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竹佳人(上)》 第一章 深秋,万山金黄。风过之处,几里落叶平地起。 长安城郊外,皇室围场内疾速奔过一支马队。轰轰马蹄激起飞扬尘土,一只小鹿被数匹猎马逼得走投无路,仿徨地在蹄下四处躲闪。 小鹿像自知难逃此劫,徘徊几圈,竟站在当中不动。尽管如此,它仍未换得对方的一点怜悯。 剎那间,箭身穿破鹿体,猎物中箭倒地。 「皇上,我又射中一只。」刘陨命人收拾猎物,自己先行骑马赶到场外石亭,恭敬汇报。 端坐于亭中央的男子年过而立,威严赫赫,看着亭边堆满刘陨打来的猎物,心生满意。刘骜虽为皇帝,可后宫佳丽却无人为他诞下一名皇子,平日外出也只好带着皇侄出行。 目光瞥到亭角一个身影,刘骜一皱眉:「欣儿,你怎么不去狩猎?你堂兄都带回这么多猎物了。」 闻声者抬起头,星亮瞳眸将他的脸庞衬得英俊非凡。同为年少,刘欣却显得与世无争,整场狩猎,他都没出过石亭。 「侄儿身体有些不适,望皇上恕罪。」刘欣站起身,他比堂兄刘陨小上两岁,身高却已占了优势,修长轮廓犹如雕刻出来一般。 刘陨不屑一哼:「欣堂弟身体实在太弱,这等屠戮场面还是不要见的好。」 到底是十七、八岁的男孩,看他一脸轻视,刘欣被一激,取过弓箭对准亭外刘陨的汗血宝马猛然射去。马首中箭,猎马仰蹄长嘶,飞奔几步,猝然倒地。 「你——」爱马被杀,刘陨怒火中烧,一把拽起刘欣的衣领:「你敢杀我的马!我非要你好看不可!」 「啊?原来这是陨堂兄的马,我不知道啊。」 刘欣一脸无辜,气得刘陨张牙舞爪,恨不得立刻将他痛打一顿。 「欣儿!」随着刘骜一吼,两个男孩自行停止纠缠。刘骜低声道:「你过来,让朕看看你的手。」 刘欣称是,走去将手伸出。刘骜展开他左手拇指与食指一看,忽然笑了。 「你一直在练骑射是吗?」不等刘欣回话,刘骜自答:「你左手虎口有擦伤,虎口用来撑弓,常被射出的箭末所伤。练箭的人都有这个擦伤。」 刘欣见瞒不过皇上,点头道:「侄儿不才,练了半个月还是毫无长进。」 「不要妄自菲薄。半个月就能一箭毙命一匹马,是个奇才啊。」刘骜欣喜夸道。 刘欣淡淡一笑,也不继续搭话。反倒是刘陨听了着急,疾步走到刘骜面前跪下:「皇上,欣弟习了骑射,我愿和他做个比试,看看他究竟进展如何。」刘欣无可无不可地站在一边,更让生性好斗的刘陨大为恼火,急着让他在骑场上大出洋相。 「要比试?看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个沉稳男音传来,众人闻声望去,见王莽温文儒雅地走进石亭。此人的相貌与他的名字大相径庭,生得眉目清秀,白净俊逸。身处郊处,刘骜取消了烦琐的通报礼节,一见王莽,立刻赐座。 「表弟,你总算回来了,太后整天念你念得茶饭不思呢。」 王莽彬彬有礼地入座,拱手道:「一回京就赶来见皇上,回头我立刻去长乐宫给姑母请安。」 虽是皇上的表弟,年龄却相差十岁光景。王莽年纪尚轻,凭借做太后的姑母和自身的聪明才智,已在朝中呼风唤雨。刘骜心情愉悦,顾不上另两个毛孩子,问王莽道:「朕命你去彻查藩王圈地之事,结果如何?」 王莽端起石案上的茶水,饮一口:「圈地数目我已记录在册。如皇上所说,我只带了几位精干大臣先去暗查,再请各藩王会谈。他们自知轻重,不敢违抗,全自行退地。」 削弱外戚职权,避免了隐患,刘骜大喜,又问:「你这次与董贤一同前去,应当是一起回京,怎么近日不见他?」 王莽突然面露遗憾,叹道:「他——受了点伤。」 「董大人受伤了?」刘陨大叫,众人都被他一惊。见刘骜板着脸,氛围紧张,他不敢再作声,退到一边。 「怎么伤的?伤势如何?要不要把他接到未央宫,请太医照料?」刘骜沉声询问,话中带着怒气。 「倒谈不上严重,是在咸阳传唤藩王时遭到抵抗。董大人的右腕手筋被割断,伤口不深,却让他武功全废。」 刘骜听后怒不可遏,吼道:「咸阳王人呢?」 「他得知我们是皇上的人,深悔不该动武,准备入京请罪。」 「让他不用来了!拥兵自固,原就是咸阳王这干老匹夫造的势!朕要在三天内看到他的人头!」刘骜毫不犹豫地作出决定,心头突然闪过一双亮目,犹如星辰、宛若清潭,美得不象话。董贤,这个犹如堕入凡间的仙子,竟有人伤害到他。 「皇上,请派我去。三天内,侄儿一定提着罪臣的首级来面圣。」刘陨同样血脉贲张,拱手向前主动请命。 刘骜应了一声,决定派刘陨前去。另一边,侍女芷薇拉拉刘欣的袖子,低声说:「就算是武功全废,能让皇上发这么大脾气,连皇储也不放过,那个董大人好厉害。」 刘欣对此并不感兴趣,随口道:「那又如何?」 芷薇从小陪伴刘欣,知他对万事都不冷不热,细心解说:「听说那董大人武艺、才学样样精通,不只如此,见过他的人都说他长得倾国倾城,世间难得一见。」 刘欣与芷薇相处多时,不像普通主仆那般拘谨,他又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还能是什么,我的傻殿下。」芷薇俏皮眨眼,压低声音说:「如今董贤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殿下要设法接近他。皇上还没子嗣,说不定会立殿下做太子呢。」 「没想到我还有个这么诡计多端的侍女。」刘欣笑骂,轻咬芷薇的耳朵:「你看事物总只看表面。董贤被废武功,你我都没亲眼看见。他与王莽关系密切,这其中可能有诈。」 芷薇听了点头,心里暗赞刘欣虑事周详,已有了防人之心。 石桌对面,刘骜还是放不下心,说道:「如今董卿武功全无,还是让他搬来未央宫,请侍卫保护。」 「皇上放心。」王莽举杯饮茶,「董大人天资过人,虽不能再为皇上效戎马功劳,但他通晓天文地理、军事朝政,还是能为我大汉做些文职工作。」 听到董贤就要入宫,刘陨得意万分,又想起比试一事,拉住王莽求道:「莽王叔,你回来得正好。欣堂弟说他练了骑射,我想和他赛马,你快请皇上应准。」 王莽看看刘骜,会意一笑:「好,陨殿下的马被射杀了是吗?那就骑我的。」他又看向刘欣问,「欣殿下,这样你可愿意?」 刘陨眼中满是挑衅,芷薇心头一颤,不放心地拉拉刘欣的衣角。刘欣拍拍她的手,向刘骜、王莽行了礼,径自走向自己的马。 刘陨跟着走出石亭,跨上王莽的战马。 刘骜看二人都已蓄势待发,朗声道:「围场向东三里有处湖泊,其中的卵石五彩斑斓。你们驾马赶去那里取来卵石,再折回。谁先回来,朕有重赏!」 「是。」刘欣、刘陨异口同声。 刘骜一挥手,骏马抬蹄长嘶。 「驾!」两个男孩一握缰绳,挥鞭奔腾而去。 芷薇的心已悬到嗓子眼,刘欣虽然机智过人,但他经验过浅,万一在途中发生什么变故,该如何是好? 「你叫芷薇是吗?过来坐。」 刘骜命人加座,芷薇有些惊讶,不敢违令,只好坐下。 「你一直贴身照顾欣儿,他平日里爱些什么?」 「回皇上,殿下好学多问,也说不上来最爱什么。」芷薇答得战战兢兢,深吸一口气:「自从王爷王妃过世后,殿下几乎没什么感兴趣的了。」 刘骜叹气。 当年刘欣之父为抗北方蛮夷,战死沙场,王妃难忍丧夫之痛,跟着殉情,年幼的刘欣被父母弃在人世。刘骜知他天赋过人,却总想不出办法弥补他内心的创伤。 「那——现在宫中,谁在教他学识?」 刘骜此问立刻引来王莽接话:「是个姓徐的老书生,昨日已被我抄了家,不教殿下正当学说,净出些蛊惑人心的题目让他作文章。」 芷薇一惊:「王爷抄了先生的家?殿下可是很尊敬他呢,说他不畏强权,敢言直抒。」 王莽淡笑:「那是因为欣儿太年轻,我已为他物色了一位更好的老师。」 天际如火,冥冥中,宿命情仇难已抛躲。 *** 旷野上,两匹骏马飞驰向前。 刘陨咬牙,怨恨赶了许久仍甩不掉刘欣。他回头看到那张英俊脸庞,顿时妒意横生,大叫:「刘欣!别人说你长得俊俏是因为你爹和一个戏子鬼混,生下你这杂种。你娘当年不是简单殉情,她是见不得你爹做鬼还想着那戏子。」 刘欣在马背上颠簸,紧皱眉头,看着前方的刘陨:「你和一个杂种赛马,可见你连杂种都不如。」 刘陨又气又急,一拽缰绳绕到刘欣后面,猛挥马鞭抽中刘欣马身。猎马大惊,长嘶着乱奔而去。 「卑鄙。」刘欣骂道。 身下猎马受惊发了狂,如何都不听指示,一个劲乱冲乱撞。刘欣跨于马背,任它一路飞奔,身后的刘陨早已没了去向。猎马疾奔了数里山路,仍停驻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竹制的小桥,别致典雅。猎马飞蹄驶过,小桥不堪重负,塌了大半,溅起桥下的清澈溪水。 「吁——」 前方矗立一座竹扎小屋,朗朗书声顺风而来。刘欣拍着马脖子,猛拽缰绳,仍拉不住向前冲去的猎马。 眼看就要冲进小屋,突然间,一段悠柔的竹叶吹奏声响起,宛如仙人奏响的歌曲。猎马听后,低嘶一声竟缓缓放慢脚步,踩踏几下,驻足停下。 刘欣下马,向前望去。竹屋门口站了个身着白衣的人影,白衣配上雪肤,不显娇柔,却是清雅。凉风忽然平地起,掠起他的青丝长发,绕上修长挺拔的身体。 刘欣只觉浑身一震,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站在竹屋门口的是个俊逸的青年,说他俊逸,是因他的气质实在优雅,仿若周身笼着一圈明亮的光晕。 像是受了蛊惑,刘欣渐渐走近,发现他身高与自己相当,颀长、俊秀,温柔中又带慑人。薄亮双唇,高挺鼻梁,若有似无、漫不经心的微笑。 「你是……欣殿下?」仅仅五字却如山间天籁,怡人轻快。男子望着刘欣腰间的刻名玉佩,开口问道。 普通人面对皇亲大多阿謏奉承,他的不卑不亢让刘欣有些意外。视线触及那双墨色美目,顷刻间,似曾相识之感铺天盖地而来。 高傲、犹如星辰般的瞳仁。 似乎千百年前他们就已见过,刘欣拼凑着脑中零碎的记忆,喃道:「董贤……」 轻和的笑漾在唇边,董贤收起手里的竹卷,招呼刘欣:「原来你认识我。我本想今天去见皇上,经过这里时,发现私塾的先生病了,念书时发声困难,我就暂时替他代课,耽误了去围场。」 恬静的语气倒把刘骜一行人说得极不重要。 董贤走入竹屋,又转身道:「殿下是驾不住马才跑来这里的吧,那不如进来坐坐。」 一针见血的推测让刘欣有些恼,其实他并未见过董贤,却本能地说出他的名字。或许世间,只有他配得上这二字。 刘欣低头进屋。一个老者坐在讲桌旁,像是书塾真正的老师,底下坐着一群七、八岁的幼童。 董贤领刘欣坐到最后一排,对众人道:「他要比你们大上几岁,要叫他哥哥。」 学生个个转头,好奇地打量刘欣,让他顿感不知所措。 董贤拍拍他的肩头,笑道:「是做哥哥的人了,不要腼腆才行。」 成熟、稳重。 肩膀被五根修长的手指所覆。刘欣忽觉,比较起眼前人,自己则显太过稚嫩。 「老师,是谁把我们的桥弄坏了?」几个小孩趴在窗边,指着被践踏毁坏的竹桥问。 刘欣浑身一紧,不敢作声。只怪刘陨那鞭抽得太狠,让猎马大发脾气。 「老师没看清谁弄坏了,要不我们这堂课去修竹桥,好不好?」 底下一片欢呼,董贤问夫子要来长绳,带着孩子们走去桥边。刘欣有些过意不去,也跟着跑去。 说是一起修桥,七、八岁的孩子哪会认真动手?不出半个时辰,就都蹲在溪边戏水。董贤也不怪他们,一人把整张竹扎桥面拖上岸来,重新编扎。 溪水沾湿他的白色长袍,董贤卷起衣袖,丝绸般光滑的右腕上却印着一道狰狞剑痕。他无意间抬头,望见刘欣说:「殿下,你到另一头帮我拉住桥面,我一个人不太好编。」 刘欣抿唇,走去帮忙拉住桥面的另一头。他静静看着董贤,年纪要比自己长上几岁,白靴、白袍,整个人都透着圣洁的气息。 董贤独自把竹子重新扎平,再铺上桥。收拾完毕,他掸掸衣袖,摘来桥边竹子上的一片竹叶,轻轻吹奏。 那音律刘欣已听过一遍,此刻再听,宛如天籁。而那吹奏之人站在风中,更胜仙人。 刘欣忽然瞳孔一缩,问道:「董大人,听说你被咸阳王的人伤了右腕,武功全废,是不是真的?」 突兀的问话,让董贤一楞,两双深邃的亮目在空中相会。直对那双血气方刚的眼睛,董贤丝毫不显畏惧,淡笑:「臣武功本来就弱,况且我也不爱厮杀,废了也罢。」 「是吗?那大人腰间这条软鞭是用来驾马的?」刘欣问得戏谑,像是抓到他一个大大的疏漏。朝中无人不知,云阳董贤擅用一条软鞭。 此物缠在腰间,算是暗器,可于几尺外绞人首级。董贤微怔,从腰间抽出那条细长软鞭,微笑说:「殿下多虑了,这鞭子跟了我多年,一时也舍不得扔,就一直贴身带着。董贤福浅,往后再也用不到它了。」他说着,随手将软鞭往边上的树枝抽去。「啪」一声,铿锵有力,却只能说这是条好鞭子,而不能夸执鞭人技法高超。即使再伪装,动作间还是会暴露破绽。 董贤挥鞭时,出手虚浮,毫无习武之人的气魄。刘欣沉默不语,眼里仍带怀疑。他弯腰捡起一片竹叶细看,眸中颜色更深了一分,霍然道:「天色不早了,我是时候要回去,董大人要不要同行?」 董贤抬头看看天色,「这林子岔路极多,殿下的马刚是发狂才闯入,回去也不一定识途。我要是不与你同行,只怕走不出去。」自信的笑漾在墨色瞳仁中。董贤直视刘欣,温柔如斯却又带着压迫,普通人望见这双眼睛势必痴上三分,刘欣也不避躲,四目触碰的瞬间,犹如高手过招般激起波澜。 我看不清你,你也休想看清我。刘欣的气魄绝非十七岁所有,他望着董贤说:「那就劳驾你带我回围场了。」 虽只代了半天的课,孩子却粘上了董贤。费了好大气力才从书塾脱身,回到围场时已过傍晚。董贤骑马走在前方,刘欣于后跟行。到了石亭,董贤下马,走去向刘骜行礼,并把邂逅刘欣的事诉说一遍。 夜色已浓,朦胧灯光将他的影像拉得越发颀长。刘骜忘了去问刘欣怎会误入竹林,先问董贤道:「伤势如何?有没有大碍?」 「皇上不用担心,只是原就不济的武功被废,我没有受什么重伤。」董贤轻轻一笑,不再多言。石桌上放了几枚卵石。刘陨早就回来,本想搏个好彩头,没料到刘欣却和董贤一起赶回。刘陨气得牙痒痒,后悔那一鞭子没抽在自己的马上。石亭内外,侍从不下数百人。从董贤骑马抵达后,看到他的人眼里都充满折服、赞叹。 俊美、温柔、高高在上——董贤原来就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说他是佳人,似乎又有局限,修长的轮廓无时不散发着慑人气魄,冷傲怡然。 「你明日起就搬进未央宫,朕会安排文职事务给你做。」刘骜沉声说。 王莽坐在边上,轻笑:「读书写字多自在啊,早知道我也让人废了武功。董大人,你好福气。」 董贤苦笑:「王爷说哪里话,我不像你功夫练得出神入化,废了也不可惜。」 芷薇看刘欣安然回来,总算放下心来,目光落到那聚众人视线的董贤身上,少女心弦忽被挑动,弦音四起。只觉脸上一阵发热,董贤的一颦一笑都惹得芷薇芳心颤动。天下竟有这等貌美的男子! 「芷薇?」刘欣看她站着发楞,忙在她眼前挥手叫唤。 「殿下叫我?」芷薇回过神来。幸好天暗看不清,其实她的脸蛋早已通红:「原来董大人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武功被废了吗?真可惜。」 刘欣叹气,低声说:「傻丫头,看你还是没长进,万事不要被表象迷惑。说不定这是装的呢。」 芷薇一听,有些不服,为董贤开脱:「他虽身材修长却单薄的厉害,怎么看也不像会武功。殿下太多心了。」 主仆二人坚持己见,刘欣又说:「董贤与王莽走得甚近,突然间就受了伤,要来宫里做文职,你不觉得这当中有蹊跷吗?」 「不觉得。」芷薇倔强道。 刘欣看她冥顽不灵,也不再说。至少自己心里已设下防备,即使再变幻的手段也无法攻破他的心。 *** 马蹄声声,白马长嘶,停在一座朱色木门的大宅前。残阳夕照,董贤踩着满地支离破碎的阳光走入王莽宅邸。仆役见了董贤,立刻为他栓好马匹,领他入内。皇亲驻地,目光所到处一片雍容华贵,虽是秋天,满园仍是一片奢侈春意。九曲回廊、亭台楼阁,偌大宅院越是深入越感寂寞。董贤着急地跟着仆役,素来微笑的脸庞难得挂上愁容。拐过一个又一个庭廊,最终停在一间雅阁外,董贤本想敲门,却又放下手,轻轻推门入内。屋内布置井然有序。 一名慈蔼妇人半卧在座椅上,她已不再年轻,额上皱纹清晰可见。从一双略粗的手上可看出,过去干了不少体力活。丫鬟看到董贤,轻推那妇人:「夫人,董大人来看您了。」 「嫂娘。」董贤走去,蹲在妇人身边轻声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外忙碌,所以不能来看您。」 董玉兰听到董贤的声音,睁开微眯的眼睛,坐直身子道:「还是要以正事为重。王爷对我们不薄,贤儿,你可要好好报答他。」 董贤默默点头道:「嫂娘近来身子好一点没有?」 「还是老样子,不好也不坏。倒是王爷太费心了,赐了好几个丫鬟侍候我,凡事都让别人代劳,有些不习惯。」 董贤轻抚她的手:「嫂娘过去吃了这么多苦,是该享享清福了。」想起故乡云阳,实在是个多病多灾之地。 董贤出生不久,爹娘就相继离世,大哥大嫂膝下无子,担起父母之职,带大襁褓中的他。可惜祸不单行,瘟疫再度肆虐,大哥也跟着倒下。长嫂如母,大嫂将他视作己出,凭一人之力将他养大。懂事以来,董贤只叫过一个人娘。那就是大嫂董玉兰,他叫她嫂娘。董玉兰身穿华服,却没有大户贵妇的矫揉造作。 她伸手抚过董贤的脸庞,如一个慈母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嫂娘的手指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董贤心头忍不住泛上酸楚,若不是为救他,她也不会被竹叶青咬伤。中原毒蛇以竹叶青、龟壳花、五步蛇最毒,其中又以竹叶青毒素传播时间最快。 那时正处山涧,眼看一条毒蛇在后虎视眈眈,嫂娘奋不顾身扑来,为他挡去那致命一击。王莽府内的奇珍异草,虽能暂时保住嫂娘性命,却不能彻底根除毒素。转眼间,已过五载。竹叶青之毒无方能解,只有王莽府珍藏的武夷灵芝才可控制、缓解,但也不能断言中毒者不会突发身亡。董贤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董玉兰看他担忧不已。五年来,这孩子从没释怀过。她握着董贤的手说:「不要难过。嫂子过得很好,何况人生在世,总有一别的时候。」 要不是因为自己,嫂娘定会长命百岁。董贤点头,沉默不语。 妇人摸索间抚过他右腕的剑痕,立即拉来细看:「贤儿,你的手受伤了?这是练武之人的命门,你被人伤了这里,岂不是……」 「孩儿不孝,没保护好自己,现已武功尽失。」 妇人听后,哽咽一声,叹道:「我住在王爷府内,每天都要消耗如此贵重的灵芝,都因为我才让你这样冒险。」 「嫂娘不要担心,我虽不能再为王爷冲锋陷阵,但还能帮他不少。」 「这就好。滴水之恩,当要涌泉相报。别人对我们的好,千万不要忘记。」 董贤轻应一声。丫鬟已把补品搁在桌上,他端来喂嫂娘一口口喝下,直到她再次入睡后,才举步跨离。 第二章 未央宫始建于高祖七年,虽为皇宫却似一座瑰丽山庄,随处可见湖泊、山石。金色雕栏、红木桌椅、如镜地砖,更将之点缀得富丽堂皇。 此刻,刘骜正徘徊于寝宫回廊,并无心情欣赏皇宫美景。 今早侍者来报,说是希妃羊水已破,就快临盆。 虽不急着立太子,但刘骜已入中年还没一双儿女,难免尴尬。 他转身看到陪在身旁的刘欣─内敛、沉稳,假以时日,必是块做王者的好料子。刘骜暗叹,若生有一个这样的皇儿,自己定会减少大半操劳。 园外侍者大声传唤:「太后驾到!」宫女鱼贯而入,王政君头戴镶金后冠,耳垂、手腕纷纷垂满亮丽珍宝,华贵得近乎刺眼。 「刘欣给太后请安。」刘欣一早就被唤入皇宫,精神有些不济,他稍整衣襟,恭敬行礼。 王政君一见刘欣,霎时皱起眉头:「起来。」 她径自坐到人工湖旁的座椅上,对刘骜道:「欣儿现在当忙于功课,皇上怎能常把他唤到宫里?」 刘骜大笑:「是朕实在喜欢这孩子,欣儿天赋过人,已将常人要学三年的课程在一年内学完——」 王政君听不得他接着夸奖,打断道:「还是应以学习为重,别太过高傲。以后我的孙子,皇上还这么宠着,我可不答应。」一说到孙子,王政君难掩兴奋:「但愿希妃能为本朝添个皇子,那样皇上也不用整天看着别人的儿子。」 此言分明话中有话,刘欣不动声色,静静站在一边。 园外侍者又唤,王莽与董贤一起赶来。董贤仍是一身素色长袍,见了刘欣,轻轻一笑,如同湖面漾起的涟漪。 刘欣点头,以示礼貌。 王莽看到太后也在,忙跪下行礼:「侄儿拜见姑母。」 王政君笑道:「回来也不知来看我。今天如不是皇上要添子嗣,你也不会想到我这个姑母。」 「姑母恕罪,我今后一定常来。」王莽调侃道,「侄儿在江南为姑母请到最好的女红,做了几套蚕衣,又轻又暖,连皇宫也觅不到第二件。」 王政君听后,笑意满面,却在瞥见董贤时稍稍一变:「董大人,听说你受了伤,现在怎么样?」 「让太后担心了,臣并无大碍。」董贤看着王政君。虽找不出具体证据,却让人感觉这个眼神高过了任何人,包括眼前的皇太后。 王政君心里不悦,沉下脸来。董贤!这个周旋在皇宫的男人,为何上天赐他一颗深不可测的心外,还给他一副绝世容貌? 王政君害怕,从见董贤的第一面起害怕。暗下决心,绝不能让他接近皇上或王莽,无意间看到一旁的刘欣,她灵机一动:「董大人现须好好静养,听说你学识渊博,不如去做欣儿的老师,也好让他多加学习。」 不能让董贤接近儿子和侄子,对于前朝其他嫔妃的子孙,王政君才不管这么多。她忽然想起年轻时的纷争,中原实在是个美人辈出之地,仅这未央宫就有绝色上千。 王昭君,名字仅与自己相差一字,却样样出众。幸好她只是个宫女,幸好她的画像让她动了手脚,幸好先皇没及时看到她,幸好她最终出塞嫁去了匈奴!王昭君走了,王政君却还要面对千千万万个女人。 如今的皇太后想起这一切,仍觉害怕,越害怕,越会担忧自己的地位。刘欣的祖母究竟是当年哪个妃子,王政君已记不清,但这后宫除了自己,其他均是敌人。 「这个提议好!」刘骜的视线落到董贤身上,「朕正在想封你个什么职务好,太后虑事周全。董卿,你就来做欣儿的老师。」 「太后旨意不敢不从,臣定当竭尽所能,将儒家学术授予欣殿下。」董贤轻声道。 岂料,刘欣走到刘骜与王政君面前,躬身说:「谢太后美意,可刘欣府上已有夫子。董大人须静养,还是让他留在未央宫为好。」把董贤留在皇宫,正与自己想的背道而驰。 王政君冷道:「怎么?不满意我为你挑的人?」 「姑母多心了,欣殿下不是这个意思。」王莽走来打圆场,道:「回来得仓促,没来得及告诉殿下。你原先那位夫子因用诗词辱骂朝廷,已被遣回原籍。」 「夫子被逐出长安了?」刘欣一惊,「王叔有什么证据说他这么做?」 王莽轻笑:「他的诗里全是些含沙射影的东西,文字狱是要处以极刑的,没取他性命已是网开一面。」 「他教我的都是正统儒学,从没听过王叔说的东西。」刘欣忍不住瞥向董贤,看到的仍是那抹清澈微笑,似乎难有事物能撼动他的心。 刘骜站在边上,听了片刻,沉声说:「不管有没有文字狱,原先那位夫子年岁已高,是该回乡养老了。朕就下诏请董贤教授欣儿。」 「不必如此麻烦。」董贤站出来看刘欣一眼,对刘骜说:「不敢劳烦皇上下诏,我愿先教欣殿下三个月。三月过后,他若不满意,再请其他人不迟。」 一贯自信的语气如同一道战书,让刘欣心头一紧。 刘骜哈哈笑道:「好,就这样!不过你身子有伤,别太操劳。欣儿也不要回府了,就住在宫里。」 「谢皇上。」董贤说完,转身望着刘欣,眼中漾起居高临下的气魄。 刘欣只觉这眼神带着狂妄,他虽不爱与人针锋相对,但也不会逢事就逃,清了清嗓子跟着道:「谢皇上,那就劳烦董大人先教我看看。」 聪明反被聪明误。王政君本想支走两人,不料全留在了皇宫,刚要开口反对,内宫总管忽然急冲冲赶来,他脸色煞白,颤颤巍巍跪下:「启禀太后,启禀皇上,希妃娘娘生了。」 刘骜大喜,忙问:「快说,是男是女?」 「是个皇子,不过……不过希妃分娩时脐带绕在孩子颈子上。」总管声音颤抖,喘上一口气道:「娘娘痛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生下皇子。却因先天不足,不到半个时辰就……就夭折了。」 刘骜由喜转怒,猛一踹跪在地上的总管,大吼道:「你说朕的皇儿已经死了?」 总管吓得魂不附体,唯唯诺诺地点头。 