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转地球仪世界》 一卷全 第一章封闭在寒冷的夜晚里 1 这一年,冬天像竞走选手一样步伐快速地造访了东京周边。才十一月中,树上的叶子就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一进入十二月初,血便开始在街头飞舞。虽说整个地球正逐渐在温暖化当中,但冬天似乎仍旧相当尽责地前来报到。 三天后就是圣诞节,这一天上午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一到下午整个秩序便急遽地被打乱。云层仿佛受到北风驱赶似的,气势磅礴地朝着大都市的上空蜂拥而来,层层叠叠地积压在高楼大厦群的头顶之上。起先是由白到暗灰,好几种不同色阶明暗的云朵在天空中扰攘着,过了下午三点,整个天空几乎全被暗色的云朵支配,雨也开始下了起来。有如融冰般的冷雨,将街道封闭在一股灰色的寒气之中,喧嚣嘈杂活力腾腾的大都会骤然一变,成了水墨画的世界。 下午四点,位于东京西郊的国立市,一度看似要放晴的冷雨再次猛烈降下,使得中央线的下车乘客一阵混乱。从南口出站的白川周一郎也不例外,起初还竖着外套的衣领悠然漫步,但随着雨势的越演越烈终于难再顾全体面,只能加快脚步奔向一家商店前面躲雨。银色的雨水像一道小瀑布般地,从突出的房檐倾斜而下,周一郎就这么被困在这屋檐下的狭小空间里面。 上个月才渡过二十九岁生日的周一郎取出手帕,迅速地擦拭着头脸。这虽然是条意大利制的昂贵手帕,不过由于主人不整齐叠好的坏习惯,怎么看都和便宜货没两样。周一郎一边擦拭着雨水一边确认屋檐下的看板,上头写着“弦月堂”三个字,大概是间古董店吧。 “真是的,反正都得跑上一趟,当初应该跑到书店的门口才对呀!” 口里喃喃宣泄着没有建设性的抱怨,周一郎朝着橱窗内部望去。玻璃因为脏污而颜色泛黄,一不小心靠得太近,鼻尖便沾上了尘埃,周一郎失望地以手帕擦拭鼻子,全是雨水的味道。玻璃的彼方杂乱地陈列着各式商品。时钟、花瓶、绘盘、人偶、音乐盒、西洋金币、小木匣、旧式照相机、西洋灯具、银制酒杯等等,全都是诸如此类的物品。 狂风飞舞,冷雨在周一郎的身上结成一层薄膜。周一郎轻轻地打了个喷嚏,不找个地方避一避是不行的了。如果不躲进室内,就无法从冷雨的怀抱之中脱逃。他不耐烦地拨开披散在前额上的头发,横向地移动二百公分,推开一扇格子玻璃门。 一进入店内,停滞的空气立刻冷漠地将他包围。完全看不到客人的踪影,只有一位老妇人端坐在二十年前应该是最新型的柜台后方,开襟毛衣上披着一条披肩,古色古香的烟管里冒出阵阵的白色烟圈。失去光泽的灰发,气色不佳的皮肤与老花眼镜,年届高龄是可以肯定的,至于是七十几还是八十几岁,光靠这些仍无法判定,至少她的声音还相当清晰。 “想找什么东西吗?” “唉,我先看看。” 虽然没有据实回答,但周一郎心里正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适当价钱买样东西来作为避雨的代价。 感觉老妇人的视线直盯着自己的背后,周一郎在店里绕了一圈。即使置身室内,冰冷的感觉依然不见缓和。灯具散发出古色古香的橙黄色光线,无疑令影子更为强调。侵入鼻孔里的气味是旧书店和古董店的共通之物,那是时间和记忆化成肉眼无法看见的地层在店内层层堆积,静静地发酵酝酿而成的一种味道。这股味道,周一郎并不讨厌。 他的视线停在一个角落。墙边立着一把十七世纪所打造的西班牙长剑,旁边放置着一座地球仪。原本就相当爱好古地图和地球仪的周一郎,自然而然地移步靠近。可真是一座不小的地球仪呢!看来似乎是外国制的,再仔细一看,周一郎注意到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咦,这不是地球仪嘛。” 对于周一郎不知不觉所发出的疑问,老妇人冷冷地予以回应。 “是地球仪呀!” “但是陆地的形状并不一样啊!” 周一郎再次审视着地球仪的表面,基本上和地球上的大陆是一模一样,但是海岸线的形状却有着极大差异。日本列岛和大陆相连,日本海成了一个湖泊。地中海也同样地变成了一个向东绵延至喜马拉雅山脉北方的广大内海。印度和亚洲大陆分离,成为漂浮在印度洋正中央的大岛。南美洲、南极洲、以及澳洲这三块大陆则以地峡连接在一起。除此之外,太平洋里出现了大大小小无数的岛屿,仿佛只要借着原始时代的独木舟就能够经由一座座的小岛横渡太平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制作出这么一座没有实质作用的地球仪呢?…… “要两万圆哟。” 老妇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一郎在心中耸耸肩膀。他是颇有兴趣,但尚未决定是否购买。再怎么说,以两万日圆作某种躲雨的代价也未免太高了些。只要四十分之一的价钱,随随便便买把便宜的雨伞也绰绰有余了不是吗? “有点贵呢,不能再算便宜一点吗?” 这种口是心非的台词不能算是谎言,而应该称之为社交辞令。一万五千圆的话买下倒也无妨,能够降到一万圆的话更好。在这种地方若是依照店家开的价钱买东西,就太愚蠢了。 “你不要的话还有其他客人等着买呢。” 老妇人满不在乎地说道。看吧,这就是买卖交易的惯用手法,为了刺激买方的意愿,而捏造出并不存在的竞争对手,周一郎在心中暗自想着,同时继续观察着这个奇妙地球仪的表面。这是百万年之后的未来,还是一亿年前的过去呢?总而言之,它给人的感觉就像存在于某个非常遥远的年代当中的地球模样。 他伸出手指试着去碰触地球仪的表面。就在指尖接触之后,或许是在接触之前,一阵有如静电般的锐利冲击流窜过周一郎的神经网络。周一郎反射性地将手缩回。 他转身面对老妇人。脑海中强烈地闪烁着忽明忽暗的信号,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并不清楚。一瞬间的迟疑之后,他终于越过了他心中那条并不宽广的犹豫之河。 “我决定买了。你真的不能再算便宜一点吗?” “一毛钱都不能少!” 老妇人的语气相当坚决,不过这非但没有破坏周一郎的情绪,反倒更令他充满兴趣。 “为什么?” “随着交涉而降低价钱,岂不是等于以高价贩卖商品给不杀价的人吗?我可不想做个黑心商人,以高价贩卖东西给好客人。既然是好客人,就应该重视珍惜才对呀!” “这么说来,我好象是个坏客人呢!” “不信任店家售价公正性的客人,就是坏客人。” 这位老妇人从出生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为止,肯定从来就不知道“客气”二字是什么意思。然而她所说的话却也不无道理,“配合降价”想必只会招来以定价购买商品之客户的轻视而已。 “我明白了,就按照定价吧。” 周一郎接受说服,令老妇人满意地点头。成绩不佳的学生好不容易在补考中及格过关的时候,课任老师的表情大概就是如此吧。周一郎从大衣的暗袋将皮嘉掏了出来。 “含消费税吗?” “我们的营业项目,并不包括为国税局代征税款。” 老妇人语调之严肃,极其自然地引发了周一郎的想象。每年一到报税季节的时候,这位女士想必是一副俨然的姿态出现在国税局的窗口,鼓动着她那毫不妥协的三寸不烂之舌,让承办人员完全没有开口的余地。真想亲眼瞧瞧这样的画面呢。 总而言之,支付了两万圆的周一郎,就这么成了奇妙地球仪的所有者。感觉好象是在说教之下被强行以高价推销 购物一样。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人早已踏出店外,但他并不觉得气愤。 冷雨如同来袭的时候一样,以猛烈的气势急速退却,但潮湿的空气却越来越冰凉寒冷。身体微微一颤,周一郎迎着呼出的白色烟幕,加快脚步踏上了回家之路。 xxxxxx 从白川周一郎的离开到下一批演员的登场,中间大约有千秒的时间,整个舞台是一片空虚。随着两名男演员的现身,周遭的湿冷空气也被粗野地搅乱。身着冬天西装的两名男子踩着人行道上的水洼来到“弦月堂”门口的时候,大约是下午四点半左右。这两个男人看起来都在三十五岁前后。其中一人,就像是刚刚退休不久保养有方的相扑选手一样,拥有壮硕魁梧的体格。头发很短。仿佛要从西装底下蹦出来的肌肉非常有分量感。另一人的身高显然低了许多,脸色也较为苍白,但是体格同样强健,是个肩膀非常宽阔的男人。他戴着一副银框眼镜,有着一头全部向后梳的发型。 两个男人一进入店内,视线便立即固定在某个角落。那儿正是白川周一郎所买下的地球仪所陈设之位置,现在自然是空无一物。经过数秒的沉默,有如相扑选手的那名魁梧男子划破寂静。 “老婆婆,原本放在这儿的地球仪到哪里去了?” “哦,刚刚卖掉了呀,照定价卖的哟!” “卖掉了?!” 男子的声音出现分叉,表情也沸腾了起来。这副狰狞的模样要是给小孩子看见,肯定会吓得睡不着觉,但老妇人却依然一派平静地吐着白色的烟圈。体格魁梧的男子胸膛因纷乱的呼吸而震动摇晃,他压低声音开口询问。 “你究竟卖给了谁?” “我怎么会知道咧,户口调查可不在我们的营业项目里面呢。” 对于老妇人而言,这应该是她的一贯答复才对。男子的牙齿在厚厚的嘴唇内侧发出了吱吱噶的声响,两眼之中闪现出近乎杀意的光芒。尽管如此,老妇人的平静却似乎完全不受动摇。男子的右手紧握住拳头,那种感觉不禁令人联想到强而有力、巨大无比的火山岩石。 “既然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呀……” 另一个男人说道。表面化的尊重底下,暗藏着残酷的本质。这种类型的人若是出任独裁国家的政治警察,想必一定非常出色。与同伴相反的薄嘴唇弯成半月形,男子不发一语地向墙边走去。脚步在静物油画的前方停下之后,只见他右手轻轻一挥,一个令人牙齿发疼的不悦声音响起,静物油画的中央出现了一道白线。右手握着一支又粗又长的钉子,男子嘴唇的弯曲弧度变得更大了。 “不过总还有谈谈的余地吧。您若是愿意配合的话,那就太感激不尽了……” 2 国立车站南口人称“大学路”的这条道路,即便在东京亦可算是最美丽的街道之一。路面宽敞,向南方笔直地延伸,车道和人行道井然有序地分离规划,就连行道树的末梢枝叶,都欣欣向荣地展现出生命的活力。进入十二月下旬,树叶早已完全掉光,光秃秃的树枝在空中交织出几何式的抽象图案。如果真要挑出什么缺点的话,大概只有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的一大群违规停放的脚踏车吧。 从大学路向西深入一百公尺左右,与一桥大学广阔的校园仅仅隔着一条狭窄巷道之处,就是白川周一郎的家。正确的说来,应该是目前旅居西班牙的伯父所拥有,由周一郎代为看管照顾的家。由一半长绿树一半石墙所搭建起来的围篱将整座房舍的基地包围起来,树木中间建造了一栋古式西洋风格的木造房屋。周一郎一打开玄关,等候在大厅里的外甥女多梦便迎了上来,将手上的大毛巾递给舅舅。 “回来了呀,周先生。” “周先生”这个称呼,听起来虽然带着一种“支配着香港黑街的谜样中国人”的感觉,但是总远远胜过被叫上一声“舅舅”。 多梦在今年七月迎接了她的十三岁生日。她原本应该是个国一学生,只不过在学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没去上学了。以媒体用语来形容的话,算是一个中辍生。事情之所以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其中自然是有种种因素存在。简单一句话,就是多梦和她的监护人周一郎对学校失去了信赖感。 “今天我做了马铃薯炖肉喔。虽然是第一次试做,不过我想一定会很好吃的,请开始期待吧!” “怕就怕是充满惊悚的期待呢。来,给你的礼物。” “哇,天下红雨了吗?” “喂,这是什么意思啊?!” “谁叫周先生刚才要说什么惊悚的期待,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笑容与初夏时从树木间洒落的阳光一样地灿烂。微微弯曲的褐色头发剪得短短的,感觉还在发育当中的鲜明轮廓上的表情相当生动。将来肯定是个大美人,就像是舞台上的大明星一样。周一郎对此坚信不移。这种心情和所有溺爱孩子的父母没什么两样。 多梦在客厅的地板拆开包装,随即因为地球仪的巨大而发出惊叹之声。 观看地图是周一郎的嗜好,因此多梦也强烈地受到他的影响。在周一郎的想法当中,地图能够补强并刺激人类想象力这一点,简直可媲美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漂流到无人荒岛的时候如果只被允许带着一本书的话一定会选择地图集——很多人都曾经这么说过。 “谢谢你。但是,这一定很贵吧!” “嗯,足够在比佛利山盖一栋房子了。” 周一郎一边信口胡诌,一边以大毛巾擦着头。多梦再次观察着地球仪的表面,这次发出的是疑惑的声音。 “奇怪,这不是真正的地球仪嘛!” “嗯,好眼力,多梦真了不起!” 周一郎赞美着外甥女的观察力,然而这个动作不全然是因为她在第二眼的时候就能判断出那不是地球仪,所以才称赞她“了不起”。事实上,自从多梦懂事以来,周一郎可说是找尽各种的理由来赞美她,而且一次都不曾骂过她。身为一个好好舅舅,就算多梦犯了什么错,他也一定会加以纵容的。 对于多梦而言,周一郎不只是母亲的弟弟而已,也是她的教父。由于双亲和祖父母的关爱几乎都集中在体弱而聪明绝顶的哥哥身上,因此多梦经常被忽略在一旁。哥哥因为过敏症状发作住院的时候,多梦被告知“去周一郎舅舅家吧”的情形更是有如家常便饭。十六岁就做了舅舅的周一郎,几乎完完全全地担负起照顾这个外甥女的责任。在任何方面都保持超然的他,曾经有一段时期得带着外甥女去上大学,半数的时候,多梦都是从舅舅的公寓出发去上学。 每个学期,多梦都会把成绩单拿给周一郎看。即使成绩恶劣,周一郎也不会骂多梦,反而还会找出像是上学从来没有请假缺席等等的理由来赞美她。 “哇,长高了四公分呢。多梦真了不起。” “多梦真了不起!”、“多梦是个好孩子。”之类的话,多梦始终没能从父母的口中听到。在附近的邻居眼中,多梦是个亲缘浅薄的孩子,小学没毕业就相继失去了双亲、哥哥和祖父母。由于哥哥住院的医院里发生了一场火灾,导致留下来看护的父母和哥哥全都葬身火海。这件事情发生在她二年级的时候。多梦虽然被祖父母接回去抚养,但是失去了儿子、媳妇以及最疼爱的孙子的祖父母早已经心灰意冷。他们当然不会虐待接回来照顾的多梦,只是难免会透露出一种情非得已,不得不履行亲属义务的情绪。这个时候“周先生”被报社派往地方分社任职,无法陪伴在多梦的身旁,对于外甥女的寂寞,他也只能在远方担心着急。“周先生”的电话和信件颇能安慰多梦的寂寥,然而多梦对于“周先生”的那种过度的亲昵态度,却似乎令祖父母相当 不悦。 这对祖父母在多梦五年级的时候也去世了。他们为了庆祝结婚四十周年而计划了一趟温泉之旅,没想到搭乘的观光巴士竟然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大卡车追撞而发生事故。 祖父母还有一个女儿。她是多梦父亲的姐姐,也就是多梦的姑姑。目前已经结婚并拥有自己的家庭,可是她完全没有把多梦接回去照顾的意思。不但如此,她还将多梦视为瘟神一样。因为她的父母和弟弟夫妇全都死于少见的意外事故,惟独多梦一人依然健在。这个姑姑满心憎恶地抒发内心的不满。 “要是我将这个孩子带回去抚养的话,下一次岂不轮到我们全家死光光了?开什么玩笑啊!” 事情演变至此,周一郎终于有机会争取多梦的抚养权。当时他在地方分社的工作正好结束,即将回到东京的总公司,在居住地点上的障碍已经消除。惟一的障碍只剩下多梦的姑姑。对她而言,能够把多梦这个瘟神推给周一郎的话,当然是件万万岁的喜事,可是父亲所遗留下来的些许财产又令她相当介怀。横滨的土地、银行存款、股票等等,再加上保险金,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身为直系孙女的多梦自然有要求继承之权利。 经过周一郎的出面交涉,事情总算得到解决。简单的说,他得到多梦的监护权,而姑姑则可以继承他父亲的全部财产。双方均无不满地达成协议,正要离去的时候,姑姑特地悄声对亡弟的小舅子说了句话。 “你可得多多留意自己的安全哪!” 看来是姑姑对于继承的结果相当满意,所以好心地提出了这番忠告。心知肚明的周一郎表面上以苦笑回应,内心却巴不得回她一句“用不着你的鸡婆”,然后再一脚将她踢开。 雨过天晴,多梦合法成为“周先生”的被监护人。周一郎本身也是个亲缘薄弱之人。双亲老早就已经过世,自从姐姐也就是多梦的母亲死后,除了多梦之外,惟一的亲人就只有目前旅居西班牙的伯父伯母而已。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就这样一起住在周一郎为伯父看守的这栋位于国立的房子里。 平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日子,多梦升为国中生,事件就在此时发生。进入五月,在一次自由发挥的作文课上,多梦写了这么一段文章,“为了得到‘周先生‘的赞赏,不论功课或是运动我都会好好地努力,以报答他的恩惠。”这样的作文内容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多梦的女导师却将她叫到教职员室,严厉地责骂了一顿。 “以得到他人赞赏为目的而付出努力,这就是所谓的伪君子呀。什么报答恩惠,实在太做作了。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本色,坦率地写出心中的想法才对呀!” “伪君子”这个称呼,令多梦受到极大之冲击。回家后察觉到外甥女一脸黯淡的表情,周一郎立即问出事情的经过。听到多梦的话,周一郎简直怒不可遏。 “有必要非得使用那样的措辞吗?一个伤害了孩子的心灵还能若无其事的人,放任她在教室里专制独裁是对的吗?算了,多梦,如果你不想上学的话就别去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起令周一郎震怒的事件。关于多梦的头发,学校方面寄来了一张通知书,内容是这样的,“由于多梦的头发天生偏向褐色,学校希望她能够把头发染黑。倘若不遵守的话就是违反校规,不但会被记过,还会影响到将来的升学。”当学校的生活辅导主任特地前来作家庭访问的时候,周一郎理所当然地对他提出质问。 “规定学生不可以把头发染红或是不可以烫发等等的要求,我倒还能理解。但是叫学生把天生的褐色头发染黑,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啊?” 这名生活辅导主任是一个身材瘦弱、有个尖下巴的中年男子,他以一抹冷笑予以回应。与其说是侮辱周一郎,感觉上做出这样的表情倒像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不和大家一样的话,会给学校带来困扰呀。只因为日本人的头发都是黑色的,所以我们希望多梦同学把头发染黑,就是这样而已,没别的意思。” 周一郎哑然了。 “这么说,头发不黑的人就不是日本人了吗?” 从他的表情来看,生活辅导主任或许已经顿悟到自己的失败。他沉默不语,冷笑的残骸依然紧贴着双唇。周一郎的语气更加尖锐。 “我们的教育不都是教导大家不可以以貌取人吗?我记得我所受的教育告诉过我,不能因为头发或皮肤颜色的差异而歧视别人。怎么和事实完全不一样呢?” 生活辅导主任并没有反驳。在这个情况之下,周一郎完完全全是正确的,他根本无从反驳起,只好勉强地错开话题。 “我们的作法也是为了学生着想。如果家长不配合的话,对于学生的将来恐怕会有不良的影响啊。” “原来你们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来威胁学生和他们的父母呀。我总算明白了。你给我听好,我绝对不会把我重要的外甥女交托给你们这种人。我不会再让我的外甥女去上学了!” “这样是违法的呀!” “法律算什么,我的外甥女的性命可重要多了。把她交给你们的话,难保哪一天不会被你们给弄死了!” 周一郎使用了非常激烈的措辞。生活辅导主任顿时脸色大变,愤然离开了白川家。周一郎从厨房里拿出装着食盐的大瓶子,朝着玄关撒盐。在初夏阳光的照射之下,盐粒仿佛极小的宝石般地闪耀着光芒。 在那之后,学校虽然会再寄来通知,催促多梦回到学校上课,但是周一郎完全不予以理会。学校之所以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或许是因为周一郎当时所任职的公司是日本最具有代表性的知名报社。由于那家报社对于教育问题尤其啰嗦,所以学校便决定以“撇清关系、少惹祸端”的策略来应付。学校方面的想法是如何,周一郎自是无从得知,但是周一郎早已下定决心,要靠着自己本身以及多数的民间机构来继续多梦的教育。 有个名词叫做“三高”,这是年轻女性对于结婚对象之期望条件,任何一项不高都不合格。这三个条件并非人格、见识、志气,而是身高、学历、收入。不久前,周一郎还是个标准的“三高”典范。身高比日本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多了十几公分,毕业于一流的私立大学之后便进入东洋报社就职。这是一家地位和薪资方面皆属日本最顶级的报社。经历过地方分社与文化部门的职务,目前转调至《东洋周刊》编辑部。当时的他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不过现在恐怕已经沦为“最烂的结婚对象”了,不但尚未结婚就拥有抚养亲属,而且还是个虚有其表的无业游民。 3 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当然是有原因的。 《东洋周刊》编辑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值梅雨结束,酷暑伸出潮湿的巨掌将东京紧紧包覆住的季节。这是一封由关东地区某县政府公务员所寄出之内部检举信函。 周一郎在冷气过强的办公室里拆阅这封信。投书者虽不愿透露姓名,但是却留下了详细的联络方式,可见内容的可信度相当高。这是一封揭发西格玛企业不法行为的告发信。信中指出,西格玛公司和县政府挂勾,在国家公园的预定地内,以非法手段促成高尔夫球场之设立。 所谓的国家公园特别保留区,由于是以保护自然景观和野生动植物为第一优先,因此严格禁止设立高尔夫球场。然而自从《休闲地区开发法》这种愚昧的法律通过之后,不论什么样的地方,几乎都可以利用开发休闲地区的名义来破坏自然,只要有心的话,要多少手段就有多少手段。 西格玛公司利用关系企业,在指定区域内违法倾倒大量的垃圾。县政府方面则假称经过调查而确认这样的事实,最后再导出下面这般的结论。 “被如此地弃置垃圾,景观和环境都已经受到污染,继续指定为特别区域已毫无意义,所以将指定解除。既然解除了指定,想要开发高尔夫球场自然不再受到约束。” 接着西格玛公司便立刻向县政府提出高尔夫球场的开发申请,并随即获得许可。毫无疑问,这当中绝对牵涉到大笔金额之运作。就这样,当局与企业共谋,在国家公园的正中央建造高尔夫球场的这种低层次政治魔术就大功告成。得知事情内幕,周一郎相当愤慨。就算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记者,甚至只是区区的一个小市民,这样的事情都不容许置之不理。 由于事关重大,周一郎不得不慎重以对。经过严密的调查访问,报道初稿完成之时,已经是酷热依旧的九月下旬。 《东洋周刊》的总编辑江坂政彦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他与周一郎之间一直处得不是很好。肤色苍白、双颊饱满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江坂,并非一个无能之辈,只不过有着性格浮躁、容易对流行一头热的毛病。他曾形容某位人物之自述传记为“旷世巨作”,并且在杂志上大篇幅地加以介绍。没想到那个人根本是个骗子,而自传的内容更是纯属虚构。后来受骗的被害人纷纷涌向报社以求讨回公道,报社本身也狠狠地遭到其他媒体的揶揄奚落,在名誉上蒙受到极大的损害。 尽管如此,江坂却没有从总编辑的宝座上跌落下来。原因据说是公司高层对他寄予着深厚的信赖。对周一郎来说,事情怎么样都与他无关。身为记者,最重要的就是条理分明地将事情做好。想到此处,周一郎为了慎重起见,先将原稿影印备份之后,才将它呈交给江坂总编辑。 这位江坂总编辑随随便便地就决定不采用周一郎的报道。他的理由是“令民众对政治失去信赖的报道是不好的,况且也没有确实的物证存在。”事情还不止这样。隔周所发行的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旨趣完全相反的报道。虽然这是篇标题为《高尔夫球场施撒农药何错之有》的报道,但是令周一郎在看过之后大为震惊的并不是报道本身,刊登于杂志最后的“总编辑手札”才是驱使周一郎离职的一篇文章。 “本人有幸参加位于千叶县之东京湾国际乡村俱乐部所举办的高尔夫球公开赛。在俱乐部的鹿沼理事长一席‘与其他领域的人们交流以拓展社会性视野’话语的鼓励之下,尽管身为一个尚无参赛资格的初学者,还是抱着出丑的觉悟参加比赛。虽然毫无初学者的幸运,成绩相当惨淡,然而能结识到各界的优秀人士就是最大的收获。尤其是西格玛集团之仓桥总裁对于敝社的赞美,‘你们杂志的报道,调查得相当详尽呢。值得信赖的报章杂志是越来越少了,希望你们能够继续努力。‘得到了这样的肯定,实在令人感动。” “……得到了这样的肯定,实在令人感动。”这是一个记者所写出来的文章吗?这算什么东西? 周一郎的脑子里响起了一记瓶塞爆开的声音。他阂上杂志,一言不发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他桌边的同事都感受到一股危险而退到一旁,但是周一郎却浑然不觉。 