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物语》 第一部 家庭生活突遭变故:父亲抛家弃子。母亲绝望自杀.彷徨无助的他。意外发現了通往“幻界”的大门。为了挽救家庭,重捡勇气,登上“命运之塔”朝觐女神,亘穿越“要御扉”,勇者踏上了旅途…… 命运可以改变吗?幻界究竟是什么?真正的勇气在哪里? 一. 幽灵大厦 二. 安静的姑娘 三. 转校生 四. 看不见的女孩 五. 事件的影子 六. 门 七. 门扉的另一边 八. 现实问题 九. 坦克车来了 十. 不知所措 十一. 秘密 十二. 魔女 十三. 前往幻界 一幽灵大厦 那种事情,最初谁也不相信。一点儿也不相信。这就是留言。 大概是新学期刚开始那阵子吧.是谁最先说的,到如今已经不知道了。这 就是留言。 不过,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听到的事。也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听 谁说的。可尽管如此,源头和起点依然弄不清楚。这就是留言。 “在小舟町,三桥神社旁边正在建大樓吧?那里有幽灵出没哩。” 三谷亘是从“小村”酒馆的阿克处听说的。阿克就是小村克美。“克美”这个名字,父母在他出生前早早定好,都盼着是个女儿。在做超声波检查时,妇产科的医生也说,小村太太腹中是个女孩子。然而,在十一年前的4月9日,比预产期早一周降生的.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婴。他响亮的哭声有个特点,就是妇产医院里的任何人都能在走廊另一头就一下子听出是他,那个有点嘶哑的声音。 “我爸说了,我恐怕是在娘胎里就吸上烟了。” 顺带说一句,小村克美君脸色稍黑。据说这也是自婴儿时起就如此,说不准是在妈妈牡子里时,就是一边抽烟一边赶海的。亘心想,这小子有这种事并不奇怪。说起来呢,那年12月,他戴着和大家一样的黄帽子上城东第一小学, 说是因为教室实在太冷,他便整个儿趴在已烧不大旺的归暖炉上,老师进入教室之后,他仍然贴着炉子不动。老师喝令他回到座位,他竞白作聪明地说: “老师不必理我,您赶紧上课吧,赶紧赶紧。” 他就是这么个孩子。亘目睹这一幕,觉得实在离谱,回家说了此事,连听者都认为纯属编造,也是情有可原。这件逸事已成为经典,即便到亘他们升上五年级的今天,还有老师来开玩笑说: "小村”赶紧赶紧“做作业了吗?” 阿克把幽灵留言告诉亘时,声音一如既往地嘶哑。也许他有点儿兴奋吧,当发“幽灵的音时,就暴露出来了。 "是因为阿克喜欢幽灵故事吧。” 不单是我,人人都在说。有人半夜走过那个地方,真的看见了,落荒而逃,结果被追着跑。” “那幽灵什么样子?” “说是模样像个老头。” 老头幽灵不稀奇吧? “打扮成什么样?” 阿克使劲抹儿下鼻子下方,压低嘶哑的声音说:“说是穿斗篷。黑色的斗篷。蒙得紧紧的,像这样。”他做了一个从头顶住下包严的动作。 “岂不是看不见脸了吗?怎么知道是老头呢?” 阿克一时表情难堪。在超市或车站偶遇阿克和他爸在一起时,他爸——小村叔叔也呈现同样的表情,向亘打招呼:“哎.你好吗!” “这还用说吗.幽灵不都是这样的吗?” 阿克说着.咧嘴一笑。 “那种地方你死抠它干啥?死脑筋。不愧是钢筋佬的儿子。” 亘的父亲三谷明在钢铁厂工作。在制造业当中,炼钢和造船等业务也随着基础产业作用的缩小,不得不把业务扩展到本业以外的领域,谋求公司的灵活性。所以今年三十八岁的三谷明,也只是在刚进公司的极短期间内在炼钢现场待过,很快就转而负责研究及宣传的工作。目前调职到专事开发旅游胜地的小公司.而阿克却只因他仍属钢铁厂,仍以“钢筋佬”称呼。阿克和亘从幼儿园起就一起玩,凭印象马虎记得就是了。 不过。亘也确有脑子不够灵活的地方一一这是有可能的。道理上说不通,亘就死活不接受一一这是有可能的。他自己几乎不觉得,但已有不少这样的说法。而他这种性格,明显是父亲的遗传。最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来的,是房总的奶奶,是约三年前的事。亘暑假里去探亲.在海里玩够之后,被禁止吃刨冰,理由是身体是凉的。亘不服顶嘴,引起了争吵。当时,千叶的奶奶这样说道: “哎哟哟,这孩子跟阿明一模一样。嘴硬是不饶人哩。看样子邦子也真够受啦。” 这时,亘的妈蚂,对奶奶而言的“媳妇邦子”一一三谷邦子.装作完全没听见。 “妈妈从千叶奶奶处得到那样体贴的话,是结婚十年来第二回。”妈妈事后说过这样的话。 亘被问及为何与奶奶争吵,便答道:“我问奶奶,既然海水浴之后不能吃刨冰,那奶奶怎么还在卖刨冰呢?” 妈妈听了笑出了声。三谷明的老家在房总半岛的海水浴场开了间饮食店,叫“大滨”,拥有海边服务设施的经营权。最繁忙的时候,连奶奶都出马制作刨冰。 “你说的有道理。” 邦子摩挲着亘的头,说道,“你也没说错,可是太抠死理。遗传上你爸的脑筋了。” 据说为父的三谷明本人口后听说了此事,神情略有不快,说那事纯属小孩子强词夺理。跟爱讲道理、讨厌不合理的事完全不是一码事。不妨说,得罪人之处在于抠死理。 总而言之,在这种性格的亘说来,这一类幽灵流言,存在许多离奇古怪的地方。 而所提及的三桥神社旁的大厦,准确地说,是在建的大厦,还没有落成。它位于亘上学的半路.亘每天来都经过那里.所以亘也很熟悉.流言首先在这一点上就不准确. 说实在的,这栋大厦一直处于在建状态。开始施工是自亘由二年级升上三年级的春假(寒假),所以已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地面八层樓的钢筋骨架已搭好,整个地面用蓝色乙烯防水布包严了,至此为止进展顺利,但此后工程却完全停顿下来了。仅以亘所留意的情况来看,工程人员不见了踪影,工程所使用的重型机械也不再出出入入。没多久,蓝色的乙烯防水布换了另一种。上面印着的工程公司的名字变了。 然而,用邦子的话来说,之后防水布又换了一次。工程公司的名字也随之改变。不过之后便毫无变化,在建中的大樓没有竣工,依归蓝布掩面怯于示人,它俯视四周的房屋,瑟瑟而立。原先挂在前面的牌子——建筑计划通告”,也自某日起看不见了,从此消失。 “恐怕是施工队和承包公司之间发生纠纷,工程停止了吧?近来这种事情并不稀罕。” 亘碰巧听见父亲这么说,只觉得新鲜,而且,随即就忘记了。不过,邦子后来听说了许多情况。 三谷家住在有近二百户人家的大型公寓樓里。公寓住宅是亘一出生时就买下,搬了进来。三谷夫妇不爱与左邻右舍打交道,所以选择了公寓住宅,但既然有了孩子,因孩子而必须的交往也就少不了。亘也在公寓楼里交了几个朋友,一起搭幼儿园的交通车。邦子也有了“孩子的妈”朋友圈子。这样认识的邻近朋友之中,有一位是当地房地产公司的社长夫人,她对本地区的情况很了解。邦子有一天与她闲聊几句,顺便就获悉三桥神社旁的“可怜的大楼”的详情。 “我一直很在意的,不过那 株大楼并不属于三桥神社。” 三桥神社在当地历史悠久,据说出现在江户时代的古地图上,渊源甚正。 “神社占地很大吧?说是要维持下去太难了,于是就在翻修神社大殿时,把空着的地卖掉了。大楼就建在出售的地皮上,所以拥有者不是神社。” 据说买地建大楼的是总公司位于神田的“大松大厦”公司,这家公司是做包租大厦的.“大松大厦”还在东京各处拥有物业,既然达到神社与之交易的程度.可见是可靠的。但却不是大企业。据说是家社长一人说了算的私人公司,社长名叫大松三郎,给人颇为旧派的印象。 亘一家所住的区域,在东京东面,属所谓的“下町”一一平民区.从前尽是街道小工厂,但其实上下班到市中心的时间仅三十分钟左右。有出入方便的好处,所以近十年来公寓住宅的开发急速发展。市街面貌随之大变,社长夫人身为本地人,称之为”整个区域简直就像是嫁入豪门了。刮目相看啊。” 亘的父亲是千叶出身,母亲的乡下是小田原,所以并不能百分之百地体会当地人的感触,伹也有一些实际感受,例如“此地还是热闹而易于居住的”。雨后春笋般蛹现的新公寓楼,售价绝不比市内旺地逊色,只需看看广告就很清楚了。所以.买下神社旁的地皮建包租大楼的主意,感觉上不坏。事实上,“大松大厦”公司是花了很大价钱的. 既然旁边是神社,承租者不慎重筛选可不行啦。那边虽然是商业区,但紧挨的就是第一种住宅专用区.” 邦子将从社长夫人处学来的词儿现炒现卖,作出说明. “不过。什么咖啡馆、美容院、补习班之类的,好像都盯上这儿了。据说高层预定做出租公寓。不过嘛一一” 钢筋骨架搭起起之后不久。第一间承建的承包公司便破了产。“大松大厦”连忙寻找一家承包公司,但这种工程半途接手,动起工似乎比正常情况下要麻烦的多。为此又要花上相应的钱.所以总是找不到条件合适的对象。于是出现了约两个月的空白期,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的承建公司.可以继续工程了。这时候,便更换了蓝色的防水布。 “可新公司虽然接手了……” 据说仅仅几个月后,接手的承建公司竟然又破产了。 “大松的社长也愁死了,四处奔走寻找承建单位。于是找到了第三家公司,可这家规模比前两家都要小,社长是个忙前忙后的人,这一点与大松大厦公司很相似。怎么说好呢?算是意气相投或者帮人一把吧,总之是把合同签了。” 然而,签约仅三天,这家承建公司的社长便急病身亡。据说是脑溢血。 “小的承建公司嘛.没了社长就动不了啦,也没接任的人。据说社长的儿子才是个大学生。最终,施工合同成了一张废纸,大厦还是栋烂尾樓。” 接下来就是现在的状况。 “大松的社长拼老命寻找新的承包公司一一咳,还是有门路的吧。而且市道这么不景气,不见得找不到接手的单位。可是,要是找了经营状态很艰难,一见有这种活儿就扑上来的公司,说不定一下子又要破产,又得浪费时间和金钱了。而且,建筑这个行当里,有讲究风水之类的说法.在许多方面要讲究吉利不吉利。因此,大松公司的那栋包租大厦是出了名的坏兆头,人家避之不及。于是也就淡不下来。 仅以亘每天上学,放学途中所见,这栋建了一半丢下的.不走运的大厦很明显情况越来越糟。混凝土干燥开裂.钢支架任风欢雨打污迹斑斑。防水布周围散布着不明事理者乱扔的垃圾,猫粪狗粪触目皆是。 早春时节,强风吹掉了一块防水布.自此以后,钢支架的一部分和上二楼的铁制楼梯拐弯平台.从路旁都能看得很清楚.不过,路人得以窥探防水布里头的情况,也只能从这个地方。所以,议论中的幽灵。恐怕就是出没于此吧. 究竟幽灵来自何方,是谁的幽灵呢?因为撞言说幽灵是个老人,按说与大厦相关、迄今不走运的人,能想起来的,也就是第三家接手工程却突发脑溢血死亡的承建公司的社长。据说他戴着风帽?承建公司的社长原是那种打扮吗?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位社长生前喜欢带风帽的外套,因此就成了这样打扮的幽灵了,那么,它出来想千什么?因为担心工程进展?釜订了合同却未能开展工作,感觉很抱歉?好守约的佳话啊。而且,身为同行,该不会不知道自己变成幽灵出没,会让讲究兆头的建筑公司更加难以按手工程,反面让大松的社长更加为难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到今天休息时间又谈起幽灵的话题时,亘便陈述了自己的意见。这一来,班上的女孩子们便说,出现在那栋大楼的,是“死于非命的幽灵”。 “因为交通事故之类的原因而死去的人的灵魂,附在那个地方不能离开哩。” 这样说也很奇怪吧?那地皮之前一直属于神社,不可能发生什么交通事故。 “要不就是有人在神社的地皮上自杀了,一定是。”女孩子反驳道,“那个人的灵魂在游荡哩。” “我但凡去神社,后背就不寒而栗,两腿发颤。是叫‘不祥的预感’吗?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另一个女孩子说。而其他女孩子则一味点头:“对对对,我也是的。” “证实过神社范围内真有人自杀吗?”亘问她们,“问神主吧?”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起来。 “发神经啊!” “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为什么非我们去问不可?” “那种神社,走近它都恶心。” 亘不屈服地固执己见:“可是,不去就不可能了解事实啊。” 最早说话的女孩子嘟起嘴:“那地方出了幽灵,就是因为有死于非命的幽灵嘛。说什么事实、耍什么架子嘛。所以大家都讨厌你哩!你怎么老是抠死理呢。” “你说那种话对神灵不敬,你会受到诅咒的呀。” “讨厌的家伙!” 女孩子们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亘很受打击,沉默地坐在桌前。无论认为对方说的话多么不合理,一句“大家最讨厌你”实在够受的,仿佛心头被猛砍一刀。 回家的路上,亘和阿克一起走,无论阿克谈到什么话题,即便阿克把话题转到日本足球队和伊朗足球队昨晚势均力敌的大战上,如此激动人心的事,亘也几乎没有聊的心情,因为课间休息时的争执还影响着他。一旁的阿克却情绪 高涨,两手在空中挥舞着拳头.盛赞中田神勇,小野帅气。即使是没看昨夜球赛的人,听一遍阿克的演说,也能明了比赛经过了吧。 两人走近那栋“问题大楼”。若在平时,阿克在前一个路口便向右拐,说一声“拜拜”。今天似乎是因为忘情于电视转播解说,忘记回家了。 “哎,阿克。” 亘开口说话时,阿克正就上半场三十二分钟中田的一个直传的角度,配合身体动作进行解说。他一只脚抬起,却扭过头来问: “嗯?怎么啦?” “就是这里了吧……” 亘抬头仰望被防水布覆盖的大楼。大楼像一个由钢支架搭成的细长空箱子,披着滥褛的布块,无精打采。今天仍属五月奸天气,晴空碧蓝,更显得脏兮兮的尼龙防水布凄凉无助.遭遗弃好寂寞。 “你说什么呀,这么认真。” 阿克转过身来,窥探一下亘的神色。 “我要把它弄清楚。看是否真的有幽灵出没,有的活是怎样的幽灵.” 阿克眨巴眨巴眼睛,亘的话让他目瞪口呆。然后,他也学亘的样子,仰望瘦骨毕现的大楼。他这样看了一会儿,因亘没有往下说,便挠着 头回头问: “你准备怎么办?” “晚上潜入。”亘说着.快步走起来,“你有个大手电对吧?那东西可以惜给我吗?” 阿克跑着追上去说:“可以呀,但很难往外拿.老爸说那是非常时期用的,随便拿他会生气的。” 阿克的父亲,即小村叔叔,出生在神户。尽管来东京已经多年,且阿克也是在此出生,但故乡曾遭遇的大地震,仍给予叔叔心灵极大冲击。小村家的防灾对策是力求万全:一有动静,就可以跑出都厅一带。 “那好吧,”亘脚下越发快起来,头也不回地说,“我自己想办法。’ “等一等嘛。好吧。我拿出来给你。” 阿克开始有点儿慌了。大概是因为亘太着迷的缘故吧。 “你怎么啦?怎么就那么在乎幽灵嘛?” 在乎的并不是幽灵。而是被女孩子们说“最讨厌.三个宇.他只想知道,“死抠道理”就那么不好吗?他只不过觉得她们的话不合逻辑.怪怪的.说出了自己心中自然产生的疑问而已。 即便是正确的意见.因为大家不相信就不该说出来吗?不能让众人心情愉快,不是随声附和的意见,就非得咽下闷着不说出来吗?否則就会讨人嫌,被女孩子白眼相待吗? 可这些事情都有损形象说不出口。所以亘沉默不语。怒冲冲地继续走路。 “几点钟呀?”走在后面的阿克说道,“喂,你答我呀.” 亘停下步子。问:“什么几点?” “潜入大楼啊。我陪你去。” 亘高兴起来了,他甚至有点难为情. “深夜才行吧。” “十二点吗?”阿克笑道,“我们家是夜猫子的生意,肯定没问题,可你那边能抽身出来吗?” 阿克说的没错,对于亘而言,要在接近凌晨时走出家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 亘的家虽说是父母和亘三人的家庭,但一年之中约有两百天是母子两人过日子。父亲三谷明回家很晚,休息日也总是外出,不是有这事就是有那事。自从转向开发旅游点的工作后,长期出差也多了起来,忙起来的话,一个月有一半时间归家就已经蛮不错了。所以,三谷明迄今一次也没有出席过亘的周日观摩课或运动会。总是到临近活动时还说“要去要去”的,但这种承诺从没有兑现过。 咳,周日观摩课就无所谓了。亘不是小孩子,不会总为这种事唠叨。父亲很忙碌,工作是误不得的.而眼下的问题,今晚父亲又百分之百深夜才归。母亲将会等待父亲。母亲会打打毛线、读读杂志。若深夜电视无聊,也有租录像带来看的。不等夜归的父亲洗过澡、吃完夜宵,她再收拾碗筷完毕,母亲是绝对不会睡的。怎样才能瞒着她走出家门呢? 亘一边吃饭。一边祈求出现奇迹。但愿父亲今天早归,说已疲惫不堪,他们早早上床吧。待两人入睡之后,他就可以蹑手蹑脚出门了。万一父母来察看房间,他把小熊玩具塞到被子下面做替身即可。绒毛小熊是三谷明去年年底公司聚餐时抽签抽中的奖品,但从来都没赢得过亘的青睐,这回总算派上用场了吧。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一如往常地和母亲一起吃晚饭,被教训“作业得认真做呀,今天发回来的作文且不说文章和内容,汉字的错误太多啦”,亘有一个小时被绑在桌子卜,之后洗澡,洗好出来时,母亲说“小村君来过电话。 “看来没什么急事.因为他说明天在学陵跟你说。妈妈之前说过的,妈妈不赞成小学生晚上过了九点还打电话。” 母亲双手叉在腰间。 “小村家是做揽客生意的,也许看法会有不同吧。” 一听母亲又说这种话,亘总是“又来了,真没劲,的心情。那感觉就像胸口皮肤最薄的地方被人家的指甲尖挠了一下。母亲不必怒形于色,亘也明白母亲不喜欢阿克,也明知母亲讨厌小村的父母。要说为什么,不外就是小村家开小酒馆,“没有教养、粗俗,不是好人进出的地方”。 可对于亘来说,阿克是他的朋友. 小村他爸也许的确是粗俗之人。某次学校开放日,他喝得醉醺醺、脸红红地出现。以致挨老师说。他妈爱化浓妆,甚至在商店街的另一侧都闻到那味儿。连阿克本人也曾取笑说,俺家老妈脸盘大,涂得又厚实,打粉底得比普通人多 一倍,所以是化妆品店的客户。可亘并不讨厌叔叔婶婶。运动会的时候,他们都来给亘鼓劲,在三年级春天的参观日,遇到亘在算术上解决了一个稍难的问題,叔叔大声夸奖道“好啊,了不起!”尽管惹得旁人窃笑,他也完全不在乎.亘受到如此大力的赞扬还是头一回,所以那天的事情就如同混在土堆里的彩色玻璃碎片一样,很长时间都在亘的心头闪烁。 当母亲显出瞧不起小村家的神色时,亘虽然马上就想顶她,但话总在喉间无力地消失。这样一来,池就感觉自己背叛了小村家权叔婶婶乃至阿克。而他之所以没能反驳,也许是内心某处也认可妈妈的话有一定道理.对出入“小村”的顾客.亘虽然知之不详,他从阿克嘴里听说的,的确感觉与父亲公司的人大不相同。若进而被问及“你想当小酒店老板吗”的话。亘应该是摇头否定的吧。虽然还说不具体,但亘想将来成为在大学做研究的人,或者当律师。尽管说法不一,归根结底.母亲就是说。三谷家和小村家不是一回事。这话亘也能理解。 阿克的电话是想确认我今晚是否真能脱身吧。因三谷家的电话安在起居室,亘不可能不为人知地打电话。他感到很内疚.很惨。 一一实在窝囊啊,我。 亘双肘支在桌面,手托下巴,怔怔地望着贴在桌面的课程表。明天第一节课是国语。阿克没写好作文?他最烦作文,总要向亘问三问四。 可如果今天晚上爽约,明天他会发怒,不理我了吧?肯定会的。 “没关系,不会的。” 突然,身后有人这样说道。一个甜甜的女孩的声音。 亘大吃一惊,直蹦起来,把椅子弄得“嘎吱”一声。回头一看——理所当然地,六叠大的儿童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去年夏天因学期末成绩出乎意料地好,在亘再三央求下买来的十四英寸电视机,此刻也没有打开。 四下打量一番之后,亘重新坐下来,目光前视,像刚才一样。是因为迷迷糊糊之中打瞌睡了吧?最近有学者在电视上说,这种时候做梦印象鲜明,是真是假难以分辨。 然而,同样的声音又来搭讪了。 “今晚能出去的呀。所以你趁现在先睡一下为好。” 这一次亘从椅子上滚下来了。他连忙立定,环视房中。蒙着蓝色方格纹床罩的床。在参考书和童话书后面藏着漫画书的书架。电视机旁的游戏机上,盖上了花手帕。亘虽然很喜欢玩电视游戏,但由于只能玩母亲准许的软件——不用说买,连借也得母亲批准——丢在一边马上就会落满灰尘。脚下的地毯只在椅子小脚轮接触处有磨损,亘脱下的拖鞋扔在桌子后面。 没有任何人。除了亘以外的任何人。 “你想找我也看不见我呀。” 女孩子的声音回响在亘的脑子里。 “现在还不行嘛。” 亘心脏怦怦跳。是类似妖怪的模样吗? “你是、是谁?” 亘出声了,向熟悉的房间、熟悉的空气发问,像说悄悄话似的。笨蛋才会在没人处自言自语。脑子里出现声音课真怪。可是,发出小小声音的话,多少可以抵消自己怕得发抖的惭愧感。 “哎,是谁呀?” 看不见人影的女孩子传出愉快的笑声。 “你还不如早点钻被窝吧。深夜出 动不睡好可不行。明天上学该迟到啦。” 各种推想一下子搅在一起。要说数量的话,几乎比在博物馆见过的进化系统树的分枝数目还要多,不过,亘选择了最孩子气的反应。他冲出了房间。 “你怎么回事呀?” 邦子正在厨房的桌子上削苹果。 “要吃一个吗?吃完就刷牙,该睡觉啦。” 几乎吓瘫的亘抱住柱子。 “喲,怎么回事,脸色很差啊。”邦子说着,把菜刀搁在桌上,微侧着头看亘,“噢,早上有点咳嗽对吧?感冒了吗?” 因为亘没有回答,母亲站起身走过来。她用凉凉滑滑的手去摸亘的额头。 “看来没有发烧……在发冷汗?不舒服吗?想吐?” 没没没关系,晚安,睡啦——亘似乎说了这样的话。他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关上门,靠在门上。后背响起敲门声。 “亘?怎么啦?真的没事吗?哎。” “没事啦。我没有不舒服。” 亘好不容易定下神来,答道。他本想向母亲解释一下,又觉得会越说越麻烦。 敲门声终于停下来了,亘离开房门,躺到床上。由于情绪太激动,他几乎喘不过气,真的头晕眼花起来。 “好可怜呀,对不起啦。”又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没打算要吓唬你的。” 亘两手塞住耳朵,紧闭双眼。接下来像要昏厥的样子,他任由四周变暗下来。 亘似乎入睡了,虽然他并没有打算睡。当他从黑暗中猛醒来,床边的闹钟指着十一时五十分。亘猛地爬起来。由于穿着衣服睡,虽然时间不长,身上有点汗津津的感觉,课又有点寒意。 他悄悄打开房间门,窥探一下厨房。电视机开着,正播放着新闻。是母亲常看的节目。 但是,母亲自己却睡着了。她伏在厨房的桌子上,睡得正香。 离幽灵大厦一个街区的南侧,是公园的入口。阿克先到了约定的地点,他一般都提早到。这可能也是遗传了父母的急性子吧。 “我、来晚、啦,抱、抱歉!” 亘上气不接下气,语不成句。跑这么点路就气喘吁吁,似乎说不过去,但就是止不住。恐怕是把怪事留在家里、闷着没说出来的缘故吧。 “阿姨把话说得那么凶,你竟然还成功地溜出来了呀!”阿克攀上公园的栅栏,像猴子一样麻利地移动着,说道。 “是说电话吧?抱歉抱歉。” “没事啦。你妈对我家一向是那种态度啦。” 阿克说得干脆,但亘低下头.感到亏心。连阿克也很清楚地察觉到,母亲对小村家的人态度尤其生硬。 “阿姨先睡着了吗?不会吧?在权叔回来之前,还是不换衣服地等着吧?你是怎么脱身的?” 阿克像树上果子般漆黑的瞳仁在街灯的光线下闪烁着.充满惊异和好奇心。看他那副模样。亘此刻更加切实地感到母亲的情况异乎寻常。 