如同被人戏弄了一场,盼了许久的喜事竟又成了泡影。刘骜又怒又恼,嚷道:「传令下去,把希妃打入冷宫!」 董贤低声叹息,为这宫里的女人悲哀。她们望穿秋水,为盼与君王的一夜春宵。春宵过后,仍是无尽的等待。 皇子的夭折,换来他仍在月子中的母妃永生的凄凉。而此刻,王莽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一闪即逝。 刘欣听着太后与皇上大骂希妃,始终一言不发。他一直不明白,人的心为何可分作几半?他无心做皇帝,做皇帝要负太多人。 「废物,全是废物!连个孩子也保不住,这后宫没一个妃子中用!」白白欢喜一场,王政君气不打一处出。 身边宫女看她大动肝火,开解道:「太后莫气,我们长乐宫的狮子狗昨天生了三只小狗崽呢。」 王政君向来爱狗,听后稍稍降了火气。 园外,皇后赵飞燕接到消息,急忙赶来。一身金凤后服,柳眉樱唇,十足的美人胚子。 赵飞燕为人善良,听说希妃掉了孩子,着急不已,也没顾虑皇帝、太后还在气头上,行了礼便问:「皇上,希妃怎么样了?孩子没了,她一定伤心欲绝,让我去陪她,也好做个伴。」 刘骜心情大坏,沉声道:「不要陪了,朕已经给她做了安排。」 赵飞燕还想再问,正逢太后起身,对身边宫女说:「现在这后宫实在不景气,扶我回长乐宫。」众人同声恭送。王政君对这皇后也不满意,走过赵飞燕身边时,不屑喃道:「长乐宫的狗一胎都生三只,哼!连条母狗都不如。」 赵飞燕脸色顿时煞白,她性格文静,哪里受得了这等羞辱?看着太后一行浩浩荡荡离开,堂堂一国之母却竟红了眼圈,身子向后一软,靠在背后一具胸膛上。她赶紧回头,对上一双似水亮目。 「皇后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适?」王莽一手扶住赵飞燕,招呼边上宫女:「快来扶住皇后。」 赵飞燕心头一颤,轻说:「可能是刚才赶得太急,不碍事。」 刘骜仍为失子之事大为不快,转身看看赵飞燕,面无表情道:「不舒服就回去,希妃的事妳不用管了。」 赵飞燕低声称是,秀目之间难掩失落,忍不住回眸一望,看到的仍是王莽那双眼睛。她急忙回头,默默离开。 董贤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看到王莽高深莫测的微笑,不禁为那单纯的皇后感到惋惜。 刘骜怒意稍减,对刘欣说:「朕把御阳宫赐给你,今天就派人回府通报一声,以后你和董大人就住在那里。」 说完,他拒绝侍从护送,一人回了寝厢。 王莽笑着拍拍刘欣的肩:「皇上像是很喜欢殿下,你可要多加努力,不辜负他才是。」 刘欣素来对王莽没有好感,听他搭话,只笑不答。 王莽与董贤相视一笑,举步离开。 总管逃过迁怒,一抹额上冷汗说:「欣殿下、董大人,小人带你们去御阳宫。」 刘欣并未与董贤同去,说要先回府打理,径自离开。董贤便一人跟着总管前往。御阳宫历来是太子所住,因为刘骜无子而闲置,从这刻意安排上可看出,他对刘欣的重视已到了极高的程度。 虽不比刘骜寝宫,但御阳宫的建筑、廊景仍可圈可点。董贤环顾一周,正准备深入游览,却见一个挺拔身影向自己迎面走来。 那人手里提了一只包袱,穿着仆役的衣衫,应是在御阳宫打杂的。他行走极快,董贤忽感不妥,一手不禁抚上腰间的软鞭。 不料那人到他面前,丝毫不作停留,迅速擦身而过,直往宫外方向走去。宫中明文有令,仆役不得疾步而行。 董贤见他手里提了不少东西,并不像是离宫办事,顿感蹊跷,开口唤道:「站住。」 那人身形稍稍一顿,接着又大步向前迈进。 寂寞而伤逝的皇宫,身处其中,如陷牢笼。年年都有不服命的仆役试图逃走,尽管抓回后要处以极刑,但囚徒般的生活,促使他们一次次飞蛾扑火。 董贤不敢轻举妄动,想那人一脸冷峻,且选在白天离宫,像是视死如归。倘若硬要拦下,他必会拼个鱼死网破。 「你如要走,何不另选时候?就算过了我这关,门边的侍卫也不会放你。」此言一出,那人总算停了脚步。周边正好无人,董贤走近他,又道:「急着离宫,可是家人抱病?」 听到询问,前方男子总算转过身来。普通五官,却配了双有神深眸,董贤不避他的目光,迅速伸手去拽他的包袱,说道:「不要提东西,太过张扬。一眼就看出你是要逃走。」 他出手极快,不料那人却先一步移开了身体。 董贤忽然笑了,他开口道:「殿下这是何苦?如果实在不愿与我同住,大可请皇上拟旨,换下董贤。」 面前人一听此言,神色顿时一变,倒显出几分威严。 董贤又说:「殿下这容易得极好。只是我自问方才取包时,十分出其不意。如不是对方原就心存戒备,绝不会在一瞬间移身离开。」 「大人出手不还有所保留吗?」那人一开口,果真是刘欣的声音,他道:「王莽座下的第一密探岂会伸手取物,以落败告终?」 刘欣有些恼,是因他想证明的事,没有得以验证。 拽包袱一幕是一处关键点,董贤伸手的一剎,自己飞速移开,本以为他会出手去夺─这是练武之人的一种本能,速度快在无形间─没想到,董贤定力之深,居然反让他暴露身分。 刘欣比董贤小上几岁,身高却相差无几,凝望着他,气势丝毫不弱。为师第一天,学生就以下马威相赠,董贤有些诧异,转而微笑:「殿下可要我今天就为你上课?」 「莽王叔的人应不会这样直截了当。」刘欣冷道,「董大人,我虽不敢说饱读诗经,但也通晓不少。不知你学问如何,能不能教得了我?」 「教不了自然最好。殿下青出于蓝,我应该欣慰才对。」跳过他话里带刺的部分,董贤笑着就事论事。 水制火,柔制刚。刘欣望着那双美目,硝烟弥漫,却激不起火花。 「那我就等着你教了。」刘欣抿唇,转身离去。 董贤的脸庞挂上一丝好奇,心道:看来这份差事,还真不好对付呢。 *** 芷薇下午赶来御阳宫,麻利地分配房间及物品,忙碌间,看到游走在亭廊上的董贤,两腮立刻通红。她赶紧走到刘欣寝厢,见他正独自温书,朗声问:「殿下,董大人也住御阳宫吗?」 刘欣没抬头,应了一声。 芷薇难掩喜悦,又问:「皇上为何让他也住这里?」 刘欣放下手里的书,眼中光华深邃:「想必是中了某人的连环計,人心叵测,你少接近他为好。」 虽听出指的是王莽,并非董贤,芷薇仍觉不平,一撅嘴说:「这话未免太武断,既然没接触,怎么知道一个人的好坏?」 情丝已缠上她的心头,哪还听得进对董贤的逆耳之言? 芷薇说完,又快步跑了出去。刘欣摇头。女流之辈怎会多虑这世间的纷繁,可他不一样,虽然一心与世无争,可惜身在皇族,哪能由己?想到最后,不禁有些可悲起来。 董贤信步在花园游走,他已挑了一处僻静房间,离花园很近,稍显破旧,想必也不会有人来住。他向来喜欢安静,庆幸找到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厢房。 侍从们正忙着搬运物品,董贤避开他们,自由自在地将御阳宫逛了一遍。人声越发遥远,董贤独坐到一个凉亭里,向外望去,风景怡人,枝头黄鹂正欢快鸣歌,根本没发现背后正有条毒蛇沿树干缓缓而上。 毒蛇「嘶嘶」吐着细舌,眼看猎物就要到手,绷直了身子猛穿过去!啪!千钧一发之际,迎风抽来一条软鞭,树枝剎那间被卷断。黄鹂一惊,疾飞而去。鞭子缠上蛇身飞转几下,又重重往地上抽去,毒蛇顷刻被绞成几段,掉落在地,扭动几下,不再动弹。软鞭迅速被一双白晰的手收回,董贤谨慎地向四周一望,确认无人后,忙将软鞭束回腰间。他掀开自己右腕的衣袖,狰狞剑痕清晰可见。 王莽那一剑刺得又狠又准,直击命门。 可惜上天怜他,偏偏自己这根筋脉比常人深上几分,一剑下去并未伤及,算是上天给他的一份恩赐。不到万不得已,董贤绝不会暴露武功。 刚才一幕让他想起嫂娘救他时的情景,一时难以忍耐才出了手。董贤已没了武功,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那便成了事实。 在凉亭坐了半日,也没见刘欣差人唤他。董贤乐得清闲,想起刘欣充满怀疑的目光,忍不住轻笑:「机智过人,可惜生不逢时,注定要做这场纷争的棋子。除非你取王莽而代之。」 天色渐暗,董贤回到厢房,房里仍旧凌乱,怕是侍从只顾收拾大厢大房,遗漏了这间。他也不在意,稍做收拾,点燃一盏烛灯,随手拿起桌上一本诗书看起来。 烛光跳动,将董贤秀丽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看书看得忘了时间,已至傍晚也没人叫他出去用饭。董贤不觉太饿,径自坐到床边。床板吱噶作响,连棉被也没有一条,他没有外出唤人,不解衣衫,微倚在床边小憩。朦胧间睡了半晌,寒意渐起。董贤伸手扣紧领口,可冷风无孔不入,让他情不自禁蜷缩起来。 房门咿咿呀呀被人推开,董贤抬头一望,只见一名姑娘提着竹篮站在门外。 今天一整日都忙于收拾,草草吃了晚饭,芷薇猛然想起许久没见董贤。她提了饭菜,找遍整个御阳宫,总算在这间小屋内找到他。 「董大人,你怎么住这里?我已经为你预备了房间。」 董贤坐起身子说:「谢谢姑娘来访,一天没有进食,我是有些饿了。」 芷薇忙把饭菜端到桌上,一看床上没有棉被,急着要去拿。 董贤拉住她道:「还是先坐一下,这么多菜我一人也吃不了,不如姑娘留下一起吃些。」 芷薇讷讷点头:「我叫芷薇,大人以后叫我名字好了。」 「原来你就是芷薇,王莽对我提过,你是欣殿下的贴身侍女。」董贤坐到桌边,递给芷薇一双竹箸,示意她坐下。 他说话和蔼可亲,芷薇渐渐没了顾虑,坐到对面。 看她不动箸,董贤夹来一些菜放到芷薇碗里,问:「你和欣殿下相处多时,知不知道他平时爱看什么书?」 被他一问,芷薇受宠若惊,轻声说:「殿下看书很多,我也不很清楚,但时常看他翻阅《史记》。」 「《史记》?」董贤一挑长眉,「那他是喜欢帝王本纪,还是各国列传?」 芷薇转转眼珠,答道:「殿下像是最爱《项羽本纪》。」 「原来他喜欢项羽。」董贤喃道。 芷薇与董贤聊了许久,舍不得他住这残破小屋,一连劝说几次,他也不愿离开。这里安静怡人,少有人来打扰,董贤婉拒了芷薇。可她不放心,又去拿来棉被、暖盆,把屋子布置一番才算满意。 「有劳芷薇姑娘了,天色也不早,我不便再留你。你要是有什么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听他言谢,芷薇既惊又喜,立刻道:「那你愿不愿意作幅画送给我?」话一出口,立刻后悔,哪有女儿家主动向男子索要画像的?芷薇羞得不敢再说下去。烛光下董贤靓丽似画,仅要一张留作纪念,她已心满意足。 董贤听出芷薇是要他的画像,却淡淡一笑:「芷薇是要我帮你作画?好,妳坐下,我马上给你画。」 芷薇一愣,不好意思说明,支吾道:「不是,我想……请大人帮我画幅物景图。」 「物景图?」董贤摆开画卷,提笔问:「不知你喜欢什么花草?」 芷薇原就是胡诌,一时也想不出要什么。望见面前的董贤,清秀逼人,信口道:「要不,大人帮我作幅竹图。」 「原来你喜欢竹,姑娘家里实属难得。」董贤娴熟地把握笔峰,周身仿佛笼着一层仙气。秀眉亮眼,颀纤身材,无可比拟的清雅,犹如青竹匿于仙境。 「画得匆忙,先算还芷薇一餐之恩,以后再好好谢你。」 片刻过后,画已作完、晾干。董贤将画递给芷薇,问:「以前的师长,每天何时给欣殿下上课?」 「殿下好学,每天都会主动请夫子过来。」芷薇收了画,估算着已过了三更,便向董贤告别。 董贤为她打开房门,送走了芷薇,他走到案前,信手默下几章《项羽本纪》。一抹无奈挂上脸庞,董贤轻喃:「西楚霸王,一介血性英勇,但却刚愎自用。刘欣虽是沛公子孙,却不顾忌讳,视他为榜样,倒与众不同。」 想到后来,浓厚的兴趣居然盘踞心头。董贤一笑而过。或许,只是错觉而已。 *** 刘欣搬入御阳宫,心里并不痛快。 两天之间,平日素无往来的堂表兄弟都来拜访。态度好的,无非是来阿謏奉承,若是碰上忌妒不甘的,还要受人两句冷言冷语。皇宫的膳食皆是奇珍美味,可惜刘欣烦了两天,对着一桌佳肴没一点胃口。 芷薇站在他身边,久久不曾说话,刘欣侧脸问:「在想什么?怎么都没听你说一句话?」 被刘欣一唤,芷薇回过神:「都两天了,殿下不请董大人来上课吗?以前你每天都要温书啊。」 刘欣搁下竹箸,没有开口。如今他仍然每天温书,只不过没请老师罢了。对于董贤,刘欣心怀成见,不仅因为他是王莽派来的人,还因为那种高高在上的清傲态度。眼前飞掠过的是董贤俊美的脸庞,他与王莽狼狈为奸,应是条毒蛇,为何却拥有胜过天仙的容貌? 心结尚未解开,又听芷薇问:「要不要叫董大人过来,一起用饭?」 「用不着,他饿了自己会吃。」 刘欣这话说得无凭无据,芷薇听了,心里来气。 两天来,没人问过董贤的伙食。他是个三餐无规的人,不是她顿顿送去,只怕也不会好好吃。 芷薇提来竹篮,也不管刘欣有没有吃完,拣了几道菜装进篮里,转身就跑了出去。 刘欣与她一同长大,平日总让她几分,他一人坐在桌边,不知所措。幸好不到片刻,芷薇又折了回来。 看她原封不动地把菜放回桌上,刘欣语带戏谑:「他不肯吃?嘴倒挺刁。」 「董大人说他近来躁热,只喝些凉茶、白粥,碰不了太多荤腥。」 刘欣对董贤没有好感,经芷薇一说,只觉他在故意摆架子,不由恼了几分。 脑海中那双盈着笑意的眼睛若隐若现,他沉声道:「去叫董贤到书房,我想上课。」 第三章 纤长五指抚过迭迭竹卷,董贤拿起一迭细看。 竹面光滑、折页处的绳线都已松动,说明它们时常被人翻阅。 刚要细看其中内容,眼前景象忽然摇曳,董贤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身子。前些日的奔波让他烙下了劳累的隐疾,不时会觉晕眩。 原以为这只小豹子不会这么快找他,第三天就来到刘欣的书房,自己也感意外。厢门被推开,董贤转身,见刘欣已站在房外。刘欣上下打量董贤一番,还未说话,倒已显十二分谨慎。董贤站着,任他审视。 见刘欣目光稍显平和,打趣道:「我可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帮手,殿下要不要再搜搜我的身?」 刘欣踱步到他面前,不答反问:「送去的菜,你一口不碰,是因为没有胃口?这两天看你在御阳宫四处走动,也不像身体不适。」 董贤故作一惊,轻扬薄唇:「原来殿下注意到我,看来这御阳宫也不大。」 浓重的压迫感在二人间冉冉升起。 刘欣虽然年少,浓眉间却已存震慑力,可无论怎样,所有的力量到达董贤双眸前,都会被他的无形结界化得一乾二净。就如一道强光射入水中,晶光四射,却漾不起一圈涟漪。 刘欣撇开视线,走到案前坐下说:「我们可以正式上课了,你有没有准备课题?」 对方先行撤离。这一局,无疑是董贤将了刘欣一军。看刘欣态度冷淡,董贤也敛起笑容,正色道:「授课时,我就是殿下的师长,请殿下往后在课堂上叫我老师。」 刘欣一怔,眼神变得越发犀利,他并非不懂尊师重道,但这条件由董贤提出,则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刘欣盯了董贤许久,一斜眼睛,低声喊:「老师。」 平和的笑重现脸庞,董贤并没事先预备文稿。他站到刘欣桌前问:「听说殿下喜欢《史记》,知不知道此书差一点就被焚毁,无缘公诸于世?」 「武先皇创下丰功伟绩,功勋多了,晚年难免骄奢浮躁、多疑猜忌。」感觉此问是为揭大汉朝的创疤。刘欣没有拐弯抹角,一针见血,直抒己见。 「武帝好劣可以『三七』划分,但听你的语气,似乎划得不够公平。」董贤徐徐道,「《史记》编着期间,朝中变革无数,又逢李陵投降匈奴,司马迁出面求情,震怒武帝受了宫刑,也在情理之中。」 要在朝中站稳脚步,必须经历一个蜕变。有些话是绝对不能出口的,即便它是真理。虚伪的甜言蜜语,永远比肺腑之言动听百倍。 锐利双目夹杂愤愤不平,刘欣反驳道:「李陵归顺匈奴,无非是武先皇听信谗言,在军衔上刻薄了他,才招致这种结果。《史记》编写耗尽司马家两代心血,你……老师这么说,未免让人唏嘘。」 单纯而又热血的思路,让董贤心底暗笑,表面却严肃说:「你的意思是说归顺匈奴,理所当然?难道殿下没听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不知不觉被人扭曲了意思,刘欣也不接着争辩,独辟蹊径道:「可否请老师转入正题?」 占了优势,董贤无意草草收场,又道:「《本纪》共记载了十二位君王,殿下喜欢的西楚霸王,严格来说,不能算统一中原的帝王……」 话不投机,半句多。刘欣哼了一声,无心再学,挥手道:「董大人,我看今天先告一段落,我有些累了。」 一脱离授课的前题,刘欣就急着改口。 做他的老师?董贤不配,他只不过是王莽派来的一根眼线。 董贤早有心理准备,一抿薄唇,似笑非笑:「好,那今天就到这里。」看刘欣起身要走,董贤又道:「殿下莫急,我还未布置课业。」 刘欣身子一僵,转身问:「要做些什么?」 「对你来说很简单,只需将《本纪》默下来就可以了。」董贤掐指一算:「普通人默写《本纪》,少说也须半个月去背。不过殿下熟识此书,三天内完成应当不难。」 锋芒毕露,终将难成大气,史上君王因此衰竭的,不在少数。董贤让刘欣默写《本纪》,意味深长,而这短短三天期限是对他的小小惩戒。 不料刘欣听后,轻松一笑,坐回案前说:「不用三天。这些我早已记熟,现在就可以默出来。」 他铺开竹卷,原想让董贤吃惊一番,却见他向厢外走去,边走边说:「那殿下好好默,我先退下了。」 「董大人,现在不是授课时间了。」刘欣心里恼怒,将笔砚搁在案中央,唤道:「我要用笔墨,你过来替我磨墨。」 巧妙的角色转换,瞬间又把对手拉回臣子的位置。董贤回过头,望着刘欣,片刻,他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走去拿过砚台,细心碾磨。上好的碧玉砚台才磨几下,已见浓稠的砚墨。 董贤将它递到刘欣面前道:「殿下可以用了。」 看他听命于己,刘欣略感快意,用笔沾上墨汁,写了一笔:「不行,再磨!」 来来回回好几次,总算磨到了刘欣中意的浓度。本想打发董贤回去,他却坚持要看自己默完才走。 《本纪》洋洋洒洒数万字,刘欣自知董贤以此回敬他刚才让他磨墨。心里虽气,但他自尊心极强,立刻执笔默写。看刘欣奋笔疾书,董贤会心一笑。收服一只不羁的小豹子,谈何容易? 整个下午,两人相互牵制,一个也没出书房。 傍晚芷薇来唤,房里仍不见回音,只有笔尖过竹的「唰唰」声。深夜时分,刘欣终于默完《本纪》。 董贤站了大半天,滴水未进,身体已经发软。刘欣抬头,看他一脸苍白问:「你不舒服?」 「默好了?」董贤答非所问,一开口,声音已显沙哑。 刘欣将竹卷撂在案头,起身道:「你要是累了,就带回去改阅。」 晶亮美目漾起的清高,似在排拒任何怜悯。刘欣受不了董贤这略带挑衅的目光,怒道:「你要是喜欢在这里改,随你!」 「你恨我?」董贤说得不响,仅仅三字却让刘欣一震。 「我没有……」 「那你为何总要刁难我?」苍白脸颊血色黯淡,董贤问得有些楚楚可怜。 许久的沉默后,等到了刘欣的答案:「因为你是王莽的人。」 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董贤轻笑,感慨刘欣的毫无隐瞒。 刘骜无子,王位暂无嫡子继承,众皇侄中又数刘欣令他最为满意。王莽为朝廷立下功劳无数,皇帝极器重他,殊不知这才是最大隐患。 以王莽掌控的兵权可换朝于瞬间,但夺天下不难,让天下人服你却并非易事。倘若废除刘骜,直登皇位,即是名不正言不顺,届时就会有民间志士起义造反。如若扶持刘欣,待他继位,到时王莽民心在手,再逼他退位,则顺理成章。全盘计画周详、巧妙,但没想到刘欣早已有了戒心。 「派你到我身边,无非是想掌控我的行动,全然听信于你们。」刘欣冷道,「回去告诉王莽,他找错人了,我根本无心做太子。」 董贤不语。不语,因为无言以对。他是这个计画中一颗重要棋子,负责挟持少主,助王莽施令诸侯。 「原来如此。」董贤声音哑了不少,这四字像在回应刘欣,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刘欣举步离开书房,霍然回头:「何况你没亮出底牌,叫人如何相信你?我知道你武功还在,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得如此辛苦。」 真相被刘欣捅破,董贤心头掠过一丝诧异,剎那散去,他面带微笑问:「何以见得?」 此次刘欣没有回答,冷笑一声,修长身影消失在董贤的视线中。 *** 已至初冬,北风呼啸,遍地皆是残枯黄叶。天气似乎也像刘欣那样针对自己,董贤住的小屋有些漏风,自从与刘欣折腾完功课后,他便躺在屋里,发了几天的热。 御阳宫的仆役知道他与刘欣不合,来来往往碰上董贤,也只是寒暄几句,不敢多言,幸好有个芷薇每天来端药送饭。与董贤接触多了,芷薇越觉得他为人可亲,但就是不明白,刘欣为何这么排斥他?就算与王莽不合,直接针对他好了,何必迁怒其他人? 每次芷薇为他不平,董贤总是自嘲一笑。托她细心照顾,不到半个月病已痊愈。近几日,天气渐渐转凉,董贤思量着要去看看嫂娘。 他请示了刘欣几回,想要离宫探亲,却始终没有得到答复。今日恰逢刘欣破天荒地前来看他,董贤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刘欣淡淡问了一句:「你的病可有起色?」 对于刘欣到来,董贤微感意外,他病虽已好,脸色却还苍白,低声行礼:「有劳殿下费心,已好了十之八九。」 刘欣朝他看去。二人对视,如同定住般,居然久久无人打破沉寂。 最终,刘欣撇开双眼,目光落到桌上未动过的饭菜上,先道:「大人不吃不喝,可是要向我抗议不批你离宫之事?」董贤性格内敛,很少会把喜恶直接表露。 不动饭菜,只不过是他天生挑食,外加这几日抱病,没胃口罢了。见刘欣的疑心到了个极端的地步,董贤冷一句:「殿下何时又会因一人绝食,而受之要胁?」 此言让刘欣再度直视而来。 他目光如炬,细细扫过董贤的精致五官,突然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碗碟砰砰直响,沉声道:「少装模作样!你急着离宫,无非是想与王莽交接消息。只可惜由我入手难过登天,这回应当没什么需要交流,至多是商议下一步的计策。」 闻言,董贤轻轻抿唇,丝毫不显尴尬。 良久,他朝刘欣伸出一双手,十指纤纤,不显柔媚,却带坚毅。见对方不得要领,董贤优美的唇轻轻开启:「殿下既然如此笃定,当以快刀速斩乱麻,立即将我移交皇上,撤销师长一职,我绝无半句怨言。」 深锁的浓眉,令刘欣的神情看起来极具威慑力,他道:「王莽只手遮天,深得皇上信任。我此时去说你们的不是,岂不自掉圈套,成了大奸大佞?」 「那就是说,殿下换不掉我?」像在冒天下之大不諱,董贤戏谑道。 听刘欣不答,他续道:「殿下自知无法调走我,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往后师长之事,也无须为学生者多加过问。」 这话令刘欣立即沉下脸来,锋利剑眸直刺董贤眼底,他怒道:「你弄清楚,只有授课时,我才尊称你一声老师!」 「殿下确有此言,可古往今来,多由师长来挑时授课。」董贤吐字毫不含糊,他指向架上一书说:「请殿下去将它取来,我要授课。」 刘欣脸色蓦然一僵,他没想到,董贤这回居然充分利用了「师长」一职。 孝武帝肯定了儒家学说,刘欣深悉儒家本就主张「以孝治天下」,除高祖刘邦外,其余先皇传谥均为孝。尊孝师长,天经地意。角色一旦转变,自己又将处在下风。双手不禁在身侧握紧,刘欣咬牙,僵持一阵,才走去取书。 他随手翻阅几页,便知是楚辞《离骚》,见那书扉上写有「赠兄嫂玉兰」字样,笔迹与书中如出一辙,想必是董贤写来赠予亲人。 接过刘欣递来的书,董贤无视他的犀利眼神,自顾自问:「殿下可对此书作者有所了解?」 刘欣不懂董贤为何回回授课,都要提及作者,例行公式般答道:「《离骚》作者屈原,字灵均,战国楚人,弱冠之年便辅佐怀王。后遭奸人迫害,顷襄王继位后,被流放至湘。强秦派白起为将,直捣郢都,四大公子中,楚国春申君已死。内忧加上外患,令屈原为国心碎,最终投汨罗江而逝。」 