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堂事件手帖》 序章 台版 转自 宅之预备军@轻之国度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北镰仓的坡道往下,步履蹒跚地走在铁路沿线的小巷中。 短袖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溽湿,紧紧黏附在背上。烦人的蝉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绣球花还来不及凋落,夏天就已随着梅雨结束而来临。 对于不爱冲浪的当地居民而言,夏天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季节。虽然由比之滨和江之岛海岸的海水浴场都已经开放,不过,附近的国高中生却不太爱在这一带的海边戏水、游泳,因为观光客多到人山人海,浪潮涌起之时还会呈现出奇怪的污浊色彩。 我是位于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一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我为了要拿回不小心忘在学校里的教科书,所以才刚从学校离开,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由于错过了一小时才一班的公车,所以原本搭乘公车上下学的我,只好转往jr车站的方向。这道路狭窄又三面环山的镰仓,有些地区的交通还真是不便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右手边可以看见北銾仓车站的月台,这个月台非常地长,而且只有一边有验票口,所以必须走上长长一段路才能进到站内。 而左手边则是成排的旧式建筑,家家户户庭院里栽种的树木都相当高大繁茂、绿意盎然。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太留意——在这条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 这幢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造建筑甚至连店名都不曾挂上,仅仅在店门口放了一个以风力转动的老招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旧书收购、诚实鉴价」。因为有点生锈,所以转不太动。 当我正要通过这家不知店名为何的书店门口时…… 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木框拉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一名年轻女子从门中走了出来。 年轻女子穿着无袖的白色罩衫加上蓝色长裙,一身朴素的装扮;以大麻花辫扎起的长发盘在后颈上,白皙的肌肤衬得水汪汪的黑色眼眸更显明亮,直挺的鼻梁下有一双薄唇。 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微大一些吧,外型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像,是个会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一眼的美女,但看来不像是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她将嘴唇噘成小鸟般,发出嘶哑的声响: 「嘶——嘶嘶——嘶——」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在吹口哨,看来似乎是个不太灵巧的人。 她从老旧的木造房屋中拉出一台小小的置物车。看起来像是旧书店的员工,正准备开店。 她连眼角也不曾瞥向呆站在二芳的我,专注地将置物车推到定位。置物车上立着一个草率写着「百圆均二的木牌,看来似乎是用来摆放特价书籍。 正当她打算回到店内时,目光突然停驻在看板立牌上,发出了「咦」的一声轻响,并以手掌推了一下钢板,招牌带着叽叽嘎嘎的声音转动起来,转到「旧书收购、诚实鉴价」的背侧便停了下来。 「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稍微思索了半晌,才察觉这应该就是书店的名字吧!原来这不是一家没有店名的书店。她带着跃动般的轻盈步伐回到店内,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呆站在一旁的我。 (那个人是谁?) 这家店应该是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独自经营才对,难道是请了大学生来打工吗?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文现里亚古书堂」,从拉门上的玻璃偷看幽暗的店内。在书架的对面有一个堆满书本的柜台,从书籍堆成的山谷间隙中发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 彷彿被埋在书中一样,她正在翻阅着一本很大的书。眼镜下圆睁的杏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即使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时而微笑、时而用力点头,一刻也不曾安静。 (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这就是所谓的浑然忘我吧,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书时表情如此生动、如此乐在其中的人,真是让我羡慕不已。到底在看什么书呢?什么内容那么有趣呢? 我将手伸到拉门上,但终究还是放弃地垂下手。问她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看书这件事根本就与我无缘,这是我拥有的「体质」。我带着低落的情绪离开店门口,缓缓地往车站迈步而去。 在幽暗的店内看书的那道身影,如同一幅画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穿过铁路进入验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再回到那家店向那位女生攀谈,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我就这样搭上横须贺线返回家中。 对于没有任何行动而任机会流逝的自己,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能够妥善掌握相遇契机的人,应该是拥有特别才能的人。凡人大概就只会选择默默地经过,而我也只是和凡人一样,采取最普通不过的行动罢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禁想像——如果当时我走进那家店,和她变得熟稔的话,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起,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算了,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继续想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在此,我还是先写个前言稍加说明。 这是一个关于旧书的故事。关于一些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流转于人们手上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这句话虽然是引用别人所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只不过,如果要再加以补充的话,就是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的名字叫五浦大辅,今年二十三岁。和我有关联的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了。 那么,首先就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台版 转自 宅之预备军@轻之国度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北镰仓的坡道往下,步履蹒跚地走在铁路沿线的小巷中。 短袖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溽湿,紧紧黏附在背上。烦人的蝉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绣球花还来不及凋落,夏天就已随着梅雨结束而来临。 对于不爱冲浪的当地居民而言,夏天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季节。虽然由比之滨和江之岛海岸的海水浴场都已经开放,不过,附近的国高中生却不太爱在这一带的海边戏水、游泳,因为观光客多到人山人海,浪潮涌起之时还会呈现出奇怪的污浊色彩。 我是位于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一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我为了要拿回不小心忘在学校里的教科书,所以才刚从学校离开,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由于错过了一小时才一班的公车,所以原本搭乘公车上下学的我,只好转往jr车站的方向。这道路狭窄又三面环山的镰仓,有些地区的交通还真是不便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右手边可以看见北銾仓车站的月台,这个月台非常地长,而且只有一边有验票口,所以必须走上长长一段路才能进到站内。 而左手边则是成排的旧式建筑,家家户户庭院里栽种的树木都相当高大繁茂、绿意盎然。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太留意——在这条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 这幢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造建筑甚至连店名都不曾挂上,仅仅在店门口放了一个以风力转动的老招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旧书收购、诚实鉴价」。因为有点生锈,所以转不太动。 当我正要通过这家不知店名为何的书店门口时…… 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木框拉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一名年轻女子从门中走了出来。 年轻女子穿着无袖的白色罩衫加上蓝色长裙,一身朴素的装扮;以大麻花辫扎起的长发盘在后颈上,白皙的肌肤衬得水汪汪的黑色眼眸更显明亮,直挺的鼻梁下有一双薄唇。 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微大一些吧,外型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像,是个会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一眼的美女,但看来不像是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她将嘴唇噘成小鸟般,发出嘶哑的声响: 「嘶——嘶嘶——嘶——」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在吹口哨,看来似乎是个不太灵巧的人。 她从老旧的木造房屋中拉出一台小小的置物车。看起来像是旧书店的员工,正准备开店。 她连眼角也不曾瞥向呆站在二芳的我,专注地将置物车推到定位。置物车上立着一个草率写着「百圆均二的木牌,看来似乎是用来摆放特价书籍。 正当她打算回到店内时,目光突然停驻在看板立牌上,发出了「咦」的一声轻响,并以手掌推了一下钢板,招牌带着叽叽嘎嘎的声音转动起来,转到「旧书收购、诚实鉴价」的背侧便停了下来。 「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稍微思索了半晌,才察觉这应该就是书店的名字吧!原来这不是一家没有店名的书店。她带着跃动般的轻盈步伐回到店内,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呆站在一旁的我。 (那个人是谁?) 这家店应该是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独自经营才对,难道是请了大学生来打工吗?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文现里亚古书堂」,从拉门上的玻璃偷看幽暗的店内。在书架的对面有一个堆满书本的柜台,从书籍堆成的山谷间隙中发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 彷彿被埋在书中一样,她正在翻阅着一本很大的书。眼镜下圆睁的杏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即使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时而微笑、时而用力点头,一刻也不曾安静。 (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这就是所谓的浑然忘我吧,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书时表情如此生动、如此乐在其中的人,真是让我羡慕不已。到底在看什么书呢?什么内容那么有趣呢? 我将手伸到拉门上,但终究还是放弃地垂下手。问她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看书这件事根本就与我无缘,这是我拥有的「体质」。我带着低落的情绪离开店门口,缓缓地往车站迈步而去。 在幽暗的店内看书的那道身影,如同一幅画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穿过铁路进入验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再回到那家店向那位女生攀谈,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我就这样搭上横须贺线返回家中。 对于没有任何行动而任机会流逝的自己,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能够妥善掌握相遇契机的人,应该是拥有特别才能的人。凡人大概就只会选择默默地经过,而我也只是和凡人一样,采取最普通不过的行动罢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禁想像——如果当时我走进那家店,和她变得熟稔的话,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起,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算了,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继续想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在此,我还是先写个前言稍加说明。 这是一个关于旧书的故事。关于一些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流转于人们手上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这句话虽然是引用别人所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只不过,如果要再加以补充的话,就是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的名字叫五浦大辅,今年二十三岁。和我有关联的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了。 那么,首先就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台版 转自 宅之预备军@轻之国度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北镰仓的坡道往下,步履蹒跚地走在铁路沿线的小巷中。 短袖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溽湿,紧紧黏附在背上。烦人的蝉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绣球花还来不及凋落,夏天就已随着梅雨结束而来临。 对于不爱冲浪的当地居民而言,夏天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季节。虽然由比之滨和江之岛海岸的海水浴场都已经开放,不过,附近的国高中生却不太爱在这一带的海边戏水、游泳,因为观光客多到人山人海,浪潮涌起之时还会呈现出奇怪的污浊色彩。 我是位于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一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我为了要拿回不小心忘在学校里的教科书,所以才刚从学校离开,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由于错过了一小时才一班的公车,所以原本搭乘公车上下学的我,只好转往jr车站的方向。这道路狭窄又三面环山的镰仓,有些地区的交通还真是不便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右手边可以看见北銾仓车站的月台,这个月台非常地长,而且只有一边有验票口,所以必须走上长长一段路才能进到站内。 而左手边则是成排的旧式建筑,家家户户庭院里栽种的树木都相当高大繁茂、绿意盎然。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太留意——在这条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 这幢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造建筑甚至连店名都不曾挂上,仅仅在店门口放了一个以风力转动的老招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旧书收购、诚实鉴价」。因为有点生锈,所以转不太动。 当我正要通过这家不知店名为何的书店门口时…… 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木框拉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一名年轻女子从门中走了出来。 年轻女子穿着无袖的白色罩衫加上蓝色长裙,一身朴素的装扮;以大麻花辫扎起的长发盘在后颈上,白皙的肌肤衬得水汪汪的黑色眼眸更显明亮,直挺的鼻梁下有一双薄唇。 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微大一些吧,外型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像,是个会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一眼的美女,但看来不像是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她将嘴唇噘成小鸟般,发出嘶哑的声响: 「嘶——嘶嘶——嘶——」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在吹口哨,看来似乎是个不太灵巧的人。 她从老旧的木造房屋中拉出一台小小的置物车。看起来像是旧书店的员工,正准备开店。 她连眼角也不曾瞥向呆站在二芳的我,专注地将置物车推到定位。置物车上立着一个草率写着「百圆均二的木牌,看来似乎是用来摆放特价书籍。 正当她打算回到店内时,目光突然停驻在看板立牌上,发出了「咦」的一声轻响,并以手掌推了一下钢板,招牌带着叽叽嘎嘎的声音转动起来,转到「旧书收购、诚实鉴价」的背侧便停了下来。 「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稍微思索了半晌,才察觉这应该就是书店的名字吧!原来这不是一家没有店名的书店。她带着跃动般的轻盈步伐回到店内,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呆站在一旁的我。 (那个人是谁?) 这家店应该是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独自经营才对,难道是请了大学生来打工吗?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文现里亚古书堂」,从拉门上的玻璃偷看幽暗的店内。在书架的对面有一个堆满书本的柜台,从书籍堆成的山谷间隙中发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 彷彿被埋在书中一样,她正在翻阅着一本很大的书。眼镜下圆睁的杏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即使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时而微笑、时而用力点头,一刻也不曾安静。 (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这就是所谓的浑然忘我吧,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书时表情如此生动、如此乐在其中的人,真是让我羡慕不已。到底在看什么书呢?什么内容那么有趣呢? 我将手伸到拉门上,但终究还是放弃地垂下手。问她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看书这件事根本就与我无缘,这是我拥有的「体质」。我带着低落的情绪离开店门口,缓缓地往车站迈步而去。 在幽暗的店内看书的那道身影,如同一幅画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穿过铁路进入验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再回到那家店向那位女生攀谈,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我就这样搭上横须贺线返回家中。 对于没有任何行动而任机会流逝的自己,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能够妥善掌握相遇契机的人,应该是拥有特别才能的人。凡人大概就只会选择默默地经过,而我也只是和凡人一样,采取最普通不过的行动罢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禁想像——如果当时我走进那家店,和她变得熟稔的话,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起,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算了,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继续想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在此,我还是先写个前言稍加说明。 这是一个关于旧书的故事。关于一些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流转于人们手上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这句话虽然是引用别人所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只不过,如果要再加以补充的话,就是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的名字叫五浦大辅,今年二十三岁。和我有关联的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了。 那么,首先就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台版 转自 宅之预备军@轻之国度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北镰仓的坡道往下,步履蹒跚地走在铁路沿线的小巷中。 短袖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溽湿,紧紧黏附在背上。烦人的蝉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绣球花还来不及凋落,夏天就已随着梅雨结束而来临。 对于不爱冲浪的当地居民而言,夏天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季节。虽然由比之滨和江之岛海岸的海水浴场都已经开放,不过,附近的国高中生却不太爱在这一带的海边戏水、游泳,因为观光客多到人山人海,浪潮涌起之时还会呈现出奇怪的污浊色彩。 我是位于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一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我为了要拿回不小心忘在学校里的教科书,所以才刚从学校离开,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由于错过了一小时才一班的公车,所以原本搭乘公车上下学的我,只好转往jr车站的方向。这道路狭窄又三面环山的镰仓,有些地区的交通还真是不便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右手边可以看见北銾仓车站的月台,这个月台非常地长,而且只有一边有验票口,所以必须走上长长一段路才能进到站内。 而左手边则是成排的旧式建筑,家家户户庭院里栽种的树木都相当高大繁茂、绿意盎然。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太留意——在这条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 这幢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造建筑甚至连店名都不曾挂上,仅仅在店门口放了一个以风力转动的老招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旧书收购、诚实鉴价」。因为有点生锈,所以转不太动。 当我正要通过这家不知店名为何的书店门口时…… 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木框拉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一名年轻女子从门中走了出来。 年轻女子穿着无袖的白色罩衫加上蓝色长裙,一身朴素的装扮;以大麻花辫扎起的长发盘在后颈上,白皙的肌肤衬得水汪汪的黑色眼眸更显明亮,直挺的鼻梁下有一双薄唇。 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微大一些吧,外型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像,是个会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一眼的美女,但看来不像是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她将嘴唇噘成小鸟般,发出嘶哑的声响: 「嘶——嘶嘶——嘶——」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在吹口哨,看来似乎是个不太灵巧的人。 她从老旧的木造房屋中拉出一台小小的置物车。看起来像是旧书店的员工,正准备开店。 她连眼角也不曾瞥向呆站在二芳的我,专注地将置物车推到定位。置物车上立着一个草率写着「百圆均二的木牌,看来似乎是用来摆放特价书籍。 正当她打算回到店内时,目光突然停驻在看板立牌上,发出了「咦」的一声轻响,并以手掌推了一下钢板,招牌带着叽叽嘎嘎的声音转动起来,转到「旧书收购、诚实鉴价」的背侧便停了下来。 「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稍微思索了半晌,才察觉这应该就是书店的名字吧!原来这不是一家没有店名的书店。她带着跃动般的轻盈步伐回到店内,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呆站在一旁的我。 (那个人是谁?) 这家店应该是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独自经营才对,难道是请了大学生来打工吗?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文现里亚古书堂」,从拉门上的玻璃偷看幽暗的店内。在书架的对面有一个堆满书本的柜台,从书籍堆成的山谷间隙中发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 彷彿被埋在书中一样,她正在翻阅着一本很大的书。眼镜下圆睁的杏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即使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时而微笑、时而用力点头,一刻也不曾安静。 (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这就是所谓的浑然忘我吧,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书时表情如此生动、如此乐在其中的人,真是让我羡慕不已。到底在看什么书呢?什么内容那么有趣呢? 我将手伸到拉门上,但终究还是放弃地垂下手。问她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看书这件事根本就与我无缘,这是我拥有的「体质」。我带着低落的情绪离开店门口,缓缓地往车站迈步而去。 在幽暗的店内看书的那道身影,如同一幅画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穿过铁路进入验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再回到那家店向那位女生攀谈,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我就这样搭上横须贺线返回家中。 对于没有任何行动而任机会流逝的自己,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能够妥善掌握相遇契机的人,应该是拥有特别才能的人。凡人大概就只会选择默默地经过,而我也只是和凡人一样,采取最普通不过的行动罢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禁想像——如果当时我走进那家店,和她变得熟稔的话,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起,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算了,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继续想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在此,我还是先写个前言稍加说明。 这是一个关于旧书的故事。关于一些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流转于人们手上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这句话虽然是引用别人所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只不过,如果要再加以补充的话,就是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的名字叫五浦大辅,今年二十三岁。和我有关联的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了。 那么,首先就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台版 转自 宅之预备军@轻之国度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北镰仓的坡道往下,步履蹒跚地走在铁路沿线的小巷中。 短袖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溽湿,紧紧黏附在背上。烦人的蝉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绣球花还来不及凋落,夏天就已随着梅雨结束而来临。 对于不爱冲浪的当地居民而言,夏天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季节。虽然由比之滨和江之岛海岸的海水浴场都已经开放,不过,附近的国高中生却不太爱在这一带的海边戏水、游泳,因为观光客多到人山人海,浪潮涌起之时还会呈现出奇怪的污浊色彩。 我是位于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一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我为了要拿回不小心忘在学校里的教科书,所以才刚从学校离开,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由于错过了一小时才一班的公车,所以原本搭乘公车上下学的我,只好转往jr车站的方向。这道路狭窄又三面环山的镰仓,有些地区的交通还真是不便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右手边可以看见北銾仓车站的月台,这个月台非常地长,而且只有一边有验票口,所以必须走上长长一段路才能进到站内。 而左手边则是成排的旧式建筑,家家户户庭院里栽种的树木都相当高大繁茂、绿意盎然。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太留意——在这条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 这幢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造建筑甚至连店名都不曾挂上,仅仅在店门口放了一个以风力转动的老招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旧书收购、诚实鉴价」。因为有点生锈,所以转不太动。 当我正要通过这家不知店名为何的书店门口时…… 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木框拉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一名年轻女子从门中走了出来。 年轻女子穿着无袖的白色罩衫加上蓝色长裙,一身朴素的装扮;以大麻花辫扎起的长发盘在后颈上,白皙的肌肤衬得水汪汪的黑色眼眸更显明亮,直挺的鼻梁下有一双薄唇。 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微大一些吧,外型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像,是个会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一眼的美女,但看来不像是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她将嘴唇噘成小鸟般,发出嘶哑的声响: 「嘶——嘶嘶——嘶——」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在吹口哨,看来似乎是个不太灵巧的人。 她从老旧的木造房屋中拉出一台小小的置物车。看起来像是旧书店的员工,正准备开店。 她连眼角也不曾瞥向呆站在二芳的我,专注地将置物车推到定位。置物车上立着一个草率写着「百圆均二的木牌,看来似乎是用来摆放特价书籍。 正当她打算回到店内时,目光突然停驻在看板立牌上,发出了「咦」的一声轻响,并以手掌推了一下钢板,招牌带着叽叽嘎嘎的声音转动起来,转到「旧书收购、诚实鉴价」的背侧便停了下来。 「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稍微思索了半晌,才察觉这应该就是书店的名字吧!原来这不是一家没有店名的书店。她带着跃动般的轻盈步伐回到店内,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呆站在一旁的我。 (那个人是谁?) 这家店应该是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独自经营才对,难道是请了大学生来打工吗?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文现里亚古书堂」,从拉门上的玻璃偷看幽暗的店内。在书架的对面有一个堆满书本的柜台,从书籍堆成的山谷间隙中发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 彷彿被埋在书中一样,她正在翻阅着一本很大的书。眼镜下圆睁的杏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即使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时而微笑、时而用力点头,一刻也不曾安静。 (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这就是所谓的浑然忘我吧,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书时表情如此生动、如此乐在其中的人,真是让我羡慕不已。到底在看什么书呢?什么内容那么有趣呢? 我将手伸到拉门上,但终究还是放弃地垂下手。问她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看书这件事根本就与我无缘,这是我拥有的「体质」。我带着低落的情绪离开店门口,缓缓地往车站迈步而去。 在幽暗的店内看书的那道身影,如同一幅画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穿过铁路进入验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再回到那家店向那位女生攀谈,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我就这样搭上横须贺线返回家中。 对于没有任何行动而任机会流逝的自己,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能够妥善掌握相遇契机的人,应该是拥有特别才能的人。凡人大概就只会选择默默地经过,而我也只是和凡人一样,采取最普通不过的行动罢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禁想像——如果当时我走进那家店,和她变得熟稔的话,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起,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算了,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继续想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在此,我还是先写个前言稍加说明。 这是一个关于旧书的故事。关于一些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流转于人们手上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这句话虽然是引用别人所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只不过,如果要再加以补充的话,就是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的名字叫五浦大辅,今年二十三岁。和我有关联的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了。 那么,首先就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台版 转自 宅之预备军@轻之国度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北镰仓的坡道往下,步履蹒跚地走在铁路沿线的小巷中。 短袖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溽湿,紧紧黏附在背上。烦人的蝉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绣球花还来不及凋落,夏天就已随着梅雨结束而来临。 对于不爱冲浪的当地居民而言,夏天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季节。虽然由比之滨和江之岛海岸的海水浴场都已经开放,不过,附近的国高中生却不太爱在这一带的海边戏水、游泳,因为观光客多到人山人海,浪潮涌起之时还会呈现出奇怪的污浊色彩。 我是位于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一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我为了要拿回不小心忘在学校里的教科书,所以才刚从学校离开,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由于错过了一小时才一班的公车,所以原本搭乘公车上下学的我,只好转往jr车站的方向。这道路狭窄又三面环山的镰仓,有些地区的交通还真是不便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右手边可以看见北銾仓车站的月台,这个月台非常地长,而且只有一边有验票口,所以必须走上长长一段路才能进到站内。 而左手边则是成排的旧式建筑,家家户户庭院里栽种的树木都相当高大繁茂、绿意盎然。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太留意——在这条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 这幢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造建筑甚至连店名都不曾挂上,仅仅在店门口放了一个以风力转动的老招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旧书收购、诚实鉴价」。因为有点生锈,所以转不太动。 当我正要通过这家不知店名为何的书店门口时…… 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木框拉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一名年轻女子从门中走了出来。 年轻女子穿着无袖的白色罩衫加上蓝色长裙,一身朴素的装扮;以大麻花辫扎起的长发盘在后颈上,白皙的肌肤衬得水汪汪的黑色眼眸更显明亮,直挺的鼻梁下有一双薄唇。 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微大一些吧,外型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像,是个会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一眼的美女,但看来不像是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她将嘴唇噘成小鸟般,发出嘶哑的声响: 「嘶——嘶嘶——嘶——」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在吹口哨,看来似乎是个不太灵巧的人。 她从老旧的木造房屋中拉出一台小小的置物车。看起来像是旧书店的员工,正准备开店。 她连眼角也不曾瞥向呆站在二芳的我,专注地将置物车推到定位。置物车上立着一个草率写着「百圆均二的木牌,看来似乎是用来摆放特价书籍。 正当她打算回到店内时,目光突然停驻在看板立牌上,发出了「咦」的一声轻响,并以手掌推了一下钢板,招牌带着叽叽嘎嘎的声音转动起来,转到「旧书收购、诚实鉴价」的背侧便停了下来。 「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稍微思索了半晌,才察觉这应该就是书店的名字吧!原来这不是一家没有店名的书店。她带着跃动般的轻盈步伐回到店内,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呆站在一旁的我。 (那个人是谁?) 这家店应该是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独自经营才对,难道是请了大学生来打工吗?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文现里亚古书堂」,从拉门上的玻璃偷看幽暗的店内。在书架的对面有一个堆满书本的柜台,从书籍堆成的山谷间隙中发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 彷彿被埋在书中一样,她正在翻阅着一本很大的书。眼镜下圆睁的杏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即使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时而微笑、时而用力点头,一刻也不曾安静。 (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这就是所谓的浑然忘我吧,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书时表情如此生动、如此乐在其中的人,真是让我羡慕不已。到底在看什么书呢?什么内容那么有趣呢? 我将手伸到拉门上,但终究还是放弃地垂下手。问她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看书这件事根本就与我无缘,这是我拥有的「体质」。我带着低落的情绪离开店门口,缓缓地往车站迈步而去。 在幽暗的店内看书的那道身影,如同一幅画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穿过铁路进入验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再回到那家店向那位女生攀谈,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我就这样搭上横须贺线返回家中。 对于没有任何行动而任机会流逝的自己,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能够妥善掌握相遇契机的人,应该是拥有特别才能的人。凡人大概就只会选择默默地经过,而我也只是和凡人一样,采取最普通不过的行动罢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禁想像——如果当时我走进那家店,和她变得熟稔的话,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起,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算了,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继续想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在此,我还是先写个前言稍加说明。 这是一个关于旧书的故事。关于一些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流转于人们手上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这句话虽然是引用别人所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只不过,如果要再加以补充的话,就是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的名字叫五浦大辅,今年二十三岁。和我有关联的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了。 那么,首先就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台版 转自 宅之预备军@轻之国度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北镰仓的坡道往下,步履蹒跚地走在铁路沿线的小巷中。 短袖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溽湿,紧紧黏附在背上。烦人的蝉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绣球花还来不及凋落,夏天就已随着梅雨结束而来临。 对于不爱冲浪的当地居民而言,夏天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季节。虽然由比之滨和江之岛海岸的海水浴场都已经开放,不过,附近的国高中生却不太爱在这一带的海边戏水、游泳,因为观光客多到人山人海,浪潮涌起之时还会呈现出奇怪的污浊色彩。 我是位于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一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我为了要拿回不小心忘在学校里的教科书,所以才刚从学校离开,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由于错过了一小时才一班的公车,所以原本搭乘公车上下学的我,只好转往jr车站的方向。这道路狭窄又三面环山的镰仓,有些地区的交通还真是不便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右手边可以看见北銾仓车站的月台,这个月台非常地长,而且只有一边有验票口,所以必须走上长长一段路才能进到站内。 而左手边则是成排的旧式建筑,家家户户庭院里栽种的树木都相当高大繁茂、绿意盎然。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太留意——在这条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 这幢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造建筑甚至连店名都不曾挂上,仅仅在店门口放了一个以风力转动的老招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旧书收购、诚实鉴价」。因为有点生锈,所以转不太动。 当我正要通过这家不知店名为何的书店门口时…… 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木框拉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一名年轻女子从门中走了出来。 年轻女子穿着无袖的白色罩衫加上蓝色长裙,一身朴素的装扮;以大麻花辫扎起的长发盘在后颈上,白皙的肌肤衬得水汪汪的黑色眼眸更显明亮,直挺的鼻梁下有一双薄唇。 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微大一些吧,外型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像,是个会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一眼的美女,但看来不像是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她将嘴唇噘成小鸟般,发出嘶哑的声响: 「嘶——嘶嘶——嘶——」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在吹口哨,看来似乎是个不太灵巧的人。 她从老旧的木造房屋中拉出一台小小的置物车。看起来像是旧书店的员工,正准备开店。 她连眼角也不曾瞥向呆站在二芳的我,专注地将置物车推到定位。置物车上立着一个草率写着「百圆均二的木牌,看来似乎是用来摆放特价书籍。 正当她打算回到店内时,目光突然停驻在看板立牌上,发出了「咦」的一声轻响,并以手掌推了一下钢板,招牌带着叽叽嘎嘎的声音转动起来,转到「旧书收购、诚实鉴价」的背侧便停了下来。 「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稍微思索了半晌,才察觉这应该就是书店的名字吧!原来这不是一家没有店名的书店。她带着跃动般的轻盈步伐回到店内,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呆站在一旁的我。 (那个人是谁?) 这家店应该是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独自经营才对,难道是请了大学生来打工吗?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文现里亚古书堂」,从拉门上的玻璃偷看幽暗的店内。在书架的对面有一个堆满书本的柜台,从书籍堆成的山谷间隙中发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 彷彿被埋在书中一样,她正在翻阅着一本很大的书。眼镜下圆睁的杏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即使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时而微笑、时而用力点头,一刻也不曾安静。 (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这就是所谓的浑然忘我吧,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书时表情如此生动、如此乐在其中的人,真是让我羡慕不已。到底在看什么书呢?什么内容那么有趣呢? 我将手伸到拉门上,但终究还是放弃地垂下手。问她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看书这件事根本就与我无缘,这是我拥有的「体质」。我带着低落的情绪离开店门口,缓缓地往车站迈步而去。 在幽暗的店内看书的那道身影,如同一幅画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穿过铁路进入验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再回到那家店向那位女生攀谈,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我就这样搭上横须贺线返回家中。 对于没有任何行动而任机会流逝的自己,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能够妥善掌握相遇契机的人,应该是拥有特别才能的人。凡人大概就只会选择默默地经过,而我也只是和凡人一样,采取最普通不过的行动罢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禁想像——如果当时我走进那家店,和她变得熟稔的话,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起,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算了,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继续想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在此,我还是先写个前言稍加说明。 这是一个关于旧书的故事。关于一些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流转于人们手上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这句话虽然是引用别人所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只不过,如果要再加以补充的话,就是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的名字叫五浦大辅,今年二十三岁。和我有关联的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了。 那么,首先就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台版 转自 宅之预备军@轻之国度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北镰仓的坡道往下,步履蹒跚地走在铁路沿线的小巷中。 短袖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溽湿,紧紧黏附在背上。烦人的蝉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绣球花还来不及凋落,夏天就已随着梅雨结束而来临。 对于不爱冲浪的当地居民而言,夏天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季节。虽然由比之滨和江之岛海岸的海水浴场都已经开放,不过,附近的国高中生却不太爱在这一带的海边戏水、游泳,因为观光客多到人山人海,浪潮涌起之时还会呈现出奇怪的污浊色彩。 我是位于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一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我为了要拿回不小心忘在学校里的教科书,所以才刚从学校离开,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由于错过了一小时才一班的公车,所以原本搭乘公车上下学的我,只好转往jr车站的方向。这道路狭窄又三面环山的镰仓,有些地区的交通还真是不便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右手边可以看见北銾仓车站的月台,这个月台非常地长,而且只有一边有验票口,所以必须走上长长一段路才能进到站内。 而左手边则是成排的旧式建筑,家家户户庭院里栽种的树木都相当高大繁茂、绿意盎然。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太留意——在这条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 这幢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造建筑甚至连店名都不曾挂上,仅仅在店门口放了一个以风力转动的老招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旧书收购、诚实鉴价」。因为有点生锈,所以转不太动。 当我正要通过这家不知店名为何的书店门口时…… 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木框拉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一名年轻女子从门中走了出来。 年轻女子穿着无袖的白色罩衫加上蓝色长裙,一身朴素的装扮;以大麻花辫扎起的长发盘在后颈上,白皙的肌肤衬得水汪汪的黑色眼眸更显明亮,直挺的鼻梁下有一双薄唇。 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微大一些吧,外型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像,是个会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一眼的美女,但看来不像是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她将嘴唇噘成小鸟般,发出嘶哑的声响: 「嘶——嘶嘶——嘶——」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在吹口哨,看来似乎是个不太灵巧的人。 她从老旧的木造房屋中拉出一台小小的置物车。看起来像是旧书店的员工,正准备开店。 她连眼角也不曾瞥向呆站在二芳的我,专注地将置物车推到定位。置物车上立着一个草率写着「百圆均二的木牌,看来似乎是用来摆放特价书籍。 正当她打算回到店内时,目光突然停驻在看板立牌上,发出了「咦」的一声轻响,并以手掌推了一下钢板,招牌带着叽叽嘎嘎的声音转动起来,转到「旧书收购、诚实鉴价」的背侧便停了下来。 「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稍微思索了半晌,才察觉这应该就是书店的名字吧!原来这不是一家没有店名的书店。她带着跃动般的轻盈步伐回到店内,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呆站在一旁的我。 (那个人是谁?) 这家店应该是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独自经营才对,难道是请了大学生来打工吗?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文现里亚古书堂」,从拉门上的玻璃偷看幽暗的店内。在书架的对面有一个堆满书本的柜台,从书籍堆成的山谷间隙中发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 彷彿被埋在书中一样,她正在翻阅着一本很大的书。眼镜下圆睁的杏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即使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时而微笑、时而用力点头,一刻也不曾安静。 (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这就是所谓的浑然忘我吧,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书时表情如此生动、如此乐在其中的人,真是让我羡慕不已。到底在看什么书呢?什么内容那么有趣呢? 我将手伸到拉门上,但终究还是放弃地垂下手。问她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看书这件事根本就与我无缘,这是我拥有的「体质」。我带着低落的情绪离开店门口,缓缓地往车站迈步而去。 在幽暗的店内看书的那道身影,如同一幅画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穿过铁路进入验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再回到那家店向那位女生攀谈,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我就这样搭上横须贺线返回家中。 对于没有任何行动而任机会流逝的自己,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能够妥善掌握相遇契机的人,应该是拥有特别才能的人。凡人大概就只会选择默默地经过,而我也只是和凡人一样,采取最普通不过的行动罢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禁想像——如果当时我走进那家店,和她变得熟稔的话,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起,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算了,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继续想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在此,我还是先写个前言稍加说明。 这是一个关于旧书的故事。关于一些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流转于人们手上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这句话虽然是引用别人所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只不过,如果要再加以补充的话,就是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的名字叫五浦大辅,今年二十三岁。和我有关联的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了。 那么,首先就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台版 转自 宅之预备军@轻之国度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北镰仓的坡道往下,步履蹒跚地走在铁路沿线的小巷中。 短袖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溽湿,紧紧黏附在背上。烦人的蝉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绣球花还来不及凋落,夏天就已随着梅雨结束而来临。 对于不爱冲浪的当地居民而言,夏天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季节。虽然由比之滨和江之岛海岸的海水浴场都已经开放,不过,附近的国高中生却不太爱在这一带的海边戏水、游泳,因为观光客多到人山人海,浪潮涌起之时还会呈现出奇怪的污浊色彩。 我是位于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一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我为了要拿回不小心忘在学校里的教科书,所以才刚从学校离开,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由于错过了一小时才一班的公车,所以原本搭乘公车上下学的我,只好转往jr车站的方向。这道路狭窄又三面环山的镰仓,有些地区的交通还真是不便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右手边可以看见北銾仓车站的月台,这个月台非常地长,而且只有一边有验票口,所以必须走上长长一段路才能进到站内。 而左手边则是成排的旧式建筑,家家户户庭院里栽种的树木都相当高大繁茂、绿意盎然。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太留意——在这条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 这幢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造建筑甚至连店名都不曾挂上,仅仅在店门口放了一个以风力转动的老招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旧书收购、诚实鉴价」。因为有点生锈,所以转不太动。 当我正要通过这家不知店名为何的书店门口时…… 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木框拉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一名年轻女子从门中走了出来。 年轻女子穿着无袖的白色罩衫加上蓝色长裙,一身朴素的装扮;以大麻花辫扎起的长发盘在后颈上,白皙的肌肤衬得水汪汪的黑色眼眸更显明亮,直挺的鼻梁下有一双薄唇。 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微大一些吧,外型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像,是个会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一眼的美女,但看来不像是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她将嘴唇噘成小鸟般,发出嘶哑的声响: 「嘶——嘶嘶——嘶——」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在吹口哨,看来似乎是个不太灵巧的人。 她从老旧的木造房屋中拉出一台小小的置物车。看起来像是旧书店的员工,正准备开店。 她连眼角也不曾瞥向呆站在二芳的我,专注地将置物车推到定位。置物车上立着一个草率写着「百圆均二的木牌,看来似乎是用来摆放特价书籍。 正当她打算回到店内时,目光突然停驻在看板立牌上,发出了「咦」的一声轻响,并以手掌推了一下钢板,招牌带着叽叽嘎嘎的声音转动起来,转到「旧书收购、诚实鉴价」的背侧便停了下来。 「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稍微思索了半晌,才察觉这应该就是书店的名字吧!原来这不是一家没有店名的书店。她带着跃动般的轻盈步伐回到店内,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呆站在一旁的我。 (那个人是谁?) 这家店应该是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独自经营才对,难道是请了大学生来打工吗?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文现里亚古书堂」,从拉门上的玻璃偷看幽暗的店内。在书架的对面有一个堆满书本的柜台,从书籍堆成的山谷间隙中发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 彷彿被埋在书中一样,她正在翻阅着一本很大的书。眼镜下圆睁的杏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即使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时而微笑、时而用力点头,一刻也不曾安静。 (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这就是所谓的浑然忘我吧,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书时表情如此生动、如此乐在其中的人,真是让我羡慕不已。到底在看什么书呢?什么内容那么有趣呢? 我将手伸到拉门上,但终究还是放弃地垂下手。问她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看书这件事根本就与我无缘,这是我拥有的「体质」。我带着低落的情绪离开店门口,缓缓地往车站迈步而去。 在幽暗的店内看书的那道身影,如同一幅画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穿过铁路进入验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再回到那家店向那位女生攀谈,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我就这样搭上横须贺线返回家中。 对于没有任何行动而任机会流逝的自己,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能够妥善掌握相遇契机的人,应该是拥有特别才能的人。凡人大概就只会选择默默地经过,而我也只是和凡人一样,采取最普通不过的行动罢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禁想像——如果当时我走进那家店,和她变得熟稔的话,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起,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算了,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继续想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在此,我还是先写个前言稍加说明。 这是一个关于旧书的故事。关于一些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流转于人们手上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这句话虽然是引用别人所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只不过,如果要再加以补充的话,就是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的名字叫五浦大辅,今年二十三岁。和我有关联的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了。 那么,首先就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第一话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新版》(岩波书店) 从小时候开始,我对看书这件事情就束手无策。 阅读上面排满印刷字体的书籍,对我来说更是痛苦万分。只要长时间翻书,眼睛盯着字看,我就会沉不住气:心跳加速、掌心冒汗,最后甚至会思心反胃。称之为阅读恐惧症也不为过。 我在学校里可说被书折腾得相当凄惨,因为不管哪本教科书里都满是印刷字体。若是只要听课写笔记的科目,还没什么问题;但是,需要熟读教科书的英文和现代国文,成绩就惨不忍睹了。到现在为止,只要看到「长篇阅读测验」这几个字,我脖子都还会汗毛直竖呢。 虽然也曾跟母亲和老师提过,但他们只会安慰我说:若天生就讨厌书的话也没办法,人原本就各有擅长的事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特别在意喔。 他们体贴的心意我虽然很感谢,不过,他们的体贴可以说完全搞错了重点。我并非讨厌看书,而是想看书却无法如愿,因为当要看书时,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抗拒。 无法解开他们的误解,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擅长说明的关系。然而最大的原因,应该还是出在我的外表吧!因为我看起来就是不可能会喜欢看书的模样。不管站在哪里,我的身高永远高人一等,体格也很魁梧。不管是谁,都会认为我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在运动会和体育竞赛时,一定会被推派为选手强制参加,被体育类社团力邀加入的情况更有如家常便饭。 然而,我对体育活动却没什么兴趣,反而想要看书,在学校时也经常担任图书股长。整理图书这种大家讨厌的工作我也不觉辛苦。当时我的乐趣就是站在书架旁边,按照顺序欣赏书背。只要不打开书本,单纯想像内容的话身体就没什么问题。 不过,我这种体质并非与生俱来。至于为什么会造成这种体质,我心里也有数。那段与《漱石全集》相关的故事,就是造就我这个体质的导火线。 那是我上小学前发生的事。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春日时分,我独自在老家二楼的起居室看书。 在此先稍微介绍一下我的老家。 我的老家位于大船,刚好处在横滨市和镰仓市的交界,只要从东京搭j r线来镰仓观光的话,一定会经过这个地方, 在大船车站附近的山坡地上,矗立着一座只有上半身的巨大观音像。虽然照耀其上的众光灯让观音像看来气势十足,不过,突然从树林间冒出的白色脸庞,不免有些吓人。除了二十四小时都有细眼观音看顾注视的这点以外,这里可说是个毫无特色的朴实住宅区。 过去,这里除了观音像之外,还有一个独特之处,那就是这里曾是日本屈指可数的电影拍摄片厂。虽然片厂在我国中时就已关闭,但是外婆不时就会提起,这个支持着日本电影黄金时期的城镇,曾拥有如何辉煌的时光。然而对于不熟悉电影的我来说,依然不是很了解这些事。 与拍摄片厂近若咫尺的「五浦食堂」就是我家,那是一家会在猪排盖饭上放上很多豌豆的普通日式简餐店。 这间食堂最早是由我的外曾祖父所建,外婆继承下来经营。听说过去因为有很多片厂的工作人员光顾,所以生意相当兴隆,但自我懂事以来,就算讲得好听点,客人也不能说算多。 这并不是因为餐馆的评价变差了,而是因为随着拍摄的电影数量减少,在片厂工作的员工也跟着锐减之故。外婆并没有僱用店员,而是独自一人扛下店铺经营的大小事务。 我们住在餐馆的二楼,是一个由外婆、妈妈和我组成的三人小家庭。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妈妈则回到娘家生下我。另外一提,把我取名叫「大辅」的人是外婆。 因为妈妈在横滨的食品公司上班,所以教养小孩的工作几乎全都落在外婆身上。从拿筷子的方式到鞠躬的姿势等,只要做错一件事,就会飞来十顿说教。虽然身为全家唯一的一个男孙,我却不曾有倍受宠爱的记忆。 虽然外婆有着圆润的下巴,看起来十分和蔼,但唯独眼神特别锐利。五官长相与山上的观音像几乎一模一样。 好了,刚才也提过了,那天我独自一人在二楼的起居室阅读绘本,应该是在看《古利与古拉》(注、)吧。直到这一天、这一刻为止,我还是一个非常爱看书的文静小孩。除了绘本之外,也舍阅读加上读音的儿童读物,当时只要一到书店就会央求大人买新书给我,对此我如今仍印象深刻。 当把家中所有的书都看腻了之后,我开始觉得百般无聊。当时正值午餐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楼下传来客人的聊天声与电视机的声音。虽然想要出去玩,但外面下着雨也只好放弃。 我离开起居室,走到外婆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那是一间朝北的小和室,天花板矮得出奇。这栋房子由于不断重复扩建的缘故,很多地方的格局部变得有点奇怪。 外婆虽然告诫过我,不可以擅自进入这个房间,不过,我有我的目的——那就是来找书看。 在和室的一面墙上立着一个大书柜,里面摆放的自然是外婆的藏书。外貌酷似观音菩萨的外婆,结婚前似乎是一位惹人怜爱的文学少女。据说她当年在店里帮忙所得的零用钱,几乎都花在书本上。 外婆收集的书,主要都是明治、大正时期(注2)的旧日本文学作品,不过,当时的我并不了解那些书的内容为何。只是想着既然有这么多的书,那么或许会有一些适合我看的吧!我怀抱着这份期待来到外婆房间。 注1:日本着名儿童绘本,描写一对双胞胎野鼠吉利与古拉的故事。 注2:约指一八六八年~一九二六年间。 我从排列整齐的架上抽出书来,确认里面的内容。那时的我还看不懂汉字。我并没有将拿出的书放回书柜,而是随手叠放在旁边后,又伸手去拿另一本书。当时到底算是在找书呢?还是在玩把书本弄乱的游戏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当书柜上到处都出现空隙之后,我发现在书柜的最下面一层排放着许多以书盒收藏着的小开本书籍。因为书本袖珍,让我心想这会不会是儿童读物呢?把脸凑近一看,才遗憾地发现书盒背上印刷的书名依然全是汉字,仅仅一本上面写着平假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了出来。 「从、此、以、后……」 这到底是什么书呢?就在我打算从书柜中拿出书来,伸手碰触到书盒的那一刻…… 「你在做什么?」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穿着围裙的外婆正低头看着我。不知何时来到二楼的外婆,以有如观音菩萨般的细长双眼注视着我,我不禁害怕地发起抖来。 我正坐在散乱着数十本书的榻榻米上。 突然间,我想起了外婆曾告诫我,要我尽量不要进到这房间的事。外婆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句是——如果进到房间,也绝对不要碰书柜上的书,因为那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这时我知道有件事绝对非做不可。外婆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不过只要诚心道歉就会获得原谅。之前把餐馆的椅子排成隧道来玩的时候也是,正当我跪下来开口说对不起,低头道歉时—— 外婆的反应却超乎想像。她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起来站直,接着对还惊慌失措的我连续打了两巴掌,力道十足,毫不留情。我被打得跌倒在地,手肘和大腿刚好撞到了书本。就在我即将哭出来的那一瞬间,外婆又立刻把我拉起,在极近的距离下,以观音菩萨般的三白眼瞪着我。惊魂未定的我,小便还差点漏了出来。印象中外婆从不曾动手打我,除了这次以外。 「……不准看这些书!」 外婆以嘶哑的声音如此说道,像是再次叮咛般地又补上一句,. 「如果再做同样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 我只是默默地点头。 老实说,我不是心理学者,也无法断言这件事是否就是造成我奇特「体质」的原因。而我也是长大成人之后才想到,源头八九不离十就是自此而起吧! 会如此认定的理由,只是因为在惹外婆大发雷霆之后,我就变成一个恐惧印刷字体的人。当然,从此之后,我也不曾擅自进入屋里的那间和室。 我不清楚外婆是何时发现我的转变,但她好几年来都不曾提过这件往事。对外婆来说,那或许也是个苦涩的记忆吧! 我们两个人谈及这件事,竟然是在事隔十五年之后,当时,外婆住进附近的医院,而我前往探望。关于打你的那件事……外婆就这样完全没有预兆,直接开始说起来: 「看到你在我的房间里,真是吓了我一跳。之前都不曾发生过这种事吧?」 那口气就像是在谈论上星期才发生的事一样,我稍加思索后才理解外婆在说些什么。 不管是说着话的外婆,还是听着话的我,和当时都已经大不相同了。我成长得比一般人还要高壮,也已举行过了成人式:而原本体型就娇小的外婆,由于消瘦之故变得更加瘦小,因身体不适而临时休业的次数也日渐频繁。 那时正值梅雨季刚开始,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每逢季节交替时外婆就会受偏头痛所苦,不过,这次的偏头痛持续时间很久,因而入院检查。正处于就职面试高峰期的我,在听完公司的说明会后顺路来医院探望。身穿西装听着五岁时的往事,感觉有点奇妙。 「我并没有想要打你,当时真是做错了呢。」 外婆望向远方,眼神异常清澈,让我莫名地觉得不安。 「擅自进入外婆房间的人是我啊,不用放在心上。」 那并不是需要记恨的事,而且,从那次之后外婆也不曾动手打过我。然而,外婆的表情却依然消沉。 「如果你到现在还持续看书,人生应该会大不相同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以指尖轻抠眉毛。或许外婆说得没错,我并没有继续执着于看书这件事,在大学时期受到 人家劝诡后加入了柔道社。四年间,不但取得了段位,还在县内的体重分级选手赛中,挤进前几名。时间虽然不长,不过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颇为强壮。颈部和肩膀都很结实,体格也变得愈来愈好。 「……都到现在了,就算不看书也无所谓啊!」 我如此说道。这句话有一半是场面话,有一半是真心的。虽然我的大学生活也还算充实,不 过——如果能够看书,现在一定会做些不同的事吧! 「是这样吗?」 外婆叹了二u气,闭起眼睛。我原以为外婆睡着了,结果隔了一阵子后,她又开口说: 「……你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 「什么?」 外婆突然转变话题令我困惑不已,刚才提起动手教训我的事也很突然。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 外婆说话没有重点,举止有些奇怪。 「结婚还早得很吧!」 在回话的同时,我转头看向敞开的门外,想着如果刚好有护士小姐经过,请她们看一下外婆 的状况可能比较好。 「或许可以跟喜欢书的女孩结婚呢!即使你没办法看书,她也可以跟你说书中的故事……不过,因为书虫会喜欢同类,可能有点困难呢。」 外婆捉弄似地对我说,这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神智不清?不管哪一种都感觉不太对劲。接着,外婆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补上一句话: 「……我死了之后,我的书就随你们处置。」 像是脸上突然被泼了冷水一般,虽然想强装镇静,但我并不是个灵活应变的人。 「您……您说什么……说这些还太早了吧。」 我吶吶地低声回答。外公和父亲都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这是我第一次从至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外婆闭上眼苦笑着,像是在说她很清楚我内心的震撼。 外婆的脑中有恶性肿瘤,时日也不多了。虽然还没有人跟她说过精密检查的结果,但或许隐约从我和妈妈的态度中猜到二一了吧,观音菩萨之眼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我终于了解,外婆从刚才开始究竟想讲些什么了。 那就是想在生前传达给我这个外孙的事——也就是遗书。 * 在葬礼过了一年多之后——二○一○年八月的盛暑时节,我才再次想起外婆的书。大学毕业后,我依然住在大船的老家。中午左右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时,房外传来妈妈的声音: 「噗辅,来一卜。」 平常要上班的妈妈居然会在家,这让我稍微有些困惑,过不久后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毕业之后,对星期几已经没什么概念了。 打着哈欠离开房间,发现走廊尽头处的拉门开着。妈妈似乎在外婆以前起居的和室房间里。 「好痛!」 一踏入和室,我的头便狠狠撞上门楣。柱子甚至发出叽嘎的摇晃声响。 「你在做什么,噗辅?房子都要被你撞垮了,」 妈妈双手抆腰、双脚张开地站在房间中央如此说道。她的头已经快要碰到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日光灯罩了,虽然远不及我,但妈妈的身材也相当高。 「因为就只有这里的门楣特别矮嘛!」 我按着额头找藉口辩解。之前也曾提过,这个家扩建了很多次,格局颇为奇怪。虽然说门楣矮,也不过几公分之差,但这微妙的几公分之差反倒容易令人疏忽。 「那是因为你迷迷糊糊的吧?除了你之外,都没人撞到过喔!」 我觉得应该不至于吧,门楣上明明还钉着黑色橡胶板。自我懂事以来它就已经钉在上面了,可见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一定也曾经撞到头!竟然认为只有我一个人会迷糊撞上,还真令人意外。 「我正在整理你外婆的东西……」 妈妈边说着,忍不住抱怨了一下: 「……啊,真是的,两个高大的人站在这里,感觉还真拥挤呢,坐下吧!」 妈妈这么一说后,我面朝着跪坐的她,盘腿坐了下来。圆润的下巴加上细细的眼睛,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尖酸刻薄的话语。除了身材之外,妈妈和外婆几乎有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妈妈有两个姊姊,也就是我的阿姨,但最像外婆的人就是妈妈。 虽然如此,妈妈本人对于拥有母亲的遗传却一点也不高兴,更不如说,因为相像而生气吧!我从不曾看过妈妈和外婆平静地讲话超过五分钟以上。妈妈不愿在「五浦食堂」帮忙而去外面工作,或许也是不想和外婆在餐馆里朝夕相处所致。 「你外婆的一周年忌辰也已经过了,所以我想差不多该开始整理了。」 妈妈如此说道。正如她所说,我们坐着位置的周围叠放了好几个纸箱。外婆留下的和服、首饰等遗物,阿姨她们早也分完了,残存在这间房里的都是些没人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周年忌辰之后,就是该整理遗物的时间,不过,迟早遗是非整理不可。 我不安地扭动着背部,直到现在,身处这个房间还是会令我坐立难安。像现在这种凌乱的模样,更是让我清楚回忆起五岁时的情景。为了转换心情,我瞪大眼睛环视房间四周,结果发现一个重大的变化。 「外婆的书呢?」 满墙的书柜,如今已是空空如也,连一本书也不剩。 「书在这里面啊,我不是说我在整理吗?你都没在听喔!」 砰砰,妈妈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纸箱。 「你 知道关谷交流道附近有个老人院吗?我有个熟人在那边工作,因为想要成立图书室,所以正在募集书刊。我跟对方提到家里有一些书,可不可以给他们?对方高兴得不得了,还说只要可以帮忙送去,不管多少本都愿意收下。所以我就跟对方说,那么就让我家那个游手好闲的噗辅来帮忙送……」 「妳在外面也这样叫我喔……」 噗辅指的就是我,这绰号是由用来称呼无业游民的「噗」(注3)和大辅的「辅」结合而成。妈妈竟然还将这个令人讨厌的绰号到处宣传。 「我取的绰号很贴切啊,事实就是如此,也不工作,整天游手好闲。」 注3:日文中的流行语,原为放屁声,以很随性放屁也无所谓之意,引申为不愿找正职,只想自由自在、随性过生活。 「……又不是我自己喜欢不工作。」 我的工作到现在都还没有着落。原本一家位于横滨的小建设公司已经发给我录取通知,不过,那家公司在今年二月时突然倒闭。虽然我现在也持续在找工作,不过,一直都还没有得到面试的通知。我并非毕业于名门大学,除了体力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而目前的不景气更加剧了难以就业的困境。 「你太挑剔了,只想找自己喜欢的工作,去参加自卫队或警察的考试看看嘛。明明就遗传到我,体格比别人高大这么多,也不坦率地好好利用这项优势。」 想不出可以反驳的话,被大家劝说参加自卫队或警察的特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柔道的段位在工作上也能加分,只不过习武四年后,让我了解到自己的个性不适合和人争斗。虽然,我不觉得劳动身体是一件苦差事,不过,比起保护市民安全或维护国家和平,我还是宁愿做一些比较不起眼的工作。 「那个,关于书的事。」 我试着转移话题。这种要我以当公务员为目标的事,暂且还是等以后再说。 「那不是外婆很珍惜的书吗?也不必非要捐给别人……」 「没关系啦。」 妈妈毫不迟疑地回答。 「因为你外婆说过『我死了之后,我的书就随你们处置』,你没听她说吗?」 「是有听过啦!但也不表示要我们拿去送人或丢掉吧!」 我觉得应该是指随你们谁要就拿去,也就是让我们好好收藏的意思。但妈妈一副你不懂啦的感叹模样,摇摇头说: 「看来你还不了解你外婆啊!她最爱说『不管什么东西都无法带到那个世界』。所以,像你外公去世时,她也马上就把遗物都处理掉。她就是会这么想的人。」 这么说来,我倒是真的不记得外婆拥有任何类似外公遗物的东西。外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去世了,大约是在妈妈刚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正好也是像现在一般的酷暑,据说是在前往川崎大师寺参拜后,在返家途中遇到车祸的样子。 「如果你要看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我没有要看,应该说我没办法看。反正,放在家里也只是当成摆饰而已,或许把这些书送给想看的人比较好。 「那么,我开车送过去就可以了吧?」 我转动身子环视一下房间。从书柜上拿下来的书尚未装箱完毕,有些还四散在榻榻米上,得将那些书全部装箱后才能拿到车上。 「嗯。不过,我有事想先跟你商量。」 妈妈把堆在榻榻米上的一小堆书推到我眼前,大概有三十本左右。那是比其他书更小、更薄,如少年漫画单行本那般大小的书籍。就像被挖掘出来一般,埋藏在我心中的厌恶记忆再度甦醒。没错,这就是那时我试图要拿出来的书。直到此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漱石全集》这个书名,那是夏目漱石的作品《从此以后》。 「我想可能有私房钱藏在里面,所以每一本都翻了一下,不过……」 连这种事都做喔!完全不理会我受不了的表情,妈妈从印着《第八册从此以后》的书盒中取出书,把包着一层薄薄防潮纸的封面翻开来让我看。 「你看,我发现了这个!」 没有印刷任何文字的右侧空白衬页上,有着由细毛笔写上的文字,字迹称不上漂亮,文字的整体平衡与间隔也有点怪。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先生」 写在书上的字有两行。「夏目漱石」写在衬页的正中央,而「致田中嘉雄先生」则较靠近装订处。 「这是不是夏目漱石的签名?如果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了!」 妈妈的眼睛散发出闪亮的光芒,不过,我的情绪并没有随之起舞。假如这签名是真的确实很小得了,但如果是假的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 接过书打开后,一股古老纸张的臭味扑鼻而来。一看到排列在书上的印刷字体,心窝附近窜起一股寒意。我急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发行年月日——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出版社是岩波书店。 「……是你外婆结婚前一年呢。」 我疑惑地歪着头,夏目漱石有活到那时候吗?他应该是更早之前的人吧! 「这个叫田中的人是谁啊?」 外婆的名字叫五浦绢子,名字完全不对,假设,夏目漱石真的替田中这个人签了名,为什么这本书会在外婆手上呢? 「我不认识啊,会不会是外婆之前的书主请夏目漱石签的?因为这本书看起来好像是从旧书店买回来的。」 妈妈伸出手来,啪啦啪啦地翻着书页,有一张名片大小的纸张像书签般夹在书里。看起来像是这套全集的价格标签,上面略微褪色的字迹写着:「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00圆」,虽然不太清楚以前的物价,不过以这么有价值的古董书来说,不会太便宜了一点吗?还是有人恶作剧故意这么写的? 我吃惊地倒吸了一口气。 定睛一看,在价格标签的角落用古雅字体印着「文现里亚古书堂」。在幽暗店内看书的美人身影再度浮现脑海。这就是我高中母校附近的那家旧书店。 「我想知道这套全集现在值多少钱?如果很有价值,平白送人就太浪费了,应该郑重地收藏起来。不晓得哪里有知道旧书价值的人,还是你有没有这样的朋友?」 我在北镰仓车站附近停下速克达,将安全帽收进座椅底下。 由前置物篮上取出的百货公司纸袋内装着《漱石全集》,时隔数年后,我又再次来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连同周遭的风景在内,这里和我高中时期几乎没什么不同。车辆无法会车的狭窄道路、老旧的木造建筑、生锈的旋转招牌、还是一样稀少的行人。 这家店一定打从外婆年轻时就存在了吧。身为小餐馆的女儿,零用钱不可能多到可以一直买新书,之所以能够收集这么多书,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旧书店里便宜购买的。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我来这里是希望能请对方协助鉴定《漱石全集》,而且也想询问外婆是否曾经来过。若要再加上一点私心的话,那就是有点期待,想试试看能否打听到在高中二年级夏天时见过的那位美女的消息。 从六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窥视一下店内,不过,每次都只看到头发花白的店主人,带着有如咬破黄莲般的苦涩表情在工作。若没什么事却随意进店问话的行为也令人难以恭维,但今天是有事前来,顺便问一下她的事情应该不会太过突兀才对。 旧书店的拉门上挂着「营业中」的牌子。稍微望了一下幽暗的店内,里面还是一如既往没什么改变。店里排放了几个大书架,而柜台就在书架对面。 有人坐在柜台里面。 但并非那位不苟言笑 的店主人,而是一位看似身材娇小的年轻女性。因为她低垂着头,所以无法清楚看到脸蛋。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或许真的是那时候的那位女子!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我已拉开入口的拉门。 随着店员抬起头来,我那沸腾的体温也跟着急速下降。在她长度微妙的短发底下,一双大眼睁得圆圆的。虽然皮肤晒得像暑假的小学生一样黑,不过身上倒是穿着高中制服般的ll衬衫。和那时的女生一点也不像,是另外一个人。 打工的高中生——不,或许是店主的女儿,她的相貌和店主有点像。少女的目光停在我手中提着的纸袋上。 「啊,是要让我们收购的书吗?」 听到这活力十足的声音,我突然回过神来。我并非来卖书也不是来买书,只是来问一下内有签名的《漱石全集》值不值钱。这或许有点厚脸皮。 虽说如此,要是现在就转身离开感觉也有点蠢,所以我决定还是先和她说说话。 书架与书架间的通道也堆了很多书,对身材魁梧的我来说行走有点困难。脚下的那些书应该没办法抽出来吧!那么客人又要如何购买呢? 少女从柜台内站起来,看来是小我很多届的学妹,穿着我高中母校的制服。暑假中还穿着制服,可能是上午有社团活动的练习吧! 「……不是要请你们收购,只是想请你们帮忙鉴定一下而已,可以吗?是我外婆过去在这家店买的书。」 我稍微观察一下对方的表情,但对方只是默默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将装着《漱石全集》的纸袋拿到柜台上,把《第八册从此以后》拿出来取下书盒后,将签着名字的封面衬页翻给对方看。此时,少女瞇起眼睛靠了过来。 「就是这个签名……」 「哇啊!上面签的是夏目漱石耶!这是真的签名吗?」 由于想都没想过竟然会被反问,一瞬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个签名是不是真的,所以才来这里。」 「这样啊……恩,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少女抱起双臂,抬头看向我。吼!怎么又把话丢回来啊? 「……可以请你们帮忙鉴定看看这是不是真的吗?」 「啊,现在没办法,因为店长不在,我也不懂这些。」 少女很干脆地回答。 「那么店长大概何时会回来呢?」 我开口询问时,少女的眉毛皱了起来。 「……店长住院中。」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这么说来,印象中这家书店似乎经常临时休业。或许店主的身体并不好。 「是生病吗?」 「不……嗯,是脚受伤……所以只要有人拿书过来,我就必须拿到医院请店长鉴价。啊,真麻烦!」 解释到一半转成抱怨,不过,就算住院也还得继续工作这点倒是令人吃惊。看来旧书店即使遇到这种情况也无法停止营业吧! 「算了,因为是在大船综合医院,不算很远,从这里骑脚踏车,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吧。」 「……啊,是在那里啊!」 我不加思索地低喃。就在我家附近,对我来说,一提到医院最先想到的就是大船综合医院,不论是妈妈生下我的地方,或是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都是那里。 「总之,这些书我就先收下了,因为我暑假还有社团活动,也不晓得能不能马上就送过去,所以可能得花个几天,可以吗?」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也不好意思请她特意把书拿到医院请店主鉴定。不管如何,妈妈已经说了「如果签名是真的就不卖」,还是先带回家比较好吧!正想要如此回答时,少女就先开口了: 「请问,莫非你常常去大船综合医院?」 「……那间医院就在我家附近。」 少女的表情突然为之一亮。 「这样的话,可以请你拿到医院吗?我会事先联络好,可以在医院当场帮你鉴定喔!」 「咦?」 强行把旧书送到医院去请人帮忙鉴定,这种事应该是前所未闻吧!而且,还是个无法让这家店赚到半毛钱的请托,如果那个外表令人不寒而栗的店主知道的话,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不……不需要帮忙到这种地步……」 不过,少女已经打开手机,以超快的速度输入简讯,根本没理会我在说话。不消片刻她就已传送完毕,她关起手机,朝着我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道: 「我已经传简讯过去了,所以什么时候去都没问题喔!」 事到如今,也不好意思开口婉拒了,所以我只能默默点头。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之后,我来到了大船综合医院的停车场。 六层楼高的白色病房大楼,在盛夏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由于十年前改建过,大船综合医院如今已是这附近最大的医院。虽然在医院正面玄关有一片广大的庭院,不过,不论散步步道或长椅上都看不见病患的身影,只有蝉鸣声响彻四周。 我手里拿着装有《漱石全集》的纸袋,穿过自动门进入建筑物中。在冷气十足的大厅中,门诊的病患挤得水泄不通。 我心中带着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的疑惑,爬上通往外科大楼的阶梯。自从上次前来领取外婆的骨灰后,我不曾再来过这里。 外婆在病房和我讲话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离开人世。从医生那里得到正式的病情报告后,外婆表示想要去草津温泉当成最后的回忆。因为病情稳定,又是本人提出的希望,所以主治医生也同意了。 在我和妈妈陪同下,外婆神采奕奕地享受了一趟温泉之旅,就算和妈妈斗嘴也乐在其中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病人。然而,当一个星期后回到大船的家时,外婆便立刻昏迷、失去意识,就此与世长辞。这宛如经过周密计算好的往生方式,让我们这些亲人在伤心之外更感到愕然失措。 在护理站前面的会客簿签下姓名后,我直接往少女告知的病房前进。心里才刚准备着该如何开口时,就已经到达病房门前。我轻吐了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后轻敲一下房门: 「抱歉打扰了!」 没人回应,再敲一次门也是一样。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稍微把门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我瞬间定格。 里面是一间小巧而整洁明亮的个人病房,窗边放着一张可调节躺卧角度的病床。一位身穿奶油色睡衣的长发女子正闭着双眼,躺在角度稍微抬起的床垫上。 一定是看书看到打瞌睡了吧,她的膝上放着一本没阖起的书与一副粗框眼镜。女子长长的睫毛底下,有一个高挺的鼻梁,薄唇微张,那给人柔和感觉的美貌令我印象深刻——她就是六年前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门口的那名女子。除了脸颊稍微消瘦了一点之外,其余几乎没什么改变,现在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 床的四周堆了好几落的旧书,栉比麟次地排列着,看起来有如街区的缩影一般。如果说是用来打发住院生活的闲暇时间,带来的量也多得超乎想像。不会遭院方责骂吗? 突然间,女子睁开双眼,边揉着眼看向我说: 「……是小文吗?」 她口中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轻柔、清澈的声音又让我吃了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 「妳有带书来吗……?」 或许因为没有戴上眼镜,女子似乎把我误认成其他人了。再这么沉默下去的话,可能会引发更多的误会,所以我像是要清喉咙般地硬咳了一声: 「……妳好!」 我以对方能清楚听见的音量打了招呼。她吃惊地肩头一震 ,连忙想戴起放在膝上的眼镜,忙乱之际,手臂碰到的书从床畔滑落下来。 呀啊,一道轻细的哀号传了过来。 我的身体不经思考就擅自行动了。我朝病房内大步一跃,同时伸长了手,在书即将落地前顺利接起。虽然书不是很大本,不过厚实得有些沉重。白底的封面被《再见了照片 8月2日山上的旅馆》等的印刷字体给填满。那本书看来年代久远,封面的边角都已经翘起又有点泛黑。 虽然我自认为这样的反应还算不错,但是,一抬起头,对方竟已把毛毯拉到胸部附近,手遗伸到护士呼叫钤的按钮上,圆睁的双眼中浮现出明显的惊怯之色。房间突然闯入一个陌生的彪形大汉,任谁都会感到吃惊害怕吧。我急忙拉开距离站好,说道: 「对不起,我是为了我外婆的书才来拜访的。之前去了北缣仓的书店,那里的人叫我过来……妳刚才没收到简讯吗?」 差点就要按下按钮的手指停了下来,她转身面向放在边桌上的笔电,瞇起眼睛盯着画面瞧——看着看着就满脸通红起来。 「……真……」 真?我倾头表示不解后,对方像要把身体叠起来一般,深深地低下头致歉。美丽秀发的发线朝向我。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的发漩直瞧。 「真……真是对不起……我妹妹给您添……添麻烦……了。」 女子结结巴巴地,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着,边说耳根子也变得愈来愈红。 「劳烦您特……特地亲自造访……我是店长篠川栞子。」 终于搞清楚情况了,刚才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少女是这个人的妹妹。那少女说会传简讯给店长,这么说来店长已经换人了。 「以前的店长似乎另有其人,好像头发有一点斑白。」 「……那是家父……」 「妳父亲?」 我仿佛鹦鹉学语般重复问道后,女子点头示意: 「去年与世长辞了……我继承父亲的书店……」 「原来如此,还请节哀顺变。」 我深深地低头致意。去年我也失去了家人,因此对她增加了几分亲近戚。 「戚……感谢您的安慰……」 现场笼罩在一片沉默之中,她并没有和我四目相对,只是看着我的喉头附近。和我的想像不同,对方的个性似乎很内向又容易怯场。当然,还是一个美女,不过却有些出乎意料,应该说,这种个性能够接待客人吗?虽然事不关己,却不免替她担心。 「几年前妳有帮忙父亲看店过吗?」 我如此问道后,女子吃惊地稍微睁大了眼睛。 「因为就读附近的高中,我高中时偶尔会经过贵书店的门口。」 「这……这样……思,我偶尔帮忙过……」 女子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下,对我似乎不再那么警戒了。 「那个……」 女子怯生生地伸出手来,是要跟我握手吗?带着困惑,我放下纸袋,把满是汗水的手往牛仔裤上擦了擦,结果她却缓缓说道,, 「……书,谢谢您……」 我完全会错意了。这么说来,我手上现在还拿着刚才在落地前伸手接住的《再见了照片》。 「很贵吗?这本书。」 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我交还书时开口问道。不过,她的头往旁边轻摇了一下,到底是倾头还是点头呢?感觉有点微妙。 「这本书虽然是初版……不过,状况没有很好……大约二十五万圆左右。」 「二十……」 对方随口回答的金额令我大吃一惊,这么脏的书?我不由得定睛仔细观察封面。不过,她并没有打算再多加说明,只是随意地把二十五万圆的书往边桌上一放,然后再次伸出手来。这次她又要做什么? 「……您带来的书,可以让我看看吗?」 她的目光落在装着《漱石全集》的纸袋上。我愈来愈讨厌麻烦别人这种奇怪事情的自己了。我稍微舔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说道: 「其实,我并不是要拿来卖的,因为在整理外婆的书时,意外发现这套全集里有签名……这似乎是很久以前在贵书店买的,所以想拿来请你们帮忙鉴定看看这套书的价值如何。这样也能请你们帮忙吗?」 如果对方稍微露出一点犹豫之色,找就打算直接拿回家。 然而,篠川粟子却直视着我,看起来有如换了一个人似的。她那充满坚定意志的眼神,让我为之震慑。 「请让我看一下。」 她以清楚明确的声音如此回答。 「啊,这是岩波书店的新版书呢。」 把纸袋递过去后,她望向纸袋内的双眼闪闪发亮,就像正要打开生日礼物的小孩一样。从最初的第一册开始,一本一本地将书本从书盒中拿出翻阅。书背上印刷的书名《我是猫》、《少爷》等都是连我也知道的作品。 在翻阅书本的同时,她嘴角的笑意也愈来愈浓。有时候会点头,有时候会瞇起眼睛,偶尔还会加入之前那个差劲的口哨。看起来不像是故意要吹的,这似乎只是她入迷时的一个习惯。 (……啊,就是这个。) 留在我记忆中的就是这个表情,看书看到浑然忘我的快乐神情。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脸,静静地拉了张圆椅坐在旁边。 口哨声突然停了下来,她膝上放着那本《第八册从此以后》,略带凝重的眼神看向衬页上的签名——不过就只有短短一瞬。她啪啦啪啦地翻动书本,突然间,目光停驻在「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00圆」的价格标签上,似乎对价格标签很感兴趣。 篠川小姐将签了名的那本书留在膝上,然后按照册数依序继续确认其他的书,最后再一次仔细翻阅《第八册从此以后》…… 「果然。」 她低声说着,并抬头看向我。 「让您久等了,很抱歉,我大概知道了。」 「结果如何呢?」 「很可惜,这个签名是假的。」 她带着惋惜的口气如此说道。我并不觉得惊讶,因为原本就觉得那个签名有点可疑。 「果然和真的签名不一样吗?」 「思,最基本的年代就不同了,夏目漱石的卒年为大正五年,而这套新版的全集是在昭和三十一年才发行……这已经是夏目漱石去世四十年之后的事了。」 「四十年……」 这已经不是签名真假的问题了,已过世的人,怎么可能替四十年以后才出版的书签名嘛! 「那么,这并非什么稀有的书囉。」 「址的……这套拳击是以平价版的形式制作贩售,已经再版了好几次,旧书店里流通的数量也很多。但是,注释和解说都很充实,装订也很漂亮,虽然不是很稀有,不过却是一套好书,我很喜欢喔。」 她就像在称赞自己朋友一般述说着。表情和口气与刚才那副羞怯畏缩的模样判若两人,现在的模样与她更为相符,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个性吧。 「岩波书店是日本第一个出版《漱石全集》的出版社,创办人岩波茂雄与漱石关系深厚,和漱石的弟子们也互有往来。他们互相合作,编辑出最初的全集,之后每隔几年还会推出改订的版本,即便是这套平价版也没有偷工减料。最初公开漱石所有日记的就是这套全集,而各册中的解说更是由漱石的弟子小宫丰隆为了这套全集而撰写。」 她的说明毫无迟滞,听着听着整个人就被深深吸引。 「请问,《漱石全集》出版过很几次吗?」 「除了岩波书店之外,很多出版社都曾出版这部全集。如 果连同未曾全部出版完的中断版本一起计算,到现在为止,发行的版本超过三十种以上。」 「……还真厉害呢。」 我不由得如此低语。 「没错,因为夏目漱石可说是日本最受爱戴的作家吧。」 似乎赞同我的话一般,篠川粟子点了点头。不过,我说的厉害并非指昔日的大文豪,而是口若悬河地替我说明的她。虽然她没有领略我话中真意令我松了一口气,不过却也戚到有些遗憾,就是如此复杂的心情。 我把目光移向和其他书分开的《第八册从此以后》,问道: 「那么,这本书中的签名只是一般的涂鸦囉!」 先前有如一拍即响般的即答,首次出现了空档。 「……您这么想也可以,只不过……」 篠川小姐双眉紧蹙露出困惑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开口问道: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冒昧请问一下,您的外婆有在藏书上涂鸦的习惯吗?」 「咦?不,怎么可能。」 我摇头否定,完全无法想像。 「外婆相当重视她的书……甚至连其他家人也不准碰。如果不小心碰到,她还会勃然大怒。」 碰外婆的书是禁己i,不只是我,家族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就算是和外婆如同水火的妈妈也小敢乱碰。小过话说川来,我家并没有其他人爱看书,所以应该也不会特意去碰才对。 「我也觉得应该会是如此……嗯,一定是这样没错,如果是写上自己的名字就另当别论了……」 篠川小姐再次从书盒中取出《第八册从此以后》翻开封面。我从椅子上探出身体,再次观察签着名的地方。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先生」 写字的人下笔的力道很弱,一笔一画都很纤细。仔细看会觉得字迹很女性化,看似是没什么个性、容易模仿的字,不过,这并非外婆的笔迹。 「应该是有人把这套全集卖给了文现里亚古书堂,然后再转手卖给了外婆吧?」 我如此间道后,篠川小姐望着书的脸庞抬了起来。 「……是这样没错。」 「那么,会不会是之前书主的涂鸦呢?那个叫做『田中嘉雄』的人就是原来的持有者……」 「不是,那也不合理。」 她将夹在书中的价格标签给我看——「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圆」。 「这个价格标签是祖父刚开始经营文现里亚古书堂时所使用的,到现在已经有四十五、六年了。」 外婆买这套《漱石全集》好像也在这个时期。四十五、六年的话是西元几年呢?脑中浮现不出任何数字,算了,西元几年应该无所谓。 「这个价格标签上并没有标记『有字迹』。」 篠川小姐边用手指指着标签进行说明: 「旧书店收购书籍时,首先会确认书的状态,就像我刚才一样,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有字迹,一般来说应该会发现,也会在价格标签上写下来。不然,之后的客人有可能会抱怨。」 「……喔!」 原来如此,连我也总算明白了。没有将有「涂鸦」的讯息标记在价格标签上,真的是很不合常理。 「所以,由此可以判断,您外婆在本店购买这套全集时,并没有这个假签名。」 我双手交叠在胸前,总觉得事情好像变诡异了。如果我和她所说的话都没错,那就表示在书上签下这个假签名的人并不存在。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 「啊……」 我灵光一闪,不由得发出声响。 「怎么了吗?」 「……说不定,是我外公的杰作。」 「您的外公吗?」 「因为已经去世好几十年了,我不曾见过他,不过,他好像曾经不小心动到外婆的书柜,而引发了不小的风波……」 听妈妈说,外婆当时气得差点把外公赶出家门呢。如果,外公不只是翻书,还在上面涂鸦的话——那么,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外婆会动手打随意碰书的我了,应该是过去的恶梦又再度浮现脑海了吧!「如果再做同样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会说这一句话或许也是想起外公做的事了吧。 「我已经想不到还有谁可能会做这种事了,大家都不敢去碰书柜……」 不过,篠川小姐静静地摇了摇头说道: 「我觉得并非如此。」 「咦?」 「并不是您其他的家人,而是您的外婆自己所写。」 篠川小姐斩钉截铁地断言。 「为什么?」 我问道。为什么可以说得如此确定呢? 「如果是其他人擅自涂鸦,您的外婆不可能就这样置之不理。这本书上完全没有企图将字擦掉的痕迹……即使擦不掉,也可以重新再买一本第八册。刚才我也说过了,这绝对不是一本很贵的书,不仅再版过好几次,在贩售新书的书店里也持续贩售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或许不是故意放着不管,也可能是因为外婆并没有发现有人擅自涂鸦……」 讲到一半我就闭嘴了,这才是绝不可能的事。五浦家的观音菩萨绝非泛泛之辈,如果有人动了那房间的书,外婆绝对会立刻发现才对。 (……真的是外婆自己写上去的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无法视之为单纯的恶作剧了,一定是有什么内情,让外婆非得在上面涂鸦不可。我皱起眉毛,双手交叠抱胸。 「另外,我还有些介意的地方,就是这个价格标签……」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我抬起头来,篠川小姐像是受到惊吓般将视线移向膝盖。光滑柔顺的黑色长发,遮盖住她美丽的脸庞。 「……嗯……不好意思……」 篠川小姐以相当微弱且靠不住的声音道着歉。态度一瞬间又回到了收下《漱石全集》之前的羞怯模样。他到底爲什麽要道歉,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咦?为什么要道歉?」 我问道。 「……因为……给您添麻烦……」 「咦?对不起,可以请妳再说一递吗?」 因为听不太清楚,所以我把身子探了过去,不过篠川小姐立刻就往窗边缩了回去。我做了什么吗?正当我扪心自问、疑惑不已时,篠川小姐白皙的喉咙震了一下,挤出了怪腔怪调的声音: 「只……只是要确认这是不是真的签名而已……我却得意忘形地喋喋不休……」 我愈来愈搞不清楚状况了。 「我以前就常被人说……只要一提到书的事情……嘴巴就会停不下来……」 就在此时,我也发现自己反射在窗户上的模样,一个沉甸甸地坐在圆椅上的彪形大汉,眉间刻画着几条皱纹,以莉人般的锐利目光瞪着自己。就算是我自己,也觉得那样子真是煞气十足,只要思考一些不习惯的事情,我的眼睛就会露出遗传自外婆的凶光。 「占……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真的是……」 她开口的同时,也顺手将《第八册从此以后》收入纸袋,似乎是打算把话说到这里为止。 「完全没有添什么麻烦!」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大声喊了出来。篠川小姐吓得身体一颤,差点把整个纸袋连书一起滑落,不过又急忙用手臂夸张地往内一抱,总算抱住了纸袋。篠川小姐安心地吐了一口气之后,发现我正注视着她,立刻有些难为情地拿纸袋遮住脸。 「……请让我继续听 下去。拜托妳了。」 这次我特别小心地轻声请托她。篠川小姐怯生生地从纸袋背后窥看我,和刚才那副滔滔不绝的模样有如天壤之别,可说是判若两人。 「小时候,我因为书而有一些不好的回忆,变得无法看书,不过,心里一直都渴望能看书,所以能够听妳说这些事,我觉得很愉快。」 不知不觉中,这些话便脱口而出,这些无人理解、关于我奇特「体质」的事。篠川小姐睁大了眼睛,紧紧注视着我。正当我觉得她也不可能理解而打算放弃时,篠川小姐拿开了眼前的纸袋,水汪汪的黑色眼眸又恢复了灿烂光辉。就像打开开关一样,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您变得无法看书是因为被外婆责骂的缘故吗?」 她以清澈的声音清楚问道,这次换我吓了一跳。 「妳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您知道,如果不小心碰到,外婆会『勃然大怒』。不过您又说过,『大家都不敢去碰书柜』,所以我猜这里指的应该是您以外的大家……如果曾遭受到足以引发轩然大波的责骂,那么,会变得无法阅读一点都不奇怪……」 我哑口无雷。她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说中了,她果然是个一提到书,思绪就会非常清晰、敏捷的人。 我将双手放在膝上,挺直腰杆,继续听她说下去。 「我非常喜欢旧书……觉得这些辗转流转在人与人之间的书本身也有故事存在……而不只是写在书里的故事而已。」 她话说到这里后停了下来,与我四目相接,像是如今才发现我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我叫五浦大辅。」 「五浦先生,其实我还有些觉得在意的地方。」 当她以姓氏称呼我时,我的背脊突然窜起一阵麻意,感觉彼此间的距离似乎突然拉近了。她再次拿出「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圆」的价格标签给我看。 「就是这个价格标签的内容,这里写着『藏书印』对吧?」 「咦……啊,是的!」 「请看这个。」 篠川小姐从床上堆着的《漱石全集》小山中,拿出其中一本,把书从书盒中取出。那是《第十二册心》,翻开封面后,衬页上并没有签名。不过,倒是印着绣球花模样的印章。 「这就是藏书印,就像是书的拥有者在自己的收藏品印上的印鉴。中国和日本很久以前就流行制作这样的印鉴,随着书主的喜好品味,设计也各有不同。这和用来确认身分的印章一样,一般都只有文字而已,不过,也有像这样以图案为主的设计,使用这个藏书印的人,或许喜欢绣球花吧!」 「喔……」 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实在是深戚佩服,这时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疑问: 「咦?这本书也有印上这个藏书印吗?」 我看着放在她膝上的《第八册从此以后》问道,如果有印上这么显眼的藏书印,一定会发现才对。 「没有,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没有这个藏书印的只有这本《从此以后》,其他的所有书都有印上。」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呢。」 我喃喃自语着。三十四册之中,有藏书印的书没有签名,有签名的书则没有藏书印,感觉谜团好像愈来愈复杂了。 「……您曾听说过您的外婆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到我们里购买这套全集的吗?」 「没有……我只知道,外婆在结婚前经常买书……阿姨他们和我妈大概也都不知道吧,因为没有人对这些旧书有兴趣。」 「……这样啊。」 说完这一句话后,她将拳头放在嘴上,继续说道: 「这么说来,最有可能的就是这本第八册……」 篠川小姐突然沉默下来。我急忙看向窗户的玻璃,这次倒影并没有瞪着别人,沉默下来的原因似乎并不是因为我的眼神。 「这本第八册有什么奇怪吗?」 我焦急地催促她继续往下说,不过,篠川小姐看起来似乎也很犹豫要不要继续。过了不久,她将食指竖了起来放到嘴唇上。 「……可以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保密吗?」 「咦?」 「因为这涉及到您外婆的隐私。」 「……我知道了。」 我稍微迟疑了半晌后点头同意。如果外婆还在世的话就另当别论,但如今已过了第一年的忌日,应该会允许自己的孙子偷偷听一下吧。总之,我现在非常想要知道后续。 「关键就在于五浦先生您将这套书拿到了我们店里,我想这就是答案。」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有这个签名和价格标签,谁也不会知道这套书是在旧书店买的。所以,我想道戒扑是五浦先生您的外婆故意想让家人如此认为吧。」 「映?」 我讶异地瞪大了双眼,完全不能理解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什么要让我们如此认为?这套书原本不就是外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了之后再加卜签私的,不是吗?」 「直到刚才我也是道么认为,不过,我觉得事情有些复杂。」 她打开(第八册从此以后),摸了一下衬页上的签名。 「道是咐与签名的格式,普通像这样的情况……」 篠川小姐脱到此处,发现我一头雾水地歪着头。 「我说的赠与,是赠送的赠和给与的与。这种除了签上作者的名字外,还会写上受赠者名字的签名,就称为赠与签名。」 赠与签名。原来是这样啊!又多学到一件事了。我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赠与签名的签名方式并没有固定,把受赠者的名字签在中央,左边才签上赠与者……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名字,这是普遍的签法。不过,这本书却相反。」 与写信的方式相同吧。的确,这本书上「夏目漱石」的名字是签在中央,左边才签上「致田中嘉雄先生」。 「会不会只是因为外婆不晓得赠与签名的规矩呢?」 「或许如此……不过,还有更奇怪的事,那就是为何五浦先生您的外婆,会以赠与签名的方式来签名呢?如果只是想要假装成名人的签名书,只要签上漱石的名字不就好了?应该不需要另一个名字才对。」 我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也一直对田中嘉雄这个名字耿耿于怀——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认为刚好相反。」 一道平稳的声音传来,篠川小姐的黑色双眸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我则继续被她的话吸引住,连人带椅往床边靠近。 「……相反?」 「如果这个签名的字迹全都是一个人写的话,整体的平衡戚就显得有点奇怪。原先签在第八册上的名字并非夏目漱石,而是田中嘉雄先生。之后,您的外婆才又在旁边写下夏目漱石的名字……这样推测起来就比较合理了。」 「咦?可是……这个叫田中的人明明不是作家,为什么会在书上签名呢?」 「我想他原本应该没有打算要假装成作家。」 她双颊泛红地回答,. 「这应该是一份礼物吧!如果赠与者写上自己名字的话,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啊……」 也就是说,这套书是田中嘉雄这个人送给外婆的礼物。 我突然想起外婆离开人世前讲的话——书虫会喜欢同类。外公并不是喜欢看书的人,所以,若外婆结婚前曾和「同类」的男生感情要好,也不稀奇。 陷入沉思中的我,恍 然大悟地回过神来。这么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 「不过,这套全集是我外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的吧,并非田中这个人送的不是吗?」 「没错。田中先生送的礼物恐怕就只有这一本。而您的外婆在收到这本有签名的八第八附从此以后》之后,才在我们店里买下整套的三十四册。重复的第八册,大概拿去处理掉了吧。只有这本书没有藏书印:同时,价格标签上也没有写上有签名这件事,也就可以获得解释了。 「为……为什么要做这么拐弯抹角的事呢?」 「为了不想要让这本第八册被其他家人看到……就算是被看到,也不会被认为是礼物的一种伪装。如果口(有将《漱石全集》的第八册放在书柜上,或许会太过显眼惹人注意,所以才在我们 店里买了三十四册的套书…:而故意将价格标签夹在第八册中,也是为了留下这是购自旧书店的 『伪证』吧。」 「那么,签名又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加上漱石的名字,是为了保险起见。并不是为了让家人认为这是真的签名……反倒 是误导大家认为『这不过是前书主所写,没什么大不了的涂鸦而已』吧。」 我回想起刚看到这个签名时的情况。一开始我就心存怀疑,觉得这签名或许是遥假,不过除 了是恶作剧之外,并没有联想到其他的可能。可说是彻底被外婆的伪装所欺瞒了呢。 「……非得伪装到这种地步才行吗?」 我低喃自语。没想到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外婆,竟然会有必须隐藏到这种程度的事情。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应该有什么理由吧。」 篠川小姐措辞很谨慎。关于那个「理由」我心里也有数。外婆结婚前,外曾祖父母都还健 在。当时和现在不同,必须瞒着父母才能和异性交往的情况比比皆是——最后,外婆嫁给相亲认识的外公,而与这个叫田中嘉雄的人不了了之。 我回想起那次在这家医院里和外婆说话时的事。在外婆为了打我的事道了歉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谈起我的结婚对象。也许是因为提到与《从此以后》这本书相关的事,才会联想到结婚吧。 这么说来,「我死了之后,我的书就随你们处置。」这句话或许也隐含了什么意义.或许就是指让我们看到这个签名也无所谓了。 对外婆来说,这些话题应该都互有关联吧! 「那为什么要放在书柜上呢?把书藏起来不就好了?」 唯独这点我无法理解,如果藏在抽屉里的话,应该就没必要去设计这些掩人耳目的花招了。 「或许您的外婆觉得,与其把书藏起来,还不如和其他书放在一起会更安全。而且……」 篠川小姐的手充满怜惜地轻抚着《第八册从此以后》,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外婆曾打过我的手。 「……想要把自己心爱的书,放在随时都拿得到的地方,或许也带着这种心情吧。」 低着头的她,目光似乎投向比膝上的书还远的地方。这么说来,这个人也是个「书虫」呢,若有男友的话,应该也和她是同类。一瞬间我真的想要如此开口问她。 「……到此为止的推论,无法得知到底哪些才是真的。」 篠川小姐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因为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也无法向您的外婆求证……而由这些书中推论得出的讯息拼凑之后,能够获知的结论就仅是如此而已。」 她的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我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的确,外婆早已离开人世,现在已无法得知哪些事情哪个部分才是事实。 此时,篠川小姐突然朝手腕瞄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手表上的时间。或许等一下有诊察吧。 「这套全集您打算如何处理呢?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收购下来喔……」 「不,我想带回去。真的相当厌谢!」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物品,但是这套全集中充满了外婆的过去。我不想这么快就把它转手给他人。 「……妳说的内容非常有趣。真的!」 我和坐在床上的篠川小姐四目相望。就这么直接告辞也未免太蠢了,正当我极力思索着是否该说些下次还请再多告诉我一些等等的话来为下次见面埋下伏笔时,她将装着《漱石全集》的纸袋拿到我的眼前。 「……谢谢!」 当我收下纸袋时,她的嘴唇动了一下: 「……五浦大辅先生。」 「思……是。」 突然叫我全名,让我有点诧异。 「莫非,您的名字是您外婆取的吗?」 「咦……是啊,为什么妳会知道?」 除了亲戚以外,这件事应该没人知道才对,当然我也不觉得有人想知道。当我回答后,篠川小姐的表情露出些许阴霾。 「……您的外婆大约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呢?」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刚才的话题还没结束吗?疑惑的我试图在记忆中寻找答案。详细时间虽不太清楚,但最近似乎有听人谈论过这件事。突然间,我看了一下纸袋里面。 「啊,对了,听说是这本书发售的隔年。」 我打开纸袋,指着放在最上方的《第八册从此以后》。 一瞬间,篠川小姐的脸似乎僵住了。不过这或许只是我一时眼花吧! 「让您听我说些奇怪的事情,真的非常抱歉。」 篠川小姐坐在床上,拘谨地低下头道歉。 我回到家向妈妈报告结果之后,她脸色为之一变。 当然,关于外婆过去的事我一句都没提,只有告知她签名是假的而已,不过,她倒不是为此而发怒。 「我什么时候说要拿去旧书店了?竟然还厚脸皮地跑到医院,请人家免费帮忙鉴定,这未免也太麻烦人家了,简直比吃霸王餐还要恶劣!」 竟然可以冒出吃霸王餐这种说法,真不愧是餐馆之女。不过对身为餐馆之孙的我,这样的比喻还真是命中要害啊。妈妈命令我明天找个时间带点心过去赔罪,我自然乖乖听命行事。虽然是顺势而为的结果,但毕竟给人添了麻烦是事实,况且,这也是再次去见篠川小姐的好藉口。 隔天是平常日。 我和昨天一样直到中午才起床,妈妈老早就已经出门上班。我走下楼梯朝信箱里张望,发现应征的公司寄了通知书来。打开一看,里面出现了履历表和无情的未录取通知。我叹着气,将通知丢进垃圾桶,拉开餐馆的拉门往外面走去。 外头依然是快要把脑袋烤焦的酷热天气。带着湿气的热风从海边吹了过来,飘散着淡淡的海水咸味。虽然真的很不舒服,不过这便是我从小就已习惯的镰仓夏日。 在车站前的麦当劳填饱肚子后,我在车站大楼绕啊绕地四处寻找「美味的东西」,但就是无法决定该买什么才好,虽然不知道篠川小姐的喜好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更大的原因是无法专注于眼前的任务,我满心挂念着昨天离开病房前的那些对话。 是外婆为我命的名,或是外婆在什么时候结婚——这些问题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过,毫无疑问地,篠川小姐因我的回答而有所动摇。 昨天晚上,我询问妈妈当初选择「大辅」这个名字的经过。 「你出生的时候,那个人就硬要取这个名字啊。」 妈妈看似无奈地说,好像对这件二十年前的往事心里还有疙瘩。但她把外婆称为「那个人」,实在有点过分,令我无法认同。 「那个人说,从以前就有一个非 取不可的名字,我也一时心软没有阻止……当初如果没取『大辅』这个名字就好了,感觉就像以前的暴走族,不是吗?」 我又不是以前的暴走族,硬要我赞同也很令人伤脑筋。而且暴走族大都取什么名字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好像是那个人最喜欢的小说中出现过的人名,虽然汉字不同,不过读音一样喔,到底是哪一本小说,我倒是忘了。」 哪一本小说我倒是知道,我一回家之后便翻了《第八册从此以后》,书中疑似主角的男子,名字就叫「代助」(注4),外婆一定是根据这个名字来替我命名的吧。这件事篠川小姐也发现了。 虽然一打开书就让我直冒冷汗,不过,我还是忍耐着稍微看了一下最开头的部分。就我看到的有限内容中,只有写着主角与寄住的书生边吃早餐,边聊天而已。得知代助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男子时,让我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戚。代助看来不像是会主动积极的类型,不知道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发展?如果我没有这种「体质」,就可以读到最后了。 话说回来,外婆又为什么要替我取这个名字呢?这实在令我一头雾水。总不可能是期望我变成在大白天就无所事事的人吧? 我边思考着边在商店街随意闲晃,最后在一家点心店前停下脚步。这是一家相当知名的点心店,招牌产品是夹着葡萄干与奶油的葡萄干夹心饼干。带这里的点心去探病应该还不错吧!而且再继续逛下去,实在会热得受不了。 正当我打算走进店里时,发现店内有一个很眼熟的娇小女性。黝黑的皮肤与微胖的体型,再加上一双圆滚滚的大眼。虽然每次看到她都会让我联想起小熊,不过她的年纪比我妈妈大。看来她似乎是刚买完东西,手上提着装了礼盒的塑胶袋, 「哎啊!大辅,你也会来这种店里买点心喔?」 是住在藤泽的舞子阿姨。 舞子阿姨是五浦家的长女,在我们亲戚间可说是一生最为顺遂的人生赢家。 阿姨从小的成绩就很优秀,从横滨的教会女子大学毕业后,立刻嫁给电力公司的员工,旋即接连生下两个女儿。他们一家四口在大船附近的藤泽市鹄沼盖了一间大得出奇的房子,过着轻松惬意的优渥生活。虽然个性热心也乐于助人,不过和她说话总让人有点无法喘息。 注4:与大辅的日文发音皆为taisuke。 阿姨的五官和外婆、妈妈都不太像,倒是和神桌上供奉的外公照片很像,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家的美奈,上上个月不是离职了吗?接着不是到处旅行就是去找朋友吃饭,好不容易不久前又开始工作,不过,工作地点却在川崎车站旁边。跟她说一个年轻女生不要到川崎工作,可是那孩子却完全听不进去。」 阿姨把我带到车站大楼内的全国连锁咖啡厅,店内全都是和阿姨同年代的女性客人,男客人就口(有我一个,实在令人浑身不自在。 「……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啊。」 话题中的人物是我表姊,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之前外婆的一周年忌。 「可是,川崎以前是男人玩乐的地方啊,你表姊又常加班,实在很令人担心哪。」 阿姨好像把川崎认定成风化区,以前或许是如此,不过现在车站附近已经都成了普通的购物中心,正打算回话时,阿姨突然话锋一转: 「话说回来,惠理最近怎么样?工作还忙吗?」 惠理是妈妈的名字。印象中似乎常听她抱怨最近常加班。 「……大概吧!」 「你最近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 「……不,还没。」 「打算找什么样的工作?有好好在找工作吧?」 谈话不知不觉间变成说教。长大之后我也稍微摸清这个阿姨的个性,只要她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家里的事,就是要询问对方状况的伏笔。已经面试了几间公司,现在有去hellowork (注5),当我支支吾吾地这么回答时…… 「现在这么不景气,一定要仔细思考自己的性向,不然是找不到工作的,看你这么有体力,去考一下自卫队或警察怎么样?」 虽然说法稍微婉转了一点,不过,意思和妈妈差不多。真不愧是姊妹啊!我在这种奇特的小地方感到佩服。 「你姨丈也很担心,如果一直都没办法顺利找到工作的话,随时都可以找我们商量喔!」 这倒是引起我的兴趣,姨丈是鹄沼大地主的二少爷,在藤泽一带人面似乎也相当广。虽然去年已经退休,不过听说打算参选市议员。或许他有打算介绍我到什么地方工作也说不定。 注5:日本的职业介绍所。 「啊,好的。」 「总不能老是浑浑噩噩的,不然,你外婆在天国也会替你担心喔。你可是她老人家最疼爱的外孙,就算把你塞进眼中也不觉得疼呢!」 我差点把冰咖啡喷了出来。 「不,怎么可能,不会吧?」 外婆的那双凤眼连沙子都放不进去吧!她可不是家人犯了错后,还能原谅、疼爱的那种人。 「跟惠理说的话一模一样呢,你们两个竟然都没有察觉。」 阿姨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啊,看着你外婆的时间比大家都还要长,所以很清楚。你外婆最疼爱的就是你和惠理了……她每次来我家都是在谈论你们的事,就连最后的旅行也只带你和惠理去不是吗?一开始我和你姨丈明明说要陪她一起去,不过被你外婆拒绝了。」 这件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但和要上班的妈妈与忙着找工作的我相比,已经退休的姨丈和家庭主妇的舞子阿姨,时间上的确比较自由。 说到这里,我印象中倒真的不曾看过外婆和舞子阿姨争吵的画面。我一直以为阿姨和妈妈不同,可以与外婆相处融洽,不过,这也可以说是彼此间略有距离戚吧。 「可是,为什么是我们……」 我和妈妈不管外表或内在都不可爱,看不出来有什么长处可以让外婆喜爱。 「……可能是个子高的关系吧!」 「什么?」 我不经大脑地脱口回问,阿姨露出认真的表情说道: 「我不是在开玩笑喔!你外公虽然也很高,不过我们家都遗传到小个子,只有惠理和你例外。我想你外婆应该是喜欢体格好的人……你想想看,一进到你外婆的房间,不是有这个吗?」 阿姨用手指框出了一个细长的四角形,隔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阿姨指的是什么,是那块钉在门楣上的橡胶板。 「那个啊,是我小时候你外婆钉上去的,我们家明明没有人身高会碰得到,但你外婆却说『之后出生的小孩如果长大,头去碰到,不是很可怜吗?』……这是在怀惠理之前的事,所以大概也过了四十五、六年了吧。」 我倒吸了一口气。数字在我的脑中不断萦绕,此时,外婆的声音突然回荡在我脑海中—— 「如果再做同样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 原来是这样吗?我心中不断低喃。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我喝了一口冰咖啡。虽然嘴里干涩不已,但手心却是湿答答地满是汗水。 「……大辅你有撞到过那里吗?」 我默默地点头。 「那么也算是值得了,你外婆一定很高兴呢。」 阿姨的话语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终于了解为什么篠川小姐会感到惊愕了——不,还不能断定这就是事实。我抬起头来说道: 「这么说来,我有个问题很久之前就想问了。」 我强装镇定地开口问道。这并不是之前就 第二话 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不知不觉时钟指针已指向了上午十一点,开店的时间到了。 正悠哉地挥舞着鸡毛撢子,清除书架上堆积灰尘的我,急急忙忙地将放有百圆均一文库本的置物车和旋转招牌推到店门口。 不消说门外连一个急着等店开门的客人也没有,就连车站月台边的狭窄小路上也毫无人影。这是一个连出门都觉得太过炎热的天气,大片的积雨云就出现在隔着月台屋檐的天空上,看来午后应该会有一场雷阵雨吧! 在彷彿有人在一旁呵着气般令人不舒服的热风吹拂下,写着「文现里亚」的招牌缓缓转动,「古书堂」的文字随之出现。 总之,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之后,我回到了如同用书砖砌成彷彿洞穴般的店里,虽然略显幽暗,但至少远比屋外来得凉爽。 我,五浦大辅,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已经超过三天。虽然过去我一直不知道,不过这家店在这一带似乎以专门收取珍本书籍而闻名。上网搜寻之后更是发现,有时甚至还有些展览会特地由这里借库存中的珍品前去参展。 具有无法看书「体质」的我之所以会开始在此工作,是将外婆所持有的《漱石全集》拿给这里的店主篠川粟子小姐鉴定的结果。 对粟子小姐来说,旧书除了书中所述说的故事之外,书籍本身也拥有着自己的故事。而她也抽丝剥茧地,将隐藏在《漱石全集》中外婆生前的「故事」精彩地解读出来,而那故事甚至还攸关着我的身世。她对于旧书的知识极其丰富,同时观察力也超乎常人。只不过个性极端内向,一旦讲到书以外的事情,甚至无法和人目光相对。 这三天一转眼就过了。 之前负责看顾书店的是篠川小姐的妹妹——名叫篠川文香,她除了告诉我收银机的使用方式和扫除用具的放置地点之外,什么也没说明。她对旧书店的工作似乎也一无所知,只是严密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似乎对原本以客人身分出现在店里,过了一晚之后却变成实习店员的我心存疑虑。 「我姊姊除了书以外,对世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完全不知人间险恶喔!」 她不断这么对我说,都快听烦了。 「前一阵子,主屋那边有遭小偷喔!虽然什么都没有被偷走,不过这一带也变得很不平静了呢。」 言下之意似乎是把我当成那个小偷了,追根究柢,一开始让我去找住院中的篠川小姐的人不就是妳自己吗——我忍着不回嘴,默默地继续工作。再怎么说我从小在餐馆中长大,太在意这类事情的话,就连最基本的接待客人都办不到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对我的警戒稍加松懈,还是单纯地对紧迫盯人的监视戚到厌烦,她今天早上一直待在位于店后方的主屋里没有出来。 在一片寂静的冷清店里,我打开了放在柜台角落的电脑。开殷信箱后发现篠川小姐寄了一封长侰过来,信件以「早安,我是篠川」的问候语起头,中间有一长串的工作指示,最后则以「那就麻烦你了,如果有什么状况,再请寄邮件给我」结尾。 从第一天开始,工作的指示都只用邮件下达。篠川小姐住院的大船综合医院禁止使用手机,虽然在大厅讲电话就没什么问题,不过,她现在仍处于几乎无法下床的状态。 如果有收购的委托时,自然可以直接去医院找她。问题是这样的客人迟迟没有出现,所以这三天几乎没有和她说到话的机会。 上午的「工作」是准备寄送以网购下订的书。文现里亚古书堂有加入网路上的旧书搜寻网站,因此店内大部分的书都可以透过网路买到。网购似乎是店内主要的收入来源,也难怪客人这么少还是能继续经营。 我走在连通道都快被书淹没的店内,四处寻找客人订购的书。 直到现在,我总算搞懂这家店到底在贩卖哪些书籍了。主要是文学、历史、哲学和美术相关的专业书籍。虽然也陈列着漫画和文库本,不过里面排放的都是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旧书。 我抽出客人订购的书籍,回到柜台一一核对篠川小姐的信件内容,然后将书打包。 若要说理所当然自然也没错,但她的邮件里面除了公事以外,真的什么都没写。「如果有什么状况」这句但书也让人觉得,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尽量不要联络、不要来医院。 如果跑到病房去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她应该也不会开心吧。我脑海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她轻轻回一句「……这样啊」之后,就沉默无语的情景。当然,如果是和书相关的事就另当别论了。她一定会像之前那样,双眼闪闪发亮地对我娓娓道来,而我也很期待这样的发展。 喀啦喀啦的拉门开放声传来,抬头一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走进店里。老妇人手上挂着一把阳伞,身上穿着清爽的素色连身洋装,感觉相当高雅。 虽是第一次看到的生面孔,不过一定是住在这附近吧。老妇人似乎是刚购物回家,手上提着印有高级百货公司商标的购物袋。因为对方朝着我微笑点头,我也跟着点头回礼。上午来店里的人几乎都是像这样的老人家。 老妇人在店里绕来绕去,不时会停下脚步,拿起书本专心地阅读,确认。似乎是没有找到想买的书吧,她朝着我点头行礼之后,再次伸手拉开玻璃拉门, 这时,刚好有另一位客人要进来,老妇人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出走道。 我停下手上的工作。新来的客人感觉截然不同,剃得干干净净的小平头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是位小个子的男子,如果从晒黑的脸上皱纹来判断,年纪应该在五十多岁上下。男子上半身穿着印有英国国旗的过大t恤,下半身是一件裤管已经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的毛巾。 虽然不清楚他从事什么工作,不过,可以确定应该不是休假的上班族,他手上拎着一个帆布制的大袋子。 老妇人也跟我一样略显惊讶,逃跑似地穿过小平头男的身旁,当她从玻璃拉门跑到外面时——两人似乎稍微撞了一下肩膀。这时小平头男冷不防地抓起了老妇人的手…… 「……妳这家伙,等一下,喂!」 男子以充满气势的低沉粗重声音吼道。老妇人的脸色立刻如白纸般惨白,我急忙站了起来。在晚上的闹区市街也就算了,大白天的旧书店里会出现这种麻烦,还真令人意外。 「你在做什么!」 我企图将小平头男从老妇人的身边拉开,他立刻呲牙裂嘴地朝我大吼,. 「你这个笨蛋,抓住我干什么?你看!」 小平头男将手伸进老妇人的购物袋里,拿出放在最上面的东西。我差点惊叫出声,眼前的是装着书盒的大开本书籍。今和次郎、吉田谦吉的《考现学》,是刚才还放在柜台旁边书架上的书。因为是有些怪的书名,所以令我印象深刻。回头一看,原本放着那本书的架上已经空空如也——也就是顺手牵羊。 「啊……」 老妇人发出呻吟。她假装随意路过,然后在店内物色下手的目标。比起生气,更令人感到惊愕,我一直以为顺手牵羊是国高中生才会做的事,没想到上了年纪的妇人竟然也会做这种事。 「……才这么点小东西,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老妇人突然露出谄媚的笑容,和刚才的那种贵妇姿态有着天壤之别,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我并不是喜欢才偷东西的,像我们这样的老人家,总有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你就稍微同情我吧!好吗?」 老妇人以诡异暧昧的眼神对着我送秋波。这还真伤脑筋,遇到这种情况,应该要刚正地交由警察处理才是服务业的铁则。然而,我心里却抗拒着这么 做,或许因为我是由外婆带大的关系吧,面对年纪大的女性气势就变弱了。 「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这种不像样的藉口。」 小平头男严词厉色地说: 「世上的老人并不是都像妳这样厚脸皮,要偷书的话,还不如去卖小鸡。」 他比我这个店员还要生气,总之必须阻止他继续抓着那名老妇人。结果趁着我们两人在狭小通道上僵持时,老妇人轻轻点个头说道: 「那么,打扰了。」 老妇人快速转身一溜烟地往外面飞奔而出,转眼间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连忙跑到店外,但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逃跑速度快得和年龄毫不相符。 「那家伙大概是惯犯。」 小平头男面向着回到店里的我,开口说教: 「你也要仔细盯好看有没有人顺手牵羊啊,不然请你来看店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 我惭愧地低下头来,虽然很戚激他帮我阻止了偷书贼,但是,我完全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对我说教。他到底是谁?似乎发现我的眼神充满疑问,小平头男用力地以拇指朝自己的胸口一指,说道: 「我叫志田,是这家店的常客。」 自称志田的这个男子走近柜台,不断拿出文库本堆在柜台上。全部有七、八本。 「……这是什么?」 「这还要问吗?看就知道了吧?这是要请你们收购的书。」 我的心脏鼓动了起来。这么一来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医院探视篠川小姐了,我满心欢喜地回到柜台。 「因为负责人不在,可以暂时寄放到明天……」 「这点小事我很清楚啦!」 志田不耐烦地如此说道。 「受伤住院中对吧?你是最近新来的店员?竟然会想在这里工作呢。你不觉得那位店长小姐很古怪吗?那么内向的旧书店长也很少见喔。」 正如同常客这个名号,他似乎真的经常出入这家店,擅自把手伸进柜台内,从文件夹里面抽出一张纸,那是让带书过来的客人填写的购书单。这位先生比我还清楚东西摆放的位置。 志田行云流水地振笔疾书。突然间,我的目光被他的右手吸引住,他每根手指上有硬梆梆的战裂痕迹,长长的指甲上也渗着污垢,那是过着艰辛生活的人拥有的手。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吧!」 他边说边将购书单递了过来。住址是「藤泽市鹄沼海岸桥下」,我倾着头微微不解,我原本还以为自己对鹄沼海岸附近的地理位置满熟悉的,不过,却从没听过「桥下」这个地名。 「这是在哪一带呢?」 我开口询问。电话号码栏上什么都没写,这点也令人不免在意。 「听好了,引地川不是这样流吗?那么,你知不知道鹄沼海岸的前面有一座桥?比沿海的国道还要上游的附近。」 志田以食指在空中边画地图边解释着。 「喔!」 「我的窝就在那座桥底下。」 我瞪大双眼,呆楞地注视着对方的脸——花了半晌才了解他所说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位大叔是流浪汉。 「这些书全是在这一带精挑细选的。我是背取屋啦。」 「背取屋?」 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志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带着满面笑容砰砰地拍着自己带来的书。 「总之,帮我把这些书带到医院去鉴定一下,这些书看来不怎么样但都是很棒的好东西喔,店长小姐一定会很高兴。」 「不,那个。」 就在我想要再次询问背取屋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志田就像担心隔墙有耳似地将身体探进柜台里。店里明明除了我以外就空无一人了,这个人的举止还真夸张。 「……另外,除了收购外,有件事也想顺便拜托一下你们书店,可以帮忙转达给店长小姐知道吗?」 「啊?」 我完全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不过,实在找不到机会插嘴。 「看在常客的份上,应该没什么关系吧……那件事呢,发生在前天……」 面对张口结舌的我,志田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 我到医院时已是那天的傍晚时分。篠川小姐的妹妹直到下午才现身,下午没有社团活动的她说可以帮我顾店。轻敲病房的房门后,一道轻声的回应从房内传了过来。虽然听不太清楚,不过篠川小姐似乎在房里。 明明隔了三天才好不容易可以见面,但我现在的心情却没有特别兴奋,因为我全副心思都被白天那位名叫志田的客人所提出的「委托」占据了。 「我是五浦,打扰了。」 说完后,我将门打开。 「刚才有寄简讯,关于书的鉴定……」 我讶然地张大了嘴,床上的篠川小姐坐起身子,正用浴巾擦拭着头发。怎么看都是一副刚洗完澡的模样,充分运行的血液将雪白的肌肤染成了迷人的粉樱色。一发现我之后,她整个人就像冻僵似地动也不动。 「对不起,我在走廊等。」 正当我急忙往外跑时…… 「不……不用,请坐……」 一道细如蚊蚋般的声音叫住了我,她低垂着头请我在圆椅上坐下。一根充满光泽的湿发黏在她的眼皮上,我的喉头不听使唤地动了一下。 「刚……刚洗完澡……以为还会晚一点……那个,不好意思……」 她似乎是在说,刚刚才洗完澡,原本以为会晚一点才过来,让你遇到我正在整理仪容,真是抱歉。 「不会,我才应该说抱歉。」 因为她妹妹来代班,所以来早了。我稍微咳了一下,再不说点什么的话,戚觉就快出现奇怪的妄想了。 「妳自己有办法在医院洗澡吗?」 她用力点了一下头,一阵淡淡的洗发精香味飘了过来。 「有看护……」 一边摺着浴巾,篠川小姐低喃着回答。应该是想要说有看护在一旁帮忙吧,原来如此。 或许是要消除紧张情绪,她突然深呼吸了起来,套着睡衣的胸前剧烈地起伏着,我的目光不由得往那附近集中过去。一直以为她是纤瘦的小个子,不过,或许我误会了——不,笨蛋,被发现的话该如何是好,赶快进入正题吧! 「可以帮忙看一下书吗?」 我把带来的纸袋交给她,老实说我还有点半信半疑。志田带来的文库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本人夸口的「好东西」,因为每本的年代看来都不太久远。 但一把书拿出来,篠川小姐的样子就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哇啊!好棒喔!」 她口中传出有如刚收到圣诞礼物的小孩所发出的兴奋声响;她将这些文库本紧紧地抱在怀中。文库本的书背陷入睡衣的胸口里,让我的眼睛更加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 「五浦先生,您看!」 她的双眼散发出闪亮的光芒,将书背朝向我。是筑摩文库和讲谈社学术文库,查尔斯,狄更斯《我们共同的朋友》上中下集、费夫贺&马尔坦《印刷书的诞生》上下集、式场隆三郎《完整版二笑亭绮谭》、杉山茂丸《百魔》上下集……看起来似乎都是很艰涩的书,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哪里很棒。 「……是很稀有的书吗?」 「是的,每一本大概可以卖到两、三千圆才对。」 「咦?真的吗?」 我大吃一惊,比想像中还要贵很多。虽然看起来都不像是很古老的书。 「这些作品虽然人气历久不衰,但却都不曾重新发行。虽然可以找到精装版本, 不过就不是花两、三千圆能买到的了……旧书市场就需要这样的绝版文库作品。」 这让我想起了志田那自信满满的神气表情,虽然看起来令人半信半疑,不过,他找书的眼光倒是相当精准。只是,他取得这些书的管道反倒令人好奇,因为他曾说过「是在这一带精挑细选的」。 「是一位叫志田的客人拿来的。」 「啊,果然是他,我猜也是他!」 篠川小姐用高亢的语调说着: 「因为这些都是他擅长的类型。」 「擅长的类型?那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那位先生是背取屋,他没有这样自称吗?」 「是有这么说过……不过,背取屋到底是什么职业?」 没有机会向本人问清楚,应该说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让我发问的机会。 「就是从旧书店买一些便宜的书,然后再高价转售的人。志田先生每天都会在这一带的新旧书店绕来绕去。」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职业,也有人用这种方法赚钱啊。 「为什么会叫『背取屋』呢?」 「这说法各有不同,不过,似乎是指看了书『背』之后再从书架上『取』下书,因此就称为『背取屋』的样子。志田先生专挑绝版文库来交易……所以对这方面大概比我还要熟悉。」 「……」 简言之,志田就是一位会卖珍贵稀有的书给我们店里的贵客,还真后悔刚才没有好好仔细听他说话。 「志田先生应该有什么想拜托的事情吧?」 篠川小姐的双眸穿过眼镜,往上看向我。 「为……为什么妳会知道?」 「当志田先生带一些好书来给我们的时候,多半会拜托我们,希望可以卖一些库存的绝版文库给他……不对吗?」 她面带微笑地说。那位大叔一定常这么拜托吧!既然把手上的书卖给旧书店,自然也要从中获得一些好处才有利可图。 「思——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比较好……他是有提到绝版文库的事情。」 我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那是个有一点,不,是相当奇怪的委托。总之,我从口袋里掏出为了怕忘记而记下的笔记,把对方拜托的事情唸了出来。 「请把小山清的《拾穗,圣安徒生》这本文库本初版……」 「新潮文库的短篇集呢,初版应该是在昭和三十年吧!」 简直就像是一拍即响一样,篠川小姐脑中的资料立刻传了过来。 「那本书的话,我们店里的仓库应该有库存,并不是很稀有的……」 「不,他好像不是想要库存。」 我摇摇头表示否定。 「他拜托的内容是『书被偷走了,希望能请你们帮忙找出来』。」 「咦?」 她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我则在脑中开始整理志田那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还是从他进店之后发生的事情,依序正确地传达出来比较好。 「……那个,我虽然没钱也不年轻,不过倒是很中意现在的生活,即使不用别人照顾,也还可以过活。现在的老年人,就像刚才顺手牵羊的老妇人一样,都是一些愚蠢的家伙。 我有一本下定决心绝对不卖的文库本。每个人心目中都会有一本最重要的书,不是吗?对我来说,那就是小山清的《拾穗,圣安徒生》这本短篇集……你没有读过吗?还真是个没常识的家伙耶。 总之,对我来说,那就像护身符一样,我每天都把它和随身物品放在一起,带在身上,以便随时可以拿出来看……但是那本书被偷了,前天的事。 那边(朝西北方一指)的小袋谷不是有一个平交道吗?就在跟国道交接的地方,你知道往国道再走下去一点,第一个红绿灯的地方吗……没错,那边有个十字路口,往左转就会看到一个往大船车站的公车站,继续往前就有一间寺庙。昨天下午我到那里去了,骑脚踏车。 理由?工作啊,工作!我跟之前认识的同业约在那里,打算交换库存的二手书。今天带来的《印刷书的诞生》下集就是从他那边换来的。 ……什么?为什么只有下集?你是认真这么问的吗?绝版书这种东西,愈后面的集数就愈难收集啊,有人只有买上集,却没买到下集,但是却没有相反的人,不是吗?因为下集流通的数量比较少,所以价值才会比较高。 再回到正题,我们约在寺庙前面碰面,我先到了,便把脚踏车停在正门旁的松树下……寺庙那里没什么人,相当安静。虽然我没带表,不过应该是下午两点前左右。 总之,那间寺庙在镰仓这里不算特别大,几乎没什么观光客。尤其前天的日照相当强烈,我在树荫底下还好,不过在公车站等车的人,几乎部是一副快要热死的样子。 因为还满闲的,所以就想在松树底下稍微看一下书。我把随身物品放在脚踏车车篮上,当然也包括那本小山清的书。 正当我把书拿出来看时,肚子突然痛了起来,虽然是有点没礼貌的话题,不过我在几天前一直拉肚子,虽然饮食已经很小心了,可是天气这么热实在没办法,因为我的窝里没有冰箱哪。 因为在附近都找不到便利商店和公共厕所,没办法只好走进寺庙里面,想着那里应该会有给参拜访客用的厕所吧。 我把随身物品和脚踏车都放在树下:心想应该不会有人偷吧。不过,现在想起来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当我穿过正门走在参拜步道上时,背后突然传来嘎锵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一个年轻女生和我的脚踏车一起倒在地上。我立刻知道她撞到我的脚踏车了。可能是因为我把脚踏车停得超出人行道上了吧。 我向她问了一声不要紧吧……她是看起来年纪大约在十六、七岁上下,短头发,身材颇高的女孩。如果不是穿着裙子,有可能会被误认成男生吧。 我和那家伙的东西全都散落在门前,那本书当然也混在里面。 『抱歉,可以帮我把脚踏车扶起来吗?』 我大声地喊着,怎么说呢……那个,就快要憋不住了,所以已经没办法忍耐先回去脚踏车那里了。 那少女并没有回头看,她完全不管我的东西,只捡起自己掉落的纸袋,仔细确认里面……不,我没办法看到里面有什么,只知道是一个暗红色的素色袋子,感觉好像很高级。 然后,那少女就开始朝四周东张西望,看起来像是重要的东西从袋子里掉出来的样子,接着,她突然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慌张地跑离现场。 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怪怪的,因为那少女捡走的好像是文库本……总之,我从厕所回来后,同业的朋友也来了,他帮我收拾掉落的行李。我跟他道了谢,确认一下物品后,发现就只有那本小山清到处都找不到……那时我才终于发现书被偷走了。 问了那位朋友后,他说刚才有和一位高个子少女擦肩而过,对方似乎过了马路往公车站走去的样子。我赶去之后,公车站已经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因为公车早就来过了。 和朋友告别后,为了谨慎起见,我又到公车站去找了一下,果然还是没找到遗失的书,那个少女一定是拿着我的书坐上公车了吧。 总之,我非得将书找回来才行,所以才会到你们店里来…, 什么?那少女偷书的理由?那还用说吗?一定误以为那是本老书,很有价值!一定是打算把书卖了换钱。 所以我想了一下,离那间寺庙最近的旧书店就是这里,如果那少女将小山清的书卖到这里的话,可以请你们默默地把书买下来吗?我会再把书买回来。 ……报警?不,我不打算 报警,我又不是想要抓到犯人,只要能找回书就心满意足了。每个人都会有一时冲动、临时起意的时候……不过,还是会想要跟对方抱怨一下啦! 总之,帮我把这件事跟店长小姐讲一下……今晚我会再来店里,那就麻烦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就是如此,妳打算怎么办呢?」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之后,我稍微观察了一下篠川小姐,她双手交叠在膝上,像是陷入沉思的样子。 「志田先生还真喜欢小山清呢,听您说他帮忙阻止了偷书贼时,我这才发现到。」 篠川小姐感慨地说着,几乎就快点起头来了。 「咦?那和志田先生委托的事完全没关系,不是吗?」 那只是为了说明志田的「委托」才顺便说明的事,但她却微笑着摇摇头道: 「在志田先生的那本短篇集里面,也收录了书名上的《拾穗》这部作品,您知道那部作品是什么故事吗?」 「不知道……」 「是一篇淡淡描写出贫穷小说家日常生活的短篇故事。当然,主角就是作者本身的写照,主角和经营旧书店的年轻女孩相识,并从少女那里收到了生日礼物,打开包装一看……啊,对不起,我又离题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身子探了过去,与经营旧书店的女孩交往的这个部分,引发了我的兴趣。打开包装一看……里面到底会是什麽呢?不过,篠川小姐却轻咳了一下改变话题: 「那么,书归正传,在《拾穗》的前面有这么一段。」 篠川小姐双眼凝视着空中,毫无窒碍地背诵出如下的内容: 「『我想要尽可能早一点变老,即使腰会无法完全挺直也无所谓,那时我或许会从某天开始靠着养小鸡谋生吧。不过,就算是老年人,在这世上也不见得都是不如意的事情』。」 我愕然地张大嘴巴。志田对那位老太太说的话的确与这段内容重复。那时我还因为他突然提到小鸡而觉得突兀。 但是,现在令我吃惊的是另一件事。 「……妳把看过的小说,全都背起来了吗?」 我如此问道,篠川小姐用力地挥动双手否认: 「怎……怎么可能,没有啦……只是那本书里一些不错的地方,有几页记在脑海里罢了……」 「咦?这不就超厉害的吗,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虽然我只是老实地说出心中的感想,不过她的反应却超乎想像。篠川小姐微张着嘴一脸楞住的表情,接着立刻满脸通红地害羞起来: 「您称……称赞的地方有些奇怪呢。」 「咦?是吗?」 「我第一次被人称赞超厉害……」 她边说着,眼镜底下的目光轻轻看了我一眼,就在四目相接之前,头立刻又低了下去。羞怯到这种地步,让我的思绪不免跟着紊乱起来。 「总……总之我们就来帮志田先生的忙吧!」 异样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之后,篠川小姐再度用力咳了一声转移话题: 「就麻烦五浦先生您稍微注意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拿《拾穗,圣安徒生》这本书过来请我们收购,只不过……」 她眼镜下的眉头紧蹙。 「……我有些疑问。」 「疑问?」 「那少女真的是为了拿去卖才偷书的吗?」 我对于这一点也有些存疑,如果像志田这种背取屋还另当别论,但一般人对于偶尔看到的旧书,会立刻想到把它拿去卖钱吗? 「只偷一本的这点,我觉得很奇怪。」 她如此说道。 「志田先生预定和其他的背取屋交换书,也就是说,他带去的书里面应该还有一些看起来能卖钱的旧书才对。如果她想要钱,没有拿其他的书就很不自然了……你不觉得吗?」 我默默点头表示赞同,这的确有些奇怪——我双手环抱胸前这么想着。出乎意料地,篠川小姐突然将双手撑在床上,朝这里挺直身子。我下意识联想到偶像写真的姿势,急忙将想像挥出脑中。 「怎……怎么了吗?」 「我觉得就这么空等下去,志田先生的书永远也回不来……不如我们直接把那位少女找出来如何?」 「咦?」 我从不曾这么想过。没有义务为了那个背取屋做到这种地步吧?可是,我立刻把「不要吧」这句话咽回去。篠川小姐的眼镜底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睁得更大了。这是个即使没有进书,也可以来这里的绝佳藉口。 而且,寻找犯人这件事也让我兴致勃勃。 「来找犯人吧!其实我也正想这么说。」 我大力表示赞同,这种程度的夸张表现应该可以被允许吧!篠川小姐高兴得在胸前双掌合十地说道: 「谢谢!我就觉得五浦先生您一定会这么说。」 五浦先生这个称呼听起来很悦耳,原来如此,我被她信赖着呢!正当心情正好的时候,她又继续说道: 「可是,如果不是为了拿去卖,那名少女为什么要偷书呢?五浦先生您认为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吓我了一跳,我原本以为只要和之前解开《漱石全集》的谜团时一样,静静聆听她的推理就好。 「啊——对了……会不会是为了想要阅读才偷的,因为刚好发现了一直想看的书。」 「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低。」 双眸散发着光芒的篠川小姐直接就否定了,不知为何,她以这种表情说话,感觉更有说服力。 「这本文库本绝对不是什么稀有的书,只要到旧书店找一下就不难买到。而且十五年前还曾经重新出版过。」 「这样啊……啊,我想到了,会不会误以为是自己的书而不小心拿走……」 因为听到那少女的行李也掉了,有可能是她原本也带着相似的书,却不小心混在一起。 「我也有考虑过这样的可能,不过,若真是如此的话,现场应该会留下那少女的书才对……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才把书偷走,这点应该是无庸置疑。」 「思……」 除此之外,我已经想不出任何可能。能思考到这里已经是我脑袋的极限——不对,等一下,如果是这样,事情不是有点奇怪吗? 「既然不是为了要卖钱,也不是想要读,那又为什么要偷那本书呢?」 「问题就在这里,我觉得偷书的理由就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 篠川小姐兴致勃勃地说道., 「偷书的真正理由,应该可以成为找出少女的线索,所以先从这里下手来找出真相吧!」 「咦……要如何找出真相呢?」 「根据志田先生的话,可以了解到几件事情。」 她如此说道,同时竖起了食指。我的双眼不由得望向那小小指甲的前方。 「首先,少女应该是在赶路,会撞到放在人行道上的脚踏车,我想就是因为她以很快的速度在奔跑的缘故。」 「……说得没错。」 我点头赞同之后,她又继续伸出中指说: 「还有一点,那就是公车随时都有可能到站。从志田先生的话中知道,公车站已经有人在等车……所以可以判断,那少女应该是急着要去公车站搭车吧!」 感觉好像能体会她的心情,如果公车站有人在等车,就会想要急着快点过去。 「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有点奇怪了,明明急着要赶公车,但是她站起来之后,却没有马上跑去公车站……志田先生是说少女确认了捡起的纸袋里面,然后往四周东张西望对吧?」 「啊,没错,他说像是在寻找掉落的东西……」 「不过,少女并不是捡起掉落的东西……而是拿起志田先生的书。我想,这应该还有其他的可能。」 就像将话一句一句分割开来似的,篠川小姐缓缓地说: 「并非纸袋里的东西掉落,而是少女担心如果东西坏掉的话该怎么办。」 「坏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还无法知道……遇到那种情况,想要找一些东西来替代,或是找些可以修理的道具也不奇怪吧?她慌乱地往周围一看,就捡起那本文库本……」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之前解开《漱石全集》的祕密时我就这么觉得,她竟然只靠着一点点线索,就能将事情抽丝剥茧,而且连一步都不曾跨出这间病房之外。 只是,我也有无法理解的地方。 「……请问,那本文库本有什么用吗?」 篠川小姐叹了一口气,将立起的指头全都缩回来,握起拳头。本人可能是无意的吧,不过看起来却像招财猫一样,可爱到让我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部分就完全无法得知,目前的情报太少了……」 保持着招财猫的姿势,她认真地说: 「……如果可以向与志田先生见面的那位背取屋打听看看就好了,或许对方会知道些什么事情。」 「咦?为什么?」 「志田先生的那位同业不是和少女擦盾而过吗?如果只是擦肩而过的话,应该不会知道对方往哪里去。会知道少女朝公车站走去,或许是有回头看了一下吧。」 「……原来如此。」 事情变得愈来愈令人好奇了。 志田之后会来店里,到时就请他帮忙联络一下那位背取屋吧。 「不过,那位背取屋不见得会过来店里吧!」 「嗯,或许如此,应该由我们去拜访他才对。」 「原来如此……咦?那么该由谁去问话呢?」 篠川小姐微倾着头,双眼注视着我。我还真是问了一个笨问题,她没办法离开医院,当然是由我去问囉。 隔天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公休日。 虽然是工作以来的第一个假日,不过我现在却在艳阳高照的屋外,正把速克达停在镰仓郊区的寺庙前面,也就是志田的文库本被偷的「案发现场」。 我站在松树的树荫底下擦着汗,双眼有如雷达般四处张望。此处离我就读的高中也很近,学校举办的寺庙巡礼活动——镰仓附近学校的传统活动——也曾来过这里。这里的街道风貌和当时几乎一模一样,虽然也算是处于国道沿线,不过却完全看不到便利商店和家庭餐厅的踪迹,感觉就像是午睡时间的宁静住宅区。往左右看去,也完全看不到行人的身影。 我正在等待着志田的同业。 昨天傍晚,志田再度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当他听说我们想要找出盗书少女(还有收购文库本的价格)后,整个人高兴不已。我提及想向那位同业问话后,他马上在店里打电话跟对方联络。虽然没有直接通话,不过对方却很干脆地就答应和我见面,然后直接告知会面地点和时间。 「你也可以看一看《拾穗》喔!」 和背取屋同业联络完后,志田如此推荐着。 「《拾穗》是我从事现在的工作后,立刻接触到的一本书。我也不是一直都在从事现在的工作,之前不管是公司或家庭都失败……算了,这无所谓了。当在桥下阅读时,我觉得这是一部天真过头的故事。」 听说志田是最近几年才出现于文现里亚古书堂,在此之前,是在何处从事什么工作,连篠川小姐也都不清楚。 「不擅长与人交际,也不懂得待人处世的穷小子,仅仅希望能够毫无不满地生活下去而已。在这样的穷小子面前,竟然出现了一位纯洁无瑕的年轻女孩,而且还温柔相待,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嘛?」 虽然说着批评的话语,但志田的语气却相当温柔。感觉就像在谈论老是让人操心的兄弟的事情一样。 「不过,作者应该是很清楚这种事情,却依然写下这样的故事吧!只要看过之后,你就会知道……那是个会让人对写出这种天真内容的作者戚同身受的故事。」 我不由得点头同意——这是会让人想要阅读看看的感想。 「……老实说,我也知道要拿回那本书是难如登天。不过,就是死不了心啊……即使无法把书找回来,我也不会责骂你们,这点就请你们安心吧……也替我向一男爵b那家伙问好吧!」 「……『男爵』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站在松树底下喃喃自语,或许是另一位背取屋的暱称吧。志田完全没告诉我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人,只是说总之见了面就会知道而已。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正当我心里开始想着,早知道就先问一下联络方式时…… 「你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寺庙的正门出现一个身穿白衬衫的高个子男子。年纪大约在二十几岁上下,一头率性的卷发,加上一双眼尾细长的眼睛,看来不常晒太阳的白皙肌肤散发淡淡的古龙水味。如果手上没有提着皮革公事包,说他是正处于拍摄空档时的模特儿我也会相信。或许是刚扫完墓准备回家的人吧。 「我在等人。」 我回答后,男子眨了一下眼睛,然后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亲切地笑道: 「是吗,我也是呢,因为比较早到,所以到寺庙内绕了一下……莫非你就是在帮志田先生找书的人?」 「是的。」 男子紧紧握住我的手,上下轻轻摇动。我还没理解状况,眼睛来回看向男子的手与脸。 「我是志田先生的朋友,名叫笠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都以『男爵』这个奇怪的绰号叫我。」 笠井耸了耸肩说。他是一位有如画中人物的美貌青年,不难理解志田为什么会替他冠上贵族称号。 笠井给了我一张名片,不过,我当然没有名片可以回递给他。只好口头向他说明我是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的五浦。 「啊,你是那家旧书店的人啊?虽然之前曾经路过,不过我却从没进去过。你是那家店的老板吗?」 「不是,只是店员而已,而且才阳开始工作不久。」 「这样啊,那么下次就去叨扰一下囉!」 男子明快地说道。 「因为只听志田先生说是他的熟人,所以我还以为你也是同行,约在平日白天见面还真是抱歉呢。」 笠井轻轻地搔着头,虽然显得做作,不过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坏人。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上的名片,在笠井菊哉的名字上面印着「笠井堂店主」。虽然听说他是背取屋,不过好像也有经营书店的样子。 「『笠井堂』是我在网路上使用的店名,我的买卖方式主要是亲自到二手书店挑书,然后再用网拍的方式卖出,作法和志田先生稍有不同。」 也有这样的背取屋呢,我心里暗暗戚到佩服。的确,与其卖给其他书店,直接卖给客人还比较快,这种作法应该与其他的旧书店大同小异吧! 「不过,因为我对书不是很了解,所以主要的商品以绝版cd和游戏软体为主。和志田先生经常会互相交流,因为我们买卖的商品类型不一样。」 他从外表看来一点也没有为钱所苦的样子,或许是个满厉害的背取屋。 「话说回来,你想要打听把志田先生的书拿走的少女的事,对吧!」 笠井一问之后,我才回过神来。我将篠川小姐想 到的事情加以转述。结论便是,若要找出偷走小山清作品的那位少女,现有的情报仍不足。所以,希望他能详细告诉我们当天见到的事情——听完之后,笠井皱起了眉头说: 「这样啊,当时应该好好告诉志田先生才对,因为他没跟我说被偷的书那么重要。」 「您还知道些什么事情吗?」 「也说不上知道些什么,当时只是和那少女稍微擦盾而过罢了。不过,请跟我来这边。」 笠井说话的同时,双脚也朝着国道走去。在我们前进的方向有一个公车站,再往前走可以看见红绿灯与十字路口,然后在邻近寺庙两间房子左右的一间老房子门前停下脚步。 「其实并不是擦肩而过,应该说是经过她的面前比较正确。大约在下午两点整左右,我从十字路口那边走来,看到那少女正蹲在这个门前,东摸西摸地。」 门位在略往建地内凹的地方,从周围无法看见。这时我回头望向松树那边,从位置关系来判断的话,少女应该是偷了书之后在这里停了下来。 「她在做什么呢?」 「因为她背对着我,所以不是很清楚。当时地面放着暗红色的纸袋,她的手在纸袋内摸索着,偶尔还会看向公车站那边,看起来很慌张。虽然觉得很奇怪,不过因为我和志田先生有约,正打算直接走过去时,却被她叫住了。」 我讶异地睁大双眼。 「咦?你有和那少女说话吗?」 「嗯,她问我『有没有剪刀』。」 「剪刀?」 「嗯,剪纸的剪刀。怎么会有人这么问嘛?竟然在路边就向人借起了剪刀,真是听都没听过……不过,巧的是我刚好都会随身携带剪刀,因为经常需要送货,带着打包的工具会比较方便。」 笠井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不锈钢的大剪刀,面露得意之色喀嚓喀嚓地展示给我看。 我盯着发出黯淡光芒的刀尖看,如果如同篠川小姐所说,那少女想要用那本书来修理坏掉的东西,那么志田的书不就已经被剪破了! 「我把剪刀借给她,那时还不知道志田先生的书被偷走,对方又一脸苦恼的模样。忙了一分钟左右,她就把剪刀还给我。」 「你有看到她在做什么吗?」 「没有,因为她背对着我,我也看不到纸袋里面……不,等一下,向我借剪刀时,她的另一只手好像握着什么东西,那大概是……」 笠井稍微望了一下天空,半晌后又缓缓地开口: 「……我觉得应该是保冷剂。」 「保冷剂?」 「就是可以让食物变冷的那种东西啊,你应该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保冷剂。但我想知道的是那少女为什么要拿着保冷剂。 「或许纸袋里放着食物吧!」 「大概吧!不过,就算如此也无法说明些什么。」 文库本、剪刀、保冷剂,完全无法猜测这些东西彼此间有什么关联。 「把剪刀还给我之后,她就立刻穿过马路,往那边的公车站跑去。」 笠井朝道路对何的公车站一指。一个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正在那边等公车,身上穿的是我们学校的制服,一定是刚参加完社团活动准备回家吧。地上放着一个比身高还高的弓型袋子。 「昨天也像那样有一个高中生在等公车喔,不过,是个带着吉他的金发男生……总之,那时公车还没到,继续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就往寺庙方向走过去了。」 「所以,那少女可以赶上公车囉!」 「应该是可以赶上,不过,她并没有搭公车!」 「咦?这是怎么回事?」 从这里搭公车的话会坐到大船车站,所以我一直以为那少女是要搭车到大船车站。 「当我走到寺门附近之后,就开始帮志田先生捡行李。过了一会儿我才又在意起那个少女,所以回头往公车站看了一下。那时公车刚好开走,其他乘客都上车了,但是却只有那少女一个人留在公车站。」 「明明都跑到公车站了,却不搭公车吗?」 「事情就是这样,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之后她就抱着纸袋往十字路口方向走去。我知道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我不解地歪着头。听了笠井的话之后,谜团似乎变得更复杂了。带着装有保冷剂的纸袋、偷文库本、借剪刀去剪东西、跑到公车站却没搭公车—我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笠井分开后,手机立刻响了起来。因为是不知道的号码,所以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按下通话键,说了一句「喂」等待对方开口,不过,却没有人回话。 「喂,请问是哪位?」 就算这么问也没有人回应,难道是恶作剧电话? 「怎么回事啊,真是的。」 正当我啧了一下,打算挂电话时…… 「我是篠川。」 一道微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篠……篠川小姐?咦?为什么会打电话……」 脑袋有点混乱,当然我有给篠川小姐手机号码,但完全不认为她会打给我。因为她住的病房规定不能使用手机来讲电话,不过,当作电子资料通讯器来传送简讯、邮件等倒是没问题。 「现……现在我在走廊上……刚刚去复健室,正要回病房……」 这么说来,走廊上好像有住院病人专用的通话区。她一定是在那里吧,一开始就跟我说可以在那里打电话不就好了? 「因为我急着想知道那位背取屋说了什么……所以就打了电话,真不好意思…i那么就先这样……」 正当她打算挂电话时,我急忙对着手机开口: 「不会不会不会,等一下!」 如果在这时候挂了电话,一定会被误会一辈子。 「我有事情想说给妳听,现在刚和背取屋讲完话!」 千钧一发之际,我开始说明从笠井那边听来的消息。所幸她并没有挂断电话——但是,告诉她这些消息时,戚觉只会让她的头脑变得更混乱而已。因为不可能有人光听到这些零碎的情报,就有办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我一口气说到那少女往十字路口走去时,篠川小姐以兴味盎然的语气向我发问,连一丝感到奇怪或疑惑的样子都没有。 「……那少女拿着纸袋,从公车站离开对吧?」 我安心地抚了一下胸口。一听到与书有关的事情时,她就有如开殷了活力的开关,回到解谜时的她。 「咦?是的,好像就是这样。」 我如此回答。虽然不觉得那是很重要的事,不过,她却呼了一口气说道: 「……这样吗,如此一来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还有为什么要偷书了。」 我惊讶得张口结舌,嘴巴应该差点流出口水吧! 「咦?真的吗?」 「虽然还有一些不太清楚的地方,不过大致上已经了解了。」 「真是太厉害了!我就算想破头,也还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光凭这样的资讯就能够看穿事情真相,实在太惊人了。这应该是百中无一的可能性吧!果然一说到书的事情,这个人就能发挥可怕的观察力。 「……不,也没什么……」 此时一阵沉默笼罩。情绪高昂的我,终于察觉到情况有些奇怪。虽然她解开了谜团,但是声调却显得低沉,好像一点都不高兴。 「那么,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受她影响,连我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过了不久,她 继续开口说道: 「……是礼物。」 「什么?」 「那少女纸袋中的东西,可能是需要保冷剂的食物吧!从那纸袋上并没有印上任何店名来看,里面放的东西应该是亲手制作的点心之类的食物。因为打算拿去送人,她才急着赶路。」 「送人?要送给谁……」 才刚问到一半,我就想起了笠井说的话。那时公车站上有其他人在等车,一个拿着吉他的金发少年。 「那么,没有搭上公车就是……」 「她并非要搭公车,而是要将礼物交给在公车站等车的少年吧……可是,在途中却遇到了突发状况,撞上志田先生的脚踏车,装着礼物的纸袋不小心掉落到地上。」 「……里面的东西破掉了?」 我联想到和篠川小姐一起吃的葡萄干夹心饼干,是因为最近才吃过的关系吧!放的礼物是那种点心吗? 「不是,如果里面的点心破掉,应该会直接放弃赠送才对!我认为并不是点心本身……而是点心的外面出现了什么状况。」 「外面?」 「因为是要送给异性的礼物,所以应该会好好包装。有可能是包装的装饰品或什么东西掉了必须立刻修补好才行,但手边既没材料也没道具。附近也找不到便利商店……这时触目所及的就是志田先生的文库本……」 「不:应该不至于找上那东西吧!」 我实在跟不上她的想法,只能满心疑惑地插嘴说道: 「利用书上的纸来修补包装,实在闻所未闻。」 「……我也不觉得会使用书的纸,我想说的是……」 远方传来了公车门开放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一辆大型公车停靠在公车站旁。我啊地叫了一声。 一名少年从公车门口走了下来,穿着制服长裤,上身披着白色衬衫,身上则背着一个吉他的箱子。一定是打算在学校练习吧,我的母校每年暑假结束后的第一天都会举办文化祭。他可能是和朋友合组乐团,或是热音社的社员吧! 一头耀眼的金色短发,像是脱色染发的样子。 「……怎么了吗?」 「现在有一个高中生正从公车上走下来,好像是书被偷走时,人在公车站的那个少年……」 「快追上去!」 手机里传来篠川小姐的大喊: 「请向那个男生问一下少女的事。」 「我知道了,等一下我再打给妳。」 我暂且先挂掉电话,小跑步地追了上去,关上门的公车正行驶而去。少年则背对着我往前走,如果校规还没改的话,应该会禁止学生如此明显地改变发色才对。可能是因为暑假期间才染成那样夸张的颜色吧! 「不好意思.可以稍微打扰一下吗?」 少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稚气未脱的脸庞,唯独眼睛显得特别细。看到我高大的身材时,他一瞬间瞪大双眼,或许是故意想露出狰狞的眼神吧! 「……干什么?」 少年带着一副老子就是不高兴的口气说道。「干什么」的「干」听起来像「看」,这是这附近常用的谐音说法,我在国高中生时也常用。 「几天前,在那边的公车站,是不是有个女生拿礼物……」 话还没说完我就猛然惊觉。那少女拿着纸袋离开,也就是说这个少年并没有收到礼物。 「……不是有个女孩打算拿礼物给你?关于那位少女有些地方想请问你。」 少年皱起脸来,带着有如口吃黄莲的苦涩表情回道: 「啊——你是说小菅吗,怎么了,你认识她?」 我在心里记下小菅这个名字。他似乎认识那位少女的样子。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她,你知道她的住址或联络方式吗?」 「……你是警察吗?」 「不,不是……」 我一时语塞,真是失败。因为急着叫住他,所以并没有思考该如何向他问话。原以为像这种问法,应该没人会直接告知朋友的个人资料,不过,他却很干脆地拿出手机,把通讯录的画面显示给我看。在「小菅奈绪」这个名字下面,显示着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 「她应该住在这附近,不过住址就不知道了,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可以吗?」 「……谢谢!」 我带着些许的困惑向对方道谢,少年的嘴角终于扬起,展露出如画般的微笑,就像曾对着镜子练习过一样。 「那家伙惹了什么麻烦吗?虽然是个奇怪的家伙。」 少年带着好奇的口气问道,不过,完全看不出担心小菅奈绪这位少女,反而一副打从心里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有什么原因才在找她?打算怎么处置那家伙?会把她沉到海里吗?」 我的脸整个扭曲起来。他似乎把我误认成流氓还是什么的,也就是说我的外表看起来就像那种人。 「你不是那少女的朋友吗?」 「不是,只是同班而已。在教室虽然会稍微讲讲话,不过,我很讨厌态度高傲的女生。」 「所以,就拒绝了她的礼物?」 「说什么因为是我生日。不过,我也有拒绝的权利吧?当我告诉她不想接受她的祝贺时,那家伙可是吓了一大跳呢。」 在学校时只是表面上假装亲切,没人看见时态度就完全相反。而且,私底下还会为此得意洋洋地大肆吹嘘,更会毫不在乎地把别人的个人情报告诉陌生人。 虽然没有什么立场告诫他,不过,听着听着整个人就不舒服了起来。可是,必须和小菅奈绪取得联络才行,所以,我请对方用红外线传输把她的资料传给我。 「那么,我先走了,还有社团活动的练习。」 少年离开后,我仍呆立在原地。明明获得了重要的情报,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追查旧书的行踪之后,知道少女赠送生日礼物的事,虽然最后对方并没有收下。小菅奈绪是否有拿着纸袋离去?篠川小姐会这么问,就是想要确认对方有没有收下礼物吧! 突然间我想起了小山清的《拾穗》,在志田的建议之下,我在书店买下了小山清的短篇集。自己花钱购买印刷书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拾穗》是极短篇小说,所以在身体感觉不适之前我就勉强读完它了。 身为小说家的主角,每天过着贫穷而平静无波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仅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购物、煮饭、看看书这样的日子。 有一天,主角和一位自称「书的守护者」的旧书店少女相识。勤劳又率直的她,在主角的生日时送给主角指甲剪和掏耳棒。收到礼物的主角非常高兴,故事就在这个地方结束了。 虽然就如同志田所言,是很天真的内容,不过,却也是一部寂寞得会令人长舒一口气的故事,书上并没有清楚写明这是否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也可以把它当作一部身为小说家的主角所写成的虚构日记。 故事里面那种温暖人心的赠礼方式,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发生。即使想要赠送,却可能遭到拒绝,就像现在这样。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总之,要把从少年那边探听到的情报传达给篠川小姐,然后讨论今后该怎么做才行。 我拿出手机,按下篠川小姐的号码。 从病房往窗外看已是日落时分,若隐若现的弦月浮现在空中。我坐在床边椅子上,看了一下手机确认时间。 下午七点,正是约定的时间。 「……真的会来吗?」 我向篠川小姐问道。 「我想应该会来……因为 她回信里这么写。」 白天时,篠川小姐听完了我说的事之后,就传了一封简讯给小菅奈绪,向对方表示我们正帮忙书的主人寻找书,希望对方能够来医院一趟。之后,她只回了一封写着「我会过去」的一行字简讯过来。希望她是真心想要和我们谈一谈。 「如果能把书还给我们就好了呢。」 少女向笠井借了剪刀,因此,一定已经以某种方式损毁书了,书本或许也已经不再具有原本的模样。 「……应该不要紧吧,我想应该不至于变得无法阅读。」 「为什么?不是已经用剪刀剪了吗?」 「就算剪了……」 话还没说完,重重的敲门声便传了进来。在我们还来不及回应前,门就被大大地推开,一位身穿牛仔裤和t恤的高眺少女走了进来。她的目光如炬、五官轮廓立体,与其说是美少女,倒不如说像是一名美少年。 少女走到病房中央停了下来,环顾四周后,带着高傲的眼神从上往下瞪视着我们。 「……我就是小菅奈绪。」 「晚……晚安,我……我叫篠川……」 篠川小姐眼神游移不定,低着声自我介绍。 「什么?讲话再大声一点嘛,这样根本听不到吧!」 遭到对方强势的语气催促,篠川小姐整张脸立刻涨红了起来。 「不……那个……啊……」 愈来愈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了。似乎是因为小菅奈绪突然出现,让她戚到惊慌失措吧。为什么偷书的人这么光明正大,想要揭开偷书真相的人却反而如此畏畏缩缩呢? 「我们是位在北镰仓旁边的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 没有办法,我只好代为开始自我介绍。即使说出书店的店名,少女也毫无反应,看来甚至不知道有这家书店存在。 「我叫五浦大辅,是那家书店的店员,这位篠川小姐则是老板。书的失主是我们的常客,所以我们帮他寻找失窃的书。」 这时我突然发觉,小菅奈绪身上并没有带着任何行李,那么偷走的书会放在哪里呢? 「偷走书的人就是妳吧?」 少女双手交叠在胸,高傲地挺起胸膛说道: 「……就是我,怎么样?」 那副大方承认的态度,让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我一直以为她不是会否认犯行,就是会承认而道歉。果然如同少年所说,这少女的态度相当高傲。 「你们是从哪里知道我的电子信箱?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你们是从哪偷看来的吧!」 真是令人火大。现在不是责问别人的时候吧! 「是妳的同学啦。」 「同学?是谁?」 「……金发的家伙,在妳家附近的公车站遇到的。」 就在此时,少女整张脸霎时一片惨白。 「……西野吗?」 那家伙的名字叫西野吗——这时候我才想起,那少年从头到尾都没有自报姓名,可能是很注重自己的隐私吧! 「你有跟西野说过那本书的事情吗?」 小菅奈绪发出有如呻吟般的声音。 「没有,没跟他说过。但他立刻告诉我妳的联络方式。」 「西野……竟然这样……」 少女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这就好像再一次受到伤害一样!第一次是送礼物的时候,第二次是现在。 「可以把书还给我们吗?」 我如此说道。就算敷衍地说些同情话,这名少女也不会感到高兴。与西野之前发生的事,都是她本身的问题,而我的任务是拿回志田的书。 「……现在没办法还。」 小菅奈绪将脸撇向一边说道。 「什么?」 我不自觉地大声起来。 「没办法是怎么回事啊?」 「很烦耶!跟你们没关系吧!反正你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一下,为什么发火的人是妳!明明偷书的人……」 「……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床上的篠川小姐突然开口说道,而且还挺直了背脊注视着小菅奈绪。刚才那副畏缩的态度已不见踪影,简直就像按下开关,换了一个人似的。 「如果妳能告知原因,失主或许能够再多等一下……或者由我来告诉对方呢?」 那声音带着让小菅奈绪——还有我,瞬间沉默下来的力量。不过,那也仅是一瞬间而已,少女再次以锐利的眼神刺向篠川小姐。 「别自作主张了,妳又能说明些什么?」 「……可以的,大致上。」 篠川小姐不慌不忙地说道,少女的眼神则变得更加犀利。 「那么,妳现在就说明看看,让我考验一下看妳是否有办法说明啊!」 感觉有点不妙,如果稍有差错,或许对方就不会把书交出来。当然,也可以通知警察来解决,但受害的志田并不希望如此。 「没问题吗?」 我在篠川小姐耳边问道。并非对她的观察力存疑,只是不免担心她是否真的能说服少女——不过,篠川小姐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嗯,没问题。」 说完后,她便闭起眼睛,流畅无碍地娓娓道来: 「那一天,妳制作了点心要送给同班的西野同学当生日礼物……因为需要保冷剂,而且即使掉落也不会破掉或碎裂,所以应该是类似蛋塔类的点心吧!妳将点心包装好,加上暗红色的缎带装饰,再放入纸袋内,然后就带着礼物出门。因为妳知道西野同学参加社团活动后回家时,会在附近的公车站搭公车……到此为止我有没有说错什么?」 小菅奈绪只是愕然地张大嘴巴。看来似乎全部吻合。 「……妳在寺庙前撞上了脚踏车,将纸袋也撞掉了。虽然里面的东西没事,不过包装却散了,大概是在缎带结上的装饰品……像是人造花之类的东西掉了吧!为了重新把它固定好,就需要绳子才行。」 「咦?绳子?」 我不由得插了嘴。篠川小姐睁开眼睛后,从如山般的书堆中抽了一本文库本。那是福克纳的《圣殿》,新潮社所发行的版本。她将文库本打开到中间的地方,然后捻起夹在里面的暗红色细绳书签。 我恍然大悟地惊叫出声——原来如此。 「新潮文库里一定会有这条细绳书签……书签绳,过去虽然大部分的文库本都会附,但如今只有新潮文库才有。在《拾穗,圣安徒生》里面也同样有着这样一条暗红色书签绳,妳就是为了这条书签绳才会偷了那本书。」 「……妳是不是躲在哪里偷看?」 小菅奈绪喃喃地说道。 「没有。」 「那麽,为什么连缎带的颜色、装饰的东西都知道……纸袋里面的东西只有我才知道啊,就连西野都没看过。」 「发觉妳使用了书签绳之后,自然就会知道缎带的颜色。纸袋也是暗红色,所以我猜里面的包装颜色应该也互相搭配了吧……而且,文库本里面的书签绳并不长,所以能够修的东西相当有限。」 篠川小姐将《圣殿》阖了起来,放回床边的书山中。 「一开始,妳应该是想用手来撕下书签绳,不过,书签绳并非那么容易就可以撕开。无计可施的妳只好向路过的男生借了一把剪刀,剪开书签绳后完成修复工作……这时书应该已经没有用了,不过因为有人在旁边,所以不好意思当场丢掉吧。最后妳选择先把礼物送出去,书就先偷偷带着,直接往公车站的方向跑去……」 篠川小姐说到这里时,稍微停了一下。 「… …结果,对方并没有收下礼物,妳也忘了把书丢掉,就这样离开了公车站……到此为止的说明,有没有哪里说错?」 像是浑身虚脱般,小菅奈绪突然蹲了下来。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中,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知道这么多啊!」 少女把头埋在膝盖间,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道: 「难道,就连我不想把书归还的原因……也知道吗?」 「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不过,拿回家后妳并没有把书丢掉。虽然有归还书的意愿,但却不愿意说明清楚,把这些地方加起来推测的话……」 不知不觉间,篠川小姐的声音变得相当轻、相当温柔。 「……现在,妳应该正在看那本书,对吧?」 少女抬起头来,耳根子变得有点红。接着,像是对自己的心虚感到难为情一般,将目光从床上转开。 「我原本没有打算要看,我并不喜欢看书……不过,在丢掉之前,书稍微翻开了……」 「……翻到了《拾穗》这故事的页面对吧?」 篠川小姐接口说了下去。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恍然大悟。那是志田锺爱的书,所以在他喜欢的短篇页面上应该也留下经常翻阅的痕迹吧! 「在那篇小说中,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送生日礼物给男生的段落。」 我也大致了解事情的状况了。不小心看到了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赠送生日礼物的情节,会受到吸引自然不奇怪。 小菅奈绪就这么蹲着,双臂和下巴放到膝盖上。犀利的眼神变得柔和后,脸庞还看得出孩子般的稚气模样。 「虽然心里还不是很清楚到底喜不喜欢,不过,只是觉得他很特别所以才送了礼物……完全不知道那家伙竟然讨厌我,算了,真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呢。」 少女的口气显得相当释怀,不知道到底是在勉强自己,还是真的已经看开了。 「那个故事的情节还真是异想天开呢,一开始觉得怎么会有那样的女孩,不过,正因为作者也知道那是幻想才写下来的吧!因为这件事太明显了,才会觉得那是一篇好故事……我现在正在看那本书里其他的故事,每段故事都让我有这种感觉。」 少女把手撑在牛仔裤的膝盖上,一鼓作气地站起身来。她口中所说的感想和志田对那本书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年纪、性别和境遇都完全不同,但是喜欢同一本书的人,或许都具有相似的感性吧! 「……关于偷书与剪断书签绳的事,我在此说抱歉。」 少女道歉。 「如果不介意书签绳被剪断的话,明天我一定会把书带来。因为只剩一点就看完了……」 「那可不行。」 篠川小姐以平静却清晰的声音,打断少女的话。面对讶然不已的少女,篠川小姐接着说道: 「不要拿给我们,应该直接还给失主才对。那本书的失主叫志田先生,和妳一样都是非常喜欢《拾穗》的人,如果妳能够好好道歉,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对方,相信那位先生一定会原谅妳的。」 这时我总算察觉到,打从把对方叫到这里来开始,篠川小姐就希望少女能够亲自向志田本人道歉。与其我们代为归还,让少女亲自去道歉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么一来,志田一定也会感到高兴才对。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小菅奈绪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 数日后的早上,我带着小菅奈绪来到鹄沼海岸。来自县外满载着观光客的车辆,将沿海的国道塞得水泄不通。岸边传来了海浪的波涛声,外海上有几个冲浪的风浪板正在滑行。 提到要请少女直接去还书时,我就该想到小菅奈绪完全不知道志田住的窝在哪里,一定要有人带她过去才行,这个任务除了我之外也别无他选。 从国道折返,进入引地川沿岸的小巷后,行人立刻变得疏疏落落。 今天小菅奈绪确实把书带来了——不对,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她的手上提着一个颇大的纸袋。我当然也事先跟志田提到我们今天会过去,请他在住的地方等我们。 走路时,小菅奈绪几乎没什么开口,连我都可以明显看出她的心情相当紧张。 「……应该是在那里。」 我往铁桥的下方指去。在混凝土桥墩旁边,有一间由蓝色塑胶帆布搭建、类似房子的住所。就像在证明我说的话一般,一个理着小平头的中年男子,穿过帆布入口走了出来。 志田的模样让小菅奈绪稍微瞪大了眼睛,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到这里就行了,接下来我一个人过去。」 少女说完后,就快速地往混凝土的防波堤斜面跑了下去,我则急忙跟了上去。虽然少女要我到这里就行了,但总是要尽守望到最后的义务。志田此时也发现我们,将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拿下。少女在志田的面前停了下来。 「……我叫小菅。」 「我是志田,早安!」 志田也自我介绍。少女以别扭的动作从纸袋中取出包着布书套的文库本,双手拿到志田的面前说: 「这本书遗你,偷了你的书很抱歉。」 志田默默地把书收下,像是要确认般取下书套。可以看见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的书名,因为年代久远,所以都已经变成了咖啡色。志田啪啪啪地翻开页面,轻轻摸着书签绳被剪断的地方说: 「……啊,真是可怜啊!」 志田叹了一口气。小菅奈绪眉头微蹙,目光低了下来。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书签绳复原,真的非常抱歉……」 「不是的,我不是为书感到可怜。」 志田摇了摇头。 「咦?」 「是妳,都已经努力到这种地步了,竟然还无法让对方收下礼物。」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让少女整个人呆立不动,表情也渐渐僵硬了起来。 「我只是来道歉而已。」 她像是努力要压抑住内心的情感般低声说道: 「我不需要同情……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 「不对,怎么会无所谓。妳的感情遭到蹂躏、受到伤害……那是无庸置疑的事,不需要说那种谎话。」 志田静静地说道,他明白小菅奈绪感到退却的心情。 「我……我没有说谎……」 「不需要说那些逞强的话,平常和妳有关联的人现在都不在这里……如果妳愿意,可以跟我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菅奈绪紧咬着牙关,肩膀也微微颤抖。 「那种事说了也没什么意义……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帮助,不是吗?」 「也对,或许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志田毫不迟疑地点头说道: 「不过呢,有些时候把心里的话告诉别人之后,会变得轻松不少喔……就像《拾穗》里面不是也有写吗?『不要管是不是能对什么东西有帮助,只要我们能够变成彼此互相需要的关系,该有多好啊』。虽然天真,却也很触动人心,不是吗?如果有什么闷在心里的事,不管什么都可以说给我听。」 这时少女突然紧闭起双眼,张大嘴巴。我还以为她是要当场大叫,但是之后出现的发展却令人意外。 扑簌簌地,少女开始掉泪,连一点哭泣声都没有。那是无声的泪水。 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我们谁也没开口,远方的波浪声一阵阵传来。不久,志田面朝着我说: 「你可以回去了喔!接下来就让我们两人单独聊聊吧!」 「什么?」 我睁圆了双眼, 第三话 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逻辑学入门》(青木文库) 因为敲了门后无人回应,所以我直接打开门进入病房中。 西晒阳光从窗外照进个人病房内,一时间我竟找不到病床,因为一半以上已经被隐藏在愈堆愈高的旧书高塔中。病床上也看不到病人——我的雇主篠川栞子小姐。 或许正在复健中吧!这个时间她常常不在病房里。或许是急着离开,笔电就这样开着放在枕头边,就算是在医院也实在太不小心了。明明床边的架子上就有一个小保险箱,不过,她似乎没有打算使用。 我弓着背钻进门里。最近的例行工作就是早上在店里看店,傍晚再把客人寄放的旧书拿到这里来请篠川小姐帮忙鉴定与鉴价,然后再拿回去跟客人交涉,若收购成功就放入店里贩售——我的工作就是像这样的循环。 「您……您好……」 一道轻声的问候传来,我回头一看,敞开的门外有一位身穿蓝色睡衣,还披着开襟针织毛衣的女子坐在轮椅上。女子长发飘逸,脸上戴着一副粗框眼镜,似乎对我的视线戚到不知所措,低下头来扭动着背。 「啊,妳好!」 我急忙退到旁边好让轮椅进入病房,推着轮椅的中年护士也一起进来。护士板着脸孔,移开障碍物,将轮椅推近病床。虽然她的动作不是很粗鲁,不过其中一个轮子撞到书盒,堆积在床上的《日本思想大全》高塔摇摇欲坠。 「啊!」 两名女子同时开口叫了出来。篠川小姐望着书,护士则望着轮椅,两人忧心忡忡地各自确认状况。 「……请把这里的书收一些起来,之前不是也说过了吗?」 护士边帮忙着篠川小姐从轮椅移动到床上,边严厉地提醒着。护士之前果然警告过她了,我也深戚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是……是的!对不起,我会注意……」 床上的篠川小姐郑重地低头道歉——她是否真会注意实在令人存疑,这个美女是个无可救药的「书虫」,看书对她来说就像呼吸般重要。之前提醒她时不也完全无动于衷吗?事到如今再多提醒应该也无济于事吧! 「你也多少注意一下!」 护士突然把矛头转向我。悠哉地看着两人互动的我,不由得挺直了腰。 「……我吗?」 「是的!来探病就不要拿这么多的书过来,不能因为是女朋友就这么宠着她。」 「咦……」 我无言以对。护士叠起轮椅后,尽可能地靠放在床边,又瞄了我一眼后才离开房间。病房里残留着尴尬的气氛。 「……还真是伤脑筋呢。」 我以暧昧又婉转的措辞打破沉默。 我们当然不是男女朋友——只不过,也并非单纯的店长与店员的关系。想和他人分享书的故事却无法如愿的她,能够海阔天空地与我畅谈:想看书却无法如愿的我,能够尽情地聆听书中的故事,这就是我们两人间互助合作的关系。 「就……就是说啊,还……还真是伤脑筋。」 篠川小姐在病床上挤出声音,连耳根都烧红了。 「……对……对五浦先生来说,我要是女……女朋友,会很为难。」 「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正要附和的我,连忙加以否定: 「我是说被误解很伤脑筋,不是我自己感到为难!完全不为难!我反倒觉得很高兴……」 我又是一惊,赶快闭起嘴来。还真是暧昧的发言,怎么感觉像在告白一样! 「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如此回答道。到底是哪里的想法和我一样呢?还真是令人想追问下去。是「被误解很伤脑筋」的这部分,还是一直到「我反倒觉得很高兴」的这个地方都相同呢——不过,就在我思考着该如何询问时,最佳的时机就已经溜走了。 「复……复健进行得如何了?已经可以顺利走路了吗?」 结果,我很没用地提起不相干的话题,刚刚的话题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思……是的,可以……扶着东西稍微走一些……」 「出院时间决定了吗?」 「还没,好像是……下个月左右吧!」 「这样啊!」 我回答着。旁人看来这似乎根本不是什么热络的对话,不过和过去相比,这已经算是进步神速了,因为,这个人原本就不擅长谈论和书无关的事情。 差不多该渐渐进入工作的话题了,坐在圆椅上的我,从纸袋中拿出一本文库本递给她看。 「……请鉴定一下这本书。」 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 vinogradov, kuzmin )的《逻辑学入门》,是相当旧的一本书,封面的边缘与书的边角都有磨损,状态不能说好。 「啊,这是青木文库呢!」 即使书况如此,她还是带着阳光般的笑脸把书收下。虽然说她的反应一如往常,不过真的就像换了一个人般的变化。就像抚摸小狗的头般,她轻抚着封面说道: 「好久没看到了!这个文库现在已经没有了呢!」 的确,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青木文库。这本书也是绝版文库吧? 「是可以卖到好价钱的书吗?」 「不是的……并非如此。」 她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咦?不过,这是很罕见的书吧!」 「虽然是本好书,不过并不符合旧书市场的需求……而且这本书的状态也不是很好,大概只能卖五百圆左右吧!」 我瞪大双眼。和之前背取屋志田拿来的三丽鸥sf文库相比,价格真是天差地别。 「青木文库是在一九五o年代开始,大约在三十年之间所出版的综合文库。很多社会科学的逻辑书、过去共产圈的文学作品等,都是出自这个文库。如同《逻辑学入门》这个书名一样,这是一本逻辑学的解说书,长期不断再版,是本长卖书……书主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这个嘛,大约五、六十岁,穿着西装……」 说到这里我就停住了,因为就算回想起那位客人,也没办法三言两语间就说清楚。 「……怎么了吗?」 「其实,有些事情想说给妳听,那个客人似乎有些奇怪……」 「奇怪吗?」 篠川小姐倾着头感到不解。 「嗯,这就说来话长了……」 时序都已经进入九月中,那个男人却还穿着整齐笔挺的西装,领带还打到喉咙附近;头发梳得服服贴贴,胡子也剃得很干净,看起来有如地方银行的分行主管,不过,却戴了一副深色的太阳眼镜,戚觉有些突兀。 男人进入店里后,没有左顾右盼直接走到柜台。他虽然长得高高瘦瘦的,不过,皮肤有点黝黑,看起来很健康。 「我想请你们买下这本书。」 对方以低沉响亮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清楚说着,同时将《逻辑学入门》放到柜台上。我在脑中稍微修正了银行员的印象,感觉他也很像是资深的播音员或解说员。 「因为负责人不在,所以书需要先在这里寄放到明天,这样可以吗?」 我总算能够不结巴地向客人说明了。经过这三个星期,已经稍微习惯接待旧书店的客人了。 「没问题!」 「谢谢!那请在这里填上姓名和地址。」 我将购书单和原子笔放到柜台上,以手指指向姓名栏和住址栏。男子拿下太阳眼镜,拿起笔后开始振笔疾书。他名叫圾口昌志,一九五○年十月二日出生,住在镰仓隔壁的逗子市。 男子虽然穿着整齐,不过字却写得不怎么样。或许 是想要仔细写清楚吧—字还超出栏外。 这时,我不经意发现,圾口右眼眼角下有一道明显的伤疤,或许带着太阳眼镜就是想要遮住这道伤疤。 那不像是这几天才受伤的疤,为原本严肃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可怕。如此一看,更产生不同的感觉。穿着整齐的西装、一口异常低沉的口音、脸上带着伤疤的男人——整体的印象让人完全搞不清楚他到底从事什么工作,是怎样的人。而购书单的职业栏上,只写着「公司职员」。 「这样可以吗?」 「啊,可以!」 「收购价格多少都无所谓,不过要是卖不出去,我就想要带回去。」 「了解了。」 「我明天中午会再来这里一次,希望到时能够鉴定完毕,如果预定有变的话,到时候会再联络。我的话就说到这里,贵店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没有什么事要补充,甚至没事到让我隐约觉得不安。 「没有,我们这边没什么特别要补充的。」 「这样吗,那就拜托了!」 坂口再度戴上太阳眼镜,抬头挺胸地迈步走出文现里亚古书堂。 「……似乎是个相当有条不紊的人呢。」 当事情说到这里告一段落后,篠川小姐开口说道。 「是啊,非常有条不紊,不过却有点怪怪的……该怎么说呢,感觉似乎太过刻意了。」 圾口的行动并不怪异,但不假思索就立刻回答的这点却令人在意。感觉他似乎已经事先模拟好所有对话内容,该怎么回答也都想好了。或许,他只是一个说话极端有条理的人也不一定。 「您会觉得他很奇怪,应该还有其他理由吧?」 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这个人的第六感真的很准。 「是的,还有下文。」 我如此说道。没错,问题就从这里开始。 「圾口先生回去之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 我记得当时应该是下午两点多没错。那时我正和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背取屋笠井交谈,他表示透过网路收到了旧书收购委托,不过,对旧书不熟的笠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虽然他已经先请志田帮忙,但是,也想麻烦文现里亚古书堂看看是否能协助,当然会给予适当的回报—— 正当我觉得这笔生意应该可以做的时候,店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屡蒙关照非常感激,这里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拿起话筒,才刚自报名号时,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喂喂!旧书店吗?你们有在收购书对吧?今天有没有一个叫坂口的人拿文库本来卖?人高马大、一张扑克脸,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大叔,名字叫圾口昌志,坂是土字旁再加上相反的反,出入口的口,双日昌,然后志气的志,昌志……」 张口结舌的我,差不多到了此时才回过神来。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坺口的妻子……啊……这么正式跟人家介绍还真是害臊呢,呵呵呵呵呵,讨厌啦!」 不知为何,她回答时还夹杂着笑声,这个人的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坂口这个男人已经够怪了,这个自称他妻子的女人更奇怪。应该说这个人真的是他的亲人吗?轻易告诉她圾口有过来没问题吗? 「怎么样?有来过吗?我家那口子。」 我揉着眉心开始沉思。既然知道圾口的名字,也知道他过来卖书的事,应该真的是他的妻子吧!或许对方有什么紧急的事要联络。 「……是的,他有莅临敝店!」 「喔!是吗,那么那本文库本已经收购了吗?该不会已经卖给其他人了?」 「没有,还只是寄放在我们这里而已,接下来会请负责人鉴定。」 「什么时候会鉴定?」 「今天傍晚……」 「那么,我家那口子还会过去囉,今天吗?还是明天?」 「明天。」 「我知道了!真的非常感谢!你怎么称呼?」 「我叫五浦。」 「五浦先生吗?五浦先生,那么就先这样,下次见!」 「咦?」 我反射性地回问:「『下次见』是什么意思?」不过,对方已经挂掉了电话。 「……还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呢。」 篠川小姐的回应还真是保守。这算是精力充沛吗?应该说是情绪莫名其妙吧! 「妳觉得如何?这对夫妇,应该有什么内情吧!」 篠川小姐将拳头放在唇边,沉思了半晌后,提出意想不到的问题: 「圾口先生的妻子讲完电话后有来店里吗?」 「没有,为什么妳会这么认为?」 「因为她说了下次见,我觉得应该是要来店里的意思。」 「咦?」 这么一说,也可以认为对方是这个意思没错,她也确认了接电话的我的姓名。 「不过,她来店里要做什么?」 「应该是打算在我们正式收购之前,把书拿回去……因为她确认了何时会鉴定与丈夫何时会再来店里。」 「啊……」 原来如此,如果把她那滔滔不绝的单方面发言拿来思索的话,篠川小姐的推测虽还不能令人心服口服,不过,大致上还说得通。 「这么说,那是妻子的书吗?」 「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呢?」 「她是想阻止我们收购吧,因为自己的书要被卖掉……」 「我觉得并非如此。」 篠川小姐摇摇头表示: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立刻向五浦先生您说明缘由才对……她不像是会压抑自己感情的人,对吧?」 「……这样啊!」 她完全没有生丈夫气的模样,反倒在自称妻子时还笑得很开心。如果书被丈夫擅自卖掉,应该会稍微抱怨一下才对。 「思?不过这样的话,应该就是那个叫圾口的人打算卖掉自己的书,但他的妻子却擅自想要阻止囉?」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 「那样不是很奇怪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篠川小姐让我看《逻辑学入门》的封面,书名底下大大地印着一个半月形的蓝色图案。过去的书就是这样吧,封面感觉很不起眼。 「我想这本书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祕密。」 她如此说着,同时开始翻开内页。我也伸长身子瞄了一下,不过,和《漱石全集》那时不同,书里面并没有什么签名。每一页都没有人为的字迹+书的状态不佳应该是经常翻阅,而不是受到粗鲁对待吧。 「请问,逻辑学到底是什么?」 我开口问道,虽然这是个粗浅到极点的问题,不过,篠川小姐似乎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 「这本书中解说的内容是数理逻辑学,怎么比喻呢……举简单的例子来说,a等于b、b又等于c,所以a就等于c,像这样……」 我开始在记忆中搜寻,似乎曾经听过这个理论。 「……这是不是叫三段论法?」 「是的,以数学符号来解释逻辑理论,就称为数理逻辑学。这本书是翻译自俄罗斯……当时还是苏联,学校里所使用的教科书。内容当然是数理逻辑学的入门书,不过,例题中有出现『劳工』、『集体农场的农民』等内容,相当有意思。书中还偶尔会引用史达林的着作。」 听到逻辑道理,让我想起了那个名叫坂口的男人,就是因为喜欢看这本书,所以才会变成说话如此条理分明的人吧! 「……这是初版呢。 」 篠川小姐翻开最后的版权页如此说道。我再挺直身子看了一下,上面写的是一九五五年七月一日初版。 「圾口昌志先生好像不是在新书书店中购买这本书的。」 「为什么妳会知道呢?」 篠川小姐将书中我夹入的购书单抽了出来,以食指指着出生年月日栏。坂口昌志,一九五○年十月二日出生——原来如此。这本书初版时坂口昌志才五岁而已,这本书不像是幼稚园儿童会买来看的书。 「那么,是在旧书店买的吗?」 「或者是别人送的……啊!」 这时候,篠川小姐突然发出一道尖锐的叫声,之后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一样,连忙捂住嘴巴。她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还真是罕见。 「……啊,对不起。」 她的目光完全没有离开《逻辑学入门》的最后一页。像是要遮住新刊介绍一样,上面贴了一张类似标签纸的东西。右侧印着「私书阅读许可证」,上面有几栏可以填写的栏位,「书名」、「持有者」、「许可日」、「房舍」。「书名」栏上写着八逻辑学入门》,「持有者」栏上写着「圾口昌志」。不知为何,名字上面还写着二o九」的数字。 「许可日」是四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年号可能并非西元而是昭和吧!从上个月《漱石全集》的那件事之后,我就学会了如何换算年号。昭和四十七年就是一九七二年,今年是一○一○年,所以这张标签贴上的时间,应该已是距今四十年前左右。 「这张标签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标签纸看来不像是图书馆的借阅卡。「私书」、「房舍」这几个不常看到的名词,还挺令人在意的。 篠川小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带着凝重的表情注视着「私书阅读许可证」。 「篠川小姐?」 稍微加大声量呼喊她之后,篠川小姐总算开口.. 「……我在整理旧书时,偶尔会看到这个许可证。」 她带着似乎有点难以殷齿的沉重语气说道: 「监狱的图书馆等地方借给受刑人看的书,上面会写上『官书』,而受刑人自己带来的书上面就会写上『私书』……这个就是贴上『私书』的许可证。」 我默默地俯视着「私书阅读许可证」,注视了片刻之后,才了解这个许可证的意思。而这个许可证上有圾口的名字就表示—— 「他曾在监狱服刑过吗?」 「……恐怕是这样,这个『一○九』应该就是受刑人的号码。」 「不会吧,怎么会……」 那个男人的确很怪,但看起来却不像是会作奸犯科的人。不过,我也不曾见过有前科的人就是了。 「……要不要调查看看他是否真的服过刑?」 「咦?可以查得到吗?」 「有线索的话,或许查得出来。」 篠川小姐将放在边桌的笔电拿到自己身前,以我也能看到的角度启动电脑。原本有点期待能够看到可爱的桌面,不过,萤幕上出现的却是书的封面,还真是令人失望。书名是《晚年》,篠川小姐真的很喜欢看书呢,惊讶之余更让我佩服不已。 「那……那个,请不要看桌面……」 她满脸通红地打开浏览器。笔电侧面插着无线上网的行动网卡,以便从这间病房也可以连上网路。连上的网站是知名报纸的资料库,篠川小姐立刻在搜寻栏上输入「圾口昌志」。 「啊!」 我很快就明白她的企图。只要「圾口昌志」有犯下什么案件,报纸或许就会报导。我完全没想过要用这样的方法来调查。就这样屏息凝视着搜寻结果。电脑画面上出现了几篇大幅报导,全都是同一起事件。新闻日期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九日,也是那份许可证发出的前一年。 「保土之谷银行抢劫/光天化日下的追逐战 八日下午,一名手持猎枪的年轻男子闯入横滨市的相模野银行分店,抢走现金四十万圆后,搭乘停在外面接应的轿车逃逸。在赶到现场的警方追捕下,抢匪乘坐的车辆猛烈撞上一公里外的民宅土墙上才停了下来,并以强盗现行犯罪名遭到逮捕。犯人是住在附近的前工人——坂口昌志(二十岁),现在警方正深入调查中。」 我吓得目瞪口呆。那个银行职员模样的男人,竟然是银行抢匪——真是愈来愈令人无法想像,但从报导看来,除了他,也不做第二人想。年龄完全符合,加上电脑上还有另外一篇报导: 「轿车撞到民宅土墙时,坂口的脸部等处轻微受伤,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据说,不至于影响事件的调查。」 我想起了圾口眼角的伤疤,一定就是在这起事件中留下的。 「那个人……真的有前科吗?」 「……是吧!」 篠川小姐严肃地重重点头说: 「不过,在这起事件后,『坂口昌志』这个名字就不曾在新闻中出现过……所以,他犯下的案件应该只有这一起,现在也已经洗心革面了。」 我也想这么认为。只是有些担心他现在是否真的已经改邪归正了。毕竟明天要接待他的人是我啊! 「那么要收购下来吗?这本书。」 「与往常一样收购下来就好了,请告诉他这本书的收购价是一百圆.」 真的与往常的鉴定一模一样。就如同她所说,不论对方是谁,以相同标准来收购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要说毫不担心的话,也是骗人的。 「只是,我有个在意的地方。」 篠川小姐如此说道,同时阖起笔电,把身体转向我。 「是什么呢?」 「那就是为什么圾口先生要卖掉书?还有他的妻子为什么要阻止他卖掉?」 「咦?不是因为已经不需要了,所以才打算卖掉吗?」 「不过,这可是他持有了将近四十年的书吧?他说收购价多少都无所谓,所以也不像是手头不方便。也不可能因为没地方放一本文库本而感到困扰吧……一定有什么非得把这本书卖掉的原因才对。」 我将手臂交叠于胸。的确,不可能没有任何理由,就把长期持有的书随便卖掉。说不定跟圾口妻子电话中所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安静无声的病房外传来躂躂躂的脚步声。就在我们回头时,门已被用力开殷,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走了进来。 「午安!店长的病房就是这里吗?」 高亢的声音真可说震耳欲聋。女子身穿红色连身洋装,棕色头发的发尾烫得卷翘;双眼皮、浑圆的脸部轮廓,整体戚觉起来很年轻,只不过下垂的眼角和嘴边都有一些皱纹。她的年纪大概在三、四十岁上下吧,一脸浓妆让原本平坦的脸硬是表现出立体的轮廓。 唯独手上那副遮阳的长手套,朴素得让女子的整体戚变得极度不协调。总而言之,看起来就像是上班前的酒店公关小姐。 她瞇起眼睛看了一下病房四周,说道,, 「好惊人的数量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呢。那位戴眼镜的美女就是店长吗?都已经九月了,今天却还是这么热。我是从大船站那边走过来的……真受不了……啊,抱歉。还没有自我介绍就自顾自地叽哩呱啦起来。」 即便没有自报姓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郑重地深深低头行礼: 「我是圾口昌志的妻子忍,请把那本文库本还给我!」 坂口忍笑嘻嘻地说着,同时擅自将圆椅拉到身边坐下。在这段期间也完全没有停口,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虽然相貌普通,不过她的表情却十分丰富,感觉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 「我刚才有先到北镰 仓的贵店去了一趟,不过,打工的高中生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在医院,所以我就搭电车到这里……啊,失礼了。我竟然空手就来医院!真不好意思呢,店长小姐!」 突然被对方叫到,篠川小姐立刻满脸通红。 「没……没关系,不需要那么客气。我……我叫篠川……初次见面……」 她怯生生地回答。刚才她就已经稍微挪动了下身体,像是要躲在我的身后一样。总之,如果不开始谈论和书有关的话题,这个人就会一直紧张不已,无法放松。我稍微清了下喉咙咳了咳: 「妳说希望我们遗书,是怎么一回事?」 「你……你就是五浦先生吗?刚才在电话中讲话的人?个子真高呢。比我们家的小昌……啊,不对,是比我老公还高大呢。」 小昌,应该是对坂口昌志的暱称吧——先不去深究这个暱称是否和她的丈夫形象相称。 「是您的丈夫想把自己的书卖给我们对吧?」 「是啊。但绝对有问题!因为突然说要把一直都很珍惜的书卖掉。不管我怎么问,也不肯说为什么,要他别卖也不肯听……所以我就想先把书要回来,才会来这里。那个,我家那口子说话非常一板一眼对吧?」 「咦?……嗯,算是吧……」 坂口忍常会突然转变话题,要跟上她的话有些吃力。 「会那样说话,也是多亏了《逻辑学入门》这本书的样子。虽然他年轻时非常不懂事,不过,在寺庙修行的时候,高中时代的老师给了他这本书,说是不断阅读之后,就变成能这样条理分明地跟人说话了。那是本非常了不起,甚至可以让人改变个性的一本书呢。」 一瞬间,我和篠川小姐互相对看了一眼——寺庙? 「……寺庙是怎么回事?」 「啊——抱歉抱歉。我家那口子二十岁出头就出家了,似乎在某个类似寺庙的地方闭关了五年左右。虽然他不是真心想当和尚,不过,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必须得入寺才行。」 我勉力保持严肃的表情。坺口似乎不曾向太太说明自己有前科,反而还说什么在寺庙修行。 「他说,总之那是一个非常艰苦的地方,围墙很高,既无法到外面去,即使别人要来会面,也只能短暂见上一会儿而已。当他离开修行地之后,看到外面世界变得截然不同的模样,让他大吃一惊。」 我不禁在心里暗自嘀咕,这不是几乎把正确答案说出来了嘛。听到这里还没有发现他形容的是监狱,看来坂口忍是那种很容易听信他人的人呢—— 不,并不只是这样而已。她是打从内心深处信任自己的丈夫。 「总之,我觉得还是不卖比较好。不然将来一定会后侮……吶,放在那里的那本书,是不是就是我家那口子的?如果还没收钱的话,应该可以让我拿回去吧!」 圾口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篠川小姐放在膝上的《逻辑学入门》,感觉就像立刻要强行拿走一样。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阻止时…: 「非常不好意思,我不能把书交给您。」 篠川小姐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再躲在我的身后,双眼直视着坂口忍。 那正是她开口谈论书时的模样。 遭到强烈拒绝的忍瞪圆了双眼。 「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行?」 「这本书的主人是您的丈夫,而您的丈夫希望把书卖掉……身为买卖旧书的人,不能无视客人的意愿。如果您想要阻止这桩交易,希望请您直接说服您的丈夫而不是我们。」 篠川小姐紧紧握着书,深深地低头行礼。圾口忍像是浑身乏力般,腰一沉,坐到椅子上,突然间陷入沉默,但不久之后,她便无力地向篠川小姐笑道: 「嗯,说得也是呢……正如店长小姐所说。我不是很擅长思考,还说了些勉强你们的话……非常抱歉。」 接着,圾口忍叹了一口气,面向天花板瞇起眼睛。 「不过,为什么打算卖掉呢?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他本人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有埠有人知道呢?」 那还真是不太可能呢。连家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呢——不,这里就有一个。我回头看了篠川小姐一眼,她正是擅长解开这种谜团的人。 「……您和您的丈夫感情真的很好呢。」 篠川小姐如此说道,忍带着羞怯的笑容,大大地点了点头。 「嗯!就是啊!虽然结婚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我们现在还是很甜甜甜蜜蜜蜜呢!」 感情好到要增加一个甜蜜来形容吗?篠川小姐好像被戳中了笑点,微笑点头道: 「请问您跟您的丈夫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知道这是在获取情报。这时忍的表情突然郑重起来,挺起上半身靠近我们。 「如果要说起这件事,可能会说很久,可以吗?」 看到我们两人默默点头后,她就毫不迟疑地开始滔滔不绝: 「遇到我家那口子,是在我高中毕业的隔年……」 「那时候我在当酒店小姐……啊,我现在也在朋友开的小酒馆帮忙,穿成这样也是因为等一下要去工作。 以前我和父母相处得并不好,我的父母都是头脑很好的人,也都毕业于名门大学。不过,我对念书却完全不行,从小就一直被骂是笨蛋、笨蛋……所谓重视教育的人就是像这样吧,不过这实在很令我讨厌。 高中毕业后我马上就搬出家里,一开始也是在普通公司做行政工作。不过,因为做事不得要领,公司觉得我没什么用,半年之后就把我解僱了。 因为要生活下去,所以我到处打工,不过,还是一样老是挨骂……我觉得应该会有适合自己的工作才对,最后就决定到酒店工作。 最近,酒店很少见了呢。就算在我年轻时也已经很少了,不过,在横滨车站的西口附近有一家老牌的大酒店,我去面试之后,很幸运地就先被录取了。 你们看,我现在也很聒噪对吧?和那时候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呢。酒店小姐的工作就是要服侍客人,但我却老是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事……来店里的客人都是大人,实在很难接受一直听高中刚毕业的小丫头说话。虽然我自认工作非常认真,但还是不断惹客人生气,上头说再这样下去,就要把我辞掉,正当我觉得非常沮丧时,那个人刚好独自一人来到店里。 天气明明相当热,他却穿着整整齐齐的西装,背也挺得笔直,外表和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不过,那时他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大叔了……当然,还没有结婚,他说平常不会到有女孩子坐陪的店里喝酒,但那天想来放松解闷。 我一开始觉得他很恐怖,都不主动开口说话,讲起话来也很一板一眼,感觉跟我的爸爸很像。我猜想他或许是名校毕业,然后在银行之类的大公司上班吧,因此就紧张了起来……差不多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几乎都没讲什么话,只是一直喝酒而已。 接着,那个人突然开口了: 『我不擅长讲自己的事,我希望听妳的事,不管什么话题都可以,我都想听。』 以往只有被讲过不要光讲自己的事,像这样要我随便讲自己的事还是第一次。虽然有点吓到,但人家已经这样说了,我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所以,我开始把想到的事情一股脑地跟他说,包括昨天晚餐吃了什么,小时候养的狗等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渐渐地我也放松了下来,刚刚不是说过我正面临失业的危机而感到沮丧吗?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好像在接受心理辅导一样,哭哭啼啼地向对方诉说着自己的悲惨人生。因为太笨了,什么都做不好, 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等等……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对方真的是很有耐心地倾听。而我真的都只是在抱怨而已。 接下来呢,从这里开始才是重点!在吐了一番苦水之后,我这么说: 『酒店小姐并不适合笨蛋,因为我是笨蛋,所以不适合当酒店小姐。』 那个人虽然之前都只是安静地聆听,但这时却突然将酒杯放到桌上。因为声音很大,所以我吓了一跳,以为惹他生气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那个人带着非常认真的表情说道: 『妳现在以三段论法比喻了妳自己,笨蛋是不会用三段论法来比喻的……所以妳绝对不是笨蛋。』 很奇怪吧?说什么三段论法,谁知道啊?不过,我明白他是要鼓励我,那份心意已经传达到了……心脏突然怦通怦通地跳了起来,因为几乎不曾有人鼓励过我。 于是呢,那个人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这么说道: 『比起我年轻的时候,妳的头脑已经好太多了……现在妳正以这双手养活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管别人说了什么,妳都不需要感到可耻。』 ……我呢,听到这句话之后,第一次觉得就算跟这个男人发生关系也无所谓。应该说我自己主动想跟他发生关系……然后也真的这么做了,最后就顺水推舟,像是半强迫一样和他结了婚。呵呵呵呵! 虽然周围很多人都指指点点地说,年纪差太多啦、个性太古怪啦,我对那些话根本毫不在意。在那之后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是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很幸福。那个人看起来很可怕对吧?其实他是很温柔的人,可能因为年轻时吃过苦吧!像他这么好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很难找到了,是配我都嫌浪费的好人!」 之后,圾口忍也继续称赞自己的丈夫好一阵子,然后挺起胸膛说道: 「如何?他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对吧!」 听着听着,我的心情便沉重起来,内心对圾口感到非常同情。对于一直以来如此信任自己的妻子,怎么有办法说出自己有前科呢。也能体会他为什么会扯出出家这种弥天大谎了。 「最近,您的丈夫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举动呢?」 篠川小姐问道。这时忍的表情突然沉了下来。 「大约一个月前左右,他的样子稍微有点古怪,不但比以前更沉默,也都不笑,甚至也不正眼看我……啊……还有那副太阳眼镜!那是之前买的,品味实在很差!那副眼镜最奇怪。」 那不是最无关紧要的地方吗?篠川小姐将《逻辑学入门》的封面给忍看了一下,问道: 「坂口太太您有读过这本书吗?」 「嗯!没有耶!」 她大力地摇了摇头说道: 「那是我家那口子很珍惜的书,我又看不懂……啊,不过,之前打扫时曾经翻了一下。虽然放在起居室的边柜上,不过堆满了灰尘,所以我就稍微清了一下。那时啪啪啪地翻了一下。」 如此说的同时,她手上还做出翻书的动作。篠川小姐的脸色明显出现变化——和发现《漱石全集》真相时的表情一样。 「……那时候您丈夫在附近吗?」 「当时是怎样呢?我想想……啊,思,好像有,我说要打扫,请我家那口子到缘廊去,他在缘廊上听收音机。最近他很喜欢听收音机……」 「这样啊……」 篠川小姐轻声低喃起来。我也稍微有点了解真相了——贴在这本书上的「私书阅读许可证」与坂口昌志的前科有所关联。如果被发现,婚姻生活可能就此发生危机,这么想的坂口为了稍微避开危险,想把书卖掉也可想而知。 「吶,那本书可以借我一下吗?我想稍微看看。」 忍的话让我睁大了双眼,篠川小姐也一脸为难的样子。 「我不会再说要拿回去了,只是想看看这本书到底在写些什么。回想起来,我好像还不曾仔细读过,好啦,只是稍微看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她带着笑嘻嘻的笑容,天真地伸出手来。等发觉时我已经开口说话了: 「那个,每个人都有着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东西……」 「五浦先生!」 篠川小姐出声提醒,我才回过神来。糟糕,一不小心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篠川小姐却摇摇头说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咦?」 「不是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说错什么吗? 不管是坂口服刑的事、他持有的《逻辑学入门》上贴着「私书阅读许可证」显示出服刑的事、最近看到他的妻子接触那本书之后,就来我们店里打算把书卖掉——从这种种迹象来看,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想要隐瞒前科。难道还有其他不同的答案吗? 「怎么回事?你们在讲什么?」 忍轮流望向我和篠川小姐后,将目光停在《逻辑学入门》上。 「这本书里有什么祕密吗?」 篠川小姐并没有回答。病房里变得鸦雀无声——我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懊悔不已。现在如果把书给她看,或许她就会知道我们仓皇失措的原因是出在「私书阅读许可证」上;可是,如果不让她看,又显得更可疑。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此时,一道敲门声传来。我松了口气轻抚了一下胸口。 「……请进!」 篠川小姐回应后,房门被轻轻开启。身穿西装、眼戴太阳眼镜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看起来像是在赶路,肩膀上下震动地喘着气。 「啊,小昌!」 忍高兴地挥了挥手。 出现的人是圾口昌志。 「来坐这里,这里这里!」 圾口忍再拉了一张圆椅放到自己旁边。圾口昌志只是默默坐下。两人坐在一起的模样,虽然看起来感情和睦,不过与其说是夫妇,更像是久违归乡的女儿和父亲。 「小昌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明天行程有变,就打了电话给旧书店,对方说妳去医院了,于是我就过来了。」 坂口面无笑容地说道,接着再以同样的表情补了一句: 「不要在其他人面前叫我『小昌』,以前也提醒过妳了。」 「啊,对不起,那个,小……昌志!不要把书卖掉嘛!」 立刻就直捣核心吗?坺口紧闭起嘴角。 「不好意思,这件事我心意已决,因为不想要了,所以决定卖掉。」 「怎么可能不想要!你不是一直都很宝贝那本书吗?」 忍如此说着,手指向《逻辑学入门》。 「明明追我的时候也是靠那本书!上面不是写着三段论法吗?对我来说,那也是很值得纪念的一本书!」 「……当时,我并不是想靠那本书来追妳。」 「可是我因为这样被你追到了,所以都一样啦—之后跟你告白了,你不是也吻了我吗?」 圾口偷偷瞄了我们一眼,虽然表情还是不变,但脖子上却冒出大颗的汗珠。圾口还真是可怜呢,如果一直让这个女人说下去,夫妇间的隐私就要公诸于世了吧。 「至少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书卖掉嘛!你最近好奇怪,都不怎么说话,也很没精神,还有那副太阳眼镜!总之就是奇怪到家了。」 看来她非常在意这副太阳眼镜呢。不过,听到她这句话之后,圾口的眼神开始游移了起来,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有人会因为太阳眼镜而惊慌失措吗? 「……坂口先生!」 篠川小姐缓缓地开口说道: 「总有一天,周围的人选是会知道,这并非可以隐瞒到底的事……和其他的事不 同。」 她只在最后的一句话用力说道。果然有点奇怪,这句话很明显是在指除了前科之外还有其他祕密。我回想起「不是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事迟早会被周围的人知道呢? 「唔……」 坂口脸色铁青,似乎已经发现篠川小姐在讲前科的事。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瞇成一条线,来 回注视着我们。 「看来你们好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差一点我就要举起手来——不,我并不知道内情,请不要打我。除了四十年前的事件外,还 有什么祕密?篠川小姐又是怎么发现的呢?她知道的事情,我应该也全都知道才对啊? 「我知道你不擅长说自己的事。」 这时忍开口道: 「不过,如果有什么烦恼请告诉我,求求你!」 圾口缓缓摘下太阳眼镜,花了很长的时间注视着妻子的脸之后,一道平静的声音轻轻响起: 「……即使靠得这么近,我也没办法再看清楚妳的脸了。甚至连现在自己是闭着眼睛,还是睁开眼睛都不清楚。」 「咦……」 他的妻子发出震惊的声音。 「我患了眼疾,一种眼睛积水的疾病。遗憾的是目前无法医治,我运气不好,年轻时受了伤,似乎因此令病情恶化得很快……所以才想要卖那本书,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再读了。」 病房瞬间鸦雀无声。坂口转向我们。 「你们为什么会发现呢?我应该已经掩饰得很好了才对。」 这点我也想要知道——到底之前的对话中有出现什么线索呢?转头看向病床后,篠川小姐从容地说道: 「……线索就是这个。」 她拿出夹在《逻辑学入门》里面的购书单。坂口探出身子,注视着她手上的购书单。 「这是圾口先生您在我们店里写的,不过,文字却超出栏外——一丝不苟的人会写成这样就有点奇怪了。」 「……我甚至连写字超出栏外部没发现。」 坂口带着自嘲的口气低喃,. 「现在连自己写的字都看不到……只是因为这点小地方就发现了吗?」 「不是,我刚刚从尊夫人口中听到您最近的举动后才发现的。喜欢听收音机是因为很难再阅读报纸了,对吧!戴太阳眼镜是为了保护眼睛避免遭到阳光直射,书会堆积灰尘也是因为不再看书了……这些全都可以联想成视力退化后的举动。」 我又哑口无言了。这么一说,事情就如篠川小姐说的一样。 话说回来,篠川小姐甚至没跟坂口说过话,只靠听说就看穿了对方一直隐瞒着妻子的祕密。 「……但是,为什么不告诉你太太呢?」 我询问坂口。一般而言,应该会第一个跟家人说才对。圾口突然垂下目光。 「我可能会失明,今后若想要生活下去,就必须藉助他人的力量才行。目前的公司再过不久就可以退休,不过,今后已经没有希望再继续工作了。将来的经济状况也可能会变得很困苦……嫁给年纪相差这么多的我,已经让她受了不少苦。在向她开诚布公之前,我还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圾口抬头看着我。我这才第一次发现到,彼此目光无法交会在一起,这应该是他没办法看清楚的关系吧! 「有些事正因为对方是家人,才更不容易说出口。或许这世上有很多人不这么认为,但像我这样的人不一样。」 连我都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前科。圾口原本就是一个带着祕密生活的人,或许因此才更不愿说出事实吧! 二直瞒着妳,很抱歉!」 他向妻子低头道歉。圾口忍皱起眉头,抱起手臂。可能是因为娃娃脸的缘故,她和愁容很不配,过了不久,她带着一如往常的高亢声音说道: 「小昌,我不知道。」 又回到了之前的称呼。这次圾口并没有反驳。 「……不知道什么?」 「结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把书卖掉呢?」 「刚才也解释过了,我已经无法阅读。书就是为了让人阅读才存在的,与其丢掉,还不如转手给其他人比较好……」 「我来读不就好了?我读出声音来。」 她若无其事地说道,面对着哑口无言的坂口,她接着说: 「那是对小昌你来说很重要的书对吧!我每天读给你听。因为没有朗读过,一定会唸得很差劲,不过,这样就可以不用卖书了吧!」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道: 「就算有什么难以殷齿的事都无所谓啦。不管你的眼睛看不看得见,我一定都会陪在你的身边……如果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我就会在听得见你声音的地方……因为,那样绝对会比较开心。」 坂口像雕像般沉默不语,不久,嘴角终于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知道了,谢谢妳!」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往篠川小姐的身边靠近。 「对不起,我不打算卖那本书了。可以还给我吗?」 篠川小姐深深地点了点头,将《逻辑学入门》交到圾口的手上。 「当然可以,这就还给你,请收下!」 拿到文库本的坂口回到妻子的身边说道: 「在妳上班前还有时间吗?我想找个地方谈一下今后的事。」 「思,没问题喔!」 如此回答后,坂口忍站了起来。我在内心松了一口气,似乎在泄漏圾口的前科之前,事惰就圆满解决了。打从注意到坂口的视力开始,篠川小姐的心里一定就盘算着要把事情引导成这样的结果吧。 是否要将过去的事情全盘托出,就由圾口自己今后慢慢花时间去决定吧!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当坂口突然开口时,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戚慨之中。他的妻子抬头注视着丈夫问道: 「什么事?」 「我有前科。」 「咦!」 发出惊叫声的人并非圾口忍,而是我和篠川小姐,好不容易没有让前科的事曝光,为什么要自己抖出来呢? 「出家的事并非事实,我二十岁的时候被工作的工厂解僱,连明天是否有饭吃都成问题……那时我开始想着只要能获得一大笔钱,让生活不愁吃穿,不管什么事我都会不择手段去做,因此就从朋友家中偷走汽车和猎枪,抢劫了附近的银行。当然马上就被逮捕了。」 就像报导新闻一样,坂口若无其事地淡淡道出自己的前科。忍则是张开嘴巴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接着,圾口指着自己的眼角伤痕说: 「这个伤痕就是当时留下的……一直瞒着妳、欺骗妳,我很抱歉。」 坂口深深地低下头。虽然不知他的表情为何,不过,可以清楚看出他的背在颤抖着。连在一旁的我们都紧张到手心冒汗,这是一段重达二十年的深情告解。 他的妻子叹了一口气,由下往上注视着丈夫的脸。最后,打破漫长沉默的人是圾口忍。 「真讨厌,突然一本正经了起来……我还以为要说什么事呢。」 接着,她挽起了丈夫的手臂。 「我早就知道了啊,那件事。」 「咦?」 我和篠川小姐又再度惊叫出声,从剐才开始就不断被这对夫妻吓到。 「妳早就知道了吗……?」 坂口抬起眼询问。 「思,只要不是笨蛋就会知道啊!」 她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对丈夫一笑: 「我不是笨蛋吧?所以啊,我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啊,这也是三段论法?」 「啊,是的……就是如此。」 他们两人转向我们点了个头,然后手挽手离开了病房。 「……和妳结婚真是正确的选择。」 最后只听见坂口口中传来这句低喃,房门再度关了起来。 圾口夫妇离开后,感觉病房变得异常宽广,就像暴风雨过后一样。 「……不知道坂口太太是从何时知道的呢?」 我喃喃问道。或许一起生活之后就知道了也说不定,不过,应该是有什么契机才发现的吧。但此时篠川小姐却摇了摇头说: 「不,她之前应该不知道。」 「咦?可是她说早就知道了啊!」 「如果真的早就知道,就不会随便跟我们谈论她丈夫的过去,谈论时也会很小心留意,不让我们发现到祕密才对。」 我开始回想起圾口忍说的话。的确,如果早就发现丈夫有前科,就不会这么随便谈论关于「出家」的事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如果她说不知道的话,就等于丈夫欺骗了妻子二十年啊。虽然这是事实,不过,圾口先生连生病的事都没有说,自己一个人烦恼着。所以圾口太太应该是不希望丈夫变得更加自卑……我想这就是说谎的理由,应该没有其他解释了。」 「啊——……」 我不由得感叹。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当听到丈夫荒唐的过去时,可以完全不露惊慌之色还笑容以对的她,就等于在说谎。真的如同坂口所说,她不可能是笨蛋。 「我认为坂口先生也知道妻子在说谎,从逻辑角度来思考,妻子的言行举止并不一致……不过,揭开这个谎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就当成丈夫接受了妻子的体贴心意吧。」 还是老样子,这个人真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感觉好像只要和旧书有关的事,不管什么谜团她都能解开。 我凝视着篠川小姐的侧脸。这三个星期间她说了很多关于书的事情,但我对她本身的事却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她喜欢旧书,喜欢说和旧书有关的事,仅此而已。不只是圾口昌志,她自己也是个不擅长坦白心事的人吧。 即使如此也没有关系,像现在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店里了。」 一直让篠川小姐的妹妹代为看店,如果不赶快回去,应该会挨骂吧! 挺直腰打算离开圆椅时,我停下了动作。篠川小姐白皙的手指紧紧扭着衬衫下襬,露出犹豫不决的深思眼神。 「……怎么了吗?」 突然觉得全身发热,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又坐回了椅子上。 「如果和刚才的圾口先生一样,我也有隐藏的祕密,您会怎么办?」 「咦……」 「您想要听吗?」 篠川小姐似乎已经看穿了我刚才在想什么。我感到有些困惑,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我想听。」 虽然脑袋还有些混乱,不过我还是清楚地答道。她确认了门已经关好后,以细微的声音娓娓道来: 「之前,您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会受伤吧?」 「啊,是的。」 「两个月前,我前往住在附近的父亲朋友家,他们家位于山坡上,在途中我从陡峭的石阶上跌落下来……因为那天下着大雨……一不小心就滑倒了,我是这样向大家解释的。」 沉默笼罩,我慢慢地吞了口口水问道: 「……其实并不是这样吗?」 她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我们的距离已经近到额头都要靠到一起了。 「这件事我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讲过……不过,我希望能说给五浦先生您听。可以吗?」 「……可以!」 我回答着,心跳跟着加速,戚觉会听到相当惊人的事情。 「我是被人从石阶上推下来的。这两个月里,我一直在寻找那个犯人。」 篠川小姐与我目光相交。那是蕴藏着强烈意志的眼神——是解决书籍谜团时的那双眼。 第四话 太宰治《晚年》(沙子屋书房) 不知不觉间玻璃拉门外已经一片漆黑,所有的色彩都蒙上一层淡淡的夜色。如盛夏般的夜幕渐渐低垂。 我原本正待在空无一人的店里整理玻璃橱窗内的书,不过,一听到雨声后连忙冲出古书堂外,因为必须替百圆均一的置物车盖上遮雨布才行。往旁边的北镰仓车站月台望去,原本等车的人们都往屋檐下跑了过去。在上行的月台上仅一个部分有屋檐遮挡。 因为担心随意放在柜台上的商品,所以我急急忙忙又跑回店里。这时屋内通往主屋的大门打开来,出现一位穿着下襬宽松e-恤和牛仔裤的十六、七岁少女。少女似乎已经先回家洗过脸了,浏海用橡皮筋奇怪地绑成朝上的冲天炮,她是店长篠川小姐的妹妹,篠川文香。 「啊——啊——下雨了呢!」 她说着。以前我一直遭她白眼以对,不过,最近似乎处得比较融洽。从现在的这种装扮来看,又不免令人担心该不会融洽过头了。她是不是忘了我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呢? 「有客人吗?」 「没什么客人……因为是平日。」 我在玻璃橱窗前继续整理书,一边回答。 一景气果然不好呢,我们的店也会倒闭吧!」 她口无遮拦地说出不吉利的话。我皱起眉头,什么都没说。我在这里工作已经一个月了,知道业绩比之前差很多。因为原本掌管店里大小事的店主已经连续两个月不在了,业绩会好反而才奇怪。 我将包着防潮纸的书摆放在书架上,略为泛黄的白色封面上,印着手写的《晚年》这个书名;黄色书腰上则印着佐藤春夫和井伏鳟二的推荐。 「咦?那本书!」 篠川文香讶异地拉高嗓门说道: 「那不是以前曾在我们店里出现过的很贵的书吗?就是那个谁啊,非常有名的人。太、太、太、太……」 「……太宰治。」 我拔刀相助,帮她说下去。那是在昭和十一年发行,太宰治值得纪念的处女作品集。遗憾的是,无法看书的我并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内容。 「这本书也要拿出来卖吗?之前只有这本书姊姊打死都不肯拿出来卖,果然是因为最近的生意一落千丈了?」 正要锁上玻璃橱窗的我,稍微瞄了一下倒映在玻璃上的少女脸庞。 「……最近有客人想买这本书吗?」 「完全没有。」 她摇了摇头,突然笑了起来: 「你和姊姊都问了一样的问题呢,姊姊也常这样问我……有客人想买这本书吗?如果有就立刻联络我。吶,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不……没什么事。」 我说谎了,背后的详情是我和篠川小姐两人之间的祕密。 篠川小姐的妹妹站在我旁边隔着玻璃凝视着《晚年》,倾着头沉思起来。 「那个,这本书是姊姊放在医院保险箱里面的那本吗?」 「嗯,是的……」 「那本书有这么干净吗……」 我一瞬间停止了动作。虽然外表和姊姊不像,不过观察力出乎意料地敏锐。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戳中要害。 「之前看到的时候,感觉比较脏一点……书角的部分也是。」 我不希望她触及这个部分,该如何才能让她不再继续盯着书看呢——正当我烦恼之际,店外闪起了一道蓝白色光芒,不久,震动空气的雷声也随之响起。 「喔!」 篠川文香发出了奇怪的惊叫声,似乎不是吓到而是感到惊叹。她脚步轻盈地跑到拉门前,抬头看向黑压压的雷云说道: 「好惊人喔!刚刚的闪电一定有打到这附近!」 北镰仓有很多山,闪电经常会打中建在山顶上的铁塔。 突然间我想起了人在医院的篠川小姐,现在也正从独自一人的病房中眺望天空吧!或许她会很讨厌打雷,因为她曾提到两个月前被人推下石阶时,也是像这样的雷雨天。 听到篠川小姐的祕密是在一个星期前,圾口夫妇离开病房之后的事。 「……被人从石阶上推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开口询问。突然听到「被人推下」,让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其中的涵义。 「在说明这件事之前,想要请您先看个东西。」 篠川小姐说完后,解开了睡衣的第一个钮扣。脖子上的锁骨轮廓清晰可见,目瞪口呆的我全身冻结,她就在我的面前把手伸进胸口。 从中拿出的是系在脖子上的一小把钥匙。交到我手上的那把钥匙遗留着明显的肌肤余温。 「……请把保险箱里的东西拿出来。」 她指着病床旁边的架子。在架子最下层的确有一个小小的保险箱。之前我完全不曾想过里面到底放着什么东西。 遵照指示打开保险箱后,里面放着一个以紫色绸巾包起的四方形物品,拿在手上感觉没什么重量。我再次坐下后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包着防潮纸的书。书封上印着《晚年》,还附着印有佐藤春夫推荐的书腰。 虽然是本旧书,不过状态保存得很好,感觉上是一本相当珍贵的书。《晚年》这个书名我有点印象,好像是—— 「《晚年》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品集,这一本是昭和十一年由砂子屋书房发行的初版书。」 我点头示意。虽然没读过,但我很有兴趣。 「这本书是我祖父从朋友那里得到的,由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再传给我。这并不是贩售的商品,而是我个人的收藏。」 啪啦啪啦地翻了一下书后,我发现了奇怪之处,那就是内页部分都几页几页地封在一起,只能跳着阅读。我从没看过这样的书。 「……这是装订错误吗?」 篠川小姐轻轻摇头说道: 「这是未裁切书。」 「未裁切书?」 二般来说,书会像这样摺起来装订,然后再将书口和天地部分整齐地裁切好,未裁切整齐前就出版的书称为未裁切书……过去曾出版过很多像这样的未裁切书。」 「那要怎么阅读呢?」 「用拆信刀割开阅读。」 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我停下手来——怎么回事?那么这本《晚年》到现在都没人看过囉,那岂不是非常珍贵吗? 「咦……」 我又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在打开书本封面后,衬页上有着以细毛笔写着的文字。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予 旁边还写着「太宰治」这个名字。我突然觉得手中的书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这是……真的签名吗?」 在她点头之前,我也已经大概猜到了。这和在(漱石全集)上看到的假签名明显不同。彷彿只闻其名的往昔作家,活生生地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样。 「《晚年》是太宰治二十七岁时出版的,收录了他过往累积的短篇集作品。不过,其中却没有任何一篇名为晚年的短篇作品。」 「那么,为什么书名会取作《晚年》呢?」 「太宰把它当作自身的遗书而写。在成为小说家之前,太宰就曾经试图和女子一起投水殉情,地点就在前面不远的腰越……之后也不断地试图自杀。」 这部分我也知道,太宰治最后好像是和情人一起跳入玉川上水自杀。 「这本书初版只印刷了五百本,内页没有裁切,又附有书腰,而且还是附上签名的全新本,或许除了这一本之外,已经找不到第二本了……虽然没有那个打算,不过如果在我们店里卖……应该可以订到三百万圆以上的价格。」 我咽 了一下口水。不要说是书了,我过去从来不曾摸到如此高价的物品。 「不过,对我们来说,这本书的价值不在金额,而是太宰治写在衬页上的那句话。」 我再次低头注视太宰的笔迹。「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字迹细到有点神经质的感觉,唯独「戴罪之子」这部分的力道比较强。虽然说不上来,但却是一句引人深思的话。 「他一定是想要鼓励朋友,所以才写进书里面吧。市面上并没有看过其他写着相同字句的签名书……『戴罪之子』这个婉转的说法,或许有什么隐喻在其中。虽然并没有收录在这本书里,不过在那部名为《海鸥》的短篇作品中曾出现过。」 我反覆唸着「戴罪之子」这句话。 「……大家都是坏人的意思吗?」 「未必是这个意思……就我的解读来看,是指活着的每个人都罪孽深重吧!」 因为大家都一样罪孽深重,所以可以秉持自信活下去的意思吗——已经搞不清楚这到底是积极,还是消极的鼓励了。 「感觉像是在讲我一样,所以很喜欢。喜欢一句话的感觉就像这样吧……」 我瞪大了眼睛,这好像是第一次,从篠川小姐口中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喜好想法,「罪孽深重」这个评价倒是令人意外。或许是指自己对书的喜爱吧! 「也有人和我一样喜欢这句话,是太宰治的超级书迷……就是那个人把我推下石阶的。」 她垂下目光,注视着自己放在床上的脚。 「……那家伙是谁?」 「姓名和身分都不清楚……只知道是很想要这本《晚年)的人。」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阳光开始变暗。篠川小姐淡淡地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刚才也提到这本书是非卖品,是我连同书店一起继承下来的书。父亲告诉我,如果遇到紧要关头,可以随意处置……不过,我一直把这本书保管在主屋里,不曾拿到其他会让人看见的地方……除了那次例外。」 「……例外?」 「您知道位于长谷的文学馆吗?」 我点点头。我曾去过一次,在旧洋房改建的建筑物里展示着许多名作的原稿,还有作家相关的作品等。那里就像文学的专门博物馆一样,和镰仓大佛一样都是长谷的观光名胜。 「去年因为适逢太宰治的百年诞辰,所以在文学馆举办了回顾展,那时馆方拜托我,希望能够展示这本《晚年》,因此我就借给了对方。」 微弱的记忆在脑中甦醒。以前好像曾在哪里听过这件事——不,应该说是看过才对,总之我知道这件事。 「那件事我好像曾在网路上看过,上面写着我们店里的书借给了某某展览展出……」 刚开始在这里工作时,我曾在网路上搜寻过「文现里亚古书堂」,在旧书迷聚集的论坛上,曾有人写过这段讯息。这么说来,写的或许就是这本《晚年》的事吧。 「思,就是这件事。」 篠川小姐脸色一暗,点头表示: 「在文学馆展示时,并没有对外告知是从我们书店借出的,不过,可能是被人发现了吧!因为祖父和父亲曾经把书给来访的客人看过……问题出在有许多人知道这本书目前在我手上。当回顾展结束后我就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她将笔电打开,液晶萤幕的光源稍微照亮了昏暗的病房。我望向画面,看到一封由某人寄给篠川小姐的邮件: 「文现里亚古书堂篠川小姐 台鉴: 初次见面,我叫大庭叶藏。 前几天到镰仓一游时顺道参观了文学馆,得以拜见了贵店所有的太宰治《晚年》,那实在是令人为之屏息的珍品,与签名一同写下的文句更是震撼人心。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 厚颜寄上这封邮件给您,希望贵店务必能将此书转让给在下。希望您能写下金额、汇款帐号、寄送方式等相关交易资讯,并烦请回信到这个电子信箱。」 「……刚看到这封邮件时,我原本以为是恶作剧。」 「咦?为什么?」 我不由得插嘴问道。从这封信上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兴奋之情,但是并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因为对方的名字。大庭叶藏……这是收录在《晚年》里面的短篇小说(小丑之花)的主角名字。」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对方使用了假名。 「这么大的一笔交易,没有用电话联络,只是寄邮件来洽谈也很奇怪……总之,我并不打算卖这本书,所以回信告知对方这本书只是个人收藏,是非卖品。结果,不到五分钟对方立刻又发信过来。」 她指着邮件软体内的收件匣,下一封信的主旨是「请告知金额」,对方似乎一厢情愿地想要交涉价格,她继续指着下一封信,这次的主旨是「我需要那本书的理由」。接下来指着下一封信——我的背脊窜起一阵冷颤。 收件匣中有好几百封,不,是好几千封来自大庭的邮件,即使不断地往下拉,都还看不到尽头。简直有如跟踪狂般的执着,只不过,对象并非人而是书。 「我虽然也跟警察报案了,不过警方表示,光是邮件的话无法采取行动。而且对方还是使用国外的免费电子信箱,没办法那么容易就确认使用者的身分……当我迟疑着是否不要多加理会时,那个人就出现在店里了。」 「那是梅雨还没结束,只有我一人在店里的时候,一个提着大行李箱,穿着西装的男子穿过拉门走进店内。 因为他脸上戴着一个很大的口罩和太阳眼镜,所以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他身材很高,年纪看来也不太大的样子。 『我是大庭叶藏。』 他低声自我介绍,接着从包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放到柜台上说: 『这里有四百万,请把书卖给我。』 接着,他开始说服我把书卖给他。内容大约是,自己虽然也收集其他作家的初版书,不过特别喜欢太宰的初版作品,而这本写下赠言的《晚年》对他这种收藏家而言,更是完美的珍品,无论如何都想珍藏。 我的内心虽然有些动摇,不过,最后总算打断他的话,将钱还给对方……也再度把写在邮件上的话重复说给他听。这是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也是我心爱的收藏,只有这本书绝对无法割爱。听完后,他就像是要再次确认般问我: 『不管发生什么事,妳都不愿意割爱吗?』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后,他把身子朝我这边靠过来,说: 『我也很喜爱这本书,不管花多少年,不管有什么阻碍,我都一定要得到这本书。』 留下这句话之后,他就离开了。我突然觉得相当疲惫……因为,对方一定还会再来吧,但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讲才能让他明白。 那天,店打烊后,我前往住在附近的父亲朋友家,要拿父亲生前借的书去还……我在突如其来的雷雨中爬着陡峭的石阶,边撑着伞边将书的包裹紧抱在怀中,几乎只能留意着自己的脚下。 在差不多快要登完石阶时,我注意到在最上方站着一个男人,正当我抬起伞想要看清那人的脸时,我的肩膀就被人用力推了一下。 失足的我跌落到最下面的石阶,因为身体无法动弹,所以立刻知道自己受了重伤。虽然想要呼救,意识却渐渐模糊起来……这时,我听见有人从石阶跑下来的声音。 那个人拿起包裹,打开确认里面的书。 『真是的,不是那本书啊!』 我听到了惋惜的声音。虽然雨声很大,不过我听得很清楚,那是大庭叶 藏的声音。因为他的声音很特别,低沉却相当清亮……感觉和五浦先生的声音很像。 『那本书在哪里?』 他又继续追问……我当下就醒悟了,大庭是来抢夺《晚年》的。我当然不愿交给他。 『我把它藏在很安全的地方,但是地点在哪里就不能说了。』 我用尽剩余的力量答道。其实书藏在主屋中上锁的柜子里,虽然不能说很安全……但总之,我当时只想要让大庭远离那本书而已。 大庭看来还想继续逼问,幸而这时传来车子接近的声音。他急忙在我耳边低声威胁: 『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如果走漏风声,我就一把火烧了妳的店。不要逞强了,快把那本书卖给我……改天我会再跟妳联络。』 我记得的事情就到这里。接着醒来时,人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没有把事情告诉任何人,直接就把《晚年》移放到这间病房的保险箱里。因为医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我觉得应该比我家的主屋还安全。这两个月对方都没有与我接触,当然我也没有跟对方联络……」 「等……等一下!」 静静聆听的我,中途打断篠川小姐的话。 「莫非这件事也没有跟警察说吗?」 「没有。」 这理所当然般的回应让我讶异万分。 「为什么呢?妳差点就被杀了耶……」 「因为不晓得大庭叶藏的真实身分到底是谁。」 她如此回答。 「就算警察开始搜查,也无法立刻抓到人,如果对方发觉我报了案,或许真的会烧了我家的店……我可以戚受到他的决心。失去店铺是我绝对不想发生的事。」 「可……可是如果放任那家伙不管的话……」 「思,所以只要他再次出现,我就准备报警,我一直在医院里思考如何抓住这个人。」 她突然抬起头来,眼镜底下的双眸蕴含着强烈的意志。那是和之前解决书的谜团时一样,睁得大大的黑色双眸。她把手伸了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 「为了引大庭叶藏出来,可以请您助我一臂之力吗?虽然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已经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白皙掌心传来的温暖让我如遭雷击一般无法动弹。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的这句话,在我的耳里不断回荡着。像她这么内向的人,应该不曾如此对别人敞开心屝吧!更何况,是对着我。 「……知道了,我愿意帮忙。」 答案根本不用问……我点着头并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她那纤细的手指整个包进我的拳头里。 「谢谢你……那个,对不起……还把您牵连进来……」 「完全无所谓……不过,有一个条件……」 「……条件?」 她讶异地倾了倾脖子。 「太宰的《晚年》到底是在讲什么故事,可以详细说给我听吗?我之前从没读过。」 篠川小姐的神情立刻亮了起来,和拿书给她的时候一样——不,说不定是更加愉快的笑脸。 我也跟着露出笑容。 「当然没问题……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一定。」 想要说书中故事的人和想要听的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由书联系在一起。而在这间病房内谈了许多话之后,感觉这种奇妙关系也让彼此间的距离慢慢缩短了。至少她相信我,愿意信赖我,当然我也相信她。 「那么,该如何引诱他出来呢?」 我问道。大庭叶藏应该也考虑过自己会有被警察逮捕的风险,因此一定会尽量避免与我们直接接触。 「大庭叶藏无论如何都想得到这本书……那个,您知道我家的主屋之前遭小偷的事吗?」 「咦?……啊,听妳这么一说……」 我记得刚来工作时曾听篠川小姐的妹妹提过。但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被偷。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认为这也是大庭的杰作……或许他想不透过交易而直接偷走吧?不过,那时我已经把《晚年》移到这里了。」 我觉得很有可能,大庭叶藏是个不择手段的人,闯入别人家里这种事应该做得出来。 「我想,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晚年》的所在之处……所以就从这一点洒下诱饵引他出现吧!」 「诱饵?」 篠川小姐从旁边的书山中拉出另一个丝绸包裹打开,包裹内是一本用防潮纸包着的书——我惊讶地瞪大双眼。那是一本包着黄色书腰的《晚年》,与我膝上的那本一模一样。 「还有一本吗?」 同样是未裁切的状态,那不也是很珍贵的书吗? 「不是的。」 她摇了摇头道: 「这是在一九七o年代,由holp出版社推出的复刻版……也就是所谓的仿制品。如果不看里面,很难分辨其中真伪。」 我凝视着复刻版的《晚年》,书的外观看起来和初版相同,不,复刻版的纸质稍微比较结实,封面的脏污也比较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岁月的痕迹。 「……即使不是真品,也有人想要吗?」 「想要体验初版时那种方式来阅读的书迷很多。这本复刻版做得很好,也再版了很多次……就连持有原书的我也买了很多本。」 原来如此啊。面对微倾着脖子的我,她继续说道: 「请把这本书标价成三百五十万圆,放在店里的玻璃橱窗里。我会在网页上公布《晚年》的极美初版珍品已经进货的消息……知道自己想要的书即将贩售出去,大庭叶藏一定会前来购买才对。至少会来店里确认状况吧!这时就请五浦先生您立刻报警。」 我稍微理解了整个计画。这本复刻版就如字面的意义,是用来引诱大庭的复制本诱饵。虽然使用真品更加可信,不过却有被夺走的危险。这个战术的确不差……但真能这么顺利吗? 「可是,我不知道大庭长什么样子啊。」 「如果有高个子的陌生客人表示想要买这本书,我想十之八九应该就是大庭。因为会花三百五十万圆买一本书的客人应该不多。」 「如果是常客说要买,那又该怎么办?」 「遇到那种情况就告诉对方,我们已经跟其他客人签订买卖契约了。因为那只是复刻版,也不能卖那种价钱。」 「如果大庭打电话来洽询呢?」 「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跟对方说:『是遵照店长指示拿到店面摆放,并不接受网购、邮购等通讯贩售。』这样的话,他一定会亲自来到店里。」 我暂停发问,抱起手臂思索。不是我要挑毛病,但这个陷阱中带有危险,我想尽可能把不安降到最低。 「那个,会不会等到篠川小姐妳出院之后,再来进行比较好?」 「……为什么呢?」 「因为不知道那家伙会做出什么不是吗?来到店里就算了,但对方也有可能会跑来医院加害篠川小姐妳啊。」 似乎有些出其不意,她的表情僵住不动了。 「篠川小姐妳也没办法逃吧!所以,稍微等到可以像以前一样行走之后……会不会比较好呢……?」 我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小。握在手中的篠川小姐双手微微颤抖着,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再继续等下去也没有意义……因为就算等待,我的状况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她声音嘶哑地说道。 「咦?」 「我的伤并不只是骨折而已……还伤到了腰椎神经。医生说即使出院也会留下后遗症。要像以前一样行走,必须花很长的时间才行。说不定…… 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正常行走了……」 病房里的空气整个凝结起来,像是快要发出声音一样。 外面的雷阵雨仍旧下着。 玻璃橱窗里正展示着太宰治的《晚年》——正确来说是《晚年》的复刻版,还附上了三百五十万圆,极美珍品·附签名」这样的立牌。 我站在橱窗前琢磨着篠川小姐的话。和大庭叶藏的事一样,她的脚伤同样令我震惊不已。 (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正常行走了……) 不想让警察介入,打算自己找出大庭,或许就是因为想亲手做个了断吧! 篠川小姐的妹妹回主屋去了,店里只剩我一个人。她完全不知道大庭叶藏的事,但当然知道姊姊的伤势有多严重。 这么说来,当初我在店里问及姊姊的伤势时,她也是对我支吾其词。问到其他事情时明明都滔滔不绝啊。或许她也有她的考量吧! 篠川小姐曾经提过,她最烦恼的就是不知道是否要让妹妹知道大庭的事。 「不过,我妹妹的个性不擅长保守祕密……可能马上就会把事情说给别人听吧,而且最重要的是,当大庭出现时,她应该会无法沉着应对。」 也就是说我的嘴比较牢靠、能够沉着应对囉?令人紧绷的情绪持续着,网页上已经公布了《晚年》在这家店里的讯息,换言之,目前大庭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突然间,拉门被喀啦喀啦地拉了开来,我反射性地绷紧神经。 「干嘛啦,表情那么可怕。」 我放松了肩膀。出现在店里的人是小菅奈绪,是以前曾经从背取屋志田那里偷了小山清《舍穗》的少女。把书还给志田赔罪后,好像就喜欢上看书的样子。偶尔会来我们店里露露脸。 她今天身上穿着短袖的罩衫和校裙。我第一次看她穿制服,她和篠川小姐的妹妹一样,就读我毕业的高中。 「原本要去朋友家准备文化祭,不过却突然下起雨来……可以让我躲一下雨吗?」 她以男孩子气的口吻说道,一边走进店里。我发现她短发发尾上的水珠正啪答啪答地滴落下来,急忙回到柜台内侧。如果要贩售的书被淋湿就伤脑筋了,所以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汗巾,往站在玻璃橱窗前的少女丢了过去。 「用这条毛巾擦一下吧!」 「不好意思,谢谢囉!」 小菅奈绪带着阳光的笑脸接下毛巾,边擦拭头发边浏览着橱窗内部。 「喔!这就是传雷中那本三百五十万圆的书吗!」 「是哪里的传言?」 我吓了一跳,开口询问。 「没有啦,是我心中的传书而已,昨晚我浏览了这里的网站……这本书的内容也可以从其他书上看到对吧?这么贵的书会有人想买吗?」 「……有人想要喔!」 至少有一个人想要,那就是连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身分不明的跟踪狂。 「呼——思!」 这句话令她失去兴趣的样子,她转身背对玻璃橱窗。 「喔!这样啊。志田老师最近有来这里吗?」 「这星期倒是没看过他呢。」 「最近好像会过来的样子,说是有收购书的事想要来商量一下。」 自从偷书那件事之后,小菅奈绪和志田就持续着独特的交流。听说两人会互相借书,然后偶尔会在河边谈论心得。因为佩服志田拥有的书籍知识,所以小菅奈绪就称他为「老师」。志田虽然对突然出现的学生感到难为情,但也暗自窃喜。 「文化祭是什么时候?」 我问道。这么说来,好像暑假一结束就开始准备了。 「下下星期的星期五到星期天。如果方便可以来看啊……」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带着忧郁的眼神看向窗外说道: 「……你还记得那个叫西野的家伙吗?」 我皱起脸来,当然不可能忘掉啊! 「嗯,那家伙怎么了吗?」 那个表面上和小菅奈绪要好,私底下却讨厌她的同班同学。她之所以偷志田的书就是为了送礼物给西野。我虽然曾和他说过一次话,不过,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暑假结束后,那家伙说了很过分的话,甩了我的事也在全校传开了。那家伙甚至把我的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都公布出来……上个月的事,你有跟我们学校的人说过吗?」 「怎么会,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喔!」 原本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很少。除了两位当事者之外,就只有我、篠川小姐和志田而已。应该也没有人听到这件事才对。 「……啊!」 我回头望了一下通往主屋的门。这么说来,之前和前来店里的志田谈论小菅奈绪的事情时,篠川小姐的妹妹就在附近。虽然当时没有提到文库本被偷的事情,不过,好像有提到西野的名字。这时我想起了「我妹妹的个性不擅长保守祕密」这句话。真让人伤脑筋。 「不好意思……虽然不是故意说给则人听的……不过可能被人听到了。」 「啊,没关系,不用在意,我也没有特别想要隐瞒。」 她大大地摇了摇头说., 「虽然西野很受欢迎,不过私底下好像也对其他女同学说了很过分的话、做了很过分的事。我的事和他的所作所为一口气传开来,现在学校里的女生都不理他了……就连男生也不愿意接近他。那个人现在几乎都独来独往,似乎也离开热音社了……」 在学校原本有良好地位的人,却因为一点缘故就完全失势的情况,我也曾经见过。特别是与生性团结的女生为敌,那可是非常可怕的事。会落到这种下场也是他自作自受。 「和失意的西野在走廊擦肩而过时,我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他因为我的事而变成这样,反倒令我有点过意不去。这种感觉,该怎么说呢?」 「……如果对方没说什么的话,就不需要特别在意吧!」 「嗯……说得也是。」 那种「感觉」是什么,我稍微可以了解。那就是对她而言,西野那个少年已经真的变得无关紧要了。和向志田道歉时说出口的逞强不同。 「……思?」 望着外面的小菅奈绪,突然瞇起了眼睛。我也跟着她的目光往外望去,不过,拉门外依旧是倾盆大雨。 「怎么了吗?」 「刚刚有人从路上看着我们,已经跑走了。」 我立刻走出柜台,穿过狭窄的通道将拉门拉开。不断滴落大颗雨珠的路上,所见之处没有任何人影,或许已经走过转角了吧! 「是什么样的人?」 我向身后的小菅奈绪问道。 「因为对方穿着雨衣又戴上雨帽……脸虽然看不清楚,不过大概是个男人。那家伙做了什么吗?」 「……没有!」 我轻轻地关起拉门,如果是普通的客人就没有逃走的必要。 或许是大庭叶藏现身了也说不定。 「我之后也继续等下去,但结果那家伙并没有再度现身。」 第二天,依旧是文现里亚古书堂。今天是个大晴天,到了下午也没什么客人光临,店里还是老样子,只有我一个人在。我正在柜台内讲电话。和昨天一样,《晚年》的复刻版依然展示在玻璃橱窗里。 「那个……没事吧?」 话筒的另一边传来篠川小姐耳语般的声音。她特意坐轮椅到走廊上打电话过来店里。 「关于什么事?」 「……不是把书……带回去了吗……店打烊之后。」 原来是这件事啊,我这才恍然大悟。昨晚打烊后, 我把复刻版《晚年》带回位于大船的家里,保管在外婆放生意收入的保险箱里。如果大庭叶藏在旧书店打烊后偷溜进店里,那么利用复刻版来引诱他的计画就会泡汤。 「没事,什么事都没发生。」 虽然有点担心回家途中会被偷袭,不过完全没看到什么可疑男子。 「对不起……还把您牵连进这种事……」 「不用在意,我不是说过要帮忙吗?」 「那个……请不要太过勉强喔……要是五浦先生您有什么不测……我……」 我不由得用力握住话筒。「我……」的后续呢?虽然竖起耳朵,不过店内却响起了拉门被拉开的声音。 「啊,好像有客人来了……那我挂了。」 我还来不及阻止,电话就挂断了。虽然觉得有点意犹未尽,不过也没时间继续依依不舍了。或许大庭叶藏现身了,我握着话筒直接回头望去。 「你好!五浦先生!哎呀!在讲电话?那么不用在意我们,请继续,继续。我们没什么重要的事啦。」 高亢的声音直达脑门。出现在店里的人是穿着华丽连身洋装的娇小女子,与戴着太阳眼镜的中老年男子。两人挽着手臂进入店内。 「好久不见了,之前真是承蒙照顾了。」 男子——圾口昌志如此问候着。这两位是圾口昌志和他的妻子圾口忍。之前曾发生过丈夫打算卖掉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的《逻辑学入门》,但妻子不愿卖掉而前来取回的插曲。他们是一对年龄和个性完全相反,感情却相当融洽的夫妇。 