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幽暗亦无花》 登场人物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小野篁 总是神出鬼没,身穿平安时代服装的神秘人物。 远野青儿 米虫青年,可以一眼看山出别人的罪行。 西条皓 为烦恼的人们提供咨询的神秘美少年。 红子 眼睛宛如黑色玻璃的神秘少女。 凛堂棘 声名远播的厉害侦探,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小野篁 总是神出鬼没,身穿平安时代服装的神秘人物。 远野青儿 米虫青年,可以一眼看山出别人的罪行。 西条皓 为烦恼的人们提供咨询的神秘美少年。 红子 眼睛宛如黑色玻璃的神秘少女。 凛堂棘 声名远播的厉害侦探,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小野篁 总是神出鬼没,身穿平安时代服装的神秘人物。 远野青儿 米虫青年,可以一眼看山出别人的罪行。 西条皓 为烦恼的人们提供咨询的神秘美少年。 红子 眼睛宛如黑色玻璃的神秘少女。 凛堂棘 声名远播的厉害侦探,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小野篁 总是神出鬼没,身穿平安时代服装的神秘人物。 远野青儿 米虫青年,可以一眼看山出别人的罪行。 西条皓 为烦恼的人们提供咨询的神秘美少年。 红子 眼睛宛如黑色玻璃的神秘少女。 凛堂棘 声名远播的厉害侦探,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小野篁 总是神出鬼没,身穿平安时代服装的神秘人物。 远野青儿 米虫青年,可以一眼看山出别人的罪行。 西条皓 为烦恼的人们提供咨询的神秘美少年。 红子 眼睛宛如黑色玻璃的神秘少女。 凛堂棘 声名远播的厉害侦探,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小野篁 总是神出鬼没,身穿平安时代服装的神秘人物。 远野青儿 米虫青年,可以一眼看山出别人的罪行。 西条皓 为烦恼的人们提供咨询的神秘美少年。 红子 眼睛宛如黑色玻璃的神秘少女。 凛堂棘 声名远播的厉害侦探,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小野篁 总是神出鬼没,身穿平安时代服装的神秘人物。 远野青儿 米虫青年,可以一眼看山出别人的罪行。 西条皓 为烦恼的人们提供咨询的神秘美少年。 红子 眼睛宛如黑色玻璃的神秘少女。 凛堂棘 声名远播的厉害侦探,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小野篁 总是神出鬼没,身穿平安时代服装的神秘人物。 远野青儿 米虫青年,可以一眼看山出别人的罪行。 西条皓 为烦恼的人们提供咨询的神秘美少年。 红子 眼睛宛如黑色玻璃的神秘少女。 凛堂棘 声名远播的厉害侦探,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小野篁 总是神出鬼没,身穿平安时代服装的神秘人物。 远野青儿 米虫青年,可以一眼看山出别人的罪行。 西条皓 为烦恼的人们提供咨询的神秘美少年。 红子 眼睛宛如黑色玻璃的神秘少女。 凛堂棘 声名远播的厉害侦探,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 第一怪 青坊主 这世上说不定有鬼在笑著。 * 他的人生过得非常可耻。 远野青儿到二十二岁为止的这段生涯,就算说是丢人现眼的经历也不为过。他出生在渔夫家庭却始终无法克服晕船,还是在二十五公尺的泳池里也会溺水的重度旱鸭子!只能说他打从一生下来就有某些问题吧。 此外,他现在跟米虫没有两样,是个无工作、无学籍又无处栖身的三无责年。 如今,他的住所既不是位于神奈川县海港小镇的老家,也不是求学时在东京租负的清贫学生小雅房,而是网咖。 对一般人而言,网咖是用来休息或打发时问、一天顶多只去几个小时的地方,但他不管到哪里都睡在网咖。 迄今为止,他这种堕落的网咖生活已经过了两周。 这一带的网咖行情是十二小时一千九百八十日圆,如果半夜才进去,几乎可以待到隔天中午。网咖的躺椅用来看看漫画、喝喝果汁还没问题,但是用来睡觉绝对称不上舒服!他只睡了五天,腰部的骨头就僵硬得开始发出可怕的吱轧声。 拜此所赐,青儿陷入慢性睡眠不足的状态,原本就不甚灵活的脑袋最近更是一直处于当机状态。他本来就很难入睡,如果身边有个大叔在打鼾,恐怕只有勒死他才能让他安眠。 情况严重的时候,他要到凌晨五点左右才会有点困意,所以,他也有过好几次因为睡过头而哭著付加时费用的经验。 至于白天的生活,他倒是什么都不做。 要嘛是在便利商店看免费的书,要嘛是去给街头歌手捧场兼打分数,总之就是想办法耗时间。到了晚上,他的脚会酸痛到快要不能走路。这并不是为了上班或打工而辛劳奔波,如果跟人说「整天都在打发时间真是累死人了」,十之八九会被狠狠教训一顿吧。 直到去年为止,他的身分都还是大学生,但他从不参加联谊或社团这些一般人很熟悉的活动,后来又因面试时的高压打击而闭门不出,结果,他连大学最后一项活动——求职——都荒废了。 待业中的人在社会上并不罕见,可惜青儿父母的心胸和钱包都没有宽大到可以容许他无止境地待业下去。不只如此,若是让他们知道青儿的现况,搞不好会把他碎尸万段丢到海里喂鱼。 唉,一声不为人知的叹息被白色的马桶默默地吸收了。 这里是站前便利商店的厕所,他刚上完厕所,正要拿起牙刷刷牙时,无意间瞥了镜子一眼,顿时吓得全身绷紧。 镜中双眼无神看著他的男人,挂著一副将死之人的面容。 「唔!」 他好不容易把正要冲出口的惨叫吞回去,但心脏还是扑通跳个不停。 泛黄而混浊的白眼珠、没有焦点的黑眼珠,那张无处不透露著凄惨的脸庞始终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青儿一直很害怕看镜子,就连街上的橱窗玻璃也一样,因此养成驼著背、盯著脚尖走路的习惯。如今他怕镜子怕到无法盯著镜子一秒钟,让原本已经很闭塞的生活过得更加封闭。 「唉!真惨。」 他叹著气,不看镜子刷完了牙,走出厕所。 为了频频喊饿的胃肠,他拿起打折的饭团走向柜台。结帐后,他正把几个零钱塞进上衣口袋时,店员从柜台里递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箱子。 「这~是签筒,请抽一根~签~」 他在店员拖长声音的要求下抽出一张签纸。 「咦?」 店员接过去一看,满脸都是震惊和狐疑,然后迅速折起纸片,塞到青儿的手中,像是要推开什么脏东西似地。 「谢谢惠顾~」 店员诡异的反应让青儿疑惑地歪著头走出自动门。抬头一看,西方天空布满如火焰般艳红的夕阳余晖,这是被称为「逢魔时刻」的黄昏时分。 青儿想起手中的签纸,打开一看,上面写著意想不到的两个字。 『地狱。』 他不禁愕然。竟然还有比「大凶」更糟糕的签?意思是不幸的深渊吗? 这张纸或许是某人恶作剧丢进签筒的,只是刚好被他抽到。真是不走运。不过等在他前方的确实是地狱。 身上的钱快要花光了。他没有收入,光是支出,钱包当然迟早要见底。 如今他的钱根本不够让他在网咖泡一晚。虽然还是可以去麦当劳,忍受店员的侧目,用上课打瞌睡的姿势屈就一晚,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正式走入流浪汉的生活。万事皆休、一筹莫展、走投无路、前途无亮……最近他的脑袋里总是盘踞著这些字眼。 对了,听说前面的公园在冬天好像会提供便当给无家可归的人。虽然不知是不是每天都有,但既然有免费的饭可以吃,不如过去看看吧。 青儿漫不经心地思考著,正要往那方向走去时…… 喀哒。 他听见类似木屐的声音。 「……咦?」 转头一看,那是只有一只眼睛的和尚。下一秒钟,那个穿著蓝色衣服——好像是叫僧袍吧——的怪物,骨碌碌地转动仅有的一只眼睛凝视著青儿。 『要不要上吊啊?』 不知为何他竟读懂了怪物的唇语,紧接著,怪物的手长长地伸出,眼看就要抓向他的头。 他失声惊叫,急忙退避,结果脚下绊了一跤,撞到背后的路人。 「混帐!小心点!」 穿著工作服的大叔骂道,他赶紧捡起掉在地上的随身行李。其实他的行李只有装著衣服的肩挂包和塑胶雨伞这两件东西。 接著,他看见了。 有一位打扮端庄的女性,穿著看起来很昂贵的长外套,拿著名牌包,踩著细跟的高跟鞋,看起来像个年轻的贵妇。她用警戒的眼神瞪著青儿,似乎把他当成醉汉。 青儿立刻发现她就是刚才那只独眼怪物,吓得拔腿就跑。 ……又来了。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对青儿而言这就像是治不好的宿疾。 他以前也曾经把人看成怪物。 譬如小学的时候,青儿通学的路上住著一位大叔,被大家称为「糖果叔叔」。青儿放学回家经过他家门口,他都会笑嘻嘻地给青儿糖果。 天生贪小便宜的青儿经常去找糖果叔叔,但某天之后就再也不去了,因为糖果叔叔那张福态的圆脸突然变得像只丑陋的怪物。 那是一只顶上无毛、嘴巴裂到耳边、浑身长毛的猿猴,它把双肘靠在腹侧,如同公鸡搧翅似地摆动,用温柔甜腻的声音说: 「来得好,叔叔今天也准备了很多糖果喔。」 不用说,青儿当然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家。 隔天,镇外的灌溉渠道里出现同学的尸体。起初大家以为那孩子是意外淹死的,但后来有人流传那是变态凶手所为,最后糖果叔叔遭到逮捕。他诱拐了一个经过他家的孩子,把孩子溺死在灌溉渠道中。青儿最后一次去找糖果叔叔的日子,就是同学死亡的那一天。 他又看见怪物是在四年后的正月。 「过来,小青,伯母给你压岁钱。」 伯母伸出的手臂竟然长满眼睛,每只都巴巴地眨著。青儿虽然惊恐,但仍不顾一切地拿了压岁钱,致谢之后才逃出去。 他后来听说伯母长久以来都有 偷窃的毛病,最近甚至偷了其他学生家长的名牌包,拿到网路上去卖,结果警察当然找上门了。她一开始只是在超市顺手牵羊,后来越陷越深,目前正在和丈夫协议离婚。 总归一句,青儿的眼睛似乎会把犯罪的人看成怪物。既然如此,只要我不犯人,人也不会犯我,所以他下定决心,一旦看见那种人就立刻逃开。 这个世上尽是隐藏了真面目的怪物。 「奇怪?」 他突然感到不对劲,戛然停下脚步。 这是哪里? 他不知何时走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 四处张望也看不到标示著路名或地址的牌子,只见一道漆黑围墙绵延不绝地往前后两方延伸。路旁的住家都静悄悄的,路上也看不到行人,甚至听不到狗吠鸦鸣,说不定连风声都没有。 如此彻底的寂静。让他觉得彷佛来到另一个世界。 「……真可怕。」 他喃喃自语。怎么办?他真的开始害怕了。虽然想要找个人问路,却不知为何连民宅的门牌都找不到。 「哎呀?」 他突然发现道路前方有个爬满常春藤的隧道。 靠近一看,隧道旁边立著一块牌子,上面写著「请往前走」,还有一个箭头指著隧道。 「什么玩意儿?」 难道是咖啡厅吗?青儿现在连一杯咖啡都买不起,不过问路应该不用收钱吧。 他迫不及待地走进隧道,出口前方矗立著一尊绿色巨人……不对,那是一裸高度超过十公尺的巨大白花八角。 青儿住在乡下老家时曾听过,这种树的果实含有剧毒,所以又称为「邪恶果」。自参天的枝丫间洒落暗红色的阳光,树荫之下座落著一栋洋房。 「咦?」 那不是洋房造型的咖啡厅,看样子绝对是昭和时代之前的建筑物,搞不好还是文化遗产。 青儿怀著陷入幻觉般的心境走进敞开的正门,经过铺著红砖的走道,来到嵌著彩色玻璃的门前。其中一扇门扉诱人入内似地敞开,门上还贴著一张纸,写著「请入内」。 这幅情景令他不禁联想到宫泽贤治的《要求特别多的餐厅》。 「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像只胆小的乌龟,把头探进门内察看。 「欢迎。」 青儿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一跳,然后发现一位穿著和服的少女,站在有著曲折阶梯的大厅中。 她大概十七、八岁,穿著深红和服,绑著黑色腰带。红如红丹,黑似乌漆。一头乌黑的齐肩半长发也很适合这身造型。 「你是第二十三位客人。请让我来为你带路。」 「唔!」 让青儿倒吸一口气的理由是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珠大到吓人,完全看不到眼白,看起来就像眼窝里嵌著两颗黑色玻璃珠。 「那个……」 少女说完便转身走开,让青儿说不出自己只是迷路而无意问来到这里。 「嗯?」 他沿著往右延伸的走廊前进,看见突出的窗台上有一个金鱼钵。 鱼鳞是深红色,尾鳍状如蝶翼,边缘是黑色的。这是蝶尾金鱼,青儿小时候在水族店门口贴著「最高级品」标签的水槽里看过。 (咦?对耶……) 这只金鱼无论是全黑的眼珠或身上的色彩,都和前方那位少女非常相似。 「我是红子,带客人来了。」 青儿吃惊地抬头,看见少女站在走廊底端敲门。 「啊,那个,其实……」 再不说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青儿正焦急地想找个藉口开溜,但少女转过头来,用一双乌黑大眼睛盯著他,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少女突然后退一步,朝他鞠躬。 「我只能带你到这里,请进吧。」 怎么办?看这个情况,他大概没办法临阵脱逃。 青儿压抑著想哭的心情,伸手抓住门把。 在里面的会是谁呢?青儿原本以为会是个不好相处的老绅士,但是一打开门,就发现自己猜得不对。 「咦?」 室内的布置看起来像是书房。 右边墙壁是一整面高达天花板的书柜,正前方是几乎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从天花板垂落的厚重窗帘有点类似舞台上的布幔。 房间中央铺著波斯地毯,上面摆著一张猫脚桌,椅子的椅背有著植物般的曲线,这种家具风格似乎称之为「安妮女王式」。 坐在那张椅子上的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小孩?) 那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看外表顶多只有十五、六岁。他和帮青儿带路的少女一样穿著和服,从上到下都是接近纯白的浅墨色,一片晕染的白牡丹从肩膀绽放至下襬。 这位少年美得令人心惊,而且肌肤白皙胜雪,彷佛他也是一朵牡丹花。 ——百花之王。 「我正在等你,请坐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年龄一样稚嫩,但措辞很成熟。 青儿依言坐下,至此才回过神来。 「啊,那个,其实……嗯?」 喉咙像是噎住了,没办法顺利发出声音。 该不会是声带退化了吧?现在想想,在网咖结帐时他从不开口,要喝饮料时只要去饮料吧按个按钮就好,不使用的器官退化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少年对慌张的青儿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初次见面,我叫西条皓。」 「咳……你、你好。呃,我叫远野青儿。那个……」 「你一定是迷路了吧?没关系,我等一下会画一张地图给你。要不要先喝杯茶?」 「呃?」 少年似乎在邀请他加入稍迟的下午茶。 「这一带经常有人迷路呢。正好我刚看完书闲著没事做,请你一定要赏脸。」 青儿看到少年手边放著一本皮革封面的外文书。他该不会整本都看完了吧?说不定他只是外表年轻,宝际年龄还要更大。 「这、这个嘛,我还有事……」 虽然青儿难得受到邀请,但他不太想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同桌共饮。他正想关口拒绝,肚子却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彷佛看准这个时机,一张附车轮的桌子被推了进来。推来桌子的就是刚才那位自称红子的少女。青儿望过去,看见桌上摆著一壶散发高级香味的红茶,还有刚烤好的苹果派。 再怎么样也不能不顾肚子,所以青儿还是接受邀请,拿起叉子。 用糖水煮过的苹果温和的酸味和酥脆派皮的口感立刻充满他的口中,扎实果肉的饱足感令他的胃袋几乎要喜极而泣。 青儿忍不住又拿起第二块,却听见对面传来轻笑声。 「啊,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这种时候再吃一块。」 青儿突然惊觉。 「那个,这里该不会是餐厅吧?」 此时,他的胃里已经装了两块苹果派,如果对方要求他付钱,他就只能选择吃霸王餐了。 「喔,不是。我不是开餐饮店的,我做的是xx代客服务。」 「什么?」 糟糕,没听清 楚,但是青儿的沟通技巧没有高明到能若无其事地再问一次。 「最近常听到代客服务呢,像是代客驾驶或代客做家事之类的。」 「唔……我这里比较像外包吧。有某个公家机关委托我们协助某项业务。」 「所以是公共服务啰?」 「嗯,应该吧。我对所有人都提供同等服务,即使是对政治家或大富翁也一样,说起来差不多等于是公共服务。」 「……啊?」 他这话说得非常迂回,究竟是什么工作? 「嗯,你就把我这里当作是免费的烦恼谘询中心吧,以时下流行的说法就是顾问。」 「喔,烦恼谘询啊……」 桌上白瓷茶杯里的温热红茶摇曳著。青儿突然瞥见杯中的水面,急忙转开视线。 对耶,水面也是镜子。 「唔,那你就当作我是在说笑,姑且听听看吧。」 青儿以这句话为开场白,揭露自己眼睛的秘密,包括他有时会把别人看成怪物,以及糖果叔叔和小偷伯母的事。这些事听起来比梦话更离谱,但皓还是频频点头,听得很认真。 反正以后不会再来这间店了——青儿抱著这种想法,毫无顾忌地说出事实。 「我可能知道那些怪物的真面目喔。」 皓的回答完全出乎青儿的意料。 「咦!真、真的吗?」 皓随即起身走到书柜前,拿出一本书。似乎是大开本的画册。 「这是江户时代的画家鸟山石燕画的妖怪图册,里面收录了《画图百鬼夜行》和它的续集《今昔画图续百鬼》,不过这是复刻本。」 白皙的手指翻开书页。 书中画了形形色色的怪物,旁边还附上名称和解释,与其说是画册,其实更像是图鉴。 那些充满跃动感的线条看起来并不恐怖,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幽默……不过青儿的审美眼光本来就跟瞎子没两样。 「好了,进入主题吧。请看这幅画。」 「啊!」 青儿惊讶得说不出话。 皓指著一只长相滑稽的光头妖怪,它摆出像公鸡一样的姿势,张开血盆大口笑著——和糖果叔叔一模一样。 写在旁边的名字是…… 「兵主部?」 「这是和河童同类的妖怪,外型是全身长毛的和尚,看起来像一只长臂猿。它虽然长相可笑,但是和河童一样会把经过水边的小孩拖进水中,挖出肛门里面的尻子玉,令他们淹死。」 嗯?把小孩拖进水中淹死? 似曾相识的情节,让青儿不禁疑惑地歪头。皓又继续翻页,接下来出现的是双臂长满眼睛的女人,名叫百百目鬼,和他看过的伯母很像。 「如你所见,这是双臂上长满鸟目的女妖怪。古时候中闲有孔的那种钱币叫『鸟目』,所以这指的是经常偷钱而使得双手长满鸟目的女窍贼。」 这不就是伯母的情况吗? 把小孩淹死在灌溉渠道的男人变成兵主部,因偷窃癖而离婚的伯母变成百百目鬼,这么说来…… 「你的眼睛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可以看穿别人隐藏的罪行,并且将其转化成妖怪的形象。」 皓斩钉截铁地说道。 「有学者指出,妖怪象徵人心之中的恶念,诸如埋怨、僧恨、嫉妒,所以妖怪或许就是反映出世间邪恶的镜子。」 这话听起来很有深意,但青儿只是一知半解。他愣愣地「喔」了一声,皓轻轻地笑著说道: 「其实你也跟妖怪一样。」 「为、为、为什么?」 他惊愕得声音都拔尖了。 见青儿如此慌张,皓又笑出来。 「书中有一种和你很像的妖怪。」 皓翻到另一页,上头画的是面貌凶恶的面包超人。不,不对,那应该是有著人脸的圆镜,看来也是妖怪的一种。旁边写的名字是云外镜。 「在所有器物之灵里面最古老的就是镜灵。云外镜也是一种镜灵,这是能揭穿妖魔真面目和人类恶行的魔镜——照妖镜——的妖怪形象。」 「镜子吗……」 青儿正要发问,突然想起一段回忆。 好像是在他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他独自在公园里玩耍,突然有闪亮亮的镜子碎片从天而降。照理来说他应该要逃开,但他那时只是懵懂无知的五岁小孩。 他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忍不住伸手去抓,还睁大眼睛注视著光芒落下的轨迹。 接下来,一块碎片掉入他的左眼…… 「啊!」 对了,当时他感觉眼睛很痛,但他哭著跑回家之后,父母在他身上却找不到半点伤痕,还骂他「大惊小怪」并揍了他一顿,因此他以为自己只是作了白日梦。 「喔喔,那块碎片应该就是照妖镜吧。」 仔细想想,他是在那之后才开始看见怪物,这么说来,那或许真的是照妖镜,不过…… 「怎、怎么可能嘛,这太不现实了。」 「呵呵,就算你不同意,但你的左眼拥有奇特能力仍是不争的事实。你没有想过要好好运用这种能力吗?」 少年兴奋地问道,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要怎么运用啊?」 最能有效运用这种能力的方法应该是去当警察吧,因为他只要看一眼就能揪出凶手,不过青儿完全不具备当公仆的能耐。 不当警察也无妨,反正当老百姓就可以报警!但若打电话到警察局说:「喂喂?我知道某某人做了什么坏事。」被问到理由时却回答「因为我看得到妖怪」,警察一定会露出同情的眼神建议他赶紧就医。 如果求职时在履历表上的「专长、兴趣」一栏写著「能一眼看穿别人的罪行」,连面试官都会为他祈祷吧。 「唔,我看这样吧,你要不要先试著打工看看呢?」 「啊?」 「你只要帮我观察走进这屋子的客人,再告诉我你看到什么就好。很简单吧?」 他说得很爽快,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呃,可是……」 「当然也包吃包住,除了温暖的床铺和三餐之外,还提供零用钱。你做了多少工作,我都会如实付给你工资。」 「等、等一下!」 青儿忍不住喊停。 少年不解地歪头问道:「怎么了?」 「为什么我还得住进来?」 「喔喔,你说这件事啊。因为你最近好像都住在网咖,所以我觉得提供住宿比较好。」 「你、你怎么知道?」 青儿听到皓说中自己的情况大感震惊,指著他问道。 「看伞就知道了。最近一次下雨是五天前,今天天气这么好,你却带著雨伞,可以想见你并没有放雨伞的地方,所以一定是经常换地方住,或是根本没地方住。」 「呃!」 「再来是你背的包包。包包旁边的口袋插著矿泉水瓶子,瓶子已经开过,里面装的却是柳橙汁。很少有人特地用矿泉水瓶子装柳橙汁,所以你应该是随身携带空瓶,用来装饮料吧的饮料。」 「呜!」 「除此之外,你上衣的右边口袋露出手机吊饰。既然把手机放在 方便拿取的位置,那手机一定还能用,也就是说你的通话还没被停,而且有地方充电。」 皓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对青儿灿然一笑。 「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离流浪汉生活只差一步的网咖生活。你看起来才刚开始过这种生活没多久,顶多就两周吧。」 「什、什、什……」 除了愕然还是愕然。 青儿的嘴巴像缺氧的金鱼一张一阖。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真是抱歉,但我就是这样。」 皓若无其事地说完,又喝起第二杯茶。 他这番话说得很客气,但看他的神情显然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青儿或许更该抱怨自己为什么浅薄得连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能轻易看穿他的底细。 「喔,下一位客人这么快就来啦。」 青儿急忙转头,发现那人的身影非常眼熟。 「哇!」 他忍不住惊叫。 竟然是他刚才在便利商店前看到的女人。那位年轻贵妇名流般的姿态,和这间书房的气氛非常相衬。 转瞬之间,女人突然变成身穿蓝色僧袍的独眼和尚,但很快又变回来。 「啊……」 她似乎也认出了青儿。 「请问这位是?」 「喔,这是我的助手远野青儿,你可以把他当成摆饰之类的东西。」 这种说法是不是太过分了? 总而言之,类似青儿刚才和皓的对话又重新上演一遍,多了一位客人的下午茶再次展开。 搞不好这位少年根本是个搭讪高手。 「烦恼啊……」 皓和刚才一样说明自己的工作「类似烦恼谘询」,名叫乙濑沙月的女人便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 「可以谘询哪些事呢?」 「五花八门,什么都行,再小的事情也无所谓。就算只是哽住喉咙的小鱼刺,不拔出来还是会一直痛下去的。」 「这样啊,那我就问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沙月的开场白说得十分含蓄。 「我经营了一个部落格,叫做『献上满天星的花束』。」 听起来很耳熟,铁定是在模仿《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内容都是食谱或日记,但是自从有杂志来采访之后,访客人数突然暴增,收到了很多来信和贸言,这些意见多半是善意的,只有一个例外。」 她以左手递出手机,手指上的结婚钻戒闪闪发亮。 手机萤幕显示出电子信箱的收件匣。她点开一封邮件,标题和内容都是空白的,只有附上一张图档。 图档一打开,皓就发出「喔?」的声音。 「这还真奇怪。」 「哇,的确很怪。」 青儿在一旁附和说道,整张脸都皱起来。 『要不要上吊?』 图片里只有这一行字。 这句话潦草地写在活页纸上,大概是用数位相机或手机拍下来的。光是这样就很可怕了,更奇怪的是…… 「这是镜射文字呢。」 潦草的字迹上下正常,左右却是相反的,映在镜子里铁定比较好读。 「我觉得很不舒服,立刻封锁那个邮件信箱,但对方又用其他信箱寄信过来,我只好一个接一个封锁。」 沙月轻轻叹著气。青儿重新打量她,发现她的眼睛下方有疑似睡眠不足造成的黑眼圈,感觉有些憔悴。 「你有想到可能是谁寄的吗?」 「完全想不出来。」 沙月用力眨眨眼睛,如此回答。 「你回信了吗?」 「我根本不理会。这种恶作剧的人若是看到对方有反应,一定会变本加厉。」 「明智的决定。你有报警吗?」 「没有!还没。这个部落格只是写好玩的,我又没有受到实际损害,所以不想随便报警。我更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以致必须关闭部落格。」 「原来如此,你不想关闭部落格吗?」 「是啊,那里有很多人和我相处得很愉快,还有粉丝每天都会来看。」 别说是部落格,青儿就连line和twtter这些社交媒体都没在接触,但他多少可以理解这种心态。 话虽如此…… 就算收到这种诡异的信,也不太可能立刻有性命之忧,但若是恶作剧,那句话未免太吓人了。 皓突然拉拉青儿的袖子。 青儿用眼神询问:「干嘛?」皓便递来一本书,那是刚才看过的妖怪画册。青儿又问:「是要我放回书柜吗?」皓苦笑著回答「不是啦」,然后他翻到目录,手指在书上敲了敲,青儿这才理解他的意思,开始在书中翻找。 果然有。 他把翻开的书递给皓。那页画著独眼和尚站在老旧的草庵前,旁边写的名字是「青坊主」。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啊?」 听到皓的自言自语,沙月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不到谁会寄这种信给你吗?」 皓再一次确认似地问道,沙月不自然地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想不到。」 她摇著头简短地回答。这反应真是令人难以信服。 沙月尴尬地转开视线说: 「那个,我有一件事还没说。」 「什么事?」 「其实我最近四个月都没再收到信了。」 这还真是令人错愕。 仔细问过才知道,一开始不出三天就会收到信,后来却突然停下来。 这样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至少表面上已平安无事。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心里不知为何还是很不安,总觉得放著不管迟早会遭到不幸,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沙月一脸忧虑地说完,又露出自嘲的苦笑。 「这样很奇怪吧?我自己也觉得一点道理都没有,说不定只是因为第一次怀孕才会感到不安。」 听到这句话,皓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喔?你的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吗?」 「是啊,怀孕五个月了,今天本来是要去看妇产科。」 她露出柔和的笑容,一只手轻轻按在腹部,动作比母鸟孵蛋更轻柔。 ——看起来真幸福。 (咦?) 青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不知道理由为何。难道只是神经过敏吗? 「说了这么莫名其妙的话真是不好意思,但我实在找不到人商量。」 「你没跟丈夫谈过吗?」 听到皓的问题,沙月忧心仲仲地垂下目光。 「我先生最近的样子很奇怪。」 她只说了这句话,就不知所措地停下来。 「他最近菸抽得越来越凶。我一再跟他说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可是他根本不理我。」 「这真叫人担心呢。」 「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当父亲的自觉。或许男人本来就是这样吧,但我偶尔会觉得他似乎不喜欢我肚子里的 孩子。」 她的丈夫名叫乙濑凌介,是个刚开始崭露头角的平面设计师。 因为工作的绿故,沙月的丈夫熬夜工作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刚结婚时夫妻俩就说好,为数不多的假日要两个人一起度过,出去吃吃饭、逛逛街,但他最近总是一个人出门。 最令她担心的是丈夫对她腹中孩子的冷漠态度。她找丈夫商量要买怎样的婴儿用品时,他都只是淡淡地回答「喔」或「嗯」,更严重的时候只是「啧」了一声就结束对话。 彷佛把妻子肚里的孩子当成不祥的怪物。 「会不会是……」 外遇?青儿正想这么说,但话还没出口就吞回去。最好不要给孕妇太多压力。 「会不会是是maternity blue(产前忧郁症)?」 「唔,男性应该是paternity blue(准爸爸忧郁症)吧。」 随便说不熟悉的名词就是会有这种下场。 「这样说来,的确应该尽量减少忧虑的事,所以你才想请皓帮忙找出恶作剧的人啊……」 「不是的,我不打算调查,而是希望息事宁人,免得刺激对方,」 「咦?你刚才不是说你很不安吗?」 「是啊,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方法能让心情平静下来。」 真是搞不懂。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似乎不只是青儿。 叩,一旁传来瓷器碰撞声。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皓一面把茶杯放回茶碟上一面问道。 「先生不在家,只有自己一个人,肚子里还有小宝宝。在这种时候感到不安,应该都会当成是不祥的预感吧?」 「呃,这个……」 「又不知道寄信来的人是谁,说不定那人现在正埋伏在哪里等你呢。你不这么觉得吗?」 「不、不好意思,我快来不及了……」 沙月匆匆起身,皓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其实你知道寄信的人是谁吧?」 「啊?」 「你根本打从一开始就猜到那个人的身分,就是因为了解情况,所以你很确定不会受到危害,不是吗?」 「太失礼了!我怎么可能知道是谁寄来那种恐吓信啊!」 沙月气愤地大喊,皓放开她的手,如同放走一只挣扎的蝴蝶。 「如果是恐吓信,那句话似乎不太合理。」 皓歪著头喃喃说道。 「那句『要不要上吊?』乍看之下类似『去死」、『杀了你』之类的恐吓,但严格说来,应该算是邀请吧。恐吓是单方面的决定或命令,邀请才会让对方自己选择要接受或是拒绝。」 确实是这样。 「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解释成:『要不要一起上吊?』如果寄信的是男人,听起来就像是殉情……」 沙月顿时脸色大变,赫然站起。 「真叫人不榆快,我要走了!」 挂在她肩上的名牌包撞到茶杯。青儿还在暗叫不好,桌上已经出现一滩鲜红色的污渍。 沙月吃惊地转过头来,在极短的一瞬间露出怯懦的表情,但又立刻转身离关。 「她是怎么了?」 青儿不理解地歪头。皓的发言确实稍嫌轻率,但她也没必要气成那样吧?不对,更重要的是…… 「青坊主到底是怎样的妖怪?」 与其自己翻书,还不如问眼前的活字典比较快。青儿怀著这种心思问道,皓歪著头沉吟说: 「唔,这个嘛……这种妖怪没办法用简单一句话来解释,各地流传著不同版本的传说,但外型同样是穿著蓝色僧袍的和尚。」 「这样啊。」 「香川县的民间传说是这么说的……」 某天中午,有位少女独自在家中照顾小婴儿,青坊主突然现身,问她:「要不要上吊啊?要不要上吊啊?」少女很生气,没有理会,结果青坊主就攻击少女,把她吊了起来。 「这简直是随机杀人魔嘛。」 后来是因为婴儿的哭声惊动邻人,才让少女捡回一条命,不过这妖怪竟会把人吊死,真是太可怕了。说到这个…… 「那句『要不要上吊」跟沙月小姐收到的话一模一样耶。」 「是啊,而且她也跟故事中的少女一样没有回应。」 所以沙月也会被吊死吗?想到这里,青儿不禁感到背脊发凉,但他突然觉得不对。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从刚才的话听来,沙月小姐从头到尾都是受害者耶。」 皓说过,青儿的左眼可以看出别人隐藏的罪恶。如果青坊主这种妖怪代表沙月犯下的罪行,那她就是有罪之人。 「谁知道呢?我只觉得她隐瞒了某些事,或许她隐瞒的就是自己的罪行吧。」 皓说完笑了。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好啦,我有事要麻烦你。」 话刚说完,红子就推著推车走进来,然后把一台笔记型电脑放到桌上。理所当然是最新型的笔电。 「可以请你帮忙找出沙月小姐的部落格吗?」 「喔。可是……」 委托人都已经离开,他们应该没有权利继续调查吧? 「如果不把事情搞清楚,我就浑身不舒服。我会付工资给你,你觉得时薪两千日圆如何?」 「那我当然要做。」 青儿立即打开电脑,在搜寻引擎输入关键字,一下子就找到沙月的部落格。 她三天发一篇文章,内容都是「精选全麦面包做的清爽蔬菜三明治」或「加了香草和番茄的鲜蔬义大利面」之类的健康食谱,其间偶尔夹杂随笔风格的日记。 只住了夫妻两人的市中心高级公寓,鹣鲽情深的合照,北欧风格的摩登家具,欧洲长期旅行……怎么看都是羡煞旁人的豪门生活。 她的部落格似乎真的很热门,留言板上写满「好一对幸福美满的夫妻」、「我真向往这种生活」之类的善意发言。 但是…… 「有些无趣呢。」 皓似乎不太欣赏。 「这些文章看下来,完全看不出她个人的美学或价值观,好像只是在搜集一般人认为的『幸福生活』。」 「我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这种人不是挺常见的吗? 「好,我还有另一件事要拜托你。请你调查一下沙月小姐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尤其是四个月之前。」 「为什么是四个月之前?」 「因为恶作剧邮件停止和沙月小姐怀孕都是发生在那阵子。」 青儿还是一知半解。他觉得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但也懒得继续多想,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时薪两千日圆的工作。 「啊,找到了。你觉得这个算吗?」 他在某篇文章里看到四个月前有一场同学会。正确说来不是写在文章里,而是访客留言。 『期待在明天的同学会跟你见面,到时再一起唱大学校歌吧,还要喝个痛快!」 这则留言似乎是她的大学同学写的。姓名栏写著「鸟边野佐织」。这是本名吗? 「请你查一下这个名字。」 「好。啊,找到了……咦?怪 谈部落格?」 部落格的名称是「怪谈编辑出动!」 这个人是灵异月刊的写手,工作内容是采访灵异事件写成文章,部落格也刊出徵文启事,稿件若是录取还会亲自去采访,真是个勤奋的人。 「这个部落格有点可怕耶。」 连整体风格也颇为阴森。附近一带似乎也在采访范围内,有一篇文章介绍了提供便当给流浪汉的那个公园,说里面有一间「上吊厕所」 据说以前有一位无家可归的老婆婆在公园里的公共厕所上吊,后来那里就不断发生上吊事件。奇怪的是,每件案子都没有找到遗书,彷佛那些人是被老婆婆的亡灵附身而迷迷糊糊地上吊。 (好恐怖!) 青儿看得心惊胆战,正要默默关掉网页时…… 「嗯?先等一下。」 皓出声制止了青儿。 他用格外认真的眼神盯著部落格底端的文章。 「……招来死神的侦探?」 与其说是怪谈,这更像是流传在社群网站里的都市传说。 据说市内有一位厉害的私家侦探,他还曾被警察请去凶杀现场查案,后来也顺利破案了。 百发百中、快刀斩乱麻,货真价实的名侦探。 但是,这位侦探破案之后不知为何都会有人死掉,而且每次死的都是被他指为真凶的坏人。 (咦?真奇怪……) 网路消息本来就不可信,这则传闻更是夸张,但是看著看著不知为何背脊就冒起一股寒意,青儿讶异地歪著脑袋。 皓突然开口说: 「感觉真不舒服。」 「嗯?你也这么觉得?的确挺可怕的。」 「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起一个讨厌的熟人。」 「……该不会就是那位侦探吧?」 「呵呵,谁知道呢。反正是个让人不想靠近的家伙。」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青儿边在心中祈祷边关掉网页。他很想继续追问,但又觉得问了只会惹来麻烦。 不管怎么说,任务已经达成。 「辛苦了,你做得很好,接下来就请红子去跟对方联系吧。」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让红子来做不是更好吗? 青儿虽然这么想,但皓如果打消付薪水的念头可就不妙,这种时候最好别太多嘴。正所谓言多必失。 「好啦,差不多该吃晚餐了。你喜欢牛吗?」 「非常喜欢!尤其是做成料理!」 「那就来做寿喜烧吧。」 「牛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牛肉寿喜烧是无可比拟的美味。如果能被煮得那么好吃,就算叫青儿下辈子当牛他也甘愿。 用过晚餐后,青儿被带到一问客房,以后他就是住在这里。在流离失所的时候能得到栖身的地方,真是令他感激涕零。 这间屋子以玄关大厅为界,一边是日式,一边是西式,青儿住的是二楼右边的西式房间,一楼左边的浴室则是纯日式的。泡在温泉旅馆会有的桧木浴池里,舒服得让他忍不住发出青蛙被踩扁似的呻吟,好像连魂魄都随著身上的污垢溶在水中。 洗完澡出来,他发现脱下的衣服已经被收走,还摆上替换的衣服。 焕然一新。他隔天一早醒来时,当然也是神清气爽。 「早安,青儿,你今天的发型乱得很有个性呢。」 「……我是自然卷。」 和昨天一样,他们在那间像书房的房间里吃早餐。桌上摆著蛋包和松饼这些西式餐点,青儿心旷神怡地吃著热腾腾的松饼。 「住得还舒服吗?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就尽管说,不用客气。」 如果青儿是三岁小孩,一定会吵著说「我要当这个家的小孩」,可惜他已经二十二岁,所以只问:「我可以再吃一个松饼吗?」 吃完早餐后…… 「对了,青儿,关于沙月小姐的事。」 皓已经联络了那位名叫鸟边野佐织的人,约好在车站前的咖啡厅见面。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一起出席。」 「呃,具体说来我该做什么呢?」 「这个嘛,请你装作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在旁边点头,可以吗?」 好,决定了,他就乖乖当一只点头娃娃吧。 三小时以后,由于平时负责开车的红子今天有其他工作,所以两人就搭计程车去约定的地点。 这间咖啡厅的主要客群似乎是女性,他们两个年轻男人坐在这里——尤其皓是个和服美少年,就算他不愿意也很引人注目——感觉四面八方都有视线在看他们。 「我们和鸟边野小姐有约。」 「喔喔,那位客人在最里面那桌,我来为你们带位。」 他们被带到一张四人桌,桌上已经摆了一杯红茶。等在那里的人站起来行了个礼。 「初次见面,我是鸟边野佐织,你是西条皓吧?」 那是一位扎起长发、身穿套装的女性。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个职称的恐怖感,看起来只是个认真的粉领族。 她挂著营业用的笑容递出名片,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说: 「谢谢你昨天寄信过来,我对你来信提到的亲身经历很感兴趣,希望你今天能谈得更详细一点。」 「不好意思,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 皓向她低头鞠躬,坦率地说出那封信里的故事是假的,其实是有事要问她,才用这种方法约她出来。 「呃,这样啊……」 佐织一脸疑惑地坐下,沉默了好一阵子,像是在思考什么。 「难怪我一直觉得那封读者投书写得太好了,原来是用来钓我的诱饵。」 「真的很抱歉,因为我必须向你请教一些关于乙濑沙月小姐的事。」 佐织原先的表情瞬间消失了。 「……沙月怎么了吗?」 「请问你知不知道恶作剧信件的事?」 皓没头没脑地问了这句话,佐织眨了眨眼,像是很意外。 「啊?喔喔,我知道啊。难道你是来调查那件事的?我还以为沙月根本不在乎。」 「喔?是这样吗?」 「我觉得她只是想要炫耀,就像在说『我的部落格已经红到会收到这种信呢』。你想想嘛,有起女生喜欢抱怨被跟踪狂纠缠,其实只是在炫耀自己很有魅力。」 「说得真刻薄啊。」 但青儿多少可以理解。仔细想想,沙月的部落格里确实有很多「炫耀幸福」的文章,说不定真是这样。 「所以你是侦探啰?是沙月雇用你的吗?」 「不是的。」 「那是其他人啰?是她的老公吗?」 「这点就任凭猜测了。」 「唷,挺会卖关子的嘛。」 佐织讽刺地挑起一边眉毛,露出扫兴的表情。 话虽如此,她并没有直接翻脸走人,想必是因为皓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样子,所以她才有所顾虑。相较之下,青儿老是被人看得比一张卫生纸更轻。 「那你知道那些恶作剧信件的内容吗?」 「完全不知道。沙月很少谈那些事。」 接著,她听完皓叙述了细节之后…… 「……镜射文字?」 佐织喃喃复诵著,突然露出想到什么的神情,但她迟迟不开口,像是很犹豫的样子。 「那说不定是淳矢。」 她的心里对寄件人的身分似乎已经有底了。 「他是沙月以前的未婚夫,名叫佐久真淳矢,是我们研讨会的同学。」 「为什么你认为是他?」 「因为镜射文字啊。淳矢很会写镜射文字,经常在研讨会的聚会中表演。我想沙月一定也猜得到是他,只是……」 「只是假装不知道。原来如此,镜射文字就像是他的注册商标吧。」 大概是因为那些信件有可能被交给警察,他不方便署名,所以才用镜射文字来暗示自己的身分。 「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呢?」 「无所谓啦。不管你去问谁,听到的事情应该都差不多。」 佐织耸耸肩膀,很爽快地说道。她从皮革托特包里拿出手机,放在桌上。 「这是研讨会合宿活动的照片,是在长野的露营区拍的。」 照片里的人显然是「现充」(注1)的标准范本,那是青儿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世界。站在中央搭著沙月肩膀的青年应该就是淳矢了,他乍看是个家教优良的帅哥,但不知为何散发一丝寂寥的味道。 「真是个美男子。」 「老实说,暗恋他的女生还不少,但淳矢从高中时代就一直对沙月情有独钟。」 「喔?他们从高中就在一起了吗?」 「是啊,他们读的是可以住宿的升学学校。沙月和淳矢的家庭都有些问题,或许是因为这样才会互相吸引吧。」 这两人看起来很相配,互相依偎的模样真是幸福得羡煞旁人。不过,青儿有件事很在意…… 「他们分手的理由是什么?」 「说到这件事,真是难以敔齿……」 佐织虽然嘴上这样说,却一脸欣喜地探出上半身。 「其实是因为淳矢向沙月动手。」 「喔?真意外。」 「你也觉得他不像是会施暴的人吧?但是大四时却突然发生了这种事。」 「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 「最直接的原因可能是求职的压力吧。五月左右,淳矢已经被一间大公司预先录取了,但他突然决定要读研究所,沙月也表现出支持的态度,但是听说淳矢因为考研究所的压力大大,就把气出在沙月身上……」 真是太过分了。 「淳矢始终否认这件事。他说自己从小就常常因为父母的不当管教而挨打,所以绝对不会做出同样的事。其实他会去读寄宿学校也是因为和父母关系不好,所以一开始大家都只是半信半疑。」 佐织一定也是相信他的人之一,她的表情凝重得像是在忍受过去的伤痛。 「情况之所以改变,是因为沙月有一天脸颊红肿地跑来我的公寓,说她看到淳矢睡在沙发上,想要把他叫醒,他却大吼著『吵死了!』动手打了她。」 「太过分了。」 「是啊,沙月的左脸肿起来,还有一道伤痕,她说是被淳矢右手上的银戒指刮伤的,所以施暴的事一下子变得很可信。」 「淳矢先生怎么说?」 「他说不记得发生过这种事,因为读书读得太累所以倒头就睡著了。」 青儿突然插嘴说: 「会不会只是睡迷糊了?」 「平时不会施暴的人,就算睡迷糊了也不太可能突然动手打人吧?」 确实有道理。周围的人们想必也都开始怀疑淳矢。 「沙月小姐也有这样辛酸的过往啊。」 青儿喃喃说道,语气非常感慨,每个人都有过去,无论看起来再怎么顺遂,背后还是隐藏著辛酸。不过…… 「也不见得喔。」 「啊?」 佐织露出讽刺的笑容,再次递出手机。 出现在萤幕上的是身穿婚纱的沙月。穿著白西装靠在她身边的新郎,是个神情爽朗、体格结实的帅哥。 这个人就是乙濑凌介吗? 「沙月跟他好像就是在淳矢开始施暴的那段时期认识的。他是一间大型设计公司的台柱,年收入一千万圆,去年还获得被视为新手成功捷径的新人奖。」 「这样的话,确实不能说是不幸。」 说得难听点,她换男友真是换对了。 「对沙月来说,淳矢不就是最好的踏脚石吗?」 佐织冷笑著说道。 这话说得还真酸,难不成她正是寄出那些恶作剧信件的人? 青儿一面胡乱猜测一面偷偷观察皓,发现他正专注看著手机。 「能不能让我看看其他照片?」 「好啊。不过我把照片都放在一起了,你可别乱看喔。」 佐织耸耸肩,把手机交给皓,青儿也凑在一旁看著萤幕。 「喔?」 「你发现什么?」 吸引青儿目光的是一张在露营区洗涤槽旁拍摄的照片,淳矢手上拿著满是泡沫的海绵。 「原来帅哥也要洗碗啊?」 「啊?什么意思?」 青儿在大学时代曾有一次受邀参加烤肉聚会。 但是肉还没烤好,他就被叫去洗碗。他像只浣熊乖乖地洗著碗,等到洗完才发现大家已经吃饱走人了。 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青儿没有带肉,只买了零食充数吧…… 「呵呵,竟然没发现大家已经解散,你也太心不在焉了吧。」 「但洗碗的时候不就是会发呆吗?所以才会把碗摔破啊。」 「若是你再继续发呆下去,大概连呼吸都会忘记吧。」 这话未免说得太过分了。 青儿正想抗议,却突然注意到佐织的眼神变得比冰更冷,连香蕉都会被冻到可以当成榔头拿去敲钉子。 他慌张地把视线栘回手机。 「啊,我看出来了,他不是在洗碗,而是用左手在做笔记啦。」 应该是收拾到一半的时候接到电话吧。 淳矢的右手抓著沾满泡泡的海绵,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问,努力写著笔记。虽然青儿没有立场批评别人,但他还是觉得淳矢很笨拙。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皓一脸认真地问道,青儿讶异地眨眨眼睛。 「啊?我说他不是在洗碗,而是用左手做笔记……」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皓点著头说道,看起来非常愉快,他似乎抓到头绪了。 「青儿,你的著眼点真是异于常人呢。」 「呃,是吗?」 「是啊,完全偏离了常轨。」 ……这算是夸奖吗? 「这张照片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佐织也疑惑地盯著手机看。 「没什么,只是有些事让我很在意。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可以是可以啦,但你可别拿去做坏事喔。」 「谢谢你。啊,请寄到这支手机。」 皓递出去的是 青儿放在桌上的手机。 ……竟然擅自使用他的手机,简直跟胖虎没两样嘛。 「淳矢先生后来怎么了?」 「他在学校待不下去,就离开研讨会,听说后来回老家了。」 「喔。那他现在还住在老家吗?」 「我不清楚,听说他罹患忧郁症,整天足不出户,听起来他的人生已经毁了。 「迫根究柢还不是因为他向别人施暴?这根本是自作自受啊。」 青儿忍不住出言批判。即使他过得再不幸,终究是自己造成的。 「你真的这么想吗?」 「啊?」 佐织话中有话,同时痉挛似地扭曲脸孔。她是在笑。 她探出上身,像在透露秘密般压低声音说: 「沙月有一个习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在说谎或是隐瞒事情的时候,都会用力眨眼。你看,就像这样。」 「啊……」 青儿看过这个动作。 就是沙月昨天和皓谈到恶作剧信件的时候。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不到谁会寄这种信给你吗? ——我想不到。 沙月回答问题的时候,很不自然地用力眨眼睛。 「她被淳矢打了之后跑来我的公寓时,还有哭著向研讨会教授说出被打的事情时,也都一直用力眨著眼睛。」 青儿无言以对。这么说来,她声称自己被打是骗人的啰? 「你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吗?」 青儿忍不住用质问的语气说道。 但佐织只是敷衍地耸耸肩膀。 「无凭无据的,我是要怎么说?而且沙月都已经拿出验伤单,我若是质疑她一定会被骂的。」 「但你明明知道她在说谎。」 「那可是沙月耶。如果我指责她在说谎,她铁定会说出更夸张的谎言,譬如说淳矢是因为和我有私情才会对她施暴。」 常言道三人成虎,谎话说多了就会成真。青儿才第一次听到佐织说出这句话,就觉得挺有真实性的。 「嘻嘻~」 佐织突然笑了。 「其实我们四个月前举办过同学会,我是总召,当时我一不小心也把邀请函寄去淳矢的老家。」 「啊?」 「如果淳矢收到邀请函,说不定会跑来找沙月唷。或许那时候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吧。因为沙月本来每天写文章,在那之后变成三天才更新一篇。」 「不会吧……」 青儿突然想起一件事。 『期待在明天的同学会跟你见面,到时再一起唱大学校歌吧,还要喝个痛快!』 那一则留言乍看之下只是在跟老朋友叙旧,说不定她其实是蓄意公布沙月要出席同学会的消息。 「你和沙月小姐不是好朋友吗?」 青儿感到不寒而栗,开口问道。佐织耸著肩回答: 「我和她的关系差不多要结束了。」 佐织露出自嘲的笑容,乾脆得令人愕然。 「自从我做了这份工作,她就渐渐疏远我。沙月需要的是对她有帮助的『能干大姊姊』,而不是靠著怪谈混饭吃的『阴森的单身女人』,所以,她早就不想跟我当朋友了。」 佐织断然说完就背起托特包站起来,临走前还回头对皓露出挑战般的微笑。 「你等著看吧,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陷入不幸。」 「你也是。」 皓沉静的声音像落在白纸上的一滴墨水。 「请小心一点,常言道诅咒别人必定遭到报应。」 佐织不悦地咬紧嘴唇。 高跟鞋的声音响起,佐织的背影渐渐走远,只留下一杯完全没有动过的红茶。 「那个……」 该说些什么呢? 青儿还在犹豫时,皓突然微微一笑。 「好啦,我们的事情也处理完了。」 「唔……要回去了吗?」 「这个嘛,现在还有一些时间!我想去参观一下昨天在部落格上看到的『上吊厕所』。你要一起去吗?」 「呃,我就不必了。」 「哎呀,你不去啊?」 皓轻轻地笑了,听起来像猫在捕捉猎物之前的低鸣,青儿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不管怎样,逢魔时刻一定要到家,有客人要来喔。」 * 唉,真讨厌。 沙月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赶紧咬住嘴唇。 最近……不,应该说是这四个月,她一直都郁郁寡欢。部落格今天应该要贴出新文章,但她现在连电脑都不想开。 原因是她的丈夫凌介。 「你觉得买哪个牌子的婴儿床比较好?」 对于即将迎接新生儿的夫妻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话题。 但凌介叹著气回答:「我现在很累,能不能晚点再说?」沙月拿型录给他看,他还明显露出「你喜欢就好」的不耐烦表情。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当父亲的自觉吗?」 她忍不住出言责备。 但丈夫的回答令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有嘛。」 那一瞬问,她亲爱的老公彷佛变成一只陌生的怪物。 那是昨天深夜发生的对话。 这间三房一厅的公寓,此时只有沙月一个人在家。她怀著日渐加深的不安,发出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叹息。 她实在没心情更新部落格,可是有那么多人在关注她,她一定得过得幸福才行。 「转换一下心情吧。」 最近车站前新开了一间咖啡厅,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当成日记的题材。等到孩子生下来之后,就不能如此悠闲地临时跑出去喝下午茶了。 (本来是想找凌介一起去……) 沙月挥开心头的乌云,仔细地梳妆打扮,穿上刚买没多久的喀什米尔洋装和外套,套上喜欢的高跟鞋,口红擦的也是刚买的新色号。 走出大门,红得令人怵目惊心的夕阳把天空染成可怕的深红。她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幅景象。这片从地平线烧起来的夕照和她迷路走到那栋奇特房子时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咦?」 她突然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眼前出现一条隧道,上头覆满在冬天依然青翠的常春藤,走进去便是住著那个怪人的洋房。 (真讨厌。) 沙月直觉地就想转身离开,但又立刻打消念头。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去,而且入夜之后会变得更冷。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她一定要避免著凉,所以现在只能去那楝房子,虽然这代表要再见到那位少年。 「欢迎,我正在等你。」 鸟鸣般的清脆声音邀请沙月进入那间像书房的房间。 夕阳疲弱的光芒把整个房间映成深红色,少年那一袭丧服般的衣服,如今看起来简直像是染满了血。 沙月当然不是受邀前来,但在听到少年说出这句话的瞬问,她确信自己一定是被请来的。 「请随意,当作是自己家吧。」 随同那道 爽朗的声音,茶杯也被摆出来。沙月在一张椅子坐下,觉得这就像是一场舞台剧。 另一张椅子坐的是担任助手的青年。 他虽然五官端正,但是双眼无神,还顶著一头乱发,乍看只是个丑角,而且他那种不够世故的神态还会让沙月想起从前的情人。 「对了,我已经知道恶作剧信件是谁寄的了。」 少年突然开口,他的语气开朗得有些刻意。沙月顿时血气上冲,猛然起身。 「你有完没完啊!别再提那件事了!」 「佐久真淳矢。他是你以前的未婚夫,对吧?」 一张纸落在桌布上。看起来像是报纸的影本,日期是四个月前。 一对男女跑到市内某间空屋试胆,竟看见一具上吊的遗体,两人随即报警。死者是二十至三十岁的男性,被发现时已经死亡数日。现场没有找到遗书。警方正在确认死者的身分,并调查他的死因和动机。 「那具上吊的尸体就是佐久真淳矢。」 少年平淡地说道,沙月一言不发地愣在原地。他是怎么查出来的? 「他离开大学回到老家以后就罹患忧郁症,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几个月前他被赶出家门,可能是觉得人生无望才上吊的。」 「自作自受,都是因为他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才会遭到报应。」 「你真的这么想吗?」 听到少年确认似地询问,沙月眨了眨眼睛。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沙月掩饰不了声音中的颤抖。为了平复心情,她拿起茶杯,色泽浓艳的红茶看起来犹如深红色的鲜血。 其实她不应该喝茶,因为红茶里的咖啡因对胎儿会有不良影响,但她急著把注意力从少年的身上移开。不知他究竟查出多少事,她得谨慎地试探看看。 (咦?) 茶杯里的水面上好像映出什么东西。 沙月很快就发现,那是一个脖子被吊住的老婆婆,正从上方用死气沉沉的表情看著她,她立刻尖叫著站起来。 喀啦。 掉落的茶杯把她脚边的地毯染出一片血迹般的殷红。 「刚、刚才那是……」 「喔?怎么啦?看你吓成这样,简直像是见了鬼,」 沙月心想:快逃,非得尽快远离这位少年不可。她打从一开始就不该以为踏进这间房子还能平安无事地离开。 「喔,对了,在你离开之前,请先看看这张照片。」 少年递出的手机上显示一张很眼熟的照片。 那是研讨会合宿活动中的一个场景。烤肉刚结束、正在收拾的时候,淳矢一手拿著满是泡沫的海绵,同时用肩膀夹著手机做笔记。那是他打工的地方打来的,其实他只要回一句「我晚点再打给你」就好,那手忙脚乱的模样真是令人发噱,沙月还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调侃他。 「这张照片怎么了吗?」 「左手。」 「啊?」 「淳矢先生的手。你仔细看,他是用左手拿笔。」 沙月急忙确认。 ……真的耶。 他用右手拿著沾满泡沫的海绵,用左手拿著原子笔写字。 「他的样子似乎很慌张,应该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用不习惯的那只手写字吧?可见淳矢先生是个左撇子,」 「怎么可能!淳矢在上课和做家事时都是用右手啊!」 「大概是被矫正过吧。因为他平时都用右手,才没有人发现他是左撇子。说不定他父母的『不当管教』就是基于偏见而把他强迫矫正成右撇子。」 淳矢说过父母在管教他的时候都打得很凶,原来是为了矫正左撇子? 「我看见镜射文字的时候就猜到了,因为左撇子可以轻易写出左右相反的字,所以有很多左撇子的人从小就自然而然地学会写镜射文字。据说《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罗也是个左撇子,所以才会写镜射文字。」 少年竖起食指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有一个疑问了。被左撇子殴打,肿起来的应该是右脸,但是你被淳矢先生打了之后肿的却是左脸。是这样没错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那件事是你自导自演。你趁淳矢先生睡著时拔下他的银戒指,戴在自己的手上再殴打自己。要让他睡著很简单,只要去药局买药,加进他的饮料里就行了。」 「你、你少胡说八道!我要告你毁谤喔!」 沙月表情僵硬地气愤大吼,但哀号似的声音出卖了她。少年依然挂著微笑,将白色瓷杯靠近嘴唇。 「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要拯救你脱离不幸。」 「开什么玩笑,你又知道我多少事了?」 「其实我今天请负责接待的红子去调查你的出身背景。你的母亲在你中学时过世了,而且和淳矢先生一样是上吊自杀的,没错吧?」 「是啊,那又怎么样?」 她回答的语气充满不屑。 「从街坊邻居的评论听来,她总是在抱怨和叹气,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比别人不幸,老是在羡慕、嫉妒、惋叹,结果直到最后都过得很不幸。」 「是啊,我妈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人。」 她讽刺地扬起嘴角,少年却静静地摇头说: 「不对,现在的你就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啊?」 「你们都是依据别人的评价来定义幸福,根本不明白什么才是自己的幸福,所以比谁都不幸。」 沙月摇头否认。 幸福的婚姻、幸福的夫妻生活,为了得到这一切,她比别人付出更多心血。就是因为她如此卖力,才能过著这么美满的人生。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而已。) 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了期盼已久的第一胎,等到生下孩子之后,她就能得到世人称羡的一切。这一次明明就可以得到幸福。 「你这么渴望幸福,证明你现在一点都不幸福,不是吗?」 少年自喉中发出笑声。 接著,他露出猫在戏弄老鼠时会有的眼神。 「犯了罪就要受到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你的处境值得同情,所以你如果想要逃过地狱的刑罚,就去找个人坦承你的罪行吧,否则你就得下地狱喔。」 想都不用想。 沙月立刻站起来,放声吼道: 「我死都不要!」 话才说完,她的视野突然一黑。 太阳刚刚烧尽,夜晚已经到来,此时四周暗得像吹熄了黑暗中仅有的一根蜡烛。 在黑暗中,少年那张太过白皙的脸朝向沙月。 「那么,就请你下地狱吧。」 他笑著说。 沙月正想发问,就听见一记拍手的声音。 「咦?」 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站在很熟悉的地方。 这是一条小巷,距离她住的公寓大约十分钟路程。大概是在不知不觉间走上归途吧,但沙月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楝屋子。 难道她是在作梦吗?绿色隧道后方的那间洋房、穿著一袭丧服般和服的少年,说不定都只是一场恶梦。 第二怪 鵺 又迷路了。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穿过几条路,转了几个弯,但是走到哪都看不到人,两旁住家每间都静悄悄的。 被称为「大祸时」的黄昏天空下,放眼所见的一切都像是红黑二色的皮影戏。 青儿已经住进那间屋子两个月,到现在都还没摸熟周边的路,但他又觉得只要像这样迷路了就一定能找到屋子。 青儿知道皓的真实身分是妖怪老大——正确说来应该是妖怪老大的继承人——之后,还是照样过著悠哉的生活。人是很现实的,虽然他一开始吓得躲在棉被里发抖,但隔天早上坐在餐桌边,他就觉得一切都只是恶梦;下午三点吃到烤得热腾腾的点心,本能的恐惧就被食欲驱出脑海。 这间屋子住起来真是舒服得不得了。被温水煮熟的青蛙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 青儿一想到自己能舒舒服服地住在那里,只是因为还有身为助手的利用价值,就不由得感到背脊岭凉。 上次那件事几乎全是皓一个人解决的,青儿的存在意义顶多像一个巨大的摆饰。 (如果他哪天开始觉得我没有用处……) 一想到那些可怕的念头,青儿就忍不住发抖。 不,现在还不用担心。 所幸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客人来访,皓可能也渐渐忘了青儿是助手,只把他当成食客…… 或是宠物。说到这个,年纪看起来比青儿小一轮的皓,似乎把他当成智商和猫狗相仿的生物,因为皓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青儿好歹是个成年男子,面对这种处境当然颇有微词,但是皓今天对他说「你可以帮我去超市买个东西吗?找回来的钱可以给你当零用钱」的时候,他还是毫不迟疑地一口答应。 因此青儿的日子过得非常平顺。 「我回来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青儿看见那裸巨大的白花八角已经开出铃状的花苞,又小又硬的花苞在寒风中颤动,像是引颈期盼春天的到来。 「皓,我买回来了。咦?」 书房的门关著,青儿一看到房内就发出惊呼。皓和平时一样坐在桌前,坐在他对面的是青儿从未见过的人。 「你回来啦。现在刚好有客人。」 「呃,难道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 「是啊,第二十四人。」 青儿在一旁坐下,战战兢兢地问道。皓乾脆地回答,然后接过超市袋子,「一、二、三……」数著里面的苹果。「喔,数量没错,搬这么重的东西回来真是辛苦你了。」说完还摸摸青儿的头。看来皓确实把他当成狗。 「请问这位是……?」 「他是远野青儿,你把他当成像助手之类的东西就行了。」 皓漫不经心地把青儿贬低成「之类的东西」。 「我是狮堂凛子,还望您记住。」 这位客人给人的印象就像一位娇贵的千金小姐。 她的年纪大概和青儿差不多,身穿黑底蔓纹的高雅绸缎和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黑发长及腰间,五官如京都人偶一般雅致秀丽,但她看著青儿的眼神十分冰冷,彷佛在看某种低等生物。 「这位客人是五百扇香织小姐介绍来的。」 「呃,那是谁啊?」 青儿小声地询问,皓同样压低声音回答: 「过去某桩生意的相关人士,也是送这间屋子给我的人。」 「啊?」 「表面上是谢礼,说穿了就是遮口费,因为越有钱的人越不喜欢家丑外扬。」 青儿简直不敢置信。没想到他这段日子的生活开销都是来自遮口费。 皓不理会惊慌的青儿,微笑著转向凛子。 「所以凛子小姐也是圣加大利纳女学院的学生啊?」 「是的,我现在是大学三年级。这阵子学校放春假,我就回家住个几天。」 「大学的假期都很长呢。」 说到圣加大利纳女学院,可是当今少见的贵族女校。既然连青儿都知道,那肯定是很有名,虽说他也只是从网路留言板看来的。 这位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找上门来,却是为了收妖。 「我想请您去收拾鵺。」 啊?鵺? 「我记得有一出能剧也提过鵺,就是世阿弥的——」 「能剧?是不是戴著奇特面具的那种?」 「青儿。」 皓的语气彷佛在喝斥他进狗屋,他只好乖乖闭嘴。没用的狗就该安静点。 「鵺是《平家物语》里出现过的妖怪。源赖政射杀鵺的故事相当有名,世阿弥也用这个题材写了谣曲。」 「是的,在我家作祟的就是鵺。」 「可以请你说得详细一点吗?」 凛子轻轻点头,接著说道: 「事情是发生在四年前。」 狮堂家的主人——凛子的父亲风晓,以及年仅二十四岁就成为父亲的左右手——凛子的哥哥晓希人,两人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 坐在后座的父亲当场死亡。坐在驾驶座的哥哥被车子压到左半身而受重伤,性命垂危,后来却奇迹似地复原。虽然还是留下手脚麻痹和听力受损的后遗症,但至少生活作息不成问题。 可是…… 「出车祸之后,哥哥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晓希人从前个性温和,在那之后却变得非常暴躁,他会突然大癸雷霆,气到完全失控。 旁人都怕他怕得要命,觉得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 「是高级脑功能障碍吧。」 「是的,医生的诊断结果也是这么说。」 青儿不解地歪头,皓小声地对他解释: 「那是一种创伤后遗症。即使表面上已经复原,但因为大脑受到损伤,所以无法控制暴力的冲动和情绪。」 「那、那可就糟糕了。」 晓希人病发之后性格迥变,他的家人想必很辛苦吧。 「可是父亲过世后,哥哥就是一家之主,必须尽快成家才行,所以家人就帮他找来一位远亲的小姐。」 凛子言毕,从放在腿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照片。 那是在神社举行的婚礼,新娘穿著白礼服加白头饰,紧张得脸色苍白,但长相纯真清秀,感觉她应该很适合天真烂漫的笑容。 不过她太年轻了,年轻得过分。 「她叫清白,旧姓椋桥,当时十六岁。」 「十、十六岁!」 这已经违法了吧?搞不好人家连初恋都还没谈过。 「大嫂如此年轻就要协助哥哥,负担实在太重,后来就得了心病。两年前,她自己把脸凑进火盆,受到严重烧伤,但还是没死成,所以她又用裁缝剪刀割开自己的喉咙。」 这种死法也太悲壮了。 「她死得非常凄惨,双眼惨白混浊,整张脸都烧成焦炭,更诡异的是,她的身上还披著和服外衣。」 「那是不是和某个特别的回忆有关呢?」 「我也不知道。那件衣服是喜欢古董的哥哥送给她的,听说是大正时代的作品,平时都是挂在展示架上。」 「所以清白小姐在自杀之前,还先把外衣从衣架拿下来披在身上……」 「不,正好相反。」 「相反?」 「神智失常的大嫂把自己烧伤后,母亲就在旁边照顾她,但她趁母亲去请医生时把外衣拿下来,披在身上,然后从针线盒拿出剪刀自残。」 「……这样啊,我明白了。」 青儿一想到那种死状就不禁发抖,若是亲眼看到那个情景,他一定会作一辈子的恶梦。 「之后哥哥也得了心病,家里就把他托给经营医院的亲戚照顾,让他去远方疗养。据医生所说,大嫂当时已怀有身孕。」 「这……」 真是太令人唏嘘了。清白一定死不瞑目吧。 「所以是清白小姐的怨魂变成了鵺吗?」 「是的。大嫂自杀的离馆里开始传出鵺的叫声。『唏~唏~』地叫著,简直像临死前的哀号。」 好可怕。如果青儿听到那个声音,一定会被吓死。 「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 「三个月前。」 「喔?清白小姐不是两年前就过世了吗?」 「大嫂死后不久,家里请来住持做法事驱邪,住持说只要封锁离馆就不会出现鬼怪作祟,当时我们也照著做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凛子似乎咬了嘴唇。她的眉头皱起,透出一丝焦虑。 「三个月前,哥哥从疗养中心回来。他不听家人劝阻,硬是要打开离馆。鵺就是从那时出现的。」 「这个……」 这也难怪凛子会生气。 「不能请住持再做一次法事吗?」 「住持去年中风了,现在连说话都没办法。」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结果这三个月一直发生像是妖怪作祟的不幸事件。」 「譬如呢?」 「去年年底,我们家族经营的一间子公司倒闭了。过年之后,母亲因心律不整而昏倒住院,还好只是暂时的,很快就出院,但是可能有慢性心脏衰竭的问题。还有上个月,订好的亲事取消了。」 青儿很想问:「谁的亲事?」但他立刻制止自己,因为他发现凛子脸上挂著自嘲的笑容。接连碰上这么多不幸的事,也难怪她会相信有鬼怪在作祟。 「你为什么觉得作祟的是鵺呢?」 「嗯?」 「你应该没有亲眼看到吧?光凭声音就认定是鵺,会不会太轻率一点?」 这个问题很合理,但凛子露出不以为意的微笑说道: 「鵺的声音不是很像女人的哀号吗?」 怎么回事? 青儿背脊发凉,全身发抖。他有一瞬间觉得眼前的千金小姐,彷佛变成可怕的妖怪。 「那我什么时候方便去府上拜访呢?」 「明天也行。」 「这么急啊?」 皓难得露出讶异的表情。 一问才知道,凛子家位于群马县的山里,车程大约两小时。算是一趟小旅行了。 「很抱歉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派车子来接您。」 「没关系,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家已经有优秀的司机。」 「喔,这样啊。」 凛子露出遣憾的表情,用怀疑的目光看著青儿。其实负责开车的是红子。 「请您务必要除掉鵺,那东西太碍眼了。」 凛子冷冰冰地说完,便起身离开。 就在此时。她裹在墨色和服里的身躯突然变成一条粗如树干的大蛇,披著闪闪发光的白色鳞片,在地毯上爬行。 「咿!」 青儿立刻把脚缩到椅子上,吓得闭紧眼睛。他自从小学时代在动物园看过喂蛇表演之后就一直很怕蛇。 有一只手拍拍青儿的头。 「她已经走了。」 青儿睁眼一看,只看见笑容满面的皓,凛子已经不在。 在那之后—— 「是蛇吗……」 听完青儿的描述,皓一脸意外地盘起双臂。 「很奇怪吗?」 「不,不是奇怪。外表像蛇的妖怪有很多,譬如『蛇带』和『濡女』。最有名的应该是《道成寺传说》里变成蛇的清姬吧。不过本来说是鵺,现在看到的却是蛇,应该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皓歪著头沉吟。 「也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看看就知道了。」 皓说完之后放下双手,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首先得解决鵺。」 * 车子开了两个半小时。 红子驾驶著迷你路华在蜿蜓的山道上奔驰,翻过这座山就到达目的地。 从高处往下看,可以看到村子的大部分是山林,层层叠叠的山巅之间只有稀稀落落的少许平地,看起来像一颗颗黏在岩石上的藤壶。 「狮堂家自古以来就是负责管理村中事务的大地主,这一带山林都是他们的,也有很多学校医院之类的公共设施是靠著他们出资或捐赠才能经营下去,所以狮堂家到现在还是很有地位,有点类似治外法权。」 红子边开车边说明,听起来她一点都不累。 和青儿一起坐在后座的皓不时应著「嗯、嗯」,从车窗钻进来的风吹得他眯起眼睛,如同猫在休息时的表情。 「说得难听点就是井底之蛙吧。这是古早时代留下的遗物。」 这个人讲话真是尖酸。 青儿身为食客,当然也很想听听皓对自己有何评价,但他总觉得知道以后多半会被打击得一蹶不振,所以不问也罢。 「喔,好像到了。」 车窗外是一片人烟稀少的乡村风景。 在高高低低的林木之间开辟出来的梯田小径上还有一些积雪,看起来亮晶晶的,如镜子般映出了天空。此处虽然风光明媚,但是等在他们前面的并不是天然温泉或乡土料理,而是作祟的妖怪。 「说起来还真奇怪。」 「什么事?」 「就是鵺和作祟啊,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些事呢?」 没想到在现代,而且是距离首都只有两个半小时车程的地方,竟然还有成年人会怕妖怪作祟,怎么想都很诡异。 「呵呵,那鵺就交给你去对付吧。」 「哈?」 「开玩笑的。我想或许是因为地点吧。」 皓说著「你看」,指向那座像是绘画里武士宅邸的豪宅。漆黑瓦片砌成的屋顶既显眼又威风,像一只悠哉趴著的巨兽。 「啊,对耶,说得也是。」 这样的地方就算栖息了一、两只妖怪也很合理,甚至可以说「连一只妖怪都没有」反而让人不敢相信。 「那我先告退了。」 「好,辛苦你,回去时小心点。」 车子刚停在大门外没多久。红子就掉头离开。青儿看到副驾驶座上放著旅行袋,原本以为她也要一起来,结果她却回去了。 「好,我们走吧。」 皓一副理所当然地空著手下车,青儿赶紧跟著他穿过威严气派的瓦顶大门。 青儿提著两个沉甸甸的旅行袋,走过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石板道,走进种著巨大樱 花树的前院。看来还要过些时日才会开花,树梢上的花苞在风中瑟缩著身体。 树后突然窜出一团东西。 「喔,是来迎接我们的吗?」 一只猫竖著尾巴贴上来,皓弯下身子摸摸它的背。 「呵呵,猫也挺可爱的嘛。」 「你想养吗?」 「唔,不知道耶,家里已经有青儿了。」 原来他和猫是同等级的。 「对了,猫还挺好吃的唷。」 「呃?」 皓把猫抱到腿上,搓弄著它的脚掌,眯著眼睛说: 「还有人把猫称作『陆河豚』呢。可是用水煮会有很多浮沫,料理起来很麻烦。改天再请红子煮吧。」 「不、不用了!」 他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青儿趁著这只猫还没被煮成火锅,赶紧把它从皓的怀中抱过来,猫却跳到地上,拱著身体对他龇牙咧嘴,真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哎呀,您已经到了啊。」 凛子从卷棚式屋檐的豪华玄关走出来。她穿著和这背景很相衬的和服,俨然是位传统豪门的女主人。 「欢迎。您愿意接受我这么突然的要求,真是太感谢了。」 「哪儿的话,我才要谢谢你的招待。」 在一段例常寒暄之后,皓摸了摸又黏上来的猫咪的头。 「这只猫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做三毛子。」 「《我是猫》邻家的那只猫?我记得那是一只年纪很小就感冒夭折的母猫。」 「是啊,不过这是虎斑猫,而且年纪很大了,还是只公猫。真是太滑稽了。」 凛子的语气中含有埋怨之意,表情也浮现嘲讽般的冷峻。 「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我的二哥风见男。」 「喔?你还有另一个哥哥啊?」 凛子点头答是,还不悦地叹一口气。 「他一时兴起捡了这只猫回来,自己却从来不照顾,真是个比猫更游手好闲的人。」 「喔,说得真严厉。」 「他重考三年才考上大学,毕业后又找不到工作,已经够丢人现眼了,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当小说家,连猫都比他有用多了,至少猫会抓老鼠。」 青儿没想到会在这么偏僻的乡下发现同类。 看来没出息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会受人唾弃。凛子尖锐的发言让青儿有点伤心,皓察觉到他的反应,安尉他说: 「没关系啦,你至少还有自知之明啊。」 ……这根本是在伤口上洒盐吧? 「这个房子里住了多少人?」 「包括住在这里的帮佣在内,总共有五人,还有一位通勤的佣人。他们从我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在我们家工作,都认识二十年以上了。」 「所以你们家里有四个人:长男晓希人、次男风见男、长女凛子,还有……」 此时一辆计程车停在大门外,走下来的是身穿和服、体型丰满的妇人。 「我的母亲鹤子。」 凛子简短地说完,沿著石板路小跑步过去,接著门外传来母女二人说话的声音。 「你又在大白天喝酒了。」 「哎呀,别说得这么难听,只是小酌两杯罢了。人家请我参加开幕派对,我怎么可以不喝呢?」 「听起来只是喝酒的藉口嘛。」 「是是是,我知道了啦。这孩子真不可爱。」 她虽然嘴上抱怨,但仍听得出语气里对女儿充满爱和信任。 不过…… 从门外走进来的竟是一只穿著外出和服、全身毛茸茸的狸猫。 「狸、狸猫?」 青儿忍不住喊了出来。 用两只脚走路的狸猫疑惑地盯著青儿,但它下一秒钟就变成一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妇人,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应该和凛子很像,不过因为摄取过多的盐分和酒精而显得不太健康。 「这些人是谁?」 「这是灵能师西条皓先生和他的助手,他们要在这里住个两、三天。」 「……灵能师?」 鹤子夫人满腹狐疑地皱起眉头,叫他们来对付鵺显然是凛子一个人的决定。 「是我请他们来的,我可不想看到妖怪继续在家里作祟。」 「你怎么可以擅作主张呢?都不跟晓希人商量一下!」 「说够了没啊!也不想想一开始是谁害的!」 凛子忘形地吼道。 就在此时—— 唏!屋内传出一声女人的尖锐哀号。 听起来很痛苦、很寂寞,像是从五脏六腑挤出来的怨恨和悲叹。 不,不对,那是…… 「喔,果然是鵺。」 皓喃喃地自言自语,青儿顿时竖起寒毛。凛子和鹤子夫人都僵在原地,愕然地面面相觑。 只有皓一个人朝著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青儿也一起来吧。」 青儿本来想悄悄逃走,被皓这么一叫,只好不甘愿地跟过去。 他们经过一口有小桥的池塘,穿过假山和松树之类的园林,沿著铺了零星石块的小路走向深处。 「那应该就是离馆。」 他们来到以一条穿廊连接著主屋的离馆。从建筑样式看来应该是用茶室改装的,周围环绕著露天的平台。 「啊!」 纸门突然拉开,里面出现一道人影。 那是年近三十的男性,他穿著漆黑和服及深紫灰色外衣,简直像一团黑影。 这人就是狮堂家的当家——晓希人。 转眼间,他突然变成一只老虎。 结实隆起的肌肉、闪著寒光的牙齿、凶恶的眼神,它的四只脚把露天平台踩得吱轧作响,往穿廊的方向走去。 「呜、哇、呀!」 青儿不由得往后退,却不小心绊到石板,摔了一跤。但晓希人毫无反应,看来他的听力真的有问题。 「原来是老虎啊。」 「咦?你怎么知道?」 皓一面朝著跌坐地上的青儿伸出手,一面悠哉地说。听到青儿讶异反问,他只是眯起眼睛望向离馆,像猫一样发出呼噜声。 然后…… 「这里果然是鵺的巢穴。」 * 凛子为他们准备的客房是位于二楼的四坪房间。 房内的摆设简单朴实,但光泽明亮的黑檀矮桌和壁龛里的瓷盘——皓说那是伊万里瓷器——在在都透露著豪宅的气息,让青儿这个小老百姓待得不太安稳。其实光是没被鹤子夫人赶出去就已是万幸了。 他们把行李放在壁龛旁边休息了一下,名叫古桥利江的帮佣便端来豪华晚餐。饭菜摆上桌之后,青儿正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随即淅浙沥沥地下起雨。青儿心想这种季节也有阵雨啊,只听雨声越来越大。 「这场雨下得真大。」 皓望著关上的凸窗说道。 「是啊,刚才天气还好得很耶。」 「气象预报说春季暴风快来了,还好我们来得早。」 他们真该好好感谢红子。 然后…… 「对了,关于你看到的怪物。」 皓一面伸手去夹山菜天妇罗一面说道。 「凛子是蛇,鹤子夫人是狸猫,晓希人是老虎,那次男风见男应该是猿猴吧。」 「呃?你怎么知道?」 「我猜这四人共同代表著一只妖怪。蛇、狸、虎,再加上猿,就成了鵺这种妖怪。」 啊?什么意思? 「鵺具有四种野兽的特徵,头是猿猴!身体是狸猫,尾巴是蛇,脚是老虎,这就是鵺。」 「呃,所以呢?」 「就是说狮堂家藏著『鵺』这一条罪,而他们一家四口都是共犯。」 「咦?这么说来……」 「是的,狮堂家的每个成员都是该下地狱的罪人。」 青儿感到一阵寒意,不禁缩起身子。他似乎不知不觉走进魔物的巢穴。 但是…… 「咦?那么在他们家里作祟的鵺又是怎么回事?」 「喔!那应该是另一回事。反正已经知道它的所在,等一下就去除掉它吧。」 「等一下,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啊?」 「没事的啦,那玩意儿不会害人。」 有不会害人的妖怪吗?青儿心中充满疑问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夹起虾丸。菜肴煮得很入味,真好吃。 「哎呀?」 皓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来。 「我听到引擎声。」 「啊?有吗?」 皓缓缓站起身,拉开纸门,在倾盆大雨中看到大门外有一辆亮著车灯的计程车。是客人吗? 「哎呀……」 皓喃喃说著,眼神似乎有些仿徨。他难得露出这么讶异的表情,该不会是看到熟人吧? (咦?) 青儿一看到从车内走出来的人,不知怎地就开始发抖。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他不由得这样想。彷佛赫然发现有只野兽从黑暗之中悄悄逼近。 最后,他们看到一位穿著西装、绅士打扮的人。身材高瘦的男人在大雨之中悠然走进大门时,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来。 ——四目相交。 这一瞬间,男人的双眼似乎睁大一些。 那人捏著帽檐稍微一抬,像是在打招呼,然后嘴角微微上扬。 他在笑。 青儿注意到他的表情,然后引擎声匆匆离去,剩下的只有雨声。应该站在那边的人也看不见了,如同被黑暗吞噬。 「……刚才那位……」 青儿正想问那个人是谁。 「看来暴风快要来了。」 皓喃喃地自言自语。 「打扰了。」 纸门拉开,出现的是帮佣古桥。她跪坐在地上,用畏缩的眼神看著他们。 「很抱歉打扰两位用餐,晓希人先生请你们过去一下。」 * 跟著古桥走到一楼,就听见雨声越来雄大,彷佛是一桶一桶地泼下来。 他们走进一间大厅,凛子和鹤子夫人已经在里面,但是没看到最关键的晓希人。母女二人似乎毫不在意青儿两人的到来,依然低声说著话,表情看起来很凝重。 「看这气氛似乎不太适合发问。」 「……是啊。」 青儿点点头,和皓一起坐在下座。 背后的纸门开启,出现一只毛茸茸的怪物。 「啊!猿……」 青儿差点叫出「猿猴」,赶紧把话吞回去。他拚命对皓使眼色,皓轻轻点头,应该是明白了。 那是狮堂家的次男风见男,乍看眉清目秀,但是从阴沉的黑眼圈可以看出他不善养生。他给人的感觉就像细腻敏感的文学青年再老个十来岁,或许青儿不久之后也会变成那样吧。 最后一个拉开纸门走进来的是当家晓希人,低语声戛然而止,大厅内充满雨声。 「蛇、狸、虎、猿,这下子全都到齐了。」 皓神情榆快地说道。 狮堂家的罪人们已经齐聚一堂。 接著…… 「打扰了。」 外面却又传来声音,接著纸门被猛烈地拉开。 「抱歉我迟到了。换衣服花了一点时间。」 走进来的青年穿著和这场景很不搭的西装。 他的年纪和青儿一样是二十出头,穿著合身的英式西装,头戴软呢帽,还装模作样地拿著一根细长的手杖。他五官细致,十分英俊,但那过度笔挺的站姿感觉就像旧时代的电影明星。 简单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个故作潇洒的讨厌家伙。 「你、你是谁啊?」 「不好意思,我是做这行的。」 他转向一脸惊讶的鹤子夫人,唰地一下拿出一张名片。黑色质地的名片上以烫金字体写著「凛堂侦探社」。 「凛堂侦探社?难道就是那个?」 「你指的是哪个?」 看到鹤子夫人一脸困惑的样子,自称侦探的青年戏谑地歪起脑袋。 「听说凛堂侦探社有个很厉害的侦探,只要他出马没有解决不了的案子,但是每次都一定会出人命。我还听说死的全都是坏人。」 「是的,我就是凛堂棘。请你记住了。」 他乾脆地承认,同时以优雅的姿势行了个礼。 青儿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不禁「啊」了一声。 (招来死神的侦探!) 他在佐织的部落格上看过这则都市传说,没想到真有这个人。 鹤子夫人比青儿更震惊,她直起上身,慌张得令人同情。 「你、你想做什么?为什么来我们家?」 「这个嘛,是你们当家委托我今晚过来的。拜此所赐,搞得我全身都湿了。」 他边说边轻轻耸肩。 「我想请教一下,你为什么找我来呢?」 被他问到的晓希人垂下目光。他的耳朵戴著耳背式助听器。 「我发现清白在两年前写给我的信。」 现场安静了几秒钟,沉默彷佛会永久延续下去。 晓希人的视线慢慢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在青儿的旁边。风见男脸色苍白,就连放在腿上的双手都在颤抖。 不对,惊慌的不只有他。鹤子夫人突然站起来。 「怎、怎么可能嘛,都过这么久了,为什么又提起那件事?」 她的声音凄惨得如同哀号,却没有得到回应。 晓希人彷佛戴著面具般面无表情,淡淡地说: 「信中写了她必须要死的理由。明天早上我会把这封信交给凛堂先生,揭露在这个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晓希人!」 鹤子夫人斥责似地叫道。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把父亲交给你的这个家搞成什么样子!」 这是站在母亲的立场所说的话语。一家之主及家庭成员的关系,瞬间恢复成普通的母子。 听到这句质问,晓希人对鹤子夫人俯身一鞠躬。 「您只剩今晚可 以担心狮堂家的命脉,天亮以后,这个家就会被鵺的怨念消灭。」 说完,他起身走出大厅。鹤子夫人喊著「等一下」追了过去。 「各位晚安。」 侦探留下这句玩笑般的话语,和他的委托人一样离开了大厅。 旁边传来不满的啧啧声。青儿吃惊地转头望去,看见愤怒得几近憎恨的凛子正好站起身。 还留在大厅里的只有愣愣发抖的风见男,以及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的青儿和皓两个人。 「呃,现在是什么情况?」 「……意思就是要关战了。」 * 青儿一回到客房,就觉得全身虚脱。 这简直是横沟正史笔下会出现的沉重情节,令他这个现代人几乎无法负荷。 「其实我从头到尾都听不懂。」 「冯你的脑袋,听不懂也是应该的。」 听到青儿的喃喃自语,皓一脸同情地答道。 这个人彷佛永远都站在天顶俯瞰一般高高在上。 「话说回来,那个凛堂棘是什么人啊?」 「简单地说就是同行。」 「咦?所以他做的也是『地狱代客服务』啰?」 「或许可说是我命中注定的对手吧,但我真是不明白。」 皓很罕见地盘起手臂,一脸苦恼的样子。他和「劲敌」、「宿命的对决」这些少年漫画风格的字眼感觉确实不太搭调。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的父亲是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而那家伙的父亲则是另一位魔王神野恶五郎。」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两位魔界王子在一个屋檐下碰头了吧。 「追根究底,《稻生物怪录》的故事就是始于『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和『恶神」神野恶五郎之间的对决。他们说好,先吓到一百位勇敢少年的一方就是真正的王者。」 这场比赛是山本五郎左卫门占了上风。 但是当他进行到第八十六人时遇上稻生平太郎。这名少年完全不为所动,以致山本五郎左卫门功亏一篑,因此就让双方的儿子继续比赛。 「嗯?等一下,在剩下十四人的时候又从头开始,那不就等于输了吗?为什么会是平手?」 「说起来很惭愧,我父亲是胡搅蛮缠的天才,他一定是硬要人家承认平手吧。」 听起来不是一个评价多高的人。可以的话,青儿希望永远不用见到他,但胸中不知为何隐隐感到不安。 「就这样,两个魔王的对决就由双方的儿子接手,可是要怎么分出胜负呢?这时阎魔大王就提出地狱代客服务的方法。」 率先揭露一百个恶人的罪行并把他们打入地狱,便能获得魔界之王的名号。 阎魔大王如此宣布,还自愿担任比赛的评审。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推理比赛。 ……但青儿无法不怀疑阎魔大王只是想把工作推给别人。 「唔……所以你一直在和凛堂棘竞争吗?」 「是啊,我正在努力达成业绩。」 「……你是不是落后了?」 「喔?没想到你这么敏锐。」 「我就知道是这样。你的日子过得太过悠闲,这两个月连一个客人都没上门吧?」 「呵呵,是你多心了。」 皓若无其事地笑著回答。他铁定是在说谎。 「现在事情变得很麻烦,这个家窝藏的罪行只有你看到的『鵺』,来制裁罪人的鬼却有两只,这下子不知道要算在谁的帐上。」 「先出手的获胜吗?还是要猜拳?」 「应该会有人来解释吧。」 青儿正想问谁会来解释…… 鵺的叫声撕裂了夜晚的静谧。 青儿惊讶地站起来,皓也走到窗边拉开内侧的纸窗。 春季暴风大概提早结束了,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皎洁的半月探出头来。 雨水冲刷过的林木骚动起来,月光笼罩的窗边浮现一条蓝色的魂魄,看起来如同一团火焰,接著慢慢凝聚成人形。 两人面前出现一位穿著平安时代服饰的男性。 他的容貌英挺俊朗,坐姿轻松自在,却有著岩壁般的魄力。他的身高媲美外国的篮球选手,至少超过一百八十公分。 「久未问候,我奉阎魔大王之命前来。」 「喔,是篁啊。看见你别来无恙真是太好了。」 「皓大人也还是一切如旧。」 看来这两人是老相识。既然皓能接受他突然冒出来,想必两人交情应该不错。 「喔?这位是?」 「他是远野青儿,基于某些理由正在我家当食客。」 这下子青儿连「助手」的头衔都被革除了。 「这是小野篁,他是出生在平安时代的才士,死后在冥府担任要职。」 「好说好说,只是个小官罢了。」 「他生前就已经是阎魔大王的参谋,白天在朝廷工作,夜里就从通往冥府的水井去地狱出差。」 哇,竟然可以不分昼夜地兼任两份工作,真是所有公司奴隶的典范。 青儿忍不住用崇拜的眼神看著篁,篁只是低下头去,腼腆地笑著。唔,这个人还挺不错的。 「言归正传吧,我来此是要向皓大人说明这次的情况。」 「是先抢先赢吗?」 「最直接的说法就是这样。率先揭露所有罪状、做出审判的人就算获胜。」 「呃,可是凛堂棘的雇主是狮堂家当家耶,这样我们不是很吃亏吗?」 青儿冒昧地插嘴问道。他在网咖之间流浪时,去便利商店白看书已经成了每天固定行程,所以他对「以性命相搏」、「一对一单挑」之类的情节相当著迷。 「我明白比赛必须公平,不过我用净玻璃镜确认过了,双方得到的资料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样啊,我知道了。辛苦你特地跑这一趟。」 皓听了篁认真的回答后,理解似地点点头。如同往常,状况外的依然只有青儿一个人。 「那个,净玻璃镜是什么?」 「和云外镜一样,也是一种魔镜,它记录了这世上发生的一切大小事。」 魔镜还真是方便的工具。 「我想您应该已经很清楚,如果罪状和审判有误,处罚就会落在裁决者的身上。这点还请您多注意。」 「我会铭记在心。」 「比赛从明天正式开始。今晚请两位尽量不要外出。」 「我知道了。」 此时篁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大概是已完成任务。 「那我先告辞了,祝您好运。」 他恭敬地鞠躬,然后就消失不见,走得如烛火熄灭般安静。 皓正悠哉地挥著手,却突然停止动作。 「喔?鵺的叫声停下来了。」 此时青儿突然浑身发抖。这是因为四周突然安静得如同墓地,让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真令人在意。」 「什么事?」 「他为什么说『从明天开始』?说不定今晚还会发生什么事吧。」 说完,皓拍了一下手。 「对了,青儿,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 这是个夜色浓重的暗夜。 在没有出口的黑暗中,半月孤零零地悬挂在云间,看起来像舞台的背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 「好、好冷……」 虽然已是初春,但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 青儿穿著羽绒外套、围巾、羊毛手套这身全副武装,点菸时手还是冷得发抖。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卖火柴的可怜少女。 不过他还是缩在杜鹃花丛里,抓著如救命绳索般的暖暖包,认真地监视著离馆。 一个小时之前…… 「咦?监视?可是小野篁不是叫我们不要外出吗?」 「没事的,他指的是我和凛堂棘,跟你没有关系。」 「真、真的吗?」 「……大概吧。」 「喂!」 「情况确实很不对劲,如果可以防范于未然,当然不能坐视事情发生。」 ——因为下地狱的罪人能少一个是一个。 听到最后一句话,青儿终于明白为什么皓会居于劣势。既然如此,他当然很乐意助皓一臂之力。 说是这样说,但才刚下过雨,地面湿答答的,青儿只能忍著腰痛蹲在地上。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十点,离馆没有任何人进出,也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声音。 「唉,真累。」 天真的会亮吗?他觉得清晨好像越来越遥远。 「咦?」 离馆的灯光突然熄灭。 没有人走出来,晓希人大概就寝了。 青儿也很想钻进温暖的床铺,但还要八个小时才会天亮。他心想,至少要找个比较舒适的地方来监视。 「嗯?对了。」 他想到一个好点子。 离馆四周围绕著露天平台,如果钻到平台底下,至少可以挡风,而且待在穿廊前的位置,若是有人进出就会听到脚步声。 「好。」 既然决定了,立刻实行吧。 青儿钻进穿廊附近的平台底下。水泥基座待起来舒服许多,还可以当成石床躺下来。 可是…… 大概因为心情比较放松,困意一下子涌出来。稍微打个瞌睡应该没关系吧? 如果有人经过穿廊,平台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头顶传来这么吵的声音一定会被惊醒,就像是天然的闹钟。 只是睡一下子而已——青儿在心中默默说著,轻轻闭上眼睛。 没错,只是一下子而已…… ……鼾。 * 沙沙。 一个湿湿热热的东西贴在脸上,把青儿惊醒了。他一睁眼,就望见两颗浑圆的眼睛贴在自己脸前。 「哇!」 他吓得发出尖叫,一条黑影从他的胸口跳下来跑走。 是猫。 「咦?这里是……啊!」 青儿急忙起身,结果脑袋狠狠撞了一下,至此他才想起自己躺在穿廊前的平台底下。那么,从木板之间透进来的光线是…… 「啊,睡过头了!」 他看看手机,现在是早上六点。所以他一不小心就睡了八个小时?后来离馆发生了什么事呢? 「嗯?」 青儿从平台底下爬出来,眨眨眼睛,战战兢兢地望向离馆。 (奇怪?纸门……) 纸门打开了一条细缝。 那条缝隙彷佛在引诱人过去,让青儿感到一阵不安。 刚才那只虎斑猫跳上平台。是三毛子。它用前脚稍微推开纸门,咻地钻进去。 「啊!站住,!」 青儿忍不住叫道,但屋里没有任何反应。难道晓希人还在睡吗?或是他拿下了助听器? (……怎么回事?) 胸中越来越焦虑。 到了这个地步,他终于下定决心,蹑手蹑脚地靠近纸门,偷偷往里面张望。 「咦?」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老虎的尸体。 这是如书斋般的日式房间,正面底端的墙上有一扇纸窗,虎尸的脚朝向窗户趴在地上,搁在身旁的手朝著关节的反方向扭曲。 露出尖牙的嘴。颜色混浊的金色眼睛。 奇怪的是,榻榻米上散落著医院开的药袋、铝箔包装、几颗药片,此外还有空的威士忌酒杯。 看起来简直像是老虎吞药自杀了。 「……咦?」 转瞬之间。 散发著黯淡金光的眼眸,变成黑白两色的人类眼睛。 「啊、啊啊、啊……」 布满黑色条纹的黄褐色毛皮,逐渐变成一件眼熟的外衣。青儿发现那是晓希人的尸体立刻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 晓希人死了, 青儿哭丧著脸跑回客房报告,皓却一点都不惊讶。 「发生这种事真是遗憾。不过很符合你的风格就是了。」 皓还不忘损青儿一句,然后悠哉地整理完仪容才前往离馆。纵使他听到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搞不好也只会说一句「哎呀呀」吧。 或许是听到青儿的惨叫,凛子和帮佣古桥已经来到离馆。 因为晓希人的眼睛都混浊了,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他不会再醒来,所以两人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 从她们的窃窃私语听来,散落在地上的铝箔包装里面是安眠药和镇定剂,那是疗养中心开给晓希人的药。 这么说来,他果然是服药自尽的吗? 「喂,皓……」 青儿开口叫道,然后他才发现皓不在旁边。 皓正在房里走来走去、四处观察。他在壁龛前歪著头说「哎呀」,似乎发现了某些异状。 (对了,我们之前从未踏进离馆呢。) 像是书斋的四坪房间里,壁龛旁的空间很罕见地设置了壁橱。 房间底端的窗边!有一张摆了笔筒和文件盒的书桌。旁边的梳妆台应该是清白的东西,有著樱纹的镜架十分可爱。 然后…… 「真美。」 皓突然发出赞叹。 他正看著衣架,一件和服外衣如屏风般挂在上面。 大朵的牡丹花和精悍的唐狮子跃然于布料上,细致的笔触有著梦幻的风格,却又十分写实,彷佛随时都能看见花瓣随风摇摆,或是听见唐狮子的吼声。 「牡丹和唐狮子,这是纸门与和服上常见的传统图案。唐狮子夜晚会睡在牡丹花下,所以这是在比喻两相契合的意思。」 「喔,听起来真吉利。」 「但是晓希人先生送出这件衣服或许还有其他用意。」 皓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含意深远。 他转身继续调查,然后又在书桌前「唔唔」地沉吟,真希望他能解释一下。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助听器和钢笔。你看,这些东西都放在桌上的右手边对吧?钢笔的笔盖是打开的,所以晓希人先生昨晚应该有写字。这么说来……」 他还没说完就蹲在桌前,用左手翻开地上的坐垫。 「你在做什么?」 「我很在意这个坐 垫的位置。照理来说,晓希人先生应该是坐在坐垫上把钢笔和助听器放在桌上,但坐在这张坐垫的位置,根本摸不到那些东西。可以想见,一定有人移动了这些东西……啊,有了有了。」 青儿凑过来看,骄现坐垫底下的地板有一块黑色污渍。 「这是钢笔的墨水。」 「呃,所以呢?」 「所以我认为晓希人先生是在桌前写字时被人袭击的。因为他拿下助听器,听不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说不定他平时单独一人的时候都不会戴助听器。」 「等、等一下!你说他被袭击?晓希人先生不是自杀的吗?」 青儿尽量压低声音,皓听了惊讶地眨眨眼。 「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呢。真不愧是青儿啊。」 皓露出敬佩的表情摸摸青儿的头。 ……或许他该考虑提出抗议了。 「那是有人刻意布置的。要说是服药自杀,尸体的情况实在有太多疑点。」 「譬如说?」 「这个嘛,最明显的是晓希人先生的尸体睁著眼睛。」 「啊!」 趴在地上的遗体眼睛确实是睁开的。 但是…… 「呃,这只能代表他死前很痛苦吧?你想想,侦探片不是都这样演吗?中毒之后痛苦呻吟之类的。」 「如果是其他毒药或许会这样,但现场找到的是安眠药和镇定剂,这两种药都会抑制中枢神经,中毒的症状是昏睡,也就是会在睡梦中死去。」 原来如此。 如果皓说得没错,遗体的状况的确很矛盾。 「那么,晓希人先生真正的死因是……」 青儿还没问完,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远野先生。」 回头一看,叫他的人是凛子。 她虽然脸色苍白,但眼中并没有泪水。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刚才大叫的人是您吗?」 「是、是的。因为我不小心发现了晓希人先生的遗体。」 「为什么您今天早上会来到离馆?」 「呃?」 「您去了庭院吧?我看到您把运动鞋脱在穿廊前。」 她的眼睛真是犀利。 「不,那个,我只是出来散散步。」 「你左门后脑和背上还沾了泥沙。」 「大、大概是我睡相太差,不小心就滚进庭院里。」 「……从二楼的窗户吗?」 救命啊! 皓八成收到青儿的求救信号,在一旁说道: 「听说你哥哥喜欢古董,看来他很有眼光呢。」 闻言,凛子露出缅怀的表情。 「大家都说有兴趣则专精,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很喜欢古物和古代艺术品,而且会在日常生活中拿来使用、赏玩。成为父亲的左右手之后,他经常趁出差的机会四处搜集古董。」 从凛子苦笑的语气可以听出她对亡兄的感情,或许她是想要藉著聊天来冲淡心中的难过。 「壁龛里的香炉也是晓希人先生买的吗?」 青儿转头一看,有个翡翠色的香炉摆在黑檀木的底座上。香炉有三只脚,两只朝向前方,半球状的炉盖有著精致的雕刻。 「是的,这是他在京都的古董市集找到的。经过专家鉴定,确定是龙泉青瓷。」 「喔?那还真是一件宝物。」 青儿照例听不懂他们的对话。 「呃,那是什么啊?」 「龙泉青瓷指的是十三世纪之后在浙江省龙泉市制作的青瓷。这个应该是裤腰香炉。你看炉身的形状不是很像裤子吗?这是以外观来命名的。」 唔……还是听不太懂。 「具体来说,这香炉值多少钱?」 「这个嘛,若是真货大概值三百万圆吧。」 「咦!三……」 看起来明明只是个附盖子的矮胖菸灰缸啊? 「你们家里还有其他人对古董有兴趣吗?」 「我二哥风见男。但他似乎是出自和大哥竞争的心态才开始搜集古董。」 「喔?兄弟两人都喜欢古董啊?」 「他只是业余的玩家,被不肖仲介商哄个两句就会买下跟垃圾一样的东西。」 凛子说完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一个脚步声勿匆接近,像是要打断凛子的话。那是鹤子夫人。 「怎么会这样!」 她惨白的嘴唇发出不知是哀号还是呜咽的声音。凛子伸手去扶她,她还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为什么不是风见男,而是这孩子呢?」 青儿听到鹤子夫人的喃喃自语,才知道凛子没说完的是什么话。她想说的应该是:「为什么死的不是二哥?」 (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人的价值本来就不是平等的,但听到家人说「如果死的是你就好了」,应该没人会坦然地点头承认「是啊」。 就在此时…… 青儿察觉到后方的动静,转头一看,风见男一脸苍白地站在那里。看来鹤子夫人说的话不巧被他听见了……不对,说不定鹤子夫人根本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你来得太晚了吧,赖床到这种时候?」 没想到鹤子夫人坚强地站起来。青儿还以为她已经哭得满脸泪痕,但她锐利瞪著次男的眼中没有泪水。 「我、我……」 风见男的脸色一下子从苍白变得通红。那是愤怒的色彩。可是他还没发出怒吼,背后的纸门就刷一声打开。 「哎,不好意思,我有一点低血压。」 出现在门后的人是凛堂棘,他完全无视在场所有人的白眼,明明迟到了还是满不在乎地大刺刺走进来。 「啊,你们请继续,不用在意我。」 凛堂棘无视现场的气氛,像散步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先看看壁龛,发出「唔」的声音,然后瞥向书桌,「喔喔」地沉吟,接著用手杖戳戳坐垫,挑起一边的眉毛。跟某人的行动一模一样。 但他的左手始终插在上衣口袋里,感觉真讨厌。 「我、我才没有赖床。我刚才打电话给派出所所长和医院院长,但都找不到人。」 青儿听到这细如蚊鸣的声音,转头望去,看到风见男两手紧握,像在辩解似地说著。同样身为米虫属家里蹲科的生物,青儿自然而然地竖耳倾听。 「一定是因为昨晚那场雨吧。」 凛堂棘突然插嘴说道。他大概检查完遗体了,又回到壁龛前。 「我从闹钟播放的新闻听到,山上发生崩塌,有几辆车被掩埋,失踪者名单上有一位可能是你们家主治医生的人。警察一定也赶去那里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 鹤子夫人埋怨地喃喃说道。 的确,在眼前躺著一具尸体的情况下,听到警察和医生说「现在没空处理这个」,真的会想要一巴掌挥过去。 「总之先把晓希人搬到主屋吧。怎么能让他在这种地方多待一秒呢?」 鹤子夫人不屑地说道,眼睛同时望向衣架。她的眼神似 乎充满厌恶。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现在最好不要随便移动他,因为这是凶杀案的现场。」 「你胡说什么……晓希人是自杀的!」 鹤子夫人受到棘的阻挠,气愤地断言说道。 「我昨晚就有不好的预感,还跟凛子商量要尽快把他送回疗养中心。自从妻子过世,这孩子好几次试图自杀,而且看他昨晚的态度显然已经有些神智不清。」 「他昨晚不是说他找到了一封信吗?」 「只是病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鹤子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表情没有半点犹豫。然后她朝棘深深一鞠躬说道: 「媳妇过世时,我们找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遗书,所以现在绝无可能突然冒出一封遗书。这一切都是那孩子的妄想。我会多付你一些钱做为致歉,请你回去吧。」 「很可惜,我不能答应。这绝对不是服毒自杀,伪装的工夫做得太差劲了。」 棘果断地回答,令鹤子夫人无言以对。接著他一脸不耐烦地蹲在遗体前,用戴著白手套的手翻开晓希人的眼皮。 「眼皮里面有类似被针扎到的红点对吧?这叫点状出血,是因缺氧造成微血管破裂。此外,他脸上隐约有瘀血发青的现象,所以最有可能的死因是『窒息而死』。还有……」 他边说边把手伸向遗体的脖子。 「在脖子后面,也就是发际的位置,有一条细细的白线,多半是被细绳之类的东西勒出来的。交叉的部分在脖子后方,可见是有人从背后偷袭。换句话说,晓希人先生是被人勒毙的。」 说完以后,他冷冷地看著愕然的众人。 「有谁不同意吗?」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鹤子夫人喘气般地张著嘴巴。 「怎么会……不可能有这种事!房间里明明没有打斗的痕迹,也不像是被人翻找过的样子……如果不是为了偷东西,那是为了什么?」 「请看晓希人先生的右手。」 「啊?」 「在正常情况下,人倒在地上时手心应该朝向内侧,但晓希人先生的前臂却扭向外侧,可见一定有人在他死后移动过他的手臂。」 仔细一看,晓希人右手的手心是朝向外侧,这姿势确实很不自然。 「凶手一定是要搜他的身,所以才移开碍事的手臂。从昨晚的情况来看,凶手要找的多半是晓希人先生提到的那封信。这么说来,凶手应该是昨晚在场的人,也就是你们之中的某人。」 棘把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仔细一看,他手上握著一支迷你的功能型手机。 「我已经传简讯给警视厅的熟人报告这里的情况,并且附上照片,然后收到了这样的回覆。」 原来他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才把手机藏在口袋里打字寄出。他展示的手机萤幕上有著这么一句话: 『在我到达之前,你们这些家伙都别给我轻举妄动。还有,凛堂,这次我一定要宰了你。』 信中似乎不经意地附上杀人预告。这是错觉吗? 「……喔,他大概正在休假吧。」 棘喃喃自语著,然后丢下哑然无语的众人,一副「我还有事要忙」的样子潇洒离去。他的背影彷佛传来忍住哈欠的声音,这也是错觉吗? 「既然如此,我要去睡回笼觉了,反正山路要等到明天才会开放通行。」 棘正要拉开纸门,却突然停止动作。 他转过头来,装模作样地挑起一边的眉毛说 「如果让你们不高兴真是抱歉,但我就是这样。」 听到这句话,青儿明白了。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跟皓根本是同一类型的人。 「那就请各位保重。」 他丢下这句开玩笑似的问候,关上了纸门。 剩下的人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才爆发出怒吼和哀号。 「那、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吧!」 「我早就说要立刻联络疗养中心,就算是半夜也要把他送走嘛!都是母亲太心软了!」 在一片混乱中,只有鹤子夫人冷静地叹著气。 「先请律师过来吧,凛子也一起来。」 「我……」 听到风见男的低语,凛子笑了出来。 「你再回去蒙头大睡吧。」 「什么!」 「在亡者面前克制一点。」 风见男正要发飙,鹤子夫人就冷冷地说道。 他的怒气无处发泄,可能是迁怒,他用肩膀狠狠地撞了青儿一下,骂道:「别挡路!」然后大步离去。 青儿很后悔自己还对他同病相怜。这股怨气该如何发泄呢? 「晚点我会给你零用钱的。」 皓拍拍青儿的肩膀,安慰似地说道。 既然如此,再让人用肩膀撞一下也无所谓。 * 青儿和皓一起回到客房。 皓正要开门,却突然蹲在走廊上。 「喔?」 他捡起一片松叶。应该是来自庭院的松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有一股臭味。」 「是松脂的味道吗?」 「呵呵,不是的。也罢,还不知道那边会怎么出手,先按兵不动吧。」 皓高深莫测地说道。 为了打发时间,青儿和皓玩起了圈圈叉叉,毫不意外地输得一塌糊涂。玩到一半时儿突然听见引擎声,往外一看,一辆高级的黑头车停在大门外,可能是他们说的律师吧。 「我们也该出发了。」 「嗯?去哪?」 「去对付鵺啊。」 皓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漫步走向离馆。 鹤子夫人和凛子都不在离馆,大概是去和律师谈事情。咦?不只是她们不在,连遗体都不见了。是搬去主屋了吗? 话说回来,皓说要对付鵺是什么意思? 皓不理会青儿的担忧,径自走向壁橱。 「鵺的藏身之处应该就在这里。」 「哈?」 「呵呵,不会咬人的,我们就看一看吧。」 皓边说边打开壁橱,青儿战战兢兢地在后面观望。 壁橱里只有下层摆了一套棉被,其余地方都是空的,并没有看到鵺的踪迹。 「喔喔,有了,你看那边。」 皓白皙的手指指向壁橱的上层。仔细一看,有一块顶板被移开,那片空荡荡的黑暗应该是通往天花板上。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爬到壁橱的隔板上,看看那个洞里的情况?」 「呃,你是说这样吗……哇!」 一股强烈的野兽腥味扑鼻而来,青儿不由得往后仰。那就像在动物园里会闻到的臭味。 「请你把东西拿出来,小心别弄掉了。」 藏在天花板上的是一个金属笼子。 笼里有一只鸟的尸骸,尺寸和小型的鸡差不多,身上披著黄褐色的羽毛,从头顶到背后都是鳞状的花纹。 「这就是是虎鸫吧。」 皓理解似地点点头。 「它『唏、唏』的叫声很像女人的哀号,所以自古以来就被视 为一种不祥的鸟。其实『鵺』这个字本来就是指虎鸫。但是那种妖怪的叫声和虎鸫很像!所以两者就渐渐地混淆在一起。」 「呃,也就是说……」 「是的,在离馆作祟的鵺其实是这只虎鸫。」 皓不以为意地说道,青儿只觉得有些晕眩。这么说来,那可怕的奇怪鸟鸣只不过是野鸟的叫声? 「这只虎鸫应该是晓希人先生饲养的。虽然法律禁止随便抓野鸟回来养,但只要肯花钱还是办得到,而且虎鸫是杂食性的鸟类,用狗食喂它也没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青儿一面询问,一面想起之前和皓的对话。 『反正已经知道它的所在,等一下就去除掉它吧。』 『等一下,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啊?』 『没事的啦,那玩意儿不会害人的。』 所以,皓当时就已经知道鵺的真面目以及它的所在之处啰? 「听到类似女人哀号的叫声时,我就知道是虎鸫了。能找到它的位置则是因为叫声,重点在于时刻和天气。」 「怎么说?」 「虎鸫是夜行性动物,通常不会在白天叫,除非是雨天或阴天。但我们第一次在这个家里听到鵺的叫声是在晴天的下午,所以我猜它多半被养在光线照不到的壁橱或天花板上。」 「喔,原来是这样……」 听是听懂了,但青儿还是想不通关键之处。如果离馆的妖怪其实是虎鸫…… 「那妖怪作祟又是怎么回事?」 「简单说就是想太多。」 怎么可能! 「呵呵,诅咒和作祟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好比说,在丑时去神社钉稻草人,不是要把插著蜡烛的铁环戴在头上吗?那是因为别人看到如此夸张的打扮一定会到处宣扬,这样一来就会更有效果。」 「咦?是这样吗?」 「大部分的人光是想到自己可能被咒杀,就会开始觉得身体不舒服。」 的确,光是想像就觉得心情沉重。 「呃,所以作祟只是类似安慰剂的东西吗?」 「能产生心理暗示的这一点确实很像安慰剂。一旦你认定有东西在作祟,就会造成不良的影响,搞得好像真的被作祟一样。」 不对,等一下…… 「可是凛子小姐说,去年年底有一间子公司倒闭了耶。」 「中小企业倒闭多半发生在年底,这恐怕只是巧合吧。」 「那鹤子夫人过年之后住院的事呢?」 「一定是过年期间喝太多酒吧,再加上子公司倒闭的压力,就算她病倒了也不足为奇。」 「凛子小姐的婚事取消也是因为这样?」 「是啊,应该也是因为压力吧。如果她和未婚夫相处时也那么暴躁,感情当然会不顺。」 说得真直接。 「这正是晓希人先生的用意。他故意让离馆传出鵺的叫声,把不幸引来这个家中。不,或许他只是要让凶手想起清白小姐的死,为了提醒凶手犯下的罪。」 皓边说边怜惜地抚摸虎鸫的尸骸。 「颈骨折断了。它和晓希人先生一样是被勒死的。」 「谁会做出这种事?」 「想必是同一个凶手。」 青儿的胸中隐隐作痛。他早就该正视现实了。 「如果我没有睡著,或许晓希人先生就不会死了。」 皓早就有预感晚上会发生事情,才叫他去监视离馆,他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可曰再聒乾脆地摇摇头说: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在你开始打瞌睡的时候——不对,可能在你刚开始监视的时候,晓希人先生就已经被杀了。」 「咦?」 「你想想看,晓希人先生是在写字的时候被杀的,那铁定是在就寝之前,但你有看到离馆的灯光熄灭。」 「啊!」 他还以为是晓希人把灯关掉的,说不定根本是凶手所为…… 「那时晓希人先生应该已经死了,而鵺最后一次发出叫声是在晚上九点左右,凶手一定是在那段时间犯案的。凶手听见鵺的声音从壁橱里传来,因此发现妖怪作祟的真相。」 「呃,那在我监视离馆的时候……」 「是的,凶手一直在里面。不知道是忙著伪装死因,还是因为找不到东西……我想大概是后者吧。」 「那凶手为什么要关灯?」 「为了营造晓希人先生已经就寝的假象。如果灯一直亮著,说不定会有人来找他。反正只要利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还是看得到东西。」 「咦?可是……」 青儿突然有一种异样感。 「那我钻进露天平台底下的时候,凶手还在离馆里面吗?」 「嗯,应该吧。」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凶手要从我头上经过才能回到主屋,但头上如果有人走过,我一定会被木板吱吱嘎嘎的声音吵醒,因为我本来就是很难入睡的人。」 这次青儿说得很肯定,皓却露出怜悯的眼神摇摇头。 「如果凶手知道你躲在那里就很简单了,只要避开穿廊前的那段路就好。他大可从庭院里绕过去,走路肩的水泥地就不会留下脚印。」 「等、等一下!凶手又没有超能力,怎么会知道我躲在平台下……」 「因为你的鼾声啊。」 青儿哑口无言。 「你打鼾还挺大声的。看你这么年轻,身材也不胖,鼾声却这么响亮,说不定是身体哪里有问题,回家的时候顺便去医院检查看看吧。」 皓担心地望著青儿,就像想带爱犬去动物医院的慈祥饲主。 「这么说来,我的鼾声被凶手听见了?」 「十之八九还加上梦话。」 青儿羞耻到了极点,不禁抱头蹲在地上。 皓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说: 「不用这么消沉啦,我从一开始就猜到凶手会得逞。」 「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去监视——」 正要大吼时,青儿突然想到一个答案。 「难道你是因为我打鼾很大声,才故意把我赶出去?」 青儿颤声问道,皓却撇开视线,心虚的目光遥望著远方。 「太过分了!」 青儿愤慨不已,皓连忙温言安抚。 就在此时…… 「喔?有人抢先一步啦?」 凛堂棘走进离馆。 他看见身处凶杀现场还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讽刺地挑起单边眉毛。 「我打扰你们了吗?」 「没有,完全不会。」 皓客气地回应,还朝著宿命的敌人伸出手,显然是为了摆脱眼前的麻烦事态。 「我太慢打招呼了,我是西条皓。」 「喔喔,你好。虽然说得有点晚了。」 棘有些轻蔑地回应,一边嘴角微微地上扬。他也是个随时都能激怒别人的人,方法和皓不太一样就是了。 他的视线往下移,然后停在地上的笼子。 「……喔喔,跟我想的一样。真可怜。」 他的语气诚恳得令 第三怪 以津真天,或是终章 春天到了。 为了通风而打开的窗子,吹进清爽宜人的和风。白花八角不知不觉已经开出满树的花朵。 如同宣告春天的到来,花苞全都绽放出铃状的小白花,连屋里都充满甜美的淡淡芳香。 (感觉有点像谁……) 青儿站在书房的窗边。一面呆呆用指尖把玩著香菸,一面想著这件事。皓难得没有待在书房,青儿正想趁机抽个菸,却发现忘记带打火机。 虽然白花八角的果实含有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剧毒,因此又称「邪恶果」,但它的香气似乎具有驱邪的功效。真是神圣与邪恶兼具的植物。 (啊,对了。) 那白得发亮的白花让青儿突然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是皓。 从结果来看,地狱的审判也是取决于鬼。青儿担任皓的助手兼食客已经三个月,见识过不少凄惨的地狱景象,但他如今还是悠哉地生活在这间屋子里。 狮堂家覆亡之后已过了一个月,那些充满血腥和蛆虫的回忆,早就被三餐的饱足感和刚烤好的苹果派香气驱逐一空。能够适应这种事还真可怕,总之青儿依然过著他的日常生活。 即使一片船板之下就是地狱。 「嗯?咦?红子?」 青儿突然发觉有人靠近,抬头一看,和前来关窗的红子四目相交。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撑著脸颊在窗边打起瞌睡。 「非常抱歉,我并不打算吵醒你。」 红子说话很客气,但脸上还是像戴著面具毫无表情。她和她的主人皓一样,都让人摸不透。 「你要抽菸吗?」 「呃,啊,是的。」 红子伸出手,拿走青儿握在手中的香菸。 「请换成这个。」 「谢、谢谢。」 她给他的是一根鱿鱼脚。 这大概是一种禁菸的对策吧。青儿自认很小心地注意空气流通,但她好像还是很在意菸味。 更令人在意的是,难道她总是随身携带鱿鱼乾吗? 「如果你的健康受损,皓大人会很困扰的。」 「啊?」 「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有点意外,我以为自己完全派不上用场。」 青儿一直搞不懂,为什么皓会需要助手。 他的左眼确实拥有照妖镜的效用,但是凭皓的能力,就算不依靠魔镜的能力也没问题吧? 「你来到这里之后,皓大人更常笑了。」 「咦?」 他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此外,他也挺高兴的。因为大部分的人跟他在一起只会皱眉,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会因他而开心。 说到朋友,青儿也曾有过一个朋友。 「顺便请教一下,身为助手,我的表现怎么样?」 「助手?」 听到青儿发问,红子讶异地歪著脑袋。 不、不会吧…… 「很抱歉,我还以为你是皓大人饲养的宠物。」 「……我可以哭吗?」 「请便。」 红子说完还给他一盒面纸。到底是从哪里拿出来的?她那件和服的衣袖里该不会有个四次元口袋吧? 此时…… 「会养宠物的都是寂寞的孩子。」 红子喃喃说道,青儿突然觉得心中一动。 仔细一想!充斥在这间屋子里的静谧或许和寂寞很相似。虽然偶尔有人来访,却看不到皓的家人或朋友,一直都只有他们两人。 (这种生活一定很无聊吧。) 而且,很寂寞。 或许这间书房里满墙的书,正代表皓度过的孤独生活有多漫长。 这时突然传来开门声。 「哎呀,你们两个在说悄悄话吗?」 皓伴随著爽朗的笑声走进来。应该是到了三点的下午茶时间。 然后…… 「下一位客人就是你。」 「咦?」 红子临走前在青儿耳边的低语,吓得他浑身一颤,但是他回头时,那红黑二色的背影已经朝著厨房的方向走远了。 「刚、刚才那句话是……」 「嗯?怎么了?」 「呃……没有,没什么。」 青儿连忙摇头否认,坐了下来。 八成是听错了吧。虽然他这样想,心中的不安却久久无法平息。 皓不理会青儿满脸的忧虑,很快地在桌上摆好苹果派和茶具,喝起三点的下午茶。 「青儿。你无论吃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很美味的样子呢。」 「是吗?」 「是啊,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这么想了,因为你是第一个再要一块苹果派的人。」 如果这是夸奖,应该是没有恶意,但青儿无法不怀疑皓是在迂回地嘲讽他。 「对了……」 皓放下茶杯,开口说道。 「你来这里也快要三个月了,你对这份工作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啊……如果可以辞职的话,我想要辞职。」 「回答得真快。」 「这、这个,虽然我一离开就会居无定所,也没有工作,但我还是……」 青儿低下头去,但他发现自己的脸映在茶杯的红色水面上,急忙转移目光。 「我觉得没有人是自愿成为罪人。」 那些人的下场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他们迟早都是要下地狱,差别只在于生前或是死后。 (可是……) 在此之前,青儿一直觉得变成妖怪的那些人,就像电视或电影里的杀人魔一样,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生物。 事实上,或许他们只是弱小的人。 就算犯了该下地狱的重罪、被认定没有活著的价值,他们还是努力地过著各自的人生吧。 「你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自己也是罪人吗?」 「咦?」 青儿愕然抬头,看见皓一如往常的笑脸。 但他觉得室内温度似乎瞬间骤降,一阵寒意爬上背脊,他艰涩地吞著口水。不,他根本吞不下去,彷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好吧,青儿,那我就交代你最后一件工作。」 皓「喀」一声将茶杯放回茶碟上,这时红子又推著那辆推车走进来,把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是镜子。 皓把那面一尘不染的镜子朝向青儿。 「看在你的眼中,你自己是什么模样?」 青儿明显露出惊慌的神态,已经发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嘴唇颤抖不已,但出现在镜子里的并不是这可怜的模样。 那是一双跟他本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妖怪。 这才是青儿不敢看镜子的理由。他怕镜子怕到连走在街上都弯腰驼背地盯著脚尖,免得看到橱窗玻璃。 而现在…… 三个半月没看过的镜子里,出现长著人脸的怪鸟。 那真是一只丑陋的妖怪,弯曲的鸟喙里长著锯子般的尖齿,身上覆盖著蛇一般的鳞片,一对爪子像刀一样锐利。 还有泛黄而混浊的白眼珠,以及没有焦点的黑眼珠。 那张熟悉的脸孔,不断对青儿说著同一句话。 ——直到何时。 「你要不要跟我谈谈呢?」 别说!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警告他。 然而青儿还是对皓说出一切,声音还不时可怜地颤抖。或许他一直都想把这件事说出来。 那是五个月前的事。 有一天,一位同乡的儿时玩伴来到青儿那间不附浴室和空调、只附蟑螂的公寓。 他叫猪子石大志。 光看名字很威风,遗憾的是人不如其名,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肠胃好像很弱」。事实上,他的确是个懦弱的人。 正是因为如此,他和懦弱的青儿非常合得来,即使各自上了不同的大学,还是经常相约见面。 不过,猪子石进入一间所谓的黑心公司以后,这种比蜘蛛丝更脆弱的友谊就断得乾乾净净了——青儿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嗨,好久不见,青儿。」 