董贤静静听他说完,又问:「以殿下之见,屈原此人如何?」 「忠肝义胆,以身殉国,当然是名忠臣。」 「既为忠臣,为何自尽?」董贤紧盯刘欣,一字一句问:「白起发兵,先攻赵国。赵国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三日内均被屠杀。赵国大街,只须徒步百丈,必又见门户垂白祭亲,国中连守城男子也难以凑齐。赵王万事倚仗平原君,试问赵胜可有自尽?」 刘欣一楞,继而答道:「如老师所言,平原君赵胜受赵王重用,岂可和郁不得志的屈原相比?」 「好,那我再问你。四大公子中,信陵君无忌公子是魏王同父异母的兄弟。魏王妒他才貌出众,自己不懂『唇亡齿寒』之道理,不听信陵君劝,拒救赵国。那时,无忌公子是如何做的?可是以死相抗?」 董贤此问语气更强,刘欣一怔,答道:「无忌公子眼看魏王冥顽不灵,冒险盗出虎符,率兵出征抗秦救赵。」 「不错。其实只要六国联手,必将胜秦。四大公子早就看破这一点,可他们各事其主,分布各国,而六国国君各怀鬼胎。眼看疆土一寸寸遭秦人吞噬,他们四人明有救国之策,却得不到施展,抑郁不输屈原,却无一人是自尽而终。」 与董贤对视,竟见他眼底似在燃烧,刘欣突然开口:「学生也有一问,想要请教老师。除了齐国孟尝君是寿终正寝外,春申君、信陵君、平原君为何并非牺牲在与秦交战的沙场上,而是个个毙命国中?」 任何话题到了董贤与刘欣处,就将变成一把双刃剑。 董贤身子微颤,竟答不上话来。 他明知,那三人之死是因朝中奸臣祸乱、国君昏庸迂腐所致,可他不能说,这是刘欣设下的陷阱,含沙射影间,逼他用言辞搧王莽的耳光。 良久不得答案,刘欣总算露出笑容,这是胜者的笑容,高高在上。他靠近董贤,轻道:「老师如真不屑屈原,也不会重书他的辞集。我不会像他那样投江退出,若真要斗法,我倒愿看看这历史,究竟要怎样写下去?」语毕,他转身便走。 看着刘欣意气风发的背影,董贤叹道:「但愿你能看到。」 门前的人一驻脚步,轻声回应:「彼此彼此。」 *** 董贤探嫂心切,没得到刘欣的准许,干脆直接求见刘骜。皇帝赐他出入权杖,自从上回一课不欢而散,刘欣那里暂时也不会要他上课,董贤便无所顾虑地离宫探亲。刘欣无师自通,自学了几本诗经。 虽也有字句不解,但他宁愿自己翻查资料,也不想去请教董贤,免得心烦。尽管不想心烦,但凡人哪压抑得了内心涌上的感受? 刘欣翻着诗书,可页页尽是董贤的模样。俊美挺拔、清高自傲、温柔恬静,还有病时的楚楚可怜……想到他风度翩翩正与芷薇谈笑,刘欣眉头紧皱一拍桌子,自言自语:「为人师还不知注重举止形象,成何体统?」火气还未消,又听到厢外吵吵嚷嚷。 刘欣走出厢房,迎门就见刘陨气势汹汹地闯入御阳宫。本以为皇上器重自己,刘陨还美滋滋地奉命去正法咸阳王。 不料一回长安,就得到晴天霹雳,刘欣竟搬去历朝太子才住的御阳宫,还让董贤做了他的老师。刘陨大骂刘欣狡猾卑鄙,趁他不在,先下手为强。 他原想面圣问个明白,可得知刘骜刚刚失子,心情烦躁,怕震怒了龙颜,只好去找太后。太后本来就为这事懊恼,又把他数落一顿,打发了出去。刘陨愤愤不平,干脆直接跑来和刘欣理论。 看到刘欣走出来,刘陨摆出兄长的架子说:「几天不见,欣堂弟倒变了个模样,高了不少。」 他一语双关,刘欣直视而来,冷道:「这有何奇怪?我自小就比陨堂兄要高。」 刘陨听得怒火中烧,怒道:「刘欣,你不要太得意!住进御阳宫,并不代表你就是太子。就凭你刚刚那句话,我就可以到皇上面前参你一本!」 「参我什么?参我比你高?」刘欣一甩长袖,冷笑:「或许皇上真不知道这件事,你去和他说说,太子之位许是定夺得更快些。」 刘欣早已看不惯刘陨嚣张跋扈。两人针锋相对,仆役们不敢劝说,都躲在一边。 刘陨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过后,突然想起董贤也在御阳宫,他又瞪刘欣:「董贤呢?」 「他离宫探亲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说不好。」刘欣故意调皮地问他:「堂兄还对我的老师感兴趣?」 「哼!这么快就不能动弹了,原来你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刘陨说话带着醋意,却让刘欣板下脸来。 那句话虽短,内容却极其暧昧。刘欣见了董贤就烦,连一根手指也没碰过,更谈不上肌肤之亲。最可气的是刘陨那种语气,听了就让人恶心作呕。 刘欣瞪大眼睛,气魄慑人,像是顷刻间就要将人撕得粉碎。刘陨看了,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 「什么叫不能动弹?你倒说给我听听,要怎么怜香惜玉法?」 还以为他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刘陨呼了一口气,嘲笑道:「何必挑明说?兄弟间就该有福同享,你把董大人藏起来,也太不近人情了。」 「我没必要骗你,他是离宫了,你要找他就在这里等。」刘欣听不下去,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关上房门。 刘陨看他脸色发青,嘿嘿一笑,真的坐到亭台里,怡然自得地等起来。 *** 董贤此刻正在陪伴嫂娘。看她身体还算不错,他也就放下心来,和嫂娘说了一整天的话,这才想起要赶回御阳宫。 走出嫂娘的雅阁,直面重重长廊。廊外摆着墨菊盆栽,冷傲怡人,董贤刚想走近细赏,忽见王莽站在对面,他一身青衣,斯文儒雅。 董贤不紧不慢,走去说:「王爷好兴致,栽种这些上等盆栽。」 王莽优雅一笑,一把拉过他的手,董贤重心不稳,猛然被他拉到跟前。 王莽伸手扣住他的脸,赞道:「好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可我此生最恨别人拥有比我更好的东西。」 他话带着嫉妒,董贤听了哈哈大笑:「王爷不会是要为这个,毁了我的容貌?」 王莽望他片刻,也笑了起来:「你还要为我办大事,我怎么舍得。」 如今的董贤已无力反抗,轻而易举就能被箝制住。王莽放开他问:「那一剑我自问刺得刚刚好,不伤你的脉搏,只废你的武功。但万事都有例外,董大人,你的武功真的一点不剩了吗?」 一丝浅笑挂上董贤的嘴角。习武,是为王莽出生入死,最终又被他亲手废除,嫁祸到咸阳王头上,也是他的全盘计画。自身犹如木偶般被操纵着,引线则牵在王莽的手里。为何如此?为那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嫂娘。 「王爷不信,以后可以试探试探。」哪里等得到以后?从咸阳回来,董贤就在不断面临突发险情,一下是参天巨树突然压倒而下,一下又是失控马车飞速辗来,凭他快速的反应,这些人为意外,都个个化险为夷。 「我对你嫂娘一直很好,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王莽说完,又挑起董贤的脸道:「天下人都说董贤有张举世无双的俊脸,但我说过我只对最好的东西感兴趣。董大人,你虽倾国倾城,却不是最好的。」 「哦?」董贤一眨亮目问,「那你的意思是谁?」 王莽笑得古怪:「试问天下,谁的女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你想要赵飞燕?」当今皇后赵飞燕,刘骜最爱的女人,能歌擅舞、美得如同月下彩虹。 对于王莽的玩火行为,董贤并不惊讶,询问只为再次确认。 「非也非也,你这话说得不全对。」王莽摆摆手,「我想要的只是皇帝最爱的人,究竟是哪一个取决并不在我。」 「有趣……祝王爷早日成功。」 「呵!这中间还要你多加帮忙了。你嫂子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以你的才干,定能为我办好所有事。」 董贤一笑:「王爷太抬举了,并非所有人都为我倾倒,还有人看到我就烦呢。」 「哦?你说刘欣?」王莽道,「我早看出他资质不凡,再长大些更成大患。你要设法让他尽快听信我们。」 不知怎会突然想起刘欣,董贤后悔提到他。抹去心头刘欣那副充满怀疑、不信任的眼神,董贤望向王莽,细细去看,只觉他的嘴角似乎有些肿,像被人掴了巴掌。董贤问:「谁打了你?」 听他一问,王莽突然讥笑起来:「刘骜在床上喜欢咬人肩膀,要是后宫妃子人人肩上负伤,那该多好笑!」 他一个人冷笑两声,又说:「他迷迷糊糊抱我上床,上都上了,醒来后还要忏悔一番,打了我一巴掌。为人君不拘小节,刘骜连这点道理也不明白,怎么配坐这大汉朝的龙椅?」 违背意愿,就叫做不拘小节?董贤不愿去想其中的道理,他只知道为了嫂娘,他可以出卖一切。 看他不说话,王莽干脆抓住他的手:「觉得这样很可耻?你以为这全是白上的?迟早有一天,我要他把江山、皇位,还有他的女人全交给我。董卿,你是我的开国功臣,我不会亏待你的。」 「愿王爷早日成功。」董贤抽出手,「我不图显赫地位、青史留名,只要你照顾好我嫂娘。」 「我对她好不好,你问她也知。」王莽说,「刘骜到现在也没个儿子,实在是天在助我。」 董贤不愿在此事上多言,随口问:「王爷还有没有别的事吩咐?我要赶回御阳宫了。」 王莽眼里忽闪亮光:「后生向来可畏,避免夜长梦多,你要快些收服刘欣。他聪慧过人,当初我废了你的武功,也是怕他过多防备。」 「我明白,刘欣我可以摆平。」董贤毅然说道。也不听王莽还在说些什么,匆匆与他道别。心底像有个声音,不断催促自己赶回去。 快马加鞭地回到御阳宫,里面的冷清让董贤产生极大的内心落差。无人急着要他回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天色已晚,廊上灯笼无力摇曳着,寒风乍起,抚碎了湖面。董贤漫步走过,水面上霎时映显一道颀长身影。白衣、黑发,胜过女子的娇好面容,清秀中又透出挺拔。 来往仆役纷纷侧目,却没人和他多说几句话。董贤耸肩,并不放在心上。突然心血来潮,不想早早回小屋,他一人静静站在湖边。寒风掠起及腰的青丝长发,暗夜中,犹如一匹轻盈缦纱。「唉……」惊讶自己居然叹了一口气,细致的脸庞霎时挂上一抹忧愁。 想起刘欣带着冷意的眼神,董贤只能无奈苦笑。蹲下身,看着湖面上那个宛若天仙的倒影。董贤伸手抚上自己的脸,细滑得犹如丝绸,一双亮眸随时可化为一泓秋水,美得令人心碎。 过去执行的任务,十件里,起码有九件可凭借这张绝色的脸蛋解决。 「只可惜某人不爱看。」发梢突然被人握住。 董贤转头见是刘陨,微微一笑。 「谁不爱看?董大人,你在说些什么呢?」长发被风吹绕上刘陨的手腕,挠得他心里直发痒,两只眼睛紧紧盯住董贤不放。 「没什么,闲来无聊,自言自语。」想要摆脱这只兔崽子,不难,但却很烦。见刘陨眼冒晶光,董贤下意识地别开视线,不去看他。 刘陨今日在花园候了半天,刚看到董贤一人在湖边,赶紧跑了过来。毛毛躁躁地抓住他的手不放,被握住的五指异常冰冷,刘陨喝道:「手怎么凉成这样?这御阳宫有不给人添衣的规矩?」 手被拽着来回抚弄,董贤自知这只是小小序章,勉强一笑:「入冬了,是有些凉。陨殿下要不到我房里坐坐?」此言正中刘陨下怀,立刻连连说好。 「只是我那里比较简陋,殿下不要嫌弃才好。」董贤神态轻柔,说完将手抽出,转身就走。 刘陨心里乐开了花,连忙跟去。一到小屋,他也不免吃惊,叫道:「刘欣那小子居然这么刻薄你,就让你住这么一个破地方?」全然没注意到董贤的不耐烦,刘陨接着念叨:「你在这里受了不少罪。要是跟着我,我一定比刘欣对你好上百倍!」他的笑容渐渐猥琐,言语间,手已揽上了董贤的腰。 「倾国倾城董贤,果然名不虚传!」刘陨顺势环上修长的身体,啧啧赞道,「呵呵……今天总算能让我细细尝过了。」 董贤一摸腰间的软鞭,只要抽出一缠,马上就可让这色胆包天的小子毙命当场。 只不过,他已不是过去的董贤,所有人都知他武功已废,岂能为这么一个草包,露出真相?董贤无奈一笑。 哪里是所有人?世间还有自己和刘欣知道武功尚在之事。刘欣是如何知道的?他暂时找不到答案。见董贤正在走神,刘陨搂紧他的身子,急匆匆地偷了个香。双唇被啄,董贤连忙转头避过。 挥鞭弒人于瞬间的手,此刻却连一个纨裤子弟也推不开。董贤心中暗道:刘陨这草包不成大气,却好色淫逸,给他点小小的教训也无尝不可。 他主意一打定,纤长十指立刻环上刘陨的双手,轻轻一抚,却已点了对方手臂的麻穴。白晰脸庞漾起粉红,董贤轻道:「殿下别逞一时之气,怎么说我也是刘欣的师长,不论辈分、年纪,都要在你之上呢。」 双手被点麻穴,顿时一阵刺痛。刘陨莫名其妙地看看自己的手,他急着和董贤缠绵,甩甩手说:「你美得不像凡间之物,还介意什么辈分、年纪?我小不小,等会你就清楚了。」 第四章 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董贤听了只想发笑。对付这种缠人的货色,他可没王莽有耐心。 暂且先将鄙夷压在心底,董贤一抚额头,半倚在刘陨肩上,轻云:「陨殿下这么器重我,我理应好好谢你。可我今天在外奔波,有些累了,不如改天……」 「嗳!不行!」刘陨抱紧怀里的董贤,看他微皱柳眉、期期艾艾,反生了几分秀逸。 只觉浑身躁热难耐,刘陨干脆把他扶到床边,迫不及待说:「择日不如撞日。你要是累了,就躺着。我会让你欲生欲死,舒服到忘乎所以的。」 「陨殿下急什么?」柔弱双臂轻轻一推,却把刘陨推得倒退几步,差一点就要摔倒。 「这里地滑,殿下要小心啊。」董贤笑在心里,表面依旧羞涩。他运功自如有度,既让对方吃亏又不会被察觉。 「今天真是见鬼了,你别急,我这就来。」刘陨站稳身子,不疑有他,又走去抱住董贤,猴急地扯开底下的衣襟。 董贤的手指在刘陨的脖颈处轻轻划戳,倘若一指击中他颈部大穴,就算不当场昏厥,也要麻上许久。到时看他还如何索求! 全然不知自己就要受皮肉之苦,刘陨早被眼前雪白的胴体搅得兴致大作,一头栽入迷网中。 身上的人忙着吮吸噬咬,董贤皱眉,将手抬到刘陨的肩颈上方。 估算只需二成气力,就能把他送去休眠,就算事后醒来,也会全然忘记昏前之事,自己便可成功脱身。 既然你这么喜欢云雨之事,那我就让你睡上十天半个月,在梦里好好逍遥舒服。 刚要动弹手指,忽听到屋顶上急促而轻的脚步声。董贤定下心神,细细去听。顶上之人想必功力不浅,至少此刻,他行走在房顶上,屋里只自己才听到。 「殿下少安匆躁,有客人来了。」不顾刘陨一脸不解,董贤坐起身,自行合上衣襟。 「你怎么起来了?好贤儿,我还没开始呢。」刘陨伸来的手,被董贤一把推开。 他已清楚听到,房顶上的人已跳到地面,就站在小屋门口。 正想着,门已从外猛地推开。木门不负重力,猛地撞在墙上。 刘陨被突然的声响吓得跳了起来,猛一转头,望见刘欣威严赫赫地立在背后,刀削般的脸庞僵硬无比,浓眉之间尽是威严。 刘陨见了,不禁一颤,忘了自己与刘欣同是皇侄,完全不用畏惧他。剑光似的眼神直刺董贤,刘欣强压着躁怒的情绪,冷冷地望着他。 整整一天,不明白自己为何神不守舍?刘陨厚颜无耻地在花园等待,而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天之内,他已连连向窗外张望了无数次,当那抹修长身影出现在湖边时,刘欣诧异于自己的喜悦─他竟会为看到董贤而高兴?! 但接下的一幕,却让他怒发冲冠。看着董贤和刘陨一起离开,自己居然鬼使神差地跟来。更让刘欣无法原谅的是,自己还卑劣地跃上房顶,想要细听里面的情况。 不听还好,一听更让他忍无可忍。此刻对立而站,面前那双亮目没丝毫回避,董贤安静地任他扫视自己每一寸肌肤。 仿佛这里是两人对质的世界,全然容不下第三人。刘陨总算回过神来,大叫道:「刘欣,这里是董大人的房间,谁让你进来了?」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刘欣一步步走近。 他气势慑人,仿佛要取人性命一样。 刘陨顿感不妙,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想动手打我?我……我会禀告皇上的!」 刘欣依然没有回话,站在两人面前,深邃瞳眸中倒映出的是一张美丽精致的脸。 董贤站着,没有后退,同样凝望刘欣。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彻狭窄的小屋。刘陨大惊,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没想到脸上一点火辣辣的感觉也没有。 转头一看,那一巴掌竟是刘欣搧向董贤的。刘欣脸色极差,沉声说:「要是你欲求不满,非要找人调和一下,在外面我管不了,但不要玷污我住的地方。」 那一掌搧得极其用力,董贤一抬头,嘴角已蜿蜒溢血。他用手轻拭嘴角,忽然大笑起来。 凌厉双眸紧紧盯着他,刘欣怒问:「有什么好笑的?」 董贤收起笑容:「我是为自己而笑。想我做了殿下的师长,非但没传授你半点学识,反而连最基本的尊师之礼,也忘了教。殿下这一巴掌实在打得好!」 刘欣听出他出言讽刺,一把捏住董贤的下巴:「我早已说过,只有上课时你才是师长。平日里可不是!」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原来在殿下这里还有时间分段。」下巴被捏,鲜血顺着嘴角而下,滴落在刘欣指间,董贤自嘲道:「只怪我第一堂课没做好规矩,让你有了这种想法。也算我的错,殿下要罚就罚。」绵延到下颚的血痕,越加衬出肤色的剔透白晰。刘欣的指尖被染成一片红,犹如盛开的红花。 心头忽然抽动一下,他立刻松开手,可一想到董贤与刘陨在房里缠绵,又恼怒不已。屋外忽然雷声滚滚,一道闪电猛然撕破黑色天空,顷刻间,雨滴声此起彼伏。北风呼啸着将残破的木门吹得吱噶作响,暴风雨的前奏猝然响起。 董贤的颈子上还留有浅浅的红色吻痕,刘欣一瞥,立刻紧握双拳。想到早上,刘陨说他不懂得怜香惜玉,更加愤恨难耐。 「董大人,我只在授课时认你这个老师。其他时候,你只是一个臣子。」刘欣说完,顺手解下身上的刻名玉佩,狠狠向窗外扔去,正视董贤说:「臣子就要听主人的话,现在我命令你去帮我把它找回来!」 又一道闪电凌空劈过,让人豁然看清雨势的滂沱。寒意四起,初冬下起如此大雨实在罕见。董贤无奈地吁了一口气。 一块小小的玉佩掷入花园,就连白天也极难寻找,更不要说是在漆黑的雨夜。刘陨自身难保,还要插手其中,咕哝一句:「你当他是一条狗吗?扔出去的东西再找回来……」 「闭嘴!」刘欣瞪着刘陨,一双剑眸,凌厉得如同苍鹰之瞳。 刘陨心里虽怕,脸上继续装得沉着,顿道:「我……我就看出你想做太子,这不,现在就端出架子来了!」 董贤的小屋今天着实热闹,门口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侍从。刘欣迟迟没有回房就寝,加上户外雷雨交加,他们已带着雨具找了过来。 刘欣一扬手,唤道:「时候不早了,来人!把陨堂兄送出去!」 这「送出去」的意思可分作几种理解。御阳宫的侍从个个领悟过人,立刻上前按住刘陨,不管他嚷着闹着说要报仇,依然将他强扭进雨里,送出御阳宫。 热闹的小屋一下子又变得清静。 董贤取过床头的一条纱巾,将一头如瀑长发小心扎起,宛如一帘拢紧的黑纱,柔顺青丝被绑在一起,衬托出一张瘦削的脸颊。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一股醉人风韵。 刘欣走去,挑起董贤背后那束黑亮马尾。物由心生,缠绕在指间的发丝也如它的主人一样,充满了媚惑。 一样的轻盈飘逸、一样的美艳动人、一样的……不知廉耻。一想到这里,刘欣猛然甩开手中发丝,平视董贤说:「民间传说,云阳董贤倾城倾国。你自己觉得呢?」 倾城倾国的董贤?到了刘欣和自己的耳朵里,都变得如此讽刺。男子何时也以相貌定论地位了? 「自己说了不作数。既然是在民间传说,应该到民间去问是谁传的。身为须眉男儿,我从没想过这些封号。」董贤轻描淡写地带过,反问道:「殿下觉得不配这么叫?」 刘欣扬唇一笑,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既然是在民间所传,那就说明是无数人公认的。我又怎会反对?只是我不懂,如此风华绝代的一张脸,怎么配了这么污秽卑贱的一颗心?」 他凝望董贤问:「除了刘陨,你还被多少人要过?」 董贤苦笑。 刘欣推算的不错,他的身子早已不再洁净,可惜刘陨刚才并没来得及要到他。 见他没有作答,刘欣挑眉:「怎么,多得数不清了?」 滤去他话里所有的刺,董贤不动声色,张望一眼室外的大雨,转头看向刘欣:「这么大的花园,而且还下着雨,掉了东西只怕不好找。殿下的玉佩是不是极为贵重,一定要今晚找到?」 原来他绑起长发,就为便于去找玉佩。 刘欣本已忘记此事,经他一说,又想了起来。 那块刻名玉佩正是刘欣邂逅董贤时,佩戴的那块,虽是上好的翡翠所制,但刘欣并不稀罕这个。 尽管如此,他嘴上仍说:「这玉刻有我的名字,世间仅此一块,当然贵重!」 被风戏弄得咿呀作响的窗,又被猛地吹开,卷进一股彻骨凉意。可再冷,也冷不过刘欣的严峻眼神。 「好,你等我片刻,我马上帮你找回来。」董贤笑得自然,提来帆布灯笼,也不打伞,毅然走到雨里。 他的背影看来有些颓然,仿佛看破世事,无欲无求。刘欣知道董贤病才初愈,心头又是一抽,也没法继续待在屋里,直接跟着他走到屋外,任大雨浇淋。 虽是一起跑到雨里,刘欣却只站在一旁观望,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天空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势如破竹地往下砸。雨水沿着发冠淌到俊朗的脸庞上,双眼像被笼了一层纱,刘欣迷迷蒙蒙地看到董贤忙碌在树丛、假山间的身影。 想起他那副清高自傲、漫不经心的表情,刘欣就觉可笑。分明已是残花败柳,为何却永远笼着一种纯洁、清新的气质?大雨冲刷下,阵阵寒意袭卷周身,刘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自圆其说:表里不一的人大多诡计多端,董贤表面越听命于我,只证明他城府越深。绝不能受他迷惑了! 另一头,董贤提着灯笼,细细寻找附近每一个地方。帆布灯笼中的火苗左右窜动,虽淋不到雨水,却也奄奄一息,散发着最后一点余光。 园中已有积水,雨滴锲而不舍地在地面上一圈圈画着涟漪。 这时即使在平坦路面,也很难看清地上之物,若是在草丛间,更是模糊一片。找遍假山每个角落,并无收获,董贤一边回想刘欣掷玉佩时的方向,一边向树丛深处走去。 身着的白袍早被打湿,粘在身上,仿佛贴着一块大大的冰块。董贤深吸一口气,呼出时已是白色雾气。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刘欣纹丝不动地站在雨里,也不再想什么,便转身接着寻找。 地上的杂草带有倒刺,摸索间,白净双手已被划出数道口子。雨水溢进连心十指上的伤口,董贤一咬唇,仍不肯停下。 刘欣本想给他一个难堪,没想到董贤藉此牵制住他。两人性子都极其倔强,不找到玉佩,势必一个也不会回去,只得统统站在雨里,任风吹打。 突然感觉不到雨水落到头顶,刘欣侧目一看,见芷薇已打了雨伞,站在跟前。 一整天来,芷薇看刘欣心事重重,刚才又听侍从说,他跑来了董贤这里。她放心不下,便赶了过来。远远看到刘欣站在雨里,她急忙走来为他撑伞,取出帕子,擦拭着刘欣的衣袍问:「殿下干嘛站在雨里,要是冻出病来怎么办?快点随我回去。」 不远处的白色身影仍在勤勤恳恳地寻找,无形间却透出冷漠。刘欣一皱浓眉,下决心道:「不等他找回来,我是不会回去的。」 芷薇听得一头雾水,向刘欣望着的地方看去,立刻叫了起来:「那不是董大人吗?