「欢迎光临,有什么事吗?」 我如此间道。圾口昌志先生和之前不同,并未系上领带,虽然穿着外套和打摺裤,不过仔细一看,好像并非上班族穿着的西装。 「前几天我把工作辞了,所以呢……」 「今天去领了申办的护照,因为我们当初没有去蜜月旅行……」 「……打算去欧洲旅行一个月。」 「出发前就想先来打声招呼!来这里之前也去医院拜访过店长小姐了。」 「这……这样啊……那还真是……」 两人轮流以不同的声音与语调向我说明,让我一时间有点混乱。这时坂口忍突然一副认真的模样向我说道: 「我们两人想趁现在一起多多见识一下世界……在小昌的视力变得更差之前。这是医生给的建议。」 「忍!」 圾口以清澈有力的声音打断她: 「尽量少叫我『小昌』,在旅行时也是。」 「啊,抱歉。」 忍呵呵笑着,然后捂住嘴巴。开口提醒的坂口似乎也不是全然不愿意。在旁观看的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两人从刚才就一直挽着的手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真的要感谢你和篠川小姐。」 坂口在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注视着我。那镜片色泽比以前见面时还要深。 「如果没遇见你们,我就不会说出祕密吧!」 「不,那件事……」 让人如此开门见山地道谢还真是不好意思。虽然他说「你们」,不过应该感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篠川小姐一个人才对。因为她仅从《逻辑学入门》这本书以及间接听到的对话,就完美地解开圾口背负的过去和现在的祕密——服刑与眼疾的直t我只是在一旁讶异不已罢了。 「那么,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 交谈了一会儿后,坂口夫妇往玻璃拉门走去。当我注意到妻子体贴地走在前面时才恍然大悟,他们并非只是因为感情好才挽着手。而是因为坂口忍在前牵引着视力逐渐恶化的坂口昌志。 「……有空请务必再度光临。」 我朝着他们的背影道别。坂口夫妇对我点头回礼后,跨出玻璃拉门。正当我准备回到工作岗位时…… 「咦,你在那里做什么?这样蹲着身体不要紧吧?」 玻璃拉门外响起圾口忍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对某人开口问道。看来似乎还有别人在门外。 我急忙跑出店外——这时,穿着雨衣的男人背对我全速奔离。从他的步伐来看,应该相当年轻。因为没有戴起雨帽,所以可以看到发型。男人留着一头没有染烫的短发,整体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征。 「喂!等等!」 我出声喊道。但对方却没有停下脚步,马上就跑进转角后不见踪影。因为还开着店,所以没办法追上去,我再次面向坂口夫妇问道: 「请问有看到刚刚那个男人的脸吗?」 两人一瞬间彼此互望了一眼。 「……没有,他一直蹲在那个招牌旁边,还背对着我们。」 坂口昌志指了指旋转的招牌。 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呢?我稍微转动了一下招牌,上面沾满液体,还发出奇怪的臭味,似乎是挥发性的化学物—— (是汽油!) 我大惊失色,招牌被泼洒了汽油。仔细查看之后发现,在不锈钢底座附近有一件小东西掉落在旁。一定是逃走的男人丢掉的物品。 那是可抛式打火机。 「……我认为还是该把大庭叶藏的事情告诉警察比较好。包括至今为止的所有事情。」 我对着话筒说道。说话的对象和刚才一样,是篠川小姐。我寄了封简讯给她,请她尽快打电话过来。 「要是店被烧掉就为时已晚了啊!」 从坂口夫妇离开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的背脊不禁感到凉意,如果那两人没有恰巧过来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说不定现在这家店早已化成灰烬。 「思……就照您说的报警比较好呢……既然发生了这种事……」 篠川小姐咬着牙似地缓缓说道: 「只是……有一点令人戚到介意。」 「是什么呢?」 「那真的是大庭叶藏的杰作吗?」 「咦?」 我对着电话发出疑问: 「这是怎么回事?」 「大庭应该会认为那本书就展示在店里。那又为何会做出纵火行为,让一心一意想得到的书陷于危险中呢?」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或许是想先引发骚动,然后再趁乱偷书?」 「如果只是为了要引起骚动,还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让目标的书本陷于危险中……例如,在店外发出巨大声响之类的。」 「但是,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会做这种事吧?」 我不了解篠川小姐执着的理由为何,她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 「说得也是……虽然有点麻烦,那么可以请你帮忙联络一下警察吗?」 「好的,我知……」 正要回答时,我突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异臭,像是东西烧焦的味道。抬头一看,玻璃拉门外已经冒起一阵黑烟,模糊一片。 「糟了!」 我赶紧扔下话筒,抓起事先准备好的灭火器。一口气穿过通道,拉开拉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立式招牌已经被橘色的火焰吞噬。明明只是稍微离开一瞬间而已啊,我满心怒意。燃烧的地方只有招牌而已,并没有延烧到建筑物,这种程度的燃烧,应该很快就可以灭掉。 我拉起灭火器的安全插销,将塑胶管指向火源、压紧握杆。白色粉末发出嘶嘶声响从塑胶管前方喷射出去,覆盖住飘窜起的黑烟。 也许是灭火器比较老旧,始终没办法把火熄灭。火都还没熄,粉末的气势就开始减弱,眼看火焰就要反扑起来——完蛋了!正当我萌生这样的想法时,火总算熄灭了,只剩下烟雾还残留在空中。 松了一口气的我环视四周。四周瀰漫着雾气,视线相当模糊。但我仍然发现在距离十步远的电线杆后面,站着一个穿着雨衣的男子。恐怕就是刚才看到的家伙。 「……是大庭吗?」 男子一听我开口问,立刻像要撞开电线杆般奔逃而去。毫无疑问,那个家伙一定就是犯人。让篠川小姐身受重伤,又企图对书店纵火的男人。绝不能错失这次的机会,我扔下灭火器从后面全速追上去。 原本以为立刻可以追上,因为我对自己的脚力相当有自信——但对方跑得更快,距离逐渐拉开。明明人就在眼前,但看来应该无法抓到他了。 「可恶……」 正当我咬牙痛骂时,前方岔路突然出现了两台脚踏车。一台是置物篮又大又破的城市单车,另三口是看起来颇快的越野公路车。骑车的是小平头男与模特儿气质的美形男奇妙二人组——也就是背取屋志田与笠井。逃走的男人差点撞上志田的脚踏车。 「呜哇,危险啊!」 志田大叫起来。那名男子为了避开这两人而停了下来。就在这瞬间赶到的我,紧紧抓住他的雨衣衣领。 「放开我!」 转过身来的男子想将我的手指扳开,不过,我好歹也拥有柔道段位。抓住对方的手腕之后,直接给他一个侧盾摔,将他的后背摔在柏油路上,接着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一招袈裟固(注1),让他肩部以上完全无法动弹。 「老实点!大庭!」 我双手使力地向他如此大喊。在极近的距离俯视下,他的脸比想像中还要年轻许多。应该才十几岁吧,脸上还留有些许稚气。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不,仔细一看,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大庭是谁啊!喂,你太重了啦,蠢蛋!」 少年痛苦地呻吟着。我不由得瞪大双眼,因为他的头发染回了黑色,所以我迟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现在制住的人是小菅奈绪的同班同学——那个叫西野的少年。 在那之后,后续的处理进行得很顺遂。 迅速赶到现场的员警带走了西野,并在书店前进行现场采证。除了招牌上留下一大片烧焦的痕迹,以及被灭火器粉末弄脏的道路外,店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损失。 连问都不用问西野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因为在警察抵达现场之前,他就对我们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如果把他对我的设骂与恶劣行径都省略掉的话,几乎可以归纳成一句话。 「……总之,就是挟怨报复而已啊。」 注1:柔道招式,以双手绕住对方脖子使其无法勤弹的招式。 在警察撤离之后,笠井错愕地说道。我与志田、笠井三人围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柜台旁。他们两人刚好为了商量卖书的事而前来我们店里,所以也一直陪我等到警察撤离——不仅如此,他们还在我向警察说明情况时,顺便帮我顾店。 「似乎只是这样呢。」 我也跟着叹了口气。 西野的说词如下——他会在学校遭到其他学生孤立,是因为有人调查了自己的隐私,还私底下散布出去。最可疑的人当然是小菅奈绪,不过,一定还有其他「犯人」。 他一直跟踪小菅奈绪到这家店——这还真是小题大作。昨天小菅奈绪看到的可疑人影,就是正在偷窥店里的西野。 西野看到我与她十分熟稔地交谈着,发现我就是暑假里跟他搭话的男人,于是「恍然大悟」下:心想知道自己泄露小菅奈绪个人隐私的人,除了自己,就剩下这个男人了。所以,他便认定我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并说没有打算要把整间店烧掉,只是想让我尝点苦头而已。 「一开始见到时都没有发现吗?你们之前不是曾见过面?」 志田向我问道。 「之前向他问话时,他是金发啊!」 改变发色似乎只有在暑假期间而已。因为校规禁止脱色染发,所以他在九月前又把头发重新染黑了吧。 「总之,可以在这里逮到他实在是万幸。否则放任不管的话,事情一定会变得不可收拾。」 志田语带轻蔑地说着。他从刚才开始心情就不好,因为西野那家伙也说了对这家店纵火之后的预定计画。他好像也打算对小菅奈绪家做同样的事,到时就不见得能像我一样顺利灭火了。 「总之事情到此告一段落,因为已经抓到人了。」 笠井笑着安抚,志田也点头说道: 「……算了,说得也是!」 我也跟着陪笑,但对这家店来说,事情还没全部解决,关于大庭叶藏的事等于又回到了原点。这两天大庭叶藏完全没有动静,来店里的人都只有志田他们这些熟客而已。 我已经事先传简讯给篠川小姐说明西野纵火的事。因为状况有变,虽然向警察隐瞒了大庭的事情,不过还是打算晚一点到医院和她商量今后的对策。 「喔!这不是《晚年》的初版吗?竟然有进这样的珍品。」 站在玻璃橱窗前的志田发出感叹的声音。 「不是的……这本书是店里原本就有的收藏……」 我语带模糊地说道。对书籍不熟的笠井还另当别论,但我不想让眼光锐利的志田看得太过仔细。 「男爵你也来看一下,初版的未裁切书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喔!」 「咦?那么稀有吗?」 笠井也朝玻璃橱窗靠了过去。 「你开什么玩笑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咦?喂!这不是复刻版吗?」 尖锐的声音在店内响起。我咂了一下舌头,被拆穿了吗?真的没办法骗过志田的眼睛。 「啊——果然被你看出来了?」 「这还用说吗!纸太新了!为什么会卖这种东西?应该不是真的想用这种价格来卖这本复刻版吧!」 「怎么可能……那是……为了安全才没有展示真品。所以才拿这本书来代替展示而已……」 我语无伦次、支支吾吾地解释着。不过,志田却明显地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说: 「这家店做的事还真古怪……如果有见过的人看到的话,一定立刻就会被拆穿不是吗?至少要把封面弄脏才行嘛!」 「我倒是觉得满像真的。」 笠井在玻璃橱窗前抆着腰,歪着头说道: 「真品放在哪里呢?」 「由住院的篠川小姐保管着。」 「放在病房啊,真是太不谨慎了。」 志田的脸皱得愈来愈厉害。 「病房里面有保险箱喔!」 「……我跟你说……」 志田的身体往柜台靠了过来。我的眼睛不由得回避了他的目光。 「故意展示复刻版的旧书店可是非常不寻常喔。我不认为那位店长小姐会故意欺骗客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呢?」 「并……并没有……」 不理会我的回应,志田继续说道: 「如果能力所及,我会尽量帮忙喔!因为一直都很受你们照顾啊!」 「我也会帮忙,虽然对书籍的事不是很懂。」 笠井也开朗地表示。 我稍微陷入沉思。把所有一切告诉两人,请他们帮忙也不错啊。不,还是先跟篠川小姐商量一下?她应该不希望把连我以外的第三者也牵扯进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私人的事件。 「……请让我考虑一下。」 我向两人回答。这时候,传来细微的手机震动声。 「啊,对不起,好像是客人的电话。」 是笠井的手机响了。他钻出拉门走到店外,开始讲起手机。他正口齿清晰地说明游 戏机的收购价格。似乎有客人想要卖游戏机。 我和志田盯着笠井的背。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比拉门的门楣还高,从我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他耳朵以下的地方。 「……男爵这家伙今天有点古怪。」 志田突然如此说道。 「是吗?」 「因为他假装像是不知道《晚年》的初版,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他不是对书籍不熟,不知道也很理所当然吧?之前他也这么对我说过喔。」 他之前曾提过,因为对书不熟,所以买卖的商品以游戏和c d为主。 「你啊,那是谦虚啦,谦虚!听他的名字不就知道了?他可是男爵喔!」 不,我完全不懂。男爵不是志田从外表替他取的外号吗?当我还一头雾水时,志田受不了似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业界只要是喜欢书的人,提到背取屋和笠井,应该都会察觉才对……不过算了,你就算不知道也不能怪你。」 「这是怎么回事?」 「笠井怎么可能是本名?只是耍帅地自称而已啊!」 我的背脊突然窜起一股冷颤。 「你应该有看过那家伙的名片吧!笠井菊哉,那是梶山季之写的《背取男爵数奇谭》的主角名字,内容就如同书名,是一本以背取屋为主角的小说。所以我才叫他男爵啊!」 原来有这样的由来啊,我想都没想过。不,比起这点更让我在意的地方,就是以小说中的主角名自称——最近才刚听过这样的人。 大庭叶藏——收录在《晚年》的短篇故事里面的主角名。 我急忙将思绪抛到脑外,不,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志田大叔你和笠井先生认识很久了吧!」 「没有,也没有很久啊!」 志田很干脆地摇摇头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夏天来到这里之后才认识他的吗?应该还不到两个月吧!」 两个月的话,刚好是篠川小姐受伤的时候。突然间,我由笠井的背影联想到另外一个陌生人。虽然不想无的放矢,不过笠井的身高比常人高很多。 篠川小姐也说,大庭叶藏的身高很高。 「……他住在这附近吧?」 我的目光没有从笠井身上移开,开口问道。 「是没错……不过,好像有点复杂。他原本是出生于长谷的富贵人家,祖先们好像也葬在那里。但是后来欠了不少债,金额愈滚愈大,在他父母那一代时就把房子卖掉搬离銾仓。有一阵子好像住在东京,不过因为工作关系,才又搬回缣仓。」 长谷这个地名听来耳熟,那就是篠川小姐展示《晚年》的文学馆所在地。如果历代祖先都葬在那里的话,就有可能前来扫墓。之后顺道游览附近的观光胜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篠川小姐口中听到大庭叶藏的事情那时开始,我就觉得有点疑惑。就是为什么这两个月大庭都没有和篠川小姐联络——他虽然恐吓篠川小姐交出《晚年》,但是,不可能毫无行动便将书得手。那么,他暗中在筹划些什么呢? 或许他正在进行一些必要的准备?首先和认识篠川小姐的志田混熟,摸清楚这家店的动向,接着再与我这个店员接触。这一切都是为了套出《晚年》所在位置的步骤。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而已,没有任何证据,我也没有任何盘问人的技巧。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试探。 走出柜台后,我谨慎地走近笠井。这时他刚好向对方道完谢,结束通话。面对着将手机放进口袋的笠井,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向他搭话。刚结束通话的瞬间,入都会稍微放松一下。 「啊,大庭,现在方便吗?」 我如此叫着,笠井微倾着脖子疑惑地回过头来。很可惜他并非粗心大意的人,没有反射性地回答「是的」,而是带着自然的笑容指着自己说: 「我叫笠井啊!」 他以开朗的声音回答着。我浑身僵硬,果然是这家伙没错,我心中的怀疑已经变成确信。我缓缓地摇摇头道: 「你不是笠井,而是大庭叶藏。虽然那也不是你的本名。」 「你在说什么啊?我一头雾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应该已经发现我在试探他了,不过,还是打算彻底主张自己并非大庭——可惜,这样装糊涂是行不通的。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在叫你呢?」 我指向道路。刚刚正好有一个看似要去购物的主妇通过店门口,听到人呼叫陌生的名字时,通常会认为对方是在叫附近的人才对。若非曾听过这个名字,否则不会立刻做出反应。 沉默持续着。眼前的男人轻轻瞇起了眼睛。 「……真令人意外呢,不只是那个女人,你也是个名侦探嘛。」 带着嘲讽的语气,笠井菊哉——大庭叶藏如此说道,我只是默默地瞪着对方。就是这个男人让她受了重伤。我告诉自己,他是一个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的男人。当我全神贯注地摆出阵势以便随时都能制住他时…… 「没办法了!」 大庭低语一声就冲了出去。骑上停在店旁的脚踏车后,他立刻以飞快的速度逃逸。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大的背影消逝在傍晚的暮色中。虽然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逃脱速度令我一瞬间茫然失措,但全身的汗毛也随即直竖了起来。 「拜托帮我看一下店!」 我对着瞪大双眼的志田大叫一声,带着手机骑上停在店门口的速克达追了上去。既然真面目被识破,那么不用说也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就是不择手段地把《晚年》抢到手。 刚才他询问时,我没有留意就随口回答了。 真的初版《晚年》由住院的篠川小姐保管着。 大庭前往的方向是医院。刻不容缓,必须尽早告诉篠川小姐危险已迫在眉睫才行。我按着手机按键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简讯寄出后立刻便前往医院。 在骑着速克达前往医院的途中,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阵震动。我尽可能在不减速的情况下拿出手机,低头瞄了一眼手机画面,是篠川小姐回覆的简讯。简讯上写着极短的内容: 【往屋顶逃。制造破绽。麻烦了!】 阖起手机后,我开始思考简讯的内容,因为在病房很危险,所以要逃到屋顶的意思吧!这点我可以了解,但「制造破绽」指的是什么呢? 我挑了最短的捷径,大概五分钟左右就抵达了大船综合医院。将速克达停在正门时,我看到了二口眼熟的脚踏车横倒在花圃附近。 我瞬间停下了脚步,那是大庭的脚踏车。虽然已经猛催油门了,但似乎还是无法赶在他的前面。那个男人已经在医院里了吧! 正当我朝自动门冲过去时,眼前似乎落下了一条布制品。那是一条紫色的绸巾,我正打算挥开时,却发现这条绸巾有点眼熟。那是包裹《晚年》的那条绸巾。 我抬头看向大楼上方,病房大楼里的每个窗户都紧闭着。这条绸巾肯定是从屋顶掉下来的,虽然不知道是故意丢下,还是偶然落下,但可以知道的是,篠川小姐现在人应该在屋顶上,希望她没有被大庭找到。 我带着祈祷的心情穿过玄关,跑向电梯。门诊的挂号时间已经结束,没有点灯的大厅上几乎空无一人。两部电梯也都跑到其他楼层了。 我咂了下嘴跑上楼梯,自己的脚步声听来异常响亮。心中对刚才在店门口让大庭成功脱逃的事深深懊悔,应该更早一步发现的啊!——我通过几层楼梯的转角平台,粗鲁地打开位于尽头的大门。 眼前是一整面由白色护栏围住的水泥地空间。此时夜 幕低垂,似乎没有人会特意前来此处,阴暗的屋顶上只有两个人影。 看着回过头来的两人,我的手脚不由得僵硬。一个是坐在轮椅上的篠川小姐,胸前紧紧抱着《晚年》。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的人是高跳的卷发美青年——大庭叶藏。他找到篠川小姐了。 「大庭!」 正打算冲入两人之间的我,霎时间呆若木鸡而停下了脚步。大庭的手上拿着一把大剪刀,就是以前曾说过会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把剪刀。锐利的尖端正朝向篠川小姐姣好的脸庞。她脸色苍白地以眼神向我示意——似乎是叫我不要轻举妄动。 「没错,他还是不要动比较好。」 大庭以清晰的声音喊道: 「我虽然不会伤害书,但对人却毫不留情喔。」 与做作却亲切的「笠井」有着相同的语调,我脑中混乱不已。看着眼前说话的人,实在让我不敢置信,真的就是这个男人将篠川小姐推下石阶吗? 「……就算把书抢走,也无法逃离这里吧!」 我尽量以不刺激他的口吻,平静地说服他。 「我可不这么认为。」 大庭轻哼了一声笑道: 「你们连我的本名都不知道,只要离开这里,就算警察想逮捕我也很困难。之后,只要换张脸,换个地方重头来过就行了,暂时到国外避避风头也行。」 他滔滔不绝说出的计画,规模大得令人震惊。但如果从他推落篠川小姐、移居镰仓、使用僻名来接近书店等种种事情看来,会想出这样的计画也不足为奇。 「……为了区区一本书,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这时,大庭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轻蔑之色。有如看着厨余般,他嘲讽地瞥了我一眼。 「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就算这本书就在眼前。」 大庭手上的剪刀尖端,朝向篠川小姐抱着的《晚年》指去。 「发行量极少的书,历经人们之手还能保存得这么完美,可以说是一种奇迹。完全不知道这点的人才更令人惊讶。除了书的内容之外,这本书所历经的命运也有故事……我想要连同这段故事一起占为己有。」 我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大庭的这段话与篠川小姐说过的话很像。但,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就算是从别人手中硬抢过来也无所谓吗?」 「有什么关系,这本书上不是有写吗?『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这句话就是在祝福我这种人。我只要有书,其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不管是家人、朋友还是财产,甚至连姓名都可以不要,这就是我真正的想法。不管要做出多大的牺牲,不管要花多少年,我都一定要得到这本书!」 大庭红着眼大喊。我的背脊震了一下,原以为只要抓到这个男子一切就可以解决,但显然他不是那么好对付。即使遭到逮捕被判有罪,离开监狱后他依然还会想尽办法来夺取《晚年》吧!或许他会缠着篠川小姐一辈子。 「这个女人和我很像,和我有着相同的味道……只要被书包围着就能感到幸福。」 「别把她跟你混为一谈,你们根本完全不同。」 虽然我如此反驳,但脑中却闪过病房中堆满旧书的情景。篠川小姐喜欢书这点无庸置疑,但她和这个男人却有决定性的不同。那就是她不会伤害别人、欺骗他人,这点我非常清楚。 「差不多也该结束话题了吧!你可不可以也替我劝劝她,叫她快点把书交出来。」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大庭之所以没有强行夺取篠川小姐手中的《晚年》,是因为他害怕把书弄破或弄脏。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篠川小姐也紧紧抱住那本贵重的书。 「……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呢!」 大庭慢慢地将剪刀尖端朝她的脸接近。虽然动作非常谨慎,但是若篠川小姐不把书交出来,他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这么一来,别说什么保护自己了,如今连走路都有问题的她处境相当危险。 我下定决心要趁隙飞扑过去。第一要务是保护篠川小姐,其次才是《晚年》。虽然还有点距离,但只要能抓住身体的某个部位,就算遭到挣扎我也有自信能制服对方。我以滑步方式缓缓接近大庭,并稍微降低重心。 「我和你不一样,大庭叶藏先生。」 就在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篠川小姐突然慢慢开口说道。我不由得停下动作。她以蕴含强烈意志的眼神看向大庭,似乎完全无视剪刀的尖端一样。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大庭也为之一愣。 「我一直在想……比起旧书,我还有更重要的事物。所以应该让一切都划下旬点吧。」 她利用还能行动的左脚踢了一下地面。轮椅迅速地往后退去,在撞到距离一公尺左右的护栏后停了下来。大庭与她的距离片刻间稍微拉远,正当大庭想要再度拉近距离时…… 「不要过来!」 篠川小姐像盾牌一样举起《晚年》。纸的质感与放在店里的复刻版不同,这一本看起来比较老旧。在逐渐被黑夜笼罩的屋顶上,篠川小姐翻开了封面的衬页,以空洞的眼神望着太宰的亲笔文——「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 「太宰大概是想要鼓励某人才赠送了这本书。在祖父获得之前,这本书到底有怎样的经历我并不清楚。但是,我却因这本书而受了重伤。你大概也会被警察逮捕吧……经过七十年的光阴,这本书已经和太宰活着的时候不同,变成一本无法让任何人获得幸福的书。」 她把手伸进睡衣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这本书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所以……」 黑暗中响起的凛然声音,稍微有点颤抖。从指缝中看见她拿出来的东西,让我不由惊叫出声。那是可抛式的打火机。 「就让一切全部结束吧!」 「住……住手!」 就在大庭吶喊阻止时,打火机也同时点燃。火势转瞬间从包覆着封面的防潮纸蔓延开来,她毫不犹豫地将《晚年》往护栏外丢去。 宛如自己遭火纹身一样,大庭发出尖锐的哀号,企图越过护栏,追上以抛物线被抛出的《晚年》。我急忙也追了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正朝空扑去的大庭腰带。 「笨蛋!你在干什么!」 这家医院有六层楼高,跳下去可是会没命的。就算如此,大庭依然大吼大叫地拚命挣扎。《晚年》掉到了门口上方突出的混凝土屋檐上,持续燃烧着,已经不复书的原状。 趁着大庭的力道稍有松懈之际,我以里投(注2)的技巧将对方摔到水泥地上,接着扣住他的关节,并将身体压了上去。虽然他的体格和我差不多,不过我还是顺利压制住他。大庭似乎没有学过武术。 楼梯传来一阵喧嚷与脚步声,一定是发现到这里的吵闹吧!应该马上就会有人过来。大庭在我的压制下还企图挣扎,闷闷的呻吟声听起来像在哭泣一般。 我呼了一口气回头看向篠川小姐。她浑身乏力般地瘫坐在轮椅上——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她寄来的简讯内容。「制造破绽」这句话,一定就是指刚才的事吧!打从知道大庭要来医院时,她就打算要把《晚年》烧毁吧! 「……真的没关系吗?」 我不由得如此问道。到现在我还无法相信,她这个爱书狂竟然会这么做。篠川小姐沉思了一会儿后,断然说道: 注2:柔道的技巧之一,抱住对方将对方身体往左后方投掷。 「是的……非得这么做才行。」 价值数百万的书就这样化成黑色灰烬,在空中四散而去。她以沉稳的眼 神注视着。那平静的模样令我感到惊讶,感觉像是不曾失去任何东西。 大庭已经无法再威胁她了,事件就此落幕。 「……咦?」 篠川小姐伸手捡起一件物品,那是男用的皮制卡片夹,因为不是我的东西,所以一定是大庭掉的。对摺的卡片夹里面掉出了数张卡片,她抽出其中一张,一看之后脸色大变。 「五浦先生……这个……」 她以嘶哑的声音说着,将那张卡片拿给我看。在昏暗的夜色中,我尽可能把脸靠近过去。那是一张驾照,照片上的人是大庭,不过,名字却不同, 「田中敏雄」 这才是他的本名吧!既不是笠井菊哉,也非大庭叶藏。怎么说,还真是满不起眼的名字,会使用假名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吧— 「咦?」 我一阵错愕,一个月前我曾见过类似的名字。我低头俯视自己压制住的男子。身材和我一样高大,这么说来,篠川小姐曾说过我和大庭叶藏的声音很像。 志田好像曾提过,他出生于镰仓的长谷,历代祖先也葬在这一带。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这个男人的祖父自然也曾住在镰仓才对。 「……莫非……你的爷爷是田中嘉雄?」 我低声问道。田中嘉雄,或许是外婆的情人——而且,也可能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人。田中敏雄扭曲着嘴唇看着我说: 「我的爷爷就是田中嘉雄……这关你什么事吗?」 「我们田中家从明治时代起,代代经营贸易公司,在爷爷继承家业时,生意据说还相当兴隆。但最后就只剩下我存活下来……现在又落得这副下场。」 田中敏雄带着自嘲般的说法笑道。他的胡子已经长长了,看起来有如狂野的型男。让我不禁觉得人长得帅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很差劲的名字对吧?只是把自己的名字稍微改了一下而已。」 我们隔着透明的分隔板面对面。在田中遭到逮捕后的第五天,我到拘留所与他会面。 根据刑警表示,口供问得相当顺利。不管是推落篠川小姐的事,还是闯进篠川小姐家主屋的事,他都坦率地认罪了。田中因伤害、窃盗未遂、恐吓等多项罪名遭到起诉,所以应该无法避免实际入监服刑。 不仅如此,在深入调查田中敏雄的过去后,发现过去惹出的问题也多不胜数——他以前曾经在旧书店工作,但却把店里的商品据为已有当成自己的收藏。被书店解僱后,他在网路上从事旧书的买卖生意,不过也引发了诈欺的争议纠纷,似乎还犯下过许多起漏网的罪行。 「你爷爷……那个,已经去世了吗?」 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我开口问道。因为当初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也是认为或许可以打听到田中嘉雄的消息。 「……你一直问我爷爷的事呢。」 「没有啦,其实,你爷爷好像跟我的外公外婆感情很好,还曾经来我家玩的样子……所以经常听到你爷爷的名字。」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田中一点也没有起疑,点头说道: 「我爷爷在十五年前就去世了,就在卖掉镰仓的房子,举家迁往东京不久之后。」 「……这样啊。」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知道我外婆和田中嘉雄的关系了吧。虽然无法得知详细内情令我感到遗憾,不过,外婆的祕密也因此得以石沉大海,这也让我感到安心。 「你爷爷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是个身材相当高的人,看照片的话我和爷爷长得很像。听说他是个喜欢照顾人的老好人,交友也相当广阔。似乎和电影演员、导演也有来往,常一起吃饭、喝酒的样子……那个,大船以前不是有一座拍摄片厂吗?」 我掩饰着表情点头示意。感觉好像知道了田中嘉雄与外婆认识的机缘。 「但是,因为公司经营不善,没钱之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在我出生时,除了房子以外就已经没有任何财产了。为了多少赚回一些财产,我的父母拚命地工作,我则是由爷爷抚养长大……几乎都是过着两人相依为命的生活。 爷爷很热心地照顾我,从小就一直说旧书中的故事给我听。因为他年轻时是旧书收藏家。关于旧书的知识几乎都是爷爷教我的……不过,那时候家里已经连一本旧书都不剩,全都拿去典当变卖了。 那时我虽然非常喜欢旧书,但都只是听爷爷说而已,完全没书可看。是一个想看书却无法如愿的小孩……」 听着听着,一阵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生平有些地方竟与我如此相似。让我不由得感到一股莫名的亲切感。 「告诉你一件事……一件我不曾跟任何人讲过的事。」 田中像是兴致勃勃地挺起身子,双手撑在透明的隔板上。监视的员警虽然皱起眉头,不过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那本《晚年》,很有可能原本是我爷爷的收藏品。」 「咦?」 我双眼圆睁。那反应似乎让他感到很满意,他继续说道: 「我爷爷经常感叹……因为缺钱所以把未裁切的《晚年》签名书卖掉,不过却被低价买走了。相当不甘愿的样子!」 感觉好像稍微能了解田中对《晚年》如此执着的原因了。他把那本书当成是爷爷的遗物了吧!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那本书本身也拥有故事——这时我深深地体会到篠川小姐曾说过的这句话。 虽然,那本书已经荡然无存了。 (……嗯?) 我的心里突然隐约掠过一股异样感。五天前在医院屋顶上时也曾有过相同的感觉。 「话说回来,那女的如何了?还是老样子在医院里悠哉地看书吗?」 这时,田中突然不屑地说道。看来他好像还怨恨着把《晚年》烧掉的篠川小姐。我下意识地回瞪过去。 「……还在医院啊,造成这个原因的人就是你!」 这个男人没资格对篠川小姐说三道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无话可说了,田中咂着舌,把脸镳到旁边说道: 「如果不那么做,她绝对不会交出那本书……我会这么认为,是因为那女的一看就是我的同类。只不过我搞错了,那女的并不喜欢书,喜欢旧书的人绝对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你可以说得这么武断?」 不管是谁都可以看出,篠川小姐是非常喜欢书的人。我也知道这样的人,因为在我的家人之中也存在着「书虫」。 可是,田中敏雄并不打算否定自己的说诃。 「没错,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就我所知,收藏家是绝对不会烧书的,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把书留在自己的身边才对。」 又这么说了,我虽然想要反驳,但又哑口无言。 (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把书留在自己的身边。) 脑中那几股悬而未决的异样戚,好像突然相互连在一起。 五天前的那时——不,应该说更早之前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在店里等「大庭叶藏」上钩时也是,在那之前被告知《晚年》的事情时也是。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已经没有其他任何可能了。 「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喔!」 田中诧异地盯着我的脸,我则缓缓摇头。这是绝对不能让田中知道的事。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差点就脱口说出再来看你这句话,不过最后并没有说出口。只要没有坦白彼此血脉相连的事,我跟这个男人就已经无话可说了。之后也没有见面的必要 终章 就这样,我辞掉了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工作,只有再回去店里一次领剩余的薪水,不过,没有再见到篠川小姐。 再度回到了无业游民身分,对此最生气的人就是妈妈。 「才做了一个月就辞职,到底在想什么?这样根本就不知道那份工作到底是好是坏嘛。你知不知道啊,无业游民就跟米虫一样。人必须工作才能活下去。」 妈妈随自己高兴尽情唠叨完之后,看到我郁郁寡欢、沉默不语的模样,似乎也觉得讲过头了。隔天早上上班前,妈妈写了一张留言在厨房给我.. 「你已经赚到了吃饭的钱,所以下个工作慢慢再找吧!」 偶尔跟我讲这么正经的话,也很令人困扰呢。 老实说,我无法好好解释自己为何要辞掉旧书店的工作。就算没有受到信赖又如何?只要工作领得到薪水,受到认可足以当个称职的店员,不就得了吗?或许是我太奢求了,希望自己和她之间的感情,能够超越店长与店员之间的关系。我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是恋爱,诉说书中故事的人和聆听的人,这样的关系到底该称为什么呢? 总之,我已经决定不再对职场的人有什么异常期待了,尤其要特别留意比自己年长的眼镜美女。我将这个教训铭记于心,重新开始找工作。 两个多星期就这样风平浪静地默默度过。我填了几张履历表,也参加了一些说明会,终于获得堉玉县食品公司的最终面试机会,说不定可以录取吧。正当我心里如此想着时,手机突然响起,是篠川小姐的妹妹打来的,彼此别扭地问候完之后…… 「……店里的状况如何?」 我开口问了一下最关心的事。员工突然辞职,一定造成很大的困扰吧!不过,她却一派轻松地说道: 「在找到新店员之前先暂停营业。啊,不过五浦先生你不用太在意。本来姊姊不在还开店就已经很勉强了。」 就算她这么说,还是无法消除我的愧疚之意。不用想也知道,关店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我辞职了。 「先不管这些,有件事我想问你。」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五浦先生,你和姊姊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这是目前我最难回答的问题。既无法说明《晚年》的事,也无法说明自己与篠川小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思,是有一点状况。」 「一点状况……莫非是你摸了她那对巨乳?」 「怎么可能啊!」 「不过,姊姊真的很大呢。形状也相当不错喔!」 篠川文香很明显是在戏弄我。但是,我却对擅自想像起来的自己感到可悲。 「……我要挂电话了喔!」 「对不起,等一下!姊姊的样子很奇怪!」 「咦?」 「她无法看书了!」 我一瞬间哑口无言。把那么多书带到病房的那个人?为了保护一本书,不惜欺骗周遭所有人的那个人吗?真令我无法想像。 「你辞职以后,她就一直发呆……好不容易马上就要出院了,却无精打采的。所以我很担心,可以请你来探望姊姊吗?一下子就好。」 结果,我没有回答要不要去,只是含糊地说我考虑一下之后就把电话挂了。 从那之后,篠川小姐就一直占据着我的脑海。虽然无精打采的她令人担心,但真的是我的缘故吗?她会因为我的事而如此烦恼吗? 事到如今,我已经提不起精神去见她了。人家都说得那么清楚,无法信赖我,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和她闲聊呢?应该说,要和惜字如金的她闲聊,原本就是天方夜谭——可是,无精打采的她还是令人担心。 我就这样跳不出思考回圈,等回过神时又已经过了好几天。这天我去了一趟堉玉县的零食公司接受最终面试。今天的感觉不错,但因为太过紧张,回到大船时已经有些疲惫。 走出大船车站的验票口,我走下楼梯踏上大马路。天气虽然还带着一点夏天的余威,不过一到夕阳西下,就会让人想要穿上外套。秋天终于正式来临了。 走在大马路上,可以看见远方那栋大船综合医院的白色建筑。会客时间应该还没结束。 (……去看看吧!) 我心里还是很挂念篠川小姐,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或许明天再去会比较好,不,既然决定了就今天去吧—— 「……那个……」 通过人行道长椅时,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走了两三步之后,我吃惊地回头一看。 一位戴着眼镜的长发女子坐在长椅上,身上穿着一件亮丽的格子裙和素色的罩衫,外面还披着一件开襟针织毛衣。那是跟我好几年前看到她时相同的朴素打扮——回想起来,这还是第二次看到她穿着睡衣以外的装扮。 「篠川小姐……妳在这里做什么?」 「我今……今天出院……」 如此轻声低喃后,她拄着两根枴杖站起来。那是有着肘部支撑,看起来相当牢固的枴杖。一瞬间我伸出了手,但她害羞地摇了摇头,挺起背脊自己站了起来。虽然听说她可以出院了,但没想到已经复原到这种地步。 「……我猜想,您或许……会经过这里。」 我的体温稍微有点上升,她似乎是坐在这里等我的样子。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彼此面对面。 「恭喜妳出院!」 总之,我先向她道贺。 「……谢谢!」 她低着头回礼。两人都找不到衔接的话题,就这样沉默着。我的心里出现一个问题,为什么她会来见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如此问道后,她只利用右手的枴杖撑起身体,将挂在左手的手提包拿给我。 「……这个……」 「咦?」 「请帮我保管。」 我不解地收下,确认手提包里面放的东西后——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眼熟的紫色绸巾包裹。我不可置信地打开包裹后,一本旧书出现在眼前,是《晚年》。衬页上有着太宰治的签名,无论怎么看都是如假包换的真品。 「为什么把书给我?」 「我希望您……能够帮我保管。」 「这是什么意思?」 我满头雾水。这不是她不惜欺骗周遭所有人,也要留在身边的旧书,对她来说至为珍贵的东西吗? 「那个……我想要……相信你……」 鼓起勇气挤出这句话之后,她又满脸通红——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明白了。为了当成信赖的证明,所以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寄放在我这里。也就是说,这是她想要和我重修旧好的表示吧!不惜以价值数百万的书来要求和好,还真像她的风格。 我不由得噗嗤一笑,虽然这时候笑的人就算输了,不过她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无法收下。」 我把书放回手提包,再挂回篠川小姐的手腕上。看到她冻结的表情,我急忙说道: 「无法看书的我收下这本书也没有意义,还是放在妳那边比较好……如果之后不想要了,再随时告诉我。不谈这个了……」 我挺直背脊,正面朝着她说道: 「妳差不多该实现诺言了吧?」 「……诺言口?」 她疑惑她倾着脖子问道。 「我们不是约好了,妳要详细地告诉我《晚年》里面到底是写了什么……妳忘了吗?」 她的脸突然笑了开来,就像换了另一个人似地,让我的目光无法离开。 「没问题喔!请这边坐!」 她毫不迟疑地立刻请我到长椅坐下,似乎打算就在这里告诉我。虽然觉得她还真是个怪人,不过,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我稍微拉开距离在她的旁边坐下,刚好是一本《晚年》的距离,不过,她却拉近距离,身体紧紧地贴了上来。 接触的地方传来身体的温度,让我的左半身不由得僵了起来。我不免想了一下,万一听完《晚年》的故事后她要我回店里工作的话该怎么办?虽然正职的工作也很可能会被录取…… 算了,先不用想那么多,还是先来听故事吧! 她就这样面向前方,像是换了个人似地以流畅的口吻娓娓道来: 「之前曾提到过,《晚年》是昭和十一年时发行的太宰治处女作品集。初版仅发行了五百本,虽然太宰那时还只有二十几岁,不过听说为了写这本书,却花了十年时间写下五万多张的稿子。收录的作品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后记 每当走出陌生的车站时,如果还有时间,我便会在附近找看看有没有旧书店。 若在商店街外或铁道旁发现招牌的话,就会散步过去,把天花板高的书架从头到尾浏览一遍。 我很喜欢唯独旧书才有的那种独特氛围,彷彿在辗转于人们手中时,裹上一层肉眼看不到的薄膜似的——当然,我也很喜欢新书那种崭新的感觉。 每个人对待书的方式可说是千差万别,有人保管得非常干净,也有人习惯使用书签或是拿掉书腰。在翻阅旧书时,不光只是书中的内容,我也常会对这本书过去的拥有者萌生好奇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兴起了想要尝试写些关于旧书故事的念头。会以北镰仓为舞台,则是因为那里是一个我从很《以前就相当熟悉,与我想描违的感觉也很吻合的宁静土地。 附带一提,在我写下这篇后记的此时,北镰仓一带(就我所知)并没有旧书店。因此,主角工作的书店也并没有实际的参考模型,而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如果我高中时代有这样的一间店,那么我一定会变成常客,书中的旧书店就是在这样的想像中写出来的。 不过,在书中登场的旧书倒是全都存在着。每一本都是我所喜爱,也有着某些回忆的书籍。希望我所写的这部作品,也能像那样成为某个人喜爱而充满回忆的书籍之一。 衷心感谢协助本书出版的所有相关人士,还有阅读此后记的所有读者们。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八册从此以后》 (岩波书店) 矢口进也《漱石全集物语》 (育英舍) 内田百闲《漱石先生杂记帖》 (河出文库) 森田草平《夏日漱石》 (筑摩书房) 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小山清《小山清全集》(筑摩书房) 今和次郎/吉田谦吉《考现学》 (春阳堂) 彼得,迪金生《行尸走肉》(三丽璐sf文库) 维诸格拉多夫/库兹明《还辑学入门》 (青木文库) 太宰治《晚年》(砂子屋书房) 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筑摩书房)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桃源社) 出《根连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每当走出陌生的车站时,如果还有时间,我便会在附近找看看有没有旧书店。 若在商店街外或铁道旁发现招牌的话,就会散步过去,把天花板高的书架从头到尾浏览一遍。 我很喜欢唯独旧书才有的那种独特氛围,彷彿在辗转于人们手中时,裹上一层肉眼看不到的薄膜似的——当然,我也很喜欢新书那种崭新的感觉。 每个人对待书的方式可说是千差万别,有人保管得非常干净,也有人习惯使用书签或是拿掉书腰。在翻阅旧书时,不光只是书中的内容,我也常会对这本书过去的拥有者萌生好奇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兴起了想要尝试写些关于旧书故事的念头。会以北镰仓为舞台,则是因为那里是一个我从很《以前就相当熟悉,与我想描违的感觉也很吻合的宁静土地。 附带一提,在我写下这篇后记的此时,北镰仓一带(就我所知)并没有旧书店。因此,主角工作的书店也并没有实际的参考模型,而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如果我高中时代有这样的一间店,那么我一定会变成常客,书中的旧书店就是在这样的想像中写出来的。 不过,在书中登场的旧书倒是全都存在着。每一本都是我所喜爱,也有着某些回忆的书籍。希望我所写的这部作品,也能像那样成为某个人喜爱而充满回忆的书籍之一。 衷心感谢协助本书出版的所有相关人士,还有阅读此后记的所有读者们。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八册从此以后》 (岩波书店) 矢口进也《漱石全集物语》 (育英舍) 内田百闲《漱石先生杂记帖》 (河出文库) 森田草平《夏日漱石》 (筑摩书房) 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小山清《小山清全集》(筑摩书房) 今和次郎/吉田谦吉《考现学》 (春阳堂) 彼得,迪金生《行尸走肉》(三丽璐sf文库) 维诸格拉多夫/库兹明《还辑学入门》 (青木文库) 太宰治《晚年》(砂子屋书房) 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筑摩书房)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桃源社) 出《根连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每当走出陌生的车站时,如果还有时间,我便会在附近找看看有没有旧书店。 若在商店街外或铁道旁发现招牌的话,就会散步过去,把天花板高的书架从头到尾浏览一遍。 我很喜欢唯独旧书才有的那种独特氛围,彷彿在辗转于人们手中时,裹上一层肉眼看不到的薄膜似的——当然,我也很喜欢新书那种崭新的感觉。 每个人对待书的方式可说是千差万别,有人保管得非常干净,也有人习惯使用书签或是拿掉书腰。在翻阅旧书时,不光只是书中的内容,我也常会对这本书过去的拥有者萌生好奇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兴起了想要尝试写些关于旧书故事的念头。会以北镰仓为舞台,则是因为那里是一个我从很《以前就相当熟悉,与我想描违的感觉也很吻合的宁静土地。 附带一提,在我写下这篇后记的此时,北镰仓一带(就我所知)并没有旧书店。因此,主角工作的书店也并没有实际的参考模型,而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如果我高中时代有这样的一间店,那么我一定会变成常客,书中的旧书店就是在这样的想像中写出来的。 不过,在书中登场的旧书倒是全都存在着。每一本都是我所喜爱,也有着某些回忆的书籍。希望我所写的这部作品,也能像那样成为某个人喜爱而充满回忆的书籍之一。 衷心感谢协助本书出版的所有相关人士,还有阅读此后记的所有读者们。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八册从此以后》 (岩波书店) 矢口进也《漱石全集物语》 (育英舍) 内田百闲《漱石先生杂记帖》 (河出文库) 森田草平《夏日漱石》 (筑摩书房) 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小山清《小山清全集》(筑摩书房) 今和次郎/吉田谦吉《考现学》 (春阳堂) 彼得,迪金生《行尸走肉》(三丽璐sf文库) 维诸格拉多夫/库兹明《还辑学入门》 (青木文库) 太宰治《晚年》(砂子屋书房) 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筑摩书房)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桃源社) 出《根连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每当走出陌生的车站时,如果还有时间,我便会在附近找看看有没有旧书店。 若在商店街外或铁道旁发现招牌的话,就会散步过去,把天花板高的书架从头到尾浏览一遍。 我很喜欢唯独旧书才有的那种独特氛围,彷彿在辗转于人们手中时,裹上一层肉眼看不到的薄膜似的——当然,我也很喜欢新书那种崭新的感觉。 每个人对待书的方式可说是千差万别,有人保管得非常干净,也有人习惯使用书签或是拿掉书腰。在翻阅旧书时,不光只是书中的内容,我也常会对这本书过去的拥有者萌生好奇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兴起了想要尝试写些关于旧书故事的念头。会以北镰仓为舞台,则是因为那里是一个我从很《以前就相当熟悉,与我想描违的感觉也很吻合的宁静土地。 附带一提,在我写下这篇后记的此时,北镰仓一带(就我所知)并没有旧书店。因此,主角工作的书店也并没有实际的参考模型,而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如果我高中时代有这样的一间店,那么我一定会变成常客,书中的旧书店就是在这样的想像中写出来的。 不过,在书中登场的旧书倒是全都存在着。每一本都是我所喜爱,也有着某些回忆的书籍。希望我所写的这部作品,也能像那样成为某个人喜爱而充满回忆的书籍之一。 衷心感谢协助本书出版的所有相关人士,还有阅读此后记的所有读者们。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八册从此以后》 (岩波书店) 矢口进也《漱石全集物语》 (育英舍) 内田百闲《漱石先生杂记帖》 (河出文库) 森田草平《夏日漱石》 (筑摩书房) 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小山清《小山清全集》(筑摩书房) 今和次郎/吉田谦吉《考现学》 (春阳堂) 彼得,迪金生《行尸走肉》(三丽璐sf文库) 维诸格拉多夫/库兹明《还辑学入门》 (青木文库) 太宰治《晚年》(砂子屋书房) 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筑摩书房)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桃源社) 出《根连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每当走出陌生的车站时,如果还有时间,我便会在附近找看看有没有旧书店。 若在商店街外或铁道旁发现招牌的话,就会散步过去,把天花板高的书架从头到尾浏览一遍。 我很喜欢唯独旧书才有的那种独特氛围,彷彿在辗转于人们手中时,裹上一层肉眼看不到的薄膜似的——当然,我也很喜欢新书那种崭新的感觉。 每个人对待书的方式可说是千差万别,有人保管得非常干净,也有人习惯使用书签或是拿掉书腰。在翻阅旧书时,不光只是书中的内容,我也常会对这本书过去的拥有者萌生好奇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兴起了想要尝试写些关于旧书故事的念头。会以北镰仓为舞台,则是因为那里是一个我从很《以前就相当熟悉,与我想描违的感觉也很吻合的宁静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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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唯独旧书才有的那种独特氛围,彷彿在辗转于人们手中时,裹上一层肉眼看不到的薄膜似的——当然,我也很喜欢新书那种崭新的感觉。 每个人对待书的方式可说是千差万别,有人保管得非常干净,也有人习惯使用书签或是拿掉书腰。在翻阅旧书时,不光只是书中的内容,我也常会对这本书过去的拥有者萌生好奇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兴起了想要尝试写些关于旧书故事的念头。会以北镰仓为舞台,则是因为那里是一个我从很《以前就相当熟悉,与我想描违的感觉也很吻合的宁静土地。 附带一提,在我写下这篇后记的此时,北镰仓一带(就我所知)并没有旧书店。因此,主角工作的书店也并没有实际的参考模型,而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如果我高中时代有这样的一间店,那么我一定会变成常客,书中的旧书店就是在这样的想像中写出来的。 不过,在书中登场的旧书倒是全都存在着。每一本都是我所喜爱,也有着某些回忆的书籍。希望我所写的这部作品,也能像那样成为某个人喜爱而充满回忆的书籍之一。 衷心感谢协助本书出版的所有相关人士,还有阅读此后记的所有读者们。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八册从此以后》 (岩波书店) 矢口进也《漱石全集物语》 (育英舍) 内田百闲《漱石先生杂记帖》 (河出文库) 森田草平《夏日漱石》 (筑摩书房) 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小山清《小山清全集》(筑摩书房) 今和次郎/吉田谦吉《考现学》 (春阳堂) 彼得,迪金生《行尸走肉》(三丽璐sf文库) 维诸格拉多夫/库兹明《还辑学入门》 (青木文库) 太宰治《晚年》(砂子屋书房) 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筑摩书房)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桃源社) 出《根连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序章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1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丁丁狐、丁丁艾 录入:丁丁滚 修图:丁丁橙 偶像:丁丁虫 嘎啦嘎啦地打开拉门,原本在屋檐底下的麻雀成群飞起。 一直线地贯穿道路,往车站月台逃去。应该是有人喂养才会有这么多麻雀吧?这附近几间旧房子都有着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庭院,因此若有人喜爱那些飞进自家院子的野鸟,也不足为奇。 今天早上也是好天气。海边吹来的风有些温热,还带着些酷暑的滚烫热气。不过,进入十月以来,在连绵不绝的房舍屋顶尽头处,群山已不再翠绿。 秋天似乎终于造访北鎌仓了。再过一阵子,络绎不绝的观光客将会冲着圆觉寺与建长寺的红叶而来。 我把铁制旋转招牌拿到店门外。招牌上反白的毛笔字虽然充满古意,不过这是全新的招牌,原本的招牌因为前阵子一点小骚动而无法再使用,于是我们委托北鎌仓一家历史悠久的打铁店订制一个一模一样的招牌。成品很棒,但缺点是很重。 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招牌放到屋檐下,转了半圈,把「旧书收购、诚实监价」那面转到背面,露出店名。 「文现里亚古书堂」 是的,这是家旧书店,在北缣仓经营了几十年,历史悠久。我从夏天开始在这里工作—— 这样说似乎省略了太多细节。总之,我曾一度辞职,直到上个星期才刚复职。事实上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忙着工作又忙着辞职,这当中有着许多缘由,只是很难以一句话解释清楚。如果一一交待经过,恐怕可以写成一本书了。再说,我现在必须准备开店才行。 把百圆均一的置物车推到屋檐下,我拿起扫帚清扫积在店内通道上的灰尘。除了书柜之外,通道上也有堆积如山的书,书堆里散发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潮湿气味。 这家店经手的书以文学、历史、宗教等人文科学类专书为主,几乎没有最近出版的新书。这些书来到这家店之前,全都曾经待在某户人家家里的书架。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有一段过去。有些书曾经被主人小心翼翼地阅读、珍爱,也有些书被收起来后就遭到遗忘。 辗转于人们手中的旧书除了书中内容之外,书本身也有故事。这间店的书总有一天也会传到某个人手中,编织出新的故事。 唉,前提是要先卖出去才行。 「……先生。」 听见细小的女生声音,我停下手边工作转过头。柜台后侧的墙壁上有一扇门通往店长家的主屋,声音是由门后传来的。店长人目前正在家中,刚才她把零钱放进收银机后,说了句「我去拿个东西」就躲进屋里去了。 「……五浦先生。」 她在叫我。我进入柜台打开那扇门,门后有个狭窄的脱鞋处,昏暗的走廊延伸到屋内。没看见声音的主人。 「……好意思,那个……」 模糊的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看样子她人似乎在二楼。我犹豫了一下才脱掉鞋子踏上走廊。 主屋的建筑和书店一样老旧。每走一步,走廊上翘起的木板就会嘎吱作响。平常只有上厕所时才有机会进来这里。就算我是工作人员,也没道理随便踏入老板的住家。 况且住在这里的只有年轻女性。 「怎么回事?」 我从楼梯底下开口问道。楼梯在半路拐了个弯,因此我看不见二楼的情况。住在上面的人行动不方便,为了便于上下楼,因此楼梯上加装了新的扶手。 「……请……一下。」 含糊不清的声音回应。她究竟是说「请来一下」或是「请等一下」?两者都有可能。 「我可以上去吗?」 「……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往楼上走去的我逐渐紧张了起来。听说二楼是店长自己的房间。我告诉自己不要东张西望,但—— 「……唔哇。」 来到阴暗的二楼,我瞠目结舌。只见短短的走廊上林立着旧书堆,书都堆到了及腰的高度,不知情的人看了恐怕会误以为这里是仓库。走廊中央有条通道一直延伸到尽头的纸拉门,可勉强容纳两条腿通行。 老实说,我对这幅情景并不意外。文现里亚古书堂老板这种等级的「书虫」曾说过,能够看书就是一种幸福。就连前阵子住院时,也带着一大堆书进病房,甚至还再三被护士警告。 我站在尽头的纸拉门前正打算出声时,眼角突然注意到一个奇特的东西。左手边的墙前也摆着成堆的旧书。 那里有只阖起双翼的白色小鸟。 那不是真的鸟,一幅画了图的画布夹在书堆与墙壁中间,只露出画布一角。 (这种地方为什么有一幅画呢?) 我不解地偏着头。那幅画似乎年代久远,钉着图钉的框上积了薄薄的灰尘。不是挂在墙上也不是收起来,而是随意摆在书堆后面,感觉很奇妙。 图画的内容也令我好奇。小鸟的背景是恣意堆放的书堆,仿佛是走廊场景的一部分。我不曾听过有人把大量书籍当作绘画主题。其他部分画了些什么呢? 此时纸拉门突然打开,我回过神来。 「啊……」 叫出声的人不是我,而是拥有一头黑色长发的娇小女生。她身上穿着蓝底碎花洋装和开襟羊毛外套,打扮朴素,不过皮肤白皙,长相端丽,年纪大约二十五岁。挂在细窄鼻梁上的眼镜差点撞上我的胸口。 「抱……抱歉……」 没有化妆的脸颊一片通红,她笨拙地后退一步,上半身有些不稳,又连忙拄着附手环的拐杖保持平衡。 她是筱川栞子,也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长。 「不要紧吧?」 「……嗯,是的……」 她难为情地转开视线,看向背后——不对,是确认榻榻米上成堆的《现代大众文学全集》有没有塌下来。 拉门后是打通隔间的两间相连和室。她似乎睡在二楼这里,朝南的窗边摆着床和衣柜。 除此之外的地方,触目所及全是书。附有玻璃门的木头书架上整齐陈列着各种百科全书,不锈钢架子上密密麻麻塞着色彩缤纷的文库本。 架子上方直达天花板的位置堆着开本较大的摄影集与美术书;榻榻米上还有数十座由思想哲学、历史专书、旧文学全集、旧漫画杂志等堆成的书塔。与走廊上一样,房内几乎没有双脚可以踩的地方。 摆在走廊上的大量书籍大概是由这个房间蔓延出去的吧。如果置之不理,这场书本洪水恐怕会沿着楼梯蔓延到一楼。 「整……整理不完……看起来很可怕……对吧……」 「嗯?没那回事。」 我不是想安抚她。一方面是因为我很清楚她的藏书量一定很惊人,再者是这样的房间反而让人心情平静。 我并不讨厌书。只是虽然有兴趣,也无法阅读,只要翻阅十页左右,我的背后就会冒出冷汗、手指就会开始打颤。或许是心理因素,简而言之就是「体质如此」。 即使不能阅读,但我仍喜欢书——以及与书有关的故事。 「所以,怎么了吗?」 「……呃,可以帮我把这几捆书搬到楼下去吗?这些是我的书,已经不看了,所以……打算摆在均一价的置物车上卖掉。」 她指着旁边的榻榻米,那里有两捆以塑胶绳一字固定扎起的精装书,每捆大约二十本。由朝上的书背看来似乎都是小说或随笔。全是旧书,不过书况不差。 「……这些都要卖一百圆吗?」 「不……请标上三百圆和五百圆的标签。最上面这堆书是每本五百圆, 底下的每本三百圆。你可以稍微确认一下书况。」 筱川小姐说话变得流畅多了。只要一提到书,她瞬间就会生气蓬勃。 「……请拿掉现在摆在置物车上的百圆均一牌子。」 「知道……」 我正要点头时愣住了。她话一说完,左手就拿起一捆书摆在我脚边的榻榻米上,她身上那件洋装的胸口处又深又宽松,所以一弯下腰,该怎么说,就看到里面了。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我不晓得眼睛该看向哪边。 又不能告诉她「你曝光了」。我跪在书堆前避开目光。 「……你说底下这捆五百圆?」 为了掩饰害臊,我开口发问,只见她白皙的食指伸到我眼前。 「反了……上面这捆五百圆。」 她从我的正前方弯下腰靠向我的头顶,我感觉发旋旁边就是她雄伟的胸部。她的黑发发尾碰到我的耳朵,没出息的我因此动弹不得。 「对不起……我的说明很难懂吗?」 从上方传来甜美的低语声。这个……应该也不是故意的。愈来愈过分了。 「没……没关系。」 我紧盯绑着塑胶绳的书背,试图压抑心跳。 《cracra日记》 我突然注意到这个书名。作者是坂口三千代。灰色书盒上印刷着有些潦草的字体。不晓得为什么会有五本一样的书摆在一起。cracra日记、cracra日记、cracra、cracra——好像内心想法被看穿似的(※cracra,日文中与「心跳加速、情绪沸腾」发音类似。),我逐渐烦躁起来。 「……《cracra日记》的内容在说什么?」 我开口问。在短暂沉默后。 「……是坂口安吾过世后,妻子所写的随笔。」 怪不得作者姓坂口。我听过坂口安吾,印象中是很久以前的作家。既然我都认识,想必应该很有名。可惜我没读过他的作品。 「书中写的是坂口安吾的妻子与坂口安吾相遇,直到坂口安吾过世为止所发生的点点滴滴……也算是夫妻生活的缩影,我觉得是很好的随笔作品。」 或许是声音太小的关系,我感觉不到她的情绪。 「cracra是什么意思?」 「安吾过世后,作者在银座开了一家酒吧,店名就叫作『cracra』。书里的后记也有提到,名字是小说家狮子文六帮忙起的。听说是一家文人熟客经常光顾的酒吧。」 所有问题她都能够回答。这个人对于书本的知识相当渊博。 「所以是喝醉酒的意思吗?」 「不是……据说是法文『麻雀』的意思。」 「麻雀?」 答案出人意料之外。 「是的。这个字也用来形容随处可见的平凡女子。」 听到麻雀,我想到的是刚才在走廊上瞥见的那幅画一角。虽然说那只鸟是白色的,应该不是麻雀。 我的脑门上感觉到一阵轻叹。难得见筱川小姐出现这种态度。平常聊到书的时候,她的情绪大致上都是异常兴奋才是。 「筱川小姐,你怎么了?」 我抬眼看向她,正好望见洋装腰部的皱褶。 「咦?不,没事……」 她挺直身体远离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是这本书……」 「书?」 「虽然写得很好,但我始终无法喜欢。」 不合口味吗?思,既然打算低价卖掉,应该就是这样吧。毕竟每位爱书人都有好恶。我双手提起两捆书站起身。 「那么,我把这些拿到店外面。」 「……麻烦你了。」 我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通过走廊,避免撞到东西。五本《cracra日记》配合我的行动轻轻摇晃着。 突然间一个小疑问闪过我的脑海。 (为什么有这么多本?) 既然这是她的私人藏书,表示这是她买的吧?读完后不喜欢的书,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本?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扇没关的纸拉门。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耸耸肩,我走下楼。反正不是很重要。 某处隐约传来鸟鸣声。也许是麻雀的叫声吧。后来,我就把这本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一话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早川文库nv) 1 我对书一点概念也没有。 慢慢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我并不感到自豪,毕竟这是事实,而我也无能为力。 事情始于午后收到的一张传真。我和店长筱川小姐交班吃午餐,所以店内只有我一个人,趁着正好没有客人,我替均一价置物车上的书本标价。这时,柜台角落的传真机吐出一张感热纸。 「找寻桃源社出版的国枝史郎《完本茑葛木曾栈》。等一下打电话过去。」 内容似乎在询问我们是否有库存。来自客人的这类传真或电话并不少见。利用网路上的旧书搜寻网站找寻或许更有效率,不过现在仍有很多年长的顾客没有能够上网的手机或电脑。 看完内容后,我再度凑近感热纸。一方面是因为纸上有气无力的字迹不易阅读,另外就是……我知道「桃源社」是出版社名称,「国枝史郎」是作者名称,问题是接下来。 (完本……茑……葛……?) 书名几乎不会念,连应该从哪里断句都不知道。我回头看向通往主屋的那扇门。问问筱川小姐一定能够得到答案。 正当我准备伸手握向门把,电话突然响了。我握着感热纸,以空下来的那只手拿起话筒。 「文现里亚古书堂您好……」 「我刚才发了一张传真过去。」 男人以沙哑的声音打断我的话。温和的口气中似乎带着关西腔。对方说的「刚才」也不过是不到一分钟之前的事。 「你们那边有吗?国枝史郎的书。」 对方连珠炮地发问。或许是急着要吧。国枝史郎的书——如果能够说出书名就更好了,可惜对方只是等待我的回答。 「……正在寻找中,请您稍等一下。」 我正要按下保留键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就算想去找,如果不晓得这本书的分类,我也不晓得该从何找起。 「请问……这本书是小说吗?」 「废话……你没听过这本书吗?」 我咽了咽口水。不可以说谎。 「是的,非常抱歉。」 哼。我知道对方冷哼了一声。不晓得是难以置信或是哑然失笑。 「店里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 「啊,这样……你真是个大外行呐。」 电话突然挂断,留下我一个人。我的背后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冒出冷汗。 (连我们的道歉都不愿听的客人,表示已经愤怒到最高点了。你可要铭记在心啊。) 我的耳朵深处突然响起去年过世的外婆声音。这位在大船经营食堂数十年的人曾经如此教训我,而这番话正好符合眼前的状况。 意思也就是我被顾客骂了。店员反问客人书的问题,这种旧书店有谁会上门? 「……怎么了?」 一位长发女性站在我旁边,隔着眼镜抬眼仰望我的脸。她是店长筱川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从主屋回到店里了。 「有人打电话来吗?」 「对方问我们有没有库存,打电话来之前传了一张传真过来,不过……」 我语气凝重地说完,把刚才的传真递向她。她的表情突然明亮了起来。 「啊,《茑葛木曾栈》吗?店里有桃源社出版的版本。」 「茑……茑葛……?」 「木曾栈。很有趣的书喔。是国枝史郎在大正时期(※为西元一九一二年~一九二六年,后文提及的室町时期为一三三六年~一五七三年。)发表的传奇小说名作,描写室町末期,一对漂亮兄妹的双亲遭木曾领主杀害后决心复仇的故事。我小时候读过,总之主角们就是……」 「等……等一下。」 差点听入迷的我回过神来。我的确很想继续听下去,但必须得先报告自己的疏失。 「事实上订单取消了。都怪我的应对有问题。」 我尽可能简短说明,没有找借口。她点点头听我说完,弯腰靠着右手的拐杖,盯着我手中的传真纸。 「这位客人……电话号码设定为不显示呀……」 语气有些遗憾。也就是说我们也没办法打电话过去道歉。可惜店里有这本书。 「……抱歉。」 我低下头。大概是我的沮丧明显表现在脸上吧,她的双手交握在胸前,像是在替我打气。 「没……没关系……你才刚开始工作嘛……一点一点记住就好了,就算现在完全没有用也没关系!」 「……」 现在的我果然完全没用啊……听到她说得这么明白,我反而更加沮丧了。 我这个完全没用的门外汉五浦大辅,开始在这家店工作的契机,是委托住院中的筱川小姐帮忙鉴定外婆留给我的《漱石全集》。她当时因为脚伤住院疗养。 这位拥有丰富知识的店长还有另一项特殊技能,只要和书有关,光凭一点点线索或从他人那里听到的内容,她都能够立刻解开谜团。外婆隐藏在我拥有的《漱石全集》中的秘密,也因为她无与伦比的罕见观察力而破解。 主动提议「要不要到我店里工作」的人是筱川小姐。我是个除了体力之外,一无可取的待业人士,明明无法阅读,却很喜欢书,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位爱聊书的美女请求。 因此成为文现里亚古书堂店员的我,得以有机会亲眼见识筱川小姐解决旧书相关谜团的巧妙功力——但是,自从她的私人藏书太宰治《晚年》引发那起事件后,我曾一度辞去店里的工作。 筱川小姐从狂热的旧书狂手中保护了自己的生命与藏书,但是这种做法可能也会牺牲与他人的互信关系,因此我之前无法接受这样的她。 不久,出院的她出现在重新开始找工作的我面前,希望能和好——更重要的是她把《晚年》的初版书送给了我。我没有收下书,取而代之的是请她详细告诉我这本书的故事。 这宣示着我们之间的和解。一直说到太阳下山时,她的表情突然一变,挺直背部,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五浦先生……那个……」 终于要开口了吗?我做好准备。 「希望……你继续……在……在我们店……」 希望你继续在我们店里工作。她似乎想这么说。我的魂魄被她面红耳赤的可爱侧脸摄去了。 「所……所以……呃……」 听着她说话,我很想干脆主动开口请她让我在店里工作,不过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处理,因此我也在努力克制自己。我这天去面试的那家公司感觉很有希望录取,所以她也很难开口要求穿着西装的我别去找工作吧。 结果—— 「那个……过几天,我再跟你联络,可以吗……?」 「咦?好……好的。」 对话就到此结束。目送她搭上计程车回北鎌仓后,我开始闷头苦恼着究竟要成熟一点找份正职工作,或是继续替那位漂亮又古怪的旧书店店长打工? 根本无须认真思考,直接说结论吧。几天后,我收到面试的食品公司寄来不录取通知。上面洋洋洒洒写着因为近期小麦价格飘涨,业绩不如预期,必须减少预定录用的人数云云,最后以固定的客套话「期望五浦先生今后能够更加活跃」作结。 上网查了查那家公司,发现不少人都有同样经验,同样觉得面试官异常亲切,应该有机会录取,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正因此而垂头丧气时,筱川小姐打电话来,似乎是为了遵守「我再跟你联络」的约定,即使没有什么要事。 我老实告诉她面试的经过,并问她是否可以再回到店里,她有些口吃地开心应允 说: 「当……当然可以!还……还要多多麻烦你了。」 于是,我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2 「……接着是右边书柜第二层。请用那边的书补齐。」 书店后方传来筱川小姐细小的声音。 「啊,好。」 我抱起柜台上堆积如山的书,走向门口附近她指定的书柜。那里原本是日本史专区,不过书柜上还有些空隙,准备用这些黑色书背的专书填满。 回到这家书店后,我一直担任补充与更换店内书籍的工作。据说旧书店原本就应该定期更换商品。旧书店以常客居多,如果每次来店里东西都一样,客人会渐渐不再上门。 即使摆在一起的都是旧书,也不能老是把同样的书摆在一起,这样做据说是禁忌。仔细想想,也能够了解个中原因。 自从筱川小姐回到店里,带书前来的客人增加了。目前只提供自行带书到店里监价的服务,过阵子将会再次提供前往顾客家中估价的「到府收购」服务。 有时她会一边对我下指示,一边对着电脑处理网购业务。现在她正在把收购的商品更新到旧书检索网站上。 店里的气氛与我一个人顾店时明显不同。她真不愧是这家店的老板。 虽说我确实多少有些介意。 「筱川小姐,这本书该放在哪个书柜上?」 我朝书店后恻举起名和弓雄的《十手·捕缚事典》。 待在柜台里的店长被堆高的书墙挡住了身影。她由书背阴影里探出半张脸,说: 「……请摆在那个书柜的第三层,《江户町方制度》的旁边。」 说完,又躲进书堆后面动也不动。收购图书时,她当然会好好出来接待客人。一开始是战战兢兢地小声要求客人拿出身分证,不过只要一谈到书,她的滔滔不绝开关就会突然被打开。客人多少都会被她的转变吓到。 客人完成该做的事情离开店里后,她筋疲力尽地再度回到书堆后面。她虽然没有说过,不过八成真的不擅长与客人打交道。并非能力不足,只是不符合她的个性。愈筑愈高的书墙就宛如是她疲劳的投射。 因此,像是打收银机等不需要知识的待客工作尽量由我负责,这也是我这个菜鸟目前唯一能做的工作。 「……就快要打烊了呢。」 柜台后面传来筱川小姐的声音。看看玻璃门外,柔和的夕阳照射在柏油路面上,不知不觉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我这边忙完了,可以锁上收银机了吗?」 「麻烦你了。」 手上空下来的我正要回到柜台,视线突然停留在书柜一角。那边是经典传奇小说与侦探小说专区,国枝史郎的《完本茑葛木曾栈》就摆在江户川乱步全集旁边。 我不自觉取下那本书,把它从书盒里拿出来,翻开开头的书页。此时背后一阵轻颤,是我无法读书的「体质」作祟,并非内容的问题。我连忙浏览内文。 故事舞台大约是战国时代,两个男人以当时的用字遣辞互相对话,聊着一名美丽得不像人类的妓女的各种流言—— 「若那名女子是由妖怪化身而成……」 「妖怪化身而成?什么意思?」 「你没听说吗?那只美丽的小鹭鷈身上似乎有光听就让人颤栗的诅咒呢。」 「哦,我初次听闻此事。」 「据说只要一入夜,那只小鹭鷈就会立刻由现世前往黄泉。换言之,就是死了。然后,死了一阵子又马上复活过来……」 小鹭鷈好像是那个妓女的名字。死而复生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继续看下去,不过现在是工作时间,只好把书塞回书盒里。 刚才筱川小姐说她小时候读过这本书。怎么想都觉得这本书的内容是写给大人看的,而且书中有很多艰涩的字,当时的她看得懂吗? 「你从小就看很难的书吗?」 戴着眼镜的筱川小姐从书堆阴影里露出脸来。我把《完本茑葛木曾栈》的书封拿给她看,她的唇边露出羞涩的笑容,再度躲起来。 「……因为我很早就开始学汉字了。」 我只听见她的声音。 「我也喜欢漫画与儿童文学,不过对于大人阅读的书也有兴趣……每个月只要拿到零用钱,就会骑脚踏车跑一趟岛野书店,逐一看过所有书柜……《茑葛木曾栈》就是当时买下的,正好是重新出版的文库本。」 岛野书店是历史悠久的新书书店兼文具店,总店就位于鎌仓车站附近的若宫大路上。只要是住在这附近的人,一定都曾经光顾过一次。 「岛野书店是指往大船方向的那一家吗?」 那间书店在大船车站前的商店街也有分店,我小时候也常去。也许我们曾经擦肩而过。 「不是……大船分店与鎌仓总店两家都会去……因为店内进的书籍会有所不同。」 「咦?」 北鎌仓这里正好位于大船车站与鎌仓车站中间。即使是一个大人,要骑着脚踏车同时往返两个车站也很辛苦。途中还有一条凿山而过的长坡道。我很难想像一个国小女生骑着脚踏车往来于各个书店的模样。 (她是什么样的孩子呢?) 仔细想想,我对她的了解还真是不多。她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从去年过世的父亲手中继承这家旧书店,总之是个很爱书的人——我知道的只有这些。这两个月,我们很少聊到书以外的事情。 「筱川小姐,你是什么样的……」 我正打算发问,玻璃门突然发出巨大声响打开。 短发的高个子女高中生进入店内。目光炯炯,轮廓凛然,短袖白色衬衫搭配灰色裙子,那是位在山腰上某县立高中的制服。顺带一提,那里也是我的母校。 「嗨。」 「……你好。」 小菅奈绪轻轻点完头,一脸警戒地环顾店内。她的言行举止都很男孩子气。 「店长现在不在吧?」 「咦?不……」 「不用,不用叫她。」 大概是没看到躲在后头的筱川小姐,所以小菅以为她人在主屋里。我斜眼看看柜台后侧。最近我注意到,只要筱川小姐人在店里,这位高中女生就不会待太久。 前不久,她曾引起一桩窃盗案。虽然她最后已经向被害人道歉,而对方也爽快接受,整起事件告一段落,不过导引着事件解决的人是筱川小姐。 因此,或许小菅是忘不了真相被说中时的惊恐吧,她曾说过「总觉得店长不好相处」,好像自己在想什么都会被看穿。而筱川小姐或许也察觉到对方想避开自己,所以很体贴地不露面。 「事实上,我来这里是有点事情想找你商量。」 她把脸凑近我,悄声说。 「找我商量?」 「嗯。方便吗?」 我也有想过为什么会找上我,不过姑且就把这当作是常客的委托。 「……好。」 「你读过《发条橘子》吗?」 「没有。」 书名听过,不过我对内容一无所知。我一直以为那是一部老电影的片名,原来有出书啊。 听到我的回答,她似乎很失望。 「这样啊……我还以为旧书店的人应该读过呢。」 这么说来,这位少女不晓得我有无法读书的「体质」。她也许以为多少能够和我聊聊书,才到店里来的吧。如果要聊书的话,最适合的人选就在旁边。 「真抱歉。」 「……没关系。那么,能够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想法?」 「你先看 看这个。」 她从肩上挂着的学校书包里拿出一叠纸交给我。打开一看,原来是稿纸。 第一行以漂亮的小字写着「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读后感」。看来是读书心得报告。下一行则是「一年一班 小菅结衣」。 「我妹妹写的。她现在是国中一年级,不过人很聪明。」 「你有妹妹啊?」 之前没听说过。我原本一直以为她是独生女。 「还有一个哥哥喔,年纪比你大一点。我们家是三兄妹。」 一谈到兄妹,她的表情就亮了起来。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这篇读书心得是我妹的暑假作业,不过我家现在为了这篇心得有些争执……」 3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读后感 一年一班 小菅结衣 读完这本书,我立刻听起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因为它在这本书中出现了好几次。尽管交响曲比我想像中的还长,不过最后合唱的部分十分美好,让我满心喜悦。 我在不了解内容的情况下,从网路书店买下这本书。原本以为会出现机械或水果,没想到两者都没出现,我有些讶异。 我相信有些人能够读完这本书,也相信有些人讨厌这本书。主角亚历克斯说着奇怪的独创词汇、做尽坏事、殴打路上遇见的陌生人、闯进邻家偷钱、强暴妇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反省,与伙伴们只聊音乐。 后来他被警方逮捕入狱,尽管如此仍不改恶行,最后遭到洗脑,施以古典制约疗法,注射药物并让他持续观赏人类死亡或遭施暴的影片,让他变成绝对无法做坏事的人。 即使亚历克斯后来变成了好人,仍无法过得幸福。这次变成曾经遭他暴力对待的人反过来对他施暴,而且他无法保护自己。 「我就像一颗上了发条的橘子,不是吗?」亚历克斯喊道。因为他只能做出和时钟一样规定好的举动。 监狱的神父对亚历克斯说:「变善良,或许真的令人毛骨悚然又厌恶。」作者的意思似乎是,即使在他人强迫下变成好人,我们也不是真的变成好人。相较之下,继续做坏事的人或许才比较有人味。 有时我们会对不能做的事情感兴趣。每个人心中都有恶魔。 最后亚历克斯在医院动脑部手术,再度变回坏人。因为有个政府高官想要利用亚历克斯获取名声。 这本小说里出现的人物没有半个真正的好人。亚历克斯能够信任的只有音乐。 他在病房中听着最爱的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一边想像地球在惨叫。我也听着那首交响曲同时竖耳倾听,期待自己或许也能够听见地球的惨叫。 「……如何?」 我从稿纸中抬起头,小菅奈绪上半身探向前观察我的反应。 「这似乎是个没有救赎的故事。」 没有半个好人——我对这句话感到好奇,也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主角虽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不过书里出现的「政府高官」、「神父」等人似乎也令人质疑。 「不是,我是问你对这篇心得报告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这个嘛,以国中一年级来说,文笔相当不错。」 最关键的那本书我没读过,所以只能发表这类感想。我甚至连这篇报告是否有抓住重点都不清楚。 「是啊,我妹很厉害吧!」 听到我随口说说的感想,小菅奈绪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从小就喜欢书,也很擅长写读书心得,从小学时开始,每年都会得奖。」 「什么奖?」 「校内的读书心得比赛。我和哥哥在这方面就完全不行。在我看来,我也觉得她的心得远远优于其他同学!」 虽说这篇心得确实写得不错,不过是从姐姐的角度来看,才觉得远比其他同学写得好吧。 「然后呢?怎么了吗?」 这篇心得看起来有条有理,没有偷工减料的样子,应该是确实读完了书中内容。 「这本书车站前的书店缺货,所以结衣拜托我帮她在网路上订购……喏,就是那里。」 她说出网路上的新书书店名称。我没有使用过,不过听说只要店里有库存,当天订购,当天就能够出货。 「当时我有点好奇她怎么找那么有争议的书写报告。书寄来后,我稍微看了看,书中果然有不少暴力内容,不晓得该说太刺激还是太惊人……光是开头的地方,我就读不下去了。」 说完,小菅奈绪蹙眉。 「可是,结衣一字不漏地读完了,还写出这篇心得交给学校。问题是结衣的学校很保守,你也知道吧?」 「我哪会知道?」 「圣樱啊,她读的是圣樱女学园,今年刚入学。」 「……喔。」 听到校名我就懂了。那是一所国高中一贯制的天主教女校,以校规严格着称。离学校最近的车站是大船车站,因此我经常遇到该校的学生与修女教职员。 「前阵子家长座谈会时,结衣的班导把这篇心得拿给我爸妈看,还说:『这篇心得写得很好,不过她正处于不稳定的年纪,希望两位多加留心。』嗯,就是一句叮咛而已,我爸妈却因此大受打击,开始担心结衣是不是也学坏了。她明明和我不同,既乖巧又懂事……」 我再度看向稿纸,发现文中的确有许多认同主角的言论,例如:「做坏事的人或许才比较有人味」、「我们会对不能做的事情感兴趣」等。我反而觉得这只是十分坦率且孩子气的感想,不过身为父母可能会因此感到不安。 (……嗯?) 我侧着头——结衣「也」学坏了? 「难道,你把《舍穗》的事情告诉父母了?」 「咦?是啊。」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点头。 「我没有告诉结衣和哥哥,不过基本上跟爸妈说了。」 《拾穗》是她偷的那本书的书名。因为被害人的要求,这件事情才没有闹大,所以我还以为她肯定也不会告诉父母。没想到她这么……与其说是守规矩,应该是个性认真吧。 「我爸妈说,以后我和结衣买书时,必须先让他们看过内容。这不就表示他们不信任自己的孩子吗?管教我可以理解,但是结衣什么也没做啊。我希望他们别再干涉结衣,所以来找你商量该如何说服他们。」 听完大致上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小菅奈绪觉得错在自己,她认为父母亲的过度反应是自己偷书所致。 我瞥了柜台后侧一眼。书堆那头没有半点声响。筱川小姐八成正专心聆听我们的对话吧。 「这篇心得可以借我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我想让筱川小姐看看。」 小菅奈绪的表情有些不悦,显然不希望和筱川小姐有牵扯。 「她熟悉许多书的知识,也了解爱书人的心情。如果你想找人商量的话,她是比我更好的选择。」 我的脑海中浮现筱川小姐刚才那番话。小时候每个月骑着脚踏车往来各个书店,开心购买大正时代完成的传奇小说——小菅结衣长大后大概也会像她一样吧。如果希望有人提供建议的话,筱川小姐会是最恰当的人选,而且她一定不会吝于帮忙。 「我去问问她,晚一点再和你联络……这样可以吗?」 考虑了一会儿,小菅奈绪点点头。 「……我明白了,就交给你吧。」 由于已经到了打烊时间,我在柜台后方开始把零钱放进硬币整理盒中。 微凉的秋风由半开的玻璃门吹进来。小菅奈绪刚 才忘记关门了。 背后传来翻纸的声音。筱川小姐正在阅读那份《发条橘子》的心得报告。准备关店时,她才由书堆后方现身。 「你有什么想法?」 她没有回答。我停下手边工作转过头,只见她坐在折叠椅上偏头靠着书堆,一脸十分困惑的样子。 「嗯,这个嘛……这个……该怎么说呢……」 她翻翻稿纸,皱起眉头,再度从头看了一遍。那张忧郁的脸蛋同样充满魅力,教我不禁看得入迷。最后,她的视线仍旧看着下方,开口说: 「……关于这篇心得……」 「啊啊,小菅那家伙果然拿到这里来了。」 店里响起粗哑的声音。不晓得什么时候,一个平头的瘦小男子把手支在柜台上撑着脸,年纪大约五十多岁,身穿华丽的印花t恤,套着皱巴巴的红色夹克,肩膀上挂着一个防水布袋,袋子里塞满了旧文库本。 「啊啊,你好,志田大叔。」 「好什么好,你这个糊涂虫!算钱的时候怎么可以分神看旁边呢?如果我是小偷怎么办?」 他以宏亮的声音骂了我一顿。志田是店里的常客,是靠着转售旧书获利的背取屋——也是住在鹄沼桥下的流浪汉。 「别……别来无恙……」 筱川小姐笨拙地想要起身,却被志田大动作挥手制止。 「不用起来,你坐下……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大姐,你的声音还是一样小声耶,说话能不能稍微大声一点啊?」 「啊……对不起……」 她难为情地缩着身体。真希望志田别给她太大压力,免得她又打算躲进书堆里了。 「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这里重新开张了,所以过来打声招呼……呐,那是小菅她妹妹写的心得,对吧?」 志田用下巴指了指筱川小姐手上的稿纸。 「你怎么知道?」 我问。 「我说你啊,当然是因为她也把那份稿子拿给我看过了嘛。她说:『不晓得该怎么说服爸妈,所以来找老师您商量。』」 令人意外地,他模仿小菅说话学得真像。志田就是小菅奈绪偷走那本《拾穗》的书主。自从发生那起偷书事件后,这对加害人与被害人之间反而产生了莫名的交流;他们会每周互借一本书,并且在河边讨论读书心得。志田也很疼爱那位对他亲切又称呼他「老师」的小菅奈绪。 「你怎么跟小菅说?」 身为背取屋,志田对于书本的知识也十分丰富。小菅找上熟悉的「老师」商量也是可想而知。但是后来又特地到店里来,这表示—— 「我说:『你的父母当然会担心啊。』可是小菅似乎不满意,看来那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我心想,果然没错。她肯定是因为听不进志田的建议。 「那本书我以前读过,不过没打算再读一遍。你看过《发条橘子》吗?」 我摇头。志田不屑的说话方式让我惊讶。 「那篇报告中也写到了,总之那本书的主角任意妄为,吸毒、强盗、强暴妇女……哎,就是无恶不作啦。当然,作者不是在鼓吹犯罪,他只是在描写一个如恶梦般无可救药的世界。是一种反面的寓言故事啦。 不过人都有好奇心,所以或许有人对这本书会很有共鸣。可是,小菅的妹妹不只是把共鸣摆在脑袋里,还大大方方写成心得报告交给学校,自然也不能怪周遭的人担心『国中就这个样子了,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而身为父母亲更是如此啊。我说的没错吧?」 「……嗯,你说的好像没错。」 或许是年纪的关系,志田不自觉就会从父母的角度看事情。尽管如此,也没有必要一一确认孩子们阅读的书籍吧?国中正好是不希望父母干预的时期,这样一来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总之,我劝你们最好别随便插手。毕竟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教育方式……喔,已经这么晚了。」 志田抬头看向柱子上的时钟,说: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打烊了。」 他冷不防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文现里亚古书堂再度恢复宁静。我回头看向筱川小姐。她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腿上的稿纸,似乎在沉思些什么。 她从刚才就不曾开口,让我感到奇怪。既然她也在想办法帮助小菅,应该与志田意见相左才是。再说,明明在聊书的话题,她却完全没有兴趣,实在不对劲。 「怎么了?」 我开口问她。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摆摆双手。 「不,没……没什么……只是,有一点……」 说完,便陷入奇妙的沉默。刚才的对话内容突然闪过我的脑际。 「对了,刚才志田大叔进来之前,你正打算和我说一件事,对吧?你刚刚要说什么?」 仔细想想,打从开始阅读这篇心得报告开始,她的态度就不对劲,肯定是想到了什么。 筱川小姐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总算下定决心开了口: 「……这篇心得报告……严格来说并不正确。」 「不正确?哪个部分?」 「内容。」 她严肃地说: 「写这篇报告的人,事实上并没有读过《发条橘子》。」 4 收拾好门外的招牌与均一价置物车后,我锁上玻璃门,拉上窗帘。收银机已经上锁,关店工作到此告一段落。 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回到柜台,我听见不规则的脚步声走下楼梯。筱川小姐表示,在详细说明之前,必须先去拿一样东西,说完便回到主屋里去。 那篇心得报告摆在收拾好的柜台上——「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读后感」。 (她直接指出对方没有读过这本书啊。) 亦即这篇报告是没看过书、随便写写的罗?可是内容看不出有偷工减料。而且如果小菅的妹妹真做了那种事,班导和志田先生应该立刻就会发现。 「久等了。」 筱川小姐从通往主屋的那扇门拄着拐杖走回来。 我们隔着柜台面对面。她将夹在腋下的两本文库本正面朝上摆在柜台上,两本的书名都是《发条橘子》,都是安东尼·伯吉斯着、干信一郎译、早川书房发行。 差别只在于装帧。在我右手边的文库本封面上印着眼神凶恶的男子高举刀子的图案。黄色书腰上写着「早川书房创立五十周年精选」等字样。书封边缘有明显的脏污,似乎年代久远。 我看向左边的《发条橘子》,封面上只印着文字,从设计的风格与纸张状态看来,这本比较新。书腰上写着「早川文库最强故事一〇〇部」。这本小说似乎在各个时代都被当成「名作」在宣传的样子。 「……原版的《发条橘子》是一九六二年英国出版。多产作家安东尼·伯吉斯当时发表过许多作品,其中以年轻人暴力为主题的《发条橘子》是最广为人知的长篇小说。」 她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地开始说明。照理说我也应该习惯了。 「早川书房于一九七一年发行日文翻译版单行本,这边这本就是该译本的文库版。我想日本市面上流通最多的就是这个文库版。」 她说完,手指着拿刀的男子。 「意思是很值钱吗?」 「不是……因为这个版本几十年间再版了好几次,是长销书……因此在旧书市场里不值钱,就算摆在均一价置物车上都很合理。」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 接 着她指向摆在左边那本封面没有图案的版本。 「这本是二〇〇八年发行的新版。目前一般书店里贩售的就是这个版本,改用全新封面,而且稍微加大了书本开本及文字。」 今年是二〇一〇年,也就是说这本书是两年前出版的。我把两个版本拿在手中比较。新版感觉比较厚。 「两本的内容也不一样吗?」 听到我这样问,筱川小姐眼镜后侧的黑眸亮了起来,兴奋地双手支着柜台,往前大大探出上半身。洋装底下丰满的胸部微微颤动。 「说对了!旧版与新版的内容大不相同。请比较本文部分的最后一页。」 我挪开停驻在她身上的视线,乖乖打开旧版书,翻到译者后记的前一页,故事就在那里结束。我得尽快看过内容,免得无法阅读的「体质」发作。 然后,只剩下我和贝多芬耀眼的《第九号交响曲》。 啊啊,它绚烂华丽,好听得不得了。来到诙谐曲的部分,我可以明白感觉自己正轻巧、不可思议地用双腿(noga)跑着跑着,我能清楚看见因为我的割喉剃刀(britva)而哀号的地球正在撕裂。接着进入柔和的乐章,等一下就是美丽的最终合唱。我已经痊愈了。 我了解这段文章的意思。应该就是心得报告里写到,主角脱离洗脑状态后聆听贝多芬的部分。我注意到文中有些单字加上了诡异的外文,这就是这本小说的风格吧。 接着我翻开新版小说的书末,大略浏览写着结局的那一页。三一〇页。 ……那么,我要在此向各位亲爱的朋友们道别。也要向这篇故事中其他所有的一切发出嘘声。他们可以吻我的屁股。可是,各位,喔,我的朋友,希望你们偶尔怀念起可爱的亚历克斯。阿门。然后去死吧。 「咦?」 内容与旧版完全不同。意思看不太懂,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在向读者告别。 「为什么不一样呢?」 「那是因为……」 筱川小姐伸手翻开新版书,稍微往前查找后,指着二九二页最后一行——「接着进入柔和的乐章,等一下就是美丽的最终合唱。我已经痊愈了」。 到此是旧版的结局,但是新版的下一页开头写着数字「7」,表示新的章节开始。这似乎才是最后一章。 「嘿,今后该怎么办?」 我在脑中整理状况。 「意思是新版多加了一章吗?」 「不,不是的。」 她摇头。 「这边这本新版才是原版的《发条橘子》,也就是完整版。」 说完,她指指封面书名底下,那里确实印着「完整版」几个小字。 「什么意思?」 被挑起了好奇心,我也忍不住向前探出身子,一下子缩短了与筱川小姐之间的距离,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书的事情比较要紧。 「安东尼·伯吉斯于一九六二年发表的初版里,主角亚历克斯虽然脱离洗脑状态,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她低声继续说: 「亚历克斯再度回到暴力与犯罪的世界,但是他最终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此时,他遇到一位已经改过自新的昔日伙伴……这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决定告别过去的暴力行为,组织家庭,成为大人,故事到此结束。」 「什么?」 我忍不住大叫。 「这样的话,结局完全不一样啊。」 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吧。 「嗯,是的。」 筱川小姐重重点头,额头几乎要撞上我的下巴。 「安东尼·伯吉斯始终认为亚历克斯的暴行只是暂时的行为,等他成为大人后,就会懂得依照自己的意志选择善恶……这是描写年轻人成长的故事。但是,美国版发行时,出版社决定将最后一章删除。」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加上最后一章就变成幸福快乐的结局了。但是让问题更加复杂的原因是,大导演史丹利·库柏力克根据美国版小说拍了电影。」 我知道史丹利·库柏力克——大概吧。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战争电影,描违残忍士官长严苛训练士兵的故事。电影名称忘了,不过我记得那应该也是史丹利,库柏力克执导的电影。 筱川小姐拿下旧版《发条橘子》的书腰,持刀男图案底下藏着一排文字: “stanley kubrick"s clockwork e” 那排字印得比安东尼·伯吉斯的名字更大,仿佛写这本书的人是史丹利·库柏力克。 「这个封面取自电影版海报。电影获得不错的评价,因此小说也被翻译成更多国家的语言。日文版出版也是在一九七一年……与电影上映同一年,不过当时市面上买不到加上最后三早的英国版,因此日文版也沿袭了美国版的结局,与电影版相同。」 「呃,但是……作者没有意见吗?」 全世界的人反而是因为这部结局遭删改的小说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应该很不好受。 「据说他基于经济方面的考量,不得不应允美国版出版。只不过这种事情往往有着复杂的背景因素,我不认为问题只出在美国出版社身上。作者所属的英国到了一九七〇年代也出版了没有最后一章的版本。日本长期以来阅读的都是这个文库版,到了一九八〇年,早川书房才出版完整版单行本。也就是说,完整版与非完整版有一段时间是同时存在于市面上……然而,几年之后完整版就绝版了。」 「……完整版绝版,非完整版反而留下来了?」 「是的。到了二〇〇八年才终于出版了这里这本完整版的文库本,而旧有的非完整版文库本则绝版了。」 我交叉双臂低头看着两本《发条橘子》。这出版内情还真复杂啊。 「有一段时期,安东尼·伯吉斯也曾怀疑过究竟哪个版本才是正版。是非完整版的出版有无法阻止的内情呢……或者或许是连安东尼·伯吉斯自己也下不了决定。美国最早出版的完整版序文中,安东尼·伯吉斯写到:『我们可以删除曾经写下的东西,但是不能当作不曾写过。』」 看向摆在柜台上的稿纸,筱川小姐吐了口气,看来像是叹息,也像是讲话讲累了。 我凝视她的脸,再度惊叹她的知识渊博。与这件事情有关的人之中,只有她注意到版本不同,就连写下心得报告的小菅结衣也没发现—— 「嗯?咦?怪了。」 我侧着头。 「目前书店所能购买到的,只剩下完整版了吧?」 心得中完全没有提到最后一章,就像最后一章完全不存在一样。难道她读的是非完整版? 「……她读的大概是旧书店买的版本吧。」 如果是这样,没有提到最后三早也很合理。可是,筱川小姐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小菅同学曾说过是妹妹委托她在网路上的新书书店购买的吧?」 「啊,对喔。」 也就是说,小菅结衣拥有的是近年出版的完整版。我愈来愈混乱了。 「你刚才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事实上小菅结衣没有读过《发条橘子》——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或许与小菅奈绪的委托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我对其中的矛盾相当好奇。似乎有什么内情。 「……该怎么办?」 我一问,筱川小姐暂时闭上眼睛,仿佛在整理思绪。 「……与小菅同学商量之前,我们必须先……把心得报告的事再弄清楚一点。」 关于这一点我也抱持同样 想法。但是问题就在于怎么做。 「直接问本人比较快。」 把小菅结衣叫到店里来,或是由我或筱川小姐透过电话询问——只要拜托姐姐奈绪,她应该愿意帮忙。想到奈绪对妹妹的那股溺爱,她恐怕对于筱川小姐的继续介入不会摆出什么好脸色。 「……我想,可以先不用这么做。」 筱川小姐有如斟酌着出口的词汇般,慢条斯理地说着。莫非她早已看穿这件事情的真相? 「你说过晚点会和小菅同学联络吧?」 「啊,是的。」 「方便告诉小菅同学,我们需要和她借一样东西吗?我想要确定一件很重要的事。」 5 店里的公休日之后,又过了两天。 今天开店后一直很忙碌。尽管是平日,仍有三位客人装着一车子的书过来。我们忙着整理那些东西。客人络绎不绝,等到工作告一段落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小菅奈绪今天应该会过来。) 替缺牙般的书柜补上书时,我心想着。 前天打电话给小菅奈绪时,我直接转达筱川小姐的请求。她虽然问过我请求的目的云云,但碍于不知情,所以我也无法回答,总之只告诉她「事关重大」,于是她冷冷地说这几天会把东西送过来。 筱川小姐还是一如往常地躲在书堆后头。是我的错觉吗,感觉书墙似乎更高了?和我交班去吃午餐之后,她一直忙着帮书籍标价和网购的工作。 「嘶——嘶——嘶嘶嘶——嘶——」 我听见沙哑且呼吸节奏奇妙的声音,立刻停下手边工作。筱川小姐正在吹口哨。只要有开心的事情,她就会下意识地吹起口哨。 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柜里,我滑步回到柜台。虽然可以预见筱川小姐正在做什么,不过我还是输给自己想要亲眼证实的欲望。 从书墙上方偷偷看过去,只见她正坐在电脑前专心阅读文库本,而且似乎看得很入迷,连我的视线都没察觉。一直等待也等不到答案,于是我开口: 「那个……」 「吓!」 筱川小姐惊呼一声,吓了一跳同时回头。半开的嘴唇还保持吹口哨的样子噘着——她连忙阖上文库本,挺直背脊。那是娥苏拉·勒瑰恩的《双人故事》(※原著名为:very far away from anywhere else,一九七六年出版,无繁体中文版。),集英社文库版。 「我……我在工作……」 声音高了八度,虽说她好像也没必要对我这个打工的人解释什么.但这个样子反而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抱歉。书本补好了。」 「好……好的……那么,接下来是那边的书……」 她右手拄着铝制拐杖准备缓缓起身。 「我回来了!」 一位娇小的高中女生大声打开玻璃门进来,身上穿着与小菅奈绪同一所高中的制服,已经是秋天了,皮肤却晒成小麦色,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长相很适合南国海边。她是筱川小姐的妹妹,名字叫文香。 难得她放学后会跑到店里来。平常她总是从书店后方另一道门直接进入主屋。 「小文,你回来啦。」 姐姐微笑,展开没拿拐杖的左手像在阻止她通过,不晓得什么意思。我还侧着头没搞清楚状况,筱川文香已经雀跃跑上前,紧紧抱住姐姐。姐姐的身高比她略高。 「唔哇!姐姐!」 文香不明就里地开心大喊,同时不断以脸颊磨蹭姐姐的白皙脖子。两个人的脸上皆绽放着笑容。我莫名感到十分难为情,连忙转开视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们大约持续了五秒钟。 「好,我要去准备晚餐了!」 妹妹若无其事地离开姐姐的怀抱。 「掰掰,五浦先生。」 她和我也简单打声招呼后,进入主屋去了。 「……这是什么情况?」 等到剩下我和筱川小姐,我问道。这么说来,我之前很少看到筱川姐妹一起出现呢。她们平常就会做这种事吗? 「只是打招呼啊……?」 筱川小姐不解地眨眨眼睛。 「你们每天都像这样打招呼吗?」 「咦?你家里不是吗?」 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害我一时还以为日本社会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养成根深柢固的拥抱习惯了。 「不,我家没这么做。」 五浦家只有我和母亲两人,而且我们两人的身材比一般人壮硕,如果我还是小孩子也就罢了,现在做出这种举动的话,别人看来只会以为我们在练习相扑。 「这样啊……」 她稍微压低声音说: 「……我和妹妹从以前就这样了……也许是因为父母不在的缘故。」 「呃?」 我记得前任老板,也就是筱川姐妹的父亲是去年才过世的吧。大概是注意到我惊讶的表情,她笑着打圆场,说: 「啊,不好意思……父亲当然在,只不过他不是会和女儿搂搂抱抱的人,所以……」 此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姑且不管父亲如何,母亲呢? 「你的母亲怎么了?」 说出口之后,我才注意到,这么说来,从来没听筱川小姐提起过母亲,甚至也不曾听她说出「母亲」两个字。 「…………十年前……」 她没有继续说明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不想提吧?总之,母亲现在不在这个家里。 「……抱歉,我问太多了。」 我打住这个话题。 「不会……」 失去了接话的机会,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 此时一阵大步奔跑的脚步声靠近,通往主屋的门猛然打开,筱川文香再度现身。大概是正在换衣服的关系,她只脱掉一脚袜子。 「差点忘了。来,这是奈绪要给你的。」 她说完就把双色格子纸袋硬塞给我。纸袋没有封死,不过就算里头装的是礼物,也不奇怪。 我拿着纸袋不解偏着头。 「……奈绪?」 「小菅奈绪。你认识吧?她说今天有事不能过来,所以拜托我交给你。」 「我要说的不是那个……你认识小菅吗?」 印象中小菅奈绪曾经说过自己不曾和筱川小姐的妹妹说过话。她们虽然同年级,但不同班。 「我以前就见过她啦,也知道她的名字。她很有个性也很醒目……我们都参加了文化祭执行委员会,今天才有机会讲到话。我们就读同一所小学……不过国中不同。」 「喔,这样啊。」 这么说来,她们两人应该属于同一学区。在同一地区长大的人经常有这种情况吧,即使不曾谈过话,但往往曾经在哪里碰过面。 「我们曾经同班三年喔,厉害吧?」 不是吧,你们两个应该早点发现啊! 「总而言之,她交待你翻书时别太粗鲁,万一弄脏的话就踹死你。好,我说完了。」 文香微笑代为传达完可怕的内容后,便跑回主屋去。虽然我觉得她也没必要转达得如此详细就是了。 「可以让我看看吗?」 筱川小姐说。见她恢复以往的模样,我松了一口气,把整个纸袋递给她。她拿出纸袋内的东西,那是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橘子》,早川书房文库版。 我们借来的东西是小菅结衣委托姐姐帮忙购买的《发条橘子》。这本文库本还带着新书的纸味,封面上写着小小的「完整版」。 「果然是加入最后一章的版本。」 我说。筱川小姐沉默地翻着书页。尽管我们因此确认了小菅结衣拥有的是哪一个版本,但谜团依旧存在。为什么她的读书心得忽略了最后三早呢? 「……啊,果然。」 我听见筱川小姐低声说。她摊开书,停下手。 「这下子大致了解了。」 「咦?」 我反问: 「你了解什么了吗?」 「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指着像书签般对折夹在数页书页上方的纸片。「早川文库订购卡」这排字的下方是「代理发行,书店名称」的栏位,上面还印着书名与条码。为了方便取出,顶端有一个半圆形的凸起。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呃……看是看过,可是……」 我不太清楚这个东西的作用是什么。她轻咳了一声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 「这个叫做补书单,通常夹在一般书店进货的新书之中。书卖给客人时,收银员会将这张单子抽出保管,可以用来确认每种书卖了多少本并下单补货……主要的作用是管理库存。」 我默默点头,想不出这东西和读书心得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这张补书单,也成了旧书店的判断标准之一。拿来卖的书如果是新书,而且里头夹着补书单的话,就必须小心。照理说在一般书店里就该抽掉的补书单还留在书里……表示这本书很可能是偷来的。」 我吓了一跳。 「那么这本书不就是……」 等等,我记得小菅说过这本书是购自网路书店。怎么有人能够偷网路上贩售的书呢?难道购自网路书店的说法也是骗人的? 「啊,对不起,我不是指这本书是偷来的。」 在我脑中膨胀的想像瞬间萎缩。 「最近愈来愈多书店不再使用补书单,改利用书籍条码读取商品资料、管理库存。大型网路书店大致上都是如此。在那类书店买书的话,补书单自然会夹在书里。」 「……原来如此。」 既然这样,书里夹着补书单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甚至等于证实了小菅奈绪所说的「附近书店缺货,所以我在网路上买这本书」没错。 但是,筱川小姐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开心。 「可是,从这张补书单,我得知了另一项事实……为了确认这一点,才会借来这本书……」 她以白皙的指尖摸摸补书单边缘。看样子确认后得到的答案并不值得高兴。 「……你可以帮我请小菅同学的妹妹来店里一趟吗?可能的话,我想跟她单独谈谈。」 6 安排筱川小姐和小菅结衣碰面这件事,花了几天时间才搞定。 我原本希望尽可能直接与本人联络,但是因为对方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因此只能够透过姐姐奈绪处理。但是与奈绪的讨论却迟迟没有进展。 小菅奈绪认为我们的注意力不在如何说服小菅家的家长,反而着重于读书心得本身。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 她在电话那头逼问,我也没办法给她答案,只能不断地说:「总而言之,筱川小姐希望能够和她单独谈谈」。 「是吗?那么我也要在场。」 小菅奈绪多次展现出对妹妹的关怀,但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关于这次事件,在小菅奈绪的谈话中完全没有提到结衣本人的反应。也许她本人不太喜欢姐姐替自己擅作主张吧。 「总之,你替我转告她,也可以顺便问问她是不是需要你陪同。」 没多久就得到小菅结衣的答覆。她说要单独与筱川小姐见面。 小菅结衣指定的时间是平日,而且是早上开店之前。她也知道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址。这天,我比平常提早上班,与筱川小姐一起完成开店准备后,就等着小菅结衣到来。 明明说好她们两人单独会面,现场却多了一个我,这是小菅奈绪的要求。 「虽然结衣说一个人去就好,我还是会担心。你留在现场帮帮她,以防万一。」 她似乎也隐约察觉到——这场会面对小菅结衣来说不会很愉快。气氛有点类似过去筱川小姐把小菅奈绪找去谈偷书事件当时的情况。 筱川小姐似乎也有些介意我在场,不过如果小菅结衣同意的话就无所谓。 「听说今天好像是他们学校校庆之类的,所以放假。」 我仰望墙上的时钟说。我相信对方也不太可能会为了这种事情特地跷课前来。 「应该是运动会的补假吧。」 筱川小姐回答得很简洁。原来如此……我才刚接受这个答案就又想到: 「……你怎么知道?」 「我是圣樱女学园的校友……」 这事第一次听说。不过如果她过去念的是女校,那么一切就合理了。尤其是对于男性的视线毫无防备这部分。她今天穿着浅色系v领针织衫,不过有点——哎,算了。 「莫非你大学也是念女校?基督教学校之类的?」 「咦?你怎么知道?」 眼镜后头的双眸圆睁,似乎真的很惊讶。 「不,我瞎猜的。」 我总不能说你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学校出来的吧。筱川小姐应该从小就是这种气质。 「……是的。小学念公立学校,不过后来一直是念女校……」 我一边点头一边听她说。虽然很想多知道一些她的过去,但很不凑巧地,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正好打断她的话。 戴着金属框眼镜、扎着低马尾的少女站在那里。格子洋装外头罩着白色丹宁外套,别说身上没有穿戴半件饰品了,就连绑头发的发圈上也毫无装饰。看样子她连私底下的打扮也完美遵照校规规定。 「……是姐姐叫我来的。」 小菅结衣以充满防备的僵硬声音说。轮廓平板的她长得和姐姐不太相像。 「请……请进来……」 坐在柜台后侧的筱川小姐小声说道。这名国中生似乎让她很紧张。她害怕陌生人的毛病实在很严重。 进入店内的小菅结衣关好入口的大门。我静静地躲到一旁,背靠着玻璃柜站立。还是由她们两人谈话就好。 「我是小菅结衣。」 「你好……谢谢你特地前来……」 对话有点衔接不上。已经是成年人的筱川小姐居然忘记自我介绍。 「……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少女就这么站在通道一半的地方,交抱双臂冷冷望着筱川小姐。长相虽然不同,不过那股强势和她姐姐一样。 「我想快点回家。」 「……也对,呃……」 「明明没有拜托她,她却擅作主张乱来。」 我和筱川小姐因为小菅结衣的厌恶口气而愣住。 「她根本不懂书。」 她说的是小菅奈绪吧。看样子这对姐妹之间的代沟比想像中还严重。不,也许只是妹妹单方面讨厌姐姐。 「……她也是为了你好啊。」 「我又没有拜托她这么做。只不过是买个书要被检查而已,就每天都和爸妈吵架……真是烦死人了。」 她不断地抱怨姐姐的白费功夫。 「反正读书心得是我的,别管我不就好了。」 「……我有四个问题要请教。」 筱川小姐竖起四根指头大声说,就像开关突然被打开一样,态度瞬间变得不再扭捏。 「那篇读书心得是你在自己家里写的吗?」 「……是啊。」 小菅结衣多少也感受到对手的改变,不过仍旧坦白回答。 「我习惯在家写作业。」 「你平常会去图书馆吗?」 「不,不会……我觉得别人碰过的书很思心。」 她一面说,一面瞥看左右侧的书柜。这句话也可以解读成是对旧书店店员的挑衅。看来她的外表虽然乖巧,实则相当有胆识。 「这么说,你也不会和朋友互相借书罗?」 「不会。我的朋友不太看书。」 「也不会和你的家人互相借书吗?」 仅此一瞬间,她停顿了一下。 「顶多是向家人借书……不过机会很少,因为我的家人也不是很爱看书。看的顶多是杂志罢了。」 不对,姐姐奈绪最近应该经常向志田借书阅读才对,可是看样子这位少女没把这个情况当作是爱看书的表现。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筱川小姐点点头。 「问完了吗?我差不多该……」 「对不起,还有一个问题。」 筱川小姐这么说,这次竖起食指。 「你是怎么写出那篇心得的呢?」 店里变得一片安静。这个无法参透意图的问题,让小菅结衣稍微睁大了眼睛。 「……读了书之后写出来的。那边那本就是我的书吧?我就是读了那一本。」 她指指柜台。那里摆着我们借来的完整版《发条橘子》。 「这本小说有两种结局,一种是写到亚历克斯解除洗脑状态便结束的非完整版,另一种则收录了描述亚历克斯决心凭借自由意志重头来过的最后一章,也就是完整版。你读的是完整版,为什么心得写的却是没有最后一章的版本呢?」 话题终于触及核心。如果小菅结衣有所隐瞒的话,应该会受到影响。然而,她却没有出现预期中的反应。小菅结衣露出莫名成熟、无所畏惧的笑容,说: 「只是因为结局那三早太无趣了,我不想提而已。亚历克斯最后不是突然变成了好人吗?我觉得结束在他听着贝多芬那边最棒……我知道以前出的版本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个解释姑且合理——但是,我却有一股无法抹灭的怪异感觉。这段话也可以解释成是她后来才发现还有最后三早而想出的好借口。 「『我能清楚看到因为我的割喉剃刀(britva)而哀号的地球正在撕裂。接着进入柔和的乐章,等一下就是美丽的最终合唱。』」 筱川小姐流畅背诵出整段内容,对小菅结衣投以微笑。 「的确很棒。我第一次读到时,也认为这段文章既恐怖又出色。」 「是啊,所以我的心得只写到这……」 「可是你并没有读到书里的这段内容,对吧?」 「咦?」 出声的人是我。小菅结衣本人只是稍微皱着脸。 「没那回事,我整本都读完了。」 「真的吗?」 「没错。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我没有读到那一段?」 我不认为有办法证明这种事。但是筱川小姐不为所动,只是拿起柜台上的《发条橘子》递给小菅结衣。 「请从这本书的开头翻起,随手翻一下就可以了……来,请。」 她的语气不容辩驳,少女只有不甘愿地照做,抢过自己的书,啪沙啪沙地翻页。 突然,翻页动作停住,对折的粉红色补书单插在书本中段,跨页夹住数十页内容。小菅结衣不以为意地抓住半圆形凸起准备抽起。 「你是如何能够不抽掉那张补书单,读完所有内容的呢?」 少女停住手上动作。原来如此——我心想。只要没有拿掉补书单,就无法阅读那些被夹住的书页内容了。再说,也没有人抽掉补书单之后,会特地插回原本的模样。原来这就是「从这张补书单,我得知了另一项事实」的意思啊——由此可知书主是否读完这本书。 「你没有读完这本《发条橘子》,也因为你只读到一半,所以没有注意到这本书还分成完整版与非完整版。尽管如此,你却能够写出读书心得,这只有一个可能……」 筱川小姐吸了一口气,断然地说: 「你抄袭了别人的读书心得。」 7 距离开店还有一点时间。 店里只听见老时钟指针移动的声响。最后,小菅结衣缓缓张开失去血色的嘴唇说: 「你少乱说。」 声音有些颤抖,但语气却意外强硬。 「你说说看,我是抄了谁的读书心得?」 筱川小姐困扰地蹙眉。她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反驳。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从哪里知道《发条橘子》这本书的呢?」 「咦?」 少女似乎有些意外。 「这部作品确实是经典名作,但毕竟是五十多年前的外国小说了。既然你没有与家人、朋友交换讯息,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本书并写出读书心得的呢?」 「那是……我在书店看到……」 「附近的书店应该都缺货了。而且,这篇读书心得上面写着:『我在不了解这本书写了什么内容的情况下,从网路书店买下』。」 筱川小姐毫不松懈地继续追问: 「真相应该是相反才对吧?你读了这篇心得后,才开始对《发条橘子》感兴趣……一开始原本真的打算读完后,写出自己的心得,否则你也不会特地寻找、买下这本书。但是因为情况不如预期,不得已只好照抄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乱说吗?你分明没有证据!」 「要证据的话,我应该可以立刻拿出来。」 小菅结衣的吼叫丝毫没有影响到筱川小姐。 「你说过这篇读书心得是在家里写的,对吧?也说了没去图书馆……如果这番话是真的,意思就是原版的读书心得在你家里。当然,我指的不是你的家人以前写过心得。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马上就会被识破。至于你是从哪里抄袭了谁的心得,虽说可能性并非只有一个,不过……」 筱川小姐以沉稳的语气一字一句继续对小菅结衣说: 「你所毕业的国小每年都会举办读书心得比赛,对吧?……而且还把优秀的文章集结成册,发给全校学生。」 小菅结衣的表情瞬间冻结。我突然想起她姐姐奈绪的话: (在我看来,她的心得远远优于其他同学。)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觉得不解。她要如何「看到」妹妹与其他同学的心得并做比较呢?——如果不是集结成册,平常应该没有这种机会。 「当然,这个比赛在你入学之前就已经存在,想必过去也有集结成册发给学生。这篇心得应该是完成于日本尚未出版完整版《发条橘子》的年代……大概是你姐姐或哥哥在学时,某个人写的作品。既然奈绪同学没有发现,那么原作者的年纪很可能接近最年长的哥哥……接下来,只要去查证就知道了。」 在场所有人短暂沉默了一会儿。 紧握早川文库的少女,最后无力垂下手。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知道。」 她低着头小声说: 「我喜欢看看以前的文集,找寻下一本要閲读的书……文集中每年大概会有一位学生写出很棒的心得。读过的心得之中,最令我惊讶的就是这篇《发条橘子》……文笔好,内容又成熟稳重……我觉得写得真好。」 也就是说,读完这本小说并写下心得的人是某个不知名的小学生。我想大概每个时代、每所学校都有一位热爱图书的孩子吧。在我身边或 许也有。 「我原本也想看看那本书……买了之后才发现亚历克斯比我想像中还要过分,而且书中太多艰涩的词汇……结果我只读到三分之一就放弃了。」 姐姐奈绪也说过同样的话。没想到这对姐妹对于书本的喜好倒是很类似。 「可是,为什么要抄袭别人的心得呢?」 筱川小姐说: 「我对于这点感到不解。如果觉得《发条橘子》难以下咽的话,可以换一本书写心得吧?」 小菅结衣满脸通红,表情突然显得很稚嫩——应该说,这样比较符合她的年纪。 「因为姐姐说……那本书她看不下去……」 「什么意思?」 筱川小姐反问。 「……姐姐最近交男朋友了。」 我和筱川小姐忍不住面面相䝼。她的表情似乎在问:「你知道?」我摇头表示完全不知情。 上个月,小菅奈绪原本打算向心仪的同班同学告白,却遭到狠狠拒绝。偷书的事也与那次告白有关。拒绝她的少年因为在校内被排挤,转而怀恨在心,甚至放火烧了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招牌——听说他目前仍是停学中。 「暑假里,她曾经做了甜点带出门……我猜想也许是告白成功了。对方似乎很聪明,姐姐经常向他借看起来很难的书阅读……似乎变得比我更懂书了……」 听她说到这里,我的头痛了起来。这位少女完全误会了。小菅奈绪借书的对象不是她的男朋友,而是年纪大到当她爸都绰绰有余的背取屋兼流浪汉。 原本很想纠正她,想想还是算了。当事人没有告诉家人的事情由我这个外人开口,实在说不过去。 「……想表现出自己比姐姐更会看书,是吗……」 筱川小姐心平气和地说。小菅结衣突然重重低下头。 「这件事情,请不要告诉我姐姐。姐姐个性意外地一板一眼,一定会把事情全都告诉爸妈,这样一来就糟了。」 「可是……」 「我知道自己做错事,但是只有我的家人和学校老师知道我的这篇心得不是吗?就连原先写出这篇心得的人也不知道……呃,只要你们帮我保密的话……」 「小菅结衣同学。」 筱川小姐突然叫出她的全名。她的声音凝重得让人不敢作声。 「你将过去毕业生的心得当作自己的东西,就算那个女生不知情,事实依旧存在……再说,我认为拿没读过的书写心得,等于是对作者的侮辱。你不是喜欢看书吗?」 坐在柜台后侧的筱川小姐双手摆在自己的大腿上。我注意到她是在抚摸一本书的封面,就是那本她在对我说明时拿出来的黄色书腰旧版《发条橘子》。 「安东尼·伯吉斯曾经这么说过,『我们可以删除曾经写下的东西,但是不能当作不曾写过』。你也不能当作没有抄袭过这篇心得。你必须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 小菅结衣紧咬嘴唇,似乎害怕之后会发生的事。 「去向姐姐坦白一切,然后请她帮忙出主意。我能够说的就这么多了。」 「呃……」 「奈绪同学一定能够找到最适合你的处理方式。她一定能够了解你现在抱持的是什么样的心情。」 的确,小菅奈绪应该懂得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时的心情,因为她本身也曾经犯过错,再加上她很宝贝自己的妹妹。 最后,小菅结衣静静抬起脸: 「我明白了……我会试试。」 8 关于小菅结衣的事情到此告一段落。 她的姐姐奈绪也没有告诉我们详细的结果。 几天后,她来到店里,只对筱川小姐道了声谢谢。大概是不希望事情闹大,所以她也没把妹妹做的事告诉父母吧。 前阵子的假日,我在大船车站大楼的书店里看到小菅姐妹。她们两人在文库本专区前面交头接耳地开心谈话。看样子她们的感情也稍微变好了。 前面我虽然说「到此告一段落」,事实上后来还发生了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事情发生在小菅结衣来店里的隔天。 时间正好是刚过中午,筱川小姐在主屋里用餐休息,出门散步顺便过来走走的常客也离开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的视线突然停留在闲置柜台上的那本《发条橘子》身上。那是没有收录最后三早的旧版文库本。 这本书是筱川小姐从主屋二楼拿来的,不是店里的库存,所以这是她的私人藏书。我再次看向书腰——「早川书房 创立五十周年」。 这本书究竟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翻开书看看版权页,写着「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五日第二十五刷」。比我想像中更久远,正好是十五年前。当然,筱川小姐也可能是买旧书,不过如果是新书的话,那个时候还没—— 「啊!」 我不禁叫出声。打从前天起就悬在脑袋一角的几个问题.突然全串在一起了。 (就算那个女生不知情,事实依旧存在。) 筱川小姐当时这么说。仔细想想,小菅结衣并没有告诉我们写心得的学生是女生,因此也有可能是男生才对。 再加上,这间房子与小菅家位在同一所市立国小学区内,她自己也说过「小学念公立学校」,因此筱川小姐很可能也是就读那所小学。她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 「抱歉,我耽搁了。」 声音来自我的视线范围外。我一抬头就见到从主屋回来的筱川小姐正把手绕到背后关上门。 「刚刚正好在找东西……」 她注意到我翻开了《发条橘子》,屏住呼吸。 尽管如此,或许进来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她难得直视我的眼睛,率先开口: 「呃……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向你……道歉……」 她一边说,一边将夹在腋下的薄册子交给我。看样子这就是她刚刚在找的东西。 封面的书名写着《芽吹》,大概是新芽的意思。底下印着「鎌仓市立岩谷小学 平成七年」,也就是一九九五年。 我默默接下,翻开书页,看看目录,书中收录的全是读书心得。这本《芽吹》就是每次读书心得比赛时印制的作品集吧。我一下子就找到要找的页面,那里印着: 《发条橘子》读后感 看向下一行——「四年二班 筱川栞子」。 「抱歉……」 筱川小姐红着脸低下头。 「这篇……是我的读书心得。」 就是这么一回事。 筱川小姐并非利用推理解开这次的谜团,而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小菅结衣做了什么,她只是假装解谜罢了。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呢?」 我完全不明白。照理说没必要隐瞒啊。也没必要对小菅结衣滔滔不绝地解释,只要拿出这本作品集给她看,告诉她「是我写的」,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因为……那个……」 她以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说: 「五……五浦先生……」 我?我又怎么了? 「志田先生说:『国中就这个样子了,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时,你说了『嗯,你说的好像没错』……」 「……啊。」 写这篇读书心得时,筱川小姐非但不是国中生,还只是个小学生。虽然我和志田完全不知情,但是「当事人」事实上就在我们面前。 「写出这篇心得时也是……有老师觉得我有问题,说写出这种心得的小孩令人担心……当然也有老师帮我说话,所以这篇心得才会刊载在作品集中,不 第二话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六月社) 1 为了把车子停靠在书店前面,我必须先回转。 来到t字路上,谨慎地打着方向盘,把车子开出车站月台旁的小路。在「收购旧书、诚实监价」的招牌前面站着一位戴眼镜的长发女子。她身穿胸前缀着毛的夹克与窄版长裙,一身秋装打扮,手上却提着不协调的帆布肩背包,仿佛要用来装五金工具。 我把车子停在她面前,伸手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让你久等了。」 她点点头回礼坐进车里,以笨拙的动作收起折叠式拐杖,系上安全带,紧抱腿上的包包。 「我们走吧。」 我开口说,声音中充满掩饰不了的紧张。 「好的……走吧。」 我放下手煞车,缓缓加速前进。 来到圆觉寺门前,树叶已经斑驳转红。戴着帽子的中高龄观光团穿过马路,使车子迟迟无法前进。这种情况在进入旅游旺季的鎌仓随处可见。 「……这还是第一次呢。」 筱川小姐开口。 「什么第一次?」 「我们两人像这样出门。」 我稍微沉默。她说的没错。我们两个过去几乎不曾在书店以外的地方独处。 不过,我却没有因此心跳加速。 「……可是,总有一天五浦先生必须自行前往处理……所以慢慢来也没关系,请一点一点记住做法。」 「了解。」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不用说,我们不是在约会。载着我们的车子是停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停车场的老旧厢型车。后面的座位可以收起来,以便容纳更多货物。 「地点是御成町吗?」 「对,房子很大,听说有个书库。」 御成町是鎌仓车站附近的住宅区,也是我们正准备前去「到府收购」的目的地。 穿过平交道,来到国道上,我稍微加速,跟在橘色的客运后头爬上缓坡。 「你曾经去过那位客人家里吧?」 我僵了一下。 「……这个嘛,因为我们同班……」 我没有撒谎,客户是我的高中同学,因此对方委托我们收购老家的藏书,现在我们正在前往客户家中的路上。 只是有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所以我才会这么紧张。 事情要回溯到两天前。 大船车站旁有条历史悠久的商店街。 狭长的街道两旁是栉比麟次的商店,傍晚前来购物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店家的商品甚至摆到了马路上,行人往来时很难不碰到别人的肩膀。 那里有许多贩售生鲜食品与日常用品的店家,而在距离车站较远处,则可以看到写着日本酒名称的居酒屋招牌。 接近傍晚时分,居酒屋陆续开门营业,下班的上班族与附近居民也纷纷聚集在店里。 而我们也正置身于其中一家居酒屋,这家店的海鲜下酒菜丰富又便宜。今天一起喝酒的是我高中时代的朋友。 「你现在还在旧书店工作吗?」 第一杯啤酒上桌时,我那位名叫泽本的朋友开口。他是高中时唯一和我同班三年的两位同学其中一位。 「前阵子辞职了……后来又因为一些原因复职。」 「嗯?前阵子在电话里,你不是说得到堉玉还是哪里的食品公司最后一关面试的机会了?」 我沉默摇摇头。泽本了解了我的意思,体贴地微笑打圆场: 「哎呀,我也很高兴家乡还有朋友可以陪我喝酒啊。除了你之外,很少有人能陪我喝了。」 泽本不知不觉已经喝光啤酒杯中的啤酒。他有张轮廓深刻的脸庞,浓眉大眼的长相令人既羡慕又嫉妒,而且酒量很好。他的老家在鎌仓市的腰越,世世代代都是渔夫兼营鱼店。高中时是剑道社主将,在班上的形象也是个可靠的大哥。 他曾经重考过一次,后来进入国立大学,现在即将进入外资电机制造商工作。 「有你在,那家书店的人也安心吧。听说前阵子店长被跟踪狂袭击喔?真可怕。」 「你还真清楚啊。」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正确来说,跟踪狂的目标不是筱川栞子,而是她所拥有的太宰治珍本书。那位名叫田中敏雄的男子虽然遭到逮捕,名字也出现在报纸上,不过报导中应该没有提到筱川小姐的名字和店名才对。 「毕竟事件就发生在附近,有流言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泽本大声说。 「犯人怎样了?」 「目前正在接受审判……可能会被判刑。」 这几年应该都会待在牢里吧。不过他不会被关上一辈子,总有一天,田中很可能再次出现在筱川小姐面前。 「对了,你和那位店长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她长得很漂亮吧?」 我皱着脸放下啤酒杯。连这种事情都有人乱传吗?不对,也许只是泽本的情报网特别广。 「我们哪有交往?只是在同一家店里工作而已。」 「怪了,我听到的是犯人遭到逮捕后,你向她告白……」 「你听错了,我才不是告白,我们只是聊书……」 「书?」 「……算了,没事。」 只是聊聊书,恢复友好关系而已——不过我实在很难解释清楚。 「可是,看你们的样子,应该不只是单纯的店长与打工的关系吧?」 「……怎么说呢?」 筱川小姐几乎不聊书本之外的事情,而我目前也仍然无法掌握与她相处的距离,不晓得在私事上能够干涉到哪种程度。毕竟我第一次遇到像她那样的女生。 泽本皱着浓眉,似乎在担心什么。 「怎么了?」 「应该是上个月吧,我们聊到你,那时候,我说你在旧书店工作……交了新的女朋友。」 「跟谁聊?」 「高坂。」 我停下正要拿起毛豆的手。高圾晶穗,她是除了泽本之外.另一位唯一和我同班三年的高中同学。 「你们一直都有保持联络?」 「偶尔打电话或传简讯而已。」 我的脑子里冒出一大堆疑问,正要开口,加点的啤酒和炸竹荚鱼送来了。泽本啪地一击掌,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说: 「对了,她昨天也有传简讯来,听说因为亲戚过世,她今天人在老家。」 泽本咬了一口炸竹荚鱼,喝下啤酒。 「我跟她说今天要和你一起喝酒,她说也许会过来一趟。」 「咦……」 我差点弄掉筷子。此刻的我一定满脸讶异。 「不方便吗?」 「也不是那样……」 太突然了,我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最后一次碰面是三年——不对,是四年前了吧?感觉像已经十年不见了。 嗯,不过她也没说真的会过来。亲戚的丧礼应该很忙吧。正当我这样告诉自己—— 「也不是那样,那是怎样?」 我愣住转过头,只见一位苗条女子站在那里。深蓝色洋装搭配米色外套,这身打扮的确很适合参加婚丧喜庆。及肩的头发带着微微的卷翘,脸上化着淡妆。 「大辅,好久不见。」 高坂晶穗露出贝齿微笑。微笑的方式还是和以前一样。 2 我与泽本变熟是因为学号相近,再加上刚开始的座位也很近的缘故。 高圾晶穗的座位应该也在我们附近,不过我想不起来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等注意到时,她已经笑着和我、和泽本一起聊天了 。 她的眼窝较深、嘴唇单薄,长相绝对算不上吸引人,不过她有着清亮好听的嗓音。在温和的应对下有着强硬的原则,有时也会说出令人吃惊的话,给我的感觉比其他女同学更成熟。 与忙于剑道社练习的泽本不同,我和晶穗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她在大船车站前的家庭餐厅打工。放学后,我们偶尔会一起回家,不过感情真正变得更好,则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暑假。起因是我们约在图书馆一起写作业。 后来泽本与女子剑道社的学妹交往,我和晶穗两人单独行动的机会愈来愈多。尽管如此,我们既没有共同的兴趣,个性也同样沉默寡言,不过,光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也很开心。 进入深秋之际,只要我们两人待在一起,几乎没有人会介入。 结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谈恋爱,说我们两人正在交往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冬天时,我们才听到那些传言,不过与不知所措的我不同,晶穗的反应倒是很平静。 我不晓得她心里怎么想,总之,放学后她说:「等大学入学考试结束后,我们就正式交往吧。」印象中我只回答了「嗯」还是「喔」。那是我们第一次确认彼此的心意。 毕业之前,我们就和其他乖乖准备大考的情侣一样,几乎都谨守规矩。有时去补习班之前会绕远路,到空无一人的工厂牵手。晶穗的手比我想像中更小、更温暖。 隔年春天,我勉强考上默默无闻的私立大学经济学院,晶穗则考上包括公立大学文学院在内的几间学校。 但是她最后选择就读的是私立大学艺术学院的摄影系,连同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惊讶。她似乎打算将来从事摄影工作。 从以前我就注意到她有时约会会带着一台笨重的单眼相机,或打工赚钱购买镜头,不过当时我还以为那只是兴趣而已。 我开始感觉不对劲,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 晶穗为什么没有和我聊过这些事情呢?难道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吗? 不过,我脑中的疑问很快就被大考结束的喜悦取代了。 高圾晶穗不提自己的事,尤其是家庭环境。我只有听她零星提过父母已经离异,她现在住在父亲的老家里,自己和同住的亲戚处不来等等。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的门禁时间严格到让人无法认同。即使她开始上东京念大学,无论有什么状况,也仍必须在晚上八点以前回到鎌仓。她就读的大学校区位于练马,往返家里必须花费三倒小时以上,等于平日没有任何自由活动的时间。 晶穗虽然不满,仍然遵守门禁,直到有次黄金周和我在横滨元町约会,才错过了门禁时间。那次,我们前往参观位在高台的老教堂,回程不小心迷了路,连忙搭上根岸线电车赶回家,抵达缣仓车站时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我不听她送到车站就好的要求,硬是送她到家门口,才知道她家是御成町住宅区数一数二的大宅邸。厚重的大门和日式庭园让我瞠目结舌,但是更让我惊讶的,是有一位家人在那里等着她回家。 一位站得笔直的小个子老人站在踏脚石上交抱双臂。一头剃短的白发,身穿作工精致的深色和服。我想大概是晶穗的祖父,也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吧。他的冰冷视线令我背脊打颤。 「您好,我叫五浦大辅。」 现在当然不能转身逃走。我深深一鞠躬。 「都是我的错害得我们迷路……还拖累晶穗,十分抱歉。」 对方没有回答。我战战兢兢抬起头,老人以下巴指了指我的女朋友,便不发一语地回到屋内。晶穗也小步跟在他身后,只剩我独自被留在门外。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夜大概就是转捩点。 进入梅雨季节前,高坂晶穗搬出老家,开始在大学附近一个人生活。单纯的我对于她能够脱离老家的监视感到很开心,也不可否认我曾经天真地期待我们两人能在没有外人打扰下独处。 但是,自从她搬家后,我们相处的时间反而愈来愈少了。 或许是家里给的生活费不足,晶穗必须同时兼几份打工。而当时加入大学柔道社的我,也为了取得段位埋头练习。 这个情况影响到了我们的交往,我们约会的间隔逐渐拉长。有时即使空出时间来,晶穗也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愈来愈少看到她的笑容。 如果她愿意说出自己的疲惫或不满,或许我还能够处理,但是她生性不愿让别人见到自己的脆弱。我完全不记得交往期间,她曾经找我商量过什么事情。 我也发现自己太想要假装自己了解晶穗,甚至可以说到了孩子气的地步,却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够填平我们之间已经存在的鸿沟。 度过了气氛尴尬的夏天,由秋天进入冬天之际,她甚至不再传简讯给我。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我没有主动联络的话,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我对于产生「即使如此也无所谓」想法的自己感到愕然。 高中时代开始交往的情侣进入不同大学后渐行渐远、最后自然分手的情况随处可见。 但是,我想要好好做个了结。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圣诞节前夕,地点是池袋车站旁的公园。穿着长版军装大衣的她瘦了一圈,看起来更显疲惫。脖子上挂着一台沉重的单眼相机,不晓得刚才去了哪里摄影。 「我和你从高一开始一直都是朋友,我不希望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分手。」 想了许多,我决定老实说出自己的感受。因为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如果无法和我继续交往下去,就明白告诉我吧。」 这天也是个看似要下雪的寒冷日子。太阳下山后的公园里不见其他人影。我们两人嘴里都吐着白色气息。 「……说得也是。」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她低声说。声音与相识时一样好听。 「也许我们还是回到朋友关系比较好。」 这句话代表分手。 虽说回到朋友关系,事实上我们后来也没有再联络。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我们始终不曾向对方说过「我喜欢你」。 「……我当时因为不习惯一个人生活,还有打工的关系,真的是精疲力尽。」 高坂晶穗表情淡然地说完,一口喝下半个啤酒杯的柠檬沙瓦。 「当然,那时还是有好好上课,还有许多东西必须学……不过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好好和别人建立起什么关系。在大学的第一年也多半是自己一个人。」 「嗯嗯,我大概能了解,因为环境改变太大了,」 泽本大声附和。 「所以,我一直觉得对大辅很不好意思,原本还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再见面了……」 「我们现在不就见面了?」 我喝着第二杯啤酒,一边以食指来回指着自己与晶穗的脸。没想到再次重逢还不到十分钟,我已经开始说玩笑话了。 「啊,那倒也是。对不起。」 「……都说了不用道歉。」 当年我也觉得生气,只是我也了解我们无能为力。 我们的视线碰巧对上,晶穗微笑。我不解地心想,她以前就是这样吗?过去的她十分沉着,感觉上现在的她已经超越那个境界,变得有些油腔滑调了。 「高坂也在工作了吧?你之前说在哪里工作?」 泽本伺机换个话题。平常说话毫不含蓄的他,居然懂得察言观色。 「在三轩茶屋的摄影工作室。前辈介绍进去的,我在那里当助理。」 晶穗回答。 「薪水虽然很低,不过能够拍摄自己的照片。我有将作品上传到网路上,等一下把网址写给 你们……」 她开始活力十足地聊起自己的作品,比方说,最近前往建于昭和时代的老旧社区拍摄居民与建筑物的照片等等。看样子她仍继续努力想成为专业的摄影师。 大概是已经习惯与人相处,她说话的次数也比以前更多了。可以想像她在严峻的职场上接受磨练的情况。我发现自己聆听她描述近况时,会不自觉地关注她是否提到男朋友,这一点令我心惊。照理说她现在与谁交往,应该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才对。 「……大辅现在的女朋友,真的是北鎌仓那家旧书店的大姐姐吗?」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沉默,晶穗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听说他们其实没有在交往啦。」 不晓得为什么是泽本回答。 「咦?我还以为泽本的情报肯定正确呢。」 「据说好像也不只是普通的店长与打工的关系。我觉得很难定论。」 「原来如此。在店里工作碰面时,应该会不自在吧?」 两人一边窃笑,一边故意大声说。 「你们聊别人的八卦时,别聊得这么起劲行不行?」 我插嘴。 「……我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 「你说说看啊,我们很愿意听。」 「是啊,我们随时都愿意当你的听众。」 泽本他们进一步打蛇随棍上,看样子就是想糗我。也许是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我们三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愈来愈融洽,就像高中课堂休息时间在教室里聊天一样。 看着晶穗从容不迫的侧脸,我也有些问题想问问她。 「晶穗,和我们喝酒没关系吗?你不是回来参加丧礼吗?」 「今天是头七,不过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别在场比较好,所以趁着聚餐时溜出来了。」 头七的聚餐怎么会说「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别在场比较好」呢?也许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与亲戚们处不来。 「这么说来,我还不晓得是你哪位亲戚过世了?」 泽本问。他已经喝光第三杯啤酒。 「是我父亲。」 晶穗回答得毫不在乎。席间的空气瞬间冻结。我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她的父亲也住在那栋「老家大宅」里。我和泽本连忙放下筷子,叽叽咕咕地想要表达歉意,晶穗却苦涩地摇头摆手。 「咧,不用在意。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我很早之前就知道父亲情况不佳,再说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 从她的话中透露出沉重的家庭问题。 我想起很久以前,送错过门禁时间的她回家那夜的事。站在门内的只有那位貌似祖父的老人而已。 原来当时她的父亲也在家吗?或许他不想在屋外等待迟迟不回家的女儿? 「……今天我来,是因为有话想对大辅说。」 晶穗突然再次面向我。 「咦……」 我的心脏加速鼓动。她打算说什么? 「我原本打算直接和你联络,可是你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都换了。」 「……对。」 之前找工作时,我把原本使用的手机和电信业者都换掉了,结果也因此删除了晶穗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也算是下定决心与过去切割吧。 「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需要心理准备。必须与分手四年的男朋友联络,表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当然,如果是传教或老鼠会,就另当别论了。 万一她真的「希望复合」,该怎么办?我已经有筱川小姐了——不对,她是我的吗?目前我们根本没有在交往,诚如泽本所说,我们处于一个「很难定论」的关系。 「……是关于工作的事。」 晶穗说。 「什么?工作?」 「是的,我要找旧书店收购旧书。」 我垮下肩膀,对于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这就是所谓的「自我感觉良好」吧。 「我想委托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父亲留下的藏书。」 3 载着我和筱川小姐的厢型车通过御成町的小学门前。那座耸立的校门有如古装剧中才会出现的双开式大门。听说很久以前,这里是皇室使用的宅邸。 晶穗的老家就在小学附近,是一栋充满日式风格的暗色屋瓦宅邸。与过去我送她回来时几乎一模一样。 将车子停进大宅内的停车位上,我们穿过大门走向玄关。筱川小姐拄着拐杖的脚步从刚才就不太稳当,要她踩着踏脚石走似乎很辛苦。 「不要紧吗?」 「没……没事……」 我缓步走在她身旁,准备在她跌倒时扶住她。 好久没见到这座有添水(※原为日本农人以竹子制成,通过水力驱动发出响声驱赶动物的装置。后被延伸使用在日本庭园里,作为富有禅意的装饰。)和石灯笼的庭园了。上次来的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高坂家应该相当富有。看看水池里,还有鲜红色的锦鲤在游动。 「……为什么会找上我们店呢?」 筱川小姐看着脚下小声地说道。 「咦?」 「这栋住宅附近也有几间旧书店……为什么会特地委托我们到府收购呢?」 「听说是死者的遗言。会不会是他曾经在我们店里买过书?」 晶穗的父亲经营县内的连锁餐厅,最近几年因为生病而待在家里疗养,似乎相当固执,对于藏书该如何处理也留下了详细的指示。 他交待等到丧礼结束,一切回归平静时,立刻找人到府监价,并且当场支付收购费用,不值钱的商品必须留下,诸如此类。看样子他似乎不愿意藏书遭到随意处置。 至于最重要的藏书内容,我没有仔细问过。晶穗只说有不少旧的古代小说。看来她了解得也不多。另外也听说亲戚之中没有人懂书。 「我不认识这位客人……也许是父亲经营时的顾客……」 我们来到玄关屋檐下停住脚步。感觉屋里好像没人在——不对,隐约可以听见钢琴声。 (……晶穗在弹钢琴吗?) 我没听说她曾经学过钢琴,不过如果她有我不知道的一面,我现在也不觉得意外了。那首美丽的曲子节奏相当优雅。 筱川小姐站在拉门前,按下外型老旧的门钤。钢琴演奏声戛然停止,啪啪啪的脚步声靠近。雾玻璃后侧出现人影,拉门被打开,站在那里的人——不是晶穗。 (咦?) 一名身穿浅褐色无花纹和服、系着灰色腰带,头发灰白的中年女性冷冷盯着我们瞧。她尖挺的鼻子和颧骨更突显眼神的锐利。 「……两位是?」 女性充满魄力的低沉嗓音询问道。真想不到这个人会弹钢琴。虽说弹琴与长相无关。 筱川小姐向前一步,深深一鞠躬;她似乎很紧张,连脖子后侧都发红了。 「感……感谢您的爱护,我们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前来收购府上的书籍……」 态度虽然算不上伶俐,不过姑且算是很公式化的招呼用语。 「啊,是晶穗找来的人吗?」 女性只有在说到「晶穗」两个字时,听起来格外不屑。不晓得她们是什么关系,不过感情大概不算好。 「这边请。」 她退回架高的木头地板上催促着。筱川小姐拄着拐杖慢慢脱下鞋子,转身走向水泥地边缘。 「……脚受伤很辛苦吧?」 和服女士冷冷地说。这番话听起来反而像是在催促我们动作快一点。筱川小姐和我一踏上架高的木头地板,和服女士便带头走向走廊 。 「书在后头的书库里。」 她说话时没有回头。 「请……请问……我们是否方便先去替逝者上个香呢?」 筱川小姐说。和服女士转头瞥了我们一眼。从表情无法看出她在想什么。 「……感谢您的贴心。那么,这边请。」 她打开旁边的拉门,往里头走去。那里是一间日照良好的和室。落地窗面对着庭园,可一眼望尽鲤鱼池及通往大门的踏脚石。 和室壁宠处是一座尺寸惊人的大灵堂,似乎是为了让遗体在此安置四十九天而设置。两侧装饰的花朵几乎埋没住遗体与遗照。外婆过世时也曾设置灵堂,不过规模没有这么气派。由此也可看出双方的财力差距。 跪坐在灵堂前的我们依序点香,店长筱川小姐在前,我在后。在佛桌前鞠躬后,我抬头看了遗照一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晶穗父亲的长相。 「咦!」 我不禁大叫。遗照中是一位穿着和服的白发男性;尖锐的颤骨很像和服女士,深邃的眼窝则像晶穗。 轮廓较记忆中温和,不过他就是我送晶穗回来时,在庭园里等待的那位老人。 「……五浦先生。」 筱川小姐小声提醒我,我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完香,起身离开。没想到当时的老人就是晶穗的父亲。我见到他当时已经六十几岁——不,也许有七十岁了。 「家父怎么了吗?」 等在一旁的女士声音刺进我耳里。我咽了咽喉咙。 「不,没事……失礼了。」 我们离开和室,再度走向书库。筱川小姐的拐杖声喀喀喀地响彻走廊。我跟在她们两人身后,边走边想着晶穗家里的情况。 刚才的和服女士也称那位老人父亲,所以尽管年纪相差甚远,她与晶穗应该是姐妹。 当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母亲不同。 晶穗为什么和亲戚处不来?为什么要从亲戚聚会途中落跑?我似乎隐约能够了解了。晶穗虽然提过父母分开了,却没有说是离婚,也没提过他们结婚。难不成是—— 「对了,有件事情希望两位注意。」 来到走廊尽头的门前,和服女士回过头。门后似乎就是书库了。 「我曾经听家父生前和朋友在电话上谈过,这里的藏书之中有一本价值数十万圆。我不晓得是哪一本,但如果找到的话,请务必确实报价。」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我们。意思是「你们别想压低收购价格」。话中带刺真讨厌。再说,你怎么可以擅自偷听父亲讲电话? 「是……是的……我们监价时会注意。」 筱川小姐深深鞠躬,声音比以往更小。虽然还是一样结巴,不过今天的对答还算莫名流畅。 「拜托你们了。」 再一次叮咛后,晶穗的姐姐打开书库门。门后是一间铺着木质地板的宽敞西式房间。室内昏暗,阳光似乎照不到里头。听说许多人为了避免书本曝晒于阳光下,会特地将书库设置在家中向北的房间。 房间内三面墙壁都是特别订制的书架。晶穗正从堆在地上的纸箱里取出书籍。为了方便行动,她将头发扎起,身穿素色毛衣与牛仔裤。这身打扮比前几天的洋装更适合她。 「啊,大辅……你们已经到了呀。」 她快速站起,面向筱川小姐。不晓得为什么这气氛让我如坐针毡。 先开口的是筱川小姐。 「感……感谢您这次的委托……我是……」 「筱川栞子小姐,对吧?」 晶穗像在确认似地说。 「是……是的……」 「我是高坂晶穗,大辅以前的同学……」 她说到这里停住,定睛看着筱川小姐。被盯着瞧的筱川小姐觉得很困扰而低下头。晶穗意有所指地对我笑了笑。 「她很可爱呢。太好了,对吧,大辅?」 为什么这时候要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来?我一时间不晓得该做何反应。 「房间里灰尘好多,晶穗,把窗子打开。」 和服女士皱起脸插嘴。地上已经摆着大量旧书,大概是从纸箱中拿出来的.长期收着没动的话,一定积了不少灰尘。 「要开窗不会自己去开吗?」 晶穗没有看向姐姐,仍旧带着笑脸说。 「只会抱怨,明明什么也没做。」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瞬间下降了。我想起刚才的钢琴。晶穗在这里弄得一身灰尘时,那位女士正悠闲地弹着钢琴。 「脸皮还真厚啊。父亲交代处理书籍的人是你吧?告诉父亲有这家旧书店的人不也是你吗?」 和服女士没有激动,只是以优雅的语气冷冷回应。那股沉稳的模样反而更有威严。 「喜欢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真的很糟糕呢。」 晶穗的脸上还是保持笑容。论魄力,她也不输对方。 「我是耳朵好。再说,你和父亲的声音都很响亮,而且一碰面就只顾着讨论……」 这时她似乎突然想起房间里还有外人,轻轻瞥了我们一眼,板起脸说: 「不好意思,让你们看见丢脸的场面……请别放在心上。」 我觉得很难不放在心上。 「……总之,后头的事情交给你了。卖书得到的现金请确实交给我。别想打马虎眼。」 「知道了,光代姐。」 离开房间之前,「光代姐」回头露出白牙,貌似在恐吓。晶穗则露齿回以微笑。不晓得怎么回事,总觉得她们两人的表情很神似。 在令人胃痛的针锋相对结束后,书库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晶穗转向筱川小姐低下头说: 「让你们见到丢脸的事情,真是抱歉。」 「不,没那回事……」 嘴上是这么说,但筱川小姐毫不掩饰脸上惊讶的表情。或许是没料到来收购书籍会碰上血淋淋的家人吵架场面吧。我也没想到她们的关系恶劣到这种地步。 「你和姐姐……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吗?」 「从以前就是这样了。因为……我是情妇的小孩,你忘了吗?」 所有人默然。从大宅某处再度传来钢琴声。「光代姐」再度开始弹琴了。 「……我第一次听说。」 「咦?是吗?」 直到刚才我才确定。现在看起来虽然若无其事,不过以前应该不是这样。因为我们还在交往时,她甚至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 「可是光代姐算是亲戚之中比较亲切的了,有话会直接当着我的面前说,不会在背后说闲话……钱的事情也是。」 我愣了一下。那位老先生过世后,晶穗应该也会继承部分遗产。既然与亲戚处不来,八成也会为了钱的问题争执。 晶穗的姐姐特别交代卖书钱可别打马虎眼,表示这些藏书或许也是遗产的一部分。 「那么,可以委托你们监价吗?」 晶穗对筱川小姐说。 「好……好的。」 「有没有需要什么东西?如果有的话,我去拿过来。」 「不……不用……没有特别……」 原本望着肩背包里头的筱川小姐停下动作,似乎找不到某个物品。她翻了翻包包后,神色黯然地开口: 「很抱歉……那个,如果方便的话,有没有便条纸之类的……我好像忘了放进来……」 这种事情需要沮丧成这样吗?晶穗微笑点点头。 「好,我去找找。」 她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向走廊。走过我面前时,看了我一眼。 「工作加油罗,大辅。」 说完便喀嚓关上门。晶穗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仿佛仍留在书库里。 「大辅……」 「咦?怎……怎么了?」 「……她这样称呼你呢,五浦先生。」 筱川小姐若有所思地说。一瞬间我还以为她真的叫了我的名字。 「是啊……她都是这样叫我。」 在学校时,这样叫我的只有晶穗。不过那也是我们开始交往之后的事。 「这样啊……你们是高中同班同学?」 她谨慎地又确认了一次。眼镜后侧的眼睛欲言又止地仰望着我。 被识破了吗?——我心想。哎,明眼人一看也知道吧。虽然我不想谈,不过也没必要隐瞒。 「……其实我曾经和她交往过,直到大一为止。」 说到这里,筱川小姐的大眼睛睁得更大,比平常略有血色的脸颊也变得更红。 「咦咦?这……这样啊?」 声音中充满惊讶。怎么看都觉得她是真的很震惊,似乎完全没察觉。面对书时很聪明的她,对这类话题却很迟钝。 「对……对不起……我好像问太多了……」 「不,是我自己要说的……」 我有些后悔自己先坦白——那么,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什么?」 「不是的,因为我以前念的是女校……我在想,男女合校的学生是不是即使是异性,也会直接以名字互相称呼……应该,不是吧?」 她难为情地缩缩脖子。 「总觉得直接叫男人的名字,感觉真好……我过去几乎没有这种机会……」 「几乎」这个字眼让我有些在意。看样子不是「完全」没机会。 「筱川小姐没有在交往的对象吗?」 现在是问这个问题的好时机。虽说我原本希望问得更若无其事些。 「……我吗?」 她伸出食指指向自己,似乎不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我静静点头后,她激烈摇头,黑色长发几乎要形成漩涡了。 「怎……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出那么蠢……」 也没必要用「蠢」字形容吧?总之大概可以确定她没有男朋友。我稍微松了口气,正想要顺便问问她喜欢的类型、现在有没有心仪的对象等等。 「哈啾!」 她突然打了个喷嚏,让我错失了机会。对了,结果晶穗还是没有打开窗户,书库里正飞舞着大量的细白尘埃。 「通通风吧?」 「啊,我不要紧。」 她轻轻挥手说: 「我们差不多该开工了。」 4 我依照指示把纸箱中的书全部拿出来,堆在地上。为了方便估价,书背全都朝着同一方向。 大略环视书库中收藏的书籍,我注意到大多都是藤泽周平、司马辽太郎、池波正太郎等作家的古代小说与历史小说。另外还有经济、公司经营相关的商管书。除此之外的类型,几乎没有。 筱川小姐站在书架前从上到下确认书背,一一抽出每本书,分别堆成几座小山。虽然还要顾及自己的脚,不过她的分类手法很熟练。 「你是依据什么来分类这些书呢?」 我开口问。她没有停下手上工作,说: 「必须单册监价的书、必须成套监价的书,以及几乎不值钱的书……监价书籍数量多时,我大多会先这样做。我相信应该还有其他做法……哎呀。」 她突然抽出其中一本书举向我。黄色书盒上印的书名是《猪与蔷薇》。作者是司马辽太郎。 「这本很少见呢。」 司马辽太郎这名字我听过。曾经在电视上看过改编成连续剧的《坂上之云》。《猪与蔷薇》这本书倒是第一次听说。 「内容是写什么呢?」 「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不是历史小说?」 「那个时代正好流行社会派悬疑小说,印象中这本书是出版社要求他写的。故事讲述女主角得知男朋友意外死亡,便与担任报社记者的朋友一起解开谜团……你看这里。」 筱川小姐从书盒里拿出书,翻开后面几页。我战战兢兢地看向她所指的地方,似乎是作者的后记。 ……写这本书没什么特殊动机,只是因为出版社说:「现在流行推理小说,你也写一部!」 我对推理小说几乎不感兴趣,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更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既然叫我写,也只好硬着头皮写出来。我甚至可以说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写推理小说了。 「……写了很惊人的事实呢。」 在短短的文字中,居然提到两次「是出版社要我写的」。看样子司马辽太郎似乎相当不满。 「接下来更惊人喔。」 筱川小姐像在说秘密一样小声说。 我不喜欢侦探小说中出现的侦探角色。为什么有人如此执著于大肆揭发别人的秘密呢?我不了解那股热情来自何方。我认为,那些侦探们诡异的搜索癖好,才应该当作小说的主题,甚至是精神病学的研究对象吧。 我瞠目结舌。第一次见到小说作者亲自在后记里全盘否定某个领域的作品。不晓得买下这本书的人有什么想法? 「这本小说有趣吗?」 「这个嘛……作品风格相当黑暗,不过不能说很拙劣……我认为人物的描写相当出色。」 她静静阖上《猪与蔷薇》。 「这本小说没有列入司马辽太郎全集之中。其他也有一些没有被列入全集的作品,而一旦有书收录这些作品,则每一本部具有收藏价值。」 「那么,所谓价值数十万的书,就是这一本吗?」 「不是……这本书的保存状况不佳,而且没有书腰,顶多……」 书盒里突然掉出一张纸片。我反射性抓住它,翻面一看,是购买证明。上面印着另一家旧书店的店名与地址章,地址在东京,书的价格是四万圆整,价格相当高,但是还不到几十万。 「应该是透过邮购方式购买的吧。」 筱川小姐将《猪与蔷薇》放回书盒,摆在其中一叠书堆上。那一叠似乎是「必须单册监价」的书。 「这个房间里能够卖得高价的书很多吗?」 我问。 「这个嘛,很难断言能不能够卖得高价……只能看出书主对于买书与保存方式有相当独特的规则。」 她指着其中一个书堆。那一叠是商业礼仪、英语学习法相关的实用工具书,以及过期的经济杂志。 「那些是不值钱的书,我很少见到有人保存这类书,但高坂先生似乎也不是经常拿出来阅读……大概是很排斥把书丢掉吧。我想高坂先生也许相当爱惜物品……」 「从拥有的书也能够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吗?」 「……我相信书能够反映出一个人的个性。有的人甚至只要看看藏书,就能够准确预测出书主的兴趣、职业、年龄……」 筱川小姐也是其中一人吧。也就是说有些人对于书有惊人的观察力。 「请看看这里。」 她指向还没动手整理的书架。上面整齐摆着成排的旧书。有吉佐和子的《华冈清州之妻》、《火焰》,井上靖的《敦煌》、《天平之甍》、《流转》—— 「有吉佐和子与井上靖的小说多半以现代为舞台,不过高坂先生的收藏里却连一本也没有。他似乎只对古代小说、历史小说感兴趣。」 「可是,刚才那本《猪与蔷薇》……」 「啊。那本是例外。一定是基于其他考量才会买下。」 她一边说着,一 边从书架上拿下摆在最旁边的《流转》。纸质原本就不佳,不过书况更是恶劣,好像曾经弄湿过,书的上下缘、书口部分全都扭曲变形。 封底的扉页里挟着售价标签,居然要价五万圆。上面印的书店名称与《猪与蔷薇》购买证明上的一样。 「这本是这一排书之中最罕见的一本……可是价格也高不到哪里去。如果书况好的话,价格应该能够更高。」 我低头看向随手放在一旁的《猪与蔷薇》。她也说了那本书状态不佳,所以价值不高。 「看样子高坂先生似乎不太在意书况。」 「或者说他购买旧书时有一定的金额上限……总之,现场的书看来都在某个价位以下。」 这么说,所谓「数十万」的书根本不存在。也许晶穗的姐姐偷听到的内容一点也不可靠。 「……果然很奇怪。」 筱川小姐摊开五万圆的《流转》,小声说。 「什么事很奇怪?」 「高坂先生似乎经常向东京的旧书店购书。既然如此,为什么委托我们收购藏书呢?……照理说,如果想要好好处理藏书,一般都会选择认识且值得信赖的书店才是。我始终猜不透他特地指定我们店的原因。」 「不是因为晶穗推荐我们店的缘故吗?」 我对这一点也有些好奇。晶穗为什么对父亲提起文现里亚古书堂?照理说高坂先生应该不曾来过店里。 「我想那只是个契机。对于旧书有自己一套规则的人会把自己珍藏的书卖给不认识的旧书店,实在不太自然。」 我想起那位老先生的模样,的确不像是个会听女儿意见来做出重大决定的人。 「这项收购委托,似乎有什么更深层的涵义……」 此时,房门打开。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进来的人是晶穗。 「我找了一下,发现家里没有像样的便条纸……这个可以吗?」 说完,她递给筱川小姐一叠纸;那是用夹报广告裁切而成的便条纸。外婆也会那样做,不过我没想到住在大房子的人也会在这种小地方节省。 (我想高坂先生也许相当爱惜物品。) 筱川小姐的话闪过我的脑际。难道—— 「这个是从你父亲的房间里拿来的吗?」 「咦?嗯,好像是父亲的习惯。他不喜欢浪费东西……你怎么知道?」 「不……只是随便猜猜.」 看样子从藏书真的可以猜出书主的个性。 「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筱川小姐腼腆接过手工制的便条纸。 「那个,方便的话,我帮你把外套拿去挂着吧?这里的地上都是灰尘……大辅的也给我。」 这么说来,筱川小姐仍穿着夹克。我则是早就把外套丢在地上了。反正不是太贵的东西,沾到灰尘等一下再拍一拍就好。 「我不用……」 「我也不用……呃,有件事情可否请教一下?」 筱川小姐的口语表达比刚才更流畅,看样子总算进入状况了。 「请问指定我们书店的,是令尊吗?」 「嗯,是的。」 晶穗回答。看起来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留了一张便条给我,交待我处理藏书。老实说我也有些惊讶。上个月提到文现里亚古书堂时,父亲还说他没去过呢。」 「为什么会提到我们书店啊?」 我插嘴说,晶穗有些难以启齿地以手指搔搔眼尾。 「啊,那是……」 她偷䝼着我的表情。到底怎么回事?她面向筱川小姐继续把话说完: 「大约一个月前,我再次回到这个久违的老家。不过我没有打算在此久住,只是暂时回来走走而已……然后,我和父亲在客厅里闲聊时,他突然提起:『以前那个送你回来的高大家伙,现在怎样咧?』」 「咦?令尊是关西人吗?」 筱川小姐眼睛圆睁。这种事情根本不重要吧?晶穗也有些不解地点点头说: 「是的,他在大阪出生……听说年轻时才来到鎌仓。」 「为什么会提到我?」 我不懂的是这一点。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只在四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我。 「我也不晓得,也许是想知道女儿有没有结婚对象吧。因为我一说早就和你分手了,他马上露出不开心的表情。」 晶穗面无表情地坦然说出我们的过去。幸好筱川小姐已经知道了——不对,与其笨拙地隐瞒,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比较好吗? 「所以我就把目前知道的事情告诉他,比方说,大辅现在和北鎌仓一家旧书店的店长交往,代替住院中的女朋友自己一个人掌管书店生意等等……」 「等一下—事情怎么会扭曲成那样?」 我连忙打断她。筱川小姐则呆愣在原地。我们既没有在交往,而且我也只是帮忙顾店而已。更重要的是,筱川小姐上个月已经出院了。 「我是从泽本那里听说的。据说是综合各方传言后得到的结论。」 「那个笨蛋……」 我咂舌啐道。在综合各方传言之前,不会先问过我吗? 「真的很抱歉。」 我转向筱川小姐道歉。她这才回过神来。 「不,没关系……我才应该道歉。」 说完便向我鞠躬。虽然我不认为她需要向我道歉。 「……关于令尊……」 接着筱川小姐又回到话题上,似乎还有想要厘清的地方。 「他对于我们书店,还说了些什么吗?」 晶穗沉默了一会儿后摇头。 「这个嘛……他只说了『一个人经营一家店很辛苦呢』之类的话,然后就开始装模作样地说教,结果我们又吵了起来。」 「吵架?」 「我们总是这样。父亲似乎不希望我在工作上吃苦,老是喜欢说:『快点找个对象结婚,进入家庭吧』……」 以现在来看,这个观念还真是传统——不对,他本来就是那个时代的人,有这样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我觉得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光是会教训别人。最后我强调自己绝对不会辞掉工作,因为我在做喜欢的事,说完就回家了。之前也是这样。」 她的薄唇露出苦笑。晶穗突然开始一个人住,大概也是和父亲起冲突的缘故。他们的关系也许近乎决裂。 「父亲年轻时在工作上也吃过很多苦,所以我能体谅他对我说教。但是只要一谈起自己的经验,他就会开始滔滔不绝。」 「令尊一直都是从事外食产业吗?」 筱川小姐问。这么说来,印象中高坂先生生前是在经营连锁餐厅。 「不是,在外食产业之前,听说他换过许多工作。曾经在橡胶工厂制作长靴、也为了准备考执照而在画廊当过柜台,还在夜总会担任法国香颂歌手的钢琴伴奏等……」 没想到他如此多才多艺。我偷窥筱川小姐的侧脸,好奇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我发现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谢谢。那个……很抱歉,我一直追根究柢问些怪问题。」 「没那回事,我无所谓……反正从来没有人间过我父亲的过去。」 仅仅一瞬间,晶穗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手擦着腰环视书库,想要挥去感伤。 「不需要我帮忙吗?我正好没事。」 「不要紧……谢谢您的便条纸。」 我不发一语目送晶穗微笑离开房间。以前,如果我多问问她有关父母的事,她会告诉我吗?假 如我们现在仍在交往,她会告诉我对父亲的回忆吗? 有人叹了一口气,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怎么了?」 筱川小姐沉思着,脸上难得出现严肃的表情。 「……总觉得我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接着她用手指抵着下巴。 「已经有这么多线索了……但我依旧毫无头绪。」 5 尽管那件「重要的事」已经有线索却没头绪,筱川小姐仍然迅速俐落地进行着工作。 她一口气把堆满房间的旧书分类完毕,将写着数字的纸条贴在值钱的书上,不值钱的书则整批放进空纸箱里。 从开始写纸条到计算完收购价格,才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觉得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是当事人似乎有些遗憾。 「……没想到这么棘手。」 原本,到府收购通常出门一趟就必须前往数户人家家里进行,因此相当讲求速度与正确性。 筱川小姐找来晶穗,将写着收购金额的便条纸给她过目。虽说书况不佳,但也许因为内含好几本罕见旧书的关系,我觉得收购价格相当高。如果那本「数十万」的书也在其中的话,可就不只这个价格了。 「价格很高呢。那么就交给你们了。」 书主的女儿当场回应,交易成立。筱川小姐简单说明每本书大约多少钱。她虽然不是高手,不过熟练的说明方式简单易懂。晶穗也一边点头一边听到最后。 「不值钱的书该怎么处理呢?」 收下收购现金的晶穗伤脑筋地说。那些书正好装满一大纸箱。最上面是书腰写着「日本的好景气将会持续到二十一世纪」的过时书,对于现在这个时代没有丝毫用处。 「令尊怎么说?」 「嗯,我记得他说:『文现里亚古书堂没有带走的书,也要全部搬离这个家』……仔细想想,看来我只好带回家了。如果要资源回收的话,必须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够拿出去……哎,算了,反正我有车。」 「今晚在这里过夜,等到明天早上再拿出去不行吗?」 「只要没什么重要的事,我通常不会在这个家里过夜。比起光代姐,我更不希望见到其他人……再说明天还要上班。」 「不能麻烦姐姐帮忙在收资源回收垃圾时拿出去吗?」 「那也不太方便。」 晶穗摇头。 「在我们家里,谁接到父亲命令,那个人就得从头到尾负责完成……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原来如此。」 我认为不是因为家里规矩如此,而是晶穗自己想这么做。毕竟这是父亲交付的最后一件事。 「拿到兼营新旧书的大型书店去,请他们帮忙看看如何?」 筱川小姐说。 「他们的估价方式不同,所以在我们店看来不值钱的书,也许在那里能够卖钱……而且他们也愿意免费回收不值钱的书。」 房间里一片静默。不晓得什么时候,钢琴演奏声已经停止。「光代姐」大概也弹累了,不过她并没有出现。 「说得也是,我拿去那里试试看。」 我和筱川小姐将书分成几十本一叠,统一好书背的方向,并用塑胶绳捆成一字型。 开始住店里工作后我才知道,搬运旧书时,不能装进纸箱里,多半要用绳子绑起。如果装进纸箱里,必须一一打开箱子才能确认内容物。只用绳子捆起的话,一看书背就晓得书名了。 塑胶绳捆成十字形的只限大开本的书籍,一般开本的书全捆成一字型。捆一字型时也有诀窍,太松的话,马上就会松开,太紧的话,书的两侧会留下绳子痕迹。 「……那些书比较贵,碰到绳子的地方必须夹入纸片。」 筱川小姐指示道。她继续工作的同时也仍在思考。平常只要是与书有关的谜团,她往往能够立刻解开,难得见到她现在这副模样。 找寻用来夹入绳子的纸片时,我看到以夹报传单制成的便条纸,取下几张,小心翼翼地夹进书边,此时晶穗正好回到书库里来。 她穿着苔藓绿的外套,带着毛线帽,将收购金交给那位「光代姐」之后,似乎已经准备要回家了。 「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了。」 「啊,好……」 原本坐在木头踏台上的筱川小姐起身鞠躬。我姑且也有样学样。 「感谢您将重要的藏书让给敝店。」 「不会,我才要谢谢你们……那么,我就把不值钱的书带走了。」 晶穗以爽快的口气说完,准备拿起大纸箱,等一下拿去兼卖新旧书的书店。 「你打算去哪一家书店?」 「手广那边有一家,我打算去那家。」 这么说来,我记得曾经在手广十字路口看到兼卖新旧书的书店广告看板。 「你要把那个纸箱搬到车上?」 「没问题没问题,我习惯粗重的工作了。」 说完,她真的轻松举起那个装满书的箱子。 「再见,大辅。改天和泽本一起喝酒时,记得找我。」 「……好。」 我心底突然有股焦躁感,感觉自己似乎有什么话应该对她说。同时心里也知道无论我要说的话是什么,都不是晶穗所要追求的东西。 「路上小心。」 「谢了……店长,我先失陪了。」 「啊,高坂小姐。」 筱川小姐叫住她。走到门外的晶穗抱着箱子转身。 「令尊最喜欢的作家是司马辽太郎吗?」 「是的。」 她微笑着说: 「他曾说过司马辽太郎就像是生意兴隆的守护神……只要工作上有烦恼,他一定会拿出司马辽太郎的书阅读。专家对这种事情果然比较有研究。」 接着她便静静走开。我关上敞开的书库门,转身面向「专家」。 「你怎么知道?」 她再度坐回木头踏台上,从旧书堆里拿起两本书给我看。一本是《猪与蔷薇》,另一本是《街道漫步》。两本的作者都是司马辽太郎。 「唯独司马辽太郎的作品无论现代小说或散文小品都有收集,因此我想这位作家对于高坂先生来说,意义重大……」 筱川小姐将那两本书放回书堆里,再度开始捆书。刚才的问题也与「为什么委托我们书店前来收购藏书」的谜题有关系吧? 正当我也蹲下身,准备继续工作时。 「……也或许因为他们是同乡。」 筱川小姐突然喃喃自语道。 「咦?什么意思?」 「我是说高坂小姐的父亲和司马辽太郎。因为同乡而对作家有亲切感的例子并不少见。」 原来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啊——我停住拿绳子的手。 「司马辽太郎是大阪人吗?」 「是的。他刚出道时,在《产经新闻》的大阪总公司担任文化组副组长。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凭着只花两个晚上完成的小说《波斯幻术师》参加征稿获选,我记得……」 正讲到有趣的地方,筱川小姐却突然中断话题,手指按着太阳穴,像是要把记忆挤出来。 「……果然没错,我一定漏掉什么了。抱歉,其他的可以晚点再说吗?」 「啊,好。」 现在本来就是工作时间,聊书的话题反而奇怪。 我们继续工作。途中,筱川小姐开始负责捆书,而我则负责把书堆搬到厢型车上。在停车场与书库之间来回了几趟之后,成堆的旧书逐渐由书库中消失。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正打算拿起包括《山田风太郎忍法全集》等在内的那叠书时,我注意到地上有张小纸片。 大概是晶穗拿来的其中一张便条纸吧,纸片背面朝上掉在地上,上头微弱的字迹写着: 「葛木曾栈》」 我屏住呼吸。这个内容我有印象——就是上个月传真到店里来询问是否有库存的单子。内容写着找寻桃源社出版的国枝史郎《完本茑葛木曾栈》。 「你看这个。」 我捡起传真纸的一角递给筱川小姐。她似乎瞬间了解了我的意思。 「……找寻这本书的客人,是不是操着关西口音?」 我点点头。没错,当时传真过来的就是晶穗的父亲。 他由晶穗那里听说了文现里亚古书堂这家店,便透过电话簿或其他管道查询到联络方法。然后,他将传真原稿回收当作便条纸再利用。 「这样的话,不太对劲吧……为什么委托我们收购呢?」 当时过上连书名都不会念的我,晶穗的父亲还笑我是「大外行」。为什么他决定让雇用门外汉的旧书店经手重要的藏书呢? 「这一点我也很好奇……」 筱川小姐指着全部捆绑完毕的书堆。 「高坂先生似乎也有不少传奇小说呢。」 书堆里有好几本国枝史郎的作品。从书盒上薄薄的灰尘看来,可知那些都是很早以前购买的书,包括《八岳魔神》、《神州纐缬城》——顺带一提,这本书名我也不会念。然后旁边是《完本茑葛木曾栈》,与我们店里那本完全一样。 「……呃?」 我愈来愈混乱了。也就是说他委托我们找寻他已经有的书吗?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啊!」 筱川小姐突然大喊,声音在房中回荡。 「怎……怎么了?」 「你知道高坂小姐的手机号码吗?现在马上拨给她!」 蹬了踏台一脚后站起的筱川小姐,拖着行动不便的那条腿走向我。看样子大事不妙。 「晶穗的手机吗?号码的话……嗯?」 我正要从口袋拿出手机,突然想到: 「……对了,我没有问她手机号码。」 在居酒屋里碰面时,晶穗告诉我的联络电话只有这间房子的室内电话而已。她的手机号码老早就被我删除了。 「怎么回事?」 「光代姐」由大开的房门走进书库来。 「你叫得好大声,害我吓了一大跳。」 我想光代姐应该不至于吓一跳,不过耳朵好似乎是真的。 「您晓得高坂晶穗小姐的手机号码吗?」 筱川小姐突然变得口齿流利,开口问道。或许是觉得可疑吧,晶穗的姐姐眯起眼睛,说: 「不晓得……我只知道她公寓房间的门牌号码。」 「这样啊……」 接下来该怎么做,筱川小姐似乎瞬间就做好了决定。 「十分抱歉,请原谅我们暂时离开。剩下的书晚一点会过来拿,请保持原状……五浦先生,我们走。」 要去哪里?——我还来不及开口,筱川小姐已经拄着拐杖走出书库。我以眼睛向晶穗的姐姐致意后,连忙追出去。 「……我们要去手广的书店。」 筱川小姐对跟着走上走廊的我说: 「必须在高坂小姐卖掉那些书之前,阻止她。」 6 「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将厢型车驶离高坂家后,筱川小姐马上遗憾地说。 「上个月的询问是个测验。」 「测验?」 「测验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员对于旧书的了解程度如何……因为你通过了那项测验,所以高坂先生才会委托我们收购藏书。」 「咦?我对书根本一无所知啊。」 「没错。高坂先生需要的就是资历尚浅的旧书店店员。这次的委托,他打一开始就计划好让你一个人进行到府收购。收购时间订在丧礼一结束,也是因为高坂先生希望一切能够在我回到书店之前处理完毕。」 这么说来,在那通电话上,对方曾问我:「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晶穗不晓得筱川小姐已经回到店里,直接把来自泽本未经查证的传言告诉父亲。当时的问题或许是为了确定经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真的只有我一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仔细回想他对高坂晶穗小姐要求的内容——估价必须当场进行。值钱的书让书店收走,不值钱的书留下,但是不值钱的书也必须搬离大宅……如果确实遵守这些指示,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我握着方向盘一边思考。厢型车此时爬上位在长谷的缓坡,穿过红叶覆盖的隧道。 「……晶穗就必须带走不值钱的书了。」 她刚才说过要将装书的纸箱带回自己的住处。假如筱川小姐没有提供建议的话,情况就会是如此。 「缺乏经验的店员监价时,往往会出现失误,很可能漏看不易估价的书……高坂先生的目的是希望透过这种方式将某一本特定的书送到女儿手上。」 也就是说,这是一份精心设计的礼物。 「就是那本价值数十万的书吗?」 「这个嘛……数十万可能有些困难,不过状态好的话,应该超过十万。」 「既然如此,何必这么麻烦?用普通方式交给晶穗不就好了?他们上个月碰面时也可以拿书啊。」 「他们两人的对话很可能被第三者听见。万一父亲赠送高坂小姐昂贵的珍本书一事被其他亲戚知道的话……」 「啊……」 我想起那位穿着和服的女士,也就是晶穗那位自称「耳朵很好」的同父异母姐姐。晶穗与亲戚处不来,而这本书又牵扯到金钱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倒霉的就是受赠的晶穗了。 「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总之,连我也看漏了。那本书掺杂在不值钱的书中,我虽然一度察觉,但没有想起来……看样子我的火候还不够。」 她紧咬嘴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筱川小姐露出这种不甘心的表情。原来她也有这一面。 我们乘坐的厢型车穿过单轨电车的高架桥后就快到目的地了。如果晶穗已经把书卖掉,要拿回来可就难上加难。究竟来不来得及,也只能看运气了。 「……要找出特意隐藏起来的东西,原本就很困难吧?」 我看着前方说,脑海中想到的是外婆。我的外婆五浦绢子将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的秘密隐藏在《漱石全集》里。 「与火候成熟与否无关……要解开属于某个人的秘密,原本就不容易。」 车子里一阵沉默。我的侧脸上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斜眼看了下副驾驶座,只见筱川小姐睁大湿润的双眼凝视着我,似乎是我刚才那番话哪里打动了她。虽然我说这番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在她的热烈注视下,我很难静下心来,应该说感到十分困窘。我重重咳了一声。 「结果到底是哪一本书掺杂在里面了?」 看见目的地书店的广告招牌后,我放慢厢型车的速度。 「其实,那个纸箱里……」 筱川小姐正要开口,我注意到位在与书店同侧的便利商店门口,一位身穿熟悉苔绿色外套的女子正由打开的店门口走出来。她大概是进去买了饮料,正边走边打开宝特瓶的瓶盖。 我们很走运,对向来车与跟在我们后面的来车车距都还很远。我连忙打方向灯,强行开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里,熄掉引擎,奔出车外。晶 穗正要坐进那辆红色的老旧小客车里。 「晶穗!」 我隔着车顶大喊,她睁圆了眼,说: 「大辅……怎么店长也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已经去过那家书店了吗?」 「咦?嗯。刚刚才离开,正准备回东京。」 没想到我们尽快赶来还是迟了一步。我无力地支着车顶。如果提早五分钟就好了—— 「嗯?」 隔着车窗,我看见副驾驶座上摆着半开的大纸箱。里头塞满了旧书。 「那些书你没卖掉?」 「啊,那些……」 晶穗轻轻耸肩。 「我刚才有拿去店里,不过后来还是改变心意。这些也是父亲的遗物,我想暂时先摆在房间里……」 我忍不住抚胸。难道晶穗的父亲早已预料到女儿的行动,知道她不会轻易处理带走的藏书? 「很抱歉,可以再让我看看纸箱内的书吗?」 从厢型车上下来的筱川小姐说。 「好是好,不过……有什么问题吗?」 晶穗说。 筱川小姐将纸箱卸下,摆在停车场的柏油路上,坐在汽车副驾驶座上确认纸箱的内容。 我则负责向晶穗说明事情经过,告诉她这个纸箱中安排了一本必须交给她的珍本书,我们追到这里来是为了阻止她卖给书店。 「很难想像那个人会送给我那么贵重的东西。」 她的表情半信半疑。 「就连上个月见面时,他也没提到半个字……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他不该先透露点自己的打算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觉得不解。应该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告诉晶穗那本书的真相吧?原因或许与高坂先生固执的个性有关。 「……或许有些人就是不喜欢说出自己的想法吧?」 晶穗的脸色暗了下来。 「我也是这种人吧?」 「不,我的意思不是那样……抱歉。」 「大辅,你没必要道歉。」 「……那个,找到了。」 听到筱川小姐的话,我们靠近纸箱。她递出的是一本薄薄的实用书。看得出来书主阅读时相当宝贝这本书,不过书本身很老旧,橘色与黑色的书封已经褪色,书的四个角落也有损伤。 书名是《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副标是「幽默新论语」。作者是福田定一——一个我不曾听过的名字。 「真的是这本书吗?」 我有些意外。光看到书封,只会觉得这是一本专门写给上班族阅读的书。实在很难想像这本书值钱。 「是的,高坂先生要送给您的就是这本书。」 筱川小姐果断地说。我代替没打算伸出手的晶穗接下书,连忙翻开一看。正如书名「名言随笔」所示,内容是收录古今中外名言的轻松小品。关键的「名言」包括德川家康的遗训,也引用了歌德著作的内容以及某些政治家发表的言论。老实说内容不太一致。 翻回开头的序,我看到如下的内容: 对了,我的书里加上了「上班族论语」这个副标题,不是基于打算建立昭和论语,借此对抗孔子的理论这种可怕的想法。毕竟我只是个小小上班族,与孔子相比,可说是有如云泥。 我心想,既然写了这本书,作者应该没有必要妄自菲薄,自比泥巴,不过他似乎也只是位十分普通的上班族而已。 「这本书为什么稀奇?」 看样子我还是不了解旧书定价的依据。 「……福田定一时司马辽太郎的本名。」 「咦?」 我们忍不住惊呼。筱川小姐继续说: 「这本书是在他以小说家身分出道的前一年,也就是昭和三十年发行……当时,司马辽太郎在报社工作,因此的确是一名上班族。这部作品和《猪与蔷薇》一样,都没有纳入全集之中。」 这本单薄的实用书瞬间看来像是另一本书了。自称是「小小上班族」的人物,在过世后仍是受到许多人喜爱的知名作家,当时的司马辽太郎本人也没有想到未来会变成这样吧? 「恐怕是当时的工作无法满足身为作家的他……尽管如此,仍有许多人读过这本书,发行后很快就再版加印了,而且还曾以其他书名重新发行过两次。」 筱川小姐流畅地说出与旧书有关的资讯,似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司马辽太郎鲜少在作品中提到自己的成长过程,不过他曾在这本书中以散文的形式记述自己二十几岁时的体验。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回到日本的青年福田定一待过几家报社,吃过各种苦头。当时的读者大概也对他描写的内容相当有共鸣……我想高坂小姐的父亲也是其中一人。」 晶穗拿起《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仔细看着封面。 「我记得曾经见过父亲拿着这本书小心翼翼阅读的样子。」 她望着远方说,记忆一点一点逐渐苏醒。 「很久以前,在我刚被送到鎌仓的大宅时……我始终不敢和父亲说话……父亲有时会从书本里抬起头,但是也没有和我说话……为什么他要给我这本书……」 筱川小姐伸出手翻开封面,扉页上有个很有特色的字迹写着——「福田定一」。 「……这是签名书吗?」 我喃喃说。这本旧书不只珍贵,而且还有签名。也许价值二、三十万,或者更高。 「我也无法确认这签名是否为真迹。不过我是第一次看到司马辽太郎以本名签名……暂且假设是真迹好了,如果这是他成为作家后的签名,没有加上笔名也很奇怪。我猜想应该是还没有使用笔名时……至少是还没有正式使用笔名时,受托而写下的签名吧。」 我想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的话—— 「……意思是高坂先生在司马辽太郎出道之前就认识他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高坂小姐说过父亲曾有一段时期在画廊担任柜台,对吧?」 听到筱川小姐的问题,晶穗默默点头。 「司马辽太郎……福田定一担任记者时,隶属《产经新闻》的文化组,必须撰写艺文界的动态,自然需要进出美术馆、画廊等地方。因此他们可能打过照面。」 我呆然了。事情的牵连实在太过不可思议。筱川小姐让晶穗的手牢牢握住《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 「令尊曾说司马辽太郎的书是『守护神』,对吧?自己的同乡能够从一介上班族变身成为大作家,他的著作对于饱尝工作辛劳的令尊来说,的确就像守护神一样。我相信他一定是希望这本书今后也能够守护你。」 「……他明明一直都很反对我工作……」 晶穗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想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更加认为你需要守护神。」 筱川小姐把对折的纸片放在晶穗手中。 「这个掉在纸箱中,我想原本应该是夹在书里。」 那是一张小小的信纸。晶穗拿着书,缓缓打开信。 「给晶穗 父字」 信纸上只写了名字,没有内容。 「……只有这样?」 我小声反问,筱川小姐点点头。纸上的字迹比起写传真到我们店里来时更加虚弱,就像快断线一样。也许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写内文了。 晶穗仔细折起那封信,夹进书里。 「我和父亲的感情一直很不好。」 她以无神的眼睛仰望无云的秋日天空,喃喃地说: 「父亲既傲慢,又严肃,我很难亲近他……即使见面,也不晓得该如何相处 第三话 足塚不二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鹤书房) 1 这么说来,我小时候不擅长折纸。 想折纸,纸却会被我蹂躏,而我也经常被住附近的朋友嘲笑。也许是因为我的手比一般人还要大,手指也比较粗的关系吧。总之,可以确定的是,我很笨拙—— 我一面回忆,一面在柜台里替旧书包上石蜡纸。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旧书免于日晒。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旧书一律都必须包上石蜡纸。我现在正在和池波正太郎的《错乱》(文艺春秋新社)奋战,这本书是前几天由高坂晶穗位在御成町的老家买来的旧书之一。 书封上有破损和泛黄,书况很糟。书本本身会随着岁月变形,因此想要分毫不差地包上薄薄的石蜡纸并不容易。本来以为成功了,这回又变成纸张不够大。重新包装几次后,总算顺利完成,把书放进要上架的书堆里。 「大辅先生,标价了吗?」 背后传来栞子小姐的声音。 「啊,抱歉。」 我忘了。连忙在事先准备好的标价单背面轻轻涂上浆糊。若遇到没有书盒的书,就用浆糊把标价单贴在书上。如果贴错位置可就很难重来了。剥除标价单的技术不好的话,一定会在书上留下痕迹。 我再度感觉到来自背后的视线,一回头,只见栞子小姐正从书本的阴影间探出头来。 「怎么了吗?」 「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 见她招手,我绕到书墙后面。这家书店的柜台内侧是由书本堆成,就像堆砖头一样。这堵书墙是店长回来后制造出来的。她平常总是躲在书墙后面处理网购业务。 放在l型柜台角落的个人电脑也被书墙挡住看不见。 「我正在确认电子邮件……」 她手指着电脑荧幕上一封附加了照片的邮件,照片背景是蔚蓝的大海,一对男女互相依偎;一位是戴着深色太阳眼镜、直挺不动的中老年男子,而勾着他手臂、比着胜利手势的则是圆脸的中年女子。 那是我们透过收购旧书而认识的坂口夫妇。 「……他们现在在哪里?」 「信上说在石垣岛。」 上个月才刚结束长期国外旅行回来,现在似乎又去了冲绳。他们两人喜欢悠闲往来于各个岛屿,并且会像这样,从所在地寄电子邮件给我们。 「南方的岛屿,真羡慕。」 栞子小姐不自觉看向远方。她的反应让我意外。 「你对这种地方也有兴趣吗?」 「嗯……我好奇那里有什么样的旧书店。那边店里的商品一定和我们书店不同吧。」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简直打骨子里就是个书虫。 「……不想游泳吗?」 「咦?为什么要?」 说完,她大概自己也注意到了。 「我很怪吧……只顾着找书。」 「不会,找书也满有趣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啊。」 这姑且还算是真心话。和她一起前往某个地方,聆听许许多多与书有关的知识也不赖。虽说这种事情不用特别跑去南方岛屿也可以。 「……这样啊。」 她开心微笑。 自从那次到府收购后,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比以前更融洽了。和我说话时,栞子小姐也不再转开视线或结结巴巴。对她来说这是相当大的改变。 我为她的改变而高兴,但是有件事情一直放在我心上。 就是之前在主屋二楼发现的那幅画——画中人物长相与筱川栞子极为相似。那幅画的事情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天,我手拿着那幅画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某子小姐房间的拉门打开了。 「……那个人……」 突然有人对我说话,我吓了一大跳。一转头,原来是筱川文香站在那里,怀中抱着姐姐换下的衣服。 「是筱川智惠子……我们的妈妈。」 「妈妈……?」 我再度看向画。发型和服装都与现在的栞子小姐太过相似,年纪也差不多——不对,可能要再年轻一点。 「听说这是妈妈跟爸爸结婚之前……刚开始在这家店里工作时,某个人帮她画的。是谁画的,我就不知道了。」 文香以不带感情的声音淡然地说。 「你们的母亲过去是这里的店员吗?」 「……是的。」 她点头。 「听说她原本是这里的常客,在店里工作后,就开始和爸爸交往了。」 然后结婚,生下两个女儿——我好奇的是后半段。我清楚记得以前问起她们的母亲时,栞子小姐突然僵硬的模样。 我想应该是有什么不便启齿的原因,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不追问下去似乎有些不自然。 「你们的母亲现在人呢?」 「不晓得……她离开了,在十年前……我想应该还活着。」 文香回答得很干脆。意思是失踪吗? 「离开……原因呢?」 「这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当时还小,再说爸爸和姐姐都不想谈这件事。他们两个也许知道些什么,但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强势。 「五浦先生如果希望和姐姐顺利交往的话,千万不要提起妈妈的事……绝对不能提。」 她一边这么对我说,一边从我手中拿走画,推进书堆后侧,画布与刚才一样只露出白色小鸟的部分。 「一提到母亲,姐姐就会露出非常悲伤的表情……」 我将套上石蜡纸的书放进书柜里。 明明是假日的白天,店里却连一位客人也没有,尽管附近圆觉寺、明月院的树叶差不多都已变红,北鎌仓车站的月台也早已被人潮淹没。 柜台后侧隐约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栞子小姐似乎正在输入网路贩售的旧书资料。 结果,我对她母亲的事仍旧毫不了解。 我当然没有打算强行问出答案,不过,与晶穗交往时我完全不了解她,这一点对我来说已经成了痛苦的回忆。 说到底,原来是我迷上眼前这个人了吗? 所以我才会如此无助。虽然想知道她心中秘密的情绪,但这份心情会不会只是基于好奇,想要揭穿她的秘密而已呢? 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我抬头,正好看到玻璃门外停了一辆五门休旅车。戴眼镜的男子从驾驶座上下来,抱着装橘子的纸箱走近店门口。 我连忙跑向玻璃门替他开门。 「您要卖书吗?」 男子仰头看着我。掺杂白发的头发有些稀疏,从轮廓很难判断年龄,不过大约是三十五到四十五岁左右,给人的印象类似负责会计工作的严谨上班族。他身上穿着配色朴素的毛衣与牛仔裤,没有半点特色,就算是擦身而过,也会马上忘记这个人的长相。 「是的……麻烦你了。」 他的声音意外响亮。我接过纸箱抱着,走向柜台内。 「……请填写这张单子。」 我把原子笔和收购单递给在店内四处张望的男子。一打开纸箱,隐约扑鼻而来的,不晓得为什么竟是食用油的旧油味。里头的书以实用工具书、文库本为主,不过每本书的书背都被太阳晒到无法辨识书名,书的上缘积着灰尘,看来不像能够卖出好价钱。 「店里的女店员今天不在吗?就是长头发、戴着眼镜那位。」 客人边写地址边说。神奈川县藤泽市西富,距离北鎌仓这里约十五分钟车程。既然认识栞子小姐,应该是以前曾经来过店里吧。 「筱川的话… …」 一转身,正好看见栞子小姐手拄拐杖从后侧现身。 「我是店长筱川……欢迎光临。」 男性停下手上动作,上下打量着栞子小姐,仿佛在确认是否有误。 「请问……有什么事吗?」 听到栞子小姐困惑的询问,对方才恍然回神,转开视线。 「……不,没什么,真对不起。」 都已经一把年纪了还露出这种害羞的表情。一开始立刻确认栞子小姐在不在店里这个举动看起来实在非常可疑。我开始对眼前的男子充满警戒,希望避免与田中敏雄当时同样的攻击事件再度发生。 「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 男子说。 「好……好的……请说。」 「您能够出多少钱购买足塚不二雄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这本书?」 栞子小姐的脸色突然一变。书名我没听过——不过作者的名字却似曾相识。 「……是鹤书房的版本吗?」 栞子小姐的声音渗出紧张。 「是的……假设是初版,书况又不错的话……」 店长沉思了一会儿,显然在谨慎挑选词汇。 「没有实际看过,我不能确定……有书封吗?」 「我想没有书封。」 「……我们几乎不收购旧漫画,建议您最好是找专卖店收购……不过我想价格大概会是以百万圆为单位……」 「咦!」 现场惊讶的人只有我一个。收购价格百万圆起跳的话,那么售价到底要订多少呢?难道会比栞子小姐拥有的太宰治《晚年》还要贵吗? 实在很难想像旧漫画能够有这种天价。 「原来如此。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真是抱歉。」 男子鞠躬。我不解他脸上为何浮现开心的表情。 「您有《最后的世界大战》吗?」 栞子小姐问。可想而知,会提出那样的问题,想必应该是已经拥有该书,或者是已经掌握来源了。就在我们紧张屏息等待答案时,他突然转向玻璃门,仿佛想起什么事。 「……车子停在正门口不太好吧?你们的停车场在哪里?」 他问我。店门前的马路确实狭窄,长时间停车的话会妨碍交通。 「啊,停车场在店后面。从那边的转角右转,沿着马路继续前进,就可以看见停车场的招牌立在那边。只要有空位都可以停车。」 「这样啊。总之,我先去把车子停好,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们估一下这些书的价钱……那么,待会见。」 他转身快步走出店外。姑且不论外表如何,这个人的个性实在诡异。而《最后的世界大战》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先估价吧。」 栞子小姐看看纸箱的内容物。哎,反正等他回来之后,也许有机会继续谈下去。我想不只是我,栞子小姐应该也是这么想。 但是,过了好久,始终不见男子的人影。 为了谨慎起见,我前往主屋正面的停车场看看,却没看到那辆五门休旅车,那里只停着我们店里的厢型车。 那名奇妙的男子委托我们监价后,就突然消失了。 2 当天下午,我们把顾店工作交给栞子小姐的妹妹,开着厢型车外出。 车子的后座摆着装书的纸箱。店长认为不能把客人的书摆着不管,所以我们决定去找出这位客人。旧书已经估价完毕,只要对方同意,我们就会买下那些旧书,如果他不同意,我们打算当场退还。 男子留下的收购单上地址只写了一半,写着藤泽市的西富,却没写出门牌号码,名字和电话号码的栏位也是空白。 「暂时放在店里不行吗?」 我一边开车一边说: 「反正是对方自己要丢下不管的,我们应该没必要特地送过去吧……」 只知道一部分地址,我们也不可能直接停在对方家门前。再说,根本不知道那名男子写的地址是真是假。 「话是那样没错……但,也许对方真的拥有《最后的世界大战》。而且他似乎很清楚初版没有书封……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把书送过去的价值。」 看来那本旧漫画珍贵到即使不确定情报,也令人想要飞奔过去呢。 「那本书叫《最后的世界大战》吧?真的有那么珍贵吗?」 「是的。正式的书名叫做《utopia》,『最后的世界大战』是出版社自行加上的标题……这部漫画是那个作者最早的单行本,据说现存只有十本左右。直到一九八〇年首次出现在旧书市场之前,都是收藏家眼中的梦幻逸品。」 「那么,这本书很有名罗?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呢?」 印象中作者是「足塚不二雄」。这个名字真怪,好像是分别截取知名漫画家们的名字组合而成一样。 「足塚不二雄是藤子不二雄刚出道时的笔名。」 「咦……」 我说不出话来了。什么截取,根本就是知名漫画家本人啊。 说到藤子不二雄,当然连我也知道,甚至可以说不认识藤子不二雄的日本人还比较罕见。藤子不二雄是日本最知名的一位——不对,应该是双人组漫画家。这对搭档很久以前就拆伙了,其中一人也已经过世。 小时候我也曾用零用钱买过几本他们的作品。漫画与文字书不同,无论多长时间我都读得下去。我最喜欢的作品是《奇天烈大百科》,或许是它的动画正好在我开始懂事时播映的关系。 「书是什么时候出版的?」 「昭和二十八年……距今将近六十年前了。」 「有那么久了啊……」 那已经是我祖父母的年代了。虽然知道这对漫画家很早以前就很活跃,但没想到居然是那么久之前。 「是啊。出版时,两位作者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当时,初出茅庐的少年漫画家在十多岁时出道很稀松平常……据说创意工作者的平均年龄原本就偏低。就连当时被称为资深老手的手塚治虫也才三十岁左右。」 「『足塚』这个姓氏来自手塚治虫吗?」 「是的。笔名的灵感来自于他们最尊敬的手塚治虫,一方面也是因为足部的位置远低于手。再加上鹤书房找上他们出版这本单行本也是透过手塚治虫的介绍。对于刚出道的漫画家新人来说,这是莫大的助力。」 听着栞子小姐说话时,车子已经开上国道的缓坡。大概是假日的缘故,路上严重塞车。目的地就在眼前了,我们却迟迟无法前进。可以看到马路旁拳击中心的选手正在练习的模样。 「……栞子小姐,你对以前的漫画也很熟悉呢。」 文现里亚古书堂几乎不经手旧漫画,我还以为她的知识也以文字书为主。 「不……我知道的不多……」 她的声音中搀杂着苦涩。虽然我认为光是知道这些东西,就算是对漫画很熟悉了。 离开国道,通过寺院的大型山门后,我们的厢型车停在住宅区的巷弄里。看过地图后确定大概是在这附近。 「这里的房子还真多啊。」 我环顾四周。符合条件的房子大概有数十间,而且不只有独门独院的房子,还有不少公寓。 「看样子只能挨家挨户拜访了……」 只要找到那名男子,我们就找对地方了。当然负责出去拜访的人是我,不是行动不便的栞子小姐。想到必须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我就觉得心情沉重。 「等一下……你先去查访符合这些条件的房子,我想这样会比较快。」 她说。 「……房间有大片朝西的窗子,只挂着薄窗帘……而且房间靠近厨房。我猜想他的书柜应该摆在太阳照射得到的位置。家中有符合这些条件的房间,应该就能够找到刚才那位客人。」 「什么意思?」 「纸箱中每本书的书背都被晒坏了,书上缘还积了灰尘,表示应该是长时间摆在会遭强烈阳光照射的书柜上。再加上每本书都染上了食用油味,大概是附近有油炸或炒菜的油烟……所以我猜书柜也许放在厨房附近的房间里。考虑到厨房没有通风设备的话,很可能是较早期的建筑。」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经她这么一说,的确如此。 「真亏你能够想出这么多线索。」 「……因为我曾经去过环境类似的住家收购旧书……这些书的情况和当时那些书一样。」 也就是经验累积所养成的观察力。我打开厢型车车门下车。多少觉得范围条件缩小了不少。 我在巷子里绕行了好一会儿,发现也许是住宅密集的关系,反而不易找到向西且日照良好的窗子。排除掉新建筑物之后,剩下的选择就没多少了。 (嗯……?) 我来到宁静小巷对侧的两层楼旧公寓前停下脚步。 一楼角落的房间有扇朝西的大窗户,透过粗网目的蕾丝窗帘可看见里头有个书柜。窗子旁边装了一条通风扇专用的排风管,表示这个房间的隔壁就是厨房。油烟产生的黑色油一污甚至流到排风管外面来,看样子很少清理。 这间房子完全符合栞子小姐所说的条件。 「……就是这里吧?」 我小声说。 配合栞子小姐走路的速度,我们来到公寓入口,由生锈的大门进入院子,站在最边间的房门前。这栋建筑物究竟有几十年了?浴室的窗格上居然还绑着木制牛奶箱。 门外挂着一块旧门牌,上面用麦克笔写着「须崎」。 「……人应该在家吧?」 我小声地说。 「也许正在等着我们。」 「咦?」 「总觉得他把书留下,并提到《最后的世界大战》等等作为,都是别有居心。」 「居心是指……什么居心?」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开始觉得不舒服。如果门后的人有什么企图的话,我必须保护栞子小姐。 栞子小姐按下门铃。感觉有人走近门口,缓缓打开门。我也准备好应付突发状况。 站在门后的就是刚才那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您是须崎先生吧?我们送来您刚才委托的书……」 名叫须崎的男子突然一阵大喜,双手用力握住某子小姐的两只手。 「……果然厉害。没想到你们真的能够找到这里来。」 「咦?请问……」 男子猛然松开手,踩上架高的木头地板,邀请我们入内。 「请进……我有件事情非请教你们不可。」 「请问是什么事?」 我插嘴。看样子他早就算准了我们会把书送来——或者应该说,他把书留下,就是为了把我们找到这里来。尚未弄清楚他的企图之前,我不想贸然进入屋内。 「当然是关于足塚不二雄的《最后的世界大战》,以及……」 须崎的视线停在栞子小姐身上。 「你母亲的事。」 3 须崎领着我们来到刚才从外面看见的那间朝西和室。我注意到房中整面墙都是附有大扇门的柜子。厨房的隔间旁有座空荡荡的窄书架。他带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书似乎是来自这个书架。 不只是西边有窗户,南边也有落地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杂草丛生的院子。这幅景色大概从以前就不曾改变。这个空间就像时间停止了一般不可思议。 我们并肩坐下。栞子小姐采侧坐姿势,将受伤的脚伸在晒坏的榻榻米上。每个角落看来都有人打扫,但是感觉不像有人住在里面,有股搬家前的冷清感。 「这里是我的老家……以前我和父亲两人住在这里。」 从厨房现出身影的须崎亲切地说明着,同时将摆着茶杯的端盘放在我们面前。杯子里极普通的绿茶正冒着热气。 「我高中毕业独立之后,父亲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直到九月时因为脑中风而过世。」 「……请节哀。」 栞子小姐低头,我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我还无法掌握须崎想要说什么。所谓《最后的世界大战》与栞子小姐母亲的事,究竟是什么? 「我准备拆除这栋公寓,所以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有件事情我从小就一直觉得不可思议,无论如何都希望得到答案,才会对你们恶作剧。」 须崎突然挺直背脊,端正跪坐,面向栞子小姐。 「我的地址明明只写了一半,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间公寓的呢?应该不是在这附近挨家挨户搜寻吧?」 「咦……?这个嘛……」 「请先告诉我这件事的答案……拜托你。」 拗不过他的强烈恳求,栞子小姐于是把刚才告诉我的话再说一遍。须崎眼睛闪闪发亮,不住点头,最后转头看向搬空的书架。 「……原来如此。」 他重重点头。 「那么,当时一定也是这样吧,因为书的状况也是同样情况。」 「……您说『当时』?」 栞子小姐反问。 「事情距今三十年前了……我爸爸曾经前往文现里亚古书堂卖书,就和我所做的一样,地址还没写完就把书放着回来了。可是,你的母亲却找到这里,把书送了回来……她为什么能够办到,无论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母亲一词一出现,栞子小姐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须崎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 「几年前,我曾经去过你们店里一次。当时你父亲自己经营那家店……好像是和你的母亲离婚了?」 「……是的。」 她以干涩的声音回答。我听说的是「母亲失踪」,原来他们夫妻俩还办了离婚手续吗? 「你母亲现在人在哪里?」 「……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 须崎突然叹了口气。 「我爸爸似乎也不明白你的母亲如何能找到我们家来。我原本以为再也没机会得知真相而准备放弃之际……大约是十天前,我搭乘横须贺线电车时,从北鎌仓车站看见你们书店。一位与三十年前见过面的人长相相似的女性就站在店门前……愉快地转动着招牌。」 栞子小姐红了脸。那应该是前往晶穗家收购旧书那天吧。我去后面开车过来时,她站在书店前面等待。原来她还转了招牌啊。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她的女儿,因此心想,也许你也能够以同样的方式找到我家……真的非常抱歉。」 说完,他对着我们低头鞠躬。简单来说,这一切就是他想要尽可能重现当时的状况,实验看看是否会出现同样的结果。 我因此知道了一件事——栞子小姐的母亲与女儿一样,对书本都拥有敏锐的观察力。又或许应该说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能力。 面对须崎的道歉,栞子小姐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专注在其他事情上。 「……三十年前,我母亲应该不是专程前来送书的吧?」 她以不带情绪的语气问道。与其说是提问,比较像是在确认。 「另外,您的父亲原本是前来我们书店卖书,中途却突然跑回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关的特殊状况?」 这么说来,这件事情还没谈完。须崎一瞬间睁大眼睛,嘴边扬起微笑。 「你果然和你的母亲很像……没错。真正的重点就是《最后的世界大战》。」 他站起身,一一打开排满一整面墙壁的橱柜门扉。 「……唔哇。」 我忍不住赞叹。里头密密麻麻摆放的,全是藤子不二雄的单行本。《小鬼q太郎》、《哆啦a梦》、《小超人帕门》、《怪物王子》等。即使是同一部作品似乎也有好几种版本,而且每一本都仔细用塑胶袋包起来保存。我以前最爱的《奇天烈大百科》也罗列其中。 如果我是小学生的话,一定会很兴奋。这里对于藤子迷来说就像是个乐园。 「我和父亲两人都收集藤子不二雄的漫画……这里摆的是父亲的收藏。」 我和栞子小姐审视着柜子的各个角落。其中大半数都是有书封的单行本,不过摆在柜子最底下的《快乐快乐月刊》却格外醒目。 「……连《快乐快乐月刊》也有收藏啊。」 栞子小姐小声问。现场没看到其他杂志。 「创刊时期《快乐快乐月刊》的内容是以藤子·f·不二雄的漫画为主。作者将所有作品的刊登权都交给了该杂志,一本《快乐快乐月刊》就能够欣赏到包括《哆啦a梦》在内的代表作……这边的《快乐快乐月刊》只有早期的期数,应该算是有价值的旧书。」 须崎愉快地滔滔不绝回应。 「《快乐快乐月刊》创刊号发行时,我还是小孩子。《哆啦a梦》风潮兴起时,我正好是小学生,而父亲则是从藤子不二雄出道之初,就是忠实的书迷。」 须崎朗声说。可能是我们的反应让他心情大好吧。藤子不二雄确实是几十年来仍受到喜爱的漫画家,因此亲子两代都支持也很正常。 「……然后,这本就是父亲视为与自己的性命同等重要的书。」 须崎从柜子后面拿出一本陈旧的单行本,外头包裹了好几层塑胶袋。 「啊!」 栞子小姐快速起身靠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行动如此迅速。 红色封面上描绘着绿色的机器人与拿着枪的少年。 上方印着书名《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 我也忍不住向前探出身子。现在几乎不存在的梦幻之书就在这里,一辈子也没几次机会能够像这样亲眼目睹吧。 「……可以让我看看内容吗?」 栞子小姐说话的语调有些高昂。 「当然。我一直很希望让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看看。」 须崎小心翼翼打开塑胶袋口,把书交给栞子小姐。书口虽然有些泛黄,不过封面几乎找不到损伤,书况之好,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 书背以明显的颜色印着「一三〇圆」。当时的人们一定想不到这本书到了六十年后的现在,拥有上百万圆的交易身价。 栞子小姐缓慢翻动页面确认内容。书中鲜艳的双面彩色印刷引人注目。翻过版权页,来到封底内侧的跨页时,她的手停住了。 「……这是……」 那里夹了张印着文现里亚古书堂店名的标价单,《最后的世界大战》书名底下也标着价格——「二〇〇〇圆」。 「……这……这是我们店里卖出的书吗?」 而且只有两千圆。栞子小姐拿起标价单凑近检查。 「是母亲的字迹。」 最后她苦涩地说。 「……这本书是我爸爸三十年前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下的。」 须崎仿佛在回溯记忆般望着远方,娓娓道来。 「他在估价途中突然跑出店外,也是因为这本书……」 4 「现在旧漫画的收藏家并不罕见,不过在家父年轻时,几乎没有人会好好保存漫画。毕竟漫画只是做给小孩子看的娱乐,看到快破掉时就可以丢掉了。 我想,父亲收集漫画,大概是因为他曾经想当职业漫画家吧。听说国高中时期,他也曾经热衷于向杂志投稿。最后虽然放弃了这个梦想,仍旧无法舍弃收集旧漫画。 父亲年轻时有过不少手塚治虫等漫画家的旧漫画,后来因为价格变贵,愈来愈难收集,于是转而锁定只收集最爱的藤子不二雄作品。 除了收集旧漫画之外,他没有其他兴趣,为人严谨又寡雷。在我六岁时,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过世,从此之后,他更是不愿意与人往来……顶多偶尔与其他收藏家联络而已。 要说我们父子俩共同的话题,就是藤子不二雄的漫画了。与其他禁止小孩接触漫画的家长不同,父亲甚至乐于推荐我阅读漫画,不过,总之是个相当保护自己收藏的人。多亏如此,我很早就知道该如何收藏旧书。 而父亲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的,就是这本《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父亲小学时,曾在出版之初就买下它,而且十分喜爱,但听说当时他的父母亲发现后,书就被丢掉了……他想再买一本,却再也找不到。 到了我小学时……也就是一九八〇年的夏天,这本书首次出现在旧书市场。东京的旧漫画专卖店将书摆在店头展示,报纸也有报导,因此成为书迷之间的话题。书的价位似乎是穷人负担不起的金额,不过父亲仍希望能够亲眼看看,于是兴冲冲地出门,结果听说到了店里一看,那本书已经被人偷走了……最后他一脸落寞地回来,与出门时简直判若两人。 无法与憧憬已久的书重逢似乎给他带来不小打击,父亲后来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平常不太喝酒的他,也开始每晚喝酒。他真的很爱这本书呢。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某天,父亲突然找我一起去兜风。我想应该是为了转换心情。我们预定先去鎌仓的八幡宫参拜,再去横滨吃晚餐。 途中,我们顺路去了文现里亚古书堂。我们家不是很有钱,所以父亲希望卖掉不需要的书,多少贴补些晚餐费。我帮忙装箱时,稍微看了看纸箱内,没看到什么值钱的书。 车子一停在店门前,柜台里的女子便抬起头。她有一头长发和白皙肌肤……当着她女儿的面这样说实在不好意思,不过她真的是一位连小孩子都心动的美女。她开心地走向我们,说:『要卖书吗?』 父亲回答是的,她便告诉我们把车停在书店后侧的停车场……在对话的过程中,我的眼睛不曾离开过她。 父亲照她所说,把车停好,自己去搬那个装书的纸箱。他虽然叫我在车上等,但是我很在意刚才的女孩子,所以也想进店里瞧瞧。正要打开车门时,父亲一脸铁青地回来,坐进驾驶座里。 看见他把没有包装的《最后的世界大战》放进座位旁边的袋子中,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因为我知道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漫画。我问父亲怎么回事,之前那么兴奋的父亲却没有和我说话。 恐怕是家父委托你的母亲估价时,注意到这本书摆在书架上,看看价钱只要两千,所以连忙付了钱就跑出来,连拿去卖的书也忘得一干二净……我想应该是这样。 哎,现在听来有些难以置信,不过我想在当时会发生这种情况也很合理。那时旧漫画的价格虽然开始飘涨了,不过价格较高的主要仍是手塚治虫早期的作品,几乎没有旧书店注意到藤子不二雄。再加上笔名也不一样。毕竟《最后的世界大战》之所以成为梦幻逸品,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注意到它价值的人太少。 结果那天的兜风行程被迫取消,父亲的状态几乎无法开车,不过我猜主要是付钱买书后,已经阮囊羞涩了。父亲安慰我说:『下个星期再带你去兜风,忍耐一点。』但我还是很失望,也对父亲抱怨了好几次。 父亲大概觉得我可怜,所以回到公寓后,他把《最后的世界大战》交给我,打算让我先看。我依旧一肚子不满,父亲留下我便出门了。因为车子是向附近的亲戚借的,必须还给他们才行。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少了可抱怨的对象,我只好开始读起《最后的世界大战》。我也很喜欢藤子不二雄,所以对内容也很好奇。 你们知道这部漫画所讲迤的故事吗?」 回忆过往突然间变成了提问。 「……不清楚。」 我如此回答。旁边的栞子小姐微微点头。看样子她知道。须崎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转向我开始说明: 「故事始于一名政治犯与他年幼的儿子被送到地下碉堡的实验台上。后来敌国投下最新武器……能够冻结一切的氢弹,冻结了整座城市……这对父子也因此进入假死状态。 之后,过了一百年,儿子独自获救并且醒来,与父亲有关的记忆部被封印了。他住不如情的情况下,被带到巨大都市乌托邦,并卷入利用机器人力量管理市民的政府与反政府人类联盟之间的抗争…… 刚开始的画风有些老派,不过我读着读着就入迷了,一方面也许是因为父亲迟迟没有回来的关系。后来听说他只是和亲戚闲聊太久……不过当时的我比较多愁善感,开始担心自己会像漫画中的主角一样,与父亲分开。 正当我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读完《最后的世界大战》或是出去找父亲时,门钤突然响起。 打开门,我吓一大跳。站在门外的就是刚才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女子……也就是你的母亲。 她让我看看地址只写了一半的单子,问:『写单子的是你父亲吗?』见我默默点头,她就指指脚边的大纸箱。她特地把父亲遗忘的书送回来了。 书该如何处置必须问父亲才行,于是我请她进屋里等。她当时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好奇地环顾房间……当时已经有这些柜子了,她对里头装了什么很感兴趣。 她希望我把柜子打开让她看看,我先是拒绝,后来还是打开了。虽然父亲交待过不能给别人看,不过我对于父亲收藏的惊人程度,多少有些自豪。 不出所料,刚开始她瞠目结舌。她似乎也是藤子不二雄的忠实书迷,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架上成排的作品。不只是画给小孩子看的知名作品,就连画给成年人看的《剧画毛泽东传》、《米诺陶之盘》等漫画也比我熟悉。 当时原以为对藤子不二雄无所不知的我,心情开始差了起来。现在想想真蠢,不过当时年纪还小,应该是想挽回名声吧,所以我拿起读到一半的《最后的世界大战》,抬头挺胸地说: 『足塚不二雄事实上是藤子不二雄的笔名,你应该不知道吧?……这本漫画很珍贵,我爸爸一直在找这本书。』 我知道父亲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便宜买下了这本书,所以想吓吓眼前的人……我想在她面前展现自己懂得很多的一面。而她似乎也的确很惊讶。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 说完,她突然像是要扑上我一样探出上半身。我们的距离因此缩短,我像麻痹般动弹不得。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她说出了我希望听到的话。我只是红着一张脸,瘫坐在榻榻米上。 虽然很丢脸,我还是老实说,你的母亲是我的初恋……」 5 须崎歇一口气,仿佛是讲话讲累了。叶子小姐仍旧挺直菩背,纹风不动地聆听着。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就摆在她的腿上,外头没有包上塑胶套或书套。 「……如你刚才所说,她原本的目的应该不只是把书送回来,也许是因为家父突然离开的可疑态度,让她注意到这本书有什么秘密,为了确认,所以找到我们家来,查出这本旧书很珍贵……她热衷工作且第六感敏锐,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栞子小姐的肩膀颤了一下,就像从梦里醒来一般,缓缓看向须崎。我完全不清楚她现在在想什么。 「……家母,读了这本漫画吗?」 「是的……她说希望当作今后的参考,所以我让她看了。她阅读时就像要把内容烙印在眼睛里一样,很专注,还开心地吹着口哨。虽然口哨声有些分岔,吹得不是很好,不过这也是她的魅力之一。」 我忍住笑意。原来吹出奇怪口哨声是传承自母亲的怪癖啊。不晓得某子小姐是否没注意到自己也有同样习惯,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在乎的态度。 愈听愈觉得栞子小姐的母亲和她很相像。她的母亲没有畏缩不前的个性,不过与女儿一样都是个热衷工作的书虫,而且对书本也都有敏锐的观察力。她们母女俩的感情应该很好吧——避谈母亲的话题,也许是因为母亲离家出走时发生过什么事。 「就在这时,家父回来了。看到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员出现在家里,他似乎很讶异。她说明自己送书回来的经过,表示自己对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接着双手触地行礼。 那个时代没有网路,因此想获得旧书相关的知识,必须一步一脚印地往来旧书店买书,或是请教了解的人,只有这些方法。父亲在当时是少数几位藤子不二雄作品收藏家之一,因此我想是很适合的请教对象。 后来,他们两人在这个房间里聊了好久好久。大人要谈事情,还是小孩子的我自然被赶了出去……」 须崎由衷惋惜地说: 「家父似乎也被你母亲的热情所感染……不,或许是便宜买下了《最后的世界大战》让他觉得愧疚,所以他将多数原本收藏的早期作品,全卖给了文现里亚古书堂。父亲很少愿意出售自己的收藏品。」 「他卖掉了哪些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应该有不少都是现在相当值钱的作品。事后看了看,发现杂志别册附录的《三兄弟与真人炮弹》、《恐怖的铀岛》等,都从这个柜子上消失了。」 「令尊也收藏大量的杂志与别册附录吗?」 「是的……当时父亲的收藏品大多部是杂志类。后来才变成以单行本为主。」 须崎站起,顺手从柜子上抽出一本单行本。那本漫画的书名叫作《仙贝》。 「这里的漫画与我的收藏大多重叠。因为《最后的世界大战》就像是家父的遗物,所以我不打算出售,不过……这个柜子上的其他漫画,我希望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价格由你们决定就好。」 「咦!」 栞子小姐的表情终于变了。须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就当作是两位把书送回来的赔礼,以及三十年前贵书店卖给我们《最后的世界大战》的谢礼。里头有些漫画因为藤子·f·不二雄全集的出版而有些跌价,不过……这里的《藤子不二雄园地》月刊初版可是全套都收齐了,也有不少《虫漫杂志》时期的初版书。这本《仙贝》也会交给你们。你们觉得如何?」 我虽然不了解须崎所说的那些漫画价值,不过感觉上对店里来说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交易。 我猜想,事实上他应该是希望将那些收藏卖给栞子小姐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初恋对象吧。既然无法实现,卖给继承母亲资质的女儿也可以。 但是,最关键的栞子小姐却没有回应,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拳头摆在唇边陷入沉思。 「……栞子小姐。」 我出声喊她,她才回过神来。 「好……好的……谢谢您,请务必卖给我们……这些书我们暂时先带回去,稍后再通知您收购金额,这样可以吗?」 「嗯,好啊……另外,可以连同你们送回来的书一起估价吗?」 「好的……」 把书搬上厢型车的人当然是我。我记得塑胶绳和美工刀应该就摆在车上的置物箱里。正当我起身要去拿的时候—— 「感谢您让我欣赏这本书……我学到了许多。」 栞子小姐将《最后的世界大战》交给须崎。 「这本书的状态,是否仍与在我们店里购买时一样呢?」 「我想是的。父亲只是装进塑胶袋里而已,状态就和三十年前一样。」 「这样啊……请问,三十年前您与父亲拿着书到我们店里时……是从哪里拿纸箱的呢?」 「咦?」 面对这个太过突兀的问题,须崎一脸讶异。我默默看向栞子小姐的侧脸。没有上妆的肌肤似乎比平常更加苍白。 「从哪里拿出来的……我不太……等等,从壁橱里!壁橱里有好几个装着淘汰书的纸箱,所以我拉出了其中一个,用书架上的书补满……怎么了吗?」 「不……呃,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栞子小姐结结巴巴地含糊回答。看样子她并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 「令尊曾经提过我母亲的事吗?」 须崎眼睛看向上方,搜寻着记忆。射入窗口的夕阳将房间清楚分割为明暗两区。已经到了差不多该开灯的时候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刚才也提过,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啊,不过,事隔很久之后,有一次喝酒时,他说了奇怪的话,我记得……好像是说文现里亚古书堂那位店员是什么第三人之类的。」 原本要握住拐杖的栞子小姐,一瞬间停住手上的动作。 「……难道是『善意第三人』吗?」 「啊啊,我想应该就是那个。那是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只露出虚弱的微笑回应。 我们将大量旧漫画全都搬上厢型车、离开须崎的公寓时,已经将近日暮时分。路上往来的车辆也已打开车头灯。 原本只是把书送回来,没想到却花了不少时间。 「回到店里之后,要开始监价吗?」 「嗯……我希望能够在今天之内做完。」 须崎虽然说明天再告诉他收购金额就好,但是某子小姐似乎不打算拖延工作。 也许对于工作的责任感也是遗传自父母亲吧。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关于她母亲的事。按照须崎的说法,她母亲绝不是一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人,甚至可以说只是另一位栞子小姐罢了。既然被称为是善意的什么什么,应该至少不是个会做坏事、伤害他人的人。 厢型车停在红灯前,我瞥了眼副驾驶座,栞子小姐正在把玩腿上的一张小纸片。从昏暗的车内也能够看出纸片上写着「二〇〇〇圆」。 那是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的标价单。 「你把那张纸拿走了?」 「我问过须崎先生了。」 她凝视着自己的手,眼中有着过去不曾见过的严肃。我花了点时间才明白那是愤怒。 「这张单子必须回收才行……真不敢相信她会附上这张单子……」 语尾有些颤抖。她是在说价格只打上两千圆这件事吗?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定价错误……」 「我不是在说定价。这张单子的意义不是那样。」 「……什么意思?」 「我不想提到母亲的事!」 她的叫声回荡在整辆车内。被那个声音吓到的人反而是她自己,不是我。就像是力气用尽了一般,栞子小姐瘫软地靠在椅子里。 「对不起……可是,如果告诉你的话,只会让你留下不好的印象而已……我不想要想起关于母亲的事。」 此时灯号正好变成绿灯,我踩下油门。车子通过位在大船的动物园旁边时,隐约可听见园内正在广播即将关门。 「不想说的话,不用说没关系。」 我说。 「可是,不想回忆起的事情,也就是忘不了的事情,对吧?……如果,你想说的话……呃,我随时都愿意听。」 「为什么?」 她不解偏头。这么直接的问题,反而让我困扰。 「该……该怎么说……就是……我想要多了解你一点。」 光是说出这种只会在告白场合出现的话,就让我难为情得要命。我继续开车,没有看她,只听见她低声说: 「把车子开往没有人的地方。」 「咦?」 「我希望在安静的地方和你单独谈谈。」 如果说这句话的是其他人,我应该会误解成其他意思。但因为是出自栞子小姐口中,表示这话就是字面上听到的意思。 「……海边可以吗?」 「好。」 过了陆桥弯过路口,沿着柏尾川旁的道路朝西南方向前进。继续走下去,就接上沿海国道了。这个季节、这个时间,那里应该没有人。 「对了,我有点好奇。」 继续沉默下去也只会让人尴尬,于是我率先开口: 「《最后的世界大战》后面的剧情是什么?我只听到失去记忆的主角被卷入什么战争——」 「……政府利用机器人的力量高压统治人民,人民组成人类联盟与之对抗……但是在对战过程中,机器人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反抗人类。」 她用比平常更慢的速度,仔细说明: 「人类虽然团结应战,却败给机器人压倒性的科学能力终于濒临灭亡。濒死的主角恢复记忆,走向父亲长眠的地下碉堡,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这个故事的主轴虽然是机器人对人类的反抗……不过我认为也可说是失去双亲的孩子到处流浪的故事……」 我想起须崎。对于真正失去双亲的他来说,这本书应该有了更甚于过往的深刻意义。他每次阅读《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一定会回忆起父亲吧。 「……有个临死前希望再见一面的亲人在,真教人羡慕。」 漫长的沉默后,栞子小姐看向车窗外这么说。 6 经过江之电的缣仓高中车站,我把厢型车停在铁路旁的停车场里。 我们沉默走过马路,走下防波堤的阶梯,来到七里之滨海岸。站在与海浪等高的位置上,感觉漆黑的大海突然变得好辽阔。 夕阳已经完全西沉,小动岬那一头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江之岛。海面上连一艘船的影子也没有,远处的夜晚也是风平浪静。 走到几乎能够被海浪拍打到的地方,栞子小姐停下脚步。我们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不用担心被其他人听见。 「……大辅先生。」 冰冷的海风吹动她的黑发。她以没有握拐杖的左手拨头发时,我发现她仍握着那张标价单。 「你认为我母亲对于《最后的世界大战》真的一无所知吗?」 「咦……?」 我不了解这个问题的用意。 「我对于旧书的一切……包括旧漫画在内的知识,全都来自于母亲。母亲说她开始在我们店里工作之前,早已熟悉大部分的旧书。我们店里有个藏书量不多的旧漫画书架,也是因为母亲开始收购旧漫画的关系。实在很难想像她会用两千圆的价格卖掉那本漫画。」 「可是……标价上头不是写着两千圆吗?」 「追根究柢,你不觉得那张标价单很可疑吗?明明没有书盒,标价单却没有用浆糊黏在书上。」 「啊……」 这么说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习惯是没有书盒的书,会将标价单直接贴在书上。 「会不 会是买了书之后撕下来了?」 「想要不留痕迹地撕下标价单实在很困难。再说,那本书外头也没有包上石蜡纸……我们店里对于旧书一定会这么做,不是吗?」 我点点头。那正是我今天才刚做过的工作。 「须崎先生说,书的保存状态与三十年前一样,还说他的父亲回到车上时,书没有包装……我怎么都觉得那本书不是出自我们店里的书架上。」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愈来愈糊涂了。如果不是出自我们店里的书架上,须崎的父亲怎么可能买到? 「如果不是出自我们店里,那么只有可能来自一个地方了。这本《最后的世界大战》是混在须崎先生父亲搬到店里的书里头。」 「什么?」 我的眼睛大睁。愈来愈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意思也就是这本书不是从我们店里买的?」 「我认为不是。他在造访我们书店之前就拥有这本书,却不小心混入淘汰书的纸箱中。请仔细回想须崎先生说过的话,他没有看到父亲买下《最后的世界大战》……只看见父亲抱着那本书跑回车上。」 「可是,须崎的父亲一直在找那本书,对吧?难道那也是骗人的吗?」 「那是实话……我猜想,他得到那本书是在来我们书店的几个星期之前……可是因为某些原因,他必须隐瞒这件事。」 栞子小姐凝视着海面。 须崎的话突然闪过我的脑海中。几个星期前——这么说来,最早被发现的《最后的世界大战》原本是在东京的专卖店里贩售,须崎说父亲曾经去参观。难道他不只是去参观,还买下那本书了吗?不对,那件事情还有后续发展。 (结果听说到了店里一看,那本书已经被人偷走了……) 一股寒意隐约窜上我的背脊。 「难道……」 假设偷走《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人就是须崎的父亲——这不一定是正确答案,一切只是栞子小姐的推论。 「现在已经没有证据证明……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都是我的臆测。」 说完这段开场白之后,她以平板的语调继续说: 「须崎先生的父亲前往东京参观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从小就懂憬的梦幻逸品出现在眼前的展示柜内,他因此一时冲动动手行窃……我想这一点还值得同情。 当然他也受到了强烈的罪恶感折磨,因此才会一脸落寞地回家,并且持续阴郁了好几个星期,即使喝酒还是不开心。 总之,他为了转换心情,决定和儿子外出兜风。中途打算卖掉不需要的书,多少补贴餐费……不料,这个想法反而招致恶果。 因为那本书没办法与其他收藏品摆在一起,因此他大概是把偷来的书随手藏在壁橱的纸箱底……没想到帮忙清理旧书的儿子却把要卖给我们的旧书也放进那只纸箱中。须崎先生的父亲没有发现,就拿着纸箱来到文现里亚古书堂,委托我的母亲监价。 看到母亲从纸箱里拿出《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他一定吓得心脏都快停了。母亲肯定知道那本漫画的价值,也或许是聊到了那本漫画最近才遭窃。 总而言之,慌了手脚的须崎先生父亲连忙丢下其他书,抱着重要的收藏品跑出店外逃回家。反正收购单上的地址只写了一半,他也没有告知姓名和电话,开的车子也不是自己的……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应该可以不用担心对方知道自己的身分……」 但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员是一位拥有过人观察力的女性,「奇迹」当然发生了。 「只要有那些线索,对于我的母亲来说,要找到住处并不困难。她恐怕连对方的职业、兴趣、学历、家庭成员等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那种事情怎么能观察得出来?」 「母亲的口头禅就是:『只要看看对方拥有的书,大致上就能够了解书主的为人。』有点类似罪犯侧写……而且准确得教人难以置信。我想应该再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那种地步了。」 「你也办不到吗?」 「我当然办不到。」 我惊讶于她竟然否定得如此迅速。很难想像在书本知识上还有人比栞子小姐更厉害——我甚至有些毛骨悚然了。 「原本在抵达那间公寓前,我还不确定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是赃物。 直到与须崎先生谈过之后,我才确定。他虽然误会了书的出处,不过谈话中包含了许多重要资讯。既然身为藤子不二雄书迷的父亲多年来一直在寻找《最后的世界大战》,却对儿子隐瞒找到这本书的地方……我想母亲那句『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是指这个意思。」 我这才发现刚才听过的那些话,事实上都带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假如栞子小姐的推理全部正确的话,也就是说,须崎先生是被栞子小姐母亲那句充满讽刺的谢辞所吸引,那么真相会是多么不堪啊。 「难道她对须崎先生的父亲鞠躬,也是……」 「『对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这句话只是在威胁他招供。特地把须崎先生赶出屋外,两人开始单独谈话,也是因为不希望小孩子听到对话内容。 通知警方,或劝他自首、把书还给原来的主人,都是很好的解决办法。然而,母亲却不是这种人。」 「……她是哪种人?」 我顺口就问了这个问题。栞子小姐紧咬住没有血色的嘴唇。 「呃,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没关系……」 我连忙补上这一句。她摇头: 「没关系……我的母亲虽然相当聪明……有些时候却天真到近乎残忍,简直像在玩游戏一样,对于背地里的黑箱交易也不以为意。我想当时她一定也对须崎先生的父亲提出了十分过分的要求。」 「……要求转让《最后的世界大战》之类的?」 「她应该也有想过这点。不过以那种方式得手的书,应该很难卖掉。明知是赃物还进行买卖的话,就是违法……所以,她大概是以不举发《最后的世界大战》当作交换,要求他转让其他珍贵的收藏品。」 「咦?」 「摆在那个房间里的收藏品,包括今天收到的这些单行本,都没有更早之前的作品,全部都是一九八〇年以后出版的,或几乎没有古董书价值的东西。 须崎先生的父亲似乎拥有过不少当时曾经受到瞩目的初期作品……尤其是杂志和别册附录。一九六〇年代之前,漫画月刊附上漫画别册当作附录算是很普遍的情况,因此如果他从藤子不二雄出道时就是书迷的话,有那些收藏品也是理所当然……母亲恐怕就是要求他把那些收藏品全都割让了。」 「……你的意思是,免费吗?」 「这部分我就不清楚了。总而言之,须崎先生的父亲应该曾经拒绝。须崎先生不是说过父亲不会轻易卖掉自己的收藏品吗?……因此,母亲写下了这个当作说服他的王牌。」 栞子小姐把「二〇〇〇圆」的标价单拿给我看。纸片在有些增强的风中飞舞。我沉思了一会儿。 「写下这个……所以说,这是事后才写下的?」 「是的。须崎先生误以为父亲是在我们店里购得那本书。母亲将那个误会延伸成谎言,提议万一须崎先生的父亲拥有被偷的《最后的世界大战》一事被人知道,仍有办法全身而退。而这张标价单就是脱罪时可派上用场的小道具。」 「小道具……真的有办法能够成功脱罪吗?」 「大辅先生,你知道『善意第三人』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从字面上看来,好像是 好人的意思。 「这是法律上的用语。」 「法律用语?」 「是的。比方说,如果有人拿赃物卖给我们店。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购后转卖给其他客人,基本上不违法。我们店和买下赃物的客人属于不知道当事人特殊情况的第三者……这种立场在民法上称为『善意第三人』。而这张标价单,就是证明我母亲与须崎先生的父亲是『善意第三人』的证据。」 我不解偏头,想要在脑袋中厘清状况,却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不起,可以再说得简单点吗……」 「假如这张标价单经过认定是真的,就表示把赃物《最后的世界大战》卖给我们店的另有其人。同时,这个两千圆的金额,也表示我母亲没注意到这本书的价值……亦即她不晓得这就是那本被偷的高价旧书,所以买下并出售。 简单来说,我母亲虚构了一位与自己及须崎先生的父亲无关的假犯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从犯人手中便宜买下这本书然后又卖掉,如此一来,双方在法律上都不会被追究刑责。」 我觉得很纳闷,不过姑且可以了解她的意思。因为被害人可要求损害赔偿的对象,基本上只限于犯人。 「有可能那么顺利吗?」 「不见得。即使是善意第三人,可能也有义务必须将赃物还给失主……但是,我想母亲应该没有仔细说明这些。简单来说,她认为只要说服须崎先生的父亲即可……无论如何,现在追诉期也已经过了。」 栞子小姐用左手和牙齿将那张标价单撕碎,让碎片随风飞向黑夜的大海中。纸片被白色碎浪吞没,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你了解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了吧?她很了解旧书、很聪明又莫名其妙……十年前失踪后,完全没有联络。」 突然触及核心话题,我重重吐口气,想要平抚自己的紧张。 「……没有留下纸条或什么的吗?」 「我想没有……她只留了一本书给我。」 栞子小姐无力地笑了笑。 「书?」 「我想你也知道……就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 我曾经在她房里看过那本书。记得那本书是坂口安吾过世后,他妻子所写的散文集。后来那些《cracra日记》全被拿去均一价置物车上出清了。 「你把那本书拿去均一价置物车上卖掉了?」 「没有,那些不是母亲留给我的那一本……母亲从前经常送书给我,也喜欢借由书本表达自己的心情。我看到留给我的《cracra日记》时,立刻就明白母亲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 我觉得她似乎希望我问。 「应该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cracra日记》中有一段内容描述作者把年幼的女儿抛弃在家中,去找安吾。」 海边弥漫着浓重的沉默。我终于稍微了解过去她说无法喜欢《cracra日记》的原因。 「你认为我刚才为什么没有直接把真相告诉须崎先生?」 栞子小姐再度凝视黑暗的海面。这一夜多云无星,没有任何光线照亮海面。 「一方面是事到如今也没有证据……再说,你也不希望破坏他的回忆,应该是这样吧?」 我想了一会儿后开口说出答案。父亲就是偷走珍贵旧书的犯人,而且初恋对象还利用这一点收购了其他旧书——这世界上有人会想知道这种「真相」吗? 「这也是部分原因,不过最主要还有其他的……」 栞子小姐一瞬间噤口不言。我知道她正紧晈着牙关,因为她脸上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因为我想到,如果把真相告诉他的话,他就不会把旧漫画卖给我了……结果我和母亲三十年前的行为也没有多大差别。母亲受到《最后的世界大战》诱惑而造访公寓,以便宜的价格将其他旧漫画带回店里……我真的没有资格责备母亲。须崎先生说对了,我和母亲好像……」 变冷的风从陆地吹向海上。她缩起纤细的身体。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想将手臂环上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打算一辈子都不结婚。」 结果这太过突然的宣言,让我停下了动作。她刚才说了什么? 「即使和某个人结婚,共组幸福家庭,总有一天我也可能和母亲一样抛弃家人……我无法保证自己不会那样做。」 我了解这个人或许没有把我当异性看待,却又莫名感觉这番话像是在绕圈子拒绝我。很难想像这个与众不同却很认真的栞子小姐与人交往时,不会以结婚为前提。 「大辅先生,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以往。她拄着拐杖一点一点改变身体方向,朝阶梯迈步走去。 「谢谢你听我说话……我,稍微释怀了。」 我的心情则是沉重到与释怀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总之,我走在她身后。 「《最后的世界大战》结局是什么?」 我朝披着一头黑长发的背影问道。这种场合能够开口说的事情,我只能想到这个。 「……主角抵达地下碉堡,抱着动也不动的父亲,发誓再也不分开……但是,一部机器人侵入了地下碉堡,准备杀掉主角。」 栞子小姐看着脚下,像在配合自己的步调,缓缓说明。 「结果,这次换成父亲醒来,击倒了机器人。另一方面,想要压制地面世界的机器人也因为放射线的影响造成电子脑失控,开始互相攻击,最后全数毁灭。故事结束在重逢的父子两人站在战争结束的地面上。」 「……真是个好结局。」 我说出最直接的感想。 一会儿过后,栞子小姐才叹息说: 「或许……是吧。」 终章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2 店门前的马路上有着不晓得从何处飞来的醒目枯叶。虽然每周都会打扫一次,不过看样子或许暂时还是每天打扫比较好。 我把均一价置物车和招牌收回店里,把「营业中」的牌子转到「准备中」。某处传来乌鸦的叫声。 现在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打烊时间。回到店内,栞子小姐正好将现金收进夹链袋中。 「我把钱放进保险箱。你帮忙关灯吧。」 她俐落地下达指示,走进主屋。一打开门,里头隐约传来咖哩的香气。那是筱川家今天的晚餐吧。 剩下我一个人的店里感觉突然变得好大。明明夏天自己顾店时,也不觉得怎么样。 前往藤泽收购旧漫画已经过了两周。栞子小姐似乎终于恢复精神了。 收购回来的书,一部分在网路上贩售,剩下的则拿去旧书业者交易的旧书市场。或许是因为其中有许多高人气单行本的关系,不少旧书店参与喊价,最后由神田神保町的老店得标。那些书现在或许已经成为另一位藤子不二雄书迷房间里的收藏品了。 我关掉柜台以外的所有照明,也拔掉展示柜的日光灯电线。这时栞子小姐回来了。 没有拐杖的手中提着一只大纸袋,手上拿着还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她的手臂因为那些沉重的东西而微幅颤抖着。 「那个……可以帮我拿着吗?」 「啊,好。」 我听话接过马克杯和纸袋,摆在柜台上。纸袋中塞满了精装书。马克杯中似乎是即溶咖啡。 「这些书明天早上请拿到均一价置物车上……咖啡,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用。今天也辛苦你了。」 「谢谢。」 我喝下一口大马克杯中的咖啡。栞子小姐微笑看着我。一个人喝,总觉得有些奇怪。 「有需要的话,屋里有牛奶和糖……还是黑咖啡就好?」 「嗯。」 我点头。其实哪一种都无所谓。 「你的呢?」 「啊。」 她伸手遮住嘴巴。看样子不是不想喝,只是忘了泡而已。 「我也去泡我的咖啡。你稍微等我一下。」 「不,那个……」 她正兴冲冲地准备走进主屋,我叫住她。等她来回太花时间了。 「不介意我喝过的话,我们一起喝吧?这杯还满多的。」 她稍微想了一下,点点头。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们把杯子放在柜台一角,轮流喝着杯中的咖啡。最近我们偶尔会像这样,在工作结束时喝杯饮料。 「啊,对了。你今天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餐?」 她突然想到,说: 「我妹妹现在正在后面煮咖哩,不过两个人每次都吃不完。」 「咦?可以吗?」 在这里工作三个多月,这还是她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 「如果你可以接受鸡肉咖哩的话……」 「好……我家也都是煮鸡肉咖哩。」 「啊,我家也是。不过在外头吃饭时也会吃其他的咖哩。」 经过前阵子在七里之滨海边的那段谈话之后,我感觉与栞子小姐更接近了。也许是因为她告诉了我许多关于母亲的事情吧——顺便连她一辈子都不打算结婚这个决定也告诉我了……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我顺手拿出纸袋中的书,摆在柜台上。按惯例,这些应该是从她房间里拿出来的书。 (……嗯?) 里头夹杂几本书背看来很眼熟的书,是坂口三干代的《cracra日记》,而且有三本。之前应该已经卖掉五、六本了啊。栞子小姐正在折空纸袋。我看向她的眼睛。 「你还有其他《cracra日记》吗?」 「我买的。」 「买的?」 我反问。她不是说不喜欢失踪母亲留下的这本书吗? 「为什么要买?」 「……秘密。」 栞子小姐漂亮的嘴唇扬起微笑。不,或许是苦笑。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感觉继续问下去也是枉然。 (不过……) 最近,我认真想过。 假如想要进一步深入了解某个人,即使所作所为都是枉然也无所谓。如果什么也不做,只是守在身边,恐怕会连现有的关系都失去。这种经验我已经有过一次。 我静静放下马克杯。 「我可以猜猜看吗?」 原本正要喝咖啡的栞子小姐眨了眨眼镜后侧的眼睛。我隐约想到,也许不这么说比较好,不过说出口的话现在也来不及收回来了。 「……你只要猜吗?」 她不解偏头。 「什么意思?」 「那个……我的意思是,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有猜中的奖励、猜错的惩罚之类的……」 看样子她并不讨厌我主动说要猜谜。只是我没想到她会提议要给我奖励。 「啊,那么就……有了……」 我有些慌了手脚。怎么可能临时想出对我有好处的「奖励」? 「……下次休假,要不要去哪里走走?我们可以开车去你喜欢的地方绕绕。」 我的提议动机很明显,任何人只要一听到都会觉得这是约会。不过目前还不晓得我们的打赌是否成立—— 「好。就这么办。」 她居然干脆地接受条件,我反而吓了一跳。 「真的可以吗?」 「是的,我才要谢谢你。自从受伤后,我正伤脑筋没有办法去其他旧书店……去哪一家店都可以,对吧?」 不如说她的语气很雀跃,看样子似乎已经确定目的地只限旧书店了。她丝毫没有怀疑这是约会的样子。 算了,这样也好。我轻咳一声清清喉咙。 「……可以问问题吗?」 我手指着太阳穴发问。其实我大概晓得答案了,只是有几个地方想要确认一下。 「只要是我能够回答的范围。」 「你母亲留下的书,现在怎么了?」 「……处理掉了。」 「上面有写给你的留言吗?」 她瞬间睁大眼睛,似乎发现我已经很靠近真相了。 「……不知道。」 「不知道?」 「问题到此为止。」 栞子小姐恶作剧般笑了笑。原本那么讨厌提起母亲的她,现在看起来却比平常更有精神。看样子即使解谜的人不是自己,只要是与书有关的谜题,她也很感兴趣。 哎,关于这一点,或许我也一样吧。 「有答案了吗?」 我试着在脑中整理目前为止获得的资讯,大致上已经能够锁定答案了。与其说是推理,其实比较像是去了解筱川栞子这个人。 「你说母亲留下的《cracra日记》已经处理掉了,对吧?」 「是的。」 「可是你没有说已经丢掉了。」 我继续说。接下来才是重点。 「该不会是混入要卖到旧书市场的书里了?而且把书送去市场的人,正是当时还在经营书店的你父亲。所以你才会不晓得书流入哪一家旧书店了……」 栞子小姐不发一语专注聆听。看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错。 「你一直在找那本书,心想,也许是卖到哪一家旧书店去了……这边这些是从网路上买来的旧书。每次只要看到可疑的《cracra日记》,你就会买下、确认内容,发现不是那一本,就放上均一价置物车出售……所以你有这么多本 一样的书。」 咖啡已经不再冒出热气。栞子小姐喝了一口咖啡,停顿了一下之后,说: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找回曾经放手的书呢?」 「你刚才已经回答了,因为『不知道上面是否有留言』。你看到母亲的书时,以为自己知道母亲想要借着书表达什么心情……因此看也没看就处理掉了。 但是,你大概是后来才想到的吧,也许那本书中写了什么给自己的内容。你的行为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店里一片宁静。我默默等待栞子小姐的回答。 她说过母亲和自己很相似。尽管如此,自己也不见得完全了解母亲的想法,因此她希望找回母亲留下的那本书,亲眼确认看看。 「……横滨那里有一家旧书店,我之前一直很想去。」 她没有看向我,自顾自地说: 「下次休假时,请带我一起去。」 后记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也曾经提过,这本小说选择北鎌仓为舞台是因为气氛适合,以及那是我熟悉的地方。 我曾在北鎌仓某县立高中就读三年。那所学校可以由大船车站搭乘巴士前往,或是从北鎌仓车站爬上陡坡,穿过山坡上的住宅区后,就会看见水泥校舍——我想,这样一写应该就有人知道了,主角大辅就读的高中正是以我的母校为蓝本。 也许是这所学校位在台地上的关系,景色绝伦,晴天还能够看到海。 上一集出版后收到许多感想,我很开心,但也有人精准指出主角的母校,让我吓了一大跳。这些读者简直就像也是从那所高中毕业的一样,是我的学弟妹或学长姐吧。对于念过那所学校的人来说,快要迟到时在山路上奔跑的辛苦,一定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回忆。 这个故事中,有些部分是真实存在,有些则是虚构。书中提到的旧书全都实际存在,这一点在上一集的后记中也已经提过。另外,书中使用的鎌仓附近地名也是真实存在。 至于主角们出入的机构、店铺等,有些有参考的蓝本,有些则否。主角的母校就是一例,不过熟悉这块地区的读者似乎发现那里是哪里了。 但是,与登场人物相关的部分则是完全虚构的,这些人并非真实存在。这一点,我自己特别能够明确地区隔真实与虚构。 和上一集一样,书中有许多必须查资料的内容,十分感谢鎌仓市公文堂书店的人员,以及协助收集资料的各位。 最后也要对读者们聊表谢意。故事终于进入主线。如果各位能够继续支持下一集,将是我的荣幸。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早川文库nv) 安东尼·伯吉斯《安东尼·伯吉斯选集2·发条橘子》(早川书房)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 完整版》(早川epi文库) anthony burgess《a clockwork e》(w.w.norton & pany) 国枝史郎《完本 茑葛木曾栈》(桃源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 幽默新论语》(六月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金言》(六月社) 司马辽太郎《猪与蔷薇》(东方社) 司马辽太郎《司马辽太郎全集》(文艺春秋) 产经新闻社编《新闻记者 司马辽太郎》(扶桑社) 半藤一利、山折哲雄等《司马辽太郎行脚》(president出版社) 藤子·f·不二雄、藤子不二雄a《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小学馆creative) 藤子不二雄a、藤子·f·不二雄《老是画着少年漫画的两人》(日本图书中心) 藤子·f·不二雄《米拉·库鲁·1 宇宙恐龙波可/宇宙狗托比》(小学馆) 藤子·f·不二雄大全集编辑部编《f森林大冒险》(小学馆) mandarake出版部编《mandarake zenbu50》(mandarake出版) 古川益三《mandarake风云录 追求梦幻漫画…》(太田出版)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也曾经提过,这本小说选择北鎌仓为舞台是因为气氛适合,以及那是我熟悉的地方。 我曾在北鎌仓某县立高中就读三年。那所学校可以由大船车站搭乘巴士前往,或是从北鎌仓车站爬上陡坡,穿过山坡上的住宅区后,就会看见水泥校舍——我想,这样一写应该就有人知道了,主角大辅就读的高中正是以我的母校为蓝本。 也许是这所学校位在台地上的关系,景色绝伦,晴天还能够看到海。 上一集出版后收到许多感想,我很开心,但也有人精准指出主角的母校,让我吓了一大跳。这些读者简直就像也是从那所高中毕业的一样,是我的学弟妹或学长姐吧。对于念过那所学校的人来说,快要迟到时在山路上奔跑的辛苦,一定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回忆。 这个故事中,有些部分是真实存在,有些则是虚构。书中提到的旧书全都实际存在,这一点在上一集的后记中也已经提过。另外,书中使用的鎌仓附近地名也是真实存在。 至于主角们出入的机构、店铺等,有些有参考的蓝本,有些则否。主角的母校就是一例,不过熟悉这块地区的读者似乎发现那里是哪里了。 但是,与登场人物相关的部分则是完全虚构的,这些人并非真实存在。这一点,我自己特别能够明确地区隔真实与虚构。 和上一集一样,书中有许多必须查资料的内容,十分感谢鎌仓市公文堂书店的人员,以及协助收集资料的各位。 最后也要对读者们聊表谢意。故事终于进入主线。如果各位能够继续支持下一集,将是我的荣幸。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早川文库nv) 安东尼·伯吉斯《安东尼·伯吉斯选集2·发条橘子》(早川书房)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 完整版》(早川epi文库) anthony burgess《a clockwork e》(w.w.norton & pany) 国枝史郎《完本 茑葛木曾栈》(桃源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 幽默新论语》(六月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金言》(六月社) 司马辽太郎《猪与蔷薇》(东方社) 司马辽太郎《司马辽太郎全集》(文艺春秋) 产经新闻社编《新闻记者 司马辽太郎》(扶桑社) 半藤一利、山折哲雄等《司马辽太郎行脚》(president出版社) 藤子·f·不二雄、藤子不二雄a《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小学馆creative) 藤子不二雄a、藤子·f·不二雄《老是画着少年漫画的两人》(日本图书中心) 藤子·f·不二雄《米拉·库鲁·1 宇宙恐龙波可/宇宙狗托比》(小学馆) 藤子·f·不二雄大全集编辑部编《f森林大冒险》(小学馆) mandarake出版部编《mandarake zenbu50》(mandarake出版) 古川益三《mandarake风云录 追求梦幻漫画…》(太田出版)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也曾经提过,这本小说选择北鎌仓为舞台是因为气氛适合,以及那是我熟悉的地方。 我曾在北鎌仓某县立高中就读三年。那所学校可以由大船车站搭乘巴士前往,或是从北鎌仓车站爬上陡坡,穿过山坡上的住宅区后,就会看见水泥校舍——我想,这样一写应该就有人知道了,主角大辅就读的高中正是以我的母校为蓝本。 也许是这所学校位在台地上的关系,景色绝伦,晴天还能够看到海。 上一集出版后收到许多感想,我很开心,但也有人精准指出主角的母校,让我吓了一大跳。这些读者简直就像也是从那所高中毕业的一样,是我的学弟妹或学长姐吧。对于念过那所学校的人来说,快要迟到时在山路上奔跑的辛苦,一定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回忆。 这个故事中,有些部分是真实存在,有些则是虚构。书中提到的旧书全都实际存在,这一点在上一集的后记中也已经提过。另外,书中使用的鎌仓附近地名也是真实存在。 至于主角们出入的机构、店铺等,有些有参考的蓝本,有些则否。主角的母校就是一例,不过熟悉这块地区的读者似乎发现那里是哪里了。 但是,与登场人物相关的部分则是完全虚构的,这些人并非真实存在。这一点,我自己特别能够明确地区隔真实与虚构。 和上一集一样,书中有许多必须查资料的内容,十分感谢鎌仓市公文堂书店的人员,以及协助收集资料的各位。 最后也要对读者们聊表谢意。故事终于进入主线。如果各位能够继续支持下一集,将是我的荣幸。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早川文库nv) 安东尼·伯吉斯《安东尼·伯吉斯选集2·发条橘子》(早川书房)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 完整版》(早川epi文库) anthony burgess《a clockwork e》(w.w.norton & pany) 国枝史郎《完本 茑葛木曾栈》(桃源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 幽默新论语》(六月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金言》(六月社) 司马辽太郎《猪与蔷薇》(东方社) 司马辽太郎《司马辽太郎全集》(文艺春秋) 产经新闻社编《新闻记者 司马辽太郎》(扶桑社) 半藤一利、山折哲雄等《司马辽太郎行脚》(president出版社) 藤子·f·不二雄、藤子不二雄a《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小学馆creative) 藤子不二雄a、藤子·f·不二雄《老是画着少年漫画的两人》(日本图书中心) 藤子·f·不二雄《米拉·库鲁·1 宇宙恐龙波可/宇宙狗托比》(小学馆) 藤子·f·不二雄大全集编辑部编《f森林大冒险》(小学馆) mandarake出版部编《mandarake zenbu50》(mandarake出版) 古川益三《mandarake风云录 追求梦幻漫画…》(太田出版)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也曾经提过,这本小说选择北鎌仓为舞台是因为气氛适合,以及那是我熟悉的地方。 我曾在北鎌仓某县立高中就读三年。那所学校可以由大船车站搭乘巴士前往,或是从北鎌仓车站爬上陡坡,穿过山坡上的住宅区后,就会看见水泥校舍——我想,这样一写应该就有人知道了,主角大辅就读的高中正是以我的母校为蓝本。 也许是这所学校位在台地上的关系,景色绝伦,晴天还能够看到海。 上一集出版后收到许多感想,我很开心,但也有人精准指出主角的母校,让我吓了一大跳。这些读者简直就像也是从那所高中毕业的一样,是我的学弟妹或学长姐吧。对于念过那所学校的人来说,快要迟到时在山路上奔跑的辛苦,一定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回忆。 这个故事中,有些部分是真实存在,有些则是虚构。书中提到的旧书全都实际存在,这一点在上一集的后记中也已经提过。另外,书中使用的鎌仓附近地名也是真实存在。 至于主角们出入的机构、店铺等,有些有参考的蓝本,有些则否。主角的母校就是一例,不过熟悉这块地区的读者似乎发现那里是哪里了。 但是,与登场人物相关的部分则是完全虚构的,这些人并非真实存在。这一点,我自己特别能够明确地区隔真实与虚构。 和上一集一样,书中有许多必须查资料的内容,十分感谢鎌仓市公文堂书店的人员,以及协助收集资料的各位。 最后也要对读者们聊表谢意。故事终于进入主线。如果各位能够继续支持下一集,将是我的荣幸。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早川文库nv) 安东尼·伯吉斯《安东尼·伯吉斯选集2·发条橘子》(早川书房)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 完整版》(早川epi文库) anthony burgess《a clockwork e》(w.w.norton & pany) 国枝史郎《完本 茑葛木曾栈》(桃源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 幽默新论语》(六月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金言》(六月社) 司马辽太郎《猪与蔷薇》(东方社) 司马辽太郎《司马辽太郎全集》(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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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rgess《a clockwork e》(w.w.norton & pany) 国枝史郎《完本 茑葛木曾栈》(桃源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 幽默新论语》(六月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金言》(六月社) 司马辽太郎《猪与蔷薇》(东方社) 司马辽太郎《司马辽太郎全集》(文艺春秋) 产经新闻社编《新闻记者 司马辽太郎》(扶桑社) 半藤一利、山折哲雄等《司马辽太郎行脚》(president出版社) 藤子·f·不二雄、藤子不二雄a《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小学馆creative) 藤子不二雄a、藤子·f·不二雄《老是画着少年漫画的两人》(日本图书中心) 藤子·f·不二雄《米拉·库鲁·1 宇宙恐龙波可/宇宙狗托比》(小学馆) 藤子·f·不二雄大全集编辑部编《f森林大冒险》(小学馆) mandarake出版部编《mandarake zenbu50》(mandarake出版) 古川益三《mandarake风云录 追求梦幻漫画…》(太田出版)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也曾经提过,这本小说选择北鎌仓为舞台是因为气氛适合,以及那是我熟悉的地方。 我曾在北鎌仓某县立高中就读三年。那所学校可以由大船车站搭乘巴士前往,或是从北鎌仓车站爬上陡坡,穿过山坡上的住宅区后,就会看见水泥校舍——我想,这样一写应该就有人知道了,主角大辅就读的高中正是以我的母校为蓝本。 也许是这所学校位在台地上的关系,景色绝伦,晴天还能够看到海。 上一集出版后收到许多感想,我很开心,但也有人精准指出主角的母校,让我吓了一大跳。这些读者简直就像也是从那所高中毕业的一样,是我的学弟妹或学长姐吧。对于念过那所学校的人来说,快要迟到时在山路上奔跑的辛苦,一定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回忆。 这个故事中,有些部分是真实存在,有些则是虚构。书中提到的旧书全都实际存在,这一点在上一集的后记中也已经提过。另外,书中使用的鎌仓附近地名也是真实存在。 至于主角们出入的机构、店铺等,有些有参考的蓝本,有些则否。主角的母校就是一例,不过熟悉这块地区的读者似乎发现那里是哪里了。 但是,与登场人物相关的部分则是完全虚构的,这些人并非真实存在。这一点,我自己特别能够明确地区隔真实与虚构。 和上一集一样,书中有许多必须查资料的内容,十分感谢鎌仓市公文堂书店的人员,以及协助收集资料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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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子·f·不二雄《米拉·库鲁·1 宇宙恐龙波可/宇宙狗托比》(小学馆) 藤子·f·不二雄大全集编辑部编《f森林大冒险》(小学馆) mandarake出版部编《mandarake zenbu50》(mandarake出版) 古川益三《mandarake风云录 追求梦幻漫画…》(太田出版) 序章 《国王的驴耳朵》(poplar社)·1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嘟嘟 我想五浦先生大概把这趟一日游当作约会了。他似乎很喜欢姊姊。 说到这,原本五浦先生刚开始在我们家工作时,我非常担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怕生的姊姊会主动雇用员工。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也有点吓人,我当时还在想,姊姊该不会被坏人骗了吧? 在店里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有点懦弱又勤奋工作的普通人。他愿意仔细聆听别人说话,招呼客人也比我能干。 这话我只写在这里,没有对本人说。 依我所见,五浦先生应该是很容易让长辈,尤其是比他年长的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类型。体格明明像个战士,个性却像个随从。 他们两人在傍晚左右回来。 姊姊心情十分愉快。听说他们去了横滨还是川崎的旧书店绕了一圈,回程还去了辻堂那里。 他们买了两大箱的书,帮忙搬进玄关的当然是五浦先生。他的外表看来虽然疲累,眼神却莫名充满活力。 也许是因为看见姊姊很开心,所以也跟着开心吧。果然是随从命。 今天午休,小菅奈绪来我们班上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说: 「你姊姊不是普通人。」 话题只要一谈到姊姊,奈绪的脸就会比平时更严肃。她虽然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和姊姊处不来。 前阵子奈绪喜欢上热音社的西野,结果被对方拒绝,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扯上姊姊和五浦先生。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麻烦,大概是姊姊做了让奈绪很吃惊的举动,解决了整件事吧。 现在西野去了其他学校。 他误以为是五浦先生背地里恶意散播谣言,说他玩弄很多女孩子,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因此企图纵火烧我们书店,最后遭到逮捕。停学惩处结束后,他便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不过我想西野之所以误会,都是我的错。我在店里听到五浦先生和其他熟客聊到奈绪暗恋西野的事,不小心告诉了同社团的人。 碰巧当时学校正在盛传西野的所作所为,我的话似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晓得原来奈绪在学校里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情。 看样子我这个人嘴巴很不牢靠。 自从我们家房子差点被烧,我开始尽量不说不该说的话。但为了避免产生压力,我将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写在这里。 别人都不晓得我半夜对着电脑写这些事情。 今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姊姊昨天买回来的书还堆在玄关。姊姊还没有办法搬重物上楼,我却忘了自己对她说过「晚一点帮你搬」这句话。 总之,我先把那些书搬上二楼,免得挡在玄关不好打扫。 二楼目前是姊姊的专属区域,连我也没资格干涉,四面八方都是书。我暂时先找个空位放着,不过她晚点可能会生气。 正要走开时,我在走廊书堆中发现一本很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那是小时候姊姊会念给我听的绘本。那应该是我的书,什么时候混进姊姊的区域里了? 想不太起来故事内容是什么,于是我把书拿回房间,打开这本好久没读的书。真的很有趣。 两神正在争论谁的乐器弹奏得比较好,笨拙的米达斯国王碰巧路过。虽然一听就知道谁演奏得比较好,但是米达斯国王却说他比较喜欢演奏差的那方。 结果神生气了,把米达斯国王的耳朵变成驴子耳朵以惩罚他(神的心胸还真狭窄)。国王觉得很丢脸,把耳朵藏起来,却被理发师看到了。国王威胁理发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了他(国王也真过分)。 理发师虽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不说出口责在难受,于是他在河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朝着洞里大喊:「国王有对驴耳朵!」 我合上书思考。 或许我所做的——把无法对旁人说的事情偷偷写在这里的行为,正和理发师一样。 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河边的洞。 我不晓得洞延伸到什么地方,不过可以确定洞里没有其他人。 我希望当作这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嘟嘟 我想五浦先生大概把这趟一日游当作约会了。他似乎很喜欢姊姊。 说到这,原本五浦先生刚开始在我们家工作时,我非常担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怕生的姊姊会主动雇用员工。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也有点吓人,我当时还在想,姊姊该不会被坏人骗了吧? 在店里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有点懦弱又勤奋工作的普通人。他愿意仔细聆听别人说话,招呼客人也比我能干。 这话我只写在这里,没有对本人说。 依我所见,五浦先生应该是很容易让长辈,尤其是比他年长的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类型。体格明明像个战士,个性却像个随从。 他们两人在傍晚左右回来。 姊姊心情十分愉快。听说他们去了横滨还是川崎的旧书店绕了一圈,回程还去了辻堂那里。 他们买了两大箱的书,帮忙搬进玄关的当然是五浦先生。他的外表看来虽然疲累,眼神却莫名充满活力。 也许是因为看见姊姊很开心,所以也跟着开心吧。果然是随从命。 今天午休,小菅奈绪来我们班上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说: 「你姊姊不是普通人。」 话题只要一谈到姊姊,奈绪的脸就会比平时更严肃。她虽然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和姊姊处不来。 前阵子奈绪喜欢上热音社的西野,结果被对方拒绝,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扯上姊姊和五浦先生。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麻烦,大概是姊姊做了让奈绪很吃惊的举动,解决了整件事吧。 现在西野去了其他学校。 他误以为是五浦先生背地里恶意散播谣言,说他玩弄很多女孩子,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因此企图纵火烧我们书店,最后遭到逮捕。停学惩处结束后,他便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不过我想西野之所以误会,都是我的错。我在店里听到五浦先生和其他熟客聊到奈绪暗恋西野的事,不小心告诉了同社团的人。 碰巧当时学校正在盛传西野的所作所为,我的话似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晓得原来奈绪在学校里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情。 看样子我这个人嘴巴很不牢靠。 自从我们家房子差点被烧,我开始尽量不说不该说的话。但为了避免产生压力,我将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写在这里。 别人都不晓得我半夜对着电脑写这些事情。 今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姊姊昨天买回来的书还堆在玄关。姊姊还没有办法搬重物上楼,我却忘了自己对她说过「晚一点帮你搬」这句话。 总之,我先把那些书搬上二楼,免得挡在玄关不好打扫。 二楼目前是姊姊的专属区域,连我也没资格干涉,四面八方都是书。我暂时先找个空位放着,不过她晚点可能会生气。 正要走开时,我在走廊书堆中发现一本很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那是小时候姊姊会念给我听的绘本。那应该是我的书,什么时候混进姊姊的区域里了? 想不太起来故事内容是什么,于是我把书拿回房间,打开这本好久没读的书。真的很有趣。 两神正在争论谁的乐器弹奏得比较好,笨拙的米达斯国王碰巧路过。虽然一听就知道谁演奏得比较好,但是米达斯国王却说他比较喜欢演奏差的那方。 结果神生气了,把米达斯国王的耳朵变成驴子耳朵以惩罚他(神的心胸还真狭窄)。国王觉得很丢脸,把耳朵藏起来,却被理发师看到了。国王威胁理发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了他(国王也真过分)。 理发师虽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不说出口责在难受,于是他在河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朝着洞里大喊:「国王有对驴耳朵!」 我合上书思考。 或许我所做的——把无法对旁人说的事情偷偷写在这里的行为,正和理发师一样。 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河边的洞。 我不晓得洞延伸到什么地方,不过可以确定洞里没有其他人。 我希望当作这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嘟嘟 我想五浦先生大概把这趟一日游当作约会了。他似乎很喜欢姊姊。 说到这,原本五浦先生刚开始在我们家工作时,我非常担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怕生的姊姊会主动雇用员工。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也有点吓人,我当时还在想,姊姊该不会被坏人骗了吧? 在店里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有点懦弱又勤奋工作的普通人。他愿意仔细聆听别人说话,招呼客人也比我能干。 这话我只写在这里,没有对本人说。 依我所见,五浦先生应该是很容易让长辈,尤其是比他年长的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类型。体格明明像个战士,个性却像个随从。 他们两人在傍晚左右回来。 姊姊心情十分愉快。听说他们去了横滨还是川崎的旧书店绕了一圈,回程还去了辻堂那里。 他们买了两大箱的书,帮忙搬进玄关的当然是五浦先生。他的外表看来虽然疲累,眼神却莫名充满活力。 也许是因为看见姊姊很开心,所以也跟着开心吧。果然是随从命。 今天午休,小菅奈绪来我们班上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说: 「你姊姊不是普通人。」 话题只要一谈到姊姊,奈绪的脸就会比平时更严肃。她虽然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和姊姊处不来。 前阵子奈绪喜欢上热音社的西野,结果被对方拒绝,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扯上姊姊和五浦先生。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麻烦,大概是姊姊做了让奈绪很吃惊的举动,解决了整件事吧。 现在西野去了其他学校。 他误以为是五浦先生背地里恶意散播谣言,说他玩弄很多女孩子,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因此企图纵火烧我们书店,最后遭到逮捕。停学惩处结束后,他便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不过我想西野之所以误会,都是我的错。我在店里听到五浦先生和其他熟客聊到奈绪暗恋西野的事,不小心告诉了同社团的人。 碰巧当时学校正在盛传西野的所作所为,我的话似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晓得原来奈绪在学校里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情。 看样子我这个人嘴巴很不牢靠。 自从我们家房子差点被烧,我开始尽量不说不该说的话。但为了避免产生压力,我将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写在这里。 别人都不晓得我半夜对着电脑写这些事情。 今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姊姊昨天买回来的书还堆在玄关。姊姊还没有办法搬重物上楼,我却忘了自己对她说过「晚一点帮你搬」这句话。 总之,我先把那些书搬上二楼,免得挡在玄关不好打扫。 二楼目前是姊姊的专属区域,连我也没资格干涉,四面八方都是书。我暂时先找个空位放着,不过她晚点可能会生气。 正要走开时,我在走廊书堆中发现一本很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那是小时候姊姊会念给我听的绘本。那应该是我的书,什么时候混进姊姊的区域里了? 想不太起来故事内容是什么,于是我把书拿回房间,打开这本好久没读的书。真的很有趣。 两神正在争论谁的乐器弹奏得比较好,笨拙的米达斯国王碰巧路过。虽然一听就知道谁演奏得比较好,但是米达斯国王却说他比较喜欢演奏差的那方。 结果神生气了,把米达斯国王的耳朵变成驴子耳朵以惩罚他(神的心胸还真狭窄)。国王觉得很丢脸,把耳朵藏起来,却被理发师看到了。国王威胁理发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了他(国王也真过分)。 理发师虽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不说出口责在难受,于是他在河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朝着洞里大喊:「国王有对驴耳朵!」 我合上书思考。 或许我所做的——把无法对旁人说的事情偷偷写在这里的行为,正和理发师一样。 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河边的洞。 我不晓得洞延伸到什么地方,不过可以确定洞里没有其他人。 我希望当作这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嘟嘟 我想五浦先生大概把这趟一日游当作约会了。他似乎很喜欢姊姊。 说到这,原本五浦先生刚开始在我们家工作时,我非常担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怕生的姊姊会主动雇用员工。