睽违已久的猪子石看起来非常憔悴,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的脸颊如病人般凹陷,眼白泛黄而混浊的眼睛似乎没有焦点,若是在半夜见到他,搞不好会以为是强尸。 「你、你是怎么啦?看你这样子,简直像是从坟场爬出来的。」 「哈哈,事实也差不多是这样吧。我已经没在工作了。」 「咦?」 原因是黑心公司苛刻地叫他做牛做马,最后又无情地舍弃他。 猪子石的肠胃本来就不好,进了公司半年后,吐出来的东西从胃液变成血液,后来因胃穿孔紧急住院,还被诊断出患有忧郁症。公司毫不犹豫地开除了他,他如今只能靠著短期打工来糊口。 「这也太惨了吧。」 青儿听了当然非常同情。 不过青儿拿得出来的只有水,所以只能端出水来。他心想,至少要招待对方一碗泡面,去厨房翻找了一会儿,只找到一包特卖时所买的面包卷。对青儿来说,那是未来一周的粮食。 「你一点都没变耶。」 看到青儿烦恼的样子。猪子石露出无奈的苦笑。 「别担心,其实我还有临时收入。最后一定要跟你好好地大吃一顿。」 猪子石开朗地说道,拿出被钞票塞得厚厚的钱包。 青儿看得不禁垂涎。 「那个,你那些钱能不能借我一点?」 「啊?」 青儿坦承自己已经被开除了整整十次。 大部分的情况是被雇主一脚踢走,叫他以后不要再来,但也有四次是他忍受不了店长、前辈或客人的斥责、激励、唾骂、教导而自行离开。 「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猪子石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高亢而颤抖,青儿有一瞬间觉得他似乎露出愤怒和轻视的神情,但他很快又恢复笑容。 「好,我借钱给你,所以今晚就陪我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吧!」 两人就这么喝了一整晚,等到宿醉的青儿摇摇晃晃地起床时,已经看不到猪子石的身影。 矮桌上放著一张千圆钞票,还有…… 『抱歉。』 收据的背后潦草地写著给青儿的留言。 看来猪子石舍不得借他钱,所以悄悄溜走了。 青儿做出这个结论,后来也没有再联络对方,默默地恢复不是被开除就是自行辞职的打工生活。 一个半月以后。 某天突然有个光头的大哥来到青儿打工的地方,那人穿著鲜艳的紫色衬衫、戴著闪闪发亮的金表,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流氓。 「你是远野青儿吧?钱没有还清喔。」 男人一开口就是这句话,然后拿出猪子石签下的借据。 保证人一栏写著青儿的名字,更惊人的是上面还盖了他的印章。青儿吃惊地找了自己放印章的地方,果然是空无一物。难道是猪子石趁他烂醉如泥、睡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偷走的? 「喂,那个猪子石已经失踪,我去了他住的破房子,什么鬼都没见到,所以这笔帐就得由你来还清。」 「总、总共是多少钱?」 「一、百、万、圆。你就算付不出来也得还钱喔。」 虽然不算太夸张的天文数字,但青儿还是拿不出来,所以他下跪恳求「我一定会找到猪子石」,勉强说服对方让他走。 青儿打电话给每一位认识猪子石的朋友,才知道他的情况有多悲惨。 猪子石因胃病和忧郁症的双重打击而被开除之后,好一阵子是靠著失业补助金度日,但是补助金日渐减少,于是他便开始玩小钢珠。 迷上赌博之后,他的面前很快就堆满借据。 接下来他必须面临讨债公司的压力——传给左邻右舍的诽谤传真,深夜响起的门铃声,大量外送的比萨、寿司、蔷麦面…… 猪子石来找青儿的时候,恐怕已经决定寻死了。他准备的那些钱或许就是为了死前再奢侈一次,而青儿却打起那笔钱的主意。 青儿不知道猪子石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能确定的是他设计让青儿成为保证人,把欠下的债推给青儿,然后就失踪了。 在那之后…… 「我去了猪子石租的房子。大门锁著,里面似乎没人在,但我觉得他可能只是假装不在家,就进去看看。」 「喔?你是怎么进去的?」 「我听他说过备用钥匙黏在瓦斯表后方,就用备钥开门进去……」 一想起当时的事,青儿不禁全身发抖。 青儿在发霉的浴室里务现猪子石的身影。他把脸浸在装满水的洗脸台里,以跪著的姿势溺死了。 「然后你就丢下猪子石的遗体,为了逃避讨债公司而趁夜逃跑了吧?」 「嗯,就是这样。」 青儿心虚得双脚都在颤抖。 后来他开始以网咖为家,身上的钱快要花完时,被皓检回来当助手兼食客。 「你朋友的尸体搞不好还没被发现呢。」 说完,皓叹了一口气。 「以津真天是鸟山石燕《今昔画图续百鬼》里出现过的鸟妖,出没于建武元年。那一年因瘟疫而死了很多人,有一大堆无法火葬的尸体堆积在城郊,那股怨念就化为鸟妖,不停叫著『直到何时、直到何时』,指责著:『你们要弃置那些尸体直到何时。』」 这么说来,猪子石也在质问他啰?质问他要丢著朋友的尸体直到何时?要逃避现实直到何时?直到何时,直到何时…… 说不定那其实是青儿心里发出的声音,质问自己要继续当个懦弱的人直到何时。 仔细想想,他的人生过得非常可耻。 ——你能不能更有担当一点啊? 从青儿懂事以来,他对这些批评总是充耳不闻,有时还会拗著脾气屈膝坐著,不停逃避出现在面前的一切苦难。 逃啊、逃啊,逃个不停,然后…… 「你在逢魔时刻闯进这楝屋子,我就知道你也是罪人,因为外面那块牌子只有符合条件的罪人才看得见。」 青儿的脑海中顿时浮现「诱蛾灯」三个字。 对于徘徊在幽暗罪孽中的罪人而言,伫立在白花 八角下的这间屋子彷佛是一盏明灯,即使靠近之后会被地狱烈火所焚烧。 因为没有人坚强到可以永远独自徘徊在黑暗中。 「我看你的样子就觉得你一定犯不了多严重的罪,没想到比我想像的更……」 皓硬生生吞回去的那句话多半是「更没用」吧。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他还是一样失礼。他等于是在说青儿既不是助手,也不是食客,只不过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对了,你恨猪子石吗?」 皓提出这个问题时,双眼就像黑暗深邃、通往地狱的洞穴。如果一直盯著看,恐怕真的会头下脚上地摔进地狱里。 老实说,青儿很害怕。即使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舍弃或失去,还是忍不住害怕。 但是…… 「不,我不恨他。」 青儿想了一下,摇头说道。或许别人会觉得他在说谎,但他心中真的没有半点埋怨或愤怒。 细数过去遭受的不公待遇,追根究底几乎全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所以他觉得这次应该也是这样。 猪子石一定不是基于长年的怨恨,才故意把青儿拖进负债的地狱。或许他只是希望有个人在地狱陪伴他。 说起来青儿自己也很凉薄,见到唯一的朋友死了连一滴眼泪都没流,所以两人算是互不相欠吧。 「青儿果然是青儿啊。」 皓像是在喃喃自语。青儿觉得他的嘴边似乎露出一抹笑意。 「我一直觉得你的优点就是不会把自己的不幸怪罪到别人头上。」 他又拿起茶杯。 「好啦,我调查过了,猪子石借过钱的钱庄,除了你知道的那间以外还有五间,连本带利总共三千万圆,差不多是你所有内脏加起来的价值。当然也包括心脏。」 皓笑嘻嘻地说道。 这么说来,当他过著睡在网咖四处逃亡的生活时,如果被地下钱庄的大哥逮到,铁定会当场上演解体秀。 所以他无论往哪里走,等在前面的都是地狱,就连在便利商店抽签也不例外。 不过…… 「所以我和红子两个人跑遍那些钱庄,和各帮派的流氓谈过了。我要用三千万圆把你买下来。」 听到皓爽快说出的这句话,青儿呆住了整整一分钟。 他、他刚才说什么? 「咦?等、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已经把你欠下的三千万圆还清了。」 「不是那件事啦!啊,那件事也包含在内!可是,刚才红子说我就是下一位客人耶!」 「喔,是这样吗?」 「啊啊。那是……」 正在切第二盘苹果派的红子突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来。 她仍板著一张扑克脸,若无其事地说: 「开玩笑的。」 这一瞬间,青儿感到有些晕眩。 看起来完美无缺的红子只有一个缺点。 那就是开玩笑的技巧差劲得吓人。 「当然,你还是要用工作来还我这笔钱。也就是说打工只到今天为止,接下来你到死都要免费帮我工作,这就是赎罪的条件。怎么样啊?」 皓伸出手来,看在青儿的眼中,那像是把囚犯栓在监狱里的铁炼。 啊啊,这样啊——青儿心想。 逃啊、逃啊,逃个不停,然后…… 他还是被绝对逃不过的地狱之鬼给逮住了。 「那就再来一杯茶吧。」 看到青儿伸出手来表示接受,皓边笑著说道边握住他的手,就像饲主在训练狗怎么握手。 * 在这个世上,或许真有饲养活人的鬼吧。 后记 初次见面,我是路生よる。非常感谢各位阅读这本《地狱幽暗亦无花》。 渔民经常会说「船板之下就是地狱」,但我深深感到活在这个世上也经常会遇到「踏错一步就是地狱」的情况。 回顾从前,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对战争、犯罪、杀人这些题材很感兴趣。当我知道一个人面临地狱般的绝境时会做出什么事,童稚的心中开始思索「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说不定剥掉外面的污泥,就会看见里面藏著「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的心中也有这种东西,今后便能更安心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著吧。我想到要写这个故事之后,脑袋里一直想著这些无形无色的污泥和光芒。 即使船板之下就是地狱,即使每个人脱掉面具之后都是亡者或恶鬼,还是可以彼此释出善意——人与人之间的互爱互助或许也是一种奇迹吧。此外,鬼和人、饲主和宠物,或许也是一样的。 如果我拙劣的文笔能多少表现出这种恐怖、可贵和寂寞就太好了。 第一集已经完结,但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各位读者若是喜欢这两人的摩擦和碰撞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后会有期。 二〇一八年四月 主要参考文献 《日本の妖怪》(宾岛社出版/小松和彦、饭仓义之监修/二〇一五年) 《妖怪?お化け雑学事典》(讲谈社出版/千叶干夫著/一九九一年) 《暮しの中の妖怪たち》(文化出版局出版/岩井宏宾著/一九八六年) 《百鬼解読》(讲谈社出版/多田克己著/一九九九年) 《妖怪図巻》(国书刊行会出版/京极夏彦文、多田克己编/二〇〇四年) 《日本の妖怪file》(学研publishing出版/宫本幸枝编著/二〇一三年) 《図创?日本未确认生物事典》(柏美术出版/笹间良彦著/一九九四年) 《妖怪事典》(毎日新闻社出版/竹上健司著/二〇〇〇年) 《日本伝奇伝创大事典》(角川书店出版/乾克己等著/一九八六年) 《日本ミステリアス妖怪?怪奇?妖人事典》(勉诚出版/志村有弘编/二〇一一年) 《决定版 日本妖怪大全》(讲谈社出版/水木しげる著/二〇一四年) 《鸟山石燕 画図百鬼夜行全画集》(角川书店出版/鸟山石燕著/二〇〇五年) 《稲生モノノケ大全阴之巻》(毎日新闻社出版/东雅夫编/二〇〇三年) 《稲生物怪録平田笃胤が解く》(角川书店出版/荒俣宏著/一一〇〇三年) 《妖怪の肖像稲生武太夫冒険絵巻》(平凡社出版/仓本四郎著/二〇〇o年) 《稲生物怪録絵巻集成》(圃书刊行曾出版/杉本好伸著/二〇〇四年) 《妖怪いま进る「稲生武太夫妖怪絵巻」の研究》(三次市教育委员曾编/稲生武太夫著/一九九六年) 《稲生物怪録と妖怪の世界みよしの妖怪絵巻》(沟岛森立歴史民俗资料馆出版/植田千佳穂编/二〇〇四年) 《季刊 怪 第伍号》(角川书店出版/一九九九年) 《香川の民俗 通巻41号》(香川民俗学会出版/一九八四年) 《香川県史 第14巻 资料编 民俗》(香川县出版/一九八五年) 《夜窗鬼谈》(春风社出版/石川鸿斎著/二〇〇三年) 《ネットカフェ难民 ドキュメント「最底辺生活」》(幻冬社出版/川崎昌平著/二〇〇七年) 《茶道具百科i 床の间の道具 扱いと心得》(淡交社出版/淡交社编辑局编/二〇〇七年) 《ことば游び》(中央公论社出版/铃木巣三著/一九七五年) 《日本わらべ歌全集7》(柳原书店出版/浅野建二等监修/一九七九年) 《変死体は语る!検死官ドッキリ事件簿》(二见书房出版/芹泽常行监修/一九九六年) 《犯罪捜查大百科》(映人社出版/长谷川公之著/二〇〇〇年) 初次见面,我是路生よる。非常感谢各位阅读这本《地狱幽暗亦无花》。 渔民经常会说「船板之下就是地狱」,但我深深感到活在这个世上也经常会遇到「踏错一步就是地狱」的情况。 回顾从前,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对战争、犯罪、杀人这些题材很感兴趣。当我知道一个人面临地狱般的绝境时会做出什么事,童稚的心中开始思索「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说不定剥掉外面的污泥,就会看见里面藏著「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的心中也有这种东西,今后便能更安心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著吧。我想到要写这个故事之后,脑袋里一直想著这些无形无色的污泥和光芒。 即使船板之下就是地狱,即使每个人脱掉面具之后都是亡者或恶鬼,还是可以彼此释出善意——人与人之间的互爱互助或许也是一种奇迹吧。此外,鬼和人、饲主和宠物,或许也是一样的。 如果我拙劣的文笔能多少表现出这种恐怖、可贵和寂寞就太好了。 第一集已经完结,但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各位读者若是喜欢这两人的摩擦和碰撞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后会有期。 二〇一八年四月 主要参考文献 《日本の妖怪》(宾岛社出版/小松和彦、饭仓义之监修/二〇一五年) 《妖怪?お化け雑学事典》(讲谈社出版/千叶干夫著/一九九一年) 《暮しの中の妖怪たち》(文化出版局出版/岩井宏宾著/一九八六年) 《百鬼解読》(讲谈社出版/多田克己著/一九九九年) 《妖怪図巻》(国书刊行会出版/京极夏彦文、多田克己编/二〇〇四年) 《日本の妖怪file》(学研publishing出版/宫本幸枝编著/二〇一三年) 《図创?日本未确认生物事典》(柏美术出版/笹间良彦著/一九九四年) 《妖怪事典》(毎日新闻社出版/竹上健司著/二〇〇〇年) 《日本伝奇伝创大事典》(角川书店出版/乾克己等著/一九八六年) 《日本ミステリアス妖怪?怪奇?妖人事典》(勉诚出版/志村有弘编/二〇一一年) 《决定版 日本妖怪大全》(讲谈社出版/水木しげる著/二〇一四年) 《鸟山石燕 画図百鬼夜行全画集》(角川书店出版/鸟山石燕著/二〇〇五年) 《稲生モノノケ大全阴之巻》(毎日新闻社出版/东雅夫编/二〇〇三年) 《稲生物怪録平田笃胤が解く》(角川书店出版/荒俣宏著/一一〇〇三年) 《妖怪の肖像稲生武太夫冒険絵巻》(平凡社出版/仓本四郎著/二〇〇o年) 《稲生物怪録絵巻集成》(圃书刊行曾出版/杉本好伸著/二〇〇四年) 《妖怪いま进る「稲生武太夫妖怪絵巻」の研究》(三次市教育委员曾编/稲生武太夫著/一九九六年) 《稲生物怪録と妖怪の世界みよしの妖怪絵巻》(沟岛森立歴史民俗资料馆出版/植田千佳穂编/二〇〇四年) 《季刊 怪 第伍号》(角川书店出版/一九九九年) 《香川の民俗 通巻41号》(香川民俗学会出版/一九八四年) 《香川県史 第14巻 资料编 民俗》(香川县出版/一九八五年) 《夜窗鬼谈》(春风社出版/石川鸿斎著/二〇〇三年) 《ネットカフェ难民 ドキュメント「最底辺生活」》(幻冬社出版/川崎昌平著/二〇〇七年) 《茶道具百科i 床の间の道具 扱いと心得》(淡交社出版/淡交社编辑局编/二〇〇七年) 《ことば游び》(中央公论社出版/铃木巣三著/一九七五年) 《日本わらべ歌全集7》(柳原书店出版/浅野建二等监修/一九七九年) 《変死体は语る!検死官ドッキリ事件簿》(二见书房出版/芹泽常行监修/一九九六年) 《犯罪捜查大百科》(映人社出版/长谷川公之著/二〇〇〇年) 初次见面,我是路生よる。非常感谢各位阅读这本《地狱幽暗亦无花》。 渔民经常会说「船板之下就是地狱」,但我深深感到活在这个世上也经常会遇到「踏错一步就是地狱」的情况。 回顾从前,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对战争、犯罪、杀人这些题材很感兴趣。当我知道一个人面临地狱般的绝境时会做出什么事,童稚的心中开始思索「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说不定剥掉外面的污泥,就会看见里面藏著「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的心中也有这种东西,今后便能更安心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著吧。我想到要写这个故事之后,脑袋里一直想著这些无形无色的污泥和光芒。 即使船板之下就是地狱,即使每个人脱掉面具之后都是亡者或恶鬼,还是可以彼此释出善意——人与人之间的互爱互助或许也是一种奇迹吧。此外,鬼和人、饲主和宠物,或许也是一样的。 如果我拙劣的文笔能多少表现出这种恐怖、可贵和寂寞就太好了。 第一集已经完结,但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各位读者若是喜欢这两人的摩擦和碰撞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后会有期。 二〇一八年四月 主要参考文献 《日本の妖怪》(宾岛社出版/小松和彦、饭仓义之监修/二〇一五年) 《妖怪?お化け雑学事典》(讲谈社出版/千叶干夫著/一九九一年) 《暮しの中の妖怪たち》(文化出版局出版/岩井宏宾著/一九八六年) 《百鬼解読》(讲谈社出版/多田克己著/一九九九年) 《妖怪図巻》(国书刊行会出版/京极夏彦文、多田克己编/二〇〇四年) 《日本の妖怪file》(学研publishing出版/宫本幸枝编著/二〇一三年) 《図创?日本未确认生物事典》(柏美术出版/笹间良彦著/一九九四年) 《妖怪事典》(毎日新闻社出版/竹上健司著/二〇〇〇年) 《日本伝奇伝创大事典》(角川书店出版/乾克己等著/一九八六年) 《日本ミステリアス妖怪?怪奇?妖人事典》(勉诚出版/志村有弘编/二〇一一年) 《决定版 日本妖怪大全》(讲谈社出版/水木しげる著/二〇一四年) 《鸟山石燕 画図百鬼夜行全画集》(角川书店出版/鸟山石燕著/二〇〇五年) 《稲生モノノケ大全阴之巻》(毎日新闻社出版/东雅夫编/二〇〇三年) 《稲生物怪録平田笃胤が解く》(角川书店出版/荒俣宏著/一一〇〇三年) 《妖怪の肖像稲生武太夫冒険絵巻》(平凡社出版/仓本四郎著/二〇〇o年) 《稲生物怪録絵巻集成》(圃书刊行曾出版/杉本好伸著/二〇〇四年) 《妖怪いま进る「稲生武太夫妖怪絵巻」の研究》(三次市教育委员曾编/稲生武太夫著/一九九六年) 《稲生物怪録と妖怪の世界みよしの妖怪絵巻》(沟岛森立歴史民俗资料馆出版/植田千佳穂编/二〇〇四年) 《季刊 怪 第伍号》(角川书店出版/一九九九年) 《香川の民俗 通巻41号》(香川民俗学会出版/一九八四年) 《香川県史 第14巻 资料编 民俗》(香川县出版/一九八五年) 《夜窗鬼谈》(春风社出版/石川鸿斎著/二〇〇三年) 《ネットカフェ难民 ドキュメント「最底辺生活」》(幻冬社出版/川崎昌平著/二〇〇七年) 《茶道具百科i 床の间の道具 扱いと心得》(淡交社出版/淡交社编辑局编/二〇〇七年) 《ことば游び》(中央公论社出版/铃木巣三著/一九七五年) 《日本わらべ歌全集7》(柳原书店出版/浅野建二等监修/一九七九年) 《変死体は语る!検死官ドッキリ事件簿》(二见书房出版/芹泽常行监修/一九九六年) 《犯罪捜查大百科》(映人社出版/长谷川公之著/二〇〇〇年) 初次见面,我是路生よる。非常感谢各位阅读这本《地狱幽暗亦无花》。 渔民经常会说「船板之下就是地狱」,但我深深感到活在这个世上也经常会遇到「踏错一步就是地狱」的情况。 回顾从前,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对战争、犯罪、杀人这些题材很感兴趣。当我知道一个人面临地狱般的绝境时会做出什么事,童稚的心中开始思索「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说不定剥掉外面的污泥,就会看见里面藏著「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的心中也有这种东西,今后便能更安心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著吧。我想到要写这个故事之后,脑袋里一直想著这些无形无色的污泥和光芒。 即使船板之下就是地狱,即使每个人脱掉面具之后都是亡者或恶鬼,还是可以彼此释出善意——人与人之间的互爱互助或许也是一种奇迹吧。此外,鬼和人、饲主和宠物,或许也是一样的。 如果我拙劣的文笔能多少表现出这种恐怖、可贵和寂寞就太好了。 第一集已经完结,但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各位读者若是喜欢这两人的摩擦和碰撞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后会有期。 二〇一八年四月 主要参考文献 《日本の妖怪》(宾岛社出版/小松和彦、饭仓义之监修/二〇一五年) 《妖怪?お化け雑学事典》(讲谈社出版/千叶干夫著/一九九一年) 《暮しの中の妖怪たち》(文化出版局出版/岩井宏宾著/一九八六年) 《百鬼解読》(讲谈社出版/多田克己著/一九九九年) 《妖怪図巻》(国书刊行会出版/京极夏彦文、多田克己编/二〇〇四年) 《日本の妖怪file》(学研publishing出版/宫本幸枝编著/二〇一三年) 《図创?日本未确认生物事典》(柏美术出版/笹间良彦著/一九九四年) 《妖怪事典》(毎日新闻社出版/竹上健司著/二〇〇〇年) 《日本伝奇伝创大事典》(角川书店出版/乾克己等著/一九八六年) 《日本ミステリアス妖怪?怪奇?妖人事典》(勉诚出版/志村有弘编/二〇一一年) 《决定版 日本妖怪大全》(讲谈社出版/水木しげる著/二〇一四年) 《鸟山石燕 画図百鬼夜行全画集》(角川书店出版/鸟山石燕著/二〇〇五年) 《稲生モノノケ大全阴之巻》(毎日新闻社出版/东雅夫编/二〇〇三年) 《稲生物怪録平田笃胤が解く》(角川书店出版/荒俣宏著/一一〇〇三年) 《妖怪の肖像稲生武太夫冒険絵巻》(平凡社出版/仓本四郎著/二〇〇o年) 《稲生物怪録絵巻集成》(圃书刊行曾出版/杉本好伸著/二〇〇四年) 《妖怪いま进る「稲生武太夫妖怪絵巻」の研究》(三次市教育委员曾编/稲生武太夫著/一九九六年) 《稲生物怪録と妖怪の世界みよしの妖怪絵巻》(沟岛森立歴史民俗资料馆出版/植田千佳穂编/二〇〇四年) 《季刊 怪 第伍号》(角川书店出版/一九九九年) 《香川の民俗 通巻41号》(香川民俗学会出版/一九八四年) 《香川県史 第14巻 资料编 民俗》(香川县出版/一九八五年) 《夜窗鬼谈》(春风社出版/石川鸿斎著/二〇〇三年) 《ネットカフェ难民 ドキュメント「最底辺生活」》(幻冬社出版/川崎昌平著/二〇〇七年) 《茶道具百科i 床の间の道具 扱いと心得》(淡交社出版/淡交社编辑局编/二〇〇七年) 《ことば游び》(中央公论社出版/铃木巣三著/一九七五年) 《日本わらべ歌全集7》(柳原书店出版/浅野建二等监修/一九七九年) 《変死体は语る!検死官ドッキリ事件簿》(二见书房出版/芹泽常行监修/一九九六年) 《犯罪捜查大百科》(映人社出版/长谷川公之著/二〇〇〇年) 初次见面,我是路生よる。非常感谢各位阅读这本《地狱幽暗亦无花》。 渔民经常会说「船板之下就是地狱」,但我深深感到活在这个世上也经常会遇到「踏错一步就是地狱」的情况。 回顾从前,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对战争、犯罪、杀人这些题材很感兴趣。当我知道一个人面临地狱般的绝境时会做出什么事,童稚的心中开始思索「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说不定剥掉外面的污泥,就会看见里面藏著「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的心中也有这种东西,今后便能更安心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著吧。我想到要写这个故事之后,脑袋里一直想著这些无形无色的污泥和光芒。 即使船板之下就是地狱,即使每个人脱掉面具之后都是亡者或恶鬼,还是可以彼此释出善意——人与人之间的互爱互助或许也是一种奇迹吧。此外,鬼和人、饲主和宠物,或许也是一样的。 如果我拙劣的文笔能多少表现出这种恐怖、可贵和寂寞就太好了。 第一集已经完结,但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各位读者若是喜欢这两人的摩擦和碰撞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后会有期。 二〇一八年四月 主要参考文献 《日本の妖怪》(宾岛社出版/小松和彦、饭仓义之监修/二〇一五年) 《妖怪?お化け雑学事典》(讲谈社出版/千叶干夫著/一九九一年) 《暮しの中の妖怪たち》(文化出版局出版/岩井宏宾著/一九八六年) 《百鬼解読》(讲谈社出版/多田克己著/一九九九年) 《妖怪図巻》(国书刊行会出版/京极夏彦文、多田克己编/二〇〇四年) 《日本の妖怪file》(学研publishing出版/宫本幸枝编著/二〇一三年) 《図创?日本未确认生物事典》(柏美术出版/笹间良彦著/一九九四年) 《妖怪事典》(毎日新闻社出版/竹上健司著/二〇〇〇年) 《日本伝奇伝创大事典》(角川书店出版/乾克己等著/一九八六年) 《日本ミステリアス妖怪?怪奇?妖人事典》(勉诚出版/志村有弘编/二〇一一年) 《决定版 日本妖怪大全》(讲谈社出版/水木しげる著/二〇一四年) 《鸟山石燕 画図百鬼夜行全画集》(角川书店出版/鸟山石燕著/二〇〇五年) 《稲生モノノケ大全阴之巻》(毎日新闻社出版/东雅夫编/二〇〇三年) 《稲生物怪録平田笃胤が解く》(角川书店出版/荒俣宏著/一一〇〇三年) 《妖怪の肖像稲生武太夫冒険絵巻》(平凡社出版/仓本四郎著/二〇〇o年) 《稲生物怪録絵巻集成》(圃书刊行曾出版/杉本好伸著/二〇〇四年) 《妖怪いま进る「稲生武太夫妖怪絵巻」の研究》(三次市教育委员曾编/稲生武太夫著/一九九六年) 《稲生物怪録と妖怪の世界みよしの妖怪絵巻》(沟岛森立歴史民俗资料馆出版/植田千佳穂编/二〇〇四年) 《季刊 怪 第伍号》(角川书店出版/一九九九年) 《香川の民俗 通巻41号》(香川民俗学会出版/一九八四年) 《香川県史 第14巻 资料编 民俗》(香川县出版/一九八五年) 《夜窗鬼谈》(春风社出版/石川鸿斎著/二〇〇三年) 《ネットカフェ难民 ドキュメント「最底辺生活」》(幻冬社出版/川崎昌平著/二〇〇七年) 《茶道具百科i 床の间の道具 扱いと心得》(淡交社出版/淡交社编辑局编/二〇〇七年) 《ことば游び》(中央公论社出版/铃木巣三著/一九七五年) 《日本わらべ歌全集7》(柳原书店出版/浅野建二等监修/一九七九年) 《変死体は语る!検死官ドッキリ事件簿》(二见书房出版/芹泽常行监修/一九九六年) 《犯罪捜查大百科》(映人社出版/长谷川公之著/二〇〇〇年) 初次见面,我是路生よる。非常感谢各位阅读这本《地狱幽暗亦无花》。 渔民经常会说「船板之下就是地狱」,但我深深感到活在这个世上也经常会遇到「踏错一步就是地狱」的情况。 回顾从前,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对战争、犯罪、杀人这些题材很感兴趣。当我知道一个人面临地狱般的绝境时会做出什么事,童稚的心中开始思索「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说不定剥掉外面的污泥,就会看见里面藏著「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的心中也有这种东西,今后便能更安心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著吧。我想到要写这个故事之后,脑袋里一直想著这些无形无色的污泥和光芒。 即使船板之下就是地狱,即使每个人脱掉面具之后都是亡者或恶鬼,还是可以彼此释出善意——人与人之间的互爱互助或许也是一种奇迹吧。此外,鬼和人、饲主和宠物,或许也是一样的。 如果我拙劣的文笔能多少表现出这种恐怖、可贵和寂寞就太好了。 第一集已经完结,但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各位读者若是喜欢这两人的摩擦和碰撞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后会有期。 二〇一八年四月 主要参考文献 《日本の妖怪》(宾岛社出版/小松和彦、饭仓义之监修/二〇一五年) 《妖怪?お化け雑学事典》(讲谈社出版/千叶干夫著/一九九一年) 《暮しの中の妖怪たち》(文化出版局出版/岩井宏宾著/一九八六年) 《百鬼解読》(讲谈社出版/多田克己著/一九九九年) 《妖怪図巻》(国书刊行会出版/京极夏彦文、多田克己编/二〇〇四年) 《日本の妖怪file》(学研publishing出版/宫本幸枝编著/二〇一三年) 《図创?日本未确认生物事典》(柏美术出版/笹间良彦著/一九九四年) 《妖怪事典》(毎日新闻社出版/竹上健司著/二〇〇〇年) 《日本伝奇伝创大事典》(角川书店出版/乾克己等著/一九八六年) 《日本ミステリアス妖怪?怪奇?妖人事典》(勉诚出版/志村有弘编/二〇一一年) 《决定版 日本妖怪大全》(讲谈社出版/水木しげる著/二〇一四年) 《鸟山石燕 画図百鬼夜行全画集》(角川书店出版/鸟山石燕著/二〇〇五年) 《稲生モノノケ大全阴之巻》(毎日新闻社出版/东雅夫编/二〇〇三年) 《稲生物怪録平田笃胤が解く》(角川书店出版/荒俣宏著/一一〇〇三年) 《妖怪の肖像稲生武太夫冒険絵巻》(平凡社出版/仓本四郎著/二〇〇o年) 《稲生物怪録絵巻集成》(圃书刊行曾出版/杉本好伸著/二〇〇四年) 《妖怪いま进る「稲生武太夫妖怪絵巻」の研究》(三次市教育委员曾编/稲生武太夫著/一九九六年) 《稲生物怪録と妖怪の世界みよしの妖怪絵巻》(沟岛森立歴史民俗资料馆出版/植田千佳穂编/二〇〇四年) 《季刊 怪 第伍号》(角川书店出版/一九九九年) 《香川の民俗 通巻41号》(香川民俗学会出版/一九八四年) 《香川県史 第14巻 资料编 民俗》(香川县出版/一九八五年) 《夜窗鬼谈》(春风社出版/石川鸿斎著/二〇〇三年) 《ネットカフェ难民 ドキュメント「最底辺生活」》(幻冬社出版/川崎昌平著/二〇〇七年) 《茶道具百科i 床の间の道具 扱いと心得》(淡交社出版/淡交社编辑局编/二〇〇七年) 《ことば游び》(中央公论社出版/铃木巣三著/一九七五年) 《日本わらべ歌全集7》(柳原书店出版/浅野建二等监修/一九七九年) 《変死体は语る!検死官ドッキリ事件簿》(二见书房出版/芹泽常行监修/一九九六年) 《犯罪捜查大百科》(映人社出版/长谷川公之著/二〇〇〇年) 初次见面,我是路生よる。非常感谢各位阅读这本《地狱幽暗亦无花》。 渔民经常会说「船板之下就是地狱」,但我深深感到活在这个世上也经常会遇到「踏错一步就是地狱」的情况。 回顾从前,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对战争、犯罪、杀人这些题材很感兴趣。当我知道一个人面临地狱般的绝境时会做出什么事,童稚的心中开始思索「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说不定剥掉外面的污泥,就会看见里面藏著「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的心中也有这种东西,今后便能更安心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著吧。我想到要写这个故事之后,脑袋里一直想著这些无形无色的污泥和光芒。 即使船板之下就是地狱,即使每个人脱掉面具之后都是亡者或恶鬼,还是可以彼此释出善意——人与人之间的互爱互助或许也是一种奇迹吧。此外,鬼和人、饲主和宠物,或许也是一样的。 如果我拙劣的文笔能多少表现出这种恐怖、可贵和寂寞就太好了。 第一集已经完结,但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各位读者若是喜欢这两人的摩擦和碰撞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后会有期。 二〇一八年四月 主要参考文献 《日本の妖怪》(宾岛社出版/小松和彦、饭仓义之监修/二〇一五年) 《妖怪?お化け雑学事典》(讲谈社出版/千叶干夫著/一九九一年) 《暮しの中の妖怪たち》(文化出版局出版/岩井宏宾著/一九八六年) 《百鬼解読》(讲谈社出版/多田克己著/一九九九年) 《妖怪図巻》(国书刊行会出版/京极夏彦文、多田克己编/二〇〇四年) 《日本の妖怪file》(学研publishing出版/宫本幸枝编著/二〇一三年) 《図创?日本未确认生物事典》(柏美术出版/笹间良彦著/一九九四年) 《妖怪事典》(毎日新闻社出版/竹上健司著/二〇〇〇年) 《日本伝奇伝创大事典》(角川书店出版/乾克己等著/一九八六年) 《日本ミステリアス妖怪?怪奇?妖人事典》(勉诚出版/志村有弘编/二〇一一年) 《决定版 日本妖怪大全》(讲谈社出版/水木しげる著/二〇一四年) 《鸟山石燕 画図百鬼夜行全画集》(角川书店出版/鸟山石燕著/二〇〇五年) 《稲生モノノケ大全阴之巻》(毎日新闻社出版/东雅夫编/二〇〇三年) 《稲生物怪録平田笃胤が解く》(角川书店出版/荒俣宏著/一一〇〇三年) 《妖怪の肖像稲生武太夫冒険絵巻》(平凡社出版/仓本四郎著/二〇〇o年) 《稲生物怪録絵巻集成》(圃书刊行曾出版/杉本好伸著/二〇〇四年) 《妖怪いま进る「稲生武太夫妖怪絵巻」の研究》(三次市教育委员曾编/稲生武太夫著/一九九六年) 《稲生物怪録と妖怪の世界みよしの妖怪絵巻》(沟岛森立歴史民俗资料馆出版/植田千佳穂编/二〇〇四年) 《季刊 怪 第伍号》(角川书店出版/一九九九年) 《香川の民俗 通巻41号》(香川民俗学会出版/一九八四年) 《香川県史 第14巻 资料编 民俗》(香川县出版/一九八五年) 《夜窗鬼谈》(春风社出版/石川鸿斎著/二〇〇三年) 《ネットカフェ难民 ドキュメント「最底辺生活」》(幻冬社出版/川崎昌平著/二〇〇七年) 《茶道具百科i 床の间の道具 扱いと心得》(淡交社出版/淡交社编辑局编/二〇〇七年) 《ことば游び》(中央公论社出版/铃木巣三著/一九七五年) 《日本わらべ歌全集7》(柳原书店出版/浅野建二等监修/一九七九年) 《変死体は语る!検死官ドッキリ事件簿》(二见书房出版/芹泽常行监修/一九九六年) 《犯罪捜查大百科》(映人社出版/长谷川公之著/二〇〇〇年) 初次见面,我是路生よる。非常感谢各位阅读这本《地狱幽暗亦无花》。 渔民经常会说「船板之下就是地狱」,但我深深感到活在这个世上也经常会遇到「踏错一步就是地狱」的情况。 回顾从前,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对战争、犯罪、杀人这些题材很感兴趣。当我知道一个人面临地狱般的绝境时会做出什么事,童稚的心中开始思索「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说不定剥掉外面的污泥,就会看见里面藏著「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的心中也有这种东西,今后便能更安心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著吧。我想到要写这个故事之后,脑袋里一直想著这些无形无色的污泥和光芒。 即使船板之下就是地狱,即使每个人脱掉面具之后都是亡者或恶鬼,还是可以彼此释出善意——人与人之间的互爱互助或许也是一种奇迹吧。此外,鬼和人、饲主和宠物,或许也是一样的。 如果我拙劣的文笔能多少表现出这种恐怖、可贵和寂寞就太好了。 第一集已经完结,但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各位读者若是喜欢这两人的摩擦和碰撞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后会有期。 二〇一八年四月 主要参考文献 《日本の妖怪》(宾岛社出版/小松和彦、饭仓义之监修/二〇一五年) 《妖怪?お化け雑学事典》(讲谈社出版/千叶干夫著/一九九一年) 《暮しの中の妖怪たち》(文化出版局出版/岩井宏宾著/一九八六年) 《百鬼解読》(讲谈社出版/多田克己著/一九九九年) 《妖怪図巻》(国书刊行会出版/京极夏彦文、多田克己编/二〇〇四年) 《日本の妖怪file》(学研publishing出版/宫本幸枝编著/二〇一三年) 《図创?日本未确认生物事典》(柏美术出版/笹间良彦著/一九九四年) 《妖怪事典》(毎日新闻社出版/竹上健司著/二〇〇〇年) 《日本伝奇伝创大事典》(角川书店出版/乾克己等著/一九八六年) 《日本ミステリアス妖怪?怪奇?妖人事典》(勉诚出版/志村有弘编/二〇一一年) 《决定版 日本妖怪大全》(讲谈社出版/水木しげる著/二〇一四年) 《鸟山石燕 画図百鬼夜行全画集》(角川书店出版/鸟山石燕著/二〇〇五年) 《稲生モノノケ大全阴之巻》(毎日新闻社出版/东雅夫编/二〇〇三年) 《稲生物怪録平田笃胤が解く》(角川书店出版/荒俣宏著/一一〇〇三年) 《妖怪の肖像稲生武太夫冒険絵巻》(平凡社出版/仓本四郎著/二〇〇o年) 《稲生物怪録絵巻集成》(圃书刊行曾出版/杉本好伸著/二〇〇四年) 《妖怪いま进る「稲生武太夫妖怪絵巻」の研究》(三次市教育委员曾编/稲生武太夫著/一九九六年) 《稲生物怪録と妖怪の世界みよしの妖怪絵巻》(沟岛森立歴史民俗资料馆出版/植田千佳穂编/二〇〇四年) 《季刊 怪 第伍号》(角川书店出版/一九九九年) 《香川の民俗 通巻41号》(香川民俗学会出版/一九八四年) 《香川県史 第14巻 资料编 民俗》(香川县出版/一九八五年) 《夜窗鬼谈》(春风社出版/石川鸿斎著/二〇〇三年) 《ネットカフェ难民 ドキュメント「最底辺生活」》(幻冬社出版/川崎昌平著/二〇〇七年) 《茶道具百科i 床の间の道具 扱いと心得》(淡交社出版/淡交社编辑局编/二〇〇七年) 《ことば游び》(中央公论社出版/铃木巣三著/一九七五年) 《日本わらべ歌全集7》(柳原书店出版/浅野建二等监修/一九七九年) 《変死体は语る!検死官ドッキリ事件簿》(二见书房出版/芹泽常行监修/一九九六年) 《犯罪捜查大百科》(映人社出版/长谷川公之著/二〇〇〇年) 初次见面,我是路生よる。非常感谢各位阅读这本《地狱幽暗亦无花》。 渔民经常会说「船板之下就是地狱」,但我深深感到活在这个世上也经常会遇到「踏错一步就是地狱」的情况。 回顾从前,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对战争、犯罪、杀人这些题材很感兴趣。当我知道一个人面临地狱般的绝境时会做出什么事,童稚的心中开始思索「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说不定剥掉外面的污泥,就会看见里面藏著「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的心中也有这种东西,今后便能更安心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著吧。我想到要写这个故事之后,脑袋里一直想著这些无形无色的污泥和光芒。 即使船板之下就是地狱,即使每个人脱掉面具之后都是亡者或恶鬼,还是可以彼此释出善意——人与人之间的互爱互助或许也是一种奇迹吧。此外,鬼和人、饲主和宠物,或许也是一样的。 如果我拙劣的文笔能多少表现出这种恐怖、可贵和寂寞就太好了。 第一集已经完结,但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各位读者若是喜欢这两人的摩擦和碰撞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后会有期。 二〇一八年四月 主要参考文献 《日本の妖怪》(宾岛社出版/小松和彦、饭仓义之监修/二〇一五年) 《妖怪?お化け雑学事典》(讲谈社出版/千叶干夫著/一九九一年) 《暮しの中の妖怪たち》(文化出版局出版/岩井宏宾著/一九八六年) 《百鬼解読》(讲谈社出版/多田克己著/一九九九年) 《妖怪図巻》(国书刊行会出版/京极夏彦文、多田克己编/二〇〇四年) 《日本の妖怪file》(学研publishing出版/宫本幸枝编著/二〇一三年) 《図创?日本未确认生物事典》(柏美术出版/笹间良彦著/一九九四年) 《妖怪事典》(毎日新闻社出版/竹上健司著/二〇〇〇年) 《日本伝奇伝创大事典》(角川书店出版/乾克己等著/一九八六年) 《日本ミステリアス妖怪?怪奇?妖人事典》(勉诚出版/志村有弘编/二〇一一年) 《决定版 日本妖怪大全》(讲谈社出版/水木しげる著/二〇一四年) 《鸟山石燕 画図百鬼夜行全画集》(角川书店出版/鸟山石燕著/二〇〇五年) 《稲生モノノケ大全阴之巻》(毎日新闻社出版/东雅夫编/二〇〇三年) 《稲生物怪録平田笃胤が解く》(角川书店出版/荒俣宏著/一一〇〇三年) 《妖怪の肖像稲生武太夫冒険絵巻》(平凡社出版/仓本四郎著/二〇〇o年) 《稲生物怪録絵巻集成》(圃书刊行曾出版/杉本好伸著/二〇〇四年) 《妖怪いま进る「稲生武太夫妖怪絵巻」の研究》(三次市教育委员曾编/稲生武太夫著/一九九六年) 《稲生物怪録と妖怪の世界みよしの妖怪絵巻》(沟岛森立歴史民俗资料馆出版/植田千佳穂编/二〇〇四年) 《季刊 怪 第伍号》(角川书店出版/一九九九年) 《香川の民俗 通巻41号》(香川民俗学会出版/一九八四年) 《香川県史 第14巻 资料编 民俗》(香川县出版/一九八五年) 《夜窗鬼谈》(春风社出版/石川鸿斎著/二〇〇三年) 《ネットカフェ难民 ドキュメント「最底辺生活」》(幻冬社出版/川崎昌平著/二〇〇七年) 《茶道具百科i 床の间の道具 扱いと心得》(淡交社出版/淡交社编辑局编/二〇〇七年) 《ことば游び》(中央公论社出版/铃木巣三著/一九七五年) 《日本わらべ歌全集7》(柳原书店出版/浅野建二等监修/一九七九年) 《変死体は语る!検死官ドッキリ事件簿》(二见书房出版/芹泽常行监修/一九九六年) 《犯罪捜查大百科》(映人社出版/长谷川公之著/二〇〇〇年) 第一怪 饥饿神,或是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这世上或许有不笑的金鱼。 * 走出大门就是一片森林。 不对,是眼前那裸巨大的白花八角令人不由得产生这种错觉,其实青儿只是从住惯的屋子里出来抽根菸罢了。 或许因为头顶那片色彩浓淡不一的绿叶遮蔽了直射的阳光,虽是八月,他却觉得出奇凉爽。耳中能听见的只有枝叶摩擦的沙沙声。 每次站在这里,都觉得好像跳脱了原本的世界。 此外,他的脑海中还会浮现三个字。 ——诱蛾灯。 听人家说,八角属的英文「illicium」是来自拉丁文的「illicio」,这个字的意思是「吸引、诱惑」。 青儿也是一只被吸引到此处的飞蛾,如今则是自认兼公认来白吃白喝的食客,不过他至少还挂著「寄宿助手」的头衔。 他从压扁的菸盒里抽出一根菸,用便宜的打火机点燃。 回头望去,有一条几乎被绿荫淹没的红砖小径,更远处有一楝建造于大正时代、东西合璧的洋房。这幅景象简直像童话一般,但青儿早已看惯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里当食客七个月。 白花八角在春天绽放的洁白花朵,都变成夏天里的满树绿叶。他每日的生活依旧像浸泡在温水中舒适平稳,只不过偶尔还是会想起一件事。 这里是鬼的栖息之处。 「好,该回去了。」 青儿轻轻叹气,处理了菸蒂之后沿著小径回去。 走到玄关,引诱似地敞开的门上贴著一张纸,写著「请入内」。每次看到这张纸,他都会联想到《要求特别多的餐厅》。 事实上,虽不中亦不远矣。虽说这间屋子里没有猫妖,但依然属于非人者的领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鬼屋。 这里的屋主名叫西条皓,是半人半妖的魔族,也是《稻生物怪录》出现过的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儿子与其高贵的继承人。 「我回来了。」 一打开书房的门,看到的还是一如往常的景象。 正前方是一面玻璃窗,挂著舞台布幔般的长窗帘,右边整面墙壁都是书柜。 这景象不论何时见到都让人觉得很震撼。青儿还不习惯时,每次打开门就会忍不住喊一声「哇」,如今这一切都成了他的日常生活。 书房中央的猫脚桌后坐著一位少年。 「你回来啦,青儿。下午茶正好刚要开始。」 说话的人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年纪大约十五、六岁。他今天也捧著一本看似艰深的厚书,坐在如藤蔓般弯曲的安妮女王式椅子上。 那件乍看之下像丧服的和服上有晕染的图案,不同浓淡的墨色描绘出盛开的大朵牡丹花,雪白的花瓣透出活色生香的妖媚和一股威严。 ——百花之王。 「喔?你又出去抽菸了?」 「是啊,我怕被红子看到。」 「她正在实行禁菸运动吧。不过你现在一天一包,似乎抽得有点凶喔。」 「呃……今天也是苹果派吗?」 青儿假装没听到皓的话,在他的对面坐下。 皓露出了苦笑。他不能说是深闺千金,而该说是大门不出的少爷,说得好听一点是居家型,事实上和家里蹲也差不了多少。 负责打理一切的红子走了进来,开始准备傍晚的茶点。这里的生活总是如此悠闲。 ——真希望这种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青儿深深如此盼望,但是,只要皓还继续做「地狱代客服务」的工作,这个心愿多半没办法实现。 坏人必须受到和罪行相称的报应,如果有人在世上逃过了审判,地狱里的恶鬼就会找上门,而皓所做的「地狱代客服务」就是代替这些恶鬼去惩治坏人。 这工作听起来很像杀手,事实上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委托人可是货真价实的阎魔大王,所以两者还是有著不容忽视又令人绝望的差异。 青儿就是在这位少年的身边担任助手兼食客。 说起事情的经过,他是被唯一的朋友猪子石大志背叛,成了债务的保证人,眼看就要被讨债公司抓去卖器官时,皓帮他出钱偿还了这笔债务。顺带一提,皓是用现金一口气付清三千万圆的债务。 从此青儿成了寄宿助手,免费为皓工作。说是这样说,青儿总觉得这个头衔似乎渐渐地保不住了,这是他的错觉吗? 话说回来,资质平庸的青儿疑似被皓当成猫狗之类的宠物,所以他究竟有没有发挥出助手的作用还很难说。 「抹茶与红豆果然是永远不会出错的美味组合。」 「啊,这个也很好吃耶。你吃吃看这个蓝色夏威夷口味。」 「话说蓝色夏威夷到底是什么口味啊?」 约一个小时后,两人像国中生一样闲聊著关于食物的无聊话题。他们面前摆著用晶莹剔透的江户切子玻璃器皿盛装的刨冰。 每吃一口,都有甜美冰凉的滋味渗入体内。 红子制作手工刨冰的重点在于刨冰的方式,冰碰到舌头的瞬问就会融化。青儿用企鹅型刨冰机是绝对做不出这种水准。 在夏天吃刨冰真是无上的幸福。虽然平常吃的苹果派让人百吃不厌,但偶尔换换口味也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 「啊,对了,车站前新开了一闻冰店,那里老是大排长龙呢。」 青儿突然想到。 那间店才刚开不久,但是店家用大量当季水果制作的配料和品质保证的天然冰深受好评,要排队一个小时才买得到。 「那么改天叫红子去吃吃看,让她照著做吧。」 「……啊?」 红子无所不能的本事令青儿不禁愕然。 皓铁定不会选择在大热天的时候去排队。他大概是被宠过头了。 「呵呵,我不方便出门,而且红子对我来说就像姊姊一样。」 喔?青儿还是第一次听到皓说这种话,不过他说红子跟姊姊一样应该是真的,她一肩扛起皓身边所有的杂务。两人与其说是姊弟,其实更像是母子。 「说到这个,你有哥哥或姊姊吗?」 青儿好奇地问,皓不知为何露出如同被鱼刺噎到的表情。 「这个嘛……我父亲山本五郎左卫门是在源平之战的时代来到日本。」 爱凑热闹的他很开心地在这里观战,后来还爱上日本的饮食文化而决定留居此地。原来如此,大概就是像红火蚁或黑鲈鱼一样的外来种吧。 「听说他后来娶了二十几位小妾。」 皓淡淡地说下去,青儿听了忍不住在心中吐嘈。 ——所以他是个土皇帝啰? 「除了我以外,他还有三十一个孩子。」 ……没错,就是土皇帝。 「不过在我懂事之后就只剩我一个了。」 「咦……」 事情听起来很不单纯,皓说出这句话时的脸色似乎有些黯淡。 「呃,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皓曾经有过三十一个兄弟姊妹,但现在全死光了?青儿很想问理由,又觉得这样太冒昧。 还 是换个比较安全的话题吧。 「呃,那个,皓。」 「嗯?什么事?」 「说起来我一次都没见过红子的笑容呢。」 皓意外地眨眨眼。 「是吗?她还满常说笑的耶。」 ……确实是这样。 「呵呵,虽然很少听到她的笑声,但她偶尔还是会笑的。」 「真、真的吗?我好想看啊!」 「这样啊。我也没有照片可以给你看,只能直接拜托她。喔,她来了。」 「咦咦!」 回头一看,红子刚好推著茶具走进来。 她在夏天里依然穿著同一套日式女仆装,衣服和蝶尾金鱼一样是红黑两色。那双大得不自然的黑眼珠与其说是人类的眼睛,更像是鱼眼。 ……说不定她真的是金鱼变成的。 「呃,那个,红子小姐……」 若是委婉地形容,这就像玩游戏输了,被迫去速食店跟柜台说「请给我一份微笑」一样丢脸。青儿提出要求时不知所措地频频变换表情,红子倒是回答得很简洁。 「很抱歉,我是鱼,所以不知道要怎么笑。」 「……」 「开玩笑的。」 想、想也知道嘛…… 看到青儿发出乾笑,红子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我知道了,有机会的话我会表演的。」 「我、我很期待!」 青儿慌张地大声回答,红子淡淡地鞠躬便转身离开。 她还是一样让人摸不透。不过知道她偶尔会笑之后,青儿觉得安心多了。 青儿没有看过表情丰富的鱼类,不过在电视上看过的人面鱼,说不定真的会嘲笑在池畔吃冰的观众……吃冰? 「啊!」 「嗯?怎么了?」 「前天红子小姐做了冰淇淋!加在刨冰上一定更好吃,」 「待祖样啊,听起来不错呢。」 「也可以试试看罐装水果,味道应该很搭。」 「呵呵,抹茶冰淇淋和黑蜜或许也不错。」 「太完美了!」 「那我请红子明天就做来吃吧。」 「我举双手赞成!」 「既然如此,得请你在天黑之前跑一趟超市了。」 「……咦?」 青儿一脸错愕,皓依然笑容满面地用汤匙挖著刨冰,一匙匙送入口中。 「因为是你提议的嘛。」 他边说边笑,青儿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找回来的钱你可以拿去买菸。」 「请让我去吧!」 青儿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虽然感到门后似乎有一道冷冷的目光射过来,但他决定不当回事。 「快要入夜了,小心别迷路啰。」 皓边说,边拍拍青儿的背。 总觉得皓最近常常拍他的背,这算是一种亲密的举动吗?青儿不解地走出大门。 * 一走出翠绿的常春藤隧道蝉鸣瞬间变得吵杂。放眼望去只见无边无际的黑色围墙,蝉声到底是从哪来的? (糟糕,已经傍晚六点了。) 青儿暗叫不好,穿著运动鞋的双脚加快脚步。脚下如焦痕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眼前一切景象都渐渐变暗,如同透过蓝色的雾面玻璃看东西。 逢魔时刻将近。据说那是人与妖相遇的时刻。 问题是,以青儿的情况而言,搞不好真的会碰到妖怪。 (只有这件事我永远都没办法习惯。) 每到黄昏时分,该下地狱的罪人们就如同被灯火吸引的蛾,来到皓经营地狱代客服务的那间屋子。 那些客人在青儿的眼中看起来都像妖怪一样。 因为在青儿的童年时代,有一块「照妖镜」的碎片偶然掉进他的左眼,后来他的眼睛就有了特别的能力,可以把别人隐藏的罪行看成妖怪。 「……咦?」 眼前伫立著一道白色人影。 青儿顿时想到鬼魂二字,但很快就发现那只是个穿著白色水手服的女高中生。 那女孩长得挺漂亮的,皮肤白皙,身材娇小,顶著发稍往内卷的妹妹头,身穿深蓝色裙子,感觉十分清纯。 「啊。」 女孩也发现了青儿,露出惊讶的表情,小跑步过来。 「不好意思,你住在附近吗?我迷路了。」 真平凡。青儿近来被异于常人的雇主折磨得一塌糊涂,因此这女孩的平凡令他有些感动。但是…… 「我听说附近有一棵很大的白花八角,旁边有一间洋房。」 青儿忍不住仔细地盯著女孩的脸。 没想到她也是皓的客人,但是不管怎么看,这女孩都没有变成妖怪,所以她应该不是罪人。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喔,太好了,你知道那个地方啊。」 糟糕,应该假装不知道才对。 「我叫须须木芹那,我听补习班老师说他去年夏天曾经在那里商量过烦恼……」 原来如此。想必是这场传话游戏出了错,导致她把皓想成厉害的算命师或心理谘商师。 (还好她只是迷路的人。) 仔细想想,如果她是罪人就不会迷路了,因为这里只有一条路,尽头的隧道前还立了一块告示牌。 她之所以找不到路,是因为咒术。 除了该下地狱的罪人以外,没人能接近皓居住的那间屋子。一般人走进来只会碰到死路,或是迷失方向。 「那个,你该不会是在那里工作的人吧?」 「呃,是啊,算是吧。」 其实他只是食客兼宠物。 「啊啊,是喔,原来是这样。」 青儿不知怎地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脖子后的寒毛都竖起来。 眼前是仰头盯著他的芹那。怎么看都很平凡,但他的胸中依然骚动不已。 不太对劲。青儿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却找不出原因。 「太好了,这样刚好。」 芹那笑著说道,像是松一口气,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某样东西。 那是菜刀。 「咦?」 现场气氛迥变。芹那的表情毫无变化,但她的手上多了一把泛著寒光的凶器。 这一瞬间,青儿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喔喔,对耶……她都没有眨眼。) 女孩如同生死悬于零点一秒的野生动物,始终紧盯著猎物,不敢有半点松懈。 喔喔,对了……这不是人的眼睛,而是野兽的眼睛。 快逃快逃,快逃啊! 青儿立刻没命地拔腿狂奔。 可是他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绊了一下,差点趴倒在地上。 「糟、糟糕……哇!」 他吃惊地回头,看到芹那握著菜刀朝他刺过来。 「哇啊啊!」 刀刃像蛇的利牙窜出,青儿急忙往后闪避,几乎整个人仰天倒下。 他踉跄几步,跌坐在地,菜刀的刀刃砍在他刚才所在的地方,差点就砍 到他了。 「咿!快、快住手……」 青儿惊慌地想要起身,第二刀又砍了过来,他像乌龟缩著脖子闪过,挥空的菜刀砍在柏油路上。 反作用力把菜刀从芹那的手中震落,她立刻转过身去,那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宛如山野传说中的鬼婆婆。 她为了捡起地上的菜刀而弯下身子时…… (就是现在!) 青儿朝她冲过去,用全身撞向她的背。 芹那双手抱著肚子,弯著上身倒在地上,但没有立刻站起来,大概是摔痛肩膀了。 要逃就得趁现在。 青儿急忙转身,正准备如脱兔般跑走,此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前面只有一条路,如果往那里逃,等于是和手握菜刀的鬼婆婆一起参加攸关生死的直线竞速赛。 (哎呀,可恶,只能拚了!) 青儿采取的行动管是脱离赛道。他攀住黑色围墙,用拉单杠的技巧翻了过去。 如果墙后是一般民宅,他等于是非法入侵,搞不好还会被警察逮捕,但他已经完全豁了出去。 「咦?」 跳下围墙后,他才发现是墓地。 这块杂草丛生的地面上,零散地竖立著上百个墓碑,更远处是一座屋瓦颓圮、被竹林包围的废弃寺庙,简直就像乱葬岗。 「不会吧……」 没想到围墙后面竟是这般景象。 (说不定这条路原本就是从荒废的墓地里开辟出来的。) 就在青儿竖起寒毛时,听见围墙外面传来皮鞋的脚步声。 ——是芹那。 他赶紧屏住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 脚步声来来回回地走了很久,像在搜寻消失的青儿,然后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 「得、得救了……」 青儿喘了一大口气,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 躲在这里应该很安全。虽然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但应该很快就会放弃…… (咦?不对啊……) 青儿突然觉得从头凉到脚,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 芹那的脚步声离去的方向……就是皓和红子所在的屋子! (糟糕!大事不好了!) 芹那徘徊在这条小径上,不就是为了要找那间屋子吗?而且,她的书包里还放著一把菜刀。 青儿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但想也知道不是为了商量青春期的烦恼。说不定她现在已经穿过绿色隧道,从敞开的门走进屋子…… (得快点通知他们!) 青儿慌张地翻过围墙,正准备拔腿冲刺,才想起放在裤子后面口袋里的手机。 他从短得可怜的通讯录里找到号码,拨打出去,怀著祈祷般的心情听著拨号铃声一声声地响著,好不容易听到红子的「喂喂」。 「那、那个,菜刀女正要杀过去!」 青儿口沫横飞地叫道,紧接著…… 「咦?你该不会就是远野青儿吧?」 回头一看,是一位陌生的少年,而且他打扮得像是古早时代的少年侦探。 (这、这个人是谁啊?) 这位少年大约十二、三岁,那双像西洋猫一般眼角上扬的蜂蜜色眼睛,明亮得能照出他的黑头发。少年穿著短袖白衬衫和附吊带的裤子,头上的报童帽缀著一朵红色的人造牡丹花。 绽放在逢魔时刻的昏暗之中,艳红得彷佛能闻到血腥味。 「哇喔,真巧耶!初次见面!真没想到能在这时遇见你,看来你的运气不错。一定常常有人对你这么说吧?」 「呃,什么?」 青儿没见过这位少年,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少年却滔滔不绝地说著,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 正当青儿愕然地后仰时,少年用鼻子哼了一声。 「什么嘛,原来你没戴项圈啊。」 「啊?」 「没有啦,我只是有点好奇,活人到底要怎么饲养……唔,没想到这么普通。」 少年喃喃说道,同时踢著地上的砂石,像是觉得很无趣。 就在此时—— 「找到啰~」 简直是个差劲的玩笑。 青儿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果然是芹那。她手上的菜刀还是乾净的,可见她在找到屋子前就折返了。 她举起菜刀,慢慢逼近青儿。 「咦?」 芹那突然停止动作,表现出野生动物碰到更凶暴的掠食者时会有的恐惧。她注视的对象是那位神秘的少年。 「怎、怎么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好久不见,芹那小姐。真遗憾,立刻就要跟你道别了。」 少年唠唠叨叨地说道,笑容中带著怜悯和轻蔑。然后,他用指尖指著芹那,如同挥舞指挥棒的指挥家。 「哈哈,不用这么害怕啦,又不会痛。」 他露出恶鬼般的表情笑著说道。 接著「啪」的一声,弹响了手指后—— 芹那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傀儡,软瘫下去。 她跪倒在柏油路上,看似失神地静止良久,弯著上身抱著肚子呻吟,彷佛要阻止腹中的内脏掉出来。 然后…… 「好饿好饿好饿……」 她重复同一句话,同时用菜刀的前端刮著柏油路,抓起刮下来的砂砾放进口中。 喀吱,喀吱,喀吱……咕噜。 「……恶!」 不像活人会有的咀嚼声让青儿一阵反胃。 芹那站了起来。 「喔,对了。」 她似乎发现什么事,左手按住下腹部,像在画圆似地抚摸。 「有饭可以吃啊。」 她愉快地笑著,嘴唇弯成半月状,接著反握菜刀刀柄,把刀尖对准自己的下腹。 (不会吧!) 青儿的脑袋从来不曾转得这么快。 (她说的饭是……) 一般人在突然跌倒时都会把双手向前伸,芹那刚才却是抱著腹部倒下,让肩膀撞在地上,彷佛无意识地保护著肚子里的东西。 那么,她现在用菜刀对准的……该不会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吧? 「等等等、等一下!」 青儿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动了起来。他朝著芹那的右手冲过去,把她的手腕和菜刀一起扣住。 下一瞬间,青儿感到脸上一阵剧痛。芹那为了甩开他而胡乱挥动菜刀。刀尖划过青儿的左眼。 直冲脑门的痛楚令青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他按著自己的左眼,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下来,毫无疑问是见血了。 然后…… 「啊,太好了,这个人看起来也很好吃……」 她的矛头已经转向青儿。 现在还不到万念俱灰的地步,他绝对不要乖乖让人切成肉丝。青儿急著想逃跑,却因失血和疼痛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后面有个东西凌空飞来,打落芹那手中的菜刀。 (是、是鞋子?) 如果青儿没看错,那是一只黑色的短靴。芹那愤怒地转头瞪著丢出鞋子的人。 啪的一声 ,拍手的声音传来,芹那突然倒地不起,好像是昏了过去。 「你的控球真厉害啊,红子。」 「过奖了。」 听这声音,难道是…… 青儿回头望去,看见用一只脚站著的红子身边就是皓。皓发现青儿满脸是血,稍微睁大了眼睛。 「哎呀呀。」 ……果然是这样。 看到这一点都不意外的反应,青儿不禁发出呻吟。就算毫不慌张,至少也表现出一点惊讶嘛。这种要求很过分吗? 「你流了不少血,但伤势看来没有很严重。总之先做急救,晚点再去医院……」 皓立刻拿出手帕帮青儿止血,但突然停下动作。 「……该不会伤到眼角膜了吧?」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中带著一丝冰冷。 「唉,真可惜,失败了。我本来想让她下地狱,当成一份小礼物呢。」 这句不符合现场紧张气氛的发言是出自刚才那位少年之口。皓走到青儿身前,直视著那位少年。 白牡丹和红牡丹——盛开的红白两朵花。 「说吧,你到底是谁,这个女人又是谁?」 「唔,解释起来还挺麻烦的,总之她叫须须木芹那。你记得曾町亨这个人吗?」 「他是我的第十九位客人。正确地说,曾经是我的客人。」 据说那个人的罪状是「杀人」。他在国中时期带头霸凌,害死了一个同年级的学生,还编造假的目击证词陷害无辜的人。 去年八月,曾町亨迷路走进皓的屋子,被皓揭发了罪行,后来为了赎罪而去向警方自首。 「真是可喜可贺……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人。