你们为什么都不打伞呢?他在找什么?」 扰人的潮湿带着刺骨寒意,缠绕周身。刘欣低声答道:「我的玉佩掉在了花园,他奉命帮我找回来。」 「不就是一块玉佩吗?明天再找也不碍事啊。董大人病刚好,殿下把他赶到雨里,是不是成心作践?」想起董贤单薄的身子,芷薇一阵心疼,已经急得口不择言。 刘欣被她一问,再看看雨中董贤的纤细身形,也不禁有些担心。芷薇舍不得他受罪,把伞塞给刘欣,径自向董贤走去。娉婷的女孩身影在雨里渐渐清晰,董贤看到芷薇,轻道:「你也来了?」 他说完后,站起身来,突感一阵晕眩,跌跌撞撞地靠住一边的大树才勉强站稳。 芷薇连忙扶住董贤,担心道:「你的病刚有起色,怎么就和殿下闹起情绪来了?他让你到雨里找东西,你还真听他的了?」 搀扶着自己的一双柔荑带着无限爱恋,董贤不露声色,轻推开芷薇的手,笑道:「既然做了他的老师,诸事就要认认真真。刚刚我已答应了他,现在就不能食言。」 大雨冲刷下,董贤还在微笑,笑得云淡风轻。朦胧水气中,犹如仙境中的笼雾青竹,清逸、圣洁。 芷薇心里暗暗佩服,但仍担忧他的身体,又说:「你快去把这身湿衣服换了,玉佩由我来找。」 董贤像是没有听到,继续埋头寻觅,长指拨过枝草时,已是微微发颤。 芷薇一连几番劝说,仍然无济于事,只好提过董贤手里的帆布灯笼,为他照亮眼前的景致。 此刻,玉佩的真正主人反倒成了个局外人。见他俩忙前忙后,刘欣喊停又不是,不停又不是。他紧握双拳站在雨里,犹如一座俊美的雕像。心头正如火烧,忽见董贤向自己走来,他已是疲惫不堪,一张脸已苍白得不象话。刘欣见他踉踉跄跄,就快摔倒,刚想伸手去扶,不料芷薇早他一步,扶稳了董贤。 「找到了?」话一到了嘴边,即刻变得无情起来。 董贤苦笑,举起手中的半块玉佩说:「怕是扔出来时已经碎开,没找到带穗的一部分。」 「殿下想要玉佩还不简单,现在都入冬了,再这么站在雨里,落下病根怎么办?」 没去猜想芷薇说的「落下病根」的人究竟是指他,还是董贤。刘欣直接接过董贤递来的玉佩。 这块刻名暖玉,自右向左横刻着「刘欣」二字。现在只剩下单单一个「刘」字。玉佩碎裂之处格外锋利,握在掌心异常扎手。刘欣将它小心地纳入怀中。 董贤早已冷得瑟瑟发抖,他紧咬下唇,却感觉不到一点痛楚,想必已经冻麻了。 看他这样子,刘欣心里也不好过。其实起先,只要董贤说一句软话,他也就罢了,谁知这人软的不碰,光爱吃硬,自己主动走去雨里。 「殿下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就先告退了。」刚筑起的一点好感,瞬间被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搅得灰飞烟灭。 望着董贤离去的背影,刘欣怒道:「站住!」 董贤回过头,眼里带了一份认命的无奈。雨水冲淋下,他的周身如同笼着一圈银色光环,清新怡人。 刘欣不看那双炫丽亮目,转身对芷薇说:「你马上去腾一间厢房,让他暂时住下。那小屋太过简陋,省得住出病来,外人说我亏待了莽王叔的人。」 芷薇本就想这么提议,碰上刘欣自己说出来,连声说好,立刻快步前去张罗。院中只剩下刘欣与董贤。 刚才被人刻意强调了身分,董贤淡道:「不劳殿下费心。我喜欢清静,住不惯仆役进出的大厢大房。」他天性无拘无束,也不愿终日让鄙夷他的刘欣看了碍眼,故而知趣地转身要走。 不料,还没迈开几步,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董贤暗骂自己病未痊愈,下盘虚浮无力,被刘欣轻松拉到伞下。 「你不要命了吗?那屋子又湿又潮,你怎么把这身湿衣服烘干?」一触董贤的手,才发现冷得像块冰。刘欣一时情急,抓紧他的手使劲揉搓,仍不见好转。 看他握着自己的手忙活,董贤又觉好笑。是谁把他逼得弄湿了一身衣服?近处打量刘欣,俊美线条勾勒出挺拔的轮廓。刘欣一抬眼,映入董贤眼帘的是一双深邃墨瞳,蓄势待发,犹如一头咆哮在即的小豹。站近了才发现,刘欣已略高于自己。短短时日,他像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十指被他捏在手里,完完全全是被包围。本想继续推托,刘欣却一意孤行。 他一手持伞,一手扶住董贤,硬是将他扶走。一走出花园,园外就有仆役等候,指领刘欣前去为董贤准备的厢房。 「你在这里养病,等身体好了,你想住回去就随你!」刘欣没有多余的话,把他扶进房后,扔下这一句,抬腿就走。房里备了热水,董贤不习惯别人侍候,将仆役都打发了出去。 一个人更换下湿袍,用热水洗净全身后,才渐渐暖和起来。他缓缓坐到榻边,松开一头如瀑长发。 缠发的纱巾中闪现一抹墨绿光晕,董贤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正是刘欣那刻名玉佩「欣」字半边。看了这半块暖玉许久,一抹笑不经意间滑过唇边,他即刻又将它仔细收好。 *** 淋雨加上病方初愈,让董贤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芷薇已和多名丫鬟陪在身边。看他醒了,芷薇立刻端来药汤说:「御医刚才来过,你快把这药喝下。殿下做事没个分寸,你怎么也跟着他任性起来?刚好一点的身子,非要弄坏了才好。」 「你这殿下可不比一般人,他若是没个分寸,也不会让我住到这里了。」董贤谢了芷薇,接过药汤。 「说来你也没给他上几堂课,脾气倒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不肯退让半步。」刚醒时的董贤略带慵懒,眉宇间却掩不了楚楚风韵。 他坐直身子,说道:「我来了这些时日,是没传授他什么学识。刘欣这会儿在做什么?不会是又在计画着怎么折腾我吧?」芷薇听了失笑:「现在这时候,殿下应在书房里自习。他可不是爱搞恶作剧的人。从小到大,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和别人这么有板有眼地抬摃呢!」 董贤抿唇,微笑着摇头。 芷薇看他不信,又说:「董大人可别以为他尽在排挤你。昨晚你睡下后,还是殿下去请的御医。我看,其实他也并非真的讨厌你。」 「真像你说的那样,自然最好。」白净的脸颊上挂着少许愁容,董贤说:「我这里已没什么事了。芷薇贴身侍奉欣殿下,还是早点回去,免得落人话柄。」 眼前之人极守繁文缛节,男女相处已是犯了忌讳。芷薇偷偷一瞥董贤的剔透美目,犹如静止的清湖,泛不起一丝涟漪。 她心头又敬又涩。敬是因这等男子行事磊落大方,何况生得脱俗俊秀,哪个少女见了不动心?而涩则因对她而言,董贤太过遥远,仿佛即便付干了热情,也难在他心头留下一丝痕迹。 一想到这点,芷薇暗暗叹气,低声道:「那我先告退了。董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女孩的落寞映入他眼底,不禁有些过意不去。 董贤随口道:「住在这等厢房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宽敞,倒有些无趣。」芷薇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却点头道:「我会转告殿下的,董大人好好休息。」她说完,便端过汤碗转身离去。 出乎董贤的意料,过了晌午,刘欣竟亲自过来看他。虽说是看望,态度却仍如平常一样冰冷。此刻,董贤已经起床,正独自一人对着窗外欣赏园景。 刘欣一进门便道:「芷薇说你住得无趣,我看董大人倒兴致不错!」 董贤转过身:「随便看看这宫中园景,自得其乐罢了。」 「你是莽王叔推荐给我的老师。我说过,绝不会亏待你。」刘欣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击掌两下:「既然老师觉得无趣,做学生的没有一点诚意,怎么成体统?」话音刚落,多名华衣舞姬飘然而入。 这些舞姬生得个个如花,年岁最小的不过才值豆蔻。 她们早已训练有素,一进厢房,即刻分为两组,一组奏乐,一组起舞。清静丝竹,靡靡之音,奏的是江南轻快小调。 盈盈缦纱,华歌炫舞,跳的是宫廷御宴舞蹈。 两者结合,天衣无缝,更具风味。 对这节目,董贤先是有些错愕。看刘欣神情自若地坐在边上,他继而微微一笑,也跟着坐到桌边,安心欣赏。 一舞毕,舞姬们纷纷行礼。刘欣望向董贤说:「这些少女是从各地征来,从小就在宫中苦练舞技,一般只能在宫宴时看到她们表演。你觉得如何?」 董贤看着那一张张稚嫩,却已浓妆艳抹的脸,转向刘欣不答反问:「殿下可曾看过赵皇后跳舞?」 第五章 刘欣听后一楞。当今皇后赵飞燕原只是大汉三公主府上的歌女,但她舞技出众,犹如灵巧飞燕,连宫中之人也都知晓。 刘欣未语,董贤自答:「当年,皇上正是欣赏赵皇后的绝世歌舞,才将她纳入皇宫。我有幸见过皇后起舞,要是把刚才这些姑娘的舞姿比作枝间燕,那赵皇后则算是云中凤了。」 刘欣一挥手,舞姬们纷纷退下。 他深知董贤变着方子让他下不了台,既已看过世间最美的舞蹈,其他人跳的又岂能超越?这个节目的设计,在他委婉的几句话里,已判定为失败。 「莫非你要让皇后来舞一段,才能解闷?」刘欣知道这并不可能,故意发问,好让董贤也进退两难。 不料董贤却笑得自如。他起身走到案前,选出一册书,翻开递给刘欣:「何必要劳驾皇后,我自有娱乐的方法。」 刘欣低头一望,手里捧的又是《项羽本纪》。他虽爱此书,但自从上次默下全套《本纪》后,再看到这些,难免头疼。 董贤一指书卷说:「今日我只想听殿下朗读其中一个文段。」 刘欣对此书了若指掌,一看文段,便已知道是何故事。 他抬头确认:「《鸿门宴》?」 董贤点头,落坐在他边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兴许是心血来潮,刘欣这次并没回绝,拿起书卷,朗朗念道:「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 全篇念罢,董贤已沏好了茶,倒了一杯给刘欣:「《鸿门宴》少说也要千字,殿下很聪明,没有一处错字,读成破句。」 刘欣不以为然:「这文章,我本就已背得滚瓜烂熟。多亏老师上次又让我默一遍,现在是想忘也忘不了。」 早已习惯他说话带刺的方式,董贤并不放在心上,轻啜一口清茶水:「太后的寿辰就快到了,你准备得如何?」 鸿门宴后,立刻转入王政君的寿辰,似乎有所指引,欲语还休。 刘欣瞳眸一缩道:「诸事都由莽王叔安排,我没什么特别的需要准备。」 深宫中,看似墙栏坚厚,却处处隔墙有耳。一来一回几句对话,刘欣已大致领悟出意思,他坐直身子,转开话题:「刚才莽王叔托人捎来一封信,说是给你的。」 董贤拿过刘欣取出的信。封口处整整齐齐,并未被人开启过。 只怕你心里,早想透过信封,把这信看全了。 董贤暗忖,王莽心思慎密,若是密件,绝不会这样传到自己手里。既然通过刘欣,必定是不怕他看到的东西。内心如此一琢磨,他便当着刘欣的面,撕开信封。 「这像是一首小曲……」寥寥数字,他扫了一眼便已看完,信手将字条递给刘欣。 刘欣心里也有数,那两人的机密信函怎会经他手来传达? 他无可不可地看了看字条,念道:「垓下楚歌萦耳畔,人匆匆,秦之河山今已改。刘氏有骄子,罢黜百家尊儒术,鼎盛武帝年。花间恨,胭脂剑,一代佳人亦出塞。轮回复古自不变,何时复?须信天下自有贤者出!」 这首词曲作得极为隐晦,表面看似歌赞汉代自建朝以来,国泰民安。到了孝武帝时,国力、学术更是鼎盛一时。但只要细细推敲,词曲后阕却是在骂王太后妒人姿色,不择手段地将王昭君逼去匈奴一事。而最后一句,看似像写历朝规律,却暗示有人迫不及待渴望这一天尽快到来。观其仄律、格调,像是用来吟唱的。刘欣放下字条说:「词中所谓的贤者,看来莽王叔是在指他自己。」 董贤不语。 相较王莽,刘欣还显得稚嫩。恍若哪天,你认为这「贤者」指的是你,届时自然也就明白了。 *** 今日的长乐宫,比起平日更显奢华。汉白玉雕筑的龙凤柱上,缠满了镶金附银的红绸。金碧辉煌的正宫外排起一条长龙般的队伍,司仪大声宣报,满朝文武的礼金、礼品源源不断地鱼贯而入。 长乐宫内,奇珍异宝铺天盖地,宫廷乐师敲击着巨大钟磬,笙歌乐音四处起。王政君的寿宴牵动了五湖四海的文武百官,为了这场寿宴,更有甚者半年前就到各地搜罗珍宝。 何等奢华,可想而知。「御阳宫欣殿下、董大人到!」随着司仪一声高喊,刘欣与董贤一进正宫,便不断有人上前寒暄。 这两人均是俊美非凡,立刻引得在场众人纷纷侧目。 刘欣如今已入住历朝太子住的御阳宫,虽没正式册封,但太子之位的去向,似乎日渐明朗。 阿谀奉承的人多了,便会起反感,刘欣恨透了这些虚伪表象,一概冷淡回应。相比之下,董贤在朝中已待了些时日,各路官员都已见识过他的绝丽姿色。 这次相见,不免又赞上几句。 「董大人近日好像又漂亮了些!」 「如今你已是未来太子的老师,今后可不要有了太子撑腰,就忘了我们这些同僚啊!」轻佻言语四起,董贤从容不迫,笑着和人调侃。他像是很爱素色,无论什么场合,都是一身淡雅长袍。 今天算是稍稍花了些心思,腰间配了一圈流苏,色泽虽然清淡,站在人群间却仍然夺目。面对朝众戏语,董贤的应对自如,反让刘欣不自在起来。自从上次将他逼去雨里找玉佩,刘欣一直过意不去。 近几日,他难得扮回学生,认真听课,今天一早还特地请董贤一起来长乐宫,给太后祝寿,可一看到董贤轻浮地与人谈笑,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别人都倾慕董贤的样貌,想必背后都想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此一想,刘欣更怒,撇下董贤,一个人站到一边。各地官员从辰时起,开始排队送礼。 现已过了午时,却仍没有结束的迹象。刘欣摇头叹气,这类劳民伤财的大宴每办一次,就让他越发觉得厌恶。 「欣殿下为何叹起气来?对谁不满,回头彻查他不就行了。」刘欣转身,后方走来一个秀颀身影。 定睛一看,原来是王莽,他一身玄色长衫,清瘦的脸庞上带着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莽王叔。」刘欣低首行礼,却被王莽用手扶住。王莽伸手轻拭刘欣头顶的王子冠:「都是要做太子的人了,我可不敢再让你向我行礼。」 刘欣退后一步,恭敬道:「承蒙王叔不弃,刘欣日后要是有所作为,一定不会忘了王叔。」没想到他居然顺水推舟地借用了自己的话。 王莽在心底冷笑,表面却一笑置之:「董大人呢?怎么不见他在你身边?」正逢董贤闻声回头,和王莽眼神一撞,两人纷纷暧昧一笑。 这一幕全然落入刘欣眼里。虽早就知道董贤是王莽派来的眼线,但此情此景,仍让他忍不住恼了几分。 王莽回头问:「你们两个相处得如何?他脾气有些冷傲,要是哪里委屈了你,你一定要来告诉我。」 刘欣素来对王莽没好感,便随口应了几句。 正要另寻一个清静地方,乐师们突然停止了吹奏,偌大的长乐宫一下子静了下来。 接着只听司仪高喊:「皇太后、皇上到!」所有人分居两边,众臣皆跪。 大汉朝最高贵的女人─王政君缓缓步入正宫,亮眼的太后袍垂拖到地,珠帘后冠上亦是鑲珠镶钻。 出乎众人意料,陪在王政君身边,小心搀扶的竟是刘陨。 他与王政君两人小声耳语,神情自若,倒真像一对嫡亲的祖孙。太后过后,便是当今天子入座。耀眼金光,刺目慑人,众臣连忙齐齐跪拜。太后与皇上均入座上席,王政君身边多了个刘陨,而刘骜身边,则并没看到皇后赵飞燕,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妩媚的脸庞。 白蓉妃今天自是高兴,她可以大大方方地与太后、皇上同席。一路走来,多少双眼睛向她投来赞美。她已能心安理得地得到这些,因为她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她有了刘氏皇族的嫡亲血脉。 「蓉妃,你坐坐就好,等一下让宫女送你回去休息,别累坏了肚里的孩子。」 得到太后的宽慰,如同得到一个惹人注目的光环,白蓉妃乐在心头,入座后说道:「刚才就走这么一段路,头就有些犯晕。就连一阵风刮过来,都会小心起来呢。」 底下众臣一听,立刻向白蓉妃道贺。这是她的荣耀,是她为刘氏做出的最大贡献。偷偷一瞥边上的刘骜,严肃依旧,蓉妃芳心不免微微一颤。 是因为先怀上龙种的不是赵飞燕?无人不知,刘骜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立一名歌女为后,后宫佳丽云集,却无人可以取代赵飞燕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可如今,膝下没一个皇子的尴尬局面,不能不奠定白蓉妃今日的地位。 「皇上……」还没说上几个字,就已被打断,刘骜不看白蓉妃,淡道:「累了就早些离席,让人炖些补品给你。」 听似抚慰,却是敷衍。白蓉妃识趣地不再开口。笙乐重现,盛大恢弘。司仪高声奏报,众臣齐声同祝贺辞。礼毕。所有人退居两侧的几案后,入座。 刘欣与董贤同出御阳宫,自然坐在一起。各殿的正宫一般用来款待宾客。长乐宫的正宫布局有些与众不同,它的内堂中央有个方形水池,上方覆盖着两扇银制匝门,这门做工十分精巧,关上后犹如雕花平地,天衣无缝。 此刻,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巨大的钟磬在乐师调拨下,发出的声响却清脆、幽雅。舞姬娉娉婷婷地舞入正宫,轻歌慢舞亦能体现皇宫贵族的奢华生活。 忽然间,锣鼓声变得紧凑,正中央水池的银门已被打开,里面的蓄水清澈耀眼。众人刚想定睛去看,水池上方突然升起一阵薄烟,氤氲之中,一抹倩影跃水而出。 犹如水中瞬间绽放的芙蓉,赵飞燕的出场让全座叹为观止。 此时,刘欣才明白,为何董贤会给予皇后的舞姿如此高的评价。 眼前的赵飞燕,如同天仙般腾空而出,她穿的定是特制的舞袍,遇水不渗。挥袖间,袍上池水不偏不倚地落在池边,犹如夏日荷叶上的亮珠。赵飞燕连续多个回旋舞步,风姿绰约,仪态万千。 满座皆被震动,剎那间,掌声如雷。其中又以刘骜尤为震憾。 飞燕飞燕,九重云霄的飞燕。她的一曲歌舞,一片心意可以胜过其他人付出的许许多多。就连白蓉妃怀上皇儿,也没让刘骜如此释怀。 王政君寿辰将至,赵飞燕便早早开始策划节目。她本就擅长歌舞,与乐师配合得极为成功。 白蓉妃靠到王太后肩旁,轻道:「皇后的舞姿实在无人能及,后宫中就属她跳得最好!」 王政君于上席居高临下,轻挑上唇:「歌女出身,当然与众不同,怪不得能将皇帝迷得神魂颠倒。」 这话像是赞美,却带讽刺。 为了赵飞燕的出身,刘骜不知与王政君产生了多少隔阂。听她这么一说,皇帝顿时沉下脸来。台中央的赵飞燕听不到王政君对她的评价。歌女之心哪懂宫闱之争?舞!舞!舞!她只想用舞蹈表达内心的祝福。 「呵,这个皇后身为国母,心性却还单纯。只怕她的这番好意,姑母未必会领。」王莽举起杯盏,啜一口,低声对边上的董贤说:「白蓉妃怀子,你有没有备礼?」心中已大致明白他的下一步棋路。 董贤侧过脸,就事论事:「事先并不知道此事,所以没有准备。」 「是吗?我倒准备了一份大礼给她。」王莽举杯一饮而尽。 刘欣坐在董贤身边,听见他与王莽低语了几句。 他不屑刻意去听那两人对话,便集中精神欣赏台中央的歌舞。席前,赵飞燕的身姿牵动众人目光,而席后也不甘势弱。 刘欣本想安心看歌舞,可眼睛只要稍稍一瞟,便能发现有不少暧昧目光,是向他这方向投来的,全不例外地聚到旁边的董贤身上。 被望之人不以为然,坐在身边的人却浑身不自在。一曲罢,借着众人鼓掌空隙,刘欣侧身叫唤王莽:「莽王叔,我想和你换个位置。既然你俩有事要商,干脆坐在一起。」 眼睛虽是望着王莽,眼角余光却是朝向董贤。 一心二用果然事倍功半,刘欣发现,无论是他们二人中的谁,他都无法看清。还未等到王莽答复,上席已经有人开口。 王政君含笑说道:「皇后这舞跳得确实令人折服。听说你还会『悬衣飞舞』,可惜我这长乐宫不够宽敞,以后若是改建,定要扩大面积,好让皇后尽情施展。」她此话一出,立刻引得席下窃窃私语。 再如何单纯,也听得懂这番话是在挖苦自己。 一片心意被人废弃,赵飞燕眼圈微红,低声道:「谢太后。」 区区歌女,怎配坐上大汉皇后之座?刘骜可以偏袒她,但到了太后这里,王政君可不买这本帐。红颜皆是祸水。赵飞燕如此,董贤亦如此,不将他们一个个收服,日后必定后患无穷!带着鄙夷的目光一转,王政君又望见了董贤:「董大人,听闻你抚的一手好琴,还会填词作赋。今天不如奏唱一曲。」丝毫没有谢绝的余地。 语落时,一架古筝已被人抬到中央。苗头突然指向身边的人,让刘欣有些错愕。相反,董贤仍然不卑不亢,应道:「太后旨意,臣不敢不从。」说罢,他便起身走向古筝。 这架古筝从众人进入长乐宫起,就已搁置,但却没有一个乐师上前拨抚,想必是早早为董贤准备的。这一点,王莽比任何人都清楚的早。 全场目光霎时云集到那颀长的身影上,刘欣并未立刻去看董贤,而是紧盯着王莽不放。 王莽取来案上的酒壶,倒了一杯,仰头饮下。 董贤于台中央,长指一拨,音律传来,动听怡人,他接着幽幽唱道:「垓下楚歌萦耳畔,人匆匆,秦之河山今已改……」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他第二杯入口,已唱到「刘氏有骄子,罢黜百家尊儒术,鼎盛武帝年。」 当杯中酒第三次映显王莽似笑非笑的脸时,刘欣已经紧张起来,他立即抬首望向董贤。「花间恨,胭脂剑,一代佳人亦出塞……」已经唱出口。 「放肆!」 上席之上,突然「啪」的一声响。王政君猛地一拍几案,怒目相视,一张脸已被气得铁青。 佳人出塞? 他竟敢翻启陈年旧事,找她算帐!本想在寿宴上取乐董贤,不料他竟然借机编词顶撞。王政君这一生,最忌讳别人议论的,便是「昭君出塞」一事。 董贤起身,没有多话,他的任务就是给王政君一个难堪。现在目的已达到,善后之事自然另有人办。 对于这个姑母,王莽已把她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不出他所料,王政君果然在董贤唱到第三句时,发了怒。 王莽内心大笑:只可惜,没让她听到最后两句歌词——轮回复古自不变,何时复?须信天下自有贤者出! 席下众臣个个噤若寒蝉,全座鸦雀无声,就连刘骜也楞住了。 王政君站起身来,看似望着底下众人,却是对董贤说:「今天是我的寿辰。谁要是让我今天不高兴,我就叫他这辈子也别想再高兴!」 「董大人也没唱什么呀。」刘陨有意偏袒董贤,在边上嘀咕了一句,见王政君猛地瞪他,立刻吓得不敢再说。 王政君转头,扫了董贤一眼,走下席来。对面那双美目中,没泛起丝毫畏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双眼睛霎时迭影起多年前的另一对瞳眸,同样晶莹明媚、同样无所畏惧、同样看破红尘。凭什么?你们凭什么如此傲骨? 王昭君根本无缘见到皇上,她要被送去匈奴了,为何她仍然如此随遇而安?董贤身后一样无依无靠,他以为他是赵飞燕? 刘骜会帮他出头吗?可惜他还没到那分上。那他凭什么?凭什么这样无恐于权势?王政君心乱如麻,走到董贤面前,沉声问:「你歌中唱的『佳人』是指何人?」 「回太后,臣歌中的『佳人』是指匈奴单于呼韩邪之妻,王嫱。」 「王嫱出身如何?」 「她本是先皇元帝时的一名宫女。」 仿佛抓到了一个大大的把柄,王政君冷笑:「既然只是个宫女,又怎配以『佳人』相称?董大人,你是不是太过抬举她了?」 「太后请息怒。」紧张的氛围忽被第三个人打破,所有的眼睛又被一下子吸引到声源处。被目光聚集之人正是刘欣,他站起身来道:「我大汉丰衣足食,风调雨顺。相比之下,匈奴粮草紧缺,气候干燥。先皇当年与匈奴合亲,没挑公主、宗氏女子,就是舍不得她们去吃那份苦。