼荼罗教主?” “曼荼罗教主·帝迦。”那人顿了顿,淡淡望着她,道:“你应该就是香巴噶举派千面魔母白玛。当年曼荼罗教灭噶举派一战,被你用化身之术逃掉,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你了。” 崇轩骇然,道:“她是噶举派的人?”噶举派,正是莲华所信奉的教派。 帝迦笑道:“你遇到过的所有敌人都是。” 崇轩眉头紧皱:“她若不是真的圣象泉守护者,那冰城湿婆神庙中,给我和莲华喝下的圣象之血又是什么?” 帝迦道:“不过是普通的迷药。象泉守护者,就算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不会让圣象受到丝毫伤害,又怎可酣饮圣象之血?只是她扮演的象泉守护者的确神形兼备。若不是真正的两位使者已经十年没有离开乐胜伦地宫,我差点也真假难辨。这一点,除了白玛本人最擅长化身易容之术外,更要归功于她的主人的梦境成就法。此人竟能洞穿乐胜伦宫的封印,看到地宫中圣象守护者的行动,不愧为噶举派转世活佛,我此生注定的劲敌。” 崇轩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是说,这千面魔母白玛的真正主人,是噶举派活佛?” 帝迦道:“正是。” 崇轩道:“如此,我和莲华经历的一切磨难,并非曼荼罗教所为,而实是香巴噶举活佛一手安排?” 帝迦微笑道:“我若要杀人,何必用这些无用的手段。”他似乎无意的抬了抬手,一声破碎的闷响似乎从白玛体内传来。一旁白玛那本已完全失去血色的脸顿时变得青紫,胸膛上瞬时隆起一团正在蠕动的肉团,似乎她的皮肉之下,某种活物正在迅速的窜行着。她满面青紫,额头上青筋暴突,容颜也在急速的变化着,似乎只一瞬之间,就完全变成了个鹤发鸡皮的老妇,她厉声惨叫,枯瘦的双手在空中不住挥舞,身体仿佛整个瘫软下去,再也没有骨骼跟血肉之分,那秘魔之影在里面冲突来去,顿时将她的皮肤冲得一团一团地凸起,看去丑恶而诡异。 帝迦望着她,眼中的神光带着种超脱尘世的冷漠。仿佛他就是那灭世的神祗,决不会为芸芸众生的苦难而悲哀——因为,只有毁灭是他的职责。 帝迦突然一手挥下。一道极亮的光华瞬息照亮了夜色。 砰然一声炸响,大蓬鲜红的血花盛开在幽暗的夜色之中,她的身体竟被这道光华生生搅得粉碎,浓浓的血腥之气瞬时弥散得无处不在! 她体内的秘魔之影也没有了声息,伴着它的殉葬者一起化为尘芥。 四周寂寂良久。只听帝迦微叹道:“三十年前天罗教培植的魔母已和她的肉体一起毁灭,噶举活佛就算有炼制之法,也至少要三年才能炼成,而且其形状面目,都可能与今天完全不同。这样阴毒的魔物,看来还气数未尽,并非一时能够完全毁灭的。” 崇轩默然片刻,道:“噶举活佛在哪?” 帝迦微笑道:“这宫殿的后边,相信他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你我。” 崇轩道:“你要去杀了他?” 帝迦淡淡笑道:“我如今已不想杀他。因为,今日他注定会死在你的手上。”崇轩一怔,帝迦已转身向殿外走去:“这就是命运,我们不过是命运中的一点,一切的改变,都是徒劳。” 大殿的王座上,那人已站起身来,一袭黑色的大氅将他整个人包裹在浓黑的夜色中,他对台阶下道:“九灵童子,血鹰衣你已经穿上了?” 九灵童子双目放光,道:“是。而且经过半个时辰的演练,属下体内的血魔已经可以和血鹰衣融合,虽然尚未完全成熟,但也能施展出八成以上的威力。” 那人笑道:“很好。然而事情并非如你我所想——”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崇轩还没有死!” 九灵童子呐呐道:“怎么可能,四大觉士加上秘魔之影,难道还不足以取他性命?” 那人一挥手:“若没有曼荼罗教主中途出现,十个崇轩也已经死了!” “曼荼罗教主?!”九灵童子脸上闪过一片不可置信的神色,颤声道:“难道,难道世上真的有这个人?