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感觉你最好》 第一章 天空澄蓝、万里无云的早晨,一个看来平凡无奇的早晨,却是晏星云的大日子这是她求职的第一天。 高挂“来一碗米粉汤”招牌的小店,今天延后开张时间。铁门拉高着,晏伟如端出一锅热面,湿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不停地叮咛女儿。 “星云,早上吃饱点,出门才有精神。” 星云扣好皮带,再次确定自己绝对零缺点;在镜前又回顾一番,转身笑了。“妈,头一锅面已经被我吃掉一半了;人家公司是征女秘书,又不是雇食客。我发誓我已吃得快走不动了!” 星云的双胞胎妹妹星苹笑得险些连嘴里的汤汁全喷出来。她眨着灵巧顽皮的大眼睛看着每个人。晏家姐妹都有一双迷人的眼睛,这和她们家的米粉汤一样远近驰名。 “妈,要应征的人是姐姐?!怎么换是你比当事人还紧张呢?杜叔,你说对不对?” 一直在旁笑吟吟望着她们母女的杜平,这才开口道:“伟如,放轻松点!不然,孩子也给你弄得紧张兮兮的。” 伟如腼腆的笑了,知道自己神经质。可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女儿毕业了,出外找工作,不知会不会顺利?也许是她杞人忧天,但做母亲的总免不了要操心。 “妈,你也来吃,别一直忙着。”星云为母亲盛了面汤。 “我自己来。小云啊!多带点零钱,多喝水,外头天气热,要小心……”伟如不停地嘱咐着。 “我知道!今天有三个面谈要赶场,我已做好整天抗战的心理准备了,您不必担心。” 星苹瘦虽瘦,但食量奇大,从一早到现在,嘴巴都没停过。她插嘴道:“就是我接听到的那两家公司吗?” “还有更棒的呢!”星云说是不紧张,只是该紧张的时刻未到,事实她非常重视今天的三场面谈。 “我通过何氏机构的初级甄选了,他们从三百多个应征人选中挑出八个人,面试安排在下午两点,由公关部经理亲自甄试。” 何氏机构?晏伟如怔了怔,还反应不过来。 星苹早已雀跃大叫:“何氏机构!那是社会新鲜人所梦想的企业排行前五大呢!姐,你真不是盖的,加把劲,一定有希望。” 星云笑了。“虽然强敌如云,只有八分之一的机会,但我会全力以赴的。”对于在意的事,她总是默默努力全力完成。而现在,能进入条件绝佳的何氏发展,就是星云最大的向往。 “很好!”杜平鼓励她。“这些事杜叔是不在行,但你只要保持平常心,好好表现,争取机会,不会有多大问题的。” “重要的是不要太紧张,紧张容易失常喔!”星苹提醒着。“还有,保持你平常的样子,就够迷死人了。” “是啊!别被那些大老板的阔气派吓着了。”杜平笑笑的说。 星苹的嘴角往上扬,咧成漂亮的弧形,说:“保持笑容是攻无不克的利器。” “靠直觉判断,看时机讲话。”杜平说。 “记得随时补好妆,让他们全公司的人惊艳!”星苹边说边吮着小指。 杜平和星苹就这样一人一句你来我往的耳提面命,谁也没注意到晏伟如突然沉默得出奇,而且脸色灰白得令人不安。 她静静开了口。“小云,何氏的面谈能不去吗?” 霎时,三个人的眼光全集中到她身上,而且双胞胎姐妹齐声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伟如无言以对。她没有理由,有的也只是说不出口的理由。“没有,没有什么。” “只是面谈,不一定会成功的。”星云说。 杜平以一贯的温和,说:“你妈是怕你奔波整天太累了。年轻人嘛!经验就是财富,是该去见识见识,尽力就好,得失不要挂在心上。这样吧!晚上杜叔作几样你们姐妹爱吃的菜,算是慰劳和鼓励。星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星苹高兴得跳起来,说:“太捧了,杜叔你一定要煮焖排骨和醋溜鱼。我们六点开饭,谁也不准迟到!” 何左儿一路直入唐宇斯的办公室,不客气地往他桌上一跃一坐。 这个肆无忌惮的小魔头!不知又起了什么兴头来骚扰他了。然而他不能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发脾气,只得耐心地扯扯压在她臀下的卷宗文件,说:“左儿,你的裙子是很好看,但请别坐在我的合约书上。” “成!”左儿这才下了桌,不坐了,换坐到他皮椅的扶手上,半个身子挨着他,说:“这样好些了吗?” 宇斯简直啼笑皆非。近来娇蛮任性的左儿越来越鬼灵精怪,动作也越来越大胆,教他吃不消。认识她近十八年了,连她含奶嘴抱着洋娃娃上幼稚园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实在对这个小表妹起不了什么绮思遐想,只是难以消受她有意的挑逗,那与她的年龄不符合。她认定她还是个小孩,一个放纵而美丽的小孩。他把她抱下来让她站好,她噘着嘴,双手环抱在胸前,瞪着他。 “左儿,不要开玩笑,我不欣赏。况且我正在工作。”他边说边振笔疾书。 她冷不防地打掉他的笔,说:“我来了,你就不该工作,你明明看见我了,还不理我!” 宇斯要耗上最大的忍耐力,才能抑制自己不发脾气。换作别的女人,他早就掉头不顾了;然而他一忍再忍谁叫她是他赖也赖不掉的小表妹!谁叫他又答应了何叔要对她“多加照顾”。 “左儿,我明天一早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今天得准备完毕,有事改天再谈,我正在忙呢!”他表明立场。“我有我的工作,我是董事长亲自派任的总经理,有责任……”他急着向左儿解释。 这一套才治不了左儿呢!她说:“我是董事长的女儿,再不然也是你的亲表妹,于公于私,你都应该把我的事放在第一位。一天到晚工作、工作,等你忙得秃光了头,看我还理不理你?” 宇斯投降了。她真的是百分之两百的小魔头,只要被她缠住,无人能安全脱身。他按按发疼的额头,让了步,说:“好吧!五分钟,有什么事,你说!” 左儿得意洋洋地道:“我要你陪我去跳舞。我好无聊!” 宇斯被她彻底打败了!她这样来闹场,只是要他陪她去跳舞。他真弄不懂,温文儒雅的何叔怎会生出左儿这样娇蛮横行的小恶魔来。他在心底暗暗叹气,觉得自己真像是协调失败、无计可施的社工人员。“你想跳舞可以找同学、找朋友,而且你们同龄的小朋友才玩得起来,更何况,你不是嫌我老……”他撑起下巴说道。 “我就是要找你,别人又不是你。你才不老,我就是喜欢跟你在一起。走嘛!跳舞去。” 他实在受不了她这样任性的说:“我真的没空!” “不准你没空,你要是不想陪我,就直说一声好了!”她绷起脸,泫然欲泣的说:“你都这样对待我。” “我不是那意思。”他着急的说。 左儿一听他那样说,哀伤委屈的表情马上一扫而空,连悬在眼角的泪滴也吸了回去。她就是这样的个性,说风是风,说雨是雨。“那你就是答应了?你怕工作做不完的话,我去跟我爸说一声,叫他把工作交代给别人。” 宇斯对她的天真任性唯有无奈,又说:“左儿,你为什么放着美好的青春时光,不好好念书学习,成天只想着玩乐?”他知道左儿最听不惯这些教训;她骂他冬烘、木头,一肚子教条的臭老豆腐干,然而他全是为她着想。“就算你将来打算就这样嫁人生子,也要让自己学得明理懂事啊!” 左儿皱着鼻,偏头,说:“我还嫁谁?我只等着嫁你啊!” 宇斯全当她在说笑,拍她的头,说:“我娶个洋娃娃摆在家里干嘛?” 左儿发嗔道:“我哪里不好?我不可爱、不漂亮吗?” 漂亮,她当然漂亮!遗传自父母优良基因的美貌与纤细骨架让她从小就是众人注目的焦点,追求她的男孩数也数不完;而走在街上常有星探找她拍片、拍广告,她在十三岁时玩票式的拍了几支少女化妆品广告,再也兴趣缺缺,因为当明星的光彩诱惑不了她。身为何氏集团总裁之女,等于拥有了半个世界,她睥睨那些微不足道的光亮。唐宇斯常惊讶于她那奇特的灵精聪明,毕竟美貌与聪慧很少同时集于一女子身上的;不是他歧视女性,或者是寄望过高。而是真正的美丽和智慧,是需要经过时间淬炼的;左儿还小,只是个漂亮迷人的娃娃。 “谁敢这么说?” 左儿咄咄逼人直顶到他鼻尖下,不肯罢休!她最气的就是他老是以大人自居,把她当作是未发育完全的娃娃看,装作不懂她的心思;左儿觉得自己已经够大够成熟,起码她等待他的心从不曾改变过。打从懂事起,她心眼里就只装得下他;她只等待一个人宇斯。 左儿不相信他不懂她的心,更不相信自己得不到他!她自认比任何他所交往的女人都强,而且她还发了誓非嫁他不可。“你专爱欺负我,我去告诉我爸。” “连我这样都算得上欺负你的话,那世间就没有好人了。” “那我们现在就走,先吃饭,看新档秀,然后再去跳舞,很充实吧!我都计划好了。” 宇斯知道今天被魔头缠上,又非得加夜班准备会议资料不可了。“再给我一个小时,把这段落完成再说。” “没问题!”左儿全然不理会自己穿的是短衣、迷你裙、小皮靴,毫不淑女地跨坐在他大办公桌前的流线型黑色塑钢凳上,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瞧,进行“监工”。“我就坐在这儿等!就一小时,半秒钟也不多给。” 反正他今晚的时间是属于她的了。一小时后,她挽着他走出办公室,显得快乐又神气。 她有了小小的胜利感,更有把握能一步步争取到他。宇斯是她的偶像、她的梦,她唯一、唯一的梦。 常宽翻过身,咕哝着醒来,一时之间还分辨不出置身何处。 对了,这是他的新窝,三千块租来的顶楼加盖的木板屋,四壁萧“板”,空无一物,只有热,蒸笼似的热;每回醒来都像是在热带丛林里,全身汗湿得难受,人懒懒的,又昏昏沉沉睡去。 几天了?该三、四天有了吧!人的脑筋不运作的时候,生理时钟反而灵敏得出奇。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拿啤酒,没想到触手遍是叮口当响的空瓶。不可能吧?这么倒霉!搬进来那天他什么也没添,只叫了三打啤酒。 真是晦气!人在倒霉的时候,连啤酒都来和他作对。什么都没有!连区区一罐啤酒都没有。 妈的!真像应验了那日争执决裂时嘉薇诅咒他的话。 “有一天你会知道,没有我,你将一无所有!” 他才不信邪!就是因为她,他才会失去最宝贵的东西;拥有名利却失去奋斗的理想,那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然而嘉薇不懂,她说:“理想?那算什么?我看你充其量不过是个飘在半空中、抱着美梦过一生的傻瓜!” 相爱的人在愤怒时会毫不留情的互相伤害,而他们在一起三年,更有得对方体无完肤的本事。结果只有一个下场他走。他可以不要她的爱情,但不能没有理想。 这世界的空间,似乎是越来越小了。小得只容许一堆又一堆所谓“大师”的狗屎“经典”“杰作”!却容不下常宽一点卑微的梦想。 初识嘉薇时,她只是刚出道的小模特儿,她崇拜他的才气有如仰慕天神,而到如今,她没否认他的才华,却不惜将他的理念放在脚下踩。 去他的女人!去他的支持!全是堆鬼话!还有,去他的理想!当你无能将理想转换为钞票,原来再肯定你的人也会见风转舵,完全变了脸色。 这是残酷的事实! 第三张专辑做出来的时候,公司老板在会议上破骂发飙;而录音师小洪早有先见之明,他说: “阿宽!你的东西棒透了,可是做这样的音乐谁懂?谁买?” 常宽忿恨不平,也屡尝挫折,然而他从没怀疑过自己。他从录音间吵到公司,最近连嘉薇都生气地含泪离开;他的火爆脾气如熊熊烈火,于是他唯有远离放逐自我。 而现在他只求拥有一滴酒,只要有了可爱的酒,他宁愿再睡个十天或半个月。 “唉!晦气啊!全是背叛。”他颓丧地喃喃自语着。 晏星云愤怒地走出何氏机构那宽敞华丽的办公大楼。 她自信下午一小时的面谈表现得完美无缺,主考人员也对她感到满意,然而她得到的回答却是例行的敷衍很欣赏您的表现,请近日静候通知。 星云退出会客室,才听见其他面试者探知的内情:其实经理早有属意的人选,欲安插自己的亲侄女出任;而安排面试,表面上是公开竞争,实则是做表面功夫,给上级一个交代。 星云简直气疯了!这类不公平的内幕总让她忿怒不已。 她的脾气就是这么直,看不惯表里不一的事!何必做虚伪功夫呢?要徇私,堂堂正正地做开来,又何必虚晃一招,多不痛快!而这种事竟然还会在何氏发生,实在教满怀憧憬的她失望。 她低头生闷气,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直直撞上一个男人。 “董事长,请小心”旁边一名男子惊呼。星云猛止步,还好那位高大的男士伸手扶住她,她才不至于跌跤;霎时她又羞又窘,往那人看去。 何尧天微扬左手表示没事,他不慌不忙,不受惊扰的说:“小姐,你没事吧!……”但一见到女孩的脸庞与眼光,他情不自禁地完全愣住了。 这简直像一场离奇的梦!十分钟前,星云还满怀怒气与失望地走出何氏大楼,心想再也不会走进这可恶的地方了;而现在她却坐在宽敞舒适的董事长办公室内,整面落地窗映耀着明亮的光芒,为这个梦增添了不真实感。 而她刚才冒失撞上的那位男士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她;他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保养得极好,书卷味浓,看来不像企业家,倒像是文人雅士。年龄并没为他增加一点风霜,反而使他更多了几分成熟的男人魅力。 他一直专注的看着她,那样的眼光并不至于无礼或突兀。说实话,尽管素不相识,但她却不曾紧张,因为这位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人物”并没有给她带来压迫感。 “晏小姐?很抱歉!耽误你一点时间。”他温和有礼地说。 星云心直口快的说:“你是想跟我谈今天面谈的事?还是你们已决定增加一个录取名额?” 何尧天不解地看着她。 啊!原来搞错了。星云原想作罢,但是又不吐不快。“今天贵公司公关部的甄选面谈十分不公平!既然已有内定人选,就正大光明公开推荐嘛!何必装模作样?我不是爱打小报告,但我认为公司的负责人与主管应该避免任何不公平的事发生。” 何尧天同意地点头,说:“我会查清这件事并做妥善处理,很谢谢你的意见。基本上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 “若不是为了这件事,我不懂董事长为何会‘召见’我,而我也不是贵公司的员工,或许您搞错了。”星云潇洒地一笑。 “我知道。但如果你愿意的话,马上就可以成为何氏的员工了。不!更精确的说,是成为我的员工。” 星云讶异极了。她有没有听错?董事长亲自下聘书给她? 何尧天以下的话更具爆炸性。“你愿意当我的私人助理吗?待遇随你开,如果不嫌弃,一个月卅万薪水也不成问题,希望你能答应……” 星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工作?什么条件?什么要求? 私人助理?卅万?究竟有多“私人”?又要“助理”些什么呢? 星云出于自卫地讥嘲说:“这听来实在很像某种工作:待优、保密、日领、轻松……” 何尧天急欲澄清她的疑虑,他严肃的神情不亚于她。“我知道这很容易让人误解,但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事听来或许有些奇怪,但我只是想找个聊天的伴,一个能和我说话的朋友。” “花卅万请人跟你聊天?”星云觉得好滑稽。 何尧天恳挚的目光后有着一抹她不明白的急切,他真怕她会拒绝。“我保证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其他不良的企图;我不会欺负你或侵犯你的,我发誓!” 星云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我在淡水有幢小别墅,如果你愿意,可以住在那儿;随你方便,我们再约定时间见面。怎样?你看行得通吗?”他温和地催促她。 “为什么是我?你甚至完全不认识我、不了解我。”星云疑惑道。 “为什么?”这问题可难倒何尧天了。 他总不能说:“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个人,你的神采和她相似,你像她像到让我以为又回到从前,以为终于又寻到了梦寐多年的倩影……” 何尧天怔住了,不自禁又坠入了回忆与情感的漩涡;直到看见星云的询问眼光才又重把他拉回现实。 “如果你不方便说,就不勉强。”不知为何,这个男人令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晏小姐,你几岁?” “刚过廿岁生日。人家说廿岁是开始要把自己交给自己的时候,所以我出来求职,得独立了。” 他忍不住问:“你母亲” 星云坦白相告:“我没有父亲,从母姓,母亲从小辛苦扶养我和妹妹长大。对了!我有个双胞胎妹妹,我们长得很像,不是熟人是分不太出来的。我的家庭生活平凡而简单,但是家人的感情很好。” “你很懂事,你一定是个孝顺的孩子。”何尧天望着她说。 “环境的磨练会让人早熟;而我也不是个爱作梦的女孩子。”如果要说有梦,就是想赚很多很多的钱,让家人有个舒适的生活环境。母亲为了生活重担,已操劳了廿年,星云很想赶快为她卸下肩上的负担;这也就是何尧的提议最吸引她的地方。 不过,依她的直觉,她知道他不会是个脑满肠肥、饱暖思淫欲的色狼,她相信他会遵守自己的承诺的。然而她依然有些犹豫,不明白他为何会选上她。她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女,口才也不很好,有时还很讨厌同人闲扯“聊天”,他却找上了她。 或许他是个有钱却寂寞的老凯子,花钱买温情! 或许这就是有钱人的癖好,闲着没事做,拿钞票砸人! 也或许这是他的习惯,古人养食客,现代人也效法,雇个清谈对象…… 管他的!反正他有钱。有钱人有权随心所欲,发疯也行。 然而经过这一连串的种种猜测,星云还是很疑惑;因为何尧天实在太正直、太文雅了!既不变态也不像发狂的凯子,也许真有某个原因,藏在他心底吧!重点是她相信他吗?要接受吗? “我真的希望你别拒绝,尽管你有百分之百拒绝的权利。”何尧天的目光真诚得充满高度说服力。 星云从落地窗前转过身来,说:“让我考虑一下好吗?今晚我会给你答案。” 回家后,星云把何尧天聘她的事,向星苹说明。 星苹张大了嘴,说:“你接受他的聘请了?” 星云咬着唇,说:“我还没决定呢!说好晚上给他回音的,小苹,帮我出出主意吧!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要看情况喽!你看那位何董事长像不像老色狼?” 星云哈哈大笑的说:“色狼两字又不直接写在脸上,就算他真的很色,也不会告诉我吧!不过,依我的直觉判断,他不是那种人。” 星苹的好奇心被挑动了。“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形容一下嘛!能当到董事长,不都是人瑞级的老翁吗?” “我保证你绝对没见过那么有男人魅力的‘老翁’;他年纪是大了点,但一点也不老,人家温文尔雅,就像……” 星苹这下好恐慌。“姐,你该不会喜欢上这么老的男人吧?” 星云敲了她一下,说:“我只是站在女性纯粹欣赏的角度,并非你想像的那种喜欢啦!你爱乱猜,也别那么离谱嘛!”“那可难讲喽!男女间的感情是很微妙的,身高不是距离、体重构不成压力、年龄更不会是问题!搞不好你从小东挑西挑从不交男朋友谈恋爱的,初恋就爆冷门爱上甜蜜爹地型的老男人。” 星云不跟她辩了,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虽然我对那位何先生有某种程度的好奇心,却绝非你想的那样。唉!我无法解释那种感觉啦!其实最诱惑我的还是他所提供的优厚薪水,卅万?!你想,一份平常的工作要做多久才赚得到卅万?我是不会去住他的别墅,不过这酬劳实在太优厚了!有了这笔收入,我们很快就可以把这小店面及房子顶下来,就可以不用再把房租、店租交给别人,有了自己真正的家、自己的地方总是比较踏实。这也是妈的心愿啊!” “这么说,你是准备答应他喽?” “是的!反正情况若不对,还有溜的机会,更何况我直觉上相信何先生不是那种人。总之先试了再说,说不定他还会是个良师益友呢!现在想那么多也无益,就当作这是有钱人的怪癖吧!” “我倒觉得,世上最爱钱、最小气的反而是有钱人呢!”星苹算是赞同她了。“姐,其实我真希望我也能尽点力,出去做事赚钱,跟你一起分担责任。” 这一直是星苹心中的隐痛,由于自小身体特别羸弱的缘故,母亲就特别纵容、呵护她。她不爱念书,高中毕业后就留在家里帮忙;而星云专科毕业,念的是商业管理,找工作也是朝这方向走。星苹一直盼望自己能长壮些,能继续学点东西,出去独立工作赚钱,让辛苦的母亲安闲下来,享享福。 星云拥着妹妹,心里涌现无比的温暖。她同星苹自小就特别特别的亲,姐妹俩独立又亲爱,这是她们此生最丰足的财富,也是别人难以拥有的财富。“小傻瓜,你也做了很多事啊!你为这个家也付出很多,我很谢谢你呢!让我们同心协力,分工合作好不好?别说这种傻话,我听了会难受哦!” 星苹的下巴抵着星云的肩膀。很多时候两姐妹要在一起才感觉完整,也许她们真的是彼此互不可缺的一半,从在母亲的肚子里就这么亲密亲爱地依傍在一起。 “要告诉妈妈吗?”星苹问。 星云否决了。“先不要!我不想让她担心,先看看情况再说。可以帮我保密吗?” “当然,我又不是大嘴巴。”姐妹俩相视而笑。此时不知从那里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吵嘈声,星云脸发皱,捂起耳朵。 “吵死了!魔音传脑。非洲土人的巫鼓也没这么难听!” “谁呀?”星苹愣愣的问。 “前几天,楼上搬来一个搞音乐的男人。” “我怎么没见过?”星苹感到纳闷。 “谁知道?两三天不见人,神出鬼没的,偶尔才冒出点声音来。”星云龇牙咧嘴的说:“那个人长得一副青面獠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头发又长长的。” 星苹惊奇道:“真的吗?听久了,我倒觉得他打鼓打得满好听的;来我们店里吃东西的客人还真幸福,能听得到现场演奏。” “是哦!你干脆用口琴跟他合奏,什么曲子好呢?‘不如归去’。” 星苹笑得好开心,道:“何日君再来。” 星苹穿着睡衣跑上街面朝楼上喊。 “喂,难听死了,你好吵!不要吹了行不行?” 常宽停止吹萨克斯风。他压根儿没听见三层楼底下那个清汤挂面、短发齐耳、穿着睡衣、两手叉腰的少女嚷些什么。 “你不怕半夜制造噪音被人围剿吗?”她作了个杀头的动作。 他好久才有反应,竟是没头没脑接了一句:“现在半夜了吗?” 星苹翻翻白眼。这家伙倒没像星云说的那样,长发披散、青面獠牙,然而他似乎听不太懂她说的话;是这家伙有毛病,还是搞音乐的人都这样怪里怪气? “你不认识月亮吗?”她没好气地指指天上。其实她不是怕吵,也不是为了他扰人清梦,是她太好奇了,好像听见月夜深山狼嚎,赶快出来一探狼人。 常宽这回倒笑了。“我没表,不晓得这么晚了。”他又说:“我刚睡醒。” 难怪她从来没碰见过他。他们用的是两套计时系统,毫不搭轧。“哎,我没恶意要嫌你,只是太吵了会被人骂。我们这里的人都习惯早睡,因为要早起做生意。”他又是好久才接了句:“我知道了。” “我住楼下。”星苹晓得自己鸡婆多嘴,可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卖米粉汤的就是我家。” 他没反应。 “我家的东西很好吃喔!”她话一说完,连自己都要骂自己三八了。人家不理会,还一句接一句的说下去。 没想到他更神经。“现在还有得吃吗?” 星苹险些没哈哈大笑。现在?半夜?他一定有毛病才会问这种问题,方圆五百里内,他打着灯笼找也找不到还会有人半夜三更卖消夜给他吃。“早就收摊了。你明天请早!我们七点半准时开门。” 七点半!常宽呻吟一声,那通常是他们夜猫族结束夜游或工作,倒地酣睡的时辰,而他现在早就饥肠辘辘了,他一定有一百年没碰过食物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存活到天亮。 女孩一定看出他的饥饿相。“你等等我!”她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堆碗装泡面。“我的存粮。喏!分你,接好!” 她一碗一碗往上使劲抛,常宽全接个正着,连在学校打棒球时都没有像这回接泡面有百分之百的接杀率。 “谢了!”他的脸在满堆泡面后,朝她傻笑。 他的头发扎在脑后;星苹觉得他其实满有味道的,是很性格的那种男生,她摆摆手表示没什么。 “你慢慢享用!我去睡了。”她蹦蹦跳跳要进屋。 他叫住她,说:“喂!你的睡衣很可爱,只是,透明了点。” 透明?星苹差点尖叫,两手下意识地一遮,但随即发现自己被骗了,她的小熊睡衣是深蓝色薄棉质料,密密实实的,既不暴露,何谓透明? “骗你的!”常宽望着她,说:“开个玩笑。” 星苹瞪他一眼,跨进屋又伸出头来,说:“喂!我刚说你萨克斯风吹得难听,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你程度还不错。” “我晓得。” 女孩笑笑,缩回头,这次真的回屋睡觉了。留下阳台上的常宽,他这才想起来,拿了人家“恩赐”的救命食物,竟连她的姓名都没问个清楚。 第二章 “上班”几次以来,星云充分胜任愉快,甚至颇觉有趣,她的“老板”一点架子也没有,宛如一个忘年老友。 他们真的就是聊天,还有听音乐、养花、品茗,没人想开口时甚至各看各的书,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这样静静溜掉了,两人相处得有如家人。何尧天让星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累了,躺下睡上一觉也行,不用顾虑到他;他要她自在,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无拘无束。 “我妈一定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工作,还有你这种老板。”这晚,星云从杂志中突然抬起头说。她正翻到一篇“办公室隐秘与危机”的报导,这使她想起,白天在办公室里所听到的流言,有感而发。“还好我还没告诉她。” “你常提起你母亲。我想你母亲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尧天放下书,搁在膝上,又说:“才有你这么特别的好女儿。” “我妈是这辈子影响我最深的人。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世上最伟大的女性;你别笑我,或许每个子女都敬爱他们的父母,但妈妈对我的意义更非同凡响。尤其我没有父亲,妈妈从小得母代父职,抚养我和妹妹,她的辛苦我们全看进心里;然而她并不因此而对我们两个有什么期望或要求,只希望我们健康平安,将来有个幸福的家庭。”星云停了停,又说:“我的愿望则是多努力点,好好工作,有稳定收入,让她不要再那么辛苦了。” “你是个孝顺的好女孩。” “我只是比较实在一点。人是该懂得感恩的,而亲情是人间最大的幸福与依靠,这对我们来说不是负担,而是恩赐了!我们有幸拥有,还有很多人享受不到呢!虽然没有父亲,但我们从不感到遗憾,因为母亲对我和星苹来说就是所有。” “你妹妹星苹,和你长得很相像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这听起来很奇妙吧!或者等你见到她,就知道答案了。星苹的身体是弱了一点,是先天体质的关系,所以妈妈为她的心较多些,我很壮,所以可以出来接受风吹雨打。” 何尧天被她逗笑了。 “不要笑,我是说真的。” 他正色道:“我没笑你。” “我们小时候都穿一样的衣服,再怎么也不嫌烦;但等上了国中后就不这样了,我们不想整天看见彼此有如照镜子一样。不过,我们大概有个特性永远不会变,就是爱哭!好处是,哭时有伴更加痛快。”星云偏着头说。“不好的情绪应该适时发泄,否则容易得内伤,其实我们也没有很多时间来哭,因为忙着生活都来不及了。” “够坚强!”尧天唇边仍是那抹宽舒的笑意。他真爱听她讲话,看她说话的神态,讲什么都好,他都兴味盎然。星云的生命是用来充实生活的,有心有感情。他不自觉爱上了跟她相处的短暂时光,那已成为他最感受安宁愉快而充实的时光了,只是这女孩可能还不知道。 “杜叔就说我跟星苹……” “杜叔?” “他是我家几十年的老朋友了!看着我们姐妹出生,拿我们俩当亲生女儿般疼,也可能是他自己一直没结婚,没有孩子的缘故吧!小时候我跟星苹最爱拿着灯管打架……” “灯管?” “杜叔就住我们隔壁,开电器行的,我们姐妹俩从小每天就坐在电线、灯泡堆里玩,把五烛光的红色小灯泡串成项链,佩服吗?” “这我没玩过。”他从没想过那些也能当玩具。 “因为我们也买不起洋娃娃和新玩具,只除了有一年过年时杜叔送给我们一个洋娃娃,金发,绿眼珠,是我和星苹藏了十年都舍不得拿出来玩的宝贝。” 说实话,她的话令尧天听了有些难受。他想起左儿,左儿拥有一间十坪大的游戏室,她不爱一个人玩,任何玩具或玩偶到她手上不到三天就被肢解破碎,惨不忍睹。 “你听了,会不会觉得我们小气?”星云很坦白,想什么就问,毫不遮瞒。她觉得在他面前没有隐瞒的必要;因为贫穷只是遭遇,不是羞耻。“可是我们真的买不起别的,所以洋娃娃在我们眼里就成了无价之宝。” “怎么会?我很专心在听。” “何先生,你为什么会喜欢花时间听我说这些琐事?平常没有人陪你天吗?至少你一定有亲人、有儿女……”星云话里是份淡淡的关心。 “第一,你又忘了,如果你愿意叫声伯伯、叔叔或什么的,别这么生疏客气,我会十分高兴;第二,我很喜欢跟你聊天,不嫌烦的。” “你的孩子应该有我这么大了吧?”她从未刻意打听他的家庭背景。 “我只有个女儿,她比你小上两、三岁;可是你们很不一样,左儿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令我操心。还有个外甥,从小跟着我长大,以后或许你有机会见到他,他是个商场上的好人才,我正慢慢培养他接掌何氏企业。事实上,我的生活很单纯,但周围并不是有那么多可以放心讲话的人。” 官高、权位财势大的人或许都有其烦恼隐忧,一干在旁簇拥的人反成了障碍,或许这反而是平凡小老百姓最可放心逍遥的地方。 “我想你也喜欢单纯。” “没错!我会从商是继承家里的事业,我是独子,只有挑起重责。如果不是这样,我会选择教书、念书、做研究过一辈子,我本身学的是日本文学。” “那有何妨?反正你现在已经可以慢慢将棒子交出去了,你有钱有闲,大可尽情享受生命。” 何尧天却摇头,道:“星云,你不懂,人生的责任是无止尽的。你想要的东西并不是随时可得,有时一种心境、一段最珍贵的记忆一去就再也不复返,失去了那个,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星云研究着他的神情,那竟是落寞!叱咤风云的何氏集团总裁竟会有这种心情。“我不懂,你已经拥有了人人羡慕的一切;财富、名利、权势……” “拥有这些并不见得就能得到全然的快乐。” “你不快乐吗?”星云仰着头说。“你失去了你的宝贝吗?抵得过全世界的宝贝?” “是的!”何尧天坦白承认。迎视她的是他眼里的黯然神色,眼瞳深邃,像不定的海洋。星云迷惑了。 “一个女人吗?”她问。 何尧天吓了一跳,说:“星云,有时候你真是聪明,聪明得可怕。” 她发出不平之鸣,道:“我本来就聪明。杜叔从小就夸我跟星苹长得一副聪明样,耳聪目明,懂吧!”她嫣然一笑,自然地伸出手去拍拍他的手,像对待一个老朋友般。“我只是关心,并不想探人隐私,也不是要惹你想起往事徒伤心。我希望你过得快乐一点。” 他感动的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人。”她眨眨眼。“不是我太单纯,而是真心这样觉得。更何况我们相处,并不用戴面具。好了,不谈这些不开心的事,你不是答应过要教我赏书吗?何老哥” 他开心地大笑,他真的不在意她喊他什么;老头也好,叔叔也好,或老哥,只要她高兴,而且不对他生疏。同这女孩在一起,他真的感到很快乐。 星云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她今天到公司跟何尧天有过十分钟的短暂会面,因为她临时受派要到外地出差几天,她不想只是在电话中匆匆通知。他送她出门,她才拐出转角,眼前就有个高大的人影挡住她的去路。 这男人好高,也许是体格直挺宽阔的关系,更显得有份量,站在那里就让人忽视不得。 星云并不认识这个人,她疑惑地看着他,问: “你挡住了我的路。” “晏小姐,可以和你谈谈吗?”他没退却。 他竟然知道她? “我想我们没见过面。” “我叫唐宇斯,请指教。” 她懂了!何尧天的外甥。她猜着了几分他的来意。他也真厉害!竟然晓得她,还算准时间遇上她。 “你带路吧!” 