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也有点吓人,我当时还在想,姊姊该不会被坏人骗了吧? 在店里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有点懦弱又勤奋工作的普通人。他愿意仔细聆听别人说话,招呼客人也比我能干。 这话我只写在这里,没有对本人说。 依我所见,五浦先生应该是很容易让长辈,尤其是比他年长的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类型。体格明明像个战士,个性却像个随从。 他们两人在傍晚左右回来。 姊姊心情十分愉快。听说他们去了横滨还是川崎的旧书店绕了一圈,回程还去了辻堂那里。 他们买了两大箱的书,帮忙搬进玄关的当然是五浦先生。他的外表看来虽然疲累,眼神却莫名充满活力。 也许是因为看见姊姊很开心,所以也跟着开心吧。果然是随从命。 今天午休,小菅奈绪来我们班上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说: 「你姊姊不是普通人。」 话题只要一谈到姊姊,奈绪的脸就会比平时更严肃。她虽然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和姊姊处不来。 前阵子奈绪喜欢上热音社的西野,结果被对方拒绝,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扯上姊姊和五浦先生。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麻烦,大概是姊姊做了让奈绪很吃惊的举动,解决了整件事吧。 现在西野去了其他学校。 他误以为是五浦先生背地里恶意散播谣言,说他玩弄很多女孩子,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因此企图纵火烧我们书店,最后遭到逮捕。停学惩处结束后,他便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不过我想西野之所以误会,都是我的错。我在店里听到五浦先生和其他熟客聊到奈绪暗恋西野的事,不小心告诉了同社团的人。 碰巧当时学校正在盛传西野的所作所为,我的话似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晓得原来奈绪在学校里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情。 看样子我这个人嘴巴很不牢靠。 自从我们家房子差点被烧,我开始尽量不说不该说的话。但为了避免产生压力,我将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写在这里。 别人都不晓得我半夜对着电脑写这些事情。 今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姊姊昨天买回来的书还堆在玄关。姊姊还没有办法搬重物上楼,我却忘了自己对她说过「晚一点帮你搬」这句话。 总之,我先把那些书搬上二楼,免得挡在玄关不好打扫。 二楼目前是姊姊的专属区域,连我也没资格干涉,四面八方都是书。我暂时先找个空位放着,不过她晚点可能会生气。 正要走开时,我在走廊书堆中发现一本很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那是小时候姊姊会念给我听的绘本。那应该是我的书,什么时候混进姊姊的区域里了? 想不太起来故事内容是什么,于是我把书拿回房间,打开这本好久没读的书。真的很有趣。 两神正在争论谁的乐器弹奏得比较好,笨拙的米达斯国王碰巧路过。虽然一听就知道谁演奏得比较好,但是米达斯国王却说他比较喜欢演奏差的那方。 结果神生气了,把米达斯国王的耳朵变成驴子耳朵以惩罚他(神的心胸还真狭窄)。国王觉得很丢脸,把耳朵藏起来,却被理发师看到了。国王威胁理发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了他(国王也真过分)。 理发师虽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不说出口责在难受,于是他在河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朝着洞里大喊:「国王有对驴耳朵!」 我合上书思考。 或许我所做的——把无法对旁人说的事情偷偷写在这里的行为,正和理发师一样。 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河边的洞。 我不晓得洞延伸到什么地方,不过可以确定洞里没有其他人。 我希望当作这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嘟嘟 我想五浦先生大概把这趟一日游当作约会了。他似乎很喜欢姊姊。 说到这,原本五浦先生刚开始在我们家工作时,我非常担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怕生的姊姊会主动雇用员工。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也有点吓人,我当时还在想,姊姊该不会被坏人骗了吧? 在店里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有点懦弱又勤奋工作的普通人。他愿意仔细聆听别人说话,招呼客人也比我能干。 这话我只写在这里,没有对本人说。 依我所见,五浦先生应该是很容易让长辈,尤其是比他年长的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类型。体格明明像个战士,个性却像个随从。 他们两人在傍晚左右回来。 姊姊心情十分愉快。听说他们去了横滨还是川崎的旧书店绕了一圈,回程还去了辻堂那里。 他们买了两大箱的书,帮忙搬进玄关的当然是五浦先生。他的外表看来虽然疲累,眼神却莫名充满活力。 也许是因为看见姊姊很开心,所以也跟着开心吧。果然是随从命。 今天午休,小菅奈绪来我们班上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说: 「你姊姊不是普通人。」 话题只要一谈到姊姊,奈绪的脸就会比平时更严肃。她虽然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和姊姊处不来。 前阵子奈绪喜欢上热音社的西野,结果被对方拒绝,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扯上姊姊和五浦先生。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麻烦,大概是姊姊做了让奈绪很吃惊的举动,解决了整件事吧。 现在西野去了其他学校。 他误以为是五浦先生背地里恶意散播谣言,说他玩弄很多女孩子,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因此企图纵火烧我们书店,最后遭到逮捕。停学惩处结束后,他便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不过我想西野之所以误会,都是我的错。我在店里听到五浦先生和其他熟客聊到奈绪暗恋西野的事,不小心告诉了同社团的人。 碰巧当时学校正在盛传西野的所作所为,我的话似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晓得原来奈绪在学校里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情。 看样子我这个人嘴巴很不牢靠。 自从我们家房子差点被烧,我开始尽量不说不该说的话。但为了避免产生压力,我将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写在这里。 别人都不晓得我半夜对着电脑写这些事情。 今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姊姊昨天买回来的书还堆在玄关。姊姊还没有办法搬重物上楼,我却忘了自己对她说过「晚一点帮你搬」这句话。 总之,我先把那些书搬上二楼,免得挡在玄关不好打扫。 二楼目前是姊姊的专属区域,连我也没资格干涉,四面八方都是书。我暂时先找个空位放着,不过她晚点可能会生气。 正要走开时,我在走廊书堆中发现一本很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那是小时候姊姊会念给我听的绘本。那应该是我的书,什么时候混进姊姊的区域里了? 想不太起来故事内容是什么,于是我把书拿回房间,打开这本好久没读的书。真的很有趣。 两神正在争论谁的乐器弹奏得比较好,笨拙的米达斯国王碰巧路过。虽然一听就知道谁演奏得比较好,但是米达斯国王却说他比较喜欢演奏差的那方。 结果神生气了,把米达斯国王的耳朵变成驴子耳朵以惩罚他(神的心胸还真狭窄)。国王觉得很丢脸,把耳朵藏起来,却被理发师看到了。国王威胁理发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了他(国王也真过分)。 理发师虽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不说出口责在难受,于是他在河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朝着洞里大喊:「国王有对驴耳朵!」 我合上书思考。 或许我所做的——把无法对旁人说的事情偷偷写在这里的行为,正和理发师一样。 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河边的洞。 我不晓得洞延伸到什么地方,不过可以确定洞里没有其他人。 我希望当作这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嘟嘟 我想五浦先生大概把这趟一日游当作约会了。他似乎很喜欢姊姊。 说到这,原本五浦先生刚开始在我们家工作时,我非常担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怕生的姊姊会主动雇用员工。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也有点吓人,我当时还在想,姊姊该不会被坏人骗了吧? 在店里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有点懦弱又勤奋工作的普通人。他愿意仔细聆听别人说话,招呼客人也比我能干。 这话我只写在这里,没有对本人说。 依我所见,五浦先生应该是很容易让长辈,尤其是比他年长的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类型。体格明明像个战士,个性却像个随从。 他们两人在傍晚左右回来。 姊姊心情十分愉快。听说他们去了横滨还是川崎的旧书店绕了一圈,回程还去了辻堂那里。 他们买了两大箱的书,帮忙搬进玄关的当然是五浦先生。他的外表看来虽然疲累,眼神却莫名充满活力。 也许是因为看见姊姊很开心,所以也跟着开心吧。果然是随从命。 今天午休,小菅奈绪来我们班上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说: 「你姊姊不是普通人。」 话题只要一谈到姊姊,奈绪的脸就会比平时更严肃。她虽然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和姊姊处不来。 前阵子奈绪喜欢上热音社的西野,结果被对方拒绝,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扯上姊姊和五浦先生。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麻烦,大概是姊姊做了让奈绪很吃惊的举动,解决了整件事吧。 现在西野去了其他学校。 他误以为是五浦先生背地里恶意散播谣言,说他玩弄很多女孩子,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因此企图纵火烧我们书店,最后遭到逮捕。停学惩处结束后,他便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不过我想西野之所以误会,都是我的错。我在店里听到五浦先生和其他熟客聊到奈绪暗恋西野的事,不小心告诉了同社团的人。 碰巧当时学校正在盛传西野的所作所为,我的话似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晓得原来奈绪在学校里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情。 看样子我这个人嘴巴很不牢靠。 自从我们家房子差点被烧,我开始尽量不说不该说的话。但为了避免产生压力,我将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写在这里。 别人都不晓得我半夜对着电脑写这些事情。 今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姊姊昨天买回来的书还堆在玄关。姊姊还没有办法搬重物上楼,我却忘了自己对她说过「晚一点帮你搬」这句话。 总之,我先把那些书搬上二楼,免得挡在玄关不好打扫。 二楼目前是姊姊的专属区域,连我也没资格干涉,四面八方都是书。我暂时先找个空位放着,不过她晚点可能会生气。 正要走开时,我在走廊书堆中发现一本很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那是小时候姊姊会念给我听的绘本。那应该是我的书,什么时候混进姊姊的区域里了? 想不太起来故事内容是什么,于是我把书拿回房间,打开这本好久没读的书。真的很有趣。 两神正在争论谁的乐器弹奏得比较好,笨拙的米达斯国王碰巧路过。虽然一听就知道谁演奏得比较好,但是米达斯国王却说他比较喜欢演奏差的那方。 结果神生气了,把米达斯国王的耳朵变成驴子耳朵以惩罚他(神的心胸还真狭窄)。国王觉得很丢脸,把耳朵藏起来,却被理发师看到了。国王威胁理发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了他(国王也真过分)。 理发师虽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不说出口责在难受,于是他在河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朝着洞里大喊:「国王有对驴耳朵!」 我合上书思考。 或许我所做的——把无法对旁人说的事情偷偷写在这里的行为,正和理发师一样。 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河边的洞。 我不晓得洞延伸到什么地方,不过可以确定洞里没有其他人。 我希望当作这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嘟嘟 我想五浦先生大概把这趟一日游当作约会了。他似乎很喜欢姊姊。 说到这,原本五浦先生刚开始在我们家工作时,我非常担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怕生的姊姊会主动雇用员工。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也有点吓人,我当时还在想,姊姊该不会被坏人骗了吧? 在店里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有点懦弱又勤奋工作的普通人。他愿意仔细聆听别人说话,招呼客人也比我能干。 这话我只写在这里,没有对本人说。 依我所见,五浦先生应该是很容易让长辈,尤其是比他年长的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类型。体格明明像个战士,个性却像个随从。 他们两人在傍晚左右回来。 姊姊心情十分愉快。听说他们去了横滨还是川崎的旧书店绕了一圈,回程还去了辻堂那里。 他们买了两大箱的书,帮忙搬进玄关的当然是五浦先生。他的外表看来虽然疲累,眼神却莫名充满活力。 也许是因为看见姊姊很开心,所以也跟着开心吧。果然是随从命。 今天午休,小菅奈绪来我们班上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说: 「你姊姊不是普通人。」 话题只要一谈到姊姊,奈绪的脸就会比平时更严肃。她虽然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和姊姊处不来。 前阵子奈绪喜欢上热音社的西野,结果被对方拒绝,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扯上姊姊和五浦先生。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麻烦,大概是姊姊做了让奈绪很吃惊的举动,解决了整件事吧。 现在西野去了其他学校。 他误以为是五浦先生背地里恶意散播谣言,说他玩弄很多女孩子,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因此企图纵火烧我们书店,最后遭到逮捕。停学惩处结束后,他便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不过我想西野之所以误会,都是我的错。我在店里听到五浦先生和其他熟客聊到奈绪暗恋西野的事,不小心告诉了同社团的人。 碰巧当时学校正在盛传西野的所作所为,我的话似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晓得原来奈绪在学校里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情。 看样子我这个人嘴巴很不牢靠。 自从我们家房子差点被烧,我开始尽量不说不该说的话。但为了避免产生压力,我将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写在这里。 别人都不晓得我半夜对着电脑写这些事情。 今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姊姊昨天买回来的书还堆在玄关。姊姊还没有办法搬重物上楼,我却忘了自己对她说过「晚一点帮你搬」这句话。 总之,我先把那些书搬上二楼,免得挡在玄关不好打扫。 二楼目前是姊姊的专属区域,连我也没资格干涉,四面八方都是书。我暂时先找个空位放着,不过她晚点可能会生气。 正要走开时,我在走廊书堆中发现一本很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那是小时候姊姊会念给我听的绘本。那应该是我的书,什么时候混进姊姊的区域里了? 想不太起来故事内容是什么,于是我把书拿回房间,打开这本好久没读的书。真的很有趣。 两神正在争论谁的乐器弹奏得比较好,笨拙的米达斯国王碰巧路过。虽然一听就知道谁演奏得比较好,但是米达斯国王却说他比较喜欢演奏差的那方。 结果神生气了,把米达斯国王的耳朵变成驴子耳朵以惩罚他(神的心胸还真狭窄)。国王觉得很丢脸,把耳朵藏起来,却被理发师看到了。国王威胁理发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了他(国王也真过分)。 理发师虽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不说出口责在难受,于是他在河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朝着洞里大喊:「国王有对驴耳朵!」 我合上书思考。 或许我所做的——把无法对旁人说的事情偷偷写在这里的行为,正和理发师一样。 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河边的洞。 我不晓得洞延伸到什么地方,不过可以确定洞里没有其他人。 我希望当作这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嘟嘟 我想五浦先生大概把这趟一日游当作约会了。他似乎很喜欢姊姊。 说到这,原本五浦先生刚开始在我们家工作时,我非常担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怕生的姊姊会主动雇用员工。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也有点吓人,我当时还在想,姊姊该不会被坏人骗了吧? 在店里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有点懦弱又勤奋工作的普通人。他愿意仔细聆听别人说话,招呼客人也比我能干。 这话我只写在这里,没有对本人说。 依我所见,五浦先生应该是很容易让长辈,尤其是比他年长的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类型。体格明明像个战士,个性却像个随从。 他们两人在傍晚左右回来。 姊姊心情十分愉快。听说他们去了横滨还是川崎的旧书店绕了一圈,回程还去了辻堂那里。 他们买了两大箱的书,帮忙搬进玄关的当然是五浦先生。他的外表看来虽然疲累,眼神却莫名充满活力。 也许是因为看见姊姊很开心,所以也跟着开心吧。果然是随从命。 今天午休,小菅奈绪来我们班上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说: 「你姊姊不是普通人。」 话题只要一谈到姊姊,奈绪的脸就会比平时更严肃。她虽然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和姊姊处不来。 前阵子奈绪喜欢上热音社的西野,结果被对方拒绝,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扯上姊姊和五浦先生。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麻烦,大概是姊姊做了让奈绪很吃惊的举动,解决了整件事吧。 现在西野去了其他学校。 他误以为是五浦先生背地里恶意散播谣言,说他玩弄很多女孩子,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因此企图纵火烧我们书店,最后遭到逮捕。停学惩处结束后,他便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不过我想西野之所以误会,都是我的错。我在店里听到五浦先生和其他熟客聊到奈绪暗恋西野的事,不小心告诉了同社团的人。 碰巧当时学校正在盛传西野的所作所为,我的话似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晓得原来奈绪在学校里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情。 看样子我这个人嘴巴很不牢靠。 自从我们家房子差点被烧,我开始尽量不说不该说的话。但为了避免产生压力,我将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写在这里。 别人都不晓得我半夜对着电脑写这些事情。 今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姊姊昨天买回来的书还堆在玄关。姊姊还没有办法搬重物上楼,我却忘了自己对她说过「晚一点帮你搬」这句话。 总之,我先把那些书搬上二楼,免得挡在玄关不好打扫。 二楼目前是姊姊的专属区域,连我也没资格干涉,四面八方都是书。我暂时先找个空位放着,不过她晚点可能会生气。 正要走开时,我在走廊书堆中发现一本很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那是小时候姊姊会念给我听的绘本。那应该是我的书,什么时候混进姊姊的区域里了? 想不太起来故事内容是什么,于是我把书拿回房间,打开这本好久没读的书。真的很有趣。 两神正在争论谁的乐器弹奏得比较好,笨拙的米达斯国王碰巧路过。虽然一听就知道谁演奏得比较好,但是米达斯国王却说他比较喜欢演奏差的那方。 结果神生气了,把米达斯国王的耳朵变成驴子耳朵以惩罚他(神的心胸还真狭窄)。国王觉得很丢脸,把耳朵藏起来,却被理发师看到了。国王威胁理发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了他(国王也真过分)。 理发师虽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不说出口责在难受,于是他在河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朝着洞里大喊:「国王有对驴耳朵!」 我合上书思考。 或许我所做的——把无法对旁人说的事情偷偷写在这里的行为,正和理发师一样。 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河边的洞。 我不晓得洞延伸到什么地方,不过可以确定洞里没有其他人。 我希望当作这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嘟嘟 我想五浦先生大概把这趟一日游当作约会了。他似乎很喜欢姊姊。 说到这,原本五浦先生刚开始在我们家工作时,我非常担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怕生的姊姊会主动雇用员工。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也有点吓人,我当时还在想,姊姊该不会被坏人骗了吧? 在店里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有点懦弱又勤奋工作的普通人。他愿意仔细聆听别人说话,招呼客人也比我能干。 这话我只写在这里,没有对本人说。 依我所见,五浦先生应该是很容易让长辈,尤其是比他年长的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类型。体格明明像个战士,个性却像个随从。 他们两人在傍晚左右回来。 姊姊心情十分愉快。听说他们去了横滨还是川崎的旧书店绕了一圈,回程还去了辻堂那里。 他们买了两大箱的书,帮忙搬进玄关的当然是五浦先生。他的外表看来虽然疲累,眼神却莫名充满活力。 也许是因为看见姊姊很开心,所以也跟着开心吧。果然是随从命。 今天午休,小菅奈绪来我们班上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说: 「你姊姊不是普通人。」 话题只要一谈到姊姊,奈绪的脸就会比平时更严肃。她虽然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和姊姊处不来。 前阵子奈绪喜欢上热音社的西野,结果被对方拒绝,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扯上姊姊和五浦先生。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麻烦,大概是姊姊做了让奈绪很吃惊的举动,解决了整件事吧。 现在西野去了其他学校。 他误以为是五浦先生背地里恶意散播谣言,说他玩弄很多女孩子,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因此企图纵火烧我们书店,最后遭到逮捕。停学惩处结束后,他便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不过我想西野之所以误会,都是我的错。我在店里听到五浦先生和其他熟客聊到奈绪暗恋西野的事,不小心告诉了同社团的人。 碰巧当时学校正在盛传西野的所作所为,我的话似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晓得原来奈绪在学校里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情。 看样子我这个人嘴巴很不牢靠。 自从我们家房子差点被烧,我开始尽量不说不该说的话。但为了避免产生压力,我将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写在这里。 别人都不晓得我半夜对着电脑写这些事情。 今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姊姊昨天买回来的书还堆在玄关。姊姊还没有办法搬重物上楼,我却忘了自己对她说过「晚一点帮你搬」这句话。 总之,我先把那些书搬上二楼,免得挡在玄关不好打扫。 二楼目前是姊姊的专属区域,连我也没资格干涉,四面八方都是书。我暂时先找个空位放着,不过她晚点可能会生气。 正要走开时,我在走廊书堆中发现一本很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那是小时候姊姊会念给我听的绘本。那应该是我的书,什么时候混进姊姊的区域里了? 想不太起来故事内容是什么,于是我把书拿回房间,打开这本好久没读的书。真的很有趣。 两神正在争论谁的乐器弹奏得比较好,笨拙的米达斯国王碰巧路过。虽然一听就知道谁演奏得比较好,但是米达斯国王却说他比较喜欢演奏差的那方。 结果神生气了,把米达斯国王的耳朵变成驴子耳朵以惩罚他(神的心胸还真狭窄)。国王觉得很丢脸,把耳朵藏起来,却被理发师看到了。国王威胁理发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了他(国王也真过分)。 理发师虽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不说出口责在难受,于是他在河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朝着洞里大喊:「国王有对驴耳朵!」 我合上书思考。 或许我所做的——把无法对旁人说的事情偷偷写在这里的行为,正和理发师一样。 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河边的洞。 我不晓得洞延伸到什么地方,不过可以确定洞里没有其他人。 我希望当作这样。 第一话 罗伯特·f·杨《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1 玻璃窗因为寒风而微幅振动。照理说店内已经有暖炉吹送出温暖的风,但从刚刚开始我仍在吐着白色气息,大概是书店建筑物过分老旧的缘故。 刚开店的时段几乎没有客人。我默默捆绑摆在柜台后侧的成排精装书,包括不完整的世界文学全集、过时的减肥书、没有书封的参考书等,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我对旧书的知识还没厉害到有资格能说这种话,只是看到几本怎么看也不觉得有价值的旧书而已。 我叫五浦大辅,是北鎌仓低调经营的二手书店「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实习店员。在这里工作已经五个月,季节也已经进入冬季。今天是过年前的十二月二十六日。 昨天是圣诞节,大船的商店街也很热闹,不过我与那些活动无缘,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对旧书店来说,圣诞节只是年底众多忙碌日子中的一天罢了。或许是进入大扫除季的关系,最近前来卖书的客人增加了。我们全忙着理书。 话虽如此,身为实习店员的我也只是遵从指示而已。买下的书该如何处理端看店长定夺。 「……嗯!」 正当我将绑好的书堆在柜台前方空地的时候,突然有人发出奇怪的声音。穿着羽绒外套看着绝版文库书柜的男性顾客吓了一跳抬起头。发出声音的人不是他,也不是我,是店里剩下的另一个人。 我回头看向背后。 文现里亚古书堂虽然是间小店,柜台后侧却出奇宽广。那里进行的工作是整理采购到手的书及网购业务。数排书堆组成的高墙耸立,打造出能够容纳一人躲藏的空间——说到这,书墙后面此刻的确藏着一个人。 两本旧少女漫画书从书墙上方冒出来,那是西谷祥子的《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和《表亲联盟》。墙后的人高举起那两本少女漫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少女漫画的封面斜向一边,从书墙边缘露出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上半身。她正坐在椅子上,双手拿着少女漫画,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这位美女细窄的鼻梁上挂着很适合她的大眼镜,额头上却因为双眼用力紧闭而挤出皱纹;一头乌黑长发发尾则碰到地面。身体曲线因为挺胸伸展而格外明显。她的坏习惯就是无法察觉到别人的视线。 瘪成ㄟ字型的双唇微张。 「……嗯——」 伸展背脊、发出诡异声音的女性,正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老板——筱川琴子。她掌管这家近五十年历史的旧书店,年纪与今年春天甫自大学毕业的我相去无几,对于旧书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知识,可说是一位「书虫」。 大概是今天一大早就在电脑前工作,已经累了,只见她还转了转脖子。我看着她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镜后头的双眼,当然也立刻注意到我的视线。 「…………啊。」 她的脸颊变得愈来愈红,还试图躲进书堆后面。 我觉得这没什么好难为情,不过她这人的个性本来就内向得要命,实在很难想像她会选择从事服务业。除了采购书籍之外,负责应对客人的多半是我。她平常总是躲在书墙后面打电脑,处理网购业务。 「请问,绑好的书拿到仓库去就可以了吗?」 我对她这么说。她只露出半张脸,低头看向我指的书。 「不…不…请拿到车上去。」 「车上?你是指厢型车吗?」 我反问。那些不拿出来卖的书,通常都会放在主屋中一间当作仓库使用的房间里。 「是的……要拿去书市卖……」 「书市?户冢那个吗?」 「是的。」 她所说的书市正式名称是「旧书交换会」。 旧书店通常会加入所属地区的旧书商会,而所谓书市,也就是旧书交换会,则是商会会员彼此交易商品的系统。 如果买到自家旧书店不易贩售的书种,可透过商会在旧书会馆举办的交换会卖给同业。只要加入某处的商会,也可以与其他地区的书市做生意。 我看了看墙上的月历,明天周一——十二月二十七日上有个红色圈圈。 文现里亚古书堂也参加了神奈川县旧书商会的湘南分会,因此可以利用位在户冢的西旧书会馆,而二十七日举办的则是二〇一〇年最后一场交换会。 「就是明天了呢。」 我说。 「我第一次去户冢的旧书会馆呢。」 店里上个月买下的大量旧漫画,全依照琴子小姐的指示拿去东京旧书交换会卖掉了。因为她认为东京书市有较多旧漫画专卖店,送去那里比较妥当。 「不,明天不行……前天买下的书还没有整理完毕……如果要拿去书市卖,大概要等到明年初了。」 真可惜,我本来期待能够再度两人一起出门,虽说我们是出门工作。 「……我知道了。」 点点头,我准备回到工作岗位上。 「啊,大辅先生。」 琴子小姐叫住我,塞给我一本书。 「这本也请捆在一起。」 她没有看我,快速交待完毕,便躲进书墙后面。那本有着素色书盒和灰色书背的书,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内容是坂口安吾的妻子回顾婚姻生活的小品文。 (又买了吗?) 这本书对琴子小姐有着特殊意义。尽管最爱旧书的她始终无法喜欢这本书,她仍不停地买下又卖掉这本书。 我从书盒里拿出书翻阅。这本书保存状态良好,也没有写字,表示不是琴子小姐找的那本。 十年前,她的母亲筱川智惠子留下《cracra日记》后便失踪。那位母亲拥有比女儿更渊博的旧书知识,是个聪明、不容小觑的人物。 唯独对不起孩子,才四岁就被母亲抛弃实在可怜。我害怕看见孩子岛溜溜的黑服珠,我害怕想起她。或许不晓得要花上几年,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见她。 我在《cracra日记》里看到这段内容。作者与坂口安吾结婚前已经有一名女儿。她将女儿托给自己的母亲,只身投奔至安吾身边。 琴子小姐认为《cracra日记》是母亲留给自己的讯息,因此认定母亲必然是去了其他男人身边,没有翻开书页就把书卖掉。 但是,也许她在书上某处直接写下了给女儿的只字片语。为了确认这点,琴子小姐因此想要找回那本《cracra日记》。 找了这么久却没有出现,书恐怕在某个人手上吧。当然也有可能已经被扔掉了。 ……我已经哭了。像我这么愚蠢的母亲无论存在与否都一样。有外婆好好照顾你喔,你一定很寂寞吧?我也一定会想你吧?但是,等你长大后,应该会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你怎么恨我都无所谓,但是希望你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我已经做好觉悟无法与你再见面,你不可以因为思念我而哭喔——我在心中对自己的孩子这么说。 尽管知道女儿会感到寂寞、会因此埋怨母亲,坂口三千代仍然下定决心暂不见面,忠于自己到近乎残忍的地步,而且丝毫不合糊。筱川智惠子也是这种人吗? (那个人是筱川智惠子……我们的妈妈。) 我的脑海里回想起琴子小姐她妹妹筱川文香的声音。之前我曾在这间屋子的二楼发现一幅画,画中描绘的女子与琴子小姐神似,而告诉我画中人物是谁的人正是筱川文香。她就读附近的县立高中,与琴子小姐相差将近十岁。 如果她们的母亲离家出走是十年前,当时筱川文香即将上小学,而她和这本书里的情形一样,硬生生面临了与母亲分离的局面。 (筱川 智惠子吗……) 姓氏仍是筱川,表示她尚未从这户人家除籍吧?当然也可能只是文香习惯这么称呼。 这么说来,筱川姊妹从来没有提过父母亲的感情如何。前任老板,也就是姊妹两人的父亲,对于离家出走的妻子有什么想法呢? 我想要进一步了解筱川智惠子这位女性。我相信这么一来,就能够更加了解琴子小姐。她心中那块黑暗的部分与母亲的失踪密切相关。 我看着《cracra日记》的内容陷入沉思,突然觉得有些头晕。尽管我对书很感兴趣,但就是没办法长时间持续阅读文字书。唉,这就是我的体质。 没办法读书却想要听听说的故事,这样的我与一谈到书就会变得多话的琴子小姐之间,大致上还算相处融洽,但我总觉得只靠书本维系关系有些不对劲,也不满足于继续维持现状。 我阖上书放回书盒,注意到柜台前面有人。 一抬头,一名年过三十的男子将文库本递给我。就是那位身穿羽绒外套站在文库本书柜前的客人。他买了创元推理文库的《年刊科幻杰作选2》与文春文库的《奇妙的故事》。两本都没有书封也都不贵。 「谢谢惠顾。」 对方不发一语。他是偶尔会上门光顾的客人,不过我们几乎不曾说过话。旧书店的客人很极端,不是十分爱闲聊,就是十分安静。 「今天也很冷呢。」 我姑且主动开口。他稍微睁大了眼睛,或许是没想到我会记住他吧。我并非记性特别好的人,只是正好对这位客人有印象。他和我一样体型高大,也有着类似的发型。我很少有机会能够与同样身高的人面对面。 我把文库本装入纸袋交给他并接过书钱。 「……绝版的文库本只有书柜上那些吗?」 突然,客人难得地开了口。 「啊,是的。」 「也没有其他还未上架的书了,对吧?」 「是的……请问您要找什么书吗?」 为了谨慎起见,我开口问道。客人摇头,遗憾地说: 「呃,不,只是觉得好书不多而已。」 说完,他便抱着装有文库本的纸袋走出店外。 我停下工作,走到文库本专区前面。平常安静的客人如果有意见时,一定要特别注意——这是经营食堂多年的外婆传授的教诲。我一直摆在心中。 (好书有那么少吗?) 我不解偏头。本店经手的文库本多半是老旧的绝版品。书柜上虽然有些空隙,但我觉得摆在上头的书与过去没两样,也看不出事态的严重性。 「的确……不多呢……」 琴子小姐突然站在我旁边开口说话。她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书墙后方来到了我旁边。她的右手臂上套着前臂支撑式拐杖。半年前,她因为太宰治初版书相关的事件而受伤,腿伤至今尚未完全复原。 「是吗?」 我说。她握起拳头抵着嘴边。这是她陷入沉思时的习惯。 「请问……刚才的客人买了什么书?」 我告诉她书名后,琴子小姐的表情更加阴沉。 「果然没错……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什么东西不能再这样了?」 「卖掉的都是最近刚补上的书……剩下的都是一直卖不掉的书。」 「……啊。」 这么说来好像真是如此。「和过去没两样」就是严重的问题。 「……必须更换商品才行。」 我也有同感,但是又能怎么做呢?和新书书店不同,旧书店无法自己决定购入的书本种类。 「看来我们明天还是得去书市一趟。」 琴子小姐说。 「不是说明年才要把书拿去卖吗?」 「卖书的事明年再处理没错……那个市场并非只能够卖书……」 原来如此。书市里有许多店家也拿旧书出来贩售,除了卖书之外,我们也可以去买书。 「也许会有人拿文库本出来卖。」 2 隔天的风也相当冰冷。 抵达户冢的旧书会馆已经是早上十点左右。无法停进停车场的车辆全都在建筑物前排成一列,我们把厢型车停在队伍最后面便下车。 旧书会馆是一栋四层楼的旧大楼。举办活动的书市位在二楼,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里头人来人往。 我突然想起琴子小姐寻找的《cracra日记》。那本书十年前被文现里亚古书堂连同其他旧书一起卖给了某家书店。大概没有人对于那本值不了多少钱的书的去向有印象。如果真的有,琴子小姐应该早就找到了。那本书的行踪只到这栋建筑物就断了线索。 「走吧。」 我们并肩穿过马路。比起刚出院时,琴子小姐的脚步已经稳健许多。速度虽然不快,不过她确实正逐渐痊愈。 建筑物入口前排列着几台用来搬书的手推车。这区似乎也是吸烟区,随处可见随意放置的立式烟灰缸。 一位如铁丝般消瘦的白发男子一边瞪着烟灰缸一边抽烟。他的鹰勾鼻与锐利大眼格外引人注目,外表显得相当有威严;挂在额头上的金边眼镜压住乱糟糟的头发。 我突然察觉到有人轻扯我的外套。琴子小姐绕到我身后轻拉我的衣摆,甚至不希望让对方看到。看样子白发男子并不好惹。 话虽如此,我们也不可能默不作声地走过他面前。 琴子小姐深呼吸克制住紧张。来到男子面前深深鞠躬。我也跟着鞠躬。 「那个……一人老板,您好……」 「一人」是书店的店名。旧书店老板彼此多半以店名相称。仔细看看他的胸前正挂着「一人书房」的名牌。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家店。 我们打了招呼,「一人老板」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捻熄短短的香烟,从外套口袋又拿出一支烟点燃。 (这位大叔是怎么回事?) 不悦的只有我一个。打完招呼后,琴子小姐连忙拄着拐杖进入建筑物。 服务窗口里一个人也没有,或许是正好出去了。窗口旁边有个深度很浅的木头书架,上面是成排写着店名的名牌,这些大概是可以使用这栋旧书会馆的旧书店。琴子小姐拿起「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两个名牌,将其中一个递给我。 「把名牌别在看得见的地方。」 「啊,好。」 除了举办特殊活动之外,能够进入会馆者只限旧书商会的成员,而名牌就是身为商会成员的证明。 (咦?) 我想把名牌别在胸前却出了问题,往后翻才发现没有别针。这牌子有什么特殊的挂法吗? 「……那个坏掉了。」 一人书房的老板对我说,眉宇间透露着不耐烦,彷佛叫我们快点从他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谢谢。」 我暂且道声谢,他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们借用一下这个吧……」 琴子小姐捡起掉在柜台角落的回纹针。我用回纹针把名牌固定在裤头的皮带上。就算难看也无可奈何。 这条短廊尽头就是电梯。等了半天,电梯都不下来,我们只好走楼梯。 「你和那个人有过节吗?」 我跟在慢慢走上楼梯的琴子小姐身后开口问。那位老板似乎很讨厌她。 「……他好像和妈妈因为一些事情而交恶……」 琴子小姐小声地说。 「所以我想他也不喜欢我。」 「……」 隐约可以理解。毕竟琴子小姐的母亲在旧书买卖上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她既然能够为了藤子不二雄的旧漫画《最后的世界大战》做出那般近乎违法的行为,与同行间有摩擦也不意外。 「我也不晓得怎么和一人老板相处……虽然经常上他的店里光顾……」 「咦?为什么?」 琴子小姐在楼梯平台上转身,眼镜后头的双眸闪闪发光,没有化妆的素白脸颊染上红晕,刚才那消沉的语气彷佛骗人一般。 「因为他们店里的书籍品项实在太惊人了!一人书房虽然主要经手悬疑和科幻作品,但是过期杂志、相关书籍也相当多……在藤泽的爱书人士之间非常有名!」 出现藤泽这个地名,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听过那家店——我也曾经去过。 「难道就是那家位在辻堂的……前阵子我们一日游回程去的那家?」 「没错!就是那家!很惊人吧?」 琴子小姐重重点头同时上半身探向前,只要有一点差池就会滚下楼去。 「听你这么一说,嗯……」 上个月因为打赌的关系,我和她两个人单独出游。这趟出游称不上是约会,只是我开车载着她前往县内她想去的旧书店逛逛而已。一人书房是那趟行程回程路上顺道去的一家店,就位在藤泽市的辻堂车站旁边。 一人书房的店面大小与文现里亚古书堂差不多,不过每个角落部整理得干干净净,教人印象深刻。旧书没有堆在地上,每一本书都仔细包上了石蜡纸,确实地收在书柜上。 琴子小姐花了不少时间从这个角落看到那个角落,然后买下成堆的旧书。当时站收银台的是一位打工的中年妇人,老板直到最后都没有现身。难道是故意避不见面? 「那个人在店里也是那种感觉吗?」 「嗯……他几乎不会和我说话……不过零钱都有确实找给我。」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找零钱岂不是违法了?对方到底讨厌她到什么程度啊? 「这样子你也敢去。」 原本踏上楼梯准备上楼的她,再度一个转身,态度和刚才一样兴奋。 「因为那家店的藏书很惊人嘛!」 看来对她来说,找寻旧书比其他一切更重要。真不愧是「书虫」。 二楼的会场比想像中更开阔。 等距摆放的长桌上堆放着大量二手旧书。身为买家的旧书唐店员们来回穿梭在长桌间的狭窄通道上。 「……总之,我们先逛逛吧。」 琴子小姐领头走进会场。只要和其他人擦盾而过,就会有人对她说「好久不见」、「今天身体如何?」等等,感觉就像遇到久违的亲戚一样轻松。琴子小姐也努力打破沉默,开口回应。 看样子这里的每个人彼此都认识。他们全在轻松闲聊着,同时不忘仔细确认桌上的商品。 准备出售的书籍种类应有尽有。较新的文库本和漫画固然醒目,文学全集、艺术类书籍等也不少,还可以找到旧的汽车型录、附近区域的古地图、貌似大正时代的毕业纪念册。另外还堆着附dvd的成人杂志、有「培禁」标示的同人志。也有不少让人怀疑「这真的能卖掉吗?」的玩意儿。 「我解释过这个书市的运作细节吗?」 琴子小姐说。 「啊,没有,我想只有大略提过。」 我知道的顶多是同业会在此买卖旧书而已。毕竟今天是我第二次踏入这种场所。 「那么我从头开始说明……往这边,我们别挡到人。」 她拉着我的袖子往窗边走。这扇窗似乎就是我方才从马路上仰望时看到的那扇。底下成排的车辆车顶反射着日光。 「旧书交换会有几种交易形式,目前进行的是『密封投标』。买家参观过会场中的商品后,如果有想要的旧书,可在纸上写下金额投标。」 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滔滔不绝地开始说明。一谈到旧书,这个人就像启动开关般,连个性也完全改变了。 「你可以看到每个旧书堆上都夹着一个信封吧……比如说,旁边这个书堆——」 琴子小姐以眼神示意最靠近我们的长桌上堆着的那些漫画。那些大约每三十册绑成一捆,露出书背,叠成四叠,多半是目前仍在连载的青年漫画单行本,如:《烙印勇士》、《gantz杀戮都市》等。 正中间的那叠书里夹了个黄色信封,上面以铅笔写着「青年漫画」、「四条口」,底下写着「4」或「9」的数字。 「四条口是指拿出来贩卖的旧书数量。那样绑起来的一捆称为一条、两条……共有四捆单行本,所以称为四条口。」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某家店要卖四捆青年漫画的意思。 一名年轻的男性旧书店店员停下脚步,自上而下浏览着那个漫画书堆,最后以铅笔在手边的小纸片上快速写下几个字后折起,丢入那只黄色信封里。 「刚刚那个动作就叫『投标』吧?」 店员离开后,我对琴子小姐说。 「是的。如果有想要的商品,把金额写在纸片上,放进信封里。由投标金额最高的店得标,成功买下商品,这就是整个流程。金额当然要付给卖书的旧书店。」 「……信封上好像没有写那是哪一家店的商品?」 我提出刚刚就注意到的问题。信封上仅写着书籍大致的种类、数量,以及看不懂的数字。 「是的……卖书的书店名称固定以暗号表示。你看信封上有两个数字,对吧?那数字表示卖书的书店及商品被分配到的数字。」 她指着墙边无人的桌子。 「拿书过来卖时,首先要在那边的贩售登记表上面登记,接着将登记表丢进旁边上锁的箱子里。店名只能写在登记表上,一般人无法得知书是哪一家店拿出来卖的。」 「哦。」 发出声音的人不是我,而是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我们旁边的纤瘦男子。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短黑发清楚分边,下巴有一些胡渣,戴着金属框眼镜,外表看来像是四处漂流的国文老师,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还穿着一件鲜红色的围裙。 「筱川会细心教人,还真意外。」 年纪也许比琴子小姐大上几岁的他,感佩万分地点着头。 「啊,莲杖先生,早安。」 琴子小姐微笑打招呼。 「你的脚已经痊愈了吗?」 「是的,大致上没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我。我在她开口介绍之前,先一步对「莲杖」点头鞠躬。 「我是五浦大辅……现在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 「嗯嗯,我听说过这件事。」 男子仔细打量我的脸。到底是听说了什么?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好意思,轮到我报上名字了。我是泷野莲杖,莲花的莲,手杖的杖……名字很怪吧?想笑就笑,没关系。」 泷野莲杖率先微笑。我没有想笑,我比较惊讶琴子小姐居然是称呼他的名字。她曾说自己几乎没有机会称呼异性的名字—— 不对,「几乎没有机会」,表示还是有机会。 「莲杖先生是港南台泷野书店老板的儿子。」 琴子小姐说明道。 「我们从小就经常到彼此家里玩……」 大概因为两人的父母亲都是同行,所以彼此熟识。从大船搭乘根岸线,过两站就到港南台了,距离此鎌仓也不算远。 「我家妹妹和筱川念同一所女校,她们两个感情很好,我和筱川则不是那回事,只能算是孽缘。」 「没那回事……莲杖先生也很照顾我。」 琴子小姐一脸严肃地否定泷 野的说法。 「不,我没有特别照顾她喔……真的。」 泷野认真地对着我说,感觉像在揶揄我。他或许是注意到我和琴子小姐之间微妙的关系。 「今天怎样?来买什么?」 「嗯……想来看看绝版文库有没有什么好货……」 绝版文库啊——泷野喃喃自语。 「这类书最近很少出现喔,因为多数人都自己上网卖了。」 「这样啊……说的也是,真可惜……」 「不过今天正好有。」 泷野又说。 「咦?在哪边?」 「那边。」 他没叫我们跟上就信步走过去。这个人感觉真难捉摸。琴子小姐和我跟在他身后。 「……上次休假,你后来和我妹去哪里喝酒了?」 泷野转过头对琴子小姐说。 「呃,就是……小琉前阵子找到的酒吧,在横滨……」 「那家伙喝得烂醉吧?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不……没那回事……」 我对于他们两人的对话感到惊讶。 「……琴子小姐也喝酒吗?」 我小声询问。虽然在她家书店工作了半年,我却不曾听说。我还以为她绝对不碰酒。 「酒量不是很好……不过我喜欢去店里坐坐。」 原来如此。我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早知道的话,就不用烦恼如何开口约她出门了。 「那个……那么下次请和我一起……」 「就是这些。」 泷野停下脚步,打断了我的邀约。会场角落的桌上堆着五叠文库本。 「哇啊。」 琴子小姐的表情豁然开朗,手撑着桌缘,凑近看着书背。 「不错呢……这些很适合我们店。」 我也望着旁边那叠书的书背。七成左右是早川文库与创元推理文库的书,剩下的则是其他文库。里头还包括我们店里偶尔会进货的三丽鸥sf文库。书堆上的信封以难看的字迹写着「sf文库」、「五条口」。 「最上面这一叠书品质特别好。有些书甚至可以开价到一万圆以上。」 「全是科幻类吗?」 「也有不少奇幻和恐怖小说……这本,还有这本,我们店里也有卖。」 她说着,以手指戳戳最上层的书背。那是史铎金(theodore sturgeon)的《影子、影子、影之国(shadow, shadow on the wall)》,以及邵博(bob shaw)的《逝去的日子,此刻的幻影(other days, other eyes)》。只有那一叠书的捆绑方式较松散,书背有些倾斜。 「也许书主就是在你们文现里亚买的?」 泷野说。 「或许吧……如果是我们店里的客人,真希望他们直接拿到店里来卖……」 琴子小姐叹息。她不只希望常客买到好书,也希望他们能够拿好书来卖,这样子才能够充实店内的书柜。 这时突然有只手搂上我的肩膀。泷野把脸凑近我们两人中间。我本来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他只是望着远方,没有后续行动。虽然我认为他不是为了搂肩膀而搂,但是—— 「请问,怎么了吗?」 我说。 「事实上这些书呢,是我们店里前天拿出来卖的。」 他小声地说。 「这些是上星期我值班时买下的书,不是我们店里擅长的领域,买下来就是准备拿来这里卖。」 「卖书的是什么样的客人?」 开始感兴趣的琴子小姐也跟着压低声音问。 「大约年过三十,短发、朴素的女性,戴着眼镜,似乎很喜欢书……她好像住在本乡台。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么大概不是文现里亚的常客了。欸,喜欢就投标吧。」 泷野说完正准备退开,却被琴子小姐叫住。 「莲杖先生,一人书房的老板知道这些书吗?」 我想起刚才在入口遇见的那位难相处的男子。如果店里专门经手科幻、悬疑类书籍的话,他应该也想要这些绝版文库本。 「我今天没在会场上碰到他……他有来吗?」 「刚刚在入口抽烟。」 「这样啊……既然如此,他很可能昨天已经投完标了。他昨天中午也拿了自家店里要卖掉的书过来。我想他应该不会漏掉这批书。」 说完后,泷野就离开了。 「……一人老板对于这类文库本出价很高。我们对于得标价格必须有个心理准备。」 琴子小姐拿起写着「sf文库」的信封,根据厚度确认里头有多少人投标。 「看样子除了一人老板之外,其他店家也投标了。真受欢迎。」 她闭起双眼,在脑中计算着金额。 这时,我注意到会场门边站了一位身穿灰色外套的白发男子,就是在建筑物入口遇到的一人老板。他正以锐利的视线瞪着文库本前方的琴子小姐。 我的背脊都发凉了。虽说他和琴子小姐的母亲交恶,但是对女儿有如此的敌意,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站到能够遮住琴子小姐的位置上,试图挡住他的视线。 或许是注意到我也在回瞪他,那位老板愤而扭曲脸庞,再度从会场上消失。 「大辅先生,怎么了?」 琴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 「……不,没事。」 「我等一下告诉你价格,你能帮我写下来吗?我的右手套着拐杖,所以……」 「啊,好。」 我拿起桌上的投标单——会场里到处都摆着同款的小叠便条纸。 一边听从琴子小姐指导填写方式,我一边想着一人老板的事。他与琴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背后一定有更严重的事端,「交恶」两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或许连琴子小姐也不知情。 3 十一点左右开标。 话虽如此,并非整个会场已经完全停止投标。首先会有部分区域禁止进入,再逐一打开夹在书中的信封。信封里投标金额最高的投标单会被贴在书堆上,由此可知哪一家书店得标。 一连串的作业结束后,工作人员会移动到下一个区块继续开标。而其他区域则继续接受投标。我们的目标只有郡堆文库本,于是便在会场角落等待开标。 桌子之间以工地使用的红白相间三角锥隔开,那一侧有两、三个人同心协力拆开信封。刚才和我们说话的泷野也在其中。 「对了,泷野先生为什么也在帮忙?」 「莲杖先生是营运委员。」 「营运委员?」 我反问。 「旧书市场主要由营运委员……也就是商会会员书店派人出来参与经营。这项工作有机会接触许多旧书,因此对于刚加入二手书业的人来说,能够学到许多东西。直到去年为止,我也是营运委员之一。」 直到去年为止,也就是在父亲过世之前。既然她后来必须自己打理书店,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参与营运委员工作。 「……书市与商会是日本二手书业界的特色,也可说是江户时代书店联盟的延伸……旧书店业者彼此以这种形式互相帮忙。似乎就连在欧美也已经看不太到这样的同业商工会了……」 听完她的说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是不是也应该去应征营运委员呢?」 琴子小姐想了一下才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嘛……如果大辅先生打算继续走这条路的话。」 我顿时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我无法确定自己会继续走这行。 「啊,好像开标了。我们过去吧。」 琴子小姐说完,拄着拐杖走开。 开始在这家旧书店工作,并非因为我想当旧书店店员,而是因为找不到其他工作;最重要的是受到这位奇妙的旧书店老板,以及她所说的书本故事吸引。毕竟我是个无法自己看书的人。 像我这种人真的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吗?能够继续下去吗?我没有自信。这件事必须好好斟酌才能得出结论。 「唉……」 来到绝版文库本前面,琴子小姐失望地垮下肩膀。上面一句贴着得标的最高金额,但不是我们的投标单。数字旁边有个潦草的署名写着「井上」。 「那是一人老板的姓氏……」 她说,亦即得标者是一人书房。琴子小姐竞标失败了。 「这也是『三投标』吧?」 一人书房的投标单上写着三排数字,每一排都是五位数。 根据刚才琴子小姐所说,这类高价投标的情况,可以同时写上多笔投标金额。投标的规则是投标金额达五位数时可填写三组数字,称为「三投标」。我们刚才的投标单也是三投标。 「是的,对方高单得标了……真可惜。」 「高单?」 「就是三投标中金额最高的投标单。其次的金额为中单,最低的则是低单……请看这边。」 琴子小姐指着三排中最大的数字,上面被另一人的字迹圈了起来。亦即对方是在最高金额的「高单」竞标成功。 「嗯?」 仔细一看,写着「井上」的高单金额与琴子小姐刚才指示的高单金额相去无几,只多了十圆。如果我们的投标单再多写个几圆,得标的就是我们了。 「一胡之差……」 琴子小姐不甘心地说。 「嗯?胡?」 对于她的每句话都要提问,我也觉得过意不去,但是她用了太多专业词汇,我很难听懂。 「以十为单位的尾数称为『胡』。为了谨慎起见,我还多加了几千块希望超越一人老板的投标金额……结果还是估算错误。」 「我们的投标策略被他看穿了。」 如同我们想要推测一人书房的投标金额一样,一人老板应该也会尝试预测我们的投标金额。但是,琴子小姐摇摇头。 「他投标的金额不是针对我们,一人老板昨天就已经投标了……这只是实力的差距罢了。」 琴子小姐遗憾地摸了摸那些书背。开标几乎已经结束,四周已经得标的书籍正陆续被送走。结果我们这趟白来了。 此时穿着外套的白发男子现身,以几乎要撞翻桌子的力道将手推车停在桌子前面。琴子小姐的肩膀颤了一下。来者就是那位一人书房的井上老板。 「你在做什么?」 「不……没什么……」 「……别碰我的书!」 井上老板的吼声让琴子小姐退后一步。 「对……对不起……啊……」 我连忙从身后扶住失去平衡的琴子小姐。一不留神很可能会跌倒。我瞪向将文库本放上手推车的井上。 「我们只是在看投标单而已,有什么问题吗?」 井上挺直背脊,紧盯着我的脸,原本不悦的眉间又皱得更深了。 「你就是五浦吧?」 「嗅……」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向他自我介绍过。 「小心那个女人啊。」 我还来不及发问,他已经推着手推车走出会场。 「那个家伙在胡说什么?」 莫名其妙。我要小心琴子小姐什么东西? 「对……对啊……那个,大辅先生——」 「嗯?」 「可以放开我了……会……会被人看见……」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为了怕她摔倒,伸手环上了她的腰。她面红耳赤地低着头。 「啊,对不起。」 就在我快速放手之际—— 「喔,找到了。筱川。」 泷野推开人群走过来。 「文现里亚拿出来的商品流标了。」 「咦……?」 琴子小姐眨了眨眼,似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情况。 「怎么可能……」 「就在那边啊,那堆精装书。」 我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只好迫不得已打断他们。 「……对不起,『流标』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商品拿出来拍卖却没有人投标……」 琴子小姐回答。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下一秒又不解偏头。文现里亚古书堂应该什么书都没有拿出来卖才对呀。 「……莲杖先生,真的是我们店里的东西吗?」 琴子小姐问。 「贩售登记表上写着文现里亚,总之你们先跟我来。」 我们跟着泷野横越会场。各桌面上的商品已经所剩无几。结束搬书工作的旧书店老板们开始在角落下将棋。那将棋到底是从哪里拿来的? 「就是这堆。」 靠窗的桌上堆着大量老旧的单行本,内容几乎都是书信范例、婚礼仪式说明、簿记证照参考书等实用书,每一本都被晒到严重褪色,要摆上均一价手推车出清都有困难。 「这些是什么?」 我小声问琴子小姐。泷野说这是我们店里拿来的,我却连看也没看过。 「嗯……看起来多半是十年前的书……」 琴子小姐眯起眼睛说。 「反正你们快点想办法清空这张桌子吧。」 背靠窗户的泷野以下巴指指桌面。 「可是,这些不是我们的书……」 话还没说完,偶然瞥向外头的泷野突然睁大双眼,大喊: 「啊,对不起!你们哪位的车好像遭到违规停车取缔了!」 会场内的旧书店老板们纷纷跑近窗边,我们两人则靠向走道旁边。这么说来,大部分的车都还停在马路上。话被打断的我和琴子小姐面面相觑。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琴子小姐似乎也不知所措。 4 开店第一件工作就是整理柜台底下。 想办法清出点空间,才能够塞进从旧书会馆带回来的那堆书。主屋的仓库已经装不下了,这些书只得暂时摆在店里。 昨天从书市回来后想了一晚,我还是不晓得那些书究竟来自何方。旧书会馆不能替我们保管,想要处理掉又是一笔开销。再说也不知道原本的书主是谁,根本没办法处理掉那些书。 文件上认定那些书是文现里亚古书堂拿出来拍卖的商品,因此与商会讨论之后,决定在厘清整件事情前,先由我们书店代为保管。 结果我们不但没标到想要的绝版文库本,还得带回这些无法当作商品的旧书。再加上当天离开旧书会馆时,发现我们停在马路上的厢型车被贴上禁止停车的贴纸,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回来,到底是哪一家店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名义拿这些书去卖呢?实在很难想像是文件出错,而且也想不出对方必须特地这么做的用意为何。就连擅长解谜的琴子小姐也找不出线索。 我蹲下看着柜台底下的害。听说琴子小姐的母亲只要见过藏书,就能够说出书主的特徽。我虽然无法做到同样程度,不过也许可从书背看出些端倪。 这些书与第一眼看到的印象一样,只是一堆书况很差的实用书。 不过,一直盯着看,还是有一些发现。里头夹杂着几本《旧书术。》、《绝版文库挖掘笔记》、《街上的旧书店入门》等与二手书有关的书。也就是书主是对旧书有兴趣的人—— (我是白痴吗?) 摇摇头站起身。这些特徽属于原本持有这些书的人,并不是把书拿出来拍卖的书店。就算我有什么想法也是枉然。 此时通往主屋的门打开了,琴子小姐走出来。她今天穿着白色针织洋装,胸前装饰着细缎带。样子虽然比平常更可爱,可是也比平常更没精神。 「……请把这些装进塑胶套后上架。价格就按照便条纸上写的。」 她叹息着将百货公司的纸袋递给我,纸袋里装着六、七本文库本,每本书上都贴有写了数字的便条纸。 「这些书是怎么回事?」 「我房间里的绝版文库本……有重复的,所以拿出来卖掉。书柜里面好像还有,我等一下再去拉出来看看。」 意思是这些是她私人的藏书。为了充实店内书柜而选择放手。我接过纸袋,把里头的书排在柜台上。这些书看来是以悬疑、科幻为主,有福里曼·克劳夫兹的《葛鲁特公园杀人事件(thegroote park murder)》、卡文,安娜(anna kavan)的《菜丽亚与火箭炮(julia and the bazooka)》等。我记得她住院时正在读《茱丽亚与火箭炮》。 (嗯?) 里头掺杂了一本封面格外华丽的文库本。穿着白色洋装的年轻女性插画上头写着粉红色的书名《蒲公英女孩》。从副标题「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选2」可知这是国外的科幻小说没错。仔细看看,原来是集英社钴蓝文库的书。我还以为只是给国、高中女生阅读的文库本,原来这类书在旧书市场也有行情。 我确认了一下便条上的价钱后愣住——八千圆。这是这些文库本当中最昂贵的一本。 「为什么这本书这么贵?」 「啊,那个啊!」 琴子小姐的声音突然雀跃了起来。 「因为书中收录了罗伯特·富兰克林·杨(robert franklin young)的《蒲公英女孩(the dandelion girl)》!内容讲述的是时空旅行,是相当出色的短篇作品!」 她手舞足蹈。话题只要一讲到书,总会启动她的开关,然而这次她的反应格外兴奋,看来她十分钟爱这本书。 因此被勾起兴趣的我也将上半身探向前。所谓时空旅行,就是可以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中随意往来吧。虽然这个问题有点多余,不过—— 「主角去了过去还是未来呢?」 「过去……不过严格来说,并非主角回到了过去。主角是现代一位极其普通的中年男子,趁着暑假前往山中小屋度假,妻子却临时有事无法同行,落单的他因此觉得无聊。某天,他在山丘上遇到身穿白色洋装的美丽金发少女。」 我低头看看封面。就是这位少女吧,与琴子小姐今天的打扮正好有点类似。虽说头发颜色完全不一样。 「她说自己是搭乘父亲打造的时光机,从两百四十年后的未来而来,因为喜欢主角所在时代的那座山丘,所以她每天都会回溯两百四十年来到这里。也就是说,从主角的时代来看的话,她每天都会出现在山丘上——少女这样对初次见面的主角说。」 琴子小姐像在说悄悄话一样凑近我的脸。近距离下,她的眼睛充满着雀跃的光芒。 「『前天我看到的是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我的胸口一阵鼓动,彷佛自己就在那座山丘上听到她这么对我说。 「这……这句话真美。」 「对吧?听到这么可爱的一句话,会喜欢上对方也不意外。」 琴子小姐天真无邪地笑着,似乎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后来呢?」 「主角只当她的说法是想像力丰富,没有否定她,并继续和她来往。他们每天约在山丘上聊天,渐渐地,主角受到年纪相差很多岁的少女吸引。然而自某天起,他却再也没有遇见少女。主角的心因为对少女的恋慕以及对妻子的爱,而受到罪恶感折磨……几天后,少女穿着丧服再度出现在山丘上。」 我稍微想了想。 「她的父亲过世了吗?」 「是的。少女说制作时光机的父亲过世了,没有人能够帮忙更换零件……不晓得将来是否还能够继续时光旅行,于是她做好不会再见面的心理准备,前来见主角……」 亲子小姐的表情突然变得阴郁,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浦公英女孩》是父亲最喜欢的书。他经常阅读这本书,所以我也很想要这本书……原本一直找不到……」 她伸出食指慢慢轻抚书背。柜台上的《浦公英女孩》书况很好,看不出是几十年前的书。书的主人一定相当珍惜这本书。 「把它卖掉没关系吗?」 「我想应该有客人想要这本书……而且我自己还有一本。」 我把到嘴边的话吞下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绝版文库本「还有一本」——那本或许是父亲的遗物吧。 「……故事的后来呢?」 「少女与主角约好会努力回到过去与他相见,向主角表露自己的情感后便离开了。可是少女却再也不曾出现在主角等待的山丘上。」 「咦?这就是结局吗?」 真是伤心的故事。唉,不过就算少女能够回来,两人或许也只能外遇而已。 「不,还没完,还有后绩。」 琴子小姐的话里充满热切。少女明明回到了未来,已经无法再相见,故事要如何继续下去?正当我准备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故事说完了没?」 从敞开的主屋门里传来声音。马尾少女坐在走廊边一手支着下巴。大眼睛和带着日晒痕迹的皮肤令人印象深刻,她穿着全套旧运动服,手上戴着粗布手套。那是琴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 「姊姊叫我帮忙搬书,所以我在这边等着。大扫除还没结束哟!等一下还要清理抽风机、洗浴室磁砖、换拉门的纸!没剩几天就要除夕了!」 这么说来,琴子小姐刚才说要从书柜深处拉书出来。右脚行动不便的琴子小姐一个人要办到应该很困难。 「啊,小文,抱歉……」 「不好意思,都怪我问了琴子小姐书的事情。」 我一道歉,琴子小姐连忙挥舞双手。 「没那回事。不是大辅先生的错……小文,是我,都怪我的坏习惯,不小心就……」 「啊,你们谁都好啦!」 文香直接打断我们的辩解。 「我一点也不在乎原因是什么!反正我只想快点打扫!姊,走了!」 「呃,好……」 琴子小姐被妹妹拖着消失在主屋里。剩下我一个人翻开手中那本《蒲公英女孩》的开头。 看见站在山丘上的少女时,马克想到女性诗人朱蕾,大概是因为少女那头蒲公英色的头发随风飞舞,站立的背影沫浴在午后阳光底下的缘故吧。也或许是那身复古的白色洋装在修长双腿四周翻飞的阙系。无论如何,马克都强烈觉得少女像是穿越了过去,来到现在。 或许也是因为译文优美的缘故,这本书的内容确实引人入胜。刚才没说完的故事令我好奇。直接翻开结局阅读好了——不行,这样未免太无趣。这篇小说内容看来很短,我应该能够一鼓作气读完。可惜现在是上 班时间。虽说店里没有多少客人。 我还没做出决定,店里的电话正好响起。拿起话筒还没报上店名,对方已经开口说话: 「我是泷野书店的泷野……呃,五浦吗?」 是昨天在旧书会馆认识的泷野莲杖。 「啊,是的。昨天很谢谢你。」 「筱川在吗?」 「她现在在主屋里。要我去叫她吗?」 「这样啊,那就麻烦……不,等等!既然对方是那个人,告诉筱川也无济于事……你有时间听一下吗?」 泷野认真的声音让我有股不祥的预感。我重新握好话筒。 「……请说。」 「昨天你们也下标的那批书,就是最后由一人书房井上老板得标的那批绝版文库本——」 「咦?啊,是的。」 就是只差十块钱竞标失败的那批文库本。如果我们标到的话,琴子小姐就不用拿自己的藏书出来卖了。 「事实上刚才井上老板来找我谈那批文库本。」 「找你……去店里吗?」 「是的。与其说是找我,严格来说是来抱怨……大事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祥的预感逐渐涌上来。 「嗯,应该算是……有事故发生。」 「……事故?」 「啊,不好意思。所谓『事故』是指得标后才发现商品状况极差,有掉页、缺页等情况。嗯,就像一般购物后发现买到瑕疵品一样……按照井上老板的说法,前天下午他投标时,那批书中确实有某本文库本,结果得标后把书带回家,却发现那本文库本消失了。那本书相当有价值……所以他先找上拿书出来卖的我,把事情问个清楚。」 「书弄丢了吗?」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井上老板似乎认为有人偷走那本书……唉呀,其实我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毕竟能够进入会馆的只有商会的人,再说大家彼此都打过照面,怎么样也不可能发生窃案。」 一边听他说话,我一边思考,却无法连接整侔事情。这些事情究竟跟琴子小姐有什么关系? 我忘了先问最重要的事。 「对了,不见的是什么书?」 「听说是钴蓝文库的《蒲公英女孩》……你知道这本书吗?」 我不禁屏息。 5 「《蒲公英女孩》是《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选》那本……?」 「喔,你居然知道啊。我之前听说文现里亚的兼职人员对书本不熟悉呢。」 「呃,那个,我只是正好知道。」 我含糊回应。实品就在我面前,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本书被偷,是真的吗?」 「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堆文库本里真的有那本《蒲公英女孩》吗?会不会是一人书房的老板弄错了……?」 第一个浮上脑海的就是这项怀疑。如果只是单纯的误会,一切就能够平安无事解决了。但是泷野干脆地否定了这项可能。 「我也记得自己曾经估价、收购到那本书喔。因为我对科幻类的绝版文库本不熟,所以当时价格没有订太高……但客人也说收购价多少都无所谓,才有了印象。」 「卖书的不是对旧书很熟悉的人吗?」 我记得当时他说过卖书的人是「爱书的三十岁眼镜女性」。如果很熟悉旧书,对于售价方面应该也很有原则。 「她说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爱书了,再加上她决定离婚后要搬家,所以只想快点清理掉不需要的物品,离开那个家。听说她和前夫虽然曾经共同生活了十年,一碰面还是会吵架。」 书主的经历与钴蓝文库的作品一点也不搭调。但现实或许就是如此残酷。 「嗯,这样一来,问题就变成到底是谁偷走那本书了……井上老板不晓得为什么直指犯人就是筱川。」 我的背后渗出讨厌的汗水。虽说店裎的暖气一点也不温暖。 「为……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井上老板突然就说:『既然是筱川的女儿,有其母必有其女,她一定也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我一直试着说服他筱川不会拿人东西,但他就是……」 电话那头传来叹息声。 「我必须将这件事呈报给商会理事们知道,也已经知会井上老板这一点。暂时还是希望你们小心一点,看他那个样子,应该这几天就会找上文现里亚。筱川如果应付不来的话,你可以帮忙。如果还有问题,就和我联络。」 「……我明白了。」 我无法不去思考琴子小姐被怀疑这件事。 正如泷野所说,我也确信琴子小姐不会做出偷书这种事,毕竟她曾经遭受不择手段也要得到锁定之初版书的男子攻击而受伤,我相信她一定比任何人还要唾弃这类行径。 但是,唯有一点我无法释怀,就是琴子小姐拿出了《蒲公英女孩》这本书。她正好拿出那本从众多绝版文库本中消失的书,也正好选在这个时间点指示我将这本书上架——一切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喂喂,你在听吗?」 听到泷野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 「抱歉。刚才没听清楚。」 「这样啊。嗯,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我很难当着筱川面前说……有你在文现里亚工作真是太好了。」 泷野语带诚恳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筱川那个人很怕生,唯有谈到书才会滔滔不绝,工作虽然认真,但就是无法与其他旧书店的人相处,即使雇用兼职人员,也往往因为无法沟通而待不久。」 这一点我也曾经听琴子小姐大略提过。那些人都因为她太喜欢聊书,无法忍受而辞职。 「接着又发生脚受伤的事。商会的人都在担心文现里亚会不会收掉……嗯,虽说也许不是所有人啦。不过一听说夏天到任的兼职人员工作很认真,让书店得以持续经营下去,大家也因此松了口气。」 「虽说不是所有人」这句话或许是在说一人书房的老板吧。我突然想起和井上谈话时所发生的事。 「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吗?」 「嗯?什么意思?」 「昨天井上先生称呼我『五浦』。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哦?他也许是从哪里听来的吧……大家流传的八卦只有文现里亚的兼职人员奇迹似地待了很久而已,我想他们都不晓得你的名字和长相。就连和筱川有私交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这样啊……」 愈来愈奇怪了。他究竟是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 「总而言之,筱川很信任你。我和她认识很久了,所以我知道。对她来说,你或许是除了她父亲之外,她最愿意接纳的异性了。我不是开玩笑。」 「……那么,你呢?」 我顺势就开口问了。他们两人的感觉虽然像兄妹,但是这个人与琴子小姐应该也很亲近才对。就算说他们曾经交往过,我也不意外。 「啊——经常有人这样问我。」 我听见他轻啐了一声。 「我现在很少和筱川说话。我们都很喜欢书,所以过去经常聊书,但是我们的喜好不同……该怎么说,她偏好让人无法割舍、胸口会发烫那一类的作品。」 听他这么说,好像真的是这样。在我面前的《蒲公英女孩》大概也算是「让人胸口发烫」的作品。 「……而我喜欢恶心、令人毛骨悚然的类型。大概就是恐怖或悬疑类的作品。筱川虽然也看过不少这类作品,不过她有个 坏习惯,连残忍的描写也喜欢探求意义。很久以前我们曾为了某本小说最后一章的解释而大吵一架,从此就开始保持距离了。」 「最后一章?」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那本书,故事设定是近未来,讲述不良少年只知道使用暴力……」 光这样讲就让我想起一本书,虽然我没读过,不过我知道那个故事。 「莫非是《发条橘子》吗?」 「你居然知道!」 泷野的声音高了八度。 「我们曾经就那本书到底需不需要最后一章而激烈争辩。我认为不需要,而筱川认为需要……她跟你提过这件事吗?」 「不,不是……只是我碰巧知道这本书。」 大约三个月前,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橘子》曾在店里引起一阵小骚动,不过我很难简单向对方说明这件事。 这本小说的最后一章讲述「只知道使用暴力」的小良少年,也就是主角后来改过自新。日本多年来贩售的都是删除最后一章的版本。 「只是碰巧知道就知道这么多,你很厉害嘛……我允许你从明天开始和筱川交住。」 「什么!」 我不自觉对着话筒大喊。我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 「……嗯,不过这事还需要她本人的同意才行。」 废话。 就算我想和她交往,她也没那个意愿。她前阵子已经说过不想结婚,因为她怕自己做出和母亲一样的事。 我转头看向主屋,确定琴子小姐没有回来。 「请问琴子小姐的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以迂回的方式打听关于筱川姊妹的母亲——筱川智惠子的事情。这两家人既然是世交,泷野应该知道些什么才是。 我听出话筒那一头的人正在犹豫。 「……你知道筱川伯母离家出走的事情吧?」 「知道一些。」 「这样啊……嗯,他们感情很好,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他像是在咀嚼记忆似地慢慢开口: 「筱川伯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伯母则相当健谈,个性很开朗……他们两人都喜欢书,没有客人的时候,老是在聊书的事情。」 「只有他们两人一起经营这家店吗?」 「嗯,是的。不过从我懂事的时候,伯父已经不过问店里的事。听说伯母开始在文现里亚工作,店里就变得生意兴隆……嗯,当然也有不少像井上老板一样,与她不合的人就是了。」 泷野缄口不语,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内容该不该说。 从电话那头传来些许物品的声响与其他人的声音。「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下。」泷野这样回答对方。 「抱歉,我有客人。改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诉你。总之,你们要小心井上老板。先这样。」 泷野匆匆说完就挂了电话。文现里亚古书堂这边则仍旧没有半个客人,店里一片宁静。 (……怎么会发生这种怪事?) 昨天去了书市之后,就陆续发生多起诡异的事情,例如:以文现里亚古书堂名义拿出去卖的精装书、与一人书房竞标的文库本《蒲公英女孩》遭窃、琴子小姐拿出《蒲公英女孩》准备上架出售——总觉得这些事情互有关系。 尽管如此,我还没有能力找出彼此间的关联。首先应该找能够找出关联、了解情况的人问问才对。 「不好意思,我回来了……」 琴子小姐再度从主屋回到店里。她手上拿着与刚才相同的纸袋。 「谁打电话来?」 她问。对了,我手上还紧握着话筒。我离开电话前面,接过她手上装着文库本的纸袋。 「泷野先生打来的。」 「莲杖先生?真难得。他有什么事吗?」 「……听说昨天书市发生窃案了。」 「咦?真的吗?」 她眼镜后侧的眼睛圆睁,怎么看都像真的很惊讶。我简单说明从泷野那里听来的事情——与《蒲公英女孩》有关的事。一听到一人书房标下的书中原本有那本《蒲公英女孩》,琴子小姐沉默地低头看向柜台上那本蓝皮书。从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呃,这本《蒲公英女孩》……」 也不晓得是偶然还是什么原因,就在我斟酌语句准备开口发问之际,玻璃门突然嘎啦作响。 刺骨的寒风吹进书店后侧。进门的是身穿长大衣、扣子扣到领子底下的白发男子。他今天没戴眼镜,不过手上握着一支不锈钢粗手杖。 来者是一人书房的老板。 「啊……」 琴子小姐怯生生地惊呼,我则是感到愕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现身了。井上几乎没用到手杖,大步向我们走来。糟糕!我想到时已经太迟。 井上一看到贴着便条的《蒲公英女孩》,整张脸立刻愤怒涨红。 「果然是你干的!」 他对琴子小姐怒吼。琴子小姐躲在我背后紧抓住我的手臂,惊恐得说不出话。 「……对不起,请问您指的是?」 我尽量冷静开口,同时做好反击准备,万一对方扑上来,我打算压制他。对方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力量,不过右手的手杖恐怕不好对付。 「我指的当然是这本《蒲公英女孩》啊!昨天在旧书会馆,这女人从我得标的书中偷走了这本书!」 「咦?不……不……是……那……那本……是我的……」 「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我代替亲子小姐否认。眼角看见塔也微微点头附和。 「这是她的书。」 「开什么玩笑?你想说一切只是巧合吗?」 「……我的确是这么认为。」 虽然我的心底深处不认为这只是巧合,但在现在这种情势下,也只有如此主张了。为了避免对方看穿,我连忙补充道: 「她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偷书?」 我直按转述泷野告诉我的话。井上眯起眼睛,似乎终于注意到我的冷静。 「泷野那小子已经和你联络过了是吧?……真多事。」 他不满地啐道: 「她当然有机会偷书啊。我在开标前回到会场时,她正躲在你高大的身躯背后……当时附近有其他人吗?」 我有些意外。的确,当时我正在和井上互瞪,同时为了保护琴子小姐而遮住她,放置那批文库本的桌子正好位在会场角落,别人很难注意到。 「你有证据……」 「这种事情只要一调查就会知道。你一味包庇她的话,就是共犯。还是说你真的相信这个女人表里如一?」 琴子小姐究竟是不是表里如一,我想最清楚的人就是我。之前,她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与旧书狂田中敏雄对峙时,欺骗了身边所有人,包括警察在内,让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一旦发生万一时,她会不择手段,凭藉毅力达成目标。 「这家伙可是筱川智惠子的女儿啊,连长相都和那个女人如出一辙!」 井上拉高声音说。仔细一看会发现他的指尖和下颚都在微微颤抖,我这才注意到这名男子对琴子小姐的母亲抱持的不仅仅是敌意,也由于这位女儿外貌神似母亲,提醒了他筱川智惠子的存在,他因此感到害怕。 筱川智惠子在旧书买卖上甚至不惜动用威胁手段。或许这位井上老板也曾是受害者。 「她不是小偷。」 我直言。我能够确定的只有这一点。 「你有什么证据这么相信她?小姑娘的美色吗?」 从刚才开始,我的手臂上就感受 到强烈的心跳。琴子小姐正攀在我的手臂上。大而柔软的物体抵着我的手肘,让我很难专心说话。 「不……不是。」 我想应该不是。 「那么是什么,告诉我啊!」 我顿时语塞。事实上我刚刚才正要仔细问问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现在要我提出证据,也很伤脑筋。 「怎么?答不出来吗?」 井上催促道。手臂上原本感觉到的颤抖停止了。琴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停止颤抖,屏气凝神地等待我的答案。线之,我如果不说点什么,似乎很难撑过这个局面。 「……不可能是她偷的。」 「所以我说证据……」 「如果犯人是她的话,被偷的书不可能只有一本,她一定会一本不留,把好书全都拿走。」 说完,我对自己的说法也感到不解。这样说根本不是在替她辩护,比较像是在拐弯骂人吧? 但井上却突然失去力气,叹息道: 「……原来如此。」 没想到他居然接受这个答案,这一点更让我意外。 「假设你说的没错,表示偷我书的另有其人吧?」 「嗯……对啊……」 「既然如此,你必须在今年结束之前把犯人找出来。」 「咳……」 我顿时语塞。不管怎么说这也太乱来了。 「如果你找不出犯人,我就去报警。在那之前,这本书先放我这儿,这是证据。」 井上抓起柜台上的《蒲公英女孩》,不等我们开口,就快步走出店外。玻璃门大大敞开着,留下我们两人待在冰冷的文现里亚古书堂里。 这下不妙了——我心想。书市发生窃案,而且与遭窃的书相同的书出现在我们店里,这些事情我们无从否认起。如果井上坚持琴子小姐是小偷的话,警方搞不好也会被他说服。琴子小姐卷入这种事情不但会流言四起,还会影响到书店商誉。田中敏雄的事情才发生不到半年啊。 再说,我怎么可能立刻找出犯人?怎么想都不可能。 「……大辅先生。」 琴子小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我的手臂,近距离仰望我的脸。她的双眼溢着泪水,就像快要哭出来似的。一人书房的老板这么可怕吗?不对,可能是我说的话伤到她了。「如果犯人是她,她一定会一本不留,把好书全都拿走」——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发生?总之,我必须道歉。 「呃,刚才……」 「方便的话,我们今晚去喝酒吧?」 「什么?」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6 打烊后,我们搭乘横须贺线前往大船。 我原本打算选一家时尚的店家,但是琴子小姐指定要去「我常去,而且靠近车站的店」,我只好选择一走下车站阶梯就能抵达的连锁日式居酒屋。自动门打开的瞬间,立刻响起店员充满气势的招呼声。 幸好店内没有多少客人,我们可以安心喝酒。 我们面对面坐在店内后侧的四人座上,琴子小姐马上将饮料单递给我,并且以一如往常的战战兢兢口吻问送上小菜的店员:「请问有八海山吗……?」没想到她一入座就点了日本酒。 「你喝日本酒?」 「我不太喜欢其他酒类……酒量也不是很好。」 我没听过有人酒量不好还只喝日本酒的。搞不好她其实酒量很好,只是没有自觉。我则点了啤酒。 小声说完乾杯后,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正在单独喝酒。很难想像刚才的情况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琴子小姐始终微低着头,比平常更加寡言。不知道她找我出来喝酒究竟有什么打算,不过有些事情我想趁着还没喝醉之前先说。我放下啤酒杯。结果还是来不及为早些时候的失言道歉—— 「刚才在店里……」 「那个,刚才真是谢谢你。」 她突然抬起头说。 「咦?谢什么?」 「刚才一人老板在场时,你代替我帮我说话……真的帮了我大忙。今天这一顿我请客。」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似乎真的在道谢。她拿起装在小木盒里的玻璃杯一饮而尽,喝酒的模样出乎意料地豪迈。 「我必须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她不解偏头。 「就是我刚刚说:『如果犯人是她,她一定会一本不留,把好书全都拿走』……」 「啊啊,那个啊。」 她这才想起,拍了下手,眼眶稍微开始泛红。 「别放在心上,那是事实。」 看来她似乎真的会那么做。我默默喝下啤酒。 我们的前后座位都没有客人,除了偶尔经过的店员之外,待在店里后侧的只有我和琴子小姐。与在店里工作时一样,我们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过也不觉得尴尬。 喝了酒之后,琴子小姐比较放松了,开口的次数虽然没有增加,不过动作和表情变得比较多变。她喝醉的样子真可爱。 「就快过年了呢……」 吃完一轮点的料理后,她抬头看向墙壁,若有所思地说。她的视线落在尾牙活动的海报上。喝到饱只要加三千五百圆。不晓得为什么宴会上要出现兔子的插图。 「……为什么会画兔子呢?」 「也许因为明年是兔年吧。」 「啊,原来如此。」 二〇一一年的确是兔年。可是这种表现方式不觉得有点难懂吗? 「……『前天我看到的是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琴子小姐紧握日本酒杯吟唱般说完,便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彷佛在表示自己说得真好。对于她的举动,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 对了,还有关于《蒲公英女孩》的事情要问。 「那本《蒲公英女孩》……」 「你想知道主角和少女分开后,接下来的发展吗?」 虽然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必须担忧,不过听她这么一说,我开始对后续发展感到好奇。看样子我也喝了不少。 「我想知道。」 「……休假结束后,主角回到原本的生活,却忘不了少女……后来他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发现自己与那位少女的关系,那方式与在山丘上相遇时不同。」 也许是醉了的关系,琴子小姐说话速度比平常更缓慢。这种说话方式也不坏。 「少女有个天大的秘密瞒着主角,这是个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很有可能会破坏他们关系的秘密……主角自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直到现在仍不愿开门见山地说出来?』知道一切真相后,他再度回到她的身边。故事到此结束。」 「……嗯?我觉得你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内容?」 琴子小姐重重点头,从摆在隔壁座位上的包包里拿出包着石蜡纸的《蒲公英女孩》递给我。 「这部分还是自己阅读比较有趣。故事很短……如果真的读不下去,我再说给你听。」 「你一开始就打算借我这本书,对吧?」 她再度点点头,看样子真的很希望我亲自阅读这本书吧。我默默收下那本文库本,收进外套内侧口袋里,免得志记带走。既然那是她父亲的遗物,当然必须好好保管。 「我想父亲应该也抱持同样的想法吧。」 「什么意思?」 「对于母亲,他或许也有『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开门见山地说出来?』这种想法吧……」 我不自觉坐直身子。也许是酒精的推波助澜,她居然主动提起自己的母 第二话 ???「有着狸猫、鳄鱼和狗,像绘本般的作品」 1 到了一月四日,过年的气氛已逐渐转淡。 等在鎌仓车站月台上的,不是结束新年参拜准备回家的香客,似乎全是准备外出去哪里购物的本地人。 我因为宿醉而皱着脸等待开往东京方向的电车。昨天中午过后,我与高中同班同学久别重逢,不少人都在老家过年,因此我们顺便办了既像春酒又像同学会的聚会。住在腰越的泽本也有到场,不过以前曾经和我交往过的高圾晶穗没有现身。 听泽本说,她一月三日就精神奕奕地开工了,我带着一股不晓得该说松一口气还是担心的心情,跟着大家一起前往鹤冈八幡宫参拜。 我停留在大银杏树根前面的时间比参观大殿的时间更长。树龄上百年的大树被春天的大风吹倒一事我当然知道,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原本一直存在的东西突然毫无预警地消失——虽然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但仍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击。 啊,我不是在暗喻其他事情。 傍晚和昔日同窗在居酒屋把酒言欢,最后我借宿在位于林木座的朋友老家。午夜过后的情况我已经不太有印象,隐约记得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因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话题而鼓噪。 美丽的旧书店店长和笨蛋五浦现在进展如何了?追求不成的话就快点被甩,好让我们有些茶余饭后的话题可聊——这些老同学个个畅所欲言,我也只好想办法敷衍。朋芨还款待睡到很晚才起来的我们吃早餐,直到刚刚才动身回家。 车身上绘有蓝色和奶油色线条的电车驶入月台。等乘客下车后,我踏进开放的电车门。车上还有空位,不过搭到大船只有两站,所以我拉着吊环,无意识地望着车窗外。 「哎呀,喂喂,五浦先生!」 电车开动时,我正好听见熟悉的尖锐嗓音,不自觉环顾四周。 「你在看哪里啊?这边呀这边!」 穿着白色牛角扣大衣、脖子上围着毛皮围巾的娇小女性正坐在我眼前的座位上。她虽然有张娃娃脸,双眼皮眼尾的笑纹却很明显。我不太知道确实的数字,不过我猜想她的年纪大概将近四十岁。样子看起来也比之前瘦了一点。 「新年快乐……忍小姐。」 我放开抓着吊环的手鞠躬。她的名字是坂口忍。与年龄相差甚远的丈夫两人住在逗子。 大约半年前,她曾到我们店里要回丈夫卖掉的《逻辑学入门》,因此与我们结缘,后来偶尔会到店里来走动。话虽如此,她也不是来买书或卖书,只是过来闲聊而已。前阵子还带了台湾伴手礼综合水果乾给我们。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指教,多指教!」 说完,她握住我的手激烈地上下摆动。 「我现在正好要去北鎌仓找你们。书店今天有开吗?」 「……不好意思,我们休假到今天。」 文现里亚古书堂经营到除夕夜,一月则休假到四日。多数店家过年这段时间几乎不休假,不过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过年营业时间似乎从以前就是这样。 「咦!真的吗?」 她大叫。店里只有两个人,而且店员之一还在这里闲晃,应该早就发觉我们今天没营业吧。但是—— 「……店长小姐在家吗?」 我看着上方搜寻记忆。最近我和琴子小姐几乎不聊工作之外的事情。 「不晓……啊,等等,我想她应该不在,我记得她四日有约。」 我看到她除夕那天在店里一边讲电话,一边将预定事项写在一月的月历上——小琉,十二点。她今人应胲是要和女校时代的好友、泷野莲杖的妹妹碰面。她曾说过,每年新年她们两个女生会一起吃春酒。 「你有什么事要找她吗?」 既然连书店休息也执意要拜访,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事情。难不成是与丈夫坂口昌志有关?他们两人是一对感情和睦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夫妻,但是坂口昌志有过一段无法告诉别人的过去,也因此罹患了严重的眼疾。 「嗯——该怎么说呢……」 忍捧着自己的脸颊,沉思着。 「有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想找店长谈谈……既然她不在,我也只好改天再去拜访了。」 此时电车正好减速抵达北鎌仓车站月台,坂口忍却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刚刚才说改天再来,却似乎没打算改搭反方向的电车。 「你等一下要去工作吗?」 我问。之前听说她在朋友开的小酒馆帮忙,我记得那家店就在藤泽。虽然说怎么想都觉得现在这时间去上班似乎太早。 「不是,我今天也休假……」 说到这里,她抬头仰望我。电车停在北鎌仓车站月台,自动门开了又关上。这段时间,她的视线不曾离开我的脸。 「……请问,怎么了吗?」 「五浦先生,你今天有事吗?」 「咦?没有,今天很闲。」 「那么,我可以先把事情告诉你吗?是关于一本书。」 「书?是上次那本《逻辑学入门》吗?」 「不是那本书。」 她摇头。 「这次要找的是一本我曾经拥有的书。」 在电车上也不好继续聊,于是我们在接下来的大船车站下车。和熟客一起走在书店以外的地方感觉怪怪的。 「我可以听你说,但是没办法帮你忙……因为我不懂书。」 搭乘手扶梯时,我转头这样告诉忍。她靠着手扶梯的扶手站立。 「可是一定比我熟吧?我希望能说给稍微懂书的人听听……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帮我了。」 说完,她垂下眼帘,浓厚的睫毛膏在眼睑上画出清晰的线条。总之,我先听她说,明天再代为转达给叶子小姐。 搭乘手扶梯上楼,走出验票口时,我注意到另一位店里的常客站在那里。这位轮廓端正的少女穿着连帽长大衣与牛仔裤倚着柱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忧心忡忡地望着车展大楼的入口。看样子应该在等人。 「小菅?」 我开口喊她。小菅奈绪看向我,惊讶地睁大双眼。 「五浦先生,你怎么……啊,你住在大船,对吧……新年快乐。」 她突然想到要加上一句新年问候,同时轻轻点个头鞠躬。 「新年快乐。」 我也顺势回应。旁边的坂口忍则好奇地盯着奈绪瞧。 「她也是我们店里的常客。」 之前曾经为了小山清的文库本而引发一些事端,因为这个缘故,奈绪在我们店里认识了无家可归的背取屋志田。 「哎呀,这样啊。你好!我是坂口忍。土反坂、嘴巴的口,加上忍者的『忍』。我也经常麻烦他们书店。请多指教!」 坂口忍精神抖擞地伸出手要握手。尽管她的热情没有恶意,奈绪仍旧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 「……你好,我是小菅奈绪。」 「在等人吗?」 我问。 「嗯,也不算是,我们刚才已经会合了,她只是去一下厕所……」 「唉呀,拖这么久真是抱歉。lumine百货的厕所大排长龙……咦?这不是五浦先生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耳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出现的少女身穿红色牛角扣大衣、绑着马尾。她是琴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 「我只是正好路过……是你们两个有约啊?」 「是啊。」 文香点头,彷佛我的问题很蠢。我对于这对意外的组合感到惊讶。虽然知道她们就读同一所高中,也经常聊天,但我没想到她们的交情居然好到会在假日一同出游。 我转头看向坂口忍。既然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客人,应该介绍给文香比较妥当。 「这位是……」 话还没说完,她们两人突然跑向对方、紧握双手。 「文香!你好啊!今年也多指教!」 「忍姊!好久不见!我们才要请你多多照顾!怎么了?」 她们用足以吓跑四周所有人的音量大声说话,连我也被吓到了。 「……原来你们认识啊?」 「五浦先生和姊姊不在、我一个人看店时,忍姊曾经来店里……」 「我们还交换了电子邮件信箱,前阵子还一起去喝茶呢。」 忍接着文香的话补充道。我完全不晓得这回事。仔细一想,这两人的确感觉很合得来。 「咦,忍姊,你好像变矮了?」 「不是,是这阵子我不再穿靴子或高跟鞋,改穿这个!穿起来超好走喔!」 忍掀起洋装裙摆,露出原色的运动鞋。文香的眼睛闪闪发亮。 「啊,和我的鞋子一样!」 迷你裙底下延伸出的结实长腿使出摔角比赛的中段踢击奋力一抬。两双鞋子的设计确实一模一样。 「你看!我们穿一样的鞋子!」 「哎呀,真的耶!太巧了!」 我和小菅奈绪退开一步望着热烈讨论这双鞋子有多么好穿的两人。老实说,我们都不擅长与这类热情的人相处。 (嗯,不过,还真佩服她。) 不管是小菅奈绪也好,坂口忍也罢,对于平日没什么接触的对象都能够坦率亲近,由此可见筱川文香的八面玲珑程度无人能及。与琴子小姐正好相反,也许姊姊的沟通能力全都移转到了妹妹身上。 「筱川,不快点走会来不及喔。」 小菅奈绪插嘴。八成是等得不耐烦了。 「你们要去哪里?」 我问。 「……去看电影。」 「没错没错,前阵子奈绪借我她推荐的dvd,动画的。现在那部动画的新电影正在上映,奈绪说非常想看,所以……」 「没事别多嘴!笨蛋!」 小菅奈绪连忙打断文香的发言,故意咳了几声。 「总之,我们先走了。动作快。」 她从口袋里拿出票卡夹贴在自动验票口的感应器上,进入车站内。既然是过年期间上映的电影,应该是主打儿童市场的动画电影版。 「那个票卡夹真可爱。」 忍小声说。我也注意到了,奈绪使用的票卡夹上画着大耳褐色猴子之类的图案。我不晓得哪个叫什么名字,不过最近经常看到。她的喜好真教人意外。 「……五浦先生。」 文香还没有跟上奈绪。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说: 「你最近发生什么状况了吗?身体不舒服?」 「咦?怎么这么问?」 「姊姊最近很担心你,她说你看起来有点没精神,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当然不是身体的问题。只是去年底听了一人书房并上老板那番话之后,我一直放在心上。 我虽然不相信井上所说「筱川母女彼此仍有联络」那番鬼话,但是筱川智惠子肯定是从某人那里得知有关我的事,这点毋庸置疑。想到自己受到无形的监视就令人威觉不舒服。也让我苦恼于能够对谁开诚布公到什么程度。 我不认为琴子小姐注意到原因了。过年期间,我收到她写来的电子邮件,内容只是和贺年卡一样呆板的新年祝贺,而我也回以同样死板的内容,这么想来的确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我没有身体不舒服。」 「……这样啊。没事就好。」 文香似乎不打算继续追究。 「既然这样,我会告诉姊姊请她放心。好,那么我先告辞了!忍姊掰掰!」 她一边挥手一边小跑步穿过验票口。 2 我和坂口忍走进位在小钢珠店二楼的咖啡厅。店里半数的座位都有客人,我们被领到位在墙边的禁烟区。 「不是吸烟区没关系吗?」 「我已经不抽烟了。这样比较好……反正很多人老是劝我戒烟。」 忍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回答。这么说来,几个月前开始,新闻就经常报导所有烟品将大幅涨价的消息。从那之后,戒烟的人似乎也大幅增加了。 点完餐点后,我们陷入短暂的沉默。也许是店里都是单独前来的老人,所以比想像中安静。 「你和店长小姐还顺利吗?」 「咦?」 我回应。 「五浦先生,你喜欢店长小姐吧?」 忍柔声说。对方都问得这么直接了,我也没办法刻意隐瞒。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她比较年长,而且是我和琴子小姐都认识的人,所以我也很放心。 「这个嘛……嗯,不过我不晓得她怎么想。」 「那孩子有点难捉摸呢。或许该说不太愿意打开心房吧。有点像我家小昌……啊,拿她和那种老头相比,似乎不太好。」 「不会……」 小昌是坂口昌志的昵称。虽说他们两人性别和年龄全然不同,不过的确也有共通之处。 「那种人反而总是仔细观察着自己在意的对象,察觉很多事……想要隐瞒他们都不容易呢……」 她的话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是针对我和文香的对话有感而发吧。感觉坂口忍似乎在委婉建议我如果有什么事情,最好还是摊开来说。 「……的确。」 我想了许多,还是没能得到结论。既然在意一人书房井上老板那番话,看样子也只有直接找本人求证了。 此时我们点的饮料送上来打断了谈话。我喝咖啡,坂口忍喝热牛奶。 「坂口先生身体还好吗?」 「很好很好。」 坂口忍微微一笑。 「眼睛的情况虽然不太好,不过除此之外都很健康。他正在接受训练,希望视力更加衰退时也能够生活无虞、自己照顾自己……我最佩服他这种认真的地方……」 坂口忍拿着杯子陶陶然望着远处。没想到这种话题她也能够陶醉其中。 「……我们来谈谈那本书吧。」 「咦?啊,好。」 她突然切换话题让我的脑袋有些转不过来。这么说来,这才是此行的目的。 「刚上小学时,只有一本书我读完后觉得有趣,但是因为我不喜欢念书,对于书的内容也几乎不记得,只留下『这本书好棒』的强烈印象……最近,我突然想到这本书,十分希望能够找到它。我的这种心情,你了解吗?」 「嗯……大概懂。」 我点点头。不见得是书,我也曾经强烈地希望得到小时候喜欢过的东西。 「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再一次拥有那本书,所以希望店长小姐和五浦先生能够帮我找到。如果找到了,我当然会买下来。」 「没问题。」 意思就是委托找书。这也算是旧书店的业务之一,并不罕见。即使我们店里没有那本书,也可以帮忙找寻其他有贩售的书店。 「书名是什么?」 「这个嘛,我不知道。」 坂口忍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什么?」 「书名写着片假名……我从以前就不擅长记住外国名字,所以英文完全不行。」 「作者的名字是?」 「不晓得……啊,我记得是外国人,名字很长,」 「出版社等等也不记得吗?」 她重重点头。我啜了一口咖啡整理思 绪。到此为止还没有出现任何关键名词。 「……看样子果然没办法找到吧?」 我的确没有办法。虽然很希望能够帮上忙,但是按照目前拥有的资讯,恐怕连琴子小姐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你说是小时候阅读的书,所以那本书是童话故事吗?」 「可能是。书中有不少插图,不过字也很多。除了平假名,还有标注假名的汉字。」 「什么样的内容呢?」 「我想想,嗯……出现的角色有狸猫、鳄鱼和狗,类似绘本……故事的时代不太清楚,不过地点应该是西方……」 她说到这里停住,似乎连内容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还记得其他的吗?」 「有狗!」 坂口忍语气坚定地说。我记得这点她刚才说过了。 「我记得是非常可怜的故事……刚出生的小狗深受饲主疼爱,但是稍微长大后就遭到抛弃,饲主家里又找了另一条小狗饲养。很过分吧?」 的确很过分。以儿童读物来说,这种故事未免太血淋淋。 「然后啊,狗和孤单的狮子成了好朋友。」 「……体型差真多啊。」 「没错没错,狮子一开始也很犹豫,后来发现体型大小无所谓,于是彼此成了好朋友。不同种类的动物能够变成朋友,真教人羡慕。」 我不自觉想到坂口昌志和坂口忍这对无论年龄、经历都完全不同的夫妻。 「那么,主角就是那只狗和狮子了?」 「不是,主角是狸猫。」 「狸猫?不是外国的故事吗?」 我第一次听说外国的童话故事会出现狸猫。忍偏着头,似乎也没什么把握。 「书中没有写到『狸猫』两个字……不过我清楚记得那个插图!等我一下!」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记事本,用钢珠笔在纸上昼画,以超乎想像的俐落笔法画出一只短手短脚、一身黑的动物,头上有两只耳朵,只有眼睛四周是白色,还有一条蓬松的长尾巴—— 「……的确是狸猫。」 「对吧,是狸猫吧?这只狸猫遇见了被抛弃的狗、孤单的狮子,还有其他许多动物。」 「狸猫做了什么?」 忍用力闭上眼睛,食指按着额头,企图挤出记忆。 「狸猫它……想要盖一栋房子……」 「狗屋吗?」 「嗯——我记得是更大的房子。能够收留寂寞孩子们的房子……它们利用大卡车运来大量的红砖,大家齐心协力打造那栋房子。」 「意思是故事里还有许多其他伙伴吗?」 「对对对,还有一个不会念书的男孩想要交朋友喔。他不断寻找比自己差的对象,却怎么也找不到。」 「好妙的故事……里头也有人类吗?」 「有喔,鳄鱼、长颈鹿等动物和人类和乐地生活在一起。啊,不过我记得好像还有动物园……」 故事虽然有趣,不过我不明白这个设定是怎么回事,类似迪士尼动画那种感觉吗? 「我只记得这些,完全不记得结局是什么。」 记忆如此零碎也许是因为她只挑喜欢的段落反覆阅读吧。小孩子的读书方式通常是这样。 我把坂口忍刚才画的主角插画收进口袋里。每个片段都可能隐藏着线索。如果还有其他人能够提供这本书更详细的资讯,应该会有办法—— 「啊!」 灵光乍现。我居然忘了最根本的可能性。 「怎么了?你知道是哪本书了?」 坂口忍的眼睛闪闪发亮。 「不是,我只是想到那本书会不会还在你的老家呢?应该是父母亲买给你的,对吧?」 不知怎么回事,坂口忍的表情变得有些紧绷,摇摇晃晃地把原本正要端起的杯子放回桌面。 「嗯,对——是我妈在老家附近的书店买给我的。」 「既然这样要不要问问你的母亲呢?」 我说。小孩热衷阅读的书本,父母亲应该会有印象。 「也许那本书还在老家。」 「嗯,欸……有可能……」 忍的声音突然变小。 「想到要和父母亲说话我就觉得心情况重……」 我在心中暗叫不妙。我都忘了她曾说过自己和双亲感情不睦,所以高中一毕业就离开家了。 「抱歉。」 我低下头。她露出雪白牙齿微笑缓颊,说: 「没关系,没关系,你说的没错。不管怎么说,我原本也就打算回老家一趟问问父母……啊,有了!」 她突然啪地击掌,响亮的声音响彻店内。我莫名感到一股不安。 「……怎么了?」 「你们方便和我一起回去吗?回我的老家!」 「什么?」 我忍不住大叫。 3 「……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早在空无一人的文现里亚古书堂里,我说完昨天的始末后,观察着琴子小姐的反应。她从刚才就偏着头,僵着不动。一络长发挂在镜片上似乎也不以为意。 「你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本书吗?」 没有回答。看样子她正在努力思索答案。过了几十秒后,她像浮出水面般呼地吐出一口气。 「抱歉……这有点难。」 细弱的声音遗憾地说。我觉得她没必要道歉。只凭这些线索,应该没几个人能够想出答案。 「……不过,我对这个故事有印象。」 「咦?真的吗?」 「啊,可是也仅止于此……有点奇怪,如果是其他事情也就算了,我几乎不曾忘记自己读过的书的作者和书名啊,怎么会这样?」 「小时候读过的书,一般来说都不会记得吧?」 「咦?是这样吗?」 她偏着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不可思议。只要与书本有关,常识似乎就不适用于她身上。 「你也没有任何线索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假设忍小姐说的都正确,我顶多只能稍微缩小范围而已。」 「什么意思?」 「首先,这本书是一九七〇年代后半由新书书店贩售的书。」 她说完,竖起食指。 「忍小姐说过自己是刚上小学时读到这本书,因此这样推论很合理。当然写书与出版是更早之前的事……还有一点——」 她又竖起中指。 「故事的年代大约是二十世纪后,地点则是以二十世纪后的欧美城市为蓝本。」 「你怎么知道?」 坂口忍说过不晓得故事的时代,也没有具体提到故事发生的地点。 「故事中出现以大卡车搬运红砖,对吧?卡车的发明是十九世纪末……真正普及则要到二十世纪初。再加上内容提到动物园,因此地点很可能是城市。」 原来如此,我点头。但是,二十世纪初到一九七〇年代还是很难锁定。范围果真只是稍微缩小了一点。 「……主角是狸猫这点我不太清楚。」 说完,她折起手指。 「狸猫是自古就出现在日本故事中的动物,生活范围主要是东亚,欧洲人应该不认识这种动物。也许是其他动物……」 「可是插画看起来很像狸猫。」 我看向摆在柜台上的记事本撕页,上头是忍昨天画的故事主角。 「是啊……」 我们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线索太少,感觉实在无能为力。 「要去忍小姐的老家吗?」 坂口忍认为「带着懂书的人一起回去比较方便」,简单来说也就是她不想一个人回去。 「要。」 琴子小姐立刻回答。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哪一本书。」 我也抱持相同意见。虽说带着旧书店店员返乡似乎有点奇怪。 「对了,忍小姐有没有告诉她先生这本书的事呢?」 「咦?」 「她的话里不曾提过她先生的反应,所以我有点好奇……」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既然要陪同忍返乡,坂口一定也会自告奋勇要跟着去——不,也许有什么想去却不能去的原因。我们还不晓得忍那对据说十分严厉的父母是否赞同她与年纪相差甚远的男性结婚一事。 「可是好像也没有理由隐瞒吧?会不会只是因为坂口先生也不晓得是哪一本书,所以忍小姐才没有提起呢?」 曾说周无法对丈夫有所隐瞒的人,是忍自己。琴子小姐也微笑点头道: 「也对,是我想太多……我们差不多该开始工作了。昨天接到不少网路订单……」 「琴子小姐。」 我叫住正要走进书墙后面的琴子小姐。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她。 「事实上我前阵子去了一人书房一趟。」 我把筱川智惠子寄耶诞卡片给井上老板的事,以及井上老板的怀疑全都说了出来。 琴子小姐没有开口,几乎面无表情地听着我说。「很抱歉我一直没告诉你。」最后我道歉完,她才看似不悦地把头撇向一边。 「我既不曾和母亲联络,也不曾和其他人谈论过大辅先生的事。假装这种事情毫无意义……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也是……对不起。」 「害我整个过年期间都在担心。」 她没有看向我,说: 「我一直想着你最近怎么了……我们曾经一起去喝酒,对吧?就是把《蒲公英女孩》拿回来的前一天。」 「呃?嗯,是的。」 我不解地回应。这时候为什么会提到那件事?也不晓得为什么她的脸颊有些泛红。 「那天真的很开心……我喝得比平常多,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所以担心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什么是奇怪的事?」 我不自觉地开口追问。我是真的不懂。而琴子小姐的脸也益发红润。 「就是,那个……比如说笑个不停……或是一直哼歌……打瞌睡之类的……」 声音愈来愈小。这个人平时明明很聪明,却总在奇怪的事物上猜错。我强忍笑意,说: 「你没做那些事。」 「真的吗?没有瞒我?」 她斜眼一瞥,确认我的表情。老实说,她当时说的话虽然有些奇怪,不过那称喝醉方式并不讨人厌。应该说完全相反。 「真的。」 我笃定说完后,难得鼓起勇气问: 「可以的话,改天再一起去喝酒吧?」 「……我再考虑考虑。」 没有被拒绝,我暂时放心了——突然,我注意到琴子小姐的表情暗了下来。 「如果井上老板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母亲是从谁那里得到这些消息的呢……?」 「……对喔。」 既然琴子小姐没有和母亲联络,表示做这件事的另有其人。在我们身边的某个人偷偷把我们的事情告诉筱川智惠子。当然,那个人肯定知道筱川智惠子的消息。 (到底是谁?) 身边的人突然变得不可信,反而感觉不舒服。 「我们开始工作吧?」 琴子小姐小声说。好。就在我点头的同时,玻璃门大声打开。回头一看,一位戴着太阳眼镜的中年男子站在入口,身穿没有装饰的灰色羊毛外套,围着深红色的毛线围巾。 「新年快乐。」 坂口昌志向我们鞠躬打招呼。 「我过来是想找你们谈谈我妻子的事。现在方便吗?」 坂口一边拿下围巾,冷不防就切入正题。那条围巾的针眼虽细却很厚实,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制品。 「可以……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琴子小姐说。 「我听说忍为了小时候读过的书来找你们帮忙。能否简单告诉我经过?」 他说话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简单扼要、有话直问。那一瞬间,我和琴子小姐面面相觑。 「她委托我们找书,不过不晓得那本书的书名、作者名字。忍小姐希望我们能够陪她回老家去向她的父母打听……」 我老实转述了坂口忍所说的话。听到老家父母时,坂口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 「果然没错。」 他低声说。 「……什么意思?」 我开始注意到不对劲。看样子忍并没有把这次的事情清楚告诉丈夫。短暂沉默后,坂口缓缓开口: 「我想她的目的恐怕不是那本小时候曾经读过的书,而是想要去见父母。」 「咦?」 「你们知道忍与老家的父母不合吧?」 「是的,多少听过一些。」 我点头。 「她的父母是相当严谨的人。两人现在都已退休,父亲长年在神奈川县政府工作,母亲经营补习班。她还有个年纪差很多的弟弟,我没见过,不过听说在外商证券公司工作。」 我想起忍曾说父母亲「头脑很好」、「重视教育」。既然是从事这种工作,自然能够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 「母亲对于忍的管教格外严厉,两人之间冲突不断。忍高中毕业后便开始一个人住,她们的关系曾经一度趋缓……却又因为和我结婚而引发问题。忍为了嫁给我,不惜与不承认这段婚姻的母亲断绝关系。二十年来不曾回老家一趟。」 「也没有和父亲或弟弟见面吗?」 「偶尔会讲电话,不过几乎不曾碰面……她经常笑说自己与家人的缘分浅薄。」 坂口淡然说明的嘴角微微扭曲。不管忍怎么想,他都认为造成妻子不与家人往来的原因是自己吧。 「可是,都这么多年了,父母亲那边的想法应该也改变了吧……忍虽然没有提过,我想她一定也希望有机会和解。孩子到了父母亲的年纪时,自然能够懂得父母亲的心情。 去年十一月,她的父亲主动联络我们夫妻俩,提议四个人一起吃饭……我猜想他也许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找机会修复与忍的关系。」 「你们去了吗?」 我一问,坂口重重点头。 「地点是中华街一家历史悠久的餐厅,忍的父亲还帮忙预约……久未见面,大家这一餐吃得和乐融融,忍和母亲也聊起许多过去的事情。我在用餐过程中,为了避免打扰他们三个人的对话,因此很少开口。」 坂口挺直腰杆默默吃着中华料理全餐的模样,彷佛历历在目。感觉上不管他是否参与对话,仍然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后来话题讲到了我的眼疾,他们相当认真地聆听,也十分关心我们……问题出在于他们详细问到造成眼疾的原因。」 我屏住呼吸。事情已经过了几十年,坂口昌志过去曾经有抢银行的前科。他当时因为企图逃避警方追捕而受伤,伤口就在眼睛附近,眼疾也是那起事件造成,想当然耳,这不是件能轻易说出口的事。 他也是直到几个月前,才亲口告诉妻子忍这件事。 「我想对岳父母坦白,但是忍叮咛过我绝对不能提到有前科的事。既然我已经好好坐牢,也重新做人,就没有必要再次提起……我也姑且答应 了她这点才和他们一起吃饭,但是——」 坂口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我们看向他的脸。毫无血色的额头上渗出大颗汗水。 「难道你说了?」 我不自觉低声问。坂口的手指伸进太阳眼镜底下,按着眼睛上方。 「……是的。」 「你为什么要……」 「嘴巴自己就说出来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难道是他自己招供的? 「当面欺骗他人会让我感到愧疚……等我回过神时,已经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过去。岳父还愿意听我说话,岳母就……无论我说什么都不想听……」 坂口婉转地说。想必当时对方一定说了什么难听话。后来的发展大致如预期,但是也不能就这样不继续话题。 「然后,后来……」 「忍反驳母亲,你来我往,最后吵了起来。那一餐就这样结束……一切都是我搞砸的。」 他深深叹息。多年来怀抱秘密的痛苦,以及无论如何都想坦白的心情,我也不是不了解。就算这样,也应该稍微—— 「我应该稍微看一下时机、场合……」 坂口说出了我的想法。看来还是当事人自己最清楚。 「请问……您说要谈谈有关妻子的事,是指……?」 琴子小姐战战兢兢地发问,坂口轻轻点头后继续说: 「忍为了我与家人闹翻,但是我刚才也说过,她的内心其实也渴望和解,尤其是最近,她经常陷入沉思……我问过她,她说是为了以前读过的书,但我想这恐怕不是事实。我认为她是烦恼着与父母亲的关系,而在寻找与他们见面的藉口。」 (……是这样吗?) 这个疑问瞬间闪过我的脑海。至少和我谈话时,她是打从心底不想回老家,而且也是真心想要找到那本书。 「我想她的父母,特别是母亲,应该也是同样想法。问题是她们两人只要一见面,恐怕又会发生争执……我不会要求你们帮忙修复她们的亲子关系,但能否至少帮忙避免她们争吵得更激烈呢?」 坂口不给琴子小姐回答的机会,继续说: 「原本有义务让她们和好的人应该是我,但是岳父母禁止我进入他们家门,想要与他们联络也联绪不上……我的内心虽然痛苦,仍然希望你们两位务必帮忙。」 坂口深深鞠躬。 4 平日的县道不会太拥挤。只要按照这个路况开下去,我们应该能够比预定时间早一点抵达。 「小昌真的这么说?说我想和我妈重修旧好?」 坐在厢型车后座的坂口忍说。 「是的……」 坐在我隔壁副驾驶座上的琴子小姐点头。我们三人选在隔周的公休日一同前往忍位在户冢的老家。 「真是的,完全不是那样啊。我真的打从心底不想见到那个人,今天心情也很差,你们看我的脸。」 我看看后照镜,原本一脸严肃的忍整张脸连嘴唇都发白了。光是和父母见面就会身体不舒服到这种地步吗?看样子坂口的猜测有误。 「那个人对小昌说了那些话……就算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不能原谅的事情还是无法原谅。这种心情不是当事人根本无从了解……」 「我懂!」 琴子小姐莫名用力点头。 「父母亲也会做出无法原谅的事。一般认为母女若是感情不好,原因多半出自母亲。」 「没错没错,店长小姐说的是。一般来说就是这样。」 琴子小姐抓着副驾驶座头枕,开心地向后探出上半身——我觉得这说的只是她自己的状况。 沿着jr的铁路走了一会儿之后,厢型车停在河滨附近一栋独栋的住宅前面。房子不是新屋,不过很宽敞,宽广的院子里还有家庭菜园。水泥围墙上贴着某个政党的海报。 「看来很多事情还是没什么改变。」 忍用手指弹了下海报上政客的额头,接着打开门。门柱上的门牌以黑色楷体字刻着「川端」。这是忍的旧姓。她皱着脸在罩着白色塑胶套的田埂的停下脚步。 「我妈虽然喜欢自己种植有机蔬菜,但是种出来的菜却没有好吃到足以自豪,每种菜都长得很差,也没有味道,可是只要一提到种田的事,她就会很开心。」 谈到母亲,忍就会变得很尖酸刻薄。这对感情不融洽的母女似乎有些相似之处。 「这个……是什么?」 琴子小姐指了指木头打造的小屋子。那间木头小屋看来年代久远,屋顶似乎重新上过许多次油漆。屋子里空荡荡,不过看得出来打扫得很干净。 「啊,这个是狗屋。我小学时……没想到这个屋子还在啊。」 小屋入口上方写的文字受风雨洗礼到几乎要看不见了,不过勉强还能够辨识。 「和乐融融之屋」 「……『和乐融融』是那只狗的名字吗?」 这名字还真怪——结果忍噗哧笑了出来。 「讨厌啦,五浦先生。『和乐融融』就是感情很好的意思,狗狗是叫其他名字。」 「……」 原来就是「一家子感情很好」的意思。饲主或许真的和自家狗狗感情很好,不过为什么要特地写在狗屋上,我不懂用意是什么。直接写上狗狗的名字不是比较好吗? 「那么狗狗的名字是?」 「托比客。」 她回答。 「我在河边捡到它,硬是留下来养……它大概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左右吧。我妈老是嫌东嫌西,说托比客常乱叫,真是一只笨狗。」 忍蹙眉,彷佛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托比客的确脑袋不怎么灵光,散步时也经常想要逃走。小学毕业旅行回来后发现它真的跑得不知去向。」 「为什么取名为『托比客』?」 真是个怪名字,不像随便取的名字。 「我想想……记得应该是……啊啊,对对,我想起来了!」 她的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狗狗的名字就是出自那本书!我说过书中那只狗因为长大而遭到主人弃养,对吧?它的名字就叫做托比客。」 姑且知道了主角——不对,其中一个配角动物的名字,道名字感觉不像英文,故事背景也许是英国或美国以外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是完全虚构的国家。 琴子小姐突然低下头,手握拳抵着唇边。看来似乎想到些什么了。 「怎么了?」 「……我对托比客这个名字有印象。」 「咦?真的吗?你想起来了吗?」 忍速速靠近琴子小姐凝视着她。被这么一盯,琴子小姐稍微往后退。 「呃,不……我知道的只有这样……不……不过……」 「……不过?」 我催促她继续说。 「我能够记住自己读过的书中一定比例的资讯……所以多半只要知道其中一个角色的名字,就能够想出书名。但是现在却想不出来……」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之前她曾经因为发高烧而迟迟没想起某本珍贵旧书的资讯。但是,琴子小姐摇了摇头。 「我今天状况很好……总觉得很不甘心。」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走向玄关。已经站在门铃前了,忍还是迟迟没打算按门铃。看样子她真的不想与家人见面。 「我来吧?」 我自告奋勇地说。她用力摇摇头。 「不了,没关系,没关系。」 然后反覆深呼吸几次。大概是做好心理准备了,就在她将手 指往后一拉,准备用力按下门铃时,玄关的大门突然自己打开了。一名前额全秃的年老男子探出头来。下垂的眼睛和圆脸竟然与忍如此相像。 「……欢迎。」 他转开视线小声说。听起来不像真的很欢迎,甚至让人感觉他可能接下来就会把门关上。 「妈呢?」 忍说。 「在二楼后面的房间……进来吧。」 我和琴子小姐还来不及打招呼,对方已经把头缩回门内。我们踏进屋里时,走廊上已经不见他的人影。 「那位是令尊吗?」 琴子小姐问忍。 「是的。他和我妈完全相反,是个十分沉默的人,已经几十年没有和我好好说上一句话了。从以前就是这样,不晓得是不是我们个性差太多。 忍一边脱下运动鞋,一边爽快地说。换个角度来说,她的父亲似乎也和母亲不和。 「请进请进……啊,虽说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说完,她露出皓齿微笑。 二楼后侧似乎就是忍的房间。从半开的门缝看看室内,只见榻榻米上摆着雪白的床铺、衣柜和书桌。家具设计上有许多夸张的曲线,与和室不太相衬,看来就像饭店的空房间一样整理得干干净净。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白发女性起身面向我们。她有着一张与忍一样的圆脸,不过眼睛和嘴巴的比例特别大,清楚露出像在演戏一样的表情。现在她的唇边正挂着嘲弄般的微笑。 「哎呀,没想到你居然准时出现,真难得。」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咬字很清楚、不显老。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位强势又能干的女性。 「他们就是你提过的旧书店朋友?好年轻啊……嗯,应该说刚刚好,因为你看起来就跟小孩子一样幼稚。」 忍的母亲突如其来就语带嘲讽。她的毒舌程度超乎想像。忍的脸一下子变得紧绷。 「……这两位是北鎌仓一家年代久远旧书店的工作人员,筱川小姐和五浦先生。」 「你们特地从北鎌仓过来的?」 尖锐的声音响彻房中。她愕然仰望天花板。 「真抱歉啊,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家女儿真是个蠢蛋……你们好,我是川端水绘。」 毫不在意地称自己的女儿是蠢蛋后,她突然低下头鞠躬。我们两人也连忙回礼。或许是被对方犀利的说话方式吓到,琴子小姐的眼神四处游移。 「前阵子我在电话上提过的那本书。」 忍严肃地直接进入主题。或许是想要在耐性用完之前赶快把事情办完。 「啊啊,就是你说小时候读过的书吧?」 川端水绘从白色书桌底下拉出一只大纸箱。 「你留下的东西之中只有这里有书。嗯,里头都是一些无聊的东西。」 哼哼。川端水绘冷哼。我渐渐感到不悦。这个人每次开口说话都非得损一损女儿才满意吗? 「……我可以打开吗?」 我问。忍沉默点头。纸箱里的确塞满了书之类的物品,但似乎全都是直到高中为止的教科书和旧少女漫画。 「里头没有半本文字书。这孩子从小就讨厌书。有时买书给她,她也几乎不看。」 「……那……那些书后来怎么处置呢?」 原本不发一语的琴子小姐战战兢兢地发问,似乎是惧于眼前这位女性的魄力。 「我记得很久以前就处理掉了。原本直到这孩子离开家之前,都摆在柜子里不管……先不论其他东西,我想书应该是不需要了,所以就清掉了。也许那本书就混在其中。」 一边听着她说明,我一边将纸箱内的东西全数取出确认,连箱底也不放过。果然没有任何一本童书。在我无奈地准备把教科书和少女漫画放回箱子里时,从《咸蛋丫头》和《hot road》这两本漫画中间滑出一张旧照片,落在榻榻米上。似乎是偶然夹在其中的。我静静地捡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内容却让我瞠目结舌。 照片中,身穿水手服的少女与穿着深蓝色套装的中年女性站在嵌有「川端」门牌的门柱旁边。中年女性去除白发与皱纹的话,与眼前的川端水绘极为神似。 问题是照片中的女学生。脱色的头发烫得卷曲,长裙盖住鞋子,双手还插在裙子口袋里,从正面瞪着相机,活脱脱就是老派漫画中常见的「不良少女」。没想到这种人不仅存在于漫画或连续剧里,也存在于现实生活中。 (……嗯?) 化妆不一样,所以我一时间没认出来,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少女的轮廓看起来很像是坂口忍。应该说,就是她本人。 「喂,喂,五浦先生,那个还我。」 忍突然抢回照片,捏成一团塞进牛角扣大衣口袋里。 「……啊哈哈,真讨厌……你们两位就当作没看过这张照片吧。」 她笑了笑,试图打圆场,似乎想要忘掉那段过去,她的母亲却立刻补上一刀。 「那是你上高中那天拍的纪念照吧……这孩子上了国中之后,就一直是那个风格。真是个蠢蛋。」 川端水绘对着我和盘子小姐开朗地说,彷佛在说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横滨车站附近游荡。我记得好像是高中一年级的事吧……她在自动贩卖机买啤酒,结果当场被警察辅导。」 「……那是学姊叫我去买,不得已才照做的,又不是我想要买。当时我已经解释过了啊。」 「我的意思是听从命令去买这个行为本身就很蠢。况且你本来就很喜欢喝酒。前阵子在中华街碰面时,也得意忘形地喝个不停。」 「我已经戒酒了。再说那时点了整瓶绍兴酒的人是你吧?」 「说戒酒也不过两个月而已。你那天心情可真好啊,老公倒是一直板着脸不说话,令人不悦,没想到一开口就突然说出那么……」 忍冷不防伸手用力一挥,打向旁边的墙壁,那股冲击力道几乎壤整栋房子振动。 「你要唠叨我无所谓,敢说小昌的坏话,那我就把你打出窗外。」 那股气势就连川端水绘也忍不住闭嘴。 「……关于忍小姐在寻找的书,请问您有没有什么印象呢?」 琴子小姐低声说道。我偷觑了她的侧脸。也许是我多虑,她的表情似乎很僵硬,和刚才明显不同。 「故事里有一只叫托比客的狗,我想那本书出现在这个家,大概是开始养狗之前没多久。」 「啊啊,那只笨狗。」 川端水绘不屑地说。 「托比客这个名字取自那本书中啊,我当时一直觉得名字很难记……对喔,那本书后来怎么了呢……」 房间里陷入一阵沉默。或许是室内没有暖气的关系,所有人都吐着白雾。忍的母亲环顾房间,想要找寻线索,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还是想不起来耶。」 「您的先生知不知道那本书呢?」 「我刚才也问过他了,他说不知道。那段时期我丈夫很忙碌,几乎都不在家,应该不晓得孩子看过什么书。」 「这样啊……」 琴子小姐显得很失望。结果到这里来,还是没能够获得什么线索。看样子擅长解开书谜的她,这次也无能为力了。最重要的是没有半个人知道书名。 「真抱歉,我们恐怕没办法马上找到那本书……后续会持续注意。」 琴子小姐说完,低头鞠躬。忍轻拍琴子小姐双肩,露出皓齿微笑说: 「哎呀,别这样,店长小姐,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感谢你多方帮忙……我也会继续找,反正还有时间。」 「……唉,毫无头绪地找一本几十年前的书,怎么可能找到?」 川端水绘洋洋得意地说。 「如果真的很珍爱那本书,应该要好好摆在手边才是。你别再拿这种无聊事麻烦别人了,就是这样我才会一直叫你蠢蛋。」 蠢蛋这两个字还特别强调。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冰冷。我感觉到一股视线而环顾四周,发现刚才在玄关见过的川端伯父正站在走廊上,带着担忧的眼神看着我们。但是情况演变成这样了,他仍没有打算介入调停。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发现他的存在。 「……我们回去吧,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坂口忍一边大口吐气一边说,手里紧紧握着拳头,不过似乎还能够控制住自己。我盖上纸箱上盖后也站起身来,这个家攘人无法久留。 「哎呀,要走了吗?记得代我问候你那位可怕的丈夫啊。」 忍太阳穴上爆出粗大的青筋,以近乎要喷火的气势转过身—— 「川端太太!」 没想到开口大喊的人居然是琴子小姐。 「这不是无聊事。」 「什么?」 「想要找回曾经遗失的书,这种行为不是无聊事。请您修正说法。」 这下子我可以确定了——琴子小姐是对这位川端水绘感到生气。 「……你到底在说什么?」 忍的母亲唇边带着一抹不解的冷笑。我明白琴子小姐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因为她也有一本暗自想要找却找不回来的书,就是她母亲过去留下的《cracra日记》。 「您为什么直到现在仍留着那间狗屋呢?」 琴子小姐连珠炮似地继续说。看样子她的某个开关又打开了,但是这回连我也无法推测她的用意。狗屋又怎么了? 「既然狗已经不在,应该用不到那问狗屋了吧?我说错了吗?」 「……话是没错,但我留下狗屋又有什么不对?」 「狗不在已经过了许多年,那间狗屋却仍受到良好的照顾,意思不正表示欢迎狗狗随时回来吗?不正代表着你们希望它回来吗?」 川端水绘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皱起眉头彷佛哪里疼痛般。 「我可没有希望它回来……纯粹是我们一直舍不得丢掉。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情况吧?」 「舍不得丢掉的,只有狗屋吗?」 川端水绘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仅仅一瞬,她望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你们所有人,现在立刻给我离开这栋房子。」 她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沙哑地说。 5 将坂口忍送到逗子车站后,我和叶子小姐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时间已经接近傍晚,我把厢型车停进停车场后,还是接受琴子小姐的邀请进入主屋。我知道她有话要说。 外头隐约听见平交道的响铃声。 我们面对面坐在筱川家客厅的圆矮桌两段。这间和室客厅还有壁龛和檐廊,古色古香,反而使去年新买的大型液晶电视和dvd播放器显得突兀。 最近我即使待在主屋里,也不再紧张了。我虽然有段时期尽量避免进来,不过前阵子开始已经不再在意。因为筱川姊妹的邀请,让我有愈来愈多机会进来享用三点的下午茶或晚饭。 「……我原本没有打算以那种口气说话。」 琴子小姐的声音很消沉。自从被赶出川端家,她便不断反省自己的发言。 「我不小心火上加油了。明明坂口先生也拜托我们替忍小姐和她母亲的事情尽一分力……」 「那样也很好啊。她们两人要吵架,我们也无能为力。」 结果找书行动虽然失败,回程路上,忍倒是意外地平静,几乎没有开口抱怨母亲。 「你刚才指的是我们谈话的那间房间吧?」 和狗屋一样,忍的房间与家具都好好保存着,即使是「无聊的东西」也没有被丢掉。丢掉的只有书,不过那是在女儿离家出走之前就处理掉了。 他们虽然还不至于希望女儿回家,但也没想过要把女儿的物品丢掉。这或许表示万一女儿回来时,他们仍愿意接纳她。 见到母亲的反应时,忍或许也发现这点了。 「坂口先生说的没错。」 坂口昌志认为那对母女在心中找寻和解的机会。 不断说女儿是蠢蛋的川端水绘,过了几十年仍然没有把女儿的物品丢掉;而自称打心底不愿意见到母亲的忍,或许也同样抱持复杂的想法。 「我想坂口先生对于川端水绘女士的看法正确……不过,对于忍小姐,倒是看走眼了。」 琴子小姐突然闭嘴,斜眼看向通往厨房的纸拉门。 「……怎么了?」 她竖起食指要我保持安静,以伸直右腿的侧坐姿势移动到纸拉门前,手指勾住门把,一口气把门打开。 穿着西装制服的筱川文香正把耳朵对着我们站在那儿。怎么看都觉得她正在偷听我们说话。 「唔哇!」 她被纸拉门的声音吓得跳起来,手中玻璃杯的牛奶差点洒出来。看样子她真的是刚进门。肩膀上还背着书包。 「小文,欢迎回家。」 琴子小姐冷冷地说。 「咦?唔,嗯,我回来了……」 「喝牛奶的时候,还是先把书包放下比较好。」 琴子小姐难得出现像个监护人的举动。文香难为情地跨过门槛,把书包放在榻榻米上,端正跪坐好。她的表情虽然很诡异,不过还是没忘记喝一口牛奶。 「小文,不可以偷听。」 「嗯……对不起,今天社团活动提早结束回来,我打开冰箱想要喝牛奶,就听到你们两人的声音……啊,不过我没有听得很仔细喔!」 「你从哪里开始听的?」 我问。文香又喝了一口牛奶。 「好像是你们接受忍姊老公的委托,却还是变成忍姊和妈妈吵架的局面……忍姊老公虽然说得没错,但是……只听到这样。」 我必须非常遗憾地表示,这根本就是全部的内容了嘛。唉,或许也要怪我们太不小心了。 「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们放心——真的!我的口风很紧,尤其是最近。」 特别强调「最近」反而让人更加不安。我曾听琴子小姐说「妹妹的个性就是藏不住事情」,看样子也的确不擅长隐瞒。 「总之,你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嗯,知道了……对不起。」 绑着马尾的脑袋低头鞠躬,文香起身后退关上纸拉门。我们等着脚步声走远。 「……那么,我们继续。」 琴子小姐保持伸直右腿的姿势凑近我眼前。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膝盖就快碰在一起了。她隔着眼镜仰望我。这个人脸上看起来依旧脂粉末施。刚才还没有想到,现在突然直接感受到她的头发与肌肤香气。我想应该不是用了香水。 「怎……怎么了?」 「如果又被妹妹听到不太好。」 她小声说着,彷佛在说什么秘密。虽然她靠近的理由很正当,但是也让我很困扰。 「虽然与那本书的线索无关,不过在川端女士家里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些在意。」 「……咦?」 「你还记得忍小姐说:『反正还有时间』吗?」 「记是记得……」 老实说我没有放在心上。 「意思不是指没有马上找到书也没关系吗?」 「可是,那句话感觉好像有期限呢!」 「啊……对喔。」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坂口忍之前完全没有提到任何期限,只说因为自己非常想念那本书,所以决定找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想到几个原因,不过……目前还没有办法确定。」 琴子小姐的视线落在我的胸口,发尖碰着我的膝盖。这下可糟了。我心想。我虽然很想保持理性,虽然真的很想。 我转开视线不看向低着头的她,看见文香忘记拿走的书包。书包提把上挂着几个吊饰,其中混着一个有对大耳朵、貌似猴子的玩偶钥匙圈。不对,可能是小熊,不是猴子。 那个图案前阵子也出现在小菅奈绪的票卡夹上。名字我想不起来,不过似乎很流行。 「……怎么了吗?」 琴子小姐似乎注意到我正在看某个东西,也跟着转头看向书包。虽然那东西一点也不重要。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挂在书包上那个类似猴子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琴子小姐近在眼前的影响,我不假思索地说出脑袋里正在想的事情。她的注意力也跟着转向那边,手指扶着镜框,眯起眼睛看向书包。 「啊,那个褐色的东西对吧……我记得过年时曾经看到小文在这里看dvd,它好像叫做……」 想不起来。这种反应倒是新鲜。仔细想想,她所知道的知识主要都与书本有关。碰上非文章类的东西,或许就无法发挥超群的记忆力了。 此时纸拉门突然打开,筱川文香再度现身。她已经从制服换成运动服了。 「抱歉抱歉,我忘了书包……啊,真的很抱歉。」 发现我们两人正膝盖碰着膝盖,文香夸张地别过头去闭上眼睛。虽说我们并没有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了,你们放心继续慢慢来……」 她留下宛如旅馆女服务生会说的台词后,抱着书包正要关上拉门。 「啊,小文,等一下!」 姊姊毫不在乎地叫住她。几乎已经关上的拉门又开了一半。 「那个挂在书包上的褐色猴子,叫什么名字?」 文香低头看看自己的书包,抓起那只猴子。一只小狗玩偶也挂在同一个钥匙圈上,看来那两个是一组的。 「你是说这只吗?这只叫车布拉希卡,好像是俄罗斯还是哪里的偶动画主角。」 车布拉希卡。这么说来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奈绪借给我这部动画的dvd。电影本身年代久远,不过很好看。可爱却又寂寞。这部作品的最新电影最近刚上映……就是前阵子和奈绪一起去看的那部。」 我终于懂了。前阵子看到小菅奈绪拿着车布拉希卡票夹,因为她是这部动画的粉丝,而当天她们正好两人约好一起去看这部新电影。 「新电影也很棒喔。这个钥匙圈就是那天买的。这只狗也好可爱。」 文香以手指轻轻摸了摸挂在车布拉希卡旁边的小狗。 「这只狗名叫托比客,是车布拉希卡的好朋友……」 「托比客?」 我和琴子小姐同时大声说。 「嗯,对……嗯?你们为什么那么惊讶?」 「这只狗被饲主抛弃了吗?」 琴子小姐问。 「咦?我想想……好像有在路边哭喔,后来遇到车布拉希卡他们,还和狮子成了好朋友。」 听到文香困惑地回答,我和琴子小姐面面相觑。狗狗和狮子变成好朋友,主角另有其人——这些都与坂口忍的说法吻合。她读的那本书,也许就是这部电影的原作,或者是先有电影才出书的。琴子小姐的印象这么模糊,也是因为这个故事是电影而不是书。 接下来继续调查的话,应该能够找到忍在找的那本书。 「……怎么了?」 书的谜题虽然解开了,不知为何琴子小姐的脸上却仍旧有阴霾。 「没什么……虽然已经知道是哪本书了,不过……」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看样子似乎还有其他谜题尚待解开。 6 自那之后过了将近一个星期,我们才与坂口夫妇碰面。 梁子小姐马上就锁定了坂口忍在寻找的书,不过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实品,并收购订货。那本书没有出现在旧书店的网路商店或拍卖网站上。琴子小姐请教了专门经手童书的旧书店才总算找到。 「童书原本就很少流通于旧书市场上。」 琴子小姐说。 「因为读者是小朋友,因此很少有保存状态良好的书品。多半是直接丢掉。」 再加上经手童书的旧书店原本数量就少,即使晓得书名,也不容易找到书。这次可以说是运气很好。 书送来之前,我在出租店借了「小小车布历险记」的dvd。拿着封面上有玩偶角色特写的dvd去柜台结帐实在丢脸,但是我对于内容十分好奇。 我一边在家里看dvd,一边听母亲抱怨「外表高大壮硕借这种东西回家,有够不适合」。结果后来,连母亲也安静看入迷了。 dvd一共收录了四集故事,坂口忍寻找的原书,就是dvd第一集的内容。 故事发生在俄罗斯的城镇,由来自美国的货物中混进了一只身分不明的动物拉开序幕。其他人想让那只动物坐下,它却马上倒下,因此被取名为「车布拉希卡」,意思是「噗通倒下的家伙」。 没有人愿意饲养它,所以它住在电话亭里,与正在招募朋友的孤单鳄鱼盖纳成了好朋友。而前面提过的狗和狮子,就是看到招募前来的孤单动物。 这些形单影只的动物们聚集在一起,打造了「朋友之家」,虽然屡遭喜欢恶作剧的顽皮婆婆阻挠,所有动物仍旧齐心合作,房子完成时,它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也不再需要什么「朋友之家」了。 最后它们把完成的房子捐给幼稚园,也与顽皮婆婆成为好朋友,第一集到此结束。 我知道这些角色很可爱,也觉得电影很棒,但是车布这些动物所做的事情没有获得回报,这点让我觉得受骗上当。所有角色固然开朗,却似乎都有阴影牵绊,让我心里不免存在着疙瘩。 我们请坂口夫妇在打烊时间后到文现里亚古书堂来一趟。 我们算完收银机的营收时,坂口忍与手搭在她肩膀上的丈夫一块儿走进来。 「店长小姐,五浦先生,晚安……」 她一如往常地微笑打完招呼,才发现店里早有其他客人在。一位圆脸的年老男性背对玻璃柜站在那里。 「……爸?」 坂口忍开口,彷佛有东西哽住喉咙。那位男性是忍的父亲川端。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很好奇你找的那本书是什么书。」 川端口齿不清地回答。与其说他冷淡,实际上应该是不擅长说话。几天前,他打电话到店里来时,也重复了好多次想要知道关于女儿在找的那本书。我们一提到已经订到那本书,并且和忍约好拿书之后,他便提议希望也能够到场。也许是想要见见女儿吧,只是他自始至终都只提到书的事情。 「这件事我怎么没听说?」 忍不满地瞪着我和琴子小姐。她和父亲的感情绝对算不上好,她也说过自己不曾和父亲好好说过话。 「五浦有通知我,只是我忘了说。抱歉。」 坂口昌志冷静地道歉。他应该是故意不说的吧。忍也不再提父亲的事,转向琴子小姐。 「我读过的那本书,真的找到了吗?」 「是的,我想应该没错。一如我在电话中说过的,那本书是『小小车布历险记』 这部偶动画的原作……」 「啊,那部动画,从你这里聪说之后,我们也借来看了。真的好可爱!你看!」 坂口忍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摆在柜台上,手机上挂了抱着橘子的车布吊饰。 「我买了这个,可爱吧!」 「呃……嗯……」 琴子小姐含糊笑了笑。她对于这类可爱的小东西大概没什么兴趣。忍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车布的大耳朵。 「可是,这个和我记忆中的车布完全不一样耶……是不是我弄错了?」 我也注意到了这点。忍画的车布是黑色狸猫,跟这个车布娃娃一点也不像。就算有错也未免差太多了。 「不,您没弄错。您画的车布确实掌握住了特征。」 「咦?可是……」 「请看看这个。」 琴子小姐从柜台底下拿出一本书,那是由新读书社出版、伊集院俊隆翻译、乌斯宾斯基所着的《车布与他的朋友们》。蓝色封面正中央站了一只长颈鹿,咬着写有书名的板子。旁边是猴子、鳄鱼和类似黑色狸猫的动物。 「啊,就是这个!就是这本书。我画的就是这只!」 忍用力指着那只黑色动物。只看脸的话,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小熊,但是长尾巴又很像狸猫,跟忍所画的丝毫不差。 「这就是车布吗?」 我问。琴子小姐点头。虽说看不出来它是什么动物,但也未免差太多了。两只车布摆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人认为它们是同一只动物。 「为什么差这么多?」 「我查过不少资料……」 琴子小姐以这句话开始说明。我和坂口夫妇围在柜台四周。 「童话作家乌斯宾斯基于一九六六年写了《车布与他的朋友们》……原本的书名直译是《鳄鱼盖纳与他的朋友们》……这个故事发表之初,车布的设计尚未定型,而这本书的插画在一九六〇年代中期由阿尔菲夫斯基(alfeevskiy valeriy sergeevich)绘制。」 「那么,设计是什么时候确定的呢?」 「一九六九年发表偶动画版第一集之后。由当时担任导演的罗曼·卡察诺夫(roman abelevich kaov )与美术导演雷欧尼德·萧沃鲁滋曼(leonid shvartsma)不断讨论、琢磨出来。」 原来如此,是电影决定了这个角色的造型。虽然说这本书的车布也别有一番风味。 「嗯……一九六九年,我还没出生呢。这本书是更早之前就出版了吗?」 忍问。 「不,这本日文翻译版是一九七六年出版的。」 「那么,当时已经有动画了吧?」 「当时『小小车布历险记』的动画的确已经出到第二集了……不过市面上很少放映前苏联的偶动画,因此这部作品本身在日本几乎没有人知道。所以我想也没有人会采用电影版的人物造型设计。」 也就是说,这本日文翻译版与电影几乎没有关系,只把这本书当作是童话作家乌斯宾斯基的作品出版而已。 「这本书虽然已经绝版,二〇〇一年,同一家出版社再次重新包装出版。封面上画着与电影版设计相同的车布,不过内文插画仍然与旧版相同。」 「所以现在在一般书店也能够买到罗?」 琴子小姐点头。 「原来如此……」 坂口忍拿起《车布与他的朋友们》开始翻开。 「真的耶,好怀念啊……这本书的内容也和动画有点不同。一只犀牛从动物园跑出来,在镇上到处乱跑……啊,找到了。」 忍把脸凑近翻开的书页,开心地笑了出来。小时候的她或许也像这样阅读这本书吧。 「……川端先生。」 琴子小姐突然叫住忍的父亲。只有他一个人礼貌地站在远处。 「不介意的话,您要不要看看呢?」 川端虽然面有几分难色,还是从口袋里拿出老花眼镜来。忍不发一言地把书交给父亲。好一阵子店里只听见些微的翻书声。 「……和乐融融之家就是这个啊?」 「什么意思?」 「狗屋上面写的『和乐融融之家』。」 说完,他把摊开的书页递给女儿看。 我要经营一间和乐融融之家。 欢迎所有需要朋友的人进来。 我想起川端家的狗屋。也许就是电影中出现的「朋友之家」吧。孤零零的人都可以入住的房子。所有角色同心协力完成这间豪华的房子,最后大家却没有使用。和托比客一样,那个名字也是出自于这篇故事。 「对,就是出自这本书。」 忍的声音莫名开朗干涩。 「你第一次问我……应该说,爸和妈从来部没问过我任何问题。爸爸不和我说话,妈妈则老是在骂我。家里没有半个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屏住呼吸。捡回被抛弃的小狗,养在所有孤单人物聚集的「和乐融融之家」里。她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这番举动,十分明显。 「我想要属于自己的『和乐融融之家』……所以决定高中一毕业就离家出走。我对那个家厌恶到甚至想吐。」 「忍……?」 坂口小声开口。他的妻子一脸苍白,或许与前往川端家时一样身体不舒服。 「没关系……我不是在生气。我也从来不听妈的话,还擅自捡回托比客,在家人反对下执意收养它……为所有人带来许多麻烦,我也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个蠢蛋。」 「我从以前就一直说了……」 坂口严肃地说: 「你不是蠢蛋,这点我可以保证。」 「……谢谢。」 忍露出微笑。川端静静拿下老花眼镜,阖上书,交回给女儿。眼神变得有些飘渺。 「我……的确对你的事情一无所知。」 「当然啊,我们一直都不曾好好说过话……一方面也是因为你很少在家,工作又忙碌——」 「……不是。」 他简短否定。 「我……是在逃避你,因为我很害怕。」 「咦?」 忍双眼圆睁。 「对我们夫妻来脱,你的个性和价值观都不一样……尤其是自从你上国中之后,我更是不晓得该如何和你相处。你吗也和我一样,除了挖苦之外,她不晓得该用什么方式跟你沟通……现在也还是这样。」 川端毫无保留地坦白一切,让我愕然。忍皱起脸撇过头去。 「她怎么可能是为了这种正经理由,那个人明明一看到我的脸只会叫我蠢蛋。」 「……忍小姐。」 琴子小姐静静开口。 「您还记得那间狗屋吗?」 忍缄口不语。川端水绘无法丢掉那间狗屋。不单单只是狗屋,就连离家出走的女儿的物品也是如此。 「我希望你能找个时间见见你母亲。」 川端终于和女儿面对面说出口了。或许是紧张的缘故,他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水。尽管如此,忍仍旧没有点头。 「说我也就算了,我忘不了那个人怎么说小昌。既然她不愿意道歉,我也没打算见她……」 「……忍,你还是见见她吧。」 坂口严肃的声音响彻店内。 「讲和吧,我说话也该看时间、地点。你母亲会有那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记得代我问候你那位可怕的丈夫啊。川端水绘的话言犹在耳。那个不是讽刺,不对,尽管其中含有不少讽刺成分,态度却很真 第三话 宫泽贤治《春的修罗》(关根书店) 1 「我请喝咖啡。」泷野莲杖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距离我们约好见面的时间迟到不过五分钟,我认为他不需要请客,他却充耳不闻,一边说: 「反正又不贵,别放在心上。」一边领着我前往车站附近的连锁咖啡店。 「很少有咖啡馆这么早开,即使车站附近的也是。」 我们坐在能够眺望外头的窗边座位。这是我第一次来本乡台。这里的马路很宽,车站前面也有不少商店。 这个市镇放眼可见新建大楼,视野开阔,市容整洁干净,与随处都是参差不齐老建筑的大船相去甚远。 二月就快结束了。窗外的超市前,几名女士在寒风中等待超市开门。今天也是看来会下雨降雪的阴天。 「抱歉,难得休假还把你找出来。」 「没关系,反正我本来也没有其他事情……而且也不远。」 我说。我居住的大船与本乡台只有一站的距离,只是我没有亲朋好友住在这一带。 泷野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说:「我终于有空了。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见面聊聊?」听到他这么说,我一开始很犹豫——这么说来,上次提到叶子小姐的母亲时,他曾说过「改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诉你」。 于是我们约在距离泷野书店很近的本乡台。 「筱川最近如何?她好吗?……啊,抱歉,我可以抽烟吗?」 拿出香烟含在嘴上后,他才突然想到要问。我点点头。 「她很好,脚似乎也复原得很不错。」 「是吗?那就好。」 泷野喀嚓一声打开打火机盖子,点燃香烟。 琴子小姐的脚已经比之前更能够自在行动了。虽说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过总有一天能够脱离拐杖生活。 「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想应该……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我讶异地回答。说得精确些也不是全然没有,只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从上个月我们协助坂口忍找书之后,她变得偶尔会主动谈起自己的母亲。与其说是谈,其实多半是「突然不见让我们不知所措」、「她就是这么自私」诸如此类的抱怨而已,不过自从她懂得把情绪表露出来,整个人似乎也开朗许多。也许是见到几十年不曾好好沟通的坂口忍与母亲之后,领悟了些什么吧。 「不好意思,我问了怪问题。」 泷野苦笑着将烟灰敲进烟灰缸里。 「筱川店里的客人没有增加吗?或者她经常在主屋那里会客?」 「我想没有,怎么了?」 据我所知没有这种情况。但如果他们是挑像今天这样的公休日会面的话,我就不可能知道。 「《蒲公英女孩》被偷时,我就注意到了。我想大约是从你开始在店里工作时开始的吧……筱川是不是会接受上门光顾的客人谘询,并且解决旧书相关的问题?」 「……嗯,偶尔会这么做。」 「果然没错。我去鎌仓到府收购时,曾经听客人说过,北鎌仓的旧书店又开始接受这类委托了之类的话。当时我还没当一回事。」 泷野表情晦涩地看着地面吐出烟。 「又开始……意思是之前也做过吗?」 「是的。筱川伯母做过……你没听说过吗?」 我沉默摇头,琴子小姐也不曾告诉过我。 「我也是开始做这一行才听人说过。听说筱川伯母经常帮人寻找被偷的旧书……不过好像即使找到犯人,也不一定会送去警察局。」 泷野的说法颇委婉,不过我马上心里有数。几十年前被偷的藤子不二雄《最后的性界大战》初版书——筱川智惠子当时就是以此威胁犯人,取得其他珍贵的初版书。 「……意思是她利用这种方式做生意,是吧?」 泷野的唇角紧绷了几分,似乎注意到我对文现里亚古书堂内情的了解程度。 「或许吧。」 他将变短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我想说的是,这件事情如果广为流传,很可能有恶质的委托找上门。你最好也要小心一点……嗯,不过筱川她应该不至于涉险就是了。」 「……」 想到她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所做的事,我无法这么乐观。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拥有——她也具备这种疯狂书迷的特质。即使不至于构成犯罪,但是仍有可能做出违背道德的行动。 (嗯?) 我突然抬起头。 「从我加入古书堂开始?意思是过去就算遇到书籍相关的委托,她也不会接受吗?」 真意外。我还以为只要与书有关,无论如何她都会义不容辞。 「……我是这么认为。」 泷野回答。 「她应该不希望做出与筱川伯母一样的事。再说,那家伙虽然对书很拿手,但是却不擅长与外人接触。」 确实如此,所以她才会在店里筑起书墙,躲在墙后。但若真是这样,又为什么改变了? 「也许是认识你的关系吧。」 「咦?」 「她只要一谈起书,你就会听得很兴致勃勃,对吧?不擅长说话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很开心,想要和你多说些话、多亲近些的感觉也会愈来愈强,所以对于这类委托也变得更积极……」 我咽了口口水。真是这样吗?或许吧,毕竟她的青梅竹马都这么说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啦,如果真是这样就有趣了。」 哈哈哈——泷野大笑。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很明显他是在耍我。 「琴子小姐的父亲知道自己妻子的所作所为吗?」 我换个话题,泷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点燃手中第二支烟,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个嘛……话说回来,我们既不晓得也不确定筱川伯母做到什么地步……嗯,不过做丈夫的不太可能对自己老婆的作为一无所知才是。」 「难道……他也有涉入?」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这样一来,表示整家店都在进行与找到《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一样危险的买卖。 「不清楚。」 泷野摇头。 「不过,先不论好坏,筱川伯父这个人很一板一眼,不像是会从事诡异买卖的人。再加上文现里亚古书堂里经手网购业务的人是筱川伯母,采购也几乎由她独立执行。或许筱川伯父隐约察觉到情况,但我想他大概基于某些原因,选择视而不见。」 我喝下一口已经凉了的咖啡。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谜团愈来愈多了。筱川智惠子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里实际做了些什么?为什么离开?现在人在哪里?又是透过什么方式取得我们的资讯呢? 「对了对了,差点忘记。」 泷野突然想到,从口袋拿出一只褐色信封递给我。 「给你,看看里面。」 我听从他的话打开信封,从里头拿出一张黑白照片。地点是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照片中有父母亲和女儿们一共四人。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站在铁制旋转招牌旁边的麻花辫少女。圣樱女学园国中部的制服很适合她。圣樱女学园位在鎌仓市郊区,属于国高中一贯的天主教女校。 少女看起来比现在还娇小纤细,不过看得出来那是以前的琴子小姐。大概是摄影师敦促她微笑的关系,她拚命扬起嘴角,样子看来很可爱。 站在她身旁的是父亲,亦即前任店主。外表看来约四十几岁,比我印象中略显年轻:国字型的坚毅轮廓上带着笑容。他身旁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的女性 ,怀中抱着一名四、五岁的女孩。 这个人一定就是筱川智惠子了,而小女孩大概就是筱川文香吧。小女孩抱着母亲的脖子,面对相机露出雪白牙齿微笑。筱川智惠子的脸埋在女儿的手臂下,只露出一半,不过能够清楚看见她笑得很开心。她身穿素色女用衬衫与裙子,留着一头长发,外型与现在的琴子小姐很相似。 「这张照片是我在伯母失踪前一年拍的。我想这大概是那家人唯一拍过的全家福照片。」 这个时期的琴子小姐和母亲还不太像,一方面也是因为服装不同,最重要的是这时候的琴子小姐没戴眼镜。 「琴子小姐这时候的视力很好吗?」 泷野往前探出身子,凑近看着照片, 「不,那家伙从小就有近视。我记得她唯一戴隐形眼镜的时期就是这时候。」 原来如此。少了眼镜,感觉完全不同。 「你说他们没有全家福照片是什么意思?」 「筱川伯母很讨厌拍照。听说连结婚照也没拍……唉呀,女儿也一样讨厌拍照。有两个讨厌拍照的人在,所以这张照片当时很辛苦才拍成。只拍到伯母侧脸也是她故意的……不过,这张照片拍得很棒,对吧?」 「……的确。」 我明白他很自豪。这张照片捕捉到幸福的一瞬间。 「为什么要把这张照片给我?」 「我想你应该会想要筱川以前的照片。不要吗?」 泷野笑得很故意。但我也不想逞强说「不要」,因为我的确想要。 「……谢了。」 道谢后,我把装着照片的信封收进外套内袋里。 与泷野道别后,我完全忘了照片的事。 等我再次想起已经是几天后的下午,我从平交道对面的便利商店买回午餐时的事了。我在书店旁边停下脚步,拿出忘在口袋里的照片,比对眼前的风景。看来我所站的地方正好就是照片拍摄的位置。 照片中的季节似乎是初夏,绽放的绣球花溢出邻居栅栏缝隙。这种花在这一带随处可见,即使现在是冬天也能看见它的枝叶。 景物依旧固然令人惊讶,可惜照片中的家庭人事已非。女儿们已经长大,父亲过世,母亲则失踪了。 我凝视着筱川智惠子那张半辽的脸。这张照片虽然拍得不清楚,不过从筱川家主屋三楼那幅画,我知道她的长相。画中女子神似正在读书的琴子小姐——这么说来,不晓得那幅画究竟是谁画的? 「……大辅先生。」 从店里出来的琴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招牌旁边,正好与照片上的位置相同。 「你在看什么?」 「啊,泷野先生给我的照片……」 我很随性地把照片拿给琴子小姐看,怎知她的脸立刻像烫熟般涨红,拄着拐杖飞快靠近我,抢走我手中的照片。 「这……这是从哪里拿到的……」 阿翻过照片紧贴在自己胸口。看到照片被深埋在穿着毛衣的胸前,我忍不住转开视线。 「刚说了……是泷野先生给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做错了。泷野说过这个人也讨厌拍照。 「我不晓得拍照时应该摆什么表情……」 琴子小姐垂头丧气地说。 「这张照片也是,每次拍照都很不自然,所似我讨厌照相……而且我原本就不喜欢自己的长相……」 「照片里的琴子小姐很可爱啊。呃……我是很喜欢啦。」 我努力说出这句话。无人的巷道里瞬间一阵沉默。她战战兢兢地瞥了胸前的照片一眼,呼地叹了口气。 「……谢谢。」 她郑重其事地道完谢,晃着脑袋回到店里,大概是顾虑到我的心情。然后她似乎也没打算把照片还给我。 「啊,对了。」 走在堆满书的走道上,她回过头。 「大辅先生,今天晚上有事吗?」 「是没有。」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犹豫。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陪我一个小时?」 「咦?」 「有个地方我今晚非去一趟不可。」 她说。 2 结束打烊工作,走出店外,夕阳早已西沉。 琴子小姐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那么远,因此无须开车。我配合她的步调,走在月台旁的小巷里。这里位于北鎌仓车站验票口的反方向,几乎不见人迹。 我们走过穿山辟成的洞穴隧道,头上就是岩石直接裸露的隧道顶。我一如往常地缩起脖子。 「妈妈的同学早上打电话来。」 琴子小姐边走边说。 「同学?什么时候的同学?」 「好像是国中和高中同学。对方住在北鎌仓,从父亲那一代就经常光顾我们书店……现在要去的就是那位同学的家……」 「请等一下。」 我打断她的话。 「你母亲念的是哪一所学校?」 「圣樱女学园……啊,我没提过吗?」 第一次听闻。圣樱女学园也是琴子小姐的母校。母女都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吗? 「你母亲原本就住在这一带吗?」 「是的,听说娘家在深泽。」 她回答。早听说她母亲以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常客,因此也不觉得大惊小怪,但是—— 「你母亲的家人呢?」 既然有家,应该有家人才是。但是琴子小姐摇摇头。 「听说现在没人住在那个家里。妈妈曾说过自己没有家人……哗细情形我不清楚。我和文香从来不曾见过她那边的亲戚……」 她说到这里停住,只有拐杖的声音回荡在傍晚的昏暗中。就算亲兄弟姊妹都过世了,完全不曾见过任何亲戚也未免太不自然。或许另有隐情吧。 在平交道的这一侧右转后开始上坡。这条路我很熟悉,从以前就读的高中走到北鎌仓车站必定会经过这条路。 「那么,你母亲的同学为什么打电话来?」 我回到原本的话题。 「……我也不清楚。」 「咦?」 「对方只说详细情形等见面再谈。」 「只有这样吗?」 「对方说是重要的事情……」 真是喜欢故弄玄虚,莫非事情与筱川智惠子有关?我明白了她希望我陪同的原因,因为她对于这桩诡异的委托感到不安。这种时候至少我还能够派上用场。 斜坡到了中段,路突然变窄。这一带是环绕鎌仓山群的一部分,从过去就属于高级住宅区,不过停车场里几乎都是小型房车,因为这里道路狭窄。 最后汀我们来剿堆路盎颠,接下来是通往山上的阶梯,从这里往上走约五分钟就是我的母校。毕业后我就不曾回去过。 「对方的家还要继续往上走吗?」 「不……就是这里。」 琴子小姐阻止正要继续走上阶梯的我。以高栅栏包围的古老宅邸就耸立在我们眼前。墙壁上爬满一整片的常春藤,只是冬天这个时节,常春藤的叶子全都掉光了。 带着裂痕的水泥门柱上挂的门牌写着「玉冈」。铁门那一头只有面对庭院的房间孤零零亮着灯。景象看起来有几分寂寥。 「……」 琴子小姐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带头打开门。庭院整理得很整齐,不过这个季节似乎没有花朵绽放或树木结果。 我站在负责按门铃的琴子小姐身后,等待屋里的人现身,同时望着沿栅栏种植的绣球花枝叶。高中时代 走过这户人家门前时,我曾见过绣球花盛开的样子。 听见开门声,我反射性地挺直背脊。门后出现一位身穿黑色高领毛衣的娇小女性,顶着一头日本传统妹妹头,澍海整齐剪成一直线,头上到处掺着自发,脖子上也有与之呼应的皱纹。年纪大约五十多岁。 「很……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呃,我是早上接到来电的文现里亚古书堂……」 琴子小姐的招呼话语结巴到令人同情的程度。 「……你是智惠子的女儿吧?」 女士露出很有气质的温和微笑说。 「我是打电话过去的玉冈聪子……来,请进。」 她表示有间房间希望我们看看,于是我们跟着她来到一楼走廊尽头的西式房间。那里是书房,墙面上成排的书柜上装着雾玻璃门扉,挂着厚重窗帘的窗前摆着有扶手的木制椅子和小桌子。想必书房主人就是在这里享受读书乐趣。 「这里面全都是家父的藏书……两年前他过世后,便由我继承管理。」 玉冈聪子说。部分藏书堆在桌上和地上。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外国的大开本画册与零散的老旧个人文学全集,看样子过世的书主拥有相当深厚的日本文学与美术造诣。 (嗯……?) 这房间的景象让我感到有些不对劲,里头的某个部分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不可能,应该只是错觉,因为这是我这辈子头一次踏进这间房间。 「家父移居到这块土地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当时他经常前往文现里亚古书堂。他在贵店买下许多书,也卖给贵店不少书……你没有从父母亲那里听说家父的事吗?比方说他都买哪些旧书等等。」 听到这个问题,琴子小姐轻轻摇头。 「很抱歉……家父、家母没有特别提过……」 「这样啊。」 玉冈聪子微笑以缓和尴尬。 「这也难怪呢,毕竟家父从十年前身体行动不便后,就无法再到店里去了……不好意思,我说了奇怪的话。」 「不……不会……没那回事……」 看样子对方曾经是店里很重要的客人,只是十年前琴子小姐还没开始在店里帮忙,不认识也是理所当然。 「请……请问您今天要我们过来,为的是什么事呢?」 琴子小姐问。我也想知道。如果只是为了处理掉这些藏书,大可直接在电话上说明。如果是为了谈谈父亲的回忆,似乎也没有必要特地把素未谋面的粱子小姐叫来。 「一般找智惠子商量的事情,应该也可以找你处理吧?」 一听到母亲的名字,琴子小姐的表情变得僵硬。 「您是指?」 「智惠子经常接受上门光顾的客人委托。只要是与旧书有关,再难的委托她都会接受……我最近听说你也接受这类委托。」 我屏住气息,想起泷野曾说过我们店里开始接受旧书相关委托的传闻已经广为周知一事。 没想到真的会出现这种形式的委托。 「……我没办法做到母亲那个地步,不过……」 考虑一阵子之后,琴子小姐回答: 「如果方便的话,请说给我听听。」 看样子她没有打算拒绝。我感到一抹不安。虽然不晓得有没有危险,不过这件事情与她过去解决的事件性质上似乎有些不同。或许该像泷野所说的,小心一点比较妥当。 「谢谢你。」 玉冈聪子道谢,压低声音继续说: 「我希望你们能够帮我找回从这问书房被偷走的书。」 3 我们移动到书房隔壁的小客厅,面对坐在榻榻米上的旧家具前。 「开始详细说明之前,我希望你们看看这本书……这本书,你们知道吧?」 玉冈聪子将包在石蜡纸中、装在书盒里的旧书摆在桌上。琴子小姐的眼睛瞬间发亮,而隔壁的我当然是一头雾水。 褐色书盒外贴着一张白纸,上头以难以辨识的字体印刷着书名与作者名字。 《春与修罗  心象素描》 作者是宫泽贤治——这个名字连我都知道。国语教科书上还收录了几篇他所写的童话及诗。我记得为了濒死的妹妹外出采雪这首有名的诗,应该就是出白宫泽贤治之手。 「这是关根书店出版的《春与修罗》初版书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状态这么好的书……可以翻阅书页吗?」 琴子小姐突然变得口齿流利,一如往常好像变成另一个人。 「好,当然。」 对方还没说完,琴子小姐已经拿起书盒,从书盒里取出书。由举动也可看出她十分兴奋。 以粗布装帧的书封上只大大印刷着某个类似植物的图样。书背上写着「诗集  春与修罗  宫泽贤治着」。即使是门外汉如我,也看得出那设计的精致用心。 「这是什么时候的书?」 我小声问琴子小姐。 「发行于大正十三年……也就是距离现在八十七年前。」 「八十七年……」 没想到这本书的年代那么久远。这么说来书况真的很好,几乎没有晒坏或毁损,一直被好好保存着。 「……这本书很珍贵吧?」 「当然!」 她毫不迟疑地说。 「宫泽贤治虽然留下众多作品,但是在他生前就出版的着作,只有童话短篇集《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以及这本《春与修罗》而已。这两本在当时算是自费出版,因此几乎卖不好……作者自己还认购了不少本。」 「咦?可是另外还有《银河铁道之夜》吧?那个……」 「《银河铁道之夜》是以原稿的形式留下,在他去世俊才收录在全集中出版。作者生前甚至没有机会发表那部作品。」 「原来如此……」 我忍不住呻吟。那么有名的作品居然有这番波折啊。 「作者曾经多次修改稿子,因此究竟哪一份是正式稿,多年来,学者之间也争论不休。这种情形在宫泽贤治的作品中屡见不鲜。就连已经出版成书的《春与修罗》也是如此,收录在这本初版书中的作品也不一定……啊……呃,十分抱歉。」 琴子小姐面红耳赤地向玉冈聪子道歉。我这才回过神来。我们忘了还有其他人在场,却像平常一样自顾自地聊起书来。 「啊,都怪我对旧书的事一无所知……不是店长的错。」 「没关系。既然这样,我就稍微谈谈这本书吧。虽然我知道的多半来自父亲……」 玉冈聪子露出微笑,转身对着我开始说起: 「随着贤治的名声水涨船高,寻求《春与修罗》初版书的爱书人也愈来愈多。家父也是其中之一。父亲买下这本书大约是五十年前……当时虽然还是昭和三十几年,但对于东京都内的旧书店来说,这本书已经是相当罕见的珍本了。」 玉冈聪子口齿清晰地对我说明。这个人应该也是「书虫」。她既是旧书迷的女儿,又是筱川智惠子的老同学,是书虫也理所当然。 「那么,令尊在哪里买到这本书的呢?」 「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两本都是……」 「……两本?」 看样子即将进入话题核心了。就在我向前探出上半身时,琴子小姐戳戳我的手肘,将《春与修罗》拿给我看,我看到扉页上印的书名。 心象描素 春 与 修 罗 大正十一、二年 突然看到「心象描素」,我瞬间四肢无力,但是她要我看的似乎不是错字。「描素」底下印着红色的藏书印。四方形外框里 画着绣球花——我好像在哪里看过。 「啊……」 我忍不住喊出声。我的外婆五浦绢子留下的岩波书店《漱石全集》,除了《第八卷  从此以后》之外的其他书中,都印着同样的绣球花藏书印。外婆从某人那里获赠《从此以后》之后,便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齐全集中的其他几本。 「打断您睨话真抱歉……这个藏书印是令尊使用的东西吗?」 琴子小姐问玉冈聪子。 「是的。我家的仓鼠全都盖了这个藏书印。因为家父喜欢绣球花……家里种植绣球花也是父亲的希望。」 她刚才说过他们家也卖过不少书。也就是说,那套《漱石全集》原本属于这个家,被卖到文现里亚古书堂后,我的外婆买下了它。 全然陌生的人们因为旧书而连结在一块,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您说令尊拥有两本《春与修罗》,是吗?」 琴子小姐说话的同时,静静阖上书。 「既然您拿出这本给我们欣赏,想必『被偷走的』应该是另一本《春与修罹》吧?」 玉冈聪子的眼神显得有些失焦,低头看向交握在大腿上的双手。瘦骨嶙岣的手指上一只戒指也没有。 「你果然跟你母亲很像呢。」 她喃喃道。 「家父的确原本拥有两本《春与修罗》。第二本大约在三十年前从文现里亚古书堂购得……是从智惠子手中买下的。」 「从家母手中吗?」 「智惠子从国中就经常到我们家里玩,与家父感情很好。家父很喜欢智惠子,经常送她书。因为他最喜欢与爱书的年轻人交谈。 智惠子进入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也是因为家父觉得那家店很有趣而推荐给她。她开始在那里工作时,正好是研究所休学之后……」 「家母念过研究所吗?」 琴子小姐惊讶睁大眼睛说。看样子连女儿也不晓得这回事。 「是的,她专攻历史学,也曾说过之后打算研究近代欧洲的出版通路。她对于许多事物都抱持好奇心,不过最感兴趣的大概就是那几个领域的东西。」 我也不懂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研究,只知道大概与书有关。看来那个人不只是单纯地喜欢书,甚至曾经想要成为学者。 「可是,上了研究所后仅仅几个月,她就因为家里的关系而休学工作。智惠子生性不喜欢谈自己的事,所以我也没有详细追问……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对母亲从前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也不确定家父是否知情。」 「这样啊。筱川先生或许知道许多。」 玉冈聪子微微点头。看样子她似乎也认识前任店主。这个人以前也和她的父亲一样,经常光顾文现里亚古书堂吧? 「您说《春与修罗》是家母卖给令尊的……?」 「开始工作的半年左右,智惠子打电话给家父,问他有没有兴趣购买《春与修罗》的初版书,那是她前往某户人家家里到府收购时,花了好几十万圆买下的……嗯,也就是直接向家父兜售。因为她知道家父收集贤治的初版书。」 「……才半年,已经能够担任采购业务了吗?」 我忍不住插嘴。我工作到现在也已经半年了,却连单独前往到府收购都还办不到,更不用想像外出采购罕见旧书。 「她应该是擅自行动……家母在这方面特别桀骛不驯。」 琴子小姐小声对我说,玉冈聪子轻声一笑。 「你的爷爷,也就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前前任店主,也曾经狠狠训斥过她擅自买卖的行为。可是因为她总能够把买进的书顺利卖掉赚钱,所以后来也就放任她自由行动了。」 亦即她的实力获得认同。其背后也包括了像《最后的世界大战》一样乱来的交易。 「可是,令尊当时已经有一本书况良好的《春与修罗》了吧?为什么还会向家母买下第二本呢……第二本书的状态更好吗?」 「不,甚至可以说书况很糟。封面也脏兮兮的,内文还有加注。」 「那么,为什么……」 「虽然不清楚真正的原因,不过我想家父也许是希望有一本当作备用……也或许是为了替努力工作的智惠子打气。」 玉冈聪子一边回想一边慢慢说道。 「但是我和父亲都比较喜欢书况差的《春与修罗》呢。感觉那本书像是经过了许多爱书人的手……那本书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与旧书本身的价值无关。」 我能够认同这句话。就像琴子小姐过去也说过,旧书本身也有自己的故事,不能全靠书的价值来衡量。 「我想了解书被偷的细节……在这之前,有一件事情想先请教。」 琴子小姐说完,竖起食指。 「您报警了吗?」 「……没有。」 原本沉稳的玉冈聪子,脸上第一次因为苦闷而扭曲。 「为什么呢?」 「我相信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她眼睛看向下方说: 「偷书贼是我的家人,也许是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或嫂嫂……两位的其中一位,所以我不想诉诸公权力。」 4 「……家父没有留下遗嘱交待如何处理遗产,但是这件事情似乎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个默契。我们的母亲早亡,继承人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人。 家父经营的运动用品店连同公司大楼的权和,全部归属哥哥,我则是继承这间房子……藏书该如何处理,家父也已经告诉过我。他希望将半数藏书捐给母校大学新落成的图书馆,另一半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 ……是的,所以你父亲因此来访。大约是两年前左右了,也就是家父刚过世时……筱川先生看起来略显疲劳,找一边聊着旧事一边帮点忙,不过现在想想,当时的他身体或许……我或许太勉强他了。 ……啊,没事,对不起,反而让你来安慰我。 我继续说下去。待家父的母校图书馆完成后,他大部分的藏书,包括这本《春与修罗》都将要离开这个家,到图书馆去。 但是只有一本书,父亲给了我……那就是向智惠子买来的《春与修罗》。因为那是家父的藏书中,我最喜欢的一本。 哥哥一郎大我三岁,与家父……不,应该说就连和我也处不来。他帮忙父业,年轻时就离开这个家,现在与妻子、儿子三个人住在高野。 我虽然没有离开这个家,但也很少与哥哥一家人往来。家父不良于行之后,哥哥他们也鲜少前来探望。顶多是侄子偶尔会过来讨个零用钱而已。家父的丧事告一段落后,我们彼此也几乎不再电话联络。 但是,大约一个月前,哥哥突然造访我家。他表示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很久没见面,所以过来看看。 我们两人喝着茶闲聊了一会儿,直到我说到半数藏书已经卖掉这件事情,哥哥脸色突然一变……他认为父亲拥有的藏书也是财产的一部分,因此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得到的书钱,应该分给他一半。 我原本认定旧书理所当然就是由我继承,所以没把卖书的事情告诉哥哥。 这样说,等于把自家的丑事摊开了。不过,老实说,哥哥店里最近经营不顺利,资金上似乎有点问题。我曾想过他那天来找我,也许是为了要借钱。 但是,我认为哥哥的确有权获得一半的卖书钱,所以最后还是把卖书一半的金额汇到哥哥的户头里。 当时,我曾告诉他还有一半的藏书没有卖掉,准备捐赠给大学图书馆……就在汇款后过了几天,这次换嫂嫂打电话给我。她说: 『我听你哥哥说家里还有书 没卖掉。不如把那些书也卖给旧书店,我们两家平分书钱吧。』 我当然拒绝了她的要求,结果哥哥嫂嫂开始每天打电话来……到后来我觉得很厌烦,甚至几乎不接电话了。 上个星期天,一大早我在整理庭院的置物架时,哥哥的车子突然停在家门前。他和嫂嫂一起下车,对我说:『我们想直接过来和你谈处理藏书的事情。』 他们一定是算准了我会在家的时间才过来。早些日子婶婶来找我时,我曾经提过星期天会待在家里整理置物架……我想他们是从婶婶那里听说我会在家。 没办法,我只好领着哥哥和嫂嫂进来这间客厅,谈了将近一个小时,过程当然称不上愉快。 我一再重申捐赠藏书是父亲的遗志,也已经通知校方了,哥哥嫂嫂却不断主张由他们出面去交涉,表明拒绝捐赠给校方……最后甚至说: 『我们已经联络神田神保町的旧书店,只要你答应,他们这个星期内就会过来收购。』 于是我也生气了,宣示绝对要按照父亲的遗愿进行,并且请他们从今以后不准再来我家,便把哥哥嫂嫂赶了出去。 可是,送走他们两人后,我在门边思考,试图冷静下来——也许应该斟酌一下说话方式、也许有其他办法能够让哥哥他们接受……边思考边走进家里,走到了家父的书房。 一进入书房,我立刻察觉到异状。 似乎有除了我之外的人进来过。我打开书柜上每一道门确认过后,发现家父送给我、不打算捐赠的那本《春与修罗》不见了…… 当天早上打扫那问房间时,我记得《春与修罗》确实还在。一定是哥哥或嫂嫂其中一人拿走了。他们两人谈话时同样都曾经中途离席,应该都有机会,而且书柜没有上锁。 我立刻打电话给哥哥,要求他还书,但是他反过来愤怒地表示不晓得这回事。嫂嫂也极力主张不知情…… 我并不在乎钱,如果哥哥他们有经济困难,希望我伸出援手的话,我也愿意尽可能帮忙。只要他们愿意把那本书还给我。我希望你们能够帮忙找出犯人,说服对方还书。当然我也会尽我的能力支付两位应有的谢礼。 希望你们能够帮我这个忙。拜托了。」 玉冈聪子很快地说完后,深深低下头。动也不动专心倾听的琴子小姐缓缓开口: 「一切如同我刚才说过,我不清楚自己能够帮到什么地步。」 她以更甚于平常的热切、强力口吻说: 「但是,为了达成令尊的遗愿,我愿意帮忙。请多指教。」 我感觉自己看到了琴子小姐的另外一面。这回不再是顺水推舟,而是她凭藉自己的意愿,接下案子。虽说她的确怕生,但是似乎并不讨厌与人接触。 泷野虽然说过她过去不曾答应这类委托,但那也许只是碰巧没有机会,与我加入书店工作并不相干。 唉,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又会觉得几分失落。 「为此,我想要请教几个问题,可以吗?」 「好,当然,尽管问吧。」 玉冈聪子语气肯定地说。 「首先,明明还有这本漂亮的版本,你认为偷走《春与修罗》的人为什么会选择书况较差的那一本?」 「我想哥哥嫂嫂应该不晓得这本书有两本……家父购买第二本时,哥哥已经离开这个家了。我自己的《春与修罗》虽然也摆在父亲的书房里,不过是和准备捐赠的藏书分开放。因此他们或许没注意到同样的书有两本。」 她说得没错。如果摆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不同地方,确实很难发现。再说,如果犯人一开始就以为这书只有一本的话,大概也不会想到要去找第二本。 「我明白了。谢谢。」 琴子小姐点头后继续发问: 「您嫂嫂是什么样的人?比方说几岁?从事什么工作?」 「……她叫小百合,今年四十一或四十二岁吧……年纪和我哥差不多,原本是哥哥的下属,后来除了工作之外,他们私底下也开始交往……因为怀了我侄子才结婚。现在也担任哥哥工作上的左右手。」 原来如此。我心想。假如「店里经营不顺利」是真的,夫妻两人会同样陷入经济窘境。这也难怪他们一碰到与钱有关的话题就会积极参与。 「他们两位经常看书吗?」 「这个嘛……哥哥过去偶尔会阅读父亲的藏书,不过应该算不上对书熟悉。小百合嫂嫂大概没有阅读的习惯。因为她第一次到家里来打招呼时,曾经因为连一首石川啄木的诗都不知道而让父亲苦笑。」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我也不知道。 「您说她在谈话途中曾经离席,是什么原因呢?」 「我领着哥哥他们进来这里,大约是十一点左右吧,」 她仰望壁挂式钟摆时钟,一边回忆着。 「过了约十五分钟,小百合嫂嫂说想要打电话回家,却忘了带手机,希望借用我家电话……说完,就拿着包包到走廊上去了。」 「就是摆在玄关的黑色电话吧?」 琴子小姐说。看样子她早已偷偷记下这间房子里所有柬西的位置。 「你有听到小百合女士的说话声吗?」 「没有……当时我仍继续和哥哥争执着,所以没时间听。五分钟之后,小百合嫂嫂回来,接着没多久就换哥哥去上厕所。他离席大约一分钟,顶多两分钟而已……后来直到他们两人回家之前,都是和我在一起。」 我觉得哥哥很可疑。刚才我也借过厕所,那间厕所就位在这栋房子的后侧,正好在书房旁边。他可以假装要上厕所,跑进书房里拿出那本书。妻子虽然也有机会,不过她不懂书,应该很难从大量藏书中找到目标。 「他们回家时,您是否有送他们到门外?」 「与其说是送他们出门,不如说我们是不断吵出门外……所有人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血气方刚……」 玉冈聪子结结巴巴地回答。看样子那场争执应该相当严重。 「也就是说,您无法掌握他们两人行动的时间,只有那短短几分钟,是吗?」 玉冈聪子明快地点头回应。 「是的,没错。」 琴子小姐将拳头摆在唇边,看着桌子。她正在脑子里整理整个状况吧?又或许已经掌握住什么线索了也说不定。 「……您哥哥他们当天是什么打扮?」 「咦?打扮?」 「是的,他们穿什么衣服前来拜访?」 听到这里,我也困惑了。这个问题一定有什么意义吧。玉冈聪子似乎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因此花了不少时间才回答这个问题。 「哥哥穿着鲜红色v领薄毛衣和绿色长裤……没有穿外套。小百合嫂嫂穿的是蓝色洋装,外面是紫色的格子外套……我记得应该是这样。」 这对夫妻的风格真鲜艳。与眼前的玉冈聪子相差甚大。 「他们两人手上有拿东西吗?」 「这个嘛……哥哥是空着手,不过小百合嫂嫂带着一个名牌手提包,去打电话时也拿着。」 「这样啊……」 琴子小姐保持同样姿势开口: 「除了家人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这间房子里收藏着旧书吗?」 「……顶多是父亲的老朋友了。我想亲戚之中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因为父亲只与爱书的人谈书。」 琴子小姐总算抬起头来。看样子问题问完了。 「……有什么线索了吗?」 玉冈聪子说完,等待着答案。琴子小姐只是静静摇头。 「目前还没育办法确认……我想 还需要和您的哥哥、嫂嫂谈谈。方便告诉我他们的联络方式吗?」 「当然,请等我一下。」 玉冈聪子拿出纸笔写下电话号码之类的数字。她的字迹像小朋友写的一样难懂。仔细一看会发现笔尖正微幅颤抖——这个人一直处于情绪激动的状态吗?原来那本书这么重要啊。 「提出这么为难的委托,真的十分抱歉……但是我再也找不到其他人能够帮我这个忙了。」 递出纸条的她,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我也会请哥哥他们同意与你们会面。万事拜托了。」 5 隔天休假日,我和琴子小姐开车前往横须贺。 玉冈聪子的哥哥一郎经营的运动用品店总店,就位在横须贺主要干道外围、沟板路附近的剧场对面。招牌上主要以英文标示,这在拥有美军基地的这座城市来说,并不罕见。 五层楼高的大楼里包括了店面和公司办公室。从开着没关的自动门看向店内,店里似乎没有半个客人。 「……就是……这里吧?」 琴子小姐向我确认。 「应该是。」 我说。妻子前往分店,目前不在店里,所以我们决定先和丈夫谈谈。虽然没有直接与当事人在电话里谈过,不过没想到他们居然很干脆地愿意见面。 一名高个子店员在店前整理衣架上的运动服,突然转头看向我们。这位晒得一身黑的肌肉男不晓得为什么在这种冷天里仍穿着橘色短袖pilo衫。全部往后梳的头发虽然漆黑,额头和眼角上却深深刻着皱纹。 「啊啊,你们好!你们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吧?」 大声打完招呼后,对方靠近琴子小姐。我看见她稍微往后退。这个人可能不好应付。 「聪子已经把整件事告诉我了。我是玉冈一郎。我们来谈谈吧。」 玉冈一郎啪地一拍,双手交握在一起。 「那天我们十点五十分左右离开高野的家,要开车去那一带就必须绕点路。抵达老家的时间是十一点左右。我们和原本在庭院里的姝妹一起进屋里谈事情,谈得不是很愉快,午餐也没吃,十二点左右就离开了。我和老婆去买了些东西,回家时已经十二点半。」 才刚坐下,我们还没开口,玉冈一郎已经洋洋洒洒地把当天的情形交待了一遍。我们人在运动用品店附近的家庭餐厅。也许是距离午餐时间还太早,店里没有多少客人。玉冈的大嗓门听起来格外吵杂。 「但是,我认为我家还有另一本《春与修罗》初版书,完全是我妹的妄想。老爸真的有砸大钱买下那本书吗?」 「当时负责的人员已经不在了,所以恐怕……」 琴子小姐的话还没说完,玉冈露齿微笑。他的齿列虽然整齐,后头却有一颗银牙。 「当时负责的人是指智惠子吧?也就是你的母亲。她有时会来家里玩,所以我也认识她。人长得很漂亮……你跟她长得很像,都是美人。」 他厚颜无耻地说。我对玉冈兄妹的不相像感到惊讶。他们的个性相差这么多,会吵架也是理所当然。 「好了,你们要找我谈什么?尽管问吧。」 玉冈在餐桌上交握双手,上半身向前。真是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明知道自己是偷书的嫌疑犯,为什么还能够摆出如此友善的态度呢? 琴子小姐双手摆在膝盖上,低头看着玉冈递出的名片,终于开口说: 「您的名字,该不会是出自贤治的作品吧?」 什么意思?我不解偏着头。玉冈一郎则重重点头。 「没错没错,就是《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风之又三郎》等贤治的童话故事里经常出现的小孩名字。朋友偶尔会嘲笑我的名字很没创意。我也不晓得老爸为什么替我取这个名字。」 现场也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家伙。我的名字「大辅」也是来自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差别在于我的名字取的是同音字。 「玉冈先生,您也常看书吗?」 琴子小姐问。 「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还满喜欢看书的。尤其是以前还住在家里时。」 玉冈很快地回答,听起来就是自吹自擂。 「老爸虽然没有注意到,不过我喜欢从书房拿出初版书贪婪地阅读。尤其是贤治的《春与修罗》与《要求特别多的餐厅》。因为我已经太习惯初版书,现在看到新版实在读不下去。果然还是那本初版书最完美……啊,我可不会因为这样就偷书。如果犯人是我的话,我会连《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一起拿走,那本应该也很珍贵。」 玉冈一郎对于旧书似乎也有某些程度的知识。感觉上这样反而是自掘坟墓。 「今天只是想请教您一些事情当作参考。我不认为拿走那本书的人是玉冈先生您。我知道您没有那么做。」 听到琴子小姐的话,我愣了一下。我还以为这个男人的嫌疑最大。如果不是他偷的,那么犯人只剩下一个人了。 「对吧,你看,懂的人还是懂。」 玉冈莫名开心地说,接着故意环顾了四周后压低声音说: 「这么说来,偷书的人是我老婆罗?嗯,的确有可能……啊,不对,我只是假设,假如真是她偷的,也绝对不是蓄意这么做的。毕竟因为大环境不景气,我们店里的状况也不是太乐观。」 这回他开始把自己的妻子当犯人了。我怎样也无法对这个男人有好感。也不晓得该说他是没神经还是神经太粗——这家伙真的不是犯人吗? 「我也没说书是您妻子拿走的。」 琴子小姐冷冷地说。眼镜底下的眉头稍微皱了起来。 「我只是在考虑各种可能性……再说即使没有直接亲自动手,也有可能引导犯罪。」 连玉冈一郎也变得几分尴尬没趣。原来如此。我心想。也有可能是他指示妻子去偷的。 「唉,遭到怀疑我也只好认了。」 玉冈靠着椅背,双手在后脑勺上交握。 「……聪子应该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吧?和哥哥感情不好、没来探望老爸等等,这些她都跟你们说过了吧?」 我们没有表示意见。除了玉冈聪子的说法比较优雅一点之外,大致上就是如此。 「我也一直觉得对聪子很抱歉,照顾老爸的事情全都推给她一个人,直到最后,我几乎什么也没做。害她到了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嗯,虽说一方面也是她那个人的个性使然,不过我们的确应该出手帮忙,这点我也反省过了……」 玉冈的声音变得很冷静。我想他说的或许是真心话,虽然说他前阵子才去找妹妹要钱。 「也不是像贤治一样去捡雪回来就好,事到如今无论我给我妹任何东西,也不会变成兜卒天的食物。」 玉冈说完,瞥了琴子小姐一眼。兜卒天的食物——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春与修罗》中〈永别之朝〉一节的内容吧。」 琴子小姐说。这么一说,没错。就是那首以「我的妹妹啊,你在今天死去」开头,描述妹妹之死的著名诗句。 玉冈突然眉开眼笑。 「没错,就是那首。你果然和智惠子很像。我只要这样子说话,智惠子也会立刻指出我是引用自哪里。」 他看向远方。 「人又漂亮又聪明,心地又善良,简直就像一位文学少女。虽然聪子也喜欢书,但是和智惠子完全不同……我以前常常在想,真希望她是我妹妹。对了,她最近好吗?我没有从我妹那里听到她的消息。」 琴子小姐的眉间又皱得更深。这个男人完全不晓得筱川智惠子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筱川家里发生过 什么事。 「那个人是怎样?」 与玉冈一郎道别,回到厢型车上后,我说。我不想让情况变得复杂,所以一直忍着没开口。 今天的事还没有忙完,等一下要前往另一个地点与玉冈一郎的妻子碰面。我发动车子出发。 「把自己的妹妹说得那么难听……那家伙真的不是犯人吗?他真的很可疑耶。」 「……目前还不晓得这件案子他涉入多深,不过……」 琴子小姐回答。看样子她也不太愉快,眉间的皱纹尚未消失。 「以物理上来说,那位先生不可能直接从书房里偷走书。」 「……不可能?」 我们穿过横须贺的闹区,经过悬崖般的急陡坡后开进县道。这个市镇有许多山丘,地形的高低差比鎌仓更严重。 「请回想昨天玉冈聪子女士所说的话,她说哥哥是空手拜访,对吧?假设他假装去厕所趁机偷走《春与修罗》,也没有地方能够藏书。他身上穿的是单薄的毛衣,很难藏在衣服底下。」 「啊……」 这么说来也是。他不可能一手拿着偷出来的旧书回到客厅吧。 「会不会是先拿去车上放,再回到客厅呢?或者事先藏在哪里,等离开时再去拿?」 「他离席的时间『顶多两分钟』,想要掩人耳目走出门外到车上去,再回到房子里,以时间来说不可能办到。再加上聪子女士当时目送兄嫂上车,根本没有机会离开时再去拿。」 「既然这样……有了,他妻子带着一个手提包,对吧?应该是那家伙偷了藏在某处,再由妻子拿回……啊,这也不可能。」 我话还没说完就注意到了,先雕席的人是妻子。至少动手偷书的人可以确定不是玉冈一郎。 「但还是有可能是那家伙告诉妻子旧书的事情,唆使她偷窃吧?如果没有熟悉旧书的人协助,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出那本书并且带走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不认为玉冈一郎先生了解旧书。感觉上他只是把从家人那里听来的知识排列组合而已。至少他说贪婪地阅读《春与修罗》这句话是撒谎。」 「你怎么知道?」 他刚才还引用了〈永别之朝〉中的一句话呢。 「现在已经有许多出版社出版《春与修罗》,而〈永别之朝〉的最后多半是这样—— 我此刻打从心底祈祷 希望你将要吃的这一豌白雪 能够变成兜卒天的食物 最后成为你与众人的 神圣食粮 为此,我每日祈祷着 你应该知道这一段吧?就是玉冈一郎先生刚才引用的段落。」 「……嗯。」 我握着方向盘点头。印象中在教科书里读到的也是同样内容。 「补充一点,『兜卒天』是佛教用语,意思是天界的其中一层,分为从欲望里解放的天上诸神所居住的外院,以及弥勒佛居住的内院。」 听了她的说明,我还是不了解。意思是指「心灵澄净的人前往的西方极乐世界」吗? 「可是,关根书店版本的《春与修罗》中没有出现『兜卒天』一词。书中的〈永别之朝〉内容是这样: 我此刻打从心底祈祷 希望你将要吃的这一碗白雪 能够变成天上的冰淇淋 并成为你与众人的神圣食粮 为此,我每日祈祷着 ……不一样,对吧?」 的确不同。初版用语较柔和,我所知道的版本节奏比较雄壮,我无法判断哪个版本比较好。 「为什么不一样呢?」 「宫泽贤治在《春与修罗》出版后,仍持续修改、斟酌自己的作品。〈永别之朝〉与初版时的版本不同,也是贤治去世后发现还有修改版的缘故。」 我愈来愈感到好奇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情况。 「也就是说,他还有其他作品也修改过了?」 「当然。」 副驾驶座上的琴子小姐点点头。 「他曾经修改过所有作品……而且光是《春与修罗》就留下了好几种版本。有些版本只是传说中存在,有些则甚至尚未被人发现。」 也就是有很多「升级版」的意思吧。这么说来,我也听过《银河铁道之夜》曾经历多次修改。《春与修罗》大概也是相同状况。 「他为什么要频频修改呢?不是已经出版了吗?」 「《春与修罗》对贤治来说,只是〈心象素描〉的合集。收录在这本书中的作品不只有诗,还有许多概略描写每个时期心情的文字。作者本人绝不会称这本书是《诗集》。他修稿的方式就像替草稿画上确定的线条……」 「嗯?可是那本书上的书背还是哪里不是大剌剌地印着『诗集』两个字吗?」 「那个与作者本身的意愿无关,完全是出版社自己的想法。那本《春与修罗》是当时在乡下发行的书,不过装帧等仍然相当考究。尽管如此却与贤治的理想相去甚远……书中有很多印错的地方。」 「……的确。」 最经典的就是扉页上第一行的「心象描素」。作者本人看到也会昏倒吧。 「那么,刚才那家伙所说的……」 「只读过初版书」这句话不仅仅是谎言。连作者本人对那本书都不满意了,他居然说书写得「很完美」。显然他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意思也就是……) 玉冈既缺乏旧书相关知识,也没有偷书机会,或许与这次的案件无关。 「意思是玉冈太太一个人偷走的吗?可是……」 玉冈小百合对旧书的了解应该在丈夫之下。难道这只是她的伪装? 「……还不能下定论,我认为还有其他可能。」 我不晓得还有什么可能性,但是琴子小姐也没再继续说明。一切等到与玉冈小百合谈过之后再讨论吧。 我们搭乘的厢型车穿过隧道进入逗子市。时间正值正午——这一天似乎会很漫长, 6 碰面地点是玉冈小百合指定,位在叶山码头附近的典雅小型咖啡餐厅。 我们提早到达,所以顺便在那里用餐。 或许是刚进入三月的平日,午餐时间的客人并不多。服务生带领我们到能够一眼望尽海景的窗边座位。 眼前这景象怎么看都像是两个人在绚会。我很在意琴子小姐的想法,但是她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想法。 「趁现在这个好机会,我们来聊聊宫泽贤治的书吧。」 说完,她开始聊起旧书。我知道她想要转移话题,令人头痛的是,她说的内容真的很有趣。 吃完午间套餐,喝着咖啡时,话题已经进行到早期宫泽贤治全集发行时,旧书店占有吃重的角色,如果没有旧书店人们的努力,恐怕当时没有出版的机会,我一边点头一边聆听,这时餐桌旁站了一位身穿紫色格子长大衣的中年女性。 她的身材修长、长相端正,却驼背且骨瘦如柴。也许是短发的关系,更突显脸上的骨骼。整体给人很疲倦的印象。 「我是玉冈小百合。」 对方以平板的音调报上名字。在空位坐下后,没给我们机会自我介绍,便点了杯卡布奇诺。 「平常从逗子的分店回家时,我都会来这里休息一下。」 她的意思大概是我们能够谈话的机会只有这段时间吧。琴子小姐连忙自我介绍,也告诉她我的名字。 「我听说聪子的书不见了?不过我不知道是哪本书。」 「啊,是的……是宫泽贤治的《春与修罗》 初版书。」 琴子小姐稍微提高了声音。平常和这类冷淡的人谈话时,她总是很紧张。如果多聊些书的话题,她似乎就会敔动开关。 玉冈小百合的眉毛一动也不动,那态度彷佛是第一次听说这本书。 「然后,我们受到玉冈女士的委托……想要请教各位上个星期天发生的事情。」 「……请教啊。」 她说得很讽刺。她对我们没有好脸色也是理所当然。 「听说您当时借了电话,请问是打给谁呢?」 「打回家。」 想不到她很坦白,老老实宾地回答。 「儿子就快要考高中了,但是只要稍微没盯着他,他就会偷跑出去……所以我找到机会就打电话回家,看看他有没有在家念书。平常我都是以这种方式确认。」 这种做法该怎么说呢——我心想。或许她是注重孩子的教育,但儿子已经是国中生,一定很讨厌这种束缚方式吧。 「令郎……当时在家吗?」 「在啊,我们在电话里讲了大约五分钟……挂掉电话后,我以瓶装茶服完药,马上就回到客厅里。因为那天我觉得好像快感冒了。」 拿着包包离开客厅,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根据玉冈聪子的说法,她离开客厅大约五分钟。既然讲电话就讲了「将近五分钟」,讲完电话后,应该来不及前往走廊尽头的书房偷书。 当然,玉冈小百合所说的究竟是不是事实还不清楚,要确认是否真的打了电话,必须问问那位儿子,但是这个人应该不会同意—— 「啊,你们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去我家,找我儿子确认。他已经考完试,现在应该正待在家里闲晃。」 小百合自己主动提议。 「咦……可以吗?」 我忍不住插嘴。没想到她态度虽然不悦,却愿意配合我们。 「你们不是怀疑我吗?」 此时卡布奇诺咖啡正好送上来。小百合等店员走远后,才喝下一口。 「我离开了客厅几分钟,而且还拿着能够装下那本书的手提包。如果我不处理的话,你们只会继续怀疑我,我可不想被当成小偷。」 玉冈一郎刚才见面时热情的模样闪过我的脑袋。就连丈夫也不相信妻子的清白。 「请问……我们方便现在过去府上找令郎直接谈谈吗?」 琴子小姐突然开口。 「咦?」 小百合蹙眉。 「有这个必要吗?」 「……是的。」 短暂沉默一会儿后,琴子小姐果断回答。我也不懂为什么有这个必要,不过她应该有她的打算吧。 「唉,随便你们。只是请你们别告诉我儿子书被偷了,只准确认我四本书有打电话回家。」 「谢谢。」 说完,琴子小姐低头鞠躬。玉冈小百合一口喝下咖啡,似乎不打算在此休息太久。 「听说您很少看书?」 琴子小姐继续说。 「是啊。应该说我讨厌看书。我第一次见公公时,不小心就这么说了,所以公公几乎不和我说话。不喜欢书的人很难跟他相处。」 或许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小百合露出苦笑。 「您进去过那栋宅邸的书房吗?」 「没有。」 她不屑地回答。 「看到每一面墙上都是排列整齐的书背,只会让我毛骨悚然。所以我也不喜歜书店和图书馆。」 「这样啊……」 琴子小姐微微偏着脖子,似乎在认真思考。我想她大概无法想像「讨厌书」是什么情况。 「对了,那本《春与修罗》这么有价值吗?」 「……书况好的话,以目前的行情大概在百万圆左右吧。」 「咦!这么高?好惊人啊。」 小百合眼睛闪闪发亮,将杯子放下。 「那栋房子里的书,果然都相当有价值。何必坚持要捐赠呢,卖掉不是很好吗?」 尽管她对旧书没有兴趣,对金额倒是兴味盎然。 「对于聪子女士来说,似乎不是钱的问题。她也说过,如果犯人愿意归还那本书,她愿意付出对等的金额。」 坐在琴子小姐旁边那位女士的脸上表情瞬间消失,她挺直着背脊,好一段时间动也不动,最后终于靠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嘎吱声。 「她是说真的吗?」 「……是的。」 「看样子那女人的经济状况真的很不错。」 她毫无生气的干涩嘴唇里呼地叹出一口气。 「能够毫不在意地说出那种话,不愧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我老公也有类似的地方……就是有那么一点孩子气。」 她彷佛自言自语似地说完,轮流看看一脸不解的我们。 「那个家的财产继承真的非常随性。我老公主要得到那些店面,而聪子则继承北鎌仓的房于,但是店面部分还留下不少债务……唉,短时间内虽然不至于倒闭,不过也不轻松。我们在苟延残喘、为钱奔波之际,听到她要把那些值钱的书捐出去……直接卖掉分钱不是比较好吗?谁也没有损失。」 原来是这样啊。这个人大概也有她自己的苦处。我可以理解她一心希望卖书换钱的心情。 「话先说在前头,尽管如此,我可没有偷书喔。如果是我偷的,我现在就会归还……能够拿到现金当然更好。」 她低头看看手表后,站起身穿上外套。应该是休息时间结束了。 「我差不多该走了。你知道我们家的地址吗?」 「啊,是的。聪子女士告诉过我们……方便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琴子小姐竖起食指。 「上个星期天,您和玉冈先生是什么时候决定前往聪子女士家拜访的?」 正把手臂穿过外套袖子的玉冈小百合停下动作。她眯起眼睛,凝视着窗外搜寻记忆。此时海面上一艘船扬起波涛回到岸边。 「我记得应该是那天早餐时。我们谈到想找聪子谈卖书的事,不晓得什么时间能够去拜访她……老公说,她那天早上会整理置物柜,人一定在家。于是我们决定立刻去她家找她……只有这个问题?」 「是的……谢谢您。」 琴子小姐彬彬有礼地说。 「大辅先生,关于玉冈小百合女士的话,你有什么想法?」 离开咖啡厅,上了车后,琴子小姐说。厢型车开过跨越河口的桥,沿着滨海公路前进。风不断地由海上吹来。 「该怎么说呢……我不觉得她在撒谎。」 可以肯定她确实为了钱相当辛苦,不过依她这个人的个性看来,她应该会直接要钱,实在不像会做出偷书的行为。 「你怎么看?」 「这个嘛……至少她没有进去过书房这一点,可以确定是真的。」 「为什么?」 「那栋宅邸的书房装潢,称不上『每一面墙上都是排列整齐的书背』。」 「……啊。」 大概是为了避免日晒和灰尘,那间书房里的书架全都装着雾玻璃门,因此无法清楚看到书背。会那样说的人果然没有进去过那间謇房——虽然不能排除她也许是故意要让人这样以为才这么说。 「对了,为什么要去见他们的儿子呢?」 我问。只要打一通电话询问状况即可,应该没有必要直接碰面谈话吧? 「……我希望能够在小百合女士无法监视的情况下,与她的儿子好好谈谈……再说,我也希望能够直接看看电话。」 「看电话?」 「只要不是太老旧的款式,电话上应该有来电纪录,不但会显示来电号码,也会记录下对方的电话号码。」 「啊,对喔。」 这样就能够确认玉冈小百合足否真的在那个时间从小姑家里打电话回家,也能够当作证据。 「不过我想她应该确实打了电话。」 琴子小姐望着无人的沙滩小声说。我在脑中整理整个情况。如果刚才的对话没有虚假,那五分钟玉冈小百合真的都在讲电话的话,她就没有偷走《春与修罗》。 (可是,太奇怪了吧?) 书也不是她丈夫偷走的——这么一来不就没有犯人了? 「你认为犯人到底是谁呢?」 琴子小姐没有明说。根据今天一整天听到的内容来看,感觉上她不是在胡乱验证所有可能性,而是心里早已有定见。 「……我还没有做出结论。」 沉默了一会儿后,琴子小姐回答: 「不过我想今天就能够找回《春与修罗》了。」 7 玉冈一郎家所在的高野是北鎌仓山腰上的住宅区。虽是几十年前就已经建造完成的住宅区,却因为通往山腰的车道有限制,因此从北鎌仓车站过去意外费时。玉冈一郎说开车到妹妹家要十分钟,并不夸张。 来到盖在较高处的雄伟独门独院住宅前,我们步下厢型车。我以前念的高中校舍就位在短坡下不远处。远处隐约可以看见箱根的山岳,这个位置视野绝佳。 玉冈家的门牌上列着三个人的名字——「一郎」、「小百合」的后面是「昴」。这个「昴」应该就是他们的儿子了。 我打开门,让拄着拐杖的琴子小姐通过。栅栏后侧停着一台运动自行车,大概是儿子的物品。这也表示他应该在家。 琴子小姐按下玄关的门铃,嘴巴靠近对讲机,等待屋主出声,此时门却先打开。 门内出现一位成套黑色运动服打扮的微胖少年。前长后短的two block发型上方染成较明亮的颜色。黑框眼镜底下的三白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看。 「呃……那个……我们是玉冈聪子女士的朋友……」 「我听老妈说过了。」 少年打断琴子小姐的话,拇指指着自己的脸。 「我是玉冈昴……请进。」 他大大地打开玄关大门。虽然不是他本人的问题,不过我总觉得少年与他的名字不搭调。 领着我们来到客厅,玉冈昴在宾客专用的茶杯里注入日本茶,摆在托盘上连同茶点一起端出来。他坐在餐桌另一侧,表情严肃,双手插在口袋里。我无法判断这算是有礼貌还是没礼貌。 他面前不晓得为什么摆着一瓶养乐多而不是茶杯。可能是点心吧。 「听说你们要问我关于上个星期天的事情?」 他冷淡地说。体型虽然很像父亲,不过看样子个性像母亲。冷静的模样让人很难想像他还是国中生。 「咦?呃……是的……是那样没错……」 琴子小姐结结巴巴。即使对方是国中生,她也同样会紧张。我轻咳一声后,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今天到目前为止说话的都是她。 「能否请教你上个星期天做了哪些事情呢?只要告诉我们从早晨到中午为止的内容就好。」 「上个星期天……可以啊。」 他稍微点头。 「前一天为了准备考试,我念书念到很晚,后来老妈叫我起来吃早餐。我坐在这里吃早餐,吃完后,爸妈他们出门去姑姑那里……」 「当时是几点呢?」 「老爸他们大概是十一点之前出门……我回到二楼房间做考古题,十一点二十分左右老妈从姑姑家打电话回来。」 他以下巴指指摆在房间角落的边桌。玻璃制的桌上型时钟旁边摆了一台兼作电话使用的液晶显示传真机。 「你在这里接电话的吗?」 「是啊……现在分机的电池坏掉,无法使用,所以我从二楼跑下来接电话。」 「她说了些什么,方便告诉我们吗?」 「嗯……说了什么啊……」 昴稍微转向一旁思考。 「只是老妈自己不断唠叨而已。叫我要好好念书、冰箱里有优格、别喝太多养乐多,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我大概耐着性子听了五分钟。」 他轻声叹息。就我们听到的内容来看,大概是因为电话打断了他念书吧。 「……后来呢?」 「我说了句『烦死了死老大婆』,就挂掉电话。等他们回到家,我的脑袋就挨了一拳……我只好道歉。」 他的说明始终冷静。还是道歉了吗?不管怎样,他的说法连小细节都与母亲的说词一致。 「请问……能否看看府上的电话呢?」 琴子小姐战战兢兢地开口。少年偏着头不解地瞥看了边桌一眼。 「可以啊。」 马上爽快答应。琴子小姐站起身打算绕过餐桌,昴立刻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拉,让出空间来。 「过得去吗?」 肚子夹在椅子和餐桌之间看起来似乎很难受。我本来以为这名少年很冷淡,没想到他居然这般细心体贴。 「啊,可以……不好意思。」 琴子小姐来到边桌前,按下当电话使用的传真机按钮。她在确认来电纪录吧。然后她转向我重重一点头。看样子他们两人的确在他们所说的时间讲过电话。 光从来电纪录当然无法判断通话持续了几分钟,玉冈小百合也有可能马上挂了电话前往书房偷书,只是我很难想像这位少年会配合母亲的口供,协助犯案。 刚才琴子小姐虽然说过今天之内就能够找回《春与修罗》,但我反而感觉距离破案似乎愈来愈遥远了。 她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 「你们两位都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吧?」 昴突然开口。琴子小姐瞥了我一眼,与我视线交会。 「你来过我们店里吗?」 我说。 「嗯,虽然没有买过书,不过去过几次……我不讨厌书。」 「欢迎你今后继续光临喔。」 回到位子上的琴子小姐对他温柔微笑。 「……等我想去的话自然会去。」 他的口气一样冷淡,脸颊上却微微泛红。我这才首度感觉这位少年很好相处。 「事实上,你姑姑……玉冈聪子女士的书被偷了。」 琴子小姐突然若无其事地说。 「咦……」 我差点喷出刚喝下的日本茶。刚才玉冈小百合才交待我们不准提这件事。她在想什么? 「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昴不太有兴趣地回应。 「是的。被偷的是宫泽贤治生前出版的着作初版书,现在想要买到都很困难……您知道那本书吗?」 「知道啊,就是《春与修罗》吧?那本相当有名,而且书中有篇与我同名的作品。」 「事实上我刚才就注意到了。书中的确有一篇叫〈昴〉的作品。难道你的名字就是来自那篇作品?」 「不是,因为我老爸是谷村新司的超级歌迷(注1)……不过,如果听到你这么说,我那位好色的老爸一定会说这名字是取自贤治。」 注1.〈昴〉是日本老牌歌手谷村新司的经典歌曲之一。 少年首次露出微笑。那张笑脸意外和善,但是嘴上说的却是父亲的坏话——我开始在意起琴子小姐的态度。不晓得什么时候,她的语气已经不再紧张,表示她已经进入解谜模式了。 「你喜欢 终章 《国王的驴耳朵》(poplar社)·2 2011/3/8  今天发生的事  筱川文香 今天的晚餐是红烧汉堡排。煮得很好吃,不过如果再加点香菇,应该会更棒。我比较喜欢加香菇。 姊姊没什么食欲。相反地,五浦先生倒是相当捧场。男人的食欲果然非同小可。 今天是店里的公休日,他们两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刚进家门,就在爸爸的房间里翻找东西。 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姊姊虽然还不知道,不过我想五浦先生应该发现了。他也许会来问我。如果这样,他可能也会告诉姊姊。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呢?难道是因为我写的这些信?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像我上次写的《国王的驴耳朵》一样。 国王的耳朵变成了驴耳朵,知道这个秘密的理发师很想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于是对着河边的洞穴大喊。但是那个洞穴四周芦苇丛生(我没看过芦苇就是了),每次风一吹,就会重复理发师的话。 结果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国王也不再遮住自己的耳朵…… 这么说来,他的耳朵没有恢复耶。国王应该是最倒霉的家伙。但是特地选在怪草丛生的地方说出秘密的理发师,也很怪。 还是说,其实他真的很希望有人听见自己的话呢?我似乎稍微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如果姊姊知道这件事的话,我就不能再继续写信了。自从爸爸过世后,我已经持续这样写了一年,可是你从来不曾回信,所以内容写的全是我们的近况而已。 刚才回头看看之前写的,从去年秋天开始,内容就变得像是普通的日记。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封信了,所以今天要写得像信一点。 妈妈,你好吗? 我和姊姊都很好。我每天都精神奕奕地上学、做家事,而姊姊也精神奕奕地使唤着五浦先生,管理书店。 今天我只有一个要求。 希望妈妈能够与姊姊联络,不管是电子邮件也好,电话、明信片也好。 或许姊姊现在比我还想要见妈妈。我想她也许有许多工作等各方面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姊姊愈来愈像年轻时的妈妈了。最近愈来愈难以分辨姊姊和二楼那张旧画里的人物。 我不晓得现在如何,不过以前只要说她像妈妈,她就会不高兴。 你还记得姊姊国中时没戴眼镜吧?再度戴起眼镜,是妈妈离开之后的事。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虽然问她一定会否认,但是我知道。 妈妈离开后,我无论在幼稚园或家里成天都在哭,直到某天她戴上了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眼镜。我想她或许是为了安抚我的孤单,所以挺身而出代替妈妈。 姊姊当时明明很生气,不愿意再见到妈妈的脸……就是因为这样,我好爱姊姊。 你不想打电话,直接到家里来也可以喔。姊姊或许会生气,但我会想办法。我会做饭给你吃。我的厨艺很好喔。 不晓得我写的每字每句,你是否都有收到。 最近已经不再期待你会回信,不过还是希望妈妈能够收到这些信,这样我就很开心了。毕竟自己对着洞喊叫,还是有点寂寞。 明天一大早还要练习,我要去睡了。 晚安。 环境再差也请打起精神面对。 晚安。 移动滑鼠准备按下传送键,筱川文香突然停下手边动作。 她觉得不安,不晓得这样子对方是否真能够收到。每当这种时候,她一定会打开书桌抽屉,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书。 那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是父亲临终之前交给她的书。父亲交待等时机到了,再把这本书交给姊姊。 文香从书盒里拿出书翻开封底。那里用原子笔写了一行字。 [emailprotected] 来回比对了数次都与画面上显示的收件人电子邮件地址一致。 她叹了一口气,阖上书。 然后,按下传送键。 2011/3/8  今天发生的事  筱川文香 今天的晚餐是红烧汉堡排。煮得很好吃,不过如果再加点香菇,应该会更棒。我比较喜欢加香菇。 姊姊没什么食欲。相反地,五浦先生倒是相当捧场。男人的食欲果然非同小可。 今天是店里的公休日,他们两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刚进家门,就在爸爸的房间里翻找东西。 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姊姊虽然还不知道,不过我想五浦先生应该发现了。他也许会来问我。如果这样,他可能也会告诉姊姊。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呢?难道是因为我写的这些信?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像我上次写的《国王的驴耳朵》一样。 国王的耳朵变成了驴耳朵,知道这个秘密的理发师很想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于是对着河边的洞穴大喊。但是那个洞穴四周芦苇丛生(我没看过芦苇就是了),每次风一吹,就会重复理发师的话。 结果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国王也不再遮住自己的耳朵…… 这么说来,他的耳朵没有恢复耶。国王应该是最倒霉的家伙。但是特地选在怪草丛生的地方说出秘密的理发师,也很怪。 还是说,其实他真的很希望有人听见自己的话呢?我似乎稍微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如果姊姊知道这件事的话,我就不能再继续写信了。自从爸爸过世后,我已经持续这样写了一年,可是你从来不曾回信,所以内容写的全是我们的近况而已。 刚才回头看看之前写的,从去年秋天开始,内容就变得像是普通的日记。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封信了,所以今天要写得像信一点。 妈妈,你好吗? 我和姊姊都很好。我每天都精神奕奕地上学、做家事,而姊姊也精神奕奕地使唤着五浦先生,管理书店。 今天我只有一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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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店里的公休日,他们两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刚进家门,就在爸爸的房间里翻找东西。 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姊姊虽然还不知道,不过我想五浦先生应该发现了。他也许会来问我。如果这样,他可能也会告诉姊姊。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呢?难道是因为我写的这些信?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像我上次写的《国王的驴耳朵》一样。 国王的耳朵变成了驴耳朵,知道这个秘密的理发师很想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于是对着河边的洞穴大喊。但是那个洞穴四周芦苇丛生(我没看过芦苇就是了),每次风一吹,就会重复理发师的话。 结果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国王也不再遮住自己的耳朵…… 这么说来,他的耳朵没有恢复耶。国王应该是最倒霉的家伙。但是特地选在怪草丛生的地方说出秘密的理发师,也很怪。 还是说,其实他真的很希望有人听见自己的话呢?我似乎稍微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如果姊姊知道这件事的话,我就不能再继续写信了。自从爸爸过世后,我已经持续这样写了一年,可是你从来不曾回信,所以内容写的全是我们的近况而已。 刚才回头看看之前写的,从去年秋天开始,内容就变得像是普通的日记。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封信了,所以今天要写得像信一点。 妈妈,你好吗? 我和姊姊都很好。我每天都精神奕奕地上学、做家事,而姊姊也精神奕奕地使唤着五浦先生,管理书店。 今天我只有一个要求。 希望妈妈能够与姊姊联络,不管是电子邮件也好,电话、明信片也好。 或许姊姊现在比我还想要见妈妈。我想她也许有许多工作等各方面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姊姊愈来愈像年轻时的妈妈了。最近愈来愈难以分辨姊姊和二楼那张旧画里的人物。 我不晓得现在如何,不过以前只要说她像妈妈,她就会不高兴。 你还记得姊姊国中时没戴眼镜吧?再度戴起眼镜,是妈妈离开之后的事。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虽然问她一定会否认,但是我知道。 妈妈离开后,我无论在幼稚园或家里成天都在哭,直到某天她戴上了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眼镜。我想她或许是为了安抚我的孤单,所以挺身而出代替妈妈。 姊姊当时明明很生气,不愿意再见到妈妈的脸……就是因为这样,我好爱姊姊。 你不想打电话,直接到家里来也可以喔。姊姊或许会生气,但我会想办法。我会做饭给你吃。我的厨艺很好喔。 不晓得我写的每字每句,你是否都有收到。 最近已经不再期待你会回信,不过还是希望妈妈能够收到这些信,这样我就很开心了。毕竟自己对着洞喊叫,还是有点寂寞。 明天一大早还要练习,我要去睡了。 晚安。 环境再差也请打起精神面对。 晚安。 移动滑鼠准备按下传送键,筱川文香突然停下手边动作。 她觉得不安,不晓得这样子对方是否真能够收到。每当这种时候,她一定会打开书桌抽屉,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书。 那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是父亲临终之前交给她的书。父亲交待等时机到了,再把这本书交给姊姊。 文香从书盒里拿出书翻开封底。那里用原子笔写了一行字。 [emailprotected] 来回比对了数次都与画面上显示的收件人电子邮件地址一致。 她叹了一口气,阖上书。 然后,按下传送键。 2011/3/8  今天发生的事  筱川文香 今天的晚餐是红烧汉堡排。煮得很好吃,不过如果再加点香菇,应该会更棒。我比较喜欢加香菇。 姊姊没什么食欲。相反地,五浦先生倒是相当捧场。男人的食欲果然非同小可。 今天是店里的公休日,他们两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刚进家门,就在爸爸的房间里翻找东西。 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姊姊虽然还不知道,不过我想五浦先生应该发现了。他也许会来问我。如果这样,他可能也会告诉姊姊。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呢?难道是因为我写的这些信?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像我上次写的《国王的驴耳朵》一样。 国王的耳朵变成了驴耳朵,知道这个秘密的理发师很想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于是对着河边的洞穴大喊。但是那个洞穴四周芦苇丛生(我没看过芦苇就是了),每次风一吹,就会重复理发师的话。 结果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国王也不再遮住自己的耳朵…… 这么说来,他的耳朵没有恢复耶。国王应该是最倒霉的家伙。但是特地选在怪草丛生的地方说出秘密的理发师,也很怪。 还是说,其实他真的很希望有人听见自己的话呢?我似乎稍微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如果姊姊知道这件事的话,我就不能再继续写信了。自从爸爸过世后,我已经持续这样写了一年,可是你从来不曾回信,所以内容写的全是我们的近况而已。 刚才回头看看之前写的,从去年秋天开始,内容就变得像是普通的日记。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封信了,所以今天要写得像信一点。 妈妈,你好吗? 我和姊姊都很好。我每天都精神奕奕地上学、做家事,而姊姊也精神奕奕地使唤着五浦先生,管理书店。 今天我只有一个要求。 希望妈妈能够与姊姊联络,不管是电子邮件也好,电话、明信片也好。 或许姊姊现在比我还想要见妈妈。我想她也许有许多工作等各方面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姊姊愈来愈像年轻时的妈妈了。最近愈来愈难以分辨姊姊和二楼那张旧画里的人物。 我不晓得现在如何,不过以前只要说她像妈妈,她就会不高兴。 你还记得姊姊国中时没戴眼镜吧?再度戴起眼镜,是妈妈离开之后的事。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虽然问她一定会否认,但是我知道。 妈妈离开后,我无论在幼稚园或家里成天都在哭,直到某天她戴上了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眼镜。我想她或许是为了安抚我的孤单,所以挺身而出代替妈妈。 姊姊当时明明很生气,不愿意再见到妈妈的脸……就是因为这样,我好爱姊姊。 你不想打电话,直接到家里来也可以喔。姊姊或许会生气,但我会想办法。我会做饭给你吃。我的厨艺很好喔。 不晓得我写的每字每句,你是否都有收到。 最近已经不再期待你会回信,不过还是希望妈妈能够收到这些信,这样我就很开心了。毕竟自己对着洞喊叫,还是有点寂寞。 明天一大早还要练习,我要去睡了。 晚安。 环境再差也请打起精神面对。 晚安。 移动滑鼠准备按下传送键,筱川文香突然停下手边动作。 她觉得不安,不晓得这样子对方是否真能够收到。每当这种时候,她一定会打开书桌抽屉,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书。 那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是父亲临终之前交给她的书。父亲交待等时机到了,再把这本书交给姊姊。 文香从书盒里拿出书翻开封底。那里用原子笔写了一行字。 [emailprotected] 来回比对了数次都与画面上显示的收件人电子邮件地址一致。 她叹了一口气,阖上书。 然后,按下传送键。 2011/3/8  今天发生的事  筱川文香 今天的晚餐是红烧汉堡排。煮得很好吃,不过如果再加点香菇,应该会更棒。我比较喜欢加香菇。 姊姊没什么食欲。相反地,五浦先生倒是相当捧场。男人的食欲果然非同小可。 今天是店里的公休日,他们两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刚进家门,就在爸爸的房间里翻找东西。 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姊姊虽然还不知道,不过我想五浦先生应该发现了。他也许会来问我。如果这样,他可能也会告诉姊姊。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呢?难道是因为我写的这些信?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像我上次写的《国王的驴耳朵》一样。 国王的耳朵变成了驴耳朵,知道这个秘密的理发师很想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于是对着河边的洞穴大喊。但是那个洞穴四周芦苇丛生(我没看过芦苇就是了),每次风一吹,就会重复理发师的话。 结果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国王也不再遮住自己的耳朵…… 这么说来,他的耳朵没有恢复耶。国王应该是最倒霉的家伙。但是特地选在怪草丛生的地方说出秘密的理发师,也很怪。 还是说,其实他真的很希望有人听见自己的话呢?我似乎稍微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如果姊姊知道这件事的话,我就不能再继续写信了。自从爸爸过世后,我已经持续这样写了一年,可是你从来不曾回信,所以内容写的全是我们的近况而已。 刚才回头看看之前写的,从去年秋天开始,内容就变得像是普通的日记。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封信了,所以今天要写得像信一点。 妈妈,你好吗? 我和姊姊都很好。我每天都精神奕奕地上学、做家事,而姊姊也精神奕奕地使唤着五浦先生,管理书店。 今天我只有一个要求。 希望妈妈能够与姊姊联络,不管是电子邮件也好,电话、明信片也好。 或许姊姊现在比我还想要见妈妈。我想她也许有许多工作等各方面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姊姊愈来愈像年轻时的妈妈了。最近愈来愈难以分辨姊姊和二楼那张旧画里的人物。 我不晓得现在如何,不过以前只要说她像妈妈,她就会不高兴。 你还记得姊姊国中时没戴眼镜吧?再度戴起眼镜,是妈妈离开之后的事。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虽然问她一定会否认,但是我知道。 妈妈离开后,我无论在幼稚园或家里成天都在哭,直到某天她戴上了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眼镜。我想她或许是为了安抚我的孤单,所以挺身而出代替妈妈。 姊姊当时明明很生气,不愿意再见到妈妈的脸……就是因为这样,我好爱姊姊。 你不想打电话,直接到家里来也可以喔。姊姊或许会生气,但我会想办法。我会做饭给你吃。我的厨艺很好喔。 不晓得我写的每字每句,你是否都有收到。 最近已经不再期待你会回信,不过还是希望妈妈能够收到这些信,这样我就很开心了。毕竟自己对着洞喊叫,还是有点寂寞。 明天一大早还要练习,我要去睡了。 晚安。 环境再差也请打起精神面对。 晚安。 移动滑鼠准备按下传送键,筱川文香突然停下手边动作。 她觉得不安,不晓得这样子对方是否真能够收到。每当这种时候,她一定会打开书桌抽屉,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书。 那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是父亲临终之前交给她的书。父亲交待等时机到了,再把这本书交给姊姊。 文香从书盒里拿出书翻开封底。那里用原子笔写了一行字。 [emailprotected] 来回比对了数次都与画面上显示的收件人电子邮件地址一致。 她叹了一口气,阖上书。 然后,按下传送键。 2011/3/8  今天发生的事  筱川文香 今天的晚餐是红烧汉堡排。煮得很好吃,不过如果再加点香菇,应该会更棒。我比较喜欢加香菇。 姊姊没什么食欲。相反地,五浦先生倒是相当捧场。男人的食欲果然非同小可。 今天是店里的公休日,他们两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刚进家门,就在爸爸的房间里翻找东西。 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姊姊虽然还不知道,不过我想五浦先生应该发现了。他也许会来问我。如果这样,他可能也会告诉姊姊。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呢?难道是因为我写的这些信?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像我上次写的《国王的驴耳朵》一样。 国王的耳朵变成了驴耳朵,知道这个秘密的理发师很想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于是对着河边的洞穴大喊。但是那个洞穴四周芦苇丛生(我没看过芦苇就是了),每次风一吹,就会重复理发师的话。 结果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国王也不再遮住自己的耳朵…… 这么说来,他的耳朵没有恢复耶。国王应该是最倒霉的家伙。但是特地选在怪草丛生的地方说出秘密的理发师,也很怪。 还是说,其实他真的很希望有人听见自己的话呢?我似乎稍微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如果姊姊知道这件事的话,我就不能再继续写信了。自从爸爸过世后,我已经持续这样写了一年,可是你从来不曾回信,所以内容写的全是我们的近况而已。 刚才回头看看之前写的,从去年秋天开始,内容就变得像是普通的日记。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封信了,所以今天要写得像信一点。 妈妈,你好吗? 我和姊姊都很好。我每天都精神奕奕地上学、做家事,而姊姊也精神奕奕地使唤着五浦先生,管理书店。 今天我只有一个要求。 希望妈妈能够与姊姊联络,不管是电子邮件也好,电话、明信片也好。 或许姊姊现在比我还想要见妈妈。我想她也许有许多工作等各方面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姊姊愈来愈像年轻时的妈妈了。最近愈来愈难以分辨姊姊和二楼那张旧画里的人物。 我不晓得现在如何,不过以前只要说她像妈妈,她就会不高兴。 你还记得姊姊国中时没戴眼镜吧?再度戴起眼镜,是妈妈离开之后的事。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虽然问她一定会否认,但是我知道。 妈妈离开后,我无论在幼稚园或家里成天都在哭,直到某天她戴上了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眼镜。我想她或许是为了安抚我的孤单,所以挺身而出代替妈妈。 姊姊当时明明很生气,不愿意再见到妈妈的脸……就是因为这样,我好爱姊姊。 你不想打电话,直接到家里来也可以喔。姊姊或许会生气,但我会想办法。我会做饭给你吃。我的厨艺很好喔。 不晓得我写的每字每句,你是否都有收到。 最近已经不再期待你会回信,不过还是希望妈妈能够收到这些信,这样我就很开心了。毕竟自己对着洞喊叫,还是有点寂寞。 明天一大早还要练习,我要去睡了。 晚安。 环境再差也请打起精神面对。 晚安。 移动滑鼠准备按下传送键,筱川文香突然停下手边动作。 她觉得不安,不晓得这样子对方是否真能够收到。每当这种时候,她一定会打开书桌抽屉,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书。 那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是父亲临终之前交给她的书。父亲交待等时机到了,再把这本书交给姊姊。 文香从书盒里拿出书翻开封底。那里用原子笔写了一行字。 [emailprotected] 来回比对了数次都与画面上显示的收件人电子邮件地址一致。 她叹了一口气,阖上书。 然后,按下传送键。 后记 之前我也曾经写过,这个系列之中有不少实际存在的旧书和地名等,其中也有些是为了配合剧情发展等因素而虚构的内容,不过作品中的时期基本上都符合现实状况。 主角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是二〇一〇年夏天,而这本第三集的故事时间轴则是过了一段时间,来到二〇一〇年尾到二〇一一年三月左右。 本系列的第一集出现在书店是二〇一一年三月,第三集是二〇一二年六月出版——故事内容的时间与现实有些出入。我想说的是,这本小说所撰写的内容,与现实之间存在着落差。 比方说,第一集中提过只有新潮文库的文库本才有书签绳,这一点只存在于作品故事发生的当时。现在不只是新潮文库,二〇一一年创刊的星海社文库也附有书签绳了。 另外,藤子不二雄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在作品中几乎被当成梦幻逸品、一般人没有机会阅读的旧书,不过现在小学馆creative已经重现当年的装帧,推出了复刻版。另外,据说小学馆的《藤子·f·不二雄大全》之中也预定收录这部作品。 我想,会产生这种出入也是无可厚非。过去刚出版时没有购买的人看到书再次出版了,一定很开心吧。 话虽如此,有些落差不见得是时间上的关系,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所以我尽可能用心查资料确诏。 这次很感谢协助搜集资料的神奈川县旧书商业同业公会。福田老弟,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下次我请你吃饭。 第四集里将出现的作家们已经确定了,在我撰写第三集的同时,已经读完资料。资料愈调查愈是引人入胜,只可惜无法将所有内容全写进书里。 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 希望各位到时候也多多支持。 三上延 ※上述出版时间皆为日文原书的出版时间。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世界奇幻名着55 国王的驴耳朵》(por社) 西谷祥子《表亲联盟》(创美社) 西谷祥子《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创美社) 商会史编纂委员会编辑《神奈川旧书商会三十五年史》(神奈川县旧书商棠同棠工会) 大内田鹤子、熊田俊郎、小山腾、藤田弘夫编辑《神保町与hay on wye》(东信堂) 秋山正美《旧书术。》(夏日书房) 志多三郎《街上的旧书店入门》(kg情报出版) 岩男淳一郎《绝版文库挖掘笔记》(青弓社) 风间润编辑《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集2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茱迪丝·梅洛编辑《年刊科幻杰作选2》(创元推理文库) 文艺春秋编辑《奇妙的故事诗选人类的情景6》(文春文库) 乌斯宾斯基《车布与他的朋友们碜(新读书社) 乌斯宾斯基《小小车布历险记新译》(平凡社) 佐藤千登势《小小车布历险记》(东洋书店) dvd《小小车布历险记》(frontier works inc,)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关根书店) 宫泽贤治《新校本宫泽贤治全集》(筑摩书房) 宫泽贤治《宫泽贤治全集》(筑摩文库) 谷川彻三编辑《宫泽贤治诗集》(岩波文库) 续桥违达编辑《宫泽贤治研究资料集成》(日本图书中心) 森庄已池《宫泽贤治的肖像》(津轻书房) 《百年诞辰「宫泽贤治的世界」展览图集》(朝日出版社) 山下圣美《宫泽贤治的力量》(新潮新书)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之前我也曾经写过,这个系列之中有不少实际存在的旧书和地名等,其中也有些是为了配合剧情发展等因素而虚构的内容,不过作品中的时期基本上都符合现实状况。 主角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是二〇一〇年夏天,而这本第三集的故事时间轴则是过了一段时间,来到二〇一〇年尾到二〇一一年三月左右。 本系列的第一集出现在书店是二〇一一年三月,第三集是二〇一二年六月出版——故事内容的时间与现实有些出入。我想说的是,这本小说所撰写的内容,与现实之间存在着落差。 比方说,第一集中提过只有新潮文库的文库本才有书签绳,这一点只存在于作品故事发生的当时。现在不只是新潮文库,二〇一一年创刊的星海社文库也附有书签绳了。 另外,藤子不二雄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在作品中几乎被当成梦幻逸品、一般人没有机会阅读的旧书,不过现在小学馆creative已经重现当年的装帧,推出了复刻版。另外,据说小学馆的《藤子·f·不二雄大全》之中也预定收录这部作品。 我想,会产生这种出入也是无可厚非。过去刚出版时没有购买的人看到书再次出版了,一定很开心吧。 话虽如此,有些落差不见得是时间上的关系,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所以我尽可能用心查资料确诏。 这次很感谢协助搜集资料的神奈川县旧书商业同业公会。福田老弟,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下次我请你吃饭。 第四集里将出现的作家们已经确定了,在我撰写第三集的同时,已经读完资料。资料愈调查愈是引人入胜,只可惜无法将所有内容全写进书里。 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 希望各位到时候也多多支持。 三上延 ※上述出版时间皆为日文原书的出版时间。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世界奇幻名着55 国王的驴耳朵》(por社) 西谷祥子《表亲联盟》(创美社) 西谷祥子《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创美社) 商会史编纂委员会编辑《神奈川旧书商会三十五年史》(神奈川县旧书商棠同棠工会) 大内田鹤子、熊田俊郎、小山腾、藤田弘夫编辑《神保町与hay on wye》(东信堂) 秋山正美《旧书术。》(夏日书房) 志多三郎《街上的旧书店入门》(kg情报出版) 岩男淳一郎《绝版文库挖掘笔记》(青弓社) 风间润编辑《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集2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茱迪丝·梅洛编辑《年刊科幻杰作选2》(创元推理文库) 文艺春秋编辑《奇妙的故事诗选人类的情景6》(文春文库) 乌斯宾斯基《车布与他的朋友们碜(新读书社) 乌斯宾斯基《小小车布历险记新译》(平凡社) 佐藤千登势《小小车布历险记》(东洋书店) dvd《小小车布历险记》(frontier works inc,)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关根书店) 宫泽贤治《新校本宫泽贤治全集》(筑摩书房) 宫泽贤治《宫泽贤治全集》(筑摩文库) 谷川彻三编辑《宫泽贤治诗集》(岩波文库) 续桥违达编辑《宫泽贤治研究资料集成》(日本图书中心) 森庄已池《宫泽贤治的肖像》(津轻书房) 《百年诞辰「宫泽贤治的世界」展览图集》(朝日出版社) 山下圣美《宫泽贤治的力量》(新潮新书)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之前我也曾经写过,这个系列之中有不少实际存在的旧书和地名等,其中也有些是为了配合剧情发展等因素而虚构的内容,不过作品中的时期基本上都符合现实状况。 主角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是二〇一〇年夏天,而这本第三集的故事时间轴则是过了一段时间,来到二〇一〇年尾到二〇一一年三月左右。 本系列的第一集出现在书店是二〇一一年三月,第三集是二〇一二年六月出版——故事内容的时间与现实有些出入。我想说的是,这本小说所撰写的内容,与现实之间存在着落差。 比方说,第一集中提过只有新潮文库的文库本才有书签绳,这一点只存在于作品故事发生的当时。现在不只是新潮文库,二〇一一年创刊的星海社文库也附有书签绳了。 另外,藤子不二雄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在作品中几乎被当成梦幻逸品、一般人没有机会阅读的旧书,不过现在小学馆creative已经重现当年的装帧,推出了复刻版。另外,据说小学馆的《藤子·f·不二雄大全》之中也预定收录这部作品。 我想,会产生这种出入也是无可厚非。过去刚出版时没有购买的人看到书再次出版了,一定很开心吧。 话虽如此,有些落差不见得是时间上的关系,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所以我尽可能用心查资料确诏。 这次很感谢协助搜集资料的神奈川县旧书商业同业公会。福田老弟,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下次我请你吃饭。 第四集里将出现的作家们已经确定了,在我撰写第三集的同时,已经读完资料。资料愈调查愈是引人入胜,只可惜无法将所有内容全写进书里。 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 希望各位到时候也多多支持。 三上延 ※上述出版时间皆为日文原书的出版时间。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世界奇幻名着55 国王的驴耳朵》(por社) 西谷祥子《表亲联盟》(创美社) 西谷祥子《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创美社) 商会史编纂委员会编辑《神奈川旧书商会三十五年史》(神奈川县旧书商棠同棠工会) 大内田鹤子、熊田俊郎、小山腾、藤田弘夫编辑《神保町与hay on wye》(东信堂) 秋山正美《旧书术。》(夏日书房) 志多三郎《街上的旧书店入门》(kg情报出版) 岩男淳一郎《绝版文库挖掘笔记》(青弓社) 风间润编辑《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集2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茱迪丝·梅洛编辑《年刊科幻杰作选2》(创元推理文库) 文艺春秋编辑《奇妙的故事诗选人类的情景6》(文春文库) 乌斯宾斯基《车布与他的朋友们碜(新读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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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谷祥子《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创美社) 商会史编纂委员会编辑《神奈川旧书商会三十五年史》(神奈川县旧书商棠同棠工会) 大内田鹤子、熊田俊郎、小山腾、藤田弘夫编辑《神保町与hay on wye》(东信堂) 秋山正美《旧书术。》(夏日书房) 志多三郎《街上的旧书店入门》(kg情报出版) 岩男淳一郎《绝版文库挖掘笔记》(青弓社) 风间润编辑《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集2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茱迪丝·梅洛编辑《年刊科幻杰作选2》(创元推理文库) 文艺春秋编辑《奇妙的故事诗选人类的情景6》(文春文库) 乌斯宾斯基《车布与他的朋友们碜(新读书社) 乌斯宾斯基《小小车布历险记新译》(平凡社) 佐藤千登势《小小车布历险记》(东洋书店) dvd《小小车布历险记》(frontier works inc,)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关根书店) 宫泽贤治《新校本宫泽贤治全集》(筑摩书房) 宫泽贤治《宫泽贤治全集》(筑摩文库) 谷川彻三编辑《宫泽贤治诗集》(岩波文库) 续桥违达编辑《宫泽贤治研究资料集成》(日本图书中心) 森庄已池《宫泽贤治的肖像》(津轻书房) 《百年诞辰「宫泽贤治的世界」展览图集》(朝日出版社) 山下圣美《宫泽贤治的力量》(新潮新书)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之前我也曾经写过,这个系列之中有不少实际存在的旧书和地名等,其中也有些是为了配合剧情发展等因素而虚构的内容,不过作品中的时期基本上都符合现实状况。 主角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是二〇一〇年夏天,而这本第三集的故事时间轴则是过了一段时间,来到二〇一〇年尾到二〇一一年三月左右。 本系列的第一集出现在书店是二〇一一年三月,第三集是二〇一二年六月出版——故事内容的时间与现实有些出入。我想说的是,这本小说所撰写的内容,与现实之间存在着落差。 比方说,第一集中提过只有新潮文库的文库本才有书签绳,这一点只存在于作品故事发生的当时。现在不只是新潮文库,二〇一一年创刊的星海社文库也附有书签绳了。 另外,藤子不二雄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在作品中几乎被当成梦幻逸品、一般人没有机会阅读的旧书,不过现在小学馆creative已经重现当年的装帧,推出了复刻版。另外,据说小学馆的《藤子·f·不二雄大全》之中也预定收录这部作品。 我想,会产生这种出入也是无可厚非。过去刚出版时没有购买的人看到书再次出版了,一定很开心吧。 话虽如此,有些落差不见得是时间上的关系,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所以我尽可能用心查资料确诏。 这次很感谢协助搜集资料的神奈川县旧书商业同业公会。福田老弟,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下次我请你吃饭。 第四集里将出现的作家们已经确定了,在我撰写第三集的同时,已经读完资料。资料愈调查愈是引人入胜,只可惜无法将所有内容全写进书里。 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 希望各位到时候也多多支持。 三上延 ※上述出版时间皆为日文原书的出版时间。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世界奇幻名着55 国王的驴耳朵》(por社) 西谷祥子《表亲联盟》(创美社) 西谷祥子《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创美社) 商会史编纂委员会编辑《神奈川旧书商会三十五年史》(神奈川县旧书商棠同棠工会) 大内田鹤子、熊田俊郎、小山腾、藤田弘夫编辑《神保町与hay on wye》(东信堂) 秋山正美《旧书术。》(夏日书房) 志多三郎《街上的旧书店入门》(kg情报出版) 岩男淳一郎《绝版文库挖掘笔记》(青弓社) 风间润编辑《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集2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茱迪丝·梅洛编辑《年刊科幻杰作选2》(创元推理文库) 文艺春秋编辑《奇妙的故事诗选人类的情景6》(文春文库) 乌斯宾斯基《车布与他的朋友们碜(新读书社) 乌斯宾斯基《小小车布历险记新译》(平凡社) 佐藤千登势《小小车布历险记》(东洋书店) dvd《小小车布历险记》(frontier works inc,)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关根书店) 宫泽贤治《新校本宫泽贤治全集》(筑摩书房) 宫泽贤治《宫泽贤治全集》(筑摩文库) 谷川彻三编辑《宫泽贤治诗集》(岩波文库) 续桥违达编辑《宫泽贤治研究资料集成》(日本图书中心) 森庄已池《宫泽贤治的肖像》(津轻书房) 《百年诞辰「宫泽贤治的世界」展览图集》(朝日出版社) 山下圣美《宫泽贤治的力量》(新潮新书)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之前我也曾经写过,这个系列之中有不少实际存在的旧书和地名等,其中也有些是为了配合剧情发展等因素而虚构的内容,不过作品中的时期基本上都符合现实状况。 主角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是二〇一〇年夏天,而这本第三集的故事时间轴则是过了一段时间,来到二〇一〇年尾到二〇一一年三月左右。 本系列的第一集出现在书店是二〇一一年三月,第三集是二〇一二年六月出版——故事内容的时间与现实有些出入。我想说的是,这本小说所撰写的内容,与现实之间存在着落差。 比方说,第一集中提过只有新潮文库的文库本才有书签绳,这一点只存在于作品故事发生的当时。现在不只是新潮文库,二〇一一年创刊的星海社文库也附有书签绳了。 另外,藤子不二雄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在作品中几乎被当成梦幻逸品、一般人没有机会阅读的旧书,不过现在小学馆creative已经重现当年的装帧,推出了复刻版。另外,据说小学馆的《藤子·f·不二雄大全》之中也预定收录这部作品。 我想,会产生这种出入也是无可厚非。过去刚出版时没有购买的人看到书再次出版了,一定很开心吧。 话虽如此,有些落差不见得是时间上的关系,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所以我尽可能用心查资料确诏。 这次很感谢协助搜集资料的神奈川县旧书商业同业公会。福田老弟,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下次我请你吃饭。 第四集里将出现的作家们已经确定了,在我撰写第三集的同时,已经读完资料。资料愈调查愈是引人入胜,只可惜无法将所有内容全写进书里。 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 希望各位到时候也多多支持。 三上延 ※上述出版时间皆为日文原书的出版时间。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世界奇幻名着55 国王的驴耳朵》(por社) 西谷祥子《表亲联盟》(创美社) 西谷祥子《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创美社) 商会史编纂委员会编辑《神奈川旧书商会三十五年史》(神奈川县旧书商棠同棠工会) 大内田鹤子、熊田俊郎、小山腾、藤田弘夫编辑《神保町与hay on wye》(东信堂) 秋山正美《旧书术。》(夏日书房) 志多三郎《街上的旧书店入门》(kg情报出版) 岩男淳一郎《绝版文库挖掘笔记》(青弓社) 风间润编辑《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集2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茱迪丝·梅洛编辑《年刊科幻杰作选2》(创元推理文库) 文艺春秋编辑《奇妙的故事诗选人类的情景6》(文春文库) 乌斯宾斯基《车布与他的朋友们碜(新读书社) 乌斯宾斯基《小小车布历险记新译》(平凡社) 佐藤千登势《小小车布历险记》(东洋书店) dvd《小小车布历险记》(frontier works inc,)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关根书店) 宫泽贤治《新校本宫泽贤治全集》(筑摩书房) 宫泽贤治《宫泽贤治全集》(筑摩文库) 谷川彻三编辑《宫泽贤治诗集》(岩波文库) 续桥违达编辑《宫泽贤治研究资料集成》(日本图书中心) 森庄已池《宫泽贤治的肖像》(津轻书房) 《百年诞辰「宫泽贤治的世界」展览图集》(朝日出版社) 山下圣美《宫泽贤治的力量》(新潮新书)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之前我也曾经写过,这个系列之中有不少实际存在的旧书和地名等,其中也有些是为了配合剧情发展等因素而虚构的内容,不过作品中的时期基本上都符合现实状况。 主角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是二〇一〇年夏天,而这本第三集的故事时间轴则是过了一段时间,来到二〇一〇年尾到二〇一一年三月左右。 本系列的第一集出现在书店是二〇一一年三月,第三集是二〇一二年六月出版——故事内容的时间与现实有些出入。我想说的是,这本小说所撰写的内容,与现实之间存在着落差。 比方说,第一集中提过只有新潮文库的文库本才有书签绳,这一点只存在于作品故事发生的当时。现在不只是新潮文库,二〇一一年创刊的星海社文库也附有书签绳了。 另外,藤子不二雄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在作品中几乎被当成梦幻逸品、一般人没有机会阅读的旧书,不过现在小学馆creative已经重现当年的装帧,推出了复刻版。另外,据说小学馆的《藤子·f·不二雄大全》之中也预定收录这部作品。 我想,会产生这种出入也是无可厚非。过去刚出版时没有购买的人看到书再次出版了,一定很开心吧。 话虽如此,有些落差不见得是时间上的关系,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所以我尽可能用心查资料确诏。 这次很感谢协助搜集资料的神奈川县旧书商业同业公会。福田老弟,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下次我请你吃饭。 第四集里将出现的作家们已经确定了,在我撰写第三集的同时,已经读完资料。资料愈调查愈是引人入胜,只可惜无法将所有内容全写进书里。 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 希望各位到时候也多多支持。 三上延 ※上述出版时间皆为日文原书的出版时间。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世界奇幻名着55 国王的驴耳朵》(por社) 西谷祥子《表亲联盟》(创美社) 西谷祥子《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创美社) 商会史编纂委员会编辑《神奈川旧书商会三十五年史》(神奈川县旧书商棠同棠工会) 大内田鹤子、熊田俊郎、小山腾、藤田弘夫编辑《神保町与hay on wye》(东信堂) 秋山正美《旧书术。》(夏日书房) 志多三郎《街上的旧书店入门》(kg情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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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藤子不二雄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在作品中几乎被当成梦幻逸品、一般人没有机会阅读的旧书,不过现在小学馆creative已经重现当年的装帧,推出了复刻版。另外,据说小学馆的《藤子·f·不二雄大全》之中也预定收录这部作品。 我想,会产生这种出入也是无可厚非。过去刚出版时没有购买的人看到书再次出版了,一定很开心吧。 话虽如此,有些落差不见得是时间上的关系,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所以我尽可能用心查资料确诏。 这次很感谢协助搜集资料的神奈川县旧书商业同业公会。福田老弟,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下次我请你吃饭。 第四集里将出现的作家们已经确定了,在我撰写第三集的同时,已经读完资料。资料愈调查愈是引人入胜,只可惜无法将所有内容全写进书里。 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 希望各位到时候也多多支持。 三上延 ※上述出版时间皆为日文原书的出版时间。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世界奇幻名着55 国王的驴耳朵》(por社) 西谷祥子《表亲联盟》(创美社) 西谷祥子《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创美社) 商会史编纂委员会编辑《神奈川旧书商会三十五年史》(神奈川县旧书商棠同棠工会) 大内田鹤子、熊田俊郎、小山腾、藤田弘夫编辑《神保町与hay on wye》(东信堂) 秋山正美《旧书术。》(夏日书房) 志多三郎《街上的旧书店入门》(kg情报出版) 岩男淳一郎《绝版文库挖掘笔记》(青弓社) 风间润编辑《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集2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茱迪丝·梅洛编辑《年刊科幻杰作选2》(创元推理文库) 文艺春秋编辑《奇妙的故事诗选人类的情景6》(文春文库) 乌斯宾斯基《车布与他的朋友们碜(新读书社) 乌斯宾斯基《小小车布历险记新译》(平凡社) 佐藤千登势《小小车布历险记》(东洋书店) dvd《小小车布历险记》(frontier works inc,)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关根书店) 宫泽贤治《新校本宫泽贤治全集》(筑摩书房) 宫泽贤治《宫泽贤治全集》(筑摩文库) 谷川彻三编辑《宫泽贤治诗集》(岩波文库) 续桥违达编辑《宫泽贤治研究资料集成》(日本图书中心) 森庄已池《宫泽贤治的肖像》(津轻书房) 《百年诞辰「宫泽贤治的世界」展览图集》(朝日出版社) 山下圣美《宫泽贤治的力量》(新潮新书)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朝仓小菜 傍晚打烊时,突然发生余震。 我正把收银机里的零钱挪到数铜板的盒子里,就因为一开始的横向晃动而停下手边工作。垂挂在天花板底下的日光灯摇晃,老旧建筑物发出难听的吱嘎声。店里没有其他人在。 横向摇晃持续了好一会儿,不过收纳旧书的书柜倒是动也不动。多亏了前几天用补强零件把书柜固定在地板和墙上,旧书没有掉落地上。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开建筑物,地震就慢慢停了。 我转开柜台里的收音机,正好在播放地震消息。震央在茨城县。大概是有一段距离的关系,神奈川县的震度不大。 我拿出手机开始写电子邮件。 我是五浦大辅,在北鎌仓的旧书店文现里亚古书堂打工。自二〇一〇年的夏天开始,至今已经待超过半年了。 今天我一个人看店。这家店的主人——筱川栞子和妹妹一起去位于横滨地标塔ndmarktower)里的饭店参加堂姊的婚礼。栞子小姐二十五岁,比我大两岁。今天早上交待我工作时,她难得穿上正式的米色洋装搭配白色外套,也好好化了妆,更突显了她白皙的肌肤和端正的轮廓,一下子吸引住我的目光。 不过她还是戴着镜片厚重的朴素眼镜。我问她:「不拿掉吗?」她反问我为什么要拿掉。她有模有样的打扮只是为了参加婚礼,本人似乎并不喜欢。 现在这时间应该正在喝喜酒。听说在高楼大厦的高楼层会摇晃得很厉害,我忍不住担心婚宴会场会不会比五十年历史的旧书店建筑更危险。 写电子邮件是为了确认她们是否平安。但是,在我传送之前,我先收到了来信。寄件人不是店长栞子小姐,是妹妹筱川文香。 『我们家房子有没有垮掉?这里摇得很厉害,不过我们没事,别担心!』 看样子她们很平安。我正松了一口气,又收到一封新邮件。这次是栞子小姐寄来的。 『不要紧吗?我们没事。』 她们两人没必要各自写信来吧?不过筱川姊妹打从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前没多久,彼此间就有了隔阂,感情多少受到影响。 我分别回信告诉她们店里没事。收音机里陆续传来地震的消息。首都圈暂时停止的电车马上又恢复运行,持续处理核电厂意外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受伤,据说也毋须担心海啸发生。 新闻内容转到樱花开花的预报时,我关掉收音机,回到算钱的工作。这时手机又收到邮件。又是栞子小姐寄来的。 『我是指大辅先生你。』 看了一会儿,我才注意到她想知道的是我是否安全。当然没事——我回信。以春天来说,今天算很冷的一天。不过我觉得有些变暖了。 东日本受到大规模地震侵袭已经过了二十几天,四月的现在仍会每隔几天就发生余震。这附近的伤害远不及东北的灾区,却是我打出娘胎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地震。 地面开始摇晃的瞬间,我和栞子小姐一如往常地待在柜台后侧。我正拿着橡皮擦擦掉旧书上的字迹,突然发生微幅振动,横向摇晃让人几乎无法直立。 之后的事情我只记得片段。等晃动停止,我回过神来时正跪在地上,双手支撑着墙壁,全身紧绷。栞子小姐瘫坐在我身体和墙壁之间仅有的空间里。我护着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她。 「你要不要紧?」 她说。白皙的脸颊比平常更缺乏血色。 「呃?一点事也没有。」 说完后,我才注意到背部有点痛。原本堆叠在柜台内侧的书坍塌下来,大概有好几本书的书角打到我。 「栞子小姐你呢?」 「不要紧……可是,书……」 这种时候仍不忘记担心书吗?「书虫」也该有个限度吧。我果然地站起身环视店内后,哑口无言。 原本立在走道上的书柜倾斜,大量旧书散落一地,照明也全都不亮,好像是停电了,走道比平常更昏暗。我感觉自己好像处于崩塌的洞穴前面。如果刚才有人在走道上的话……一想到这里,我的背脊就发冷。 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已经清理完毕。我们把散乱的旧书收进挺直站立的书柜上,三天后再度开始营业。余震的次数也比以前少了,最近几天也没有为了因应电力不足而实施分区停电。 连续几天新闻上报导的辐射数值固然令人担心,不过生活仍要继续下去。我们居住的区域也逐渐恢复以往的模样。 幸好我的家人和朋友也都没事。栞子小姐也是。唯有她的母亲情况不明。她的名字是筱川智惠子,听说是个超越女儿的「书虫」,不过她从十年前就行踪不明,也不是现在才失踪的。 地震发生的前几天,一本旧书被交到栞子小姐手上,地点是在主屋的客厅,在场的外人只有我一个。 那本书是筱川眢惠子留给栞子小姐的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照理说已经卖掉的那本书,辗转交到妹妹文香手上,一直由她保管。书内的封底写着「[emailprotected]」,似乎是筱川智惠子的电子信箱。 「爸爸暂时出院时交给我保管的。」 文香说: 「爸爸说了……他说『栞子有天也许会后悔自己卖掉这本书,到时候就把书还给她』。」 「……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我代替沉默的栞子小姐开口。 「我不知道姊姊想要这本书……再说我也担心如果就这样把书还给姊姊,书有可能会被丢掉。」 我心想,她说得没错。几乎没有人知道栞子小姐在找这本书。知道的也许只有我一个。 「……小文,你一直有写信到这个电子信箱去吧?」 栞子小姐平静地说。文香像是被按到痛处似地,皱着脸跑出了房间。我还在想怎么回事,只见她抱着笔记型电脑回来。 「呃……」 看到画面,我说不出话来。画面上的邮件软体视窗显示着一整排已经寄出的邮件。她几乎以一天一封的频率持续写信、寄信。 「大概是从去年开始……我会写下当天发生的事情寄给妈。」 既然这样,对方不就知道我们的动态了?不对,还有更值得担心的事。 「有回信吗……?」 我战战兢兢一问,文香很爽快地摇头。 「没有没有。不过,我想妈或许多少想知道我们的情况。」 「你没必要称呼她为妈。」 栞子小姐低声说: 「那个人早就抛下我们离家出走了。」 「话是没错,但……」 「那种人没有资格当母亲。」 「你也不需要说那么重的话吧……她终究还是我们的母亲啊。」 「……她不配。」 「不,妈也是不得已啊!」 「哪有什么不得已!」 她们两姊妹就这样互不相让,让我好一阵子无法插嘴。 后来因为发生大地震,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不过现在似乎仍有芥蒂。母亲的话题是她们两姊妹之间的禁己i。 总之,那本《cracra日记》到了栞子小姐手里。地震后,栞子小姐犹豫很久,写了一句「我们很平安」的电子邮件寄过去,但似乎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真教人担心。」我说。栞子苦笑着回答:「我认为她不是没办法联络。她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没说出口,不过我心里觉得有点不舒服。 筱川智惠子一年来只是不断收着次女的来信,即使发生重大灾害,也没打算要主动关心女儿们是否安好。一般的母亲无论如何都会有些表示才对。该怎么做才能像这样持续漠视呢?这个人的神经没问题吧?我无法想像。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不是「一般母亲」。说起来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抛弃家人、离开这个家。就我所知,她这个人头脑聪明,但教人摸不着头绪。 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夕阳染红的月台。这家店就位在jr北鎌仓车站旁边。电车就快来了吧。深色影子笼罩的屋顶底下站着大批乘客。 我默默数着收银机的现金,此时电话铃声响彻店内。 「您好,这里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拿起话筒这么说。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之后—— 『喂?』 传来熟悉的女性声音。是栞子小姐打来的。 「怎么了吗?」 我问,同时想起刚刚的电子邮件。莫非她是担心我,所以特地打电话回来? 「地震不要紧。你现在不是正在喝喜酒?」 话筒那头再度沉默了下来。她好像在外面,我听到掺杂杂音的风声。 『喝喜酒?』 「咦?我弄错了吗?今天不是你堂姊……」 我缄口,觉得有点不对劲。举行婚宴的饭店应该位在横滨地标塔楼上才对,就算离开座位打电话,为什么要特地离开建筑物呢? 『我不在地标塔喔,我在其他地方。』 她的回答莫名地有精神。若是平常的她,除了书本之外,根本不会多说这些话。这么说来,对方的声音有点偏低。 我的背脊突然像冰一样涌起寒意。现在和我说话的人真的是栞子小姐吗?不对,我不认为有人的声音能够和她如此相似。 除非有深厚的血缘关系。 「您是哪位?」 我的声音沙哑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是五浦大辅吧?』 「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后,缓缓地接着说: 「您是筱川智惠子女士吗?」 呵。我听见带着笑意的呼吸声。果然没错。明明是我主动开口询问对方的名字,却觉得很不真实。 『你没有想过可能是其他亲戚吗?』 「如、如果是……应该一开始就会自动报上姓名了。」 『你这理由是刚刚才想到的吧?你只是没想到其他可能性罢了。』 完全说中。我惊慌失措,感觉好像一切都被看穿了。 『不过你有胆修正,这份勇气很不错。』 她称赞我,我也不觉得高兴。我打直腰杆深呼吸,试图稳定情绪。 『用这种方式恢复冷静也很重要。对了,女儿们也不在主屋吧?』 「……不在。」 『可惜。她们两个过得好吗?』 那语气听来像在打听什么八卦。我突然觉得生气,脑中闪过栞子小姐谈起母亲时黯然的表情,以及筱川文香拿给我们看的大量电子邮件。 「……您至少该和她们联络吧?」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这十年来,您在哪里?做些什么?」 大喊完,我才回过神来。如果她因此挂掉电话,恐怕再也不会打电话来了。而且我又不是他们的家人,对她发什么脾气呢? 「呃,我的意思是……您现在在哪里?」 『日本。』 我因为这个瞧不起人的答案而怔住。这根本不算回答——不对,很难说。我的脑袋终于开始运转。 「您之前都在国外吗?」 『对,上个礼拜才回来。』 也就是栞子小姐寄出电子邮件之后。这段时期离开日本的人很多,回日本的人倒是不常见。 「那么,您回来是为了和栞子小姐她们见……」 『不。是为了工作。』 我因为她立即的否定而哑然。 「工作?」 『当然,为了收购旧书啊,现在正是好时机。』 我不懂什么叫做好时机,不过可以确定一件事。 「您现在在国外开旧书店吗?」 『哎,差不多吧。』 她似乎没打算详细说明自己的近况,不过只要问她,她就会回答。我努力想着下一个问题。不知道这场对话什么时候会结束,不过我决定为了栞子小姐她们尽量多收集些资讯。 「您现在在日本的哪里呢?」 平交道的警示声突然响起。我用力把话筒贴近耳朵,以免漏听她的答案。 『哎呀,你还没发现吗?』 什么意思?电车行驶的声音逐渐靠近,感觉比平常更吵。 「啊!」 我叫出声。电车的声音不只是从店外传来,电话那头也能听见。 也就是说,筱川智惠子正位于能够听见这声音的地方。 我抬头注视玻璃门外头。拿着手机的长发女子正站在上行列车的月台上,身上穿着如黑影般的黑色外套与黑色长裙;长相看来有些年纪了,但远远看来和栞子相似到令人害怕。与其说那是栞子的母亲,更有如邪恶的分身。 『你好,五浦大辅。』 筱川智惠子透过浅色太阳眼镜朝我的方向凝视着,视线如刺般锐利,让我动弹不得。 这情况持续了多久我不清楚。直到滑行进入月台的电车遮挡,我们才看不见彼此的身影。我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电话那头传来电车开门的声音。 『我会再来的。女儿们就拜托你了。』 对方啪的一声挂掉电话。我放下话筒冲出店门外,此时上行列车已经缓缓驶离车站。等最后一节车厢开过,筱川智惠子已不见踪影。 在逐渐昏暗的夕阳笼罩下,杳无人烟的月台陆续亮起灯光。 第一章 江户川乱步《孤岛之鬼》 1 筱川智惠子出现的隔天,我一大早就去了文现里亚古书堂。 正确来说,是去主屋的二楼,按照店长栞子小姐的指示,把旧书绑好搬出去。这些和工作没两样,不过这是她个人的请托。 栞子小姐在二楼两间相连的和室里生活起居。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大量的旧书,很符合她超乎常人的「书虫」形象。 「你看过来电显示了吗?」 纸拉门沟槽那一头的房间里传来栞子小姐的询问。那声音与昨天听到的母亲声音很相似。此刻我正一边进行手边工作,一边说完昨天发生的事。 「嗯,看了,隐藏号码。」 我把堆在榻榻米上、装在书盒里的硬皮旧书绑上绳子,如此回答。那套书是国书刊行会出版的《世界幻想文学大系》。色彩缤纷的书背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第一个举动就是确认来电显示。打电话来却隐藏号码,大概表示不希望女儿们主动联络。因为她会在自己想来的时间「再度光临」。只能说非常任性。 「我隐约也知道她在做和旧书有关的工作。」 「是吗?」 我忍不住回头。她背对着我,放松地侧坐在榻榻米上。格子长裙底下露出穿着丝袜的脚踝。也许是仍觉得冷,她披着开襟针织外套。 「一方面她最爱这份工作……而且她似乎偶尔仍与旧书相关的熟人保持联络。」 我想起那张耶诞卡。那是筱川智惠子去年年底寄给一人害房老板的卡片。虽然将她视为眼中钉的老板完全无视卡片,不过就算她与其他同业关系友好,我也觉得合情合理。 「你觉得她在这个时期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对方虽然说是为了工作,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只是那样。 「那个人说是为了工作的话,就是那样吧。」 栞子小姐回答得很冷淡。 「大地震一发生,收藏家就会想要出清藏书。事实上十六年前的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后,也有不少像样的收藏品流入市场。这次的大地震不晓得会如何,不过我想她也许是期待金额庞大的收购而回来。」 所以才会说「这个时期」啊。果真如此的话,那个人真的很不正派,只把地震当成做生意的机会。 「我们继续吧……没时间了。」 在栞子小姐的催促下,我回到手边的工作,抱着绑好的《世界幻想文学大系》来到走廊上。地板被我踩得吱嘎作响,我不自觉地看向脚下。有可能是我自己的错觉,不过我总觉得二楼好像有些倾斜。 最近,我们不断地把二楼的旧书搬到一楼。原因当然是上个月的地震。不只是店里,摆在二楼的书柜也倒了好几个,那阵子简直是寸步难行。 真正开始整理,是书店再度恢复营业之后,不过墙上出现的大裂痕也成了大问题。栞子小姐找来熟识的建筑师勘验后,说服她除了修理之外,还必须加强耐震;再加上既然要摆放大量旧书,地板等最好也应该补强,于是决定施工。 为此,栞子小姐必须将私人物品搬离二楼。她也趁此机会稍微整理一下藏书,卖掉重复的书。我每天早上开店之前到二楼来,依照她的指示绑好旧书搬走。做这件事没有薪水可领,所以不是工作,只是单纯帮忙。 我抱着旧书走下楼梯,搬到当作仓库的房间。准备回到二楼时,突然听见有人喊我:「五浦先生。」 穿着皱巴巴的运动裤搭上白色连帽外套的娇小少女站在走廊上。那身打扮怎么看都是家居服。绑在后脑杓上的头发经过这半年也长了不少。 「文香,早。」 我打招呼。这是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 「啊,对不起,五浦先生。」 「欸,为什么道歉?」 「姊姊不是每天都叫你来帮忙吗?我对书完全不了解。书都整理好了?」 光是从这段对话就知道她们姊妹还没有完全重修旧好。若是平常的话,文香早就上楼去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了。 「不……还剩下一半左右。」 筱川文香偏着头。 「怎么会花这么多时间?」 「哎……因为量满多的。」 话一说完,我就回到了二楼。整理藏书的工作由栞子小姐和我两人进行,不过进度的确迟迟没有进展。 回到二楼,栞子小姐仍以刚才的姿势坐着。我重新环视两间相连的和室。里头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而已,其他的家具全是书柜。原本散落一地的旧书大致上都搬出去了,因此已经可以看到榻榻米和墙壁等各个角落。 过去一直被遮住的纸拉门后侧有个壁橱,里头也理所当然地塞满了旧书。现在正整理到这一块。哪些要清理掉、哪些要留下,应该差不多要结束了。 「嘶嘶嘶、嘶嘶、嘶——」 我听到不像呼吸也不像呢喃的声音。大概是口哨声。这是栞子小姐入迷时的习惯。又来了——我叹气,伸长脖子越过她的肩膀凑近一看,不出所料,只见她把书摊开摆在腿上读着。 「那是什么书?」 她一下子回过头来,把书举到胸前左右挥舞;樱粉色的嘴唇绽出笑容,眼镜后侧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她的肌肤微微泛红,让我吓了一跳。 「小林信彦的《冬之神话》初版书!我一直找不到它。」 「呃……」 书里写的是什么内容呢?——若是平常,我会这么问。我喜欢听书的故事,而她只要一谈到书,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这是一九六六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以自身经验为蓝本,描写学童团体在太平洋战争中疏散过程的佳作。担任班长的主角在受到阴险暴力主导的学生之中逐渐被孤立、逼入绝境……啊。」 这时她似乎回过神来。差点听入迷的我也是同样反应。她缩起身躯,紧紧闭上眼睛。 「好不容易找到,所以我忍不住就……那个,这本书请摆到『保留』那边……」 她双手捧着书递向我。也许是我想太多,总觉得她充满眷恋。 书的整理工作迟迟无法结束,就是因为她会这样突然看入迷。平常大量收购别人藏书时,明明可以短时间内收拾完毕,碰到自己的藏书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 「没关系,慢慢来吧。」 我接下《冬之神话》,摆在战后文艺书的书堆上。她真的没有必要道歉,光是能这样一起做些什么,我也很开心。与在店内工作时不同,没有客人上门,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独处。 虽然,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居然会为了这点小事就高兴。 栞子小姐停止手边工作,仰望我。她的眼睛追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无法冷静下来。 「怎么了?」 「大辅先生。」 叫住我后,她不晓得为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欲言又止地合起双手指尖。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这时主屋玄关处传来门铃声。好像有人来访。 「我给大辅先生添了不少麻烦……那个,改天……」 我愣愣地张着嘴。也许是错觉,总觉得她好像要开口约我。我还以为她不会做这种事——但她到底要说什么? 「改天……」 一阵吵杂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跑上来。栞子小姐闭上嘴,一脸诧异地看向走廊,似乎在责怪为什么要挑这种时候。 「姊姊!」 出现的人是筱川文香。她难得露出慌张的表情。 「现在玄关那里,妈……」 她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我们僵在原地。没想到昨天才来,今天又出现在这个家 了吗——但是,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意料。 「有人有事情找妈妈……她说如果不在的话,找个懂旧书的人来。」 2 我下到一楼开始打扫店面。 栞子小姐在主屋客厅里与访客谈话。既然二楼的工作被打断,我只好动手准备开店。 俞特地指名要筱川智惠子处理的工作,表示不是一般的旧书店业务。上个月也曾经有人委托我们取回宫泽贤治《春与修罗》的初版书,这次的委托或许与那次相似,又或许更麻烦。 (不晓得与昨天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我一边清理书柜上的灰尘,一边思考,这时听见主屋那边隐约传来玄关门关上的声音。一定是客人离开了。时间有点早,不过我还是打开了玻璃门的窗帘。从主屋玄关前往车站途中,一定会经过店门前。 等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位穿着廉价荷叶边外套、提着蕾丝编织手提包的娇小圆胖中年妇女。年纪大约超过五十岁,是我没见过的人。她只是瞥了我一眼就快步离开。 我不解地偏着头。知果对旧书感兴趣的话,应该会想进到店里来看看才对。她大概不是个旧书迷吧? 通往主屋的门打开,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现身。她困惑地皱着眉头。 「客人有什么事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的表情仍旧不变,不解地偏着头。 「……好像是和珍贵旧书有关的特别谘询,希望直接见面时再谈详情。总之,对方希望找个熟悉旧书的人过去。」 「咦?直接见面时……那么刚才那位是?」 「是对方的代理人。找我们的人是刚才那位的姊姊。」 栞子小姐打开柜台抽屉,一边翻找一边回答。原来如此,那位女士只是来传话的吗? 「本人为什么不来呢?」 「听说是上个月的地震时,被倒下的书柜压伤了。」 我觉得有点不可信。就算无法离开家,也可以透过电话联络吧?为什么要特地派代理人跑一趟呢? 「委托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来城庆子。」 我稍微回想了一下,不记得听过这个名字。 「是我们店里的客人吗?」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对方说她住在雪之下,以前常光顾我们书店,利用型录订购。」 我恍然大悟。过去在这家书店经营型录订购业务的人是筱川智惠子。 在网路拍卖普及之前,可利用书店寄来的型录打电话或寄明信片订书。总之,就类似邮购的形式。当然现在也有许多店有型录邮购业务,不过最近几年文现里亚古书堂反而没有。 「那么,对方也经常到店里来吧?」 雪之下是鎌仓的地名,就是鹤冈八幡宫所在的地区。距我们书店不远。 「我也不清楚……也有客人主要是靠型录采购,所以……啊,找到了。」 她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厚厚的黑色皮革笔记本。 「那是什么?」 在柜台另一侧的我凑近看。那本笔记本做工扎实,与帐本没两样,看来历史悠久,四个边角都已经褪色了。 「这是唐里以前使用的顾客名册。现在客户资料都用电脑保存,以前全都写在这里。」 栞子一边说,一边翻开名册。里头以比想像中更小的字迹记录着地址、姓氏。页面根据日文的五十音区分,不过可能是预计会写满,所以还留下不少空白处。也有不少名字被划掉——大概是不晓得搬家后的新地址,或已经过世了。 她翻到「ki」开头的人名页面,纤细的手指依序滑过每个名字。但是哪儿都找不到「来城庆子」这个名字。 「怪了。」 她翻回前面几页,再度确认名字。 「……会不会是结婚改姓?」 「不……我想应该是单身。根据她妹妹的说法,她从满二十岁之后就一直是一个人住。上个月受伤后,妹妹才搬过去照顾……啊!」 「怎么了?」 「你看这里。」 她手指着前一页以「愿」开头的其中一个名字——「鹿山明」。地址是鎌仓市雪之下六丁目。门牌号码后面写着「来城庆子女士」。 「我想应该是这一位。」 「这位叫鹿山的人是谁呢?」 「这个名字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果名册正确的话,我想这个人应该是住在来城女士的房子里。」 「可是,对方不是说她一个人住?」 「也许只是妹妹不知情……」 尽管如此,奇怪的地方还是很奇怪。经常利用型录买书的客人姓名,为什么没有好好写在顾客名册上? 「这是母亲的字迹。写下这个地址和名字的人是母亲。」 一阵沉默。 情况果然很诡异。委托的内容不清楚,鹿山这号人物的存在也很神秘——筱川智惠子也时不时地冒出来。 