曼荼罗教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经……” 那人一字字道:“你错了。三十年前,曼荼罗教灭了噶举派满门,而后就销声匿迹。藏地僧众传说他们与上任活佛多吉帕姆同归于尽了,然而事实远远不是这样。曼荼罗教并没有消亡,而是潜藏在某阴暗之处,韬光养晦,等着元气渐复。五年前,我梦境成就法刚刚有小成之时,照临浮世,发现曼荼罗教新任教主已经产生。三年前,发现他竟用邪神湿婆的力量,打开乐胜伦宫的封印,与手下诸魔头盘踞其中,以僧人骨、髓、筋、肉祭炼法宝,意图某日潜形出世,消灭佛法,以兴湿婆邪教……我日夜忧思,但由于以前没有西昆仑石的协助,只能偶尔透过乐胜伦宫的封印,看到宫中片断形貌,却始终无法确定乐胜伦宫的准确位置,更谈不上设法阻止他了。所以,我才不惜费尽千辛万苦,寻找天罗宝藏,为的就是提前阻止这场注定将由曼荼罗教主兴起的灭佛大劫!” 九灵童子怔了半晌,才道:“然而,大人终究已经得到天罗宝藏了。” 那人的心中似乎有所触动,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得到西昆仑石那一刻,我的梦境成就法已经完全修成,离恒河大手印的觉悟,也不会远了……”他叹息了一声,道:“我已能看到整个命运的轨迹。然而,正是这样,我才发现,我想错了。” 九灵童子讶然:“大人的意思是?” 那人道:“我看到了命运,却发现一切的关键,不仅仅是天罗宝藏。只因为这个命运的轨迹上,横亘着一个注定要扭转一切的灾星!” 九灵童子愕然道:“灾星?” 他望着远方,缓缓摇头道:“我能得到天罗宝藏,也能最终修成恒河大手印。然而还是阻止不了这场浩劫。正是因为命中注定有这么一个灾星,会因为一个极其偶然的原因,在我修成恒河大手印的一瞬间将我杀死!所以,只要他存在于这个世上,天罗宝藏也没有用,一切就会向着毁灭的厄运进展。” 九灵童子道:“厄运……” 那人眉头一动,道:“他无心杀我,但我注定会死。于是,唯一克制邪神湿婆的恒河大手印会随之失传,整个正邪的对比都被破坏。曼荼罗教将横扫藏地,毁灭佛法,荼毒天下,万民因之而流离,雪峰因之而赤红!” 九灵童子骇然,半晌才道:“这个灾星莫非就是……” “崇轩。”那人又长叹道:“偶然的机会下杀死我、无意中引发诸天大劫,这未必是他愿意的结局。然而却是命运,不是他能左右的。” 九灵童子舒了口气,道:“难怪大人执意要杀他。只是如今他还没死,大人有什么打算?” 那人冷冷道:“他没有死,就一直杀到他死为止。” 九灵童子愕道:“大人是说……” 那人道:“现在四大觉士都已死在他手上,我又不能和注定能杀死我的人对决,所以,我手上只剩下一步棋……”他起身向阶下缓缓走来,目光却一直注视在九灵童子脸上:“就是你。” 九灵童子全身一颤,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道:“大人要我去杀死崇轩?” 那人道:“不仅仅是他,还有曼荼罗教主帝迦。他们中间只要死一个,浩劫就不会发生。” 九灵童子懦懦道:“帝迦?传说他得到了天罗宝藏之首,湿婆之弓,连乐胜伦宫都能开启,力量已宛如,属下这点微薄的伎俩,怎么可能……” 那人步步走下,黑色的大氅在阶梯上沙沙作响,沉沉的压力似乎也跟随他压了下来:“现在你有了血鹰衣。” 九灵童子一边后退,额上已经冷汗淋漓:“可是,可是血鹰衣只能对一人施展,我就算杀了崇轩或者帝迦,但是我会立刻全身虚脱,这时,剩下的那个人会立刻将我碎尸万段……” 那人冷冷道:“为了佛法大业,作一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九灵童子止住了后退,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样说来,大人是早就做好准备,让我牺牲的了?” 那人淡淡一笑:“告诉你也无妨。我早就看到了你的命运,传习血魔大法也好,给你血鹰衣也好,抚养你长大也好,无非是为了今天。