他没选择人来人往的顶楼咖啡厅,而带她进了他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和何尧天的大同小异,一样明亮宽敞,只不过这里的线条更具刚性且色彩对比更强烈,黑色为底天蓝衬饰,不若董事长办公室的棕褐系列。 星云不想坐着,她感觉得出这个男人心里对她有着既存的成见。来意不善的人,她通常没有与之和睦对谈的习惯与修养。 “唐先生,你是来警告我,还是要规劝我?”她用冷淡武装自己。 宇斯扬眉,这回多了抹笑意。她比他所想像的还聪明。事实上,打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就令他惊奇。她和他想像中的太不一样了,她太年轻、太清纯,清纯得和“情妇”这两字扯不上边。纵使何叔不见得会看上多妩媚娇艳的女人,至少绝不会是眼前这个清清如水的女孩子;至少要世故点、多手段晏星云却全然是个意外。包括那双对他冷淡反感而倔强的眼睛。 “有必要为了钱而出卖自己吗?”他直截了当的说。 星云一言不发地瞪着他。她没看过这么可恶的人,更不喜欢他专制的语气。他以为他是谁?他有什么权利来批判她、质疑她? “你管得也未免太多了。”她抱着双臂。 “我相信你是个好女孩,你才多大?十八?十九还是廿?金钱的诱惑力大到让你不惜牺牲自己的青春和前途……” “这是我的事。”星云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再说,你为什么要说这是‘牺牲’?很多人反而把它想成是‘获得’呢!” “至少不应该是你。” “你凭什么管我们的事?”她刻意加重了我们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她并不想费神去澄清或说明她与何尧天的关系,特别是在这个唐宇斯面前。他反正早就否定、抹黑了她,把她视为拜金、俗气又肤浅的女人,她懒得更正他的印象,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那么傲,是不会听进她任何“片面”的解释的。 “凭我与何叔的关系,我是何家的一份子,不容许任何人侵入或破坏这个家庭的平静。” 可笑极了!她是破坏何尧天的平静抑或带来平静呢?这个唐宇斯未免太自大、太自以为是了。“既然你跟你何叔关系密切,为什么不直接说服他不要接近女色,反而找我开刀?防我破坏你们、伤害你们吗?再说,唐先生,你也太高估我的能力了,凭我区区一个小女孩,能对你们造成什么祸害?你的话不嫌说得太过了吗?” 好口才。宇斯心底迅速掠过一阵赞赏,但随即又被矛盾的心情攫住。 他原本无意要起冲突的,也只不过是想看看这位近来何家下人所盛传的神秘的“晏小姐”是何方神圣?何叔一、二十年来的老僧入定不动凡心竟会有遭考验的一天,起了这么大的变化!他倒要见识神秘的晏星云究竟有何等能耐、何等魅力,能令向来只醉人而从不自醉的何叔变了一个人似的快乐开朗许多。宇斯怎么也料不到她就只如此简单、年轻、美丽、直来直往,从头到尾给人不断的惊奇。 也许他小看了她,她是年轻,却极端聪明。她懂得防卫自己,绝不受伤害。那对黠慧的大眼睛里全写明白了。 “你很有意思!晏小姐,你很聪明。” 他竟然在笑。他前头的冰冷和现在的笑容,反而使她混淆了。“你叔叔也常这样说。”她在提到何尧天时,眼里掠过一阵温柔暖意,这让唐宇斯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不悦。“不过我不稀罕你的赞美,如果我没听错你的意思的话。” “我并没有恶意要攻击你。” “但你的确伤害到我的感觉了。”她挥挥手。“我没那么脆弱,不过下次请你找对对象再开火。” “我并非全站在何家这边想。你得承认,劝告也是为了你好。” “谢了!我已成年,有绝对权利做有关于自己的任何决定,并且负责到底。” “前提是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他没放松的说。 星云诧异极了!“天啊,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什么谁坏了谁的名节吧?” 宇斯差点没笑出来,他晓得她是很认真的。“我没说。只是何叔有家庭、有女儿、有地位,加上你们年龄的差距,你不认为你应该明智点,换个对象不是……” “谢谢你费心,我充分了解你的意思,只是恐怕唐先生你得失望了。”星云已不想再继续这种累人的谈话,她感觉仿佛和唐宇斯在高台上角力,好令人厌倦的无聊争斗。她转身往外走去,在门边停下。“放心,我不会告诉何先生,我们今天的会面。” “你忘了说再见。”他倚在桌上,闲闲提醒她。 “我相信、也希望我们永不再见。”她衷心地祈祷。 他却是志得意满。“会的,我保证一定很快就会再见!” 常宽在睡梦中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得后背刺辣辣发痛,哀嚎一声猛跳起来,人也醒了,摸到的竟是一颗圆滚滚的小石头。 不止一颗,仔细一看,他的榻榻米被窝四周起码飞落散布了十几颗同样的小石子。 那个死孩子王八蛋开这种玩笑!常宽气咻咻地捞起石子,冲出小阳台,就往底下挥拳头大声吼: “砸死人啊!真他妈的!” 他猛住口,因为他发现楼底下正手舞足蹈的不是什么顽皮小孩,而是前两天救他一命、穿了胸前锈着一颗大熊头睡衣的女孩。 她在笑,笑得如同阳光灿烂,短发在风中飘啊飘。 “喂!该起床了,你好懒。”“你干嘛丢我石头,砸死人要陪命的?!”他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 星苹朝他扮鬼脸。“这种小石子才砸不死人呢!我要叫你起床啦!你为什么永远都在睡觉呢?我妈说一个人睡太多了也会睡出问题的,你应该出来多晒晒太阳,连叶子都要行光合作用,人太久不见阳光也会枯萎哦!” 她说得头头是道。常宽无可奈何地一抹脸,被打得痛死了!要他再睡也睡不着,他只暗暗提醒自己,要记得把他那扇破窗糊起来或补块玻璃,否则那天说不定又飞进什么奇形怪状的暗器来。 “我起床了,满意了吗?没事了吧?”他没好气地说着,要往屋里走。 她喂喂喂嚷了一大串。“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我还有两包泡面。” “你不要吃泡面维生,否则以后会变成木乃伊,”她伸出两手曲在胸前作疆尸状,样子却像极了小狗狗。“很值钱,可是死得快,那不好。你要不要尝尝我家的米粉?很好吃哦!吃过就知道。”她不容他表示什么,就说:“你去找条绳子来,要长一点。” 常宽东找西找才翻到一困塑胶绳,他回到阳台,她早已等得不耐烦。原来她要用懒人搬运法,她将食物装在一个小篮里,叫他吊上去。“慢慢的,轻一点,才不会弄翻汤汁,啊!你真笨。” 篮子到达了,她很好心地为他预备了丰盛的一餐,有米粉、有汤、有面,还有满满一大盘的咸菜:海带、豆干、粉肠、猪心和花生。常宽终于体会到教徒感激上帝恩赐的心情了。 小熊睡衣女孩,简直是他的天使! 常宽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如尝人间美味!真是胜过泡面千倍啊! 半小时之后,他又听见她的声音。 他喊:“我把钱吊下去给你。” 她大大摇头,说:“谁要你的钱!” “让你请客,不好意思。改天我请你。” “好啊!”她又叫。“喂,楼上的。” “我叫常宽,经常的常,宽阔的宽。不叫做楼上的。”他笑。“你呢?” “我叫晏星苹,晏是河清海晏的那个晏,河清海晏你懂不懂?星星的星,苹果的苹,我姐叫星云,云彩的云。”她歪着头说。“楼上的,没事了,你可以去刷牙、洗脸、刮胡子了,否则会吓着过路的小姐哦!” “喔!好。”他不照镜子也晓得自己的狼狈状,胡子又几天没刮了,像丛林蛮荒人。“我这就去。” “喂!” 他又回来,说:“还有什么事?” 她笑吟吟的,两手在身后乱拍乱舞。“我发现你还是晚上比较好看一点,因为月光有美化作用。” 常宽翻翻白眼,真不知拿什么话应她。“楼下的,你等一下,上不上来?” “你房间一定很乱。”她摇头说。 “乱中有序啊!有兴趣,欢迎上来参观拜访。” “改天好了,我们下午生意特别忙。我妈在叫我了,拜!”她一溜烟就跑得不见人了。 星云绝对料不到她将何尧天的事告知母亲后,母亲的反应竟会如此激烈。 “何尧天?”晏伟如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面色灰白。 星云以为母亲是因为太意外了。“何先生人很好,他待我像自己家人一……” 母亲紧张得抓住她两臂,这举动吓着了她。 “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你担心,所以想等确定了再说。”星云忧虑地说:“妈,你那里不舒服?你没事吧?” 伟如撑住自己。“我没事,只是头有点痛。”她转过身来,说:“星云,不要再去了好吗?” “为什么?”她不了解,为何一提到何氏企业,母亲就特别反对、反感,初次听她要去何氏面谈就不表赞成,等听她说了那日的不平遭遇后,反而像松了口气;而今天却又反常得如此奇怪,问题到底出在那儿?“我以为你听了,反而会高兴,没想到你这么反对。我承认,这是份特殊的工作,它的优厚待遇很吸引我,我想……” “我们不需要去赚这个钱!妈只要求你有份工作,正正常常上下班,不要去惹麻烦。” “没有麻烦啊!何先生是正人君子,我们很处得来,没有什么好……”处得来那正是伟如所恐惧的。廿年了!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我们没有必要去招惹那些大人物,星云,我们只要过我们平凡的生活就好了。” “妈,你想到那里去了?”星云觉得好笑。何尧天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如果母亲见过他,就不会有这种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了。 “星云,听妈的话。” “妈,你平常不是这样的。”她觉得奇怪;一个怪异的念头闪进她脑海。“何氏有什么不对吗?还是你也知道何先生?以前有过他不好的报导吗?”她就只猜到这么多。 “不是!”伟如背转过去抹桌子,停了下来,说:“妈只是担心,没有必要……” “你放心啦!”星云释怀了。她从背后抱住母亲的腰,说:“何先生真的很好,对我没有那种念头,我们是忘年之交。” 伟如还要说什么,却被杜平打断了。穿着短裤的杜平站在门口,扶着老花眼镜往里望,要找星云。 “小云,有没有空来帮杜叔看看这报税单?” 星云答应着到了他店里去,留下忧心忡忡的伟如。 她对星云能怎么说呢?她能怎么做?阻止?还是顺其自然发展?“顺其自然”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她最恐惧的事终究免不了吗? 上天真是太捉弄人了!她避了廿年,两个南辕北辙的世界又会因着怎样的巧合又连结起来? 会吗?会吗?伟如自问。她重重深锁的愁眉却仿佛早已有了预感般,积聚了满天乌云阴霾,怎么也消散不开。 咻!咻!咻!碰!一排飞鸟冲过火花的凌厉扑掠,圣斗士闪避不及,半秒钟里血肉横飞、碎尸片片。 破纪录!十四万二千二百分!左儿懒懒地从萤幕前站起来,破纪录是让人有成就感、满足感,但只除了可能制造一点臀部下垂的机会。哈!臀部下垂,她才十八岁,还有十年电动可玩,至少等她廿八岁再来担心这问题还不迟。 想到那句“生命的意义在于创造”,她就觉得好笑。严肃的老爸可能远也无法认同对着那张萤幕、那台机器会有何谓创造的意义,正如他永远无法理解她的生活态度一样。 他们父女已三天没碰上面,今天中午何尧天特别等她起床。 “左儿,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难道打算一直这样过吗?”他说着千篇一律的话。 她饱眠醒来的好心情全被扫光了。不满!老爸对她永远是这种忍耐而不满的表情,他们沟通了几百次,也只像鸡同鸭讲,找不到共同点和平衡点。他总是不肯接受她,或无法真正了解她。 “年轻就是要玩,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左儿振振有辞的回道。 “爸爸没有管制或反对你玩,可是玩要适度,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应该做些正事……” “你们所谓的正事只有一样:念书。可是我偏偏就是不爱念书,我讨厌念书,念书一点用也没有,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自由自在,充满乐趣。” “自由不是在外游荡,天天晚归,这样让爸爸很操心,你知道吗?我不希望那天半夜里,警察局又来电话” “也就只发生过两次,警察临检,又不是我的错;跳舞又不犯法,是正当休闲活动,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 尧天忍耐着说:“爸爸请宇斯帮你申请了加拿大的学校,如果你不排斥换个环境……” 左儿激烈反对。“你又想把我送走!”幼年时,六年在保姆家的寄居生活令她深恶痛绝,牢记在心。“我不要!爸!你总是把我当成麻烦,能塞到那里就到那里,我不要,我宁可过现在自由的生活。”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妈说是!”左儿反射地脱口而出。“妈说你把我们两个都当成包袱。不要想再把我丢得远远的,不要!我不要不要!” 她这句话一出口,尧天的脸就沉默地变色了。 左儿懊恼地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跑开。 不该提起妈妈的,她知道这是爸爸的禁忌。一个消散的鬼魂仍能带来不快。她该噤口不提,偏偏抑不住冲动。 她只有逃出来,逃到没有压力和只有要求的世界。 这地方有音乐、有疯狂、有玩具和好玩的人,什么都堆挤在一起:乐队、舞池、电动玩具、抓娃娃机,还有两台健美车。天知道那两台健美车是干什么用的,来跳舞的人谁还需要踩健美车?她打睹这里的老板准是疯子个,一点品味都没有,可是谁需要品味?快乐就好。 音乐、鼓掌、尖叫,震天价响。生命的意义在于创造,对!创造更多快乐,无穷无尽的放肆。 左儿挤过人墙到吧台,已是汗水淋漓。点了饮料,旁边一个清秀的男孩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她给他下了评语:长相不坏,可惜呆了些。“没看过女生啊?”她瞪回去。 那男孩仿佛被吓到了,赶紧收回眼光,说:“对不起。” 左儿心里偷笑,大呆鹅一个;她好久没遇过这么老实的男生了。“你一个人?怎么不下去玩?” 男孩因她的大方而开心,解除了窘境。“我跟朋友一起来的,他们都有舞伴。”他朝舞池看了一眼。“我不会跳舞,而且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 左儿讶异地连连啧啧摇头。这时代竟然有不会跳舞的人,真是大土包、大土蛋。“你没来过舞厅?”她更肆无忌惮的说:“你真土。” 他也不以为忤。“我承认我土。因为我家里管得很严,不准我到处乱跑,除了上课就是补习,我明年就要考大学了。” 左儿挑眉,道:“你是什么学校的?” “c中,三年三班。” 左儿低声吹了口哨。c中,明星学校养出来的乖宝宝,难怪土得可以,连追女孩子都不懂。非我族类,但有意思。 “你功课一定很好。” “还好啦。” “想玩吗?我可以教你跳舞。”她的脸庞藏在高脚杯后。 他兴奋的神情无所隐藏,纯得可以,不晓得保留。她知道他喜欢她,程度还不轻,左儿对这种事的感觉向来万无一失。 如此轻易就掳获一个男生的心c中的好学生。 “我叫苏家健,同学叫我小健。你呢?你一定有个美丽的名字。” 他的纯真逗乐了她。“随你想吧!玛丽、珍妮、莉莉,叫做什么并不重要,来跳舞,只要跳了舞,保证你会迷上它,乐不思蜀。” 她拖着他滑进舞池,淹没在迷眩的光影乐意里。快乐,她感到真正的快乐,还有一种成就感,来自陌生男孩无法移转的眼神,毫不掩饰的纯然爱慕。” 左儿笑得神秘,舞得更起劲。 夜晚十一点。何家的大厅灯火明亮。 “何叔,您要不要先去休息?时间不早了。”宇斯放下白瓷茶杯。 何尧天从沙发中站起,说:“我还不累。关于大有土地开发的案子就全权交给你了,接照刚刚拟议的那样办。” “我会处理,何叔放心。” 尧天感到欣慰。“宇斯,还好有你,否则我的担子不知交给谁,只是辛苦你了。” “何叔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卅年的教养抚育之恩,提携照顾之情,早已非言语能表达。当初也不过凭口头承诺,何尧天就承担起异姓兄弟的交托,无怨无悔,视他如己出。 这份情是宇斯一生铭记在心的。 “申请学校的事,今天下午有了回音,有两所语言学校来信……” 尧天抬起手摇了摇,说:“可能得先缓下,我跟左儿提过,她意愿似乎不高,我不想勉强她。” “她没有跟我谈过这件事。” 尧天只好求助于最后的希望。“宇斯,或许由你来劝她,她肯听。你也知道,左儿一向最重视你和你的意见。” 宇斯皱眉。“她太任性了,连我也对她无可奈何,不过我会试着跟她谈一谈。”他看了下表,说:“快十二点了,她还不回家,连电话也不打。” “我在想是不是我太宠她了,没有尽到父亲应尽的责任。” “何叔,您别这样想,是左儿她太不懂事,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还学不会不要让家人为她多操心。”宇斯又问道:“左儿最近都这么晚回来吗?” “越来越晚。我说要老林开车跟着她,她不肯,偷偷溜掉了。宇斯,你说怎么办才好?” “左儿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否则怎么可能有朋友会天天跟着她疯,玩到三更半夜?” “不会的,你也明白在左儿心里只放得下你。”尧天看他一眼。“宇斯,原谅何叔把话讲白了些,何叔绝没有勉强之意,我不是古板的人,你吗?” 宇斯置之一笑,说:“左儿在我眼中就只是个小妹妹,我拿她当自己亲妹一样看待,从以前就是如此。” 尧天哦地拉长了声音,尽管早已知道,但仍掩不住失望。他喜欢宇斯,一度希望他能真正成为自己家人,然而男女情缘是不能勉强的,这点他绝对清楚。“你还是先回去吧!明早还要上班,太晚睡不好。左儿让我来等,我会叫她去找你谈谈。这孩子……”同样是青春年华的女孩,但两岁的差距却仿若两个不同世界制造出来的产物,星云和左儿,她们有着多大的差异啊!尧天将这份比较一再思量。 宇斯捕捉到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只是未置一语。 “也好,我走了。何叔你早点睡,累了就别等了。” “开车小心。” 尧天在窗前目送宇斯走后,却又有了个焦躁不安的漫漫长夜。 第三章 午后下起大雷雨,滂沱雨势丝毫没有稍停的趋势。 星云已经站在公司门口的大街上等了廿分钟。公车老是不来,而计程车又辆辆满载,大雨下得人从脚底发冷,她的裙摆都被溅起的水渍喷湿,却只得困在原地无计可施。 一辆银灰色轿车突然停在她面前,喇叭声引起她注意。 “上来吧。”车窗降下,出现的赫然是唐宇斯。 老天爷不长眼,从没站在她这边。他善心,可是星云不领情。星云拿起皮包挡掉喷洒在她脸上的细小雨珠。“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等车。” “这时候叫不到车的,笨蛋小姐。真的要那么倔强吗?” 后面的车子不耐地催出长串喇叭声。 “嘿!快点上车。” 行人侧目。星云只得“受迫”上了他的车,将雨瀑水帘关在外头,无奈地坐在他身边。“真巧,人生何处不相逢。”他从镜子里瞄她一眼,打了左转弯。下班尖峰时刻有得塞了;他知道她非常不情愿再见到他,但是老天帮忙,注定他们今天要在车厢里共度漫长时光。“你要回家?” “对!”星云目不斜视,勉勉强强的说了她家的住址。“是你强迫我上车,我没感激你的打算。” 宇斯则好修养地笑了,说:“我没这样指望。反正顺路,送你一程,怎么都好过站在路上枯等淋雨。喏,给你。”他递上干净的大手帕给她。 星云接过,拭干脸上和发尾的水痕,将手帕捏在手里不讲话。他为何对她这么好?他大可装作没看见,任她枯等下去。她记得他并不喜欢她,在他眼里,她是为了金钱享受,可以牺牲自己的肤浅女人,那么他还管她做什么? 骄傲的唐宇斯,他别寄望她会吐出一个谢字。 星云不擅记恨,却牢记着他初次见面便不客气的态度,她无法忘却那直接又不加掩饰的轻视,他伤到了她星云深深在意。 “你刚在忙?”他打破僵硬的沉默气氛。 “我刚下班。那是我们公司大楼。”当初面谈的两家公司都有意录取她,星云先答应了第二家贸易公司的工作,拥有固定而实在的收入,对她来说是第一要务,何尧天给她的那份“工作”在其次。她不想使母亲多操心。 宇斯的表情像听到笑话般,觉得不可思议。 “你还要上班?” 言下之意仿佛说:靠何尧天还不够吗?需要再到外头上班?星云心里这样飞快的反应,不自觉脸上变得更冷漠了。她可以想像他把她看作是怎样,追逐金钱物质的俗气女人了。 “是啊!我爱赚钱。”她抬抬下巴。 “你很需要钱?”宇斯的语气平静。 “没有人会嫌钱多的,不是吗?”星云转头看他。“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不在乎,也不想解释。” 他好奇地望她一眼,说:“你确定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当然。” 他摇头笑了,竟是温暖的表情;星云首次发现他不同的一面。她反而不能确定她的想法了。 宇斯是笑了,连他都不肯定自己在想什么,这个女孩却斩钉截铁的说她知道。这实在有意思。晏星云实在倔强,他早该知道,首次见面时即知。她浑身上下充满了不肯服输的气度,倔强到底。一个特别的小女人,让人不敢忽视。 她是个小女人了,坚韧而耐人寻味。 可惜他们没碰对时机,她讨厌他的程度已到了宁可淋雨也不愿搭便车的地步。这也是宇斯未曾享受过的“待遇”,从没一个女人令他感到自己仿佛是恼人的臭虫,教人退避三舍唯恐不及。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宇斯忍不住问。“认识了,总算是朋友。” 星云否决了。“需要玩这一套吗?” “你很不友善。” “要看对象。别人怎么对我,通常我就依样回报他。可惜,我们却有个不幸的开始。”星云抚抚垂到胸前的发丝。“我不在意别人或你怎么看我,正如我说过,别人无权干涉我的事,自然我也无需顾虑不相干的人的看法。我行得正,坐得稳,为我想争取的东西付出最大的努力,我自信并无愧于谁。” “听着,我并没有暗示你上次那天会面的意……” “无所谓,是我反应过度也好,是你真有其意也无妨,反正我已清楚表达我的立场。”她要开车门。“我家巷口快到了。” “还有两三条街……” “我自己跑回去就行了,没什么雨了。”星云匆匆望了他一眼,连再见也不说,飞快地冲出车子跑到街上。 宇斯按住方向盘不动,一直看着那白色修长的身影奔进雨中,消失在转角的那头。 杜平过来帮忙换摊头的日光灯管,伟如站在一旁看。今天店里没有什么客人,也许是初一拜拜的关系,生意例常清淡些。星苹在楼上午休,五点过后可能又得开始忙了。 “亮了!亮了!这样行了。” 杜平帮着摆平交错的长串插头和电线。“这样可以吧?要不要移过来些?这样?还是这样。” “原来的位置好了。”伟如弯下腰清洗抹布,拧干,摊开,折好。“阿杜,真谢谢你。”“老交情了,说什么谢。要谢我,请我吃碗面填填肚子吧!”他收起坏了的灯管、螺丝起子和纸盒。“不早不晚,当点心,星苹不就最爱说那句什么……” 伟如将火开大,放下宽面条,说:“有点饿又不会太饿。顺便来点配茶,今天的猪心很嫩,还有肠子,你喜欢吃的。” “都好。你要饿的话,咱们一起吃点。”杜平回店里放好东西,洗了手就过来。大碗热面和小菜已经备妥等着他了。“伟如,你看这边墙上要不要加装一只电风扇?最近气温那么高,两只够不够用?怕客人会热着。”他观察盘算过了。 “要添电扇一定得钉那边墙上,对着摊子吹,行不通,我头会发痛。我想两只电扇应该够了,最近天热,常常是外带的客人比较多,熬一熬,等天气凉些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杜平关切地说:“你前两天说颈根疼,好些了没?有没有找医生?是不是热出来的?” 伟如笑着,手上不自觉往后脖根上按。“去给师父推拿过,好多了,说是暑气逼的,加上劳累,多放松、多休息就好了。” “你要多休息才是。孩子们都大了,星苹很能干,大小事都做得来,你不用再事事亲自动手;星云现在也在上班了,可以减轻你一些负担,你就不要再这么劳累了。” “我不累。做事做惯了,你要我清闲下来,我还不习惯。全家人只要齐心,做什么都好,不累。” “你就是爱操心,讲也讲不听。” 伟如还是笑。“是喽!做妈的,那个能真正放心呢?孩子长得再大,也是父母眼中小不隆咚的宝贝。如果你自己有孩子,就晓得了。” “这也有道理。”杜平放下筷子。“伟如,你先别动,你头发上有块东西。” “那儿?” 杜平缩着手指点她。尽管两人是老邻居、老朋友,却始终维持着矜持的距离,他不碰她,不敢碰她,即使是挑细屑这么一个寻常的动作,杜平仍不敢逾越。他是这样的人。 伟如掸下一个白白的粉块,不知是那里沾上的灰尘。 “没什么,不脏。”他开口道:“这大肠真的很q,来吃一块吧!” “我中午吃过了。怎样?要不要再来点?啊”摊子前客人上门,伟迎上前招呼。“坐,请问吃些什么?……” 门没关,星苹存心给主人一个惊喜,大喝一声踢开门。“哈口罗!”却被里面那人吓了一大跳,惊魂甫定。 “你怎么可以只穿着小裤裤到处跑?”她捂着眼睛尖叫。 常宽受惊吓的程度不亚于她。“这是我的房间,我高兴脱光也可以。”他一边快速翻上衣、套上牛仔裤。他没有碰到过被女孩子踢门偷窥查探的经验。 “你好了没啦?”她又急又羞。 “还没,该死的拉链!什么鬼东西!”常宽用力去扯裤子拉链,它已经出了两、三次状况。“你不懂进人家里之前要先敲门吗?” “你门又没关,我想让你高兴一下,谁知道会到底好了没有?” 常宽没好气地说:“好了,遮得那么密,怕看了长针眼?” “非礼勿视啊!我家家教好,我妈从小就这样告诫我们。”星苹浏览四周,他的屋子一点也不乱,因为根本没什么东西,跟空屋没两样。除了原有的床和桌子,只有地上散落的酒瓶和泡面空碗,角落盖着一大块花布,是唯一占空间的东西。 “你在指桑骂槐?”常宽说。 “没有。我才不怕看你穿什么。”星苹壮着胆子,说:“就算你光溜溜的,我也不怕。” “那你干么吓成那样?” “是你大叫才害我紧张。”她扬扬手,说:“见怪不怪!你是主人,我会入境随俗,尊重你。喂,你就吃这些饼干、泡面,喝啤酒维生啊?” “你看到了,还问?”他抓抓头发。 “难怪会养成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饮食缺乏营养,加上作息不正常,要健康也健康不起来。” 这个晏星苹话真多,然而常宽一对照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和她红润润的苹果脸,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你坐,没有水招待你喝。” “我不渴。”她只是感到热。他真好能耐,蒸笼似的地方,没有电风扇还睡得着;难怪他要穿着小裤裤睡觉。星苹右手闲闲煽着,边指着那块大花布,说:“那是什么宝贝?”“我的琴。”他走去将布掀开。有琴、有鼓,还有些她不认得的小东西。这些就是吵得星云不得安宁的罪魅祸首。 “要是我姐看到它们,一定会在半分钟之内通通砸烂。”她心直口快。星云最痛恨夜半时分,“楼上那个钟楼怪人”的“魔音传脑。” “她讨厌音乐?” “她怕吵!这房子隔音很差,你听了不要生气。” “我习惯了。”常宽大刺刺在床上坐下。“这只是一部分,我只是先把最重要的东西先搬来,连衣服用品都没怎么带。” 原来如此!他这里连个热水瓶都没有,却将琴和乐器保护得安全周到,它们一定对他意义非凡。“你一定很爱音乐。” 爱字怎够形容?为了音乐,他不惜与家里长期革命,甚至失掉健康、爱情与正常的生活,就算他说了,这个苹果脸女孩能了解几分?“我是搞音乐的。” “搞音乐的一定要弄成这个样了吗?”她纳闷电视上的音乐人为何都是一个样,就像所有的作家有作家的样子,算命仙有算命仙的样子,一个框框,一个样子。“我还看过一个男生绑辫子,他的发质太差,枯黄干燥,还烫得很糟糕。他一直不肯让我玩他的头发。” 常宽笑笑没回话。 “喂,你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她抱着膝盖问。 “便宜啊!能先找到地方窝着再说。”他直言无讳。 星苹感到很意外的说:“可是你不像是潦倒的人。我觉得你很有自己的看法,意志力又强,想做什么都终能如愿。你不会是那种永远穷苦的人。”她是真心的。 她话中的真诚和不掩饰的欣赏、崇拜,让常宽大大惊动了。她的话对他是多大的鼓励!他感到一丝飘飘然。“你为什么这样说?” “感觉啊!感觉是最重要的了。”星苹毫不犹豫的说。 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如今却从这女孩子口中说出,常宽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可是感觉不能吃,也不能喝”他不自觉搬出嘉薇的话。 “但是没有感觉,什么都没意思了。感觉就是感觉,是唯一,是百分之百。” “你一定是浪漫主义者。” “我不知道什么叫浪漫主义者,我不属于那一类一派,我就是我,是星苹。” 常宽凝视着这个侃侃而谈的美丽女孩,纯净年轻的脸庞,多么自信,又多么沉着安定。她有种非常吸引人的纯净特质,晶莹的眼,光彩流动,像一首风格独特的歌。“你很好玩。” “大概吧!我妈说,她永远弄不懂我脑袋里在转些什么,她叫我皮蛋,全名晏皮蛋。” “你姐也像你这么开朗吗?” “我们是双胞胎,个性多少有点相似。可是她就是标准的姐姐样,你跟我们相处三分钟就区分得出来了。” “难怪我昨天跟你打招呼,你瞄我一眼,表情莫名其妙地走开了。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不想理人。” “我才不会这样。那一定是我姐,星云人很好,她是不认识你,才没理睬你,下回介绍你们认识。” “你不是说她很痛恨我制造噪音?” “靠你自己做关系啊!多多少少要做点敦亲睦邻的功夫,我们在这里住了快廿年,附近全是老邻居,这儿的人都很好,只要你态度有礼,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我学不来三姑六婆。”他暗暗嘀咕。 “谁要你当那个了?”她瞥他一眼。他的大手里全是茧,不知是操琴还是工作磨出来的。“还有,我看你应该添购一些东西,比方说,我不信你这里没蚊子。” “蚊子!”他耸耸肩。“睡着就没感觉了。大概我皮厚,昆虫、百毒入侵不得。” “是蚊子还没吸到血,先被你的酒气薰昏了。”星苹说着说着,自己却笑了起来。她又扳指头数着,说:“电风扇、蚊香、插电水壶、闹钟,对!就是需要闹钟。你不要说我鸡婆,我是热心,当你是朋友才帮你。” “是,谢谢。蒙你小姐盛情。” 星苹很开心,他俩已建立起相当不错的友谊了。“你放心,我不会要你报答的。” 常宽觉得很有趣,说:“你从不怕生吗?你一定很爱交朋友。” “还是老话,要看碰上什么人。不过我妈说,我是这一带的地下管区,所有的人我都熟,新来的都该先来向我拜码头,听清楚了吗?” “是这样?真是失敬,有眼不识泰山。”常宽朝她开玩笑式的一鞠躬星苹跳着要躲,怕折寿。他想这女孩子真奇怪,叽叽喳喳看似大而化之,另一方面又心细如发,会嫌他野人似的杂乱头发,又兴匆匆地跟他交朋友。新来乍到,他已幸运地与“地下管区”交上朋友,获益匪浅。 “唉呀!我不知道时间这么晚了,不跟你扯了。我下楼去喽,我妈一定急着找我了!”她一溜烟就跑掉了,留下一路咚咚敲大鼓似的脚步声。 宇斯开门,飘进来的是左儿着火红紧身衣的纤丽身影和浓郁的香奈儿五号。 “你没出去约会?”她的眼因施了彩妆,显得更大更动人,然而宇斯并不欣赏。这种妆扮并不适合她这种年纪;他的小表妹才十八岁,不是廿五或廿八。 “你不是先打听过了才来的吗?”他倒了杯茶给她,并收拾沙发上散置的图件、纸张。 “又工作?你真是工作狂,一点生活乐趣也没有。”左儿摸摸左耳的耳环,确定还在。这付耳环的夹子松些,很麻烦,只是为了配这套衣裳好看才用。“你看我今天漂不漂亮?我是特地为你花心思打扮的,我爸留言上说,你有话要单独跟我谈。”她的手臂热情而亲昵地搭上他的肩膀。 宇斯有如捏毛毛虫般移开她浑圆白晰的臂膀,左儿不满地噘嘴。 “是有重要的事,我帮你申请到两所语言学校……” 左儿的表情有着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由期盼到失望,有如自天顶坠落谷底。