察觉到不对劲的是江坂总编辑。看到默默向自己走来的周一郎,他反射性地挺起胸膛。周一郎的表情和态度,再怎么以偏见的角度来看,都称不上是友善。另一方面,从周一郎的角度看来,江坂这副德行肯定是做了不少的亏心事,所以打算就此落跑回避。 没错,江坂的第一个反应是先跑为妙,只是在顾虑到身为总编辑的面子之下,行动稍微迟缓了些。正当他下定决心离开座位的时候,“啪”的一声,一本这个礼拜所发行的杂志被仍到他的桌上。高大的周一郎叉开双腿站在眼前,江坂的退路顿时被整个堵死。周一郎原本打算心平气和地把话说清楚,岂料江坂不断地企图转移话题,周一郎于是一把抓住他的领带,“请你说明一下,这篇‘总编辑手札’究竟是什么意思?” “哪,哪有什么意思啊?” “不,意义非常重大。这代表着你已经被西格玛收买,而且蓄意隐藏对他们不利的报道!” “不、不是的!” “哪里不是?” “我是为了大局着想啊!” “何谓大局?难不成就是得到西格玛经营者的赞美?” 双方就这么你来我往地争论了几个回合,江坂显然是屈居劣势并遭到压迫。在无法以理取胜的情况之下,江坂痛苦地发出叫喊。 “你、你被开除了,回去学学什么叫做社会组织,重新由基层干起吧!” 这么蛮不讲理的一句话,令周一郎再度爆发。 “这句台词好象是抄袭自二十年前的连续剧嘛?总编辑什么时候被赋予人事决定权了!还是你现在有了西格玛集团作靠山,所以手中开始掌握人事权了呢?” 周一郎在抓住领带的手上加重力道,江坂总编辑上半身在空中蠕动着,嘴里只能发出浑浊的哀嚎。“就像是一只肥嘟嘟的金鱼渴望得到氧气一样。”这是目击者对他的形容词,看来江坂总编辑并非“人望深厚如西乡隆盛”之类型。 光是在一边袖手旁观也不是办法,三名记者从背后接近周一郎,制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另外一人则迅速将领带解开。于是江坂恢复自由,而周一郎的手中则剩下一条领带。 身为社会一分子的理智、判断、思虑等等的总算又回到周一郎的脑海里,“糟糕,应该有其他更好的解决方式才对呀!”当他终于想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江坂总编辑松垮垮的脸部肌肉抽搐着,他一边将取回的领带重新系好,一边大声叫骂。 “竟然想殴打上司,你被开除了,被开除了!” 一名同事劝着周一郎。 “冷静点,白川!” “我是很冷静呀,走开。” 语调虽然极不耐烦,但确实已经平静下来,所以同事们按住周一郎的力道也放松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周一郎挥开了同事们的手,江坂发出一声惨叫,他再次被周一郎抓住胸襟,而且还扎扎实实地吃了一记拳头。同事们慌慌张张地从左右架住周一郎,牢牢地将他给钳制住,把这名加害人拖离不停叫嚷的总编辑。 “我一共挨了八拳,这家伙实在太凶狠了!” 事后江坂如此主张,周一郎则激烈地加以反驳。 “不,我只打了六拳而已。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避而不谈,反倒任意地膨胀挨揍的次数,这是何等的无耻之徒啊!” 所谓当事者之证词,大致上是属于超越事实而更倾向于真实领域的东西。即便如此,这个事件的层次还是很低。周一郎在处理外甥女多梦的事情之时,是多么高层次的一个正论家,没想到一碰上自己本身的事情,程度就立刻下降了…… 第二章阴暗的家庭、明亮的餐桌 1 对多梦和周一郎而言,这都是一项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晚餐所端出来的马铃薯炖肉可说是相当美味。屋子外头,冬雨放下了一层又冷又厚的幕帘,偶尔可遥遥地听到在大学路上疾弛而过的车声,东京郊外的住宅都市迎接了一个异常寂静的夜晚。白川家餐厅里的那座美国制的大型石油暖炉,正燃烧着橙黄色的熊熊火焰。六人座的椭圆形餐桌,只坐了二十九岁的舅舅和十三岁的外甥女,人数虽少但是用餐的气氛却格外热闹。对话突然中断之后,多梦的嘴角绽放出一抹微笑。 “唉,周先生,仔细想想,我们家还真是个阴暗的家庭呢!” “怎么会阴暗呢?” “你看嘛,监护人是个失业者,被监护人又是个中辍生。这不算是阴暗吗?” “唔,的确是很阴暗呢!” 舅舅和外甥女相视而笑,正因为事实完全相反,所以才开得出这样的玩笑来 。 经过“顶撞”江坂总编辑的事件之后,周一郎不得不离开报社。事实上周一郎并没有遭到开除处分,而是被调到了位于分馆的资料室工作。他是自己主动提出辞呈的,高层决定放任他在报社里自生自灭的企图他完全明白。名满天下的东洋报社,他们不希望记者殴打总编辑这样的家丑外扬。如果将周一郎开除的话,难保他不会因为自暴自弃而把事情揭发出来。不开除他只是封住他的嘴的一种手段罢了。这种再明显不过的意图令周一郎十分厌恶。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被当成了那种在离职之后会到处去散公司坏话的人? 关于多梦想报答舅舅恩惠这一点,周一郎这么地对她说。 “根本没必要当这是什么恩惠,因为照顾多梦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决定呀,多梦只管放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对了。” 多梦的确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那就是留在周先生的家里,和他一起生活。 祖父母丧礼那天,多梦一直紧紧抓着周一郎的袖子,半步都不愿意离开。就连上洗手间,也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飞奔回来,然后继续抓着周一郎的袖子。多梦深刻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惟一能够依靠的人,就只有周先生一个人了。事实上,在守夜的场合里,祖父母的亲戚们所谈论的话题,几乎都绕着遗产打转,真正关心多梦将来的人只有周一郎而已。终于确定由周一郎带回去照顾的时候,多梦相当高兴。然而她的心中并非全然只有高兴而已,还带着一丝疑惑。这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感觉上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这在近代以前的中国时有可闻,而且是民间故事常用的题材。孤苦无依的不幸少女在大部分亲属的排斥之下,贫困地长大成人并且磨练成一位美貌、才智与野心兼备的女人。被天子选入后宫之后,从最下层的宫女一路跃升为宠妃,最后登上皇后宝座。整件事情的背后,都是她那长于阴谋算计的舅舅在策划着一切,目的是为了一步步地掌控国家和宫廷…… 周一郎是个什么书都看、什么知识都吸收的人,不知不觉地幻想出这样的情节,他不禁一个人笑了起来。这个故事实在是荒谬至极。虽说这个世界不全然是一片祥和,但是他所出生的地方,却是其中看起来最为和平且安定的一个国家。成长在对于什么样的腐败与不公都能笑着容忍的人群之中,对表面性的繁华灿烂隐约地感到不安,却什么都不能做。这样的一种心境,或许是令他不知不觉地深深陷入不可能实现的小说世界的原因吧。 ……这天晚上,晚餐在一片的满足中结束。把大量马铃薯炖肉全都装进胃袋里的周一郎,一面喝着餐后茶一面称赞外甥女。 “多梦的拿手料理越来越多了呢,将来肯定是个好太太。” “周先生,一味认定结婚是女人惟一的幸福,可是会招来女性团体的抗议喔!” “喔,也对。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啊?谁骗个有钱的男人飞上枝头做凤凰,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呀。如果能想办法钓上个国王之类的人物,那就更好了。” 这种话,怎么听都是相当轻浮的煽动言语。周一郎若是出生在其他年代的话,或许会是个擅长策动阴谋叛乱的人物类型。没错,就像是中国的历史故事当中出现的人物一样。倘若多梦是个绝世美女的话,那就和故事的世界越来越接近了。只不过,姑且不论将来的可能性如何,多梦现在才只有十三岁而已。 纯粹就多梦而言,周一郎或许拥有教育者的资质也说不定。毕竟,教育这种东西说穿了,不过是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人际关系,也就是精神交流这个重点而已。假如发射装置与接收装置的频率不合,管它是什么样程度的热情、知识、或者诚意,都不过是刺耳的杂音罢了。以多梦和周一郎的情况来说,两人的频率正好完全相符。这对双方而言应该都是件幸福的事情吧。 从担任多梦导师的这位女性教师的角度来看,周一郎大概是个只知宠爱外甥女而欠缺常识的保护者吧。一遇到困难就转身逃跑,选择轻松的道路,不做不喜欢做的事情,规避人际关系的麻烦,无法在团体生活中自律——这些个缺点他非但不加以改正,反而叫她别再上学。这样的保护者实在是太不象话了。依这套逻辑而论,周一郎确实应该受到责难。关于教育,每个人都有他各式各样不同的想法,那个教师要怎么想是她个人的自由,然而她却毫无来由地劈头断定多梦是伪君子,完全无视于对方的背景与感受,这样的人周一郎绝不可能把外甥女交托给她。 倘若能高高兴兴地上学的话,那当然是个最好的决定。能够在学校里结交几个好友,一起念书一起玩乐,共同分享漫长人生的某一段时期是再好不过了。说不定还可以和同学谈一场青涩的恋爱,或是体验到对优秀的异性教师所产生之憧憬。发展自己的才能,发现朋友们的才能,在五花八门的经验中学习自主与自律,这才是最理想的状况啊。教育的意义明明就是“伸展发挥”,但是学校竟相反地采取沉重打压与抑制之作法,这一点周一郎完全无法认同。 “什么事情都是一样的,只能等待真正想做的时刻来临。多梦可以等到想去上学的时候再去,或许多多少少会绕点路,但这就是人生啊。” 这是周一郎的想法。对于周一郎所采取的方针,多梦的确心存感激,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偶尔总是免不了因为小小的事情而动摇立场。当多梦从二楼的窗户看见一大群身穿制服正在上学途中的学生时,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对宽大的保护者撒娇过头,而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是,这样会不会变成是逃避困难呢?” 话一出口,多梦立刻后悔不已。她所说的是多么傲慢自大、多么不可爱的一句话呀。周一郎并没有生气。这位好好舅舅相信,多梦所说的话一定有她的道理存在。 “你说的没错,人生嘛,总是难免会遇上怎么也逃不了,绝对不容逃避的局面。这个时候就算是逃,事情还是会穷追不舍地紧跟着你,等它追上门的时候,再转过身去加以反击、践踏回去就行了。” 周一郎不知不觉地刻意强调的这番话,似乎是来自于自己的亲身体验。 “总而言之,在那种学校和收容所的差别都搞不清楚的家伙手中,把神经和感受性都给磨耗殆尽,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多梦大可不必忍受这样的待遇。” 周一郎所担心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多梦对于双亲和祖父母的感受。彼此之间连培养感情的机会都没有,尚且生生疏疏地就天人永隔,这是周一郎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唉,这也是无法勉强的事情啊。也许过个几年或几十年以后,再度回想起母亲或者爷爷的时候,所想到的就会是美好的回忆了吧!” 针对这一点,多梦无法认同周一郎。她的人生虽然才过了平均寿命的六分之一而已,但是所有的回忆几乎都绕在周先生身上,父母总是陪在病弱的哥哥身旁。爸妈是属于哥哥的。在这样的想法之下,多梦从一开始就已经死心。这种死心看在祖父母的眼里,自然是一点都不可爱。原本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罢了,一经过“情感”这种麻烦的滤光镜增强之后,便跌落至恶化的坡道。这样的事情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周一郎准备大学毕业论文的那个冬天,小学一年级的多梦曾经到他的公寓来写作业。稍事休息的周一郎看了看多梦摊开的笔记本对她一笑。 “哇,多梦在用功呢,真是个好孩子。要不要喝杯莱姆茶?” 提出这个建议的周先生所制作的莱姆茶,其实只是在大大杯子里挤入莱姆汁,再加入砂糖和热水的简易饮料。做好之后,他还煞有介事地为它赋与“大人的味道”,在茶里加了一汤匙的便宜葡萄酒。两脚钻进被炉里面,啜饮着莱姆茶,一股暖意 从身体内部涌了上来。自己的身边还有个周先生呀。随着念头一转,多梦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2 这位周先生本身,虽然做出殴打上司离开报社的这种离谱的负面教育行为,但是他对整个事件却从不避讳。 “那根本不能算是殴打,只是碰触到了而已。” “可是,你不是‘碰‘地揍了他一顿吗?” “我出手还不至于那么用力,顶多只到‘噼里啪啦’的程度而已吧。拟声语这种文字会扰乱整个文章,尽可能少用为妙。倘若真要使用的话,一定要正确地传达出原意,知道吗?” 总归一句,白川周一郎是个连指导外甥女拟声语用法都能够自我吹嘘的男人。说起来他就是好辩。身为一个健康的年轻男性,到目前为止他也谈过几次的恋爱,之所以一直无法抵达婚姻这个终点,最大的原因应该是受到这种好辩的性格所害吧。尤其当对方是个半调子的好辩家的时候,他更是没完没了地争辩不休而惹恼或是气哭对方。这点连朋友们都非常受不了。 “恋爱和道理、辩论是两回事吧?你是不是应该稍微地把身段放软一点呢,白川?” “可是,当我们讨论性骚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居然认为,一个毛发浓密的男人就算只是把衣袖卷起来而已,对于厌恶这点的女性而言也算是性骚扰。毛发浓密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肉体特征呀。在这种地方上挑毛病,岂不等于是肉体歧视,这和性别或者人种歧视同样是可耻的行为不是吗?我只不过提出了这样的反驳而已,她就气得掉头走人,我有什么办法?” “那就不要再从事这种毫无意义的辩论了嘛,难不成你连双人床和会议桌也要加以区分吗?” “那是当然,而且我已经有结论了。我从来没跟女人在会议桌上睡过觉呢。” 事情大致如上所述。 不光是谈恋爱的时候,就连电话公司打电话来推销插拔服务的时候,这位好辩家同样也是靠着他的好辩予以回绝。 “比方说,a这个人申请了插拔服务。当他打电话给b,两人正在通话中的时候,c打电话来了。于是a只好让b稍待,和c通话。对b而言,那是多么失礼而困扰的一件事情呀?因此周先生我绝对不装插拔,你明白了吗,多梦?” 原来如此。在领会理解的同时,多梦不禁心想,周先生这个人还算是好辩呢。这样的好辩多梦倒还蛮喜欢的,因为那是周先生性格的一部分。然而这并不代表多梦普遍性地喜爱好辩之人。基本上,构成周一郎这个人的所有分子并非全然只有好辩而已,倘若多梦成了犯罪者或恐怖分子之人质,周先生绝对不会浪费口舌在辩论之上,而会在第一时间奋不顾身地冲入危险,把多梦给救出来。在处理多梦辍学问题的时候,道理和辩论也是后来之事,他是先在感觉上察觉到影响外甥女心理之危险,然后才和学校方面发生争执的。 除了上述情况之外,偶尔也会有突发奇想的好辩。 “如果前世是确确实实的一种存在,就算我不相信,它仍然会庄严地存在。倘若不存在的话,不管哪个人多么相信,它还是不存在。这跟信不信一点关系都没有。相信前世这样的说法本身就大有疑问,我之所以厌恶的理由就在这里。” 性格如此,别说是靠山,就连颗小石子也不可能拥有。只要周一郎换了个坐姿开始说起“这不太对吧”的话,接下来肯定是一阵穷追猛打,直到对方半声都吭不出来话为止,因此这个男人特别遭到上司嫌恶。 也因为这样的缘故,周一郎根本结不了婚。 目前他和外甥女多梦同住的这间房子,既古老又宽敞,二楼的主卧房与和室被空了下来,以便伯父在任何时候回国的话都能使用。其他的房间基本上周一郎和多梦都可任意使用。只是地方实在太大,他们根本也用不上。这间古老的木造房屋距离建造完成已经将近六十年了,但是在坚固与精致的程度上却比目前正在销售中的成屋更加优越。不但不会漏雨,就连五金配件都不曾出现异状。天花板挑高,墙壁厚实,地板简直是坚固二字的具体呈现。 以新盖的公寓而言,一个六叠大的房间绝对就只有六叠而已。而且一叠的长度顶多只有一百八十公分。但是在这个房子里,一叠的长度足足有一百九十六公分。不仅如此,房间里还预留了一铺设着地板的壁橱位置,并且附有装饰平台,窗户亦采外凸式设计。虽说是六叠和室,在空间上却几乎有一般公寓的八叠房间那么大。天花板也比一般公寓的平均高度要高出许多,客厅部分更是足足有三米高。更换电灯泡的时候,每每都得大费一番周章。 旅居西班牙的伯父是个会计师,同时也是个风雅之士。围棋为业余级四段,书法三段,会画水彩画、拉小提琴,还从事过仙人掌培育。他也是个川柳话(注:由十七个假名组成的诙谐、讽刺的短诗)的作家,笔名为白川白川,从这个笔名就可充分感受到他的个性。不用说,周一郎当然非常喜爱这位伯父。父母早已过世,姐姐也于事故中身亡。和周一郎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除了多梦之外就只有这位伯父了。伯父并无子嗣,所以相当疼爱周一郎。亲情传承的感情线从伯父到侄子,再从舅舅到外甥女,一路倾斜地延续下来,或许这就是白川家的特征吧。 伯父在家的时候,这个房子还兼作会计师事务所使用,来来往往的客人络绎不绝,设有壁炉的接待室总是人声鼎沸,然而现在却是一片冷清。 总之这个家实在是太大了。这是白川家舅舅和外甥女一致达成的结论。东京周遭的居民则认为这个房子简直奢华到了极点。曾经有某个大企业想租下这栋房子作为董监事的宿舍,并且提出每个月一百五十万租金的优厚条件。假如周一郎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他大可把房子租给那个大企业,自己和多梦搬到大小适当的大厦去住,然后把租金的差额装进自己的荷包里。光靠这些收入,就算是不工作应该也足够过着相当优裕的生活才对,然而这并非周一郎的个性。第一,既然伯父将这间房子交托给他,他就有责任好好地看顾这间房子,如同之于多梦的责任感一样,他对这栋古老的大宅也怀有相同的感觉,多梦一直对他充满感激,至于这间房子是否也感受到他的恩泽就不得而知了。 晚上一个人待在家里,即便是多梦也不免多多少少地感到畏惧。就算把好几个房间都开得灯火通明,由于天花板相当的高,横跨于头顶到天花板的那片微暗空间,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儿悄悄地呼出冰凉的气息。不论tv或cd的音量开得多大,唱歌或者朗读书本,都无法将盘踞在头顶上的那个东西彻底赶走。惟一能将它驱散的方法就是周一郎回到家里,多梦便不会再感到孤独。这个时候,多梦会把自己的背紧紧贴住周一郎的背以确认安全,同时一面眺望着天花板周遭那片已经恢复到纯粹空间的阴暗处。被驱散的那个东西,说不定正不情愿地对着他们咒骂不已呢,可是她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周先生就在她的身旁…… 话说回来,有幸沦为失业人口的周一郎,并不是那种乐于享受高等游民生活的人。仅仅在辞职的当日与翌日放松地晃荡了两天,第三天起就开始找工作了。 二流超自然杂志的编辑、补习班老师、经济评论家之秘书,虽然还发现到许多其他的工作机会,但是姑且不论能力,在性质方面大多与周一郎的个性不符。 “这些工作虽然没一个符合我的理想,但也不能随便放弃,我总不能永远都做个无业游民。做长辈的人整天游手好闲不去工作,这对小孩子肯定会有不良的影响。” “你别太勉强喔,周先生。” 多梦并不希望周先生接受那些庸庸碌碌的工作,但她也明白,周先生之所以必须工作是为了养活她 ,她实在没有立场发表这样的意见。身为一个没有劳动力的小孩令多梦感到相当遗憾。但她若是以小孩的身份出去工作的话,也一定会招人非议吧。 幸好结局是,周一郎用不着屈志以就,事情就圆满解决了。神明有人丢、妖魔有人捡,正如这句俗话所说的一样,注意到周一郎写作功力的还是大有人在。周一郎有位名为相马邦生的大学学长,目前是位中坚作家。一得知周一郎可喜可贺的失业消息,他便立即将周一郎介绍给一个积极培育新人作家的出版社。在这位学长的眼中,周一郎似乎从来就不是个能够在组织中安顿下来的男人。这不是一个凭借前辈作家的推荐就能够轻易崭露头角的世界,幸好编辑对于周一郎所提出的小说情节颇感兴趣,所以承诺要出版这部作品。 周一郎必须在十二月中旬将这份原稿完成,交给出版社,过完年后大约一月底就可进行初稿的校对,接着再交由作者周一郎加以润色,出版成书大约是在三月上旬,交付版税给周一郎的日期则预定在六月一日。 单纯就经济面来说,只要周一郎能够撑到五月底的话,他和外甥女两人就不致有穷困潦倒之虞。尽管出书之后不见得就能完全确保将来,但眼前也无须太过悲观。周一郎早已开始构思第二部作品之内容,并且预计在一月底正式地收集资料并撰写大纲。在二月底以前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后,三月起就可以动笔书写,如果四月底前能够完成的话,应该就可以在七月上旬出版了吧。他的计划大致是如此。相马学长笑着给出了“计划本身做得还挺完美的嘛”之评语,周一郎则是抱着尽力而为的心态决定尝试看看。 3 大量阅读,富有幻想力及表现欲的青少年,经常会立志成为作家。多梦亦是如此。尤其“周先生”即将以作家身份发表处女作,这对多梦更是一大激励。为了不令周先生担心,多梦备齐了一般中学生所使用的参考书在家中自习,闲暇时便拿出笔记本写下小说的灵感以及故事情节,尽管开花结果或许得等到十年或十年后的将来。 一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多梦便会求助于周先生。大部分的情况,周先生都能加以解答。比方说,明治时代的贵族制度。 “江户时代的诸侯在明治时代被列入贵族,其实是有一定的根据。公爵只有长州的毛利家、萨摩的岛津家,以及旧将军德川家而已。二十五万石以上的诸侯为侯爵,十万石以上为伯爵,以下则称为子爵,而且越到后面也就越松懈了。因此绝不可能有三十五万石的子爵。” 周一郎所拥有的这类知识,多到令人惊讶。这大概是从小胡乱阅读所累积而成的结果吧。多梦相当震撼,心想周先生在登上文坛后,一定会立即成为知名的大作家,只是当事人周先生却笑着否认。 “这你就错了,光靠知识和情报是写不出小说的。所以你看,才疏学浅的周先生光是为了要凑出四百张左右的原稿就痛苦得要命。倘若有知识就能写出小说的话,那么要写出一万张、二万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最后的部分无关自信,而是纯粹的吹牛罢了,这点多梦相当清楚。不管怎么说,周先生对多梦而言总是个前辈,所以多梦常会和周先生讨论自己所记下的情节,并且向他寻求批评和指教。有一次,他们聊到了以中世纪形式的异世界为舞台背景的奇幻故事,说到一半周先生忽然笑了出来。 “接下来,那个世界便出现传说了吗?在某个时候,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而来的圣人或是勇者将会前来拯救人们于苦难之中,还是传说中的勇者将会复活,把坏人一网打尽?” 多梦满脸通红。她的构想和周先生的推测几乎是一模一样。她从来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天才,然而在得知自己的构想竟是那么一板一眼的时候,多梦不禁面红耳赤了起来。察觉到此事的同时,她也不得不注意到,原来自己的灵感与构思,全部都是模拟自己到目前为止所阅读过的作品。 “其实呀,从模仿开始做起是非常正确的。不妨选择一部喜爱作家之作品,彻头彻尾地模仿看看,就算是写得再怎么相似,也总会有不一样的地方出现,那个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所谓的个性。接下来只要好好地把个性发挥出来就对了。” “是这样子吗?” “没错,这种事情是急不得的。多梦还很年轻,所以必须给自己一段时间,不断不断地输入知识和能力,而不是输出呀。等到那些东西在体内饱和了之后,自然而然地就会向外爆发出来。到时候你就会充满着挡也挡不住的写作欲望,而且会忍不住地想把自己的作品拿给人看,这股欲望和冲动就是创造出一个作家的根本。” 自己不过是个即将出茅庐的作家罢了,说起大道理来却仿佛是个专家似的…… 周一郎喝完茶的时候,电视正好开始播放一个以探讨现代青少年之恋爱与婚姻为主题的特别节目,周一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软弱呢。” 周一郎说了一句老人家似的台词。 “想当初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为了抓猛犸象而挖掘陷阱,把黑曜石磨利作为矛尖,那才叫做辛苦呢。” “那是哪个年代的故事啊,周先生?” “才不久前的故事啊,我告诉你,昭和年间的时候,若是不能以一人之力击毙剑齿虎的话,可是没办法拥有选举权的。” “骗人,你骗人!” 多梦笑得打起滚来。周一朗生性好辩而且爱开玩笑。倘若能够强调这一面的话,恋爱也许就能有所成就,但事情很奇怪地就是没有如此发展。