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前夜》 引子 眼前的景色全都消失了。 水岛圣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在一瞬间以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还可以看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街景,还有这条已经走过上百回的马路。这是一条稍稍向右拐的缓坡,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圣美看到拐弯处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圣美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无法收回视线。她用力闭上眼,然后又再一次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还在前方行驶着的白色轿车、在公共汽车站停着的巴士的尾灯、匆匆赶路的一群女高中生,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美慌张地收回视线,想确认一下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但她马上就呆住了,方向盘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去向了。本该被安全带固定着的上半身,理应踩在油门上的右脚,都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黑暗! 圣美觉得周围好像有波浪在缓缓起伏,而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悬浮在这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中。衣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是那个梦!圣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做那个同样的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黑暗的世界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蠕动。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梦,直到现在都从未间断过,圣美忽然明白。她现在进入了那个梦境。但令她迷惑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梦境的出现就像星体的运行一般很有规律,绝不会在平安夜以外的时间出现。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闯入梦境的情况发生。 圣美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有头部、胸和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虫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身体。圣美浑身哆嗦着,在这个黏糊糊的黑暗世界里缓缓前行。 这里到底是哪儿?圣美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似乎认识这个地方,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圣美确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身体随波逐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昨天,还是许多年前?抑或是更遥远的过去?圣美不记得了。在这黑暗里,圣美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时间有没有流逝。 忽然,圣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了: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正在缓缓分裂成两个部分,与此同时,整个身体的中部也开始渐渐变细,身体的两端缓缓地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圣美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分裂。 她感觉到时间在平静地、非常缓慢地向前流逝。 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是什么?这些细小的问题圣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她就想这样任自己悬浮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身体的分裂还在继续,身体缓缓地撕裂成两半,没有疼痛。一切都很镇静,没有躁动感。身体自然地进行着分裂。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圣美让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舒适地任由身体随波逐流。就像刚才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一般,现在它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出现了。她又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圣美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向前方。 眼前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 眼前的景色全都消失了。 水岛圣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在一瞬间以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还可以看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街景,还有这条已经走过上百回的马路。这是一条稍稍向右拐的缓坡,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圣美看到拐弯处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圣美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无法收回视线。她用力闭上眼,然后又再一次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还在前方行驶着的白色轿车、在公共汽车站停着的巴士的尾灯、匆匆赶路的一群女高中生,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美慌张地收回视线,想确认一下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但她马上就呆住了,方向盘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去向了。本该被安全带固定着的上半身,理应踩在油门上的右脚,都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黑暗! 圣美觉得周围好像有波浪在缓缓起伏,而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悬浮在这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中。衣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是那个梦!圣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做那个同样的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黑暗的世界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蠕动。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梦,直到现在都从未间断过,圣美忽然明白。