亘不禁回头望向家的方向。 “她一睡着了。” “感冒了?” 亘摇摇头,没有作声。好几个理不清头绪的问题已涌至喉间,他硬是把它咽回去.就像吞下难以下咽的大药丸一样。阿克,你试过不是睡着,而是眼前漆黑、昏厥过去吗?你试过在无人之处。有一个声音向你搭话吗?这是异常现象吗?如果是女孩子的声音,就更不对劲吧?最要命的是,小村的爸爸妈妈会在厨房桌子上趴着酣然大睡吗,推呀拉呀也纹丝不动,在耳边喊叫也不醒,简直就像被魔导士施了睡魔法一样吗?我几乎要去寻看他们头上是否出现了“zzz”的标记。有见过谁会那样昏睡的吗?好怪哩,我真的有点害怕。 “咳。算啦,行动吧.” 阿克从公园的栅栏上方跳下。因阿克这一句话,亘咽下了心中的疑问。说声“好”.跑了起来。 二安静的贴娘 此时此刻,幽灵大厦的蓝色防水布托街灯的映照下,显得怪怪的,一副破落相。周围的人家都已熄灭门灯,窗户灯光业所剩无几,一片静谧。旁边的三桥神社也在漆黑、浓密的树丛包围之中,寂静无声。光线反倒像在强调幽灵大厦进退失据的境况。 听着运动鞋瞪地的声音跑动起来,即使是很短距离,亘也来情绪了,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今晚的目的:幽灵真的会出来吗?要亲眼确认。 可是.当跑过神社前面,亘要跑向大厦时,跟前的阿克突然止步,手一扬拦下亘,“有人哩”。 阿克压低声音倾听,后背靠在神社的围墙上。亘也反射似的模仿他的举动,但不见人影。 “在哪里?” 阿克指一指。“大厦对面。道路那里看见灯光吧?” “哪里?那不是街灯吗?” “不是!停着车哩。” 亘凝神注目,但看不真切。他离开神社的围墙.迅速迈开步子。 “过去瞧瞧嘛,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在做坏事。” 首先,也许仅仅是停着车而已一一他想,就在他走向幽灵大楼跟前时,人影从那里出现了。 亘“哇”地大喊一声连忙后退。“哐当”一声,防水布降至地面.尘埃顿起,飞舞。 “哟痛痛痛……”防水布说道。不,是防水布里头传出这样的声音。 “怎么、怎么啦?”冲上来的阿克扳住亘的肩头。此时。防水布又一次被撩起,人影现身了。他抬眼望望亘二人,发出故作不解似的声音。 “什么事呀——咦?你们在干什么?” 这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约二十岁左右吧.他钻过拉绳和防水布,来到路边这么一来,看得出他个子很高。皱皱巴巴的t恤配牛仔裤,戴眼镜、短发,右手持手电筒。 在刚才阿克指说“停着车”的方向,传来大型客货车的滑动门开关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了人声:“则之,怎么啦?” 这一次是中年男子的声音。一个矮胖,笨拙的身影出现了。 亘一时心乱如麻,身子反而动弹不得。这些人是小偷吗?巡夜人?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埋藏着什么东西吗?打算在此纵火吗? “怎么,这不是两个孩子吗?这么晚了,在干什么?” 新出现的人物从声音可以想象是个严厉的大叔。他来到叫“则之”的大哥哥身边,打量着亘和阿克的脸。在说“这么晚”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表,像是确认时间似的。那是一块表带是朴素的黑色皮革的手表。 “不会是迷路的孩子吧。”带眼镜的大哥哥嘴角微微一笑,“不会是在上补习后回家的路上吧?” “啊嘿——”阿克发出声音。 亘焦急之余,未想好便已张口要说话了。而混乱的心中,那时碰巧最接近嘴边的话,像爆米花似的蹦出来。 “叫,叫警察了啊!” 戴眼镜的大哥哥也好、严厉的大叔也好,都吓了一跳。然后二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着亘。 亘一看,连阿克也张大了嘴巴盯着自己的面孔。 然后,停了一拍,阿克问道:“为什么?” 此问一出,严厉的大叔和戴眼镜的大哥哥都捧腹大笑起来。 “爸,声音太大啦。” 大哥哥一边拍打着严厉的大叔的肩头,一边大笑道:“吵着附近的人啦。” “学生哥、学生哥,”严厉的大叔一边朝亘挥动短粗的手臂,一边说道,“我们并不是可疑的人呀。所以不必那么害怕。” 阿克用力拉拉亘的手肘,说:“真的,不要紧的哩,这些人。” 亘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阿克。回看他的阿克渐渐收住笑 容。又憋不住笑起来。亘这才发觉,眼下并非二对二,而是三对一。大笑的三人和被笑的一人。他脸上热辣辣起来。 “哎,不好不好。”大哥哥止住笑,朝严厉的大叔的方向跑去,“留下香织一个人啦。” 很快,从大哥哥消失的方向,开过来一辆淡茶色的大型客货车。拐过角,在幽灵大厦前停下。 “嗬嗬,这辆新车。好大哩!”看着闪亮的车身,阿克发出了赞叹,“好贵吧……” 可是,亘吃惊于另一个发现,在客货车一侧有公司的名字。 “株式会社大松” 亘用力眨眨眼。然后再次望着严厉的大叔的脸。 “大叔是——大松三郎先生吗?” 他不由得问了一句。严厉的大叔笑得太厉害,抹起泪来了。他嘴角一抿,俯视着亘。 即使得不到回答,仅以这副表情,亘就明白,此人正是不走运的。幽灵大厦的业主大松三郎社长。而戴眼镜的大哥哥,是大松社长的儿子。 客货车的车门开了。响起了机械的声音。从车里头伸出来铁轨似的东西。铁轨上滑出了一辆轮椅。当轮椅停住时,铁轨下降至地面上。 轮椅上坐着一位扎马尾辫的苗条姑娘,随着铁轨和轮椅的活动,细长脖子上的美丽头颅摇晃着。 “从附近的人那里听说我了吧?”大松社长问亘,随即又自己作答,“没错,我就是这大楼的业主。那是我儿子则之。” 眼镜哥哥推着轮椅过来。轮椅上的姑娘既没有望向亘他们那边,也没有望向大叔那边,只是摇晃着脑袋。她的眼睛虽然睁着,但似乎什么也没看。 “噢,这是我女儿香织。” 大松社长在推过来的轮椅扶手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香织的两手藏在浅红色的盖膝毯下面,看不见。她对父亲的举动也完全没有回应。 “我们并不是怪人,真的。” 大松则之笑吟吟地说道,表达了安抚亘的用心。刚才我竟恐惧失态以至于此啊——亘几乎想咬舌自尽了。 “我带妹妹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大楼的情况。现状如此,自然有很多问题:丢垃圾呀,野猫野狗出没呀,等等。”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啦。” 因为实在太不好意思,亘深深低头致歉,以避免视线与社长或则之,甚至阿克相遇。真想就这么不跟人打照面,直接向后转逃回家去。 “这么晚出来散步?” 阿克不知道亘的心思,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未等亘捅他一下,暗示他别冒傻气之前,大松社长已回答了问题。 “哦……我女儿情况不太好,人太多时带她外出的话,她不高兴的。” “是这样……晚上的确很安静。” 阿克未加思索便认可了,但亘看见大松父子悄悄碰了一下视线,有点被掐了一把似的神情。 大松织香是个漂亮的姑娘。当被周围的人指点着,评价为“真漂亮”时,拥有这“漂亮”的心,一定无比自豪、高兴得不得了吧。被夸奖者也许会害羞地说:“哎呀,我也不至于那么漂亮呀。”她就是这种程度的“漂亮”。 亘迄今十一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遇见如此美丽的姑娘。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像玩具娃娃的女孩子。不说话,不笑。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视线虚幻,只有两眼眨动。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这扇窗户是玩具娃娃的家的窗户。 “香织念初中一年级,”则之向妹妹俯一俯身,说道,“是你们学姐了吧?你们念几年级?” 一瞬间,亘想答“六年级”。因为亘和阿克都是小个子,若自称“初中生”,这谎言是过不了关的。不过,他好想被看成大人,即便大一年也好。 然而,死心眼的阿克答了: “五年级。是城东的学生。” “念城东第一小学?噢噢,是这样。那你们也是幽灵探险队的啦?” 则之笑起来。大松社长也笑了。等壮实的社长笑得肚皮直晃,连他搁着手的、香织的轮椅也一起摇晃起来。香织的脑袋摇摇晃晃。 “您说‘探险队’——?” “有传言说,这大厦里出了幽灵,对吧?为了证实这一点,孩子们深夜里跑到这附近,或者钻进大厦里。你们不是头一批啦。城东第一小学的家长会批评我们啦,说这样很危险,我们得好好管起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松父子思索着。则之答道:“有半个月了吧。” 亘失望了:早就被人占先了啊。 “我们也是来调查实情的。” “幽灵探险队来拍照啦。叫什么‘灵异照片’?” 则之点点头:“带着拍立得相机哩。” “我们可不是闹着玩的,真是来确认幽灵正身的。” “哦,对啦!”阿克突然拍起手喊了起来,“幽灵探险队那些家伙,应该是六年级学生吧?不是听说他们曾把幽灵的照片送到电视台了吗?” “对对,就是那回事。”则之带着几分苦笑猛点头,“那个领头的——叫什么名字,那个态度恶劣的小子。” “是石冈吧?石冈健儿。” “没错!你很清楚呀,是朋友吗?” “不认识。不过我老爸和他老爸是垂钓伙伴。听我老爸说,他老爸说石冈君他们要在电视台的灵异照片栏目露脸什么的。哈,我说得乱七八糟的,听明白了吗?” 石冈健儿和他的几个伙伴,是六年级的捣乱分子。他们原先属于重点注意的学生,从四年级下学期起不断弄出事端,现在已成了整个城东第一小学的难题。 石冈一伙原来就不明白为何上学。他们不听课,随意进出教室。迟到、早退,无故缺勤是家常便饭,还闹事妨碍老师上课。偷窃文具用品,搞破坏,欺负班上同学。勒索金钱。虽身为小学生,几乎与为非作歹的高中生无异。 只是,可悲的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少年,近来每个年级都有一两个。石冈他们闹事超越了本年级,一下子成为“全国级”人物,是在去年暑假校园开放时,他把停放在学校正门旁的校长私家车发动起来,驾车在校园里转悠,到处追逐来玩的低年级同学,致使三人受伤。 时间的翌日,校方在学校礼堂紧急召开家长会,校长在说明事件经过的同时,几乎头抵在讲台上谢罪道歉。谢罪的意思是,无论停放多么短暂的时间,自己在那么个地方把车钥匙留在车上,确是轻率大意的行为。 据说那天校长是因为在家里使用的眼镜坏了,来取放在校长室抽屉里的备用眼镜。要紧事仅此而已,而且已急急忙忙向前赶。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是在赴什么教育委员会召开的会议途中。 虽然是六年级学生引发的事件,但五年级受伤者中也有亘的同班同学,所以邦子也出席了家长会。她气呼呼地回到家里。 “校长为何要那样子谢罪?不觉得奇怪吗?”母亲很不满。 “什么是我停车不当"?这不是问题所在,而是擅自开跑丁车的孩子不对!” 不过,据说在家长会上,追究校长责任的意见占绝对优势。 说什么‘孩子就是爱瞎闹的,大人不留神就是不对’。这很不正常嘛。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有人指出来嘛,身为小学生,却会驾驶汽车,很不得了的啊。这社会简直就是不可救药。”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三个学生仅仅擦伤而已吧,事件没有再扩大.当然没有惊动警方,也没有见报,校长保住了职位。这么一折腾,反倒助长了石冈他们的气焰,他们越发瞧不起校方了。 就是这么一帮京伙。亘觉得奇怪:石冈和.“灵异照片”?怎么看都 扯不到一起。”那些六年级学生一开始就是以在电视台的‘灵异照片’节目露面为目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則之答道,他斜眼望一下大厦,。‘还说如果拍不到好照片,捣鼓捣鼓也行。” “好过分啊,那些家伙也是在这里遇上大松先生你们吗?” “噢。不过,当时不光是孩子们.还有两个大人在一起。” “那些大人该不是电视台的人吧?”大松社长抱起胳膊。 “有可能。”则之点点头,“和我们碰面的时候,也许是时机不对吧,他们一副保护人的面孔,应该就是电视台的人吧。” 亘扭头转向阿克道:“这方面的情况没听大叔提起过吗?” 阿克晃晃脑袋:“没听说。不过,说是定下要上电视,让了不起的样子。” “看过那个节目?”则之间道. “没看过。最近,石冈的大叔也没来我家一一哎,我家是开小酒馆的嘛。”阿克显示一下招揽生意式的笑容,“说来那个节目不是流产了吧?我老爸也不提了。” “要不就是以后才播吧。” “哦,有可能。电视节目嘛,挺浪费时间的吧?一定是的。” 风刮过来,蓝色防水布吧嗒吧嗒响。众人一瞬间愣住了。 “怎么连我们也吓一跳啊。” 则之笑着说道。他这才发现,众人都仰望着大厦。 “我们最清楚了,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幽灵出没的。可竟然连我父亲也是那种表情哩。” 大松社长难为情地抹抹前额.做那样的动作.也就很明白他已经谢顶了。 “没错.跟什么幽灵比起来。活人可怕得多吧。” 这是随口说的话,至少在亘听来是那样的。大人不同于小孩子。他们就爱这种话.教训那些怕神怕鬼的小孩子。 可是,说话的大松社长也好.听见这话的则之也好,却像做了丢脸的事似的,随即垂下了视线。 “哎,陵回家了吧。” 则之绕到香织轮椅后面,打开制动器。车轮“吱一一”地响起来。 “对啦,你们也上车吧。我送你们到家。” “我们没关系,就那边。” “那可不行,大人要负责任的。好啦,快上车快上车.” 最终,亘和阿克都被塞进客货车里。在车里,亘挨着香织坐,香织的轮椅整个固定在座位上。她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香气。在汽车里嗅女孩子头发味儿,少算也早了五年的样子.但与其因此吃惊.反倒是为之心痛。香织一动不动,不言不笑,只像人偶似的坐着。而她的头发却如此芬芳.她美丽的脸庞,乳白光滑的肌肤,苗条修长的手足。反更添其辛酸。 因“小村”近.先送了阿克.然后前往亘的公寓楼。 “我在附近下车就行了。” 驾车的大松社长笑道:“车停近了,声音太大,会暴露你半夜离家的事情,对吧?” 亘道出心中不安:“我爸总是很晚回家.说不准要在公寓大门口碰上呢……”’ “可是,你悄悄潜入家中,误把你当成小偷不是很麻烦吗?” 结果.亘在大楼入口前的路边下了车。公寓楼前连人影也不见一个。整栋建筑物沉睡于静谧中.目送着亘跑到电梯前,大松父子的小型客货车才闪亮一下车头灯,悄然离去. 翌日. “没有露馅吗?” 第一节课刚下课,阿克就赶紧凑过来. “不会是回家时阿姨还没睡,训了你一个晚上吧?” 亘摇摇头。他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里,母亲竟然还是趴在桌子上酣睡,父亲还没回家。 “嘿.太棒了不是?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呢?” “你睡得好吗?” “一回去就睡了。” “你那是什么神经呀。” 阿克眼睛等得圆圆的:你没睡奸,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亘是想着香织了。他觉得大松社长和則之的态度殊不可解,分明是有所隐瞒.別有内情。回家定下神来,越想越觉得可疑.以致天快亮还没入睡。 “噢.他们都是挺好的人。” “对.他们待人友善。可是,不觉得太友善了吗?” “为什么?” “在那种地方碰上我们这样的孩子,大人一般都会很生气。可他们一直笑着.完全没有训斥我们。” “不会是之前有过石冈他们的事。所以也能接受了吧?” “不会的。” 亘说着,两眼定定地盯着桌子。新学期分配的这张桌子,光洁的桌面上有前一年使用它的高一年级学生刻下的赠言一一“极恶”。为什么刻这两个字呢?这样做很有意思吗? “对大松他们来说,一定有什么事情比来探寻幽灵的小孩子重要得多.因为他们的心思全在那上面,所以半夜遇上别家小孩子,也就懒得理会,和和气气就算了。” 阿克“嘎吱嘎吱’地抠着他几乎剪成了和尚头的脑袋,一脸困惑。这种情形迄今常有。亘较真的事。却无从传达给阿克。亘因此而心急火燎地拿阿克出气,自己这种时候的神色,就跟说“小村他们是做揽客生意的”的母亲邦子一模一样一一他完全没有察觉这一事实。 “你无非就为了.香织’那女孩吧?” 阿克小声哨咕着.因为肯定错了,所以不被亘听见为好。不过如果事有万一.最好就那个时候听见吧——也就那么大小的声音。 竟然就猜对了。 “不用说的.就是那样。还能有其他的吗?” 因为阿克猜对了,亘更加生气。我要说的话,他怎么会猜到呢? “那女孩有病吧。”阿克有气无力地嘀咕道,“光看她的睑挺好的样子.可她为何一言不发呢?” 亘思考着.所谓的“散步”,也很奇怪。如果讨厌人杂,去公园或水边即可。为何非要在半夜里带她出来呢?首先,具体地说,香织是哪里有毛病呢? 说不定,那女孩变成这个样子.和幽灵大厦陷入僵局之间存在某种关系?正因为如此,大松社长才选择在深夜里不事声张地.特地将香织带到那个地方去? 因为亘陷入沉默之中,阿克越发感到困惑,手足无措. “对啦,石冈他们上电视的事情,今早我问老爸了。我问他自那以后,石冈他爸有说什么了吗?” 因为生意的关系。小村的父母都属夜猫子,但唯有早餐要全家人一起吃,这是习惯。“一天一次,全家围坐饭桌”.类似的套话很受小村家各人的喜爱。诸如“一日一善”、“感情好、心情就好”等等。 “老爸说不知道,石冈他爸一直没来。所以,他们要上电视的事就不清楚了。” “噢噢。”亘哼哼着回答。 “那大楼有幽灵的事,就此了结了吧?”阿克讨好地说道,“和石冈他们干同样的事.傻傻的。” 亘不吱声.阿克还在嘎吱嘎吱挠头,边说着“就那样啦”之类,边返回座位。上课铃响起。 亘望着阿克的背影。据说那脑袋是小村叔叔用理发推子弄的.大多数情情况下都会有点“瘌痢头”。“瘌痢头’的地方每次都有点改变,形状也改变。尽管如此,阿克从没有抱怨过。 亘想起丁香织头发的洗发水香味。 小村叔叔每两周替阿克理一次发,他嘴里嘟哝着笑着,边理发边威胁说“动可就连耳朵也剪掉哟”。可想而知,也有人像小村叔叔那样边对毫无表情的香织说话,边对她笑着,往她的头发倒洗发水。吹干、梳头、扎成马尾辫。大概是她妈妈吧。香织不 能回应妈妈.妈妈一定很伤心,活着却跟死了似的…… 香织究竟是怎么了? 对亘而言,如果发挥和之前同样的想象力,绝对无法理解大松家三人的生活。虽然亘的一家是上班族家庭。但能够想象开店的阿克家的生活情形。班上同桌的女孩子,父母亲都是教师。教师之家的情形他也能够想象。同样地,父亲是消防员的家庭、父母离婚后跟母亲过的家庭、父亲出国单身赴任的家庭,亘都能够想象。既便他的想象与实情相去甚远,但只要亘认定“就是那样、这样的吧”,他就安心了。 可大松家的人就不是那样。家里有个可爱的女孩子这样子窝着,是某种原因让她落到这地步,大家一起承担着这个结果一一,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家庭,存在于亘的想象限度之外。连推想一番.“大概是这种情况吧”的感觉他都找不 到。在孩子长大成人期间,要经历种种形式的挫折,而这些挫折的大部分,根源于遭遇自己力不能及的东西一一以自己迄今学习并形成的价值观改想象力,还处理不了。 这样的成长公式,亘在此是第一次遇上。当然啦,他自己没有察觉这一点。所以也就不明白自己为何焦躁不安,为何那么在意。 那天课上他也完全心不在焉。回到家,邦子正在熨衣物,摆了一起居室都是。她的手机械地动着.熨着衬衣和裤子,眼睛却不离电视机。就这样熨得平平整整。没有折痕。爸爸称之为“妈妈的杂技”。 要在平时,亘连“我回来了.也是匆匆一句.直接就回房间了。上补习班前的时间.亘可以看电视.玩游戏机度过,但今天亘止了步,对母亲说话。 “妈,三桥神社旁的幽灵大厦,最近有听说什么吗?” 邦子心不在焉地随刚堑道:“什么呀?” “那栋在建的大樓。有个叫大松的社长是业主吧?那人的家里,据说有个念初中的女孩。” 邦子“砰砰”地敲着衬衣的领子,嘴上说:“对呀对呀.”她的目光仅仅一瞬间离开了荧屏。扫一眼手头,将粘着的线头拈去,然后又返回到电视上。 “妈妈的那位地产商太太朋友,了解那家人的情况吗?” 邦子眼盯着电视.没有回答。好像在放情节剧。一一打开没上锁的门,进入有女主人公的房间。那里躺着一具尸体.一声惊叫一一广告.邦子这才望向亘这边来.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亘本来想重复一次问题,但突然烦了。他看着脚下说了一句:“没什么。” “这怪孩子。冰箱里有奶酪蛋糕哩。今天上补习班吧?不要骑车去了,今天在三叶草桥的地方搞工程。洗手了吗?漱口水用完了的话,洗脸台下的抽屉放着新的.” 这种时候,总令人怀疑亘早上上学、下午回家时,只需要喊一声“我回来了”,即使他变成山上的小狐狸,她也不在乎。赶快拿了奶酪蛋糕回房间吧一一他站起身,电话铃响了。 “快,你按你接。” 坐在熨衣板前的邦子一下子站不起来。她最近跟別人讲电话的时候说,今年胖了两公斤,结果盘腿坐时,一下子就腿脚麻痹,真头疼。 亘走到起居室一角的挂壁电活,取下话筒“你好,是三谷家。” 寂静无声。 “喂喂,这里是三谷家.” 还是寂静无声。他再一次“喂喂”地呼唤,确认没有回音后,把话筒放回。 “打错电话?”邦子问道。 “好做是。” “最近挺多的.接了电话,却没人讲活,过一会儿就挂断了。” 来到电话旁,顺便就想给阿克打过去,想跟他悦抱歉今天心情不好,更抱歉的是放学时自己一个人走掉了。但亘最终没有打电话。 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来,第一次铃声还没完.亘已拿起了话筒。 “喂喂.” 又是寂静无声,今天可遇上心情不佳的亘.他对着话筒大吼起来: “没事別乱打,混账!” 亘“啪”地扣上话筒.邦子抬眼往这边看了看。那目光与其说是显得担心,毋宁说感到兴趣。 那天也没有集中精神上补习班.这在亘来说是罕见的事,两个小时里。他竞被老师说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他被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亘自己也并不明白。一想事.昨晚的事便复活在脑海里.当大松社长怜爱地拍一下轮椅的扶手时,香织修长的颈脖便摇晃起来.幽灵大厦映出难看的包装防水布的色彩,她显得徘脸颊苍白,简直就像肺病患者一样,而她的头发散发着洁净的洗发水香气.相同的情景反复不断在心中回放,是一种病吗?如果是摄录机,毫无疑问得修理,可人呢?该怎么办? 