关于这一点,多梦的心理相当复杂。她曾经想过,或许自己的存在才是周先生结婚的最大阻碍,而且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确实相当希望周先生暂时不要结婚。 多梦的视线停住了。 晚餐过后,她把坐垫摆在客厅的地毯上,一身毛衣配牛仔裤的打扮,趴在地上翻阅百科全书。旁边所放置的笔记和铅笔是为了记录可以做为小说题材的资料。她所使用的是铅笔而非自动铅笔,因为周先生说过“从来没有人利用自动铅笔写出伟大的作品”,是真是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时钟报出十点。多梦抬起视线,顺道朝着放置在墙边的地球仪瞄了一眼。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视线立刻又回到了百科全书之上,然而不知什么东西勾住了她的视神经,并且在脑细胞里形成了一根刺。多梦再次将视线转移到地球仪上。这次视线停顿了一分钟左右,一动也不动。接着她便猛然地站起身来,一边喊着舅舅的名字一边跑向厨房。周先生正把头埋在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沙拉米香肠和薄片起司,他在书房的资料查询工作差不多已告一段落,正打算开个简单的宴会慰劳一下自己。 “周先生,不好了!” “怎么了?有酷斯拉闯进院子里吗?” “那个地球仪在转动啊!” “那种东西本来就是会转动的呀。不能转动的地球仪可是瑕疵品呢。你是不是向它吹气了?” “不是那样的,我什么都没有做,它就自己转动起来了!” 多梦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周一郎一时之间实在无法会意。被多梦拉着手走向客厅的时候,他大致地拼凑出事情的轮廓,但仍然无法理解。在大部分的情况之下,只要大人来到现场一看,通常什么异状也看不到,这是一般小说的惯例,然而手里拿着啤酒罐被拖到客厅的周一郎,却实实在在地目睹了地球仪在他的眼前转动。 周一郎凝视着地球仪。“看,我没骗你吧!”他点了点头,同意多梦所说的话,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出声。地球仪由左向右,也就是由西向东转动着,上面的陆地与海洋也随之移动,最后周一郎终于打破 沉默,说出了似乎是赞叹的评语。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有趣东西。我想它的内部一定装有马达,所以才会这样子转动吧,依照某种节奏停顿然后再开始转动。” “可是,它的马达又是如何运转的呢?根本就没有电线啊?” “大概是利用电池吧。” 周一郎毫无确认就做出评语。他并不是一个缺乏好奇心的人,只不过此时此刻的他,注意力全都放在他手上拿着的那罐啤酒而不是地球仪。 “真要那么在意的话,明天我们就把它拆开来检查检查啰,今天就到此为止,该上床去了。” 为了悠闲地喝个小酒,周先生称职地扮演起一个合乎常理的大人角色。 4 促使白川周一郎辞去报社工作的原因,就在于西格玛株式会社。它的总公司位于东京都港区赤坂三丁目,面对着护城河大道的四十层建筑巍然耸立,整栋大楼都属于西格玛所有,十几个关系企业的办公室都设在大楼里面,这里可以说是西格玛集团的企业总部。位于最上层的第四十楼,整个楼层都规划由会长专用,除了办公室、会客室、秘书室、会议室之外,就连媲美高级饭店套房的休息室到咖啡厅都一应惧全。 现在的集团总裁仓桥真广身兼会长与社长之职,因此拥有使用会长专用楼层之权利。不过他几乎都待在位于三十八楼的社长办公室里。四十楼可谓是西格玛之圣域,甚至有人认为,上代会长仓桥浩之介化为灵体之后,仍然徘徊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年轻的职员在私底下悄悄为四十楼命名为“不能开启的房间”或是“灵魂宫殿”。总归一句,这是职员的窃窃私语,绝对不能公然地大声谈论,如果传到了崇拜浩之介的重要董监事耳里,事情可就大条了。 日本的大企业,往往就像是一个生活共同体。倘若出了一个具有强烈个性的创始人,那更是有如宗教团体般的存在。创始人的想法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之教义,违抗者不但会被当成异端地受到排斥,就算是遭到开除也毫不稀奇。 西格玛也是如此,而且这样的气氛还颇为浓厚。由于“上代”仓桥浩之介实在太过伟大,他的存在就好比江户幕府时代备受尊崇的“神君家康公”一样。浩之介的坟墓位于多摩川中游沿岸的丘陵地上,一整年里都有西格玛的职员负责打扫、献花、以及焚香祭拜。每个月的忌日,全公司上下必定会进行默祷,在正式年度忌日当天,集团底下的各企业的重要董监事更是全员出动,来到他坟前扫墓祭拜。 西格玛的上代会长仓桥浩之介是个广为人知的财经界钜子。他不单是个一流的财经人才,更是知名的政治家和学者,就算称他为伟人也不为过。 他原本是一个在东京帝国大学研究所专攻国际政治学的学者,如愿成为仓桥家的女婿之后,更改姓氏。当时的西格玛公司名为“仓桥组”,是一个以土木营造和矿山为两大事业支柱的中坚企业。无视与外界对他“一个学者懂得如何经营企业吗”之批评,浩之介以社长身份带领着公司冲锋陷阵。他把仓桥组改名为仓桥企业,将公司组织近代化,并且为了正确因应激烈变化的社会情势而扩大业绩。第二次世界大战展开之前,对于入侵满州(中国东北地区)的内部声音以及军方压力,他全力抵制,并且留在国内大量收购土地。这个判断的正确性,随着日本战败而得到证明,仓桥产业也于战后一口气跃升成长为大型企业。 一九六四年奥林匹克运动会在东京举办之际,公司名称再次更改为“西格玛株式会社”。其经营触角亦同时延伸至大楼营造、不动产、仓储、饭店、高尔夫球场等等业界,尤其在东京湾沿岸地区所持有的一块仓库用地,因为被指定为临海地区的开发据点,以致于资产价值爆增至天文数字。目前的西格玛是日本三大地主之一,在海外亦拥有大楼、饭店、观光赌场、度假村等等无数资产,简直可称为“日不落帝国”。 这段期间,浩之介代表保守党出马参选战后第一次的参议院选举,当选为全国不分区议员。他的议员生涯一共持续了四期二十四年,期间还出任过科学技术厅的首长,两度被任命为法务大臣进入内阁,甚至登上过参议院议长之宝座。除此之外,他还曾以学者身份获得政治学博士的荣衔,以国际政治史为主题的著作甚至荣获学士院奖之表扬。不论是作为经营者、政治家、还是学者都是第一流的人才。他以九十岁高龄于昭和年间逝世,为其完美无暇的成功者生涯划上句号。 周一郎非常厌恶日本的大企业,对于财经界的人士大多抱持着“哼,钱鬼”之轻蔑态度,惟独提到仓桥浩之介的时候,才会展露出值得敬佩的低调姿态。浩之介生前曾获得一级勋章,接受过无数来自于国外的勋章及感谢状。他还创立过大学和美术馆。故乡的城领将他奉为荣誉居民,为他竖立铜像、建造纪念馆,甚至还有冠上了他的名字的奖项。 话说回来,只要是学过历史的人就连小学生都知道,伟人之子不见得就是伟人,这样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不论在东洋还是西洋都有这么一种说法,“明君延续三代就是个奇迹。”仓桥家的情形似乎也不例外。浩之介的长男泰之是个平庸的男子,其实平庸还是能发展出稳健而无害的生存方式,只是他的自我却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扭曲,导致他不得不以反抗父亲、危害社会的行为来作为展现自我之手段。尽管没有明确的犯罪事实,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放浪形迹却惹恼了父亲,最后终于被废除继承权,死于医院之中。对于浩之介来说,这是他完美人生当中的惟一一个瑕疵。 在过度伟大的父亲面前感到自卑,这种事情在现代似乎不怎么流行。政界人士是理所当然,就算是艺人或者经营者,借用父亲的名声和威望,不但毫无任何情结存在,甚至还能发挥自己实力的人是大有人在。是利是弊姑且不论,单单就结果而言,似乎只有神经大条的人才有成功的机会呢。 身为浩之介继承人的仓桥真广,他的神经感觉上就有点儿不够粗壮。年龄早已四十好几的今日,仍旧无法摆脱祖父的阴影。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始终惧怕着浩之介漆黑而巨大的影子,不知会于何时压垮、粉碎他脆弱的身心。只是和父亲比较起来,他至少还拥有一定的力量和才能,有办法差遣信仰浩之介的重要大臣们,一路平顺地维持这公司的营运。董监事们也在抱持着“下代能力远远不如上代”的想法之下,展现出类似宗教团体之坚强团结来支持真广,让西格玛步向更强更大之路。浩之介所培育拔擢的重要董监事们,个个都是有能力甚至称得上是精明干练的人才。 西格玛集团若单从数字面来看,其实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巨大企业。资本额为十亿圆,年营业额为六百五十亿圆。这种规模的企业在日本可说是稀松平常。然而西格玛的特色就在于,公司股票全部为所有人一族所持有,母公司对于这个巨大企业集团旗下所涵盖的二十打以上的子公司或孙公司仍保有支配权。整个集团全体的年营业额高达六兆圆以上。公开发行股票固然能获取一时的利益,但惟有封闭起来,由一族进行支配掌控才能够达到永继经营的目标。这是浩之介所构想出来的体系。 所有的一切,“上代”浩之介都已经打好基础了。稳坐在绚烂楼阁之中的仓桥真广,只需要点头同意那些啰里八嗦的董监事们所提出来的意见,在文件上盖章,到高尔夫球场或高级餐厅与财经、政界、或者官方人士交际应酬就行了。说得极端一点,他的情形就像是江户时代的富裕诸侯一样,倘若胡乱地行使独裁权力对下属造成困扰,很可能就会令整个家业掀起轩然大波。真广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因此谁也无法断言这种可能性绝对不会发生。 祖父死后遗留下一个艰难的习题。关于这件事情,这天 晚上,真广听取着总公司常务董事平嵨登的报告。 “那个东西似乎落入了一个名叫白川周一郎的男人手里。” 对于这个名字,真广隐约地有点记忆。就在平嵨补充报告的同时,真广终于想了起来。他不就是那个写了一篇多管闲事的报道,企图妨害西格玛企业的狂妄周刊记者吗? “说起来,这个男人和公司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奇妙的缘分呢。” “简直是一只令人厌恶的大蚊子。” 平嵨试着对社长阿谀奉承。对于西格玛这种大企业而言,一个离职的周刊记者确实有如蚊子般地微不足道。追踪到白川周一郎这个名字应该耗费不少的苦心与工夫,不过他并不打算特别地强调这些事情,因为真广绝不会有兴趣,听着下属居功自傲地叙说一切甘苦。 “也罢。总之先稳当地和他交涉看看,细节就交给你处理了。一个礼拜之后再来向我报告。” “我知道了。” 注视着正在行礼的常董,真广忽然做出了急噪不耐烦的表情。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完全地相信。在这种人类连火星都想登陆的年代里,真的会有那种事情……” 常董的回答相当简明扼要。 “那是上代的计划。” “我知道。” “您要是真的明白的话,相信上代一定会非常欣慰。” 常董的话中蕴藏着微量的毒,果然是个与上代一鼻孔出气的男人。就算在意识内或意识外都没有任何轻视真广的意思,但是所展现之态度却近乎于指挥。真广收敛起表情点了点头,以动作命令他退下。 社长室的厚重门扉开了又关,真广的眼神和嘴角浮现出一抹狰狞的阴影。 “上代算哪根葱啊!老是在那儿作崇。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躺在坟墓的土堆里不是很好吗?” 充满着深刻的憎恶,真广咒骂着死去的祖父,不过他的音量并不大。从表面看来,只见到一个看似名门企业的所有者兼负责人、拥有出色体魄及绅士般外貌的中年财经界人士,端坐在桃花心木的办公桌前,将身心都投入了负面的思考当中。 第三章出乎意料的事件 1 “值得庆贺的事情会事先预定,不值得庆贺的事情就不会预定。” 这是人之常情。例如结婚或是生小孩这类的喜事,通常都会排上日程,但死亡或者事故就不会这么做了。虽然也有人认为,“结婚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不就是走人生的坟场吗?”不过这样的意见通常会被郑重地加以忽视。 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天。位于东京都国立市中二丁目这个失业者和中辍生的黑暗家庭,发生了一起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件。早餐之后,家中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周先生急急忙忙地接听回应,十点过后便出门去了,原来是出版社的编辑有要事急需商讨。出门前他还特地交待晚餐会在外面吃,理所当然,昨天晚上答应要将地球仪拆开检查的约定也必须延期了,多梦一个人被留在家里看家。 下午三点之前,多梦几乎不大会外出。她原本该是个国中生,倘若早上不到学校而在街上闲逛的话,那些爱管闲事的大人的眼神,肯定会从四面八方向她射来。 “要是被少年队抓到的话,周先生的立场就尴尬了。” 这是多梦的顾忌。假设真遇上了这样的情形,毋庸置疑地,周先生绝对会勇敢地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外甥女。正因为如此,多梦才更不想为他增添麻烦。平日的上午若有事外出的情况,一定是跟着周先生在一起。周先生经常带她上美术馆、博物馆、图书馆、天文馆。周先生允许外甥女不必上学,但是却积极地鼓励她吸收知识。 “不论是大英博物馆还是故宫博物院,我都会带你去。你就耐心地期待吧!” 其实真正期待的人是周一郎自己,因为多梦目前仍尚未真正地领会到博物馆或是美术馆的魅力,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天文馆,每个月她都一定会去观赏星空之旅。 下午三点过后,多梦偶尔会独自外出。有的时候是为了出门购买晚餐,有的时候则是到书店或旧书摊逛逛。在一桥大学的宏伟校园里散散步也是非常愉快的一件事情。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就会回家准备晚餐。有时候,她也会和周一郎约在某个地方碰面,一起在外面吃饭。这一天并没有这样的预定计划,所以多梦便利用上午的时间把打扫和洗衣的工作完成。在白川家,周一郎和多梦的家事分摊之所以如此决定,其实是为了迁就周一郎必须负担生计的现实面,而不是受到老旧观念的左右,认定“女人就应该做家事”。 午餐是速食面加生鸡蛋,餐后再喝上一杯番茄汁,营养均衡的重点全都考量进去了。把东西收拾干净之后,接着再以茶水漱口,与其硬把牙齿刷干净,这种方式反而对口腔卫生更有益处,周先生曾经这么说过。当然了,早上和晚上还是得彻底地清洁牙齿,不过午餐之后,这样其实就已经足够…… 多梦走到客厅,在地球仪前面坐了下来。周围摆满了百科全书、笔记本、国语辞典等等书本,多梦一本正经地把脸凑向了地球仪地表面。 曾经有个珠宝商以黄金、白金、珍珠、红宝石打造出一座价值三亿圆的地球仪而引爆话题。据厂商所言,制造那个经典作品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地球的环境”。这个论调多梦非常不能理解,与其制造出那样的东西,还不如直接捐出三亿给菲律宾的热带雨林保护基金会要来得实际多了不是吗? 地球仪的直径长达五十公分,而且不断地缓缓由左向右地回转。这种奇妙的自转速率不知道是多少呢?不如来测试看看吧,多梦心想。她有一支相当普通的手表,不过这一天从一早开始就被她遗忘在床边。 “这个地球仪也许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在它的表面上住了几千万甚至是几亿的人口,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多梦再次凝视着地球仪。在自己的幻想的刺激之下,她觉得地球仪的阴影似乎奇妙地变得更浓了,难不成这地球仪从昨天晚上就一直转动到现在?从左到右,由西向东,非常平缓,但是确实。它会持续转动到什么时候呢?动力来源果真如周先生所说的一样,是毫不奇怪的寻常东西吗?本来是静止状态,为什么突然转动了起来?周先生说过,那是他在古董店里买到的东西。既然如此,它从前应该是某个人的所有物吧。最早是在什么样的店里贩卖的呢?应该这么说吧,究竟是什么人做出了这种奇妙的物品呢?这是外国制品还是日本制品?多梦心中的地平线上,源源不绝地涌出一朵朵疑问的夏云,朝着天空中飞翔而去。 “只要一张地图,心灵之旅就能无限地延长下去。” 周先生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当地图变成地球仪的时候,效果似乎大幅地增强了许多。多梦伸出手,想要摸摸看地球仪的表面。尽管前一天晚上周先生曾特别交待过多梦,“我一定会调查清楚的,你可千万别去碰它喔!”然而现在计划生变,多梦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碰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才对。就算是停住不转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顶多是变回普通的地球仪罢了。 多梦不自觉地弯起指尖。在越来越靠近的指尖前方,与现实配置相异的大陆和海洋正横向地流动着。这会是几千万年前的古老地球吗?说不定是几亿年后的未来地球。搞不好这只是某个人为了恶作剧所创造出来的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 多梦伸出手指,碰触了它。 “喂,多梦、多梦,多梦,多——梦!” 她听见了周先生的连声呼唤。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名字,没想到在连声的叫唤之下,感觉竟像是小型 一卷全 第一章变身 1伴随着空气爆裂的声响,壁炉中的火焰也跟着激烈地晃动起来。那是浮木中所含有的湿气,在火焰的加热之下膨胀所致。二三片的小木屑飞起,火的粉末坠落在朱红色的砂岩之上。君特兰姆面无表情地抬起脚,以军靴的鞋跟将火花踩灭,同时间,一声深邃的叹息声亦从胸廓的深处流泻而出。 “摄政王殿下看起来似乎相当疲惫,还是先让他休息片刻吧。” “可是,这件事这么古怪,要是延后通报的话,说不定反而会惹他生气。” 听觉领域传来了心腹们的声音,君特兰姆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没关系,你们进来吧,查尔比诺大人、弗洛蒙大人。” 他的精神相当饱满,发出来的声音铿锵有力。 “只不过驱散了三万敌军罢了,还不至于让我精疲力竭呢。有事的话不妨在我休息之前解决掉吧。” 两名心腹恭敬惶恐地入室晋见。这两位是年龄和他相仿的武将。身材瘦长、一头黑发的是弗洛蒙;有着褐色头发和一身肌肉的则是查尔比诺。查尔比诺呈上一件深蓝色上衣,弗洛蒙则开口报告。 不久前,士兵们在城外抓到两名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是一名年轻男子和一个小女孩。由于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疑似武器的物品,所以并未遭到粗暴的对待,目前被留置在弗洛蒙的营区里。查尔比诺所呈上的上衣,就是那两人身上所穿着的奇妙衣服。 “的确是奇妙的衣服。” 形状类似长袍但是下摆较短,袖口很宽,敞开的前襟以两科纽扣系住,即便是精通邻近各国事物的君特兰姆,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服饰。 “看起来并不像是哪一国所派来的奸细,目前我们正试着进行详细的盘问。” 弗洛蒙的报告结束之时,门外再次传来人的声音。弗洛蒙向主君行了一个礼,将门打开。原来是弗洛蒙的部下带来了关于那两名奇妙俘虏的最新报告。俘虏们从一开始就一直以异国语言交谈,但不知在表达着什么…… “关于他们的语言……” “你知道那是哪一国的语言吗?” “不。是这样的,据翻译官所述,那种语言和仙女神所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 壁炉中的火焰再次爆开,搅乱了周遭的一阵沉默。君特兰姆微微地皱着眉头,仔细玩味着报告所蕴藏的含义。 “莫非是仙女神的使者现身了吗?” 查尔比诺和弗洛蒙异口同声地叫道。审视着满面红潮的两人的脸庞,君特兰姆的表情消失了。出身异国的君特兰姆,原本就对于卡拉多瓦数十年才出现一次、向主政者提出忠告的仙女神的存在,打从心底地不相信。然而出生成长于卡拉多瓦王国的他的心腹们,却始终对仙女神保持着强烈的敬意。对他而言,这一点实在不容漠视。 出生时的名字是基佛烈德,后来曾一度假借他人的名字,现在则自称君特兰姆。年龄三十三,身份为卡1王国摄政。过去只是默默无闻的一名骑士,以亚尔吉拉王国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卡1,不到十年的光景就已经跃升至今日的地位。知道其真实身份的人,在这片土地之上惟有他一人而已。 ……基佛烈德出生于亚尔吉拉王国的骑士之家,那是普历一○二九年的事情了。那一年,王宫中也诞生了一名男孩,这对于基佛烈德的生涯产生了异常巨大的影响。 所谓的普雷斯塔历,据说是在先前的巨大产业文明崩溃之后所创造出来的历法,不过巨大产业文明似乎也经历了几次的兴衰变迁,而究竟轮替过几次了,当时的人们也不太清楚。惟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目前的时代正处于冰河期与海面上升期之间。看一看普雷斯塔历之前的古代壁画,马的头上没有角,狗和猫好像都穿着衣服——过去似乎曾经有过一段奇妙的时光。 基佛烈德的幼年时代过得相当安稳。虽然名为骑士,但基佛烈德的父亲却在王宫里担任文官,母亲亦出身于富裕的商人家庭,因此一家人的生活相当优裕,就算国境之外有战事的发生也多半和他们毫无关系。亚尔吉拉王国的人口有一百五十万,在大陆三十六国之中算是中级规模的国家。政治方面虽称不上德政也不致沦为苛政,这三十多年以来几乎都在平稳之中度过。基佛烈德在一次恶性感冒的大流行中失去了双亲,所以交由祖父、祖母抚养。在王宫中经历了四十年文官生活的祖父,经常把他从王立图书馆里所获得的各种知识,一一地讲述给孙儿听。 能够航行到星星世界的船、能够潜入到深海底部的船、比白天还要明亮的夜之大都市、没有马也能行走的马车、把人的声音从世界的一端传到另一端的装置、耸入云霄的高楼……祖父总是一本正经地对孙子述说着这些梦幻故事,不过偶尔也会添加一些讽刺性的意见。 “人类的性格真是奇妙,比起以一己之力从无到有地创造什么,认为从伟大的他人之处获得智慧或财产才更为高尚,有着这种想法的人还真不少呢。正因为如此,人们对于王族什么的都充满感激。真是可笑。” 基佛烈德无法完全理解祖父的话,但他仍旧贪心地吸收着知识,学习武艺。人类只要具备实力,可能性就会不断地扩展开来。他这么想、这么相信,并且一心一意地朝着未来不断地向前迈进。 祖父对于王族的事情向来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但是这种态度却在临死之前完全改变。基佛烈德的优秀逐渐在周遭传了开来,最后甚至被召进王宫。国王陛下的三男米隆王子与基佛烈德同年,目前正要进入王立学院就读,基佛烈德被遴选为王子的伴读。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祖父相当欢喜,并且立刻将自己最自傲的孙子送入王立学院的寄宿宿舍。 基佛烈德并不像祖父母那样的感到光荣,然而能够成为王子伴读确实是一项荣耀。自古以来,王子登基成为国王的时候,伴读被封为宫廷高官的例子比比皆是。这是一条通向飞黄腾达的道路,虽然前提是得无可非议地尽善尽美地完成好自己的责任。 甜美的期待不到三天就破灭了。在王立学院的教室里面,基佛烈德的桌子和同年的米隆王子的桌子并排着一起上课。博物学、代数、历史、古典文法,这是第一天所排定的科目。从一开始米隆王子便静不下来,不但完全不把教师的话听在耳里,甚至连教科书也懒得翻开。教师终于按捺不住,严厉地对着认真上课的学生开口: “基佛烈德,站起来,把两手伸出来!” 基佛烈德在剧痛之下深刻地体验到伴读这项荣耀的真正意义。这其实是代替王子受罚的一项职务。由于教师不能鞭打王族,所以只好由代替的伴读在手背或背上挨鞭子。 教师离去之后,米隆王子兴趣浓厚地望着基佛烈德的双手。一共四道,盯着那又红又肿的伤痕,王子悄声问道:“怎么样?被鞭打痛吗?” “痛死了!” “是吗?你的运气还真坏呢!” 基佛烈德难以置信地盯着米隆的脸。在他视线那一端的,是一张天生的贵人脸庞。并非有什么恶意,只是完完全全无法想象他人的辛劳和痛苦。 在那之后,米隆上课时的态度依然没有丝毫的转变,而基佛烈德也陷入了天天遭受鞭打的困境。不知道是不是教师们对他心生同情,鞭打的力道渐渐不再那么强劲。但是即便如此,直到他十八岁从学院毕业为止,他每天仍是过着无罪挨打的日子。 “一生都得这个样子吗?” 一想到这里,基佛烈德刹时被一股近似衰老般的虚脱感所袭击。 “难道我这辈子都得守护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少爷直到老死吗?