她是曾町亨在补习班教导的学生,他们两人还有著情侣的关系。」 青儿想起了芹那刚才说的话。 『我听补习班老师说他去年夏天曾经在那里商量过烦恼……』 她说的老师就是曾町亨? 但更让青儿在意的是,从这位少年的语气听来,他似乎知道皓在从事「地狱代客服务」。 「芹那小姐在国中时好几次自杀未遂,她不能接受男友『只不过是杀了人』就选择离开她,去向警方自首。后来,她和很多从交友软体认识的男人发生关系,怀了孩子。然后她对坐牢的男友这样说:『我怀这个孩子是为了让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什么跟什么啊?真是乱七八糟。这种做法根本不符合逻辑,一点道理都没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也觉得很冤枉吧。 「这是她的第一场『复仇』,第二个目标则是你,毕竟是你害她失去了男友。」 这只是在迁怒嘛。 「她一直在找那个地方却找不到。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住的屋子被施了咒。所以我主动告诉她,只要她和男友一样杀了人,就能顺利到达那间屋子。」 这么说来,迷失于小巷里的芹那之所以会在书包里放著菜刀,还攻击了自称住在那间屋子的青儿,都是这位少年害的啰? 「原来是这样。你不只是在可能犯罪的女孩背后推了一把,让她变成该下地狱的罪人,还让饥饿神附在她的身上?」 皓的发言让青儿愣住了。 他刚才说什么? 「饥饿神——这种妖怪会附在翻山越岭的旅人身上,让他们饿到发疯,甚至夺走他们的性命。据说那是饿死在路边的人死后化为的厉鬼,是附身饿鬼的一种。」 「答对了!附在芹那小姐身上的就是那种妖怪,可惜中途被人搞砸了。」 少年吐著舌头说,然后摘下头上的报童帽,用表演般的动作按在胸前,如同马戏团的团长在示意观众鼓掌。 「还没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绯红的『绯』,读作『aka』,是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的私生子,也就是你的弟弟。请多指教。」 听到这番话,连皓都不禁呆住了。 之后,绯从短裤的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像在喂狗似地丢给青儿。 「难得有这机会,请你一定要接受。啊,不过你若是现在伤重身亡也无所谓啦。」 那是一张对摺再对摺的纸片,上面有一行钢笔字,想必是绯写的。 『给远野青儿:七月吉日一决胜负——』 竟然是挑战书。 「我诚恳地合掌拜托你接受。这场决斗,是为了搞清楚我和你究竟谁比较适合担任『地狱代客服务』的助手——等于是我为了当助手所做的自我宣传。」 青儿感到头昏脑胀。是因为失血过多吗? 相较于茫然若失的青儿,绯却用指尖转著那顶报童帽,表情冷淡得像是看著被拍扁的苍蝇。 「其实没什么好比的,看你这么愚蠢、懦弱、毫无用处,我显然比你强上百倍。」 「跟青儿相比,这世上哪个人不是比他强上百倍?」 ……如果要说伤患的坏话,至少别当面说吧? 皓不理会青儿的白眼,又往前踏出一步,用那纤细的背影保护著红子和青儿两人。 「但是无论和谁相比,我都不会选你的。」 少年挑起一边的眉毛。 「咦?难道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边说边重新戴好帽子,眼中迸出愤恨的火花,青儿不禁寒毛直竖。 这怒火比红牡丹更火红。 「啊哈,不好意思,我就是这种人。最拿手的就是为自己树敌。」 这时青儿明白了。 ——这个少年肯定是皓的弟弟。 皓回答:「我姑且解释一下吧。你在这件事里犯了两个错,第一个是你设计让可能犯罪的人变成罪人,第二个是你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想要害死。」 青儿心想,真希望皓把绯害他受伤的这条罪也算进去。 无视青儿心中的期望,绯惊讶地眨眼,然后耸著肩像是在说「你在开玩笑吧」。 「曾町亨在狱中罹患了精神病,现在已经住进医疗监狱。跟这个女人扯上关系都会陷入不幸,那个婴儿当然也是。与其一出生就过著不幸的生活,还不如不要出生,是吧?」 不对,才不是这样——青儿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呻吟。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指尖也开始发冷。 除了纠缠不休的疼痛之外,他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算了,我改天再来吧,这次发生太多意外,太麻烦了。那我先告辞,近期再会啰,哥哥。」 话一说完,绯就消失了。 意识渐远的青儿,这时终于听到皓用比较紧张的声音说「哎呀,糟糕,我都忘光了」,不禁在心中嘀咕…… ——我就知道…… * 他作梦了,梦见连一朵花也没有的地狱。 在黑暗之中还有更深的黑暗。 无论往哪里看,都只能看见无止境的漆黑。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好像不管往哪里走都走不出去,只能一直站在原地。 基于恶梦特有的跳脱情节,青儿突然发现一件事。 或许不是什么都看不见,而是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说不定这片黑暗就像他一样。空洞,虚无,没有价值,空无一物。 他没有 家,没有存款,没有工作,没有女友,连唯一的朋友也失去了。 直到何时,直到何时。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传来这个声音。说不定只是他没有发觉,其实这个声音一直没有停过。 是在笑他吗? 是在骂他吗? ——还是在呼唤他? 他不自觉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他的视野掠过。 ——是蝴蝶。 他伸出手去,如同堕入地狱的罪人连蜘蛛丝都想要攀住。 青儿觉得指尖似乎摸到了谁的温暖,突然很想哭。 * 醒来之后,视野还是一片漆黑。 (……奇怪?) 眨眼几次之后,青儿才看见熟悉的天花板。 皓的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喔?你醒啦?」 听到头上传来的声音,青儿终于明白自己的情况。他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事发之后,他隐约记得是红子把他扶进停在路边的迷你路华,之后的事全不记得,大概是昏倒了吧。 伤口已经包扎好,现在他的左眼戴著眼罩,也不像之前那么痛。青儿「呼~」地吁了一口气。 「呃,不好意思,现在是几点?」 「晚上九点。先前是红子在陪你,但她还要准备明天的家事,所以就换我来了。」 这样啊。他们一直陪在旁边好像有些小题大作,但青儿还是很感激。即使他的伤势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他自己觉得挺严重的。 或许是失血之故,青儿感到四肢冰凉,但又满身大汗,头发都黏在额头上。脑袋似乎比平时更恍惚,可能是发烧了。 此外,最重要的是…… 「我听到你一直在呻吟,还会痛吗?」 「嗯,有一点。」 青儿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作恶梦。 而且他的眼睛确实还有点痛,像沙子飞进眼睛一样,那种有异物卡在眼里的微微痛楚真是令人郁闷至极。 「如果太痛的话,可以点一滴有麻醉效果的眼药水,也得换件衣服……啊,如果你吃得下。最好先吃一点东西。」 皓边说边递给青儿一杯水。 青儿转头一看,床边的桌子上摆著红子准备的水壶。她真是设想得太周到了。 「太好了,我正想喝水。」 冷水流入咽喉,体内的热度立刻得到缓解,让他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仔细想想,当时若是菜刀砍偏一点,说不定他就要丧命了。不过他若真的死了,某人大概也只会说一句「哎呀呀」吧。 「……如果我死了,你大概三天以后就会忘记吧。」 「眼药水的副作用包括被害妄想吗?」 皓真心感到疑惑。其实青儿也觉得自己确实因为受伤而变得更悲观。 「再劳烦红子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就让我来削个苹果吧。」 桌上还摆著一盘小小的苹果,旁边放著摺叠式水果刀。 「咦?你会削苹果吗?」 「会啊,不过厨房的工作一般都是由红子负责。苹果要不要切成兔子形状?」 「……我要松鼠形状。」 「你现在的脸还真像藏狐。」 青儿刻意找碴,但皓不到一秒就回敬他。 皓用俐落的动作削好果皮,切成块状,用叉子插著。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喔,是这样吗?」 「你若是不在了,我会很无聊的。」 这句话让青儿好感动。人在脆弱的时候或许很容易被骗吧。 「我开动了。」 青儿接过盘子,用叉子叉起一只只红白两色的兔子。虽然他因为发烧,才吃两口就没食欲,但还是发挥出贪吃鬼的毅力吃了半盘左右。 「那个,后来芹那小姐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这样说应该是最贴切的吧。总之,我让她忘掉和这间屋子有关的一切记忆,但是其他事情就跟我们无关了。」 确实是如此。 这样说似乎有些冷漠,但其余的事确实是她自己的问题。不过…… 看到青儿陷入沉思的模样,皓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很像『生成』(namanari)。」 「啊?」 皓接著说: 「我指的是能剧的面具。为爱疯狂、化为恶鬼的女人叫『般若』,而『生成』可以说是般若的前一个阶段,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正在变成鬼的过程中。」 「喔,原来如此。我倒是觉得她很像鬼婆婆。」 「呵呵。这样啊。不过真正的鬼应该更加……」 皓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好一阵子没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 「对了,那个叫绯的孩子……」 「啊!那个小屁孩……他真的是你弟弟吗?」 那位少年自称是山本五郎左卫门的私生子。 「天晓得。他既然可以使唤饥饿神,至少可以确定他和我一样有魔王的血统,或者是这一类的种族。不过若说他是我的弟弟……」 皓又停了下来,然后放弃地摇摇头。 「不管怎样,我已经告知相关人士,近日应该就会收到回音。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也会收到。」 看来皓似乎不大欣赏那个人。不对,现在更该问的是…… 「我的左眼会好起来吗?」 青儿问完,立刻发现皓轻轻地倒吸一口气。 「你这阵子还需要持续服药、点抗生素药水,半个月以内伤痕就会消失了,但是……」 皓停顿一下。 「视力或许会受到些许影响,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青儿心想,啊啊,他开始避重就轻了。 皓大概是出自体贴才刻意不提那些事吧。 ——直到何时,直到何时。 鸟妖不停喊叫的声音又盘旋在耳中。那刺耳的叫声说不定是青儿自己的心声。 自己还能在这个地方待到何时? 如果他的左眼失明……或是近乎失明,他失去的将不只是视力。既然皓请青儿当助手是因为照妖镜的能力,若是失去能力,那他迟早会被赶出这间屋子。 皓不太可能叫青儿一口气还清他代垫的三千万债务,不过这事只能由皓来决定。就算皓愿意让他分期付款,他能选择的也只有拍卖内脏这条路。 (我今后要怎么办呢?) 他租的公寓早已经解约,跟家人基本上也没有往来。 之前曾打过一次电话回家,结果只听到一句「我儿子已经死了」就被挂断电话。青儿猜想,家人大概以为是电话诈欺吧。不过他既然负债潜逃,等于是半个失踪人口。 世上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他栖身。 (话说回来……) 青儿觉得自己真是太现实了。他在短短几个月之前,一心想要逃离这份工作,如果这麻烦的左眼恢复正常,便能摆脱这个职务,他应该要高兴才是。 话虽如此—— 「对了,青儿,你当时为什么要保护她的孩子?」 「啊?」 皓指的是他跟芹那抢菜刀的事。 「你单枪匹马去对付她,像是蜗牛对抗奥运田径选手。你应该也很清楚自己搞不好会赔上性命吧?」 ……真希望至少能被比喻成巴西龟。 「呃,该怎么说呢,那个……如果要从我和婴儿之中二选一,我会选婴儿。」 问题在于,该活下去的是谁。 青儿并非看不起自己,也不是自暴自弃,只不过他对自己的价值有所自觉。 他活到这个年纪还没做过任何一件像样的事。 拉单杠、乘法计算、游泳、人际沟通技巧、考试、求职……人生各阶段必须跨越的障碍,他全都视若无睹。这就像是明知脚踏车爆胎了还一直骑,只是在自欺欺人。 如果有测量得出生命价值的天秤,无论和谁相比,天秤都绝对不会倾向他这边。 而且…… 「那个叫绯的少年说,芹那小姐的孩子不要出生比较好,但我不这么想。」 那句话听起来简直像在说青儿。 被批评、被质问、被贬低、被责骂——然后摀著耳朵逃开。 回顾过往,他的人生不断上演这种情节。即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不要出生比较好」。 更重要的是…… 「那孩子以后会不会过得不幸,现在又还说不准。」 回想当时的情况,他朝芹那撞过去时,她先保护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就算那只是出自本能的下意识举动,将来还是有可能演变成爱。 没有人知道未来是好是坏——正是因为不知道结果,活著才有意义。 「青儿果然是青儿啊。」 皓吁了一口气。然后,他翻开夹著书签的文库本。 「不过如果换成别人,我现在应该不会待在这里。」 青儿本想问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突然明白过来。 他对那艰涩的书名还有印象,皓在吃刨冰之前也是在看这本书,不过书签的位置已经从中间移到后面。 (难道……) 青儿醒来时,皓说他才刚跟红子换班。 但他接著又说:『我听到你「一直」在呻吟,还会痛吗?』 ——喔喔,原来是这样。 如果皓在青儿徘徊于黑暗时,一直陪在他身边,那只白蝴蝶说不定就是皓吧。 第二怪 鬼 ——真的很奇怪。 青儿一面喝著饭后的焙茶,一面不知是第几次在心中喃喃说道。 顺带一提,今天的早餐是以樱花虾萝卜糕为主的日式餐点。明明只是萝卜做的,却好吃得令人不敢相信。 青儿注视的是皓。 皓的面前有个装著甜点的桃形小碗。他一手握著叉子,视线飘忽不定。就算偷偷把酱油倒进去,说不定他整碗吃光了都不会发现。 (皓最近老是这个样子。) 事发之后过了一周。 青儿已经确定没有失明的危险。 他本来每天要点五次药水及换绷带,但疼痛已逐渐消失,现在只有眼皮上还残留著一点伤痕。 虽然视力多少会减弱一些,不过青儿两眼的视力都是一点五,所以不会有太大麻烦。说不定照妖镜的能力会受到影响,但现在还无从得知。 因此一切都如同往昔,青儿本想继续过他悠然自得的食客生活…… (原因大概是那封信吧。) 一周前,皓向「相关人士」打听了自称是山本五郎左卫门私生子的绯的事,隔天立刻得到回覆,收到的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自从皓看到那张照片之后,就变得怪怪的。 青儿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照片,只知道皓此后无论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好像丢了魂似地。 皓似乎一直在思考某件事。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青儿很想这样问皓,但事情既然和那位少年有关,想必会牵扯出魔王一家的私事,青儿只不过是食客的身分,实在不方便过问太多。 说是这样说,但他也无法假装没看到,所以他现在就像一只在生病的饲主身边绕来绕去的笨狗。 (对了,红子小姐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当青儿想到这点时,红子刚好走进书房。她手上拿著一封信,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白色信封。 「这是今天的信件。」 「喔,真难得。有劳你了。」 青儿问了之后才知道,寄到这间屋子的所有邮件都会寄放在邮局,由红子每天去拿回来。她的勤奋真是令人感佩。 「那个,红子小姐,晚点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青儿正要跟她说话时…… 「皓大人,你怎么了?」 红子的语气显露出罕见的惊讶。青儿回头望去,顿时愣住。 皓白皙的脸庞如今血色尽失,简直跟死人没两样。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儿慌张地问道,并立刻注意到某样东西。 皓的手中拿著红子刚才拿来的信件。是因为那封信的内容吗? 「啊……」 一张信纸翩然落下。 青儿一把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行用钢笔写的字。 在此预告。 八月十九日,is be旅馆将会发生分尸案。我保证,比天堂更美丽的地狱会在一个晚上终结。敬请前来参观。 这内容真是莫名其妙。 但青儿不知为何感到背脊发凉。 「那个,这是……」 他正想问这是什么东西,却突然发现有些事不太对劲。 皓目光的焦点不是青儿拿在手上的信纸,而是信封。 青儿偷瞄了一下,看见信封上同样用钢笔字写著长崎某处的地址。仔细一看,长崎的后面写的不是现代日文的「県」,而是古字的「县」,透出一股古典的感觉。最后面的地名是吉鸥岛,以及is be旅馆。 寄件者的名字是绚辻璃子。 「这大概是委托信吧,也有可能是挑战书。」 皓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了青儿的问题。 然后…… 皓抬起眼来,刚才的惊慌已不复见。他露出白牡丹一般的明艳笑容,令青儿几乎怀疑自己刚才看错了。 「那么,青儿,我们就跑一趟九州去参观地狱吧。」 ——八月十九日。 青儿和皓一起动身前往长崎。 * 若问最不适合皓的是什么季节。青儿一定会回答「夏天」。应该说,想要找到一个和夏季天空、积雨云、向日葵花田这么不搭调的人还挺难的。 但如今,长崎机场的瞭望台上,皓在覆盖著大片白色积雨云的夏季天空下翻阅青儿买来的观光导览手册,那幅光景怎么看都像是做坏了的合成照片。 不断有外国游客用英文叫著:「哇喔,是和服耶!」「好酷!」还猛按著手机的快门。如果去跟他们商量,说不定能拿到拍摄酬劳。 八月十九日。 凌晨五点,此时天都还没亮。 青儿从红子的手上接过两个行李箱,睡眼惺忪地跟著理所当然两手空空的皓前往羽田机场。 如果是青儿自己一个人旅行,应该会选择夜行巴士和青春18车票,进行长达二十个小时的强行军,但这次是和皓一起,当然是选择不到两小时的空中路线。无论是人类或魔族,没钱都是万万不能。 两人利用等待转乘的时间,在机场内吃了迟来的早餐。 他们点了虾子和乌贼多到快要满出来的长崎强棒面,充满海鲜美味的汤头和嚼劲十足的粗面交融在一起,让人吃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 「这么好吃的面,真想让红子小姐也尝尝看。」 「晚点我们再买冷冻的寄回去吧。长崎蜂蜜蛋糕好像也挺不错。」 听到青儿的喃喃自语,皓赞同地点头回答。 青儿本来以为红子会一起来,但她另有工作,无法离开,所以只能分开行动。 『你千万不要太勉强喔。』 离别之际,皓曾这样提醒红子,看来她似乎有某些特别的工作,不过以红子的能耐,不管是什么工作想必都能轻松解决。 「好啦,接下来要转车前往五岛福江机场,然后改搭海上计程车。」 「喔,那个地方也太偏僻了吧。」 他们的目的地是距离五岛列岛的福江岛——长崎县西边的离岛——十五公里的吉鸥岛,要搭五十分钟的船才能抵达。 既然如此,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一到达离岛,青儿就买了薄荷口香糖当作安慰剂,晕船药当然也吃了。他本来以为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没过多久,船上就出现了一只鱼尾狮。 「如果把你的脸打上石膏,好像会喷水出来呢。」 「……想参观的话请先付钱。」 虽然青儿生于渔民家庭,但他二十三年来都没有克服过晕船毛病。那呕吐的姿势几乎可以送进名人堂。只见他趴在船舷上,脑袋伸到海面上,保持著这种独创姿势足足三十分钟。 或许因为他吃的是比平时更贵的晕船药,总算还能在下船前恢复成用两只脚走路的状态。 「我、我存活下来了。」 「喔喔,欢迎回来。你呕吐的姿势几乎让我看到入迷呢。」 青儿和皓一起站在后甲板上抓著扶手,皓还摸了摸他的头。 在艳阳的照射下,船掀起白色的波浪往前驶,海鸥在天上鸣叫,这个地方真是充满夏季度假胜地的风情。 「我记得你是 在海港小镇长大的,你一定很怀念大海吧。」 「呃,这个嘛……完全没有。」 说到船、大海、游泳池,青儿只记得被人半开玩笑地推下水的事,所以一回忆过往就会感受到呛水的疼痛。话说回来,既然是「半开玩笑」,另一半是什么?杀意吗? 「对了,那封信的地址写的是吉鸥岛,那么is be旅馆应该是度假饭店啰?」 「正确地说,它曾经是度假饭店。那里本来是无人岛,现在是国内最小的有人岛之一。」 据说is be旅馆曾经是只接受会员入住的高级旅馆。 回顾泡沫经济的颠峰期,原本只有岩石、不见人烟的吉鸥岛,在三百亿圆的钜额投资下打造起度假村。 刚开始动工时,报纸和电视还大张旗鼓地报导过,但是泡沫经济崩坏后,经营随之恶化,吉鸥岛本来就有交通不便的缺点,再加上锅炉爆炸之类的不幸事件,旅馆还没开始营业就宣告关闭。 「后来吉鸥岛有一段时间形同废墟,但在某些特殊爱好者之间倒是颇受好评,被誉为『世上最美的废墟岛』,甚至有人跑去那里拍电影。」 「原来也有这种怪人。」 「呵呵,『is be』是义大利文,意思就是『美丽之岛』。」 青儿一问之下才知道。 义大利和北边瑞士接壤处的湖泊——知名的观光胜地马焦雷湖——有一座属于贵族博罗梅奥家族的贝拉岛。 is be旅馆就是模仿那座贝拉岛建造的。正确地说,作为范本的应该是岛上的杰出巴洛克建筑,有名的博罗梅奥宫殿,以及金字塔型的巴洛克式义大利庭园。 「贝拉岛本来也只是个光秃秃的小岛,博罗梅奥伯爵卡洛三世将那里打造成一座水上乐园,送给妻子伊莎贝拉。」 疼老婆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种丰功伟业了。 「博罗梅奥伯爵的家族是知名的人偶搜藏家,很巧合的是,买下is be旅馆的也是个知名的制偶师。」 ——绚辻幸次。 就是写信来的绚辻璃子的父亲。 幸次是大企业家的次男,二十年前买下is be旅馆当作住家兼工作室,花了长达两年的时间改建装修后,和当时两岁的独生女璃子、当过芭蕾舞者的妻子玻璃,一家三口住了进去。 「他正式的头衔是『制偶师』,但他都自称是『活人偶师』。」 「呃,活人偶……?」 「那是从幕末到明治时代流行于难波和浅草一带的表演。如字面所示,是用长得跟活人一模一样的人偶来演出当时知名的凶杀案或戏剧的一幕。」 也就是超写实的真人比例模型吧。 「但是活人偶在当时被视为艺术价值低下的『庸俗玩意儿』,在近代化时就被废弃了。然而,幸次先生的作品享誉国际,被说是『逼近人类本质的超现实主义』。今昔对比真是令人感慨啊。」 皓做出感触良多的评论。 幸次本来是少数人知道的鬼才,只在同好间享有盛名,之所以会变得这么出名,是因为一出前卫舞台剧。 那一出受江户川乱步散文启发的戏剧,用一尊长得和主角一样的活人偶来饰演双胞胎的另一人,完美达成一人分饰两角的「独角戏」。 听说还有观众以为舞台上的两人是真正的双胞胎。 『我自己也会常常搞混演员和人偶。那尊人偶真的做得比活人更像活人。』 幸次的作品在登台主演之后得到这般评价,如今已经涨到一尊五千万圆的天价。即使如此…… 「幸次先生搬进is be旅馆后还举办了一阵子的艺术沙龙,邀请很多知名的文化人,但是他在四十岁时突然宣布退休。他说:『我最完美的杰作只有我的爱女璃子,其他全都是伪造的差劲作品。』」 「真的假的……」 「起初大家也只是半信半疑,令人吃惊的是,幸次先生后来还毁掉手边所有的作品,就这么退休了。」 这个人真是言出必行。 不过幸次天生喜爱社交,退休后依然开放is be旅馆做为沙龙,所以旅馆在之后的两年成了艺术家和收藏家聚集的圣地,被誉为海上乐园…… 「但是is be旅馆在十年前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幸次先生的妻子玻璃女士跌下楼梯摔死了。」 而且悲剧并没有就此结束。 「璃子小姐不巧目睹了母亲死亡的场面,受到很大的打击,于是罹患精神疾病。据说她的病情直到今天都没有好转。」 「该怎么说呢……这也太悲惨了吧。」 真的只能说是悲剧了。幸次先生一定也受到很大的精神冲击。 「是啊,听说他连个性都变了,不再跟艺术界的人交流,也排斥和人往来,两年前甚至辞退了所有佣人,从此不在人前露面……呵呵,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啊。」 是他太多心了吗?总觉得皓的语气越来越像在讲鬼故事。 「其实前面那些都是开场白,is be旅馆在玻璃女士发生意外之后出现了一桩怪谈。」 「呃,那个,不用告诉我。」 「事情是发生在那场意外的半年前……」 青儿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只能无力地瞪著皓。 「喔,真可惜,要留到下次再讲了。」 「啊?」 「我们快到了。」 皓指著前方说道。 青儿转头一看,忍不住「哇」地叫出来。 船不知不觉已经开到岛外几百公尺处,小岛像一个圆形石板,is be旅馆占据了大部分的面积。 不,不对,应该说整座小岛就是一间巨大旅馆,乍看之下真像是漂浮在蔚蓝海上的欧洲城堡。 「好、好厉害。」 「呵呵,如果晚上再刮起暴风,就是完美的场景了。」 ……为什么他老是把话题扯到恐怖片的方向? 不过,如今万里无云,阳光越来越炽烈,而且最近的天气都很晴朗,怎么想都不可能刮起暴风。 距离岸边只剩数十公尺,船掀起的白色浪花在海面画出一个弧形,沿著陡峭的悬崖绕了小岛半圈,最后驶进一个像是波浪侵蚀而成的海湾。 码头有条细细的栈桥,木桩上停著海鸥。船如同从水面滑过,轻轻停靠在栈桥旁。 青儿吃力地提著两人的行李爬下梯子,达成任务的海上计程车又立刻折回福江岛。 「喔,好像有人来接我们了。」 「咦?不可能吧?我们又没有事先联络……」 结果真的是如此。 有个男人走下白色岩石砌成的阶梯。那是一位中年绅士,看上去像个管家,可能有外国血统,鼻梁高挺,眼睛带些灰色,头上混杂著白头发,乍看就像银发。 「不好意思,这座岛是私人土地,不能擅自进入或拍照。我会帮你们叫船,请你们回去吧。」 虽然他的口气温和,但摆明了是叫他们「快滚」。既然这里是知名景点,擅自闯入的废墟爱好者想必是络绎不绝。 皓往前走一步,低头行礼说: 「冒昧打扰真是抱歉,我叫西条皓,在东京做类似烦恼谘商的工作。日前,住在这里的璃子小姐寄了委托书给我。」 「……委托书?大小姐?」 「是的,她请我八月十九日来到这里。信中没有附上电话号码,所以我只能直接过来,真的很抱歉。」 皓说的话句句属实,真是太厉害了。 「可以让我和璃子小姐见面谈谈吗?」 皓又问了一次,男人却沉默不语,可能是在思考。 然后…… 「事情好像有点复杂,还是进去再谈吧。请往这里走。」 总算突破第一道关卡了。青儿偷偷和皓击掌。跟著老绅士走上白色石阶。 「哇,好棒喔!」 走进大门后,青儿忍不住惊叹。 出现在眼前的是天花板挑高的大厅。 地上用马赛克磁砖拼成美丽的几何图形,半球状的天花板和支撑著屋顶的柱子都是晶莹剔透得令人屏息的珍珠蓝。 二楼环绕著一圈回廊,在正面和大阶梯汇合。 上下两层窗户透进阳光,墙上细致的白色花纹——据皓所说那叫灰泥粉饰——美得如梦似幻,整个空间俨然是一件艺术品。 「这应该是模仿博罗梅奥宫殿的大厅建造的吧。那是用来举行音乐会或舞会的地方。」 「喔喔。的确有那种感觉……咦?那扇门是?」 青儿指著回廊的一个角落。在一排间隔相等的白色门扉中,只有一扇门是黑色的。 「喔?你看得真仔细。那是通往离馆的门。这里有一楝从旅馆时代遗留下来的离馆,里面全是客房。顺便一提,本馆是主人一家子住的。」 「这样啊。你调查得真清楚。」 「呵呵,这都得感谢红子。」 老绅士走在窃窃私语的两人前方,从大厅里往右转,打关右翼的一扇门,里面是类似会客室的房间。 房间底端有一座暖炉,炉前放著两张扶手椅,装饰著精致镶嵌的桌子后面是一张红色天鹅绒的躺椅。 过了片刻—— 「迟迟没有正式问候真是抱歉。我叫霜邑润一郎,负责照顾这座岛的主人幸次先生。」 老绅士做了自我介绍,手上端著两杯柳橙汁。 那似乎是他自己用果汁机打的,新鲜果汁里掺著细细的碎冰,有点像是冰沙。老实说,青儿真想再喝一杯。 「很好喝,谢谢!」 「合你的口味真是太好了。」 霜邑先生温和地笑著,让人感到超乎寻常的亲切感。看来他是会让初次见面的人感到安心的类型。 望著青儿的那双灰色眼睛眨了眨。 「对了,这位是?」 皓过了一下子才回答: 「这是我的助手远野青儿。」 ……他一定是忘记了这个头衔。 「你说烦恼谘商,意思是收费的顾问吗?」 「不,我没有收费,比较像是公共服务的外包业务。我做这份工作完全是义工。」 而发包的老板是地狱的阎魔大王。 「对了,霜邑先生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吧?你负责管理佣人吗?」 「不,在这里工作的只有我一人。我住在这里八年了。」 「不会吧!这么大的房子耶!」 青儿忍不住插嘴。霜邑先生和气地呵呵笑著。 「是啊,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但如果像今天这样有客人留下来过夜,就会临时雇用兼职人员。」 「喔?难道是幸次先生的亲戚来了吗?」 皓不经意地问道,霜邑先生却露出惊觉的表情,闭口不语。他可能很后侮自己太多嘴,轻咳一声,调整一下姿势才又开口: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让我看看大小姐的委托书吗?」 「嗯,请看。不过我对谘商内容有保密的义务,所以……」 皓出言回绝,同时把空信封交给他。霜邑先生仔细观察了片刻,歪著脑袋对皓说: 「很抱歉,这应该不是大小姐写的,但邮戳确实是本地。难为你大老远跑一趟,不知道寄信的人用意何在,我猜多半只是个恶劣的玩笑吧。」 他的语气中夹杂著一丝同情。 的确,为了一封假的委托书千里迢迢跑来九州,真的是很愚蠢。 「为了慎重起见,我可以当面向璃子小姐确认吗?」 「……很遣憾,我想应该没办法。」 「喔?为什么?」 皓歪著头问道,霜邑先生的灰色眼睛垂下了眼帘。 「大小姐在十年前因母亲过世深受打击,至今仍处于解离性昏迷的状态。」 「解、解离?」 突然听到这么艰深的词汇,青儿不由得发出疑问。 「那是承受不了太大的精神打击而产生的解离性障碍。有些人在遭遇凶杀案、意外事故、灾害之后,为了保护精神不受损害,就把意识从现实中抽离了。」 皓照例小声地为青儿说明。 「陷入解离性昏迷的意思就是听不到旁人呼唤,对声光之类的外在刺激也毫无反应,当然不能说话或行动。」 这简直就是活人偶嘛。 「原来如此,我明白璃子小姐的情况了。」 皓点点头,又转向霜邑先生。 「璃子小姐的主治医师现在在岛外吗?」 「不,在这里……就是我。」 竟然是他。 「我还没来这座岛之前是在东京开一间精神科诊所,现在是他们父女两人的主治医师,负责照顾他们的日常生活。」 真令人意外,霜邑先生怎么看都是个与生俱来的管家,没想到他的正式头衔竟然是医生。 「很遗憾,身为主治医师,我不能答应你们的会面申请。」 「嗯,我知道了。叨扰你们真是抱歉。」 没想到皓这么爽快就放弃。 霜邑先生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我会尽快叫船来接你们,请你们在此稍待片刻。」 他说完之后鞠了个躬,走出房闲。如果现在乖乖回去,这一趟真的白跑了。 皓突然揪住青儿的衣服。 「青儿,我们去借洗手间吧。」 「啊?我也要去吗?」 「是啊,两个人一起找会比较快找到。无论是找洗手间,还是找璃子小姐。」 原来他是要用找厕所的名义在屋内探索。 青儿心领神会地起身,和皓一起在这间is be旅馆展开了调查。 * 两人先回到玄关大厅,然后从大阶梯上二楼。扶手饰有漩涡状浮雕的大阶梯虽然美得令人陶醉,却好像有些歪歪扭扭的。 「巴洛克一词源自葡萄牙文的『barroco』,意思是『不规则状的真珠』。因为大量使用曲线构造,难免给人一种歪曲的感觉。」 皓边说边走上阶梯,青儿也紧随在他的身后。 「那个,你不让霜邑先生看看那封信的内容吗?」 「喔?为什么这么说?」 「既然邮戳是这个地方的, 寄信的人应该和这座岛有关系,说不定霜邑先生认识那个人。」 「亏你注意得到,真不像你。」 皓的语气非常感动,宛如饲主看到爱犬第一次接到飞盘时的反应。 「但我觉得最好不要太相信霜邑先生。」 「咦?为什么?」 「因为他的脸颊有些抽搐。而且,我还是觉得寄信的人并非完全不可能是璃子小姐本人。」 「是吗?可是璃子小姐现在依然……」 「天晓得,说不定她早就恢复正常了,只是为了瞒过众人耳目而假装成活人偶。」 「为、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但是,若有什么事会威胁到她的性命安危,她待在这座岛上就一定逃不掉。」 青儿突然想起信中的一句话:『比天堂更美丽的地狱。』 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屋主的美感,整座岛就像一件艺术品,同时是无路可逃的牢笼。 (如果今晚这座岛上真的发生什么事……) 其实青儿本来不太相信那封信是「委托书」,但事态或许比他想像得更严重。既然如此,信上写的「分尸案」…… 「……嗯?」 青儿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他原本以为这次的委托和鵺那件事一样,都是过去事件的相关者告知的,但璃子小姐若是十年来都没离开过这座岛…… (那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地址?) 青儿正觉得疑惑时—— 「……喔,这还真是惊人。」 「哇,好壮观啊!」 楼梯间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到庭园。 「这是称为grand theatre——义大利文的『大歌剧院』——的金字塔型巴洛克庭园。这简直足以媲美世界七大奇迹之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 皓赞叹地说道。 阶梯状的庭园有十层之高,每一层都竖立著剧场舞台会有的石柱和雕像,简直像一座巨大的神殿。 离地数十公尺高的最上层阳台——可以将远方水平线一览无遗的地方——有一尊彷佛随时要冲上天际的独角兽雕像,听皓说那是博罗梅奥家族的标志。 「独角兽这种幻想生物,自古以来就经常被欧洲家族拿来当作家徽,其实它的性格既凶暴又傲慢,据说独角兽是因为被赶出诺亚方舟,所以在大洪水中灭绝了。」 「喔喔,从外表还真看不出来。」 换句话说,就像是更高傲的胖虎吧。 皓抬头看著那只角指著的蓝天。 「差不多要刮起暴风雨了。」 青儿的脸上必然露出怀疑的表情,因此皓对他招招手,然后推开角落的一扇小气窗。 「哇!」 一阵强风吹进来,青儿不由得后仰。 风不知何时变得这么大,夹带著厚重的湿气,嗡嗡地咆哮。仔细一看,庭园后方的水平线也掀起白色的波浪。 暴风雨快要来了。 「怎、怎么会突然……咦咦?台风?」 青儿急忙关上小窗,打开待气象预报app一看就发出哀号。 有个大型台风正朝这里接近。目前位于中国上空的台风出人意料地急转弯,今晚整个九州就会被笼罩在暴风圈内。 青儿回想起搭乘海上计程车时,船长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凝重,原来是因为这个台风的缘故吗? 「是啊,当时船只都准备停驶了。不过这天气未免变得太快,搞不好是因为附近有个雨男。」 听到皓悠哉的发言,青儿立刻吐嘈「怎么可能嘛」。就在此时…… 「你是要我说多少次!总之先让我见璃子!」 突然有个怒吼传来,声音来自迥廊的其中一扇门前——刚好在会客室的正上方。有一位青年朝著挡在门前的霜邑先生逼近,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那位青年和青儿一样是二十岁出头,该说他是美容师类型吗?那修长的身材把合身牛仔裤和宽松垂坠上衣这种时尚穿搭衬托得极为出色,一看就像模特儿或演员。 「……咦?」 「怎么了?」 「是我多心吗?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人……」 说是这样说,但他绝对不是青儿的熟人或朋友。如果用热带草原的动物来比喻,他们两人的差距就像狮子和裸鼹鼠一样大。 不过,那张清秀俊朗的脸孔如今像恶狗一样紧紧皱著,让人看了就退避三舍。 「我说过很多次了,身为主治医师,我不能答应你的会面申请。」 霜邑先生的语气也带著冰冷的拒绝之意,感觉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喔,是吗?那我就得继续待下去了。爷爷的遗言说过『如果家族之中有人想要留在这座岛上,非得接受不可』,没错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不过你已经被建治郎先生断绝关系,究竟能不能算是家族的一分子,恐怕还有疑问吧。」 「哼,你还真敢说啊。」 啊?遗言?建治郎?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绚辻建治郎……那是幸次先生的父亲吧。」 为了避免被吵架的两人发现,悄悄坐在楼梯间角落的皓说道。青儿当然也蹲在他的身边。 「我说过幸次先生是大企业家的儿子吧。」 「嗯,是啊,我记得他是次男。」 「建治郎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企业家,他的家族原本只是经营一间小镇工厂,到了他这一代就发展成国内数一数二的综合建设公司。他直到八十岁都待在工作岗位上,但在今年年初因为脑中风过世了。」 这笔莫大的遗产都依照他先前的遗言分发出去了,其中也包括这间is be旅馆。 「幸次先生虽是知名艺术家。但个人资产并没有多少,这座岛的所有权在名义上属于出钱的建治郎先生,幸次先生顶多只能算是住在岛上的管理人。」 不过在继承遗产之后,这座岛就属于幸次先生了。 「那是附加条件的遗言,可以要求继承人承担某种义务。幸次先生接受的条件就是『如果家族之中有人想要留在这座岛上,非得接受不可』。」 所以如今才会出现死赖著不走的麻烦客人。 「那是绚辻一冴,璃子小姐的堂兄弟,听说他是时尚设计师。」 「啊!」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他以前在网路上被骂过!」 青儿拿出手机搜寻「绚辻一冴」,有几个点阅率特别高的新闻网站,每个都是跟演艺圈相关的八卦新闻。 两年前,某间大型经纪公司计画让男性时尚杂志的专属模特儿和年轻的时尚设计师搭档,成立一个新的时尚品牌,那位设计师就是一冴。 那两人都有适合上电视的俊美外表,新闻一直吹捧他们是「才华洋溢的梦幻组合」。有一段时间,他们红到登上了东京时装秀,还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接连开了两间店,从一开始就是一帆风顺。但是…… 「后来因为一件t恤一万圆的昂贵定价和不适合日常装扮的奇怪设计,他们在twitter上受到很多批评。就在品牌的名声越来越差时,搭档的模特儿还爆出了婚外情风波。」 因此店里 的营业额一下子跌到谷底。 不过那位模特儿推托地说「我只负责给建议,完全没有参与经营和设计」,避开了大众的焦点。 之后店里的业绩始终没有恢复,结果就倒闭了。 「呃……可是这品牌在国外的评价不错耶,还被选为当红连续剧主角的服装。」 姑且不论经营手腕,他在设计方面应该还是挺有才能的。 从他的经历来看,他还在读设计学校的时候就获得了能令新人设计师一举成名的新人奖。此外,他的外表相当出众,所以才会被经纪公司注意到。感觉就像被推上泥船,又被一大群人掀翻了船。 「可是,他为什么要见璃子小姐?」 「谁知道呢。如果他有经济上的困难,八成是为了钱吧。听说建治郎先生死后,璃子小姐继承了一亿圆以上的资产。」 真是难以想像的一大笔钱。那么,霜邑先生是为了不让觊觎遗产的狡诈之徒接近璃子小姐,才会独自留在这里啰? 就在此时—— 「那、那是怎么回事?」 青儿看到出现在楼下的两条人影,突然瞪大眼睛。 第一个是巨大的乌鸦怪物,它有著像骨骼标本一样苍白的鸟喙、乌黑的圆眼,覆盖著漆黑翅膀的巨大身躯恐怕超过一百八十公分。 青儿本来以为那是变化成妖怪模样的罪人,但是…… 「……好像是假扮的。」 仔细一看,那人戴著蜡做的鸟喙面具,眼睛之处是两个洞,身穿长达脚踝的漆黑长袍,头戴黑色的宽檐帽,手上还戴著黑色皮手套。再加上那不像日本人的高大体型,诡异得不管走到哪都很引人注目。 更让青儿讶异的是轮椅上的少女。 那双如玻璃珠般清澈的空洞双眼,让她看起来像一尊真正的古董娃娃。她穿著短袖连身裙,衣服上点缀著精致的蕾丝,美得简直不像人类,彷佛是一朵白玫瑰。 「那应该就是绚辻幸次先生和他的女儿璃子小姐吧。」 皓这句话把青儿拉回了现实。 (原来就是那个女孩……) 享誉国际的艺术家幸次先生号称女儿是他最完美的杰作,还亲手毁掉身边的所有作品。 这女孩的外表确实有一种魔力,青儿好像可以理解幸次先生为何会做出那种诡异行为。她有著符合年纪的成熟容貌,身体却是第二性徵尚未出现的少女,彷佛坚决抗拒长大成人。 青儿还是不禁有些在意。 「呃……幸次先生是在玩角色扮演吗?」 「那个装扮叫medico de peste,是威尼斯面具嘉年华常见的打扮;也就是所谓的瘟疫医生。中世纪的欧洲黑死病盛行,治疗那些病患的医生就是打扮成那个样子。」 「喔……与其说是医生,感觉更像死神呢。」 如果半夜在路上看到这种打扮的人,他铁定会全速逃走。 「呵呵,博罗梅奥家族之中有一位米兰主教圣卡洛,他是尽心尽力救济瘟疫病患的伟人,幸次先生这身打扮或许就是来自这个典故吧。」 早就听说他是个讨厌和人往来的孤僻分子,但从头到脚都用面具和长袍遮住已经算是病态了吧。 眨眼之间…… 「……咦?」 令人联想到荒野枯骨的面具,突然变成一只毗牙裂嘴的狰狞白狼,而且它戴在头上、像帽子一样的东西——竟然是平底锅。 紧接著……一冴发现楼下的动静,立即大叫: 「璃子!」 他立刻想冲往大阶梯,却被霜邑先生拉住。他试图把霜邑先生甩开,但可能是因为霜邑先生更高大,以致他没办法挣脱。 「哎呀,可恶,放开我!璃子!喂,璃子!你听见了吗?」 咦?青儿眨了眨眼。 他从一冴呼唤璃子的声音听出了某种强烈的情感。 (说不定他跑来这里不是为了遗产……) 或许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 这时,之前一直静静仰望一冴的幸次先生又握住轮椅的手把,转身回去。 「好啦,现在知道璃子小姐的所在了,我们继续调查吧。」 「我、我知道了。」 两人悄悄地说完话,就蹑手蹑脚地走下大阶梯,快步离开玄关大厅。 * 「……原来是打铁婆婆啊。」 皓听完青儿描述刚才看到的景象,不加思索地如此回答。 「它的头上戴著铁锅,看起来非常搞笑。」 「呵呵,其实那是很可怕的妖怪喔。『打铁婆婆』是高知县室户市的传说,不过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传说,譬如『弥三郎婆』和『小池婆』。这些都被归类为『千匹狼』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孕妇独自在山上走著,走到一棵老树附近时,突然觉得快要生了,路过的送货员帮助她爬到树上休息,半夜却来了一大群野狼围在树下。 狼群想靠著叠罗汉的方式爬上树攻击那两人。但送货员拿著短刀英勇对抗,使得狼群无法得逞,它们就开始嚷嚷著「去叫佐喜滨的打铁婆婆」。 过一会儿,来了一只头戴铁锅的白狼。 「喔,原来锅子是用来挡刀的。」 就像安全帽一样吧。 「是啊,不过送货员一刀挥过去,把铁锅斩成两半,白狼的头被砍伤,带著手下的狼群逃走。隔天早上,送货员沿著血迹一路找去……」 皓的声音突然停下来,半晌都不讲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真头痛。」 「嗯?怎么了?」 「如果你看到的妖怪是打铁婆婆,事情或许比我想像得更麻烦。」 「呃,你的意思是……哇!」 皓突然停下脚步,青儿差点撞到他。仔细一看,皓注视著一扇有雕饰的门。上面的图案是独角兽和书本。 「应该是这个房间吧。」 他转动门把,门后出现一间狭长的小房闲,左手边的地上铺著地毯,右侧的墙边有一座黄铜钟摆的立钟。 「这里大概是图书室吧。」 整面墙都被高达天花板的书柜遮住了。 奇怪的是,那些整齐得夸张的书本全都没有书名,看起来像是豪华皮革封面的套书或百科全书。 不过……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皓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白纸,就像新买的笔记本。 「这是样品书,而且是特别订制的。换句话说,这间图书室是观赏用的装潢。」 「原来只是虚有其表啊。」 青儿说道。 「呃,这个房间又有什么……哇!」 他正在四处张望,却突然吓呆了。 是镜子。 立钟的对面——也就是房间左侧有一面镜子,形状细长,外框设计得像画框,镜中映出墙边的书柜和地上的地毯。 还有…… (真讨厌……) 镜中还有青儿挡在立钟前的身影。由于他接受了皓要求的赎罪,所以在镜中的模样已经从妖怪变成人。 不过青儿的心中留下了创伤,至今还是很怕 镜子。他感觉背脊发凉,立刻与镜子拉远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镜子吧。」 「呜哇!」 「呵呵,我突然想要模仿一下篁。」 「……你饶了我吧。」 皓走到镜子前,把手按在上面。 「我在船上提过,is be旅馆在十年前发生意外之后出现了一桩怪谈,主角就是这面镜子。」 但这怎么看都只是平凡无奇的镜子。 「呃,会看到鬼吗?」 「呵呵,正好相反,是应该看到的东西却看不到。」 青儿一问才知道,在玻璃女士过世的半年前,幸次先生寄给朋友一张照片,说是「拍到了灵异照片」。照片里的玻璃女士站在这间图书室的镜子前,幸次先生是站在她的斜后方拍摄的。 可是,镜中映出的只有地毯和书柜,以及应该要被玻璃女士挡住的立钟。也就是说,玻璃女士如隐形人般在镜中消失了。 「当时大家都觉得是幸次先生在恶作剧,为了吓人而找专家修改过照片。」 「喔,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说他本来就喜欢恶作剧,还宣布说这间is be旅馆的某处有个秘密房间,如果有谁找得到,就能当这地方的管理人。」 真是太乱来了。 「呵呵,也没有人当真就是了。」 但是,半年后玻璃女士的死亡改变了这一切。 「有谣言说,那张灵异照片其实是在预告她即将遭遇的不幸,所以那面『预知死亡的镜子』变得大受瞩目。」 意外发生后,有很多媒体记者要求采访,但幸次先生全都拒绝了,还把那些「灵异照片」全数销毁。 过了几个月,一位朋友把以前收到的照片提供给杂志社,刊出之后,幸次先生提出严正抗议,搞得杂志社不得不回收那些刊物。 「这么说来,那张灵异照片一张都没有留下来啰?」 「应该吧。我本来打算,至少要找到那本杂志,问了旧书店才知道印刷量本来就不高,而且杂志社已经倒闭了。」 这样啊。如果连红子都找不到,想必把整个世界翻过来也没用。 皓贴到镜子前细细观察,似乎很在意那桩怪谈。 青儿不知视线该往哪里看,正觉得不知所措时…… 「要来杯咖啡吗?」 旁边递来了一杯咖啡。 「啊,谢谢。」 反射性地接过来以后,青儿才发现—— ——是绯。 「哇啊!」 「真迟钝。一般人看到杯子时,应该就会发现了吧?」 排嘿嘿笑著,不知为何打扮得像个服务生。 他穿著很正式的白衬衫配酒保背心,但头上还是戴著那顶有红牡丹的报童帽。 「哇,真是太巧了!我在地区报纸看到应徵兼职员工的广告,所以半个月前来到这座岛上工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精蝼蛄吗?」 皓不等绯说完就打断他。 绯眨了眨眼,举起双手摆出投降姿势。 「果然被你看穿了。是啊,我的确叫精蝼蛄去监视你,听说你八月十九日要来这座岛,我就先过来了。」 绯吐著舌头说出实话。 (呃,他们说的精蝼蛄好像是……) 青儿在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里看过这种妖怪。画中的那只妖怪既像人又像鬼,又像是传统的外星人形象。它用鹰爪般的锐利钩爪攀在屋顶上,从天窗偷窥屋内的情况。 青儿读了说明之后只觉得「这像是技术高超的跟踪狂吧」。原来绯派了那种妖怪来打探消息。 「你们两人会来到这里,一定是有事要发生吧?真令人兴奋。对于想要报名当助手的我来说,这真是个自我宣传的好机会。」 他的笑容乍看天真无邪,却像在公园里用水淹没蚂蚁窝的小学生一样令人心底发寒。他大概算是某种精神病患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这么想当我的助手?」 「啊哈,你问这个?因为我想得到你的认同啊。我要让你承认我是你的弟弟,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儿子。」 听到皓的问题,绯用开玩笑的语气耸著肩膀说。 「我的母亲虽是魔族,对我却没有多少助力。如果我成为你这位继承人的助手,等你哪天坐上魔王的宝座,我就是你的心腹。可是,你竟然找个人类当助手,而且是个废物,那我当然是不惜杀了他也要抢走助手的位置嘛。」 他的笑容夹杂著恶意和羞辱,还有憎恨和嫉妒。 但转瞬之间,绯又恢复平时的表情,优雅地行礼。 「我得先告辞了,还有兼职的工作要做。啊,对了,霜邑先生在找你们,你们还是快点回会客室吧。我走了,祝你们在这里住得顺心。」 话一说完,绯就意气风发地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此时……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该告诉我?」 皓开口叫住了绯,但语尾不寻常地拔尖,语气中似乎隐含著恳求的意思。 但是…… 「没有啊,哥哥。」 绯彷佛很疑惑地歪著头,然后冷淡地说: 「真的,什么都没有。」 * 暴风雨差不多要来了。一到走廊,立刻感受得到风势增强许多,从窗户看到的海洋和天空也都变成暗灰色。 (有点奇怪。) 看到皓略带忧郁的侧脸,青儿不禁疑惑。现在的皓和半个月前收到附照片的那封信时一模一样。 「我说皓啊……」 青儿按捺不住,正要发问时—— 「喔喔,太好了,原来你们在这里。」 两人一走进玄关大厅就遇到霜邑先生。从他的表情看来,想必找他们找得很辛苦。 「不好意思,因为你迟迟没有回来,我们就自己去找厕所了。」 皓若无其事地说道。光看他的模样甚至称得上谦恭有礼,所以更是恶劣。 「真抱歉,我被其他客人绊住,太晚叫船了。刚才福江岛传来消息,说台风带来大浪,所以今天没办法出航了。」 「哎呀,那可真不妙。」 「都是因为我的疏忽,让你们走不了,真的非常抱歉。如果两位不嫌弃,请让我帮你们准备客房吧。」 「真是太感谢了,麻烦你。」 就这样,他们在暴风雨停息前都要留在这里作客。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我来带路,请往这边走。」 目的地是离馆。他们走进之前看到的那扇黑门,经过拱形的空中迥廊,来到铺著地毯的二楼走廊,最后霜邑先生领他们到左边最底端的客房。 室内是清一色的义大利古典家具,窗户的另一侧有两张床。这里曾经是旅馆,所以当然有卫浴设备,这点真是令人庆幸。 「如果有什么不便之处,请随时用内线电话通知我。」 霜口甲先生毕恭毕敬地鞠躬之后离开了。怎么看都像个完美的管家。 不管怎么说,总之先打开行李吧。皓很快就放好了东西,青儿则是拿著充电器四 处找插座。 「这年头的人只要手机没电就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你这样说,但你最近不也常常借用我的手机吗?」 「……根据气象报告,台风快要登陆了,外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看来是戳到了皓的痛处。 青儿跟著皓走到窗边,注意到玻璃窗内侧有两扇对开的木板窗。 「喔?真稀奇,这东西一般都是装在窗外吧。」 「是啊,这是装饰用的。这里的窗户用的是强化玻璃,所以就用木板窗遮起来。」 青儿的脑海中浮现虚饰二字。所以这跟图书室一样是假货。 皓伸出手去,解开两扇木板窗中间的窗扣。 「哇,一片漆黑。」 外面黑得吓人,黑到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皮肤还是能隐约感觉到风暴的来临。刮过海面的剧烈风声简直像怪物的咆哮,风暴正隐藏著凶险的气息,从黑暗的深处悄悄靠近。 「正所谓暗夜鬼吃人,用来形容这个夜晚真是贴切。」 皓流露出看透黑暗的眼神说道。青儿不由得打起寒颤,退后了一步。 雨滴开始稀里哗啦地敲打在窗上。 暴风雨已经来了。 「……嗯?奇怪?」 「喔?怎么了吗?」 「呃,没有啦,可能是我看错,刚才窗外好像有——」 青儿正要说出「光」字,就看见一道光芒撕裂黑暗。 ——是船上的灯。 「咦?真的假的?竟然在台风夜出海!」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应该是真的。」 或许那艘船是为了躲避台风而急著靠岸。 可是船驶进码头没多久又出海了,就像送青儿他们来这座岛的海上计程车一样。 「或许是迟到的客人。我们等一下去看看情况吧。」 不过…… 两人还没走出客房,就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 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一个是霜邑先生的声音,另一个是和青儿差不多年纪的男性。接著听见门开关的声音,似乎有人住进对面的客房。 (总觉得很不安,为什么呢?) 青儿正觉得疑惑时…… 「你可以去看看情况吗?」 「啊?要我去?」 「如果你愿意去,下个月的零用钱就加倍。」 「……请让我去吧。」 真是可悲的天性。 青儿轻轻开门,来到走廊上。霜邑先生大概回本馆了,此时听不见说话声,也没有任何声响。既然不能靠耳朵,那就只能靠眼睛。 「呃,冒犯了。」 青儿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赔罪,跪在门前。偷窥毫无疑问是犯法的行为,但偷看男人比较不会有罪恶感。他把眼睛凑近钥匙孔一看…… 没想到在房间里的是凛堂棘。 「是是是他!是他!上次的那个人!」 「喔?谁啊?」 「就是叫凛堂棘的那个侦探!上次被鵺咬断喉咙的那个人!」 青儿回到房间,哭丧著脸叫道,皓拍了一下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凛堂棘,他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是个厉害的私家侦探,不过真正的身分其实是和皓一样的「地狱代客服务业者」,同时是另一个魔王神野恶五郎的儿子。也就是说,他跟皓是累积了两代恩怨的宿命敌手……原本应该是这样。 「对耶,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青儿打从心底同情凛堂棘。他一定作梦也想不到宿命的敌手会说出这种话。 「嗯?对了,他上次也淋得一身湿呢。」 「呵呵,说不定他是个雨男。」 从这雨势来看,他铁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青儿在心底啧了一声。 「啊,不好了。」 「嗯?」 皓劈手揪住青儿的衣襟,把他往前拉。 紧接著…… 碰! 青儿背后的门伴随著强烈的风压猛然打开。 如果不是皓把他拉开,他应该会被门撞到后脑当场暴毙,再不然就是头骨裂开。 (有杀气。) 开门的人——凛堂棘——全身迸发著杀气,令青儿紧张地咽著口水。 「哎呀,是凛堂啊,好久不见。进来之前也不先敲个门,太没规矩了吧。」 「失礼了,我还以为这里住的是偷窥狂。」 ……他一定发现了。 (情况很不妙。) 这个人在五个月前那桩鵺的案件里和皓进行过一场比赛,结果输得一败涂地,还撂下狠话说「一定要杀了你」。 眼前的场面一触即发,好像随时会演变成腥风血雨。青儿浑身发抖,悄悄躲到皓的身后。 这时外面却传来悠然的敲门声。 「请进。」 走进来的是先前和霜邑先生起争执的一冴。 「啊,抱歉,我刚才从本馆的窗户看到船上的灯光,过来一看就听见说话声……你就是那个凛堂棘吗?」 「是的,就是我。你委托我在今晚前抵达,是吧?」 「呃,是啊,没错。亏你有办法来到这里,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取消或延期。」 「这个嘛,因为我正好有个好帮手。」 一问之下,原来是一位过去案件的相关人士拥有游艇又住在长崎,所以棘沿著和青儿他们相同的路线到达离岛后,就打电话叫那人开船送他过来。从棘的话中听起来,那人似乎有什么把柄在棘的手上。 这种蛮横的行径难道不算是犯罪吗? 「抱歉,应该是那个人传简讯来了。」 棘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他的功能型手机。液晶萤幕上只显示了简短一句话: 『如果我死了一定会找你报仇。』 「唔,结果会不会沉船呢?」 棘漫不经心地表现出冷酷的态度,平静地收起手机。 「初次见面,我是和凛堂棘同业界的西条皓,打扰了。」 皓边说边行礼,趁乱向一冴打招呼。虽然他表现得谦恭有礼,但根本像是小学生到朋友家打电动碰到对方家长时的态度。 「同业界?等一下,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是你请来帮忙的吗?」 「……嗯?你说谁啊?」 棘转开了脸,看来他是打算彻底忽视青儿和皓。一冴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八成从棘的态度瞧出端倪。 「总之我先跟你详细说明委托的内容。去我的房间吧。」 他说完就走了出去,棘也立刻跟著离开。 青儿对著棘的背影诅咒「早日变秃头吧」,皓则是一脸理所当然地跟过去。 「等、等一下等一下!」 「喔?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他上次不是说过一定要杀了你吗!」 「喔,原来你是说那件事啊。」 皓恍然大悟地拍一下手。 「不用担心,我们在阎魔殿定下比赛时,还附加了一条规则——在比赛期间不得加害彼此阵营,就算只是搧 一个耳光也会立刻红牌退场。」 「原来如此,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青儿才刚安心地拍拍胸口—— 「不过只限于比赛结束之前。」 ……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也就是说,分出胜负后,要煎要煮都随他高兴了。即使要生剥人皮或是活吃人肝,那也都由得他。凛堂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这样。」 「呃,那个……我该不会也包含在内吧?」 「好啦,我们也该过去了。从脚步声听来应该是隔壁第二间。」 竟然打迷糊仗! 皓大步走出客房,青儿也哭丧著脸跟在后面。 如皓所说,一冴住的客房就在他们隔壁的隔壁。 房间构造和他们那间大致相同,不过这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从房间里的紊乱程度来看,想必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 那两人坐在窗边两张面对面的扶手椅上,棘把爱用的手杖竖在一旁,炫耀似地高高叠起那双长腿。 很好,给我断掉吧。 「我说啊……」 棘突然敲了扶手一下。 「有必要让不相干的人一起听吗?」 糟糕,他发现了吗? 青儿本来很庆幸被棘忽视,和皓一起大刺刺地溜进来坐在床边旁听,结果才过三秒就被揭穿,眼看就要像只小猫一样被拎出去。 「抱歉。」 棘啧了一声拿出手机,似乎是收到了简讯。 「……啊?」 他一看到内容就露出不屑的表情。 棘的目光转向皓和青儿,顿时杀气大作,发出如炮火般响亮的啧啧声。 (怎、怎么了?) 棘踩著重重的脚步走回来,重新坐好,叹了一口气,然后按住太阳穴,一副很头痛的样子。 「情况改变了,请继续说下去吧。」 「……啊?那两个人怎么办?」 「那边没人在。」 胡说什么啊? 这一瞬间,青儿感觉有两句沉默的吐嘈同时发出。 一冴可能意识到多说无益,所以又继续解释: 「大致的事情我都写在之前的邮件里了,我希望你重新调查玻璃婶婶的意外。」 事情听起来是这样的。 八月十九日是璃子小姐的生日,也是玻璃女士的忌日。 「我爷爷建治郎每年到了这个时期,都会在is be旅馆举办家族聚会,名义上是为了庆祝璃子的生日。不过那一年跟今天一样遇上台风,所以叫大家在前一天的十八日留在福江岛上。」 隔天就在暴风雨中发生了悲剧。 玻璃女士被发现陈尸在玄关大厅的大阶梯上,死因是后脑受到令头盖骨骨折的剧烈撞击,引发外因性休克。岛上除了玻璃女士之外只有幸次先生和璃子小姐,以及霜邑先生前一任的主治医师萩圭介。 「警方在调查时找不到外人侵入的痕迹,门窗都是锁著的。」 事情发生在凌晨一点左右。 幸次先生在自己房间里听到璃子小姐的尖叫,跑到玄关大厅一看,就看到倒在阶梯下的太太,以及茫然若失的女儿。 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唯一的目击者璃子小姐没有提供任何关于真相的证词,就把自己锁进沉默的壳中。 萩医师诊断之后判断璃子小姐是解离性昏迷,所以警方只能在没有目击证词的状况下继续调查。 「警方的结论是意外,但我直到现在都认为那是凶杀案。」 「喔?理由呢?」 「玻璃婶婶曾表示想要离婚。她说为了女儿应该要和丈夫离婚,离开这座岛。」 「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的脑袋不正常,只要听到璃子发出笑声,他就会发脾气,他禁止自己的女儿表达任何喜怒哀乐,他要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儿,而是人偶。」 一冴忿忿不平地说,眼中冒出熊熊怒火。想必他从以前就很同情璃子小姐。 「虽然璃子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但她本来的个性比一般人更好胜,在当时更是经常和父亲吵架,所以玻璃婶婶想要离婚也是应该的。」 「你的意思是,幸次先生听到玻璃女士提到离婚的事就暴跳如雷地把她推下楼梯?」 被棘这么一问,一冴露出肯定的眼神点点头。 「我觉得璃子就是因为亲眼目睹父亲杀死母亲才会大受打击。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或许也是他们害的。」 「怎么说?」 「因为台风的缘故,警察在事发隔天才抵达现场,在那之前有很多时间可以封住璃子的口。或许他为了解决掉目击者,就让住在家里那个姓萩的医生给璃子吃了某种药。」 霜邑先生前任的主治医师萩圭介是个狂热的人偶搜集家,也是幸次先生的崇拜者,说不定他真的会为了掩饰幸次先生的罪行,毫不犹豫地做出犯法的事——青儿总觉得一冴的假设听起来像悬疑推理剧的剧情。 一冴自己大概也这么觉得吧,尴尬地咳了两声。 「我从认识的记者那里拿到了这个东西,如果你跟传闻说的一样厉害,有这个应该就足够了。」 一个厚厚的公文信封被丢在桌上,但是棘一动也不动,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 「是啊,很足够了,足够到连这个信封都不需要。」 「你说什么?」 「你在警察局里面有帮手,我也有。」 棘不悦地说完,皓在一旁说道: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看看吧。」 