茫茫然地踏上回家之路,心又想:去一下幽灵大厦吗?因为补习班和学校方向相反.所以不但是绕远路.还得路过自己家。尽管那样,他还想去看一眼。如果不是在看得见公寓大门口的地方意外地被人叫住,他一定已付诸行动了。 “回来啦,今天上补习班?” 亘一抬头.爸爸三谷明站在面前仅二三米的地方.他右手提包,左手拿折伞。说起来,今天市中心那边是下过骤雨。 “您回来啦。”亘也说道,走近父亲。明等待亘走上来,一同慢步走上通往公寓大门的斜坡。 “爸爸,今天很早呀。” 亘左手腕上的数字手表显示是晚上八时四十三分。这是去年秋天三谷明因公出差洛杉矶时买给亘的礼物,手表的数字忙碌地闪烁着,自百分之一秒起显示。表底刻有很受欢迎的篮球队的标志。其实亘对篮球一点也不跟兴趣,并不太喜欢这只手表。今晚很走运。父亲一定以为亘喜欢这只手表。 “学校怎么样?” “还好”亘答道.仅此而已。这一问一答,已成为近一年来父子之间的保留项目.即使亘在“还好”之后又说了话,父亲恐怕也只是听着,而明即使在“怎么样”后面加了具体的内容,亘听了也只会答一句“还好”吧。实际上这样的事还一次也没有过。 三谷明原本就少话。一方面是邦子太爱说。以亘所见,二人说话是一对十的比例,邦子占绝对优势.在日常生活中,发言量的多寡,直接关系到发言者意见的权威性,简言之。是“话多者胜”。也就是说,三谷家是由邦子主导。 只不过,当事情不是“日常”,而是关系到“日常的基础”时,情形便为之一变。平日缄默的三谷明,在这种局面下往往像千叶的老奶奶所说“好辩得叫人冒火”。买现在的房子时,就是这样。邦子想让亘进私立小学时,也是这样。决定亘上哪个补习班时是这样,换座驾时也是这样。明对于眼前的问题会做许多调查,深思熟虑之后选择最可行的结论。这里面不可有模糊之处,诸如暧昧的“凭感觉”呀、“好像那样比较好”呀、“大家都那样做”呀、“跟別人一样”等等,都行不通。如果要决定的是汽车,则必考虑燃料费和安全性,如果是公寓房子,则查清施工单位和居住环境,如果不能提供清晰的数据,这时的三谷明,是什么人都说不过他的。 说起正好十年前,三谷的老爷子——即明的父亲,千叶的奶奶的老伴、亘的祖父——去世时,明的举动,至今仍是亲戚们口中的话题,因为每逢亲戚聚集,就听人家说起那件事,所以连当时只是个小不点儿的亘也记得一清二楚,仿佛耳闻目睹一般。 不仅葬礼如此,但凡仪式,虽然不知由来和理据,“这种时候就应该这样做”的惯例是不可少的。明对此甚为抵触。为何戒名要排次序?为何以金额来定其高下位置?与亡父交恶的亲戚,仅因其亲戚身份,就在守夜时摆架子,绝 不可接受,等等——种种事情,真是不看不知道。 既是爷爷的丧礼,丧主自然是奶奶。奶奶最终也发话了: “咱就好歹让个步,安安静静让丧礼举行了罢。”据说如果不是奶奶含泪发了话,恐怕爷爷的棺材整整一个星期之后都出不了千叶的家一步。 据说经此一役,亲戚们都对明另眼相看了,“这三谷明,原以为他是个聪明、文静的人,其实他一旦出声,可不好对付啦。” “妈妈早就知道他是那种人,觉得很有趣。”邦子笑着对亘说。 三谷明并非令人害怕的父亲。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时期或一不看紧就要做危险事的幼儿期且当别论,自亘明白事理以后,父亲从没大骂过他,迄今没有对亘使出过他的最后武器一一“硬抠死理”。当然啦。太忙顾不上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亘对父亲有一点不明白。只不过这“不明白”并不是不愉快、心情不爽的“不明白”。父亲这扇门不是敞开着的,而今后也绝少敞开着,但亘朦胧地感觉到,那里头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一一这样大致可以说明白了吧。 亘挺欣赏父亲的。喜欢吹嘘自己的人多的是——身边也是,电视上也是,学校也是——每天默默地忙碌着的父亲,亘觉得相当有性格。他其实跟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对父亲的印象,归根结底,几乎是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母亲三谷邦子对丈夫三谷明所持的印象. 尽管丈夫只是默默地点头倾听,邦子还是乐此不疲地跟他说有趣的事、生气的事、需要稍为商量的事、虽属事后认可但“已成定局”的事。直到不久前还是“宝贝儿子”的亘也是如此。不过,现在的亘虽像煮成了有嚼头的意大利实心面似的东西,由‘宝贝儿子”到作为一个人的‘芯’正在形成之中,这条.芯.让亘只说一句“还好”其余则沉默。这也许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別。或者说.是邦子身上没有、但亘身上传留的明的遗传因子所为。 尽管如此,今夜在“还好”之后,二人走向电梯间时,亘心中有点动摇。他想跟父亲说说一一各种事情. 真的有幽灵吗?大家都信得发狂、热得发烧的事情.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事,自己也附和为好吗?否則会被排斥吗?爸爸不喜欢我这样做吧?可我为何还会被责骂是.最讨厌的三谷.呢?我也会像爸爸那样吗?该怎么做,才能不对的事说不对.也不至和别人吵架呢? 还有,那个一一言不发、似乎与外界隔离的大松香织。哎,爸爸,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子.她就像电视游戏里出现的,被禁闭在塔里的公主一样。真的有那样的女孩子。我,有点牵挂那个女孩子。我总在想她是怎么样的。爸爸也有过这种心情吗? 许多话搅和在脑海里,但最终都没有说出口,就到了家. 难得三人一起吃晚饭.邦子忙着向明报告各种事情、商量事情、打听情况,总之很热闹。母亲很高兴,这种心情也传给了亘,晚饭吃得很香。 吃完饭,亘正要把自己的碗碟拿到厨房去,刚站起来,电话铃响了。亘一手拿起话筒。 寂静无声。 “又是那样?”邦子停下筷子问道。 “还是那样。”亘答道,放下话筒。 “这阵子老有这种沉默的电话”邦子皱着眉头,“好可怕。” 明扭一扭头,往电话那边看一眼. “大体上在这个时间里打来吗?” “一般是在白天一一昨天也是.对吧,亘?”. “对,连续两次。” “亘也有接过?” “哦.我昨天第一次接。” 明把手上的碗放回桌面.又回头望一下电活。 “调成录音留言电话怎么样?” 邦子笑了,“不用啦,又不是什么性骚扰电话。而且,千叶的奶奶打过来时,弄成留言电话的话,事后可得费周折。” “那也是。”明也笑了一下.亘从冰柜里取出雪糕,拿过一把匙子,正要返回饭桌,此时电话铃响了。 “我来接!” 亘叫道,扑向话筒.他想跟昨天一样。吼它几句。所以一开始威吓性地来了个粗声粗气的“喂喂!” 这一来.一个极爽朗、真正祖旷的声音回应道: “哟,亘啊?来劲嘛。” 如假包换,是千叶的悟伯伯。亘泄了气。 “哎呀,原来‘路’伯伯。” “‘哎呀’就算问候啦。你挺好吗?” “嗯,挺好的。” “你可是正经上学念书的孩子,没试过拒绝上学吧?” “没有没有。” “没被同学欺负、勒索吧?” “没有没有。”亘笑出声来,“大伯,您看坏新闻太多了吧?” “是吗?现在的学校,跟江户时代的监牢差不多吧?” “我也说不上,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吗?看来电视信不得啦。哎,你有女朋友了吗?” “怎么可能有呢!” “落后啦,五年级了吧?初恋得试试啦。周围没有一见钟情的女孩吗?” 悟伯伯近来老拿这话题取笑亘,是见怪不怪的说辞。可是,今晚这话却鲜明地敲击着亘的耳鼓。亘疑心自己的脸红了。心一慌,差点脸红起来。 说到“一见钟情的女孩”。亘的心目中,一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了大松香织的脸。白皙的脸庞,大大的瞳仁。 “没、没有啦。”亘背向父母所在的桌子,慌张地说道,“班上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可爱。” “嗬,那太遗憾啦。”悟伯伯完全察觉亘的内心活动,“你妈在吗?” “在。今天我爸也回来了。” 电话那一头怪腔怪调起来。世上也真有新鲜事哩。那让你爸听听吧。” “是‘路’伯伯,”亘话音未落,明已来到亘的身后,从亘手上接过话筒,然后少有地正颇厉色告诫亘道:“得好好说悟伯伯。” 三谷悟是哥哥,比三谷明大五岁。三谷悟在十六岁的秋天从当地的高中退学.继承家业,现在仍照旧经营着祖业。他和大学毕业后来到东京的明恰成对照,是一步也不愿离开房总的人。对大海、渔船和海上垂钓喜欢的要死。 虽说是兄弟俩,脾性却截然相反。悟伯伯爱侃,说起话来东拉西扯。有条有理的事,好像离他十万八千里,或者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父亲和悟伯伯体型、长相都完全不相像。中等个子、瘦削的是父亲,高个魁梧的是伯父。父亲长脸,伯伯则是腮帮子鼓鼓的粗犷脸型。据说今年四十三岁的伯伯自幼儿园时起就是那副模样。一直到最近,年龄才赶上他的外貌。 不知是诸多不顺利.还是他本人的执拗,悟伯伯一直独身。千叶的奶奶私下里为此头疼不已.但他本人倒满不在乎。嘴上说,结婚太麻烦啦。不过,他似乎不讨厌孩子.他经常关照亘,还悄悄地给零花钱什么的。 亘的妈妈那边也各有一位伯伯和叔叔(日本人家庭关系中不分堂表,舅舅也作叔伯称呼).为了不乱成一团.必须得分开叫。妈妈这边各冠以住地称呼“小田原的伯伯”、“板桥的叔叔”。但不知何故只有悟伯伯不叫作“千叶的伯父”。“路”伯伯的叫法,是亘很小的时候发音不清说的,但至今仍不时说漏嘴跑出来,结果每次都挨训。 悟伯伯电话上说的事情.似乎涉及“法事”之类的复杂事。亘原想等父亲挂电话前再说几句,却被赶出了起居室,得去洗澡. 妈妈说,她经常在泡热水洗澡时独自想许多事情。据说是因为大人绝少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可孩子也同样。浴缸是诱人遐想的地 方。今天晚上,和沐浴液的芳香一起浮现在亘头脑中的,仍是大松香织的面容。塔里的文静的公主.是被关在里面呢,还是闭门不出呢? 一一得试试初恋了……吗? “路”伯伯的话在心中徘徊不去,亘又吓了一跳,热水‘‘哗啦”地溅起来。 三.转校生 他是在春天连休假期临近时來的。班上的女孩子议论说:学期半中途跑出一个转校生来了。 “听说长得挺帅。” “成绩很好。” “据说英语说的很棒。” “听说因为他爸爸工作上的原因.一直住在外国.” “据u说,据说”引起的热议处处展开。不过,对亘而言,这并非他闻之向往的消息。 转校生当然是很受注目的,但那人是去邻班的。知道有这回事足矣。而所谓的转校生,到他这个标签被撕下、变成习以为常的同学为止的期间.不论是什么萝卜南瓜,常被高看几成。 亘住的这个街区,虽说也处于经济不景气最严重的时刻,但因为大建公寓楼,人来人往极频繁。所以.在亘升上五年级之前,还有过四位转校生.也算充分见识过转校生这回事了。转校生名副其实属“超强”的.其命中率与走在街上被白天而降的陨石砸死不相上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而不知不觉间,幽灵大厦的传说更让他在意一一这样的状态下,说实庄的,亘甚至连隔壁班转校生的名字比没记住。 因此,亘和大家话不投机,真头疼。 “据说芦川拍了‘灵异照片’哩!. “你看过了?跟他要来看的?” “虽然我没看,但据说拍得很清晰。” 这是偶遇大松京的人正好一周之后的事情。早上.亘强忍哈欠进入教室,听见教室后门聚集的五六名同学正起劲地谈论着这件事.对于自那以来对香织心生牵挂的亘而言.是连幽灵大厦的“幽”字郎不肯放过的。 “真的?真的拍到了那样的照片吗?”亘一头扎进这个说话圈子,“是什么时候?” “听说是前天下午。” “前天……那是白天啰?” “上图画手工课时.去画素描写生了嘛。” 图画手工课上有一个要求,是到街上画花的素描写生。 “去三桥神社画杜鹃花了。” “那……不是我们班啊。” “所以嘛,听说是芦川拍到的。” 于是,亘这这才明白话题的对像是隔壁班的转较生。 “那人叫芦川?” “没错。美鹤.芦川。总之是在外国长大的。” 一个男同学姓名倒置、洋腔洋调地这么一悦.女同学笑翻了。 “笨蛋,并不是把名和姓掉转,就成外国人的哩。” 对亘来说,转校生的来龙去脉无所谓。问题只在于他拍摄的“灵异照片”。 “那照片可以跟他要来看吗?” 众人吵成一团,都说自己想看。 “据说芦川君说闹大了不好,带回家了。就那样谁也没给看。” 一瞬间,亘心中窃喜.说不准这位转校生和自己看法很按近哩。“闹大了不好”吗?噢,这说法很妙,之前和班上的女孩子理论时。用这种托辞也许就好了. “隔壁班有人见过实物吗?其他人也一起去画素描写生了吧?” 同学们列举了几个隔壁班学生的名字。一起去画素描写生的,是三个男生两个女生共五人.当中有班委宫原祐太郎.他倒是亘的好友. “据说拍照的相机是宫原君带的.” “是为了回家后可以看着照片,完成素描写生的细部啦。” “据说是“拍立得”相机.由宫原提议,每人按自己确定下来的画面构图,拍一张照片。芦川拍的是从神社内仰视神社林木和旁边幽灵大厦的角度。谁知照片上竟出现了人脸似的东西。 “大家知道在那地方拍照出现了怪物,都闹开了。虽然开头都感到好玩,但后来女孩子哭了起来.大家害怕了,溜回家.不知素描画成什么样子了?” 听到这些已经足矣.下一次课间休息。亘马上跑到隔壁班去了.从向走廊的窗户往里窥探,可以看见宫原的侧脸,他坐在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大笑和前面座位的女生和旁边座位的男生说话。 宫原祐太郎是全年级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城东第一小学不实行每学期在走廊公布成绩优秀者名字的做法,不过谁拔尖,大家自然就明白.这种感觉能力说不定比老师还敏感和准确。 这是不久前的事,父亲三谷明偶尔和邦子议论起学校的优劣,亘听来一知半解。明说得绕来绕去的.他的演说亘大部分没听明白。不过,倒是有那么一句话.亘不仅听明白,还让他心头一亮,记住了。 “真正优秀的人.是目空一切.不学习也很优秀的。那就是所谓的‘能力’。” 听见父亲这句话.亘很自然就联想起宫原祐太郎。 真的哩一一他心想。宫原永远是一副极开朗、快活、满不在乎的样子.他那样成绩就好得不得了。入选接力赛选手毫无争议,据说住幼儿园时上游泳学校也是尖子代表.他电视照样看、游戏机也很精通。丝毫没有拼老命“争当”尖子生的样子。他是天生的尖子。可是,老师们表扬他是“刻苦努力”、“上进心强”。不对劲嘛——亘总有这种感觉。宫原很棒,可他并不刻苦呀,老师们怎么不明白呢? 亘再大一点的话就会明白了。老师们其实很清楚,不过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话,只会带来种种麻烦事,所以只好沉默。人天生在能力上就存在差距.这和刻苦努力的重要性、可贵性、快乐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但却往往被混为一谈,这正是人生的乐趣和难处一一这些.怎么对学生解释呢? 宫原正谈在兴头上,教室里又很热闹。悄悄打个招呼的话他根本察觉不到。看看周围,也找不到与亘相熟的面孔。 在小学里,不同班也就不同一个“金鱼缸”。极少能够交流.到了五年圾,有一些科目、课程就两个班合班上或者两个班男女分别上.例如音乐课和保健体育等。不同班的同学终于有些往来了。但时间也很有限。亘之所以熟悉宫原, 是因为在补习班上同一门课。 亘来到教室后门,徘徊着试图寻找机会.但宫原起劲地说着话,完全没有察觉。亘属于在这种情况下怯场的人,做不到无所畏惧地直闯隔壁教室。这时铃声响起,休息时间结束了。 ——没办法,等上补习班再说吧。 亘焦急转身。这时,眼前突然有个漆黑的东西挡住,“咚”地撞个正着。 “哎呦!” 亘不禁喊出声来。但他所撞的漆黑的东西并没有吭声,只是透出一缕药品似的气味。 他面前一位穿黑色运动服的少年。一眨眼的工夫,亘还以为在看镜子呢。那少年的身材体态跟亘自己竟然如此相似! “哎.对不起。” 他条件反射似的这么一说.错觉消失了。搁在那身黑色运动服上的脑袋,跟亘似像悱像。 让亘气馁的是,那是个帅呆了的美少年。 亘目瞪口呆地盯着少年的脸。亘即将是少年少女中的一员了,他也一向以破称为“有趣的家伙’为最高榮誉.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忘弄个噱头或来句机灵话.所以他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思考起来。这个月照我看是全国美少男美少女月吧?但这话又有点不够意思,所以没有说出口一一正想着这种细节时,他注意到对方黑色运动服的胸前别着名字牌。 “芦川美鹤” 美鹤.芦川一一吃洋面包长大的。 第二部 简介:家庭生活突遭变故:父亲抛家弃子。母亲绝望自杀.彷徨无助的他。意外发現了通往“幻界”的大门。为了挽救家庭,重捡勇气,登上“命运之塔”朝觐女神,亘穿越“要御扉”,勇者踏上了旅途…… 命运可以改变吗?幻界究竟是什么?真正的勇气在哪里? 目录 一看门人的村庄 二尝试洞窟 三见习勇者踏上旅途 四草原 五生意之城加萨拉 六“高地卫士” 七被遗弃的教堂 八死灵 九脱身 十第一颗宝玉 十一现世 十二米娜 十三马奇巴镇 十四空中飞人马戏团 十五露营 十六利利斯 十七城镇与教堂 十八美鹤的消息 十九魔医院 二十美鹤 一看门人的村庄 在炫目的光心中,究竟走了多长时间?亘猛一回神,发现自己置身深山老林之中,凉风轻抚面颊。 参天大树郁郁葱葱,仰酸了脖子,才看见巴掌大的蓝天。 而那片天空的正中央,闪耀着金黄色的太阳。 哗——哺—— 类似小鹅笛的声音突兀的想起。亘环顾四周身体以脚跟为轴,尝试旋转一圈。 哗——哺——波罗罗罗罗。 声音再次响起,从跟前的树丛中飞起一只艳丽的鸟,橘色羽毛。咦,是它的鸣叫声? 可这片森林是那么深广!绿色浓阴,枝叶交错,如同手臂缠绕,遮盖在亘头颈上,可尽管如此,却不觉得阴暗。一定是日上中天之故吧。 脚下的地面松软舒适。是叫做腐叶土吧。亘念一年级的时候,请按家去北海道旅行,在林中的露营地支起帐篷。那时候,爸爸告诉他的。 覆盖地面的是绿的逼眼的青苔、开着可爱小百花的矮草,以及模样像车前草、手感如天鹅绒、如亘手掌般大的草。然而,细看的话,当中留下了人过的痕迹,有人走过,自然会才出一条路。迂回曲折的路穿过森林,通向远方。 跟用力做了深呼吸,沿路走下去。林中某处又传来了小鹤笛的鸟鸣。亘吹口哨模仿一下。当亘吹出“哔——哺——”声时,隔呼吸一下的工夫,鸟叫声像询问似的语尾声高,“哔——哺——,罗罗罗”地回应了。亘又模仿了这一句,于是稍微沉默之后,鸣叫声变成极为复杂的音阶: “哔、哺,波罗罗哔,哔波罗罗哔罗罗,哔哔噜噜噜” 亘乐不可支,边笑边大声向头顶上方喊: “明白啦,我输啦!这么复杂,模仿不来啦。你很强啦!" “哔——哺——”鸟儿回应道,听来对方颇为自得。 再往前走,道路向右急转。再往前,视野豁然开朗。 看见红屋顶的小屋,屋顶上有一根孤零零的小烟囱。一间、两间——似乎是个集居地。 亘走进最靠前的小屋。这里仿佛是在树林中开辟出来的广告。一间、两间——似乎是个集居地。 亘走进最靠前的小屋。五间都一模一样。只是,烟囱冒烟的,只有最靠前的这间。 在原木制作的房门前,有三级台阶,也都用原木段堆叠而成。跟登上最高一级、喊门。 “有人吗?” 没有回应。白烟从烟囱缓缓飘出。闻到炒糊的香味儿。亘吸了吸鼻子。 “有人吗?都不在家吗?” 就在此时,房门从里面“嘭!”地打开了。因为事出突然,亘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滚落台阶,吃了个屁股墩。 身穿长法衣的老人扶门而立,突然恶狠狠的对亘说道:“小家伙,你的问题毫无意义!” 亘情不自禁的指着老人的脸说:“就是你!” 他不就是在“要御扉”见过的那位魔导师吗!法衣的颜色和那时不同,但面孔和声音都一样,错不了。 可他比那时候凶多了,目光也很挑剔,白多黑少的双眼锐利地朝亘一瞪,喋喋不休起来。 “假如我不在家,你问‘都不在家吗’,没有人回答你。假如我在家,我用不着说在家,直接开门出来就行。也就是说,你的话纯属浪费。明白了吗?” 亘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答一声“哦”。 “那也是多余的话!”老人仰天怒吼,唾沫几乎飞到亘身上。 “该说‘是’就说‘是’!该说‘不’就说‘不’!为什么发出‘哦’这种不明了的音!光是‘哦’不算回答,所以终究得在后面再说什么,对不对?难道不明白,那也是浪费语言吗?” “哎——不过,我——” 亘正要说什么,老人脸色通红,双手挠着胸脯。 “嗷嗷、嗷嗷,还在浪费语言!待在那里!我给你一个裁决!” 老人吧法衣下摆一揪,冲进小屋里头。就在亘愕然守望之时,老人双手握一支颇沉重的手杖,呼呼挥舞着返回来。 “嘿,你等着瞧!” “妈呀!”亘大叫一声,拔腿就逃。 “岂有此理!逃什么!” 老魔导士追赶上来。亘绕着并排的小屋转圈子,像玩了好一会儿摸瞎子游戏活捉人游戏似的。老人精神矍铄,怒气不减,也没有喘不过气来的迹象。亘倒是慌了手脚,几乎要被追上,于是逃到广场边上,眼看又要被逼住了,进退失据。 无意中一抬眼,见右手边就是最后一间小屋子的后门,亘从怒不可遏地冲上来的魔导士肋下钻过,飞奔向后门。原木房门轻轻向里打开,亘冲入屋内。 桌上有只小暖炉,看上去硬板板的床铺有薄毛毯。未等看清眼前情景,身后的房门又打开了。 “岂有此理!我说了你逃什么嘛!” 魔导士赶上来了。亘穿过房间,从前门冲了出去。 ——怎么办,坏了坏了。怎么成了这样子呢? 芦川说过“首先上看门人那里”,那位老爷爷魔导士恐怕就是那看门人——因为他以前曾站在要御扉旁的呀——可他为什么对我穷追不舍呢?不对劲呀。 亘高速思考着,同时找寻逃避的地方。他突然发现,魔导士不见了,仿佛半途而废的样子。咦?他不追我了吗? 回头端详这集居地,感觉与最初所见有微妙的差距。好像是认错门了,到底是什么不同呢? 是烟囱。从烟囱冒出来的——白烟。 初到时,是跟前的小屋烟囱在冒烟。然而此刻,是最里面的小屋——刚才亘冲出来的小屋的烟囱在冒烟。 而且,老爷爷魔导士追着亘进屋,好像就没有出来了。 亘小心翼翼地走在松软的地上,接近最后面那间小屋的门口。附耳倾听,但什么也听不见—— 不,听见了。在哼歌呢。 “哎——对不起,打扰了。” 亘一喊门,哼歌停止了。脚步声缓缓走近来。 门一开,露出刚才的魔导士的脸。他完全没有生气。 “哎呀,稀客稀客。”他摊开两手。 “看你的情形,莫非就是美鹤所说的,另一位旅客?” 老爷爷极和蔼,说话极温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噢,老爷爷。” 亘好不容易才提出了疑问。 “您不生我气吗?” 老人瞪大了他的小眼睛。 “我?生你的气?” 他俯视摊开的双手,那端详的模样,仿佛在两手间的空间里翻找东西。 “我,为 什么非要生你的气呢?” “为什么?——可是,刚才——您不是很生气吗?” 亘指指最初喊门的小屋。 “我敲了门,您一开头就很不爽,说我浪费语言,挥舞着拐杖追赶我。” 魔导士用细长的指头点着自己的鼻尖。 “我?” 他老糊涂了。 亘加重了语气说:“没错。” 他是耍弄人吧。不,说不定是“幻界”接受旅客的头一关呢,看你能否和反复无常的看门人合得来。如果是这样,得认真对待呢。 “噢,那个我的确是旅客。”亘掏出那个垂饰,“芦川美鹤给了我这个。他说,向幻界的看门人出示这个垂饰,可以做好旅行的准备预备工作。就是在这里做吗?” 老魔导士吧手往长法衣内一插,摸出一个令人发笑的大型放大镜来,然后扯过亘拿垂饰的手腕,仔细观察那个金属牌。 “不错。”他冒出一句话,“你的确是美鹤说的第二个旅客。名字叫什么?” “三谷亘。” “太长了,在这里只需‘亘’就好。总而言之,不是难听的名字,不会跟其他人混淆吧。” 亘依言坐在朴素的桌前,心里扑通扑通跳。 老人关好门,走到小屋里头一个小巧的书架前,取下立在那里的几册书。以为他要翻开书页,其实不是,他伸手弹入拿走书之后形成的空格深处。 “噢噢,就是它。” 老人边说边取出卷轴似的东西。乍一看跟《萨加2》里面出现的“商人地图”一模一样,包括纸边泛黄卷起的样子。 “商人地图”虽然不是大株玛国的全图,但至少可以了解人们居住的城市和街道的情况。如名称所示,他是商人为了做生意,亲自踏勘、绘制的地图。为了打通游戏,中间阶段要前往妖精三国,将商人地图上没有描画出来的土地和海域补画上;再进一步,在首都株玛兰的角斗场上,玩百人斩游戏取胜,从而取得“冒险家地图。”把两张地图对照,这才弄得清最后的迷宫所在——“幻兽岛巴尔巴兰”的地点。——次序就是这样。 老魔导士面桌而坐,展开地图。因地图卷得紧紧地,必须两手按住边缘,魔导士嶙峋的枯手瘦如骸骨。 “这是前往‘尝试洞窟’的地图。沿路径走去的话,无论你多笨都必能抵达。” 亘看着地图,很有些失落。这地图颇像孩子的涂鸦。画一张从最近的车站到亘家的路线图,也许比他还要复杂一点点。 “这里,是我们现在待得地方吧?” 亘用手指点着画有五间小屋、打了圈的地方。 “正是。” “从这里去北面的森林,笔直走进去就行了吧?” 地图是那样画的,只有一条路。 “正式。” “是吗?哈哈。”亘笑道。“就这样的话,我没有地图也能去。” “那样会重叠。”老魔导士严肃地说。 “嗯?山顶?需要攀登什么地方吗?” 魔导士突然轻轻点一下亘的脑门。 “‘尝试洞窟’是个洞穴,你要攀登什么?” “哦哦。可是,去了这个‘尝试洞窟’,我该干什么呢?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你不是听美鹤说过吗?做旅行准备嘛。” “在这里?”亘指点着地图上写着“尝试洞窟”的地方。“这里只写了地名,没有图。没有洞内地图吗?” “不可能有吧。那就无所谓‘尝试’了啊。” 魔导士很无奈似的口吻。 “明白了吧。你从这里进去,一进去就有地图,然后就出来,出来黑就做好了旅行的准备。就是这样的安排。” 啊哈,明白啦!亘拍一下掌。“噢,原来是带自动制图功能的地牢啊!” 他的额头又被点了一下。 “我没听过这样的咒语。连我也不知道的咒语,不可能存在于幻界。你所说的我看是胡谄,不行。” “不过,我打‘萨加’系列可行啦,角色扮演游戏又很了解,所以——” “因为老魔导士什么也没说,一脸苦相,亘默然。 “好的,我出发了。”亘站起来,“噢,那个我可否领到类似于武器的东西呢?” “武器?”老人扬一扬雪白、纷乱的眉毛。 “对,像刀剑棍棒之类。” “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 老魔导士很干脆地说:“没有。快走吧。” “可是,被怪物袭击时,怎么办呢?” “那就逃嘛。” “逃——得了就好。” “拼命跑嘛。” “噢——这建议简洁明了。” 在目光炯炯的盯视之下,亘向后转,迈步向小门口走去。还拉开门时,魔导士仿佛随口说了一句:“不放心的话,就爱北面林子里捡根树枝带上吧。尽量挑结实、硬的树枝。” 明白了,我会的亘走出屋外。踩着松软的泥土,穿过集居地。向魔导士指示的方向——翠绿的树林走去。 身后吹来一阵风,扬起了亘的头发,小鹅笛似的鸟叫声“咯罗咯罗”地随风而去。 二尝试洞窟 比起前往集居地路过的林子,北面树林似乎冷飕飕的。只听见悦耳的鸟鸣,完全看不见动物,连一只围着百花跳舞的蝴蝶也看不见。 而且,像魔导士说的那种适合的树枝也找不到,地上只落下花瓣和叶子。 与之前相比孤寂很多。如此敏感,是自己胆怯了吗? 道路真的像地图画的一样,只有一条路,可是,树下杂草丛生,不是遮盖路径,让人难以分辨。有些地方往前十米左右都看不见路,非得在大叔间转来转去寻找。也就说,比起通往集居地的路,走这里的人少得多吧。 走了十分钟左右,在凉爽的林中,来到了一个灰色岩石像瘤子般鼓起来的地方,道路在那岩石前消失了。这么说,已到达目的地了? 可是,看不见有什么洞窟呀。 亘环顾四周。集居地已看不见了,视野之内只有林中树木。随风荡漾,无数叶片随之摇晃。 亘抬手挠挠后脑。然后,迈前一步,把手放在岩石上。 头顶上响起唱歌般的鸟叫声:“试一试吗?试一试吗?试一试吗?” 亘惊讶地抬起头,答道:“对呀,我想进入‘尝试洞窟’!” 周围的树木同时流泻出小鹅笛的音色。类似四重奏或五重凑,汇成出色的合音。 想尝试别丢命 对问题要回答 对回答要提问 导师倦打呵欠 该回家就走吧 一千年答不上 鸟儿们唱完歌,又挂起一阵风,脚下的地面开始隆隆作响。就在亘眼前,巨岩一分为二。 入口出现了。是一个豆好不容易才能钻进去的、狭窄的暗穴,从这个入口进去? 他猛然心惊:我不喜欢,非得进去不可吗?多少有点儿受骗上当的感觉,“萨加”的主人公进入过这种地方吗? 正迟疑不决,洞窟入口的深处,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呼唤。 “再磨蹭可要关门啦。” 亘吓了一跳,往后一缩。 “小家伙,听不见吗?我说要关门啦。” 洞窟里的声音好吓人。亘回想起开鱼店的邻居叔叔的声音。 “喂,我没工夫跟小毛孩玩到天黑。你再畏畏缩缩的,我要跟导士说了,赶快赶快。” “您是——关西口音?” 这里本应是“幻界”才对。 “你是进还是不进,快说!” “这里真的是‘尝试洞窟;吗?” “那个——嘛” “那你回家去。不相信导士的话,进来了也没用。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乳臭未干——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来。我这就进来。” “一开头就该这么干脆,笨蛋。过来这边。” 亘上前半步。突然,从漆黑的洞窟深处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大手,突然抓住了亘的脑袋。 “呜哇!” 亘被吸入洞窟深处,只留下他的惊呼回荡在林中。 重归宁静的森林里,又响起了小鹅笛般的鸟鸣。 来这是谁? 来着可是勇士? 来这是谁? 来着可是魔术师? 回家的是谁? 刚才的老魔导士一手扶仗,一手抱古老的魔导书,穿过树林,在鸟儿歌声中悠然步来。他走到吸入亘的洞口前时,停住脚步,“哟”地踮脚看一看。 “噢噢,这回的旅客,看来比美鹤要多费不少事哩。” 他把仗倚在岩石上,敲敲腰板,叹息地道。 好,那就动手吧——魔导士喃喃自语道,他拿起杖,嘟嘟囔囔地念起咒语,他的身体一下子变成一团轻烟,瞬间随风化为鸟状被吸入洞窟里面去了。 亘在下坠,无休止地直坠无底的昏暗深渊。他原本在喊叫,但随时呼吸困难,出不了声,但仍在坠落。想再次深呼吸之后喊出声,但由于是头上脚下,以座椅般的姿势下坠,渐渐他定下神来了。而且,虽然的确在下落,但速度一般,也有一半在漂浮着的感觉。感觉不到要喊叫的必要了。 他东张西望的观察起来,但实在是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以自身模糊的感觉,他认为自己不是在一个宽大的地方下坠,而是在一个滑溜溜的软管似的东西里下坠。稍微动一下身体,也能在下坠中改变地方。他像展翅一样伸开两手,右手指尖触到了滑溜的东西,可能是墙壁。 ——落到何处为止呢? 下坠过程中,感觉有风自下吹上来。暖烘烘的气流吹入衬衣的袖口,下落速度随之减慢下来。像是搭乘电梯,或者滚梯、又或者走路下楼梯。 正下方显现一个闪烁白光的、圆台似的东西。大小足够亘着地,一定要降落在那上面吧。 亘张开手脚,巧妙地控制好平衡,落在圆台上面。大松一口气之后细看,圆台是石造的。屈膝下蹲,用手摸摸看,很滑,简直在跟亘家厨房里的人造大理石台子一样。 抬头看,刚才漆黑之处出现了入口。那不是门,感觉像刚才被拉进来的湖口,而且大很多。亘可以走进去,只是里头黑咕隆咚。 拿出勇气来!好,迈步向前。 踏出一步、两步。于是,四周景色戏剧性地变化起来。 这是——寺院。不,是城堡的回廊吧? 天花很高。几乎有三层高。地板和墙壁都是石造的,隔几米左右立一根一人抱的粗圆柱。壁边排列了无数烛台,烛光摇曳犹如星光闪闪。即使如此,路的前方依然晦暗,看不真切。 亘细想不出所料吧,回头一看,刚才走进来的入口已经消失无踪,只有和前方同样景色的路无尽的延伸。 不能胆怯。亘边激励自己,边向前行。不一会儿,出现了一座大雕像。是一座单眼巨人像,用和建筑物同样的石料雕成。裸身穿甲,上臂露出驱魔的文身。肩抗大斧。 亘停下来,仰望雕像面孔,这是脚下传来地鸣似的声音,地鸣声变成了人声。 “我乃侍奉命运女神、镇守东方之黎明神将。来人回答问题。” 亘肃立。 声音继续说:“你,对我及我黎明之眷属,有何请求?” 一下子想不起来。该怎么回答才好? 慌乱中,突然想起来了。说来,《萨加1》里头不是有过这样的设置吗?头一次玩游戏时,要向游戏中出现的治理三个国家的三位神提出要求。有各种各样的选择,诸如“财富”、“名誉”、“勇气”、“美貌”、“智慧”等等。然后,根据你要求的种类,主人公能够掌握的特技便发生微妙的变化。 亘做了一次深呼吸,鼓足力量喊道:“我——我想要向前走的勇气,所以,请给我勇气!” 隔了一口气工夫,一个沉闷的声音回答了。 “那就给予你勇气。你可以通过。” 巨人的单眼红光闪亮,挡住去路的座像顿时消失无踪。路在前面延伸。千枝万枝烛光在摇曳。 走过不久又遇见同样的巨人雕像。亘又停了下来。 “我乃侍奉命运女神、镇守西方之黄昏神将。来人回答问题。” “是,我回答。”亘说道。 “你,对我及我黄昏之眷属,有何请求?” “我想得到智慧。” “那就给予你智慧。你可以通过。” 巨人的单眼发出青光,座像消失。 再往前走,遇上了第三座单眼巨人像。 “我乃侍奉命运女神、镇守北方之风雪神将。来人回答问题。” 亘这次要求有健康的身体。他希望有经历完成在幻界的漫长旅行。 听到回答,单眼发出白光,座像消失。亘继续前行。 第四座雕像不出所料是“镇守南方的阳光神将”。亘要求拥有“喜悦”。旅途中有种种赏心乐事就好啦。 “那就给予你喜悦,你可以通过。” 单眼发出金光,座像消失之后,前去无路。正前方是一堵墙。走到头了。只有烛台在闪烁。 在灯光照耀下,可见刚才座像的位置,连着往下延伸的台阶。亘毫不迟疑的顺阶而下。他情绪高昂,毫不畏惧,简直成了《浪漫辛格斯顿·萨加》的主人公。 下了阶梯,是一个大厅。大红的天鹅绒窗帘遮住了窗户。沿壁排列着高靠背椅。地板光洁,几乎能映照出亘的脸。到处摆放着三支蜡烛的高脚烛台,蜡烛味儿飘荡。 天花板绘画繁多,但灯光不足,看不清楚。动物、花朵、树木——咦,仔细一看,那古怪的螺丝脑袋,不就是螺丝头狼吗? 正在看得目瞪口呆之时,有人搭话。 “亘,过来这边。” 亘猛一惊,环顾四周,在大厅最里头的墙边,那位老魔导士独坐在一张小桌前,桌上燃着一支蜡烛。 “魔导士先生!” 亘冲过去,他真想扑到魔导士什撒谎那个,多令人高兴和想念啊。然而,当亘走近时,魔斗士又抬起她瘦骨嶙峋的手,点一点亘的脑门: “用用这个。” “魔导士先生?” 老魔导士右手托腮,竖起左手食指晃动着,发出“去去去”的声音。 “不行啊。” “噢?” “那样子还不行哩、你比美鹤差远啦。” 为什么呢?亘脑子混乱了,很不痛快,对于四座神将的提问,我不是答得很好吗! 老魔导士像看穿了亘的内心一样,很不耐烦地说道:“那样子太平凡了,欠缺独创性。” “独——独创性?” “没错,而且,开头在洞口入口迟疑不决也要不得。那种时候得当机立断,也就是说,细想准备不足。” 原来如此啊。亘瘫坐地上。 老魔导士取出不知从何而来的长羽毛管笔和文件夹。亘以为看花了眼,擦一擦眼睛再看,的确是文件夹。 “给你做综合评价。” 老魔导士宣布道,手中约三十厘 米长的羽毛管笔灵巧地动了起来。“幻界适应能力偏差值三十五。特殊技能为零。体力值达到平均。勇敢值最低分。” “哎、哎、哎” 亘抱着魔导士消瘦的膝头。他又被点一下额头。 “结果,将你定为见习勇者原型1。给你装备。” 魔导士将羽毛笔夹在耳侧,空出手来轻抚一下亘的头。火花似的东西四溅。 “站起来看看。” 亘依言站起身,装束已经改变。特质棉的长袖衬衣——没有领子也没有袖口折边。深蓝色的肥大裤子,结实的高腰皮靴,这些方面都与芦川的穿着相同,不过,亘的腰间不是系皮带,而是缠着麻织围巾似的东西。 “这些——是我的装备吗?” “一点不错。恭喜你。” “可是,武器呢?即使是见习勇者,也该有武器吧?” 魔导士将笔和文件夹收到法衣里面,招呼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先返回地面。” “您回去?我呢?还要考试吗?” 魔导士咧咧瘦削的下颚。 “你嘛,大凡达成心愿,必须付出代价,知道吗?” “付出代价?” “可不是说‘付出大价钱’哟。是指想得到,先要付出。” 这是,亘感觉到地鸣,还远,不过正在接近。有沉重的东西“咕咚、咕咚”地走进来—— “四大神将听从了你的愿望,作为代价,要你用命来换” 老魔导士满不在乎地说。 “逃得掉是你的胜利。留得命在,终能如愿以偿。被抓住你就输了,也就无法实现愿望。” 凄厉的破坏声传来,大厅四壁崩塌。是四大神将。他们用斧子劈开墙壁,拥入大厅! “出口有的是哩。” 魔导士向房间各处指指点点。的确,不只不觉间四壁出现了许多出口。 “找到真正的出口,逃出去就行。” “可是太难了呀!” 四大神将挥舞着斧子,直冲过来。 “奋力拼搏吧。”魔导士笑笑。“回想一下北面森林小鸟唱的歌。” 魔导士的身影消失在空中,只剩下雾一般的东西。这团雾立即变成一只小白鸟,“嗖”的掠过亘鼻尖,飞上天花板。 “请、请等一等!” 四大神将已逼到眼前。亘惊呼着逃向墙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风雪神挥舞着的斧子冲在前头。正好猛刺过来,刺空后在地面画出一道电光。 “救命啊!” 平时看电影度漫画,见被追到绝境的出场人物在明知大喊也无人来救的地方,也这样大喊,总觉得莫名其妙,很是不屑。不过,那么想是错的,即使认为无人回来,也忍不住要喊的呀,这种时候。 刚挣扎着站起,黎明神将的斧子便猛砸在他刚才倒下之处。之所以在此危急之际仍能分辨出四大神将,是因为四尊神将脸上都有颜色不一的单眼在闪亮。 ——要逃?往哪儿逃? 房间形状像方形巧克力,左右两面墙上有无数出口。那些出口中的某一个,就是逃生出口吧,大概是的。该怎样辨别呢?只能挨个打开看吗? 在惊恐万状地奔逃的亘身后,四大神将“咚咚”地穷追不舍。 他们跑过的地板,铺石纷纷碎裂,仿佛长了倒刺。亘眼角余光看见这情景,毛发倒竖。 不过,就在来回奔逃之中,他有所察觉,巨大的四神将一旦挥舞斧子出手,接下来要调整法相便颇费时间。而且,他们有一个特点,一座雕像出手,其余三座也加以模仿,所以,加入能够巧妙避开第一座的攻击,在其余三座也向同一地点攻击的期间,就可以轻易逃开。 好!亘跑向房间的另一边墙壁。四大神将也“咚咚”地尾随而来。他们身上的甲胄“哐当哐当”作响。回头望一眼,但见紧追不放的黄昏神将发光的眼睛和挥舞的斧刃反射着明晃晃的青光。 距离壁仅一米。亘猛然转身,向一连串门的方向横跃出去。黄昏神将挥舞斧子,向亘原先所在之处劈去。趁此空隙,亘扒一下地板,站起身,抓住了跟前的门把。 门顺利地打开了。亘冲进房门,这是一个约四张半席子的小房间,在朦胧如月光的光线照射下,仅可见中央又一座雕像似的东西孤零零立在那里。 喘息着靠近去看,果真是铜像。摸一摸,有金属的感觉,冰凉冰凉。这是——小鹿的铜像吗?跟迪士尼电影的班比一模一样。 ——这玩意儿为何在这里? 没有出口啊。伸手摸摸四壁,只有凉飕飕的石头触感,连通往外面的一把梯子,一条绳索也没有。也就说,这里不对。得找别的门。 偷偷打开一点点门,小心翼翼的窥探外面。找不到亘的四大神将将聚集在大厅中央,熄灭了单眼的光,转着圈走动。亘调整好呼吸,鼓起勇气,跑出大厅,随即,神将们单眼一亮,又开始追击。 引诱神将攻击扑空,待神将费力调整时从旁逃出,打开就近的门。亘重复着这个过程。打开了一扇又一扇门,就是找不到通向出口的门,每一个房间的结构都相同,只有在中央放一座动物铜像,每个房间的动物都不一样,有象、虎、大鱼、鸟、牛,甚至蛇或青蛙。 返回大厅时,就让进入过的房门打开着,以免误入第二次。如此不停地奔跑之中,亘渐渐精疲力尽。他不是因为惊慌,而是因为疲劳而脚下蹒跚,逃避神将的攻击逐渐变得危险万分。假如再持续下去,恐怕要倒下。 不过,所有的门都已试开过。门看上去如此之多,竟然都已打开了,然而找不到出口。 实在太过分了——亘拼命喘息之时,不由得停住蹒跚的脚步,这一来,神将即调整方向扑来。这些家伙一点也不累。这样下去越发不利了。该怎么办呢? ——回想一下北面森林小鸟儿唱的歌吧。 魔导士这样说过。像小鹅笛的婉转鸟鸣,仿佛四重奏或五重奏的和声。 拼命想想看。是唱什么来着?“问题要回答”或者“导士先生打哈欠” “回家之路要‘回家’(日语发‘蛙’的音)”。 “‘回家’(蛙)。” 亘眼前一亮:“回家”,就是“蛙!”回家之路是蛙! 奋力迈开因疲劳而拖沓的双腿,躲开四大神将的攻击,亘沿墙边笔直地飞跑起来。有青蛙铜像的房间,在哪里?究竟是哪一间?亘一边看清开着门的房间里头,一边猛跑,喉间“咻咻”喘着粗气。 有了! 是右侧最里头的小房间,又一只气鼓鼓的癞蛤蟆。亘一冲进房间,就顺势滚到铜像座下。“咚!”脑袋撞上了。 “好痛!”他眼冒金星。 亘双手抱头做起来,“咔咚”一声闷响,像座开始移动。刚才还是像座之处出现一个洞穴,一架梯子由此铜像昏暗的下方之中。 好极啦!从这里逃出去。亘轻搓火辣辣痛的脑袋,顺梯而下。梯子不太长,仅数到不足二十级为止,脚尖已触及柔软的地面。 四周一片漆黑,类似洞穴——或者星空。凝目注视,头顶上如群星闪烁的小东西,不时移动一下,改变位置。这下子明白了。咦,肯定都是萤火虫,是这个世界的类似萤火虫的东西。 以他们发出的微光,可见洞穴仍向深处延伸,两壁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到处因地下冒水而湿漉漉。 道路蜿蜒曲折,是向上的缓坡。向地面上走的感觉让他有了勇气,加快脚步。不一会,道路到了尽头,来到一个铺灰色石头的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道光笔直地从上方射下来。这道光正好穿透石板地上 画出的青色星印的中心。 亘站在光柱之下——星印的中心。 他有一种身体变轻、双脚悬浮空中的感觉。 他用力眨眨眼,回过神来,却已置身树林之中。此刻他站在“尝试洞窟”之前。听得见小鸟的小鹅笛声。日头已略微西斜,森林开始笼罩在苍茫雾气之中。 洞窟关闭了入口,恢复巨岩模样。再触摸它,也不会用关西声音搭话了。 亘沿着林中小道,返回五间小屋的集居地。魔斗士没有露面,烟囱冒烟的小屋不是第一间,也不是第二间,是第三间。 三见习勇者踏上旅途 亘径直走到冒烟的小屋门口,敲门。有脚步声走进,魔导士探出脑袋。亘很惊讶,老爷爷在哭鼻子。 “哟,你终于回来啦。嘤嘤。” 魔导士边拭泪边招呼亘进屋。 “解开谜语花了不少时间把。嘤嘤。” 亘在树桩头凳子上坐下,打量着拭泪不止的老魔导士。 老爷爷在第一间屋子时突然暴怒。接下来在另一间小屋和蔼可亲。而此刻则在哭泣。 “哎——魔导士先生。” “什么事?假如是问武器,我这就向你说明,请稍等一下。” “在此之前” “对啦对啦,我的名字是拉奥贾。所以,你叫我拉奥导师吧。可不是魔导士的‘导士’呀。虽然我确是魔导士,但我在这里担任知道旅客的导师。你既然已通过‘尝试洞窟’,成为正式旅客,我对于你而言,就是导师大人啦。‘大人’很重要的,明白吗?” “是,拉奥导师大人。”亘紧接着往下说,不让对方又打断话头,“导师大人是因身在不同的小屋,心情就随之改变吗?” 拉奥导师用嶙峋的手摸一下瘦削的下巴,说道:“怎么啦,现在才察觉?你果然比美鹤迟钝啊。” “呃、啊。”亘有点受伤,“那,是这么回事吗?” “对呀。是这条村子的规定。看门人负有正确知道旅客的责任。他不能被一己情绪所左右、疏忽职责。结合小屋时限设定情绪啦。如此一来很确定了,在愤怒小屋时很愤怒,在亲切小屋时很亲切,然后” “现在这间小屋,就是哭泣小屋?” “不,是悲伤小屋。”导师泪光闪闪,“眼泪在高兴时也会流吧?笑过了头也会有眼泪吧?咳,我实在得为孺子不可教流眼泪啦。” “对不起。” 拉奥导师拖着法衣下摆走到房间另一头,恭恭敬敬地捧起放在一角的小藤条箱。他把小藤条箱拿到原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置于亘跟前。 “这是你的剑。打开看看。” 亘心情激动,感到手在微微颤抖。 藤条箱盖子很轻。只是放在上面盖着,无所无扣,一下子便打开了。 箱底躺着一口带鞘的剑,但皮鞘脏兮兮,总长大约三十厘米——不,二十五厘米左右吧。皮鞘部分也很陈旧,呆着被手磨损的痕迹。 “这叫‘勇者之剑’呢。”拉奥导师摆出架势,自鸣得意的说。 “就是——它?” 勇者之剑。实在是徒有其名。 “就是他,嗬,不满意吗?” “不是很厉害的样子” “那倒是。就因为你不很强,它也就不可能强。” 拉奥导师坐在亘对面,双手搁在桌面。 “勇者之剑,是与使用者共同成长的剑。所以,最初的时候,这把剑原原本本地反映着掌握它的旅客的心情。这把剑之所以又弱又旧有不起眼,亘,是因为你又弱又疲,无精打采。并不是剑的毛病。” 导师用手点点亘的脑门。 “你拿起来仔细看看吧。剑锷上有花纹吧?” 勇者之剑比藤条箱还要轻。它如此没有分量,莫非就等于亘也无足轻重?手感不实在,也就是亘不可靠? 剑刃可有刚在洞窟出口见过的星印。星形的五个顶点上各有一个小圆孔,大小如同感冒药片。 “这个标记,在尝试洞窟的出口处见过。” “嗬,注意到啦?我还以为,非给你解释不可哩。” 拉奥导师说,这是很特别的标记,它象征统治“幻界”的女神力量。 “有相应力量之人与此印联手,则无所不能,可产生魔法、可布下结界,可以飞翔于空中,可呼风唤雨等等。往后你旅行与幻界中,会在各种场合上遇到这个图案。尤其是使用‘真实之镜’时,必须在这个图案的地方才管用” “真实之镜?” 听说的词。路传说——“假如窥看了真实之镜” 对了,当芦川从幻界赶回来看豆时,他确实是说了这样的话。 “好像你已经知道了么嘛。” 亘说了美鹤的事,拉奥导师重重地点了点头。 “像你这样来自现世的旅客,如果在星印之处使用真实之镜,就能够创造出联结幻界与现世的‘光子通道’。旅客们可以走过通道,前往现世,但只能在有限的、极短的时间里那样做。如果不在通道关闭前返回幻界,则既不能回到现世,也不能进入幻界,而是坠落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久远峡谷里,成了时空的流浪者。” 