那种完全不知反省和学习为何物的主人,值得我一直奉献至死吗?” 从学院毕业的基佛烈德成为了米隆王子的侍卫武官。这辈子恐怕再也脱离不了米隆王子的束缚了。 其实米隆并不是个凶残暴虐的人物,他从未蓄意虐待过基佛烈德。心情好的时候,他甚至会说上几句好听的话。但无论如何,他始终是个毫无原则、思虑肤浅、不愿付出丝毫努力的年轻主子。 米隆有两个哥哥,大哥是同父异母的奥特利克,二哥则是一同由王妃所出的索罗门。尽管排行第三,米隆却越过兄长们而取得了王位继承权。虽然是庶子,但奥特利克不但身为长子,而且是个众所周知的勇武人才。 从奥特利克的角度来看,这正是他最难以忍受的事实。无论年龄、才干、功绩、人望……他样样都在米隆之上。只因为米隆的母亲是王妃,而奥特利克的母亲是身份低微的农家之女,致使他打从开始就与王位无缘。奥特利克对于自己的实力充满信心。当实力逐渐地在功绩中得到证明之时,他的忿怒与不满也日益增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在王妃这方面,她一向就鄙视奥特利克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庶子,即使他长期以来累积了无数的功勋,她也不可能会认同他的实力。她的态度自然不是尊敬,而是朝着警戒的方向发展。对于王妃而言,她多么希望米隆具有不输于奥特利克的实力,只可惜米隆生来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的性格,既无上进之心又缺乏耐力,让母亲失望透顶。话虽如此,失望却没有和亲情疏离划上等号,结果王妃反倒是对米隆越来越溺爱娇宠。 其实问题应该出在次男索罗门身上。索罗门是王妃所产下的第一个孩子,按照常理,他和王位的距离应该是最近的才对,其学识与人品也都在水准之上。遗憾的是,他小时侯曾经从狂暴的马匹上跌落下来撞到了头,在那之后,他就经常为激烈的头痛、高烧以及晕眩的症状所困扰。有一次还在欢迎国外宾客的宴席之上,当着众人面前昏倒在地上。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只是“国王在战场或敌国使者面前出其不意地昏倒了该怎么办?”这种疑虑不免令身为人臣者感到不安。 尽管如此,假使索罗门强烈地争取王位继承权的话,支持他的人应该不在少数才对。只是索罗门一向对政治和军事不感兴趣,而是个爱好学问之人。因此在他满二十岁之时,他便主动放弃王位继承权,而遁入修道院内,再也不涉入权力斗争,让自己在书籍和艺术品的环绕之下,于高耸的墙壁内安度一生。 根据某种说法,索罗门是因为对庶兄奥特利克心怀忌惮,所以采取了奉还王位之姿态。无论如何,索罗门既然已经隐身修道院中,甚至连继承权的发言权都一概放弃,他的存在也就等于和王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这么一来,三男米隆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王位继承人。在米隆十八岁被正式册封为王储的大典夜晚,奥特利克虽然身在国境北方的要塞防卫敌国入侵,但他还是送来了一件在狩猎中所捕获的金熊毛皮,为弟弟祝福。 “奥特利克真是有心啊!朕死了之后,他应该会好好地辅佐弟弟米隆吧。” 国王的这一番话,与其说是对于现况之认识,毋宁说是在表达着自己的期待。 不管是什么东西,米隆不须努力也毫不辛苦地就通通得到了。正因为如此,他对于一般人“想要却得不到”的心理根本就无法理解。如果他是个聪明的人物的话,想必会凭着想象力,观察他人、聆听他们的谈话,以及尝试着去理解那种感受,甚至有能力保护自己不受他人的嫉妒或敌意所伤害,可惜米隆完完全全地欠缺这样的自觉。 米隆看不到的事情,基佛烈德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奥特利克表面上相当自制,但是当他眺望着弟弟时的眼神,却只能以过度沸腾的坩埚来形容。 2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米隆对于潜藏之危机依然毫无所觉。如果从事后的角度来看,这就是奥特利克野心成熟、化为不可动摇之意念所需要的时间吧。 看着奥特利克,基佛烈德常常会觉得他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相似但并不相同。” 只不过,这只是基佛烈德的想法。必须以实力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就这一点而言,奥特利克和基佛烈德却是有相似之处,但却并不相同。奥特利克被赋予了在万人之前展现大将实力的机会,相反的,基佛烈德则安全没有任何的机会。换句话说,基佛烈德比他更不得志,甚至连感到骄傲都没办法,这是个苦涩而残酷的事实。基佛烈德勤奋向学,并精研武艺。不论是用剑、射击、马术等等方面,他的本领几乎已达无人匹敌之境界。在亚尔吉拉王国里面,他应该是个仅次于奥特利克的英勇武士才对,然而只要米隆不上战场,基佛烈德就永远没有建立功勋的机会。 基佛烈德有时候也会思考着索罗门王子的事。 索罗门逃了。基佛烈德心想,就算是勉强地登上王位,总有一天还是会遭到庶兄奥特利克的篡夺,到那个时候不仅仅是王位宝座而已,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呢。索罗门大概是早有预料,所以才决定逃入安全的修道院里去吧。 能说他是懦夫吗?不,应该说他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才对。索罗门知道自己并没有保卫住继承到的王位的实力。假如索罗门把荣耀和权力视为至高无上的东西的话,他势必得和奥特利克展开一场王位争夺战。既然事实并非如此,他也全无这么做的意愿,倒不如退避于世俗之外要来的明智的多。反过来说,奥特利克尚未开战,索罗门就已经开城投降了。理所当然,奥特利克接下来必须降伏的目标就是米隆了。 如果奥特利克和米隆凭着实力一对一单挑的话,胜负自然是一清二楚。米隆并无奥特利克的英勇和霸气,也没有索罗门的判断力。他相当安于自己嫡系王储的身份,对未来既无展望也无上进之心,成天优哉悠哉地只等着王冠落在自己头上。尽管曾经想过,这个王位迟早会是自己的,但是却从来不去思考,一旦自己成为国王之后该如何去治理国家。令基佛烈德最气愤的就是这一点。 “这个人大概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是个多么幸运的人吧!” 基佛烈德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背上密密麻麻地排满格子状的疤痕,全都是代替米隆受罚所留下的鞭打痕迹。什么时候才能获得的报酬呢?什么时候才能在适合自己的舞台上大展长才呢?那一天会到来吗?…… 王妃的亲信之中有一个名为梅德罗的男子,他出身自中等贵族阶层,曾经担任过武将及外交官,不但通达世理,同时也颇富机智。这位梅德罗对于米隆继承王位一事,相当积极推动,反过来说的话就是,他对排除奥特利克之事相当热心。某天,当王妃透露出对奥特利克的警戒念头之时…… “正是如此呀,王妃殿下。” 梅德罗进一步地加以补充。 “米隆殿下登基之际,奥特利克殿下的不满一定会爆发开来,到时候不是引起叛乱,就是投奔敌国,依我的看法是绝对不可能无事收场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 王妃把丝质手帕揉成一团,赞同亲信所言。 “米隆的敌人不在国外,那个庶子就是他唯一的大敌。看看他那不逊的眼神就够清楚了,不论国王陛下留下了什么样的遗言,那个庶子肯定会加害米隆的!” 梅德罗用力地点着头。 “依臣所见,最好趁着国王陛下还健在的时候,把奥特利克殿下解决掉才对。惟有这么做,才能压制住那些支持奥特利克殿下的士兵们的不满。” “你所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那是不可能的呀。国王陛下相当看重奥特利克的才干,就算他登不上王位,至少也会有个元帅的身份吧。无论我怎么反对都没用。” “如果让奥特利克殿下成为元帅,掌 握住所有兵权的话,岂不是等于给了他更大的诱惑要他叛变吗?这点对米隆殿下、对整个国家,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也深有同感,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王妃的声音越来越低。 “必须趁着国王陛下还健在的时候,将奥特利克殿下以叛徒的身份处决掉,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回答的梅德罗也压低了声音,就像是轻声耳语一般。王妃刹时激动不已,这似乎让他极为震撼。 “国王陛下会同意吗?奥特利克毕竟是继承了陛下血脉的儿子呀!” “由不得陛下不同意,如果这是让国家维持安定的唯一办法的话。” “把你的具体方案说来听听。” “伪造信函。一封从敌国送来的信函,内容是催促奥特利克殿下起兵。只要把这个当成是叛国的证据……” 就这样,王妃和亲信策划了一起阴谋。只是,这起阴谋不但没有成功,最后还公然地爆发出来,以一种任何人都像想不到的方式。 普雷斯塔历一?五一年,冬天。原本应该在北边和东边国境巡察的奥特利克突然率领九百名骑兵返回王宫。大臣中有几个人注意到,以监军身份同行的梅德罗并不在其中。 奥特利克是个火红的男人。不但头发和鬓须都是火红色的,就连看似精悍的脸庞也如俗称般的满面红光。壮硕的体魄充满力量,礼服的接缝之处仿佛随时会从内侧爆裂弹开似的。自从十三岁初次上阵以来,这十五年来,他一直在战场上与士兵们劳苦共度,并且锻炼出一身的武艺以及用兵的才能。他的存在甚至令各国为之恐惧,在他人的眼中,他是亚尔吉拉王国排名第一的猛将。这位人物来到其父面前,将红色的军氅一翻,一个圆滚滚的重物随即被抛到地板之上。国王正打算开口斥责儿子的无理时,视线顺着地板望去,之后便再也无法移开。在地板上滚动的奇妙物体,竟然是一颗被砍下来的人头。满是血腥且带着憎恨的那张脸正是梅德罗。认出这张面孔的王妃发出了恐惧及厌恶的尖叫从宝座上站立了起来。国王勉强地维持住表面的沉着,命令奥特利克将事情说明清楚。儿子比父亲冷静了千倍之多。 “父王,这个梅德罗向我出卖米隆。” “出卖,你的意思是……” “梅德罗身为米隆的辅佐竟然背叛主人,打算投向我的阵营。您知道吗?梅德罗居然说米隆设下了圈套想要陷害我。他说,他们打算伪造一封来自敌国的信函诬陷我私通敌国,再以卖国贼的名义将我处决。” 王妃刹时脸色大变,好不容易才守住沉默。国王问道:“奥特利克呀,既然如此,为何你还是杀了梅德罗呢?他不是投靠你了吗?” “父王,一个背叛者值得信赖吗?梅德罗出卖了米隆,接着就会出卖我了。难保哪一天他不会把整个国家都出卖给敌国呀。这颗污秽的首级,就交给父王您处置了。” 接着奥特利克便昂然地挺着胸膛退出大殿。不久之后得到消息的米隆,对于梅德罗毫无半句哀悼之词,反倒是一味地赞美庶兄。 “我对奥特利克王兄似乎一直有所误解呢,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呀!从今以后我们一定能好好相处,你说是吧,基佛烈德?” “是啊……” 基佛烈德的脑海里,不断地交互闪烁着警告之红灯与疑惑之绿灯,他无法信任奥特利克。那个勇猛与智谋兼备的男人,会是一个那样充满甜美善意的人物吗?奥特利克之所以杀害梅德罗,背后肯定有什么辛辣的理由存在才对。 只有这些话基佛烈德并没有说出口,他不认为西米隆会接受他的看法。 说出来的结果大概只会惹来“这家伙疑心病太重了吧!”的嘲笑而已。还是见机行事,直接将意见呈报给王妃比较妥当。做出结论之后,基佛烈德从米隆的跟前退下。用完红葡萄酒搭配河鱼派和炖兔肉的晚餐之后,他便回到自己房里,一到晚上风雪也越加强劲,实在提不起兴趣到街上去寻欢作乐。 从床上一跃而起之时正值半夜。窗户外摇曳着红色光影,怒吼和哀嚎划破寂静。金属互击的声音是来自于刀剑与胄甲之响音。手上握着佩剑,好不容易穿戴整齐之后,他微微地将房门开启。人血的味道蹿入鼻子里面,倒卧在地上、睡衣被染成红黑色不住地发出呻吟的中年男子,是基佛雷德认识的一位侍从。迅速地察看过左右之后,基佛烈德奔向侍从身旁。 “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 急躁地开口询问之际,基佛烈德在心中早有预料。侍从的嘴角喷着鲜血之飞沫,拚着临死前的一口气,说出了基佛烈德预料中的答案。 “奥特利克殿下,叛变……” 奥特利克的手下并没有遍布在整个王宫之内,就人数而言尚不足千人,只不过是少数而已。但也因为如此,他们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战斗意志之高昂,决心之强烈,武艺之精湛,样样都不输给宫廷的护卫军。 “失败的话大不了是背负着逆贼的污名而死。然而,一旦成功的话就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呀!” 奥特利克中气十足的音量一传至士兵耳里,士兵们立刻以高声呐喊作为回应,或是挥剑或是舞枪地奋勇向前。奥特利克承诺过他们,即便是死了,他们的家属也能得到丰厚的恩赏。叛军猛烈的战斗气势大举凌驾了宫廷的护卫军,交锋过后只剩下血和尸体的护卫军彻底溃败。过不了多久的时间,奥特利克便以一身染满鲜血的红色胄甲之凄绝姿态,踏入了父王的寝室。 “请您原谅孩儿的不孝,父王!” 奥特利克对着身穿睡衣、茫然不知所措的父王行礼之时,手上仍然握着他那把淌着鲜血的大剑。视线接着移向王妃,眼神里充满了凶狠与冰冷。刹那间,王妃领悟到自己的命运。这个庶子已经先发制人,抛下一切迟疑的奥特利克已经作了决断。冻结的舌头好不容易才恢复动作,王妃挤出了颤抖的声音。 “我可是你的母亲啊,你该不会是想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吧?你要是敢违背天理伦常的话,一定会引起众神愤怒的!” “这话也未免太可笑了。你几时像个母亲般地对待过我?一次都没有!” 故意似的放声大笑,奥特利克同时将大剑插回剑鞘。环视左右,两名体格魁梧的骑士立即向前跨出。脸上的表情之所以消失,正是他们身为行刑人的证据。奥特利克再度开口,这次他刻意地压低声音。 “国王陛下的愤怒、地上的责任、天上的罪孽,全都由我一人承担。我会尽量地让你少受点苦的。” 双臂被强而有力的手抓住的同时,王妃也大大地张开嘴巴,她打算用尽全身的力量发出叫喊,只是另外的手却将她的嘴巴捂住。四道视线观望着王妃因痛苦而拼命扭动挣扎的身影,两道是体认到自身无力的空虚视线,还有两道是宛如猛禽般强劲的视线。 3米隆王子正濒临昏厥。就在他与侍女兼爱人的可萝雀尔德即将坠入甜美的梦乡之时,两名士兵踢破门板强行闯入室内。紧接着,基佛烈德也急忙赶到。米隆把头埋进羽毛枕头里拼命发抖,等到剑击声和哀嚎一停,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米隆的肩膀。米隆还来不及发出叫喊,基佛烈德便抢先说出了奥特利克的叛变。 “赶快准备逃亡吧,殿下!” “可、可是、王兄为什么要叛变呢……他不是才为了我而杀掉梅德罗吗?”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真是个白痴。基佛烈德好不容易才咽下了后半句的话。如果继续大声地说下去的话,恐怕同时也会动起手来吧。 “奥特利克之所以会杀掉梅德罗,那时他老早就计 划好的策略呀!”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称对方为“殿下”,而是直呼名字。处于心神动荡之中的米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 “但、但是,梅德罗是因为背叛我投靠王兄,所以才被王兄以不忠的罪名诛杀掉……” “你有证据吗?” “证据……?” “梅德罗背叛殿下的这件事情,根本是奥特利克的一面之词,完全没有其他的证人存在。况且奥特利克把梅德罗杀掉之后,不但可以除去一个妨害他篡位的阻碍,还能让米隆殿下和国王陛下疏于警戒。这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难道您还不明白吗?” “……唉。” 米隆发出呻吟。总算认清事实之后,他忽然开始颤抖。庶兄谋略的可怕令他不寒而栗。面对着颤抖的米隆,基佛烈德催促着他的决定。 “没有时间了,请殿下立即裁决。您打算持剑与您的王兄一战吗?”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会做出那种有勇无谋的事情吗?我怎么可能胜得过我王兄呢?” 米隆相当坦率,可以说是坦率得过了头。得确,如果双方持剑一对一厮杀的话,恐怕只要一回合,哥哥就能够把弟弟收拾掉了。可是,除了米隆之外,有谁能这么大喊呢?——“击毙逆贼奥特利克!为国王报仇!”除了米隆之外,谁有资格指挥军队与叛军作战呢?王位继承人所必须肩负的责任,米隆根本就做不到。米隆越是展现出这种态度,奥特利克的篡位在政治上的正当性就越强。 “兄、兄弟之间总还有情分在吧,奥特利克王兄不会那么不讲道理的。” “何谓兄弟之情?奥特利克殿下早已将亲子之情舍弃掉了。杀掉米隆殿下对他而言,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看着米隆仍然不愿意面对事实的模样,基佛烈德终于忍不住地破口大骂。 “国王与王妃已经被他杀害了。难道殿下也打算束手就擒,在这儿等他来杀了你吗?!” 米隆眼看着就要昏倒,基佛烈德及时抓住了他的手,告诉他现在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亡命他国。 “是吗?逃亡啊?也只能这么做了。” 米隆的脸色再次转为红润。得到他人的指示,似乎让他感到心安。光就这个事件而言,米隆根本不具备成为一国统治者的资格。和他最亲近的那些人所图谋的,大概是能够自由地操纵国王,好借此垄断国政吧。米隆一面慌慌张张地更换行装,一面向侍卫武官寻求进一步的指示。 “我该带些什么东西呢?” “能够证明你确实是米隆殿下的物品,那些东西绝对不能遗漏了!” “喔,我知道了。” 米隆只是点了点头,他的侍女可萝雀儿德显然远比他来得机灵敏捷,她早已迅速地将衣物整理好,并开始将金币和宝石打包进一只结实的麻布袋里。能够证实米隆为亚尔吉拉王国之王位继承人的诏书,还有王室祖传的印鉴等等物品也都一起收进了袋子里面。从可萝雀尔德的手中接过袋子之后,米隆立刻紧紧地将它抱在胸前。那个袋子是米隆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所不可或缺的重要物品。基佛烈德以嘲讽的眼神看着侍女。 “唉,这个女人差点儿就可以成为新国王的宠妃呢,真是可惜呀。” ……这是个白色的夜晚。白雪掩埋住马蹄,冷风则狂乱飞舞,将这几个逃亡者团团围住。 逃亡者共有三名。亚尔吉拉王国的米隆王子、其侍女兼爱人可萝雀尔德以及侍卫武官基佛烈德骑士。基佛烈德的剑砍倒了四名敌人,他们的血与脂肪附着在剑刀之上进而冻结成冰,所以已无法再发挥出武器的作用。倘若敌人在此时出现的话,别说是保护米隆,恐怕连基佛烈德都自身难保。 大雪虽然让一行人苦不堪言,但是也有优点存在。奥特利克的追兵几度追了上来,而他们也一次又一次地逃入卷成漩涡的雪之迷宫而躲过敌人。雪终于停了,连接着东方国境的山野在他们眼前展开。精通地理的基佛烈德开始感到心安,对于在一无所知的异国生活之恐惧害怕,他开始将这一切发泄在基佛烈德的身上。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尖锐。 “我真是疯了,才会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为什么非得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堪呢?又累、又冻、肚子又饿!把自己的主人害得这么凄惨,你满意了吧!” “殿下,基佛烈德大人是在帮助我们呀!” 可萝雀尔德试着出言劝谏,不料却反倒令米隆的怒气急遽地变质为狂乱与毫无理性。一切都是基佛烈德的错,米隆在心中如此认定。 “也许王兄根本就没有要杀我的意思呢?那只是你的说法而已!说不定我和王兄能够冷静地谈出个结果呢!不,是一定能谈出结果。” 基佛烈德完全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然而在米隆自言自语的煽动下,他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没错,只要我把王位让给奥特利克王兄不就解决了吗?我做王弟就行了。这样子还乐得轻松呢。我们回王宫吧!” “殿下,您以为这种想法,能够和您的王兄沟通吗?您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到王宫的话,结果只怕是身首异处地死在您王兄的剑下吧!” “少给我装出忠义的面孔,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米隆咆哮着。 “只要我登上王位,你就可以顶着功臣身份大大方方地干预国政对吧?我早就看透你了。我何必吃尽苦头地来帮助你飞黄腾达呢?” 基佛烈德彻底绝望了。对于这种忘恩负义的男人,说什么都是无益的。即便是自己本身的存在,这个男人也不打算负起责任。他甚至不曾为那些因他而牺牲的人们哀悼。假设奥特利克这么向他开口,“我可以饶了你,只要你把杀害我几个部下的基佛烈德的人头交出来。”米隆绝对会唯唯诺诺地把自己的救命恩人出卖掉。 米隆仍然持续咆哮。 “快点找出回家的路呀,没用的东西!” “那么我们现在就返回王宫吧,殿下!” 如此回答的同时,基佛烈德察觉到,他胸中燃起的那道火焰,正炽热地化成某种形状。随着它渐渐冷却,残留下来的并非灰烬而是冰。 4三骑逆向沿着自己所踏过的足迹朝王宫前进,只是走了没多久便迷路了。在无穷无尽仿佛永远都会下个不停的大雪当中,他们的足迹不可能一直残留在原地。一生与忍耐无缘的米隆,立刻按捺不住地开始责怪起基佛烈德,要他负起侍卫武官的责任等等。不论发生什么样的状况,米隆唯一会做的就是严厉地指责别人。只要他一开骂,别人就会想办法为他解决问题。基佛烈德以无机质的声调回答道:“请您再忍耐一会儿,殿下。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王宫那边的灯火了。” “是真的吗?” “请您放心吧。” “你就只有那张嘴巴最能干,这样的口才该不会是特意用来应付我的吧?” 米隆薄弱的意志世界产生了某种倒错现象。回到王宫,和哥哥和解,他就能够再度过着无忧无虑的富贵生活。没有任何的保证,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不知在什么时候化成了一个目标。眼前最大的阻碍,除了大雪之外,就是这个无能的侍卫武官。全都是因为基佛烈德的多管闲事,米隆才会被逐出王宫,而且还不得不饱受这些不必要的苦难。没用的基佛烈德!回到王宫之后,一定得给他个严厉的惩罚,让他好好地反省反省…… “咦,可萝雀尔德上哪儿去了呀?” 米隆疑惑地环视左右,他似乎在无意之间和侍女走散了。正当米隆张大嘴巴打算叫唤侍女的名字之时,他的左腋突然被火棒贯透。不再锋利的长剑仍然能够 刺穿物体。基佛烈德虽已充分地瞄准目标,但由于角度太坏,所以并没有造成致命伤害。米隆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从马上跌落下来。 基佛烈德一边下了自己的马一边咂着嘴,令他气愤的是自己手法的不利落。他并不打算给米隆王子带来痛苦,他原本想给米隆一个痛快,让他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迅速死去。结果如何呢?米隆王子浑身是血地在雪地上痛苦打滚。恐惧与痛苦,凌驾于这两种情绪之上的是难以置信的想法。按住上衣裂缝的手掌染满了温热的鲜血,这个感觉让他勉强地发出声音。 “为什么?基佛烈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抽搐的声音触动了基佛烈德的肝火。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个狂妄无知的年轻人竟然仍无半点自觉! “您这个问题实在令人难以回答呀,殿下。” 脱口而出的这番话比冰雪都还要冷。 “难不成只要我提出说明,取得您的谅解,您就愿意安安静静地死去吗?这是不可能的吧。反正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爱怎么闹就随便您吧!” 米隆大大地喘了口气。 “你这个不忠的家伙!” “您这么说就太令人难过了。从我十岁开始的十二年里,我对殿下一直是忠心耿耿的呀。只除了这最后的一夜之外。” 基佛烈德的脸上泛起冷笑,举起长剑,米隆反射性地抬起左臂护住了自己的头部。基佛烈德毫不留情地一剑击落,尽管剑峰不利,但是强劲的打击还是将米隆的左臂击碎。骨头折断,筋肉撕裂。米隆向后一仰,在变调的哀嚎声中倒卧在雪地上。碎裂的左臂像肉棒似的垂挂在肩膀下面,完全无法支撑住身体,一股难以置信的痛楚支配了米隆所有的感觉,眼中满是泪水。原本应该是温热的眼泪,由于酷寒的天气立刻就结成了冰,并覆盖住米隆的睫毛和眼睑。失去视力顿时让米隆的恐惧大幅增加。 “求、求求你,饶我一命吧!” 米隆的语调中既无自尊也毫无个性。他终于相信了,他相信基佛烈德真的打算杀了他。他明白了部下对于君主是一种敌对的存在。 “都是我不好,我一直忽略了你的辛劳,原谅我吧。你有什么不满的话尽管说出来,我向你道歉。我一定会改的,基佛烈德!” “已经太迟了。” 再次沉痛地重复这句话,基佛烈德动作迅速地绕到米隆的右侧。就在哭泣着一面蹲坐起来的米隆察觉到什么而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重重的一击划破寒风地落在他的后脑勺上。仅仅一击便将延髓敲碎,米隆也整个人面朝下地倒在雪地上。 就这样,基佛烈德杀了他的主人。 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一夜之中杀了那么多人。就在他呼吸还没完全调整过来的时候,一声尖锐的惊叫划破狂风大雪。基佛烈德丝毫没有转身查看的意思,一个全身包裹着毛皮的人影来到他的身旁,那是下马后飞奔而来可萝雀尔德。双膝埋进雪堆之中,侍女紧抱着毫无生命迹象已化为肉块的王子。 “殿下,米隆殿下、啊啊,怎么会这样?” 可萝雀尔德整个人覆盖在米隆的上半身亲吻着他,同时提出强烈质问。过了不久她抬起身体,眼中燃起憎恶之火瞪视着加害者。 “你这个恶徒!弑君犯上的叛逆者!众神一定会对你降下惩罚,把你这个无耻的人给杀了!” “闭嘴,你给我安静点!” 基佛烈德低声嘶吼。侍女所喊出的话,字字句句有如尖角般地刺入基佛烈德的心。肿胀的罪恶意识,从刺伤之处流出献血。凝视着滴落的鲜血,基佛烈德不由得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情绪。谁都不想死吧?都想活着吧?既然如此,为什么偏要故意做出那些为自己招来死亡的言行举止呢? 转向仍在叫喊的可萝雀尔德,基佛烈德伸出双手,左手捂住她的口,右手则从下颌处用力按住。她睁得大大的双眼之中夹带着永恒的诅咒回望着他。基佛烈德进一步地施力。 “安静,我求求你。” 可萝雀尔德终于安静了下来,永远地。 甩了甩头,基佛烈德的脸上浮现出痉挛的微笑。这个愚昧软弱的王子竟然还有个人为他殉死陪丧呢。 失魂落魄般的奢侈,基佛烈德并没有被赋与。事态既已发展至此,不继续飞翔的话就只有坠落沉沦一种结果而已。首先必须把两人的尸体给藏起来。埋在雪堆里的话,大概只能藏到明年春天为止吧。不希望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份曝光,最好是把衣服扒光,面孔打烂,埋在偏僻一点的地方比较安全。基佛烈德以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满足心情盘算着一切。 当他着手执行计划、把事情都处理完毕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夜晚也不断地朝着地平线的深处向后退却。取而代之的厚重云层之下,灰色的早晨不断地向前涌进,骑着一匹马,牵着两匹马,基佛烈德离开了已经湮灭的惨剧现场。 骑在马上,基佛烈德重新检查了米隆的麻布袋。金币和宝石的分量,应该足以保障基佛烈德安乐地度过一生才对。但是这并不能满足基佛烈德。手上把玩着王家的印章,基佛烈德开始自言自语。 “从今天开始,不对,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我的名字就是米隆。我是亚尔吉拉王国的第三王子,王位的继承人,这些东西全都是我的身份证明。” 基佛烈德笑了,他由衷地希望那是邪恶的笑。杀害了十二年来的主人所换取到的自由与野心之路,从今以后他必须一个人孤独地前进。正因为如此,善的力量完全无能为力。 第二章危险的访客 1米隆王子的消息完完全全地断绝于亚尔吉拉王国之中。幽禁父王而成为新王的奥特利克花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向四面八方打探弟弟的消息,最后只能当作弟弟已经困死路边而停止搜索。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基佛烈德经过六个国家。停留各个国家的时候,基佛烈德都对于该国的国情进行调查,并且就自己本身的将来性做出评估,然而却总是只能得到荒谬可笑的结论。这些国家非但不是基佛烈德测试实力的场所,纵使顺利夺取了整个国家,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远景。 “反正先把这些国家摸清楚吧。在那之前,至少可以安然地度过一段简单的平静日子。” 从米隆王子之处夺得的财物,令基佛烈德的生活相当优裕。他并不特别奢侈,大多投宿于中上等级的旅舍,除了调查国情之外,基佛烈德也学习该国的语言。大陆三十六国的语言系出同源,因此修习起来并不是那么困难。就这样,终于,基佛烈德找到了能够成为他的新天地的国家。 卡拉多瓦王国,人口约三百万,在大陆三十六国当中算是大国,与亚尔吉拉王国之间隔着九个大大小小的国家,而且并无接续性的外交关系。这个国家之中应该没有认得米隆王子长相的人才对。冬天的严寒程度和亚尔吉拉相同,不过夏天的气温较高,农作物的收获量也更为丰富。河川里到处都是鲑鱼和鳍鱼。盛产岩盐和银,并输出各国,因此又被称之为“拥有白色宝物的王国”。只要能够完全支配着个国家的话,将来就算要称霸整个大陆亦不无可能。 现任卡拉多瓦国王为亚斯图鲁弗四世,年龄约四十五岁上下。虽然并不昏庸愚昧,但是对于国政的关心相当薄弱,热爱美女、酒宴与狩猎。自从五年前王妃过世之后一直没有正式再婚,不过后宫之中以达蒂奈儿侯爵夫人为首,约有十余名的宠妾。子息方面有三个儿子和八个女儿,目前正值与他国王室洽谈联姻之时期,女儿当中已有三人办妥婚事,接下来据说是轮到四女蓓莉希娜公主。 普雷斯塔历一?五三年初春,卡拉多瓦王国之首都阿萨摩尔的街道上仍残留着 厚厚的积雪。一名年轻的旅人在王宫前下马,对手持战斧守卫在大门的士兵行了一礼。 “在下是西方亚尔吉拉王国的王位继承人米隆。被篡夺者驱离家园,因而不幸沦为流亡之身。但愿能在贵国取得安居之地,请代为向国王陛下转达此意。” 接着他又出示证明物品,因而在王宫之中引发了一场骚动。这一天正好是国王所主办的长枪比武大赛的举行之日,大臣们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这件事情上面。完全没有人预料到卡拉多瓦王国的历史,将从这一天起发生改变。由于大部分的人甚至连遥远的亚尔吉拉王国的政变都不知道,所以会议便由从头说明开始。 “这么听起来,奥特利克虽然是位篡夺者,却也是个勇猛而富有武略的一世枭雄。保护米隆王子虽无不可,但若奥特利克以此作为借口向我国用兵的话该如何是好?”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奥特利克终归是个篡夺者,米隆王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呀。只要帮助米隆王子夺回亚尔吉拉的王位,他的国家不就成了我们卡拉多瓦的盟邦了吗?”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多少时间?” “奥利佛大人,您太失礼了吧!” “真是抱歉,但我是在放不下心。” “总而言之,先前的说法似乎都太多虑了。我国和亚尔吉拉中间有多少个公国以及领地呢?一来奥特利克的军队并没有翅膀,二来他们也未必真地会来到我国。” “不管怎么说,我国也是倍于亚尔吉拉的大国,难道真连一位高贵的流亡者都收容不起吗?” 尽管意见纷乱,但这当中没有一个人识破基佛烈德的真正身份。他们更加无法想象,一名骑士竟会做出杀害王子的事情来。何况基佛烈德生来一副就算自称王子也不会引起怀疑的堂堂仪表,态度亦落落大方。他原本就是王族身边的人,自从离开祖国之后,他也一再练习着让自己看起来更像王族的演技。 “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同意米隆王子之谒见吧。先把米隆王子引荐给陛下,大家觉得如何呢?” 对于基佛烈德而言,事情的发展完全符合他的期待。聆听着报告的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正为了出席长枪比武大赛而在更衣中,缺乏霸气与活力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是个处事决断相当迟钝的中年男人,十分容易受到他人影响,也很容易为气氛左右。由于基本上是个善良的人物,所以在听取了大臣们的会议结论之后,他也轻易地接受了“米隆王子”的亡命故事。他的理由是“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吧”。在大理石所打造而成的玄关大厅上,带领着宠妾及侍从的国王站着接见基佛烈德。 “阁下就是亚尔吉拉王国的米隆王子吧?朕是这儿的国王亚斯图鲁弗。你似乎经历了不少辛劳苦难,不嫌弃的话,欢迎你永远地在本国居住下来。” 这种毫无个性亦欠缺英明的平庸台词,和预料中的一模一样。倘若他是个足以洞察基佛烈德真正为人的英明君主,事情就没那么顺利了。基佛烈德已下定决心要夺取这个国家,将它占为己有。 “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而已。希望米隆王子不要介意。” 亚斯图鲁弗四世接纳了亡命的基佛烈德,只是将来所得到的却是恩将仇报。丝毫体察不到这位忘恩负义客人的内心世界,亚斯图鲁弗四世向他提出邀请。 “无论如何,今天就留下来参观长枪比武大赛吧。我即刻命人为你在贵宾席准备一个位子,这边请。” “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于国王而言,观赏这场筹划已久的长枪比武大赛,似乎比处置流亡者来的重要多了。莫非他是个爱好武艺之人?基佛烈德心想。但是他立刻就知道自己猜错了。一坐进足以容纳万人程度的圆形竞技场之贵宾席,国王便从侍从的手中接过望远镜,目不转睛地望着观众席。相较于他对邻座的达蒂奈儿侯爵夫人的冷淡态度,基佛烈德苦笑着理解了一切。国王关心的焦点,全都放在观众席上如花朵般绽放的人们,也就是那些华艳美丽的妇人身上。 出场的骑士当中,实力最被看好的是一个名叫萨克理庞的人物,基佛烈德从侍从之一那里打听到这个信息。顺着侍从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蓄着黑髭、年约三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之男子,正骑在马上对着观众席的一隅说话。谈话的内容基佛烈德自是无从得知。事实上,萨克理庞正和来宾之一交换着以下的对话—— “哎呀,法比昂大人,今天的女伴只有一个人吗?” “怎么每个人都问我同样的话题呢?是啊,一个感冒了,另一个在照顾着。所以今天就只有这个女孩子了。萝洁丝缇拉,过来打声招呼,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萨克理庞大人。” 被称作法比昂夫人的那位青年大约在二十岁后半,是个风度翩翩流露出文官气质的人物,两眼之中充满着超然的梦幻般的神采。陪伴在身旁的少女大约十七岁左右,一头接近黑色的暗褐色秀发垂及腰部,有着一张白皙而极为美丽的脸庞,然而眉毛和双眼却透露着少年似的刚硬气质。 喇叭声响起,就在萨克理庞为了一起出列而策马离开之后,法比昂大人立即露出为难的笑容。 “总算摆脱大家的眼光了。” “法比昂少爷打算怎么做呢?” “我该做什么吗?” “蓓莉希娜公主从刚才就一直频频地注视着法比昂少爷呢。您不过去公主的身边吗?” “别说笑了,萝洁丝缇拉。比较起来,我倒更喜欢你们三个人呢。” 法比昂笑着抚摸着少女的头。与其说是对待情人,看起来更像是年轻父亲对待年幼女儿般的动作。 “虽然不敬,但是蓓莉希娜公主的美丽,和我的喜好是有点儿差距的。” “我还以为大部分的女人您都喜欢呢。” “那是奥利佛大人吧。我的心胸可不像他那么宽敞呢。” 萨克理庞大人在竞技场上可说是出尽风头。他一连将九个人从马上击落,而其中的六人更是仅仅在第一回合就被撂倒。再击败一人就可以达成十连胜,萨克理庞汗也没流气也不喘,看来应该会轻松获胜。 2由于比赛太过按照预料进行,观众之间开始弥漫着一股厌倦的气氛。这并不是萨克理庞的错。只因为他的实力太过坚强,所以大家难免会开始想,若是有个意想不到的对手出来挫挫他的锐气倒也不坏。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侧过身体,向基佛烈德开口。 “米隆王子,你想不想加入比赛,向大家展示一下你的英勇呢?” 国王的话并无恶意。或许他早已料想基佛烈德会加以回绝吧。然而,基佛烈德却没有拒绝。 “倘若这是陛下所愿的话。” 在沉着的回应之下,基佛烈德从贵宾席上站了起来。如此冷静的态度,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从亚尔吉拉脱逃出的这一路上,他杀了几个人了?和实际上互相厮杀的战栗比较起来,长枪比武不过是场优雅的游戏罢了。 国王似乎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环视左右。达蒂奈尔侯爵夫人立刻在浓妆艳抹的美丽脸庞上堆起了社交性的笑容,同时对侍从下达命令。 “为这位勇敢的异国骑士换上盔甲!” 基佛烈德从脸颊上感受到蓓莉西娜公主的视线。尽管尚无自觉,但他确实拥有卓越的演员资质。周围的注目越是强烈,他的热情也越加高涨,实力也更能展现出来。就是这份资质将他越来越往高处推进。 在欢呼声中,借到一身华丽的银色盔甲以及长枪和马匹的基佛烈德,站在萨克理庞之前。萨克理庞是个单纯的速战速决性的男人,然而此刻却微微地展露出困惑的表情。不管怎么说,“米隆王子 ”都是王室之宾客。将他从马上击落,令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就在萨克理庞仍然无法作出决定的时候,喇叭声已经响起,比赛也随之开始。基佛烈德完全看穿对方的心理。一路观察着萨克理庞的比赛状况至此,他心中早有胜算。骑乘在开始疾驰的马背之上,基佛烈德轻轻松松地闪过萨克理庞晚出半瞬的长枪,并且将自己的长枪对准了对方头盔的正中央,胜负应该可以在刹那之间分晓。 只不过,他若是在此处胜过萨克理庞的话,所得到的仅仅是面子尽失的对手的屈辱感而已。这种情绪很容易转变为憎恶,说不定还会成为基佛烈德的绊脚石,让对方险胜才是最佳选择。作出抉择的同时,基佛烈德亦将枪尖移开。准头虽然落空,但是长枪依然擦过了萨克理庞的头盔,给予对手头部一记相当强烈的打击。 头盔发出鸣响,萨克理庞魁梧的身体在马背上剧烈摇晃,好不容易才稳了下来不致落马。观众席发出了阵阵的惊叹声。国王、蓓莉希娜公主、达蒂奈儿侯爵夫人、法比昂大人、以及名为萝洁丝缇拉的少女,全都将视线投注在“米隆王子”的身上。拍手和欢呼声响起,首次体验到、对于米隆之名的加油声音阵阵传来。这个时候,第二次的激烈冲突再次发生。这一次,萨克理庞的右肩被基佛烈德的长枪刺中、其勇猛的英姿再度被遣散,周围的欢呼声几乎陷入疯狂的状态。 这一击让萨克理庞整个人认真了起来。两眼中满溢着斗志,仿佛要把肺部掏空似的大喊着策马疾驰。他的大枪化成一道粗大的闪电向基佛烈德袭去。基佛烈德举起长枪,在抵挡的同时卷起向上一弹,大枪便在巨响之下应声断成两段。 折断的枪尖就像疾驰的车轮一样,不停地旋转着飞向空中,朝着观众席之一隅,也就是国王和宠妾们的席位方向前进。就在满场尖叫声四起的一瞬之间,众人仿佛看到一道红光奔出,断枪无声无息地在空中化为碎片,向四方散落。细碎的残骸飘落在观众席上,但却没有人因而负伤。 “是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这是太厉害了!” 这样的赞叹声在观众席的各处响起,国王与侯爵夫人也朝着同样的方向看去。 “做得太好了,萝洁丝缇拉!” 法比昂赞美着少女。少女雪白的额头冒着汗珠,待呼吸慢慢调整过来之后才露出笑容。一瞬之间,似乎耗费了相当庞大的精力,但声音听来依旧刚毅。 “哪里,真是丢脸,竟然花费了必要以上的力气,请原谅我的不够熟练。” 观众们的兴趣焦点,早已转回到竞技场上。不知还会出现什么令人惊讶的场面呢。再说,这可是近来相当罕见的一场精彩比赛。萨克理庞抛开折断的长枪,向前疾冲的“米隆王子”则提枪刺出。这实际上是放水的一击。萨克理庞侧开身体闪躲攻击,然后一把抓住长枪。激烈拉扯的结果,使得两人同时跌落在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臂力更胜一筹的萨克理庞随即将长枪硬夺了过来。基佛烈德轻轻地举起双手承认失败,露出一脸遗憾的笑容。 “我认输了。胜利完全是属于你的,萨克理庞大人。” “哪里,我仅仅是险胜而已。殿下的勇武才真正叫人佩服。我萨克理庞不论在战场还是竞技场上,这还是头一次碰上大枪被折断的情况呢。” 魁梧的大男人之呼吸依然纷乱。 “我的傲慢也受到挫折了呀,亚尔吉拉根本找不到像萨克理庞大人这般的勇士。倘若父王身边能有几个像你一样的勇士,王位也不会遭到庶兄篡夺了。” 这次基佛烈德作出沉痛的表情。萨克理庞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对失意的流亡者展现出同情之意。 “您的痛苦我能理解。请您千万不能丧失斗志。他日殿下欲率领义军回国之时,我萨克理庞一定助您一臂之力。” 基佛烈德勉强地作出高贵的笑容,像萨克理庞伸出手。萨克理庞则急急忙忙把抢丢下,以大手握住对方之手作为回应。 “我太感动了,现在的我再也不是亚尔吉拉的国民了。我愿意成为这个国家之人,为了这个国家与敌人作战。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战友吗?卡拉多瓦的第一勇士!” “啊,这是当然。将来我们就一同骑着马并肩作战吧!” 萨克理庞的激动话语,就这么成为政治性之决定。因为“米隆王子”被视为客人受到接纳已经是个既定的事实。待淹没了整个观众席之欢呼和拍手平静下来之后,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赞扬“米隆王子”的武艺及勇气、并公开宣布,赐给他一座房舍,同意他留下来。 就这样,基佛烈德成了卡拉多瓦王国的居民。 3暂时已经取得了安顿下来的居所,然而若是无法掌握住一定的权利或权限的话,改革或夺取之计划就永远不可能实现。就算拥有客将之身份,毫无疑问绝对会被当成吃闲饭的食客而遭到轻视。因此除了树立功勋之外,人脉也必须建立起来。 基佛烈德首先从运用麦孟德做起。麦孟德是王宫里的三等侍从,算是侍从之中最低下的一级。不能办理文书类的事务,也不能侍候国王与王妃用餐。除了洗碗盘、整理庭院、拔草、搬运货物之外,还得负责许多其它的杂物工作。这个男人相当机灵而且值得信赖,只可惜身份低微所以无法直接服侍贵族。“米隆王子”给予他什么样程度的评价,从以下的事情就可得到证明。基佛烈德起初也只是期望他做些打杂的工作而已,没想到才不过短短的两天而已,对他的评价便完全改观。这个人不但富有机智,办起事来也迅速利落,是个相当称职的好帮手。麦孟德是个年约三十的瘦小男人,光看外表的话似乎不怎么受女性青睐。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个相当亲密的女性朋友。 在荷包满满的流亡贵族底下过着轻松愉快的人生,这应该是麦孟德的微小心愿。然而他却因为追随了一位富有野心与行动力的主人,而使得后来的人生充满波澜。他日,他将不止一次地如此喃喃自语:“哎,有什么办法呢?酬劳太好了呀!” 雇用麦孟德的时候,基佛烈德支付了高于市价行情五成的工资。身为一个来自异国的流亡者,他在用人之际,实在很难要求对方从一开始就付出无私的忠诚心。他只能期望优渥的待遇能够让对方产生“这是个好主人,还是诚实以待比较有利吧。”的想法。 “麦孟德,我在这个国家的一切全都靠你了。” 这一天,听见新主人对他说话的时候,麦孟德正在擦拭银盘的手便停了下来。基佛烈德对侍从说起了自己到目前为止所经历过的苦难。这其中当然有一大半与事实不符,但是他不打算回到亚尔吉拉而要留在卡拉多瓦生活的决心却毫无虚假。 “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麦孟德,我早已失去双亲也失去了国家。” 唯一拥有的就只是野心。要是连这个都失去的话,生存也就毫无意义了。基佛烈德把话说完之时,麦孟德仍然望着来自异国的主人,只是眼神总感觉像在观察与分析。说出口的,是一个郑重的问题。 “那么,主人,您希望我在具体上如何地来协助您呢?” “这个嘛,我希望知道这个国家的每一件事情,还有,你老实说,我该和什么人做朋友呢,麦孟德?” “这……” 麦孟德眨了眨眼。 “这就得看主人您想在哪方面结交朋友了。除此之外,身份越高之人应该越好吧?” “那倒未必。我想,还是选择有影响力和智慧的人比较好吧。至少有事的时候能够有个商量的对象。” 麦孟德的心中似乎有了人选。 “您觉得法比昂大人如何呢?我正好有个旧识在法比昂大人的 家中担任车夫。” “法比昂大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已故王妃的外甥,有人称他是智者也有人说他是怪人,评价相当不一。王妃一族不论是纷争调停,或者向陛下陈情等等的事情,都是由法比昂大人负责处理。” 法比昂大人并不怎么用功,却是王立学院十年来难的一见的人才。他曾经担任过两年的阿萨摩尔高等法院的法官,并以其处世态度的公正廉明受到赞扬。目前虽然身为王室的顾问官之一,但由于不是专职工作,所以呆在首都的期间几乎都关在家里看书。出外旅行的时候也相当多。每每被问及在旅行地点做些什么的时候,本人便会散一些毫无责任的谣言,像是跟随魔术师修行啦,或是消灭猫妖等等的,至于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对了,他的家中住着三个女巫呢。” “女巫?”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蓝宝石丝妲薇尔,以及绿宝石亚兰蒂拉。” 看见主人一脸疑惑,麦孟德进一步说明。这个国家的女巫血统据说是源自瓦尔奈拉一族,而这个瓦尔奈拉族的老女巫族长曾经被怀疑是杀人嫌犯。法院虽然一度判她死刑,但是法官之一的法比昂却证实她为清白,拯救了她的性命和名誉。心生感激的老女巫于是从她众多的曾孙当中挑选了三个女孩,让她们来服侍法比昂大人。可能的话,让他选择其中一人作为侧室,据说这是老女巫的期望。 “她们左手的中指上都戴着一只戒指,萝洁丝缇拉是红宝石、丝妲薇尔是蓝宝石、亚兰蒂拉是绿宝石。由于那些都是蕴藏着魔力的神秘宝石,所以她们三个都拥有不寻常的超能力。” 权贵或名门的家仆通常都互有往来,很多还是朋友或有亲戚关系,因此情报的交换亦极为丰富。 “真有那么厉害的力量吗?” “其实,她们的法力如何倒是不太清楚,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三个女巫都是美若天仙。可说是美女中的美女吧。不过,女巫的年龄并不容易分辨。” “啊,当真有那么美吗?” “那是当然了。怎么说呢,就连看过无数美女的国王都……” 麦孟德连忙捂住嘴巴,但是这个动作却出卖了他自己。忍住苦笑,基佛烈德继续提出质问。在一阵犹豫之后,麦孟德终于回答,对三个人的美貌赞叹不已的国王,曾经要求法比昂将其中之一送进王宫。法比昂大人虽然没有正面拒绝,不过却说服了担心自己对国王的影响力越来越薄弱的达蒂奈儿侯爵夫人,请她技巧地打消国王好色的要求。 在基佛烈德出生成长而后舍弃的那个国家里,魔法极度不振。虽然常有来自他国的巫师造访,但由于遭到冷淡对待,所以大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离开了。这是因为大约在五代之前,曾经发生过巫师横行危害国家的事件,所以魔法便遭到法律杜绝。后来法律虽然废除了,但是不爱好魔法的风俗却仍然存在。 听说是爱好学问之贵族,基佛烈德立刻联想到亚尔吉拉王国的索罗门王子,不过这位法比昂大人似乎是个豁达而爽朗的青年,这是基佛烈德乍看之下的想法。法比昂的宅邸距离基佛烈德的新居徒步约需一个钟头,所以有麦孟德驾车前往。那个地方位于首都之一隅,周边围绕着浓密的绿色树木,给人一种森林之馆的印象。来到玄关迎接访客的法比昂大人,身旁跟随着三位非比寻常的美少女,和基佛烈德打过招呼之后,他开始介绍她们。 一头接近黑色的暗褐色秀发垂及腰部的女孩,有着整齐的眉毛和少年般桀骜不驯的黑色眼睛,这是红宝石萝洁丝缇拉。 蓄着一头色泽较为明亮的褐色短发的女孩,有着一对聪慧与温柔兼具的浓蓝色眼睛,全身上下流露着一股知性而清秀的气息,这位是蓝宝石丝妲薇尔。身高比萝洁丝缇拉略低,在女性当中属于中等身材。 比起其他两人高出半个头的女孩,把更加明亮的金褐色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有着一对活泼生动的绿色眼睛以及蔷薇色的脸颊,这位是亚兰蒂拉。 在这三个女巫的注视之下,基佛烈德的内心微微地感到畏缩。他不认为魔法能够戳破他的身份,只是在这一对对敏锐的目光注视之下,心中有愧的人实在很难保持平静。看着眼前互望的一人和三人,宅邸的主人化解了基佛烈德的尴尬。 “你们三个在做什么呀?还不赶快为客人准备茶水和点心。还是要喝点酒呢,殿下?” “不用,现在是白天,喝茶就行了,请不要费心。” 基佛烈的被带进客厅。这是个温暖而明亮的房间,穿透薄纱窗帘流泄进来的阳光溢满室内。应主人的招呼坐下之后,基佛烈德立刻开口。 “那就是王都阿萨摩尔最著名的三位美丽的女巫吗?” “您也听说了吗?