他正要伸手去拿信封,但是—— 棘的手杖飕地落在信封上,挡住皓的动作。两人在沉默中暗自较劲,看在旁人眼中像是一出小剧场。 然后…… 「哎呀,凛堂先生,简讯又来了呢。」 他的内袋里发出了彷佛带有谴责之意的通知音效。 棘愤恨地瞪著皓,再次发出响亮的咂舌声,同时移开手杖。皓立刻抢过信封,拍拍上面的污渍,露出笑容。 ……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总之看起来是皓获胜了。 「喔?这是警方的调查资料啊?」 信封里全是和玻璃女士那件事有关的资料。 无论是现场状况或尸体状态,里面都有钜细靡遗的纪录。一冴特地找来这些资料,可见他真的很关切这件事。 外面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打扰了。」 没有等房里回应,就有一个男人走进来。 「我听霜邑先生说有人找来了可疑的侦探。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男人大约年近三十,单眼皮的细长眼睛,戴著感觉极富知性的无框眼镜,全身散发完全符合那套高级名牌西装的菁英气质,一看就是个能干的青年企业家。 但他冰冷的语气严峻得像是在发怒,想必他一定没有多少朋友。 「那位是绚辻紫朗,一冴同父异母的哥哥,璃子小姐的堂哥,据说是绚辻家的下一任当家。」 「这样啊,看起来确实很有魄力。」 听到皓的即时说明,青儿虚脱地吐了一口气。要么是艺术家, 要么是设计师,这座岛上怎么都是这种高水准的男人? 「咦?你说同父异母……」 「紫朗先生是正房生的孩子,一冴是情妇生的孩子。」 原来如此,真是简单易懂。 「一冴先生因为选择了时尚设计师的路,所以被建治郎先生断绝关系。而紫朗先生从东京大学经济学部毕业之后,就进了家族企业的子公司工作。」 真是截然相反的两兄弟。 一冴啧了一声,说道「好威风啊」,怒目瞪著紫朗。 「你没有资格教训我,给我出去。」 这时…… 「等一下,难道……你是凛堂棘?」 紫朗脸色发青,注视著弟弟叫来的侦探。 「喔?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我不认识你,只是去参加县长的派对时碰上有人得了急病,那时你……」 他害怕得声音发抖。 这位「招来死神的侦探」似乎在政商名流之间成了创伤等级的不祥代名词。 「开什么玩笑!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地步!竟然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叫来这座岛上,难道你想让这里又死人吗!」 「那也无所谓,只要能把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交给警察就好了。」 「……你是在说谁?」 「啊?还会有谁?当然是那只脑袋不正常的乌鸦。」 「你是说幸次叔叔吗!难道你现在还在为玻璃婶婶的事……」 一旁突然发出咚咚的声音,像法官要求现场肃静的槌声。 两人愕然地闭上嘴,发现是棘用手杖敲著脚边的地板。 「关于这件事。」 棘的双手在腿上交握,淡淡地说道。 「很遗德,你的期待要落空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玻璃女士的死因不是他杀。」 现场一下子冻结了。 断然说出这句话的棘,冷冷地瞄了僵立不动的众人。 「玻璃女士的遗体并没有和别人打斗过的痕迹,衣服也没有乱。她穿著睡袍,体内还验出酒精,从这些迹象看来,一般都会认定是酒醉引起的意外事故吧。」 他像连珠炮似地说得非常流畅,这口条足以媲美舞台剧演员。 「此外,留在她遗体上的撞击痕迹不只一处,而是全身都有,全都是皮下出血,由此可以看出她生前的行动。」 「……所以呢?」 「如果有人把她推下楼梯,无论她朝向哪个方向,一般都会推她的上半身,也就是说,应该是头先著地,而且摔下去时是前倾的姿势,所以离地相当远。在这种情况下,脖子和头会在落地的瞬间受到强烈撞击,多半会因此丧命。」 青儿似乎可以想像出那个画面。 因为他在小学时代偷吃过给地藏菩萨的供品,结果曾祖母变得像恶鬼,把他从神社的石阶推了下去。 「相较之下,意外摔倒是踏空阶梯,长距离地滚落,身体各处都会受到撞击,就像玻璃女士的遗体留下的伤痕。而且她的手掌还有擦伤,可见是跌倒时想要抓住扶手造成的。」 的确。 从调查资料看来,案发地点的大阶梯上有两个地方检验出血液,一个是高处的阶梯扶手,另一个则是由下往上数第二阶的尖角。 统整所有资讯来看…… 「玻璃女士喝醉了酒,在下楼的途中踩空,虽然想要抓住扶手却还是滚下楼梯,撞得满身是伤,然后很不幸地用脑袋撞上阶梯的尖角,造成了致命伤。也就是说……」 棘停顿片刻。 「结论就是,这是一起意外事故。至于为什么会发生意外,仍有调查的空间。」 现场陷入一片沉寂。 「怎么可能……」 一冴茫然地喃喃自语,脸色十分苍白,像是变了个人。此时,紫朗突然发出「哈哈」的乾笑。 「真愚蠢,你拚了命地宣扬家丑,最后得到的却是这种结果,真是太好笑了。」 他这段话乍听只是讽刺和批评,但其中还夹杂了一丝安心。 一冴突然目露凶光,在冲动的驱使下揪住紫朗的衣襟。 「喔喔,这样吗?既然你这么自以为是地嘲笑一切,干嘛还来这座岛上!而且是在璃子的二十岁生日!」 「我是因为……」 面对一冴愤怒的质问,紫朗本来想回答,却又沉默地摇摇头。 「哈,我就知道,你是专程来监视不长进的弟弟吧。不过璃子这件事你若是敢阻挠我,我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会杀了你!」 一冴的语气里带著怒气和敌意,还有真正的杀机。就算不管这一连串的事件,他们之间也有很大的冲突与矛盾。 这就先不管了。 「那个,皓,我们一直不发言真的好吗?」 「喔?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我看到幸次先生变成妖怪的样子,所以说……」 幸次先生一定是犯过某种罪的「罪人」。所以棘的分析有误,玻璃女士应该是死于他杀,凶手搞不好就是幸次先生。 可是皓盘著双臂「唔……」地沉吟,一脸犹豫地歪著脑袋。 「真是这样吗?如果幸次先生的罪状,真的是一冴先生说的『杀妻』,那你看到『打铁婆婆』这种妖怪实在不太合理。」 「怎么说?」 「说不定你看到的是和玻璃女士无关,也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其他罪行。举例来说,可能是地板下藏著尸体,但至今还没有人发现。」 青儿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发抖。 「怎么可能嘛……你是说还有其他人死了吗?」 就在此时……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 一个不符合现场气氛的开朗声音传来,没有敲门就走进来一个人。 ——是绯。 「咦?你不是那个打工的吗?」 「是的,我叫绯,不足一提的暑期工读生,请多指教。」 他悠哉地自我介绍,脱下报童帽按在胸前鞠了一躬。 「霜邑先生要我来转告各位:『餐点已经准备好了,请各位换上正式服装到餐厅来。』」 然后他对一冴灿然一笑。 「此外,我顺便用手机把一冴先生的发言录下来了。霜邑先生说,关于你威胁他和紫朗先生的事,他最近会去和警方谈谈。刚才那句『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会杀了你』真是绝佳的证据!」 「喂,小鬼,你到底想干嘛……」 「那我就先告辞了!一冴先生,为了你自己,最好明天就离开这座岛。其余的诸位,祝你们顺心!」 他话一说完就走掉了。 房间里好一阵子没有人开口。 过一会儿才听到一冴骂了一句「混帐」。 「所有人都给我下地狱吧!」 * 不管怎样,现在得吃晚餐了。 「说是要穿正式服装,但我穿原来这身衣服也没关系吧?」 「常言道入境随俗,你还是乖乖地换衣服比较好。」 「呃,可是我又没有正式的服装。」 第三怪 死而复活,或是终章 青年对霜邑说,这有点像是烦恼谘商。 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用烫金字体在黑底上印著「侦探社」,但他个人还另外从事烦恼谘商的工作。 「侦探社是和双胞胎弟弟一起经营的。」 「你弟弟也是侦探吗?」 「不,侦探是我,弟弟只是助手,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顺带一提,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一点都不像。那孩子是个口才很好的笨蛋,但是看在我的眼中非常可爱……我真是个溺爱弟弟的哥哥。」 他边说,边在名片背后迅速写下地址。 「侦探社快要关门了,到时你可以从这个地址找到我。因为我『预定最近就要死了』。」 他浅色的头发长到盖过后颈,中性的脸孔在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像女性,象徵侦探身分的斗篷外套穿在他身上,乍看之下像是魔女的长袍。 然后…… 「请期待我的复活之日吧。」 名为荆的青年说道,用那张柔媚如暗红色花朵的脸孔笑了。 如同荆棘一般。 青年对霜邑说,这有点像是烦恼谘商。 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用烫金字体在黑底上印著「侦探社」,但他个人还另外从事烦恼谘商的工作。 「侦探社是和双胞胎弟弟一起经营的。」 「你弟弟也是侦探吗?」 「不,侦探是我,弟弟只是助手,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顺带一提,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一点都不像。那孩子是个口才很好的笨蛋,但是看在我的眼中非常可爱……我真是个溺爱弟弟的哥哥。」 他边说,边在名片背后迅速写下地址。 「侦探社快要关门了,到时你可以从这个地址找到我。因为我『预定最近就要死了』。」 他浅色的头发长到盖过后颈,中性的脸孔在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像女性,象徵侦探身分的斗篷外套穿在他身上,乍看之下像是魔女的长袍。 然后…… 「请期待我的复活之日吧。」 名为荆的青年说道,用那张柔媚如暗红色花朵的脸孔笑了。 如同荆棘一般。 青年对霜邑说,这有点像是烦恼谘商。 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用烫金字体在黑底上印著「侦探社」,但他个人还另外从事烦恼谘商的工作。 「侦探社是和双胞胎弟弟一起经营的。」 「你弟弟也是侦探吗?」 「不,侦探是我,弟弟只是助手,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顺带一提,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一点都不像。那孩子是个口才很好的笨蛋,但是看在我的眼中非常可爱……我真是个溺爱弟弟的哥哥。」 他边说,边在名片背后迅速写下地址。 「侦探社快要关门了,到时你可以从这个地址找到我。因为我『预定最近就要死了』。」 他浅色的头发长到盖过后颈,中性的脸孔在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像女性,象徵侦探身分的斗篷外套穿在他身上,乍看之下像是魔女的长袍。 然后…… 「请期待我的复活之日吧。」 名为荆的青年说道,用那张柔媚如暗红色花朵的脸孔笑了。 如同荆棘一般。 青年对霜邑说,这有点像是烦恼谘商。 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用烫金字体在黑底上印著「侦探社」,但他个人还另外从事烦恼谘商的工作。 「侦探社是和双胞胎弟弟一起经营的。」 「你弟弟也是侦探吗?」 「不,侦探是我,弟弟只是助手,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顺带一提,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一点都不像。那孩子是个口才很好的笨蛋,但是看在我的眼中非常可爱……我真是个溺爱弟弟的哥哥。」 他边说,边在名片背后迅速写下地址。 「侦探社快要关门了,到时你可以从这个地址找到我。因为我『预定最近就要死了』。」 他浅色的头发长到盖过后颈,中性的脸孔在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像女性,象徵侦探身分的斗篷外套穿在他身上,乍看之下像是魔女的长袍。 然后…… 「请期待我的复活之日吧。」 名为荆的青年说道,用那张柔媚如暗红色花朵的脸孔笑了。 如同荆棘一般。 青年对霜邑说,这有点像是烦恼谘商。 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用烫金字体在黑底上印著「侦探社」,但他个人还另外从事烦恼谘商的工作。 「侦探社是和双胞胎弟弟一起经营的。」 「你弟弟也是侦探吗?」 「不,侦探是我,弟弟只是助手,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顺带一提,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一点都不像。那孩子是个口才很好的笨蛋,但是看在我的眼中非常可爱……我真是个溺爱弟弟的哥哥。」 他边说,边在名片背后迅速写下地址。 「侦探社快要关门了,到时你可以从这个地址找到我。因为我『预定最近就要死了』。」 他浅色的头发长到盖过后颈,中性的脸孔在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像女性,象徵侦探身分的斗篷外套穿在他身上,乍看之下像是魔女的长袍。 然后…… 「请期待我的复活之日吧。」 名为荆的青年说道,用那张柔媚如暗红色花朵的脸孔笑了。 如同荆棘一般。 青年对霜邑说,这有点像是烦恼谘商。 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用烫金字体在黑底上印著「侦探社」,但他个人还另外从事烦恼谘商的工作。 「侦探社是和双胞胎弟弟一起经营的。」 「你弟弟也是侦探吗?」 「不,侦探是我,弟弟只是助手,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顺带一提,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一点都不像。那孩子是个口才很好的笨蛋,但是看在我的眼中非常可爱……我真是个溺爱弟弟的哥哥。」 他边说,边在名片背后迅速写下地址。 「侦探社快要关门了,到时你可以从这个地址找到我。因为我『预定最近就要死了』。」 他浅色的头发长到盖过后颈,中性的脸孔在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像女性,象徵侦探身分的斗篷外套穿在他身上,乍看之下像是魔女的长袍。 然后…… 「请期待我的复活之日吧。」 名为荆的青年说道,用那张柔媚如暗红色花朵的脸孔笑了。 如同荆棘一般。 青年对霜邑说,这有点像是烦恼谘商。 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用烫金字体在黑底上印著「侦探社」,但他个人还另外从事烦恼谘商的工作。 「侦探社是和双胞胎弟弟一起经营的。」 「你弟弟也是侦探吗?」 「不,侦探是我,弟弟只是助手,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顺带一提,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一点都不像。那孩子是个口才很好的笨蛋,但是看在我的眼中非常可爱……我真是个溺爱弟弟的哥哥。」 他边说,边在名片背后迅速写下地址。 「侦探社快要关门了,到时你可以从这个地址找到我。因为我『预定最近就要死了』。」 他浅色的头发长到盖过后颈,中性的脸孔在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像女性,象徵侦探身分的斗篷外套穿在他身上,乍看之下像是魔女的长袍。 然后…… 「请期待我的复活之日吧。」 名为荆的青年说道,用那张柔媚如暗红色花朵的脸孔笑了。 如同荆棘一般。 青年对霜邑说,这有点像是烦恼谘商。 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用烫金字体在黑底上印著「侦探社」,但他个人还另外从事烦恼谘商的工作。 「侦探社是和双胞胎弟弟一起经营的。」 「你弟弟也是侦探吗?」 「不,侦探是我,弟弟只是助手,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顺带一提,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一点都不像。那孩子是个口才很好的笨蛋,但是看在我的眼中非常可爱……我真是个溺爱弟弟的哥哥。」 他边说,边在名片背后迅速写下地址。 「侦探社快要关门了,到时你可以从这个地址找到我。因为我『预定最近就要死了』。」 他浅色的头发长到盖过后颈,中性的脸孔在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像女性,象徵侦探身分的斗篷外套穿在他身上,乍看之下像是魔女的长袍。 然后…… 「请期待我的复活之日吧。」 名为荆的青年说道,用那张柔媚如暗红色花朵的脸孔笑了。 如同荆棘一般。 青年对霜邑说,这有点像是烦恼谘商。 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用烫金字体在黑底上印著「侦探社」,但他个人还另外从事烦恼谘商的工作。 「侦探社是和双胞胎弟弟一起经营的。」 「你弟弟也是侦探吗?」 「不,侦探是我,弟弟只是助手,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顺带一提,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一点都不像。那孩子是个口才很好的笨蛋,但是看在我的眼中非常可爱……我真是个溺爱弟弟的哥哥。」 他边说,边在名片背后迅速写下地址。 「侦探社快要关门了,到时你可以从这个地址找到我。因为我『预定最近就要死了』。」 他浅色的头发长到盖过后颈,中性的脸孔在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像女性,象徵侦探身分的斗篷外套穿在他身上,乍看之下像是魔女的长袍。 然后…… 「请期待我的复活之日吧。」 名为荆的青年说道,用那张柔媚如暗红色花朵的脸孔笑了。 如同荆棘一般。 第一怪 牛鬼,或是濡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zenki 究竟是案件引来了他们,还是他们引来了案件呢—— * 这世上说不定有吃鬼的蛇。 * 黄昏彷佛问著「其人是谁」(注1)。 前方是一条竖著绵延不绝漆黑围墙的道路,遥远的西方是一抹色彩十分凶险、如同正在焚毁的残阳。要比喻的话,那就像是火焰或鲜血的颜色。 (再怎么说,太阳也太早下山了吧。) 青儿在心中嘀咕,穿著旧运动鞋的双脚加快了步伐。 他真是太小看「秋天的太阳落得比吊桶更快」这句谚语。明明已经把时间算得宽松一点,刚过中午就出门了。 不过仔细回想,他一开始就弄混了「神田站」和「神保町站」,去询问处问路问了三次,问到服务员都很受不了,搭地铁回来时还睡过头很多站。 (果然不应该做自己不习惯的事。) 是啊,何必到处找旧书店呢? 神田旧书店街和青儿的关系,本来就像北极熊和日晒沙龙一样八竿子打不著。再说,书应该也有选择读者的权利吧。 (唔……黄昏一词的由来好像就是「其人是谁」——他是谁。) 其人是谁、彼者为何——意思是「在那里的人是谁」。黄昏被称为逢魔时刻,似乎也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看不清楚路上行人的脸。 昼与夜、幻想与现实、魔与人,这是相反事物混杂一处的时刻。 此时青儿之所以急著回家,是由于他的左眼。因为听说在逢魔时刻会有妖怪出现——正确说来,是前来拜访他住的那间屋子的罪人们。 青儿五岁时,有一块「照妖镜」的碎片从天而降,碰巧掉进他的左眼,从此以后他就有了把犯罪者的罪行看成妖怪的能力。 除此之外,他现在住的洋房为了主人工作方便而被施加一种特别的咒语,每到逢魔时刻就会有罪人不小心闯进来。 那是所谓的「地狱代客服务」,说起来有点类似地狱的分店。这间店的业务是由阎魔大王亲自委托,要把在人间逃过刑罚的罪人打入地狱。 坐镇在那间屋子里的鬼则是养了……雇用了被高利贷业者追债、过著网咖生活的青儿当助手的少年——皓。 身兼助手和米虫的青儿,已经和皓住在一起十个月了。 该说「地狱的审判是取决于鬼」吗(注2)?青儿不时会碰到一些令人不忍直视的惨事,但基本上还是每天过著悠闲的日子。 至少到夏天为止都是这样。 (结果后来还是一直没搞清楚那件事。) 那件事发生在三个月前,也就是八月。 事情始于一封奇怪的邀请函,他们在长崎的某座孤岛上被卷入了凶杀案,最后发现一件跟皓有关的阴谋。 表面上的凶手是皓还没懂事以前就死掉的最小的哥哥——绯花,施法让他复活的术士在事情解决的同时也丧命了。 但是…… (到底是谁呢?) 该称为真凶的主谋,至今依然身分不明、下落不明,而他们一点线索都没有。 ——其人是谁?彼者为何? 大概就像古代流传下来的迷信吧。询问「你是谁」时,如果对方回答不出来,那就是真正的鬼。 「我回来了。」 青儿好不容易回到洋房,小跑步进入敞开的大门,匆勿爬上沿著墙壁折成l字形的大厅楼梯。 他没有必要掩人耳目,但是今天买的东西让他不由得害羞,所以他先回二楼的房间,再加快脚步走向一楼的书房。 下午茶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迟到很久了。 「咦?怎么会?才下午四点半?」 青儿看看手机确认现在的时刻,不禁吓了一跳。虽然他很庆幸不用找藉口,但秋天的太阳下沉得再快也不会快到这个地步吧? 「……嗯?」 赶往书房的途中,青儿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视线望向摆在走廊突出窗台上的金鱼缸。正确地说,应该是在鱼缸里游泳的那只金鱼。 鱼鳞是深红色,蝴蝶形状的尾巴是漆黑的,这是名为蝶尾金鱼的高级品种。它优雅地缓缓摇曳尾巴的模样,乍看和往常没啥两样。但是…… 「喔?怎么啦?」 听到青儿的声音,名为皓的少年转过头来。 西条皓——光看外表,只是个十五、六岁的黑发黑眼美少年,但他的真实身分其实是从事「地狱代客服务」、半人半妖的魔族,而且是《稻生物怪录》里写到的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儿子。 他的白色和服上开满了墨色晕染的大朵白牡丹。 ——百花之王。 「呃,金鱼的胸鳍旁边有一颗颗的白色斑点……」 「喔喔,你说追星啊。」 皓回答得很乾脆,然后他看出青儿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公的金鱼到了产卵期,胸鳍旁边就会出现被称为『追星』的白色斑点。一般来说应该是春天和秋天,今年似乎晚了点。」 这么说来,这只金鱼是公的啰?因为它和负责打理这间屋子的红子很相似,青儿原本以为是母的,原来是他误会了。 「好啦,差不多该去书房了。今天好像有新菜色喔。」 真是好消息啊! 青儿满心期待地和皓一起进入走廊底端的门。 首先看到的是熟悉的景象。窗上挂著如同舞台布幔的厚重窗帘,右边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是一整面的书柜,还有…… 「请入座吧。」 红子站在已经摆好茶点的桌子前,今天穿的也是和蝶尾金鱼一样的红黑两色日式女仆装。 「真叫人期待。」 皓微微一笑,依照惯例坐在安妮女王式椅子上。青儿跟著坐在他的对面。这也是他的固定座位。 「……咦?不是新菜色啊,明明就是平时的苹果派……」 「看起来是这样,但里面应该是地瓜馅吧。」 那可是秋天最具代表性的美味啊!热呼呼的派上盛放著雪白绵密的冰凉鲜奶油,如果再淋上用大量苹果块熬煮成的浓稠酱汁…… 「这、这一定很好吃吧!」 「呵呵,看起来就是很好吃的样子呢。」 看到两人兴奋得像孩子一样,红子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得意。 「请享用。」 听到这声招呼,两人立刻双手合十,争先恐后地举起叉子。 喀沙。派皮酥脆的口感非常美味,光是听声音就觉得很美味。接著是热腾腾的地瓜馅朴素的甘甜,配上冰凉滑腻、入口即化的鲜奶油,以及充满扎实果肉的苹果酱清新的酸味。 「真想从胃里拿出来再吃一次。」 「呵呵,那不就跟牛一样吗?要不要再吃一块?」 「我举双手赞成!」 红子又走进厨房,然后推著推车走回来。 推车在两人热切的注视下停在桌边。两盘热腾腾的地瓜派已经加上鲜奶油和苹果酱、准备周全地等著,美味诱人到了几乎会发光的程度。 好,决定了。等到青儿回过神来,他已经拿了第三块。 最后一块是和皓分 著吃的,所以他总共吃了三块半。 「不好意思,有邮件。」 青儿听到一声简短的电子音效,只见皓立刻掏出一支智慧型手机。是的,皓在半个月前终于买了智慧型手机。 「喔!了不起!你打字已经很熟练了嘛!」 「是啊,麻烦的是用惯了之后似乎会变得太依赖手机。」 「因为很方便嘛。现在还可以用手机看电影和连续剧。你不如设个ig帐号吧?」 「呵呵,我对自拍没兴趣,倒是很想拍一些宠物的照片。」 ……好,就当作没听到吧。 (不过他比我想像的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发生在长崎的那件事似乎让皓非常忧虑。 虽然他没有明显表现出沮丧,但偶尔还是会不经意地露出苦恼的表情,所以青儿这两、三个月一直很担心他。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还会笑,应该就没事了吧。) 像这样三个人一起生活,会让青儿觉得凶杀案和阴谋都是离他们很遥远的事。就算这只是表面上的和平,船板之下就是地狱。 迅速回覆完邮件的皓说道: 「好啦,我也差不多该跟你说了。」 皓把手机放在桌上,说起开场白。 「你还记得鸟边野佐织这个人吗?」 好熟悉的名字。 ——鸟边野佐织。 这个人是灵异月刊的写手,还是个怪谈收集家。她经营了一个部落格,专门介绍流传在街头巷尾的都市传说或怪谈。青儿突然觉得胸中涌起一阵苦涩,多半是因为想起了他十个月前第一次当助手时遇到的事件吧。 ——乙濑沙月。 她逼得前男友上吊自杀,后来被皓揭穿罪行,结果也落得相同的死法。 因果报应,恶有恶报,自作自受。 她的结局确实很符合这些成语,但青儿还是会忍不住思索自己和她到底有多少差别。 「那是沙月小姐的同学对吧?我记得跟她见过一次面。」 「她说想再见面采访,好像是为了准备出书。」 「咦?采访……难道她是要问『地狱代客服务』的事?」 青儿的脑海里赫然浮现一些耸动的标题。 《令人战栗的亲身采访,地狱代客服务!》、《贴身追踪,地狱审判二十四小时!》……搞不好最后会演变成作者同样神秘失踪的情节。 「不不不,她要采访的对象不是我,而是你。」 「……啊?」 「唔,该从哪里解释起呢……」 皓喃喃自语,盘起手臂,歪著脑袋沉吟。 「青儿,你还记得我在她的部落格投搞过怪谈吧?」 「嗯,记得啊。那是为了约鸟边野小姐出来而编造的假故事吧。」 「呵呵,其实我当时是这样写的……」 那个故事提到一位青年的前半生。 小时候,有一块镜子碎片掉进他的左眼,从此以后他看见做了坏事的人都会看成妖怪。兵主部、百百目鬼、青坊主,他的眼睛揭穿的罪行不计其数,不过这种能力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那些潜伏在身边的怪物反而让他每天过著恐惧的日子。 ……这个故事听起来很耳熟耶。 「这不是我的故事吗?」 「嗯,就是啊。既然想让怪谈的专家上钩,当然要有一定程度的真实性。」 皓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这分明是剽窃嘛。 「鸟边野小姐似乎认定了这是真实故事,即使我告诉她这是虚构的,她还是不肯相信。」 唔……或许专家都有专家的直觉吧,真是不能小看她。 「可是,她为什么如今又再提起?那都是十个月前的事了。」 「听说不久前有一个人寄信去编辑部,写信的那个人和你一样,能把别人的罪行看成妖怪。」 「……啊?」 青儿除了惊愕以外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 「你看,这是鸟边野小姐寄来的资料。」 皓边说,边接过站在一旁的红子递过来的牛皮信封。 他从里面拿出一叠纸,约有几十张,上面还划著线,应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乍看有点像日记,但那似乎是一时想到而写下的东西。 「写这些笔记的人叫浅香茧花,二十四岁。依照她的纪录,她的眼睛和你一样是在十八年前发生变化。」 某一天,她抬头看著趴在庭院树上的野猫,右眼突然隐隐作痛,好像有东西从空中掉到她的眼里。 但是看过眼科也没有发现任何异状,除了有时会把别人看成妖怪之外。 「第一个是她老家的园艺师。在她眼中,那个人变成了像是棉布一般的怪物。」 「难道是……」 「是啊,应该是『一反木绵』。」 皓不说青儿也知道,那是在漫画《鬼太郎》出现过的妖怪。 这种妖怪会在夜晚出现,捆住路人的脸和脖子,最坏的情况是令人窒息而死。有些地方还传说这种妖怪会抓走小孩,所以太阳下山后,大人就会说著「一反木绵要来啰」,催孩子快点回家。 「……真是充满了犯罪的味道呢。」 「是啊,照现代的角度来看,就是有可疑人士出没。」 后来那个园艺师被逮捕了,据说他都在半夜物色正要从补习班回家的孩子,用布勒住他们的脖子、令他们窒息,等孩子昏过去以后就把他们拖到暗处。 不管是从前或现代,到处都有变态啊。 「听起来跟你过去的经历很像吧?」 「嗯,是啊,的确是这样。」 「所以鸟边野小姐才会觉得,我们那个虚构的故事有可能是真的,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看穿别人的罪行。」 「呃,确实有啊,就在这里。」 干嘛讲得好像是尼斯湖水怪一样。 「呵呵,所以鸟边野小姐马上试著联系茧花小姐。」 皓边说,边拿出一张名片的影本,想必是和笔记一起寄来的。青儿本来以为那是茧花的个人联络方式…… 「……九谺旅馆?」 「是的,那是她老家经营的旅馆,她在那里当服务生。不过鸟边野小姐照著名片上的号码打过去,是一个像总管的男人接听的。鸟边野小姐没讲几句话,电话就被挂断了。」 她得不到采访许可,也没有人可以帮忙说情。 原来如此,她是因为采访的事情受阻,才会来找皓帮忙啊。皓铁定使出了三寸不烂之舌,哄她把手上的所有资料都交出来。 「要不要协助她的采访以后再说。反正鸟边野小姐的工作好像很忙,我们先一步去拜访浅香茧花吧。」 「咦?我们?」 「是啊,我很想亲自看看拥有和你相同能力的人。你如果想要留下来看家也行。」 「我、我当然要去!」 糟糕,因为气氛使然,一时冲动就答应了。 「呵呵,你果然也很在意。」 「呃,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啦……只是有一点在意。」 其实青儿想跟皓同行的理由不是因为这点,但他又不想说出来,所以 只能点头蒙混过去。此外,他也觉得自己若是不去,搞不好会被寄放到宠物旅馆。 「我已经跟名片上的这间旅馆预约过了,地点位于歧阜和长野的边界。」 「这么说来,就是在奥飞驒啰?」 「是啊,那一带的温泉很有名,遗憾的是旅馆跟温泉乡还有一段距离。」 那里有没有飞驒牛才是重点。 「咦?所以照妖镜掉进她眼里的地点也是在那里吗?」 「是啊,她说是在自己家的庭院里。」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我老家可是在神奈川县耶。」 一个是在关东,一个是在中部。青儿本来想像的是镜子在高空碎裂,碎片被风吹进他的眼里。照妖镜又不可能像陨石一样在大气层外爆炸四散,这距离未免也太远了吧。 「你似乎搞错什么了。你觉得照妖镜的碎片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呃,那个,大概是在空中『啪』一声碎掉吧。」 安徒生童话里的《冰雪女王》好像也有类似的情节。 「呵呵,的确很容易会这样想。不过古代的镜子不像现代一样是用玻璃制造的,而是用铜之类的金属制造的。」 「咦?」 这么一说青儿才想到,皓以前给他看过的妖怪画册中,也有提到照妖镜的妖怪形态「云外镜」,其外观如同一面圆形的铜镜。 「所以照妖镜是不可能自己破裂的。换句话说,是有人刻意损坏照妖镜,把碎片洒在人间。从上空……说不定是从大楼或公寓的顶楼。」 「可、可是,我被照妖镜扎到眼睛是在家附近的公园耶。那是一座荒凉的港口小镇,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建筑物……」 不对,确实有,而且正是荒凉的港口小镇才会有那种东西。 「我想起来了,公园附近有一座废弃灯塔,在白天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去参观。」 「啊啊,大概有人在那里洒下碎片吧,结果其中一块就随风飘进你的眼睛。」 皓说得很稀松平常的样子,但青儿只觉得有些头晕。 「那么洒下镜子碎片的凶手在哪里呢?」 「嗯,这个嘛,我好像猜得到那人的身分。」 皓一派轻松地说,令青儿睁大眼睛。就算皓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解开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吧? 「照妖镜是自古流传的魔镜之一,照理来说应该会妥善收藏在某个地方,所以要查的话想必很快就能查出来了。」 皓耸肩说道,像是在敷衍。 「那么依照你的想法……」 青儿还没问出「凶手到底是谁」,就愕然地倒吸一口气,因为皓的眼中出现了一抹冰冷的阴影。像是愤怒、空虚、焦躁,或是悲伤。 「唔,在长崎那件事中企图害死我的是父亲山本五郎左卫门身边的某人。搞不好还有一个叛徒就在我的身边。」 * 如果别人问我最怕什么,我一定会回答蛇和口哨。 在阴暗的夜路上听到的口哨声,令我异常畏惧。若是听到醉汉在半夜吹口哨,我甚至会当场失神。 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刚懂事时,明明还经常缠著父亲再娶的太大烂子吹口哨给我听。她的口哨声很温柔、很清澈,有时还会很寂寥。但是在父亲过世后,我就变得很怕口哨声。 啊啊,还有……蛇,在路上蠕动的蛇。 仔细想想,我们家和蛇似乎很有缘。 首先是一虎。父亲为了增加男性员工而雇用他,他是抓蛇的专家,会把抓来的日本蝮关在瓶子里饿一个月再泡酒喝。看在蛇的眼中,他一定是个可怕的人。 ——啊啊,真可怕,真可怕。 在心底响起的声音,是以前在家里工作的帮佣妇鸠谷说过的话。她是在看到一虎把住在天花板上的日本锦蛇活剥时说了这句话。 「那家伙是个大坏蛋喔。竟然杀死房子的守护神,一定会遭天谴。」 她也用同一张嘴骂过我。说我是不义的孩子,跟人偷生的孩子,遭天谴的孩子。 「你那副外表就是遭到作祟的徵兆。」 ——啊啊,真可怕,真可怕。 鸠谷在雇主——我的父亲——死后,也离开了这个家。但是每次到了蛇出没的季节,我都会想起她说过的话。 ——啊啊,真可怕,真可怕。 去路是红色,来路也是红色。这是房子四周盘踞著浓艳深红色的季节,有如一只浑身鲜血的大蛇。 有蛇在那间房子作祟——村里的人都这样谣传。 有蛇被吃掉、被扑杀,然后凄惨地曝尸荒野,所以才会招致这种下场。那不祥的朱红色就像是被它的肠子和血液染红的异界。 ——所以父亲才会被杀死。 杀死父亲的随机杀人魔是一个叫古处牧人的青年。所以那个青年是蛇变成的吗?但是真正该害怕的那个名字只有我知道。 ——牛鬼,以及濡女。 * 依照惯例,这次还是两人的旅行。 很遗憾,这次红子小姐又是跟他们分头行动,前一天就出门,所以他们只在一只金鱼的目送下出发了。 两人从东京站搭北陆新干线,经由jr线,花了半天时间,终于来到终点站是他们要去的村庄名称的地方铁路。 或许因为现在是平日午后,充满昭和味道、涂了亮光漆的木造车厢里,乘客少得可怜,感觉像是他们包下了整辆车。 其他车上的乘客也只有看起来像「本地的爷爷奶奶」的老年人。现在明明是赏枫的季节,乘载率竟然这么低,这条路线真的经营得下去吗? 「这里的交通真是太不方便了。」 听说一天只有两班车。这条铁路线以后多半会废弃吧。 难得有这机会,就该好好欣赏窗外的风景,所以两人坐到朝向行进方向的座位。 因为心情大好,他们在发车前就打开了买来当晚餐的铁路便当,像旅游节目的美食介绍一样评论著「这个很好吃」、「那个还可以」,不知不觉就吃完了。 虽然这不是享受铁路旅行的正确方法,但是光靠游兴是没办法填饱肚子的。 「喔,要发车了。」 喀当!车轮开始转动。车窗外的民房越来越稀疏,农村景象没多久就变成山景,窗外盖满了秋意盎然的红叶。 皓拿出书本开始看,没事做的青儿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啊,对了,难得你会拿手提袋。」 「啊啊,这个叫信玄袋,是买来放手机的。」 所以就是男性版的和服手提袋吧。原来如此。 「我顺便讲一下那些笔记的事吧。」 皓边说边阖上文库本,解开信玄袋的绳子,拿出对折的笔记。唔……看来还挺方便的。 (咦?) 青儿注意到袋子里有像是小瓶子的东西,那是他买的饮料吗? 「我给了你一份,你全都看完了吗?」 「啊,是,大致看过了。写笔记的人和我一样怕蛇。」 「有句话叫『嫌恶如蛇蝎』,很多人都讨厌蛇。」 「这或许是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留下来的影响吧,因为在树上唯一的天敌就是蛇。」 「呵呵,那只是道听涂说,不是真的。」 这就是搜寻资料不够认真的结果。 「从很久以前——恐怕是从史前时代开始——人和蛇就生活在一起。蛇在古代是可怕又可恶的生物,但也被当成神明祭祀。蛇又称为『巳』,读作『mi』,这个发音在日本经常用在尊贵的事物或近似神明的事物上。」 喔?是说神轿(mikoshi)或神子(miko)之类的吗? 「蛇的眼睛因为没有眼皮所以不会眨眼,此外蛇在成长过程中会脱皮,看在古人的眼中更加神秘,也更邪恶。既可怕又令人敬畏,既邪恶又神圣——这就是蛇。」 「喔,这样啊……」 青儿是在动物园看了喂蛇表演才开始怕蛇的,所以不太能理解。 「对了,笔记上还写了口哨也很可怕。」 「嗯,她说是在夜路上听到的口哨声。那说不定也是因为讨厌蛇的缘故。」 「咦?怎么说?」 「有一项自古流传下来的禁忌,说在晚上吹口哨会引来蛇。此外还有人说会引来小偷,或是会引出魔物。」 原来是这样。这或许有点类似「在半夜剪指甲会比父母更早死」的迷信。 「因为『蛇』和『邪』(ja)同音,所以人们认为在半夜吹口哨会引来『邪恶的东西』。而且在半夜吹口哨本来就形同把自己的位置暴露给潜伏在黑暗中的某人。」 是蛇?还是坏人?还是魔物?她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是『随机杀人魔』吧。」 皓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同时递出一张纸。那是一份影印的报导。日期是十六年前,标题写著:『男人在深夜的路上被刺身亡。凶手是随机杀人魔?』 「啊,对了!笔记里也提到茧花小姐的父亲被杀死了。」 「是啊,就是这个案件。在周刊杂志里还有更详细的报导,内容提到……」 受害者的名字是浅香国臣,四十四岁。他是当时只有八岁的茧花的父亲。 「凌晨一点左右,他被刺身亡的遗体在自家附近的地藏堂前面被人发现了。他被发现时才刚死没多久,死因是背后遭刀刃刺伤,失血过多。但他的身上还有很多殴打的伤痕,应该是用球棒之类的东西殴打之后再一刀毙命。」 「呃,怎么知道凶器是球棒呢?」 「听说那个地方半年前发生过随机攻击事件,凶手拿的凶器正是木制的硬式球棒,受害者全是老年人或年轻女性。他们都是半夜走在路上时遭到袭击的,每个人都只有受到轻伤。」 「喔,所以大家才会觉得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啊。」 「案发当晚,自治会的青年团照例出来巡逻,最先发现尸体的男人是其中一个在值勤所值班的人,因此很自然地就把这两件事连结在一起。」 「呃……我记得那个凶手的名字是……」 「古处牧人。听说早在那之前就有人怀疑他是随机杀人魔。」 「他看起来是那么奇怪的人吗?」 「总之是个麻烦人物。他在学生时代得过几次绘画比赛的奖项,算是小有名气……」 但或许只是井底之蛙吧,原本应该意气风发地考进艺术大学,结果却老是落榜,后来他在本地开了绘画教室,也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从那时开始,他经常在深夜发出怪叫、破坏东西,还有人因此报警。 「听说他还用球棒打了附近人家养的狗。」 这等于是在宣传「我就是随机杀人魔」嘛。 「因此,国臣先生的遗体被发现后,青年团的人就气愤填膺地冲进牧人先生的住处。」 「……这怎么行啊?」 「因为那地方很偏僻,去最近的派出所还要翻过一座山头,所以我可以理解他们觉得自己应该先做些什么的心情。不过,这种事还是应该交给警察才对。」 「那牧人先生怎么了?」 「他从二楼阳台跳下去,光著脚逃进山里了。」 这种反应更是大错特错。他如此仓皇地逃走,就像是承认「人是我杀的」嘛。 「后来大家还在商量搜山时,就发现了他上吊自杀的遗体。」 真是最坏的结局。 「……牧人先生真的是凶手吗?」 如果他是被冤枉的,这个故事也太悲惨了。 「他没有留下遗书,但是青年团去他家搜查时找到了凶器,那把刀上沾满了血,用报纸包著放在抽屉里。经过dna检验,和国臣先生的血液是一致的。」 「这么说来,他毫无疑问就是杀死国臣先生的凶手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是松了一口气,青儿的心情非常复杂。 「当时也有找到球棒,但是球棒上没有验出血迹,只有沾著一些毛发,经过dna分析,那起毛发和随机攻击事件中受害女性的头发是一致的。」 这样啊,那就毫无怀疑的余地了。 「是啊,警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个案件就在嫌犯死亡的情况下函送检方。」 「呃,可是……」 青儿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插嘴说道。 「随机攻击事件的受害者都是老年人和年轻女性,国臣先生会被杀不是很奇怪吗?」 「喔,亏你能发现这一点,真难得。」 青儿料想皓会用右手摸摸他的头,就往另一边闪开,结果皓很乾脆地用左手摸他的头。竟、竟然被看穿了。 「的确,国臣先生身高一百八十公分,还是柔道黑带的高手。」 「……如果拿球棒打他,说不定球棒会断掉呢。」 「不过国臣先生是个很虔诚的人,每次经过地藏堂都会合掌膜拜。或许是他穿著和服拜神的模样被当成了村里的老人吧。」 这样啊,在视线不佳的夜路上确实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但是动手之后就会发现对方是个比自己更壮硕的大汉。警方认为牧人先生是害怕遭到反击,所以用球棒接连攻击国臣先生,最后再用防身的刀子刺杀他。」 唔……那就没有其他不自然的地方…… 「但有几件事还是令我很在意。」 ……原来还是有啊。 「第一点是凶器,刀子上没有验出牧人先生的指纹。」 皓边说边竖起食指。 「有可能是他在行凶时戴了手套,所以指纹才没有留在刀上。不过以前被随机攻击的受害者都说凶手的手上没有戴任何东西,而且如同佐证一般,球棒的握柄上确实验出了牧人先生的指纹。」 「呃……会不会是那一晚太冷,所以他戴了手套?」 「那桩案件发生在五月,而且在牧人先生的家中也没有找到像是行凶时使用的手套。」 「或许是他回家以后才擦掉指纹的?」 「如果他细心擦过握柄,刀刃上的血迹却放著不管,未免太不合理了。」 嗯,说得也是。 「第二点是遗体上的殴打伤痕都集中在背后。换句话说,国臣先生被打了之后还是一直背对著凶手。」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如果他要逃开凶手的攻击,当然得背对著凶手。」 「是没错,但是现场留下的血迹都集中在一处,可见国臣先生直到被刀子刺死时都 没有逃走,一直停留在原地。」 「啊?」 这就怪了,太奇怪了。 「除此之外,国臣先生的遗体上没有所谓的防卫伤。一般来说,被人用球棒和刀子攻击时,应该会用手挡住脸和身体,但国臣先生的双手却没有任何刀伤。」 也就是说,他在被殴打时不只没有反击,甚至没有用手挡住脸或身体,也没有逃跑或呼救,只是一直背对著凶手?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很奇怪吧?」 「是啊。」 青儿深深地点头赞同。 此时,青儿突然发现一件事。 「国臣先生为什么要在三更半夜跑出去呢?」 行凶的时刻将近凌晨一点。那里是没有便利商店的乡下地方,应该没人会在那种时间出门吧。 「当时国臣先生的独生女茧花小姐得了时节不对的流行性感冒,卧病在床,他可能是担心高烧不退的女儿,所以专程去地藏堂参拜吧。」 「……这未免太可悲了。」 竟然是在为孩子的康复祈祷时被人杀死,真是太没天理。 「案发的时候,国臣先生再娶的妻子烂子女士正在家里照顾茧花小姐。茧花小姐是前妻生的孩子,烂子女士是她的继母。国臣先生是在案发的一年前再婚的,当时他四十三岁,烂子女士是十九岁。」 「啊?」 青儿忍不住发出愕然的惊呼。这对夫妻的年龄竟然相差到两轮之多。 「……有可能吗?」 「这种事不是外人能插嘴的。」 是没错啦。 「国臣先生死后,都是烂子女士在照顾茧花小姐。既然茧花小姐现在仍在家里的旅馆帮忙,她们两人的关系应该不错吧。」 太好了。女儿能平安长大,对已死的国臣来说就是最好的供奉。 「那可不一定。」 「啊?」 「案件还留有无法解释的疑点,所以凶手不一定是自杀身亡的牧人先生。如果真凶还逍遥在外,国臣先生一定无法瞑目。」 「是、是这样没错啦……」 「总之我们就详细调查看看吧。旅行才刚开始呢。」 ……不对,等一下。怎么事情的走向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那个,虽然好像每次都有陷阱,但这次旅行其实另有目的吧?」 「谁知道呢?敬请期待。呵呵。」 皓发出不祥的笑声。青儿觉得这趟悬疑之旅彷佛变成地狱之旅。 「吃人旅馆——有这样的传闻唷。」 「那、那是什么?」 「呵呵,这点也敬请期待。」 拜托饶了我吧。 青儿浑身发抖,开始考虑要不要跳窗逃跑。这段期间,电车穿过了大大小小的隧道,度过一座跨越溪谷的铁桥,坡度渐渐升高,最后到达一个被夕阳余晖染红的木造车站。 不管怎样,总之到达目的地了。 「直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啊。」 「奇怪,电车旅行明明只是坐著不动,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青儿把行李搬到月台上,寒冷的秋风吹起他的乱发,他和皓一起伸展著身子。没有其他乘客在这里下车,月台上也看不到站务员,说不定这是个无人车站。 「从名片上的地址看来,旅馆就在车站后面。」 「现在很少看到旅馆没有架设网站呢,也找不到任何评论。」 两人一面闲聊,一面穿越长著芒草的铁路土堤。 前方出现只容一辆车行驶的狭窄坡道。寒冷的秋风中混杂著潮湿落叶的味道,像蛇一样弯曲的泥土路看起来彷佛是一条兽径。 两人并肩行走著。 「……咦?那是小庙吗?」 青儿还在想路为什么突然变宽了,就看到一座有著铜屋顶的小佛堂。从阴暗的格子门窥视,里面祭祀的好像是地藏菩萨。 「喔,这里应该是国臣先生被杀的地点。」 「咦?就是这里吗?」 地藏堂的前方有一片空地,落叶覆盖的地面上当然看不见标示尸体位置的粉笔线。 但青儿一听这是命案现场就觉得背脊发凉。不过他如今寄宿的地方也老是有杀人犯找上门,只能尽量不要放在心上了。 「唔,我到前面去看看。」 青儿转身背对照例在四周展开调查的皓,快步离开地藏堂,一个人走上坡道,突然看见有一条像细绳的东西横亘在路上,挡住他的去路。 那是绳子吗? 青儿不在意地跨过去,然后才发现…… 那是一条蛇。 「噗哇!」 他尖叫著跳起来,落地时还摔了个四脚朝天。仔细一看,一条灰褐色配上锁炼斑纹的蛇扭曲著趴在坡道上。 老天爷啊。 「哎呀,真稀奇,是蛇桥呢。」 悠哉跟来的皓轻快地从蛇的上方跳过去……应该是这样吧,但是青儿怕得闭上眼睛发抖,所以什么都没看见。 「呵呵,我知道你很怕进去地藏堂,但一直躺在这里,太阳都要下山了。我们快点把蛇赶走,尽早上路吧。」 「我才不是……」 皓不理会青儿的反驳,捡起一根树枝按住蛇头后,抓起它的脖子移到草丛里,三两下就把蛇弄走了。 得、得救了。 「呵呵,在山路上看到蛇,令我想起泉镜花的《高野圣》。」 这书名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呃,那是很久以前的作家吧?」 「是啊,他是明治时代中期的大文豪。《高野圣》是他的早期杰作之一,内容是高野山的修行僧宗朝对一位青年旅伴讲述他年轻时在飞驒山上经历的故事。」 宗朝这一路上十分艰辛,到处都是蛇和水蛭,到了晚上,他在深山里的一间屋子借宿,那间屋子却是一个妖女的巢穴,被她勾引的男人都会变成野兽。 「也就是说,宗朝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踏进了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异界,契机正是蛇桥。」 蛇桥? 「跟刚才的情况一样,他在被蛇挡住去路时跨了过去。横陈在路中间的蛇就是现世和异界的边境,所以蛇不只是凶兆,也是现世和另一个世界之间的桥梁。」 「这么说来,我们刚才也进入了异界啰?」 「呵呵,会是这样吗?」 呸呸呸,真不吉利。 「不过我听到旅馆的名字『九谺』倒是想起了另一篇作品。」 皓说出这句话以后,露出想到什么事的表情。 「……不,或许是我想太多了。这个先不管,你看。」 皓举起食指,指向青儿的背后。 「那里也有蛇呢。」 「噗哇!」 又是蛇……青儿正感到惊慌,结果发现那只是一张附照片的告示。 ——注意秋季蝮蛇。 照片里有一条锁炼斑纹、体型粗壮的蛇盘成一团。青儿越看越觉得跟刚才看到的那条蛇很像……咦?蝮蛇? 「那、那个,难道……」 「秋天的蝮蛇脾气很暴躁,攻击性很强,因为蝮蛇的毒性很强,成年人被 咬了都要半年才能痊愈。」 「不是啦,我想问的是,刚才那条也是蝮蛇吗?」 「喔?你觉得很像吗?」 「因为它的锁炼斑纹跟这张照片差不多啊。」 「那是钱形纹。要说像确实很像,不过刚才那条是幼年期的日本锦蛇。」 是吗?青儿在家乡也看过几次日本锦蛇,他记得那种蛇身上没有花纹,体型也比较纤细。 「呵呵,因为幼蛇和成蛇的外观不一样。最容易分辨的地方是眼睛,蝮蛇的瞳孔是细长型,而日本锦蛇的瞳孔是圆的。」 的确,告示上的蝮蛇看起来就像流氓在找碴时一样凶恶。不过青儿想到圆眼睛的日本锦蛇也会忍不住猛摇头,想要尽快把它从脑海里甩开。 「呵呵,日本锦蛇无毒又温驯,熟了以后还能让它爬在手上,最近还被视为日本特有的宠物蛇,在国外也很受欢迎唷。」 「喔……原来也有喜欢蛇的怪人。」 ……比起养蛇的人,养人的鬼应该更稀罕吧,但这件事就先不管了。 「好,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们也该去住宿了。」 皓边说边指向坡道的底端,那里像是接枝一样连著一座细细的石阶,凹凸不平的天然岩石打造成的阶梯上方是—— 「哇!」 一片艳红的顶盖。石阶两旁的变色树木伸展著深红色的枝叶,如同在左右两边撑著日本伞。 青儿边提防著又有蛇出现,边战战兢兢地走上石阶,然后看见一扇类似山寺的正门。那种寂静的风情与其说是旅馆,其实更像寺庙。 两人一起穿过了山门。 (……火?) 眼前是整面的火红,像是一道屏风。 青儿还以为发生森林火灾,过一下子才发现那是满山遍野、挤得不留一丝空隙的红叶。 像参道一样的道路从山门往前延伸,通向一间有著高台式玄关的房子,这栋颇像山寺的房子被成千上万的红叶包围,几乎被淹没,看起来有如一只被大蛇吞噬的青蛙。 「原来如此,和笔记里写的一样呢。」 听到皓这句话,青儿想起笔记里的一段文字。 『去路是红色,来路也是红色。』 的确,放眼所及之处全是血一般的鲜红色。 「蛇的季节……应该是指秋季蝮蛇出没的这个季节吧。」 「所以这里每年都会变得这么红吗?」 「这些乍看好像是日本红枫,但颜色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太红了。」 闻言,青儿不得不点头赞同。这些红叶红得像火焰,或是鲜血。 「让树叶变色的花青素是由晚上的寒冷和阳光制造出来的,所以同一棵树的树叶也会因为日照不同而有色调的差异。」 这样啊……仔细想想,的确很少看到整裸树的树叶全都一样红,混杂著黄色、橘色的渐层色调还比较常见。 「那、那么,这个地方到底……」 「看来我们真的踏进异界啰。」 皓开玩笑似地耸肩说道。异常到这种程度,可不能只当成寻常的拍照景点就算了。 (不过拍张照片也无妨吧。) 青儿从裤子后方口袋掏出手机,发现萤幕上显示著「无讯号」字样。 「咦?这里收不到讯号耶。」 「哎呀,我的也是。」 就算把手机举高或转动方向,收讯也没有比较好。这年头要不是真的去到极偏僻的秘境,很少会收不到讯号。 「呵呵,山中异界的独栋屋子,越来越像泉镜花的书中世界啰。」 「……拜托别再说了。」 「哎呀,连妖女也出场了。」 铺著细细白沙的前庭出现一个女人,她身穿黑色和服、鼠灰色腰带,看起来就像是丧服。硬要说的话,皓这身装扮也很像丧服。 皓的胸前突然染上一抹红色。 那看起来像一双红色的手掌,令青儿吓了一跳,皓捏起来一看,他才发现那是一片拇指大小的红叶。 皓把玩著那片像血手印一样的红叶,然后把它贴在嘴唇上。 「接下来会出现鬼还是蛇呢?说不定两种都有呢。」 * 那是蜂蜜的颜色——青儿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是西条皓先生一行人吧?两位长途旅程辛苦了,欢迎你们。」 女人客气地鞠躬,她的眼睛是类似花蜜的琥珀色。 「今天请让我为两位服务。我叫浅香茧花。」 青儿听到她的自我介绍,忍不住「咦?」了一声。 (所以这个人就是……) 她就是那份笔记的作者,也就是拥有和青儿一样的照妖镜之眼的人。 这位女性越看越漂亮,像是图画中的和服美女。笔挺的鼻梁,小小的嘴巴,乌黑亮丽的盘发之下的纤细脖子如蜡雕工艺一般细致优雅。 「离馆已经准备好两位的房间,现在就为你们带路。」 两人跟著茧花走过石板小径。铺著细细白沙的前庭打扫得很彻底,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 高台式的玄关看起来就像历史悠久的民家……其实更像是旅游节目中寄宿寺庙时看到的僧房。 他们先在类似柜台的木板房间里填了住宿登记簿,然后被带到离馆。 茧花领著他们走进有屋顶的穿廊。可能是因为地势倾斜,途中有些低矮的阶梯,感觉有点像迷宫。 「真安静。其他的员工呢?」 「只有母亲和我两人,此外还雇了一位男性总管。」 大概就是挂掉佐织电话的那个人吧。 「老板娘现在在哪里?」 皓这么一问,茧花就欲言又止地说: 「她今天早上……过世了。」 青儿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她的意思,连皓都惊愕得说不出话。 「我母亲有先天性的心脏病,每晚都要吃降血压药,她前年动过手术,但情况似乎没有好转。」 「真是非常遗憾。她是在医院过世的吗?」 「……不,是在家里。」 竟然是这里。 「这几天她的身体都不太舒服,昨晚她很早上床休息,结果就这么一睡不起。医生来看过了,说她可能是急性心衰竭。」 「葬礼是什么时候?」 「今天很不巧地碰上友引日(注3),所以守夜是明天。」 虽说只是巧合,但他们真是来错时候了。现在对方还得忙著准备葬礼,要做的事情数都数不完。 「以后你就会过得很寂寞了吧。」 皓无意地说道,茧花轻轻点头说: 「对我来说,她不只是母亲,还是我的姊姊、朋友,还有……」 话还没说完,三人已经到达离馆, 「就是这个房间。」 纸门一拉开,可以看到木板小房闲后方有一个四坪大的宽敞客厅。 中央有一张黑檀桌子,两边摆著面对面的两把椅子,房里虽然有壁龛和壁橱,却没有一般旅馆房间都会有的电视、冰箱、保险箱。 此外…… 「哎呀,这真是……」 皓发出如同猫头鹰叫声般的「哎呀」。 房间底端的赏雪木格子门有一部分换成了玻璃,外面看到的尽是一片深红。 ——夕阳和红叶。 青儿被吸引到窗边,在近到几乎伸手可及之处有一条流水淙淙的小溪,黄昏的天空和岸边的鲜艳红叶把镜子一般清澈透明的水面染成一片红。 「这景象似乎不太适合称为绝景。老实说,有点吓人。」 青儿讶异地望向皓,只见他紧盯这溪流,表情认真得过分。 「那个,为什么……」 青儿正想问清楚他的想法,却听见一个声音说: 「两位为什么会来到我们旅馆呢?」 青儿转过头去,看到正在准备茶水的茧花停下了动作。 「我实在想不通,这附近不是观光地区,我本来以为你们是来探访秘境车站的学生,但两位看起来又不像是铁路迷。」 可能是因为太惊讶了吧,绕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僵硬。 「虽然你正在工作,但能不能稍微跟你聊一聊呢?」 皓在一边的椅子坐下,然后请茧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青儿当然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件巨大摆饰。 「茧花小姐,你知道鸟边野佐织吗?她是东京的一位怪谈写手。」 「……我不认识她。」 「前阵子她收到一份笔记,从信中附上的名片来看,那应该是你寄的。」 皓边说边从信玄袋里拿出对摺的笔记,茧花接过去一看就睁大眼睛,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这个……的确是我写的,但只是我写好玩的个人小说,不是要写给别人看的。」 「那上面写的事应该都是真的啰?」 茧花似乎吸了一口气,但她还来不及否认,皓就指著身边的青儿说: 「其实他的眼睛也有和你一样的能力。」 茧花「咦」了一声,表情完全呆住了。 「自从镜子碎片掉进了他的左眼后,他看到犯罪的人都会变成妖怪的样子。」 「……他也是吗?」 琥珀色的眼睛注视著青儿。那是美得令人心惊的魔性眼眸。 「这么说来,茧花小姐……也一样啰?」 茧花似乎发现自己失言了,突然回过神来,摇著头说: 「没、没有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说完她就准备起身。 「你不想知道你父亲过世那件事的真相吗?」 茧花顿时停住,像是被这声音打到。 「……难道你们是警方的人?」 皓摇头说「不是」,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 「其实西条皓是假名,我的本名是『凛堂棘』,在东京经营一闲侦探事务所。青儿是我的助手。」 慢著……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 「我只是觉得,对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助手这个头衔比较容易理解。」 「不不不,我不是问那个啦!」 青儿哭丧著脸尖声叫道,但皓还是笑容以对,把食指贴在唇上要他安静地等著。青儿闭上嘴望向茧花,她手上果然拿著一张很眼熟的黑色名片,做作的烫金字体印著「凛堂侦探社」。 下方的名字就是凛堂棘。 (你这家伙竟然干出了这种事!) 青儿按捺著出言不逊的冲动,同时感觉全身都在冒冷汗。这多半是红子伪造的。要是被凛堂棘知道他们做出这种诈欺行为,铁定会闹出人命。 ——凛堂棘。 他是个手腕高明的侦探,还有人谣传他是「招来死神的侦探」,其实他的真实身分和皓一样是「地狱代客服务业者」,而且是另一位魔王神野恶五郎的儿子。 从青儿的角度来看,虽然棘是个蛮横又装模作样、走到哪都穿著西装的人格缺陷者,但感觉他最近似乎老是被皓的阴谋暗算。 结果…… 「凛堂棘……难道是『那个凛堂棘』?」 看来名片的效果比想像的更大。 茧花伏目沉思片刻,然后抬头看著皓这位「传说中的名侦探」,脸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困惑还是敬畏。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几个问题作为参考。听说第一个发现遗体的青年是值夜班的守卫,他和国臣先生认识吗?」 「……是佐和田一虎。在事情发生的半年前,他被我父亲雇用,住在我们旅馆里。除了劳力工作之外,他还负责整理藏书,现在依然在我们旅馆里当总管。」 详情是这样的—— 案发当晚。青年团的成员每周巡夜两次,他们习惯在回到值勤所之后一起喝酒,号称是在值夜。 成员之一的一虎比其他人早一步离开酒宴,结果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国臣的遗体,所以又惊慌地跑回执勤所——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们一伙人闯入民宅抓人就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 「在茧花小姐看来,国臣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茧花再次垂下眼帘,落在白皙脸颊上的睫毛影子像是有话要说似地颤抖著。 「我父亲是乡土史的研究者。」 但她的语调平静得近乎冰冷。 「虽然他只是个民间学者,但他的研究热忱非比寻常,每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算我跟他说话,他也只是默默地背对著我。」 「……你恨他吗?」 「老实说,我小时候真的很埋怨他,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把我当成女儿看待,但是……」 茧花停顿一下,像是有些踌躇。 「父亲跟前妻——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似乎是被家人逼著结婚。母亲或许也是一样吧,她生下我不久之后就跟别的男人私奔。最痛恨母亲的人,或许就是刚出生的我。」 她的表情悲惨得称不上是苦笑。 「被母亲拋弃的父亲成了村子里的笑柄,大家都说他是个愚蠢的书呆子,老婆跟人跑了,还要养其他男人的孩子。」 这么说来,国臣并不是茧花的父亲——至少旁人是这么想的。 「父亲的亲戚都叫他快点做dna鉴定,快点摆脱我这个麻烦,但父亲坚决不肯答应。虽然他很少跟我说话,也没有跟我牵过手,但还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国臣先生的父爱啊。」 「我想他或许只是不擅长表达感情吧。」 茧花行了个礼,站了起来。 「我没有其他话要说了。父亲过世是十六年前的事,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但是对喜欢道人长短的村民来说,那就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不要再被这些事叨扰。」 她说完之后就要转身离开。 「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请说。」 「牛鬼和濡女指的是谁?」 没有回答。蔽花默默地拉开纸门,走出小房间。 「两位请自便。」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静静地关上纸门。 「真是不容易应付呢。」 等脚步声远去以后,皓叹著 气说道。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本来就计划在这里住一晚,再另找机会重新出击吧。」 感觉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白费功夫。考虑到茧花的心情,最好还是别再多问。 「既然来了就该尽情享受温泉之旅。距离晚餐还有些时间,你先去泡个澡吧。」 「呃,那你呢?」 「刚才听完茧花小姐说了那些事,我想重新整理一下资讯,差不多可以建立一个假设了。」 