芦川是为此急急赶回去的吧?不过,久远峡谷?时空流浪者?又出现了新事物。 “明白了。那,怎样才能得到‘真实之镜’呢?” “美鹤还没说到这些方面吗?” “对。”当时哪有时间嘛。 拉奥导师微微一笑。“你不必去寻找‘真实之镜’。让‘真实之镜’来找你。它找你应该不费什么事。” “咦?” “‘真实之镜’察觉有‘旅客’前来幻界时,便会现身。一点不费事。” 真的?似乎不太可靠。而且,非记住不可的事堆积如山,简直头晕眼花。 “有点不知所措吧。这是理所当然的。” 拉奥导师拭去溢出眼眶的泪水,显出关切之情。 “把现世和幻界、久远峡谷的关系和由来,一次性全都告诉你,你不可能一下子都消化吧。大体上的情况,你可在旅途中自然了解,这样做更实在,现在只说一些一开头就非知道不可的、重要的事情吧。” 拉奥导师从亘手中拿过勇者之剑,指点着剑锷上刻的星形图案说道: “你看,星印前前端开有小孔。这些小孔并不简单,他们是底座,你就要去游历幻界了,你必须找到恰到好处嵌入这底座的五颗玉石。” “玉石?是宝石吗?” “对。当五颗玉石都安放在底座上时,这把又旧又小的勇者之剑,便会焕然一新显露真面目。这才是你要的,开辟通往‘命运之塔’道路的‘降魔之剑’。” 降魔之剑—— “主宰命运的女神所在的塔周围,充满妖魔浓雾,降魔之剑可拨开浓雾,指使前往塔的路。这把剑因此而得名。所以,无论它现在看起来多么差劲,一定不能亏待它。懂了吗?” “明白了。” 亘感觉体内涌现出一种力量,两手紧紧捏拳。“那么,那五颗玉石在什么地方?是怎么样的?” 拉奥导师点点亘的脑门。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说,你得去找。” “啊?什么线索都没有吗?一定得找遍幻界?” “是啊,不过,当你接近玉石,玉石总会有提示给你的。你把提示当作线索就行。” 这么说也还是没有头绪。刚涌现的力量,无奈又渐渐瘪下去了。 “你好像缺乏思想准备啊。” 拉奥导师似乎又想点一下亘的头,但手一 抬起,中间又改变了注意,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我也当了很长时间看门人了,但如此无助的旅客还是头一次,而且也许是半身,真没办法。” “半身?‘半身’是什么?” 作为亘,只是无意中问一下,因为又听到新词了。可拉奥导师却像是猛然醒悟,慌张起来的样子。 “没、没什么。你就是耳朵比别人尖。” 拉奥导师慌忙搓搓脸,撩起法衣袖子擦一把鼻涕。哇,好脏! “关于玉石,还有一点很重要。”他回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道,“与刚才说的真实之镜也有关系。” 玉石的数目,与能够使用真实之镜的次数是对应的。 “假如你找到一颗玉石,你只能用一次真实之镜。接下来又发现一颗的话,便又可以使用一次。当然,找到了玉石,但还没有必要使用真实之镜时,也可以把使用的权利存起来。没有利息。” 这道理亘明白得很,又不是金钱。 “刚才我说,能够使用真实之镜的场所,只限于有星印之处,记得吗?” “记得。” “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星印的地方。星印在何处,你得寻找。只不过,在有星印之处,附近必有宝石。可定的。再次意义上说,这是最好的线索。” 亘手中摆弄着勇者之剑,心里在思考。 “不过,拉奥导师大人,我觉得自己不会像美鹤那样,希望使用真实之镜。是不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必硬性非去找星印不可?” 没有回音。一直没有回音。亘的目光离开勇者之剑,看着拉奥导师的脸。老人双手叉腰,嘴角下抿,似在发怒,只有眼睛含着泪花,显得颇为不协调。 “导师大人?” “喂,你对留在现实的母亲,一点也不牵挂吗?” 亘吃了一惊:“你是说——妈妈?” “你在幻界期间,并非时间就停滞了。母亲怎样了,你不担心?你消失无踪,她会多伤心?你不想露一露面,好让她安心吗?” 说来的确是这样。直到此刻为止——展现在眼前的事情太新奇了,竟然把妈妈丢在脑后。 “当、当然牵挂呀。我就是为了妈妈才来幻界。” 导师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要以摇头:“既然这样,你需要光子通道。为此,你就必须寻找星印。” “好吧,我去找。我一定竭尽全力寻找。” 拉奥倒是离开桌子,隔着窗户亏看一下外面。 “天色已晚,今晚就住在村里,明天一早上路吧。空屋子可随便使用。因为只有一张床,我就住在这里。饭嘛,稍后拿给你。” “非常感谢。”亘深鞠一躬。他正要离开小屋时,拉奥导师从后叫住他。 “啊,对啦对啦。还剩下一件大事。” 导师很严肃地说,旅行中不得寻找美鹤。 “我知道。美鹤也说过。他说不能两人结伴,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抵达命运之塔。” 拉奥导师走近来,吧枯木似的双手打在亘肩头。 “不仅仅因为这样。原本你就不能找美鹤。这是因为,你要去的幻界和美鹤要去的幻界,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亘吃了一惊,不禁拉住导师的法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幻界不是完整的吗?它是有好几个,而我们分别来到不同的幻界了吗?” “不,只不过,幻界会按不同的到来着,呈现不同的面貌。” 芦川说过,幻界是现实世界——居住于现世的人们的想象力之源创造出来的。 “是吗,美鹤这样对你说明过吗?挺不错。”拉奥导师满意地笑一笑,“那你就明白了吧?创造出幻界的能量之中,作为旅客的美鹤和亘——你们自身的能量也混杂其中。加入你们来到幻界,于是美鹤所见的幻界只属于美鹤,你看见的幻界也只属于你自己。” 亘含糊地“嗯”一声作为回答。实在是似懂非懂——因为来了两名旅客,得加上两个人的能量,但因为是同时到的,没理由非得二人截然分开吧? 拉奥导师点一下亘的额头,表示谈话到此为止。 “总而言之,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不能结伴上路,这是规则。所以,如果去寻找美鹤,就白费心思啦。而且,他比你走得远多了。” “可是,他比我早出发啊、” “脑瓜子也差远啦。”拉奥导师直言不讳,“美鹤为你使用了一次真实之镜,也就是说,他至少已经发现了一颗玉石。你也得加油,不要输给他。” 拉奥导师帮忙吧“勇者之剑”系在亘的腰带上,剑总算弄好了。 “像模像样了嘛。” 随着一声“好,走吧”的逐客令,亘来到室外。树林阴森。脚下的地面,草丛都是湿乎乎的,也许是心理作用。听不见鸟的鸣声,大概都已归巢。 头顶上的天空群星闪烁。亘饶有兴味地仰头观看,弄得后颈都痛了,但看不见猎户座、北斗七星之类的星星。大概幻界的星空并非是反映现世星空。说起阿里也看不见月亮。 亘决定住在“亲切小屋”。令人惊讶的是,在他踏入小屋的瞬间,小暖炉“噗”地打着了火。桌上的灯也亮了。这也是导师大人的功力吧。当他独处时,疲劳一下子袭来,他打算休息一下,躺倒床上。不只不觉中,就这样进入沉睡之中。 第二天一早,肚子咕咕叫,亘醒了过来。 走出屋外一看,和昨天一样,“悲伤小屋”的烟囱冒着烟。拉奥导师已经起床,正哭着在桌前进餐呢。 “噢噢,早上好。嘤嘤。” “您好,导师大人。” “过来坐在这儿。你昨晚睡得很香,没给你留饭。很饿了吧,吃吧。” 简直要饿毙。表皮松脆的圆面包和薄荷香味的茶。样子像苹果、但味道比苹果香甜得多的黄色水果。都是美味食物,亘也不说话,大嚼起来。等他回过神来,才察觉桌上的食物已尽收胃囊之中。 “这是路上的饭盒。” 导师递过来的布包着的东西。 “这是今天的午饭,我能够照顾你的,就到此为止啦。其余的,就靠你自己解决。” 自己解决?亘一瞬间迷糊了,抓不住这句话的意思。啊,吃饭、睡觉、诸如此类的事情,都得靠自己想办法了吗?“萨加”的主人公是怎么做的?在游戏里头,只要不是与活动内容有特别关系,并不出现吃饭的场面。投宿的钱,只需战胜妖怪就有。 一下子心虚起来。迄今亘尚未独自旅行过呢。只有一次,是独自搭乘特快列车去千叶奶奶家,那也是妈妈一直送到东京站的,千叶那边的车站,则有“路”伯伯来到剪票口接。 “就是这样子啦。噢,不必担心,只要你不迷路,过午便能抵达加萨拉镇。加萨拉是边境地区最热闹的贸易镇,稍微找一找就有活儿可干。” 干活儿——啊。 “战胜妖怪就会有钱嘛?” 拉奥导师两眼一瞪:“你在说什么?” 跟“萨加”的冒险真是大不一样。亘心情沮丧,直到拉奥导师的催促,才离开饭桌。 “森林的出口在这边。好吧,一路顺风!” 目送着亘迈着不情愿的步伐,一步一回头远去的背影,拉奥导师轻轻摸着下巴。 “好啦,导师大人,我也上路啦。” 拉奥导师脚下传来女孩子甜甜的声音。导师撩起法衣下摆,四下查看脚边。 “讨厌,我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呢。”甜甜的声音像铃声般清脆。 导师“嗯”地沉吟一下,然后向着地下说话:“奄巴大人,您很帮 着这位旅客哩,是什么原因呢?” “哎哟,他好可爱嘛。旅客嘛,招人喜爱才好。” 要是亘听见这个极富魅力的声音,马上就能察觉吧。这个只听声不见人的女孩子声音,就是他一直认为“可能是精灵”的声音。 “另一位旅客——叫‘美鹤’的少年,长的也真帅气哩。”话刚出口,拉奥导师慌忙止住话头。 “哼,”甜甜的声音嘟起了嘴(发出类似的声音),“够啦,导师大人。您就别到现在才介意啦。” “哈哈,那里嘛那里嘛。” “总而言之,我想帮亘,因为他好可爱嘛。” 拉奥导师揪揪下巴尖,“奄巴大人,”他压低声音说,“您的心情是一回事,旅客的事情可不能插手太多呀。又要惹女神生气啦。” “那个女人,她爱生气尽管生去!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导师大人,您过分袒护她可没什么好事。知道吗?” 导师默然,低着头。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那个他唤作“奄巴大人”的、声音甜甜的人的动静消失了。大概真的追随亘而去了。 “哎呀呀”导师阴沉着脸喃喃自语,“不好办啊。这阵子奄巴大人又频繁地窥看现世,我早就担心这种情况。” 拉奥导师走到窗边,一时林中百鸟齐鸣,仿佛就等待着他。 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导师大人。 “嗬嗬,你们呀。”导师向鸟鸣声露出亲切的笑容。然后靠在窗框静听鸟儿鸣转,陷入沉思之中。 四草原 沿着导师指引的小道走下去,幽深的树林竟然戏剧性地一下子终止了。 “哇!” 眼前是无垠的绿色草原。一望无际的草海,似乎一直延伸至地平线。 清爽的风抚着亘的脸颊。向左看、向右看、极目全是草原风景。各处有发白的巨岩像塔一样冒出地面,还有如小丘般缓缓隆起之处,但大部分都极平坦、视野极好。 ——先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吧。 拉奥导师这样指点道。“幻界”天空只有一个太阳,与现实世界相仿,而且直视太阳也不怎么晃眼。在《萨加》里面,设定那个世界有两个太阳,其中一个太阳温度太高,成为世界灭亡的导火线。看来这里无须担心这一点。 亘挑草低处走。没有像样的路,也听不见鸟鸣。不时有极小的、看似菜粉蛾的蛾子飞过来,绕着亘颇新鲜的上下翻飞,然后飞走。旅途作伴的仅次而已。 明媚的草原景色,开始时曾令人情绪高昂,但在空旷的大地上积极行走之时,终究还得面对现实——不,这里应该说是面对幻界吧。 我只能一直往前走了。首先,除了“走”之外没有移动的手段,既没有汽车也没有电车。除了两条腿之外,没有可依赖的东西。 就算是角色扮演游戏里的主人公,从序盘到中盘,也全都得一步一步走。想到这里,本可安慰自己一番,但也有想不通之处。游戏毕竟是游戏啊。既便和阿克二人走在《萨加2》的“最后险境”时,游戏上的人物一点也不会“走累”了,自己和阿克坐在地板上,有时还是躺着,可乐果汁任意喝。 一想到冷饮,一下子口渴起来。说来,导师大人最然给了饭盒,但对饮料却为提及。必须寻找有水源的地方,河川湖泊等等。 心想已走出好远了吧。回头一看,之前离开的森林,仍在身后郁郁葱葱。好失望!我走得真么慢啊? 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只好默默向前走。日照很强、很热,大汗淋漓。景色一成不变。想起“不如数数步子吧”,开口喊起“一、二、三”来,这一下有点儿来劲儿了。这才想起,如此被茫然无助感所折腾,也有不知时间的关系吧,从昨天到现在,就没有想过“现在是几点?”今天早上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数到近千步时,左前方出现了圆圆的森林。那些树丛简直就像是有人在空中吧几棵树搓圆了,往地面一丢形成的。不过,这些树很高大。 树都能长成这样吧,应该有水源吧。有绿洲的感觉。亘停住脚步,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汗,然后向那边迈步走去,再从一数起吧。 水、水、凉凉的水。心里念叨着走近去,不久,在绿洲树丛环绕之中,看见有小建筑物的屋顶。每当风过草原吹动树枝时,树梢间便音乐可见。像是瓦顶。那种地方有人居住? 距绿洲还有五十步左右——来到这里时,看得见地平线处白色沙尘扬起。凝神观察,沙尘暴似在移动,从右向左。虽然是缓缓移动,但确凿无疑,那沙尘暴说不定会吹近这边。目标可能就是这片绿洲。 亘跑向绿洲。接近高高的树木时,就听见树叶在草原风的吹拂下哗哗作响。 真的是绿洲。树丛中央是水井。对了,这就是水井吧?看实物还是头一次。石头做的井沿。探头看看,井底水光闪烁。一个带井绳的木桶悬挂在井旁。 水井四角树起了柱子,承托着瓦屋顶。大概是以此防止雨水混到井水里吧。哦,得幻界也下雨,才有这么一说。 先打水上来,嘴搁在桶边,咕嘟咕嘟喝个精光。又甜又凉,太爽了。喉头不觉“咕咚”一声响。不理会衬衣前胸湿漉漉的,亘喝了水。 过了一会儿环顾四周,发觉绿洲的地面落下了许多西红柿似的红色果子,似乎就是四周树木的果实。落在地上的果实已熟过了头,溃烂了。 嗅一下子果子的气味,酸甜的。可食用的样子。 树枝都长在高处,且树干滑溜溜没有把手,而且亘也没有爬过树。 思索一下,他连忙四下里寻找,弄来好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子,朝树枝上扔狮子,会打下果子吧。自己投掷方面应该还行。 计划实现。捡起一个打下来的果子,擦去泥土,小心翼翼吃一口试试。果然像它的外观,西红柿的味道。不过,它比起超市出售的西红柿味道浓郁的多,且水分更丰富。幻界的水果为何如此美味呢?在导师大人处吃的东西也是这种情况。 既然如此,收集一些带着上路,既可解渴也可充饥。 亘埋头收集起果子来了。他拼命的投出石子。 这是,一阵“隆隆”声夹杂在风沙中传过来; “喂!喂!那边的人!" 亘听见呼喊声,停手环顾四周,一辆看似马车的车扬起沙尘,跑近绿洲,驾车的人向亘挥手,大声呼喊。 亘来到绿洲边上,手搭凉棚眺望两绿的草原。 刚才所见的烟尘,是那马车造成的?如此野草繁茂的原野,如何才能弄得这般烟尘滚滚? 咦——似乎那边有路。是通往加萨拉的道路吗? 看似马车的东西驶近亘。来到跟前时,不再带起烟尘了。亘也看清了,那类似马车之物并非马车。 不,那车四个轮子,是亘很熟悉的模样,在西部片头里见过,只不过,牵引它的不是马——那动物叫什么? 是牛,但脖子很长,额头上长两只角,身躯庞大,毛色锃亮,皮呈灰色,巨蹄有坐垫大。 “喂,那边的人!不能吃太多桑果啊。” 驾车者收紧缰绳,在近旁停下,和颜悦色地对亘说话。 “那玩意儿是这家伙——达鲁巴巴爱吃之物。虽然香甜可口,但不是人的食物。吃太多的话,会坏肚子的。” 亘手一松,刚吃一口的红果掉在地上。驾车者见此大笑起来,他下了车。 “用不着把正吃着的扔掉吧。并非有毒嘛。我知道它好吃。嘿,在喂达鲁巴巴之前,我也吃他一个吧。” 亘瞠目结舌,颤抖起来。 他——是、是蜥蜴! 驾驭长脖牛拉车的 ,是身长约2米、全身鳞片的蜥蜴人。他挑了一个落在地上的红果,大嚼起来,尖利的牙齿颇为扎眼。这倒与《萨加》系列出现的,与扎克族为敌的最强部族“利扎德人”很相似。如果他手上拿一把剑的话,完全一模一样。 “怎么啦,小家伙?我脸上粘了东西吗?” 蜥蜴人真的很豪爽。他走近亘,亘不禁后退几步。蜥蜴人不解的扭头过去,抬起带利爪的手,嘎吱嘎吱的挠腮。 “怎么啦?害怕什么?我看你只是个小毛孩嘛,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爸爸妈妈不在?” 亘想回答,但舌头不听使唤。 “小毛孩,你从哪里来呀?”蜥蜴人一边嚼红果,一边和蔼的问道,“这样的边境,不会有帝国难民来你是安卡族的吧。第一次看见我这样的水人族吗?” 亘喉口“咕噜咕噜”响,好不容易才挤出沙哑的声音。“你、你、是、是、水人族?” “对呀,没错。” 蜥蜴人张开大手,捡拾身边掉落的红果,开始喂那头长脖牛。长脖牛发出“哞哞”声,蠕动着大嘴巴——很兴奋吧。 “那,我是——安卡族?”亘指指自己的鼻尖问道。 “对呀。是女神最先创造出来的种族,所以像女神。在学校学过的吧?”蜥蜴人暴露出尖齿。是微笑吧——大概。 亘心想,看来这所谓“安卡族”,就是长相像人类的种族了。拉奥导师应该也是吧。可这幻界里,还有其他种族。 “哎、哎——这种动物是” “这家伙叫达鲁巴巴。怎么啦,第一次见吗?你不用害怕它哩,乖得很,他最喜欢人家抚摸它的耳根。” “哦” 长脖牛心满意足地吃着桑果,汁液从它大嘴巴两边滴下来。蜥蜴人给达鲁巴巴搓一阵子耳根,拉扯一下围在腰间、类似皮迷你裙的衣物,歪着头看着亘。 “连达鲁巴巴也不知道,小家伙,看来你是来自帝国?拒收那边完全不用家畜拉车,家畜拉车是从前的事啦,有外来商人因为达鲁巴巴很新奇,说可用于展览收取参观费,买了五头运回去,结果根本做不成生意,最终破产牧场啦。” 爱侃的蜥蜴人口中的“帝国”一词,让亘很在意。难道幻界里也有好几个国家? “所谓‘帝国’,跟现在我所在的这个地方不同吧?这里叫什么国呢?刚才提到‘边境’,对吧?” 说到这里,亘张口结舌;他对自己难以置信。 自己嘴巴蹦出来的,是什么语言?不是日语,也不是英语,不是自己习惯说的语言。 可是,自己无须努力,便能流畅表述,一点也不麻烦。蜥蜴人说的也能听清,意思明白。 “我脑子里的东西变了啊。”他情不自禁的说出声来,喃喃自语道,“我变成了‘幻界’人!看来着魔了吧。” 达鲁巴巴喉头“呃呃”作声,嘴巴不离桑果,似乎还没有吃够。蜥蜴人边挠它耳根边发愣。不,因为他的眼睛与亘不同,分置于突出的脸庞两侧,与他正面相对时,不可能准确地看出他的表情。蜥蜴人此刻嘴巴半张,亘瞄一眼他的锯齿状牙齿,作出这样的判断。 亘等待着回答,身子显得有点僵硬。蜥蜴人口中冷不防窜出一条长舌,在空中优雅的画了个圆,飞快的舔一下头顶。亘吓了一跳,因为不宜失礼,强忍着没有抽身便躲。 “我好吃惊哩。”蜥蜴人从粗大,尖利的齿隙间说道,“看你说话不着边际,小家伙,莫非你是‘旅客’?” 亘缓缓的点一下头。 “怎么!啊,原来如此!” 蜥蜴人抬起覆盖着厚鳞片的两只手,“啪”地击掌。然后他一下扑上来,伸出两手一下子抱起亘。 “哇!怎、怎么啦?” 亘双脚离地一米多,完全浮在空中。蜥蜴人轻而易举便把他抱了起来,亘就像被职业摔跤手抱起一样。 蜥蜴人喜不自胜,眯着眼睛把亘举得高高,自己也又蹦又跳,嘴里还念念有词。 “哎呀呀,真开心。今早起,有吉兆;可没想到这儿棒!遇旅客,喜欲狂;真是神灵保佑啊!” 被蜥蜴人又蹦又跳的左转右转,亘弄得头晕眼花。“喂、喂,快停下’我、我的胃要——从嘴巴里蹦出来啦。” “噢?哎哟哟,对不起对不起。” 蜥蜴人终于把亘放回地上,但还是兴奋不已,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脚跺得“咚咚”响。亘就地座下,大伸两腿。等待着被弄得一团糟的脑浆和胃袋恢复原位。 “实在很抱歉。”蜥蜴人说着蹲下身。爬虫类独特的细小瞳仁不慌不忙的眨动着。 “那,这位旅客,你何时来到幻界的?也是要去女神的塔吧?或者有其他目的?” 亘两手按着太阳穴。恩,还好,没弄坏。 “昨天刚来。早上从导师大人的村子出发。一直在草原里走。为找水解渴来到这里。” “哦,是这样啊。那就是新到的旅客了。怪不得一无所知。”蜥蜴人点点头。“不过,这草原可大了,你要去哪里?” 导师大人吩咐,要先到加萨拉镇,说是没迷路的话,过午便可抵达。 “加萨拉吗?倒是不远。不过,你走偏啦。以你小孩子的速度,日落时也到不了。” 真倒霉,自认为已经按导师所说,向着太阳的方向走了,在哪里出错了? 蜥蜴人“嘿”地露出牙齿,“没事,放心吧。我送你到加萨拉。如果坐我的车,太阳还高高时别可进入加萨拉啦。今天拉车的那头达鲁巴巴,是我家最擅长赶路的。它叫‘达博’。” 那头“达博”也不再哞哞叫了,站在那里便打瞌睡。没错,搭乘那车的话,舒服多啦。从刚才车驾扬起的尘土来看,最高速度几乎跟小轿车一样快。 不过——这位蜥蜴人为何要对自己好? “我叫亘。”亘报上姓名,低头致意。 “亘啊,我叫基玛。我们水族人许多人取这个名字。所以,如果不把中间的名也一起叫,容易搞错。” “那该怎么叫呢?” “基·基玛,”蜥蜴人放慢速度发这个音,“发音时,第一个‘基’比第二个‘基’高半音。否则,就会变成女人的姓名。” 基·基玛先生。亘试发音,被纠正了好几次。在亘而言,这发音太简单,却反而因此无从修正。反复尝试了二十来此,基·基玛挠起头来。 “嘿,我的名字也无所谓啦,在这里耗费时间不值得。” “很抱歉。” “你别介意。刚才第十七次说得很棒。” 那就出发吧?基·基玛轻松的站起身,亘迟疑起来。 假装好心把小孩子骗上车,转手倒卖——即便在幻界,这样的坏人也未必没有。虽然不知会被卖往何方,小孩子在幻界有何用途。就一般而言,有这种事也不足为怪吧。 基·基玛挥动他带爪子的手:“不会影响我的工作。即便是我师父,跟他说我遇上旅客,顺路送一程。他不会生气的。” “哎呀呀,哎呀呀,这可是我天大的幸运哩!”基·基玛挥舞着两只手。又“咚咚”跺起脚来,“直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我小时候,爷爷老说当年在达基沃镇旁和一名旅客相错而过,其后便入股矿山,得了一座山。为此,父亲一门心思去寻找旅客,但一无所获。而我呢,只是为了让达博喝水而走近绿洲,竟然就让我遇上了呀!” 也就是说,对于基·基玛的水族人而言,在广阔的幻界里,偶遇十年一度来访的旅客,是罕有的幸运标志。 亘让基·基玛拉一把,爬上达鲁巴巴车,挤一挤,在基·基玛身旁坐下,就一 块硬木板的作为,再勉强也难说坐得舒服,但跟徒步走在草原上相比,这就是天堂。 “你用那皮带绑在腰上,系在货车的柱子上。” 基·基玛拿起缰绳,对亘提出忠告。 “我惯了没问题,不过达博真跑开了,会有些摇晃。” 嗬嗨!基·基玛朗声吆喝道,给了达博一鞭子。达博“哞”一声要换,脖子一伸,两个鼻孔喷出热气。一瞬间,亘想起了妈妈常用的压力锅。 “嗬嗬,连达博也劲头十足哩!” 