消息真是灵通。” “真是令人羡慕呀!” “怎么您也和别人一样呢?” 法比昂露出苦笑。 “我实在没想到自己竟会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怎么都没办法从那三人当中挑出一个。不过话又说回来,把她们三个全部占为己有也不是我的个性。剩下的一条路,就是完全不对她们任何一个下手,我想也只能这样了。” “啊?” 基佛烈德一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您也看得出来,她们三个都是非比寻常的美少女,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有任何动作,这对男人而言实在是严厉的酷刑啊。每天忍受这种酷刑的结果,害得我日渐憔悴,还苍老了许多呢,真是糟糕。” 确实,法比昂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的多。实际年龄为二十五岁,差不多与基佛烈德同年。对着初次见面的对象也能如此毫无隔阂地侃侃而谈,这当中究竟有几分出自真诚就不得而知了。对于基佛烈德而言,他必须充分警戒才行,自己主动前来拜访却不得不保持警戒,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心理。 三个女巫端来散发着苹果香味的茶,以及大量使用蜂蜜和鸡蛋做成的点心。亚兰蒂拉确实是个制作点心的高手,就连原本不那么爱吃甜食的基佛烈德,都对融化在舌头之上的味觉产生了奇妙的好感。 4对话进展得比心里所预料的要顺利多了。法比昂对于异国事务似乎很感兴趣,一直热切地询问“米隆王子”他所经过之各国的情势。这种话题并无说谎作假之必要,因此基佛烈德也率直而详尽地诉说着自己的见闻。当基佛烈德终于切入主题的时候,宅邸的主人充满兴趣地再次确认。 “您说,您真心地希望成为本国人,是吗?” “没错。” “您不希望被当成外来者来对待,是吗?” “是的!” 基佛烈德在声音里注入力量。法比昂短暂地思考了片刻。 “唔,如果是认真的话,倒也未必全无办法。” “若是能借助您的智慧就太感谢了!” “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前提是,米隆殿下必须为我国树功立业。如果做不到的话,纵使有满腔热忱也只会被视为阿谀奉承罢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为卡拉多瓦王国立下功勋来证明给大家看。” “机会呀,机会很快就会来临了,这点您无须着急。” 法比昂笑着,为基佛烈德指点了一条明路。这是基佛烈德想都没想到的意外收获,因此他完全无须动用演技地感谢着法比昂,不一会儿之后便向主人告辞。法比昂站在玄关,目送着麦孟德所驾驭的马车离去。 马车一走远,法比昂的表情立刻微微地起了变化,一边思考一边向屋子内走去。坐在客人离去的客厅椅子上,法比昂望着三个女巫收拾桌子陷入思考之中,经过许久才向三人之一提出问 题。 “萝洁丝缇拉,那个男人在你的眼里映照起来是什么模样?” 受到主人质问的少女直直地注视着法比昂,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她明快地回答道:“千万不可以轻忽大意。” “危险吗?” “就像是蒙上眼睛骑马穿越独木桥一样。” 法比昂露出愉快的表情。 “你有写作的才能呢。干脆别再修练什么魔法了,学学怎么写诗作文岂不是更好?” 萝洁丝缇拉一脸不知如何回答的表情。无视于她的反应,法比昂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起话来。 “魔法与权利或药物是同样的东西。适度的使用是有益的,然而过度沉溺的话终究会害人害己。对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不珍惜思考与勇气,只想要依赖魔法的心灵的脆弱才是最可怕的吧。” “法比昂少爷……” “啊,这是自我警惕。我并没有贬抑你们所学的意思,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只是,刚才那个客人一心只想着利用法比昂少爷。” “嗯,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人。” 对于主人的喃喃自语,暗褐色头发的少女进一步以强烈的口吻附和道。 “不只是法比昂少爷而已,所有的人他都想要利用,不论身份高低。” “这么说来,这个人实在不是个缔结友谊的对象呢。” “没错,正是如此。” “您一定得小心啊,法比昂少爷。” “请您务必提高警戒。” 以关爱的眼神环视着你一句我一句的三个少女,法比昂露出微笑。 “既然你们三个意见一致,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呀。只是,对于这个人,我还有一个疑问。米隆王子之所以会有那样的想法是出自真心,还是基于逞强?” 这个问题似乎相当困难,三个女巫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由亚兰蒂拉代表回答:“法比昂少爷,这一点我们……” “你们没办法了解得那么深入是吗?太可惜了。我猜想这一点在未来将会成为重要的关键……” “真是抱歉,我们三个,即使联合三人之力却仍达不到一个成年女巫应有的魔力水准。实在太丢脸了!” “你们别放在心上,这和魔力无关,是洞察力的问题。都是我不好,不该随随便便地提出问题。” 法比昂轻轻挥着手,对三个女巫说了句“今天就到此为止,你们可以自由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接着自己也站了起来,他似乎打算在书房里继续思考。 三个女巫共住在一个房间里。宽敞舒适的空间之中,散发着年轻女孩房间所特有的华丽气氛。三张并排的床铺,大大小小的坐垫适当地散落在地板上,窗边装饰着花朵,还有梳妆台、衣箱、喝茶用的小圆桌、书柜、洋娃娃以及各式各样的摆饰品。晚上,向法比昂道过晚安之后,一起共度喝茶谈笑的片刻光阴是她们每天的固定作息。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蓝宝石丝妲薇尔,以及绿宝石亚兰蒂拉各自有其日常之工作分担。亚兰蒂拉负责料理和女红有关的所有家务事。丝妲薇尔管理数万册的书籍,并且依照法比昂的口述制作文件或书写信函。罗洁丝缇拉则代替法比昂接见宾客,或是以使者身份代为传达他的意思。三个人都把自己份内的事务打理得极为出色,因此宅邸内外的人们都对她们另眼看待。 “……总觉得,今天的客人让人看不顺眼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呢。”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的眉毛一动起来,少年般的刚硬气质就更加明显。 “我一直试着把那个男人的脸和米隆王子这个名字在脑海里结合起来,但怎么就是无法成功。看来实体和名称有着严重的背离现象呢。” 蓝宝石丝妲薇尔停下手上的倒茶动作开口问道:“这该不会是因为,那个男人只是自称为米隆王子,实际上根本就是别人呢?萝洁丝缇拉。” “对呀,是有这个可能性呢。” “不可能吧,这种事情……” 话说到一半,绿宝石亚兰蒂拉便陷入沉默。她们并不知道米隆王子的长相。不光是她们,卡拉多瓦王国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从未见过这个遥远异国王子的脸。就连名字也是头一次听说。如果他只是携带着看似证据的物品来谎称王子身份的话,那么事情或许就说得通了。再次将茶水注满之后,绿宝石亚兰蒂拉拿起杯子,向同伴们征询意见。 “我们是不是应该向法比昂少爷报告一下呢?” “不,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蓝宝石丝妲薇尔深思熟虑地摇着头。 “我们三个利用魔法好不容易才能知道的事情,法比昂少爷同样能够凭借智慧得到答案。我猜,他的心中早就已经充满怀疑了呢。” “我也有同感。不管怎么说,法比昂少爷可是这个国家里最狡猾的人物哟。”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表面上说着坏话,但口吻之中却充满着与台词相反的敬爱之情。对于三位女巫而言,这个宅邸的主人虽然是个拥有难以掌握之复杂性格的人物,但是他对三人的关爱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就像是曾祖母所说的一样。这个世界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世界,法比昂少爷一直很想到那个地方去。” “所以???鹚凳强g?嗤咭还??退闶钦?鍪澜绲氖虑椋??膊换嵘瞪档毓?热险娑源?! “如果他想要的话,就算是王位什么的他也能够立刻到手呢。” “况且还有我们几个在这儿帮他的忙呀。” 讨论着种种不同的可能性,三个女巫交换着不劣于基佛烈德的阴谋对话,脸上绽放着如盛开的花朵般的笑容。这个时候,基佛烈德和法比昂大概是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溺于各自的思虑之中吧。 机会终于降临。普雷斯塔历一?五三年初夏,二十四岁的“米隆王子”以武将之身份初次上阵。“狄弗拉战争”爆发了。这是发生在“米隆王子”定居卡拉多瓦王国一个月以后的事情。 第三章狄弗拉战争 1基佛烈德自幼学习武艺,成果在逃离祖国亚尔吉拉之际获得展现。在王宫中斩杀叛军士兵,突破过境之时亦击倒警卫士兵。个人勇武虽然已精彩地得到证明,但是以统帅身份带兵领将之才能仍然没有测试的机会。“狄弗拉战争”是他第一次上阵。 根据后世的历史记载,“狄弗拉战争”是“卡拉多瓦王国之中,王权开始凌驾于对立之宗教权的决定性会战”,意义相当重大。然而对于当时的相关人士而言,这不过是一件令人叹着气抱怨“真是的,又来了!”的事情罢了。自古以来,王权与宗教权早已引发过无数次的纷争冲突,如果是为了拯救人类灵魂的崇高战争也就算了,只可惜大部分都是争夺税金与领地之战。 卡拉多瓦王国中拥有最强大之财富与势力的组织,就是以阿波拉这个城市为根据地的阿波拉教团。 教团之下又分为四小团,各自以不同的僧袍颜色作为区分。黄衣团祭祀众神、追求真理、探究学问,并从事教典出版。举凡学院、图书馆、木版印刷厂等等事业均属于黄衣团之管辖范围。白衣团负责医疗与慈善事业,并管理医院、孤儿院、救济院、药草园等等机构。紫衣团掌管教团的整体财务以及实际运作业务,经营高利贷生意,并管理广大的庄园、啤酒酿造厂、山林以及金库。黑衣团则是一支拥有强大武力的僧兵部队。 从人数上来看,黄衣团约五百人,白衣团约七百人,紫衣团约八百人,而黑衣团约有八千人,教团全体之八成都属于僧兵。仗恃着这支武力,阿波拉教团屡次反抗国王,也不纳税,俨然以“ 一卷全 第一章地球仪世界 1 “多梦、快跑!快点逃走!” 周一郎闪过扑上前来抓住他的大个子男子,拉起外甥女的手拔腿就跑。 但是,立刻就因为闪烁在眼前的锐利剑光而急忙停住。 披甲带剑的男人又来了三个,他们是因为听到骚动的声音所以跑了过来。一共六人将周一郎二人团团围住。其中四人已经拔剑出鞘,剩下的两人也握着剑柄做出恫吓之势。 “周先生……” 多梦一面发抖一面紧楸着毛衣的侧腹部分。周一郎则牢牢地环着十三岁外甥女的肩膀。 “别担心。跟他们说清楚就行了。周先生一定会保护你的。” 多梦颤抖地在周一郎的怀里微微地点了点头。 虽说是全副武装,但对方起码是人类。况且周一郎毫无加害他们的意思。他只想把情况解释清楚而已。问题是,刚刚虽说是迫于形势,但是挨了揍的那个大个子却满腔怒火地瞪着周一郎,而且他们所说的话,周一郎半个字都听不懂。换句话说,这边的语言,恐怕无法和他们沟通。 愤怒的大个子向前踏出一步,以剑尖抵着周一郎的喉咙。 周一郎和他的外甥女所在的这个地方,并非日本。似乎也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地球上的任一个地方。它就像是科幻或虚构小说的读者们会形容的“异世界”般的一个世界。周一郎他们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地方,全是因为发生了迫不得已的事情,而不是因为他们想来。 大约十天之前,周一郎在避雨的古董店里买了一座陈旧的地球仪。这就是灾难的起点。因为那座地球仪是一照射到月光就会以影子开启通往异世界“大门”,并且会奇妙地不停自转的神秘物品。 在那之后,周一郎他们首先受到意欲夺取地球仪的西格玛公司的手下二人组之恶劣恐吓,紧接着又遭到计划将二人组和他们一起解决掉的另一批男人之攻击。性命危在旦夕,不得已只好跃入地球仪所产生的影子异世界“大门”之中,以逃离灾难。完全没有思考前因后果之余地。除了这么做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方法能够保护自己免于遭到杀人者所射出之十字弓毒箭杀害。 飞跃而入的这个世界,不是真空的宇宙空间,也不是尚未凝固的灼热岩浆大地。幸运地,这是个有着干硬岩地,以及吹拂着夹带夜气之晚风的地方。 周一郎的心脏快速且规律地鼓动着,肺部也重复着呼吸之动作。尽管是为了紧急避难而逃到此处,但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实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无论如何,眼前至少有能够呼吸的空气,有用力踩也不致于崩塌的大地,这样就足够让人安心了。除此之外,无辜受到波及的宝贝外甥女多梦并无大碍,这点也让周一郎放心不少。 周一郎注意到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确认之后不禁微微地吃了一惊。那是一只人类的手,而那只手的主人正是为了从周一郎的手中夺取地球仪,而企图伤害多梦的虐待狂男子。在那旁边,他们还发现了一支滚动的手电筒。那是他们在那边的世界里住宿的旅馆的配备。 捡起来将开关一扳,灯光也随之亮了起来。在确认过功能之后,周一郎将它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头上是一片比深海还要深邃黑暗的黑夜、缀饰着夜空的群星,以及,比起看惯了的那个要大上两圈左右的巨大月亮。光靠月光就够明亮的了,走起路来绝对毫无问题。手电筒或许什么时候还会派上用场,为了预防万一,最好还是节约一下电池的用量。 至于那只手,他根本不想去理会。他只祈求这辈子再也不要碰上那只手的主人。 周一郎仰望天空。大门究竟开在什么地方呢?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从一公尺左右的半空中被抛到地上,但是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战战兢兢地伸出手一探究竟,什么也感觉不到。大门似乎完全封闭了起来,下一次开启会在什么时候呢?以地球仪的自转速度来看,那个世界的一分钟,差不多是这个世界的一天左右。这么一来,要等到那个世界的明天晚上,也就是月亮再次升起的时候,至少还得要等待三年以上的时间。 有好一会儿,周一郎就这么瞪视着虚无的天空,和多梦重新确认过身上除了擦伤外别无疑似伤口的痕迹之后,两人开始肩并肩地走向布满岩石的荒野。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虽然很想知道,但可能的话,不,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回到原来的世界。首先,他们必须取得情报才行。 在荒野上走了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一条白色的带状道路。路面仿佛是以盐巴凝固成似的相当平坦,完全不像是自然形成的东西,这显然是人为造成的东西。 “周先生,有灯!” 一抵达平缓棱线上方,多梦立刻发现黑暗的地表上有几个地方闪烁着灯火光芒。 “真的耶。既然有灯,不知道是否有人呢?” 希望真的有人。周一郎真心希望这里有造路、用火、和他们一样,能够彼此沟通的人类存在。千万别是由爬虫类进化而来、嗜吃人肉的恐龙人等等。 返回原来世界的那一刻,不知得等待多久的时间才会来临,但是在那之前,周一郎和多梦必须先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才行。如果只是一天、两天的话,不吃不喝倒还能勉强支持,若是超出这个范围的话,为了生存就一定得找到吃的喝的,以及一个能够安全睡觉栖身的场所。 如果这个世界和他们原来生活的日本差距不大的话,或许还能让人壮壮胆。只可惜这个愿望不太可能会实现。一来这道路并非由柏油之类的东西铺设而成。再者,绵延不断的山脊以及生长在周遭的植物群,都和日本地形植物的气氛完全不同。然而,这也不是一个恐龙等等生物昂首阔步的时代。总之只要是持有文明的人类存在的话,想要取得维系生命所必需的食物等等东西的可能性,就大大地提高了。 仔细观察道路,上面似乎残留着马蹄似的痕迹,以及穿着靴子的人类脚印。 现在似乎是仰赖马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时代。感觉上好象回到了数百年,或是数千年前的过去世界一样。不,这里不见得一定是异世界。地球仪所开启的大门,或许只是单纯地将他们扔到地球上的另一个不同的地方而已也说不定。假设是这样的话,虽然置身这种偏僻的边陲地带,还是得想办法找到人,问问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才行。 “周先生,周先生……” 朝着看起来最近的橙色灯火和周一郎并肩前进的多梦,忽然兴高采烈地说起话来。 “在小说里面,来自于现在的主人翁在异世界里都非常活跃呢!说不定,我们已经变成拥有魔力,或者能够使出什么特异功能的人了唷!” 多梦对着路边的一块大岩石喊道:“嘿!裂开!”同时将右手的食指伸了出去。然而,岩石并没有任何变化。 “果然不行。” 多梦吐着舌头大笑。周一郎明白多梦的用心,她想分担一些被卷入这种事态当中的自己的负担。因此,他也兴致勃勃地予以回应。 “我看哪,能够使用魔法的人说不定是我呢。你等着瞧吧。嘿!起来!” 和多梦一样,虽然仿佛发射出某种力量似的挥动指尖,但石头根本不可能会被抬起来。 “我也不行呢。” “不过,现在放弃还太早了。说不定我们拥有的是别的能力。你看那边的草。嘿!长高!” 周一郎和多梦又是对着月亮大喊“消失”,又是命令草地上的花蕾“开花”,两人一面嘲笑着彼此的失败,一面走下平缓的小山丘。 “周先生,你看……” 首先注意到的人很不幸的是多梦。沿着她指尖方向看过去的周一郎,立刻察觉到那 是什么东西,连忙用手遮住多梦的眼睛叫她别看。那是尸体,零星散落在岩石之间,而且不止一具、两具。凝神一看,在那红黑色的池子当中至少还有上百具的尸体,有的面朝下俯卧,有的仰天倒地。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手,还有一些遭到了凄惨的蹂躏。 令人作呕的腥臭随着夹杂尘土的风势,朝着周一郎二人的鼻尖刮了过来。 “多梦,闭着眼睛跟我走。我们绕道路走吧。千万别放开我的手喔。” 多梦点点头。忍住作呕的不适,与周一郎继续前进。 虽然也有穿着胄甲的尸体,但是没有武装的却占了压倒性之多数。从遗骸上所残留的伤痕看来应该是大型利器,也就是剑或长枪之类所造成的。有四具尸体上还插了好几支箭。原本该穿在死者身上的胄甲等等配备,恐怕大多被胜利者剥下来当作战利品了吧。看起来像是马的生物遗骸也多得数不清。 这些尸体确实是人类。尽管是个有人类存在的世界,但是现在的状况告诉周一郎,这里绝不是个像现代日本一样安全的地方。虽然现代日本在近来也有许多地方不能说是全然地安全。目前这个世界,互相残杀这种事情,似乎比周一郎他们所存在的现代日本还要贴近切身许多。被大地吸收殆尽的大量血液,显示着此处在不久之前曾是个战场。倘若如此,遇上人类或许反倒是种危险。因为不论是胜者也好败者也罢,会在战场上徘徊闲荡之人,恐怕都是些持有武器的嗜血之辈。 周一郎尽可能不践踏横卧在路上的尸体而前进着。就在远处所看见的橙色灯火,已经接近到足以辨识出那是一团摇曳的火把光芒的时候,突然,右手边的低矮树丛里跃出一条黑影,从周一郎的背后用剑抵住他的喉咙。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抓住周一郎的手臂,并将他扭到背后。 “多梦!” “啊!” 从左手边的树丛里跳出一个身穿胄甲的高大男子,将多梦的双手一把抓住。 “好痛,放开我!” 双手被毫不留情地抓住,身体半悬在空中的多梦发出尖叫。 “别那么粗鲁!” 周一郎大叫着想冲过去,但是双手被牢牢按住,脖子上还被一个满脸胡须的大个子男人用剑架着而动弹不得。虽然预测到会有危险,但他并没有认真地将事情放在心上。 披甲带剑的这三个男人,大声地对着周一郎二人说话。 “啊?什么?你们说什么?” 然而周一郎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 “放开我们,我们不是坏人!” 周一郎虽然能以英语、法语说些简单的日常对话,德语也达到勉强能够分辨出来的程度,但是对方所使用的语言并不是这当中的任何一种。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坏人。快放开多梦!你弄痛她了!别那么粗鲁!” 但是,周一郎的话和对方无法沟通。 这一群人的头盔胄甲以及配剑,都令人联想到中世纪欧洲的骑士。以长剑抵住周一郎喉咙的大个子是当中惟一没有戴上头盔之人。那张脸庞看起来很像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 虽然对方把话说得又慢又大声,但意思还是完全不懂。 “把多梦放下来!” 周一郎注视着多梦,并且不断重复着由上而下的动作。吊住多梦的那个大个子终于看懂了他的意思。虽然还是紧紧抓着多梦的手,但总算让多梦的双脚踏上地面。 “就是这样。谢了。” 周一郎松了一口气。双手仍然被抓住的多梦,尽管眼角泛着泪光但依旧坚强地说了声:“谢谢你,周先生。我没事的。” 紧紧按住周一郎和多梦的手臂,身穿胄甲的三个男人开始说起话来。交谈之间还不时地对周一郎和多梦指指点点。周一郎二人所穿的衣服——两人都是毛衣配牛仔裤,外面还罩着一件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所投宿的温泉旅馆的短褂,脚上穿着运动鞋——这似乎让他们很感兴趣。 忽然间,满脸胡须的大个子收起抵住周一郎的剑,转身走向多梦,身上胄甲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他冷不防地将她身上的短褂硬脱下来,叫给按住周一郎手臂的男人。接着他又揪住多梦的毛衣的下摆,打算把毛衣也剥下来。 “不要啊!住手!” 大个子一面按住扭转身体抵抗的多梦,一面拉扯毛衣,这种行径让周一郎激动不已。抓住周一郎手臂的男人似乎被多梦的短褂分散了注意力,因此手劲也稍微缓和了些。 “干什么!” 手一挣脱,周一郎立刻对着抓住多梦毛衣的大个子的脸挥了一拳。 虽说周一郎是个具有热切正义感的人,不过偶尔也会有几乎失去自制般的耿直,或者称之为笨拙的部分。而且,不管怎么说,多梦对于周一郎都是无可取代,惟一的一个血亲,是他必须珍惜守护的存在。无视于自己和对方之间的体型差异、以及胄甲武器等等装备,更没有考虑到包围住四周的人数,周一郎甚至连冷静地判断形势都做不到。不,他根本没有想到那些。因为在他还来不及思考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展开了行动。 周一郎的拳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命中了他所瞄准的大个子的下颌。伴随一记沉闷的声响,男人也跟着后退了一步。 “多梦、快跑!快点逃走!” 以全身的力量将按住多梦的男人撞倒之后,周一郎拉起多梦的手拔腿就跑。 只可惜,立刻就有三名身穿胄甲看起来像是士兵的男人从正面跑来,拔剑指着周一郎的喉咙。 “多梦,你有没有受伤?” “嗯,我没事。周先生呢?” “是吗?太好了。我也没事。都是我不好,把事情搞成这样。” “才不是呢,跟周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啊,你的脸颊怎么了?要不要紧?” “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一郎和多梦的双手都被扭到背后,整个人俯卧地被按在地上。面对六个男人,周一郎根本是寡不敌众。还来不及抵抗就已经被逮捕了。挨了周一郎一拳的大个子甩了甩头站起身来,狠狠地给了周一郎的左脸一记拳头作为报复。直到现在,他还一直眼冒金星。 六个男人一面仔细端详从多梦身上剥下来的短褂,一面像是怒骂般地交换对话。 大个子把周一郎的短褂也扒了下来。接着,他注意到周一郎牛仔裤的口袋所露出来的东西。是手电筒。大个子将它拿走,一脸疑惑地展示给他的同伴看。就在此刻,他的手指头触动到开关,点亮了手电筒。 大个子发出惊叫,把手电筒丢开。手电筒在地上弹了一下,灯光也随之熄灭。大个子战战兢兢地伸手取回。接着,他再次触动开关。不晓得是线路故障还是灯泡坏了,这次手电筒并没有亮起。 几个男人对着周一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是什么?