她现在进入了那个梦境。但令她迷惑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梦境的出现就像星体的运行一般很有规律,绝不会在平安夜以外的时间出现。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闯入梦境的情况发生。 圣美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有头部、胸和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虫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身体。圣美浑身哆嗦着,在这个黏糊糊的黑暗世界里缓缓前行。 这里到底是哪儿?圣美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似乎认识这个地方,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圣美确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身体随波逐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昨天,还是许多年前?抑或是更遥远的过去?圣美不记得了。在这黑暗里,圣美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时间有没有流逝。 忽然,圣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了: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正在缓缓分裂成两个部分,与此同时,整个身体的中部也开始渐渐变细,身体的两端缓缓地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圣美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分裂。 她感觉到时间在平静地、非常缓慢地向前流逝。 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是什么?这些细小的问题圣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她就想这样任自己悬浮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身体的分裂还在继续,身体缓缓地撕裂成两半,没有疼痛。一切都很镇静,没有躁动感。身体自然地进行着分裂。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圣美让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舒适地任由身体随波逐流。就像刚才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一般,现在它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出现了。她又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圣美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向前方。 眼前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 眼前的景色全都消失了。 水岛圣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在一瞬间以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还可以看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街景,还有这条已经走过上百回的马路。这是一条稍稍向右拐的缓坡,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圣美看到拐弯处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圣美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无法收回视线。她用力闭上眼,然后又再一次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还在前方行驶着的白色轿车、在公共汽车站停着的巴士的尾灯、匆匆赶路的一群女高中生,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美慌张地收回视线,想确认一下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但她马上就呆住了,方向盘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去向了。本该被安全带固定着的上半身,理应踩在油门上的右脚,都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黑暗! 圣美觉得周围好像有波浪在缓缓起伏,而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悬浮在这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中。衣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是那个梦!圣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做那个同样的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黑暗的世界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蠕动。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梦,直到现在都从未间断过,圣美忽然明白。她现在进入了那个梦境。但令她迷惑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梦境的出现就像星体的运行一般很有规律,绝不会在平安夜以外的时间出现。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闯入梦境的情况发生。 圣美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有头部、胸和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虫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身体。圣美浑身哆嗦着,在这个黏糊糊的黑暗世界里缓缓前行。 这里到底是哪儿?圣美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似乎认识这个地方,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圣美确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身体随波逐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昨天,还是许多年前?抑或是更遥远的过去?圣美不记得了。在这黑暗里,圣美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时间有没有流逝。 忽然,圣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了: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正在缓缓分裂成两个部分,与此同时,整个身体的中部也开始渐渐变细,身体的两端缓缓地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圣美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分裂。 她感觉到时间在平静地、非常缓慢地向前流逝。 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是什么?这些细小的问题圣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她就想这样任自己悬浮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身体的分裂还在继续,身体缓缓地撕裂成两半,没有疼痛。一切都很镇静,没有躁动感。身体自然地进行着分裂。