「你觉得这件委托与你母亲来访之间有关吗?」 我问。 「我还说不准。我觉得时机太凑巧,不过母亲是对旧书非常敏锐的人……也许只是巧合。」 「你要去见这个人吗?」 「要去。」 她回答得意外坚决。 「如果母亲有什么行动的话,我更不能够放手……我们已经约好明天下午过去拜访。」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不管怎么说,筱川智惠子这个人毕竟会为了收购旧书使出胁迫手段。光是昨天的会面,我就明白栞子小姐的不安了。 「然后,呃……如果大辅先生方便的话……可以……」 她垂下双眼,支支吾吾地说。我一下子就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啊,我陪你一起去吧。当然。因为要开车嘛。」 「咦,真的吗?」 「我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了。正好明天是公休日,我也没有其他计划。」 她眨了眨眼睛,彷佛要说什么,一直凝视着我。 「谢谢你。改天我一定会好好道谢……就这么说定了。」 听到她交心般压低声音这么说,我咽了咽口水。她刚刚在二楼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这些话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口,表示我可以有些期待吗? 「啊,好……」 我的声音差点背叛我。我假装咳嗽,无法开口问她要用什么方式道谢。总之那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事。 「话说回来,那个『特殊谘询』是什么……?那位妹妹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提到具体内容……我只问出对方要委托的是哪位作家的旧书而已。」 「哪位?」 栞子小姐的视线突然变得很飘渺。大概是她有特殊情感的作家之一吧。 「听说是乱步。」 「乱步……?」 我忍不住在口中复诵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我也听过。 「是的。」 她点头。 「江户川乱步。」 3 隔天是大晴天,天气突然变暖和了。 位在圆觉寺前,北鎌仓车站临时票口旁的樱花树也不知不觉半开了。我和栞子小姐共乘的小厢型车看准了走出车站的观光客人潮中断那瞬间,穿过掺杂红色蓓蕾的樱花底下。接下来要前往来城庆子家。 「大辅先生知道江户川乱步吧?」 坐在副驾驶座的她突然想起,开口说。 「我没有读过他写的书,只知道名字。」 我苦涩地回答。我想应该是小时候的心灵创伤,让 我有了这个奇妙的「体质」,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尽管如此,我对书拥有比一般人更乡的兴趣。我知道这位作家也是因为她总是在聊书的话题。 关于江户川乱步,我本来昨天就想问,却因为客人一个接着一个捧着大量书籍出现,因此错失了好好聊天的机会。 「就是写《少年侦探团》那系列的作家吧?」 小学时,我曾经担任图书股长,经常处理借书、还书工作,所以常会经手这系列的书。这系列的书每本封面上都描绘着诡异的怪人和儿童的脸,书背上印着露出恶心笑容的面具标志,摆在书柜上时,远远看过去依旧能够一目了然。 「好像有部作品叫做……《怪人二十面相》?」 「没错。」 栞子小姐点头。 「讨厌暴力的怪人二十面相施展最擅长的易容术,偷取昂贵的艺术品,而少年侦探团与名侦探明智小五郎则是与之对立的一方……这是故事的架构。据说乱步是打算写出莫里斯·卢布朗的《怪盗亚森罗苹》少年版。」 「那个系列的书很多,对吧?」 我记得多到足以摆满一层书柜。不只有《怪人二十面相》,印象中还有标题类似透明人、外星人的作品。问过全部读完的同学,同学说每一本故事都很类似。 「是的。中间有一段时期曾经停载,不过这系列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第一本《怪人二十面相》连载开始,持续写了二十五年。乱步后半辈子发表的小说多数是这个系列……」 「嗯?等一下,你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我忍不住插嘴。我们乘坐的厢型车正爬完穿过鎌仓中心的斜坡,准备进入平缓的下坡路段。 「一九三六年。发生二二六事件那一年。」(注1) 「咦?真的吗?」 我知道这套作品很久了,却没想到有那么久。读到第一手作品的人,或许比我们的祖父母更年长。 「是的。第一部作品出版单行本已经是七十五年前的事了。」 「……读者应该也没想到这套书的年代有这么久远吧。」 「或许吧?也许是因为出版社配合时代改变装帧和书名、重写部分内文、努力让读者读来通俗易懂的缘故……不过我想主要还是因为这套书拥有跨越时代的大众魅力。」 我想起小学图书室里阅读这套书的国小男生的确为数不少。有些人是因为侦探团设定为少年而受到吸引。如果我没有这种「体质」的话,一定也不会错过。 「……明智小五郎不是也有在别的系列出现过吗?」 我一边开车一边问。提到从前就很知名的日本名侦探,我想就属明智小五郎和金田一耕助了。虽然只在电视连续剧等场合看过,印象中曾见他们与黑衣打扮的美女对峙,或爬上某处的天花板里头。 注1: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凌晨,一群官兵以「昭和维新,尊皇讨奸」为口号,武装政变意图夺权的事件。最后部分军官自杀,剩余官兵全部遭逮捕并交由法庭审判,政变未遂。 「当然。明智小五郎第一次出场是早于《怪人二十面相》出版前……在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发表的《d坂杀人事件》。」 「啊,我听过那本书。」 书名上有英文字母,所以隐约有点印象。不过故事内容一概不知,甚至连那是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也是初次听闻。 「对了,江户川乱步是什么年代的人?」 「明治二十七年……也就是一八九四年出生。在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过世。出道则是大正十二年(一九三二年),刚满二十八岁时。」 栞子小姐有问必答。能够像这样把年代全部记在脑子里,也是她的独门绝技。她的脑袋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啊。 「大正时代末期,日本的推理小说……当时称为侦探小说,仍然是大家还很陌生的领域。在乱步之前,甚至近乎没有专业的侦探小说作家。他出道当时是所谓的『本格派』作家,接二连三发表的短篇作品皆着重逻辑解谜。 他所写的作品内容也配合时代变迁而不同,不过他始终是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界的重量级作家。甚至可说是乱步及与乱步有深刻因缘的人们,刻划出日本在这个领域的历史足迹。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厢型车穿过鹤冈八幡宫前面的十字路口,来到行人穿越道前正好变成红灯。来自海外的观光客走过厢型车前面,穿过三之鸟居。 朝右手方向延伸的若宫大路中央,是称为段葛的参拜碎石步道。步道沿途的樱花树尚未完全盛开,不过这景象已经足够吸睛了。 「……真美。」 栞子从副驾驶座探出身子,喃喃地说。 「真想去哪里走走。」 「是啊。天气这么好。」 没想到得到的回应还不错。我突然想起昨天说过的「道谢」。以现在这情况来看,问她:「工作处理完之后,要不要去哪边走走?」也许会成功。不对,这个人会以什么反应回应,完全无法预测。 「啊,大辅先生。」 她指向挡风玻璃那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变成绿灯了。我只得踩下油门。 「……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她若无其事地说。 「乱步和我们也稍微有点渊源喔。」 「……什么意思?」 我问。听到书的话题,我也不自觉受到吸引。 「出道前,乱步曾经营过旧书店。」 「咦,这样啊?」 我突然觉得与这位明治时代出生的作家拉近了距离。原来他也曾经和我一样搬过成叠旧书。 「乱步成为作家之前,曾经不断地换工作。期间虽然不长,不过他曾在东京千駄木的团子坂经营旧书店……《d坂杀人事件》书中正好用上那个时期的经验。因为故事讲违的是旧书店发生了密室杀人事件。」 原来d坂指的就是团子坂啊。我虽然好奇旧书店会发生什么样的密室杀人事件,不过很可惜,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应该就是这里。」 我说完,把厢型车停在竹篱笆旁边。我手上的地址应该就是这栋宅子。腹地内的细竹林郁郁苍苍,林叶之间可看见瓦片屋顶。这里是远离县道的住宅区一角。距离八幡宫应该不是太远,不过人潮倒是一下子少了很多。 我们下了车,沿着竹篱笆前进,看到一座有屋顶的气派大门。生锈的红色信箱上贴着写了「来城」两字的白色贴纸。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谨慎地跨过斗槛。庭院虽然宽广,却因为竹林而无法一眼望遍。 「……房子真气派。」 栞子感动地说。气派是气派,不过房子已经相当老旧,墙壁上的涂装早已完全剥落。房子的纵长窗户上附有百叶窗板,还有个面朝庭院的阳台,宛如大正时代或昭和初期建造的「西式风格」别墅。 不可思议的是,这儿没有人居住的气息。住在这里的人像刻意屏住呼吸,销声匿迹了一般。如果我还是小孩子,八成会认为这里是鬼屋。 按下玄关门铃,便听见脚步声,前门被大力打开。那位穿着和昨天相同的荷叶边外套的中年女性探出头来。光亮的圆脸上戴着老花眼镜。 「谢谢你们特地前来。进来吧。」 她露出亲切的微笑。腔调中搀杂着些许不似关东人的陌生口音。 「不、不会,彼此彼此……我们依约前来了。」 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低头鞠躬。我好久没看到栞子小姐这么害羞了。最近在店里负责与客人对应的人主要是我,她愈来愈少与初次碰面的客人对话。因此这场面有些新鲜 。 女士看着我。我长得很高大,会引起注意也无可厚非。于是,栞子小姐开口: 「他是我们店里的工作人员大辅先……不对,是五、五浦……」 介绍工作人员给客人时,怎么会说大辅先生呢?她连忙修正,反而舌头打结。对方露出惊讶不解的表情。 「我是五浦,您好。」 我只好把话接下去说完,跟着鞠躬。 仔细想想,唯有和我两人独处时,即使聊的是书以外的话题,她也不会舌头打结。或许因为我们每天碰面,反而不会注意到这种变化。 请进——在女士的催促下,我们踏上走廊。起毛刺的木头地板有些下陷。以这栋建筑的老旧程度看来,上个月地震时应该摇晃得很厉害吧。书柜会倒下也可以理解。 「呃,请问,来城庆子女士她……」 「她在那间房里,首先……啊,称呼你筱川栞子小姐,可以吗?」 「可、可以……」 「小庆说希望筱川小姐到家里看看这里的书,再进入正题。可以到这边来吗?」 来城庆子的妹妹没等我们回答就自行走开。「小庆」这称呼书犹在耳。她们姊妹俩的感情似乎不错。 看向打开的纸拉门,每个房间里都没有太多家具,全都打理得干干净净,也没有能够看出一家之主个性的线索。 「对了,我还没有报上我的名字……我是田边邦代。」 女士突然想到般地开口。粱子小姐之前似乎也没过问女士的姓名,她微带困惑地低头鞠躬,说:「请多指教。」 「我比小庆小两岁。因为结了婚,所以我们姓氏不同……我老公很早就病死了,儿子在东京念大学,目前一个人住。而我现在也没办法工作,所以打算在这待到小庆的伤势康复为止。」 「田、田边女士……的家,在哪边呢?」 「叫我邦代就好了。我住在宫崎县。」 空气瞬间变得凝重。那是地震受害最严重的县市之一。田边邦代转过头来露出微笑。 「啊啊,我住的市镇没有太严重,而且离海很远。我家也只是倒了些家具,没什么大不了的灾情……鎌仓这儿情况也很惨重吧?毕竟书店里尽是沉重的物品。」 我也看得出来她在转移话题。是希望我们不要太担心吗?——或是有什么不愿意详细说明的原因呢? 「敝店那个……呃,倒了几个书柜,不过——」 「你的脚也和小庆一样是地震弄伤的?」 我察觉到栞子的背部紧绷。 「不,这条腿是……更早之前的事了。」 去年为了太宰治的珍贵初版书,田中敏雄这位狂热旧书迷害栞子小姐受伤。外表上看来虽然已经康复,不过她依旧倚赖拐杖过生活。 「书就放在这问房间里。」 田边邦代在尽头处的门前停下脚步,取出钥匙插入钥匙孔。在家也要上锁,想必这些藏书十分珍贵吧。 房门一打开,混杂灰尘的微冷空气和旧纸张的味道一起流泻出来。 「请。」 听她这么说,栞子小姐踏入房内。我也跟着走进去。门里是宽敞的西式房间,四面墙壁几乎都是书柜。大概也当作书房使用吧,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大书桌和椅子。 入口处对侧的墙壁上,有一扇嵌着铁栅栏的小窗,再加上房门上锁,可见这间房间保护得莫名周到。 「请随意看看。我去带小庆过来。」 田边邦代关上门离开。我环视整齐排列的书籍一圈。 不只有硬皮的精装书,也有不少尺寸的小型书和过期杂志。《新青年》、《宝石》、《讲谈俱乐部》、《king》——全都是很旧的杂志。以「杀人」、「事件」、「死」为题的书名众多,看起来应该是推理类的收藏品。 但是,杂志不是依照年分排列,而且书柜到处都有奇怪的空隙,整体显得杂乱,有一种姑且先摆上书柜的感觉。 「江户川乱步的书真多。」 我对栞子小姐说。书背上标着「江户川乱步」与「江户川乱步」的旧书散置在房间书柜上。不过几乎找不到我认识的书名。 「……八成,全都齐全了。」 她压抑着雀跃的声音低语。 「咦?」 「据我所知,乱步生前出版的、写给一般成人看的着作应该都在这儿了……还包括刊登那些作品的过期杂志。」 4 「意思是这批收藏品很惊人吗?」 「是的。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的乱步收藏如此齐全。」 栞子小姐的眼睛闪耀着光芒,简直像是被带到玩具店的小朋友。 「啊,大辅先生,请看那个!」 她难得大叫,指着窗户底下的陈列柜。收纳在玻璃门后侧的签名板格外引人注目。 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  乱步 漆黑的毛笔字跃然纸上。尘世是「现实世界」的意思吧?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尾韵无穷。 「那张签名板,是乱步的真迹吗?」 「应该是……写着那句座右铭的乱步签名板,市面上很多,我说的是它旁边的那个!」 她拄着拐杖往陈列柜移动,弯下腰凑近看向签名板旁边的东西。那儿摆着一个露出可怕笑容的面具。材质明显很廉价,原本是金色的部分已经完全褪色。 (……嗯?) 我记得见过这个设计——想了一会儿,我注意到那个与小学图书室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书背图案很相似。 「那是什么?」 「……黄金假面。」 「黄金假面?」 「是乱步的长篇小说《黄金假面》中出场的怪盗。一如其名,他戴着金色面具现身,偷取昂贵的艺术品……属于怪人二十面相那一类的角色。从昭和五年(一九三〇年)起连载到隔年,还在当时引起很大的话题。」 「咦?你说的是小说吧?这个面具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有那个怪盗?不可能吧。栞子小姐没有转向我,回答: 「这是宣传品。」 「宣传品?」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年),平凡社开始发行《江户川乱步全集》时,从百货公司屋顶上撒下合成树脂制作的黄金假面当作宣传。这大概就是那个面具吧。甚至有人说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她滔滔不绝地说明着,同时把额头连同眼镜贴在玻璃门上。看样子真的很稀有吧,不过我在意的是其他事情。 「这种宣传手法真厉害。」 简单来说就是使用角色的周边商品促销,这种做法现在这时代也适用。 「是啊。而且一开始原本打算用飞机撒,听说是乱步自己提出来的点子。」 「咦?作者自己吗?」 栞子终于转向我,点了点头。晃动的浏海底下可看见有些发红的额头。她压得太用力了。 「……他是本格派的推理作家吧?」 居然做出排场这么大的事。而且不管是黄金假面或二十面相,都不像是推理小说的角色。 「出道当时,乱步从事的活动的确很符合本格派的称号。不过,开始在杂志上连载长篇作品的时期,他转变了作风,转而强调其他要素。那些被视为是乱步的作家特色,也有人给予很高的评价。」 「其他要素?」 「嗯……啊,连这个都有。」 她自陈列柜旁边的书柜上拿出薄薄的平装书。印着诡异花样的封面上横写着书名《监图罪犯》。 她拄着拐杖移动到椅子处 坐下。 「这本书是?」 「平凡社《江户川乱步全集》的附录之一,书名是《犯罪图监》。」 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可耻。我想起以前的书名横写时是从右边念起才对。我在脑中将排列切换回犯罪图监。 我站在对侧凑近看着啪啦啪啦翻开的页面,这似乎是一本收集了各式血迹、绞刑执行的瞬间、遭到肢解的尸体等恶心照片和图片的册子,有很多与犯罪无关的内容。 原本津津有味地翻阅书页的栞子小姐停下手,一张全裸遭捆绑女子的照片旁写着「施虐狂、被虐狂的两人为了快感而欢喜施虐!」照片和文章都太过陈旧,看来不是很写实,简单来说就是sm游戏吧。 她睁大眼睛把脸靠向书页。 「这是晴雨……?应该不是吧……」 自言自语的同时,她突然想起我也在一旁,连忙合上书。她这举动反而让我觉得难为情。 「……那个时代出这种书,没问题吗?」 为了转换气氛,我问。封底的版权页上印着「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发行」。 「当然有问题……所以这本附录马上就被禁了。」 嗯,这样也很合理。毕竟那本附录的内容在现在这时代看来仍旧很刺激。 「明明是作家全集,为什么要制作这种附录?」 「不如说,就是江户川乱步的作家全集才应该附上这种附录。」 栞子小姐说。 「平凡社出版这套全集的时代,侦探小说……尤其是乱步的作品,多数人都认为很符合这本册子的吊诡形象。早期作品的解谜要素退居幕后,而突显所谓异常心理、幻想情境、残忍的犯罪描写等内容的作品则多了起来……举例来说,有一则中篇小说叫做《帕诺拉马岛绮谭》。」 「那个……很有名,对吧?」 我不太有把握,不过帕诺拉马岛这个名字曾经听过。也是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吗? 「是的,是知名的杰作……乱步称之为犯罪幻想小说。主角取代了长相与自己极为相似、突然死亡的同学成为大富翁,利用庞大的财产打造如梦境般的世界。过程中发生了杀人事件,也将之解决,因此还算保留了侦探小说的形式,不过大半篇幅都花在描述主角建立的『帕诺拉马王国』上。」 「『帕诺拉马王国』?」 「一言以蔽之,就是人造乐园吧。主角在小岛上进行大工程,打造出各式各样的天然世界。主角们搭乘人体天鹅(注2)横渡溪谷、骑乘驴子在森林里步行等……」 「……好像某处的主题乐园。」 我想到位在千叶县浦安的「梦与魔法的王国」(注3)。那也是座人造乐园。 「或许吧。」 栞子小姐微笑。 「我想乱步渴望远离日常生活,前往截然不同的其他世界。这种憧憬,在《少年侦探团》系列中也能看到。因为故事的开端几乎一定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怪人。」 我回头看向陈列柜里的签名板——「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他或许是向往着梦的世界,才会写下这句话。 不晓得为什么,我想起筱川智惠子。这回的奇怪委托也以她的出现为开端,没有任何前兆就突然现身,接着又有如消失般的离去,简直像是某种怪人。不过现在不是在说故事。 「……嗯?」 我突然注意到摆在桌上的《犯罪图监》。 「这本书,是不是夹了什么东西?」 在书页的中间位置上方露出一张小纸片。因为靠近书背,所以没注意到。 「对耶……这是什么?」 栞子小姐拉出来一看,那是一张旧书店的标价,上面写着书名和超过四位数的金额,还印着横写的店名。 注2:原作中是穿着天鹅装的女人。 注3:即指东京迪士尼乐园。 「一人书房 辻堂车站前」 我们两人忍不住面面相觑。一人书房是座落在辻堂车站前的旧书店。经营者井上先生很讨厌筱川母女。之前在旧书会馆发生《蒲公英女孩》的绝版文库本被偷事件时,我们曾经碰过面。 老实说,我不太希望和他有什么牵扯。 「这是……」 表示来城庆子女士也是一人书房的客人。也不晓得是不是巧合,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缘分。 「果然是从一人书房买来的。」 「你说果然……啊,因为那家店专门经手悬疑和科幻类的书,对吧?」 「不,不只是那样……一人书房的老板对于乱步有特殊的情感。虽然我不曾和他聊过。」 「……什么意思?」 不曾聊过,为什么知道? 「就是……」 房门打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答。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性从走廊上现身。她戴着金属框眼镜,掺杂白发的直发长过肩膀。身上穿着应该是家居服的米色连身裙,裙摆底下可以看见仍敷着石膏。 看起来是爱书的文静女性,和栞子小姐有着类似的气质。 「小庆,这个人是筱川栞子小姐……智惠子的女儿。」 推着轮椅进来的邦代女士隔着姊姊的肩膀小声说。她们虽是类型完全不同的姊妹,这样看来却可发现眉毛形状和嘴巴四周很像。 「您、您好……我是筱川。」 栞子小姐离开椅子站起,以战战兢兢的声音问候.接着,像机器人一样僵硬移动,以并拢的手指指向我。 「这是我们店里的工作人员,大辅先……不对,呃……五——」 她在与刚才相同的地方吃螺丝。我心想她需要多多练习,同时也对来城庆子低头鞠躬。 「我是五浦……您好。」 我的视线正好注意到对方脖子附近。她的脖子上虽然围着围巾,感觉却和一般情况不同。 来城庆子对我们优雅一笑,缓缓张开双唇: 「嗯……啊……」 流泻的声音像咳嗽般沙哑。她似乎说了句什么,却听不懂。 (啊……) 仔细一看会发现围巾底下的喉咙上埋了一个人造器具,她似乎是从那儿呼吸空气。 我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听说接受喉咙手术后可能无法发声。来城庆子特地请妹妹代替她出面,原来不只是因为受了伤动不了。 而是说话有困难。 在书库里彼此打过招呼后,我们回到走廊上,前往起居室。那是一间日照良好、面向南边的西式房间。垃圾口(注4)外头就是阳台,连接小小的庭院。看样子没什么在整理,杂草已经长到人那么高,其间搀杂着春天的花朵。 与其他房间一样,这里没有太多家具。一眼就注意到的是橱柜、圆形餐桌,以及旧式的映像管电视机。 姊妹俩八成直到刚才都待在这里,餐桌上摆着包上手工毛毡书衣的书和织蕾丝的工具。田边邦代连忙动手收拾。 「不好意思,乱七八糟的。我现在就去泡茶。」 她把织到一半的蕾丝和钩针全都移进橱柜,把书交给坐着轮椅来到餐桌前的姊姊手上。这么说来,她昨天到我们店里来时,带的正是蕾丝编织的手提包。看样子她的嗜好就是编制蕾丝。 橱柜上摆设的相框突然吸引住我的目光。看来是从某个海岸拍下的近海照片,比海岸线略高的地方漂浮着朦胧的陆地轮廓。我想应该是海市蜃楼。为什么家中只有装饰着这样一张照片,令人不解。 来城庆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那本书看来很久了,书口和上下切口严重泛黄。 「大约半 年前,小庆因为咽喉癌而接受手术,把这边全部拿掉,也没有声带了,所以无法说话。」 邦代女士一边将保温瓶的热水倒入茶壶中,手指一边绕着自己的喉咙转圈。她的说明太直接,让我不晓得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这个人的个性显然藏不住事情。 「她现在正在练习用食道发声。我与和弘还听得懂,其他人就似乎不太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和弘先生是什么人呢……?」 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插嘴。 注4:清除室内垃圾的通道口,紧接地板而设。 「啊啊,我刚提过吧,他是我独自住在东京的儿子。要不是因为和弘,她遇到大地震时不晓得会怎么样呢……对吧,小庆?」 她寻求姊姊的同意,来城庆子沉默地点头。 「那天,我家直到傍晚左右才打通和弘的手机,但是打到小庆家里时却怎么也打不通……我们彼此都没有手机,也没有其他联络方式。」 「嗯,这一带停电了吧。」 我说。我家也是。一停电,家用电话几乎无法使用。地震那天也很难传送手机邮件和通话,我用灾害专用的留言电话才联络上母亲。 「是啊。哎,不过即使电话响了,她也被压在书柜底下动也动不了。结果和弘从东京规摩托车过来看看情况,才把她救出来。」 来城庆子伸手轻轻按着喉咙,冷冷地开口说话,可是很难听懂,于是她拿出便条纸和笔,像刻字般写上文字。看样子她写字速度不快。 『我那时很害怕,静悄悄的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真是灾难一场啊……」 栞子小姐说得沉重,彷佛自己也被压在书柜底下似的。同样拥有大量藏书的她,大概无法置身事外吧。 「小庆,不用每句话都笔谈,无法沟通时,我代为转达就好。」 邦代女士将冒着水蒸气的茶杯摆在我们目前。栞子小姐道谢后,面向委托人。 「……我刚才参观过您的藏书了。那些全是来城女士您收集的吗?」 我知道她进人正题了。首先大概想问出关于顾客名册上登记的「鹿山明」这名字的由来。 对方的表情稍微沉了下来。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些大概都是鹿山先生的收藏吧。不过,小庆来这里时,也带来了一小部分。」 田边邦代插嘴。突然出现鹿山的名字教人仓皇失措。她姊姊摇头,短短说了一句话。 「嗯,有些书是鹿山先生的父亲购买的……他叫什么名字,总吉先生?」 来城女士这回点点头,在便条纸上写下『鹿山总吉』——又出现一个新名字。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栞子小姐开口问,姊妹两人互相看向彼此。视线交会后,妹妹邦代开始说明: 「情况有一点复杂。这栋房子原本是鹿山明先生和他的父亲鹿山总吉先生共同管理的别墅,他们两人都最爱那个……江户川乱步?为了摆放收集来的书,所以才会买下这栋房子……我说的对吗?」 妹妹问,姊姊默默点头。想不到有人会为了摆放藏书而买下别墅。从前的收藏家都是这么做的吗? 「鹿山先生的父亲约在三十年前过世,不久之后,小庆就认识了鹿山先生。小庆也非常喜欢那位作家,因为这个缘分……所以一直在这里叨扰。鹿山先生去年春天突然过世,因为心肌梗塞的关系。」 我逐渐厘清事情全貌了。这栋房子和藏书一直都由乱步的书迷管理,是这个意思吗? 「您说叨扰是……」 「鹿山先生让小庆住在这里,还给她生活费……直到鹿山先生的太太过世为止,小庆都是二老婆。鹿山先生死后,小庆便依照遗言继承了这栋房子。」 栞子小姐终于也听懂了。她连耳朵都变得通红,深深低下头。 「……我问得太深入,真是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是小庆自己选择这种生活。我们家人一直都很反对。」 来城庆子不为所动地听着妹妹的谴责。或许早已稀松平常了。 我家也有复杂的情况,所以对于这种程度的事情没有太惊讶。不过,我对继承房子和藏书一事感到好奇。这一带可说是鎌仓的高级住宅区。情人死后,包括刚才的藏书在内,她继承了不少资产,想必一定与鹿山明的遗族有过不小的争执吧? 如果这位女士能够解决金钱方面的问题,继续住在这间房子里,表示她不只是个文静的爱书者,应该有相当的手腕。 哎,不过,外表和内在截然不同的女性大有人在,我旁旁就有一个。 「来城女士是不是很喜欢《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呢?」 栞子小姐看着橱柜说。她也许想以自己的方式化解微妙的气氛,不过因为太过突兀,我没弄懂她的意思。来城庆子似乎也很讶异。 「……那是什么?」 「乱步的短篇作品,故事中提到海市蜃楼……」 说到这里,她指向橱柜上方。这么说来,那儿装饰着海市蜃楼的照片。 「是这样吗,小庆?」 妹妹一问,来城庆子闭上眼睛点点头,隐约露出微笑。 「请问……今天找我们来的目的是?」 栞子小姐继续问。 「关于旧书的特别谘詾,还有……」 「小庆说,想把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书全卖掉。」 「咦……」 栞子眼镜后侧的眼睛张到了极限,一如文字所形容的无言以对。她太过惊讶的模样,反而让田边邦代不解。 「……我听说有很多珍贵的书,不对吗?」 「岂止是珍贵!」 栞子小姐用力摇头,黝黑长发的发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到我的肩膀。 「包括刊登出道作品《两分铜币》的《新青年》杂志,到晚年由桃源社出版的全集,乱步有生之年出版的所有为一般成人而写的作品几乎都收集齐全了!这可是非常有价值的收藏啊!」 一谈到书,她总会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口若悬河,就像开关打开了。 「但是,您要找我们谈的不是这件事吧?」 她紧接着继续说,不给姊妹两人回应的机会。 「否则,邦代女士早在昨天光临敝店时就会直接告诉我们了。一定是有更特殊的委托,并且希望在解决的同时,把书卖给我们当作报酬……我说对了吗?」 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个人果然脑筋动得快。小庆,就委托她吧?」 田边邦代对姊姊这么说。来城庆子偏着头,与栞子小姐四目交会。她看来固然温和,但总觉得难以捉摸。 她张开双唇说话。 「她从明先生那儿听说,只要是与书有关的问题,都可以找文现里亚古书堂,有个很厉害的人什么问题都能帮忙解决。」 来城庆子说到这里停住,让邦代女士帮忙翻译给我们听。 「鹿山先生曾经亲自光显过敝店吗?」 栞子小姐问,来城庆子停顿了一下,才回答: 「小庆说,他直到十年前左右还偶尔会去……小庆有时也会和用……型录吗?买书,再请店里送过来。」 邦代女士一边确认一边说。看来顾客名册之谜总算解开了。简单来说就是这位女士利用鹿山明的名义购买旧书。如果刚刚的话可信,表示她不曾见过筱川智惠子本人。 「……她说,如果你也有能力解决书的问题的话,她有件事想拜托你,是关于江户川乱步的旧书。」 「请务必交给我!」 栞子小姐立刻回答。我以为她会稍微考虑一下。 如果能够收购刚才那些藏书,对于我们书店的确有很大的好处。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值得放弃情人留下的所有珍贵藏书,这「委托」究竟是什么? 「那么,首先能否详细告诉我,是乱步的哪一本旧书、有什么问题呢?」 她的眼睛因为好奇而闪闪发亮,一副急着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原来如此——我心想。没想到她也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也许会出现比刚才所有藏书加起来更珍贵的东西也说不定。如果是「书虫」,这也是理所当然。 来城庆子的表情突然改变,将原本抱着的书摆在餐桌上。那本书依旧包着毛毡书衣,完全看不见封面。 「这是……乱……请……这本……」 她的眼睛没有离开栞子小姐,以强烈的语气这么说。我多少也能够听得出来。 「这是乱步作品的初版书。请答出这本书的书名,而且不能碰到这本书……什么?」 负责翻译的妹妹不解,不过我已经明白她的意图。她想要测试。纵使栞子小姐对于旧书具备充分的知识,但不晓得是否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问题是,这个测验未免太强人所难。书挺厚的,撇开陈旧这点不提的话,这本书的大小和形状都没有特色。从缝隙间能够窥见的部分,可知这本书没有书封,毛毡书衣底下就是书皮。 (不对,等等,) 如果其中一本藏书在这里,刚才的收藏品应该会少一本。或许是要她回想一下再回答也说不定。如此一来,特地让我们去参观藏书的用意,也就说得通了。这个测验着重的是记忆力更胜过知识—— 「这本是重复的书,对吧?」 栞子小姐望着毛毡书衣说。 「我想刚才参观过的书庳,已网罗所有乱步写给一般成人看的小说和评论集的初版书了。」 轮椅上的女士停顿了一下,接着微笑起来。看样子这个测验不只是考验记忆力,还必须猜对书衣底下的书名。 「……我想摆在这张餐桌上的书就是完整的样貌,没有破损或缺陷,这样想可以吗?」 栞子小姐冷静确认。是的——来城庆子像是这么说似地点头。 「三十二开的大小……这样的话……」 她将食指抵在眉问,搜寻着记忆。维持这动作十秒不动,然后终于缓缓开口: 「……我知道了。昭和五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孤岛之鬼》的初版书。」 书主亲手拿掉书衣。我也忍不住向前凑近看。 封面印着手拿乐器的女子、长相恶心的男子,以及两个婴儿。书名用手绘风格的细体字写着「孤岛之鬼」。 「厉害……」 我坦白说出感想,栞子小姐转向我。 「不只是封面,内容也很厉害喔!追捕在不可能状况下连续杀人的犯人时,牵涉到某个家族留下的密码之谜……是一部不拘泥于侦探小说框架的杰作。故事还巧妙结合了在当时社会仍算特殊的同性恋、畸形人等乱步的嗜好……」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回神后说。前半段是连续杀人,后半段是密码解读,这样的故事我虽然也感兴趣,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书名?」 栞子小姐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睛。她的上下睫毛都很长。 「……根据上下切口和书口处的泛黄情况来看,我认为很有可能是战前的书。」 她稍微收敛起雀跃的心情,开始解释。似乎还想多谈一点关于这本书的内容。 「确定没有破损和缺陷,表示这本书原本就没有书封和书盒。再加上版型是三十二开,又是这么多页数的初版书,就我所知,只有《孤岛之鬼》了……」 原来如此。即使看不见封面,只要有她这般知识和洞察力,也能够知道书名。 我的眼角余光注意到姊妹两人互使眼色。大概是测验及格了。 田边邦代站起身,走近房间角落的一扇门,打开后看到是衣柜,里头摆着像大型保险箱的物体。老旧是老旧,不过一眼就能看出作工坚固得吓人。 门上有手把、转盘锁,以及——大约有五十个圆形按钮的控制板。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里头摆着和江户川乱步有关的珍贵物品,对吧,小庆?」 说着,田边邦代回头。她姊姊轻轻点头后,对粱子小姐说话。她只是动动嘴唇而已,我们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请想办法打开它。 6 对方说,希望我们靠近点看看,我和栞子小姐便跪在保险箱前面。摸摸转盘锁上头的装饰后往旁边一转,底下出现钥匙孔。想要打开保险箱,除了要知道转盘锁密码之外,还需要钥匙。 「这里头放了什么?」 栞子小姐转头朝向背后的轮椅,问道。来城庆子露出恶作剧的微笑后回答: 「开……看……」 你能够打开就让你看——也就是打开后才知道答案。栞子小姐似乎很遗憾,再度转向保险箱。听着她们的对话,我也愈来愈好奇里面的东西了。既然是「与江户川乱步有关的珍贵物品」,就不一定是旧书,也可能类似刚才摆饰用的面具或签名板。 「话说回来,这个保险箱似乎很古老了。」 我说。来城庆子在便条纸上写字,然后拿给我们看。上面写的似乎是「昔日日本军的订制品」。也就是说,这个东西制造的年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或大战前,至少有七十年历史了。 「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概是笔谈有困难,她对着妹妹快速说明。妹妹也马上翻译给我们听。 「她说,鹿山先生的父亲……总吉先生事业做很大,战争时也与军方做过生意,战争结束后,在混乱下得到的。这东西有三道锁,十分牢固,所以一直被人珍惜至今,用来收藏珍贵的物品。」 「三道……?」 我不解。钥匙和转盘锁应该是两道吧。 「……这也是一道锁,对吧?」 栞子小姐以手指触摸有成排按钮的控制板。仔细一看,上面一颗颗的按钮刻着日文五十音的片假名。边缘的「小」字按钮引起我的注意,想了一会儿后,我想到那是为了打小字而设置。上头甚至还有浊音、半浊音的按钮。 「不是按下设定好的文字按钮后,锁就会打开吗?」 一问主人,对方默不作声地点头。 (……也就是密码吧。) 钥匙、转盘锁、密码,的确是三道锁。我不知道原来很久以前就做出这么复杂的保险箱了。谨慎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家主屋也有个老保险箱,不过没有这么精巧……也许因为这是军方特别订做的。」 栞子小姐检查着保险箱,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小庆打不开这个保险箱,正苦恼着呢。钥匙和密码原本就是由鹿山先生独自管理,他什么都没告诉小庆,这个房子里只有写着转盘锁数字的便条纸。」 「现在钥匙在哪位的手上……?」 来城庆子取出便条纸,将鹿山总吉的名字划掉,重新写上「家」——「鹿山家」。 意思是在鹿山明的遗族手上。 「我已经和鹿山先生的儿子联络上了……过几天应该会把钥匙拿过来。」 如此说明的田边邦代不晓得为什么板着一张脸。发生什么事了吗?栞子小姐看着她的反应, 一边说: 「意思也就是说,您希望我们解开密码 ,是吗?」 来城庆子点头,由妹妹开口: 「……听说鹿山先生将保险箱密码设定为和那个叫江户川乱步的作家有关的词汇。不过不晓得有几个字。」 不晓得有几个字——这话让我吓了一跳。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的话,实在很难找出密码。 不对,等等,说起来除了解开密码、找寻钥匙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手段不是吗? 「请问,委托业者打开不就好了吗?」 这类开锁业者的广告经常可见。费用或许不便宜,不过应该不是这些人付不出来的价格。 「前阵子请人来看过,对方说没办法处理。」 田边邦代叹气。 「太老旧,而且是订制品,不清楚构造如何,很难开锁。业者说只能把门破坏,又担心伤到里头的东西,所以小庆拒绝了……哎,如果没有其他办法,也只好破坏保险箱门了。」 栞子小姐的肩膀颤了一下,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失言。破坏保险箱的话,就不需要她出马了,藏书收购一事也作废,甚至还会失去参观保险箱内的江户川乱步「宝物」的机会。 我发誓今后绝对不再提这件事。 「……能够请教鹿山先生的个性吗?」 她对委托人说。 「方便的话,也请告诉我他的经历和家人的事,也许能够帮助解谜。」 来城庆子看着半空中,像是在整理思绪,终于以低沉的声音开始说话。说话的空档,由妹妹邦代协助翻译。 「……他爱书,开朗,喜欢恶作剧,有时像个少年一样……战争前,在杂志上读了连载小说之后,成了江户川乱步的书迷……鹿山先生茌学生时代也曾经想要成为推理作家……最后进入父亲的公司工作……」 或许是口译跟不上,目前还听不出来整段话的关系。 「他喜欢乱步的哪一类作品呢?」 听到栞子小姐发问,委托人继续说: 「嗯,初期的《两分铜币》、《心理测验》?……之类的本格派作品?他不太喜欢通俗的作品……」 田边邦代的口译说到这里停住,所有人看向她。 「对不起,这对我来说有点困难。我请小庆写在纸上,今晚或是明天送过去给你们,这样可以吗?」 「啊,好的,这样可以。」 起居室里一片沉默。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打算起身。似乎是告退的好时机了,今天已经没有其他事情需要继续待在这里。 「那么,我们就此……」 栞子小姐开口准备告辞,又闭上嘴。只见田边邦代的眼神似乎欲言又止。做姊姊的倒是没注意到。 「……请问,在我们回去之前,可以再参观一次书库吗?也许能够找到什么线索。」 请——来城庆子仅以唇语回答。 离开起居室后,只有我们两个再度进入书库。等一下田边邦代应该会跟着过来。 栞子小姐开始从上而下看着靠近门边的书柜。我原本以为刚才的要求只是为了摆脱委托人,与邦代女士单独谈谈的藉口,看样子她是真的想要确认书库。 「整理得不够确实呢。」 她说。 「咦?啊,的确是。」 我也抱持同样看法。书柜倒下的话,书自然也会掉落地上,情况应该和地震当天的文现里亚古书堂相去不远。屋主都动弹不得了,整理得不够确实也是理所当然。 但话说回来,也许她原本就没有习惯整理干净。毕竟她打算将这些书全卖掉,当作打开保险箱的报酬。 我模仿栞子小姐,从窗户旁的书柜开始看起,这里的书柜上空隙特别多,眼前正好是一套新潮社的《江户川乱步选集》,当中却塞了一本颜色完全不同、有着白色书盒的书,书名是《江川兰子》。 「……这是什么?」 彷佛把江户川乱步当成女人的标题。这本也是小说吗?我拿下那本书,走向中央的书桌。这本书上几乎没有脏污,可以算得上保存完善。 从书盒里拿出书来时,栞子小姐回过头。她推推镜框,凝视我的手边。 「大辅先生,那是……」 「这名字让我好奇。这本是小说吗?」 「是的。江川兰子是乱步创造的角色之一……不过,那本书……」 此时,田边邦代出现。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说着,她看向我拿着的古书。 「哎呀,找到线索了吗?」 「不……不是。」 我说不出「只是因为好奇」。我正打算把书放回书盒里,却因为书封外包着的石蜡纸而手指一滑。 「啊!」 栞子小姐叫了出来。我弯下腰,勉强以掌心接住那本书,松了一口气,同时把书放回书盒里。这部作品怎么看都不太重要,不过也许很有价值。 「小心一点,那些仍是这个家的书……给我。」 田边邦代一脸不耐烦地伸出手。很抱歉——我低下头把书交给她。 她把《江川兰子》塞进入口附近的书柜上,关上门,对栞子小姐说: 「这件事不能告诉小庆,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其实鹿山先生的儿子昨天打电话来,说找不到保险箱的钥匙。」 「咦……」 我们同时喊出声。如果是这样,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 「意思是没有钥匙?」 我说。邦代女士抱着胳膊,仰望天花板。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晓得是他没有找,或是无心帮忙找……我想你们也察觉到了,鹿山先生的儿子他们很讨厌小庆。鹿山先生过世后,小庆曾说想和他们见个面谈谈,可是到前阵子他们都不愿意。 有这种结果也不难想像。夺走遗产的前任情妇受人欢迎才奇怪吧。 「他们也不喜欢我,所以我没有办法问出详情。因此,我希望你们前往鹿山先生家,调查是否真的没有钥匙……你们也受理这类谘询,对吧?」 听到这不合理的委托,我瞬间说不出话来。她似乎误以为我们书店是私家侦探社了。 「那种调查……」 「我明白了。我们会试试。」 栞子小姐的回答更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是怎么了?居然想蹚这种浑水? (……也没那么奇怪啦。) 在这里收手的话,等于放弃收购珍贵收藏品的机会,也等于放弃知道那个保险箱的内容物——而且也无从得知筱川智惠子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了。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抹不掉那股隐约存在的不祥预感,好像一步步陷进去的讨厌感觉。一想到过去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更应该保持警觉。我决定万一发生什么状况时,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 「两件事情想请教。」 粱子小姐竖起两根手指。田边邦代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去年春天到现在,鹿山明先生过世已满一年,为什么来城女士事到如今才想要打开保险箱呢?」 「啊啊,原来是这个啊。」 邦代女士松了一口气,舒缓了紧张。 「小庆一直很想打开保险箱,但鹿山家不理她,因此她迟迟无法开口。只是因为这样……不过,历经了重病和地震受伤等诸多事情后,她似乎改变想法了。」 「您说……改变?」 「人类不晓得明天会怎样,对吧?现在想做的事情如果不快点做,只会徒留后悔。毕竟我们是姊妹,能够了解彼此的心情。」 这句话说来语重心长,充满人生体验。这位女士现在也远离了住惯的老家和工作,来到这块遥远土地上。 「然后呢,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她一边看着窗外,一边主动催促。坐在轮椅上的来城庆子从阳台眺望着庭院。春风吹拂着她的灰色长发,似乎正沉浸在个人思绪之中。 「邦代女士,您知道保险箱中放了什么东西吗?」 「……我没问过。」 她回答,仍注视着远方。看她摆出同样表情,我才意外发现她们姊妹两人的轮廓十分相似。以前说话的声音一定也很像吧。 「小庆说里头摆着重要的东西,我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总之,我只想按照小庆的愿望处理。」 邦代女士彷佛从梦中醒来一般回过头来,对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无论如何,拜托两位了。」 第三章 江户川乱步《押绘与旅行的男人》 1 结果我早早就离开了来城庆子家。因为筱川智惠子一出现,栞子小姐马上对着院子里的委托人行了一礼,然后沉默地离开现场。 不晓得为什么,花坛旁坐在轮椅上的来城庆子似乎很困惑地仰望着待在起居室里的我们。她和筱川智惠子在谈些什么呢? 栞子小姐匆忙坐进停在大门旁的厢型车副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我强烈地感受到她一秒也不想和母亲呼吸同样空气的心情。总之,我也跟着坐进驾驶座。 「就这样回去了吗?」 钥匙送到,工作就结束了,不过我总觉得应该要了解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再说,这是栞子小姐相隔十年来,首次和母亲重逢。 「当然。请快点开车。」 她以念咒语般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快速说。 「不用和你母亲说说话吗?」 「我没有什么话要和那个人说。」 「可是,之前……你不是那么生气吗?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直接说了。」 我不是期待着她们母女两人吵架,不过这样也比直接回家的好。再说,单就这件委托来讲,有些事情仍必须问问筱川智惠子。 栞子小姐系着安全带,像石头般动也不动。当然我也没打算强迫她们见面。总之,今天就先撤退吧。正当我准备发动车子时,玻璃传来扣扣的敲击声。 「唔哇!」 穿着黑色外套的筱川智惠子正凑近看着车内。我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驾驶座的车窗。 「……怎么了吗?」 「你们要回北鎌仓的话,能不能顺便载我一程?」 她露出天真的笑容说。 「什么?」 「我接下来要回北鎌仓的家看看文香。刚才我打电话回店里,她叫我无论如何都要过去一趟。」 我想起筱川文香说过——总之我希望她至少能够回来露个脸。因此筱川智惠子打电话回家的话,文香一定会叫她过去一趟。虽然文香说的是「很想说说她」。 既然这样,我就不能拒绝了。栞子小姐也没说什么,于是我们就让筱川智惠子坐上后座。 天气不是太冷,但是车里的空气却冷到了极点。没有人想开口。 明明是平日,鹤冈八幡宫前面的十字路口却很壅塞。适逢若宫大路的樱花盛开,花瓣彷佛满溢而出似地开始散落。有不少人停下脚步拿起相机或手机拍照。 「……真美。」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筱川智惠子。因为她的声音和女儿太像了,让我感到混乱。我看了看后照镜,只见她穿着灰色长裤的双腿并拢、挺直腰杆坐着。这种时候的姿势也和女儿很像。 「您为什么会出现在来城女士家里?」 栞子小姐仍旧保持着沉默,于是我只好开口问。 「当然是为了保险箱的事。」 「保险箱?」 「我听说来城女士想见我,所以直接过去看看。她想要打开那个保险箱,对吧?你接下她的委托了吧,栞子?」 女儿没有回答。如果是听说这件事之后才去的,那在我们接受委托当时,她跟这件事就没有关系了。哎,不过我也不晓得她所说的话,有哪些是事实就是了。 「那么,您和来城女士以前见过面吗?应该说,您早就知道保险箱的事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来城女士直接碰面。我们曾经讲过电话……大辅,你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保险箱的事情之前,应该先确认我和鹿山先生的关系吧?这样子比较容易整理状况喔。」 「啊,这样啊。」 我忍不住感到佩服,这都要怪她的声音和平常听见的栞子小姐太相像了。等我回过神时,发现栞子小姐正不悦地从副驾驶座瞪着我——呃,我并不是在跟后座的那个人开心聊天啊。 「我正好有空的话,也想帮忙调查保险箱的密码。只要有半天时间应该就能够解开了。」 栞子小姐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后座。筱川智惠子眯起眼睛微笑,眼周的皱纹看起来有种美感。 「你终于看向我这边了。这很正常吧?这委托原本就是要找我的。对方只要有人能够帮忙打开保险箱,无论是谁都好,也说了只要有人先一步解开密码,就把藏书卖给那个人。」 我觉得这段话听来不对劲。如果只是这样,那对姊妹不至于看来那么困惑?筱川智惠子应该还要求了其他——让她们俩姊妹难以回答的事情吧?如果是筱川智惠子,的确很有可能。 「这么说来,她们出了些有趣的谜要我猜呢,要我猜猜遮住书封的初版书书名。栞子也猜过了吧?猜出来了吗?」 「……是的。」 实在是回答得很不情愿。 「很简单对吧,连一秒钟都用不着烦恼。」 栞子小姐稍微睁大了眼睛。这个人当时思考了几秒。 我忍不住透过后照镜观察筱川智惠子。她从刚刚开始就说些只要半天就能够解开、连一秒钟都用不着烦恼等听来有些虚张声势的话。这个人的脑袋真的很厉害吗? 「那么简单就能猜出来吗?」 我问。 「要分辨乱步的初版书很简单。你们那时候是哪一本书?」 是要我考考她的意思吗?——我一边开车一边回忆: 「战前出版的三十二开大小?……的书……我记得是……」 「原本就没有书封和书盒。有点厚。」 栞子小姐以充满敌意、非常生疏的语气接着说完。然后—— 「《孤岛之鬼》吧,一九三〇年的。」 筱川智惠子在听完我们问题的同时回答。真的不到一秒钟。 「另外,也有可能是一九三六年出版的评论集《鬼之书叶》……符合这些条件的书应该有两本。」 「咦……」 副驾驶座上的栞子小姐屏息。 「不过,如果看到实际的书,就能够立刻经由厚度、版型的微妙差异判断了。既然是我的女儿,当然解得开啊。」 听着心情愉悦的母亲这么说,女儿紧咬着嘴唇。显然她没有想到还有另一个可能。我原本以为筱川栞子的旧书知识已经太充足了,没想到母亲更在她之上。 厢型车来到北鎌仓车站,先经过了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玻璃门的窗帘关着,上头贴了张纸,以潦草的字迹写着「临时休息」。那是文香的字。 「哎呀……」 筱川智惠子轻轻笑了出来。又不一定会受到欢迎,现在是笑的时候吗?毕竟妹妹文香对于母亲也有某种程度的复杂感情。 我把车子开到相反方向的主屋停车场——穿着深蓝色西装制服的筱川文香就站在玄关前。我停车的同时,她翻飞着灰色的裙子跑过来。 「妈妈!欢迎回来!」 她擅自打开后座车门,笑容满面地喊道,迎接的态度超乎想像中的热情。筱川智惠子丝毫没有动摇,跟着回以微笑。 「好久不见,文香,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哟!进来进来!」 她以拇指指着玄关大门。 不小心错失了退场的时机,我也跟着一起进了起居室。四个人围着矮饭桌坐下后,筱川文香立刻去帮大家泡茶。 「你为什么穿制服?」 我小声问。照理说下午应该不用上课才对吧? 「嗯,因为我不晓得该穿什么……既然是高中生,我想这样穿应该最正式吧……」 「很好看,文香。茶也很好喝。」 听到母亲称赞,文香害臊地搔搔头。栞子小姐还是一样沉默。感觉她就算随时会怒火喷发也不奇怪。 「妈妈,今天晚上要留下来吃饭吗?我负责做菜……」 「今天晚上约好了和人见面谈工作,所以没办法留下来。」 她很干脆地拒绝了邀约。我不自觉地瞪着她的侧脸看——既然这样,你到底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这样啊……真可惜。」 文香的声音少了几分力气。栞子小姐放下茶杯,刚才的对话似乎让她断了理智。但是,妹妹像是要先发制人,竖起三根手指。 「我有三个问题要问妈妈!」 虽然她不是刻意模仿,不过跟姊姊偶尔会做的动作意外相似。 「什么问题?」 筱川智惠子说。文香笨拙地只弯起一根无名指。 「你这十年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我去了许多国家,在很多地方从事旧书工作。」 感觉上几乎没有回答问题,但文香却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我寓的电子邮件,你全都读过了吗?」 「全都读过了……因为有些原因,所以我无法回信。」 「嗯……这样啊。」 「什么……」 什么原因让你无法回信,你能不能稍微解释一下?——我把这句追问吞了回去。问问题的当事人很冷静,反而是我这个局外人发火,这怎么可以。文香弯下最后一根食指,紧握拳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唇边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为什么你没有留书给我?你留了书给姊姊却没有留给我?」 凝重的沉默充满整个起居间。这大概是她最想问的问题吧。难道自己和姊姊相比,是可有可无的吗?——我也探出上半身等待着筱川智惠子的回答。如果她的回答仍旧像刚才那些一样目中无人,我这个局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我留了喔。」 母亲不解地回答。文香偏着脖子。 「……什么?」 「你们两个人我各留了一本不一样的书……栞子不晓得吗?」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栞子小姐把脸转向一旁。 「……书在我这里。」 她不情愿地回答。文香一瞬间惊讶地张大嘴巴。 「咦?等、等一下。骗人的吧?」 「没有骗你。小文每天哭得很厉害……你说你不要那本书,就把书丢在走廊上。」 「我、我怎么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真的有吗?」 「小文当时还小,所以……虽然是很棒的书,不过……内容……」 叶子小姐沉下脸。究竟是什么书呢?妹妹抓住姊姊的手臂摇晃。 「那本书,你没丢掉吧?在哪边?我想看!」 「……我在整理二楼时找到了,就摆在我桌……」 文香没有听完最后一个字就飞奔出去。大概是很着急吧,只听见她跌跌撞撞的声音——话说回来,留给姊姊的那本《cracra日记》在妹妹手里、留给妹妹的那本书在姊姊手里,这巧合还真复杂啊。 文香一贬眼就从二楼回来,对着母亲和姊姊举起绿色封面的书。上头描绘着欧洲或某处的乡村风景。 「这个?这本图画书?」 两人同时点头——那是安野光雅的《旅行绘本》。我说不出话来。这对于母亲失踪的女儿来说,实在不是值得高兴的书名。书本身无罪,不过送书者的品味有待商榷。 「唔哇!谢谢妈妈!」 但是她现在很开心。她把那本图画书摆在矮饭桌上翻阅,所有人不自觉也凑近了看。从天空俯瞰的村落风光一点一点逐渐变化、延续下去。似乎是一本几乎没有文字、只有图画的书。 「这本图画书讲的是主角骑马旅行。每一页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主角的影子……看,像是这边。找寻主角是一种乐趣。」 栞子小姐手一边指着一边说明,筱川智惠子也开口: 「文香是个不看书的孩子,所以我想这种书应该很适合。」 「嗯。这本很好……我小时候不懂,而且那时也自顾不暇。」 文香说。栞子小姐一边翻着书页一边继续为我说明: 「可以看到主角所到之处的人们的生活,真的很不错呢。他们会举办运动会,或是上市场买东西。」 「是啊。而且到处都借用名画的场景喔,有法国画家库尔贝(gustave courbet)和米勒(jean-fransois millet)的画等……这是我以前很喜欢的图画书。」 筱川智惠子说。一翻开旧书,母女之间的气氛就突然改变了。我心想,她们的关系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文香突然伸手把图画书合上。母亲抬头。 「妈妈,你打算回家吗?」 「……不是说只问三个问题吗?」 筱川智惠子打趣似地笑了笑,然后马上恢复严肃的表情。显然她也明白这是认真的问题。 「目前没有回来的打算……抱歉。」 她的语气听不出来她真的觉得抱歉。文香突然挺起胸膛端正坐好。原本娇小的身躯不晓得为什么看来长大了。 「……那个,说实话,你不用勉强回来也没关系。」 她口齿清晰地说: 「我一直很想见你。但是,我已经不需要母亲了。姊姊把书店打理得很好,我也会做家事……就算没有母亲,我们两个也有办法活下去。」 她的表情和声音没有任何责备。其他人没有说话,只是专注聆听着。 「我知道妈妈有想做的事,所以不在我们身边。不过,如果你打算像之前一样不联络也不露面的话,我也会渐渐地不再想你了喔……到时候,请不要踏入我们家门。」 筱川智惠子第一次拿下太阳眼镜,重新好好面对自己穿着制服的女儿。她凝视对方的样子彷佛要把对方的模样烙印在眼睛上。 「文香……你真的长大了呢。」 最后,百感交集地这么说。 2 筱川智惠子说有话要对我们两人说,于是我和栞子小姐移动到昏暗的书店里。下午的阳光将窗帘内侧照得明亮。 「这样的陈列看来卖不太出去呢……啊啊,原来如此……这种……」 穿着黑色外套的女子喃喃自语着绕着书柜看,样子就像在和旧书对话。 「你要说什么?」 栞子小姐以冰冷的声音开口问。她母亲从堆在走道上的旧书堆里抽出一本翻阅。 「明天中午之前我有事情要忙,不过之后我就会回到鎌仓来。我帮你找密码。既然钥匙是你们找到的,来城女士的藏书收购,我们就一人一半如何?」 「我拒绝。」 叶子小姐立刻回答。但是,如果这个人硬是要介入的话,我们也无从置喙。我相信她也明白这点。 「不想分的话,你就必须快点把密码解开。不过我想这负担对于没亲眼见过鹿山先生的你来说,肯定不轻。」 我知道栞子小姐咬紧了牙根。我抬头看了看店里的时钟。如果她明天下午会再回来,时间已经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了。 「您与鹿山明先生熟到什么程度?」 我想起刚才在车上她提到的事,便开口问。筱川智惠子苦笑。 「这问题还真直接啊。一人书房的井上先生没说过吗?你们是因为他的帮忙,才能够在鹿山家找到钥匙的吧?」 「嗯,算是……」 「他那个人很能干,只是有点笨拙而已。」 「……所以才会被你威胁。」 栞子小姐加上一句责备。筱川智惠子似乎不为所动,对着我继续说: 「我听说秘密书柜藏在书房的门里。你们找到的不是只有钥匙吧?」 「里头还有战前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你早就知道鹿山先生把书藏在书房里吗?」 「不。只是我有猜到。因为鹿山先生说过自己十一岁时第一次阅读的乱步……写给青少年看的作品是他的起点,他自然会想要摆在手边。」 「您和鹿山先生似乎感情很好。」 「当然。我们有段时期就像亲密的好友。我离开日本后,有段时期也经常保持联络。我从他身上学到许多。从爱书的客人身上获取资讯对旧书店来说相当重要……这部分栞子就很难做到。看书柜就知道了。」 与其说她是把对方当成好友,听起来更像是她只把对方当作资讯来源利用。栞子小姐不悦地扬起眉毛。 「你知道鹿山先生学生时代曾经想要当小说家吧。」 「……知道。」 我点头。 「他曾经写了好几本以密码为题材的推理作品、幻想类的怪谈作品等寄去杂志投稿。他不仅喜欢早期的乱步,也喜欢影响乱步的美国作家爱伦坡(edgar an poe)的作品。我常笑他的作品风格与当时的流行脱节。」 我听说过江户川乱步这个笔名就是模仿爱伦坡而来(注1)——哎,虽说我不知道爱伦坡写的是哪一类作品。 「爱伦坡是十九世纪的美国作家兼诗人。他也是知名的悬疑、惊悚小说作者,也写了《莫尔格街凶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ue)、《金甲虫》 (the gold-bug)等可说是推理、密码作品的始祖之作。不只是乱步,他也影响了许多文人……大辅,你只要一有不懂的地方,马上就会写在脸上呢。」 筱川智惠子流畅地为我说明。这种地方也和栞子小姐很像。 「……立志成为作家这一点,与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栞子小姐低声问。无论她是否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看样子她似乎领悟到必须和筱川智惠子说话不可。为了能够在明天中午之前打开保险箱,她必须多少弄到一些资讯。 「可以说明鹿山明先生的秉性啊。想要找寻线索打开保险箱,自然应该先了解他这个人,对吧?」 我心想,的确是。在此之前我们也以旧书当作线索,逐步了解了鹿山明这号人物的内在。对于完全不曾见过面的已故书主及他的家人,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许多。 (……嗯?) 特地告诉我们这个「线索」,她是在帮助栞子小姐吗?她明明说了自己会在明天下午打开保险箱。 怎么觉得她的言行似乎不一致?这个人的真正想法究竟是什么? 「鹿山先生一定很希望能秉持着自己对于小说的爱及才华成名吧,但小说之路却无法实现,最后他将一切封印……听说他从来不曾把自己过去的作品给其他人看过。 但是,我认为他将这两种情感转换成另外一种形式,一方面在事业上获得成功,另一方面继续偷偷收集旧书。对于鹿山先生来说,也许两者都像是他在这个世界所作的梦。」 筱川智惠子回到柜台前,将刚才抽出来的书摆在柜台上。那本书是江户川乱步的《我的梦想与真实》。这一定也和那句话——「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有关系吧。这本书看来很陈旧。 注1:江户川乱步的日文发音是edogao,爱伦坡的日文发音是edoga aran po,两者发音很近似。 「这本标价太高了,我认为半价就可以。」 她隔着柜台与女儿面对面,彷佛在等待对方提出问题。也许是受到这种气氛影响,栞子小姐开口: 「你知道那个保险箱里放的是什么吗?」 「我没问。我想应该只有来城女士知道……不过我有自己的猜测。你认为呢?」 「……既然是拥有那般丰富收藏的人所私藏的物品……我想也许是不曾被发现的草稿之类的。」 「判断正确。毕竟也曾有人找到了《两分铜币》、《人间椅子》的未完成草稿。我可以说说我的结论吗?」 我们忍不住点头。 「如果只是普通草稿,鹿山先生或来城女士没有必要坚持隐藏。归纳了一下所有资讯后,我个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说完,筱川智惠子竖起食指。 「那是《押绘与旅行的男人》的初稿。」 「……怎么可能。不可能。」 经历漫长沉默之后,首先开口的是栞子小姐。她的话说到最后带着颤抖。那似乎是相当不得了的东西。 《押绘与旅行的男人》之前曾经出现过。在鹿山明的「报告书」中也说到他喜欢这部作品,来城庆子也说过这是她很喜欢的小说。在鎌仓那个大宅里装饰的海市蜃楼照片,应该也是因为这部作品的缘故。 「就是那部有海市蜃楼约故事吧……?」 两位长相相似的女性同时转向我,眼睛闪闪发光,异口同声地说: 「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年)——」 两人又同时缄口。她们两个真的很喜欢聊书。栞子小姐瞪了母亲一眼后,继续说: 「那是昭和四年发表的奇幻短篇,乱步本身也深爱那部作品。在书迷之间也相当受欢迎,可说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故事内容讲违主角前往鱼津看完海市蜃楼后,在回程的火车上遇见带着大幅押绘的奇怪男子。押绘就是一种用布或棉布制作出立体感的手工艺贴画,现在也经常用在羽子板(注2)等上头的装饰。 那幅贴画上描绘的是一名美丽的少女,以及与持有男子很相像的老人。根据男子的说法,画中的老人是他的哥哥,因为深深爱上画中的少女,因此藉着望远镜的神奇力量让自己也进入画中。但是身为真人的哥哥与原本就是人造物的少女不同,会随着岁月逐渐老去。男子抱着变成画的哥哥,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故事很短,也很有趣。想看的话我可以借你。」 「啊,好,请借我看看。」 故事听来有点恐怖又不可思议。 「这部作品的初稿到哪里去了呢?」 「不是到哪里去了,而是作废了……经由作者自己的手。」 「意思是他把自己写的初稿丢掉了吗?」 「是的。乱步虽然是人气作家,不过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却异常的低,甚至受厌恶感折磨而暂停写作,出外流浪旅行。《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初稿是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年)的秋天,在前往关西旅行的途中写下……」 旅行途中写下旅行男子的故事吗?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选择这个题材吧。 「乱步带着那份稿子前往名古屋,参加作家公会会议。委托他写这份稿子的人,就是当时《新青年》杂志的总编辑横沟正史……」 「啊,这样啊……原来横沟正史也当过编辑吗?」 我听说过他与乱步是交情长达几十年的挚友。 「是的。但乱步对于作品没有自信,因此在名古屋见了横沟正吏也无法把稿子拿给他看,就趁着半夜在旅馆厕所里把稿子撕破丢掉了。 现在我们读到的《押绘与旅行的男人》是距离当时一年半之后,他重新改写而成的作品。点子虽然一样,不过内容据说相差甚远。虽然乱步自己说过第一次写的稿子很差……」 如果他对于自己的评价过低的话,那么他的话就不可信了。很可能那份初稿是更为杰出的作品——我明白了栞子小姐兴奋的理由了。只要是乱步的书迷,一定都会想要一窥究竟。 「……在厕所里把稿子撕破 丢掉,这毕竟只是当事人自己的说法。」 筱川智惠子插嘴。栞子小姐不耐烦地摇头。 「乱步没有理由说谎。再说,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横沟正史也证明了。他在随笔中也曾写到,乱步丢掉稿子后就直接这样告诉他,还说想要找个地洞躲起来。」 「你说的是《代作忏侮》吧。那篇随笔我也读过。但是,乱步翻了自己的包包后就离开房间了,而横沟正史只见到他再度回来的样子……并没看到他直接丢掉稿子的瞬间喔。 注2:为日本传统游戏,使用长方形有花样的木板互击带羽毛的小球,类似现今的羽毛球。 因为不希望其他人追问,也不愿意让人找到那份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原稿,所以回答在厕所里撕毁了,也很合理吧?就算稿子真的丢掉了,也有可能是在厕所之外、第三者可以回收的地方……」 「那只是你的想像,不是假设。再说,那份原稿要怎么交到鹿山明先生手上呢?如果稿子曾经出现在旧书市场,又怎么可能不造成话题?」 与愤怒反驳的栞子小姐不同,她的母亲只是很享受讨论旧书的过程。 「假使原稿不曾出现在旧书市场呢?如果那份原稿不是从旧书店买来,而是鹿山家原本就有的呢?」 「愈来愈夸张了。怎么可能有那种……」 「你听说过鹿山先生的父亲是哪里人吗?」 栞子小姐怔住了。筱川智惠子微笑,彷佛在说「你总算注意到了吗?」 「看来你知道……他是名古屋的大须人。昭和二年,乱步住宿的地点也是名古屋的大须……正是叫大须酒店的地方,那儿原本似乎是花街柳巷。当时,鹿山先生的父亲应该在家乡工作。」 这些线索也在我心中连接起来了。记得井上曾说过鹿山总吉与鹿山明来自大须这个红灯区。 这么说来,鹿山明的「报告书」中也写到,他父亲总吉还待在名古屋时,辗转换过不少工作——上头也写着他当个一阵子「旅馆工作人员」。 「……你的意思是身为乱步迷的工作人员偶然捡到那份原稿呜?」 「不如说,那就是开始收藏江户川乱步作品的起点,如何?某天得到奇妙的原稿……从此开始注意乱步这位作家,并且一本不漏地读完这位人气作家的小说……而草稿也传给了有同样喜好的儿子继承。」 「这只是你的猜测吧。」 反驳的声音小了些。在一旁聆听的我也渐渐觉得有这种可能。栞子小姐也曾经藉由这种爱书者才想得出来的臆测,找出了隐藏在旧书背后的真相。只不过她能否说中昭和初期的真相仍有待商榷——我认为凡事应该都有限度。毕竟这也是八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刚才这番话,你也找来城女士确认过了吧?她怎么说?」 这次换我开口问。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回答:『我认为不是你期望的东西。』」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况吧,筱川智惠子的笑意逐渐扩大。 「那就不是初稿了嘛,不是吗?」 虽然她回答得吞吞吐吐,像是别有深意的样子。 「不一定喔。因为她也没有完全否认啊。」 筱川智惠子的声音像孩子般雀跃。一讲到旧书,她就愈来愈有精神,彷佛返老还童了。 「总之,只要打开保险箱,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我可是打从心底期待呢。如果真的是《押绘》的初稿,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我都想看看,难道你不想吗?」 我没有反应,但栞子小姐却上钩了。她点点头之后,又马上后悔地将视线从母亲身上转开。 「我差不多该走了。明天之前请好好努力吧。」 筱川智惠子把手插进黑色外套口袋,朝着玻璃门走去。她突然停下脚步,想了一下后,转头看向女儿。 「你要不要相信随便你,不过……我给你一道提示吧。」 栞子小姐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不过她没有说要或不要提示。她大概也很难开口吧。 「几年前,我在国际电话上最后一次和鹿山先生说话时……我问他那个保险箱的事,他告诉我……『那是给庆子的谜题』。」 「……谜题?」 栞子小姐小声说。 「他希望自己过世后,来城女士能够愉快地享受打开保险箱的过程。找到钥匙,解开密码,然后收下保险箱里的『宝物』……他为此花了很多时间准备,也安排好万一她无法顺利解开谜团,过一段时间,答案自动会送到她手上。」 「咦?那么准备好的答案怎么了?」 我忍不住插嘴。如果答案已经送到来城女士手上,根本就不需要委托我们了。 「他还没有安排完毕就先过世了。因为答案还没有准备好,才会演变出这一团混乱。」 考虑到鹿出明的另一面,他会准备这种游戏也很合理——只是,这么说来就表示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准备。可是我们接受这次委托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需要花上那么长时间的复杂机关。留在鹿山家的沙发和书房门机关,都是他遇到来城庆子之前就存在的东西。 「关于保险箱的密码,我也只问出了一点点。他说:『我打算用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的名字当作密码。』」 我在脑海中不断反覆思索着这段话。这提示知道了跟不知道一样。她说「问出」,表示筱川智惠子从以前就很在意保险箱的内容物吧。 我听见拉门喀啦响起的声音,反射性地抬起头,才发现黑外套女子已经离开。明亮的阳光从敞开的拉门和窗帘缝隙照进来,延伸到了地板上。 (……连提示都给了呢。) 我关上拉门和窗帘。感觉有些不舒服。正如她本人所说,我不晓得她的话能不能信。那些话也许是说来扰乱我们的。 「大辅先生!」 店里传来迫于无奈的叫声。我转身看向柜台后的店长。她看来很急着要进入主屋。 「怎么了?」 「现在去开车!我们再去一次鹿山家。」 3 在行驶中的厢型车副驾驶座上,栞子小姐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打电话到鹿山家去。她表示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再检查一次,只要一小段时间就好,希望能够再次看看那间书房,并不断交待如果有我们之外的其他人出现,直到我们抵达为止千万不要让她进入书房。 「……怎么回事?」 我等她挂了电话后问。 「我想母亲应该会前往那间大宅看看。」 「咦?为什么?」 「她刚刚问过我们……『你们在秘密书柜里找到的不是只有钥匙吧?』我一直很在意这句话。她听见大辅先生你说门里还有战前的《少年侦探团》系列,却不感兴趣。表示她或许是想要确定我们是否找到了其他线索。」 「啊……」 因为她没有任何表示,我也就忽略过去了。 「我没有仔细检查那个秘密书柜的每个角落。找到钥匙,我就松了一口气……我太糊涂了。」 「可是,你母亲也不一定会过去吧?也许只是你多虑了。就算她去了,也没办法马上进入书房。你都打电话到鹿山先生家里交待过了。」 「……如果是那样就好。」 她的不安似乎依旧还在。 抵达藤泽市的大锯比想像中更花时间。我避开大船车站附近要等很久的平交道,改走陆桥,却不巧碰上交通事故,反而塞车了。话虽如此,我们也没有耽搁趦过几十分钟,就算筱川智惠子直接前往鹿山家,我想应该还是赶得上。没想到—— 「你们派来的人已经 看过书房,刚才先离开了。」 听到在鹿山家玄关替我们开门的女管家这么说,栞子小姐呆愣在原地。正如她所担心的,筱川智惠子已经来过了。 「为什么让她进书房呢?我们不是说过别让她进去吗?」 我忍不住大声说。女管家不解地看着栞子小姐。 「因为您打了第一通电话之后,又打来第二通……说:『我决定委托我母亲过去,所以她到了之后,麻烦请让她立刻调查书房。』」 怎么搞的,我们哪有再打第二通电话。 「……是母亲做的。我们被摆了一道。」 栞子小姐不甘心地说。我也总算明白了。筱川智惠子算准时机假装成女儿打电话。她们两人的声音很相似,如果没有见过面,十个人之中有十个人都会上当受骗吧。 她看穿了我们会连忙赶过来这里,也看穿了我们会打电话联络鹿山家。 结果,刚才的「提示」或许是为了让我们松懈的布局。总之,只要摧毁在鹿山家得到的线索,我们就无法解开密码了。 进入书房后,我吓了一跳,因为样子变得和我们离去时不一样。我们稍早曾向女管家报备过书房里找到的物品,并关上了秘密书柜——但是现在书房门内侧的嵌板全部都被拆下,露出好几层浅书柜。每一层都空空如也,连讲谈社版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也不见了。 我环顾四周,发现那四本有着老旧书封的书被丢在沙发上。没有被拿走姑且让我安心了。 「我们中午过后回去后,是不是有哪位家人回来了呢?」 栞子小姐问道。 「少爷回来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前再度出门……」 「在我母亲过来之前吗?」 「是的。」 「谢谢您。捿下来请让我们单独待在这里就好。」 「那么,两位结束后,请通知我一声。」 女管家关上书房门离开。栞子小姐凑近我的脸小声说: 「这不是母亲做的。」 「什么意思?」 「她不会这样对待旧书。」 她指着被丢在沙发上的书。那的确不是了解价值的人会对待书的方式。 「那么到底是谁……」 此时门再度打开,穿着黑色夹克和紧身皮裤的年轻男子走进书房来。年纪大概和我差不多。有着和鹿山义彦一样的长脸和厚唇,不过勉强算是个帅哥。以发蜡固定的发型乍看之下很自然地往左右飞扬, 看到我们,他一瞬间很惊讶,马上又露出笑容。 「你们好。啊,你是他们说的那个旧书店的人?听说你白天来了又走了。」 他热络地和栞子小姐攀谈。 「是、是的……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因为有点事……所以再次过来打扰。他是店里的工作人员五浦……」 「好了好了,别那么僵硬嘛。我是鹿山涉。请多指教。」 她难得能够介绍我而不咬到舌头,男子却没有听到最后,抢先报上名字。这么说来,鹿山家家谱的最底下写着「鹿山涉」这个名字。他是鹿山义彦的独生子。与认真严肃的父母亲不同,这个人的个性似乎很轻佻。 他以莫名热切的视线打量着栞子小姐,视线特别集中在穿着针织衫的丰满胸部附近。他在打的主意太明显了,让一旁的我觉得不爽。 「那个,可以……请教您关于这扇门的事情吗……?」 栞子小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吞吞吐吐地询问。 「好啊,随你问。」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一步缩短距离。叶子小姐困扰地往后退了一步。 「把、把门上秘密书柜打开的人……是哪一位呢?」 「啊,这个?是我。早上我去大学朋友家里回来后,听根本太太……就是我家的女管家,说在书房里找到以前的书了。我想找找有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你是那个吧,北嫌仓旧书店的人,就是在车站旁边的店。」 他又往前走近了一步。栞子小姐也跟着后退。拐杖抵在地上时,她上半身重心不稳地摇晃。这让我怒不可遏。 「是,是的……我是。」 她缩缩脖子小声回答,样子看来很惊恐。 「我念北鎌仓的私立学校,所以每天都会去横须贺线的月台,偶尔会看到你哟,神秘美人!」 神秘这两个字是多余的。我滑过半个身躯上前挡住他继续往前进。鹿山涉不悦地扬起眉毛和视线。这是他第一次看我的脸。 「我们过来之前,你有遇到刚刚待在这里的人吗?」 我说。同时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没有。我正好去了藤泽车站。你说的人是谁?」 也就是说,他和筱川智惠子正好错过了。 「除、除了书之外……这个书柜里,还有其他东西吗?」 栞子小姐躲在我身后说。鹿山涉移动到能够看到她脸的位置上。他们两人变成以我为圆心在绕圈圈了。 「要说有,的确是有。」 「能不能让我看看呢?」 栞子小姐的声音突然变得热切。 「可是,那不是值钱的东西喔。其实我本来想确认看看它能够卖多少钱,于是把它拿去旧货店监定,没想到老板说这是假货,不值钱,所以我才拿回书房来放。」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看样子应该不是旧书。这个男人的两手空空,而筱川智惠子肯定没有见到那个东西。他拿走后,她才出现;而在他回来之前,她又早已离去。 「可是,也许很重要……请务必让我看看。」 她低头鞠躬。男人的嘴唇上露出讨厌的微笑。 「这样吧,我让你看,相对地,改天要不要和我去哪里走走?我们去约会、去约会。」 「什么?」 这次大叫的人是我。 「你在说什么?别开玩笑了。」 「我又不是在问你……还是说你是她男朋友?」 「不……不是那样……」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我连邀她来一场正式的约会都是不久前才开口。这个男人才出现二分钟就说出口的要求,我居然花了半年多,想想自己真是没出息。 「怎样?你不想看这个吗?」 他轻轻拍了拍皮裤的口袋。栞子小姐困扰地低着头。我当然不可能让他们去约会,但是也没办法强迫对方拿出来给我们看。我想不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在那样的店里工作很辛苦吧?偶尔喘口气比较好。每天每天都在碰老书,烦都烦……」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来,表情变得僵硬,和刚才截然不同。鹿山涉看到她这副模样,眨了眨眼睛。 「……和我去约会的话——」 她说。她身上已经看不见半点胆小的模样。 「我想你只会听到我一直在谈旧书……比如说——」 她指向丢在沙发上的讲谈社版《少年侦探团》系列。在沙发椅面底下还收着光文社版和por社版的初版书。 「在这里的系列全二十六本、每本作品的可读之处、执笔、出版的时代背景、装订、插图的特征、现在的旧书价格等,无论多少我都能一直讲下去。大概会连续讲十个小时不休息。如果中间要休息和吃饭的话,应该会更久……即使如此,你还是想和我约会吗?」 「呃……」 我看得出来鹿山涉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潮水一般退去。他的眼神变了——这个不是他想约会的「神秘美人」,是只想敬而远之的对象。 「……什么嘛, 原来是宅女吗?」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后,顺便看了我一眼,眼神在说——你的口味还真特别啊。不对,我虽然喜欢听书的故事,但是连续十个小时也会很困扰啊。 「那么,约会的事就当我没说。这个随你们处置吧,要拿回去也无所谓。」 鹿山涉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东西放在我手上,便匆匆忙忙地走出书房。还带点余温的那个东西是一枚陌生的大钱币。拿起来的感觉比看起来更轻。中央写着「二钱」,背面的龙图案四周写着 「大正十二年」。年代很古老,看起来却很新,也许就是因为鹿山涉所说的,这是假货。栞子小姐凑近看向我的手。 「这是两分铜币。」 「是啊,两分……咦?两分铜币?」 这个字眼我听过好几次。我记得是乱步写的短篇小说篇名。 「《两分铜币》是被誉为日本最早本格推理小说的佳作。鹿山明先生一定是模仿那篇故事,制作了这个复制品。」 「那是怎样的故事?」 「主角是与朋友同住的贫穷青年……他偶然得到一枚两分铜币,铜币中间被挖空,还塞了一张写着密码的纸。朋友在解密的过程中,确信密码标示的是大笔赃款的隐藏地点,最后带着太量纸钞回来……独创的密码、巧妙的叙述方式,以及意外的结果,这些地方现在读来仍是色彩鲜明的佳作。」 我一边听着她的说明,心不在焉地检查着两分铜币的复制品。仔细看会发现边缘有奇怪的割痕。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秘密装置。我用指甲戳进割痕里,掀起正面,结果硬币工整地裂成了两半,中间出现了挖空的洞。 「跟小说里的一模一样……」 我感到背脊发冷。《两分铜币》的主角们也是同样心情吗? 「这一定也是特别订制的。里头放了纸。」 我拿出折起的薄纸,摆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一排直写的汉字——「南无阿佛、南无陀佛、弥、阿弥陀、南弥、南无弥、陀、南无陀佛、南阿陀佛、」。 「好厉害……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栞子小姐以沙哑的声音说,兴奋之情难以抑制。 「这是什么?」 「……这样必须提到作品中的诡计,我可以说吗?」 「咦?啊,好。」 「《两分铜币》中出现的密码是由「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排列组合构成。这六个字从左边开始每三个字一排,排成两列,正好转换成点字文字……密码的汉字就是点字打点的地方。」 我的脑海中浮现点字的模样。这么说来,好像是以纵三点、横两点来表示一个字。 「每个标点符号之前的内容可转换成一个点字,原作中就是以这种方式得知藏钱的地方……不过这段文字很明显地与原作不同。恐怕是鹿山明先生自己想出来的。」 我也不认为这么花功夫的东西没有意义。两分铜币中央的密码,在原作中也是「宝藏」的线索。既然如此—— 「这个就是给来城女士的谜题吧?」 「恐怕是……我认为很可能就是保险箱的密码。」 隔着茶几望着密码的我们抬起头相视而笑。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铜币的秘密。剩下的就是解开这篇密码,对照点字记号,这样应该就能够打开保险箱了。 4 栞子小姐和我向鹿山家借了那枚两分铜币的复制品,急忙赶回北鎌仓。 因为帮忙看店的筱川文香打电话来哀号说:「忙死了!」都怪来城庆子的「委托」不容易,店里的工作全都搁置了。栞子小姐监定大量委托书籍时,我负责把收购的书上架、交换、寄送客人邮购的书,忙得团团转,结果一下子就到了打烊时间。 栞子小姐说她会趁着晚上慢慢解开密码,解开后就会通知我,于是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和妈妈两人吃完饭后,我坐在客厅的窗边开始阅读厚厚的文库本。这是《日本侦探小说全集2:江户川乱步集》,创元推理文库的书。里头收录了〈两分铜币〉、〈押绘与旅行的男人〉、〈人间椅子〉,因此栞子小姐把书借给我。 篇幅不长,因此我能够一口气读完三篇。的确很有趣——内容虽然各不相同,不过读后感都差不多。之前我也稍微想过,这些作品每一篇都安排了「远离现实的梦具体成真」的要素。 用来解开密码的推理作品《两分铜币》开头这样写到: 「真羡慕那个小偷。」当时,我们西人已经穷困潦倒到甚至出现这样的对话。我们住在偏僻地区寒酸木屐店的二楼,房间仅有三坪大,没有隔闾,摆着西张一间张(注3)破桌。事情发生在松村武和我整天无所事事,唯有天马行空的想像力格外旺盛的时期。已经走投无路、有志难伸的我们两人贪婪地羡慕着当时轰动社会的大盗手法之巧妙。 接着就像是要实现那个「想像」一样,他们为了小偷隐藏的大笔金钱而闹得人仰马翻。登场人物果然是一群「唯有想像力格外旺盛」的人。 我摊开书,茫然沉思着。 也许不只是书中角色如此,喜欢阅读江户川乱步作品的人,或许都有这种素质。 一味隐瞒情妇存在与个人嗜好的鹿山明、低调生活在銾仓房子里的来城庆子、抛弃家人十年没回来的筱川智惠子,以及栞子小姐这样的人——他们如何看待现实世界呢?是不是觉得现实世界就像人造的东西,突然因为某个巧合与梦交换了呢? 晦涩不明的不安隐约留在我胸口。 我感觉到视线而抬起头,只见原本在看电视的妈妈正转头看着我。 「怎么了?」 「你拿着书沉思的样子,和过世的外婆还真像……」 这么说来,我经常看到外婆摆出这姿势。她喜欢在一天结束时读书。 「……我还以为是什么诅咒,正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不是觉得高兴啊……」 「谁会高兴啊,她不在了,我可乐得轻松呢。」 她的表情可不是这么回事,流露出几分寂寞。我妈妈和外婆两人的脾气都很硬,每次碰面就会吵架。外婆过世后,妈妈少了拌嘴的对象,贝能经常把「乐得轻松」这句话挂在嘴上,表示她也经常想起外婆。 「你最近似乎比以前更能够读书了?」 「咦……」 我不自觉低头看向手边的文库本。虽然有点头晕,不过能够一口气读完的页数增加了。 「哎,每天都在旧书店工作,有这种转变想来也合理。这样一来,你什么时候入赘都用不着担心了。」 我缓缓合上书掩饰我的不耐烦。最近她偶尔会对我说这种话。我想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做儿子的喜欢母亲打探自己的异性关系。 「你在说什么啊……不要乱猜一些有的没的好吗?」 注3:以竹篓糊上日本传统和纸后再上漆制成的工艺品。 「可是你最近不是经常和店长小姐讲电话吗?」 「那只是谈工作。因为地震的关系,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忙,只是这样而已。」 「哎呀,这样啊。」 妈妈没有继续追问,视线又回到电视上。电视上不断播放着震灾瓦砾处理的消息。 「你可以读书了,外婆一定会很高兴……她直到过世之前都还在挂心这件事。」 妈妈背对着我喃喃地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突然变得这么感慨万千,我反而很难做出什么反应。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是栞子小姐打来的。我躲开妈妈充满好奇心的视线来到走廊上,按下通话键。 「 啊,晚安。密码解开了吗?」 另一头一片沉默。我还以为她挂断了,但仍有听见呼吸声。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把灯打开。 『……密码解不开。』 「咦……?」 『你方便听我说吗?』 她以虚弱的声音说道。 我打开房间里的电脑,看着叶子小姐寄来的图片。似乎是她拿手机拍下自己制作的表格。 「hi shi……u e ji ma?」 我只念出有解答的部分。 『我试着转换成点字,却有两处怎么样也解不出来。』 「这是地名吗?什么什么上岛之类的地方?」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不过找不到符合的地名。我在想该不会要搭配他自创的点字规则,而其他解出来的日文字母也可能是错的……』 平常她一下子就能解开这种谴题,看样子她真的很烦恼。我揉揉眉心。说到其他想法—— 「有没有可能是鹿山先生弄错了?他也许对于点字规则不是很清楚。」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那间书房里有很多点字相关资料,对吧?我刚才也打电话问过义彦先生了,听说鹿山明先生本身也是点字学习后援团体的理事,也拥有点字翻译经验。』 意思也就是,他是故意这么写的了。我靠在从小用到现在的椅子椅背上。 『我也打过电话去来城女士家里,不过她似乎不具备点字方面的知识……所以,这个谜题应该没有用上太复杂的规则。我在想,也许提示就在乱步的作品里……』 如果是这样,问我这个门外汉也不会得到答案。毕竟我几分钟前才刚读完《两分铜币》。 「既然这样,是不是找熟悉这方面事情的人谈谈比较好?找我之外的……比方说井上先生?」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筱川智惠子,但是她是我们最不能求助的人。 『不。』 她固执地说: 『大辅先生是最适合的人选。』 「呃,可是……」 『我不想找其他人谈。总觉得每次一和大辅先生谈过后,就能够找到答案……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不过好像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不行……』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一样细小。 我深深庆幸我们不是面对面在谈话。如果她人在我的手能够构到的距离,我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冷静。我深呼吸一口气,再度看向萤幕,决定想到什么说什么,陪她直到谜题解开。 「……既然这样,会不会是采用大正时代的点字规则呢?也许与现在的规则不一样?」 『日本的点字标记基础确立于明治时代(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年),所以我想应该也不是。』 这个答案虽然被她干脆否决,但我不觉待气馁,因为我不需要找出答案,只要能够帮助她思考就好。 「那……」 『请等一下,大辅先生?』 「是。」 『你为什么提到大正时代?』 「……欸?」 这么说来,为什么呢?鹿山明制作复制品铜币的时间是现代,与大正时代没有关系。不过,我好像是在哪里看到那个古老年代,应该就是今天看到的。 「对了,就是那个两分铜币。背面写着大正十二年,所以……」 『咦咦?』 见她反应这么大,我也吓了一跳。耳边隐约听见金属声,大概是在确认那一枚铜币吧。 『真的耶,大正十二年……可是,为什么……啊!』 这回听见一声闷响,好像是她将某个沉重的东西摆在某处。如果是她房间的话,一定是书。只听见她翻书页的声音,接着突然一片安静。 「栞子小姐?」 『……我知道了。』 她开心地说: 『我想,密码解开了。』 5 隔天抵达来城庆子家时,已经过了早上十一点。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配合对方的时间,不过我们也一直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里忙到刚刚。我们一大早就开始处理昨天剩下的工作。 看店的工作就交给筱川文香。栞子小姐在出发之前,姑且想要向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她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啊,嗯。我大致明白了。我大致明白这件事情你再继续说下去我还是听不懂……总之就是只要打开那个房子里的保险箱,我们就能够收购超棒的藏书,而且还能够看到超棒的宝藏,对吧?既然这样,加油吧!姊姊,这也是为了我们的家计!」 她就这样送我们出门了。昨天,因为筱川智惠子回家一趟——应该说,因为她们一起看了《旅行绘本》,因此姊妹俩再度重修旧好。 我们下车走向大门。今天的栞子小姐肩膀上背着一只大托特包,里头似乎装着解释密码需要的东西。我还没有听她仔细说明怎么解开、解开的结果是什么。我当然也问过了,不过她只回答我:「用《两分铜币》的密码解法是解不开的,但是可以从《两分钢币》解开。」听得我一头雾水。情况似乎错综复杂到无法只用嘴巴说明。 我看得出来她虽然拄着拐杖,脚步却很轻盈。不只是因为即将拿到大笔收购机会而开心,还有解开密码的满足感,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很期待看到保险箱的内容物。《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如梦幻般的初稿真的存在吗?——前往来城庆子家的路上,她也不断地聊着这件事。她虽说并不支持母亲的理论,不过她也在内心承认如果真的存在,她很想看看。 穿过大门走向房子,我们看到有人站在玄关处。一名身穿黑色连帽外套的年轻男子正在和田边邦代说话。长相如此相似,大概因为他们是母子吧。这个人一定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和弘」了,他脚边还有一只附有轮子的小型行李箱。他的母亲注意到我们,向我们挥手,边轻拍儿子的背部说: 「好了,你真的要小心喔,和弘。」 叫做「和弘」的男子只是点点头,便拉着行李箱的把手走开了。经过我们身边向我们点头打招呼时,也没说半句话。和他的母亲不同,他的个性似乎比较沉默寡言。 「您、您好……您的儿子过来找您啊。」 栞子小姐目送他走出门外之后说。 「是啊。他正好休假,所以过来帮忙。」 「他要去旅行吗?」 「不是的。那个箱子里全都是瓶装水。我提过他住在东京吧?因为商店里不容易买到水,所以我在这里买了许多,让他带回去。」 我可以理解。几个礼拜前,新闻报导提到东京的自来水的辐射物检测超出标准值,超市里的矿泉水因此瞬间卖光。有些地区仍残留着辐射的影响吧。我们这一带相较之下受到的影响较小,所以没有出现抢水的骚动。 「你们先进来吧,小庆在等着。」 田边邦代说。 来城庆子还是在同样那间起居室里等着我们。她和平常一样穿着宽松的家居洋装。栞子小姐问她要先开保险箱,或是先说明密码,她透过妹妹表示想要先听听密码怎么解。我也很咸激她选择先听说明,因为我实在好奇得不得了。 坐在椅子上的栞子小姐先将两分铜钱的复制品摆在桌上。 「您见过这个复制品吗?似乎是鹿山明先生制作的。」 打完招呼后,她突然开始口齿伶俐地说明。大概是情绪很高昂的关系,今天开关很迅速就启动了。 「欸,小庆,我记得你不是有这东西吗?」 听到妹妹的问题,她摇摇头,发出声音。 「……她说书库里有真品,不过她没看 过这个。」 能够做出假货,当然一定拥有真品。栞子小姐把硬币分成两半,摊开写着密码的纸张。田边邦代佩服地惊叫: 「这做工好精巧啊。」 「是啊。我也觉得很精巧……如同我昨天提过的,这是配合点字规则解读的密码,不过有一部分我怎么样也解不出来。」 栞子小姐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纸。那是昨天她寄给我的密码解读笔记。在写着问号的第三栏外头写着「拗音符」,第四栏外头写着「yo」,这两个是后来填上去的。 「无法解读的这两个记号,如果直翻出来就是写在栏外的文字。」 她指着手写字一边说。「yo」我还知道,不过「拗音符」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场也没有人发问,我只好开口: 「这个叫什么的音符……是什么?」 「读作拗音符。日文里不是有些字会加上小写的『ya』、『yu』、『yo』吗?例如:『kya』或『ryu』……这个就是拗音。」 她举例子动嘴唇的样子好可爱,不过我当然什么也没说。 「而拗音符就是标示下一个点字记号是拗音的符号……在这里则是指这两个记号是拗音的『yp』。」 加上yo的拗音——我试着在心里发音,却发不出来。 「有这种拗音吗?」 「没有。所以我才会解不开密码。」 栞子小姐说。我总算明白她昨天在烦恼什么了。 「我一直以为是鹿山明先生弄错拗音符的用法了,但是他十分熟悉点字规则。于是我发现……也许这个错误本身就是『谜题』的一部分。」 她说到这里停住,环视我们每个人。 「其实还有一个人在将近九十年前也弄错了拗音符的用法……鹿山明先生故意模仿那个人的错误设计密码。」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本破烂册子。封面上的书名写着《新青年》。我记得这是以前的推理小说杂志。她翻到贴着便利贴的那一页,上面写的「创作侦探小说:两分铜币」标题跃入眼中。作者名称当然是「江户川乱步」。 「弄错的人是……乱步吗?」 「是的。乱步在出道作品《两分铜币》中,也弄错了密码。」 我愣了一下。这么说来,在看鹿山明的「报告书」时,栞子小姐曾经告诉我——他在出道作品中弄错了某个成为解谜关键的文字——指的一定就是这个了。 「这本杂志是发表《两分铜币》那一期的《新青年》,乱步也是自此开始以侦探作家身分出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另一本书。黄色的书封上并列着《帕诺拉马岛绮谭》、《一寸法师》、《湖畔亭事件》三个篇名。 「这本是乱步晚年出版的桃源社版全集……请看一下《两分铜币》的密码,特别是拗音出现的部分。」 「……密码不一样。」 「是的。最早发表时,拗音的点字记号弄错了。直到战后的桃源社版全集才终于更正。弄错的地方与鹿山先生设计的密码如出一辙……解谜的提示在这边。」 她指着挖空的两分铜币一侧,写着年代的那一面。 「这里写着大正十二年,但事实上不可能是这个时代。」 「咦?为什么?」 「这个两分铜币虽然一直流通到昭和初期(一九二六年起),但铸造时间只有从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年)到十七年间。大正十二年(一九三二年)已经没有铸造。大正十二年是《两分铜币》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时间……也是乱步出道的那一年。 亦即这是提示,他要我们按照大正十二年发表的《两分铜币》……乱步弄错的点字规则,来解开这个密码。密码的『南无阿弥陀佛』特地写成旧字体,也是在暗示这一点。」 我总算明白她所说的「可以从《两分铜币》解开」的意思了。乱步的原作本身就是解开密码的线索。 好一阵子没有半个人开口。来城庆子就这么靠着轮椅的扶手,以彷佛在作梦的眼神等待栞子小姐继续说下去。 「那么,密码的答案是……?」 梁子小姐拿出自己的笔,在自己笔记上写的问号「?」底下写上小「yo」。 hi s(hi)you e ji ma(ひし(よ)うえじま)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来城女士,您有没有什么线索?」 坐在轮椅上的女性只对这个问题眨了一下眼睛,态度不晓得是知道或不知道——但是,她为什么不回答呢? 「……总之我们先打开保险箱看看吧?先确认这个密码对不对。」 田边邦代说。我们目前的确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答案。我和粱子小姐起身,打开房间角落的门。来城庆子移动轮椅来到能够看见衣柜深处放置保险箱的地方。 「那么,由我代替小庆打开罗。」 委托人的妹妹在保险箱前面转动转盘,插入钥匙一转。虽然解开了三道锁的前两道,保险箱却还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她看着解开密码的笔记,一边依序按下密码按键。 「……」 在我身旁的栞子小姐以拐杖支撑着体重,弯腰向前,镜片后头又大又亮的黑眼珠炯炯有神,彷佛不愿意错过等一下要发生的事。我也不自觉地紧握双手。 按下最后的按键那瞬间,保险箱内侧传出喀嚓的声响。厚实的金属门发出微弱的吱嘎声缓缓打开。 里头出现了木制的内门。打开木门后,只见架上摆着一叠对折的老旧纸张。保险箱里头的物品只有这样。 田边邦代将那叠纸拿出来,交到自己姊姊的手中。我们围到了轮椅四周。摆在来城庆子腿上那叠纸的背画朝上,清楚留着曾经撕破后,底下再以其他纸张修补的痕迹。 她以颤抖的手打开那叠纸。那是叠份量十足的稿纸,上面填满了以钢笔书写的潦草文字。 不过,篇名和作者名称还是清晰可辨。 〈押绘与旅行的女人〉 江户川乱步 来城庆子原本以飘渺的眼神看着稿纸,突然紧紧抱住稿纸,低着头动也不动。 6 「……篇名不一样呢。」 我小声对栞子小姐说。或许是主角在火车上遇见的「男人」变成了「女人」。女人带着跑进画中的男人的画旅行,这样的情节也挺吸引人。 因为栞子小姐没有回答,我偷看她的反应。只见她沉默地愕然呆立着。她曾说不可能存在的初稿出现了,所以才会这么惊讶吧。 「……我们让小庆自己独处一会儿吧?」 田边邦代在我们耳边小声说。的确,她终于见到不惜卖掉其他藏书也要拿到的恋人的遗物。我没有异议,不过—— 「栞子小姐,我们出去吧?」 我戳戳她的手臂说。她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咦?嗯,也是……等一下也可以让我看看吗?」 后半句是对着来城庆子说。等到对方点头后,栞子小姐才离开房间,我也跟在她身后来到走廊上。 「好了,小庆……你慢慢来。」 妹妹说完,关上起居室的拉门。我们就这样跟着她前往位在别馆的书库。迎接我们的仍旧是那些侦探小说收藏。 「谢谢你们为了小庆做了这么多。按照我们说好的,这里的书就卖给你们了,请慢慢看。」 「不会……要道谢的是我们。」 栞子小姐终于露出微笑,低头鞠躬——或许是我看错了,总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得意。也许是因为她在母亲出现之前,就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这项委 托,所以感到很满足吧。 起居室里突然传来尖锐的电话铃声,田边邦代不悦地蹙眉。 「特地让她一个人静一静的……对不起,我稍微去一下。」 她匆匆忙忙走出走廊,背着手关上别馆的门。书库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书的排列方式与上次看到时一样,没有少哪本书或杂志,看起来好像完全没人整理……」 栞子小姐转了一圈环视书柜,一边说。我也跟着模仿她的动作,不过脑子里在想的事与旧书完全无关。这样一来,这次的事情已经差不多解决了。我和她还有个约会要履行。 「……下次休假,想去哪里呢?」 书库里还是一样安静。她转向一旁沉默不语。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彷佛被沙子吸进去了。 「我说……」 「大辅先生,那个。」 她打断我的话,指着入口附近的书架。也许是旧书收拾得很匆忙的关系,每一层排列的书本数量完全不同。在塞得满满、毫无缝隙的那一层里,可以看见那本我上次拿出来的《江川兰子》书背。她伸手指的方向就是那附近。 「《江川兰子》怎么了吗?」 「不是,不是那个……旁边的……」 「《空中绅士》吗?还是……《杀人迷路》?」 我眯起眼睛念出两边的书名。栞子小姐的脸色不晓得什么时候变得铁青。 她突然改变方向走近其中一个书架,抽出一本书放在我手上。那是《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第三辑》。相当老旧的书,没有书封,也没有包上石蜡纸,书况不是太好。 「你拿着这本书跟我来!」 她打开别馆的门来到走廊上。虽然拄着拐杖,但是她的步伐很稳定——说来奇怪,不过这种时候我才真切感受到她的脚真的康复了。 她在起居室前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打开拉门。我还来不及开口问她「这样好吗?」坐在窗边轮椅上的来城庆子惊讶地转过头来。 电话已经讲完了吗?到处都没看到妹妹的身影。圆桌上丢着刚才没有的东西——田边邦代原本穿着的荷叶边外套,以及一支廉价手机。 栞子小姐拿起柜子上的便条纸和笔,塞进来城庆子的双手里。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她压低声音说: 「这个房子的断路器……或者说总电源开关,哪个都可以,在哪里?」 我愣住了。断路器?什么意思?但是,拿着笔和便条纸的来城庆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最后纸和笔都掉在腿上。这么说来,刚刚才从保险箱里拿出来的稿纸不在这房间的任何地方。到哪里去了? 「谢谢。大辅先生……我们走吧。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包包吗?」 「好是好……不过,我们要去哪里?」 「车站。也许还来得及。」 通往鹤冈八幡宫的县道不只车道壅塞,连人行道也很拥挤。毕竟现在是春季百花盛开的周末。我们急急忙忙快步前进,与前往源濑朝坟墓的观光客团体擦身而过。 「为什么要去车站?」 我问走在前面的栞子小姐。 「因为也许有机会追上……拿走稿子的人。」 她的呼吸已经开始紊乱。速度虽然和没用拐杖的人差不多,但还是很难走太久。 「你说要追上的人,是指田边女士吗?」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人选。那问房子里没看见她的踪影。但是,得到的回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是田边女士。等一下再详细解释。」 究竟是谁?我知道她累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我非问不可。 「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断电器那个。」 「不是断电器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确认她在那栋房子里住多久了。」 结果我还是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见八幡宫的红色鸟居了。数也数不尽的樱色花瓣乘着海风,穿过鸟居。我们来到若宫大路的十字路口上,栞子小姐指着延伸往八幡宫的参拜道路——段葛的前方。 「……找、到了……在那边……前面……」 意思是要我先过去拦下对方吗?正好红绿灯变成绿灯,我穿过斑马线,穿梭在观光客之间,跑上高出一阶的参拜道路。每次风一吹,樱花盛开的林荫道就会沙沙作响。 段葛到处都有楼梯可通往左右马路。在距离十字路口最近的楼梯前,有个熟面孔站石灯笼旁。是那位穿着黑色连帽上衣的年轻男子。 (和弘吗?) 照理说他刚才应该回东京了,还在这种地方做什么?难道栞子小姐说的入是他? 仔细一看,石灯笼的阴暗处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肩上背着一只大皮包,身上穿着剪裁精良的外套和裙子。她从行李箱中拿出帽子戴上,正要拉上拉链。 打扮虽然与方才完全不同,不过那张脸就是田边邦代。行李箱摆在她的脚边,很显然她打算接下来要去旅行。 (与儿子碰面拿回行李吗?) 原来瓶装水的事情是撒谎。 刚才正好有人打电话来,一定也是某人为了让她偷偷离开那个房子所安排的技俩。我想起摆在起居室桌上的手机。也许打电话的人就是当时在那个房间里的来城庆子也说不定。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好此时栞子小姐赶了过来。我代替气喘吁吁的她出声说道: 「田边——」 一开始转过头的只有儿子。 「……啊。」 他有些困惑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这位「和弘」也姓田边。他的脸上写着: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你好。」 我也打招呼。我还在考虑该从哪个部分问起,田边邦代已经拍拍儿子的肩膀。 「和弘,可以了。谢谢你帮我拿行李……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你们两个好好保重喔。」 和弘轻轻点头,稍微迟疑了一下,对着她说: 「阿姨,你也要保重。」 他也对我们致意后,小跑步穿过车道,朝八幡宫的方向走去。他似乎不是要往车站,而是要回雪之下的房子。 (……阿姨?) 我的脑袋一团乱。我没有听错。刚才那个人的确叫她阿姨,而不是妈。也就是说,该不会—— 「来城庆子女士。」 栞子小姐总算开口。她仍在喘气。 「能不能找个地方……稍微聊聊呢?」 「……也好。」 直到刚才我们称为田边邦代的女士——来城庆子点点头。 「去小町通的咖啡厅好吗?不过这个时候,店里也许很多人。」 7 我们照着来城庆子的提议,进入小町通底端的老咖啡厅。店里虽然人很多,不过还没有客满,我们很快就被领到能够看见中庭的位子前。 「我以前偶尔会和明先生一块儿来这里……这家店很久了。」 点完餐后,来城庆子说。她的声音偏低,有点沙哑。这才是她真正的声音吧。不只是服装,外貌和冷静沉着的说话方式,完全就像是另一个人。 「坐轮椅的女性是您的妹妹吧?」 栞子小姐问。 「对。她才是真正的田边邦代。我们俩姊妹互换身分,连发型和服装也改变了。」 「……她的病或伤呢?」 「那些都是真的。提到对方的情况时,我们说的几乎都是真实情况。因为这样演起来比较轻松……妹妹拚命工作让孩子念到大学,等到孩子一独立就生病了。这件事情发 终章 即将打烊的傍晚时分,文现里亚古书堂里静悄悄的。 正在将收银机里的零钱移到数钱盒的我,抬起头看看钟。 栞子小姐不在店里。她因为主屋工程的事要和建筑师商量,所以出门了。或许是不想和我碰面吧。自从我表白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她还没有回覆。 筱川文香也还没有结束社团活动的练习回来。这栋建筑物里只有我一个人。正当我想时间差不多了,店外突然响起脚踏车煞车的吱嘎声。过了几秒,志田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背心和长袖t恤打开拉门走进来。 「圆觉寺的樱花差不多快掉光了……唷,你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 他开朗地说着,同时走近柜台。今天没有带任何东西。他是过来找我的,所以这样很正常。 「今天早上回到我的狗窝,发现有人写信给我,我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害你特地跑一趟。」 我向他道歉。昨天晚上我拜访了志田住的桥下,他却正好不在,我只好留下字条。 「怎么了?你说有事情只想和我单独聊聊。要找我商量什么?」 「不是商量……有个东西想请你看一下。」 我从抽屉里拿出对折成两半的白色小卡片。那是昨天向一人书房的井上借来的。 「这是什么?耶诞卡吗?」 「……去年耶诞节,筱川智惠子女士寄给一人书房井上先生的卡片。」 我打开卡片让他看看内容。 「井上太一郞先生: 你那边是否变冷了? 请不要每次见到我家女儿时都吓坏她。 现在在我们店里工作的五浦大辅为人似乎很不错, 跟他好好相处吧。 可惜听说他无法看书。」 「……卡片怎么了吗?」 「文香去年一直持续写电子邮件给自己的母亲。就像在写每天的日记一样,向她报告这边的近况……因此我们一直以为泄漏我们资讯给智惠子女士的人是她。可是这样一来这张卡片的内容就不合理了。 前阵子,我们和志田先生三个人不是曾经在主屋的厨房里聊天吗?……文香不晓得一人书房的存在,因此根本不可能知道栞子小姐与井上先生交恶的事。至少,智惠子女士也从其他人那儿得到了资讯。」 志田愣愣地听着我说话,不过在我喘口气的时候,他一脸困惑地开口插嘴: 「我听不懂耶……这件事情和我有关系吗?」 「是的。」 我点点头继续说。 「智惠子女士应该是直到最近仍然有和那号人物联络。前阵子,我们接到住在雪之下的人委托……」 「啊啊,这件事我听过,就是这里的姑娘说的。」 「结果她也出现在那个房子里……可是,当时应该几乎没有人知道那桩委托。委托人就不用说了,几乎所有相关人士都有不希望声张这件事的理由。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泄漏的?……」 「然后结论呢?是谁?我最受不了别人慢吞吞啦。」 「志田先生。」 我叫了他的名字。 「志田先生才是筱川智惠子真正的资讯来源吧?志田先生能够进出一人书房,也知道栞子小姐与井上先生的关系。你一直和她有联络吧?……大概是比我开始在这家店里工作还要更早之前。」 「喂喂。」 志田圆溜溜的大眼睛变得更圆。 「你也知道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吧?我住在桥下耶。连手机也没有,这是要我怎么和一个不在日本的人联络啊?」 「去网咖就可以使用网路聊天室或电子邮件了。你不也说过自己经常用网咖代替大众澡堂?前阵子你说要去洗澡所以急着回去,也是为了和那个人联络,不是吗?」 现场一阵沉默。我准备迎接对方的反驳。 志田凝视着某一点沉思着,最后终于尴尬地摸摸剃光的脑袋。明明是我自己主动追究这件事,我却还有一半的心情是难以置信。没想到筱川智惠子和这个人会在背地里联络。 「……以前我也经常在这家店买书。虽然都只透过型录邮购。」 「咦!」 我大叫。背取屋也拥有一定的知识,因此他曾经是旧书店的常客,我认为也很合理,但我想都没想过他曾经透过我们书店买书。既然是邮购的客人,就是筱川智惠子管辖的范匡了。 「所以你才和那个人变熟……咦?可是顾客名册上没有志田先生的名字……」 「哎,这部分你就别深入追究了。一方面有很多原因,再加上也会给这间店带来麻烦。」 志田意味深长地露出雪白牙齿。这样啊——我心想。也就是志田这个名字不一定是本名。 「可是,你为什么要听那种人的话呢?」 志田的眉毛撇成八字型。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对我来说,她不是『那种人』……而是我的恩人。」 「……恩人?」 「因为没有智惠子小姐,我本来也不再从这家店购买旧书了……和她重逢是在大约三年前。之前好像稍微提过吧,我把工作和家庭搞得一团糟……如果你们知道详情的话,我在你们心中大概也会被归类成『那种人』。总之我受够了,因此决定放弃一切前往台湾。」 「台湾?」 「我在那儿有以前认识的门路。说明我就省了,总之那家伙害得我被卷入麻烦,需要一点现金,可是当时的我付不出来。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遇到她……她听我倾诉了好久。 然后,她二话不说就帮我出需要的钱和回日本的机票,还给了我一本她长久以来一直很珍惜的謇。」 「……书?」 「你也知道吧,就是那本《拾穗·圣安徒生》,小山清的。」 找说不出话来了。那是志田最宝贝的一本书。原来它原本是筱川智惠子的啊——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到处找寻的那本书,居然原本属于那个女人。 「那么,当那本书被偷时……你来店里告诉我们这件事,是为了让我们帮忙找吗?那也是刻意策划的吗……」 「哪有可能?那只是巧合。」 志田在自己面前用力挥了挥手。 「我原先不清楚智惠子小姐在这家店里做些什么……当然我也不知道这里的大姊拥有解决这类问题的『才能』。不过,建议我如果想要找到那本书,最好到这家店里寻求协助的人就是她。 书能够顺利找到,我很感谢,不过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所以我才会给你忠告。我认为处理那类事情的手腕太过高明的话,最后搞不好会和智惠子小姐一样离开这个家。」 也就是说,他是顾及到筱川智惠子的事才会给我那番忠告吗?这种事情我在当时根本不可能会想得到。 「那个人,哎,的确并非天生的好人……不过呢,我认为她也不是坏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但她拜托我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只是叫我有空时帮忙看看在这里的家人过得怎样了,然后告诉她而已。 智惠子小姐过去偶尔会和丈夫联络,不过丈夫似乎瞒着她自己生病的事。她也担心其他家人,所以很想知道消息。这种委托,我当然会接受。」 我觉得过去不知道的筱川智惠子的另一面,似乎逐渐变得清晰。原来她过去也有和自己的丈夫联络啊?怪不得她没有离婚,直到现在仍旧使用筱川这个姓氏。 「不过,她不是一直无视文香写的电子邮件吗?真的担心的话,应该至少会回信……」 「我说你啊,稍微动动脑袋嘛。」 志田一脸不耐烦地说。 「她离家出走已经是十年多前的事了。小姑娘写电子邮件给她,也是去年或者前年开始的吧?已经隔了这么多年,当然会忘记确认那个电子信箱的邮件吧?」 「啊……」 这么说来,的确有可能。 「意思也就是她没看罗?」 「那个电子信箱似乎原本只是为了用来和女儿联络才申请的。工作上没有使用,所以她也没发现女儿有写信来。大概是回来这个家的前几天才匆匆忙忙阅读累积在伺服器上的邮件吧?」 (全都读过了……因为有些原因,所以我无法回信。) 被问到是否一直都有看信,筱川智惠子没有回答一直都有看。而原因就只是因为她不晓得有那些信的存在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说呢?」 「大概觉得这不能够当作藉口吧。她明白自己不在的这十年有多沉重。她也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在替家人着想。」 我想起筱川智惠子邀请栞子小姐一起去旅行时的模样,然后也想起她看着我的冰冷、带刺的视线。她或许是在为家人着想,不过或许和一般人想像的东西完全不同——我觉得那是更强烈、更激烈的情感。 「说起来她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既然她那么为家人着想。」 我开口问,志田马上转开视线,似乎不愿回答。 「你知道原因?」 「详细情形不清楚……不过,你别告诉其他人。她曾经交待我别说。」 我默默点头。 「原因是书。」 「书?」 我忍不住反问。是啊——志田说。 「听说她是为了追寻某本书才离家出走。不够疯狂还无法得手、很了不得的旧书……她现在似乎还在找寻那本书。」 听见平交道的警示音响起,我们两人都缄口不语。 店外,黑夜即将开始。我看见电车缓缓滑进西沉太阳笼罩的车站月台。 后记 写完第三集时,我就决定了下一本要写江户川乱步。这样的故事要写成短篇很困难,所以就写长篇吧。而且江户川乱步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带着如此天真的心情开始真正阅读资料,是去年五月的事。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经写到「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我原本以为十二月应该来得及发行。哎,因为我估算入秋时差不多会写完吧。 没想到撰写这篇后记时,已经是一月了……结果这本书成了我到目前为止花最多时间才完成的作品。 「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我相信有不少日本人对于乱步都有同样想法。小学时热衷阅读《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的人更是如此吧。他对于我来说,也是从小就熟悉、让人有些怀念的作家。岂料调查工作一开始,就遇上一堆我第一次知道的有趣小故事,因而渐渐对于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对我来说写这本书的过程是难以忘怀的愉快时光,如果没有截稿日的话。 总之,这本书能够在冬天出版,我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只能祈祷读者们也能够觉得这一集很有趣了。 《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第一集出版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故事改编成电视剧、海外版发行等好消息不断传来,大幅改变了我的生活。话虽如此,在这份工作上我必须做的事情还是一样。事先调查、拟定架构、写作、修改——都是些琐碎而索然无味的工作。 尽管如此,我仍旧很感谢自己在这个未来难以预料的时代里,能够靠这份工作蝴口。今后也将脚踏实地的完成每项工作。 这次的作品也得到许多人的帮助。特别感谢立教大学江户川乱步纪念大众文化研究中心的各位、八木书店的工作人员、保险箱和钥匙博物馆的各位,由衷感谢您们提供我宝贵的意见。 这个故事也差不多进入后半段了。如果各位能够继续阅读到最后,将是本人最大的幸福。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文库) 《江户川乱步全集》(桃源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por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 《日本侦探小说全集2:江户川乱步集》(创元推理文库) 江户川乱步《怪人二十面相》(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少年侦探圃》(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妖怪博士》(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大金块》(大日本雄辩会讲谈杜) 江户川乱步《创作侦探小说集第一卷:心理测验》(春阳堂) 江户川乱步等《江川兰子》(博文馆) 江户川乱步《贴杂年谱》(讲谈社) 侦探嗜好协会编《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复刻版》(春阳堂) 《新青年复刻版》(书之友社) 纪田顺一郎《乱步旁徨 为什么能够继续读下去?》(春风社) 溃田雄介编《子不语的梦 江户川乱步小酒井不木 往复书简集》(乱步开仓委员会) 平井隆太郎《乱步的轨迹:从父亲的贴杂帖开始》(东京创元社) 平井隆太郎《尘世的乱步:对于父亲江户川乱步的回忆》(河出书房新社) 平井隆太郎监修,新保博久编《江户川乱步专辑》(河出书房新社) 刷册太阳《乱步的时代:昭和情色·诡异·无常识》(平凡社) 刷册太阳《侦探,诡异的摩登风格》(平凡社) 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编《大乱步展目录》(神奈川文学振兴会)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着《幻影之藏——江户川乱步侦探小说藏书目录钐(东京书籍)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乱步文献资料书》(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执笔年谱》(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着书目录》(名张市立图书馆) 中岛河太郎《江户川乱步——评论与研究》(讲谈社) 小松史生子《乱步与名古屋》(风媒社) 黄金骷髅会《少年侦探团读本》(情报中心出版局) 堀江秋子编《江户川乱步与少年侦探团》(河出书房新社) 串间努《少年侦探手册 完全复刻版》(光文社文库) 横沟正史《侦探小说五十年》(讲谈社on demand) 横沟正史《本阵杀人事件》(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编《横沟正史读本》(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回想的江户川乱步》(metarogu) 小林信彦《冬之神话》(讲谈社) 日本点字委员会编《资料所见的点字标记法变通》(日本点字委员会) 若山滋《游荡的空间 中村游廓的风雅与摩登》(ina股份有限公司) 旧摩根宅之书编辑部《旧摩根宅是这样保留下来》(旧摩根宅保护会) 中岛河太郎/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编《侦探小说辞典瞽(讲谈社文库) 福井健太《本格悬疑监赏术》(东京创元社) 八木福次郎《古本便利帖》(东京堂出版)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安野光雅《旅行绘本》(福音馆书店) ※本书中出现之江户川乱步作品中译名,主要参考「独步文化」已出版作品之译名。 写完第三集时,我就决定了下一本要写江户川乱步。这样的故事要写成短篇很困难,所以就写长篇吧。而且江户川乱步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带着如此天真的心情开始真正阅读资料,是去年五月的事。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经写到「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我原本以为十二月应该来得及发行。哎,因为我估算入秋时差不多会写完吧。 没想到撰写这篇后记时,已经是一月了……结果这本书成了我到目前为止花最多时间才完成的作品。 「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我相信有不少日本人对于乱步都有同样想法。小学时热衷阅读《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的人更是如此吧。他对于我来说,也是从小就熟悉、让人有些怀念的作家。岂料调查工作一开始,就遇上一堆我第一次知道的有趣小故事,因而渐渐对于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对我来说写这本书的过程是难以忘怀的愉快时光,如果没有截稿日的话。 总之,这本书能够在冬天出版,我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只能祈祷读者们也能够觉得这一集很有趣了。 《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第一集出版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故事改编成电视剧、海外版发行等好消息不断传来,大幅改变了我的生活。话虽如此,在这份工作上我必须做的事情还是一样。事先调查、拟定架构、写作、修改——都是些琐碎而索然无味的工作。 尽管如此,我仍旧很感谢自己在这个未来难以预料的时代里,能够靠这份工作蝴口。今后也将脚踏实地的完成每项工作。 这次的作品也得到许多人的帮助。特别感谢立教大学江户川乱步纪念大众文化研究中心的各位、八木书店的工作人员、保险箱和钥匙博物馆的各位,由衷感谢您们提供我宝贵的意见。 这个故事也差不多进入后半段了。如果各位能够继续阅读到最后,将是本人最大的幸福。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文库) 《江户川乱步全集》(桃源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por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 《日本侦探小说全集2:江户川乱步集》(创元推理文库) 江户川乱步《怪人二十面相》(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少年侦探圃》(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妖怪博士》(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大金块》(大日本雄辩会讲谈杜) 江户川乱步《创作侦探小说集第一卷:心理测验》(春阳堂) 江户川乱步等《江川兰子》(博文馆) 江户川乱步《贴杂年谱》(讲谈社) 侦探嗜好协会编《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复刻版》(春阳堂) 《新青年复刻版》(书之友社) 纪田顺一郎《乱步旁徨 为什么能够继续读下去?》(春风社) 溃田雄介编《子不语的梦 江户川乱步小酒井不木 往复书简集》(乱步开仓委员会) 平井隆太郎《乱步的轨迹:从父亲的贴杂帖开始》(东京创元社) 平井隆太郎《尘世的乱步:对于父亲江户川乱步的回忆》(河出书房新社) 平井隆太郎监修,新保博久编《江户川乱步专辑》(河出书房新社) 刷册太阳《乱步的时代:昭和情色·诡异·无常识》(平凡社) 刷册太阳《侦探,诡异的摩登风格》(平凡社) 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编《大乱步展目录》(神奈川文学振兴会)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着《幻影之藏——江户川乱步侦探小说藏书目录钐(东京书籍)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乱步文献资料书》(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执笔年谱》(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着书目录》(名张市立图书馆) 中岛河太郎《江户川乱步——评论与研究》(讲谈社) 小松史生子《乱步与名古屋》(风媒社) 黄金骷髅会《少年侦探团读本》(情报中心出版局) 堀江秋子编《江户川乱步与少年侦探团》(河出书房新社) 串间努《少年侦探手册 完全复刻版》(光文社文库) 横沟正史《侦探小说五十年》(讲谈社on demand) 横沟正史《本阵杀人事件》(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编《横沟正史读本》(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回想的江户川乱步》(metarogu) 小林信彦《冬之神话》(讲谈社) 日本点字委员会编《资料所见的点字标记法变通》(日本点字委员会) 若山滋《游荡的空间 中村游廓的风雅与摩登》(ina股份有限公司) 旧摩根宅之书编辑部《旧摩根宅是这样保留下来》(旧摩根宅保护会) 中岛河太郎/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编《侦探小说辞典瞽(讲谈社文库) 福井健太《本格悬疑监赏术》(东京创元社) 八木福次郎《古本便利帖》(东京堂出版)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安野光雅《旅行绘本》(福音馆书店) ※本书中出现之江户川乱步作品中译名,主要参考「独步文化」已出版作品之译名。 写完第三集时,我就决定了下一本要写江户川乱步。这样的故事要写成短篇很困难,所以就写长篇吧。而且江户川乱步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带着如此天真的心情开始真正阅读资料,是去年五月的事。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经写到「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我原本以为十二月应该来得及发行。哎,因为我估算入秋时差不多会写完吧。 没想到撰写这篇后记时,已经是一月了……结果这本书成了我到目前为止花最多时间才完成的作品。 「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我相信有不少日本人对于乱步都有同样想法。小学时热衷阅读《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的人更是如此吧。他对于我来说,也是从小就熟悉、让人有些怀念的作家。岂料调查工作一开始,就遇上一堆我第一次知道的有趣小故事,因而渐渐对于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对我来说写这本书的过程是难以忘怀的愉快时光,如果没有截稿日的话。 总之,这本书能够在冬天出版,我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只能祈祷读者们也能够觉得这一集很有趣了。 《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第一集出版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故事改编成电视剧、海外版发行等好消息不断传来,大幅改变了我的生活。话虽如此,在这份工作上我必须做的事情还是一样。事先调查、拟定架构、写作、修改——都是些琐碎而索然无味的工作。 尽管如此,我仍旧很感谢自己在这个未来难以预料的时代里,能够靠这份工作蝴口。今后也将脚踏实地的完成每项工作。 这次的作品也得到许多人的帮助。特别感谢立教大学江户川乱步纪念大众文化研究中心的各位、八木书店的工作人员、保险箱和钥匙博物馆的各位,由衷感谢您们提供我宝贵的意见。 这个故事也差不多进入后半段了。如果各位能够继续阅读到最后,将是本人最大的幸福。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文库) 《江户川乱步全集》(桃源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por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 《日本侦探小说全集2:江户川乱步集》(创元推理文库) 江户川乱步《怪人二十面相》(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少年侦探圃》(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妖怪博士》(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大金块》(大日本雄辩会讲谈杜) 江户川乱步《创作侦探小说集第一卷:心理测验》(春阳堂) 江户川乱步等《江川兰子》(博文馆) 江户川乱步《贴杂年谱》(讲谈社) 侦探嗜好协会编《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复刻版》(春阳堂) 《新青年复刻版》(书之友社) 纪田顺一郎《乱步旁徨 为什么能够继续读下去?》(春风社) 溃田雄介编《子不语的梦 江户川乱步小酒井不木 往复书简集》(乱步开仓委员会) 平井隆太郎《乱步的轨迹:从父亲的贴杂帖开始》(东京创元社) 平井隆太郎《尘世的乱步:对于父亲江户川乱步的回忆》(河出书房新社) 平井隆太郎监修,新保博久编《江户川乱步专辑》(河出书房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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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我相信有不少日本人对于乱步都有同样想法。小学时热衷阅读《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的人更是如此吧。他对于我来说,也是从小就熟悉、让人有些怀念的作家。岂料调查工作一开始,就遇上一堆我第一次知道的有趣小故事,因而渐渐对于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对我来说写这本书的过程是难以忘怀的愉快时光,如果没有截稿日的话。 总之,这本书能够在冬天出版,我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只能祈祷读者们也能够觉得这一集很有趣了。 《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第一集出版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故事改编成电视剧、海外版发行等好消息不断传来,大幅改变了我的生活。话虽如此,在这份工作上我必须做的事情还是一样。事先调查、拟定架构、写作、修改——都是些琐碎而索然无味的工作。 尽管如此,我仍旧很感谢自己在这个未来难以预料的时代里,能够靠这份工作蝴口。今后也将脚踏实地的完成每项工作。 这次的作品也得到许多人的帮助。特别感谢立教大学江户川乱步纪念大众文化研究中心的各位、八木书店的工作人员、保险箱和钥匙博物馆的各位,由衷感谢您们提供我宝贵的意见。 这个故事也差不多进入后半段了。如果各位能够继续阅读到最后,将是本人最大的幸福。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文库) 《江户川乱步全集》(桃源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por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 《日本侦探小说全集2:江户川乱步集》(创元推理文库) 江户川乱步《怪人二十面相》(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少年侦探圃》(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妖怪博士》(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大金块》(大日本雄辩会讲谈杜) 江户川乱步《创作侦探小说集第一卷:心理测验》(春阳堂) 江户川乱步等《江川兰子》(博文馆) 江户川乱步《贴杂年谱》(讲谈社) 侦探嗜好协会编《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复刻版》(春阳堂) 《新青年复刻版》(书之友社) 纪田顺一郎《乱步旁徨 为什么能够继续读下去?》(春风社) 溃田雄介编《子不语的梦 江户川乱步小酒井不木 往复书简集》(乱步开仓委员会) 平井隆太郎《乱步的轨迹:从父亲的贴杂帖开始》(东京创元社) 平井隆太郎《尘世的乱步:对于父亲江户川乱步的回忆》(河出书房新社) 平井隆太郎监修,新保博久编《江户川乱步专辑》(河出书房新社) 刷册太阳《乱步的时代:昭和情色·诡异·无常识》(平凡社) 刷册太阳《侦探,诡异的摩登风格》(平凡社) 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编《大乱步展目录》(神奈川文学振兴会)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着《幻影之藏——江户川乱步侦探小说藏书目录钐(东京书籍)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乱步文献资料书》(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执笔年谱》(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着书目录》(名张市立图书馆) 中岛河太郎《江户川乱步——评论与研究》(讲谈社) 小松史生子《乱步与名古屋》(风媒社) 黄金骷髅会《少年侦探团读本》(情报中心出版局) 堀江秋子编《江户川乱步与少年侦探团》(河出书房新社) 串间努《少年侦探手册 完全复刻版》(光文社文库) 横沟正史《侦探小说五十年》(讲谈社on demand) 横沟正史《本阵杀人事件》(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编《横沟正史读本》(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回想的江户川乱步》(metarogu) 小林信彦《冬之神话》(讲谈社) 日本点字委员会编《资料所见的点字标记法变通》(日本点字委员会) 若山滋《游荡的空间 中村游廓的风雅与摩登》(ina股份有限公司) 旧摩根宅之书编辑部《旧摩根宅是这样保留下来》(旧摩根宅保护会) 中岛河太郎/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编《侦探小说辞典瞽(讲谈社文库) 福井健太《本格悬疑监赏术》(东京创元社) 八木福次郎《古本便利帖》(东京堂出版)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安野光雅《旅行绘本》(福音馆书店) ※本书中出现之江户川乱步作品中译名,主要参考「独步文化」已出版作品之译名。 写完第三集时,我就决定了下一本要写江户川乱步。这样的故事要写成短篇很困难,所以就写长篇吧。而且江户川乱步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带着如此天真的心情开始真正阅读资料,是去年五月的事。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经写到「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我原本以为十二月应该来得及发行。哎,因为我估算入秋时差不多会写完吧。 没想到撰写这篇后记时,已经是一月了……结果这本书成了我到目前为止花最多时间才完成的作品。 「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我相信有不少日本人对于乱步都有同样想法。小学时热衷阅读《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的人更是如此吧。他对于我来说,也是从小就熟悉、让人有些怀念的作家。岂料调查工作一开始,就遇上一堆我第一次知道的有趣小故事,因而渐渐对于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对我来说写这本书的过程是难以忘怀的愉快时光,如果没有截稿日的话。 总之,这本书能够在冬天出版,我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只能祈祷读者们也能够觉得这一集很有趣了。 《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第一集出版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故事改编成电视剧、海外版发行等好消息不断传来,大幅改变了我的生活。话虽如此,在这份工作上我必须做的事情还是一样。事先调查、拟定架构、写作、修改——都是些琐碎而索然无味的工作。 尽管如此,我仍旧很感谢自己在这个未来难以预料的时代里,能够靠这份工作蝴口。今后也将脚踏实地的完成每项工作。 这次的作品也得到许多人的帮助。特别感谢立教大学江户川乱步纪念大众文化研究中心的各位、八木书店的工作人员、保险箱和钥匙博物馆的各位,由衷感谢您们提供我宝贵的意见。 这个故事也差不多进入后半段了。如果各位能够继续阅读到最后,将是本人最大的幸福。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文库) 《江户川乱步全集》(桃源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por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 《日本侦探小说全集2:江户川乱步集》(创元推理文库) 江户川乱步《怪人二十面相》(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少年侦探圃》(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妖怪博士》(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大金块》(大日本雄辩会讲谈杜) 江户川乱步《创作侦探小说集第一卷:心理测验》(春阳堂) 江户川乱步等《江川兰子》(博文馆) 江户川乱步《贴杂年谱》(讲谈社) 侦探嗜好协会编《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复刻版》(春阳堂) 《新青年复刻版》(书之友社) 纪田顺一郎《乱步旁徨 为什么能够继续读下去?》(春风社) 溃田雄介编《子不语的梦 江户川乱步小酒井不木 往复书简集》(乱步开仓委员会) 平井隆太郎《乱步的轨迹:从父亲的贴杂帖开始》(东京创元社) 平井隆太郎《尘世的乱步:对于父亲江户川乱步的回忆》(河出书房新社) 平井隆太郎监修,新保博久编《江户川乱步专辑》(河出书房新社) 刷册太阳《乱步的时代:昭和情色·诡异·无常识》(平凡社) 刷册太阳《侦探,诡异的摩登风格》(平凡社) 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编《大乱步展目录》(神奈川文学振兴会)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着《幻影之藏——江户川乱步侦探小说藏书目录钐(东京书籍)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乱步文献资料书》(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执笔年谱》(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着书目录》(名张市立图书馆) 中岛河太郎《江户川乱步——评论与研究》(讲谈社) 小松史生子《乱步与名古屋》(风媒社) 黄金骷髅会《少年侦探团读本》(情报中心出版局) 堀江秋子编《江户川乱步与少年侦探团》(河出书房新社) 串间努《少年侦探手册 完全复刻版》(光文社文库) 横沟正史《侦探小说五十年》(讲谈社on demand) 横沟正史《本阵杀人事件》(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编《横沟正史读本》(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回想的江户川乱步》(metarogu) 小林信彦《冬之神话》(讲谈社) 日本点字委员会编《资料所见的点字标记法变通》(日本点字委员会) 若山滋《游荡的空间 中村游廓的风雅与摩登》(ina股份有限公司) 旧摩根宅之书编辑部《旧摩根宅是这样保留下来》(旧摩根宅保护会) 中岛河太郎/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编《侦探小说辞典瞽(讲谈社文库) 福井健太《本格悬疑监赏术》(东京创元社) 八木福次郎《古本便利帖》(东京堂出版)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安野光雅《旅行绘本》(福音馆书店) ※本书中出现之江户川乱步作品中译名,主要参考「独步文化」已出版作品之译名。 写完第三集时,我就决定了下一本要写江户川乱步。这样的故事要写成短篇很困难,所以就写长篇吧。而且江户川乱步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带着如此天真的心情开始真正阅读资料,是去年五月的事。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经写到「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我原本以为十二月应该来得及发行。哎,因为我估算入秋时差不多会写完吧。 没想到撰写这篇后记时,已经是一月了……结果这本书成了我到目前为止花最多时间才完成的作品。 「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我相信有不少日本人对于乱步都有同样想法。小学时热衷阅读《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的人更是如此吧。他对于我来说,也是从小就熟悉、让人有些怀念的作家。岂料调查工作一开始,就遇上一堆我第一次知道的有趣小故事,因而渐渐对于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对我来说写这本书的过程是难以忘怀的愉快时光,如果没有截稿日的话。 总之,这本书能够在冬天出版,我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只能祈祷读者们也能够觉得这一集很有趣了。 《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第一集出版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故事改编成电视剧、海外版发行等好消息不断传来,大幅改变了我的生活。话虽如此,在这份工作上我必须做的事情还是一样。事先调查、拟定架构、写作、修改——都是些琐碎而索然无味的工作。 尽管如此,我仍旧很感谢自己在这个未来难以预料的时代里,能够靠这份工作蝴口。今后也将脚踏实地的完成每项工作。 这次的作品也得到许多人的帮助。特别感谢立教大学江户川乱步纪念大众文化研究中心的各位、八木书店的工作人员、保险箱和钥匙博物馆的各位,由衷感谢您们提供我宝贵的意见。 这个故事也差不多进入后半段了。如果各位能够继续阅读到最后,将是本人最大的幸福。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文库) 《江户川乱步全集》(桃源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por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 《日本侦探小说全集2:江户川乱步集》(创元推理文库) 江户川乱步《怪人二十面相》(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少年侦探圃》(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妖怪博士》(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大金块》(大日本雄辩会讲谈杜) 江户川乱步《创作侦探小说集第一卷:心理测验》(春阳堂) 江户川乱步等《江川兰子》(博文馆) 江户川乱步《贴杂年谱》(讲谈社) 侦探嗜好协会编《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复刻版》(春阳堂) 《新青年复刻版》(书之友社) 纪田顺一郎《乱步旁徨 为什么能够继续读下去?》(春风社) 溃田雄介编《子不语的梦 江户川乱步小酒井不木 往复书简集》(乱步开仓委员会) 平井隆太郎《乱步的轨迹:从父亲的贴杂帖开始》(东京创元社) 平井隆太郎《尘世的乱步:对于父亲江户川乱步的回忆》(河出书房新社) 平井隆太郎监修,新保博久编《江户川乱步专辑》(河出书房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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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册太阳《乱步的时代:昭和情色·诡异·无常识》(平凡社) 刷册太阳《侦探,诡异的摩登风格》(平凡社) 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编《大乱步展目录》(神奈川文学振兴会)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着《幻影之藏——江户川乱步侦探小说藏书目录钐(东京书籍)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乱步文献资料书》(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执笔年谱》(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着书目录》(名张市立图书馆) 中岛河太郎《江户川乱步——评论与研究》(讲谈社) 小松史生子《乱步与名古屋》(风媒社) 黄金骷髅会《少年侦探团读本》(情报中心出版局) 堀江秋子编《江户川乱步与少年侦探团》(河出书房新社) 串间努《少年侦探手册 完全复刻版》(光文社文库) 横沟正史《侦探小说五十年》(讲谈社on demand) 横沟正史《本阵杀人事件》(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编《横沟正史读本》(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回想的江户川乱步》(metarogu) 小林信彦《冬之神话》(讲谈社) 日本点字委员会编《资料所见的点字标记法变通》(日本点字委员会) 若山滋《游荡的空间 中村游廓的风雅与摩登》(ina股份有限公司) 旧摩根宅之书编辑部《旧摩根宅是这样保留下来》(旧摩根宅保护会) 中岛河太郎/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编《侦探小说辞典瞽(讲谈社文库) 福井健太《本格悬疑监赏术》(东京创元社) 八木福次郎《古本便利帖》(东京堂出版)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安野光雅《旅行绘本》(福音馆书店) ※本书中出现之江户川乱步作品中译名,主要参考「独步文化」已出版作品之译名。 写完第三集时,我就决定了下一本要写江户川乱步。这样的故事要写成短篇很困难,所以就写长篇吧。而且江户川乱步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带着如此天真的心情开始真正阅读资料,是去年五月的事。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经写到「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我原本以为十二月应该来得及发行。哎,因为我估算入秋时差不多会写完吧。 没想到撰写这篇后记时,已经是一月了……结果这本书成了我到目前为止花最多时间才完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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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册太阳《乱步的时代:昭和情色·诡异·无常识》(平凡社) 刷册太阳《侦探,诡异的摩登风格》(平凡社) 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编《大乱步展目录》(神奈川文学振兴会)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着《幻影之藏——江户川乱步侦探小说藏书目录钐(东京书籍)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乱步文献资料书》(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执笔年谱》(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着书目录》(名张市立图书馆) 中岛河太郎《江户川乱步——评论与研究》(讲谈社) 小松史生子《乱步与名古屋》(风媒社) 黄金骷髅会《少年侦探团读本》(情报中心出版局) 堀江秋子编《江户川乱步与少年侦探团》(河出书房新社) 串间努《少年侦探手册 完全复刻版》(光文社文库) 横沟正史《侦探小说五十年》(讲谈社on demand) 横沟正史《本阵杀人事件》(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编《横沟正史读本》(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回想的江户川乱步》(metarogu) 小林信彦《冬之神话》(讲谈社) 日本点字委员会编《资料所见的点字标记法变通》(日本点字委员会) 若山滋《游荡的空间 中村游廓的风雅与摩登》(ina股份有限公司) 旧摩根宅之书编辑部《旧摩根宅是这样保留下来》(旧摩根宅保护会) 中岛河太郎/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编《侦探小说辞典瞽(讲谈社文库) 福井健太《本格悬疑监赏术》(东京创元社) 八木福次郎《古本便利帖》(东京堂出版)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安野光雅《旅行绘本》(福音馆书店) ※本书中出现之江户川乱步作品中译名,主要参考「独步文化」已出版作品之译名。 序章 理查德·布劳提根(richard brautigan)《爱的去向》(新潮文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工作没做完,于是公休日也必须到店里继续工作。 我蹲在两侧被书柜包夹的走道上,用绳子捆绑从书柜上拿下的旧书。绑好后拿进主屋里的仓库,再将前天采购的旧书摆上空出来的书柜空位。 这里是座落在北鎌仓车站旁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店名可知这是一家贩卖旧书的书店。平日早上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后,店门前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当电车通过横须贺线的铁路后,能够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我们店里发出来的物品轻微碰撞声了。 捆绑旧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转头看向店内。柜台后侧,一位长发女子正在替堆积如山的旧书标上价格。 她确认着书的状态和版权页,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决定。年纪才二十五岁左右,和我相去不远,却像是已经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了。 她今天将头发扎在脖子后侧,马尾顺着穿着白衬衫的右肩往前流泻而下,亮泽的发尾停在她丰满的胸部上。眼镜镜片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看来闪闪发光。 她没有戴耳环,但似乎很介意露在头发外头的左耳,拿起下一本书时,就会用食指摸耳朵。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每个来到店里的男性顾客,在接过她递交的商品或零钱时,总会看她看得出神。这情况我碰过好几次,只要她站收银台,就会有客人与她闲话家常,而且不只一、两位。 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男性顾客的反应。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稍微转开视线,以含糊的笑容带过。 上个月我向她表白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结果我只得淌着汗水拚命解释,告诉她我在这家店里初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哪个部分吸引,而现在这些感觉又有多么无可取代。 那一天,她专注看着书。我不否认自己是被她的美丽夺去了目光,但是更打动我心的是她手拿着旧书翻页时的愉快表情。她吹着口哨,大概是不自觉的。走调又沙哑的口哨声,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她此刻也正在一边替旧书标价,一边吹着口哨。在最后一本书上写下数字后,她突然抬起头带着笑容说: 「写完了。」 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瞧吧。我佯装平静地走进柜台,假装确认书背。 「……在闪耀的季节。」 突然听见低沉的呢喃,我吓了一跳。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 她的视线不是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更远的地方,比摆在走道上的老旧铁制招牌更远,视线就落在柔和日光洒落的玻璃门外。电车月台的另一头可见群山,新绿覆盖的樱花树已经完全融入其他的绿意当中。 「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这是一首以五月为背景的诗,其中的一小段。她曾说过喜欢这首诗。我前几天才看到收录这首诗的初版书,我瞥了月历一眼。 今天还是五月。五月三十一日。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吟出这首诗吧。 这个五月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店内通往主屋的那扇门紧闭着,现在主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虽然现在仍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打算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她彷佛感觉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双眼聚焦在我脸上。 「呃……」 我率先开口,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关于上个月那件事,能够告诉我答案吗?」 所谓的答案就是对于表白的回应。她说过五月时会明白地回答我,而今天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话地等待了将近两个月,也是因为我了解她有她的苦衷,她不会无缘无故拖延不回答。如果她当真打算拖延的话,一开始就会好好拒绝我了。 「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她深深一鞠躬。 「我也打算等今天下班后告诉你答案。」 既然这样我们等一下再说吧——我并没有这么想。况且我已经开口了,再说下班后,其他人恐怕也回到了主屋。我希望在与她初次邂逅的这家店里,趁着两人独处时听到答案。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时,我很高兴。」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娓娓道来。 「但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目前为止,我不曾想过要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情,我更喜欢生活在其他人的文字化为的言语之中。」 她的纤纤手指滑过标完价格的文库本封面。那本书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注1),新潮文库出版。她是个非比寻常的旧书狂,不只收集而已,她贪婪地阅读过每一本书,吸收成为自己的知识,并为此感到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也一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书本打转。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想要读懂她的意图。她是愿意跟我交往或是打算拒绝?两者都有可能。我挺直不动,屏息以待。 她究竟打算如何回答呢? 「我、和你……」 注1:此为日版书名《爱のゆくえ》,原书名为《the abortion: an historical romance 1966》 (堕胎:1966年浪漫史)。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工作没做完,于是公休日也必须到店里继续工作。 我蹲在两侧被书柜包夹的走道上,用绳子捆绑从书柜上拿下的旧书。绑好后拿进主屋里的仓库,再将前天采购的旧书摆上空出来的书柜空位。 这里是座落在北鎌仓车站旁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店名可知这是一家贩卖旧书的书店。平日早上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后,店门前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当电车通过横须贺线的铁路后,能够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我们店里发出来的物品轻微碰撞声了。 捆绑旧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转头看向店内。柜台后侧,一位长发女子正在替堆积如山的旧书标上价格。 她确认着书的状态和版权页,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决定。年纪才二十五岁左右,和我相去不远,却像是已经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了。 她今天将头发扎在脖子后侧,马尾顺着穿着白衬衫的右肩往前流泻而下,亮泽的发尾停在她丰满的胸部上。眼镜镜片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看来闪闪发光。 她没有戴耳环,但似乎很介意露在头发外头的左耳,拿起下一本书时,就会用食指摸耳朵。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每个来到店里的男性顾客,在接过她递交的商品或零钱时,总会看她看得出神。这情况我碰过好几次,只要她站收银台,就会有客人与她闲话家常,而且不只一、两位。 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男性顾客的反应。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稍微转开视线,以含糊的笑容带过。 上个月我向她表白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结果我只得淌着汗水拚命解释,告诉她我在这家店里初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哪个部分吸引,而现在这些感觉又有多么无可取代。 那一天,她专注看着书。我不否认自己是被她的美丽夺去了目光,但是更打动我心的是她手拿着旧书翻页时的愉快表情。她吹着口哨,大概是不自觉的。走调又沙哑的口哨声,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她此刻也正在一边替旧书标价,一边吹着口哨。在最后一本书上写下数字后,她突然抬起头带着笑容说: 「写完了。」 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瞧吧。我佯装平静地走进柜台,假装确认书背。 「……在闪耀的季节。」 突然听见低沉的呢喃,我吓了一跳。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 她的视线不是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更远的地方,比摆在走道上的老旧铁制招牌更远,视线就落在柔和日光洒落的玻璃门外。电车月台的另一头可见群山,新绿覆盖的樱花树已经完全融入其他的绿意当中。 「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这是一首以五月为背景的诗,其中的一小段。她曾说过喜欢这首诗。我前几天才看到收录这首诗的初版书,我瞥了月历一眼。 今天还是五月。五月三十一日。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吟出这首诗吧。 这个五月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店内通往主屋的那扇门紧闭着,现在主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虽然现在仍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打算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她彷佛感觉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双眼聚焦在我脸上。 「呃……」 我率先开口,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关于上个月那件事,能够告诉我答案吗?」 所谓的答案就是对于表白的回应。她说过五月时会明白地回答我,而今天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话地等待了将近两个月,也是因为我了解她有她的苦衷,她不会无缘无故拖延不回答。如果她当真打算拖延的话,一开始就会好好拒绝我了。 「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她深深一鞠躬。 「我也打算等今天下班后告诉你答案。」 既然这样我们等一下再说吧——我并没有这么想。况且我已经开口了,再说下班后,其他人恐怕也回到了主屋。我希望在与她初次邂逅的这家店里,趁着两人独处时听到答案。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时,我很高兴。」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娓娓道来。 「但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目前为止,我不曾想过要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情,我更喜欢生活在其他人的文字化为的言语之中。」 她的纤纤手指滑过标完价格的文库本封面。那本书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注1),新潮文库出版。她是个非比寻常的旧书狂,不只收集而已,她贪婪地阅读过每一本书,吸收成为自己的知识,并为此感到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也一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书本打转。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想要读懂她的意图。她是愿意跟我交往或是打算拒绝?两者都有可能。我挺直不动,屏息以待。 她究竟打算如何回答呢? 「我、和你……」 注1:此为日版书名《爱のゆくえ》,原书名为《the abortion: an historical romance 1966》 (堕胎:1966年浪漫史)。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工作没做完,于是公休日也必须到店里继续工作。 我蹲在两侧被书柜包夹的走道上,用绳子捆绑从书柜上拿下的旧书。绑好后拿进主屋里的仓库,再将前天采购的旧书摆上空出来的书柜空位。 这里是座落在北鎌仓车站旁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店名可知这是一家贩卖旧书的书店。平日早上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后,店门前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当电车通过横须贺线的铁路后,能够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我们店里发出来的物品轻微碰撞声了。 捆绑旧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转头看向店内。柜台后侧,一位长发女子正在替堆积如山的旧书标上价格。 她确认着书的状态和版权页,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决定。年纪才二十五岁左右,和我相去不远,却像是已经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了。 她今天将头发扎在脖子后侧,马尾顺着穿着白衬衫的右肩往前流泻而下,亮泽的发尾停在她丰满的胸部上。眼镜镜片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看来闪闪发光。 她没有戴耳环,但似乎很介意露在头发外头的左耳,拿起下一本书时,就会用食指摸耳朵。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每个来到店里的男性顾客,在接过她递交的商品或零钱时,总会看她看得出神。这情况我碰过好几次,只要她站收银台,就会有客人与她闲话家常,而且不只一、两位。 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男性顾客的反应。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稍微转开视线,以含糊的笑容带过。 上个月我向她表白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结果我只得淌着汗水拚命解释,告诉她我在这家店里初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哪个部分吸引,而现在这些感觉又有多么无可取代。 那一天,她专注看着书。我不否认自己是被她的美丽夺去了目光,但是更打动我心的是她手拿着旧书翻页时的愉快表情。她吹着口哨,大概是不自觉的。走调又沙哑的口哨声,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她此刻也正在一边替旧书标价,一边吹着口哨。在最后一本书上写下数字后,她突然抬起头带着笑容说: 「写完了。」 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瞧吧。我佯装平静地走进柜台,假装确认书背。 「……在闪耀的季节。」 突然听见低沉的呢喃,我吓了一跳。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 她的视线不是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更远的地方,比摆在走道上的老旧铁制招牌更远,视线就落在柔和日光洒落的玻璃门外。电车月台的另一头可见群山,新绿覆盖的樱花树已经完全融入其他的绿意当中。 「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这是一首以五月为背景的诗,其中的一小段。她曾说过喜欢这首诗。我前几天才看到收录这首诗的初版书,我瞥了月历一眼。 今天还是五月。五月三十一日。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吟出这首诗吧。 这个五月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店内通往主屋的那扇门紧闭着,现在主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虽然现在仍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打算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她彷佛感觉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双眼聚焦在我脸上。 「呃……」 我率先开口,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关于上个月那件事,能够告诉我答案吗?」 所谓的答案就是对于表白的回应。她说过五月时会明白地回答我,而今天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话地等待了将近两个月,也是因为我了解她有她的苦衷,她不会无缘无故拖延不回答。如果她当真打算拖延的话,一开始就会好好拒绝我了。 「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她深深一鞠躬。 「我也打算等今天下班后告诉你答案。」 既然这样我们等一下再说吧——我并没有这么想。况且我已经开口了,再说下班后,其他人恐怕也回到了主屋。我希望在与她初次邂逅的这家店里,趁着两人独处时听到答案。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时,我很高兴。」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娓娓道来。 「但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目前为止,我不曾想过要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情,我更喜欢生活在其他人的文字化为的言语之中。」 她的纤纤手指滑过标完价格的文库本封面。那本书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注1),新潮文库出版。她是个非比寻常的旧书狂,不只收集而已,她贪婪地阅读过每一本书,吸收成为自己的知识,并为此感到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也一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书本打转。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想要读懂她的意图。她是愿意跟我交往或是打算拒绝?两者都有可能。我挺直不动,屏息以待。 她究竟打算如何回答呢? 「我、和你……」 注1:此为日版书名《爱のゆくえ》,原书名为《the abortion: an historical romance 1966》 (堕胎:1966年浪漫史)。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工作没做完,于是公休日也必须到店里继续工作。 我蹲在两侧被书柜包夹的走道上,用绳子捆绑从书柜上拿下的旧书。绑好后拿进主屋里的仓库,再将前天采购的旧书摆上空出来的书柜空位。 这里是座落在北鎌仓车站旁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店名可知这是一家贩卖旧书的书店。平日早上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后,店门前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当电车通过横须贺线的铁路后,能够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我们店里发出来的物品轻微碰撞声了。 捆绑旧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转头看向店内。柜台后侧,一位长发女子正在替堆积如山的旧书标上价格。 她确认着书的状态和版权页,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决定。年纪才二十五岁左右,和我相去不远,却像是已经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了。 她今天将头发扎在脖子后侧,马尾顺着穿着白衬衫的右肩往前流泻而下,亮泽的发尾停在她丰满的胸部上。眼镜镜片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看来闪闪发光。 她没有戴耳环,但似乎很介意露在头发外头的左耳,拿起下一本书时,就会用食指摸耳朵。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每个来到店里的男性顾客,在接过她递交的商品或零钱时,总会看她看得出神。这情况我碰过好几次,只要她站收银台,就会有客人与她闲话家常,而且不只一、两位。 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男性顾客的反应。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稍微转开视线,以含糊的笑容带过。 上个月我向她表白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结果我只得淌着汗水拚命解释,告诉她我在这家店里初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哪个部分吸引,而现在这些感觉又有多么无可取代。 那一天,她专注看着书。我不否认自己是被她的美丽夺去了目光,但是更打动我心的是她手拿着旧书翻页时的愉快表情。她吹着口哨,大概是不自觉的。走调又沙哑的口哨声,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她此刻也正在一边替旧书标价,一边吹着口哨。在最后一本书上写下数字后,她突然抬起头带着笑容说: 「写完了。」 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瞧吧。我佯装平静地走进柜台,假装确认书背。 「……在闪耀的季节。」 突然听见低沉的呢喃,我吓了一跳。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 她的视线不是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更远的地方,比摆在走道上的老旧铁制招牌更远,视线就落在柔和日光洒落的玻璃门外。电车月台的另一头可见群山,新绿覆盖的樱花树已经完全融入其他的绿意当中。 「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这是一首以五月为背景的诗,其中的一小段。她曾说过喜欢这首诗。我前几天才看到收录这首诗的初版书,我瞥了月历一眼。 今天还是五月。五月三十一日。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吟出这首诗吧。 这个五月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店内通往主屋的那扇门紧闭着,现在主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虽然现在仍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打算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她彷佛感觉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双眼聚焦在我脸上。 「呃……」 我率先开口,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关于上个月那件事,能够告诉我答案吗?」 所谓的答案就是对于表白的回应。她说过五月时会明白地回答我,而今天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话地等待了将近两个月,也是因为我了解她有她的苦衷,她不会无缘无故拖延不回答。如果她当真打算拖延的话,一开始就会好好拒绝我了。 「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她深深一鞠躬。 「我也打算等今天下班后告诉你答案。」 既然这样我们等一下再说吧——我并没有这么想。况且我已经开口了,再说下班后,其他人恐怕也回到了主屋。我希望在与她初次邂逅的这家店里,趁着两人独处时听到答案。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时,我很高兴。」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娓娓道来。 「但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目前为止,我不曾想过要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情,我更喜欢生活在其他人的文字化为的言语之中。」 她的纤纤手指滑过标完价格的文库本封面。那本书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注1),新潮文库出版。她是个非比寻常的旧书狂,不只收集而已,她贪婪地阅读过每一本书,吸收成为自己的知识,并为此感到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也一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书本打转。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想要读懂她的意图。她是愿意跟我交往或是打算拒绝?两者都有可能。我挺直不动,屏息以待。 她究竟打算如何回答呢? 「我、和你……」 注1:此为日版书名《爱のゆくえ》,原书名为《the abortion: an historical romance 1966》 (堕胎:1966年浪漫史)。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工作没做完,于是公休日也必须到店里继续工作。 我蹲在两侧被书柜包夹的走道上,用绳子捆绑从书柜上拿下的旧书。绑好后拿进主屋里的仓库,再将前天采购的旧书摆上空出来的书柜空位。 这里是座落在北鎌仓车站旁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店名可知这是一家贩卖旧书的书店。平日早上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后,店门前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当电车通过横须贺线的铁路后,能够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我们店里发出来的物品轻微碰撞声了。 捆绑旧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转头看向店内。柜台后侧,一位长发女子正在替堆积如山的旧书标上价格。 她确认着书的状态和版权页,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决定。年纪才二十五岁左右,和我相去不远,却像是已经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了。 她今天将头发扎在脖子后侧,马尾顺着穿着白衬衫的右肩往前流泻而下,亮泽的发尾停在她丰满的胸部上。眼镜镜片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看来闪闪发光。 她没有戴耳环,但似乎很介意露在头发外头的左耳,拿起下一本书时,就会用食指摸耳朵。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每个来到店里的男性顾客,在接过她递交的商品或零钱时,总会看她看得出神。这情况我碰过好几次,只要她站收银台,就会有客人与她闲话家常,而且不只一、两位。 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男性顾客的反应。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稍微转开视线,以含糊的笑容带过。 上个月我向她表白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结果我只得淌着汗水拚命解释,告诉她我在这家店里初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哪个部分吸引,而现在这些感觉又有多么无可取代。 那一天,她专注看着书。我不否认自己是被她的美丽夺去了目光,但是更打动我心的是她手拿着旧书翻页时的愉快表情。她吹着口哨,大概是不自觉的。走调又沙哑的口哨声,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她此刻也正在一边替旧书标价,一边吹着口哨。在最后一本书上写下数字后,她突然抬起头带着笑容说: 「写完了。」 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瞧吧。我佯装平静地走进柜台,假装确认书背。 「……在闪耀的季节。」 突然听见低沉的呢喃,我吓了一跳。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 她的视线不是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更远的地方,比摆在走道上的老旧铁制招牌更远,视线就落在柔和日光洒落的玻璃门外。电车月台的另一头可见群山,新绿覆盖的樱花树已经完全融入其他的绿意当中。 「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这是一首以五月为背景的诗,其中的一小段。她曾说过喜欢这首诗。我前几天才看到收录这首诗的初版书,我瞥了月历一眼。 今天还是五月。五月三十一日。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吟出这首诗吧。 这个五月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店内通往主屋的那扇门紧闭着,现在主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虽然现在仍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打算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她彷佛感觉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双眼聚焦在我脸上。 「呃……」 我率先开口,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关于上个月那件事,能够告诉我答案吗?」 所谓的答案就是对于表白的回应。她说过五月时会明白地回答我,而今天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话地等待了将近两个月,也是因为我了解她有她的苦衷,她不会无缘无故拖延不回答。如果她当真打算拖延的话,一开始就会好好拒绝我了。 「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她深深一鞠躬。 「我也打算等今天下班后告诉你答案。」 既然这样我们等一下再说吧——我并没有这么想。况且我已经开口了,再说下班后,其他人恐怕也回到了主屋。我希望在与她初次邂逅的这家店里,趁着两人独处时听到答案。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时,我很高兴。」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娓娓道来。 「但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目前为止,我不曾想过要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情,我更喜欢生活在其他人的文字化为的言语之中。」 她的纤纤手指滑过标完价格的文库本封面。那本书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注1),新潮文库出版。她是个非比寻常的旧书狂,不只收集而已,她贪婪地阅读过每一本书,吸收成为自己的知识,并为此感到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也一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书本打转。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想要读懂她的意图。她是愿意跟我交往或是打算拒绝?两者都有可能。我挺直不动,屏息以待。 她究竟打算如何回答呢? 「我、和你……」 注1:此为日版书名《爱のゆくえ》,原书名为《the abortion: an historical romance 1966》 (堕胎:1966年浪漫史)。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工作没做完,于是公休日也必须到店里继续工作。 我蹲在两侧被书柜包夹的走道上,用绳子捆绑从书柜上拿下的旧书。绑好后拿进主屋里的仓库,再将前天采购的旧书摆上空出来的书柜空位。 这里是座落在北鎌仓车站旁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店名可知这是一家贩卖旧书的书店。平日早上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后,店门前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当电车通过横须贺线的铁路后,能够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我们店里发出来的物品轻微碰撞声了。 捆绑旧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转头看向店内。柜台后侧,一位长发女子正在替堆积如山的旧书标上价格。 她确认着书的状态和版权页,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决定。年纪才二十五岁左右,和我相去不远,却像是已经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了。 她今天将头发扎在脖子后侧,马尾顺着穿着白衬衫的右肩往前流泻而下,亮泽的发尾停在她丰满的胸部上。眼镜镜片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看来闪闪发光。 她没有戴耳环,但似乎很介意露在头发外头的左耳,拿起下一本书时,就会用食指摸耳朵。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每个来到店里的男性顾客,在接过她递交的商品或零钱时,总会看她看得出神。这情况我碰过好几次,只要她站收银台,就会有客人与她闲话家常,而且不只一、两位。 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男性顾客的反应。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稍微转开视线,以含糊的笑容带过。 上个月我向她表白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结果我只得淌着汗水拚命解释,告诉她我在这家店里初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哪个部分吸引,而现在这些感觉又有多么无可取代。 那一天,她专注看着书。我不否认自己是被她的美丽夺去了目光,但是更打动我心的是她手拿着旧书翻页时的愉快表情。她吹着口哨,大概是不自觉的。走调又沙哑的口哨声,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她此刻也正在一边替旧书标价,一边吹着口哨。在最后一本书上写下数字后,她突然抬起头带着笑容说: 「写完了。」 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瞧吧。我佯装平静地走进柜台,假装确认书背。 「……在闪耀的季节。」 突然听见低沉的呢喃,我吓了一跳。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 她的视线不是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更远的地方,比摆在走道上的老旧铁制招牌更远,视线就落在柔和日光洒落的玻璃门外。电车月台的另一头可见群山,新绿覆盖的樱花树已经完全融入其他的绿意当中。 「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这是一首以五月为背景的诗,其中的一小段。她曾说过喜欢这首诗。我前几天才看到收录这首诗的初版书,我瞥了月历一眼。 今天还是五月。五月三十一日。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吟出这首诗吧。 这个五月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店内通往主屋的那扇门紧闭着,现在主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虽然现在仍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打算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她彷佛感觉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双眼聚焦在我脸上。 「呃……」 我率先开口,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关于上个月那件事,能够告诉我答案吗?」 所谓的答案就是对于表白的回应。她说过五月时会明白地回答我,而今天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话地等待了将近两个月,也是因为我了解她有她的苦衷,她不会无缘无故拖延不回答。如果她当真打算拖延的话,一开始就会好好拒绝我了。 「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她深深一鞠躬。 「我也打算等今天下班后告诉你答案。」 既然这样我们等一下再说吧——我并没有这么想。况且我已经开口了,再说下班后,其他人恐怕也回到了主屋。我希望在与她初次邂逅的这家店里,趁着两人独处时听到答案。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时,我很高兴。」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娓娓道来。 「但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目前为止,我不曾想过要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情,我更喜欢生活在其他人的文字化为的言语之中。」 她的纤纤手指滑过标完价格的文库本封面。那本书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注1),新潮文库出版。她是个非比寻常的旧书狂,不只收集而已,她贪婪地阅读过每一本书,吸收成为自己的知识,并为此感到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也一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书本打转。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想要读懂她的意图。她是愿意跟我交往或是打算拒绝?两者都有可能。我挺直不动,屏息以待。 她究竟打算如何回答呢? 「我、和你……」 注1:此为日版书名《爱のゆくえ》,原书名为《the abortion: an historical romance 1966》 (堕胎:1966年浪漫史)。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工作没做完,于是公休日也必须到店里继续工作。 我蹲在两侧被书柜包夹的走道上,用绳子捆绑从书柜上拿下的旧书。绑好后拿进主屋里的仓库,再将前天采购的旧书摆上空出来的书柜空位。 这里是座落在北鎌仓车站旁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店名可知这是一家贩卖旧书的书店。平日早上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后,店门前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当电车通过横须贺线的铁路后,能够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我们店里发出来的物品轻微碰撞声了。 捆绑旧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转头看向店内。柜台后侧,一位长发女子正在替堆积如山的旧书标上价格。 她确认着书的状态和版权页,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决定。年纪才二十五岁左右,和我相去不远,却像是已经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了。 她今天将头发扎在脖子后侧,马尾顺着穿着白衬衫的右肩往前流泻而下,亮泽的发尾停在她丰满的胸部上。眼镜镜片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看来闪闪发光。 她没有戴耳环,但似乎很介意露在头发外头的左耳,拿起下一本书时,就会用食指摸耳朵。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每个来到店里的男性顾客,在接过她递交的商品或零钱时,总会看她看得出神。这情况我碰过好几次,只要她站收银台,就会有客人与她闲话家常,而且不只一、两位。 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男性顾客的反应。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稍微转开视线,以含糊的笑容带过。 上个月我向她表白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结果我只得淌着汗水拚命解释,告诉她我在这家店里初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哪个部分吸引,而现在这些感觉又有多么无可取代。 那一天,她专注看着书。我不否认自己是被她的美丽夺去了目光,但是更打动我心的是她手拿着旧书翻页时的愉快表情。她吹着口哨,大概是不自觉的。走调又沙哑的口哨声,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她此刻也正在一边替旧书标价,一边吹着口哨。在最后一本书上写下数字后,她突然抬起头带着笑容说: 「写完了。」 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瞧吧。我佯装平静地走进柜台,假装确认书背。 「……在闪耀的季节。」 突然听见低沉的呢喃,我吓了一跳。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 她的视线不是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更远的地方,比摆在走道上的老旧铁制招牌更远,视线就落在柔和日光洒落的玻璃门外。电车月台的另一头可见群山,新绿覆盖的樱花树已经完全融入其他的绿意当中。 「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这是一首以五月为背景的诗,其中的一小段。她曾说过喜欢这首诗。我前几天才看到收录这首诗的初版书,我瞥了月历一眼。 今天还是五月。五月三十一日。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吟出这首诗吧。 这个五月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店内通往主屋的那扇门紧闭着,现在主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虽然现在仍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打算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她彷佛感觉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双眼聚焦在我脸上。 「呃……」 我率先开口,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关于上个月那件事,能够告诉我答案吗?」 所谓的答案就是对于表白的回应。她说过五月时会明白地回答我,而今天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话地等待了将近两个月,也是因为我了解她有她的苦衷,她不会无缘无故拖延不回答。如果她当真打算拖延的话,一开始就会好好拒绝我了。 「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她深深一鞠躬。 「我也打算等今天下班后告诉你答案。」 既然这样我们等一下再说吧——我并没有这么想。况且我已经开口了,再说下班后,其他人恐怕也回到了主屋。我希望在与她初次邂逅的这家店里,趁着两人独处时听到答案。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时,我很高兴。」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娓娓道来。 「但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目前为止,我不曾想过要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情,我更喜欢生活在其他人的文字化为的言语之中。」 她的纤纤手指滑过标完价格的文库本封面。那本书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注1),新潮文库出版。她是个非比寻常的旧书狂,不只收集而已,她贪婪地阅读过每一本书,吸收成为自己的知识,并为此感到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也一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书本打转。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想要读懂她的意图。她是愿意跟我交往或是打算拒绝?两者都有可能。我挺直不动,屏息以待。 她究竟打算如何回答呢? 「我、和你……」 注1:此为日版书名《爱のゆくえ》,原书名为《the abortion: an historical romance 1966》 (堕胎:1966年浪漫史)。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工作没做完,于是公休日也必须到店里继续工作。 我蹲在两侧被书柜包夹的走道上,用绳子捆绑从书柜上拿下的旧书。绑好后拿进主屋里的仓库,再将前天采购的旧书摆上空出来的书柜空位。 这里是座落在北鎌仓车站旁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店名可知这是一家贩卖旧书的书店。平日早上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后,店门前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当电车通过横须贺线的铁路后,能够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我们店里发出来的物品轻微碰撞声了。 捆绑旧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转头看向店内。柜台后侧,一位长发女子正在替堆积如山的旧书标上价格。 她确认着书的状态和版权页,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决定。年纪才二十五岁左右,和我相去不远,却像是已经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了。 她今天将头发扎在脖子后侧,马尾顺着穿着白衬衫的右肩往前流泻而下,亮泽的发尾停在她丰满的胸部上。眼镜镜片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看来闪闪发光。 她没有戴耳环,但似乎很介意露在头发外头的左耳,拿起下一本书时,就会用食指摸耳朵。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每个来到店里的男性顾客,在接过她递交的商品或零钱时,总会看她看得出神。这情况我碰过好几次,只要她站收银台,就会有客人与她闲话家常,而且不只一、两位。 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男性顾客的反应。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稍微转开视线,以含糊的笑容带过。 上个月我向她表白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结果我只得淌着汗水拚命解释,告诉她我在这家店里初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哪个部分吸引,而现在这些感觉又有多么无可取代。 那一天,她专注看着书。我不否认自己是被她的美丽夺去了目光,但是更打动我心的是她手拿着旧书翻页时的愉快表情。她吹着口哨,大概是不自觉的。走调又沙哑的口哨声,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她此刻也正在一边替旧书标价,一边吹着口哨。在最后一本书上写下数字后,她突然抬起头带着笑容说: 「写完了。」 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瞧吧。我佯装平静地走进柜台,假装确认书背。 「……在闪耀的季节。」 突然听见低沉的呢喃,我吓了一跳。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 她的视线不是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更远的地方,比摆在走道上的老旧铁制招牌更远,视线就落在柔和日光洒落的玻璃门外。电车月台的另一头可见群山,新绿覆盖的樱花树已经完全融入其他的绿意当中。 「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这是一首以五月为背景的诗,其中的一小段。她曾说过喜欢这首诗。我前几天才看到收录这首诗的初版书,我瞥了月历一眼。 今天还是五月。五月三十一日。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吟出这首诗吧。 这个五月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店内通往主屋的那扇门紧闭着,现在主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虽然现在仍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打算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她彷佛感觉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双眼聚焦在我脸上。 「呃……」 我率先开口,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关于上个月那件事,能够告诉我答案吗?」 所谓的答案就是对于表白的回应。她说过五月时会明白地回答我,而今天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话地等待了将近两个月,也是因为我了解她有她的苦衷,她不会无缘无故拖延不回答。如果她当真打算拖延的话,一开始就会好好拒绝我了。 「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她深深一鞠躬。 「我也打算等今天下班后告诉你答案。」 既然这样我们等一下再说吧——我并没有这么想。况且我已经开口了,再说下班后,其他人恐怕也回到了主屋。我希望在与她初次邂逅的这家店里,趁着两人独处时听到答案。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时,我很高兴。」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娓娓道来。 「但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目前为止,我不曾想过要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情,我更喜欢生活在其他人的文字化为的言语之中。」 她的纤纤手指滑过标完价格的文库本封面。那本书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注1),新潮文库出版。她是个非比寻常的旧书狂,不只收集而已,她贪婪地阅读过每一本书,吸收成为自己的知识,并为此感到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也一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书本打转。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想要读懂她的意图。她是愿意跟我交往或是打算拒绝?两者都有可能。我挺直不动,屏息以待。 她究竟打算如何回答呢? 「我、和你……」 注1:此为日版书名《爱のゆくえ》,原书名为《the abortion: an historical romance 1966》 (堕胎:1966年浪漫史)。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工作没做完,于是公休日也必须到店里继续工作。 我蹲在两侧被书柜包夹的走道上,用绳子捆绑从书柜上拿下的旧书。绑好后拿进主屋里的仓库,再将前天采购的旧书摆上空出来的书柜空位。 这里是座落在北鎌仓车站旁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店名可知这是一家贩卖旧书的书店。平日早上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后,店门前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当电车通过横须贺线的铁路后,能够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我们店里发出来的物品轻微碰撞声了。 捆绑旧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转头看向店内。柜台后侧,一位长发女子正在替堆积如山的旧书标上价格。 她确认着书的状态和版权页,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决定。年纪才二十五岁左右,和我相去不远,却像是已经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了。 她今天将头发扎在脖子后侧,马尾顺着穿着白衬衫的右肩往前流泻而下,亮泽的发尾停在她丰满的胸部上。眼镜镜片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看来闪闪发光。 她没有戴耳环,但似乎很介意露在头发外头的左耳,拿起下一本书时,就会用食指摸耳朵。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每个来到店里的男性顾客,在接过她递交的商品或零钱时,总会看她看得出神。这情况我碰过好几次,只要她站收银台,就会有客人与她闲话家常,而且不只一、两位。 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男性顾客的反应。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稍微转开视线,以含糊的笑容带过。 上个月我向她表白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结果我只得淌着汗水拚命解释,告诉她我在这家店里初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哪个部分吸引,而现在这些感觉又有多么无可取代。 那一天,她专注看着书。我不否认自己是被她的美丽夺去了目光,但是更打动我心的是她手拿着旧书翻页时的愉快表情。她吹着口哨,大概是不自觉的。走调又沙哑的口哨声,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她此刻也正在一边替旧书标价,一边吹着口哨。在最后一本书上写下数字后,她突然抬起头带着笑容说: 「写完了。」 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瞧吧。我佯装平静地走进柜台,假装确认书背。 「……在闪耀的季节。」 突然听见低沉的呢喃,我吓了一跳。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 她的视线不是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更远的地方,比摆在走道上的老旧铁制招牌更远,视线就落在柔和日光洒落的玻璃门外。电车月台的另一头可见群山,新绿覆盖的樱花树已经完全融入其他的绿意当中。 「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这是一首以五月为背景的诗,其中的一小段。她曾说过喜欢这首诗。我前几天才看到收录这首诗的初版书,我瞥了月历一眼。 今天还是五月。五月三十一日。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吟出这首诗吧。 这个五月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店内通往主屋的那扇门紧闭着,现在主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虽然现在仍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打算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她彷佛感觉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双眼聚焦在我脸上。 「呃……」 我率先开口,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关于上个月那件事,能够告诉我答案吗?」 所谓的答案就是对于表白的回应。她说过五月时会明白地回答我,而今天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话地等待了将近两个月,也是因为我了解她有她的苦衷,她不会无缘无故拖延不回答。如果她当真打算拖延的话,一开始就会好好拒绝我了。 「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她深深一鞠躬。 「我也打算等今天下班后告诉你答案。」 既然这样我们等一下再说吧——我并没有这么想。况且我已经开口了,再说下班后,其他人恐怕也回到了主屋。我希望在与她初次邂逅的这家店里,趁着两人独处时听到答案。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时,我很高兴。」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娓娓道来。 「但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目前为止,我不曾想过要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情,我更喜欢生活在其他人的文字化为的言语之中。」 她的纤纤手指滑过标完价格的文库本封面。那本书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注1),新潮文库出版。她是个非比寻常的旧书狂,不只收集而已,她贪婪地阅读过每一本书,吸收成为自己的知识,并为此感到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也一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书本打转。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想要读懂她的意图。她是愿意跟我交往或是打算拒绝?两者都有可能。我挺直不动,屏息以待。 她究竟打算如何回答呢? 「我、和你……」 注1:此为日版书名《爱のゆくえ》,原书名为《the abortion: an historical romance 1966》 (堕胎:1966年浪漫史)。 第一话 《彷书月刊》(弘隆社·彷徨舍) 1 我站在楼梯底下注视着建筑物外头。雨势变得猛烈。 入口处弥漫着微凉的湿气。以四月来说,今天有点冷。我把头探出屋檐,上风处的天空很明亮,所以也许再过一会儿雨就会停了。 我,五浦大辅来到位在户冢的旧书会馆。 昨天,我打工的北鎌仓旧书店——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了一批与围棋、将棋有关的旧书,可惜那些书不是我们店里经手的领域,因此我开车把书送来工会举办的旧书交换会,准备把书卖给其他旧书店。 「没必要赶着回去吧?反正这种天气也不会有客人上门。」 有人从屋檐底下的吸烟区对我说话。那位戴着金框眼镜的纤瘦男子站在直立式烟灰缸前面,手里拿着香烟。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坚持,他全身的服装总是黑色,只有身前的围裙是红色;应该才二十多快三十岁,但是下颚参差不齐的胡子让他看来年纪更长。 这个人是滝野莲杖,港南台滝野书店的少东,最近刚从父母亲手上继承了书店。他和我一样也是拿旧书来卖,直到刚刚才结束工作。 平常他总是一忙完就会立刻离开,很少见他像这样悠哉地待着。 「筱川一个人顾店不要紧的。」 一听到筱川的名字,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长发女子坐在柜台前的身影。现在她或许正摊开准备当作商品卖掉的旧书,津津有味地阅读着吧。毕竟她打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书虫」,只要没有客人上门,就没有人能够阻止她看书。 她是我的雇主筱川栞子,不过对我来说她不只是我的雇主。尽管我不清楚自己对她而言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还有网拍方面的工作要处理。」 「啊啊,你们收购了一批惊人的乱步收藏对吧?要放上网路卖吗?」 「是的。不过不是全部。」 这个月初,我们收购了一批包括江户川乱步的着作和相关书籍在内的珍贵收藏。我们将抢手的商品摆在网路上贩售,并逐步更新书店网站上的商品目录,可是马上就有顾客下订,因此我们除了必须继续更新之外,也必须赶紧出货。 「那批书的持有者也是因为大地震的关系,决定把书脱手吗?」 「我也不太清楚……大地震似乎的确让书主有了脱手的念头。」 侵袭东日本的大地震发生还不满两个月,听说其他同行这段日子也陆续接到很多收购委托。大概是因为觉得拥有大量藏书在强烈地震发生时很危险吧。只不过我们遇到的情况不太一样。 栞子小姐解开已逝的乱步收藏家留下的谜题,打开装有乱步珍贵亲笔原稿的保险箱,而酬劳就是按照我们开的价格把藏书卖给我们。 栞子小姐除了是旧书店的老板之外,还有另一个身分,她能够善用大量阅读得到的庞大知识,解决旧书相关的谜团——而我则是她的小帮手。不过我和她不同,我不看书,应该说我无法看书,我从小就有这种「体质」,但我并非对看书没兴趣,甚至可说正好相反。 一谈到书话匣子就停不了的她,遇上喜欢听她说这些轶事的我,使得我们的利害关系正好一致。尽管过程中花费的时间大概会让旁人觉得难以置信,不过我们逐渐变得亲密。 「筱川一定很开心吧,她也喜欢乱步。」 滝野只有眼里带着笑意。我也只能沉默装出笑容。 我们的确取得收购资格,不过栞子小姐心中或许五味杂陈吧。因为她错失了亲眼一探保险箱中的乱步亲笔原稿——梦幻作品《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初稿——的机会。那份原稿现在应该和持有者一同旅行到某处去了。 然后,叶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也追着亲笔原稿而去。那位比女儿聪明、拥有丰富旧书知识的人物,也是栞子小姐的天敌。十年前她抛家弃子,直到前阵子都不曾捎来任何消息。 母亲邀请叶子小姐一起去追乱步的亲笔原稿,但却被她以「我和大辅先生还有约会」为由,干脆地拒绝。 我们的确约好要去约会,她也说了自己玩得很开心,但是她真的认为约会比较重要吗?或者那只是用来拒绝母亲的藉口?现在的我无法看穿她的真正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结束约会的回程上,我—— 「对了,听说你约会时向筱川表白了,是真的吗?」 「唔咦?」 冷不防挨上这一记,我不自觉发出奇怪的声音。 「你、你为什么知道?」 栞子小姐告诉他的吗?栞子小姐和他虽是青梅竹马,但我没想到连这么私密的事情也会说。 「我听小琉说的。不过这消息也不是筱川主动爆料,好像是小琉那家伙自己问出来的。她就是喜欢追根究柢。」 这个答案我可以接受。因为小琉是滝野的妹妹,也是栞子小姐的密友。栞子小姐和我约会时穿的服装,就是滝野琉为她搭配的。小琉为了不懂时尚的好友出手相助,既然连这种事情都帮了忙,也不难想像她会仔细打听事后发展。 「前阵子我偶然在大船车站前面遇到文香。」 滝野继续说道。筱川文香是栞子小姐的妹妹。 「她说你们两个都很冷淡,问你们发生什么事也不说,文香她很担心呢。尤其是你的神情比平常更凝重。」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比平常更……」这个形容很多余,不过,我没想到自己的情绪这么好捉摸。 我突然注意到滝野的右手,夹在他指间的香烟已经完全熄灭了。仔细想想,我来到这里时,他的香烟似乎就已经是那个状态。莫非他是因为担心我们、有事情想问,才在这里等我? 「然后呢?结果如何?你被甩了吗?」 滝野的语气很温和,问题却很犀利。 「没有,暂时还没有答案。」 「咦?她还没有回答吗?都已经四月底了?」 滝野一脸惊讶地说。没错,我向她表白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是的。不过,她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老实说明。说真的,我也正好想找人谈谈。 对她说完「请和我交往」之后,栞子小姐陷入沉思的次数增加了。虽然我的确说过「不用今天回答也没关系,你仔细考虑一下」,但她考虑的速度太慢,我开始感到不安。 我受不了这种凌迟持续下去,于是在三天前,我决定告诉她,至少让我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而就在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准备开口时,她主动先来找我。 「前、前、前阵子的、那件事……呃,那件事,就是……在横滨,大辅先生,对我说的,那件事……」 她话说得断断绩续。或许是比平常更紧张吧,雪白脸颊上没有丝毫血色。终于要听到答案了吗?——我抬头挺胸与她面对面。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让你,感到不愉快……」 「啊,不,没那回事。」 我明白她认真考虑过了,所以之前才没有开口。她低下头搓着双手,最后终于做出决定抬起头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比想像中更靠近,被她往上抬起的大眼睛一看,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大辅先生,我……那个,或许,很沉重。」 「啥?」 「之、之前我也说过,我原本、就、就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我最近想了很多……」 只是想了很多也够让我惊讶了,和以前的她完全不一样。 「但、但是,即使改变不结婚的想法,我、我还是、不打算和那、那么多男人、交往……所以,如果要和某个人交往的话,这次 我会……虽、虽说不是绝对!不过那个……我也许会、很认真地、考虑结婚……」 简单来说,也就是希望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果然很有她的风格,没有考虑不谈结婚、姑且先谈恋爱就好。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回答也诚实得教人吃惊。虽然还没有深刻地意识到,不过我想我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打算吧。她的脸上恢复了血色——不,她变得比平常更雀跃。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想必是打算接受我的表白吧?我满心期待着。 「这、这样啊。既然这样……那个,其实,我还有事情尚未了结。」 我不解地偏着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和我想像得不一样。 「我现在还不能答覆你……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已、已经让你等这么久,真的很抱歉,不过,能不能再等一下下呢,拜托?」 她深深低头鞠躬,我则是愣在原地。总之我只知道她的确有某些原因。欸,既然都等这么久了,再稍微缓几天也不要紧。 「没关系,我等。」 我用力点头。她抬起头,唇边隐约绽放微笑,似乎打从心底放心了。她湿润的双眸转了转。 「谢谢你!五月结束之前,我一定会答覆你。」 「咦……」 五月?她刚才说了五月?为了谨慎起见,我确认月历,现在才四月底。难不成她要让我以这个状态继续等上一个月? 「你就这样答应了吗?」 我叹息。虽然心里不同意,但既然我已经答应要等,也没办法反悔说不。 「她有什么事情必须了结啊?」 「好像是难以启齿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 「别问我啊,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滝野摆摆手,继续说: 「不过,要花这么多时间处理,表示你对筱川而雷有多么重要,她不是能够随意敞开心胸接纳他人的人,我想这种情况应该不多见。」 我脑海中闪过她将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交给我的画面。虽然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不过她把不惜欺骗身边其他人也要保护的珍贵旧书交给我保管——表示她对我的信任,以及我们重修旧好的证明,这项决定对于她这个「书虫」来说,想必有相当的觉悟。可以确定我的存在对她来说很重要。 话虽如此,我也不想自拾身价。就算我对她来说很重要,也不代表她对我有恋爱的情感。结果她丝毫没提到最重要的一点——她喜不喜欢我? 她明明很聪明,但一遇到自己的事情,就变得极度不擅于表达。即使她觉得结婚很好,也不表示她就打算选择和我结婚。毕竟再怎么说,我都是一个找不到工作、只能打工的失败者。没有亮眼的学历,履历表上顶多只能写写我的柔道段位和我有驾照等内容。 「既然这样,我去帮你打听看看,问问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吧?」 「不用,没关系……」 如果真的想知道,我会自己去问。即使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人之处,不过这点自尊还是有。滝野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答案,只说了一句:「也是。」就结束了话题。 「话虽如此,一颗心像这样悬在半空中,你也很困扰吧?你们两个不是经常待在店里吗?」 我蹙着眉头点了点头。其实这也是我目前最大的烦恼。我们莫名地在意彼此的反应,甚至难以开口闲聊,自然而然也就愈来愈少说话了。 「我提供你一个聊天的话题吧?」 「话题?」 「嗯。这个话题可以让筱川上钩,也能转换一下你们之间的气氛。」 如果有这种话题,我希望他务必告诉我。「拜托请告诉我。」我低下头说道。滝野把烟蒂丢进直立式烟灰缸,别有深意地微笑说: 「这阵子工会里有个客人成了众人八卦的对象……你知道《彷书月刊》这本杂志吗?」 2 回到北鎌仓时,雨已经停了,我把厢型车停在湿漉漉的主屋停车位上。主屋的门锁着,于是我绕到面对铁轨的书店入口。栞子小姐还是一样坐在柜台后侧,不过她注意到走进店里的人是我后,就瞪大了眼镜后侧的黑眼珠。 今天的她穿着亮色衬衫和牛仔长裙,并围着黑色围裙。天气已经变得暖和,所以她也鲜少再披着开襟羊毛外套。她难得把亮丽长发绑在背后,更突显出她的脸有多小。 「我回来了。」 「啊,回来啦……辛、辛苦你了。」 她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只要我一靠近,她就会突然开始将书堆的书角对齐,或是开始整理乱扔的笔。她试图佯装自然,但这些举动反而让她显得不自然。 「如、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去休息。」 她对着正穿上围裙的我说。 「不要紧。倒是栞子小姐,你不是一直单独顾店,没有休息吗?」 我说。我想我的反应应该比她更自然吧。 「我不要紧!刚才有小文帮我代班。非、非常谢谢你的贴、贴心!」 笨拙的笑容加上莫名其妙高举着的拳头,让她看来就像是正在演讲的政治家。她八成也注意到自己奇怪的情绪反应吧,只见她突然垮下肩膀,双手啪嗒一响,交叠在柜台上。 「对不起……我好像怪怪的……不对,应该是真的怪怪的。真的很抱歉……」 她的确很怪,所以我不想接话。 我们就在尴尬的气氛中开始工作。栞子小姐移动到后侧的电脑前面,开始更新网站内容。我也累积了许多必须寄送的网拍商品,而这段期间还有不少打来询问的电话。 即使她有事情会主动找我说话,但她的视线不会对上我的双眼。直到眼前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我才说起滝野提供的「话题」。 「对了,刚才在旧书会馆听滝野先生提起一件事。」 栞子小姐没有反应。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堵书墙,因此我看不见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听说最近有不少书店都遇到一位奇怪的顾客……对方是去店里卖杂志,却做了让众人很不解的举动。」 她从书背暗处露出半张脸来。 「发生了什么事?」 这话题似乎挑起了她的兴趣。她的反应还不错。 「栞子小姐知道《彷书月刊》吗?」 旧椅子的轮子发出吱嘎声,她整个人坐在椅子上滑了出来。 「我全部都有!」 她的双眼闪闪发亮,隔着围裙也能够看出她挺起了丰满的胸部。看这反应,她似乎不只是知道而已。 「那是什么样的杂志?」 其实滝野没告诉我杂志的内容。他说:「你自己去叫筱川详细解释给你听。」 「大辅先生应该也知道。等我一下喔。」 她坐在椅子上直接缩起身子。我从身后凑近看过去,只见她把头和手伸进电脑底下的空间,从堆放在地上的书堆里抽出一本杂志。 「就是这个,你看。」 那是一本有书背的册子,尺寸与大本漫画杂志差不多,与其说是杂志,比较像单薄的简介手册。橘色封面上写着「彷书月刊」。 「啊,原来是这个。我看过。」 开始在这家店工作时,有时会看见它摆在柜台角落。 「我们店里有卖过,对吧?」 旧书店却摆着新杂志,我当时曾经感到奇怪,但却不曾拿起来翻开。因为栞子小姐住院时,我多半是一个人顾店,光是要记住工作内容就精疲力竭了。 「是的,这本杂志有点特别……你看看。」 我接过《彷书月刊》打开内 页。这本是二〇一〇年六月号,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杂志了。特辑是「豆本型录」,似乎是介绍手掌大小的小书——也就是豆本的特辑。内容谈到实际制作出来的豆本及制作方式。 「这本杂志主要是谈书吧?」 「是的。杂志的宗旨是『提供爱书人资讯』,内容是由与书相关的独一无二待辑所构成。除了作家特辑之外,还有藏书票、手绘明信片收藏、停刊杂志等……这么说来,这本杂志还曾经率先举办过旧书小说大赏。」 「旧书小说?」 「募集以旧书或旧书店为主题的小说及小品文。有不少人投稿喔!」 我第一次听说有这个领域的小说。这样一来,小说的主题不是很狭隘吗? 「还有漫画、电影、近代史特辑等等,包罗万象,不过整体来说都是旧书相关主题。总编辑田村治芳先生也曾经是旧书店老板……」 栞子小姐的视线低垂。以旧书为主题的杂志已经够让人惊讶了,发行人还是旧书店经营者。发行杂志与经营旧书店,这两种职业相差甚远吧。 我不自觉环视柜台台面,到处都没看到《彷书月刊》。 「咦?店里已经不卖了吗?」 「很遗憾,这本杂志去年已经停刊了……最后一本是第三百期。真的好可惜。」 她低声说道。这杂志对她来说一定意义深远吧。 「月刊发行到第三百期,也就是说这本杂志很久以前就有了吧?」 「创刊于一九八五年……正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 今年是二〇一一年,所以到去年为止持续发行了二十五年。 「提到旧书相关的资讯杂志,最有名的就是从战前持续发行的《日本古书通信》,不过《彷书月刊》的历史也不短。我想关切旧书的人一定会长期订购这两套杂志……我拿《日本古书通信》给你看看,这本你应该也看过。」 她再度把手伸进刚才的空间,拿出另一本薄册子,大小和周刊杂志一样,骑马钉装订,白色的书封上印着《日本古书通信》。二〇一一年四月号——也就是最新一期。这么说来我的确看过,就是栞子小姐经常在休息完回来工作时,夹在腋下的杂志。 (嗯?) 两本杂志都夹着同样颜色的便利贴,似乎在确认文章。便和贴的颜色和平常店里使用的相同,因此我有点好奇。注意看电脑底下,那儿有堆积如山的《彷书月邗》和《日本古书通信》。 「……你该不会是在那边阅读这些杂志吧?」 见她单薄的肩膀颤了一下,看样子是被我说中了。 「对、对不起,只要一看到有趣的特辑和专栏,我不自觉就会开始浏览……」 她缩着肩膀低下头,但我没有生气。反正杂志和工作有关,而且利用空档看杂志也无所谓。 「这个便利贴的用意是?」 我改变话题。 「啊,这个,就是这两本杂志的特征……」 她朝我手中的《彷书月刊》伸出手开始翻页。后半册的页面上列出成排看来像是书名的内容,书名底下写着价格,右上角则印着店名和联络方式——「请利用明信片或传真订购」。 「这是旧书目录吧?」 内容收录了各家旧书店一页或两页的邮购目录。杂志后半本几乎都是目录。 「是的。这是一种广告……除了自己店里制作目录发送之外,还可以刊登在杂志上,让不方便来店里的客人订书。不过最近也有愈来愈多店家开始利用网路卖书了。」 我们店里就是如此。话虽如此,现在仍有部分书迷喜爱享受阅读这些目录的乐趣。栞子小姐夹着便利贴的地方,正是后半册的目录页。她一定很认真确认过内容了。 (嗯?) 她刚才说浏览?在我还没有开口之前,她本人似乎也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低下头说道: 「对不起,其实我是一字不漏地仔细看过了……」 我的确感到惊讶,倒也没打算念她一顿。说来丢脸,我不只喜欢工作俐落的她,也喜欢完全沉醉在书里的她。 「啊,然后这是我从滝野先生那儿听到的事情。」 我差点忘了这件事。我的目的不是为了听她谈书。 「听说最近有位客人找上这一带的旧书店,卖整套过期的《彷书月刊》。似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 「……整套过期的。」 她重复我的话,像在说给自己听。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催促我说下去,表情也瞬间变得专注。这是解开书本谜团时的她。 「那位女士每次拿去卖的杂志大致上都有四、五十本……也不在意收购金额,但是过了一、两个礼拜后,她又会再度找上同一家店,表示:『这些杂志是我的宝物,我还是无法脱手,希望能够全部还给我。』」 「咦?可是一旦成立的收购很难取消吧?再说,那些杂志有可能已经卖掉了。」 「是的。」 我点头。刚才在旧书会馆,我也提出了完全一样的疑问,不过滝野的回答是这样: 「这种时候,她就把剩下的《彷书月刊》以店里卖的价格全部买回。即使期数不齐全、买卖价格有差异,她也不在意……然后,买回来的过期杂志她又再度拿去另一家书店,以同样手法再来一次。」 栞子小姐的拳头抵着嘴边,动也不动。这是她陷入沉思时的习惯。 「对方没有犯罪,旧书店方面也没有损失,只是因为实在太诡异了,才会在其他旧书店之间成为话题。」 栞子小姐仍旧沉默,表情有着难以形容的认真。我告诉她这个八卦的用意,原本只是想轻松闲聊、换换心情罢了。 「她也去了莲杖先生那儿……滝野书店对吧?」 「咦?是的。」 「那位客人到目前为止去过哪几家书店,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全部有哪几家,只记得应该是……」 我讲出三、四家还记得的书店名称。最近我去旧书会馆的机会愈来愈多,所以也曾经和那几家书店的老板打过招呼。那些店都位在神奈川县内,而且都和文现里亚古书堂一样,属于个人经营的小店。 「这几家都是以黑书为主的店呢,经手的书籍领域也和我们店里类似。」 「黑书」指的就是年代久远的旧书或专书,最近几年出版的新书则称为「白书」。 「怎么了吗?」 我问。看样子她的心里已经有线索了。 「事实上大辅先生你去旧书会馆时,我接到客人打来的电话,声音听来是上了年纪的女士。她说想卖整套的《彷书月刊》,问我们收不收。」 我没想到会有这一招。这怎么听,都像是那位传说中的客人。 「过期的《彷书月刊》在我们店里流动频繁,因此我告诉她没问题,我们收,只是现在这套杂志还不够格以旧书价格标价,因此没办法高价收购。对方说,无论金额多少都没关系,她会在傍晚五点左右把杂志拿来……」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店里的时钟,指针正好来到五点。 玻璃门突然发出声响打开了。 3 走进店里的是一位身穿蓝色雨衣的高个子女士,与雨衣同样颜色的帽子底下露出了白发。尽管她抬头挺胸,仍旧看得出有相当的年纪了。紧抿的阔唇可感觉出她意志坚强,肩膀上还挂着沉甸甸的尼龙购物袋。 「我是刚才打过电话来的宫内,想请你们收购杂志。」 她以温柔的声音说着,把购物袋放在柜台上。举止也很端庄,让人想不到她会做出把书卖掉又买回的 奇怪举动。 「好、好的。谢谢您。」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起身行礼。我则从购物袋里拿出《彷书月邗》堆放在柜台上,并请客人填写收购单。我瞥了一眼她所写的内容,名字是宫内多实子,年龄六十五岁,地址是东京都大田区矢口—— (咦?) 为什么要特地从东京来到北鎌仓呢?她家附近应该也有不少旧书店才对吧。 她带来的杂志约有五十本,每一本的书背都已泛白,远比栞子小姐刚才拿给我看的那几期年代要久远许多,收录了很多看到标题不难想像的特辑,如:「追悼·司马辽太郎」、「参见山田风太郎!」等,但也有「喝酒小店的宇宙」之类的内容。那是什么样的宇宙呢? 我退后一步,空出位置,改由栞子小姐来到柜台前开始估价。她以熟练的手势翻阅杂志确认状态,几乎没花太多时间就开口说: 「我、我在电话上也……嗯,跟您提过。」 她以咳嗽抑制差点要破音的声音。她十分不擅长与客人面对面。 「那个,敝店没有办法开出太高的价钱……这些杂志的状态不是很好,而且还有手写字和摺页,所以……」 她吞吞吐吐地解释着,然后告知收购价格。价钱的确不高。 「这些原本是我丈夫很珍惜的杂志。他以前最爱逛旧书店,也收集旧书……摺书页、在书上写字都是他的习惯。」 自称宫内的女士小声说道。整段话都是过去式,表示丈夫或许已经不在了。 「这个价格我接受,麻烦你们了。」 两边对于这场交易很快就达成共识,栞子小姐从收银机取出现金交给对方。 「改天到这附近,我会再过来逛逛。」 说完,女士便转身朝夕阳西下的马路走去。「谢谢光临。」我们鞠躬送客。 栞子小姐在柜台内的椅子上坐下,再度确认买下的《彷书月刊》。 「这些都是进入一九九〇年代之后的期数。如果有改用骑马钉装订之前的创刊号到前期那几本,就能够多付给对方一点钱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这些要上架吗?」 「当然。不管客人有什么状况,我们已经收购这些杂志是不争的事实。」 改天到这附近——这句话让我很挂意。似乎在暗示着她会过来把杂志买回去。 「你认为这是什么状况?」 我猜栞子小姐应该已经看穿真相了,但她却只是抿着双唇偏着头。平常被头发遮住的耳朵到脖子后侧的线条正好对着我,让我忍不住怦然心动。 「还不能确定已经完全弄清楚了……」 她拿起一本杂志,翻开角落摺起的页面,那一页的内容就是书店目录,书名上还用黑笔圈起——凯洼(roger caillois )的《石头写的》(l"ecriture des pierres)。附有书盒和书封。 「他标出了自己想要的书。」 「是的……看看有手写字的目录,就能够了解书主的许多事情,包括他的看书倾向、收集旧书的方式等……这一位书主买书不是因为珍贵而买,比较像是配合自己各个时期想要阅读的需求。他阅读的种类繁多,特别关注法国文学和法国现代思想。」 那一类的书我当然没有读过,不过如果要找法国文学和哲学的书,我们店里也有不少库存。 「我好奇的是这个手写字。」 她指了指右上角店名旁边,有个潦草的字迹写着「新田」。 「新田(shinden)……?」 「应该是念『新田(nitta)』吧。」(注1) 新田——这是人名吗? 我拿起「参见山田风太郎!」那一期杂志,翻开摺角那一页,只见山田风太郎的访谈内容中部分的发言用黑笔圈了起来。不只是目录,书主似乎只要看到感兴趣的内容就会动笔。这一页的 注1:「新田」在日文中当成名词与地名时念「しんでん( shinden)」,当成姓氏时念「につた(nitta)」。角落也可看到「新田」二字。 「也就是说这位书主每次看过之后,都会写上『新田』吗?」 不懂这有什么用意。就算这是某人的名字好了,有必要这样一次次写上吗? 「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我没有太多想法……另外还有一点,这里也有个奇怪的涂鸦。」 这次她指着成堆《彷书月刊》的书背一角,在「弘隆社」这个出版社名称底下,画了颗小小的黑点,而且所有过期的杂志上都有这个记号。 「这是什么?」 「我想这也应该有什么用意……不过我目前还不是很清楚……」 结果全部都是谜——我们不知道那位女士大老远从东京来到这里做这场奇妙买卖的原因,也不知道《彷书月刊》上涂鸦的意思。 「总之,我们先标价上架吧。也许会发生什么事。」 4 我们将收购的《彷书月刊》用塑胶套包起,以店里的库存补足欠缺的期数,当作一整套摆在书柜上出售。栞子小姐说过也许会发生什么事,但是过了几天,还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要感谢滝野。虽然还没有恢复到表白之前的程度,但我和她终于能够正常对话了。我心想,一定要好好谢谢滝野。 怪事发生在当周的星期四。 明明是平日,却从一大早就有许多收购图书的委托。估价及把商品上架的作业不断打断我们更新网站内容的工作。 过了正午,客人总算不再络绎不绝,这时熟悉的和尚头男人气势十足地走了进来。他的年纪五、六十岁,穿着衣领皱巴巴的橘色长袖t恤,以及有一堆奇怪口袋的户外网格背心。 他是背取屋志田,靠着将便宜购得的旧书转卖给新旧书店的方式维生。他住在鹄沼桥下——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游民。 他今天不是一个人来,一位手持细拐杖、戴眼镜的老人和他一块儿来。对方的年纪看起来比志田大上两轮,下巴留着白胡子,剪裁良好的衬衫底下戴着绿色围巾。他们最近经常相偕而来,购买零散的海外文学全集或西洋史专书。 「唷,少年仔,有没有好好工作啊?」 志田带着无忧无虑般地笑容说着,把塞满书的塑胶布袋重重摆在柜台上。 「啊,你好。」 我点头示意。 「这些要麻烦你们收购了。那位大姊呢?」 「我、我在。志田先生……您好。」 栞子小姐也从书墙边缘探出脸来。 「你又躲在那种地方。正在忙吗?」 「现在还好……不过,我正在帮其他客人拿来的书估价,所以请等我、十五分钟……」 「啊,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在店里逛逛,你慢慢来。」 他自动伸手拿了收购单开始填写。我把袋子里的内容物移到柜台上,他今天拿来的是旧漫画。多半是横山光辉和石森章太郎的作品,我一边确认着册数,一边偷看志田的和尚头。 尽管我的反应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我看志田的眼神已经和以前不同,因为这个人是栞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的老朋友,而且他们之前仍有私下联络。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偷偷把筱川家的消息透漏给筱川智惠子。 我注意到这件事是这个月初。当时我当面质问志田,而他也坦承一切,并且发誓今后不会再当间谍。我相信他绝对没有恶意,只是帮帮一个想要了解家人近况的老朋友罢了。 但是,我无法和过去一样与他轻松往来,因为我对志田 ——应该说我对他背后的筱川智惠子充满戒心,她似乎希望那位与自己相像的女儿能够成为自己的搭档。我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 「那么,她估价完毕后,叫我一声。」 志田热情地拍拍我的手臂,走向和他一起来的同伴。自从被我知道他和筱川智惠子的关系后,志田不再一个人到店里来,或许是不希望单独面对我们。 原本站在那儿看书的老人见志田走近,对他露出优雅的微笑。那个人感觉像是退休的大学教授,这么说来我好像没听说过他是从哪来、做什么的。他为什么会认识这位年纪相差甚多、无家可归的背取屋? 「大辅先生,这边的估价结束了。」 听到栞子小姐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接过贴着收购金额便利贴的书堆后,接着把志田拿来的旧漫画堆在她面前。 「这些也麻烦你了。」 「好的。」 我们的视线一对上,她就回以僵硬的微笑。 (她知道那件事吗?) 她知道志田和自己的母亲一直都有联络吗?——有时我会感到不安。有可能她没注意到,而我却发现到了吗?如果情况相反的话倒还正常,但如果她是因为某些原因而沉默不说破,我岂不是坏了她的计划? 「怎么了吗?」 「不,没事。」 我摇头,此时店里的电话响起,我连忙接起电话。对方是打来确认库存和价格,想找凑书房发行的《甲贺三郎全集》。我把电话转到子机,拿着子机走出柜台,我记得那本书应该就摆在推理小说书柜的上方。最近我终于逐渐记住店里的哪边有哪些书了。 我仰望天花板附近,同时回答客人的来电,突然看到那位老人的身影出现在书柜尽头。他正站在几天前上架的成套《彷书月刊》前面,拿下眼镜凝视着书背。 (嗯?) 他用手指摸了摸画有黑点的角落。此时志田正好走过去,他对着志田指着书背,小声说了什么。志田回答:「好像是。」就从他背后走过。之后老人还是没有想要离开那套杂志前面。 我因为当时正在讲电话,所以只看到这样。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于他被那个记号吸引的模样印象深刻。 回到柜台,我还是忍不住注意着老人,只见他和志田再一次对话后,就拄着拐杖走出门外。 「……志、志田先生,让您久等了。」 栞子小姐一出声,志田就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过来。趁她说明收购金额时,我站在收银机前看着店外。老人似乎没有打算回来。 「大辅先生……付钱。」 我这才发现他们两人正盯着我瞧,不晓得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谈妥生意了。 「啊,抱歉。」 我打开收银机,把钱交给志田。 「刚才那位先生已经回去了吗?」 志田也跟着我的视线,转头看向背后。 「没有,他应该只是在外头休息。你也看得出来吧,他的脚不太好。」 「你们最近经常一起来呢。」 「嗯?我没告诉过你们关于他的事吗?」 我摇摇头看向栞子小姐,她也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大概是半年前吧,他在藤泽市民会馆前面的长椅看书时,我正好骑着脚踏车经过。我们两个都很喜欢书,境遇也相似,所以觉得意气相投。听说他直到三年前都是某家公司的老板……现在则是来到这里独自生活,好像也没有家人。」 志田最擅长在奇妙的场合找到爱书的伙伴。去年那位偷走他宝贝文库本的女高中生,也成了和他互相借书的朋友。 「他住在哪里?」 「藤泽的鹄沼。就在江之电的石上车站旁边。他以前的嗜好是逛旧书店,不过现在脚不好,搭电车也变得很麻烦,所以只要我有空,就会陪他一起逛,帮他提东西。 今天他也打算等一下要去鎌仓车站那边逛。那边也有好几家旧书店,而且回家只要直接搭一班江之电就可以了。」 一口气滔滔不绝说完后,志田突然凑近我。 「你突然问我这么多问题,怎么了吗?」 我犹豫着该不该全盘托出,但最后还是没这么做。我还是无法和过去一样相信这个人。 「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因为他最近在我们店里买了很多书。」 或许无法从我的表情读出更多讯息,志田将视线看向手边,把刚才收下的钱塞进裤子口袋。 「欸,总之他是好人。和笠井那种家伙不一样。」 突然听见这名字,我愣了一下,笠并是田中敏雄这男人曾经使用的假名。为了抢夺栞子小姐拥有的太宰治《晚年》初版书,田中将她推下楼梯,还曾经在她住院这段期间企图闯入店内。 结果,田中遭到警方逮捕,因为几条罪名正在受审。时至今日已经过了半年多,栞子小姐的伤还没有完全复原。 「你们刚才在那套《彷书月刊》前面谈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啊啊,他说:『像这样变成一整套,价格就会抬高一点。』我说:『好像是。』只有这样而已。怎么了吗?」 他模仿老人的语气意外神似,这个人莫名擅长这类奇怪的技能。 「……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他愿意买的话,我会很高兴。那些杂志前阵子才刚进货,实在很占空间。」 我不确定自己掩饰得好不好。志田看了一眼我的表情,也没有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什么啊,原来如此……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他还在外头等我。」 志田轻轻拾起手便走出店外。 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栞子小姐,说那位老人对于《彷书月刊》书背上的记号十分好奇。 「你怎么看?那位老爷爷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 栞子小姐想了一会儿,最后只是静静摇头。 「我想无法因此断定。毕竟在意书况的人本来就会有这类举动,也许他和我们一样,只是单纯对奇怪的记号感兴趣而已。那套杂志像那样摆出来,连小小的记号也会很明显。」 「啊……原来如此。」 我的脑袋立刻冷却下来。我还以为掌握了《彷书月刊》谜题的线索,看样子没那么容易。 「我反而对其他事情有点好奇……是关于志田先生。」 我吓得提心吊胆。难道她发现我和志田之间奇怪的气氛了吗?但没想到她接下来说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志田先生没有提到那位朋友的名字,但关于他的住处、相识地点等倒是交待得很清楚。」 「咦……?」 这么说来,我才注意到他一直称那位老先生「他」。但是,这一点很要紧吗? 「也许只是偶然?」 「或许吧……不过仔细想想,不只是刚才,他们两人之前也曾经多次到店里来,但是就我的印象中,都不曾听过志田先生提起那位朋友的名字。大辅先生,你听过吗?」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没听过……」 志田先生的嗓门很大,只要他在店里呼唤某人的名字,我们一定会听见。 「意思是他一直刻意避免说出对方的名字吗?」 「我是这么认为……当然也很可能只是碰巧没有机会。」 我也愈来愈好奇了。如果那位老先生真的是「好人」,应该没有理由需要隐姓埋名。那位老先生一定有什么原因必须隐瞒名字,而志田如果也知情,那么他刚才那番话就不可尽信了。 (和笠井那种家伙不一样。) 我想起田中敏雄,忍不住颤栗。虽然我不 希望太多疑,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尽管栞子小姐脑袋运转得很快,但她的身体无法自由行动,我必须在她身边守护着她才行。 5 下班后回到大船的家里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 我停好轻型摩托车,打开面对大马路的拉门门锁。我家原本是定食店,我和母亲住在二楼,不过现在家里没有开灯。刚才收到母亲传来的讯息说要和同事一起去喝酒,晚一点回来。 一个人煮饭吃太麻烦,所以我决定出去买晚餐。我把轻型摩托车停进原本是店铺、现在当作仓库的空间里,再度锁上门,准备前往商店街。 我想着要吃什么,正好听见手机传来吵杂的简讯铃声,那是会在地震发生前一秒发送的警报。包括我在内,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全部停下脚步确认手机或智慧型手机。余震的次数虽然减少了,不过还是会发生大型余震。 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感觉到摇晃,但我也没心情前往车站前面了。正好面前有个摩斯汉堡的招牌,于是我决定晚餐就在那儿解决。摩斯的价格对我来说偏贵,不过网好才领薪水,我凝视着黑板上因为四周逐渐昏暗而看不清楚的推荐菜单。 从半开的自动门里突然有人大剌剌地跑出来撞上我。我不悦地抬起头,只见绑着马尾的女高中生揉了揉穿着深蓝色西装制服外套的肩膀。看样子她似乎在赶时间。 「啊,好痛……果然是五浦哥。晚安。」 她轻轻举起被撞到的手臂对我打招呼。她是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是个充满活力的少女,与姊姊完全不同类型,就读我的母校北鎌仓的县立高中。 「晚安……你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来买晚餐。你呢?」 「我和朋友去那边那家补习班拿资料,回程在这里的二楼聊天。」 这么说来,她已经是高三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真切感受到时光的流逝——自己在那家书店工作到现在已经超过半年了。虽说我毫无变化,仍旧只是个打工店员。 「让朋友等没关系吗?」 我问。明明已经和我打完招呼,她却没有打算回店里。 「有关系,不过我有话想和五浦哥说。原本打算今大晚上打电话给你……那个,谢谢你和姊姊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 「咦?你们不是吵架了吗?」 我们看起来像吵架了吗?话虽如此,在公共场所实在不方便详细说明。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彼此有些尴尬而已。我趁着前阵子一起出去时,就是……发生了一些事。」 「哦……原来如此。欸,既然是这样,那就好。不过——」 我含糊解释,她也做出含糊的回应。或许是她知道我不希望她继续追究下去。 「总之,我希望五浦哥今后能够继续和姊姊好好相处。我的意思不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我也希望啊,但是,我更希望能够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姊姊外表虽然长得漂亮,不过她这个人其实很麻烦,就我所知,她没办法和男人感情好到像你们这种程度……所以说,前阵子晚餐时,我问了姊姊,问她对五浦哥有什么看法。」 我屏息。她们拿来配饭的话题,正是我目前最关切的问题。我双手握拳。 「然后,栞子小姐怎么说……?」 「她说和你在一起很安心……就像爸爸一样。」 原本上升的体温瞬间下降。这种称赞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如果栞子小姐对我说:「有你在,就像父亲一样教人放心,但那不是恋爱的情感……」而拒绝我也很合理。 「对不起对不起,你比我家老爸年轻很多很多,被这样讲一定不舒服吧。而且五浦哥的年纪也比姊姊小。」 筱川文香连忙道歉着。我难以说出口的反应似乎被她解读成其他意思了,在我还没有辩解自己并不在意之前,她已经继续说下去。 「这么说对五浦哥很不好意思,不过我听了姊姊的说法,也稍微能够理解。毕竟我们家没有男生……而且爸爸又过世了。」 我们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突然有台脚踏车从后方靠近,我的脚比脑袋快一步行动,往前踏出一步,把手摆在筱川文香的西装外套肩膀上保护她,把她带进人行道的内侧。目送极度贴近我们的脚踏车通过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谢谢。」 她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 「所谓安心,就是像现在这样……我曾经有一段时期很胆小。姊姊受伤住院,我们家里又遭小偷……结果都是田中敏雄那家伙搞的鬼。 大概也是从那阵子起,我开始对五浦哥感到不爽。你虽然看起来不像坏人,但是外表粗鲁又沉默寡言,却能够得到姊姊的信任,开始在我们店里工作。我好奇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的确有一个礼拜很明显地在监视着我。原本部是自己一个人顾的店,却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男人,理所当然会有戒心。 「但是,我很快就觉得那些不重要了。因为你工作认真,也有好好招呼客人……现在想来,或许是某些地方和我爸相似的关系吧。姊姊大概也有同感。再说,你也真的帮了我们大忙。」 「咦?」 「姊姊遭到田中敏雄袭击时,你不是在医院屋顶上把他摔出去吗?」 而且是过肩摔。我差点笑出来。 「因为他想要跳下屋顶阻止书被烧掉,我只是想阻止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太谦虚了。」 我真的没有谦虚。我当时的确挺身制止他,但我认为真正保护了栞子小姐的人是她自己。为了让执着于太宰治《晚年》的田中放弃,她当着他的面放火烧掉了复制品。 知道真相的只有我们两人——然后,恐怕还包括田中和我有亲戚关系这件事。 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不只那起事件,随着她解开书的谜团,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真相也就愈来愈多。她对我感到「安心」或许也是因为我们共享了许多秘密。 对我来说,包含这些感受在内的情感就是恋爱,但是对她来说又是如何呢?她在想什么——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栞子小姐最近有没有什么改变?比方说,去了什么地方。」 筱川文香眼睛往上看,翻找着记忆。 「没什么……啊,她经常在傍晚或晚上打电话。」 「电话?」 「我想是打给老顾客。大概是通知他们找的书有货了等等。她本来很不擅长与客人应对,最近在这方面却很用心。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因为从客人那儿取得资讯很重要……」 印象中曾经听过同样的话,就是筱川智惠子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时,给女儿的建议。栞子小姐当时虽然反驳,最后还是照做了。 「另外就是前阵子的休假日,她去旁听了判决。之前原本除了去当证人之外都不曾去过。」 「你是指田中的判决?」 她点头。 「这样啊,原来还没结束啊。」 那起事件发生超过半年了。听说当事人也认罪,并且配合调查,我还以为早就判决定识了。 「听说是姊姊的事件这部分已经结束,但他在网拍上诈骗金钱等小事件的审判还在持续着……你有没有从姊姊那儿听说什么蛛丝马迹?」 「没有。」 栞子小姐几乎不提判决的事,也看不出来她对这件事有兴趣,所以我也特意不主动提及。 「还有啊,那家伙的刑期居然比想像中还要短喔。」 「什么?」 「在医院企图偷走姊姊的书和威胁等部分被判有罪,但是除此之外的……把姊姊推下楼梯这些在五浦哥来工作之前发生的事,好像全都不成立。」 我说不出话来。栞子小姐现在仍旧因为当时受的伤,必须靠着拐杖生活。理该判他重刑。 「那家伙不是自白了吗?」 「他是自白了,但因为缺乏证据,所以不成立。」 「对于这件事,栞子小姐说了什么?」 「我不清楚,不过她好像不是很在意,只说了这也没办法。我们不是真的没办法,对吧?」 文香看来无法接受,但当事人说这话的用意是什么,我不清楚。她既然没有对于田中偷偷潜入医院一事报警,想必也知道必须承担判决时举证不易的风险。 「欸,不过他还是必须在牢里待上几年,大概也不会有提早假释的机会。」 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短期之内,那个男人绝对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姑且不提刑期,我突然对栞子小姐去旁听判决的动机感到好奇。重要的审判既然早已结束,这样更显奇怪。该不会这件事与延后答覆我的表白有关吧? 「嗯?我原本想说什么……啊,对了,姊姊今后也麻烦你了。我要忙着准备大考,所以希望五浦哥能帮忙注意我姊,我不希望她再出什么事了。」 虽然很想问她——监护人到底是你还是你姊?不过我也抱持相同的看法。姑且不管表白回覆的结果,我认为至少应该先问清楚她究竟有什么打算。 「知道了。我会注意。」 我说。 6 隔天早上,我很快就完成开店准备。为了通风,我把外头的玻璃门打开后,回到店内后侧。 栞子小姐在柜台内数着零钱,数完就放进收银机里。我趁着她忙完关上收银机时开口,开店前的这个时候,是最能够好好说话的时间。 「现在方便吗?」 她拿着数零钱盒回头看向我。我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如果在这里犹豫的话就输了。 「我可以等你愿意回答时再答覆我表白的结果,但你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吗?」 她的黑色双眸突然转向别处。长睫毛真美。 「这件事和你去旁听田中敏雄的判决有关系吗?」 「……你听小文说的?」 「是的。」 她蹙眉表示不悦。 「真是的,怎么什么都说出去呢……和那场判决没有关系。这件事现在还不能告诉大辅先生,对不起。」 她不带情感的致歉话语让我气恼,应该可以换用别种说话方式吧。 「我只是怕万一出事,我也会担心。」 受到她的影响,我的声音也变得冷硬。她眯起眼镜后侧的双眼。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与其在乎这种事,不如好好工作。」 她的话中带刺。被她这么一说,我岂能继续缄默。这个家伙难道忘了自己曾经差点没命吗? 「我一直在想,你不会隐瞒太多自己的事了吗?」 我不自觉放大了音量。另一个冷静的我在脑袋角落里警告自己——这样争执不要紧吗?然而我还是没有打算退缩。我相信她也一样。 「你在想什么、又有什么打算,稍微告诉我一点有什么关系?我也有不知所措而感到困扰的时候啊!」 「你……可、可是,我说请你等我回覆,你不是说『没关系,我等』吗?」 「我说的不只是这件事,而是包含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别现在这时候才突然提起。我也很困扰啊。我不说……当然是有原因的。」 「所以我才问你原因是什么啊。」 「你没听见我说的吗?这明明是我的私事,你为什么非得这样苦苦追问?」 「因为我喜欢你!」 店里顿时一片安静。一开始的针锋相对最后变成以莫名其妙的表白收场。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还在苦恼着,却听见椅子突然喀咚一响。栞子小姐坐在椅子上颤抖着肩膀,看起来似乎——不是不舒服,她连太阳穴都红了。 「你、你别突、突然说那种话!……太狡猾了。」 她紧闭双眼,用数零钱盒遮住低俯着的脸。 「这样、我、我没办法、工作……」 她挤出细小的声音。我咽了下口水,没有多余的心力揶揄她怎么比我第一次表白时更害羞,一看到她这种反应我就失去了理性。我缓缓拿开数零钱盒,她虽然闭着眼睛,却没有抵抗。我正想要摸摸她烫红的脸颊时—— 「……打扰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战战兢兢转过头,只见穿着户外网格背心的小个子男人正尴尬地摸着他的和尚头。 「在这种时候打岔真是抱歉!我是来卖书的……」 志田说完,将双手提着的两个大袋子高举到眼睛的高度。 「我马上回来。」栞子小姐说完就躲进主屋去。大概是进去深呼吸恢复冷静吧。我只好负责收下书,把收购单交给志田。我们两人好一阵子没有开口说话。 此时还不到开店时间。 我甚至没有勇气确认他听见了多少我们的对话,顶多只能从他温暖安慰的眼神,猜出他大概从「因为我喜欢你!」的时候已经在店里。我拚命忍住想要大叫逃走的心情。 「……我说。」 志田一边拿原子笔填单子,一边小声说。 「怎样?」 「年轻真好。」 「拜托,别提了。」 「我不是要取笑你,只是觉得你们有许多时间可以像这样待在一起又分开,生气或欢笑,真好……和我这种老头完全不一样。」 他感慨万千地说着,彷佛在回顾自己的境遇。 「志田先生,你不也有时间吗?」 他和我们的年纪应该没差到那么多。但是,志田摇头苦笑。 此时通往主屋的门打开,栞子小姐拄着拐杖回来了。 「让、让您久等了,十分抱歉。」 对志田鞠躬的她,脸颊上还残留着红晕,而且完全没打算看向我。我了解她姑且是把我当作异性看待,但她到底是怎么想,结果我还是不清楚。她还没有回答我的表白,并且还是一样拒绝说明原因。 「那么,书……」 她在柜台后侧坐下,视线对着前方说道。她说话的对象是我,我连忙从袋子里拿出书来。 那些书是以外国哲学和文学为主,以《乔治·巴塔耶作品集》、《生田耕作全集》等有书盒的硬壳书居多,还混了几本《东京人》杂志,不过每一本都是介绍神田神保町的特刊。 书里到处夹着代替书签的纸片,纸片是利用切成细条的广告纸摺成。书的保存状态良好,也找不到破损或摺痕,看样子书主很爱护这些书。 「这些书从哪儿收购来的?」 我问。看起来不像其他旧书店卖的书。志田以指甲搔搔脸颊,过了一会儿才说: 「其实……这些是昨天和我一起来的那位朋友的书。他本来也要过来,不过好像临时走不开,所以我代替他拿书过来。效,你们要看清楚好好估价喔,我觉得这些书很适合你们的店。」 说完,他离开柜台,和平常一样开始来回看看书柜。我的视线跟着他的背影。正如栞子小姐所说,志田完全没有打算提到那位老先生的名字,收购单上面填写的也是志田的名字。 「……大辅先生。」 某子小姐小声喊我,将堆放在柜台上的书换个方向。她不晓得 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恢复冷静。 「啊……」 从袋子里拿出来时,我没注意到,不过仔细一看,每本书的书背和书封角落都打上了黑色小点。和那些《彷书月刊》的记号一样。我拿起摆在最上面的《东京人》,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内容是「严选!推荐旧书店指南」,书主以黑笔圈起了感兴趣的旧书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压低声音询问。 「只有这些线索还不够……总之,我先估价。」 她确认书的状态,贴上写了金额的便利贴,这段期间,我在脑子里整理目前为止的资讯——宫内多实子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不断拿着有奇怪记号的《彷书月刊》卖给各家旧书店后,又再次买回来。她说原本的书主是她丈夫。然后与志田有交情的老人卖给我们店里的书上,也有同样的记号。 「……有很多法国文学和法国现代思想的相关书籍呢。」 栞子小姐小声说道。《彷书月刊》的拥有者在目录上打勾的旧书,也多半是这类领域的书。 (意思是这些书的持有者都是同一位吗?) 这么说来,那位宫内女士没有说过书主已经过世。也许那些杂志只是丈夫离婚后留下——虽说如果她的前夫就是那位老先生,年纪似乎差太多了。 「请看这个。」 她翻开我刚才看过的《东京人》。我不懂她的意思,正疑惑着,她继续在我耳边小声说: 「……没有『新田』。」 「啊,真的耶。」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些书上找不到《彷书月刊》上一定会写的那两个字。为了谨慎起见,我打开那些已经估价完毕的硬壳书查看,结果也一样。假如两批书的书主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今天拿来的这些书上没有写呢?我实在搞不懂。 「志田先生。」 听见栞子小姐呼唤,志田回到柜台前。 「这些书的状态虽然很好,不过涂鸦不少……而且不是铅笔写的,没办法擦掉……」 「啊啊,那也没办法,我懂我懂。」 志田点头回应。 「我也向书主提过内文上有涂鸦,所以收购价钱会低很多,我想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栞子小姐告知收购金额后,志田很干脆地应允。付完收购费后,她像在闲聊一样问道: 「这是什么记号呢?」 她拿起马歇尔·埃梅的《他人的脖子 月之小鸟们》给志田看看书背。志田睁大眼睛靠近看,笑了笑说: 「什么啊,这个吗?那家伙习惯在自己看完的书上画上这种记号。这样子一眼就能看出哪些书已经读完了,很方便。」 「自己也不晓得哪些书有没有读完吗?」 我插嘴。 「手边的书若增加太快就会这样,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再说上了年纪记性就会变差。」 一个谜团解开了。这大概是习惯不断大量买书的人的小智慧。 「而且我们变成朋友,也是因为这个记号的关系。」 志田来回看着我们两人的脸,继续说道。 「我昨天也提过吧,我们会认识是因为我主动向坐在市民会馆长椅上的他打招呼。一位老人家在那里看书原本也没什么稀奇,不过他在书背上做记号,引起了我的兴趣,主动搭话之后发现他果然是很有趣的老爹,我们意气相投得不得了……啊,糟糕。」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向书店角落抱着一套书走回来。我愣了一下。就是那批《彷书月刊》。 「这、这是要干嘛?」 「他拜托我拿卖书钱帮他买下这些。昨天他在这家店里看到后,无论如何都很想要。」 我和栞子小姐面面相观。事情发展至此,教人很难相信一切只是偶然。 「这套杂志上也有同样的记号喔。」 我指着包了望胶套的《彷书月刊》书背。其中有几本是用店里原有的库存补上,除此之外的杂志上几乎都有黑笔做的黑点记号。 「哦。既然这样,表示这些书原本是他的吧?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志田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看样子他似乎不清楚老先生和《彷书月刊》之间的关联——也可能是知情不说。 「……志田先生。」 栞子小姐的语气变了,已经看不到平常诚惶诚恐的态度。看样子她的开关又打开了。 「能否请您仔细告诉我们这些书籍拥有者的事情呢?可能的话,也请告诉我们他的名字。」 志田的脸上首次出现反应。他拿起柜台上的空袋子小心翼翼地摺起,像是试图蒙混过关。 「你为什么想知道?」 「这套《彷书月刊》最近引起一件怪事。我认为那件事和今天的买卖也有关系……请您务必告诉我们,拜托您了。」 志田因为栞子小姐的认真而惊讶。这次事件的开端来自滝野那儿听来的八卦,并非有委托人拜托我们解谜。以单纯好奇来说,栞子小姐的反应似乎有点过头。该不会这次的事件还隐藏着我尚未发现的秘密吗? 「老先生的名字是不是宫内或新田呢?」 「那是谁啊?两个都不是。我发誓,他不叫那个名字。」 志田干脆否定。但他也没打算说出对方真正的名字。 「……我想也是。」 栞子小姐也同意。她似乎早算准答案会是这样。 「志田先生,是不是因为你们有相似的境遇,所以才不在他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现场一阵沉默。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志田过去曾经犯下重大过失,必须以假名低调生活。那位老先生也做了同样的事吗?因为他们两人有相似的过去,所以才会变成朋友。 「……那个人不是罪犯。」 志田终于沉重地开口。 「就像我上次说过的,他是个好人,只是有些承担不了的包袱,只好全部舍弃逃走……现在他只想好好看书,度过余生。今后也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困扰。拜托你们别插手,让他这样吧。」 说完,他对我们深深鞠躬。 志田抱着《彷书月刊》离开后,我们马上开门营业,第一件工作就是将刚才收购的旧书上架。志田进来之前的争执,结果就这样不了了之。 「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在柜台前替《生田耕作全集》包上塑胶套,同时间栞子小姐。志田垮着肩膀离开的样子始终留在我的脑海里。结果他直到最后仍然没有提到老先生的本名。 栞子小姐也没有表示是否会听进志田的请求,她或许已经知道这起事件的真相了。即使只有一点点小线索也无所谓,她一定能够循线找出我想像不到的结论。 但是,如果揭开真相的话,或许会打乱老先生的生活。 「我没有打算就这样算了。」 「但是,这样一来……」 「大辅先生。」 栞子小姐停下正在写价钱标签的手,打断我的话。 「人们因为某些原因而逃走,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地方静静生活……我不是不明白这种想法,但是,既然有人逃走,就表示有人被留下……这些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这个人是从与志田不同的角度在看事情,从被留下的人的角度。 「不久之后,宫内女士应该会再度来访。我们等她来。」 到时候一切真相将会明朗吧。那位女士为什么要不断进行奇怪的买卖、「新田」这涂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今天拿来的书里没有写上「新田」,诸如此类。 这项结果将 会引发什么情况,不是我这个没逃走也没被留下的人有资格置喙。但是,我想看看栞子小姐到底想要做什么。 7 宫内多实子现身文现里亚古书堂,是在隔天的傍晚。 我正想把摆在店外的均一价花车收进店里时,看见一位年长女性从北鎌仓车站的出口闸门走过来。她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蓝色雨衣。我停下手边的工作等着她。 「欢迎光临。」 「你好。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们……」 「啊,好的。请进来。」 我领着她进入店内。刚才还坐在电脑前面的栞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移动到柜台后踯,大概是听见我们的对话吧。 「前几天感谢您前来本店卖书。」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行礼。 「请问今天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她以流畅的口吻询问,样子冷静沉着,与上个礼拜完全不同。 「我想要买回前阵子卖掉的杂志,我还是不忍心放手。」 「很抱歉,那些杂志昨天已经全数卖掉了。」 客人的脸色大变,手支着柜台,朝栞子小姐探出上半身。 「请告诉我是谁买了那些杂志,拜托你。」 她请求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栞子小姐原本也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很抱歉,恕我们无法提供详细资料,因为这事关客人的隐私。但是,如果您愿意告诉我们详情的话,我可以帮您去确认……那位买主是不是宫内女士您的丈夫。」 穿着雨衣的肩膀一下子泄了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店长的脸。 「你知道多少?」 「只有一些小事情……买下那些《彷书月刊》的人习惯看完后,在书背上画黑点做记号,他和您的年纪相差甚远……经常光临敝店,不过总是很低调。」 我想起弓着背看书的老先生身影,到现在我们仍然没听说他的名字。 「大概就是我丈夫。」 女士轻轻一笑。那个鲜明的表情与她的年纪不相符。 「你只知道这些?」 「不……还有宫内女士您把《彷书月刊》卖给各旧书店之后又买回去的原因。」 宫内多实子稍微睁大双眼。她大概没料到我们知道她在其他旧书店也做过同样事情吧。 「您卖杂志的那些旧书店,经手的书多半是您丈夫有兴趣的领域。如果您丈夫频频光顾那些旧书店也很正常……您为了与失踪的丈夫取得联系,于是将杂志卖给那些旧书店。」 我听不懂意思,不过宫内女士只是默默听着。栞子小姐继续说: 「您大概是从谁那儿听说丈夫出现在这一带的旧书店吧。一开始您应该直接询问过店家,但没有一家旧书店会轻易告知客人隐私……因此,您把丈夫的藏书《彷书月刊》拿出来卖。 这些杂志很薄,又是骑马钉装订,而且只要几十本过期杂志摆在一起,书背上的黑点记号就会相当醒目。您认为只要丈夫注意到,或许就会买下……对吗?」 「……是的。」 宫内多实子点点头。两人都了解彼此的意思,只有我完全听不懂。没办法,我只好开口: 「不好意思……请问,您丈夫买下后,您又能怎样呢?」 两位女性面面相觊,负责替我解释的人是栞子小姐。 「那些《彷书月刊》上充满了写给丈夫的讯息,希望他联络宫内女士的住处。」 「咦?写在哪里?」 栞子小姐打开摆在柜台上的帐本,拿出一张收购单给我看。那是宫内多实子上礼拜在这家店里写下的收购单。栞子小姐以食指指着地址橱,上头写着:东京都大田区矢口—— 「这怎么了吗?」 「我一开始也没注意到……最靠近这个地址的车站,就是东急多摩川线的武藏新田。」 我惊叫出声。那个「新田」的涂鸦,原来不是人名,而是站名。表达的意思是——我住在武藏新田附近。 「也就是说,这是宫内女士后来才写上的吗?」 「是的。她在所有打勾的页面部写上『新田』,是因为不晓得丈夫会打开哪一期的哪一页。自己的杂志上有妻子写的字,做丈夫的应该一看就会明白意思。」 「……我现在的住处是和丈夫刚结婚时买的公寓。对于丈夫来说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宫内多实子帮忙补充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昨天那位老先生拿来卖的书上没有「新田」的涂鸦了。但是,光是这样我还是不明白。 「可是,为什么必须采用这么麻烦的方式呢?应该有更确实的方法……」 「不,我想很困难。」 栞子小姐说。 「不但不清楚本名与来历,除了知道经常出现在某家旧书店之外,根本没办法和一个失踪的人确实取得联系。因此为了增加丈夫注意到的机会,她才会反覆在各家旧书店卖书又买回。」 原来如此——我心想。那位老先生光顾文现里亚的日子并不固定,所以其他店也一样吧。 这位女士大概是以连一根稻草也要抓住的心情来尝试这样的买卖——然后,这里有人正确看出了她的意图,主动协助。 「全都说对了。简直就像是我自己在说明一样。」 说完,宫内多实子苦笑。 「我早有心理准备不会那么容易找到。毕竟我丈夫是个聪明又谨慎的人……但是,我因为喜欢他重情义这点,才想和他结婚。我一直很信任他,包括他的缺点在内。旁人曾经因为他离过婚和他年纪的关系反对我们结婚,但是我不顾一切坚持要和他在一起。我们原本是两个人一起经营公司,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我心中反覆着这句话。这与那位老先生不再经营公司、搬到这一带居住的时间点正好吻合。 「他的嗜好只有收集书,除此之外几乎不花钱,所以我也很放心。因此当我知道他挪用公款时,我很惊讶,他一共挪用了将近五千万日圆。」 「五千万……」 我也忍不住开口。这种金额我只在纸上看过而已。 「他是将这些钱拿去做什么了呢?」 栞子小姐问。这个有点越界的问题让我冒冷汗,不过宫内多实子似乎不在意。 「他有个前妻,年纪比我小很多……因为她需要用钱,原本以为只是代垫一阵子。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给她那么一大笔钱,也不知道他们当时是什么关系。在我还没来得及问出详情之前,他们两人就失踪了。 正好当时我们公司也经营得很辛苦,最后因为资金周转不灵而倒闭。如果当时有那五千万日圆的话,情况或许会大不相同。」 她爽快地说出一切,这模样反而像在诉说她非比寻常的辛苦与心痛。看起来连虫子都不杀的老先生居然有这样的过去——不对,既然他是逃走的,想必应该犯下了什么罪行。 (既然有人逃走,就表示有人被留下) 被留下的人其人生也起了重大变化,再也无法讨回来。 「您之前一直在找您的丈夫吧?」 「我用尽了一切方法,但,还是找不到。」 她的语气仿佛看开一切,有着难以言喻的冷淡。 「因为当时还有其他许多事情必须处理,我不得不先将找人的事情搁置。等到再想起他,已经是很久之后了。为了还债,我们的财产几乎都被处分掉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我现在住的公寓。我搬进去之后才想起他。 现在回头想想,和他的婚姻生活没有什么不愉快。工作上我们始终在一起,因此假日多半是各自度过。 第二话 手冢治虫《怪医黑杰克》(秋田书店) 1 旧书界称报废的书为废料或废料书——这是我最近才听说,不清楚出处来自哪里。 