她急急塞住耳朵。 “如果是这件事,不谈也罢,我也不想听你说教,我已经有个口罗唆的老爸了,不需要再添一个。” “凭你这句话,就该打屁股。何叔为你费了多少心,你从不体谅他的辛劳。” “你们是一国的,才不会了解我。说什么关心、好意,我全没有感受到。你们只会放在嘴上说关心我,实际表现在那里?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在那里?你们心里根本没有我,只想把我这个麻烦踢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左儿滔滔不绝。“我才不走,我要过自己的生活,谁也别想干涉我。我会证明给你们看,我已经长大,可以自主了,再也不是你们心目中永远长不大的左儿。”“没有人对你不满意。你是何叔唯一的女儿,他呵护你都来不及了,你怎么会对他有这么大的误解?” “算了吧!我不信你的话。在我爸的心里,谁也比不过……”左儿猛然煞住。“如果我在我爸心里有这么大的份量,我们父女今天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宇斯放了音乐,重新帮她注满了茶。 “哥,你知不知道我爸最近在忙什么?”左儿坐在茶几上,叠起双腿。“不是说关心我吗?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得碰上面。” 宇斯给自己斟茶。“最近生意忙,事情特别多,何叔大概是加班吧!” “我爸从不加班的。”左儿咚咚敲着桌面。“他才不那么在乎这些事。不像你。” 宇斯停顿了一下,说:“左儿,如果何叔,我是说如果他打算找个新的伴侣,你怎么说?” 左儿想也不想,就说:“不可能!” “你反对?” “当然!我妈那么爱他,他怎么可能还有心去接受另一个女人?我妈会永远活在他心里,没有任何人取代得了。再说,有我陪他,还不够吗?” “你总会长大,会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 她伶俐一笑,说:“所以我嫁给你,就解决了所有问题,不是一举数得?” “不要闹了。”他好气又好笑。 “谁闹?真心被狗咬。”左儿侧着头。“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你是在暗示我,还是你听到什么风声?”她怀疑起来。说真的,若非他凑巧提起,她永远不会考虑到这个可能。爸爸是她的,只能是她和死去的母亲的,谁都别想走进何家占据女主人的地位。 “问着好玩罢了。” “不可能是好玩,你一定知道什么,是不是?”她机警地看着他。“是不是爸爸要你先来探我的口风?真的有另一个女人,对不对?我不可能猜错,你告诉我,我要听实话。”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自己去问,问不出来,就查。”左儿跳下桌子。“我会查个一清二楚,谁都别想瞒我。” 宇斯担心自己一句无心的问话,不知又会引得左儿惹出什么麻烦来“这么晚了,你要去那里?” 左儿大惊小怪地说:“回家啊!你不是才批评我生活糜烂、散漫,缺乏目标?我乖乖回家睡觉,当乖小孩,行吗?满意了吧?你以为我会马上冲出去找我爸盘问私生活吗?我可没那么笨,你太低估我了。”她勾住他的臂弯。“别发呆了,送你可爱的小女朋友回家吧!” 阳台上凉风习习,星光灿烂。 “说真的,我并不觉得我比别人缺少什么。”星云窝在大藤椅中,清风袭人,格外舒爽。“没有爸爸,并没造成什么障碍或痛苦。” 尧天追问:“你父亲他” 星云的回答快得惊人。“死了,在我们姐妹出生前就死了,我们甚至不知他长得是何模样。” “你会想见到他吗?” 星云摇头,说:“如果我看过他,或许父亲这名词对我而言还有点意义,既然没有看过,”她又用摇头代替了答案。“对我们来说,有一个那么好的母亲就够了;更何况还有杜叔,他对我们的爱不会少过对自己亲生的小孩。” “你的杜叔,跟你母亲的感情很好吗?” 星云想了想,笑了。“其实我想杜叔是很喜欢我妈的,可是他永远不会说。每个人都知道,但谁也不可能说出来。” “他像你们的第二个爸爸?” “我倒没这样想过。杜叔就是杜叔,他是个好人,忠厚老实,有话都搁在心里,不善表达自己的感情。你们那一辈的人不是大多都这样吗?” 尧天淡淡一笑,说:“是啊!我们已经是属于上一代的人了。星云,你看,其实我老得足够当你的父亲了。” “那又怎样?朋友还分年龄吗?我不信你那么冬烘,会介意这种世俗的问题。” 亦师,亦友,亦兄长,星云并不想去明显区分这种奇妙的关系。她很清楚自己的感觉走到那里,她凡事都很有分寸的。 她没有遇到过像何尧天这样的男人,成熟、稳重,却不给人任何压迫感。他们之间只是一种孺慕情怀,非关男女之情;而他们也已培养出不需言语的默契了。 左儿走出“精灵屋”,迎上一双惊喜的眼神。 “嘿!你总算出现了。”男孩走上前。清秀的脸,土土的平头,白衬衫和卡其裤,底下是双大球鞋。 左儿这才正眼瞧他。 “你不认得我了?我叫小健。”男孩有些失望。“我们在舞厅见过。” 她想起来了!那个快乐的夜晚,他这个跳舞神经奇差的笨“学生”曾带给她不少笑料、乐趣。 “是的。”她嚼着口香糖,右手仍一吊一吊地勾着甩在肩后的背袋,换了条腿保持平衡。 “我找你好久了。”小健的眼睛在金边眼镜镜片后闪着友善的光芒,禁不住的兴奋欣喜。“他们说你叫左儿,你好像在那里很有名。” 想到这小土蛋到处跟人形容她、打听她,左儿觉得不耐的说:“你找我?” “是啊!”原来她既不叫珍妮、玛丽,也不是莉莉或露露;左儿,多美丽的名字?像一轮高挂天际的眉月,闪耀光亮,像她整个人那般美丽闪亮。他曾把她的名字放在心里念了千遍,左儿,左儿,梦寐难忘,他想再见到她。 “找我干嘛?” 他搔搔头,这仿佛是他的招牌动作。“我也不知道。”羞涩的笑,拙拙的表情,令坏脾气的左儿忍不住的笑了。 小健看见她笑了,脸上也跟着绽出笑容。 “你笑了。” 左儿笑得更厉害了,心想怎么会有呆得这么可爱的人,遂马上正色道:“你不会笑啊?你是人吗?” “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真的。我也不晓得急着找你要干什么,只是从上礼拜见过你之后,就一直想起你,很想再见到你。你为什么一直笑?我有那么好笑吗?”他忍不住问。 左儿没去看他,好不容易才憋住笑,说:“你打算就在这里站下去,到明天天亮吗?” “你要到那里去?回家吗?我送你。”她没有一开头就拒绝,令他欣喜万分。 左儿偏着头打量他,说:“你怎么送我?你有车吗?” “没有。我有机车驾照,可是我爸妈不准我骑车上课,怕在市区骑车危险。叫计程车好吗?” “我讨厌坐计程车,台湾的计程车司机服务态度最差了。” “可是这里好像没有公车。”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生怕她不高兴。他没认识过几个女孩子,在他心目中,女孩是种奇异的生物,她们有着男性所没有的特性。 “我是不坐公车的。”左儿吐掉口香糖,包在纸片里丢掉。“我家有司机,廿四小时待命服务。” 这下小健反而呐呐的不知该接什么话,长手长脚无处搁,显得多余。“那” “算了,我们走路吧!”左儿领头迈步。“晚间运动。” 他们一路走,两人无言;小健望着投射在地上的两个并排的人影,不敢看她,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路边有座小公园,一只流浪猫怯怯接近左儿脚边,她蹲下轻轻抚摸它。小健两手插在卡其裤口袋中,为眼前温馨的情景所感动。他就知道她有如此温柔不设防的一面。 “你很有爱心?!” 没想到他不说话则已,话一出口,左儿就变了脸,也不理猫咪了,自顾自站起来,走开了。小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想,女孩子的脾气都这么晴时多云偶阵雨吗?他拔腿追上去。 “左儿,我说错什么话了,让你生气?” 她瞟他一眼,说:“谁说我生气了?” 那你为什么突然跑掉?” 她索性停下来,面向他,说:“你为什么不干脆回家做功课,当你的好学生,当你爸妈的乖宝宝?” 他的脸在路灯下显得落寞。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毫不保留的一句表白,直直敲进左儿的心坎里。这句话,早就从他的眼神、言语、动作表现出来了,可是听到他亲口说,感觉就是不一样。她咬着下唇,开始又往前走,鞋跟叩叩敲着红砖道。长手长脚的他静静跟在她身旁,隔着四、五寸的距离。 “我不喜欢念书。我早读一年,可是去年毕业后就把课本通通烧掉,再也没有碰书的打算了。大概上辈子书本跟我结了仇,这辈子才注定与我无缘。” “不爱念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他朗朗地说。 “可是你是c中的资优生。” “那不代表什么。每个人都有他的才能和专长,成绩不是衡量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在我看来,你很好,有你自己的特点。” 她斜睨着他,说:“你这样想?” “不盖你。” “不会轻视我‘游手好闲’?” “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想法。” 看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真诚,左儿娇俏地笑了。 小健问道:“我们可以算是朋友了?” 左儿终于首肯的说:“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十个、廿个条件都没问题。” “不用,只有一个。”她笑。“以后你跟我出来,绝不准穿卡其裤。” 小健听了有点难为情。长裤是c中的制服,他没想到那么多,以后要多注意自己的穿着才是。然而他除了有很多条牛仔裤外,也就只有一条比较像样的裤子了。 “我会做到。” “我改变主意了。”左儿抬抬腕表宣布。 “你反悔了?”他急急问。 “不是,我是说我决定晚点再回家,反正你会护送我。”时针才走到九与十的交界。“还早得很,待在家里多没意思,我晓得一个地方,有很棒的冰淇淋咖啡,我请客。”。左儿的玩兴又起了;只要有伴,那人又不太讨人厌,时间就好打发,做什么都快活。 “不,我请,可是现在……”他迟疑了。他出门是用到朋友家做模拟考复习的藉口,再晚回去,怕交代不过去。 她的脸色刷地又变了。“不行就算了,拜拜。”她很潇洒地迈步就走。 小健一时情急拉住她,他算怕了她了。“就当我没说行吗?只是我得先打个电话回家,行不行?”“打什么电话?我是女生,都不担心了,你一个大男生还顾虑这顾虑那的。”左儿满脸不高兴地批准了。“要打就去打吧!” “算了,没什么重要的。”他不想再引她不快。心想:控制一下时间,不要太离谱,偶尔脱轨一次,没按规矩来,了不起到时候再补加解释,应该不会太严重。“咱们走吧!” 他真好,不会违逆她;左儿重拾起开心的情绪,道:“就在前面不远,我们用跑的去,比看谁先到,输的是小狗!”还没喊数,她已赖皮地撒腿跑开,抛下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左儿,左儿,她笑时多可爱,好像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全积聚在她那青春洋溢的脸上,娇媚似春,诱如风。他喜欢看她的笑容,他想让她永远这么开怀。 小健迈步直追,追向那调皮如精灵的娇小身影。 第四章 星云从招牌板底下探出头,朝来车指了指“禁止停车”的标示牌,她正觉得那部车眼熟,唐宇斯愉快的声音已传了出来。 “嗨!‘绝不碰面’小姐,今天真是黄道吉日,我们偏偏又见面了。” 星云怀疑,究竟是他蓄意跟踪她,还是老天存心惩罚她!若非流年不利,否则他们不可能老是撞上两百万分之一的机率不期而遇。 “你好,经理先生。”她避他如蛇蝎。“祝你一路行车平安,快快开车回家吃晚餐。我很忙,没有空陪你闲聊。” “我很有空。只停一下车,在这里用个便饭,再回去也不迟。”他探头张望。“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在这里兼差打工吧?”白t恤、短裤,一副干练俐落的模样。 他真的当她是嗜钱如命的女人,下了班之后还拼命兼差。“算不上打工,这是我家开的小店。” 星云找了客人零钱后,见他还悠哉的站在那儿,人高马大的占空间。她巴不得他快走,他却装作不懂她的意思。 “你真能干,下了班还要忙里忙外。”他一张笑脸。 “比不上您经理大人能干,让你称赞,不好意思,真不敢当。”她皮笑肉不笑,内心却在下逐客令。 宇斯不由得笑了出来。她真的是讨厌他,板个冷冰冰的小脸像对付讨债鬼一样,那和她转头找客人钱说谢谢时的亲切表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不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身旁另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请问先生要外带,还是在这里吃?”伟如看着女儿,又看着这位相貌堂堂的男士。“你们认识吗?小云,这是你的朋友?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坐?” “我不认识他。” “谢谢伯母。”他们同时抢着说。 伟如给弄糊涂了。 “伯母您好,我叫唐宇斯,是星云的朋友。”他向伟如微点头行礼。 “哦!你好,你好,唐先生。”女儿脸上臭臭的表情说明了这位唐先生可能不是那么单纯的“朋友”,但伟如仍是待客以礼,因见他满有礼貌的。 他们还来不及聊,小店即涌进了大批客人,是附近的居民或刚下班的职员,赶用餐时间。 宇斯自告奋勇的说:“我来帮忙。”他接过一碗汤面。 星云顺手端了开去,给他一个嫌他大少爷很鸡婆的眼光,说:“不敢劳驾经理大人端盘子,我来就好。” 他才不理她,很勤快地帮忙端东西、抹桌子、收碗。 店里有两个客人吵了起来,原来是一对老姐妹争着付钱,大声吵了快五分钟,店里其他客人纷纷不耐烦的侧目;这是星云最讨厌的两个口罗唆客人。欧巴桑你争我推地辩个没完没了,为的也不过是五十五块的小钱。 唐宇斯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他一个大步跨过去,说: “不准吵,先讲话的人就不准她付钱。” 两个老太婆顿时住了口。事情顺利解决,各付各的,只见她俩高高兴兴挽着手离去,还赞宇斯。 “帅小子,你是新来的?真好,真好!” 老太婆好满意的说:“我们明天再来吃面,天天都来。” 听得星云快昏倒了。七老八十的老太婆还亲热地叫他帅小子,这家伙究竟有何魅力,连上了年纪的老女人见了他,都回复成青春少女的娇媚样。 人潮总算散掉,宇斯能再喘口气时,已经满头大汗。伟如高兴地招呼宇斯,说:“唐先生,麻烦你帮忙,真不好意思。不嫌弃的话,你今天在这里多吃点,晏妈妈请客,你喜欢吃什么?要面、米粉,还是米粉汤?都很好吃,你一定不能客气,算是晏妈妈谢谢你……” 星云插嘴道:“他才不会客气,而且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他自己志愿帮忙,要阻止都没办法。” 宇斯更客气的说:“伯母,不用了,我不饿。” 伟如才不准。“这怎么行!小云,人家唐先生热心帮忙,不能没有礼貌,对朋友怎么能……” “我可没承认他是我朋友,他说的不算数。”她完全撇清。 宇斯笑道:“我跟星云有点误会,她可能还在生我的气,没有关系。” 旁边桌子的客人朗声笑了起来,那是前面巷子摆水果摊的老伯,常来店里的老客人。“小俩口闹意见啦?没关系,三两天就好了,没事儿、没事儿!” 星云急急辩解:“才不是!” 宇斯竟然很高兴的说:“是啊!老伯,我也这样想。” 两个男人一老一小,竟很投机地闲聊起来,一搭一唱,愉快得不得了。 星云闷闷地走开,心想:又让他得意了一次。怎么他就有本事收买人心,好像没理的人都是她。 唐宇斯究竟想干什么?他怎么不走?怎么还不走呢?从他伤了她的自尊开始,她压根儿就希望永远别再见到这个人,这个可恶的、高傲的男人。虽然此刻他一点也不“高傲”,还很“谦卑”,可是星云绝对不会忘记,他曾用怎样傲慢的眼光评量她。她宁可跟他对抗、周旋到底,也不会屈服于他虚假的“朋友”面具和“亲切”伪装下。 然而十分钟后她却拗不过母亲的要求了。伟如坚持“对客人要有礼貌”,星云只好带着五百块钱钞票,找他出店门外谈谈。 “喏,我妈说一定要谢你的。”她把手伸得笔直。 “这是做什么?”他感到莫名其妙。 “当作你今天的打工费啊!不让你做白工。” “我不会收。” “这样我对我妈交代不过去。我很清廉,不会从中贪污。你拿去。” “我们来个交易怎样?钱给你,不算‘贪污’,可是你要改善一下态度,对我和善一点点。” “一点点?”他真是够“谦卑”的了。 “不是我态度恶不恶劣或改不改善的问题,症结都在你,都是你造成的。” 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说:“是你吧?” 她又毫不迟疑的说:“是你。” “你。” “明明是你。” “是你。” “你、你、你!” 好了!他们再像孩子似地争执下去也没用,跟那两个口罗哩口罗唆的欧巴桑没有两样,宇斯理智地停住了,先谋沟通之道才是最重要的。“不管问题出在那里,我们有必要这样吵吗?和平相处当个朋友,对我们来说应该不困难。” “不难,只是没有必要。我不会跟对我有偏见的人,交上朋友。” “偏见?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你不会这么健忘吧?你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碰面时,你是怎么看我、说我的吗?既然我是拜金势利、爱慕虚荣的女人,何必委屈你这位高贵的经理大人纡尊降贵来交我这个朋友?”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不用再说了,事实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不用谈朋友不朋友,你何叔是我的雇主,我只对他负责,至于我们俩,什么都谈不上。” “何叔是何叔,不能把何叔暂置一边吗?” 星云无聊地踢弄水泥墙角,说:“你回去吧!我不想谈了。我还要忙,就快收摊了。” 宇斯站在她面前,说:“你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星云猛抬头看他,觉得一下子被攻溃了。 这个讨厌的唐宇斯,他究竟想干什么啊?不走,不放松,我行我素,给我强大的胁迫感。固执的脾气毫不输给她,她总算见识到了。她除了哀叹,内心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正在发酵。 “你到底要怎样?给你钱也不行!” “换个办法,我用这笔钱请你喝杯咖啡,行吗?” 星云迟疑了。对他,她老是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不知他下一步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对他,才不会出错。 “我想你这种人生活一定过得非常忙碌,晚上没有节目吗?你应该去约别人,要不然回家也好,看看第四台,养狗、浇花,还可以修身养性,储备精力。” 宇斯认命地看着她,说:“省得在这里找钉子碰,是吗?” 星云不由得笑了。这回她放松下来,不再疑神疑鬼了。她不怕了,因为唐宇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你够无聊的。” “你再拒绝,我就会真正无聊了。只是喝杯咖啡,还犹豫吗?保证不是去摸摸茶。” 她瞪他,然而嘴角却不自禁绽出温柔的线条。“大马路对面有家泡沫红茶,那里晚上满热闹的,我坚持平民化的选择。” “悉听尊便。”管它平民或贵族,重点是她肯对他抛掉“成见”(他也认为她对他抱有成见),和颜悦色的。他认为这一点很重要,只是未尝细想为什么。 九点还没到,星苹就提着一袋爆米花在楼下等着。 卅分钟前,常宽趴在栏杆上喊她,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星苹一听有得玩,高兴都来不及,三两下帮着把店里收拾得清洁溜溜、妥妥贴贴,约好的时间未到,就踮着脚尖往楼上张望了好几次。 一看到常宽,她就叽哩呱啦先夸他。 “你今天这件t恤很酷哦,新衣服?”他的黑t恤正中是只血淋淋的狮子,布料绉得可以,正是今年最流行的式样。 常宽不仅没什么表情,连话都懒得多讲,教人永远搞不清他是刚睡醒,还是正困得厉害。“没衣服穿了,箱底翻出来的。” 星苹煽煽风,捏着鼻子,说:“难怪有异味,我还以为新衣服才有这种生姜似的染料味。”她将爆米花递给他,说:“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分你。” “我不吃这种垃圾食物,只有奶油和高热量的零食。” 她心疼地抽回自己的宝贝,好心分他,还不领情,竟还批评她喜爱的点心是垃圾食物。“你的啤酒跟泡面、饼干,也高明不到那里去。至少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光吃爆玉米花死掉的。” 他看看她,说:“生气了?”她回嘴,道:“才没有。爱生气的人是小狗。” 两个人又闲闲的走着,过一会儿她问:“我们要去那儿?” “跟着走,就知道了。” 她漫应了声“哦!”但没两分钟就又按捺不住的问:“你先说,要带我去那里嘛!” 常宽有点不耐地脱口而出:“哎!你真的有点烦。” 她马上不吭声,也不看他,自顾自吃她的东西。 常宽随即领悟到自己的粗鲁,主动道歉:“你生气了?” 星苹看他,眼里是纯净天真的光亮,像反而被他的“良心”吓到。“谁生气了?” “你没有生气吗?否则怎么突然不讲话?”他慢吞吞地说。“我知道我的脾气不好,讲话冲一点,你要原谅我,不要太介意。” “你也晓得你脾气不好啊?”她把爆米花抛得高高的,再像玩特技似地用嘴巴去接,可惜缺乏练习,常常漏接,黏在常宽头发上,他忙不及地弹掉。 “拜托,丢不准也别拿我的头发当靶场,洗头发很麻烦?!” “谁叫你怕麻烦还爱留长头发,我就没有这种困扰。”她很爱现地展现她飘飘飞扬的短发,像在对他那束无型无款的蓬松长发示威。“我也有很文静的时候。你不是嫌我话太多吗?现在我不讲话,你反而嫌我有毛病。” 算了,他对女孩子晴时多云偶阵雨般的脾气,实在束手无策。“你还是多讲话才正常,太文静就不像你了。” 星苹不满地继续抛爆米花。这个人太不会讲话了,简直是呆头鹅一只,光会得罪人,要不是她大人大量,否则一定跟他计较个没完没了。 他带她到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吧,因为小,所以坐满了人,有人在弹琴唱歌,有人即兴跳舞。常宽说那是首西班牙歌曲,叫做“天使的诱惑”。 酒吧里的人全都认得他,他们才落座,不知谁半空丢来了枝红玫瑰。“送给可爱的小姐!”坐在琴边的一个胡子大汉喊。 “阿宽,你新女朋友哦?为何不早带来给我们见见!” “水哦!苹果脸。” “阿宽,很幸福喔!” 星苹又是兴奋又是尴尬,一下子红了脸,在彩色的灯光下一张脸更像是名副其实的红苹果。常宽端来了杯红红绿绿的饮料给她,他自己则是满罐的啤酒。“他们爱开玩笑,不要介意。”“为什么他们都会把我当成你女朋友?看也知道不像。”她自言自语般。 常宽一脸纳闷地问:“为什么?” “不像就是不像,不需要理由。你说像吗?”她反问道。 他耸耸肩,说:“谁晓得!反正你理论特别多。” 琴师站起来喊:“我们送可爱的小姑娘一首歌!” 于是所有的人全闹着唱“玫瑰玫瑰我爱你”,因为星苹一时兴起随意把花插在襟前的扣眼上。她开心地听两个主唱很棒的合唱和其他人趣味的和声,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充满热情的小酒吧了。 “他们好好玩,真有意思。”她忍不住地说。 “唱歌的是阿宾和姜鬼,小文什么乐器都会玩。阿四是老板兼伙计,能串场哼两句,你多来几次就会跟他们熟起来了。” “你的朋友都跟你一样,多才多艺。” “都一样穷,才是真的。”他一口气喝光啤酒。“穷得都快当裤子了,才华是个屁,不值一文钱。” 星苹皱鼻子,说:“好酸喔!” “你嫌粗是不?人穷的时候,不由得不酸,要文雅也文雅不起来。”常宽点上一根烟。“你看,阿宾的琴弹得一级棒,可是只有流落到这种三流小酒吧的命;姜鬼还有唱片公司盯过,找他出唱片,等片子都快推出了,却被个莫名其妙的疯子当街泼硫酸,嗓子是保住了,但脸和前途却全毁了!还有小文,年轻时候还拿过香港的奖,到现在,除了一屁股赌债外,一无所有。人的命和运不是你想怎样就会怎样,运气不好,一辈子被压在底下,永无翻身之日。” “努力而有成就的人还是很多,你不能以偏概全。而且就算穷又怎样呢?一辈子能过得快乐而心安理得就好了,有没有钱并没有那么重要,有了钱,还不一定守得住呢!” “小苹果,你还小,才会这样想,等你过个几年,再有些历练,就会改变看法了。”他喷了口烟雾,以啤酒相佐。“人是抵不过命和运的,老天要你怎样是早就注定了的,轮不到你头上的,空有再多理想、抱负、才华、热情都像一堆粪土,又能如何呢?” “我不这样想。你没有努力试过,又怎么能妄下断论。”星苹坚持地说。 “你怎知我没有试过?”他说道。“小苹果,你有没有听过我的歌?”“你的歌?你出过唱片吗?”这就令她惊奇了。 常宽跑到吧台后的音响柜里翻了半天,回来时手上多了两卷带子。 居然真的是!星苹看了看,那是两张半摇滚半抒情的专辑,封面上面目模糊的常宽躲在大墨镜后,比现在眼前这人更狂、更“脏”、更颓废!奇怪的是,她以前真的没听过这个名字,更别说注意过有这个人。她一看出片日期,是两、三年前的。 “我也制作过别人的唱片,捧红了别人,自己的专辑却败得凄惨。他们开会拍桌子对我吼,说市场上根本不会要这种东西,那充其量是堆垃圾可预见的垃圾。”他一笑,表情木然。 “这两个带子能不能给我,我可以拿回去听,看它们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堆垃圾。”她小心地捧着它们。 “你要,就拿走吧!反正放在那里长灰,一百年也没有人会去动它的。你就当作是清垃圾吧!”他叫她:“走了。” 十点多,街上行人少了些。星苹理理背心裙的吊带,说:“你有很多朋友吗?” “我为人四海,走到那里都有朋友;我的朋友什么调子都有,当然,属酒吧里那个调调的兄弟最多。” “这样说来,你人缘很好喽!” “你说呢?连你这么乖的女生都不怕我了,可见得我人坏不到那里去。” 接着他带她到一幢颇气派的公寓大厦,星苹好奇地问他:“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这好像不是什么供人参观的有名古迹。” “我来闯空门的,来大搬家。”他看了她笑笑。 星苹马上知道他是开玩笑的,闯空门的人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跟管理员打招呼,而且,更不可能有钥匙。 布置高雅的小套房,虽然只占地廿坪,但可见装潢陈设所费不赀。进门即见大幅的沙龙照,墙上、门后,柜台上,一帧又一帧,是同一个艳丽夺目的女主角。 “钱嘉薇?楼上的,你不像是会崇拜偶像、挂美女照片的人。”她还是改不了习惯要叫他楼上的。她一边浏览一边啧啧议论的说:“真看不出来。” “我的确不是。相片是她要挂的,不是我。” 星苹的脑筋还转不过来。“她?” 常宽从床底抬出两口大皮箱,打开衣橱取出衣服。“她是我女朋友,以前的。”他附加一句。 “你们住在一起?”她傻了眼。 “没错!”他看她一眼。“说得正确点,这是她的房子,现在我还给她。你也知道她?” “当然知道,钱嘉薇是很有名的模特儿。如果我够高,能走伸展台,也是很不错的工作。” 她怔怔看着他动手整理(事实上他不是整理,只是把衣服塞进皮箱。),不再说话了。 他很快就弄完毕。“行了,走吧!” 临走前他将房子的两把钥匙从锁匙圈中取下,放在电话旁,没有留言或说明。但星苹注意到他停顿了一下,就迟疑了那么一两秒。然后偕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厦。外头的夜已深,星苹深吸一口夜晚清凉而带着甜甜气息的空气。那里来的风?这么香,她陶醉了! “喂,我觉得你比我原来想像中的复杂多了。”她说。 常宽低头看她,说:“我还是我,不是吗?” “要不要我帮你拿箱子?反正我手空着。” 他笑她,说:“还想拿?这箱子都快比你重了。” 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你还爱她,对不对?”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的说:“都过去了。” 星苹自顾自说下去:“你要不是还关心她,怎么还会晓得她今天不在,要利用晚上去拿行李?你还是在乎她的喽?钱嘉薇很漂亮,报上说她的笑容有神秘魅力,让很多花花公子都逃不了魔网,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常宽挑了挑眉,他是从不看报章杂志的;他通称影艺娱乐版为流言版,是艺人炒作新闻,自娱娱人,又刚好迎合无聊大众的口味。他纳闷,星苹竟然能将报导里的句子一字不漏,倒背如流。他是注意过嘉薇的行程,这半个月她人在新加坡;然而,爱怎么说?此刻他并不想深谈。他们俩的事并不是像外人揣测的那样,也不是小苹果所想的那样。 “那不关我的事。”常宽不耐地说。 “事过境迁,你就讨厌再提起她了吗?我相信钱嘉薇的影像还留在你心里。” “我承认我们曾要好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可是,都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是她的因素,还是你?”她就是想问,虽知他可能不耐,但她不管,常宽是奈何不了她的。 “都有。我的脾气坏,她的性子也烈,又要求完美,两个人若再在一起只会对彼此造成更大的伤害,分开会好过一点。” “你会难过吗?”她觉得问这种话真是蠢。常宽是个宁愿把事情埋在心底,也不肯轻易表达的男人。她像在揭人疮疤。 “知道分手是避免不了的,就没有什么好值得难过的。小苹果,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喜欢过人?” 星苹被这天外飞来的问题给问得愣住了。“我才不告诉你。” “随你。”他抬头看天上。天边有一弯眉月,稀疏淡星,简单得很;一个简单而安静、清凉的夜晚。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她咕噜咕噜的念着对句。 “你说什么?” “我在说你。”她习惯性地踢着石子走。“地上人多心不平。” “错了,其实我要的并不多。” 她很直接的问:“那你说,你要什么?” 常宽想了想,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所以说,你骗人,你既然想不出想要什么,怎么能肯定你要的不多?” 他被她的逻辑弄得脑筋打结。“好像有理,又好像没理,算了,我不像你那么爱动脑筋,这种问题很重要吗?” “无聊嘛!随便问问。”星苹理直气壮的回答,存心气死他。 他也不管箱子了,一把掐住她脖子,亲亲热热地说:“是哦!小苹果,你真是我的难兄难弟,无聊透顶。” 星苹料不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惊叫:“啊!痛死了,呼吸困难……”她一时慌张地朝他手臂咬了下去,脚后跟反射地朝他下身一踢,没想到后果…… 常宽哀嚎一声,放开她,直护住自己。 “小苹果!你要是害我以后不能生育,你的罪过可大了!” 星苹又是愧疚又是好笑,又想察看又要躲。“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真的会踢到……,啊”更凄厉的一长声尖叫,因为常宽不顾“剧创”,死命追起她来了,他要追缉“创子手”。 于是一个追,一个跑,跑过整条大街,绕着圈,讨债的讨债,求饶的求饶。这幕剧是如何个收场呢?由你想像吧! 宇斯进董事长办公室后,才见星云也在座,有些尴尬,想回避已来不及了。 尧天却满面带笑地叫住他;宇斯已许久未见何叔如此神采奕奕的笑容了。 “宇斯,我一直想介绍你们两个人认识,你来得正好,这位是晏小姐……” 星云开了口,说:“我跟唐先生碰过面了。”