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圣美让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舒适地任由身体随波逐流。就像刚才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一般,现在它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出现了。她又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圣美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向前方。 眼前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 眼前的景色全都消失了。 水岛圣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在一瞬间以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还可以看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街景,还有这条已经走过上百回的马路。这是一条稍稍向右拐的缓坡,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圣美看到拐弯处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圣美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无法收回视线。她用力闭上眼,然后又再一次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还在前方行驶着的白色轿车、在公共汽车站停着的巴士的尾灯、匆匆赶路的一群女高中生,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美慌张地收回视线,想确认一下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但她马上就呆住了,方向盘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去向了。本该被安全带固定着的上半身,理应踩在油门上的右脚,都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黑暗! 圣美觉得周围好像有波浪在缓缓起伏,而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悬浮在这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中。衣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是那个梦!圣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做那个同样的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黑暗的世界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蠕动。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梦,直到现在都从未间断过,圣美忽然明白。她现在进入了那个梦境。但令她迷惑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梦境的出现就像星体的运行一般很有规律,绝不会在平安夜以外的时间出现。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闯入梦境的情况发生。 圣美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有头部、胸和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虫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身体。圣美浑身哆嗦着,在这个黏糊糊的黑暗世界里缓缓前行。 这里到底是哪儿?圣美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似乎认识这个地方,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圣美确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身体随波逐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昨天,还是许多年前?抑或是更遥远的过去?圣美不记得了。在这黑暗里,圣美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时间有没有流逝。 忽然,圣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了: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正在缓缓分裂成两个部分,与此同时,整个身体的中部也开始渐渐变细,身体的两端缓缓地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圣美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分裂。 她感觉到时间在平静地、非常缓慢地向前流逝。 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是什么?这些细小的问题圣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她就想这样任自己悬浮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身体的分裂还在继续,身体缓缓地撕裂成两半,没有疼痛。一切都很镇静,没有躁动感。身体自然地进行着分裂。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圣美让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舒适地任由身体随波逐流。就像刚才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一般,现在它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出现了。她又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圣美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向前方。 眼前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 眼前的景色全都消失了。 水岛圣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在一瞬间以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还可以看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街景,还有这条已经走过上百回的马路。这是一条稍稍向右拐的缓坡,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圣美看到拐弯处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圣美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无法收回视线。她用力闭上眼,然后又再一次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还在前方行驶着的白色轿车、在公共汽车站停着的巴士的尾灯、匆匆赶路的一群女高中生,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美慌张地收回视线,想确认一下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但她马上就呆住了,方向盘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去向了。本该被安全带固定着的上半身,理应踩在油门上的右脚,都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黑暗! 圣美觉得周围好像有波浪在缓缓起伏,而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悬浮在这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中。