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我把没有书封的废料文库本一一放进大纸箱里。柜台内还堆着好几个同样的纸箱。 外头的天色昏暗,早已过了打烊时间。我始终来不及整理完收购回来的书,所以落得打烊后还得继续加班的下场。 三月十一日到今天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几乎所有新闻都在报导震灾消息,核能发电厂外泄意外也还没有解决,这一带的祭典活动也因此取消了好几场。 尽管如此,这次的黄金周还是有很多人出游,北鎌仓变得十分热闹。昨天傍晚到府收书的回程路上就遇上大塞车。 现在,店长栞子小姐正在厢型车上整理昨天收购的书籍。这项工作平常是在店里进行,但是店里已经被其他客人拿来的书挤得水泄不通。没办法,我们只好分头处理。整理完毕之后,我可以待在筱川家吃晚餐。 表面上我和栞子小姐的关系已经恢复到原本的样子,没有改变,我也还是一样没有得到表白的答覆。不过,距离五月底的期限还有三个礼拜。 老实说,我开始觉得她让我等到最后一秒也不错。如果答案让人高兴也就算了,但也有可能不是。「凡事应该尽量往好处想,但也要做好如果事情往坏处发展时的准备。」这是过世的外婆告诉我的话。做好心理准备也需要时间。 我按照店长指示,将书分成放上店内书柜的书、暂时要搬进仓库的书,以及要报废的书。做完后,接下来只要把书从这里搬出去,今天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我正在喘口气、大大伸个懒腰时,入口处的玻璃门突然打开,出现一位身穿整齐套装、娇小纤瘦的女性。从她俐落的行动看来,她应该有运动或武术经验,看起来和我家店长同年。 她是位适合清爽短发的美女,但是抿成ヘ字型的双唇和莫名强而有力的眼神又让人好奇。她的视线此刻正笔直刺进我的眉间,让人觉得这个人很像某种猛禽。不过眼神锐利这一点,我好像也没资格说别人。 「很抱歉,我们今天已经打烊了……」 「你是五浦大辅?」 听到对方叫我的全名,我感到很困惑。之前应该不曾见过她,这张脸不可能会忘记——只是觉得她跟某人很神似。 「是的,我就是。」 「嗯……原来如此……」 她狠狠将我打量一番之后说道。「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请问您是?」 「我是滝野琉。你好。谢谢你总是照顾我的旧书狂朋友和没种的哥哥。」 她帅气说完低头行礼。嘴上虽然恶毒,不过礼貌倒是很周到,也许是跑业务的。滝野琉这个名字之前已经听过无数次,她是栞子小姐国中的密友,也是滝野书店滝野莲杖的妹妹。仔细一看,她的鼻梁和轮廓很像哥哥。 「我是五浦大辅,你好。」 「我知道你是谁。」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不晓得她从谁那里听过我什么事。她双手摆在柜台上,轻身跳起看向书墙后侧。 「啊,不在。那个大奶眼镜妹她人在哪?」 这绰号真难听。她和栞子小姐完全不同类型。 通往主屋的门打了开,拄着拐杖的本人现身。大概是精疲力尽了吧,她的眼镜有点滑落,肩膀也垮了下来。一注意到自己的朋友在场,她眨了眨眼睛。 「晚安,小琉。真难得你会到店里来……刚下班吗?」 「没错……」 滝野琉环抱双臂,从上到下打量对方,眼神比刚才看我时还要锐利。栞子小姐一如往常地穿着素色女用衬衫、百褶长裙和围裙。滝野琉重重叹息。 「欸,衣服就没办法了,我放弃。但是,你啊,该不会没化妆吧?」 栞子小姐啪地遮住自己的嘴唇。指责她的滝野琉脸上化着完整的妆,戴着设计不会过分华丽的耳环和手环。这个人很注重打扮。 「我们已经不是国中生了,从出生到现在都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乖乖听信学校修女说自然素颜最可爱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听懂了吗?为什么连口红都不擦呢?你再怎么邋遢也好歹是做服务业的啊。」 「因为很、很麻烦……」 听到她老实过了头的回答,滝野琉一副受够了的表情仰望天花板。 「你还是小朋友吗?像你这样不肯把自己打扮漂亮,真的很浪费喔……她在约会时看起来还不错吧?全都是我帮她弄的。」 话锋突然转到我这儿来。 「呃、是的……很漂亮。」 要我再说一次,实在很难为情。栞子小姐也脸红低下头。滝野琉不晓得为什么露出痛苦的表情拍了一下手。 「够了,这种扭扭捏捏的游戏请在我不在的地方进行。总之,现在的你就是在浪费自己的天生丽质。只要好好打扮就会变成美女,既然你希望让人看见,就必须自己注意一下。」 与其说是朋友,她比较像是姊姊在对妹妹说教。不过栞子小姐只是以奇怪的表情点点头,也许她们平常就是这样相处吧。 「……那个,今天有事吗?」 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问。 「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有事要找栞子和五浦商量。」 「也找我?」 我姑且确认一下,滝野琉点点头。 「嗯。因为和书有关。」 「和书有关?」 栞子小姐也出声反问。一听到是书,她似乎就感兴趣了。 「只要找你们商量这类事情,五浦也会一起帮忙,对吧?若没有你帮忙,栞子就没劲了。」 「呃……」 我之前也曾听滝野莲杖说过类似的话。我开始在文现里亚工作之前,栞子小姐似乎并未接受这类委托。 「……小琉,你分明不曾找我商量过这种事情。」 「啊,这么说来还真的一次也没有耶。」 栞子小姐似乎在闹别扭。不过她没说「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会接受委托」,也没打算否认滝野琉所说的话。 「然后呢?你要找我们商量什么?」 「嗯,我社团的学妹……也是你的学妹吧?从圣樱毕业后,现在是大学二年级。她大学和你一样是念教会学校。」 圣樱是指圣樱女学园。那是一所国、高中一贯的历史悠久天主教女校,校舍就位在大船车站附近的山上。 「在学时我们不曾见过,我是在校友和在校生的交流会上认识她。我们两家住得很近,经常在电车上遇到,渐渐就成了朋友。最近听说她父亲很宝贝的几本书不见了。」 「被偷了吗?」 栞子小姐问。 「好像有什么原因,我也没有仔细问。总之,她希望找懂书的人商量。我家虽然经营旧书店,不过我没有帮忙过家里,对书也不是很懂,又找不到栞子之外可以商量的对象……」 「你没有和滝野先生……莲杖先生商量吗?」 我问。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也具备丰富的书籍知识。再者,既然是妹妹的请托,应该很乐意倾听才是。 「不,我哥有点……」 她皱着脸,摇头摆手。这么说来,她刚刚才说了哥哥很没种,虽然我有几分同情,但或许是因为如此才不请托哥哥吧。 「我知道了……如果我能够帮上忙的话。」 栞子小姐说。我们之前也找过不见的书——就是志田持有的小山清绝版文库本,以及宫泽贤治珍贵的初版书。这次到底又是什么情况呢? 「那么,不见的书是?」 「几本《怪医黑杰克》的单行本。」 2 和委托人碰面是三天后的傍晚。我们不小心花了太多时间才处理完累积的工作。 对方指定的碰面地点是滝野书店,所以我们搭电车前往港南台。 「《怪医黑杰克》是指漫画的《怪医黑杰克》对吧?」 在大船站转车等待电车时,我问栞子小姐。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的我,多少也看过一些漫画,那套漫画的内容讲违脸上有疤的天才无照医生替各式各样的病患动手术。我只翻阅过朋友家的漫画,记得以当时的漫画来说,那一套的集数相当多。 「是的。那是一九七〇年代在《周刊少年冠军》上连载的作品。主角是成年的医生,故事是单回就完结,以少年漫画来说风格相当与众不同。当时原本预定短期连载三回到五回就结束,杂志上的连载告知也很低调,第一回连载时也没有刊头彩页。」 只要一谈到书,她还是一样会变得很健谈。顺便补充一点,她今天擦上了浅粉红色的唇膏。光是这样就比平常漂亮许多。 「咦,作者是手冢治虫对吧?那位鼎鼎大名的漫画家?」 我记得一般称他是漫画之神。但这部作品听起来好像没有受到太多期待。 「是的……只不过当时手冢治虫的人气正在下滑。」 我双眼圆睁。 「真的吗?」 「是的。手冢治虫虽然是画出《原子小金刚》、《森林大帝》、《宝马王子》等作品,奠定战后剧情漫画基础的天才,但是他在这段时期遭遇了许多打击;经营的漫画工作室倒闭,原本谈好的连载也被一一取消。据说他的稿费在当时的漫画家当中属于『b级』。 因为处于那样的时期,所以《怪医黑杰克》开始连载前也没有受到太大的瞩目。尽管如此,这部作品的人气却节节上升,使得连载不断延长……最后终于成为吸引年轻一代漫画迷的入门作品。假如没有这部作品,后世对于手冢治虫这位创作家的评价,或许会截然不同。」 我不晓得原来手冢治虫的人气也曾有高低潮。仔细想想,应该不会有未曾遭遇问题、吃过苦头,就能持续活跃的创作者。时代会改变,无论哪个天才都会遭遇低潮。 「《怪医黑杰克》是读者群最广泛的手冢代表作之一。内容有着漫画的非写实,却是以医疗这个专业领域为主题的少年漫画作品,这在过去的日本漫画史上几乎很少见。」 「这部作品连载了几年呢?」 「从一九七三年十一月起,到一九七八年九月,约五年,不过后来仍然不定期地持续发表。连不定期连载也包括在内的话,这部作品连续画了十年之久。后来黑杰克也曾经出现在同样连载于《少年冠军》杂志的作品《午夜》之中,担任重要角色。」 画着蓝线的电车进站,我们搭上车。大船站是起站,所以在电车开动之前还有一点时间。坐在空荡荡的座位上,栞子小姐继续说: 「光是《怪医黑杰克》也画了超过两百回,但是手冢治虫这段时期的作品还不是只有这部。手冢这位创作者的特色之一,就是工作量超乎常人。」 「其他还做了什么工作?」 「他一边持续连载《怪医黑杰克》,并于一九七四年开始在《周刊少年杂志》上发表《三眼神童》,这部也成了人气作品。同时还有描写释迦牟尼生平的《佛陀》在连载,另外还有《火鸟》的望乡篇、以明治初期北海道为舞台的《修马力传奇》、几年前曾经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的恶汉作品《mw毒气风暴》等……多部作品同时进行。」 光听就觉得脑袋一片混乱了,里头有几部作品我也听过。 「手冢一生经常同时连载多部作品,不断生产作品,甚至到他胃癌临终之前,仍有三部作品连载在进行。他可说是个工作狂吧。讲谈社出版的《手冢治虫漫画全集》共有四百集,不过还是有很多作品没有收录在其中。」 栞子小姐终于停下来喘口气。电车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开动了。看她眼睛的光芒就知道她还有很多话要说。 「你对手冢治虫的漫画也很熟悉呢。」 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这个人还真的是什么都知道耶——但是,她脸上却丝毫没有开朗的表情。 「算不上熟悉……我读过整套全集,此外顶多只是收集喜欢的作品而已……」 「呃,这样算不上熟悉吗?」 她刚说过,光是全集也有四百集啊。 「还不足以用来了解他身为创作者的全貌。手冢的作品如果只读单一种类的单行本,仍然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我准备开口问下一个问题之前,电车已经驶入港南台车站的月台了。 滝野书店位在港南台车站附近一栋五层楼公寓的一楼。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到店里来。时间已经是晚上,所以招牌点亮了。这家店与文现里亚古书堂不同,他们营业到半夜。 穿过打开的自动门进入店内,店里灯火通明,比文现里亚宽敞许多。店名虽然是滝野书店,但是有一半的商品都是电玩游戏和dvd。小心翼翼围起的角落入口上挂着「未成年者禁止进入」的门帘,以旧书店来说不算罕见,看来店里也贩售成人dvd等商品。 虽然店里文字类的专书比较少,但旧漫画区很充实。也许是店长的坚持。 「莲杖先生。」 滝野莲杖正在动手整理玻璃柜,替看似游戏角色的模型更换姿势,一听见栞子小姐的声音就回过头来。 「哦,你们来啦。小琉人在二楼,二〇一那间。」 只这么说完,他就继续回到手边的工作。 「你们店里还卖模型啊?」 听见我的问题,滝野也没有把手停下来。 「这是我的私人收藏,只是用来当作装饰……其实我也想卖,只可惜人力不足。」 他遗憾地摇摇头。看他的样子似乎很忙,于是我们很快离开店里,往公寓二楼去,按下二〇一室的门铃后等着。 「他们除了经营书店之外,也出租房子吗?」 我小声对栞子小姐说。 「不是。这栋公寓是滝野叔叔……也就是莲杖先生他们父亲所有。这里是办公室兼仓库,莲杖先生他们住在隔壁那间。」 也就是屋主。副业是经营公寓吗?——不对,也许经营公寓是本业,经营旧书店才是副业。 房门打了开来,一身裤装套装的滝野琉探出头来。她似乎刚从公司回来的样子,连外套都还没有脱掉。 「请进。客人已经到了。」 走过堆放成捆漫画和电玩游戏外箱的走廊,进入当作办公室使用的客厅,身穿点点连身洋装和开襟羊毛外套的年轻女性就坐在茶几另一侧。大概是丰润的脸颊和鲍伯头短发的关系,她的外表看来比听说得更年轻。她离座站起,笨拙地行礼。 「你们好,我是真壁菜名子。请多指教。」 「您、您好……请多指教,敝姓、筱川……」 较年长的栞子小姐反应更笨拙。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筱川栞子。没有其他什么优点,不过与书有关的事情都可以尽管放心请教她。旁边这位大个子是五浦大辅,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打工,也是栞子的助手。」 滝野琉流畅地对着困惑的真壁菜名子说明。我们围着客厅茶几坐下,不管是要找人商量的或是接受谘詾的人,看来都很紧张,没有人先开口。我只好打破僵局,说: 「不见的单行本是您父亲的《怪医黑杰克》吗?」 「是的。上礼拜的连假,我打扫父亲房间时,注意到陈列《怪医黑杰克》 的书柜上空出两、三本的空间。照理说那里原本应该有几本同一集的漫画才对。」 面对问题时回答得很干脆。看来她虽然个性内向,却和栞子小姐截然不同。 「您说同一集……也就是集数有重复吗?」 她想了一会儿后点头。 「完全一样的集数大概不见了两本。」 同一集买了两本还真是少见。买下来当备份吗? 「据说父亲在国中时代就买齐了整套的《怪医黑杰克》。他老是说这套漫画对他来说意义非比寻常,比什么都还重要……他现在人在国外出差,不过下个礼拜就会回来。我希望能够在那之前找到书。」 「是不是有人拿走了?」 她的表情阴郁,视线落在茶几上。 「……是的。」 她似乎已经晓得犯人是谁了。她之所以找认识的人商量而不是报警,表示她不希望这件事情被公开。 「您的父亲是手冢治虫的书迷吗?」 栞子小姐终于开口。只要一谈到书,她的引擎就会启动。 「我想是十分狂热的书迷。因为父亲房间书柜上摆的几乎都是手冢治虫的漫画,听说以前还曾经加入书迷俱乐部。」 「您的父亲在哪一年出生?」 「我想想,一九六……八年。」 栞子小姐不晓得为什么满意地点点头。 「失踪的是一般尺寸的漫画,是吗?……尺寸像那样的。」 栞子小姐环顾四周后,用手指着看似库存的成堆漫画。可以看到最上面是在《jump》连载的漫画《航海王》。 「是的。不过家里的是旧书,看起来没那么新。」 「您的父亲当然也有讲谈社出版的全集对吧?全套四百集……白底的书背上印着『手冢治虫漫画全集』。」 「……我想应该有。不过我不确定有没有四百集。」 「书名上有全集二字的只有这套吗?有没有文库本大小的作品呢?」 「我想应该没有。书柜上几乎没有文库本大小的漫画。」 「有没有硬壳单行本?《三个阿道夫》或《向阳之树》等……尺寸是四六判,大概像这样的大小。」 她以双手比了一个四角形。委托人沉思了一会儿。 「印象中好像有……对,应该有。」 「有《怪医黑杰克》的硬壳版吗?《周刊少年冠军》的过期杂志呢?有没有原创动画录影带的盒装限定版?」 她说话的速度变快,彷佛变成另一个人。开关已经完全打开了。 「我想这些应该都没有……请问……?」 委托人似乎很困惑。这也是当然的,栞子小姐完全没有问起书被偷的情况或可疑的嫌犯,只是不断在确认她父亲的藏书内容。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啊。」 滝野琉立刻插嘴。我和真壁菜名子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 「请稍待片刻,我待会儿再解释……真壁小姐。」 栞子小姐凝视委托人的双眼。 「您刚才说您父亲几乎没有文库本尺寸的漫画,对吧?但是,您父亲是否买了几本《怪医黑杰克》的文库版单行本呢?如果没有,他手上的收藏也许只是便利商店卖的低价《怪医黑杰克》选集。」 过了一会儿,真壁菜名子突然睁大双眼。 「……经你这么一说,家里确实有几本《怪医黑杰克》的文库……我记得是和旧单行本摆在一起。」 「这样啊。果然如此……被拿走的《怪医黑杰克》是不是第四集呢?而且还是少年冠军漫画版的。」 「你为什么知道?我明明还没提到……」 她突然放大说话的音量。我也完全看不出端倪。我明明比任何人见识过更多次栞子小姐解开书谜的样子。 「这个嘛……我该从哪里开始说明呢……」 栞子小姐想了一会儿,转向她的朋友。 「小琉,滝野书店里有《怪医黑杰克》单行本的库存吗?一种一本就好,我想要尽量多几个种类的。」 「等我一下,我去问我哥。」 滝野琉起身跑出客厅。 3 公寓的房门关上后,栞子小姐再度转向真壁菜名子。 「您已经晓得是谁拿走书了吧?」 委托人动了动喉咙,像是要畅通阻塞物。 「……我想大概是我弟。我们的母亲五年前癌症过世后,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而且也没有其他外人进出的样子。」 「您和您弟弟谈过这件事了吗?」 「是的……他没有否认犯行,我想就是他把书拿去藏起来了。我一问他,他就轻蔑地说:『你根本不懂那本漫画的价值,告诉你也没用!』」 原来如此。我也懂了。所以她才会找上看来懂书的滝野书店的女儿求救啊。 「他把书藏起来的动机……您有线索吗?」 真壁菜名子咬着唇,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弟弟现在就读高一。他考高中时身体不适,结果没考上志愿学校,在第二次会考时才勉强考进另一所高中。一方面也是因此受到打击,再者好像是无法融入环境……所以渐渐就不去上学了。再加上他和父亲也处不好。」 每间学校一定都有这种事吧。我高中时,班上也有第一次上课后就不和任何人说话、逐渐消失踪影的同学。 「父亲把慎也……呃,就是我弟,叫到自己的房间,狠狠斥责了他一顿。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不过似乎带来反效果。弟弟变得几乎不出家门,也不再和我说话……把书拿走,我想一定也和这一切有关系。」 为了惹父亲生气吗?宝贝旧漫画被拿走,不可能有哪个收藏家不生气。但是,只拿走两本也让人不解,为什么不全部拿走呢? 「所以您希望能够在令尊回国之前,把藏书放回原处,并且希望两人能够和好。」 「……是的。」 她无力地点点头。夹在父亲和弟弟之间,心一定很痛吧。 此时玄关大门打开,滝野琉回来了。她把抱回来的书重重摊在茶几上。 「我拿来了。大致选了同样内容、不同版本的作品各一本。这样可以吗?」 茶几上共有两本新书尺寸的漫画、一本四六判的硬壳书、另一本是文库尺寸。栞子小姐的唇边绽放微笑。 「谢谢。不愧是小琉,拿来的书刚刚好。」 我没想到外型有这么多种类,不过这些书和这次的委托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请人特地拿来,一定有什么意义才对。 (嗯?) 我不解地偏着头。没看到我以前在朋友家看过的单行本。 「除了这些之外,没有其他《怪医黑杰克》的单行本了吗?尺寸和青年漫画一样大,黑底白色书名的……」 「那是讲谈社的《手冢洽虫漫画全集》版。在这里的这些作品,全集里当然也有收录,不过这些是只收录《怪医黑杰克》的全一册单行本。其他还有杰作集、选集等类型,种类可说应有尽有数都数不完。」 栞子小姐指着新书尺寸那一本的封面。《怪医黑杰克》的标题底下印着「shoonenchampion ics」(少年冠军漫画)。封面上和其他几本一样印着主角的脸,不过设计倒是有点过时。 「这是最早发行的少年冠军漫画。第一集的初版在一九七四年五月发行,集数多达二十五本,纸质比当时的漫画好……真壁小姐的父亲持有的就是这种吧?」 委托人拿起书本确认。她翻面想看看 背面时,我注意到书封下方写着「恐怖漫画」。手术场面的确很恐怖,原来以前将它分类为恐怖漫画啊。 「我想没错……但是,有些地方不太一样。像是背面的颜色……」 她边说边摸摸印着条码的白色封底。 「书封上印有条码,设计也变了。这是比较新的版本,以前的版本是蓝底,中央有个帽子吉祥物。」 「……父亲的书就是那样没错。」 栞子小姐接过漫画,继续说: 「这个旧的冠军漫画版单行本大概是四十岁以上读者最熟悉的版本。应该有不少人不买改版之后的版本。」 所以她刚才才会问对方有没有硬壳版或文库版吗?她一定是想从对方的收藏倾向看出书主的秉性。 「咦?你刚才说过她父亲也有几本文库版对吧?」 我问。仔细想想这个「几本」还真诡异。如果也想要文库版的单行本,应该会全套买下才对。为什么这部分的买书方式又不同了? 「是的,这就是重点,也跟这次事件有关……」 她竖起一根食指。 「您父亲购买文库本,大概是因为《怪医黑杰克》……应该说手冢治虫的作品都有一个共通的原因,我将依序说明……事实上这些单行本的内容也各有微妙的差异。」 「不都是同样漫画内容的单行本吗?」 「话是没错……不过,我想只要比较第一集的目录,各位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看看最早发行的冠军漫画版……」 她翻开目录给我们看——〈第一回 医生在哪里〉、〈第二回 海上陌客〉、〈第三回 美雪与阿宾〉、〈第四回 过敏症〉、〈第五回 鸟人〉、〈第六回 海盗手〉、〈第七回 两个修二〉、〈第八回 鬼子母神的孩子〉。共八回。(注1) 「接下来出版的是这边的硬壳版。第一集的初版是一九八七年四月,《怪医黑杰克》结束连载,不过手冢还活着。文库版是将硬壳版做成文库本尺寸,所以这两种的内容基本上一样。」 其他三人凑近看着她翻开的目录页。〈医生在哪里〉、〈春光烂漫〉、〈畸形囊肿〉、〈人面疮〉、〈有时候像珍珠〉、〈邂逅〉、〈画快死了!〉、〈六等星〉、〈黑皇后〉、〈u-18全都知道〉、〈蚂蚁之足〉、〈两份爱情〉。这个版本的故事有十二回。 「啊,目录完全不一样。我读过文库版,不过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两者不一样。」 滝野琉也感动地来回比较两种目录。 「硬壳版的宗旨是收录最佳故事,因此这边的故事创作年代不统一。也因为一回就是一个故事,因此读者并不会觉得不连贯。 两种目录的共通之处是第一篇的〈医生在哪里〉。这篇是在《周刊少年冠军》上面连载的第一回故事。硬壳版的第三篇之所以摆上〈畸形囊肿〉,我想大概是因为这回提到重要的角色——助手皮诺可,考虑到整体的结构,所以把这篇挪到前面来。补充一点,这篇在杂志上的连载是第十二回。」 注1:标题之中文译名,主要参考自「台湾东贩」版本。 「哦,没想到皮诺可这么后面才出现。」 「是啊。因为这部作品原本预定短期连载几回就要结束,没想到变成长期连载,后来才出现这个角色,或许在连载刚开始的规划中,并没有皮诺可这号人物。」 「那么,这边的冠军漫画版,是按照杂志上连载的顺序吧?」 我问。冠军漫画版的目录上没有〈畸形囊肿〉这篇,表示第一集中没有皮诺可吧?但是,栞子小姐摇头。 「不对吗?但这不是最早的单行本吗?」 「这是手冢生前自己挑选的单行本作品。顺序与杂志连载时不同,对手冢来说是十分理所当然的情况。以前的冠军漫画中,也可看到作者自行取舍选择的痕迹。」 她拿起另一本新书尺寸的漫画。封面描绘的仍是怪医黑杰克的上半身,不过设计上与刚才几本截然不同。以漫画来说,这个版本的页数较多。 「这是二〇〇四年出版的新装版少年冠军漫画。新装版收录的作品是按照杂志连载顺序,宗旨与最近出版的《手冢治虫文库全集》版一样。」 这次换我代为翻开目录。〈第一回  医生在哪里〉、〈第二回  海上陌客〉、〈第三回  美雪与阿宾〉、〈第四回  过敏症〉、〈第五回  鸟人〉、〈第六回  雪夜怪谈〉、〈第七回  海盗手〉、〈第八回  被封闭的记忆〉、〈第九回  两个修二〉、〈第十回  鬼子母神的孩子〉,〈第十一回  狂鹿那达雷〉、〈第十二回  畸形囊肿〉。这本收录了十二回的故事。与旧版漫画一比,直到第五回之前都一样,之后就有些许的差异。 「旧版的没有收录〈雪夜怪谈〉和〈被封闭的记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两篇被收录在后面的集数了。但是,特别是在手冢生前出版的漫画中,也有未收录进单行本的情况。」 「什么意思?」 我问。栞子小姐继续说: 「首先我要说的是,手冢治虫是一位会不断干预自己作品的作者。每次出版单行本时,只要被认为有问题的地方,他就会把它改掉。」 「……不只改变刊登顺序吗?」 「没有那么简单。除了台词修正和漫画修改之外,还经常发生许多页面必须重画的情况。例如:《火之鸟》的望乡篇和太阳篇等,故事与杂志连载时大大不同的作品也并不罕见。」 「为什么要改到这种程度呢?」 「有时是因为原本的原稿不见,必须重画,有些是因为连载中断,后来出单行本时补画,不过……最主要还是与创作者的心态有关系。 手冢治虫留下为数众多的成绩,也经常希望能够获得更多读者认同,并且强烈希望自己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不退流行的创作者。因此他会小心翼翼配合读者的喜好,将杂志连载作品出版成单行本时如此,旧作改版时也是如此。要挑选哪篇故事收录在单行本之中,也是这个过程的其中一环。 我认为这种态度很好,但也由于一部作品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所以对于想要收集所有喜欢作品的书迷来说,反而变成一种困扰。」 呼——她喘了一口气。这个人也有同样的困扰吗?这么说来,她刚才说过:「手冢的作品如果只读单一种类的单行本,仍然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这话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当然,《怪医黑杰克》出版单行本时,也曾经修改过台词和漫画。不仅如此,有部分作品没能够收录在单行本之中。 这边这些单行本收录的故事类型,每一篇都巧妙地不同。光是收集其中一种单行本的话,无法收齐所有的故事。今后如果又推出,决定版。之类的单行本,收录的故事又会不同吧……不过现在这时想要尽可能读到最多作品的话,唯一的办法只有买下其他类型的单行本及刊登该作品的《少年冠军》杂志,藉此补齐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确认对方拥有的单行本种类,以及是否有杂志的原因了。 「真壁小姐昀父亲,是以文库版单行本补齐过去没看的冠军漫画吗?」 「我没有实际看到藏书,所以只能臆测……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他已经看完所有的《怪医黑杰克》了吧。」 「不一定。尽管收藏到这个地步,还是不够完整。有几部作品没有收录在其中。」 「这样啊?」 我问。还有什么没收录? 「关于这部分有特殊背景,也和第四集被偷有关系……」 我们完全沉迷在她口齿清晰的说明中。为什么她会知道被偷的是冠军漫画版第四集呢?——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4 「手冢治虫最为人所知的就是他拥有医师执照,但事实上他几乎不曾治疗过病患。他的医学知识也是以学生时代学到的内容为主,连载《怪医黑杰克》时则是参考医学书籍。 当然,故事中也曾有误用医学名词及描写错误的情况……一九七六年,第一五三回的〈某位导演的纪录〉中,他认为前额叶切除术很正当,因此被认为有问题,遭到残障团体的抗议。」 「前额叶切除术?」 我说。滝野琉和真壁菜名子看来也不知道。 「也就是切除部分大脑,治疗精神疾病的手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各国均采行这种手术,但是这种手术伴随严重的副作用,结果引起很大的问题。一方面是医师的说明责任尚未确立,再者是人体实验总会遭到严重非议。因此现在几乎不做这项手术了,一般都不建议采用这种治疗方式。」 「《怪医黑杰克》里头出现了这种手术吗?」 「没有,书中出现了『前额叶切除术』一词,不过漫画画的却是其他手术。当时手冢似乎误以为打开头盖骨、电击刺激大脑的治疗方式称为『前额叶切除术』。 然而他对于前额叶切除术的问题和影响全无所知,就连该名称的意思都误会了。这样不谨慎的做法,被认为很有问题。他出面公开道歉后,重新画了治疗其他怪病的故事,并将标题改成〈两卷胶卷〉,收录在单行本之中。」 「那篇我读过,故事里有个胡子老爹对吧?」 听到滝野琉的话,栞子小姐点点头。 「但这样一来,遭到抗议的故事也就被收录在其中了。那么,哪些没有收录呢?」 我问。栞子小姐竖起两根手指。 「第四十一回的〈植物人〉,以及第五十八回的〈快乐之座〉。故事的倾向虽然完全不同,不过一样都曾出现利用大脑手术刺激意识或精神的剧情。当然这些治疗方式都不是真正的前额叶切除术,但……手冢死后,原本没有收录的故事大多出了单行本,唯独这两篇被排除在外。」 「与遭到抗议有关吗?」 「不能说毫无关系。不过,原因从作者死后到现在仍是个谜。唯一清楚的是作者本身认为这两篇不该收录在单行本中……也有其他作品和〈某位导演的纪录〉一样改病名重新画过,但这两篇作品却没有采用这种处置方式。」 栞子小姐拿起第一集旧冠军漫画版快速翻页。空气中可闻到一阵怀念的纸味。 「然而,有些热情的书迷与作者的想法不同,只要是喜欢的作品都想全数看过。因此即使单行本没有收录,他们仍会想办法将这些作品弄到手。」 她看向我的眼睛。 「这两篇故事当中的〈植物人〉曾经被收录在早期的单行本中……就是这本旧冠军漫画版的第四集里头。」 「第四集……也就是说一般人可以读到吗?」 「是的。初版是一九七五年三月发行,接下来的一、两年间也确定市面上流通的版本收录了〈植物人〉这篇。之后才改以其他篇章替换,继续贩卖第四集。也就是说,旧冠军漫画版的第四集有两种……收录了〈植物人〉的旧版现在市面上售价很高。真壁小姐的父亲应该是两种版本都拥有。」 (原来如此。) 我总算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意思是真壁菜名子的父亲国中时已经拥有全套的《怪医黑杰克》。当时的第四集里头应该已经没有〈植物人〉这篇,事后他知道有未收录的作品,才去旧书店或哪里买来旧版——这就是第四集有两本的原因。而也因为是价格昂贵的旧版书,因此成了小偷觊觎的目标。 话虽如此,光是听到一点点情报就知道小偷的目的是第四集,栞子小姐实在不是普通人。她一定已经读过所有《怪医黑杰克》了吧,包括未收录的作品也看过。 「真壁小姐的弟弟应该知道旧版第四集的价值吧。但是,为什么特地将没有收录〈植物人〉那一本也拿走,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 栞子小姐突然露出奇怪表情凑近看向委托人的脸。 「请问,真壁小姐……您怎么了吗?」 我也很在意真壁菜名子的反应。她从喇才一句话也没说,现在反而好像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的样子。 「呃,有个东西从一开始就应该要让您过目,但是刚才不小心就错失了开口的机会……都怪我没说明清楚。」 她十分歉疚地开口: 「从父亲房间里消失的《怪医黑杰克》第四集……我想大概不只两本。虽然我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好像有三本……」 不只是我和滝野琉,连栞子小姐也不知所措。 「所以他一共拥有三本第四集吗?」 「不,那个……」 她将摆在脚边的白色包包拿到腿上,从里头拿出陈旧的新书尺寸漫画。 「咦……」 所有人说不出话来。那本漫画的封面描绘黑杰克的侧脸和手术刀,那是旧冠军漫画版的《怪医黑杰克》第四集——而且有两本。其中一本包着石蜡纸。 「我想也许可以提供参考,所以带过来……真的很抱歉。」 真壁菜名子鞠躬道歉。栞子小姐说了声「失礼了」之后,陆续翻开两本漫画的版权页。一本是昭和五十六(一九八一年)年三月发行的第四十九版,另一本是昭和五十七年(一九八二年)七月发行的第五十三版。两个版本都没有收录〈植物人〉。 合上书,栞子小姐缓缓开口: 「……您的父亲,总共拥有几本第四集呢?」 「我想有五本。」 犹豫了一会儿后,委托人回答。 「不见的大概是其中的三本。」 「只有第四集有这么多本吗?」 她摇头。 「不是……其他集数虽然没有像第四集那么多本,不过也都有重复。父亲有好几套《怪医黑杰克》的单行本。」 5 夜深后,风势逐渐变强。在门柱阴暗处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稍微拉紧风衣外套的前襟。 「会冷吗?」 我问。她摇头。 「……不要紧。」 嘴上说着不要紧,声音却很黯然。 我和栞子小姐来到真壁家门前。这里是靠近根岸线铁路的住宅区,成排都是同样设计的独栋建筑。最靠近的车站是洋光台,不过,也可以从港南台站的滝野书店徒步走到。 我们请真壁菜名子带我们过来,因为栞子小姐希望看看她父亲的藏书,她希望能够亲眼确认大量重复的《怪医黑杰克》单行本。滝野琉因为明天还要上班,所以没有跟着一起来。 真壁菜名子表示父亲的房间也许很乱,请我们等一下,说完就进入家里。我想她是以此为藉口,要去看看弟弟的反应。因为尽管二楼窗户的窗帘放下,但看得出从我们来时就一直亮着灯。 「我应该一开始就好好听真壁小姐说话的。」 栞子小姐小声说。 「如果不清楚哪些书分别拥有几本,就不可能帮得上忙……我一不小心就只顾着聊书,实在太丢脸了。」 她从刚才就莫名低潮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我觉得《怪医黑杰克》的故事很有趣啊。我不晓得原来这套知名漫画有这样的背景。」 她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又马上恢复原状,转过脸去,好像在生什么气。 「请别对我这么宽容……你的年纪明明比我小。」 「这和年 纪有关系吗?」 「只要大辅先生在场,即使有其他人在,一谈到书的话题,我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不对,我自己应该要注意到才行。但你每次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我也因此很开……」 她说到这里缄口不语。大概是感到难为情吧,她突然把头转向玄关处窥探内部情况。 「真、真壁小姐还没好吗?」 她转移话题的方式真像小学生。我也假装看向玄关,拚命忍住脸上的笑意。她愿意和我说话,我也觉得很开心——即使与恋爱无关。 「栞子小姐即使没有我陪同,也会接受这类委托吗?」 滝野琉的话一直留在我心里,于是我不小心就开口问了这个问题,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像被海浪带走一样消失无踪。我不晓得自己说错什么,只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没事。对不起……对了,有人会同一集漫画买五本吗?」 我硬是换了话题。说起来我也没资格说别人转移话题的方式,不过她还是顺着我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书迷之中有些人会有特殊的坚持。《怪医黑杰克》的旧冠军漫画版在市面上流通了几十年,有些人也许是想确认不同时代的微妙装订差异吧……不管怎么说,总会有个理由。」 玄关大门总算打开,真壁菜名子从灯光中探出头来,对我们说: 「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请进。」 她领着我们来到一楼的宽敞和室。她说这里是父亲的房间,不过看来原本是夫妻两人的寝室。室内摆着老旧的化妆台和衣柜,对侧墙前摆着成排的书柜。 「父亲收集的所有手冢治虫作品,都在这个房间的书柜上。」 不晓得栞子小姐听进了多少真壁菜名子的说明,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列一列地确认着书柜。 书柜上的书多数是手冢治虫的漫画,最吸引目光的就是书背上印着《手冢治虫漫画全集》的单行本。我不晓得这儿是否有四百集,不过光是那套单行本就几乎占满一整个书柜。还有《火之鸟》、《三个阿道夫》等硬壳书,不过多半都是新书尺寸或b6尺寸的漫画。除了《怪医黑杰克》之外,还有潮出版社的《佛陀》、讲谈社的《三眼神童》、sunics的《原子小金刚》等也摆在方便拿取的位置上。 「主要是七十年代之后发表的作品呢。」 栞子小姐说。 「也有些老作品,那边收集的单行本则不太在乎是不是旧版的……真壁小姐,不好意思,能够借我一张椅子吗?」 「啊,好的。」 真壁栗名子拿出化妆台的椅子。栞子小姐道谢后坐下,把拐杖搁在榻榻米上。她依序拿出排在眼前书柜上的《怪医黑杰克》,确认状态和版权页。的确每一集都有两本,其中一本一定会包着石蜡纸。这么说来,真壁菜名子带来的第四集也是如此。大概是特别钟爱吧。现场没看到其他包着石蜡纸的漫画。 「包着石蜡纸的漫画是用来收藏的吗?」 我问真壁菜名子。 「我也不是很确定……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是这样,也不曾问过父亲。」 将所有漫画放回书柜后,栞子小姐转向我们。 「这里这些几乎都是昭和五十年代后期、一九八〇年代前期出版的版本……也就是真壁小姐的父亲十几岁时收集的书。」 意思就是他国中时就故意每集漫画都买两本了吗?热血书迷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但是,只有最后的第二十五集没有重复。这里是不是应该还有一本呢?」 栞子小姐指着冠军漫画第二十四集与标题是《ck jack treasure book》的文库中间夹着的第二十五集。那一集的确只有一本,而且没有包上石蜡纸。 「我现在才注意到……那本第二十五集很珍贵吗?」 「不,就我所知它还不至于有珍品的价值,因为发行的册数相当多,而且现在也仍然很容易买到。」 「那么,果然是慎也……」 真壁菜名子小声说。感觉谜团反而愈来愈多了。除了拿走收录了〈植物人〉的第四集之外,也拿走其他集漫画的原因是什么? 「哎呀?」 栞子小姐拉出塞在《怪医黑杰克》那一层最边边的物品。那是一本书,是很薄的册子,看来是会员俱乐部的会刊。看封面可知这一期是「unico」特集,上面画了一只独角兽,是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刊物。 「原来这个角色叫做unico啊。」 「是的。这是一九七o年代后期开始在《三丽鸥杂志》上连载,以小少女为对象的作品,那段时期还曾经出过动画。」 栞子小姐翻阅会刊内容,里头出现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也是unico的信封。 (他连这种周边商品也收集啊?) 徽询过真壁菜名子的同意后,栞子小姐开始确认信封的内容,不过里头空无一物。话说回来为什么那儿会插着会刊,而且还只有一本?如果原本是会员俱乐部的会员,拥有会刊也很正常,但是—— 「对了,真壁小姐,除了您的父亲之外,您的家人还有其他人也看《怪医黑杰克》吗?」 「……我弟弟有看。我小时候曾经看过一点点,不过因为手术的画面太恐怖……我比较喜欢《三眼神童》。」 「我也最喜欢那一套,十分有趣,对吧?」 栞子小姐微笑。 「请问,您过世的母亲呢?」 真壁菜名子困惑地眨眨眼。 「家母她……这么说来,我看过她看那些书。我不晓得她是否觉得有趣,不过她喜欢看书,却不常发表自己的感想。」 「我想问个私人一点的问题……请问您的父母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从刚刚开始就围绕着真壁小姐母亲的事情打转,大概有什么我们不明白的深远意义吧。 「……听说是父亲写信给母亲。母亲比父亲小一岁,她当时还是国中生。」 「写情书吗?」 我忍不住反问。这种认识方式真普通。 「我想应该是这样,不过细节我不确定……家母说过,刚开始他们只是以普通朋友身分当笔友。母亲的老家就在这旁边,父亲当时则住在根岸……他们念的学校也不同,所以我不清楚父亲究竟从哪里认识母亲。我问他,他也只是笑而已。」 从洋光台搭电车到根岸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如果曾经在途中见过面的话,似乎也很合理。 「他们在几次书信往返之后逐渐亲密,后来直接见面,进而开始交往……」 也许是谈父母亲相识的经过很令人难为情,真壁菜名子说得很笼统。 「交往几年之后就结婚吗?」 栞子小姐继续问下去。 「是的……不过听说外公似乎很反对他们交往,所以曾经爆发严重冲突。外公以前就是很严肃的人。母亲在短大即将毕业之际,搬进了父亲三坪大的公寓,几乎等于离家出走。」 「这样啊……真辛苦。」 栞子小姐以温柔的语气说。 「他们没有说得很详细,不过似乎吃过不少苫。父亲甚至曾经考虑卖掉这里这些漫画,不过被母亲阻止了……」 和室里弥漫着一股缅怀过往的气氛。真壁菜名子像是回过神来了,开口快速继续说: 「啊,没事。情况没有那么严重。我出生时,母亲已经和外公和好,现在大家感情都很好。外公和外婆对我们也很温柔……甚至有点宠过头。」 和好的契机大概是因为孙子诞生吧。失去 女儿之后,现在他们把爱给了女儿的孩子们。 「谢谢您。」 栞子小姐拿着会刊,捡起拐杖站起身,该问的事情似乎已经问完了。我们虽然摸不着头绪,不过她似乎已经解开谜团了。 「能不能让我见见您的弟弟呢?」 真壁菜名子的视线看向下方。 「那个,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过来……刚才也在房门外对他说过话,不过没有回应……」 「请告诉他我要谈〈植物人〉的事,他应该会有兴趣……我想尽快与他谈谈。」 6 一会儿之后,真壁慎也跟着姊姊一起过来。 这位少年穿着宽领长袖t恤和口袋工作裤,身形修长,看来神经质;过长的浏海底下双眼浮肿充血,明显睡眠不足的模样,大概是手上的电玩游戏机所造成。注意到我的视线,他慢慢地把游戏机收进口袋里。 「我是筱川栞子,您好。」 栞子小姐稍微偏着头问候。我姑且也跟着问候,但是对方只是沉默,虽然我早就料到了。 「这是我弟弟慎也。」 姊姊代为介绍。 「你们说有事,是什么事?」 他以勉强可听见的音量小声问道,而且说话速度很快。栞子小姐丝毫不受影响,这是解开书谜时充满自信的她。 「我在北鎌仓经营旧书店,接受令姊的委托,前来这里找寻不见的《怪医黑杰克》……拿走书的人,就是您吧?」 等了一会儿,没有半个人开口。最后少年大大打了一个呵欠。 「……我的确对姊姊说过『告诉你也没用』,不过——」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瞪向姊姊。 「你带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来做什么?那个混帐老头的第四集漫画,你自己一个人找!」 姊姊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平常一定不曾这样怒吼吧。少年正准备离开房间。 「您拿走的果然只有第四集,也就是收录了〈植物人〉的旧冠军漫画。」 手摆在拉门上的真壁慎也回过头来。 「……是又怎样?」 「果然没错。」 栞子小姐微笑。她露出不是这种场合该出现的开明笑容,反而让人感觉莫名可怕。她转向我和委托人,说: 「第二十五集不是不见了,而是这里原本就只有一本。」 「咦?可是……」 其他几集都有重复,为什么第二十五集没有多买一本呢?在我发问之前,真壁慎也已经打开拉门。他似乎认为我们没话要跟他说了。栞子小姐对着他的背影说: 「您以为那个第四集是您父亲一个人的东西吗?」 「……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面对我们。 「为什么这里大部分的《怪医黑杰克》集数都重复了……答案很简单,因为有一半是您母亲的东西。」 我们愣在原地。她问起关于他们母亲的事情,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吗?——不对,刚才分明没有提到他们的母亲有收集《怪医黑杰克》。 「你少胡说八道了。」 少年面露凶光地说道。尽管如此,栞子小姐依旧不为所动地继续说: 「在这里的每一集《怪医黑杰克》都只有一本包上石蜡纸,其他漫画则没有……表示这不是您父亲的习惯。这些漫画发行的时代,是您父母亲国中时期,一定是他们两人各自买下的东西。我想他们两人应该都是手冢治虫,尤其是《怪医黑杰克》的书迷……」 「我不是叫你别胡说八道吗!」 他挥手一敲拉门门框,发出的巨大声响连本人也吓了一跳。他的个性原本应该是和姊姊一样稳重吧?会变得如此偏激,我觉得不太对劲,也许有什么没有公开的原因。 「既然你这么说,证据呢?拿出来啊!」 他走近栞子小姐一步,我也靠上前去保护她。刚才所说的一切的确都只是猜测,若是无法说服他,对方恐怕会失去冷静。 「证据就是这个。」 栞子小姐将拿在手里的会员俱乐部会刊递给少年。就是那本一九八三年发行的会刊。 「请翻开后面的会员投稿栏,刊登在最后的投稿内容就是证据。」 少年不悦地翻开会邗,他姊姊和我也凑过去看。那个专栏的目的似乎是为了促进书迷彼此交流,上头刊登着对于手冢作品的感想。最后面的投稿内容如下: 我是位在横滇一筒的国二生,也是「bj」的超超超级书迷。我终于收集完全套的单行本,现在每天瞒着父母阅读着。最喜欢〈萎缩〉、〈人面疮〉、〈化石少年〉等可怕疾病的故事!我是个性阴沉的孩子。欢迎喜好相同的同辈读者写信给我! 这段令人背脊发麻的文章最后,写着信件的收件地址。收件人是「相川美香」,地址是神奈川绵横滨市矶子区洋光台—— 「这是母亲写的没错……」 真壁菜名子说。我也终于明白了。「相川美香」在会员俱乐部的会刊上募集笔友,然后—— 「您父亲读到这篇投稿,所以提笔写信给您母亲。夹在里头的unico信封,应该是您母亲的东西。依我在这个房间里看到的,您父亲应该没有兴趣收集这类周边商品。这里只收藏他熟悉且喜欢的单行本。而且《unico》是女孩子看的作品,该作品连载时,您母亲正好是小学生……」 房里的确看不到其他角色的周边商品。听她解释之后,就能够了解原因了,但是眼睛看着同样东西的我,却完全没看出她看到的那些。 「根据这篇投稿,还可以明白其他事情。」 栞子小姐伸出手,以手指画着〈化石少年〉这几个字。 「〈化石少年〉是代替〈植物人〉被收录在第四集的作品。您的父母亲在一九八三年相遇,当时新书书店能够买到的,已经是改版后的版本了,因此在这个时间点,他们两位很可能还没有读过〈植物人〉。 两人开始交往后,从某处知道了还有未收录的作品,因此各自从旧书店买来旧版的第四集……结婚时,您母亲带着漫画一起嫁过来,所以才会出现漫画重复的情况。」 我思考着。意思也就是夫妻两人各自拥有收录〈植物人〉的版本及未收录的版本。光是这样的话,第四集就有四本了。 「可是,为什么只有《怪医黑杰克》重复呢?他们既然是加入会员俱乐部的会员,应该会收集其他作品的单行本吧?」 「我想大概是空间的关系。」 「啊!」我惊叫。这么说来,真壁菜名子说过——两人曾经一同住在三坪大的公寓房间里。丈夫也拥有数量惊人的漫画,因此不可能就这样随便增加书量,所以母亲只带来最宝贝的《怪医黑杰克》,两人共同度过艰困的时期。 「但是,第二十五集没有重复,为什么?」 「我简单说明这一点。旧冠军漫画版的最后一集……也就是第二十五集初版发行是在一九九五年。距离上一本第二十四集发行的时间超过十年以上,而且是手冢过世的五年多后。」 「……居然隔了这么久?」 「是的。事实上,第二十五集的内容包括了过去不曾收录的作品。出版社原本预定旧冠军漫画版出到第二十四集就结束,因为手冢自己挑选的作品全都收录在内了。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还有许多作品未被收录。第二十五集的发行就是回应希望看到那些作品的书迷们要求。 也就是说,真壁小姐的父母亲结婚时,旧冠军漫画版只出到第二十四集。」 栞子小姐环视成排摆放的手冢治虫单行本。 「《怪医黑杰克》虽然重 复,但其他漫画不是如此,我想应该是婚后两人协议共同拥有藏书,同一本书不再特地买两本的缘故。因此第二十五集发行当时,才会只买了一本收藏。」 在场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大概没有人有异议吧。我对于她一如往常清楚的说明咋舌。为什么只是稍微看看书柜,就能够知道这么多? 「慎也先生,您与您父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不清楚,不过,在这里的第四集的其中两本,是您母亲的遗物,而您的父亲一直守护着它……不管有什么原因,您将它们从这里拿走的行为,都无法视为正当。」 真壁慎也低着头紧咬牙根,他在反省自己的行为——当然不是。少年再度抬起头时,嘴角贴着一抹笑容。 「老头他『守护我妈的漫画』这句话你是说真的吗?对于另一本的事情,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吗?」 「……什么意思?」 「这个家里原本有五本第四集。你刚刚的说明只提到四本,对吧?」 这么说来,被偷走的第四集有三本。除了夫妻两人各自买的两本,应该还有一本才对。 「老头其实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我知道。姊姊也不知道……那个老头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家人,他在乎的只有脏兮兮的漫画。」 「慎也……你在说什么?」 真壁菜名子的声音中充满着不安。少年以阴暗的眼神看向姊姊。 「妈妈过世那天的事,你还记得吧?因为她的病情突然恶化,老头开车去学校接我。当时姊姊人已经在医院等待了……结果,我们没能够赶上。」 他的表情突然扭曲。 「都怪老头那家伙途中跑进路过的旧书店。他特地把车停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那家店或许有卖第四集的初版书。』妈妈当时都病危了,那家伙居然叫我待在车上,下车去买《怪医黑杰克》的第四集?整本书又脏又破,不过的确是初版书。 我们抵达医院时,妈妈已经脑死了。如果他当时没有下车去买书,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和妈妈说上一句话,不是吗!」 姊姊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好不容易开口: 「但、但是……当时,医生早就宣布妈妈不会恢复意识了啊。爸爸也许是为了激励妈妈,才去店里找那本充满回忆的书……」 少年冷笑,打断姊姊的话。 「你的脑袋只有这种程度吗?从我就读的小学到医院的途中,会经过我们家前面吧?真的想要激励妈妈的话,应该从家里拿书就好,家里也有充满回忆的书啊……不管他表面上装出什么好人样,到了这种时候,就会露出本性。」 我无法全然相信他的话,但也想不到能够反驳的内容。的确,跑去路过的旧书店买书想要激励妻子,实在说不过去。 「……哪边的旧书店?」 栞子小姐问。 「往国道一直走,矶子海滨市场的前面一点,大概在公车站牌旁边吧,有个叫什么书房的招牌,我不记得确切的店名了。当时那家店正好在倒闭大拍卖,可能是因为这样,老头才想进去逛逛吧……就在妈妈也许会死掉的时候。」 他的唇边扬起讽刺的笑容。栞子小姐握拳抵着嘴边陷入沉思,看样子有让她在意的地方。 「我当时只是个孩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而老头也一副不曾做过这种事的表情……我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没说。 但是,打从我不上学之后,那老头就开始说教说个没完没了。说什么人类在每个时期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情,没有时间随处闲晃。」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嘴边发出类似打喷嚏般的笑声。 「于是我问了他,五年前,妈妈临终前这么重要的时刻,他闲晃去旧书店,这又算什么?」 「……爸他怎么回答?」 真壁菜名子战战兢兢地问。 「他什么也没说,就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不解释就是心里有愧吧。所以我做了和他一样的事回敬他,反正只要是去旧书店闲晃,要怎么样都可以。」 栞子小姐愣了一下抬起头,眼镜后头的双眸酝酿着宁静的怒意。 「您刚才说『这个家里原本有五本第四集』,是吗?」 「是又怎样?」 「也就是说,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五本了……您拿去旧书店卖掉了吗?」 「慎也,你做了什么?」 真壁菜名子的声音首次流露慌乱。但是,弟弟只是面露冷笑,从口袋里拿出游戏机,瞧不起人地晃了晃。 「我在网路上看到第四集被评为高价品,没想到卖掉的价格却很便宜,卖书钱只够我买一个二手游戏就用完了。」 我回想着真壁慎也说过的话——你根本不懂那本漫画的价值,告诉你也没用! 这句话指的是第五本的第四集吧。而他说这话时,肯定已经把书拿去旧书店卖掉了。 「……您卖给哪一家旧书店?」 栞子小姐以尖锐的声音问。他没有回答,只是转开视线而已。 (情况不妙了。) 旧书店应该已经买去四、五天了,如果已经被哪位客人买走,就收不回来了。必须尽快让这位少年开口,但我不认为他会老实招供。 「……就算您不说,我还是能够查出卖到哪里去了。」 「真的吗?」 听到栞子小姐自信满满的这番话,我忍不住反问。 「是的……慎也先生,您还未满十八岁。为了避免客人贩卖赃物,现在大部分店家几乎都会要求附上监护人亲笔签名的同意书才是。但您又不能拜托令尊或菜名子小姐……所以,您应该是找了住在附近的外公他们吧?」 真壁慎也嘴边的笑意消失,看来是说对了。 「当然我不清楚实际情况,不过您应该是假装要卖自己的书,请他们帮您签名……如果您继绩保持缄默,我们只有找您外公他们确认了。被卷进这件事的人变多,这样您也无所谓吗?」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少年终于无力地啐了一声,垂下拿着游戏机的手。 「是港南台的店,滝野书店。」 我们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 7 三十分钟后,我们再度回到滝野书店的办公室里。 「你们一开始就先问过我的话,不就可以省去这些来来去去的时间了吗?」 穿着围裙的滝野莲杖一脸莫可奈何地说。 栞子小姐、我、滝野兄妹和真壁菜名子围绕的茶几上,摆着两本《怪医黑杰克》第四集,其中一本包着石蜡纸。 「是我阻止他们问你的,没想到哥在这种时候会派上用场嘛!真是对不起你们三位。」 滝野琉尴尬道歉。她已经换下套装,换上家居运动服,脸上的妆也卸掉了,样子看来与刚才完全不同,这个邋遢的模样看来像是要去种田。这个打扮也挺适合她的。 「不,是我的考虑不够周全。」 焦急回应的人是栞子小姐。 「这些书本来就有可能被卖掉,而且这一带几乎没有经手旧漫画的店……我应该先向莲杖先生确认的。」 「总之,幸好还没有被卖掉。最近这阵子忙到来不及将货品上架也算是万幸。然后呢,你们在找的真的是这个吗?」 众人的视线一齐望向漫画。真壁菜名子吞吞吐吐地开口: 「是的,我想就是这些……但是,是不是还有一本呢?」 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茶几上的第四集《怪医黑杰克》只有两本,两本的状态都很不错,但是却没看见五年前购买的那本破烂初版书。 「本来还有一本, 不过好像无法估价,因为状态实在太差了。」 「估价的人不是滝野先生吗?」 我问。他摇头。 「估价的人是我没错,不过我没有直接看到书。那位弟弟来的时候,我正好去到府收购,打工的店员打电话给我,因为店里没有人能够进行估价,本来希望对方暂时把书留下,不过因为对方要卖的书册数不多,所以我透过电话下指导棋进行收购。」 栞子小姐一边听着,一边翻阅那两本第四集。我从她背后看过去,两本似乎都有收录〈植物人〉。没有包石蜡纸的那本版权页上写着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发行的第十版,包着石蜡纸的那本写着昭和五十一年(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发行的第十六版。顺带补充一点,初版是昭和五十年三月发行——才一年半的时间就加印了十五次,可见当时有多么受欢迎。 将书恢复原状后,她开口: 「无法标价的第四集怎么了呢?」 「客人好像带回去了,后来怎么样我不清楚。」 也就是说目前仍旧不清楚第五本的去向。滝野拉开椅子站起来。 「店里现在只有打工店员在,我得回去了。如果还有事要问,随时和我联络。」 说完,就离开房间出去了。 「他到底把最后一本怎么了呢?」 真壁菜名子双手摆在腿上,注视着第四集的《怪医黑杰克》。从她弟弟的态度看来,很难想像他会把那本书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很可能已经随手丢在哪里了。 「慎也先生有没有可能离开滝野书店后,顺道去了哪里,或者是和谁碰面呢?」 栞子小姐这么问。委托人想了一会儿。 「他现在应该没有会碰面的朋友,也没有什么会去的地方……啊,也许回程去了一趟家母的老家。那天他把外婆做的咖哩连锅子一起带回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您的外婆或许知道些什么。能否安排我们见面呢?当然我不会提到慎也先生把书拿走的事。」 「谢谢……请您务必帮忙了。」 也许是低着头的关系,真壁菜名子的眼睛显得很没光彩,看起来比刚才在这间办公室里谈话时更疲惫了。 「真壁小姐,怎么了吗?」 「没有,那个……我在想,五年前父亲为什么要在前往医院的途中跑去买书呢?」 这一点我也很好奇。真壁慎也说,父亲为了买第四集的初版书而跑去书店。如果这是真的,的确教人无法认同。明知道妻子病情恶化了,而且家里已经有两本收录〈植物人〉的版本了,照理说没有必要特地再买一本。 「您没有问过令尊吧?」 「是的。不过,事实上那天,我问过父亲发生什么事了,因为他们抵达医院的时间比预期的晚。父亲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我原本以为大概是母亲刚断气,他没有力气回答……」 她说得含糊,看样子质疑已经在她心中发芽。就像真壁慎也说的,他的父亲隐瞒事实不说,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愧。 「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变得不太笑,对我和弟弟也变得严格……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弟弟想必很困惑,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念书。他原本个性温顺,不会说那种过分的话……」 她小声继续说,像在说给自己听。被弟弟的发言伤得最深的人应该是她。 「也许部分原因是他升学考试考坏后,与国中朋友渐渐疏远。许多上同一家补习班的同学都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学校,所以也有点看不起没考上的弟弟。」 考试成绩优秀的人无法了解考不好的人的心情,这一点也适用于真壁慎也自己的情况。 「我国中、高中念的郡是同一所学校,即使升学了也还有朋友在。而弟弟他在那一年顿失自己的容身之处,光是想像就……老实说,我无法责备弟弟。置身于那种状况下,再加上对父亲的不信任,如果是我,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事……」 「并不是所有人考试考不好都会偷走父母亲的藏书。就算去了想去的学校,也并不保证一切顺利。这些是两回事。」 我反驳道。仔细想想,这里的三人都是念同一所女校,当中只有我一个有考高中的经验。 「欸,说的也是。」 滝野琉也点头。 「这里就有一个在我们学校人际关系不好的人,她跟班上同学完全无法成为朋友。」 滝野琉以食指指着栞子小姐,被指的人难为情地闭上眼睛。我心想,她的朋友果然不多.但是真壁菜名子的反应却不一样。 「咦,是这样吗?学姊懂那么多事情,而且说的内容也很有趣……」 「一开始大家都是这样想啊。但是,她真的只谈自己看过的书,而且内容对于国中、高中生来说又太冷门。真壁小姐你有自信每天被迫听这些事情吗?」 一阵沉默。看样子她也没有自信。滝野琉别具深意地偷看我的表情,这番话是在委婉地冷嘲热讽总是听她聊书的我吧。我无法保持沉默。 「既然这样,滝野小姐又是为什么呢?你和栞子小姐认识很久了吧。」 「我?只要听到书的话题,我有七成都左耳进、右耳出啊。即使我不懂书,我也懂栞子的好,因为我最喜欢她了。」 她毫不害臊地笑着说。其他在场女士全都满脸通红——如果她以前就是这种个性,在女校一定相当受欢迎。 「……如果他能够在现在的学校里交到一个朋友,我想应该会有所改变。」 栞子小姐的话里充满她的个人经验。滝野琉的存在或许一部分也拯救了她,我真想看看她们两人在同一所学校时的样子。 「只有一个朋友也很困扰。因为她没有其他朋友,所以我就被她拖去旧书店之旅。根本不会有人喜欢这种活动,对吧?」 滝野琉一脸认真地把话题丢给我,她知道我和栞子小姐一起去了旧书店之旅。滝野兄妹都有喜欢亏人的毛病。老实说,我希望他们别这样。 「……提到旧书店之旅——」 粱子小姐转换话题。 「小琉,矶子海滨市场的旁边,有没有一家专门经手旧版漫画的旧书店呢?好像在五年前关门大吉了……」 「矶子啊……那儿我跟你去了很多次呢。」 滝野琉双臂交抱安静了一会儿,最后叹气。 「我没有印象耶,如果这一带有和我们店里经手同类书籍的旧书店,我应该会有印象。」 她们似乎是在讨论真壁慎也刚才提到的旧书店。这么说来,栞子小姐的表情很奇怪。 「说的也是……县内的旧书店我明明全都去过了。」 她理所当然地说出惊人的事实,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我一点线索也没有……还以为小琉也许知道呢。」 「有没有可能是没有加入旧书商会、专门透过网拍做生意的店呢?因为他们的经营方式低调,所以我们不知道?」 「听说那家店前面有招牌,应该也有做实体店面的生意才是……」 她们两人缄口。这附近怎么可能有这两个在旧书店出生长大的女孩不知道的旧书店? 「会不会是我弟撒谎呢?」 真壁菜名子低声说。「不是。」栞子小姐干脆否定。 「那个场合应该没有必要撒谎。而且他对位置的描述也很具体,那家旧书店的确存在。」 「但如果是这样……」 她语带含糊,没有把话说完,接着沉默了一阵子。 「我想在那家旧书店里应该曾经有过什么事……一定也和您父亲购买第五本的第四集有着息息相关的原因。」 第三话 寺山修司《请赐予我五月》(作品社) 1 总觉得,只要是打烊前发生的问题,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把印着《江户川乱步全集》的成叠月报放入写好收件人的信封里封起。剩下的就只有回家途中去便利商店寄出去即可。 看看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文现里亚古书堂当然早就打烊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前,在网路上买了《江户川乱步全集》的客人打电话来抱怨。他是耳朵有些重听的老人家,我花了不少时间才了解他在说什么,他说没找到应该附在全集里的月报。 他说,店长栞子小姐刊登网页上的目录时,的确有月报。简单来说就是我忘了放进去,而乱放到某个地方去了。我来回翻找店里和仓库,好不容易找到月报后,马上打电话向对方道歉,直到刚网才结束寄送准备。 突然要加班其实也并非全是坏事。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叫我进来吃晚餐,好久没在这个家吃饭了。 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栞子小姐刚才接了通电话,拿着子机进主屋去了。现在她大概就在门后面吧,我隐约可以听见说话的声音。 那似乎是一通私人电话,不过讲了好久——声音突然停止,栞子小姐拄着拐杖回来了。 她今天穿着浅色牛仔衬衫和长及脚踝的长裙,一如往常戴着朴素的黑框眼镜。我前阵子问过她,听说那副眼镜从国中起就戴着了。 「月报可以在今天晚上寄出去吗?」 「我会在回家路上拿去寄。对不起。」 「没关系。辛苦了。」 她温柔地笑了笑,把子机放回充电器上,我不自觉追着她的一举一动。已经没有其他要忙的事了,我确认玻璃门上锁后,稍微整理柜台里头,只剩下关掉电灯而已了。 栞子小姐拿着掸掉灰尘的小抹布焦虑地擦擦附近的书柜,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转过头来。 「那个,大辅先生。」 「是。」 「刚才的电话……是检察官打来的。」 「检察官……?」 她点头。 「田中敏雄的律师提出保释申请……目前在审议是否核可,所以身为被害人的我情况如何,也成了判断依据之一。」 我缓缓松开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我又不是受害者,这么紧张做什么。 「意思是他可以放出来了?」 「在判决定谳之前……当然他被禁止接近我,而他也说自己没有那个打算。只是他祖父的忌日快到了,因此希望能在入狱服刑之前去扫墓……」 我不是不懂那个男人对祖父的敬意,我听他本人说过他的父母亲经常不在家,他是由祖父养大的。我记得他们的家族墓园应该在长谷。 「你怎么回答?」 「只要他不靠近这家店,我就没有什么意见。」 既然她同意,我也没有资格说话。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关于田中敏雄的审判,她之前几乎没有告诉过我。栞子小姐轻轻嘟嘴,用抹布擦着书本与书本的缝隙。与其说她在不满,比较像是在闹别扭。 「前阵子大辅先生你不是说过吗?……说我隐瞒太多自己的事情。如果你不想听的话,我就不说了。」 原来是这样。我浑身无力。 「不,我想听。谢谢你。」 坦然道谢后,她背着我继续打扫。大概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见她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她愿意告诉我,我很开心——但是,我现在想知道的不是这件事。 前几天,滝野琉打电话给我,她说栞子小姐没有交待她别说,所以她告诉我栞子小姐打算和筱川智惠子碰面。似乎是有事情必须在答覆我的表白之前和她母亲谈谈,而母亲对于与女儿碰面这件事订出了条件,栞子小姐必须解开她出的「谜题」。 『我想栞子打算一试……虽然我不清楚原因。』 原因的话,我大概已经察觉了。上个月解开《押绘与旅行的男人》的谜团时,栞子小姐还差一步没能揭开真相,也拒绝了母亲找她一起去确认的邀约。 当时,筱川智惠子是不是对女儿感到失望,所以想要再一次测试女儿的实力——确认她是否能够胜任自己的伙伴呢? 也许在乱步那件案子之后拿到店里来的委托,全都和那个女人有关。如果栞子小姐为了解谜而决定接受出招,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我认为告诉你这个当事人一声比较好。要怎么做就看你了。』 我能够做的,顶多只有直接找栞子小姐谈谈而已。但是,我之前做过了。 滝野琉不希望她们两人碰面,我也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感到不安,但我还是决定相信栞子小姐。不管怎么说,只要她见不到母亲,就不会答覆我的表白。 「喂!」 通往主屋的门突然打开,马尾少女探出头来。不晓得她是什么姿势,我能看见的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 「工作还没结束吗?」 「刚结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们去吃饭吧。」 栞子小姐对妹妹说。 「不是,晚餐没关系,是因为客人从刚才就一直在等。」 筱川文香低声说: 「他说和姊姊约好了一边吃晚餐一边谈事情?你没有事先告诉我,我很困扰耶。幸好我今天多做了一些菜。」 「什么客人……?」 我问。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栞子小姐也同样困惑。 「我没有和任何人约好……小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咦?怎么可能。他现在就在那边大口吃饭喔!」 少女回头看了主屋内侧一眼。 「他好像是以前经常来店里的人,听说他和爸妈两人都是好朋友。他说是妈妈介绍他来讨论书的事情。」 讨论书的事情——我注意到这句话。也许他就是筱川智惠子出的「谜题」。不过我没料到委托人会突然上门。 「总之,我先去见见他。」 栞子小姐强而有力地说完,状况外的妹妹不解地偏着头。 「嗯……拜托你了。然后,快来吃饭吧……」 「不好意——嗯,可以再给我一碗饭吗?」 走廊尽头传来男人的声音。声音听来有些低沉,不过很清楚。 「请等一下!我帮你添!」 「小文——」栞子小姐叫住正要把脖子缩回门内的文香。她似乎听过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晓得为什么脸颊紧绷。 「我想应该不会,但是……那位客人……该不会是门野澄夫?」 「什么啊,原来姊也认识啊。」 栞子小姐露出我过去不曾看过的苦涩表情。在家庭餐厅吃饭吃到一半,通心粉里爬出巨大白蚁时、到府收购的回程上不得不进入废墟状态的公用厕所时,她都不曾出现这样的表情。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他是谁?」 「谁……」 栞子小姐垂头丧气地叹息回答: 「他是前年被我禁止进入本店的人。」 2 我们一进入客厅,只见一位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男人背对着壁宠盘着腿;他充满肌肉的身体晒得很黑,从事的大概是在户外劳动身体的工作;圆溜溜的眼睛让他显得娃娃脸,不过从发际线后退的状况判断的话,他大概超过三十五岁了。 男人与栞子小姐视线一对上,立刻放下碗筷,离开座垫,手按着榻榻米,深深低头行礼。 「……栞子小妹,好久不见,看你过得似乎很好,我就放心了。」 问候内容很贴心,但他没等回答就再度吃了起来,想必是个 神经很粗的家伙。 栞子小姐放好拐杖坐下,她妹妹和我也跟着默默坐在矮桌前。今天晚餐是炙烤鲣鱼片、南瓜沙拉、凉拌芝麻菠菜和猪肉味噌汤。还是一样让人想不到这些道地菜色是出自高中女生之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门野澄夫先生。」 栞子小姐冷冷问道。不晓得是不是太生气,所以平常的扭捏都不见了。 「我应该说过,你不准再到我们店里来吧。」 门野澄夫完全不为所动,用筷子一次夹起三片鲣鱼。 「……因为你说不准进入店里,我就到主屋这儿来了。」 「强词夺理。」 她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她这么明显讨厌一个人还真难得,对方应该做过什么很过分的事。 「……这个炙烤鲣鱼片真好吃,南瓜沙拉也是一绝……里头该不会加了松子吧?」 男人悠哉地对妹妹说话。筱川文香大概是受不了现场紧绷的气氛,快速站起身。 「啊,糟糕,我得去泡茶了。」 她走进旁边的厨房,手背到身后关上纸拉门,大概是想在门后偷听吧,不过这么一来,我们也比较方便说话了。 「你说是家母介绍你来的,是真的吗?」 栞子小姐说。她没有把这男人赶出去,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对对,我遇上一点小麻烦,碰巧遇到智惠子姊就和她商量,她告诉我你有办法解决。」 「咦?你叫她智惠子姊……」 该不会有血缘关系吧?不过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不是真的姊弟。我怎么可能和这个人是亲戚,别开玩笑了。」 栞子小姐不屑地说。门野澄夫一脸认真地点头。 「欸,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吧。三浦家就位在我老家附近……我们两家是世交。」 「三浦是我母亲的旧姓。」 栞子小姐不悦地为我补充说明。所以结婚之前叫做三浦智惠子啊?我第一次听说。 「我懂事时,她已经是大人了,而且长得很漂亮,包括我和我哥哥们在内,住在那附近的男生们各各都很仰慕她。知道她要结婚时,我们都好难过……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十年呢。」 他扳着手指数数,嘴上说出年代。 「我后来见过登哥之后就懂了,他真的是很适合智惠子姊的人选呢。啊啊,登哥就是这里的前任老板。」 门野澄夫为困惑的我说明。看样子他和筱川夫妻真的很熟识。既然这样,为什么会被禁止进入书店呢? 「我们家有三兄弟,上面有两个哥哥,最大的哥哥和我一样很爱书……他也是这里的常客。他和智惠子姊、登哥也是好朋友……不过他上上个月过世了。」 「我知道,我去参加了家祭。」 栞子小姐以僵硬的声音说道。 「我因为剧团债务等诸多原因,原本就给大哥添了许多麻烦,便放弃继承大哥的财产……」 「这也是应该的。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喝光剩下的猪肉味噌汤,看样子已经吃饱了,一边打嗝一边合起双手。 「就是啊,栞子小妹,你还记得吗?大哥他是寺山修司的超级书迷,有许多初版书的收藏。欸,我也是死忠书迷就是了。」 寺山修司。我没读过他的书,不过我知道名字。新书书店里摆了好几本他的文库本。 「……怎么可能会忘记。」 栞子小姐的眼睛变得更加冷漠。 「那就好……我是来找你商量寺山的初版书。就是那本你也称赞过书况很好的《请赐予我五月》。喔!现在正好是五月。」 「喂,你也差不多——」 「对不起,我去一下厕所。啊,不用,我知道在哪里,用不着担心。」 根本没有人担心,他夸张地说完后走出去。气势遭挫的栞子小姐十分不愉快地紧抿嘴唇。 我感觉到单纯厌恶之外的其他反应。栞子小姐的态度与面对「天敌」母亲时有些不同。如果那个人只是因为惹麻烦而被禁止进入书店,我想她的反应不会这么情绪化。从他们两人的对话内容,可听出他们过去感情很好。会不会是因为栞子小姐曾经深信门野澄夫才造成这样的反动,所以现在仍旧生他的气呢? (该不会是……不,应该不可能吧。) 我打消一瞬问浮上脑海的想法,她虽然会做些超乎常轨的事,不过应该不至于与那个男人交往。大概是其他关系。 「寺山修司是什么人?」 我从简单的话题切入。老实说这一点我也很好奇。栞子小姐的表情终于软化。问她有关书的事情就对了。 「这个嘛,很难用一句话解释……他以歌人身分出道,也是很活跃的诗人和剧作家。他是戏剧实验室『天井栈敷』的老板,也是知名的电影导演,在国外也有很高的评价。」 「本行是什么?」 「他活跃于各类活动,我想没有拘泥于哪个是本行。可以说他的职业就是当寺山修司。他在散文家这一行也广为人知,尤其是《离家出走的建议》、《丢掉书本上街去》等书,现在仍然能够在新书书店里买到。」 「我看到过《离家出走的建议》。」 我说。那个书名我有印象。 「内容是什么呢?」 「那是写给少年、少女看的连载短篇小品文……不过现在读来仍会觉得内容相当挑衅。他要大家暂时从外人角度看自己与血亲之间的关系,主张离家独立。」 内容似乎和书名没两样。国中、高中时代,我和父母亲吵架时,也曾经认真考虑要离家出走。如果我能够看书的话,也许真会买下这本书。 「真的有人因此离家出走吗?」 「有的。经常有离家出走的人去找寺山。这本书四十多年来持续影响着年轻人,也有人是藉口受到这本书影响而尽做些不负责任的事……」 她板着一张脸转头看向走廊,似乎很在意门野澄夫。他还没有打算离开厕所回来。 「如果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你,不过,那个人做了什么?」 一阵沉默。栞子小姐看向下方,以两只手调整眼镜的位置,镜框隐约发出喀啦的声响。 「家父过世后,我几乎是一个人经营这间店。即使雇用了打工店员,也很快就离开了……我当时比现在更不擅长接待客人,所以客人也流失了不少。」 她淡然开始说明。我听过打工店员跑掉的事,听说是因为受不了她聊书聊太久。少了打工店员的话,接待客人的工作就必须全部由她接手。 「当时他正好回到老家,也经常到我们家来。他没有工作,成了哥哥的负担,我当时因为生病在疗养……烦恼没有办法采购新商品,他一听到我这么说,几乎每天都会带着我们店里想经手的旧书给我。寺山的初版书也是其中一部分。每一本书的书况都很好,所以帮了我大忙,我对他当然很威谢,但……」 她说到这里停住,再次看了看走廊的情况。门野澄夫还在厕所,我开始觉得他是故意的。 「没多久,他的哥哥到我们店里来。就像他说的,那位哥哥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不过身体状况已经变得很糟,我们也很久没见面。当时我请他看看摆在玻璃柜中的寺山初版书,结果他相当惊讶,说:『这些全都是我的书。』」 厨房里传来气笛声,很快又停止。筱川文香大概在用茶壶煮热水。 「是他偷的吗?」 我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栞子小姐点头。 「而且不只是哥哥的旧书……之前拿到店里来卖的书,多数都是从其他店里偷来 的商品。」 我的背后飘出讨厌的汗水。意思是他在我们店里销赃。过去在《最后的世界大战》那本书的案子里,曾经听过关于旧书店买卖赃物时的法律责任,只要店家不知道那是赃物,就被视为是「善意第三人」而不会追究责任。 但是,就算如此,也不可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带过吧。 「后来怎么解决呢?」 「我报警了,不过他的家人想办法让他获得不起诉处分……我把店里剩下的旧书赃物送回原本的书店。他的哥哥也去拜访各间受害的书店,赔钱和解。不过我没有收下。」 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情况。商品被送回其他被偷的旧书店,商品无法送还的店家就赔钱。文现里亚古书堂将买下的赃物直接送还各店家。也就是说—— 「这样一来,我们店里不是蒙受很大的损失吗?」 「不会,因为已经卖掉的赃物有赚钱……卖价减掉进货价格虽然是赤字,不过比起被偷的书店,我们的受害程度不算大……而且我没有看出那是赃物也有责任。 总之,我禁止他进出我们店。他的家人似乎也和他断绝往来了。」 我可以理解栞子小姐的态度了。被原本信赖的人背叛,愤怒程度自然会加剧。厕所响起冲水声后,门野澄夫大声踩响地板回来了。 「呼——抱歉抱歉。」 他回到位子上再度盘腿坐下。我感觉自己正看着来路不明的生物,给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女性添了莫大的麻烦之后,他怎么还能够毫不在乎的样子。 「……茶还没好吗?」 他的声音以自言自语来说算是很大声。我的怒意涌上心头,不晓得他这个人是故意挑衅,还是脸皮厚到不行?总之是个令人不愉快的家伙。 「然后呢?你有什么事?」 栞子小姐再度开启话题。男人仰望天花板后,终于想起似地拍了一下手。 「啊,对了,是关于《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其实呢,我大哥打电话给我,就在他过世前一个礼拜……他说要把《请赐予我五月》给我,就是我以前拿到这里卖的那本。」 「什么?」 我们同时大叫。刚刚才听说他的家人几乎与他断绝往来了。 「……要说谎也该看看情况。」 栞子小姐毫不留情地说。 「为什么你大哥要把那本书给你呢?何况还是《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绝对不可能。」 「不,我没有说谎。是真的是真的。」 男人不正经地一边笑一边回答。我从来不晓得「是真的」这句话可以听起来这么虚假。 「我也不晓得原因。大哥说,下次碰面时再告诉我详情,结果我们还没碰面,他就死了。而且,我在大哥过世七七四十九日时要把那本书拿走,却被在场所有人阻止。就算我解释了原因,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相信你才有鬼吧。门野澄夫对着无比惊讶的我们继续说: 「其实,我已经找到买家了,剩下的只是把书交给对方而已。事到如今我却拿不到书,这该怎么办?钱我也已经收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呢?」 简直恶劣到极点——我心想。在书拿到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卖掉了吗?而且还是哥哥的遗物。无论他说什么都教人很难相信。我认为他只是为了抢夺珍贵的初版书,才说了这番谎言。 「……什么时候必须拿到?」 但是,栞子小姐却没有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欸,最晚下个礼拜之内……咦,你愿意帮我想办法啊?」 不只是我,就连提出要求的当事人自己也瞠目。 「总之……我先调查是不是真的。」 她的脸上牢牢贴着「非我所愿」几个字。她当然不是因为个人喜好才想要帮忙,我想应该是为了见到母亲,所以无法拒绝母亲安排的「谜团」。 「呃,没问题吗?」 委托人虽然就在眼前,但我还是对着栞子小姐小声耳语。调查了真相之后,应该就能清楚结果了。 我无法估计筱川智惠子的意图。她为什么要出这么刁难的「谜团」呢?——该不会只是想看看女儿伤脑筋的模样吧? 「欸,没有调查还说不准……」 她无力地回答。看来不太有自信。 3 假日午后,我和栞子小姐相约在大船车站碰面。我们要找门野澄夫的家人谈谈这次的委托,栞子小姐表示希望和他们谈谈,他们立刻答应,说随时都可以过去。 店里的厢型车煞车有怪声,所以送厂维修中,我们搭乘单轨电车抵达门野澄夫老家所在的深泽。沿途因为有许多转弯,所以左右摇晃激烈,速度莫名地快也是单轨电车的特色。不过,因为轨道在高处,窗外看到的景色很棒。 五月的阳光照着房舍屋檐和绿树。延伸到大海那头的蓝天,已经有初夏的徽兆。 「在闪耀的季节……」 栞子小姐突然说。我们坐在四人座位上,她坐在我对面,抱着拐杖看着窗外。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她的视线一与我的眼睛对上,就降低音量,红着脸低下头。 「那是什么?」 「没、没什么……请当作没听到……」 「可是,是很好的一段话。」 她立刻拾起脸来,眼镜后头的大眼睛闪闪发光。 「大辅先生也这么觉得吗?」 「嗯?是啊。」 「我也很喜欢呢。这是寺山修司的〈五月的诗〉,收录在《请赐予我五月》开头的作品。」 她闭上眼睛继续背诵。背得很完美,毫无停滞。 二十岁,我在五月诞生。 我踩着树叶,呼唤青春的树林。 现在这时候,我在我的季节入口, 腼腆地走向鸟儿们, 试着挥起手。 二十岁,我在五月诞生。 很适合清爽的窗外景色。我一点也不懂诗,不过我感觉刚才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文字。 「寺山最早的作品集是《请赐予我五月》。一如这首诗提到的,这本书在他二十岁时出版。书中除了诗之外,还收录了他过去写的短歌、俳句、日记,可谓是集结了当时最精采的内容……但是写这首诗时,寺山早已因为肾病住院了。他几乎无法离开病床,甚至有生命危险。」 「……与这首诗的内容完全不同。」 情况看来根本不是踩树叶的时候,让人很难想像这是重病患者所写的东西。 「也许该说被疾病打倒时,反而能够充分运用想像力……后来他在戏曲中这样写到:『无论哪一种鸟,都无法比想像力飞得更高吧』……」 正好单轨电车抵达湘南深泽站。我们下车来到月台上,平日午后,在小型无人车站下车的乘客很少,鎌仓的这一带几乎看不到观光客。 「二十岁就出道,不算早吗?」 我走出车站后问。虽然我不清楚歌人或诗人应该在几岁左右出道。 「出道是更早之前的事。他十五岁就开始创作俳句和短歌,与同世代的同好们广泛交流。高中时还曾经主办全国学生俳句大会。他十八岁时从出生长大的青森来到东京,投稿《短歌研究》杂志,被当时的总编中井英夫选为特选……以十几岁的天才歌人之姿受到瞩目。」 栞子小姐流畅地说明。申井英夫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中井英夫……是不是也写小说?」 最近我经常整理侦探小说的书柜,印象中曾在书背上看过这个名字。栞子小姐微笑点头: 「是的。他是日本侦探小说史上三大奇书之一《献给虚无的供品》的作者,也是知名的幻想文学作家,更是将众多年轻歌人介绍给世人的短歌集编辑。寺山的《请赐予我五月》能够发行,也多亏了中井的努力。」 走上缓坡,我配合拄着拐杖的她放慢脚步。偌大的独栋建筑连绵不绝直到远处,可看见有着亮泽狗毛的大型犬睡在木制露台上。 「寺山罹患肾病倒下,正是他开始各式活动的时候。而中井英夫希望至少能够在这位天才过世之前出版一本书,于是出了《请赐予我五月》。寺山当时当然没有死,出院后以时代的反骨派参与并拓展各式领域的活动……」 「他什么时候去世?」 「一九八三年,四十七岁时。」 「……很年轻呢。」 「是的。因为肝硬化和腹膜炎引发败血症……有人说也是肾病的影响,不过他的身体似乎原本就不太健康……啊,就是那栋房子,有气派松树的那间。」 视线前方是一栋两层楼的老建筑。或许是因为盖在斜坡上的关系,水泥地基格外高人一等。从地基上的停车位,走出一位身穿西装的中年秃头男子。打扮很得体,不过身形和大眼睛都与门野澄夫神似。 「那位就是他的哥哥,我记得名字是幸作。」 他说过自己有三兄弟,所以那位大概是二哥吧。对方注意到我们之后,深深一鞠躬,栞子小姐连忙回礼。 「谢谢你们特地过来,我替我弟惹的麻烦致歉。我也才刚到……」 门野幸作亲切地说,一直盯着栞子小姐的脸看。短暂沉默之后,他马上回过神来。 「总之先进来吧,大嫂应该在等我们了。」 他率先迈步。看样子他不是住在这里,应该只是为了和栞子小姐谈话才特地过来一趟吧。看他的打扮,也许是趁着工作空档过来。还真是热心啊。就算是与弟弟有关的事情,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有必要这样做。 前来玄关迎接我们的是一位打扮朴素的中年女性。没有化妆的脸上有几颗大大的痣,瘦弱脖子上的皱纹引人注目。 「我是门野久枝……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不会。我、我们才是受您先生、照顾了……」 栞子小姐结结巴巴地回应。我们被带领到和室,来到佛坛前上香。 逝者名叫门野胜己,只根据遗照判断的话,大约不到五十五岁。装饰在旁边的全家福照片上,除了妻子之外,还有两个儿子和抱在怀中的三毛猫,不过现在住在这个家里的好像只有妻子一个人。那只猫也许在某处。 「我的小叔给你添麻烦,真的很抱歉。」 端出茶后,遗孀立刻也说了和门野幸作一样的话。打招呼的对象一一道歉,让栞子小姐也变得很紧绷。 「那、那个……呃,前几天、前阵子的休假,澄夫先生来到我家……找我和、这边这位大、不对、呃、五浦、谈话……」 一如往常地,一讲到我她就舌头打结。和平常一样的叫法不也可以吗?听着她说话的两人脸色变得阴郁。门野幸作以沉重的语气率先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他做了多么失礼的事……但请你别客气,尽管告诉我们,我们会尽力补偿。」 我与栞子小姐面面相觑。看样子他误以为我们是为了门野澄夫在店里引发的麻烦,而登门抱怨。怪不得他们那么干脆就同意了我们的见面要求。 「对、对不起,都怪我没有说明清楚……今、今天我们来访,是因为澄夫先生找我们商量。听说各位不晓得胜己先生要把书给他这件事……所以希望身为第三者的我能够出面调查……」 「啊啊,原来是那件事啊。」 门野幸作皱起脸来。 「不管怎么说,他拿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去烦你,实在很抱歉。反正一定又是那家伙在撒谎,根本没有其他人听说过这件事……大嫂,你也不知道吧?」 「是啊。」大嫂点头。 「为了谨慎起见,我们也问了其他亲戚,不过我先生似乎没说过那种话……寺山修司的初版书他尤其宝贝,教人很难相信他会给澄夫……」 栞子小姐没有说半句话,也许她觉得很头痛吧。这两个人看来也不像在撒谎,至少应该比那个男人值得信任。 「澄夫从小就爱撒谎。不管做了什么坏事,也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绝对不会道歉。」 「他惹出过……很多事情吗?」 我忍不住问了门野幸作。看样子那人不只做过偷书卖给文现里亚这一桩坏事。这么说来,我几乎不知道关于那个男人的过去。 「我们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说来丢脸,也因此没有好好管教身为老么的他。等他长大,习惯愈来愈差劲,他会从钱包里偷钱,或是在超市偷东西……老是给代替父母照顾我们的大哥添了不少麻烦。」 我想起佛坛的牌位并非只有一个,其他的大概是他们兄弟的父母亲的牌位吧。 「您的父母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呢?」 「一九八〇年。他们两夫妻在结婚纪念日那天去了温泉,结果旅馆失火全烧光了……大哥当时二十岁,我十三岁,澄夫才五岁。」 他对每个数字如数家珍,显然这件事情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吧。 「大哥从大学休学后,进入叔叔的公司开始工作。因为他年纪还很轻,也因此没有多余的心力吧,他对不听话的澄夫十分严格。澄夫上高中后就几乎不再和大哥说话,最后终于离家出走,加入了小剧团。」 「离家出走……」 我喃喃自语。前阵子才听过这个词。 「欸,大概是受到寺山修司的书影响吧。因为他曾经偷偷跑进大哥的书库里,擅自把书拿走阅读。包括随笔和戏曲在内。」 原来是真的实践了《离家出走的建议》吗?看来即使看书的喜好相近,也不表示彼此能够互相了解。 「虽说是剧团,不过也顶多是学生演戏的程度,每次公演就会增加债务,为了填补债务,他就会去做些奇怪的打工……他曾经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买高级锅具组或是净水器之类的。售价高到难以置信。」 我努力不在脸上表露情感。那个大概是被直销商教唆的吧,我也曾经过过那种不断推销的家伙。收入不稳定的人特别容易被盯上。 「大概是三年前吧,他终于付不出债务,请大哥代为偿还。因为他说付不出房贷,所以大哥就让他住在这个家里。他趁着渗透你们店时,做出那样的事……这次还大言不惭地撒这种谎……我们真是怎么道歉也道歉不完。」 他再度鞠躬道歉。看样子他似乎养成了只要提到那个男人就会道歉的习惯。 「……请问——」 一直沉默的栞子小姐开口。她诚惶诚恐的态度已经消失,不晓得何时已经变得抬头挺胸。 「事实上我有点在意,我认为不能断定澄夫先生是在撒谎。」 门野家的两个人睁大着双眼。不只是因为她的这番话,也许也是因为她的改变。她的那个开关似乎再度打开了。 「……什么意思?」 门野久枝问。 「一般来说,撒谎时,我们都会让谎言听来像是真的。但是澄夫先生没有提到胜己先生把初版书交给他的原因,如果他真要骗过所有人,首先应该会注意到这点才对。只要稍微想一下就会明白,如果没有原因也没有证据的话,不会有人相信他说的话。」 这么说来,当事人也因为不明白原因而困惑着。虽说他困惑的同时,已经把书卖了,还收下了订金。 「我很谢谢你的体贴,但会不会是他根本没想 到你说的那些事呢?澄夫有时……就是会这么漫不经心。」 大嫂很委婉地责骂门野澄夫,亲生二哥也交抱双臂点头。 「或许的确如此……」 就连栞子小姐也抱持同样看法。或许是因为过去遭受的种种牵连,所以这三个人对于门野澄夫都没有什么好感。 「……能否让我看看胜己先生的书库?也许我能够从中找到答案。」 4 书库位在一楼后侧。替我们领路的只有门野幸作一人,因为大哥的遗孀预约了要去医院看诊,因此充满歉疚地出门去了。 「大哥罹患的是肺癌,到了后期,出院在家里疗养,这也是所有家人的希望。但是,对于大嫂是很大的负担……弄得她现在身体状况也不是太好。」 来到上锁的门前,他一边翻找口袋一边说。 「不好意思,打扰了。」 栞子小姐致歉,门野幸作摇头。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行动不便还特地前来。我在报纸上看过,你也遇到不好的事。」 栞子小姐的身体变得僵硬。田中敏雄引发的事件也上了电视新闻。被害人的名字虽然没有公开,不过有不少在地人和他一样都知道。 「请进。」 打开门,门后面是一间日照很差的房间。铁制书柜就像图书馆内一样摆成川字型,里头只摆了一张椅子,没见到其他家具。 「哇啊,好惊人……」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进书柜之间。 「这个房间只用来摆书吗?」 我问门野幸作,不过他没回答,一直看着以手指抚摸书背的栞子小姐。「请问……」我出声喊他,他才终于有反应。 「啊啊,是的。大哥决定这里只用来摆自己的书。他想要打造一个只有爱书的空间……父母亲过世之后,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书,假日也经常躲在这里。」 他怀念地眯起眼睛。我也稍微环视藏书,其中一个书柜塞满寺山修司的着作和研究书,寺山修司之外的诗集、歌集也相当多。书柜一半都是《现代诗手帖》、《短歌研究》等过期杂志。 「站在旧书店工作人员的角度来看,这些书也很冷门吧。」 我以为他是在对我和栞子小姐说,但是栞子小姐只顾着在后侧看藏书。我只好含糊地点点头,我不晓得这样算不算冷门。 「大哥大学时念的是国文系,他似乎想要研究战后的短歌和现代诗。若不是父母亲发生那样的事,他或许能够成为研究员……会沉迷在喜欢的领域中,这点他和澄夫一样。只不过澄夫迷的是演戏。三兄弟里头只有我是半吊子,我也受到影响稍微接触了一些,不过很快就放弃了……他们的热衷程度我比不上。」 他感慨地说着,视线仍旧跟着栞子小姐。眼神虽然没有下流的感觉,但还是让人十分在意。 这时候,她终于转向我们,兴奋地红了脸颊。 「包括限定版和共同着作的作品在内,寺山的着作几乎都齐全了,而且保存状态很好,是相当充实的收藏。」 「寺山的初版书几乎都是购自文现里亚。都是当时还是打工唐员的智惠子小姐……你的母亲替大哥找来的,当然《请赐予我五月》也是。澄夫应该不知情。」 「……果然没错。」 栞子小姐的笑意消失。 也就是说,筱川智惠子理应很清楚这里的《请赐予我五月》。很难想像这桩谘询只是来自于旧识的委托,包括找上栞子小姐帮忙在内,整件事情应该存在着某种意义。 「我家兄弟各自都受到智惠子小姐的影响而开始看书。为了尽量和她多聊一会儿,唯一的方法只有聊书了。三兄弟之中,最早淘汰的就是我。」 我终于明白他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栞子小姐看的原因了,因为她和她母亲年轻时很神似。门野澄夫也提过大家都很仰慕智惠子小姐。 「智惠子小姐开始在旧书店工作后,仍然常常来我们家里玩。直到大哥结婚、生小孩之后才开始疏远。」 我想多间问关于筱川智惠子的过去,但是碍于栞子小姐在场,很难问出口。她将视线看向手上的书,试图转移话题。浅绿色的封面上印刷着树叶插画和《请赐予我五月 寺山修司作品集》的书名。没有褪色和变色,不过看来是相当老旧的书。 「这就是那本初版书吗?」 「是的。很少能看到状态这么完好的旧书……到底是从哪里采购来的呢?」 她小声说道。身为旧书店老板的她,对于母亲的手腕似乎充满着复杂的心情。 「能够让我看看里头吗?」 取得逝者弟弟的许可后,栞子小姐在椅子上坐下,以熟练的手势翻开书页,她细细的手指很快就停在印有书名的扉页上,那儿有个像是用钉子画出来的字迹写着「寺山修司」。 「那是真的签名吗?」 「是的。大概是送给相关人士或熟人的公关书。《请赐予我五月》只印了一千本,当时没有成为话题,因此几乎卖不掉。寺山的名声大开,获得很高的评价之后,这本书也没有再版。而且装订很讲究,现在在旧书界已经有相当高的价格了。」 而且还有亲笔签名。卖掉的话,价格应该相当高。 扉页底下出现一位青年穿着黑色毛衣的照片,这位一定就是寺山修司了。真的很年轻。二十岁的话,年纪比我还小。 下一页是〈五月的诗〉。这本书里收录的不是只有诗,还有短歌和俳句。 「这里的藏书都是大哥的骄傲。他曾经开心地说,智惠子小姐总是能够帮他找来珍奇的物品。我想他最宝贝的就是这本《请赐予我五月》……啊啊,对了,他提起过这首短歌,就在过世之前,最后一次和我说话时。」 门野幸作伸出手指轻轻敲着短歌那一页。 胸口疼痛的话,合上画有郁郁苍苍山河的素描簿,闭眼入睡。 我的背后一阵颤抖。不只是因为我联想到了过世大哥的病徵,而是因为我明明没有见过郁郁苍苍的山河,那幅景象却莫名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短歌我只在教科书上读过,没想到会留下这种印象。 「……啊。」 栞子小姐发出声音。书里夹着一张摺起的纸和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短裤的五、六岁孩子躺在地上,手里拿着彩色铅笔,一脸严肃地转头看向镜头,似乎正在说「滚开」。 看似从素描簿上撕下的图画纸和彩色铅笔散落在他身边。他似乎正把好几张图画纸接在一起,画成一幅巨大的图画。我想大概是战舰,不过老实说画得很丑。当事人或许也有自觉吧,画出界的线上打了好几个叉。 「这是小时候的澄夫,背景大概是这间书库吧。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 门野幸作不解地偏着头。也就是说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照片了吗?不过照片完全没有褪色,看来莫名新颖。 「拍摄日期是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似乎是最近才从底片洗成照片。」 栞子小姐让我们看看照片角落的日期。啊啊——门野幸作开口: 「这张照片大概是大嫂拍的。当时我们家的相机都很老旧,没有加上日期的功能。」 「……久枝小姐当时已经在这个家了吗?」 栞子小姐问。 「是的。大嫂原本是大哥大学的学妹。还没有结婚之前,就经常到家里来,也帮我们照顾澄夫。虽然他和人嫂不亲……不过,他会在家里乖乖画画,还真罕见呐。我还以为他只喜欢在外头到处乱跑。」 「……会不会是因为脚受伤的关系?」 听她这么一说,我们才看到小男孩 右脚上打着厚厚的石膏。门野幸作拍了一下手说: 「我想起来了,因为他从渠道的桥上摔下去骨折,我和大哥还轮流背着澄夫上医院。只要稍一不注意那家伙,就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 栞子小姐把照片摆在腿上,摊开对折成四角形的纸张。看到纸上隐约有横线,我猜这原本大概是便条纸。纸张很旧了,上面画着满满像是灰色尖山的东西。 「这是什么?」 听见我发问,栞子小姐把画转了个方向。我这才了解意思,大概是战舰的舰首。前后没有清楚区分,所以也有可能是舰尾。总之上头有炮台。 「大概是澄夫在照片上画的图画的延伸。」 原来如此。照片上的确没拍到这个部分,一定是拍完照之后才画的。 「看样子图画纸不够他画呢。」 门野幸作小声笑了笑。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也有过这么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但是,有件事让我很好奇,不论是这幅画还是这帧照片,都和《请赐予我五月》一点关系也没有,到底为什么会夹在这里呢? 栞子小姐拿着纸张的手突然微微颤抖,仿佛看见什么可怕东西股双眼大睁,脸色变得铁青。 「怎、怎么了?」 「大辅先生……这、这里……」 她的舌头打结,难得看到她谈旧书时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我凑近看向她手指着的地方,那儿隐约留着圆圆的铅笔字迹。 勉强可辨识出大约写了三行字,而且只有开头的几个字。「闪耀」、「谁」、「刹那」。 (嗯……?) 我想起了什么。好像最近才听过。 「在闪耀的季节……谁能歌颂那张风帆?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栞子小姐以沙哑的声音说。对了,就是〈五月的诗〉。 「这是……寺山的笔迹……」 好一阵子没有任何人开口。有人擦去寺山亲笔写的字迹后,在纸上画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太想知道。 「确定是寺山修司写的没错吗?」 「从字迹特征来看,恐怕没错……」 小孩子不懂作家亲笔字迹的价值吧。如果他看得懂也很奇怪,所以他想要清除挡路的文字在上面画画,这样做也很合理。 「但、但是,这应该不是这本书的原稿吧?如果是要出书的原稿,应该不是用这种普通便条纸,而是好好写在稿纸上,不是吗?」 「《请赐予我五月》进行出版作业时,寺山已经因为肾病而住院。长期的疗养生活已经带来经济上的负担,他也经常写信向恩师讨钱,因此平常不一定有稿纸。 再者,他也曾在信中感叹作品要出版了,却没有人能够帮他誊写,这至少可以说明作品是有草稿的……因为内容几乎都被擦掉,所以无法断定,不过这张纸很有可能是《请赐予我五月》的草稿或笔记……」 已经过世的大哥也说过智惠子小姐总是能替他找来珍贵的东西,这肯定也是筱川智惠子找来的。当然,他一定很珍惜,因为就连只剩下隐约亲笔字迹的草稿,他都这样好好保存着。 「一定是澄夫做的没错吧。」 门野幸作以低沉的声音对栞子小姐说。 「是的……从这幅画看来也没有其他可能性……」 全是因为图画纸不够的关系吧。他因为骨折,脚不能动,懒得去拿新的图画纸,所以用了这间书库里找到的纸张——结果让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珍贵亲笔草稿就这样消失了。 「……怎么不画在背面就好了呢?」 我说。没必要特地把字擦掉吧。 「因为这张纸不是很厚,也许他怕透过去……事实上背面好像也写了什么,不过完全看不出来背面的内容……」 这下子我无话可说。背面被擦掉的很可能是诗或短歌或俳句等其他草稿。 「……大哥就是从那时开始将书库上锁。」 逝者的弟弟徐徐开口。 「他开始对澄夫严厉也是同一时期。我也曾经觉得奇怪……原因或许就是这件事……」 栞子小姐翻完整本《请赐予我五月》后,静静合上,原本夹在里头的东西当然也恢复原状。 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 大哥不可能把这本书留给门野澄夫。绝对不可能。虽然不晓得原因是什么,但是那个男人肯定在撒谎。 说到不晓得原因的还有一件事——结果,筱川智惠子想要给女儿的考验是什么?这个答案很清楚的「谜团」,究竟存在着什么意义? 5 栞子小姐没有立刻联络门野澄夫。知道他在说谎后,逼问他就很简单了,但是,这么一来,她也无法达成想要见母亲的目的。我一开始一直以为她在烦恼着该怎么做才好,但是我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因为栞子小姐问我,今天晚上下班后有事吗? 「我有些关于《请赐予我五月》的事情想要谈谈。」 我虽然对于她想要谈的内容没有线索,不过既然她特地确认我的行程,表示这事情很复杂吧。看样子事情不是得知门野澄夫撒谎就结束了。 我坐立不安地工作着。表面上时间毫无停滞地过去,到了准备打烊的时候。但是从结论来说,我当天没有机会问她关于《请赐予我五月》的事情是什么。因为有位意外的客人来访。 我将旋转招牌收进店里时,「请问……」有人对我说话。 「昨天很抱歉……有件事很希望找你们谈谈。」 气色不佳的中年女性穿着不合季节的深蓝色厚外套。她就是之前才见过的门野久枝。 早就整理完收银机的零钱,做完打烊工作的栞子小姐正热衷于看书,一见客人进门来,连忙把书塞进柜台角落。她正在看的书是《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既然是自传,应该是寺山自己写的传记吧。书中还收录了〈任谁无不思故乡〉和〈橡皮擦〉。 这本是我们店里原本就有的库存书。她或许是为了那桩《请赐予我五月》的委托,正在调查些什么吧。 门野久枝简单问候之后,便进入正题。 「昨天,我听幸作说了……澄夫毁了先夫原本拥有的寺山修司原稿,这是真的吗?」 「……可以确定的确与他有关系。」 栞子小姐谨慎回答。 「那个东西很贵吗?」 「我没有见过实品,所以难以判断,不过……我想的确有书迷愿意花大钱收藏。因为寺山的亲笔原稿在他死后,位于旧书界的价值又更高了。」 「这样啊……」 她看向下方,表情没有惊讶。可看见她紧咬牙根似乎在忍痛。 「我原本想要直接和他谈,但是他的手机好像已经停用,联络不上他……我想他也许最近会过来这里,能否麻烦你们到时把这个交给他?」 她从包包里拿出厚厚的信封摆在柜台上。那一包显然装着现金,而且是不少钱。栞子小姐不解地凝视着对方。 「澄夫毁了那张原稿当天,我也在那个家里。打从他们父母亲双亡后,我就经常进出他们家帮忙做家事。」 我想起在门野家看到的照片,门野幸作说过拍照的就是她。 「幸作当时去国中校外教学不在家,我负责照顾澄夫。当时,他和我一点也不亲,也很讨厌我和他说话……渐渐地我也感到生气,就让受伤的他自己一个人待在书库里。 我也很清楚书库里有先夫珍贵的收藏品……如果我那时没有移开视线,并去帮他拿不够的图画纸……或许他和先夫的感情就不会恶劣到这种地步了。」 她似乎认为应该对于不是自 己造成的错误负责。感情恶劣是他们当事人之间的问题,而且造成这种情况的主因是门野澄夫。她以这种方式给他现金,又能够解决什么呢? 玻璃门毫无预警地打开,一身黑的中年男子溜了进来。与门野久枝不同,才五月而已,他已经穿着短袖衬衫了。 「大嫂,你果然在这儿。」 「澄夫……」 门野澄夫走近柜台。他们两人面对面比较之下,服装的落差更加明显。 「刚才我打电话到深泽的家里,电话上的人说,你有事找我,所以到文现里亚来了,我连忙追过来……嗯?这本是大哥过世之前说他正在读的书。」 说完,他拿起《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对我和栞子小姐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午安……应该说晚安吧。然后呢,《请赐予我五月》的结果如何了?有办法处理吗?」 他当着大嫂——现任的书主面前直接问。不管怎么说,我只知道这个男人小时候犯下了无可弥补的过错。 「那个,澄夫,关于这件事……」 大嫂诚惶诚恐地开口。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说给小朋友听。 「结果店里的人也没办法弄清楚你大哥的打算。因为你大哥很宝贝那本书,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给你……」 她的说法莫名委婉,无法清楚指责是他撒谎吧。 「如果你是需要钱的话,能不能收下这个呢?」 她把刚刚摆在柜台上的信封递给门野澄夫。门野澄夫双手捧着书,没有丝毫动摇。 「……意思是你不愿意把《请赐予我五月》交给我吗?」 「很抱歉……」 「那么就算给我钱也没有意义了。」 他冷冷地说。我瞠日结舌,我还以为他的目的就是钱,旧书只是次要。 「我已经和人约好要把《请赐予我五月》卖给对方了,没有书就没有意义。如果你愿意把书和钱都给我,我可以考虑。」 错了,他的目标果然还是钱。这个人真的没救了。大嫂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书已经约好要卖的事,她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如果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无话可说。还是你要和我去哪里喝茶?车站另一头有不错的咖啡厅……」 「……不了,告辞了……」 她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准备对我们行礼离开。 「久枝女士,请留步。」 栞子小姐说。 「昨天我们造访贵府时,看到了您在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替澄夫先生拍下的照片,拍的是他在书库画画的样子。那张照片是最近才冲洗出来的吗?」 听到这唐突的问题,我也仓皇失措。这么说来,我记得她当时很在意冲洗的时间点。 「欸、嗯……就在先夫过世之前不久,他说想看看家人的照片。我把现有的相簿全部拿给他看过,正好当时找到了我单身时拍摄却忘了冲洗的底片,所以……」 这件事对于逝者来说大概有什么意义吧。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她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谢谢,很抱歉拦住您。」 她的问题似乎已经问完了。遗孀脸上充满困惑地离去。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大嫂拍了那样的照片啊,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一九八一年的话,我才六岁吧,我看起来怎样?」 「我也有问题问你。」 栞子小姐完全无视他的问题,继续说下去: 「你说过令兄过世之前正在读那本书,真的吗?」 「真的真的……你记得我说过是大哥突然打电话给我,对吧?他始终不进入正题,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主动问他:『你最近在看什么书?』于是他说正在重读这本书,也因此才想到要打电话给我。」 他这么说完,就把《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拿给我们看。封面是作者的肖像照,大概是中年之后才拍摄的照片,与《请赐予我五月》书中年轻的模样完全不同。 「然后,他突然说要把《请赐予我五月》给我。」 「……我明白了。」 不晓得她明白了什么,她轻轻点头。 「已经没有问题要问,你可以走了。」 她冷冷地说。门野澄夫也看不出什么惊讶的样子。 「了解……那么,《请赐予我五月》就拜托你了。」 他吹着口哨愉快地走出店外,没有走向北鎌仓的验票口,而是往反方向走去。他打算回去哪里?这么说来,我完全没听他提过现在住的地方。他的家人一定也不知道。 「那个人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他的人格无法相信……但是,只有这一次,他很可能是说真的。」 「呃……意思是……」 「他大哥或许真的要把《请赐予我五月》给他。」 我仔细盯着栞子小姐瞧,她的眼神很认真。我终于注意到原来她从未排除门野澄夫说实话的可能性。她的沉默只是在整理思绪,或许原本打算今晚就和我讨论这件事。 「可、可是……他是那种人耶?几十年来与家人处不好,只会找麻烦。他大哥有可能突然改变想法吗?」 「因为单纯发生了让他改变想法的事情……看到那个书库时,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里头的藏书整理得很整齐,但是只有这本书和《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摆在完全不对的地方。」 「什么意思?」 「之前管理藏书的人都是书主门野胜己先生,对吧?他读完之后也确实会摆回原本的地方。我猜想,这两本书应该是直到他无法恢复意识之后,才由家人之中的某一位……对书一无所知的那一位,放回书库里……」 也就是说这本是他临死前阅读的书。这一点从门野澄夫刚才的发言中得到了证实,但是—— 「请问,这点很重要吗?」 「是的。」 栞子小姐断然这么说道。 「这本书应该就是关键。」 6 隔天,我们搭上单轨电车再度前往深泽。 这天不是公休日,所以栞子小姐的妹妹帮忙顾店。因为这天是她期中考的最后一天,下午有空,于是自告奋勇帮忙。 看样子她似乎误以为只要我们去店外进行某些调查之后,就会有大笔采购进来。大概是四月那趟江户川乱步收藏的收购,让她产生这样的误会吧。这次栞子小姐的目的是其他事情,就算解开谜团也不会得到什么,不过我们没有告诉她。 这天从一大早就在下雨,天气令人心情郁闷,梅雨季节的确就快到了。我们从单轨电车的车站撑着伞走向门野家,花了比预期中更多的时间。 出来应门的人是门野久枝。家里既冷又安静。 「您一个人吗?」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一边脱下短靴一边问。玄关处摆了成排的男鞋,一定是过世的丈夫与孩子们的鞋子吧。里头还混了一双格外破烂的运动鞋。 「是的……」 门野幸作不在这里吧。欸,社会人士平日应该是要上班的。 我们面对面坐在前天来过的那间和室里。我完全不晓得从栞子小姐的口中会说出什么样的真相。因为知道在这里就会听到答案,所以我之前什么也没问。 《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早就摆在矮桌上。 「这是您从书库里拿出来的?」 「我想你也许会需要。」 我偷偷观察对方的反应。看起来很冷静,但总觉得有些刻意,举止和声音都比上次更僵硬。 「然后,你说有事……」 「久枝女士。」 栞子小姐突然叫她的名字。 「您认识我的母亲……筱川智惠子,对吧?您们应该见过。」 「……什么意思?」 「幸作先生说过家母有时会来这里叨扰。自从大哥结婚、生孩子之后才逐渐疏远……所以您应该有不少机会与家母见面吧?」 她沉着的表情里隐约出现一阵颤抖。 「我们的确见过,从我和先夫结婚之前,就知道她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您为什么没说呢?」 「咦?」 「不管是好是坏,我母亲都是很容易让人留下印象的人。知道她的人,几乎一定都会告诉我他们认识……除非有人因为什么不想说的原因而不提。」 我想起门野兄弟。大概是因为栞子小姐长得太像母亲的缘故,他们两人都曾经对她提到筱川智惠子的事。不只是他们两个,之前遇见的每个人也都是如此。 当然也有例外。就像志田那样,顾虑栞子小姐而刻意隐瞒自己与筱川智惠子的关系;还有一种就是感到害怕,不希望再与她扯上关系的人。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不是刻意隐瞒不提……你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个吗?」 「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栞子小姐打开《请赐予我五月》,拿出夹在里头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是小时候的门野澄夫,表情很严肃。 「这张照片原本一直都是底片状态,没有冲洗成照片。幸作先生、澄夫先生,以及您的丈夫之前都不知情……所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这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张照片留下了关键性的线索。」 「呃……」 她的视线在照片上游移,似乎在找寻那个「线索」,但是她又立刻抬起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您的丈夫一直以为是澄夫先生把寺山用铅笔写的草稿擦掉后,在上面画画。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如果是这样,澄夫先生是用什么东西擦掉寺山写的作品呢?」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氛。能够擦掉文字的工具应该只有一个吧? 「用什么?除了橡皮擦之外……嗯?」 我缄口。照片上找不到橡皮擦。 「您的丈夫规定书库里不可以摆放书本以外的物品。假如是澄夫先生擦掉的,表示他应该把橡皮擦带进了这个房间。但是,这张照片中,他使用的是彩色铅笔。橡皮擦擦不掉一般的彩色铅笔,所以他不可能带橡皮擦进书库。」 「……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有能用一般橡皮擦擦掉的彩色铅笔了。」 门野久枝不是很坚定地反驳。但是,栞子小姐仍然紧咬着不放。 「或许是吧,但是,澄夫先生当时用的彩色铅笔不是能擦掉的。请看清楚这边。」 栞子小姐指着散落在地上的其中一张图画纸。那张画的是舰桥的部分,似乎费了不少功夫才画出来。 「画错的地方,澄夫先生打了叉。如果能够用橡皮擦的话,他当然会用橡皮擦擦掉重画才对。他没有理由带个无法使用的东西进书库。」 栞子小姐摊开与照片夹在一起的旧纸张,巨大战舰的一部分涂满了灰色。门野久枝难受地转过头去。 「骨折而无法自由行动的澄夫先生,不可能特地前往其他房间去拿橡皮擦。如果他要去其他房间的话,应该会先找纸而不是橡皮擦。 真相恐怕是这样。澄夫先生因为没有图画纸而困扰着,开始在书库里垂手可及的范围内寻找,因此他找到寺山亲笔字迹早已被擦掉的纸张……他只是用了那张纸而已。」 我想起《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的封面,其中收录了〈任谁无不思故乡〉和〈橡皮擦〉。过世的大哥——门野胜己大概是看过这张照片之后,打开那本书时,看到「橡皮擦」这个词而循线找到了真相。 然后,当场打电话给弟弟。 「这张照片拍摄前后,幸作先生因为校外教学不在家。所以有机会躲过管理收藏的胜己先生的眼睛,擦掉草稿的人,就只有你了。」 门野久枝突然弓起背,以满布皱纹的双手遮着脸,看起来好像一口气老了几十岁。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叫喊,只是保持这个姿势动也不动。 「我原本在更早之前就想要道歉了。」 从她的指间流泻出闷闷的声音。 「但是,那天,胜己回到家,把那个孩子痛骂了一顿,那张恐怖的脸,我从来没有看过,所以我愈来愈开不了口……」 我听见她的啜泣声。不过她仍继续说下去。 「这三十年来,那个孩子的哭声一直在我耳边没有消失……他只是待在书库里画画而已,却被我牵连……打从那天之后,胜己看弟弟的眼神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我那时没有移开视线,并去帮他拿不够的图画纸——她昨天说的这句话一定是真心话。她把文字擦掉时,应该没有想过门野澄夫会把那张纸拿来画画。 「为什么要把字迹擦掉呢?」 我问她。 「你也知道书库里的东西是你丈夫最重要的收藏,你昨天不也这么说了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门野久枝颤抖。栞子小姐似乎没打算追问理由,她似乎已经知道了。 「智惠子小姐……」 「咦?」 我不自觉出声。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名字? 「当时,她也经常进出这个家。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倾慕她……她远比我漂亮又聪明……和胜己的嗜好也一样。她替胜己寻找珍贵旧书卖给他……胜已经常秀给我看他不断增加的收藏,说那是智惠子小姐带来的、那是智惠子小姐找来的……」 门野幸作也说过,过世的大哥对于藏书很自豪。看样子他连对自己的女朋友也炫耀过。 「老是听到智惠子小姐的名字,我整个人都快疯了。我为了他来到这个家,照顾不喜欢我的小弟,我比谁都还要尽心尽力,为什么他对我好像丝毫不关心…… 继续这样放着不管,胜己或许会变成只满心期待她带来的旧书,或许真的会对我一点也不在乎……等我回过神时,我手上已经拿着他最宝贝的亲笔原稿……」 像是挤出来的低沉声音在整个房间内回荡。对筱川智惠子的嫉妒,导致珍贵的亲笔原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是多大的损失,她一定也知道,所以她无法对任何人说。 她自然不可能提到筱川智惠子的名字。光是面对与她长相神似的女儿,都是一种痛苦吧。这就是那个「不想说的原因」吧。栞子小姐只是从有些不自然的态度,就看穿了这一点。 「对不起,澄夫……对不起。」 坦承不知不觉变成了像是在念咒语般的道歉。对一个不在场的人道歉,又有什么意义?——就在我这么想之时,与走廊分隔的纸拉门喀啦打开。 出现的人正是门野澄夫。他穿着一点也不适合这个房间的气氛,也不适合今天天气的扶桑花图案夏威夷衫。脸上的表情尽管严肃,看来却像是快要笑出来。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果然在这里,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 栞子小姐像是在回答我的疑问。男人露齿一笑。 「哎呀,原来被识破了。」 「因为玄关那儿有一双鞋子看起来是你的。」 这么说来,那儿有一双莫名破旧的运动鞋。原来是他的东西啊。 「昨天我听说找到我以前的照片了,所以想过来看看,顺便也想知道《请赐予我五月》的情况怎么样了。因为大嫂说栞子小妹等人要过来,我本来 也打算旁听的,但结果被大嫂赶去书库里躲着……」 所以他待在书库里偷听吗?也就是说刚才的内容他应该全都听到了——但是,他还是一样脸上挂着轻浮的笑意。 「澄、澄夫……过去真的……」 「哎呀,没关系啦,大嫂。」 他以温柔的声音说道,并在她旁边蹲下,一见门野久枝仰起还留着泪痕的双眼,他似乎难为情地搔搔头。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被骂的事了。我和大哥感情不好,全是因为我太没出息。大嫂一直以来不是都替我说话吗?我做过的事,一定也带给你很多不好的回忆吧。所以,你用不着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我对他手上的动作比较在意。他一边说着让人感动的话,同时把《请赐予我五月》装进从口袋拿出的纸袋里,接着还把图画和照片也小心翼翼地摆在一起。 接着他拿着纸袋准备站起身,门野久枝连忙以双手抓住那只袋子。 「等、等一下,你打算拿走这本书做什么?」 「做什么?只是要带走而已。大哥察觉到自己误会我,所以把这本书给我当作道歉,想要和我重修旧好……栞子小妹,我说得没错吧?」 「……恐怕就是那样没错。」 她不情愿地点头。 「只不过我没有证据能够证明……」 她没忘了加上这一句。这次为了这个男人解谜,不是因为她喜欢,毕竟对方原本就是她不想见到的人。 「有没有证据都无所谓吧。只要大嫂同意的话……不过既然你讨厌智惠子姊,一定不想看到她卖的书吧?」 「但、但是……这本书是你大哥很重要的遗物,我希望能够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只有这本不能让你拿走……反正你是打算卖了换现金吧?」 「大嫂。」 门野澄夫的表情突然改变,他端正跪坐,从上方握住大嫂抓着纸袋的双手。突然,房里充满明亮的光芒,雨骤然停止,太阳一瞬间从云间露脸。 「我的确打算卖掉这本书,不过是打算卖给会珍惜阅读的书迷。大嫂对于寺山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是吗?而且今后也不会读这本书…… 与其让这本书沉睡在一到五月就充满霉味的书库里,不如让它离开,书也比较幸福。你看,寺山也写了《蓝色种子在太阳里》啊……啊,你不知道吗?书里有写。」 我旁边的栞子小姐叹气。看样子他的引用大概是断章取义,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没错。 「……大嫂,你抓得这么用力,会把书弄坏喔。」 他有些哀怨地说。大嫂愣了一下,把手放开。然后,就不再伸手了。 「你别再踏进这里……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知道,我也正有此打算。」 门野澄夫深深低下头鞠躬。 「大嫂,感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门野澄夫大概是想趁着大嫂还没改变主意,拿着纸袋快速离开。既然关键的书不在了,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里。约好这次的事情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之后,我们离开门野家。 太阳仍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不过现在雨已经停了。 「这样就算解决了吗?」 我一边走一边问栞子小姐。总觉得无法释怀。 「我想是解决了……也必须尊重死者的遗愿。」 「可是他马上就会把书拿去卖掉吧……《请赐予我五月》。结果,那位太太把寺山的亲笔字迹全部擦掉,却也没有对丈夫说一声抱歉。」 「门野先生……胜己先生很清楚弟弟的个性,所以我想他已有心理准备才决定把书给他。即使打电话给了弟弟,却没有对太太提到自己发现了……一定是因为他没有打算责怪太太。」 「……也是。」 门野澄夫虽然很想要那本书,却直到最后都没有责怪让自己顶罪的大嫂。这就是兄弟都期望的解决方式。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栞子小姐漂亮解决了筱川智惠子提出的「谜团」。 (……该不会——) 我突然浑身寒毛直竖。既然她能够提出这个「谜团」,表示她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那位洞察力比女儿优秀的筱川智惠子不可能什么也没发现,而且她一定能够立刻从门野久枝的微小反应推测出真相。就像栞子小姐刚才做的一样。 如果她早就知道一切,知道门野家的人因为自己而发生龃龉、感情交恶,这几十年来却只是视而不见,我觉得这一点比什么都还要恐怖。 我摇头甩开这种想法。这种事情轮不到我插手,已经结束了。 总之,现在赶快回店里去——此时,眼前突然递出了一把伞。 「怎么了吗?」 「不、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吗?」 我们正要下坡。也许是拄着拐杖不好走,平常即使我主动提出要帮她拿东西,她也会强硬不给,所以我不知不觉也习惯了。这种事应该由我主动开口才对。 「好。」 我接过伞时,有个柔软的东西碰到我另一只手。 「咦……」 她握住我的手。她低着头连耳朵都红了。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想其他的,只是回握她的手。 「我要去见母亲。」 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睛,不过她的声音很清楚。 「不过,我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回到这只手能够碰到的地方。」 这个人会不会某一天被她母亲带走呢?——我心中总是怀抱着这样的不安。表白时也是如此。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她,也许是她不知不觉注意到了。 该不会这也是她自己的不安,或许她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 我想我大概知道。 下坡时,再度开始下雨。我们沉默地松开手,撑起各自的伞。一穿过狭窄巷道,就看见单轨电车的车站了。 「啊……」 栞子小姐惊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我也屏息。有个人站在通往月台的楼梯上。穿着白色雨衣的长发女性,隔着浅色太阳眼镜直直凝视着我们。她的模样还是和女儿极为砷似。 我完全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出现。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走过行人穿越道,与站在屋顶下的母亲面对面。车站的入口只有这里。 「你真悠哉啊,栞子。」 筱川智惠子说。 7 我们在空荡荡的月台上等着单轨电车,雨势变得比刚才更强劲了。 我要搭乘上行电车回大船,母女两人则要搭乘通往江之岛的下行电车。这是筱川智惠子的提议。我当然不能一起去,她们两人要单独谈话。 「澄夫把《请赐予我五月》带走了吗?」 母亲似乎很愉快,不过女儿的表情很僵硬。 「……是的,就在刚才。」 「这样。那么你姑且合格了,虽然花了太多时间。」 她没有打算问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把书带走。刚才的疑虑再度掠过我的脑袋,她果然早就知道真相了吧——然后一直撒手不管吗? 她突然看向我的脸,我感觉她的视线刺入我的眉宇深处,几乎不自觉地停止呼吸。 「五浦,你有事情要问我?」 「……不,没事。」 现在问又有什么用?结果,筱川智惠子的嘴边绽开浅笑。 「我当然全部都知道。」 我的背后一阵冷。我当然没有开口询问,她只是随便回答吗?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哎呀,你不是 终章 理查德·布劳提根( richard brautigan)《爱的去向》(新潮文库) 从门野家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夕阳露出脸来。我拿下均一价花车上的塑胶布,顺手用抹布轻轻擦拭旋转招牌。招牌重新做好没多久,最近却已经有明显的污垢。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再度回到柜台后头,我才发现忘了关上玻璃门——但是我还是继续替文库本标价,反正等一下就要准备打烊了,待会儿再关就好。有一阵舒服的风正好吹进来。 我没说错,我的确正在给书标价,最近栞子小姐也让我替一些售价便宜的书本标价了。当然店长事后会严格把关,这也算是训练。 我拿起最后一本书。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新潮文库,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书。书况很糟糕,不过也许是绝版文库。如果是的话,标得高一点—— 「那本便宜标就可以了。那是早川epi文库复刻的版本。」 我一抬头,只见栞子小姐站在柜台前面。她轻轻披着绿色的薄外套,背对着夕阳的她美到令人屏息。 「大辅,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小说呢……是小说没错吧?」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美国小说。故事的舞台是一间只收集符合特殊条件书籍的奇妙图书馆……住在图书馆并在此工作的男主角面前,有天出现了一位外貌完美的美女。是一个充满独特氛围的奇幻故事。」 听到「外貌完美」时,我看了看栞子小姐。虽说这里不是图书馆,住在这里工作的不是男人,而是美女。 「……书况不太好,看来只能够摆在均一价花车上了吧。」 我佯装平静合上书,我当然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大辅」。大概是因为最近我们遇到的人都省略称谓叫我们,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大辅」这称呼很亲密,我觉得很开心。希望她以后继续这样叫我。 「大辅。」 「是。」 我低着头隐藏涌上的笑意,堆着准备上架的文库本。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那个,请,和我……交往……」 一瞬间我停止全身动作——刚才,好像听到了类似表白答覆的内容。 「……咦?」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确认月历。怎么看,日子都还不到五月底。还剩下五天。我像个笨蛋似地望着墙壁,栞子小姐继续对我说: 「那、那个……我也、喜、喜欢……大辅……」 我不自觉踢开椅子站起来。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过眼睛没有转开,就像是下定决心不要转开视线一样。只不过她的脸变得好红。 「你、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明明听清楚了却撒谎。我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我看向旁边时就结束了。 「好、好的。我…………喜、喜欢…………大辅………那个、今、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她僵硬地低头行礼。最关键的地方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吃螺丝,但是如果我要求她再说一次的话,她很可能会逃进主屋去。我大大深呼吸,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却感觉很不真实。我们真的要交往了吗? 「你和母亲谈过了?」 「是的。」 栞子小姐回过头来,好像阳光太耀眼似地眯着眼睛。感觉她好像正在凝视着遥远、比山还遥远的大海。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有天也会和母亲一样失踪……把你丢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小心隔了好久却还没给你答覆……」 「嗯?为什么会抛下我离开?」 我不晓得她和母亲谈了什么,也无法了解她因此而烦恼不已的理由。如果她会被母亲带走的话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做好决定。 「呃,因为……大辅你也知道吧?我母亲做的事情。十年前她突然失踪,直到前阵子都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 她当场张嘴愣住。很难得见到她出现呆愣的表情——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啊。还是说她没听懂?我咳了咳,继续说: 「如果是栞子小姐想要追求的有趣事物,我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再说,如果你离开,一定也会开旧书店吧?到时候也会需要店员。对我来说,也会学到很多关于旧书的知识……啊,难道不行吗?」 我原本只是想清楚说明,她却没有反应,让我开始担心了起来。 「呃、欸,如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个门外汉去的话,那种情况就另当别论……我说的情况是如果不是不行的话,而且如果栞子小姐你不嫌弃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对我伸出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越过柜台抓住我的围裙胸口,用力把我拉向她,同时她也向前探出上半身。她那张此刻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就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从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然后,她闭上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瞳,细细的下颚仍然往上仰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伸手支着她发烫的脸颊,逐步向她凑近自己的脸—— 突然,正面玻璃门发出锐利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身体离开她,连忙绕到柜台另一侧。那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入口处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很明显刚才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一块玻璃出现放射状裂痕,好像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痕迹。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走出店外,环顾四周。通往月台车站旁的马路上杳无人烟。 我突然注意到均一价花车上摆着一张对折的纸片。拿起纸片,回到店内,站在柜台旁边的栞子小姐表情很僵硬。 「怎么了?」 「拿东西丢玻璃的家伙跑掉了。」 「那张纸片是?」 「摆在外面的……这是什么?」 翻过对折的纸片,后头有署名。好像是一封信。 给 筱川栞子 不是手写字,是打字列印的文字。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缓缓地打开纸片—— 「啊……」 栞子小姐小声惊叫。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信中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 我脑海中掠过在夕阳西下的医院屋顶上着火的那本书。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栞子小姐以复刻版调包并放火烧毁。发现她这伎俩的人应该只有我才对。 我一直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或许还有其他人发现了真相。当时在医院屋顶上的另一个人,现在保释中,可自由行动,对于栞子小姐怀有强烈憎恶也不奇怪的男人。 内容底下有寄信人的名字。 田中敏雄——是那个过去曾让她受重伤的家伙。 待续 从门野家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夕阳露出脸来。我拿下均一价花车上的塑胶布,顺手用抹布轻轻擦拭旋转招牌。招牌重新做好没多久,最近却已经有明显的污垢。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再度回到柜台后头,我才发现忘了关上玻璃门——但是我还是继续替文库本标价,反正等一下就要准备打烊了,待会儿再关就好。有一阵舒服的风正好吹进来。 我没说错,我的确正在给书标价,最近栞子小姐也让我替一些售价便宜的书本标价了。当然店长事后会严格把关,这也算是训练。 我拿起最后一本书。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新潮文库,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书。书况很糟糕,不过也许是绝版文库。如果是的话,标得高一点—— 「那本便宜标就可以了。那是早川epi文库复刻的版本。」 我一抬头,只见栞子小姐站在柜台前面。她轻轻披着绿色的薄外套,背对着夕阳的她美到令人屏息。 「大辅,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小说呢……是小说没错吧?」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美国小说。故事的舞台是一间只收集符合特殊条件书籍的奇妙图书馆……住在图书馆并在此工作的男主角面前,有天出现了一位外貌完美的美女。是一个充满独特氛围的奇幻故事。」 听到「外貌完美」时,我看了看栞子小姐。虽说这里不是图书馆,住在这里工作的不是男人,而是美女。 「……书况不太好,看来只能够摆在均一价花车上了吧。」 我佯装平静合上书,我当然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大辅」。大概是因为最近我们遇到的人都省略称谓叫我们,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大辅」这称呼很亲密,我觉得很开心。希望她以后继续这样叫我。 「大辅。」 「是。」 我低着头隐藏涌上的笑意,堆着准备上架的文库本。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那个,请,和我……交往……」 一瞬间我停止全身动作——刚才,好像听到了类似表白答覆的内容。 「……咦?」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确认月历。怎么看,日子都还不到五月底。还剩下五天。我像个笨蛋似地望着墙壁,栞子小姐继续对我说: 「那、那个……我也、喜、喜欢……大辅……」 我不自觉踢开椅子站起来。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过眼睛没有转开,就像是下定决心不要转开视线一样。只不过她的脸变得好红。 「你、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明明听清楚了却撒谎。我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我看向旁边时就结束了。 「好、好的。我…………喜、喜欢…………大辅………那个、今、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她僵硬地低头行礼。最关键的地方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吃螺丝,但是如果我要求她再说一次的话,她很可能会逃进主屋去。我大大深呼吸,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却感觉很不真实。我们真的要交往了吗? 「你和母亲谈过了?」 「是的。」 栞子小姐回过头来,好像阳光太耀眼似地眯着眼睛。感觉她好像正在凝视着遥远、比山还遥远的大海。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有天也会和母亲一样失踪……把你丢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小心隔了好久却还没给你答覆……」 「嗯?为什么会抛下我离开?」 我不晓得她和母亲谈了什么,也无法了解她因此而烦恼不已的理由。如果她会被母亲带走的话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做好决定。 「呃,因为……大辅你也知道吧?我母亲做的事情。十年前她突然失踪,直到前阵子都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 她当场张嘴愣住。很难得见到她出现呆愣的表情——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啊。还是说她没听懂?我咳了咳,继续说: 「如果是栞子小姐想要追求的有趣事物,我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再说,如果你离开,一定也会开旧书店吧?到时候也会需要店员。对我来说,也会学到很多关于旧书的知识……啊,难道不行吗?」 我原本只是想清楚说明,她却没有反应,让我开始担心了起来。 「呃、欸,如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个门外汉去的话,那种情况就另当别论……我说的情况是如果不是不行的话,而且如果栞子小姐你不嫌弃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对我伸出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越过柜台抓住我的围裙胸口,用力把我拉向她,同时她也向前探出上半身。她那张此刻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就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从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然后,她闭上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瞳,细细的下颚仍然往上仰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伸手支着她发烫的脸颊,逐步向她凑近自己的脸—— 突然,正面玻璃门发出锐利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身体离开她,连忙绕到柜台另一侧。那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入口处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很明显刚才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一块玻璃出现放射状裂痕,好像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痕迹。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走出店外,环顾四周。通往月台车站旁的马路上杳无人烟。 我突然注意到均一价花车上摆着一张对折的纸片。拿起纸片,回到店内,站在柜台旁边的栞子小姐表情很僵硬。 「怎么了?」 「拿东西丢玻璃的家伙跑掉了。」 「那张纸片是?」 「摆在外面的……这是什么?」 翻过对折的纸片,后头有署名。好像是一封信。 给 筱川栞子 不是手写字,是打字列印的文字。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缓缓地打开纸片—— 「啊……」 栞子小姐小声惊叫。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信中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 我脑海中掠过在夕阳西下的医院屋顶上着火的那本书。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栞子小姐以复刻版调包并放火烧毁。发现她这伎俩的人应该只有我才对。 我一直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或许还有其他人发现了真相。当时在医院屋顶上的另一个人,现在保释中,可自由行动,对于栞子小姐怀有强烈憎恶也不奇怪的男人。 内容底下有寄信人的名字。 田中敏雄——是那个过去曾让她受重伤的家伙。 待续 从门野家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夕阳露出脸来。我拿下均一价花车上的塑胶布,顺手用抹布轻轻擦拭旋转招牌。招牌重新做好没多久,最近却已经有明显的污垢。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再度回到柜台后头,我才发现忘了关上玻璃门——但是我还是继续替文库本标价,反正等一下就要准备打烊了,待会儿再关就好。有一阵舒服的风正好吹进来。 我没说错,我的确正在给书标价,最近栞子小姐也让我替一些售价便宜的书本标价了。当然店长事后会严格把关,这也算是训练。 我拿起最后一本书。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新潮文库,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书。书况很糟糕,不过也许是绝版文库。如果是的话,标得高一点—— 「那本便宜标就可以了。那是早川epi文库复刻的版本。」 我一抬头,只见栞子小姐站在柜台前面。她轻轻披着绿色的薄外套,背对着夕阳的她美到令人屏息。 「大辅,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小说呢……是小说没错吧?」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美国小说。故事的舞台是一间只收集符合特殊条件书籍的奇妙图书馆……住在图书馆并在此工作的男主角面前,有天出现了一位外貌完美的美女。是一个充满独特氛围的奇幻故事。」 听到「外貌完美」时,我看了看栞子小姐。虽说这里不是图书馆,住在这里工作的不是男人,而是美女。 「……书况不太好,看来只能够摆在均一价花车上了吧。」 我佯装平静合上书,我当然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大辅」。大概是因为最近我们遇到的人都省略称谓叫我们,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大辅」这称呼很亲密,我觉得很开心。希望她以后继续这样叫我。 「大辅。」 「是。」 我低着头隐藏涌上的笑意,堆着准备上架的文库本。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那个,请,和我……交往……」 一瞬间我停止全身动作——刚才,好像听到了类似表白答覆的内容。 「……咦?」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确认月历。怎么看,日子都还不到五月底。还剩下五天。我像个笨蛋似地望着墙壁,栞子小姐继续对我说: 「那、那个……我也、喜、喜欢……大辅……」 我不自觉踢开椅子站起来。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过眼睛没有转开,就像是下定决心不要转开视线一样。只不过她的脸变得好红。 「你、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明明听清楚了却撒谎。我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我看向旁边时就结束了。 「好、好的。我…………喜、喜欢…………大辅………那个、今、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她僵硬地低头行礼。最关键的地方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吃螺丝,但是如果我要求她再说一次的话,她很可能会逃进主屋去。我大大深呼吸,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却感觉很不真实。我们真的要交往了吗? 「你和母亲谈过了?」 「是的。」 栞子小姐回过头来,好像阳光太耀眼似地眯着眼睛。感觉她好像正在凝视着遥远、比山还遥远的大海。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有天也会和母亲一样失踪……把你丢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小心隔了好久却还没给你答覆……」 「嗯?为什么会抛下我离开?」 我不晓得她和母亲谈了什么,也无法了解她因此而烦恼不已的理由。如果她会被母亲带走的话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做好决定。 「呃,因为……大辅你也知道吧?我母亲做的事情。十年前她突然失踪,直到前阵子都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 她当场张嘴愣住。很难得见到她出现呆愣的表情——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啊。还是说她没听懂?我咳了咳,继续说: 「如果是栞子小姐想要追求的有趣事物,我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再说,如果你离开,一定也会开旧书店吧?到时候也会需要店员。对我来说,也会学到很多关于旧书的知识……啊,难道不行吗?」 我原本只是想清楚说明,她却没有反应,让我开始担心了起来。 「呃、欸,如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个门外汉去的话,那种情况就另当别论……我说的情况是如果不是不行的话,而且如果栞子小姐你不嫌弃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对我伸出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越过柜台抓住我的围裙胸口,用力把我拉向她,同时她也向前探出上半身。她那张此刻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就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从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然后,她闭上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瞳,细细的下颚仍然往上仰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伸手支着她发烫的脸颊,逐步向她凑近自己的脸—— 突然,正面玻璃门发出锐利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身体离开她,连忙绕到柜台另一侧。那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入口处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很明显刚才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一块玻璃出现放射状裂痕,好像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痕迹。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走出店外,环顾四周。通往月台车站旁的马路上杳无人烟。 我突然注意到均一价花车上摆着一张对折的纸片。拿起纸片,回到店内,站在柜台旁边的栞子小姐表情很僵硬。 「怎么了?」 「拿东西丢玻璃的家伙跑掉了。」 「那张纸片是?」 「摆在外面的……这是什么?」 翻过对折的纸片,后头有署名。好像是一封信。 给 筱川栞子 不是手写字,是打字列印的文字。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缓缓地打开纸片—— 「啊……」 栞子小姐小声惊叫。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信中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 我脑海中掠过在夕阳西下的医院屋顶上着火的那本书。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栞子小姐以复刻版调包并放火烧毁。发现她这伎俩的人应该只有我才对。 我一直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或许还有其他人发现了真相。当时在医院屋顶上的另一个人,现在保释中,可自由行动,对于栞子小姐怀有强烈憎恶也不奇怪的男人。 内容底下有寄信人的名字。 田中敏雄——是那个过去曾让她受重伤的家伙。 待续 从门野家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夕阳露出脸来。我拿下均一价花车上的塑胶布,顺手用抹布轻轻擦拭旋转招牌。招牌重新做好没多久,最近却已经有明显的污垢。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再度回到柜台后头,我才发现忘了关上玻璃门——但是我还是继续替文库本标价,反正等一下就要准备打烊了,待会儿再关就好。有一阵舒服的风正好吹进来。 我没说错,我的确正在给书标价,最近栞子小姐也让我替一些售价便宜的书本标价了。当然店长事后会严格把关,这也算是训练。 我拿起最后一本书。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新潮文库,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书。书况很糟糕,不过也许是绝版文库。如果是的话,标得高一点—— 「那本便宜标就可以了。那是早川epi文库复刻的版本。」 我一抬头,只见栞子小姐站在柜台前面。她轻轻披着绿色的薄外套,背对着夕阳的她美到令人屏息。 「大辅,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小说呢……是小说没错吧?」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美国小说。故事的舞台是一间只收集符合特殊条件书籍的奇妙图书馆……住在图书馆并在此工作的男主角面前,有天出现了一位外貌完美的美女。是一个充满独特氛围的奇幻故事。」 听到「外貌完美」时,我看了看栞子小姐。虽说这里不是图书馆,住在这里工作的不是男人,而是美女。 「……书况不太好,看来只能够摆在均一价花车上了吧。」 我佯装平静合上书,我当然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大辅」。大概是因为最近我们遇到的人都省略称谓叫我们,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大辅」这称呼很亲密,我觉得很开心。希望她以后继续这样叫我。 「大辅。」 「是。」 我低着头隐藏涌上的笑意,堆着准备上架的文库本。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那个,请,和我……交往……」 一瞬间我停止全身动作——刚才,好像听到了类似表白答覆的内容。 「……咦?」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确认月历。怎么看,日子都还不到五月底。还剩下五天。我像个笨蛋似地望着墙壁,栞子小姐继续对我说: 「那、那个……我也、喜、喜欢……大辅……」 我不自觉踢开椅子站起来。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过眼睛没有转开,就像是下定决心不要转开视线一样。只不过她的脸变得好红。 「你、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明明听清楚了却撒谎。我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我看向旁边时就结束了。 「好、好的。我…………喜、喜欢…………大辅………那个、今、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她僵硬地低头行礼。最关键的地方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吃螺丝,但是如果我要求她再说一次的话,她很可能会逃进主屋去。我大大深呼吸,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却感觉很不真实。我们真的要交往了吗? 「你和母亲谈过了?」 「是的。」 栞子小姐回过头来,好像阳光太耀眼似地眯着眼睛。感觉她好像正在凝视着遥远、比山还遥远的大海。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有天也会和母亲一样失踪……把你丢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小心隔了好久却还没给你答覆……」 「嗯?为什么会抛下我离开?」 我不晓得她和母亲谈了什么,也无法了解她因此而烦恼不已的理由。如果她会被母亲带走的话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做好决定。 「呃,因为……大辅你也知道吧?我母亲做的事情。十年前她突然失踪,直到前阵子都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 她当场张嘴愣住。很难得见到她出现呆愣的表情——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啊。还是说她没听懂?我咳了咳,继续说: 「如果是栞子小姐想要追求的有趣事物,我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再说,如果你离开,一定也会开旧书店吧?到时候也会需要店员。对我来说,也会学到很多关于旧书的知识……啊,难道不行吗?」 我原本只是想清楚说明,她却没有反应,让我开始担心了起来。 「呃、欸,如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个门外汉去的话,那种情况就另当别论……我说的情况是如果不是不行的话,而且如果栞子小姐你不嫌弃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对我伸出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越过柜台抓住我的围裙胸口,用力把我拉向她,同时她也向前探出上半身。她那张此刻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就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从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然后,她闭上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瞳,细细的下颚仍然往上仰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伸手支着她发烫的脸颊,逐步向她凑近自己的脸—— 突然,正面玻璃门发出锐利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身体离开她,连忙绕到柜台另一侧。那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入口处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很明显刚才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一块玻璃出现放射状裂痕,好像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痕迹。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走出店外,环顾四周。通往月台车站旁的马路上杳无人烟。 我突然注意到均一价花车上摆着一张对折的纸片。拿起纸片,回到店内,站在柜台旁边的栞子小姐表情很僵硬。 「怎么了?」 「拿东西丢玻璃的家伙跑掉了。」 「那张纸片是?」 「摆在外面的……这是什么?」 翻过对折的纸片,后头有署名。好像是一封信。 给 筱川栞子 不是手写字,是打字列印的文字。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缓缓地打开纸片—— 「啊……」 栞子小姐小声惊叫。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信中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 我脑海中掠过在夕阳西下的医院屋顶上着火的那本书。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栞子小姐以复刻版调包并放火烧毁。发现她这伎俩的人应该只有我才对。 我一直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或许还有其他人发现了真相。当时在医院屋顶上的另一个人,现在保释中,可自由行动,对于栞子小姐怀有强烈憎恶也不奇怪的男人。 内容底下有寄信人的名字。 田中敏雄——是那个过去曾让她受重伤的家伙。 待续 从门野家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夕阳露出脸来。我拿下均一价花车上的塑胶布,顺手用抹布轻轻擦拭旋转招牌。招牌重新做好没多久,最近却已经有明显的污垢。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再度回到柜台后头,我才发现忘了关上玻璃门——但是我还是继续替文库本标价,反正等一下就要准备打烊了,待会儿再关就好。有一阵舒服的风正好吹进来。 我没说错,我的确正在给书标价,最近栞子小姐也让我替一些售价便宜的书本标价了。当然店长事后会严格把关,这也算是训练。 我拿起最后一本书。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新潮文库,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书。书况很糟糕,不过也许是绝版文库。如果是的话,标得高一点—— 「那本便宜标就可以了。那是早川epi文库复刻的版本。」 我一抬头,只见栞子小姐站在柜台前面。她轻轻披着绿色的薄外套,背对着夕阳的她美到令人屏息。 「大辅,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小说呢……是小说没错吧?」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美国小说。故事的舞台是一间只收集符合特殊条件书籍的奇妙图书馆……住在图书馆并在此工作的男主角面前,有天出现了一位外貌完美的美女。是一个充满独特氛围的奇幻故事。」 听到「外貌完美」时,我看了看栞子小姐。虽说这里不是图书馆,住在这里工作的不是男人,而是美女。 「……书况不太好,看来只能够摆在均一价花车上了吧。」 我佯装平静合上书,我当然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大辅」。大概是因为最近我们遇到的人都省略称谓叫我们,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大辅」这称呼很亲密,我觉得很开心。希望她以后继续这样叫我。 「大辅。」 「是。」 我低着头隐藏涌上的笑意,堆着准备上架的文库本。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那个,请,和我……交往……」 一瞬间我停止全身动作——刚才,好像听到了类似表白答覆的内容。 「……咦?」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确认月历。怎么看,日子都还不到五月底。还剩下五天。我像个笨蛋似地望着墙壁,栞子小姐继续对我说: 「那、那个……我也、喜、喜欢……大辅……」 我不自觉踢开椅子站起来。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过眼睛没有转开,就像是下定决心不要转开视线一样。只不过她的脸变得好红。 「你、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明明听清楚了却撒谎。我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我看向旁边时就结束了。 「好、好的。我…………喜、喜欢…………大辅………那个、今、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她僵硬地低头行礼。最关键的地方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吃螺丝,但是如果我要求她再说一次的话,她很可能会逃进主屋去。我大大深呼吸,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却感觉很不真实。我们真的要交往了吗? 「你和母亲谈过了?」 「是的。」 栞子小姐回过头来,好像阳光太耀眼似地眯着眼睛。感觉她好像正在凝视着遥远、比山还遥远的大海。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有天也会和母亲一样失踪……把你丢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小心隔了好久却还没给你答覆……」 「嗯?为什么会抛下我离开?」 我不晓得她和母亲谈了什么,也无法了解她因此而烦恼不已的理由。如果她会被母亲带走的话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做好决定。 「呃,因为……大辅你也知道吧?我母亲做的事情。十年前她突然失踪,直到前阵子都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 她当场张嘴愣住。很难得见到她出现呆愣的表情——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啊。还是说她没听懂?我咳了咳,继续说: 「如果是栞子小姐想要追求的有趣事物,我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再说,如果你离开,一定也会开旧书店吧?到时候也会需要店员。对我来说,也会学到很多关于旧书的知识……啊,难道不行吗?」 我原本只是想清楚说明,她却没有反应,让我开始担心了起来。 「呃、欸,如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个门外汉去的话,那种情况就另当别论……我说的情况是如果不是不行的话,而且如果栞子小姐你不嫌弃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对我伸出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越过柜台抓住我的围裙胸口,用力把我拉向她,同时她也向前探出上半身。她那张此刻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就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从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然后,她闭上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瞳,细细的下颚仍然往上仰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伸手支着她发烫的脸颊,逐步向她凑近自己的脸—— 突然,正面玻璃门发出锐利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身体离开她,连忙绕到柜台另一侧。那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入口处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很明显刚才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一块玻璃出现放射状裂痕,好像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痕迹。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走出店外,环顾四周。通往月台车站旁的马路上杳无人烟。 我突然注意到均一价花车上摆着一张对折的纸片。拿起纸片,回到店内,站在柜台旁边的栞子小姐表情很僵硬。 「怎么了?」 「拿东西丢玻璃的家伙跑掉了。」 「那张纸片是?」 「摆在外面的……这是什么?」 翻过对折的纸片,后头有署名。好像是一封信。 给 筱川栞子 不是手写字,是打字列印的文字。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缓缓地打开纸片—— 「啊……」 栞子小姐小声惊叫。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信中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 我脑海中掠过在夕阳西下的医院屋顶上着火的那本书。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栞子小姐以复刻版调包并放火烧毁。发现她这伎俩的人应该只有我才对。 我一直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或许还有其他人发现了真相。当时在医院屋顶上的另一个人,现在保释中,可自由行动,对于栞子小姐怀有强烈憎恶也不奇怪的男人。 内容底下有寄信人的名字。 田中敏雄——是那个过去曾让她受重伤的家伙。 待续 从门野家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夕阳露出脸来。我拿下均一价花车上的塑胶布,顺手用抹布轻轻擦拭旋转招牌。招牌重新做好没多久,最近却已经有明显的污垢。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再度回到柜台后头,我才发现忘了关上玻璃门——但是我还是继续替文库本标价,反正等一下就要准备打烊了,待会儿再关就好。有一阵舒服的风正好吹进来。 我没说错,我的确正在给书标价,最近栞子小姐也让我替一些售价便宜的书本标价了。当然店长事后会严格把关,这也算是训练。 我拿起最后一本书。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新潮文库,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书。书况很糟糕,不过也许是绝版文库。如果是的话,标得高一点—— 「那本便宜标就可以了。那是早川epi文库复刻的版本。」 我一抬头,只见栞子小姐站在柜台前面。她轻轻披着绿色的薄外套,背对着夕阳的她美到令人屏息。 「大辅,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小说呢……是小说没错吧?」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美国小说。故事的舞台是一间只收集符合特殊条件书籍的奇妙图书馆……住在图书馆并在此工作的男主角面前,有天出现了一位外貌完美的美女。是一个充满独特氛围的奇幻故事。」 听到「外貌完美」时,我看了看栞子小姐。虽说这里不是图书馆,住在这里工作的不是男人,而是美女。 「……书况不太好,看来只能够摆在均一价花车上了吧。」 我佯装平静合上书,我当然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大辅」。大概是因为最近我们遇到的人都省略称谓叫我们,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大辅」这称呼很亲密,我觉得很开心。希望她以后继续这样叫我。 「大辅。」 「是。」 我低着头隐藏涌上的笑意,堆着准备上架的文库本。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那个,请,和我……交往……」 一瞬间我停止全身动作——刚才,好像听到了类似表白答覆的内容。 「……咦?」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确认月历。怎么看,日子都还不到五月底。还剩下五天。我像个笨蛋似地望着墙壁,栞子小姐继续对我说: 「那、那个……我也、喜、喜欢……大辅……」 我不自觉踢开椅子站起来。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过眼睛没有转开,就像是下定决心不要转开视线一样。只不过她的脸变得好红。 「你、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明明听清楚了却撒谎。我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我看向旁边时就结束了。 「好、好的。我…………喜、喜欢…………大辅………那个、今、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她僵硬地低头行礼。最关键的地方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吃螺丝,但是如果我要求她再说一次的话,她很可能会逃进主屋去。我大大深呼吸,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却感觉很不真实。我们真的要交往了吗? 「你和母亲谈过了?」 「是的。」 栞子小姐回过头来,好像阳光太耀眼似地眯着眼睛。感觉她好像正在凝视着遥远、比山还遥远的大海。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有天也会和母亲一样失踪……把你丢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小心隔了好久却还没给你答覆……」 「嗯?为什么会抛下我离开?」 我不晓得她和母亲谈了什么,也无法了解她因此而烦恼不已的理由。如果她会被母亲带走的话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做好决定。 「呃,因为……大辅你也知道吧?我母亲做的事情。十年前她突然失踪,直到前阵子都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 她当场张嘴愣住。很难得见到她出现呆愣的表情——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啊。还是说她没听懂?我咳了咳,继续说: 「如果是栞子小姐想要追求的有趣事物,我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再说,如果你离开,一定也会开旧书店吧?到时候也会需要店员。对我来说,也会学到很多关于旧书的知识……啊,难道不行吗?」 我原本只是想清楚说明,她却没有反应,让我开始担心了起来。 「呃、欸,如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个门外汉去的话,那种情况就另当别论……我说的情况是如果不是不行的话,而且如果栞子小姐你不嫌弃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对我伸出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越过柜台抓住我的围裙胸口,用力把我拉向她,同时她也向前探出上半身。她那张此刻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就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从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然后,她闭上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瞳,细细的下颚仍然往上仰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伸手支着她发烫的脸颊,逐步向她凑近自己的脸—— 突然,正面玻璃门发出锐利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身体离开她,连忙绕到柜台另一侧。那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入口处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很明显刚才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一块玻璃出现放射状裂痕,好像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痕迹。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走出店外,环顾四周。通往月台车站旁的马路上杳无人烟。 我突然注意到均一价花车上摆着一张对折的纸片。拿起纸片,回到店内,站在柜台旁边的栞子小姐表情很僵硬。 「怎么了?」 「拿东西丢玻璃的家伙跑掉了。」 「那张纸片是?」 「摆在外面的……这是什么?」 翻过对折的纸片,后头有署名。好像是一封信。 给 筱川栞子 不是手写字,是打字列印的文字。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缓缓地打开纸片—— 「啊……」 栞子小姐小声惊叫。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信中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 我脑海中掠过在夕阳西下的医院屋顶上着火的那本书。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栞子小姐以复刻版调包并放火烧毁。发现她这伎俩的人应该只有我才对。 我一直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或许还有其他人发现了真相。当时在医院屋顶上的另一个人,现在保释中,可自由行动,对于栞子小姐怀有强烈憎恶也不奇怪的男人。 内容底下有寄信人的名字。 田中敏雄——是那个过去曾让她受重伤的家伙。 待续 从门野家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夕阳露出脸来。我拿下均一价花车上的塑胶布,顺手用抹布轻轻擦拭旋转招牌。招牌重新做好没多久,最近却已经有明显的污垢。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再度回到柜台后头,我才发现忘了关上玻璃门——但是我还是继续替文库本标价,反正等一下就要准备打烊了,待会儿再关就好。有一阵舒服的风正好吹进来。 我没说错,我的确正在给书标价,最近栞子小姐也让我替一些售价便宜的书本标价了。当然店长事后会严格把关,这也算是训练。 我拿起最后一本书。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新潮文库,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书。书况很糟糕,不过也许是绝版文库。如果是的话,标得高一点—— 「那本便宜标就可以了。那是早川epi文库复刻的版本。」 我一抬头,只见栞子小姐站在柜台前面。她轻轻披着绿色的薄外套,背对着夕阳的她美到令人屏息。 「大辅,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小说呢……是小说没错吧?」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美国小说。故事的舞台是一间只收集符合特殊条件书籍的奇妙图书馆……住在图书馆并在此工作的男主角面前,有天出现了一位外貌完美的美女。是一个充满独特氛围的奇幻故事。」 听到「外貌完美」时,我看了看栞子小姐。虽说这里不是图书馆,住在这里工作的不是男人,而是美女。 「……书况不太好,看来只能够摆在均一价花车上了吧。」 我佯装平静合上书,我当然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大辅」。大概是因为最近我们遇到的人都省略称谓叫我们,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大辅」这称呼很亲密,我觉得很开心。希望她以后继续这样叫我。 「大辅。」 「是。」 我低着头隐藏涌上的笑意,堆着准备上架的文库本。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那个,请,和我……交往……」 一瞬间我停止全身动作——刚才,好像听到了类似表白答覆的内容。 「……咦?」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确认月历。怎么看,日子都还不到五月底。还剩下五天。我像个笨蛋似地望着墙壁,栞子小姐继续对我说: 「那、那个……我也、喜、喜欢……大辅……」 我不自觉踢开椅子站起来。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过眼睛没有转开,就像是下定决心不要转开视线一样。只不过她的脸变得好红。 「你、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明明听清楚了却撒谎。我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我看向旁边时就结束了。 「好、好的。我…………喜、喜欢…………大辅………那个、今、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她僵硬地低头行礼。最关键的地方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吃螺丝,但是如果我要求她再说一次的话,她很可能会逃进主屋去。我大大深呼吸,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却感觉很不真实。我们真的要交往了吗? 「你和母亲谈过了?」 「是的。」 栞子小姐回过头来,好像阳光太耀眼似地眯着眼睛。感觉她好像正在凝视着遥远、比山还遥远的大海。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有天也会和母亲一样失踪……把你丢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小心隔了好久却还没给你答覆……」 「嗯?为什么会抛下我离开?」 我不晓得她和母亲谈了什么,也无法了解她因此而烦恼不已的理由。如果她会被母亲带走的话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做好决定。 「呃,因为……大辅你也知道吧?我母亲做的事情。十年前她突然失踪,直到前阵子都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 她当场张嘴愣住。很难得见到她出现呆愣的表情——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啊。还是说她没听懂?我咳了咳,继续说: 「如果是栞子小姐想要追求的有趣事物,我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再说,如果你离开,一定也会开旧书店吧?到时候也会需要店员。对我来说,也会学到很多关于旧书的知识……啊,难道不行吗?」 我原本只是想清楚说明,她却没有反应,让我开始担心了起来。 「呃、欸,如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个门外汉去的话,那种情况就另当别论……我说的情况是如果不是不行的话,而且如果栞子小姐你不嫌弃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对我伸出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越过柜台抓住我的围裙胸口,用力把我拉向她,同时她也向前探出上半身。她那张此刻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就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从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然后,她闭上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瞳,细细的下颚仍然往上仰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伸手支着她发烫的脸颊,逐步向她凑近自己的脸—— 突然,正面玻璃门发出锐利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身体离开她,连忙绕到柜台另一侧。那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入口处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很明显刚才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一块玻璃出现放射状裂痕,好像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痕迹。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走出店外,环顾四周。通往月台车站旁的马路上杳无人烟。 我突然注意到均一价花车上摆着一张对折的纸片。拿起纸片,回到店内,站在柜台旁边的栞子小姐表情很僵硬。 「怎么了?」 「拿东西丢玻璃的家伙跑掉了。」 「那张纸片是?」 「摆在外面的……这是什么?」 翻过对折的纸片,后头有署名。好像是一封信。 给 筱川栞子 不是手写字,是打字列印的文字。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缓缓地打开纸片—— 「啊……」 栞子小姐小声惊叫。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信中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 我脑海中掠过在夕阳西下的医院屋顶上着火的那本书。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栞子小姐以复刻版调包并放火烧毁。发现她这伎俩的人应该只有我才对。 我一直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或许还有其他人发现了真相。当时在医院屋顶上的另一个人,现在保释中,可自由行动,对于栞子小姐怀有强烈憎恶也不奇怪的男人。 内容底下有寄信人的名字。 田中敏雄——是那个过去曾让她受重伤的家伙。 待续 从门野家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夕阳露出脸来。我拿下均一价花车上的塑胶布,顺手用抹布轻轻擦拭旋转招牌。招牌重新做好没多久,最近却已经有明显的污垢。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再度回到柜台后头,我才发现忘了关上玻璃门——但是我还是继续替文库本标价,反正等一下就要准备打烊了,待会儿再关就好。有一阵舒服的风正好吹进来。 我没说错,我的确正在给书标价,最近栞子小姐也让我替一些售价便宜的书本标价了。当然店长事后会严格把关,这也算是训练。 我拿起最后一本书。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新潮文库,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书。书况很糟糕,不过也许是绝版文库。如果是的话,标得高一点—— 「那本便宜标就可以了。那是早川epi文库复刻的版本。」 我一抬头,只见栞子小姐站在柜台前面。她轻轻披着绿色的薄外套,背对着夕阳的她美到令人屏息。 「大辅,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小说呢……是小说没错吧?」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美国小说。故事的舞台是一间只收集符合特殊条件书籍的奇妙图书馆……住在图书馆并在此工作的男主角面前,有天出现了一位外貌完美的美女。是一个充满独特氛围的奇幻故事。」 听到「外貌完美」时,我看了看栞子小姐。虽说这里不是图书馆,住在这里工作的不是男人,而是美女。 「……书况不太好,看来只能够摆在均一价花车上了吧。」 我佯装平静合上书,我当然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大辅」。大概是因为最近我们遇到的人都省略称谓叫我们,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大辅」这称呼很亲密,我觉得很开心。希望她以后继续这样叫我。 「大辅。」 「是。」 我低着头隐藏涌上的笑意,堆着准备上架的文库本。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那个,请,和我……交往……」 一瞬间我停止全身动作——刚才,好像听到了类似表白答覆的内容。 「……咦?」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确认月历。怎么看,日子都还不到五月底。还剩下五天。我像个笨蛋似地望着墙壁,栞子小姐继续对我说: 「那、那个……我也、喜、喜欢……大辅……」 我不自觉踢开椅子站起来。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过眼睛没有转开,就像是下定决心不要转开视线一样。只不过她的脸变得好红。 「你、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明明听清楚了却撒谎。我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我看向旁边时就结束了。 「好、好的。我…………喜、喜欢…………大辅………那个、今、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她僵硬地低头行礼。最关键的地方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吃螺丝,但是如果我要求她再说一次的话,她很可能会逃进主屋去。我大大深呼吸,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却感觉很不真实。我们真的要交往了吗? 「你和母亲谈过了?」 「是的。」 栞子小姐回过头来,好像阳光太耀眼似地眯着眼睛。感觉她好像正在凝视着遥远、比山还遥远的大海。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有天也会和母亲一样失踪……把你丢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小心隔了好久却还没给你答覆……」 「嗯?为什么会抛下我离开?」 我不晓得她和母亲谈了什么,也无法了解她因此而烦恼不已的理由。如果她会被母亲带走的话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做好决定。 「呃,因为……大辅你也知道吧?我母亲做的事情。十年前她突然失踪,直到前阵子都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 她当场张嘴愣住。很难得见到她出现呆愣的表情——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啊。还是说她没听懂?我咳了咳,继续说: 「如果是栞子小姐想要追求的有趣事物,我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再说,如果你离开,一定也会开旧书店吧?到时候也会需要店员。对我来说,也会学到很多关于旧书的知识……啊,难道不行吗?」 我原本只是想清楚说明,她却没有反应,让我开始担心了起来。 「呃、欸,如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个门外汉去的话,那种情况就另当别论……我说的情况是如果不是不行的话,而且如果栞子小姐你不嫌弃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对我伸出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越过柜台抓住我的围裙胸口,用力把我拉向她,同时她也向前探出上半身。她那张此刻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就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从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然后,她闭上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瞳,细细的下颚仍然往上仰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伸手支着她发烫的脸颊,逐步向她凑近自己的脸—— 突然,正面玻璃门发出锐利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身体离开她,连忙绕到柜台另一侧。那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入口处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很明显刚才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一块玻璃出现放射状裂痕,好像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痕迹。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走出店外,环顾四周。通往月台车站旁的马路上杳无人烟。 我突然注意到均一价花车上摆着一张对折的纸片。拿起纸片,回到店内,站在柜台旁边的栞子小姐表情很僵硬。 「怎么了?」 「拿东西丢玻璃的家伙跑掉了。」 「那张纸片是?」 「摆在外面的……这是什么?」 翻过对折的纸片,后头有署名。好像是一封信。 给 筱川栞子 不是手写字,是打字列印的文字。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缓缓地打开纸片—— 「啊……」 栞子小姐小声惊叫。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信中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 我脑海中掠过在夕阳西下的医院屋顶上着火的那本书。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栞子小姐以复刻版调包并放火烧毁。发现她这伎俩的人应该只有我才对。 我一直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或许还有其他人发现了真相。当时在医院屋顶上的另一个人,现在保释中,可自由行动,对于栞子小姐怀有强烈憎恶也不奇怪的男人。 内容底下有寄信人的名字。 田中敏雄——是那个过去曾让她受重伤的家伙。 待续 从门野家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夕阳露出脸来。我拿下均一价花车上的塑胶布,顺手用抹布轻轻擦拭旋转招牌。招牌重新做好没多久,最近却已经有明显的污垢。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再度回到柜台后头,我才发现忘了关上玻璃门——但是我还是继续替文库本标价,反正等一下就要准备打烊了,待会儿再关就好。有一阵舒服的风正好吹进来。 我没说错,我的确正在给书标价,最近栞子小姐也让我替一些售价便宜的书本标价了。当然店长事后会严格把关,这也算是训练。 我拿起最后一本书。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新潮文库,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书。书况很糟糕,不过也许是绝版文库。如果是的话,标得高一点—— 「那本便宜标就可以了。那是早川epi文库复刻的版本。」 我一抬头,只见栞子小姐站在柜台前面。她轻轻披着绿色的薄外套,背对着夕阳的她美到令人屏息。 「大辅,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小说呢……是小说没错吧?」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美国小说。故事的舞台是一间只收集符合特殊条件书籍的奇妙图书馆……住在图书馆并在此工作的男主角面前,有天出现了一位外貌完美的美女。是一个充满独特氛围的奇幻故事。」 听到「外貌完美」时,我看了看栞子小姐。虽说这里不是图书馆,住在这里工作的不是男人,而是美女。 「……书况不太好,看来只能够摆在均一价花车上了吧。」 我佯装平静合上书,我当然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大辅」。大概是因为最近我们遇到的人都省略称谓叫我们,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大辅」这称呼很亲密,我觉得很开心。希望她以后继续这样叫我。 「大辅。」 「是。」 我低着头隐藏涌上的笑意,堆着准备上架的文库本。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那个,请,和我……交往……」 一瞬间我停止全身动作——刚才,好像听到了类似表白答覆的内容。 「……咦?」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确认月历。怎么看,日子都还不到五月底。还剩下五天。我像个笨蛋似地望着墙壁,栞子小姐继续对我说: 「那、那个……我也、喜、喜欢……大辅……」 我不自觉踢开椅子站起来。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过眼睛没有转开,就像是下定决心不要转开视线一样。只不过她的脸变得好红。 「你、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明明听清楚了却撒谎。我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我看向旁边时就结束了。 「好、好的。我…………喜、喜欢…………大辅………那个、今、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她僵硬地低头行礼。最关键的地方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吃螺丝,但是如果我要求她再说一次的话,她很可能会逃进主屋去。我大大深呼吸,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却感觉很不真实。我们真的要交往了吗? 「你和母亲谈过了?」 「是的。」 栞子小姐回过头来,好像阳光太耀眼似地眯着眼睛。感觉她好像正在凝视着遥远、比山还遥远的大海。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有天也会和母亲一样失踪……把你丢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小心隔了好久却还没给你答覆……」 「嗯?为什么会抛下我离开?」 我不晓得她和母亲谈了什么,也无法了解她因此而烦恼不已的理由。如果她会被母亲带走的话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做好决定。 「呃,因为……大辅你也知道吧?我母亲做的事情。十年前她突然失踪,直到前阵子都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 她当场张嘴愣住。很难得见到她出现呆愣的表情——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啊。还是说她没听懂?我咳了咳,继续说: 「如果是栞子小姐想要追求的有趣事物,我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再说,如果你离开,一定也会开旧书店吧?到时候也会需要店员。对我来说,也会学到很多关于旧书的知识……啊,难道不行吗?」 我原本只是想清楚说明,她却没有反应,让我开始担心了起来。 「呃、欸,如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个门外汉去的话,那种情况就另当别论……我说的情况是如果不是不行的话,而且如果栞子小姐你不嫌弃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对我伸出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越过柜台抓住我的围裙胸口,用力把我拉向她,同时她也向前探出上半身。她那张此刻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就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从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然后,她闭上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瞳,细细的下颚仍然往上仰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伸手支着她发烫的脸颊,逐步向她凑近自己的脸—— 突然,正面玻璃门发出锐利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身体离开她,连忙绕到柜台另一侧。那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入口处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很明显刚才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一块玻璃出现放射状裂痕,好像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痕迹。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走出店外,环顾四周。通往月台车站旁的马路上杳无人烟。 我突然注意到均一价花车上摆着一张对折的纸片。拿起纸片,回到店内,站在柜台旁边的栞子小姐表情很僵硬。 「怎么了?」 「拿东西丢玻璃的家伙跑掉了。」 「那张纸片是?」 「摆在外面的……这是什么?」 翻过对折的纸片,后头有署名。好像是一封信。 给 筱川栞子 不是手写字,是打字列印的文字。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缓缓地打开纸片—— 「啊……」 栞子小姐小声惊叫。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信中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 我脑海中掠过在夕阳西下的医院屋顶上着火的那本书。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栞子小姐以复刻版调包并放火烧毁。发现她这伎俩的人应该只有我才对。 我一直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或许还有其他人发现了真相。当时在医院屋顶上的另一个人,现在保释中,可自由行动,对于栞子小姐怀有强烈憎恶也不奇怪的男人。 内容底下有寄信人的名字。 田中敏雄——是那个过去曾让她受重伤的家伙。 待续 后记 相隔十个月没有写后记了。我努力希望早点写完,不过和前一集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期待已久的各位,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写《古书堂事件手帖》的过程中,我的藏书愈来愈多。当然是有原因才会买,不过出现在作品中的只是极小一部分。 同样书名的书也愈来愈多。比方说,这次第二话提到的手冢治虫《怪医黑杰克》,我谨记着自己是为了工作才采购资料用书,但是写完之后数了数,却发现光是旧冠军漫画版就有七十本。附带一提那套书全部也只有二十五集。当然在《古书堂》里也没有提到那么多本书。 包括相关书籍在内的话,数量更是惊人。每次我总会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趁机好好检讨一番就会发现常常都是「不晓得会不会派上用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买下来好了」,才会累积这么多。原因就是「保险起见」。 话虽如此,「保险起见」还是非常重要。每次我认为「买下来只是保险起见……应该用不上」的书,最后多半会频频登场。搞得我不得不把乍看之下无用的东西也姑且先买回家,家里的空间当然不够用。 尽管为此烦恼不已,不过我决定把写《古书堂》过程中资料不断增加的情况视为大自然的定律,不再去烦恼。人类不曾涉足的大地总有一天会绿意盎然,成为能够孕育生命的地方。不会受到渺小的人类意志影响,也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只要多买几个书柜就搞定了。 回到正题。如同上一集我在后记中也曾提过,故事已经通过折返点,即将进入尾声了。写第五集的同时,我也在收集第六集之后的资料,应该能够缩短下一集上市的间隔时间。 各位如果愿意继续赏光,我会很开心。也请再多多指教。 三上 延 相隔十个月没有写后记了。我努力希望早点写完,不过和前一集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期待已久的各位,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写《古书堂事件手帖》的过程中,我的藏书愈来愈多。当然是有原因才会买,不过出现在作品中的只是极小一部分。 同样书名的书也愈来愈多。比方说,这次第二话提到的手冢治虫《怪医黑杰克》,我谨记着自己是为了工作才采购资料用书,但是写完之后数了数,却发现光是旧冠军漫画版就有七十本。附带一提那套书全部也只有二十五集。当然在《古书堂》里也没有提到那么多本书。 包括相关书籍在内的话,数量更是惊人。每次我总会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趁机好好检讨一番就会发现常常都是「不晓得会不会派上用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买下来好了」,才会累积这么多。原因就是「保险起见」。 话虽如此,「保险起见」还是非常重要。每次我认为「买下来只是保险起见……应该用不上」的书,最后多半会频频登场。搞得我不得不把乍看之下无用的东西也姑且先买回家,家里的空间当然不够用。 尽管为此烦恼不已,不过我决定把写《古书堂》过程中资料不断增加的情况视为大自然的定律,不再去烦恼。人类不曾涉足的大地总有一天会绿意盎然,成为能够孕育生命的地方。不会受到渺小的人类意志影响,也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只要多买几个书柜就搞定了。 回到正题。如同上一集我在后记中也曾提过,故事已经通过折返点,即将进入尾声了。写第五集的同时,我也在收集第六集之后的资料,应该能够缩短下一集上市的间隔时间。 各位如果愿意继续赏光,我会很开心。也请再多多指教。 三上 延 相隔十个月没有写后记了。我努力希望早点写完,不过和前一集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期待已久的各位,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写《古书堂事件手帖》的过程中,我的藏书愈来愈多。当然是有原因才会买,不过出现在作品中的只是极小一部分。 同样书名的书也愈来愈多。比方说,这次第二话提到的手冢治虫《怪医黑杰克》,我谨记着自己是为了工作才采购资料用书,但是写完之后数了数,却发现光是旧冠军漫画版就有七十本。附带一提那套书全部也只有二十五集。当然在《古书堂》里也没有提到那么多本书。 包括相关书籍在内的话,数量更是惊人。每次我总会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趁机好好检讨一番就会发现常常都是「不晓得会不会派上用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买下来好了」,才会累积这么多。原因就是「保险起见」。 话虽如此,「保险起见」还是非常重要。每次我认为「买下来只是保险起见……应该用不上」的书,最后多半会频频登场。搞得我不得不把乍看之下无用的东西也姑且先买回家,家里的空间当然不够用。 尽管为此烦恼不已,不过我决定把写《古书堂》过程中资料不断增加的情况视为大自然的定律,不再去烦恼。人类不曾涉足的大地总有一天会绿意盎然,成为能够孕育生命的地方。不会受到渺小的人类意志影响,也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只要多买几个书柜就搞定了。 回到正题。如同上一集我在后记中也曾提过,故事已经通过折返点,即将进入尾声了。写第五集的同时,我也在收集第六集之后的资料,应该能够缩短下一集上市的间隔时间。 各位如果愿意继续赏光,我会很开心。也请再多多指教。 三上 延 相隔十个月没有写后记了。我努力希望早点写完,不过和前一集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期待已久的各位,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写《古书堂事件手帖》的过程中,我的藏书愈来愈多。当然是有原因才会买,不过出现在作品中的只是极小一部分。 同样书名的书也愈来愈多。比方说,这次第二话提到的手冢治虫《怪医黑杰克》,我谨记着自己是为了工作才采购资料用书,但是写完之后数了数,却发现光是旧冠军漫画版就有七十本。附带一提那套书全部也只有二十五集。当然在《古书堂》里也没有提到那么多本书。 包括相关书籍在内的话,数量更是惊人。每次我总会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趁机好好检讨一番就会发现常常都是「不晓得会不会派上用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买下来好了」,才会累积这么多。原因就是「保险起见」。 话虽如此,「保险起见」还是非常重要。每次我认为「买下来只是保险起见……应该用不上」的书,最后多半会频频登场。搞得我不得不把乍看之下无用的东西也姑且先买回家,家里的空间当然不够用。 尽管为此烦恼不已,不过我决定把写《古书堂》过程中资料不断增加的情况视为大自然的定律,不再去烦恼。人类不曾涉足的大地总有一天会绿意盎然,成为能够孕育生命的地方。不会受到渺小的人类意志影响,也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只要多买几个书柜就搞定了。 回到正题。如同上一集我在后记中也曾提过,故事已经通过折返点,即将进入尾声了。写第五集的同时,我也在收集第六集之后的资料,应该能够缩短下一集上市的间隔时间。 各位如果愿意继续赏光,我会很开心。也请再多多指教。 三上 延 相隔十个月没有写后记了。我努力希望早点写完,不过和前一集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期待已久的各位,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写《古书堂事件手帖》的过程中,我的藏书愈来愈多。当然是有原因才会买,不过出现在作品中的只是极小一部分。 同样书名的书也愈来愈多。比方说,这次第二话提到的手冢治虫《怪医黑杰克》,我谨记着自己是为了工作才采购资料用书,但是写完之后数了数,却发现光是旧冠军漫画版就有七十本。附带一提那套书全部也只有二十五集。当然在《古书堂》里也没有提到那么多本书。 包括相关书籍在内的话,数量更是惊人。每次我总会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趁机好好检讨一番就会发现常常都是「不晓得会不会派上用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买下来好了」,才会累积这么多。原因就是「保险起见」。 话虽如此,「保险起见」还是非常重要。每次我认为「买下来只是保险起见……应该用不上」的书,最后多半会频频登场。搞得我不得不把乍看之下无用的东西也姑且先买回家,家里的空间当然不够用。 尽管为此烦恼不已,不过我决定把写《古书堂》过程中资料不断增加的情况视为大自然的定律,不再去烦恼。人类不曾涉足的大地总有一天会绿意盎然,成为能够孕育生命的地方。不会受到渺小的人类意志影响,也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只要多买几个书柜就搞定了。 回到正题。如同上一集我在后记中也曾提过,故事已经通过折返点,即将进入尾声了。写第五集的同时,我也在收集第六集之后的资料,应该能够缩短下一集上市的间隔时间。 各位如果愿意继续赏光,我会很开心。也请再多多指教。 三上 延 相隔十个月没有写后记了。我努力希望早点写完,不过和前一集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期待已久的各位,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写《古书堂事件手帖》的过程中,我的藏书愈来愈多。当然是有原因才会买,不过出现在作品中的只是极小一部分。 同样书名的书也愈来愈多。比方说,这次第二话提到的手冢治虫《怪医黑杰克》,我谨记着自己是为了工作才采购资料用书,但是写完之后数了数,却发现光是旧冠军漫画版就有七十本。附带一提那套书全部也只有二十五集。当然在《古书堂》里也没有提到那么多本书。 包括相关书籍在内的话,数量更是惊人。每次我总会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趁机好好检讨一番就会发现常常都是「不晓得会不会派上用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买下来好了」,才会累积这么多。原因就是「保险起见」。 话虽如此,「保险起见」还是非常重要。每次我认为「买下来只是保险起见……应该用不上」的书,最后多半会频频登场。搞得我不得不把乍看之下无用的东西也姑且先买回家,家里的空间当然不够用。 尽管为此烦恼不已,不过我决定把写《古书堂》过程中资料不断增加的情况视为大自然的定律,不再去烦恼。人类不曾涉足的大地总有一天会绿意盎然,成为能够孕育生命的地方。不会受到渺小的人类意志影响,也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只要多买几个书柜就搞定了。 回到正题。如同上一集我在后记中也曾提过,故事已经通过折返点,即将进入尾声了。写第五集的同时,我也在收集第六集之后的资料,应该能够缩短下一集上市的间隔时间。 各位如果愿意继续赏光,我会很开心。也请再多多指教。 三上 延 相隔十个月没有写后记了。我努力希望早点写完,不过和前一集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期待已久的各位,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写《古书堂事件手帖》的过程中,我的藏书愈来愈多。当然是有原因才会买,不过出现在作品中的只是极小一部分。 同样书名的书也愈来愈多。比方说,这次第二话提到的手冢治虫《怪医黑杰克》,我谨记着自己是为了工作才采购资料用书,但是写完之后数了数,却发现光是旧冠军漫画版就有七十本。附带一提那套书全部也只有二十五集。当然在《古书堂》里也没有提到那么多本书。 包括相关书籍在内的话,数量更是惊人。每次我总会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趁机好好检讨一番就会发现常常都是「不晓得会不会派上用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买下来好了」,才会累积这么多。原因就是「保险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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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十个月没有写后记了。我努力希望早点写完,不过和前一集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期待已久的各位,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写《古书堂事件手帖》的过程中,我的藏书愈来愈多。当然是有原因才会买,不过出现在作品中的只是极小一部分。 同样书名的书也愈来愈多。比方说,这次第二话提到的手冢治虫《怪医黑杰克》,我谨记着自己是为了工作才采购资料用书,但是写完之后数了数,却发现光是旧冠军漫画版就有七十本。附带一提那套书全部也只有二十五集。当然在《古书堂》里也没有提到那么多本书。 包括相关书籍在内的话,数量更是惊人。每次我总会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趁机好好检讨一番就会发现常常都是「不晓得会不会派上用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买下来好了」,才会累积这么多。原因就是「保险起见」。 话虽如此,「保险起见」还是非常重要。每次我认为「买下来只是保险起见……应该用不上」的书,最后多半会频频登场。搞得我不得不把乍看之下无用的东西也姑且先买回家,家里的空间当然不够用。 尽管为此烦恼不已,不过我决定把写《古书堂》过程中资料不断增加的情况视为大自然的定律,不再去烦恼。人类不曾涉足的大地总有一天会绿意盎然,成为能够孕育生命的地方。不会受到渺小的人类意志影响,也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只要多买几个书柜就搞定了。 回到正题。如同上一集我在后记中也曾提过,故事已经通过折返点,即将进入尾声了。写第五集的同时,我也在收集第六集之后的资料,应该能够缩短下一集上市的间隔时间。 各位如果愿意继续赏光,我会很开心。也请再多多指教。 三上 延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睁开重重的眼睑,只见玻璃窗上有豆大的雨滴。天空是令人厌烦的铅灰色,耳里能听见的只有隐约传来的雨声,病房里静悄悄的。 这里是大船的综合医院,就在我家附近。病房里只有栞子小姐和我,她坐在墙边椅子上专心阅读文库本。那是狄更斯的《小杜丽2》,筑摩文库出版。大概是有些冷了,她套著红色防风雨衣。装在塑胶袋里的雨伞与坚固的金属拐杖靠著墙边直立,塑胶袋的底部似乎破了,地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洼。 去年我经常来医院。那时候我刚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我只是个顾店的(虽说现在也是),每次遇上收购旧书的委托,我就得把书拿到医院来。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相反,变成栞子小姐到医院来看我。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大概是注意到病床上的我醒来了吧。她喊了我的名字:「大辅,」是她平常的声音。「你醒来了吗?」我也很想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如愿地回答她,似乎是因为手术刚结束,麻醉药还没退。 等我注意到时,又已再度睡去。大概是天候的关系,我梦见了雨。我在高架车站的月台上望著降下来的雨,老旧的混居大楼与便利商店屋顶因为下雨而显得朦胧。 我知道自己掺入了现实的记忆。上个月为了解决寺山修司的《请赐予我五月》所引发的问题,我和栞子小姐曾经造访位在深泽的一户人家。我现在梦见的就是当时从单轨电车车站上所看到的风景。 我的身旁站著一位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的长发女子,挂在她手腕上的雨伞湿淋淋。不用说这个人是栞子小姐。不,不对。那天栞子小姐没有穿防风雨衣,而且这个人没有拄拐杖,尽管相似却是另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背部满是汗水。我举起恢复知觉的右手,试著在眼前动一动,意识已经清醒。话说回来,这个梦真奇怪。 (……咦?) 我突然觉得刚才的梦境有些不对劲。这么说来,我隐约忆起当时好像也有哪里奇怪。我原本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你醒了?」 与方才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说道。她的声音比栞子小姐略微低沉些。我仔细看著对方,她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留著一头长黑发,湿淋淋的雨伞靠著椅子,不过没见到拐杖。 「你好,五浦。」 某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阖起原本摊开放在腿上的书。与女儿不同,她看的是外文书,书封上写著《holy bible(圣经)》。 「……好久不见。」 我的音调有点高。我很紧张,这个人为什么跑来医院?一定有什么企图。 「我们也没有那么久没见面吧。从最近一次见面到现在,大概过了二十天……?不过你身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语气中充满嘲弄。她的嘴边隐约带著笑意,不过完全无从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栞子小姐不在吗?」 「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病房又比刚才暗了些。看看时钟,时间已经是傍晚五点。距离栞子小姐上次和我说话,一定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听说锁骨和肋骨骨折……我想应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记不太清楚医生的说明,总之手术似乎很顺利。被固定住的左肩动不了,或许是麻醉的关系,我并不觉得痛。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像你这么强壮的人居然也会搞成这样?」 太阳眼镜后头的眼睛闪闪发亮,筱川智惠子的上半身稍微探向前。我不想回答,不想满足这个人的好奇心。再说,我为什么会受伤,这个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上个月在单轨电车车站见面时,您当时是去了哪里?」 我有些恼怒,所以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想知道我的答案,您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您出现在那里并不只是为了见我们吧?」 筱川智惠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我首次猜中了她的想法。虽说我只是把刚才梦到的内容直接说出口罢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天,我们抵达车站的四、五分钟前才开始下雨。如果您一直待在车站楼梯上等我们的话,照理说雨伞应该是乾的。问题是您的雨伞已经淋湿,证明直到我们抵达之前,您一直在车站外面走动……您当时去做了什么?」 那个车站附近是住宅区。她会不会是去哪个好友家里拜访呢?毕竟深泽是这个女人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去了便利商店,车站前面不是有一家?」 她很乾脆地回答我。这么说来也是。见我无法继续追究,筱川智惠子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你的著眼点不错,可惜太掉以轻心了,心中一有动摇也立刻就表现在脸上……你的感受太容易被看穿,所以那个孩子才会喜欢上你吧。」 血液涌上我的脑袋。只要她一提到栞子小姐,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栞子小姐不是那么恶劣的人。您的女儿是什么个性,您应该很清楚才是。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话?」 病房里一片静默,筱川智惠子一瞬间失去了笑容,但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读取她片段的表情之前,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如果你仔细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老实告诉你那天我在深泽做了什么。」 「咦?您不是说去便利商店吗?」 「只是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而已。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其他目的。」 她说得淡然,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筱川栞子的母亲在自己的出生地做什么,你应该也很好奇吧?如果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是在我能够回答的范围之内,我也会一并回答,包括栞子不晓得的事情。」 我当然很好奇。最近发生太多让我们考虑要寻根的事情,我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请教这个女人。毕竟能够从了解详情的人口中问出资讯的机会并不多见。 「……好。」 我不甘愿地回答。结果我还是被对方看穿了,并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固然觉得气恼,此刻却也莫可奈何。 「事情发生在进入六月之后……」 我开始逐一说起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睁开重重的眼睑,只见玻璃窗上有豆大的雨滴。天空是令人厌烦的铅灰色,耳里能听见的只有隐约传来的雨声,病房里静悄悄的。 这里是大船的综合医院,就在我家附近。病房里只有栞子小姐和我,她坐在墙边椅子上专心阅读文库本。那是狄更斯的《小杜丽2》,筑摩文库出版。大概是有些冷了,她套著红色防风雨衣。装在塑胶袋里的雨伞与坚固的金属拐杖靠著墙边直立,塑胶袋的底部似乎破了,地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洼。 去年我经常来医院。那时候我刚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我只是个顾店的(虽说现在也是),每次遇上收购旧书的委托,我就得把书拿到医院来。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相反,变成栞子小姐到医院来看我。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大概是注意到病床上的我醒来了吧。她喊了我的名字:「大辅,」是她平常的声音。「你醒来了吗?」我也很想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如愿地回答她,似乎是因为手术刚结束,麻醉药还没退。 等我注意到时,又已再度睡去。大概是天候的关系,我梦见了雨。我在高架车站的月台上望著降下来的雨,老旧的混居大楼与便利商店屋顶因为下雨而显得朦胧。 我知道自己掺入了现实的记忆。上个月为了解决寺山修司的《请赐予我五月》所引发的问题,我和栞子小姐曾经造访位在深泽的一户人家。我现在梦见的就是当时从单轨电车车站上所看到的风景。 我的身旁站著一位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的长发女子,挂在她手腕上的雨伞湿淋淋。不用说这个人是栞子小姐。不,不对。那天栞子小姐没有穿防风雨衣,而且这个人没有拄拐杖,尽管相似却是另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背部满是汗水。我举起恢复知觉的右手,试著在眼前动一动,意识已经清醒。话说回来,这个梦真奇怪。 (……咦?) 我突然觉得刚才的梦境有些不对劲。这么说来,我隐约忆起当时好像也有哪里奇怪。我原本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你醒了?」 与方才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说道。她的声音比栞子小姐略微低沉些。我仔细看著对方,她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留著一头长黑发,湿淋淋的雨伞靠著椅子,不过没见到拐杖。 「你好,五浦。」 某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阖起原本摊开放在腿上的书。与女儿不同,她看的是外文书,书封上写著《holy bible(圣经)》。 「……好久不见。」 我的音调有点高。我很紧张,这个人为什么跑来医院?一定有什么企图。 「我们也没有那么久没见面吧。从最近一次见面到现在,大概过了二十天……?不过你身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语气中充满嘲弄。她的嘴边隐约带著笑意,不过完全无从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栞子小姐不在吗?」 「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病房又比刚才暗了些。看看时钟,时间已经是傍晚五点。距离栞子小姐上次和我说话,一定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听说锁骨和肋骨骨折……我想应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记不太清楚医生的说明,总之手术似乎很顺利。被固定住的左肩动不了,或许是麻醉的关系,我并不觉得痛。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像你这么强壮的人居然也会搞成这样?」 太阳眼镜后头的眼睛闪闪发亮,筱川智惠子的上半身稍微探向前。我不想回答,不想满足这个人的好奇心。再说,我为什么会受伤,这个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上个月在单轨电车车站见面时,您当时是去了哪里?」 我有些恼怒,所以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想知道我的答案,您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您出现在那里并不只是为了见我们吧?」 筱川智惠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我首次猜中了她的想法。虽说我只是把刚才梦到的内容直接说出口罢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天,我们抵达车站的四、五分钟前才开始下雨。如果您一直待在车站楼梯上等我们的话,照理说雨伞应该是乾的。问题是您的雨伞已经淋湿,证明直到我们抵达之前,您一直在车站外面走动……您当时去做了什么?」 那个车站附近是住宅区。她会不会是去哪个好友家里拜访呢?毕竟深泽是这个女人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去了便利商店,车站前面不是有一家?」 她很乾脆地回答我。这么说来也是。见我无法继续追究,筱川智惠子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你的著眼点不错,可惜太掉以轻心了,心中一有动摇也立刻就表现在脸上……你的感受太容易被看穿,所以那个孩子才会喜欢上你吧。」 血液涌上我的脑袋。只要她一提到栞子小姐,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栞子小姐不是那么恶劣的人。您的女儿是什么个性,您应该很清楚才是。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话?」 病房里一片静默,筱川智惠子一瞬间失去了笑容,但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读取她片段的表情之前,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如果你仔细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老实告诉你那天我在深泽做了什么。」 「咦?您不是说去便利商店吗?」 「只是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而已。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其他目的。」 她说得淡然,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筱川栞子的母亲在自己的出生地做什么,你应该也很好奇吧?如果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是在我能够回答的范围之内,我也会一并回答,包括栞子不晓得的事情。」 我当然很好奇。最近发生太多让我们考虑要寻根的事情,我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请教这个女人。毕竟能够从了解详情的人口中问出资讯的机会并不多见。 「……好。」 我不甘愿地回答。结果我还是被对方看穿了,并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固然觉得气恼,此刻却也莫可奈何。 「事情发生在进入六月之后……」 我开始逐一说起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睁开重重的眼睑,只见玻璃窗上有豆大的雨滴。天空是令人厌烦的铅灰色,耳里能听见的只有隐约传来的雨声,病房里静悄悄的。 这里是大船的综合医院,就在我家附近。病房里只有栞子小姐和我,她坐在墙边椅子上专心阅读文库本。那是狄更斯的《小杜丽2》,筑摩文库出版。大概是有些冷了,她套著红色防风雨衣。装在塑胶袋里的雨伞与坚固的金属拐杖靠著墙边直立,塑胶袋的底部似乎破了,地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洼。 去年我经常来医院。那时候我刚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我只是个顾店的(虽说现在也是),每次遇上收购旧书的委托,我就得把书拿到医院来。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相反,变成栞子小姐到医院来看我。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大概是注意到病床上的我醒来了吧。她喊了我的名字:「大辅,」是她平常的声音。「你醒来了吗?」我也很想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如愿地回答她,似乎是因为手术刚结束,麻醉药还没退。 等我注意到时,又已再度睡去。大概是天候的关系,我梦见了雨。我在高架车站的月台上望著降下来的雨,老旧的混居大楼与便利商店屋顶因为下雨而显得朦胧。 我知道自己掺入了现实的记忆。上个月为了解决寺山修司的《请赐予我五月》所引发的问题,我和栞子小姐曾经造访位在深泽的一户人家。我现在梦见的就是当时从单轨电车车站上所看到的风景。 我的身旁站著一位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的长发女子,挂在她手腕上的雨伞湿淋淋。不用说这个人是栞子小姐。不,不对。那天栞子小姐没有穿防风雨衣,而且这个人没有拄拐杖,尽管相似却是另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背部满是汗水。我举起恢复知觉的右手,试著在眼前动一动,意识已经清醒。话说回来,这个梦真奇怪。 (……咦?) 我突然觉得刚才的梦境有些不对劲。这么说来,我隐约忆起当时好像也有哪里奇怪。我原本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你醒了?」 与方才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说道。她的声音比栞子小姐略微低沉些。我仔细看著对方,她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留著一头长黑发,湿淋淋的雨伞靠著椅子,不过没见到拐杖。 「你好,五浦。」 某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阖起原本摊开放在腿上的书。与女儿不同,她看的是外文书,书封上写著《holy bible(圣经)》。 「……好久不见。」 我的音调有点高。我很紧张,这个人为什么跑来医院?一定有什么企图。 「我们也没有那么久没见面吧。从最近一次见面到现在,大概过了二十天……?不过你身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语气中充满嘲弄。她的嘴边隐约带著笑意,不过完全无从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栞子小姐不在吗?」 「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病房又比刚才暗了些。看看时钟,时间已经是傍晚五点。距离栞子小姐上次和我说话,一定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听说锁骨和肋骨骨折……我想应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记不太清楚医生的说明,总之手术似乎很顺利。被固定住的左肩动不了,或许是麻醉的关系,我并不觉得痛。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像你这么强壮的人居然也会搞成这样?」 太阳眼镜后头的眼睛闪闪发亮,筱川智惠子的上半身稍微探向前。我不想回答,不想满足这个人的好奇心。再说,我为什么会受伤,这个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上个月在单轨电车车站见面时,您当时是去了哪里?」 我有些恼怒,所以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想知道我的答案,您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您出现在那里并不只是为了见我们吧?」 筱川智惠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我首次猜中了她的想法。虽说我只是把刚才梦到的内容直接说出口罢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天,我们抵达车站的四、五分钟前才开始下雨。如果您一直待在车站楼梯上等我们的话,照理说雨伞应该是乾的。问题是您的雨伞已经淋湿,证明直到我们抵达之前,您一直在车站外面走动……您当时去做了什么?」 那个车站附近是住宅区。她会不会是去哪个好友家里拜访呢?毕竟深泽是这个女人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去了便利商店,车站前面不是有一家?」 她很乾脆地回答我。这么说来也是。见我无法继续追究,筱川智惠子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你的著眼点不错,可惜太掉以轻心了,心中一有动摇也立刻就表现在脸上……你的感受太容易被看穿,所以那个孩子才会喜欢上你吧。」 血液涌上我的脑袋。只要她一提到栞子小姐,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栞子小姐不是那么恶劣的人。您的女儿是什么个性,您应该很清楚才是。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话?」 病房里一片静默,筱川智惠子一瞬间失去了笑容,但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读取她片段的表情之前,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如果你仔细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老实告诉你那天我在深泽做了什么。」 「咦?您不是说去便利商店吗?」 「只是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而已。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其他目的。」 她说得淡然,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筱川栞子的母亲在自己的出生地做什么,你应该也很好奇吧?如果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是在我能够回答的范围之内,我也会一并回答,包括栞子不晓得的事情。」 我当然很好奇。最近发生太多让我们考虑要寻根的事情,我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请教这个女人。毕竟能够从了解详情的人口中问出资讯的机会并不多见。 「……好。」 我不甘愿地回答。结果我还是被对方看穿了,并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固然觉得气恼,此刻却也莫可奈何。 「事情发生在进入六月之后……」 我开始逐一说起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睁开重重的眼睑,只见玻璃窗上有豆大的雨滴。天空是令人厌烦的铅灰色,耳里能听见的只有隐约传来的雨声,病房里静悄悄的。 这里是大船的综合医院,就在我家附近。病房里只有栞子小姐和我,她坐在墙边椅子上专心阅读文库本。那是狄更斯的《小杜丽2》,筑摩文库出版。大概是有些冷了,她套著红色防风雨衣。装在塑胶袋里的雨伞与坚固的金属拐杖靠著墙边直立,塑胶袋的底部似乎破了,地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洼。 去年我经常来医院。那时候我刚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我只是个顾店的(虽说现在也是),每次遇上收购旧书的委托,我就得把书拿到医院来。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相反,变成栞子小姐到医院来看我。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大概是注意到病床上的我醒来了吧。她喊了我的名字:「大辅,」是她平常的声音。「你醒来了吗?」我也很想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如愿地回答她,似乎是因为手术刚结束,麻醉药还没退。 等我注意到时,又已再度睡去。大概是天候的关系,我梦见了雨。我在高架车站的月台上望著降下来的雨,老旧的混居大楼与便利商店屋顶因为下雨而显得朦胧。 我知道自己掺入了现实的记忆。上个月为了解决寺山修司的《请赐予我五月》所引发的问题,我和栞子小姐曾经造访位在深泽的一户人家。我现在梦见的就是当时从单轨电车车站上所看到的风景。 我的身旁站著一位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的长发女子,挂在她手腕上的雨伞湿淋淋。不用说这个人是栞子小姐。不,不对。那天栞子小姐没有穿防风雨衣,而且这个人没有拄拐杖,尽管相似却是另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背部满是汗水。我举起恢复知觉的右手,试著在眼前动一动,意识已经清醒。话说回来,这个梦真奇怪。 (……咦?) 我突然觉得刚才的梦境有些不对劲。这么说来,我隐约忆起当时好像也有哪里奇怪。我原本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你醒了?」 与方才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说道。她的声音比栞子小姐略微低沉些。我仔细看著对方,她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留著一头长黑发,湿淋淋的雨伞靠著椅子,不过没见到拐杖。 「你好,五浦。」 某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阖起原本摊开放在腿上的书。与女儿不同,她看的是外文书,书封上写著《holy bible(圣经)》。 「……好久不见。」 我的音调有点高。我很紧张,这个人为什么跑来医院?一定有什么企图。 「我们也没有那么久没见面吧。从最近一次见面到现在,大概过了二十天……?不过你身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语气中充满嘲弄。她的嘴边隐约带著笑意,不过完全无从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栞子小姐不在吗?」 「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病房又比刚才暗了些。看看时钟,时间已经是傍晚五点。距离栞子小姐上次和我说话,一定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听说锁骨和肋骨骨折……我想应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记不太清楚医生的说明,总之手术似乎很顺利。被固定住的左肩动不了,或许是麻醉的关系,我并不觉得痛。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像你这么强壮的人居然也会搞成这样?」 太阳眼镜后头的眼睛闪闪发亮,筱川智惠子的上半身稍微探向前。我不想回答,不想满足这个人的好奇心。再说,我为什么会受伤,这个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上个月在单轨电车车站见面时,您当时是去了哪里?」 我有些恼怒,所以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想知道我的答案,您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您出现在那里并不只是为了见我们吧?」 筱川智惠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我首次猜中了她的想法。虽说我只是把刚才梦到的内容直接说出口罢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天,我们抵达车站的四、五分钟前才开始下雨。如果您一直待在车站楼梯上等我们的话,照理说雨伞应该是乾的。问题是您的雨伞已经淋湿,证明直到我们抵达之前,您一直在车站外面走动……您当时去做了什么?」 那个车站附近是住宅区。她会不会是去哪个好友家里拜访呢?毕竟深泽是这个女人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去了便利商店,车站前面不是有一家?」 她很乾脆地回答我。这么说来也是。见我无法继续追究,筱川智惠子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你的著眼点不错,可惜太掉以轻心了,心中一有动摇也立刻就表现在脸上……你的感受太容易被看穿,所以那个孩子才会喜欢上你吧。」 血液涌上我的脑袋。只要她一提到栞子小姐,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栞子小姐不是那么恶劣的人。您的女儿是什么个性,您应该很清楚才是。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话?」 病房里一片静默,筱川智惠子一瞬间失去了笑容,但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读取她片段的表情之前,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如果你仔细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老实告诉你那天我在深泽做了什么。」 「咦?您不是说去便利商店吗?」 「只是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而已。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其他目的。」 她说得淡然,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筱川栞子的母亲在自己的出生地做什么,你应该也很好奇吧?如果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是在我能够回答的范围之内,我也会一并回答,包括栞子不晓得的事情。」 我当然很好奇。最近发生太多让我们考虑要寻根的事情,我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请教这个女人。毕竟能够从了解详情的人口中问出资讯的机会并不多见。 「……好。」 我不甘愿地回答。结果我还是被对方看穿了,并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固然觉得气恼,此刻却也莫可奈何。 「事情发生在进入六月之后……」 我开始逐一说起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睁开重重的眼睑,只见玻璃窗上有豆大的雨滴。天空是令人厌烦的铅灰色,耳里能听见的只有隐约传来的雨声,病房里静悄悄的。 这里是大船的综合医院,就在我家附近。病房里只有栞子小姐和我,她坐在墙边椅子上专心阅读文库本。那是狄更斯的《小杜丽2》,筑摩文库出版。大概是有些冷了,她套著红色防风雨衣。装在塑胶袋里的雨伞与坚固的金属拐杖靠著墙边直立,塑胶袋的底部似乎破了,地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洼。 去年我经常来医院。那时候我刚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我只是个顾店的(虽说现在也是),每次遇上收购旧书的委托,我就得把书拿到医院来。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相反,变成栞子小姐到医院来看我。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大概是注意到病床上的我醒来了吧。她喊了我的名字:「大辅,」是她平常的声音。「你醒来了吗?」我也很想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如愿地回答她,似乎是因为手术刚结束,麻醉药还没退。 等我注意到时,又已再度睡去。大概是天候的关系,我梦见了雨。我在高架车站的月台上望著降下来的雨,老旧的混居大楼与便利商店屋顶因为下雨而显得朦胧。 我知道自己掺入了现实的记忆。上个月为了解决寺山修司的《请赐予我五月》所引发的问题,我和栞子小姐曾经造访位在深泽的一户人家。我现在梦见的就是当时从单轨电车车站上所看到的风景。 我的身旁站著一位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的长发女子,挂在她手腕上的雨伞湿淋淋。不用说这个人是栞子小姐。不,不对。那天栞子小姐没有穿防风雨衣,而且这个人没有拄拐杖,尽管相似却是另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背部满是汗水。我举起恢复知觉的右手,试著在眼前动一动,意识已经清醒。话说回来,这个梦真奇怪。 (……咦?) 我突然觉得刚才的梦境有些不对劲。这么说来,我隐约忆起当时好像也有哪里奇怪。我原本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你醒了?」 与方才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说道。她的声音比栞子小姐略微低沉些。我仔细看著对方,她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留著一头长黑发,湿淋淋的雨伞靠著椅子,不过没见到拐杖。 「你好,五浦。」 某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阖起原本摊开放在腿上的书。与女儿不同,她看的是外文书,书封上写著《holy bible(圣经)》。 「……好久不见。」 我的音调有点高。我很紧张,这个人为什么跑来医院?一定有什么企图。 「我们也没有那么久没见面吧。从最近一次见面到现在,大概过了二十天……?不过你身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语气中充满嘲弄。她的嘴边隐约带著笑意,不过完全无从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栞子小姐不在吗?」 「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病房又比刚才暗了些。看看时钟,时间已经是傍晚五点。距离栞子小姐上次和我说话,一定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听说锁骨和肋骨骨折……我想应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记不太清楚医生的说明,总之手术似乎很顺利。被固定住的左肩动不了,或许是麻醉的关系,我并不觉得痛。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像你这么强壮的人居然也会搞成这样?」 太阳眼镜后头的眼睛闪闪发亮,筱川智惠子的上半身稍微探向前。我不想回答,不想满足这个人的好奇心。再说,我为什么会受伤,这个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上个月在单轨电车车站见面时,您当时是去了哪里?」 我有些恼怒,所以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想知道我的答案,您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您出现在那里并不只是为了见我们吧?」 筱川智惠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我首次猜中了她的想法。虽说我只是把刚才梦到的内容直接说出口罢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天,我们抵达车站的四、五分钟前才开始下雨。如果您一直待在车站楼梯上等我们的话,照理说雨伞应该是乾的。问题是您的雨伞已经淋湿,证明直到我们抵达之前,您一直在车站外面走动……您当时去做了什么?」 那个车站附近是住宅区。她会不会是去哪个好友家里拜访呢?毕竟深泽是这个女人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去了便利商店,车站前面不是有一家?」 她很乾脆地回答我。这么说来也是。见我无法继续追究,筱川智惠子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你的著眼点不错,可惜太掉以轻心了,心中一有动摇也立刻就表现在脸上……你的感受太容易被看穿,所以那个孩子才会喜欢上你吧。」 血液涌上我的脑袋。只要她一提到栞子小姐,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栞子小姐不是那么恶劣的人。您的女儿是什么个性,您应该很清楚才是。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话?」 病房里一片静默,筱川智惠子一瞬间失去了笑容,但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读取她片段的表情之前,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如果你仔细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老实告诉你那天我在深泽做了什么。」 「咦?您不是说去便利商店吗?」 「只是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而已。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其他目的。」 她说得淡然,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筱川栞子的母亲在自己的出生地做什么,你应该也很好奇吧?如果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是在我能够回答的范围之内,我也会一并回答,包括栞子不晓得的事情。」 我当然很好奇。最近发生太多让我们考虑要寻根的事情,我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请教这个女人。毕竟能够从了解详情的人口中问出资讯的机会并不多见。 「……好。」 我不甘愿地回答。结果我还是被对方看穿了,并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固然觉得气恼,此刻却也莫可奈何。 「事情发生在进入六月之后……」 我开始逐一说起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睁开重重的眼睑,只见玻璃窗上有豆大的雨滴。天空是令人厌烦的铅灰色,耳里能听见的只有隐约传来的雨声,病房里静悄悄的。 这里是大船的综合医院,就在我家附近。病房里只有栞子小姐和我,她坐在墙边椅子上专心阅读文库本。那是狄更斯的《小杜丽2》,筑摩文库出版。大概是有些冷了,她套著红色防风雨衣。装在塑胶袋里的雨伞与坚固的金属拐杖靠著墙边直立,塑胶袋的底部似乎破了,地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洼。 去年我经常来医院。那时候我刚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我只是个顾店的(虽说现在也是),每次遇上收购旧书的委托,我就得把书拿到医院来。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相反,变成栞子小姐到医院来看我。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大概是注意到病床上的我醒来了吧。她喊了我的名字:「大辅,」是她平常的声音。「你醒来了吗?」我也很想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如愿地回答她,似乎是因为手术刚结束,麻醉药还没退。 等我注意到时,又已再度睡去。大概是天候的关系,我梦见了雨。我在高架车站的月台上望著降下来的雨,老旧的混居大楼与便利商店屋顶因为下雨而显得朦胧。 我知道自己掺入了现实的记忆。上个月为了解决寺山修司的《请赐予我五月》所引发的问题,我和栞子小姐曾经造访位在深泽的一户人家。我现在梦见的就是当时从单轨电车车站上所看到的风景。 我的身旁站著一位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的长发女子,挂在她手腕上的雨伞湿淋淋。不用说这个人是栞子小姐。不,不对。那天栞子小姐没有穿防风雨衣,而且这个人没有拄拐杖,尽管相似却是另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背部满是汗水。我举起恢复知觉的右手,试著在眼前动一动,意识已经清醒。话说回来,这个梦真奇怪。 (……咦?) 我突然觉得刚才的梦境有些不对劲。这么说来,我隐约忆起当时好像也有哪里奇怪。我原本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你醒了?」 与方才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说道。她的声音比栞子小姐略微低沉些。我仔细看著对方,她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留著一头长黑发,湿淋淋的雨伞靠著椅子,不过没见到拐杖。 「你好,五浦。」 某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阖起原本摊开放在腿上的书。与女儿不同,她看的是外文书,书封上写著《holy bible(圣经)》。 「……好久不见。」 我的音调有点高。我很紧张,这个人为什么跑来医院?一定有什么企图。 「我们也没有那么久没见面吧。从最近一次见面到现在,大概过了二十天……?不过你身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语气中充满嘲弄。她的嘴边隐约带著笑意,不过完全无从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栞子小姐不在吗?」 「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病房又比刚才暗了些。看看时钟,时间已经是傍晚五点。距离栞子小姐上次和我说话,一定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听说锁骨和肋骨骨折……我想应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记不太清楚医生的说明,总之手术似乎很顺利。被固定住的左肩动不了,或许是麻醉的关系,我并不觉得痛。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像你这么强壮的人居然也会搞成这样?」 太阳眼镜后头的眼睛闪闪发亮,筱川智惠子的上半身稍微探向前。我不想回答,不想满足这个人的好奇心。再说,我为什么会受伤,这个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上个月在单轨电车车站见面时,您当时是去了哪里?」 我有些恼怒,所以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想知道我的答案,您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您出现在那里并不只是为了见我们吧?」 筱川智惠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我首次猜中了她的想法。虽说我只是把刚才梦到的内容直接说出口罢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天,我们抵达车站的四、五分钟前才开始下雨。如果您一直待在车站楼梯上等我们的话,照理说雨伞应该是乾的。问题是您的雨伞已经淋湿,证明直到我们抵达之前,您一直在车站外面走动……您当时去做了什么?」 那个车站附近是住宅区。她会不会是去哪个好友家里拜访呢?毕竟深泽是这个女人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去了便利商店,车站前面不是有一家?」 她很乾脆地回答我。这么说来也是。见我无法继续追究,筱川智惠子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你的著眼点不错,可惜太掉以轻心了,心中一有动摇也立刻就表现在脸上……你的感受太容易被看穿,所以那个孩子才会喜欢上你吧。」 血液涌上我的脑袋。只要她一提到栞子小姐,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栞子小姐不是那么恶劣的人。您的女儿是什么个性,您应该很清楚才是。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话?」 病房里一片静默,筱川智惠子一瞬间失去了笑容,但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读取她片段的表情之前,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如果你仔细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老实告诉你那天我在深泽做了什么。」 「咦?您不是说去便利商店吗?」 「只是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而已。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其他目的。」 她说得淡然,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筱川栞子的母亲在自己的出生地做什么,你应该也很好奇吧?如果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是在我能够回答的范围之内,我也会一并回答,包括栞子不晓得的事情。」 我当然很好奇。最近发生太多让我们考虑要寻根的事情,我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请教这个女人。毕竟能够从了解详情的人口中问出资讯的机会并不多见。 「……好。」 我不甘愿地回答。结果我还是被对方看穿了,并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固然觉得气恼,此刻却也莫可奈何。 「事情发生在进入六月之后……」 我开始逐一说起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睁开重重的眼睑,只见玻璃窗上有豆大的雨滴。天空是令人厌烦的铅灰色,耳里能听见的只有隐约传来的雨声,病房里静悄悄的。 这里是大船的综合医院,就在我家附近。病房里只有栞子小姐和我,她坐在墙边椅子上专心阅读文库本。那是狄更斯的《小杜丽2》,筑摩文库出版。大概是有些冷了,她套著红色防风雨衣。装在塑胶袋里的雨伞与坚固的金属拐杖靠著墙边直立,塑胶袋的底部似乎破了,地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洼。 去年我经常来医院。那时候我刚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我只是个顾店的(虽说现在也是),每次遇上收购旧书的委托,我就得把书拿到医院来。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相反,变成栞子小姐到医院来看我。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大概是注意到病床上的我醒来了吧。她喊了我的名字:「大辅,」是她平常的声音。「你醒来了吗?」我也很想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如愿地回答她,似乎是因为手术刚结束,麻醉药还没退。 等我注意到时,又已再度睡去。大概是天候的关系,我梦见了雨。我在高架车站的月台上望著降下来的雨,老旧的混居大楼与便利商店屋顶因为下雨而显得朦胧。 我知道自己掺入了现实的记忆。上个月为了解决寺山修司的《请赐予我五月》所引发的问题,我和栞子小姐曾经造访位在深泽的一户人家。我现在梦见的就是当时从单轨电车车站上所看到的风景。 我的身旁站著一位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的长发女子,挂在她手腕上的雨伞湿淋淋。不用说这个人是栞子小姐。不,不对。那天栞子小姐没有穿防风雨衣,而且这个人没有拄拐杖,尽管相似却是另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背部满是汗水。我举起恢复知觉的右手,试著在眼前动一动,意识已经清醒。话说回来,这个梦真奇怪。 (……咦?) 我突然觉得刚才的梦境有些不对劲。这么说来,我隐约忆起当时好像也有哪里奇怪。我原本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你醒了?」 与方才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说道。她的声音比栞子小姐略微低沉些。我仔细看著对方,她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留著一头长黑发,湿淋淋的雨伞靠著椅子,不过没见到拐杖。 「你好,五浦。」 某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阖起原本摊开放在腿上的书。与女儿不同,她看的是外文书,书封上写著《holy bible(圣经)》。 「……好久不见。」 我的音调有点高。我很紧张,这个人为什么跑来医院?一定有什么企图。 「我们也没有那么久没见面吧。从最近一次见面到现在,大概过了二十天……?不过你身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语气中充满嘲弄。她的嘴边隐约带著笑意,不过完全无从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栞子小姐不在吗?」 「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病房又比刚才暗了些。看看时钟,时间已经是傍晚五点。距离栞子小姐上次和我说话,一定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听说锁骨和肋骨骨折……我想应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记不太清楚医生的说明,总之手术似乎很顺利。被固定住的左肩动不了,或许是麻醉的关系,我并不觉得痛。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像你这么强壮的人居然也会搞成这样?」 太阳眼镜后头的眼睛闪闪发亮,筱川智惠子的上半身稍微探向前。我不想回答,不想满足这个人的好奇心。再说,我为什么会受伤,这个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上个月在单轨电车车站见面时,您当时是去了哪里?」 我有些恼怒,所以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想知道我的答案,您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您出现在那里并不只是为了见我们吧?」 筱川智惠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我首次猜中了她的想法。虽说我只是把刚才梦到的内容直接说出口罢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天,我们抵达车站的四、五分钟前才开始下雨。如果您一直待在车站楼梯上等我们的话,照理说雨伞应该是乾的。问题是您的雨伞已经淋湿,证明直到我们抵达之前,您一直在车站外面走动……您当时去做了什么?」 那个车站附近是住宅区。她会不会是去哪个好友家里拜访呢?毕竟深泽是这个女人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去了便利商店,车站前面不是有一家?」 她很乾脆地回答我。这么说来也是。见我无法继续追究,筱川智惠子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你的著眼点不错,可惜太掉以轻心了,心中一有动摇也立刻就表现在脸上……你的感受太容易被看穿,所以那个孩子才会喜欢上你吧。」 血液涌上我的脑袋。只要她一提到栞子小姐,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栞子小姐不是那么恶劣的人。您的女儿是什么个性,您应该很清楚才是。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话?」 病房里一片静默,筱川智惠子一瞬间失去了笑容,但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读取她片段的表情之前,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如果你仔细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老实告诉你那天我在深泽做了什么。」 「咦?您不是说去便利商店吗?」 「只是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而已。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其他目的。」 她说得淡然,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筱川栞子的母亲在自己的出生地做什么,你应该也很好奇吧?如果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是在我能够回答的范围之内,我也会一并回答,包括栞子不晓得的事情。」 我当然很好奇。最近发生太多让我们考虑要寻根的事情,我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请教这个女人。毕竟能够从了解详情的人口中问出资讯的机会并不多见。 「……好。」 我不甘愿地回答。结果我还是被对方看穿了,并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固然觉得气恼,此刻却也莫可奈何。 「事情发生在进入六月之后……」 我开始逐一说起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睁开重重的眼睑,只见玻璃窗上有豆大的雨滴。天空是令人厌烦的铅灰色,耳里能听见的只有隐约传来的雨声,病房里静悄悄的。 这里是大船的综合医院,就在我家附近。病房里只有栞子小姐和我,她坐在墙边椅子上专心阅读文库本。那是狄更斯的《小杜丽2》,筑摩文库出版。大概是有些冷了,她套著红色防风雨衣。装在塑胶袋里的雨伞与坚固的金属拐杖靠著墙边直立,塑胶袋的底部似乎破了,地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洼。 去年我经常来医院。那时候我刚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我只是个顾店的(虽说现在也是),每次遇上收购旧书的委托,我就得把书拿到医院来。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相反,变成栞子小姐到医院来看我。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大概是注意到病床上的我醒来了吧。她喊了我的名字:「大辅,」是她平常的声音。「你醒来了吗?」我也很想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如愿地回答她,似乎是因为手术刚结束,麻醉药还没退。 等我注意到时,又已再度睡去。大概是天候的关系,我梦见了雨。我在高架车站的月台上望著降下来的雨,老旧的混居大楼与便利商店屋顶因为下雨而显得朦胧。 我知道自己掺入了现实的记忆。上个月为了解决寺山修司的《请赐予我五月》所引发的问题,我和栞子小姐曾经造访位在深泽的一户人家。我现在梦见的就是当时从单轨电车车站上所看到的风景。 我的身旁站著一位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的长发女子,挂在她手腕上的雨伞湿淋淋。不用说这个人是栞子小姐。不,不对。那天栞子小姐没有穿防风雨衣,而且这个人没有拄拐杖,尽管相似却是另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背部满是汗水。我举起恢复知觉的右手,试著在眼前动一动,意识已经清醒。话说回来,这个梦真奇怪。 (……咦?) 我突然觉得刚才的梦境有些不对劲。这么说来,我隐约忆起当时好像也有哪里奇怪。我原本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你醒了?」 与方才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说道。她的声音比栞子小姐略微低沉些。我仔细看著对方,她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留著一头长黑发,湿淋淋的雨伞靠著椅子,不过没见到拐杖。 「你好,五浦。」 某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阖起原本摊开放在腿上的书。与女儿不同,她看的是外文书,书封上写著《holy bible(圣经)》。 「……好久不见。」 我的音调有点高。我很紧张,这个人为什么跑来医院?一定有什么企图。 「我们也没有那么久没见面吧。从最近一次见面到现在,大概过了二十天……?不过你身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语气中充满嘲弄。她的嘴边隐约带著笑意,不过完全无从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栞子小姐不在吗?」 「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病房又比刚才暗了些。看看时钟,时间已经是傍晚五点。距离栞子小姐上次和我说话,一定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听说锁骨和肋骨骨折……我想应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记不太清楚医生的说明,总之手术似乎很顺利。被固定住的左肩动不了,或许是麻醉的关系,我并不觉得痛。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像你这么强壮的人居然也会搞成这样?」 太阳眼镜后头的眼睛闪闪发亮,筱川智惠子的上半身稍微探向前。我不想回答,不想满足这个人的好奇心。再说,我为什么会受伤,这个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上个月在单轨电车车站见面时,您当时是去了哪里?」 我有些恼怒,所以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想知道我的答案,您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您出现在那里并不只是为了见我们吧?」 筱川智惠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我首次猜中了她的想法。虽说我只是把刚才梦到的内容直接说出口罢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天,我们抵达车站的四、五分钟前才开始下雨。如果您一直待在车站楼梯上等我们的话,照理说雨伞应该是乾的。问题是您的雨伞已经淋湿,证明直到我们抵达之前,您一直在车站外面走动……您当时去做了什么?」 那个车站附近是住宅区。她会不会是去哪个好友家里拜访呢?毕竟深泽是这个女人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去了便利商店,车站前面不是有一家?」 她很乾脆地回答我。这么说来也是。见我无法继续追究,筱川智惠子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你的著眼点不错,可惜太掉以轻心了,心中一有动摇也立刻就表现在脸上……你的感受太容易被看穿,所以那个孩子才会喜欢上你吧。」 血液涌上我的脑袋。只要她一提到栞子小姐,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栞子小姐不是那么恶劣的人。您的女儿是什么个性,您应该很清楚才是。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话?」 病房里一片静默,筱川智惠子一瞬间失去了笑容,但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读取她片段的表情之前,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如果你仔细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老实告诉你那天我在深泽做了什么。」 「咦?您不是说去便利商店吗?」 「只是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而已。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其他目的。」 她说得淡然,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筱川栞子的母亲在自己的出生地做什么,你应该也很好奇吧?如果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是在我能够回答的范围之内,我也会一并回答,包括栞子不晓得的事情。」 我当然很好奇。最近发生太多让我们考虑要寻根的事情,我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请教这个女人。毕竟能够从了解详情的人口中问出资讯的机会并不多见。 「……好。」 我不甘愿地回答。结果我还是被对方看穿了,并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固然觉得气恼,此刻却也莫可奈何。 「事情发生在进入六月之后……」 我开始逐一说起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睁开重重的眼睑,只见玻璃窗上有豆大的雨滴。天空是令人厌烦的铅灰色,耳里能听见的只有隐约传来的雨声,病房里静悄悄的。 这里是大船的综合医院,就在我家附近。病房里只有栞子小姐和我,她坐在墙边椅子上专心阅读文库本。那是狄更斯的《小杜丽2》,筑摩文库出版。大概是有些冷了,她套著红色防风雨衣。装在塑胶袋里的雨伞与坚固的金属拐杖靠著墙边直立,塑胶袋的底部似乎破了,地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洼。 去年我经常来医院。