基·基玛的话有半句没有进入亘耳中,漏掉了。达博一跑起来,屁股下的硬板一下子变成了蹦床。自以为已抓的牢牢的,但却发现自己漂浮在空中。如果没有代替安全带的皮带,恐怕一下子就摔下地了。 “哎、哎,你待好了啊。”基·基玛伸出一只手,一把揪住亘的衣领,把她拉回到作为上,“别蹦那么高!踩稳,对啦,下腹用力啊!” “光说、说、有什么用、啊、啊。” 亘像乒乓球一样左蹦右跳,一开口就差点咬了舌,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却只能抓住空气。不仅身体一起一落,脸朝的方向也是忽左忽右、忽前忽后。 “速、速度、请、请、请慢一、一点。” 哎哟哟!亘这回一蹦,落在基·基玛肩上,他抱住了基·基玛的脑袋,这下子成了骑脖子。 “喂喂喂,”基·基玛张开大嘴笑起来,“你觉得那样舒服你就坐罢,旅客亘先生!” “哪、里、这、这、不好,我得、下、来。” “没关系呀。” “可、可是、这” 亘下不来。尽管水族人的肌肤亘蜥蜴一模一样,但一点也不滑溜,反而是干爽解释,很容易抓住。 最后一次要求骑爸爸脖子,是几年之前的事呢?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虽然爸爸没有基·基玛的壮实和块头,但骑爸爸的脖子,却感觉很踏实,在爸爸脖子上左扭右扭时,爸爸会很生气的说“别闹,很沉哩”,但在年幼的亘听来,爸爸华丽并没有真的“很沉”的意思。他认准爸爸扛起他绝对轻而易举。 不过,也可能真的“很沉”。此时此刻想起这一切,已经无补于事,不过,如果真的很沉呢? 既然不必担心摔下来,不妨欣赏一下风景。360度一望无际的草原,在阳光下如亮绿的圆盘熠熠生辉。远看像道路的东西,是达鲁巴巴车往来之时自然弄成的道路吧。它时宽时窄,弯弯曲曲,成为草原上的白线,有好几道一直延伸至地平线。 虽有点儿尘土飞扬,但在车驾疾驰中迎风而立,实在太爽了,空气吸入到肺的每个角落,不由自主想吼儿嗓子。 “怎么样,达博跑得很快吧?”基·基玛也扬起下巴,压过风声大声问道。 “噢!很厉害!” “我从小就很用心喂养这家伙。我就是要把它养成这过国家最棒的跑手!” “基·基玛先生,告诉我一些幻界的事好吗?” “可以啊,不过我是中途辍学的,真能教你吗?” 首先,恐怕是幻界里有几个国家吧? “你刚才提到帝国,那是另外一个国家吧?” “噢噢,没错。我挺幸运的。” 基·基玛解释道,幻界在久远的从前,即使连时间的流速也没有确定的时候,是女神从混沌的红色海洋里创造出来的。 “女神和我们旅客要去的、命运之塔的女神是同一人吗?” “是吧。但我们也不是很了解。谁也没见过她嘛。首先,我们幻界的生者连女神在哪里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有‘命运之塔’这么个地方,传说女神住在那里。” “是传说?” 在亘眼中,这个由传说、深化和空想混合创造而成的幻界,竟还存在着传说,感觉就像小说或漫画里的人物说,“这不是小说或者漫画”,怪怪的。 “女神叫什么名字呢?” “不知道,以安卡族为首的几个种族,将直呼女神之名视为禁忌,在学校里也不教,学者也不研究。不过,我们水人族的古语里,吧女神称之为‘胡巴·达·夏尔巴’,意思是‘像光一样美丽的人’。” 像光一样美丽的人。在亘心中,出现的是美神维纳斯那种感觉。总之,因为抵达命运之塔者,均能有求必应,所以她肯定是个好心肠的人吧。 “在幻界里,有两个大陆。”基·基玛开始解释。达博的速度也变慢多了,一路小跑而已。 “也就是北大陆和南大陆。虽然面积差不多,但南方多险山,季节变化明显。因为气温高,所以动植物繁多。北大陆的近半地方,一年中似乎大半时间被冰雪封闭。” 这两个大陆,据说是被宽阔的大海,以及覆盖其上的冰冷的浓雾分隔开来。 “被浓雾所阻,无从了解其真面目,所以过于外海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在船工中间,有传说南北大陆之间有小岛群,但出去调查情况的船只迄今未有一艘能平安归来。有传说说小岛群便是命运之塔所在,也有相反的说法,认为那些岛是囚禁要对女神造反的妖怪的监牢。” 亘缩缩脖子,心想,我赞成命运之塔不在那里的说法。 “那就是说,南北大陆之间无法来往?” “哪里。已经发现了几条航线,像刚才说的,行商们的风船来来往往走着几条航线。噢,所谓‘风船’,是指利用风力行驶、渡海的船,这种船在无风时完全动不了。所以,预测一条航线上何时刮起所需的大风,以便在定好的天数里航行,就是极重要的事情。” 据说,以“预测大风”为业的人,被称为“读星人”。 “阅读星空,预测风向和风力,所以叫‘读星’。对对,这些人不但知道风和星星,还知道有关这个世界的各种事情。因为他们是一群智者,所以你旅途中有任何难事,不妨和读星人谈谈。大的镇子上至少会有一名读星人,因为有很好的‘读星台’,很容易找到的。” 亘想,我得好好记住。 “那我现在是南大陆吧?有如此宽广的平原。” “正是如此!”基·基玛来精神了,“纳哈托国是南大陆联合国家的一员。” 南大陆有纳哈托、博鳌、沙沙雅、阿利基达四国,加上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结成一个联合国家,因为手头没有笔记本,亘在心里默记纳哈托,博鳌,沙沙雅,阿利基达。做社会课的作业时,如此认真的记国名,还没有过呢。 “大致上说,纳哈托是个农业,蓄产国,位于南大陆南方的广阔平原上。博鳌是商业国,所以和纳哈托正好相反,位于海边。沙沙雅人爱做学问,以至读星人都得去一趟沙沙雅学习。阿利基达是南大陆工业最发达的国家,也有许多矿山。” “那个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呢?” 基·基玛歪头想了一下。然后以问代答:“你拜的是什么神?” “拜神?噢”亘语焉不详了。关于神,迄今自己可从没有想过。 “我不大清楚。问妈妈的话,也许有答案。” “嗬嗬,只有妈妈知道吗?关于神。” 基·基玛放开一下右手缰绳,用弯曲如钩的手指抠抠嘴巴上方。阿克在班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答不上来时,总是做这个动作。很像。 基·基玛大约几岁?虽然块头颇大,但说不定很年轻呢。水族人数岁数的方法,可能跟我们——安卡族不一样。 “我们南大陆的人虽然杂居生活,但都信仰主宰命运之塔的女神。” 基·基玛提及“女神”时,语气颇为郑重其事。 “因为这个世界是女神创 第二部 十一岁的少年亘,平静的家庭生活突遭重大变故,父亲抛家弃子离家出走,母亲悲痛欲绝自寻短见。 在他彷徨无助、万念俱灰的时刻,内心隐蔽的意志开启了另一个空间——『幻界』,那里居住着可以扭转人类命运的女神,所有成功到达『命运之塔』的勇者都将得到女神的祝福。他想要唤醒父亲、救回母亲,重返昔日快乐的家庭生活。于是,在『幽灵』出没的大楼里,他推开了幻界之门『要御扉』……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伤心沼泽第 第二十二章亚兹赫雲 第二十三章黑暗的水 第二十四章死亡黑影 第二十五章北方凶星 第二十六章前往萨卡瓦老家 第二十七章重逢 第二十八章萨卡瓦的长老 第二十九章鲁鲁德国营天文台 第三十章帕克桑博士如是说 第三十一章第二颗宝玉 第三十二章亘 第三十三章逃亡者 第三十四章呼唤者 第三十五章利利斯的惨状 第三十六章西斯蒂娜的地牢 第三十七章乔佐的翅膀 第三十八章冰封之都 第三十九章教王 第四十章分隔的心 第四十一章加萨拉之夜 第四十二章深夜的对话 第四十三章暗杀计划 第四十四章逃出加萨拉 第四十五章皇都索列布里亚 第四十六章常暗之境 第四十七章龙之岛 第四十八章毁灭皇都 第四十九章镜厅 第五十章分手 第五十一章旅客之路 第五十二章亘独闯前路 第五十三章可以取回的东西 第五十四章决斗 第五十五章命运之塔 第五十六章亘的心愿 终章 二十一伤心沼泽 亘被风卷起,向着黑夜之巅飞翔,高得令人眩晕…… 看见星星,从眼底浮云间隙,看得见街市灯火。一当被吸入龙卷风中央,便静得不可思议,不断上升的气流宛如母亲抱腰般轻柔地托着亘,不使他坠落地面。 不一会儿,高度渐降,来到云层下。无从估计已被带出多远。俯视脚下,是一片昏暗,分辨不清是屋顶、牧场抑或山边。不过,高度仍在下降,似乎并不是龙卷风在下降,而是亘在龙卷风内的位置逐渐下降而已。 不久,脚踩到地面了。一离开龙卷风的环境,亘就像突然想起右腿的伤一样,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上。这里是湿湿乎乎的土——不,是泥浆海似的地方。 猛一醒悟回头望去,正好看见银色龙卷风的尾巴,隐没入云层之中。天空仍旧晦暗,星辉闪烁。 虽然美鹤说,亘被刮往何处他管不了,可那龙卷风真是轻柔,救人于危难中。与在加萨拉被关于拘留所的原因不同,这次确是死亡迫在眼前。 ——那小子已两次救我的命了。 身下泥土虽冷,但柔软。冷气侵骨,把人都要冻僵了。总而言子,瘫坐在这种地方不是办法,他想站起来,但太滑,没有成功。想抓住个什么东西,但视野所及,草倒是长得好,是些芒草、苇草之类的,借不上劲。 到亘尽力用双腿站立起来时,已浑身沾满泥浆。包扎伤腿的绑带也黑乎乎的。不早点弄干净的话——妈妈是怎么说的,可能要染上可怕的破伤风惑者败血症呢。 拨开芦苇似的草前行,穿越草丛,前方是漆黑的平地,非常宽阔。走近看,才知道平地并非广场,而是沼泽。水面在夜风下微微荡漾,反射着星光。站在沉睡般波澜不惊的沼畔,置身清凉的空气中。 亘打了个喷嚏,身体颤抖起来。 这是在哪儿?一片漆黑,简直要冻僵了。 借着星光,环顾四周。沼泽很大,看不到边。长满类似苇草芒草的湿地,似乎也同样宽广。 只有一个地方——圆形的茂密树林,呈现在亘右前方。在碗状的树林中央,似乎亮着微弱的光。亘凝神注目良久,看自己是否把接近地平线的星辉,误认作是树林之中的微光。但看不清。 亘双手抱肩,摩挲着增加哪怕些微的暖意,迈开步子,总之得走动,不能在此干等着得肺炎,走起来会暖一些,说不定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亘缓慢地向前走,随着接近树林,可判明那亮光不是星光了。亮光不是在闪烁,而是在摇晃。大概是提灯或松明吧。有人—— 湿原上感觉不到有生物的气息,清冷彻骨,但随着接近树林,听得见“咕、咕”的野鸟叫声。再进一步,看见了林中小小的三角形屋顶。比拉奥导师的小屋小一号的小房子建在林间,仿佛有意躲藏起来。从远处望见的亮光,毫无疑问是小屋透光的窗户。 亘敲门打招呼:“对不起,没有人吗?打扰啦。” 没有回答。亘继续敲门。“我是路过的人,迷路了,不知该怎么办。屋里有人吗?” 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向里打开了。一个身穿黑袍、脑袋包在头巾里的小个子窥视着来人。 “啊,很抱歉,半夜三更的。”亘低头致意,“我迷路了。看见亮光,便过来了。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 头巾下传来令人意外的、轻柔的声音:“你受伤了哩。” 这是个女人。亘望向扶住门板的手指。纤长白皙的手指。 “请进。给你处理一下吧。” 女人退到一旁,让亘进屋。小屋里暖炉烧得正旺。窗边煤油灯放出光芒。暖炉旁的摇椅轻轻晃动着,她刚才就坐在这摇椅上? 女人让亘坐在小木凳上,麻利地为他处理了伤口。还给了亘一杯热的甜饮。 “谢谢。真是多亏您了。” 对于亘表示的谢意,女人的头巾点了一点,接受了。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头脸一直被头巾包严了。 “换换衣服比较好吧。不过,没有你合身的衣服呢。” “没关系。” “至少也得换一下衬衣。衬衣大一点也没关系。” 有了干爽清洁的衬衣,真是太好了。女人收拾起亘脱下的衬衣和解下的绷带,走出屋子。 狭窄的小屋里家具不多,似乎别无他人了。摇椅的篮子里,放有黑糊糊的线球和刚开始编织的衣物。亘已缓过气来,好奇心随之而来,他探头窥看一下里面的东西。是很小的衣物——像是给婴儿穿的,还有袜子,也是很小的。那么说,这个人有孩子? 可如果是那样,也有奇怪之处。篮子里的毛线和正在编织的东西,都黑色的。给婴儿穿的东西,岂有用黑色毛线编织的吗? ——那个人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哩。 “那个……”因女人返回了,亘问道,“队不起,您莫非是魔导士?” 女人停止了动作,仔细打量着亘。 “不不,因为一直带着头巾。或者,您是读星人?独居在此进行研究?” 包着头巾的头低垂了下来,女人走到摇椅旁,坐下来,小声说道:“我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好吧。” 极其哀伤的语气。 “马上要天亮了。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走出这个森林的另一边,就会有一条小路,不用多久,就会到达叫作“提亚兹赫云”的镇子。去找镇长,他会热情地招待过路人的。” “明白了。”亘郑重地低头致谢,“感谢您所做的一切,很抱歉我问了失礼的事情。不过——那个,我、 当时很为难,所以太高兴了,太谢谢了。我很想知道大恩人的名字和样子,所以就……” 女人稍微歪一下头。然后抬起白皙的手,取下头巾。 亘心中大叫一声:啊! ——她是田中理香子。 父亲的情人。父亲抛弃母亲和亘离家出走的原因。而她竟还上门声讨母亲。 长得一模一样:像得令人厌恶。 “抱歉之前失礼了。”女人和缓地说。她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双眉和眼角无力地垂下,与田中理香子一来就要干架的撅起的嘴角、上挑的眼角完全不一样。 不过,连发自唇间的声音也极相似。至少令人想象,那理香子平静地说话时,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嘛,一直就是这身丧服打扮,所以直到刚才,都忘记了自己戴着头巾。“ 亘说不出话。这反倒好。因为他如果能说话,肯定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怎么啦?如此惊讶?” 女人说着,迈前半步。亘后退一步。 “呵……”女人困惑地单手托腮,说道,“是我吓着你了吗?如果是的话,很抱歉。可,这是为什么呢?” “很抱歉,”这种话,如果是田中理香子,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的。于是,亘多少恢复正常了。这里是幻界,不是现世。那个女人不可能在这里。 “对、对不起,”亘摇摇头,“您跟我认识的人非常像,我大吃一惊。” “原来是这样。”女人点点头。不过,仍旧没有笑容,连应酬式笑容也没有。是沉浸在哀伤的深渊里吗? “您刚才说过『丧服打扮』,发生了很伤心的事情吗?” 女人轻轻走到窗边,熄灭了煤油灯,然后点点头。 “这个人沼泽叫作『伤心沼泽』。” 即使煤油灯熄灭了,小屋内仍微明可辨。的确开始天亮了。亘也走过来,与女人并站在窗边,从这里可以眺望黑色沼泽的水面。 “只有极其悲伤的人,才准许生活在沼泽边上。如果哀伤消失了,就必须离开沼泽。住在这里期间,只能穿黑色衣服。离开时,把黑衣投进沼泽里。” “不露笑容也是规定吗?” “对,在这里期间地这样。” “是谁定的呢?” “是提亚兹赫云的法令。” 女人低下头,不知何故,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肚腹:“我原先是那个镇上的居民。如果能回去就好了……” 亘终于醒悟到她的举动了。难以置信。不过…… “您腹中有孩子了吧?” 女人更深地低下了头:“是的……” 这一点也跟田中理香子一样。那个女人说过,她和爸爸有了孩子。一模一样。是偶然?或者?幻界和现世有某种同步之处? “你怎么了?”女人窥看一下亘的脸,“你直冒冷汗……可能是过沼泽地感冒了吧。” 亘拼命想用这句充满关切的话来管住自己混乱的心绪。这个人不是那个女人。因为她是那么富于同情心。这个人的生活态度,肯定跟那个女人,截然不同。 有了孩子,本该是很可喜的、开心的事情,可这个人却很伤心。对了,一定是这孩子的父亲,即这个人爱着的人亡故了,所以隐居在这里,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哀痛不已。肯定是的。 “请鼓起精神吧。”亘说道。没关系。我也能亲切待她。因为她不是那个女人。 女人抬起头,看着亘。这是,正在上升的朝阳正照在她脸上。与理香子一模一样的脸上映着金光。看着她善良的眼眸,亘还是感到怒气冲冲,他急急地把它封闭在心里。不对,不对!这是另一个人! “好孩子,谢谢你。” 女人轻抚亘的肩头,把他推向小屋门口。 “不过,你得离开了。你安慰我说的话,请不要告诉提亚兹赫云镇的人。” 然后,她连一句“再见”也没说,便关上了小屋的门。 亘绕到屋后,看见了穿越树林的小道。这里不如沼泽边潮湿,亘耳听小鸟们清晨的相互问候之声,慢慢迈开了脚步。穿过树林,小路随即变宽,是宽敞的大路,由达鲁巴巴车的车辙印,有箭头标志的路标。 “提亚兹赫云就在前方。“ 在压有般的漂亮字体下,有一行潦草的字: “你若幸福,就与你无缘的城镇。 二十二提亚兹赫云镇 真的是“就在前方”。 在平坦宽广的原野中央,筑起了好看的圆形白色石垣,围住城镇。在面向大道的一侧有个比加萨拉镇小得多的门,大个子看守在瞭望台上抽烟。 漠然觉得,这里不同于迄今为止所见的城镇。他边走边想是哪里不同,这时,看门人向他大声喊话。 “喂——,那位走过来的小家伙,你来提亚兹赫云镇有事吗?” 亘不暴露出腿上的痛楚,思考着如何回答。刚才的潦草字体浮现眼前。现在的我幸福吗? 最终,他坦率地答道:“我不清楚。我迷路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还在博鳌国里面吗?” 看门人把烟卷叼在嘴边,纵身跃下地面,向亘走来。 “毫无关系。这里是阿利基达国。说来,阿利基达好大哩。从这里去与博鳌交界的关口,从这里去阿利基达的首都还近。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从利利斯郊外过来。” 看门人“嘿”地发出惊讶之声,连烟卷也掉在脚下。他是个眼睛湛蓝的兽人。 “从那么远来?步行?好像受伤了嘛。” 当亘说明自己被龙卷风刮到添上,坠落伤心沼泽时,看门人又吃了一惊。不过,他感到吃惊的,似乎并不在于龙卷风。 “你说什么?掉在伤心沼泽?”他胡子颤动着,呻吟到,似乎承受不了这个消息。 “哎,小家伙,你在沼泽边见到了什么?” 亘说了自己求助于黑衣女子。可他还没说到一半,看门人已经挥舞着两只手,一副晴天霹雳的模样。 “你说小屋?你说那女人住在小屋?糟啦糟啦!雅哥姆那家伙,真的自己搭建了小屋啊!” 他仰天喊叫着,要来背亘,说是亘脚痛不便:“小家伙,你得来一趟提亚兹赫云!镇长想见你。” 进入镇内,刚才不协调感觉的缘由马上就明白了。镇上的建筑都是平房,房顶平坦,檐槽极粗大,而且建筑物都紧挨着。看样子屋顶面积加起来,要比全镇道路面积加起来要大得多吧。 “很罕见的房子。”亘在看门人的背上说。 “啊,是嘛。小家伙对这里情况一无所知啊。”看门人笑道,“这种造法,是为了哪怕多接一滴天上降下来的雨水,将雨水严格地,一滤再滤之后,我们便制作出『泪水』。” “泪水?” “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清的水啦,用作给病人的药或者最高级化妆品的原料。” 镇长之家位于连体立方体般的建筑物的中间。为了走到那儿去,要一再打开住户的大门,从中通过,亘一直提心吊胆要被人家责骂。 “因为这个城镇是这样的建法,所以会有通行用的房子。” 的确如此。亘深以为然:怪不得看不见家具,但未几抵达了“镇长办公室”,也是煞风景地空荡荡,与通行用的房子没有多大差别,仅有俭朴的办公桌和椅子,小桌而已。 “哎呀呀,我是镇长马谷。” 马谷镇长是水人族。他比基·基玛更有鱼类的味道。头顶上有大大的红色鱼鳍,像鸡冠般立在那里。一吃惊,圆眼睛便骨碌碌转动。 在这里,由其他 种族担任要职,而不是安卡族。说说在托利安卡魔医院遭遇老神教信徒的事应无妨吧——亘简单说明了这些,连在沼泽遇上黑衣女子的事也说了。不过他听从她的忠告,不提安慰过她的话。 “哎呀呀,这可又叫我吃了一惊哩。”马谷镇长又带蹼的大手“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亘先生,你这么小年纪就是高地卫士了吗?了不得、了不得。可你的伙伴很担心你吧。” 不过,说到水人族。 “从这里折向西,过博鳌国境再往西去,就是你伙伴的故乡萨卡瓦啦。他们从事运输,消息灵通,所以你找到那里,可能会找到你伙伴的行踪。” 亘松了一口气,好开心。 “谢谢您啦。我马上到萨卡瓦去看看。” “哎呀呀,你还是等伤好了再去为宜啊。这里可有好药哩。用“泪水”煎制的药,比药店卖的药功效好多啦。“ 镇长看来挺会做生意的。 “不如这样吧,镇长——”原先一旁待着的看门人慌慌张张地催促道,“该喊雅哥姆的老婆来了吧?” 镇长快速地瞥一眼亘。不是怀疑的目光,反倒是担心的样子。 “亘先生虽说是个出色的高地卫士,但还是小娃子嘛。被卷进这种事情,我也不乐意啊。” “可是,那女人自从被流放以后,谁也没去看她吧?能从亘先生处打听,可就省事啦。” “流放?”亘随即反问道,“那女人是被赶出镇子的?” 她是说过,“我原本是提亚兹赫云的居民——” “好吧。”马谷镇长悲伤地垂下头,简短地说了一句,站起来,“亘先生,清跟我来,马上就到的。” 因为不用背亘啦,镇长让看门人返回岗位,自己牵着亘的手出门。通过一个通道之家,打开下一道门时,镇长朗声说道: “哎,妇女们,大家今天还好吗?” 这里似是个病房。明亮温暖的房间里,摆放着六张俭朴的床。其中的五张有人。随然种族各异,但都是女人。 “咦,莎拉,探视母亲吗?” 最近前的床上躺着一个瘦削、脸色很差的安卡族女人。旁边依偎着一个上幼儿园大小的女孩,神色黯然。镇长抱起女孩,亲亲她的脸颊,说: “莎拉是个俊丫头啦。不过,还得再打起精神。白天得到太阳下玩一玩。” 女孩很可爱。因为视线相遇,亘向她显露出笑容,但她还是眼神忧郁。 “对不起,镇长先生,”床上的女人脑袋耷拉在枕上,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表示歉意,“我已经好了很多……” “别操心了呀,萨达米。在你说来呢,千万别老惦记这事儿,好吗?连『泪水』煎制的药也不能治愈的病,这世上只有一种药可疗救。那就是『时间之药』啦。” 镇长把莎拉放在床上,抚摩她的头,脸上笑眯眯的。 “好啦,我得带这位小客人外出,各位就按医生的吩咐放心养病,好吗?” 亘向大家点头致意,紧随着镇长返回办公室。两人相对坐下,镇长的眼神变得和莎拉一样阴沉。 “亘先生,”镇长开口道,“你在伤心沼泽边上遇到的女人,是这个镇的居民,叫莉莉·茵娜。三个月前,她因某个原因,被逐出本镇。未得到我——和我所代表的居民们同意,莉莉不得返回这里。也不得搬往别处。