如果她顺便说出她跟他已有过多次正面交锋的机会,甚至一起喝过泡沫红茶、聊天,何尧天会是如何的惊讶? 她跟唐宇斯不愉快的初识是因他而起。 “喔,是这样吗?”何尧天非但不感到奇怪或怀疑,还显得很高兴。“那很好。”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宇斯没称小姐或叫她名字,只用亲切的你字,使星云感觉熟悉。然而他眼中奇异的亮光一闪,她知道他自己找到了答案;今天或许是她的“上班时间”。 她存心想忽略掉他带来的压力,说:“我下了班顺便带几片cd过来给何先生。” “星云要教我览赏古典音乐呢!”何尧天没忽略掉两个年轻人之间微妙而细小的紧张火花。他和宇斯相处廿多年,未曾见过宇斯和女孩子讲话是这种态度和表情,他细察玩味着。 “说教不敢当,文化交流罢了。” “我不晓得你爱听音乐。”宇斯说道。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太多了。”星云轻轻一笑。 “这倒是可以慢慢研究。”他的眼光不由自主跟着她转,发现每次和她见面,她都有不同的面貌,仿若千面女郎,一次有一次的丰采。那晚着t恤、短裤的她简朴自然,又活泼俏丽和像要到海滩度假的邻家女孩;今天的她略施脂粉,格外有精神,有种文雅端丽的气质;而一身粉红套装短裙显露出娉婷身段,修长玉立,又别有一番都会女郎的风情。 “恐怕你这句话还别有含意。”星云不愠不火地说。“我以为我们已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了。” “谁说的?”星云突然面对尧天颇带研究意味的有趣眼神。“我先走了,好吗?” “我顺路开车送你?”尧天温和地征询。这是他俩的默契,主雇关系并无损于他俩的友谊。他们是站在平等基础上相待。 “谢谢你,不用了。”星云朝他温柔一笑。“我还有些私事要办,再联络。” 星云离去后,尧天丢给宇斯一个问题。 “你觉得星云跟左儿有什么不同?” “何叔怎么会将她们两个作比较?她们是截然不同的典型,话说回来,我还不怎么了解晏小姐,说不得准。”宇斯避重就轻。 “宇斯,这次你不老实。”何尧天一贯的温文。 “何叔怎么”他失笑了。 “你这孩子向来聪明,有你看不准的事吗?我怀疑。”尧天坐进沙发里。“宇斯,星云是个好女孩,如果你喜欢她,何叔绝对鼓励、绝对赞成你去追她。” 宇斯再惊讶不过了!何叔竟会鼓励他去追星云,然而至于何叔与她之间的神秘“微妙关系”…… 这未免太不合理了! 何尧天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抬头望着他,说:“相信你的直觉,宇斯,不要轻易听信流言和无谓猜忌。它们会蒙蔽你的眼睛。何叔不需要说得太多,星云是个不可多得、值得追求的女孩” “何叔不也希望过我能爱左儿?”他坦率直言。 “那是出自我的私心,左儿是我唯一的女儿,而且她心中只有你;然而星云又另当别论,如果我年轻个二十岁,也会追求她,可是……”他微笑道。“就是有这个可是存在,情况就不同了。” 不是那个人,就不会有那种心情。曾经沧海,虽已埋入岁月长流的底层,但却未曾绝灭!这一切无人能解,只有自己明了。一颗心苍老如荒野,又完整如明月。一种孤寂却绵延的感情,只残存甜美凄凉的追忆。 “走吧!时间太晚了。”尧天仓促起身。落地窗外的繁华光影在提醒他底下的世界仍然存在。其实他一点都不急,不急着回家,不赶着去那里,许多年来的生活都只是连串例行公事般的堆积,没有真切的感动,没有一种叫人感到真正活着的力量,很久以来就没有了。“我该回家了,说不定左儿今天没有约会,会在家等着陪这个老爸爸聊天。” 凯撒三温暖内,尧天更好衣先围了浴巾进浴场;宇斯叠好衬衫,却一眼瞥见深蓝色地毯上遗落了一帧小照。 那是一帧陈年旧照,一个秀丽女子的半身像,他一眼触及照片中人时,就直接唤出了女郎的名字。 是星云!他直觉地就这样认为,然而这个猜想马上就被推翻了。 不可能是星云,才廿岁的她自然不可能拍出这样一张起码有二、三十年历史的泛黄相片;而且这也不是利用特殊技术做出来的效果,那个年代的发型,一眼就可区分出来的服装,说明她和星云并非同一人。 然而所有的“不可能”都指向唯一的“可能” 难道是晏伯母? 再仔细一看,宇斯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测,星云虽继承了她母亲的姣好容貌,但她们母女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晏伯母唇畔有颗黑痣,笑时浮在慈蔼的小涡中,以微笑代言,同时画中女子那轻浅却衷心喜悦的笑 没错,是晏伯母!这个发现一时震惊了宇斯。 他将照片放回何叔置放衣物的长形镜面柜,内心却浮起更多的疑问。 如果照片中的女子真是晏伯母的话,她与何叔究竟有何种关系? 何叔为何要将这张旧照视如珍宝,置于贴身小袋,多年来不肯离身,未曾示人? 他与星云的交往和这整件事有关吗?星云知道有这张照片的存在,知道背后可能隐藏的往事吗?宇斯怀疑。 既然看来他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线索的局外人,他又该怎么做呢? 尧天与星云的谈话被门铃声打断,两人诧异地对望。这里未曾有过访客,更别说是这个时间。尧天去应了门。 霎时,卷进一股红色狂风,是左儿。 星云自沙发中站起身,女孩野性的眼睛正冒火地盯着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眼里满是敌意。 “是你,我知道就是你!”女孩冷冷地说。“左儿,不准你这样讲话。”尧天拉着女儿。“来,我给你们介绍。星云,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左儿;左儿,这是晏姐……” 左儿挣脱父亲的掌握,说:“我不管你是谁,更不想知道。你走!这是我家,不欢迎你来” 尧天又惊又怒,道:“左儿,你这样对客人太没有礼貌了!” 左儿跨向前,燃着怒火的眼睛毫不留情地射向星云。左儿猛力去推她,星云一时没站稳,摔在茶几侧上。“我说走呀,听到没有?这里根本没有你的位置!谁都休想替代我妈!休想!你滚啊!我说你滚”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震住了三个人。 星云始终未发一语,无言的眼光投向何尧天。 尧天的表情是错综复杂的,低着头不置一词。 左儿左颊上鲜红的掌印浮出明显的红肿,她的眼神更恨了,那是因为愤怒,气愤不平的泪水在她眼眶里猛打转,却倔强着不肯落下。她大张着眼,那里头交织着不信任与激动。 第一次,父亲打了她,而且是为了袒护另一个女人而打她。她是他的独生女,是何家从小捧在手心里的珍珠宝贝啊!而那个女人,只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野货! “左儿,我不是故意要打你”尧天又悔又急,他不想让那个巴掌铸成大错,加速摧毁他们父女间原本就不稳定的亲情。 来不及了!她已对他关上心门,拒绝任何理由或解释。 “你为了她而打我!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外人而打我!”左儿抚着脸颊步步后退,委屈的脸上尽是受伤的抗拒。她一把抹掉泪水,不肯哭出声的说:“你根本不爱我!我再也不承认你是我爸爸,再也不是!我再也不要回家了!” 她比来时更迅捷地夺门而出。 红色狂风席卷而去,尧天要追,但已不见她踪影;整个屋子陷入一片寂静。 半晌之后他顿足,道:“唉!让她走。星云,对不起。”他背转过身,那高大矗立的背影仿佛承受了千斤重担,挣逃不得。“我总是弄砸每件事情。”他喃喃道,声音几不可闻。 而星云只是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然后把手交到他手里,用这最小的安慰平抚他那不为她完全明了的悔恨与痛苦。 左儿在街头游荡了一个小时,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她第一个想找的人就是宇斯。 电话铃声响了五十次,没人接听。他此刻在那儿呢?一想,她的眼又红了,眼泪齐涌上,一咬唇,她又按了另一个电话号码。 卅分钟后,小健坐在她身边,他的脸色因担心而发白。 “左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在电话里哭成那样,又不肯告诉我原因,我急死了!”他柔声哄她。“不要哭,我来了,你不要慌,告诉我怎么回事。” 他不安慰则已,一安慰,左儿的眼泪反而如决堤的洪水泛滥开来。她足足抓着他嚎啕大哭了十五分钟,像个小婴儿那般傍徨无依。 好不容易,她终于止住哭泣。 小健递面纸给她,很耐心地说:“没关系,你慢慢说,情绪发泄了就好,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左儿毫不文雅地擦眼泪、擤鼻涕,心里是宽舒多了,同时也充满了一股暖暖热流,感觉有人陪着真好。也只有他,每次不管她有什么事,一通电话他就十万火急的赶来,永远将她的喜怒哀伤摆放在第一位,真心对她好。或许他对她确实是用真心,动了真情,这个乖乖的嫩男生或许对她是有那么些真心的。 “我没事,哭完就没事了。”左儿将面纸揉成一团。 “你如果真当我是朋友,不是就应该让我分享你的快乐,也分担你的一切烦恼吗?也许我没什么用,只会听,实际上帮不了什么忙,但我真的想知道是什么惹你这么难过?你的事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他真诚说道。 左儿迎上他清澄坦白一无遮掩的注视,心里怦然一跳。“我说没什么嘛!” “算了,既然你不肯说也许你还没真心拿我当朋友看吧!你从不肯让我打电话到你家找你,又不能写信,也不能常常见面;我想找你的时候,也无从联络起。”他泄气地说。 他的“抱怨”引起她几分不快。“我早说过了,要就照我的规则来玩,否则就拜拜,谁也别想勉强谁……”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忍耐地说。 他是知道所有规则“她的”规则。他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她有所改变,等她看得见他的付出、他的真心,了解他的盼望。只是左儿似乎少了一根筋,总是少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是那个意思,你的意思还真难猜。你有时候真的很烦呢!”左儿耍着性子。 话一出口,她才感到失言,偷偷细察他的脸色;小健似乎没真生气,他从不对她生气的,左儿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故意这样讲话的,我心情不好,你不要怪我。”她终于透露。 他摇头表示不生气。 “我爸在外面找了新的女人,我当然生气,所以我们吵了一架。”她吞了口口水。“我爸妈的感情不好是众所皆知的事,他根本不爱我妈,我妈有的只是怨,无止无尽的怨。从我五岁我妈去世以后,我爸始终没再交女朋友,现在却出现了一个人……” “你爸应该也算对你妈情深义重,否则怎么会鳏居十几年,没有任何感情生活?” “才不是这么回事!”她冷冷地、恨恨地说。“我爸心里另外有人,一个低贱的小舞女,这是我偷听我妈对阿婆哭诉时听来的。一个酒家女,哈!”她鄙夷地讥嘲。 小健不想妄下评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人事是很复杂的。” “你一定有个幸福健全的家庭,对不对?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左儿望着他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幸福无边,哈!” 他不懂她为何要笑。“我们家是很简单、很朴实,不富有,可是温暖。我爸妈都是正规上班的公务员,我跟妹妹从来没吵过架。我们家真的很平凡,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左儿想起每次接电话那个严谨有礼的女声,那一定是他的妈妈。太过正常健全的家庭总会让她有些畏惧感,也许是自卑感在作崇吧!她自己知道。“的确是幸福无边。”她看看表,叹了口气。“你应该回去复习功课了,你们学校不是每天都排了一堆考试吗?” 小健很讶异,这是她第一回没缠他多留晚点陪她,反而催他回家。如果是体贴,他高兴,然而她的冷漠、保持距离和丧气让他反而挂心。 “我可以再坐一会儿。” “不要,你走吧!”她推他。“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保证。” “明天?” “明天一定打。”她草草允诺,现在她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谁管明天呢,她连今晚要在何处度过都还懒得想呢! 第五章 何尧天循址来到小店前,礼貌地询问: “请问这儿是不是有位晏星云小姐?……” 伟如循声从锅炉前站起,转过身来。 一时,两个人当场有如泥雕石塑般都呆住了! 何尧天忍不住满心激动的叫唤: “小梅!” 小梅!这个在他记忆深处回荡了廿年的名字终于呼唤出口了!多少年的魂萦梦系,如今相思的人儿重现,反而教他不能置信,恍如在梦中。 一个他以为早已死去多年的人,现在却好端端的站在他眼前,怎不令他又惊又喜呢! 而晏伟如的反应却只是冷冷的转开头,说:“先生,恐怕你认错人了。” 尧天不由自主的向前跨一步。“我不可能认错人,不可能!我日日夜夜都惦记着你。小梅!你想想,再想想,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健忘,你一定记得我的。” “何先生,你请回吧!”她安静地掉过头,故意以背对着他。“我们还要做生意,这里不是您这种大人物来的地方。” 她的冷漠教他难过。他不明白,她为何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小梅,你明明认得我,为什么还要故意我是尧天,你总该记得……” “请不要再叫我小梅,过去那个小梅早就死了。”她淡漠地望着他,第一次没有回避面对他的事实。“曾小梅已经不存在了,我是晏伟如,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这样?我盼了廿年,整整廿年,真料不到……”重聚使他恍如置身梦中。“我早该想到的,是不是?早该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长得那么相像的人,我真迟钝,如果我早点来……”他情不自禁,高兴地笑了起来。 她却浇了他一头冷水。“你错了,何先生,我们晏家人跟你毫无关系,更不会有任何牵扯,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见面,请你回去,以后也不要再来,请不要打扰我们母女的平静。” 伟如不懂,她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恨意和冷漠?这绝非是他所设想的重逢场面啊!“小梅,请你听我说,不管有什么误会……” “没什么好说的,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只求你不要再出现,不要来干扰我们一家人的生活。” “小梅,我等了你廿年,你为什么要这样拒绝我?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 “你却看得到我们是怎么过的,拜你所赐,真是感激不尽啊!”她厉声说道。“何先生,你如果还有一点点良心,请放过我们,不要再来纠缠……” 他抓住她的语病。“我们?难道你指的是还有星云和星苹?”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迅速成形。 伟如全身一颤,戒惫似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星苹?” “星云提过,她喜欢提起家人。”尧天唇边泛起一丝笑容,有苦涩、有欢喜,百味杂陈。“时间过得真快,竟然一眨眼就廿年了,如果不是偶然认识了星云她廿岁,廿年,小梅,难道星云她们姐妹是”他急迫地望着她,毫不放松。 “不是!”晏伟如大叫,终于失去最后一丝自持和镇定。“她们不是你的孩子!她们是我的女儿,我的!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还要出现!我们已经躲得远远,躲了整整廿年,你为什么还不罢休!还不肯放过我们……”她崩溃地瘫在凳子上。 “小梅,你听我说,我从没有……”尧天要去拉她,试图使她冷静。 她却甩开他的手,不愿他来碰触。“你走!我求求你走好吗?” “小梅,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廿年,你不知道……” “你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出现!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不认识你,请你走!你走!走啊……” 他在她歇斯底里的情绪下暂时屈服了,但也只能无言地望着她。 他心里有太多的酸楚,和无限的惆怅。 虽廿年不曾相见,然而面对这个苍白的枯瘦女人,他仍可以确定她是他日夜思念的小梅。 尽管岁月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身上留下痕迹,他还是认得她,一眼就认得她,知道是她。小梅是他今生今世的最爱,他怎可能错认?怎可能遗忘? 然而他在她眼中读到的只有恨?她恨他?为什么? “我还会再来的。”他深深望着她固执的背影。那背影的消瘦令他心疼。这些年来她一定吃了不少苦,他没能陪她,全是他的过错。“我找了你廿年,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你,我不会放弃的。” 星云照例来到别墅,却发现何尧天整晚都坐立不安,要不就古怪地打量她,再不就是出神地将视线停驻在她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对她说的话心在不焉。她终于忍不住,合上杂志,开口问: “何叔,如果你今天有其他的事忙,或许我早点回去会比较好。” 他连忙制止她:“不,我没有其他事情,你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 星云关切地问:“您好像不太对劲,那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只是碰到一些情况,很难处理。” 她释怀了。“是生意上的问题让你烦恼吗?” “没什么重要的。”他不敢直接跟她说是你、你们让我“烦恼”。自从重遇小梅以来,尧天的心绪没有一刻平静过,感情的波涛在他心头翻搅,他简直快发狂了!一想到星云可能是他与小梅的女儿还有星苹,要他怎能按捺住那份激动和狂喜? “星云,有个问题,我想” “你想问我什么?直说无妨。”星云微微一笑。他今天确实有点反常,连说话都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这在一向沉稳自信的何尧天来说是未曾有过的事。 她的话给了他冒险的勇气。“星云,你想念过你父亲吗?如果他” 她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呢!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星云开玩笑道:“你不会是想要我认你做干爸吧?” “我不要当什么干爸,我就是你真正的爸爸。”何尧天以为这句话只是在他心里喊着,实际上他却已不经大脑的冲口而出了。 星云满脸讶异的神情,说:“什么意思?” “星云,我就是你父亲。”尧天再也忍不住。他紧紧看着她,观察她的反应。“你可以回去问你妈妈”星云的反应安静得可怕,许久之后她开口了。 “这是什么玩笑?何叔,你是在开玩笑的,对不?”她的脸紧绷,握着拳,整个身子如紧绷的弓。 他只能迎视她,缓缓地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眼神刹那间转为狂乱,教他心惊肉跳。这是他最担心见到的反应。 “你为什么要骗我?” 尧天试着抓住她。“星云,你听我说……” “不要碰我!”她连连退后。“我会去问我妈,她不会这样骗我!” 星云连跑带跌地奔出别墅,冲入黑夜。 当她回到家里,母亲和星苹正在看电视。她开门见山就问话:“妈,你告诉我,我们的爸爸到底是谁?为什么何先生会……” 一看到女儿的脸色,伟如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何尧天终究还是说了。她原本想阻止星云出门的,却想不出适合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伟如悲哀地说:“你知道了?” 星云真不愿相信母亲给她的回答。“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怎么会” “是真的。我一直不希望揭穿真相,然而到底还是瞒不住。” “我不相信!你不是告诉我们,爸爸早就死了,我一直这样以为。”星云宁可相信父亲已不在人世,也不愿接受何尧天突然成为她亲生父亲的事实。这又是为了什么?这矛盾的心理,她还无暇去细想。 一直缄默着的星苹却开口了。“爸爸并没有死,他是不要我们了,我知道。”她看着母亲与姐姐。“我曾在无意间听见妈和杜叔谈的话。” 星云去摇她的手臂。“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有差别吗?”星苹感到奇怪地说:“如果他不想要我们,他是生是死,意义不都相同吗?他不在我们身边都廿年了。爸爸这个名词早就被抽空了,我们只有妈妈,不是吗?” 那一刻,星苹成熟冷静的神情看来宛如长大成熟许多。 “小苹!”伟如喊道。她心中思绪翻涌,却找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对两个女儿说,不论是解释、安慰或说明。 “我也知道,现实就是现实,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星云喃喃自语。 在知道了这件事实之后,她将如何、要如何面对他呢?而他们的关系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再也找不回来了。然而母亲与妹妹又要怎么去面对这个人?她们能接受这个人吗?星云忧心的想着。 “他昨天下午来过了。”伟如低着头,说:“我只求他不要再出现,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平静、平凡的生活。” “事情不会就此终止的,你们都知道,是不是?”星苹环顾每个人。“戏才刚开演,往后还有下文呢!只是有一点不公平,你们都见过那位何先生,而我连他是什么样子,一点概念都没有呢!” “我还要买苹果。”星苹扯着常宽的袖子,挤过夜市人潮,到水果摊上拣了袋五爪苹果。 常宽今天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大胃王,和她逛了短短一条街,这小女生见一样爱一样,吃了炒米粉、肠子汤、瘦肉粥,又叫了面线和润饼,还意犹未尽地买了半打装的拐杖棒棒糖,而现在又看上心爱的苹果,拿出最中意的一颗在t恤上抹了抹,津津有味地咬了起来。 “我真是服了你,你这么会吃,怎么还这么瘦?”她那扁扁的小肚皮根本看不出饱餐的迹象,真不晓得刚刚那堆食物到那里去了。 “天生丽质啊!”她得意地笑。“吃不胖有什么办法?我也想要点肉,丰满些多性感!可是不知道那些东西吃到那儿去了,我就算三餐拿巧克力当主食,也重不了几磅。” “美容健身中心应该找你去拍广告,不知会有多少人羡慕你。” “健康就是福,胖瘦没那么重要。骨感也满好的,另一种性感哦!你觉不觉得?” “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很欣赏自己喽?”常宽揉揉她原本就被风吹乱的短发,星苹跳着、笑着躲开。奇怪,跟她在一起,他的话就变得特别多。从前他可以一个人闷上一天都不吭声,现在只要有星苹在,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要关上还很费力呢! “每个人都应该欣赏自己,不是吗?如果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还该喜欢谁?又有谁会来喜欢你呢?”她理直气壮地。大多时候,她是很有主见、自信满满的。“这苹果真香,你要不要来一颗?” “我不吃苹果,有异味。” 她一副怪他不懂珍惜美食是天大罪恶的表情。“不吃苹果,你的人生一定无味、无香、无乐趣。这可是我的命根子,一天都少不了它,不吃的话,连觉都睡不着。” “我看你的苹果脸就是这样吃出来的。” “那爱吃苦瓜的人不也吃成苦瓜脸?可见你的推论没有根据,不能成立。” “那你的意思是说……” 星苹伸伸舌头,自己笑得好开心。“老话嘛,天生丽质喽!” 小街上人挤人,他们一度还被冲散,星苹踮脚尖张望,一下子就看到他站在街的另一边,她叫他的名字,常宽即排开人群走过来。 “你不要乱走,我会找不到你,”她咬下最后一块果肉,舔舔指上的甜汁。“而且这么大的人还当失散小童,传出去很丢脸。” “我没乱走,我买了东西,给你的。”他将她拉到一边。 星苹迫不及待地去掰他的手掌,那是一条红绿格纹的流苏发带,颜色十分好看。 “我头发这么短,绑这个不好看。”她遗憾得不得了。 “谁说不好看?”常宽将她扳过去,斜扎起一束头发,笨笨地打了个蝴蝶结。星苹也很乖地动也不动,一手提着糖和苹果,一手捏着果核,像个等着被妈妈整理好头发上学去的女娃娃。活像个过动儿的她,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星苹就着烤香肠小贩摩托货车的后照镜左右照个不停,感到很满意。“美得很吧?我发现天生丽质真的很重要,怎么装扮都好看。” 常宽还没骂她臭美,她已抛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溜开了。 常宽趁隙抓住她的手。 星苹触电般急急地挣开他的手,她不看他,只是红了脸噘嘴道: “你以为送我个小礼物就有权吃我豆腐吗?” “谁告诉你这是吃豆腐?” “起码你没征求我的同意。” 原来这位小姑娘有这么传统的一面。“我不知道这样还得征求同意。” 星苹瞟他一眼,跺跺脚。“你这人好死脑筋。” “你满拽的哦。” “才不!我很友善。” “是啊!拒人千里之外是友善的表现。” “臭屁鬼!”她赌气般抓起他的大手,将自己的手塞进去。“谁怕谁?”常宽笑了。他感觉手心中那柔软的小手正悄悄、柔柔地伸展,很自然地让他握着。 谁怕谁!在感情面前,谁都拽不起来。 “你还是告诉星云了?” “我忍不住。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还装作若无其事的跟她聊天?” “我没有承认她跟你有什么关系。”伟如淡淡地说。 尧天不禁恳求似地望着她。“小梅,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对我”难道当年的情分,你都忘记了?” “不要提当年,你我之间无过去可言,我只求你不要再出现,还给我们平静的生活,不要再制造无谓的干扰。” “干扰?”尧天苦笑。“我对你们而言已成了‘干扰’吗?小梅,不管其中有过什么误会,请你不要太快拒绝我,念在几十年的恩情上,让我们好好谈谈,最起码……” “恩情?有何恩情可言?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我只求你离开,不要再出现。” “小梅!” “小梅已经死了!当年那个痴情的曾小梅早已死了,我是晏伟如,请你搞清楚,不要错认。”伟如转过身坚决地望着他。“你我之间早就恩断情绝,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再提恩情两字,你担不起。当初你既然无情地抛弃这份感情,现在有什么资格要求发言!” “我从没有放弃过要争取跟你在一起。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约定一个月的时候相见……” “是你背信忘约了,你说要回家争取父母同意,怎么不说是回家探视病中的妻子”提起往事,一幕幕椎心刺骨,那是藏匿在她心深处最深的痛。“你真狠啊!何尧天,你够残忍的,你敢在我面前承诺、许愿,怎么就从不敢向我承认你在家里有个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不敢。你可以怪我懦弱,可是我真的不敢,只为怕失去你,越到后来越矛盾,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小霜是我父母所挑选的媳妇,我却从没有爱过她;直到遇见你,我更明白自己过不了那种无爱的生活,再也忍受不了那种无爱的婚姻。” “谎话!你大可以自圆其说,但别指望我会相信你。”伟如不愿相信他。 “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回家,是决心要结束那段婚姻关系,我跟家里抗争,天天跟我爸妈理论;又面对小霜的歇欺底里,以自杀要胁,到后来的冷战,我没有屈服,更没放弃过。” “事实是你一去不回,两个月……” “我父亲先是软禁我,隔断我所有对外的联络,后来我发烧大病了三个月,简直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你至少可以给我一点消息……” “刚开始我只想尽快处理完事情,再回去告诉你好消息,到后来,情况已完全不是我能控制。” “可是你到底欺骗了我,我曾经百分之百的信任你……” “对不起,我知道我犯了大错,可是请体谅我的出发点全是为了爱你。我从来没有想要辜负你,从来没有过。” “然而伤害还是造成了,不是吗?”伟如紧抓着摊子边缘。她的唇边泛起苦楚的微笑,眼泪却在心里淌。“你知道我去找过你吗?” 尧天大大惊动。“没有人告诉我……” “我到了你家,被挡在门外三天,最后是你母亲和盛气凌人的太太出面用支票打发我走。我想她们打听过我,在她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只看得进钱的烟花女,根本不屑一顾,你可知道那时我有多试问那时你在那里?你在那里?” 伟如一番沉痛陈诉听得尧天冷汁涔涔。他想像得到当时她所受到的委屈,想像得到母亲与小霜会给予她多不留情的羞辱。只恨他当时病得无知无觉,不省人事,没能保护她免受伤害,免于后来所发生的连串悲剧。 “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眼光充满祈求,也含藏了多年的渴盼、悔恨与挚烈情爱。“当我再回到我们的家,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了,见到的却只是一片废墟,整排屋子已化为灰炉,人事全改,我连想找个人问都无从找起;后来才知道那里发生大火,连夜烧个精光,死了廿几个人,尸体全成焦块,因为无法辩认,只得全埋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当时几乎疯了……” “你以为我死了?”她问。 “这是唯一的答案,他们说火势那么旺,不可能有人幸免。” “我不知道有场大火。”伟如低语。“我后来没再回那里去,那幢屋子对我而言只是充满欺骗与痛苦的回忆;我没收你家给我的那笔钱,她们给我的侮辱够多了,我不会连自己都来侮辱自己。”她静下来。“烧了也好,把那些不堪的记忆烧光,或许少些牵念。” 他为之战栗。“谢天谢地,你没有留在那里,老天有眼,让我们还有相遇的一天,我们的缘分还没有完结……” “过去的都过去了,还要提它干什么?错的已经错了,不可能再挽回,你还想干什么””她深深望着他。 还想做什么呢?还能做什么?时光飞逝,往事已矣,再回首也已枉然。 她承截的,他可明了? 