王嫱为大汉顺利和亲,受到匈奴子民爱戴,多年来边疆一带相安无事。她被称之为佳人,应属当之无愧。」 刘欣这一番话,说得人心服口服。 连刘骜也忍不住赞道:「此言有理,母后何必为这事不顺心?」 九五之尊向来一呼百应。刘骜都已开口,底下即刻传来一片赞同声。唯有刘陨在上席冷哼一声。 王政君又转向刘欣。眼前的少年让她忽觉有些陌生,修长线条将他衬得格外俊朗,似鹰般的狡黠双眸中,闪现的是一抹王者之风。 和他直直对视,王政君浑身一震,开口道:「知师莫若徒。欣儿和董大人相处了一段日子,果然变得深明大义了。」 氛围总算稍得缓解,王政君步回上席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觉得,那就算我多心了。董大人,请回座。」 「谢太后。」表面看似并无波澜,内心却是硝烟弥漫。 好个董贤!王政君暗骂自己没有计画周全,倒被他反将一军。 她早该知道董贤不像赵飞燕那样是盏省油的灯。 席上觥筹交错,歌舞依旧,却叫人提心吊胆。 午宴过后,还有晚宴,相隔的那段时间正是朝臣相互巴结的好机会。 长乐宫之大,绝不亚于刘骜所住的未央宫。刘欣本打算一离席,就离董贤远远的,可自那一曲之后,也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地陪他逛遍了大半个长乐宫。 这一路上,自然有人上前攀谈,以致他二人倒没说上几句话。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清静的假山,还没走到跟前,王莽却已捷足先登。 刘欣淡淡看了董贤一眼,他一路都是随着董贤的性子走。在这里碰上王莽,不禁让他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先前就预计好的。 「董大人,你这老师做得真是舒坦。欣殿下这么快就会为你出头了,都用不着我插手。」 听了王莽这话,刘欣嗤之以鼻。那词曲分明是王莽所作,董贤和他虽是一路的,但刘欣仍无法坐视这等「借刀杀人」的戏码。 他早已知晓,王莽会在后头为董贤开脱,扮尽好人。 像是看出刘欣心中所想,王莽笑道:「你们有话要谈,那我先失陪了。」全盘棋路虽有一点变化,但刘欣能为董贤说话,仍证明自己步步为营。 这不正是整个局路中最重要的一步棋吗?天下鲜有人知,刘氏江山已如风中残叶摇摇欲坠,刘骜的子嗣,只怕他这一生也不会见到。 最大的隐患并非其他,恰是刘欣。北星侧移,成五彩,星空中共存两颗天子之星。一山如何能容二虎?若不灭去其中一颗,江山何以为固? 「王爷要走?何不一起聊聊?」从头至尾,仿佛那个在众人面前,犯了王政君大忌的人并不是自己。董贤悠闲如旧。 「不用了,我还要去恭贺白蓉妃!」王莽与董贤不着痕迹地互望一眼。刘欣在心中把这举动称之为─策划阴谋。 随口说了句「莽王叔走好」,便对他视而不见。 王莽走后,刘欣才觉得自在些,看了身边的董贤一眼,轻声唤:「老师……」 似乎第一次听见他主动这样称呼,董贤不免惊愕,微笑问:「怎么了?」 「你为何要唱那首词?那分明不是你写的。」因为忠诚?因为无法抗拒?因为他的身心都已被王莽收买?可万一王政君勃怒,不听任何人劝,董贤岂不是要搭上性命?刘欣认定,董贤追随王莽无非是待他篡位后,可荣登建国功臣之座。可一旦现在就丢了性命,还如何坐享后面的富贵? 刘欣不懂,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六章 「并非所有事,都须即刻知道答案。殿下年纪尚轻,诸事不用统统刨根问底。」董贤似答非答。 刘欣不屈不挠:「听说你从小是由兄嫂抚养,她如今住在王莽那里吗?何不将她接进御阳宫?」 刘欣的倔强,让他看来像个孩童。不着边际的问题,却直刺矛盾的中心。 董贤失笑:「多谢殿下美意,但兄嫂身负重病,只有王府珍藏的武夷灵芝方能缓解,无法在别处养病。」 原来如此,原来是为偿还养育之恩。 刘欣心中叹道,对董贤的印象明显好了一些。他已明白了七、八分,却仍不明就里问:「如果换作我能救你嫂子,你也会对我忠心耿耿吗?」 这只是个假设问题,却让董贤一懵。他并未说话,只是转身看着眼前做工逼真的假山。 这座假山附有山泉,瀑帘中倒映出两抹修长身影。身边之人,似乎很是心急,董贤见他伸出手,猛地抓住自己的双肩,面对着他。 「我在问你话!如果换作我能救她,你会不会也不顾安危为我卖命?」 刘欣其实有些惧怕董贤的答案。若是他答「不会」,便可证明自己在他心中,根本及不上王莽;若是他答「会」,也只可说明一切都是建筑在「救了兄嫂」的分上,别无其他。 董贤脑中也混沌一片。肩上的那双手是如此有力,自己明明身怀武艺,却一点也挪不开他的箝制。 怎么可能?刘欣分明只有十七岁,应是一个青涩少年!美目中头一回漾起迷茫。董贤没有回答,无从回答。 难得看到董贤失神,他微皱长眉,忧郁如同傍晚暮霭。刘欣眼中的烈焰渐渐消退,长指轻抚上董贤的脸庞,游走到瘦削的下巴,低道:「其实你真的很美,只可惜生不逢时,处在这乱世之中。」 心,像被人轻轻一触。董贤游走于天下,听过多少赞美之词,竟比不上此刻一句朴实无华的慰藉之言。 刘欣放开他,又道:「在这宫里实在太闷,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绝对比这儿有趣百倍。」 董贤还陷在方才的意乱之中,听到刘欣说话,忙问:「是何处?」 刘欣讪讪一笑:「跟我来就是了。」说完,他便牵起董贤的手,准备要走。到底是个孩子,董贤拗不过他,手又被他握在掌心,只好任由他领着飞奔。 两人跑到宫门内侧,侍卫一见有人跑来,立刻上前询问:「两位是要离开长乐宫?」刘欣拿出权杖道:「我是刘欣。与董大人有事要先行离开,请代为向太后传报一声。」 全朝皆知皇上极为器重刘欣,董贤也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侍卫忍不住偷偷打量董贤几眼,又问刘欣:「欣殿下外出要不要备马车?」 「不用了,你们只要代为通报就好。」刘欣说完,便携手董贤跨离长乐宫。从奔离假山开始,便换成董贤一路跟着刘欣了。两人先来到一个驿站,刘欣租来两匹马,侧过脸对董贤说:「我是要带你去看处奇景,这一路上的风光也别有风味,坐在马车里,岂不是都看不见了?」两人骑马上路,董贤在后紧随。 眼看西岳已在脚下,大声叫唤前方的刘欣:「殿下!你不会是要带我去华山吧?此处我少说也去了一、二十回了。」 「跟上来就是了。」刘欣没有回头,扬鞭而去。董贤在后,觉得奇怪又有趣,轻轻一松手上的缰绳,座下的马儿立刻紧追上去。 *** 话分两头。喧闹的长乐宫里少了刘欣与董贤,依然喜庆如前。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声却让赵飞燕心乱如麻,她不住揉捏着帕子,柔荑边上是一只雕花炖盅。 听说白蓉妃怀子,赵飞燕特地差人赶往江南,采购来最纯正的血莲子,还亲自观火炖煮。可今日见到白蓉妃,她又不敢去送。 平民百姓家亦要论门当户对,更何况是堂堂皇室!她是宫外飞进的凤凰,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直接升为正宫皇后。 为贺太后寿辰,自己精心编排舞蹈,收回的却是几句冷言冷语。漫步在长乐宫中,人人窃窃私语,谁又将她视作这大汉朝的皇后? 赵飞燕轻叹,抑郁难止。晚风袭来,掠起她薄如蝉翼的衣裙。本能地察觉有人正默默注视她,赵飞燕猛然转身:「是谁?」玄色衣袍,长身玉立。赵飞燕一见王莽,薄唇轻颤:「原来是王爷……」 「皇后怎么一人在此?」 犀利长眸落到边上的炖盅上,王莽低问:「是要给白蓉妃送去?」 「我……」话到唇边,却涌不上来。脸蛋微微发烫,赵飞燕低头,不看王莽。 「皇后是不是身体不适?」抬头所见,是那对温柔双目。 赵飞燕心头一震,不慎碰倒了边上的炖盅。她连忙弯腰去接,而炖盅底部早一步被另一双手给稳稳接住。 赵飞燕一失神,混乱间又碰掉了王莽手里的盅盖。砰——盅盖掉地,碎成几片。 「呀!都怪我太笨,笨手笨脚的。」器皿落地而碎,历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赵飞燕脸色猝然变白,赶紧蹲下身去捡。 「让仆役来收拾,别割伤手。」王莽伸手搀起赵飞燕,看她脸色仍不好,轻笑:「不过是打碎一个盅盖,不用杞人忧天。皇后既然准备补品,怎么不送给白蓉妃?」 「我……有些害怕。蓉妃现在和太后都在后花园呢。」赵飞燕细声道。 王莽笑:「皇上陪着姑母在寝宫歇息。不如我与你去找蓉妃,正好我也要向她道贺。」炖盅还在王莽手里,他说完转身就走。 赵飞燕无从拒绝,只好跟着一同前去。 后花园中,白蓉妃一见赵飞燕,立刻热络地拉她坐下,喜悦之声不绝于耳。 「姐姐,我这两天可真吓坏了,就怕一不留神累到孩子。想想怀胎还得十月,往后的日子叫我怎么过?」牢骚却带着甜蜜。 赵飞燕满心祝福:「恭喜恭喜!你怀上了皇子,皇上总算心想事成了。」 王莽站在边上,恭敬道:「臣不像皇后如此用心,还准备了补品。只能恭祝娘娘早日诞子,皇上也好有继承人了。」 「多谢王叔。」一喊出口,白蓉妃立刻吐了吐舌头:「你们看我,盼子心切,这么快就跟着孩子称呼了。」看到赵飞燕炖好的补品,白蓉妃连忙言谢。 血莲子对安胎保孕极有益处,赵飞燕为她炖的血莲子,个个精挑细选,大如桂圆,鲜红透明。 白蓉妃知晓赵飞燕身为后宫之首,心地却无比善良。不愿辜负她的心意,便唤人拿来碗勺,一勺勺统统饮尽。 江南血莲子功效果然出奇,一盅喝完,全身立刻灼热起来,随之心跳也不断加快,如同胸内拴了一匹野马,拼命要蹦出来。 不仅如此,接踵而来的腹痛,让白蓉妃心头大震,她连忙抬首,眼前的景象却已颠颠晃晃,不清晰起来。 「皇后!」白蓉妃大惊,自知不祥,赶紧去抓赵飞燕。一碰到白蓉妃的手,只觉烫得非比寻常。 赵飞燕将她扶稳,急切问:「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就迎头吃了一巴掌。赵飞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掴得愣在原地,嘴角瞬间溢血。 尽管如此,她仍理不出前因后果,又扶住白蓉妃,焦急道:「妹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赵飞燕!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女人!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下毒害我?」视线模糊不清,一阵又一阵的腹痛几乎把白蓉妃撕裂。 她再也坐不稳了,猛地跌倒在地,哀声连连。 「我没害你!妹妹,你相信我,我没做过!」赵飞燕同样惶恐,她想靠近白蓉妃,却被她一次次歇斯底里地轰开。 吵闹声引来不少仆役,白蓉妃伏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嘴里不断诅咒。 赵飞燕不知所措,眼泪大粒大粒往下落。瞥目望见王莽,仿佛找到一个安全岛,她赶紧拉住他,哭道:「快救救蓉妃!她快死了,她快死了!」 王莽拍拍赵飞燕肩膀,抹去她的泪痕,大声唤:「来人!去把皇上请来!」 几个仆役赶忙奔离后花园。 白蓉妃腹痛难当,迷蒙间看见赵飞燕战栗地靠在王莽胸前。赵飞燕吓得六神无主,她一回头,即刻引来白蓉妃破口咒骂:「是你们!你们这对狗男女……奸夫淫妇!赵飞燕,皇上专宠你一人!你这贱人竟背叛他,做出这违背人伦的丑事!」 「我没有我没有!你为什么这么说?」赵飞燕又急又羞,她的眼泪在白蓉妃眼里,却成了罪恶的化身。 白蓉妃手捂微隆的小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作戏!全是作戏!她没料到和蔼可亲的皇后竟如此有心机,且隐藏得一丝不露。 白蓉妃卯足了最后一口气,猛地抽出边上侍卫腰间的配刀,向赵飞燕和王莽冲去:「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我死了也要你陪葬!」刀光一闪,一瞬间,面前的景致如走马灯般,赵飞燕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王莽一个回身将她抱起,转至身后。 「铛!」白蓉妃手里的配刀被王莽击落在地,随之而来的一掌立刻打得她口吐鲜血。 「大胆白蓉妃!长乐宫里,竟敢公然行刺皇后!」衣襟前迅速染成了一片红,犹如一朵剧毒之花。 白蓉妃喘着粗气抬头,眼前的男子是谁?他是王莽?为何印象中文弱的他,竟会下手如此狠毒?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白蓉妃起身,踉跄着拾起刀,狠命挥砍几下。身边众人都当她发了狂,远远避开。 后花园外,刘骜匆匆赶到。赵飞燕已显木然,王莽抱起她左右避闪。白蓉妃猛然一扑,刀子竟向正巧入内的刘骜猛然刺去。 「护驾!」 身边侍卫高喊,齐齐上前推倒一个满身是血,手持配刀的妇人。 头顶的发簪掉落而下,乱发和着鲜血粘在脸颊。白蓉妃凄惨地爬到刘骜脚边,抓住他的衣襬,呻吟道:「皇上,是他们,是他们害我……」 刘骜着实被突如其来的刀子给震住了,没去搀扶白蓉妃,向周围人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回皇上,皇后与我一同来看望蓉妃。皇后还带来了补品,谁知白蓉妃突然发狂,持刀要行刺皇后!」 刘骜看回话的是王莽,不免有些尴尬。 前些日,希妃失子,他郁闷不已,没召幸任何妃子,独自在寝宫喝闷酒,王莽深夜来访,两人促膝而谈,朦胧间,竟发现这个异姓表弟也妩媚过人。 酒可乱性。当夜发生的一切,现在想来仍觉荒唐。 醒来时,只见王莽已起床梳洗,刘骜又气又恼,挥了他一巴掌,赶了出去。此刻再遇王莽,神态自若,像是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 刘骜打起精神,看到赵飞燕脸色苍白,忙问:「飞燕,你怎么了?刚刚是怎么回事?」 赵飞燕双唇直颤,急道:「皇上,白蓉妃说我下毒害她。可我没有!我没有!」 王莽拱手上前:「皇上何不宣召太医,查查白蓉妃究竟有无中毒。」 刘骜闻之有理,马上宣召太医。 待太医赶来后花园,白蓉妃只剩下微弱一息。 太医一搭她的脉搏,即刻摇头:「皇上请节哀,蓉妃娘娘体内经脉尽断,臣等回天乏术。」 想起她肚里的孩子,刘骜忙问:「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太医们连连摇头。 王莽突然跪地:「皇上恕罪!刚刚为护皇后,臣情急之下才击伤了白蓉妃。」 刘骜皱眉,又问太医:「看看蓉妃是否中毒?」 太医们点头称是,取来银针放在染血处。 银针并未变色,白蓉妃仍在不断吐血,血色鲜红,也并非中毒之症。 「回皇上,照此看来,蓉妃娘娘并没有中毒。」 「那怎么会弄成这样?蓉妃,你来告诉朕。是不是你想借这出苦肉记,来陷害皇后?」简短几字如同利箭,且箭箭穿心。 白蓉妃几乎说不出话来,贝齿之间也尽是艳红,她大笑,放声大笑,笑出眼泪,笑碎心肺。「刘骜……你这个昏君!区区嫔妃,我死不足惜,但今日你不杀这两个贱人,你……你一定会后悔。」 「妳!」刘骜听懂了第一句,顿时恼怒不已。而后几句,他听得一头雾水,刚要开口质问,白蓉妃却重重倒地,不再爬起。 她的双目没有闭上,里面仍然充满怨恨。即使自己并不是最偏爱白蓉妃,但就凭她肚里的皇子,日后也很有可能会荣登太后之位。 这深宫中的女人为何就爱勾心斗角?两个妃子怀上皇子,一个孩子出生不久,便已夭折,另一个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 刘骜呆了片刻,叹道:「今日是太后寿辰,不要让她受惊。来人!把白蓉妃抬下去,好好安葬。」脑中总缠绕着一些蹊跷的结,还没解开。 刘骜心情大坏,吩咐随从:「此事暂时不要告知太后,皇后娘娘累了,送她回宫。」方才陪太后时,被人风风火火地请来,王政君此刻一定起了疑心。 刘骜急着回去,说完后举步就走。赵飞燕仍处在恐惧中难以自拔。白蓉妃的死状,她历历在目。 片刻前,还是以子为贵的蓉妃娘娘,片刻后,竟变成一具需人拖动的死尸。 她没有害她!她只是炖了一盅血莲子给她补身。侍卫上前抬起白蓉妃的尸首,她的双目忽然冒血,蜒蜿而下,形成两道骇人的血泪。众人大惊,民间传说,死者若流血泪,必是死得奇冤。 「啊!」赵飞燕看到此景,立刻失声大叫。「快抬下去!」 王莽立刻挥退侍卫,安抚她道:「皇后不要再想了,问题并不在你。连太医都说蓉妃不是中毒而亡的。」 一听到那温和的声音,赵飞燕赶忙抓紧王莽的双臂,啜泣问:「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下毒害她!」 王莽当然清楚赵飞燕没有下毒。 无色无味,服下后亦无中毒症状的鲜卑鹤顶红,他可是费了百两黄金才从鲜卑国购来。此药入腹便起效,却不露丝毫破绽,服用之人就如突然猝死,绝不会有中毒之症。 万无一失,一击即中。鼻息下,是一缕女子的花粉香,王莽的笑容一闪而逝,心道:赵飞燕啊赵飞燕,你真是这世上最愚蠢又最幸运的女人!愚蠢在,你将炖盅安心地由我去端,也无须我另寻机会。幸运在,你选择信任我,不知即是福。妳就安心做妳的皇后吧。 「别傻了!臣亲历整个经过,怎会不知道皇后的清白?」王莽轻拍赵飞燕的后背,唤人道:「备轿,送皇后娘娘回宫。」 感激浮上心头,赵飞燕满怀感恩地谢过王莽,在仆役的搀扶下离开了后花园。可惜她此时只能看见王莽的种种关怀,却猜不到在这表象后,是怎样一副狰狞面貌。 身上还留有皇后的花粉清香,王莽笑得诡异:「单纯善良,舞技举世无双,刘骜最爱的女人果然与众不同。」 *** 托王莽之福,白蓉妃惨死长乐宫。星火虽小却能燎原,斩草就要除根,绝不能让刘氏皇族遗留下子嗣。 为达此目的,王莽就必须一个个解决刘家的后代。此时此刻,刘欣与董贤并不知晓长乐宫内发生的一切。 晚风作伴,西岳华山就在蹄下,山林间灌木丛生,翠绿苍茫,一派生机盎然。天边夕阳似血,太阳犹如一只火红铜盘,骏马飞奔间,条条山路已奔驰而过。 刘欣难得有兴致,董贤便不言不语,紧随其后。前方马匹突然长嘶一声,刘欣猛拽缰绳,停了下来。 董贤随后停下,跨下马来问:「到了?」刘欣未答反问:「你看看这是华山何处?」向四周张望,已身环群山之中,耳边萦绕着潺潺泉声,想必是到了中峰的位置。 华山共有五峰,东峰朝阳、南峰落雁、西峰莲花、北峰五云,中峰则是玉女。 「莫非已到了玉女峰?」刘欣点头,下马后,将马匹拴好:「后面的路,骑马走不进去,你随我来。」像是为抢在日落前赶到目的地,刘欣急忙拉走董贤。而后的路皆是羊肠小径,有的地方甚至要弯腰而过。 前方是一片茂密竹林,清幽淡雅,犹如仙境。行走在竹林中,刘欣突然回头:「这里的竹子有的开了口,小心被划伤。」董贤应了一声。他浑身散发出的气质与青竹相符,同样清新高洁。 翩翩白衣,穿梭于竹林中,美得不可方物。竹林的掩护下,其后掩藏着一处小山崖。 刘欣指向前方道:「那前面就是我要带你看的奇景。」 董贤走到山崖边,向下一望,底下是一泓清潭,夕阳倒影完整地映入其中,仿佛太阳坠落在此。 此景虽美,但也称不上奇景。他回头道:「不过是清潭映日,干净些的湖泊都能看到。怎么称得上奇景?」话音一落,忽闻潭下有戏水声。 董贤低头再望,一只雪白的天鹅从潭边的山洞中飞舞而出,浮在水上,高贵不凡,婷婷玉立。 「天鹅?这里竟会有天鹅?」董贤脸上浮现惊喜。传闻里,冰清玉洁的圣鸟果真栖息在这与隔绝的世外桃源。 刘欣走至他身边说:「许多天鹅白天栖居在此,饮水觅食。到了傍晚,便会飞回巢穴。」说话间,崖下的戏水声逐渐变大。 一剎那,数百只天鹅从洞里展翅而出,站在高处向下俯瞰,天鹅浮于碧绿清潭,宛如一件精致的工艺品。董贤被这一幕所震,还没来得及发出感慨,潭下忽又传来巨大的水声。 顷刻间,夕阳完全沉下,暗夜弥漫天际,潭下数百只天鹅齐翅高飞,半边天空霎时被掩白。暗夜下,挥翅而翔的天鹅群如同夜空中一匹纯白布帘,惊艳华美。山涧风声大作,仰头凝望,甚至能看清它们挥动翅羽时,在空中散落下的晶莹水珠。天鹅飞尽。 短短时间,清潭又恢复先前的平静,太阳落山,星空继而灿烂。此刻的潭面又浓缩了天际夜空,映出点点繁星,像是浓墨上浮动着一颗颗珍珠。 「天下真有这样的美景??」董贤情不自禁地赞美。 他的喜悦换来刘欣的微笑:「我小时候,常来这山里玩。有一次,无意间和伙伴发现了这个地方。」 「是和芷薇一起?」刘欣点头。董贤感叹:「原来这是你们童年时发现的宝地。」刘欣径自转身,背对崖:「你与我相处也有些时日。没什么作为谢礼,只好把老师带到这里观景。」董贤轻笑:「我教你是职责所在,殿下无须言谢。」 刘欣仍未转身,沉声道:「不过,我还想让老师教我一样东西……」 董贤忽觉迷茫,询问道:「是什么?」天色已晚,崖下的清潭反射星光,周围景物依稀还能辨出。 刘欣的背影就在自己一尺外,修长俊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腰间的软鞭就突然被人抽出。 这条软鞭,董贤一直将它缠束在腰间,被刘欣一拉,他整个人立刻飞转起来。 剎那间,袍上的流苏跟着转动,盛开绽放,失了禁锢的白袍也随之迎风而舞,下一刻,软鞭已到了刘欣手里。 他出其不意的身手,像鹰隼般又快又准。青丝长发像在替主人不解,飞舞向刘欣的脸庞。 刘欣拈起几缕,缓缓道:「我还想跟你学武功。」山涧晚风轻掠于二人之间。 董贤看了刘欣片刻,苦笑:「殿下恕罪,我已武功尽失,这要求未免强人所难。」 刘欣没接他的话,反而把弄起手里的软鞭。他来回踱步,使劲拽拽鞭子:「百年常春藤所制,细而坚韧,藏于腰间,亦明亦暗,锋利无比,可缠断刀锋剑刃。于数尺外绞断敌人首级,取其性命!这鞭子果然是一件好武器!」 第七章 「殿下说的未免太过骇人听闻。它对我而言,如今只是一条系袍衣带。」 刘欣依然没有回复,一人走至竹林前,忽地振身而起,手里的软鞭极有灵性,如同长了触角,电光石火间,被卷过的青竹根根倒地,压成一片,切口处光滑平整,如同刀削。 刘欣落地,站稳,又挥鞭向崖边的岩石抽去。 岩石重重呻吟一声,立即粉裂而碎。「我的武功其实并不如你。这条鞭子用来束衣,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这次换作董贤不答了。 刘欣刚才挥鞭数下,董贤已看出他悟性甚高、资质非凡。若不是自己要保全秘密,定会好好指导,假以时日,刘欣便可青出于蓝。 隐藏一个被人看穿的秘密,其实很累。 但董贤自信,普天之下,除了刘欣,没有第三人再知道他还身怀武功。 这是他最后的一张王牌,赢得这张牌并不容易。王莽聪明绝顶,也不会料到这万中一失。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能暴露真相。 「殿下生在皇室,所练兵器当以刀剑为主。这条软鞭即使过去在我手里,也未必像你刚才那样得心应手,更何况是现在。」 刘欣冷笑:「王莽真会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我身边?」 董贤无言以对。 与刘欣想的恰恰相反,王莽的原意正是如此。 若极具杀伤力,如何近得了刘欣的身?自己真实的状态,只不过是上天和众人开的一个玩笑。 「你如何才愿信我?」没有多言,董贤静静站在崖边。即使已被看穿,也不会轻易承认。 他那副冷冰冰的态度立刻引得刘欣大怒。 「啪!」 重重一鞭子,抽得左边的衣袖立刻破裂。董贤伸手一抚,指间已染成了一片红。 