何况,你的性命本来是我所救,你也不止一次发誓愿意为我而死,如今这么快就食言反悔了?” 九灵童子一时语塞,半晌又道:“属下并不是贪生怕死,只是在想有没有别的法子,能留属下一条性命,继续为大人效力。” 那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斗篷下,一双眸子冷如玄冰,他对九灵童子一挥手,沉声道:“够了,你的全部价值,就是在今天放出血鹰。用你的尸体和生命,换取我的胜利。服从我,接受你的命运,这是你唯一能作的。” 九灵童子绝望的道:“不,不……” 那人冷冷笑道:“何况,就算你死了,我还有能让你起死回生的惊精香,你害怕什么?” 九灵童子惧到极处,反而平静下来。他伸手紧紧护住胸前的血鹰衣,声音变得嘶哑无比:“活佛大人,你在骗我。惊精香的力量远没有传说中那样强大,它所能做的,只是延续一个垂死之人的生命,和让那些处于‘假死’状态的人苏醒过来。而对于真正死亡的、甚至肢体残缺的尸体,是毫无作用的。其实它更大的价值,在于能治愈很多奇疾怪病而已。”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生死是天道本源,世上又哪里真会有能颠倒这根本规律的良药!何况,据我所知,大人手中的惊精香非常之少,只怕已经全部用了复苏秘魔之影了!” 那人冷冷笑道:“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既然你已知道,我不妨直说,无论崇轩还是帝迦出手,你连尸骨都存不下来,别说惊精香,就是湿婆梵天亲至,也无法让你起死回生。既然事已至此,何不抛开一切妄念,无畏无惧,为你信仰的活佛,献出你微漠的生命?” “不,我不想死……”九灵童子深吸了口气,摇头道:“原来,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 “废话!”那人的声音顿时变得凌厉逼人:“现在已经由不得你选择。去还是不去?” 积威之下,九灵童子刚刚升起的一点信心又完全崩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道:“大人,求求你放过属下,念在属下这些年对大人忠心耿耿的分上。” 那人又逼进一步:“现在你的死,就是对我最大的忠心!” 九灵童子忍不住后退道:“大人,你不要逼我。” 那人冷笑道:“逼你又如何?” 九灵童子咬牙道:“大人不要忘了,属下现在穿着血鹰衣!大人若是苦苦相逼……对决大人一人,总比面临崇轩和帝迦两人夹击要好!” 那人冷冷一笑,道:“用血鹰击杀我,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待精气复原,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或许你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很久了,你一直暗中修习噶举大手印,不正是这个意思?我倒很想看看,这从小宛如狗一样跟随我左右的奴才,到底有多少叛变的勇气。”言罢又上一步。 九灵童子仿佛被他的气势压的喘不过起来,冷汗淋漓,眼角余光环顾四周,然而那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借机逃走,在身边已布下数道真气,罗网一般把他的所有退路封死。看来,除非出动血鹰,九灵童子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了! 九灵童子突然身体一震,脊背上升起一阵寒意,仿佛贴在了岩石之上。原来他已退无可退,被逼入了墙角!他眼中满是绝望之色,金色的面孔扭曲得可怕,嘶声叫道:“不要逼我……” “孽贼,受死!”那人眸子中升起一种妖异之色,一声冷哼,双手一合,伏魔大印已然结在手中,突然往下一压,一股极为凌厉的劲气破空而下! 