皓说完就立刻翻起茧花放在原位的笔记。 既然都来了,要不要一起去泡温泉——老实说,青儿很怕又碰到蛇,正想开口询问,但看到皓的表情那么认真又不好意思打扰他,就打消了念头。 青儿从浅箱里拿出浴衣换上,无精打采地走出离馆。 太阳才刚下山没多久,周边已经被夜色吞噬,到处都静悄悄的。青儿有点害怕,所以吹起口哨给自己壮胆。 ——晚上吹口哨会引来蛇喔。 感觉似乎听见皓的告诫,青儿顿时停下脚步,惊恐地四处张望,并没有发现蛇的踪迹。 但是他才刚松了一口气…… 「咦……这里是哪里?」 怎么可能?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在穿廊迷路吧? 但是,在头顶闪烁的钨丝灯泡感觉有些阴森,让青儿不禁害怕起来。可能是因为穿廊到处都有弯曲和阶梯,视野差得令人意外,这么一来即使途中遇到岔路也有可能不小心看漏了。 此时,青儿忽然看到木纹格外鲜明的栏杆后方出现红叶的鲜红,感觉就像半夜走在路上突然见到浑身是血的尸体。 一阵风吹得树木沙沙摇曳,青儿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咦?) 是什么呢?好像有东西浮现在脑海的角落,但青儿搞不懂那是什么,只是快步走著,像是要逃离红叶的鲜红。 ——这座山里的红叶好像怪怪的。 他总觉得夜色越深、视野越昏暗,那片鲜红也跟著变得越红。 「……咦?奇怪?」 眼前出现意想不到的景象,让青儿赫然停步。 本来以为穿廊的尽头就是主屋,前方出现的却是一排仓房。仔细一看,抹了石灰的门敞开著。里面会不会有人呢? 「不、不好意思!」 青儿战战兢兢地喊著,探头观望。 那是四坪大的榻榻米房间,左右两边的墙壁都是书柜。这里说不定就是国臣生前埋首研究的书房吧。房间底端摆著一扇画著汹涌海浪的屏风,从采光格子窗照进来的月光把淡淡的影子投射在榻榻米上。 (咦?屏风的另一边……) 青儿不经意地往前走几步,一看到屏风后面露出来的束西,他就惊愕地停下脚步。那里有个白木祭坛,上面摆著烛台和香炉——那是放在死者枕边的摆设。 (这么说来,那边……) 屏风后面放的难道是烂子的遗体?还是用来安放遗体的棺材? 「呃,那个……打扰了。」 光是想到前面有一具尸体,青儿就怕得起鸡皮疙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出去,朝著看不见的棺材鞠了个躬,就转过身去。 此时—— 喀当一声。 听到背后传来声音,青儿立即僵住。他战战兢兢地、不自然到关节发出轧轧声地转过头去。 下一瞬间,彷佛是火焰突然熊熊燃烧,一条大蛇的影子从屏风后面跳起,朝著青儿扑来。 「咿咿咿!」 青儿发出惨叫,踉跄地后退几步。就在此时,蜡烛的火焰像是突然熄灭,蛇影凭空消失了。 「哇!」 青儿的背撞上某样东西,他忍不住发出惊呼。 回头一看,那是一个绷带男。也只能这么说了。光看体型,那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年男人,但整张脸都被绷带捆住,脖子后面垫著厚厚的纱布。他的身上穿著有旅馆标志的短外褂,应该是旅馆的工作人员。 (难道他是……) 是佐和田一虎吗? 最诡异的是绷带之间露出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神像梦游病患一样没有焦点,青儿甚至不确定那人是不是看得到眼前的他。 「……那个,你没事吧?」 青儿不由自主地问道,但一看到男人握在手上的绳状物体就吓得睁大眼睛。 那是日本锦蛇吗?应该不是幼蛇,青灰色的身体上并没有钱形纹。仔细一看,那条蛇没有头,但好像还活生生的……搞不好真的还活著。真是可怕的生命力。 叩的一声。 男人像在吐痰,一样东西从他的口中飞出来。 是骨头。 (难不成……) 青儿紧张地乾咽著口水,因为蛇头断裂的地方似乎很不平整,简直就像被人用牙齿咬断的。 (难不成他活吞了那条蛇?) 青儿浑身战栗,脑袋里同时敲响了警钟。 ——快逃!快跑! 他像是和熊对峙一般紧盯著对方,同时慢慢后退。紧盯,紧盯。两步,三步,慢慢拉开了距离。 「咦?」 在眨眼的一瞬间,拿著蛇尸的男人顿时变成体格壮得像巨岩的鬼。不,不对,那不是普通的鬼,而是长著牛头的鬼。 牛头鬼的额头上顶著威风的长角,锐利的眼神瞪著青儿,一排撩牙之间不停滴下口水。 接著他缓缓举起左手,毫不犹豫地啃食著蛇的尸骸。 「咿呀啊啊啊!」 青儿发出震天价响的惨叫,从仓房里逃了出去。 * 「因迷路而发现尸体真是你的独门绝技呢。」 青儿哭丧著脸奔回离馆,如此这般地叙述了在仓房里看见的景象后,皓最先说出的就是这句感慨良深的发言。 「唔,老实说,我早就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那你怎么不阻止我啊!」 皓说著「好、好」,安抚大声嚷嚷的青儿。 「是说生吃蛇未免太吓人了。」 「就是嘛,而且看起来好像很难吃。」 「呵呵,或许那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驱邪』。」 啊?什么意思? 「自古流传,要制服作祟的蛇妖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吃』。杀了之后吃下去,既是祭奠也是安魂。只要杀了吃下去,蛇妖就不会再作祟。因不肯吃而遭作祟丧命的故事也不少喔。」 青儿总觉得把蛇妖大快朵颐更加罪孽深重,不过要这样说的话,把钓起来的鱼吃掉也是一样吧。 「呃……也就是说,现在有蛇妖在作祟,一虎先生是为了平息作祟才活吃蛇?」 「是有这种可能,但他或许只是疯了。」 「那个,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们还是早点离开这间旅馆吧。」 「我也这么想,不过想在天亮之前离开似乎有点难。若是碰上最坏的情况,我还可以派父亲手下的妖怪去抵抗,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就像是地狱版的保全公司吧?无论是人类或魔族都得靠家世庇荫呢。 「咦?那我如果单独一人,不就只能乖乖送死吗?」 「怎么会呢……呵呵呵。」 竟然打哈哈! 「好啦,既然你也回来了,那我们就来复习一下案情吧。我已经差不多掌握住国臣先生被杀的真相了。」 「咦咦咦!」 他推理的速度也快得太夸张了。 青儿可能把心中所想都表现在脸上,皓乾咳了一声。 「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 最关键的线索是青儿在仓房里看到的两只「妖怪」。看似总管一虎的男人是牛鬼,而躺在棺材里的烂子…… (呃……咦?那是什么妖怪?) 轮廓像蛇是错不了,但因为妖怪躲在屏风后面,所以他看不到那双妖怪的特徵。 「等、等一下!」 青儿在行李里面翻找,拿出一本大开本的画册。 他像是在考试时偷看小抄的学生,用身体挡住皓的视线,悄悄翻页。 「哎呀,那是鸟山石燕的画册吗?」 「呃!」 在后面观望的皓一下子就猜中了。 「你是特地从家里的书房带来的吗?那么重的东西——」 皓拿起画册,翻到封底,讲话的声音突然中断。他的视线落在版权页上的铅笔加注:『泡水、日晒褪色。两千圆。』 「……难道这是你去旧书店买的?」 露、露出马脚了! 「呃,这是我前阵子在二手书店『book off』碰巧发现的。」 「原来如此。其实这本书有出文库版,书店就能买到全新的。」 「不会吧!我听说这本书早就绝版了,还拚命地到处找耶!」 等到青儿心想「糟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青儿放弃挣扎,像一只夹著尾巴的狗一样垂头丧气。 「呃,我只是觉得看这本书多学一些,会让自己变得比较好一点。」 也就是主动进修的意思。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必要隐瞒,但是…… (一定会让人觉得我不自量力,或是自以为了不起吧。) 因为这是青儿第一次有了想要帮助别人的念头。 在长崎的孤岛时。皓说过「相信」青儿看到的东西。 既然如此,青儿为了成为皓的眼睛,非得对自己的眼睛更有信心不可,所以他才会觉得首先应该要多学习一些关于妖怪的知识。 就算不能像皓一样推理,只要他努力学习,或许能把助手这份工作做得更好。 但是就算打死他,他也没办法说出这些想法。 「呵呵呵呵呵。」 皓突然很吓人地笑出声,同时摸著青儿的头,然后看到他本来就很凌乱的头发乱得更夸张,就说著「哎呀,不好」,用手帮他梳理。 「从下个月开始就在零用钱里增加书的开销吧。不要太勉强,刚开始时每个月三本就好,回去之后我再推荐一些书给你。」 ——不会吧,全被他给看穿了! 青儿羞耻得颤抖,简直想要钻到餐桌底下。 「好啦。」 皓咳了一声,翻起画册。 「你在仓房里看到的真的是『像蛇一样的东西』吗?」 「啊,是,但我没有看得很清楚。」 「唔……既然和『牛鬼』一起出现,最有可能的应该是『濡女」吧。」 这两只妖怪是搭档吗? 「妖怪通常是单独出现的,但也有成双成对出现的妖怪,譬如『舌长姥』和『朱盆』,还有相当有名的『牛鬼』和『濡女』。」 皓把书翻到某一页。 ——濡女的那一页。 那是一条人头蛇,头是年轻女性的头,头发又黑又长,看起来有些狼狈。 (……咦?) 青儿感觉有些不对劲。是什么呢?在脑海的一角总觉得怪怪的。 「那个,濡女是怎样的妖怪呢?」 「有人说这是海蛇变化而成的蛇妖。它可以化成人形,但头发总是湿答答的,所以才被称为濡女。」 「呃,为什么和牛鬼是搭档呢?」 「我现在解释给你听。」 皓翻到刊载著濡女的《画图百鬼夜行》另一页。 锐利的钩爪,威风到骇人的长角,眼睛鼻子嘴巴看起来都和牛一样,布满硬毛的身躯会令人联想到蜘蛛。 旁边写的名字是「牛鬼」。 「这就是牛鬼,这种妖怪通常出现在瀑布、深潭、海洋之类有水的地方。就像你看到的一样,它是牛头鬼身,也可能是相反的鬼头牛身。」 「这样啊……但我觉得牛这种形象并没有多可怕。」 「在古典文集《枕草子》,还把『牛鬼』一词列在『名字令人害怕的东西』之中喔。」 「咦?人们从那么久以前就开始怕牛了吗?」 「是啊,因为人一直在奴役牛,让它耕田、搬运重物,中世纪的人害怕牛和人的地位会颠倒过来,所以才把牛和鬼的形象凑在一起。从外观看来,共通点就是长角。」 真是罪过啊。 「说牛鬼和濡女会成双出现的是流传于山阴地方的版本。传说的内容是——」 当人走在海边时,一个女人从水中冒出来,她会拜托这人帮她抱婴儿,若是接过婴儿,她就会消失在海中。 抱在怀中的婴儿会渐渐变得像石头一样重,此时牛鬼就会出现,用角把这人刺死。 「好恶毒的仙人跳。」 「用现代犯罪的角度来看,牛鬼就是谋杀的正犯,濡女则是负责布局的共犯。」 若是对应到国臣的案件…… 「那么一虎先生就是正犯,而烂子女士是共犯?」 「没错,而牧人先生则是被他们两人嫁祸的牺牲者。」 若是把传说的内容对应到案情…… 「案件的概况应该是这样:『濡女』代表烂子女士让国臣先生抱著婴儿,然后『牛鬼』一虎先生出现,用角刺死他——也就是用刀子杀了他。」 没错,国臣是被球棒痛殴之后死于刀下。 「若是这样的话,留在国臣先生遗体上的谜就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 「第一点是他的遗体上没有防卫伤,第二点是殴打的伤痕都集中在背后。从这两点来看,国臣先生被凶手用球棒殴打时并没有逃走,也没有用双手护住头和身体,反而一直背对著凶手蹲在原处。」 唔,这怎么想都很不合理。 「若情况是这样就很合理了:国臣先生遭到攻击时双手不能自由活动,所以他才没有反击,也没有挡住身体——换句话说,他的怀里抱著必须牺牲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等等。 等一下,难道…… 「是的,那就是茧花小姐。因为濡女本来就是一种『抱著沉睡婴儿的妖怪』。当时国臣先生的怀里正抱著高烧昏睡的茧花小姐。」 八岁的茧花当时得了时节不对的流行性感冒,彻夜照顾她的是继母烂子。国臣身为丈夫和父亲,自然会陪在她们身边。 「以下只是我的猜测。」 皓竖起食指,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第二怪 火间虫入道·或是臑劘 ……三天了。 奥飞驒的山中发生大火、皓生死不明,至今已过了三天。根据负责指挥搜索的篁所言,现在依然找不到任何线索。 「不只是我们,连警察和消防队也封锁了附近一带,至今仍然在调查,但也没有任何收获。」 「是吗……」 青儿撇开了脸,不忍直视显露疲态的篁。 地点是一如往常的书房。但是皓的老位置——安妮女王式的椅子——却不同以往地空著。 『哎呀,怎么啦?』 皓歪著头说话的模样,如今只存在于青儿的记忆里。话虽如此,似乎连他的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这令他不禁背脊发凉。 (才过了三天。) 不对,或许该说已经三天了。 「现在有很多人认为,皓大人已经无望生还,所以应该当作他死了,赶紧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因为他也可能是被凶手带走,继续把时间花在搜索上或许不太适当。」 「说是这样说,但是……」 说到底,他们就连引发这次事件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那个人继九州那件事之后,这次又把茧花的笔记当作诱饵,将皓和青儿引到山里的废寺。如果国臣被杀之谜,也是为了让从事「地狱代客服务」的皓上钩的陷阱,这计画之周详实在令人咋舌。 除此之外,张设在该地的结界大得令人不敢置信,所以火势没有延烧到外界,异常迅速地被扑灭了。但是…… 「对了,听说有找到被火烧过的遗体。」 「是啊,一男一女。对照齿模后,确定是半个月前失踪的村民。」 是一虎和茧花。结果十六年前的案件还没有任何进展,这两人就都死了。 「那也是陷害我们的人做的吗?」 「警方认为那两人是殉情自杀。从遗体的状况判断,可能是男人先用带状物体勒死女人,然后把汽油浇在自己身上自焚……但真相如何还不确定。毕竟唯一的目击证人红子小姐也变成那个样子。」 听到篁担忧的语气,青儿不由得握紧拳头。 『皓大人……死了。』 那一天红子告诉他的话仍然回荡在耳中。 红子当时因为皓的指示潜伏在附近。也就是说,她和狮堂家那次一样,如同忍者偷偷守护著两人,所以青儿下山后,她很可能从头到尾目睹了旅馆里发生的事。 但是……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即使她和青儿得到照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篁的庇护,她也只是机械性地重复说著这句话。 大概是精神打击造成了暂时性的记忆丧失吧。这样看来,皓的身上真的发生非常严重的事。 一想到这里,青儿就感受到呕吐的冲动,忍不住摀住嘴巴。 直到演变成这种事态之前,他什么都没搞懂。难道皓真的死了吗? 『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回去的。』 他们打勾勾的约定说不定会变成谎言。 ——他还活著。 ——他会回来的。 青儿是那么地相信。 突然,青儿想起猪子石死在充满霉味的浴室里的模样,他赶紧把反射性上涌的东西勉强吞下去。 ——我很清楚。 死了就完了。不会有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完全没有。 「凶手的下落也还在搜索中。如果这方面有什么进展,或许就能想出对策。」 「那也是你负责指挥的吗?」 「不是,是由阎魔大王亲自负责。因为这件事疑似和神野恶五郎有关联,他说不定违反了和阎魔殿所做的约定。」 原来如此,所以身为裁判的阎魔大王当然要抓出违规者。 在比赛结束前,不可加害对方阵营的人——这是阎魔殿与双方订下的规则。如果这次事件是神野恶五郎的阵营所策划,那毫无疑问是违规的行为。 「他们坚称不知道这件事,事实如何就不知道了。但我们现在只是怀疑,也没办法处罚。」 「所以,棘先生也有可能参与……」 青儿还没说完,就立刻摇头。 这不像棘会做的事。 凛堂棘个性非常高傲,始终用鄙视的态度说皓只是个半妖,用这种欺骗的手段对付自己看不起的人,对他来说绝对是一生的耻辱。说好听点是有自尊心,说难听点根本是个笨蛋。 「是啊。为了小心起见,我已经请他在事务所里待命,但是这件事跟他的关联应该不大。」 「那到底会是谁……」 结果又回到原点。其实青儿知道的事本来就不多,篁会向他报告现况顶多只是出自体贴。 不过篁应该也和他一样担心皓的安危。 「对了,你和皓认识很久了吗?」 「嗯,是啊。我在皓大人懂事之前就认识他了,因为在他那间房子施加隐蔽咒的就是我。」 竟然是篁。 「所以我有时会去陪他聊天或是玩升官图。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觉得他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其实现在的想法还是一样。」 确实如此。 青儿一听就含笑点头,篁也表情柔和地眯起眼睛。 「所以我相信皓大人还活著。因为他可是皓大人啊。」 说完,篁恭敬地行了个礼便凭空消失。 房里只剩青儿一个人,和那张空荡荡的安妮女王式椅子一起。 (先回二楼吧。) 他轻轻叹气,站了起来,逃命似地离开书房。短短三天前,三人一起愉快地喝下午茶的情景,如今已变得像个遥远的梦境。 这时,青儿不经意地看向凸出窗台上的鱼缸。 「……咦?」 一股异样感让他停下脚步,歪著脑袋。 (金鱼的「追星」是不是不见了?) 怎么可能才三天就结束了发情期,就算是草食系的也没这么夸张吧。 难道是生病了?青儿紧张地拿起手机搜寻。 「咦!」 看到令人不敢置信的资讯,青儿愕然地眨眨眼。 那是说明该如何分辨金鱼性别的网站。从侧面望去,肛门部位有突起是母的。这么说来,眼前这只金鱼确实是母的。 (不对啊,只有公的金鱼才会有「追星」,三天前确实是公的。) 难道金鱼是可以突然变换性别的动物吗?这又不是怀旧的昭和动漫,譬如淋上热水就会变成雄性之类的。 青儿忍不住一直盯著金鱼的肛门看。 「你在这里啊。」 转头一看,是红子。 她穿著那套眼熟的红黑二色日式女仆装,怀里抱著小山般的待洗衣物。除了声音有些尖细之外,似乎和平时没啥两样。 「咦!那个,你现在起来没关系吗?」 之前红子拒绝任何会面与治疗,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青儿为了安慰她,还去便利商店买了即食清粥和果冻饮料挂在她的门把上。如果连红子也出事了,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你担心了,但我总不能一直躺著。」 「啊,可是,最好不要太勉强……呃,那是我的羽绒衣 吗?」 「因为太脏了,我正准备拿去洗衣店。」 「哇,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全是烟灰和焦痕。」 大概因为他这三天都没注意到衣服脏成这样,红子实在看不下去,才会想要拿去洗吧。 穿上这衣服乍看就像流浪汉,或是正在潜逃的纵火犯。 「那个,不如让我送去吧……」 「你不需要跟我客气。对了,这个东西放在口袋里。」 红子递来一个很眼熟的菸盒。此时青儿才发现,这三天他把口袋里的香菸忘得一乾二净。 他本来以为,红子这次又会用鱿鱼乾来交换没收的香菸。 「我想这个应该还给你。」 「咦?我可以抽吗?」 「如果能让你心情好一点,那就请便吧。」 这大概是红子对他的体贴吧。 青儿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很没用。红子因深受打击而卧床至今,他的伤痛根本连她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去外面抽菸。」 青儿向她点头致意,走向门口。他打算顺便让脑袋冷却一下,所以没穿外套就走出敞开的门。 眼前出现巨大的白花八角。这是叶子不会变色的长青树,现在是结果实的秋天,树上结满星形的果实。 邪恶果——如同这个别名所示,白花八角的果实含有剧毒。这种树被视为能够驱邪的神木,也因象徵著死亡而令人畏惧。 青儿被冷冷的秋风吹得缩起身子,坐在门前的通道上。他用习惯动作敲敲菸盒,里面的香菸冒出来,他正要拿起来时…… 「嗯?奇怪?」 拿不出来,好像被什么卡住了。青儿看看里面,发现紧紧塞在一起的香菸之间夹著一根捻起的纸卷。 (这是什么?) 他拿出纸卷,摊开一看,那是和手心差不多大的纸片,中问写了一行字: 『我没死,别担心。红子会给你接下来的指示。』 是皓的字迹。 「咦!」 青儿惊讶得屏息。他忍不住左右张望,当然没有看到皓。 (难道他在我没发觉时悄悄回来了?) 脑海里冒出愚蠢的念头,但他又立刻挥开这个想法。不不不,不可能的。 此时,他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三天前的事。 『哎呀,你的东西掉了。』 『喔,谢谢。』 在这几句对话之后,他从皓的手中接过菸盒。他还以为香菸是在穿外套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难道他当时已经把信放进去了?) 仔细回想,青儿迷路闯进仓房的时候,那件羽绒衣一直放在离馆里,说不定皓就是趁那时候偷拿了他的菸盒,把信藏进去。 (所以,皓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吗?) 即使如此,皓还是确信自己能活著回来。 这么说来…… 「……他还活著?」 但是,青儿完全无法想像皓要怎么逃出那个地狱,以及他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如果这样他都还相信,那真是愚蠢至极了。 即使如此,青儿现在也只能相信皓了。 「红子小姐!」 青儿大喊著冲进书房,红子回过头来,把手指按在唇上「嘘」了一声。 能看到你开朗起来真是太好了——他彷佛听到红子这么说。 或许红子也看到那封信,而且和青儿一样相信皓还活著,所以一直颓丧地关在房里的她如今才能振作起来。 但是…… (呃,她叫我不要说的意思是……有人在偷听?) 红子刚才的手势似乎代表这个意思。或许那个偷听的人,就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幕后主谋。 仔细想想,如果红子先发现了那张纸条,大可直接告诉他,却利用菸盒把纸条交给他,那她一定有非得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那个,红子小姐,我想拜托你。」 青儿这么说著,站在红子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请你告诉我,我现在能做什么?就算只是提示也好。如果有任何事是我能做的……」 他的语气中带著迫切。红子那双如黑玻璃般的眼睛突然浮现强烈的动摇,但她很快地低下头去。 「其实皓大人交代过我,如果你独自从旅馆回来,就要我帮他转达一句话。」 「是、是什么?」 「他希望你去棘先生的侦探事务所,尽可能地待久一点。」 「……啊?」 青儿听得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虽然听得懂字面的意义,也知道那是国语,但是…… 「呃,是要我去找他麻烦的意思吗?」 「不是的,是要你去当他的助手一阵子。」 「啥啊啊?」 青儿不禁尖声叫道。 如果是叫他去阿拉斯加抓棕熊,说不定他会答应得更爽快。是说这两件任务的危险程度根本差不多。 「那、那个,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我只能拜托你了。」 ……或许应该假装没听到。 坦白说,如果他现在不立刻摀著耳朵逃出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但是…… 青儿乾咽著口水,在心中默默这么想著,接著勉强张开发乾的嘴唇。 「请问,凛堂侦探事务所在哪里?」 * 因为如此,青儿现在才会在这里。 手机里的地图app显示眼前的建筑物就是他的目的地。 (真的是这里吗?) 那是一楝非常老旧的三层楼建筑,泛黑的石造外墙爬著乾枯的藤蔓,像是要掩饰墙上的龟裂。 现在快下午三点了,但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太阳。 这是市中心最高价的现代街区,显然不曾遭受战火的美丽街景配上空中的乌黑雨云,看起来像恐怖电影的场景。 (好像鬼屋……事实上也真的是。) 毕竟这是「招来死神的侦探」的大本营,而且他的真实身分是恶神神野恶五郎的儿子,一般的小妖怪见了他恐怕都会没命地逃走。 青儿吞了一口口水,紧张得像是要踏进猛兽的笼子。他光是远远仰望这楝建筑,就觉得心跳加速、直冒鸡皮疙瘩。 他走向正门,看到罩著老式灯罩的灯泡下有著对开的玻璃门。里面看不到人影,外面也找不到像是对讲机的东西,不过就算有,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开口。 『去棘先生的侦探事务所,尽可能地待久一点。』 无论回想多少次,青儿都觉得这个指示很不寻常。不过,如果这是他唯一能为皓做的事…… 「都不管人家会怎么想吗……」 青儿边喃喃抱怨,边踏出脚步。 就在此时—— 『我们走吧,青儿。』 青儿彷佛听到前方传来这句话,顿时心头揪紧,但是他一再眨眼,还是看不到那道白色的背影。 这里只有他一人。 青儿突然感到鼻酸,急忙抬头望天,想要挥开那种感觉。突然有滴雨水落在他的 脸颊,像是脸上被人吐了口水。 终于开始下雨了。 「打、打扰了。」 他缩头缩脑地进了门,门内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他只能继续前进。 底端有一座旧式电梯,看起来和建筑物的外观一样老旧,电梯口挡著散发耀眼黄铜光泽的伸缩栅门。 (……这还能用吧?) 一进电梯,缆绳就会断裂,朝著地狱一路直行——青儿由衷盼望不会发生这种恶搞的情节。 好啦,坐就坐。青儿走进电梯,按了向上箭头的按钮。外面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电梯可怕地摇晃著,慢慢升上二楼。 叮,这声音听起来异常有喜感。 「咦?」 眼前的空间宽敞得出人意料。 本来以为会看到狭小的电梯间,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从一楼通到三楼的天井,感觉每一层楼都像是楼中楼一样,而他现在所在的是二楼。 「咦?这、这里是怎么回事?」 青儿惊疑不定。 他四处张望,右边整面墙壁——就是整楝三层楼建筑的高度——很惊人地被巨大书柜占满了。 地板是泛著乌黑光泽的橡木材质,前方摆著一套皮革沙发,底端的墙壁排满书柜,是个类似书房的空间。看似古董的双排抽屉办公桌上放著轻薄的笔记型电脑,充满了外国连续剧会看到的私家侦探事务所风格。 「所以这里真的是……」 凛堂侦探事务所? 此时,青儿听见「叩、叩」的声音。 他猛然抬头,看见左边有一座铁制螺旋梯,有人正从三楼下来,踩响了踏板。 (糟、糟糕!) 青儿立刻跑出电梯,慌忙找地方躲藏。 「是啊,所以这次虽然是警视厅的委托,但我只能拒绝了。有个很难应付的人物叫我最近不要乱跑。」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接著是另一个含糊的声音,似乎是从手机里传出的。 『啊?别开玩笑了,你就算被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也可以用单手开门出来吧。』 「我就当作是放假,好好休息一阵子吧。我三天前还陪你们去彻夜监视呢。」 『少骗人!你明明三秒钟就睡著了,还戴了眼罩咧!』 走下楼梯的是身穿衬衫的棘,他挂著西装外套的手上拿著开启了扩音模式的手机,另一只手灵巧地拉紧领带。 从对话内容听来,他似乎是在和警视厅的刑警讲电话。 (咦?等一下……难道这家伙才刚起床?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耶!) 正当极为错愕的青儿把吐嘈和口水一起吞下去时…… 「抱歉,好像有老鼠溜进来了。」 脚步声停下来。 挂电话的电子音传来。 「……打扰了。」 青儿直觉地转身,正想逃回电梯时…… 咚!灰尘飘到他的鼻子上。 棘一脚踢在墙上,挡住青儿的退路。如果再偏个几公分,他的头骨铁定会被踢碎。 ……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么粗暴的「壁咚」。 青儿浑身发抖,冷汗直流,僵在原地不敢动。 「好啦。」 棘「啪」一声阖起手机放进怀里,弹一下手指。 「你有什么事吗?」 「呃……那个,我在想,能不能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喔?为什么?」 「那、那个,如果有什么打杂的工作需要帮忙的话……可不可以……」 青儿实在不想说出「让我当你的助手」。 「……喔?」 棘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挑起一边眉毛,然后嘲笑地「哈」了一声。 「这么快就开始找新饲主啦?原本的主人还生死未卜就想要跳槽,真是了不起的忠犬——虽然我很想这样说……」 棘的右手突然抓住青儿的咽喉,骨感的手指捏紧他的气管,指甲前端陷入肉里。 他缓缓把脸贴近青儿,用冰冷的声音说: 「是谁指使你的?」 青儿不明白棘的意思。是说他现在根本没办法开口。 「我不觉得你有聪明到知道要拋弃饲主,你只会把所有事情交给别人去决定,所以你会来我这里一定是别人教你的……没错吧?」 青儿被他一语道破,露出哑然无语的表情。因为被指甲戳进肉中的痛——更因为他言语的尖说,青儿不由得发出呻吟。 棘说得一点也没错。 皓失踪的这三天,青儿能做的只有等待,其实他就连现在该做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非来不可。」 这是青儿毫无虚假的真心话。理由只有一个。 「既然皓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事,那我也该相信皓的判断。所以,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件事。」 他的语气像是在祈祷。 棘听了这番话,不知为何陷入沉默。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随即闭上,接著啧了一声说道: 「……原来如此。」 他喃喃说著,抓住青儿咽喉的手指更加用力,指甲几乎抓破皮肤。 「那就请你告诉我,既然那个半妖目前下落不明,你是在哪里,又是怎么听到『皓的判断』呢?」 青儿露出惊觉的表情。糟糕,竟然说溜嘴了。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那个狡猾的家伙碰到山林火灾会乖乖地被烧成灰吗?要说他只是假装失踪,在背地里偷偷策划什么还比较有可能。当我正在怀疑时,你就这样大刺刺地走进来了。」 ……棘竟然早就想到这种可能性。从某个角度来看,或许他可说是皓的知音。 「在你说出实情之前就先陪陪我吧,还好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刚好我现在一股气正愁著没地方发泄,只是折断一只手应该不会把地板弄得太脏。」 不妙,含蓄一点的说法就是要被杀掉了。青儿吓得半死,冷汗冒个不停,眼睛骨碌碌地转著。 棘的脸颊突然抽搐一下。 青儿疑惑地歪头,接著就听见低沉的震动声。那是棘收在衣服里的手机。时机竟然算得这么准,难道是…… 『抱歉打扰了,有一件关于青儿先生的事必须马上通知您。』 果然是篁。棘默默地举起手机,上面显示著line的画面。 『由于皓大人的要求,阎魔殿经过讨论后,决定把青儿先生正式列入山本五郎左卫门一派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您蓄意加害青儿先生,就会被视为违规而落败,请您务必理解。』 顺带一提,这个决议似乎是特例中的特例。 『毕竟宠物在现代社会是共同生活的伙伴。』 ……一定要忍住,如果吐嘈就输了。 『还有,青儿先生似乎去您的事务所叨扰了。明天我们就会去接他,所以今天还请您费心关照。』 手机传出「啵」一声。 画面上出现q版柴犬的贴图。它背上扛著一个大包袱,边鞠躬边说「请多关照」。 「……这是在搞什么鬼?」 「呃,我也觉得选择贴图时应该多注 意一下场合……」 「我不是说那个。」 「对嘛!我想也是!」 青儿被棘一把揪住衣襟,感觉好像真的会被杀掉,他吓得声音都拔尖了。 又是「啵」一声。 『补充一点,只要有青儿先生陪著,您想要出门也没问题。』 意思是有人监视就能出门吧。棘又把手机收进怀里,神情疲惫得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这种担保未免太——」 他大概又把那句「太烂了」吞回去。 就在此时…… 青儿的视野突然像遭遇地震一样摇晃。 「咦?」 他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咦?怎么了?) 他急著想要爬起来,双脚却没有力气。青儿记得这种症状,他还没拿到打工薪水而三天没吃饭时,就会因为血糖太低变成这样。说穿了就是晕倒。 (呃,可是我又没饿肚子……) 青儿正觉得奇怪,才想起一件令他不敢置信的事。 他不记得自己这三天吃过任何东西。虽然每天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给红子,自己却完全忘了要吃饭。 「唔……早就知道是只笨狗,不过笨到这种地步也挺厉害的。」 棘一脸佩服地摸著下巴说道。 ——要你管! 青儿很想这样说,但棘若是真的不管,他铁定会死在路边。 棘怀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他重重地咂舌。又是篁。 青儿还以为棘下楼离开了,但他又提著褐色的纸袋回来。 「低下头,往后退一步。」 ——等等,你想做什么? 青儿想要抗议,但是看到棘凶恶的眼神,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低著头后退。 然后…… 「呜喔!」 从棘的手中掉下来的纸袋「叩」一声砸上青儿的后脑杓。 「不好意思,应该退两步才对,」 棘耸著肩膀若无其事地说。他绝对是故意的。 (混帐,你最好再被鵺咬一次!) 青儿怨恨地看著棘,但他随即发现纸袋里放的是罐头,不禁讶异地眨眨眼。他勉强从标签上的英文看出那是油渍沙丁鱼。 青儿感觉自己像是某个反战童话故事里被喂毒饵的大象,瞪著罐头好一阵子。 「如果我要杀你,一秒就能折断你的脖子。」 听到棘一脸不屑地这样说,青儿想想确实是如此,于是心怀感激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立刻拿起罐头。 「……怎么这么简单就相信了。」 青儿假装没听到棘的批评,想要打开盖子却打不开,看来需要开罐器。 「那个,有没有开罐器……」 他战战兢兢地问道,棘回给他的只有猛烈的杀气。 ——我想也是…… 青儿开始考虑用水獭的方法把罐头敲开,因此四处找寻有没有适合的地方。 (嗯?) 他注意到窗边有一张皮革椅子, 那应该是古董家具吧,椅子脚是类似高跟鞋鞋跟的纤细猫脚,相较之下,近似木质的光泽皮革扶手却有著王者般的气势。 如果是皓的话,应该可以坐在这张椅子上,一连看书几个小时吧。 (呃……用那张椅子的椅脚或许可以把盖子打穿一个洞。) 青儿的脑海才刚浮现这个愚蠢至极的念头…… 「……别碰那张椅子。」 冰雪般的冷漠声音和杀人的目光同时朝他飞来。看来棘非常珍惜这个家具。 不过…… (……嗯?) 棘迅速地瞥了椅子一眼,随即逃避似地撇开视线。他的表情不知是悲伤还是焦躁,像是承受著旧伤的痛楚。 青儿心想,说不定…… 那张椅子也留下了从前主人的回忆吗?就像皓那张安妮女王式的椅子一样,或许它从前也曾是某人的固定位置。 (所以那个人不在了以后,棘一直……) 没办法正眼看它,也没办法碰它,只能继续把它留在身边?当作是某人曾经在这里的痕迹,也是那人如今已经不在的证明。 (话说那张椅子好像有点奇怪?) 青儿歪著头思索。 他发现一个不自然的地方。不,在一般情况下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但若那张椅子在棘心中的分量和青儿想的一样…… 「……嗯?」 楼下突然传来机械声,青儿讶异地吸了一口气。电梯动了,有人正要上楼。 (是他的客户吗?) 青儿如此想著,但是从棘诧异的表情看来,应该是预料之外的访客。 叮一声,电梯发出抵达的铃声。 「不好意思……那个,自己跑上来真是抱歉,我在楼下找不到门铃。」 那是一位手臂上挂著摺起的雨衣、年过七十的老妇人。 她优雅地穿著厚厚的针织外套,稀疏的白发盘成一小团。她推著助行车的身子虽然有些佝偻,但脸颊红润丰腴,带著鱼尾纹的圆眼像柴犬一样可爱。 老妇人摺好雨衣收进袋子,再放进助行车的碎花菜篮里。仔细一看,助行车旁边的口袋里露出超市的传单。 那双埋在皱纹间的眼睛四处张望,然后发现了地上的青儿。 「怎、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没有啦,那个,其实我三天没吃饭了。」 「哎呀,这怎么行呢!」 老妇人听了青儿悲惨的告白后,立刻翻找著那看似有保冷功能的菜篮,拿出几个小袋子。 「不好意思,这是我中午吃剩的。」 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豆皮寿司。饱含汤汁的两块炸豆皮被醋饭塞得鼓鼓的,散发出甜甜的香味。 「谢、谢谢你!」 青儿双手合十向老妇人致谢,满怀感激地拿起来吃。醋饭和炸豆皮的甘甜逐渐渗透到胃袋,在饥饿时更是好吃到感人。 (……嗯?) 青儿好像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禁愕然地眨眼。 是腐臭味吗?有一瞬间闻起来像是腐烂的生肉……但真是如此吗? 味道很快就飘散了,青儿正在疑惑时…… 「我说啊。」 棘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冷冷地插嘴。 「不但没有得到允许就跑进人家的事务所,还擅自喂食。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脸上乍看好像没有表情,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到额头上爆裂的青筋,含蓄的说法是正准备爆发。 虽然青儿吓得发抖,老妇人却不以为意地行礼。 「哎呀,不好,我还没打招呼呢。我叫鸟饲铃,听说来这里就可以找到侦探。」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不过这间事务所只接待介绍来的客人,如果没有事先预约的话……」 「啊,对了,我有名片。」 铃老太太拿出一张很眼熟的名片,黑底配上烫金文字「凛堂侦探事务所」,但印在下面的名字是—— 「……荆?」 棘愕然地喃喃说道。那完全是无意 识的自言自语,如同发烧时的呓语。 ——凛堂荆。 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棘的双胞胎哥哥,也是成立这间事务所的另一位侦探。 (可是……他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青儿听说他们十三个兄弟彼此争夺继承权,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棘一人。而且那是比五年前开始的地狱审判比赛更早以前的事。 「这是谁给你的?你到底是几年前拿到的?」 棘的语调平淡到很不自然,他的脸也从惊愕变成面无表情。 「好像是昨天……又好像是几年前。我只记得是一个年轻男人给我的,但想不起来那是谁。」 铃老太太说著「真对不起」,一脸愧疚地缩著脖子。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我最近不确定的事情越来越多。」 唔……她健忘的情况应该相当严重吧。 「……这样啊。」 棘喃喃说道,摸著下巴,像是在思索。 「总之我先听听你的情况吧,请往这里走。」 他边说边领著她走向沙发。铃老太太「嘿咻」一声坐上看起来很昂贵的皮革沙发,然后左顾右盼地说: 「这房间真不错。是你布置的吗?」 「我哥哥很吹毛求疵,他根本连设计图都不让我碰……咖啡可以吗?」 没想到棘倒是回答得很爽快。他走向看似书房的空间,那边的角落有个柜子,里面放著手摇式磨豆机和瓶装的咖啡豆。 过一阵子,他把从磨豆开始做、加了方糖的咖啡端给老妇人。 「哎呀,你真客气。」 铃老太太接过来,吹了几下,像是在品味般慢慢啜饮一口。 「喔,真好喝,感觉寿命好像增加了一天呢。」 听起来不像是客套话。 ……但是青儿连一杯水也没有,彷佛他本来就不该有。是说他连椅子都没得坐。 棘拿著自己的那杯咖啡,在对面的沙发坐下。 「唔……该从哪里说起呢?」 铃老太太在咖啡的热气中张口闭口好几次,才说出: 「其实是狗不见了。」 「喔?狗啊?」 ——喂,干嘛看著我? 「我照顾的狗跑掉了很多次,而且都是趁我晚上睡觉的时候。」 「那还真是只笨狗。」 ——都说了不要看我嘛。 「如果每次都会回来的话,或许只是跑去别人家作客。虽然这样会给别人带来很多麻烦。」 ——算了,你爱说啥就说啥吧。 「不,没有回来……每次狗不见了,我都会到处找,好不容易才找回来。这次也是消失半个月了。」 「半个月……还真久呢。」 「是啊。但是我也曾经隔一个月才突然找到。」 「你联络过动保处了吗?」 「他们根本不想理我。」 详细的情况是这样的。 那是一只叫做「小茶」的小型犬,老太太每天早晚各喂食一次,平时都把狗养在室内。 虽然她每天会让小茶到院子里玩一次,但她腰腿无力,所以没办法带小茶出去散步,就连去附近的动物医院看诊都要用助行车载去。 唔……它是对环境不满意才逃跑的吗? 「都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跑走……你想得到什么理由吗?」 「一点都想不到,而且我每晚都会关好门窗。」 「晚上睡觉时会不会有声音吵醒你?」 「其实……我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吃安眠药。」 原因是隔壁那个跟她很要好,也同样长年独居的婆婆住进了照护中心。 老大太每天都找不到对象说话,也懒得去学些什么兴趣,心灵变得越来越封闭,后来甚至睡不著觉。 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和医生商量过后,医生开给她长效型安眠药,此后她才得以好好地一觉睡到天亮。 「我是觉得很好啦,但药效好像强了一点。」 如果只是一点轻微的声音还吵不醒她。老太太不禁开始担心,如果碰上地震或火灾,她会不会一直醒不来,就这么去了另一个世界? 「其实我有一阵子为了整晚看著狗而停止吃药,可是心脏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医生就叫我一定要继续吃药……所以我也不知道孩子们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咦?青儿眨了眨眼。 (孩子……们?) 她说错了吗?从铃老太太说的话听来,她应该只养了一只狗啊。 「你可以在睡前把狗关进笼子里啊。」 「这个嘛,我曾试过,结果还是跑掉了,不管我把狗带回来多少次,隔天早上一样会不见。」 「……你是在关紧门窗之前吃药的吗?」 「不是,我的习惯是每天晚上先换衣服和刷牙、设定闹钟时间,接著确认家里的门窗都有关好,等全部的事情都做完才会吃药。」 棘的眉毛抖动了一下,他维持沉思的表情好一阵子。 「你的闹钟是指针式的吗?就是转后面的旋钮,把指针转到起床时刻的那种?」 「嗯,是啊。」 「你起床都是几点?」 「早上七点。」 「……每天都一样吗?」 「是的,我希望作息尽可能规律一点。」 棘摸著下巴想了一下。 「你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家里吗?」 「吃完午餐以后,我会去附近的公园,因为医生叫我要多晒太阳。不过我最近因为要找小茶,所以都是到处走。」 「下雨天也是?」 「没有。我如果要走得比较久,就得推助行车,那样就不能撑伞。我多半是穿著雨衣去附近的图书馆。」 「你回家时都是几点?」 「大概都是七点多吧。公园在六点整会敲钟,我大概都在那个时间离开公园,去超市买东西,所以多半是这个时间。」 「……这样啊。」 提问的时间似乎结束了。 在一旁静静听著的青儿觉得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没问到。 「对了,小茶是哪一种狗啊?」 「这个嘛,动物医院的医生说它应该是杂种吉娃娃。毛是茶色的,脚尖像穿著鞋子一样是白色的。」 喔?听起来还挺可爱的。 「还有,它的鼻子很扁,脸像梅干一样皱皱的,尾巴很卷。」 ……不对,这样应该很丑吧? 「耳、耳朵长得怎么样?」 「是下垂的……咦?好像不是,我记得是像蝴蝶一样竖起来。」 那到底是什么狗啊? 「呃,毛是什么样子?」 「卷卷的,像小熊布偶一样。唔……就是百货公司常看到的那种进口布偶。」 「你说的是泰迪熊吗?」 「嗯,差不多是那样。」 ……什么跟什么啊。青儿脑中的想像画面逐渐变成未知的怪兽。 「脚有多长?」 「脚喔,脚很短,但身体很长。还有,鼻子像狐狸一样尖尖的。 」 等等,不对啊? 「呃,你刚才不是说它的鼻子很扁吗?」 「……哎呀。」 老太太思索了片刻,一脸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我最近老是忘记事情。」 她愧疚地说完后,就闭口不再说话。 「是说,为什么你会那么想把狗找回来?」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棘。 铃老太太的脸颊颤抖一下,黑眼珠很大的一双眼睛浮现不安的神色。 「……为什么呢……」 她的喃喃自语落入咖啡杯里。铃老太太不知为何遥望远方,淡淡说著「喔喔,对了」点点头。 「有个很怕寂寞的孩子。」 她说话时的表情很呆滞,像是快要睡著了。 「孤单一人很难受的。」 老太太已经语无伦次了。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好像连青儿都看不见,脸转向了其他地方。 「小茶是寄放在我这里的,所以我心想一定要好好照顾它,因为那是人家拜托我的。为了孩子们,我可不能太早死。可是……可是,我却让狗跑掉了,所以一定要快点找回来。」 皱巴巴的手紧紧握住,指节的地方都发白了。仔细一看,剩下一半的咖啡正在翻腾,几乎溢出杯外。 ——她在发抖。 「那个,铃老太太……」 青儿看得很不忍,慌张地开口叫她。 啪,棘弹响手指。 铃老太太吃惊地眨眨眼,四处张望。 「哎呀?这是哪里?」 她的神情如同迷路的孩子,既混乱又不安,对自己既失望又厌恶。看来她连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都忘记了。 「真是的,我为什么来这里叨扰呢……哎呀呀,你还请我喝咖啡。对不起,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 「没事的。你是来委托我找狗,我已经接下了这份工作。」 棘以沉著的态度说道。他大概是为了让铃老太太放心才这样说的吧。 老太太很认真地望著棘,然后露出笑容。 「太好了。我一直很想找人商量这件事,因为我真不知道该拿孩子们怎么办。」 老太太深深地一鞠躬,说著「拜托你了」。 但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表情又变了,眼神非常呆滞,然后像是要结束闲聊似地对棘微微一笑。 「我差不多该告辞了。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很感谢你对我这个老太婆这么亲切。」 青儿的脑海里浮现三个字,令他感到背脊发凉。 ——认知症。 「你现在要回家了吗?」 棘问道,铃老太太像文鸟一样歪起脑袋。 「是啊,我今天要先去图书馆,然后去超市买熟菜吗?可是,天气预报说雨会越下越大呢。」 「……今天请你尽量晚一点回家。」 「哎呀?为什么?」 「这样比较容易找到狗。」 这句话似乎别有意义。 铃老太太和青儿一样露出讶异的表情,然后吃力地起身。 「你们保重啊。」 老太太朝著棘深深一鞠躬,然后推著助行车想要走向电梯,可是车轮卡在沟里,让她进退不得。棘抓紧时机站了起来。 「我来帮你吧。」 「哎呀呀,你真是亲切。」 棘展现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亲切举止,用单手提起助行车,轻轻地推向电梯。等到一脸不好意思的铃老太太坐进去后,电梯逐渐降到一楼。 ……真意外。本来以为棘是与暴力和虐待画上等号的人格缺陷者,原来他还有这么绅士的一面。 青儿感动不已,正想在空著的沙发上坐下…… 「呜哇!」 一只伸出的脚绊倒了青儿,让他跌了个狗吃屎。 「失礼了。」 棘丢出这句话,看都没看青儿一眼。他有一瞬间皱起眉头,似乎很在意鞋尖被弄脏,但又随即坐在沙发上。 「……真是搞不懂。」 立刻变成秃头吧——青儿在心中默默地诅咒著。他放弃了沙发,直接屈膝坐在地板上,开始回忆刚才的对话。 「该说是间发性失智吗?与其找狗,还不如赶紧联络亲友吧。呃,譬如居住地的社工之类的,至少他们会比较认真处理。」 狗跑掉了,理由多半只是忘记关门。现在该出动的或许不是侦探,而是医疗机构或地方政府机构。 可是棘闻言只是露出「这只狗竟然会说话」的表情。 「原来笨蛋一开始就会这样。」 ……你以为你是谁啊?王子殿下吗? 棘沉吟道: 「大概有五只吧。」 他用食指咚咚地敲著沙发扶手。 「老太太提到各种狗的特徵。吉娃娃、巴哥、蝴蝶犬、玩具贵宾犬、腊肠狗——唯一的共通点是这些狗都是小型犬。」 青儿完全不明白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呃……也就是说,他从铃老太太的话中察觉到什么了?) 跟皓在一起很容易会忘记这件事,事实上棘可是被誉为名侦探。虽然青儿很想给他贴上二流的标签,但他说不定其实很有能力。 棘猛然站起来,走向房间底端的书房空间,打开双排抽屉办公桌的附锁抽屉,拿出某样东西收进怀里。那看起来像是转轮式手枪,也就是所谓的左轮手枪。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接著他戴上放在桌上的软呢帽,拎起放在一旁的手杖。 「要出门了。」 「啊?」 「阎魔殿不是说了吗?我不能不带著你。」 棘叹了一口气,踩著喀喀作响的鞋跟走了。走得好快。 青儿根本没时间吐嘈「你是在竞走吗」,急忙跟上去,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刻冲进电梯。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一楼。 现在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差不多到了逢魔时刻,但是下著毛毛细雨的天空灰蒙蒙的,无法分辨太阳何时下山。 「直接去客户的家吧。」 「啊?可是你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 棘举起一张明信片。那似乎是洗衣店的促销传单,收件人的名字是——鸟饲铃。 (难道是扒来的!) 想必他是在陪铃老太太去搭电梯的时候,一面推著助行车,一面从旁边的口袋里偷出来的。 青儿还来不及追问,棘就上了计程车,他只好跟著一起坐车前往明信片上写的地址,最后到达的地方是充满独栋房屋、看起来像老街的住宅区。 正面有一间小小的民宅,那是一栋很老旧的独栋木造平房,种了几裸落叶树的庭院围绕著古早的水泥砖墙。 门柱上的门牌写著「鸟饲」二字。这就是铃老太太的家。 棘毫不迟疑地按了门铃,没有回应,她似乎不在家。那现在该怎么办呢?青儿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观望著。 「……去后门看看。」 棘走进大门,青儿大吃一惊,也跟了上去。经过晒衣竿到了屋子后面,就在空调室外机的旁边发现后门。 棘握住门把,当然是锁住的。现在 又该怎么办?青儿还是好奇地看著。 碰! 棘一脚踢出,把门给踹开了。或许是开阖本来就有问题,被他一踢,铰链就掉了。 「你、你在干什么啊!」 青儿正抗议时…… (哇!这是什么味道!) 屋内飘出的恶臭让他不由得闭上嘴、摀住鼻子。 好像是东西腐烂的臭味。 棘抽了一下鼻子,然后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漠然说道: 「里面……应该是厨房吧。」 ——你是狗吗? 棘不理会正在内心吐嘈的青儿,径自穿著鞋子走进去。这是如假包换的非法入侵,如果有人报警,铁定会立刻被当成现行犯逮捕。 (可恶,死就死吧。) 青儿自暴自弃地脱了鞋子跟著走进去。里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左边是厕所,再继续前进就是厨房。 青儿一面摸著墙壁找寻电灯开关,一面小心地往前走。 「啊,有了。」 他按下开关,视野立刻一亮,眼前出现的是简朴的厨房。 贴磁砖的墙上挂著平底锅和汤锅。看起来她使用任何东西都很珍惜,到处都收拾得乾乾净净、整整齐齐。 「……好像真的有点奇怪。」 沾著灰尘的玻璃窗前放著枯萎的盆栽,仔细一看,流理台也布满水垢,里面放了一大堆熟菜的包装,墙边放著堆积如山的塑胶袋,似乎是收垃圾的日子忘记拿出去的。 最严重的就是那股恶臭。 (搞不好真的是因为认知症的关系,以致冰箱里的东西都臭掉了。) 青儿正在想这件事时就发现了冰箱。呃,实在不想打开……他决定假装没看到,像螃蟹一样横行拉开距离。 「别逃避。」 棘像猛犬般皱起鼻子凶狠地骂道。老天爷啊。 但是…… 「奇怪?」 青儿还以为整个冰箱都塞满腐坏的鱼和肉,没想到里面却空荡荡的,看来老太太几乎三餐都是吃超市买来的熟菜。 「呃,可是,那臭味是哪来的?」 此时突然有个黑影从青儿的脚边掠过,把他吓得跳起来。 他本来以为是蟑螂,仔细一看又好像不是。虽然同样是扁平的甲虫,但它的触须较短,身体较方,而且黑漆漆的。 「这大概是死出虫吧。」 棘喃喃说著。 「它又称为埋葬虫,是以动物的尸体为食物的食腐性甲虫。」 真、真是不吉利的资讯。 死出虫不理会战栗的青儿,沙沙地爬过木头地板,最后到达流理台。 「咦?这是什么?」 地板上有两块正方形的活动门板,像是一个掀盖式的地下储藏室。 死出虫钻进门板间的缝隙,像是找到食物。没错,死出虫是能嗅出尸臭的虫子。 「……原来是这里。」 「呃,那个,等一下,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呀啊啊!」 棘一拉开门板,就有一大片小黑点飞了出来。 ——是苍蝇。 接著恶臭扑鼻而来。 青儿正要开口大叫,苍蝇却飞了过来,令他几近疯狂地猛挥手臂。 腥臭的黑暗中出现了几具腐烂的狗尸。 眼球大概已经烂光了,空荡荡的眼窝里爬著白色的蛆虫,还有漆黑的死出虫——已经成为虫的巢穴。 直冲脑门的恶臭令青儿发出「恶」一声。他摀住嘴巴,勉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甩甩混乱的脑袋,无意识地退后。 「巴哥、蝴蝶犬、玩具贵宾犬、腊肠狗……还少一只。」 说出这句话的是棘。他盯著地上的洞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铃老太太称为『小茶』的狗总共有五只。」 青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棘多半从他的表情看出这点,一脸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脸皱巴巴的是巴哥,耳朵像蝴蝶的是蝴蝶犬,卷毛的是玩具贵宾犬,腿短的是腊肠狗——铃老太太对『小茶』的描述,符合这些不同品种的狗的特徵。」 「咦?为什么会这样?」 「原本的那只应该是杂种吉娃娃,那只狗不见以后,惊慌的铃老太太在外面到处寻找,一看到类似的小型犬就以为是小茶,便带回家了。」 「那些狗是哪来的?」 「应该是弃犬,或是迷路的狗吧。」 棘若无其事地说,但他的脸上带著些许忧郁,彷佛悄悄哀悼著这些狗的死亡。 「可是,到底是谁把这些狗……」 青儿讲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 「该不会是铃老太太吧?」 他不自觉地用了祈求的语气。 如果铃老太太真的一再把狗带回家杀死,把尸体藏在地下,还把这些事忘得一乾二净,那实在太悲惨了。 「我想这种可能性不高。从她说的话听来,狗都是在晚上不见的,那时她已经服用安眠药睡著了。」 「可、可是,她怎么会没发现这股臭味呢?」 「嗅觉衰退是阿兹海默型认知症的初期症状,而且人的嗅觉很快就能适应臭味,所以就算她一直没发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是,说不定铃老太太出现了梦游之类的症状,因此在睡梦中把狗给杀了…… 「你看太多恐怖电影了。」 「铃老太太不是自己一个人住吗?那凶手到底是……」 「我们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吧。」 棘耸耸肩,漫步走向隔壁房间。青儿连忙关上地下储藏室的门板,跟了过去。 古意盎然的串珠门帘的后面是铺著榻榻米的三坪房间。 那是古早时代的客厅,放著电视机和小矮桌。底端有著面向庭院的落地窗,阖上的窗帘缝隙间看得见外面深深的黑暗。 从变大的雨声听来,外面似乎下起了倾盆大雨。 「呃……啊,找到了。」 青儿拉了自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拉绳,视野顿时明亮起来。 面向厨房的左手边是纸门,墙角放著小小的衣柜。棘正站在那里看著衣柜的顶板,上面积满灰尘。 (……奇怪?) 有一块方形区域没有灰尘,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久之前还放在那里。 「呃,那个,这是……」 青儿正想发问。 嗡嗡嗡嗡嗡——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青儿跳起来,仔细一看,小矮桌底下有个对摺的坐垫,里面传出模糊不清的铃声。 「咦?难道那个是……」 拉出来一看,果然是闹钟。那是指针式的闹钟,设定闹铃时间的指针指著钟面上的「6」前面一点。 五点五十分——正好是现在的时刻。 这是怎么回事? 铃老太太说,她每晚都会把起床时间设定为早上七点。这么说来,现在的铃响时刻就是特地改的。真奇怪,这间屋子里应该没有别人啊? (嗯?) 青儿发现棘的嘴角似乎露出微笑,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喂,笨狗。 」 ——可恶。你以为这样叫我,我会回答吗? 「……干嘛?」 「没事做的话就去里面调查一下,我要出去打个电话。」 棘从怀中拿出手机说道,然后用下巴指向串珠门帘后面的阴暗走廊。 ——才不要。 虽然青儿很想这样说,但是真的说了可能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青儿在心中默默祈求著「希望他再被鵺咬一次」,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客厅。他哗啦一声钻过门帘,就发现走廊左边有一扇嵌著雾玻璃的门。 (呃……那里大概是洗脸台或浴室吧?) 他战战兢兢地握住门把,边窥视著缝隙边缓缓打开。 有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氛。 是视线吗?好像有人在看,就像深夜在浴室洗澡时突然感到背后有人在看著自己,不过那多半只是神经过敏。 (唔,总之先开灯吧。) 青儿拚命在墙壁上摸索电灯开关,按下去,头顶的日光灯亮了起来。 「咿!」 出现在正前方的不锈钢拉门——多半是浴室——上半嵌的雾玻璃映出模糊的人影,吓得青儿顿时发出惨叫。 但是…… 「……什、什么嘛,是我啊。」 他发现那是自己的影子,才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因为门的另一边很暗,雾玻璃反射了日光灯的灯光,才会变得像镜子一样。 (不过这里真的很可怕。) 青儿僵硬地转过身来,终于有心思好好观察周遭的情况。 这里大概是洗脸台兼脱衣间吧,铺著木板的狭窄空间和厨房一样堆满物品,看起来像业务用的大瓶装洗洁剂放在正中央。 附镜子的洗脸台上,有一根牙刷插在漱口杯里。此外还有忘记盖盖子的牙膏,以及缠著白发的梳子。 如同昭和时代遗留下来的双槽式洗衣机底层放著可能忘记拿出来晒的衣物,现在已经变成皱巴巴的咸菜乾。 不过青儿没有找到任何异常的地方。话说回来,他根本不知道该调查什么。 (呃……总之接著看浴室吧。) 他又转向里面那道拉门。 「咦?」 此时,他的脑海里响起警钟。 ——好像哪里怪怪的。 但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奇怪。那种感觉本来就无关理性或思考,而是类似野性的直觉。如果出现这种感觉,不尽快找出原因的话,恐怕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态。 「啊……」 青儿发现问题的瞬间,体温彷佛瞬间降低了。 没有影子。 映在雾玻璃上的人影不见了。刚才明明在那里,青儿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影子。 ——仔细想想。 听说玻璃可以反映出东西是因为光滑的表面反射了光线。既然如此,表面凹凸不平的雾玻璃根本不可能产生镜像。 (那么,刚才那个难道是……) 真的有人站在雾玻璃的另一侧——站在浴室中吗?就像青儿站在洗脸台看著那边一样,那人也在浴室里看著这边。 青儿乾咽著口水。 他战战兢兢地摸著拉门,打开一小条缝隙往里面窥探。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钟声,大概是公园里的防灾广播喇叭播放的。是充满杂讯又破音的〈晚霞小片天红〉。 这时,浴室门喀啦一声拉开,里面伸出一只手揪住青儿的胸前。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迅速得连眨眼都来不及,整个视野彷佛都变成慢动作。 伸出那只手的是和青儿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在他太长的浏海底下,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瞪著青儿。 突然,那名青年变成一个光头又多毛的丑陋男人,长满体毛的三根手指贪婪地在半空抓著,舌头长长地伸出嘴巴。 怪物很快又变回人形,随即拉著青儿的衣襟把他拖进浴室。青儿往前扑倒在地,手撑住了贴磁砖的地板。 一阵风从上方吹来。 青儿有种不好的预感,扭头一看,从正上方睥睨他的青年,正高举著某样东西朝他砸下来。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闹钟,带有昭和时代的风格,是大理石制的,感觉非常沉重。如果被那东西砸到,铁定是一击毙命。 「要命啦!」 青儿在千钧一发之际趴下闪避,但还是被砸到肩膀,痛得整只手都麻了,他不禁按著肩膀呻吟。但那男人随即又揪著他的衣领往上拉,令他一头撞上浴缸的边缘。 鼻腔里涌出血腥味,视线一黑。虽然这一撞差点撞得脑震荡,但青儿还是勉强维持住清醒意识。 青儿仰天倒下时,那男人立刻骑到他身上,用力掐住他的脖子。 拇指深陷咽喉,令青儿发出青蛙叫声般的呻吟。他耳底盘旋著血液流动的噗噗声响,脸涨得通红。 (可恶,我得赶快通知在外面的棘!) 看是要发出声响,或是大声叫喊,一定要想办法求救。 不,等一下。 (……咦?不对啊?) 是说棘干嘛去外面?他说要打电话,乍听是个很合理的理由,但他又不像那种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讲电话的纤细男人,而且现在还是必须撑伞才能出门的雨夜。 难道……青儿在心中自言自语时,逐渐想起一些片段的回忆。 棘指示青儿在屋内调查之前曾经露出微笑。他之前专注地盯著衣柜,该不会就是因为那里有放过闹钟的痕迹吧? (难道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青儿不知道详细理由,但棘似乎已经发现有人躲在屋内,他是为了找出那人的藏身处,才故意派青儿进来调查。 