衣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是那个梦!圣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做那个同样的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黑暗的世界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蠕动。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梦,直到现在都从未间断过,圣美忽然明白。她现在进入了那个梦境。但令她迷惑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梦境的出现就像星体的运行一般很有规律,绝不会在平安夜以外的时间出现。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闯入梦境的情况发生。 圣美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有头部、胸和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虫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身体。圣美浑身哆嗦着,在这个黏糊糊的黑暗世界里缓缓前行。 这里到底是哪儿?圣美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似乎认识这个地方,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圣美确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身体随波逐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昨天,还是许多年前?抑或是更遥远的过去?圣美不记得了。在这黑暗里,圣美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时间有没有流逝。 忽然,圣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了: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正在缓缓分裂成两个部分,与此同时,整个身体的中部也开始渐渐变细,身体的两端缓缓地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圣美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分裂。 她感觉到时间在平静地、非常缓慢地向前流逝。 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是什么?这些细小的问题圣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她就想这样任自己悬浮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身体的分裂还在继续,身体缓缓地撕裂成两半,没有疼痛。一切都很镇静,没有躁动感。身体自然地进行着分裂。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圣美让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舒适地任由身体随波逐流。就像刚才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一般,现在它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出现了。她又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圣美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向前方。 眼前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 眼前的景色全都消失了。 水岛圣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在一瞬间以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还可以看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街景,还有这条已经走过上百回的马路。这是一条稍稍向右拐的缓坡,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圣美看到拐弯处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圣美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无法收回视线。她用力闭上眼,然后又再一次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还在前方行驶着的白色轿车、在公共汽车站停着的巴士的尾灯、匆匆赶路的一群女高中生,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美慌张地收回视线,想确认一下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但她马上就呆住了,方向盘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去向了。本该被安全带固定着的上半身,理应踩在油门上的右脚,都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黑暗! 圣美觉得周围好像有波浪在缓缓起伏,而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悬浮在这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中。衣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是那个梦!圣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做那个同样的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黑暗的世界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蠕动。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梦,直到现在都从未间断过,圣美忽然明白。她现在进入了那个梦境。但令她迷惑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梦境的出现就像星体的运行一般很有规律,绝不会在平安夜以外的时间出现。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闯入梦境的情况发生。 圣美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有头部、胸和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虫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身体。圣美浑身哆嗦着,在这个黏糊糊的黑暗世界里缓缓前行。 这里到底是哪儿?圣美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似乎认识这个地方,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圣美确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身体随波逐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昨天,还是许多年前?抑或是更遥远的过去?圣美不记得了。在这黑暗里,圣美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时间有没有流逝。 忽然,圣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了: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正在缓缓分裂成两个部分,与此同时,整个身体的中部也开始渐渐变细,身体的两端缓缓地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圣美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分裂。 