只听九灵童子发出一声大叫,尖尖的十指在胸前猛地一撕! 夜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鸣叫,宛如神鬼夜哭,刺得人耳膜生痛。一蓬巨大的血花在他胸前绽开。他的胸膛宛如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从内突破了一般,浓黑的血影呼啸而出,在半空中喷出朦朦血雾,而后又渐渐升腾,凝结成型,却仿佛一只张开巨大的双翼的怪鸟,爪哕张扬,向那人恶扑而来! 天罗秘宝之血鹰,终于重现人间! 第10章 风飘雪散不知处 传说中无坚不摧,可立毙世间任何一位高手的天罗血鹰! 空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为这血鹰的魔力而震颤,慑服在那足令天地变易的威力之下。 而那人只静静的站在原地,脸上带着一丝讥诮的笑容。 血鹰卷起巨大的血雾,带着厉声怪啸,向他扑下。整个地宫刹那之间被一股妖异的巨力笼罩住,那血鹰隐在夜色中,就仿佛魔神的一只巨眼,在冷漠地注视着整个世界。一切力量都被它剥夺,在空无中成为哀怜的弱者,等待它择肥而食。 暗色渐渐低下,低得都快压住了万物挣扎的气息。暗色之上凄厉的鹰鸣不绝于耳,一声声都仿佛死神的号角,在催促着地狱之门的打开! 突然,这些血雾从中断裂开来。满天血雨宛如被无形的利刃当中斩断,将九灵童子胸中喷涌的鲜血和空中飞扬的血鹰阻隔开。血鹰失去了鲜血的支撑,宛如一只断线的纸鸢,瞬息委顿下去,跌落到那人脚下,化为一滩腥血。 而九灵童子的胸膛,却突然炸开。大团的鲜血宛如失去控制的河流,喷洒得一地都是。他迅速灰白的脸上尽是不可置信之色,喃喃道:“这血鹰衣……不是……” 那人冷哼了一声,淡淡微笑道:“血鹰衣是真的,但你自幼修习的血魔大法却并非青鸟族嫡传之法。真正的血魔大法,普天之下只不过一二人有修成的资质,你虽然是我多方寻找选定的人,终究还是差强人意了一点。所以我教给你的是血魔大法的外道。而用这种血魔大法施展血鹰的唯一结果就是,你将在血鹰出现的瞬间,爆血而亡。” 九灵童子胸膛急剧起伏,鲜血在他身下宛如一只绯红的巨手,决不甘心的伸向那人,圆睁瞳孔也渐渐散开。 “你其实不想杀崇轩……”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他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活佛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人叹息了一声,轻轻道:“其实,我不过想借你的尸体一用罢了。”言罢俯身下去,将九灵童子身上的血鹰衣脱下。 当他将那件染满鲜血的血鹰衣举到眼前的一瞬间,血鹰衣上金色的光芒无意中照亮了他深藏在黑色斗篷里的面容。 清秀的面容,不含任何世俗尘渣的眸子。 香巴葛举派唯一的女活佛,多吉帕姆-莲华。 莲华从血泊中起身,缓缓将血鹰衣系在自己身上。她望着九灵童子血肉模糊的身体,轻轻叹息了一声,眼波流转,蕴涵着难以言传的悲悯。 她并不希望看到鲜血,然而却不得不看到。 正如她并不希望看到命运的轨迹,然而一旦她看到了,就不仅仅是为命运的悲惨而叹息,而是要负担起改变命运轨迹的责任——常人无法担负的责任。为了这个目的,就算鲜血染红了整个岗仁波济峰,她也在所不惜。 崇轩,无论他知不知道、愿不愿意,必将是这场浩劫无尽的因缘链条上,最偶然的一环。 正如高高雪峰上落下的一枚石头。石子何辜,但整座雪峰都会为了它的震动而崩塌。这就是缘,孽缘。 莲华也是一样。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了她的命运。她是香巴噶举派的女活佛,而香巴噶举派的不传之秘——恒河大手印,则是佛陀在灭度前,留在世上的唯一克制魔君湿婆的法宝。