因为被提亚兹赫云流放的人,是没有任何村、镇会收留他们作为居民的。” “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事吗?” 马谷镇长叹了一口气,头顶上的鳍摆动起来。 “在说这点以前,得先大致说明一下提亚兹赫云的建立过程和历史。” 据说,提亚兹赫云在南大陆形成联合国家之前很早,便以『悲伤之城』广为人知。 “本镇的生活方式,在与其他城镇并无特别不同。所不同的,仅是这里的绝大多数居民,他们移居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回味和慰藉自己在故乡的那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也就是说,这里是『心病医院』,是伤心病治愈前的临时栖身之所而已。所以,房屋、家具、用品,一切从简。” 悲伤一消失,随时可离开这里。每一任镇长,都要对离开的居民说: “但愿永不相见!” 据说这样的告别是规矩。 “悲伤的原因各种各样。有失去心爱之物的,有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的。我们不会深究因由。只是一起生活、互相扶持,静待时间过去、伤口愈合而已。既有半年便离去的人,也有十年不愈的人。因为心灵被伤到何种程度,是在因人而异。” 据说,由雨水精制『泪水』,以此维持城镇生计,并非很久远的事。 “真正开始精制『泪水』,是约三十年的事,我的前任镇长脑子特别好使,他发现此地的雨水尤其清澈而精制水的工作,需要耐心,虽然是安静、单纯的事,却不能作为副业对待的,所以沉浸在悲伤里的人很适合这工作。” 城镇以此为业,建起了现在的房子。『泪水』在阿利基达国内,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出售,据说城镇因此财政充裕。 “此地降雨为何如此清纯,原因尚不清楚。据沙沙雅的读星术大学者说,西边遥远的安德亚高地常年被纯白的雾笼罩,白雾被风刮下来,正好在此地变为雨水。” 安德亚高地——就是神秘的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洲的所在地。没错,事信仰老神的地区。 “不过,无论多么清纯的雨水,若不经过滤,不会变成『泪水』。如果过滤了,水将变纯,剩下不洁之物。我们将这些不洁之物丢弃在离镇子不太远的、鸟不至鱼不游的黑暗沼泽地。那就是『伤心沼泽』了。” 那么说,那沼泽地等于垃圾场了。亘回想起那种冷飕飕的泥浆感觉和波澜不起的水面。 “这里就是这样的城镇。”马谷镇长继续说,“居民来自各地,人口众多。所以,有很多重要的规矩。因为大家都为疗治悲伤而来,所以要互相关怀、互相照顾、互相体谅。在提亚兹赫云不可再出现争执或纠纷,不可成为新的悲伤根源。然而,莉莉·茵娜事我们镇子漫长历史中第一个公然打破这个规矩的人。” 据说她偷了别人的丈夫。 “病房中那个瘦弱、患病的女人叫萨达米,她的丈夫叫雅哥姆,是个行商,不知何时起,莉莉和雅哥姆二人暗通情款,竟然怀上了孩子。二人还打算私奔。” 亘眼前一片通红,耳鼓压过来海啸般的巨响,一瞬间听不见声音了,只看见马谷镇长悲伤的面孔和一张一合的双唇—— 那女人就是田中理香子。 做了田中理香子一样的事情。 和田中理香子一样是侵略者。 是吞噬他人幸福的野兽。 “我们了解情况后,立即将莉莉·茵娜流放。因为萨达米希望原谅丈夫,挽回婚姻,所以把他留在镇上。无论花多长时间,都希望他们和解。可是,被莉莉·茵娜迷住了的雅哥姆竟然出走,似乎一边做行商生意,一边往那女人身边跑呢。” 镇长说,莉莉·茵娜是单独流放的,所以那小屋应是雅哥姆为情人搭建的吧。 “莎拉真可怜。” 马谷镇长揉揉眼睛,又说道。 “萨达米他们原先是因为什么伤心事,来到镇上的?” 亘好不容易才挤出声来问道。 “他们都是博鳌人。因流行病,失去了萨达米的双亲和莎拉的妹妹。到这里约是一年前的事。” “那个女人——莉莉·茵娜呢?” “据说未婚夫因病亡故。父亲是沙沙雅的读星人,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据说去世的未婚夫也是天生极具读星素质的人。” 亘又大汗淋漓,衬衣的后背湿乎乎的,心脏狂跳,就像在奔跑中。 他回想起莎拉暗淡无神的眸子。妈妈被田中理香子责难时,被她宣称怀孕而气得发昏时,被她说要领走亘而向她扑过去时,瑟缩着藏身自己房间床底的亘,一定也是那样一种眼神吧。如果莉莉·茵娜是田中理香子,莎拉就是我。衰弱消瘦地躺在床上的萨达米是妈妈。 他不禁冲口而出:“决不容许!” 马谷镇长歪着大脑袋看着亘,问道:“你说什么?” 亘用手抹了一下脸,说:“得想办法让雅哥姆醒悟才行。” 镇长双目瞪得大大的:“那自然是的。” “假如雅哥姆往莉莉·茵娜的小屋跑,也就是说,有机会直接见他、说服他吧?” “那自然是,但我们提亚兹赫云的居民,是不能接近『伤心沼泽』的,因为会沾染污秽。” “我去,”亘毅然宣布道,“我不是这里的居民,没关系。” 马谷镇长一时不知所措,说道:“可是,你——亘先生,你是个孩子啊……” “不过,我也是高地卫士。” “那倒也是。” “镇长,我跟莎拉是一回事儿。我的父亲也抛弃了我和母亲,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他还摆出很自以为是的理由,一副正正当当的面孔。所以,我很明白被抛弃者的心情,实在太明白了。请让我把雅哥姆带回来。为了莎拉,请让我去吧!” 马谷镇长嘴巴时张时合,红色鱼鳍乱颤,两手时而抱肩时而放下,好长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终于轻吁了一口气,说道: “好吧,拜托你啦。总之,光是我们成不了事。你能表达莎拉的心声——就拜托你啦!” 二十三黑暗的水 不过,马谷镇长还是开出了条件-在亘的伤势好起来之前,不得接近『伤心沼泽』。接受条件也不难。用『泪水』煎制的外伤药奇迹般地奏效,再长也只需等待十天便会好起来。 其间,亘参观了精制『泪水』的工场,自己也学习了一点儿手艺,还到镇上各处转了转。在提亚兹赫云,每天早晚都响起“沙沙”声,下不到一个小时的雨。所以,全镇承接雨水的贮水槽都是満満的,怎么过滤都不缺乏材料。 用于精制雨水的是有光泽的、平滑的白布。这些白布也都是本镇居民手工织成。有一种叫做『忽忽尔奈』的特殊野草,可纺其纤维制线,据说仅此已是很高级的产品了。实际上,在『泪水』工场工作的人,必须身穿这种『忽忽尔奈』纺线的工服,而据说仅购置这身工服的钱,足可在物价便宜的纳哈托轻松生活一年了。 据镇长说,萨达米在『忽忽尔奈』布的纺织工场工作,而不是在水工场。纺织工场也要求集中精神,,也许是适合妇女吧,工场纺织工大半是女性。莎拉除了在母亲的病房之外,一般都在这里。也许因为这里有萨达米,她们关心、照顾着她吧。亘一看见她,便主动打招呼,说“你好”“在玩什么呢”之类的,但莎拉似乎认生,不是马上躲开,就是藏身旁边的大人背后,总是难以接近。 提亚兹赫云镇上孩子很少,以夫妻、家庭方式待在这里的人少得可怜。据说独自一人前来的占压倒多数,不少人长期不与外部通信。 “不过,想来也属正常。因为身边的家人或朋友而深陷悲伤,或失去家人,朋友成了悲伤的原因——无论属哪种情况,本人都是孤单一人的,最早寄生此镇时,不仅背负着悲伤,还有孤独。” 这是那个看门人说的话。看门人属兽人族,名叫布托。他自称出生于纳哈托,真实身份时流浪者,他本人不是本地居民,是马谷镇长的雇工。 “大约五年前吧。在流浪途中的一个关卡,我遇到一个人,他说想去提亚兹赫云,但担心独自路上不安全,我便把他送到这里来了。” 据说,布托就此住了下来。 “这里女人居多,加上为数不多的男人忙于汲水、运水的力气活儿,看门、巡视之类的男人人手不足,所以镇长便找了我。” 亘心想,虽然他是个心地好、印象颇佳的人,但说不定手上的劲儿很厉害吧。 “我懂事时已是个流浪汉了,一直是单身一人,所以不觉得一个人很孤独。也许挺不可思议的吧。如果孤独仅此而已,决不是有害的东西,但若与愤怒或悲伤结合起来,就变成了极恶劣的东西啦。” 过午时分,亘和布托并坐在门上。他吧嗒吧嗒的抽着烟,亘则晃悠着腿。 “看门嘛,也没有什么大事。有人从大路走来,就确认他是否到提亚兹赫云的客人。如果是,就开门;如果不是,挥挥手拜拜。如果达鲁巴巴车来了,就帮忙搬货卸货。仅此而已啦。其余的时间嘛,就晒太阳啦。” 布托为何不离开这里呢?流浪汉心思挺野的吧?是对本镇人的同情,把他留在了这里?亘正想着,从博鳌方向的大路出现了模糊的人影。人影迅速接近。来人骑着乌达。 “嗨——!”布托双手拢在嘴边喊话,“那边的行人,你是到提亚兹赫云办事的吗?” 骑乌达的人一只手离开缰绳,大幅度摆动着回喊道:“我是行商。你们有事要我帮忙吗?” “你有香烟吗?” “有、有。好多种哩。” 行商是个安卡族小伙子,他的货柜除装有香烟,还有点心和玩具。小小的木雕吸引了亘的目光。木雕虽然简单,但那笑容很可爱。 “这种,我买一个。” 亘对布托解释道:“我要送给莎拉。” 布托笑了:“你真是个好哥哥呀。” 行商下了乌达,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聊起天来。他谈起前不久在利利斯北面的森林,出现过不可思议的银色龙卷风,亘留心听起来。 “城镇完好,可修罗树林却彻底荡平了。” 布托也兴趣盎然地听着,但对身边的亘也被那次龙卷风带到此地的事,却完全不露声色。他不多嘴,不愧是『伤心之城』的护卫。 “不过嘛,”行商小伙子吸完烟,翻身跨上乌达,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们听到传说了吗,最近市场上出现了『泪水』的仿制品哩。” 布托转过身来,问道:“什么?” “噢,我也是在阿利基达的港镇偶然听说的。说是在提亚兹赫云以外的地方制作的『泪水』,正私下以高价进行买卖,还说有人用那种仿造品煎药服用,患者死了。” “哎呀,这事可不能小视。”布托认真起来。 “也就是说,有人在推销仿冒产品,进行诈骗?”亘问道,“没有辨别真正的『泪水』的方法吗?” 这似乎是任何人都能仿造的东西:因为外观只是普通的水,所以装瓶并贴上标签就成了。 “当然有啊。”布托答道,“很简单,鱼不能待在『泪水』泪水里。小鱼之类,数十下之内,就会浮上来。当然,不是因为有毒,是因为实在太洁净了。从这里发货时,也会在交易处预备小鱼,进行抽样检查。” “哎呀,那就更有问题了!”亘站起身,“那些仿制品为了欺骗顾客,会在普通的水里混入让鱼浮起来的坏东西呀!” “哪里哪里,不会的啦,小家伙。”行商小伙子摇摇头,“阿利基达的高地卫士强手云集,厉害得很。接到病人离奇死亡的报告后,扣留了残留的水,进行调查。没有出现有毒物质。据说验出来的,只有所煎的药的成分。” 布托把拳头抵在鼻尖,“噢噢”地哼着。“连警备所都动起来了,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可就麻烦啦。” 他的大眼 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显得怒不可遏:得马上报告镇长,尽快收集详细情况。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可是关系提亚兹赫云生死存亡的大事!” 亘也神情险峻地走出镇长的办公室。通过穿行房子来到蓝天下,看见纺织工场那边,莎拉正拼命挪动一双小脚板,向大门口方向跑去。 “莎拉,怎么啦?” 亘边追边喊,莎拉头也不回,一口气冲到大门边,要用双手推开大门。 “哎、哎,莎拉,怎么啦?” 布托从上方问道。 “乌达呢?”莎拉问道,“说是大门口有乌达呀。” “噢噢,那是刚才的行商乌达。已经走啦。” 莎拉的小脑袋失望的耷拉下来。追上来的亘,看见莎拉孤独、伤心的后背,一时语塞。 布托从大门上方探出身子,亲切地对莎拉说话:“莎拉,如果你爸爸的乌达回来了,我布托一定大大声地喊叫,让莎拉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听见。所以呢,你就放心玩吧。” 原来是这样。莎拉听说大门口有乌达,心想是不是父亲回来了呢?于是赶紧跑过来。亘深为所动。 “这位哥哥呀,”布托向亘这边摆摆手说,“他说有好东西赠送莎拉哩。是什么呢?” 亘在提示之下,慌忙向兜里掏出木雕人偶。他弯腰到与莎拉眼睛平视的高度,说:“来,给你。” 莎拉有一会儿倒背双手,盯着小人偶看,然后才望着亘的脸。 “给莎拉的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它的脸很像莎拉。” 莎拉怯怯地伸出手,用手指摸摸人偶。亘把它轻轻放在她的掌心里。 “谢谢。”莎拉小声说,“叫什么名字?” “我?”亘指着自己的鼻尖问。 “不是啦。是问人偶的名字。”布托笑道,“这位哥哥说过,想起一个莎拉喜欢的名字哩,” “托奇。”莎拉用手指抚着人偶的头说道。 “托奇?好名子呀。” “是妹妹的名字。” 是死于流行病的妹妹吗? “妈妈说,托奇因为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不会回来了。不过爸爸会回来。会回来吧?” “如果莎拉有乖又有精神就会的。”布托说道。亘目送摇摇晃晃地跑开去的莎拉,握紧了拳头。 两天之后,得到了如下消息:有人看见了雅哥姆骑乌达出现在伤心沼泽附近。据说是来运走『泪水』的达鲁巴巴车驭者从驾车台上看见。 亘当即决定前往伤心沼泽。腿伤已好,加上马谷镇长借给一匹乌达。亘还收下了厚厚的蹄垫,说是要过湿地时,可给乌达的蹄子套上,效果很好。 “只要给乌达套上这个,它就不会陷入泥水中不能自拔啦。” 亘还没有想清楚见了雅哥姆之后该怎么说服他。不过,因为痛切地了解莎拉想念父亲的难过之情,只要能原原本本地表达,肯定会有很好的效果。亘自信満満。 穿过森林,接近莉莉·茵娜的小屋,小屋的窗户下了帘子,看得见烟囱没有冒烟。林子里没有绑着乌达的迹象。轻叩门窗,也是一片静谧,没有回音。 二人外出了?干等了一会儿,情况依然如故。亘重新跨上乌达,向沼泽走去。他们不会去那种潮乎乎的地方散步的,但既无奈地住在这种地方,也许会有什么事吧。 伤心沼泽的水,即便在阳光下,也漆黑一片,微波不起。知道过滤雨水后的所有一切不纯物质都弃置这里后,此刻面对沉寂的水面,殊觉不祥,里面隐含骇人之物的感觉挥之下去。沼泽的水本身成了阿米巴变形虫似的大生物体,屏息静气,卑躬屈膝于此。不过,如果有人不留神靠近了,那生物体会敏锐地感知,以身体一部分为触手,伸出来袭击人吧?它吞噬猎物之后,马上又恢复安静平滑,回到其庞大漆黑的泥浆水模样- 即便事丑陋污秽之物,因为那样的存在,也必须不断地摄取能量。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只会自己吓坏自己而已吧?亘轻敲脑门,用脚踝轻触乌达侧腹,让它加快脚步沿空无一人的水边走。 就在此时,听见一声极轻微的“吱——”声。 亘让乌达停步,侧耳倾听。是幻听吗?不,的确听见了。不过,声音是发自这鸟声不闻的沼泽吗? “吱、吱——咕咕咕。” 似是动物的声音,很微弱。环顾四周。这时又听见了,很近。 前方类似芦苇的草丛中,哗哗动着。草丛中有红色鸟羽似的东西晃了一下。 亘下了乌达,拔出勇者之剑,慢慢上前。他用另一只手拨开草丛,随即看见了红色的翅膀。不是鸟。它长的是鳞,而不是翅膀和羽毛。鲜红的鳞。它的手虽然与亘的手大小相约,却明白无误是钩爪。 ——是龙。 亘悚立着,震惊得忘记了呼吸。一条龙侧卧着,身上沾满伤心沼泽的黑水和泥浆。它半个身子浸在沼泽里,双翼和双手虚弱地动弹着,显得很辛苦。 龙转动眼珠,看着亘。深色的瞳仁因吃惊变大了,长颚抬起,嘴巴一张一合。一颗颗锐利的牙齿,排列如同珍珠项链,晶莹闪烁。 “哟,是人类的孩子!”龙发出声音,“孩子,帮我一下行吗?” 亘哑然。那威严的模样——即便此刻虚弱、倒卧,威严依然如故——可是,它说话声音挺没气势、挺孩子气吧? “你怎么了?”亘留神脚下陷入泥淖中,走进龙时。这时,龙身处长舌,发出“刷”的声音。亘悚然,一时呆住了。 “不能光手光脚沾这沼泽的水!”龙说道。 刚才的怪声像是为了提醒他注意。 “没关系,我穿了靴子,只要不摔倒就没事。” 龙眨巴着眼睛。“是嘛。好孩子,我觉得你可以收起那把剑了。我不会咬你。“ 亘收起勇者之剑,更加接近龙了。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摸摸龙的脖子,感觉到干干的皮肤和体温,有点像基·基玛的肩膀。 “你受伤了?” 龙伤心地垂下视线说:“做杂技飞行时,一时忘形做过了头。失去了平衡,于是就……” 真有点滑稽:龙也会这样失手? “就这样掉下来了吧?不过,幸亏掉在柔软的湿地上……” 龙打断亘的对话,一边用双手扒拉着烂泥,一边说: “哪里的话!这沼泽的水就像是麻醉药!身体稍浸了一下,麻痹便漫延开去,最后动弹不得!我已经有半个身子动不了啦。能动的就是脑袋和两只手——我身体最小的部分!加上这里的泥巴使不上劲儿,怎么都无法脱身了。” 这条龙似乎是龙族的孩子。说是孩子,身长也超过两米了吧。亘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怎么办呢?”亘正想着,猛然灵机一动,问道: “如果能在泥巴上使上劲,有可能靠自己的力气爬出来吧?” “噢,有可能的。”龙点点头,“如果双翼是干的,就又能飞了。” “那好,请等一下!” 亘匆匆回到乌达处,把套在乌达蹄上的两只蹄垫卸下,跑到龙的身边。 “哎,把这个戴在受伤试试吧。有了它,应该可以在泥巴表面使上劲了吧?” 龙套上蹄垫试一试,虽然只是一点一点地,但它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撑起了身体。 “嗨——嘿!”龙使劲晃着头,脸红脖子粗地挣扎着——估计是。因为它原本就是鲜红色,所以不能肯定。 “一、二——三!” 双翼终 于露出水面了!刚才浸在沼泽里的部分,的确像是打了麻药般耷拉着,失去了力气,亘有点镇骇。 “嗨!嗨!” “还差一点了,加油啊!” 亘为他助力,推一下他的后背,拉扯脖子。终于,龙的大半个身体露出了水面,只剩尾巴浸在水里了。 “只剩下一点儿啦。” 此时,龙发出“哦?”的一声,双目圆睁。 “糟啦!是凯伦!” “咦,什么?” 龙慌忙地扭动着身躯,回头望向自己的尾巴。 “是凯伦呀!凯伦咬住了我的尾巴尖!” 亘望向沼泽水面,只见刚才平静之处,翻起了小小的水波。 “什么『凯伦』?” “是这沼泽的鱼!凶恶的馋鬼!”龙用双手忙乱地拍打着泥浆,“哎哟哟,怎么办呢?要被它扯下去啦!被它拖进水里,我可要从脑袋开始被啃掉啦!” 手脚忙乱之际,龙的庞大身躯的确一点一点地被拖回到沼泽的水中。蹄垫拖出了一条印迹。水面的涟漪变得更大了。 “那条鱼,我们干掉它!”亘拔出勇者之剑,摆出架势。龙连连摇头,将亘赶离沼泽。 “不行不行!那么一把小剑,奈何不了凯伦哩。不如砍掉我的尾巴!” 亘来回看着龙惊惶失措的脸孔和绷紧如钓鱼丝似的尾巴。“砍掉尾巴?” “没错,我这就鼓足劲,尽量将尾巴往回甩。你呢,就尽量帖着水面砍掉我的尾巴。明白吗?尽量将尾巴往回甩。你呢,就尽量贴着水面砍掉我的尾巴。明白吗?尽量贴近水面!可别砍多了,会痛哩!我会打信号,你一剑砍掉,可别慢吞吞,会痛哩!” 龙使劲浑身力气甩动尾巴。亘把一切置之度外,高举利剑,对准露出水面瑟瑟抖动着的尾巴砍下去。 “咔嚓!” 有砍中目标的手感。龙发出一声惨叫。伤心沼泽的水“哗啦”地荡起波澜。波心处,像圆锯似的东西露出水面一下,随即消失在水中。 “痛死人啦!”龙两手乱拍,眼泪直掉,“你好过分啊,你肯定没有贴着水面砍!” 亘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是:“刚才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就是凯伦嘛!” “就是那圆锯似的东西?那是嘴巴?” “就是凯伦的背鳍呀。牙齿就就更不得了啦。” 龙一边流泪,一边检查自己的尾巴。切口正好有萝卜大小,正流着鲜红的血。亘心里一慌,脊背发凉,但龙的伤口眼看着愈合了,血竟比流泪还要止得快。 “啊啊,好冷!” 龙浑身颤抖。它一动,周围的草丛也随之摇晃。 “你退后一点好吗?” 亘后撤一步。 “不止啦。再退再退,远远地退,知道乌达那里。” 亘依言后退。龙深深吸气,扭头向沼泽方向用力吐出: 呵呵呵呵呵呵呜! 亘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烈火从龙嘴里喷出。简直是个特大的火焰喷射器! 火焰产生的热浪包围了龙,甚至直逼亘而来,如同刮起一阵风,呼啸而过。亘感觉到瞬间的高热和之后留下的焦糊味儿。 ——头发烧焦了。 “好啦,干啦、干啦!” 龙満意地扑扇着双翼,不哭了。 “你没事吧?太谢谢你啦,虽然剑耍得差一点儿,不过你救了我的命哩。” “哪里哪里,谈不上吧。” 亘双膝哆嗦着,动弹不得。龙轻快地移动双脚,一步一步朝亘身边走来。 “你从哪儿来?要去哪里?看你骑着乌达,是行商吗?”龙问道。 “啊……对。也说不上。” “是嘛。好吧,作为报答,送你好东西。” 龙抬起相对庞然的身去而言的小手——从自己揪一片鲜红的鳞片。 “给你。” 亘接过鳞片。鳞片像是红宝石做的鞋拔子。 “你拿到利利斯去,交给手艺好的工艺师傅,请他做成笛子吧。这就是龙笛。无论你在哪儿,一吹响它,我都能听见。我马上就会飞来,把你驮在背上,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过你可得注意,”龙又接着说,“龙笛只能使用两次,因为它很快就坏,不能长时间拥有。” “谢、谢谢啦。” “我说谢才是。好吧,告辞啦。” 龙挥动着小手,算是说告别吧,开始缓缓扇动双翼,速度渐次加快,从空转进而真正启动发动机。 当龙从沼泽地抬起粗大的腿时,亘叫声“哎呀,”大喊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三谷亘!” 龙一边加速扑动双翼,一边回答:“我叫乔佐。是火龙后代乔佐!” 乔佐起飞了。它卷起了强劲的旋风,亘不由得低头护脸。等旋风过去时,乔佐已变成正午天边的一颗红色小星星,随即消失在云朵之间。 哎哟哟,看到真龙哇。关于龙,迄今幻界的人只提起过一次。卡茨谈过火龙的传说,仅此而已。至于与龙交谈、看它扇翼,从天上摔下孤立无助的真龙,则片言只语都没有听说过。 亘怔怔地骑上乌达,恍如梦中,慢吞吞走起来。他满脑子都是乔佐喷吐的烈焰和那鲜红的色彩。阴森的沼泽和潮湿的风都失去了现实感。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当前方湿地上停着的一头拉小货车的乌达映入眼帘时,亘一时间竟完全没有反应。货架的货架上堆满小瓶子。乌达的驭者离开货车,在沼泽地上弯着腰,不停地做着什么。 ——他把手浸到水里。 一瞬间,亘如梦初醒地大叫起来:“喂!不行不行,接触池水很危险!” 在没有鸟鸣和树叶声响的伤心沼泽,喊叫声惊人地响亮、尖锐。水边弯着腰的人条件反射似的站直了,望向亘。 亘连忙策骑上前,随着接近,看得见水边的人摆开了戒备的架势。他头巾蒙面,完全看不见脸。 