那时候我刚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我只是个顾店的(虽说现在也是),每次遇上收购旧书的委托,我就得把书拿到医院来。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相反,变成栞子小姐到医院来看我。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大概是注意到病床上的我醒来了吧。她喊了我的名字:「大辅,」是她平常的声音。「你醒来了吗?」我也很想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如愿地回答她,似乎是因为手术刚结束,麻醉药还没退。 等我注意到时,又已再度睡去。大概是天候的关系,我梦见了雨。我在高架车站的月台上望著降下来的雨,老旧的混居大楼与便利商店屋顶因为下雨而显得朦胧。 我知道自己掺入了现实的记忆。上个月为了解决寺山修司的《请赐予我五月》所引发的问题,我和栞子小姐曾经造访位在深泽的一户人家。我现在梦见的就是当时从单轨电车车站上所看到的风景。 我的身旁站著一位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的长发女子,挂在她手腕上的雨伞湿淋淋。不用说这个人是栞子小姐。不,不对。那天栞子小姐没有穿防风雨衣,而且这个人没有拄拐杖,尽管相似却是另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背部满是汗水。我举起恢复知觉的右手,试著在眼前动一动,意识已经清醒。话说回来,这个梦真奇怪。 (……咦?) 我突然觉得刚才的梦境有些不对劲。这么说来,我隐约忆起当时好像也有哪里奇怪。我原本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你醒了?」 与方才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说道。她的声音比栞子小姐略微低沉些。我仔细看著对方,她身穿白色防风雨衣,留著一头长黑发,湿淋淋的雨伞靠著椅子,不过没见到拐杖。 「你好,五浦。」 某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阖起原本摊开放在腿上的书。与女儿不同,她看的是外文书,书封上写著《holy bible(圣经)》。 「……好久不见。」 我的音调有点高。我很紧张,这个人为什么跑来医院?一定有什么企图。 「我们也没有那么久没见面吧。从最近一次见面到现在,大概过了二十天……?不过你身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语气中充满嘲弄。她的嘴边隐约带著笑意,不过完全无从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栞子小姐不在吗?」 「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病房又比刚才暗了些。看看时钟,时间已经是傍晚五点。距离栞子小姐上次和我说话,一定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听说锁骨和肋骨骨折……我想应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记不太清楚医生的说明,总之手术似乎很顺利。被固定住的左肩动不了,或许是麻醉的关系,我并不觉得痛。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像你这么强壮的人居然也会搞成这样?」 太阳眼镜后头的眼睛闪闪发亮,筱川智惠子的上半身稍微探向前。我不想回答,不想满足这个人的好奇心。再说,我为什么会受伤,这个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上个月在单轨电车车站见面时,您当时是去了哪里?」 我有些恼怒,所以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想知道我的答案,您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您出现在那里并不只是为了见我们吧?」 筱川智惠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我首次猜中了她的想法。虽说我只是把刚才梦到的内容直接说出口罢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天,我们抵达车站的四、五分钟前才开始下雨。如果您一直待在车站楼梯上等我们的话,照理说雨伞应该是乾的。问题是您的雨伞已经淋湿,证明直到我们抵达之前,您一直在车站外面走动……您当时去做了什么?」 那个车站附近是住宅区。她会不会是去哪个好友家里拜访呢?毕竟深泽是这个女人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去了便利商店,车站前面不是有一家?」 她很乾脆地回答我。这么说来也是。见我无法继续追究,筱川智惠子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你的著眼点不错,可惜太掉以轻心了,心中一有动摇也立刻就表现在脸上……你的感受太容易被看穿,所以那个孩子才会喜欢上你吧。」 血液涌上我的脑袋。只要她一提到栞子小姐,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栞子小姐不是那么恶劣的人。您的女儿是什么个性,您应该很清楚才是。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话?」 病房里一片静默,筱川智惠子一瞬间失去了笑容,但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读取她片段的表情之前,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如果你仔细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老实告诉你那天我在深泽做了什么。」 「咦?您不是说去便利商店吗?」 「只是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而已。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其他目的。」 她说得淡然,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筱川栞子的母亲在自己的出生地做什么,你应该也很好奇吧?如果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是在我能够回答的范围之内,我也会一并回答,包括栞子不晓得的事情。」 我当然很好奇。最近发生太多让我们考虑要寻根的事情,我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请教这个女人。毕竟能够从了解详情的人口中问出资讯的机会并不多见。 「……好。」 我不甘愿地回答。结果我还是被对方看穿了,并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固然觉得气恼,此刻却也莫可奈何。 「事情发生在进入六月之后……」 我开始逐一说起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第一章 《跑吧,美乐斯》 1 在艳阳照射下,绣球花俨然像是另一种植物。有光泽的大栞子与色彩鲜艳的花朵,即使绽放在南方岛屿上也不觉得奇怪。 我躲在茂密的绿意与蓝色的阴影里,望著空无一人的缓坡。这天是六月里少见的大晴天,天气热到让人不禁觉得夏天是否跳过梅雨季节来临了。我从刚才开始就不停在擦汗。 我人在鎌仓长谷的寺院附近。一提到绣球花,最有名的就是明月院所在地的北鎌仓,不过在这一带绣球花也不算罕见。毕竟气候宜人,适合培育绣球花,所以不需要特别照顾,也能够开出大大的花朵。 我在酷热天里特地跑来长谷,并不是为了欣赏路旁的绣球花,而是在等人。这个人就是正在斜坡尽头的寺院里扫墓的旧书狂,也是一年前使得位在北鎌仓的旧书店店长身负重伤的男人——田中敏雄。 一切就从去年田中造访北鎌仓的文现里亚古书堂开始。他一心想要取得店长筱川栞子小姐手中珍贵的太宰治《晚年》初版书,所以将她从石阶上推落。 栞子小姐察觉到对方异常的执著,于是在医院病床上就开始小心翼翼地布下天罗地网。她引诱经常以「笠井菊哉」假名进出店里的田中过来,在他面前假装烧毁《晚年》的真品。 遭到逮捕的田中原本以为自己想要的初版书不在了,于是乖乖接受制裁,等待判决结果——原本应该是这样。 但是,十天前,文现里亚古书堂收到一封信。信上短短写著:「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寄信人是田中敏雄。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田中敏雄写的信,只要交给警察,请他们协助调查,一切自然就会真相大白。问题是栞子小姐没有告诉我以外的任何人,甚至包含相关调查人员,真正的《晚年》其实安然无事。因为只要被田中知道了,他一定会继续纠缠不休。 因此这次的信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没有让第三者看见。不过田中会在调查过程中得知多少资讯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唯一一个从栞子小姐那儿得知情况的我,正在这里埋伏。所有审判结束后,田中被保释离开拘留所。因为今天是田中爷爷的忌日,可以确定他会在长谷出现。我打算找他问清楚那封信的事,只是没把握能够顺利问出结果,但也只能姑且一试了。 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辅,去年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打工。大学毕业后,没能够找到工作,游手好闲期间,栞子小姐找我到店里帮忙。我没有半点旧书、或该说是书的相关知识,我本身并不讨厌看书,却因为「体质」的关系,无法长时间阅读印刷字体,因此我的工作就是打杂。 在协助旧书店经营的同时,我也担任栞子小姐解开旧书之谜的助手。这十个月来,我一直在她身边看著她那不为人知的一面。 老实说,写那封信的家伙让我相当生气,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不愿意她暴露在危险中,另一个私人因素则是—— 我喜欢栞子小姐。 上上个月我向她表白,表示希望能够交往,好不容易得到同意的答覆时,却收到那封信。现在不是我为了交到女朋友而开心的好时机,我们两人讨论过该如何因应,所以我今天才会在这里埋伏保释出来的被告。 老是维持同样的姿势,我开始觉得累了,挺直背部,重新背好斜肩背包。只不过才松懈了短短几秒,没注意到对方已经来到面前向我打招呼了。 「五浦?」 啊啊——想不出其他问候方式,我只好点头回应。 抱著拜拜用花束的田中敏雄稍微瘦了些,白衬衫莫名刺眼,双眼依旧是清爽的单眼皮,印象中乱翘的头发已经剪短到几乎能够看见头皮。他的外表看来是个温和俊秀的青年,看不出他是会施暴的人。就连经常与他碰面的我,也没有察觉他的真面目。 「你在这里做什……啊,不用问我也知道答案。」 田中苦笑。他知道我是来找他的?如果是这样,那么留下那封信的,就是这个男人了。 「你是来监视我的吧?看看我是不是试图接近筱川栞子?」 我把自己的惊讶吞下去。我压根儿没想到监视这件事。 「你别瞎操心了,我没有打算去找她。如果我跑去找她,就会被送回拘留所。」 接著,他迈步朝寺院大门走去。我犹豫了一下,也跟著田中并肩前进。我没有想过要和他一起去扫墓,不过我原本的确有这个念头。田中说得没错,我外婆和他爷爷「彼此认识」,他爷爷和我大概也有很深的渊源。可惜这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旧事了,无从确认详情。 「难道除了监视之外,你还有其他事情找我?」 田中面向前方,小声地询问。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定按照与栞子小姐商量好的方式开启话题。 「……五月二十六日那天,你来过北鎌仓吗?」 我的双眼紧盯著对方问,不想错过他任何细微的反应。 「有人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附近看到很像是你的男人。」 我没有提到那封信,避免不小心透露了太多讯息。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应该只是认错人了吧。」 田中乾脆地摇头否定,彷佛在说我的问题很蠢。我看不出他的反应是否在骗人,不过还是姑且确认一下。 「真的吗?」 「真的。再说,二十六日那天,保释手续还没结束,我人还在拘留所里,怎么可能去北鎌仓……你特地来见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么无聊的事情吗?」 他的这番话马上就能够确认真假,所以应该不是在撒谎。他大概真的还在拘留所里,如果有共犯的话,就能有人替他留下那封信,但既然我都依照那封信上写的来见他了,他就没有必要假装不知情。考虑到其他可能性的话—— (意思是有人冒充他,留下信件给我们吗?) 倘若真是如此,反而更教人不安。究竟有什么原因必须冒用这个男人的名字?再说,寄信人又是从哪里知道栞子小姐的秘密?对方到底是谁? 「你来找我正好……我没有打算违反规定去找你们,不过的确有事情想和你们联络,可惜我被限制不得靠近你们。」 闲中脚步轻快地走在石板参道上。我连忙追上他。 「联络我们?为什么?」 「文现里亚古书堂不是会提供旧书谘詾服务吗?就像志田先生透过你们找到他的书那类的服务。而且我听说你们的风评很不错。」 志田是住在鹄沼的游民兼背取屋,也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常客,和田中也认识。之前我们曾经帮志田找回他被偷的文库本。这么说来最近怎么都没看到他。 「……我们偶尔会接受那类委托。」 我不情愿地回答。 「你要做什么?」 「我想委托你们找寻一本旧书的下落,看看那本书在谁手上。我当然也会支付酬劳给筱川栞子和你。」 我无言以对。他要委托栞子小姐找书?委托自己曾经重伤过的对象? 「你的委托我们才……」 我正想回嘴,但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牵的线,也许是这个男人自己。那封信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促成这次的委托,才会出现在我们店里。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不先和栞子小姐商量,就直接拒绝吗?先看看对方的出招再判断也不迟。 「你想找哪本旧书?」 我问。寺院的大门处没有工作人员在场,不过摆著放香油钱的箱子。我们丢进零钱后,穿过大门往寺院里去。草木茂密的寺院境内就像一座庭园,戴著相同帽子的老人团体在绣球花盛开的小径上漫步。 田中走向正殿后侧,凑到我的肩膀旁小声说话,彷佛在告诉我秘密。 「我在找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那原是我爷爷的书。」 我的背脊瞬间僵硬。我曾经听这个男人亲口说过——栞子小姐最宝贝的那本《晚年》很有可能原本是我爷爷的藏书,后来被人低价买走了,那个人一定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 假如真是如此,他果然是看穿栞子小姐的诡计了吧? 「那本书已经被栞子小姐烧掉了。」 尽管知道这招已经没用,我还是佯装不知情,但我没想到田中居然理所当然地点头。 「我知道啊。我怎么可能叫你们找一本已经不在世界上的旧书呢?我要找的不是原本在你老板手上的那本《晚年》。」 「什么?」 我忍不住惊呼。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直到前阵子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 田中更加压低了声音。 「我爷爷的《晚年》不是那时候烧掉的那本未裁切书,而是更珍贵……更特别的版本。那本书应该在某个人的手上,我想知道那本书的下落。」 2 正殿后侧完全属于山的一部分,绿意比寺院境内更浓。小范围开垦的山腰上有一块墓地,前来扫墓的只有我们两人。 「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加入了神奈川县内的旧书迷网路论坛。参加的人数虽然不多,不过在上面可以彼此交换资讯,十分可贵。」 田中一边说,一边在汲水区往捞水桶里注水。 「嗯,我知道。」 我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时,曾经浏览过那个论坛。我是在网路上搜寻店名时找到了那里,上头提到在文学馆内展示的《晚年》初版书是由本店出借。能够在论坛里发言的人只限会员,不过非会员也可以浏览论坛内容。 「上个月我收到论坛某个会员寄给我的讯息。我当然不能带个人电脑或智慧型手机进拘留所,所以无法直接看到内容。不过替我管理帐号的朋友将那一则内容列印出来,趁著探监时拿给我看……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一下那边的东西吗?」 田中起身,双手拿著捞水桶和鲜花。我抓起摆在地上的塑胶袋,里头装著小瓶日本酒和线香等物品。从竹林旁的石阶进入墓地后,田中毫不犹豫地往斜坡上走去。愈往墓地后侧前进,老旧的坟墓愈多。 「写讯息给我的人自称是县内的旧书收藏家。没有使用本名,所以我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总之,对方似乎知道我爷爷田中嘉雄的名字。对方注意到身为孙子的我会在那个论坛里出没,所以发了讯息给我。」 「……你用本名加入吗?」 一般人都不是用本名,而是以自己设定的昵称加入那个论坛。我浏览过那个论坛,不过没印象见过田中敏雄的名字。 「怎么可能。不过媒体报导过我是从那个论坛上得到《晚年》的资讯,所以如果有人发现我的真实身分,也合情合理。」 大概是因为以旧书为目标的跟踪狂案件太罕见了,去年的事件闹出很大的新闻。我记得甚至有网站整理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总之,那个人曾听过关于我爷爷那本《晚年》初版书的消息。对方表示,那本书在四十年前由田中嘉雄低价出售之后,最后是由住在鎌仓附近的旧书迷买下。那本《晚年》上头尽管有太宰治本人加注的字迹,不过没有签名,而且有部分书页已经被裁开……很显然与当初烧掉的《晚年》不是同一本书。」 顺便补充一点,未裁切是不将书的内页裁开,特地保留摺页状态的装订方式。过去的书经常采用这种装订方式,阅读时必须以拆信刀割开书页。 「意思是你爷爷的《晚年》并不是未裁切书?」 去年去拘留所看他时,我听他自己这么说过。田中皱著脸点头。 「爷爷卖掉书后,可能有不懂价值的笨蛋把书页割开了。这种情况不算罕见……虽然可惜,不过问题在于太宰写了什么字。那位旧书迷手上似乎仍持有那一本《晚年》,想必是写了很珍贵的内容吧。你不觉得好奇心被挑起了吗?」 田中转过头来,脸上满是笑容。我想不出哪里令人好奇。 「对方说的话可信吗?」 我问。不管是写讯息的人,或是手上有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人,我们都没有半点具体的资讯,只能够当作是某个匿名人士放出来的假消息。 「写讯息给我的人,在我遭到逮捕之前就不断给我许多值得信赖的消息。对方所说的爷爷卖掉《晚年》的时间点与经过,也与我听过的一致。至少我认为这个人的话值得一听。」 「既然对方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想必年纪应该很大了吧。这种人会上网吗?」 「现在这时代的老人家也懂得使用网路了。再说,对方也没有理由需要特地骗我吧?……啊啊,这里是我家的墓地。」 田中所指的墓地比四周其他坟墓更气派。矮墙围起的那一区中央立著大大的墓碑,入口处挂著灯笼。与其说是坟墓,更像是某种纪念碑。但是每块石头都斑驳不已,还有裂痕。 田中家世世代代经营贸易公司,到了田中嘉雄那一代因为公司倒闭,财产全都没了。从这座墓地可以窥见昔日的荣景。 我们两人合掌祭拜后,开始打扫坟墓四周。 「你不是我们家族的人,不需要动手,我带你来不是要你帮忙。」 田中这么说。我只是默默拔著四周的杂草。看样子这个男人似乎不知情,他不知道长眠在这块墓地的田中嘉雄与我的外婆有外遇关系——搞不好我真正的外公是田中嘉雄。如果真是如此,一起来扫墓的我们两人就是亲戚了。 我当然没有打算告诉他这个秘密,也没有确切的证据,事到如今更不可能把这件事说出口。 「那个,在网路上告诉你消息的人,你联络上了吗?」 我一问,田中一边继续手上的工作,一边夸张地耸耸肩膀。 「离开拘留所之后,我传讯息给对方,对方也没有回应。我打算再传一次讯息,对方却退出那个论坛了,所以我想联络也没办法联络上。假如你们愿意接受我的委托,我就会让你们看看对方给我的讯息。」 田中收到的讯息与留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那封信,两者在我心中连接在一块儿。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该不会是来自同一个人吧?虽说我不懂对方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可是,你为什么不自己进行调查呢?」 「我当然也想著手调查,昨天还找到爷爷朋友的电话号码,所以试著联络看看。我听说对方的嗜好和爷爷一样,喜欢收集古董书,原本充满期待……没想到对方说自己不认识名叫田中嘉雄的男人。」 「是不是弄错人了?」 「不,不可能。我也有印象爷爷提过那个名字,大概是不想帮我吧。爷爷住在鎌仓的旧识,每个人都不想见我,我一直吃闭门羹。」 我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应该没有人想要接触被法院判处有罪的旧书跟踪狂。 「但是,如果是你们的话,应该能够查出些什么。你们和我不同,值得信赖,而且你们身边就有我爷爷的旧识,所以你才知道今天要在寺院前面等我。」 我无话可说。田中敏雄出现在鎌仓是我从警方那儿得知的消息,不过警方不知道哪问寺院是他的目的地,查出来的人是栞子小姐。旧书公会的理事是田中嘉雄生前的朋友,也知道他长眠在哪间寺院。 「知道那本《晚年》的下落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先确认一下那本书的情况。如果状态 良好,就会请对方卖给我。我还是有足够的钱买下那本书。」 没想到是这么普通的回答。反正就算他打算不择手段弄到那本书,恐怕也不会老实告诉我。 「你老板应该会接受这桩委托。」 他的声音充满自信。 「……你怎么知道?」 我原本是想拒绝他的委托。继续和他聊下去,只是为了获得资讯。截至目前为止,我们接受过形形色色的委托,不过这么莫名其妙的委托,还是第一次。田中也许会为了报复栞子小姐,与告知《晚年》消息的人联手。 听到我这么问,田中笑了笑,像是想要转移焦点。 「因为事关太宰的《晚年》。总之,我希望你回去和她商量看看。」 在坟前供了鲜花和酒,点燃线香。田中双手合十的侧脸看来沉著,感觉不出危险。过了一会儿,田中睁开眼睛。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谁会相信啊——我在心里喃喃说道。我以前也被这个男人骗过,当时若是只稍一步差池,恐怕就会害栞子小姐被杀。 「我明白你会有戒心。不过,这一年,我学到许多……你这个人气度小,至少要做到得人疼;你这个人身子弱,至少要做到心地善良……」 「什么意思?」 田中视线低垂,说出口的话不是答案。 「我知道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请帮我转告她。」 回程我搭乘江之电。 田中搭乘前往藤泽的电车,我搭乘前往鎌仓的车。车上满是放学的高中生。我靠著车门,望向车外,回想过去曾经听过的话。 (《晚年》是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时发行的太宰治处女作品集。) 我记得那段话应该是这样开始的。时间是去年九月,地点是大船的商店街。我当时因为想要了解太宰的《晚年》,于是拜托栞子小姐告诉我关于这本书的内容。当时夕阳逐渐下山,我专注倾听她清晰透澈的声音。 (初版仅发行了五百本,虽然太宰那时还只有二十几岁,不过听说为了写这本书,却花了十年时间写下五万多张的稿子。收录的作品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其他作品据说已经全部遭到撕毁,并被丢弃了。 他在〈思考的芦苇〉中提到:「我的诞生只是为了创作这一本书。从今以后,我就是一具尸体了。」他一开始写的是回顾少年时代的〈回忆〉,不过光写这一篇还无法获得满足。 他想要将过去所有的生活公诸于世,因此以腰越的小动岬发生的自杀事件为题材,写下〈小丑之花〉……) 我突然仰望车上的路线图。江之岛车站的前一站就是腰越站,小动岬我也去过,应该可以从江之电的车上看到。那儿还留著很原始的天然山崖,附近沙滩上有渔夫在晒鲍仔鱼。他想在那种地方寻死吗? 古早以前的知名作家与现在在这里的我产生了连结。如果是懂书的人,应该经常会有这种经验吧。刚才的田中敏雄即是如此,当然栞子小姐也是如此,然后,栞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也是如此。 筱川智惠子上个月出现在栞子小姐的面前。她是一位难以捉摸、神出鬼没的女性。她原意是想把女儿带走,不过被拒绝后,留下警告——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就要小心。 我认为那句话是指我们将会遭遇的事情。不对,留下那封信、将消息告诉田中敏雄的人,很可能正是筱川智惠子。再也没有人能够注意到栞子小姐不为人知的秘密,还能看穿使用暖称的田中真实身分,而且又熟悉旧书。她对栞子小姐说的那句话,也许不是警告,而是宣战。 开门声让我回过神来。电车已经抵达终点站鎌仓,我连忙下车走上月台,迈步离去。 然而,即使我不断思索著各种可能,也无法得到结论。我不擅长动脑。如同田中所云,找栞子小姐商量才是最快的办法。 3 大概是受到三个月前大地震的影响,鎌仓车站里看似观光客的乘客变得很少,更几乎看不到什么外国人。 走过地铁连接口进入jr车站内,上楼来到横须贺线的月台,下行电车(注1)正好离开。我隔著车窗瞥见一名娇小女子用力挥舞拿著手机的手,身穿橘色衬衫洋装,外头罩著金葱紫的开襟羊毛外套,抱著即将临盆的大肚子。 注1:下行是指电车朝远离市区的方向前进,而上行是指电车朝进入市区的方向前进。 (是忍小姐。) 我也朝著逐渐远去的电车挥手。坂口忍与年纪相差甚远的丈夫住在逗子。半年前我们听说她怀孕了——这么说来,预产期差不多快到了。 我在上行月台等电车,就听见手机收到电子邮件的提示音。我从斜肩背包里拿出最近才刚换的智慧型手机。电子邮件是坂口忍寄来的,信件标题写著「恭喜」。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不祥的预感。 『你好!我才刚正要从医院回家,正想写信给五浦你。你最近好吗?我也很好很好很好。小昌也是喔!』 小昌就是忍的丈夫,名字叫做坂口昌志,因为想拿《逻辑学入门》到文现里亚古书堂来卖而与我们相识。 『最近小昌开始接受日常生活训练,帮我打扫、洗衣服,做了许多家事。他说等我生下孩子、能够出去工作时,就会负责所有的家事,只要能做的他都会做。他说不会让我一个人辛苦!我就爱他这种很有责任感的地方!』 近况中还包括了他们的恩爱闪光。 坂口昌志患有眼疾,视力逐渐恶化,日常生活也开始受到影响。他们夫妻俩即将要有孩子了,虽然我觉得这样的处境很恶劣,但不可思议的是这对夫妻却一点也不为此而消沉,彷佛无论遇上什么状况,都会坚强地跨越。 『先别提我们的事了。听说五浦先生和店长小姐开始交往了!恭喜!太好了。现在一定是恋爱之火熊熊烧啊烧啊!』 不祥的预感果然猜中了。顺带一提,她字里行间用了非常多的表情符号,但可能是手机款式不同,所以几乎无法显示。此时正好上行电车来了,我一边阅读邮件一边上车。 先不提熊熊燃烧的恋爱之火,她究竟是从谁那儿听到消息的?不可能是栞子小姐,毕竟说直到解决那封信的问题之前都别说出去的人是她。 我大致上已经猜到始作俑者是谁了,而这封邮件底下也提到答案。 『昨天文香写信告诉我的!你们可别在考生面前太亲热啊,记得躲在店里的角落哟!』 我叹气。怎么可能会在店里,我当然还有这一点理性啊。这个嘛,应该有吧。我姑且还是会注意的。 (果然是文香。) 文香——筱川文香是与栞子小姐同住的妹妹,今年升上高三,鸡婆又爱做菜,正好代替除了书本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姊姊,一手揽下筱川家的家务事,她在做家事的同时也喜欢顺便偷听,所以八成是从我们的对话中察觉到什么了。 不过问题是她究竟把这件事情告诉多少人了?我并不想说她的坏话,不过她这个人嘴巴真的很不牢靠。如果连好一阵子没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坂口忍都晓得这件事的话——算了,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我才打算别再想了,偏偏天不从人愿,抵达北銾仓车站时,泷野莲杖打电话到我的手机来。他是位在港南台的泷野书店店长,也是筱川姊妹的青梅竹马。 「你好,我是五浦。」 『好久不见,我是泷野……听说你终于开始和筱川交往了?』 突然直接进入正题。我停下脚步,揉揉眉心,试著冷静下来。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从我妹妹那里,听说 是文香写电子邮件说的。』 泷野莲杖的妹妹泷野琉与筱川姊妹的感情也很好,尤其与栞子小姐从国中起就是至交。 『我家的爸妈也很高兴喔。因为那家伙一点男人缘也没有,大家都很担心呢。』 看样子整个泷野家都知道了。也就是说有那么多人关心、喜欢著栞子小姐——我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你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我才没有那么闲呢。其实是这个礼拜的书市竞标,我算错了应该支付给文现里亚的金额,漏了虚贝堂标下的部分。下次来旧书会馆时,顺便过来会计部拿钱。』 所谓「书市竞标」就是指竞标旧书的集会,只有旧书商会的加盟店才有资格参加。正式名称是旧书交换会,而泷野正是活动管理人,我们店里拿出去拍卖的旧书顺利由其他店家买下,不过帐务似乎算错了。 『也帮我向筱川说一声。你现在人在外面吧?』 「啊,是的。正好有点事情去见客人。」 我随便撒了个谎。总不能告诉他我是去见把栞子小姐推下石阶的凶手。 『你和筱川的事真是太好了……对象是你的话,我就放心了。你要好好待她啊。』 泷野的语气充满感慨。明明说了自己没那么闲,我却觉得他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这句话重重回荡在我胸口,泷野八成没想到这句话这么有分量。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待她。」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样啊——泷野只说完这么一句,就挂断电话了。 文现里亚古书堂位在从北嫌仓车站月台上就能看见的小巷子里,是一栋几十年前盖的木造两层楼建筑。难得看到有人站在店门前。 穿著制服裙子和白色背心的马尾少女交抱双臂,从玻璃门外窥看著店内。她是我今天频频听到名字的筱川文香。她在这里做什么? 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她旁边有一位身穿立领学生服的微胖男学生,两人似乎正在说话。我一走近就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 「那么,他们真的才刚开始交往吧?」 这是男学生的声音。筱川文香晃著马尾。 「嗯,就我来看大概还不到两个礼拜。」 「可是,五浦哥已经在这里工作好一段时间了吧。他之前都在干嘛?」 「在干嘛……就是正常工作啊。不过他们的感情愈来愈好。我姊超级迟钝,而五浦哥,你别看他外表那个样子,其实很被动。」 「啊,我懂了。他那个人很胆小吧。」 「喂。」 我忍不住开口。我没有打算否认,只是希望他们至少委婉一些。他们两人同时转过头来。我第一时间没认出那个男学生是谁,他留著两侧剃短、头顶留长的发型,戴著黑框眼镜,以面无表情的三白眼仰望著我。 「好久不见,五浦哥。」 他深深一鞠躬。我终于想起来了,他叫玉冈昴,是之前住在附近一位宫泽贤治收藏家的孙子。我们是因为《春与修罗》遭窃、在找回那本书的过程中认识。 事件解决后,他也会到我们店里露个脸,并经常购买置物车上均一价的二手文库本。相当喜欢阅读。 「你们两个认识啊?」 这个组合我是第一次见到。筱川文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点头说: 「我们偶尔会在店里遇见……而且我们读同一所学校。」 「欸?」 听她这么说,我才注意到玉冈昴的制服上的确有北鎌仓的县立高中——也就是我的母校——的校徽。 「你之前说要考的高中,就是这一间吗……?」 「我没有报考其他学校,而且这间学校就在附近而已,上下学也很方便。五浦哥,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没见过他穿制服的模样,所以没有注意到。栞子小姐或许知道。 「我在图书室里主动找他搭话……因为这孩子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寞……」 「才没那回事,我只是很正常在看书而已啊。我还以为她有什么邪恶企图,毕竟一个只是打过照面的人居然超友善地主动找我说话。」 「昴的戒心太强了啦。一般人只要遇到认识的人,都会主动攀谈吧。」 「我反而会假装没看见,有的时候就是会觉得麻烦啊。」 「咦?哪有?是你太奇怪了吧。」 不过他们相处得还真融洽呢。我过去也曾经多次看到类似的场景,这个偶尔才会帮忙顾店的小丫头,总是不知不觉就和店里的常客变成朋友。我明白已经来不及阻止了,照她嘴巴不牢的个性看来,应该已经把我和栞子小姐的事情通知所有认识的人了。 「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我想问一下……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我打断两人没完没了的对话,开口问道。 「你们可以进去店里聊吧?」 说实话,我并不希望他们待在店里聊天,但我更不希望连路过的人都知道店长和打工店员正在交往的事情。 「啊……那是因为我们刚才一直都在店里聊天。」 筱川文香难为情地转移视线。 「然后,对姊姊开玩笑开得有点太过火……」 「学姊,虽然她是你的姊姊,你也未免太缺德了。现在的电视记者也不会像你那样追问地那么深入。」 「就说了她一开始只是害羞,没有抗拒我的问话嘛!她是我的姊姊,我懂她啊。哪知道一提到五浦哥的事情,她就突然发脾气叫我出来……」 「还不都是因为学姊你说了奇怪的话,害我也一起被赶出来。我明明只是在挑书……都是你要不怀好意地笑著说:『你的男朋友人虽然很好,却不懂得人情世故呢。』听到这种话,任谁都会生气吧。」 「我哪有说得那么过分!我只是说:『他人很好却无法找到工作,是有点不懂得人情世故吧。』而且我只是微笑,哪有不怀好意地笑!」 我默然不语,无法反驳她说的不懂人情世故。我看向店里,没看见栞子小姐的身影。她应该在某个地方吧。 「是栞子小姐说的吗?说……我们在交往的事?」 「是啊。」 筱川文香回答。 「其实是因为她最近的样子有点奇怪,所以我每天都会问她:『你该不会是开始和五浦哥交往了吧?』」 「学姊,你好烦啊……真的会让人退避三舍。」 玉冈昴说。 「还不都是她不回答我。只要说『是』或『不是』就好了啊。哪知道她只是红著一张脸,这样子我当然会不停追问嘛。」 「你的选项里头没有『自己想』这一项吧。」 「然后,昨天晚餐时我又问了,她就突然下定决心告诉我答案,说:『我们在交往。』」 「那根本只是自暴自弃了吧。」 我不清楚是不是自暴自弃,不过也许是输给文香的毅力没错。如果她说我们没在交往,问题就解决了。她可能不喜欢撒谎吧,一想到她如此珍惜与我的关系—— 我注意到另外两人的视线,连忙闭紧嘴巴,差点当著他们面前咧嘴微笑。既然是被栞子小姐赶出来,就没办法让这两个人进店里去了。 「拜托你们最近别提这件事,我和栞子小姐都还不习惯这种情况。」 走进店里后,我心想:他们八成办不到。 我先把玻璃门关好。即使要求他们别偷看,他们大概也不会听话,所以至少要避免他们站在外面偷听。 店里除了书柜上之外,连走道和柜台后侧也堆满了旧书,这里是我熟悉的文现里亚古书堂。旧书独特的气味格外浓 烈,也许是因为进入梅雨季节的关系。味道产生的主因似乎是霉菌,而湿气正是旧书最大的敌人。 还是一样见不著店长的人影,我想应该是躲在柜台后侧,那儿是她平常会待的地方。 但今天不一样,店内角落发出物体碰撞的声响。我看见她坐在除湿机旁边的背影,身穿七分袖蓝色衬衫,且难得穿了长度不及膝的短裤搭配黑色裤袜。她采取侧坐的姿势,是因为受伤的后遗症使得她的膝盖无法完全弯曲。 「怎么了?」 「除、除湿机突然停了……插头刚从插座上脱落。」 音调有点高。我知道解决湿气很重要,不过不晓得为什么她不肯看我。我隔著她的肩膀凑过去一看,插头已经好好插回插座上了,她正慢吞吞地调整上头的延长线。 「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 从黑发问窥见的耳朵变得通红。我终于注意到了,大概是因为不断有人开玩笑的缘故,所以她一见到我就感到难为情。昨天之前她明明都还能和我正常相处啊。 「柜台上的便条纸……」 「便条纸?那是什么?」 「请、请你暂时按照那张便条纸的指示工作……我、我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下来。」 总之,我走向柜台。那儿摆了一张写著「本日工作」的便条纸,内容是采购、上架、打扫等我该做的工作。翻到背面一看,还有以端正字迹写下的密密麻麻内容,包括这家店的状况、给我的具体指示等。 (为什么要特地写在纸上……) 因为她没办法亲口说明,也只好这样。田中敏雄的事情我决定晚一点再说,我也需要整理思绪——而且门外还有两个高中生在偷窥我们的情况,那些内容不适合让他们听见。 4 结果,做完便条纸上交待的工作,已经到了傍晚。栞子小姐说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不过看她的情况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她躲在柜台后侧的旧书堆后面,处理网拍业务。我们好像变得比交往之前更生疏了。 「我、我方便……问问今天那件事的情况吗?」 她率先开口说出这句话,人依旧躲在旧书堆成的书墙后头没有出来。店里没有半个客人,门外的高中生也已经离开。从玻璃门看见的天空满是深色的云朵,似乎快下雨了。 「……至少该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我说。她这样躲著我,也搞得我坐立不安了。等了一会儿之后,她才从书墙边缘缓缓露出半张脸蛋。她那不常晒太阳的白皙皮肤,现在就像被热水烫过一样绯红,眼镜后头的大眼睛咕溜咕溜地转动。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的脸,可以清楚看出她真的觉得难为情。 我开始说起与田中的对话内容,特别是他委托的内容,栞子小姐的表情始终紧绷。她坐在有轮子的椅子上移动到我的正前方,挺直背部,专注聆听。 我将整件事情说明了一遍,她用力点头表示大致上明白了。只要她的脑袋开始运转,整个人就会变得很可靠,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可惜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与书有关的事情上。 「我们帮他找那本《晚年》。」 她几乎是立刻答覆。不出田中所料。 「那家伙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我没有相信他。」 她乾脆地说: 「他也许有什么企图,才会撒谎。正如大辅你所说,留在我们店里的那封信也有可能是他写的……但是,假如那本《晚年》真的存在的话,就算我们拒绝接受委托,他总有一天也会自己找到。就像他去年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店里时一样。」 「啊……」 我终于明白了。他也许会做出和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时一样的行为。 「我认为我们最好在他找到书之前,抢先一步通知那本《晚年》的持有人。有危险的人盯上那本书,我们应该请持有人尽可能把书藏起来……当然也会回报委托人没有找到书。」 意思就是假装接受委托。这情况的确有必要警告现在的持有者,不过—— 「这样就能够确保安全了吗?」 我不认为告诉田中找不到书,那个男人就会轻易放弃。栞子小姐叹气道: 「不……他应该会利用各种手法仔细调查,确认我们有没有撒谎。但是,这件事情也要等他离开监狱之后才能执行,在此之前我们还有时间研拟对策。」 这样做只是为了多争取些时间吗?我们都知道这种状况不能置之不理,但老实说我也实在无法苟同。假如他知道我们的报告是假的,栞子小姐或许将再度遭遇危险。 「……确保持有者安全的方法,要说有也是有。」 「欸,什么方法?」 我问。虽然有确保安全的办法,但她的表情却不见喜悦之色。 「说服对方让我们买下那本《晚年》,我们再卖给他。」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把书卖给那个家伙……」 别开玩笑了——但是仔细想想,这似乎不是太差的做法。田中敏雄想要的是一本旧书,只要给他,他应该就会满足了。既然他自己说过有足够的钱买下那本书,如果价格合理,应该也会愿、意付钱才对。 「话虽如此,我想拥有那本珍贵古董书的人,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就愿意放手……那个人一定是太宰的忠实读者。」 我凝视著栞子小姐。全力保护未裁切版《晚年》的她,也是十分坚定的忠实读者,所以她能够明白对方的心情吧。 「那家伙的爷爷持有的《晚年》真的是很珍贵的版本吗?他说过上头没有签名。」 「没有签名反而让人好奇。」 栞子小姐神态自若地伸手拿下旧书墙顶端的文库本。那是太宰治的《晚年》,黑色书封的新潮文库版,看起来不是太旧的版本。那本书不是碰巧摆在那里,而应该是栞子小姐从某处拿过来的吧。 「没有签名却有太宰加注的笔迹……若是真的,那本书恐怕是太宰自己的书。」 「就像宫泽贤治的『校稿本』吗?」 校稿本是我在之前《春与修罗》遭窃那件案子里学到的专有名词。宫泽贤治直接在《春与修罗》初版书上校稿修改,而留下这些手写字的初版书就称为「校稿本」。这些都是从栞子小姐那儿现学现卖的知识。 「不太可能。我没听说太宰曾经留下写有校稿字迹的《晚年》。一方面是学者对他研究得很透彻;再方面是如果存在校稿本的话,应该会听到某些证词才是。」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我也没有头绪。说起来,如果没有签名,只要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特徵,照理说很难判断是否为太宰亲笔写下的内容……我的好奇心都被挑起了呢。」 我不禁愣了一下。田中敏雄在长谷的寺院里也说过同样的话。栞子小姐接受这项委托的原因,看来不只是为了警告书本持有人,也是受到那本有太宰加注字迹却不是签名书的《晚年》之谜所吸引。 田中敏雄八成也看透了这一点。他想要利用「太宰忠实书迷」这项弱点,把栞子小姐牵扯进来,而且他知道我会为了保护她而出手管事,所以他才会说「这一年,我学到许多」吗? 「你这个人气度小……」 我突然复诵起田中说过的话。句子里充满深意,不过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接下来的内容我想不起来。 「『你这个人气度小,至少要做到得人疼;你这个人身子弱,至少要做到心地善良』……」 栞子小姐接下去继续背诵出来。我愣在那儿。 「你知道? 」 「是的。这是收录在《晚年》中〈叶〉一篇的内容,是作者收集自己作品的片段重新组合而成,因此文章之间没有脉络可言……大辅,我才想问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 我把在长谷的寺院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逼,顺便提到田中对栞子小姐表示歉意的那番话。她对于对方的致歉没有半点反应。 这么说来,我不曾听她提过对田中敏雄有什么看法。田中的名字出现时,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总是显得很淡然。她不可能对于那个害自己受重伤的人没有任何情绪,也许只是我没注意到罢了。 「他引用的那段话还有后续内容,就是这个。」 她翻开新潮文库出版的《晚年》交给我。书本摊开在第一页。 姨母说: 「你这个人气度小,至少要做到得人疼;你这个人身子弱,至少要做到心地善良。你擅长撒谎,所以至少举止要恰当。」 「……『你擅长撒谎,所以至少举止要恰当』。」 栞子小姐以清澄的声音背诵出后半句。我对于没有说「不准撒谎」这里有印象。那个男人引用这段内容的目的是什么?想表达因为自己会撒谎,所以举止会恰当吗?我猜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也很喜欢这一段……感觉就像这位姨母也在教训我。」 「欸,你的气度不小啊?」 我只是想到什么就直说,店里却因此变得静悄悄。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栞子小姐脸蛋再度像被火焰点燃,变得一片通红。她紧闭双眼低著头。 「真、真是讨厌……我这样好像小孩子。」 见她这样害羞的反应,我也难以承受。但是这里是店里,失去理性可就不妙了。我想应该很不妙吧。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双方才冷静下来。这段时间,我在浏览〈叶〉的内容。以前我只看过〈小丑之花〉,这是我第一次阅读《晚年》中的其他作品。 每一段内容真的毫不相关,有些内容就像小说的一个场景,连续写了好几页;也有些一句话就结束,就连我这个无法长时间阅读印刷字体的人都能够轻松阅读。 尽管如此,这些内容看来不像只是把作品的片段排列在一起。我注意到「我一直想死」、「我开始想死」这类询问自我生死的内容,感觉上应该全部出自于同一种情感。 我再次阅读田中背诵的那段话。除了气度小之外,感觉也像是在说栞子小姐;她的身体算不上健康,也确实很擅长撒谎。 「太宰写这些的用意是什么?」 通篇读完,也没有与「姨母」有关的说明。里头提到的「你」又是谁? 「……我想太宰是在写自己的事情。」 栞子小姐像是在调整呼吸慢条斯理地回答。 「太宰的老家是青森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因为母亲体弱多病,所以据说是由同住的姨母照顾太宰。」 原来「姨母」是这样来的。太宰明明那么有名,我对他的经历却一知半解,顶多只有过去听栞子小姐说明《晚年》一书,以及读过教科书里收录的(跑吧,美乐斯)而已。 「太宰出生在什么时候?」 「一九〇九年……也就是明治四十二年。」 「明治时代啊。」 我原本以为他的年代应该更晚,毕竟我记得他属于昭和作家。 「因为太宰开始成为作家是在进入昭和时代之后,不过,仍然可以肯定他是在沿用旧习俗的环境中长大。 回头看刚才那篇〈叶〉,我们不知道姨母是否真的提醒他要注意那些事情,不过我想内容的确是太宰的亲身遭遇。年轻时的太宰对于自己的外表很自卑,身为文学青年的他,对于体力也缺乏自信。再加上他老是对继承家业的哥哥撒谎。」 「撒谎……?」 「二十五岁之前的太宰就读帝国大学法文系,也就是现在的东京大学法文系,曾经多次留级。他每年都谎称明年会毕业,不断接受老家金援。他从入学起就完全跟不上法语课的进度,投入左翼运动与创作,几乎没去上课,当然不可能毕业。」 没想到他的程度这么糟。突然,我想起刚才在江之电上看到的路线图。 「那个发生在腰越的自杀未遂事件,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起事件也发生于他还在念大学时,昭和五年(一九三〇年)的十一月。二十一岁的太宰与银座咖啡穗的女店员在小动岬服用大量安眠药自尽。」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没有人知道详情……他似乎只是一时冲动,想要和偶然认识的女子一起寻死。女子当场死亡了,太宰则捡回一条命。警方虽然认为他有协助自杀的嫌疑,不过幸好有老家哥哥的帮忙,所以他没有遭到起诉……太宰自己也曾回忆那段荒淫的岁月。」 我惊讶不已。看样子他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把一辈子可能引起的麻烦全部经历过一遍了。不对,也许只是时代的差异。 「以前的大学生常常这样吗?」 「至少没几个年轻人会去殉情自杀。当时念帝国大学的学生可说是菁英中的菁英,就算多少引起一些问题也会得到宽恕……不过腰越事件甚至还上报了,所以太宰在当时来说也算是个麻烦制造者。」 「他还是出道成为作家了吧?」 「因为有人认同他的才能、支持他。特别是他的老师井伏鳟二持续指导他,即使到了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年)太宰已经成为作家了,老师仍然以各种形式帮助他。如果没有井伏,就不会有太宰治这位作家存在了。」 井伏鳟二的名字连我也听过,不过我是第一次知道他和太宰是师徒关系。 「太宰的自尊很敏感,他对于自己缺乏生活能力、不断反覆著难辞其咎的失败感到绝望。他认为自己何时死去都很正常,并以这样的自己当作写作题材,换言之也就是身为小说家的命运在驱策著太宰……他视为遗书而写的《晚年》更是打动了当时有同样想法的年轻人。」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 我之前看过这段话,栞子小姐那本《晚年》上就有太宰亲笔写下的这段话。她当时说这句话的解释是:活著的每个人都罪孽深重。 「《晚年》现在也仍有许多忠实读者,我也是其中之一。虽然我不喜欢太宰荒淫的私生活,却能够体会他同样为人的软弱……这样说或许有些矛盾。」 「很正常啊。」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弱点,我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算不上什么矛盾。 「那么《晚年》的评价很好吧?」 我转变话题,栞子小姐点头。 「是的。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出版,一年之内就再刷了好几次,太宰的名气也跟著水涨船高,有更多人找他写作。不过生活并没有变得比较好过,因为他预支了太多稿费,也向朋友借太多钱了。」 「他不是有工作吗?」 「原因有很多……他花掉的钱超过他赚进的钱,而且他这个人不藏书,就连自己的作品也几乎没有留在手边,所以太宰拥有《晚年》初版书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我有点难以想像太宰在书里亲笔注明了什么、或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虽不愿承认,但我也开始感兴趣了。栞子小姐与田中敏雄两个太宰迷都不知道的书,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要怎么样和委托人取得联系?」 栞子小姐问。 「那家伙刚才寄了电子邮件到我的手机上,我想他大概打算用这个电子信箱联络吧。」 他申请了新的电子信箱做为联络之用,并 且用那个信箱寄信给我。他本来就有我的电子信箱邮址,田中化名为笠井菊哉进出这家店的那阵子,我们的交情还不错。 我不允许他直接联络栞子小姐,毕竟我们没理由相信那家伙,而栞子小姐也没有表示自己想要与他联络。 「……那么,你告诉他我们接受委托,也请他告诉我们那些认识田中嘉雄先生的人的联络方式,以及告诉他《晚年》消息的那个人的资讯。」 「好,不过他也许得过些时候才能回覆。他说手边没有电脑也没有智慧型手机,没瓣法每天确认电子邮件。」 「无所谓……等他回信的时间,我们也有其他事情要做。」 「什么事?」 「收集与田中嘉雄先生有关的资讯,找认识他的人谈谈。」 5 一打开玻璃门,香菸的味道扑鼻而来,菸味大概是已经渗入泛黄的壁纸里了吧。店里似乎没有禁菸区,圆角木桌上摆著菸灰缸,这是现在少见的怀旧咖啡厅。 也许因为现在是平日早上,店内只坐著一位老年客人。店员叫我们随意入座,于是栞子小姐选择靠近窗边的座位。她今天穿著素色衬衫和开襟羊毛外套,拉拢长裙坐下后,将拐杖靠著旁边的椅子。 同意接下田中的委托至今已经过了三天,我也已经写信请他提供必要的资料。我们差不多该收到回信了。 我们今天是为了见认识田中嘉雄的人,所以搭乘横须贺线来到户冢。对方是同业,也是不久之前告诉我田中家墓地在哪间寺院的旧书商会理事。他在jr户冢车站附近开了一家名叫「虚贝堂」的旧书店,此次是趁著工作空档出来和我们见面。文现里亚古书堂今天则是公休日。 我和虚贝堂的老板也曾经见过面。第一次独自参加旧书交换会的时候,曾经因为不懂规矩而苦恼,当时他一边教训我却又一边仔细教我怎么做,是个有点啰唆但很亲切的人。 「意思是田中嘉雄先生曾经是虚贝堂的常客吧?」 我根据栞子小姐零碎的说明拼凑出这个结论。她稍微偏著头点了点,黑色长直发披散在肩膀上,表示我只说对了一半。 「他的确曾经是虚贝堂的顾客,不过听说远在虚贝堂开店之前,他与老板就是旧识了。两人大学都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他们是学长与学弟的交情,虚贝堂的老板是他的学长。」 「咦……虚贝堂的老板有那么老吗?」 如果田中嘉雄还活著,应该早已超过七十岁了。虚贝堂的老板看起来不过五十几岁。 「啊,不是……我没有解释清楚,现在的虚贝堂老板是第二代。第二代老板虽然也见过田中嘉雄先生,不过与他熟识的是创店的第一代老板,第一代老板大约在五年前过世了。」 原来如此,我点头。这样子就说得通了。 「栞子小姐也见过那位虚贝堂的第一代老板吗?」 「是的,我还是大学生时见过。虚贝堂的第一代老板也一直担任商会理事,只要我在市场遇到困难,他总会教我许多事情。我当时也是刚开始帮忙店务,所以不懂规矩。」 就和现在的我一样。大学生的话,也就是我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初次见到她的那个时候吧。我忆起当时和现在一样,正好是绣球花盛开的季节。那时的我还是高中生,根本想像不到现在会与她交往,也完全想像不到我们才刚开蛤交往,而且遇到公休日却不是去约会,而是调查珍贵旧书的下落。 「我的爷爷与虚贝堂的上一代老板也熟识。听说他们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开店、加盟商会,所以经常互相帮忙。」 文现里亚古书堂大约是在五十年前开店,当时我的外婆也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了《漱石全集》。形形色色的人因为旧书而联系在一块儿。 「栞子小姐的爷爷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创始者,我却不曾从栞子小姐口中听闻他的名字。八成是她母亲的褪系,所以她几乎不提家人的事。 「他开店之前是从事其他工作吗?」 「不,也是在旧书店工作。听说他在横滨伊势佐木町的久我山书房当学徒,也住在店里,那儿的老板是相当严厉的人,爷爷历经了十年以上的严格训练……后来独当一面,才开了文现里亚古书堂。 等我懂事时,店务已经交由父亲和母亲管理。我上国中之前,爷爷就过世了,所以不太有印象和他说过话,因为他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寡言的人。」 我们点的咖啡送来了,对话暂时中断。栞子小姐彷佛想到了什么,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么说来,我记得爷爷也说过喜欢太宰。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一次正在阅读筑摩文库出版的《太宰治全集》……」 我现在已经不会感到惊讶,所以没有脱口而出这句话——怎么会有人在小学时就看作家的个人全集呢? 「大概是我读得很专注,所以爷爷对我说:『太宰的书那么有趣吗?』我回答很有趣,爷爷就说:『尽管不喜欢他作品的人也很多,不过我认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中期的作品尤其印象深刻。』」 「很多人不喜欢他的作品吗?他是这么有名的作家耶。」 太宰的忠实书迷应该很多,毕竟他有不少连我都知道的作品,例如:《跑吧,美乐斯》、《人间失格》、《斜阳》等。 「他是日本全国人民都熟悉的作家,不过人们的好恶很两极。他的风格多半是软弱或有疏离感的主角在独自,而且他的私生活就像作品中阐述的一样,所以许多人批评他懦弱或娘娘腔……年轻的时候喜欢他的书还好,长大后就会羞于表示自己是太宰治的书迷。」 我隐约能够了解。国中时,老师在课堂上提到太宰时的语气就有些吞吞吐吐。 「虽不能说那些批判完全错误,不过我认为如果他没有半点本事的话,不可能如此超越时代、受到大家喜爱。一旦受限于表面事物,就会错看太宰身为作家的伟大……大辅,除了《晚年》之外,你读过其他太宰的作品吗?」 「……只有《跑吧,美乐斯》。」 国中的国语课曾经提到这篇故事,所以我想办法读完了。我觉得那是很容易读的作品。 「故事开头提到『美乐斯相当愤怒』吧?」 栞子小姐点头。 「那是很有名的开头。美乐斯遭残忍国王迪奥尼斯宣判死刑,但为了出席妹妹的婚礼,他商请国王等他三天,并由挚友塞里努丢斯留下来当人质……本篇作品发表于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也属于太宰中期的短篇。当时太宰在工作和私生活上都进入了稳定期。」 「他不再需要为钱烦恼了吗?」 我记得他在出版《晚年》之后累积了许多债务。 「虽然称不上富裕,不过比起他刚开始当作家的时候好……他缺钱的最主要原因是药物上瘾。太宰住院治疗腹膜炎的时候,对医生开立的处方止痛药上瘾,花在药物上的开销造成家计困窘。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他在老师井伏鳟二等人的帮助下,住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才成功戒除药瘾。」 「那么,他的生活因此好转了吗?」 「没有……几个月之后,他就和当时的妻子在水上温泉殉情自杀未遂。」 「欸?又自杀?」 我心里固然觉得自己不够庄重,但还是不自觉这么说。 「这次是为了什么原因?」 「据说是因为太宰住院时,他的妻子与其他男人外遇,不过当时的真相并不清楚。而与腰越那次不同,幸好这次两人都活了下来,结果他们在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离婚。」 就我所听到的, 完全感受不到生活哪里稳定了。于是,栞子小姐立刻继续说下去: 「稳定下来是隔年的事。太宰在井伏的介绍下,与另一位女性结婚,婚后他发表了具有各式各样风格的佳作。一般认为从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年)起,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为止,属于太宰作家生涯的『中期』。他当时已经超过三十岁,与再婚的妻子之间也有了小孩,精神方面也变得比较安定。」 所以才会写出《跑吧,美乐斯》这样的作品吗?我觉得那篇阐述友情美好的故事很健康,完全回异于以自己殉情自杀事件为主题的作品。 「……除了《跑吧,美乐斯》之外,他还写了什么样的作品呢?」 「这段时期的作品多采多姿,包括改编自日本传说故事的《御伽草子》、以基督教为题材的《越级申诉》、将一位太宰迷少女的日记写成小说的《女学生》、以鎌仓时代早期为舞台的《右大臣实朝》等……」 「自传类的作品减少了吗?」 我问。也许是因为他长大成熟了吧。 「我想是他变得不如出道当时那么醒目了。太宰原本就喜欢将各式各样的题材变成自己的东西,也具备自由创作的才能。而这些都在这段时期一口气达到巅峰。 话虽如此,这并不表示太宰身为作家的资质大幅改变了。就算是虚构的作品,里头仍旧反映出太宰真实的心情。」 栞子小姐双手手指并拢在桌边,往前探出上半身。只要一谈到钟爱的作家,她就会变得比平常更热情。 「这么说来,有说法认为《跑吧,美乐斯》就是源自于太宰的亲身经历,不过我们不知道当中有多少成分是事实。」 「这样吗?」 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我记得那是以希腊时代为背景的故事,很难想像那是太宰自己的亲身经历。 「根据他的好友小说家檀一雄留下来的作品提到……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太宰和檀在热海温泉挥霍过度,无法支付旅馆和小餐馆的费用。」 故事一开头就让人觉得这个人真是无可救药,不过我还是姑且听下去。 「太宰让檀一雄当人质,留在投宿的旅馆,回东京去借需要的费用。然而过了几天,太宰还是没有回来。」 「欸,他就没回去了吗?」 我忍不住确认了一下。这样子不就和《跑吧,美乐斯》的故事发展完全相反了吗? 「是的。檀一雄在小餐馆老板的监视下无计可施,只好前往东京找太宰。最初造访的是井伏鳟二家里,希望取得线索,没想到就在那儿找到太宰,他和老师井伏连下了好几天将棋。」 「下将棋……真是太过分了。」 我不自觉蹙眉,但是栞子小姐摇头。 「啊,不是的,他待在那里不是为了下棋……他拜访老师井伏的原意是想借钱,却因为害怕被骂,所以好几天都说不出口。盛怒的檀一雄把他狠狠骂了一顿之后,面色苍白的太宰只说了一句话:『不知是等待的人痛苦,还是让人等待的人痛苦』……」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当然也说不出称赞,太宰这个人真的懦弱到无可救药了——但是,我能够理解他所谓的「让人等待的人痛苦」。无关好坏,我只是隐约能够「体会」,读者对于太宰这位作家的看法或许就是如此吧。 「这个典故,我也听家父说过。」 旁边突然有人插嘴。我愣了一下看向隔壁桌,结果一位戴眼镜、交杂著白发的男子正感慨地点著头。 6 虚贝堂的第二代老板拿著咖啡杯换到我们这一桌来。大概是担心他的大肚腩会撞到桌子,他把椅子拉斜,坐在我隔壁。 「杉、杉尾先生!真是抱歉,我没注意到您已经来了……真的很抱歉!」 栞子小姐猛力低头鞠躬,脑袋差点撞上桌面。我也跟著低头鞠躬。老板在工作中被我们找出来,结果我们两个只顾自己讲话,实在不像话。既然他点的饮品已经送上来,表示他应该已经抵达一阵子了。 「哎呀,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没有主动开口嘛。我听小栞讲故事不小心就听入迷了。」 虚贝堂的老板——杉尾友善地微笑挥著一只手,栞子小姐相当受到中高年龄层的旧书店老板们疼爱。我觉得老板对待她就像在对待女儿或孙女一样,不过他却突然表情一变,殴了我的肩膀一下。 「不过,五浦你也太夸张了。不懂的事情知道要请教小栞固然很好,但你好歹也多看点书吧。太宰作品只读过《晚年》和《跑吧,美乐斯》?又不是国中生。」 「好、好的。我会多注意。」 我怯怯回答。他不知道我的「体质」,不过身为旧书店的店员,的确没资格找藉口。 「你老是什么也不知道,总有一天小栞会失去耐性喔。你们不是好不容易才开始交往吗?」 连他也知道我们的事。我已经没有力气追问到底是从谁那儿听说消息了。坐在正对面的栞子小姐则是准备要开口说话,却僵在原地。 「您什么时候到的?」 我代替处于震惊状态的栞子小姐问道。 「大概是你们在说圣司叔叔……就是小栞的爷爷与家父感情很好那时吧。我没听他本人提起过,原来他也看太宰的作品啊,果然没错。」 果然没错是什么意思?我很想继续追问下去,不过还没开口,杉尾先瞥了手表一眼。 「不好意思,我们还是快点进入正题吧……听说你们想打听田中先生的事情是吗?田中嘉雄先生?」 「是、是的……」 栞子小姐总算能够挤出声音。 「虚贝堂的第一代老板提过……他和田中先生从大学时代就是朋友……是这样吗?」 嗯,对对——杉尾点头,开始四处翻找口袋。 「田中先生是家父的学弟,也经常来我家里玩。家父开店时,第一个光顾的人就是田中先生。他当时的经济状况仍然优渥,听说他在我们店里买了相当多旧书,也经常带珍贵的水果、甜点等伴手礼上门来。在当时还是个小鬼头的我看来,他是很好的叔叔……啊,就是这个。」 他取出衬衫胸前口袋里的东西。我还以为他是在找打火机,没想到拿出来的是一张照片。 「我找到田中先生和家父的合照,就贴在家父的相簿里。」 杉尾把照片摆在桌上。那张黑白照片似乎年代久远了,地点是某户人家庭院的高台上,照片拍到了木造建筑的墙壁和窗户。背景远处是大海,照片中有五个人,季节大概是夏天。 五人当中的三个人是身穿短袖白衬衫的男性,年纪大约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出头,总之看来不像学生。距离三个人半步远的地方站著一位头顶秃发的和服中年男性,隔壁则跟著一位身穿水手服的少女,大概是中年男性的女儿吧。 画面的柔焦略重,不过可以清楚看出所有人面带微笑,也许照相时有人说了什么笑话吧,这张照片拍得真好。 「最右边的人就是家父。」 杉尾指著其中一位白衬衫男人。不需要他告诉我们,撇开年纪来看,那个浑圆的体型及容貌,与第二代老板几乎没两样。 「在他旁边的那位高个子就是田中嘉雄先生。」 我仔细凝视著他。虽然听过他的名字无数次,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长相。长脸浓眉,轮廓有棱有角,额头上挂著乱糟糟的浏海,笑起来的模样不晓得是害羞还是不悦,总之很僵硬,整个人看来相当神经质。 然后他也是五个人当中身高最高的人,比虚贝堂的老板高出一个头,大概与孙子田中敏雄差不多高——还有与我也是。 「 大概是因为田中喜欢太宰吧,感觉他与太宰有些神似。」 即使问我,我也不知道太宰长什么模样。一提到太宰,我能想到的是长脸、神经质的长相,不过也可能与芥川龙之介搞混了。 「或许吧……连发型也类似。」 栞子小姐似乎知道,她眯起眼睛仔细看著照片每个角落。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相簿上写著昭和三十九年七月,西历是……一九六四年吧。」 「正好是爷爷开文现里亚古书堂那一年。虚贝堂的老板也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吧?」 栞子小姐没有抬头就回答了。 「我记得我们店早开半年。家父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照理说当时他已经穷到没有闲工夫到处晃了才是。」 「拍照的地点在哪里?」 我问。背景的大海那儿有个岛——不对,看来像是突出的海岬。画面有些模糊,不过地形似乎在哪里看过,一定就是这附近的大海。 「我没听家父提过……相簿上也只写了日期,没有写别的。就这样看来大概是七里之滨……不对,应该是腰越那边吧。这里拍到的是小动岬吧?」 听他这么一说,的确很像,那儿就是太宰殉情自杀未遂的地点。其他人该不会也都是太宰的忠实书迷吧? 「其他这些是什么人呢?」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杉尾交抱双臂。 「田中先生之外的人我不太清楚,不过这个人以前经常到我们店里来。大概是因为对旧书有兴趣吧。」 他指著田中嘉雄左边另一位身穿白衬衫的男子,扬起的眼尾与突出的下巴,整个人显得瘦巴巴的,外貌看来差强人意,不过他是这些人当中笑得最无忧无虑的一个。 「我拿这张照片给家母看过,她有印象这个人曾经和田中先生一起到家里来,也记得有打过招呼。他住在鎌仓的某处,姓『小谷』,名字她就不清楚了,」 「另外两个人是谁呢……?穿著和服这位和水手服这位?」 栞子小姐问。见她对于「小谷」没有反应,看来八成是没有头绪吧。我们连他现在是否还住在鎌仓、是否还活著都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他没有光顾过我们书店。 「剩下的人都不知道身分,家母也说没见过。」 这张照片被小心翼翼地收藏在相簿里。从这五个人相处融洽的感觉看来,交情应该不只是见过面而已,家人完全不知情的话,实在有些奇怪。 「哎呀,这里还拍到了另一个人呢。」 栞子小姐以纤细的手指指著半开的窗子里头。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那儿拍到一个黑衣人的背影。杉尾拿下眼镜凑近看,影子几乎遮盖桌面。 「我没发现吶……这是女人吧。不对,也许只是挂在房间里的衣服?」 从照片难以判断。由于没有其他和照片有关的话要说了,栞子小姐改变了话题。 「听说您父亲经常与田中先生碰面?」 杉尾摸摸双下巴,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难以回答。 「大概吧。我当时还小……至少直到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们应该还经常往来。家父和田中先生都喜欢太宰,他们还成立了一个类似共同研究的社团……叫做『浪漫奇想会』,很有昔日文艺青年的感觉吧?」 「嗯?浪漫奇想……」 印象中这个词似乎与太宰治有关。当我感到困惑时,栞子小姐出手相救。 「〈浪漫奇想〉是《晚年》中收录的一个短篇,依序讲述经历奇异命运的青年们的人生,最后以他们几个相遇、彼此意气相投结束,属于有强烈寓言要素的作品。」 这样啊。我虽然没读过,不过在《晚年》的目录里看过——我隔壁的杉尾板著一张脸,像是在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呃……接著我想请教比较私人的问题,您的父亲与田中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杉尾停止动作。他的心中掠过什么想法吗?只见他以无神的视线凝视桌面好一会儿后,重重吐出一口气。 「应该是发生过什么事吧。从那个时候起,田中先生就再也不来店里了……家父也绝口不提他的名字。尽管仍然有互寄贺年卡,不过看样子似乎不只是单纯的吵架闹翻。家父有出席田中先生的葬礼,也去扫过几次墓。」 「您父亲不曾提过原因吗?」 「没有,至少没有告诉过家人。感觉上也很难开口问他怎么回事……不对,我其实曾经问过一次,那是在田中先生过世的时候吧。我问他,他们突然不再碰面,是不是绝交了。 家父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只说自己并无绝交的打算,然后就只说了一句……『不知是等待的人痛苦,还是让人等待的人痛苦,到底是哪一个呢?』」 这句话几乎与太宰告诉檀一雄的话没两样。只见栞子小姐陷入长久思考,我开口: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我也希望有人告诉我答案。」 特地引用这句话,表示发生的事情或许与太宰的作品有关,我想起田中嘉雄那本神秘的《晚年》。毕竟是古董书收藏家与旧书店老板之间的事情。 「……关于田中嘉雄先生的藏书,您了解多少呢?他是否拥有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初版书呢?」 栞子小姐终于触及核心。杉尾眨了眨眼睛,我屏息等待他会给予什么回答。 「我并不了解这么多。印象中他到我们家的时候,都是与家父聊旧书,不过……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说来也是理所当然,要是记得小时候见过的父亲友人提过拥有哪些旧书,反而奇怪。不过栞子小姐则是例外。 「我不知道是不是田中先生,不过我听说砂子屋书房的《晚年》珍本书在鎌仓的收藏家手里……据说那本书是在虚贝堂成立之初卖出去的。」 栞子小姐镜片后侧的双眼闪闪发光。这点与田中嘉雄在虚贝堂开店之时买进大量旧书的说法相符。 「那是什么样的珍本书呢?」 栞子小姐的上半身探向前询问。杉尾摇头说: 「细节我就不清楚了。这件事是我在家父死后才听说,就算想确认也没办法……真是不好意思,从刚刚开始都没办法给你什么答案。我知道你们是接受委托正在找书,但这样子根本没帮上忙吧。」 我屏息。他为什么知道我们接受了田中敏雄的委托?难道是栞子小姐说的——不对,栞子小姐也缄默著。看到我们惊讶的反应,杉尾反而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咦?不是吗?」 「我们确实是接到委托在找书……不过,您为什么……」 「因为很久以前开始,我家就经常遇到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来向我们请教。我们家多年来都是商会理事,这一行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听到消息……我还觉得很怀念呢。」 「……因为家母以前也这么做过吧。」 栞子小姐低声说道。据说筱川智惠子在失踪之前,也接受旧书相关的谘詾。与自己讨厌的母亲做同样的事,心情一定很复杂。 「智惠子的确有做过,不过圣司叔叔来请教事情的情况比较多。就是你的爷爷。」 「咦?」 我们同时叫出声。为什么这时候会提到栞子小姐的爷爷?杉尾则惊讶地圆睁双眼。 「难道小栞你不知道吗?虽然旧书商会分会最近也愈来愈少人知道……不过难道你没听智惠子提过吗?」 栞子小姐沉默摇头。杉尾啪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真教人惊讶……八成因为你爷爷和你母亲都不会跟家人谈私事吧… 第二章 《越级申诉》 1 『我是以前和你交换过旧书情报的春灯。』 这篇讯息从这行文字开始。「春灯」似乎是昵称。 我隔著栞子小姐的肩膀看向电脑萤幕。老人家小谷离开后,我和栞子小姐开始确认田中敏雄寄来的电子邮件。电子邮件中附带田中从旧书迷那儿收到的那则讯息,我们用店里的电脑开启那则讯息。 『你以前曾经在公布栏上希望大家提供砂子屋书店出版的《晚年》消息。我看到去年有一位田中敏雄引起的事件相关报导,因此联想到你该不会就是那位田中敏雄先生,也就是田中嘉雄先生的亲人吧? 如果是我弄错的话,接下来的内容就请直接跳过。 事实上,关于田中嘉雄先生收藏的《晚年》,我曾经听住在鎌仓附近的古董书收藏家提起过这件事。那个人在大约四十年前,从田中先生手上便宜买下那本《晚年》,并始终小心翼翼地保存著。 那本稀有书的部分内页已经被裁开,书里也没有签名,不过有太宰亲笔注明的特殊内容字迹。我个人对太宰的兴趣不大,所以没有请对方让我看看那本书,这些内容在当时只是如闲话家常般带过。 我犹豫著该不该告诉你这件事,但我们同样有收藏旧书的兴趣,而且我也明白你对《晚年》的执著。假如你是田中敏雄先生,对于我提到的《晚年》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直接见个面,详细谈谈。也许交涉顺利的话,就能够向现在的持有人买下那本书。期待你的回应。』 「……这是什么?」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结果这则讯息是怎么回事?听田中说明时,我就有同样的想法了——讯息中几乎没有具体的资讯,写下这则讯息的人究竟是谁? 「单就字面看来,对方似乎希望担任那本《晚年》的交易仲介,从中赚取手续费。不过……光凭这些无法断定。」 栞子小姐说。 「但我认为这则讯息的目的很清楚,对方是为了引起田中敏雄先生的注意,让他回覆。故意隐瞒资讯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才会在确认他回覆之后便退出论坛。」 会员无法发送讯息给已经退出的会员。也就是说,田中一开始回覆讯息时,这个「春灯」的帐号还在。 「……为什么退出呢?」 「这一点也很奇怪。假如目的只是为了等他回一次讯息,也没有必要特地退出论坛。如果事情谈不拢,无论对方往后说了什么,只要视而不见就行了吧。」 栞子小姐点开浏览器,打开那个论坛的网页,搜寻「春灯」的昵称或id。一如田中所云,出现的结果只有「该使用者已经退出论坛」这几个字。 我们还不知道这号人物的真实身分。万一收到数量庞大的骚扰讯息,就像田中过去对栞子小姐所做的一样,只要通知论坛的经营公司或报警,他们就会协助解决。再怎么说也没必要突然退出论坛吧。 「对方是什么人,我一点头绪也没有。真希望这个人曾经在哪里留下资讯……」 栞子小姐点开浏览器的「书签」,打开其他网页。那是称为「神奈川旧书同好会」的论坛,参加成员约五百多人,人数不是太多。站内有县内旧书活动、歇业的旧书店资讯等几个专业的分类标签。写讯息给田中的人,应该也会加入这个论坛,当然田中也是。 「栞子小姐也有加入这个论坛吗?」 「没有,我只是偶尔浏览一下。工作以外我不太上网……」 她边说边打开「杂谈」的分类标签。 「人气最高的是这项分类。既然加入论坛会员的话,我想应该多少会发表文章。」 虽然她说人气最高,但也不是不断有热烈的讨论,顶多是哪间店收购旧书的价格最高等等,只要有人留言,隔天就有其他人回应,这样持续下去而已。会员的措辞很稳重,年龄层似乎偏高。可惜我们回溯了几个月的内容,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昵称「春灯」的留言。 「……可能是退出了,所以留言被删除了吧。」 我喃喃说道。栞子小姐摇头。 「不,即使退出了,留言也会留著,只会变成没有昵称或id的样子。」 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有不少留言的留言者名称显示空白。从这个论坛退出的会员似乎并不罕见,这样一来就无法锁定哪些是「春灯」的留言了。继续回溯到去年的旧发文之后,我看到了眼熟的对话。 葛原  2010/3/10 18:24 『我看到长谷文学馆展示的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那是状态很好的未裁切书。似乎是个人收藏品,是鎌仓附近的收藏家持有的吗?』 sonogi  2010/3/11 13:41 『葛原  我想那是位在北鎌仓的文现里亚古书堂店长私人的书。我也曾经见过那本书,那间旧书店相当不错喔。』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没有这段对话的话,田中就不会知道栞子小姐的身分,栞子小姐也不会受伤了。简直就是命运的分歧点——但如果没有这段对话的话,我也不会受雇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也不会和这个人交往了。心情真复杂啊。 「提出问题的人是田中吧。」 「是的,我也是住院之后才注意到这段留言。葛原这个昵称我想是出自于太宰的短篇作品〈盲人独笑〉,因为主角的名字就是『葛原勾当』。」 根据前后的旧文章看来,「葛原」很认真在交流。他会提问,也会仔细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似乎和几位会员有直接私讯交谈。肯定没有人能够想像他会引起那样的事件。 「对于『春灯』,我们似乎无法得知更多。目前看来,这条线似乎查不下去了。」 栞子小姐关闭论坛网页。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看样子只好直接找富泽博先生请教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我们。」 栞子小姐刚才打了从小谷那儿拿到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是富泽博的女儿——应该就是照片里的富泽纪子。栞子小姐向她说明了事情经过,不过她不愿意代为转达,只说会先问问父亲,改天再告诉我们结果,就挂了电话。 反应看来似乎不太理想。对方会拒绝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他们认为偷书贼是浪漫奇想会的成员,自然不愿意帮忙寻找田中嘉雄的藏书下落。 我从炫目的萤幕里抬起眼,凝视昏暗的书店角落。放下窗帘的玻璃门没有太多光线照进来,如果是晴天的话,现在这时间应该正好会晒入西下的太阳光。 (……是不是改由其他线索调查比较好呢?) 不,就像小谷之前说的,还是应该找警方商量比较好。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愈深入愈危险,而徵兆也早已出现了。 突然有人拉扯我的袖子,我看向栞子小姐。 『怎么了?』 她沉默又一脸认真地递给我一张便条纸。我忍著笑意,自从前阵子她开始用便条纸指示我工作之后,她偶尔会用这种方式与我笔谈。我觉得以现在这种情况来说,这样做没有意义,不过她似乎已经养成习惯了。 既然如此,我也奉陪。我从摆在脚下的斜肩背包里拿出工作用的便条纸和原子笔开始写字,心情有些轻松。 『我在想,希望这次的事情能够尽早结束。』 我把自己写的内容给她看。栞子小姐点头后,又在自己的便条纸上写下回答。 『是啊。一方面店里还有工作要做,而且今天是难得的公休日,』 写到这里她突然停笔。公休日怎么了?我等待她继续写下去,结果她往前低著头,让我无法看到她在腿上写的便条纸内容 。过了一会儿,她在边边加上小字,手不晓得为什么在发抖。 『其实我原本希望我们两人能够去哪里走走。』 我感到心跳加速,眼里只能看见在我面前的她。栞子小姐的妹妹会不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或在偷听的种种担心,都从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弯下身,在她穿著裙子的腿上的便条纸空白处,写下自己的话。 『我也在想同样的事。』 她的笔突然从手指上掉落,我不自觉转过去看,栞子小姐的脸便凑了过来,在我还没来得及思考时,我的唇上已经贴上她温热柔软的唇。我眼里能够看见的只有她的脸和书,这么说来——我的脑袋一角还在思考——我和她初次相遇是在这家旧书店前面,而我们初次接吻也是在这家店。我和旧书还真有缘啊。 「……这、这么突然真的很抱歉……我已经忍耐一阵子……」 耳边听见她掺杂吐息的呢喃,我也同样一直在忍耐。 这次换我主动做同样的事。 2 过午之后,原本下个不停的雨也停了,东边的天空可看见蓝天。斜坡尽头停著一台车,湿凉的风从海的方向吹来。 栞子小姐和我正在石板瓦屋顶的老屋子前面,西式建筑却连接著白色墙壁的日式传统仓库。原因不是很清楚,不过西式建筑的部分,大概是紧邻著原有的仓库加盖而成。 这里是位在腰越的富泽家。昨天我们接到富泽博的女儿打来的电话,表示希望我们今天下午过来一趟。今天不是公休日,店里只好暂时休息,等栞子小姐的妹妹高中放学之后,就会过来帮忙顾店了。 打开生锈的铁门,我让拄著拐杖的栞子小姐先走,她以僵硬的脚步低著头进门。自从接吻那天之后,她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很显然是不想和我的视线对上。我原本也打算就当作没发现,但时间一久,也不禁跟著感到难为情。 栞子小姐突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她穿著开襟羊毛外套的背部。 「怎么……」 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我也呆立在原地。玄关前侧的庭院能够将腰越的海一览无遗,从云间洒下的一道道阳光,照得灰色的海滨闪闪发光。 「……好美。」 栞子小姐喃喃说道。海岸的右手边是绿意覆盖的岩壁。 「那儿就是小动岬吧。」 「……应该是。」 眼前的景色与几十年前拍摄的照片几乎没有不同,令人惊讶。草皮覆盖的庭院经常有人整理,一定是受到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们细心『护吧。 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注视著这里,把目光转向建筑物,面对庭院的大窗那儿有位驼背的小个子老人正盯著我们。视线的交会仅仅一瞬问,老人立刻拉上窗帘。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清楚确认对方的长相,不过我想应该就是那张照片上的其中一人。 「我、我们走吧。」 栞子小姐走向玄关,一条装有小木屋风格扶手的引道通往玄关。我们按下嵌在墙里的门铃,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门内站著一位中年妇女,身穿红色针织休闲衫,剪短的白发染成了明亮的褐色。 「我、我昨天打过电话来……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 「我是富泽纪子,你好。不好意思还让你们特地跑一趟。」 她以简洁的口吻说著,视线停留在站在栞子小姐身后的我身上,脸上浮现惊讶的神色。这让我想起与小谷碰面时的事情,不过她的视线并没有那么冷漠,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对我们抱持敌意的缘故。 栞子小姐以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指著我。 「呃……他、他是……敝店的店员五浦。」 她说得吞吞吐吐,不过还是难得好好介绍了我,虽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她涨红著一张脸,这样一来应该没有人会觉得我们只是普通的店长和店员吧。富泽纪子也看似不解地来回看著我们的脸。 「我是五浦,您好。」 我尴尬地低头鞠躬。 我们走在略显昏暗的走廊上,走廊尽头可以看见一扇上了大锁、感觉不搭调的坚固大门。大概是通往那间日式仓库的门吧。地板和墙上处处泛著老旧的褐色,只有安装在齐腰高度的扶手是全新的。 我们被领进能够看见大海的和室客厅。这栋宅邸是西式建筑,不过里头也有榻榻米房间。坐在茶几对面的只有富泽纪子一人,刚才的老人没有出现。 「五年前家母过世后,家父就一个人独居……我一个礼拜会过来几次。」 她一边说明,一边将红茶摆在我们面前。 「因为我也有工作要做,所以没有太多空闲时间。今天这么突然把你们两位找来,真的很抱歉。」 这个人说起话来理性又稳重,口齿也清晰,大概很习惯说明事情吧。可能是担任讲师之类的工作。 「请问,富泽博先生在家吧?」 栞子小姐已经比刚才冷静了,不过还是藏不住内心的悸动。富泽纪子的表情暗了下来。 「是的。他人在书房里……不愿意和你们谈话,他说如果你们来访,也要把你们赶出去。因为浪漫奇想会的事情对于家父来说是禁忌。」 在一旁听到这番话的我感到很失望。好不容易都到了这里——咦?等等,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那么,请问为什么找我们来呢?」 栞子小姐问道。对了,应该有什么原因才会把我们找来吧。 「事实上,有话要说的人不是家父,而是我。有件事情,如果两位知道的话,希望你们能够告诉我。」 「……请问是什么事情呢?」 「四十七年前在这个家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不知道你是否听你的爷爷筱川圣司先生提起过呢?」 想知道答案的是我们,没想到她反而跟我们要答案。 「我没有直接听爷爷提过……一如我在电话上说的,我们只是在寻找田中嘉雄先生持有的那本《晚年》的下落,所以找到这里来。若要说我们目前知道的事情,也只有富泽博先生的藏书遭窃、我爷爷把书找回来而已……」 富泽纪子低著头叹了一口气,看来她相当沮丧。 「很抱歉……反而是我们想要打听当时的情况。」 栞子小姐畏缩地低头鞠躬,对方满怀歉意地微笑。 「不,都怪我自己期待太多。当时被偷的书虽然找回来了,不过家父和我们都不清楚到底是谁用什么方式偷走,因为筱川圣司先生提出的条件就是希望我们不要追问细节…… 我至今还是难以相信那个社团的某个人会做出这种事。田中先生、小谷先生、杉尾先生……在我印象中,他们都是循规蹈矩的人。」 乍看之下循规蹈矩的人也不见得不会偷东西,我就认识这种人。现在至少可以确定田中嘉雄先生没有对朋友和这家人加以解释。 有件事情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栞子小姐接受旧书相关谘询时,多半会对委托人说明真相、敦促加害人出面道歉。因为如果不希望警方介入的话,事情必须在当事人之间解决。但为什么筱川圣司会采取这种做法呢?只要安排道歉和和解的机会,他们的关系或许就能够继续下去。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无法这么简单就解决吧。 「田中嘉雄先生的确曾经拿著一本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到这里来。我记得家父和田中先生在这个房间里翻阅那本书讨论时,我正好端茶进来……」 「那、那是什么样的书呢?」 栞子小姐的声调突然提高。但是,富泽纪子摇头。 「我没有仔细看。当时我还是国中生,对 稀有书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似乎在与家父持有的《晚年》做比较。」 「……您的父亲手上也有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吗?」 「书库里有好几本吧。」 听到她不觉有什么了不起的回答,我们说不出话来。她继续说: 「在家父开始热爱阅读太宰作品的学生时期……也就是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前,那些书还只是摆在店里卖的便宜货。不过,田中先生当时持有的那本《晚年》似乎相当珍贵,因为就连家父也很惊讶。」 就连拥有好几本《晚年》的太宰文学研究者都感到惊讶——究竟是什么样的书呢? 富泽纪子突然双手交握,朝栞子小姐探出上半身。 「你们能否帮忙调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欸……」 我忍不住叫出声。她这没头没脑的,是在说什么? 「你在电话上也提过贵店受理解决这类问题的委托。我始终不清楚那桩骚动的真相为何……有太多难以接受的地方,我想家父心里应该也有同样的疑问。如果你们愿意帮忙解开当时的真相,或许家父也愿意和你们谈谈田中先生的那本《晚年》。」 我之前就隐约察觉到我们被叫来这里是为了这件事,她想知道筱川圣司在四十七年前做了什么样的调查。 但是,这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栞子小姐有办法查出细节吗?虽然她曾经从《漱石全集》推理出我外婆的秘密,但是这次的事情远比那件事复杂许多,而且知道当时情况的人也几乎都过世了—— 「我明白了,我们会著手调查。」 没想到栞子小姐居然乾脆地答应。她的语气和表情变得很可靠,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的开关已经完全打开了。答应接下委托的确是取得资讯的唯一办法,不过这恐怕是基于其他真正的原因:一定是爷爷解开的旧书偷窃事件及那本《晚年》之谜,勾起了她的兴趣。 既然她说要进行调查,我当然只有全力配合了。 「首先,我想请教关于那本遭窃的书。只听说是太宰的稀有书……请问是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吗?」 富泽纪子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想应该是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不是的,遭窃的书不是《晚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说: 「是月曜庄出版的《越级申诉》限定版。」 3 栞子小姐一听到书名立刻屏住气息,所以我也知道那是很厉害的书,不过也仅止于此。 「……《越级申诉》是什么故事?」 没办法,我只好开口问。印象中几天前曾经听她提过这个名称,也记得内容是与基督教有关。她立刻把脸转向我,兴奋到脸颊都泛红了。 「那是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发行的太宰中期短篇杰作,属于告白体小说(注1),主角是背叛耶稣基督的门徒犹大。 向官员检举的主角,一口气吐出过去对于夫子的情感。他爱著身为人类的夫子,却也因为自己的商人出身遭轻视而心怀憎恨,在两相对比的情感夹攻之下,最后他终于揭发夫子的所在位置,以资报复。他收下三十块银元,并介绍自己是加略人犹大后,故事结束……」 我最直接的感想是觉得很有意思。遭门徒背叛的内容,让我联想到富泽博与三个男人的关系,似乎与小说内容有著异曲同工之妙。 「故事约是三十张稿纸的长度,太宰就像蚕宝宝吐丝一样,毫无滞碍地口述完成。据说通篇内容几乎没有修正。」 「书里另外还收录了什么样的作品呢?」 我说。只有三十张稿纸,应该不足以构成一本书。 「没有了,书里只有《越级申诉》这一篇故事。版型是现在所谓的b5大小,是厚度约四十页的薄和本(注2)……由盛赞这部短篇的诗人高梨一男赞助,自费出版了三百册私家限定版。这本书与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同样属于旧书价值相当高的太宰作品。」 大致说明完毕后,栞子小姐再度转向富泽纪子。 「里头有没有夹著签名签呢?大小大概是这样,上面应该会有太宰亲笔提的书名……」 她以手指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四角形,尺寸大约就像拉长的周刊杂志。 「是的,我记得有看过。书被送回来时,家父曾在这个房间里确认书的状态,而我就坐在他的旁边。」 「封面的颜色是红色还是蓝色?」 「不是……我记得是黄色。」 栞子小姐的肩膀微微颤抖著。她喝了一口红茶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茶杯锵的一声发出很大的碰撞声。 「那本书很珍贵吗?」 「月曜庄出版的《越级申诉》里头夹著太宰亲笔写的签名签。有没有那张签名签,旧书的价格会有数倍的差异。」 「……那封面的颜色是?」 受到她的紧张影响,我也跟著压低声音。看来那似乎是一本不输给田中嘉雄《晚年》的珍贵旧书。 「这本书的封面不是只有一个颜色。市售的版本是红色,赠送用的是蓝色……我也听说过还有黄色的封面,不过没有在旧书市场上出现过。」 我感觉背后一阵颤栗,也就是说那是一本梦幻之书了。栞子小姐一改先前的表情,继续问面前的女士: 「您的父亲是在哪里买到那本《越级申诉》的呢?」 「我听他说不是买来的,而是受赠的……在太平洋战争时。」 「战争时……」 想了几秒之后,栞子小姐似乎有线索了。 「难道是太宰本人赠送的吗?」 我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怎么可能?——可是富泽纪子没有否认。 「我刚才说过家父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太宰的忠实书迷。因为家父曾经写信给太宰,于是他们开始有了书信或明信片的往来,太宰似乎经常与文学青年交流。」 注1:以故事中的主角为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 注2:和本为使用和纸,并以日本传统线装方式制作的书籍。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太宰治是很久以前的作家,没想到现在这时代仍然存在曾经与他往来过的人。会觉得他生活在很久以前大概只是我的错觉。 「大学确定毕业后,家父有心理准备会立刻接获徵召去当兵,于是前往太宰家里拜访,与他道别,太宰就送了他一本刚印好的《越级申诉》。」 「当作饯别礼吗?」 「家父表示太宰也许没有太深的意思,也可想成只是随手将手边的新作送给前来造访的年轻信徒……不过,能够见到尊敬的作家本人、得到他的著作,这些回忆支撑著受到徵召的家父,他也得以从战场上活下来。 战后,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回到国内的家父身体变得很差,他住在鸟取县的亲戚家里疗养……期待著有一天能够回到东京与太宰重逢,可惜他没能够赶上。接获太宰讣闻的那天,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这辈子奉献在文学研究上。」 沉重的沉默蔓延开来。对于富泽博来说,《越级申诉》的重要性等同于他的生命。那本书被偷的话,我无法想像他会有多震惊。 「我们能否看看那本《越级申诉》呢?」 富泽纪子的神情阴郁。 「有困难。自从那场偷窃事件以来,家父连家人也禁止进入书库了。只有我父亲有钥匙,我也将近五十年不曾进去过。」 「欸……那么,我们也无法看到书被偷的地方了吗?」 听到我这么问,她露出满脸歉意。 「是的。只能够从外 面窥视到一部分……真抱歉。」 不管是被偷的书本身或是事件发生的现场,都无法亲眼看到。感觉难度愈来愈高了,但是栞子小姐似乎不受影响。 「大辅,那张照片你带著吧?……能不能拿出来呢?」 「啊,好。」 我从斜肩背包里拿出照片,朝富泽纪子的方向摆在茶几上。她满是浅浅黑斑的脸上瞬间绽放喜悦,但那也仅是一瞬间,后来只剩下落寞的微笑。 「这是那年夏天拍的照片呢。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从就读的国中回来时,家父他们正好拿著相机走进庭院。带相机来的人好像是小谷先生?」 「这张照片是收藏在杉尾先生的相簿里。这个时候田中嘉雄先生已经带著那本《晚年》来过了吗?」 「我记得他带那本书过来是在七月初……所以应该是在拍这张照片的一、两个礼拜前。那段时期,他几乎没隔几天就会到我们家来一趟。大热天的,仍然窝在书库里好几个小时,我当时还觉得他好辛苦,家母还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听到她顺口说出的这句话,栞子小姐和我都愣了一下。 「田中嘉雄先生被锁在书库里吗?」 富泽纪子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眼尾的皱纹变深了。 「因为发生过一些事情才会那样做……我从头到尾解释一下。 这个家里以前经常有许多大学生进进出出。不是只有家父指导的学生,家父也很大方地邀请交情只是打过照面程度的年轻人来访。这里靠海,对吧?一到夏天,庭院里就会满满都是来做海水浴的学生。 经常有人说家父的个性不拘小节,不过说难听点就是太粗心大意了。结果进出家里的年轻人之中出现素行恶劣的人,偷走家里的现金最后弄到得请警方出面解决……这些事情就发生在那一年的春天。家母很生气,告诉家父今后无论如何都不准学生到家里来。家母的个性也有些比较激烈的地方。」 即使不是个性因素,因为这种情况导致财务被偷,任谁都会生气。原来在《越级申诉》被偷之前,这个家里已经发生过窃案了。 「……这里拍到的人,该不会就是您的母亲吧?」 栞子小姐指著照片角落、建筑物窗子内侧那个看来像是某人背影的东西。富泽纪子稍微看了一眼之后,表示应该就是。 「家父他们也叫她一起拍照,但家母却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她不太喜欢田中先生他们那群浪漫奇想会的成员。」 「为什么呢?」 栞子小姐问。 「家母大概是觉得田中先生等人也和那些学生一样。而且他们每个人都对旧书很了解,只要发现家父想要的东西,多半也会带过来。 再加上家父总会开心地买下,增加了许多购书开销,害得家母为了家计相当辛苦。她原本也想要将那群人与学生一起拒于门外,但是唯独这点家父坚决不退让,毕竟他们是他信任的徒弟,而且年龄虽然有差距,他们也是自己的至交……」 她说到这里停住,低头看向眼前的照片。听著这些话的我胸口也一阵紧。四十七年前,男人们各各面带笑容,他们彼此间真的有坚强的信赖——至少在拍下这张照片之前是这样。 「您的母亲将书库锁上,是担心东西被偷吧?」 听到栞子小姐的声音,原本低著头的女士回过神来。 「……是的。即使家母对旧书一点也不了解,她也知道里头有许多稀有书。因此决定浪漫奇想会的成员独自待在书库里的时候,要把门完全锁上。」 「您的父亲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吗?」 「他当然很生气。他说,怎么可以把他们当成小偷看待呢?但是,田中先生他们都同意这个做法。他们了解师母的担心,也想独自安安稳稳地阅读资料,所以认为把门锁上反而轻松……他们真的很有礼貌。」 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趁著没人看到的空档把书带出去,再回到书库里,因为他们没办法随意进出书库大门。 「除了田中先生之外,小谷先生、杉尾先生也曾经独自待在书库里吗?」 「有过几次。次数最多的是田中先生,然后是杉尾先生……小谷先生我记得几乎没有。」 「他们是否曾经和您的父亲一起进入书库呢?比方说,帮忙整理之类的……?」 栞子小姐接二连三地询问,试图彻底掌握状况。 「更换藏书位置的工作,应该都是家父独自进行,我想田中先生他们恐怕不清楚如何整理。家父躲在书库里的时候,就连家母也鲜少去打扰他。」 「保管钥匙的人是您的母亲吗?」 「钥匙一共有两把,当时是家父和家母各有一把,因为家母每个月都会进去书库打扫一次。他们两人的钥匙都是随身携带、寸步不离。不过自从发生那桩窃案之后,两把钥匙才改由家父一并保管。」 「他们待在书库时,个人的随身物品怎么处理呢?」 「当然不能够带进书库。大家差不多都是空著手进去,只有田中先生为了记录调查的资料,所以会带著纸张和铅笔进去。不过离开书库时,家母还是会一一确认每个人有没有携出里头的物品。」 「书库就是位在走廊尽头的日式仓库吧?除了那扇大门之外,还有其他出入口吗?」 「没有,只有那里。另外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扇窗,也就只有这样了……那扇窗上装有铁窗和避免老鼠进来的金属网。」 「……夏天应该很热吧。」 「大家都是只穿著一件背心进书库……因为汗水会流个不停。」 我偏著头。书库大门平时关闭,他们三人无法随意进出。进入时不得携带个人物品;出来时有富泽博的妻子一一检查。 「请问……既然如此,小偷是如何把书带出来的呢?」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富泽纪子似乎跟我的想法一样,只见她重重点头。 「没有人认为有办法偷走里头的书,也就是说,理应不存在把书带出书库的方法……既然这样,究竟是谁利用什么方式偷书的呢?」 4 富泽纪子双手转动铁轮,将两片白色大门往左右两侧打开,门后是金属装饰的坚固木造内门,门把上挂著一个大大的锁头,不能打开的似乎是这扇门。上半部是粗木条交织而成的木格子,格子内侧还覆盖一层铁丝网。 谈话告一段落的我们,正站在走廊尽头的日式仓库入口,我们请她先让我们看看书库。说是看看,我们也只能够从格子缝隙张望里头的样子而已。 「外门没有上锁吗?」 栞子小姐对帮我们开门的女士说道。 「外门从以前就没有上锁,只锁内门就够了。不过长时间无人在家时,为了谨慎起见,也会把外门锁上。」 内门的确有相当的厚度,轻轻一推,纹风不动,栞子小姐身子靠著门推了推眼镜——不是,她是按著镜片窥视书库,我也从她的头顶上凝神注视著里头。 里面没有开灯,只能仰赖靠近天花板的小窗照进来的阳光。墙边摆著一座座高大的书柜,中央的空间也有几排书柜背靠著背排列著。总之除了这扇门以外,似乎没有其他进出方式。我轻轻把脸凑近黑发的发旋。 「如何?」 「里头的藏书非常丰富,也有太宰之外的作家研究专书和初版书,而且都整理得井然有序呢……啊!」 「怎、怎么了?」 「大辅!快看那边!你看!」 她突然以食指戳向铁丝网。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屈膝从与她视线等高的位置看向她指的方向,我只看到了书柜。 「后侧书柜的第二层、《太宰治论集》的旁边……那是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竹村书房出版的《皮肤与心》!一定是初版书!」 她在我身旁雀跃地说道。我早该料到是这种情况,果然与旧书有关啊……一定是很珍贵的书吧。我想到这也是学习的机会,所以也开始找起那本书的书背。 「在哪边呢?《太宰治全集》的那层……」 「不是,再往上一层。你看清楚……」 她突然闭嘴。我们两人的脸颊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贴在一起。不对,靠过来的人是她。栞子小姐猛然抽身,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转向背后的女士。 「……请问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现《越级申诉》不见了?」 她说话还是跟刚才一样流畅,只是无法掩饰自己的脸红。 「我当时在为新学期做准备,所以应该是八月底……写完论文的家父准备将用完的资料放回书库时发现的。只剩下……那个是叫做『书帙』吗?就是类似书外壳的东西,最重要的书本身却遍寻不著……」 「小偷没有带走书帙吗?」 「是的。家父每年七月初都会整理书库,当时没有发现异状。而七月到八月这两个月的期间,进入书库的就只有田中先生他们……」 「没有问过他们吗?」 富泽纪子将视线往走廊前方看去。那儿没有半个人在,不过由此可知那里应该是她父亲所在的房间。 「家父十分沮丧,甚至到提不起那个力气……还因此病了好一段时间。」 她压低声音回答。 「小谷先生和杉尾先生曾经来过几次,不过家父当时无法见客,负责照料他的家母更是气到了极点,所以也不想与他们有什么牵扯。」 我想起小谷提过吃了闭门羹的事,不过倒是第一次听说富泽博曾经因此病倒,可想而知他的打击有多大。 「没有报警吗……?」 「没有,不过我想家母当时有此打算。后来筱川先生……也就是你的爷爷就来拜访了。他说是杉尾先生介绍他来的。」 「您的父母亲当时愿意见我爷爷吗?」 我现在才想到,筱川圣司对于这家人而言,只是一个没见过面也不认识的旧书店老板,而且还是嫌犯的朋友,一般来说应该不会想与他谈话。 二开始家父连见都不想见,是负责接待的我拜托筱川先生帮忙找回家父的书,还有洗刷众人的清白。」 我们再度凝视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四十七年前与现在,委托文现里亚古书堂进行调查的人都是她。 「您为什么愿意委托我爷爷呢?」 栞子小姐问。 「因为我觉得他值得信赖。他虽然寡言沉默,不过一谈到旧书,立刻就会聊起许多事情……而且我觉得他是个有强烈正义感的人。他经常说:『旧书在人们的手上流转著。守护人与旧书之间的连结,是我的原则。』」 我忍不住看向自己身旁的女子。这席话与她经常挂在嘴上的话很类似——从一个人手里流转到另一个人手上的书,都拥有书本身自己的故事。她虽然提过自己在爷爷生前鲜少与他说话,不过还是有些东西继承下来了。 「后来,家父渐渐能够信任筱川先生,我想最后应该是有感谢他,因为他为我们找回了那本《越级申诉》。」 正义感那么强烈的人,怎么会不揭开真相就结案呢?我还是很在意。既然要守护人与旧书之间的连结,也应该要好好珍惜人与人之间因旧书而产生的连结吧。 走廊上响起吱嘎声。我们转向声音的出处。穿著防寒运动上衣的小个子老人,身子靠著扶手走了过来。虽然他的外貌因为年纪增长而改变,不过他的眼睛四周依然能够找到照片中那个人的影子。 「爸。」 富泽纪子上前去想要搀扶他,父亲却举手阻止。 「那位是筱川栞子小姐,她是筱川圣司先生的孙女,文现里亚古书堂现在是由她经营。旁边那位是店员五浦先生。」 即使介绍了我们,富泽博还是没有打算拾起头。 「我不是说了不准靠近书库吗?」 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很沙哑,不过说话语气很坚定。 「你们请回吧。」 他似乎只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地从房里出来,并没有打算与栞子小姐谈话。富泽纪子的嘴唇微微颤抖。 「别说这种话,他们是我的客人。」 「这里是我家……我不记得自己请了客人。」 「可是,爸,你也很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吧?到底是谁因为什么原因偷了那本书……」 老人凝视著地板上一点动也不动,那个不带半点感情的视线与那张照片上的笑容未免相差太多。最后,他缓缓转回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知道了又如何?」 他像在呻吟般喃喃说道。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事到如今,遭到背叛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富泽博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我们没有叫住他,只是目送他驼背的身影远去。 「让你们感到不愉快,真的很抱歉。」 富泽纪子向我们道歉。我们关上书库外门后回到客厅,老人再度躲进书房里。 「家母过世之后,家父变得愈来愈固执。很久以前……在这个家里还有许多人进出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说那种话。」 改变的契机一定就是四十七年前的那起事件了。我想起小谷那张严肃的脸,或许与此相关的人全都因此而改变了。 「虽然家父那样说,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继续调查,因为我想知道答案。当然也希望你们别对外透露会造成他人困扰的内容,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揭露某个人的罪状或追究责任。」 「我明白了。我也想知道我爷爷当时做了什么。」 栞子小姐回答。这起事件与筱川圣司——过去的文现里亚古书堂有关,所以对她来说,并非事不关己。 「那么,有几件事情我想再次确认一下……《越级申诉》是在一九六四年的七月到八月之间遭窃。这段时间能够进入书库的人,只有您的父亲、田中先生、小谷先生、杉尾先生……以及负责打扫书库的您母亲五位,是吗?」 富泽纪子点头。除了这个家的成员之外,嫌犯果然就是那三个人。栞子小姐继续说: 「浪漫奇想会的成员们几乎都是空手进入书库,只有田中先生会带著纸进去,那是什么样的纸呢?」 「很普通的纸。稍微大张、素色的……上面潦草地写了许多内容,不过我看不懂。」 「不准使用笔记本吗?」 「有家母把关,所以准许带进去的东西很少。不过,只带一张纸,也很难站著写笔记,所以后来他带著便条夹……就是现在所说的夹纸板进去。他后来一直都有使用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我也知道,一如名称所示,就是用来固定文件的板子,我们店里也有使用。不管怎样,那个东西应该也没办法用来把书带出去。 「您认为有可能藏在衣服里吗?」 「那本书的开本大又薄,只要摺起来的话,也许有可能藏在身上,但是……书找回来时,书上没有摺痕也没有弄脏,还是跟原本一样漂亮。我甚至觉得似乎比之前更乾净了。」 稀有书不可能用摺的。而且七、八月正好是盛夏,富泽纪子女士也说过他们三人汗流个不停,所以不可能把书藏在衣服里吧。 「书变得比之前更乾净是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语带不解地说道。我没有想到她会抓 住这一点追问,富泽纪子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很难解释……只是与之前看到时相比,莫名就有这种感觉。家父反而是不断叹息那本书毁了,所以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他很明白地说『毁了』吗?」 「是的,一定是有哪个小地方破损了吧。」 我不禁对此感到好奇。为什么两个人明明看到的是同一本书,却有如此天差地别的感想呢?如果现在眼前有实品的话,就可以确认了。 「书是在什么时候送回这里呢?」 「我想应该是发现遭窃之后的一个月后吧。九月底或十月初……日期我不记得了。筱川先生替我们把书送回来时,不只家母,连我也被允许在场。」 「您的母亲知道《越级申诉》是稀有书吗?」 「应该知道。对于必须小心翼翼处理的东西,家父都会说明原因。」 「每个人都知道贵重物品保管在书库的哪个地方吗?」 「因为是装在特别订制的木盒里,所以马上就能够分辨出来。书库里还有其他几本像《越级申诉》一样珍贵的书籍,而且也收藏著作家的亲笔原稿或书简……你认为有可能是家母拿走的,是吗?」 我差点啊地叫出来。这么说来,若是持有钥匙,要把书带出来就很容易了。她也说过母亲不喜欢浪漫奇想会的成员,也许她母亲是为了将那三个人赶出这个家,才会导演这出闹剧。 「抱歉,为了找出结论,我必须考量各种可能……」 「你不需要道歉,我也曾经有过同样的疑虑。老实说,以家母的个性来看,她的确有可能这么做……万一这真的是事实,也请不要瞒著我。」 我心想,她真勇敢。即使会破坏自家人的名节,也不惜想要知道真相。我想起小谷说「不管真相多么丑陋、多么教人难以接受,都无妨」时的模样。 「我答应您……我会将知道的一切事情全部说出来。」 栞子小姐静静地回答完,接著继续问: 「还有其他人可以进出这个家吗?姑且不论能否进出书库,什么人都可以。」 富泽纪子凝视著半空中回想遥远的记忆。 「当时已经是禁止学生来访之后了,所以应该没有什么人进出这个家。家父也在写论文,需要安静的环境……顶多只有与我同班的好友偶尔会来玩。拍摄这张照片时,替我们按下快门的就是那个人。」 我再一次看向照片。这么说来,我完全没想到在场的还有一位拍摄者,一直以为照片是设定为定时自拍。 「等我一下,我们这天应该还拍了其他照片。」 她站起来打开拉门,进入隔壁房间。隐约听见物品碰撞声之后,她拿著一张照片回来,摆在我们带来的照片旁边。 「你们看看。」 地点是这个房子的庭院,穿著水手服的两位国中生笑著抱在一起。与富泽纪子一起入镜的人是头发齐肩的眼镜少女,她的个子比朋友娇小,也丰腴了一些。 「这么说来,这个人也住在北鎌仓。她的父亲是开旧书店的……」 「……鹤代阿姨。」 栞子小姐喃喃说道。看样子她也认识。 「我和久我山鹤代女士是旧识。」 我不解偏著头。我记得前不久曾经听过久我山这个姓氏,是在哪里呢? 「爷爷开文现里亚古书堂之前,曾经在这位女士的父亲经营的旧书店工作过一段时间。店名是久我山书房……」 啊啊,没错,就是久我山书房。筱川圣司曾经去当学徒学艺的店,栞子小姐说过就位在横滨的伊势佐木町。 「那儿曾是县内数一数二的旧书店。拍摄这张照片时已经歇业,变成专门靠目录卖书的旧书店了。我爷爷提过他曾经在久我山先生的店里工作吗?」 「我没听说过。他也许并不知道我和鹤代是手帕交……不过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呢。」 旧书业界似乎不大。只在神奈川县境内的话,彼此认识也很正常。不过我觉得这次事件的巧合未免多过了头,我无法消除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 「鹤代她个性开朗又可爱,也喜欢看书,她对书的了解恐怕比我还清楚,应该是受到她父亲的影响吧。」 「久我山先生……鹤代女士的父亲曾经来过这里吗?」 「来过好几次。好像是从鹤代那儿听说了家父的职业,所以经常上门来卖太宰亲笔写的原稿和书简。家父如果要找书,也会第一个找久我山先生商量。」 也就是说,富泽博是久我山书房的贵宾。老板清楚客人的喜好,就会配合喜好采购商品再转售,并且用心回应找书的需求。可以理解那间店为什么会是县内数一数二的旧书店了。 「这么说来,田中先生那本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也曾经请久我山先生看过。」 「真的吗?」 栞子小姐惊讶睁大双眼反问。 「是的。家父与田中先生在这里谈话那天,久我山先生稍晚也来访了。大概是家父无法自行判断真伪,所以请久我山先生过来帮忙鉴定吧。」 「您没有听到鉴定结果吧……」 「我没有听到,不过家父肯定知道。」 栞子小姐垮下肩膀。富泽博大概不会告诉我们,至于其他知道结果的人—— 「呃,可以问问久我山书房的老板吗?」 「不可能……他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了。」 当然啦,他是指导栞子小姐爷爷工作的人,如果还活著的话,年纪得要非常大了吧。 「如果他还活著的话,我想他会愿意告诉我们许多事情。他和鹤代一样总是面带微笑,对每个人都很温柔。」 (嗯……?) 这与从栞子小姐那儿听来的不一样。筱川圣司不是在「十分严厉的老板」底下工作了十几年吗?或许因为遇到的对象不同,所以印象也不同吧。 「我打算去请教鹤代阿姨,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栞子小姐挺直背部,身子远离茶几,似乎准备告辞了。我犹豫著该不该将茶几上的照片收进包包里,因为富泽纪子依旧凝视著照片。 「真教人怀念。」 她喃喃自语完,摸了摸两张照片。 「我与鹤代也是,这个时候原本还经常来往,可是自从我们就读不同的学校后,就渐行渐远了……只剩下寄寄贺年卡而已。」 我莫名感到害怕。照片中感情那么好的死党,即使现在住得再近,也不再见面了。明明也没有绝交,却自然而然就这样过了几十年而不再见面。 「替我向鹤代问候一声。」 她开朗笑了笑。我第一次终于觉得她就是照片中的那个少女。 5 隔天傍晚,我和栞子小姐缓缓爬上北銾仓的斜坡。目的地是久我山家,距离约好的时间还很充裕。我除了背著一如往常的斜肩背包外,还提著一个纸袋。这是筱川文香交待的,里头是罐装蓝莓果酱。似乎是上个月她负责顾店时,久我山鹤代带了蓝莓给她,于是她做了果酱,希望我们交给她当作回礼。 筱川文香与邻居的往来方式完全像个家庭主妇,一点也不像高中女生。 「久我山鹤代女士经常到店里来吗?我没印象见过她。」 「她平常多半是到主屋那边拜访,所以没什么机会介绍给大辅你认识。」 也许见过长相吧。我最近进入筱川家主屋的机会愈来愈多了。 「你们家与久我山先生家双方的家人,从很早以前就有来往了吧?」 我只是问一个很轻松的问题,没想到却让栞子 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狭窄的斜坡上响起拐杖规律的声音。 「……也不能这么说。感情好的是父亲和鹤代阿姨,他们就读同一所小学,所以算是青梅竹马……感觉就像姊弟吧。鹤代阿姨比家父大三岁。」 「咦?那么栞子小姐的爷爷和经营久我山书房的……」 「久我山尚大先生。」 「和那位久我山尚大先生,两个人之间没有来往吗?他们不是以老板和店员的身分一起工作了十年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我从父亲那儿听到的资讯,他们虽然经常在旧书商会那儿碰面,却似乎很少互相拜访双方的住家。或许是个性使然,我爷爷是个冷淡的人,而久我山先生又似乎相当严肃……」 「……我一直觉得奇怪,富泽女士昨天说他:『总是面带微笑,对每个人都很温柔。』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我听说他对顾客十分亲切,不过对于工作人员及同行的态度却是完全相反。他拥有身为旧书业者应有的广泛知识与多年经验,因此众人敬佩他的同时也畏惧他……」 「他也曾经在某家店里当学徒吧?」 「听说他一开始是在神保町的旧书店工作。当时正值昭和金融恐慌最高峰的时期,薪水低廉之外,工作环境也十分差劲……因此他大约有五年的时间都在负责收购稀有书以外的旧书,这件事我曾经听他家人提过。战争结束后,他在伊势佐木町开了自己的店,同时也在北鎌仓兴建自己的住宅。」 真的可称为是白手起家、经历过千锤百炼的旧书业者呢。即使对于同行及工作人员严苛也是无可厚非。 「现在住在久我山先生房子里的只有……鹤代女士吗?」 「她和女儿、母亲三个人同住。女儿已经是大学生了,鹤代女士很久以前就离了婚、带著女儿回到娘家来。」 我终于懂了,怪不得提到她的时候会用娘家的姓氏。 「咦?她的母亲是指久我山尚大先生的妻子吗?」 「是的。年纪已经相当大了,最近几年多半是躺在床上。我也已经有一年没见到她了,以前来看她的次数比较频繁……」 栞子小姐说到后来变得含糊。我等了一会儿,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么说来,她从离开书店起,脸上就没有朝气。 「发生过什么事吗?」 她突然停下脚步。眼前是陡峻的水泥石阶,每一阶都特别高,并延伸到很远的上方。这座石阶似乎很早以前就存在,边角都磨圆了。对于行动不便的人来说,相当辛苦—— 我感觉背后一阵颤栗。她之所以犹豫并不是因为石阶太陡峻,而是因为她过去曾经发生不好的事。 栞子小姐就是在这座石阶上遭到田中敏雄推落。 「要去久我山先生家必须经过这里……打从那天之后,我怎么样也无法走上去。」 我回想著去年在病房里听过的事情。一年前的某天,栞子小姐想要送还已故父亲向友人借来的书。 「把书借给你父亲的朋友,就是久我山鹤代女士吗?」 她点了点头,眼镜后头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石阶上方。石阶尽头是一座杂树林,比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更昏暗,田中敏雄当时一定是躲在那里吧。 「今天还是算了吧?」 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这样提议。我们当然是有事要去久我山家,但也并非不去就会死,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不,我要去。」 她的回答很清楚,却迟迟无法迈步前进。我默默伸手环上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抓住她没有拿拐杖的手。就算她稍微失去平衡也有我帮忙支撑,所以即使有个万一,也不至于再度发生同样的意外。 她抬眼瞥了我的脸一眼后,深吸一口气。 然后,抬脚踏上第一阶。 久我山家就位在爬上石阶后没有几步远的地方。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白色西式建筑,双开的纵长形窗户令人印象深刻。屋子外观看来年代久远,但外墙没有油漆剥落或龟裂的痕迹,似乎有人用心维护。 穿过外门来到家门前时,有人从绣球花茂密生长的院子里现身。那是一位穿著迷你裙与黄色连帽上衣的年轻女性,她的长直发让人想到栞子小姐。 「晚安,栞子姊,时间刚刚好。」 她的手插在口袋里对著我们微笑。说话口齿清晰:以头型比例来讲,她的眼睛和嘴巴偏大;在昏暗的夕阳底下也能够看见雪白牙齿闪耀著光芒;轮廓很有个性,也是个美女;年纪似乎比我小一点。这大概就是那位正在念大学的女儿吧。 「我正好带狗散步回来,听说你有事找我妈?」 「……是的。鹤代阿姨呢?」 「我想应该在屋里等你……啊!」 她以好奇的眼神仰望我的脸。我被她看久了,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轻咳了一下之后,开口自我介绍。 「我是在文现里亚工作的五浦,你好。」 「你好。我是久我山宽子。呃,五浦先生正在和栞子姊交往吧?」 她突然就直接这么问。这里的人也听说了吗?身旁的栞子小姐僵住。说真的,这件事情到底传了多远? 「你从哪里听说的?」 「前阵子在文现里亚……文香说的。」 果然如此。在听到答案之前我就知道了,不过我还是希望筱川文香别再这样整我们。她凑近看向我拿著的纸袋。 「那是文香做的果酱吗?」 「是的。」 「果然。我一直很期待呢。前阵子我和妈妈带著蓝莓一起去店里时,她就说过会做成果酱分给我们。」 「……请收下。」 我只好把纸袋交给她。其实应该交由栞子小姐拿给对方才对,但是她似乎仍处于无法好好开口的状态。 「谢谢。进来吧。」 久我山宽子替我们把门大大打开。眼前的玄关大厅是采挑高的设计,大概很久没换灯泡了,显得有点暗。 「你要和外婆打招呼吗?不过她可能在睡觉。」 她问正在脱鞋的栞子小姐。 「……嗯,好的。」 「那么,你去打招呼的时候我去叫我妈。她大概在二楼。」 她以别具深意的眼神看向站在玄关的我,拍了拍栞子小姐的肩膀。 「你的男朋友真不错,好羡慕栞子姊啊。」 说完,她就跑上楼梯。我对于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烦恼不已。曾经有人说我长得高大或眼神凶恶,不过称赞「真不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就连前任女友也不曾这样说过我。 简单来说,就是客套话吧。就像是看到朋友背著新包包,即使不觉得特别可爱也要姑且称赞一番。 「……大辅。」 突然有人扯了我的袖子一下。脱好鞋子的栞子小姐在走廊上凝视著我上应该说是一脸严肃地瞪著我。 「怎么了?」 我边脱鞋子边问。 「没事。」 说完,她就把脸转向一旁去。我发现她原来在生我的气,花了一番力气才掩饰住害羞的笑容。比起初次见面的女生对我的称赞,她的反应更令我开心。 6 「打扰了。」 栞子小姐打开门。她刚才说想问候的人躺在床上,所以我以为门的后面会是寝室,没想到那儿是摆著沙发和矮茶几的客厅,而且里头没有半个人在。 栞子小姐穿过客厅,站在单薄的帘子前面。仔细一看,帘子后头似乎还有一个房间,里面没有开灯。 「真里婆婆,久未问候。我是栞子。」 栞子小姐隔著帘子 出声说道,却无人回应。对方的名字似乎是久我山真里。 我从栞子小姐头上窥视昏暗的隔壁房间,两面墙壁前摆放著高高的书柜,我最初注意到的是书背。虽然看不见书名,不过我知道那些都是旧书。这房间似乎原本是书房,角落摆著代替阅读架的桌椅。 然后中央是一张照护用的大床,床上躺著一位毯子盖到喉咙处的老妇人,看样子似乎正在熟睡。编成麻花辫的白发光泽动人,十分漂亮。 她以前应该待在其他寝室吧。为了方便照料,才把床移到书房来。其他家人似乎也多半待在这里,地上还摆著抱枕和矮茶几,还有电视和笔记型电脑等。 「在这里的旧书全都是婆婆自己收集来的,她真的很喜欢阅读旧书。」 栞子小姐不带情绪地说明。从刚才的对话可以发现她和久我山家之间存在著微妙的距离感,她们看来固然亲密,不过她应该会与家里有大量旧书的人们更亲近些才是。 (……嗯?) 如果藏书都是这位正在睡觉的女士所有,表示她的丈夫久我山尚大没有留下旧书吗?还是说其他地方还有书库呢? 「那个……」 我正打算开口问,客厅的门就打开了,两位女性走进来。一位是久我山宽子,另一位大概就是她的母亲吧。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既然与富泽纪子是同学,照理说应该有相当的年纪了,但她及肩的头发依旧乌黑,圆脸上戴著眼镜,个子比女儿娇小。 她的外表当然也有岁月的痕迹,不过令人惊讶的是她几乎与在富泽家看到的照片没两样。我忍不住感叹,原来世界上也有这种人。 「小栞,好久不见。」 久我山鹤代快步上前来抓住栞子小姐的手臂,然后注意到在她身旁的我。 「您好,我是五浦大辅。」 「啊啊,你就是……你好。」 她边点头边和我打招呼。她也知道吗? 「总之先坐下吧。」 我们听话坐在双人沙发上。我很介意站在门边的久我山宽子,接下来要谈过去的犯罪行为,我不太希望有完全不知道来龙去脉的人听见。 「啊,我只是来拿笔电,不会打扰你们,请放心。我在明天之前得写完报告。」 她走进隔壁房间,很快就抱著笔电出来。 「那么,栞子姊、五浦先生,你们慢聊。」 她带著笑容离去,真是机灵的人啊。这段时间,久我山鹤代正在用茶壶里的热水冲绿茶。 隔开这里与隔壁房间的,除了一条帘子之外,就是拉门了,不过拉门是打开的状态。栞子小姐也没有表示意见,意思是即使家里有客人时也是那个状态吧。或许是考虑到万一出状况时,可以立即发现。 端出日本茶的久我山鹤代开始与栞子小姐闲聊,话题是住在这一带的邻居近况。对话中充满我不知道的名字。 话虽如此,几乎都是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独自说个不停。哪户人家开始养起大型犬、北鎌仓开了新的咖啡厅云云,尽是些琐事,但她似乎乐在其中,而且不会说别人的坏话。她的个性正如富泽纪子说的开朗又天真。 「哎呀,好像该聊正事了。」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茶杯里的茶水只剩下半杯。 「小栞,你在电话上提到,想要请教我过去在纪子家里发生的事情吧?」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郁闷,似乎知道些内情。栞子小姐端正坐好后,率先开口: 「是的……我因为某些原因,正在调查当时的一些事情。阿姨是否知道四十七年前富泽女士家里一本名为《越级申诉》的旧书遭窃的事情呢?」 「我曾经听纪子说过,有一本很珍贵的书不见了。事情发生后,她家里的人就开始讨厌客人登门拜访……我虽然没有被拒于门外,不过的确感觉到气氛不太对,所以后来也就渐渐不再去她家玩了。」 「您是否听过那本书失踪时的详细情况呢?比方说,曾经从纪子女士的父亲或母亲那儿听过些什么。」 「怎么可能?那儿的气氛教人很难开口提这件事,几乎是能不提就尽量不要提到。」 我想大概也是如此。一般的国中生不可能仔细追究朋友家里发生的麻烦事,但是她一点也不好奇吗? 「您有没有和浪漫奇想会的那群人说过话呢?」 「有,当然!」 她愉快地回答栞子小姐的问题。 「那群人对于旧书相当有研究,也教了我许多事情。我对旧书感兴趣差不多也是始于那个时候……尤其是田中先生,他不仅知识丰富,也很擅长聊天。」 我偷偷屏住呼吸。这里也出现了与田中嘉雄有关的人。 「听说田中先生曾经带著一本珍贵的《晚年》到富泽先生家里,也请阿姨的父亲久我山尚大先生鉴定过……」 「我记得那本书。」 她啪地双手一拍。终于找到知情的人了!我竖起耳朵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也一直很想知道那本书的鉴定结果到底是如何呢……」 她也不知道。在我身旁的栞子小姐垂头丧气,似乎也很失望。 「……田中先生与您父亲都没提到些什么吗?」 「我问过,他们不肯告诉我,只说:『小孩子不用知道太多。』我当时明明已经是国中生了,真没礼貌。」 我不懂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我没听说过有哪本旧书珍贵到不宜让小孩子知道太多,否则会造成问题。再说,那本书的内容即使未成年也应该可以阅读才是。 「不过我还是不停地拜托田中先生告诉我答案,于是他说:『下次的浪漫奇想会将要发表的内容也包括这件事的答案。你如果方便的话,也可以过来听听。』……我一直很期待,但结果却再也没有机会听到。」 她的立场似乎与小谷一样。还活著的人之中知道详细情况的,看来还是只有富泽博了。久我山鹤代突然露齿一笑。 「这么说来,我还留著田中先生当时写的笔记呢。」 「咦?」 栞子小姐发出惊讶的声音。 「笔记是指……田中先生在富泽博先生的书库里写下的笔记吗?」 「是的。田中先生忘了带走,纪子替他保管了好一阵子。她也对田中先生的调查很感兴趣,不过因为我说我想要,她就交给我了。小栞,你要看吗?」 「好的,如果方便的话,请让我看看。」 「好,等我一下。我应该还没有丢掉。」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离开房间,她似乎上了二楼。我想起富泽纪子的话——田中的笔记上面潦草地写了许多内容,不过看不懂。她曾经拿起来想要看看。 过了一阵子,久我山鹤代还是没回来。她似乎翻找了许多地方,从天花板上传来物品碰撞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等待时,我不自觉望向窗外。蓝色绣球花在夜晚的院子里绽放著,现在正是盛开的季节。 有脚步声再度走近,房门被打开。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久我山鹤代将抱来的夹纸板整个交给我们, (这是……) 几乎难以辨识,只能够看出部分单字,字迹真的很潦草,不,根本就是鬼画符。《狂言之神》、《小丑之花》、《东京八景》、《十五年间》。这些应该是太宰的小说标题吧。可以辨识出最底下一个圈起来的人名是「黑虫俊平」,接下来好像是写著「黑木舜平?」。 「黑虫俊平是太宰出道之前使用的笔名……」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接下来她似乎就不清楚了。 然后,她开始仔细研 究夹著笔记纸的夹纸板。这东西看来年代久远,做得很坚固。底板的厚软木板以金属零件固定,铁夹看来又大又耐用。 「……真是好东西。」 她圆睁著眼睛喃喃说道。 「这是田中先生用过的物品吗?」 「这个似乎原本是家父忘在纪子家里的东西,就是他去卖旧书时带去的……后来好像变成田中先生在使用。」 久我山鹤代回答。 「这原本是您父亲的物品吗?」 「是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家父还委托我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来,所以我还去纪子家里找。夹纸板和这些笔记纸都在纪子那儿,不过找到、拿回来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所以家父又买了新的,并且把这个给我。只是我用不上,所以一直把板子和笔记纸摆在一起收著。」 栞子小姐好一阵子都在检查笔记纸和夹纸板,不过最后她把那些东西都摆在桌上,看起来似乎是放弃了。 「……里头应该没有夹书吧。」 她低声喃喃道。这不是废话吗?浪漫奇想会的成员当中,唯一带著工具进入书库的人只有田中嘉雄,但他应该也没办法用这个东西偷一本书出来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想到的是富泽纪子的母亲。她有办法把书拿出来,也有动机。但如果她真的是犯人的话,我们恐怕就无法继续追查下去了,因为已经没有其他人知道书被偷的情况,而且愿意告诉我们了。即使是栞子小姐出马,也很难解开这次的谜团吧。 「关于书遭窃当时的情况,您有没有听其他人提过什么?即使是很琐碎的事情也不要紧。」 栞子小姐继续问。这个嘛——久我山鹤代陷入沉思。 「我国中毕业后,就和纪子逐渐疏远,也几乎没有再与浪漫奇想会的人碰面。」 「您父亲有没有提过什么呢?」 「他没有告诉过我。不过他很喜欢帮助别人,所以也许有人找他商量过。」 不只是客人,久我山尚大对家人似乎也很温柔体贴。看样子严苛的那一面八成只会出现在工作上。 「家父在我还是大学生时过世。当时协助处理久我山书房库存的人是杉尾先生,那时候我才知道浪漫奇想会早已解散,就在纪子家里丢书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 「杉尾先生没有告诉您详细经过吗?」 「没有。似乎是很难殷齿……不过后来我曾有一次偶然遇见田中先生。」 这是新消息。栞子小姐眼镜后头的双眼闪闪发亮。 「什么时候的事情?」 「当时宽子还没出生,所以应该是二十多年前了。就是在年纪已长的我婚后、在家里当全职主妇的那阵子……地点是横滨车站的地下街。你知道那边的东口有个长得像水桶的用水装置艺术吧?就在那附近。」 我记得——栞子小姐点点头。我也记得自己小时候见过那个东西,不过那个东西很久以前就撤走了。 「他主动叫住我。我一开始还没有想起他是谁,他老了许多……我们站在那里聊了一会儿。田中先生说自己即将卖掉鎌仓的房子、搬去东京。他看起来一脸疲态。」 我有印象之前听田中敏雄提过这件事。他说家里卖掉位在长谷的房子,晚年是在东京生活。看样子那个时候孙子应该出生了。 「我当时还有急事,所以没时间多聊。不过临别前,我问了他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我说:『请老实告诉我浪漫奇想会为什么解散了?』」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紧绷。这个问题直击核心,一般人就算想问,也很难真的开口。这位女士看来不只是天真又开朗而已。 「那么,田中先生怎么说……?」 「他说因为自己从某个时候开始,就突然不想再见到小谷先生他们了。但他觉得老实告诉他们似乎会引发争执,太麻烦了,只好以各种理由避不见面,例如:工作太忙、头痛、今天天气不好等等。」 久我山鹤代的语气首次夹带讽刺,那次的谈话八成很不愉快吧。我摆在腿上的双手也不自觉握拳。这种回答分明是把人当作傻瓜。真有人会因为这种心血来潮的理由,不再与死党见面吗?小谷他们一直在等待他出面解释呢。 那个人真的是我外公吗? 「不过因为那两人太纠缠不休了,所以他原本想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可是在前往约定地点的路上,他还是反悔了。」 「为什么?」 栞子小姐发问的声音里也充满不悦。 「我问了,他只是笑著支吾其辞……说:『该怎么说呢,应该是地点选得不好。』」 7 结果我们没能够从久我山鹤代那儿得到关键性的资讯。 为了谨慎起见,我们也请教了她的母亲久我山真里,不过她答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其他能够打听的对象了。确定事情没有进展之后,栞子小姐联络富泽纪子,向她报告目前已知的所有事情,并且约好三天后拜访富泽家。 在这三天期间,我读了太宰的《越级申诉》。这篇作品收录在栞子小姐借我的新潮文库短篇集里。我一口气就读完了,而且没有发生太严重的晕眩。看样子我似乎比以前更能够忍受印刷字体了。 一如栞子小姐所云,这篇故事讲的是犹大背叛耶稣的经过。我的胸口因为几乎没有换行、蜿蜒曲折的表白而刺痛著。 我一滴眼泪也没掉,我不爱那个人,我打一开始就对他没有分毫爱意。是的,大人,我对他说的都是虚情假意,我跟随那个人走只是为了钱。喔喔,一点也没错。我到今晚才看穿那个人连一点钱也不让我赚,而我是商人,所以我马上就背叛了他。钱。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只有钱。三十银元,多么美好啊。 主角是很软弱的人。他流泪泣诉爱意之后,又笑著收钱;誓言友情的热烈之后,又笑著说不想再见面。 我对于正在调查的事件几乎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因为田中嘉雄对久我山鹤代的那番话令我很不悦。姑且不论《越级申诉》遭窃与否,我认为田中嘉雄的精神不太正常。仔细想想,他毕竟是个会对有夫之妇出手的人,又受到太宰的影响,对他有所期待的人才有问题。 栞子小姐也几乎不提这件事,她开口的次数似乎比平常更少了。或许正在烦恼这桩调查到一半就走进死胡同的案子该如何报告吧。 为了在约定的时间抵达富泽家,我们必须在营业时间之内离开店里,因此只好拜托筱川文香帮忙打烊工作。这已经是这个月以来第二次由她顾店,尽管我们不希望麻烦考生,不过她本人倒是欣然答应帮忙。 路上交通意外顺畅,所以我们提早抵达腰越。打开富泽家外门进入庭院时,正好见到柔和的夕阳照耀著大海,风景很美,但书房的窗户和窗帘仍旧紧闭。 在玄关迎接我们的只有富泽纪子。她的父亲还是一样不见踪影,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书房的房门后面有人。 跟著她进入客厅后,我瞠目结舌。房间一角已经有位客人在场,上个礼拜曾经造访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小谷正抬头挺胸端坐在那儿。 「是我找他来的。」 富泽纪子对我们解释。 「我也希望小谷先生能够听听……不方便吗?」 「不,没关系。我原本也有打算告诉小谷先生。」 「谢谢……小谷先生,请尽管当作在自己家里就好。」 富泽纪子这么说,但小谷的坐姿还是没有松懈,看来他相当紧张。受邀来到几十年来禁止进入的师父家里,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而且最关键的师父不在客厅里。 「那么,你可以 第三章 《晚年》 1 富泽博插入一把大钥匙,拿下锁头。 日式仓库的内门看似很重,我也帮著打开。这扇门大概已经好一阵子没开了吧,里头的尘埃、旧纸张混杂墨水的独特气味蔓延到走廊上。栞子小姐第一个踏进开了灯的书库。 「哇啊……好惊人……这么多……」 排列在书柜上的旧书用石蜡纸小心翼翼地包著,过期的文艺杂志也按照数字整齐排列。她拄著拐杖以几乎要往前摔的气势,摇摇晃晃消失在书柜与书柜之间。为数庞大的旧书夺走了她的身心。别说是藏书的主人,就连我们也被她拋诸脑后了。 「……真是抱歉。」 我向其他人低头鞠躬,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不悦。 「进入这里的爱书人士,大致上都是那种反应……小谷以前也是这样吧?」 「是的……」 小谷怀念地眯起眼睛,对富泽博说: 「您的藏书又增加了不少呢。」 与昔日的「老师」碰面之后,小谷说起话来也变得有活力了。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应该就是这样说话吧。 「……可能吧。我没有想过……看著这里的人,始终只有我一个。」 老人笔直面对正面的书柜。他的女儿搀扶著他的背,我们则跟在他们身后。 「我记得是……这一册吧。」 老人抽出书盒里的一本书。yumani书房的《太宰治论集 同时代篇9》。他从书盒拿出书,边舔手指边翻页。 「这是收录太宰治相关研究论文与评论的全集……这一册里头有一篇随笔提到田中那本《晚年》……喔喔,就在这里。」 他翻开那一页给我们看,标题是〈太宰治的自家用书《晚年》〉,作者是淀野隆三。看看内容,他似乎与太宰交情匪浅。 ……说起来,光是初版书就已经够珍贵了,但是这本书显然是太宰的自用书。因为太宰在衬页左下角亲笔注明了,不过这个「自家用」三个字,一关始是写成「自杀用」。先不探究这究竟是笔误或者刻意写下,以墨水涂掉的那个地方,底下的确可看出寓著「杀」字。他把这个字涂掉后,在左侧写上「家」字。 「把『自杀用』变成『自家用』了。」 「是的。意思完全不一样……也许他原本考虑自杀,后来改变心意了吧。」 这篇随笔的写法相当保护太宰,不过以常理上来说,不太可能弄错「家」和「杀」两个字吧。不对,更重要的是,考虑自杀的人在自己的物品上写下「自杀用」,这种事情还真是前所未闻。他是个把自己的过去当作小说题材的作家,因此不难感觉到,他什么事情都非得用词汇写下才甘心的执著。 田中嘉雄说「小孩子不用知道太多」而不肯告诉久我山鹤代的理由,大概也是如此吧。 「这里也写到了,那本《晚年》里头贴著太宰的名片……名片上写著他向朋友借钱的借款一览表,总金额是四百五十一圆……对于当时的太宰来说,这是一笔可观的金额。」 「借款一览表……为什么要贴上那种东西?」 「他的债主之中包括前辈作家佐藤春夫,以及……《晚年》的出版社砂子屋书房。他对于没钱又频频忘恩负义的自己感到可耻,当时太宰有药瘾……精神方面也不是很稳定吧。」 关于他的药物上瘾,我也听栞子小姐提过,因为他的药物开销,造成他欠下庞大的债务。他虽然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仍无法将向人借钱的事情拋诸脑后。我想起栞子小姐说过:「能够体会他同样为人的软弱。」——我隐约能够了解了。 「那个……真是抱歉,我自己就随处逛了起来……」 绕完书库一圈回来的栞子小姐诚惶诚恐地说道。看样子她总算回过神来了。 「不……没关系。」 富泽博生硬地微笑。 「只是我已经这个年纪了……不太能够长、长时间说话……我想如果能够尽早结束要紧事比较妥当。」 「好、好的。」 栞子小姐敛起表情,以双手重新戴好眼镜。富泽博的年纪相当高龄,四十七年前的照片上看来已经是四十五岁以上,所以现在应该超过九十岁了。 「久我山先生提过田中先生的《晚年》是真品吗?」 「他说可以肯定……内页虽未裁切,不过因为是自用书,所以书况不太好,也没有书腰。听说所有特徵都吻合。」 「内页确定没有裁开吗?」 「是的……我也检查过状态。」 田中敏雄从「春灯」那儿收到的讯息里面写著部分书页已经裁开了。书还在那个男人的爷爷手上时,内页还没有被裁开,大概是后来的持有者割开了。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 栞子小姐以细长的食指指著老人翻开的《太宰治论集 同时代篇9》那一页。 「这篇淀野隆三的随笔是少数对于『自杀用』《晚年》的详细证词。这里没有写到有无书腰、书页是否割开等内容,久我山先生是从哪里获得那么详细的资讯呢?」 「我也问过……因为我也怀疑过。」 富泽博静静阖上书,准备收进夹在腋下的书盒里。他的手有些不稳,旁边的富泽纪子接手把书放回书柜上。 「听说久我山是从同业那儿听来的……你们也知道太宰因为缺钱,才会把这本《晚年》卖给神保町的旧书店吧。」 「是的……据说后来立刻就被太宰的朋友买下来保存。听说那本书于战后出现在大阪的旧书店里。」 现在不是插嘴的时机,我只好默默聆听,不过这些事情我当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栞子小姐对于旧书的知识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及。她对于那本自杀用《晚年》也并非一无所知,只是脑子里一开始没有联想到是哪一本初版书。 「久我山过去工作的旧书店就位在神保町……据说是他刚入行时,从其他店的店员那儿听说了这本《晚年》,知道过去太宰治曾经亲自上门兜售自用书……」 「意思是指这件事曾在神保町一带造成话题吗?」 「按照久我山的说法,就是那个意思。」 既然是作者本人上门来卖如此珍贵的一本书,造成话题也很正常。我想这件事应该也是店员当时闲聊的话题吧。 「久我山先生鉴定为真品之后,那本《晚年》怎么样了呢?」 「……当然是田中带回去了。虽然久我山想要出四十万或五十万的金额收购……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要把那本《晚年》当成自己一辈子的宝物。」 我不清楚当时的币值但也可知道那是相当高的金额。至少在那个时间点上,不管别人出多少钱,他都不卖。 「后来,就如同你们知道的,田中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查资料……他从『自杀用』这个字眼得到了灵感,开始研究太宰的殉情未遂、自杀未遂的作品……他也提过自己发现了些什么,不过究竟哪些话是真的呢……」 「富泽老师。」 栞子小姐柔声说: 「田中先生他……确实是犯了罪,不过我认为他是个直觉敏锐、思虑清晰的人。刚才没有机会说明……田中先生在这个书库里写下的笔记上……」 栞子小姐看向我,我连忙回神。我刚才想过也许在书库里会派上用场,所以从客厅里带著那个夹纸板过来。现在真相已经解开,由我负责拿著那个夹纸板,栞子小姐也没有意见。 我从肩上的包包里拿出那个夹纸板交给富泽博。旁边的小谷也凑过来看。 「狂言之神、小丑之花……东京八景、十五年间……黑虫俊平……黑木、舜平… …?」 富泽博喃喃念出勉强可辨识的单字,突然抬起头,眼中闪烁著兴奋。他的徒弟则是在一旁再度发声呻吟。 「原来如此……他更早之前就发现了啊。不愧是真正熟悉太宰文学的人……以当时来说,这一定是划时代的发现。」 富泽博遗憾地垂低视线说道。小谷则皱著脸,他身为爱书人的自尊似乎受到了刺激,却仍然从各个角度看著笔记。 「小谷,晚点再继续。」 富泽博拍拍徒弟的肩膀,抬头看向我们,催促我们往下说。我对田中的研究感到很好奇,不过还是姑且先保持沉默,不可以浪费时间。 「田中嘉雄先生的《晚年》后来怎么样了呢?」 栞子小姐一问,富泽博就紧抿双唇。我知道他在咬牙切齿。 「偷书事件之后,过了几年,久我山到我家来时,曾经提到田中的事情。我当时没有注意听,不过……他似乎提到田中那阵子缺钱,自己也借了他一些……然后笑著说自己从田中手上买下了那本《晚年》。」 我说不出话来了。原来是久我山书房吗?去年田中敏雄曾经提到:「对方低价买下了爷爷的《晚年》。」他一直以为那本《晚年》是栞子小姐持有的那一本,而贱价收购的是文现里亚古书堂,原来他想错了。 「大约在四十年前吗?」 「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吧……就是在石油危机爆发的不久之前。」 也就是说,《晚年》从杉尾经营的虚贝堂卖给了田中嘉雄,又到了久我山书房的手上。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偷走老师的旧书、失去两名挚友、与五浦绢子分手、工作也不顺遂,甚至必须向威胁自己的人借钱,最后连最重要的旧书都失去了——光想像就教人难以承受。 「话说回来……久我山为什么不打一开始就要求田中交出《晚年》呢?这样子也就不需要叫他从这个书库里偷走《越级申诉》了吧?」 如果是这样,田中嘉雄失去的东西或许就不会那么多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久我山先生当时的目标就是富泽老师的《越级申诉》和田中嘉雄先生的《晚年》这两本书。」 栞子小姐淡然回答。我感觉背后一阵寒意。 「他没有可以用来威胁富泽老师的东西,所以利用能够进出这问书库的田中先生帮忙偷书……我认为先锁定《越级申诉》的话,就可以孤立田中先生,夺走他的商量对象了。 结果,久我山先生虽然没有得到《越级申诉》,但是田中先生确实遭到孤立。后来他再慢慢对田中先生施压,迫使他最后终于放弃那本《晚年》。」 我再次体认到久我山的冷酷——同时也对于栞子小姐简简单单就解开这道谜题的思虑清晰模样,感到一抹不安。万一这个人有心的话,也许会做出与久我山尚大一样的事。尽管我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我会再向久我山家的成员们请教看看,也许他们知道那本《晚年》的下落。」 说完,栞子小姐仰望我。在这里的事情似乎已经处理完毕了,她准备向其他三人告辞。 「……请等一下。」 富泽博打断她。 「是、是的……什么事?」 「你替我解开了四十七年前的谜团……我想付你酬劳。」 「不,不需要。」 栞子小姐乾脆回绝。 「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拿酬劳的事……啊,不过,您如果想要卖掉藏书的话,还请务必委托敝店。」 她彬彬有礼地低头鞠躬。这么说来,截至目前为止每次的解谜,她也几乎不收报酬。将藏书卖给我们虽可算是例外,但我们也会按照藏书内容支付该支付的金额。 富泽博突然放声大笑,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无忧无虑。我们不解地面面相觑,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十七年前,筱川圣司也说过同样的话。」 「咦……爷爷吗?」 栞子小姐双眼圆睁。 「是的。他虽然没有告诉我真相,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找回珍贵的书。我一说要给他些东西以资答谢,他就说自己不收报酬并且拒绝了,似乎也是因为他对于那次的结果不甚满意……然后他说:『不过,今后如果打算出售藏书的话,请务必交给敝店。』」 两个人的说法就像约好似的。我再次深刻感受到栞子小姐的确继承了筱川圣司的血脉。 「所以我当场就卖了一本旧书给他……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初版书……那是我拥有的《晚年》当中状态最好、内页未裁切的一本。」 一个想法瞬间闪过我的脑袋,栞子小姐当然也注意到了。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 她背诵出这句话。喔喔——老人发出感叹的声音。 「对了……那本书上有太宰亲笔写下的这段话……筱川圣司似乎也很喜欢,他说:『对于吾等无法成为上帝的人类来说,这是值得深思的一句话。』当然他以适切的价格收购了,不过……不晓得他是否继续收藏著没有卖掉呢?」 「爷爷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那本《晚年》。在爷爷过世之后,由我的父亲继承……后来也已经从父亲传到了我的手上。」 我浑身紧绷。我们对外声称那本书已经烧掉了,除了栞子小姐之外,知道那本书还在的人就只有我——以及把那封信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那个人。 「这样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富泽博没注意到栞子小姐委婉没有直说现在是否仍持有那本书,他摇了几次头。 「希望你今后也好好保管它。」 栞子小姐用力握住拐杖,再次默默低头鞠躬,在他身边的我也和她做出同样动作。我决定和她一起保护她最珍爱的书。 为此,无论任何危险我都甘愿面对。 2 离开富泽家时,天已经黑了。 从黑压压的云间可隐约窥见星光。我们走过庭院,走向停在附近的厢型车。准备回家的人只有我和栞子小姐,小谷仍与富泽父女待在一起。这四十七年来发生过哪些事情,他们有一大堆想要聊的话题。 大概是一口气听到太多关于过去的事情,我感觉到有一股麻痹脑袋深处的疲倦感。我们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得知了栞子小姐那本《晚年》的来历,那不是田中嘉雄的藏书,但也并非与他毫无关联。 走向车子时,我快速回顾到目前为止知道的事情。正如栞子小姐所云,我们都没有证据,很多都是臆测,或许细节有误。 四十七年前,久我山书房的老板久我山尚大盯上了两本太宰作品的稀有书——田中嘉雄向虚贝堂的杉尾买来的太宰自杀用——错了,是自家用的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以及富泽博获得太宰亲赠的月曜庄出版的《越级申诉》。久我山拿田中嘉维与五浦绢子的关系要胁他,指使他从富泽家书库里偷出《越级申诉》。 帮忙把书物归原主的人是栞子小姐的爷爷筱川圣司。富泽博以《晚年》的未裁切书当作谢礼,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也就是栞子小姐现在拥有的这本《晚年》初版书。 事件过了七年后,缺钱的田中嘉雄以便宜的价格把自家用人晚年》卖给了久我山书房。那本书现在到了谁的手上,目前还不清楚。 整件事情还真是错综复杂啊。不过,我感受到最大的疑问是,这一切是如何与现在的我们扯上关系呢? 有人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摆了封信,并且告诉田中敏雄关于他爷爷那本《晚年》的消息——这个人偷窥我们的情况、打算设计陷害我们。对 方是单独进行或者是好几个人牵涉其中,这些目前也仍是毫不清楚。 「……啊!」 打开车门时,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转头看向富泽家。 「大辅,怎么了?」 「忘了带走那个夹纸板和田中嘉雄的笔记,我最好还是回去拿吧。」 「不……我打算暂时交给他们保管,才会留下没带走。我希望富泽老师仔细阅读笔记的内容,我也已经取得鹤代阿姨的同意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个笔记的内容是什么?」 这是我刚才没能够问的问题。连富泽博看了笔记都称赞田中真的很熟悉太宰文学,想必知识不够深的人,应该看不懂吧。就连曾是浪漫奇想会成员的小谷也没看懂。 「……那是田中先生针对某篇太宰短篇作品所做的笔记。」 坐进副驾驶座的栞子小姐边系上安全带边这么说。我发动引擎,把车子开下斜坡。 「那个笔记里写了几个小说的篇名,对吧?」 「是的。《狂言之神》、《小丑之花》、《东京八景》、《十五年间》……全都是提到腰越殉情自杀事件的作品。」 「我记得……富泽老师说田中嘉雄在调查殉情自杀和自杀未遂的作品?」 厢型车来到了滨海公路上。今天虽说是平日,不过这一带的交通稍嫌拥挤,才刚前进一点距离就遇上红灯。 我们正好停在小动岬前面,林木茂盛的圆形轮廓朦胧浮现在黑暗中。 「是的。他恐怕是在研究的过程中,注意到太宰年轻时匿名写下的作品吧。」 「匿名?有这种情况吗?」 「有的。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太宰就以黑木舜平为笔名,发表了《断崖的错觉》这篇短篇。」 「黑木……啊,就是那个笔记上的……」 两个人名的其中一个。原来那是太宰另外的笔名啊。 「那篇《断崖的错觉》讲的是什么内容呢?」 栞子小姐眯起眼睛,瞥了海岬一眼。远处应该就是江之岛了,不过从这里无法清楚看见。 「……侦探小说。」 她低声说道。我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侦探小说是……那个悬疑推理类的小说吗?」 「太宰本身这么称呼它。内容虽然没有什么推理要素……不过主角很像太宰,是个立志成为作家的内向青年。他烦恼著必须经历过所有经验,才能够写出完美的小说,于是他在断崖那儿……杀死了旅途中认识的咖啡厅女店员。」 正好此时变绿灯,我再度开车往前走。弯过十字路口后,我们逐渐远离小动岬。 「难道他是参考自己的殉情自杀事件吗?」 我听说太宰是偶然认识在银座咖啡厅工作的女子,随后两人在小动岬服用安眠药自杀。咖啡厅工作的女店员死在海边的故事设定,怎么看都与实际发生的事件有关。 「毋庸置疑。尽管故事的舞台变成了热海、女子的死因不是安眠药,而是被推下断崖,不过灵感来源毫无疑问就是那起殉情自杀事件……自己引发的事件造成一名女性的死亡,他反而设定出类似自己的主角杀害女性……一想到这一点,实在感到难以理解。」 「他为什么要写侦探小说?」 「似乎是希望匿名写写娱乐小说维持收入稳定……结果他的侦探小说作品只有这一篇。」 「结局……有趣吗?」 栞子小姐不悦地皱著脸,有好一阵子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明。腰越车站平交道的警示声响起,于是我们在「电车靠近」的标示前面再度停车。复古的绿色江之电从铺设于路面的铁轨上奔驰而去。 「我认为主角描写得很好。他在旅途中假扮成自己憧憬的新进作家,忐忑不安地接受款待的那一段,以及担心真正身分曝光而把女子推落断崖时的心理状态描写,都相当有太宰的风格。至于从推理的角度来看的话……当时没能够获得什么特殊的好评。」 栞子小姐似乎不觉得有趣。如果内容大受好评的话,他应该就会继续写其他侦探小说。 江之电通过了,我们的车子也继续前进。 「但是,《断崖的错觉》几乎是与《小丑之花》同一时期写出来的。两篇有著同样的主旨,所以一边阅读一边两相对照,别有一番乐趣……该怎么说呢,《断崖的错觉》就像是《小丑之花》的黑暗版一样。」 我想起夹纸板上的笔记。除了《小丑之花》之外,上面还列举了几篇内容提及殉情自杀事件的小说。 「田中嘉雄原本打算发表《断崖的错觉》与其他殉情自杀作品的比较等等发现吧。」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在四十七年前讨论《断崖的错觉》,可是前所未有的发现。」 「前所未有的?」 「事实上太宰写过《断崖的错觉》这件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因为太宰要求代他投稿给《文化公论》杂志的朋友不可以说出去,所以这个秘密直到太宰死后始终没有人知道。等到被认定没问题、可以正式公开整件事,则是要到一九八一年。明明是人们彻底研究、持续阅读其作品的作家,在此之前居然都没有人注意到这篇作品的存在。」 我在脑海中计算著——一九八一年的话,正好是三十年前。田中嘉雄写下那些笔记是在四十七年前——他比秘密揭晓要早了十五年以上。 「所以你是说田中嘉雄靠自己的力量发现了没人注意到的事情吗?而且是在正式公开的十几年前?」 「是的。」 栞子小姐点头。这件事的确惊人。 「可是,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他能够发现这件没有公开、也没有人发现的秘密,应该握有相当的证据。 「我想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运气好。在富泽老师的书库里有为数众多的过期旧杂志,里头也有许多昭和初期的大众文艺杂志,内容多半是谈侦探小说,还有……情色读物。我刚才看了书库一圈,发现书柜上也有刊登〈断崖的错觉〉的《文化公论》。」 我想起栞子小姐受到书柜吸引的模样,她的反应并非只是因为大量的藏书而冲昏了头,也是为了调查田中嘉雄是如何发现的。 「田中先生恐怕是在翻阅旧杂志时偶然读到了《断崖的错觉》,因为相识女子死亡等等情节与《小丑之花》的描写有共通之处,所以我想他假设这是太宰匿名所写。至于确定的关键大概在于笔名。」 「笔名是指黑木舜平吗?」 「除此之外,那个笔记里还提到『黑虫俊平』这名字……」 「我记得……你说过那是太宰出道之前使用的笔名?」 「是的。『黑虫俊平』这个名字,当时在筑摩书房的全集解说中已经提过。田中先生应该是发现这两个笔名很相似(注1),所以确定『黑木舜平』与『黑虫俊平』同样是太宰的笔名。」 注1:两个名字的日文发音类似。 这么说来,判断的依据姑且齐全了,但若没有相当的知识,也不会直觉想到要将这些线索连结在一块儿。 「他真的……很厉害呢。」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栞子小姐深深叹息,同时点点头。 「如果这项研究进一步继续下去的话……田中先生或许也能够走上富泽老师那样的研究之路……如果没有四十七年前的那起事件……」 3 花了将近三十分钟,我们回到了北鎌仓。 营业时间当然早已结束,文现里亚古书堂却仍旧灯火通明。 「店还在营业吗?」 副驾驶座上的栞子小姐边透 过挡风玻璃观察情况边说道。 「门帘好像关著。」 打烊工作不应该会弄到这么晚。总之,我们先把厢型车停进主屋停车场后,从外头绕到店前。我有些不安——帮忙顾店的筱川文香该不会出事了吧?我一直以为危险不会波及我们以外的人,看来我太天真了。 店里传来人声。门帘完全紧闭,不过正面的玻璃门开了一条缝隙。我和栞子小姐肩并著肩,把耳朵凑上去。 「结婚啊——」 听到熟悉的开朗声音后,我松了一口气,她似乎正在和某个人说话。不过,提到结婚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姊姊可能正在考虑。吃饭的时候如果看到电视上播出结婚杂志或婚礼会场的广告,她就会立刻停住筷子,然后一语不发一~直盯著看……那个样子有点可怕。」 她在说我们的事。明明前一阵子才要求她别到处宣传。栞子小姐发出类似打喷嚏的怪声,一手遮著嘴巴。 「不会吧,哎呀,我……那个、不、不是的。我不是、现在立刻、就要结婚。」 发红的脸蛋左右摇晃。我倒是不太惊讶,也许是因为栞子小姐自己说过,如果交往的话,会以结婚为前提,所以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当然不至于是现在立刻就要结婚,不过既然有交往的对象,当然就会这样考虑。 「哎呀,我家的宽子也经常盯著那些广告看呢。女孩子都是这样啊。只要看到很棒的结婚场面,就算是我也会停住筷子不动。」 一听到对方说「我家的宽子」就知道是谁了。久我山鹤代。她大概是在快打烊时过来,就这样聊天聊到现在吧。 「我才不会停住呢!对了,宽子姊变得好成熟喔。前阵子她和鹤代阿姨一起过来时,我吓了一跳呢。因为我们最近一年都没有碰过面。」 「她今年二十岁了……去年出国短期留学,还加入那个叫风帆?风帆社,所以经常不在家。虽然她还是一样喜欢看书。」 「真好!我也好想快点成为大学生……啊,然后啊,继续回到姊姊和五浦哥的话题,前阵子他们——」 话题硬是被转了回来。我们找不到进门的时机,又不能继续听下去,于是我同时打开玻璃门和门帘。店里的两个人正隔著柜台面对面,筱川文香身上穿著制服,久我山鹤代则是防风运动上衣和牛仔裤的休闲打扮。她似乎不是顺路过来走走,而是有要事特地前来。 「啊……你们回来啦。辛苦了!」 筱川文香一瞬间露出「不妙」的表情,马上又露齿微笑,企图掩饰。久我山鹤代也转头看向我们。 「回来啦。来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晚、晚安。」 栞子小姐僵硬地打招呼,我也低头鞠躬。 「你们有事情要谈吧。那么我该离开了!」 筱川文香连忙打开通往主屋的门离去。 「抱歉,我去一趟后面。」 向栞子小姐她们告退后,我进入主屋。我有话想和筱川文香谈,我在厨房前面拦下她。 「抱歉抱歉,因为鹤代阿姨已经知道姊姊和五浦哥的事情了,所以我想说跟她聊聊应该没关系……」 我还没开口,她已经先行道歉。 「啊,五浦哥警告过我之后,我已经没有再跟客人说了喔。我没有主动提!在你提醒我之前,我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说。是真的!」 筱川文香的嘴巴虽然不牢靠,不过基本上她并不会撒谎。姑且先不管这件事,我想讲的是其他事情。 「今天店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我无论如何就是想要确认这一点,因为我心里一直隐约有股不安,那股「似乎有事要发生了」的不安始终抹不掉。 「咦?没什么特别的……我顾店时已经是傍晚了,几乎没有客人上门。鹤代阿姨是在打烊前进来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 我犹豫著该不该告诉她这家店发生的事情,但我认为应该由栞子小姐先和她谈过。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知道的人愈少愈安全。 「过一阵子再告诉你。」 说完,我留下她回到店里,我从斜肩背包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在前往富泽家的路上没空确认电子邮件,收到了三封新邮件:第一封是母亲告诉我今晚临时要出差所以不在家、第二封是在地的朋友找我下礼拜一起出去玩,最后一封是田中敏雄的来信。 这几天,我和他的电子邮件往来格外频繁,内容包括确认《晚年》的调查情况,另外就是一些闲聊,不过最近变成以后者为主。 以我的立场来说,我不能具体告诉他《晚年》的下落,我们最终目的是为了警告现在的持有者。话虽如此,一直谈正事恐怕会引起怀疑,为了敷衍他,我只好夹杂一些闲话家常。 虽说是闲聊,不过内容都是一些旧书迷才会聊的正经内容,例如:很久没去的神保町历史悠久的旧书店已经关门了、网路上的旧书业者倾向等,这些内容对我来说也格外具有参考价值。他这次来信则是要询问库存,他想找赤濑川原平的《东京混合计画》。 他的热情程度就像真实身分曝光之前——也就是还在使用笠井菊哉这个假名进出这间店之前的那阵子差不多。我告诉自己不得大意,连忙打了:「我会去找那本书。《晚年》一事有消息会再联络。」简单回覆。 我一打开通往店内的门,就听见久我山鹤代雀跃的声音。 「……直到这个月之前我都不知道小栞有个这么棒的男朋友呢。」 「我、我们才刚开始交往……」 我还以为她们已经进入正题了,没想到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栞子小姐泪眼汪汪地仰望我求救,看样子她被逼问得很惨,而且反应很可爱。 「抱歉,让两位久等了……」 我立刻打断两人的谈话。 「我们今天去了富泽先生家里。」 「啊,果然是这样。纪子好吗?」 很好——栞子小姐点头。久我山鹤代的表情突然变得认真又严肃,原本看来比实际年龄小的脸庞,也变得更符合她的年纪。 「然后呢?你们查到了什么?四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她连那个夹纸板和笔记都借给我们了,会这样问也是无可厚非。但是久我山尚大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事,我想她恐怕不知情。 「……因为这些已经是以前的事了,有很多细节我们没办法查证。」 「那么,小栞,告诉我你的想法……没关系,别顾虑我。请把一切都告诉我。」 她已经做好了面对过去的心理准备。栞子小姐环顾店内一周,整理自己的想法后,先说了一句:「我希望这些话不会传出去。」便娓娓道来。 她所说的几乎是我们已知的全部。四十七年前的《越级申诉》偷窃事件、田中嘉雄发现《断崖的错觉》的秘密,以及我们现在正接受田中嘉雄孙子的委托,找寻太宰自家用的那本《晚年》一事,当然也说了久我山书房低价收购那本书的经过。 还有,我们店里收到威胁信,声称知道筱川圣司从富泽博那儿买来、由栞子小姐继承的那本《晚年》已烧毁一事是造假——毫无保留。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坦白一切,不过此刻在这里说出一切,一定有什么意义。唯有一件事,她犹豫著该不该说出五浦绢子与田中嘉雄的关系,所以这部分由我代她说明。 「……也就是说,家父是个会抢夺他人旧书的人啊。」 听完所有事情之后,久我山鹤代喃喃自语。栞子小姐连忙低下头。 「很抱歉……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法 ,不能肯定就是真相……」 「没关系,我并不会说小栞你搞错了。尽管我认识的父亲是裉温柔的人,不过我有时也会觉得奇怪……他要我把那个夹纸板拿回来时的表情就像陌生人一样恐怖。我也听过一些家父做生意会耍卑劣手段的小道消息……家母是个单纯的人,所以我想她大概没注意到。」 她疲惫地揉了揉眼镜底下的鼻梁,紧紧闭上眼睛一会儿之后,就像是心意已决般凝视著我们说道: 「家父他在外头有女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爆料,听得我们呆若木鸡。 「我不知道地点,只知道她住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他和那个人之间有孩子。我还是大学生时,他曾经带那孩子回家过一次。那天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家母掉眼泪。」 我连久我山尚大生前的照片都没见过,却对这号人物愈来愈嫌恶。愈是深入调查就愈发现他背地里的黑暗过去,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查到什么。 「家父威胁田中先生的这件事,请别告诉家母。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我不希望再有太多的负担。」 当然——栞子小姐回答。我们进行调查的目的不是为了夺走别人的安稳生活。 「……您知道您父亲买走田中嘉雄先生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之后,怎么处置吗?」 栞子小姐终于开口问出我们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也是从刚才就一直在想……」 久我山尚大的女儿抬起头静止不动,拚命地想要想出些什么——但是,她最后就像是把头探出水面般,呼地吐了一口气。 「没有半点头绪。大概是卖给客人了,不过我不知道卖给了谁……」 「有没有可能是您的父亲遗留在手边呢?」 「我想不可能。除非是有私人原因或特殊渊源,否则家父几乎没有自己的藏书。小栞你也知道我们家没有家父的藏书,现在的状态与他生前差不多。」 这么说来,我听过久我山家书房里所有的书都是那位婆婆的。如果没有阅读习惯,没有藏书也是理所当然。 久我山鹤代拿出摺叠手机,彷佛想到了什么。 「我问问家母。我在她枕头旁边摆了手机,只要她还醒著,应该会接电话。」 她开始打电话。等了一会儿,对方似乎没有接听。她沉著一张脸,把手机阖上。 「她最近多半都在睡觉,很少有醒著的时候……原本在今年过年之前,她即使躺在床上也仍然有旺盛的好奇心,对于各种事物充满期待。在宽子短期留学的那段时间,她还会用电脑……那个叫视讯吗?用视讯和宽子交谈……」 我的脑海里浮现那位白发女士的脸。她是这位女士的母亲,所以年纪应该相当大了。看样子她似乎不是只对书本感兴趣。 「真里婆婆以前曾经帮忙久我山书房的店务吗?」 「怎么可能?她完全没有接触过。」 听到栞子小姐的提问,久我山鹤代激动地摇头否定。 「尽管家母无可救药地热爱旧书,不过因为她出身于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对于做生意丝毫没有概念,顶多只是偶尔会出现在家父洽商的场合,而且只出现在有她想看的稀有书的场合而已。」 高龄女性又是旧书迷,这点意外罕见。最近这一年,我经常和栞子小姐一起到府收购旧书,几乎没见过这种人。 「家父希望身为女儿的我能够帮忙工作,不过我和家母一样,完全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我想家父大概觉得很遗憾吧,因为他十分希望有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继承人,而宽子在这方面似乎也完全不在行。明明我们每个人都比家父更喜爱书,但是我们都无法继承久我山书房,真的很不可思议。」 她这番话说得若无其事,为什么我却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呢?我的耳朵里听到的是——久我山尚大为了打造完美的继承人,于是选择热爱旧书的女性、与她结婚——当然,我想自己只是多虑了而已。 突然一阵陌生的手机铃声响起,久我山鹤代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啊,是家母,她回拨了……等我一下,我问问看。」 她朝后侧的书柜走去,开始大声说话。听她好几次不断重复同样的话,对方似乎有些耳背。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机收进口袋里,回到柜台来。 「当时的稀有书虽然都存放在我们家里,不过她不记得有见过那本《晚年》,也没听家父提起过什么。」 我们失望地垮下肩膀。既然她没有帮忙旧书店的店务,自然也不清楚库存内容。 「但她说虚贝堂的杉尾先生或许知道。家父过世时,也是虚贝堂负责收购并协助处理久我山书房的所有库存。第一代老板也曾经带著儿子一起到我们家来。 家母说,他们帮我们销毁了家父的估价单和客户名单,所以当中或许有买下《晚年》的客户资料……」 栞子小姐的表情稍微开朗了一些。我认为纵使可能性不高,不过杉尾先生还是有可能记住些什么。不管怎么样,除了循著这条线索追查之外,别无他法了。 「谢谢您。」 栞子小姐对久我山鹤代深深一鞠躬。 「请代我向真里婆婆道谢……不久之后,我会再次前往拜访。」 4 漫长的一天结束。离开文现里亚古书堂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我骑著轻型机车回家,突然想到还没吃晚餐。我连思考要吃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走进离我最近的家庭餐厅。 吃完不好也不坏的晚餐套餐,总算能够休息时,智慧型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的是陌生的号码。我抓著随身物品起身,同时按下接听键。 『……五浦吗?是我,田中。』 是田中敏雄打来的电话,我反射性地摆出迎击的姿势。我的确曾经告诉过他手机号码,不过他主动打电话来,这还是第一次。 「怎么了吗?」 『我想问问那本书有没有库存。你刚刚还在店里吧?』 原来是要问这个啊——我感到扫兴。我都忘了他曾经请我确认。 「我本来想等有空就去找……你很急著要吗?」 『算是吧。因为判决结果应该就快出来了,我想趁现在把想读的书都弄到手,进了监狱就没办法自由看书了。』 他淡然的语气反而打动了我。因为之前发生过坂口夫妇的《逻辑学入门》那件案子,我知道受刑人想带自己的书进监狱需要许可。尽管他是自作自受,不过这样的规定对于爱书人来说未免太严苛。 「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找找。」 『谢谢……然后,我爷爷的《晚年》那件事,情况怎么样了?』 一瞬间我对于隐瞒他事情的发展感到愧疚,这个男人真心等待著我们的报告。虽然知道当然不能告诉他,可是—— 「我们正在多方打听,不过目前还没找出书究竟在谁手上。等到调查结果确定之后,我会再和你联络。」 『……这样啊。』 田中的声音很黯然,但如果我替他打气的话,从各方面来说都很奇怪。我什么也不能说,只好任由微妙的沉默蔓延。 『对了,有件事情我很好奇,你和筱川栞子在交往吗?』 「什么?」 我不小心在家庭餐厅门口大叫,原本正在等待空位的一家人不解地抬头看我。我想要掩饰尴尬,假装重新背好斜肩背包。 「你为什么问我这种事?」 『我多少也会对别人谈恋爱的事情感到好奇啊。已经好一阵子没聊过这种话题了……看你的反应,应该是在交往吧。』 他语带取 笑地说道。看来只要我承认就没事了吧。 「……是没错。」 『我想也是……你现在人在外面?』 提问的人是他,他却很乾脆地换了话题,也许只要听到结论就满足了吧。如果他继续追问,我也很头痛。 「刚吃完饭,正准备回家。」 『这样……不好意思,打扰你了。那么,改天再聊。』 他突然就结束了通话。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低头看著智慧型手机沉思。老实说,我觉得刚才那些话用电子邮件沟通也就够了。或许他只是心血来潮决定打电话来吧,但我始终无法消除那股怪异的感觉。 回到自家的我,打开拉门的锁,将轻型机车停进水泥地玄关。以玄关来说,这个空间太大了,不过这里原本是食堂,格局这样也很合理。外婆过世后,这里成了普通的仓库。虽然餐桌椅几乎都清理掉了,吧台和厨房设备还是留在原地积灰尘。 母亲总是说要重新装修,却还没能够付诸实践。或许因为这间食堂再破烂也是她长大的地方,没那么简单就决心改建。我并不反对她的做法,我的心情也同样复杂。 母亲出差去了,所以今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五浦家只有我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 我将拉门仔细锁好后,只打开吧台上方的照明,从角落拖来一把椅子,在吧台前坐下,环视这个与过去没两样的食堂空间。 大约五十年前,浪漫奇想会的成员们和我外婆都在这里。许多人都不在了,不过他们留下的旧书至今依旧还在。即使现今已换了持有者。 我放下斜肩背包。最近基于某个原因,我总是随身带著这个包包行动,寸步不离。 我从包包里取出笔记型电脑专用的内袋,摆在吧台上。不用特别装在内袋里也没关系,只是这个内袋大小刚好又不醒目。打开内袋,从里头拿出一本旧书——太宰治的《晚年》,砂子屋书房出版,以塑胶袋包得密不透风,书里有太宰亲笔写下:「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是内页未裁切的簇名书。这原本是栞子小姐的物品。 自从有人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留下那封信之后,这本书就一直在我这里。她说因为脚上有伤,无法保护这本书,所以委托我保管。一开始我们也考虑过摆在银行的出租保险箱等其他方式,但最后决定采取这种形式。我希望把书摆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而且一般人不认为我这样的人会携带价值数百万圆的稀有书到处走,这反而是值得利用的盲点。 我也没有告诉栞子小姐自己随身带著这本书,因为知道秘密的人愈少愈好。《晚年》今天也没有异状。我把旧书放回两层袋子里,恢复原状。 她把书交给我,所以我也准备要好好保护这本书。虽然不晓得要保护到什么时候。 「真希望快点结束……」 我忍不住抱怨。我想要和栞子小姐过著比现在悠闲一点的生活,自从上个月底我们开始交往以来,几乎没有做过什么男女朋友之间会做的事,顶多只是前阵子偷偷接吻而已。那个吻很好,但是—— (直到这个月之前我都不知道——) 久我山鹤代刚才这句话突然闪过我的脑袋。我偏著头,一边回想其他人说过的话,一边竖起手指又扳下手指。 (……怪了。) 我不晓得原因,总觉得有些矛盾。栞子小姐是否注意到了呢?我拿起智慧型手机想要确认时,她正好打电话来。虽说是谈正事,不过发生这种巧合还是让我很开心。 「喂。」 『啊,大辅。』 声音中传来她的激动。我端正坐好,似乎有事发生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才和虚贝堂的杉尾先生通过电话……那本《晚年》他不知情。久我山尚大先生过世后,他从那栋宅邸收购的书籍里,没有能够窥见《晚年》的交易资料。当然他也说那些书里不包括那本《晚年》……』 我感到很泄气,还是立刻重新振作起来。她似乎还有话要说。 『那阵子,我爷爷正好有事前往虚贝堂。他看了从久我山先生那儿收购来的旧书堆,似乎觉得有些不解。』 「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筱川圣司住得很近,以前又是店里的店员,久我山尚大却没有找他处理旧书店的后续事宜,由此可见他与久我山尚大之间微妙的关系。 『听说爷爷当时清楚表示,即使久我山尚大没兴趣看书,也并非没有占有欲……他应该有极少数几本私藏的旧书才是。』 「私藏……是什么样的旧书呢?」 『据说是正牌的稀有书,而且是与久我山先生有某些关系的书。』 我屏息。 (除非是有私人原因或特殊渊源,否则家父几乎没有自己的藏书。) 我想起久我山鹤代说过的话。反言之,如果是有私人原因或特殊渊源的话,他就会把书留在身边。 『听说在他家里某处有个上锁的柜子,里头的东西只会给他真正认同的人看。爷爷也不曾直接看过,不过虚贝堂的老板在收购的旧书中没有找到那类东西……』 如果是这样,能够想到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生前已经处理掉了,不然就是还留在家里没有处理掉。 『然后我想到一件事……富泽老师谈太宰自家用的《晚年》时,提到久我山先生说的那些事情,有些不合理的地方。』 「不合理?」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在复游她的话。 『是的。太宰卖掉自己那本《晚年》是在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之前,即使是初版书,这本书在当时也无法以旧书的价值定价。太宰缺搭电车的钱,所以用一圆卖掉自家用的书,而留下来的证词表示,后来太宰的朋友是以两圆买下。』 「一圆……这似乎不是很高的价格吧?」 『以现在的币值来说,大约是两、三千圆。顺便补充一点,那本书的新书当时在市面上的定价就是两圆。』 我说不出话来。这不是等于以半价收购吗?根本算不上什么稀有书嘛。 『作家本人拿来卖的珍本书居然用这么便宜的价格交易……其他书店传说那本旧书的状态近似杂书,这点也有些不合理。另外还有一点——』 栞子小姐一如往常又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著。我觉得自己似乎能看见她在电话另一头竖起食指。 『关于那本《晚年》的特徵,久我山先生知道得非常详细,但是他说那是他刚入行时,从其他书店店员那儿听来的。他说传闻太宰以前曾经拿这本书来卖。』 「……这样说也不对吗?」 我问。 『不对。就我所听到的,久我山先生开始在神保町工作是在昭和的金融恐慌时期……也就是昭和五、六年(一九三〇、三一年)。《晚年》出版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太宰卖了自家用那本《晚年》是之后的事,所以久我山先生当时应该已经在神保町工作了。』 我之前也听过这是昭和金融恐慌时期的事情。这么说来的确很奇怪。虽然我这个没正职工作的人没有立场说这些话,不过应该没有人会弄错自己哪一年到职吧。 「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 『以下只是我的推测……我想是因为他不希望让其他人知道那本《晚年》与自己的关系。那位用一圆从太宰手上收购这本自家用书之后,再以两圆转卖的旧书店店员,也许就是久我山先生吧。所以他十分清楚那本书的状态。』 「啊……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自己过 去用一圆买进、用两圆卖出的《晚年》,辗转流离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一定会后悔曾经把书便宜出售,大概也为此感到羞耻。既然他是个做事不择手段的人,会私底下策划要将书再次弄到手也很正常。然后把书变成自己的东西之后——他应该不希望再卖给别人。 「意思也就是,久我山尚大将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当成自己的藏书了吗?」 『我想很有可能。还有,在久我山尚大过世后,如果太宰自家用的《晚年》也没有出现在市面上的话……』 亦即书或许还在久我山家里,但是那家人好像都不知道家里有那本旧书。 真的不知情吗?——否则就是有人藏起来了。 5 「呃……关于鹤代女士稍早说过的话。」 这次轮到我另开话题了。 『鹤代阿姨?』 栞子小姐不解地反问。我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对于栞子小姐来说,鹤代女士是她父亲的朋友,与她也有多年的交情。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对于她父亲友人的怀疑。 但是我又不能不提出这件事,万一栞子小姐没发现怎么办,因为也许可以从中看出久我山家的人是否有所隐瞒。 于是我下定决心说出口: 「鹤代女士刚才说了『直到这个月之前我都不知道』吧?栞子小姐有……男朋友的事情。」 『嗯……是的。』 「你不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吗?」 栞子小姐沉默。我看不见她的脸,无从判断她的反应,总之我必须把话说完。 「这个月初,我拜托文香别大肆宣传我们的事,后来她也真的照做了……她这个月帮忙顾店时,都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就算提到这件事,应该也是上个月鹤代女士拿蓝莓到店里去的时候。可是鹤代女士不是说『上个月』,而是清清楚楚说『这个月』。我觉得如果她是口误的话,也太奇怪了。」 我个人觉得有点矛盾。但是,就像久我山尚大撒的谎,也许鹤代女士这样说有什么深远的涵义。她也有可能隐瞒田中嘉雄卖掉的《晚年》下落。 『其实这件事情,我也觉得奇怪。』 栞子小姐沉著地说道。她果然也注意到了。 「……你怎么看?」 『不可能是鹤代阿姨弄错……我刚才已经和小文确认过了。』 我紧握著智慧型手机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如果不是弄错,那是什么情况?她是基于某个原因,故意那样说的吗? 『啊,对了,小文向你道谢。大辅你还特地确认店内有没有异状对吧?……谢谢你,我也很高兴。』 她突然羞怯地向我道谢,完全转移了话题。我也很高兴,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她和筱川文香确认之后的结论是什么。 我听见水滴落在物体上的微弱声响,转头看向背后,声音来自食堂后侧。现在这栋建筑物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才对。 我咽了咽口水,应该去确认一下比较妥当。 「抱歉,我五分钟之后再打给你。」 说完,我挂了电话,从椅子上站起,滑步移动到屋后。我适度放松全身力量戒备著,准备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只要袭击的不是一群人,我就有办法应付。 我绕到吧台后侧,进入屋后的空间把灯打开。没有其他人。这里以前是洗碗区兼仓库,现在只剩下洗碗用的大型洗涤槽,以及放置清扫用品的置物柜。 「……搞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洗涤槽的水龙头正滴著水,大概是水龙头没关紧,水就因为某些原因一口气流了出来吧。我用力旋紧水龙头,让水完全止住。如果漏水情况太严重的话,只好找水电行来修理了。 感觉到浏海微微飘动,我抬起头。洗涤槽上方有一扇装著雾玻璃的窗户,隔壁建筑物的墙壁就在眼前,所以白天几乎晒不进阳光。窗户上装著格子铝窗防盗,但是—— (嗯?) 玻璃窗户外头怎么不见格子铝窗?我凑近一看,发现窗锁旁边的玻璃缺了一小块三角形。风就是从这里吹进来。 我的背瞬间紧绷。有人侵入这栋建筑物了,这个人拿掉格子铝窗、弄破窗子。问题是这位入侵者现在人在哪里? 糟了!我心想。这是把我骗过来的陷阱,我正要回头,置物柜里突然冲出黑影,对方拿著类似短棒的物体向我刺过来。我做出防备姿势的手臂上火花四溅,上半身感觉一阵剧痛。 (啊……) 就在我动弹不得之时,短棒尖端抵上我的脖子。下一秒,我没能够大叫就倒在水泥地上,浑身上下彷佛被无数的粗针刺过般,手脚完全无法动弹,唯有意识仍然清醒。 我看到男性运动鞋。勉强移动眼睛,抬眼仰望那家伙的全身——他的头发已经比之前见到时长了一些,穿著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深绿色连帽上衣和黑色裤子,手里拿著电击棒,与他那张友善笑容形成的反差,让人有些不舒服。 「为了对付你,我可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了……你真的很健壮呢。我本来还以为你应该会晕过去。」 田中敏雄佩服地说道。 用宽胶带绑住我的手脚后,田中抓著我的后领把我拖进食堂里。我的脑子陷入恐慌,这个男人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事?委托我们办的事情又算什么?莫非他原本就策划了这场袭击?接下来他想做什么? 他把我像物品般丢在食堂墙边,因为肩膀和背部的疼痛,我终于回过神来。尽管这个男人没有武术经验,不过他的身材修长且力气很大,再加上一只手上还握著电击棒,因此在无法自由活动的情况下,我无法抵抗,只得先观察情况。我靠著墙壁坐起上半身,仰望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的田中。 「……刚才讲电话时——」 我张开乾涩的双唇。不晓得是遭到电击棒攻击的关系或是因为害怕,话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已经在我家里……只是在确定我几时回家吧?」 「没错。我当时正在二楼翻箱倒柜。」 田中乾脆地承认。我涌上后侮的念头,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真是笨蛋,居然因为和他有一丝丝共鸣而大意了。我明明知道这种情况总有一天会发生。 「你在找什么?」 「真是糟糕啊,你明明知道的……《晚年》啊。那个女人假装烧掉的那本未裁切书。别装蒜了,你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紧紧握住。他果然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被保释之后。有人很亲切地告诉我,那个人说你们一年前骗了我,现在也仍在骗我。」 「……咦?」 我惊呼。 「保释之后……那么,你和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留下信纸的人,是一伙的?」 「信?什么信?」 他惊讶地回应。我拚命整理混乱的脑袋,都已经是这种情况了,也没有必要装傻,所以他是真的不知情。也就是说,留下信的人与田中敏雄没有关系——不,也许现在已经有关系了。就是那个人把消息告诉这个男人的吧。 「那么珍贵的书……怎么可能在我这里。」 「我就是算准了在你手上,也知道那个女人把《晚年》交给你保管了。」 连这种消息也泄漏给他了?我的确和栞子小姐在店里谈过这件事——不,冷静点——我这么告诉自己。 这个男人在我家翻箱倒柜是因为不知道书在哪里。我的斜肩背包就摆在吧台上,我构不到,但是从洗涤槽那儿看不见吧台,所以我刚才拿出《晚年》时,他或许没发现。 「你 在找的是你爷爷的《晚年》吧,与栞子小姐那本未裁切书不同啊。」 「是的,大概不是同一本。不过既然我知道这两本书都存在于世上的话……」 他眯起细长的眼睛,眼里带著锋利的光芒。我想起去年在医院屋顶上与他对峙时的情况,这眼神就与当时一样。 「两本书我都要拿到手。就是这样。」 我无言以对。这个男人果然不是一般人。此时,我摆在吧台上的智慧型手机响起,一定是栞子小姐打来的。我说过五分钟之后会再打给她,她一定是担心了。田中看了手机画面一眼,确认来电者是谁。 「那个女人啊……看来我不能太悠哉了。」 要是这个状况持续下去的话,她一定会察觉异状,采取行动。既然这样,我该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你要如何得到两本《晚年》呢?即使拿到栞子小姐的《晚年》,你还是不知道另一本的下落吧?」 「关于另一本,我接下来就会知道细节了……更要紧的是,你们应该向我道歉吧?现在的持有人警告我,你们计划就算找到我爷爷的《晚年》,也不打算告诉我,没错吧?」 我们的讯息居然都被这个男人——应该说,都被通风报信的人知道了。田中从连帽上衣口袋里拿出全新的智慧型手机,大概是他被保释之后买的。他将画面拿给我看,不晓得是在哪里拍的照片,画素很低,背景也完全看不出来。 但我瞠目结舌——照片拍的是书的衬页一角,细细的字迹在角落写著「自●用」,「●」的左边多加了一个「家」字。 可以确定是太宰自杀用——自家用《晚年》的实品没错。 「这是从哪里……」 「当然是现在的持有人啊。对方想要筱川栞子那本《晚年》,只要弄到你们手上的《晚年》,我们就会见面互相交换。」 「交换?你不是两本都想拿到手……」 不对,这个男人只是打算假装交换而已。他打算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再以此为诱饵,趁著与对方见面时抢走另外一本。 「你又要做出去年那种事了吗……就像把栞子小姐推下石阶那样。」 「不至于到那个地步。我自己事后也觉得过意不去呢,这次我打算做得更漂亮些。」 「偷走别人的东西哪有什么漂不漂亮的……」 我突然想到,给这个男人消息、提出交涉的人,是不是也在想著同样的事呢?那个人想要以自己持有的《晚年》为诱饵,夺走别人的东西——也可说是田中的同类吧? (……是谁呢?) 我最先想到的人是久我山鹤代。可能持有太宰自家用的《晚年》,又能得知我们详细资讯的人很有限。虽然只是小事,但是她所说的那番话的确诡异。外表看不出她是有异常占有欲的人,不过这位田中敏雄也是。 「和你聊天一不小心就会聊太久,这可不行。好了,你差不多该把藏起来的《晚年》交给我了。」 听到田中的话,我回过神来,压抑内心的激动,回瞪著他。 「……书的确在我这里,但是我藏在你找不到的地方。你在我家翻箱倒柜也没用。」 「不,你撒谎。」 田中愉快地说。 「不晓得为什么,我总能够猜到你的想法。你这个人脑袋还不错,又有责任感,而且不自觉就会依靠身强体壮的优势……所以你会决定靠自己保护那本书,你应该会摆在随时能够碰到的地方,这样子也才能够放心。」 我冒出大量冷汗。姑且不论脑袋好或身强体壮,最可怕的是这个人已经有线索了。就算是家人也无法分析得如此透彻。 「尤其事关你的女朋友,你的这种倾向就会更强烈。这是你的缺点,最后的结果就是因为无法冷静判断而自掘坟墓。」 田中抓住吧台上的斜肩背包打开,毫不犹豫地拿出内袋。 (我中计了。) 我咬牙切齿。刚才他在电话中确认我与栞子小姐是否在交往,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他从那个时候就心生怀疑了。 「果然在这里。」 田中看著内袋里面,双眼闪闪发光,笑容满面地看向我。 「别沮丧了。如果我是你,或许也会想著同样的事,认为没人会想到我背著几百万圆的稀有书到处走……如果你们把书放进银行的出租保险箱,我就真的没辙了。」 他愉快地撕破包装塑胶袋,翻开旧书页面仔细确认,最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把书装进自己准备的塑胶袋里。 「这次是如假包换的真品了……老实说,我只担心这一点。我怕那个女人交给你的该不会也是仿制品。太好了,五浦,她真心爱你呢。恭喜啊!」 田中隐忍不住放声大笑。被绑住的我用力紧握拳头到快要渗血的程度,内心十分气愤。栞子小姐信任我,才会把自己最重要的物品托付给我,现在却因为我愚蠢的判断错误而被夺走。 「不好意思,这次要让你晕过去了,因为如果你马上就去求救会很麻烦……我会确保你不会有生命危险。」 田中挥舞著看来沉甸甸的电击棒。我拚命思考,手脚动不了,大声呼救也没用。有没有其他办法能够避免《晚年》被他夺走呢? 「在你听来或许像在撒谎,不过我真的觉得和你聊天很开心。我觉得待在这里莫名平静舒适……你说过这里以前是食堂吧?还在营业时,我曾经想来光顾。」 田中活力十足地和我闲话家常,同时逐步缩短与我之间的距离。我已经被绑住了,他还是谨慎移动,没有大意。他突然朝我伸出电击棒的尖端。 凶狠的蓝色火花在我眼前大量迸发。 6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星星,开始吹起潮湿的风。 田中敏雄站在山腰上眺望灯火通明的北鎌仓家家户户。他站在夹杂著竹林的茂密杂树林小径上,脚下陡急的石阶往下延伸到远方。石阶左右两旁有盛开的绣球花点缀,这些花是为了给人欣赏而种植,却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盛开,彷佛通往冥界之路。 这里是一年前筱川栞子突然被推落的地方。 来到这里之后,田中敏雄首次确认手表,似乎是已经过了约定好的时间。他身上背的邮差包里装著一本七十多年前出版的书。尚不清楚名字的某个人经由其他持有者之手得到了同样的书,并且即将在此地现身。 从细长小径远处传来接近的脚步声。接著看见人影,褪色牛仔裤上面穿著蓝色防风雨衣。对方戴著兜帽,所以看不清楚长相,不过从穿著和身高推测可知是女性。 她在距离田中数步远的石阶前停下脚步。 「……田中敏雄先生。」 女方压低声音先开口。近距离看到对方的脸之后,田中愣了一下。 「……我们去年见过吧,就在这附近。」 听到这句话,她没有任何反应。 「你把书带来了吗?」 「当然。你也带来了吧?」 「是的……先让我看看你那一本。」 田中敏雄从包包里拿出书名是《晚年》的书,翻开衬页给对方看。「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那是筱川栞子一直很宝贝的真品初版书。 「接著轮到你了。」 她从防风雨衣底下拿出褐色石蜡纸包住的物品。大小与田中给她看的《晚年》相仿。 「……就是这个。」 「我想检查里面。」 「我知道。」 说完,她将那包东西丢到田中脚下,在黑暗中发出啪沙一声。田中反射性地往下看的同时,她踏步向前,手 伸进防风雨衣底下的背后,抽出一根黑色棒子,以尖端抵住田中敏雄的大腿,黑暗中闪出阵阵蓝色火花。 「啊!」 男人惨叫后跪地,却仍紧抱著那本《晚年》不肯放开。女人弯下腰想抢,她果然打算抢夺对手的书。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一直在一旁观察他们情况的我,从粗大树干的阴影里跳出来。 「等等!」 我冲向僵立在原地的女子,抢过她紧握在手里的黑色棒子。我皱著脸,那个电击棒与田中使用的一样。 「这是市面上贩售的电击棒中最强的。」 田中喘著气说明。我很清楚这个电击棒有多强,刚刚才亲身体验过,现在浑身上下的关节还在痛,身体也无法行动自如。 「你怎么不早一点出来帮忙?」 田中不满地抱怨。我才想抱怨啊。 「还不是被你电过的缘故,我状况不佳……反应也变慢了。」 我——五浦大辅回敬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书应该被抢走了,不是吗?」 女子惊讶地问道。我终于能够确认对方的长相。 果然是她啊。太宰自家用《晚年》的持有人,以及给予田中敏雄消息的女子,也是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 「……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也在这里。」 从我刚才隐身的树干后头,出现一位拄著拐杖的女子。长及背部的黑发乘著六月的风舞动,她身穿彷佛融入黑暗中的深蓝色衬衫和裙子,但她依旧美丽。 「果然是你。」 栞子小姐说。女子拿下自己的兜帽,放弃抵抗。黑色长发以发夹固定著,比例不合的大眼睛始终凝视著地面。 「久我山宽子小姐。」 就是那位在久我山家里见过的大学女生。 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前—— 我在五浦食堂的地板上痛得打滚。人类似乎没那么容易被电击棒电晕,反而会因为剧痛而更加清醒。我颤抖坐起上半身,以和刚才同样的姿势从地上瞪著田中。 「……真伤脑筋啊。」 田中敏雄不满地啐道,关掉电击棒的电源,接著空挥了几次那根棒子,他似乎打算用敲的把我敲昏。但是从他的动作可以感觉出他的犹豫。 刚才讲到把栞子小姐推下石阶时,他也说了:「事后觉得过意不去。」他虽然做尽坏事,但似乎并不希望让别人身受重伤。若这个状况持续下去的话,还有希望。 「……你还在保释中吧。偷书逃走的话,不会遭到通缉吗?」 「我只是在执行去年的计画而已,我当时就准备好了。」 「去年?什么意思……」 我想起来了。他在医院屋顶追上栞子小姐时,曾经说过:「之后,只要换张脸,换个地方重头来过就行了。」 「怎么可能让你轻易逃掉,你肯定会被紧追著不放。」 「警察也很忙啊,才不会像追杀人犯一样追著我跑。」 「不,我是说我。」 我原先没有计画要这么说,不过说著说著,心中的不确定感就消失了,感觉所有不安都被收进该被放置的地方。田中也不再空挥电击棒,他凑近看向我的脸。 「你说什么?」 「万一警方放弃了,我也一定会把你揪出来……你一定会小心保管那本《晚年》。小心保管的旧书,即使过了几年、几十年,仍会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不管要花多少时间,我都会把书找回来还给栞子小姐。」 田中一瞬间愣住,不过他立刻恢复成平常促狭的表情。 「你打算几十年后还是继续和那个女人交往吗?」 「不,我会和栞子小姐结婚。」 我果断地说。我只是想表达自己的决心,不过这也确实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可惜最先听到的不是当事人,而是这家伙,但这也没办法。 「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就很重要。我们两人会继续经营旧书店,并且把你和那本书找出来。」 这下子田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神彷佛在看著某种不知名的生物。 「我会采取什么手段逃往哪儿去,你和那个女人怎么可能知道……警察还有机会,你们只是一般老百姓,能做什么?」 「你也知道栞子小姐的脑袋有多厉害吧?而且还有我。」 「你能做什么?摔角吗?」 他或许只是想开完笑,声音却显得太过认真。 「我一定也能够猜出你的想法,就像你猜出我的想法、找到那本书一样……我们之间就是有这种连结。」 「愚蠢透顶,你说这话究竟有什么根据……」 「我是田中嘉雄的孙子,和你是表兄弟。」 冻结般的寂静造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田中如此吃惊,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能够开口说话。 「真是的,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田中嘉雄的孙子只有我一人。」 「你爷爷在单身时代是这家食堂的常客,曾经和我外婆五浦绢子交往……然后生下来的就是我的母亲。当时外婆已婚,所以这件事情不能公开。他们从交往开始到结束,始终都是无法告诉别人的关系,但是外婆的书柜上还留有田中嘉雄赠送的书。如果你怀疑的话,可以上二楼去看看,现在就在我房间里。」 那本书是新版《漱石全集》的《第八册 从此以后》,也是成为我进入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的契机。 「不可能……我没听爷爷提过这件事。」 他不相信也是无可厚非,这种反应很正常,但我也不能因而就此放弃。如果无法在这里说服他,田中就会带著《晚年》离开了。有什么能够做的,我都必须试试。就在我拚命思考之际,突然灵光一现。 「你爷爷是否有一套直到最后都很珍惜的《漱石全集》?岩波书店的新版、唯独少了第八册的《从此以后》?」 对方脸上浮现惊愕。他虽然难以置信,但似乎被我说中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外婆喜欢漱石。刚才我说过受赠的书,就是《漱石全集》第八册的《从此以后》。缺的那一本,一直都在我家里。」 从前栞子小姐说过,那套新版全集几乎没有旧书的价值,少了一本更是如此。既然无法卖钱,就没有理由丢掉充满回忆的东西,而且就算持有那本书,也无须害怕关系被人发现。 田中敏雄突然虚脱无力。他缓缓看向食堂里,彷佛在看著遥远的过去。 「我还一直奇怪漱石明明不是爷爷的喜好,怎么会……」 他低声说道。 「所以他才会那么珍惜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自己明明也不赞成外遇这种事,却也松了一口气。原来对田中嘉雄来说,五浦绢子不是再也不愿想起的人。即使他因为这段关系受到威胁,依旧珍惜他们的回忆。 「我有个提议。」 我强而有力地说道。接下来才是重点。 「……提议?」 「你帮我们抓住想要和你交易太宰自家用《晚年》的持有者……而这两本《晚年》就当作担保品,总有一天都会变成你的东西。」 田中显然被挑起了兴趣。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眼里还是带著防备。 「你要用什么方法让那两本书都变成我的?」 「和你交易的人,八成是栞子小姐认识的人。如果对方想要卖掉藏书的话,栞子小姐立刻就会知道。我们一定会合法收购田中嘉雄原有的《晚年》再卖给你。」 「你这样说,我一点保障也没有……这 终章 我对筱川智惠子详细说明这十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始末。 我想自己应该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完。当我说到自己昨天晚上在久我山家昏倒时,天色已经逐渐变黑,窗外变成了深灰色。 筱川智惠子起身打开日光灯,病房里突然充满白亮的灯光。 「真辛苦啊。五浦你也是。」 她以不带同情的声音慰问我。我不觉得高兴。 「被送到医院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是……我想警察大概会过来一趟。」 久我山真里和她的孙女宽子想要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这很明显是犯罪行为,其他人应该已经报警了。虽说我不知道具体而书有哪些行为必须追究刑责,而栞子小姐也已经向警方坦承《晚年》没有在去年的事件中烧毁。 警方应该会来问我来龙去脉,包括这件事在内。 「鹤代女士想要处理掉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刚才通电话时,她找我商量这件事。」 我突然涌上倦意。 「您和鹤代女士一直都有联络吗……?」 她是清楚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人。筱川智惠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说了这么久?她不是早就全都知道了吗? 「我和她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她是那个家里最认真的人。那个藏书究竟是谁的,目前还有争议,所以也没办法那么简单就卖掉……你们也和田中敏雄约好了会弄到那本《晚年》对吧?可能性还有很多。」 一听到田中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找这个人确认一下。 「对了,关于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消息,是您告诉田中敏雄的吧?」 筱川智惠子微笑坐回椅子上。她一笑,更加深眼角的皱纹,反而使她看起来很孩子气。 「是的。你怎么知道?」 「在那个时间点上,毫无关系的人不可能会发送出那样的讯息……再加上栞子小姐完全没有接触这件事。」 这个人退出论坛,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留过哪些留言。这种小手段,栞子小姐应该早在某个时间点就识破了。因为这件事与母亲有关,所以她刻意忽视。 「哎呀,原来是这样。」 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感觉她有点把我当笨蛋。 「您为什么要发送讯息给田中呢?」 既然小手段对她不管用,我只好直接问了。 「我想他应该也想知道吧。」 不出所料还是只得到目中无人的回答。如果她与久我山家的人熟识,应该早就察觉那位老妇人想要栞子小姐的《晚年》。 利用田中敏雄左右整个情况,让久我山家的两个人手忙脚乱,以结果来说,她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我觉得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如果想帮忙的话,可以采用一般的方式,不需要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我的母亲住在深泽。」 筱川智惠子突然这么说。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五月那一天,她在深泽车站附近做什么? 「去……见母亲吗?」 「只是打声招呼,很快就离开了。」 我想了想。 「所以那位应该是栞子小姐她们的外婆吧?」 「是啊。她们不曾见过她,而母亲也没有那个意愿。她现在与家人住在一起,那些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和以前不同了。」 看样子她的家庭状况十分复杂。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至今都没有往来吧。 「好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起身拿著伞。我好像有什么要说又好像没有,感觉坐立不安,每次与她碰面时总是这样。 「既然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栞子小姐吗?」 「今天就不去了……对了。」 「什么事?」 「五浦,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看是看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困惑地点头。仅仅几秒钟时间,她双眼紧盯著我,像是要读出什么。最后她终于满意点头。 「这样。那么,改天再会了。」 筱川智惠子一如往常踏著轻盈脚步,离开病房。 我坐在病床上沉思。 为什么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告诉她那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个女人不会浪费时间。所以一定事出必有因。 她不是想从我身上了解这次的事件,既然如此她想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她是过来确认我在这次事件中是否察觉到什么了。 (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一定是某种暗示。 太宰自家用《晚年》,一直藏在久我山家里的一本书。田中嘉雄卖书时把书页割开了所以不再是未裁切书—— 「咦?」 这么说来有件事情很奇怪。我以手指按著太阳穴,回溯记忆。筱川智惠子写给田中敏雄的讯息中写著那本《晚年》不是未裁切书。 但,她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情呢? 久我山真里对于家人也隐瞒没说,把那本书当成是自己的宝物。久我山尚大也是一样,他一定不曾将那本藏书给人看过——除了自己的继承人之外。 「不会吧……」 我止不住颤抖,感觉浑身都要结冰了。 一切沿著线索连接在一起。久我山鹤代曾说她的父亲有情妇,就住在距离北鎌仓不远的地方,甚至有了孩子。深泽距离北鎌仓当然也不远。 他曾经带那个孩子回自己家,只有那么一次。那趟或许是为了让孩子看看那些藏书——那个他打算立为继承人的孩子。 假如筱川智惠子就是久我山尚大的女儿—— 栞子小姐当然就是他的孙女了,那个毫不留情夺人藏书的人的孙女。 我将视线转向病房窗户,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天黑,黑漆漆的窗子倒映著我铁青的脸。 我察觉自己不小心看见了黑暗的深处。我当然没有证据。说起来,她如果是继承人的话,为什么继承人没有继承久我山书店,反而在害父亲栽跟斗的「宿敌」筱川圣司的店里工作,还嫁给了他的儿子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对,我害怕深入了解真相。 最好也别去找什么证据。 我在心中坚决发誓,这件事将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对筱川智惠子详细说明这十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始末。 我想自己应该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完。当我说到自己昨天晚上在久我山家昏倒时,天色已经逐渐变黑,窗外变成了深灰色。 筱川智惠子起身打开日光灯,病房里突然充满白亮的灯光。 「真辛苦啊。五浦你也是。」 她以不带同情的声音慰问我。我不觉得高兴。 「被送到医院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是……我想警察大概会过来一趟。」 久我山真里和她的孙女宽子想要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这很明显是犯罪行为,其他人应该已经报警了。虽说我不知道具体而书有哪些行为必须追究刑责,而栞子小姐也已经向警方坦承《晚年》没有在去年的事件中烧毁。 警方应该会来问我来龙去脉,包括这件事在内。 「鹤代女士想要处理掉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刚才通电话时,她找我商量这件事。」 我突然涌上倦意。 「您和鹤代女士一直都有联络吗……?」 她是清楚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人。筱川智惠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说了这么久?她不是早就全都知道了吗? 「我和她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她是那个家里最认真的人。那个藏书究竟是谁的,目前还有争议,所以也没办法那么简单就卖掉……你们也和田中敏雄约好了会弄到那本《晚年》对吧?可能性还有很多。」 一听到田中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找这个人确认一下。 「对了,关于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消息,是您告诉田中敏雄的吧?」 筱川智惠子微笑坐回椅子上。她一笑,更加深眼角的皱纹,反而使她看起来很孩子气。 「是的。你怎么知道?」 「在那个时间点上,毫无关系的人不可能会发送出那样的讯息……再加上栞子小姐完全没有接触这件事。」 这个人退出论坛,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留过哪些留言。这种小手段,栞子小姐应该早在某个时间点就识破了。因为这件事与母亲有关,所以她刻意忽视。 「哎呀,原来是这样。」 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感觉她有点把我当笨蛋。 「您为什么要发送讯息给田中呢?」 既然小手段对她不管用,我只好直接问了。 「我想他应该也想知道吧。」 不出所料还是只得到目中无人的回答。如果她与久我山家的人熟识,应该早就察觉那位老妇人想要栞子小姐的《晚年》。 利用田中敏雄左右整个情况,让久我山家的两个人手忙脚乱,以结果来说,她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我觉得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如果想帮忙的话,可以采用一般的方式,不需要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我的母亲住在深泽。」 筱川智惠子突然这么说。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五月那一天,她在深泽车站附近做什么? 「去……见母亲吗?」 「只是打声招呼,很快就离开了。」 我想了想。 「所以那位应该是栞子小姐她们的外婆吧?」 「是啊。她们不曾见过她,而母亲也没有那个意愿。她现在与家人住在一起,那些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和以前不同了。」 看样子她的家庭状况十分复杂。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至今都没有往来吧。 「好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起身拿著伞。我好像有什么要说又好像没有,感觉坐立不安,每次与她碰面时总是这样。 「既然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栞子小姐吗?」 「今天就不去了……对了。」 「什么事?」 「五浦,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看是看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困惑地点头。仅仅几秒钟时间,她双眼紧盯著我,像是要读出什么。最后她终于满意点头。 「这样。那么,改天再会了。」 筱川智惠子一如往常踏著轻盈脚步,离开病房。 我坐在病床上沉思。 为什么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告诉她那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个女人不会浪费时间。所以一定事出必有因。 她不是想从我身上了解这次的事件,既然如此她想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她是过来确认我在这次事件中是否察觉到什么了。 (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一定是某种暗示。 太宰自家用《晚年》,一直藏在久我山家里的一本书。田中嘉雄卖书时把书页割开了所以不再是未裁切书—— 「咦?」 这么说来有件事情很奇怪。我以手指按著太阳穴,回溯记忆。筱川智惠子写给田中敏雄的讯息中写著那本《晚年》不是未裁切书。 但,她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情呢? 久我山真里对于家人也隐瞒没说,把那本书当成是自己的宝物。久我山尚大也是一样,他一定不曾将那本藏书给人看过——除了自己的继承人之外。 「不会吧……」 我止不住颤抖,感觉浑身都要结冰了。 一切沿著线索连接在一起。久我山鹤代曾说她的父亲有情妇,就住在距离北鎌仓不远的地方,甚至有了孩子。深泽距离北鎌仓当然也不远。 他曾经带那个孩子回自己家,只有那么一次。那趟或许是为了让孩子看看那些藏书——那个他打算立为继承人的孩子。 假如筱川智惠子就是久我山尚大的女儿—— 栞子小姐当然就是他的孙女了,那个毫不留情夺人藏书的人的孙女。 我将视线转向病房窗户,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天黑,黑漆漆的窗子倒映著我铁青的脸。 我察觉自己不小心看见了黑暗的深处。我当然没有证据。说起来,她如果是继承人的话,为什么继承人没有继承久我山书店,反而在害父亲栽跟斗的「宿敌」筱川圣司的店里工作,还嫁给了他的儿子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对,我害怕深入了解真相。 最好也别去找什么证据。 我在心中坚决发誓,这件事将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对筱川智惠子详细说明这十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始末。 我想自己应该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完。当我说到自己昨天晚上在久我山家昏倒时,天色已经逐渐变黑,窗外变成了深灰色。 筱川智惠子起身打开日光灯,病房里突然充满白亮的灯光。 「真辛苦啊。五浦你也是。」 她以不带同情的声音慰问我。我不觉得高兴。 「被送到医院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是……我想警察大概会过来一趟。」 久我山真里和她的孙女宽子想要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这很明显是犯罪行为,其他人应该已经报警了。虽说我不知道具体而书有哪些行为必须追究刑责,而栞子小姐也已经向警方坦承《晚年》没有在去年的事件中烧毁。 警方应该会来问我来龙去脉,包括这件事在内。 「鹤代女士想要处理掉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刚才通电话时,她找我商量这件事。」 我突然涌上倦意。 「您和鹤代女士一直都有联络吗……?」 她是清楚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人。筱川智惠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说了这么久?她不是早就全都知道了吗? 「我和她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她是那个家里最认真的人。那个藏书究竟是谁的,目前还有争议,所以也没办法那么简单就卖掉……你们也和田中敏雄约好了会弄到那本《晚年》对吧?可能性还有很多。」 一听到田中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找这个人确认一下。 「对了,关于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消息,是您告诉田中敏雄的吧?」 筱川智惠子微笑坐回椅子上。她一笑,更加深眼角的皱纹,反而使她看起来很孩子气。 「是的。你怎么知道?」 「在那个时间点上,毫无关系的人不可能会发送出那样的讯息……再加上栞子小姐完全没有接触这件事。」 这个人退出论坛,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留过哪些留言。这种小手段,栞子小姐应该早在某个时间点就识破了。因为这件事与母亲有关,所以她刻意忽视。 「哎呀,原来是这样。」 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感觉她有点把我当笨蛋。 「您为什么要发送讯息给田中呢?」 既然小手段对她不管用,我只好直接问了。 「我想他应该也想知道吧。」 不出所料还是只得到目中无人的回答。如果她与久我山家的人熟识,应该早就察觉那位老妇人想要栞子小姐的《晚年》。 利用田中敏雄左右整个情况,让久我山家的两个人手忙脚乱,以结果来说,她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我觉得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如果想帮忙的话,可以采用一般的方式,不需要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我的母亲住在深泽。」 筱川智惠子突然这么说。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五月那一天,她在深泽车站附近做什么? 「去……见母亲吗?」 「只是打声招呼,很快就离开了。」 我想了想。 「所以那位应该是栞子小姐她们的外婆吧?」 「是啊。她们不曾见过她,而母亲也没有那个意愿。她现在与家人住在一起,那些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和以前不同了。」 看样子她的家庭状况十分复杂。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至今都没有往来吧。 「好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起身拿著伞。我好像有什么要说又好像没有,感觉坐立不安,每次与她碰面时总是这样。 「既然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栞子小姐吗?」 「今天就不去了……对了。」 「什么事?」 「五浦,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看是看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困惑地点头。仅仅几秒钟时间,她双眼紧盯著我,像是要读出什么。最后她终于满意点头。 「这样。那么,改天再会了。」 筱川智惠子一如往常踏著轻盈脚步,离开病房。 我坐在病床上沉思。 为什么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告诉她那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个女人不会浪费时间。所以一定事出必有因。 她不是想从我身上了解这次的事件,既然如此她想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她是过来确认我在这次事件中是否察觉到什么了。 (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一定是某种暗示。 太宰自家用《晚年》,一直藏在久我山家里的一本书。田中嘉雄卖书时把书页割开了所以不再是未裁切书—— 「咦?」 这么说来有件事情很奇怪。我以手指按著太阳穴,回溯记忆。筱川智惠子写给田中敏雄的讯息中写著那本《晚年》不是未裁切书。 但,她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情呢? 久我山真里对于家人也隐瞒没说,把那本书当成是自己的宝物。久我山尚大也是一样,他一定不曾将那本藏书给人看过——除了自己的继承人之外。 「不会吧……」 我止不住颤抖,感觉浑身都要结冰了。 一切沿著线索连接在一起。久我山鹤代曾说她的父亲有情妇,就住在距离北鎌仓不远的地方,甚至有了孩子。深泽距离北鎌仓当然也不远。 他曾经带那个孩子回自己家,只有那么一次。那趟或许是为了让孩子看看那些藏书——那个他打算立为继承人的孩子。 假如筱川智惠子就是久我山尚大的女儿—— 栞子小姐当然就是他的孙女了,那个毫不留情夺人藏书的人的孙女。 我将视线转向病房窗户,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天黑,黑漆漆的窗子倒映著我铁青的脸。 我察觉自己不小心看见了黑暗的深处。我当然没有证据。说起来,她如果是继承人的话,为什么继承人没有继承久我山书店,反而在害父亲栽跟斗的「宿敌」筱川圣司的店里工作,还嫁给了他的儿子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对,我害怕深入了解真相。 最好也别去找什么证据。 我在心中坚决发誓,这件事将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对筱川智惠子详细说明这十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始末。 我想自己应该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完。当我说到自己昨天晚上在久我山家昏倒时,天色已经逐渐变黑,窗外变成了深灰色。 筱川智惠子起身打开日光灯,病房里突然充满白亮的灯光。 「真辛苦啊。五浦你也是。」 她以不带同情的声音慰问我。我不觉得高兴。 「被送到医院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是……我想警察大概会过来一趟。」 久我山真里和她的孙女宽子想要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这很明显是犯罪行为,其他人应该已经报警了。虽说我不知道具体而书有哪些行为必须追究刑责,而栞子小姐也已经向警方坦承《晚年》没有在去年的事件中烧毁。 警方应该会来问我来龙去脉,包括这件事在内。 「鹤代女士想要处理掉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刚才通电话时,她找我商量这件事。」 我突然涌上倦意。 「您和鹤代女士一直都有联络吗……?」 她是清楚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人。筱川智惠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说了这么久?她不是早就全都知道了吗? 「我和她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她是那个家里最认真的人。那个藏书究竟是谁的,目前还有争议,所以也没办法那么简单就卖掉……你们也和田中敏雄约好了会弄到那本《晚年》对吧?可能性还有很多。」 一听到田中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找这个人确认一下。 「对了,关于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消息,是您告诉田中敏雄的吧?」 筱川智惠子微笑坐回椅子上。她一笑,更加深眼角的皱纹,反而使她看起来很孩子气。 「是的。你怎么知道?」 「在那个时间点上,毫无关系的人不可能会发送出那样的讯息……再加上栞子小姐完全没有接触这件事。」 这个人退出论坛,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留过哪些留言。这种小手段,栞子小姐应该早在某个时间点就识破了。因为这件事与母亲有关,所以她刻意忽视。 「哎呀,原来是这样。」 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感觉她有点把我当笨蛋。 「您为什么要发送讯息给田中呢?」 既然小手段对她不管用,我只好直接问了。 「我想他应该也想知道吧。」 不出所料还是只得到目中无人的回答。如果她与久我山家的人熟识,应该早就察觉那位老妇人想要栞子小姐的《晚年》。 利用田中敏雄左右整个情况,让久我山家的两个人手忙脚乱,以结果来说,她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我觉得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如果想帮忙的话,可以采用一般的方式,不需要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我的母亲住在深泽。」 筱川智惠子突然这么说。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五月那一天,她在深泽车站附近做什么? 「去……见母亲吗?」 「只是打声招呼,很快就离开了。」 我想了想。 「所以那位应该是栞子小姐她们的外婆吧?」 「是啊。她们不曾见过她,而母亲也没有那个意愿。她现在与家人住在一起,那些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和以前不同了。」 看样子她的家庭状况十分复杂。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至今都没有往来吧。 「好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起身拿著伞。我好像有什么要说又好像没有,感觉坐立不安,每次与她碰面时总是这样。 「既然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栞子小姐吗?」 「今天就不去了……对了。」 「什么事?」 「五浦,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看是看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困惑地点头。仅仅几秒钟时间,她双眼紧盯著我,像是要读出什么。最后她终于满意点头。 「这样。那么,改天再会了。」 筱川智惠子一如往常踏著轻盈脚步,离开病房。 我坐在病床上沉思。 为什么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告诉她那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个女人不会浪费时间。所以一定事出必有因。 她不是想从我身上了解这次的事件,既然如此她想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她是过来确认我在这次事件中是否察觉到什么了。 (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一定是某种暗示。 太宰自家用《晚年》,一直藏在久我山家里的一本书。田中嘉雄卖书时把书页割开了所以不再是未裁切书—— 「咦?」 这么说来有件事情很奇怪。我以手指按著太阳穴,回溯记忆。筱川智惠子写给田中敏雄的讯息中写著那本《晚年》不是未裁切书。 但,她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情呢? 久我山真里对于家人也隐瞒没说,把那本书当成是自己的宝物。久我山尚大也是一样,他一定不曾将那本藏书给人看过——除了自己的继承人之外。 「不会吧……」 我止不住颤抖,感觉浑身都要结冰了。 一切沿著线索连接在一起。久我山鹤代曾说她的父亲有情妇,就住在距离北鎌仓不远的地方,甚至有了孩子。深泽距离北鎌仓当然也不远。 他曾经带那个孩子回自己家,只有那么一次。那趟或许是为了让孩子看看那些藏书——那个他打算立为继承人的孩子。 假如筱川智惠子就是久我山尚大的女儿—— 栞子小姐当然就是他的孙女了,那个毫不留情夺人藏书的人的孙女。 我将视线转向病房窗户,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天黑,黑漆漆的窗子倒映著我铁青的脸。 我察觉自己不小心看见了黑暗的深处。我当然没有证据。说起来,她如果是继承人的话,为什么继承人没有继承久我山书店,反而在害父亲栽跟斗的「宿敌」筱川圣司的店里工作,还嫁给了他的儿子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对,我害怕深入了解真相。 最好也别去找什么证据。 我在心中坚决发誓,这件事将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对筱川智惠子详细说明这十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始末。 我想自己应该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完。当我说到自己昨天晚上在久我山家昏倒时,天色已经逐渐变黑,窗外变成了深灰色。 筱川智惠子起身打开日光灯,病房里突然充满白亮的灯光。 「真辛苦啊。五浦你也是。」 她以不带同情的声音慰问我。我不觉得高兴。 「被送到医院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是……我想警察大概会过来一趟。」 久我山真里和她的孙女宽子想要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这很明显是犯罪行为,其他人应该已经报警了。虽说我不知道具体而书有哪些行为必须追究刑责,而栞子小姐也已经向警方坦承《晚年》没有在去年的事件中烧毁。 警方应该会来问我来龙去脉,包括这件事在内。 「鹤代女士想要处理掉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刚才通电话时,她找我商量这件事。」 我突然涌上倦意。 「您和鹤代女士一直都有联络吗……?」 她是清楚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人。筱川智惠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说了这么久?她不是早就全都知道了吗? 「我和她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她是那个家里最认真的人。那个藏书究竟是谁的,目前还有争议,所以也没办法那么简单就卖掉……你们也和田中敏雄约好了会弄到那本《晚年》对吧?可能性还有很多。」 一听到田中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找这个人确认一下。 「对了,关于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消息,是您告诉田中敏雄的吧?」 筱川智惠子微笑坐回椅子上。她一笑,更加深眼角的皱纹,反而使她看起来很孩子气。 「是的。你怎么知道?」 「在那个时间点上,毫无关系的人不可能会发送出那样的讯息……再加上栞子小姐完全没有接触这件事。」 这个人退出论坛,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留过哪些留言。这种小手段,栞子小姐应该早在某个时间点就识破了。因为这件事与母亲有关,所以她刻意忽视。 「哎呀,原来是这样。」 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感觉她有点把我当笨蛋。 「您为什么要发送讯息给田中呢?」 既然小手段对她不管用,我只好直接问了。 「我想他应该也想知道吧。」 不出所料还是只得到目中无人的回答。如果她与久我山家的人熟识,应该早就察觉那位老妇人想要栞子小姐的《晚年》。 利用田中敏雄左右整个情况,让久我山家的两个人手忙脚乱,以结果来说,她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我觉得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如果想帮忙的话,可以采用一般的方式,不需要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我的母亲住在深泽。」 筱川智惠子突然这么说。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五月那一天,她在深泽车站附近做什么? 「去……见母亲吗?」 「只是打声招呼,很快就离开了。」 我想了想。 「所以那位应该是栞子小姐她们的外婆吧?」 「是啊。她们不曾见过她,而母亲也没有那个意愿。她现在与家人住在一起,那些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和以前不同了。」 看样子她的家庭状况十分复杂。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至今都没有往来吧。 「好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起身拿著伞。我好像有什么要说又好像没有,感觉坐立不安,每次与她碰面时总是这样。 「既然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栞子小姐吗?」 「今天就不去了……对了。」 「什么事?」 「五浦,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看是看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困惑地点头。仅仅几秒钟时间,她双眼紧盯著我,像是要读出什么。最后她终于满意点头。 「这样。那么,改天再会了。」 筱川智惠子一如往常踏著轻盈脚步,离开病房。 我坐在病床上沉思。 为什么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告诉她那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个女人不会浪费时间。所以一定事出必有因。 她不是想从我身上了解这次的事件,既然如此她想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她是过来确认我在这次事件中是否察觉到什么了。 (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一定是某种暗示。 太宰自家用《晚年》,一直藏在久我山家里的一本书。田中嘉雄卖书时把书页割开了所以不再是未裁切书—— 「咦?」 这么说来有件事情很奇怪。我以手指按著太阳穴,回溯记忆。筱川智惠子写给田中敏雄的讯息中写著那本《晚年》不是未裁切书。 但,她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情呢? 久我山真里对于家人也隐瞒没说,把那本书当成是自己的宝物。久我山尚大也是一样,他一定不曾将那本藏书给人看过——除了自己的继承人之外。 「不会吧……」 我止不住颤抖,感觉浑身都要结冰了。 一切沿著线索连接在一起。久我山鹤代曾说她的父亲有情妇,就住在距离北鎌仓不远的地方,甚至有了孩子。深泽距离北鎌仓当然也不远。 他曾经带那个孩子回自己家,只有那么一次。那趟或许是为了让孩子看看那些藏书——那个他打算立为继承人的孩子。 假如筱川智惠子就是久我山尚大的女儿—— 栞子小姐当然就是他的孙女了,那个毫不留情夺人藏书的人的孙女。 我将视线转向病房窗户,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天黑,黑漆漆的窗子倒映著我铁青的脸。 我察觉自己不小心看见了黑暗的深处。我当然没有证据。说起来,她如果是继承人的话,为什么继承人没有继承久我山书店,反而在害父亲栽跟斗的「宿敌」筱川圣司的店里工作,还嫁给了他的儿子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对,我害怕深入了解真相。 最好也别去找什么证据。 我在心中坚决发誓,这件事将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对筱川智惠子详细说明这十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始末。 我想自己应该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完。当我说到自己昨天晚上在久我山家昏倒时,天色已经逐渐变黑,窗外变成了深灰色。 筱川智惠子起身打开日光灯,病房里突然充满白亮的灯光。 「真辛苦啊。五浦你也是。」 她以不带同情的声音慰问我。我不觉得高兴。 「被送到医院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是……我想警察大概会过来一趟。」 久我山真里和她的孙女宽子想要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这很明显是犯罪行为,其他人应该已经报警了。虽说我不知道具体而书有哪些行为必须追究刑责,而栞子小姐也已经向警方坦承《晚年》没有在去年的事件中烧毁。 警方应该会来问我来龙去脉,包括这件事在内。 「鹤代女士想要处理掉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刚才通电话时,她找我商量这件事。」 我突然涌上倦意。 「您和鹤代女士一直都有联络吗……?」 她是清楚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人。筱川智惠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说了这么久?她不是早就全都知道了吗? 「我和她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她是那个家里最认真的人。那个藏书究竟是谁的,目前还有争议,所以也没办法那么简单就卖掉……你们也和田中敏雄约好了会弄到那本《晚年》对吧?可能性还有很多。」 一听到田中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找这个人确认一下。 「对了,关于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消息,是您告诉田中敏雄的吧?」 筱川智惠子微笑坐回椅子上。她一笑,更加深眼角的皱纹,反而使她看起来很孩子气。 「是的。你怎么知道?」 「在那个时间点上,毫无关系的人不可能会发送出那样的讯息……再加上栞子小姐完全没有接触这件事。」 这个人退出论坛,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留过哪些留言。这种小手段,栞子小姐应该早在某个时间点就识破了。因为这件事与母亲有关,所以她刻意忽视。 「哎呀,原来是这样。」 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感觉她有点把我当笨蛋。 「您为什么要发送讯息给田中呢?」 既然小手段对她不管用,我只好直接问了。 「我想他应该也想知道吧。」 不出所料还是只得到目中无人的回答。如果她与久我山家的人熟识,应该早就察觉那位老妇人想要栞子小姐的《晚年》。 利用田中敏雄左右整个情况,让久我山家的两个人手忙脚乱,以结果来说,她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我觉得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如果想帮忙的话,可以采用一般的方式,不需要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我的母亲住在深泽。」 筱川智惠子突然这么说。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五月那一天,她在深泽车站附近做什么? 「去……见母亲吗?」 「只是打声招呼,很快就离开了。」 我想了想。 「所以那位应该是栞子小姐她们的外婆吧?」 「是啊。她们不曾见过她,而母亲也没有那个意愿。她现在与家人住在一起,那些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和以前不同了。」 看样子她的家庭状况十分复杂。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至今都没有往来吧。 「好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起身拿著伞。我好像有什么要说又好像没有,感觉坐立不安,每次与她碰面时总是这样。 「既然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栞子小姐吗?」 「今天就不去了……对了。」 「什么事?」 「五浦,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看是看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困惑地点头。仅仅几秒钟时间,她双眼紧盯著我,像是要读出什么。最后她终于满意点头。 「这样。那么,改天再会了。」 筱川智惠子一如往常踏著轻盈脚步,离开病房。 我坐在病床上沉思。 为什么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告诉她那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个女人不会浪费时间。所以一定事出必有因。 她不是想从我身上了解这次的事件,既然如此她想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她是过来确认我在这次事件中是否察觉到什么了。 (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一定是某种暗示。 太宰自家用《晚年》,一直藏在久我山家里的一本书。田中嘉雄卖书时把书页割开了所以不再是未裁切书—— 「咦?」 这么说来有件事情很奇怪。我以手指按著太阳穴,回溯记忆。筱川智惠子写给田中敏雄的讯息中写著那本《晚年》不是未裁切书。 但,她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情呢? 久我山真里对于家人也隐瞒没说,把那本书当成是自己的宝物。久我山尚大也是一样,他一定不曾将那本藏书给人看过——除了自己的继承人之外。 「不会吧……」 我止不住颤抖,感觉浑身都要结冰了。 一切沿著线索连接在一起。久我山鹤代曾说她的父亲有情妇,就住在距离北鎌仓不远的地方,甚至有了孩子。深泽距离北鎌仓当然也不远。 他曾经带那个孩子回自己家,只有那么一次。那趟或许是为了让孩子看看那些藏书——那个他打算立为继承人的孩子。 假如筱川智惠子就是久我山尚大的女儿—— 栞子小姐当然就是他的孙女了,那个毫不留情夺人藏书的人的孙女。 我将视线转向病房窗户,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天黑,黑漆漆的窗子倒映著我铁青的脸。 我察觉自己不小心看见了黑暗的深处。我当然没有证据。说起来,她如果是继承人的话,为什么继承人没有继承久我山书店,反而在害父亲栽跟斗的「宿敌」筱川圣司的店里工作,还嫁给了他的儿子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对,我害怕深入了解真相。 最好也别去找什么证据。 我在心中坚决发誓,这件事将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对筱川智惠子详细说明这十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始末。 我想自己应该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完。当我说到自己昨天晚上在久我山家昏倒时,天色已经逐渐变黑,窗外变成了深灰色。 筱川智惠子起身打开日光灯,病房里突然充满白亮的灯光。 「真辛苦啊。五浦你也是。」 她以不带同情的声音慰问我。我不觉得高兴。 「被送到医院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是……我想警察大概会过来一趟。」 久我山真里和她的孙女宽子想要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这很明显是犯罪行为,其他人应该已经报警了。虽说我不知道具体而书有哪些行为必须追究刑责,而栞子小姐也已经向警方坦承《晚年》没有在去年的事件中烧毁。 警方应该会来问我来龙去脉,包括这件事在内。 「鹤代女士想要处理掉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刚才通电话时,她找我商量这件事。」 我突然涌上倦意。 「您和鹤代女士一直都有联络吗……?」 她是清楚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人。筱川智惠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说了这么久?她不是早就全都知道了吗? 「我和她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她是那个家里最认真的人。那个藏书究竟是谁的,目前还有争议,所以也没办法那么简单就卖掉……你们也和田中敏雄约好了会弄到那本《晚年》对吧?可能性还有很多。」 一听到田中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找这个人确认一下。 「对了,关于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消息,是您告诉田中敏雄的吧?」 筱川智惠子微笑坐回椅子上。她一笑,更加深眼角的皱纹,反而使她看起来很孩子气。 「是的。你怎么知道?」 「在那个时间点上,毫无关系的人不可能会发送出那样的讯息……再加上栞子小姐完全没有接触这件事。」 这个人退出论坛,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留过哪些留言。这种小手段,栞子小姐应该早在某个时间点就识破了。因为这件事与母亲有关,所以她刻意忽视。 「哎呀,原来是这样。」 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感觉她有点把我当笨蛋。 「您为什么要发送讯息给田中呢?」 既然小手段对她不管用,我只好直接问了。 「我想他应该也想知道吧。」 不出所料还是只得到目中无人的回答。如果她与久我山家的人熟识,应该早就察觉那位老妇人想要栞子小姐的《晚年》。 利用田中敏雄左右整个情况,让久我山家的两个人手忙脚乱,以结果来说,她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我觉得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如果想帮忙的话,可以采用一般的方式,不需要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我的母亲住在深泽。」 筱川智惠子突然这么说。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五月那一天,她在深泽车站附近做什么? 「去……见母亲吗?」 「只是打声招呼,很快就离开了。」 我想了想。 「所以那位应该是栞子小姐她们的外婆吧?」 「是啊。她们不曾见过她,而母亲也没有那个意愿。她现在与家人住在一起,那些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和以前不同了。」 看样子她的家庭状况十分复杂。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至今都没有往来吧。 「好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起身拿著伞。我好像有什么要说又好像没有,感觉坐立不安,每次与她碰面时总是这样。 「既然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栞子小姐吗?」 「今天就不去了……对了。」 「什么事?」 「五浦,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看是看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困惑地点头。仅仅几秒钟时间,她双眼紧盯著我,像是要读出什么。最后她终于满意点头。 「这样。那么,改天再会了。」 筱川智惠子一如往常踏著轻盈脚步,离开病房。 我坐在病床上沉思。 为什么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告诉她那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个女人不会浪费时间。所以一定事出必有因。 她不是想从我身上了解这次的事件,既然如此她想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她是过来确认我在这次事件中是否察觉到什么了。 (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一定是某种暗示。 太宰自家用《晚年》,一直藏在久我山家里的一本书。田中嘉雄卖书时把书页割开了所以不再是未裁切书—— 「咦?」 这么说来有件事情很奇怪。我以手指按著太阳穴,回溯记忆。筱川智惠子写给田中敏雄的讯息中写著那本《晚年》不是未裁切书。 但,她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情呢? 久我山真里对于家人也隐瞒没说,把那本书当成是自己的宝物。久我山尚大也是一样,他一定不曾将那本藏书给人看过——除了自己的继承人之外。 「不会吧……」 我止不住颤抖,感觉浑身都要结冰了。 一切沿著线索连接在一起。久我山鹤代曾说她的父亲有情妇,就住在距离北鎌仓不远的地方,甚至有了孩子。深泽距离北鎌仓当然也不远。 他曾经带那个孩子回自己家,只有那么一次。那趟或许是为了让孩子看看那些藏书——那个他打算立为继承人的孩子。 假如筱川智惠子就是久我山尚大的女儿—— 栞子小姐当然就是他的孙女了,那个毫不留情夺人藏书的人的孙女。 我将视线转向病房窗户,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天黑,黑漆漆的窗子倒映著我铁青的脸。 我察觉自己不小心看见了黑暗的深处。我当然没有证据。说起来,她如果是继承人的话,为什么继承人没有继承久我山书店,反而在害父亲栽跟斗的「宿敌」筱川圣司的店里工作,还嫁给了他的儿子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对,我害怕深入了解真相。 最好也别去找什么证据。 我在心中坚决发誓,这件事将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对筱川智惠子详细说明这十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始末。 我想自己应该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完。当我说到自己昨天晚上在久我山家昏倒时,天色已经逐渐变黑,窗外变成了深灰色。 筱川智惠子起身打开日光灯,病房里突然充满白亮的灯光。 「真辛苦啊。五浦你也是。」 她以不带同情的声音慰问我。我不觉得高兴。 「被送到医院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是……我想警察大概会过来一趟。」 久我山真里和她的孙女宽子想要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这很明显是犯罪行为,其他人应该已经报警了。虽说我不知道具体而书有哪些行为必须追究刑责,而栞子小姐也已经向警方坦承《晚年》没有在去年的事件中烧毁。 警方应该会来问我来龙去脉,包括这件事在内。 「鹤代女士想要处理掉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刚才通电话时,她找我商量这件事。」 我突然涌上倦意。 「您和鹤代女士一直都有联络吗……?」 她是清楚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人。筱川智惠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说了这么久?她不是早就全都知道了吗? 「我和她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她是那个家里最认真的人。那个藏书究竟是谁的,目前还有争议,所以也没办法那么简单就卖掉……你们也和田中敏雄约好了会弄到那本《晚年》对吧?可能性还有很多。」 一听到田中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找这个人确认一下。 「对了,关于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消息,是您告诉田中敏雄的吧?」 筱川智惠子微笑坐回椅子上。她一笑,更加深眼角的皱纹,反而使她看起来很孩子气。 「是的。你怎么知道?」 「在那个时间点上,毫无关系的人不可能会发送出那样的讯息……再加上栞子小姐完全没有接触这件事。」 这个人退出论坛,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留过哪些留言。这种小手段,栞子小姐应该早在某个时间点就识破了。因为这件事与母亲有关,所以她刻意忽视。 「哎呀,原来是这样。」 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感觉她有点把我当笨蛋。 「您为什么要发送讯息给田中呢?」 既然小手段对她不管用,我只好直接问了。 「我想他应该也想知道吧。」 不出所料还是只得到目中无人的回答。如果她与久我山家的人熟识,应该早就察觉那位老妇人想要栞子小姐的《晚年》。 利用田中敏雄左右整个情况,让久我山家的两个人手忙脚乱,以结果来说,她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我觉得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如果想帮忙的话,可以采用一般的方式,不需要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我的母亲住在深泽。」 筱川智惠子突然这么说。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五月那一天,她在深泽车站附近做什么? 「去……见母亲吗?」 「只是打声招呼,很快就离开了。」 我想了想。 「所以那位应该是栞子小姐她们的外婆吧?」 「是啊。她们不曾见过她,而母亲也没有那个意愿。她现在与家人住在一起,那些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和以前不同了。」 看样子她的家庭状况十分复杂。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至今都没有往来吧。 「好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起身拿著伞。我好像有什么要说又好像没有,感觉坐立不安,每次与她碰面时总是这样。 「既然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栞子小姐吗?」 「今天就不去了……对了。」 「什么事?」 「五浦,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看是看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困惑地点头。仅仅几秒钟时间,她双眼紧盯著我,像是要读出什么。最后她终于满意点头。 「这样。那么,改天再会了。」 筱川智惠子一如往常踏著轻盈脚步,离开病房。 我坐在病床上沉思。 为什么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告诉她那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个女人不会浪费时间。所以一定事出必有因。 她不是想从我身上了解这次的事件,既然如此她想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她是过来确认我在这次事件中是否察觉到什么了。 (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一定是某种暗示。 太宰自家用《晚年》,一直藏在久我山家里的一本书。田中嘉雄卖书时把书页割开了所以不再是未裁切书—— 「咦?」 这么说来有件事情很奇怪。我以手指按著太阳穴,回溯记忆。筱川智惠子写给田中敏雄的讯息中写著那本《晚年》不是未裁切书。 但,她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情呢? 久我山真里对于家人也隐瞒没说,把那本书当成是自己的宝物。久我山尚大也是一样,他一定不曾将那本藏书给人看过——除了自己的继承人之外。 「不会吧……」 我止不住颤抖,感觉浑身都要结冰了。 一切沿著线索连接在一起。久我山鹤代曾说她的父亲有情妇,就住在距离北鎌仓不远的地方,甚至有了孩子。深泽距离北鎌仓当然也不远。 他曾经带那个孩子回自己家,只有那么一次。那趟或许是为了让孩子看看那些藏书——那个他打算立为继承人的孩子。 假如筱川智惠子就是久我山尚大的女儿—— 栞子小姐当然就是他的孙女了,那个毫不留情夺人藏书的人的孙女。 我将视线转向病房窗户,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天黑,黑漆漆的窗子倒映著我铁青的脸。 我察觉自己不小心看见了黑暗的深处。我当然没有证据。说起来,她如果是继承人的话,为什么继承人没有继承久我山书店,反而在害父亲栽跟斗的「宿敌」筱川圣司的店里工作,还嫁给了他的儿子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对,我害怕深入了解真相。 最好也别去找什么证据。 我在心中坚决发誓,这件事将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对筱川智惠子详细说明这十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始末。 我想自己应该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完。当我说到自己昨天晚上在久我山家昏倒时,天色已经逐渐变黑,窗外变成了深灰色。 筱川智惠子起身打开日光灯,病房里突然充满白亮的灯光。 「真辛苦啊。五浦你也是。」 她以不带同情的声音慰问我。我不觉得高兴。 「被送到医院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是……我想警察大概会过来一趟。」 久我山真里和她的孙女宽子想要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这很明显是犯罪行为,其他人应该已经报警了。虽说我不知道具体而书有哪些行为必须追究刑责,而栞子小姐也已经向警方坦承《晚年》没有在去年的事件中烧毁。 警方应该会来问我来龙去脉,包括这件事在内。 「鹤代女士想要处理掉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刚才通电话时,她找我商量这件事。」 我突然涌上倦意。 「您和鹤代女士一直都有联络吗……?」 她是清楚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人。筱川智惠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说了这么久?她不是早就全都知道了吗? 「我和她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她是那个家里最认真的人。那个藏书究竟是谁的,目前还有争议,所以也没办法那么简单就卖掉……你们也和田中敏雄约好了会弄到那本《晚年》对吧?可能性还有很多。」 一听到田中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找这个人确认一下。 「对了,关于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消息,是您告诉田中敏雄的吧?」 筱川智惠子微笑坐回椅子上。她一笑,更加深眼角的皱纹,反而使她看起来很孩子气。 「是的。你怎么知道?」 「在那个时间点上,毫无关系的人不可能会发送出那样的讯息……再加上栞子小姐完全没有接触这件事。」 这个人退出论坛,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留过哪些留言。这种小手段,栞子小姐应该早在某个时间点就识破了。因为这件事与母亲有关,所以她刻意忽视。 「哎呀,原来是这样。」 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感觉她有点把我当笨蛋。 「您为什么要发送讯息给田中呢?」 既然小手段对她不管用,我只好直接问了。 「我想他应该也想知道吧。」 不出所料还是只得到目中无人的回答。如果她与久我山家的人熟识,应该早就察觉那位老妇人想要栞子小姐的《晚年》。 利用田中敏雄左右整个情况,让久我山家的两个人手忙脚乱,以结果来说,她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我觉得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如果想帮忙的话,可以采用一般的方式,不需要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我的母亲住在深泽。」 筱川智惠子突然这么说。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五月那一天,她在深泽车站附近做什么? 「去……见母亲吗?」 「只是打声招呼,很快就离开了。」 我想了想。 「所以那位应该是栞子小姐她们的外婆吧?」 「是啊。她们不曾见过她,而母亲也没有那个意愿。她现在与家人住在一起,那些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和以前不同了。」 看样子她的家庭状况十分复杂。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至今都没有往来吧。 「好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起身拿著伞。我好像有什么要说又好像没有,感觉坐立不安,每次与她碰面时总是这样。 「既然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栞子小姐吗?」 「今天就不去了……对了。」 「什么事?」 「五浦,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看是看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困惑地点头。仅仅几秒钟时间,她双眼紧盯著我,像是要读出什么。最后她终于满意点头。 「这样。那么,改天再会了。」 筱川智惠子一如往常踏著轻盈脚步,离开病房。 我坐在病床上沉思。 为什么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告诉她那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个女人不会浪费时间。所以一定事出必有因。 她不是想从我身上了解这次的事件,既然如此她想知道的是我的想法,她是过来确认我在这次事件中是否察觉到什么了。 (你看过久我山先生家里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吧?)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一定是某种暗示。 太宰自家用《晚年》,一直藏在久我山家里的一本书。田中嘉雄卖书时把书页割开了所以不再是未裁切书—— 「咦?」 这么说来有件事情很奇怪。我以手指按著太阳穴,回溯记忆。筱川智惠子写给田中敏雄的讯息中写著那本《晚年》不是未裁切书。 但,她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情呢? 久我山真里对于家人也隐瞒没说,把那本书当成是自己的宝物。久我山尚大也是一样,他一定不曾将那本藏书给人看过——除了自己的继承人之外。 「不会吧……」 我止不住颤抖,感觉浑身都要结冰了。 一切沿著线索连接在一起。久我山鹤代曾说她的父亲有情妇,就住在距离北鎌仓不远的地方,甚至有了孩子。深泽距离北鎌仓当然也不远。 他曾经带那个孩子回自己家,只有那么一次。那趟或许是为了让孩子看看那些藏书——那个他打算立为继承人的孩子。 假如筱川智惠子就是久我山尚大的女儿—— 栞子小姐当然就是他的孙女了,那个毫不留情夺人藏书的人的孙女。 我将视线转向病房窗户,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天黑,黑漆漆的窗子倒映著我铁青的脸。 我察觉自己不小心看见了黑暗的深处。我当然没有证据。说起来,她如果是继承人的话,为什么继承人没有继承久我山书店,反而在害父亲栽跟斗的「宿敌」筱川圣司的店里工作,还嫁给了他的儿子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对,我害怕深入了解真相。 最好也别去找什么证据。 我在心中坚决发誓,这件事将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后记 感觉上完成这一集所花费的时间比前一集短了许多,不过看看月历就会发现,完全没这回事。真抱歉,我是三上延。 或许是因为我写了这系列的作品,有时会受邀参加与书相关的活动,担任特别来宾。我很感谢各位的邀请,不过各位都会误以为我对书很精通,每次解释时总是让我汗如雨下。 我不是谦虚,而是真的只具备基础知识。我在旧书店打工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只要有不知道的地方,我一定会拚命阅读、调查资料。 但是,幸好我不讨厌调查。每次有新发现时,我总会独自兴奋:「原来是这样啊!」所以请各位邀请我出席活动时,找我聊这类开心事就好。我也没有其他值得抬头挺胸大声说的事情…… 回归正题。这次一整集的主题都是太宰治。我一直想要在《古书堂事件手帖》这个系列的某集再次提到太宰治,在写前一集的时候,我开始有了「时机到了」的想法。所以在调查寺山修司的同时,也顺便阅读了他的同乡太宰治的资料。 太宰本人似乎不太谈论自己的作品,但是,同时代的证词和后世的评论为数众多,而且他的作品大多是一本接著一本出版,并持续为读者所阅读。在旧书这个主题,以及《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作品的限制之下,我烦恼该如何处理这位罕见的作家。总之我先调查了能够查到的内容、一点一点地写下去,最后完成的就是这一本。我希望各位能够感受到我那股「原来是这样啊!」的兴奋之情。 这次也受到许多人帮忙。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的各位、keyaki书店的各位,感谢你们珍贵的资料。另外就是我私下想感谢在新舄遇到的「漫画研究会  犀之目」的各位,谢谢你们的照顾。 下一集或下下集,就是《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的完结了。 如果各位能够再陪我走一段路,本人甚感荣幸。第七集再会了。 三上 延 感觉上完成这一集所花费的时间比前一集短了许多,不过看看月历就会发现,完全没这回事。真抱歉,我是三上延。 或许是因为我写了这系列的作品,有时会受邀参加与书相关的活动,担任特别来宾。我很感谢各位的邀请,不过各位都会误以为我对书很精通,每次解释时总是让我汗如雨下。 我不是谦虚,而是真的只具备基础知识。我在旧书店打工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只要有不知道的地方,我一定会拚命阅读、调查资料。 但是,幸好我不讨厌调查。每次有新发现时,我总会独自兴奋:「原来是这样啊!」所以请各位邀请我出席活动时,找我聊这类开心事就好。我也没有其他值得抬头挺胸大声说的事情…… 回归正题。这次一整集的主题都是太宰治。我一直想要在《古书堂事件手帖》这个系列的某集再次提到太宰治,在写前一集的时候,我开始有了「时机到了」的想法。所以在调查寺山修司的同时,也顺便阅读了他的同乡太宰治的资料。 太宰本人似乎不太谈论自己的作品,但是,同时代的证词和后世的评论为数众多,而且他的作品大多是一本接著一本出版,并持续为读者所阅读。在旧书这个主题,以及《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作品的限制之下,我烦恼该如何处理这位罕见的作家。总之我先调查了能够查到的内容、一点一点地写下去,最后完成的就是这一本。我希望各位能够感受到我那股「原来是这样啊!」的兴奋之情。 这次也受到许多人帮忙。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的各位、keyaki书店的各位,感谢你们珍贵的资料。另外就是我私下想感谢在新舄遇到的「漫画研究会  犀之目」的各位,谢谢你们的照顾。 下一集或下下集,就是《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的完结了。 如果各位能够再陪我走一段路,本人甚感荣幸。第七集再会了。 三上 延 感觉上完成这一集所花费的时间比前一集短了许多,不过看看月历就会发现,完全没这回事。真抱歉,我是三上延。 或许是因为我写了这系列的作品,有时会受邀参加与书相关的活动,担任特别来宾。我很感谢各位的邀请,不过各位都会误以为我对书很精通,每次解释时总是让我汗如雨下。 我不是谦虚,而是真的只具备基础知识。我在旧书店打工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只要有不知道的地方,我一定会拚命阅读、调查资料。 但是,幸好我不讨厌调查。每次有新发现时,我总会独自兴奋:「原来是这样啊!」所以请各位邀请我出席活动时,找我聊这类开心事就好。我也没有其他值得抬头挺胸大声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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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本人似乎不太谈论自己的作品,但是,同时代的证词和后世的评论为数众多,而且他的作品大多是一本接著一本出版,并持续为读者所阅读。在旧书这个主题,以及《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作品的限制之下,我烦恼该如何处理这位罕见的作家。总之我先调查了能够查到的内容、一点一点地写下去,最后完成的就是这一本。我希望各位能够感受到我那股「原来是这样啊!」的兴奋之情。 这次也受到许多人帮忙。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的各位、keyaki书店的各位,感谢你们珍贵的资料。另外就是我私下想感谢在新舄遇到的「漫画研究会  犀之目」的各位,谢谢你们的照顾。 下一集或下下集,就是《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的完结了。 如果各位能够再陪我走一段路,本人甚感荣幸。第七集再会了。 三上 延 感觉上完成这一集所花费的时间比前一集短了许多,不过看看月历就会发现,完全没这回事。真抱歉,我是三上延。 或许是因为我写了这系列的作品,有时会受邀参加与书相关的活动,担任特别来宾。我很感谢各位的邀请,不过各位都会误以为我对书很精通,每次解释时总是让我汗如雨下。 我不是谦虚,而是真的只具备基础知识。我在旧书店打工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只要有不知道的地方,我一定会拚命阅读、调查资料。 但是,幸好我不讨厌调查。每次有新发现时,我总会独自兴奋:「原来是这样啊!」所以请各位邀请我出席活动时,找我聊这类开心事就好。我也没有其他值得抬头挺胸大声说的事情…… 回归正题。这次一整集的主题都是太宰治。我一直想要在《古书堂事件手帖》这个系列的某集再次提到太宰治,在写前一集的时候,我开始有了「时机到了」的想法。所以在调查寺山修司的同时,也顺便阅读了他的同乡太宰治的资料。 太宰本人似乎不太谈论自己的作品,但是,同时代的证词和后世的评论为数众多,而且他的作品大多是一本接著一本出版,并持续为读者所阅读。在旧书这个主题,以及《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作品的限制之下,我烦恼该如何处理这位罕见的作家。总之我先调查了能够查到的内容、一点一点地写下去,最后完成的就是这一本。我希望各位能够感受到我那股「原来是这样啊!」的兴奋之情。 这次也受到许多人帮忙。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的各位、keyaki书店的各位,感谢你们珍贵的资料。另外就是我私下想感谢在新舄遇到的「漫画研究会  犀之目」的各位,谢谢你们的照顾。 下一集或下下集,就是《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的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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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枕旁,有一朵重瓣山茶花掉落在席子上。代助昨天夜里是的确听见这朵花掉下来的。他觉得那声音就同一只橡皮球从天花板上掷下来一样响。他认为这大概是因为深夜里四周阒然的缘故。不过,代助并没有大意,他把右手放到心脏的部位上,隔着肋骨测试着血液传来的搏动声,进入了梦乡。 代助蒙蒙咙咙地看到一朵大如婴孩脑袋的花儿。他对花凝视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悟似的,躺在那里把手搭到胸前,又测试起心脏的跳动情况来。在躺着的时候测试胸前的脉息,这是他近来养成的癖好。心脏的跳动仍旧很正常、很稳定。代助把手搭在胸前,想象着红色的热血在这种搏动下缓慢流淌的情景。他想到:这就是生命,而自己现在正以手掌压迫这流动着的生命。接着,他想到这像时钟的指针一样传导到他手掌上的声音,乃是一种把自己导向死亡的警钟。要是可以不听这种警钟的声音而生活在世上……要是盛血液的臭皮囊并不兼用来盛时间,自己就会多么轻松自如啊,就能多么随心所欲地去品味人生啊!可是……代助不禁哆嗦了一下。代助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简直忍受不了这种臆测心脏会如何的日子,事实上心脏在血液的流动中跳得有条不紊,本来就无须挂念。他躺着时往往把手搁在左乳下方,心里想:如果这里来一锤子的话……代助的身体很好,对此,他自己都感到简直是奇迹,也完全是侥幸。 代助把手从心口移开,拿起枕边的报纸。他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把报纸完全展开,左边的那一版上画着一幅男人在杀女人的画。代助的视线马上移到了另一版。这一版上有用大号铅字排的学校闹事的字样。代助读着这则消息。不一会儿,报纸啪嗒一声从他的手上落到了被子上,大概是手发酸了。接下来,他点上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伸手去拿席上的山茶花,被子朝旁边移出了五寸左右。他把花儿转了个方向送到鼻下。他的嘴、胡子和大半部分的鼻子,都被花儿罩住了。吐出的烟气很浓郁,简直是在山茶花的花瓣和花蕊上缠绕了一阵才飘逸出来的。代助把花搁到白色褥单上,然后站起来向浴室走去。 他在浴室里认真地刷了牙,整齐的齿列常使他感到欣喜。他裸着身子,把胸和背擦得干干净净。他的皮肤上有一种明显的光泽。他每次动动肩膀、抬抬手臂,某一部分的肌肉就微微鼓起,宛如涂了香油、仔细擦过似的。这一点也使他感到很满意。接下来,他把头上的黑发分开。头发潇洒自如,即使不搽油也很有风度。胡子也与头发类似,又细又柔,高雅地遮盖在嘴上。代助用双手在丰满的脸颊上摩挲了两三回,同时在镜前照照自己的脸蛋。他的动作就同女人搽脂粉时一式一样。他实际上是个一旦有必要,就会去搽上脂粉以炫耀一番自己的长相的人。他最不喜欢罗汉那样的身架和脸相,每次面对镜子,他就会这么想,呵,幸好没生就那副尊相!与之相反,当听到别人夸他生得不同凡响时,他绝没有任何赧颜的感觉。他就是这样打发着自己在旧日本的生活。【学校闹事:指东京高等商业学校(一桥大学的前身)的师生联合起来抗议文部省在东京帝国大学内设置商科的事】【阿罗汉:是小乘佛教中有无上功德的菩萨,由于多年艰苦修行,佛相瘦骨嶙峋】 大约是半个小时之后吧,他面对餐桌开始用餐。他啜着红茶,同时在烘烤过的面包上涂白脱。这时候,名叫门野的书僮拿着折为四折的报纸,由客堂间走进来,把报纸放到坐垫旁边,同时用虚张声势的腔调说道: 「先生,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啦!」 这书僮有话对代助说时,总是口称「先生、先生」,并使用敬语讲话。起先,代助苦笑并提出过一两次抗议。但书僮听后说道:「嗯、嗯,不过……我说先生……」随即又叫起「先生」来。所以代助只好无可奈何地听其自然了。于是习惯成自然,到了现在,唯有这个青年可以随便口称他「先生」。代助设身处地替书僮想想后,也开始明白:实际上,这仆人除了用「先生」来称呼代助这位东家之外,确实没有更恰当的叫法了。 「是不是闹学潮了?」代助神色泰然地吃着面包。 「唔,真叫人痛快,对吗?」 「是反对校长?」 「嗯,反正得辞职吧。」书僮感到幸灾乐祸。 「校长辞职什么的,你就能从中沾得一些好处?」 「先生别取笑。那么计较得失是不会感到痛快的」 代助仍旧在吃着面包。 「嗳,我说你知不知道那是真的讨厌校长而要赶他走呢,还是另有别的利害关系而要赶走他呢?」代助边问边提起铁壶朝杯里的红茶续开水。 「真是不知道哪。先生您了解那是怎么回事吗?」 「我也不了解啊。尽管不了解其中的情由,但我想,当今的人们不见好处是不会那么闹事的。看来背后有文章。你说呢?」 「哦,是这么回事呀」 门野的表情变得认真一些了。代助却没再吭声。门野这个人的头脑不很灵,即使一味深入地往下谈,门野也只是一知半解地勉强答着「哦,是那么回事呀」就算过去了,究竟是同意还是反对?完全不得要领。所以代助是以漠然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青年的,他觉得不宜让门野想得太多。但是门野既不上学又不用功,整天无所事事。代助曾经对门野说过这类的话「我说啊,你或者学一学外语,怎么样?」门野听后不是回答「是吗」,就是回答「是那样吗」,绝不说「我去学去」。这种怕动脑筋的人是不会爽爽快快给以明确答复的。代助呢,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教导门野的义务,悉听尊便吧。幸好门野在体力劳动方面不像对脑力劳动那么怕苦,而是非常勤快,所以代助在这方面是绝对满意的。不光是代助,就连家中的老女仆也因为有了门野而大为得济。由于这层原因,老女仆同门野相处得很好。主人不在,诸如外出的时候,这两个仆人总是在一起交谈。 「阿婆,先生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以先生的水平来说,他是无所不能为哪。你不用替他操心」 「倒也不是操心。我是想,他该做些什么才好……」 「哦,他大概打算先娶个妻子,再好好地找个工作吧」 「这打算真不错呀。我也真想那样过日子,天天看看书、听听音乐……」 「是你在这么想?」 「书看不看倒也无所谓,只希望能那么称心如意地玩玩」 「这些事无不是前世就注定了的,毫无办法」 「是啊」 这两个仆人的交谈,反正就是这么一种基调。 在门野正式寄居到代助家来的两个星期之前,这位尚未结婚的年轻东家同这位食客进行过如下一番交谈。 「你是在什么学校上学吧?」 「先前是在上学的,但是现在不上学了」 「先去是在哪儿上学呢?」 「哪儿都去过。但是没有一处不使人生厌,所以……」 「是一进学校就感到厌倦吗?」 「对,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不大愿意念书啰?」 「嗯,不大想念。再说,家中的近况又不太好……」 「听家里的阿婆说,她认识你母亲……」 「嗯,因为原先住得很靠近」 「你母亲还在……」 「还在干那不值一提的副业,然而近来实在赚不到什么钱,景况不太乐观呢」 「景况不佳……嗳,我说,你是同母亲在一起过的吧?」 「虽说是一起过的日子,我总觉得她够烦的,简直不想搭理。她对什么事都要议论一番」 「你哥哥呢?」 「哥哥是在邮局里做事」 「家里没别人了吗?」 「还有一个弟弟。他在银行……哦,无非是比杂工略微好些罢了」 「那么,只有你赋闲在家啰?」 「嗳,是这么回事」 「唔,你在家里做些什么事呢?」 「哦,无非是睡睡躺躺。或者出去散散步」 「别人都去挣钱,只有你在家里躺着,你不感到苦恼吗?」 「不,我并没有那种感觉」 「家庭里相处得还很融洽吧?」 「吵架什么的倒是不大有。不过气氛有点儿奇怪」 「唔,你母亲和哥哥大概希望你尽快地自立吧?」 「可能是的」 「看来你是个大乐天派。我说得对吗?」 「嗳,我绝不存心欺骗人」 「那你完全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啦」 「嗯,哦,你是说无忧无虑,对吧?」 「你哥哥今年多大啦?」 「这个嘛,虚岁二十有六了吧」 「那么,已经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了。嫂子进门后,你也打算仍旧这样过日子吗?」 「到那时再看着办吧。现在我也很难估计,不过我想,反正不会走投无路吧」 「你有没有其他的亲戚?」 「我有个姑母。现在,那家伙在横滨干水上运输这一行」 「你姑母在干……?」 「并不是姑母在干,喏,我是说姑夫在干呀」 「去求他们给你个活儿干干,你看怎么样?水上运输这一行是很需要人的呀」 「我生性懒惰,所以,我看要遭到拒绝的」 「你这样想,事情就不好办了。不瞒你说,你到我家里来的事还是你母亲提出的呢,是她来拜托我家的阿婆的哪」 「嗯,母亲好像说过这些情况的」 「你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唔,我尽可能不偷懒……」 「愿意到这儿来吗?」 「嗯,愿意的」 「不过,光知道躺躺、逛逛,这是不行的呀」 「那个嘛,请放心吧。我的身体还是很好的,打打洗澡水之类的事,我都能够干的」 「浴室里装有自来水,所以洗澡水是用不着打的」 「那么,我就打扫卫生吧」 门野就这样到代助家中来干活了。 —— 不一会儿,代助用过餐,抽起了香烟。门野先前一直抱膝倚柱,自顾自地坐在食器橱背后,这时看到是时候了,便开口问。 「先生,今天早晨你觉得心脏的情况如何?」 门野近来掌握了代助的习性,所以爱带些逗人的语调说话。 「今天还不错」 「但明天又可能不正常。先生一定要多多保重呀……发展下去,也许真要得病呢」 「我已经得病了」 门野只答了一声「嗳」,视线从代助身上的外褂往上抬,瞅瞅对方红润润的脸色以及肌肉发达的肩膀处。代助看到这种情况,总是很同情这个年轻人。