魔术吗?”意思听起来好象是这样。 “好痛。别按得那么用力嘛。” 被过大的力量按在地上,贴住地面的脸和腹部,以及被按住的双手都非常痛。 “好痛,真的很痛耶。能不能轻一点啊?至少对多梦轻一点嘛。”周一郎把视线移向在他身旁、同样被按住的多梦说着。 “把按住我外甥女多梦的力道放轻一点。” 再次以视线表达意思之时,语言虽然还是无法沟通,但或许是察觉到语调的变化,抓住多梦的那个高个儿男人似乎将力气收回了几分。 多梦放松地喘了口气。 听着周一郎说话的一个男人,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一脸惊讶。那些男人们开始讨论起来,同时还有意无意地瞄着周一郎和多 梦。 讨论似乎有了结果。周一郎和多梦被抓着手站起身来。 “干什么呀!” 试着叫喊却毫无反抗手段。所以只好任由对方拖着自己,朝向摇曳着无数火炬光芒的方向前进。 那里有数百,不、数千名士兵。无数个以布张起的帐篷整齐排列,中间的空地都点着火把。这儿似乎是军队驻扎的营地,营火燃起,空气中飘散着某种烤肉的味道。填满木制容器的应该是葡萄酒吧,士兵们豪爽地大口畅饮谈笑。 忽然间,在摇曳的红色火焰映照下的男人们的闪耀视线,全都集中在周一郎二人身上。在人群之中,他们就像是游街示众的犯人一样地被拖着前进。 接着,他们被带到营地最深处的一个帐篷。 从那个帐篷里走出一个看似长官的红脸男人。他和抓住周一郎的那群男人交谈片刻之后,周一郎两人又继续被带往营地外围的帐篷。在这过程之中,士兵们的好奇目光一直没有间断过。 周一郎和多梦被关在帐篷里,用绳子绑了起来。帐篷内部和进出口处各有二人负责看守。 “周先生,我们一定会没事吧?” 双手被缚在身后,以绳子相连,绳子的另一端由帐篷内的士兵握住——坐在粗糙垫子上的多梦不安地询问道。 “是啊,没事的。周先生一定会保护多梦。” “我一定紧紧地跟在周先生身边。只要周先生在我身边,就算到哪儿我也不怕。” 一颗颗的眼泪从脸颊滚落下来。但是,立刻就被多梦用肩膀部分的毛衣迅速擦干。 “多梦……” 周一郎想抱住多梦,但双手却无法自由活动。 一忍再忍还是不断冒出来的泪水终于决堤,多梦于是把脸埋进周一郎的胸膛里。大概是不想让周一郎看见她哭泣的脸庞吧。虽然一直坚强地忍耐到现在,但是在亲眼目睹了无数的死尸,接着又遭到利剑威胁生命的情况下,心中的不安再也无法压抑了吧。而且现在连身体自由都受到拘束,接下来还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对待。 看着在自己怀里颤抖着低声哭泣的多梦,周一郎更加坚定了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多梦的决心。尽管没办法应付众多的武装士兵,但就算是抛弃性命不要,他也一定得守护多梦。 2 在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三个男人轮流进来,以各种不同的语言试图和周一郎交谈,但每一种语言他都完全无法理解。途中,一个身穿华丽胄甲、看似骑士、体格强健的男人,前来查探周一郎二人的情况。从那时起又过了一个钟头左右,周一郎又被拉着离开帐篷。绑住手的绳子仍然连在一起。 “周先生……” “别怕,有周先生在。” 周一郎尽可能地挨近多梦,像撑着她似的前进。迎面吹来的风虽然不至于冷得冻僵,但也是又干又冷。 在六名士兵的带领之下,他们开始朝着前方一座看起来大约一公里距离远的城堡前进。六名士兵的其中二人骑在马上,另外四人中的二人牵着周一郎和多梦的绳子,余下二人则一面留意着周遭环境一面前进。全员都佩带长剑。进入帐篷之时正好高挂在夜空当中的月亮,已经开始朝着山顶的,方向倾斜。 “周先生,这儿肯定是异世界。” “嗯,我想也是。” 行进之间,多梦和周一郎不时低声交谈。 看似骑士穿着胄甲的男人骑着一种生物。那种生物和多梦他们所熟悉的马非常相似,只是头上多了一只角。 “看起来就像是独角兽呢。” 看见这种长相怪异的生物,周一郎和多梦更加确信此处就是异世界没错。 沿着洁白坚硬、到处都残留着马蹄痕迹的道路前进,终于抵达城堡。 骑着马的士兵——从胄甲的精致程度来看应该是个有爵位的骑士吧——将周一郎二人抵达之事向手执战斧的守门警卫通报过后,跨越护城河的吊桥便放了下来,让一行人通过。手持剑和枪的武装士兵戒备着通路的两侧前进。 究竟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呢?这座城堡的地下不知是否有拷问室存在的想法令人不安了起来。这是个战乱的世界。该不会把我们当成了敌国间谍,从此就监禁起来严刑拷问,直到供出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报为止吧——而且还是以无法沟通的语言进行。 不过,事态看来似乎并未朝着坏的方向发展。周一郎二人两侧的守卫固然严密,但是他们却登上了城堡,而且一直向内部前进。随着脚步的深入,点着蜡烛的烛台、挂在墙壁上的装饰、以及壁毯等等物品也越来越豪华。担任警戒的卫兵数量也越来越多。暂且不管这儿的主人是不是一个喜爱将拷问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人物,不过从眼前的情况看来,召唤周一郎二人之人若非是这座城堡的主人,就是个地位相当的贵族。只是,他们的双手仍旧被紧紧绑着,自己究竟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状况,至今仍然毫无头绪。 周一郎二人终于来到一扇打造得极为华丽的大门前面。厚重的门扉必须借由两名士兵之力才能勉强推开。 从无数盏烛台所发出来的摇曳烛光,看得出这是个极为宽敞的大厅。在最内侧被垫高的平台上,摆着一张像是王位的座椅,上面坐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 带着周一郎二人前来的骑士在男人面前跪下。他还以动作要求周一郎二人也照做。但周一郎并未遵从。虽然他不知道跟前的男人是何方神圣,可是突然这么被捆绑起来拖到这个地方,这样的无礼对待根本是不合理的。为了表示礼貌,周一郎像对待初次见面的人一样,站立着点头致意。身旁的多梦也学着周一郎的模样,连忙低下了头。 王座所在的平台下方,有两名像是带剑武官,体魄相当健壮的男子在那儿待命。一个是瘦长的黑发男子,另一个则拥有褐色头发与发达的肌肉。这个人物曾经到帐篷去看过周一郎二人。在他们右侧,还有另一个穿着浅灰色朴素长袍、完全没有武装的矮小男人,应该是个文官才对。除此之外,带领周一郎二人前来的四名骑士、以及其他五名像是卫兵的男人全都挤在入口处附近。站在平台下方的褐发肌肉男手上,正握着先前从周一郎二人身上扒下的旅馆短褂。 “我们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把这条绳子解开。” 说完之后,周一郎转动身体,将束缚双手的绳子展示给王座上的男人看。 听见周一郎的话,看似文官的矮小男人立刻瞪大双眼。他向王座上的男人行了一礼、说了些话,这次连站在平台下方待命的两位武官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在王座上男人的命令之下,周一郎和多梦的绳子被解开。大大地吐了口气,两人各自抚摸着手腕及手臂。 像是受到武官们的催促似的,文官走到周一郎的身边,一面翻着手上像是书籍般东西的内页,一面对着周一郎开口说话。 “名滋交舌摸?” “啊?” 突然,周一郎感觉那似乎是自己熟悉的语言,所以不自觉地反问回去。 “名滋交舌摸?” “什么?你说什么?” “泥得、名滋、交、舌摸?” 一面翻着书页一面一字一句断开来询问的文官的语言,虽然因为发音的不熟练而显得怪腔怪调,但那毫无疑问是日文。周一郎全身上下都兴奋地沸腾起来。 “你会说日文吗?这是日文吧!你懂日文吗?” 因为兴奋而一步步上前的周一郎,把文官吓得一步步后退。 “泥、泥得、名滋、交、舌摸?” “我吗?我的名字叫白川周一郎。这是我的外甥女多梦,白川多梦。” 但是,文官似 乎无法理解。他拼命地翻动书页,而且还惊慌失措地看了周一郎好几眼。 “你听不懂日文吗?日文啊,日文!” “是不是因为说得太快,所以听不懂呢?” “对呀,一定是这样。我、呃,我的、名字、叫、白川周一郎。周一郎。” “我是多梦。” 效法周一郎,多梦也做了自我介绍。 “周一郎?多梦?” 文官分别指着两人再次询问。 “没错,就是周一郎和多梦。” 拼命压抑住兴奋,周一郎指着自己和多梦猛点着头。 “你懂日文吧?” 文官所翻阅的书籍,似乎是本字典的样子。 受到武官之一催促的文官,也就是这名矮小的男人应该是个翻译官吧。由于他不停地翻着字典般的书籍,全神贯注地在查询字义之上,所以大概没听见周一郎的疑问,也没有回答,而继续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葱拿里、来?” 清清楚楚地,这确实是日文。很久很久以前,说不定曾经有个日本人穿越大门来到、或者迷失在这个世界里。说不定那个时候的沟通方式被做成了字典,而那本字典就在翻译官的手上。所以这个世界里的语言,和日文是相同的。周一郎感觉自己看到了一线光明。 “从哪里来?日本啊。从、日本、来。” “日笨?” 翻译官一脸茫然。 “周先生,古时候的日本好象是被称作‘吉庞古‘呢。” “对呀,多梦,你真细心。是有‘吉庞古’这个称呼呢,‘吉庞古’。” “几胖古?” 然而,无论翻译官如何翻动字典,逐字为武官们翻译,不光是武官们,就连周围的卫兵们也是一团雾水。看来日本,或者“吉庞古”似乎都无法沟通。 “也许……”周一郎打破僵局。 “我们是从不同于此处的另一个世界,从异世界来的。从异世界、来。异世界、不同的世界。” “夷世界?布桶的世界?” 翻译官将这些话直接转告给王座上的男人。两名武官因为翻译官的话而瞠目结舌,完全无法掩饰惊讶之情,然而王座上的男人却只是以观察般的眼神直盯着周一郎,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周先生,为什么这些人懂得日文呢?” 对于小声询问的多梦,周一郎开始了他的推理。 “这个嘛,或许从前曾经有人来过这个世界。” 也许吧,周一郎忽然想到。想要得到地球仪的西格玛那群人,不也知道这个世界的事情吗?难道是因为,他们从前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吗?西格玛和这个世界,这两件事情不知怎地让周一郎不安了起来。 “从前,有人来过这个世界吗?” 周一郎试着提出问题,但翻译官却始终一脸疑惑的样子。 “有没有像我们一样,从异世界来的人?有没有从异世界来的人?” 周一郎再次以容易辨认的方式慢慢说着。 把周一郎二人带到此处,并且一直守在大厅入口处待命的男子走上前来,把某个东西交给了站在王座底下的武官,那是周一郎的手电筒。男子把手电筒握在手上,对着武官不知道在说明着什么。大概是在说,那是一种会发出炫目光芒的奇妙物品吧。 “蜇个、舌摸?” 不处所料,翻译官立刻在武官的指挥之下提出了问题。 “手电筒。” “手颠……” “就是电灯呀。手电筒。” “手颠同……舌摸、东西?” “就是灯嘛。灯。” “灯?为舌摸、亮?” “因为电池而发亮。” “颠池?” 翻译官似乎无法理解。有好一会儿,他和王座下的二名武官就这么拿着手电筒,不知在讨论什么。 “嚷塔亮。” 说完之后便将手电筒递过来。 “让它亮?你要我打开手电筒吗?” “让塔亮。” 然而,灯泡里的灯丝似乎已经断掉,所以不管怎么扳动开关就是不亮。 “没办法。刚刚掉在地上的时候摔坏了。” “甩坏了?使摸树吗?” “摸树?魔术?你说魔术吗?你以为这是靠魔术点亮的灯吗?” 周一郎笑了之后才察觉到,这里或许是个有魔术的世界也说不定。 “不是魔术。不是靠魔术点亮的光。因为坏掉了所以点不亮。坏掉了。” 手上拿着从周一郎手中取回的手电筒,翻译官再次和武官们进行讨论。 “泥、仙女神吗?” 在二名武官的催促之下,翻译官突然发问。 “仙女神?” “泥、仙女神纸、石折吗?” “仙女神纸、石折?石折?你是说使者吗?仙女神之使者?仙女神是什么东西?是谁吗?” 这次轮到周一郎疑惑了,一股奇妙的不安在心里萌芽。虽然有些荒谬,但是让他不安的原因竟是,自己的日文字汇会不会太贫乏了一点呢? “泥、维舌摸、来蜇哩?” “我利用地球仪的大门过来的。” “低球仪?答门?” 周一郎注意到自己的答非所问。对方问的并不是怎么来,而是来的目的。 “为舌摸、在蜇哩?”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让多梦不安地看着周一郎。 “你问……为什么吗?” 周一郎二人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躲避生命的危险。然而,事情真的是那样吗?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地球仪开始的。都是因为买了这个东西,他们才会受到西格玛集团的执拗纠缠,甚至还陷入了致命的危险当中。搞不好,远从他在避雨的古董店里看上那个地球仪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中了某人居心不良的计策也说不定。 还有,西格玛集团想要得到地球仪的理由。那个理由会不会真如周一郎所猜测的一样?就是侵略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仿佛中世纪般的世界而言,现代的火力肯定具有超乎现象的威力吧。在刀枪、弓箭和胄甲的世界里,使用机关枪、飞弹和战车,先以压倒性的火力差距征服支配这个世界,然后再毫不留情地进行压榨。最后这个部分,恐怕才是西格玛所锁定的目标吧。 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周一郎抬起头来,不是对着翻译官,而是对着王座上的男人开口。 “我是为了传达讯息而来……这应该是非常重大的讯息。” “周先生……” 理解了周一郎意思的瞬间,翻译官的脸色也为之大变。当他惊惶失措地翻译之后,以周围的武官为首,现场的每个人也都脸色大变,一阵喧嚣扬起。这当中只有一人——王座上的男人,仅仅皱了皱眉头而已。 在王座底下待命的二名武官不知在讨论什么,接着居然跑到周一郎二人的脚边跪下。不,严格说起来,他们把手贴在胸前,以一种宣誓效忠之姿态,不是对着周一郎而是对着多梦低下了头。 “仙女神!” 武官们异口同声地开口。 “周先生……” 多梦以踌躇的眼神仰望着周一郎。 3 抓到两个疑似仙女神的奇妙之人。这个消息传到卡拉多瓦王国摄政君特兰姆本营的蓝斯瓦尔之时,已经是半夜时分。蓝斯瓦尔是位于和欧托涅公国国境相接的东北方城塞,原本是奥特维尔伯爵所居住的城堡。 被帕得拉翁大公国指派森先锋部队的欧托涅公国的三万士兵,以及由君 特兰姆亲自率领、仅仅只有一万五千兵力的交锋,就发生在这个晚上。 “除此之外,据说他们的装束相当怪异,身上还带着奇妙的物品。” 有着褐色头发以及勇武身材的查尔比诺,手上拿着深蓝色上衣,以他的大嗓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地点就在摄政君特兰姆的寝室门口。这个男人的大嗓门是他与生俱来的特征,而且还有个坏毛病,就是即便在夜晚也无法压低音量。站在查尔比诺面前的是瘦长黑发的弗洛蒙,这两人都是摄政君特兰姆的心腹部下。 据查尔比诺所言,驻扎在距离小镇不远的军营附近,出现了两个奇装异服的人,而且还被守夜警卫抓了起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或者说是男人和少女的这一大一小,不但装扮怪异,而且从他们的语言判断,极有可能是仙女神之使者也说不定。两人在遭到逮捕之际,似乎与守夜的警卫军发生过冲突。那个时候,听说因为士兵对少女做出了无礼举动,所以那个男人,应该是随从的身份吧,居然不顾自己手无寸铁,毫不迟疑地就朝身穿胄甲的警卫军殴打过去。感觉上,少女似乎是个高贵的人物,而那名随从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那两个人使用的语言,确实是仙女神所使用的语言吗?” 弗洛蒙对着因为事关重大、不通过传令兵而亲自过来报告的查尔比诺提出质疑。 “这个嘛,我的军队里并没有能够翻译仙女神语言之人。不知道本营中有没有人呢?” “问问看就知道了。” 削瘦黑发的弗洛蒙命部下探查是否有适任的翻译官,结果并没有精通之人。 “是有几名翻译官在,不过当中似乎没有一个人曾经好好地学习过女神的语言。只有这个人……” 弗洛蒙身后站着一个身穿浅灰色长袍的矮小男人,他对查尔比诺深深地鞠躬行礼。 “好像勉强能够翻译出仙女神的语言。” “怎样,弗洛蒙?” “什么怎样啊,查尔比诺?” “你觉得,这件事情是不是该立刻禀告摄政殿下呢?” “……摄政殿下看起来似乎相当疲惫,还是先让他休息片刻吧。” “可是,这件事情这么古怪,要是延后通报的话,说不定反而会惹他生气呢。” 在房间门口讨论到一半的时候,两个人就这么被听到声音的摄政开口叫了进去。后来,又接到听完说明的君特兰姆一声“见见倒也是种乐趣,把他们带过来吧”之指示。 xxxxxx 谒见的地点就在蓝斯瓦尔的大厅。 坐在架高的王座之上,君特兰姆见到那两名奇装异服的男女。 男人大约在二十岁,大概比君特兰姆年轻个五六岁左右。至于少女方面,感觉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不过,或许比外表的年龄来得成熟,已经有十二三岁了也说不定。二人都拥有即便在邻近诸国也看不到的象牙色皮肤,以及黑发黑眸。 出生于卡拉多瓦王国的弗洛蒙和查尔比诺,光是看见这二名奇妙之人的服装,就忍不住因猜测“是仙女神吗”、“应该是仙女神的使者吧”而兴奋不已。然而,这对于因为某种缘故而舍弃故国,现在,连真实姓名都舍弃而成金卡拉多瓦之摄政,阿尔加利亚公爵暨伙弗拉伯爵的君特兰姆而言,应该只有深刻的感慨而已吧。由于君特兰姆被迫舍弃的故乡亚尔吉拉王国禁止魔法,几乎从来没有机会接触魔法,因此他对卡拉多瓦王国数十年才出现一次,对执政者做出神喻的奇怪人物之存在等等,始终都无法相信并认同。 君特兰姆在九年前,普雷斯塔历一○五三年之时,亲手杀害了亚尔吉拉王国的储君米隆王子,并且舍弃基佛烈德之名而成为米隆王子。之后他远离亚尔吉拉王国来到这个卡拉多瓦王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深刻地掌握民心,而且还进一步地策动奸计,成为现任女王蓓莉希娜二世的夫婿。如今,他更是取代了自从产下王子莱门得之后,八年以来一直卧病在床的妻子蓓莉希娜二世之地位,以摄政身份掌握统治国家大权。 城堡原本的主人,奥特维尔伯爵,就站在周一郎二人的身后保持警戒。为了能在周一郎二人出现奇怪举动的时候能够立刻压制住他们,所以身边还跟随了两名健壮的士兵。 被带到君特兰姆面前的男人,以明显的不逊态度,拒绝对摄政行应有之礼仪,仅仅像是对待平等地位之人一样地点头致意而已。少女也是一样。 男子持续做出像是要求解开缚手绳索之动作,同时还说着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听见他的话,一脸紧张的神情站在君特兰姆身边待命的翻译官,立刻脸色大变。 “确、确实是仙女神的语言。” “真的吗?” “他们果真是仙女神吗?” 站在平台下待命的弗洛蒙和查尔比诺也紧张了起来。一手拿着字典努力传达意思的翻译官一字一句,让他们的兴奋越来越高涨。途中,查尔比诺的部下呈上了一个不用火也能发光的圆筒形奇妙物体,虽然命令男人让它发光,但东西似乎已经坏了,所以遭到拒绝。 “那个少女会是仙女神吗?” 查尔比诺悄悄地向弗洛蒙问道。 “仙女神是个女性神祇,所以大概是吧。不过,样子似乎太年轻了。听说仙女神的样子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呢。或者她不是仙女神本人,而是使者也说不定。” “那个男人,应该是随从吧。” “是啊,八成是守护着仙女神的随从。” 查尔比诺和弗洛蒙将多梦视为仙女神,或是她的使者,而把周一郎当成了随从看待。 紧接着,就在翻译官说出“这两个人,说他们有要事禀告”之时…… “有要事禀告?” “莫非是要传达神喻?” 终于确信的查尔比诺和弗洛蒙,于是在他们认定为仙女神或其使者的少女面前跪了下来。 “那么,他们所要禀告之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在查尔比诺怒叱般的追问之下,翻译官拼死命的开口问话。 “抱歉,关于这点,根据那个像是随从之人的说法是‘说来话长,若是不麻烦的话,希望等今晚休息过后,明天再从头详细说明。’大致就是这样。” 这是周一郎为了争取思考时间所想出来的计策。把事情向语言完全无法沟通的对手解释清楚,确实得花费相当的时间,但最重要的还是先让疲惫的身体得到休息再说。这一点,刚刚与欧托涅的军队交战过的君特兰姆等人,也有相同的想法。 “你意下如何,摄政殿下?今晚夜已经深了,不如让仙女神先进去休息吧!”查尔比诺建议。 “也好。那么就请你为仙女神安排房间和守卫吧。” 什么仙女神、或仙女神的使者等等的,君特兰姆一点也不相信。那多半是经过伪装的敌国间谍吧。之所以安排守卫的用意就是要监视他们。 “属下遵命。” 查尔比诺恭敬地行礼退下。 “我也要休息了。有什么事情的话,记得立刻向我报告。” 做下这番指示之后,君特兰姆回到房间。屏退上前为他更衣的侍女,只把军服脱了就上床就寝。快则今晚,慢则明天早上,敌人帕得拉翁必然会有所行动。这是君特兰姆的解读。 帕得拉翁对君特兰姆而言固然是难缠的敌人,但弗洛蒙等等、那些纯粹的卡拉多瓦人所跪拜的仙女神更是如此。仙女神的存在对于以智慧谋略和人望治国的君特兰姆而言,或许会成为威胁也说不定。如果那两人真的是仙女神的话。 倘若真是仙女神的话,他们在卡拉多瓦王国之内会不会掌握住超越自己以上 的人心呢?君特兰姆一面担忧着这个危险性,一面因为白天战役的疲倦而坠入梦乡。 4 “周先生,这床好软喔!” 多梦坐在被安排的房间里的床上,让身体砰砰地上下弹跳。 “真的耶。看来是相当上等的床铺呢。” 坐在并排的另一张床上,周一郎用手确定了床的质感。看来这个世界或者国度,拥有着躺在床上休息的习惯。周一郎原本还在担心,若是来到一个使用着看都没有看过的寝具的世界,或者是不睡觉的人所居住的国度,那该怎么办才好,幸好那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在那之后,周一郎和多梦被带到这个房间来。翻译官告诉他们,此处是一个名为卡拉多瓦王国的国家,坐在王座上的男人是摄政殿下君特兰姆大人。以一个掌握政权的人物而言,这座城堡的感觉似乎太过朴素,大概是个国力不强的小国吧。周一郎以疲惫及事态的复杂性为理由来中止谈话。 “暂时似乎是受到礼遇了呢。” 环视整个房间,确认了家具用品及建筑是什么风格、有没有人躲藏在房间里的哪个角落、有没有窥视用的窗口等等事项之后,周一郎在与多梦的床铺并排的另一张床上坐了下来。 本来,周一郎是被安排在另一个房间休息的。感觉上,多梦似乎被当成了“仙女神”,所以备受尊崇,而周一郎则被当成随从看待。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对方认为主人和随从,或者男人和一个虽然是孩子的女孩同住一室并不恰当,所以才做了那样的安排。 “周先生……” 得知房间不同的时候,多梦露出了不安的表情,而周一郎也相当担心。他担心自己在别的房间里休息的时候,多梦会不会被带走,或者遭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等等。因此他告诉对方自己和多梦是血亲,要求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当然,在多梦的同意之下,他还告诉那些相信“仙女神”的人,这是多梦本人的希望。于是,他们将邻室中为周一郎所准备的床铺,搬进多梦的房间里,让两张床并排在一起。 被安排的房间不但不简朴,还可说是相当豪华。石头打造的墙壁全部以布幕装饰了起来,也有升着火的壁炉,大型的花瓶里还装饰着花朵。他们毫无疑问地是被当成客人来对待。 只不过,精雕细琢的房门之外,站着两个名为守卫的监视者。也许会站上整夜,或者在半夜换班也说不定,但是可以想象的是他们的任务就是监视,而此处的感觉虽然不像是地下却也没有窗户。 周一郎二人并未清楚表明来历,却能受到如此厚待,对方口中的“仙女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或许是从前来到这个国家的那边世界的居民,曾经给予某种文明的恩惠吧。比方说,像周一郎所带来的手电筒之类的东西,虽然那个手电筒已经坏掉了。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受到尊敬吧。然而,要是多梦并非“仙女神”之事被拆穿了的话,他们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唉,现在先别想了,还是赶快休息要紧,周一郎将不安从脑海里甩掉。如果并不清楚“仙女神”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而把从那边的世界过来的人类都这么定义的话,毫无疑问的,周一郎二人就是这样了。 想到这里,周一郎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脚边掉了一只可怕的右手,那只手的主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会不会也来到这个世界了呢?