亘走进了,那人仍然没有动弹。不过,头巾眼部开孔,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注视着亘的举动。 亘下了乌达,说道:“您迷路了吗?如果口渴,我有饮用水。不能碰沼泽的水。” 那人脚瞪结实的皮靴,一身俐洛窄袖衬衣,配一件有许多口袋的皮马甲。他手中握有一个瓶子,和货车货架堆放瓶子一模一样。瓶口濡湿。 “这沼泽的水跟麻药似的……” 话一出口,亘猛然醒悟。也许是身上藏了个聪明的小不点,替总不开窍的亘着急,在他身体里头给了脑子一闪棍吧。亘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明白了。 货架上堆放的瓶子。头巾蒙面的人。在水边摆弄着什么。 ——市场上出现了『泪水』的假货。 ——有病人死了。 知识与眼前的情景相联系,亘看出了端倪。就在这一瞬间。蒙面人把手中瓶子掷向亘。 亘避开瓶子,差点儿就被击中了。蒙面人撤腿就跑,冲向拉货车的乌达。 “站住!” 亘叫道,反射般地拔出勇者之剑。蒙面人见亘亮剑,急停止步,靴尖几乎插入软泥中。他回头望来。 “不识好歹的家伙!”头巾下传来低沉的声音,“你拿出那玩意儿,是像抓我啦?” 是男人的声音。亘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态度改变了,而且是朝危险地方向改变。 “没错,我要逮捕你,绝不会置之不理!”亘卷起衬衣袖口,露出火龙护腕,“我是高地卫士!” 蒙面人笑起来:“吓我一跳!警备 所也太草率啦。把如此重要的火龙护腕交给晚上还要妈妈唱摇篮曲的小家伙。小鬼趁早说实话:刚才声称高地卫士是撒谎吧?护腕是真东西吗?是在玩高地卫士游戏而已吧?” 亘不理睬他,仍旧正颜历色道:“你灌装这沼泽的水,是要假冒提亚兹赫云的『泪水』出售吧?这是典型的欺诈,还害死了人。你知道自己干的事有多伤天害理吗?” 蒙面人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拍手狂笑起来:“你真不识好歹啊,小毛孩。” 他敏捷地伸手入马甲里掏出一件东西,对准亘。 这是——枪。它比亘在现实见过的枪的造型更复杂,但能想象是枪。 亘不由地倒退一步,蒙面人逼前一步,说道: “嘿,小家伙,知道这是什么?佩服、佩服。这个嘛,叫作魔导枪,是阿利基达最新发明的武器,比刀剑好多啦。你挥剑要来劈我时,我用不着逃走,只需手指一动,就能在你头上开一个小洞。“ “枪的话,我知道。”亘平静以对。虽然心脏狂跳,声音颇难控制,但还是按捺住了。 “知道就好,省得费口舌。小家伙,想保命的话,老实待着别说话,我马上就走。我离开后,你要忘记我,不对人说。你也不想丢了小命,让妈妈痛哭流涕吧?” 亘向右移半步。魔导枪的枪口也随之移半步,依然对准亘。 “想逃可是白费劲,这可是躲不了的。说你是小毛孩放你走,你小子还不识好歹。” “我不是小毛孩,我是高地卫士。我有责任保护提亚兹赫云的人们,有责任保护人民免遭你假货『泪水』的毒手!” “这个蠢蛋。”蒙面人不屑地说,“这种破坏地方的人,有什么保护价值可言!整天哭哭啼啼磨磨蹭蹭的,乌合之众而已嘛。” 亘火冒三丈:“你怎么知道?纯粹就是无知!” “还真不巧,偏偏提亚兹赫云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前不久还被这个可恨的城镇拘禁起来。”蒙面人一只手搭在乌达的鞍上,“没工夫跟你侃。” 他打算纵身跨上乌达。亘紧握勇者之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蒙面人手一枪,把魔导枪直指亘,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响,亘刚伏下身子,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咦?” 情形跟上次在教堂废墟低下与怪物搏斗时一样。亘握勇者之剑的手擅自动了起来。它在亘面前自左向右移动,不偏不倚正好挡住魔导枪射出的弹丸,猛力反弹开去。 蒙面人也呆住了。他低头望望手中的魔导枪,然后慌慌张张地又抬起枪口。 “小子别得意!” 枪声再次响起。亘这回不慌了,他沉住气,任由宝剑行动。勇者之剑再次挡开弹丸。跳弹也许落在沼泽中了,泛起小小涟漪。水珠有一二滴落在亘脸上,冰凉。 “枪里装了几发子弹?”亘慢慢逼近蒙面人,“试试一发不剩都打光,如何?” “混帐,岂有此理。” 蒙面人怒骂一句,飞身跃上乌达。然后在鞍上一扭身,枪口对准连接乌达和货车的绳结,一枪轰断。 一瞬间,一个严肃、亲切的声音悄然响在亘的脑际: (亘,出动勇者之剑!) 声音来自剑——嵌在剑锷的宝石,通过亘的手指,上传至手臂,直接诉诸头脑。 (挥剑吧,它也能发射魔弹。) 亘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像刚才蒙面人举枪那样,剑尖直指蒙面人。对准他眼看就要挥鞭抽打乌达的手腕。 剑行动了。他在空中画了一个十字,剑尖返回十字中心。在这个行动进行之时,亘念出浮现在心中的话: “伟大的女神,神圣的精灵魄力啊,您出现吧!” 剑锷宝玉闪亮。剑尖迸出白光,射向蒙面人。 光弹击中男子右肩,他一声惨叫跌下乌达。 乌达受惊逃窜,蹄子差一点踩中倒地的蒙面人。亘冲向男子。兴奋和激动让他双颊发烫。能用勇者之剑做这种事!它隐藏着这种力量啊! 男子悟住肩膀呻吟。他跌倒时头巾歪了,暴露了鼻子和下颚。胡子拉碴的下巴沾满泥巴。 “高地卫士竟然使用魔法剑?”男子的声音因受惊而变了调,“而且还是这么一个小毛孩——你究竟是什么人?” 亘在男子身边蹲下,他对男子的话几乎充耳不闻,另一件事让他很吃惊不已。这个下巴的形状。这个鼻子的感觉。他想谁呢?如此令人怀念的感觉—— 竟然是……不会吧? 理智压到了闪现的直觉。然而无法抑制内心的翻腾。亘的左手伸向男子的头巾。住手!不要扯开他的头巾,不能这么做——你一定会后悔。身体里的小精灵在叫喊。可是止不住了。 亘扯下了男子的头巾。 眼前呈现的一张脸,是父亲的脸,酷似三谷明的脸孔,连总是沉着冷静、甚至有时让人觉得无情的眼神也一模一样。 骗人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酷似父亲的男子瞪着亘,眼神里充满敌意。也许是伤口的痛楚让他紧要牙关。 “你是——谁?”亘好不容易才出声问道。他像舌头麻痹了一样,发声艰难。 “名字没有意义。”男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是一个男人。想你这么小鬼是难以明白的——我并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寻找自己的幸福,做自己能做的事而已。” 他刚才说漏了嘴——他最近被关在提亚兹赫云。 亘醒悟了:“噢,你是雅哥姆。” 男子第一次显得畏怯。他移开了视线。 “你就是雅哥姆!抛弃了妻子和莎拉,试图和莉莉·茵娜私奔,失败了。莉莉·茵娜被逐出城镇,现在居住在这『伤心沼泽』边上……” 这下子明白了。 “你之所以出售『泪水』,是为了养活莉莉·茵娜吧?是你为她搭建了小屋,对吧?建房的钱,也是这样挣来的?” 雅哥姆眯起双眼,脸色阴沉起来。 “小家伙,你怎么知道我和莉莉的事,而且还这么详细?谁向你灌输这种事情?” “不是别人灌输的。我见过莉莉·茵娜,也见过你的妻子萨达米,也知道莎拉的事。我很清楚莎拉有多想念父亲。仅此而已。” 雅哥姆一身泥浆站了起来,一只手悟着中了魔法弹的肩头,别过脸不看亘。不知是对“莎拉”这个名字有反应,抑或“父亲”一词刺痛了他,他黯然地望着沼泽。 “像你这样的小孩,总是自以为是……” 他的嘟哝也显得无精打采。 “既然如此……” 雅哥姆扭头望向亘,从正面看,这张脸真的与三谷明一模一样,亘感觉心里一阵刀割似的痛楚。 “可是,小家伙。人是有『想法』的,有些事讲道理行不通,萨达米肯定不是坏女人。她是个诚实的劳动者、温柔的女人。可是,我既然邂逅了莉莉,和莉莉相爱了。就不可能再回头。既然有了真爱,就不可能回到假的那边去了。” 亘竭力挤出声音来:“你如何能分清楚——和萨达米的爱是假冒品,和莉莉·茵娜的爱是真爱呢?” 雅哥姆嘴角一撤,小小道:“你成了大人,就知道啦。” “那种事情,我根本不想知道!” 亘喊道,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动荡的心在体内晃悠到这边碰了壁,有晃悠到另一边碰了壁。亘拼命对自己说:他不是爸爸,是雅哥姆。他是行商雅哥姆,不是我爸爸三谷明。他是另一个人。不管样子有多像,不管他也做了类似伤害妈妈和我的事,这家伙不是爸爸。不是,不是的。 “懂得爱情,对人而言是最重要的。”雅哥姆一副说教腔调,“一旦得到真爱,要放弃它,比死还要难受。小家伙,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后,肯定也会明白的。只不过,你能否遇到真爱,我也无法保证。” 雅哥姆“嘿嘿”一笑,这模样也跟爸爸一模一样。在亘自以为是地谈到一些事情时,爸爸总让他尽量表达,然后才欠一欠身,一板一眼地对亘说:我现在来验证一下,你的看法有哪些地方是不对的——这是的三谷明就是这个样子。 ——亘,你的想法好像有一些不对头呢。这样微笑着开头的三谷明,就是这个样子。 亘终于无法忍受,他低下头望着脚下的泥巴,说道: “萨达米的心情如何呢?萨达米对你的『爱』又如何?不也是真爱吗。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对的,不也可以认为,要萨达米放弃对你的爱,比死还要难受——这也是对的吗?” 雅哥姆摇摇头说:“萨达米并不是爱着我。她为了生活,缠着我不放而已。” “请别自以为是地下结论!” “你还是个孩子,别过分插手别人家的事!” 亘并不畏缩:“莎拉怎么样?莎拉对身为父亲的你的『爱』又如何?” “父母和子女的爱令当别论。” “你卑鄙,就会抱着对自己有利的死理。每当又乌达路过提亚兹赫云,莎拉就冲到大门口来看:是不是爸爸回来了,你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吧?你只要看她这样子一次,肯定不会再吹嘘刚才那一番谬论。” 一瞬间,雅哥姆沉默了。然后,他突然用没有受伤的手猛力地抓起一把身边的泥巴,掷向亘。亘急闪避开。但泥浆飞沫落在他下巴上。“你这是干什么?” 雅哥姆双眼灼灼逼人。和他刚才拔枪相对时一样,憎恨的光芒闪烁在他眸子里。 “孩子、孩子、孩子!”雅哥姆绝望地叫道,“孩子又怎么样!原本就是我给予的生命嘛!如果主张孩子就绝对拥有束缚父母一生的权利,那我也有话说:如果说,没有了我这个父亲,就活不下去了,这样的生命根本没有意义!让我亲手结束莎拉的生命吧!萨达米也一样。如果说,没有我就无论如何活不下去,让我亲手杀了她吧!” 亘感到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双颊发烫。雅哥姆伸出的下巴,越说越起劲,几乎是唾沫横飞的嘴巴。倒挑的双眉。坚持己肩的眸子。是爸爸。亘爸爸一模一样。不,就是爸爸本人。刺耳的也并不是雅哥姆的声音。这是爸爸的声音。是三谷明对亘宣称自己的主张。 ——孩子又如何?原本就是我给予的生命嘛。亘,如果只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就主张拥有束缚我一生的权利,那我也有想法。如果说抛弃你残酷无情,那就按你想要的办吧。 ——爸爸不会抛弃你的。 ——没有爸爸的话,你原本就不会诞生在这世上。 ——所以爸爸就当你没有降生到这世上。 ——那就不抛弃你,把你从世上抹掉吧。 亘,这就是你期望的吗? 亘感觉一阵目眩,脚下轻飘飘,愤怒在心里有沸腾,却不知何故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要倒下了。 亘双手在空中划动,想抓住东西。当然是不可能得,他向旁边趔趄一大步。 “怎么啦,小家伙?”雅哥姆探问道。他的声音比之前小得多,就像是隔着玻璃说话。不,不仅仅是雅哥姆,周围的一切,就连伤心沼泽的凉气阴风,也像是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壁,是另一边的事情。仿佛就亘一个人落到了玻璃杯里头。 “小家伙,你还是回家吧。”雅哥姆带着一丝笑容说道,“回家去,问问自己父母。问问看我和你谁对。当然,你父母可能会说我错了。可是,小家伙。那是假话。不是真是的回答。不是为人父母的真是想法。即便是你的父母,假如也跟我一样,在只能拥有一次的人生里面临重大抉择的话,也必然会得出跟我一样的结论。这样一来,你们这些孩子就要被抛弃。明白吗?生命原先得自父母。生命是免费得到得,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心怀感激之情,乖乖被抛弃,这样才是本分!” 亘的视界转暗。 二十四死亡的幻影 向后到去。身体被拽向后。亘茫然仰面倒下,感觉站在波涛边上,脚下的沙子被波浪淘去——亘那种感觉一模一样。要倒下了、要倒下了、倒—— 然而他未能倒下。 他看见自己被分成了两个。 从前身悄然分离出一个半透明的亘,恍如灵魂出窍。它站在沼泽的泥浆里,回头望向亘,亲切地笑了笑。 亘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就像麻痹了一样,连动一根指头也不行。 ——刚才的泥浆。 溅到脸上的泥浆含有沼泽的水。他中了水的毒了,所以麻痹了,动弹不得。而此刻眼前的另一个亘,是沼泽毒水呈现的幻觉,是幻影。 幻影向雅哥姆走去,并一下子抽出勇者之剑。 雅哥姆仍坐在地上,摆出瑟缩的防备架势,对着亘的幻影叫嚷着什么。 亘的幻影举起勇者之剑。雅哥姆用没有负伤的手护住了脸。这期间他仍拼命喊叫道。 ——不行。我没打算那样做。 勇者之剑握在幻影手中,剑尖寒光一闪。 我没想杀雅哥姆我没想杀爸爸我没恨爸爸这不是爸爸这不是我—— 勇者之剑劈下。 一剑、二剑。雅哥姆惨叫着,四脚着地逃窜。剑锋砍在他背上。雅哥姆抵挡着,要从幻影的亘手中夺剑。剑砍在他的掌心。 此刻,雅哥姆一身泥浆,脸上溅满自己的血。他魂飞魄散地哆嗦着,似想逃脱。幻影的亘从后揪着他的衣领。然后对准他的脖子—— ——住手! 勇者之剑猛捅下去。鲜血喷涌。反溅到幻影的亘衬衣上。 雅哥姆趴卧在地上,手伸向天,仿佛在求救。不一会儿,那只手“吧嗒”地掉下。 亘的幻影从雅哥姆的尸体抽回剑。挥一下,甩掉留在剑刃上的血。亘的幻影收剑入鞘,后退一步俯视雅哥姆,从容地飞起一脚,把他的身体踢飞。 雅哥姆的尸体滚到沼泽浅水处。亘的幻影再加一脚,把它踢到水更深处。雅哥姆的衣裳吸了沼泽的水。重量拽着尸体下沉。 凯伦的背鳍突然冒出黑色水面。亘依然动弹不得,恐惧浸透他全身,他只能悚立注视着。 凯伦画着圈绕着雅哥姆的尸体游动。雅哥姆迅速下沉。当他的背部和衬衣的一部分在水面消失时,凯伦镰刀状的尾鳍翘起来,拍打水面,在亘眼底留下汹涌的银光之后,潜入水下。 一留神,见幻影的亘望向自己。和刚才一样,幻影的亘呈现出亲切的微笑。 亘想摇头,但脖子动不了,想喊“你干了什么”,但出不了声。 幻影的亘带着微笑,转身迈步走开。亘也跟它走。腿脚明明动不了、走不了,人却随之而去。仿佛亘这一边是没有实体的幽灵,飘荡在空中似的。 去哪里?幻影的亘步伐坚定地朝前走。它踩着泥浆,高昂着头。 不久,出现了莉莉·茵娜的简陋小屋。幻影的亘向小屋走去。它不敲门,直截了当地打开房门,走进屋内。 黑衣女子坐在那天晚上请亘走的椅子上,低垂着带了头巾的头,双手掩面。 当幻影的亘在女人身旁停下时,莉莉·茵娜抬起头。她在啜泣。 “啊——”她哭道,“你杀死了他。” 亘的幻影面带微笑,抽出勇者之剑。 “我救了你,你却杀死了我爱的男人。” 莉莉·茵 娜向幻影的亘伸出收,捉住不放。 “为什么?你什么杀了我的雅哥姆?他、我们,难道干了什么坏事吗?我们只不过相爱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想爱下去而已。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像处决罪犯那样砍杀了他?他沉到沼泽里,成了凯伦的盘中餐了?” 幻影的亘举起了利剑。 “为什么?因为你们是邪恶的!” 幻影面带微笑,用亘的声音说着。一剑刺入莉莉·茵娜胸膛。黑衣女子一声不吭地从椅上倒下,在地上成了一堆黑布的样子。 幻影的亘收剑入了鞘,走近亘。亘想逃:不能与之成为一体,做了那种事情的不是我。它不是我。我做不出这种事。 但是,幻影的亘轻易就重返亘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亘双脚着地了,就像在瞌睡中醒来一样,劲勃猛然一震,身体僵硬了。 他站在莉莉·茵娜的小屋外面。 小屋的门关得严严的。亘像是全速冲刺之后似的喘息着,大汗淋漓。这也跟从噩梦中醒来时一样。 ——对了,这是幻觉。 我产生了幻觉。那些不是真正发生了的。此刻我伸手去打开门的话,莉莉·茵娜会做坐在那张椅子上,用黑毛线打着婴儿睡袍吧。她没有死。因为我并没有杀害她。 要证实很简单。敲敲门就行。只须汉一声“有人吗”,她一定来开门。好,试试吧。试一试。 不行,双脚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不行。我办不到。 返回沼泽边吧。在救助乔佐的地方,乌达一直等待着。跨上乌达,返回提亚兹赫云吧。要请诊所的医生看病。我中了沼泽水的毒了,给我解毒的药,然后换下冷汗湿透的衬衣,去看看莎拉…… 莉莉·茵娜小屋的门悄然打开了。 门大概只开了约十厘米吧。那隙间伸出一只小手,手臂,接着出现脑袋。 是个婴儿。 赤裸的婴儿,手脚胖嘟嘟圆滚滚。婴儿闭着眼,安详的脸宛如画在书上的天使。 不过,好像有点不对劲。有点古怪。他不是普通的婴儿。他的肌肤—— 灰色皮肤,是石头的颜色。没错,这婴儿是石头做的。 婴儿整个儿出现后,把闭着的眼睛转向亘。亘醒悟了:对了,这孩子是盲的。 婴儿张开嘴,向亘说话。不是婴儿的声音,是沉缓的、沙哑的老人声音。 “你这冷酷无情的杀人犯。” 亘毛骨悚然,双腿发颤。 “你亲手杀死我父母。是我无法享有这世上的人生。我的眼睛不能见光,我的嘴巴含不到乳头,我的耳朵听不见摇篮曲,我的脚不能踏上这片土地。” 亘倒退着,缓缓地摇头。 “不是我。”从亘颤抖的唇间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不是我杀的。” “辩解毫无意义。你这杀人犯。”婴儿胖乎乎的指头指向亘,“该怎么处置你肮脏的灵魂?我的悲伤何时终止?我的身体走投无路,变成了石头,连眼泪也流不出……” 亘绝望地叫道:“不是我杀的!” 婴儿的嘴扭曲得更难看:‘既然如此,就拿你的剑扎你的身体,剜出灵魂瞧瞧吧。让你的肉腐烂,把你的骨头丢在地上,让它们风吹日晒,发出空洞的声音吧。诅咒你一百个白天和黑夜吧。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让你彷徨无着的灵魂沉到混沌的深渊,被孽罪的业火焚烧吧!“婴儿以爬动的姿势向亘扑来,速度令人难以置信。亘瞠目结舌,跌冲冲地逃走。 跑啊跑啊,扭头回望,仍见石婴像风一样追来。石婴的脸跟之前安详的赤字相差甚远。亘连滚带爬——摔倒滚翻在地上,连忙爬起来继续跑,回头瞥一眼是否被追上了,却见婴儿脸上有无数个人。看见有雅哥姆、有莉莉·茵娜、有萨达米。看见了父亲,看见了母亲,看见了理香子,看见了所有憎恶人、诅咒人的人脸,看见了所有伤害人、虐待人的人脸。 毫无疑问,当中也有自己的幻影的脸。 跑啊跑啊,从自己的乌达旁边平跑过时,连它也在发楞。从雅哥姆的货车旁跑过,车上装载了沼泽水瓶子。跑啊跑啊,沼泽水面露出了凯伦的背鳍,亘发现它随着自己前进。 凯伦明白有猎物了。它等着石婴击倒亘,把亘抛入沼泽。亘在恐惧中哭泣,狂喘,脚下仍然跑啊跑啊。 不一会儿,眼前开始漂起白雾。脚下的地面业好,沼泽的黑色水面也好,被白雾阻隔着看不见了。亘像游泳一样挣扎着跑到浓雾之中。不知是第几次回头望时,他发觉后面的石婴不见了。 ——不能大意,必须逃。 虽然心中激烈着自己,但脚下已迈不开步子。他膝头一软向前趴倒,怎么也爬不起来。 ——不行、不行,要跑啊。 畏缩起来的魂魄哭喊着救命。亘听着身体内的喊声,失去了知觉。 黑暗涌入白雾底下。不久黑暗满天,亘趴在黑暗中,精疲力竭地昏睡起来。 叽罗罗罗……叽罗罗罗…… 不知何处传来了哇鸣。 叽罗罗罗……亘亘亘……叽罗罗罗……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青蛙?中断的意识深处,只有亘身体里的小聪明人醒着,竖耳倾听四周。 叽罗罗罗……亘亘亘……听见了吗? 有个甜甜的声音对亘说话。是那个听见过好多次的声音。很熟悉的声音。 叽罗罗罗……不必太在意啦。你没有错。你做了正常的事情。你真的做了该做的事!现实也好,幻界也好,充满了假冒的善意。那种东西没有任何价值。你做了正确的事情呀。 了结性命,也要选对时机。你只不过杀了邪恶之人而已。你是对的呀…… “不对!”亘叫喊到,“我没有杀人!” 亘“嘶嘶”喘息着,用手悟住嘴,止不住颤抖。在哪里?这是在哪里?那个石头婴儿呢? “你还好吧?” 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亘又“哇”地叫起来。起身想逃,却摔了下去,落在地板上。 “哎哎,振作振作吧。你做梦啦。你醒来啦。这里很安全。” 一双黑眸在窥看亘的脸,带着认真的神色。 二十五北方凶星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乍一看,他穿的是灰色法衣挺像利利斯教堂主教身上那件,但这一件是简袖的,长度略短,给人便于行动之感。 “喂,热度怎样?不好意思。”他说着,把手按在亘额头上,随即面露喜色。 “哎呀,太好啦。好像退烧了哩。药箱里有消毒和降温的东西,真是帮大忙了。刚才一时间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这是六张席子大的小房间。亘躺在朴素的木床上。被套和枕头都是朴素的材料原色,被子松软温暖。 “这里是……你是……” 年轻男子笑嘻嘻地略低一低头说:“我的名字是辛·申西,是沙沙雅国营天文台附属研究所的进修生。请多关照。” “啊……请多关照。”亘慌了,“说来,我是得到了您的救治吧?是在是非常感谢。” “不用客气。你饿了吧?没有什么好东西,我这就给你端来热汤。” “吧嗒吧嗒”地响着脚步声,他走到房间一角的小厨房处。室内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堆积如山的书籍,配有一张椅子。书架上也是满架的书。从架上“漫溢”出来的书堆到地板上。实际上,辛·申西现在来来往往的窄小空间内,似乎是唯一可自由移动的『路』。 这里似乎也是小屋。天花板很高,带着阁楼似的天棚,看来是用桌子旁的梯子上去。 ——沙沙雅的国营天文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