因为代助只能认为这个年轻人的头脑里盛的全是牛脑汁,谈起什么事来,门野的思路仿佛就只能在大家走的大路上跟着走上五十来米,偶尔往支路上拐一拐,他顿时就成了迷路的孩子了。门野根本不会顺着事情的逻辑进一步思考,他的感觉神经尤其粗糙,仿佛是用粗草绳构成的。代助观察了这年轻人的生活状态,简直弄不懂他何以要呼吸着空气活在世上。然而门野悠然得很,不忧不愁。这年轻人还自认为这种怡然自得同代助的情调属于一个类型而十分得意,简直想手舞足蹈了。而在其他的方面,门野觉得自己肌肉发达,远胜过代助那种神经性的肌体。代助生有的这幅神经,乃是对他身上具备着的特别细致的思索能力和敏锐的反应能力所付出的一种代价;是随同高尚的教育而来的一种相辅相成的苦痛;是天生的贵族要受到的一种不成文法的处罚。正因为甘于忍受了这些牺牲,代助才成其为现在的代助。哦,不,代助有的时候甚至很天真地认为,人生的真谛就体现在这些牺牲上。但门野是根本不懂得这些的。 「门野,有没有信件送来?」 「你是说新吗?唔……送来过了。有明信片和信,放在桌上了。要不要拿给你?」 「不必了吧,我可以过去看」 代助的回答有点含糊,门野就起身把明信片和信拿来了。明信片背面的字迹很潦草,墨色也很淡,内容极简单「今天两点钟抵京,即在附近下榻,明日午前造访,专此不备」。正面写有寄自神保后町某旅馆和寄件人平冈常次郎的姓名,字迹同背面的一样,潦草不堪。 「已经来啰,是昨天到的拿」代助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拿起那封信。这是父亲写来的。信上说「回家已经两三天了,有许多话要说,不过都不是急事,希望接信后能来一下」。此外还写着几行题外的话,什么「京都的花期还没开始」、「直达快车太拥挤,受不了」等。代助一面卷起信,一面神态微妙地把两封邮件对比着看看。 「我说,你替我挂个电话好吗?是给家里的」 「是,挂往家中。说什么呢?」 「就说我与别人约定好今天得见面,所以无法回家,明后天准定回去」 「是。找谁接电话呢?」 「老爷是外出刚回家,说有话要对我讲,命我回去一下……不过你不必找老爷接电话。谁来接,你就对谁那么说吧」 「是」 门野漫不经心地出去了。代助从吃饭间穿过客堂,回到了书房。只见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掉落在席上的山茶花也被扫走了。代助走到搁在花瓶右首的多层书架前,从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照相集子。他拉出金制的卡锁,站着翻看起来,一页、两页……大概翻到中间的位置时,代助的手突然停下不动了。这里放着一张女子的半身照,看上去大约有二十岁。代助低首注视着照片上的女子。 落穗拾遗 小山清 小山清(koyamakinashi) 1911-1964年。出生于东京。因为送报纸的关系,在1940年拜访认识了太宰治,之后从师。太宰在战争时疏散的时候,留守在太宰宅。太宰死后,成为作家。以『落穗拾遗』『小小的城镇』等一连串清新的私小说确立了作为作家的地位。 根据传言说,有一个老诗人花费了长年岁月执笔写出的日记是谎言日记。我听说了这话,就觉得触及到了那人的孤独。没错这肯定是很寂寞的人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是不会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去一一写下谎言的日记的。我所写的东西,虽然更加不值一提,但是这对于我来说也是相当于那谎言日记,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我如果到了那个年纪或许会去卖小鸡仔为生也说不定。但是老人这种事物是必定会把所有东西都托于世间的不如意的。我想试着返回自己的既往,对喜欢的人用言词来表达什么。这样我写下的东西如果,虽然只有一点也能代替名为我的事物说出什么的话,那么就必须要好好的去做才行了。我没有什么生活的信条。只是那迟钝而又贫乏的心中让我的天性不至于这样悲伤而已。易卜生有一出名叫「野鸭」的戏剧,其中有那懦弱的主人公给自己的家人吹长笛的场景,我在那之后也曾想着要不要吹个笛子什么的。就比如说像是这样的曲子怎么样呢。「一个人去森林里吧」什么的,「我的心在那个人儿哪里」什么的。嘛,如果被母亲叱骂之后又被恋人冷淡对待的话,我的心情肯定会像是哭泣的小女孩那样的吧,但如果那泪水能够被温柔地擦掉的话。 就会像是那谁给与的礼物一样铭记在心。 —— 那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在神乐坂的夜市商人中有一个人是做似颜绘的。还是个年轻人,穿着简陋的衣裳,留着邋遢胡子的脸暴露在寒风之中。而且脸色微醺。作为样例放在旁边的画是那个人的自画像,在画的旁边写着「丑八怪的命」。我在那时候身上裹着暖暖的披风,怀中拿着和身份不相符的零钱。那个人或许现在已经成为了伟大的画家了也说不定,但是我现在感受到了的却是自己的那作为丑八怪的命运。 —— 我现在住在武藏野市的一隅。我的一天简直就像是毫无事情可做一样。在读书散步的时间里,太阳就下山了。但即使是这样在散步的途中,只要能看见野菊开着花,我就能马上放下心去,心情变得就像是放下了重担一般。对于这样可怜的模样,我对它低声说道「你也要活下去啊」。 —— 我刚从外面一回来,就打开了门口的邮箱看了看。想着在离家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送来了。但箱子里和往常一样都是空的。即使这样我也忍不住要打开来看看。 —— 最近从f君哪里寄来了明信片。是搬家的通知。f君现在是在北海道的夕张煤矿。我在战争结束之后,去过夕张煤矿。是因为通过职业介绍所得到了煤矿工人的工作。f君就是在那时候同行的一人。我们站在正冷时候的上野。大家都带着有煤矿工人记号的袖章,但是好像都很羞耻的样子。汽车里没有窗玻璃取而代之钉着木板,但即使这样仍然很冷。我一边因为寒冷而在颤抖着,一边窥探着在对面坐着的f君,对于他那为了防寒用而披着的防空头巾里面率真的眼神,我时不时地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得入神。虽然我们那天只是第一次认识的同伴,但f君对我曾经这么说过。「如果有钱了的话就要再回东京啊」。f君那无心的话,在那个时候对于我那沉闷的心情,不知道是给予了怎样的解放啊。 夕张在山中有煤炭小镇。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被埋在雪中的。简单说来,是个寂寞的地方。我在那里度过了不安而又困难的日子,虽然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但是我却感受着乡愁。就像是监狱里的人出狱了之后,对于旧的故居会突然生出怀念之情一样。特别是在如此的冷彻的自由世界的空气里。我对于夕张的感情,和这样的事情也是一样的也说不定。 当地的风气一般说来对于外地人都是很亲切的。从内地出来的人之中有把妻子从家乡叫来的,而且和当地的女性一起定居的人也不少。 虽然我比我想得还要早地回到了东京,但是f君却留在了夕张。f君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好像是有要在哪里成家立业的打算。f君说过。「到底哪里才是故乡啊不明白」。虽然我们以前说过是因为在内地没有活路才出来的,但我对像f君那样老实的人好不容易在那样偏僻的地方找见了意中人,反而对于f君印象更好了。 f君没有一点和人争斗的心思。f君还是体现了「平凡的真实要说的话就是,知道不恰当的事情,最好不说的事情」这样的人。我就算是要和f君在一个家里一起生活,也应该不用去担心会有什么不愉快的。虽然说出这样的事情可能很可笑,但是如果f君是女人的话,我也许会去求婚也说不定。 f君寄来的明信片上,写的是f君他从我们所住的宿舍里搬出来了,然后住进了附近新建的长屋里的事情。「我们也很健康」就只写了这样的事情。f君风格的客气的对于新生活的报知。 夕张的车站在山谷里。在两侧的山坡上可以看见矿工们的长屋就像是礼台一样排成几列。夜里,在雪中看着这长屋亮着灯的景象,就不禁让我们的感到了旅愁。我在现在的追忆中的把山上添加上了f君他们的一点灯光。 「秋已深,旁边有人在做什」 从我家的厕所越过墙就可以看见邻居家的庭院和客厅。客厅里大多时候都是一个青年朝着桌子坐在椅子上看书。这个家里是有母亲和作为儿子的那青年两人一起生活着的。母亲的年纪是五十岁的样子而青年是二十二三。感觉他们是静静地住着的,因为没怎么听见过话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没怎么看到过。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奇心强的人,虽然不想冒昧地朝别人的墙里去看,但一进厕所就不禁想越过窗户看过去。走廊边的玻璃窗是关着的而且里面还挂上了窗帘,所以大多时候看到的都是独自一人的青年面对着桌子的身影。但那人却很是引我的注意。青年大多都是埋头于文件上的,所以没有注意到被我看着的事情。我在进到厕所的时候,如果看见了那青年的身影的话,一般视线都会一下停留在脸上。我为什么对那青年的脸如此在意呢,我试着询问着自己的心。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说的话,就是因为未经世故。我以前曾经在读欧外的名叫做「青年」的小说的时候,经常无法理解。为什么欧外要描绘这么一个像是年幼的燕子一般柔弱的人,而且还取了一个「青年」这样的题目真是让人疑惑。最近重读的时候让我认识到了我的眼力之差。这作品的开头部分有像这样一句话。「早熟,一眼看去就像是一个顽皮的没规矩的小个子女孩,肤色很白,是有着一双刚才蛋里孵出来的小鸡一样的眼睛的青年」。欧外描绘出的是这样一位青年的相貌。那的确是一位青年没错,并不是说的什么年幼的燕子。西洋名画中有叫做「吹笛的少年」和「跳绳的少女」的画。邻家的青年对于我来说目前就是「读书的青年」。但他肯定不会从那平面图中脱离出来,然后进入我的生活图形之中的吧。但是看着他在那安静的生活的氛围一心一意生活的样子,我就像是仰视着沐浴在阳光中随风微微摇动的白杨的树梢一般,让我的心中的什么被一起摇动了,有什么传递到了我的心中。 有时会在路上相遇。虽然双方都知道是邻居,但是我们都并没有打招呼。一副不认识的样子。只是擦肩而过。名字也不知。也没有朝名牌看去过。 —— 牛奶一合。 乌冬一斤。 鸡蛋两枚。 味噌二百钱。 菠菜。 —— 我如今过着自炊的生活。但是炭炉和锅,水壶,菜刀,砧板,饭碗什么的是到最近才置办的。总算是维持住了现在的生活。但是我这不安定的生活也是相当久的事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生活会被推倒,那并不是能意料得到的事情。不能说是没有恒产就没有恒心。只是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惹会出的蠢事来,对于我来说是我无法相信自己的。作为会对家具没有增加而发笑的人,就比如说我如果是一只燕子的话,对于我来说炭炉和锅就是相当于燕子为了造窝而衔在口中的泥土和稻秸一类的东西吧。虽说我并没有要养育的子燕,但如果是我的话果然还是会去营造自己的窝的吧。我越是一个人自己想着,而且越是一个人对自己说话,就越不会对日常的杂事觉得有什么辛苦。我并不会讨厌那样的事情。虽然我在一天里大抵都是无所事事地在生活着的,但如果「无所事事」要和睡眠这件事分开来算的话,我就只有那样的时间了。我认为这花费的时间的长度值得高兴。因为我是以相当迟缓的动作来做这些事情的。就比如说像是没有被母亲安慰的放着不管的小孩子,一个人摆弄着玩具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就干了一样,洗着米切着菜,我的心情也总算是忘怀了。我在煮乌冬的时候,或者煮饭的时候大多都是在翻阅着诗集。因为比起小说什么的这样更加方便。我看见了这样的诗句。 —— 夕阳倾斜 在村子里阳光消失的时候 村子向着村子诉说着黑暗 温柔的钟声传了过来 还有一个,只有那座山丘上的钟 一直都是沉默着的 但是今天那个也开始摇动起来 啊啊,我的kirchberg的钟也在鸣响 (mayer「镇魂歌」高安国世译) —— 这首诗也让我的心平息了下来。我那心中渺远的志向,连接上了遥远的希望。 —— 我曾经有过在一天里没有和一个人说过话的时候。天黑了,明明什么都没做来着我却觉得很累。果然只是一天就把能量用尽了吗。就像是额头上被戴上了头箍一样的感觉,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了。啊啊,今天也没对谁开口过。这可不好。肯定我的脸就像是浮肿一样的没错。谁都可以。而且两个人,三个人都是可以的啊。就算只是关于天气的话题什么的也行。这个东西真的有那么一点像是精神的排泄作用一样啊。 虽然我自己并不嗜好喝酒,但还是感觉能够明白喝酒人的心情。被想要和人说话的心情吸引,钻进酒馆的门帘,然后在那里看见认识的人的脸的时候的愉快想必是很特别的东西吧。 我没有像那样可以无意间去游玩的地方。而且如果在麻雀的巢穴之中露出燕子的脸的话,肯定会被当作是闯入者的吧。因为在麻雀的家庭里是有名为麻雀的家风的东西的。而且这个果然还是必须要去尊重的才行的吧。但是在童话故事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东西的吗。麻雀对于燕子的访问表示欢迎的故事。 为了那人忽略掉谈话的用处,如果我们双方能建立起必要而又合适的关系的话,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在到我家最近的车站去的途中有一个卖烤白薯店。虽说是卖烤白薯的但也不是专门的卖烤白薯的。老爷爷负责把东西挑出去卖,而老婆婆则负责烧炉子和卖东西。我想要和人见面的话,时不时地就会到哪里去。在那小小的棚屋的店里,在能让一个人坐下的大小地方铺着凉席,能够让客人休息一下。也有茶水的招待。不用特别在意,像我一样的也能轻松前去。我去的话一直都是买个一百钱的白薯在那里吃,然后把那热热的焙茶用大大的茶碗再来一杯。除了我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客人了,在那小小的店里就只有老婆婆和我,我特别的有一种at·home的感觉,十分舒畅。那个老婆婆人特别好。年纪应该还没有到七十。也许连六十几都还没有到也说不定。头发也没有那么花白。但是腰还是有点弯曲了,脸也开始皱了。是因为过着比起年纪让人看上去更衰老的生活吧。看见老婆婆的脸,听到老婆婆的声音,老婆婆那温柔而又善良的心肠只要是人都能够明白的吧。那个就像是人生来就带有的像是性情一样的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有损灭的留了下来,果然这是人最能传达到的东西吧。在特别单纯而素朴的人们之间。对于我来说老婆婆的脸看上去真的就像是用品德所装饰上的一样。老婆婆在用秤称过白薯之后,把装着培茶的茶壶放在我的旁边,用乡下的口音说道「请随便喝吧」。面对着老婆婆的我十分地自在,再来了不知道多少杯茶。把钱放下,然后说道「非常感谢」。人格这种东西还真是奇怪,像这样什么都算不上的招呼也有实际意义包含在里面。我从来没有试着和人同席过,但这生意应该是相当不错的吧。老婆婆从来没有主动地和我搭话闲聊过。我也保持着沉默。只是单纯地吃着白薯喝着茶而已。但这样也让我的心情得以慰藉了。 曾经在晚上从澡堂回家的时候偶遇过老婆婆。看上去果然是要去澡堂的吧,肩上披着布手巾。 对于我来说还有一家可去。 最近我认识了一位少女。她在车站附近经营着一家名为「绿阴书房」的旧书店。是在市场一角的小小的店面,她每天都要到那店里去,是从在旁边小镇上的家里骑自行车过来的。她是在新制度的高中毕业的,所以既没有到更上级的学校去也没有去就业,而是自己选择开始了这买卖。并不是因为父兄们的工作,是根据她自己的见解这么做的,对于二十岁还没到的她首先应该是给与称赞才对吧。「还真有一个人开始的勇气呢」我这么说道,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振奋的样子,而是说道「是因为我的任性不想去就业的啊」。 紫色而又纤细的发箍把头发给压着,但和那纯朴而认真的脸十分相配,对于她来说那就只是素朴的发饰吧。恐怕在喜欢快乐的年轻人看来这也是和那好长相不相配的吧。骑着自行车的她的身影就宛如一幅描绘了干练少女的画。 前些年有一位名叫d的小说家死去了,因为对于自己没有能力去拜访(visit)而满是抱怨,我也有同感。首先在别人门口用我的手把门打开就已经懒得去动了。她的店对于懂行的顾客来说门一直都是开放着的,于是不经意地就会很简单地走进去,我时不时地也会顺路去一趟,在不会妨碍营业的程度下搭话。 我也是她店里的顾客。主要是均价书。我还没有在她的店里买过一次五円以上的货物。我第一次的,和她相识也是因为看见了均价书里的「圣弗兰西斯的小小的花」和「基督教的传播」。看见了她在「小小的花」的内附上写的备注,降价十円,两本要五十円。我对于现在的人所遗忘的而且不会去回顾的书喜欢再回头去读一遍。我时不时的会到她的店里去物色均价书,这样一来和她也有了交流。她的气质坦率而且不拘谨,所以对于我来说也是非常稀罕的不会发怵的去谈话。这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相当高兴的事情。夸张一点说的话,我在她的眼神里有了能够去确认未知的自己的感觉。这样一来连我都意想不到的新的交友领域向我打开了。 她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如果在旁人看来的话,也许是相当了解的关系吧。对于我来说这短短的交往让我们互相有了一种明白对方性情的感觉。她对于我也是毫不拘谨的称呼为「大叔」的。依她看来的话我肯定就是大叔没错了吧,不可能是大叔以外的别的什么东西了。大叔的职业呢?被她这样问道,我回答到是写小说的。如果在鞋店的话就会说是做鞋子的吧,在表匠那里的话就会回答说是组装表的吧。但是依我看来的话我还没有被文艺年鉴给收录,而且连一本著作也没有,虽 然发表过有两三篇文章,但那个杂志现在也已经休刊了。但如果我在这样的事情上发怵了的话,在这小小的店里对于英勇善斗的她来说,是有关男子体面的事情啊。在标榜自己是写小说之后,先不管是擅长还是不擅长,对于我来说也注意起了要努力去工作了。但如果说在工作这件事上我是不是有提起干劲了的,那真是抱歉了。她是个给内行,对于刊载过「每天的面包」这样的我的旧作的杂志她也找到了,然后好像读过了,她说过这样很不错的话。「我,会声援大叔的哦」 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得到了意料不到的知己,但感觉她对我的估计过高了。看上去她是把我想成是那种非常努力的人了。我所写下的那些无聊的东西,如果让她造成了那样的误解了的话,对于我来说是会感到内疚的。第一就是我的衣服的寒酸或是其他什么的看上去好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但是这其实只是我没有去挣钱罢了。她是相当的努力的人,会一边看店一边在读着像是四星期俄语之类的书,在那书里可以找见像是「贫穷不是过错」这样的谚语,「我啊,读了这个,就联想到了大叔的事情了哦」这么估计过高的话。这对于我来说,也不是没有肉体的饥渴就用精神的饥渴来代替而把想要的书拿到手然后埋头去读这样的回忆。我曾经在读汉姆生的名为「饥饿」的小说的时候,对于主人公身处苦境但却没有失去他那高洁的精神的事情十分敬佩。我的话是无法模仿那个的。这样的谚语就这样双手奉还给她更好吧。上午骑着自行车在废品收购站转着,在开店之后一直到晚上九点过都在努力,在看店的空隙学习着语言,对于在缝着给年幼的弟弟的棉袄的她的那努力生活的样子,对于这句话才是最合适的。 她对于自己的事情像是「我想我是一个看守书的人吧」这么评价过。她对于作为商品的书和杂志会非常细心地去收拾。买入的商品在放到店面上之前会一本一本地进行调查,用砂纸和橡皮把污垢擦除,然后用熨斗把褶皱烫平,破损的个别地方就糊上。这么看上去的话,就像是细心地在抚爱一样。 她店里的商品大多都是很便宜的。她说过「我,不怎么想占便宜。书店什么的就像是小偷一样的啊」。就像是偶然弄到的珍品,反而在之后就无法静下心一样的吧。聚土成山式的微小的做生意方法好像是她的喜好。她的店一个月的话差不多有两万円的销售额,利润好像就是七八千円的样子。好像开店以来过了六个月才总算是努力达到这样。她对于这件事情,是带着那红苹果一般的脸颊用闪亮的澄明的眼神这么告诉给我的。我在那个时候对她留下了就像是要去保持自己的记录而所坚持拼命的努力练习的选手一样的印象。她为了这个除了会去定期的集市以外,还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到废品收购站和造纸的原料商店等地方到处东奔西跑。我觉得一般说来比起男性的马虎还是女性的俭朴更能惹人心扉。 最近从她那里得到了礼物。 十月四日是我的生日。我对于这件事情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而好像是告诉了她的样子,她记住了那个,然后在那天我信步走着顺路到她店里去的时候她说要给我礼物。 「这是对于买均价书的顾客的吧」 「不。是作为一个读者对于敬爱的作家的」 「诶。要给我什么呢?」 「请猜猜看吧。我马上去一趟药店买回来。大叔,请你稍微看下店啊」 她从钱箱里抓了一张五円的纸币就走出了店。会送我什么呢。口含清凉剂吗。难道不会是脚气药吧。等了没多久她就回来了然后把一个小小的纸包给了我。 「可以打开吗?」 「请便」 打开之后里面是掏耳勺和指甲钳。原来如此。我觉得这样的礼物真是十分有趣。而且因为并不是值钱的东西就更加喜欢了。 「这个真是非常感谢了。我会好好使用的」 她一边笑着一边把一张报纸大的纸张摊开递了过来。一看去发现那是少女杂志的附录,她指的地方是十月出生的画家、诗人、科学家等等的名字罗列在上的名单,在那里写有「十月四日生。米勒(一八一四年)、描绘了『晚钟』和『落穗拾遗』还有『母亲的惦念』等作品的法国农民画家」。 —— 以上就是我最近的日志,也是作为交友录。这究竟是不是实录呢,那自不必多言。 译者注: 1.似颜绘,是通过绘画的方式,将真人的相貌和心情结合起来,在纸上画出接近真人的头像。 2.森鸥外,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 3.kirchberg,基希贝格,德国的一个小镇。 4.未找到原文,不过推测这首诗应该是收录于高安国世所译的『落穂拾ひ ドイツ近代诗抄』里的。 5.『圣弗兰西斯的小小的花』,原名圣フランシスの小さき花,英语little flowers of st. francis,收录了圣弗兰西斯的语录。 6.克努特·汉姆生(knut hamsun),挪威作家,192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圣殿 威廉·福克纳 福克纳 1897-1962年。美国作家。与海明威并称的20世纪的巨匠。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国空军,退伍后进入了密西西比大学然后退学,之后不停更换职业。在往地方报纸寄出稿子之后就开始写小说发表了『喧哗与骚动』『圣殿』等话题作品。195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1 金鱼眼站在环绕泉水的屏障似的灌木丛外,望着那个在喝水的男人。一条不很明显的小道从大路通向泉水。金鱼眼看着这个男人——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没戴帽子,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的旧裤子,胳臂上搭着一件粗呢上衣——从小路上走过来,在泉边跪下,喝起水来。 泉水从一棵山毛榉树的根部边涌出来,在带漩涡和波纹的沙地上向四周流去。泉水周围有一片茂密的芦苇和黑刺莓藤以及柏树和胶树,阳光投射其中,显得散乱而又无根无源。在丛林里某个地方,某个隐蔽秘密而又很近的地方,有只鸟叫了三声就停下了。 泉边,喝水的男人把脸俯向水中的倒影,由于他在掬水喝,倒影被弄得支离破碎、不计其数。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其中还有金鱼眼的草帽的破碎倒影,尽管他没有听见脚步声。 他看见泉水对面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嘴角斜叼着一支香烟。他身穿黑色西服,上衣高腰紧身。裤腿卷起了一截,上面黏结着泥土,下面是一双也黏结着泥土的鞋子。他脸上有一种古怪的、没有血色的颜色,好像是在电灯光下看到的颜色;在这宁静的阳光下,他那歪戴的草帽和略显弯曲的胳膊使他像是从铁板上冲压出来的,既歹毒又深不可测。 在他身后,那只鸟又唱了起来,单调地重复着三声啁啾:这声音毫无意义却又十分深沉,出自随之而来的充满渴望与和平的宁静,这种寂静仿佛把这块地方孤立起来,与世隔绝,而过了一会儿,寂静中响起一辆汽车的马达声,它沿着一条大路开过去,马达声渐渐消失了。 喝水的男人在泉边跪下。「我看你那个口袋里有把枪吧」他说。 在泉水的另一边,金鱼眼仿佛用两团柔软的黑橡胶端详着他。「是我在问你,」金鱼眼说,「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对方的上衣还搭在胳臂上。他抬起另一只手朝上衣伸去,上衣的一个口袋里撅出着一顶压扁的呢帽,另一个口袋里插了本书。「哪个口袋?」他说。 「别拿出来给我看,」金鱼眼说,「告诉我就行」 对方住了手。「是本书」 「什么书?」金鱼眼说。 「就是本书嘛。大家都读的那种书。有些人读的书」 「你读书吗?」金鱼眼说。 对方的手在上衣上方僵住了。他们两人隔着泉水相望。淡淡的香烟烟雾缭绕着金鱼眼的面孔,面孔一边的眼睛眯起来对付烟雾,好像一个面具上同时雕刻出两个不同的表情。 金鱼眼从后裤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绢,铺在脚后跟上。然后他面向泉水对面的男人蹲了下来。这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四点钟左右。他们这样隔着泉水面对面地蹲了两个小时。那只小鸟不时地在沼泽深处啼叫几声,仿佛受着一只钟的指挥;又有两辆看不见的汽车沿着公路开过来又走远了。小鸟又叫了。 「你当然不会知道这鸟叫什么名字的,」泉水对面的男人说,「我想你对鸟类一无所知,除了旅馆休息厅笼子里的鸟和放在盘子里价值四块钱一只的鸟」金鱼眼一声不吭。他穿着紧绷绷的黑西服蹲在地上,右边的上衣口袋下垂着,紧贴着身子的右侧,一双洋娃娃似的小手把香烟不断地又拧又掐,还不时向泉水里啐唾沫。他的皮肤白里透青,带着死灰色。他的鼻子有点像鹰钩鼻,下巴则完全没有。他的脸一下子就到头了,跟放得离热火太近而又给忘掉了的蜡做的洋娃娃的脸差不多。他的西装背心上横挂着一根白金链条,像蜘蛛网似的。「听着,」另外那个男人说,「我叫霍拉斯·班鲍。我是金斯敦的一个律师。我从前住在那边的杰弗生,我现在正要上那儿去。这个县里,人人都会告诉你我从来不伤人。如果是为了威士忌,我才不在乎你们酿了多少,卖了多少还是买了多少。我只不过在这儿喘口气,喝点水。我没别的目的,就是要进城,去杰弗生」 金鱼眼的眼睛像两团橡胶,好像一碰就会掉下,可是用大拇指一揿便又复原,但留下了拇指上的涡纹。 「我要在天黑前赶到杰弗生,」班鲍说,「你不能这样把我留在这儿」 金鱼眼还是叼着香烟,往泉水里啐了口唾沫。 「你不能这样拦住我,」班鲍说,「也许我会跳起身来就跑」 金鱼眼用他那橡胶似的眼睛盯着班鲍。「你想跑吗?」 「不想」班鲍说。 金鱼眼转移视线,不再看他。「嗯,那就别跑」 班鲍听见那鸟又叫了起来,他努力回忆当地人给这种鸟起的名字。又一辆汽车在那看不见的公路上驶过,声音消失了。在他们的所在地和汽车声传来的地方之间已经差不多没有太阳光了。金鱼眼从裤兜里摸出一块廉价的怀表,看了一眼后又随随便便地放回口袋,好像当它是个镚子儿似的。 从泉水通来的小路和沙土岔路交汇的地方,最近有人砍倒了一棵树,把路拦断了。他们跨过这大树继续向前走,公路现在已在他们的身后了。沙地上有两道浅浅的并行的凹痕,但没有蹄印。在泉水汇成的溪流渗透沙地的地方,班鲍看到汽车轮胎的痕迹。金鱼眼走在他的前面,绷紧的西服和硬邦邦的草帽使他有棱有角,轮廓分明,像个现代派的灯座。 沙地走完了。前面是条上坡的弯路,从丛林里延伸出来。这时四周几乎断黑了。金鱼眼转过脑袋瞥了一眼。「老兄,出来吧」他说。 「我们干吗不直接翻山过去?」班鲍说。 「从这么些树木里穿过去?」金鱼眼说。他低头朝山下望去,丛林已像一池黑黝黝的墨水,暮色中,他的草帽猛地动了一下,掠过一道暗淡而歹毒的微光。「耶稣基督啊」 天色几乎断黑了。金鱼眼的脚步已经放慢。他现在跟班鲍并肩而行,金鱼眼带着既狠毒又畏缩的神情东张西望,班鲍看见他的草帽随着他脑袋的转动而左右摆动。这草帽才够到班鲍的下巴颏。 接着,有样东西,一个迅捷如风的黑影,对着他们俯冲过来又继续向前,带着一双无声无息的绷紧的羽毛翅膀,留下一阵疾风扑打着他们的面庞。班鲍感到金鱼眼的整个身子猛地一下靠在他身上,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上衣。「这不过是只猫头鹰罢了,」班鲍说,「没什么,就是一只猫头鹰」接着他又说:「人家把那卡罗来纳鹪鹩叫作鱼鸟。对,就是叫鱼鸟。我刚才在泉水边就是想不起来这个名字」这时金鱼眼还偎靠着他,拽着他的口袋,像猫那样透过牙齿发出咝咝声。他闻起来有股黑色的味道,班鲍想;那味道就像人们托起包法利夫人的脑袋时从她嘴里流出来又顺着她新娘婚纱流下去的黑乎乎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在黑魆魆的、参差不齐的树丛上方,在日渐暗淡的天穹的衬托下,浮现出一座光秃秃的四四方方的大房子。 —— 这座房子是片废墟,内部破败不堪,兀立在一片未经修剪的柏树丛里,光秃秃的,荒凉无比。它叫老法国人宅院,在内战前修建,是这儿的一座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物;当初是坐落在一片土地中心的种植园宅院;原来的棉花地、花园和草坪早已还复为荒草杂树,邻近的老百姓五十年来不是把木料一块块拆下来当柴火,便是每隔一阵子暗暗怀着信心去挖掘金子,因为据说格兰特发动维克斯堡战役经过该县时,宅主人曾经把一批金子藏在地下的某个地方。 三个男人正坐在门廊一端的椅子。敞开的过道深处看得见微弱的灯光。过道一直朝后穿过整座房屋。金鱼眼走上台阶时,那三个人看看他和他的同伴。金鱼眼没有停下脚步,便说:「教授来了」他走进屋子,走上过道。他一直朝后走,穿过后门廊,拐个弯,走进有灯光的那间屋子。那是厨房。一个女人站在炉灶边,她穿了件褪色的印花棉布衣裙,光着脚穿着双男人的高帮劳动靴,没系鞋带,走动时啪嗒啪嗒地发响。她转过脸,看了金鱼眼一眼,又回过头去对着炉灶,灶上有一锅肉正在咝咝作响。 金鱼眼站在门口。歪戴着的草帽遮住了半边面孔。他没掏出烟盒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把香烟捏挤一番,然后插在嘴里,在大拇指甲上啪地划了根火柴。「屋前来了个家伙」他说。 女人并没有回头张望。她翻动着锅里的肉。「干吗告诉我?」她说,「我可不伺候李的顾客」 「这是位教授」金鱼眼说。 女人转过身来,手里悬空拿着一把铁做的叉子。炉灶后的阴影里有只木箱。「一位什么?」 「教授,」金鱼眼说,「他带着本书呢」 「他来这儿干吗?」 「不知道。我压根儿没想到要问他。也许读那本书吧」 「他上这儿来了?」 「我在泉水边发现他的」 「他是存心来找这栋房子的?」 「不知道,」金鱼眼说,「我压根儿没想到要问他」女人依然盯着他看。 「我会让他搭卡车去杰弗生的,」金鱼眼说,「他说要上那儿去」 「干吗跟我说这些事儿?」女人说。 「你是做饭的呀。他也要吃的」 「好吧」女人说。她转过身子对着炉灶。「我做饭。我做饭给骗子、食客和蠢货吃。不错。我是个做饭的」 金鱼眼站在门口注视着她,香烟烟雾缭绕着他的面孔。他两手插在口袋里。「你可以走。我星期天送你回孟菲斯。你又可以去拉客卖淫了」他注视着她的脊背。「你在这儿长胖发福了。待在乡下歇工休息。我不会告诉曼纽埃尔街上的人的」 女人手拿铁叉转过身来。「你这个杂种」她说。 「说得好,」金鱼眼说,「我不会告诉他们鲁碧·拉马尔流落在乡下,穿着双李·戈德温扔掉不要的鞋子,自己动手劈柴烧火。我不会的。我会告诉大家,李·戈德温发了大财呢」 「你这个杂种,」女人说,「杂种」 「说得好」金鱼眼说。说罢他转过头去。门廊里传来有人拖着脚走的声音,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驼背弯腰,穿着工装裤。他光着脚;他们听见的正是他光着脚走路的声音。他长着一头给太阳晒焦了的浓发,乱蓬蓬、脏兮兮地缠结在一起。他两眼苍白,显得热烈兴奋,柔软的短须跟弄脏的金子颜色差不多。 「那家伙要不是个人物,我就不是人」他说。 「你想干什么?」女人说。穿工装裤的男人并不回答。他走过金鱼眼身边时,看了他一眼,眼神既诡秘又机灵,仿佛他准备为一个笑话放声大笑,正等着大笑的时刻。他迈着蹒跚的狗熊般的步子走到厨房的另一端,仍然带着那股既机灵而又兴高采烈的神秘劲儿,当着他们的面掀起一块松动的地板,拿出一个一加仑的酒罐。金鱼眼注视着他,两手的食指插在背心里,那支香烟( 他没用手摸一下香烟便把烟抽掉了大半支) 的青烟缭绕着他的面孔。他表情凶恶,也许可说是歹毒;沉思默想地注视着那穿工装裤的男人带着机灵而谨慎的神情走回来,笨拙地用身体的一侧挡住了那酒罐;他用那种机敏而又准备随时放声大笑的神情一边注视着金鱼眼,一边走出厨房。于是他们又听见他光脚在门廊上走的声音。 「说得好,」金鱼眼说,「我不会告诉曼纽埃尔街上的人,鲁碧·拉马尔还给哑巴和傻子做饭呢」 「你这个杂种,」女人说,「杂种」 背取男爵数奇谭 梶山季之(kajiyamatoshiyuki) 1930-1975年。出现于现在的首尔。广岛高等师范学校(现在·广岛大学)毕业后,1953年到达东京。一边在当国语教师和经营咖啡店等的时候,在同人杂志「新思潮」上发表作品。周刊杂志创刊热潮期间作为领头人活跃着。1962年「黑色的试驾车」付梓,在此之后继续刊行着畅销书。从娱乐小说到社会派报道留下的作品涉及许多方面。 第一话 恋爱场景一气贯通 一 ……那个晚上也是,我顺着出版纪念会的人流,到了银座的酒吧和数个友人一起鱼贯而入,说着些荤段子惹着女招待笑着,奢侈喝着酒让老板娘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确实是从傍晚开始,下起了小雨,客人变少了,店也闲了起来,所以多少的,有了一点像是像是我们占领了这酒场一样的感觉,所以也不是没有一点得意忘形的感觉。 同伴里的一人,是个一旦喝酒,如果不唱歌就不会罢休的男子,他取过店里准备的麦克风,开始唱起最近才刚刚发售的,一个出生于夏威夷的名叫west·林的歌手演唱的『早晚』的第一节,然后就在他要唱完的时候。 一个人——像是五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只手撑着蝙蝠伞走了进来。 「这里是,会员制吗?」 虽然是向经理问的,但是我还是听见了。 我看着这个人。 <啊嘞?是在哪里,见到过的人吗?> 我这么想到,不禁紧张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在时候呢,我回溯过去的三年之间,虽然和那收取追征金的一千七百万円的税务局的人的很是相似,但是声音不一样,也没有戴着眼镜。 <难道,是新剧演员的……> 虽然这么想,但那个人是有着半白头发的,他比我所想的演员更加有风格。 我没有立刻想出来。 <结果。是在哪里,是在什么时候,看到过的人呢?> 我这么冥思苦想着。 有着名为文人的职业,我看到过各种各样的人。 而那其中的人种(失礼!)涉及到了各种方面,现职的总理大臣也有,右翼的巨头也有,全学联的斗士也有,不良·流氓也有……但也是有各种的。【全学联:日本上世纪的学生运动团体】 大致上是,每个月消耗的名片从一百五十枚,到二百枚这样的,每个名字和脸不可能全部记得起来……这么说是实情。 经理他应该是这么判断的,虽然真是会员制,但又是下雨,而且客人也少,对方的服装也很堂堂。 「啊,没有那样的事情。请进,请进——」 这么打着招呼。 <明明挡回去就好了的!> 我的内心,这样不满着。 只有同伴们,在吵闹的时候对于被招呼进来的客人,表现的就像是突然飞进来一样。 那绅士,在我们占据的雅座旁边坐下。用热毛巾擦着手, 「sedley·on·the·lo!」【原文セドリー·オン·ザ·ロックス,其中セドリー是后文有提到意思应该是自创词这里取的是一般译法,lo是液氧,同时书名的背取日语是せどり】 他点着喝的。 我听到了那点单, <啊!是那个人!> 想起来了。 ……不是也没忘记吗。 那还是在昭和三十二年的时候,我还是个文学青年,是当时在新宿名叫『no-no』的小小的酒馆,作为打工的酒吧侍者在工作的时候,每个月一次可以看见的常客。 当时,我还是二十岁左右,那个人物是三十七、八的样子,蓄着胡须,戴着中折帽,snake·wood的手杖一直都夹在腋下。【snake·wood:应该是雕着蛇的木手杖】 然后他点的订单,是在鸡尾酒上也没有记载着的,很奇妙的鸡尾酒。 名字是『sedley』。 杜松子酒什么的,和伏特加,或是名叫烧酒的透明的酒混合起来,然后倒在冰上……是这样奇妙的组合。 所以对于其他人来说,看上去就只是个在喝水的客人而已。 但是,那实际上真的是非常强烈的东西。 恐怕,是自己设计的,我想命名也是,但是绝对不是为了摆明身份,或是姓名什么的,在no-no里,我们把他称呼为mr·sedley。 但是对于店来说,这是个难能可贵的客人。 一直都是现金非常干脆的付账。 我是酒吧侍者,对于那个mr·sedley来说, 「基酒是,杜松子酒吗?虽然也有龙舌兰酒的……」 听到了这样的询问, <嗯唔!从那以来都十七年了……。慢慢的,这sedley·鸡尾酒的名字也渗入酒吧的世界里了啊!> 我这样佩服着。 总而言之,sedley·鸡尾酒所使用的酒,是不能带有颜色的,必须要是透明的酒才行。 但是,那透明的酒的配比率,根据基酒用是什么是不同的。 我,怀念起来了。 但是,是否应该通告自己的姓名,我在踌躇着。 在新宿的酒吧的时候虽然是那样,他决不是那种会谈及身份的人。恐怕,从他到这店里来的情况来看,我想和往常也并没有什么改变吧。 在酒吧里经常有为了来夸耀自己的身份的,而把名片到处发的客人,那是蠢货的做法,我这么想。 不管是怎样的名片,对于店的经营者来说,都是无法信用的……。经营者能信用的是金钱,付钱的客人就是诚实的。 我在厕所里站着,一边放着尿,不久就考虑好了。 对mr·sedley自己上前去报上名字,然后畅叙久别,就这么在心里这么决定了……。 但是因为我这冲动性的决意,而把这个人物坎坷的生涯能在这里公布出来了。 想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奇妙的东西啊。 我从厕所返回。 「抱歉打扰一下,您在以前,到过新宿名叫做『no-no』的酒吧吗?」 我这么搭话到,然后那个人。 「是啊……您是?」 如此询问到。 我把现在的职业和笔名通告了出来。 然后他眼中闪着辉光。 「噢!是在个时候的……在柜台里工作的男子啊,就是你啊!」 他说道 「哎呀,飞黄腾达,真是恭喜了」 这么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想要握手。 一般在这样的场合都是带着讥讽的,是不想认输呢,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感情在里呢,但在mr·sedley的声音里,丝毫没有那样的感觉,反而这话让我受到了一种清爽的祝福。 我暂时离开了同伴们,到他的座位上去聊天。 「还是那样,现金主义的喝酒吗?」 我试着问道。 「那个是我的生活信条啊」 他回答到。 「在店里工作的时候……老板娘以下的人都是,到底,那位的职业究竟是什么呢……这么判断着哦」 我坦白到,然后他苦笑着。 「是这样啊。实际上,我也无法判断啊」 这样谈心着。 我在数十年前,对这稍微有点奇怪的客人,并不是丝毫不关心的。 「如果可以的话,到一家店里,只有我们两人来聊聊可以吗?」 我试着说道。 「也是啊。今天晚上……我也十分高兴哦。不管怎样,追了十多年的恋人,今天终于追到手了啊」 对方告诉我说。 「如果是作为小说家的您的话,我度过的这生涯,能对这奇特的道路给与理解也说不定啊……」 但不知道为何是这样失望的口气,他偷偷的小声在说着。 中年男子的一般花白头发而茂盛的头发。 外表,男子汉似的凛然。 眉毛虽细但很浓,双眼皮,鼻子十分挺拔。 嘴唇,虽然有点病态的褪色,但却表明了他意志的坚强,紧紧抿成一字。 身高,要说的话应该算是长的吧。 服装,没有丝毫空隙,不知道喷的是什么香水,但并不让人讨厌,噗的一下冲进鼻子飘着淡淡的香气。 指甲,剪得很短而且磨过,虽然没有留胡子,但是仍然具备着名叫威严的东西让人感觉很稳重。 「那么,要到哪里去,我来带路吧」 我说道。 然后对方,摇了摇头。 「不,还是来我所住的公寓吧,如果可以的话那真的是不胜感激了」 他客气的说道。 当然,我也并没有什么异议。 坐上出租车,然后我被邀请到的地方是,位于北青山的公寓的三楼——在其中的被分为三个房间的一角。 在进入大门的时候,应该说是客厅兼接待室一样的感觉。 「稍微麻烦一下。请换上拖鞋」 在把下一个房间的大门打开的时候我看来看,这好像是作为的卧室。 然后我。 <两个房间……如果要买下的话,在这附近差不多要两千万円的吧?> 记得我当时这么在想着。 但是其实,不止是这样的,在卧室更里面的地方——面对着道路向北方向的部分,我想应该有二十叠大小,是放置了防火设施的特别的房间。 他——笠井菊哉把这叫做是“宝库”。 而且,在这宝库中所收纳的东西让他的人生如同发狂一般,并且还不可思议的成为了支持他的生活的唯一财源。 那个东西,就是书籍。 然后这书籍,作为笠井菊哉的恋人,生活的意义,成为了让她就算倾家荡产也不后悔的东西……。 晩年 太宰治 太宰治(dazaiosamu) 1909-1948年。出生于青森县。在东京帝大上学时从事了左翼非法活动之后又放弃了。为了成为小说家,成为了井上鳟二的弟子。然后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在1936年刊行了最初的作品集『晚年』。1948年与山崎富荣一齐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有作品『奔跑吧梅勒斯』『津轻』『斜阳』『人间失格』等。 小丑之花 「过了此地,就是悲伤的城市」 朋友全都离我而去,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朋友啊!和我说话吧!嘲笑我吧!啊!朋友空虚的背过脸去。朋友啊!问我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呀!是我用这双手把阿园沈入水中的。因为我那恶魔的傲慢,所以才会祈求就算自己没死,至少阿园也要死。还要再说吗?啊!可是朋友却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看着海面,海面因为下雨而变得迷迷蒙蒙。 从梦中醒来,我反覆朗诵这几行文字,对于它的丑陋与下流,感到哀痛万分。哎呀!夸张到极点了!第一,大庭叶藏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并不是因酒而醉,而是醉心于其他更强烈的东西,我为这位大庭叶藏鼓掌。此姓名与我小说中的主角相当吻合。大庭将主角的不寻常气魄完全表露无遗。叶藏另外给人有种新鲜的感觉,可以感觉出一股从陈腐深处涌出的真正新鲜感。而且大庭叶藏这四个字一字排开,是如此愉快、调和。从此一姓名看来,不已是划时代之杰作了吗?这位大庭叶藏全在床上,远眺雨中迷蒙的大海。这不更是划时代之杰作吗? 猜测、嘲笑自己是件下流的行为,这是来自不必要的自尊心的想法。现在即使是我,为了不让别人说话,首先就必须先在自己身上钉钉子,这才是懦弱。必须更诚实面对才行。啊!就是要谦逊。 大庭叶藏。 被人嘲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自量力,只知一味模仿,被有识之士一眼就看穿了。虽然还有更好的姓名,但对我而言,稍嫌麻烦。干脆用「我」好了,可是我在今年春,才刚写了一本用「我」作为主角的小说,如果再次继续使用,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假如我在明天突然死去,一定会跑出一名莫名其妙的男子,得意洋洋的表示「那家伙若不用「我」做主角,就写不出小说来」 事实上,正只因为这个理由,我还是硬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很奇怪幺?什么?连你也……。 ——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在一间名为青松园的海滨疗养院,因为叶藏的入院而引起一阵小骚动。青松园中有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其中有两名重症患者和十一名轻症患者,其余二十三人则是恢复中的患者。叶藏被安排住在东第一病栋,也就是所谓的特等住院病房,共有六间病房。 与叶藏的病房相邻的两间是空房。最西侧的六号病房住着一位身材高大、高鼻子的大学生;东侧的一号病房与二号病房则各住了一位年轻女子。三人都是恢复期的患者。 前一天晚上,在袂之浦发生自杀事件。明明是一起跳海,男方被航的渔船给救上来,捡回一命,可是,女方却失踪。为了搜救那名女子,村中的小吊钟被敲得震天价响,就连消防队也吆喝着一艘接着一艘的船出动,和渔船一起前往海上搜救,吆喝声让三个人听得心惊胆跳。渔船上所点燃的红色火光,终夜在江之岛的岸边徘徊,就连大学生和两名年轻女子,那夜也全都无法入眠。天亮之后,女子的尸体在袂之浦的岸边被发现了。短短的头发闪闪发光,脸色苍白而浮肿。 叶藏知道阿园已经死了。就在他被渔船缓缓运回的当时,就早已知道了。他第一句话就问「在星空下我苏醒了,但女子却死了吗?」其中一位渔夫回答;「没死,没死,别担心好了!」总觉得是充满怜悯的口气。心想一定是死了,接着又失去意识。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疗养院中了。 在狭窄的白色板壁房间中,挤满了人。有一个人一直在询问叶藏的身分及其他相关问题,叶藏一一据实回答。天亮之后,叶藏被移往另外一间较广敞的病房。因为叶藏的老家一接获不幸消息,已紧急打长途电话到青松园,加以安排。叶藏的家乡距离此处约有二百里。 住在东第一病栋的三名患者,对于这名新患者住进邻近病房一事,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愉悦的期待今日以后的住院生活。在天空及海面已完全变亮之际,大伙终于入睡。 叶藏并没有睡,不时缓缓的转动头,脸上到处贴满了白色纱布。因为在海中被浪打得四处撞岩石,所以满身是伤。 有一位年约二十,名叫真野的护士随侍一旁。由于在左眼睑上方有一道略深的伤痕,所以和另一只眼睛相比,左眼稍微大了些,但却没有变丑。红红的上唇略微往上翻,双颊微黑。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远眺乌云遍布的大海,尽量不看叶藏的脸,因为实在太可怜了,不忍心看。 接近正午时,有两名警察来探望叶藏,真野暂时离开。 两位都是身穿西装的绅士。其中一位留着一嘴短须,另一位则挂着金边眼镜。留胡须的警察压低声音,询问有关阿园的事,叶藏一五一十的回答。胡子警察将他所说的话,一一写在小册子上。大致上的讯问告一段落后,胡子警察将身体倚在床上说「女的死了喔!你是真的想死吗?」 叶藏沈默不语。 带金边眼镜的刑警在他那肥厚的额头上,挤出二、三条皱纹,微笑的拍了拍胡子警察的肩膀。「好了,好了,够可怜的了!以后再说吧!」 胡子警察眼睛直逼着叶藏的眼睛看,勉强的将小册子收进上衣口袋里。 两名刑警离开后,真野赶紧回到叶藏的房中,然而一打开门,却看见叶藏正在哭泣,于是又悄悄的关上门,暂时站在走廊。 午后开始下起雨来,叶藏已经恢复精神,可以起床独自去上厕所了。 友人飞驒身上穿着湿外套就闯进病房,叶藏假装在睡觉。 飞驒小声询问真野「没问题吧?」 「是的,已经没问题了」 「吓死人了!」 他弯了弯肥嘟嘟的身体,脱去如油黏土般的外套,递给真野。 飞驒是一位没没无名的雕刻家,如同样是无名西洋画家的叶藏,从中学时代开始就是朋友。一个性情率真的人,在青春时代,一定会将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当成偶像,飞驒仔不例外。他一进入中学开始,就常常神往的望着班上的首席生,那名首席生就是叶藏。上课中,叶藏的一颦一笑,对飞驒而言,都并不寻常。此外,他发现在校园的砂山后面,叶藏如大人般的孤独身影,暗暗的大叹一口气。啊!可是那天也是初次和叶藏交谈的欢喜日。 飞驒凡事都模仿叶藏,吸烟、嘲笑老师,就雍连双手交叉在后脑勺,蹒跚的徘徊在校园中的走路方式,都不放过。因为你知道艺术家最伟大的理由是什么。 叶藏进入美术学校,飞驒虽然晚了一年,但仍然考进了和叶藏相同的美术学校。叶藏读的是西洋画,而飞驒则特意选择了塑像科。虽说是深受罗丹的巴尔扎克塑像所感动,但这是在他成为大师之后,因为有点介意这段经历而故意胡扯的,事实上,是为了回避叶藏的西洋画,因为他有自卑感。 这时,两人终于开始分道扬镳。叶藏的身渐日渐消瘦,然而飞驒却略微带胖。两人的悬殊不只如此,叶藏受某种直接哲学深深吸引,开始鄙视艺术,飞驒却有些过度洋洋得意,一直不停的说艺术如何如何,连听的人都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经常梦想做出杰作,却忽略了读书。 就这样,两人全都以不怎么好的成绩毕业。叶藏几乎舍弃了画笔,他说绘画充其量只是在画海报而已,让飞 驒十分丧气。他以无望的口气说「所有的艺术都是社会经济机构所放的屁,只不过是生活的一种形式,不论任何杰作都和袜子一样是商品」这些话让飞驒如坠入五里雾中。 飞驒依旧如以往般喜爱叶藏,虽然对叶藏近来的思想感到隐然有些敬畏,但对飞驒而言,对杰作所产生的悸动是无可比拟的。心中虽然想着这是早晚的事,这是早晚的事,却只是心不在焉的捏着黏土。 总之,这两个人与其说是艺术家,倒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如此轻易的叙述吧!假如将真正市场上的艺术家呈现出来,诸君大概毛不到三行就吐了吧!我可以保证!然而,你要不要试着写这样的小说呢?如何? 飞驒同样也不敢看叶藏的脸。尽可能谨慎蹑足,走近叶藏的枕畔,却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势看。 叶藏睁开眼,微笑,开口说「吓了一跳吧?」 飞驒吃了一惊,瞥了叶藏的脸一眼,立刻又闭上眼回答「嗯!」 「怎么知道的?」 飞驒犹豫了一会儿,一面从裤袋中伸出右手,来回抚摸他那张宽脸,一面使眼色悄悄的问真野,可以说吗?真野一脸严肃的微微摇头。 「报纸有报导,是吗?」 「嗯!」事实上也他是从收音机的新闻得知的。 叶藏很讨厌飞驒的这种不干脆的态度,心想可以说得更清楚也无妨。 一夜天明后,摔了个大斤斗,那些十年来都将我视为是外国人的朋友,实在很可恶。叶藏又再度装睡。 飞驒无聊我用拖鞋将地板踩得啪躂啪躂作响,接着又在叶藏的床头旁站了一会儿。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身穿制服、身材矮小的大学生突然露出俊秀的脸庞。飞驒看到之后,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一面歪斜着嘴角,收起脸颊上的笑意,一面故意悠闲的走向门口。 「刚到吗?」 「是的」小菅挂心着叶藏,着急的说。 他叫做小菅。这位男子是叶藏的亲戚,就读于大学的法律系,和叶藏虽然相差三岁,却是毫无化沟的好友。现在的新一代青年,似乎并不太拘泥于年龄的差距。他正好放寒假回家乡去,一听到叶藏的事,立刻搭快车飞了过来。两人走到走廊,站着说话。 「沾到煤灰了!」飞驒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指着小菅的鼻子下面。列车的煤烟有点沾附在那里。 「有吗?」小菅连忙从胸口的口袋中取出手帕,迅速的擦拭鼻子的下方。「怎样?情况如何?」 「大庭吗?好像没关系了!」 「是吗?擦掉了吗?」他用力的伸出鼻子下方,让飞驒看。 「擦掉了!擦掉了!家里一家引起一阵大骚动吧?」 小菅一面将手帕放回胸口的口袋中,一面回答道「嗯!大骚动,好像要吊丧似的」 「家里有谁要来呢?」 「哥哥要来,可是父亲说别管他!」 「这可是件大事哪!」飞驒将一只手放在不怎么高的额头上,喃喃的说。 「阿叶真的没问题吗?」 「出乎意外的冷静!那家伙总是这个样子!」 小菅嘴角似有若无的泛着微笑,侧着头。「到底心情如何呢?」 「不知道!要不要和大庭见面?」 「好啊!可是见了面,又没话可说,而且──很可怕!」 两人低声的笑出来。 真野从病房走出来。 「被听到了,请不要站在这里说话,好吗?」 「啊……他……」 飞驒惶恐的拚命将庞大的身躯缩小。 小菅给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窥视着真野的脸。 「你们两个……那个……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两人异口同声回答。 真野涨红脸,笑了出来。 三人一起走去餐厅之后,叶藏就起床,眺望雨中迷蒙的大海。 「过了这里,就是空蒙之深渊」 接着又回到最初的开头部分。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恰当。第一,我不喜欢像这样的时间把戏。虽然不喜欢,还是试试看。过了这里,就是悲伤的城市。因为我想将此一平常说惯的地狱门之咏叹,奉上这令人骄傲的开头一行。并无其他理由,即使因为这一行而使得我的小说失败的话,我是很胆小的,也不会因此产生把它抹去的念头。故作有勇气的再说一句,抹去这一行,就等于是抹去我至今为止的生活。 —— 「思想,你是属于马克思主义!」 这话有些愚蠢,却不错。这是小菅说的,他一脸得意的说,接着又重新拿好牛奶杯。 四面都贴上木板的墙,漆着白色油漆,东侧墙上高挂着胸口佩戴三枚如铜板大勋章的院长肖像画,下面静静的排放了大约十张左右的细长桌子。餐厅空空荡荡的,飞驒和小菅坐在东南隅的餐桌,吃着饭。 「实在太激烈了!」小菅放低声音,继续说「身体那么虚弱,却如此四处奔跑,是真的想寻死!」 「行动队的冲锋部队吧!我知道」飞驒一面闭着嘴反覆咀嚼面包,一面插嘴。飞驒并非摆出博学的姿态,而是像这种左派的用语,当时的青年每个人都知道。「可是──并不光是如此。艺术家并不是如此干脆的人呀!」 餐厅暗下来了,因为雨势大了。 小菅一口饮尽牛奶,然后说「你只是主观的判断事情,这是不行的。毕竟……毕竟啦!一个人的自杀并不是基于本人的意识,而是潜藏有某种客观的重大理由。家人全将原因归咎于女人,但我却说并非如此。女人只是作伴而已,应该另有其他重大的理由,那是像我们这种人所不知道的。连你都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不可以啦!」 飞驒看着脚边燃烧着的暖炉的火,嘴里嘀咕说「可是….那个女人已经另有丈夫了呢!」说完,接着闭着一只眼睛,瞄准碘上的肖像画看。「这是菅里的院长吗?」 「大概是吧!可是,事实如何,只有大庭自己才知道!」 「说的也是!」小菅轻快的表示同意,瞪大眼睛慌张的环视四周。「好冷啊!你今天要住在这里吗?」 飞驒赶紧叹下面包,点头。「要!」 青年们不是真心在讨厌,彼此都尽量注意别去碰触对方的神经,同时也极度的保护自己的神经。因为大家都不想遭到无谓的侮辱。而且,一旦受过一次伤害,就一定会有所顾忌,不想沦为杀死对方,或自己被杀的地步,所以,才很讨厌争吵,他们总是知道许多敷衍的话。甚至连「不」这一句话,都可以有十种左右的不同用法。而且首先开启讨厌的一方,早就已经投出妥协的眼神最后笑着握手,并且在心中嘟嚷着「彼此!彼此!」真是低能! 我的小说似乎也逐渐痴呆起来了。要不要此处一转,同时展开数个场景?并非说大话,你不论说什么都不灵巧。啊,但愿能顺利进行下去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是个令人愉悦的大晴天。海面风平浪静,大岛上喷火所产生的烟雾,白茫茫的升上水平在线。不好了!我很讨厌描写景色。 一号房间的患者一睡醒,病房中早已充满初春的阳光。和随侍的护士互道早安后,立即量早上的体温,六度四分,接着攸走到阳台,做早餐前的日光浴。打从被护士悄悄的碰触腰部时开始,早已偷偷的看着四号房的阳台。 昨天才来的新患者,整齐的穿着藏青色碎白花纹的夹衣,坐在藤椅上,眺望大海,大概是太刺眼了,皱着粗眉。没想到长得竟然如此好看,不时用指甲轻搔脸上的纱布,躺在日光浴用的躺椅上,眯着眼睛,只有观察到这上而已,随后便叫护士拿书来。《包法利夫人》 ,平常觉得这本书太无聊,只读了五;六页就丢着了,但今天却真的很想读。现在读这本书,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拍啦拍啦的翻页,从一百页左右开始读,读到了不绚的一行文字「恩玛很想借着火把的火光,在黑夜中出嫁」 二号房的患者也醒了。走出阳台做日光浴,突然看见叶藏的身影,立刻又跑进房内。毫无理由的恐惧,立即钻进床内。一旁的母亲,笑着替她盖上毛毯。二号房的小姑娘,用毛毯将整个页头盖住,在小小的阴暗中,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侧耳倾听邻房的谈话声。 「是个大美人喔!」接着传来一阵窃笑声。 飞驒与小菅都住在那里,两人一起挤在隔壁的空病房中的一张床。小菅先醒来,张开惺忪的细长眼睛,走到阳台。斜眼瞥了一下叶藏那稍微恢复元气的姿势,接着又寻找让他摆出这种姿势的源头,把头转向左边。在最旁边的阳台,有一位年轻女子在看书,女子的躺椅背后,正是长着青苔的湿石壁。小菅做了个西洋或的大耸肩后,立刻返回房内,将睡订中的飞驒摇醒。 「起床啦!发生事情啰!」他们最喜欢捏造事情了,小菅叫道「小叶摆了个大姿势!」 他们的会话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或许是在这个无趣的世界上,很想要有点什么可以期待的事吧! 飞驒吓了一跳,跳了起来。「什么事?」 小菅一边笑,一边说「有一位少女哦!小叶摆出他最自豪的侧面给她看呢!」 飞驒也开始闹了起来,两边的眉毛都夸张的大大往上跳起来,问小菅说「是美女吗?」 「是美女呀!假装在看书」 飞驒笑了出来。坐在床上穿上外套,套上裤子,大叫「好啊!看我来好好教训一顿!」并非真的打算要好好教训他,这只是背后说说而已。他们甚至能毫不在乎的在背后说好朋友的坏话,这只不过是顺势脱口出罢了。「大庭这家伙,难道想要尽全世界的女人不成!」 过了一会儿,从叶藏的病房里,传出许多笑声,传遍了整栋病房。一号病房的患者,啪一声合上书,纳闷的望着叶藏的阳台。阳台在朝阳的照射下,只剩下一张闪闪发亮的白色藤椅,一个人也没有。盯着那张藤椅看,看着看着意识变得有些模糊,打起瞌睡。 二号房的患者听到笑声,突然从毛毯中探出头,和站在枕边母亲温和的相视微笑。六号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身旁并没有人陪伴,独自住在租屋处,过着穷困却悠闲的生活。当他发现笑声是来自昨天新来患者的房间,黝黑的脸不禁红起来。他并不认为这笑声是轻率的,反倒以恢复期患者特有的宽大心胸,替叶藏的好精神感到安心。 我不是个三流作家吧?似乎太过洋洋得意。竟然想要做不合乎全景式的描述,所以才在不知不觉中洋洋得意起来。不,等一下!有时难免也会发生这种失败吧!有句话,老早就有人说过了「人用美丽的感情创造出不好的文学」总之,我之所以会过度洋洋得意,正因为我的心并非真是如此邪恶。啊,这对想出这句话的男子是有利的。这是多么宝贵的话啊!可是,一名作家一生之中只能用这句话一次。我总觉得似乎是如此。用一次是撒娇的话,如果你重复使用两、三次,用它来当作挡箭牌,你就会变得很悲惨。 「失败了!」 和飞驒坐在床边沙发的小菅,一说完,便依序看了看飞驒的脸、叶藏的脸,接着是倚立在门边的真野的脸,看到大家全在笑,便精疲力遏的将头满足的靠在飞驒浑圆的右肩上。 他们经常大笑,就算是没什么事也会大声的捧腹大笑。做出笑脸,对青年们而言,就象是吐气扬眉一样容易,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已经养成这种习性了。不笑就是一种损失,谈笑时,不论多么细微的事物都不会放过。啊,这才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虚幻片段,不是吗? 可是悲哀的是,他们并非发自心底深处的笑,即使笑翻了,也仍会在意自己的姿势。他们还经常逗别人发笑,这是为了要在伤到自己之前,先逗别人发笑。这全都是那些虚无之心所引发的,但是,难道不能事先去推测另一个人究竟为何有如此钻牛角尖的想法吗?是牺牲之魂。多少有点自我放弃,也就是无目的的牺牲之魂。他们之所以偶尔还能做出与现今道德规范相妥协,堪称美谈的伟大行动,全都是因为此一隐藏的灵魂。这些全都是我的独断,而且并不是在书房中的摸索,全都是我本身肉体所听到的。 叶藏仍然在笑。坐在床上,双脚晃动又很在意脸上的纱布,笑着。大概是因为小菅的话,实在太好笑了。 他们究竟在闲聊些什么事呢?在此插上几句,作为说明。 小菅趁此次休假,到离家乡约三里远的山中某知名温泉区去滑雪,并且在那里的旅馆住了一夜。深夜,前往厕所途中,在走廊与同样住宿在旅馆中的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就只有这样而已,可是,这可是大事件! 对小菅来说,即使只是短暂擦身而遇,他也觉得必须给那名女子留下非比寻常的好印象。虽然并无其他企图,但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可是拚了命的摆出姿态。发自内心的对人生抱持某种期待,在瞬间打量那名女子的全部细节,绞尽脑汁去思索。他们至少每天都会有一次这种令人窒息的瞬间经验,所以,他们可大意不得。即使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都必须修饰自己的姿态。小菅深夜去上厕所时,甚至还整齐的穿上自己新制的蓝外套,才走出去走廊。 小菅和那名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后,深深觉得很庆幸,还好有穿外套出来。大大的松了口气之后,一看走廊尽头的大镜子,才发现失败了。外套底下,露出两只穿着微脏细筒裤的双脚。 「讨厌!」他淡淡的笑着说,「细筒裤往上卷起,黑黑的脚毛露了出来,而且脸睡得有些发肿!」 叶藏内心并没有笑得如此开心。他认为这是小菅所捏造的,不过他还是大声的笑。这是为了对朋友有别于昨日,想努力化解叶藏的不快的那份心意,所做的反馈,所以才特别捧腹大笑。由于叶藏笑了,所以飞驒和真野也开怀大笑。 飞驒放下心,心想已经可以无所顾忌的说了,却仍觉不妥而暂时抑压,因而只是吃吃地窃笑。 得意忘形的小菅,反而轻易的说出口。 「我们只须一碰到女人就被打败了!就连叶藏也是,不是吗?」 禀藏仍然笑着,却侧着头。 「是吗?」 「是啊!死了就不会了!」 「失败了啊!」 飞驒高兴得心跳不已,最艰难的石墙在微笑中崩塌了。 此一不可思议的成功,或许还是归功于小菅那不礼貌的品德,真的有一股冲动想要紧紧拥抱这位少年的朋友。 飞驒眉开眼笑的结巴说「凡想失败与否,很难用一句话来论断。首先是原因不明」这不糟了! 小菅立刻加入支援,「这我知道,已经和飞驒做过一场大辩论了。我认为是因为思想已踬碍难行所导致的。飞驒却居然说,这家伙,装椰作样的,另有隐情」 在千钧一发之际,飞驒回应「或许也有这种可能,但却不只如此而已!总之就是爱上了啦!应该不会想要和讨厌的女人一起寻死才对!」 叶藏因为不想被人做任何臆测,于是口不择言的赶紧说明,但却反而让自己听来有点天真。特别成功,暗自放下心来。 叶藏盖上长睫毛,倨傲!懒惰!阿谀!狡猾!恶德之巢!疲劳!忿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杂乱的震撼他的心。说出来吧!故意十分颓丧的发骚。「事实上连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所有一切都是原因」 「了解!了解!」小菅还没等 叶藏把话说完就点头,「有时候也会这样!喂!护士不在,难道是知趣的离开?」 我在前面也事先说过了,他们的争论与其说是交换彼此的思想,倒不如说是为了愉快的调和当时的情况所做的,根本没一句是事实。可是,仔听了一会儿,不料当中也有值得一听的部分。他们那些矫情的话语中,经常可以感受到令人惊讶般坦率的声音。 乎经考虑的话当中才真的隐含一些真实的事物。叶藏现在口中所说的「所有一切」,或许才是他不小心所吐露的真心话。他们心中只有浑沌以及无来由的反抗而已。或许是\该说是只有自尊心而已比较好。而且还是尉被磨得很锐利的自尊心,即使稍微吹到一丝微风,都会冷得发抖,一觉得受到侮辱便立即烦恼得想寻死。因此叶藏被问及自己自杀的原因,当然会感到困惑,所有一切都是。 那天中午过后,叶藏的哥哥来到青松园。哥哥和叶藏长得并不相像,十分魁梧壮硕。穿着和服裤裙。 在院长的带路下,来到叶藏的病房前时,听见房间传出的开朗笑声,哥哥佯装不知的说「是这间吗?」 「是的,已经恢复元气了」院长边说边打开门。 小菅吃了一惊,从床上跳下来,,因为他正代替叶藏躺在床上。叶藏和飞驒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在玩扑克牌,两人也赶紧站起来。真野坐在床头椅子上,打着毛线,她也赶紧手足无措的收拾起编织器具。 「有朋友来,很热闹!」院长回过头向哥哥小声说,同时又走到叶藏身旁,「已经好了吧?」 「是的!」回答完,叶藏突然想起悲惨的往事。 院长那双藏在眼镜下的眼睛,正在笑着。 「如何呀?要不要待在疗养院呀?」 叶藏第一次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只是微笑以对。 哥哥在这时,一丝不苟的向真野和飞驒说了句承蒙照顾之后,行个礼,接着又一脸严肃的询问小菅「昨晚睡在这里吗?」 「是的!」小菅搔搔头说道「隔壁病房空着,所以昨晚和飞驒君两人一起睡在那里」 「那么,从今晚起就来我的旅馆住吧!我住在江之岛的旅馆。飞驒先生也一起过来吧!」 「好……」飞驒变得生硬起来,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的三张牌,回答道。 哥哥若无其事的转向飞驒。 「叶藏,没事了吧?」 「嗯!」故意现夫极不痛快的神色,点头说。 哥哥突然饶舌起来。「飞驒先生,现在大家就充当是院长先生的陪客,一起去吃午饭吧!我还不曾参观过江之岛呢!想请院长先生充当向导,说走就走吧!我还让汽车在外面等着,天气真好哪!」 我后悔了。只让两位大人登场,实在太荒谬了。叶藏、小菅、飞驒和我四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场面炒热,就连别开生面的气氛也因为这两个大人,变得不成样子,且枯萎了。我是想让这篇小说充满浪漫的气氛,希望能稍微妤解一下萦绕,在开头数页所制造的气氛,却借口处理不当,才会行笔至此,不料却土崩瓦解了。 原谅我吧!骗你的啦!爱说笑!全都是我特意制造出来的。写作时,突然觉得这种浪漫的气氛有点难为情,所以我才故意破坏的。倘若真的土崩瓦解成功的话,反而正中我的下怀。 不良嗜好!王今仍困扰我心中的正是这一句话。假如毫无理由便想威慑别人的这种讨厌的嗜好称为不良嗜好的话,或许我的这种态度也是一种不良嗜好吧!因为我并不想输,不想让人看穿我的心思。然而,这大概是一场不会开花结果的努力吧!啊!或许作家全都是如此吧!即使是真情告白的言词,也会加以修饰。难道我不是人吗?我果真能过真正的人类生活吗?虽然我是这么写,但却依然很在乎我自己的文章。 将一切全都揭露出来。事实上,我在描写这篇小说的每一段中间,都会让「我」这位男子出场,让他叙述一段不该说的话,这其实蕴含了些许狡猾的想法。我是想在不让读者发现的情况下,以那个「我」悄悄的将特殊的神韵呈现在作品中。我自满的认为它是日本空前的高水平作风,不过却败北了。 不,我的这些败北告白,应该也算在这篇小逆说的计划当中,可能的话,我想稍后再说明。不,总觉得连这句话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啊!别再相信我了。我所说的话,一句也别信!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是想要获得新进作家的殊荣吗?还是为了钱呢?去掉想要玩弄花招的心情来回答的话,两者都想要,而且非常想要。啊!我又睁开眼说瞎话了,谎话当中的卑劣谎言。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真是伤脑筋的问题。没办法!似乎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有些讨厌,但一言以蔽之,只有「复仇」二字。 转到下一段故事吧!我是街头艺术家,并不是艺术品。倘若我那讨人厌的告白也能替我的这篇小说带来某些神韵的话,就算是有默契,但得深庆。 —— 叶藏和真野被留下来。叶藏钻进床上,眼睛眨个不停,沈思着。真野修在沙发上整理扑克牌。她将纸牌收进紫色纸盒中,然后说「那是你哥哥吗?」 「嗯!」两眼盯着高高的白色天花板回答,「长得像吗?」 当作家对他所描述的对似一旦失去感情,立刻会写出像这样散漫的文章。不,别再说了!那是很低劣的文章。 「嗯!鼻子!」 叶藏笑出声。叶藏的家人,全都长我像祖母,鼻子很长。 「多大年纪了?」真野也笑了笑,问。 「你说哥哥吗?」脸转向真野,「很年轻!三十四岁。爱摆高姿态,洋洋自得,很讨人厌!」 真野忽然抬头看着叶藏的脸,他正在深锁着眉头说话,她连忙闭上眼睛。 「哥哥这样还算好,父亲……」 话说一半,又不说了。叶藏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成为我的替身,妥协了。 真野站起来,走到病房角落,,从架上拿取编织的器具,像方才一样,又坐在叶藏床头旁的椅子,一边编织,一边想。她所想的既非思想也非爱情,而是比这些更进一步的原因。 我已经不再说任何一句话了。愈说愈觉得我什么都没说,总觉得真正重要的事,我却丝毫未触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漏交代了许多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作家本身并不知道自己作品的价值,这是小说界的常识,我虽然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它。自己期待自己所写作品的效果,这样的我太愚蠢了。尤其是不应该说出它的效果。一旦说出口时,就会产生其他截然不同的效果,当一推测出它的效果大概是如何时,又会跑出新的效果来,我很愚蠢的不得不永远在后面追赶着它。至于究竟是拙作或是并不完全是佳作一事,我根本不想知道,搞不好我的这篇小说会创造出我所始料未及的极高价值呢!这些话是我从别人那里所听来的,并非从我的肉体渗出来的话,所以才会想依扉它。老实说,我已经失去自信了。 —— 电灯亮了之后,小菅单独来到病房。一进去立刻彷佛要盖在叶藏的脸上似的,低声说「我喝了酒哦!不可以跟真野说!」 接着,大大的朝叶藏的吹了一口气。喝了酒是禁止进出病房的。 眼睛余光中看到真野正坐在后方沙发,没停手的在编织,小菅几乎快叫出来说「我去参观江之岛回来了,实在太棒了!」接着又压低声音,悄悄的说「骗你的啦!」 叶藏起来,坐在床上。 「刚才一直只有在喝酒吗?不,没关系啦!真野小姐,可以吧?」 真野并未停止编织,笑着回答「虽然不太好……」 小菅仰翻到床上。「和院 长四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下。喂!令兄真是个策略家,是出乎意料的将才!」 叶藏沈默不语。 「明天,令兄会和飞驒一起去警局,据说已经完全解决了。飞驒真是个大笨蛋!兴奋得不得了。飞驒今天就住去那里了,我不喜欢,所以就回来了」 「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对吧?」 「嗯,有啊!说你是个大笨蛋!不知道此后还会干出什么事。不过还加了一句──父亲也有不对之处。真野小姐,可以吸烟吗?」 嗯!」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所以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耶!真是间好医院!」小菅叼着尚未点火的香烟,有点酒醉似的一面急促喘息,一面将眼睛闭上一会儿。不久,突然挺起上半身。「对了!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放在那里」他用下巴指了指门的方向。 叶藏的视线落在放在门旁,一个蔓藤花样的大包袱,依然皱着眉。当他们谈及王亲时,总会露出略带感伤的神情,不过迢只是一种习惯,只不过是自幼所受的教育所创造出来的神情。一说到至亲,很自然就会联想到财产这个字眼,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母亲一定受不了!」 「嗯,令兄也这么说。他说母亲是最可怜的。她还像这样连衣服都替你担心呢!是真的哦!喂、真野小姐!有火柴吗?」从真野手中接过火柴,鼓起腮帮,望着火柴盒上所画的马脸。「据说你现在穿的是向院长借来的」 「这个吗?是啊!这是院长儿子的衣服。哥哥一定另外还说了什么吧?有关我的坏话」 「别闹别扭了啦!」将香烟点上火,「令兄倒比你新潮喔!他很了解你。不!好像又不是这样!摆出一副久经世故的模样,很有一套!大家全都在争论你这件事的原因,可是他却在那时候,捧腹大笑」吐出烟圈,「根据令兄的推测,认为是因为叶藏放荡不羁,因而被钱逼得走投无路,才会这样。他可是很严肃的这么说喔!也许这是他身为兄长所难以启齿的事,所以才会在觉得很难为情的情况下,变得有点自暴自弃吧!」他用酒后混浊的眼睛看了一下叶藏,「怎么样啊?不,这家伙,料想不到吧?」 —— 今晚住在这里的只有小菅一个人,根本用不着特地借住隔壁病房,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后,小菅便决定也在同一间病房睡觉。小菅和叶藏并排在沙发上睡,铺上绿色天鹅绒的沙发上,另有机关,虽然有点奇怪,但却也能成床。真野每晚都睡在这里,今晚这张床被小菅抢走了,所以只好向医院的事务室借来薄席,铺在房间的西北角。那里正好是叶藏脚的正下方附近。真野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她用二片折叠式的矮屏风,很恭敬的将睡觉的地方,围起来。 「很用心!」小菅一边睡,一边看着那个老旧的屏风,独自窃笑,「上面画了秋之七草呢!」 真野用包巾将叶藏头顶上的电灯包起来,弄暗之后,向两人道声晚安,便躲进屏风后面了。 叶藏辗转难眠。「好冷!」在床上翻转着。 「嗯!」小菅也蹶嘴附合,「酒都醒了!」 真野轻轻的咳了几声,「要不要盖点什么?」 叶藏闭着眼睛回答「我吗?好啊!睡不太着,一直听见海浪的声音」 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这纯粹是大人的感情,虽然这是不须多说的事,但可怜的并非是在这里的这个叶藏,而是当遭遇到和叶藏相同境遇时的自己,又或许是一般抽象概念中的那个境遇吧!大人都受过良好的感情训练,所以很容易同情别人,而且对自己的心软爱流泪相当自负,就连青年们也常沈浸在这种简单的感情之中。大人的这些训练,往好的方面说,假设是跟自己的生活妥协后所得来的,那么青年们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从这种无聊的小说吗? 「真野小姐,你也说点什么听吧!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小菅多管闲事的想转换叶藏的情绪,所以向真野撒娇。 「这个嘛……」真野从屏风后方,伴随着笑声,只回答了这一句。 「很恐怖的故事也可以!」他们总是既害怕,又很想要听。 真野似乎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都没有答腔。 「不可以告诉别人喔!」事先声明后,不敢太大声的笑了起来,「这是一个鬼怪故事!小菅先生,没关系吗?」 「请说!说说! 」他认真的说。 那是发生在真野刚当上护士,十九岁那年夏天的事。同样是因为女人而企图自杀的青年,被发现后,被送至某家医院,当时正好由真野负责看护。患者因为服用药物,所以身上全都布满了紫色斑点,已经不可能救活了。在傍晚时,曾经一度恢复意识。当时,这名患者看见沿着窗外石墙上在玩耍的许多小潮蟹,便说了句,好美啊!当地所生产的螃蟹,活着时的甲壳原本就是红色的。「身体好了之后,一定要抓几只回家」他说完这句话,就又陷入昏迷。 当天晚上,这名患者吐了二盆洗脸盆的呕吐物就去世了。在亲人从家乡赶来之前,病房中只有真野和青年两人。真野忍耐的在病房中的椅子坐了一个小时左右,隐约听见后方有声音。屏气凝神,又听见了,这回听得更清楚,好像是脚步声。心一横,回头一看,正后方出现红色的小螃蟹。 真野注视着那些螃蟹,哭了出来。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真的有螃蟹!活的螃蟹。当地我还想辞掉护士算了。即使我一个人不工作,家里也还可以生活。父亲这么对我说,只不过同时也被他笑了一番。小菅先生,你觉得怎样?」 「好可怕喔!」小菅故意开玩笑的大叫,「是哪家医院呢?」 真野并未回答这个问题,窸窸窣窣的翻了个身,自言自语的嘀咕。 「我啊,大庭先生来的时候,也想过要拒绝医院的聘请。因为我会害怕啊!可是,来了见面之后,就放心了。他就像现在这样健康,打从一开始就说要自己一个人去上厕所呢!」 「哎呀!那家医院,应该不是这间医院吧?」 真野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就是这里,正是这家医院!可是,请把这件事当作秘密,因为这可牵涉到信用问题呢!」 叶藏发出睡迷糊的声音,「该不会就是这间房间吧?」 「不是!」 「该不会,」小菅也学他的口气,「是我们昨晚所睡的那张床吧?」 真野笑了出来。 「不是!别紧张啦!如果真的那么在意的话,早知道我不说就好了」 「一号房!」小菅悄悄的抬起头,「从窗户可以看见石墙的,只有那间房间了。是一号房,喂,是那个少女所住的房间,好可怜喔!」 「别再吵了!快睡吧!骗你们的啦!纯属虚构!」 叶藏在想别的事情。他想到阿园的鬼魂,内心描绘出美丽的倩影。叶藏总是如此坦率,对他们而言,神这个字,只不过是愚蠢人物所馈赠的一种充满揶揄和好意,没什么了不起的代名词,或许是因为他们太接近的原因吧! 在这种情况下,轻率的触及所谓「神的问题」,诸君想必会用浅薄或简单等字眼来严厉谴责。啊!原谅我吧!不论再怎么笨拙的作家,也会想把自己小说中的主角,悄悄的拉近神明呀!这样,就说吧!唯有他才酷似神明,酷似那位将自己所爱的鸟──一只枭放至夕阳的天空中飞翔,然后暗自窃笑的望着它的智慧女神密涅瓦。 —— 第二天,一大早疗养院就人声吵杂,因为下雪了。疗养院前庭中,千棵左右的矮马尾松同样覆满白雪,从这里往下的三十几层石阶,以及相连接的沙滩也全都覆上一层薄雪。虽然下下停停的,但到中午之前,雪仍在下着。 叶藏在床上俯卧着,画起窗外的雪景。叫真野买来木炭画用纸和铅笔,从雪完全停止之后,才开始画。 病房灰雪的反射下,相当明亮,小菅横躺在沙发上看杂志,不时伸脖子窥探叶藏的画。他对所谓的艺术,感到有点敬畏。这是叶藏一人的信赖所产生的感情,小菅从小在看到叶藏之后,就感觉到了,觉得他十分与众不同。在一起游戏时,总是将叶藏的与众不同,归因于他的聪明。 时髦又很会吹嘘且好色,甚至有点残忍,这样的叶藏,小菅从少年开始就很喜欢。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叶藏,当他在背地说老师们的坏话时,眼睛彷佛快燃烧卷来的模样,更是喜爱。但是他爱的方式,与飞驒等人不同,是一种观赏的态度。总之,很机灵的,可以跟的时候才跟去,跟去时总是侧身站在一旁旁观。这就是为什么小菅总令人觉得比叶藏及飞驒更新潮的原因。 从小菅对艺术略感敬畏来看,这和前述身穿蓝白外套以端正自己的装扮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因为他对日复一日的人生,心中还有所期待。像叶藏这样的男人,可是汗流如陫所创造出来的,所以必定非等闲之辈。虽然稍微有此想法,不过在这一点上,还是相当信赖叶藏,只不过有时也会失望。就像现在,小菅偷窥了一下叶藏的写生,却很失望。木炭画用纸上所画的只不过是海与岛的景色,而且还是普通的海与岛。 小菅死了心,专门阅读杂志上的论谈。病房中,鸦雀无声。 真野不在,在洗衣处,洗叶藏的毛衬衫。叶藏就是穿这件衬衫跳海的,所以带有些许海的味道。 午后,飞驒自警局回来,满心兴奋的打开病房房门。 「哎呀!」看见叶藏在写生,夸张的大叫,「在画画呀!很好啊!艺术家还要工作,才会增强实力!」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床边,越过叶藏的肩膀,瞄了一下画。 叶藏连忙将图画纸对摺起来,接着更又摺成四摺,腼腆的说「不行啦!一阵子没画,都生疏了」 飞驒穿着外套,坐在床缘。 「或许吧!大概是太急躁了。不过,这样也好,表示对艺术还充满热情。嗯,我是这样想啦!究竟你画了什么呢?」 叶藏依然托着下巴,用下巴指了指玻璃窗外的景色。 「我画的是海。天空和海全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岛白色的。画到一半时,突然觉得很讨厌,所以就不画了。创意最重要,好像有点像门外汉!」 「有什么关系呢?伟大的艺术家,全都带点门外汉的味道。这样就可以了。刚开始是门外汉,接着又变成专家,再接着又变成门外汉。我又要抬出罗丹了,他是个想要拥有门外汉优点的男人。哎呀,又好像不是这样!」 「我想要放弃作画!」荐藏将折叠好的木炭画用纸收进怀中后,似乎想打断飞驒的话,就,「作画不可以慢吞吞的,雕刻也是如此」 飞驒拢了拢长发,很简单的同意了,「我也了解这种心境!」 「可以的话,我想写诗,因为诗是正直的」 「嗯!诗也很好啊!」 「不过,还是很无趣!」他不论任何事都觉得做起来很无聊,「或许我最适合当一位赞助人。赚很多钱,然后再聚集许多像飞驒这样优秀的艺术家,给予各种资助。怎么样、谈什么艺术,实在太丢脸了」他依然托着下巴,眺望海面,说完后,静静的等待自己所说的话的反应。 「不错啊!这也是一种相当不错的生活。事实上,这种人也是不可或缺的」飞驒说着说着,脚步突然摇晃起来。对于自己毫无反驳余地的模样,一定会被认为真不愧是马屁精,实在很讨厌。或许他那所谓身为艺术家的骄傲,终于抬高他的身价,飞驒暗自摆好架势,准备要再开口说话。 「警察方面,情况如何?」 小菅出其不意开口说,他希望能得到一个无关痛痒的回答。 飞驒的不安,在这里找到宣泄口。 「要起诉!以自杀帮助罪罪名起诉」说完,却后悔了,觉得有点过分,「不过,最后还是会被缓起诉的啦!」 小菅在此之前,一直躺在沙发上,突然站起来,啪的一声,拍起手来。「麻烦大了!」想要打哈哈含糊过去,可是却没用。 叶藏狠狠的转了个身,仰躺在床上。 他们这种杀了一个人之后,却还能若无其事的态度,未免太过悠哉,太令人愤慨,有这种感受的诸君,至此应该会首次大沬快哉吧!活该!然而,这是很残酷的事,哪会有什么悠哉可言?经常濒临绝望,又极易受伤的一朵小丑之花,在无风的状况下生长,它的悲哀诸君若能明白就好了。 飞驒为自己不当的一句话所产生的效果,感到惊慌失措,隔着棉被,轻敲叶藏的脚。「没问题啦!没问题啦!」 小菅又横躺在沙发。 「自杀帮助罪呀!」又尽可能不停的耍宝,「还有这种法律呀!」 叶藏缩回脚,说「有啊!是有徒刑的,亏你还是法律系的学生」 飞驒难过的微一微笑。「没问题啦!令兄会妥善处理,令兄觉得只是这样,还算幸运的,十分热心喔!」 「真是个人才!」小菅一脸严肃的闭上眼睛。「搞不好根本用不着担心!因为他可是个大谋略家」 「笨蛋!」飞驒忍不住发笑。 从床上下来,脱去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 「我听到一件好消失!」跨过放在门边的陶瓷圆火盆,说「那女人的丈夫,」稍犹豫片刻,闭着眼睛继续说「他今天有来警局。虽然只有单独和令兄两人对谈,但事后据令兄表示,似乎有点被说动了。他说一毛钱也不要,只想跟对方那名男子见面,令兄拒绝了。令兄以病人见前仍相当激动为由,拒绝他的要求,接着这位先生一脸泄气的,说『那么请代向令弟问候,别介意我们的事,要好好保重身体……』」突然打住不说。 因为他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有些兴奋。那位丈夫似乎是个失业者,穿着相当寒酸,因此叶藏的哥哥在言谈中,不时明显的在嘴角泛起轻蔑的笑意,他隐忍着,却充满积愤,于是说起话来便显得谦逊得有些夸张。 「能见面的话,就太好了!真是多管闲事!」叶藏盯右手掌看。 「可是……不要见面,比较好。还是就这样毫不相干比较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令兄送他到停车场,据说还致上二百圆的香奠,还叫那个人写了一份声明从今以后毫无瓜葛之类的切结书」 「好能干啊!」小菅将薄下唇往前蹶起,「只有二百圆啊!真了不起」 飞驒凶狠狠的皱起他那张被炭火烤得又光滑又泛油的圆脸。他们最害怕自我陶醉时被泼冷水,所以,都会认同对方的自我陶醉,都会努力去配合对方的节奏,这是他们的彼此间的默契,可是小菅硫在却破坏了这个默契。小菅并不认为飞驒真的是如此感激,因为他还闲言闲语的说那位丈夫的懦弱,真在令人不耐烦,而趁人之危的叶藏的哥哥也实在不像话等。 飞驒开始悠哉的踱步,走到叶藏的床头,几乎快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眺望乌云密布的大海。 「那个人真伟大!并不是因为令兄很能干,我认为不是这样。他真的很伟大!是因为已经死心了,本产生出来的美。今天早上已经火葬了,据说他是独自抱着骨灰坛回家。他搭上火车的身影,彷佛浮硫在眼前」 「是佳话,也是好消失!」飞驒突然将脸转向小菅,因为他已经不再生气了。「我经历这件事后,觉得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干脆由我露脸吧!如果不这样做,我就没办法再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已经全乱了,我自己已经步伐蹒跚,已经无法处理小菅,已 经无法处理飞驒了。他们已经等不及我笨拙的笔,已经擅自飞翔了。我紧靠着他们的泥鞋,大嚷着「等我、等我」,如果在此处不调整阵容,我第一个就受不了。 本来这篇小说是很无趣,只是虚有其表。这种小说,写一页或写一百页,都一样。然而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所觉悟。但在写作时,仍乐观的期待能出现任何一个适合的东西。我十分高傲,虽然高傲,但总有一、两个优点吧!我对带着自己调调的臭文章,感到绝望,但却四处翻箱劂柜的寻找任何一个适合的东西。不久,我逐渐开始僵硬,已经精疲力尽了。 啊!写小说最好别想太多!人类以美丽的感情创作出不好的文学。实在是愚蠢哪!这包括隐藏着极大的灾难。不灵魂出窍,哪能写什么小说啊!一句话、一它文章都包含了十种左右不同的意义,彷佛要跳回自己的胸膛,不得不折笔,丢弃。不管是叶藏、或是飞驒,还是小菅,全都不须如此小题大作、惺惺作态的呈现出来。因为反正已经露出原形。睁只眼闭只眼吧!睁只眼闭只眼吧!万念俱灰! 那天晚上,夜阑人静之后,叶藏的哥哥来到病房。叶藏和飞驒、小菅三人正在玩扑克牌。昨天哥哥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也是在玩扑克牌,但是他们并非一整天都光在玩扑克牌。其实他们反而很讨厌玩扑克牌,若不是穷极无聊,是不会有人拿出来玩的。这也是因为他们绝对避免玩无法充分发挥自己个性的游戏,他们很喜欢变魔术,然后表演,接着又故意让人看出破绽,然后大笑。其中一人,盖了一张牌,然后问「这是什么花样?」黑桃女王、梅花骑士,各随所好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翻开牌,从来没有猜对过,但他们还是认为总会有猜对的时候。一旦猜中了,将会多么愉快啊! 总之,他们就是不喜欢长时间等待才有结果的胜负。全靠运气,剎那间就分胜负的,是他们的最爱。所以,即使拿出扑克牌来,也不会拿在手上拿很久。一天十分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哥哥就碰巧遇上两次。 哥哥进入病房,略皱眉头。因为他误以为他们经常在玩扑克牌。这种不幸就活生生出现在人生当中,叶藏在美术学校时代也同样有这种不幸的感觉。曾经在某节法文课中,打了三次呵欠,每次都恰巧被教授看见,的确就只有三次。在日本屈指可数的法语语学窕教授,在第三次时,忍无可忍的大声说「你在我的课堂中,都一直在打呵欠!一小时打上了百次」感觉上,教授似乎多数了太多次呵欠的次数。 啊,来看一下万念俱灰的结果吧!我毫未停笔的一直写着,而且必须更换阵容不可。至于不多做考虑就能疾笔成书的境界,对我而言,是望尘莫及的事。究竟这会变成怎样的一篇小说?让我们重头开始的读吧! 我描写的是海边疗养院。这附近的景色相当优美。而且疗养院中的人们也全非恶人。特别是三位青年,啊!他们可是我们的英雄。就是这个!艰涩的道理并不会变成瞎扯蛋!我指的只有这三个人。好!就这么决定了!就算很勉强,也决定了,别再说了! 哥哥简单的向大家问候,接着就对飞驒说了几句耳语。飞驒点点头,向小菅和真野使眼神。 等三个人全都走出病房后,哥哥开口说「电灯好暗!」 「嗯!这家医院不让人点灯点太亮。不坐吗?」 叶藏先在沙发上坐下,说。 「喔!」哥哥并未坐下,似乎仍有些在意电灯的事,不时抬头看,同时在狭1的病房中四处走动。「总算把这边的事解决了」 「谢谢!」叶藏在嘴里喃喃说,略低着头。 「我并没有任何意思喔!只是,回家之后,又会很麻烦」今天他并没有穿和服裤裙,在黑色的盒外褂上,不知为何并没有绑上外褂细绳。「当然我也会尽力去做,可是,还是由你亲秃自写一封文情并茂的信给父亲比较好。你们似乎不太在乎,不过毕竟这是件麻烦的事」 叶藏没有回答,拿起散在沙发上的其中一张扑克牌,盯着看。 「不想去的话,不去也无所谓。后天要去一趟警局,警方已经特意将侦讯延到现在。今天我和飞驒以证人身份到警局接受讯问。有问你平常的行为,也都据实回答了。被问到在思想上,是否有可疑之处时,我也回答绝对没有」 哥哥停止了踱步,叉开双腿在叶藏面前的火盆前,将大大的双手摊在炭火上方,叶藏隐约看见那双手微微擅抖着。 「当然也被问到有关那名女子的事,我只回答完全不知道。据说飞驒也大致被问了相同问题,回答大概也和的相吻合。你也这么回答,就好了!」 叶藏知道哥哥话中的含意,但却佯装不知道。 「不必要的话,可以不用说。只要回答对方所问的话,,就好了」 「被起诉了吧?」 叶藏一面用右手的中指来回摸着扑克牌的边缘,一面低声说。 「不知道!这还不知道!」加强语气这么说,「我想反正会被警察拘留四、五天,你最好有这种心理准备再去!后天早上,我会来这里接你,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哥哥眼睛盯着炭火,沈默片刻。溶雪的水滴声交杂着海浪声,传入耳中。 「这次事件被当成事件」哥哥突然蹦出这句话。接着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霹哩拍啦的继续说,「你也必须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才行。家里仔不真的那么有钱,今年收成相当不好。虽然告诉你,也帮不了什么忙,可是我们家的银行现在也面临危机,乱成一团糟呢!你或许会笑,可是不管是艺术家,或是什么,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考虑到生活问题。嗯,今后若能重新来过,发愤图强就好了。我要回去了!飞驒和小菅最好去住我的旅馆,每晚在这里吵闹,不太好! —— 「我的朋友全都很好吧?」 叶藏故意背着真野睡觉。 从那天晚上开始,真野又和往常一样,睡在沙发床上。 「嗯!那个叫做小菅先生的人,静静的翻了个身,「实在很风趣!」 「啊,他呀!还很年轻喔!和我相差三岁,所以是二十二岁,和我去世的弟须同年。这家伙光会模仿我不好的地方,真讨厌!飞驒就很了不起,已经独当一面了哦!很有作为」沈默了片刻,又小声的补充说「每次我一做这种事,他都会拚命的安慰我,还会勉强自己来配合我呢!虽然在其他方面都很强势,但唯独对我们相当谨慎小心。这样不行啦!」 真野没有回答。 「要不要我说一些有关那位女人的事啊?」 依然背着真野,尽量放慢速度的说。当他觉得有点尴尬,又不知道该如何避免时,就会不顾前后,贸然的让它尴尬到底,叶藏一直都有这种悲哀的习性。 「其实也没什么!」真野一句话也没说,叶藏便开始说了出来,「想必你一定听说过了,她叫做阿园,在银座一间酒吧工作,我只有去过那里三次,不,是四次才对。所以连飞驒和小菅都不认识她,我也没告诉他们」还是别说了吧!「这件事很无聊啦!那女人是因为生活太苦才死的。临死之前,我们彼此心中所想的事,完全大不相同。阿园在踪身跃入海之前,还厌恶的对我说『你跟我先生很相像!』她有一个正式婚姻关系的同居先生,据就一直到两、三年前为止,都在小学当老师。至于我为什么会和她一起去死呢?大概也是因为喜欢她吧!」他的造已经不能相信了。他们为何如此拙于叙述自己的事呢?「我曾从事过左派工作喔!曾经去过发传单、参加游行示威,净做一些不合乎身份的事。很好笑吧?可是那是很辛苦的呢!我们之所以会去做,只是魅于将成为先驱者的光环,并不是为了地位。不论再怎么拚命挣扎,也只会烟消云散,不是吗?像 我,不久或许就会变成乞丐也不一定呢!家里一旦破产之后,连吃饭都会有问题。我什么事都不会做,那就只好当乞丐啰!」啊!越说越觉得自己在说谎,不怎么老实,真是大不幸!「我相信命运。别急!老实说,我很想画画,非常想画!」抓了抓头,笑起来「假如能画出好画来……」 他说假如能画出好画来,而且是笑了笑之后说。青年们,一旦认真起来,什么都不会说的,而且会特别用笑来代替真心话。 —— 天亮了,天空一抹云都没有。昨天的雪大致上已经融化不见了,只有在松树树荫下和石阶的角落,仍留有少许鼠灰的残雪。海面上弥漫着霭雾,从霭雾深处的各个角落,传来一阵阵渔船的引擎声。 院长一大早就来叶藏的病房探视。仔细诊察叶藏的身体之后,不断眨着眼镜底下的一双小眼睛,说「大致上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喔!警方那边我已经仔细说明过了。毕竟你还不算完全康复。真野小姐,脸上的绊创膏还是拿下来比较好吧?」 真野立刻将叶藏的纱布取下。伤势已经痊愈了,就连创痂都已脱落,只剩下白中带红的斑点。 「这么说虽然很失礼,不过今后希望你还是能专注于学业」 院长说完之后,腼腆的望向大海。 叶藏也总是有受到报应的不好感,坐在床上,重新穿上脱下的衣服,一句话都没说。这时,伴随着尖锐的笑声,门打开了,飞驒和小菅几乎用滚的进来,大家彼此互道早安。 院长也向这两个人道过早安后,吞吞吐吐的开口说「只剩下今天一天,就要分离了,实在很遗憾」 院长离去之后,小菅第一个开口说「实在太圆滑了!那张脸简直就像章鱼」他们对人的脸特别有兴趣,并且以长相来决定那个人的全部价值。「在餐厅有那个人的画像喔!还佩戴着勋章呢!」 「相当拙劣的画!」 飞驒丢下这一句话,走到阳台。今天也穿了一件向哥哥借来的和服,料子是稳重的茶色调。他理了理衣领,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 「飞驒也这么认为,颇有大师风范喔!」小菅也走到阳台。「小叶,要不要玩扑克牌?」把椅子搬到阳台,三人开始漫无见的的玩起扑克牌。 在玩的当中,小菅严肃的嘀咕说「飞驒在作假喔!」 「笨蛋!你才是咧!看你那个手势!」 三人吃吃的笑出来,一起偷偷的窥探隔壁阳台。一号房的患者和二号房的患者也都躺在作日光浴的躺椅上,被这三人的模样搞得脸红而发笑。 「大失败!已经被发现了啦!」 小菅嘴巴张得大大的,对着叶藏挤眉弄眼,三人索性高声捧腹大笑。他们经常像这样扮演小丑,当小菅一开口说要不要玩扑克牌时,叶藏和飞驒早已经看出隐藏在背后的诡计了。在闭幕之前的大致情节,早已完全心领神会了。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装置,便会毫无理由的想演戏。这或许是为了要当作纪念吧!这时,舞台的背景是早晨的海,然而此刻的笑声,却引起甚至连他们也料想不到的大事件,那就是害真野被这间疗养院的护理长斥责。 笑声过后不到五分钟,真野被叫到护理长的办公室,非常严厉的斥责,要她保持安静。她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冲出办公室,去告诉已经停止玩扑克牌,无所是事的待在病房中的三人这件事。 三人彷佛十分痛苦徜垂头丧气,静静的彼此互看了好一会儿。 他们沾沾自喜的诡计,在现实的呼唤下,遭到嘲笑、喊停而彻底破坏了。这几乎成了致命的一击。 「不,没什么啦!」真野反倒鼓励的说,「这栋病房并没有重症患者,而且昨天我在走廊遇见二号病房的妈妈,她也说热闹点好,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呢!还说每天都被你们的话逗得发笑。没问题,无所谓啦!」 「不!」小菅从沙发上站起来。「才不好咧!因为我们害你受到屈辱。护理长那家伙,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说呢?去把她找来!假释真的这么讨厌我们的话,现在马上出院好了。随时都可以出院,无所谓!」 三人在此瞬间,全都发自内心的决定要出院。尤其是叶藏还遥想到四人坐着汽车,沿着海滨逃跑的兴高采烈模样。 飞驒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边笑边说「要吗?大家一起去找护理长吧?竟敢骂我们,笨蛋!」 「出院吧!」小菅一脚踢向门,「这种吝啬的医院,一点也不好玩!被骂倒无所谓,不过她骂人之前的心态,十分讨厌!一定是把我们全当成是某种不良少年,一定以为我们是头脑既不聪明,带有资本家味道又多嘴的普通时髦青年」 说完,又比前次更用力的踢了踢门,接着又忍不住笑出来。 叶藏砰一声的翻滚到床上,「那么,我呀!总归一句,大概就是白皮肤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之流吧!我已经受不了了!」 他们对于这位野蛮人的侮辱,虽依然感到气愤填胸,但很悲哀的,想法一转,又试图适可而止的巧妙含混过去。他们总是如此。 然而,真野却是坦率的。她将双手往后环靠在门边的墙上,将略往上翻的上唇,蹶得更高,说「是啊!实在很过分呢!昨天晚上,护理长室也聚集了许多护士,在玩纸牌,吵闹得很呢!」 「对呀!过了十二点还吵个不停呢!实在有点不合理!」 叶藏如此嘀咕,还一面一一拾起散落在枕头旁的木炭画用纸,仰躺在床上,开始涂鸦。 「因为自己做坏事,所以看不出别人的长处。虽是小道消息,不过据说护理长是院长的小老婆!」 「这样啊!太好了!」小菅非常高兴。他们总是将别人的丑闻视为美德,因为他们觉得十分可靠。有勋章就会有小老婆呀?真好哪!」 「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你们都是在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来让人家发笑吗?你们尽管毫不在乎的大吵大闹好了,反正已经无所谓了!也只剩下今天一天而已!事实上,你们根本没有半个人被骂。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很有教养的人!」她单手掩面,突然低声啜泣起来。边哭边打开门。 飞驒拦住她,轻声的对她说「不可以跑去护理长那里喔!好了,没事,不是吗?」 她用双手掩面,点了两、三次头,走到走廊。 「好个正义之士!」真野离去后,小菅吃吃的笑,在沙发上坐下。「竟然哭出来,被自己所说的话冲昏头了。平常说起话来,虽然颇有大人的架势,但毕竟还是女人」 「很奇怪喔!」飞驒在狭窄的病房中,踱起步来。「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实在很奇怪!竟然哭着飞奔出去,真令人吃惊。该不会跑去护理长那里吧!」 「不会啦!」叶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并将涂鸦的画纸丢给小菅。 「是护理长的画像吗?」小菅哈哈的捧腹大笑。 「哪个?」飞驒也站着窥视画纸。「女怪物!真是杰作!这个像吗?」 「很像!曾经陪院长到这间病房来一次。画得太好了!铅笔借我!」小菅向叶藏借来铅笔,在画纸上加了几笔。「这里要这样长着角。愈来愈像了!拿去贴在护理长的门上好了!」 「走!去那里散步吧!」叶藏从床上下来,伸了伸懒腰。边伸懒腰,还边悄悄的嘀咕「讽刺画大师!」 —— 讽刺画大师!我也渐渐厌烦起来。这并非是通俗小说。虽然希望它是一出具有解毒功效,可以医治我时常变僵硬的神经,以及恐怕也有相同症状的诸君神经,但总觉得它太过天真了。假如我的小说变成古典文学的话──啊,我发疯了吗?诸君或许反而会觉得我的这种注解是多余的。甚至连作家都料想不到 的地方,都加以任意推测,并且大声高喊所以这才是杰作! 啊,死去的大作家是幸福的。活着的笨作家,为了要让自己的作品能广受人喜爱,正汗流浃背的在做出乎意料外的注解。最后终于创造出满是注解且烦人的拙劣作品。随便你吧!我可没有这种刚毅的精神。大概当不成好作家了吧! 果然太天真了。没错!这是一个大发现呢!实在是彻彻底底的天真!唯有在天真之中,我才得以获得短暂的休息。啊,已经无所谓了,别再管我了吧!小丑之花至此大概也枯萎了,而且是既卑贱又丑陋且污秽的枯萎了。对完美的憧憬。对杰作的邀约。「已经够了!奇迹的创造主,正是我自己!」 真野躲进厕所,心想大概连心都在哭泣。不过,却并未真能如此哭泣。偷瞄了一眼厕所中的镜子,拭去泪水,整了整头发后,走向餐厅去吃有点晚的早餐。 六号房的大学生坐在餐厅入口处附近的桌子,面前放着已喝完的空汤碗,一个人无聊的坐着,看见真野,微微一笑,「你的病人好像已经好了!」 真野停下脚步,稳稳的抓住桌子一端,回答「嗯,已经会净说些天真的话来逗我们笑呢!」 「那就好!听说是一位画家?」 「嗯,经常说想要画出伟大的画作来」话说到一半,连耳朵都红起来了。「他是很认真的喔!因为很认真,因为很认真,所以会有一些苦处」 「对呀!对呀!」大学生也脸红起来,由衷表示同意。 由于大学生已经确定最近就可以出院了,因此愈来愈宽宏大量。 这样的宽宏大量,如何呀?或许诸君很讨厌这种人吧!畜生!你敢笑我陈腐?啊,已经暂时休息了,我倒变得有点害羞。我若是不对苣位女子加以注解,根本无法爱她。笨男人,明明已经休息了,还犯错。 —— 「就是那里,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从梨树枯枝间,隐约可见的大块平坦岩石,岩石上的凹陷处,四处都留着昨天的残雪。 「就是从那里往下跳」叶藏转动他那滑稽似的眼珠子,说。 小菅静默不语,暗自忖度叶藏的心,是否真的不在乎。叶藏虽然并非不在乎,但却非常有技巧,看起来十分自然。 「回去吧!」飞驒以双手撩起和服的衣襬。 三人开始在沙滩上来回走着。海面相当平静,在正午的太阳照风下,一片白亮。叶藏将石子抛入海中。 「放心啦!现在如果跳下去的话,一切都不成问题了。债务、学校、故乡、后悔、杰作、耻辱、马克思主义、还有朋友、森林和花,全都无关紧要了。一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在那块岩石上笑了。放心吧!」 小菅压抑住兴奋之情,开始胡乱捡拾贝壳。 「别诱惑人!」飞驒勉强的挤出笑容,「不良嗜好!」 叶藏也笑了出来。三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十分舒畅的在每人的耳中回荡。 「别生气喔!刚才说的稍微有点夸张」叶藏和飞驒互相肩靠着肩走。「不过,唯独这件事是真的喔!女人啊!在跳水之前会说什么呢?」 小菅狡猾的眯起充满好奇心的双眼,故意拉开和两人的距离走着。 「还在偷听。她会说好想说家乡话,女子的家乡在南方的最尾端」 「糟了!这对我未免太好了!」 「真的,喂!这是真的啦!哈哈!她就只是这样的女人」 大型渔船被停放在沙滩上休息,旁边放有两只直径约有七、八尺的精美鱼篮。小菅将捡来的贝壳用力的抛向船的黑色船腹。 三人都感到近乎窒息的尴尬。倘若沈默再多持续多一分钟的话,他们或许会索性愉快的纵身入海。 小菅突然大叫。 「快看,快来看!」他指着前方的岸边。「是一号房和二号房!」 撑着已过了季的白色阳伞,两位小姐缓缓的朝这边走来。 「发现我们了!」叶藏的思路又再度复活。 「要跟她们打招呼吗?」小菅举起一只脚,抖了抖鞋上的沙布,瞄了叶藏一眼。只要命令一下,他立刻就会跑过去。 「算了!算了!」飞驒一脸严肃的按住小菅的肩膀。 阳伞站住不动,不知在交谈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背着这边,又开始静静的走着。 「要去追吗?」这回真是叶藏闹起来,瞄了一下正低着头的飞驒。 「不要吧!」 飞驒感到苦闷得不得了。他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因这两位朋友已和自己渐行渐远而干枯了,心想或许是因为生活所导致吧!飞驒的生活已略陷窘境。 「不过,真的很不错耶!」小菅像西洋人那样耸了耸肩。他很努力的想要打圆场。「她们已经看见我们在散步了。还很年轻,长得又可爱,感觉很特殊。喂!她们正在捡贝壳呢!学我,真讨厌!」 飞驒一转念,微微一笑,和叶藏充满孤寂的眼眸交会。两人的双颊都红起来了。他们都明白,彼此心中都充满了怜恤之情,他们都很同情弱者。 三人吹着暖和的海风眺望远方的阳伞,走着。 在远处疗养院的白色建筑下方,真野站在那里等待他们归来。她倚着矮门柱,阳光有点刺眼,她将右手放在额头前遮挡。 —— 最后一夜,真野有点心样气躁,就寝之后,仍然说了一大堆有关自己朴实家族的事以及伟大的祖先等事。叶藏随着夜愈来愈深,也愈沈默寡言。依然背着真野,一边爱理不理的回答,一边想其他事。 真野不久便开始提起自己眼睛上方的伤痕。 「我三岁的时候,」本来想若无其事的说,却失败了。声音卡在喉头。「打翻油灯,被烫伤的,所以变得相当别扭。上小学时,这个伤疤却愈变愈大,学校的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萤火虫!」话稍为中断,「大家都这么叫我,我每次心里都会想一定要报仇。嘿!我真的这么想喔!心里一直想让自己变成伟大的人物。她自己笑了起来,「很奇怪,是不是?竟然想成为伟大人物!还是戴上眼镜吧!一戴上眼镜,这个伤疤不就会被稍为遮掩了吗?」 「算了吧!这样反而奇怪」叶藏似乎有点失气,突然插嘴。当他感觉出对某个女人有爱意时,他依然保持旧有思维,会故意搜她很刻薄。「维持现状就好了。不会很醒目啦!赶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真野静默不语,因为明天就要分离了。喂!毕竟是不相关的人,要知廉耻!要知廉耻!我也有我傲人之处。一会儿咳嗽,一会儿叹气,接着又砰砰作响的粗鲁翻身。叶藏佯装不知情。心中在思索什么,却不能说。 我们还是来听一听海浪声和海鸥声吧!然后再重头回顾这四天以来的生活。或许可以说他是一个自称为现实主义的人,在这四天当中,充满了讽刺。 这样的话,就来谈谈吧!自己的原稿躺在编辑人员的桌上,似乎被充当成茶壶垫,被烫黑隃一大片,送了回来,这也是一种讽刺。责备自己妻子不为人知的过去,一喜一忧之间也是一种讽刺。钻进当铺的布帘内,但还是拉紧衣领,整了整仪表,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落魄相也是一种讽刺。我们自己每天都过着讽刺般的生活。如此受现实压迫所表现出来的硬汉骄傲态度,倘若你无法理解的话,那么我和你将永远都是陌生人。 反正都是讽刺,那就来点好的讽刺吧!真正的生活,啊,这距离太遥远了。我还是慢慢的回味这充满人情的四天吧!短短四天的回忆,却有胜过五年、十年我生活之处。短短四天的回忆,却有胜过一生生涯之处。 听见真野深沈的鼾声,叶藏实在受不了不断沸腾的思潮。正 麻雀日记 坂口三千代(sakaguchimichiyo) 1923-1994年。出生于千叶县。1947年与坂口安吾结婚。1955年安吾死后,翌年在银座开办了文艺沙龙「cracra」,作为编辑者激励了田边茂一,三好达治,江户川乱步等作家。1957年,受『酒』的杂志编辑长的佐佐木久子所邀请,开始以『麻雀日记』的题目撰写随笔。1959年,闭店。 在黑市 第一次与丈夫相遇是在新宿的名叫做千岁的酒吧。 这里的女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做f子女士。曾是一起排练三弦曲等的同伴,她是名叫做向岛的百花园千岁的料理店的女儿。这土地是在战争中被烧毁的之后才发展出来的,说是这样才开始营业的,而这就是新宿的千岁。当时她的老公是学法国文学的,和丈夫是在雅典·弗朗塞的朋友。碎白点裤子穿着大大的橡胶长筒靴,丝毫不变的没有烫过的刘海儿的娃娃头,某天偶然的向她问到,当时才刚刚开始营业,她是自己去买的建筑地,虽然因为很忙而雇佣了女孩子但还是忙不过来,料理也得自己来制作。然后你家那位呢?【雅典·弗朗塞:原文アテネ‐フランセ,于1913开办的语言学校。这里的那位原文是タンチャン,按下文应该是询问其丈夫】 (这个是关于她老公的事情)我询问着,「他要招揽客人啊」 她用带着鼻音的拖长句尾的语调说着。 「反正你是来玩的就不用帮忙了。有一个长得像记者的名叫坂口安吾的人,是我家那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哦,对女人很是亲切呢。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哦,然后他说想要见见你呢」她这么说道。 坂口三千代(sakaguchimichiyo) 1923-1994年。出生于千叶县。1947年与坂口安吾结婚。1955年安吾死后,翌年在银座开办了文艺沙龙「cracra」,作为编辑者激励了田边茂一,三好达治,江户川乱步等作家。1957年,受『酒』的杂志编辑长的佐佐木久子所邀请,开始以『麻雀日记』的题目撰写随笔。1959年,闭店。 在黑市 第一次与丈夫相遇是在新宿的名叫做千岁的酒吧。 这里的女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做f子女士。曾是一起排练三弦曲等的同伴,她是名叫做向岛的百花园千岁的料理店的女儿。这土地是在战争中被烧毁的之后才发展出来的,说是这样才开始营业的,而这就是新宿的千岁。当时她的老公是学法国文学的,和丈夫是在雅典·弗朗塞的朋友。碎白点裤子穿着大大的橡胶长筒靴,丝毫不变的没有烫过的刘海儿的娃娃头,某天偶然的向她问到,当时才刚刚开始营业,她是自己去买的建筑地,虽然因为很忙而雇佣了女孩子但还是忙不过来,料理也得自己来制作。然后你家那位呢?【雅典·弗朗塞:原文アテネ‐フランセ,于1913开办的语言学校。这里的那位原文是タンチャン,按下文应该是询问其丈夫】 (这个是关于她老公的事情)我询问着,「他要招揽客人啊」 她用带着鼻音的拖长句尾的语调说着。 「反正你是来玩的就不用帮忙了。有一个长得像记者的名叫坂口安吾的人,是我家那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哦,对女人很是亲切呢。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哦,然后他说想要见见你呢」她这么说道。 坂口三千代(sakaguchimichiyo) 1923-1994年。出生于千叶县。1947年与坂口安吾结婚。1955年安吾死后,翌年在银座开办了文艺沙龙「cracra」,作为编辑者激励了田边茂一,三好达治,江户川乱步等作家。1957年,受『酒』的杂志编辑长的佐佐木久子所邀请,开始以『麻雀日记』的题目撰写随笔。1959年,闭店。 在黑市 第一次与丈夫相遇是在新宿的名叫做千岁的酒吧。 这里的女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做f子女士。曾是一起排练三弦曲等的同伴,她是名叫做向岛的百花园千岁的料理店的女儿。这土地是在战争中被烧毁的之后才发展出来的,说是这样才开始营业的,而这就是新宿的千岁。当时她的老公是学法国文学的,和丈夫是在雅典·弗朗塞的朋友。碎白点裤子穿着大大的橡胶长筒靴,丝毫不变的没有烫过的刘海儿的娃娃头,某天偶然的向她问到,当时才刚刚开始营业,她是自己去买的建筑地,虽然因为很忙而雇佣了女孩子但还是忙不过来,料理也得自己来制作。然后你家那位呢?【雅典·弗朗塞:原文アテネ‐フランセ,于1913开办的语言学校。这里的那位原文是タンチャン,按下文应该是询问其丈夫】 (这个是关于她老公的事情)我询问着,「他要招揽客人啊」 她用带着鼻音的拖长句尾的语调说着。 「反正你是来玩的就不用帮忙了。有一个长得像记者的名叫坂口安吾的人,是我家那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哦,对女人很是亲切呢。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哦,然后他说想要见见你呢」她这么说道。 坂口三千代(sakaguchimichiyo) 1923-1994年。出生于千叶县。1947年与坂口安吾结婚。1955年安吾死后,翌年在银座开办了文艺沙龙「cracra」,作为编辑者激励了田边茂一,三好达治,江户川乱步等作家。1957年,受『酒』的杂志编辑长的佐佐木久子所邀请,开始以『麻雀日记』的题目撰写随笔。1959年,闭店。 在黑市 第一次与丈夫相遇是在新宿的名叫做千岁的酒吧。 这里的女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做f子女士。曾是一起排练三弦曲等的同伴,她是名叫做向岛的百花园千岁的料理店的女儿。这土地是在战争中被烧毁的之后才发展出来的,说是这样才开始营业的,而这就是新宿的千岁。当时她的老公是学法国文学的,和丈夫是在雅典·弗朗塞的朋友。碎白点裤子穿着大大的橡胶长筒靴,丝毫不变的没有烫过的刘海儿的娃娃头,某天偶然的向她问到,当时才刚刚开始营业,她是自己去买的建筑地,虽然因为很忙而雇佣了女孩子但还是忙不过来,料理也得自己来制作。然后你家那位呢?【雅典·弗朗塞:原文アテネ‐フランセ,于1913开办的语言学校。这里的那位原文是タンチャン,按下文应该是询问其丈夫】 (这个是关于她老公的事情)我询问着,「他要招揽客人啊」 她用带着鼻音的拖长句尾的语调说着。 「反正你是来玩的就不用帮忙了。有一个长得像记者的名叫坂口安吾的人,是我家那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哦,对女人很是亲切呢。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哦,然后他说想要见见你呢」她这么说道。 坂口三千代(sakaguchimichiyo) 1923-1994年。出生于千叶县。1947年与坂口安吾结婚。1955年安吾死后,翌年在银座开办了文艺沙龙「cracra」,作为编辑者激励了田边茂一,三好达治,江户川乱步等作家。1957年,受『酒』的杂志编辑长的佐佐木久子所邀请,开始以『麻雀日记』的题目撰写随笔。1959年,闭店。 在黑市 第一次与丈夫相遇是在新宿的名叫做千岁的酒吧。 这里的女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做f子女士。曾是一起排练三弦曲等的同伴,她是名叫做向岛的百花园千岁的料理店的女儿。这土地是在战争中被烧毁的之后才发展出来的,说是这样才开始营业的,而这就是新宿的千岁。当时她的老公是学法国文学的,和丈夫是在雅典·弗朗塞的朋友。碎白点裤子穿着大大的橡胶长筒靴,丝毫不变的没有烫过的刘海儿的娃娃头,某天偶然的向她问到,当时才刚刚开始营业,她是自己去买的建筑地,虽然因为很忙而雇佣了女孩子但还是忙不过来,料理也得自己来制作。然后你家那位呢?【雅典·弗朗塞:原文アテネ‐フランセ,于1913开办的语言学校。这里的那位原文是タンチャン,按下文应该是询问其丈夫】 (这个是关于她老公的事情)我询问着,「他要招揽客人啊」 她用带着鼻音的拖长句尾的语调说着。 「反正你是来玩的就不用帮忙了。有一个长得像记者的名叫坂口安吾的人,是我家那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哦,对女人很是亲切呢。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哦,然后他说想要见见你呢」她这么说道。 坂口三千代(sakaguchimichiyo) 1923-1994年。出生于千叶县。1947年与坂口安吾结婚。1955年安吾死后,翌年在银座开办了文艺沙龙「cracra」,作为编辑者激励了田边茂一,三好达治,江户川乱步等作家。1957年,受『酒』的杂志编辑长的佐佐木久子所邀请,开始以『麻雀日记』的题目撰写随笔。1959年,闭店。 在黑市 第一次与丈夫相遇是在新宿的名叫做千岁的酒吧。 这里的女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做f子女士。曾是一起排练三弦曲等的同伴,她是名叫做向岛的百花园千岁的料理店的女儿。这土地是在战争中被烧毁的之后才发展出来的,说是这样才开始营业的,而这就是新宿的千岁。当时她的老公是学法国文学的,和丈夫是在雅典·弗朗塞的朋友。碎白点裤子穿着大大的橡胶长筒靴,丝毫不变的没有烫过的刘海儿的娃娃头,某天偶然的向她问到,当时才刚刚开始营业,她是自己去买的建筑地,虽然因为很忙而雇佣了女孩子但还是忙不过来,料理也得自己来制作。然后你家那位呢?【雅典·弗朗塞:原文アテネ‐フランセ,于1913开办的语言学校。这里的那位原文是タンチャン,按下文应该是询问其丈夫】 (这个是关于她老公的事情)我询问着,「他要招揽客人啊」 她用带着鼻音的拖长句尾的语调说着。 「反正你是来玩的就不用帮忙了。有一个长得像记者的名叫坂口安吾的人,是我家那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哦,对女人很是亲切呢。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哦,然后他说想要见见你呢」她这么说道。 坂口三千代(sakaguchimichiyo) 1923-1994年。出生于千叶县。1947年与坂口安吾结婚。1955年安吾死后,翌年在银座开办了文艺沙龙「cracra」,作为编辑者激励了田边茂一,三好达治,江户川乱步等作家。1957年,受『酒』的杂志编辑长的佐佐木久子所邀请,开始以『麻雀日记』的题目撰写随笔。1959年,闭店。 在黑市 第一次与丈夫相遇是在新宿的名叫做千岁的酒吧。 这里的女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做f子女士。曾是一起排练三弦曲等的同伴,她是名叫做向岛的百花园千岁的料理店的女儿。这土地是在战争中被烧毁的之后才发展出来的,说是这样才开始营业的,而这就是新宿的千岁。当时她的老公是学法国文学的,和丈夫是在雅典·弗朗塞的朋友。碎白点裤子穿着大大的橡胶长筒靴,丝毫不变的没有烫过的刘海儿的娃娃头,某天偶然的向她问到,当时才刚刚开始营业,她是自己去买的建筑地,虽然因为很忙而雇佣了女孩子但还是忙不过来,料理也得自己来制作。然后你家那位呢?【雅典·弗朗塞:原文アテネ‐フランセ,于1913开办的语言学校。这里的那位原文是タンチャン,按下文应该是询问其丈夫】 (这个是关于她老公的事情)我询问着,「他要招揽客人啊」 她用带着鼻音的拖长句尾的语调说着。 「反正你是来玩的就不用帮忙了。有一个长得像记者的名叫坂口安吾的人,是我家那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哦,对女人很是亲切呢。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哦,然后他说想要见见你呢」她这么说道。 坂口三千代(sakaguchimichiyo) 1923-1994年。出生于千叶县。1947年与坂口安吾结婚。1955年安吾死后,翌年在银座开办了文艺沙龙「cracra」,作为编辑者激励了田边茂一,三好达治,江户川乱步等作家。1957年,受『酒』的杂志编辑长的佐佐木久子所邀请,开始以『麻雀日记』的题目撰写随笔。1959年,闭店。 在黑市 第一次与丈夫相遇是在新宿的名叫做千岁的酒吧。 这里的女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做f子女士。曾是一起排练三弦曲等的同伴,她是名叫做向岛的百花园千岁的料理店的女儿。这土地是在战争中被烧毁的之后才发展出来的,说是这样才开始营业的,而这就是新宿的千岁。当时她的老公是学法国文学的,和丈夫是在雅典·弗朗塞的朋友。碎白点裤子穿着大大的橡胶长筒靴,丝毫不变的没有烫过的刘海儿的娃娃头,某天偶然的向她问到,当时才刚刚开始营业,她是自己去买的建筑地,虽然因为很忙而雇佣了女孩子但还是忙不过来,料理也得自己来制作。然后你家那位呢?【雅典·弗朗塞:原文アテネ‐フランセ,于1913开办的语言学校。这里的那位原文是タンチャン,按下文应该是询问其丈夫】 (这个是关于她老公的事情)我询问着,「他要招揽客人啊」 她用带着鼻音的拖长句尾的语调说着。 「反正你是来玩的就不用帮忙了。有一个长得像记者的名叫坂口安吾的人,是我家那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哦,对女人很是亲切呢。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哦,然后他说想要见见你呢」她这么说道。 坂口三千代(sakaguchimichiyo) 1923-1994年。出生于千叶县。1947年与坂口安吾结婚。1955年安吾死后,翌年在银座开办了文艺沙龙「cracra」,作为编辑者激励了田边茂一,三好达治,江户川乱步等作家。1957年,受『酒』的杂志编辑长的佐佐木久子所邀请,开始以『麻雀日记』的题目撰写随笔。1959年,闭店。 在黑市 第一次与丈夫相遇是在新宿的名叫做千岁的酒吧。 这里的女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做f子女士。曾是一起排练三弦曲等的同伴,她是名叫做向岛的百花园千岁的料理店的女儿。这土地是在战争中被烧毁的之后才发展出来的,说是这样才开始营业的,而这就是新宿的千岁。当时她的老公是学法国文学的,和丈夫是在雅典·弗朗塞的朋友。碎白点裤子穿着大大的橡胶长筒靴,丝毫不变的没有烫过的刘海儿的娃娃头,某天偶然的向她问到,当时才刚刚开始营业,她是自己去买的建筑地,虽然因为很忙而雇佣了女孩子但还是忙不过来,料理也得自己来制作。然后你家那位呢?【雅典·弗朗塞:原文アテネ‐フランセ,于1913开办的语言学校。这里的那位原文是タンチャン,按下文应该是询问其丈夫】 (这个是关于她老公的事情)我询问着,「他要招揽客人啊」 她用带着鼻音的拖长句尾的语调说着。 「反正你是来玩的就不用帮忙了。有一个长得像记者的名叫坂口安吾的人,是我家那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哦,对女人很是亲切呢。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哦,然后他说想要见见你呢」她这么说道。 茑葛木曽栈 国枝史郎 国枝史郎(kuniedashirou) 1887-1943年。出生于长野县。在就读早稻田大学的时候,热衷于诗和演剧等的创作活动,向文艺杂志寄稿小说。1914年从大学退学,进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之后跳槽到松竹座,成为该社专用剧本家。成为了怪奇幻想小说热潮的先驱者。『茑葛木曾栈』『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是他的三大杰作。 第一回 薮原长者 「福岛从今天开始就是马市了,想必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福岛的马市虽然是马市,但薮原的繁盛可是很特别的啊。虽然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因为有祭典什么的,而是因为在薮原长者的抱妓之中会出现名为鳰鸟的女人,哪怕只是见见那张脸,先不说是附近的人了就算是很远的其他地方的色鬼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所以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都会十分的喧嚷啊」【薮(sou四声)原,位于长野县,靠近福岛。鳰(ru四声)鸟,小鸊鷉(pi 四声 ti 一声),水鸟】 「有着像那样高评价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来历的人啊?」 「来历什么的不是怎么都好吗。只要是容姿美丽的话那对于女人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不不如果那个女人啊,是妖怪变的话呢……」 「妖怪变的?怎么变啊?」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啊?那个美丽的鳰鸟,我只是听说就已经是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什么诅咒缠身在上一样啊」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 「而且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夜里,那个鳰鸟真的就在一瞬间,好像就会从现世到黄泉去一样。换而言之也就是死了啊。而且一旦死掉的话,不久就会复活过来的样子啊。而且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不是吗」 「如果你这家伙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果然是可怕的女子,但恐怕这传言也有可能就是被那鳰鸟从全胜之时挤掉的同伴游女们由于十分懊恼而大肆攻击散布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反正我,对于那个女子的美丽不太感冒,我认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东西」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变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人类」 「我认为那是人类哦」 「我反正不那么认为」 「不确实就是人类啊!」 「不确实就是怪物啊!」 「是人类!」 「是怪物!」两人变得开始认真争吵了起来。 时间是足利时期末的叶,是日本历史的黑暗时代,那边在战争,这边也在打仗,武士的吼叫声和呐喊声,就算是现在也会让天地崩裂,尾张的是信长,三河的是家康,甲斐的是武田,越后的是上杉,群雄四方割据争霸十分猛烈。虽然到处都是些血腥之事,但在被八方山被所围的木曾的溪谷三十里之处,与修罗之地相距甚远的地方自有一番天地,如果春天到来的话花会盛开夏天到来的话枝叶就会繁盛,那真是极其平静的地方。【足利时期:14世纪左右】 尤其是这薮原的驿路,就算是没见过的人也向往那名字而到这里来的因为会有那样美丽的游女会出现,人流来往变得频繁,自然的商业也就昌盛了起来,这平静于是变得更进一步宁和了。 薮原长者的大宅是在临着木曾川的巨岩之上是像要塞一样耸立着的。山脚下堆叠着石墙,窗子上张着铜网,比狼还要凶猛的群犬栓在门柱边。那是为了让从诸国的人贩子那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众多游女们不从宅子里逃跑而做的防范措施。 夏天的太阳在对岸的桧山的树梢向下沉了下去之后,蝙蝠从黑暗的各家的屋顶像是擦过一般来回飞着,薮原于是就进入了夜晚。 就像是往常一样的,薮原的长者,让人在那晚上也在廊子上摆好座垫,然后猛然的在上盘上了腿,一边握着弓折鞭,一边用破钟一样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叫着家里的仆人。【弓折鞭:原文弓の折の鞭,推测应该是用弓绑着的鞭子】 「喂喂加藤次,加藤次在吗,把我说的那样不听话的娘们儿们,快快给拉到院子里来!用弓折鞭挞一百下,到背上的皮都绽开为止,到身上的肉都烂掉为止,到颈骨都碎掉为止,就让我这长者大人来把她们痛打一顿吧!」 「噢」从里面传来回答,仆人的加藤次把用绳子绑住的三个游女拉了出来。 「快坐下!坐下坐下!」 主人的威风在身,像是反面角色一样的红着脸的加藤次用强横的声音,对这些女人们大声叱责到。 「是」用蚊子一边细弱颤抖的声音,女人们害怕地这么回答着,咚咚地在院子里跪下了。 长者在看着这个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狞笑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把弓折向女人们那边伸了过去。 「在右边的女人是桔梗吧,那么好就从桔梗开始惩罚吧!」就像这么说的,弓折迅速地在虚空中一闪然后转瞬间带着切过风的声音鞭子就打向了在右边的名叫桔梗的女人肩膀上。一下子女人就因痛苦而扭动起了身体。 「痛吗,痛吗,哦哦很痛吗!被鞭子打着就是会痛的啊!痛是吧痛是吧很痛是吧!」 ——桃源社『茑葛木曽栈』摘录 国枝史郎(kuniedashirou) 1887-1943年。出生于长野县。在就读早稻田大学的时候,热衷于诗和演剧等的创作活动,向文艺杂志寄稿小说。1914年从大学退学,进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之后跳槽到松竹座,成为该社专用剧本家。成为了怪奇幻想小说热潮的先驱者。『茑葛木曾栈』『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是他的三大杰作。 第一回 薮原长者 「福岛从今天开始就是马市了,想必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福岛的马市虽然是马市,但薮原的繁盛可是很特别的啊。虽然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因为有祭典什么的,而是因为在薮原长者的抱妓之中会出现名为鳰鸟的女人,哪怕只是见见那张脸,先不说是附近的人了就算是很远的其他地方的色鬼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所以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都会十分的喧嚷啊」【薮(sou四声)原,位于长野县,靠近福岛。鳰(ru四声)鸟,小鸊鷉(pi 四声 ti 一声),水鸟】 「有着像那样高评价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来历的人啊?」 「来历什么的不是怎么都好吗。只要是容姿美丽的话那对于女人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不不如果那个女人啊,是妖怪变的话呢……」 「妖怪变的?怎么变啊?」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啊?那个美丽的鳰鸟,我只是听说就已经是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什么诅咒缠身在上一样啊」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 「而且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夜里,那个鳰鸟真的就在一瞬间,好像就会从现世到黄泉去一样。换而言之也就是死了啊。而且一旦死掉的话,不久就会复活过来的样子啊。而且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不是吗」 「如果你这家伙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果然是可怕的女子,但恐怕这传言也有可能就是被那鳰鸟从全胜之时挤掉的同伴游女们由于十分懊恼而大肆攻击散布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反正我,对于那个女子的美丽不太感冒,我认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东西」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变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人类」 「我认为那是人类哦」 「我反正不那么认为」 「不确实就是人类啊!」 「不确实就是怪物啊!」 「是人类!」 「是怪物!」两人变得开始认真争吵了起来。 时间是足利时期末的叶,是日本历史的黑暗时代,那边在战争,这边也在打仗,武士的吼叫声和呐喊声,就算是现在也会让天地崩裂,尾张的是信长,三河的是家康,甲斐的是武田,越后的是上杉,群雄四方割据争霸十分猛烈。虽然到处都是些血腥之事,但在被八方山被所围的木曾的溪谷三十里之处,与修罗之地相距甚远的地方自有一番天地,如果春天到来的话花会盛开夏天到来的话枝叶就会繁盛,那真是极其平静的地方。【足利时期:14世纪左右】 尤其是这薮原的驿路,就算是没见过的人也向往那名字而到这里来的因为会有那样美丽的游女会出现,人流来往变得频繁,自然的商业也就昌盛了起来,这平静于是变得更进一步宁和了。 薮原长者的大宅是在临着木曾川的巨岩之上是像要塞一样耸立着的。山脚下堆叠着石墙,窗子上张着铜网,比狼还要凶猛的群犬栓在门柱边。那是为了让从诸国的人贩子那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众多游女们不从宅子里逃跑而做的防范措施。 夏天的太阳在对岸的桧山的树梢向下沉了下去之后,蝙蝠从黑暗的各家的屋顶像是擦过一般来回飞着,薮原于是就进入了夜晚。 就像是往常一样的,薮原的长者,让人在那晚上也在廊子上摆好座垫,然后猛然的在上盘上了腿,一边握着弓折鞭,一边用破钟一样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叫着家里的仆人。【弓折鞭:原文弓の折の鞭,推测应该是用弓绑着的鞭子】 「喂喂加藤次,加藤次在吗,把我说的那样不听话的娘们儿们,快快给拉到院子里来!用弓折鞭挞一百下,到背上的皮都绽开为止,到身上的肉都烂掉为止,到颈骨都碎掉为止,就让我这长者大人来把她们痛打一顿吧!」 「噢」从里面传来回答,仆人的加藤次把用绳子绑住的三个游女拉了出来。 「快坐下!坐下坐下!」 主人的威风在身,像是反面角色一样的红着脸的加藤次用强横的声音,对这些女人们大声叱责到。 「是」用蚊子一边细弱颤抖的声音,女人们害怕地这么回答着,咚咚地在院子里跪下了。 长者在看着这个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狞笑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把弓折向女人们那边伸了过去。 「在右边的女人是桔梗吧,那么好就从桔梗开始惩罚吧!」就像这么说的,弓折迅速地在虚空中一闪然后转瞬间带着切过风的声音鞭子就打向了在右边的名叫桔梗的女人肩膀上。一下子女人就因痛苦而扭动起了身体。 「痛吗,痛吗,哦哦很痛吗!被鞭子打着就是会痛的啊!痛是吧痛是吧很痛是吧!」 ——桃源社『茑葛木曽栈』摘录 国枝史郎(kuniedashirou) 1887-1943年。出生于长野县。在就读早稻田大学的时候,热衷于诗和演剧等的创作活动,向文艺杂志寄稿小说。1914年从大学退学,进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之后跳槽到松竹座,成为该社专用剧本家。成为了怪奇幻想小说热潮的先驱者。『茑葛木曾栈』『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是他的三大杰作。 第一回 薮原长者 「福岛从今天开始就是马市了,想必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福岛的马市虽然是马市,但薮原的繁盛可是很特别的啊。虽然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因为有祭典什么的,而是因为在薮原长者的抱妓之中会出现名为鳰鸟的女人,哪怕只是见见那张脸,先不说是附近的人了就算是很远的其他地方的色鬼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所以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都会十分的喧嚷啊」【薮(sou四声)原,位于长野县,靠近福岛。鳰(ru四声)鸟,小鸊鷉(pi 四声 ti 一声),水鸟】 「有着像那样高评价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来历的人啊?」 「来历什么的不是怎么都好吗。只要是容姿美丽的话那对于女人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不不如果那个女人啊,是妖怪变的话呢……」 「妖怪变的?怎么变啊?」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啊?那个美丽的鳰鸟,我只是听说就已经是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什么诅咒缠身在上一样啊」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 「而且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夜里,那个鳰鸟真的就在一瞬间,好像就会从现世到黄泉去一样。换而言之也就是死了啊。而且一旦死掉的话,不久就会复活过来的样子啊。而且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不是吗」 「如果你这家伙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果然是可怕的女子,但恐怕这传言也有可能就是被那鳰鸟从全胜之时挤掉的同伴游女们由于十分懊恼而大肆攻击散布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反正我,对于那个女子的美丽不太感冒,我认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东西」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变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人类」 「我认为那是人类哦」 「我反正不那么认为」 「不确实就是人类啊!」 「不确实就是怪物啊!」 「是人类!」 「是怪物!」两人变得开始认真争吵了起来。 时间是足利时期末的叶,是日本历史的黑暗时代,那边在战争,这边也在打仗,武士的吼叫声和呐喊声,就算是现在也会让天地崩裂,尾张的是信长,三河的是家康,甲斐的是武田,越后的是上杉,群雄四方割据争霸十分猛烈。虽然到处都是些血腥之事,但在被八方山被所围的木曾的溪谷三十里之处,与修罗之地相距甚远的地方自有一番天地,如果春天到来的话花会盛开夏天到来的话枝叶就会繁盛,那真是极其平静的地方。【足利时期:14世纪左右】 尤其是这薮原的驿路,就算是没见过的人也向往那名字而到这里来的因为会有那样美丽的游女会出现,人流来往变得频繁,自然的商业也就昌盛了起来,这平静于是变得更进一步宁和了。 薮原长者的大宅是在临着木曾川的巨岩之上是像要塞一样耸立着的。山脚下堆叠着石墙,窗子上张着铜网,比狼还要凶猛的群犬栓在门柱边。那是为了让从诸国的人贩子那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众多游女们不从宅子里逃跑而做的防范措施。 夏天的太阳在对岸的桧山的树梢向下沉了下去之后,蝙蝠从黑暗的各家的屋顶像是擦过一般来回飞着,薮原于是就进入了夜晚。 就像是往常一样的,薮原的长者,让人在那晚上也在廊子上摆好座垫,然后猛然的在上盘上了腿,一边握着弓折鞭,一边用破钟一样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叫着家里的仆人。【弓折鞭:原文弓の折の鞭,推测应该是用弓绑着的鞭子】 「喂喂加藤次,加藤次在吗,把我说的那样不听话的娘们儿们,快快给拉到院子里来!用弓折鞭挞一百下,到背上的皮都绽开为止,到身上的肉都烂掉为止,到颈骨都碎掉为止,就让我这长者大人来把她们痛打一顿吧!」 「噢」从里面传来回答,仆人的加藤次把用绳子绑住的三个游女拉了出来。 「快坐下!坐下坐下!」 主人的威风在身,像是反面角色一样的红着脸的加藤次用强横的声音,对这些女人们大声叱责到。 「是」用蚊子一边细弱颤抖的声音,女人们害怕地这么回答着,咚咚地在院子里跪下了。 长者在看着这个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狞笑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把弓折向女人们那边伸了过去。 「在右边的女人是桔梗吧,那么好就从桔梗开始惩罚吧!」就像这么说的,弓折迅速地在虚空中一闪然后转瞬间带着切过风的声音鞭子就打向了在右边的名叫桔梗的女人肩膀上。一下子女人就因痛苦而扭动起了身体。 「痛吗,痛吗,哦哦很痛吗!被鞭子打着就是会痛的啊!痛是吧痛是吧很痛是吧!」 ——桃源社『茑葛木曽栈』摘录 国枝史郎(kuniedashirou) 1887-1943年。出生于长野县。在就读早稻田大学的时候,热衷于诗和演剧等的创作活动,向文艺杂志寄稿小说。1914年从大学退学,进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之后跳槽到松竹座,成为该社专用剧本家。成为了怪奇幻想小说热潮的先驱者。『茑葛木曾栈』『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是他的三大杰作。 第一回 薮原长者 「福岛从今天开始就是马市了,想必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福岛的马市虽然是马市,但薮原的繁盛可是很特别的啊。虽然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因为有祭典什么的,而是因为在薮原长者的抱妓之中会出现名为鳰鸟的女人,哪怕只是见见那张脸,先不说是附近的人了就算是很远的其他地方的色鬼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所以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都会十分的喧嚷啊」【薮(sou四声)原,位于长野县,靠近福岛。鳰(ru四声)鸟,小鸊鷉(pi 四声 ti 一声),水鸟】 「有着像那样高评价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来历的人啊?」 「来历什么的不是怎么都好吗。只要是容姿美丽的话那对于女人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不不如果那个女人啊,是妖怪变的话呢……」 「妖怪变的?怎么变啊?」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啊?那个美丽的鳰鸟,我只是听说就已经是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什么诅咒缠身在上一样啊」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 「而且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夜里,那个鳰鸟真的就在一瞬间,好像就会从现世到黄泉去一样。换而言之也就是死了啊。而且一旦死掉的话,不久就会复活过来的样子啊。而且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不是吗」 「如果你这家伙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果然是可怕的女子,但恐怕这传言也有可能就是被那鳰鸟从全胜之时挤掉的同伴游女们由于十分懊恼而大肆攻击散布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反正我,对于那个女子的美丽不太感冒,我认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东西」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变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人类」 「我认为那是人类哦」 「我反正不那么认为」 「不确实就是人类啊!」 「不确实就是怪物啊!」 「是人类!」 「是怪物!」两人变得开始认真争吵了起来。 时间是足利时期末的叶,是日本历史的黑暗时代,那边在战争,这边也在打仗,武士的吼叫声和呐喊声,就算是现在也会让天地崩裂,尾张的是信长,三河的是家康,甲斐的是武田,越后的是上杉,群雄四方割据争霸十分猛烈。虽然到处都是些血腥之事,但在被八方山被所围的木曾的溪谷三十里之处,与修罗之地相距甚远的地方自有一番天地,如果春天到来的话花会盛开夏天到来的话枝叶就会繁盛,那真是极其平静的地方。【足利时期:14世纪左右】 尤其是这薮原的驿路,就算是没见过的人也向往那名字而到这里来的因为会有那样美丽的游女会出现,人流来往变得频繁,自然的商业也就昌盛了起来,这平静于是变得更进一步宁和了。 薮原长者的大宅是在临着木曾川的巨岩之上是像要塞一样耸立着的。山脚下堆叠着石墙,窗子上张着铜网,比狼还要凶猛的群犬栓在门柱边。那是为了让从诸国的人贩子那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众多游女们不从宅子里逃跑而做的防范措施。 夏天的太阳在对岸的桧山的树梢向下沉了下去之后,蝙蝠从黑暗的各家的屋顶像是擦过一般来回飞着,薮原于是就进入了夜晚。 就像是往常一样的,薮原的长者,让人在那晚上也在廊子上摆好座垫,然后猛然的在上盘上了腿,一边握着弓折鞭,一边用破钟一样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叫着家里的仆人。【弓折鞭:原文弓の折の鞭,推测应该是用弓绑着的鞭子】 「喂喂加藤次,加藤次在吗,把我说的那样不听话的娘们儿们,快快给拉到院子里来!用弓折鞭挞一百下,到背上的皮都绽开为止,到身上的肉都烂掉为止,到颈骨都碎掉为止,就让我这长者大人来把她们痛打一顿吧!」 「噢」从里面传来回答,仆人的加藤次把用绳子绑住的三个游女拉了出来。 「快坐下!坐下坐下!」 主人的威风在身,像是反面角色一样的红着脸的加藤次用强横的声音,对这些女人们大声叱责到。 「是」用蚊子一边细弱颤抖的声音,女人们害怕地这么回答着,咚咚地在院子里跪下了。 长者在看着这个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狞笑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把弓折向女人们那边伸了过去。 「在右边的女人是桔梗吧,那么好就从桔梗开始惩罚吧!」就像这么说的,弓折迅速地在虚空中一闪然后转瞬间带着切过风的声音鞭子就打向了在右边的名叫桔梗的女人肩膀上。一下子女人就因痛苦而扭动起了身体。 「痛吗,痛吗,哦哦很痛吗!被鞭子打着就是会痛的啊!痛是吧痛是吧很痛是吧!」 ——桃源社『茑葛木曽栈』摘录 国枝史郎(kuniedashirou) 1887-1943年。出生于长野县。在就读早稻田大学的时候,热衷于诗和演剧等的创作活动,向文艺杂志寄稿小说。1914年从大学退学,进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之后跳槽到松竹座,成为该社专用剧本家。成为了怪奇幻想小说热潮的先驱者。『茑葛木曾栈』『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是他的三大杰作。 第一回 薮原长者 「福岛从今天开始就是马市了,想必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福岛的马市虽然是马市,但薮原的繁盛可是很特别的啊。虽然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因为有祭典什么的,而是因为在薮原长者的抱妓之中会出现名为鳰鸟的女人,哪怕只是见见那张脸,先不说是附近的人了就算是很远的其他地方的色鬼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所以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都会十分的喧嚷啊」【薮(sou四声)原,位于长野县,靠近福岛。鳰(ru四声)鸟,小鸊鷉(pi 四声 ti 一声),水鸟】 「有着像那样高评价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来历的人啊?」 「来历什么的不是怎么都好吗。只要是容姿美丽的话那对于女人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不不如果那个女人啊,是妖怪变的话呢……」 「妖怪变的?怎么变啊?」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啊?那个美丽的鳰鸟,我只是听说就已经是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什么诅咒缠身在上一样啊」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 「而且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夜里,那个鳰鸟真的就在一瞬间,好像就会从现世到黄泉去一样。换而言之也就是死了啊。而且一旦死掉的话,不久就会复活过来的样子啊。而且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不是吗」 「如果你这家伙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果然是可怕的女子,但恐怕这传言也有可能就是被那鳰鸟从全胜之时挤掉的同伴游女们由于十分懊恼而大肆攻击散布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反正我,对于那个女子的美丽不太感冒,我认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东西」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变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人类」 「我认为那是人类哦」 「我反正不那么认为」 「不确实就是人类啊!」 「不确实就是怪物啊!」 「是人类!」 「是怪物!」两人变得开始认真争吵了起来。 时间是足利时期末的叶,是日本历史的黑暗时代,那边在战争,这边也在打仗,武士的吼叫声和呐喊声,就算是现在也会让天地崩裂,尾张的是信长,三河的是家康,甲斐的是武田,越后的是上杉,群雄四方割据争霸十分猛烈。虽然到处都是些血腥之事,但在被八方山被所围的木曾的溪谷三十里之处,与修罗之地相距甚远的地方自有一番天地,如果春天到来的话花会盛开夏天到来的话枝叶就会繁盛,那真是极其平静的地方。【足利时期:14世纪左右】 尤其是这薮原的驿路,就算是没见过的人也向往那名字而到这里来的因为会有那样美丽的游女会出现,人流来往变得频繁,自然的商业也就昌盛了起来,这平静于是变得更进一步宁和了。 薮原长者的大宅是在临着木曾川的巨岩之上是像要塞一样耸立着的。山脚下堆叠着石墙,窗子上张着铜网,比狼还要凶猛的群犬栓在门柱边。那是为了让从诸国的人贩子那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众多游女们不从宅子里逃跑而做的防范措施。 夏天的太阳在对岸的桧山的树梢向下沉了下去之后,蝙蝠从黑暗的各家的屋顶像是擦过一般来回飞着,薮原于是就进入了夜晚。 就像是往常一样的,薮原的长者,让人在那晚上也在廊子上摆好座垫,然后猛然的在上盘上了腿,一边握着弓折鞭,一边用破钟一样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叫着家里的仆人。【弓折鞭:原文弓の折の鞭,推测应该是用弓绑着的鞭子】 「喂喂加藤次,加藤次在吗,把我说的那样不听话的娘们儿们,快快给拉到院子里来!用弓折鞭挞一百下,到背上的皮都绽开为止,到身上的肉都烂掉为止,到颈骨都碎掉为止,就让我这长者大人来把她们痛打一顿吧!」 「噢」从里面传来回答,仆人的加藤次把用绳子绑住的三个游女拉了出来。 「快坐下!坐下坐下!」 主人的威风在身,像是反面角色一样的红着脸的加藤次用强横的声音,对这些女人们大声叱责到。 「是」用蚊子一边细弱颤抖的声音,女人们害怕地这么回答着,咚咚地在院子里跪下了。 长者在看着这个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狞笑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把弓折向女人们那边伸了过去。 「在右边的女人是桔梗吧,那么好就从桔梗开始惩罚吧!」就像这么说的,弓折迅速地在虚空中一闪然后转瞬间带着切过风的声音鞭子就打向了在右边的名叫桔梗的女人肩膀上。一下子女人就因痛苦而扭动起了身体。 「痛吗,痛吗,哦哦很痛吗!被鞭子打着就是会痛的啊!痛是吧痛是吧很痛是吧!」 ——桃源社『茑葛木曽栈』摘录 国枝史郎(kuniedashirou) 1887-1943年。出生于长野县。在就读早稻田大学的时候,热衷于诗和演剧等的创作活动,向文艺杂志寄稿小说。1914年从大学退学,进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之后跳槽到松竹座,成为该社专用剧本家。成为了怪奇幻想小说热潮的先驱者。『茑葛木曾栈』『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是他的三大杰作。 第一回 薮原长者 「福岛从今天开始就是马市了,想必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福岛的马市虽然是马市,但薮原的繁盛可是很特别的啊。虽然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因为有祭典什么的,而是因为在薮原长者的抱妓之中会出现名为鳰鸟的女人,哪怕只是见见那张脸,先不说是附近的人了就算是很远的其他地方的色鬼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所以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都会十分的喧嚷啊」【薮(sou四声)原,位于长野县,靠近福岛。鳰(ru四声)鸟,小鸊鷉(pi 四声 ti 一声),水鸟】 「有着像那样高评价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来历的人啊?」 「来历什么的不是怎么都好吗。只要是容姿美丽的话那对于女人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不不如果那个女人啊,是妖怪变的话呢……」 「妖怪变的?怎么变啊?」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啊?那个美丽的鳰鸟,我只是听说就已经是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什么诅咒缠身在上一样啊」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 「而且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夜里,那个鳰鸟真的就在一瞬间,好像就会从现世到黄泉去一样。换而言之也就是死了啊。而且一旦死掉的话,不久就会复活过来的样子啊。而且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不是吗」 「如果你这家伙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果然是可怕的女子,但恐怕这传言也有可能就是被那鳰鸟从全胜之时挤掉的同伴游女们由于十分懊恼而大肆攻击散布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反正我,对于那个女子的美丽不太感冒,我认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东西」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变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人类」 「我认为那是人类哦」 「我反正不那么认为」 「不确实就是人类啊!」 「不确实就是怪物啊!」 「是人类!」 「是怪物!」两人变得开始认真争吵了起来。 时间是足利时期末的叶,是日本历史的黑暗时代,那边在战争,这边也在打仗,武士的吼叫声和呐喊声,就算是现在也会让天地崩裂,尾张的是信长,三河的是家康,甲斐的是武田,越后的是上杉,群雄四方割据争霸十分猛烈。虽然到处都是些血腥之事,但在被八方山被所围的木曾的溪谷三十里之处,与修罗之地相距甚远的地方自有一番天地,如果春天到来的话花会盛开夏天到来的话枝叶就会繁盛,那真是极其平静的地方。【足利时期:14世纪左右】 尤其是这薮原的驿路,就算是没见过的人也向往那名字而到这里来的因为会有那样美丽的游女会出现,人流来往变得频繁,自然的商业也就昌盛了起来,这平静于是变得更进一步宁和了。 薮原长者的大宅是在临着木曾川的巨岩之上是像要塞一样耸立着的。山脚下堆叠着石墙,窗子上张着铜网,比狼还要凶猛的群犬栓在门柱边。那是为了让从诸国的人贩子那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众多游女们不从宅子里逃跑而做的防范措施。 夏天的太阳在对岸的桧山的树梢向下沉了下去之后,蝙蝠从黑暗的各家的屋顶像是擦过一般来回飞着,薮原于是就进入了夜晚。 就像是往常一样的,薮原的长者,让人在那晚上也在廊子上摆好座垫,然后猛然的在上盘上了腿,一边握着弓折鞭,一边用破钟一样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叫着家里的仆人。【弓折鞭:原文弓の折の鞭,推测应该是用弓绑着的鞭子】 「喂喂加藤次,加藤次在吗,把我说的那样不听话的娘们儿们,快快给拉到院子里来!用弓折鞭挞一百下,到背上的皮都绽开为止,到身上的肉都烂掉为止,到颈骨都碎掉为止,就让我这长者大人来把她们痛打一顿吧!」 「噢」从里面传来回答,仆人的加藤次把用绳子绑住的三个游女拉了出来。 「快坐下!坐下坐下!」 主人的威风在身,像是反面角色一样的红着脸的加藤次用强横的声音,对这些女人们大声叱责到。 「是」用蚊子一边细弱颤抖的声音,女人们害怕地这么回答着,咚咚地在院子里跪下了。 长者在看着这个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狞笑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把弓折向女人们那边伸了过去。 「在右边的女人是桔梗吧,那么好就从桔梗开始惩罚吧!」就像这么说的,弓折迅速地在虚空中一闪然后转瞬间带着切过风的声音鞭子就打向了在右边的名叫桔梗的女人肩膀上。一下子女人就因痛苦而扭动起了身体。 「痛吗,痛吗,哦哦很痛吗!被鞭子打着就是会痛的啊!痛是吧痛是吧很痛是吧!」 ——桃源社『茑葛木曽栈』摘录 国枝史郎(kuniedashirou) 1887-1943年。出生于长野县。在就读早稻田大学的时候,热衷于诗和演剧等的创作活动,向文艺杂志寄稿小说。1914年从大学退学,进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之后跳槽到松竹座,成为该社专用剧本家。成为了怪奇幻想小说热潮的先驱者。『茑葛木曾栈』『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是他的三大杰作。 第一回 薮原长者 「福岛从今天开始就是马市了,想必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福岛的马市虽然是马市,但薮原的繁盛可是很特别的啊。虽然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因为有祭典什么的,而是因为在薮原长者的抱妓之中会出现名为鳰鸟的女人,哪怕只是见见那张脸,先不说是附近的人了就算是很远的其他地方的色鬼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所以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都会十分的喧嚷啊」【薮(sou四声)原,位于长野县,靠近福岛。鳰(ru四声)鸟,小鸊鷉(pi 四声 ti 一声),水鸟】 「有着像那样高评价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来历的人啊?」 「来历什么的不是怎么都好吗。只要是容姿美丽的话那对于女人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不不如果那个女人啊,是妖怪变的话呢……」 「妖怪变的?怎么变啊?」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啊?那个美丽的鳰鸟,我只是听说就已经是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什么诅咒缠身在上一样啊」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 「而且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夜里,那个鳰鸟真的就在一瞬间,好像就会从现世到黄泉去一样。换而言之也就是死了啊。而且一旦死掉的话,不久就会复活过来的样子啊。而且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不是吗」 「如果你这家伙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果然是可怕的女子,但恐怕这传言也有可能就是被那鳰鸟从全胜之时挤掉的同伴游女们由于十分懊恼而大肆攻击散布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反正我,对于那个女子的美丽不太感冒,我认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东西」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变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人类」 「我认为那是人类哦」 「我反正不那么认为」 「不确实就是人类啊!」 「不确实就是怪物啊!」 「是人类!」 「是怪物!」两人变得开始认真争吵了起来。 时间是足利时期末的叶,是日本历史的黑暗时代,那边在战争,这边也在打仗,武士的吼叫声和呐喊声,就算是现在也会让天地崩裂,尾张的是信长,三河的是家康,甲斐的是武田,越后的是上杉,群雄四方割据争霸十分猛烈。虽然到处都是些血腥之事,但在被八方山被所围的木曾的溪谷三十里之处,与修罗之地相距甚远的地方自有一番天地,如果春天到来的话花会盛开夏天到来的话枝叶就会繁盛,那真是极其平静的地方。【足利时期:14世纪左右】 尤其是这薮原的驿路,就算是没见过的人也向往那名字而到这里来的因为会有那样美丽的游女会出现,人流来往变得频繁,自然的商业也就昌盛了起来,这平静于是变得更进一步宁和了。 薮原长者的大宅是在临着木曾川的巨岩之上是像要塞一样耸立着的。山脚下堆叠着石墙,窗子上张着铜网,比狼还要凶猛的群犬栓在门柱边。那是为了让从诸国的人贩子那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众多游女们不从宅子里逃跑而做的防范措施。 夏天的太阳在对岸的桧山的树梢向下沉了下去之后,蝙蝠从黑暗的各家的屋顶像是擦过一般来回飞着,薮原于是就进入了夜晚。 就像是往常一样的,薮原的长者,让人在那晚上也在廊子上摆好座垫,然后猛然的在上盘上了腿,一边握着弓折鞭,一边用破钟一样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叫着家里的仆人。【弓折鞭:原文弓の折の鞭,推测应该是用弓绑着的鞭子】 「喂喂加藤次,加藤次在吗,把我说的那样不听话的娘们儿们,快快给拉到院子里来!用弓折鞭挞一百下,到背上的皮都绽开为止,到身上的肉都烂掉为止,到颈骨都碎掉为止,就让我这长者大人来把她们痛打一顿吧!」 「噢」从里面传来回答,仆人的加藤次把用绳子绑住的三个游女拉了出来。 「快坐下!坐下坐下!」 主人的威风在身,像是反面角色一样的红着脸的加藤次用强横的声音,对这些女人们大声叱责到。 「是」用蚊子一边细弱颤抖的声音,女人们害怕地这么回答着,咚咚地在院子里跪下了。 长者在看着这个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狞笑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把弓折向女人们那边伸了过去。 「在右边的女人是桔梗吧,那么好就从桔梗开始惩罚吧!」就像这么说的,弓折迅速地在虚空中一闪然后转瞬间带着切过风的声音鞭子就打向了在右边的名叫桔梗的女人肩膀上。一下子女人就因痛苦而扭动起了身体。 「痛吗,痛吗,哦哦很痛吗!被鞭子打着就是会痛的啊!痛是吧痛是吧很痛是吧!」 ——桃源社『茑葛木曽栈』摘录 国枝史郎(kuniedashirou) 1887-1943年。出生于长野县。在就读早稻田大学的时候,热衷于诗和演剧等的创作活动,向文艺杂志寄稿小说。1914年从大学退学,进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之后跳槽到松竹座,成为该社专用剧本家。成为了怪奇幻想小说热潮的先驱者。『茑葛木曾栈』『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是他的三大杰作。 第一回 薮原长者 「福岛从今天开始就是马市了,想必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福岛的马市虽然是马市,但薮原的繁盛可是很特别的啊。虽然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因为有祭典什么的,而是因为在薮原长者的抱妓之中会出现名为鳰鸟的女人,哪怕只是见见那张脸,先不说是附近的人了就算是很远的其他地方的色鬼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所以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都会十分的喧嚷啊」【薮(sou四声)原,位于长野县,靠近福岛。鳰(ru四声)鸟,小鸊鷉(pi 四声 ti 一声),水鸟】 「有着像那样高评价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来历的人啊?」 「来历什么的不是怎么都好吗。只要是容姿美丽的话那对于女人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不不如果那个女人啊,是妖怪变的话呢……」 「妖怪变的?怎么变啊?」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啊?那个美丽的鳰鸟,我只是听说就已经是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什么诅咒缠身在上一样啊」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 「而且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夜里,那个鳰鸟真的就在一瞬间,好像就会从现世到黄泉去一样。换而言之也就是死了啊。而且一旦死掉的话,不久就会复活过来的样子啊。而且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不是吗」 「如果你这家伙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果然是可怕的女子,但恐怕这传言也有可能就是被那鳰鸟从全胜之时挤掉的同伴游女们由于十分懊恼而大肆攻击散布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反正我,对于那个女子的美丽不太感冒,我认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东西」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变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人类」 「我认为那是人类哦」 「我反正不那么认为」 「不确实就是人类啊!」 「不确实就是怪物啊!」 「是人类!」 「是怪物!」两人变得开始认真争吵了起来。 时间是足利时期末的叶,是日本历史的黑暗时代,那边在战争,这边也在打仗,武士的吼叫声和呐喊声,就算是现在也会让天地崩裂,尾张的是信长,三河的是家康,甲斐的是武田,越后的是上杉,群雄四方割据争霸十分猛烈。虽然到处都是些血腥之事,但在被八方山被所围的木曾的溪谷三十里之处,与修罗之地相距甚远的地方自有一番天地,如果春天到来的话花会盛开夏天到来的话枝叶就会繁盛,那真是极其平静的地方。【足利时期:14世纪左右】 尤其是这薮原的驿路,就算是没见过的人也向往那名字而到这里来的因为会有那样美丽的游女会出现,人流来往变得频繁,自然的商业也就昌盛了起来,这平静于是变得更进一步宁和了。 薮原长者的大宅是在临着木曾川的巨岩之上是像要塞一样耸立着的。山脚下堆叠着石墙,窗子上张着铜网,比狼还要凶猛的群犬栓在门柱边。那是为了让从诸国的人贩子那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众多游女们不从宅子里逃跑而做的防范措施。 夏天的太阳在对岸的桧山的树梢向下沉了下去之后,蝙蝠从黑暗的各家的屋顶像是擦过一般来回飞着,薮原于是就进入了夜晚。 就像是往常一样的,薮原的长者,让人在那晚上也在廊子上摆好座垫,然后猛然的在上盘上了腿,一边握着弓折鞭,一边用破钟一样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叫着家里的仆人。【弓折鞭:原文弓の折の鞭,推测应该是用弓绑着的鞭子】 「喂喂加藤次,加藤次在吗,把我说的那样不听话的娘们儿们,快快给拉到院子里来!用弓折鞭挞一百下,到背上的皮都绽开为止,到身上的肉都烂掉为止,到颈骨都碎掉为止,就让我这长者大人来把她们痛打一顿吧!」 「噢」从里面传来回答,仆人的加藤次把用绳子绑住的三个游女拉了出来。 「快坐下!坐下坐下!」 主人的威风在身,像是反面角色一样的红着脸的加藤次用强横的声音,对这些女人们大声叱责到。 「是」用蚊子一边细弱颤抖的声音,女人们害怕地这么回答着,咚咚地在院子里跪下了。 长者在看着这个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狞笑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把弓折向女人们那边伸了过去。 「在右边的女人是桔梗吧,那么好就从桔梗开始惩罚吧!」就像这么说的,弓折迅速地在虚空中一闪然后转瞬间带着切过风的声音鞭子就打向了在右边的名叫桔梗的女人肩膀上。一下子女人就因痛苦而扭动起了身体。 「痛吗,痛吗,哦哦很痛吗!被鞭子打着就是会痛的啊!痛是吧痛是吧很痛是吧!」 ——桃源社『茑葛木曽栈』摘录 国枝史郎(kuniedashirou) 1887-1943年。出生于长野县。在就读早稻田大学的时候,热衷于诗和演剧等的创作活动,向文艺杂志寄稿小说。1914年从大学退学,进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之后跳槽到松竹座,成为该社专用剧本家。成为了怪奇幻想小说热潮的先驱者。『茑葛木曾栈』『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是他的三大杰作。 第一回 薮原长者 「福岛从今天开始就是马市了,想必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福岛的马市虽然是马市,但薮原的繁盛可是很特别的啊。虽然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因为有祭典什么的,而是因为在薮原长者的抱妓之中会出现名为鳰鸟的女人,哪怕只是见见那张脸,先不说是附近的人了就算是很远的其他地方的色鬼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所以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都会十分的喧嚷啊」【薮(sou四声)原,位于长野县,靠近福岛。鳰(ru四声)鸟,小鸊鷉(pi 四声 ti 一声),水鸟】 「有着像那样高评价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来历的人啊?」 「来历什么的不是怎么都好吗。只要是容姿美丽的话那对于女人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不不如果那个女人啊,是妖怪变的话呢……」 「妖怪变的?怎么变啊?」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啊?那个美丽的鳰鸟,我只是听说就已经是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什么诅咒缠身在上一样啊」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 「而且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夜里,那个鳰鸟真的就在一瞬间,好像就会从现世到黄泉去一样。换而言之也就是死了啊。而且一旦死掉的话,不久就会复活过来的样子啊。而且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不是吗」 「如果你这家伙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果然是可怕的女子,但恐怕这传言也有可能就是被那鳰鸟从全胜之时挤掉的同伴游女们由于十分懊恼而大肆攻击散布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反正我,对于那个女子的美丽不太感冒,我认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东西」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变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人类」 「我认为那是人类哦」 「我反正不那么认为」 「不确实就是人类啊!」 「不确实就是怪物啊!」 「是人类!」 「是怪物!」两人变得开始认真争吵了起来。 时间是足利时期末的叶,是日本历史的黑暗时代,那边在战争,这边也在打仗,武士的吼叫声和呐喊声,就算是现在也会让天地崩裂,尾张的是信长,三河的是家康,甲斐的是武田,越后的是上杉,群雄四方割据争霸十分猛烈。虽然到处都是些血腥之事,但在被八方山被所围的木曾的溪谷三十里之处,与修罗之地相距甚远的地方自有一番天地,如果春天到来的话花会盛开夏天到来的话枝叶就会繁盛,那真是极其平静的地方。【足利时期:14世纪左右】 尤其是这薮原的驿路,就算是没见过的人也向往那名字而到这里来的因为会有那样美丽的游女会出现,人流来往变得频繁,自然的商业也就昌盛了起来,这平静于是变得更进一步宁和了。 薮原长者的大宅是在临着木曾川的巨岩之上是像要塞一样耸立着的。山脚下堆叠着石墙,窗子上张着铜网,比狼还要凶猛的群犬栓在门柱边。那是为了让从诸国的人贩子那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众多游女们不从宅子里逃跑而做的防范措施。 夏天的太阳在对岸的桧山的树梢向下沉了下去之后,蝙蝠从黑暗的各家的屋顶像是擦过一般来回飞着,薮原于是就进入了夜晚。 就像是往常一样的,薮原的长者,让人在那晚上也在廊子上摆好座垫,然后猛然的在上盘上了腿,一边握着弓折鞭,一边用破钟一样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叫着家里的仆人。【弓折鞭:原文弓の折の鞭,推测应该是用弓绑着的鞭子】 「喂喂加藤次,加藤次在吗,把我说的那样不听话的娘们儿们,快快给拉到院子里来!用弓折鞭挞一百下,到背上的皮都绽开为止,到身上的肉都烂掉为止,到颈骨都碎掉为止,就让我这长者大人来把她们痛打一顿吧!」 「噢」从里面传来回答,仆人的加藤次把用绳子绑住的三个游女拉了出来。 「快坐下!坐下坐下!」 主人的威风在身,像是反面角色一样的红着脸的加藤次用强横的声音,对这些女人们大声叱责到。 「是」用蚊子一边细弱颤抖的声音,女人们害怕地这么回答着,咚咚地在院子里跪下了。 长者在看着这个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狞笑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把弓折向女人们那边伸了过去。 「在右边的女人是桔梗吧,那么好就从桔梗开始惩罚吧!」就像这么说的,弓折迅速地在虚空中一闪然后转瞬间带着切过风的声音鞭子就打向了在右边的名叫桔梗的女人肩膀上。一下子女人就因痛苦而扭动起了身体。 「痛吗,痛吗,哦哦很痛吗!被鞭子打着就是会痛的啊!痛是吧痛是吧很痛是吧!」 ——桃源社『茑葛木曽栈』摘录 二人物语 厄休拉·勒古恩 厄休拉·勒古恩 1929年——。美国作家。取得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在思考了成为作家的各种方法过后,回到了最初感兴趣的sf上,于1969年发表的『黑暗的左手』广为人知。被称作sf界的女王有着的「西方的善之魔女」名号。也作为奇幻作家活跃有着『地海传说』等作品。 第1章 我的自我介绍 期待成为篮球的主力,或是得到名声爱情和财富这样成功的故事的读者,我想对于这个故事应该不会有兴趣的吧。 刚到六月,想要听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吗——。 在这半年之间,就算是想要自始至终的听发生了什么,坦白的说我做不到——。 但是,有什么,我觉得是从头到尾了的。 虽然这确实,那个的正体是什么,如何看透,对于以后的我的一生也并不是非常必要的。 类似于奖状的东西,到现在为止,我一次也没拿到过。 小的时候非常喜欢触身式橄榄球。 橄榄球的战略性非常有趣。 但是因为年纪只是个小鬼,可以说有一点很致命就是速度不够。 但取而代之的是,逃跑的方法,我可谓是非常的擅长。 高中的运动部可谓全是规则,强队是那些,制服怎么样之类的嘈杂虽然不合我的兴趣,但在学校里关于运动的话题非常多。 运动自己来做的话很有趣。 但是,别人来做成为话题来看什么的,毫无意义。 不管怎么样,在这本书里关于运动的故事不怎么会出现是确实的。 曾经,把自己的声音灌进磁带里听,现在,用打字机。 虽然一开始是想要写在笔记本上的,但重读了几页后,感觉太过死板,非常拘谨,于是就放弃了。 声音,用自然的语气就这么说出来。试着用这种方法来做了。 那么,这个的结果究竟如何呢—— 我的名字是欧文·托马斯·格里菲斯。 十一月就满十七岁了。 身高是五英尺七英寸。 比起年龄身高还要低些。 到了四十五岁,果然,还是会说同样的话,身高很低,嘛,沉默的接受也是没办法的。 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但是那,讨厌的忍耐不了。 在同级生之中显眼的小鬼头。 话又说回来,一到十五岁,就蹭蹭的长了起来。 仅仅八个月,就长了有六英寸。 明白那时的心情。 就像是在遭受割竹之刑死掉,两个膝盖在颤抖。 长高之后看,就像是巨人似的。 不,该说是和以前的还是小鬼时候的我相比吧——。 所以,已经不会再长了,知道了这之后,姑且先安心了。 现在的体型是有点小的标准型。 眼睛是灰色的,但并不是非常浑浊的灰色。 头发很浓密。 因为是卷发,所以打算剪短,但还是长长了,乱蓬蓬的很蓬松,突出在头四周。 每天早上,都以发梳为武器,与这个乱蓬蓬的头发进行战斗,但败北的肯定是我这边就是了。 但是,实际上,这样的头发好像相当受欢迎的样子。 头发,是能主张自己意志的东西。 但是,这本书并不是关于头发的故事。 在曾经剃过光头的一年里,我常常是年级中最小的。 当然,在家里也是一样。 我是父母所生的独生子,所以是理所当然的了。 好像是脑袋相当好使的奇怪的小孩子。 所以,我比一般人要早进入小学。 以后,比起年龄来我都是优异的小孩子。 到了四十五岁,果然,也许比起年龄来还会是优异的人吧。 这一点,对这个故事有关系。 一个聪明的,奇怪的小孩子的故事—— 然后就有了这本书。 到六年级的时候,非常的,将一切不放在眼里。 因为是非常善于学习的孩子,所以谁也看不上。 而且,当事人完全没把这当回事所以不是什么问题。 老师那边大体上都是很亲切的。 因为是享受教授我这样的学生的吧。 有过分宽容我的老师。 虽然经常读些课外书什么的,但却会夸奖我在读有趣的书。 相反的,对于这样的孩子也有老师将其视为眼中钉。 但是,这样的老师大体上,都在指导小流氓,对于十分擅长数学和语文的我来说也连说些讽刺的话的闲暇都没有——。 而且,还有其他两三个人像我一样,很能干的孩子在——。 虽然大部分都是女孩子——。 不,并不是和我一样的。 还有比我更加优秀的人。 这些人以前为班里写剧,被老师拜托制作名单。 虽然有人说小孩子是残酷的,但其实并非这样,连大人的脚跟都摸不到。 也就是说小孩子都是笨蛋。 不管是聪明的还是笨笨的小孩子都会毫不在乎的干些蠢事,会把想到的事情立刻脱口而出。 说不由心的话这样的智慧小孩子还没有。 小孩子变成大人,一般来说都是意识到在这个世上自己的独自一人这件事的时候,然后才有了这智慧。 意识到自己只是孤独的一个人的时候,小孩子们会怎么做呢? 基本上都会陷入恐慌的状态。 然后朝着与「一个人」相反的「大众」一溜烟儿的跑过去,开始热衷于制造团体。 哎呀,像上面社团,团队,什么什么会之类的,都不顾一切的去做。 突然之间,大家都开始穿起一样的衣服来了。 为了让自己成为透明人。 为了让自己的身影消失。 就比如说给牛仔裤打补丁。 这个补丁的打法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打的不对,就会变得显眼。 显眼是不能允许的。 「显眼」? 在哪里显眼了? 当然是在同伴之中了,在其他人,在大家里。 大家一起就好。 人数多的话就安全了。 我,并不是我。 我是,运动选手。 我是,受欢迎的男生。 我是,我的朋友的朋友。 我是,本田摩托产生的,黑色皮革的突起。 我是,一号。 我是,无数青少年中的一个。 你看不到我。 我很安全。 我们很安全。 如果,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发现了我们。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通过的话,我们会很高兴的觉得运气很好。 如果感觉运气差的话,会用石头砸你哦! 你说为什么要用石头砸? 那是因为你,这个穿着在奇怪地方打着补丁的牛仔裤的家伙在,所以会注意也是当然的啊——。 因为这家伙的原因,我们果然,还是孤独的一个人。 因为会让我们回想到谁也不是安全的这件事。 我也会这么做。 拼尽一切的做。 让人感动的努力。 现在,回想起来都感觉想吐。 我的牛仔裤的打补丁的方法,和皮尔·艾伯罗特是一模一样的。 因为皮尔·艾伯罗特的做法,不 管是什么时候都是绝对正确的。 不管是棒球比赛还是什么的,都能成为话题。 还有在写学校的新闻编辑。 成为编辑的成员的话,还是很简单的。 但是,我这么努力结果却什么也做不到。 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也许是内向的人会有奇妙的味道也说不定。 这问道,对于社交性的人类来说是臭不可闻的吧。 当然其中也有把「自己」当做完全不正常的孩子在。 这样的孩子已经完全和团体同化了。 但是,基本上的小孩子们,只是,在做样子而已。 真正的内向是向着别处的。 但即使这样,在表面上,和同伴们,都能很好的交往。 如果我也能这样做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我发自内心的这么想。 是要完全的成为完美的伪善者吗,我不知道。 成为了伪善者,既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在学校的生活也是肯定能一直很好的进行下去的没错。 但,实际上,就算我拼命的假装这么做,也欺骗不了同伴中的任何一个。 因为大家觉得有趣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对于这样的事情,大家看得很清楚。 所以,没有将我作为对手。 这样也因此,我对于这样的家伙们抱以轻蔑的态度。 因此,我对于贯彻着完全孤立主义的家伙们,并不喜欢。 但是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个大个子男孩。 这个从出生之后就没有刷过一次牙感觉的这家伙,一直都穿着白色的运动夹克。 这家伙接近了我。 不管怎么样,对于对方接近我这样的经验一次都没有过,而且对于大个儿会欢迎什么的,不可能。 这种家伙只会被别人说坏话。 「那家伙只是个傻瓜」什么的, 「那个傻子太无聊了,真烦人」 只会说这种话。 虽然我也这么想,但一直以来都没法说别人的坏话。 这种摆架子的行为也让人反感无法喜欢。 但是这样一来,就像是把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当成傻瓜一样,对于这样的自己,也感觉是无法忍受的讨厌。 就是这样,怎么也靠不住的状况。 你应该也能明白的吧? 如果,你曾经也处于这样的状况之下的话,肯定会觉得似曾相识没错。 不能太显眼,虽然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成绩全都是a的话就麻烦了。 但是,因为「体育」的福,就避免了全都是a了。 但也并不是我的体育差到了这种地步,自始至终的,都翘掉了课,所以只能得到最低的「d」而已。 你说我为什么要翘课? 因为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体育老师索普。 「喂,格里菲斯,听好了,济慈和雪莱什么的既然转过头就会忘记,那么至少对于打篮球的方法什么的,看一看学一学不是挺好的吗?」 一直都是什么济慈和雪莱的。 对其他的孩子,也说过一两次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而且是发自心底的,憎恶的说。 咬牙切齿的,吱吱吱……擦擦……的。 蠢货,对我说济慈和雪莱什么的,毫无用处。 因为我所擅长的是数学和科学。 但是,因为索普他对名为济慈和雪莱的诗十分怨恨的,反而让我生起好奇心了。 然后读了读一年级的文学教科书里的济慈的作品『夜莺颂』。 因为这教科书里没有雪莱,所以还特意到市图书馆里去了借来雪莱全集来读。 之后,在旧书店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想也没想的就买了下来。 这是因为教授篮球的索普给我介绍了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 这也许应该十分感谢他才是。 但是,也不会就这样享受三个小时的索普的体育课。 但是——可以吗,最近经常这么听说——。 我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都绝对不会回答的事情。 就比如说, 「不管是济慈还是雪莱,不管是sin还是,转过头就搞忘可不行 所以,老师随便把球扔过来是可以的哦」 说这样的话也不算是体罚。 也有孩子这样做。 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个黑人女孩,在上数学课的时候,突然的对老师顶嘴。 「老师,不要用你那手碰。我的纸是碰不得的。既然对我的做法不满意。那么你就赶快消失吧」 这样简直就像是想要吵架一样。 对于这样恶劣的顶嘴,老师那边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想要教学生数学而已。 所以,只是为了吵架的吵架,这样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这样的勇气我十分的羡慕。 在现在我也是这样想。 但是我做不到。 这样的勇气我没有。 我不会吵架。 那么,要怎么做? 到能够忍耐的限度,一直忍耐下去的站着。 然后觉得到了限界除了跑出去没有其他办法了。 但是时常的,也只是默默的站着而已。 对于愤怒的老师试着笑。 「对不起」 不知为什么像这样道歉。 想要笑这样的感觉在胸中,一点点的上升,然后变成无法忍受的心情。 笑容不禁让自己的表情崩坏,然后想要跺跺脚了。 摘录自集英社cobalt文库y.a.系列『两人物语』 蒲公英女孩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 1915-1986。美国作家。一边在与非洲铁矿有关的金属公司工作,在「startling stories」杂志上开始作为作家出道。以后,又向多家杂志投稿短篇。感情叙述很温柔,有着浪漫主义的特点。代表作是『蒲公英女孩』『jonathan and the space whale』『in what cavern of the deep』等。 山头的女孩让马克想到了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这也许是因为她那在夕阳前任由蒲公英花色的头发随风舞动的身姿;也许是因为她那旧式连衣裙裙摆缠绕着她修长双腿的模样。不论怎样,他都清楚地感觉到,她似乎是从过去穿越到现在的。这事儿说来也怪,因为不久后他便知道,她所来之处并非过去,而是将来。 他在她背后不远处停了下来,爬山让他气喘不已。她还没有察觉到他,而他也在考虑怎样让她发现自己却又不吓着她。他一边要下定决心,一边拿出烟斗、填入烟丝点了火,然后弓起手挡在烟斗口前,吸了几口气,直到烟丝微微地发出光来。当他再度望向她时,她已经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他了。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一面强烈地感觉到天空的迫近,一面享受着清风掠过面庞。他默想,自己真该多出来走走。来这座小山丘的路上,他已经徒步穿过了一片树林。而现在,那片树林已经在他脚下很远了。它们像是在秋天的第一场暗火中静静燃烧着。更远处,则是一座小湖,湖边建有一座小木屋和一处钓台。由于妻子意外地被招入陪审团,他只得独自度过从暑假挤出来的两周时间:白天在钓台钓鱼,晚上则在起居室的大壁炉前读书度过寒夜。按这套程序做了两天后,他开始走出小屋,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最终来到这座小山丘,爬上去后遇见了这个女孩。 他已走近了她,看到了她湛蓝的双眸——就像那映衬出她纤瘦的身影的天空一样蓝。她的鹅蛋脸年轻、柔和、而又甜美,让他心生悸动、感到似曾相识。他压抑住想要抚摩她那清风吹拂的面庞的冲动:尽管没有伸出手去,但他仍觉得指尖有隐隐的刺痛。 他心里一阵恐慌:怎么搞得,我都已经四十四了,而她基本上还没有二十岁。我这是着了什么魔了?他大声地问了句:「你喜欢这风景吗?」 「哦,是的。」她转回身去,用手划了一个夸张的半圈,「简直叫人不可思议!」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道:「嗯,确实。」树林在他们的脚下继续向外延伸,以一片九月的温暖的秋色,覆盖了整块低地,怀抱着几英里外的一个小村庄,最终止于这城郊边缘的第一爿村落前。更远处,雾霭中柔和地显现出科沃城的轮廓,看上去就像绵延不断的中世纪城堡一般,如梦如幻。他问道:「你也是从那城里来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她冲他笑着说,「我是从两百四十年后的科沃城来的。」 这一展笑容告诉他,她并不真的期望他会相信,但似乎又在希望他能够假装如此。他也笑着回应道:「那也就是2201年了,对吧?我猜那个时候这里肯定变得非常大了。」 「嗯,没错。这儿变成了大城市的一部分,一直延伸到那里。」她指着他们脚下森林的边缘,「2040大街笔直地穿过那片糖槭林。然后,你看到那边的洋槐了没?」 「嗯,看到了。」 「那里是新广场的所在地。那里有一个超大的超市,逛一遍要花上半天的时间。你在那里基本上可以买到从阿司匹林到飞行车的任何东西。超市旁边,也就是那片山毛榉那里,是一个大型的服装店,里面全是一流女装设计师的最新设计。我这身衣服就是今天早上刚在那买的,是不是很好看?」 要说是的话,也是因为穿着它的人是她。不过呢,他还是视之以礼。它是用一种陌生的布料裁制的,这布料就像是棉花糖、海沫和雪花的混合物。对于手持神丝的织布师来说,制出这种材料就是信手拈来——显然,年轻女孩的奇思幻想也同样如此。「我觉得你是坐时光机器来的。」 「嗯,我爸爸做了一台。」 他凑近去看了看她。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副坦诚的面容。「那你经常来这吗?」 「啊,是的。这里是我最喜欢的时空坐标。有时我在这里一待就是几小时,只是一直在看、看、看。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但你怎么会到昨天呢?你不是一直是返回同一个时间点的吗?」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因为时光机器和世间万物一样,会受到时间流逝的影响。如果你想精确保证相同的坐标,就得每二十四个小时把它回调一次。我从来都不调,因为我更喜欢每次过来都是不同的一天。」 「你父亲有陪你来过吗?」 一群呈v字形排列的天鹅,慵懒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她盯着它们看了会儿才终于开口说道:「我爸爸现在卧床不起。要是可以的话,他一定非常想来。」然后她赶忙加上一句:「不过我会把我看到的东西全部都告诉他,这样应该就能像他真地来过一样了,是吧?」 她殷切地看着他,让他心头涌起一阵渴望。「一定是这样的,」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拥有一台时光机器一定很棒。」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对那些喜欢站在晴空碧草下的人来说,它们是一份恩惠。在二十三世纪,这样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他笑了笑:「在二十世纪就不是很多了。我猜你一定会说这里是一片世外桃源,我以后会多来看看的。」 「你住在这附近吗?」 「我就在身后大约三英里外的一座小木屋里。我本来是来度假的,但我妻子被叫去陪审团了,没法跟我一起来。假期也没法延期,所以我只能迫不得已地当一回梭罗了。我叫马克·兰道夫。」 「我叫朱莉,朱莉·丹佛斯。」 这名字和她很相配,就像这身白色的连衣裙、这一片蓝天、这一小山丘以及这一袭秋风一样和她相配。也许她住在林里的小村庄里,但这都无关紧要了。如果她想假装自己是从未来来的,他也没什么异议。真正重要的是,他在第一眼见到她时的那种感觉,以及每次看到她平静的面容时那令他动心的柔情。「朱莉,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还是说你还在上学?」 「我正在为成为一名秘书而学习。」她退了半步,优美地踮脚转了一圈,双手紧握胸前,然后继续说道,「我就喜欢当秘书。在一个又大又重要的办公室里工作,记录重要人士说的话,这一定非常棒。兰道夫先生,你希望我成为你的秘书吗?」 「非常愿意。我妻子也曾是我的秘书,那都是战前的事了。我们也是这样偶遇的。」嗳,为什么自己要说这些呢?他有点惊讶。 「那她是个好秘书吗?」 「她是最好的。不过很可惜,我失去了她。不过呢,我失去了一位好秘书,却得到了一个好妻子。所以我觉得这也不算是损失吧。」 「嗯,我也觉得不是。对了,兰道夫先生,我现在必须回去了。爸爸一定在等着听我今天的所见所闻,我还要准备他的晚餐。」 「那你明天还会来这儿吗?」 「应该吧,我每天都来的。那就再见啦,兰道夫先生。」 「再见,朱莉。」 他目送她轻快地跑下山,消失在那片糖槭林里。那是二百四十年后的2040大街。他笑了笑,心想,多么有魅力的孩子啊。这种难以压抑的好奇心、以及对生活的热情,一定让人兴奋不已。他现在更能完全地领会这两种特质,因为他曾经放弃过它们。二十岁 时,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青年,在法学院的路上披荆斩棘;二十四岁有了自己的公司,虽然不大,但仍让他全身心投入其中——好吧,也不是全部。娶了安妮后,他有了一段短暂的休息。在此期间,养家糊口已不再是当务之急。再之后,战争接踵而至,他们有了另一段休息时间——这一次要长多了——这时,安分养家已经有些遥远,有时还会被当成可鄙的追求。回到市井生活后,生计问题又如复仇般汹汹来袭,这是因为他现在还要养活老婆孩子。除了最近允许自己每年过四周假期外,他比以往更加地投入了到工作中去。这四周的时间,两周与安妮和杰夫一同在事先决定的旅游胜地度过,另两周则在杰夫返校后,和安妮到他们在湖边的小木屋度过。不过,今年他的这两周是独自度过的。好吧,也许不算全是一人。 烟斗已经熄灭多时,他都浑然不觉。然后他再度把它点燃,迎着风深吸一口,便往山下走去,然后穿过树林,回到小木屋。秋分已过,白昼在满满变短。今天的白天也即将过去,入夜的湿气已经弥漫在了朦胧的空气中。 他走得很慢,到湖边时太阳已经落山。这个湖很小,却很深,树木一直生长到湖畔。小木屋在距湖边有点远的地方,旁边列着一排松树。一条蜿蜒的小道将它和钓台相连。在它背后有条石子路,连着一条泥路,后者又通向公路。他的旅行车停放在后门外,但凡一念之需就可以将他带回城市生活。 他准备的晚餐很简单。在厨房就地吃完后,他来到起居室,开始读书。杂货间发动机的嗡嗡声时起时落,但夜晚在这些现代人耳中稀松平常的声音下还是静谧无瑕。他从壁炉旁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取下一本美国诗集,然后坐下来直接翻到《山丘午后》这一首。他把这首珍爱的诗读了三遍,每遍都会看到她映照在夕阳下的身姿:秀发迎风舞动,裙摆飘雪般环绕在修长可人的双腿边。他感到喉头发堵,无法下咽。 他把书放回书架、走出去、站在了门廊上。然后他给烟斗添上烟丝,点了烟。他强迫自己去想安妮。随即,安妮的脸便显现在眼前——坚定而不失柔和的下巴,暖人心怀、富于同情、却又隐隐地带有一丝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的双眸,依旧柔嫩的脸颊,温文尔雅的微笑——它们在她曾经那夺目的亮棕色头发和她高挑、柔美的优雅身材下显得更加动人。和往常一样,在想到她时,他总要感叹她那永葆的容颜,感叹她是怎么在这些年来一直都和当年那个早晨、那个让他一抬眼便惊为天人、羞涩地站在他办公桌前的那个她一样可爱。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仅仅二十年后,他就热切地盼望着和一个都可以做他女儿的、超乎想象的女孩约会。好吧,他还不至如此。他就是一下子产生了动摇,仅此而已。一时间情绪的平静抛弃了他,于是他困惑了。现在他的双脚回到了自己的控制下,世界也回到了清醒和理智的轨道。 他塞住烟斗口回到屋内。进了卧室,他便褪去衣裤、钻进被褥、关灯睡觉了。本该翩然而至的睡意这次却迟迟不来。而它终于姗姗来迟之后,却化作了一个个支离破碎、纠结不堪的梦境。 「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她如是说道,「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 —— 第二天下午她穿的是蓝色的连衣裙,蒲公英花色的头发上还绑上了一根小巧的蓝色缎带与之相衬。快到了山顶了,他停下来站了会儿,没有动,等待着喉头的紧张感退去。然后,他才走上前去和她并肩伫立风中。但她前颈和下颌的柔美曲线又将紧张感带了回来。「你好,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转过身来跟他打招呼,但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来。 他终于说道:「但我来了,你不也是吗?」 「嗯,我真高兴。」 附近有片裸露的花岗岩,勉勉强强可以当作一条石板凳。他们坐在上面,远眺山下的平原。他添满烟斗,点着了,然后对着风吐了一口烟。「我爸爸也抽烟斗。他点烟的时候,拱手遮风的姿势和你一样,就算没有风也是这样的。你和他在很多地方都很像。」 「跟我说说你父亲吧,也说说你自己。」 于是她开始了述说。她现在二十一岁,父亲是一名退休的物理学家,曾经受雇于政府。他们住在2040大街的一个小公寓里。四年前母亲去世后,她就开始了操持家事。之后他也告诉了她有关他自己、安妮和杰夫的事——他谈到自己打算有朝一日让杰夫跟他共事;谈到安妮对照相的恐惧,说她在结婚那天就拒绝照相,并从此之后就一直如此;又谈到一家三口去年夏天宿营旅行的快乐时光。 他话音刚落,她便说道:「你们的家庭生活真好呀。1961年一定是最适合生活的一年!」 「你有台自由使用的时光机器,可以想来就来呀。」 「这可没那么容易。且不说我做梦也不可能抛开我爸爸不管这一点,我还得多多留意时间警察。要知道,时间旅行只限定于那些政府扶持的历史考察队成员,它对普通老百姓是禁止的。」 「你好像一直没什么事呀。」 「那是因为我爸爸自己造了一台机器,时间警察都不知道这件事。」 「但你还是违法了呀。」 她点了点头:「但这只在他们眼里、对他们的时间观念而言是这样的。我爸爸有他自己的看法。」 听她说话让人心旷神怡,而她说的内容都无关紧要了。他希望她一直说下去,主题有多让人难以置信都无所谓。「跟我讲讲吧。」 「我先跟你说说官方的理念。支持这一说法的人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物质性地参与任何过去发生的事情,因为他的出现会造成一个矛盾,而未来事件则不得不发生变化,以消除矛盾。因此,时间运送局要确保只有官方人士才能使用它的时光机器。他们还维持了一定的警力,拘捕那些时代穿越者:这些人或是渴望过上简单生活,或是伪装成历史学者想永远回到一个不一样的时代。 「但按照我爸爸的观点,时间之书是早就写好了的。他认为,从宏观的角度看,所有要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因此,如果一个未来人参与了过去的事件,那么他便成为那个事件的一部分——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他事先就是那件事的一部分,这样矛盾就无从出现了。」 马克深吸了一口烟,他需要这样平复心境。「你父亲听上去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呐。」 「哦,没错!」兴奋增添了她脸上的红晕,也让那双湛蓝的眼眸熠熠生光。「你一定不会相信他读过多少书!兰道夫先生,你知道吗,我家满满地都是书!有黑格尔、康德和休谟;还有爱因斯坦、牛顿和魏茨泽克。我、我自己也读过一些。」 「我也收藏了很多书。其实,我也读过一些。」 她欣喜地看着他的脸:「多好啊,兰道夫先生。我打赌我们有很多共同爱好!」 接下来的对话证明他们确实如此——虽然他很快反应到,尽管男方四十四岁而女方二十一岁,但二人在九月的山头讨论先验感性论、贝克莱主义和相对论还是有点煞风景。不过让他高兴的是,这样也并不是毫无收获——他们就先验感性论的热烈讨论不只得到些演绎和归纳的结论,还让她的眼中点缀出点点繁星;关于贝克莱的分歧不止显现出这位主教的理论的弱点,也让她的双颊上泛起了阵阵腮红;而对相对论的讨论也不仅仅说明了能量总是等于质量乘以真空中光速的平方,还说明了知识对于女性魅力而言远非阻碍,而是一种财富。 当时的心情超出其本该存留的时间,久久地徘徊不去,直到他躺在床上时还萦绕心头。这次他都没有试着去想安妮,他知道这样也无济于事。取而代之的,是躺在黑暗中 任凭思绪自由呈现——结果它们都汇聚在了一座秋意盎然的山头,以及一位有着一头蒲公英花色般头发的女孩身上。 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次日上午,他驾车前往林里的小村庄,去邮局查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什么都没有,这点他并不惊讶。杰夫和他一样不喜欢写信。而安妮,这会儿恐怕还不能与外界联系。至于公司那边,他已经交代过秘书,除了最紧急的事情,其它事都不要打扰他。 他琢磨着要不要找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局长问问这片区域有没有一户姓丹佛斯的人家。他还是决定不问,因为这么做就打破了朱莉精心构建的虚构设定。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个设定的有理性,但他心里也找不到推翻它的理由。 —— 这天下午她穿了一件黄色的连衣裙,深浅和她的发色一样。他一看到她就再次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但只要开头几分钟一过,把话说出来后,就一切顺利了。随后,他们的思想就像两条生机勃勃的溪流,欢快地流淌在午后时光的河谷里。这次分别时首先发问的是她:「你明天还会来吗?」——虽然这只是因为她比他抢先把话说了出来。这几个字一路上像歌唱般地在他耳中回响,陪着他穿过树林、回到小屋,并在他在门廊抽了一晚上的烟后伴他睡去。 当他次日下午登上山顶时,那里空无一人。最开始,失望让他有点恍惚,但随后他就想,她只是迟到了,仅此而已。她随时都可能出现。他坐在花岗岩石凳上等待着,但她没有来。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已经几个小时了。影子漫过树林,爬到了半山腰,空气也变冷了。终于,他放弃了,带着如怨如慕的心绪回到了小木屋。 隔天下午她还是没有出现,再下一天还是如此。他开始寝食难安。钓鱼让他腻味,他也不再读书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悔恨——恨自己像一个得了相思病的青年学生,恨自己都四十多岁了还像其他蠢货那样着迷于俊颜美腿。直到几天前,他都还不会这般多地留意其她女性,而在这儿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他不仅留意着,而且还爱上了人家。 —— 第四次上去的时候,他已觉希望破灭——但它又突然复活了:他看到了夕阳下的她。这次的她一袭黑裙,他本该就此猜到这几天她失约的原因,但他没有——直到他走近了她,看到她眼中盈盈的泪水,以及那将真相昭然若揭的战栗的嘴唇。「朱莉,发生什么了?」 她靠着他,把脸贴在他的外套上,肩膀不住地颤抖。「我爸爸去世了。」不知为何,他知道这是她的第一滴泪,知道她在守灵夜和葬礼上都没有流泪,到现在才泣不成声。 他温柔地环抱着她。他从未亲吻过她,现在也没有,真的。他的嘴唇掠过她的前额,轻快地点在她的头发上——仅此而已。「我也很难过,朱莉。我知道他对你有多么重要。」 「他一直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一定是在指导锶90实验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我都不说……我不想活了。爸爸不在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指望了——没了,没了,没了!」 他紧紧地抱住她。「你会找到什么的,朱莉。比如另一个人。你还年轻,你还是一个孩子,真的。」 她猛地抬起了头,用已经无泪的眼睛盯着他。「我不是孩子!你不要再叫我小孩子!」 他吓了一跳,放开她后退了几步。他之前从未见过她发怒。他先开口说道:「我不是这意思——」 她的愤怒像刚才突然爆发那样迅速地消散了。「我知道你不是要伤害我的感情,兰道夫先生。但我不是孩子了,真的不是。请向我发誓,以后不会再那样叫我。」 「好好好,我发誓。」 「那现在我得走了。我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办。」 「那、那你明天还会来吗?」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眼前升起一层薄雾,如夏天暴雨过后氤氲的空气那般,让她的眼睛微微闪光。「时光机器出了故障,有些部件要换——但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们、我也许还可以再跳跃一次,但我不确定。」 「但你会想办法回来的,是吧?」 她点了点头。「嗯,我会试试的。那个,兰道夫先生?」 「怎么了,朱莉?」 「万一我失败了——我要在这里正式地说一声——我爱你。」 然后她就走了,轻轻地跑下了山,随后消失在了糖槭林里。点烟的时候,他的手都还在颤抖,让火柴烫到了手指。之后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小木屋、准备晚饭以及上床睡觉的。他确实做了这些事,因为第二天他是从自己的房间醒来的,进了厨房也看到了滴水板上摆着的餐具。 他洗干净碗碟,泡了咖啡。整个上午他都在钓台垂钓,好让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后他就要面对现实了。现在,对他而言,知道她对自己的爱就已经足够了。短短几个小时之后他就会再次见到她。就算是一台行将报废的时光机器,把她从村里传送到山头也一定没问题。 他早早地爬上山顶,坐在石凳上,等着她从树林里出来,然后爬上山坡。他能够感觉到心脏剧的跳动,也知道双手在不停地颤抖。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他等啊等,但她没有来。次日她也没有来。影子越来越长,气温也越来越冷。他于是走下山丘,走进糖槭林。他一下就发现了一条路,沿着它走到了林子中央,然后穿过它进入小村庄。他停在邮局门口,查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老局长告诉他没有后,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这、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姓丹佛斯的人?」 局长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 「那村里最近有没有举行过葬礼?」 「最近一年都没有。」 在这之后,虽然他每天下午都上一次山,一直到假期结束,但他心里已经直到她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她,一如他从未拥有过她一样。每晚他都在村里徘徊,强烈地期望是局长搞错了。但他找不到任何朱莉的蛛丝马迹。他向别人描述朱莉的外貌,得到的也都是否定的答案。 十月初他回到市里。虽然他竭尽所能地在安妮面前表现得没有任何异样,但她似乎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之后就知道他身上已经发生了某些改变。尽管她什么都没有问,但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她越来越沉默寡言,眼中那让他困惑不已的恐惧也越发明显。 他开始每周日下午开车去郊外故地重游。树叶此时已经金黄,天空也比一个月前更蓝了。他在石凳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之后,在十一月中旬的一个雨夜,他翻出了一个手提箱。箱子是安妮的,他这次翻出来纯属偶然。安妮去邻镇玩宾戈了,家里就他一个人。在看玩四个无聊的电视节目、消磨了两个小时后,他想起了去年冬天收起来的拼图。 他不顾一切地想找个什么东西,什么都行,好让他不去想朱莉,所以他爬上阁楼去找拼图。正当他翻箱倒柜之时,一个手提箱从柜子上跌落下来,砸在地上把盖子砸开了。 他俯下身把它拿起来。这个手提箱是安妮在婚后带进他们租住的小公寓里的那个。他记得她总是锁着它,还记得她笑着告诉他,就算是妻子,也有要对丈夫保密的东西。经过这些年,箱锁已被锈蚀,刚才那一跌就把锁砸坏了。 他正要盖上盖子,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里面露出了一件白色连衣裙的褶边,布料隐约地感觉很熟悉。他在不久前见过类似的材料——让他想到了棉花糖、海沫和雪花。 他把盖子完全打开,手指颤抖着拿起那件衣服。他拎着衣肩,让它自然展开。悬在房中的它就像是纷然飘落的雪花。他凝视了它良久,喉头发紧。然后,他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叠好、放回箱中、再盖上盖子。他把手提箱放回到屋檐下方的柜子。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咽部的阻塞感越来越严重,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就要哭了。然后,他慢慢地走下阁楼,再由旋梯进入起居室。壁炉架上的钟指示时间是十点十四分。只要几分钟后,她就会在街角、从宾戈接送车上下来,然后沿着街道走到前门。然后安妮就会、朱莉就会……朱莉安妮? 这是她的全名吗?有可能。一般人取假名时总会保留一部分真名;她也许觉得,既然已经改了姓,那名就是随便改改也不会有问题。在改名换姓之外,她还一定做过其它事情来摆脱时间警察。怪不得她一直不愿意拍照!而她当年羞涩地踏入他的办公室申请工作时,又一定是多么地害怕呀!孤身一人来到一个陌生的时代,不确定自己父亲关于时间的理论是不是正确,也不能保证一个在他四十多岁时会爱上她的男人,在二十多岁时对她的感觉是不是也是一样。但她还是回来了,一如她所允诺的那样。 他默默惊叹,二十年来,她一定知道有一天我会登上一座秋山,看到她站在夕阳下,年轻又可爱,然后再一次为她陷入爱河。因为这些对她来说是她的过去的一部分,同时又是我的未来的一部分。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现在不跟我说呢? 突然间他恍然大悟。 他感到有些呼吸困难,然后走到大厅、披上雨衣步入雨中。他在雨中沿着人行道一直走,雨水打到脸上,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一些是雨滴,一些则是泪水。像安妮、也就是朱莉那样永远年轻漂亮的人,怎么会这样害怕变老呢?不过,难道她没有意识到,在他眼里,她不会变老吗?对他而言,那个他在办公桌前一抬眼就看到的、站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让他一见钟情的她,连一天都没有老过。难道她还没能理解,正是因为这样,山头的那个女孩对他来说才会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啊。 他到了大街,沿着它走向街角。接送车刹住停稳时他也刚好赶到,只见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宽雨衣,从车上走了下来。喉头的阻塞感尖锐无比,让他无法呼吸。那头蒲公英花色的头发变得更深了,而少女般的魅力也早已不再。但她平和的面容依旧柔美可爱,修长的双腿在十一月淡淡的街灯下优美匀称,却不再是九月金色阳光照耀下的那一对了。 她走过来迎接他,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那熟悉的恐惧——这让他心痛地无法忍受,因为他已经知道原因。眼前的她朦胧了,他就像个盲人一样走向她。直到站到她面前时,目光才再度澄清起来。他的手穿越时空,抚摸在她那被雨打湿的脸上。她马上便知悉了这一切,那份恐惧也就此永远地消散不见。雨中,他们携着手,漫步回家。 春与修罗 宫泽贤治 宫泽贤治(miyazawakenji) 1896-1933年。出生于岩手县。一边在农业学校执掌教鞭,一边进行着积极的创作活动有『山梨』『信号』等。1926年设立了罗须地人协会,开始为了农民的幸福生活而进行实践活动,但进展不顺,因患肺病而卧床。著有『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银河铁道之夜』等。 永诀之朝 就在今天 我的妹妹啊要去远方 雨雪交加,前门异常明亮 (请给我些雨雪) 从暗红的阴惨的云中 雨雪凄凄地落下来 (请给我些雨雪) 拿着有两棵蓝色菜图案的陶碗 给你去盛雨雪 我像出了膛的子弹 冲向那暗淡的雨雪之中 (请给我些雨雪) 从铅灰色的暗淡云中 雨雪凄凄地沉落下来 啊,敏子 在这死亡的时刻 为了使我一生光明 你让我拿给你 一碗清凉的雪 谢谢你,我的勇敢的妹妹 我一定勇往直前 (请给我些雨雪) 你是在高烧和喘息之中 让我 从那称为银河,太阳,大气层的 大宇宙落下来的雪中取来最后一碗 在两块花岗岩石上 雨雪寂寞地存留着 我小心地站在上面 雪和水,纯白的雪和水 从挂满透明冰冷水珠的 光润美丽的松树枝上 给心爱的妹妹取来最后的一餐 在我们一块长大的日子里 看惯了的茶碗的蓝色图案 今天你也要与它告别 (我一个人死去) 你今天真的要告别 啊,那封锁了的病室里 在那黑暗的屏风和帐子里 我的勇敢的妹妹啊 优美地苍白地燃尽她最后的生命 不管从哪里挑选这雪 都是那么洁白 从那可怕的混乱的天空 落下这美丽的雪 (假如再次托生 不单为自己 也要为别人把苦来尝) 我对着你吃的两碗雪 内心祈祷 愿它变为上天的赐予 为你和大家 得到圣粮 我宁愿舍弃一切的幸福 昂星 在沉静月夜的柳树梢上 倒挂着两颗星星 (昂星在天空如是说) 猎户座的幻怪与青色电灯 还有农妇的喜悦 健硕赤红的脸颊 风吹啊吹,一颗松树独立 下山电车的奔驰 若站在车外定会被远远弹出 入山伐树的人 归来时总会负疚 (啊 种种德行来自善逝 然后直至修加陀) 抱着手臂靠在昏暗的货物列车车壁上的少年啊 你今晨还用这竹篮装了鸡去 鸡售出后你就不再把竹篮带回吗 那碧蓝夜色里荞麦地的美 你见过灯光映照下的荞麦地吗 市民诸君啊 噢兄弟,这是你的感情啊 不要用市民诸君啊这种嘲弄的语气说话 东京此时正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界 看啊就连这电车 也从轨道迸出青色火花 已不知是天蝎座还是天龙座 只管一心飞驰 (豆田里那丧神的明丽) 无论如何这货物列车的车壁非常危险 我与车壁同在这里 极有可能被弹出去摔死 拥有金钱的人无法依靠金钱 身体健壮的人往往溘然而逝 头脑聪明者其实心智不足 可依托者全都无以依托 仅以种种德行做这宏大旅行的资粮 而这些也是种种德性 来自善逝直至善逝 真空溶媒 (eine phantasie im men)【清晨,某个梦想】 融铜还不至炫目 白色日晕尚未燃起 只有地平线 时暗时明 半融化半沉淀 从刚才一直在频频晃动 我穿过崭新平坦的 银杏数列 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 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 已几乎变为三角 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 不过这当然 不是什么怪事 我依然吹着口哨 只管迈开大步向前 银杏那清一色的碧绿树叶 清冽地颤动着 而现在从那里可见酒精瓶里的景色 白色辉云的这里那里撕裂了 露出那永久的海苍 还有新鲜的天空海参的气味 然而我挥舞手杖太过用力 树木如此迅疾地消失 炫目的草坪无穷无尽地敞开 诚然要说那成排的银杏树 已退至千里之外 在田野铜绿的条纹中 正进行清晨的操练 融融涌起拂晓的喜悦 冰云雀也在啼啭 那通透美丽的波浪 甚至对天空整体 都带来了影响 即云渐渐融进了苍茫虚空 现在终于 变成了滚得浑圆的石蜡球 轻盈安静地漂浮 地平线不停地晃动 有个红鼻子的灰色绅士 牵着条像马一般高大的纯白的狗 正行走着 赫然可见 (嗨你好) (噢天气不错啊) (去哪儿散步吗 是啊 唔唔 不过昨天 宗奈塔尔去世了 您听说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 宗奈塔尔为什么) (听说是中了苹果的毒) (苹果 哦 是吗 就是那边的苹果吧) 自远方明澈的石青色地面 那金色的苹果树 蓬勃地伸展着 (他连金皮也一块儿吃了下去) (他可真不走运啊 让他及时喝下王水就好了) (王水?掰开嘴吗 嗯嗯是啊) (不,王水可不行 还是不行 也许他只有死路一条 是命运啊 是天理啊 难道您是他的亲属吗) (嗯嗯,是很远很远的亲戚) 到底在胡闹些什么 看吧 那马一般大的白狗 已远远地逃到对面去了 现在勉强只看得见小白鼠那么大的身影 (啊 我的狗跑了) (追赶也没用了吧) (不 那狗非常名贵 我非捉住它不可 告辞了) 苹果树无休止地增殖 且不断生长 我只是那石炭纪鳞木下面 唯一的蚂蚁 狗和绅士都跑得太快 东边天空给苹果林 的脚下 贴上成片的琥珀 从那里微微溢出苦扁桃的气味 俨然过了个慌乱的中午 怎么样?这天顶之遥远 这惊人的天际 愉快的云雀早已被吸了进去 哀哀地趴在那无穷远的 冰冷的木地板上 它瘦弱的肩一定瑟瑟颤抖 这已不是一个玩笑 画师们惨烈的幽灵 在那边迅疾地跑过 所有云升起锂的红焰 而后是险恶的光的交错 草都被化为了褐藻 这里才是寂寥的云的燎原 风的萧瑟或黄色漩涡 天空焦躁地翻滚 这是多么刺痛人心的寂寞 (您怎么了 牧师先生) 个头也太高大了呀 (您生病了吗 脸色看起来非常糟糕) (不 谢谢 不要紧的 您是谁啊) (我是做警卫的) 异常四方的背囊 里面一定装着苦味酊和硼酸之类 真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样啊 今天您工作相当辛苦吧) (谢谢 刚才途中有人倒毙在路边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体面的绅士) (他长着红鼻子对吗) (是的) (狗被捉住了吗) (他临死前是这么说的 狗已经跑到了十五英里之外了吧 实在是条不错的狗) (那么他已经死了吗) (不 等露水下来就会痊愈 只是黄色时间之内的假死而已 呃 风太猛烈 真吃不消啊) 实在猛烈的风 几乎把人吹倒 在沙漠里腐坏的鸵鸟蛋 确实含有硫化氢 还有无水亚硫酸 即是说这是两股来自天空的瓦斯气流 相互冲突成为漩涡形成硫磺华 气流两股形成硫磺华 气流两股形成硫磺华 (你醒醒醒醒 喂喂 您醒醒 终究不行了啊 确实没救了 那么我就收了这只表吧) 往我衣兜里伸手的是谁 你哪里是什么警卫 没必要 呵斥你一顿吧 呵斥你一顿吧 呵斥你一顿吧 呵斥…… 水滴落了下来 感激不尽的神应受称颂啊 是雨 快把恶毒的瓦斯全部溶解 (你醒醒 醒醒啊 再也不必担心了) 什么不必担心 我跳了起来 (闭嘴 你这家伙 黄色时间的劫路贼 飘忽不定的德纳第中士 坏家伙 可不许愚弄他人 警卫是怎么回事坏家伙) 真痛快 骂得他垂头丧气 蜷缩起来渐渐变小 终于干涸了 只剩下四角形背囊 变成了一小块泥炭 活该如此真是块丑陋的泥炭啊 这背囊里装着什么啊 做警卫的实在可怜 堪察加的蟹肉罐头 和一包旱稻的种子 潮湿宽大的鞋一只 还有红鼻子绅士的金链 管他呢 多么新鲜的空气 真的是液体般的空气 (唔——神应受称颂 当景仰神力啊 唔——清新的空气) 天空的澄明 所有尘芥均被清洗 光丝毫也未停留 所以才那么黑暗 尽管太阳周而复始地旋转 我看见无数星星的闪烁 尤其是白色的麦哲伦星云 草全都恢复了叶绿素 蕴含葡萄糖的月光汁液 甚至搏动喜悦的脉搏 泥炭嘟嘟囔囔地说着些什么 (喂喂 牧师先生 您看那飞奔的云 就好像空中的赛马) (嗯 真漂亮 是云 是赛马 是天上的纯种马 是云) 呈现所有变幻的色彩 ……已经太晚 哪有赞美的闲暇 虹彩轻浅变化舒缓 此刻化为一团轻盈水汽 在零下两千度的真空溶媒之中 倏忽而逝 哪顾得了这些 我的手杖 到底哪里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上衣也失落了 背心此刻正渐渐消失 可怖可悲的真空溶媒 这时开始对我发威了 犹如身在熊的睡袋里 但还是本着质量不变的定律 我安然无恙 从这鲜明的牧师的意识之中 事物迅速消失实在无情 (嗨 真是奇遇啊) (哦 红鼻子绅士 狗终于捉住啦) (谢谢 可是 您到底是怎么了) (我丢失了上衣冷得要命) (这样啊 为什么 您的上衣不是那件吗?) (哪一件呢) (您身上穿着的那件上衣啊) (的确如此 哈哈 是真空的一个小把戏啊) (嗯 也许是吧 不过实在奇怪 那是我的金链吧) (哦反正是那个泥炭警卫的作为) (哈哈 是泥炭的一个小把戏啊) (也许是吧 狗一个劲儿地打喷嚏不要紧吗) (它向来如此) (个头真大啊) (它是北极犬) (不可以当马用吗) (也许可以吧 怎么样 您不来试试看吗) (谢谢 那我就借用一下吧) (您请吧) 我确确实实 骑在了那条北极犬上 好似犬神向东走去 绿得耀眼的青草 我们的身影旅行在青色沙漠 而那里是刚才的银杏树列 如此纤细的水平枝梢上 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 全都变成了三角悬挂在枝头 附录:春与修罗(mental sketch modified) 【被修正过的心象素描】 自心象的灰色的钢铁中 木通的枝蔓缠绕云朵 野蔷薇丛及腐植的湿地 成片成片的谄曲图案 (当琥珀碎片纷纷倾泻 那喧嚣胜过正午的管乐) 愤怒的苦味以及青涩 在四月气层的光底 唾斥 并咬牙切齿地来去 我就是一个阿修罗啊 (风景在泪水中晃漾) 碎云局限了视野 明澈的天海之中 圣玻璃的风交相来去 遮断碎云的视野 zypressen 春天的队列 若吸收暗黑与光素 自那黑暗的脚步 连天山的雪峰都散发光彩 (光焰的波动与白色偏 光) 失去真实的言语 云片破碎飞过天空 经过那般闪耀的四月之底 咬牙切齿地燃烧来去 我就是一个阿修罗啊 (玉髓之云流淌 那春天的鸟儿在何处鸣啭) 当日轮散发青色光焰 阿修罗在林中交响 自低陷的幽暗天穹 黑色楔叶植物的群落绵延 那枝叶萋萋成荫 穿过所有双重的风景 自丧神森林的树梢 乌鸦扑闪着腾空而起 (气层愈发澈明无际 丝柏高耸云天的时候) 掠过草地的金辉而来者 安然自若地呈现人形者 身披蓑衣看着我的那个农夫 他真能看见我吗 在光彩炫目的大气层的海底 (悲哀湛蓝而深邃) zypressen 静静摇动 鸟儿再度划过蓝天 (这里没有真实的语言 阿修罗的泪落在土地上) 当我重新向天空喘息 灰白的肺紧缩 (这身体化为空中微尘飞散) 银杏枝梢再度闪亮 zypressen 愈发黝黑 云的火花纷纷散落 有关被收录作品的种种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以下简称「彼布利亚」)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既有与其中的故事密切相关的,也有只是出现书名的。没想到以这样形式出现的这些书籍(其中的一部分)能够作为另一本书集起来出版。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绝版了的书籍,所以虽然我觉得很开心,但由于从手上的藏书中选取登场的作品太多的缘故,看到所收录的作品的目录……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架一样的有点害羞的感觉拭之不去。 但话说回来被收录的也是其他人的不是自己,所以感觉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虽然也算不上是解说什么的,但对于各种各样的作品的杂感也一一写了下来。 夏目漱石「从此以后」 可加在「三四郎」「门」之中,也就是所谓的「三倍曲」中的一作。「夺取了朋友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这么介绍的,但当然的故事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以浓烈的笔墨反应了出版当时的世态,其中有作为主人公的代助批判作为漱石的弟子的森田草平所著的「煤烟」的一段。代助对于「煤烟」是带有批评的,所以可以意味深长的窥见漱石与森田草平直觉微妙的关系。 顺便一提的是森田草平是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三千代的原型而遭受批判的,同样作为漱石弟子的小宫丰隆,在岩波书店的新书评论『漱石全集 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写下的解说中,对森田所遭受的批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虽然这里到底是写不下的,但同样作为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要的迂回曲折的样子。 安娜·卡万「茱莉亚与火箭炮」 应该说是这部文集的主角吧。近年,『』和『冰』接连复刊·刊行,开始再次评论起卡万来……虽然感觉如此,但我让其在「彼布利亚」中登场也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在医院的病床上栞子所读的是一九八一年刊行的三里sf文库版。 虽然大浦因为奇怪的书名而歪着脑袋很迷惑,但是只要读过标题的作品就应该明白了,火箭炮是指为了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作为女主角而生的茱莉亚这样的女性,也可被认为是安娜·卡万自身的女性的故事。 小山清「落穗拾遗」 作为与太宰治有很深关系的作家的短篇。到底应该在哪里引用十分烦恼。「我转向自己旁边的人,想着至少要说些什么喜欢的人的事情」这一句话特别喜欢。二〇一三年,筑摩文库出版了「落穗拾遗·犬的生活」这一短篇集,对于他的作品开始涌起兴趣了,因此您请务必读读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所写下的解说也被收录其中了。 福克纳「圣殿」 因为有关新潮文库所以有必要说明而登场的书。回头看向书架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新潮文库的书。其中玉米是相当有名的小说。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 说到古书的故事,一般常理上都会让人想到狂热者们对于珍稀典籍的猖狂跋扈的时间(我也是这样)。让我形成这印象的古典作品中的一本可以这么说。我个人对于这样的调查的深入探究的方式,还有其中的故事和古书之间的联系深入瞠目结舌,但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方式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写出了小说来。 太宰治「晚年」 虽然感觉没必要一一写下来,但这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在「彼布利亚」里登场的大庭叶藏就是『晚年』中收录的短篇「小丑之花」的主人公,而且也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的名字。在执笔再读之际,「哎呀哎呀,伏笔真是太深了。第一,还是先查明大庭叶藏的事情吧」写了这样的文章,于是就决心让这名字登场了。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坂口安吾妻子的笔记。并没有写安吾好的一面和善行什么的,虽然在后记里是这么写的,但我觉得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写的了。就我个人来说比起安吾的奇行,著者自己丰富的内省给我的印象更深。「因此虽然我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况,但是不管是树木的翠绿,还是太阳的光芒,或是沾上灰尘的小草,白色的道路都和昨天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我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光着脚来飞跑到大街上去,追在发狂的丈夫后面」。初版是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我所持有的是昭和四十二年四月发行的第四次印刷版。可以明白在发售当时是受到了多少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了。 国枝史郎「茑葛木曽栈」 大正十一年开始连载的国枝史郎处女时代小说。姑且连结尾都有了,本来的构想是只有前篇的内容而已的样子。在古书店打工的时候,买下了战后刊行的桃源社出版的没有书皮的裸书,只是读书名就感觉很羞耻的记忆。这样丢人的体验在「彼布利亚」中也进行活用了。 厄休拉·勒古恩「二人物语」 因「地海传说」广为人知的勒古恩,描写了十多岁少年少女们的故事。「勒古恩还写了这样的小说吗!」因惊讶而读的一本。译本是集英社的cobalt的青少年系列。因为是cobalt文库里还有插画。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 关于时空旅行中非常有名的短篇。从未来而来的有着蒲公英颜色头发的女儿,和中年的主人公陷入了恋爱……虽然故事线非常易懂,但再读的话就能发现在细微之处也有伏笔,我觉得是凝结了技巧的作品。是相当多的粉丝期望而复刊的作品。 河出书房新社的奇想文集系列里,「蒲公英女孩」虽然是作为年轻系列短篇集预定刊行在相当前面的,但到了二〇一三年终于出版了。当然这本书虽然也是这样,但过去的作品能够复刊真是一件好事啊。而且随便涨价的古书也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f.w.克劳夫兹「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克劳夫兹的长篇推理小说。和他的处女作一样「谜桶」一样,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一步步的进行搜查一点点迫近谜题的答案的类型。我所持有的是昭和三十五年发行的新潮文库的初版。回旋的色彩已经都不是粉色而变成了灰色了。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不必多说的相当有名的作品集。要说为什么要收录其中的「真空溶媒」的话,是因为喜欢这种一点点推进的叙述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单纯的理由。「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已几乎变为三角/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普通人的话会给人以心里闷闷的印象,但给我确实强有力的语言的力量放出的印象。 虽然这部作品集里是关根书店发行的中摘录的,但却是十分接近贤治自费出版里面的。还发生过一千本中连一百本都没能卖出去,剩下的作为处理书(廉价书)以白菜价摆放在古书店中的事情。真正作为古书的价值而高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样子了。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以下简称「彼布利亚」)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既有与其中的故事密切相关的,也有只是出现书名的。没想到以这样形式出现的这些书籍(其中的一部分)能够作为另一本书集起来出版。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绝版了的书籍,所以虽然我觉得很开心,但由于从手上的藏书中选取登场的作品太多的缘故,看到所收录的作品的目录……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架一样的有点害羞的感觉拭之不去。 但话说回来被收录的也是其他人的不是自己,所以感觉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虽然也算不上是解说什么的,但对于各种各样的作品的杂感也一一写了下来。 夏目漱石「从此以后」 可加在「三四郎」「门」之中,也就是所谓的「三倍曲」中的一作。「夺取了朋友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这么介绍的,但当然的故事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以浓烈的笔墨反应了出版当时的世态,其中有作为主人公的代助批判作为漱石的弟子的森田草平所著的「煤烟」的一段。代助对于「煤烟」是带有批评的,所以可以意味深长的窥见漱石与森田草平直觉微妙的关系。 顺便一提的是森田草平是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三千代的原型而遭受批判的,同样作为漱石弟子的小宫丰隆,在岩波书店的新书评论『漱石全集 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写下的解说中,对森田所遭受的批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虽然这里到底是写不下的,但同样作为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要的迂回曲折的样子。 安娜·卡万「茱莉亚与火箭炮」 应该说是这部文集的主角吧。近年,『』和『冰』接连复刊·刊行,开始再次评论起卡万来……虽然感觉如此,但我让其在「彼布利亚」中登场也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在医院的病床上栞子所读的是一九八一年刊行的三里sf文库版。 虽然大浦因为奇怪的书名而歪着脑袋很迷惑,但是只要读过标题的作品就应该明白了,火箭炮是指为了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作为女主角而生的茱莉亚这样的女性,也可被认为是安娜·卡万自身的女性的故事。 小山清「落穗拾遗」 作为与太宰治有很深关系的作家的短篇。到底应该在哪里引用十分烦恼。「我转向自己旁边的人,想着至少要说些什么喜欢的人的事情」这一句话特别喜欢。二〇一三年,筑摩文库出版了「落穗拾遗·犬的生活」这一短篇集,对于他的作品开始涌起兴趣了,因此您请务必读读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所写下的解说也被收录其中了。 福克纳「圣殿」 因为有关新潮文库所以有必要说明而登场的书。回头看向书架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新潮文库的书。其中玉米是相当有名的小说。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 说到古书的故事,一般常理上都会让人想到狂热者们对于珍稀典籍的猖狂跋扈的时间(我也是这样)。让我形成这印象的古典作品中的一本可以这么说。我个人对于这样的调查的深入探究的方式,还有其中的故事和古书之间的联系深入瞠目结舌,但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方式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写出了小说来。 太宰治「晚年」 虽然感觉没必要一一写下来,但这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在「彼布利亚」里登场的大庭叶藏就是『晚年』中收录的短篇「小丑之花」的主人公,而且也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的名字。在执笔再读之际,「哎呀哎呀,伏笔真是太深了。第一,还是先查明大庭叶藏的事情吧」写了这样的文章,于是就决心让这名字登场了。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坂口安吾妻子的笔记。并没有写安吾好的一面和善行什么的,虽然在后记里是这么写的,但我觉得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写的了。就我个人来说比起安吾的奇行,著者自己丰富的内省给我的印象更深。「因此虽然我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况,但是不管是树木的翠绿,还是太阳的光芒,或是沾上灰尘的小草,白色的道路都和昨天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我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光着脚来飞跑到大街上去,追在发狂的丈夫后面」。初版是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我所持有的是昭和四十二年四月发行的第四次印刷版。可以明白在发售当时是受到了多少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了。 国枝史郎「茑葛木曽栈」 大正十一年开始连载的国枝史郎处女时代小说。姑且连结尾都有了,本来的构想是只有前篇的内容而已的样子。在古书店打工的时候,买下了战后刊行的桃源社出版的没有书皮的裸书,只是读书名就感觉很羞耻的记忆。这样丢人的体验在「彼布利亚」中也进行活用了。 厄休拉·勒古恩「二人物语」 因「地海传说」广为人知的勒古恩,描写了十多岁少年少女们的故事。「勒古恩还写了这样的小说吗!」因惊讶而读的一本。译本是集英社的cobalt的青少年系列。因为是cobalt文库里还有插画。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 关于时空旅行中非常有名的短篇。从未来而来的有着蒲公英颜色头发的女儿,和中年的主人公陷入了恋爱……虽然故事线非常易懂,但再读的话就能发现在细微之处也有伏笔,我觉得是凝结了技巧的作品。是相当多的粉丝期望而复刊的作品。 河出书房新社的奇想文集系列里,「蒲公英女孩」虽然是作为年轻系列短篇集预定刊行在相当前面的,但到了二〇一三年终于出版了。当然这本书虽然也是这样,但过去的作品能够复刊真是一件好事啊。而且随便涨价的古书也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f.w.克劳夫兹「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克劳夫兹的长篇推理小说。和他的处女作一样「谜桶」一样,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一步步的进行搜查一点点迫近谜题的答案的类型。我所持有的是昭和三十五年发行的新潮文库的初版。回旋的色彩已经都不是粉色而变成了灰色了。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不必多说的相当有名的作品集。要说为什么要收录其中的「真空溶媒」的话,是因为喜欢这种一点点推进的叙述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单纯的理由。「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已几乎变为三角/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普通人的话会给人以心里闷闷的印象,但给我确实强有力的语言的力量放出的印象。 虽然这部作品集里是关根书店发行的中摘录的,但却是十分接近贤治自费出版里面的。还发生过一千本中连一百本都没能卖出去,剩下的作为处理书(廉价书)以白菜价摆放在古书店中的事情。真正作为古书的价值而高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样子了。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以下简称「彼布利亚」)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既有与其中的故事密切相关的,也有只是出现书名的。没想到以这样形式出现的这些书籍(其中的一部分)能够作为另一本书集起来出版。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绝版了的书籍,所以虽然我觉得很开心,但由于从手上的藏书中选取登场的作品太多的缘故,看到所收录的作品的目录……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架一样的有点害羞的感觉拭之不去。 但话说回来被收录的也是其他人的不是自己,所以感觉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虽然也算不上是解说什么的,但对于各种各样的作品的杂感也一一写了下来。 夏目漱石「从此以后」 可加在「三四郎」「门」之中,也就是所谓的「三倍曲」中的一作。「夺取了朋友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这么介绍的,但当然的故事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以浓烈的笔墨反应了出版当时的世态,其中有作为主人公的代助批判作为漱石的弟子的森田草平所著的「煤烟」的一段。代助对于「煤烟」是带有批评的,所以可以意味深长的窥见漱石与森田草平直觉微妙的关系。 顺便一提的是森田草平是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三千代的原型而遭受批判的,同样作为漱石弟子的小宫丰隆,在岩波书店的新书评论『漱石全集 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写下的解说中,对森田所遭受的批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虽然这里到底是写不下的,但同样作为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要的迂回曲折的样子。 安娜·卡万「茱莉亚与火箭炮」 应该说是这部文集的主角吧。近年,『』和『冰』接连复刊·刊行,开始再次评论起卡万来……虽然感觉如此,但我让其在「彼布利亚」中登场也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在医院的病床上栞子所读的是一九八一年刊行的三里sf文库版。 虽然大浦因为奇怪的书名而歪着脑袋很迷惑,但是只要读过标题的作品就应该明白了,火箭炮是指为了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作为女主角而生的茱莉亚这样的女性,也可被认为是安娜·卡万自身的女性的故事。 小山清「落穗拾遗」 作为与太宰治有很深关系的作家的短篇。到底应该在哪里引用十分烦恼。「我转向自己旁边的人,想着至少要说些什么喜欢的人的事情」这一句话特别喜欢。二〇一三年,筑摩文库出版了「落穗拾遗·犬的生活」这一短篇集,对于他的作品开始涌起兴趣了,因此您请务必读读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所写下的解说也被收录其中了。 福克纳「圣殿」 因为有关新潮文库所以有必要说明而登场的书。回头看向书架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新潮文库的书。其中玉米是相当有名的小说。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 说到古书的故事,一般常理上都会让人想到狂热者们对于珍稀典籍的猖狂跋扈的时间(我也是这样)。让我形成这印象的古典作品中的一本可以这么说。我个人对于这样的调查的深入探究的方式,还有其中的故事和古书之间的联系深入瞠目结舌,但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方式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写出了小说来。 太宰治「晚年」 虽然感觉没必要一一写下来,但这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在「彼布利亚」里登场的大庭叶藏就是『晚年』中收录的短篇「小丑之花」的主人公,而且也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的名字。在执笔再读之际,「哎呀哎呀,伏笔真是太深了。第一,还是先查明大庭叶藏的事情吧」写了这样的文章,于是就决心让这名字登场了。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坂口安吾妻子的笔记。并没有写安吾好的一面和善行什么的,虽然在后记里是这么写的,但我觉得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写的了。就我个人来说比起安吾的奇行,著者自己丰富的内省给我的印象更深。「因此虽然我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况,但是不管是树木的翠绿,还是太阳的光芒,或是沾上灰尘的小草,白色的道路都和昨天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我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光着脚来飞跑到大街上去,追在发狂的丈夫后面」。初版是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我所持有的是昭和四十二年四月发行的第四次印刷版。可以明白在发售当时是受到了多少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了。 国枝史郎「茑葛木曽栈」 大正十一年开始连载的国枝史郎处女时代小说。姑且连结尾都有了,本来的构想是只有前篇的内容而已的样子。在古书店打工的时候,买下了战后刊行的桃源社出版的没有书皮的裸书,只是读书名就感觉很羞耻的记忆。这样丢人的体验在「彼布利亚」中也进行活用了。 厄休拉·勒古恩「二人物语」 因「地海传说」广为人知的勒古恩,描写了十多岁少年少女们的故事。「勒古恩还写了这样的小说吗!」因惊讶而读的一本。译本是集英社的cobalt的青少年系列。因为是cobalt文库里还有插画。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 关于时空旅行中非常有名的短篇。从未来而来的有着蒲公英颜色头发的女儿,和中年的主人公陷入了恋爱……虽然故事线非常易懂,但再读的话就能发现在细微之处也有伏笔,我觉得是凝结了技巧的作品。是相当多的粉丝期望而复刊的作品。 河出书房新社的奇想文集系列里,「蒲公英女孩」虽然是作为年轻系列短篇集预定刊行在相当前面的,但到了二〇一三年终于出版了。当然这本书虽然也是这样,但过去的作品能够复刊真是一件好事啊。而且随便涨价的古书也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f.w.克劳夫兹「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克劳夫兹的长篇推理小说。和他的处女作一样「谜桶」一样,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一步步的进行搜查一点点迫近谜题的答案的类型。我所持有的是昭和三十五年发行的新潮文库的初版。回旋的色彩已经都不是粉色而变成了灰色了。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不必多说的相当有名的作品集。要说为什么要收录其中的「真空溶媒」的话,是因为喜欢这种一点点推进的叙述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单纯的理由。「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已几乎变为三角/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普通人的话会给人以心里闷闷的印象,但给我确实强有力的语言的力量放出的印象。 虽然这部作品集里是关根书店发行的中摘录的,但却是十分接近贤治自费出版里面的。还发生过一千本中连一百本都没能卖出去,剩下的作为处理书(廉价书)以白菜价摆放在古书店中的事情。真正作为古书的价值而高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样子了。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以下简称「彼布利亚」)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既有与其中的故事密切相关的,也有只是出现书名的。没想到以这样形式出现的这些书籍(其中的一部分)能够作为另一本书集起来出版。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绝版了的书籍,所以虽然我觉得很开心,但由于从手上的藏书中选取登场的作品太多的缘故,看到所收录的作品的目录……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架一样的有点害羞的感觉拭之不去。 但话说回来被收录的也是其他人的不是自己,所以感觉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虽然也算不上是解说什么的,但对于各种各样的作品的杂感也一一写了下来。 夏目漱石「从此以后」 可加在「三四郎」「门」之中,也就是所谓的「三倍曲」中的一作。「夺取了朋友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这么介绍的,但当然的故事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以浓烈的笔墨反应了出版当时的世态,其中有作为主人公的代助批判作为漱石的弟子的森田草平所著的「煤烟」的一段。代助对于「煤烟」是带有批评的,所以可以意味深长的窥见漱石与森田草平直觉微妙的关系。 顺便一提的是森田草平是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三千代的原型而遭受批判的,同样作为漱石弟子的小宫丰隆,在岩波书店的新书评论『漱石全集 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写下的解说中,对森田所遭受的批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虽然这里到底是写不下的,但同样作为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要的迂回曲折的样子。 安娜·卡万「茱莉亚与火箭炮」 应该说是这部文集的主角吧。近年,『』和『冰』接连复刊·刊行,开始再次评论起卡万来……虽然感觉如此,但我让其在「彼布利亚」中登场也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在医院的病床上栞子所读的是一九八一年刊行的三里sf文库版。 虽然大浦因为奇怪的书名而歪着脑袋很迷惑,但是只要读过标题的作品就应该明白了,火箭炮是指为了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作为女主角而生的茱莉亚这样的女性,也可被认为是安娜·卡万自身的女性的故事。 小山清「落穗拾遗」 作为与太宰治有很深关系的作家的短篇。到底应该在哪里引用十分烦恼。「我转向自己旁边的人,想着至少要说些什么喜欢的人的事情」这一句话特别喜欢。二〇一三年,筑摩文库出版了「落穗拾遗·犬的生活」这一短篇集,对于他的作品开始涌起兴趣了,因此您请务必读读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所写下的解说也被收录其中了。 福克纳「圣殿」 因为有关新潮文库所以有必要说明而登场的书。回头看向书架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新潮文库的书。其中玉米是相当有名的小说。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 说到古书的故事,一般常理上都会让人想到狂热者们对于珍稀典籍的猖狂跋扈的时间(我也是这样)。让我形成这印象的古典作品中的一本可以这么说。我个人对于这样的调查的深入探究的方式,还有其中的故事和古书之间的联系深入瞠目结舌,但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方式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写出了小说来。 太宰治「晚年」 虽然感觉没必要一一写下来,但这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在「彼布利亚」里登场的大庭叶藏就是『晚年』中收录的短篇「小丑之花」的主人公,而且也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的名字。在执笔再读之际,「哎呀哎呀,伏笔真是太深了。第一,还是先查明大庭叶藏的事情吧」写了这样的文章,于是就决心让这名字登场了。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坂口安吾妻子的笔记。并没有写安吾好的一面和善行什么的,虽然在后记里是这么写的,但我觉得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写的了。就我个人来说比起安吾的奇行,著者自己丰富的内省给我的印象更深。「因此虽然我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况,但是不管是树木的翠绿,还是太阳的光芒,或是沾上灰尘的小草,白色的道路都和昨天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我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光着脚来飞跑到大街上去,追在发狂的丈夫后面」。初版是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我所持有的是昭和四十二年四月发行的第四次印刷版。可以明白在发售当时是受到了多少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了。 国枝史郎「茑葛木曽栈」 大正十一年开始连载的国枝史郎处女时代小说。姑且连结尾都有了,本来的构想是只有前篇的内容而已的样子。在古书店打工的时候,买下了战后刊行的桃源社出版的没有书皮的裸书,只是读书名就感觉很羞耻的记忆。这样丢人的体验在「彼布利亚」中也进行活用了。 厄休拉·勒古恩「二人物语」 因「地海传说」广为人知的勒古恩,描写了十多岁少年少女们的故事。「勒古恩还写了这样的小说吗!」因惊讶而读的一本。译本是集英社的cobalt的青少年系列。因为是cobalt文库里还有插画。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 关于时空旅行中非常有名的短篇。从未来而来的有着蒲公英颜色头发的女儿,和中年的主人公陷入了恋爱……虽然故事线非常易懂,但再读的话就能发现在细微之处也有伏笔,我觉得是凝结了技巧的作品。是相当多的粉丝期望而复刊的作品。 河出书房新社的奇想文集系列里,「蒲公英女孩」虽然是作为年轻系列短篇集预定刊行在相当前面的,但到了二〇一三年终于出版了。当然这本书虽然也是这样,但过去的作品能够复刊真是一件好事啊。而且随便涨价的古书也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f.w.克劳夫兹「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克劳夫兹的长篇推理小说。和他的处女作一样「谜桶」一样,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一步步的进行搜查一点点迫近谜题的答案的类型。我所持有的是昭和三十五年发行的新潮文库的初版。回旋的色彩已经都不是粉色而变成了灰色了。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不必多说的相当有名的作品集。要说为什么要收录其中的「真空溶媒」的话,是因为喜欢这种一点点推进的叙述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单纯的理由。「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已几乎变为三角/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普通人的话会给人以心里闷闷的印象,但给我确实强有力的语言的力量放出的印象。 虽然这部作品集里是关根书店发行的中摘录的,但却是十分接近贤治自费出版里面的。还发生过一千本中连一百本都没能卖出去,剩下的作为处理书(廉价书)以白菜价摆放在古书店中的事情。真正作为古书的价值而高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样子了。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以下简称「彼布利亚」)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既有与其中的故事密切相关的,也有只是出现书名的。没想到以这样形式出现的这些书籍(其中的一部分)能够作为另一本书集起来出版。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绝版了的书籍,所以虽然我觉得很开心,但由于从手上的藏书中选取登场的作品太多的缘故,看到所收录的作品的目录……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架一样的有点害羞的感觉拭之不去。 但话说回来被收录的也是其他人的不是自己,所以感觉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虽然也算不上是解说什么的,但对于各种各样的作品的杂感也一一写了下来。 夏目漱石「从此以后」 可加在「三四郎」「门」之中,也就是所谓的「三倍曲」中的一作。「夺取了朋友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这么介绍的,但当然的故事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以浓烈的笔墨反应了出版当时的世态,其中有作为主人公的代助批判作为漱石的弟子的森田草平所著的「煤烟」的一段。代助对于「煤烟」是带有批评的,所以可以意味深长的窥见漱石与森田草平直觉微妙的关系。 顺便一提的是森田草平是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三千代的原型而遭受批判的,同样作为漱石弟子的小宫丰隆,在岩波书店的新书评论『漱石全集 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写下的解说中,对森田所遭受的批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虽然这里到底是写不下的,但同样作为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要的迂回曲折的样子。 安娜·卡万「茱莉亚与火箭炮」 应该说是这部文集的主角吧。近年,『』和『冰』接连复刊·刊行,开始再次评论起卡万来……虽然感觉如此,但我让其在「彼布利亚」中登场也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在医院的病床上栞子所读的是一九八一年刊行的三里sf文库版。 虽然大浦因为奇怪的书名而歪着脑袋很迷惑,但是只要读过标题的作品就应该明白了,火箭炮是指为了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作为女主角而生的茱莉亚这样的女性,也可被认为是安娜·卡万自身的女性的故事。 小山清「落穗拾遗」 作为与太宰治有很深关系的作家的短篇。到底应该在哪里引用十分烦恼。「我转向自己旁边的人,想着至少要说些什么喜欢的人的事情」这一句话特别喜欢。二〇一三年,筑摩文库出版了「落穗拾遗·犬的生活」这一短篇集,对于他的作品开始涌起兴趣了,因此您请务必读读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所写下的解说也被收录其中了。 福克纳「圣殿」 因为有关新潮文库所以有必要说明而登场的书。回头看向书架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新潮文库的书。其中玉米是相当有名的小说。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 说到古书的故事,一般常理上都会让人想到狂热者们对于珍稀典籍的猖狂跋扈的时间(我也是这样)。让我形成这印象的古典作品中的一本可以这么说。我个人对于这样的调查的深入探究的方式,还有其中的故事和古书之间的联系深入瞠目结舌,但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方式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写出了小说来。 太宰治「晚年」 虽然感觉没必要一一写下来,但这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在「彼布利亚」里登场的大庭叶藏就是『晚年』中收录的短篇「小丑之花」的主人公,而且也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的名字。在执笔再读之际,「哎呀哎呀,伏笔真是太深了。第一,还是先查明大庭叶藏的事情吧」写了这样的文章,于是就决心让这名字登场了。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坂口安吾妻子的笔记。并没有写安吾好的一面和善行什么的,虽然在后记里是这么写的,但我觉得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写的了。就我个人来说比起安吾的奇行,著者自己丰富的内省给我的印象更深。「因此虽然我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况,但是不管是树木的翠绿,还是太阳的光芒,或是沾上灰尘的小草,白色的道路都和昨天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我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光着脚来飞跑到大街上去,追在发狂的丈夫后面」。初版是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我所持有的是昭和四十二年四月发行的第四次印刷版。可以明白在发售当时是受到了多少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了。 国枝史郎「茑葛木曽栈」 大正十一年开始连载的国枝史郎处女时代小说。姑且连结尾都有了,本来的构想是只有前篇的内容而已的样子。在古书店打工的时候,买下了战后刊行的桃源社出版的没有书皮的裸书,只是读书名就感觉很羞耻的记忆。这样丢人的体验在「彼布利亚」中也进行活用了。 厄休拉·勒古恩「二人物语」 因「地海传说」广为人知的勒古恩,描写了十多岁少年少女们的故事。「勒古恩还写了这样的小说吗!」因惊讶而读的一本。译本是集英社的cobalt的青少年系列。因为是cobalt文库里还有插画。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 关于时空旅行中非常有名的短篇。从未来而来的有着蒲公英颜色头发的女儿,和中年的主人公陷入了恋爱……虽然故事线非常易懂,但再读的话就能发现在细微之处也有伏笔,我觉得是凝结了技巧的作品。是相当多的粉丝期望而复刊的作品。 河出书房新社的奇想文集系列里,「蒲公英女孩」虽然是作为年轻系列短篇集预定刊行在相当前面的,但到了二〇一三年终于出版了。当然这本书虽然也是这样,但过去的作品能够复刊真是一件好事啊。而且随便涨价的古书也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f.w.克劳夫兹「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克劳夫兹的长篇推理小说。和他的处女作一样「谜桶」一样,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一步步的进行搜查一点点迫近谜题的答案的类型。我所持有的是昭和三十五年发行的新潮文库的初版。回旋的色彩已经都不是粉色而变成了灰色了。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不必多说的相当有名的作品集。要说为什么要收录其中的「真空溶媒」的话,是因为喜欢这种一点点推进的叙述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单纯的理由。「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已几乎变为三角/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普通人的话会给人以心里闷闷的印象,但给我确实强有力的语言的力量放出的印象。 虽然这部作品集里是关根书店发行的中摘录的,但却是十分接近贤治自费出版里面的。还发生过一千本中连一百本都没能卖出去,剩下的作为处理书(廉价书)以白菜价摆放在古书店中的事情。真正作为古书的价值而高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样子了。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以下简称「彼布利亚」)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既有与其中的故事密切相关的,也有只是出现书名的。没想到以这样形式出现的这些书籍(其中的一部分)能够作为另一本书集起来出版。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绝版了的书籍,所以虽然我觉得很开心,但由于从手上的藏书中选取登场的作品太多的缘故,看到所收录的作品的目录……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架一样的有点害羞的感觉拭之不去。 但话说回来被收录的也是其他人的不是自己,所以感觉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虽然也算不上是解说什么的,但对于各种各样的作品的杂感也一一写了下来。 夏目漱石「从此以后」 可加在「三四郎」「门」之中,也就是所谓的「三倍曲」中的一作。「夺取了朋友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这么介绍的,但当然的故事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以浓烈的笔墨反应了出版当时的世态,其中有作为主人公的代助批判作为漱石的弟子的森田草平所著的「煤烟」的一段。代助对于「煤烟」是带有批评的,所以可以意味深长的窥见漱石与森田草平直觉微妙的关系。 顺便一提的是森田草平是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三千代的原型而遭受批判的,同样作为漱石弟子的小宫丰隆,在岩波书店的新书评论『漱石全集 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写下的解说中,对森田所遭受的批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虽然这里到底是写不下的,但同样作为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要的迂回曲折的样子。 安娜·卡万「茱莉亚与火箭炮」 应该说是这部文集的主角吧。近年,『』和『冰』接连复刊·刊行,开始再次评论起卡万来……虽然感觉如此,但我让其在「彼布利亚」中登场也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在医院的病床上栞子所读的是一九八一年刊行的三里sf文库版。 虽然大浦因为奇怪的书名而歪着脑袋很迷惑,但是只要读过标题的作品就应该明白了,火箭炮是指为了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作为女主角而生的茱莉亚这样的女性,也可被认为是安娜·卡万自身的女性的故事。 小山清「落穗拾遗」 作为与太宰治有很深关系的作家的短篇。到底应该在哪里引用十分烦恼。「我转向自己旁边的人,想着至少要说些什么喜欢的人的事情」这一句话特别喜欢。二〇一三年,筑摩文库出版了「落穗拾遗·犬的生活」这一短篇集,对于他的作品开始涌起兴趣了,因此您请务必读读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所写下的解说也被收录其中了。 福克纳「圣殿」 因为有关新潮文库所以有必要说明而登场的书。回头看向书架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新潮文库的书。其中玉米是相当有名的小说。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 说到古书的故事,一般常理上都会让人想到狂热者们对于珍稀典籍的猖狂跋扈的时间(我也是这样)。让我形成这印象的古典作品中的一本可以这么说。我个人对于这样的调查的深入探究的方式,还有其中的故事和古书之间的联系深入瞠目结舌,但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方式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写出了小说来。 太宰治「晚年」 虽然感觉没必要一一写下来,但这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在「彼布利亚」里登场的大庭叶藏就是『晚年』中收录的短篇「小丑之花」的主人公,而且也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的名字。在执笔再读之际,「哎呀哎呀,伏笔真是太深了。第一,还是先查明大庭叶藏的事情吧」写了这样的文章,于是就决心让这名字登场了。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坂口安吾妻子的笔记。并没有写安吾好的一面和善行什么的,虽然在后记里是这么写的,但我觉得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写的了。就我个人来说比起安吾的奇行,著者自己丰富的内省给我的印象更深。「因此虽然我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况,但是不管是树木的翠绿,还是太阳的光芒,或是沾上灰尘的小草,白色的道路都和昨天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我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光着脚来飞跑到大街上去,追在发狂的丈夫后面」。初版是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我所持有的是昭和四十二年四月发行的第四次印刷版。可以明白在发售当时是受到了多少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了。 国枝史郎「茑葛木曽栈」 大正十一年开始连载的国枝史郎处女时代小说。姑且连结尾都有了,本来的构想是只有前篇的内容而已的样子。在古书店打工的时候,买下了战后刊行的桃源社出版的没有书皮的裸书,只是读书名就感觉很羞耻的记忆。这样丢人的体验在「彼布利亚」中也进行活用了。 厄休拉·勒古恩「二人物语」 因「地海传说」广为人知的勒古恩,描写了十多岁少年少女们的故事。「勒古恩还写了这样的小说吗!」因惊讶而读的一本。译本是集英社的cobalt的青少年系列。因为是cobalt文库里还有插画。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 关于时空旅行中非常有名的短篇。从未来而来的有着蒲公英颜色头发的女儿,和中年的主人公陷入了恋爱……虽然故事线非常易懂,但再读的话就能发现在细微之处也有伏笔,我觉得是凝结了技巧的作品。是相当多的粉丝期望而复刊的作品。 河出书房新社的奇想文集系列里,「蒲公英女孩」虽然是作为年轻系列短篇集预定刊行在相当前面的,但到了二〇一三年终于出版了。当然这本书虽然也是这样,但过去的作品能够复刊真是一件好事啊。而且随便涨价的古书也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f.w.克劳夫兹「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克劳夫兹的长篇推理小说。和他的处女作一样「谜桶」一样,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一步步的进行搜查一点点迫近谜题的答案的类型。我所持有的是昭和三十五年发行的新潮文库的初版。回旋的色彩已经都不是粉色而变成了灰色了。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不必多说的相当有名的作品集。要说为什么要收录其中的「真空溶媒」的话,是因为喜欢这种一点点推进的叙述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单纯的理由。「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已几乎变为三角/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普通人的话会给人以心里闷闷的印象,但给我确实强有力的语言的力量放出的印象。 虽然这部作品集里是关根书店发行的中摘录的,但却是十分接近贤治自费出版里面的。还发生过一千本中连一百本都没能卖出去,剩下的作为处理书(廉价书)以白菜价摆放在古书店中的事情。真正作为古书的价值而高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样子了。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以下简称「彼布利亚」)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既有与其中的故事密切相关的,也有只是出现书名的。没想到以这样形式出现的这些书籍(其中的一部分)能够作为另一本书集起来出版。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绝版了的书籍,所以虽然我觉得很开心,但由于从手上的藏书中选取登场的作品太多的缘故,看到所收录的作品的目录……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架一样的有点害羞的感觉拭之不去。 但话说回来被收录的也是其他人的不是自己,所以感觉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虽然也算不上是解说什么的,但对于各种各样的作品的杂感也一一写了下来。 夏目漱石「从此以后」 可加在「三四郎」「门」之中,也就是所谓的「三倍曲」中的一作。「夺取了朋友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这么介绍的,但当然的故事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以浓烈的笔墨反应了出版当时的世态,其中有作为主人公的代助批判作为漱石的弟子的森田草平所著的「煤烟」的一段。代助对于「煤烟」是带有批评的,所以可以意味深长的窥见漱石与森田草平直觉微妙的关系。 顺便一提的是森田草平是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三千代的原型而遭受批判的,同样作为漱石弟子的小宫丰隆,在岩波书店的新书评论『漱石全集 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写下的解说中,对森田所遭受的批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虽然这里到底是写不下的,但同样作为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要的迂回曲折的样子。 安娜·卡万「茱莉亚与火箭炮」 应该说是这部文集的主角吧。近年,『』和『冰』接连复刊·刊行,开始再次评论起卡万来……虽然感觉如此,但我让其在「彼布利亚」中登场也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在医院的病床上栞子所读的是一九八一年刊行的三里sf文库版。 虽然大浦因为奇怪的书名而歪着脑袋很迷惑,但是只要读过标题的作品就应该明白了,火箭炮是指为了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作为女主角而生的茱莉亚这样的女性,也可被认为是安娜·卡万自身的女性的故事。 小山清「落穗拾遗」 作为与太宰治有很深关系的作家的短篇。到底应该在哪里引用十分烦恼。「我转向自己旁边的人,想着至少要说些什么喜欢的人的事情」这一句话特别喜欢。二〇一三年,筑摩文库出版了「落穗拾遗·犬的生活」这一短篇集,对于他的作品开始涌起兴趣了,因此您请务必读读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所写下的解说也被收录其中了。 福克纳「圣殿」 因为有关新潮文库所以有必要说明而登场的书。回头看向书架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新潮文库的书。其中玉米是相当有名的小说。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 说到古书的故事,一般常理上都会让人想到狂热者们对于珍稀典籍的猖狂跋扈的时间(我也是这样)。让我形成这印象的古典作品中的一本可以这么说。我个人对于这样的调查的深入探究的方式,还有其中的故事和古书之间的联系深入瞠目结舌,但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方式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写出了小说来。 太宰治「晚年」 虽然感觉没必要一一写下来,但这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在「彼布利亚」里登场的大庭叶藏就是『晚年』中收录的短篇「小丑之花」的主人公,而且也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的名字。在执笔再读之际,「哎呀哎呀,伏笔真是太深了。第一,还是先查明大庭叶藏的事情吧」写了这样的文章,于是就决心让这名字登场了。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坂口安吾妻子的笔记。并没有写安吾好的一面和善行什么的,虽然在后记里是这么写的,但我觉得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写的了。就我个人来说比起安吾的奇行,著者自己丰富的内省给我的印象更深。「因此虽然我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况,但是不管是树木的翠绿,还是太阳的光芒,或是沾上灰尘的小草,白色的道路都和昨天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我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光着脚来飞跑到大街上去,追在发狂的丈夫后面」。初版是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我所持有的是昭和四十二年四月发行的第四次印刷版。可以明白在发售当时是受到了多少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了。 国枝史郎「茑葛木曽栈」 大正十一年开始连载的国枝史郎处女时代小说。姑且连结尾都有了,本来的构想是只有前篇的内容而已的样子。在古书店打工的时候,买下了战后刊行的桃源社出版的没有书皮的裸书,只是读书名就感觉很羞耻的记忆。这样丢人的体验在「彼布利亚」中也进行活用了。 厄休拉·勒古恩「二人物语」 因「地海传说」广为人知的勒古恩,描写了十多岁少年少女们的故事。「勒古恩还写了这样的小说吗!」因惊讶而读的一本。译本是集英社的cobalt的青少年系列。因为是cobalt文库里还有插画。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 关于时空旅行中非常有名的短篇。从未来而来的有着蒲公英颜色头发的女儿,和中年的主人公陷入了恋爱……虽然故事线非常易懂,但再读的话就能发现在细微之处也有伏笔,我觉得是凝结了技巧的作品。是相当多的粉丝期望而复刊的作品。 河出书房新社的奇想文集系列里,「蒲公英女孩」虽然是作为年轻系列短篇集预定刊行在相当前面的,但到了二〇一三年终于出版了。当然这本书虽然也是这样,但过去的作品能够复刊真是一件好事啊。而且随便涨价的古书也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f.w.克劳夫兹「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克劳夫兹的长篇推理小说。和他的处女作一样「谜桶」一样,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一步步的进行搜查一点点迫近谜题的答案的类型。我所持有的是昭和三十五年发行的新潮文库的初版。回旋的色彩已经都不是粉色而变成了灰色了。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不必多说的相当有名的作品集。要说为什么要收录其中的「真空溶媒」的话,是因为喜欢这种一点点推进的叙述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单纯的理由。「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已几乎变为三角/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普通人的话会给人以心里闷闷的印象,但给我确实强有力的语言的力量放出的印象。 虽然这部作品集里是关根书店发行的中摘录的,但却是十分接近贤治自费出版里面的。还发生过一千本中连一百本都没能卖出去,剩下的作为处理书(廉价书)以白菜价摆放在古书店中的事情。真正作为古书的价值而高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样子了。