所以,击败曼荼罗教主、信奉湿婆的外道邪魔,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因此,她必须不惜一切,夺取天罗宝藏,修成噶举六成就法,进而在日后的岁月中觉悟恒河大手印,是她击败帝迦的唯一希望。 然而仅有这些都还是不够。就算她最终掌握了克制湿婆力量,还是会因为偶然的机遇,在大法成就的瞬间,死在一个漠不相关的人手上。 这是何等可笑的命运! 所以,她不能接受神明这种无知的安排,不能接受千年佛法毁于邪魔之手的事实!因此,她要将这罪恶因缘链条的第一个环节提前卡断——这就是崇轩。 她轻轻抬起沾血的手掌,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笑意。她看到了一切,也有改变一切的决心和勇气,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她已经没有向崇轩痛下杀手的勇气。 或许她错了,她不该让自己显身为莲华,去和崇轩一起经历那段她一手编制的故事。或许这个故事太过逼真,如今,她自己也已沉沦其间?或许,那个牵着青驴,俏然微笑的白衣少女,才是她心中更真是的自我? 然而,她就是多吉帕姆,神佛传承给了她非凡的资质与身份,也就交给了她非凡的使命,这是她决不可能放弃的。 既然他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提前死去——在浩劫的因缘开始运转之前;既然崇轩不能死,她只有采用另一种更改命运的方式。 她只能让自己的死亡提前一次。 崇轩注定会杀死她,但只会杀死她一次,如果她提前死过一次了,那么那个偶然就不再会是必然。未来的一切,都将走向另一个轨道。 这是九灵童子永远想不到的。当今世上,也只有洞悉了命运的运程的她,能够想到,因此,她也就必须担负这些责任。 莲华的眸子中掠过一丝决然,转过身,踏着地上的鲜血,向殿门走去。 崇轩冷冷看着帝迦的身影消失在暗夜深处。他缓缓支撑起身体,拾起地上的青剑,向着大殿的另一头走去。他全身每一处筋骨都宛如碎裂一般疼痛,血滴的声音在黑暗中分外刺耳,然而,只要他能站起来,就决不会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扇黝黑的石门。石门并不高大,还微露着罅隙。然而一种沉沉的杀气,已经从罅隙中透了过来。这杀气阴森而凌厉,宛如黑暗中潜藏的夜魔,只等着猎物推开这门的一霎那,就将他一击毙命。 崇轩有些犹豫。传说中,香巴噶举派活佛、这一切经历的幕后安排者、一直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就在这大门之后。 他并没有立刻推开这扇石门,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他心中有个深深的疑惑。这个疑惑是他不愿意承认的,但又不得不去想。如今谜底就摆在眼前,他却有些不愿意去解了。 吱的一声轻响,石门仿佛受了某种无形之力的牵引,应声而开。 破空之声几乎同时响起,无数支银色的羽箭,宛如堕天的流星一般,向崇轩直扑过来!那些羽箭来势看上去凌乱无比,全无章法,暗中却布成了一个极为严密的法阵。彼此纵横穿插,相辅相成,不要说人,那怕是一滴水珠,也极难从这个箭阵中穿过。 箭光乱落如雨,仿佛是被摘落的月光本身,根本没有枯竭的时候。 崇轩方一提气,就觉得全身一阵剧痛,他手中紧握的青剑,也失去了往日睥睨天地的光华。然而,他决不会放弃。他一面挥剑格档着这些宛如无穷无尽的银箭,一面用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透过眼前刺目的箭光,搜寻着箭阵可能的缺陷。 银光斑驳陆离,宛如一扇密不透风的墙,然而这墙的后面,却隐约透出一抹黑色的阴影。这阴影极淡,宛如四周石柱不经意投下的影子,然而,崇轩的眸子却已经开始收缩! 