她感觉到时间在平静地、非常缓慢地向前流逝。 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是什么?这些细小的问题圣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她就想这样任自己悬浮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身体的分裂还在继续,身体缓缓地撕裂成两半,没有疼痛。一切都很镇静,没有躁动感。身体自然地进行着分裂。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圣美让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舒适地任由身体随波逐流。就像刚才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一般,现在它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出现了。她又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圣美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向前方。 眼前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 眼前的景色全都消失了。 水岛圣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在一瞬间以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还可以看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街景,还有这条已经走过上百回的马路。这是一条稍稍向右拐的缓坡,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圣美看到拐弯处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圣美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无法收回视线。她用力闭上眼,然后又再一次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还在前方行驶着的白色轿车、在公共汽车站停着的巴士的尾灯、匆匆赶路的一群女高中生,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美慌张地收回视线,想确认一下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但她马上就呆住了,方向盘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去向了。本该被安全带固定着的上半身,理应踩在油门上的右脚,都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黑暗! 圣美觉得周围好像有波浪在缓缓起伏,而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悬浮在这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中。衣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是那个梦!圣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做那个同样的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黑暗的世界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蠕动。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梦,直到现在都从未间断过,圣美忽然明白。她现在进入了那个梦境。但令她迷惑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梦境的出现就像星体的运行一般很有规律,绝不会在平安夜以外的时间出现。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闯入梦境的情况发生。 圣美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有头部、胸和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虫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身体。圣美浑身哆嗦着,在这个黏糊糊的黑暗世界里缓缓前行。 这里到底是哪儿?圣美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似乎认识这个地方,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圣美确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身体随波逐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昨天,还是许多年前?抑或是更遥远的过去?圣美不记得了。在这黑暗里,圣美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时间有没有流逝。 忽然,圣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了: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正在缓缓分裂成两个部分,与此同时,整个身体的中部也开始渐渐变细,身体的两端缓缓地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圣美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分裂。 她感觉到时间在平静地、非常缓慢地向前流逝。 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是什么?这些细小的问题圣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她就想这样任自己悬浮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身体的分裂还在继续,身体缓缓地撕裂成两半,没有疼痛。一切都很镇静,没有躁动感。身体自然地进行着分裂。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圣美让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舒适地任由身体随波逐流。就像刚才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一般,现在它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出现了。她又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圣美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向前方。 眼前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 眼前的景色全都消失了。 水岛圣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在一瞬间以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还可以看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街景,还有这条已经走过上百回的马路。这是一条稍稍向右拐的缓坡,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圣美看到拐弯处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圣美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无法收回视线。她用力闭上眼,然后又再一次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还在前方行驶着的白色轿车、在公共汽车站停着的巴士的尾灯、匆匆赶路的一群女高中生,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美慌张地收回视线,想确认一下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但她马上就呆住了,方向盘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去向了。