何尧天轻轻抬起她的手,贴向自己的面颊,期盼用这个动作向她表达他的渴慕期盼,还有更多的狂喜与珍惜。 那只紧贴着他的手坚实温暖,却满是硬茧和伤疤;他不由心生怜惜。这些年来她一定吃了不少苦,都是他不好,亏欠了她。他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些过错呢? “你怎么会改名呢?” “晏是我的本姓,我把在舞厅工作得来的十万块交给养父母之后,就决心跟他们断绝关系,也忘记曾小梅和与这名字相关的一切,包括回忆,包括痛苦” “也包括我吗?”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是,包括你。你就像是我体内坏死的一个毒瘤,日日流脓发肿、发痛,我想连根割除,但还是做不到!我说不出有多恨你,气你的隐瞒和负心,更恨我自己不争气……” “后来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个人孤苦伶丁挺着肚子去投靠一个远房表亲,一位老叔叔,可是他不久之后也去世了。” “如果我早知你有身孕,说什么也不会放你一个人留下。” “那是在你走后我才发现的,我想等你回来再给你一个惊喜,谁知道” 她已黯然无言。只能怪上天作弄,人虽有心,现实却无情。又能怪谁呢?是命运造就了他们各自的人生。 “你已经肯承认星云她们姐妹是我们两个的骨肉了?” 伟如略略沉默了一下。“我没否认过,但这并不代表什么。”“不,你不知道,这对我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尧天的激动依旧。“还是你仍然怪我?不肯原谅我?” 伟如的眼光是复杂的。“现在说原不原谅有什么意义?现实是人造成的,你以为一句道歉、一声原谅就能抹掉所有的错误?” “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那怕我永远补偿不完……”他靠近她。 伟如下意识地避开了。“不可能了,你明明知道,已经过去的不可能再回来了,还需要补偿什么呢?你这是在强求,强求不可能的事。” “你难道不肯原谅我?”他执着握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我们就不能让过去成为过去,不要再追究错误吗?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平凡,很平静,不希望有任何改变……” 伟如的眼角扫过站在门口的人影,她倏地抽回自己的手,尧天也发现了异状,转过身来。 杜平轻咳一声,显得有些尴尬。“我来换灯泡。” 伟如轻声地对着尧天,说:“你回去吧!我不想再谈了。” 这动摇不了他的意念。“我明天再来。你早点休息,不要让自己太劳累,好吗?”最后他温柔地轻捏了捏她的手,依恋不舍地放开。 “我只是刚好过来看看,不是故意打扰……”杜平尴尬地搓着手。 伟如在水龙头底下搓洗抹布,拧干,叠起。“没事。上面的灯能亮了吗?” “行了,亮得很,晚上就能用。”他在那里磨蹭半天,把卫生竹筷倒出来又塞回去排整齐。“伟如,我冒昧问一声,刚刚那位先生是他吗?” 伟如坦白地点了头。 “我看他很有诚心的样子,”他吐了口气。“他怎么找到你们的?” “说来话长,都是巧合。” “那他也晓得了星云和星苹的事?” “知道。” “这样,”杜平勉强地笑笑。“你打算怎样呢?会言归于好,再在一起吗?”话出了口,他更责怪自己的笨嘴笨舌;说言归于好实在奇怪,但他一时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你说可能吗?”伟如抹着桌子。“事情完全都不一样了。” “可是我看他” “阿杜,我知道你是好意关心我,不过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伟如转身去招呼客人,开大炉火,下面,又开始忙了起来。 杜平默默地收起螺丝起子和废弃的灯泡,回到店里去。 结束了吗?他并不作如是想。 那个男人并非肯轻言放弃的人,在他身上有某种坚毅的魄力,一看就知道。他有一种高贵的风度,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连伟如都是。廿年前初见她,即使她是那么狼狈瘦弱,但她还是美,一个美丽得让人不敢侵犯的女人。寡言沉默,坚韧地负起一切的生活磨难。这么多年了,他习惯站在身旁默默看她,生活里互相照顾,实际上心里还是有着不可跨越的距离,来自他,也来自她。杜平无所冀望与强求,只要能照顾她们母女,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那个男人的出现会为他们这廿年来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伟如又会如何对待他?伟如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怎样,杜平心里都有了准备,他会继续留在伟如身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但也没有人能够再伤害她了。 “小云,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 所谓“出去”,她们心里都知道指的是什么地方。 星云盯着电视萤幕。“我不会去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打过电话了吗?” “不需要。我可以不要这份工作,这份薪水。妈,或许当初你应该强制我不要接受这个工作,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总之我们和他何先生是不会再有任何牵扯了。” 伟如沉默了许久。“他毕竟是你的长辈。” “就是因为我知道了,才更不可能再去找他,连原来的和谐关系都做不到了。当初他既然选择了放弃我们,狠心的把苦难丢给你一个人扛,现在又有什么权利要求我们接纳他?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他所应该得到的报应。” 何尧天与她在这段日子里建立起来的“友谊”太特别了,教她难以接受这突然的转变。意外出现的生父,被弃廿年的事实,让星云只想和那个人隔得远远的,不要再面对他最好。 “当年全是一场阴错阳差的误会。”伟如说道。“他有他的无奈。” “妈,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不负责任就是不负责任,没什么好辩解的。他狠心不管我们母女三个,难道你不恨他、不怨他吗?” “他有他的无奈。”伟如仍只能重复那句话。“有时候,人活在这世上是很身不由己的,外在环境的压力太大,造化弄人,也只能听凭安排。小云,妈说这些并不是为谁辩解,只是告诉你,人的命运是很难预料的。有时候,走过人生,才发现自己走的路和自己所期望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但妈已经老了,无能为力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继续走下去。” 星云望着她。“妈,你一点都不老。” “妈或许还不老,却很累了。”她叹口气。“他又来过了。” “不管他再做什么,也不会改变目前的状况。”星云早就打定了主意。“我们三人这廿年来也过得挺好的,并没有什么缺憾或不快乐;我想,实在不需要一个多余的人出现。”她说完,就按掉电视,进房去了。一进房门,却看见星苹正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干嘛?在修行啊?”姐妹俩睡的是上下铺,此刻星苹高踞其上,看来像煞一尊神像,星云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发什么呆?” 星苹两手托着下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你一定又有意见了?” 星苹趴在床上,瞧着她,说:“姐,真的不太公平?!你们都认得那位何先生,但我却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其实我还满想见他的。” “没什么好见的,就当作从没有这个人存在就好了。”她要去戳星苹的额头,星苹反应快,躲开了,躺在床上呈大字形,嘻嘻发笑。 “可是姐,你为什么突然变得对他这么反感呢?事实上,他还是你原来认识、喜欢的那个人,你们在几天前还是忘年之交,但你一知道他可能是我们的爸爸以后,他就从天使摇身一变成为恶魔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只是觉得我们家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是爸爸又怎样?我们只有妈妈,只需要妈妈就够了!再苦,廿年不是这样熬过来了?多一个或少一个他并没有差别,反正最重要的时刻,已经被他破坏了,他也全错过了。”星云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望着顶上的床板说话。 “但是我们俩身体里有一半是流着他的血,这是割不断的情分。” “生育简单不过,费心教养才是最大的恩情。苹,怎么连你也劝我?我以为你会跟我站在同一阵线的。” “我没有要劝你或反驳你的做法。我是我,不帮谁。我关心,是因为这是我们家的事。那个人的出现,事实上已经对每个人造成影响,你平时上班不在家,所以不知道。妈最近常一个人想事情想得出神,连客人来了都没反应。隔壁刘妈妈还偷偷问我,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说她大女儿恋爱、二女儿失恋时,也是常出现那种怪怪的表情,失魂落魄的。” 刘妈妈是这一带三姑六婆的总首领、大头目。 “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是喽!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小孩子总是不太方便过问大人这种事。” 星云笑得肚子痛。“她一定嫉妒死了,你这样吊她胃口,她又有新闻到处去宣传了。” “当然要刺激她,反正妈又漂亮又有味道,暗恋她的人多得是,才不像刘妈妈那种水桶身材,河马脸。同样是四十几岁,真想不通怎么会……” “你又缺德了,小心那天被她偷听见,以后就不帮你介绍对象,你在方圆百里之内都销不出去了。” 星苹哇哇叫。“我还靠她啊!我才没有那么笨。你信任她的眼光吗?她帮自己东挑西拣,万中选一,选中了个刘伯伯,你看”刘先生是这附近公认的丑男子,不到卅就秃光了头,还兼有暴牙、口臭、台湾国语,走路又外八。当初他相亲专用的相片上倒是满头浓密的乌丝,像茂盛的大草原,直到洞房之夜刘妈妈看到床边那顶假发,才知道自己千挑万选还是上当了。 两姐妹嘻笑一阵过后,星苹才正色道: “姐,你知道吗?其实我最担心的,倒不是那个有钱爸爸和妈会怎么样,而是杜叔。” “杜叔。” “他对妈和我们付出这么多,却什么都没要求过,真不知他会怎么想?” 星云俯卧在柔软的枕上。“感情这事真的是最让人难懂的事。不知道一个人要聪明到什么地步,才不致做出后悔的决定。” “只能一旁看着喽!我想他们都是很有自主性的演员,我们这两个小朋友是左右不了他们的想法的。” 宇斯来到何家时,大门是开着的。他在酒吧间找到何尧天。 “何叔,出了什么事?”何尧天的醉态让他大吃一惊。跟了何叔这么多年,没看过他如此豪饮。何尧天凡事节制,不会藉于酒发泄情绪。这回必定不寻常,不只是为了左儿的事。 “宇斯,你来了。”尧天只抬头看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却仍闷闷地喝着酒。“左儿不肯跟你回来?” “她的情绪还不太稳定,就让她在我那儿待几天,我会要她打电话回家的。”宇斯抓住他的手。“何叔,你心里烦,也用不着藉酒消愁,折磨自己啊!您酒量不好,明天……” “她没有来。”尧天抑郁地吐出四个字。“都怪我,告诉了她。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宇斯蹙眉。“星云?” 尧天再也按捺不住,再不发泄,他就要发狂了!他已经被无数的矛盾和悔恨折磨了好几天了。他抓住宇斯的手臂。“宇斯,她是我的女儿,你知道吗?我的亲生女儿!” 宇斯的反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感到意外?”尧天问。“星云百分之百是我的亲生骨肉啊!” “我是这么猜过。因为我看过你收藏的那张照片,也碰巧遇见过晏伯母。这世界实在很小!”这样一来,宇斯差不多就明白了让何尧天消沉失常的原因了。“星云不能接受你吗?” “我一时忍不住告诉她,她回家去问她妈,再也没回音了。我想她一定恨透我了,恨我这个没有尽过一天责任的父亲……”他苦涩地道。 “可以想像得到。”凭他对她的了解,丝毫不难料想星云那好强又顽固的个性,会有如此激烈强硬而决绝的反应。不惹而已,一惹惊人。特别是这回又是如此不寻常的事,他相信那一定是触到她心中的最痛。 “她一定恨我,是我让她们母女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告诉她,希望她知道我心里也苦;星云一直是那么善解人意的孩子……” “左儿知道这件事吗?” “她还不知道。她或许还以为星云是我新交的小女朋友,所以才有那次误会的产生,到现在还不肯谅解我。”尧天叹气。“因为我打了她一巴掌,她受不了我竟然为了外人而打她。左儿也不知道从那里听来的谣传,真的是谣传……” 他以为已经够隐密了,不料还是保护不了星云,让她蒙受不必要的屈辱。 说起这事,宇斯心知自己也有一份责任。“事实终究瞒不了,何叔打算怎么做?” “我怕左儿会受不了刺激,所以暂时不打算让她知道,她住在你那里,我很放心。她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我担心的是星云她……” “我会去找她,跟她谈一谈。”不论能做什么,他想尽这份力。现在也唯有他能居中缓和一下两方面的关系了。 宇斯的承诺仿佛为尧天燃起一线光明。“你愿意去,那实在太好了。” 一部亮闪闪的重型机车摆在眼前,小健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干什么?” 左儿笑着。“送你啊!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部拉风的机车吗?你身高够,骑这车够帅,而且有车到那里都方便。唉,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车子是你的了。” 然而他脸上没有她预期的笑容。 “我不要你送我的车。” “为什么?”左儿不解。“不好看吗?”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特别是这么贵重的……” “唉,你好迂!这不过是部车,说什么贵重?”她扮鬼脸。 “对你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不是。”小健坦然地说。“左儿,我很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家有钱,你的行事方式又海派,不当一回事,但我不是……” 左儿跺脚。“哎呀!只不过是一部车,那有这么多大道理好讲!” “我真的不能收,你还是……” “你不收我会生气的。”她固执地跟他拗着。 小健心里为难极了。“左儿,我是说真的,我没有理由接受女孩子的礼物,而且就算我收了车,怎么跟我父母交代?” 近来左儿找他的电话已经频繁到让父母起疑了;爸妈一向对他的交友采不干涉、不放任的开明态度,然而母亲对他连续三天的“到同学家温习功课”已经颇有意见,在他出门时有意无意地说: “小健,讨论完功课早点回来,你以前很少弄到这么晚的。” “那是什么同学啊?最近好像常打电话来。” “小健,你上次模拟考全校排名已经退了十名,要多注意。” 他匆匆含糊应声,赶紧出门没敢多说。和左儿的交往确实使他分心不少,为了要花时间陪她,他时常得牺牲睡眠时间来读书,以维持成绩水准。有些累,可是能看到左儿开心的笑容,比什么都值得。 “那还不简单,你可以把车子寄放在朋友家,要不就留在我家,我们出去玩时就由我骑出门,风光的时刻让给你,够意思吗?” “可是”他怎么想都不妥当。 左儿不耐烦。“你收不收嘛,你存心要我难受是不?” “怎么会?我希望你开心。” “那你就把车收下。”左儿把亮晶晶的车钥匙交给他,并拍拍垫。“过来,试试看。” 小健还是顺从了她,跨上车子,发动引擎,按按喇叭,感觉好威风。他还是很开心的,因为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部像这样的拉风机车;左儿对他这样贴心,他也不想扫她的兴,乖乖地陪着她高兴。 “左儿!”他望着她,眼里充满喜悦的光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嘟嘴。“我有对你很坏过吗?” 他的眼睛发亮。“左儿,阿希他们问,你是不是我女朋友?” 她啐他。“想得美哩!你看你够格吗?连那些臭八蛋说的话你也搬来问我!谁要当你女朋友!我谁都不喜欢!” 她谁都不喜欢,只喜欢一个人宇斯大哥,她自小就念念不忘的人。 反正,她是不会告诉小健的,因为她认定他是个书凯子。 小健还要问,左儿已爬上车后座抱着他,说: “走啊!还等什么,陪我去兜两圈,开心开心!” 常宽放下吉他,问神秘兮兮?在床铺上的星苹。 “你在画什么。 她提防他看到似地,连忙把画藏到背后。“画你呀!我在改造你,想像把你那一头乱毛砍除后,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等级的帅哥?” 他好奇。“我看。” 她不肯。“还没好呢!以后再说。” 常宽无所谓。“以后看就以后看,是我的,怎么也跑不掉。” “是我的!我画的。”星苹抗议着。 他没搭腔,嘴里嗯嗯哈哈哼着调子,星苹确定他没有抢看的意思,才又放心地搬出画板和纸。 “喂,你知道吗?你那两卷专辑我都听过了,我发现其实你的歌都不难听,但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她嘴巴在动,手上更忙。“是少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音乐这东西我不懂,但是我一向觉得搞音乐最重要的是要有生命和感情,你要先能感情自己,拿出去的东西才感动得了别人,这就好像如果你真的爱过一个人,也更能传达恋爱的甜与痛,是一样的道理。” 常宽一直笑着盯住她。 “喂,你眼睛抽筋了呀?”她心如小鹿乱撞。这么小的空间,又面对他这样紧的目光,教她心跳不安。 他还是一直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你看这种眼神,感情够不够?” 开这种玩笑!星苹用橡皮擦k他。 “小苹果,我发现你专心画画的样子很美,让人想唱歌,你像一首歌。” 星苹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的吻给占据了。他的嘴唇火热而猛烈,像磁铁般牢牢吸住她。她忘了感受,连思绪都成了真空,只知道心狂跳如擂鼓。她从闭起的眼睫间偷眯他,常宽投入的脸庞,紧闭的眼离她只咫尺,她的心又是猛地一跳,赶紧闭上眼睛。 也不知那个吻是怎么结束的,但她终于知道了腾云驾雾是什么感觉,写小说的人没骗她。星苹想着当天使的快乐,她今天已经尝到一二了。 她仍是红透了一张脸,又看到常宽挂了彩,他的颈子上齐齐被耙了十道指痕,是她太紧张所留下的纪念品。 好丑!没有人告诉她,接吻后的男女习惯讲什么。 “我妈一定又在叫我了。”她抓起自己的东西,连鞋都忘了穿,好比是落荒而逃。“我下次再来,你不要等我。” 她叭哒叭哒冲下楼,像着了火的云霄飞车;留下傻笑的常宽,他摸摸隐隐作痛的脖子,还回想着刚刚那一吻的滋味。 第六章 宇斯还没去找星云,星云姐妹就先去何尧天了。 礼拜一晚上,尧天依例来到别墅,安静等待;两姐妹的到访令他又惊又喜,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星云!”他望着相似的双胞胎姐妹,第一次手足无措。“那你一定是星苹,快请进,我没想到你们真的会来……” “何先生,不敢当。”星云板着冷冰冰的面孔回答。其实她的心情矛盾得很;会来是临时起意的,事情总要说清楚,好有个了结,而且星苹闹着非见“那个人”一面不可,只好让她跟了来。星云想先到别墅碰运气看看,没想到他真的在,这反而令她有些意外。“我们今天来,只是想把一些话当面说清楚,说完马上就走。” 看星云的脸色,尧天便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是他弄砸了他俩的关系,他知道。“坐下来慢慢谈,好吗”星苹,你们过来……” 星云防卫似地牵着妹妹的手,挡在星苹面前。“没有必要,我要说的话非常简单请你不要再出现,不要来破坏我们晏家平静单纯的生活。” “星云,或许你们该听听我的解释,过去种种不得已都是出于环境所造成的无奈……” “不必解释,事实摆在眼前,每个人都看得见,不需要辩解,是你主动放弃我们,你不要我们三个,现在有什么权利要我们原谅你、接受你?” “我不敢奢求你们的原谅,只希望你们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补偿!你以为所有的事都能补偿得了吗?你补偿得了我妈付出廿几年的青春跟心血?补偿得了所有错过的时光?我们根本不稀罕你做什么,只求你彻底离开我们的生活,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尧天满心的痛苦。“你真的这么恨我?我并不想干扰你们的生活,只想补偿你们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只要让我默默地关心你们……” 星云冷着心。“你所做的可不是‘默默的关心’,我们不感激,也根本不需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本来相处得很好的,不是吗?”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是你破坏了我们的关系,现在我们就像陌路人,不会再有牵扯,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我们家的人都不欢迎你出现。” “是这样吗”星苹的话让尧天的心沉落谷底,满是苦涩;他转而问在旁边一直默不出声的星苹,那张着大眼轮流望着他们对话的星苹,他的另一个女儿。“星苹,你也这样想吗?” 箭头突然指向她,星苹反而不习惯。“我” 星云抢白:“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相信你一定明白。” “星苹,这廿年来我从没有放弃过找你母亲的希望;虽然我不知道有你们的存在,但还是一直记挂着你母亲” “不用说了,你自己也有一个家,有女儿,有成功的事业,应该知足了。我们不稀罕你所谓的补偿,也不会仰赖你给我们什么,反正我们最苦的日子也熬过来了!没有你,还是过得下去,而且往后只会越过越好;有没有父亲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我们也不会承认你。你没有尽过一天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所以不要想用这顶帽子来压我们。”星云想表白得更彻底,也顾不得是否让谁伤心了。“我们至少还有个杜叔,不论对我妈、对我们姐妹来说,他做的都比你多。这才是我们应该牢记的恩情,至于你,我们是不会承认的。”说完了,她拉了星苹就走,无意再多留。 留下无言以对,颓然而立的何尧天。 星苹看了坚决离开的姐姐,也顾不了安慰他了。“姐姐是心里难受,才说了这些绝情的话,你要谅解她,不要生她的气。”匆匆丢下这些话,她也拔腿跑开去找星云了。 常宽牵着星苹进pub,刚进门却止步退了出来,星苹的鼻子差点没被他的肩膀撞个开花。 “你干嘛!”她眼泪汪汪地揉着鼻子,疼到心里。她的圆鼻本来就够扁了,这下子又被撞,只怕会凹成平面。“要回头也不先通知一声!” “换地方,不进去了。” 她没注意到他脸色有异。“好好的,为什么不进去?都辛辛苦苦走到大门口了。” “这里风水不好,转移阵地。”他去扳她。星苹从他腋下溜开。“我偏要进去,看是什么牛鬼蛇神让你却步。” 一探头,她的甜甜笑容凝结成寒霜。她一眼就看到教常宽望而却步的“牛鬼蛇神”;那偏偏不是什么丑陋的娇魔鬼怪,而是在席间谈笑风生的钱嘉薇。 原来是这个原因。 原来她也知道这里。当然了,她是他从前的女友、老相好,所以必定熟悉彼此的朋友,以及彼此常去的场所,简直密不可分星苹是早该想到、早该知道的,可是可是,常宽没有说。 对!他没有说。星苹心里宛如打翻了一缸醋,酸到牙根里。 她臭起脸,快步往回路上走。 常宽跨大步跟上她,拉她。“小苹果!”再白痴,再迟钝,他也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以往他再怎么丑她,她也不会对他摆脸色,更舍不得朝他开火,然而这回她是真的动了气,整个人像个鼓气袋,不理他,用力踩着路面,好像柏油路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她甩开他。“不要叫我!” “小苹果!” “不要理我!” 真有个性!他就最怕女人这样子。“你这么是干嘛?你听我说,我们谈清楚!” 她捂住耳朵,说:“我不要谈不要谈!”说完就跑开了。 他两三步就追上她,拉住她的手。“你干嘛这样!没事生什么气?莫名其妙嘛!” 星苹的怒火爆发开来,就朝着他大叫:“我是生很大的气!还不是因为你,都是你!你是大骗子,你居心不良!”她鼻子一酸,连说话都变了声。“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薄幸!”她恨恨指责。 常宽看见小苹果那对爱笑的眼睛竟然闪着亮晶晶的泪水,他脾气要硬也硬不起来;但另一方面,她的指责又让他有被冤枉之感,他没做什么,却落得“不是好东西”“薄幸”之名。他知道她在生气什么,介意什么,然而要解释难,要让她相信更难。“我没做什么,真的。” 她瞪他,戳他。“你口口声声说你跟钱嘉薇已经结束了,那你为什么还怕见她?事实证明你心里还在乎她。” “我跟她是已经过去了。” “那你为什么要逃避?”“你希望我见她吗?我宁可避不见面,也不要制造尴尬的场面。”他帮她擦掉眼角的泪水。 星苹半信半疑。“这只是你的说辞。” “不是这样的。如果我见了她,你才会更生气。我真的讨厌制造麻烦,讨厌自找难受的局面,尤其你又在场,那会更奇怪。” 他的话又刺伤她了。星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观察他的表情。“我知道,你嫌我是丑小鸭一只,带不出去,见不得人。” 常宽笑出声。“天地良心,我怎么会这么想?” 星苹委委屈屈地说:“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每个人都知道钱嘉薇是你的女朋友,她那么漂亮,人见人爱,你怎么会喜欢我,我”她又红了眼。 “拜托拜托,不哭好吗?”他心慌了。他和那些朋友在一起海派惯了,鲜少要这样哄女孩子;以前嘉薇光和他吵,绝不肯委屈自己用眼泪来逼他,个性比男人还硬还强;没想到他却在小苹果身上,见识到了女人的可怕。“你不是一向都很自信吗?怎么今天突然变得这么自卑?”他觉得好笑。 “我那有自信?”她很郁闷。“所以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我。” 他真的被她的逻辑给搞得一头雾水。“还有,我要澄清一点,她是我‘过去’的女朋友;我跟她是真的结束,不可能再有发展了。” “都是你的话。女朋友就是女朋友,还分什么过去不过去的?你也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你‘现在’的女朋友。” 他讶异。“我没有吗?” “没有。”真的没有,就是没有症结就在于这个。也许因为那么一点点的虚荣心态,星苹多盼望他能向全世界宣告,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钱嘉薇已成过去式,而她和常宽在一起,她才是他的唯一,现在,未来。 “如果我说了,你就相信我了吗?” 她闷哼,像蚊子叫。“我不知道。” 常宽牵起她的手,这次她乖乖的,没甩开他。“小苹果,听着!我不是会说甜言蜜语哄女孩子的人,也不擅表达,你要我海誓山盟,我不会,要我保证未来,那也太远了,我做不到;我只能说,我真的很喜欢你,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如果我在大街上吻你,算不算一种表达方式?” 常宽说到做到,星苹还来不及表示赞同与否,他就不由分说抱住她,吻了她。吻得她忘了伤心,吻得她破涕为笑。星苹转而狠狠抱住他,亲够了才愿意放开他。 她的脸红咚咚的。“你真是个怪物。” “我是!谁叫你喜欢我这个怪物。” “其实你不进去也好,你要是真的跟她打了招呼,我才会吃醋吃死呢!我很爱嫉妒,你要知道这一点。” 常宽用胳臂圈住了她,那素素净净的脸在他眼前,令他无法转移视线。她那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眼光总是令他不太敢直视,怕自惭形秽,怕自己无所遁形。因为她是那么年轻,年轻而天真。 “相信我了吗?” “我不知道。”她坦白地说。“你总还会再遇见她,因为你们太熟了,而这世界又太小了……” “你放心。再怎么样,我绝对不会伤害的人就是你。” 星苹的眼睛眨了眨。“常宽,你写首歌给我,好不好?只给我的,我要你送我一首独一无二的歌。” 她真孩子气,只要求一首只属于她的歌。 “有没有时限?我不敢保证还写得出来。你没看我江郎才尽,还处处碰壁被打回票……” “我对你有信心。”她崇拜、信赖他的眼神,从没有改变过。这给了他异样的感受和鼓舞的动力,在这么单纯支持信任的眼光下,他感觉自己昂立、膨胀起来了,仿佛他是她心中最大的信仰,唯一的寄望,是神、是力量。“没有时限,我相信你一定写得出那首最美的,只送给我一个人的歌。” 尧天用宇斯给他的钥匙开了门,在书房里找到了左儿,左儿闻声回头,脸上是怯怯的表情。 “左儿,你还生爸爸的气吗?” 心防一解除,左儿再也武装不了,扑进父亲怀里。“我没有。我还怕爸爸气左儿,不想要左儿,再也不来、不认我这个坏女儿了。” 尧天听了她的话,感动得无以复加。左儿的反应和他所预想的有千里之距。才几天不见,这个向来骄蛮的女儿变得如此懂事明理;真得感谢宇斯,他必定从中出了不少力。左儿也只肯听他的话。“爸爸不该一时冲动打了你……” “不!是我的不对,我没有弄清事情,就不分青红皂白对客人无礼,让人家很下不了台,宇斯表哥骂过我了,我也知道是自己错了。”左儿十分温顺乖巧。“爸,宇斯表哥说的话我全听进去了,我是不是该找个时间跟那位晏小姐陪个礼?否则真是太对不起人家了,也让爸爸没有面子。” 尧天心中有难言的苦。不只是左儿,连他想要预约一个赔罪补救的机会都不可得了。几天前,星云还陪在他身旁,谈笑风生,转眼间已翻脸不相认,这令他很难过。他还能怪谁?唯有深深自责。只因为他无心的隐瞒,却赔上了他和小梅的大半人生,是他铸成了廿年无可弥补的大错,和那么多挽回不了的悔恨、幽怨。 “这件事,我会处理。你能这么懂事,爸爸已经很欣慰、很开心了。” 父女俩仿佛由这个事件的发生而抛开过去的争执,重新走入彼此的内心世界,两人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亲密、亲近。这回左儿终于解开心结,了解父亲对她的细心守护与真心关怀,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很幸福的。 她因为太高兴而不由自主地哭了。 “爸,我是不是真的很坏,时常惹人讨厌?” 