他已经感觉到,这就是敌人的所在! 一道青光腾空而起,这这天蔽日的银箭,竟然挡他不住!崇轩血红的身形宛如一道闪电般向银墙之后的黑影袭去! 那团黑影显然感觉到了对方的杀意,但却依旧稳如磐石,不避不动。 崇轩心中暗惊,他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必然是平生罕见的劲敌,所以刚才这一剑,已经积聚了他全部的力量,凌厉无比,不能伤人,势必伤己!霎时间,剑影呼啸,已然触上了那人的衣襟。 然而对方依旧没有动。 崇轩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手腕向下一沉,剑尖斜下,避开了心脏,却从那人腹中直穿而过。 长空血乱,那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崇轩眸中流转的彩光霎时凝结如冰,手腕不由自主一松,弃开长剑,将那人向后倒去的身体接住。 他的声音禁不住颤抖:“莲华!” 距他们咫尺之处,当空乱舞的银箭交织成一个巨大的光团,将淡淡的银光倾泻在莲华的身上。黑色的大氅褪去,她的白衣上沾满鲜血。胸前覆盖着一块式样古朴的灰色丝绸,已经完全被血液濡湿。丝绸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色巨鹰,在不断汩汩涌出的鲜血滋润下,显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巨鹰本来怒睁的双眼,却宛如饱餐了血之盛宴,已经满足的闭上。 崇轩将莲华抱在怀中,颤声道:“你……你用了血鹰?”他似乎说不下去,怔怔注视着莲华毫无血色的脸。 莲华长发披散,轻轻垂覆在苍白的脸颊上,勉强挤出一个极淡的微笑:“我没有选择。只有这样,我才能杀了九灵童子。其实,其实他欺骗了我,根本没有曼荼罗教主,他,就是一切阴谋的主使。” 崇轩回过头,九灵童子浴血的尸体,正侧着头恶狠狠的瞪着他们。虽然气绝已久,但双眼仍大张着,宛如不甘心自己的命运。 莲华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我不能容忍活佛大人圣洁的灵魂,寄居在这样一个恶魔体内,他不配!我……只有乘他不备盗出了血鹰衣,将他的肉身击杀,然后借助另一件秘宝波罗镜的力量,让他的灵魂重新转世……”她一阵剧烈的喘息,又平静下来,轻声道:“如今,活佛大人能转世人间,我的心愿也总算完成了,可以安心的去死……” 崇轩道:“住口,你不会死!” 莲华微笑着摇头道:“你我都是血魔搜魂大法的修炼者,你又何必骗我,骗你自己……” 崇轩一时无言。血鹰一旦施展而出,人体不仅一切力量消失,而且会变得极为脆弱,就连最普通的一击,也无法承受。自己方才那一剑,在最后关头,临时偏侧了一点点,对于一个常人而言或许并不足以致命,但对于刚刚施展过血鹰的人来说,已是绝无生理的必杀之招! 她为什么,就偏偏刚刚使用过血鹰;而自己为什么,就偏偏刺下了这一剑! 银箭飞舞,如散开了满天烟花,照得崇轩冰霜之色也不由为之而动,彩眸的深处,更流露出难以言传的痛苦:“你为何要站在机关后边,让我误出了这一剑……” 莲华无力的伸出手去,似乎想抚平他眉间深深的皱褶:“我知道你会来,我本想将机关的旋钮破坏掉,让他们不会伤到你,却还没有来得及……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她脸上凝聚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如圣湖边摇曳千载的优昙,一朝绽放出所有的风华:“你不要自责,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是人无法改变的……” 崇轩眸中神光闪耀,一时说不出话来。 银箭依旧乱舞不息,落得地上宛如下了一层华丽的幽霜。