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以下简称「彼布利亚」)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既有与其中的故事密切相关的,也有只是出现书名的。没想到以这样形式出现的这些书籍(其中的一部分)能够作为另一本书集起来出版。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绝版了的书籍,所以虽然我觉得很开心,但由于从手上的藏书中选取登场的作品太多的缘故,看到所收录的作品的目录……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架一样的有点害羞的感觉拭之不去。 但话说回来被收录的也是其他人的不是自己,所以感觉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虽然也算不上是解说什么的,但对于各种各样的作品的杂感也一一写了下来。 夏目漱石「从此以后」 可加在「三四郎」「门」之中,也就是所谓的「三倍曲」中的一作。「夺取了朋友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这么介绍的,但当然的故事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以浓烈的笔墨反应了出版当时的世态,其中有作为主人公的代助批判作为漱石的弟子的森田草平所著的「煤烟」的一段。代助对于「煤烟」是带有批评的,所以可以意味深长的窥见漱石与森田草平直觉微妙的关系。 顺便一提的是森田草平是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三千代的原型而遭受批判的,同样作为漱石弟子的小宫丰隆,在岩波书店的新书评论『漱石全集 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写下的解说中,对森田所遭受的批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虽然这里到底是写不下的,但同样作为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要的迂回曲折的样子。 安娜·卡万「茱莉亚与火箭炮」 应该说是这部文集的主角吧。近年,『』和『冰』接连复刊·刊行,开始再次评论起卡万来……虽然感觉如此,但我让其在「彼布利亚」中登场也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在医院的病床上栞子所读的是一九八一年刊行的三里sf文库版。 虽然大浦因为奇怪的书名而歪着脑袋很迷惑,但是只要读过标题的作品就应该明白了,火箭炮是指为了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作为女主角而生的茱莉亚这样的女性,也可被认为是安娜·卡万自身的女性的故事。 小山清「落穗拾遗」 作为与太宰治有很深关系的作家的短篇。到底应该在哪里引用十分烦恼。「我转向自己旁边的人,想着至少要说些什么喜欢的人的事情」这一句话特别喜欢。二〇一三年,筑摩文库出版了「落穗拾遗·犬的生活」这一短篇集,对于他的作品开始涌起兴趣了,因此您请务必读读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所写下的解说也被收录其中了。 福克纳「圣殿」 因为有关新潮文库所以有必要说明而登场的书。回头看向书架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新潮文库的书。其中玉米是相当有名的小说。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 说到古书的故事,一般常理上都会让人想到狂热者们对于珍稀典籍的猖狂跋扈的时间(我也是这样)。让我形成这印象的古典作品中的一本可以这么说。我个人对于这样的调查的深入探究的方式,还有其中的故事和古书之间的联系深入瞠目结舌,但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方式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写出了小说来。 太宰治「晚年」 虽然感觉没必要一一写下来,但这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在「彼布利亚」里登场的大庭叶藏就是『晚年』中收录的短篇「小丑之花」的主人公,而且也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的名字。在执笔再读之际,「哎呀哎呀,伏笔真是太深了。第一,还是先查明大庭叶藏的事情吧」写了这样的文章,于是就决心让这名字登场了。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坂口安吾妻子的笔记。并没有写安吾好的一面和善行什么的,虽然在后记里是这么写的,但我觉得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写的了。就我个人来说比起安吾的奇行,著者自己丰富的内省给我的印象更深。「因此虽然我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况,但是不管是树木的翠绿,还是太阳的光芒,或是沾上灰尘的小草,白色的道路都和昨天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我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光着脚来飞跑到大街上去,追在发狂的丈夫后面」。初版是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我所持有的是昭和四十二年四月发行的第四次印刷版。可以明白在发售当时是受到了多少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了。 国枝史郎「茑葛木曽栈」 大正十一年开始连载的国枝史郎处女时代小说。姑且连结尾都有了,本来的构想是只有前篇的内容而已的样子。在古书店打工的时候,买下了战后刊行的桃源社出版的没有书皮的裸书,只是读书名就感觉很羞耻的记忆。这样丢人的体验在「彼布利亚」中也进行活用了。 厄休拉·勒古恩「二人物语」 因「地海传说」广为人知的勒古恩,描写了十多岁少年少女们的故事。「勒古恩还写了这样的小说吗!」因惊讶而读的一本。译本是集英社的cobalt的青少年系列。因为是cobalt文库里还有插画。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 关于时空旅行中非常有名的短篇。从未来而来的有着蒲公英颜色头发的女儿,和中年的主人公陷入了恋爱……虽然故事线非常易懂,但再读的话就能发现在细微之处也有伏笔,我觉得是凝结了技巧的作品。是相当多的粉丝期望而复刊的作品。 河出书房新社的奇想文集系列里,「蒲公英女孩」虽然是作为年轻系列短篇集预定刊行在相当前面的,但到了二〇一三年终于出版了。当然这本书虽然也是这样,但过去的作品能够复刊真是一件好事啊。而且随便涨价的古书也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f.w.克劳夫兹「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克劳夫兹的长篇推理小说。和他的处女作一样「谜桶」一样,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一步步的进行搜查一点点迫近谜题的答案的类型。我所持有的是昭和三十五年发行的新潮文库的初版。回旋的色彩已经都不是粉色而变成了灰色了。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不必多说的相当有名的作品集。要说为什么要收录其中的「真空溶媒」的话,是因为喜欢这种一点点推进的叙述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单纯的理由。「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已几乎变为三角/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普通人的话会给人以心里闷闷的印象,但给我确实强有力的语言的力量放出的印象。 虽然这部作品集里是关根书店发行的中摘录的,但却是十分接近贤治自费出版里面的。还发生过一千本中连一百本都没能卖出去,剩下的作为处理书(廉价书)以白菜价摆放在古书店中的事情。真正作为古书的价值而高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样子了。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以下简称「彼布利亚」)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既有与其中的故事密切相关的,也有只是出现书名的。没想到以这样形式出现的这些书籍(其中的一部分)能够作为另一本书集起来出版。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绝版了的书籍,所以虽然我觉得很开心,但由于从手上的藏书中选取登场的作品太多的缘故,看到所收录的作品的目录……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架一样的有点害羞的感觉拭之不去。 但话说回来被收录的也是其他人的不是自己,所以感觉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虽然也算不上是解说什么的,但对于各种各样的作品的杂感也一一写了下来。 夏目漱石「从此以后」 可加在「三四郎」「门」之中,也就是所谓的「三倍曲」中的一作。「夺取了朋友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这么介绍的,但当然的故事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以浓烈的笔墨反应了出版当时的世态,其中有作为主人公的代助批判作为漱石的弟子的森田草平所著的「煤烟」的一段。代助对于「煤烟」是带有批评的,所以可以意味深长的窥见漱石与森田草平直觉微妙的关系。 顺便一提的是森田草平是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三千代的原型而遭受批判的,同样作为漱石弟子的小宫丰隆,在岩波书店的新书评论『漱石全集 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写下的解说中,对森田所遭受的批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虽然这里到底是写不下的,但同样作为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要的迂回曲折的样子。 安娜·卡万「茱莉亚与火箭炮」 应该说是这部文集的主角吧。近年,『』和『冰』接连复刊·刊行,开始再次评论起卡万来……虽然感觉如此,但我让其在「彼布利亚」中登场也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在医院的病床上栞子所读的是一九八一年刊行的三里sf文库版。 虽然大浦因为奇怪的书名而歪着脑袋很迷惑,但是只要读过标题的作品就应该明白了,火箭炮是指为了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作为女主角而生的茱莉亚这样的女性,也可被认为是安娜·卡万自身的女性的故事。 小山清「落穗拾遗」 作为与太宰治有很深关系的作家的短篇。到底应该在哪里引用十分烦恼。「我转向自己旁边的人,想着至少要说些什么喜欢的人的事情」这一句话特别喜欢。二〇一三年,筑摩文库出版了「落穗拾遗·犬的生活」这一短篇集,对于他的作品开始涌起兴趣了,因此您请务必读读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所写下的解说也被收录其中了。 福克纳「圣殿」 因为有关新潮文库所以有必要说明而登场的书。回头看向书架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新潮文库的书。其中玉米是相当有名的小说。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 说到古书的故事,一般常理上都会让人想到狂热者们对于珍稀典籍的猖狂跋扈的时间(我也是这样)。让我形成这印象的古典作品中的一本可以这么说。我个人对于这样的调查的深入探究的方式,还有其中的故事和古书之间的联系深入瞠目结舌,但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方式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写出了小说来。 太宰治「晚年」 虽然感觉没必要一一写下来,但这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在「彼布利亚」里登场的大庭叶藏就是『晚年』中收录的短篇「小丑之花」的主人公,而且也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的名字。在执笔再读之际,「哎呀哎呀,伏笔真是太深了。第一,还是先查明大庭叶藏的事情吧」写了这样的文章,于是就决心让这名字登场了。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坂口安吾妻子的笔记。并没有写安吾好的一面和善行什么的,虽然在后记里是这么写的,但我觉得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写的了。就我个人来说比起安吾的奇行,著者自己丰富的内省给我的印象更深。「因此虽然我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况,但是不管是树木的翠绿,还是太阳的光芒,或是沾上灰尘的小草,白色的道路都和昨天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我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光着脚来飞跑到大街上去,追在发狂的丈夫后面」。初版是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我所持有的是昭和四十二年四月发行的第四次印刷版。可以明白在发售当时是受到了多少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了。 国枝史郎「茑葛木曽栈」 大正十一年开始连载的国枝史郎处女时代小说。姑且连结尾都有了,本来的构想是只有前篇的内容而已的样子。在古书店打工的时候,买下了战后刊行的桃源社出版的没有书皮的裸书,只是读书名就感觉很羞耻的记忆。这样丢人的体验在「彼布利亚」中也进行活用了。 厄休拉·勒古恩「二人物语」 因「地海传说」广为人知的勒古恩,描写了十多岁少年少女们的故事。「勒古恩还写了这样的小说吗!」因惊讶而读的一本。译本是集英社的cobalt的青少年系列。因为是cobalt文库里还有插画。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 关于时空旅行中非常有名的短篇。从未来而来的有着蒲公英颜色头发的女儿,和中年的主人公陷入了恋爱……虽然故事线非常易懂,但再读的话就能发现在细微之处也有伏笔,我觉得是凝结了技巧的作品。是相当多的粉丝期望而复刊的作品。 河出书房新社的奇想文集系列里,「蒲公英女孩」虽然是作为年轻系列短篇集预定刊行在相当前面的,但到了二〇一三年终于出版了。当然这本书虽然也是这样,但过去的作品能够复刊真是一件好事啊。而且随便涨价的古书也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f.w.克劳夫兹「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克劳夫兹的长篇推理小说。和他的处女作一样「谜桶」一样,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一步步的进行搜查一点点迫近谜题的答案的类型。我所持有的是昭和三十五年发行的新潮文库的初版。回旋的色彩已经都不是粉色而变成了灰色了。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不必多说的相当有名的作品集。要说为什么要收录其中的「真空溶媒」的话,是因为喜欢这种一点点推进的叙述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单纯的理由。「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已几乎变为三角/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普通人的话会给人以心里闷闷的印象,但给我确实强有力的语言的力量放出的印象。 虽然这部作品集里是关根书店发行的中摘录的,但却是十分接近贤治自费出版里面的。还发生过一千本中连一百本都没能卖出去,剩下的作为处理书(廉价书)以白菜价摆放在古书店中的事情。真正作为古书的价值而高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样子了。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黑檀木打造的大矮桌上,摆著三册大开本的书。 书封与书背均覆盖著精美的小牛皮,上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天地与切口都抹上了厚厚的金箔。每一本的大小与装帧皆相同,只有皮革的颜色不同。 红色、蓝色与白色。 这是位于西鎌仓高台一处料亭内的一室。从观雪窗射入的强烈日光照得平滑的皮革光泽暧暧。绿色的枫叶在窗外摇曳。 身穿蓝色和服的高大老人,把身子埋进有扶手的和室椅里。脖子后侧松弛的肉溢出衣领上缘。 「从这当中选一本。」 从两片厚唇之间的缝隙发出浓浊的声音。矮桌对面端坐著一位有著乌黑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有如制服般的白衬衫与深蓝色裙子,戴著黑框眼镜,外貌看似文雅,不过极度不好惹的个性让她显得精明;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也毫不畏惧。 「这之中只有一本书是有价值的,你必须在不翻开书的前提下找出来。也不准瞎猜,我会问你原因。」 老人虽然佯装不在乎,语尾却渗出些许的雀跃;显然自以为有趣,才会花费了难以置信的重金,差人准备这些颜色不同的书。 「我找出来的话,有什么好处?」 「我会把那本书送给你,连同我的店,以及你将来会看到的其他藏书。这是测试。」 老人沉声宣布,态度彷佛在演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如果通过测试的话,将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我要你正式继承我的店。」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里,只听见老人不规律的呼吸声。多年来不注重养生,使他罹患了不少内脏疾病。 女子微微蹙眉。 「除了我以外,你不是还有其他女儿吗?你不打算让鹤代小姐继承吗?」 听她提起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姊姊,老人的脸颊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两个女儿照理说是互不相识,她什么时候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她只是热爱文学的普通女孩罢了,跟你不同,她不懂旧书生意。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而你,绝对有资格继承我这些日子建立的……」 「我拒绝。」 女儿二话不说打断父亲的话。 「……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三册哪一册值钱,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店。」 「说话小心,否则你将错失难得的好机会……是因为你的母亲反对?」 「家母的确讨厌旧书店的工作。不过我是因为其他理由拒绝。」 老人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更显得女儿的声音强而有力。 「我讨厌经由别人准备的测试,来决定我的人生。那样的我才不是我……我要自己决定何时、在哪里、做什么、如何活下去。」 「你不想要我准备的东西吗?」 「当然想要。」 她的回答如飞箭般直接。 「你准备的一定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如果我想要那本书或其他书,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得到,这才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女儿轻快地站起。老人仍像岩石般坐著不动;即使他有心移动,无力的手脚也阻止了他的行动。 「后会无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毫不迟疑的道别话语听来更显冰冷。女儿裙子一翻,走出和室。留在原地的老人浑身微微颤抖,八成是未曾料想到会被拒绝吧;悉心做的准备却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比这更屈辱了。古今中外最可悲的,莫过于遭到拒绝的男人。 唉,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你偷听够了吧,混蛋。」 老人开口怒斥。我打开隔间的纸拉门,耸耸肩从隔壁走进来。 「我哪有在偷听?只要待在隔壁的房间,不想听也会传进耳里。」 「少顶嘴,没出息的家伙,你知不知耻啊。」 我凑近看向闲置在桌面上的大开本书。虽然不知道哪一本才是正确答案,不过我知道内容是什么。拿去卖的话,究竟会有多么庞大的收入呢? 「谁说你可以碰了?」 「让我看一下又不犯法,也不会少一块肉。」 「滚开!谁都不许碰。」 我不情愿地收回我的手。何必对我这般冷淡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仅存的徒弟了。在其他弟子们无法忍受你的没耐性、坏心肠而相继离开之后,我仍如影相随、住进你家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今天开车载你过来的人也是我。 「自作聪明的丫头,不孝女……竟然敢反咬我一口……忘了我养大你的恩情吗……我会好好回敬你……」 老人弓著高大的背喃喃自语。看来就像是一头遭到霸凌的熊,或许脑袋也退化到动物的程度了吧。那女孩可是你情妇生的小孩,直到几年前你还对人家不闻不问。还不是因为大老婆生的女儿不可靠,你才赶忙想要训练她。 你也没多久可活了。 老实说,由我继承财产也很合理啊。我是你从无到有,亲自严格训练的,我才是真的对任何买卖都抱有热诚与觉悟。 「我一定要惩罚那丫头……我要诅咒她,让她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拋弃。对,我要让她在世界各地奔波……喂,你在听吗?混蛋。」 「我在听啊。我不用把耳朵塞住吗?你一直在讲可怕的事情呢。」 「拿笔来。」 我佯装不高兴,把钢笔递给他。唉,我一定也是笨蛋,无法跟一个已经什么也不是的孤单老人断绝关系,还在这儿浪费时间。机灵的伙伴们早都逃走了。 「你去准备我接下来写的东西……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老人弓著背,在记事本上振笔疾书。总之,我就陪著他直到他进棺材吧。这一定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而后我想,我就照我喜欢的意思去做吧,就像他那个女儿一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黑檀木打造的大矮桌上,摆著三册大开本的书。 书封与书背均覆盖著精美的小牛皮,上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天地与切口都抹上了厚厚的金箔。每一本的大小与装帧皆相同,只有皮革的颜色不同。 红色、蓝色与白色。 这是位于西鎌仓高台一处料亭内的一室。从观雪窗射入的强烈日光照得平滑的皮革光泽暧暧。绿色的枫叶在窗外摇曳。 身穿蓝色和服的高大老人,把身子埋进有扶手的和室椅里。脖子后侧松弛的肉溢出衣领上缘。 「从这当中选一本。」 从两片厚唇之间的缝隙发出浓浊的声音。矮桌对面端坐著一位有著乌黑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有如制服般的白衬衫与深蓝色裙子,戴著黑框眼镜,外貌看似文雅,不过极度不好惹的个性让她显得精明;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也毫不畏惧。 「这之中只有一本书是有价值的,你必须在不翻开书的前提下找出来。也不准瞎猜,我会问你原因。」 老人虽然佯装不在乎,语尾却渗出些许的雀跃;显然自以为有趣,才会花费了难以置信的重金,差人准备这些颜色不同的书。 「我找出来的话,有什么好处?」 「我会把那本书送给你,连同我的店,以及你将来会看到的其他藏书。这是测试。」 老人沉声宣布,态度彷佛在演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如果通过测试的话,将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我要你正式继承我的店。」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里,只听见老人不规律的呼吸声。多年来不注重养生,使他罹患了不少内脏疾病。 女子微微蹙眉。 「除了我以外,你不是还有其他女儿吗?你不打算让鹤代小姐继承吗?」 听她提起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姊姊,老人的脸颊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两个女儿照理说是互不相识,她什么时候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她只是热爱文学的普通女孩罢了,跟你不同,她不懂旧书生意。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而你,绝对有资格继承我这些日子建立的……」 「我拒绝。」 女儿二话不说打断父亲的话。 「……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三册哪一册值钱,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店。」 「说话小心,否则你将错失难得的好机会……是因为你的母亲反对?」 「家母的确讨厌旧书店的工作。不过我是因为其他理由拒绝。」 老人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更显得女儿的声音强而有力。 「我讨厌经由别人准备的测试,来决定我的人生。那样的我才不是我……我要自己决定何时、在哪里、做什么、如何活下去。」 「你不想要我准备的东西吗?」 「当然想要。」 她的回答如飞箭般直接。 「你准备的一定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如果我想要那本书或其他书,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得到,这才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女儿轻快地站起。老人仍像岩石般坐著不动;即使他有心移动,无力的手脚也阻止了他的行动。 「后会无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毫不迟疑的道别话语听来更显冰冷。女儿裙子一翻,走出和室。留在原地的老人浑身微微颤抖,八成是未曾料想到会被拒绝吧;悉心做的准备却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比这更屈辱了。古今中外最可悲的,莫过于遭到拒绝的男人。 唉,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你偷听够了吧,混蛋。」 老人开口怒斥。我打开隔间的纸拉门,耸耸肩从隔壁走进来。 「我哪有在偷听?只要待在隔壁的房间,不想听也会传进耳里。」 「少顶嘴,没出息的家伙,你知不知耻啊。」 我凑近看向闲置在桌面上的大开本书。虽然不知道哪一本才是正确答案,不过我知道内容是什么。拿去卖的话,究竟会有多么庞大的收入呢? 「谁说你可以碰了?」 「让我看一下又不犯法,也不会少一块肉。」 「滚开!谁都不许碰。」 我不情愿地收回我的手。何必对我这般冷淡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仅存的徒弟了。在其他弟子们无法忍受你的没耐性、坏心肠而相继离开之后,我仍如影相随、住进你家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今天开车载你过来的人也是我。 「自作聪明的丫头,不孝女……竟然敢反咬我一口……忘了我养大你的恩情吗……我会好好回敬你……」 老人弓著高大的背喃喃自语。看来就像是一头遭到霸凌的熊,或许脑袋也退化到动物的程度了吧。那女孩可是你情妇生的小孩,直到几年前你还对人家不闻不问。还不是因为大老婆生的女儿不可靠,你才赶忙想要训练她。 你也没多久可活了。 老实说,由我继承财产也很合理啊。我是你从无到有,亲自严格训练的,我才是真的对任何买卖都抱有热诚与觉悟。 「我一定要惩罚那丫头……我要诅咒她,让她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拋弃。对,我要让她在世界各地奔波……喂,你在听吗?混蛋。」 「我在听啊。我不用把耳朵塞住吗?你一直在讲可怕的事情呢。」 「拿笔来。」 我佯装不高兴,把钢笔递给他。唉,我一定也是笨蛋,无法跟一个已经什么也不是的孤单老人断绝关系,还在这儿浪费时间。机灵的伙伴们早都逃走了。 「你去准备我接下来写的东西……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老人弓著背,在记事本上振笔疾书。总之,我就陪著他直到他进棺材吧。这一定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而后我想,我就照我喜欢的意思去做吧,就像他那个女儿一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黑檀木打造的大矮桌上,摆著三册大开本的书。 书封与书背均覆盖著精美的小牛皮,上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天地与切口都抹上了厚厚的金箔。每一本的大小与装帧皆相同,只有皮革的颜色不同。 红色、蓝色与白色。 这是位于西鎌仓高台一处料亭内的一室。从观雪窗射入的强烈日光照得平滑的皮革光泽暧暧。绿色的枫叶在窗外摇曳。 身穿蓝色和服的高大老人,把身子埋进有扶手的和室椅里。脖子后侧松弛的肉溢出衣领上缘。 「从这当中选一本。」 从两片厚唇之间的缝隙发出浓浊的声音。矮桌对面端坐著一位有著乌黑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有如制服般的白衬衫与深蓝色裙子,戴著黑框眼镜,外貌看似文雅,不过极度不好惹的个性让她显得精明;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也毫不畏惧。 「这之中只有一本书是有价值的,你必须在不翻开书的前提下找出来。也不准瞎猜,我会问你原因。」 老人虽然佯装不在乎,语尾却渗出些许的雀跃;显然自以为有趣,才会花费了难以置信的重金,差人准备这些颜色不同的书。 「我找出来的话,有什么好处?」 「我会把那本书送给你,连同我的店,以及你将来会看到的其他藏书。这是测试。」 老人沉声宣布,态度彷佛在演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如果通过测试的话,将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我要你正式继承我的店。」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里,只听见老人不规律的呼吸声。多年来不注重养生,使他罹患了不少内脏疾病。 女子微微蹙眉。 「除了我以外,你不是还有其他女儿吗?你不打算让鹤代小姐继承吗?」 听她提起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姊姊,老人的脸颊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两个女儿照理说是互不相识,她什么时候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她只是热爱文学的普通女孩罢了,跟你不同,她不懂旧书生意。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而你,绝对有资格继承我这些日子建立的……」 「我拒绝。」 女儿二话不说打断父亲的话。 「……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三册哪一册值钱,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店。」 「说话小心,否则你将错失难得的好机会……是因为你的母亲反对?」 「家母的确讨厌旧书店的工作。不过我是因为其他理由拒绝。」 老人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更显得女儿的声音强而有力。 「我讨厌经由别人准备的测试,来决定我的人生。那样的我才不是我……我要自己决定何时、在哪里、做什么、如何活下去。」 「你不想要我准备的东西吗?」 「当然想要。」 她的回答如飞箭般直接。 「你准备的一定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如果我想要那本书或其他书,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得到,这才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女儿轻快地站起。老人仍像岩石般坐著不动;即使他有心移动,无力的手脚也阻止了他的行动。 「后会无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毫不迟疑的道别话语听来更显冰冷。女儿裙子一翻,走出和室。留在原地的老人浑身微微颤抖,八成是未曾料想到会被拒绝吧;悉心做的准备却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比这更屈辱了。古今中外最可悲的,莫过于遭到拒绝的男人。 唉,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你偷听够了吧,混蛋。」 老人开口怒斥。我打开隔间的纸拉门,耸耸肩从隔壁走进来。 「我哪有在偷听?只要待在隔壁的房间,不想听也会传进耳里。」 「少顶嘴,没出息的家伙,你知不知耻啊。」 我凑近看向闲置在桌面上的大开本书。虽然不知道哪一本才是正确答案,不过我知道内容是什么。拿去卖的话,究竟会有多么庞大的收入呢? 「谁说你可以碰了?」 「让我看一下又不犯法,也不会少一块肉。」 「滚开!谁都不许碰。」 我不情愿地收回我的手。何必对我这般冷淡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仅存的徒弟了。在其他弟子们无法忍受你的没耐性、坏心肠而相继离开之后,我仍如影相随、住进你家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今天开车载你过来的人也是我。 「自作聪明的丫头,不孝女……竟然敢反咬我一口……忘了我养大你的恩情吗……我会好好回敬你……」 老人弓著高大的背喃喃自语。看来就像是一头遭到霸凌的熊,或许脑袋也退化到动物的程度了吧。那女孩可是你情妇生的小孩,直到几年前你还对人家不闻不问。还不是因为大老婆生的女儿不可靠,你才赶忙想要训练她。 你也没多久可活了。 老实说,由我继承财产也很合理啊。我是你从无到有,亲自严格训练的,我才是真的对任何买卖都抱有热诚与觉悟。 「我一定要惩罚那丫头……我要诅咒她,让她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拋弃。对,我要让她在世界各地奔波……喂,你在听吗?混蛋。」 「我在听啊。我不用把耳朵塞住吗?你一直在讲可怕的事情呢。」 「拿笔来。」 我佯装不高兴,把钢笔递给他。唉,我一定也是笨蛋,无法跟一个已经什么也不是的孤单老人断绝关系,还在这儿浪费时间。机灵的伙伴们早都逃走了。 「你去准备我接下来写的东西……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老人弓著背,在记事本上振笔疾书。总之,我就陪著他直到他进棺材吧。这一定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而后我想,我就照我喜欢的意思去做吧,就像他那个女儿一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黑檀木打造的大矮桌上,摆著三册大开本的书。 书封与书背均覆盖著精美的小牛皮,上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天地与切口都抹上了厚厚的金箔。每一本的大小与装帧皆相同,只有皮革的颜色不同。 红色、蓝色与白色。 这是位于西鎌仓高台一处料亭内的一室。从观雪窗射入的强烈日光照得平滑的皮革光泽暧暧。绿色的枫叶在窗外摇曳。 身穿蓝色和服的高大老人,把身子埋进有扶手的和室椅里。脖子后侧松弛的肉溢出衣领上缘。 「从这当中选一本。」 从两片厚唇之间的缝隙发出浓浊的声音。矮桌对面端坐著一位有著乌黑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有如制服般的白衬衫与深蓝色裙子,戴著黑框眼镜,外貌看似文雅,不过极度不好惹的个性让她显得精明;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也毫不畏惧。 「这之中只有一本书是有价值的,你必须在不翻开书的前提下找出来。也不准瞎猜,我会问你原因。」 老人虽然佯装不在乎,语尾却渗出些许的雀跃;显然自以为有趣,才会花费了难以置信的重金,差人准备这些颜色不同的书。 「我找出来的话,有什么好处?」 「我会把那本书送给你,连同我的店,以及你将来会看到的其他藏书。这是测试。」 老人沉声宣布,态度彷佛在演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如果通过测试的话,将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我要你正式继承我的店。」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里,只听见老人不规律的呼吸声。多年来不注重养生,使他罹患了不少内脏疾病。 女子微微蹙眉。 「除了我以外,你不是还有其他女儿吗?你不打算让鹤代小姐继承吗?」 听她提起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姊姊,老人的脸颊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两个女儿照理说是互不相识,她什么时候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她只是热爱文学的普通女孩罢了,跟你不同,她不懂旧书生意。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而你,绝对有资格继承我这些日子建立的……」 「我拒绝。」 女儿二话不说打断父亲的话。 「……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三册哪一册值钱,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店。」 「说话小心,否则你将错失难得的好机会……是因为你的母亲反对?」 「家母的确讨厌旧书店的工作。不过我是因为其他理由拒绝。」 老人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更显得女儿的声音强而有力。 「我讨厌经由别人准备的测试,来决定我的人生。那样的我才不是我……我要自己决定何时、在哪里、做什么、如何活下去。」 「你不想要我准备的东西吗?」 「当然想要。」 她的回答如飞箭般直接。 「你准备的一定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如果我想要那本书或其他书,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得到,这才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女儿轻快地站起。老人仍像岩石般坐著不动;即使他有心移动,无力的手脚也阻止了他的行动。 「后会无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毫不迟疑的道别话语听来更显冰冷。女儿裙子一翻,走出和室。留在原地的老人浑身微微颤抖,八成是未曾料想到会被拒绝吧;悉心做的准备却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比这更屈辱了。古今中外最可悲的,莫过于遭到拒绝的男人。 唉,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你偷听够了吧,混蛋。」 老人开口怒斥。我打开隔间的纸拉门,耸耸肩从隔壁走进来。 「我哪有在偷听?只要待在隔壁的房间,不想听也会传进耳里。」 「少顶嘴,没出息的家伙,你知不知耻啊。」 我凑近看向闲置在桌面上的大开本书。虽然不知道哪一本才是正确答案,不过我知道内容是什么。拿去卖的话,究竟会有多么庞大的收入呢? 「谁说你可以碰了?」 「让我看一下又不犯法,也不会少一块肉。」 「滚开!谁都不许碰。」 我不情愿地收回我的手。何必对我这般冷淡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仅存的徒弟了。在其他弟子们无法忍受你的没耐性、坏心肠而相继离开之后,我仍如影相随、住进你家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今天开车载你过来的人也是我。 「自作聪明的丫头,不孝女……竟然敢反咬我一口……忘了我养大你的恩情吗……我会好好回敬你……」 老人弓著高大的背喃喃自语。看来就像是一头遭到霸凌的熊,或许脑袋也退化到动物的程度了吧。那女孩可是你情妇生的小孩,直到几年前你还对人家不闻不问。还不是因为大老婆生的女儿不可靠,你才赶忙想要训练她。 你也没多久可活了。 老实说,由我继承财产也很合理啊。我是你从无到有,亲自严格训练的,我才是真的对任何买卖都抱有热诚与觉悟。 「我一定要惩罚那丫头……我要诅咒她,让她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拋弃。对,我要让她在世界各地奔波……喂,你在听吗?混蛋。」 「我在听啊。我不用把耳朵塞住吗?你一直在讲可怕的事情呢。」 「拿笔来。」 我佯装不高兴,把钢笔递给他。唉,我一定也是笨蛋,无法跟一个已经什么也不是的孤单老人断绝关系,还在这儿浪费时间。机灵的伙伴们早都逃走了。 「你去准备我接下来写的东西……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老人弓著背,在记事本上振笔疾书。总之,我就陪著他直到他进棺材吧。这一定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而后我想,我就照我喜欢的意思去做吧,就像他那个女儿一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黑檀木打造的大矮桌上,摆著三册大开本的书。 书封与书背均覆盖著精美的小牛皮,上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天地与切口都抹上了厚厚的金箔。每一本的大小与装帧皆相同,只有皮革的颜色不同。 红色、蓝色与白色。 这是位于西鎌仓高台一处料亭内的一室。从观雪窗射入的强烈日光照得平滑的皮革光泽暧暧。绿色的枫叶在窗外摇曳。 身穿蓝色和服的高大老人,把身子埋进有扶手的和室椅里。脖子后侧松弛的肉溢出衣领上缘。 「从这当中选一本。」 从两片厚唇之间的缝隙发出浓浊的声音。矮桌对面端坐著一位有著乌黑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有如制服般的白衬衫与深蓝色裙子,戴著黑框眼镜,外貌看似文雅,不过极度不好惹的个性让她显得精明;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也毫不畏惧。 「这之中只有一本书是有价值的,你必须在不翻开书的前提下找出来。也不准瞎猜,我会问你原因。」 老人虽然佯装不在乎,语尾却渗出些许的雀跃;显然自以为有趣,才会花费了难以置信的重金,差人准备这些颜色不同的书。 「我找出来的话,有什么好处?」 「我会把那本书送给你,连同我的店,以及你将来会看到的其他藏书。这是测试。」 老人沉声宣布,态度彷佛在演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如果通过测试的话,将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我要你正式继承我的店。」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里,只听见老人不规律的呼吸声。多年来不注重养生,使他罹患了不少内脏疾病。 女子微微蹙眉。 「除了我以外,你不是还有其他女儿吗?你不打算让鹤代小姐继承吗?」 听她提起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姊姊,老人的脸颊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两个女儿照理说是互不相识,她什么时候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她只是热爱文学的普通女孩罢了,跟你不同,她不懂旧书生意。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而你,绝对有资格继承我这些日子建立的……」 「我拒绝。」 女儿二话不说打断父亲的话。 「……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三册哪一册值钱,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店。」 「说话小心,否则你将错失难得的好机会……是因为你的母亲反对?」 「家母的确讨厌旧书店的工作。不过我是因为其他理由拒绝。」 老人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更显得女儿的声音强而有力。 「我讨厌经由别人准备的测试,来决定我的人生。那样的我才不是我……我要自己决定何时、在哪里、做什么、如何活下去。」 「你不想要我准备的东西吗?」 「当然想要。」 她的回答如飞箭般直接。 「你准备的一定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如果我想要那本书或其他书,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得到,这才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女儿轻快地站起。老人仍像岩石般坐著不动;即使他有心移动,无力的手脚也阻止了他的行动。 「后会无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毫不迟疑的道别话语听来更显冰冷。女儿裙子一翻,走出和室。留在原地的老人浑身微微颤抖,八成是未曾料想到会被拒绝吧;悉心做的准备却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比这更屈辱了。古今中外最可悲的,莫过于遭到拒绝的男人。 唉,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你偷听够了吧,混蛋。」 老人开口怒斥。我打开隔间的纸拉门,耸耸肩从隔壁走进来。 「我哪有在偷听?只要待在隔壁的房间,不想听也会传进耳里。」 「少顶嘴,没出息的家伙,你知不知耻啊。」 我凑近看向闲置在桌面上的大开本书。虽然不知道哪一本才是正确答案,不过我知道内容是什么。拿去卖的话,究竟会有多么庞大的收入呢? 「谁说你可以碰了?」 「让我看一下又不犯法,也不会少一块肉。」 「滚开!谁都不许碰。」 我不情愿地收回我的手。何必对我这般冷淡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仅存的徒弟了。在其他弟子们无法忍受你的没耐性、坏心肠而相继离开之后,我仍如影相随、住进你家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今天开车载你过来的人也是我。 「自作聪明的丫头,不孝女……竟然敢反咬我一口……忘了我养大你的恩情吗……我会好好回敬你……」 老人弓著高大的背喃喃自语。看来就像是一头遭到霸凌的熊,或许脑袋也退化到动物的程度了吧。那女孩可是你情妇生的小孩,直到几年前你还对人家不闻不问。还不是因为大老婆生的女儿不可靠,你才赶忙想要训练她。 你也没多久可活了。 老实说,由我继承财产也很合理啊。我是你从无到有,亲自严格训练的,我才是真的对任何买卖都抱有热诚与觉悟。 「我一定要惩罚那丫头……我要诅咒她,让她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拋弃。对,我要让她在世界各地奔波……喂,你在听吗?混蛋。」 「我在听啊。我不用把耳朵塞住吗?你一直在讲可怕的事情呢。」 「拿笔来。」 我佯装不高兴,把钢笔递给他。唉,我一定也是笨蛋,无法跟一个已经什么也不是的孤单老人断绝关系,还在这儿浪费时间。机灵的伙伴们早都逃走了。 「你去准备我接下来写的东西……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老人弓著背,在记事本上振笔疾书。总之,我就陪著他直到他进棺材吧。这一定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而后我想,我就照我喜欢的意思去做吧,就像他那个女儿一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黑檀木打造的大矮桌上,摆著三册大开本的书。 书封与书背均覆盖著精美的小牛皮,上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天地与切口都抹上了厚厚的金箔。每一本的大小与装帧皆相同,只有皮革的颜色不同。 红色、蓝色与白色。 这是位于西鎌仓高台一处料亭内的一室。从观雪窗射入的强烈日光照得平滑的皮革光泽暧暧。绿色的枫叶在窗外摇曳。 身穿蓝色和服的高大老人,把身子埋进有扶手的和室椅里。脖子后侧松弛的肉溢出衣领上缘。 「从这当中选一本。」 从两片厚唇之间的缝隙发出浓浊的声音。矮桌对面端坐著一位有著乌黑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有如制服般的白衬衫与深蓝色裙子,戴著黑框眼镜,外貌看似文雅,不过极度不好惹的个性让她显得精明;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也毫不畏惧。 「这之中只有一本书是有价值的,你必须在不翻开书的前提下找出来。也不准瞎猜,我会问你原因。」 老人虽然佯装不在乎,语尾却渗出些许的雀跃;显然自以为有趣,才会花费了难以置信的重金,差人准备这些颜色不同的书。 「我找出来的话,有什么好处?」 「我会把那本书送给你,连同我的店,以及你将来会看到的其他藏书。这是测试。」 老人沉声宣布,态度彷佛在演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如果通过测试的话,将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我要你正式继承我的店。」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里,只听见老人不规律的呼吸声。多年来不注重养生,使他罹患了不少内脏疾病。 女子微微蹙眉。 「除了我以外,你不是还有其他女儿吗?你不打算让鹤代小姐继承吗?」 听她提起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姊姊,老人的脸颊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两个女儿照理说是互不相识,她什么时候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她只是热爱文学的普通女孩罢了,跟你不同,她不懂旧书生意。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而你,绝对有资格继承我这些日子建立的……」 「我拒绝。」 女儿二话不说打断父亲的话。 「……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三册哪一册值钱,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店。」 「说话小心,否则你将错失难得的好机会……是因为你的母亲反对?」 「家母的确讨厌旧书店的工作。不过我是因为其他理由拒绝。」 老人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更显得女儿的声音强而有力。 「我讨厌经由别人准备的测试,来决定我的人生。那样的我才不是我……我要自己决定何时、在哪里、做什么、如何活下去。」 「你不想要我准备的东西吗?」 「当然想要。」 她的回答如飞箭般直接。 「你准备的一定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如果我想要那本书或其他书,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得到,这才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女儿轻快地站起。老人仍像岩石般坐著不动;即使他有心移动,无力的手脚也阻止了他的行动。 「后会无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毫不迟疑的道别话语听来更显冰冷。女儿裙子一翻,走出和室。留在原地的老人浑身微微颤抖,八成是未曾料想到会被拒绝吧;悉心做的准备却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比这更屈辱了。古今中外最可悲的,莫过于遭到拒绝的男人。 唉,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你偷听够了吧,混蛋。」 老人开口怒斥。我打开隔间的纸拉门,耸耸肩从隔壁走进来。 「我哪有在偷听?只要待在隔壁的房间,不想听也会传进耳里。」 「少顶嘴,没出息的家伙,你知不知耻啊。」 我凑近看向闲置在桌面上的大开本书。虽然不知道哪一本才是正确答案,不过我知道内容是什么。拿去卖的话,究竟会有多么庞大的收入呢? 「谁说你可以碰了?」 「让我看一下又不犯法,也不会少一块肉。」 「滚开!谁都不许碰。」 我不情愿地收回我的手。何必对我这般冷淡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仅存的徒弟了。在其他弟子们无法忍受你的没耐性、坏心肠而相继离开之后,我仍如影相随、住进你家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今天开车载你过来的人也是我。 「自作聪明的丫头,不孝女……竟然敢反咬我一口……忘了我养大你的恩情吗……我会好好回敬你……」 老人弓著高大的背喃喃自语。看来就像是一头遭到霸凌的熊,或许脑袋也退化到动物的程度了吧。那女孩可是你情妇生的小孩,直到几年前你还对人家不闻不问。还不是因为大老婆生的女儿不可靠,你才赶忙想要训练她。 你也没多久可活了。 老实说,由我继承财产也很合理啊。我是你从无到有,亲自严格训练的,我才是真的对任何买卖都抱有热诚与觉悟。 「我一定要惩罚那丫头……我要诅咒她,让她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拋弃。对,我要让她在世界各地奔波……喂,你在听吗?混蛋。」 「我在听啊。我不用把耳朵塞住吗?你一直在讲可怕的事情呢。」 「拿笔来。」 我佯装不高兴,把钢笔递给他。唉,我一定也是笨蛋,无法跟一个已经什么也不是的孤单老人断绝关系,还在这儿浪费时间。机灵的伙伴们早都逃走了。 「你去准备我接下来写的东西……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老人弓著背,在记事本上振笔疾书。总之,我就陪著他直到他进棺材吧。这一定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而后我想,我就照我喜欢的意思去做吧,就像他那个女儿一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黑檀木打造的大矮桌上,摆著三册大开本的书。 书封与书背均覆盖著精美的小牛皮,上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天地与切口都抹上了厚厚的金箔。每一本的大小与装帧皆相同,只有皮革的颜色不同。 红色、蓝色与白色。 这是位于西鎌仓高台一处料亭内的一室。从观雪窗射入的强烈日光照得平滑的皮革光泽暧暧。绿色的枫叶在窗外摇曳。 身穿蓝色和服的高大老人,把身子埋进有扶手的和室椅里。脖子后侧松弛的肉溢出衣领上缘。 「从这当中选一本。」 从两片厚唇之间的缝隙发出浓浊的声音。矮桌对面端坐著一位有著乌黑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有如制服般的白衬衫与深蓝色裙子,戴著黑框眼镜,外貌看似文雅,不过极度不好惹的个性让她显得精明;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也毫不畏惧。 「这之中只有一本书是有价值的,你必须在不翻开书的前提下找出来。也不准瞎猜,我会问你原因。」 老人虽然佯装不在乎,语尾却渗出些许的雀跃;显然自以为有趣,才会花费了难以置信的重金,差人准备这些颜色不同的书。 「我找出来的话,有什么好处?」 「我会把那本书送给你,连同我的店,以及你将来会看到的其他藏书。这是测试。」 老人沉声宣布,态度彷佛在演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如果通过测试的话,将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我要你正式继承我的店。」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里,只听见老人不规律的呼吸声。多年来不注重养生,使他罹患了不少内脏疾病。 女子微微蹙眉。 「除了我以外,你不是还有其他女儿吗?你不打算让鹤代小姐继承吗?」 听她提起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姊姊,老人的脸颊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两个女儿照理说是互不相识,她什么时候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她只是热爱文学的普通女孩罢了,跟你不同,她不懂旧书生意。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而你,绝对有资格继承我这些日子建立的……」 「我拒绝。」 女儿二话不说打断父亲的话。 「……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三册哪一册值钱,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店。」 「说话小心,否则你将错失难得的好机会……是因为你的母亲反对?」 「家母的确讨厌旧书店的工作。不过我是因为其他理由拒绝。」 老人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更显得女儿的声音强而有力。 「我讨厌经由别人准备的测试,来决定我的人生。那样的我才不是我……我要自己决定何时、在哪里、做什么、如何活下去。」 「你不想要我准备的东西吗?」 「当然想要。」 她的回答如飞箭般直接。 「你准备的一定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如果我想要那本书或其他书,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得到,这才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女儿轻快地站起。老人仍像岩石般坐著不动;即使他有心移动,无力的手脚也阻止了他的行动。 「后会无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毫不迟疑的道别话语听来更显冰冷。女儿裙子一翻,走出和室。留在原地的老人浑身微微颤抖,八成是未曾料想到会被拒绝吧;悉心做的准备却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比这更屈辱了。古今中外最可悲的,莫过于遭到拒绝的男人。 唉,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你偷听够了吧,混蛋。」 老人开口怒斥。我打开隔间的纸拉门,耸耸肩从隔壁走进来。 「我哪有在偷听?只要待在隔壁的房间,不想听也会传进耳里。」 「少顶嘴,没出息的家伙,你知不知耻啊。」 我凑近看向闲置在桌面上的大开本书。虽然不知道哪一本才是正确答案,不过我知道内容是什么。拿去卖的话,究竟会有多么庞大的收入呢? 「谁说你可以碰了?」 「让我看一下又不犯法,也不会少一块肉。」 「滚开!谁都不许碰。」 我不情愿地收回我的手。何必对我这般冷淡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仅存的徒弟了。在其他弟子们无法忍受你的没耐性、坏心肠而相继离开之后,我仍如影相随、住进你家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今天开车载你过来的人也是我。 「自作聪明的丫头,不孝女……竟然敢反咬我一口……忘了我养大你的恩情吗……我会好好回敬你……」 老人弓著高大的背喃喃自语。看来就像是一头遭到霸凌的熊,或许脑袋也退化到动物的程度了吧。那女孩可是你情妇生的小孩,直到几年前你还对人家不闻不问。还不是因为大老婆生的女儿不可靠,你才赶忙想要训练她。 你也没多久可活了。 老实说,由我继承财产也很合理啊。我是你从无到有,亲自严格训练的,我才是真的对任何买卖都抱有热诚与觉悟。 「我一定要惩罚那丫头……我要诅咒她,让她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拋弃。对,我要让她在世界各地奔波……喂,你在听吗?混蛋。」 「我在听啊。我不用把耳朵塞住吗?你一直在讲可怕的事情呢。」 「拿笔来。」 我佯装不高兴,把钢笔递给他。唉,我一定也是笨蛋,无法跟一个已经什么也不是的孤单老人断绝关系,还在这儿浪费时间。机灵的伙伴们早都逃走了。 「你去准备我接下来写的东西……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老人弓著背,在记事本上振笔疾书。总之,我就陪著他直到他进棺材吧。这一定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而后我想,我就照我喜欢的意思去做吧,就像他那个女儿一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黑檀木打造的大矮桌上,摆著三册大开本的书。 书封与书背均覆盖著精美的小牛皮,上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天地与切口都抹上了厚厚的金箔。每一本的大小与装帧皆相同,只有皮革的颜色不同。 红色、蓝色与白色。 这是位于西鎌仓高台一处料亭内的一室。从观雪窗射入的强烈日光照得平滑的皮革光泽暧暧。绿色的枫叶在窗外摇曳。 身穿蓝色和服的高大老人,把身子埋进有扶手的和室椅里。脖子后侧松弛的肉溢出衣领上缘。 「从这当中选一本。」 从两片厚唇之间的缝隙发出浓浊的声音。矮桌对面端坐著一位有著乌黑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有如制服般的白衬衫与深蓝色裙子,戴著黑框眼镜,外貌看似文雅,不过极度不好惹的个性让她显得精明;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也毫不畏惧。 「这之中只有一本书是有价值的,你必须在不翻开书的前提下找出来。也不准瞎猜,我会问你原因。」 老人虽然佯装不在乎,语尾却渗出些许的雀跃;显然自以为有趣,才会花费了难以置信的重金,差人准备这些颜色不同的书。 「我找出来的话,有什么好处?」 「我会把那本书送给你,连同我的店,以及你将来会看到的其他藏书。这是测试。」 老人沉声宣布,态度彷佛在演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如果通过测试的话,将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我要你正式继承我的店。」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里,只听见老人不规律的呼吸声。多年来不注重养生,使他罹患了不少内脏疾病。 女子微微蹙眉。 「除了我以外,你不是还有其他女儿吗?你不打算让鹤代小姐继承吗?」 听她提起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姊姊,老人的脸颊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两个女儿照理说是互不相识,她什么时候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她只是热爱文学的普通女孩罢了,跟你不同,她不懂旧书生意。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而你,绝对有资格继承我这些日子建立的……」 「我拒绝。」 女儿二话不说打断父亲的话。 「……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三册哪一册值钱,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店。」 「说话小心,否则你将错失难得的好机会……是因为你的母亲反对?」 「家母的确讨厌旧书店的工作。不过我是因为其他理由拒绝。」 老人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更显得女儿的声音强而有力。 「我讨厌经由别人准备的测试,来决定我的人生。那样的我才不是我……我要自己决定何时、在哪里、做什么、如何活下去。」 「你不想要我准备的东西吗?」 「当然想要。」 她的回答如飞箭般直接。 「你准备的一定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如果我想要那本书或其他书,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得到,这才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女儿轻快地站起。老人仍像岩石般坐著不动;即使他有心移动,无力的手脚也阻止了他的行动。 「后会无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毫不迟疑的道别话语听来更显冰冷。女儿裙子一翻,走出和室。留在原地的老人浑身微微颤抖,八成是未曾料想到会被拒绝吧;悉心做的准备却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比这更屈辱了。古今中外最可悲的,莫过于遭到拒绝的男人。 唉,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你偷听够了吧,混蛋。」 老人开口怒斥。我打开隔间的纸拉门,耸耸肩从隔壁走进来。 「我哪有在偷听?只要待在隔壁的房间,不想听也会传进耳里。」 「少顶嘴,没出息的家伙,你知不知耻啊。」 我凑近看向闲置在桌面上的大开本书。虽然不知道哪一本才是正确答案,不过我知道内容是什么。拿去卖的话,究竟会有多么庞大的收入呢? 「谁说你可以碰了?」 「让我看一下又不犯法,也不会少一块肉。」 「滚开!谁都不许碰。」 我不情愿地收回我的手。何必对我这般冷淡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仅存的徒弟了。在其他弟子们无法忍受你的没耐性、坏心肠而相继离开之后,我仍如影相随、住进你家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今天开车载你过来的人也是我。 「自作聪明的丫头,不孝女……竟然敢反咬我一口……忘了我养大你的恩情吗……我会好好回敬你……」 老人弓著高大的背喃喃自语。看来就像是一头遭到霸凌的熊,或许脑袋也退化到动物的程度了吧。那女孩可是你情妇生的小孩,直到几年前你还对人家不闻不问。还不是因为大老婆生的女儿不可靠,你才赶忙想要训练她。 你也没多久可活了。 老实说,由我继承财产也很合理啊。我是你从无到有,亲自严格训练的,我才是真的对任何买卖都抱有热诚与觉悟。 「我一定要惩罚那丫头……我要诅咒她,让她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拋弃。对,我要让她在世界各地奔波……喂,你在听吗?混蛋。」 「我在听啊。我不用把耳朵塞住吗?你一直在讲可怕的事情呢。」 「拿笔来。」 我佯装不高兴,把钢笔递给他。唉,我一定也是笨蛋,无法跟一个已经什么也不是的孤单老人断绝关系,还在这儿浪费时间。机灵的伙伴们早都逃走了。 「你去准备我接下来写的东西……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老人弓著背,在记事本上振笔疾书。总之,我就陪著他直到他进棺材吧。这一定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而后我想,我就照我喜欢的意思去做吧,就像他那个女儿一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黑檀木打造的大矮桌上,摆著三册大开本的书。 书封与书背均覆盖著精美的小牛皮,上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天地与切口都抹上了厚厚的金箔。每一本的大小与装帧皆相同,只有皮革的颜色不同。 红色、蓝色与白色。 这是位于西鎌仓高台一处料亭内的一室。从观雪窗射入的强烈日光照得平滑的皮革光泽暧暧。绿色的枫叶在窗外摇曳。 身穿蓝色和服的高大老人,把身子埋进有扶手的和室椅里。脖子后侧松弛的肉溢出衣领上缘。 「从这当中选一本。」 从两片厚唇之间的缝隙发出浓浊的声音。矮桌对面端坐著一位有著乌黑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有如制服般的白衬衫与深蓝色裙子,戴著黑框眼镜,外貌看似文雅,不过极度不好惹的个性让她显得精明;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也毫不畏惧。 「这之中只有一本书是有价值的,你必须在不翻开书的前提下找出来。也不准瞎猜,我会问你原因。」 老人虽然佯装不在乎,语尾却渗出些许的雀跃;显然自以为有趣,才会花费了难以置信的重金,差人准备这些颜色不同的书。 「我找出来的话,有什么好处?」 「我会把那本书送给你,连同我的店,以及你将来会看到的其他藏书。这是测试。」 老人沉声宣布,态度彷佛在演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如果通过测试的话,将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我要你正式继承我的店。」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里,只听见老人不规律的呼吸声。多年来不注重养生,使他罹患了不少内脏疾病。 女子微微蹙眉。 「除了我以外,你不是还有其他女儿吗?你不打算让鹤代小姐继承吗?」 听她提起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姊姊,老人的脸颊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两个女儿照理说是互不相识,她什么时候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她只是热爱文学的普通女孩罢了,跟你不同,她不懂旧书生意。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而你,绝对有资格继承我这些日子建立的……」 「我拒绝。」 女儿二话不说打断父亲的话。 「……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三册哪一册值钱,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店。」 「说话小心,否则你将错失难得的好机会……是因为你的母亲反对?」 「家母的确讨厌旧书店的工作。不过我是因为其他理由拒绝。」 老人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更显得女儿的声音强而有力。 「我讨厌经由别人准备的测试,来决定我的人生。那样的我才不是我……我要自己决定何时、在哪里、做什么、如何活下去。」 「你不想要我准备的东西吗?」 「当然想要。」 她的回答如飞箭般直接。 「你准备的一定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如果我想要那本书或其他书,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得到,这才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女儿轻快地站起。老人仍像岩石般坐著不动;即使他有心移动,无力的手脚也阻止了他的行动。 「后会无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毫不迟疑的道别话语听来更显冰冷。女儿裙子一翻,走出和室。留在原地的老人浑身微微颤抖,八成是未曾料想到会被拒绝吧;悉心做的准备却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比这更屈辱了。古今中外最可悲的,莫过于遭到拒绝的男人。 唉,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你偷听够了吧,混蛋。」 老人开口怒斥。我打开隔间的纸拉门,耸耸肩从隔壁走进来。 「我哪有在偷听?只要待在隔壁的房间,不想听也会传进耳里。」 「少顶嘴,没出息的家伙,你知不知耻啊。」 我凑近看向闲置在桌面上的大开本书。虽然不知道哪一本才是正确答案,不过我知道内容是什么。拿去卖的话,究竟会有多么庞大的收入呢? 「谁说你可以碰了?」 「让我看一下又不犯法,也不会少一块肉。」 「滚开!谁都不许碰。」 我不情愿地收回我的手。何必对我这般冷淡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仅存的徒弟了。在其他弟子们无法忍受你的没耐性、坏心肠而相继离开之后,我仍如影相随、住进你家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今天开车载你过来的人也是我。 「自作聪明的丫头,不孝女……竟然敢反咬我一口……忘了我养大你的恩情吗……我会好好回敬你……」 老人弓著高大的背喃喃自语。看来就像是一头遭到霸凌的熊,或许脑袋也退化到动物的程度了吧。那女孩可是你情妇生的小孩,直到几年前你还对人家不闻不问。还不是因为大老婆生的女儿不可靠,你才赶忙想要训练她。 你也没多久可活了。 老实说,由我继承财产也很合理啊。我是你从无到有,亲自严格训练的,我才是真的对任何买卖都抱有热诚与觉悟。 「我一定要惩罚那丫头……我要诅咒她,让她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拋弃。对,我要让她在世界各地奔波……喂,你在听吗?混蛋。」 「我在听啊。我不用把耳朵塞住吗?你一直在讲可怕的事情呢。」 「拿笔来。」 我佯装不高兴,把钢笔递给他。唉,我一定也是笨蛋,无法跟一个已经什么也不是的孤单老人断绝关系,还在这儿浪费时间。机灵的伙伴们早都逃走了。 「你去准备我接下来写的东西……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老人弓著背,在记事本上振笔疾书。总之,我就陪著他直到他进棺材吧。这一定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而后我想,我就照我喜欢的意思去做吧,就像他那个女儿一样。 第一章 喜悦之外的思绪 1 玻璃门一拉开,便吹进一阵如狗的喘息一般黏湿的风,闪耀白光的视线范围瞬间恢复原状,可以看见蓝色条纹的电车滑进横须贺线的月台。 我尽量不用到左肩,把旋转式的铁制招牌拖出店外。大概是好一阵子没人清理了,招牌表面沾著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拿抹布仔细擦拭白漆写的店名。 店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这是一家位在jr北鎌仓车站旁边、经营多年的旧书店。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辅,去年刚从大学毕业,是这家店的兼职人员;就在我找不到工作、游手好闲之际,这里的店长雇用了我。最近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没上班,前几天才刚复职。不灵活的身体尚且耐得住七月的热度,不过穿著t恤的背后已经满是汗水。 「今天不开店吗?」 我听到含糊不清的说话声,转头一看,一位身穿清凉的蓝色洋装、打著阳伞的老妇人站在那儿。我对那一头俐落如男人的白色短发有印象。她是经常在早上光临的客人。 「抱歉。我们明天才会营业……」 「哎呀,这样吗?我会再来。」 她转身朝圆觉寺的方向离去,看不出有半点遗憾。大概住在附近吧。许多老人家都把我们书店当作散步路线之一,可是他们几乎不买书。三月之后尤其如此。 东日本大地震后,上门买书的客人锐减。或许大家没有那种闲情逸致读旧书了吧。再加上最近这个月,文现里亚古书堂也不方便采购或出货;因为我左肩骨折,店里少了搬运重物的店员。今天是为了更换书架上的商品而临时公休。 我把招牌留在原处,回到建筑物内。高大的书架面对面摆放著,延伸到店内深处;地上也堆著不少旧书。我们正在更换架上的商品,所以可通行的空间比平常更狭窄。把招牌拿去外面,也是为了避免影响上架作业。 我对于这里数量庞大的旧书内容几乎一无所知。因为我的「体质」奇特,只要长时间阅读活字印刷的书就会不舒服,所以即使感兴趣也无法阅读。 「福武文库可以上架了吗?」 我朝店内后侧这样问,却无人回答。柜台内居然没有半个人在,刚刚店长分明还在那儿替书本标价的。 我停下工作,蹑手蹑脚地回到柜台处。尚未标好价的绝版文库与铅笔摆在那儿。内田百闲《新?大贫帐》,福武文库。最后一页已经确认完毕了,却还没有写上售价。 我听见椅子的吱嘎声响。 为了整理进货的旧书,l型的柜台内侧保留了宽敞的空间;旧书虽然堆得像围墙一样高,不过后面还有足以躲进一个人的缝隙,店长就坐在那里的椅子上。 长及背后的黑发,无袖衬衫与长裙,披著工作用的围裙,她的打扮一如往常朴素。但是露出来的圆润肩膀却韵味十足。她半背对我坐著,因此尚未察觉到我的视线。 这个人的名字是筱川栞子,年龄与我相差不远,不过已经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第三代店长。过去经常发挥过人的旧书知识及洞察力,解决上门谘询的旧书相关事件。 尽管如此,每当采购的商品中有她感兴趣的书,即使正在工作,她也会躲在角落开始阅读。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必须负责提醒她「请继续工作」。 「请……」 还没说出口的抱怨瞬间消失,原来栞子紧盯的不是旧书书页,而是电脑画面。一路延伸到这个缝隙里的柜台上摆著桌上型电脑。虽然这台电脑主要是用来处理网购业务用,不过她现在开启的似乎是会计系统,画面上排著密密麻麻的数字,看来是这家书店的收支表。 「伤脑筋呢……」 她呼地叹了口气,下颚靠在柜台台面上。我自我检讨了一番;因为她不是跷班在偷看书。与兼职店员的我不同,身为店长的她必须思考许多事情。旧书店的经营不可能那么轻松的。在此之前她一定也在我没看到的时候认真烦恼著。 (嗯?) 只见她下颚仍然靠在柜台上,脑袋瓜开始缓缓左右摇晃。 「伤脑筋啊……伤脑筋啊……」 她代入旋律,正在小声唱著歌。我听过她哼曲子,但唱著有歌词的歌倒是第一次。她的歌声轻柔乾净。年纪比我大却很可爱。总之就是很可爱。顺便补充一点,我和这个人在两个月前开始交往了。 「这个月也──可能是赤字──下个月也是──该不会是──哼、哼哼~」 不过有点走音,而且歌词真郁闷。 「怎么办──大辅的薪水……」 「咦?」 我忍不住出声。栞子小姐吓得背部抖了一下,缓缓把脸转向我,粗框眼镜后缀著长睫毛的双眼大睁。她雪白如瓷的肌肤完全融入这个满是旧书的安静空间。她虽然不是抢眼的类型,倒也有著工整的相貌;唯有衬衫底下隆起的丰满胸脯一点也不科学。她双手紧捂著嘴,虽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对、对噢……大辅已经回来了……」 指缝间泄出含糊的声音。 「抱歉,我从以前就有自言自语或唱起歌来的毛病……我、我一直都尽量不在别人面前这样做,但大辅你最近不在店里,我不自觉就……啊,要定书本售价吧?」 她抢走我拿在手里的《新?大贫帐》,翻了翻检查状况。 「这本书的书口打磨过,书签绳也断了,放到均一价那一区就行了。」 她把书还给我,似乎打算结束话题。隔著她的肩膀看见的电脑画面,仍显示著收支一览表。相较于忍不住就唱起歌的习惯,我更在意的是其他事情。 「书店的经营状况这么差吗?」 「……也不是──」 她尴尬地含糊其词。 「这阵子的确是赤字……不过为了因应突如其来的高价收购需求,帐户内还是有一笔存款,所以请别担心薪水。」 我无法放心。薪水的事不要紧──虽然也不能这样说,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居然需要动用到收购预备金。在大船经营日式简餐店多年的外婆曾经说过:「分清楚钱的用途,才是生意能够长久的秘诀。」必须动用预备金来支付我的薪水,不就表示已经走投无路了吗? 「都怪我请了一个多月的假。」 正确来说是四十天。这段期间当然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要求身为考生的妹妹帮忙,脚不方便的她一个人也很难好好经营店里的生意,营业额会减少也是当然的。 「大辅。」 栞子小姐放大音量。她把手肘套进靠在墙边的拐杖站了起来,脚步有些不稳,我不自觉伸手扶著她的手。她仰望我的黑眸似乎带有怒意。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只是受伤了,不是吗?能够这么早康复,已经很厉害了。你可是从那个石阶上摔下去……」 栞子小姐的肩膀微微颤抖;或许是想起自己跌落的恐惧。我们两人曾在不同时期、从北鎌仓的同一座石阶上跌下后住进医院。这一切当然不是偶然,事情与两本太宰治的《晚年》有关,十分复杂。 2 一年前,栞子小姐被名叫田中敏雄的旧书迷盯上。他的目标是文现里亚古书堂代代相传的太宰治的《晚年》初版未裁切书。 田中把栞子小姐推下石阶,她因此受了重伤,现在脚上仍有后遗症。那个怎么想都不正常的男人其实和我有血缘关系;田中的爷爷曾与我外婆有过一段不伦关系,当时生下的就是我的母亲。知道这件事的人当然少之又少。 栞子小姐为了保护藏书,演了一场烧掉赝品的戏给田中看,假装未裁切书已经不在,也利用刚开始在这家店工作的我将田中交给警方。 岂料今年五月底,我们 收到署名田中敏雄的威胁信──信上写著他识破了栞子小姐演的那场调包戏。我去探望假释中的田中,他却表示对威胁信毫不知情,还向我们提出奇妙的委托,希望我们代为寻找他爷爷田中嘉雄过去的藏书,也就是与栞子小姐的未裁切书不同的、另一本《晚年》的初版书。尽管怀疑他的意图,我们依旧著手调查,得知田中嘉雄是受到住在北鎌仓的久我山尚大这位冷酷的旧书店老板威胁,被迫卖出了他收藏的《晚年》。而在尚大死后,继承那本《晚年》的人,正是他卧床不起的妻子久我山真里。 她的动机与田中敏雄不同,但是一样对《晚年》很执著,不满足于拥有一本太宰自家用的《晚年》,她还计画著要弄到栞子小姐那本未裁切书。写威胁信到店里来,也是她为了看我们的反应所做的测试。 我跟久我山真里的手下,也就是她的孙女宽子,为了争夺《晚年》缠斗到最后,双双摔落石阶。 在我住院这段期间,久我山真里也因为身体不适住进东京的医院。她原本要被依胁迫、强盗未遂、伤害等罪名起诉,但是警方无法从年事已高的她身上取得口供,遭到逮捕的久我山宽子又主张一切都是自己所为──「我是为了想要《晚年》未裁切书的外婆而做了这些事」,最后所有嫌疑都转到了宽子身上。看样子她打算当外婆的代罪羔羊。虽然我们告诉过警方久我山真里才是主嫌,却无法找到证据。 「久我山家的人,最近怎么样了?」 我一问,栞子小姐便垂下视线。 「真里婆婆现在仍在医院……我昨天和鹤代阿姨通过电话,听说婆婆最近几乎没有意识了。阿姨似乎也很累。她也有去拘留所探望宽子小姐。」 我认为六月那起事件除了我们之外,久我山真里的女儿、宽子的母亲──久我山鹤代也是受害者。她对于那两人的作为一无所知,却必须忙著善后。她也曾经来我家登门道歉,表示想要支付医药费与慰问金,不过我只收了住院费,其他都拒绝了。 久我山真里等人企图夺取《晚年》未裁切书,唆使田中敏雄袭击我。若非田中在千钧一发之际背叛了她们,或许会有更多人受伤。 田中的判决已经出来了,目前正在监狱里服刑。他虽然曾经告诉警方《晚年》还在栞子小姐手里,仍旧乖乖接受了判决。我们也没有将遭到田中攻击的事情告诉警方。 尽管我们双方是站在互助的立场,但也绝非打从心底信任彼此,只是姑且维持著──文现里亚古书堂将会买下久我山真里的《晚年》初版书并卖给田中──的关系罢了。 要是无法履行这项约定的话,我不知道他出狱之后将会采取什么样的报复手段。我们把这件事情告诉久我山鹤代之后,她答应全力配合我们的需求。据说她原本就打算在继承母亲的遗产之后,将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全数脱手。 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 「久我山家的《晚年》找到了吗?」 我跌下石阶那天,包括太宰自家用的《晚年》在内,所有久我山尚大的藏书,原本是收藏在久我山家书房的某个书柜里,那个书柜却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搬空了。栞子小姐持有的未裁切书差点被抢走一事,与久我山家的旧书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应该不是警方当作证据拿走了。 一定是久我山真里为了报复栞子小姐阻止自己的计画,把书藏到其他地方去了。但是她的状况不好,我们也无法找她问出藏书的去向。 「事实上我也和鹤代阿姨聊过这件事,而且得知了不好的消息……听说太宰自家用的《晚年》已经在其他人手里了。」 听到栞子小姐的回答,我瞬间说不出话来。 「在其他人手里,是指被卖掉了吗?」 「是的。都怪我太大意,我以为照真理婆婆的个性,她应该不会放弃或伤害那些藏书……没想到她住进市中心的医院之前,已经趁著鹤代阿姨外出时,找认识的旧书业者来把书全数搬出去了。直到阿姨收到寄来的百万日圆收购明细才发现这件事,可是款项已经汇入真理婆婆的私人帐户里了。」 「这样岂不是惨了?」 收到百万日圆的款项,表示交易已经成立。一旦书被拿到市场上去卖,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能找回来。而且书要是到了狂热的太宰迷手里,对方怎么可能放掉珍贵的作者自家用《晚年》呢? 「应该还不要紧。我已经与业者取得联系,听说从久我山家收购的藏书,一本都还没有卖掉。对方今晚会过来一趟,商量把《晚年》卖给我们的事宜。」 「原来如此。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交易对象只是从久我山家变成那位业者而已。但是栞子小姐嘴上虽说不要紧,表情却不见开朗。 「怎么了?」 「有件事情我想不通……真理婆婆到底为什么要把藏书卖掉?」 「欸?不就是为了要气你吗?为了破坏我们跟田中的约定之类的?」 「如果她是这样打算的话,应该会以最快速度把书交给收藏家才是。可是收购的业者说,婆婆没有特别做这类的指示。」 「会不会只是忘了说?」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对方是身体不好的老人,出这种错也很自然。 「如果是就好了……但我总觉得另有隐情。」 我更在意的是收购金额应该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虽然她说店里有因应高额收购的预备金,可是这家店营收目前是赤字。真的不要紧吗?──不过一直这样焦虑不安也不是办法。 「书是被哪里的旧书店买去了呢?」 「不是专门的旧书店,是横滨的古董店。店名是舞砂道具店,经营海外古董及外文书的交易……听说很久以前就与久我山家有来往。」 「栞子小姐也不知道那家店啊?」 她点头。这位千锤百炼的旧书迷,理所当然熟悉经营旧书的店家,但也还是有她不知道的店啊。 「听说那家店大约十五年前结束营业之后,只对特定客户提供型录贩卖服务。对方说自己几乎都待在国外。听声音感觉是年纪很大的人……我母亲或许知道。」 听她突然提起意想不到的人,让我愣了一下。筱川智惠子──这位女士比栞子小姐更熟悉旧书,而且大意不得。她十年前为了追踪某本书而离开文现里亚古书堂,行踪不明,直到最近才现身。 「怎么说?」 「母亲也一直待在国外,应该有在买卖外文书,所以我猜她对于日本的同业或许很熟……不过我不想特地去向她打听。」 栞子小姐话中带刺。我仔细凝视她的脸;这个人与母亲十分相像,或许就是这样才无法原谅吧,也就是所谓同性相斥。可是,如果她知道另一个秘密的话,或许会再多一位讨厌的对象。 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久我山尚大恐怕是筱川智惠子的父亲。他和过去住在西鎌仓深泽的情妇之间生下的孩子,似乎就是智惠子。亦即那位会胁迫客人交易的危险旧书店老板,正是栞子小姐的外公。 「……大辅。」 我是在肩膀骨折住院,来探望的筱川智惠子与我交谈时察觉到这件事的。她可能是故意要让我察觉到这一点;感觉是想测试看看正在和她女儿交往的我会有什么反应。当然,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呃……大辅,那个──」 我回过神来,看到栞子小姐正紧闭双眼,缩著脖子。 「工、工作的时候不可以……小文,就快回来了。」 她以细若游丝的声音说。 「你在说什么?」 「咦?」 栞子小姐抬起头。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比我想 像中更近。不对,是我刚才把脸靠近了;我在想事情时,上半身不自觉往前倾;而且在她要站起时,我伸出去扶她的手也没有放开。 她似乎误以为我要吻她。我不禁看向她的唇;涂著粉红色唇蜜的亮泽双唇微微张著。我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就在那瞬间,隔开主屋与书店的门大声打开。 「这儿有没有热情如火黏在一起的情侣啊?」 一名娇小的高中女生喊著生剥鬼(注1:生剥鬼 日本秋田县民俗活动中的鬼。通常一边喊著「有没有爱哭的小孩啊?」等吓人的话语,一边挨家挨户拜访。)的台词登场。身穿长及膝下的五分裤和横条t恤,看似刚从海边回来;晒成小麦色的皮肤非常适合马尾的造型。像小动物般的五官及整体气氛虽然与姊姊完全不同,不过她是栞子小姐的妹妹,名叫筱川文香,是目前正在放暑假的高三生。 「啊,还真的有……」 她露出尴尬的笑容。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是在开玩笑……不不不,没关系没关系。你们继续你们继续、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她伸出双手以掌心对著我们,一边往后退回主屋去。 「等、等一下,小文!你误会了!」 栞子小姐连忙叫住她。我心想,这恐怕无法百分之百说是误会吧。 手机萤幕的画面上,一个戴深色太阳眼镜的中年男子抱著身穿白色婴儿服的宝宝,地点是檐廊;背后拍到了玻璃窗。画面中的两个人同样眯起眼睛看著相机,眉宇之间有著类似的皱纹,他们毫无疑问地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子。 「真的耶,长得好像坂口先生。」 筱川文香一边秀出自己的手机一边说。她今天去了一趟住在逗子的坂口夫妇家。坂口曾经来店里卖过《逻辑学入门》这本书,因此与我们认识。他们在这个月初生下孩子,文香代替我和栞子小姐前往祝贺。其实我们也想去,可惜因为工作的缘故走不开。 「也很像忍小姐呢。虽然是儿子。」 下一张照片里,宝宝移到了圆脸中年女子的大腿上。她是坂口的妻子忍,正张著嘴大笑,好像有谁说了什么笑话,彷佛连这儿都能听见她的笑声。宝宝的轮廓的确像她。 「看到这些照片,我觉得我抱宝宝的日子也不远了呢!」 「不远了是……小文要生孩子了?」 「怎么会是我啦,是姊姊你啊。你什么时候结婚都不奇怪吧。」 「唔!」 栞子小姐发出像是喉咙被异物堵住的声音。 「怎么可能!结、结婚什么的还太早了……我都还没正式拜访大辅的母亲呢!」 她已经想到那么远了吗?这么说来,我的确还没有带她见过我妈。明明是以结婚为前提开始交往的,却漏了最重要的事。 (改天带她回家吧。) 不过正如她所说,我也认为结婚是很久以后的事。 我在养伤的过程中冷静思考之后,有了深刻的体会──一旦身体无法动弹,我就什么工作也不能做。与去年住院时仍一边经营书店的栞子小姐完全不同。我不认为自己维持在只有体力可取的状况是好事。我想花一些时间思考,跟这个人结婚之后,自己该如何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长久工作下去。 「啊,对了,五浦哥。」 筱川文香收起手机对我说。 「你有志田大叔的消息吗?」 「志田大叔啊……」 他是住在鹄沼桥下的游民兼背取屋,大约三个月前还经常出现在店里,充满活力又很大方,是位个性乾脆的人。如果他有到店里来,我或许会找他商量我与栞子小姐的婚事;长辈之中,清楚文现里亚古书堂内情及筱川母女关系的长辈,我只认识志田了。 「不,我没有他的消息。四月底之后他就突然没有再来店里了……也完全没有打电话或写电子邮件来。」 他以前也曾经失联几天,但是这次的情况不同。我去志田位在引地川桥下的巢穴看过,帐篷始终保持在睡醒后收拾乾净的样子;我也找过他之前去卖旧书的其他旧书店打听,他们也说五月之后就没再见过他。 「为什么问起志田大叔?」 「奈绪她……我刚才在鎌仓车站遇到她,聊了一会儿,她好像一放暑假就到处在找志田大叔。明明要忙著准备升学考试,她却说:『老师也许在某处病倒了。』十分担心。」 奈绪──小菅奈绪和筱川文香就读同一所高中,因为新潮文库出版的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而与志田结缘,并且开始在河畔聊书。她称呼志田「老师」,十分敬重他。 「我想,万一他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会有某家旧书店接到联络才是。他身上一定有带著那些经常往来的旧书店的地址或电话号码……或许只是搬家了吧。」 我瞥了栞子小姐一眼。我推测是搬家还有一个原因──栞子小姐这几个月来都没有主动提起过志田。我认为她可能知道些什么。四月底时,栞子小姐曾经接到《彷书月刊》杂志过刊号的相关谘询,而志田失踪就是在那件事之后。那次谘询与志田的朋友有关。 「嗯,欸,也是……志田大叔不像是会在哪儿病倒的人。不过如果是搬家的话,他应该要通知大家一声吧。」 她说的没错。就算是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也至少该在事后写封信来。我一直以为他是讲义气的人。 「奈绪那儿就由我去跟她说,我会告诉她不必太担心。」 筱川文香这样说完之后,转向姊姊。 「那么,傍晚之前我都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写功课。厨房里已经备好茶点了,客人来了的话就把那个端出去。」 她打开通往主屋的门。我偏著头;听起来中午似乎会有客人来访,但我现在才初次听到这件事。 「等等,小文……客人是晚上才过来。」 栞子小姐连忙喊住她。栞子的妹妹转过身来,以几乎能够看见喉咙的气势张大嘴,接著突然以双手遮住仰望天花板的脸。 「唔哇!你果然没在听!我明明确认过了,我错了。」 「咦?什么意思?」 「吃完早餐后,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个人今天一早就打电话过来,问是否方便改在今天下午过来拜访……姊,我听你回答得很乾脆,就在想你是不是没在听……」 听到这番话,栞子小姐逐渐变了脸色,似乎想起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那个时候……你警告我:『看你是要看书还是刷牙,选一个做』之后……?」 「对,就是那时候!」 筱川文香的手指直指著姊姊。既然那时她在看书,没听见也是理所当然。话说回来,这个人连刷牙时也在看书吗?虽说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就在此时,有人打开了书店正面的玻璃门。 「打扰了。」 彷佛歌唱般带有抑扬顿挫的问候声在店内响起,身穿正蓝色直条纹西装、戴著同花色帽子的小个子男人穿过开著的门,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橘色的粗领带令人睁不开眼。手里提著皮革制的公事包。 这景象一点也不适合七月的北鎌仓,看来十分突兀。我一时间甚至以为走过来的是哪位不认识的艺人。 他的体型圆胖,然而脚步轻快,俐落地闪过书堆走近我们所在的柜台。呆愣在原地的我们,谁也说不出半句话。 「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各位好,我是舞砂道具店的吉原喜市。」 他泰然自若地以宏亮的声音自我介绍,像在演戏似地脱下帽子。没有半根头发的头顶闪耀光泽;他的五官立体,彷佛经过雕刻刀雕琢;不过嘴角及眼尾的皱纹很醒目,看来似乎 有些年纪了。 「我是为了太宰治《晚年》的交易来访。现在方便讨论吗?」 我的脑子总算动了起来。这位老先生就是从久我山家收购了尚大藏书的业者。他的风格与我过去认识的每一位旧书店老板都不同,外表跟服装都很讲究,对于每个细节都十分小心谨慎,却也有种难以言喻的刻意,简直像在忠实地扮演某个凭空冒出来的角色。 我的胸口隐约泛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3 栞子小姐领著客人进入主屋的和室。 我在隔壁的厨房将麦茶倒入客人用的玻璃杯,一边偷偷观察情况,不过他们还没有开始交谈。自称吉原的老先生坐在矮桌对面凝视著栞子小姐,亲切地眯著眼睛,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就像玻璃打造的一样。栞子小姐局促不安地调整坐姿。 筱川文香紧贴在从和室那侧看不到的餐具柜死角。她刚才明明说了要去写暑假作业。 「文香,你在做什么?」 我小声一问,她竖直一根食指要我闭嘴。 「我想偷听情况。那个老头感觉很像骗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宣告自己在偷听。这个小姑娘有偷听客人讲话的坏习惯。反正就算我阻止,她也不会离开吧。 「……别乱说话,快回你的房间去。」 我姑且还是以成年人身份提醒她,接著端起摆了玻璃杯与茶点的托盘进入和室。我从一旁将玻璃杯摆到两人面前,老先生突然带著笑容开口: 「觉得我是骗子也无可厚非,然而无须对我处处防备。」 厨房里传来呛咳声。原本只是私下说说,没想到居然被听见了。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实、实在很抱歉,说了那么不得体的话……」 我也连忙做出同样的动作。怎么想都是我们有错在先。顺带一提,躲在厨房那个人没有要离开的迹象,似乎打算继续偷听。 「我因为长时间在国外生活,养成了讲话像是在演戏的习惯。尤其是欧美人不懂日本式的暧昧表现。我一开始也很不习惯,不过现在已经能把整个世界当成舞台了。毕竟每个人都必须扮演某个角色。」 老先生别具深意地眨了眨眼睛。即使一开始真的不习惯,现在似乎已经十分乐在其中了。这种说话方式或许正好适合他吧。 「舞砂……是什么人的名字呢?」 栞子小姐面前摆在这位老先生的名片。「吉原喜市」这个名字旁边印著「舞砂道具店」。地址是横滨市中区元町。吉原的视线没有离开栞子小姐,在矮桌上交握起指节凸出的手指,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的祖父是德国人,姓麦斯纳。在大正时代(注2:大正时代 为西元一九一二~一九二六年。)初期开了一家进口杂货店,也就是我们家族的起源。一开始原本是直接以麦斯纳作为店名,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国内很忌讳外文名称,所以继承家业的父亲选了发音雷同的日文汉字。我当时还小,所以也记不清楚详细情况了。」 这么说来,他的轮廓的确很像欧美人士。既然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位老先生应该颇有年纪,至少有七十几岁了。 「……您与久我山书房的老板认识吧?」 现场再度陷入沉默。这位老先生从刚才开始就在观察栞子小姐的表情,似乎想要判读出对方到底知道多少事。我不禁想起栞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那个人也曾经摆出类似的态度。 「我原本就对旧书比对古董更有兴趣,再加上家父与久我山尚大先生是朋友,这层缘份使我住进久我山家里工作。尚大先生过世前的几年,我是学徒兼掌柜。在他过世之后,我才回到父亲的店里继承家业。」 我的背脊不自觉地挺直。吉原若是「掌柜」的话,应该很清楚久我山尚大做生意时的恶行,甚至有可能是帮凶。 「您也认识我爷爷吗?」 栞子小姐的表情与平常没有两样──应该说和平常一样,不看对方的眼睛,说话吞吞吐吐──就是她在聊书以外的话题时的样子。 「……啊啊,是指筱川圣司先生吧。我当然认识他。」 停顿了大约一个呼吸的时间,老先生点点头。 「我们曾经一起在久我山书房工作过几年。圣司先生原本是掌柜,他自立门户开了文现里亚古书堂之后,就由我接任下一任掌柜。虽说是掌柜,也不过就是身强体壮的跑腿工罢了。不管是不是上班时间,尚大先生都很会差遣人去跑腿。」 又多了一件令我介怀的事。既然上班之外的时间也要跑腿的话,这个人应该很清楚久我山尚大的私生活吧?就算知道自己的雇主有智惠子这个私生女也不奇怪。 「因为这样的缘份,真理夫人才会希望由我来收购尚大先生的藏书……抱歉,我说了太多不重要的事情。差不多该进入正题,看看你是否要买下我持有的旧书了。」 吉原打开白色皮革公事包,取出一个包袱在矮桌上摊开,露出了写著「晚年」的旧书。栞子小姐说了「请借我看看」后,便拿起那本书仔细地翻阅。 「……是这本书没错。」 我安心地呼了一口气。对方似乎是真的有心要卖给我们。 「太好了。那么,我就让给你吧,以八百万日圆的价格。」 听到老先生不以为意地说出口的数字,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八百万日圆?正把《晚年》放回包巾上的栞子小姐停下动作。 「您是说,八百万日圆吗?」 「是的。因为这本书很珍贵。我想应该有这等价值。」 怎么可能。我听栞子小姐说过,《晚年》的初版书如果不是未裁切书,卖价顶多是一百万日圆左右。尽管这本是太宰自家用的珍贵旧书,价格也不会那么高才是。再怎么说,这位老先生付给久我山真里的收购总价也不过一百万日圆,要哄抬价格也该有个限度。 「似乎比行情价高出许多。」 栞子小姐以镇静的声音说。 「这样吗?」 吉原脸上仍旧挂著笑容,鸡蛋形的脑袋偏向一边,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栞子小姐。 「我认为这是很合理的价格呢。我相信有客人即使花八百万日圆也想得到。」 「对太宰自家用的《晚年》感兴趣的收藏家的确很多……不过应该没有人愿意出这个金额。」 「对贵店的客人来说或许是如此。比方说,让你受重伤、现在正在监狱服刑的田中敏雄先生就不可能出那么多钱吧,就算他是田中嘉雄先生的孙子。」 我终于搞懂了,这位老先生很清楚文现里亚古书堂无论如何都必须把太宰自家用的《晚年》弄到手。而且他应该也知道田中嘉雄是被迫将这本《晚年》卖给久我山书房的。在知道这些事情的前提下,他打算尽可能地大敲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竹杠。也就是说他跟他的师父一样,都是贪婪又冷酷的旧书业者。 久我山真里也算准了情况会是这样,才会找久我山书房的前任掌柜收购藏书吧。这也是对栞子小姐的报复。 「你如果没有意愿,我只好卖给其他人了。当然敝店很重视顾客的隐私,所以你绝对不会知道这本书到了谁的手上。假如错过今天,你或许再也没有机会收购这本《晚年》,至少赶不上在田中敏雄先生出狱之前买回。他究竟会有多么愤怒呢?光是想像就觉得可怕。我听说他是个为了旧书不择手段的人呢。」 老先生故意抖了抖身子。开什么玩笑,这不等于是威胁吗?我们怎么可能接受这种家伙开出来的条件── 「我明白了。我愿意支付八百万日圆。」 栞子小姐低声说。我 忍不住看向她,想问她──你是认真的吗?她轻轻摇头制止我。 「……因为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面向前方喃喃说。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这场交易的主导权确实不在我们手上。如果对方取消交易,一切就完了。 「谢谢惠顾。」 吉原格外多礼地道谢。光是看到他光溜溜的脑袋就令人不悦。 「你打算如何付款呢?要立刻支付全额应该有困难吧?我可以给你一些时间。」 「明天先支付一半……剩下的,下个月再支付,可以吗?」 「当然。我们现在就签订买卖契约吧。只要先付一点订金给我,今天就可以把《晚年》给你。」 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看著眼前的交易平淡地进行。我想起栞子小姐稍早说过的话。栞子小姐虽然提过店里有因应高额收购的预备金,不过应该还是不够用吧。该从哪儿拿出这笔钱呢?更别提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营收目前正陷入赤字。 「……那么,交易就此成立。请收下商品。」 吉原把《晚年》推向我们,在栞子小姐拿起之前,又在旁边摆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单薄的小书,看来像是某种简介手册,书名是《人肉质入裁判》。从纸质和变色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年代相当久远的书。 「这本书就当作是购买《晚年》的赠品,不收钱。」 栞子小姐看了书封一眼,显然正感到不解。她似乎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附赠这本书。 「这也是久我山尚大先生的藏书吧?原本与《晚年》一起收在书柜里……」 「是的。这是我收购的藏书之一。」 吉原点头。栞子小姐拿起《人肉质入裁判》快速检查书页。吉原紧迫钉人地以双眼跟随她的动作。 「谢谢。我就收下了。」 栞子小姐鞠躬。大概是没有理由拒绝吧。她把那本旧书叠在《晚年》之上。 明明自己说了交易成立,吉原却始终没有离开的打算。见他不发一语地坐著,栞子小姐正要开口。 「那个,您还有……」 「你有没有从智惠子女士那儿听说过关于我的事?」 吉原打断她的话;亲切的态度没有改变,不过气氛与之前有些不同。一听到母亲的名字,栞子小姐绷起脸。 「……没有。」 「你最近曾经和智惠子女士见面吗?」 「好一阵子没见了。我们也没有联络……我连她在哪里都不清楚。您为什么会问起家母呢?」 吉原的视线突然变得锐利。我的心头感到一股不安。 「我们认识。智惠子女士还是大学生的时候,教她外文书相关基础的人就是我。她是很优秀的学生呢。当时她专攻历史学,研究欧美古老典籍相关领域。说是研究,一方面也是她个人的兴趣吧。」 我感觉一股寒意窜过背后。以前曾听她的朋友说过,筱川智惠子在学生时代对于「近代欧洲的出版通路」很感兴趣。假设吉原所言不假,眼前这位老先生也可说是筱川智惠子的师父了。 我刚才还觉得他那个像是在读取他人情绪、令人不舒服的眼神,与筱川智惠子相似,或许恰好相反,也许是筱川智惠子像这位老先生吧? 「原本尚大先生是打算自己教她,不过尚大先生虽然擅长外文旧书交易,对书的内容却一无所知,因为他几乎不读书。我便奉命指导智惠子小姐。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的祖父出生于德国,我是在外文书的环绕下长大的。」 他很自豪地强调德国这个国名。栞子小姐突然蹙眉。 「为什么久我山尚大先生要教导家母旧书知识呢?」 吉原的眼睛一瞬间惊讶地眯起,接著刚刚不曾见过的喜悦在他脸上绽放。糟了!──我心想。栞子小姐不知道久我山尚大与筱川智惠子的关系,而这位老先生发现了这一点。吉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发出清脆声响。 「我好惊讶啊,没想到你居然不知道吗?智惠子女士也真是恶劣。」 「……什么意思?」 「没什么,尚大先生其实是智惠子女士的……」 「请等一下!」 我忍不住大叫,但这行为也是个败笔。老先生瞥了我一眼。我的反应等于告诉现场所有人,栞子小姐都不知道的筱川家秘密,我这个外人却知道。 「尚大先生是智惠子女士的父亲。他原本希望智惠子女士继承久我山书房,所以打算训练她,却以失败收场。」 吉原继续往下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也就是说,你是尚大先生的孙女。」 『咦──!』 大叫的不是栞子小姐也不是我。在场三人同时转向隔开厨房的纸拉门。看样子她还在偷听。这么一想,栞子小姐的妹妹也是久我山尚大的孙女。 「我明白了……您还有其他事情吗?」 栞子小姐说。看来她已经恢复平静。她对于刚才这颗震撼弹有什么想法,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不,已经没事了。我由衷期待有机会与你再次交易。」 吉原把手摆在胸前,夸张地道谢。 休想再有第二次──我心想,却没有胆子说出口。 4 隔天,文现里亚古书堂重新开门营业。 我在柜台旁更换旧漫画专区的商品。原本站在店里看书的客人,不知道何时已经不见踪影,店里只剩下我一人。因为天气热的要命,即使到了下午也不见客人上门。栞子小姐为了把《晚年》的费用汇给舞砂道具店而外出去银行了。 昨天吉原喜市离开之后,我原以为她会问我许多问题,她却只说:「等明天冷静下来再谈吧。」今天一早我到店里上班时,除了交待公事之外,我们也几乎没有对话。 正把藤子不二雄的《新?小鬼q太郎》插入书柜里的我,停下手上的动作。 (我不是故意瞒著不说。) 我发现筱川智惠子是久我山尚大的女儿,是一个月前的事。我以没有证据当作藉口,瞒著栞子小姐没说,也没有亲自确认真实性;我想我是害怕吧,我不想见到栞子小姐为了自己与外公或母亲的关系更加烦恼。但如果是以那种方式揭露,从我的口中说出来还比较好。 柜台后侧的门打开,栞子小姐从主屋出现。 「……我回来了。」 她大概是从主屋玄关进来的;也就是说她刚才经过了店门前,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似乎是匆匆回到店里来,白皙的脖子与上臂都有一层薄汗。 「辛苦了。外头很热吧。」 店里也有些热。我回头一看,发现拉门半开;刚才离开的客人忘了把门关上。 「……很热。」 她害羞地小声回答,没看向我的眼睛。她从昨天起就一直是这样。我果然必须好好道歉才行。我停下工作转向她。 「大辅。」 我才要行动就立刻遭遇了挫折。她的视线仍落在柜台上,继续说: 「你从家母那儿听到多少关于我外公、外婆的事?」 她知道我是从筱川智惠子那儿得知的。这也是当然,会告诉我那些事情的,没有其他人了。 我做好觉悟后,做了简短的说明──智惠子的母亲是久我山尚大的情妇。她现在仍与新的家人同住在鎌仓市的深泽。然后,久我山家的藏书状态只有久我山书房的继承人有资格看到,筱川智惠子却很清楚;而有这个机会的,只有尚大的妻子及情妇的女儿。 我说完之后,栞子小姐仍旧保持著同样的姿势。「对不起。」我鞠躬道歉后,她才惊讶地看著我的脸。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早就知道了,却一直没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也很正常。别放在心上。」 栞子说得乾脆,似乎没有生气。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而且,其实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真的吗?」 「是的。正如大辅刚才所说,家母很清楚久我山尚大先生的藏书情况。虽然也有可能是偷看的,但我不认为那家人会那么大意。假如母亲是尚大先生的女儿的话,有那种机会也就合理了。」 她果然怀疑很久了。我也觉得自己早就发现的事情,她不可能完全没有注意到。 「光是知道外婆还活著也是件好事。母亲虽然说过:『我的家人已经不在了。』不过现在想想,她也没说他们都过世了,所以一定是指已经因婚改姓、对方不再是自己的家人这个意思吧。」 栞子小姐语带雀跃,不过老实说我却开心不起来。我明白对方已经再婚,有新的家人,但是既然住得这么近,正常人应该至少会过来看看孙女们吧。或许她有无法这么做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她的个性比较特别;毕竟她是筱川智惠子的母亲。 「呃……大辅,你还好吗?」 「咦?啊、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她在对我说话,我却没听见。她换了几次握拐杖的姿势之后,重新鼓起勇气开口: 「我家的事……很烦人吧?」 「什么?」 我对于她在说什么,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明白我直接这么问,你也无法说真心话,不过……我的母亲是那样的人,她的父亲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厌恶了和我,呃,交往呢……」 「绝对没有那种事。」 我的语气比想像中强烈,栞子小姐吓得睁大双眼。我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完全不觉得讨厌……不管是母亲或外公,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要那样说的话,我家也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不是吗?」 我的外婆跟人外遇,还生了孩子。情况虽然不同,但大致上来说都是不可告人的事情。尽管不是每个家庭都如此,不过我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大家都没有说出来而已。 「你觉得我家的情况很烦人吗?」 栞子小姐摇头。 「既然这样何必在乎呢?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也不是现在才发生的。只要我们今后谨慎行事就好。」 栞子小姐可能也没察觉到,自己真正不安的原因,或许是担心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外公或母亲那样,为了旧书威胁别人或拋弃家人,或是做出其他更可怕的行为。 我无法想像这个人会踏过别人的尸体满足自己的贪婪。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相信她一定能够找到其他出路,而我希望到时候成为她的支柱。 「……『啊啊,喜悦之外的思绪全部烟消云散;无数的疑虑、鲁莽的绝望、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发狂的嫉妒都消失了』……」 栞子小姐低著头喃喃自语,语尾微微颤抖。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的妹妹问。对,我也正想要问。大概是引用自某本书的句子──嗯? 「你怎么会在这里?」 筱川文香不晓得什么时候双手抱胸,出现在我们旁边。 「你这样问……因为我觉得偷听不好啊,就大大方方出来听喽。」 她对自己的行为没有半点歉意。我叹气。 「你也可以不要听啊……」 「因为这些事情也和我有关嘛!他们也是我的外公、外婆啊!」 她气息不稳地这么主张。这么说也没错,这个小姑娘也不是局外人。 「既然真理婆婆的丈夫是我们的外公,久我山家与我们家就有血缘关系,对吧?鹤代阿姨是我们的亲阿姨,宽子姊是表姊……啊,不过真理婆婆不算,毕竟我们真正的外婆是住在深泽那位。」 她的食指到处乱挥,一个人说得头头是道。 「小文,这些话可别讲出去。我们还不知道鹤代阿姨、宽子小姐是否清楚这些事情。」 栞子小姐板著脸提醒。至少久我山宽子就算得知自己和这两个人是表姊妹,也应该不会高兴。我认为与栞子小姐有血缘关系,只会让她更反感。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想见见外婆。明明就住在附近却没有往来,太可惜了。」 她以下颚指著深泽的方向。似乎只要对方答应的话,她真的会明天就跑去、与对方熟识一番再回来。从好的方面来说,她不晓得客气是何物这一点并不讨人厌。 「话说回来,姊,真的不要紧吗?」 「……什么事?」 「钱啊,钱,太宰治那本书的钱。我们店里哪有那个本事拿出八百万日圆啊?」 这个不懂客气是何物也不讨人厌的小女生直接命中核心。栞子小姐略带尴尬地瞥了我一眼。看样子果然不够。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 她很乾脆的这样结语。妹妹对于这个答案当然无法接受──不过她突然张开双手抱住姊姊,姊姊也理所当然地回拥。这对姊妹有跟家人互相拥抱的习惯。她们相拥短短几秒就分开,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今天就先这样吧!但是,如果钱方面有困难的话,你要和我商量噢。主屋的家计簿是我在记录……那么,我去补习班了。我会顺道去超市采购,所以可能会晚一点回来。」 她说完就返回主屋。虽然她理所当然地包办了家事,但是同时还要准备升学考试,铁定一点也不轻松。门关上之后,我们仍然好一会儿没说话。 「光考虑书店经营的话,我想钱是没问题的。」 大概是察觉我想问,栞子小姐终于开口。 「还有其他开销吗?」 「是的……改天我再详细说明。我希望也让你知道。」 看样子是不方便在店里谈的事情。 「现在更重要的是,我很担心……向吉原先生购买藏书这件事情,或许还没有落幕。」 「那个老头又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那样……只是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除了将《晚年》以高价出售之外,我猜还有其他的打算。」 我的脑海中浮现那位老先生与筱川智惠子相似、能够看穿一个人内心的视线。的确很难用「为了赚钱」来解释这一切。 「你看这个。」 栞子小姐拿起摆在柜台上的小型薄册,给我看封面。这本《人肉质入裁判》是那位老先生与太宰的《晚年》一同留下的旧书。我接过书,翻开书页。书封单薄,内容也只有二、三十页。 似乎是年代相当久远的书,汉字全都是旧字体,也完全没有换行及标点符号。 『……巴萨尼奥连忙说钱在这儿但法官波西亚却制止他并柔声说夏洛克除了可以照约拿一磅肉作为抵押品以外……』 我突然感到晕眩,连忙甩甩脑袋,抬眼往上看;最近我无法阅读的「体质」已经有稍微改善了,不过这种文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页面还是让我难受。内容在说什么我完全看不懂。但书名写著「裁判」两字,或许与法庭上的争论有关。 「吉原先生把这本旧书交给我之后,很明显在观察著我们的反应……你要不要紧?」 栞子小姐的声音从视线外传来。我回答「不要紧」,再次把眼睛转向《人肉质入裁判》上。也就是说这本旧书有某些意义。我一口气翻到最后一页,检查版权页。出版社是一间叫「鹤鸣堂」的公司,「翻译者」是井上勤,还 印有「明治十九年八月九日翻印出版」的字样。 「明治十九年是……」 「也就是一八八六年,距今大约一百三十年。」 栞子小姐立刻回答。再往前一点就是江户时代了。这本书比我目前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看过的书都更古老。 「这是剧本的翻译改编版,也是这部知名作品第一次翻译成日文。明治十九年发行的这本是再版书,初版书是由其他出版社在明治十六年发行。」 这个人还是一样,只要提到书就像打开了开关,说话变得十分流利。 「翻译改编版的意思是,这是外国的剧本吗?」 「是的。我想大辅应该也知道剧名。」 既然是明治十六年出版的译本,表示作品的发表是在更早之前。我的人生与外国古典文学向来没什么缘分。既然现在仍有出版的话,应该是长久以来都备受大众喜爱的作品。 「……我完全想不到。」 见我投降,栞子小姐揭晓答案。 「是威廉?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5 啊──我差点叫出声。 连我都听过《威尼斯商人》。印象中是有个以人肉为抵押品借钱的黑心商人,后来闹上法庭的故事。仔细想想,《人肉质入裁判》这书名就是在描述这个故事内容。我刚才看过的文章里也出现了「肉」、「抵押品」等词汇。 我当然没有读过剧本,也未曾看过舞台剧演出。不只是《威尼斯商人》,其他的莎士比亚作品都是如此。 「一提到莎士比亚就想到那个吧……《罗密欧与茱丽叶》之类的。」 「是的。知名度最高的还是《罗密欧与茱丽叶》,毕竟曾多次被翻拍成电影。」 只有这一部连我也知道故事内容,因为我看过李奥纳多?迪卡皮欧演的电影版本──一对男女出生在始终是死对头的两个家族,却双双坠入爱河,最后殉情而死的悲剧。我妈是李奥纳多的影迷,我在家里陪她看了好几次dvd,看到都烦了。虽然这个版本的电影设定的时代是现代。 「莎士比亚是哪个时代的人呢?」 我对他的印象只有教科书里的古代伟人,对他的肖像画也只有模糊的印象。 「他于一五六四年出生在英格兰中部的史特拉福(注3:史特拉福(stratford-upon-avon) 意思是雅芳河畔史特拉福,台湾通常简称史特拉福。)。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初主要以剧作家身份活跃于伦敦。一六一六年逝世,享年五十二岁。他所在的时期相当于日本的安土桃山时代到江户时代初期。卒年与德川家康相同……关于他本人的纪录几乎没有留下,所以他的一生充满神秘色彩。」 栞子小姐马上就说出答案。换算成日本的时代来看,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人,毕竟他的年代与战国武将差不多。 「尽管如此他仍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文学家之一。日本也在这本《人肉质入裁判》出版的明治十几年开始正式翻译或改编,尽管时空背景不同,依旧大受欢迎。最近也发行了新译本全集。」 这么说来,我也在一般书店看过一整排的莎士比亚剧本。看来不只戏剧有很多人观赏,他的剧本也有很多人阅读。 「他有哪些作品呢?」 「很多……首先是悲剧。除了《罗密欧与茱丽叶》之外,被称为四大悲剧的几部作品也很知名,像是《哈姆雷特》、《马克白》、《奥赛罗》、《李尔王》……」 「这么说来我几乎每一部都听过……啊,《奥赛罗》好像没有。」 「单知道《奥赛罗》这个名称的人也很多。你记得吗?有个黑白棋游戏就叫做『奥赛罗』,用正反两面分别涂上白色与黑色的棋子区分敌我、抢地盘……据说是源自于翻转棋(reversi)。」 「欸……所以游戏的名称就是来自于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吗?」 栞子小姐点头。 「《奥赛罗》是以中世纪的义大利为舞台,故事讲述摩尔人(黑人)将军奥赛罗误中部下伊阿古的诡计,因此嫉妒发狂,杀死了妻子苔丝狄蒙娜。据说奥赛罗棋的命名就是参考奥赛罗与苔丝狄蒙娜的肤色,以及登场角色诡谲多变的背叛行为(注4:「背叛」的日文也有「翻面」的意思。)。」 我完全不知道莎士比亚的作品居然跟我身边的东西有关。 「这么说来,莎士比亚的悲剧中,是不是有句很有名的台词?好像是『该活著还是该死去』之类的……」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出自《哈姆雷特》的这句,对吗?」 我还没有说完,栞子小姐已经抢先回答。她的英语发音很日式,不过也因此令人倍感亲切。 「故事的舞台是中世纪的丹麦皇室。王子哈姆雷特的父王遭到暗杀,他想向身为凶手的叔叔复仇,但同时也对自己的人生充满苦恼……这句台词就是出现在他陷入苦恼的场合。看起来优柔寡断的青年哈姆雷特这个人物的设定,也带给后世文学莫大的影响。太宰治也是从《哈姆雷特》获得灵感,才写出了长篇小说《新哈姆雷特》。」 一提到优柔寡断的青年,太宰治或太宰的书迷似乎就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角色。虽然哈姆雷特是丹麦的王子──我突然不解地偏著头。 「嗯?作者明明是英国人,可是《哈姆雷特》跟《奥赛罗》都不是英国的故事?」 「莎士比亚也写过许多以伊莉莎白时代(一五五八~一六○三年)以前的英格兰皇室为舞台的历史剧……不过,几乎没有以他活著当时的英国为舞台的戏剧。《凯撒大帝》、《安东尼与克丽奥佩托拉》等则是以古罗马为舞台。莎士比亚以各式各样的时代为背景,撰写的故事类型多变,自由自在的风格正是他的卖点吧。他也写过许多喜剧。」 「喜剧?」 我反问。因为《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印象,我还以为他写的都是些沉重的作品。 「是的。由于当中也有不少作品带有严肃的成份,因此哪些可以归类为喜剧,分类上著实困难……代表性的作品有《驯悍记》、《皆大欢喜》、《仲夏夜之梦》、《爱的徒劳》、《无事生非》……」 栞子小姐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光是喜剧的代表作就有这么多部。他究竟写过多少部作品呢?而且他的每一部剧名,我居然或多或少都有听过。 「……当然《威尼斯商人》也是很有名的喜剧。」 「这样啊……欸,《威尼斯商人》是喜剧吗?」 我一直以为既然出现切人肉这种残忍的内容,一定是很黑暗的故事。 「这个故事由各式各样的元素交织而成,不过姑且被分类为喜剧。莎士比亚的戏剧名称也是有规则的,悲剧或历史剧等严肃的内容,通常会以登场角色作为剧名。喜剧则像《威尼斯商人》一样,没有套用这项规则。」 我回想栞子小姐所提到的戏剧名称。这么说来的确每一部都是如此。 「我对《威尼斯商人》的故事不是很清楚……哪个部份算是喜剧呢?」 「这个嘛,我该从哪里开始说明才好呢……」 栞子小姐示意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自己也理所当然地在另一张椅子坐下。看来会说上一段时间。我把现在应该要工作的念头逐出脑袋。听栞子小姐说故事比较有趣。 「故事是从威尼斯的年轻人巴萨尼奥,为了向美丽的千金小姐波西亚求婚,而跟身为贸易商的朋友安东尼奥借钱开始的。由于安东尼奥的手边正好没有现金,便找上了放高利贷的犹太人夏洛克融资,对安东尼奥怀有恶 意的夏洛克提出一项条件──如果无法在期限之内还钱的话,就要切下一磅身上某处的肉还债。」 「一磅的肉大约是多少?」 「不到五百公克,所以……差不多是这样吧?」 栞子小姐将握拳的双手合在一起。还不小呢。如果切在不该切的地方,很有可能死掉。 「安东尼奥同意了他的条件,却因为暴风雨失去他的船只,期限到了也无法还钱,不得已只好履行契约。夏洛克不听其他人的劝说,执意要拿到安东尼奥身上的一磅肉。」 不知不觉间,我的脑子自动把夏洛克想像成那个蛋头老人的样子;吉原喜市也藉著卖《晚年》的机会对我们乱开条件。他或许和夏洛克一样,对于栞子小姐抱持著某种恶意。 我望著柜台上的《人肉质入裁判》。这么说来栞子小姐曾说,吉原拿出这本书是有原因的。 「……我认为,这本《人肉质入裁判》可能是吉原先生对我的测试。」 栞子小姐小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看向那本旧书。 「测试?」 「我猜他拿出这本书,是为了确认我具备多少知识。」 栞子小姐在检查这本书时,他的双眼的确紧盯她的一举一动,彷佛不想错过任何风吹草动。 「我记得他这么说过……『不过现在已经能把整个世界当成舞台了。毕竟每个人都必须扮演某个角色』。」 「嗯,他是说过。」 我点头。因为他的说法太诡异了,所以我印象深刻。 「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舞台,人类都是在演戏的演员──这是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不时会出现的想法,称为theatrum mundi……也就是世界舞台的意思。在《威尼斯商人》的第一幕,安东尼奥就曾经对朋友这么说:『葛莱西安诺,这世界不过就是一个世界,没什么了不起的,也就是舞台,每个人都必须在这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 与那位老先生的话很类似。能够轻易看穿这一点,栞子小姐也不是等闲之辈。吉原当时别具深意地眨了眨眼睛,也正表示了这是刻意的演出。我虽然不是很了解这本书,不过可以从事件的各个角落嗅到《威尼斯商人》的味道。 「也就是说,他在测试栞子小姐是否熟悉莎士比亚吗?」 「是的。也在测试我听到什么样的话题会受到影响……我的母亲也经常这么做。」 原来不是只有我从吉原的态度联想到筱川智惠子。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会注意到这一点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你才故意不做任何表情变化吗?」 这个人虽然很紧张,但除此之外的情绪几乎没有显露在外,直到筱川智惠子的名字出现。 「是的,唉……不过最后还是失败了。」 栞子小姐呼地吐出一口气。不对,也许吉原是因为无论聊什么,这个人都面不改色,才焦急打出栞子母亲这张王牌──虽说先不小心做出反应的人是我。 「对不起,我还没说完《威尼斯商人》的内容。」 栞子朗声说,似乎想要化解原本沉重的气氛。这么说来也是。我重新调整好坐姿。 「于是,以一磅肉来还债的契约纠纷搬到了法庭上。夏洛克拿契约书当后盾,意图逼死安东尼奥,嫁给他朋友巴萨尼奥的波西亚却灵机一动,加上了但书,要求割下一磅肉时不准流出一滴血。」 「这样啊,这样就赢定了吧。」 不准流血就无法割肉。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故事里有这么巧妙的安排。 「是的。败诉的夏洛克因为杀害安东尼奥未遂被判有罪,所有财产暂时充公,不过在威尼斯公爵的怜悯之下,要他把一半财产让给自己的女儿,并且改信基督教,这才免了他的罪。」 「嗯?为什么突然冒出基督教?」 感觉跟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栞子小姐像舔到苦涩的东西似的皱起脸。 「事实上,《威尼斯商人》里有个问题……就是支持基督教徒迫害犹太人。夏洛克这个角色被设定成贪婪又固执,就是按照当时一般大众对犹太人的偏见;而基督教徒安东尼奥平日更是不断激烈批评放高利贷的犹太教徒夏洛克,甚至朝他吐口水。」 「这也难怪夏洛克那么憎恨安东尼奥了。」 「唉,虽说如此,我认为想要杀掉对方还是太过分了……当时的观众看到滑稽的守财奴最后受到惩罚,都认为这是一出大快人心的喜剧吧。撰写这出戏剧的时代,伦敦几乎没有犹太教徒居住,也因此充斥著他们是放高利贷的异教徒这种偏见。」 「这出戏现在还是有在上演吧?」 以前她曾经提过因为残障团体的抗议,手冢治虫的《怪医黑杰克》短篇未能够收录在漫画单行本中。因此就算是好几百年前的作品,到了现在仍会有人感到被冒犯吧。 「这出戏在世界各地皆有演出。虽然有问题,不过这出戏的内容也可以有形形色色的解释。莎士比亚不是把夏洛克当成普通的坏蛋角色,而是仔细地将他描写成因为受伤而愤怒的人;自己的信仰与职业频频遭到否定,才想杀死安东尼奥报仇……他感叹女儿和基督教徒私奔的场面尤其有名。夏洛克对著看不起自己、夺走他重要宝物的基督教徒大喊: 『犹太人没有眼睛吗?犹太人没有手吗?没有五脏六腑、四肢身体、知觉、情感、喜怒哀乐吗?我们吃著与基督教徒相同的食物,同样会被武器所伤,同样会生病,同样能够因为治疗而痊愈,同样会感受到冬天的寒冷与夏天的酷热,难道不是吗?』」 栞子小姐以清澄的声音淡然背出内容,更加凸显台词的激昂。光听到这些,只会觉得这出戏是在否定歧视。 「那个时代的政府并未公开禁止种族歧视,我认为替坏蛋角色准备这样一段台词的莎士比亚真的很了不起。近代后上演这出《威尼斯商人》时,多是安排让观众设身处地想想夏洛克的感受,因为这出戏从夏洛克的角度来看是悲剧……由于也可以从这种角度来解释,我认为这出戏的确是相当出色的作品。」 我心中仍然充满著栞子小姐背诵内容的余韵,似乎能够体会莎士比亚了不起的原因。 「……如果过度强调夏洛克是被害者,安东尼奥那边的剧情就会显得肤浅、不自然了。」 听到这句话,我们反射性地挺直了上半身。太专心说话了,就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一位穿著黑色polo衫及棉质休闲长裤的小个子男性站在狭窄的通道上;光滑的白皙肌肤上留有剃胡之后的青色胡渣。从额头的下垂状态判断,年纪至少有三十五岁以上。 开口说话的人看来也很惊讶;他似乎是在找寻打断我们谈话的时机时,不自觉地说出了那些话。或许是喜欢莎士比亚戏剧的人。 「抱、抱歉……请问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栞子站起身一问,男子不悦地蹙眉。 「我只是陪客。有事找你们的是家父。」 男子背后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探出头来。不仅身高差不多,老人与儿子也有著十分相似的五官;晒黑的皮肤使他显得很健康;白色麻质外套下绑著如今很少见的保罗领带(注5:保罗领带(bolo tie) 也称领绳,在美国电影的西部牛仔身上经常可以看到。),头戴缀著缎带的草帽。 「大家好、大家好,午安,今天真热啊!」 他仍旧站姿不稳地侧著上半身,拿下帽子大声打招呼,果然很快就失去平衡,被儿子扶住手臂。接著便以这个姿势走近栞子小姐。 「敝姓水城。水城禄郎。你是筱川栞子小姐吗?」 「是、是的……」 栞子小姐回 答。既然知道她的全名,恐怕不是一般来买卖旧书的客人吧。 「其实啊,我是你的……呃,该怎么说才好?一言以蔽之的话……」 他闭上眼睛,草帽开始微幅颤抖。在众人的等待下,沉默持续著。结果他似乎想通了无法只用一句话解释清楚。把草帽摆在柜台上后,用一脸豁出去的表情指著自己的胸口。 「我是水城禄郎!」 我咬紧臼齿忍住笑意。看样子他打算从自我介绍的地方重头来过。 「我的老婆是水城英子……英子是你的外婆。」 我知道栞子小姐屏住了呼吸。第一次听说她外婆的名字;不只是我,她应该也是。水城突然放开拐杖,摇摇晃晃地将双手往柜台上一摆,朝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我有事想要找你商量,是关于我妻子……英子的书。」 6 「哎呀,真是间好房子呢。」 盘腿坐在矮桌前,水城禄郎眯起眼睛环顾和室;就是我们昨天与吉原喜市讨论事情的房间。 「过、过奖了……这么老旧的房子……」 栞子小姐缩起脖子说。 「没那回事、没那回事。还是老式的日本建筑让人比较静得下心。我们以前也是住在独栋的透天厝,不过这种房子无论如何都会有高低差,楼梯也很陡。我现在的脚力不如以往,所以大约在两年前,搬进了单轨电车的深泽站附近的大楼。儿子也住在同一栋大楼的不同楼层……啊,谢谢。」 他指著就坐在隔壁的儿子,一边向送上麦茶的我道谢。被指著的儿子只是不发一语地低著头;他从刚才就没打算自我介绍,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的确如他所说的只是陪客。 水城老先生则是心情很好,大概本来就是爱说话又开朗的人,不过有了昨天那位吉原的例子,我还无法放下戒心。 「实在很抱歉,关于外婆的事情……家母没有跟我提过。虽然这样问很失礼,呃、请问您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呢……?」 老人突然正色,放下玻璃杯。 「没什么好失礼的。我们早就知道你住在这里,却从来没有来看过你,过了这么久才来拜访,真是抱歉。」 他再度深深鞠躬,维持那个姿势好一阵子后,突然难为情地笑著,面向栞子小姐。 「至于我们结婚的时期啊,我跟英子登记结婚是在大约三十年前,就是你的母亲……智惠子嫁入这里之后不久。我与过世的妻子之间也有两个孩子,这个儿子上头还有一个年纪相差很多的大女儿;在那个女儿结婚之后没多久,我和英子就住在一起了。」 我在脑子里整理他说的内容。也就是各有子女的男女两人结了婚,与对方的孩子之间自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这个人刚才之所以无法一语道尽与栞子小姐的关系,是因为从血缘上来说,他不是她的外公。 「我们当时都五十几岁了,又有疾病缠身,也过了很久身边没伴的生活,双方都正感到不安。隆司,英子来的时候,你几岁啊?」 老先生问儿子。我们这才知道儿子的名字。 「十一……或十二岁吧。」 水城隆司回答得很无奈。母亲早逝,年纪相差甚远的姊姊又结婚了,在他才小学高年级的时候,继母就搬进了家里──那时他的年纪已经大到无法马上就接受这一切;然而要他明白那只是父亲的伴侣,年纪又还太小了。他与继母的感情或许不太好吧。 「现在是您们夫妻两人同住吗?」 「是的、是的。儿子上大学、开始独自生活之后,我就一直和英子两人住在一起……这孩子即使毕业之后在自家工作,也是住在附近的大楼,不是住在老家。」 老人不满地瞥了儿子一眼。父亲或许希望能跟儿子住在一起吧。 「他如果想要独立也罢,身为家长,我也希望他能成家立业。都已经要四十岁了,还一个人这么悠哉……」 他说的话愈来愈像是抱怨。水城隆司紧绷著脸。 「这些话跟那件事无关吧?」 他小声轻斥父亲。我同情儿子;要不要结婚都是个人的选择,他应该也不想被初次见面的我们得知个人隐私。 「您刚才说在自家工作……您是自己开公司吗?」 栞子小姐换了话题。老人把手举到面前挥了挥。 「不是公司那么了不起的东西,我是在地的小小牙医。如果有经过单轨电车深泽车站旁边,应该可以看到旧大楼的二楼有一块『水城牙科』的招牌。就是那里。」 我想了想,这么说来似乎有看过。 「诊所现在已经交给这孩子,我是乐得退休……话虽如此,有些老患者还是习惯找我看诊,所以我一周还是会去诊所一、两次。」 「您与外婆……呃,是在哪里相识的呢?」 「她是我们诊所的患者。」 水城禄郎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不愧是牙医,牙齿散发著健康的光泽。 「不过患者不是英子,而是智惠子。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英子带她来治疗蛀牙。她从那时起就是个坚强、认真的孩子。」 水城怀念地望著远方。我完全无法想像筱川智惠子小时候会是什么模样。虽说人类不可能一生出来就是大人。 「等待治疗时,母女两人默默地读著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几本厚书。每本书看起来都很有深度,所以在候诊室里格外醒目。」 栞子小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这个人小时候在医院里一定也做过一样的事。跟筱川智惠子母女两人抱著一堆书──我突然想到。 「栞子小姐的外婆……英子女士也喜欢看书吗?」 我插嘴。这么说来,这位老人刚才说过,想商量的事情与他妻子的书有关。 「应该是吧。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我想她应该很喜欢看书。现在也经常去逛一般书店。」 「请问她从事的工作是……?」 栞子小姐问,水城摆出拿笔写字的姿势说: 「自由译者。虽然也翻译过一些书籍,不过主要是在做那个、叫做实务翻译吗?就是把企业的合约或资料译成日文或英文的工作。她现在已经退休了……果然叫英子的就是要擅长英文。」 哈哈哈!──老人家放声大笑,笑到肩膀都在晃。儿子则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看样子他平常就爱讲这个冷笑话吧。 「外婆年轻时就从事翻译工作吗?」 书这个字眼一出现,栞子小姐就像启动了开关,说话变得流畅许多。筱川家从祖父母那一代就尽是些与旧书、书籍有关的人,搞不好再往前几代追溯也是如此。生出栞子小姐这样的人也不奇怪。 「听说她就读女子大学英文系的时候,就接过一些翻译的打工,真正开始做翻译则是在生下智惠子之后;因为她可以待在家里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工作。她几乎是靠翻译工作拉拔智惠子长大、进入研究所就读,所以真的很了不起……不过她也因为过劳而病倒了。」 啊──栞子小姐叫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事。 「家母没有完成研究所的学业,该不会就是这个缘故?」 「原来你知道啊。」 水城禄郎点头。我听说筱川智惠子是「因为家里的事」从研究所休学,随后就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 「那么你应该也知道英子和智惠子断绝母女关系了吧。」 「咦!」 这件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栞子小姐也愕然。 「为、为什么?」 「因为她听说智惠子在这家书店工作。英子非常讨厌旧书店。她说旧书店是利用别人的弱点、便宜买下对方的书再高价转卖的 第二章 我不是我 1 文现里亚古书堂隶属神奈川县旧书商会湘南分会。 位在户冢的湘南分会旧书会馆,每周举行两次供会员买卖旧书的旧书交换会。今天是星期一,举行的是买家看过会场里的旧书之后投入投标单的「置放投标」。 抵达旧书会馆时,路上除了我与栞子小姐开来的厢型车之外,已经有成排载著货物的货车。旧书会馆是屋龄十五年的四层老建筑,腹地范围内没有大型停车场,太晚抵达的书店人员只能够把车停在路边。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来这里了。」 栞子小姐边下车边这么说。她的声音有点虚弱,恐怕不只是因为酷热,也是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使她精疲力竭。「是啊。」我回应;最后一次来这里是我受伤之前,已经过了两个月。 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买回第一对开本的复刻本。栞子小姐通知水城英子那本书将被拿去书市拍卖之后,今天早上我们收到联系,表示希望我们代为投标。至于水城隆司是否已经与父亲谈过,这部份她什么也没说──栞子小姐似乎也没问。毕竟不是当事人的我们也没有立场主动发问。 顺便补充一点,今天筱川文香将去水城家拜访。昨天晚上听了来龙去脉的她,连忙打电话去问候外婆,并且约好要见面,甚至做了水果果冻当伴手礼。 我们在报到处挂上店名名牌后上楼。整个二楼都是置放投标的会场。距离开标还有不少时间。会场里满是旧书店店员,拥挤不堪。空调似乎坏了,黏腻的热气蒸腾。 今天有很多等待投标的商品。附近那一桌用绳子捆起的漫画书与文库本堆得比我的身高还高。书背一致朝著这边,方便大家确认内容;各个旧书堆都分别夹著一个黄色信封,那些信封就是用来装投标单的。 虽然有许多互相认识的人在四处闲聊,但现场的气氛并不祥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环视著会场,仔细判断哪些旧书是自己店里需要的。这就是置放投标市场平常的样子。 我们正在找通知我们复刻本消息的滝野莲杖。他应该在这儿的某处。 「你们也来啦。」 一个令人害怕的低沉声音向我们搭话。一回头,只见一名目光锐利、骨瘦如柴的男人拄著粗手杖;那头白发与挂在额头上的眼镜还是老样子,不过他的头发剪得比以前更短了,穿著全新的白衬衫。 「井上先生,好久不见。」 我们鞠躬。井上太一郎──在藤泽辻堂的一人书房老板。因为与筱川智惠子的过往,对文现里亚古书堂充满敌意,不过自从我们替他解开江户川乱步收藏家的遗产之谜后,他对我们的态度也变得亲切许多。 「你的伤已经康复了吗?」 他问我。 「是的。虽然还不太能够出力。」 「少了你就无法到府收购了吧。今天来采购吗?」 「对,听说有我们想投标的东西……」 见栞子小姐说得迟疑,井上稍微蹙眉。或许是察觉到背后的原因不单纯。 「我们是接到莲杖先生的通知才过来的,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滝野的话,我刚刚还在那边看到他……」 说完,他环顾会场后方,不过人似乎不在。 「我看到他的话会通知你们。」 「……麻烦您了。」 井上正打算走向堆著旧文库本的桌子,却突然转身。 「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事情,尽管告诉我别客气,毕竟我欠你们一份人情……就是直美的事。」 说完女人的名字,他就像是要掩饰难为情般地大步离去。鹿山直美是在一人书房工作的井上的青梅竹马。栞子小姐帮忙解开身为乱步收藏家女儿的她对于父亲的误解──以结果来说也制造了她与井上互诉情衷的机会。我听说他们正考虑要结婚。井上似乎是因为这件事而认为文现里亚古书堂对他有恩。 与滝野谈话之前,我们决定先去看看第一对开本的复刻本。 窗边的台面上有许多等待投标的单册书籍。除了被称为「黑书」的专书或珍本书之外,还有类似旧电影海报、江户时代的古地图之类的物品。 摆在台子角落那本尺寸大一圈的黑色皮革书引起我们的注意。 「就是这个吧。」 栞子小姐说。看不出书名与作者名字,书封表面松松绑著一条塑胶绳,夹著投标专用的信封。信封上潦草写著:「the norton facsimile,自家装帧 有修补」。虽然从信封看不出是谁拿来拍卖的,不过一定是吉原。 「……里面已经有投标单了。」 我提出这一点。信封看起来鼓鼓的,似乎已经有几家店投标。 「因为装帧很漂亮又引人瞩目……不过我想持有人没有打算随便卖。除了我们之外,应该也没有人会出高价了。」 装帧的确很华丽;平滑的天地与切口皆贴著金箔,书背与书封角落覆著不同材质的黑色软皮。那边或许就是修补过的地方吧。 「书背的皮革凹凸不平,是有什么原因吗?」 书背上有好几处条状凸起。这么说来,我记得在某处看过的外文旧书也是这样。 「这个称为线装,书背底下有绳子固定书页。在手工书专用的强力胶尚未问世的时代,都是用这种方式装订书本。」 「嗯?可是这是复刻本吧?又不是年代那么久远的东西。」 「或许是刻意重现外文旧书的装订方式。还有一种情况称为疑似线装,就是配合持有人喜好,故意加上条状凸起当装饰。」 「……书籍持有人重新包装书本,这种情况很普遍吗?」 「中世纪欧洲的书店只卖新书的内页。买书的客人可向手工装帧店订购各种客制化服务,请店家代为做出一本书。如果买的是旧书,书主也会依个人喜好重新装帧。」 「咦?但是这样就必须把书封等处都拆开吧?」 「没错。欧洲的旧书收藏家不只修补损伤与脏污,也多半会把旧书整理得像新书一样漂亮。他们取得书之后,会稍微切掉天地与切口,并且换上新的书封与书背。因此现存的第一对开本真品每一册的外观也都截然不同。」 我低头看向面前那册大开本的书。原来就是这种细节让它看起来很像真品。水城英子也说过不清楚久我山特地把复刻本装帧得很华丽的动机。 但要是说这是真品的话,情况可就不同了。 栞子小姐以单手解开绳子,捧起书。由于看来颇有份量,所以我也从旁帮忙。衬页的纸与书封角落一样是黑色的;接著是好几张相同颜色的扉页,似乎是配合封面的用色。翻了一会儿,有肖像画的页面终于出现了,写实地描绘著一位头发秃到头顶、留著胡子的中年男子。这就是所谓的铜版画吧。足以遮住耳朵的长发、围著脖子的巨大衣领都很有古欧洲的风格。 这就是莎士比亚的长相。 肖像上方印著「mr. william shakespeares edies, histories, & tragedies.」,我想意思是「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喜剧、历史剧、悲剧」。字体与现代不同,印刷也有些模糊,对我这样的外行人来说,看起来就是很老旧的书,这真的是复制品吗? 「……怎么回事?」 栞子小姐小声低喃。以认真的眼神看著印有肖像画的跨页,然后连忙快速翻过书页,似乎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我吓了一跳,心想该不会是── 「这该不会是第一对开本的真品吧?」 「不是,毫无疑问是复刻本。」 我的怀疑立刻遭到否定 。 「纸质很显然是现代的东西……只是有个地方很奇怪。」 栞子小姐指著翻开的书页。印在剧名底下的台词分成左右两段,就像戏剧简介一样。原本应该留白的文字四周却与衬页一样是黑色。 「哪里奇怪?」 「第一对开本的文字原本是印在框里,框外四周留白。但这本复刻本的留白部份却是黑色。一般的复刻本不会这么做……」 她一手撑著台子,把脸凑近到眼镜几乎要贴在书上了。她按住长发避免碰到书的动作令我心动。 「这是手涂的……不是印刷,而是用墨水或其他东西,将框外的留白全部涂满。」 「欸……」 我说不出话来。就算说是留白,范围也不小,而且这本书的厚度跟百科全书没两样,一页页涂黑要花上不少时间啊。 「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我也不清楚……完全没头绪。」 这个人断言自己不清楚,倒是很罕见。旧书收藏家或旧书店不会做这种事。可以确定的是,这本书不只是普通的复刻本,当中隐藏著什么秘密。 周围变得更嘈杂了。我们沉默地低头看著摊开的书页。事实上我从刚才就对很在意这上面印的剧名。「the tragedie of romeo and ivliet.」。最后一个字不会念。伊芙……什么的吧? 「这是哪一出戏呢?」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悲剧》……就是那出知名的《罗密欧与茱丽叶》。」 我又看了一眼最后一个字。「ivliet」──怎么念都不会念成「茱丽叶」。 「女主角的名字不是茱丽叶吗?」 「是的,这个拼写就是『茱丽叶』。十七世纪的英文与现代的字母表记方式不同,可用其他字母代替,或是使用与现在不同的文字。j可以用i、u可以用v、w可以用vv表示。《罗密欧与茱丽叶》在不同页上的拼法也不同。」 栞子小姐一页页往下翻。每一页的最上面都印著剧名,不过茱丽叶的名字有时是「i」,有时是类似「j」的文字,没有统一,看得令人心烦。 「……他们没有想过要统一吗?」 「那个时代没有这种观念。假设想统一,也可能遇上印刷需要的活字不够用。而且当时活字很昂贵,印刷厂没有太多活字。第一对开本一次也只能印刷几页而已。」 「过去的印刷……我记得是捡出一颗颗的金属活字,装进像是箱子的东西里面排好……」 「没错!那就是活字印刷。大辅,你知道的真清楚。」 受到称赞固然开心,但其实我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银河铁道之夜》(注7:《银河铁道之夜》 日本作家宫泽贤治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著名童话作品。)的卡通版,对猫外型的主角在捡活字的画面留下印象而已。 「当时必须一张张印上墨水来印刷,因此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约有九百页的第一对开本的印刷就花了两年。」 「好久!」 我忍不住大叫。看到我的反应,栞子小姐微笑。 「而且十七世纪的印刷技术水准不是很高,活字错误也很多……一方面也是因为书的原料纸张很贵,就算印刷途中有订正错误,已经印好的书页仍会继续使用,不会丢掉。」 「那么,印错的书页也会变成书的一部分吗?」 「是的。即使内容相同,不同的书也有误植多或少的差别,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尤其是印刷第一对开本的贾加德公司听说是错误很多的业者……除了外观之外,每一册的内容也稍有不同。还有许多现在无法想像的情况。例如每位排字工的喜好不同,词汇的拼字也不同;或是印刷途中临时想收录新的剧本,页码就变得乱七八糟等等……」 页码是指印在页面角落的数字。当然我也是在旧书店工作后才知道的。 「跟现在这个时代相比……当时对于书的感觉很不同呢。」 「对。……不只是书中的剧本,书本的制作和流通过程,也有著与现代截然不同的故事,十分有趣。」 我突然想起她的母亲。学生时代的筱川智惠子研究的是「近代欧洲的出版通路」。是否就是因为感受到栞子小姐现在所说的这种感觉呢? 或许这母女两人最后还是走上了同样的路吧。 「筱川、五浦。」 有人从背后叫住我们。一回头就看到留著少许胡子的修长男子站在那儿。明明是夏天却穿著黑衣,外头套著红色围裙。 「不好意思,听说你们在找我。」 「没关系……我们才不好意思,谢谢你的联络,莲杖先生。」 栞子小姐向滝野莲杖道谢。 2 「你们两人感情还是一样好,太好了。」 滝野说完微笑。 「啊,我不是在嘲讽或泼冷水喔,而是真的觉得很好……话说回来,你们只要一谈起书就浑然忘我了。」 这意思是他刚刚就已经在旁边听我们说话了。 「真抱歉没注意到你。」 我道歉,滝野把手举到面前挥了挥。 「不要紧。第一对开本的话题很有趣……啊,对了,筱川,你听说卷田先生的事了吗?就是筱川伯伯担任理事时的理事长……」 「没有。在家父过世之后,我和他只有互寄贺年卡的交情而已……在旧书会馆也没有遇到他。」 「听说他的店收了。身体状况似乎很不好。」 「啊……原来如此……」 他们两人的声音愈来愈小声。我也没兴趣听自己没见过的人的八卦,所以假装在检查摊开在《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复刻本。虽然栞子小姐说纸质与现代书籍不同,但我也分不出来;毕竟我没有接触过外文旧书。 继续往下翻,我发现《罗密欧与茱丽叶》后面收录了别出戏──《the tragedie of troylus and cressida》──是我不知道的剧名。 (嗯?)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因为突然不晓得自己翻到第几页了。《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幕是七十八页,下一出戏从七十九页开始,但是从八十一页之后,正文的角落却没有标示页码。接下来也一样。我快速翻过去,翻了几十页都没有页码。 栞子小姐所说的「页码乱七八糟」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大量的书页都没有页码,乱七八糟的,这个时代的书可能都是这样吧。 「……然后呢?你们今天来这一趟,就只是为了这本莎士比亚的书吗?」 滝野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前理事长的话题似乎告一段落了。 「是的。事实上我原先也打算向你打听这本书是否会出现在今天的书市上……」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也就是说那通电话是滝野主动打来的。我还以为是栞子小姐拜托滝野有消息的话,打电话通知一声。 「你为什么会联络我有人拿这本复刻本出来卖呢?」 这么说来真是令人费解,毕竟这本书与文现里亚古书堂没有任何关系。滝野难为情地搔搔头。 「我是想问问筱川这本书为什么在这里……这书原本是谁的?」 「是我外婆珍藏的书。几天前因为某个原因不得不放手……她希望能够透过我买回来。」 她只是简单说明,没有提起吉原。 「外婆──也就是筱川阿姨的妈妈吧。你不是没见过吗?」 滝野惊讶地张大双眼。他与栞子小姐认识多年,很清楚筱川家的情况。 「我 们最近见面了。她住在深泽……果然也是爱书人。」 在提起年纪、个性、职业之前,先报告对方爱不爱书,实在很有栞子小姐的风格。 「这样啊,我想也是。」 滝野也很理所当然地接受这种回答。仔细想想,这个人也很爱书。 「我曾经在文现里亚古书堂见过这本书,大约是十年前。」 我们吓了一跳。大约十年前的话,就是筱川智惠子自告奋勇要帮母亲修补这本书那时候。栞子小姐偏著头。 「当时摆在店里吗?」 「不是摆在书架上待售的书籍。当时我代替我爸送东西去文现里亚,正好看到筱川阿姨在柜台贴这本书的书封……因为是难得的经验,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我一直以为这是阿姨的藏书。」 「关于这本书,家母说了什么吗?」 「除了提到这是莎士比亚旧作品集的复刻本之外,没有说得很清楚。她很专注地在修补,店里也不见筱川伯伯或客人……等等,这么说来,我记得她说了一件怪事。」 「怪事……?」 栞子小姐小声重复。 「她说,这是经过特殊装帧的复刻本……一共有三册,不过颜色都不同。」 「你问过她还有什么颜色吗?」 「我记得应该是……红、蓝、白。记得我当时还心想,跟法国国旗的颜色一样。」 我不自觉低头看向复刻本。这一本的书封是黑色,不是红色、蓝色也不是白色。 「把这本也算进去的话,全部就有四册了吧?」 我插嘴。滝野一边点头一边摸著下颚的胡子。 「是啊,我当时没注意,不过现在想想也觉得奇怪。我不认为是自己记错……」 「莲杖先生,你刚刚说的,确切来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栞子小姐突然气势过人地快速问道。 「我上大学那一年的……九月初。横滨车站地下街举办的特卖会,我们书店和文现里亚都有参加,因为我们店里运回的商品里混入了文现里亚的商品,所以由当时正在放暑假的我开车送回去。你和文香那个时候已经开学了。」 「滝野先生,要开始了。」其他活动管理人呼唤他。滝野瞥了手表一眼。 「不好意思,差不多要开标了。如果你要投标那本书的话,快点投吧。」 滝野这么说完便离开了。在神奈川举办的交换会开标过程,是在会场里的长桌上进行,由活动管理人一一打开每排长桌的信封,确定得标者;至于尚未开标的区域,仍然可以继续投标。我们所在的长桌是最后才开标,所以还有时间。 「修补这本书的时期怎么了吗?」 我问栞子小姐。但是她的视线茫然游移著,没有回答;侧脸看来很苍白。 「栞子小姐,你还好吗?」 我碰了她的肩膀,她才转向我。 「还好……必须先投标。」 她的回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视线落在面前的书上。我也把疑问咽下去。 「……装帧和书页色彩等虽然经过许多加工,内容还是复刻本。一九六八年出版的the norton facsimile在日本的旧书店也能够买到。即使是限定版,零售价也几乎都在五万日圆以下。除此之外的版本交易价格都在一万日圆左右。」 我点头催促她继续。相较于一般书籍还是很贵,不过以这种大尺寸的专书来说,不是什么特殊情况。 「我们没有打算摆在店里卖,所以无须考虑获利。出价五万日圆应该可以得标……但是也有可能设定了底标。」 这个用语连我都知道;来参加过几次市场所以见识过。 「底标是指拿书出来卖的持有人放入信封的投标单吧?也就是他们可以自行决定最低得标价格……」 听说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拿出来卖的旧书得标价格太低。栞子小姐刚才说过吉原应该不打算把这本书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以外的人;如果真是如此,他一定会放入没人能够得标的高价底标单。 「是的。这种情况下,就必须猜测吉原先生的底标价可能是多少。」 栞子小姐把拳头摆在唇边沉思,似乎难以做出判断,静止不动了一、两分钟。这段期间,开标作业仍在我们身后顺利进行。 直到我开始焦虑时,她终于靠近摆在一旁的投标单。那是以纯白的便条纸做成的小纸片,可以从最上面开始一张张撕下使用,在会场里随处可见。 她暂时脱下套在右腕上的拐杖,以不稳的姿势挨著台子,把金额写在投标单上──七万两千、六万两千、五万两千、四万两千。 (四投标吗?) 我在心中自言自语。投标金额高的场合,可在投标单写上多笔金额,最高金额如果在五千日圆以上的话,可以写两笔;一万以上的话三笔;五万以上的话四笔,分别称为二投标、三投标、四投标。投标单的金额愈高时,可以利用这种方式确保操作空间,不过我很少看到四投标。 栞子小姐在预估的决标金额五万日圆之上又多写了其他金额。即使吉原的底标或其他书店的投标金额高于五万,只要低于七万两千,就是我们得标了。比方说,其他书店的最高投标金额是六万的话,我们也能够以投标单上第二高的六万两千得标。 写好金额之后,栞子小姐还是没有立刻投标;她似乎很犹豫。她把原先写好的投标单撕下,再花时间写了新的投标单,可是最后写出来的金额与第一张完全一样。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人对投标这么犹豫;不仅因为难以判断,刚才与滝野那番对话也多少有些影响吧。 「啊……」 撕下的投标单从她的手中飘到通道上。她会出现这种疏失也很罕见。我连忙捡起,折成四折放入信封里。她的脸色变得比刚才更差。会场里很闷热,空气也不算好,而且人潮也多。 「我们下去一楼吧?」 既然已经投完标了,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栞子小姐一边将手臂套进拐杖里,一边点头。 「……好。我们下去。」 我一转身就僵在原处。身穿白西装的矮个儿老先生在我面前微笑。或许是圆胖的体型与衣服颜色的缘故,他今天不止脑袋,整个身体看来都像一颗蛋。 「两位好。」 吉原喜市拿下帽子打招呼。 「在这种地方相遇还真巧。」 巧个鬼──我心想。他一定是算准了栞子小姐会来投标。 「我昨天见过外婆了。」 栞子小姐突然大声说。不是因为她恢复精神了,看她微微起伏的肩膀也知道。 「这样啊,那很好。」 老先生故意怪腔怪调地回应。怎么听都像在挑衅。 「英子女士从年轻时就吃了不少苦,所以有你这样能干的孙女,她一定很欣慰吧……不,遗憾的是她现在似乎也还在吃苦,与继子为了某件事渐行渐远……」 「什么吃苦……还不是你的威胁造成的。」 我忍不住说出真心话。害水城英子再次尝到苦头的人,就是这位老先生。 「说威胁太过分了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用照片威胁他们吧。我们可以去报警。」 「我无所谓,不过警方应该也不懂你们为什么要报警……毕竟我只是拿出从客户那儿得到的照片罢了。」 他以事不关己的表情回应。老实说,我不认为准备万全的吉原会留下任何可能被视为是威胁的发言。找上警察的话,身为第三者的水城隆司也可能会因此暴露隐私。这一点他早看穿了吧。 「我们无意把事情闹大。」 栞子小姐往前一步制止我。 「水城家的人希望买回这本书……也尽量准备了足够的费用。可是,我希望交易金额至少要公正。您也是加盟了旧书商会的专业人士,应该具备对等的良心吧。」 一瞬间,吉原似乎被浇了冷水般陷入沉默。唯有通过审查、加盟旧书商会的业者,才能够拿书出来参加旧书交换会的拍卖。 「……我当然会秉持良心。再怎么说我也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开始做这份工作了。」 他的咬字比平常含糊了一些。看来再怎么样他也不会说出「谁在乎良心」这种话吧,他还是有这点自尊的。 「那么,请您别在背地里做出提高得标价格的行为……以您的良心发誓。否则大辅可以像刚刚说的,找警方谈谈。」 栞子小姐的上半身往前倾。我连忙扶著她的肩膀。她似乎快到极限了,不过还是以强烈的目光注视著吉原。原本在观察她的吉原突然把视线转开。 「哼,没问题。我今天原本就没打算放入高价底标单。我就在一旁看著你得标。」 听不出他的话中有任何乐意的成分,不过这样反而比较真实。 「好……我相信您。」 她乾脆地说,表情痛苦地扭曲。 「抱歉,我离开一下。」 她捂著嘴往会场出口走去,我也连忙跟上。走到门前一回头,只见老先生把帽子抵在胸前,正以夸张的动作目送我们离去。 3 栞子小姐走入一楼的女厕。 我在走廊休息区的长椅上等她出来。成排的自动贩卖机的压缩机发出低鸣。这里以前是吸菸区,自从馆内禁菸之后,使用的人就少了。现在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 我们在这里的期间,会场仍在开标。我回想栞子小姐与吉原刚才的对话。 我不认为她是真的相信那个老头的良心;应该只是希望多少能降低他放入高价底标单的可能性。书市投标有个称为「修正」的制度,可以透过追加的方式,再放入金额更高的投标单。卖书的持有人的底标单也有同样权利。也就是说,吉原有心的话,一定有办法抬高投标价格,而我们却没有方法阻止他。这也是即使未必会生效,也只能诉诸良心的原因。 我看到栞子小姐从厕所出来。她正低头看著手机。是收到电子邮件吗?注意到我在这里,她拄著拐杖快步过来。身体状况似乎好了不少。 「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对她说,她点点头坐在我旁边。这里是走廊尽头,冷气比人多的会场内凉爽。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要喝东西吗?」 我正要站起,她却指著我刚喝过的瓶装水。 「可以让我喝一口吗?」 我把瓶装水递给她,但没有说那瓶我喝过了。这种时候我才有自己正在和这个人交往的感觉。我不自觉看著她白皙的喉咙上下滚动。 「……好喝。」 她吐出长长一口气,脚尖与斜放的拐杖朝同样的角度伸展。她今天穿长裙,没穿丝袜的脚下踩著凉鞋。脚上涂著带橘色的漂亮指甲油。 「你为什么要向滝野先生确认你母亲修复那本书的时期呢?」 我开口问出刚才忍著没问的问题。我还以为她会犹豫,没想到她立刻回答: 「莲杖先生就读大学一年级那一年,我是国中三年级,家母就是在那一年的九月中旬离家……应该就是在修复外婆的书之后不久。」 「啊……」 我为什么没发现呢?明明知道筱川智惠子离开文现里亚古书堂是在大约十年前。 「意思是与那本书有关吗?」 「……或许是。」 以前我听背取屋志田说过,筱川智惠子正在追踪一本「不是真心想要的话,无法得到的惊人旧书」,而且她直到现在仍在寻找。 「她该不会是在找第一对开本……」 价值数亿日圆、全世界只有两百几十册的珍本书。如果不是真心想要,的确得不到。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关于现存已知的所有第一对开本,每一册的特徵与拥有者资讯都可以查得到,大部分都在研究机构或知名的旧书收藏家手上。没有计划、漫无目的地追寻的话,是得不到的。 当中也有些第一对开本被偷之后下落不明,不过那些书如果出现在书市的话,比较有可能会物归原主,不是发现者可以随便弄到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她的离开与外婆的复刻本有关。」 如果是这样,她在追寻的是完全无关的书吗?我当然也无法确定志田的话有几分真实。 「不过,那本复刻本里也许有线索。如果得标的话,我打算取得外婆的同意,仔细调查一番。」 简言之,如果那本书拿不回来,也就无从得知答案了。 走廊另一头的电梯门打开,堆放旧书的手推车与身穿围裙的某家书店店员从电梯中出来。他在搬运得标的商品。 「那本复刻本的开标差不多结束了……走吧。」 栞子小姐把右臂套入拐杖后站起。 二楼会场的开标作业即将结束。结帐完毕的旧书由店员们四处堆放在手推车上。摆著那本复刻本的窗边台面此刻正好结束开标。滝野正在收拾用以挡住通道、避免闲杂人等进入的长杆。 旧书店店员们纷纷前往确认投标商品。那本复刻本也有几个人在确认,不过所有人都一脸疑惑地摇头离开,似乎没能得标。 松松绑在书上的塑胶绳上贴著一张投标单。按照规定是贴上投标金额最高的投标单。若是底标金额更高,就会贴上底标单。 贴在那里的是栞子小姐的投标单,还是吉原的底标单呢?──我和栞子小姐同时凑近看向那张纸。 「咦?」 我瞠目。贴在哪儿的投标单两者皆非,单子上写的金额由高到低是九万零三十、八万五千零三十、八万零三十、七万五千零三十──每笔金额相差五千日圆的四投标。单子上第二高的八万五千零三十画著圈,表示这是决标金额。金额下方有店名,写著一人书房。这是一人书房的井上的投标单。 (那家店为什么……) 一人书房是专营悬疑及科幻类的旧书店,也买卖国外作品的原著及杂志。不过我没听说他们也经手莎士比亚这类英文文学经典。 「这到底是……」 我旁边传来低沉的喃喃声。身穿白西装的吉原就站在我身边。他的招牌笑容此刻已经消失。 「这是那一家书店呢?」 这位老先生似乎也没料到情况会是这样。栞子小姐目光严肃地紧盯他的侧脸。 「吉原先生,您果然投了底标单吧,在我们离开会场之后。」 她指著写有一人书房的投标单。我顺著她的手看过去;第二高的八万零五千日圆是得标价格,也就是在八万零三十日圆与八万五千零三十日圆之间有人投标。当然是比栞子小姐的投标更高的金额。老先生也没有打算否认;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曾经讲好要秉持良心。 「你才是动了什么手脚吧。」 微笑终于回到老先生嘴边。可是他的双眼窥视著四周,没有平常的亲切。 「看样子顺利得标了。」 井上顶著一头白发现身对栞子小姐说: 「这样可以吗?我姑且是按照你的指示投标了。」 「是的……有劳您了。」 「举手之劳。改天碰面时再给我钱就好。这本书你要现在带走也行。」 我有些明白了,是栞子 小姐请他帮忙投标这本书。这么说来,她离开厕所时正拿著手机,一定是写电子邮件或透过什么方式拜托他了吧。 「谢谢您的帮忙。那个,我一定会回报……」 「不需要,我不是说了还欠你们一份人情吗?」 井上不太自在地说完就离开了。栞子小姐正面迎上吉原的视线;大大方方抬头挺胸直立著的她,对上脸色比平常更无生气的老先生──稍早的立场似乎颠倒了。 「吉原先生,我有事想跟您谈谈……方便借我一点时间吗?」 4 「不过你还真是比我想像中更强劲的对手。这么简单就瞒过我了。」 我们来到旧书会馆附近的连锁咖啡厅。我去收银台买好咖啡、回到座位上时,吉原面对栞子小姐说: 「我还真是大意了。分明是愚者还以为自己很聪明。」 「而贤者认为自己是愚者……这是引用自《皆大欢喜》吧。」 栞子小姐冷冷接完后面的话,丝毫没有被老先生的奉承打动。她似乎对于结果也不是很满意。 「虽然最后还是由我买下,但我花了比原本更高的金额买到这本复刻本,这点还是没有改变。」 复刻本被装进纸袋里,摆在栞子小姐的脚边。 「……对不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进入正题之前,我战战兢兢地发问。除了栞子小姐拜托井上投标之外,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 「哎呀呀。」吉原夸张地缩起肩膀。 「原来她连你也没说啊。怪不得你担心她的样子那么真实,原来是你也上当了……这位小姑娘演了一场戏。连身体不舒服都是装的。」 「欸!」 栞子小姐满怀歉意地垂下视线。 「与莲杖先生说话时,我是真的有些晕眩,后来有一半是演的……我本来想跟你解释,却错过了时机。对不起。」 她朝我低头道歉。也就是说有一半真的是身体不舒服。这么说来,她从厕所出来时,精神好了不少。她也许打算在休息区向我说明,我却开口问她与滝野谈话时察觉到什么。 「没关系。不过为什么要演那场戏?」 「我环顾会场时注意到吉原先生在观察我们,于是……」 她说得吞吞吐吐。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对了,栞子小姐难得对于投标犹豫不决,重写了投标单,还掉在通道上──我突然懂了。 那时候我一转身就看到吉原站在我们旁边。 「原来……你是为了让他看见,所以才故意弄掉投标单吧。」 我终于掌握情况了。我们无法防止吉原抬高投标价格、阻止得标。但倘若吉原知道栞子小姐的投标金额,他就没有必要再随便补一张高额的底标单;毕竟应该也没有其他旧书店的投标单会比文现里亚古书堂更高了。所以他的底标单金额只要高过文现里亚一点点就行了。 也就是说,她利用暴露自己底牌的方式,来操控吉原的底标单金额。吉原万般佩服地对栞子小姐微笑。 「现在回头想想,你早就安排让我嗅到水城家有意用更高价格买下那本书的味道。良心等等幼稚的话也是故意说的吧,想要藉此诱使我放入修正的底标单来讽刺你……以即兴演出来说,你的心理战术颇为周全呢。」 吉原的话里没有对于战败的遗憾,听来是由衷地在称赞,反而让我有股带刺的不悦感。彷佛这位老先生的评价愈高,被评价的人就愈不正派。 「没那回事。」 栞子小姐却立即否认。 「良心那番话是我的真心话……我只是写了电子邮件拜托一人老板如果看到您再次投标的话,请他按照我写的金额投标。我在心里期待著您是可以信任的人……毕竟您曾经替我外公工作。」 我的心里感受到一阵冲击。在此之前,我自以为懂得一切,其实根本什么也不懂。她在吉原身上看到的,是外公尚大的影子;她不想认为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外公,以及在他身边的人都缺乏良心。 沉默降临在我们这一桌。 笑容远离吉原的脸,只剩下夕阳般的忧郁。他突然变成普通老人常见的冷静表情。 「栞子小姐想要从我这儿知道尚大先生的事情吧。」 吉原的喃喃声听来像是独白。没等栞子小姐回答,他继续往下说: 「很遗憾,尚大先生是个大坏蛋。只有表面看似亲切,实际上却不把人当人看。他年轻时因为没学历也没钱,被人整得很惨,吃了不少苦头,所以直到很久以后仍然怀恨在心。他经常说,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也就是说,不管书还是钱,都要从别人身上榨取。他是个很糟糕的人,与光明正大八竿子打不著边。 你的爷爷,也就是圣司先生,与其他徒弟们相继离开、智惠子小姐不听他的话,这些也是无可厚非。他傲慢、自以为是、吝啬,而且还是个偏执狂,实在很难找到他的优点。」 明明说著一连串他的坏话,吉原的语气却像是在缅怀故人。我甚至觉得他话中的意思是完全相反的。 「但是他临死之前却是个寂寞又孤独的人,彷佛独自徘徊在荒野中……所以我才……」 吉原突然缄口,露出的苦笑彷佛在说自己透露太多了。他似乎不打算说完接下来的话。 「这么说来,这一趟是你找我,不是我找你吧。我还没听到你找我的原因。」 栞子小姐静静点头。她为了什么事情找吉原,我也完全没有头绪。 「我想谈的是吉原先生您真正的目的。」 「……真正的目的啊。」 老先生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次,彷佛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您从真理婆婆那里收购了久我山家的藏书,因此在这几天里从我们这儿获得了高额的获利。把太宰的《晚年》以不合理的高价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又以不正当的手段拿走水城家的第一对开本复刻本……」 「究竟是否正当,我对于这一点的见解不同,不过姑且就不在这里讨论了。你继续说。」 吉原将掌心朝向栞子小姐,催促她继续。这个动作莫名能够挑起别人的不耐。 「可是您的目的应该不只是金钱上的利益。您把《人肉质入裁判》交给我们时,我就感觉到了,不过今天的事情让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您的目的只是为了高价卖出水城家的复刻本,拿到书市上竞标就没有意义。就算是想要找我们麻烦,我们也有可能没注意到您把书拿出来卖了。」 听她这么说,我才想到滝野通知我们,也是因为碰巧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看过那本书。栞子小姐虽然说过原先有意要确认这书是否有被拿出来卖,不过那也是因为昨天接受了水城禄郎的委托;即使吉原能够预见水城家会找上栞子小姐谘询,也无法预估会在什么时候。 「……那么,你认为我的打算是什么呢?」 「为了让某人注意到你做的事情,促使对方主动联络您。或许是您不知道对方的联络方式,又或是对方不回应,所以您费了一番苦心。」 「你没说出最重要的关键,我是希望谁主动联络……」 「我的母亲,筱川智惠子。还用得著说吗?」 栞子小姐直接说出了名字。 「把筱川家与水城家逼入窘境、让我们陷入惊慌,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或许就会找上您的老朋友,也就是家母商量……您不就是为了收集做这些事的材料,才收购久我山家的藏书吗?」 我想起吉原造访文现里亚古书堂时的情况。这位老先生突然问我们是否从筱川智惠子那里听说过他;在水城家甚至还拿出筱川智惠子 的照片出来聊了一会儿。仔细想想,两边的交易都与她无关──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假如这就是我的企图,只要老实拜托你或英子女士转达,不也可以吗?」 「变成等待回应的一方,您就无法掌握主导权。因此您无论如何都希望是家母主动与您联络。而您找她是为了一桩连小细节都必须小心翼翼的事情。就像魔术师不会做全盘说明就开始变魔术一样,都是为了控制全场。」 「原来如此。我拿那本复刻本出来卖的动机,你怎么想呢?」 「我认为是想要吸引家母的注意……您找她八成是为了某件与莎士比亚有关的事。商会里有许多家母认识的人,他们有可能会把消息告诉家母。」 老先生稍微交抱双臂,目不转睛地凝视栞子小姐。看似无话可说,也像是在评估对方。 「也就是说,你和英子女士都没有联络智惠子女士啊。」 老先生的话中掺杂著叹息。他承认了──我心想。我这个旁听者原本还半信半疑──不对,他这反应或许也是装出来的。 「你为什么不找母亲商量?」 「因为她是十年前就拋家弃子离开的人。」 栞子小姐冷冷回答。 「可是她最近几个月不时会回来北鎌仓,也曾去英子女士家里拜访过一次……不是和家人和解了吗?」 「……不是。」 栞子小姐摇头。她们的确在四月之后见过几次面,不过这不代表她们已经和解了。筱川智惠子究竟是我们的敌人还是伙伴,现在仍不清楚。 「我们也没有能够确实联络到她的方法。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人能够与她取得联系。外婆的确在五月时与家母见过一面,不过她也不清楚联络方式。」 我住院时,来探病的筱川智惠子也提过与水城英子见面的事──这么说来,她应该是有事找水城英子吧。虽然她说只是去打声招呼就离开了。 「您以为那个人有那种良心,只要看到自己的女儿或母亲有困难,就会出面相助吗?」 「我没有期待那么多,不过常言道良心(注8:良心一词的日文音同双亲。 )有千百之舌;就算是再小的声音,只要开口呼救,相隔再远都能传达。至少能够引起她的好奇……你应该也有一个她私人的联络方式吧?」 栞子小姐没有回答。筱川智惠子离家时,留给栞子小姐的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里写著联络用的电子信箱。但是现在用那个信箱与她联络,也不会得到回应。 「就算我没有出现,你应该也有事情要找智惠子女士商量,不是吗?……比方说,令妹的学费。」 「……咦?」 我不禁看向栞子小姐,完全不明白吉原指的是什么。栞子小姐脸色铁青。 「您是从哪里……」 「哎呀,原来连五浦也不知道呀。」 吉原打断栞子小姐,转向我继续说: 「筱川家的户头里几乎没钱了。过世父亲的庞大医药费,再加上建筑物因为前阵子的大地震需要做耐震补强。幸好房子是自己的,经营虽然辛苦,也不至于需要把店收掉……但是,妹妹文香小姐就要升学了。她很坚强,似乎打算用助学贷款上她想去的大学……」 咖啡杯锵地一响,我不自觉握拳敲了一下桌面。我气自己的无知。上大学很花钱。筱川姊妹一定对此很烦恼。 昨天早上谈到《晚年》的费用时,栞子小姐说要找时间与我好好谈,就是这件事吧。考虑到文香有偷听的习惯,栞子小姐不方便在店里告诉我。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却还狮子大开口吗?」 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比起对任何人,我当然对吉原最感到生气。他居然对年纪足以当他孙女的姊妹两人如此穷追猛打。 「狮子大开口这话说得可真难听……既然你这么说,剩下的四百万一笔勾销也无访。」 「什么?」 完全被摆了一道。我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 「假如你能够联络上智惠子女士,而她也因此与我联络的话,《晚年》剩下的费用就不用付了……啊啊,如果你觉得不能这么简单就相信我,我现在就立契约。」 吉原不等我们回答,径自打开公事包拿出文具。 「我还没有说完。结果您找家母是为了什么事?」 栞子小姐问。老先生兴冲冲地拿开咖啡杯,打开报告用纸;底下有垫板,似乎是可以复写的纸。 「当然是有事找她商量。」 吉原这样说著,拿下钢笔的笔盖。 「事到如今瞒著你也没有意义。总之我弄到智惠子女士应该会有兴趣的东西,那是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有莫大利益的东西……其实不是和智惠子女士,和你交易也可以,不过你得有能力吃下我开出来的条件才行。」 什么叫做「得有能力吃下条件」。一副跩样。我们不可能再与吉原交易。如果他想见筱川智惠子,就自己想办法去找──我是这么想,没想到栞子小姐的反应却不同。 「假如我能够联络上家母,您希望我怎么跟她说?」 我愣了一下。她该不会是打算接受这个老头的要求吧? (不对,等一下。) 如果只是联络,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栞子小姐只是被卷入吉原与筱川智惠子的纠纷中。对方虽然狮子大开口,不过无须支付剩下的四百万的确帮了大忙。 吉原停笔沉思。 「这个嘛……」 戏剧性地停顿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对栞子小姐露出满是皱纹的不祥笑容,说: 「请告诉她,吉原说:『剩下的全部都在我这里。』只要这样说,她应该就懂了。」 5 吉原强迫我们接受他振笔疾书写好的契约之后,就起身离去。我们还有话要谈,所以继续留在店里。 「关于文香的学费,是真的吗?」 我换到对面的座位上,问栞子小姐。她轻轻地闭上双眼几秒,似乎很挣扎。 「只要努力一点,学费还是筹措得出来。我是靠双亲的钱上大学的,不希望只有小文要为此吃苦……」 助学贷款必须偿还。我身边也有几个靠助学贷款上大学的人;虽然可以慢慢偿还,但是背负著几百万日圆的债务,处境还是很严苛。 「大辅加入我们之后,店里有过几桩大批收购吧?所以我们也开始能够存钱了。之后只要我卖掉自己的藏书或申请贷款的话,应该可以渡过难关……」 「她本人反对吧?」 这一点我还察觉得出来。栞子小姐遗憾地点头。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姊姊,所以我想尽我所能……但在这点上我们的想法一直是平行线。」 我了解她身为姊姊的心情,不过我不认为那个妹妹会乖乖接受她的安排;毕竟文香十几岁就在记家计簿,对于筱川家的金流应该很清楚。她一定不希望害姊姊为了自己而吃苦。 「结果因为那个老头,所有计画都付诸流水了,是吗?」 原本就已经是「只要努力一点」就可以负担学费的状态了。没想到对方要求八百万,就算只需支付一半,一定还是很吃力。 「是的。昨天已经把紧急预备金,以及原本要当学费的钱全都付出去了……但是如果有一笔大宗的旧书交易的话,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我一时间不懂她的意思。我双手撑著桌面,上半身探向前。 「你该不会是想要答应他刚才的要求吧?」 能够带来莫大利益的东西──听来没有比这更可疑,像踩地雷一样危险的话了。毕竟那是久我山尚大的前任 掌柜,找上前继承人之一的尚大女儿进行的交易;一个弄不好,可能会同时落入双方的陷阱。 「……不,我不是在考虑那个。」 她口气强烈地否认。可是在她开口回答之前,却奇怪地停顿了一会儿。 「我只是在考虑与母亲联络的事。我刚才只是想要从吉原先生那儿取得情报,虽然我心里还没有明确的答案。」 总之她的行为是有含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易呢?只要栞子小姐不是被这个挑起兴趣就好。 「『剩下的全部』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太清楚……但我认为跟这本复刻本有关。」 栞子小姐垂下视线,看向脚边的纸袋。影子遮住她画著淡妆的脸颊。为了旧书而陷入沉思的她,果然很美。 「家母在五月底前往深泽拜访外婆一事,大辅早就知道了吧?」 「咦?啊,是。」 看她看得入迷的我连忙回到现实。 「不过我听她说马上就离开了。」 「是的。我问过外婆,她也说家母只在书房站著聊了十分钟左右……但是家母当时似乎有拿起这本复刻本翻阅。相隔十年后突然出现,却只为了仔细观察这本书,外婆也觉得很奇怪。」 「也就是说,她是特地去看这本书的吗?」 「或许是……我不知道是否有关,不过外婆问了家母一个问题……问她为什么拋弃自己的家人。」 对于相隔十年才现身的女儿来说,这问题还真是单刀直入。不过以水城英子直言不讳的个性来说,她会这么说也不奇怪。我可以想像那场面是什么模样。 「你母亲怎么回答?」 「她说因为她发现『现在的我不是我』。」 「……这是什么答案。」 真是令人生气的回答。被那种像是年轻人要找寻自我的理由拋弃,家人情何以堪。 「那句话也是引用自莎士比亚。反衬……也称为矛盾修辞法,是表现矛盾内容的方式,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经常出现。最有名的应该就是《马克白》里的『乾净就是骯脏,骯脏就是乾净』。至于『我不是我』,则是出现在《第十二夜》及《奥赛罗》。《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当中也有类似的表现。」 「可是……自己就是自己吧?」 「我想这是为了表现──在这里的自己是虚假的,真正的自己应该在别处──这种焦虑感吧。现实生活中也常有这种情……」 她的声音突然变小。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吧。 「我不是在袒护母亲。」 她难为情地把头转向一边。就算是关系交恶的母亲所说的话,只要是引用自书里,她一不小心就表现出可以理解的样子。 「这么说来,我刚才在翻开的复刻本里看到了《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不过我不晓得正确该怎么念。」 我改聊其他话题。《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原名是「the tragedie of troylus and cressida」──我对于内容当然也一无所知。 「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都是登场角色的名字。这是以特洛伊战争时代(西元前一一九三~西元前一一八三年)的特洛伊与希腊为舞台的问题剧。」 「问题剧?不是悲剧?」 剧名写著「tragedie」,因此我以为一定是悲剧。 「那出戏的内容称为悲剧的话,实在讽刺过了头……这出戏是难以分类的那一型,因此后来的研究学者称之为问题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在第一对开本之前也曾经出版,不过不同版本的剧名也不同,有些有加上『tragedie』,有些则否。」 「在不同书中连剧名也有可能不同啊。」 栞子小姐点头。 「内容也有诸多差异。第一对开本里是否有收录这也很难说,因为目录里没有《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 「咦?目录里没有,书里却有吗?」 「是的。第一对开本收录了三十六篇戏剧,不过目录只有三十五篇。据说是著作权的取得过程不完善,才会挪到最后才印刷。」 如果发生在现代,应该就必须全部重印了。虽然觉得那个时代的书很珍贵,所以这类流程应该会做得更彻底才是,不过似乎也不完全是这样。正因为珍贵,所以才无法随便重印吧。 「就连收录在哪里,都有一番迂回曲折的故事,所以《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几乎都没有页码。」 「啊,确实是。」 我刚才在旧书会馆也注意到了。当时不知道自己翻到哪一页,感觉很奇怪。 「那么,也就是因为诸多原因,这篇才会排在《罗密欧与茱丽叶》之后吧?」 我以轻松的口吻这么说,栞子小姐的脸却突然紧绷,好像开关被关上了,身子动也不动。 「栞子小姐?」 我忧心忡忡地开口喊她。她突然判若两人,动作变得敏捷,从脚边的纸袋拿出那本黑色的书,咚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那本厚重的大书引起旁人注意,不过她丝毫不在意,以惊人的速度翻著书页,仔细检查她要找的书页正反面。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请看这里。」 她拿给我看的是七十七页。正文上方印的小标题是「the tragedie of romeo and iuliet.」,照例是用「i」代替「j」,所以这篇是《罗密欧与茱丽叶》。正文底下写著「finis」,还大大印著类似家徽的标志。看来这篇剧本到这里就结束了。 翻开下一页,从七十八页开始是「the tragedie of troylus and cressida」,也就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我看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这一页怎么了吗?」 「《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这篇不应该摆在这里。在其他第一对开本里都是紧接在历史剧之后……也就是摆在悲剧的开头。据说编纂者之间对于这篇剧本应该归为哪一类也是意见分歧,因此将这篇摆在历史剧与悲剧之间。」 「既然如此,这里是装订出错……咦?可是页数是连贯的。」 我自己也前后翻动书页,数字是一个不差地连贯,七十七之后是七十八、七十九、八十。不过接下来好几页都没有页码。 「话说回来,怎么到这边才七十或八十页呢?」 这么厚的一本书已经翻到后面了,怎么看都是几百页才对啊。 「这也是有原因的……我之前说过,第一对开本里收录的戏剧是根据类型分类,所以页码也是按照每个类型独立编码。 对开本所收录的内容,首先是喜剧,接著是历史剧,最后是悲剧,因此即使到了后面的页数,页码的数字也不大,感觉就像是将喜剧、历史剧、悲剧这三本书合成一册。」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本书里的页码会分开计算。我渐渐感受到这本书与现代书的不同。 「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排列顺序改变了,页码数字却连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原本预定排在《罗密欧与茱丽叶》之后,印刷到一半却临时变更顺序,改置于悲剧的开头……在这种情况下,变更之前印好的开头几页也就这么继续使用了。我没有机会确认第一对开本的实际情况,不过如果按照原本的排列顺序,页码应该不会连贯。」 她稍早在旧书会馆也提过,即使内容有误,经过修正,已经印好的书页还是会继续使用。 「那么应该是有人擅自更换了顺序吧?为了让《罗密欧与茱 丽叶》与《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页码连贯。」 「我也是这么认为。虽然不清楚是在哪个时代,不过恐怕是书的持有人对于戏剧的排序有所疑惑──」 她突然又像开关被关上,话说到一半就停住;整个人仍然面对著前方,视线却不是对焦在她面前的我身上。她凝视著远方的某处,双眼却不安定地闪闪发光。 「栞子小姐?」 没有回答。脑子大概又在全速转动了。我很清楚她在思考书本秘密时的模样──至少我本来以为自己清楚。但是她今天的样子有些不同。筱川栞子一点儿也不像筱川栞子,彷佛有另外一个人坐在这里。我的背后窜过一阵颤栗。 我本能地离开座位,双手紧紧夹住她的脸。店里的冷气不强,她的皮肤却好冰冷。不晓得为什么,我很庆幸她在我的手还能够触碰到的范围之内。 「栞子小姐,看著我!」 我从离她很近的地方呼唤她。情绪慢慢回到她犹如弹珠般的眸子里。我松了一口气。热度也回到她的双颊上──不对,应该说她的体温急遽升高。 「别……」 她的双唇稍微动了动。 「什么?」 「别、别人……在、在、在看……」 我这才注意到,连忙坐回椅子上。我的背上能够感受到四周其他客人的视线;因为我刚刚太大声了。我想,如果现场有一对情侣隔著一本大书,以诡异的方式打情骂俏,我也会感到好奇吧。 「……我们回店里吧?」 我小声问,栞子小姐微微点头。 6 回到店里之后,这天几乎无法工作。 栞子小姐虽然不像翻开那本黑色复刻本时那么奇怪,还是比平常寡言。她说了「自己也不擅长这领域,今晚需要好好调查」之后就一直在沉思。难得见她对于书的话题这么沉默。 我想导火线是我提到戏剧的顺序,但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有关。不过,在打烊下班之前,她问我:「如果方便的话,明天的公休日能否来店里一趟?一切到时候再说。」我回答:「一定会到。」也没有其他事情比这个更重要了。 「怎么?你没食欲吗?」 听到母亲的声音,我重新握好汤匙。昨天煮的咖哩已经热好摆在我面前冒著热气。 「啊,不,我很饿。」 配著饭上的炸鸡块一起送入嘴里。一如往常的美味。我正在家里与母亲坐在餐桌前吃晚饭。我们母子两人住在距离大船车站徒步几分钟、已经歇业的日式简餐店二楼。 经营日式简餐店的外婆在两年前过世。家父也在我出生之前就辞世。我是由外婆和母亲两人养育长大的。 隔著一大盘凯萨沙拉坐在我对面的母亲,正吃著烤鸡肉串配啤酒。烤鸡肉串和炸鸡块是从车站前商店街的熟食店买回来的。桌上还有她自己做的烫菠菜。 「平日就喝那么多,这样好吗?」 我问已经拿起第二瓶啤酒的母亲。 「有什么关系?我明天也休假。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我的母亲──五浦惠理在横滨的食品公司担任业务。和我一样身形高大体力好,最可怜的是连长相都很神似。 「我现在才听你说……我今天早上起床时,你不在吧?」 「我很早就醒了,所以去附近走走。从大船观音往玉绳台的方向绕一圈后回来,回程还去了一趟花艺中心……你也要活动身体啊,受伤之后很容易发胖。」 「我知道啦。你既然休假,怎么不去旅行呢?」 「你不懂,对大人来说,什么事也不做才是最奢侈的放假方式。再加上最近忙翻了,更觉得如此。」 外婆过世之后,我们基本上都是各自解决三餐,不过一个礼拜里偶而会有几次像这样一块儿吃饭。我认为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不算差。 我再次放下汤匙,稍微咳了咳,清清喉咙。 「过一阵子,我想请栞子小姐来家里一趟……你大概什么时候有空?」 正在仰头灌啤酒的母亲眯起眼睛。那对足以与大船观音匹敌的三白眼虽是遗传自外婆,但露出这副表情并非她心情不好,而是正在认真思考。 「这个月中旬应该没那么忙吧。我随时都可以,需要请假也没关系。」 说完,她放下啤酒罐。身为大人的她,似乎察觉到我为什么想让她与栞子小姐见面。 「我是没问题,不过筱川小姐的时间呢?你们说好要挑那一天了吗?」 「不,我们还没有谈到这部份……」 母亲的三白眼突然白光一闪。这次真的是因为不高兴了。 「你真是蠢毙了。应该先问筱川小姐才对吧?这种事情当然是你们两个谈好之后,再来告诉我吧。如果她没有来打招呼的打算,你该怎么办?」 我虽然很不甘心,不过她说的是事实。因为栞子小姐提过有考虑要来拜访我的母亲,所以我忍不住就这么问了。 「筱川小姐跟你不同,她有很多事情要忙吧?有工作,妹妹又要考大学了,而且父母都不在……嗯?不过她最近是不是和母亲见过面了?」 「等一下,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母亲有关筱川家的情况,应该也没有其他人会告诉她吧。 「你说什么傻话?我当然是听筱川小姐说的啊。」 我愣住,我对这事完全不知情。 「什么时候?」 「就是你受伤住院的时候。我赶到医院时正好遇到筱川小姐,她向我道歉,说害你被卷入她的问题,她很愧疚。明明不是她的错……结果她就把事情的经过全部都告诉我了。」 「全部……是从哪里说起?」 「很多啊,当然也有筱川小姐家里的事,还有你开始在那儿工作之后这一年发生的事……珍贵的太宰治著作被奇怪的跟踪狂偷走之后,连警方都骗的事,你因为这样一度气到辞掉店里工作的事。这次则是与之前的跟踪狂联手对付其他怪书迷云云……」 她真的说得很深入──我不自觉地冒冷汗。 「……她有提到外婆的事吗?」 「咦?外婆是指我们家的?为什么要提到她?」 她的反应似乎不是在装傻。看样子栞子小姐瞒著五浦绢子与田中嘉雄的秘密没提,只说了跟自己有关的事情。 「啊,呃,因为外婆很久以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客人,经常光顾文现里亚的其他爱书客人也是我们简餐店的常客……所以我才想说她可能会提到。」 我连忙敷衍。母亲没有露出怀疑的表情,只随口漫应一句「这样啊」。 「这么说来,她好像提过我们家的日式简餐店与他们家的旧书店有很久远的关系。不过顶多就是这样吧。她怎么可能提起那个人,那个眼神凶恶的老太婆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日式简餐店老板娘罢了。」 母亲说著说著突然变得刻薄。从我懂事起,外婆与母亲的关系就很不好;但是长相与个性最像那位眼神凶恶老太婆的人,也是这个人。 「……没想到栞子小姐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会说这么多话。」 毕竟除了聊书之外,她的个性相当怕生。母亲像突然想到什么,噗哧一笑。 「虽然算不上口若悬河,不过我对她很有好感呢。因为她很努力想要亲口向我解释。一般人应该不想告诉男朋友的母亲,自己的母亲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吧。」 我深有同感的重重点头。这么说来,她们都与亲生母亲关系不睦,而且两人也都像极了自己的母亲。 「话说回来,筱川小姐真的很喜欢你呢。」 母亲握著啤酒与烤鸡肉串,笑著调侃我。 「咦?」 「咦什么咦。总之她对你称赞个没完;一提到你,眼睛都发亮了。她说,大辅温柔又可靠,直觉敏锐却不会刻意卖弄,脑袋也转得快,长相和举止也无可挑剔……我大概问了她十次,你说的人真的是我家那个傻大个儿吗?」 「你说的傻大个儿是你儿子吧,居然还问了十次……」 先不计较傻大个儿这个形容,换成是我,八成也会确认个两、三次吧。很难想像她说的人是我。 「她说,一开始原本只打算和你维持店长与兼职人员的关系,没想到心里渐渐地有了你,有时一起工作甚至会心跳加速到无法好好做事。你向她表白那一夜,她太开心了,甚至无法看书……欸?冷静想想,这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吧?」 「很了不起,以那个人来说的话。」 原来她对我的想法是这样。我虽然也听得心跳加速,不过还是希望这些话能从她本人口中听到,而不是透过这个在家喝酒的老妈子满是酒精味的嘴中说出来。 「不过,既然都已经聊了这么多,也算是打过招呼了吧?」 我还没有正式拜访──栞子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应该也没有其他话好说了啊。 「或许她认为结婚前的正式拜访跟闲聊是两回事吧。如果对方这么想,我当然很高兴。不过嫁给你实在浪费,她认真又漂亮,身材又好,胸部又大。」 「我又不是看胸部挑女友!」 我不想跟母亲讨论这种话题。母亲打开第三罐啤酒时突然像是酒醒了,表情变得严肃。 「我说你啊,你打算结婚后就搬出去吗?」 我心中也隐约有这个念头。与其说是念头,不如说觉得有些寂寞吧。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继续在文现里亚帮忙,所以打算住在那边。那边的主屋很宽敞。」 「嗯。」 母亲仰头喝啤酒,一边仰望特别高的厨房天花板。这栋房子从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就不断扩建,所以格局很奇怪。每个房间的天花板高度也不同。 「你结婚之后打算搬出去的话,我想卖掉这房子。反正这房子现在已经在你和我的名下了。」 我知道。已经另组家庭的伯母她们认为最后照顾外婆的是我和母亲,因此放弃财产继承权,把房子让给了我们。 「你不是说要改建?更重要的是,卖掉这里的话,你要住在哪里?」 「我说要改建是因为我以为你暂时还会住在这里。我对于这栋房子和日式简餐店都没有留恋。我打算在公司附近的大楼租一户……啊,或是买一间便宜的旧公寓也不错。卖掉这里的钱分给你之后,剩下的应该够支付头期款。住在走路就可以到公司的地方是我的梦想呢。」 「可是……这房子是大家出生、长大的地方吧?这里的日式简餐店也颇有历史啊。」 「日式简餐店已经不在了,不是吗?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人也已经离开,留下这个房子也没有意义吧。」 打算离开这个房子的我,根本没资格说这些话;母亲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其实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放不下。 「外婆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生气呢?」 「她哪有可能生气。我问外婆本人要怎么处理她的书时,她也说了财产随便我们处置。」 「原来如此……」 毕竟外婆的口头禅就是「无论任何东西都无法带去另一个世界」。她对于有形的东西似乎不太执著。 「重要的不是房子或历史,而是活著的人。你外婆那个人啊,一定也会优先考虑我们的幸福或梦想的。」 你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外婆的声音又回到我耳边。在她过世前不久,我去看她那天,外婆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当时回答「结婚还早得很吧」,至今也才过了三年。事实上我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结婚,不过我相信外婆后来说的没错。 「或许可以跟喜欢书的女孩结婚呢!」 7 隔天的天气也好到人神共愤。 我在一如往常的上班时间抵达文现里亚古书堂,不过今天不必开店。我把轻型机车停在建筑物后侧主屋的停车场里。拔下车钥匙,把安全帽放进座垫底下时,主屋的门正好突然打开。 出来一位穿著卡其色朴素洋装的娇小女士。在我开口之前,她站好朝我深深鞠躬。 「久疏问候……前些日子感谢你拨空。」 久我山鹤代以掺杂紧张与疲惫的声音说。她指的大概是之前向我道歉的事吧。她及肩的长发夹杂著之前没有的白头发;原本宛如少女般丰腴的脸颊也瘦了不少,看起来好像突然老了十岁。 「你的身体后来怎么样了?」 她对于年纪差不多可以当她儿子的我说话这般低声下气,我都觉得心疼了。都怪她母亲及女儿的行为,使得她在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伤势已经痊愈。我也回到店里工作了。」 我尽量以开朗的态度回应。虽说还没有完全复原,不过我不希望造成她更多的负担。 我们的对话就到这里结束。她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有事找筱川家吧。我还犹豫著该不该发问时,对方彷佛下定决心,率先开口: 「我前一阵子去看了宽子……」 听说久我山宽子被送进拘留所了。算算时间,判决也快出来了。她在六月那起事件中,虽然和我一起滚下石阶,但只受了轻伤。 「宽子表示自己害得五浦先生受伤,真的十分抱歉……她写了道歉信给你和栞子小姐。」 我因为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而惊讶。在此之前她对我们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这样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最近这一个月,她的心境有稍微改变了吧;又或者只是希望藉此留给法官好印象。我无法判断。 「抱歉耽误你的时间。就此道别。」 久我山鹤代行礼后离去。她的女儿因为讨厌栞子小姐,所以加入外婆的计画。我对于她害我受伤一事不是很生气,甚至可以说我很高兴只有我一个人受伤。因为那种情况很有可能有更多人受伤。 不管怎么说,既然写信给我,我就读吧。毕竟人是会改变的。我是无所谓,不过我希望她好好向栞子小姐道歉,也期待她们和解的日子到来。虽然我这样想或许太天真了点。 我没有按门铃,直接打开玄关的门说了声「早安」。玄关附近的和室里传来『请进』的回答。 栞子小姐在矮桌前等著我。桌上是昨天从书市带回的大开本黑色复刻本,还有一本比它略小的绿色书。绿色书的书封似乎是布质的。 「谢谢你特地来一趟。」 栞子小姐低头道谢。我没有看到她妹妹。文香提过要去补习班报名短期讲座,大概已经出门了吧。 「我刚才在门口遇见鹤代女士了。」 我在她的身旁坐下,一边说。 「我有关于这本书的事情想要请教她,所以特地请她过来一趟。」 她这么说,声音比平常沙哑;有些浮肿的眼皮底下的眼睛潜藏著诡异的光芒。她或许没怎么睡。我期待的同时,心里也隐约掠过一阵不安。 「有什么收获吗?」 栞子小姐点头。 「情况有些复杂……待我依序说明。」 她慢条斯理地凑近两本书,打开绿色那本。大概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拿出来透气吧,那本书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跟我昨天翻开的黑色书封复刻本不同,这本的留白处和一般书一样是白色的,也看得见环绕正文的方框。 第三章 觉悟就是一切 1 踏入筱川家和室的吉原喜市,目光停留在矮桌上的两本复刻本。 「哎呀,我正好要谈这个复刻本的事情,时机真是刚好。」 他突然走向纸拉门猛力拉开,檐廊与垃圾口另一侧的户外景色映入眼帘。刚才没注意到,一辆车头很醒目的大型进口车就停在屋后的马路上。吉原一举手示意,整齐穿戴著帽子与手套的司机便现身,从副驾驶座拿出一个很大的包袱。 「请等一下,我有个东西希望各位务必瞧一瞧。」 我们三人愕然站在和室里。仔细想想,筱川姊妹又没有请他进来。我以眼神询问该怎么办,栞子小姐动了动下颚──表示总之我们先观察情况吧。她的妹妹不晓得为什么也在她旁边交抱双臂,重重点头,似乎如先前主张的打算不再偷听,改为正大光明地待在这里听。 「对了,请容我先道谢。谢谢你。」 吉原朝栞子小姐深深鞠躬。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位老人昨天才刚被栞子小姐抢得先机,照理说应该是生气,怎么会是感谢呢? 「您是什么意思?」 她也感到不解。吉原露出显然是假牙的牙齿,笑容满面地大大展开双手。 「哎呀哎呀,你就坦然接受道谢也没关系啊。我没有什么企图。你昨天后来不是联络智惠子女士了吗?她打电话给我了……对于我找她商量的事情,也给我回覆了。」 「咦……」 我与栞子小姐面面相觑,对于他所说的当然没有半点头绪。 「看在你帮我这个忙的份上,就按照昨天说好的,不跟你收《晚年》剩下的四百万了。晚一点我会给你收据。」 栞子小姐正欲开口,抱著包袱的司机已经先一步进了和室。看样子四百万的债款已经一笔勾销──我觉得很纳闷,完全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放在那边,小心点儿。」 吉原愉快地指著矮桌。司机把黑色复刻本推到一旁,放下包袱。那包东西看来很重。他朝我们行礼之后离开房间。 「请问这是……」 「先看看我带来的东西吧。接下来我再仔细说明。」 吉原打断栞子小姐的问题,坐到矮桌前。我们没得选择,只好也在他的面前坐下。吉原慢条斯理地解开包袱的结,将包巾摊开,出现三册叠在一起的大开本书。为了方便我们观看,他把三册书一本靠著一本平放在桌上。 (这是……) 红色、蓝色与白色的皮革书封。与我们刚才讨论的黑色复刻本颜色不同,书背与角落没有修补的痕迹,不过每一本书都明显有著其他人用过的痕迹。 「这是我这三十几年往来世界各地收集到的东西……事实上这当中的一册,或许就是世人不知的第一对开本真品。」 他用像在演戏的语气宣布,同时观察著我们──特别是栞子小姐的反应。 「……没想到没有人感到惊讶。」 他不解地偏著头。或许是因为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不过突然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真实感。 「第一对开本是什么?」 交抱双臂的筱川文香直接了当问出最基本的问题。 「这位小姐居然从这么基本的问题开始问起吗……我甘拜下风啊。」 老头垂下光溜溜的脑袋叹息。栞子小姐小声对妹妹说:「我晚一点再解释给你听。」接著再次转向正面,面对吉原。 「我听说这些是久我山尚大先生在一九七六年购买、随后又卖掉的书。虽然我不清楚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哎呀,智惠子女士跟你说了那么多吗?」 「不是她。」 栞子小姐否认之后,旋即缄默不语。吉原一瞬间睁大双眼。我也明白这段对话代表的意义。这是策略──就像魔术师不会做全盘说明就开始变魔术一样,都是为了主控全场──正如同栞子小姐昨天所说,吉原不给我们思考的空间就把书带来,掌握了对话的主导权。而栞子小姐稍微泄漏我方的情报,想要与之对抗。双方就像在秀出彼此手上的牌。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像被迫买下太宰的《晚年》时一样胡言乱语。吉原应该也在观察我的反应。 「他当时是透过什么管道购买的呢?」 「透过我父亲。」 吉原明白说。 「也可以说是奇迹吧,原本经营舞砂道具店的家父,往来世界各地采购古董。在景气好的时代,他一股脑儿地收购出色的物品。家父经由自己的古董店卖掉大多数的商品,只有他不擅长的外文旧书是卖给久我山书房。 那册第一对开本是装在某个他收购来的旧柜子里,就这么收在上了锁的抽屉里被遗忘多时。尚大先生欣喜若狂,但也不希望被人知道他手上有这么一本书,因此给了我父亲一大笔钱,顺便当作封口费。以现在的行情来看的话,这笔交易太便宜尚大先生了。」 我们也默不作声听著。到这里都与卖掉别墅换钱买书的内容相符。 「尚大先生将得手的对开本,重新换成自己喜欢的装帧。不是为了阅读,只是为了装饰;就像将打猎得到的猎物做成标本装饰。原本的老旧装帧也有价值,但是他不是会在意那种事的人。」 吉原苦笑。栞子小姐问: 「为什么要特地制作复刻本呢?」 「考虑到脱手的情况吧。虽然他买下第一对开本是为了个人收藏,不过也可能有什么万一,所以他计画往后就算卖出了原始版,还有复刻本可以当纪念。 我听说他特别订做了三册复刻本。首先是黑色书封的版本,这本是自用。接著我不清楚是哪个颜色,总之一册是留给真理夫人;最后一册准备送给英子,大概是对于以前给她带来困扰致歉吧。」 也就是说,黑色那本原本是久我山尚大的东西。吉原彷佛在说一段佳话,但是送给妻子与前任情妇同样的东西,这种想法实在不可取。 「然后他制作复刻本还有一个原因……为了用来测试。」 「……测试?」 栞子小姐讶异地复诵。 「尚大先生想把真品送给智惠子女士。我之前也提过,他打算让她成为继承人,不只是第一对开本,还有自己的店与其他藏书也准备由她继承。但是尚大先生似乎认为必须先测试她是否有资格……于是摆出蓝色、白色与红色这三册,命令她分辨哪一册是真品;问题是他要求不准翻开书,只能凭外观,而且也没有透露书名。顺便说一声,尚大先生也没有告诉我哪一本是真品。」 「只凭外观……」 我忍不住喃喃说道。三册的状态虽然各有不同,但是装帧本身除了书封颜色之外,看起来没有哪里不同。平滑的切口与天地都贴著金箔。 「为什么不准看内页呢?」 「因为那样就太简单了吧。纸质、墨水、印刷机器……十七世纪的书与现代的书有许多不同之处,要分辨很容易。」 话虽如此,连书名也不透露,叫人光凭外观判断,未免也太乱来了。于是吉原彷佛看穿我的心思,又补充说: 「智惠子女士很肯定地说自己分得出来呢。」 原本凝视三册书的栞子小姐眼里有著些许动摇。她一定是在想──如果是我,分得出来吗? 「……这个测试是模仿《威尼斯商人》的选箱子吗?」 她抬起脸这么说。也就是从金、银、铅这三个箱子里选出正确箱子的男人,才能够和千金小姐波西亚结婚的桥段。要说相似也的确颇为相似。 「是的。尚大先生想出这个点子原本是自以为俏皮。不过他对于内容记得不太清楚了,所以事情的发展相差甚远…… 虽然我曾经劝他最好别模仿《威尼斯商人》。那也是个父亲遭到女儿的背叛故事呀。」 宛如踩到小树枝一样,我隐约觉得有哪里令人在意。他用了「也」,表示还有其他故事也有类似情节吗?吉原稍微咳了咳,继续说: 「总之,智惠子女士拒绝了那次测试。她说那样做『我就不是我了』。总归一句话就是她不想继承久我山书房。」 吉原露出不满的表情。我不是我──筱川智惠子也曾对自己的母亲说过这句话。引用自莎士比亚。 「尚大先生当然因此盛怒,他没料到会被拒绝。意气风发准备的测试完全白费功夫,这比什么都无法原谅吧。他对女儿的感情彻底转为怨恨……所以安排了阴险的陷阱。」 吉原老头的视线依序看过我们的脸。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被他的话给吸引。 「他透过我父亲把那三册卖给国外的古董店。巴西、台湾、澳洲……每一册分别卖去不同的地方。与其说他是选择了不懂旧书价值的对象卖书,更不如说他是把书送给他们。先这样安排之后,再强迫英子女士收下自己持有的黑色书封复刻本……尚大先生的企图是什么,各位知道吗?」 「想要让家母看到外婆手边那册复刻本。」 栞子小姐立刻回答。 「这样一来,家母就会注意到那是尚未曝光过的第一对开本复刻本,而且用来测试的三册当中有一本是真品……身为旧书迷的家母绝对不会错过。一旦得知那本书流往国外,她理所当然会往来世界各地寻找真品。」 我的脚下感觉到一股寒意盘据。一切都是久我山尚大的诡计吗?──这对于筱川智惠子来说,真是最恶劣的陷阱。 「从尚大先生的角度来说,他打算在另一个世界欣赏智惠子女士犹如饿犬般四处奔波的模样。但他却错估了一点,他没料到智惠子女士会与英子女士交恶并离家,直到十年前才注意到黑色书封复刻本的含意。花了二十五年才得以报仇的结果,就是连你也被卷了进来。我个人也深感遗憾。」 吉原夸张地摇头。即使遗憾是他的真心话,他的遗憾也八成是来自其他原因。这位老先生应该也在找寻第一对开本,所以看到筱川智惠子这样的强敌出现,不可能高兴。 「这当中真的有第一对开本吗?」 栞子小姐冷冷问。吉原稍微蹙眉。 「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全世界没有任何人知道──光是这一点就十分令人存疑。就算收购的国外业者不具备旧书相关知识,只要看看内容就知道这是历史悠久的东西,这种时候应该会找专家鉴定吧?」 的确,只要仔细看扉页,这是一六二三年发行的莎士比亚书籍这点简直是一目瞭然。即使像我这样的门外汉,也会认为这或许是价值连城的旧书。 「而且我不明白您想要私下将得手的第一对开本卖给家母的理由。拿去苏富比等处拍卖的话,获利应该更大才是。」 吉原一边点头一边专注倾听,未显半点动摇。 「你的怀疑很合理,当然我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请翻开那边的三册试试。」 栞子小姐照他所言翻开白色那一册──却突然双眼大睁。她又对旁边的红色书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频频抚摸切口。 「怎么了?」 我小声问。 「书,打不开……」 「欸?」 我打开离我最近的蓝色书封,才在想「什么嘛,可以打开啊」,下一秒── 「啊!」 我与栞子小姐同时叫出来。翻开的书页是有莎士比亚肖像画扉页──的残骸。 大大印刷的书名与四周被涂黑的留白变得斑驳。相反地,书页中央的肖像画上紧贴著印有文字的薄纸,似乎是从隔壁一页剥下的。因为原本黏在一起的两页被硬是扯开才会变成这样。 「这三册的每一本、每一页在靠近书背处,都用强力胶黏合;恐怕在切口及天地也都抹上厚厚的黏胶黏住了。硬是打开的话,就会变成这样。这一定是尚大先生一个人干的。如果我当时察觉,就会阻止他了,可惜……」 我凝视那三册书。吉原从刚才就一句不提哪一本是真品,我终于明白原因了──因为吉原也不知道。这样看来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很久以前说过她知道答案的筱川智惠子。 话说回来,在书页上胶这种事情,光是想像就令人昏厥。听说第一对开本一册就超过九百页。与其说这个人太执著,不如说他的怨念太强。 「请等一下,难道连第一对开本的真品也上了胶吗?」 栞子小姐突然发出拔尖的声音,失去血色的双唇颤抖。 「这是由一个人的手里传给另一个人、流传了四百年的书,持有人有责任以良好的状态交给下一代!上胶黏住的话,会造成书多大的损伤啊……」 吉原夸张地耸耸肩。 「我也不愿意相信,而且我也没有亲眼看到他上胶。不过我知道尚大先生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尤其是为了报仇。」 破坏好不容易入手的珍贵旧书,并且以近乎免费的价格卖掉。就算女儿把书弄到手了,也无法翻开。他的脑子里真的只有报仇。这个父亲,不对,这个人已经彻底发狂了。 「即使三册当中存在真品,消息却没有曝光,我想各位应该明白原因了──因为在旁人眼里看来,这些只是徒具书本外型的装饰品。事实上似乎也真的有人曾经把它当成与众不同的装饰品欣赏,才得以逃过被丢掉的命运。」 我认为这才是奇迹。如果这些书被人私下丢掉的话,筱川智惠子将会永远不断找寻不存在的书。或许这也是报仇计画的一环。 「我希望卖给智惠子女士也是基于同样原因。以现在的状态来说,没有其他业者能够看出这当中的哪一册是第一对开本。如果能够去除强力胶、恢复正常状态,或许另当别论,不过只要过程中稍有闪失,书就会受损;即使成功分开书页,也得耗费庞大的时间,我恐怕没有命等到那个时候。」 他的话听来像在开玩笑,却也有很实在的考量。我觉得他的说法姑且算是合理,毕竟不管是什么国际级的珍本书,在这种状态下也没办法评估。 「但是我打算卖给智惠子女士,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也是我多年来的疑问……她真的可以不看内容就分辨出这三册的真伪吗?」 老先生竖起食指说。栞子小姐开口: 「您是想要代替三十五年前的尚大先生测试家母吗?」 「没有那么夸张,这只是一种好奇。因为尚大先生的费心安排,包含黑色书在内,这四册的重量、大小全都相同,而且封面与封底都使用了光无法通过的材质,也没办法以科学方式检查内容。所以智惠子女士究竟是根据什么判断呢……栞子小姐知道吗?」 栞子小姐没有回答。或许是不想把答案透露给吉原─又或者她也不知情。 「我已经通知智惠子女士,我打算把这三册拿去参加户冢旧书会馆下次举办的书市竞标。」 「咦……」 栞子小姐双眼圆睁。书市竞标是以拍卖会形式举行的旧书交换会。我也去参观过一次。参加业者有十几人,规模比置放投标小,在每周五举行,因此下次竞标是在三天后。 该活动拍卖的旧书形形色色,不过打不开的外文书,而且是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这毫无疑问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说是异常现象也不为过。 「我想会出声的应该只有家母……为什么要拿去书市竞标呢?」 出声的意思就是竞标,指的是买家喊出金额、 表达购买意愿。 「是我主动提议在公开场合交易,彼此也比较安心。当然起标的最低价格是由我决定……我会一册册分开竞标,智惠子女士就会买下她认为是真品的那一册。」 吉原突然摆出今日最灿烂的笑容。 「我也希望其他同业看看那位女士是否真能够不看内容就分辨出真品。啊啊,好期待呢。当然也请你们两位务必参加。」 也就是说,与其说是竞标,更像是公开鉴定;失败的话就会遭人讥讽,就像在舞台上说错台词的演员一样。在公开场合交易只是藉口,结果他只是想看筱川智惠子出糗吧。 「……家母没有参加资格。她已经离家出走,所以不是敝店的人。」 「听说她有以邮购书店的身份加盟关西的旧书商会。」 有资格参加书市竞标的只有旧书商会的加盟店。但也有规定一旦加盟任何一处的旧书商会,就可以参加国内各书市竞标的买卖。我不知道筱川智惠子有自己的书店,不过仔细想想,她也在日本买卖旧书,拥有自己的书店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所以您今日是为了什么事情来访呢?」 这么说来,吉原还没有谈到正事,只解释了那三册三色书的来龙去脉而已。 「我现在正要提。」 吉原啪地一拍双手。我准备好听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栞子小姐要不要也以买家身份,参加这次的书市竞标呢?」 「……怎么可能!」 我反射性的开口拒绝。我不希望她卷入吉原喜市与筱川智惠子这两个妖怪等级人物的战争。 「我可没问五浦你。」 他冷著一张脸打断我的发言。 「刚才栞子小姐也提过,会认真出声喊价的人,恐怕只有智惠子女士了。这么一来就少了竞争对手。站在我的立场来说,为了炒热现场气氛,我希望有人出面与她对抗。继承智惠子女士才能的你,就是无可挑剔的……」 「简言之,您就是希望抬高得标价格吧,为了您的利益著想。」 「我不否认这一点。」 老头轻松闪避问题,接著上半身往前,双手在矮桌上交握,彷佛自己在听人诉说烦恼。 「但是你也有机会买到第一对开本。先不论损伤,书页齐全的第一对开本很难出现在往后的书市;假使出现了,交易的价格也肯定是以亿为单位。你现在有机会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手。」 他虽然说价格便宜,但应该还是天价,财务赤字的文现里亚古书堂没有那种闲钱──在我开口叮咛之前,吉原已经先发制人。 「因为你们没钱,才更应该要参加。本来这类高价珍本书是顾客需要,才会请你们代为采购,但栞子小姐没有那种客户,所以你必须自掏腰包投标了。」 「自掏腰包……?」 我喃喃说,吉原立刻回答: 「就是用自己私人的资金购买书市竞标的旧书。这样做当然有风险,不过如果是真品,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转卖,也能够因此获得莫大的收益。只要准备需要的资金即可。以这栋漂亮建筑当作抵押品的话,应该可以准备个三、四千万。」 他环视屋内估价。我太过惊愕,因此错过了反驳他的机会。 「身为旧书店店长与爱书人,你不想买下吗?」 「……不。」 犹豫了几秒钟,栞子小姐摇头。我也安心了。这个人是无与伦比的爱书人,但不是珍本书收藏家。文现里亚古书堂也没有经手外文书,应该没那么轻易就被这种危险交易拐骗── 「难道你不希望能有机会拿起真品、花时间仔细阅读吗?」 她无法回答。看眼神就知道她读书的欲望被挑起了。一本秘藏著历代持有人四百年故事的莎士比亚戏剧作品集,这个人不可能不想看。 「书市竞标的时间是周五上午。希望你这几天好好考虑。」 吉原心满意足地叠起三个颜色的书,以包巾包起。 2 离开筱川家是在下午最热的时段。骑著轻型机车移动的过程还好,等待红绿灯的时候可就痛苦了,不只是t恤背部与手臂,闷热的安全帽内侧汗水也流个不停。天空中虽然有云,不过还不足以遮住阳光。 午餐是在筱川家享用了面线。我们三人在午餐时针对吉原的提案进行讨论,没想到最热衷也最赞成的人是筱川文香。 「如果能够买到的话,不是能够大赚一笔吗?就算竞价输了,也只是被妈妈买去而已,我们又没有什么损失……啊,天麸罗还有很多,尽量吃。」 说完,她自己也咬了一口泡在沾面酱里的鸡肉天麸罗。制作天麸罗当配菜的当然也是筱川文香。她还把面线一口口卷好摆盘。 「可是,必须从三册中分辨出真品,而且得标要花很多钱。我们说的不是几百万,而是几千万……搞不好还不够。」 我一边用筷子撕开大块的炸什锦,一边提出反对意见。再说,根本没有人可以确切的保证那三册里一定有真品。 「如同那个老爷爷说的,一定要拿这栋房子去抵押才够吗?」 她也像刚才的吉原一样环顾和室。 「就算买下真品可以赚大钱,我也不认为需要做到那种程度。」 「可是,有钱比较好啊。我们店里的生意又好不到哪里去……万一有需要的时候拿不出钱的话……」 她以不似年纪最小的口吻,圈起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钱的手势。我以臼齿咀嚼著炸什锦的樱花虾。这个姑娘也是以她的方式在担心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未来,所以才不希望靠栞子小姐出大学的学费吧。 「总之我赞成。凡事都有风险。」 文香这么说。我虽然也认为不无道理,不过问题是那风险有多大呢?假如无法买下真品的话──假如标到的东西只是复刻本的话,就会失去文现里亚古书堂了。 我们看著始终沉默的栞子小姐。以结果来说,风险大小端看这位店长能否只靠外观成功分辨真伪。慢慢咽下面线的她,把沾面酱的玻璃碗摆在矮桌上。 「……请让我想一想。」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回到大船的家,锁上面对步道的拉门。正在放年休的母亲还没有回来;她说过中午会在七里滨的咖哩店吃饭。我曾经提醒她,那儿一到盛夏,客人很多,最好打消念头,不过她还是去了。 我把轻型机车停进已经歇业的昏暗日式简餐店里。即使没有冷气,这里还是比室外凉爽许多。这家日式简餐店位在电影的拍摄片厂旁边;以前有片厂的工作人员捧场,所以总是很热闹。如今别说桌椅了,就连原本在厨房里的厨具、冰箱也几乎一样不留,变成了普通的仓库。 我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先检查厨房后侧清洗餐具的区域。自从企图抢夺太宰《晚年》的田中敏雄从后窗侵入以来,我养成每次回到家先检查的习惯。当时被他拆下的铝制格栅还没有装回去。 屋里的状况与我出门之前一样。我松了一口气回到店内。 (田中那家伙不晓得怎么样了?) 从他进监狱到现在都没有联络,我也没有主动联络他。我们虽然有血缘关系,但并不亲近。考虑到至今为止的往来,我认为对他绝对不能大意,但也希望他过得平安健康。 我突然想到筱川智惠子。她也是大意不得的对象,不过有时她又会采取迂回的行动帮助栞子小姐。久我山真里想得到栞子小姐持有的《晚年》却失败的原因之一,就是筱川智惠子把田中扯进这件事里。 这次莎士比亚的事情也是;无须支付剩下的四百万给吉原,也是因为她主动联络对方,让欠款 一笔勾销。她最近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过我有预感,时候到了她就会现身,就在我们丝毫没料想到的时候── 「这里以前是一家很舒服的店。」 正要从日式简餐店走上二楼的我不自觉停下脚步。穿著黑色衬衫与长裙,头发长及背部的女性就站在我的轻型机车旁边。她仍旧与栞子小姐如出一辙,宛如她的影子。太阳眼镜后的两只眼睛只能隐约看见。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为了平息自己的惊讶,我主动开口。没有吓一大跳发出惨叫只是因为我碰巧正在想这个人的事。 「那边的门没锁。」 筱川智惠子指著正面的拉门。我检查了窗户是否上锁,却忘了锁最重要的入口。 「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我想找你谈谈。」 「你去过栞子小姐她们那边了吗?」 「没有。今天没有事情要找她们。」 她的反应像是在说──为什么要这么问?她似乎不会想到应该先去看看女儿们。 「听说你打电话给吉原喜市了。」 「我认为时机差不多了。」 她的嘴边露出浅笑,笑容真的与栞子小姐很相似。我对于自己差点一不小心解除戒心的反应感到困惑。 「你为什么要假装是栞子小姐拜托你的?」 「你以为是我让他误会我可能会帮助那个孩子……不是,是吉原先生的武断造成的错误,是他擅自认为是栞子联络了我。」 她彷佛看穿我的心思,抢先一步回答。 「我没有解开他的误会,只是因为我也希望栞子参加书市竞标。她不擅长这种高价又是外文书的交易吧。能够筹到的资金太少的话,她根本就不会参加,再说如果不是因为需要钱,那孩子才不会涉险。」 她的口气似乎知道栞子小姐想帮妹妹出学费,甚至清楚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经营状态。或许只是虚张声势,不过这个人如果真的知道的话也不奇怪。 「你为什么希望她参加?」 「当然是因为栞子有才能。」 「……才能?」 「从书上的线索读取他人内在的才能。作者不用说,装帧者、卖书者,以及拥有者的内在……漫不经心地经营那家店只会妨碍她的才能达到高峰。我认为这样很不幸。」 从刚才开始,她对于我的提问全都是立刻回答,好像在念事先准备好的脚本,令人焦虑不安。我暂且缄默。 「老实说我希望你消失。你是限制栞子欲望的枷锁。我认为你的存在对于那个孩子来说是妨碍。」 她冷冷地否定了我的存在。这个人向栞子小姐提过好几次,希望她跟自己一起走。栞子小姐也曾经因为我的呼唤而打消念头,不过我没想到筱川智惠子会如此直接了当地说「希望你消失」。 「可是,我稍微改观了。因为栞子似乎真的很喜欢你。那个孩子的感情没有那么轻易改变。」 我感到一阵虚脱。拐弯抹角讲了这么多,重点就是承认我们的交往── 「啊啊,我不是在说我承认你们交往。」 我的想法又被她抢先一步说出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只是在说,这种事情不是我说了就算数。继续像现在这样下去的话,将来有天她本人会很痛苦。」 「……意思是她某天会突然发现『现在的我不是我』吗?」 我引用自己一知半解的莎士比亚。她轻轻点头。 「就是那样。就算她的心接受你,总有一天也会离你而去。就和我一样,跟随自己的意志。」 「到时候我也会一起去。」 我以前也对栞子小姐这样说过。筱川智惠子第一次沉默──是无声的嘲笑。我是认真的,但是听在这个人的耳里似乎只觉得滑稽。我打心底涌上一股愤怒。 「你说跟随自己的意志,你真的了解自己吗?」 「什么意思?」 「导致你追著第一对开本到处跑的人是久我山尚大吧?不管怎么说,你都只是中了父亲在几十年前设下的陷阱,离开了文现里亚古书堂,不是吗?与自己的意志无关。」 「换个角度来看,确实是那样没错。」 她爽快承认的态度令人扫兴。 「可是,如果再换个角度来看的话,我可以预测父亲会设下什么样的圈套。兴高采烈想把遗产留给女儿的久我山尚大,不是我认识的久我山尚大;接受遗产的我也不是我。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聊,所以拒绝接受。对亲生女儿设下陷阱,才是那个人的风格。」 她心情很好,语带雀跃,似乎真的这么想,反而令人感到不舒服。 「你是说,这一切你早就算到了吗?」 「不是。我只是在说,谁设下圈套什么的毫无意义。在每个时刻都能够果断地说『这就是我』才是真正的自己。人类只要配合感情的强度做决定即可。栞子一定也是这么想……所以她最后应该会答应吉原先生的提案。」 「我会阻止她。这场交易太危险、太像诈骗了。」 「哎呀,我也会参加呢。」 「所以我才更觉得危险。」 八成有诈。吉原和这个人应该都另有目的。对于文现里亚古书堂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你该不会与吉原联手吧。」 我自暴自弃地说出口。反正她总会看穿我的想法。 「当然没有,不过你也不会轻易就相信我的说词吧。」 「……文现里亚古书堂如果参加书市竞标的话,得标价格会被拉高吧。我不懂你故意要栞子小姐参加的意义。」 「我猜五浦你担心的是这样吧──我与吉原先生共谋,将栞子牵扯进竞标里,让她用文现里亚古书堂抵押借钱、买下复制品之后,我和吉原先生再平分那笔钱。从栞子手中夺走那家店也可以让她摆脱不熟悉的经营……哎呀,感觉似乎不坏呢。」 全部说中之后,又故意表现出佩服的样子。如果真变成这样,不需要像之前那样邀请,栞子小姐或许真会追著母亲跑──这次是为了报复她夺走父亲留下的书店。我绝对不想看到这样的她。 「你可以保证你们没有联手吗?」 「事实上我明天约好了与栞子见面。刚才联络时,栞子也要我对此提出保证,因此我主动提议,假如我和栞子两人都无法标下第一对开本的真品,栞子这次必须支付的所有费用都由我负担。这件事我也会告诉吉原先生。」 我思考著这件事代表的意义──亦即如果母女双方的哪一方都无法分辨出真品,或是三册都不是真品,栞子小姐一毛钱也无须负担。这么一来,参加这场竞标,对于栞子小姐来说也不是百害无一利了。 「如果栞子小姐弄错、标下了复刻本,而你标下真品的话……」 「当然栞子就会失去大笔金钱了。如果最后文现里亚古书堂倒闭了,我也不会出手相助的。」 她说得毫不迟疑。总而言之,要是栞子小姐无法分辨真伪,就没什么好谈了。 「你有自信选出真品吧?」 「不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吗?」 她以调侃的语气反问。是的,我当然有自信──不,不对。就算没有自信,她也不会在这里向我承认。我的问题的确很蠢。 「你刚才说过这场交易很像诈骗,不过如果你只是把吉原先生当成普通的骗子,恐怕是误判了他的本质。虽然栞子的道行应该没有那么浅。」 「……什么样的本质?」 我觉得自己厚著脸皮这么问很丢脸,不过就算丢脸,只要能得到情报就好。 「吉原先生夸 张的言行举止只是在演戏,他八成认为自己是《李尔王》里的小丑。」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那个……」 「是的,四大悲剧之一。许多评论都认为那是莎士比亚的最高杰作。年老退位的不列颠国王李尔遭到继承领地的女儿们……高纳里尔与里根背叛之后,孤独地徘徊在荒野。而跟随失去所有忠贞骑士与随从的李尔到最后的,是没有权力又爱说三道四的小丑。」 (临死之前却是寂寞又孤独的人,彷佛独自徘徊在荒野中……) 我想起吉原昨天说过的话。如果他认为自己是那名小丑的话,久我山尚大就是李尔王了。 「吉原先生直到最后都是家父忠实的部下。想要重现为我准备的测试,其中一个原因大概就是陪伴久我山尚大度过晚年的自负吧,就像陪伴李尔王的小丑。」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不曾见过的光景──白发老人与打扮夸张的小丑在空无一物的草原上幽幽晃晃走向远方;或许是我曾经在哪里看过《李尔王》的电影吧。 「李尔王徘徊在荒野……后来怎么了呢?」 「因为李尔的暴躁脾气而断绝父女关系的忠心小女儿寇蒂莉亚,向身为法国国王的丈夫借来一支军队,率军救出父亲。但是高纳里尔的丈夫等人率领的英军俘虏了两人,最后寇蒂莉亚遭处决,绝望的李尔也断气。」 「……没有半点救赎。」 「是啊。因为故事太阴郁,所以在莎士比亚死后,有人擅自将之改成快乐的结局,原版的《李尔王》反而在一百五十年间都不曾被演出。」 「欸,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对于作者来说,这样才真的没有救赎。大概因为筱川智惠子说明的声音与栞子小姐极为相似,我不自觉听得入迷。 「《李尔王》就是这么不同凡响又非比寻常的戏剧吧。正因为没有救赎,李尔失去忠贞的寇蒂莉亚而痛哭时,才能够打动观众的心。”my poor fool is hang"d”……『我可怜的弄人被吊死了』……」 「那个,我记得弄人是……」 「也有小丑的意思。在李尔的心中,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小丑与寇蒂莉亚的存在或许重叠在一起。事实上也有说法认为这两个角色应该由同一名演员演出。毕竟这两者没有同时登场的场景,再加上伊莉莎白时代的演员经常一人分饰多角。」 然后女性角色也是由男演员演出。事实如何姑且不论,总之不无可能。 「吉原先生认为自己是老主子忠心的小丑,也认为自己是他忠心的孩子。既然是孩子,他自然希望继承财产。」 筱川智惠子说得煞有其事;不过如果真是这样,背叛父亲的她在吉原看来就是敌人了。让她在书市竞标现场鉴定那三册书,是否也出自于恶意呢? 「吉原先生的能力很强,够聪明才有资格当小丑;扮演小丑角色需要具备足够的知识,你们不小心一点的话很危险……尤其是栞子。」 我觉得紧张。就算想不出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只要能够待在栞子小姐身边── 「这种时候,你却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 我的胸口突然被狠狠一刺,僵立在原地。拿下太阳眼镜的筱川智惠子以锐利的视线看著我。 「你刚才说『我也会一起去』,可是一起去了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这……」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答案。她的声音与告诉某人伤人真相时的栞子小姐一模一样。 「你确实力气很大,直觉可能也许多少有些敏锐,但终究不过是普通人。你能做的,别人也能做……有栞子那样的才能,应该能够轻易找到能力更高的伴侣。她本人只是尚未发现这一点而已。」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中。自己是不是能力不足的伴侣──这股不安从以前就一直存在我内心某处。 「反正恋爱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等到栞子的意乱情迷消失时,你就没有半点存在价值了……我有说错吗?」 别说反驳了,我连动也动不了。筱川智惠子心满意足地转身,打开拉门的同时转过头来看向我。 「后会无期,大辅。」 她以跟栞子小姐一样的声音说完后离去。 3 开店没多久,就接连不断的有客人带著书上门来委托收购。每个人拿来的册数都不多,而且都是我也有能力估价的杂书,不过整理完毕时也已经接近中午。 把刚上架的绝版文库整套买下的客人离开后,店里只剩下我一人。栞子小姐出门去见她的母亲。她的妹妹从今天起要去大船的补习班上短期班。 昨天筱川智惠子对我说的话,还盘旋在我脑海中。我当然明白她是企图影响我,虽然说稍微改观了,结果还是不欢迎我的存在;我消失的话,她会比较开心吧。 但我也觉得她说的话一矢中的;被栞子小姐选上,我的确觉得自己很特别。但是冷静想想,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事情是非我不可的。 书店正面的玻璃门被人打开,走进一个晒得黝黑的小个子男人。他身穿牛仔衬衫,袖子卷起,搭配白色窄版长裤,戴著文雅的细框眼镜。就我看到的大量白发推测,年纪大约是五十岁后半吧。整体显得整齐乾净,衣服却有些不合身,像是跟朋友借来的。 「哟,好久不见。」 他举手和我打招呼,一边走近柜台。这个人是谁?意外粗糙、满是皱纹的手引起我的好奇。这么说来我听过这个声音,等等,仔细一看这张脸也似曾相识,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欸……该不会是……志田大叔……?」 「看也知道吧?不然我还能是谁?」 就是那位行踪不明的背取屋兼游民的志田。他过去的标准打扮是皱巴巴的夸张t恤与小平头,现在穿著完全不同了,头发也留长了,没有仔细看的话根本认不出来。 「你这些日子跑去哪里了?大家都很担心呢。」 「我回家了。」 「回家……」 我听过他有家庭,不过也听说他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我没想到他可以回家。 「与我联络上的家人生病了,我回去照顾他。虽说他需要人照顾,我无法离开,不过情况总算稳定不少,所以我才想过来和这边的朋友们打声招呼……大姊不在吗?」 大姊是指栞子小姐。 「有事外出。」 「真可惜。去工作吗?」 「……不算是。」 我含糊回答。此刻我不想提到筱川智惠子的名字。 「小菅似乎在找你呢,志田大叔。」 「我刚才在补习班旁遇到她了。文香也在场……我被她们两人狠狠念了一顿。害她们两位小姑娘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他来回摸著自己的脑袋,似乎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小平头。小菅奈绪与他很亲近,甚至称呼他为「老师」,他过去也经常听筱川文香吐苦水。 「哦哦,对了,这个拿去。」 他将一个细长、以包巾包著的东西立在柜台上,从形状看来是一升的酒瓶。 「这是什么?」 「那位大姊最喜欢的大吟酿。之前受了她不少照顾。你们两个就一起喝吧。你们的感情还是一样很好吧……嗯?怎么了?吵架了吗?」 稍早正在思考的事情似乎不小心写在我脸上了。 「我们没有吵架。」 我勉强挤出微笑。好几个月无法离开身边,表示他的家人病情绝对不简单。老实说,我虽然想找他商量,可是也担心会给他增加多余的负担。正当我犹豫不决之时, 志田的双眼大睁到快要凸出镜片外了。 「……你,该不会是欠下了莫名其妙的债务吧?」 「啥?」 「因为你黑著一张脸,又不可能是和那位大姊起冲突;若说其他麻烦的话,最先想到的就是钱了吧?我也有经验才会这么说,钱很可怕噢……你想找人商量的话,我随时奉陪,如果你需要正当的借钱管道的话。」 「不,我没有要借钱……不是那种事。」 我阻止他继续逼近。 「那是什么事?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愿意听你说。」 对方主动这么说。志田也很清楚这家书店的情况。过去有一段时期,他负责向筱川智惠子报告筱川姊妹的近况,不过那也是为了回报筱川智惠子过去的帮助。他讲道义,口风又紧,是最佳的谘询对象。没有父亲的我,几乎没有亲近的同性长辈。 「其实是……」 我迟疑了一会儿之后简单扼要地说明,包括截至目前为止与吉原之间发生的事情、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即将在下一场书市竞标拿出来拍卖、栞子小姐犹豫是否参加,以及自己的存在价值昨天遭到栞子小姐的母亲否定云云。 默不作声听完的志田,钦佩地点点头。 「有机会弄到那样的珍本书不是很了不起吗?连我也想去现场瞧瞧呢。一辈子有这么一次机会亲眼看到,我就可以到处吹嘘了……所以那个时候智惠子小姐才会出现在台湾啊,原来是为了找寻第一对开本。」 「咦?」 「我说过三年前曾受到智惠子小姐的帮助吧?就是我在台湾进退维谷那个时候……难怪她当时说是为了重要的事情到台湾。」 我当然记得。志田扮演间谍般的角色,也是为了回报当年的恩情。这么说来,久我山尚大卖书的去处之一,就是台湾的古董店。之前我一直没把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一起──筱川智惠子应该也在寻找红色、蓝色、白色这三册书。虽然结果全都落到了吉原的手上。 (吉原先生的能力很强。) 昨天的这句话掠过我的脑海。至少在找书这件事情上,他的资历或许比筱川智惠子更久。栞子小姐想要与这样的对手交易,我想不到自己在这种时候能够帮上什么忙;这种时候如果有个能力更强的伴侣,栞子小姐就不用暴露在危险之下了吧? 「别把智惠子小姐说的话放在心上。」 彷佛在回答我的疑问,志田在我的视线范围外对我说。 「因为你是凡人啊。在往后的人生中,那位大姊或许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这番话没有逞强也没有调侃。我抬起脸。志田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儿直视著我。 「现在那位大姊选择的是你,这样不就够了吗?……更何况在我看来,你才是正派的年轻人,那位大姊是无可救药的怪人。换言之,你这样的老实人只是在人生现在这个阶段选择了那位怪人大姊。有自信一点,你自己的觉悟就是一切。反正没有人知道剩下的人生会是什么情况。」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志田的话铭刻在心。尽管如此我也没办法那么轻易地改变心态;毕竟我也觉得栞子小姐的母亲昨天对我说的话没有错。 「总之,你要和大姊谈谈。如果还是不行的话,打电话给我,我随时都可以陪你聊聊……我把联络方式写给你。」 志田自行从柜台的文件夹里抽出购书单开始填写。我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来卖书的志田也是以完全相同的姿势拿著原子笔写字。 但是他写的地址既不是引地川的桥下,名字也不是志田。为了躲避麻烦,这个人使用志田当假名。 我认识的志田这号人物已不复在。感觉难以言喻,像似松了一口气,又似寂寞。 志田表示接下来还与人有约就离开了。店里再度剩下我一人。在这间满是文字书的店内,我感觉志田留下的那些话还飘荡在空气中。筱川智惠子说过的话语紧贴在我的脑海里;无论我朝向哪一面都是字、字、字。谁说的才正确,我也无法判断。 正面的玻璃门被人大声打开,身穿无袖白色针织衫与休闲宽裤的栞子小姐拄著拐杖,彷佛刚才一路跑回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著,脸颊也泛著红光。 「你回来……欸?」 她以我不曾见过的速度快速靠近,腹部猛力撞上柜台,感觉像是真的忘了柜台的存在。拐杖脱离她的手掉在地上。 「你没事吧?」 她没有回答。双手扶著柜台台面,绕到我面前。她的脚虽然已经恢复得比之前好,不过没有拐杖还是很危险。在我要伸手扶她之前,她抢先一步以要把我撞倒的力道撞进我胸口。两条手臂牢牢环上我的背。 (咦……) 我的身体滚烫到几乎要冒出水蒸气。混合阳光味道的甜香体味,让我腰部附近窜上一股颤栗。我勉强藉著残存的理性看向书店入口。我们这个样子从外头不是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吗?而且玻璃门还开著。 栞子小姐以双手抓住我,把我用力往下一扯。她的鼻尖抵著我的鼻尖。 「……看著我。」 在喘息的空档,她以令人害怕的声音低声说。与前天我在连锁咖啡厅对这个人做的事一样;只不过这个人此刻明显在生气。 「我的母亲对你说了很多吧。」 对了,她今天是去和自己的母亲见面。突然出现在我家的事,一定也是从筱川智惠子本人那儿听来的。 「是的,昨天……」 「请把那些话忘了。」 我还没说完,她就打断我。 「我──」 我们彼此的嘴唇微微碰在一起。她维持这个姿势,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不会和你之外的人交往。其他任何男人对我来说都没有价值……喜欢你的我就是我。」 脑子里突然就像浓雾散开般一片清明,我甚至一瞬间忘了自己原本在烦恼什么。在每个时刻都能够果断地说『这就是我』才是真正的自己──筱川智惠子也这么说过,不是吗?什么才是标准答案?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没人能够预测一切。就像舞台上的演员。 在无法预测的情况下,决定该怎么做的人是自己。老是想著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等著,永远也烦恼不完。只要像志田说的那样,抬头挺胸相信自己的决定,并且对此有心理准备就好。 「我准备参加周五的书市竞标……虽然我必须先从三册当中找出真品,再来投标。」 她说出自己的决定。意思就是她打算拿这家店做抵押换取资金。 「我会让这场交易成功,并且拿到小文的学费。同时我也想要亲眼看到、亲手打开真正的第一对开本……然后我要把书里写的故事告诉你,花很长的时间慢慢说给你听。」 我重重点头。 「……我想听。」 她聊旧书,我听她说──从一年前初相识的那天起,我们就是这样扮演各自的角色。 「旧书由我来看清楚。大辅,我希望你负责看清楚我,如果我快做出错误的判断时,我希望你阻止我……而我会听你的话。这样可以吗?」 「当然。」 我坚定回答。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今后该做什么。我朝她弯身,加深那个吻。就算被谁看见也无所谓。 「全部结束之后,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过了一会儿,我离开她的唇小声说。 「我希望你见见我的母亲。」 她没有丝毫犹豫,看著我的眼睛用力点头。 「好,我一定会登门拜访。」 4 周五这天,我们九点半 抵达户冢的旧书会馆。 停车场全都停满了,我们不得已只好和往常一样停在路边。出入这里的旧书店店员们的烦恼就是常常被开违规停车的罚单。如果在旧书交换会上获利却被罚款,就白费功夫了。 「今天好多车啊。」 栞子小姐下厢型车时这么说。感觉上车子的确比以前来参观时更多。照理说今天参加的业者应该比周一的置放投标少才对。 天空是夏天少见的满天乌云,潮湿的空气让人不舒服。气象预报好像说下午会下雨。 在建筑物的报名处领取名牌之后,我们上了二楼。活动管理人们正在进行书市竞标的准备工作。长桌的排列方式与周一稍有不同,会场中央排出一个中岛,而窗户对侧的桌子则几乎没有移动,桌上堆著今天要拍卖的旧书。 几十位店员们确认著今天要拍卖的旧书,决定要投标哪些。人数比我以前来的时候更多;竞标开始时应该会出现更多人。吉原喜市与筱川智惠子都不见人影,也或许只是现在不在座位上而已。 「总之我们去看看那三册……」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她视线前方是滝野莲杖与一人书房的井上,正倚著墙壁说话。以闲聊来说,他们的表情未免太严肃了。他们两人同时注意到我们。 「早安。」 我们上前打招呼加入他们。 「对于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你们知道些什么?」 井上突然直接切入重点。我反而想知道这个人了解多少。井上对著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我们解释: 「我昨天拿商品过来时,听到奇怪的传闻,听说今天的书市竞标要卖的复刻本里混著真品。今天早上过来一看,正好看到那个舞砂道具店的人在摆书。那些书是与你们先前标下的复刻本不同颜色的版本。」 拿出来拍卖之前就有传闻流出,放消息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吉原。他打算在这场书市竞标上表演一场秀,给筱川母女施加压力;到时她们两人出错的话,将会非常难堪。 「传闻是真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我们今天也打算找出真品投标。」 栞子小姐小声承认。两位旧书店老板互相交换眼色。 「……真是难以置信。」 井上呻吟。有这种反应也是无可厚非。这个分会举办的书市竞标规模极小;就算有人说这里出现希世珍本,一般人的反应也只是「啊,这样吗?」很难真的相信。 「大家都听到传闻了吗?」 「我想有一半是这样。」 滝野回答。 「今天也出现了许多平常不会参加书市竞标的人。尽管大家都没有当真,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姑且过来看看。一看到书页像那样牢牢黏在一起,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栞子小姐垂下视线。虽然没必要隐瞒这两位,不过她也不确定该从哪边开始说明才好。于是滝野把手举到面前挥了挥,像要收回自己的提问。 「如果要解释很久就算了,我现在没有时间听,改天再请教。我差不多该回去准备书市竞标了。」 这个时间,身为活动管理人的滝野应该也很忙。他与井上谈话八成是为了交换那三册书的消息。毕竟那三册与其他拿出来拍卖的旧书性质不同,完全是异常的商品。 「今天没有其他生书,所以那三册的拍卖预定在最后进行……我想顺序应该是蓝色、白色、红色。」 说完,滝野就回到其他活动管理人所在的地方。因为湘南分会的书市竞标最低得标价格是一百日圆,首先登场拍卖的会是价格勉强接近一百日圆的杂书。生书是指第一次出现在市场上的罕见品项,而这类可能会喊出高价的商品通常会摆在最后。滝野等人也看出那三册可能喊出高价。 「撇开不是我擅长的领域这个原因不提,我看我最好还是别出手搅和。」 井上望著对面的墙边说。几位旧书店店员们聚集在墙边的长桌。那三册书就摆在那儿吧。 「除了投标之外,还必须具备鉴定能力吧。不管是拿出来书市竞标还是书页黏在一起,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这件事一定跟你母亲有关对吧?」 「……是的。」 听到栞子小姐的回答,井上的表情暗了下来;这个人也曾经因为筱川智惠子而尝到苦头。 「我不知道你们准备了多少资金,不过别投入太多。小心一点。」 「谢谢您的提醒。」 我们向井上鞠躬之后离开。很可惜我们无法听从井上的忠告;栞子小姐为了这场交易调来的四千五百万日圆也准备就绪。听说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土地跟主屋的藏书等全部作为抵押品的话,可以借到这么多。 如果是一般情况,这些钱怎么可能买到第一对开本。虽然不清楚筱川智惠子准备了多少资金,不过对于栞子小姐来说,这已经是她这几天能够取得的最高金额了。我们今天当然没有把现金全部带来;这个分会的书市竞标只要在两周之内支付得标金额即可。 自己也无法标下真品的话,就会负担栞子的所有费用──幸亏筱川智惠子立了这个契约,才得以减轻我方的风险;不过若有万一的话,栞子小姐可能失去一切。 不过就算得标,黏在一起的书页也必须先分开之后才能转卖吧。至于是否有转卖的机会,也要看接下来能否分辨出真品。 墙边长桌的人群恰巧都离开了。并排的三册皮革装帧的书,由左到右依序是蓝色、红色、白色。栞子小姐拉过木制踏台坐下,将拐杖与托特包摆在身旁。 三册的状态各有不同。她先拿起蓝色书确认。 蓝色皮革封面上有个大大的十字刀痕。持有人或许想要从书封拆解书。切口与天地也有伤痕,恐怕也是同一把刀子所为。唯一被强行翻开的就是这本蓝色书。 栞子小姐翻开封面,大约十五、六页的衬页纸黏在书封那一侧,接著破破烂烂的扉页出现,莎士比亚的肖像画几乎不留原形。看来持有人放弃继续割开其他书页,所以能够确认的只有这个扉页。 「……好惨。」 栞子小姐表情扭曲,像是自己感到痛楚一般。 「不只是书页被剥开,还有一部分被割下了。」 她指著扉页的角落。四周涂黑的地方缺了一块三角形。她缓缓抚摸著表面确认质感。 「这是真品吗?」 在她头顶上方的我开口问。假如这本蓝色书是真品的话,四百年前印刷的珍贵书页就被毁坏了。 「不是。很显然不是十七世纪的纸张。大概与外婆的黑色复刻本是同样的纸质……虽然不能排除其他几页是真品的可能性。」 栞子小姐回答。也就是说蓝色书是真品的可能性很低。 她合上蓝色书,抚摸隔壁的红色皮革封面。三册当中状态最好的就是这一本。封面没有算得上是伤痕的损伤。而切口到处都有扁平的小洞,似乎有人试图把刀子插进去,结果还是放弃了打开这本书的念头,不像蓝色书的持有人那般粗鲁。 但是书的角落──切口与天地的边缘,分别被斜斜割下一公分左右的书页。大概是事后还有进行修补,那儿贴著与旁边质感略显不同的金箔。 「打不开却被妥善保存著呢,这本红色书。」 我说。连被割下来的地方也修补妥当。 「或许就是这样才觉得有趣。旧书收藏家本来就有许多怪人。」 她说得彷佛事不关己。姑且不论这本书被如此珍惜对待,重点是这本书看起来完全不像旧书。看不出是比久我山尚大装帧的一九七○年代更早之前的东西;切口天地都与黑色复刻本相似。既然时 隔四百年,乍看之下的质感应该也不同吧。 栞子小姐带著踏台移动到最右边的白色书封前。第三册的白色书状态最差;白色皮革有点脏,到处都有奇怪的凹凸。 仔细瞧的话天地及切口的内页都略呈波浪状,金箔的颜色也与其他两册不同。不晓得是否有被粗暴对待过,地的部份有个被挖掉的伤痕,但是看不出曾企图把书打开的痕迹。 从不同颜色的书也能够窥见其各自的经历与持有人的个性。 「看样子是泡过水了。也许是故意泡水想要去除强力胶吧。」 从泡水的状态看来,强力胶八成纹风不动。栞子小姐翻过这本书看看封底。 「三册的重量大同小异。考虑状态的话,还在误差范围之内……啊,不好,差点忘了。」 她从放在地上的托特包拿出小卷尺,仔细测量三册的尺寸,包括书页与书封各自的长度与宽度,不只是书,连封面、书背的厚度也测量了。最后她按下按钮收起卷尺。 「尺寸没有差别。与外婆的黑色书完全一样。」 她把卷尺抵在下颚沉思。令人闲得发慌的沉默蔓延。 「我也可以看看吗?」 「当然,请。」 她带著踏台让到一边去。虽然有能力分辨书的是栞子小姐,不过我也应该看看。我试著一册册确认。目标是红色或白色。我先抓住红色书的切口拿起──差点把书弄掉,我连忙以左手扶著书背。有一种书要从手里逃走的感觉。我连封底也大略看过之后,这次以同样方式单手抓起白色书。 「嗯……」 白色书拿起来比较顺手。也许是错觉。 「怎么了?」 「总觉得白色书拿起来的手感比较好。」 「借我一下。」 栞子小姐接过白色书,抓起左右两侧,然后以认真的表情慢慢敲打书背,接著她抓起红色书,以同样方式敲打。她似乎是在检查声音。两本书交替拿了几次,重复著同样动作。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她似乎心里有数了。现在拿在手里的是白色书。我不知道她怎么判断,不过我猜白色书或许是真品。 先不论书封、书背等外观,切口及天地看见的内页纸张应该是四百年前的东西。所以最大的线索就是内页的纸张;三册之中,纸张看来不同的只有白色书。假如原因不是曾经泡水的话── 「白色书是真品吗?」 因为还有其他旧书店店员在场,我在她耳边低声问。栞子小姐转过头来,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我问了她没想到的问题。她吸了一口气正要回答,下一秒── 「红色皮革书封的才是真品。很简单。」 从背后传来相似的声音。一回头就看见戴著太阳眼镜的长发女子站在那儿。她身上的黑色长裤与白色大衣领衬衫不晓得为什么很像丧服。她与栞子小姐的视线交会。率先露出微笑的是母亲。 「那么,待会儿见,栞子。」 筱川智惠子转身离开会场。栞子小姐的视线追著她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她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一如往常的扰敌战术吧……很像她的风格,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但是对方清楚告知真品是红色书,应该有什么意义才是。 「栞子小姐认为哪一本是真品呢?」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摸摸红色书封。母女两人的答案一致。如果这是正确答案的话,筱川智惠子就是故意告诉我们她认为正确的答案了。我不懂。如果栞子小姐也对同一册书出价的话,对她应该很不利。另外,她突然大声宣告,彷佛要让周遭其他人听到的做法,也令我在意。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环顾四周,就见吉原喜市从堆高的旧书后侧窥视著我们。视线一对上,他丝毫不觉尴尬,微笑点头打招呼。筱川智惠子的声音似乎也能够传到他那边。 (是为了说给吉原听吗?) 也可能是基于某些理由而扯谎。如果是这样,筱川智惠子心里的正确答案或许是其他颜色。栞子小姐可能错了── 我甩头赶走质疑。栞子小姐说的没错,那是一如往常的扰敌战术,思考动机也没用。 「总之我已经知道哪一本是真品了。」 栞子小姐强力主张。 「我想应该没问题……我要参加书市竞标。」 她拉过拐杖,手撑著桌子用力起身。她说是真品的红色皮革书封突然晃动。我拿起书,发现书下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一支铅笔。好像是滚进去的。 我挪开铅笔,把书静静放回桌上。认为白色书是真品是因为我外行吧。如果她由衷认为红色书是真品的话,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我也只会支持她。 但是她嘴上那样说,表情却有些不确定,这点让我担心。希望不会影响到她的判断。 5 书市竞标即将开始,身为买家的旧书店店员变得更多了。平常不曾在这个旧书会馆看到的生面孔也很多;似乎有不少业者是因为听说第一对开本的传闻,所以从其他分会或商会过来一探究竟。 不过现场感觉不到等待世纪珍本书的热度。归纳那些传进耳里的对话,多数人似乎在看过书页黏在一起的三册之后觉得只是流言而感到沮丧。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有离场,并且以买家身份参加竞标,大概是心想既然都特地来这一趟了,就采购一些店里能用的旧书回去贴补成本吧。 会场中央以六张长桌紧挨在一起打造成大型中岛,书市竞标就在这里进行。每个商会的做法不同,这里是主持人站在四方形中岛的一侧,其他买家围著另外三边而坐的形式。 今天的主持人是虚贝堂的杉尾;他是位在户冢的旧书店第二任老板,年纪五十多岁;父亲过去也是久我山书房的员工。杉尾也担任商会理事,对于过去的事情很清楚;太宰的《晚年》事件时,我们也曾承蒙他的帮忙。 刚才向他打招呼时,我们姑且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也告诉他交易将会与一般书市竞标不同。他当然无法站在我们这边,不过他答应会确保交易公正。 主持人背后的长桌上摆著我们稍早看过的旧书,书已经标上接下来的拍卖顺序编号。一如滝野所说,那三册摆在最后──按照蓝色、白色、红色的顺序登场。 原本在会场各处的买家们也集合到这个中岛区。主持人的正面、中岛靠窗的位置,摆著几张为高龄常客准备的椅子。那些是哪些人的座位大致上是固定的,不过其中有一位常客注意到栞子小姐拄著拐杖,对我们喊道:「文现里亚老板,你坐吧。」栞子小姐十分受到出入这个会馆的中高年龄者的疼爱。 栞子小姐彬彬有礼地道谢并回绝。我们的目标只有最后登场的品项,所以在此之前无须待在会场里。而且筱川智惠子也还没有回来。 「那么我就失礼了。毕竟我的年纪也大了。」 这样说完并坐下的人是吉原。他的确是老年人,不过与他同辈且更需要椅子的大有人在。他毫不在乎那些冷眼看向他的视线,带著微笑亲切地问候四周的人。 「那么,差不多要开始了。」 杉尾说。以前来参加时,即使书市竞标开始了,旧书店老板们也仍在闲聊,今天所有人却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那些被强力胶黏住的第一对开本,或许为书市竞标的会场带来不同的空气。 滝野负责「出货」,也就是把拍卖品项的旧书交给主持人杉尾。旁边还有称为「山帐」的人负责记帐,也有人负责将交易内容输入电脑里做成纪录。当然他们都是隶属商会的专业旧书店店员。 滝野从 背后的长桌把便利商店卖的廉价版漫画书一捆捆挪到中岛上堆好,让买家看看书背。漫画书一共有五捆。 「便利商店漫画书五册,里头包括手冢治虫。起价是一百日圆,如何?」 杉尾以口齿清晰的声音对买家们说。负责介绍商品,以及决定称为「花声」的起标金额,也是主持人的工作。主持人必须能够瞬间判断书籍价值,因此需要深厚的知识与经验。 两百日圆、三百日圆──四周的买家纷纷出声喊价。在我们附近的年轻老板喊价四百日圆后,没有人继续喊。 「四百日圆决标,砂场书店得标。」 杉尾把漫画书一捆捆拋向买家。只要不是太重的品项,得标的书被这样乱丢是很普遍的情况。买家老板把掉在面前长桌上的得标商品堆到旁边的手推车上。在他搬书时,下一批旧书已经堆上中岛。书市竞标以流畅的节奏进行著。 一开始多半是不值钱的杂书,随著主持人背后的旧书堆愈来愈少,高价决标的品项也愈来愈多。 「推理小说文库本三册,内含大坪砂男的作品。」 杉尾拿出一册给买家看。似乎是相当罕见的书。部份买家脸色一变,我听到有人说:「状态很好呢。」当中特别感兴趣的是一人书房的井上。他虽然说自己也有拿书出来卖,看样子似乎也有买书的打算。 起标价格是三千日圆,价格一眨眼就往上飙破了一万日圆。井上喊出「一万八千」后,立刻出现「三万」的喊声。那是刚才把椅子让给栞子小姐的高龄老板。没有买家喊出更高的价格。 「……好,三万决标。记文堂得标。」 杉尾又把那一捆文库本丢出来。被称为记文堂的老板一脸不悦,把收到的书摆在椅子后面。 「价格为什么突然飙高?」 书市竞标持续进行著,我小声问栞子小姐。就算他打算出三万,也没有必要一下子就喊出那个金额。而且那位老板虽然买到书,却似乎很不满。 「那位记文堂老板大概就是书主。在这个分会举办的书市竞标,书主也有一次喊价的机会。为了防止自己拿出来卖的书以过低的价格决标……相当于置放投标的底标单一样的设计。」 也就是说刚才的老板自己设定了得标价格,却没有人出到那个金额。怪不得显得一脸不高兴。 (当然起标的最低价格是由我决定。) 我想起吉原提到要把那三册拿出来参加书市竞标那天说的那句话。他大概就是打算用这种方式吧,也就是说那个老头也会开口喊价。 我突然注意到筱川智惠子站在隔著中岛的正前方。从主持人的位置来看,我们在左侧,她在右侧。她应该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却连看我的打算都没有,只紧盯著我身旁的栞子小姐。那是想要看穿他人一切的眼神。 不晓得什么时候,尚未登场的旧书堆已经几乎消失,移到了买家的背后。滝野将蓝色、白色、红色的大开本旧书放在中岛的长桌上。终于轮到久我山尚大留下的三册书登场了。栞子小姐一手抵著胸前大口深呼吸;我也清楚察觉到她握著拐杖的手正在用力。 会场的视线也集中到三个颜色的书上;气氛与其说是严阵以待,更像是对于乱入的异物感到困惑。杉尾接过第一册蓝色书,翻开已被强行扯开的书页,秀给众人看。 「这是外文书。似乎是莎士比亚的复刻本……」 「这三册当中可能混著第一对开本的真品。这些原本是久我山尚大的藏书。」 突然扯开嗓子说话的是坐在椅子上装模作样的吉原喜市。 「当然我无法保证。如果有人能够分辨真伪,请务必出声。」 「舞砂老板,主持人是我。」 主持人杉尾提出警告。他的警告声中也带著怒意。吉原老老实实的低头道歉。 「如同各位所见,书页几乎全被上胶黏住。扉页有破损,书封是皮革制,天地与切口三面有金箔。」 杉尾继续说明。买家之间的窃窃私语逐渐蔓延。久我山尚大的名字似乎引起老一辈旧书店老板们的反应。 「一千日圆起价,如何?」 起标的金额很低。八成是因为状态特殊而且书况太糟吧。但是四面八方传来「一千五」、「两千」、「两千五百」的喊声。众人或许不认为那是真品,但也无法舍弃微小的可能性,毕竟那是久我山尚大的藏书。 最关键的筱川母女都保持沉默。也许因为她们两人的目标都是其他颜色,所以没出声。 「一万。」 价格来到八千日圆时,筱川智惠子突然犀利出声。 「咦……」 我可以听见栞子小姐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我也愕然。不久之前筱川智惠子才说红色书是真品。不,或许我们不该太相信她。 话虽如此,我一直以为蓝色是真品的可能性最低。栞子小姐也明白说过那册有著破烂扉页的是复刻本。难道还有其他秘密吗? 「一万二千」其他店员说。「一万二千」、「一万三千」价格以一千日圆为单位逐渐攀升。喊到「一万五千」的时候,栞子小姐也跟著张开嘴。 「两万。」 我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是栞子小姐喊价,原来出声的是她的母亲。她又把价格拉高了。 「两万,还有其他人吗?」 杉尾催促买家追价。 「十万。」 突然提出五倍金额的是吉原。他以拿书出来卖的书主身份喊出底标金额。会场的买家们一起看向吉原老头。筱川智惠子维持双臂微微抱胸的姿势,嘴边带著很浅的微笑。她没有继续出价。 「十万,舞砂得标。」 杉尾把蓝色书丢给吉原老头。第一册先还给了持有人。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栞子小姐对我喃喃说。她的母亲似乎无心购买蓝色书,只是在观察情况。吉原大概也确认了这点。 「我们现在知道她即使不认为是真品也会出价……这是最大的问题。」 我突然懂了。也就是说,筱川智惠子对于剩下的红色与白色两册都有可能喊价。她本人没有说只买一册;虽然不清楚她准备了多少资金,不过视情况恐怕也有可能两册都买。 那个人认为红色与白色那一册是真品呢? 「栞子小姐认为是红色吧?」 我姑且向她确认。她轻咬嘴唇。 「是的……虽然我很介意与母亲所说的一样。」 结论没有改变,我就安心了。虽然认为是扰敌战术而打算无视,但还是多少对与母亲有相同的想法感到排斥吧。如果我快要做出错误的判断,我希望你阻止我──她对我这么说过,不过目前看来还不需要担心。 「推测是外文书,完全没有打开。与刚才一样,书封是皮革制,天地及切口三面有金箔。泡过水。」 我们在谈话时,杉尾已经开始介绍下一册白色书,也就是我认为可能是真品的那一册。 「五千起标,怎么样?」 「六千」、「七千」立刻就有人喊价。大家或许认为比起书页状态糟糕的蓝色书,这本是真品的可能性比较高。 「一万。」筱川智惠子又拉高价格。她看著女儿,彷佛在说「你要如何应付?」栞子小姐首次开了口: 「一万五千。」 是为了打探真意吧──母亲的喊价是真心的吗?还是跟刚才一样是在观察?其他买家们也纷纷出声,价格很快超过两万日圆。 「三万。」 筱川智惠子泰然自若地加价。「三万五千。」栞子小姐回应。「四万。」母亲回应。接下来是以五千日圆为单位往上 终章 书市竞标结束之后,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 我和平常一样出门上班,下班后回家。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摆在银行的出租保险箱里。栞子小姐是否接受她母亲的提议,尚未有结论。 文现里亚古书堂取得知名珍本书的消息几乎没有人知道;因为虚贝堂的杉尾、滝野等人帮忙隐瞒。 更不如说因为吉原在书市竞标会场上大声散播得标的书是赝品的消息,外头反而流传著我们书店背负了大量债务的传闻。我虽然很想订正那些假消息,不过这样或许比标下真品的消息被人知道更好;别让人知道价值数亿日圆的珍本书就在两位年轻姊妹共同生活的筱川家里比较安全。 吉原喜市后来没再出现在我们面前。听说他在书市竞标那天跑去会计部大闹,结果导致轻微心脏病发作送医。当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一方面他年纪也大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必须暂时住院。 『你们最好在那位老先生恢复健康之前,想办法处理掉第一对开本吧。』 滝野打电话来建议我们。虽然这么说,但我们似乎能暂时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 关于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事件,我几乎已经没有要提的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疑问,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公休日的下午,我来到筱川家。今天不是骑轻型机车而是搭电车,因为回程不只我一个人。 按了门铃之后,我听见『请进』的声音。我打开门。她穿著有领子的文雅蓝色洋装站在走廊上。虽然很淡,不过还是化了妆,更衬托她工整的脸蛋。 「……请进。」 「打扰了。」 我进入屋内。比平常紧张。脚下不是常穿的运动鞋,皮鞋不太好脱;衣服也是新买的polo衫与棉质的休闲长裤,以我来说算是相对正式的穿著了。 今天傍晚我要带栞子小姐回家。母亲也会提早从公司回家,我们打算三个人一起吃顿饭。 书市竞标之后没多久就决定见面,也是因为我拿自家房子抵押借钱。栞子小姐觉得连累了我们,坚持要向我的母亲道歉,于是我决定趁此机会让双方正式见个面。 既然都特地安排见面,接下来应该就是结婚了;就这样顺势而为也很好,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希望好好开口求婚,所以特地与她约了时间;我想她也是同样的心情。事实上她昨天在电话里对我说「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进了和室之后,矮桌上已经准备了麦茶。我觉得面对面坐著距离太远,决定坐在她旁边、夹著一个桌角的位置。 「小文去补习班吗?」 我先确认。 「是的。她说今天晚上会直接去水城先生家打扰,与外婆一起做菜。」 听完我就放心了。求婚时如果被她偷听,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她最近经常去水城家呢。」 不出所料,她已经与水城家的人打成一片。在我不著痕迹地打听他们一家的情况时,得到的回答是「感情很好啊,没什么特别的」。 在那之后,水城隆司曾经来拜访过文现里亚古书堂一次,感谢我们「协助调停我和英子女士之间的关系」。他没说自己多年来的秘密对父亲坦承了多少,我们也没追问。我明白有些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不过我相信情况一定比过去更好。 「然后呢,你要对我说什么……?」 栞子小姐偏著头。我顿时语塞;我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坐下来还不到三分钟,我想要多聊一些其他事情再进入正题。对我来说这也是一辈子的大事。 「对、对了,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我忽略她的提问,硬是转换话题。 「之前在书市竞标结束之后,你在会议室里不是有跟你母亲讲悄悄话吗?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的小小疑问就是这个。离开旧书会馆之后,我们先把第一对开本送去银行保管,又去水城英子那儿送回黑色复刻本并报告一切,要忙的事情很多,所以完全错过了问的时机。 「那个时候说的是……」 她说得吞吞吐吐,视线看向脚边。也许是意外严肃的话题。我也跟著看向榻榻米。侧坐的栞子小姐从洋装裙襬下伸出白皙的双腿。 (嗯?) 我刚才没注意到,在她身子另一侧有个白色大包袱。如果是要带去我家的伴手礼,未免太豪华──不对,大概是其他东西。她准备的伴手礼是我母亲喜欢的高知的地酒(注9:地酒 是指使用当地收割的米与当地的水做成的酒。),刚才在玄关那儿摆著一个包裹。 「其实是……母亲找我,问我要不要去帮她工作几年。」 「欸,真的吗?」 原来是这种提议啊,我完全没想到。 「虽然没有处理外文书的经验,不过她希望有可以信赖的人手帮忙。她说:『经过这次的事情,我了解你们有能力,所以打算毫不保留地传授自己的知识与经验』……当然不是强迫,也没有必要现在立刻做决定。她说等小文上大学、一切稳定下来之后再考虑也可以。」 过去筱川智惠子曾经想要强行带走这个人;比起那一次,这次的提议真是温和啊。虽然这个人的话到底能够信用到什么程度还很值得怀疑。 「你打算接受吗?」 「我原本是打算立刻拒绝,不过……光是考虑工作的事情的话,能够一起工作无疑是有好处。而且也还有考虑的时间,所以我想应该可以跟你商量看看该怎么做……」 的确有好处。假如她要离开几年,有了卖掉第一对开本的获利,也足以支付她妹妹的学费与生活费。找我商量的话,我当然不可能让栞子小姐与她母亲两人单独离开── 「咦?你刚才是说『你们』吗?」 「是的。不只是我,大辅也一起。我想我母亲大概很喜欢大辅……她说你虽然有无法看书的缺点,不过她有能力训练你直到缺点不再是阻力。」 我还记得自己曾经被她狠狠骂过一顿,不过经历过那次书市竞标之后,她似乎认为我这个人并非派不上用场。但是被人随便提高、降低评价,这点让我很不爽。 「我在想,这么轻易就答应她的邀请,是不是不太妥当?」 「当然。」 栞子小姐用力点头。 「何时、在哪里、做什么、如何活下去,全由我们自己决定……家母的提议只是提议而已。」 是的,我就是我。没有必要急著决定吧,仔细考虑清楚就好。 「你母亲还有说其他的事情吗?」 我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栞子小姐却沉默下来。她似乎很困扰,交握双手的手指开始扭动,整张脸瞬间通红。 「那个……她还说:『你们两人都有那种打算吧?如果打算登记的话,我不反对』……大辅和,我……」 和室变得静悄悄。我忍不住闭上双眼仰头;没想到连这种事情都被那个人抢先一步。情况发展成这样,我反而不好意思开口了。 「啊,不过,你别放在心上。她不是有意见,这种事情终究还是要由当事人决定。」 「筱川栞子小姐。」 我喊她的名字。管不了会不会丢脸了,我必须说出口。 「我今天想要找你说的,就是这件事……」 我说到这里停住,深吸了一口气。 「请你嫁给我。」 「好。」 完全没有犹豫,她爽快地回答。然后深深鞠躬。 「今后请多多指教。」 「啊,我、我也……请你多多指教。」 我有些吃螺丝,也再次和她一样鞠躬。这个姿势该 维持多久才好?我心想:「差不多了吧?」一边偷看彼此的样子一边抬起脸。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一开始的五分钟就已经把事情说完了,又不能你看我、我看你直到傍晚,太难为情了。 「对、对了。」 栞子小姐以略高的声调说,还故意拍了一下手。 「差点忘了。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欸……?」 我困惑。结婚不是正题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话题,我想不到。 「第一对开本,最后决定卖给我母亲了。两周之后要交给她。」 突然变成书的话题,我瞬间虚脱。不对,这也很重要。不管怎么说,单纯计算获利的话是将近一亿日圆。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踏实。那可是一笔不得了的金额。 「然后在卖掉之前……」 栞子小姐把原本摆在自己身后的包袱放到矮桌上。包袱似乎很沉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打开包袱的结,出现的是曾经见过的红色皮革书封。是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 「为、为什么在这里……这不是摆在银行的出租保险箱吗?」 「我把它带回来了,只限今天。」 栞子小姐脸上绽放笑容。有些令人怀念、我最爱的笑容。 「我想跟大辅聊聊这本书里的内容。」 原来如此。我们两人决定参加书市竞标那一天,她曾对我说──然后我要把书里写的故事告诉你,花很长的时间慢慢说给你听。我看向和室的时钟,时间还很充裕。不对,如果是这本书的话,这点儿时间恐怕算不上充裕。 无论如何,我想听栞子小姐聊这本书。 我移动到她身边方便看书。我突然想起在大船车站前聊太宰的《晚年》那时的事情。开始在这家店工作正好满一年。这次我连塞进一本书的缝隙都不留,紧紧倚著她。 栞子小姐翻开书封,仰望我的脸,然后以轻松的口吻开始流畅地说: 「以前我也稍微提过,第一对开本是一六二三年出版的莎士比亚戏剧作品集。这本书据说是他所属剧团的同事约翰?赫明斯和亨利?康德尔为了追悼他而企划的。序文中提到本书是根据原始剧本为基础,事实上却未必……」 完 后记 我在将近十年前开始写日记。从很久以前就断断续续把日常生活的点滴,以及小说灵感等记录成笔记,不过因为我的记性变得比以前差,所以也比过去更勤于做纪录。 话虽如此,我顶多也是一周写一、两次的程度,而且多半是对于书籍或电影等的感想,或是工作提醒。没有值得给人看的内容,也藏在家人不知道的地方。 日记里也大致记录了「古书堂事件手帖」这个系列从成立至今的林林总总。我向当时的编辑高林提出本系列的企划是在二○一○年三月。写作过程遭遇瓶颈,直到一年后的三月才得以出版,也就是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发生那个月。 本系列的宗旨是「以实际存在的旧书为主题的娱乐小说」。我因为这个系列,而有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宝贵经验,对我来说也有许多难关必须跨越。 在预设大部分读者对旧书都不熟悉的前提之下,该如何达到娱乐效果呢?该如何将原本没有打算写成系列的内容变成一个系列呢?光靠实际存在的旧书为主题要如何赋予故事层次呢?除了短篇故事之外,要如何写出长篇故事呢?然后如何在扩大的故事中制造高潮与铺陈?我已经想不出任何点子了、下一集或许写不出来了……我的日记里也有无数这类小家子气的抱怨。 尤其因为第七集是以外国经典作品为主题,写作过程中我有无数次觉得这次写不出来了;单靠自己一人很难得到需要的资讯,我也因此请教过比以往更多的专家。 尤其感谢愿意让我参考极为珍贵之莎士比亚相关藏书的明星大学、仔细为我说明珍本书交易过程的丸善雄松堂、告诉我旧书交换会细节的fullhonism旧书店福田先生,请容我在此致谢。 说起最近几年的日记,我回头读过之后有了新发现。 年轻时,我以为职业小说家一定是与自己不同的人种,可以流畅写出稿子,一点也不辛苦。但是等到我自己入行、累积了某些程度的经历之后,才发现这一行没有人可以轻松写出稿子;就我所知,每个人都必须费尽苦心、拚命抓头才写得出来,没有例外。 小说家需要的,或许就是最后能够把辛苦变成快感的变态专注力,以及找出该往哪个方向辛苦的感性这两者吧。因此,在这个系列里,我经历过的辛苦不过是理所当然的过程,我只能一边与辛苦打交道,一边继续这份工作。 当然如果没有各位读者的支持,我也无法成为小说家。我由衷感谢这些日子支持本系列的各位。谢谢你们。 然后是从企划成立之初就很关照我、耐心等待迟迟写不出稿子的我的前任编辑高林、现任编辑吉冈、佐藤、土屋。决定书的命运、为本系列描绘精美插画的插画家越岛はぐ老师、协助检查旧书原著引用内容的校阅土肥、从主题单调的本系列出版之初就大力推荐的各位书店店员,以及kadokawa的各位业务,还有与本书发行、出版相关的所有人员,感谢你们。 接著我也要感谢不管我写得出来或写不出来,总是在我身旁的妻子。 谢谢你的陪伴。 ……好了,回头看了刚刚写的后记,我这才开始觉得《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确结束了。大概是写完第七集的感慨太过强烈吧。大辅与栞子的故事姑且有了个交待,主线故事也确定结束了。 不过因为页数的关系,在主线故事里无法收录的小插曲、受限于大辅的角度无法诉说的内容,以及其他登场角色的过去与未来等,我还有不少想法,也一直想著要把这些写出来。 我不清楚能够写到什么程度,不过之后将会以番外篇或外传的形式延续「文现里亚古书堂」。然后,新的动画电影与真人电影也即将推出,期待著有机会进电影院观赏的那一日到来。 当然我也同时计画著进行其他作品的创作。 今后也请多指教。 三上 延 我在将近十年前开始写日记。从很久以前就断断续续把日常生活的点滴,以及小说灵感等记录成笔记,不过因为我的记性变得比以前差,所以也比过去更勤于做纪录。 话虽如此,我顶多也是一周写一、两次的程度,而且多半是对于书籍或电影等的感想,或是工作提醒。没有值得给人看的内容,也藏在家人不知道的地方。 日记里也大致记录了「古书堂事件手帖」这个系列从成立至今的林林总总。我向当时的编辑高林提出本系列的企划是在二○一○年三月。写作过程遭遇瓶颈,直到一年后的三月才得以出版,也就是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发生那个月。 本系列的宗旨是「以实际存在的旧书为主题的娱乐小说」。我因为这个系列,而有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宝贵经验,对我来说也有许多难关必须跨越。 在预设大部分读者对旧书都不熟悉的前提之下,该如何达到娱乐效果呢?该如何将原本没有打算写成系列的内容变成一个系列呢?光靠实际存在的旧书为主题要如何赋予故事层次呢?除了短篇故事之外,要如何写出长篇故事呢?然后如何在扩大的故事中制造高潮与铺陈?我已经想不出任何点子了、下一集或许写不出来了……我的日记里也有无数这类小家子气的抱怨。 尤其因为第七集是以外国经典作品为主题,写作过程中我有无数次觉得这次写不出来了;单靠自己一人很难得到需要的资讯,我也因此请教过比以往更多的专家。 尤其感谢愿意让我参考极为珍贵之莎士比亚相关藏书的明星大学、仔细为我说明珍本书交易过程的丸善雄松堂、告诉我旧书交换会细节的fullhonism旧书店福田先生,请容我在此致谢。 说起最近几年的日记,我回头读过之后有了新发现。 年轻时,我以为职业小说家一定是与自己不同的人种,可以流畅写出稿子,一点也不辛苦。但是等到我自己入行、累积了某些程度的经历之后,才发现这一行没有人可以轻松写出稿子;就我所知,每个人都必须费尽苦心、拚命抓头才写得出来,没有例外。 小说家需要的,或许就是最后能够把辛苦变成快感的变态专注力,以及找出该往哪个方向辛苦的感性这两者吧。因此,在这个系列里,我经历过的辛苦不过是理所当然的过程,我只能一边与辛苦打交道,一边继续这份工作。 当然如果没有各位读者的支持,我也无法成为小说家。我由衷感谢这些日子支持本系列的各位。谢谢你们。 然后是从企划成立之初就很关照我、耐心等待迟迟写不出稿子的我的前任编辑高林、现任编辑吉冈、佐藤、土屋。决定书的命运、为本系列描绘精美插画的插画家越岛はぐ老师、协助检查旧书原著引用内容的校阅土肥、从主题单调的本系列出版之初就大力推荐的各位书店店员,以及kadokawa的各位业务,还有与本书发行、出版相关的所有人员,感谢你们。 接著我也要感谢不管我写得出来或写不出来,总是在我身旁的妻子。 谢谢你的陪伴。 ……好了,回头看了刚刚写的后记,我这才开始觉得《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确结束了。大概是写完第七集的感慨太过强烈吧。大辅与栞子的故事姑且有了个交待,主线故事也确定结束了。 不过因为页数的关系,在主线故事里无法收录的小插曲、受限于大辅的角度无法诉说的内容,以及其他登场角色的过去与未来等,我还有不少想法,也一直想著要把这些写出来。 我不清楚能够写到什么程度,不过之后将会以番外篇或外传的形式延续「文现里亚古书堂」。然后,新的动画电影与真人电影也即将推出,期待著有机会进电影院观赏的那一日到来。 当然我也同时计画著进行其他作品的创作。 今后也请多指教。 三上 延 我在将近十年前开始写日记。从很久以前就断断续续把日常生活的点滴,以及小说灵感等记录成笔记,不过因为我的记性变得比以前差,所以也比过去更勤于做纪录。 话虽如此,我顶多也是一周写一、两次的程度,而且多半是对于书籍或电影等的感想,或是工作提醒。没有值得给人看的内容,也藏在家人不知道的地方。 日记里也大致记录了「古书堂事件手帖」这个系列从成立至今的林林总总。我向当时的编辑高林提出本系列的企划是在二○一○年三月。写作过程遭遇瓶颈,直到一年后的三月才得以出版,也就是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发生那个月。 本系列的宗旨是「以实际存在的旧书为主题的娱乐小说」。我因为这个系列,而有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宝贵经验,对我来说也有许多难关必须跨越。 在预设大部分读者对旧书都不熟悉的前提之下,该如何达到娱乐效果呢?该如何将原本没有打算写成系列的内容变成一个系列呢?光靠实际存在的旧书为主题要如何赋予故事层次呢?除了短篇故事之外,要如何写出长篇故事呢?然后如何在扩大的故事中制造高潮与铺陈?我已经想不出任何点子了、下一集或许写不出来了……我的日记里也有无数这类小家子气的抱怨。 尤其因为第七集是以外国经典作品为主题,写作过程中我有无数次觉得这次写不出来了;单靠自己一人很难得到需要的资讯,我也因此请教过比以往更多的专家。 尤其感谢愿意让我参考极为珍贵之莎士比亚相关藏书的明星大学、仔细为我说明珍本书交易过程的丸善雄松堂、告诉我旧书交换会细节的fullhonism旧书店福田先生,请容我在此致谢。 说起最近几年的日记,我回头读过之后有了新发现。 年轻时,我以为职业小说家一定是与自己不同的人种,可以流畅写出稿子,一点也不辛苦。但是等到我自己入行、累积了某些程度的经历之后,才发现这一行没有人可以轻松写出稿子;就我所知,每个人都必须费尽苦心、拚命抓头才写得出来,没有例外。 小说家需要的,或许就是最后能够把辛苦变成快感的变态专注力,以及找出该往哪个方向辛苦的感性这两者吧。因此,在这个系列里,我经历过的辛苦不过是理所当然的过程,我只能一边与辛苦打交道,一边继续这份工作。 当然如果没有各位读者的支持,我也无法成为小说家。我由衷感谢这些日子支持本系列的各位。谢谢你们。 然后是从企划成立之初就很关照我、耐心等待迟迟写不出稿子的我的前任编辑高林、现任编辑吉冈、佐藤、土屋。决定书的命运、为本系列描绘精美插画的插画家越岛はぐ老师、协助检查旧书原著引用内容的校阅土肥、从主题单调的本系列出版之初就大力推荐的各位书店店员,以及kadokawa的各位业务,还有与本书发行、出版相关的所有人员,感谢你们。 接著我也要感谢不管我写得出来或写不出来,总是在我身旁的妻子。 谢谢你的陪伴。 ……好了,回头看了刚刚写的后记,我这才开始觉得《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确结束了。大概是写完第七集的感慨太过强烈吧。大辅与栞子的故事姑且有了个交待,主线故事也确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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