尧天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背脊。只有左儿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他才做过这个动作。“谁说的?你一点都不坏。在爸爸心目中,你永远是最善良、最可爱的女孩子。” 左儿满意地笑了,纯真的俏脸上充满喜悦。“小健也说我善良,可见得我真的还很不错。” 尧天一时没听清楚。“谁是小健?那是你的朋友吗?”女儿的朋友他向来不认识几个,一旦过问了,左儿就嫌他干涉她的自由和交友权。 “没什么,那是个不重要的人。”左儿亲昵地揽着父亲的脖子。“爸,我是不是你的心肝宝贝?” 尧天笑了。“你当然是爸爸的心肝宝贝,有人敢说不是吗?” “在你心里是不是属我占的分量最重?”她问着问着,自己吐了吐舌头笑了起来。“问这种问题真好笑,是不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要问。说起来我实在很笨,以前我总不相信爸爸是真疼我,老是跟你顶嘴、发脾气,惹你烦恼,到今天我才弄清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还是老爸。”她一连在他颊上亲了好几下,腻着像头小猫,把尧天的上衣领口印得都是粉红唇印。“我好幸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 “老爸也很幸福,好久没有小姐肯亲我啦!”他打趣道。 说到这点,左儿就紧张了。“爸,以前好多阿姨要追你,你都不要,最近却有你要再婚的传言。”她索性渲染得严重点,以便能刺探到实情。“我要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尧天避重就轻。“传言也不过是传言罢了。”左儿的误打误撞竟猜中他的心事。虽是两回事,但还真点对了主题。 “可是很多人都说你交了新女朋友” “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反而是别人清楚呢?” “那么,那位晏小姐真的不是” 尧天无奈地想,他的女儿应该去当律师,因为她有追根究底的特点。 “宇斯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他企图为自己辩白。 “真的没有别人了吗?” “有的,你一定第一个知道。”他只能做这种保证。 “第二个。因为你是第一个知情的人,但你也有可能藏在心里很久都不告诉我。”左儿心里有份对父亲再婚的恐惧感。 “左儿,你对爸爸这么没有信心吗?”说归说,他才对与小梅母女的关系感到无能为力、缺乏信心。她们打从心底抗拒他,而星云的抗拒尤其强烈;他完全处于被动,无能做些什么。他首次感到疲力。家里的事业他一直把它当成责任去履行,再大的艰难、瓶颈都能化险为夷,未曾真正挫折过他;而这件事却成了他目前最大的难题,这是他欠了廿年的债啊!但是迎面而来的却是如此顽强的抗拒和冷漠打击。“其实说这些都太早。我想,我是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不太可能有了。” “如果你心里一直记着妈,当然无法接受别的女人喽!”左儿不知道她自己这个理所当然的猜想有多一厢情愿,但她宁可相信如此。“我就知道爸最爱的人就是妈跟左儿,所以妈走了以后,爸一直不肯找新对象,守着左儿,怕人欺负我。” 尧天有好一阵子搭不上话,他在心中叹息。“只要你能平安长大,将来找到好归宿,就是爸最大的安慰。” “我才不结婚,我要当女强人,继承爸的事业,让人夸说虎父无犬女,我也很强的。” “那更好。” 这是左儿第一次“觉悟”。“爸,我已经决定不再过这种懒散的日子,我要学着更积极上进一点。从下学年开始,你要我去上课我就去,你希望我出国,我也没意见,我要充实自己,培养自己具有成为何氏继承人的一切件和特长,帮爸分忧解劳,要别人刮目相看。” 尧天真是感动极了。 “我一定不会再让你为我操心了。爸,我对你发誓,以前的顽皮左儿已经被你一掌击毙了。”她嘻嘻一笑。“现在你面前的左儿是个全新的人,要做你的乖女儿,要上进,要准时回家,不乱交朋友。爸,我们父女是‘生命共同体’,要永远相亲相爱一起生活,没有人能介入,更别想分去你对我的爱!” 店里中餐忙碌的时间过后,星苹照旧蹑手蹑脚闪进侧墙,准备扯嗓子喊楼上的人,母亲却先叫住了她。 “小苹,你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豆芽和韭菜,拿过来。” 星苹顿时停住了。“哦,就来了。”她手脚俐落地端出母亲要的东西,用臀部一顶,关回冰箱门。店里只有一桌客人,母亲趁空坐在摊头前吃饭。 “小苹啊!饿了就去烫把青菜,一起吃饭,不然等会儿人又多起来,连吃的时间都没有。” “我还不饿,下午再吃。”其实她早就饿得咕咕叫,计划要偷个空,拿东西上楼和常宽一起吃,说说话、逗逗趣,连三、五分钟也好。 谁知母亲像窥知了她的心事,冷不防全被揭穿了。“小苹,你就去把楼上那个孩子叫下来一起吃饭吧!三更半夜才睡,早餐也不吃,这样日夜颠倒最伤身子。” 星苹胀红了脸,好似被抓到小辫子。“楼上那有什么人?” 伟如微微笑道:“还想瞒妈!妈看在眼里很久了,只是忍住没说。你这小丫头有事没事就往顶楼钻,半天找不到人,还站在马路上跟叫拍卖似的,妈连睡个半觉都不得清静。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她装死到底。 “那个玩音乐的看起来倒挺有个性的啊!头发满长的,没错吧?”伟如忍不住有那么一些些担心。“他没有在做事吗?那他怎么赚钱?怎么有个固定收入?” “他们是属于自由业,上班时间不一定,不做专辑的时候一闲就是几个月、半年,都说不定。”星苹不愿意坦白招认“那个玩音乐”目前确是无业游民。她不想让母亲还没了解他的人便先有了坏印象。女儿眼里流露出太多的欣赏和崇拜,连外人都可轻易看出她对他的感情。小苹是真的陷进去了。“你说那孩子叫什么长还是宽的?” “他叫常宽,经常的常,不是数学课本里教的长跟宽啦。他人很好,很有一番理想抱负。” 伟如听得心惊胆颤。她的小女儿谈恋爱了吗?星苹未曾用过如此甜蜜又小心翼翼的语气谈论一个男孩子。 她当然紧张。星苹太像她年轻时的自己,不懂得设防,又热情而易感动。她怕女儿也跟她一样,一不小心就伤了自己,那代价太大、太大了! “有空可以多带他来给妈见见,你们年轻人多交朋友是好事,很正常,妈不是老古董,不会反对,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多小心……” 星苹撒娇地腻着母亲。“哎呀!妈你说得好像已经多严重似的,我不笨,知道要怎么做的。” “那就好。”当年养父母没有为她操过一天心,他们眼里有的只是个钱字,不惜将她卖进酒家,更别说是制造了生命却弃她而不养的亲生父母。如今她自己有了孩子,才体验到父母难为,那是分分秒秒都放不下心,无止尽的挂念惦记。“小苹,还有一件事情;星云那里,你要帮着劝劝她……” “是关于那个有钱爸爸的事吗?” 伟如首次在女儿面前默认了。“你姐姐的性子倔强些,站在妈的立场也不好说什么,只有你能帮着劝劝她。对长辈还是不能太冲,将心比心,人家也会难受的。” 我想也是。”星苹想起何尧天那忍让又承受一切的神情,连她看了都不忍心。她竟想不到这样一位风度翩翩又温文的“绅士”会是自己的父亲;他像每个少女梦中的情人,书生加上剑侠的综合体,连她都喜欢他。他就如星云在这事件发生之前跟她所述说的既风趣又有内涵的先生一样,星苹发现自己真的不怎么讨厌这位文雅的爸爸。“妈,我想问你一句话,你不准生气。你还是爱那个有钱的爸爸,是不是?” 伟如刻意别过脸去。“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妈又老又丑了。” “你才不老,也不丑,你是大家公认的米粉汤西施,我和姐是小西施呢!再说,年纪大的人同样有权利谈爱情,如果我能跟所爱的人结婚,一定跟老公谈一辈子的恋爱。”星苹振振有辞。她是“信爱情得永生”的信仰者。 伟如摇头笑笑。“那是你们年轻一辈的想法,妈不行了,跟不上时代了。”她眼角瞄到有个影子一晃。“小苹,去吧!有个人影在楼梯口晃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长什么宽的急着找你了。” “哦!好。”有了妈妈的批准,这下星苹可跑得更快呢!一溜烟就不见人了,全然将母亲尚未回答她的那个问题抛向脑后。 晚上,星苹趴在上铺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在书桌前作剪报的星云。 “姐。” “你先睡呀!我还要剪资料。” “姐。”星苹又叫。 “我在这里,叫一声就听见了,干嘛?要请我客?”星云放下剪刀。 “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我什么时候不准你说话了。”她捏捏星苹。 “要说那个有钱爸爸的事。” 星云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转回书桌前。“第一,我不承认有这么一个爸爸;第二,我认为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觉得他很可怜。” “他有钱、有地位、有名声,一辈子享福不尽,有什么好可怜的?我们才可怜,妈更可怜,背着这个担子,辛苦大半生,一个女人的青春也就这么耗掉了!你的同情心不要放错地方了。” “可是你以前很喜欢他,常常说他是你的忘年之交,又说他这个人的优点多的数不完,遇上他是……” “那是过去,等我知道事实真相后,又另当别论了。” 星苹站到她眼前来,直瞧着她。“姐,你该不是爱上他了,才难以接受这件事吧?” 星云瞪她。“胡说八道。” 星云敢肯定自己对何尧天从没有牵涉到男女之情,她只是把他当作朋友而已。 “那是有可能的。任何一对男女都有相爱的可能,只要他们没有任何血亲关系。”星苹想想又补充。“不过还是有乱伦之爱,连续剧都演得不要演了。” “不是那样。”星云付之一笑。“我没有爱上他,你不要再乱瞎扯了。”“难道你不想再见他吗?我觉得他会很难过的。” “我是不想见,永远都不想。我的心情,你是不会懂的。” “不,我懂。”星苹与星云的脸庞相对,她们俩是如此相似,而且大多时候,她俩的心灵是相通的。“我们是彼此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记得吗?我们都是彼此的二分之一,没有人能比对方更了解自己,我们要在一起才完整。我知道人的感觉,以及矛盾,我也跟你一样,想见他,又不想接纳他;曾经我也好想有个有爸爸,如今又抗拒他的出现,差别在于我不像你有过和他共处的经验。其实姐,你知道吗?关于这一点,我挺羡慕你的,至少你知道这个爸爸是什么样子的,即使那是在他还没以爸爸的身份出现的时候。” 星苹这一番直接的话令星云无言以对。“你们难道都不生气吗?”他曾经选择放弃我们……” “或许他真的有他的无奈,没有人有权追究。更何况连妈都说不出恨字来我们晚辈的能说什么?感情的力量……” “妈还爱他吗?妈说过?” “姐,你以为什么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付出所有,而一辈子无怨无悔?”星苹的眼神澄澈清灵。“要不是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妈或许不会对另一个好男人的努力付出视而不见。” 星云却神秘一笑。“苹,我发现你对感情的心得有增加哦!有实际的体验,成效果然不同。” 星苹死不承认,装糊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了!楼上那个制造噪音的,你没发现我很久没敢批评他了?我得为将来打好关系,不过他要先学会讨好我,过了我这关再说。” “你听妈说的?”星苹心直口快,不懂得遮拦。 “我有眼睛,还是慧眼、千里眼。”星云俯过去,两手大大掰开眼皮。 “不好玩,你们统统知道了。”她不太满意。 “好玩,才开始呢!”星云凭直觉为星苹提出建言:“那家伙恐怕难缠,我有预感你要受不少罪;不过你有我们作靠山,那家伙肯定跑不了的。” 夜凉如水,连秋虫都收敛了歌声。这样的夜晚与廿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醉人,但对并肩而行的两人而言却已错过不少时光。“跟你说了不要再来,为什么还来呢?”伟如打破了沉默,却不似上回的冷漠刚硬。 “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忍心拒绝我吗?” 迎视他深沉的眼神,伟如突然有些恍惚,时光像倒退到廿年前。那时她眼里只有他,以为他是天,是唯一;她有太多的憧憬与美梦,以为幸福的日子将会持续下去,但万万没想到,事与愿违……匆匆廿年已过,如今人事全非,睽达廿年的情感可还存在?可能还原? “还需要说什么?现在再说什么不是太晚了?” “永远不算晚,只要我们都在,一点也不嫌晚,除非,你心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已经容不下我。”星云说的那些事,让他坐立不安,非证实不可。 伟如不解地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答起。 尧天又问:“你对我,还有感情吗?” 伟如深深地望着他,良久,伸出手轻抚着他的面颊,用这个动作说明一切。然而当他想握住她的手腕,她却避开了。 “为什么?” “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不晚!只要你肯给我机会,一切都不算迟。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母女。”他温柔地偎紧了她,看着她后侧的轮廓;她并没有改变多少,一样朴素,一样简单,但还是他熟悉的那个人。“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让我表现给你们看,也许以往亏欠你们的永远无法弥补回来,可是我会尽力。你们都是我最重视的珍宝,真的!小梅,相信我,我不想再错过任何时光。现在好不容易又找到你,我不会再让你们吃苦,让我来照顾你们,让我尽做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应负的责任,我会加倍努力……” 伟如只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了他的话。 “我了解你的心意,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不可能。”他温柔地扳过她的肩,尝试说服她:“小梅,还记得我们在一起有多快乐吗?你回想看看,我们错过了太多,不能再蹉跎下去了。” 她不需要回想,那过去的点点滴滴多年来都好好地收藏在心底;然而那份慌乱,却压迫得她喘不过来。 “我还需要想一想,这一切对我来说太快了。” 尧天决定不逼她。“我知道是我太急躁了,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等你想通了、愿意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点,要让我时常来看你,不要再拒绝我,好吗?” 星苹打开木门,迎面扑来的是股醺死人的酒气! 这个人又喝酒了!她好脾气地捡起满地的酒瓶。“跟你说不要喝那么多酒……” 一声大吼差点让她吓破胆。“不要你管!你走开!你下去!不要管我!” 倒在床上的常宽脸色诡异得可怕,像凶神恶煞似的,口齿不清。但骂人还挺俐落的啊,星苹暗想。“你干嘛?大白天好好的不弹琴,还喝酒喝成这样,分明是虐待自己嘛……”她想去扶他。 他猛地把她推得老远,她跌到地上了。“跟你说不要管我!你滚!” 星苹忍痛抚着腰站了起来,心想:他喝醉了,不要跟他计较。她到外间的小水槽帮他拧了湿毛巾来,这时常宽已经安静许多,不再恶形恶状,只是仰躺着,嘴里不断嚷叫: “真他妈的,一堆势利鬼!一堆庸俗的老怪物!” “讨好市场?门儿都没有!没有好的东西,市场在那里?简直把听众当作只会尖叫和亲近偶象的白痴!” “狗屎!去他妈的狗屎!” 星苹知道他一定又碰了钉子,一时不如意,气闷不过才借酒消愁。她细心地为他擦脸,他脸上都是冷汗,眼角的水滴不知是汗仰或是泪水。她转身欲洗净小毛巾,他却一把拉住她,声音沙哑的说: “小苹果,不要走。陪我。” 她没见过他这么无助虚弱的样子,心头一慌。“我不走,我在这里。” 她轻手轻脚在他身边躺下,床很小,她就紧挨着他;动也不敢动。常宽忽然惊天动地呕吐起来,呕了一阵,又拎起酒瓶猛灌算漱口,星苹在一旁看得手足无措,不知帮他好,还是扔掉所有的酒瓶才好。 他躺着,像死一般,但星苹竟看见他紧闭的眼睛流下泪来。这次她确定了那不是汗水,他竟然哭了!常宽竟然难过成这样?她心急地俯近他,轻轻地把唇覆在他的眼上,像怕弄痛他,怕惊动他。 常宽张开眼。“小苹果,你不必这样……” 她静静凝视他。在这么静的黑暗中,她只看得见他的眼睛,燃得灼亮的眼睛。“是我自己要做,我自己想要的。” 她轻巧地钻进他怀里,那么自然,没有一丝迟疑。 常宽在昏眩中呻吟,这是在考验他的意志力。他很清楚怀中的人是谁,他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然而怀里依偎着的躯体是那么真实,柔软而芳香,百分之百的女孩,这是小苹果,他鼻子里满是她散发的淡淡甜香味……他想控制自己最后一丝理智,却抑不住想亲近她、探索她的冲动,最后他接纳了那完全贴合的身子。 不知何时,星苹自己褪去了衣衫,那小而圆的肩头,秀气娇小的身躯温柔地躺在他身下,常宽护着她,轻轻开了口:“小苹果,不后悔吗?” 她没有回答,只用小小的手指捂住他的唇,然后以唇代手,交换了一个深情而信赖的吻,像一种交托,以爱封缄。 她是真的愿意将自己交给他,毫无疑虑的。只要能消除或减轻他的痛苦,她是那么愿意的想抚慰他的不平与痛楚。她想跟他在一起,不管是分享快乐或分担忧愁,都心甘情愿。 第七章 “你姐姐在吗?”宇斯专程到晏家,他没把店里的星苹和她的双胞胎姐姐弄错。 星苹好奇地打量他一眼,朝屋里叫: “姐,有个男的找你。” 两分钟后,睡眼惺忪的星云穿着热裤趿着拖鞋走出来,一看是他,没好脸色,就要折回屋里,宇斯眼明手快拉住她。 星云直截了当的说:“你是来当说客的吗?” 宇斯今天是身负重任而来的,他非常诚恳地说:“给我十分钟谈谈好吗?这里不方便说话。” 她索性把他带到人来人往的街上。“这里风水最好,有话快说。” “星云,我希望你能抽空去看你爸看何叔,他最近十分消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我都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你忍心看他颓废下去吗?? “他要怎样颓废消沉都不关我的事,一个人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没有义务去拯救他脱离苦海,而且,你未免太高估我的力量了。” “星云,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父亲?他陪过、养过、爱过我一天吗?我不承认我和他有任何关系。” “亲情重于一切,血浓于水,你不会记恨得如此深吧?”宇斯在来之前早就对她的顽固有了心理准备,毕竟他是领教过的;不过他真的从没遇过脾气像她这么硬的女孩子,像颗大石头,动摇不得。 “你不是我,不会明白我的感觉,所以请你不要妄加评论。”星云最怕的就是和这个人对垒;他老是自信满满,以为人人都要臣服于他的命令,偏偏他身上就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和吸引力,每回她和他针锋相对都要先养精蓄锐一番,否则会很难堪的。“唐宇斯,这是别人家里的私事,何劳你费心插上一脚?如果你很闲,何不把精力花在研究企划案上,保证投资报酬率大上百倍不止。” “你错了!我很忙,可是何叔对我而言比赚钱的企划案都重要,何叔的事有时就等于我的事。” 星云这下可抓到机会报复了。“是啊!如果你不健忘的话,一定还记得,你曾为了你的宝贝何叔用如何异样的眼光看我吧?现在怎么会有拜托我去见一面的一天呢?” 她真是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他心想。“过去都是误会,现在我明白情况了。” “是啊!否则你怎会保护你那亲爱的何叔不遗余力!怎么,你现在肯承认自己错了?还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份不同,所以才会来当说客?” 宇斯真被她打败了。“星云,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表达方式有问题,你一定要追杀到底吗?” 星云忍不住偷笑了,随即又收敛了笑容。“其实我们真的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妈很勤俭,因为我们的生活一直不宽裕;告诉你,我暑假第一次打工领薪水,连薪水袋原封不动的交给她,她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但是她一直没有告诉我们姐妹俩有个企业家的阔爸爸;我们很重视金钱,一块钱当十块用,但是挣每一分钱都靠自己的力量,并不会贬低自己,更不会出卖自己。” “我知道,也看到了。”宇斯逐渐欣赏、喜欢上了这个实在的女孩,她是那么年轻,但是早熟,是一个坦然迎接风雨,坚强挺立的女孩。随着更深入的认识,他真的欣赏她,她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气质。“让我们重新开始,行不行?当作我们现在才初认识,过去的不算。” 他的眼神明白表示一切。星云有点明白,又不想显得太明白。“干嘛?” 他摸摸鼻子。“你说呢?? 她才不甩他。“我说你,很无聊。” “如果无聊的人有意思追求你,你说怎样?”他索性挑明了讲,不想拐弯抹角。 她的表情是不屑。“都什么时代了,男女平等,我才不需要人追,我喜欢你的话就是会喜欢。有胆子就放马过来,不过,自己好好表现,难保你不会被封杀。” 她装得满不在乎的表情下其实心儿怦怦直跳,有点大胆,有点挑逗,脱离原来“协调”的轨道,可是她喜欢对这个自大的家伙,有那么一点点可恶的喜欢。 她也感应得到他对她的感觉。 “不过你别想说服我去见你何叔,说什么都没用。”她没忘掉争论点,绝对划清界限。 “你为什么要这么顽固?退一步不行吗?” “这种事无所谓退让不退让,如果你真为我想,就不要勉强我。” 宇斯冷不防地偷吻了她,星云会意过来,连害羞也不曾,就当街大叫,踢他,用拖鞋后跟踹他。 “姓唐的,你真野蛮!这里是大街上,左邻右舍我们家都认识,你要我怎么去见人?” 宇斯没想到她有这么泼辣的一面,跳着闪开,但是笑得很乐。“你也没文雅到那里去,不是准我放马过去吗?才第一步就受不了了?” “我说”她一时语塞只好改口。“我才不是那个意思,你小人!偷袭!不管你了,讲正题,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恐怕是绝对达不成了,你可以打消念头,班师回朝了。” “连那个吻也无助于说服你、打动你吗?” “别傻了。”她瞪他一眼。“你回去吧!如果你还是为那个人当说客,我可不欢迎你。而且,这也不是你们这种人来的地方。” 宇斯的神色无比严肃。“星云,你知道何叔是多么喜欢你、喜爱你,他知道了你是他的亲生骨肉,只有更加疼你。”“不,你不了解。”星云藏住埋进心底的幽幽叹息。“唐宇斯,这件事你是插不上手的。” pub里的歌声乐影依旧,常宽终于碰上那个到底躲避不了的人。 “阿常,你现在也避我像避蛇蝎了嘛?”嘉薇唤住他。“坐一下,我想跟你聊聊,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她最后那句话带缕哀怨和嗔意,拖曳着那么一丝未竟之情。常宽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两个月不见,她依旧那么美丽动人,模特儿的专业训练让她懂得充分发挥自己的美,吸引众人眼光,光是坐在那儿抽烟的姿势,都像随时准备入镜。他曾对她身上的每一寸都熟悉,然而今天重逢却有几分陌生,也许有什么改变了,不是她,那么该是他。 “他们说你最近跟一个小女孩在一起?她很漂亮吗?想必很新鲜吧?我知道你一向对这类型的女孩有灵感。” 常宽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可能得麻烦你清掉。你收到钥匙了吗?我放在电话旁……” 嘉薇终于耐不住,卸掉所有强作潇洒冷静的面具。“阿常,我不要你搬走,你把钥匙拿回去,我在这里等你,就是要再把钥匙交给你!阿常,让我们再试一次……” 他摇头。“小薇,你明知不可能的。既然在一起徒增彼此痛苦,何不干脆分开?” “我不要跟你分开!你知道人在生气时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这段日子我冷静想过,也检讨了我自己的态度……”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因为她在他眼里看到的是一片冷静与沉默,在那里面找不到她的任何一丝希望。 “小薇,你明明知道我们不可能成为彼此期望的那种人,何必再自欺欺人?这是勉强不来的,看清了这一点,早点分手,以后大家都还是朋友。这个圈子就这么点大,碰面的机会很多……” 嘉薇那经过精巧化妆,闪耀彩影的眼睛流下痛苦的泪。“可是我爱你呀!我不能没有你,阿常,真的!” 常宽悲哀地笑笑。“玩音乐玩了这么多年,谈恋爱也谈了这么多年,我却反而忘掉唱情歌的滋味了。” 她还试图抓住最后一线希望,想挽回两人的感情。“阿常,你还对我有一点点感情吧?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你怎可能抛得开那些回忆?我不信,阿常,你坦白跟我说!” 他无言地望着她,心底百感交集。 他们是真心相爱过,尤其是在她还没成名,他也还没进音乐界前的那段单纯日子。他们相互扶持着走过那段岁月。可是时光不停,很多事情都会随之改变,仿佛她已前进走远,他还在原地徘徊,两人的步调逐渐不一样了!而争吵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一次比一次剧烈的争吵弄得两人遍体鳞伤,短暂的妥协,只是埋伏着下一次更大冲突的导火线这一切,没有谁对谁错,只能归咎于现实无奈。 他们都一再努力尝试挽回,只是依然失败,总是失败。 “就这样了。你自己保重,不要太牵挂我。”他起身,准备掏钱付帐。 然而嘉薇快了一步,压了一张千元钞在杯底,她总是快一步。“我来付帐。你最近手头一定紧些,我借些钱给你好不?”她谨慎的语气仿佛她才是那个借钱的人。 常宽摇头笑笑没答话,这次,他不想跟她争,更不想辩了。“我走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嘉薇望着他野性帅气的背影,几度忍不住想跟着追上去,但终究没付诸行动,只除了眼里奔流不停的眼泪。 左儿抱着小健的腰乘机车当街驭风而行,风扬起她一头长卷秀发,抖落一路快意的笑。 在一个红灯的当儿,她停下整理自己的小背心,此时,隔壁车道一部轿车里的景象映入她眼中,一看,令她不禁愣住,霎时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那是宇斯表哥的车,一个女的和他正有说有笑,还不时将头偎在他肩上,而宇斯的手环着她的肩,脸上是左儿没见过的、无比温柔愉悦的表情。 那女人头一偏,朝向这边。那熟悉的轮廓竟然是曾跟爸爸有过“暧昧关系”的晏星云。 晏星云!又是她!就算她化成灰,左儿都能一眼认出。 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勾搭了爸爸,又暗地里和宇斯表哥往来,简直挑明了要抢走左儿最爱的两个男人! 左儿的怒气冲天,然而此刻灯号正好换了,车子如子弹般疾冲出去。“停车啊!那边!”她大叫,捶着小健。“不是,是那边!你这个大白痴!” 车再一转向,宇斯他们那辆车早已失去踪影,左儿懊恼不已,只有把气往小健身上发。“都是你,笨死了!” “什么嘛!他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傻傻的任她打骂。“我根本没看到什么车啊!” 左儿气咻咻地冲进家门,满脸严寒冰霜。 尧天放下手上的书,笑着说道:“就等着你回来开饭呢!”他这才发现女儿脸色不对。“左儿,你怎么了?” 她有满腹怒火。“爸,我看到他们了,他们好亲热!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谁是他们?你这孩子怎么今天说话没头没脑的?” “那个姓晏的女人啊!她好不要脸!爸,她跟你在一起过,现在又跟宇斯表哥,那个贱女人!她……” 尧天明白了怎么回事,但是不能喝止她,又不能告诉她实情,只得温和地说:“左儿,不准你这样说晏姐姐。” “她有什么资格要我叫她姐姐!她好不要脸,先认识你,现在又想抢走宇斯表哥。爸,我不要,你要帮我,你去告诉宇斯表哥不要受她的骗!” “左儿,不要胡闹。我们去吃饭了,银嫂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荷叶蒸肉和龙虾汤……” “我才不要吃!爸,你先帮我解决这件事再说。”左儿腻着父亲,百般央求他出面作主。她是急,急得眼泪都快掉落了。她是出了名的能哭,小时候一撒起泼,没人能耐她何。“你如果疼左儿,一定要帮我拆散他们,宇斯表哥是我的,那个狐狸精才不配……” 尧天微微板起了面孔。他不忍心让左儿一再攻击星云,并给她冠上不伦不类的名称。“左儿,不准胡说。” “不准这个!不准那个!”她终于发起泼来。“你就准一个外人欺负到我头上来?爸,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宇斯表哥,他的新娘只可能是我。” “左儿,宇斯有他自己的交友自由,爸爸无权干涉,晏小姐也是个很好、很善良的女孩,如果他们对彼此都有好感……”“我不允许嘛!我只爱他,他不准跟别人在一起!” 尧天对左儿根本有理也不说清。“左儿,你还小,还不懂得感情,慢慢再说;你很优秀,喜欢你的男孩也不在少数,如果你都看不中意,爸爸再介绍朋友的儿子给你认识,他们也都是挺优异的青年……” “我不要不要不要嘛!我只要宇斯,为什么你们都听不懂?”她受伤似地大喊。“你都不爱我,我知道,你根本不疼我,在你心目中,一个狐狸精都比我这个女儿有分量!”左儿不肯再听他解释,负伤般夺门而出。“你们都骗我!你们都是骗子,当我是傻瓜。我要去找宇斯表哥,当面跟他问个清楚!” 怎么?你今天跟我有血海深仇啊?”宇斯一见左儿那有如对待杀父仇人的怨恨表情,反应是哈哈大笑。“好恐怖的脸!生气容易有皱纹,会变丑、变老喔!”他逍遣她。 她连笑也没笑。“没错!我要问你话,要问个水落石出才罢休。” 宇斯方才察觉事态严重,非同小可,先开了门进去,安顿好她再说。说实话,与晏星云度过快乐的晚餐时光后,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去面对一张兴师问罪的审判脸孔。“我是犯了天条大罪吗?” “对!我今天看到你跟那个姓晏的女人当众卿卿我我,你怎么能这样?如果你心里有我,怎么还敢跟别的女人那么亲热?” 宇斯诧异得张大了眼,她的话令他啼笑皆非。左儿表现得像个嫉妒的妻子,然而他跟她他们什么都没有、都不是啊!“左儿,不要开玩笑,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小妹看待,不是那种男女关系。” 他的回答不啻是一记晴天霹雳,对她而言是致命打击。左儿伤心欲绝地指控他:“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把我们的感情一笔勾销?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心里只有你,我从小就立志,长大后要当你的新娘……” “我当然知道,我以为是你年纪还小,小女孩总是有编织不完的梦想:当女总统、当女警、女飞官……不是吗?” 