莲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其他的天罗宝藏,就在大殿后边的王座下。惊精香、天罗神鞭、波罗镜、灞雨环、潜龙珏、秘魔之影。”她费力的举起一拳,缓缓摊开,里边有一颗毫不起眼的灰色石子:“这是西昆仑石。我已经没有机会修成梦境成就法了,我本是天下最好的预言师,却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神的嘲弄……” 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失血的双颊上,涌起一抹病态的嫣红,声音也变得极轻、极细:“我死了之后,千万不要把我埋葬,因为按照噶举派的说法,入土的灵魂是无法转世的。你将我的身体放在这座噶举地宫后边的一座小池里,那里正通往转生的波旁马错圣湖,我会得到最好的安息……也许世事轮回,来生我们还会再见,只是不知你我,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她脸上刚刚浮出一个微笑,就剧烈咳嗽起来,大蓬的血花,在她胸前恣意绽放着。崇轩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不让她再说下去。 莲华勉强挣脱他,摇了摇头,继续道:“西昆仑石,是天罗教的信物,对你复兴天罗教会有莫大的帮助,你要收藏好。”轻轻将西昆仑石递给崇轩。 崇轩接过,默默念道:“天罗宝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惊精香!” 莲华望着他,凄然一笑道:“没有用的,惊精香已经被九灵童子全部用来复苏秘魔之影了。现在剩下的只是它的炼制之法。而其中每一味药,都不是轻易能得到的。” 崇轩紧紧握住莲华的手,决然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一样要将惊精香配出来!” 满天银光的照耀下,莲华的生命迅速流逝,变得单薄如纸,这却让她最后的笑容宛如明月一样动人:“你很好,可是,可是我却已经等不了了……” 一瞬间,一种微弱但却带着人世间最深沉的恐怖的震动,从她的心脏传来,宛如用整个生命凝聚成了这最后的一跳,然后就永远沉寂下去。她的身体似乎脱离了一切束缚——理想、宗教、仇恨、爱情,变得如此之轻,自由自在。 她静静的躺在崇轩的怀中,尚未凝结的鲜血从青剑剑柄处缓缓涌出,将他那袭血红的衣衫滋染,似乎洗去了他身上这许多妖异的色彩,显得柔和而圣洁。 解脱的是她,而留在命运那恶毒而阴冷的轮盘面前的,却是崇轩。崇轩将她抱得如此之紧,似乎在痛恨她、他、更是诸神为他们安排的这个结局。他全身剧烈的颤抖着,深深的寒意从掌心传来,渐渐将天地间的一切冻结。 唯有那满天流光,仍在飞舞不休,洒落一地冰凉。 落雪无声。 月光最盛的时候,崇轩横抱着莲华冰冷的身体,将她轻轻放入地宫后那池澄澈的湖水之中。虽然他心中还有着对这座宫殿、这段日子的无尽疑问,但是他已不愿去想。就让这一切,永远陪伴着莲华,那个在月光下轻轻微笑的女孩,在圣湖之底作永恒的安眠。 然而湖底深处,一小块青色的香料,正悄无人知的弥散开来。莲华苍白的手指,在水底深处,似乎轻轻一动——或许那只是池底的微波。 当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崇轩独自离开了噶举地宫。 两年之后,他挟天罗七大秘宝,重兴天罗教,横扫天下,如日中天。只是再也没有人看见他使用过剑,也没有穿过红色的衣衫。 三年后,他在武当峰顶,决胜武当之时,一个白衣蒙面的女子,骑着一头青驴,手握菩提枝,向他走来。 她轻轻驻驴道:“可是天罗教主崇轩?” 崇轩愕然。 她轻轻一笑道:“我为教主的命运而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