他是故意对青儿见死不救——因为他不能违反和篁的约定,所以才故意走到屋外,好让青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杀。 (这个混帐家伙!) 青儿一时怒气攻心,眼前变得一片红,但现在可没闲功夫跟棘生气。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死,绝对错不了。他一定要想办法解决眼前的事。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要杀我了。) 第一次是芹那拿著菜刀追杀他。 但是……坦白说,那次青儿心中已经有了放弃的念头。虽然他怕痛又怕苦,所以不想死,但真的该死的时候也只能死了。 因为他的人生并没有精彩到让他在突然面临死亡时会留下任何遗憾。 何止如此—— (我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家、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朋友,就连能去的地方和能待的地方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当时的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 不,就算是现在,他还是几乎什么都没有。 (但是现在……) 现在他有了皓,至少有一个需要他的人。 而皓目前依然生死不明。 ——没有比这更令我遗憾的事了。 青儿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拚尽吃奶的力气敲向青年的脸。大概是正中鼻子,对方掐住他脖子的手顿时松开一点。 青儿趁机爬起来,用全身撞向按著鼻子起身的青年,两人一起跌进了浴缸。 被压在下方的青年乱踢一通,死命伸手去抓浴缸的边缘,此时青儿恰好摸到水龙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转开。出水口正好连接到莲蓬头,强劲的水柱直冲青年的脸。 青年正想爬起来,却被水势冲得脚下一滑,又跌在浴缸里。他急著想再爬起来,但流个不停的水让他很难抓稳或站稳。 青儿趁这个机会跳出了浴缸。 他从敞开的拉门跑回洗脸台,不料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跤,重重摔倒在地。 这时在浴室—— 青年好不容易摸到水龙头,关上莲蓬头的水柱。他听见洗脸台传来吵杂的声响,接著是掀开门帘的哗啦声,想必人已经逃到客厅。 他恨恨地骂了一句,捶著水龙头泄愤。鲜血从鼻子流出,他生气地用手背擦拭,摇摇晃晃地爬出浴缸。 青年来到洗脸台,打量走廊上的情况。 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有人在的风吹草动,那人多半已经逃到屋外。 他从打开的门望向客厅,只见挂在客厅入口的串珠门帘微微晃动著。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那人一定是逃出去了。 青年呼了一口气,走到走廊上,正要朝客厅前进时…… 嗖的一声。 青年还来不及回头,站在他背后的青儿就举著重达四公斤的大瓶装洗洁剂朝他的脑袋砸下来。 「铿」的一声,青年被打得几乎脑震荡,倒在青儿脚边,翻著白眼昏过去。 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把逃出洗脸台的青儿绊倒的东西正是那一瓶洗洁剂。只是这样罢了。 青儿情急之下抱起瓶子跑到走廊上,尽可能把串珠门帘弄出声音,然后贴在墙上等著青年出来。 别看青儿这个样子,他以前碰过的诸多危机可不是白白经历的。 因为他打工十次里有四次是被老板说「以后别再来了」而赶走的,有的甚至发展到动刀的地步,在可疑的酒吧工作时还被店长拿著高尔夫球杆追杀。至于理由嘛,他已经决定要带进棺材里。 (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反击呢。) 青儿忍受著各处关节的疼痛,看著倒在脚边的青年。那一动也不动的身影如同被冲上岸的海豚或鲸鱼。 (该不会是死了吧?) 他把耳朵贴到青年的嘴边,听到平稳的呼吸声,才放下心中大石。 不过这个人到底是谁? 从状况判断,他铁定是在青儿等人进来之前就躲在屋内。 但铃老太太明明是一个人住,洗脸台只有一根牙刷,也没看到刮胡刀,所以这人一定不是跟她住在一起的家人。 说不定他跟地板下的那些狗尸有什么关联。 (……总觉得他有点像谁……) 领口因污垢而泛黑的上衣,脚跟处磨破的运动鞋,没有血色的脸颊,像是沾上煤炭似的黑眼圈。那表情疲惫得彷佛快要没力气活著。 啊,对了,这个男人和青儿在大约十个月前,被讨债公司逼得只能到处睡网咖时的模样很像。 (呃……总之先把他绑起来吧。) 毕竟他们再怎么像还是无关的人。青儿把双手伸到青年的两边腋下,把他拖到客厅里。 正在思考要找出塑胶绳还是要用延长线代替时…… 「啊……!」 青儿和棘四目相对。棘不知何时回来了,一脸不悦地站在客厅里,咂著舌头盘起手臂说:「……没想到你还挺会撑的。」 ——好,决定了。我不会再诅咒你秃头,哪天一定要亲手剃光你的头发! 青儿满腹怨念,下了这个决定。 「然后呢?」 「什么?」 「他看起来像什么怪物?」 ——谁要告诉你啊?笨蛋! 青儿差一点就要这样说,但是一想到铃老太太和狗儿们,又把这句话吞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出实情。 「……原来是火间虫入道。」 没想到棘一下子就回答出来。 「在世之时毫无建树、一辈子活得懒懒散散的人,死了以后灵魂会变成火间虫入道。这是鸟山石燕《今昔百鬼拾遗》里的妖怪。如同其名所示,它的外型看起来像个光头的男人,实际上却是蟑螂的化身。」 据棘所说,中国《本草纲目》记载蟑螂的别名叫做「油虫」,而雄性又称为「火虫」或「灯虫」。 「火间虫的『火间』(hima)和『闲暇』(hima)同音,也有人认为『虫』(musi)指的是枉度一生的『梦死』(musi)。为此石燕也认为,火间虫是『过分懒惰、对别人毫无助益、虚度一生的人死后变成的怪物』。」 有一句话叫「醉生梦死」,意思是什么都不做、只是白白过完一生的人。原来这种懒惰鬼死了以后就会变成火间虫入道,也就是蟑螂的化身啊。 「蟑螂的习性是躲在暗处,悄悄寄生在别人的家里,趁人没发现时在家里到处走动、偷吃人家的剩饭,最后甚至吃光整个家。」 棘接著说「然后」,用一种看著蟑螂的眼神望向躺在地上的青年。 「这个男人就像蟑螂一样躲在铃老太太家里,趁她白天出门去公园和超市、以及晚上吃了安眠药睡觉的时间才跑出来,在客厅小睡片刻,或是借浴室借厕所、偷吃厨房里的剩菜,就这样寄生在别人家里。」 从外型看来,他的真实身分应该是流浪汉吧。 他可能是在某个契机下拿到铃老太太家的钥匙,根据主人的作息时间入侵家中,在这里包吃又包住。 「让我发现这点的关键是闹钟的设定。铃老太太说,她每晚睡觉前都会先转闹钟后的旋钮设定起床时间,但是这样未免太奇怪了。」 「嗯?怎么说?」 「既然她每天都是七点起床,就没必要每晚重新设定时间吧。」 青儿忍不住「啊」了一声。的确是这样,如果每天的起床时间都没变,只要开启闹铃就行。 「根据我的推测,这个男人白天入侵的时候,会先把闹钟夹在对摺的坐垫里才开始睡觉,起床时间设定成铃老太太离开公园前的下午五点五十分,所以铃老太太才需要每晚重新设定时间。」 原来如此。 「之所以要把狗杀掉,想必也是因为狗妨碍了他的寄生生活。每次铃老太太把其他狗当成『小茶』捡回来,他就会趁著夜晚把狗杀死,藏在地板下。」 而铃老太太看不到狗,以为是跑出去了,才会到处找,找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最后她无计可施,就跑来侦探事务所求助。 「太过分了……」 青儿喃喃说著,背后突然传来哀号,转头一看,那个青年像弹簧似地抖动一下,一脸错愕地倒在榻榻米上,嘴唇不住颤抖。 棘慢慢转过头来看著青年那副模样,露出笑容,彷佛显现兽性的残虐笑容。 然后,他的手杖在地上「咚」地敲一下。 「出来吧。」 地下储藏室的门板「磅」一声掀开。 里面跳出像野兽一样有四只脚的黑影,总共四只,每只的高度都不及膝盖高,张开的嘴巴里露出黑漆漆的牙齿。 黑影发出长啸,如猎犬宣告狩猎开始。 这幅极 第三怪 杀子之父,或是终章 暴风雨过后一片宁静。 青儿一回到屋子就睡得跟死了一样,等他再次醒来,又继续过著平常的生活。也就是和红子及皓在一起的生活。 时间是午夜十二点。雨似乎还没停。青儿在自己的房间醒来,发现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书。 「哎呀,你醒啦。」 皓微笑著说。 这是青儿司空见惯的景象。能够回归这样的生活比什么都令他开心。 「那个,欢迎你回来……哈啾!」 皓苦笑说著「哎呀呀」,从床边的小桌子上拿起保温壶。 「来吧,请用。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好像只要我稍微没盯著就会死掉呢。」 皓感慨地说著,把注满的马克杯递给青儿。像是老是忘记给牵牛花盆栽浇水的小学男生会说的话。 青儿一脸无言地喝著加了蜂蜜的姜茶。此时他才感觉到腹中的饥饿,所以就请红子把早餐的白粥分一些给他。 顺带一提,红子好像很在意这三天里累积的灰尘,所以彻夜进行了大扫除。真是太厉害了。 如此这般,青儿朝端著白粥进来的红子道谢,用汤匙舀起加入蒸鸡肉及葱花的白粥放入口中咀嚼。 「咦!所以那个人活下来了?」 「是啊,我叫了救护车。他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吧。」 皓说的是被臑劘追逐而掉进施工洞穴里的青年。青儿还以为那人已经死了,没想到皓竟然救了他。 他心想,太好了。虽然将来的事是否值得庆幸还很难说。 「呃,这么说来,你藉著放在菸盒里的窃听器听见我和棘的对话?」 「是啊,正是如此。」 「那你应该就在附近对吧?到底是躲在哪里啊?」 青儿忍不住抱怨。想到皓这三天都没有跟他联络,他真该揍个一拳泄愤或是拿些零用钱做为安慰才是。 「呵呵,我就在你身边啊。」 啊?在哪里? 「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其实我从三天前就和红子互换身分。」 等一下,怎么可能! 「既然要解释,我乾脆从头说起吧。其实继承了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血脉的人都会以颜色命名,我的名字代表『洁白无垢』的意思,哥哥绯花自然不用说了。此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红子。」 青儿不禁「啊!」了一声。 这么说来确实没错。只是身为食客的青儿名字里也带有颜色,所以并不会特别注意到这点。 「咦?这么说来红子小姐就是你的……」 青儿正想说「姊姊」,皓却摇著头说: 「不是,红子本来是金鱼,是我父亲把自己的血给了她,她才成妖。」 红子既像人又像金鱼,没想到她的真身就是金鱼。 「好吧,我还是让证据来说话吧。你先看看这张照片。」 皓拿出一张毫不稀奇的两人合照,照片上的皓捧著一本大开本的书,一旁是端著锅子的红子。 ……看起来和现在眼前的两人没有多大差别。 「你用钢笔把我的眼睛涂黑看看。」 「呃,像这样吗……咦?啊啊啊啊!」 照片上出现了两个红子。 不,不对。一把眼睛涂黑,皓就变得和红子一模一样。 因为红子超大的黑眼珠给人的印象太强烈,所以青儿一直没发现他们两人其实长得很像。不是像姊弟,而是如双胞胎一般神似。 「对、对耶,你们的身高也差不多。」 皓确实说过,如果红子脱掉高跟靴子,他们就一样高了。也就是说,他们连身高都很相似。 「红子是被刻意塑造成这副模样的,而且她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叫紫苑——他是我的替身。你应该记得走廊上的窗台放著一个鱼缸吧?里面的金鱼就是紫苑。」 青儿还记得,他第一次进入这间屋子,就看见走廊窗台摆著鱼缸,里面有一只和红子很像的金鱼。那竟是红子的哥哥? 「平时他都待在鱼缸里看家,但是因为在长崎发生过那种事,所以这次出远门时我就带紫苑一起去了。」 「咦?怎么带的?」 「用小玻璃瓶装著,放在信玄袋里。和一小瓶护身用的强酸一起带在身边。」 啊,对了,青儿在电车上确实看到皓的信玄袋里面有两个小瓶子。他本来还以为那是皓买的饮料。 「可、可是我出门时看到鱼缸还是跟平时一样啊,如果事情像你说的那样,鱼缸应该是空的吧……」 青儿讲到这里才想到一个可能的解释。 他想起来了。回到这间屋子以后,他发现金鱼的性别从公的变成母的,也就是说…… 「没错,那是红子。红子变回金鱼的模样,代替紫苑待在鱼缸里。」 那一晚陪在皓身边的并不是红子,而是紫苑。 青儿先下山以后,皓独自留在废寺里,因假扮成茧花的荆的计谋而面临性命之忧。 当时,皓先用护身的强酸拖延追兵一虎的脚步,然后紫苑变成他的模样当了他的替身。 然后,担任替身的紫苑…… 「死了。那就是哥哥的职责。」 「……委屈你们了。」 「不,这是我们的荣幸。」 红子接话之后,把手按在皓的肩上像是在安慰他。皓也把手轻轻放在她的手上。这两人之间似乎有著某种默契,光是这样就能理解彼此的意思。 但是…… 「哥哥几乎整个人生都是以鱼的型态度过,所以他的情绪跟鱼一样,智能也和鱼一样……反正就是一条鱼。」 这样讲太过分了吧! 青儿差点就要流泪大喊,不过红子会这样说,想必是顾虑到皓的心情,为了不让温柔的主人感到内疚。 「我则是穿上事先准备好的红子衣服,戴上黑色的角膜变色片,然后去跟你会合。」 这么说来,从火场里跑出来的红子……其实就是皓本人。 「可、可是,你为什么哭呢?」 青儿想起了乌黑眼眸流下的泪水。 『皓大人……死了。』 就是因为看见泪水,青儿才会相信皓已经死了。 「啊,说来有些尴尬,其实那是因为我戴不惯角膜变色片。」 「……抱歉,红子小姐,我可以揍他一拳吗?」 「请便。」 青儿露出前所未有的愤怒眼神,从红子的手中接过锅子。 「啊,阎魔殿在找我。」 皓装模作样地乾咳一声,拿起在绝妙时机响起的手机迅速逃到门外。可恶,溜得真快。 过了一会儿,皓走回来说道: 「如果阎魔殿的调查结果可信,主谋应该就是神野恶五郎。他趁著儿子们为了继承人宝座争得你死我活时,要荆这个真正的继承人诈死,又让弟弟棘代替他坐上这个位置。荆则成为恶五郎的心腹在暗地里活动——说不定他们兄弟十三人搏命恶斗,也是为了这个计画而制造的幌子。」 「……真是太离谱了!」 也就是说,棘他们一群兄弟很有可能只是为了进行这项阴谋而奉命互相死斗。 这是父亲该 对孩子做的事吗? 棘似乎完全不知道父亲的心思,还为双胞胎哥哥的逝去悲叹,背负著十二个兄弟的性命扛下继承人的职责。 不管怎么说,这实在太悲惨了。 此时,红子突然抬起脸,转头说道: 「抱歉,好像有客人来了。」 「喔?这么晚了还有人?」 「可能是您父亲大人的手下。」 说完以后她就走出门外。 「呃……对了,你父亲对这次的事……」 青儿说到一半就突然打住,因为他看到皓的脸上出现非常凝重的表情。 然后…… 「我总觉得荆的目的不可能只是这样。」 他一字一字缓缓说著,像是自雨云落下的第一滴雨。 「我一直在想,他真的像我吗?说不定跟他相似的不是我……」 脚步声传来,青儿过了十几秒才发现那是红子。因为那声音听起来很慌乱。但红子向来沉著冷静,很难想像她会有这种举止。 不只如此…… 「皓大人。」 红子从门后露出脸来,她的脸苍白得令人心惊。 「您的父亲大人——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逝世了。此外,恶神神野恶五郎似乎也在昨晚死了。」 这一瞬间,青儿的脑海里浮现一个声音。 ——凛堂荆的声音。 『我今天也得出去办事。』 在青儿和棘前往铃老太太家以后,荆就离开他藉以藏身的凛堂侦探事务所。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啊啊,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皓自言自语著,他的脸也苍白得有如死人。彷佛看见了地狱的深渊,连声音都在颤抖。 这时青儿才知道,当皓问荆的目的时,他本来是要回答什么。 ——弒父。 * 在这个世上,或许真有吃掉父母的孩子吧。 主要参考文献 《しぐさの民俗学 咒术的世界と心性》(ミネルヴア书房/常光彻著/二〇〇六年) 《日本人の禁忌 忌み言叶、鬼门、縁起かつぎ…人は何を恐れたのか》(青春出版社/新谷尚纪监修/二〇〇三年) 《暮らしの中の民俗学1 一日》(吉川弘文馆/新谷尚纪等编/二〇〇三年) 《女と蛇 表征の江戸文学志》(筑摩书房/高田卫著/一九九九年) 《蛇物语 その神秘と伝创》(第一书房/笹间良彦著/一九九一年) 《蛇と女と钟》(技报堂出版/福井荣一著/二〇一二年) 《动物信仰事典》(北辰堂/芦田正次郎著/一九九九年) 《霊能动物馆)(集英社/加门七海著/二〇一四年) 《物语という回路》(新曜社/赤坂宪雄编/一九九二年) 《论集 泉镜花》(有精堂/泉镜花研究会编/一九八七年) 《妖怪の民俗学》(岩波书店/宫田登著/一九八五年) 《鸟山石燕 画図百鬼夜行》(国书刊行会/高田卫监修,稻田笃信、田中直日编/一九九三年) 《図创?日本未确认生物事典》(柏美术出版/笹间良彦著/一九九四年) 《日本ミステリアス 妖怪?怪奇?妖人事典》(勉诚出版/志村有弘编/二〇一一年) 《百鬼解読》(讲谈社/多田克己著/一九九九年) 《日本の妖怪file》(学研publishing/宫本幸枝编著/二〇一三年) 《日本妖怪大事典》(角川书店/水木しげる画、村上健司编著/二〇〇五年) 《妖怪事典》(毎日新闻社/村上健司著/二〇〇〇年) 《妖怪図巻》(国书刊行会/京极夏彦撰文、多田克己编/二〇〇四年) 《妖怪?お化け雑学事典》(讲谈社/千叶干夫著/一九九一年) 《「痴呆老人」は何を见ているか》(新潮社/大井玄著/二〇〇八年) 《无縁介护 単身高齢社会の老い?孤立?贫困》(现代书馆/山口道宏编著/二〇一二年) 《ルポ 若者ホームレス》(筑摩书房/饭岛裕子、ビッグイシュー基金著/二〇一一年) 《季刊 怪 第壱号》(角川书店/一九九八年) 《怪vol.0018》(角川书店/二〇〇五年) 《「蛇帯」考 爱欲の蛇の発见と近世文芸》(堤邦彦著/京都精华大学纪要27号/二〇〇四年) 《「蛇帯」考?补遗》(堤邦彦著/京都精华大学纪要28号/二〇〇五年) 第一怪 野狂,或是序章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图源:会灰的鸟弹 录入:会灰的鸟弹 这世上,说不定有太过黑暗的夜晚。 * 又到了逢魔时刻。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还要等一段时间才会入夜。 (天空为什么会这么暗呢?是因为到了十二月吗?) 地点是洋房的大门前。在从不落叶的巨大白花八角树下,青儿抽着鼻子,小心避免把烟吸进肺部,用鞋底捻熄只吸了三口的香烟。他把充斥在脑袋里的「好可惜」三个字和烟蒂一起收起来,干咳一声。 果然,因为还在鼻塞,烟抽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不过喉咙已经不觉得刺痛,或许可以视为痊愈吧。 既然健康状况已经大致恢复,稍微勉强自己一点也无伤大雅。这是青儿在长年的打工生活中自己发明的健康衡量法,如果医生知道了,铁定会狠狠骂他一顿。 (没想到我会因为感冒而卧病六天,都躺到隔月了。) 一周前,青儿为了找寻臑劘而在雨中浑身湿透地跑了几个小时──可能还要加上营养不足和全身疲劳──结果隔天早上就病倒了,还烧到三十九度。 接下来是咳嗽、流鼻涕、全身发冷、关节疼痛、恶心欲呕……所有症状全都出现了,可是青儿拒绝他人的照料,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现在才没有这种闲工夫。 青儿的饲主──不对,是雇主──皓,以及女管家红子都有要事在身。 『您的父亲大人──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逝世了。此外,恶神神野恶五郎似乎也在昨晚死了。』 红子说出这句话时如死人一般苍白的脸孔,仍在青儿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就是《稻生物怪录》提过的知名妖怪,对于皓这个继承人而言,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无可取代的后盾。 (光是父亲过世已经让人很痛苦……) 由于半人半妖的身分,皓的敌人多到令人绝望的地步,如今更是四面楚歌。 万事休矣、走投无路、前途无亮──青儿越想越觉得前方一片茫然,连天色似乎都变得更加昏暗。 即使如此,皓依然活着,依然在青儿的身边。光看这一点,青儿就觉得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光是皓还活着就够了。 (可是……) 青儿正在沉思,突然打了个大喷嚏,背脊也开始颤抖。看来他距离真正的痊愈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要是病情又恶化,那就太惨了。) 被寒风吹得缩起身子的青儿,从贴着「请进入」纸条的大门回到玄关大厅,正要往右边走,却突然「啊」了一声停下脚步。 他看到红子站在突出的窗子前。她依然穿着那身红黑二色的日式女仆装,凝视着窗台上空荡荡的鱼缸。 (她该不会打算让鱼缸一直留在那里吧……) 是的,直到上个月为止,那条名叫「紫苑」的金鱼──红子的双胞胎哥哥──还在那个鱼缸里,但他如今已经不在了。十天前,他在奥飞驒的那次事件里成为皓的替身死去。 (听皓说,「紫苑」这个名字是红子取的。) 她以别名「思念草」的紫色小花为哥哥命名。青儿不顾发烧到头昏脑胀,还是用手机查了紫苑的花语,结果看到「忘不了你」。 该怎么说呢……他无言以对。 或许红子早就料到两人总有一天会分离,才为他取了这个名字吧。青儿觉得,那个空荡荡的鱼缸里仿佛装满无法忘怀的思念。 要怎么开口跟她说话呢?青儿还在束手无策地苦思…… 「你回来了。」 红子率先向他搭话。 「身体好一点了吗?」 「啊,是的。托你的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听说抽烟会降低免疫力,干脆趁着这个机会戒烟吧。」 「呃……皓一样在书房里吧?」 青儿装作没听见,本来想要马上离开,却又停下脚步。 他犹豫了一下,又转向红子。 「青儿先生……」 红子唤道。青儿回头一看,红子摇荡着黑发,朝他深深一鞠躬。 「咦?怎、怎么突然向我行礼?」 「都是多亏青儿先生,皓大人如今才能平安无事,今后也请你多多照顾。」 「呃,好的。可是,我觉得由你来当皓的助手应该比较好……」 「没关系,等到我该出马的时候,我再下麻醉药把你换掉。」 「……」 「开玩笑的。」 少骗人了! 「可是,那个……好的,如果碰到最坏的情况,我拚了命也要让皓平安回来。」 「这是当然。但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能一起回来。」 红子突然来这么一句,令青儿感动到有些鼻酸。 「……好,我会加油。」 青儿从心底挤出这句话,也朝红子深深一鞠躬。看着红子往厨房走去,青儿才前往书房。 「我回来了~」 门内还是那幅熟悉的景象,正前方是一扇挂着舞台布幔般厚重窗帘的落地窗,右边是几乎占满整面墙壁的书柜,此外…… 「喔喔,青儿,你回来啦。」 说话的人在中央那张桌子前,坐在有着植物曲线的安妮女王式椅子上。他穿着一袭白色和服,凸显出百花之王这个别名。那是皓。 这在青儿的食客生活中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场景,但是在这一周里,他已经养成每次看到皓都会松一口气的习惯。这是后遗症,或者该说是条件反射。 「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先喝下午茶吧。」 过一会儿,红子就推着推车进来,迅速在桌上摆好茶与点心。光是看到眼前那盘刚出炉的苹果派,青儿就觉得心中洋溢着温暖。 他立刻拿起叉子大快朵颐。 「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啊,我全都好了……咳!」 糟糕,咳嗽的症状还没好。 「对、对不起,这次恢复得比较慢。」 「没关系啦,这不是普通的感冒,恢复得慢也是无可奈何。」 啊?什么意思? 青儿看着皓,愕然地眨着眼。这十天来,皓跟他根本无暇交谈,青儿很久没像这样和皓坐在一起。 脸色好差。皓原本就白皙通透的肌肤如今血色尽失,甚至隐约出现黑眼圈。青儿很想说「我才想问你是不是没事了」,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吞回去。 因为皓不可能没事。 「好啦,该从哪里说起呢?」 皓轻叹一口气,啜饮着红茶。青儿也跟着喝了一口,暖意顿时扩散到全身。 「先说棘的事吧。多亏红子的急救措施做得好,他的伤口很快就包扎好了,但因为出血过多,心跳还停止一段时间。他的身体状况如今算是平稳,但精神受到很大的打击,直到现在还没恢复意识。」 「……这样啊。」 这也是当然,毕竟棘这五年来一直在哀悼死去的双胞胎哥哥,结果哥哥不只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甚至把霰弹枪的枪口朝向他。 「……真是天妒英才啊。」 「呃,我说啊,棘还没死耶。」 「我只是觉得他恢复意识后一定会带来更多麻烦,所以一不小心就说出 真心话……」 皓单手按着自己的脸,深深叹气。 ……他看起来好疲倦。 青儿差点脱口说出:「要不要抽根烟?」可是脑海里突然浮现拿着菜刀的红子,吓得他赶紧闭上嘴。只要别自己找死就不会死。 「棘的事就先不管,我要进入正题了。」 皓如此说道,但又犹豫地咬住嘴唇。青儿正觉得被丢到一旁的棘有些可悲时…… 「没死的好像不只是棘一个人。」 「咦?你说的是谁?」 青儿紧张得声音都拔尖了。 「我的父亲──山本五郎左卫门,还有神野恶五郎。」 喂喂喂,真的假的! 「可、可是,红子在一周前明明说过他们已经死了。」 「是啊,确实不是活着,但也不能说是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青儿一脸愕然,皓轻轻吐了一口气,把茶杯放回盘子上。 「简单说,他们的尸体一直维持原状,没有腐坏。」 「呃?意思是?」 「意思是他们的魂魄还活着。也就是说,他们没有被杀死,只是魂魄从身体这个容器里被取出来罢了。照这样看来,他们的魂魄应是以某种方式被封起来了,如今可能还在荆的手上。」 「唔……所以只要能取回他们的魂魄,重新放回身体里的话……」 「是的,他们或许可以复活。不过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皓语气苦涩地继续说道。 「如果两个魔王的魂魄都在荆的手上,那就是最有价值的人质。」 青儿忍不住「啊」了一声。 想想确实是这样,如果荆不「杀死」他们,而是刻意选择「封印」这种手段,那他铁定有所图谋。 自古至今,每个凶手抓了人质之后会做的事…… 「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 皓边说边站起来,朝着昏暗的窗外张开双手。 「那我就听听你的要求吧。」 青儿正想问「是谁」,一阵风突然吹来。 以冬天的黄昏天空为背景,窗帘轻盈飘起,风停以后,桌上出现一簇蓝色鬼火。鬼火在虚空中逐渐熄灭,下一瞬间,小野篁就出现在椅子上。这个人每次出场都要自带特效。 「你今天又是为了什么事而来呢?」 「我被阎魔殿开除了,所以来打声招呼。」 ……等等。 等一下,他刚才说了什么? 「呃……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阴府也有裁员潮吗?青儿还来不及说出这句话,皓就先开口了。 「前阵子和青儿聊到照妖镜时,我对他说过『搞不好还有一个叛徒就在我的身边』。」 「嗯,是啊,确实是如此。」 「这个人就是你吧。」 青儿仿佛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感到全身冰凉,连指尖都在发冷。他消化不了刚刚听到的那句话。 「这是骗人的吧?」 他好不容易才问出口,心中期待着皓会像红子一样回答「是的,我在开玩笑」。 「呃,等一下。这怎么可能?他可是篁耶。」 「……就因为他是篁。」 皓回答的语气平静得很不自然,仿佛刻意压抑了感情。 「我不是说过照妖镜被妥善收藏在某个地方吗?」 「呃,是啊,你确实这么说过。」 「那个地方就是阎魔殿,而且负责管理的人就是篁。」 皓似乎是这么想的── 照妖镜的碎片会散落在人间,代表原本被收在仓库里的照妖镜被偷了、消失了,再不然就是损坏了,或是遭人掉包了。但负责管理照妖镜的是篁,他有可能犯下这种错误吗? 「所以我又想到,如果篁也跟他们是一伙的,应该很容易掩人耳目。」 皓请阎魔殿帮忙调查这件事,结果发现照妖镜被巧妙地换成赝品,连保管纪录都遭到删改。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都有嫌疑。 「于是阎魔殿开始进行内部调查,上次发生那件事时也没有让篁知道我的下落,而是由阎魔大王亲自指挥其他属下去找寻荆。」 青儿在脑中回溯起前阵子的事。 在搜索皓的过程中,篁特地来探访过青儿。或许篁不是出自体贴才来向他报告调查情况,而是要来打探皓的下落。 (可是,他是皓懂事之前就认识的人耶……) 听说他们还经常聊天、一起玩升官图,他对皓来说简直就像个大哥哥。 清脆的声音响起,篁露出苦笑拍着手说: 「不愧是皓大人,真厉害。不过我真没想到,原来您这么不信任我。」 「很不巧,我长久以来除了红子以外谁都不相信。」 听到皓平淡地如此回应,篁静静地垂下眼帘,像是十分怜悯。 「您还是一样过得这么辛酸。」 「这个……应该不是现在的你有资格说的话。」 皓的语气没有起伏,却更让人感到他压抑的感情有多强烈。 (喔喔,原来是这样……) 皓从出生以来一直处于腹背受敌的状态,对他来说,除了红子以外,任何人随时都有可能背叛。他先前的人生都是这样提防着所有人。 青儿突然想起一句话。 『所以我觉得只要你还是我的助手,我就应该相信你。』 说不定……皓在九州孤岛的那次事件中对青儿说的这句话,比他想像得更可贵。 「遇到荆之后,我觉得比起我,他和你更加相像。」 皓直视着篁说道。 「鬼才、怪杰、异人……你拥有符合这些称号的才华,却又会做出被世人称为狂人的行径──如同你的外号『野狂』。你从前曾经不顾抗命之罪,坚决不肯登上遣唐使的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本来就不是阎魔大王管得住的人。」 青儿知道皓接下来要说的是「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要背叛? 篁拿出一个信封,仿佛要阻止皓提出问题。 「今天我是来送这个给您的。」 信封上有着深蓝色的封蜡,看起来像是邀请函。皓谨慎地拆封,从里面拿出两张纸。 「这是车票吗?」 那是色彩如夜空一般的长方形纸张,上面有烫金的星星及月亮图案。出发站是东京站,出发时间是明天晚上六点。 列车的名字是「蓝色幻灯号」。 「这是荆大人给您的挑战书。说得直接点,他以令尊和神野恶五郎的魂魄为人质,正式向您提出决斗的要求。」 「决、决斗……难道他要和皓互相厮杀吗?」 青儿一听就吓得直发抖,篁以安抚小孩的语气说: 「不,跟以前一样,要用推理来决胜负。双方都只能带一位同伴,和阎魔殿做过的约定还是有效的,直到抵达终点站为止,双方都不能直接伤害对方,如果违反规定就视为落败。」 也就是说,皓的对手由棘变成荆,两人要在这新的擂台上展开仅限一夜的魔王宝座争夺战──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为此特地包下一辆列车?他还是这么喜欢装模作样的舞台装置啊。」 皓不屑地说道,然后轻轻地甩了甩头。 「如果我赢了会怎样?」 「那就是神野恶五郎那一方输了,他们会正式承认您魔王的地位。当然,您父亲的魂魄也会立刻被释放。」 「如果我输了呢?」 「那两位魔王的魂魄会被消灭,由荆大人坐上魔王的宝座。」 「……如果我拒绝决斗呢?」 「如果要符合坏人的角色,我应该说:『那我就不能保证人质的安全了。』」 「听起来我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呢,毕竟我还没有强大到少了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这个后盾还能活下去。」 皓的话语中透露出冰冷的怒气,但又咬紧嘴唇。他闭上双眼,停顿了比眨眼更长的一段时间。 「……知道了,我答应决斗。」 青儿根本来不及说出「怎么可以」。 接着皓睁开眼,用锐利如箭的眼神直视着篁说: 「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我之后都不会放过你。」 「……这是我的荣幸。」 说完以后,篁的身影就消失了。他走的时候还是像蜡烛熄灭般悄然无声。 现场依然笼罩在沉默中。 留在原地的皓,侧脸看起来仿佛很疲倦,又仿佛很受伤。过一会儿他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很想跟你说。」 「是、是什么?」 「是关于你逃避的习性。」 皓突然这么说。 「我稍微调查过你的背景。你很少受到重视,或许是因为这样,你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的价值,对自己的工作或将来也没有半点展望,只要碰上一点挫折就想逃跑。不过,如果是为了别人,你却会变得很拚命。」 说到这里,皓忍不住笑了,像一朵轻轻绽放的白牡丹。不过,那表情僵硬得难以称为微笑。 「可是,你这样做等于是在逃避人生。没有工作、没有家、没有钱──就算什么都没有,那也是你自己的人生,所以,请你试着努力一点。」 然后,他从怀中拿出对折的纸张。 青儿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陌生的地址。其中还有公寓的名称和房号,看来应该是出租的套房。 「这是你的新住处,是在你卧病期间准备的。我已经付清半年的房租,可以的话,你今晚就搬过去吧。至于你那三千万圆的债务,我以后再跟你慢慢算。」 青儿「咦」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他的视线如缺氧般变得朦胧,好不容易吞了一口口水。 「可、可是,你明天就要和荆决斗……」 「我会带红子一起去。如果只能带一个人,她比你更适合。」 「等一下!那个,请先等一下……难道我被开除了?」 被青儿这么一问,皓低下脸,那大概是默认的意思吧。不,青儿自己也很清楚,根本用不着问,这是货真价实的解雇通知。但是…… (不对,他不是真的想要开除我。) 这不只是直觉,青儿几乎可以确信。 我不需要你这个助手──无论事实再怎么残酷,如果皓说的是真心话,他不可能会移开目光。 所以…… 青儿握紧那张地址,站了起来。 (刚才有跟红子小姐说到话,真是太好了。) 青儿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如果他做错什么事,红子就算要给他下麻醉药也会阻止他。能够这样相信一个人让他很开心,能受人信任也是。 所以…… 「我拒绝。」 青儿说完,撕碎手中的纸张。 一阵风吹来,粉碎的纸片如蝴蝶般随风飘起,在昏暗的天空中展翅飞走﹑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了,不过,我觉得你只是在担心我。」 青儿回头一看,发现皓讶异地睁大眼睛。他没等皓回答,抢先说道: 「但我也一样,如果你叫我走,我会带着你一起逃走。」 「……啊?」 「我活到这个年纪并不是一直都在打混逃避。只要我肯努力,什么都做得到……呃,不是啦,那个……」 青儿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但他还是努力地试着说出来。最后,他想说的只有这句话: 「如果你不喜欢我逃避,那就带我一起去吧。不管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只要你能健健康康活着,我就很满足了。」 皓好一阵子都没有回话。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巴张开之后又阖上,像是把快要说出口的话勉强吞回去。接着,皓做了个深呼吸。 「……是吗?」 「是啊。」 「就算我要去的地方是地狱?」 「就算是地狱也没关系,不会有问题的。」 青儿又加了一句「因为你是皓嘛」,皓一听就露出青儿从未见过的表情,仿佛差点哭出来,却又用微笑掩饰。 「呵呵,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果然是这样。」 「是啊。」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一定会觉得青儿说这些话只是在逞强或虚张声势。不过此时只有他们两人,所以这些话是千真万确的。 即使青儿没有任何根据,也没有自信,但这些话绝非谎言。 「那么,青儿,以后的事就先不说了,你愿意陪我走到地狱的门前吗?」 青儿点点头。其实他也只能点头,因为他深知自己绝对无法走在前头拉着皓,也无法跟皓并肩而行。 即使如此── 至少青儿还是可以跟在皓的身后,在他突然绊到脚时稍微扶他一把,防止他跌倒。所以,今后青儿还是想走在皓的后方。 然后,夜晚终于降临。 第一怪 野狂,或是序章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图源:会灰的鸟弹 录入:会灰的鸟弹 这世上,说不定有太过黑暗的夜晚。 * 又到了逢魔时刻。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还要等一段时间才会入夜。 (天空为什么会这么暗呢?是因为到了十二月吗?) 地点是洋房的大门前。在从不落叶的巨大白花八角树下,青儿抽着鼻子,小心避免把烟吸进肺部,用鞋底捻熄只吸了三口的香烟。他把充斥在脑袋里的「好可惜」三个字和烟蒂一起收起来,干咳一声。 果然,因为还在鼻塞,烟抽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不过喉咙已经不觉得刺痛,或许可以视为痊愈吧。 既然健康状况已经大致恢复,稍微勉强自己一点也无伤大雅。这是青儿在长年的打工生活中自己发明的健康衡量法,如果医生知道了,铁定会狠狠骂他一顿。 (没想到我会因为感冒而卧病六天,都躺到隔月了。) 一周前,青儿为了找寻臑劘而在雨中浑身湿透地跑了几个小时──可能还要加上营养不足和全身疲劳──结果隔天早上就病倒了,还烧到三十九度。 接下来是咳嗽、流鼻涕、全身发冷、关节疼痛、恶心欲呕……所有症状全都出现了,可是青儿拒绝他人的照料,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现在才没有这种闲工夫。 青儿的饲主──不对,是雇主──皓,以及女管家红子都有要事在身。 『您的父亲大人──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逝世了。此外,恶神神野恶五郎似乎也在昨晚死了。』 红子说出这句话时如死人一般苍白的脸孔,仍在青儿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就是《稻生物怪录》提过的知名妖怪,对于皓这个继承人而言,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无可取代的后盾。 (光是父亲过世已经让人很痛苦……) 由于半人半妖的身分,皓的敌人多到令人绝望的地步,如今更是四面楚歌。 万事休矣、走投无路、前途无亮──青儿越想越觉得前方一片茫然,连天色似乎都变得更加昏暗。 即使如此,皓依然活着,依然在青儿的身边。光看这一点,青儿就觉得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光是皓还活着就够了。 (可是……) 青儿正在沉思,突然打了个大喷嚏,背脊也开始颤抖。看来他距离真正的痊愈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要是病情又恶化,那就太惨了。) 被寒风吹得缩起身子的青儿,从贴着「请进入」纸条的大门回到玄关大厅,正要往右边走,却突然「啊」了一声停下脚步。 他看到红子站在突出的窗子前。她依然穿着那身红黑二色的日式女仆装,凝视着窗台上空荡荡的鱼缸。 (她该不会打算让鱼缸一直留在那里吧……) 是的,直到上个月为止,那条名叫「紫苑」的金鱼──红子的双胞胎哥哥──还在那个鱼缸里,但他如今已经不在了。十天前,他在奥飞驒的那次事件里成为皓的替身死去。 (听皓说,「紫苑」这个名字是红子取的。) 她以别名「思念草」的紫色小花为哥哥命名。青儿不顾发烧到头昏脑胀,还是用手机查了紫苑的花语,结果看到「忘不了你」。 该怎么说呢……他无言以对。 或许红子早就料到两人总有一天会分离,才为他取了这个名字吧。青儿觉得,那个空荡荡的鱼缸里仿佛装满无法忘怀的思念。 要怎么开口跟她说话呢?青儿还在束手无策地苦思…… 「你回来了。」 红子率先向他搭话。 「身体好一点了吗?」 「啊,是的。托你的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听说抽烟会降低免疫力,干脆趁着这个机会戒烟吧。」 「呃……皓一样在书房里吧?」 青儿装作没听见,本来想要马上离开,却又停下脚步。 他犹豫了一下,又转向红子。 「青儿先生……」 红子唤道。青儿回头一看,红子摇荡着黑发,朝他深深一鞠躬。 「咦?怎、怎么突然向我行礼?」 「都是多亏青儿先生,皓大人如今才能平安无事,今后也请你多多照顾。」 「呃,好的。可是,我觉得由你来当皓的助手应该比较好……」 「没关系,等到我该出马的时候,我再下麻醉药把你换掉。」 「……」 「开玩笑的。」 少骗人了! 「可是,那个……好的,如果碰到最坏的情况,我拚了命也要让皓平安回来。」 「这是当然。但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能一起回来。」 红子突然来这么一句,令青儿感动到有些鼻酸。 「……好,我会加油。」 青儿从心底挤出这句话,也朝红子深深一鞠躬。看着红子往厨房走去,青儿才前往书房。 「我回来了~」 门内还是那幅熟悉的景象,正前方是一扇挂着舞台布幔般厚重窗帘的落地窗,右边是几乎占满整面墙壁的书柜,此外…… 「喔喔,青儿,你回来啦。」 说话的人在中央那张桌子前,坐在有着植物曲线的安妮女王式椅子上。他穿着一袭白色和服,凸显出百花之王这个别名。那是皓。 这在青儿的食客生活中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场景,但是在这一周里,他已经养成每次看到皓都会松一口气的习惯。这是后遗症,或者该说是条件反射。 「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先喝下午茶吧。」 过一会儿,红子就推着推车进来,迅速在桌上摆好茶与点心。光是看到眼前那盘刚出炉的苹果派,青儿就觉得心中洋溢着温暖。 他立刻拿起叉子大快朵颐。 「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啊,我全都好了……咳!」 糟糕,咳嗽的症状还没好。 「对、对不起,这次恢复得比较慢。」 「没关系啦,这不是普通的感冒,恢复得慢也是无可奈何。」 啊?什么意思? 青儿看着皓,愕然地眨着眼。这十天来,皓跟他根本无暇交谈,青儿很久没像这样和皓坐在一起。 脸色好差。皓原本就白皙通透的肌肤如今血色尽失,甚至隐约出现黑眼圈。青儿很想说「我才想问你是不是没事了」,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吞回去。 因为皓不可能没事。 「好啦,该从哪里说起呢?」 皓轻叹一口气,啜饮着红茶。青儿也跟着喝了一口,暖意顿时扩散到全身。 「先说棘的事吧。多亏红子的急救措施做得好,他的伤口很快就包扎好了,但因为出血过多,心跳还停止一段时间。他的身体状况如今算是平稳,但精神受到很大的打击,直到现在还没恢复意识。」 「……这样啊。」 这也是当然,毕竟棘这五年来一直在哀悼死去的双胞胎哥哥,结果哥哥不只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甚至把霰弹枪的枪口朝向他。 「……真是天妒英才啊。」 「呃,我说啊,棘还没死耶。」 「我只是觉得他恢复意识后一定会带来更多麻烦,所以一不小心就说出 真心话……」 皓单手按着自己的脸,深深叹气。 ……他看起来好疲倦。 青儿差点脱口说出:「要不要抽根烟?」可是脑海里突然浮现拿着菜刀的红子,吓得他赶紧闭上嘴。只要别自己找死就不会死。 「棘的事就先不管,我要进入正题了。」 皓如此说道,但又犹豫地咬住嘴唇。青儿正觉得被丢到一旁的棘有些可悲时…… 「没死的好像不只是棘一个人。」 「咦?你说的是谁?」 青儿紧张得声音都拔尖了。 「我的父亲──山本五郎左卫门,还有神野恶五郎。」 喂喂喂,真的假的! 「可、可是,红子在一周前明明说过他们已经死了。」 「是啊,确实不是活着,但也不能说是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青儿一脸愕然,皓轻轻吐了一口气,把茶杯放回盘子上。 「简单说,他们的尸体一直维持原状,没有腐坏。」 「呃?意思是?」 「意思是他们的魂魄还活着。也就是说,他们没有被杀死,只是魂魄从身体这个容器里被取出来罢了。照这样看来,他们的魂魄应是以某种方式被封起来了,如今可能还在荆的手上。」 「唔……所以只要能取回他们的魂魄,重新放回身体里的话……」 「是的,他们或许可以复活。不过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皓语气苦涩地继续说道。 「如果两个魔王的魂魄都在荆的手上,那就是最有价值的人质。」 青儿忍不住「啊」了一声。 想想确实是这样,如果荆不「杀死」他们,而是刻意选择「封印」这种手段,那他铁定有所图谋。 自古至今,每个凶手抓了人质之后会做的事…… 「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 皓边说边站起来,朝着昏暗的窗外张开双手。 「那我就听听你的要求吧。」 青儿正想问「是谁」,一阵风突然吹来。 以冬天的黄昏天空为背景,窗帘轻盈飘起,风停以后,桌上出现一簇蓝色鬼火。鬼火在虚空中逐渐熄灭,下一瞬间,小野篁就出现在椅子上。这个人每次出场都要自带特效。 「你今天又是为了什么事而来呢?」 「我被阎魔殿开除了,所以来打声招呼。」 ……等等。 等一下,他刚才说了什么? 「呃……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阴府也有裁员潮吗?青儿还来不及说出这句话,皓就先开口了。 「前阵子和青儿聊到照妖镜时,我对他说过『搞不好还有一个叛徒就在我的身边』。」 「嗯,是啊,确实是如此。」 「这个人就是你吧。」 青儿仿佛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感到全身冰凉,连指尖都在发冷。他消化不了刚刚听到的那句话。 「这是骗人的吧?」 他好不容易才问出口,心中期待着皓会像红子一样回答「是的,我在开玩笑」。 「呃,等一下。这怎么可能?他可是篁耶。」 「……就因为他是篁。」 皓回答的语气平静得很不自然,仿佛刻意压抑了感情。 「我不是说过照妖镜被妥善收藏在某个地方吗?」 「呃,是啊,你确实这么说过。」 「那个地方就是阎魔殿,而且负责管理的人就是篁。」 皓似乎是这么想的── 照妖镜的碎片会散落在人间,代表原本被收在仓库里的照妖镜被偷了、消失了,再不然就是损坏了,或是遭人掉包了。但负责管理照妖镜的是篁,他有可能犯下这种错误吗? 「所以我又想到,如果篁也跟他们是一伙的,应该很容易掩人耳目。」 皓请阎魔殿帮忙调查这件事,结果发现照妖镜被巧妙地换成赝品,连保管纪录都遭到删改。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都有嫌疑。 「于是阎魔殿开始进行内部调查,上次发生那件事时也没有让篁知道我的下落,而是由阎魔大王亲自指挥其他属下去找寻荆。」 青儿在脑中回溯起前阵子的事。 在搜索皓的过程中,篁特地来探访过青儿。或许篁不是出自体贴才来向他报告调查情况,而是要来打探皓的下落。 (可是,他是皓懂事之前就认识的人耶……) 听说他们还经常聊天、一起玩升官图,他对皓来说简直就像个大哥哥。 清脆的声音响起,篁露出苦笑拍着手说: 「不愧是皓大人,真厉害。不过我真没想到,原来您这么不信任我。」 「很不巧,我长久以来除了红子以外谁都不相信。」 听到皓平淡地如此回应,篁静静地垂下眼帘,像是十分怜悯。 「您还是一样过得这么辛酸。」 「这个……应该不是现在的你有资格说的话。」 皓的语气没有起伏,却更让人感到他压抑的感情有多强烈。 (喔喔,原来是这样……) 皓从出生以来一直处于腹背受敌的状态,对他来说,除了红子以外,任何人随时都有可能背叛。他先前的人生都是这样提防着所有人。 青儿突然想起一句话。 『所以我觉得只要你还是我的助手,我就应该相信你。』 说不定……皓在九州孤岛的那次事件中对青儿说的这句话,比他想像得更可贵。 「遇到荆之后,我觉得比起我,他和你更加相像。」 皓直视着篁说道。 「鬼才、怪杰、异人……你拥有符合这些称号的才华,却又会做出被世人称为狂人的行径──如同你的外号『野狂』。你从前曾经不顾抗命之罪,坚决不肯登上遣唐使的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本来就不是阎魔大王管得住的人。」 青儿知道皓接下来要说的是「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要背叛? 篁拿出一个信封,仿佛要阻止皓提出问题。 「今天我是来送这个给您的。」 信封上有着深蓝色的封蜡,看起来像是邀请函。皓谨慎地拆封,从里面拿出两张纸。 「这是车票吗?」 那是色彩如夜空一般的长方形纸张,上面有烫金的星星及月亮图案。出发站是东京站,出发时间是明天晚上六点。 列车的名字是「蓝色幻灯号」。 「这是荆大人给您的挑战书。说得直接点,他以令尊和神野恶五郎的魂魄为人质,正式向您提出决斗的要求。」 「决、决斗……难道他要和皓互相厮杀吗?」 青儿一听就吓得直发抖,篁以安抚小孩的语气说: 「不,跟以前一样,要用推理来决胜负。双方都只能带一位同伴,和阎魔殿做过的约定还是有效的,直到抵达终点站为止,双方都不能直接伤害对方,如果违反规定就视为落败。」 也就是说,皓的对手由棘变成荆,两人要在这新的擂台上展开仅限一夜的魔王宝座争夺战──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为此特地包下一辆列车?他还是这么喜欢装模作样的舞台装置啊。」 皓不屑地说道,然后轻轻地甩了甩头。 「如果我赢了会怎样?」 「那就是神野恶五郎那一方输了,他们会正式承认您魔王的地位。当然,您父亲的魂魄也会立刻被释放。」 「如果我输了呢?」 「那两位魔王的魂魄会被消灭,由荆大人坐上魔王的宝座。」 「……如果我拒绝决斗呢?」 「如果要符合坏人的角色,我应该说:『那我就不能保证人质的安全了。』」 「听起来我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呢,毕竟我还没有强大到少了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这个后盾还能活下去。」 皓的话语中透露出冰冷的怒气,但又咬紧嘴唇。他闭上双眼,停顿了比眨眼更长的一段时间。 「……知道了,我答应决斗。」 青儿根本来不及说出「怎么可以」。 接着皓睁开眼,用锐利如箭的眼神直视着篁说: 「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我之后都不会放过你。」 「……这是我的荣幸。」 说完以后,篁的身影就消失了。他走的时候还是像蜡烛熄灭般悄然无声。 现场依然笼罩在沉默中。 留在原地的皓,侧脸看起来仿佛很疲倦,又仿佛很受伤。过一会儿他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很想跟你说。」 「是、是什么?」 「是关于你逃避的习性。」 皓突然这么说。 「我稍微调查过你的背景。你很少受到重视,或许是因为这样,你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的价值,对自己的工作或将来也没有半点展望,只要碰上一点挫折就想逃跑。不过,如果是为了别人,你却会变得很拚命。」 说到这里,皓忍不住笑了,像一朵轻轻绽放的白牡丹。不过,那表情僵硬得难以称为微笑。 「可是,你这样做等于是在逃避人生。没有工作、没有家、没有钱──就算什么都没有,那也是你自己的人生,所以,请你试着努力一点。」 然后,他从怀中拿出对折的纸张。 青儿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陌生的地址。其中还有公寓的名称和房号,看来应该是出租的套房。 「这是你的新住处,是在你卧病期间准备的。我已经付清半年的房租,可以的话,你今晚就搬过去吧。至于你那三千万圆的债务,我以后再跟你慢慢算。」 青儿「咦」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他的视线如缺氧般变得朦胧,好不容易吞了一口口水。 「可、可是,你明天就要和荆决斗……」 「我会带红子一起去。如果只能带一个人,她比你更适合。」 「等一下!那个,请先等一下……难道我被开除了?」 被青儿这么一问,皓低下脸,那大概是默认的意思吧。不,青儿自己也很清楚,根本用不着问,这是货真价实的解雇通知。但是…… (不对,他不是真的想要开除我。) 这不只是直觉,青儿几乎可以确信。 我不需要你这个助手──无论事实再怎么残酷,如果皓说的是真心话,他不可能会移开目光。 所以…… 青儿握紧那张地址,站了起来。 (刚才有跟红子小姐说到话,真是太好了。) 青儿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如果他做错什么事,红子就算要给他下麻醉药也会阻止他。能够这样相信一个人让他很开心,能受人信任也是。 所以…… 「我拒绝。」 青儿说完,撕碎手中的纸张。 一阵风吹来,粉碎的纸片如蝴蝶般随风飘起,在昏暗的天空中展翅飞走﹑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了,不过,我觉得你只是在担心我。」 青儿回头一看,发现皓讶异地睁大眼睛。他没等皓回答,抢先说道: 「但我也一样,如果你叫我走,我会带着你一起逃走。」 「……啊?」 「我活到这个年纪并不是一直都在打混逃避。只要我肯努力,什么都做得到……呃,不是啦,那个……」 青儿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但他还是努力地试着说出来。最后,他想说的只有这句话: 「如果你不喜欢我逃避,那就带我一起去吧。不管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只要你能健健康康活着,我就很满足了。」 皓好一阵子都没有回话。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巴张开之后又阖上,像是把快要说出口的话勉强吞回去。接着,皓做了个深呼吸。 「……是吗?」 「是啊。」 「就算我要去的地方是地狱?」 「就算是地狱也没关系,不会有问题的。」 青儿又加了一句「因为你是皓嘛」,皓一听就露出青儿从未见过的表情,仿佛差点哭出来,却又用微笑掩饰。 「呵呵,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果然是这样。」 「是啊。」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一定会觉得青儿说这些话只是在逞强或虚张声势。不过此时只有他们两人,所以这些话是千真万确的。 即使青儿没有任何根据,也没有自信,但这些话绝非谎言。 「那么,青儿,以后的事就先不说了,你愿意陪我走到地狱的门前吗?」 青儿点点头。其实他也只能点头,因为他深知自己绝对无法走在前头拉着皓,也无法跟皓并肩而行。 即使如此── 至少青儿还是可以跟在皓的身后,在他突然绊到脚时稍微扶他一把,防止他跌倒。所以,今后青儿还是想走在皓的后方。 然后,夜晚终于降临。 第二怪 百鬼夜行 一夜过去,又到了夜晚。如同往常,青儿还是和皓两人一起搭计程车去东京车站。虽然太阳还没下山,车窗外的街景却是一片昏暗……不对,应该说是一片白。 到处都是雾。 从手机里的天气预报app来看,从东北到九州都发布了浓雾特报。原本熟悉的夜景,如今变得像烟一样白蒙蒙的,窗外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白雾中的高楼大厦看起来像是墓碑,其间的车流就像亡者的队伍般迟迟不动。人和车明明都不多,不知为何会塞车。 青儿看看仪表板上的电子时钟,现在已经五点了。真的来得及吗? 不过他再担心也没用。 「呃,『蓝色幻灯号』是怎样的列车啊?」 「那是今年一月开始营运,从东京发车的观光列车。」 皓像是期待已久,连珠炮似地开始解释。 「那是用来接替以前被昵称为『蓝色列车』的北斗星号和仙后座号的夜行卧铺列车。由于二〇一三年在九州jr线开始营运的『九州七星列车』非常成功,所以为因应第二次东京奥运而制造的。」 「花了多少预算啊?」 「大概要三十亿圆吧。」 「……如果打个折应该可以买下一个国家吧?」 青儿愕然说道,皓一听忍不住摀着嘴笑了。皓还是一样缺乏紧张感呢,不过青儿自己也没资格说他什么。 「话说回来,亏他有办法包下这辆列车。」 「这辆列车本来就有在提供财团企业包租做为派对会场,而且深夜时段也比较容易安排临时加开的班次。」 原来如此,大家都说金钱无所不能,看来确实是如此。 「这辆列车也能当成陆上的豪华客船来接待宾客,就像是在铁轨上移动的高级旅馆。虽然有人批评这是现代的贵族享受,但是既然有欧洲的东方快车为先例,也没办法再说什么。」 嗯?这个名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因为有一本全球闻名的推理小说叫《东方快车谋杀案》,所以你很容易就能听到这个列车名。」 依照皓的说法,「东方快车」是一八八三年的春天由知名的国际卧铺列车公司制造的,是全世界第一辆豪华卧铺列车。 它曾经被誉为「蓝色贵妇」,居于豪华卧铺列车的巅峰。 王公贵族、富豪、高官……载了各种上流阶级人士的这班列车,可说是欧洲一大社交圈。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黄金时代,被誉为「侦探小说女王」的阿嘉莎.克莉丝蒂出版了不朽的名著《东方快车谋杀案》。 可是,青儿光是听到谋杀案就想到「死亡g」,这算是职业病吗? 此时,皓转头望向窗外。 「喔喔,终于到了。」 没过多久,白雾的面纱之后出现了熟悉的东京车站周边高楼。 两人在八重洲口的计程车站下了车,一起走向车站。皓带头穿越如波浪般起伏的白雾,青儿跟在他后面。 室外的空气冰冷刺骨,比天气预报所说的更冷,所以青儿看到验票闸门时不禁松一口气。 「看来应该是赶得上了。」 皓喃喃说道,同时把厚厚的围巾拉到嘴上。这是红子亲手编织的围巾。 「唔……从平面图来看,前面还有专用的贵宾室……啊,就在那里。」 青儿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他指着的方向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令人不得不抬头仰望的高挑身材,黑色燕尾服,白手套──看起来像是乘务员的打扮,但是他穿起来太有型,简直就像管家一样。 ──是篁。 「欢迎,我正在等候两位。」 篁的嘴唇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仪态优美地行了个礼,然后从衣襟底下拿出怀表,「啪」一声打开盖子。 「列车就快开了,请由专用贵宾室底端的直达电梯前往月台。其他乘客都已经上车,总共有六人。出发以后会立刻带两位去晚餐席位,所以放下行李之后请直接到休息室……」 「咦?等一下,六人?难道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对手吗?」 「不是的,请不用担心,这次比赛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地狱审判,我之后会再说明。」 篁像是要制止青儿继续发问,拿出一个信封,青儿急忙接过来,打开一看。 「……钥匙?」 黄铜的颜色、古典的风格,那是一把老式钥匙。钥匙握柄的洞绑着一条缎面丝带,挂在上面的软木牌子印着数字「三〇二」。 「这是客房钥匙,两位的房间是三〇二号房,信封里还附了列车平面图,可供参考。」 青儿打开信封里的纸张,上面写着车厢的编制。 001 第一节是机关车头,最后面是观景车厢,中央两节是休闲车厢和餐车,前后各有两节包含两间客房的卧铺车厢,总共有八节车厢。 每间客房都有编号,而且一并附上乘客的名字。 「……荆呢?」 听到皓讶异地发问,青儿也「啊」了一声。 真的没有。 凛堂荆的名字不在里面。难道他又假扮成别人?正当青儿这么想的时候…… 「荆大人在最后一节的观景车厢。比赛期间,车门都是锁上的,所以他没办法进入卧铺车厢。」 青儿忍不住「咦」了一声。 等一下,其中一方参赛者怎么可以不出现在擂台上? 「两位的对手是担任荆大人同伴的乘客,也就是代理人。」 他还真的不出现。 「……这样啊,他还是一样喜欢隔岸观火。」 皓讽刺地说道,然后无奈地叹一口气。 「所谓的代理人是你吗?」 「不,我只是见证人。为了保证比赛公平,由我来负责裁判。」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吗?」 「是的,都跟以前一样。」 「……真奇怪,讲得好像你不是我的敌人似的。」 「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成为皓大人的敌人。」 篁以温柔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微笑说道。皓轻轻地咬住下唇。这时青儿想起了皓以前说过的话。 ──再也没有比篁更难看出心思的人了。 说得一点都没错。 「那我先失陪了,祝皓大人武运昌隆。」 话一说完,篁就消失无踪。皓的背影看起来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青儿不禁感到揪心。 「那个,皓……」 青儿正要开口,皓就像是故意制止似地走开了。他穿越装潢得高贵奢侈的贵宾室,搭电梯前往月台。 既冰冷,又安静。 平日的月台上总是挤满来欣赏列车的铁道迷,今天却显得很冷清,或许是因为起雾的缘故。无声抚过脸庞的雾气冷到刺痛皮肤。 「啊,就是那辆列车吧。」 如同在回应这句话,一阵夜风吹起白雾的面纱。 由柴油机关车拉着的八节车箱列车,宛如亡魂般幽幽浮现。漆成夜空般深蓝色的车身如镜子光滑,侧面有一条金线,以月亮和星星设计而成的标志里写着列车名字的罗马拼音。 ──蓝色幻灯号。 「唔……我们的房间是在三号车厢吧?」 「哎呀,刚好停在我们面前。」 皓说完就走向自三号车厢伸出来的黄铜色阶梯。 「等 一下,皓……」 青儿紧张得声音拔尖,但他总算能开口跟皓说话了。 「那个,该怎么说呢……你是不是应该再跟篁谈一谈啊?」 「……为什么?」 「我觉得,你本来一定很相信篁,所以才会这么生气、这么难过。因为『叛徒』这个词只能用在本来是同伴的人身上。」 在青儿看来,皓和篁的交情非常深厚。或许那并非全是在演戏。 「坦白说,我完全不知道篁在想什么,所以我更觉得应该趁着还有机会发问的时候好好问清楚……因为我自己错失过机会。」 青儿边说边握紧拳头,仿佛要挥开脑海中那具死在浴室里的尸体,仿佛要在手心捏碎「后悔」二字。 皓转过头来,如同看到炫目的东西眯起眼睛。 「真有你的风格呢,青儿。」 他照例用那种感慨的语气说道。 「坦白说,我觉得我对事情的看法比你更像人类。那个人害你背上大笔债务,最后还丢下你而自杀……会把这种叛徒称为『朋友』的人才奇怪吧。」 