本该被安全带固定着的上半身,理应踩在油门上的右脚,都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黑暗! 圣美觉得周围好像有波浪在缓缓起伏,而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悬浮在这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中。衣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是那个梦!圣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做那个同样的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黑暗的世界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蠕动。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梦,直到现在都从未间断过,圣美忽然明白。她现在进入了那个梦境。但令她迷惑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梦境的出现就像星体的运行一般很有规律,绝不会在平安夜以外的时间出现。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闯入梦境的情况发生。 圣美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有头部、胸和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虫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身体。圣美浑身哆嗦着,在这个黏糊糊的黑暗世界里缓缓前行。 这里到底是哪儿?圣美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似乎认识这个地方,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圣美确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身体随波逐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昨天,还是许多年前?抑或是更遥远的过去?圣美不记得了。在这黑暗里,圣美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时间有没有流逝。 忽然,圣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了: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正在缓缓分裂成两个部分,与此同时,整个身体的中部也开始渐渐变细,身体的两端缓缓地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圣美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分裂。 她感觉到时间在平静地、非常缓慢地向前流逝。 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是什么?这些细小的问题圣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她就想这样任自己悬浮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身体的分裂还在继续,身体缓缓地撕裂成两半,没有疼痛。一切都很镇静,没有躁动感。身体自然地进行着分裂。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圣美让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舒适地任由身体随波逐流。就像刚才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一般,现在它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出现了。她又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圣美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向前方。 眼前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 眼前的景色全都消失了。 水岛圣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在一瞬间以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还可以看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街景,还有这条已经走过上百回的马路。这是一条稍稍向右拐的缓坡,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圣美看到拐弯处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圣美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无法收回视线。她用力闭上眼,然后又再一次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还在前方行驶着的白色轿车、在公共汽车站停着的巴士的尾灯、匆匆赶路的一群女高中生,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美慌张地收回视线,想确认一下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但她马上就呆住了,方向盘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去向了。本该被安全带固定着的上半身,理应踩在油门上的右脚,都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黑暗! 圣美觉得周围好像有波浪在缓缓起伏,而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悬浮在这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中。衣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是那个梦!圣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做那个同样的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黑暗的世界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蠕动。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梦,直到现在都从未间断过,圣美忽然明白。她现在进入了那个梦境。但令她迷惑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梦境的出现就像星体的运行一般很有规律,绝不会在平安夜以外的时间出现。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闯入梦境的情况发生。 圣美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有头部、胸和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虫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身体。圣美浑身哆嗦着,在这个黏糊糊的黑暗世界里缓缓前行。 这里到底是哪儿?圣美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似乎认识这个地方,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圣美确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身体随波逐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昨天,还是许多年前?抑或是更遥远的过去?圣美不记得了。