刘欣站在对面,沉着脸说:「不要逼我!把你的功夫统统使出来!」 「我说了我没有……」话没说完,又迎来一鞭子,纤纤五指上被整齐地划出一道血口子。 董贤不再作无谓辩解,他闭上双目,一副任由处置的神情。刘欣听到他攥紧双拳,骨胳碰擦时的「咯咯」声,尽管如此,他就是不肯还手。 「为师者坦诚为先。老师,你要是还不承认,休怪我无礼了。」 一子错,满盘皆输。董贤咬牙:「我不会武功。」 「你明明就会!」 「我不会!」 对峙间,耳边又是软鞭飞驰而来的风声,董贤侧脸避过,鞭子直中后颈,又是一条红色烙印。 刘欣现在一定又急又气,董贤都能感到他怒发冲冠的气息了。 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原来软鞭威力如此之大,只要不击中要害,鞭子不如刀剑那般会留下致命伤口,但每一处创伤却是椎心疼痛。 董贤暗叹,难怪鞭刑位列酷刑之中。 刘欣挥了几鞭,可跟前的人仍像顽石一样,坚不可摧,一个字也不肯出口。 胸口像被堵了乱麻,从未见过这么倔强的人,刘欣气愤地一收鞭子,跑去一边坐着生闷气。 夜晚的天气渐渐转凉,看着董贤一人站在崖边,宛如青竹的气息环绕周身,清灵圣洁。心头突然有些内疚,他无非想要他一句真话,为何如此困难? 思绪凌乱间,刘欣突然听见沙石松动的声音,胸口猛地一震,他连忙起身大叫:「小心!」 董贤脚下的沙石松动,他虽早已发现,却并没动弹。刘欣亲眼见他身子失衡,倾倒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触感蓦然缠到腰间。隔着乱舞的长发,董贤摸到自己腰间的软鞭,他抬头一望,刘欣已飞扑而至,用鞭子缠住了他的身体。 刘欣一手执鞭,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董贤的胳膊:「傻瓜!你何苦还要瞒我?你不是会轻功吗?快上来,我怕这里的土层支撑不住!」 「我说了,我不会武功。你快放开我,要不一起掉下去。」 董贤在赌,身体力行地去证明自己毫无功力。土层不堪负荷地发出声响,他依然冷淡,好似事不关己。 刘欣对此处地形了若指掌,知道即便掉落而下,也是跌入天鹅潭。只不过现已入冬,又是晚上,掉到水里只怕要染上风寒。 底下的人不肯配合他爬上山崖,他脑中也尚无万全之策,刚一失神,身处的岩层忽然整块脱落。 身边是疾速风声,身体一下子失去重心。刘欣用力一揽,将董贤揽到胸前。轻盈发丝飞绕于二人周身,长长眼睫覆盖于一双亮目上。 闭上眼睛的董贤安静、乖巧,没了往日的高处不胜寒。 眼看此景,刘欣心头颤动,一不留神又松开了手。董贤从他怀里滑落,犹如一朵白色浮萍飞坠而下,刘欣再想伸手,却始终拉不到他。 耳边霎时又换作「哗哗」水声,随之便是刺骨冰凉。刘欣一蹬腿,浮上水面,他抹去脸上的水花,左右观望,竟不见董贤。 会武功并不一定识水性,刘欣心急如焚,向四周扑动,仍不见董贤人影。一起掉落山崖,既然不在水面,必是还在水里,必须立即下水去找。 主意一打定,刘欣忙潜入潭中。他水性甚好,可夜里仅靠星光,在潭里寻人也非易事。 刘欣内心不断咒骂:这个蠢材!为何强成这样?要是把命也弄丢了,他还藏着这一身武艺做何用? 摸索间,一条细藤绕过掌心。刘欣大喜:这必定是董贤的软鞭。 他紧抓住软鞭,用力去拖,果真拖到董贤软而无力的身体。 这次不像是在作戏,出水后,董贤一张本就雪白的脸,已没了血色。刘欣凑近一看,发现他连嘴唇也渐渐发青。 刘欣深知不妙,赶紧揽住他,向岸边奋力游去。 一上岸,刘欣忙把董贤的身体放平。用手撑住他的腹部,猛烈按压,试图将他腹内的积水压出,可来回用力压了数下,仍不见一点反应。 刘欣焦急不已,伸手放到董贤的鼻息下,竟发觉底下已没了呼吸。 「起来!你不是还要和王莽合力害我吗?快给我起来!」刘欣急得口不择言,加倍用劲地按压董贤的腹部。 董贤的脸,在波光粼粼的潭边透出淡淡光晕,美如仙子。刘欣劈手给了他一巴掌,强捏住瘦削的下巴,逼他张开嘴,用力一压。 「咳咳……」 一阵剧咳下,董贤总算将腹内积水吐了出来,可他一侧头,仍昏迷不醒。刘欣无技可施,只好靠向他的唇,将自己的气息灌输而入。 刚一碰上唇,齿间马上尝到一股淡雅芬芳,如同青竹之香,刘欣勉强振作精神,呼气灌入董贤的口腔。忽觉有条柔软的舌头在四唇间邀其深入,刘欣的意志被它扰得七零八落,情不自禁地跟随而至。 那份甜美像是带有蛊惑,让人甘愿沉醉其中。舌尖跟着起舞,原本的施予变成了索取,刘欣下意识地掠夺过董贤嘴里的甘甜。 呼吸渐渐急促,刘欣猛地回过神,抬起头来。让他顿感无地自容的是,董贤竟已苏醒,眨着眼睫望向他。 「你……什么时候醒的?」 事因情急救人,才出此下策,可刘欣开口这一问,反倒不自在起来。 「醒了不久,就在刚才。」 「刚才」二字,定义甚广。刘欣尴尬不已,背过身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身后转来戏谑的笑声,董贤苍白着脸,勉强道:「我想说,说得了吗?」 被他一激,刘欣更显窘迫。他木讷地转过身,解开自己的外袍道:「此处甚寒,你快把湿衣服脱下来。」 若在过去,董贤即使不想换下湿衣,也可用内力将之烘干。可如今身分所限,无法打坐运功,他只好苦笑着褪下衣衫。 并未去看董贤,刘欣起身,准备去捡些干燥枯枝,用作生火。回来时,董贤已将两人外披的湿衣摊在一边。褪去外衣,他身体修长、白晰,湿发集拢了披在左肩,溶于山色间,如同原就是其中一景。唯一刺眼的,是他身上几处鲜红鞭痕。 先前有衣物覆盖,还看不清楚,衣衫褪下后,才发现有些伤口极深极长,覆在雪肤上,仍在微微渗血。 刘欣暗自后悔,匆忙支好枯枝,打燃火石。 「殿下回来了?」董贤的声音在后响起,刘欣应了一声,转过身,看到一张微笑着的脸。董贤的微笑,就如他擅用的武器,柔而险─多数人在一尝芬芳之时,却料不到而后的致命一击。 倾国倾城董贤?原来如此,名副其实。原以为如死水般沉寂的心湖,为何漾起惊天巨波?刘欣自问,自己不是邪淫之徒,此刻竟也会失了镇定。不可以!不可以!他内心不住挣扎,不停对自己念叨。 心绪似被这抹微笑给搅乱,刘欣大声道:「别跟我说话!」如同发泄的大吼之后,果真换来了一片宁静。刘欣侧目,见董贤不解地望着他,眼里盛满无辜,又生起恻隐之心。 「对不起……」有些意外他的道歉,董贤淡笑,从掌心中取出半块破碎玉佩说:「殿下果然珍惜它,都已碎开,还带在身边。」刘欣一看,正是当日他扔到园里,让董贤找的那块刻名玉佩。 如今「欣」字半边已不知所踪,单剩下那半边「刘」字。「既然让你去雨里找,当然是重要之物。」为自己找了个台阶。 刘欣走去,拿过玉佩道:「这玉现已残缺,也不知另外半边在哪里。」 一抹狡黠光晕闪过亮眸,董贤紧握手里「欣」字半边的玉佩。 他挪了挪身体,伸手从旁边的衣袍上,撕下一块布料,将肩上的长发束起,同时也将另半块玉佩一起束进发里。 雨夜当天,董贤并未将完整的玉佩还给刘欣。 他忍不住轻笑,就当是对刘欣的小小惩戒。刚刚稍稍一动,伤口竟又渗血。董贤皱眉的模样,看了让人心疼。 毕竟是自己动的手,刘欣心里过意不去,赶快走到潭边,采回一株野草:「这是龙牙草,把它的汁液淋在伤口上,可以止血。」把龙牙草一塞到董贤手里,他马上坐到一边,也不多加理会。 见刘欣避他,还是如同避瘟疫。董贤耸肩,自行剥开草叶。 龙牙草的汁液呈透明色,淋入颈上伤口,顿感一阵痛麻。疼痛犹如一条毒蛇,迅速游遍全身,董贤忍不住低吟一声。肩、颈、手臂上的伤都已上了药,唯独五指上的那道红痕,让董贤迟迟没有敷药。 连心十指,牵一发而动全身,别处伤痛都可承受,唯有此处,让他觉得紧张不安。 「忍一忍就过去了,手指上的伤要是不处理干净,以后你这手就回不到原样了。」刘欣的叮嘱令董贤微怔,没想到,他还注意着自己。 尽管如此,董贤还是没轻易敷药。刘欣等得着急,干脆蹲到他身边,执起青葱长指,把龙牙草覆盖上去。刘欣极为细心,手上的力用得恰如其分。董贤虽有疼痛,却舒缓许多。 两人十指相合,刘欣的五指游走在自己指腹间,董贤这才清晰发现,原来他的十指果真可将自己的手包围其中。 边上的柴火「劈劈啪啪」地响。隔阂,无形却又挥之不去。自小便失去双亲,无依无靠,注定卷入这朝野乱世。 雷同的身世,让董贤顿觉悲哀,他突然问:「殿下的父母是因何过世?」 刘欣抬首望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把董贤的手放下:「我父王为抗蛮夷,因战而亡,母亲悲痛欲绝,不久就殉情,寻我父王去了。」 可这段凄美的爱情,并没得到世人的普遍认同。宫内人言四起,种种流言蜚语都指证双亲生前并不和睦。 刘欣继续道:「他们过世后,除了皇上,长辈中待我最好的便是王莽。」这是刘欣头一次向他敞开心扉。 董贤坐在边上,安静倾听,双眸一刻也没移开过他。 「他对我好,只会让我对他防范得更紧。我本有几个堂弟,都因为和他走得过近,最后无缘无故地失踪、暴毙。王莽大不了我几岁,从小他就伪装出一副兄长的样子。他喜欢穿刺龙衣裳,我还记得他十岁那年,硬逼我和刘陨叫他皇上,说要改国号为『新』。」 董贤不禁失笑:「至少现在,他不会明目张胆地说要改国号了。」 刘欣道:「他不说,只代表他在做。你不就是他派来想要除掉我的吗?」 或许第一天来到刘欣身边时,自己的身分已被拆穿。此刻,和盘托出,反倒没想象中那样困难。 董贤一言不发,刘欣又执起他的手,细看伤势。不料抓住的手又潮又烫,刘欣忙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你怎么又发起热来了?」略带责怪的语气,却让人倍感温暖。 董贤躺下,轻声说:「不碍事,我休息一下便好。」一闭上眼睛,果真有些晕眩。浑噩间,周身忽然变得暖和起来,身体被人紧紧拥在怀里。董贤一震,伸手糊乱摸索一番,碰上的是一具温暖、修长的身体。怕是我病糊涂了,他几番把我弄得如此狼狈,怎么还会管我死活? 董贤心里暗忖,神游在睡与醒的边缘。不久,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细听之下,并不像初遇刘欣时,听到的那种略带童音的发声。 男孩的成长许是在一夜之间,是在邂逅了命中之人一剎那完成的。此刻,刘欣的声音已变得沉着、稳重。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会武功。还记得你用竹叶唱奏吗?我父王曾告诉我,他在军中作战,让将领用吹竹叶的声响作为暗号。只有武艺非凡的人,才有内力吹响又细又长的竹叶,这就可避免普通人冒名顶替。你若没有深厚内力,又怎会吹得响?」 董贤暗骂自己愚笨,竟疏忽了这点。他当作没听见,继续闭目佯睡。 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突然用力一揽,董贤蓦然贴向前方紧致的胸膛。平稳的呼吸、自若的神情,都表明他已经睡去。 可刘欣却叹气:「你何苦总要在我面前伪装自己?」虽是叹气,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肯定,像把董贤所有的伪装,统统看作雕虫小技。 此刻,是比耐力的时候。董贤安静地躺在刘欣怀里,听着底下清晰的心跳,但就是不睁眼,不说一个字。 「我早知道你是王莽的手下,但你可知,为何我一直没把你除掉?」浓睫覆盖下,长长的眼线终于微微一颤。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雪白脸颊,刘欣伸手轻轻抚过道:「因为你与我一样,身不由己。相比之下,你受的苦,要比我多上十倍。」 简单几字,朴实无华,却胜过多少甜言蜜语。摩挲到脸颊的手指,忽感一阵冰凉。刘欣低首一看,一颗明亮水珠滑过董贤的脸颊,淌落到自己指尖。 眼泪,许是人在困到极点时,最自然的表现。刘欣轻笑:「你想睡,就好好睡一觉。到了明日,还是得忘记今天,扮回各自原来的角色。」 四周出奇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怀里的人,无声无息地环紧手臂。 董贤从头至尾未曾睁眼,他躺在刘欣的臂间,一个他奉命监视的人的臂间。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痛,往往令记忆更刻骨铭心。你抽了我这么多鞭,岂能说忘就忘? 他轻靠在那紧致胸膛上,低声轻语:「董贤一心只想偿还养育之恩,若我告诉你,他现在因为一人,想终结这等杀人不见血的生活,你一定又会以为是场骗局。」 上方的俊朗双目,已闭合许久。在这尔虞我诈,十面埋伏的形势下,仅凭刚才那句话,就证明自己必是输家。 自嘲一般,董贤猜想,此刻刘欣是否也在佯睡?不过即使他醒着,也无缘听见自己刚才那番话。因为他说得很低,就连自己也未曾听见。 *** 东方拂晓,不远处的干柴已燃烧殆尽。刘欣侧过身体,手到之处却空空如也。他赶紧坐起身,看到潭边的纤长身影后,才安下心来。 他披上烘干的外套,走到董贤身后。 清晨,天鹅陆续飞降而下,空中顿时散落下片片羽毛,飞扬于山头,像是纯洁的雪绒。纤长手指触及轻盈羽毛,董贤低喃:「若像它们一样有对翅膀,那该多好。」 刘欣在后笑道:「人又怎能和飞禽相比?何况,你也不适合被喻作天鹅。」 「哦?」董贤来了兴致,转身问:「那依殿下之见,觉得我适合被喻作何物?」 玉女峰四面环竹,连崖下也被包围在一圈竹海中。刘欣微微侧身,让董贤的视线停在他身后那片翠绿丛上。 「青竹。」刘欣淡道。 有时望着董贤,偶尔会觉眼前之人有些不可触及,他身上所涵盖的气质清淡高雅,冷傲自负。犹如仙境中描绘的青竹,被烟雾缭绕,高深莫测。 「很少有人用竹子来喻人,殿下何不把我比作其他花草?」 「既然称花,应当娇柔;既然称草,大多卑微。你既不娇柔,又不卑微,怎能用一般的花草来比喻?」 董贤笑了,他望着前方飞舞戏水的天鹅,低声吟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悠美歌声回荡山涧,带着无人能诉的心酸,缠绵飘舞。 董贤抬首,正视刘欣问:「殿下可知,李延年为何要作《佳人曲》,唱给汉武帝听?」 「他早就得了武先皇的宠幸,再作这首曲子,只是想把自己的妹妹也引进皇宫,共用富贵。」 共用富贵! 这便是拥有君王之心人们的回答。 虽在意料之中,却仍让董贤失望,他轻道:「怕是我要教不了殿下了。我一直以为,这是李延年的心声。」 心声心声,无人去听。从古至今,多少红颜看似风光无限,内心却是伤痕累累? 流离至今,谁若唱起这《佳人曲》,一旦渴望另一人能听懂,便又是一个悲剧的轮回。 掩藏在眸底的落寞,怎会逃得过刘欣的眼睛?他说过,他无心当皇帝,当皇帝要负太多人。若他是汉武帝,拥有了李延年,绝不会再去招惹他的妹妹。 内心虽这般想,说出口,却又自然而然变了味。 「心声?李延年会有心声?只须有荣华富贵,他便人尽可夫。卫青、霍去病,哪个没碰过他?」 好一个人尽可夫!谁又知,这背后道不尽的苦衷?话到最后,似乎有了点含沙射影的味道。 董贤不语,一人向竹林深处走去。 看他不声不响,独自转身就走,刘欣突然有些后悔,连忙追去,默默走在董贤身后。 一路沿着朝上的方向,不久就走回掉落前的山崖。崖上竹林岔路更多,昨天来时,已过傍晚,此刻所到之处地上均遍布细长竹叶,似乎都一个模样。走了不久,董贤便迷失了方向。 刘欣一路紧随其后,也不说话。看前方的人走走停停,没了路感,便走到身边,如来时一样拉起董贤的手,由他领路。 被握在掌心的手指挣扎几下,始终没挣脱开刘欣,董贤只好任他拉着。 刘欣对路势了若指掌。不久,果真走出竹林,找到拴马的地方。他解开缰绳,用马鞭朝原来董贤的座骑用力一抽,马儿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看着自己的座骑扬蹄奔离,董贤不甚理解,疑惑道:「殿下这是为何?」「不用操心,这是匹识途老马,认得路。」刘欣跨上自己的马,又说:「你昨日又是落水又是发热,不适宜单独骑马。来,坐我这一匹。」话一说完,身子随后被人抱起。 刘欣轻而易举地将董贤抱到身前,一扬马鞭,胯下骏马立即奔腾离去。身后握住缰绳的手,紧环董贤的身体。似乎第一次被人这样捧在手心呵护。脸庞被劲风刮得瑟瑟生疼,后方却有温暖的呼吸温润而来。 董贤有些醉,向来深邃的瞳浮起了幸福。这一切短暂得如同过眼云烟,却触动了一颗冰封多年的心。 第八章 整整一天一夜,再奢侈的庆典都应告一段落。 刘欣与董贤并没去王政君那里,两人一回御阳宫,芷薇就来通报:「殿下、董大人,皇上在未央宫急着召见你们。」听这语气,像是重要之事。 刘欣吩咐仆役将马匹送回驿站,又与董贤匆匆赶往未央宫。朝阳下的未央宫气派依旧,却失了往日的生气。 刘欣与董贤走了许久,竟听不到一点人声,总管在前带路,亦是一言不发。 细雕红木门前,总管停下,弯腰低问:「皇上,欣殿下和董大人来了。」 「让他们进来。」刘骜的声音略显苍老,从厢内缓缓传来。总管推门,刘欣与董贤跟随入内。 寝厢里一片狼藉,案上、架上的物品被推倒了一地。 「呀!昨儿的晚膳,皇上还没用?」一见桌上没动过的饭菜,总管马上大叫起来。 刘骜并不理会,坐到桌旁,对刘欣说:「欣儿,今日朕要交给你件重要之物。」 「皇上赐物,侄儿定当接受。可这饭还是要吃的……」 刘骜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此事,又叫总管取来一卷金色绸帘。 「今日之事,只有此地你我几人知晓。」刘骜拉过刘欣的手,「朕要命你做大汉的太子,可目前朕有难言苦衷,只好委屈你,不可马上公布身分。这绸帘是朕的遗诏,朕一旦驾崩,你便可携此遗诏直接登基。」 刘骜此言,莫说刘欣,就连董贤也是大吃一惊。 「不可。」刘欣急忙跪下,「皇上洪福齐天,往后还会子孙满堂,不应过早作出决定。」 「刘欣!」刘骜忽然变得无比严厉,他一字一顿说:「朕命你为太子,你便是太子!无可更改!」此言字字有力、句句铿锵。 刘骜说完,命总管将遗诏递给刘欣。 「恭喜欣殿下,从今往后便是太子了。」 「总管。」刘骜取过桌上的长剑,又唤:「朕赐你御剑,当着朕与太子的面,自刎!」 与刚才的遗诏相比,这话更让人震惊不已。总管看了刘骜一眼,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意。他跪倒在地,磕头道:「谢主隆恩。」 刘欣来不及阻止,只见他抽出长剑,向颈处一抹。董贤转头闭目,白袍上已溅上几滴殷艳的红。 「他跟了朕二十多年,你可知朕为何要他的命?」刘骜拍着刘欣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下定决心要立你为太子,无人可阻止,即是身边最近之人也没有机会。希妃和蓉妃的孩子都没保住。昨夜,太医诊断说,朕此生都不会再有子嗣。现在只有你,才可接任这大汉的国土啊!」 不会再有子嗣?为国者竟无后代,对帝王而言,是最大的羞辱。 刘欣难以置信到浑身颤抖,他抬起头,发现在这一夜间,刘骜已衰老了许多。 一股强烈的父爱笼罩全身,无从抗拒,刘欣拱手道:「臣遵旨。」 「傻孩子,快起来,都该改口叫儿臣了。」刘骜唤来侍卫,将总管的尸首抬下,吩咐厚葬。待人走后,他沉声道:「身于宫廷,就当视死如归。若有缘,往后朕到了天上,再让他侍候。」 「皇上请节哀。」刘欣、董贤低首站在一边。两人内心都明白:一份遗诏要用千万人的鲜血筑成。 总管之死,只是个序章。用这条性命是为换刘欣一个承诺,一个负担起大汉江山的承诺。 昨日白蓉妃猝死,刘骜难免抑郁,心血来潮地请太医作了检查,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晴天霹雳。无法生育,是君王一生最大的污点。继秦后,汉高祖统一中原,刘氏王朝执政将近两百年,居然落到一个无子继位的境地。 「现在朝中局面尚还稳定,朕提早为你打算,往后你有何事不懂,可以去问王莽。」 「是。」刘欣点头。刘骜深信王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王莽兵权在握,刘欣自知,即便有了「太子」光环,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好,你先退下,切记保守此事。我还有事要与董大人谈。」昨夜的诊词,已断送了一个帝王威严。 而在自己病前,受孕的两个妃子也没一人成功诞下健全皇子。刘骜忽觉身心疲惫,想要找人倾诉。赵飞燕乃他最爱之人,可自己的身体日渐消沉,最终,却连个孩子也无法留给她。 以后在这又厚又冷的皇墙内,由谁来照顾这单纯的女人?刘骜不能找赵飞燕,他无法向她启齿一切。 偌大的皇宫,原来想找到一个可倾诉之人,竟是如此困难。刘骜内心痛苦,顾不上其他,一把将董贤拉到身边。这个宛若天仙般的男子,此刻,他只想向他诉说一番。 「皇上!」董贤一惊,巧妙地从刘骜手里脱出身。心跳猛烈加快,并非因为皇帝,而是身旁另一人的灼热目光。 内心如同刀绞,刘欣却觉得自嘲。他明明清楚董贤是个男宠,为何还会为他心痛?自己刚亲手接下「太子」之职,又怎能违背皇令?太子?太子原来就是为保权力,连肺腑之言也不能袒露,连身边之人被他人搂在怀里,也不敢吱声!刘欣内心巨浪滔天,语气却是风平浪静。 他低声道:「不再打扰皇上与董大人,刘欣先失陪了。」掌心已被指甲刺得溢出血丝,刘欣仍紧握双拳。 他转身,跨出厢房,伸手关门的一剎,却让董贤看到从他掌中央,蜿蜒而下的鲜血。殷红之血,每一滴都带着刘欣的怨念、无奈与誓言。董贤忽觉欣喜,心中盛开了一朵希望之花,无关于原本的使命。 厢门被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片竹叶从天而降,飘舞至肩,刘欣随着竹叶飞来方向去寻源头。 回廊尽头,是一排挺拔长竹,原来在这奢糜的未央宫内,还有这般高雅的青竹。他弯腰捡起一片竹叶,放在唇边轻轻吹奏,吹的正是《佳人曲》。李延年的心声,经你唱出,我又怎会不懂? 可现状如此,你我处在对立位置上,我若没有权力、地位,即便懂了你的《佳人曲》,又能奈何?一曲吹罢,刘欣缓缓跨离未央宫。低沉的曲调飞越长廊,飞进皇帝的寝厢。 华贵的座椅上,坐着眼神空洞的一国之君。一拉站在跟前的董贤,刘骜道:「来,坐下说话。董卿,你可知,朕这一生最爱何人?」 董贤被那竹叶所奏的《佳人曲》,扰乱了心神。被人一唤,总算回过神来,他大方地落坐于刘骜身旁:「皇上历尽艰辛才将赵皇后纳入皇宫,最爱之人,当属赵皇后。」 赵飞燕占满了刘骜的整颗心,因为至爱,才无以面对。 刘骜又叹:「朕留你,也别无他意,你就为朕抚段古筝吧。」 董贤称是,走至古筝前,十指轻挑,筝音四起。 他缓缓闭上双目。王莽的计画现已遭到变故,老天助他断了刘骜的子脉,却又设下一块更大的绊脚石。 刘欣现今已是太子,若不在这身分公布前将他铲除,所有的布局都将化为一场空。关键就在于,自己是否要将这个秘密透露出去。 舒畅筝声连绵悦耳,董贤一勾中指,一根筝弦忽然崩断。他熟练地跳开破音,将之一并溶入乐曲。座上的刘骜闭目小憩,丝毫没有察觉。 即使是圣人、贤者也有忘情的时刻,更何况他董贤只是个凡人。筝声急起而变,带着坚毅与决心,只求一人能懂。 *** 御阳宫内的侍女闺房,隐隐透着相思。芷薇坐在窗前,从梳妆台底层,小心地取出一幅画卷。画中所绘是青竹,就如此画的作者一般,颀长秀丽。 女儿心弦早被拨动,芷薇忍不住叹息。董贤如此俊美不凡,怎会看上她一个卑微的侍女?可每每想起他亲切的笑容,自己又忍不住幻想,他应不会像常人那样世俗。 房门被推开,芷薇忙将画放到一边问:「是谁?」 回到御阳宫后,刘欣去洗了把脸,不愿一人待在房里,便跑来找芷薇。 「那是什么?」