这更大大刺激了她。“我是认真的!你应该知道,我是百分之百认真的!” 宇斯小心翼翼,怕伤了她脆弱的感情。“我以为你只是开玩笑。” 左儿爆发出来。“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她、都帮讲话?她不要脸!她不知羞耻!既勾引我爸又想把你抢走,我不会原谅她!你等着看!她有那里赢得过我?你说,她有我漂亮吗?有我们认识彼此的程度深吗?她有我对你的好吗?宇斯表哥,你说呀,你摸着良心说啊!”她急得哭了出来。 宇斯不想说话,因为他此刻不论说什么,都只会更刺激她。“左儿,等你再长大些,就会知道感情是不讲究外在条件的。” 左儿呆了、傻了。“你的意思是你真的喜欢上她,你们真的有感情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告诉我啊!”她一转念,疯狂般地去拥抱他、吻他。“她是那里迷住你?她勾引你吗?她吻你吗?这样摸你吗?我也会,你会知道,我比她更爱你她伸长手欲解自己短衫背后的拉链。 她的举动只惹得宇斯生气而已。他拉开她的手,想用力把她摇清醒。“你要真是我妹妹,我会狠狠打你一顿屁股!” 左儿哇地一声哭出来,挣脱他。遭受拒绝,令她觉得颜面尽失,宇斯对待她就像是对一袋废弃的垃圾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她心中更生出一股燃烧的恨意。“我恨你!还有那个臭女人!我会报复的!你等着看,我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在一起!你等着看!”她大哭着跑出大门。 “太任性。真是太任性了!”宇斯对她只有连连摇头。才平静没几天,恐怕又有场大风暴要来临了。 小健收好书,关掉台灯,正要出门,转身看见母亲倚在门边观察着他。 “阿健,你又要出去?”林慧芝蹙起了眉。 “是,去找个朋友。”他不得了撒已谎。刚才左儿托人代打通电话,她又在电话那头哭,又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他听了,完全没有读书复习的心情。 “我书都念完了,功课也做好了。” 慧芝哦地应了一声。“阿健,妈想跟你谈谈。你爸昨天也跟我反应过,妹妹也说最近常有女孩子找你的电话,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小健有些局促,但很快就否认了。“我那有?” “爸妈并不干涉你正常的交友,可是你现在是高三生,考大学是第一要务,交女朋友很容易分心的。” 小健有几分不耐,又有些惭愧,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妈,我十九了,懂得管好自己,而且,真的没有什么女孩子。” 慧芝静静打量着儿子,教书教了廿几年,经验告诉她,孩子并没有说实话。他曾几何时也懂得对她隐瞒了?他小时候跟她是那么亲近,她不免心生感慨了。“那就好,是妈多虑了。阿健,你一直都很懂事,而且自动自发,妈觉得很欣慰,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要做妹妹的榜样,最近爸爸身体不太舒服,你要多留在家里帮忙,知道吗?” “我知道!我只出去半小时,马上就回来。”母亲的一番温和劝慰反倒使他心生愧疚;近来他是太忽略家里的一切了,他的生活重心不是上课就是放在左儿身上;家,似乎突然和他疏远了许多。 伟如端了面和卤菜到杜平店里。 “阿杜,你手不方便,这两天就不要自己煮了。来,刚下的面,正热着,还有你爱吃的小菜。”杜平的右手前晚不慎被铁钉扎了个大伤口,绑着绷带,非常不便。 杜平笨拙地用左手拿汤匙舀面吃,一边和她闲聊。“你吃过没?今天生意好不好?别太累了。” “最近天气热,没什么客人。”伟如坐在他对面,一边方便照顾店里的情况。“我还不饿。你吃。” “我昨天晚上过去找你,星云丫头说你出去了,去那儿也不知道。我猜你是到前头去找旺仔嫂聊天去了,对不?” 伟如捏着手,笑笑。她怎么能直接告诉他,她昨天是跟何尧天在一起?“我有些私事,出去了。” “哦!是这样,”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恍然明白过来。“是和那位先生吗?”他忍不住追问。 “嗯。” “哦,我知道了。”那碗面突然变得无味,他把已举起的汤匙又放下。 是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星云星苹两丫头的父亲,伟如已经被他重新打动了? “阿杜,你的汤都泼出来了。” “哦!”他回过神来,拭去油汤。“伟如,你又愿意跟他在一起了吗?” 伟如望着他,很久,缓缓摇摇头。“我想是不可能的,都这么多年了,人事的变化太大了。不会了!” 杜平深深凝视她,然后垂下眼。 “我看他是人好人,对你也很有诚意的样子。”他试探性地说。 “你也是个大好人,每个人都看得见。”伟如直接地说。 十几年来,杜平对她扶助照顾的心,她那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是人的感情是勉强不得的,也许是杜平上辈子欠她,所以他这一生才要竭尽所能对她好,心甘情愿无所怨言;这份情,伟如是注定难以回报了。 “别说了,我是个粗人,笨嘴笨舌的,不会讲话。”杜平笑着摇头,转换话题,他不想泄露太多心里的忧虑。 他对她真的无所求,只要她们母女过得快快乐乐,平安无忧,他就心安了。然而那个男人的出现却破坏了原本的平静。那个男人让他有种莫名的压力那是个天生就有强大影响力的男人。他怕他会破坏一切、摧毁一切。 杜平实在担心伟如终究难忘旧情,而被那个男人感动了。 “你怎么了?”小健忧心忡忡。“看你才振作两天,心情又不好了?” “当然不好!岂止不好,简直坏透了。”左儿见到他,便唏哩哗啦哭得脸都花了。“他们都骗我,每个人都欺负我,健,只有你对我最好,根本没有人肯关心我!” 她那张带泪的娇美脸庞令他心疼焦急。“有我在,你别哭,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好好说。” “有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欺负到我头上来,她先引诱我爸,又勾引我表哥,她千方百计要进我家,你说她是不是标准的狐狸精?”她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没有透露自己对宇斯的心思。她才没那笨,她要是告诉小健她气那个女人横刀夺爱,他不吃飞醋才怪,也就不可能站在她这边了。左儿忽地心生一计。“小健,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你去帮我出气!” 小健不忍见她伤心欲绝,相对的,他也对那个惹她痛苦的人痛恨不已。“我能帮上什么忙?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左儿两眼发亮,暂时忘了哭泣。“我要你去给她个教训,教她不敢再来沾惹我们家的人。” “你要我去找她谈判吗?她又不认识我。”“笨死了,谁要你跟她谈判,你连话都不用说一句,揍她一顿不就得了?你人高马大,对付一个女人绝对轻而易举。” 小健简直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左儿竟要他去打人?“不行,我从来没……” 左儿马上以眼泪相胁。“你说过要帮我的嘛!连你都不肯,原来你的话都是欺骗我,那你走好了!永远不要来见我!我跟你绝交!你也别想追我了!” 小健为难地。“左儿!”一见到她柔弱无助的样子,他又心软了。“你知道我不是不肯” “你就是不肯!连你都骗我,根本不爱我!” “左儿!”他大叫,他受不了她这样曲解他。“好嘛!我去,你叫我做什么都行,我都答应!” 左儿乐透了,大力抱住他,亲他一记作为奖赏。“谢谢你!你真好,我最爱你!我查过那个臭女人的住址和电话,还有她上班的地方,我要你狠狠修理她一顿或划得她脸上开花,我也不反对。”她越计划越得意。对了,如果晏星云毁容或被强暴,相信她再也没脸去见宇斯表哥,那么,宇斯自然会爱漂亮的自己,会回到自己身边来。“你需要的工具,我都会准备好,你要帮我好好出口气,修理欺负我的人,我才会更爱你、爱死你!” 嘉薇拎着设计名师三宅一生的作品多层次纱裙上三楼,差点没被那嘎吱嘎吱响的楼板吓个半死,为了小心高跟鞋别踩上破洞,她昂贵的新装已经沾了半身灰。 门没关。常宽听到声音,从小阳台转回身。 嘉薇捏住鼻子,她真受不了这种恐怖的木板霉味。“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亏你住得下去,那一天房子朽了、楼梯塌了,要逃都没得逃。” 常宽笑了一声,搔着头。“只要你这位高贵的小姐不来,我是不会有逃跑的打算。” 她盯住他。“阿常,你真的变了。” “错了,我本来就是这样,金窝狗窝都能待,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倚在窗框上。“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出身,绝不会因为得意或落魄而改变了自己。” “你在骂我,不过,我不会生气。”嘉薇在床边坐下。“阿常,我今是来把钥匙交给你的。回来吧!我们再开始。” “小薇,我以为我们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相信还有挽回的余地,毕竟我们有那么久的感情了,不是一两天就可一笔勾销。” “小薇,不要再勉强了。” 嘉薇不禁抱紧他的腰,闻着她所熟悉的味道。那是只属于阿常才有的味道,混合了汗味、烟味和酒味,却让她感到安心。“阿常,你不可能是认真的。那个小女孩怎么可能介入我们之间、怎么可能取代我的地位?她土土的,什么都不懂……” “小薇,我们分手跟她无关。”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只要你答应搬回去跟我一起住,我发誓绝不再跟你吵架,也不乱发脾气,你高兴做什么,甚至什么都不做,我都不会管你,不会让你说我又乱批评或干涉你的行动,真的,阿常……” “薇,我不是你家养的一只狗或猫,这一点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明白?”他安静地看她,和她的激动成对比。 嘉薇止住伤心,睁大眼看他,眼神充满不确定。 “你真的决定分开了?你已经不爱我了?”她又问:“阿常,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当然。”他当然爱过她,真的心疼她,然而人事变迁得太快了,他们的爱情也随之变质,谁都没有错,只是这些都是过去式了。“可是,已成过去的事,就把它放下吧!我们还是朋友,是不是?” “我不要听你这些话,这些台词是用来骗小孩子的!阿常……”常宽的冷漠让她彻底明了,他俩是真的结束了!她很不愿面对、承认这件事实,为这段感情,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和青春,牺牲了多少自尊和傲气!她不甘心啊!千千万万个不甘心。 她紧紧抱着常宽,埋在他怀中痛苦失声。 常宽轻拥着她,心里泛上苦涩。 是结束了!这一刻他俩真正知道。 然而谁都没注意到门外有个伤心的人影。 星苹已站在门外好一会儿了,她亲眼看到钱嘉薇怎样温柔凄婉地扑向常宽,常宽又是怎样拥她入怀。他们那么忘我、浑然不觉第三者的存在。 星苹悄悄藏起手中半开大的钢笔素描画,那是她日夜加工一笔一点一划画出来的常宽,是她答应过他,要让他见见她想像中“正常德性”的常宽面目。 她感到椎心刺骨的痛,仿佛有千万枚钢钉在刺她的心,让她痛得忘了眼泪是什么。 全是欺骗!他还是忘不了旧情人 他终究骗了她;他说过他和钱嘉薇之间已结束,原来是藕断丝连。 星苹自问,早该知道自己到底敌不过美丽夺目的钱嘉薇。 她一声不响下了楼,而屋里的两个人仍忘情相拥安慰。她踩着失神的步伐,而心早已碎裂成千万片。 第八章 不知怎么回事,常宽找了星苹几天,她都对他爱理不理,苹果脸摆成个大烧饼脸。这天傍晚,他在阳台上喊住她。 “小苹果,晚上带你去逛逛。” 没想到她只丢给他两个字。“没空。” “不然上来聊聊。你最近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我那里惹毛你?上来让我了解一下状况。” “我现在正忙。”这是假的,其实店里只有一个客人。 他笑嘻嘻地说:“那我下去唱首歌给你听。” 她凶得出乎他意料。“不要!” 常宽吓一跳。“怎么?你心情不好?那晚上跟我去走走好了。” “谁要跟你出去!晚上我有约会。”她随口扯了个谎。他就把她看得那么扁,以为她除了他再也没有男生约?以为她就非死死巴着他不可?那可大错特错了。 这招果然引起他的注意。“约会?跟谁?” “你不认识。”星苹心里又酸又甜,还好他看来还有点在乎她,要是他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准会让她气死。 “到底是谁?” “林立伟。”她胡乱搬出一个男同学的名字。“那是什么东西?”他皱起眉毛。 星苹没好气地说:“不是东西,是个人。” “管他是什么人!你不准去。” “什么叫不准?我又不是你的!”说罢,她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她大摇大摆走了进去,甩都不甩他。 女人真善变!怎么连星苹都变得晴时多云偶阵雨起来?常宽百思不得其解。她是生理失调、心理失调?还是怪他对她不够好,而起了反弹?他得趁改天她心情好些时,把事情搞清楚;她这样跟他打冷战,他还颇不习惯,好像是被人扔到冰窖里,冷冰冰的。 “我没有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星苹赴何尧天的邀约来到这间咖啡室,明净的窗几,撒满大片阳光,一时令她有些局促不安。“我以为你要找妈妈。” 尧天望着眼前和星云长相相似的女孩,内心有难抑的感动。她是他的女儿呢!第一次和她正式见面、第一次同她正式约会,这是多微妙的一刻。 “不,我想看看你。”尧天轻轻搅动咖啡。“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看看你。” 星苹禁不住咖啡、蛋糕和精致点心的诱惑,斯文地吃起来;尧天简直是在欣赏她的吃相了,她是真正在享受“吃”这件事,他很少见女孩子能吃得那么快乐的。 “看看我跟星云有什么不同吗?” “不,我从没有把你搞混,你跟星云原本就不一样,这世界上的每个人本来就不相同,连同卵双生子也不例外。” “我的想法跟你一样。” “那我猜,你可能不讨厌我喽!”在经过星云对待他的态度转变后,他实在不希望星苹也对他起反感。他多想和她们亲近啊!只是这个心愿看来明白不可及了。 “我本来就不讨厌你。”星苹眨着眼睛。“事实上,我对你还很有熟悉感,都是从我姐那里听来的;我姐那个人就是脾气硬一点,其实她的心很软,她是很欣赏你、很崇拜你的。” “谢谢你。”星苹的话让他感动莫名。“我直接叫你星苹可以吗?我个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把你们母女三人都接过来住,让我来照顾你们的生活,补偿这廿年来对你们的亏欠,只是你母亲一直不愿接受,而你姐姐又不肯相信我……” “你不用太自责,其实我们过得很好,而我们也不一定要过怎么锦衣玉食的生活,只要知足就能常乐,我想这是最重要的。” “星苹,你母亲提过你好像有男朋友,是吗?” “那是‘以前’了,现在”她摇头。“那个人叫常宽,是搞音乐的,住我家顶楼,不过,我跟他已经完蛋了。”说起这件事,她还心酸酸的。 “吵架了?”尧天懂得观测小女生的表情,这是长期从左儿身上磨得的功夫,绝不会出错的。而且根据他对常宽所做的概略调查显示,他与那个名模特儿的恋情确已结束,目前他的感情呈现真空状态,而传闻里的神秘小女友应是星苹没错。 “没什么。”她又摇摇头,不想多做解释。 “星苹,是这样的,在我的企业网里包括影视公司和一家银代唱片,去年的销售量拿下全国第二的佳绩,我对那位常先生做过概略调查,发现他确实很有发展的潜力,只是缺乏能充分支持他的良好环境……” 星苹跳起来。“你想签下他,支持他出片吗?” 尧天含笑点头。“没错,我是有这个意思,不知……” 星苹不待他说完,高兴得欢声大叫,比自己中了彩券还开心;但是片刻的狂喜过后她有些疑虑。“可是我还是想问,你们你对常宽有兴趣,真的没有夹杂私人因素吗?”她顾虑到事情若真的可行,以常宽那个死脾气。若知道真相不知会不会又钻牛角尖。 “我承认两方面因素都有。可是,在商言商,是有一定的评判标准。我们看中常宽的才华与潜力,愿意给他最佳的环境去发展潜能与提升音乐水准,这是整个干部团开会通过的案子,不是我一个人片面决定的。我们也有信心栽培他,让他成为一个兼顾音乐性与市场性的全能型歌手。” “你是说” “他的创作能力不容忽视,制作又有相当水准;我们对他有信心。” “那真是太好了!”这个消息对她与常宽而言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喜讯,尽管她和常宽最近的关系呈现低潮,但只要有任何有利于他的事,她仍旧是很关心的。“真的谢谢你,谢谢你为我、为我们所用的心。”何尧天的用心之深,是她体会感觉得到的,他是那么细心,真心想做些什么。星苹是真爱这个常宽,尧天看得出来。他没有做错,真好。“不要谢我,我很高兴有个机会能完成你们的梦,一方面,也是圆了我自己的。” “可是还有一点,先别告诉常宽关于我的事好吗?出片的事由你们公司去跟他接洽,我不希望事情变得太复杂。还有,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们好,可是请不要太费心、给我们太多,只要这样就好,我已经懂得你的好意了。” 杜平过五十岁生日,伟如特地煮了猪脚面线,星云姐妹也合送上蛋糕,为他欢庆一个中西合璧的大寿。 活到五十岁,身边没有老伴、儿女子孙,杜平并不遗憾;能和伟如他们母女共度这段漫长岁月,他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杜叔,我和星苹请客,晚上我们去ktv唱歌。” “我不去。”伟如先声明,她一向最怕吵。 “去,都去嘛!今天是杜叔的的大日子,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星苹在旁鼓吹。“男人过了五十就从银转金,到七十就迈入钻石级,杜叔从今天开始就是不折不扣的黄金单身汉,行情持续看涨,值得庆祝,谁都不准缺席!杜叔你说对不对?现在由寿星发表生日感言!” “不用出去庆祝了,大家能坐在一起吃顿饭,我就很高兴了,谢谢你们送我的蛋糕,漂亮得真舍不得吃。” “杜叔讨厌啦!”星云嚷着。 杜平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到话说。今天他的心情太低落了,不适合这高兴的气氛,他想敝住,但就是忍不住微微勾动内心深处的感伤。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环境,是会教人勾起那么一点感伤的。 环视身边的伟如和活泼的星云姐妹,这多像是一幅和乐的家庭画像;他没有奢求过,这只是多年来的神秘希望,然而,在这个特殊的时刻…… 他想想,算了!冀望太多了,反而不是好事。 “好、好,许愿!”他看着每张脸,笑着。“杜叔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健康平安,你们姐妹将来都找到好对象,建立幸福的人生。” “杜叔,你为什么要难过?”星云没有忽视他眼中泛起的泪光。 突然气氛变得很奇怪。 “杜叔,你不要触景伤情。虽然你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可是有我们你,不就跟你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星云温柔地、贴心地为他设想。 星苹附议:“是啊!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就像真正的一家人,不是吗?” 两姐妹的话霎时让杜平开朗了起来。有了这两句话,比什么都好。 “是啊!连杜叔店里的灯管差不多都是我们消耗掉的;甚至我们店里客人太多坐不下时也挤到杜叔店里去坐。”星云说。 “邮差伯伯将两家的信都送一处,只差没让杜叔挂名当户长。”星苹又跟进。 星云颇为讶异。“我还以为户长是你呢!” “为什么?”星苹叉起腰询问。 “你不只是我们家的户长,而且凭你从小就满街跑的资深经验,再加上顺风耳、千里眼和飞毛腿,我看你去竞选下任里长,一定中选!”星云故意逗她。 霎时,爆笑声不断…… “看到你走进来,是我今天觉得过得最美妙的一刻。”宇斯朝着星云,咧着嘴笑,显得几分罕见的孩子气。 他们约好下班后见面吃饭;宇斯已经渐渐习惯见到她,生活里有她。 星云听得心里甜密蜜地,因他不是时常会说动听话的人,偶尔一两句,反让她有意外惊喜。“甜言蜜语多小人,不可靠喔!这样,那我再走出去一次好了。” 宇斯笑笑,招来侍者。 点过菜后,他愉快的说:“告诉你,今天办公室里有个笑话,早上何叔……” 星云一听,脸色马上改变。“约好不提的。” 宇斯叹口气。“我只不过提个名字而已。” “我宁可听笑话。”她坚持道。 “星云,体谅他一下,何叔他非常希望得到你的谅解和接纳,他想能再见到你。” “你又犯规了。” “星云。”宇斯有些哀求的意味。 “你能站在他的立场想,为什么就不能谅解我呢?将心比心,你不太平。”她直言无讳。 “我被夹在中间,也不见得好受啊!” “那就把这件事抛一边,好好吃顿饭,你为什么一定要破坏气氛呢?” “我只是看不下去何叔忧心忡忡的样子,本来一个任性的左儿已经够让他头大了,现在你又彻底断绝跟他往来,这对他的打击会有多大……” 星云感到无奈但又很坚持。“宇斯,你再逼我,那我就走了!” 宇斯只得暂时放弃,谁叫他选择了一个固执的女孩,固执到冥顽不化,教他想大力摇撼她,看能不能摇掉她一丝丝顽固的意志;只是他又舍不得,他实在太重视她了,无法冒失去她的危险。 革命尚未成功,看来他还需加倍、持久的努力,起码有他居中联系这两条断掉的线,至少还有结合的希望。 尧天第一次带伟如参观他的家,心情很紧张。 “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的花桔梗。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手里就抱着一束桔梗花,说是人家送的。外国来的东西,那时稀奇得很……” 伟如抚着花瓣淡淡笑了。她已远离那般诗情年纪许多年了,反是他有心,为了她要来,特要人插了这花。“你都记得?” “岂止记得?关于你的一言一笑,还有我们在一起时所发生的点滴,这些年来我牢记不忘,已经不需特别想起,它们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 伟如望着他,无言以对了。 她一直以为没有人会将那些陈年旧事、尘封的回忆,一点一滴记得有如她那么多、那么好了。 “渴了吗?还是想吃些什么?你尽管说。” “我不渴,也不累,散散步挺好的,你把我想得太娇弱了。” 他们并肩上台阶,一个不留神,伟如绊了一下,尧天及时抱住她。 “小心!是不是滑着了。” “没事,是我走得太快了,没什么。”伟如慌忙说道,因为过于接近而心慌。 然而尧天并没放开她,反而抱得更紧。怀中的女人,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人;睽违廿年的两个躯体,突如其来的亲近,依旧能碰撞出火花来。都廿年了,他还是马上对她起了“反应”,虽不复年轻时代,但积压已久的热情更为强烈。 她当然也感觉出来了。 “小梅。”一句呼唤代表了一切。 伟如有一瞬的迷乱,但很快就被随之涌上的激荡浪潮所淹没。“你……”话终究没有说完。 “小梅,我很想你。好想!” 伟如不再犹豫。“抱我。”这一次,她主动转向了他。 尧天又惊又喜,然而他再也不愿等待;他拦腰抱起她,直接上楼,奔向卧室。 “不在?怎么可能?她会去那里?”常宽失望极了。他正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和星苹分享,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人。 星云近来已逐渐改变对常宽的坏印象,所以也不想为难他。她不知星苹和他之间是吵了架还是出了什么问题,星苹又不肯说,整天绷了个忧郁公主的哭丧脸,她看不过去,才轰她出门去玩,像赶小鸡似的。她没看过有人出门去玩,还走得那么委屈、不情不愿的。“去新男朋友家玩啊!” “谁?” 常宽的反应让星云不敢再乱开玩笑。“骗你的啦!你天天在楼上像侦察员似的,我妹还可能交上谁?她到南部去找同学玩,要一阵子才回来。” “有没有联络电话?我有急事想找她。” 星苹临走前一再嘱咐过的,所以她誓死守口如瓶。“她一站一站跑,找不到人的。有事等她回来再说嘛!喂,姓常的,你是不是欺负我妹?否则她为什么心情恶劣?” “没有啊!她不欺负我就不错了,我那敢动她?小苹果在附近势力庞大,多对一,我可受不了!拜她、供她都还来不及。”常宽讶异她会怀疑到他头上来。“我还以为是不是你们家发生什么事,才让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不,我确定是你。喂,这样好了,我会帮你转告。” “那就不用了,我还是等她回来。”常宽按捺住失望,发现自己真有几分想她。这大概是人的惯性作崇吧!以前天天有她赖着、腻着,现在几天见不到她,就浑身不对劲。他想着小苹果开朗的笑脸,她随便拉张椅子跨坐去,都能跟他天南地北扯上几个钟头,从f16战机到那家百货公司折价拍卖,她都兴致致勃勃。算了!等她回来也好,等她回来时,一个全新的、充满干劲的常宽会让她惊喜尖叫跳上半空中。这次的机遇非比寻常,他想将最好的表现当成礼物送她。“如果有她的电话回来,麻烦你告诉她,我有大事要告诉她,请她尽快、尽快回家。” 深夜访客,竟是宇斯所料不到的左儿。 凭他对左儿十几年的了解,她起码会为上次的不快恨死他,甚至生上好一阵子闷气;熟料她像是一点芥蒂也没有,脸上依旧是娇媚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进门。 “今天没有约会啊?”她将小手包随意甩在沙发上,浏览四周,另一张长沙发上摊散着资料和笔记型电脑,显见他晚上是在“用功”。左儿十分满意。“看来我还碰对时间了,没有打扰你吧?” 她的深夜到访让宇斯有点讶异;她是向来随兴而行惯了的,然而他就是感到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他坐回原位。“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是夜游顺便路过,还是刚出门,准备玩通宵?” 左儿斜睨他。“你管我!你又不关心我,还唠叨这么多干什么?” “我当然关心你,女孩子家这么晚还单身在外很危险的,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要让别人为你操心?” 左儿抓住他的语病。“你现在又不承认我小了,那你上次为什么要用我还小来当借口,拒绝我呢?” 原来她确实耿耿于怀,宇斯笑了。“左儿,这是两件事……” 他的话被打断了。两只小蛇般的手攀上他颈子,左儿娇蛮地一坐坐上他的大腿。“我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你道歉,我可以不计前嫌,以后还会对你更好。”她的手滑进他胸膛,整个人偎着他,软软嘘息。“宇斯表哥,说,说你还是爱我的,你看着我,你想清楚,你还是喜欢的对不对?……” “左儿!”宇斯变了脸。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对她的胡闹发火了。他不至于太粗鲁地推开她,站起来,大吼:“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爱你嘛!我给你最后一个挽回的机会。”左儿被气哭了,一时又又怒,她抹去愤恨的眼泪。“你对我那么凶干嘛!我又没有做什么,我追你有什么不对?我就是爱你,怎样?我就是要得到你,别的臭女人想都别想!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他忍无可忍。“左儿,我并不爱你啊!” 这句话对左儿简直是最致命而残忍的打击,把她推入疯狂绝境。她整个人都呆了,难以置信。“你骗我!” “我不需要骗你。” “我不信!我不信不信不信,你是在说假话!……” “感情是勉强不来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人……” 她扑到他身上,恐怖地叫:“不要说!我不要听啊!”她用尽方法,甚至不惜自动投怀送抱,竟然还换不来他一丝一毫的爱情。“我不要听!我宁愿相信你是爱我的,你不可能喜欢上别的女人!我从十岁起就在等你……” 宇斯无言以对,他真当她只是爱玩爱闹的小妹妹。 “左儿?” 她甩开他的手。“你不能试着来爱我吗?我并不讨人厌,应该不难。” “左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没事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有事,我们以后再讨论。” “不要!你就是想丢掉我,好去亲近那只狐狸精!我知道,统统都知道!最不要脸的就是她……” 宇斯对她摆出脸色。“左儿,我不喜欢你说那三个字,人家有名有姓,……”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我就是要叫她狐狸精!怎样?你敢对我怎么样?”左儿准备跟他相抗到底。他到现在都还吝于给她一丝丝呵护安抚,反而处处护着那个不要脸的晏星云,这更深深刺激了左儿。晏星云,那个臭女人!横刀夺爱的狐狸精,她会要她“好看”的!等着瞧! “你再无理,我会对你不客气。”他一字一个字斩钉截铁的说。 左儿完完全全傻了。此刻,她只感到伤心欲绝,而一股悲愤绝望的恨意,突然升起。 她不哭了,抬高下巴。“唐宇斯,我不会再来找你,对你低声下气,自找羞辱。”她恶意地瞪他。“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以为你从此就能跟晏星云双宿双飞吗?别想了,说不定你连她的面再也见不到了!” 她正想转身离去,却被宇斯一把抓住。 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你对她做了什么?”他抓得她痛死了。左儿咬牙忍痛,怪自己不该大嘴巴,一时赌气说漏了嘴。“我能做什么”我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他在她在耳边震声大吼:“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左儿第一次真正骇怕起来,因为宇斯的模样好吓人,像要把她杀掉或撕成碎片。“我我只是找人,去跟她打声招呼。”她越说越小声。 宇斯的表情可怕到极点。“说!” 左儿哭出来,什么都招了。“我找人去修理她啦!那人是带了刀,可是不会出事的,不会啦!谁叫她要把你抢走,我气不过嘛,谁都别想……” 宇斯的心脏简直快迸裂了,他用力推她。“你怎么能这样做!她是你姐姐,你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啊!” 左儿的嘴张成口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来不及了!人已经去了,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脸变了形。 星云搭同事的车到巷口,她朝车里的三人挥手道晚安,便散步回家。 夜风很凉,她闭上眼享受夜晚的舒畅宁静,心里还留恋着生日派对中的欢乐气氛,想着等会儿要照例拨个电话给宇斯,谈谈天,以便带晚安吻到梦中…… 她哼着歌走到门前,低头从皮包里掏钥匙。 