在这黑暗里,圣美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时间有没有流逝。 忽然,圣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了: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正在缓缓分裂成两个部分,与此同时,整个身体的中部也开始渐渐变细,身体的两端缓缓地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圣美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分裂。 她感觉到时间在平静地、非常缓慢地向前流逝。 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是什么?这些细小的问题圣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她就想这样任自己悬浮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身体的分裂还在继续,身体缓缓地撕裂成两半,没有疼痛。一切都很镇静,没有躁动感。身体自然地进行着分裂。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圣美让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舒适地任由身体随波逐流。就像刚才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一般,现在它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出现了。她又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圣美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向前方。 眼前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 第—部 发生 1 在那个电话响起来之前,对于水岛利明来说,这是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很普通的早晨。 利明八点二十分就开车到了药学系。在还有六成泊位空着的停车场里停好车后,利明拿着他的包下了车,然后将车锁好,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药学系的大楼。这个六层的建筑物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灰蒙蒙的。 利明从门厅一侧的鞋箱里拿出拖鞋,并迅速换下自己的皮鞋,然后乘电梯上到了5楼。电梯门位于走廊的中央。在电梯门右侧的最里面,将举行利明所在研究室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但现在学生和工作人员似乎都还没有来,走廊里很安静。当然,这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个讲座开始的时间并不是太早。有机系其他部门的讲座都要求所有参加者在八点钟准时到达,然后展开研讨,但利明的讲座并没有严格要求学生的到达时间。对利明来说,学生们只要能规规矩矩地做实验、收集数据就可以了。不过,因为利明目前只是一个助理职称,所以他必须在八点半以前上班——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利明打开自己所在的第二研究室的门,开灯进去,脱下风衣放进衣帽柜,把书包放到书架的一角。在他的办公桌上,有两张大概是学生在昨天晚上填写的试剂申领表,内容是有关限制酶ecori和bamhi的。利明把这两张申领表放进文件夹里,挂在桌子一侧的文件夹挂钩上。 再次确认了昨晚写在笔记本上的实验计划后,利明开始着手做实验的准备。他走出实验室,打开斜对面细胞培养室的门,整个房间被灭菌灯的灯光映成一片青白色。利明把灯光调成普通的荧光灯后,走进去,从恒温箱里拿出两只塑料的培养用烧瓶,把它们放在显微镜下。透过光学透镜,利明仔细地观察起细胞来。在确认它们情况良好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回到恒温箱中。 然后,他从高压灭菌器里拿出实验用器具,放到无菌操作台上。 做完这一切,利明回到研究室。正当他准备从冷冻箱里拿出试剂的时候,他指导的二年级研究生浅仓佐知子也到学校了。 “早上好!” 浅仓向他打招呼,声音很是清脆。利明回应了一声。 浅仓把外套塞进自己的衣帽柜,露出夏令针织套衫和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她脱下套衫,换上白色工作服。 作为女性来说,浅仓已经很高了,大约有一米七五左右,比利明只矮那么一点点。从利明身边经过时,她仅以微笑示意。穿上白色工作服后,她的身高越发凸显出来。做实验时,她总是精神抖擞,让人看了心情舒畅。 利明交代她说,如果有事就到培养室来找他。说完,他就离开了研究室。 利明先做完无菌操作台那边的准备工作,随后再一次拿出那两只培养用烧瓶,开始了他的工作。烧瓶里装的是很有名的nih3t3细胞。这两只烧瓶中,有一只里的细胞被注入了类维生素a受体的基因,而另—只里的细胞则没有。两天前,利明将这两种细胞分别装入烧瓶里,让其繁殖。接着,昨天他又在培养液里添加了β氧化酶的诱导剂。今天的计划则是从这两种细胞里回收线粒体,按照利明的预想,注入了受体基因的那些细胞里的β氧化酶的数最应该有所增加。 就在利明刚刚开始操作的时候,电话响了。 他可以听见从研究室那边传来的电话铃声。不过他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因为浅仓还留在研究室里,所以她应该会去接电话,利明是这样想的。大约响了三声后,浅仓似乎接起了电话,接着就是一阵寂静。之后,突然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利明一边想到底怎么回事,一边用吸量管继续回收溶液。突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九点正。 “哐”的一声,培养室的门打开了。 “永岛老师,您的电话。” 利明抬起头,看见浅仓从开着的门缝里探出个头。他发现她的嘴唇哆嗦着。 “是医院打来的。说是您的夫人出了交通事故……” “什么?!” 利明“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2 大学附属医院周围的道路非常拥挤,那些想进入医院的患者开来的车已经排到了公共交通道上,并且造成了堵塞。利明心急如焚,不断地按着喇叭。 打来电话的是急救室的一名工作人员,说是圣美开车行驶到一段下坡路的拐弯处时,不知为何没有转弯,而是直直地撞向了一根电线杆。因为没有踩刹车,车子受到了严重的损坏,圣美的头部电受到了重击。利明询问了出事地点,原来是那条他也经常路过的主干道。在那条路上行驶的确很容易提速,但是由于能见度极佳,所以并不让人觉得十分危险。利明不明白圣美为什么会在那里出了事。 “可恶!” 利明边骂着边打转方向盘,挤进中间的那条车道,再转了一个“u”字形的弯,周围立刻响起了表示不满的喇叭声,但利明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绕到医院的后门,把车停在工作人员专用的停车场,从搬运物品用的入口进入医院。他中途遇见一个过路的护士,便向她询问了急救室所在的位置。 利明奔进了医院的中央大厅。中央大厅非常大,大得让人觉得似乎没有尽头。皮鞋底与油毡地板相互摩擦,发出一种刺激神经的声音,利明边跑边下意识地不断念着圣美的名字。正当他向右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忽然从旁边走出一位老太婆,眼看就要把她撞倒在地,利明猛地转过身,整个身体就像拧起来了一般,——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前跑,真是难以置信,一定是那里弄错了。今天早上还看见圣美露出和往常—样美丽的笑容,他想起了今天的早餐是煎鸡蛋和烤鲑鱼,还有漂着豆腐和裙带菜的酱汤,普普通通的早餐!圣美—定是想在明天,后天乃至今后所有的日子都继续过和今天一样的生活,所以才做了这样的早餐,一定是这样的。利明心想。这—切都太突然了,利明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今天早上还是和圣美一起出的门。圣美开着小车去了邮局。那辆小车是为了方便圣美买东西,在半年前才买的二手货,车身是红色的,和喜欢那些可爱的小装饰品的圣美很是相称。 “请问,您就是圣美小姐的亲人吗?” 到达急救室的时候。利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一位中年护士跑过来,看着直喘气的利明问道。利明咽了口唾眯,回答说:“是的。” “圣美小姐现在情况很危急。”