见她慌张地撂下一件东西,刘欣走去,摊开画卷端详。 竹图?页脚落款处,赫然写着「董贤」两字。刘欣浑身一震,双目不离画卷问:「这是他画给你的?」 他口吻严肃,芷薇不知哪里不妥,据实答道:「是。」 刘欣忽觉自己如同一个小丑。原来并非他第一个发现董贤气质如竹,他早已将这一形象作画送予他人。内心如同烧了一把巨火,刘欣重重地将画卷掷在桌上。 芷薇不明就里,忙将画细细卷好,问:「殿下这是怎么了?一进来就发这么大火?」 刘欣不答她话,问道:「你喜欢董贤?」女孩脸上漾起的淡红让答案不攻自破。刘欣冷笑:「你们根本不配。」 芷薇从小陪在刘欣身边,虽是侍女,却情同手足。此刻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犹如迎面一盆冷水,浇得她彻身冰冷,一时答不上话来。 刘欣看她眼里噙了泪水,又道:「我并非说你不配他,而是他配不上你。」 「胡说!」芷薇跺脚反驳。当苗头指向董贤时,所有的勇气都会汇聚起来。 此举让刘欣越发怒恼,董贤果然神通广大,不费吹灰之力,已让最亲近的童年玩伴与自己反目。 「我胡说?」刘欣一把抓起芷薇的手,大声道:「他正在龙床上陪皇上,你要一个男宠来娶你,未免太作践自己了。」 像是被雷劈中般,芷薇听闻此言,楞在原地。 如此纯洁、清新的董贤,他是……男宠?片刻的寂静后,她猛然抽噎起来。 刘欣心里也不好过,却不能落下泪来,他扣住芷薇的身体问:「在我面前,妳是何等身分?」 「侍女……」实话实说,此刻听来却如此刺耳。眼前景象被水雾所蒙,芷薇依稀看见刘欣陌生的表情,听他冷道:「把我的衣服解开,我今日要你侍寝。」 刘欣心里烦闷不已,只想发泄。董贤可以伴人左右,他就不能宠幸别人吗? 几乎无法站稳,芷薇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一向和善的刘欣大发雷霆。侍女永远是侍女,即使与主人感情再好,也改变不了奴役的本质。纤细玉指颤抖伸去,眼泪却早一步打湿了刘欣的衣襟。芷薇不住落泪,以致腰间的衣结,久久不能解开。 「这眼泪是为谁而流?」刘欣一把扣住那张泪颜,「事到如今,你还想着董贤?给我侍寝委屈你了?」 猛地推开芷薇,刘欣无法忍受一个内心尽是他人的女人陪在身边。芷薇跌倒在地。刘欣离开房间的背影,同样陌生无比。她不知,有人的心比她疼得更厉害。 *** 晚风袭过,已没了在天鹅潭时的惬意。皇城中,独剩下飞扬的寂寞。 刘欣没去饭厅用晚餐,送膳食进房的不是芷薇,换成了另一个侍女。 自小独立,铸就了刘欣今日内敛的性情。围棋对奕中,棋子非黑即白。可与王莽一战,却有一粒色泽不明,这便是董贤。或许他早已不单纯地属于谁,他像是高高站在整张棋盘上方,居高临下,俯瞰全局。 刘欣走到窗前,仰望夕阳。现在,天鹅潭的天鹅该集体高飞了。一抹醉人微笑揉乱了心湖,片片红云上皆是。 刘欣吟唱道:「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身后突然有风掠过,刘欣转头,看见那一身素雅白袍,倾国倾城,却遥远得难已触及。 今天一整日,董贤都在刘骜寝宫为他抚筝,与他闲谈。回到御阳宫,撞上眼睛通红的芷薇,再三询问,她也不肯说出原委。 一种本能告诉董贤,芷薇落泪与己有关。一路走到刘欣的房间,竟又听到这曲调悲凉的《佳人曲》。 「我今天只是陪皇上谈天、弄筝……」多余的解释,却有必要说出口。 昏暗的光线下,董贤身上淡淡的光晕越加清晰。 「我相信。」刘欣面无表情,续道:「但我也相信你过去和其他人,不只是谈天、弄筝。」 这话带着倒刺,刺痛的不仅是董贤,还有刘欣。情爱究竟是何物?可以给予情爱,却付不出忠诚。弱水三千,刘欣却饮不下其他。他做不了汉武帝,那么,董贤也休想再做李延年。所有的理智一剎那崩溃。 刘欣走去,猛然抱住董贤,扣紧他的上身,沿着白晰的脸庞肆意亲吻。这吻灼热得几乎将人烫伤,仿佛要洗净这雪肤上的每一处,留下自己独一无二的烙痕。 「即日起,你就不再是只牵线傀儡!我要你有自己的心,自己的思想!」刘欣齿间带着一股青竹芬芳,是从董贤的唇内过渡而来。不再是只牵线傀儡?岂能说不是,就不是? 董贤没有挣扎,轻轻的喘息从薄唇中逸出,低语:「殿下,我是你的老师,是你的仇敌。」这话原本就矛盾重重。矛盾交锋,是电光石火般的激情与火焰。刘欣不回话,猛然将董贤抱到榻上。 不要你虚情假意的妩媚,只需心底深处,一丝真情实感。美目上方,覆下无数热吻,青葱长指迅速解开刘欣襟前的衣结,游抚于底下紧致的胸膛。董贤腰间的流苏、软鞭统统被抛到一边,卸下艳丽与武装,雪色肌肤一寸寸袒露,内心也像被一寸寸解禁…… 董贤董贤,你可知,初次邂逅时,我便觉得你与众不同;你可知,我保留半块破碎的玉佩,是对你的歉意;你可知,我最恨王莽之处,就是他把你派到了我的命运里……所有的年少气盛都溶化在盛开的花蕾中。无论心志,还是躯体,是董贤让刘欣彻彻底底蜕变为一个真正男儿。 刘欣有无数疑问想问董贤,却尚未发觉,董贤已不再适合坚守原先之职,因为,他已有了感情。冰山一旦融化,将是另一个万劫不复的局面。 周身像涂了一层胭脂,白里透红。修长的双腿缠上的是刘欣平坦的腰腹。 「老师,不要再骗我。我只愿你别再层层包裹住自己……」又一波剧烈的俯冲,让董贤疯狂到尖叫出声。 不包裹住自己,谈何容易? 董贤扭动着胯部,内壁随节奏一收一放,邀请更进一步的深入。痉挛弯曲的纤长十指,深深陷入刘欣的脊背上。 你说我像青竹,可惜,董贤早就纯洁不再。 雪肤上,仍覆盖着昨日留下的鞭痕,如同用水粉画上的完美曲线。刘欣的双唇细细吻过曲线的每一处,换得身下人一声声心神俱醉的呻吟。 「这伤口还疼吗?」 舌尖抚过处,舒适得让人沉溺,就连龙牙草的药效也不及于此。 这几鞭分明是刘欣抽的,此刻又问他疼不疼。微湿的发贴在脸颊,董贤无力笑着:「要知道鞭伤是这等滋味,我早该不用鞭子了。」 刘欣跟着轻笑。他知道自己并没下重手,若对方是董贤,他永远不可能真正伤他。 「只怪你这软鞭太厉害,我可没用多大力气。」 情人间的调侃原来如此惬意、甜蜜。 美瞳内,刘欣的倒影越发变大,唇瓣又被人咬住,轻轻吮吸。董贤的双臂垂搭在刘欣的肩膀,嘴里是势均力敌的纠缠。刘欣的舌带着他独有的气息,一并混入自己口中。 真是个好学的乖学生!这么快就青胜于蓝了。向来沉稳的心,头一次如情窦初开般动荡不已,白晰脸庞竟破天荒地红了起来。 刘欣半坐起身,把董贤抱到怀里,仍不放开嘴里的掠夺。 「嗯……我快不能呼吸了。」 「那就不要呼吸了……」 贴着唇瓣发出的声音,听来格外诱人。霸道的舌尖抵触着柔软的口腔内壁,刘欣的说话声就如从董贤嘴里发出一般。 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欣殿下,太后派人送来请柬。」 刘欣深眸微微一缩,手却仍捧着董贤的脸庞,流连忘返。 「呜……」董贤的呼吸越加急促,他硬移开被吻到发白的唇,颤栗着提醒:「外面有人敲门。」好不容易得以喘息。 董贤敏感地震动全身,伸手攀紧刘欣的颈项。美目底下,漾起一缕羞涩的怒意。「这是谁教你的?」董贤的唇情不自禁地向前靠去,不料刘欣邪恶一笑,侧身躲过。 透红的脸庞带了怒气。刘欣微微一笑,用棉被将董贤包裹起来,又重重吻了一下,戏谑道:「有些事不用你教,也可无师自通。」这神态又有几分顽童的俏皮。刘欣说完,起身披上长袍,走去开门。 「太后派人来是为何事?」 门从内打开,仆役连忙低首。 刘欣站在面前,立刻让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想他只有十多岁,竟已有王者之风。 仆役双手呈上两份请柬:「太后派人送来,是邀殿下和董大人于下月十五共赴渭河赏月。」 刘欣打开请柬端详:「别的宫殿,可有收到请柬?」 「小人刚才已私下打听过,除了御阳宫外,没人再收到。」仆役不懂世态趋向,笑着说:「看来太后是极喜欢欣殿下,才单独请了御阳宫。」 长眉轻挑,刘欣随口道:「既然是请喜欢的皇亲,太后总该请白蓉妃,毕竟她刚怀上皇子。」 「殿下还不知道?白蓉妃已经过世了。听说她袭击赵皇后,王莽王爷为护皇后,失手将她打死。」 「什么?白蓉妃被王莽杀了?」刘欣猛地一握拳。难怪刘骜会如此快地封他为太子,原来连这最后一根命脉也被掐断。王莽心狠手毒,名正言顺地杀人,却无人怪罪他。 董贤躺在榻上,听得一清二楚。王莽还是下手了,未出生的,现已胎死腹中,剩下要解决的,就该是活着的人了。 刘欣挥退仆役,走回床边:「王政君的约,要不要赴?」 董贤伸了个懒腰:「你这是请教的语气?」 刘欣失笑:「怎么?气我刚才避开你的吻?」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主动避开董贤,你还是头一个……」话还没说完,下巴突然被人紧紧捏在手里。 刘欣凝视董贤,一字一字道:「不要把我与过去那些人相比。」霸气的神情却带着温柔。董贤垂下眼睑,低笑。 抬首时,迎上一对火热双唇,许久才难舍难离地分开。 「老师现在可以告诉我,要不要赴约了吗?」 董贤笑:「我问你,当年项羽在鸿门设宴,张良已告知其中险恶,你刘氏先祖为何还要去?」 「世态所迫,不得不去。」 「你心里早有答案,何必多问我?到了十五,我会随你去赴王政君的约。」身子变得沉重起来,董贤闭上眼睫,安稳地躺到刘欣臂间,缓缓入眠。 十五之约,虽是首当其冲的背水一战。但王政君怎会是最可怕的敌手?真正的劲敌,还隐藏在重重迷雾深处。心知肚明,却无法还击。 第九章 董贤承认,在王莽处,他完成了个惊人的蜕变。所学到的任何事都是工具,即使是床笫之事也是一样。 不过,这一切都基于无情的基础上,若有了感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与刘欣正式相处的几天,飞快得像几个时辰。 旁人不知,这对师生的关系已有了质的飞越。跨于青年与少年的交界,刘欣的精力似乎永不枯竭,与缠绵时的疯狂相比,课堂上的他又会乖乖扮回学生。 「大泽乡起义因秦氏暴政。其实百姓的心很好收买,只要为国者不施暴从政,起义军就无由形成。但若有外戚篡位得逞,必会有民间势力想要光复前朝。」 刘欣坐在案前,信笔写了几字,又说:「其实王莽也挺累,不说他为登位付出心血无数。即便他登位,某一天也会死在起义军的乱刀之下。」 董贤坐在案边,听刘欣说完,才道:「即便如此,大汉从高祖建立起,皇室便姓刘,若中间插一个『王』姓,岂不要被后人耻笑?」 刘欣侧脸看着董贤,他的一言一行都带着诱人的妩媚,让人看了恨不得立刻将他抱到榻上,宠爱一番。 「我想知道,你替王莽做事,和别人有过几次?」 此言一出,立刻让董贤沉下脸来。刘欣也觉问错了话,立刻把他拉到怀里,偷了个香:「莫生气,我只想知道后帮你洗干净。不说也无妨,迟早有一日,你身上其他人的味道,会全被我洗净。」 董贤脸上仍挂着冰冷,答道:「我比你还小时就入住王府,替王莽卖命,你说有几次了?」 拌嘴、吵架时常有,可往往到了最后,大多弄假成真。 刘欣闻言,猛地推开案上所有东西,一把将董贤压在桌上,怒道:「那从现在起,我就要你忘记王莽!」 「我根本没想起他,是你先提的。」 董贤的硬脾气,从见面第一天起就已领教。刘欣自认为,许多事情他都可处变不惊,唯独面对董贤,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激起他的怒火。 刘欣伸手一扯,将董贤拉到怀里,十指自然相扣。书厢内,顿时充满了暧昧的气息。肩颈被一波热吻环住,董贤将头向后仰去,尽情享受这迷醉的快感。 灵巧的耳垂突然微颤,董贤不露声色,他听力甚好,喘息中,伴随的是窗外一声声鸟鸣的「咕咕」声。是鸽子?莫非有任务? 眼睛忍不住向窗外瞥去,心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董贤不禁拥住刘欣。 无可奈何。除了王莽,这世上无人能救嫂娘,董贤岂能被私情所困,忘却养育之恩? 虽只是稍稍一瞥,依旧全映入刘欣眼底。他豁然转头。 「不过是只鸽子,怕它影响我们吗?」刘欣放开董贤,走到窗边。屋檐下,果真停着一只灰鸽。 身后的董贤没回话,刘欣也不继续温存,随手取了一册书,一人坐到边上去读。 *** 夜间万物寂静,好似有生命的东西都已入睡,但只要竖耳细听,就能听到低低的鸣叫声。 「咕咕,咕咕……」印象中的信鸽都以白色为主。王莽的信鸽却全是灰色羽翼,原因很简单,为避人耳目。 确认身边的人已入睡后,董贤小心地下床穿衣。他没给刘欣下药,却保证他已睡熟─入睡前,董贤与他喝了几坛子的陈酿。 到底是个大孩子。刘欣面对他时所表露的个性,董贤一清二楚,今夜,他不例外地想要赢过他。 「只不过,我事先已服下醒酒汤。你又怎会是我的对手?」 将软鞭束到腰间,更衣完毕。董贤回头,月光下,看到刘欣的睡脸,俊朗潇洒,眉宇间透出淡淡的威严。 心湖荡漾,但他不得不让它平静下来。董贤深吸一口气,一闪影,便从窗口飞跃而出。他轻功了得,暗夜下,如同一撇白光,所过之处没有落地声,只有劲风呼啸。 鸽鸣时远时近,最终又回到了刘欣寝厢附近。董贤振身一跃,「呼」的落到寝厢上方。白色衣袍在空中盛开,董贤冲着前方飞越而起的影子,伸手一抓,鸽子已握在掌中,动作虽大,却没一点声响。 董贤刚想解开鸽脚上的字条,不料足下的一块瓦片突然滑落。 此处是刘欣就寝处,瓦片要是落地,小则惊醒他,大则招来侍卫。眼看瓦片就快掉地,凌空突然「啪」的脆响,短促而低微,一条软鞭从上飞下,于地面几尺上方缠住瓦片。飞转数下,抛入远处的人工湖中。 要把软鞭舞到如此出神入化,如同长了眼睛,实非易事。 一切有惊无险,董贤慢慢收回鞭子。打开字条,里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八字:十五之夜,全部铲除。 董贤心头一惊。十五,应指王政君邀他与刘欣赏月当日,王莽此意,是说当天要将王政君和刘欣一网打尽。 虽知王莽做事不择手段,却没料到他连自己的姑母也不放过。 王莽向来谨慎,突然做此决定,或许已收到什么风声,又或许是对他已产生怀疑,想要借故试探。 明知试探,又能如何?嫂娘在他手里,即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义不容辞。 虽说义不容辞,董贤却忍不住叹气。一挥手,字条被抛入底下的灯笼中,烧了。颓然回到房中,静静看了刘欣片刻,无奈低语:「我不会杀你。」 「你怎么舍得杀我?」低沉男音从床头传来。 要不是房里没点灯,董贤定会转过脸去。他的脸此刻定是写满了错愕。 刘欣明明喝了许多酒,睡熟了,他怎么会醒? 「不用担心,我刚刚才醒。」 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把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现今再如何解释,也解释不过身穿的外袍。 「我喝了那酒,头有些晕,出去透透气。」最蹩脚不过理由,却不能不说出口。 「我信你。」刘欣坐起身,笑容像一个看透一切的王者。 「为什么?」画蛇添足的疑问,却忍不住要问。心再一次被深深震动。董贤脱下衣袍,坐到刘欣身边。刘欣不答,亲吻上董贤的双唇,薄唇内有叹息逸出,这便是最好的答案。 虽是亲吻,却带感伤。接踵而来的温柔化淡了内心的挣扎,化不淡的,却是此生的不解之缘。 *** 御阳宫新栽了无数山茶花。根是刘欣派人从云阳快马加鞭运来的,栽种入土时,已经开花。董贤漫步于逸满芬芳的花海中。 凉风卷过,粉色花瓣凌空嬉戏在他周身,格外优雅。 「傻瓜!我自小背井离乡,哪还有山茶花的印象?」刘欣不在身旁,董贤对着几株茶花说道。故乡盛产山茶花,色泽艳丽、气味清香。 可惜从自己出生起,看见的就是无人能医的瘟疫、四处奔逃的饥民、家破人亡的悲剧……董贤不愿回首故乡。 那里只有遍地的死尸、破败的房屋,根本记不清有没有山茶花。云阳带给他的,是一场童年的梦魇。 富饶安康的长安城,此处没有饥饿、没有疾病,却要用灵魂作为交换。董贤伸出双手。 阳光下,纤纤十指被纷飞的花瓣亲吻着。手背处,隐约可见肤下灵动的骨。无骨,怎成手? 乱世中,一个寡妇能将孩子养大,已是万般不易,更何况他根本不是董玉兰的亲子。算来自己不过是她的小叔,毫无血缘可言。 生者虽有恩,养者恩情却大过天。董贤记不清爹娘的模样,记不清大哥的模样,唯独不忘的,只有抚养他的嫂娘。 十指紧握,刺痛的地方,是手心。刘欣实在是个传奇之人。 董贤每天陪他练字、作文,听他背诵诗词,看他舞剑习武,时而宛若顽童,时而热情如火。心中屹立的那座山,竟会在他面前动摇。 董贤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身分。他是个探子。探子应与刺客、杀手一样,不能拥有感情,一旦有了那奢侈而致命的东西,一切将变得难以收拾。 「怎么办?」他无奈感叹。人生路上,最恨的就是做选择。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若是刘欣,定会直接把他抱到怀里。肩上的那只手,虽没太过用力,却仍能察觉底下的深厚内力。 五指纤长细腻,不用多猜,也知是谁。董贤马上转身行礼:「王爷来了,怎么不听仆役通报?」 「这才入冬,御阳宫就已满园春色,我怎么忍心让人高声通报,扰了兴致?」王莽一身金色绸袍,耀眼万分,他眯起眼问:「我最得力的董卿,什么时候也多愁善感了?是刘欣对你刻薄,还是对你太好?」 右手被猛地一扯,王莽撩开董贤的衣袖,腕上的狰狞剑伤清晰可见。 「我废你武功,也是为便于你接近刘欣。你可曾怪过我?」 「王爷剑法高超,一击即中。我本就受命于你,怎会有怨言?」简短一言,却是斟字酌句。 解释即是掩饰,掩饰即是事实。董贤不掩不饰,毫不避讳正视对方。王莽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骨子里永远带着阴柔,让人胆战心惊。 放开董贤的手,他问:「我的字条,你可曾收到?」 「你要我在下月十五将他们全部铲除?」 「不错。」王莽冷道,「刘陨那小子近日与太后走得甚近,怕是想借她之力登位。这大汉毕竟还姓『刘』,即使王政君再偏袒我,满朝文武又怎会让一个外戚轻松继位?」太后不知,她一生最糊涂的地方,就是将王莽这个混世魔王拉入朝政。 王莽现已富可敌国,兵权在握,王政君这个姑母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最可悲的是,皇族还将王莽视为亲信,却不知内忧外患,大势已去。 「扼苗要于出土前,刘欣一直是我的心头大患。你我也不必和他多费时间,下月十五,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王莽沉默片刻,取出一份书卷交给董贤:「具体安排,我都已写清,你看后记在心里,书卷立即毁掉。太后已在渭河上买下龙船,她此次邀你们,也是另有目的,小心不要被她先扳倒了。届时船上会有人与你应合,要让那艘船永远没在渭河里!」 董贤点头,接过书卷。 深不见底的炫目突然一亮,王莽问:「此次事关重大,你可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董贤摇头:「暂无不明之处,我会随机应变。」 「好!」王莽轻拍董贤的肩,唇角露出一抹不被人察觉的冷笑。「你是怎么杀死白蓉妃的?」 「借赵飞燕之手。」王莽高傲道,「怀了刘骜子嗣的女人,岂能容她们活着?」 董贤感慨,如今刘骜不能生育,究竟是该为这后宫的女人们高兴,还是为她们悲哀?他又问:「如果赵飞燕怀上刘家血脉,你会不会杀她?」 此问有些突兀,王莽偏首看董贤一眼:「我会让她先把孩子生下来,我要的是刘家子孙的性命!」 原来,世上还有人可在王莽手下逃过一死。内心莫名一阵窃喜,如同找到了一个出口,董贤紧追不舍:「为何你不直接杀了她?」 「赵飞燕是刘骜最爱的女人,太过简单杀了她,岂不是没意思?」 忽觉自己幼稚、可笑,董贤早该明白,王莽不会与他一样,有动摇的感觉。 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我去见刘欣。」 董贤答话:「他现在应在花园练剑,你随我来。」 *** 剑在手中轻轻一挑,刘欣身若云雀,挥剑自若。宫内少有人知,他其实自小习武,根基深厚。此刻练的是董贤默下的两仪剑法。 迄今为止,董贤仍未正面回答他是否会武功。虽是心照不宣,但隔阂依旧存在。 刘欣叹息,修长身形凌空翻转,剑身「刷刷」而过,柔软得像条鞭子,落地的树叶竟大多成了两半。 背后突然传来掌声,刘欣回头,看见他最不愿看见的组合。 「这套两仪剑法,舞得实在好!」王莽捡起地上一劈为二的树叶问:「宫里哪位武师在教殿下功夫?」 董贤站在王莽身边,开口说:「哦,是我默下的口诀。欣殿下机敏过人,一点就通,真正的剑法全由他自己悟出。」 「原来是董大人。」王莽笑道,「资质超群是值得嘉奖,但若没你的口诀,也不会进步如此快。」 董贤与王莽同样成熟稳重、同样斯文儒雅、同样深不可测??似乎哪一点都相配非常。 手里的剑被牢牢握紧,刘欣听完两人相互恭维,随后向王莽说:「王叔,侄儿想与你比试一下剑法,如何?」 看王莽一怔,他又补充道:「习武应当与师父切磋,可董大人现已失去武功。今日王叔前来,正好让我看看自己到底练得如何。」 王莽听了,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他说完,解下金色披风。 刘欣命人递给王莽一把长剑,董贤站在边上默不作声。 刘欣向来策略甚多,主动邀战自有他的意思。细长剑身于朝阳下,闪闪晶光。王莽的亲和剎那化作锐利,依剑望去,对面是一张血气方刚的俊颜。 王莽执剑道:「就用两仪剑法取决输赢,点到为止。」 「依王叔所言。」刘欣话音一落,针锋相对的双剑立即爆发层层剑气。董贤只觉两道剑光一闪,定睛看时,两人所站的地面,已自然形成两仪阵图。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对手双方及观战者若不练到剑法的五重以上,根本无法感应到地上的阵图。董贤将口诀默给刘欣,前后只有半个月,不禁感慨他进步神速,竟已练过了第五重。 园中剑风肆虐,刘欣气聚丹田,长剑横扫而去。王莽纵身躲过,整个人凌空跃起,他内力深厚,顿时,花园的每个角落都可听见他的声音。 「两仪剑法以柔克刚,切记不可操之过急。」刘欣飞身追去。 半空中,王莽轻如鸿毛,骤然回头,猛地砍去身边的枝叶。顷刻,天空像下了一场黄雨,到处是飞卷而下的枯叶。这叶子非比寻常,掠过刘欣的脸庞,立刻划出几道口子。刘欣暗自调整气息,丹田气息聚入腹腔,所有的意念统统集中于手里的长剑。 「轰」的巨响,扰人的树叶立刻被震得粉碎。两人重新落地,剑声交错、电光石火。刘欣的剑身如一条韧性有度的长鞭,可曲可直。剑光之中,王莽调笑道:「你的剑法说硬,却也柔,倒有几分鞭法的韵味。」谈笑间,长剑已扫过刘欣的发际,直逼他的咽喉。 刘欣淡笑,回手一揽,剑尖已指向王莽右腕。 「王叔,若我这一剑下去,你练就的一身武艺都将化为泡影了。」年轻气盛,永远是个致命伤。 王莽不语,战未完,怎可轻言鹿死谁手?冷漠的笑挂在唇边,他猝然收回右腕,向外飞转而去。 刘欣剑光一折,跟随而至,眼看剑尖就要触及。 前方王莽的身影突然动荡,霎时转移开去,呈现眼前的竟是一身熟悉的白袍─刘欣猛然收剑,可惜为时已晚,他眼睁睁地看着手里长剑,插入董贤的左肩。剑身入体时发出的撕裂声,如同刺在自己身上般,感同身受。 长剑像是一个导体,连接着刘欣与董贤,彼此的心跳,由它传输,格外清晰。 「呜……」董贤紧咬下唇,低呼一声,钻心剧痛随之而来。