接着,皓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微笑着说: 「不过,我还挺想学学你的……虽然我多半做不到。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十分钟以内列车就要开了。」 「好、好的!对不起!」 青儿慌慌张张地跟着皓走上阶梯。 一踏进车厢,青儿就觉得空气不太一样。不是因为空调,而是隐约有种异样感,简直像是从现实误闯了虚构的世界。 「……这里该不会又设了结界吧?」 「非常遗憾,我觉得很有可能。」 皓拿在手上的手机显示着待机画面,看来果然收不到讯号。 「……要回头吗?」 「坦白说,我也很想走,可是人质还在对方手上。」 青儿沮丧得想要抱膝蹲下,皓则是遥望着远方。 「也、也是啦,反正这次我们已经准备了对策之类的东西。」 青儿边说,边用指尖敲敲戴在右耳上的耳骨夹。这是皓为了今晚帮他准备的,不过跟他的风格一点都不搭。 「呵呵,说『之类的东西』也太可悲了。」 两人感叹着无奈的处境,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玻璃制的自动车厢门。一节车厢只有两个房间,绝不可能弄错,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三〇二号房。青儿正想拿出钥匙才突然发现一件事:门上有一个猫眼,却看不到钥匙孔。 「喔喔,这个乍看像是老式钥匙,原来是电子钥匙啊。门把上应该有感应器,你把钥匙靠上去看看。」 「呃,像这样吗……喔喔!打开了!」 门内发出喀嚓一声,锁开了。 「呃,打扰了。」 「如果听到有人回答才恐怖吧。」 他们走进往内开的门。回头一看,安装在门扉内侧的辅助锁自己慢慢地转了半圈,想必这是自动锁。 (唔……灯的开关在……啊,找到了。) 室内的灯光全部亮了起来。 「哇喔,好大!」 门边的地板是寄木细工note,房里铺的是象牙色地毯。 注1:利用木头色泽差异而拼接出几何图案的工艺技术。 左手边有两张特大尺寸的床,右手边有两扇门,近的那个是衣柜,远的那个是浴室兼厕所。包括窗边两张面对面的沙发在内,整个房间的家具都是古典风格。 青儿觉得自己突然从车上跑到欧洲的高级旅馆,不由得有些晕眩。要是一个不小心,好像会沉浸在梦里,回不了现实。 不过,这个梦多半是恶梦。 大致检查完客房的设备以后,青儿在桌上发现了名牌。他开始换装打扮,那当然是红子亲手做的三件式西装。 不需要换衣服的皓在窗边沙发坐下。他的侧脸看起来异常严肃,令青儿感到一阵不安。迟早都要面对的,这辆列车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嗯……这个还是你带着吧?」 换完衣服的青儿在皓的对面坐下,然后掀开外套,露出内侧的枪套,里面插着一把跟棘借来的左轮手枪。顺带一提,这是s&wm19型的。 「唔……从外表来看,你拿着比较有威吓的效果。」 「也是啦。」 「与其拿枪,我还不如召唤妖怪出来更有威胁性。」 「……也是啦。」 对话自然而然地中断了,青儿望向封死的车窗。 列车依然被笼罩在浓雾中。 雾气之外只有黑夜,这片景色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除了月台之外,整个城市和路人都不存在。 「呃……《东方快车谋杀案》的故事该不会也是发生在起雾的夜晚吧?」 「呵呵,我想到的是《银河铁道之夜》。」 「就是乔凡尼和坎帕奈拉的那个……那个故事是在说什么啊?」 「那是宫泽贤治的童话作品,说的是家境贫穷的少年乔凡尼和好友坎帕奈拉一起搭上银河列车去旅行的事。」 喔,小学的时候好像看过……话虽如此,青儿只记得里面有很多美丽的描述,像是天上的河流和银河和水晶之类的,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踏上遥远旅程的两人,最后平安无事地回到家了吗? 「差不多快到出发的时间了。」 皓缓缓起身,青儿也跟着他一起走出房间。 朝着列车行进的反方向走去,来到一个看起来像书房的地方。从平面图来看,这是取名为「图书室」的公共空间。 如名称所示,附玻璃门的书柜里放了和铁路有关的书和写真集。书桌上有一个散发橘色灯光的台灯,此外还摆着便条纸、钢笔等文具,还有一台和客房一样的电话。 「哎呀,这里的窗子和客房的不一样,可以打开呢。」 「喔,真的耶。」 眼睛真利。这窗子可能是用来通风的,只要转动摇柄就能让玻璃窗上下移动。 好啦── 观赏过一轮以后,两人离开图书室,车厢的另一边是休息室。 「喔喔!这也太豪华了!」 青儿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发出惊呼。 休息室给人的第一印象完全像是高级旅馆的酒吧,奢华的美术吊灯底下已经来了四个人,各自拿着先行送上的香槟杯。 青儿最先注意到的是直立式钢琴旁边的两张高脚椅,一张坐的是看似女高中生的十几岁少女,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女性,其中一人穿着华丽的礼服,另一人穿的是朴素的上班族套装,两人的打扮大相迳庭。 她们身边还有两位看起来截然相反的男性。 一个是皮肤黝黑、身穿皮外套的二十几岁男性,另一个则是貌似严厉教师的年长男性,他的手边不知为何放着威士忌酒杯。 (咦?奇怪……不是说有六位乘客吗……) ──看到了。 墙边有一位矮小的青年,他穿着宽大的帽t和牛仔裤,耳里塞着耳机。青儿正在猜想他或许是大学生的时候…… 室内突然充满妖怪。 「咦?」 青儿首先注意到的是他有印象的妖怪。 第一只是「精蝼蛄」,特征是裂到耳边的大嘴和秃头,它用老鹰般的利爪攀住高脚椅的椅背,在它对面的是跨开双脚站立的「反枕」。第三只是「 洗豆妖」,看起来是个和孩童一样矮小的老爷爷,正在一个木桶里洗东西。 然后…… 「咿!」 让青儿忍不住发出惊呼的是一个满身是血的婴儿。沙发变成有着巨大刀痕的石头,婴儿就躺在那个石头上,扭曲着如爬虫类一般的脸孔哇哇大哭,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怨恨,或是悲伤。 突然间…… 墙边冒出一条黑影。一只滴着口水的饿鬼用充血的眼睛瞪着青儿,接着伸出两只手指,像是要撕下他的脸颊肉。 「哇!啊!」 青儿踉跄地后退几步,差点跌倒,还好有一只手扶住他。是皓。 「到底有几个人变成妖怪?」 「全……」 青儿想要回答「全部」,话却哽在喉咙里出不去。 然后…… 「哎呀,真糟糕,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还好没有迟到。」 旁边传来一个不符合现场气氛的开朗声音。青儿转头一看,那是个穿衬衫和西装、没打领带的男性,可是,那位爽朗青年苦笑的脸庞突然变成黑色。 「呜!啊!」 茫然瞪大眼睛的青儿面前出现一条黑影,穿着如僧侣般的打扮,不断发出呻吟。从它嘴巴的动作看来,似乎在说着「把油还回去、把油还回去」。 青儿明白了。 此时他看到的六位乘客,全都犯过该下地狱的罪行。 「……原来如此,我们撞上了百鬼夜行啊。」 皓喃喃自语,大概是从青儿的表情猜到答案。 此时「叩咚」一声,车轮转了起来。 夜行列车载着六个还没被制裁的罪人──载着六只妖怪,在铁轨上行进。 百鬼夜行开始了。 * 准时出发的列车渐渐加快速度。 车轮辗过铁轨缝隙时发出了「叩咚、叩咚」的震动。青儿正趴在洗脸台上,哭丧着脸吐出胃液。他不是晕车,而是晕妖怪。再怎么说,一下子出现六只妖怪实在太吓人了。 「唔,看来情况很麻烦呢。」 皓边抚着青儿的背,边喃喃说道。 这里是图书室前方的公共厕所,从平面图来看,休闲车厢的前方和餐车的后方各有两间厕所。 多亏如此,青儿说着「我有点晕车」逃出休息室以后,就能毫无顾忌地以鱼尾狮的姿态大吐特吐。老实说,他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精蝼蛄、反枕、洗豆妖……剩下的三只也大概猜得出来。浑身是血的婴儿趴着的石头是『夜啼石』,流着口水的饿鬼是『狐者异』,然后,最后的第六人……打扮得像僧侣的黑影应该是『油坊主』吧。」 「他们每个人都犯了不同的罪吗?」 「嗯,应该吧。」 好不容易止吐的青儿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那个,这些人会不会是『百鬼夜行』呢?」 「嗯?什么意思?」 「譬如在狮堂家那次,不就是蛇、狸猫、老虎、猿猴组成『鵺』这种妖怪吗?」 没错,他们一家四口全是一桩谋杀案的共犯。 「照这样看,这六人也有可能是『百鬼夜行』这一条罪的共犯吧?」 「所有乘客都是共犯……那就真的和《东方快车谋杀案》一样了。不过,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低。」 青儿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认为『百鬼夜行』是怎样的东西?」 「呃……好像是各式各样的妖怪聚在一起,半夜在路上大游行。」 就像是妖怪版本的飙车族吧。 皓听了就噗哧一声笑出来,又连忙用干咳掩饰。 「『百鬼夜行』指的是久远的平安时代在夜晚的都大路游荡的异类,但那些都是没有实体的东西。极其可惧之物──也就是说,那些东西没有明确的形体,隐藏在黑暗之中不得而见。」 「呃……既然没有实体,为什么会有名字呢?」 「因为『百鬼夜行』的『鬼』这个字的语源就是来自『隐』字。最早提到妖怪一词的书籍是《续日本纪》,这个词在当时的意思是『原因不明的奇怪现象』,那就像是我们今天认为的『看不见的鬼魅』。所谓的『百鬼夜行』便是那些『极其可惧之物』的集合体。」 「喔……原来如此。」 青儿勉强听懂了。 所以说,像「精蝼蛄」、「反枕」这些具有明确形体的妖怪,就算出现再多,也不算是「百鬼夜行」吧。 可是…… 「呃,可是,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百鬼夜行』的图画耶……有很多长得像古代器物的妖怪,像是研磨钵或琵琶之类的。」 「喔喔,你看到的应该是土佐光信画的《百鬼夜行绘卷》吧。这是室町时代的作品,时间点比较晚。这个时代的人认为妖怪是『看得到的东西』,而且这作品里画的妖怪多半是古代器物的模样──也就是所谓的『精怪』。所以后代的人提到『百鬼夜行』,就会想到付丧神note的形象。」 注2:指的是没有生命的器具因吸收天地精华而化为精怪。 「咦?原来妖怪的定义会因时代而改变啊?」 「呵呵,这个词到江户时代又变了一个意思,『百鬼』和『百鬼夜行』多了一层涵义,指的是以博物学的角度把各种怪物罗列出来,跟百科全书的『百』字一样。你对这点应该也很熟悉吧。」 呃……青儿完全想不到。 「就像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啊。」 青儿「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就是「妖怪图鉴」的意思吧。 ……不过,听完这些解说以后,青儿更不明白「百鬼夜行」是什么了。 「呃……可是,这对我们本来在讨论的正题完全没有帮助耶。」 「因为我们现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啊。如果篁说的话可信,那么荆的同伴只有一个人,至于其他乘客为什么会上车,我们一概不知,只能继续观察情况了。」 唔,的确是这样。 话说回来,要在列车这种密闭空间里跟六个罪犯待在一起──搞不好全都是杀人犯──这根本是恐怖片或悬疑片的情节。 「我们先回休息室吧,但是一定要多加小心。」 青儿在心中默默说着「你也是」,跟皓一起走出公共厕所。 「哇啊!」 结果一走出去就遇见「精蝼蛄」。 不,不对,是刚才在休息室里的女高中生,她胸前的名牌写着「鹈木真生」。可能是因为他们同时走出厕所,所以才撞在一块儿。 「对、对不起!」 「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女孩也向青儿道歉之后,露出亲切的笑容对着皓说: 「刚才有个叫篁的工作人员去休息室和我们打招呼,他说晚餐时间到了,请大家前往餐厅。」 「喔,这样啊,谢谢你告诉我们。」 「不会啦,老实说,我也希望你们回来,没有年龄相近的人在旁边让我有点不安。我现在是高三……那个,你叫西条吧?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呢。」 「嗯,我比你年长一点,但也不会差很多。」 如果以人类的角度来看,皓算是人瑞了,但是在魔族中只能说是宽松世代note。 注3:受到二〇〇二年起高中、国中、小学实施宽松教育的影响,出生于一九八七至二〇〇四年 间的日本人比较没有企图心和竞争心态。 「你果然和我是同一个年龄层的!哇,可是你很适合穿和服呢,真厉害……你该不会是什么古老家族的继承人吧?」 「呵呵,这就任凭你想像了。」 面对兴奋得眼睛发亮的鹈木,皓一如往常地随口敷衍过去。 「对了,鹈木小姐为什么会来搭这班列车?」 「……这个嘛,说起来有点奇怪,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鹈木的表情出现一层阴影,眼里还浮现出胆怯。 「我好像不知不觉就搭上这班列车……啊,我没有逃票喔,我手上有邀请函。对了,我记得自己参加了旅行社的免费体验行程……听说有实境推理游戏的活动……可是印象很模糊。」 实境推理游戏──听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 「该怎么说呢,有点像在回想梦中的情景。这套衣服也是,我记得自己去租了礼服,可是……那真的是我的记忆吗?」 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只会觉得莫名其妙,青儿却惊恐得直冒鸡皮疙瘩,因为他猜得出来这是谁干的好事。 就是凛堂荆……不,或许是篁吧。 「……看来她被植入假的记忆。」 皓在青儿的耳边小声说道。 她该不会是被绑架了吧?青儿非常惶恐,但鹈木似乎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吓到他,急忙在胸前摇着手说: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奇怪的话。请你当作没听到吧。」 「不,那个,呃……」 对话至此中断了,三人在尴尬的沉默中穿越已经没人的休息室,走进通往餐厅的车厢门。 「哇,好像电影场景喔!」 鹈木顿时情绪高涨,开心地喊道。 这个空间装潢得更是古色古香,前后各有一张四人桌。 纯白的桌巾上整齐地排放着银餐具,梦幻风格的桌灯随着车轮的震动而摇曳着火光。或许因为如此,乘客们映在车窗上的倒影都模糊不清,简直像亡魂的晚宴。 后面那桌已经坐满了,前面那桌有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位置。 那是刚才被青儿看成妖怪「狐者异」、打扮像大学生的青年。他胸前的名牌写着「鸟栖二三彦」,耳朵里依然塞着耳机,感觉似乎不好攀谈。 「呃……打扰了。」 青儿还是先跟他打招呼,正想拉开椅子时…… 「我想要坐在西条的对面,可以吗?」 鹈木突然提出要求。 「我完全不懂用餐礼仪,想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这是她的理由,但青儿发现她变得满脸通红。哎呀呀~ 「她好像对你有意思喔。」 青儿笑嘻嘻地对皓说着悄悄话。 「呵呵,是吗?我觉得要玩爱情游戏应该等长大一点再说。」 「你已经认定了爱情是游戏吗?」 「……」 「……」 「好,大家入座吧。青儿坐窗边,我和鹈木小姐坐走道这边。」 竟然不回答! 看到皓使出回避手段,青儿正想继续追问时…… 「你们跟那个叫篁的人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旁边突然传来这句话。开口的是那位姓鸟栖的青年。 「为、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青儿吃惊地反问。 「没什么,只是有这种感觉。」 说完他就转头望向别处。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他到底是怎样……不过,没想到他的声音这么成熟。) 青儿本来以为鸟栖是大学生,说不定他跟自己同龄,甚至搞不好年纪还更大。 鹈木开始用手机拍照,她还是一样兴奋。 「哇!那边的桌子也好漂亮喔,花多得都快满出来了!」 转头一看,走道对面有两张小桌子,前方的桌上装饰著白百合,另一张桌子放的是摆满红酒的酒架。 「哎呀,那是唱片机吗?」 「喔,真的耶。」 仔细一看,白百合之间有一个压克力箱子,里面有黑色的唱片在转动。贴在沟槽里的唱针播放出柔和的音色,是古典乐。 「哼,竟然用葬礼的花来装饰,品味真差。」 听到这句抱怨,青儿愕然地转头。 坐在青儿正后方的是「洗豆妖」──不,是神情严肃、貌似教师的男人。他胸前的名牌写着「石冢文武」。 唔,真是个惹人厌的大叔。在悬疑片里,这种人通常会被人在冲动之下用钝器打死。 (不过,只有白色和黑色……) 青儿想了一下,不禁感到背脊发凉。那确实是吊唁用的花和棺材的颜色。 然后…… 由这些对话开始的晚餐是全套的法国料理。 虽然青儿有时紧张到想咳嗽,但当然不会紧张到吃不下去。举止像乘务员的篁端出来的料理实在太美味,说不定咬一口盘子都会觉得好吃。 但是…… 「对了,这些东西真的可以吃吗?」 「……把前菜吃得精光之后才想到这些事,真有你的风格呢。」 青儿突然提高警觉,皓却对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真、真丢脸。 「比赛规定不可以直接伤害对方,所以,荆那一方应该不会在餐点里下毒……至于其他乘客就很难说了。」 竟、竟然不确定! 虽然青儿吃得胆战心惊,但晚宴依然平顺地进行下去。 (太、太好了,应该可以平安地结束吧。) 在此时的餐桌上,饭后的咖啡正冒著白茫茫的热气,众人三两成群地闲聊着。鸟栖已经跟耳机化为一体,就不管他了,皓和鹈木从用餐中就一直热烈地聊着宠物的话题。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皓养的是什么宠物。 「啊哈哈,我明白。就算知道那样对宠物的健康有害,还是敌不过它的撒娇呢。」 「是啊,虽然知道那是有害的,却没办法阻止。不过我还是希望可以减量啦。」 鹈木讲的应该是给狗吃的零食,而皓讲的想必是某人的香烟吧。两人谈的事情明明相差十万八千里,为什么还这么聊得来,真是太诡异了。 仔细一看,鹈木放在桌上的手机显示着一张照片。 那似乎是在夜晚拍摄的,背景的玻璃窗一片漆黑,一只柴犬窝在床上打哈欠。角落还拍到金属制的水碗,由于反光之故看不太清楚,不过上面似乎用麦克笔写了「大福」。 唔,真是名副其实呢,这只狗确实该减肥了。 「皓有没有宠物的照片啊?」 「喔,这个嘛,很遗憾,一张都没有……要不要来拍拍看呢?」 青儿立刻察觉到危险,连忙钻到桌底下避难。 但是…… 「咳!呜哇……呃!」 青儿突然咳了起来,结果脑袋「叩」一声撞到桌底,这一晃使得两包糖粉掉到地上。那是鸟栖和青儿的份。青儿急忙捡起糖粉,从桌底爬出来。 「对、对不起!我去请篁再拿新的来!」 「没关系啦,不用了。」 鸟栖干脆地回答,从青儿的手中接过糖粉,撕开包装倒入咖啡。没想到这个人如此洒脱。 这时…… 「啊,那个,不嫌弃的话请拿去用。」 青儿转 头望去,「反枕」朝他递出一包糖粉。不,不对,是穿着上班族套装的女性,名牌上写着「乃村汐里」。 「我不喜欢喝太甜的咖啡,请你拿去用吧。」 「啊,其实我也比较喜欢喝黑咖啡。」 「咦?呃,对、对不起,是我太多事了。」 「不、不会啦,那个,是我不好……」 ……两人不知为何拚命地互相道歉。 看来这位女性和青儿一样不擅交际。青儿感觉像是在补考时看见同样不及格的同伴,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为对方加油。 「就说了别再播放那种死气沉沉的音乐啦!」 后面突然传来怒吼。青儿惊慌地回头望去,原来是石冢。他叫住篁,正在找碴……不,正在申诉。 (这人好像很难搞耶。) 石冢的脸因不悦而扭曲,一边的脸颊还抽搐着。虽然他的西装乍看之下很高档,但是并没有打理得很好,到处都有污渍。 对了……他刚才在休息室里也一直独自喝着威士忌。总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烟酒嗓,或许是个嗜酒之人。 「很抱歉,我是奉命播放这张专辑的。」 「哼,这里的服务水准简直跟家庭式餐厅一样。还说什么会移动的豪华旅馆,根本是挂羊头卖狗肉。」 石冢开始大肆抱怨。 「这点小事就不要太介意了,反正晚餐都快吃完了。」 有人出面打圆场。 那是刚才最晚出现在休息室的爽朗青年,名牌上写着「伍堂研司」。青儿先前把他看成了妖怪「油坊主」。 「这明明是唱片机,音乐却一直没有停下来,还真是奇怪。播完最后一首曲子之后又回到开头……难道有重复播放功能?」 「你装什么专家啊?那种事根本不重要,我只觉得这音乐很烦。」 ……嗯? 青儿突然觉得伍堂看起来很眼熟,惊讶地眨着眼。 (我好像看过他……) 是在哪里见到的呢? 青儿的人际关系狭窄得简直和田渠里的蝌蚪不相上下,他认识的人只有大学里或是打工场所的人。 「啊!」 他想起来了,是他打工地方的店长。名字好像叫做…… 「五嶋青司先生!」 「咦?」 「那个,你三年前在池袋一间叫做『jack』的赌场酒吧当过店长吧?我曾经在那里打工……」 讲到这里,青儿才发现不对。 (哎呀,这该不会是……) 这恐怕是不该想起的回忆。 记忆回溯到三年前── 当时,青儿正在学生餐厅吃着清汤乌龙面,突然有个一脸凶恶的学长对他说「听说你正在找地方打工」,然后硬把他拉去一间可疑的赌场酒吧。 他惶恐地在那里做了半天的外场工作。 那间店似乎是所谓的「地下赌场」,不断有长得像黑社会人士的客人造访,青儿害怕地说「我的肚子不太舒服」躲进厕所,就这么爬窗逃走了。 青儿很担心被抓到以后会被剁掉手指,所以接下来的半个月左右都躲在租来的公寓里发抖,后来却听说那位长相凶恶的学长休学了,仿佛突然自世界消失。 还有人说,他被发现浮在东京湾,或是沉在东京湾底…… (我记得当时的店长姓五嶋……啊,可是他的姓氏不一样。) 男人胸前的名牌写的是「伍堂研司」。 难道是假名吗?青儿想到这里,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不对,多半是认错人吧。 大概只是因为名字相似,才让他想起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人。像这样有着爽朗笑容的好青年,怎么可能会去当地下赌场的店长? 「不好意思,你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不记得看过你,而且我从来没有跟赌场酒吧有过关联。」 「我、我想也是……」 青儿用干笑打混过去。 就在此时,他突然发现── (他的眼神……) 伍堂的眼神跟青儿记忆中的店长一模一样,虽然嘴巴正露齿而笑,眼神却冷得像冰。 那眼神像是在威胁他「不要多嘴」。那是习惯把弱者当蚂蚁践踏的坏人眼神。 (难道真的是他?) 青儿艰涩地咽下口水。在对方用眼神施加的压力下,青儿死命压抑着想要躲到厕所的冲动。 「啊,我想起来了。」 此时响起意料之外的声音。原来是坐在石冢对面、身穿皮外套的男性,他胸前的名牌写着「加贺沼敦史」。 青儿记得他就是「夜啼石」。他黝黑的皮肤和魁梧的体格,透露出跟伍堂不同类型的危险性,好像是每天深夜都会去闹区袭击中年男性的那种人。 「说到池袋的『jack』,我记得那间店在三年前发生过侵占公款的事件,当时雇用的店长和打工的学生拿着赌场的钱逃走了。我记得那个店长的名字是……」 一声巨响撕裂空气。 伍堂踢翻椅子站起来,先前那爽朗青年的形象荡然无存,他用冰冷至极的目光瞪着青儿和加贺沼,接着就离开餐厅。 其他乘客都愕然地面面相觑,不发一语。 不用说,刚才的融洽气氛已烟消雾散,室温仿佛降到冰点以下。 只有加贺沼一个人还装模作样地缩着脖子说「哇,好吓人喔」,表现出不符合现场气氛的嘻皮笑脸,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喂,我说那只丧家犬啊。」 唔,他似乎是在对青儿说话。 如果现在回应他,就太没尊严了。 「呃,什么事?」 「你最好小心一点,搞不好会被那个装好人的家伙杀掉喔。」 「……啊?」 不不不,那样未免太夸张了。 「我听说黑道到现在都还在找他。他会使用假名,就代表他还在逃亡。考虑到你有可能会去告密,还不如先把你解决掉比较安全……其实我也一样啦。」 加贺沼若无其事地说道,然后笑得好像说了个精彩的笑话。 「那家伙以前害死过一个人,就是跟他合伙侵占公款的蠢蛋大学生。那家伙根本没把钱分给对方,自己一个人跑了,害大学生独自受到黑道围捕,最后被发现浮在东京湾……还是沉在东京湾底。」 「怎、怎么可能嘛!」 青儿听得寒毛直竖。 (他说的蠢蛋大学生……就是那位长相凶恶的学长吗?) 虽然青儿嘴上否认,但他其实已经深信不疑了。 当时,学长会莫名其妙地硬把他拉去,或许就是侵占计划的一部分──十之八九是要让他来当代罪羔羊。这么一来青儿就能理解了。 所以还好青儿当天立刻偷跑,才捡回一条命,要不然,他可能就会跟学长一起被沉入海底变成鱼饲料。那还真的是难兄难弟。 「『油坊主』是金刚轮寺流传已久的七则怪谈之一。」 皓悄悄贴近青儿,低声说道。 「寺里的和尚每天早上都要把灯油送到正殿,但有个年轻和尚起了邪念,为了有钱出去玩而把油卖给镇上的商人,后来他突然得了急病死去,也没机会去到镇上。」 唔,无论是现在还是古代都不能做坏事呢。 「之后寺里的山门开始出现黑影,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 黑影说:『把油还回去﹑把油还回去,只有一点﹑只有一点。』」 「……真是个悲情的故事。」 完全是自作自受。 但是,就算那个和尚真的想要赚钱玩乐,看到他受到天谴、永无止境地悔罪,还是颇令人同情……话虽如此,光是看到伍堂这个人,恐怕很难引发同情。 「唔,所以伍堂先生的罪行是『侵占』吗?」 「是啊,『油坊主』的形象是偷走高价灯油的和尚,而伍堂先生的罪想必是偷走地下赌场的钱。」 既然他还在躲避黑道的追捕,此时又搭上这班列车…… 「那个……我去看一下他的情况吧。」 青儿说完就起身离席。 他慌慌张张地去了休息室,却没看到伍堂的踪影。他大概回房间了吧?平面图注明他住在二〇一号房。 (可是,就算我去找他,也没办法做什么。) 虽然青儿心知肚明,还是没办法坐视不管,因为他自己也曾惹上黑道。 青儿过去因为欠下三千万圆的债务,差点被人抓去拍卖内脏,那种恐惧他至今仍然挥之不去。 如果伍堂为了避免泄漏行踪而想要灭青儿的口……不,说不定他甚至想灭了所有乘客的口,那青儿就非得想办法阻止不可。 所以,青儿想去探探伍堂的情况。可是…… (他的房门果然关着。) 既然看不到二〇一号房里面的情况,青儿来了也是白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脸贴近门上的猫眼,可是只能看到房间里是亮着的,此外什么都看不到。 「……没办法了。」 青儿丧气得像只垂着尾巴的狗,正打算离开时…… 「咦?」 他停下脚步,脖子上的寒毛赫然竖起,过一会儿他才发现原因。 (……惨叫?) 好像有人在叫。不对,与其说是人声,那更像是东西的声音。门里的叫声似乎变成一连串不知为何的声音。 不会吧……青儿的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他连忙把「垂死哀号」几个字从脑中抹去,但是就在此时…… 「什么!」 门下的缝隙有东西流出来,弄湿走道的地毯。 透明无色……看起来像是水。那液体从门内渗出,在地毯上逐渐扩散,然后停了下来。愕然的青儿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伍堂先生!你怎么了!」 青儿接连地捶打着门,还试着去拉门把,但没有任何回应。如果只是没人在就算了,但这片沉寂令他不禁感到恐惧。 「哎呀,发生什么事?」 回头一看,原来是皓。他也跑来看情况了。 「我、我好像听见里面有人在叫……」 青儿惊慌失措地解释,皓边听边「嗯、嗯」地回应。 「总之先打内线电话给他吧,如果铃声一直响,或许他会有些反应。」 此时…… 「没有。」 背后突然冒出这个声音,把青儿吓得跳起来。 鸟栖不知何时站在青儿身后。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耳机已经拿下来。 「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开始解释的时候。我觉得没必要听到最后,就先回房间打电话给他。」 对耶,鸟栖的房间就是隔壁的二〇二号房。 「没、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的。」 「……现在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吗?」 鸟栖露出鄙视的眼神吐嘈。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轻轻敲了敲眼前的门。 「这门有隔音效果。毕竟这是卧铺列车,隔音设备一定要很好。除非声音非常大,否则里面是听不见的。」 「……这么说来,我刚才听到的叫声一定非常大声。」 青儿感到背脊发凉。那是惊恐的尖叫,还是求助的哀号呢?无论如何,房里一定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态。 「可、可是要怎么开门呢?」 就在青儿担忧地喃喃自语时…… 「喔?大家都在这里啊?」 「呜哇!」 是篁,他每次都悄然无声地出现。 青儿虽然又被吓到,但仍努力解释情况。 「我知道了,我用万能钥匙开门吧。」 篁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万能钥匙,以优美的动作贴近感应器,接着门锁就「喀嚓」一声打开来。但是…… 「咦?」 门才刚打开就「喀」一声卡住。从十公分大小的门缝中可以看到里面的门扣。 「……这样看来,里面应该有人在。」 皓眯着眼睛说道,青儿听得直冒鸡皮疙瘩。 有门扣卡住门,他们没办法进入房间。青儿还想试着从门缝窥视里面的情况,辛苦地在门前移来移去。 「喂,让开。」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这个声音是……青儿还来不及回头,后面就伸来一只脚踹开门扣。 是加贺沼。 门扣发出「啪嚓」一声断掉了,门被一脚踹开,室内的景象顿时显露。青儿以为会看到尸体,急忙把眼睛闭上。 「……没人耶。」 听到这句话,青儿惊愕地抬起头来。 真的没人在。 青儿原以为里面会有他「不想看到的东西」,结果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室内格局和装潢都和青儿住的三〇二号房一模一样,乍看并没有什么异常。 「呃,这是什么啊?」 门边的木质地板不知为何有一滩水。 流到走廊上的水应该就是从这里来的吧。闪亮亮地反射着灯光的水渍,延伸到更里面的地毯上。 (……咦?) 青儿感觉记忆中的某处被牵动了。 该说是既视感吗?但他还来不及意识到那是什么…… 「什么玩意儿?这是在整人吗?」 加贺沼走进房间,积水被他「噗嚓噗嚓」地踩得到处飞溅。 看来他的脑袋里完全没有「保持现场」这四个字。不对,现在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命案现场。 「……应该不是漏雨吧?」 「嗯,是啊,但又不像是浴室漏水。」 看来皓也参不透这是什么情况,这样的话就只能问房间的主人。 「到处都找不到人呢。」 除了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的篁和鸟栖之外,青儿、皓、加贺沼三人在房间里仔细搜查过一番,结果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他到底去哪里?」 「依照加贺沼先生所说,或许伍堂先生害怕有人告密,中途下车了。可是房间的窗户是封死的,他不可能从房间里离开。」 「……会不会有个秘密房间?」 「应该不会吧。如果列车上有秘密房间,那就是整个企业的阴谋了。」 正当青儿和皓说着悄悄话时,加贺沼从衣柜的衣架上拿起外套,在口袋里翻找。他发现里面只有房间钥匙,就骂了一句「真穷酸」,把外套丢在地上。原来他只是想偷东西。 可是,既然钥匙还在房间里,伍堂应该没有出去。 「打扰一下。」 青儿回头望去,看见鸟栖和篁站在门边,连乃村和鹈木也在,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会合的。 鹈木捡起地上的外套,挂回衣柜里。所谓的日行一善就是这样吧。 鸟栖先开口解释: 「我们请还在餐厅里的两人一起在车上巡视一遍,大家分头找寻车上有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可是……」 看来还是没有找到伍堂。 「啊,会不会在观景车厢?」 「观景车厢和最前面的机关车头一样,都用密码锁锁住了,无法进出中间的车厢。平时观景车厢是开放的,今晚可能是因为起雾才锁起来。」 不对,会锁起来是因为荆在里面吧。既然观景车厢锁住了,那篁说荆不会进入其他车厢应该是真的。 鹈木这时担心地说道: 「那个,所以我们猜测他有可能去了别人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听到地下赌场和东京湾这些黑社会的用词,伍堂消失的事令她非常不安。如果有人听到附近动物园里的鳄鱼跑掉了,大概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吧。 「唔……那就去看看大家的房间吧?」 「好,可以的话每一间都要看,照着顺序。」 除了机关车头以外,众人从二号车厢开始检查每一间客房。因为房间不多,每察看一个房间只花两、三分钟,最后,又回到休息室喝酒的石冢虽然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间。 结果,车上所有地方都没看到伍堂的踪影。 「难道他躲在没人想得到的地方……可是车上的空间有限,能让一个成年人躲藏的空间想必不会太多。」 皓很难得地皱起眉头,盘起手臂。 众人正聚在图书室,大家都束手无策地看着彼此。 「这里的窗户可以打开,从尺寸来看,成年人应该钻得出去。」 鸟栖指着手摇式的气窗说道。 但是篁立刻反驳: 「列车每一扇门窗开启都会留下纪录,而且图书室的窗户如果打开,我会立刻收到警告通知。我已经检查过资料,窗户从出发至今一直没有打开过。」 这么说来,伍堂就是在形同密室的列车上突然消失了。 (不不不,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就算真的发生某种不可思议的事,多少也会出现一些异状。 他究竟是逃跑了?失踪了?还是发生无法预期的意外?或是…… 「他该不会被人杀了吧?」 「目前看来只是有人消失,如果真是凶杀案的话……」 皓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青儿似乎可以猜到他本来想说什么。 ──必定有一个凶手,而且就在这些人之中。 * 在篁的劝说下,众人移动到休息室稍事歇息。 他说着「大家应该都累了吧」,随即端出咖啡和红茶等热饮,以及烤苹果奶酥和马卡龙之类的点心。 虽然温热的茶点让身体放松许多,但室内气氛依然惴惴不安。这也是应该的,听到「有一个乘客消失了」,没人能若无其事地回答「喔,这样啊」。 此时钟摆式时钟突然响起,把青儿吓得跳起来。定睛一看,时针正指向九点。从他们上车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时间过得算快还是慢呢?现在只能确定黎明还久得很。 此时,不知何时离开休息室的篁推着一台双层推车回来了,鹈木一看到放在上层的东西就兴奋地叫道: 「哇,是留声机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可以用的留声机呢!」 那是有着喇叭型扩音器的留声机。刚才在餐厅里看到的唱片机是最新式的,但这台留声机怎么看都是古董。 石冢照例嗤之以鼻。 「哼,里面那架钢琴是装饰用的吧。」 「今晚没有邀请演奏家,所以我们准备了另一种表演。」 篁如此说道,他的手上拿着一张黑胶唱片。他以流畅的动作把唱片放上转盘,放下唱针。 「或许会有人觉得不悦耳,但还是请大家安静听完。」 说完以后,篁环视了所有乘客的脸,深深一鞠躬。 紧接着,有声音传了出来。 不是演奏,而是人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高亢得很诡异,像是用变声器制造出来的。 而且那声音揭露了罪行……不,是处刑的宣判。 『各位先生女士,请肃静。各位都是该受地狱刑罚的人,各人的罪名如下: 第一人的罪是因邪念而侵占巨款。 第二人的罪是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 第三人的罪是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 第四人的罪是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 第五人的罪是因告密而害死别人。 第六人的罪是夺走哥哥的人生。 第七人的罪是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 很遗憾,各位都没有辩解的余地。不过,如果你们承认自己的罪行,并且发誓赎罪,我就会让你们平安离开这班列车。那么,从现在起,隐藏在你们之中的执行人就要开始行刑了。请各位务必善用这短暂的时间,好好考虑。』 声音戛然而止。 现场充斥着沉默,仿佛连时钟的指针都停下来。 啪嚓一声,茶杯从乃村的手中掉落,在地毯上泼出一滩血……不,不对,杯里装的是红茶,只是一时之间看起来像鲜血。 「呃,刚才那个……是怎么回事?」 鹈木用拔尖的声音问道。 惊慌由她开始,逐渐蔓延到其他乘客身上。青儿也被卷入这阵惶恐和混乱之中,他全身发冷、呼吸颤抖,仿佛有只湿濡的手捏住他的心脏。 青儿的脑海里浮现刚才那个声音说的话。 『第七人的罪是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 那指的就是青儿。 他的罪行曾经化为「以津真天」这种妖怪的模样。他已向皓承认自己的罪,并担任地狱代客服务的助手做为弥补,之后他映在镜子里的模样,应该已经从妖怪变回人类了。 不,不对……或许这只是他用来自我满足的错觉。 就算地狱的刑罚得以免除,他犯过的罪也绝无可能消失。 这时,篁拍了一下手,仿佛在示意大家安静。 先前的喧哗如同没发生过似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然后…… 「那么,在这班列车到达终点站之前,由我负责管理这个小游戏。到天亮为止还有九个小时,要自首还是保持沉默,请大家自行选择。」 说完,篁拿出放在推车下层的大量信封。每个信封的大小都一样,但厚度不一,有的甚至厚到像是购物型录。信封的正面和背面都是素色的,跟昨天拿到的邀请函一样都盖了深蓝色的封蜡。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你根本是在找我们的麻烦嘛!」 乘客们接过信封打开一看,纷纷发出哀号或怒吼。 青儿也战战兢兢地撕开信封,里面放了几张照片,拍到的是青儿从一间很眼熟的房子里逃出来的模样。 不需要确认拍摄时间,这就是青儿在浴室里发现猪子石的遗体后,飞也似地逃跑的那一刻。 「原来如此,这是用净玻璃镜回溯过去,做出像监视摄影机拍出来的照片吧。比较厚的信封则是放了更详细的调查资料。这品味也太低俗了。」 如同要打断皓的发言,篁再次开口: 「如果选择自首,我会把自白的录音档和你们手上的信封一起寄给相关人士,也就是警方和受害者家属。在此同时,自首者可以免除在列车上的刑罚,到了终点站以后就会被释放。」 青儿紧张地吞着口水。也就是说,篁根本是在威胁大家:「我要揭发你们的罪行喔。」 如果犯下的是重罪,自首之后铁定逃不过警方的逮捕和社会的制裁。对于逃避刑罚至今的罪人而言,这就像是坠入了人间地狱。 「如果选择保持沉默,在今晚这班列车上,将会受到执行人的惩罚。不过,如果你们在天亮之前能一直躲开执行人的惩罚,到达终点站时也会被释放,而且信封不会寄到相关人士的手中。」 听到地狱刑罚的瞬间,青儿感觉视野摇晃,像是三半规管受到重击。他像晕船一样既反胃又晕眩,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缺氧了。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 「难怪篁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地狱审判』,我终于明白了。」 皓低声地喃喃说道。他此时的语气明显带有强烈的怒气。 「只要承认罪行、说出真相、担负起罪债,就可以免除刑罚……这和我过去做的『地狱审判』完全一样。这么说来,这班列车就是把罪人活生生送进地狱的『火之车』吧。」 但皓又继续说道: 「这种行径只是在玩弄罪人罢了,而且还是用『生还』和『免罪』这两块钓饵如蜘蛛丝一般悬在罪人们眼前。」 一声怒吼盖过皓的声音。 「开、开什么玩笑!这种毫无凭据的假资料根本没有任何用处。谁管你们是不是在玩实境推理游戏,既然搞出这种活动,你们就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一定要告你们!」 说话的是石冢。他脸色阴沉,像狂吠的狗一样喷着口水,踢开椅子站起来。 「混帐,我才不会任凭你们摆布!就算手机收不到讯号,机关室应该还是有办法对外联络;就算不行,车上也会有紧急煞车的按钮。我现在就去把列车停下来!」 但是他还来不及走出休息室…… 「我忘记告诉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在中途下车,所有人的信封都会立刻被寄到相关人士的手中。至于石冢先生的份嘛,应该也会寄给正在怀疑你的警察……好像叫做久保正行的样子。」 「……你说什么!」 现场气氛迥然一变。 石冢愣在原地,嘴唇变成蛞蝓般的紫黑色,连声音都在颤抖。其他乘客看到他这模样,也露出类似的表情。 那是警戒,以及自保。 此时青儿明白了,这下子所有人都会彼此监视,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中途下车。 在片刻的沉默以后,石冢喘着气说: 「你、你们到底是谁?做这种事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没有立刻得到答复。 篁闭起眼睛,好一会儿才又睁开那双如黑夜般深沉宁静的眼睛。 「这是为了让你们偿还罪债……邀请各位搭乘这班列车的人应该会这样回答吧。不过,我不能再告诉你们更多了。」 篁静静说道。他说的应该是待在观景车厢里的荆吧。 「真是个疯子。」 加贺沼一脸不屑地骂道,然后很不耐烦地抓着头说: 「喂,刚才留声机里的声音说,执行人就藏在我们之中?」 「是的,就在你们之中。」 「所以只要抓住那家伙、阻止他处刑,我们就能平安地离开?」 「嗯,是这样没错。」 「那就简单了。我们只要先把你揍一顿、绑起来,再逼问出执行人的身分就好。」 原来还有这一招啊。虽然这样做很野蛮,却很有说服力。 「很遗憾,你们不能这样做。这班列车上已经装设了机关,如果身为见证人的我危害了你们,或是受到你们危害,列车就会起火燃烧。请各位把我当成不干涉游戏进行的第三方。」 怎么可能嘛……青儿很想如此反驳,但又没有把握。 他想起山门燃起熊熊大火的那一幕。如果这班列车也像奥飞驒深山里的那间寺庙一样张设了结界,就算起火燃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了。 「那么,刚才自客房里消失的伍堂先生是被执行人杀掉的吗?」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鸟栖。在惊慌失措的乘客中,只有他仍然面无表情。 「很抱歉,我不能回答你。」 嗯?为什么? 「请你们把这件事当成突发的意外状况吧。我只能告诉你们,他并不是因为今晚的游戏而遭到处刑。」 「那他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不能回答。」 搞什么嘛!这么想的不只有青儿一人,提出问题的鸟栖似乎也焦躁起来。 「突发的意外状况……为什么会让人从密室里消失?客房里有什么机关吗?难道其他人的手上也有万能钥匙?」 「不,万能钥匙只有我手上这一把。而且,包括伍堂先生在内,各位的房间里都没有机关,大家尽管安心地休息。」 真会装蒜──这么想的不只有青儿,加贺沼也喃喃说着「可恶,真想揍人」……不过随便对篁动手恐怕真的会火烧车,希望他能自制一点。 鸟栖又继续问道: 「刚才列出的罪状有七条,而车上的乘客共有七人,这就表示伍堂先生的罪状并不在里面?」 「不,这七条罪状也包含伍堂先生的。我们本来以为他也会在场一起听录音。」 唔……这么说来,那真的是突发的意外状况啰? 「这样数量就对不上了吧。」 鸟栖面无表情地歪着头说。 「如果七条罪状里也包含伍堂先生的,而乘客有八人,那就表示有一个没犯过罪的人混在里面。所以那个人就是执行人吗?」 「不,那个人是侦探。」 ……侦探? 「今晚的列车邀请了一位侦探。你们之中应该只有一个人拿到空的信封,那一位就是侦探。」 简短的电子音效突然响起。 皓诧异地从信玄袋里拿出手机,明明没有讯号,却收到一封简讯,是篁寄来的。 『到达终点站时,如果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活着,就是担任侦探的皓大人获胜。如果只有一个人活着,或是一个人都没有,那就是皓大人输了。以上规则还望您理解。』 ……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篁所说的魔王宝座争夺赛吧,那么,侦探当然是由皓来担任── 「喔喔,原来如此,那我就是侦探了。」 「……啊?」 青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皓。 青儿顺着其他乘客的视线望去,看到的是鸟栖,他手上紧握一个「空信封」。 ……慢着。 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侦探有两个吗?」 青儿茫然问道,皓也一脸愕然地眨着眼。 「不,鸟栖先生是冒充的。他之所以拿着空信封,应该只是把里面的东西藏起来而已。刚好他穿的是宽松的帽t,大可把东西夹在腰带下。」 「你怎么还有心情分析这种事?应该要赶快说出你才是真的啊。」 青儿忍不住小声责 备他,但话才刚说完…… 「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吧。你们也可以用这个名字叫我。」 看到鸟栖手中的东西时,青儿不禁瞠目结舌。 他拿的是一张名片,青儿对那个样式再熟悉不过。黑底烫金、做作的华丽字体,上面写的是──凛堂侦探事务所。 「鸟栖二三彦是我的本名,凛堂棘是『通称』,我在东京经营侦探事务所。别看我这样,我还挺有本事的,或许这里也有人听说过。」 旁边发出「咚」的低沉声响。 青儿转头一看,发现皓坐在沙发上弯下腰,肩膀轻轻地颤抖。想必是他忍俊不住笑了出来,为了遮掩而低下头时不小心撞到桌子。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对、对不起,我一想到竟然到处都有人要冒充棘就忍不住……」 「你的笑点怎么会在这里啊!」 青儿忍不住吼道,皓逃避似地干咳一声。 「如果我要证明他是冒牌货,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其实只要篁说一句侦探由谁来担任就好了……说不定他们根本是同伙。」 青儿转头看着篁,只见他置身事外地站在一旁,露出无所谓的微笑。 「假如我宣布自己才是『真正的侦探』,其他乘客就会觉得我和鸟栖之间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这么一来,他们认定谁『不是侦探』,那人就会被视为『执行人』。」 竟然是这样。所以若是鸟栖得到支持,皓的立场就很危险。 对方既然已经拿出「凛堂侦探事务所」的名片,现在大家铁定比较相信他。 「这样说来,鸟栖就是执行人啰?」 「嗯,这是最有可能的。若是说到其他的可能性嘛……」 就在此时,篁又拍了一下手,像是要稳定现场气氛。 「说明到此结束,我也该告辞了。在离开前我先问各位一句,要自首还是保持沉默?有人想要立刻自首吗?」 没人开口。 现场笼罩在一片沉寂中。 真愚蠢──这小声的抱怨是来自石冢吗?还是加贺沼?只见乃村低头咬着嘴唇,仿佛拒绝接受眼前的现实。 唯一露出迷惘表情的是鹈木,但她的视线盯着自称侦探的鸟栖,像是怀着期待。因为他既然没有被迫自首的压力,或许能做些什么。 唉,这样看来,铁定没人会自首。 「那么我就在七〇二号房等着,想要自首的人请用内线电话跟我联络。在到达终点站之前,我会随时等候大家。」 说完,篁用优美至极的姿势一鞠躬,就这么强硬地开始了这场不讲理的游戏。 若要阻止他,只有一个方法。 「那个,请等一下!」 青儿一开口,众人的视线立刻凝聚在他身上,令他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他很想打消主意,说句「没事啦」,立刻躲进厕所里。 (但是……) 如果有什么事是青儿做得到,而皓做不到的──那就是青儿也是「罪人之中的一个」。 「对、对不起,我想要自首,请你听我说。」 这句话一说出口,青儿的心脏就痛得像是心律不整。他口中发干,低垂的视线看到的是自己颤抖的双手。 说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自首。 (可是这里并不是那间洋房,我自首的对象也不是皓。) 对当时的青儿来说,皓是负责进行地狱审判的鬼。如果现在要问青儿,人和鬼哪个比较可怕…… 「……真没意思。」 青儿好不容易说完以后,最先听到的就是这句话。那是出自加贺沼之口。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啊?这点鼻屎大的罪也跑来跟人瞎搅和。算了,也好啦,你可以先脱身了。」 他的语气像在说「你快滚吧」。 青儿吸气又吐气好几次,才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并不打算自己一个人脱身,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也能自首……」 「你在说什么屁话?」 糟、糟糕,那是流氓喝醉闹事时的反应。 「你这家伙根本觉得自己做的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呃?」 「要不然,像你这种软脚虾怎么可能有胆量自首?如果你犯的是会被警察抓走的重罪,早就逃走了,如同你现在就是第一个逃出执行人的魔掌。然后,你还想叫我们也跟着做?你根本只是在假装好人,不要把大家都拖下水。卑鄙的家伙。」 这番话听在耳中,简直像脸上挨了一拳。 胸口好痛,心脏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刺伤。或许是因为加贺沼说的一点都没错。 (好想逃走。) 别开视线,转过身去──青儿至今的人生都是这样度过。 「但是……」 他喃喃说道。 突然,有一只手碰到他的背。青儿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皓的手。 皓默默地拍了拍青儿的背。没有阻止,也没有包庇,只是轻轻地一拍,和平时一样。 光是这样就够了。 「我……」 青儿的声音在颤抖,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稳定。 「我的罪不只是丢下自杀朋友的尸体,而是把这一切都当成没发生过。」 没错,他被唯一的朋友猪子石背叛。 突然背上一大笔债务,遭到地下钱庄的人四处追捕。 在朋友走投无路、想要自杀时还说出那么不体贴的话,以致对方终究自杀了。 青儿把这些事都当成没发生过,就这么逃走了。 (虽然我还是会有罪恶感……) 他把缺乏实际感受当成借口,把这些事抛到记忆的角落。是对方先对我不义──他一直用这种理由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没错,所以青儿的罪才会显现成「以津真天」这种妖怪。他的罪不断质问着,要继续逃到何时? 要到何时、要到何时,那声音不断喊着,但青儿没有怒吼着要它闭嘴,只是持续摀住耳朵不去聆听。 于是他闯入地狱的黑暗中,遇到负责审判罪人的鬼──西条皓。 「但我已经明白,我是逃不掉的。如果我再继续逃下去,等于是舍弃了自己……我只是假装活着,只是还没断气罢了。可是有一个人告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 青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但是,他还是努力思考措词,努力说出真正的想法。 「……如果要我在逃跑和活着之间选择,我希望自己能选择活着。」 讲到此时,青儿的喉咙突然哽住。 他一连咳了好几声,迟迟停不下来,心中更是焦急。 「所以你想叫我们不要逃避,跟你一样去自首?」 帮他说出这句话的是加贺沼。 「是的。可是我想说的不只是这样……如果自首之后就能平安离开,我希望大家都能选择活着。如果可以不用死,我希望大家都不要死。」 青儿说着「拜托你们」,深深一鞠躬。 现场一片沉寂。青儿轻轻抬头,看见每个人都在看他,但立刻都把视线转开。 此时,青儿明白了。 那是路上行人看见狗的尸体时垂低视线﹑快步经过的表情。那是人们决定对某事视若无睹的表情。 然后…… 「那我先告辞了 第三怪 人,或是终章 这是第二次的地狱了。 不是啦,现在说的是在便利商店抽签的事。 青儿听着店员的「欢迎光临」,在文具区拿了履历表、走向柜台,结果又看到那个眼熟得很不吉利的箱子。 「请抽一次签。」 青儿怀着不祥的预感挑了一张纸,果不其然,出现的是他以前也看过的两个字。 ──地狱。 在怀念和忌讳之下,青儿半哭半笑地把签纸交给店员。 「咦!这、这是……这张签!竟然会有人抽到!」 「……啊?」 店员不等青儿询问就开始解释,说店里有一段时间因为流行性感冒而人手不足,店长叫他做签筒的时候他非常不爽(引述本人发言),一时起了邪念,就偷偷在签筒里混入两张「地狱」。 原来那只是个平凡无奇的恶作剧。事情说开之后,根本没有任何怪异或因缘……不过,有人可以接连抽中两张「地狱」倒是有些吓人。 「那就请你转换一下心情,再抽一张吧。」 听店员这么说,青儿摇了摇头。 「没关系,不用了。那个……我觉得地狱也不是那么不好。」 这是他的真心话。 店员笑着回答「什么啊,太搞笑了」。 「那就用这个当作补偿吧。」 店员从柜台里递出两罐咖啡,然后说「请下一位来结帐」,所以青儿心怀感激地收下,拿着装入履历表的塑胶袋,听着店员的「谢谢惠顾」走出自动门。 他立刻在车挡上坐下来,把罐装咖啡打开来喝。还好是黑咖啡。 (而且是热的,太好了。) 身边吹过的风有点冷,但寒风刺骨的季节早已过去,风中似乎带有光明的气息。 凝神倾听,可以听见行道树摇曳的窸窣声。枝叶的绿,天空的蓝,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明亮无比。 春天已经来了。 蓝色幻灯号上的那一夜结束了。 和青儿悄悄交换联络方式的鸟栖,首先传来分享近况的讯息。后来他和乃村也联络上了,听说她正在治疗忧郁症,但偶尔还是会和鸟栖约出去吃饭。 真是太好了──经过如同恶梦的那一夜,青儿只有这个想法。 (不对,还有另一个。) 前阵子青儿和鸟栖见面了。虽然鸟栖穿的不是帽t和牛仔裤,而是符合年龄的外套,但看起来还是年轻得近乎诈欺。 「其实那是在模仿我哥哥的打扮。」 鸟栖说道。他说的哥哥,其实是母亲再婚对象的儿子。 哥哥本来是继父引以为傲的独生子,但自从在车祸中毁容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母亲受不了气氛这么沉重的生活就离开了,后来连继父也不堪负荷,所以抛下他们兄弟二人。 然后…… 『你会饿吗?』哥哥问了他这句话以后就自杀了,但他在上吊之前还先打电话报警说﹕『我弟弟快要饿死了。』 「不知为何,后来我若是不模仿哥哥就觉得坐立不安。我详细调查了他的文章、相簿、社群网站。我自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从留声机的内容听来,我等于是偷走了哥哥的人生。」 鸟栖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淡,但这样更让人感到他深埋心中的痛苦和悲伤。 所以青儿努力绞出干涸的脑汁,思索着该说些什么。 「……呃,鸟栖先生,你只是不希望哥哥死掉吧。」 「什么意思?」 「因为对你来说,问了你『会饿吗』的哥哥是唯一的家人,所以我觉得你可能想要借着模仿哥哥来让他活下去吧。」 青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了。但是……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鸟栖这么说道,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而且,理所当然地,那完全是活生生的人的表情。 顺带一提,青儿仔细看了加贺沼寄放在他这里的「信」,发现角落写了一句「来吃吧」。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依照加贺沼的要求贴上邮票寄出去。 听鸟栖说,传单上那间居酒屋是加贺沼的弟弟工作的场所。 加贺沼在服刑期间被家人断绝关系,但是因为他手边有这张传单,原本应该可以和弟弟重修旧好。 结果加贺沼还是没去那间店。他一直把传单带在身上,直到那张纸变得破破烂烂。 在那之后…… 篁和凛堂兄弟至今依然下落不明。 但是前些日子,鸟边野佐织的怪谈部落格更新了内容,那篇《招来死亡的侦探》的都市传说有了一些变化,据说侦探的真实身分其实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而且他们的活动据点不知为何从日本变成英国。大概就是这样吧。 接着冬天结束了。 青儿离开皓的身边已经四个月。这段时间算长还是短,青儿自己也不清楚。 经过那一夜以后…… 坐上魔王宝座的皓,并没有释放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的灵魂。 「因为某人的缘故,害我从出生以来一直被关在房子里,我多少要回敬他一番。」 皓轻松地这么说,看来是打算把父亲关个上百年。 但是…… 「……你没问题吗?」 皓曾经说过,他还没有强大到少了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这个后盾还能活下去。反过来说,如果他再次回归父亲的庇护下,就能和先前一样在白花八角下的房子里过着平稳的生活──和红子以及青儿一起。 「我已经是魔王了,现在还没有人敢公然反抗我。不过我想那只是迟早的事……还是得趁早做些安排才行。」 皓边说边拿出曾被青儿撕碎的那个地址,不过这次多加一句「我一定会回来」。 「我得从头好好想一想今后该怎么生活,为了让我今后也能活得像自己。不管怎样,我都会平安回来的,因为这就是我啊。」 没错,青儿相信皓就是这样,所以他没说「再见」就离开了那间房子。 总有一天会再见──青儿对这件事比对自己的事更有把握。 至于青儿自己…… (虽然皓已经付了半年房租,但我也差不多该找工作了。) 所以他又开始看求职网站,一如既往地过起短期打工生活。要说是前途无量嘛……还不如说是正好相反。 无家、无职、无财──他这三无青年的身分依然没变,将来想必还是得过着可耻的人生。 但青儿感到自己的未来无可限量,过去那段在黑暗中伫足不前的日子已经结束。 因为在他的前方有个人一直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就像在幽暗地狱中追着一只蝴蝶。如同诱蛾灯,如同回家路上的灯光,如同黎明光辉那样耀眼。 所以,他觉得自己一定有办法。只要知道彼此都活在这世上的某处。 如今…… 世界已经充满春天的色彩。 青儿被风吹得眯起眼睛。他想要抽根烟,摸了摸上衣口袋,但又打消念头。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对他说教了。 他突然好想回去。 但是…… 「……该走了吧。」 青儿轻拍脸颊鼓舞自己,站了起来。他正要离开时── 「咦?」 一抬起头就看到那个人。 心脏仿佛真的停一拍。他呆呆张着嘴却发不出惊呼, 心底涌出的情感哽住喉咙。 在他空白的脑袋还没意识到那是谁之前── 「皓。」 他开口叫道。 然后…… 「好久不见,青儿。」 声音、动作、微笑,全都和从前一样。 ──是皓。 接着…… 站在便利商店门口闲聊不太得体,所以两人去了附近的公园,坐在长椅上。 由于机会难得,青儿把另一罐咖啡给了皓,皓说着:「呵呵,青儿要请客啊?」愉快地喝了一口,然后笑容满面地把罐子放在长椅旁……可能是太苦了吧。 皓看到从塑胶袋里露出来的履历表。 「哎呀,你在找工作啊?已经找到了吗?」 「呃,这个,还没啦。老实说我不太擅长想东想西,决定先开始做再烦恼。」 「呵呵,很有你的风格,这样很好。」 「……是吗?」 「是啊。」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皓有些困扰地吁了一口气。 「其实我现在也是无业游民……因为我不当魔王了。」 「……啊?」 「正确的说法是,我拚着性命把这宝座推给别人了。」 从皓的解释听来,日本原来就有可以称为真正魔王的人物。 仔细想想,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是在源平之战的时候才跑来观战,在那之前掌管日本的,是一只比恶神神野恶五郎更强大的妖怪。但那只妖怪某天突然失踪,才演变成这两人争夺魔王宝座的局面。 「是的,那位就是妖怪的大头目『滑瓢』。如名字所示,那是一只滑溜得无法掌握形体的妖怪,我和红子两人拚死拚活地找了他四个月。」 结果他们发现滑瓢竟然以一副隐居老人的姿态,悠然过着退休生活。 「所以我请求他再回到宝座上。具体来说,我是效法了荆的做法,赌上性命与他比赛双六棋,好不容易才获胜。」 就这样,如今魔王宝座上坐的是妖怪的大头目滑瓢。因两位魔王消失而陷入混乱的魔族们,终于能恢复表面上的平静。 「剩下的问题是我的生计,所以我跑去向阎魔殿自我推销。」 「……啊?」 「其实阎魔殿也正因为失去篁而陷入混乱,坦白说,他们现在忙到什么人都想找来帮忙。我本来想慢慢地接下篁的职位,但因为我年龄太小,所以长大成人之前暂时在家工作,负责处理人间的业务。换句话说,就是『地狱分公司』。」 皓还笑着说「我正在想要不要挖一个通往冥府的水井呢」。 青儿心想,还好自己已经先把咖啡吞下去了。 如果还含在嘴里,可能会因为太过震撼而像鱼尾狮一样喷出咖啡。 但是,这就是皓想出来的答案吧。 他一直在苦思、找寻自己的生存之道,既然如此,这个结局一定是最好的。 「呃,所以在你长大成人之前,还是会像过去一样住在那间房子里吗?」 「嗯,是啊,大概还要一百年吧。」 皓凝视着青儿。在树叶筛落的阳光下,那张脸看起来和从前见过的白花八角的花朵一样洁白。仿佛吸收了柔和的春天阳光,从内而外放射出光芒。 「所以,你可以再陪我一百年吗?」 皓笔直盯着青儿,微笑着说道。 「说得具体一点,我希望你以寄宿助手的身分帮忙我的工作,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用劳动还清我帮你偿还的三千万圆债务……如果你找到其他工作,也可以只在假日来帮忙。」 青儿惊讶地眨着眼。令人头昏脑胀的话语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又消失。他忍不住按住双眼,不然眼泪好像就要夺眶而出。 「……从现在开始一百年,好像还不足以还清耶。」 「这个嘛……那就请你戒了烟,尽量努力看看吧。」 皓笑着如此回答。 青儿也笑着站起来。和过去不同,他主动朝皓伸出手,表示愿意接受。 「那就走吧。」 两人一同迈出步伐。 * 在这个世上,或许真的有和鬼一起生活的人吧。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