这个想法让他打了个寒颤。除了他们之外,也许还有其他来自于那边世界的居民、或者是来自于别的世界的人类也未可知。 “这个时候只能休息了。” 周一郎躺在床上。 当具体性的危机迫在眉睫的时候,能与不能倒在其次,至少还能想出什么闪躲的方式,但是现在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而已。在科学上应该是同种生物的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里,而他们的文化发展程度大约如同中世纪时代的欧洲,这是周一郎目前惟一知道的事情。还有,如果通过翻译官的话,他们两人还能勉强以日文沟通。 不安确实存在,但不安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因为还没有具体性的威胁出现,所以连对策也无从思考起。 “周先生,我可以把这个当成睡衣吗?这个是穿着睡觉的吧?你看,这个,应该不是这个世界的便服吧,我想一定是睡衣没错。” 多梦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套头衣服,脸上满是疑惑。这是周一郎二人进入房间之时所拿到的白色长袍。 “嗯,应该是吧。我想是睡衣没错。” “换上这个睡觉好吗?” “这个嘛……多梦觉得好就好了。” 多梦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接着却说:“我看,还是穿着自己的衣服睡觉好了。”于是她把套头衣服再次叠好,放在枕头旁边。 这个世界的居民对于毛衣配牛仔裤和运动鞋有着非比寻常的兴趣,甚至还要求他们尽可能地,再次穿出来亮相。不过,周一郎拒绝了。但是他并不想放弃那边世界的东西,所以他把坏掉的手电筒也要了回来。只可惜灯泡里的灯丝已经断了,所以点不着。如果有替代品的话,或许能修好也说不定。不过,要在这个世界里找到灯泡或者是灯丝,恐怕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吧。他想到从前爱迪生以竹子做成灯丝的故事。竹子啊,除了竹子之外,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代用品呢。先别管了,周一郎把坏掉的手电筒和用不着的套头毛衣一起放在枕头旁边。也许能够修好,也许不能够修好;也许某天会有用到的时候,也许根本就用不到。 “球鞋一定要脱掉吧?” 多梦探头注视着没脱鞋就躺在床上的周一郎的脸。 “啊,我忘了。脱掉再睡吧。不过,最好还是放在可以立刻穿上的脚边比较安心。” “嗯。” 多梦点了点头,把运动鞋整齐地排在床铺下面。 万一发生了什么状况,第一件事就是跑,所以运动鞋绝对不能放手。 “多梦,周先生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心睡吧。” “嗯。” 周一郎躺在床上,盖上毛毯。从那边的世界亡命至此的疲惫,沉甸甸地在周一郎的身体内盘踞不去。 “睡不着吗,多梦?”周一郎问道。 钻进被子里已经超过三十分钟——由于没有时钟所以是大略的估计——但是多梦却还在不断地翻身。 “唉,眼前亮晃晃的,想睡也睡不着。” 壁炉里的火焰细细地燃烧着。对于习惯日光灯的周一郎二人而言,这种火光似乎太过炫目了一点。 “发生了好多事情呢。” 而且,将来不知道还会再发生什么事情,这种感觉也让人相当不安。周一郎同样也是怎么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话躺着就好。光是躺着对身体就是一种休息了。” 因为越是想让自己睡着的话,就反而越会睡不着。这个时候倒不如存心让自己保持清醒,这样子还比较可能会猛然入睡。 “呃,周先生。” “什么事?” “你能不能不要笑地听我说?” “什么事啊?我不会笑的。” “我好害怕,能不能过去跟你一起睡?” “真是个爱撒娇的孩子。不过,反正现在是非常时期,过来吧。” 一打开毯子做出接纳的姿态,多梦立刻从她那边钻了过来。 “周先生,好温暖哦。” “是吗?多梦的脚好冷啊。” “嗯,我觉得有点儿冷。这里的墙壁和地板都是石头打造的,所以特别冷。” “是吗?” 像这样子的陪睡,是自从多梦进了幼稚园以后就再也没有过的事情。 从那时起,多梦就开始一个人睡。 “感觉好象回到从前了呢。” “是啊。” “有周先生陪在身边,我就放心了。” 多梦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只不过是两个人互相在彼此的身旁而已,不知怎地竟能让心情安稳下来。 “多梦?” 几分钟之后,背对周一郎躺着的多梦已经传出规律的呼吸声。 “睡着了吗?” 怎么叫都没有反应。听着多梦睡着后的呼吸声,周一郎也感受到一股睡意来袭。说起来,从前陪着小多梦睡觉的时候,自己好象也常常一边听着她规律而稳定的呼吸声,一边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呢。回想起令人怀念的过去的周一郎,再次不知不觉地和多梦一起坠入梦乡,以彼此的呼吸声为摇篮曲。 第二章三只鸟 1 接见周一郎二人那一天的中午时分。 君特兰姆在位于卡拉多瓦领土东北方的蓝斯瓦尔城堡附近,与国境相接的欧托涅公国的军队交战。相对于欧托涅步骑合计三万的兵力,君特兰姆所率领的军队人数仅仅只有一万五千,为敌方的半数。 如果真要发动卡拉多瓦全国兵力的话,集结十一万以上的士兵绝对有充分的时间可为。然而,仅仅出动这少许的兵力自有其道理存在。 这个理由就是与卡拉多瓦王国在东方国境相接的帕得拉翁大公国。 九年前,帕得拉翁大公国的坎塔列斯大公,曾一度企图侵略卡拉多瓦。当时正逢卡拉多瓦王国的前任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于狩猎中因意外事故崩逝之际。 亚斯图鲁弗四世在尚未确定继承人的情况下骤逝。虽然膝下有三个儿子,但是最年长的吉安大公在当时也只有八岁,所以暂时由成年的公主蓓莉希娜继任为女王,与其夫婿奥利佛以“王夫殿下”的身份共同治国,在吉安大公成年为止的十年之间,代为掌理国家大事。 将亚斯图鲁弗四世的骤逝视为谋杀事件的坎塔列斯大公,认为国王驾崩之后获得最大利益之人必为阴谋主使,因此以讨伐奥利佛的名义大举出兵。 为了迎战,君特兰姆随同王夫殿下奥利佛本人,一起出兵前往位于卡拉多瓦东方的艾斯巴达平原。后世称为“艾斯巴达夜战”。当时,奥利佛殿下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意外身亡。 “如果因亚斯图鲁弗四世之死而得利的是奥利佛,那么因奥利佛之死而成为蓓莉希娜女王新夫婿的君特兰姆,就是谋杀那奥利佛的罪魁祸首。” 坎塔列斯大公,举出了和亚斯图鲁弗四世崩逝时的同样理由,指责君特兰姆是大罪人。 “帕得拉翁大公国与卡拉多瓦王国的关系,在六代前有大公和当时卡拉多瓦国王之妹结婚,而三代前的大公之姐亦与当时卡拉多瓦国王之弟缔结婚姻关系。说起来,我帕得拉翁与卡拉多瓦也算拥有亲戚关系。一个和这一切毫不相干,出身于遥远国度的亚尔吉拉之人,竟然成为女王的夫婿及共治者,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对于坎塔列斯大公而言,这不过是用来充当起兵理由的说辞而已,或许并不是可靠的事实。然而这个说辞,却道出令君特兰姆不得不苦笑的真切事实。尽管奥利佛的死是出于意外,和君特兰姆毫无关系,但他一直在等待时机来临却是个事实。 虽然坎塔列斯大公有意及早发动战争,但由于曾经在“艾斯巴达夜战”之中惨遭重创,而且为了在下一次侵略之际能够获得完全的胜利,所以这九年以来,他把精力完全投注在准备事宜之上。 训练出比从前更加强壮的军队,确保了大军供需的补给路线之后,坎塔列斯大公终于在五日前,开始向卡拉多瓦发动攻击。在这同时,他也下令半年前被他并吞为属国的欧托涅公国的三万军队,从卡拉多瓦国境的东北方展开攻击。 兵力方面,卡拉多瓦全军为十一万。从东方迫近的帕得拉翁有十万。欧托涅公国有三万。 君特兰姆留下了一万五千的兵力于王都阿萨摩尔,将八万兵力驻扎在东方国境,以防备帕得拉翁的来袭。 君特兰姆为了击退欧托涅军队所派出的兵力,步骑合计仅仅只有一万五千而已,为敌军三万的半数。但是,纵使如此,君特兰姆却早有胜算把握。 2 君特兰姆的致胜机会是来自于猎师们献给君特兰姆的三只鸟。 一开始,君特兰姆就打算利用蓝斯瓦尔城被山势环绕的地形,将敌人请入狭窄的山道之中前后夹击。由于欧托涅军队以七千名的弓箭队为主力,所以他认为树木浓密的山间道路,应该可以有效地削减其威力才对。 首先以一万上下的兵力为诱饵部队,与欧托涅军队正面交锋,待交战至某个程度以后,再假装战败逃走,将敌人诱入山林内部。等逃走的诱饵部队转而展开攻击之时,再从后方出动五千兵力突袭。这个计划,势必会令诱饵部队承受到不小的伤害。再说,能否将敌人引诱至山间小道也还是个问题。万一,受创的君特兰姆军队无法逃走的话,气势如虹的欧托涅军队便可由东北向东方呈斜线角度,与帕得拉翁大军形成对峙,联合起来夹击卡拉多瓦的八万大军。 为了确保胜利,君特兰姆感觉到,他必须再有另一个计策来加以配合才行。就在此时,三只鸟为他带来了一项情报。 “什么事情吵吵闹闹的?” 事情发生在大军刚进入蓝斯瓦尔城不久,城主奥特维尔伯爵和弗洛蒙等人站在了望台上,一面眺望着周围地形一面进行作战操演之时,时间接近中午。城门外隐约传来了争执的声音。听见争吵声的奥特维尔伯爵,立刻向驻守在了望台底下的卫兵询问。 “是这样的,猎师们带着刚捕获的三只鸟前来,请求摄政殿下无论如何都得品尝看看。” “鸟?” “是的。卫兵们已经说了摄政殿下不会食用那种东西,不需要,想把猎师们赶走。但是他们却坚持那是只有今天才能捕获的特别的鸟类,非常滋补,一定要呈给摄政殿下。所以,就和卫兵们起了冲突……” “千万别让那种身份低微的百姓靠近。更别提那些身份不明之人所拿来的东西。万一是间谍就不好了,快把他们赶走。” “不、且慢。” 君特兰姆制止了正要下令的奥特维尔伯爵。 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事情,君特兰姆向奥特维尔伯爵询问。 “我刚刚听到,那是只有今天才能捕获的鸟,真有这样的事情吗?” “这……” 奥特维尔伯爵毫无自信的声音和他雄壮的体格一点也不相称。 “……似乎是有这么回事。确实有一种名叫滋格鲁木的候鸟,在这个时期的某一天,会飞来这个附近。” “只有一天?” “是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鸟就是如此。” “为什么只飞来一天?” “其中的理由,我就……” 奥特维尔伯爵来到这个蓝斯瓦尔城赴任,只有一年半的短暂时日,对于当地事物的生疏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这个城里,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您是指什么样的事情呢?”奥特维尔伯爵反问。 “就是民众主动把什么东西献上来给我,或者是献给你之事。” “是的,偶尔会有。不、送给我的是几乎没有,不过送给摄政殿下的倒是时常听见。但那都是低下阶层所拿来的东西。而且,万一对方是间谍的话,说不定会在东西里下毒等等的疑虑也不能不考量,所以一律予以回绝,即使收下了也都会丢弃,以免对摄政殿下造成困扰。” 解释着为何擅自将献给君特兰姆的物品处理 掉的奥特维尔伯爵的声音越来越小。其实,奥特维尔伯爵的疑虑本来就是理所当然,而且他也不可能将所有当地居民送来的东西一件件都运到王都,因此奥特维尔伯爵根本没必要畏缩害怕。 “是吗?真是辛苦你了。不过,今天我有些事情想问问那些猎师。能不能安排一下?” 了望台下的卫兵似乎有些困惑地看着奥特维尔伯爵。直到接获奥特维尔伯爵指示照办的命令,才恭敬地跑了出去。 接着,在重新确认过猎师的身份,命令对方解下身上所有的武器之后,依照君特兰姆的指示,挑选出最年长的一位,由卫兵监视陪同,来到了了望台的下方。 君特兰姆从了望台上,向下方的猎师问话。 “就是你吗?为我献上珍贵候鸟之人?” 年老粗鄙的猎师紧张地在了望台下行礼致意。 “是、是的。” “谢谢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猎师的脸上瞬间散发出喜悦的光辉。 “能够听到摄政殿下的这番话,辛苦的猎捕总算有了代价。” “我听说,那是一年只有一天才能捕获的珍贵鸟类。为什么把那么珍贵的鸟送给我呢?” “是、是这样的,自从摄政大人开始治理这个国家以来,税赋就减轻了许多。而、而且,多亏摄政大人治水有方,这个地方除了狩猎之外,还多了可以种植小麦或豆类的田地,饥荒减少了,我们的生活也获得了极大的改善。为了聊表谢意,所以想到献上这种鸟。这种鸟在现在的这个时候,尤其肥美滋养。我听说摄政殿下即将参加战争,请摄政殿下务必品尝看看。” “是吗?太感谢你了。” 受到民众仰慕的感觉并不坏。当然,这样也就无须因为统治国家招致民怨,而必须费事镇压下来,这不过是凝聚国家团结的必要条件而已。对于君特兰姆而言,施行德政的目的并非为了民众,他是为了野心而需要民众。只不过,成功的统治让君特兰姆得到充实感,而且凌虐民众原本就不是他的兴趣所在。 “对了,有件事情想请教你。” “啊?摄政大人是、是问我吗?” “是的。听说这种鸟只有今天才能捕到……” “是的,确实如此……” 如此回答的猎师说出了君特兰姆想要得到的答案。就在听见答案的瞬间,君特兰姆的脑海之中也瞬间完成了一个,以最低损害击退欧托涅三万军队的策略。 3 把从猎师那儿问到的情报,再次向本地的其他猎师确认过后,就在那天的翌日,为了迎战从东北方进军而来的欧托涅军队,君特兰姆任命查尔比诺为一万诱饵部队的主将,率军往距离蓝斯瓦尔城约半日路程的理塔尼亚山脉的山脚平原处布阵。 秋天已经结束。即便是快要接近正午的现在,北风依然强劲冰冷地吹过来。从现在到冬季结束为止都会一直刮着北风,这是这个地方的特色。 欧托涅军擅长的是弓箭,他们大概会利用此地的风势,从上风处发射弓箭吧,如此一来箭势的威力将可能增强至二倍或三倍才对。只是,查尔比诺却硬是得佯装成后续军队延误的模样,在下风处的西南位置停下脚步。一切都依君特兰姆的指示进行。倘若,万一情况并未依照君特兰姆的策略发展的话,查尔比诺的军队恐怕会死伤无数吧。但纵使是这样,就算自己去死,查尔比诺也一定会服从君特兰姆。再说,他绝对相信君特兰姆的策略一定能顺利进行。 查尔比诺的部队一进入率先步阵的欧托涅三万大军的射程之内,就听见敌人的号角声随风飘来,这是开战的信号。 欧托涅的弓箭兵数量正是七千,面对着横向排成长列的查尔比诺部队,欧托涅军队以v字形的突出队形布下阵势,从第一排到第五排都是弓箭手。第一排射完了之后,士兵们便退到第五排,而第二排就成了第一排,第二排射完之后亦立刻退下,接着换第三排,一直源源不绝地不断射箭。虽然已经被帕得拉翁并吞,不过他们现在所使用的战法,正是当时在持续抵抗的战争之中,让帕得拉翁军队吃尽苦头的战法。 “弓箭手,发射!” 欧托涅军的将领索里耶公爵,随着号令将长剑一挥。大约一千两百支的箭也同时射出。 足以将晴朗的蓝色天空黑压压地覆盖住的箭,乘着北风从查尔比诺部队的上方降下,一瞬间就有超过两百名的士兵倒地。 “快退,我军向后撤退!” 查尔比诺大喊。 查尔比诺的部队和欧托涅军队一样,也布置了五千左右的弓箭队在最前面。然而这边的话却因为逆风的关系,不是折了回来就是无法命中。 “撤退!快点退到箭射不到的地方去!” 查尔比诺命令四千步兵、五千弓箭队、以及一千骑兵队继续向后退。 欧托涅大军的箭在风势的助长之下,其中的一支甚至还插进了位于阵容后方的查尔比诺坐骑脚边的地上。 “快退!以全速后退!” 查尔比诺部队,开始背对敌人向后退。看到这幕情景的索里耶公爵高兴得简直跳了起来。 “看哪!那些人被我方的弓箭队吓得节节败退呢!前进!前进!把那些人全部射死!” 欧托涅军,紧紧追赶着不断后退的查尔比诺部队。不知不觉之中,欧托涅的三万军队已经被诱入沿着理塔尼亚山脉所形成的狭长溪谷。 “索里耶公爵,进入这条狭窄的溪谷,我方军队的阵形就破坏掉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折回去再说?” 正如属下的忠告一样,宽的地方只容得下百人左右排开,而窄的地方甚至连十人并排都相当勉强的地形让队伍变得又细又长,弓箭队的威力也大为减低。 “这是什么话?你没看见敌人正背对着我们逃走吗?胜利是属于我们的。继续前进。不、要更深入地前进!” 索里耶公爵不顾部下的忠告,下令军队前进。果然,由于周围的树木开始形成阻挠,箭的威力也逐渐减弱,所以便将步兵和骑兵调往阵前,一路践踏着倒下的敌人和被打倒的自己人的尸体——倒地的尸体以查尔比诺部队的士兵居多——继续像野猪般地勇猛前进。 就在战争开始之后的一个小时,越过中天的太阳开始缓缓西下的时候,强烈的北风突然停止。欧托涅军队虽然也注意到这个情况,但是却依然追赶着逃亡的查尔比诺部队,认为自己的优势不会改变。继续前进了半个小时左右,大军便来到一个宽广的平原。 逃亡的查尔比诺队伍停下脚步,开始重组以持有弓箭的士兵在最前排的阵形。 “排列队形!弓箭队上前!” 看见对方的动作,欧托涅这一方也在索里耶公爵的指示之下,一面对查尔比诺部队施以弓箭攻击,一面再次将弓箭队移至前方。 “我是卡拉多瓦王国,君特兰姆摄政殿下的第一臣子,查尔比诺!” 突然间,一名身穿精美胄甲的雄壮武士,策马从阵前一跃而出。 “我请求与欧托涅公国的索里耶公爵会面,进行一对一的决斗!” 假如弗洛蒙在场的话,或许会抱怨着,“第一臣子应该是我吧。居然被这个抢眼的任务给夺走了。”一边笑着一边半认真地发怒吧。 然而,索里耶公爵并没有回应这单打独斗的要求。身材圆胖、对自己的剑术毫无自信的索里耶公爵,一面退到后方以保自身安全,一面向士兵们发号施令。 “弓箭队,射啊!” 现在虽然没有风,但是他对傲人的弓箭队极有自信。看来查尔比诺的部队也打算以弓箭来迎战。不过,敌人的数量怎么看都只在一万上下,欧 托涅军肯定是赢定了。 “射箭!” 就在索里耶公爵下令的瞬间。 忽然,从山谷之间吹来了一阵强风。是温暖的风,和先前的一个半小时里所吹的北风完全不一样,竟然开始吹起了南风。这对于查尔比诺部队来说是顺风,对于欧托涅军队则变成了逆风。而且相当强劲,这是比刚才的北风要强上一倍左右的南风。 “这、这是怎么回事?风向怎么会突然转变呢!” 索里耶公爵一面和随风扬起不断吹进眼睛和口中的砂尘苦战着一面大叫。 无数的箭乘着风势抵达了欧托涅军队,数百名的士兵在瞬间倒地。不但如此,欧托涅军队所射出的箭也被风推了回来。紧接着第二波的箭也来到,又有数百名士兵倒下,情况完完全全地逆转了过来。 “射呀!射呀!让箭乘着风誓射向敌人。快射、快射,使劲地射呀!” 敌方将领在风中听见了查尔比诺随风飘来的声音。 风向从今天的中午过后开始转变,北风会有两天的时间转变为南风。这就是君特兰姆从猎师们口中得来的情报。 “这种鸟是候鸟,每年只有一天能够捕获。” 在蓝斯瓦尔城的君特兰姆面前,猎师抓着一头鸟喙显黑色、身体是灰色的鸟的脖子,高高举起,一面如此说着。 “只有一天而已吗?真是稀奇呀。” “是的。这种鸟的确稀奇。” “为什么只有一天才能捕获呢?是因为狩猎日只限定在某一天吗?” “不,您误会了。虽然今天吹的是北风,可是在这种鸟出现的翌日将会吹起南风。” “南风?” “是的。一旦吹起南风,这种鸟就无法再乘着北风而来了。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这种鸟在南风吹起的前一天,都会慌慌张张地迁徙到这个地方。我们只要守株待兔,就可以抓住它们了。” “哦,这北风,明天就会变成南风吗?太不可思议了。” “啊,的确如此。从小的时候开始,不、比我爷爷小时侯还要更早以前开始,这个地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明天一早,风向就会朝南改变吗?所以就再也抓不到这种鸟了吗?” “是这样的,南风会从明天的中午左右开始,一连吹个两天而已就停止,然后再继续吹起北风。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今年之内就不会再有这种鸟来了。这是一种一年之内只有一天才抓得到、非常珍奇而滋补的鸟类,请摄政大人务必收下。” “奥特维尔伯爵,你也听说过这种事情吗?” 君特兰姆回头看着随侍在一旁的奥特维尔伯爵。 “是的,不过我只听说过那是只有一天才能捕获的候鸟,并不知道在那之后会吹南风。” 这就是君特兰姆想听到的情报。这个男人知道,他可以把常年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情报,化为无可取代的武器。 君特兰姆对于这些猎师们并非以提供情报,而是以“献上珍贵鸟类的奖励”为名义,给了他们一枚银币。对于当地人而言不过是生活之中微不足道的琐碎情报,但以在战术上却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这一点君特兰姆不希望猎师们知道。一旦让猎师或民众知道了什么能够换取金钱,君特兰姆担心他们将会带来信口开河的情报,甚至将内容出卖给敌国。 风向的转变让状况骤然一变,情势完全变得对查尔比诺部队有利。 吹着强烈的南风,欧托涅军队的箭几乎全都被推了回来,连一支都射不到查尔比诺部队的身边。查尔比诺那边所射过来的箭一在头顶降落,欧托涅的军队就有百名以上的士兵因为铠甲被刺穿而倒地身亡,十匹以上的马因为身中数箭,而痛苦地倒在地上。 索里耶公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一片茫然。 “背后有敌人来袭!” 就在军队的背后,君特兰姆所率领的五千兵力,从隐身的森林之中倏然现身,形成夹击。 “有敌人!” “后面也有敌人!” 欧托涅军顿时恐慌了起来,形成一团大混乱。前方有乘风而来锐不可挡的弓箭源源不绝地飞来。后方则是不利逃脱的狭窄山路,而且全被自己人给堵住了,因而无路可逃。不只如此,在后方还多了一批持着剑和枪攻来的敌人步兵和骑兵。 “遭到夹击了。” “不行,撑不下去了。” “快逃!” 放弃打仗的士兵们开始逃进左右边的森林里。 前方的士兵们踩着中途倒地的同胞的身体,开始离开山路逃进森林里面,后方的士兵则被骑兵追赶着奔入林木之间。位于中段的士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这么被乱成一团的同胞挤来挤去地推进树林之中。 “前、前进!作、作战啊!不准逃!不准逃!” 事到如今,索里耶公爵的声音已经无法传到自己军队的耳里,欧托涅军完全陷入了遣散败逃的状态。 “在下请求会见欧托涅军的将领——索里耶公爵!” 事到如今,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决定逃走而将马首转向森林的索里耶公爵,听见背后有人在向他喊话。索里耶公爵吃了一惊,全身颤抖地向后一转。一个身穿银灰色胄甲的高瘦男子骑在马上,以剑尖指着索里耶公爵大喊。 “在下是卡拉多瓦王国摄政君特兰姆殿下的第一臣子,弗洛蒙。请求与公爵一对一单打独斗!请!” 说完这句查尔比诺听了一定会以愤怒的口吻说“干什么学我的台词”之抱怨的开场白,弗洛蒙举起长剑,策马奔驰,朝着索里耶公爵砍了过去。 “不、等等。来人哪!来人哪!” 环视左右想看看有没有人能保护自己,然而周遭不是慌乱地四处逃窜之人,就是正与敌人交锋自顾不暇的士兵。能够保护自己的卫兵或部下一个也没有。不。其实是有的,然而却被混乱的自己人挡住了路而无法赶来。 “啊!” 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索里耶公爵为了闪躲弗洛蒙的剑而从马上跌落下来。 “等、等等我呀。” 连惊慌的马儿也逃走了,又找不到能够保护自己的部下,甚至还在落马的时候把自己的剑给搞掉了的索里耶公爵,满身泥泞地向弗洛蒙恳求。 “我、我……”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里耶公爵拼命地想找个好理由让对方饶恕自己的性命。此时弗洛蒙突然把剑放下。 “果然如此啊。” 点着头的弗洛蒙一下马就收起剑,把手伸了出去。周围有自己的士兵看守着,应该不会受到敌兵攻击才对。 “让我扶您起来吧,索里耶公爵。” 对于弗洛蒙伸出的手,索里耶公爵感到相当困惑,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握住了。他就这样被拉着站了起来。接着,弗洛蒙像是对待君主般地当场跪了下来。 “啊?” 惊惶失措的是索里耶公爵。因为自称敌人第一臣子之人,竟然对自己做出这样的动作—— “公爵果然并无交战意愿,所以才躲开了我的剑吧。” “啊?” 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掉落在地上的剑,已经被弗洛蒙的侍卫拾了去。短剑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抽掉了,他现在是手无寸铁。担心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杀而不停地发着抖,索里耶公爵就这么呆立在原地。 “我主——摄政君特兰姆殿下,对您的境遇感到痛心。他说索里耶公爵是因为国土遭到可怕的帕得拉翁之践踏,血缘一脉全被杀害殆尽或是因为人质,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才会加入此一战役。事情果真如此,就连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