他本能伸出手,想去握住插在身上的剑。 「别去握剑!手指会被切掉的!」刘欣大吼一声,手腕一扭,立刻将剑抽出。红色、温热的液体随之飞溅,董贤猛然摔倒在地。 「快点住他的止血大穴!」看刘欣怔在原地,王莽随后走去,迅速止住董贤的血,摇头道:「都怪我闪躲太快,没让你看清前方。」 刘欣咬牙不语。他恨王莽心狠手辣,连心腹也不放过,自己竟愚昧地中了他的圈套。 而令他更恨的是,董贤明明躲得过这一剑,却依然站着不动。 刘欣深眸紧盯着那张逐渐苍白的脸。幸好只是刺中左肩,再若低几寸,就当直击心脏,届时,你也无动于衷吗? 王莽根据剑身的血痕长度,推算说:「还好,没刺到筋骨。传人叫太医。」 「不劳烦王叔了。董大人负伤,侄儿就不送您了。」 恭敬的逐客令,换得王莽意味深长的一笑。刘欣不加理会,将董贤打横抱起,径自离开花园。 侍役为王莽系上披风,无人察觉他眼底泛起的阵阵快意。 *** 回到寝厢,刘欣把董贤抱到榻上,冷道:「你只须挪开半步就可避过,为什么你不躲开?」 榻上的人喘息一声,没有回话。 刘欣又道:「王莽已经走了,你不用继续作戏。那一剑插了多深,我比你更清楚。」 如今,想在刘欣面前用障眼法,似乎很难行得通。董贤捂住伤口,半倚在床边说:「这一剑,我心甘情愿为他挨,算是还他的人情。」 言下之意,此剑过后,所欠的人情已一笔勾销。 刘欣叹气,走去撕开董贤左肩处的衣裳,轻轻将伤口处理干净。 「你的两仪剑法已练到第五重了?我见王莽的许多招式,都被你化解了。」刘欣皱眉:「还好只练得第五重,若再高一些,今天就要了你的命了。」 董贤缓缓躺下,那一剑其实并非替王莽挨,而是替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他欠王莽最大的人情,就是嫂娘长久以来的照料。 「你小时候,是喝什么长大的?」这一问,唐突得让人忍俊不禁。 看刘欣一脸迷茫,董贤忍不住先笑起来:「我小时候很少喝母乳,我娘很早就过世了,家里穷,连下锅的米都没有,更不用说请奶娘了。嫂娘又不曾分娩过,没有乳汁,我一哭,她就背着我漫山遍野地跑,哄我睡觉,好忘记饥饿。」 美目覆上了光晕。刘欣坐到床边,握住董贤微微颤抖的手。 「她自己饿得不行,就挖几口积雪充饥。看我哭闹不止,就用嘴把含化的雪水喂到我嘴里。」董贤轻笑,「说来,我是吃雪长大的。」 「难怪你会生得如此玉洁冰清。」 赞美之词却带着感伤,刘欣的手轻抚过董贤的脸颊。 董贤笑,眼里却漾起水光:「后来嫂娘遇到一只母豹,她非但没逃,反而喜出望外。她不会武功,我不知她怎么汲取到豹乳,带了回来。」 刘欣感慨:「母性共通,或许连豹子也懂她的慈母之心。」 「这些事都是多年后,她和我闲话家常时说出来的。为了保护我,她被毒蛇咬伤,竹叶青之毒无药可救,最多只能延缓,但我不能看着她慢慢死去。」 五指突然被人握紧,刘欣凝视董贤说:「就为延迟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你就抛弃身体、出卖灵魂?」 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十分强硬,董贤一时间被问得楞住。 不去看那双饱含苦衷的眼睛,刘欣接着说:「若你嫂娘知道,她的命是你用这些为代价换来的,她绝不会在这世上多偷生一天。」 董贤瞪大眼睛,肯定道:「她不会知道,我不会让她知道!」 「你以为你爱她敬她,却不知一旦真相暴露,杀死嫂娘的真正凶手就成了你自己。届时,你还谈什么养育之恩,谈什么母子情深?」 巨波在美目中剧烈晃荡,董贤的眼泪第一次无所掩饰地掉落而下,不掺一丝虚假。因为无奈,因为迷茫,因为刘欣的一番话…… 「莫哭,我并非恶意,愿你明白。」温热的唇覆上脸庞,带着无尽怜爱,吻去眼泪与创伤,流连不去。刘欣低语:「如果嫂娘不在了,你是跟随我,还是王莽?」 内心早已有了归属,董贤的双唇又捕捉住刘欣的双唇。 似听到他心底的答案,刘欣抬头问:「这世上的事皆是瞬息万变,你不怕定论下得过早?」 心头忽然闪过一丝不祥,董贤不解地望着刘欣。 刘欣淡笑,又低头吻他一下:「玩笑话罢了,不用多虑。剑伤虽不重,但也不能忽视。你躺着,我去吩咐仆役准备膳食。」 刘欣的背影修长、潇洒,看他离去,董贤忍不住细细回味那句玩笑话。 瞬息万变? 无人知晓,他那颗看似坚强的心,其实脆弱非常。怎经得起世事多变? 第十章 胡乱地喝了些米粥,董贤向窗外张望,阳光刺目,想必已过了晌午。 芷薇提来药箱,细心为他包扎伤口。左肩的剑伤虽不深,切口却也不短。 肩上那双手正在不住颤抖,董贤笑着安慰芷薇:「莫怕,不碍事。」 经他这一说,更让芷薇心酸起来,低声抱怨:「这伤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殿下怎么连太医也不宣?普通的包扎痊愈后,还是会留疤的。」 「我又不是女儿家,要这么完美的身子干什么?」 不管受了何等委屈,永远笑脸迎人。芳心不禁又震动一下,脸颊迅速烧红起来,芷薇忙转身,正瞧见刘欣进屋,想起他上回对自己说的那通莫名话语,芷薇仍觉害怕,匆匆行礼,退出房去。 见到刘欣,董贤慵懒地靠在床头问:「你为何在我身上留处剑痕?不请太医,就是为让伤口结痂后有疤?」 刘欣走去,坐到床边:「为让你不忘记我。」执起董贤的右腕,修长手指轻抚着另一条剑痕。 「这是王莽刺的。我那一剑刺得没他狠,却比他深。等伤好后,剑痕也会比腕上的长一些。」剑痕越长,记忆越深?这算什么古怪逻辑?董贤苦笑。 刘欣问:「你知不知道芷薇对你的心意?」被他问得微微一楞。 董贤不愿多谈别人的私隐之事,淡笑:「哪个少女不怀春?姑娘家难免有所憧憬。」 刘欣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说道:「芷薇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倘若你愿照顾她,她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你想说什么?」察觉到他话中有话,董贤怔怔地看着刘欣。 「王莽这次来,不会只为见我一面。若我没料错,他已向你部署了任务。」刘欣叹道,「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我只望你往后收了芷薇,她确实是个好姑娘。」 虽知刘欣素来处事周全,但也没想到他已盘算到这步田地。 苦苦压抑住胸中的巨浪,董贤问:「你很早以前便对我有所戒备,现在为何如此?」 刘欣一拨董贤的手指,无奈道:「说出来你定会笑话我。我承认中了王莽的美人计,不能免俗,认定了董贤。比起容貌,你的遭遇更让我不得不心甘情愿输给王莽。」 心头猛然涌上暖流,白晰手指自然与刘欣的五指相合。 董贤没说一个字,信念却在内心沉淀。 怀里的人安稳地躺在自己臂间,刘欣的嘴角慢慢逸出微笑。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他这笑带着无尽复杂,像在品味成功的喜悦。 不过多久,董贤便安然入睡,犹如一个折翼仙子般惹人怜爱。 刘欣轻推开他,缓缓下榻。关上厢门离开时,廊上洒满了飘落的竹叶,刘欣捡起一片,两指轻轻一捻,便分成了两半。细长的竹叶看似锋利,实质脆弱异常。 「学生若是胜过师者,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深邃瞳仁渐渐浮上一抹邪气。刘欣一挥手,两半破碎的竹叶立即飞入风中。 *** 寒露时节,大街小巷已显冷意,但位于长安之滨的渭河,今日却格外热闹。 朗月高挂星空,分外夺目。与之媲美的,是泊在渭河中央那艘彩灯龙船。 今日的夜宴虽然庞大,却没惊动民间。从岸上远远望去,人们还当是哪个大户人家正在操办庆典,游览渭河。 董贤作伴,刘欣前去渭河赴约。 绸缎锦服配上银质发冠,难得看见董贤细心穿扮一番,难怪一上船便有侍女抢着相迎。莺燕如云,董贤驾轻就熟,一拥身边的女子,调笑入舱。 今日船宴上的侍女个个浓妆艳抹,丝毫不像出自宫廷。董贤心里明白,这些女子无非是从民间挑来的祭品,今夜一过,便会被杀人灭口。 毕竟是在颠簸的河上,顶上摇晃的吊灯将舱内照得眩目十分。 刘欣走在董贤身后,看他在一帮侍女的笑语中入座,也不皱眉,反问边上的仆役:「为何只有人侍候董大人,太后设宴还有区别待遇不成?」 他话音一落,立刻被一阵女人香包围。 「欣殿下这是说哪里话?姐姐们这不是来了嘛。」 船上的侍女只受命侍候董贤,一听刘欣开口,巴不得上前奉承。王政君尚未前来,待客舱内,仆役端上陈酿,让刘欣与董贤先饮。 刘欣举杯对董贤道:「我敬老师一杯,算谢你这些时日来与我相处。」 「殿下言重了,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董贤笑答,举杯饮下。 身边的红花粉蝶也争着说要敬酒,两人各忙一边,互不干涉。 几杯入口,人却越发清醒,滤去多余的嘈杂。董贤细细回忆上船时的情景:王政君之所以在船上设宴,只因这是处绝好的杀人场所─抛尸河中,回宫再编个落水理由,简简单单就可应付过去。 想必不久前,滚滚渭河里已多了几具死尸。甲板上的仆役现已全换成王莽的人,连这船舱内,半数也是他的人。龙船方圆一里处,已埋伏了接应的船只。万事齐全,只待着手。 入口的酒突然变得灼烫起来,董贤眼角余光不知不觉瞥向刘欣。 风流倜傥、气宇轩昂。自古英雄出少年。想他这等年纪,竟已处事老练、沉稳。 我不杀你,但也不能长伴你左右。董贤一杯接一杯地痛饮。今日的酒与其说是致谢酒,不如说是离别酒。每啜一口,都带不舍。 船舱另一处,刘陨正兴奋地回来踱步。坐在边上的王政君在丫鬟的侍候下梳妆更衣,虽然上了年纪,高贵气质依旧不减。 刘陨催促梳头的丫鬟:「快些快些,董大人已经来了!」 王政君扫他一眼,冷道:「急什么?为了见他,还催我不成?」刘陨赔着笑脸给王政君捶肩:「太后都已答应我,今晚过后就把董大人赏赐给我,我怎么会急于这一时呢?」 王政君一挥宽大的衣袖:「去去!省得在这里与我闹心。」看刘陨乐不可支地离开,王政君吩咐道:「酒宴后,将陨殿下带入船厢休息,不准他出厢。」 周围仆役齐声说「是」。王政君吁了口气,望着镜中的自己。 白蓉妃的死讯最终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那个糊涂的皇帝竟为了赵飞燕,不先救刘氏的血脉。 王莽也真是的,出手竟这样重,白蓉妃的死是小,可这好不容易盼来的皇脉又这样断了。 想到王莽,虽有抱怨,但王政君仍然偏爱他。她不知刘骜已将太子之位授予刘欣。在王政君看来,所做的一切都为巩固如今的地位。与其把皇位交给足智多谋的刘欣,还不如让无知、好胜的刘陨取而代之。 待刘陨继位,无非是个傀儡皇帝,届时,她这个太皇太后依旧可以操控大权。 今日的酒宴就是要将刘欣及他身边的董贤剔除。王政君毕生厌恶貌美之人,认定这便是破坏她地位的祸水。她动不了赵飞燕,却可以除掉董贤。 董贤对诸事云淡风轻的态度,足以震慑所有人的清雅气质,这些都让王政君心惊肉跳。 「不过是个男宠,装什么清高!」王政君啐了一句,起身前去客舱。 入舱时,里面已是笑语一片。侍女们见了太后,总算有所收敛,看董贤与刘欣、刘陨也起身行礼,便跟着问安,随后退下。莺燕飞尽,整个待客舱一下子宽敞起来。 圆桌上,刘陨目不转睛地望着董贤,轻唤道:「董大人,坐我这边来啊。」董贤微微一笑,刚要挪身,衣袖猛地被人拽住。 他侧目看去,刘欣正与王政君寒暄,放在桌下的手却拽住他不放。 一丝甜蜜在心头飘过,白晰手指反握住刘欣的手,轻蹭两下。 董贤不再理会刘陨,拱手对王政君说:「承蒙太后美意,邀欣殿下与臣来渭河游船。今日气候爽朗,夜间无云,不如前去甲板赏月。」 上船后,已过去半个时辰。似乎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董贤推算此刻大半条船的侍卫、仆役都已换成了王莽的人。 王政君同样心怀鬼胎,只是她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应道:「既然董大人提出,那就先上甲板。」 月下的渭河波光碧影。月影动荡浮动,犹如一圈破碎光环。 董贤倚在桅杆上,劲风掠动他衣上的珠帘,流光异彩,刘欣看他托腮不语,静时同样美到慑人心魄。 董贤转头看刘欣:「为何先前那些女子缠着我,你不替我解围?」 刘欣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挑嘴角:「逢场作戏罢了,我何必在意这些。」 董贤不依不饶:「那刘陨叫我时,你怎么又拉住我?」 「因为那不是逢场作戏。」刘欣面向渭河说,「我说过,我不愿看你用心计伪装自己。接近刘陨,不会像对普通侍女那样毫无目的。」想要不再伪装,在这似真似假的乱世里实在太难。 董贤抿唇,天底下现已有人可以轻易识破他作戏与否了。刘欣说:「太后寿辰时,王莽作诗让你赋歌献给太后。今日我也准备一份礼物要给她。」 董贤明眸一闪,刚要询问,船头的说话声已越渐靠近,王政君在刘陨的陪同下走来,开口:「刘陨与刘欣虽不是我的亲皇孙,但我向来一视同仁。如今皇帝还没子嗣,众皇侄中,就你俩年龄最合适继任太子。选太子历来以仁厚为先,若有人心计过重,不择手段,我绝不会顺他的意。」 王政君字里行间皆是暗示,再看一边刘陨的嚣张气焰,太后心里太子的位置不言而喻。刘欣看那两人一脸自信,却像跳梁小丑。他笑着躬身道:「刘欣谨遵太后教诲。」 王政君点头,又问:「听说董大人能书会文,你跟他求学,可学到什么?」 「正巧我带来一幅画,想要献给太后。」刘欣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卷画递去。王政君不免疑惑,动手摊开。 这画带着神秘,连董贤也忍不住注视望去。这是一幅侍女图,图中的女子坐在镜前,凝脂红唇,美得不可方物。 奇怪的是镜中另一面的她,却相貌平平、长相普通。刘陨忍不住大笑:「看这衣饰像是宫女。镜前那个倒是国色天香。这画怎么这样怪异?镜前镜内的人竟不一样?」 「宫里的怪事向来屡见不鲜。一个貌美的宫女无故变了模样,只不过是区区小事。太后,您说是吗?」陈年旧帐再次被人翻启,王政君只觉头皮发麻。 寿宴上,董贤大唱王嫱,让她颜面尽失,这回刘欣竟又以画取笑她。不快快将这师生二人除去,怎消她心头之恨?王政君暗暗整理好情绪,压住火气说:「果然名师出高徒,这真是一幅传神的美人图。来人,赐御酒给欣儿与董大人!」 御液美酒很快便递到面前。递酒的仆役与董贤互换一个眼神,匆匆退下。 「谢太后!臣先饮为尽!」杯中几乎都能映出王政君充满快意的恶毒眼。 董贤一举杯,仰头饮尽。 原先的毒酒早被换。酒是从一个壶内倒出,董贤并不担心刘欣那杯,看他全部喝下,便一同将酒杯放回托盘。 王莽府调配的药实在不凡,喝下后,人立刻轻飘飘起来,眼前晃动的是王政君得意的眼神。 董贤努力摇头,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落地时,靠在另一个紧致胸膛上。他知道这是刘欣,迷迷糊糊却又真真切切。 莫非这暂时让人停止气息的药物,还有幻觉的功效?心里有个极小的声音在说:若真的就这样靠着一觉不醒,倒也惬意。 刘陨看见他们倒地,忙去试董贤的呼吸。候了许久,竟没有呼出、吸入的气息,他急得大叫:「太后,他们不会是死了吧?您答应过我,要把董大人赐给我的!」 「来人,把陨殿下带到船厢去!」不顾刘陨大吼大叫,王政君冷道。 把董贤赐给他?那岂不是放虎归山,又要与她作对?王政君吩咐周围的人:「现在可能还有渔船尚未归航,抛到河里不太方便。先把他们拖到舱房里去,天亮前,与那些青楼买来的妓女一同扔到渭河里。」 仆役们立即动手,将两人拖入舱房。关上门后,有人将一碗草药递到董贤嘴边,缓缓喂他喝下,轻唤:「董大人……」 董贤睁开眼,站起身来。众人见他气色慢慢回转,毫无中毒迹象。 身边这些人与自己一样,也是家境所迫才为王莽卖命。长久以来,他们反倒成了自己的心腹。 董贤扶起仍旧昏迷的刘欣,向周围问:「船准备好了吗?」 「已照大人的意思,找来一条下江南的渔船,就候在外头。船主是个年迈的老翁。」 董贤点头,亲自扶刘欣到栏边,跳上悄悄靠上龙船的渔船。 「老伯,我弟弟就托你照顾。等一下你们就动身去江南,他醒来后,一定要劝他留下,就说长安之事会有人来处理。他若不依,你就好好和他说,他这人表面倔强,心肠却是软的。」董贤说完,取出两锭金子递给老翁。 「大人,这可不能要啊!我本就无儿无女,你愿把弟弟托付给我,本就是老夫的造化。钱我是不能收的。」 一番推托后,总算把钱塞给了老翁。董贤的心稍稍平稳一些,这样薄利的老人,应是个好人家。 「老伯,你先出去一下好吗?我想和我弟弟再待一会儿。」 老翁识趣地退出小舱。 那老人憨厚老实,一定不懂发冠如何区分地位。董贤摘下刘欣的王子冠,伸手触摸他鬼斧神工般俊逸的脸庞。 「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大汉的太子。忘记董贤,走,走得越远越好!去过梦寐以求的百姓生活,我会安排芷薇下江南找你。皇宫不适合你我,可你游得走,我却飞不掉。」 这几日他反复掂量,王莽要全船的人统统覆灭在渭河里,只要自己另雇小船将刘欣放走,到时只要说寻不到尸首,便可蒙混。 虽然这是保住刘欣性命的最佳办法,为何此刻自己却心痛欲碎?左肩的剑伤不住叫嚣? 董贤轻道:「幸好那天在天鹅潭,我没还手。若你身上也有我弄出的伤痕,怕是你也忘不了我。」 左肩越发疼痛,刻骨铭心的剧痛。董贤的手缓缓摸到刘欣的腰间,那上面还系着那半块破碎的玉。眼波动荡起来,如同此刻破碎的渭河。 董贤振作起精神,拖动沉重的双脚,离开小船。 「老伯,你们快动身。无论渭河上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看着那片小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内心的大石落了地,却异常沉重。董贤转身面向其他人,正色命令:「再去检查一遍铺好的稻草,准备点火!」 刘陨的船厢就在隔壁,王政君坐在厢内,不时听见他大发牢骚。 「蠢货!为个男宠,竟然歇斯底里。若不是刘欣心机太重,我怎会想助你做太子!」王政君望着刘欣赠她的那幅画。 画中人分明就是王昭君,图意在说她当年买通画师,丑化王昭君一事。这小子竟敢指桑骂槐地羞辱她!王政君越想越气,狠命将画撕烂。气还未消,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焦味。 王政君大声唤人,却听见外面已是鸡犬不宁。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看,只见熊熊大火从舱底冒起。此处着火极为致命,火势发展极快,河水及不到,船上救火又来不及,就算有船只经过,想要跳到另一艘船上,也得走过这着了火的必经之路。 刘陨厢门从内被猛烈撞开,他一看到外面的火景,立即也吓傻了眼。 「来人吶!快救火,快救火!」所有的高贵仪态一剎那消失殆尽。王政君没了太后的尊严,与普通人一样四处逃窜。危难之时,众生平等。 再没人认得那个惊声尖叫的贵妇就是大汉的太后,人们竞相奔逃。可如何逃,还是在这着火的船上,怎么走,也走不出死神的手掌。 火舌把人逼到栏边,一群人都挤在一个角落,刘陨猛地把王政君拉在前面,自己则躲在她身后。 「反了反了!你们一个个竟敢这么对我这个太后!快去,快去把火灭了!」颤抖的发号施令,没有半点效果。 时值寒冬,即使懂得水性,跳入河内也是冻死。龙船在火舌的蹂躏下「劈劈啪啪」发出断裂呻吟,一阵响声后,几间船厢坍塌倒下。 王政君一生享尽富贵,从没如此惊心动魄过。 慌乱之时,河面上突然响起歌声,优雅清静,却包含道不清的冷酷无情。 王政君回头去望,一时间,她惊得张开了嘴,却吐不出一句话,瞳内折射出最难以置信的绝望。那个站在竹筏上,飘逸的身影是……董贤?! 「妖孽!」桅杆上留下王政君深深的抓痕。她无法想象在自己面前停止呼吸的人,怎会重新站在眼前,且悠然自得地欣赏她的挣扎。 「董大人,我没害你,快救我啊!」刘陨不住挥手,却不见对面的人有任何反应。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打得他口鼻流血。 王政君恨得:「叛徒!我早该把你杀了!」 刘陨怕大火逼近自己,将王政君挡在身后,不料前方的桅杆突然倒塌,整个人一头栽到河里。身旁零零散散还留有几人,王政君大叫:「董贤,你这个逆臣!你可知谋害太后,是要诛九族的!」 瞳内是火光冲天的龙船,渭河之水像被染成金黄。董贤站在竹筏上淡淡一笑:「太后,臣与您并无太大积怨,不会大费周章地害您。您要想死得明白,不如托梦问问您那侄儿。」 王政君的脸瞬间扭曲变形。王莽?是她王家的人?是她最信任的侄儿?她亲手将他拉入朝政,普通人只怕要半生才能达到他今日的地位。莫非王莽还不满足,还有更大的野心?远处漂浮的那排竹筏如一个可怕的幽灵。 王政君几乎是尖叫着反驳:「胡说!你这个贱人胡说!」 董贤摇头叹息:「王爷让我带句话给太后。他说他最幸运之处,就是有位做太后的姑母,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连升三级。往后的路他会自己走,不用再劳烦您了。」 此言一出,王政君几乎晕倒。 董贤暗自运功,脚下竹筏马上调头,改变了方向。只听「轰」的巨响,龙船在背后灰飞烟灭。 渭河中央上演了一幕奇景,汹涌的河面竟覆了一层明火,硝烟渐渐升起,像是徘徊在空中的亡灵。 虽是亲手执行,董贤仍不禁感叹。这场火烧去了那段温暖的回忆,天亮以后,他就得变回原先的自我,那就在今夜,为思念之人歌上一曲,愿离去的他能够听到。 凄然歌声回萦耳畔,让人有欲泣的冲动,董贤低声吟唱:「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从袖中取出几片树叶,飞洒向河岸。纵身跃起,犹如翱翔的飞鸟,激起一片小小的水花,蜻蜒点水般踩过浮于水上的树叶,飞渡过河,浩瀚渭河如履平地。 每片叶子的距离算得精确无误,片刻后,便从水面走到岸上。 软鞭「倏」地从腰间抽出,缠上岸边一棵大树。以此作为支点,董贤稳稳落地,轻功高超到令人叹为观止。 旁边慢慢有火把靠近,想必是自己的人来。董贤转头,只觉得有些奇怪,为何他们已换上了朝廷兵服? 哒哒马声,一匹汗血宝马步到董贤跟前,心脏顷刻间好似停止了跳动,董贤语塞,所有的血几乎逆流。 「老师轻功了得,半条渭河,居然轻松横渡。」 不解、惊讶、错愕绘就在一张美丽的脸上,董贤木然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回应是一抹冷漠的笑容,对上那双深邃的眼,董贤只觉无比的陌生。刘欣马后跟着个花甲老人,一身军服装扮,定睛细看,正是刚才的渔船老翁。 原来他的学生早已超越他,算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愚蠢如他,竟还以为刘欣真的动了情,并自作多情地将他放走。 手指关节「咯咯」作响,董贤忽觉彻天彻地的冷,冷到他浑身的骨架全被冻碎。 事已至此,应大彻大悟、悔不当初,恨只恨潜意识里还在不断挣扎,董贤猜想是否刘欣半途醒来,说服渔翁重新返回。 马背上的人微笑却带冷漠。周边是身着兵服士卒,董贤站在众人中间,犹如独自立在孤岛。后方不断有人被五花大绑地押来,正是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