突然,楼梯间里闪出一个高大人影,右手扣住她的脖子,瞬时间,星云脑子闪过恐怕的意识,随即放声尖叫,然而叫声不到一半就被厚重大手捂掉,而皮包里的东西也掉落满地。 她竭力要自己冷静,右手肘往后一撞,低下身把身后那个闷哼的人影来了个结实的过肩摔。星云又趁机放声尖叫。 那个人连脸孔都没露过,一慌张,连爬带跑地逃走了,一转眼,已不见踪影。 门突然吱呀大开,星云忍不住神经质地尖叫。此时她听到隐约的引擎发动声,打破长街宁静。 “小云,怎么了?怎么回事?”是母亲。 星云这时才吓得哭出来。“有个人躲在那里他跳出来”回想刚才惊险的那一幕,她余悸犹存。都怪自己走路没留神,没提高警觉,幸好没造成严重伤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若再碰上一次,她真会吓破胆、心脏休克。 “没事了!没事了!不怕。”伟如拍着女儿的背脊,安抚她那发着抖的身躯,难怪自己一晚上眼皮都莫名其妙的猛跳,以后星云或星苹再有夜游或晚归时,一定更要确保她们的接送安全。“我们先上楼去。都过去,没事!不怕、不怕!” 小健加快油门,一路奔驰。他的心狂跳、手发软,冷汗涔涔。他没做过这种事,事前还先灌了两瓶啤酒才撑着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只是紧张,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直到现在手还是软的。 有一些庆幸那个女孩子还懂得保护自己,他并没机会做什么。事实上,他也不想做什么。只是左儿那里怕是交代不过去了。 她一定会生气,笑他没用,一件小事都办不好,何况还是他亲口允诺了要办到的,要给欺负她的人一点教训。 她会怨他,又冷冻他一阵子…… 呵!天哪!他真是没用,光会慌张,把所有的事都搞砸、都搞砸了! 他脑中慌乱得无法思考,不知不觉加紧了油门,往前直冲 黑夜里,谁也没看到,横向车道正有一辆车子闯过红灯直撞而上 “吱!”刺耳的煞车声划破暗夜,戛然而止;机车轮胎打着空旋,骑士被抛上半空,重重摔下,再无声息。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常宽盘腿靠在床边,摊在他眼前的是初步完全的曲谱,只待最后的填词工作,就大功告成了。和新唱片公司的接洽事宜,一切顺利得令人不敢相信,它有最佳的配合、条件与待遇,就只等着他一声ok就进录音室;还有整组的优秀人员为他筹划安排,他知道一切不用再忧心了,这次一定会成功的。 这是最后一首歌了!就像在等待婴儿降临般,催生的过程有焦灼、有盼望和等待,然而酝酿的喜悦早已蠢蠢欲动。 一首歌他想起星苹嚷着向他要的一首歌。 想到小苹果,他的注意力就无法集中;她无声无息“失踪了”半个月这不像是她的作风,以前她连要上邮局都不忘报备一声,看他有没有事要顺便托办。 近来他俩有点不对劲,他也找不出原因,问题该不会是出在他身上吧”他并没有冷浇她啊!反而是他找她而碰了钉子,打了回票。 不管怎样,等她玩一趟回来,心情一定开朗多了;她若知道有唱公司计划栽培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而两人一定也能和好如初的。 她会怎么说呢?他猜她会眨着大眼兴奋地抱他、亲他,说:“未来的大歌星、超级巨星喔!我要跟班,一定跟班!”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脑海里映满了她那张甜蜜、令人难忘的苹果脸。 他想起她在pub里好宝贝地捧着他那两卷堆满灰尘的旧卡带的模样,还有她总是细心周到地帮他张罗吃的、喝的,一边骂他,一边还是带来烟和啤酒;两个礼拜不到,他原本空洞破旧的小木屋像变魔法般冒出了电风扇、蚊香、窗帘、电热壶…… 他想起她大吃特吃的样子,又心满意足地摸摸圆鼓鼓的肚皮,还不忘挑一袋五爪苹果来啃;在街边,她听话地任他帮她扎蝴蝶结,低首敛眉,专注的神情像个单纯小孩,逗人极了…… 他还记得那夜,她温柔地偎进他怀中,她纤细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可是她勇敢地、轻而清晰地对他说“愿意”,那对大眼在他面前闪着逼人的亮光!他看见了,真的看见了 小苹果的笑,小苹果的哭,小苹果跟他赌气斗嘴,终于破涕为笑,言归于好。小苹果在他面前不停旋呀旋,那红红的俏脸蛋,令人难忘。曾几何时,她已这么深地嵌入他的脑海里。曾几何时,他已爱上她了。 常宽终于明了 他爱她,因为她毫无保留的爱他。 他的小苹果,她让他找回快乐和希望、懂得大笑,懂得感动,懂得想再唱歌唱情歌。 而现在,他终于完成了那首歌,只属于小苹果的恋歌。 第九章 星云刚上楼,宇斯就来了电话。他一听见她的声音,欣喜若狂,劈头就问:“星云,你没事吧?你到底……” 她正纳闷他怎会料到她今晚正巧“有事”。“我刚回来,楼下躲了一个人,他掐住我脖子,我吓都吓死了,差点窒息……” 他大为紧张。“你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他有没有伤害你?” 星云疲疲地摇头,一会儿才想起他看不见。“没什么,我把他摔倒,他就跑了,连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不知道是不是不良少年,我们这一带治安一向很好,没有什么变态色狼之类的。” 宇斯不想惊吓她,就让她暂以为那是变态的人,也许还好些。“你摔了他”” 她有气无力。“我以前还当过柔道社副社长呢!只是会两招充充数啦,太久没练了,不过基础防身还挺管用的。” 谢天谢地!听到她安然无恙,他就放心了。还好没有酝成无法挽回的悲剧,否则他真会痛苦一辈子。“我马上过去看你!” 也不待她回答,他就急急匆匆地挂了电话。这个人还真野蛮呢!说来就来,也不顾虑别人要睡觉的时间;不过,他这样担心她的安危,要亲眼看到人才安心,让星云人窝心,这是今晚受到过度惊下,她首度能放松,露出一丝笑容。 没几分钟宇斯就到了,不知他是否坐云霄飞车来的!但星云觉得才刚挂了电话没多久而已。 “我看看!”他还不放心,一定要亲自检查一番。“真的没有事吗?” “没有外伤,只有心里受创、受惊不小。”她提出一直存在心里的疑问。“你怎么那么神准,还刚好打电话来?你是碰巧作了噩梦,还是你真的知道什么” 宇斯暗自呻吟,他好像永远在扮演这种角色,被夹在女人中间,不停地受盘问,虽然知道实情,却又不能说出。“第六感吧!今晚一直坐立不安,或许我们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星云戳他。“对哦!说得跟真的一样!” 宇斯顺势拥她入怀,心中满是怜惜。确定她无恙,真的教他也有重生之感。左儿的任性举动让他几乎惊吓至死,万一星云真的蒙受伤害——他实在不敢设想那后果。若因左儿的报复致使星云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左儿如何还得起?搞不好他会恨得掐死她,再跟何叔谢罪!重要的是星云没事,还好没事。 他曾经险些失去她,为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喜悦,他紧紧抱着她,舍不得再放开。 怀里的星云还不知情,笑得那样开心。 “哎,很晚了!”一番折腾下来,都已凌晨两、三点,星云真的累得虚脱了。“你该回去了,我们明天都要上班呢!” “好。”他轻吻一下她的额角,依依不舍地放开她。“我先打个电话给何叔,就走。” 其实他是要确定左儿到家没有;他因担心星云,不顾一切就飞驰而来,根本没时间送她回去,他要她自己叫车回家或要司机来接。现在他又有些担心左儿,她已经被他先前的凶恶吓呆了,他想确定她有没有回去了,或是还在他家里等他的消息。而星云更搞不懂,怎么今晚她遇突袭的事连何尧天都有“预感”,不过宇斯说要打电话,她并没有阻止或拒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然而宇斯马上变了脸色,星云注意地听他匆促地应着。“谁?小姐?车祸?严不严重?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好,你跟我说……正心医院,我知道了。” 车祸?宇斯有五雷轰顶之感。准是左儿出了事,这件事他该负责任!天!这是什么夜晚,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怎么回事?”星云关心地抓住他。“谁车祸?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得赶到医院去,何叔已经过去了。”他往门外冲。 “等等,我也去!”她抓起皮包,跟着跑下楼。 车子如子弹般射向深夜的尽头。 他们匆匆赶到正心医院,急诊处早已是一团大混乱,他们直冲九楼,在手术房外,左儿趴在何尧天脸前,已哭得声嘶力竭。 宇斯被搞糊涂了。“左儿,你没事—…”左儿抬起肿得像核桃的眼睛,黯然地说:“人已经送进去了,他们——帮他开刀——”她说不下去,,数度哽咽。 他?她说的他是谁? 佣人弄错了,原来不是左儿车祸,而是有另外一个人!谁会让她急成、哭成这个样子? 尧天把女儿安置在椅子里,示意宇斯过来。“星云,左儿,你们先休息一下,我们去带热咖啡过来。” 宇斯知道何叔有话要跟他谈。走廊转角头有冷热饮贩卖机,每个人都累了大半夜,确实需要来杯咖啡提提神。 两分钟后他们回来了,也已经弄清楚状况了。 左儿把一切都告诉了尧天,包括小健和她今晚的恶意计谋;尧天不愿意再苟责她,她为着男孩子的出事已经够自责悔恨了。虽则他自己心里也难受得紧,但是脱不了责任,左儿会生出这样的恨意与恶意去伤害星云,他能说自己没有错吗?没有丝毫罪过吗? 左儿捧着咖啡,冰冷的心却没有感染到半分热度。这是她今晚第一次敢正眼看星云,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左儿惭愧地向星云道歉。 为什么左儿要说对不起?上回不快的事早已过去。星云询问地向宇斯投以不解的眼光。 “我不应该起恶意要伤害你,这是报应,可是却报应在他身上。”左儿愿招认一切,只是说到这里,她又泣不成声。“他叫小健,就是今天晚上袭击你的人,他出了事——都是我、是我的错!” 左儿再也撑不住,扑倒瘫靠在父亲肩上。 星云讶然无言,竟是这么一回事!难怪宇斯的追查电话,他那闪烁其词、不成理由的理由,会那么奇怪。 左儿对她竟怀恨如此,甚至要伤害她——星云凝视着几近崩溃状态的左儿,这是自从她知道和何尧天的真正关系第一次见到她,她是她的另一个妹妹,体内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妹妹,然而星云实在无法谅解她的作法,更别说爱她——你怎么可能爱一个恨不得毁了你的人! 宇斯握着她的手,表示明了她的感受。 “联络上那个男孩的家人了吗?”他问道。 尧天代为回答。“我们刚才打过电话了。” 左儿抬起头,别开脸。“院方找不到他的任何身份证明文件,而他身上只有一张我的照片我私人call机号码,他们先找到我……”她再也说不下去。 现在她最大的盼望就是他能平安、康复起来——只怕那只是奢望!当她看到他躺在血泊里,浑身像破碎了般被推进手术房时,她整个人就像结了冰,一颗心直坠谷底—— 手术进行了十八个钟头,手术房门上的灯还是亮着,小健的生死未卜,而左儿只能祈祷,持续祈祷,希望上天能保佑他平安无事。 宇斯已经先送星云回去了,但左儿仍不肯走,坚持要等手术完毕得知如果再说,连小睡一下都不肯,就是硬撑着。尧天派佣人送了补品和水果来,她只是摇头,表示毫无胃口。 男孩子的父母来来回回了好多次,他们忧心如焚地轮流等待。对于事故发生的经过他们无心多问,现在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儿子的情况怎样,有没有救回的希望?会糟到什么程度?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已让他们的心都凉了半截。 尧天唯一能做事就是陪着女儿。“左儿,你多少吃点东西,要不然先睡一下,你这样下去不行的,手术结果还没出来,你就先倒了。” 左儿仍是摇头。“爸,我这次犯了好大好大的错,是不是?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一辈子!”她哭倒在他怀里。 尧天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才好。“傻孩子,等医生出来再说吧!说不定情况没有那么坏,还是有希望的,我们再看看、再等等看。” 他望着那扇有如宣判生死的门,多希望里面隐藏的是一个奇迹,能拯救许多人的奇迹。 当医生沉重地说出手术结果时,林慧芝呆住了! 植物人?她的儿子终生都只能躺在病床上,当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能救回一条命,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十八个钟头里,医师们和死神搏斗,争取一条年轻的生命。他全身有一半以上的骨骼折损断裂,多处血管破裂,大量失血,头部受损最严重,医生们捧着脑壳做着拼拼凑凑最细琐精微的工作——耗尽全力抢救一条尚微弱而仍随时可能断气的生命。 然而这样的结果不是慧芝所能接受的。她不要!她要活蹦乱跳的儿子,会打球、会跑,会在母亲节时捧上自制的火柴小屋送她的乖儿子!她要她的小健!早上他去上学前还说了回来要带她爱吃的蜜饯,怎么会一下子就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她哭得死去活来,丈夫强忍悲痛搀住她,自己也忍不住泪水纵横。 慧芝像疯了一样,不断哭喊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还我儿子来!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哭冲到左儿面前,恨恨地说:“就是你!我知道是你!是你害了我们家小健,你别想狡赖!就是你啊!他日记上什么不写,写的全是你!”她开始毫无理智地扑打她。“你要他怎样才高兴?死了够不够?够不够?……” 两个大男人一个拉开悲叹的妻子,一个护住自己的女儿。尧天知道自己这一方永远有亏情理,唯有一句:“对不起。”同为人父母,他绝对明白此时对方的心情,再说什么、做什么,也永远无法弥补其万一。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慧芝尖声哭嚷,哀痛欲绝。“你们还我儿子!还我家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健!他还要考大学、要出国留学当博士,你把他还给我!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早该阻止他跟你在一起,早该问清楚你们的事,车是你给他的是不是?你害了他!都是你的错!你还他的命来啊!为什么不是你躺在那里!为什么啊!老天爷,这世界还有天理吗?……”她靠在墙上,已经瘫了。 有天理吗?这种事为什么要轮到他头上? 她的小健!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 他那么聪明、那么优秀,有最好的资质、最光明的未来,如今都在一起车祸中全毁了,全幻化成泡影了! 不!是在这个女孩子手上化成泡影的!慧芝怎么能原谅她?怎么能—— 突然一个人跪倒在她面前,那是泪水不停流的左儿。 “伯父、伯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字一句令人听了心碎。她全身战栗,她想呼号,可是却哭不出声音来。 左儿心想:这是怎样的一笔债啊!自己用三辈子偿只怕也还不完。 左儿好像做了一个好沉好长的梦,梦中的甬道惨白而无止境,她一直在跑、慌张寻找,被胸口的压力压得好痛,几乎快窒息了——醒来更加疲累。 她终于明白那不是梦,痛苦是真的,小健的悲剧也是真的,她将在梦里梦外一样痛苦悲哀。 左儿梳洗过下了楼,父亲在客厅里等着她去医院。 “可以走了。”她安静地背着双手。 “等一会儿,厨房里在作羹粥,你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吃一点。” “我真的吃不下。”想到全身裹在绷带里、插满导管的小健,她的胃就止不住抽搐,毫无食欲。 “你想陪伴小健,那也是一场长期抗战,你得先照顾好自己,否则若他有知觉,也会为你担心的。” 左儿默允了,她偷偷用力眨掉泪水。从接到出事的电话以来,一向不爱哭的她宛如成了掉泪机器,任何事都能轻易触动她的泪腺。也许是她过去亏欠太多人,老天要她把这十几年来的眼泪一并还掉。 “爸,我是不是很坏?”她悲哀地说。“你看,我动脑筋害人,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还害惨了无辜的人,又让一心爱护我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让每个人都伤心、都怨恨我,我很可恶对不对?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尧天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左儿,人的祸福难料,你要振作点,千万不要太自责。” 左儿摇头。我办不到!我真的气自己,连他妈妈都说了,是我害惨他的,都是我的错!现在我知道了,可惜已经太晚了。”她吸吸鼻子。“爸,每个人都会犯错,可是有些错一旦造成,不见得能弥补,即使花再大的代价,也永远都还不起了!” “没有错。”这也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既成的遗憾。“可悲的是人一定会犯错,而且可能一直不停地错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希望出车祸的是我,小健是无辜的,我多么希望能和他交换过来,像我这么差劲的人,死了算了!” “左儿,不要这样苛责自己。” “现在就算有再好的医疗、再多金钱和耐心都换不回原来的他了,我就算有再多悔恨、伤心,他都不会知道了……” “乐观点,医学上也有很多奇迹式苏醒康复的例子,说不定……” 左儿眼中的绝望如一口深井。“可是人很难要求奇迹出现是不是?我们都是凡人,凡人没有多少要求奇迹的权利。” 尧天无言。冰雪聪明的左儿早就洞察实情,他还能再说什么?那个希望渺茫到几千万分之一,他们像是在黑暗的山洞里摸索,期待看见光明。“还是等待吧!只要肯等,至少多一份希望。何况你还小,说不定将来你会改变想法。左儿,一辈子很长,你还有一大段未来,你的生命并不因此就此停止,以后你也会结婚生子,有自己的人生。” 她虚弱地笑笑,摇摇头。“爸!我想不会了,我知道不会了。在小健能醒过来以前,我想我是不可能会再爱谁了!以前我对他不好,亏欠他太多,在这笔债没有还清之前,我是不会再有心情去谈恋爱了。我真的欠他太多、太多了。” “爸会陪你!”尧天心疼的说。 左儿抱住他。“爸,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坏女儿?我伤害了好多人,最后反过来伤害了自己。” “谁说你坏?就算你真的再坏,爸爸还是疼你,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左儿终于知道了父亲对她的爱,然而这是付出多少代价才换来这个领悟呀! “宇斯表哥告诉过我关于晏小姐的事了。”她怯于叫一声姐姐,且还不习惯。“我曾经很不能接受这件事,但是爸,现在我只希望你快乐,你有权去做任何你想做、而且该做的事。” 尧天感动极了;也许变故真的会让一个人快速地成长,一夕之间,他蛮横任性的小女儿仿佛成熟明智许多,他心中忧喜参半。 “给我时间,我会证实给你们看,我并不那么坏,过去惹麻烦的左儿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会有一个全新的女儿。” 光鲜娇媚的钱嘉薇来找星苹的时候,正是中午用餐时间刚过,星苹拿着裙当凉扇扇着,总算稍能喘口气。 钱嘉薇的气势颇强的。“我想你知道我是谁吧!那我就不需要再自我介绍了。” 星苹才不理她这套。“你既然要找我,想必也知道我是谁。这倒省了不少废话。” 她这一还击,嘉薇反而笑了。有意思!这女孩显然和她来此之前所想像的土蛋妹有点差距。 “有话可以直说。”星苹拿张板凳给她,不过她没坐下,只礼貌性的道了谢。“你一定是要跟我谈常宽的事,我没猜错吧?” “没错!”嘉薇无意识地望着磨石子地,原有的来意竟变得那么模糊,连支撑的气焰都无形消散了。说实话,她今天并无立场出现在这里。“我是想跟你谈谈阿常,我知道他跟你走很近。” 她提到常宽的语气让星苹打从心底发酸。“我跟他,没什么。” 嘉薇突兀地说:“我想请你好好照顾他,我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资格讲这句话,但这是我诚心的祈求。” 星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长反了。“要我照顾他?你开什么玩笑?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你,常宽他心里爱的人是你,我知道你们已经旧情复燃,你何必这样来嘲笑我?” 嘉薇同样惊讶。“我和他之间已经结束了,就算我想挽回都已经太迟……” 星苹直言:“可是你们上次不是相互拥抱得到‘谅解共识’了吗?我跟他才是真正结束了!其实,我们连一个正正经经的开始都没有。”最后一句是她伤心的独语。 “不,你误会了,我跟阿常真的是——他喜欢的人只有你,我很不愿意承认,可是这是事实。”嘉薇凄凉一笑。“你知道他要出片的事吧?” “知道。可是他一直把唱片内容当作最高机密,不太让我知道。” “你晓得我为什么会决定来找你吗?今天是阿常最后一个预定工作天,因为有认识的朋友,所以我能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偷偷溜进录音室,我听到了他的歌……”她中止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下去,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阿常变了,连他的歌都变了,再迟钝的人都猜出他是恋爱中人,我没有看过他唱歌时的那种表情——我形容不出,但是我嫉妒。他叫你小苹果是不?我真的嫉妒你,嫉妒你在他心里的分量,阿常从来没这么用心对过我……” 星苹迷惑地说:“为什么要骂他呢?如果你够了解他,就会知道他是个专一而有情的人,他以前和你谈恋爱时不也是全心投入的吗?再说,如果你爱他,怎么舍得骂他?” 嘉薇哑然,她终于知道阿常爱这个小女孩的原因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与阿常分手。“你真的爱他?” “我当然爱他。我对他的爱不亚于任何人,而我跟你的差别也许就在我们爱人的方式不同吧!” 嘉薇心中怆然。“我只要知道你是真心爱他,愿意跟他在一起就好了。还是那句话:照顾他。就算我对你的请求,好吗?” 她转身潇洒离去,知道自己和阿常的故事已彻底结束了,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她还要奔赴未知的前程,尽管路途无涯无际,但那是她一个人的,再和阿常无关。 嘉薇拭去眼角悄悄落下的一滴泪,鼓励地对自己一笑。插入钥匙,发动引擎。 “第十五天了,你看得见我、你听见我了吗?” “小健,我又来了,你今天好些吗?”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醒过来?什么时候能张开眼睛看看我、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发型好看?” “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知道我很后悔吗?我多希望时间能跳过那一天,让原来的时光继续下去,我宁愿花任何代价换回原来的你,你知道吗?小健?你到底听不听得见我啊!” 左儿对躺在病床上的小健喃喃诉说着。从出事到现在,她每天定时来陪他,哭一阵,说一阵,要不就静静望着他,又等着夜晚来临。 她真的悔恨,悔恨过往的种种。是她害他的,如果不是她一念之差,也不会害他变成这样,要这样无知无觉的躺下去,如同半个死人——她是罪魁祸首! 越安静,她脑中的回忆就越清晰,想及他以往对她百般呵护照顾,全心爱幕,她却不把它当一回事,放在脚下踩,鲁莽地刺伤他,还全然不在意。因为她有自信,他是绝对跑不掉的。 为什么人一定要等到失去了,才明了所曾经拥有的可贵呢! 要是他能醒来那该有多好!她一定不再欺负他,也绝不再任性要求、支使他,她会乖乖陪他念书,说不定跟他一起考大学;凭小健的聪明,他留洋去拿硕士博士绝对没问题,他还要当机械工程师或是名教授,小健曾跟她说过好多向往的美梦。 要是人能预知未来,一定更懂得珍惜现在所拥有的,左儿也会学得更聪明,会好好对待他,避免所有不幸的发生,不要引他走上这条悲哀的路…… 然而现在再说这些有何用,都已太晚、已太晚了! 一辈子的赌注,她要怎么陪他?怎样让他醒来?怎样才能把原来的找回来? “尧天,我已经这样决定。就这样了吧!”暮色里,伟如凝视着他映着夕阳光辉的轮廓。 “为什么?小梅?”尧天难以接受,她刚才告诉他的决定,竟是说明了他们终究不能在一起。“我以为你已经能够谅解过去……” “不是这个原因。尧天,你知道我这些年来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一直想,等过个几年,星云她们姐妹都有了好对象,各自结婚生子,也就是我可以放下这一切的时候。我想一个人上山去找间佛寺,剃度出家,或者就在家带发修行,过平静安详的日子,放下尘俗烦恼,只是潜心修佛。我真的打算这样做。这几年,我也很有些相熟的寺庙和师父……” “小梅,你要考虑清楚!” “这不是一年两年的念头了,还能说不清楚吗?就当作是还愿。廿年前,在处境最艰苦时,我就在菩萨面前立过誓,只要这两个孩子能平安长大,无灾无忧,我别无所求。” “可是还有我!”尧天激动地让她面对他。“我们已经错过了廿年,往后的人生当然要一起度过。” “我在、你也在,我们并没有分离,这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伟如的眼神深沉而明澈。“有时候,我真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梦,一晃眼,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再怎样执着、痛苦过,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争的呢?” “尧天,想想我们,实在是有情有缘,无份已无所谓,人跟人的情份能如此,我已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难道我说什么都挽回不了你的心意?” “不是这样。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你能再出现,已经是上天对我的眷宠垂怜。这些年来,若不是有回忆支撑着,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勇气活下去。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我很感激,也很满足,我已经得到太多了。” 尧天捉摸不到她的心意,只想抓住最后一个机会打动她、说服她,“小梅,难道你心里仍在怪我?” 她无奈的叹息。“我说过一句怪你的话吗?我的心,难道你不了解?这些年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有那日的缱绻深情,重逢的激动与爱怜,是两颗真心的相对印证。 “尧天,就当作是成全我吧!” “我只是舍不得。你看,我这阵子又老了好多。你已经见过左儿,她愿意接纳你、尊敬你,也愿认两位姐姐,我们一家人不正应该好好聚聚,享受一下幸福平凡的家庭生活吗?” “我了解你用心良苦,但是——”她幽幽叹息,握住他的手。“尧天,如果你真用夫妻情份看待我,就帮助我完成心愿好吗?不要让我有牵挂。你可以陪我一起修行,伴今生,修来世,这就是对我最大的补偿。” 尧天凝视她良久,她是如此坚定坚持,他除了同意,还能有什么意见? 也罢,就算是另一种爱情,他会陪她做她今生的护持。 他轻轻拥住她,两人沐浴在最后的夕阳馀晖里。 周未夜晚,宇斯和星云母女三人从餐厅用过晚餐出来,街角的电视墙把晏家母女的眼光给吸引住了。 七点半开始的现场直播综艺节目,已经到了第二阶段“星心专辑”的小单元,美丽的女主持人站在精致的水帘布景前介绍来宾。 “有多少名歌星能在短短发片一周内突破三十万的销售纪录?又有谁能在突破创作瓶颈后改变方向出击,平地一声雷似地受到空前欢迎?他有最佳的创作才华,也兼具摇滚的热力与抒情感性,他曾经困苦潦倒,如今成为最具潜力的新星,让我们欢迎今天的特别来宾——神秘歌手常宽!” 镜头拉到常宽的身上,同样是那张潇洒自如的笑脸。但是星苹的喉咙蓦地收紧,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萤幕——他剪短头发了,清爽的发型与她画中人几乎一模一样,他什么时候剪头发了?他不是一向惜“毛”如金吗?她激动地望着他,明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常宽照例说了些开场问候语,之后是一个回顾组曲的说唱表演,现场的气氛被带动得很好,不时有好多场边女生的尖叫与合唱,足以表示他受瞩目与欢迎的程度。 专辑的尾声,灯光打成暗蓝,泛着银光,如夜晚波动的海,常宽随意抚弄吉他,抬起了起头说: “很多朋友来信问我,‘给你的歌’主角是否真有其人。我不是偶像歌手,大家一看就知道(一阵哄笑声),也没有影响票房的顾虑,我很乐于公开真相。我爱上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希望她听了歌,能原谅我的粗心和过错。最后,我想说情感是人世最美的宝贝,希望在场的每个你都能保有、能珍惜。ok,现在就唱给你听!” 你像个孩子似的 要我送你一首歌 却忘了在每个夜晚 我已把它送到你耳中 岁月的故事听得太多 潮浪来了又去 人爱过又分离 却留下微笑的你 你最爱奔跑在我心中 就像草原上的风。 草浪的私语风上有云 把你写在每个天空 等到岁月老去的时候 仍只有你看见我 给你的歌给你的歌 还在轻轻传唱 属于古老乐曲最单纯的旋律 那一句爱你 我爱你。 镜头越拉越远,模糊在波光灯影里。 进广告。 星云转头看着星苹,她像个傻子似的,站着哭了,真的像个孩子。 星云捏她一大下。“傻瓜!还等什么!” 宇斯知情的笑笑。“那是现场直播的节目,电视台就在下一条街转角,现在去还来得及。” 星苹还恍恍惚惚,母亲跟着说了一句:“小苹,那个常宽在电视上叫你呢!”这次伟如总算把他的名字讲对了。 星云急了,索性踩她。“去呀!” “我开车载你们过去。”宇斯说道。 星苹好像突然活了过来似的,眼里亮出光采。“不用!我跑过去,我去找他!” 打赌,你绝不相信有人能跑出这种速度!她两条鹿儿般矫捷的细腿一开拔,两秒钟就没了踪影。 一群记者簇拥着走出电视台大门的常宽和宣传人员,不停发问:“常先生,请问你刚刚的表演是设计的一部分吗?”“跟我们谈谈你的那位小苹果?”“常先生……” 常宽只是微笑着答礼,突然间,他停住了脚步,因为鹤立鸡群的他远远就看到朝他奔来的小苹果。 他笑了,排开众人,迎向前去,抱起她——小苹果飞了起来。 “你真的来了!”若非众目睽睽,他真想热吻她;不是没当街表演过,只是怕若上了明日影艺牌头新闻,她会羞死不敢见人。 “你在电视上找我,我就来了!” 四周飞来口哨声和善意的笑声。 “我满红了哦?”这是承诺给她的礼物。 “当然要红!不红——”她捧住他的脸,打算给他最深缠绵的吻。“我才不嫁给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