那位护士说道,“她在交通事故中头部受到了重击,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脑邡已经大面积内出血,呼吸也停止了。” 说完,护士安排利明到走廊等候,利明坐在走廊里的沙发上。依然无法相信护士刚才说的话。他木然地盯着护士的脸,问道“她还有救吗?” “现在正在手术室接受手术,但是情况非常危险。能不能通知她的家人?” 利明无力地应了一声。 圣美的父母很快就赶到了。圣美的父亲在一个旧住宅区经营一家外科医院。医院的旁边就是自己的住宅,距离圣美所在的医院不到五公里。 二人赶来的时候,脸色已经铁青,圣美的父亲急忙向利明询问具体情况,当他得知圣美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生死未卜时,眼泪立刻涌上了眼眶,他忙闭上眼,借以掩饰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然后就浑身无力地跌坐在沙发里。而圣美的母农则完全失去了分寸,径自用手帕捂住自己的脸,靠在利明旁边的护士身上母啕大哭,利明从没见过岳母这样反常的表现,甚是意外,记得他第一次到圣美家做客后。留下的所有印象就是:家里的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而 且很有品位;穿着得体的主人微笑着,优雅地品着红茶。那是多么幸福祥和而又快乐的一家啊!父亲待人亲切,值得信赖;母亲行事稳重,总是面带微笑——这一切完美得就像电视剧里的情景。可是现在,眼前的这两个人,无论如何都很难让人把他们和刚才那些形容词联系在一起。不过,舐犊情深,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冷静一点!” 岳父叫着岳母的名字,大声呵斥道,但他的声音也在发抖,岳母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丈夫。然后,她抽泣了—声,整个人就像崩溃了一般,倒在丈夫怀里。 中午过去了,可谁也没有吃饭的心情,利明他们在护士的善意劝告下,换到休息室继续等待。他们不停地抬头看墙上的挂钟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护士不时地过来高诉他们圣美的最新情况:通过心脏起搏抢救,总算恢复了心跳,但是几乎无法自主呼吸,只能依靠人工呼吸维维持呼吸;现在已经接受了ct扫描,被转移到了重症监护房。 大约十分钟后,医生来到他们面前。利明他们马上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 医生是一位大约才三十出头的年轻男性。他戴着眼镜,有一些瘦弱,但五官端正,眼神很和善——这让利明对他很有好感。医生先进行了自我介绍,原来他是脑外科的专家,随后,医生很认真地看着利明他们,以清楚而诚实的语调把圣美的情况作了说明: “水岛圣美小姐脑部严重出血。送到这里来以后,我们立刻对其实施了脑部手术和心肺复苏急救。现在,圣美小姐的自主呼吸已经停止,处于人工呼吸器维持生命的状态。接下来,我们将竭尽全力,采取使用强心剂等各种措施。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就目前的状况看,圣美小姐依然处于深度昏迷之中,而且正在逐步向脑死状态发展。” 圣美的母亲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哀嚎,情不自禁地一头栽进丈夫的怀里。 利明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脑子里只有“人工呼吸器”、“深度昏迷”、”脑死”等几个词语在翻腾,他很难想象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圣美的状态。 正在这时,利明突然产生了一种热烘烘的感觉。 他猛一抬头,全身热得像燃烧起来了一样,并不是外部的气温骤然上升,而是体内像火烧一样炙热。利明环顾四周,自己也不明白体内温度为什么会突然上升。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不一会儿,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利明张开嘴,似乎要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但他只是“呼噜呼噜”地一个劲往外喘粗气,喉咙深处像要蒸发似的,十个指尖山好像马上就要冒出火焰,利明怀疑自己即将化为灰烬, “……圣美将会如何呢?” 就在岳母向医生询问的那一瞬间,利明感觉到热气忽然消失了。 “现在,我们正在监控她的脑电波、血压和心跳。另外,如果脑部的血液停止循环,就会导致脑细胞的死亡,所以我们给她的脑部作了ct检查。等到检查的结果出来,我们才能够判定她是否已经脑死……”医声回答说。 利明不停地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他伸出左手,攥成拳头又张开,发现自己的手指依然可以活动自如,而也没有冒出火焰。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圣美的父亲正在和医生交谈,圣美的母亲则紧靠丈夫站着,也许到了下午,他们就会从医生的口中得到有关圣美的确切消息。 利明昏昏沉沉地跌坐到沙发里,刚才的幻觉所带来的影响还没有完全退去,太阳穴周围还疼得很厉害。 “你没事吧?” 医生关切地问,利明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以示回答。 圣美死了! 利明感到自己像受了欺骗一般。这一切仿佛都是很遥远的世界里的事。利明的脑海里上下翻腾,理不出个头绪。自己浑身为什么像被火烧了一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种灼热感又是如何产生? 3 下午六点钟,利明一行被带到了重症监护病房。 在进入房间之前,医生要求他们穿上绿色的消毒衣,并且还要戴上消毒帽和过滤面具,手和脚也必须在消毒液里进行消毒。这一切对于利明来说,都再熟悉不过了。在利用无毛鼠进行动物实验的时候,为厂防止感染,工作人员在进入实验场地之前,也必须采取类似的防护措施。但他没想到的是,现在在医院里,他电会被要求这样做。圣美的父亲由于是外科医生,所以对穿消毒衣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只有圣美的母亲对这一切非常不习惯,那种硬邦邦的消毒衣让她感觉很别扭。 房间比想象中的大。墙边并排着几张担架床,其中有一半都放置着输血和打点滴用的器具。旁边还有两台小型的监控器,好几根管子从那里面伸出来。不过,几乎所有的病床都空着,闲散地放置在房间中央。 圣美就躺在从手边数过去的第二张床上。 圣美的鼻子里插着管子。利明的目光顺着这根管子望去,发现管子连在一个形状类似于小水桶的东西上,进而又与一个白色的机器相连。白色的机器上有几个看起来像是调节用的旋钮。而机器仪表上的指针每向前走一段,就会左右摇摆一阵,然后再又向前走。机器并不大,每当指针摇摆的时候,就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医生解释说,那就是人工呼吸器。另外,在墙边的监控器上,还不断地显示像是脑电波的曲线。 利明他们在圣美的床边围成一圈,密切地注视着她。 圣美的头发被剃光了,头上缠着布和绷带;而胸部以下的部位由于盖着被单,所以看不见明显的伤口。除了头部的伤痕之外,地看上去跟正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从重症监护病房出来后,利明他们在医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医生请他们在椅子上坐下,随后从自己的办公桌里拿出ct扫描得到的照片,插在墙壁上的观片灯箱里。一边看着脑电波的数据,一边向他们解释有关脑死的情况。所谓脑死,是指以脑子为首的所有大脑机能全都不可逆转地处于停滞状态。脑死病人和植物人的不同在于,后者的脑干机能依然残留。根据厚生省制定的判定脑死的标准,医生对圣美进行了脑死判定的检查。此外,出于谨慎起见,医生还进行了听性脑干反应检查,并通过ct扫描进行了脑血流检查。 “这是下午五点钟第一次脑死判定的结果。” 说着,医生把一张诊断书递到利明的面前,上面列出了瞳孔固定、脑干反应和呼吸测试等各种项目,并已填人了相应的结果。医生就每一项结果都作了解释,还特别强调说,圣美现在即使受到外界的刺激,脑电波也没有任何变化,并且已经没有自主呼吸的能力;也就是说,如果脱离了人工呼吸器,她的呼吸就会停止,心脏也不会再跳动,体温也会随之下降。诊断书的右半部分还是一片空白,这里将填写预定于明天下午进行的第二次检查的结果。 “是否已经脑死,就是通过这样的两次检查来判定的。为了使判定更加准确,第一次和第二次检查的间隔时间在六个小时以上。” 利明只是呆呆地听着医生的解说,圣美那闭着眼睛、表情平静的脸庞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们将继续为圣美小姐使用人工呼吸器。至于何时停止使用,请你们自行商定……当然,在这期间,我们依然会尽我们的最大努力。我们会把营养液通过点滴的方式输入她的体内,并且定期为她翻身,以防皮肤出现褥疮等。但是,如果一直以这种状态维持呼吸的话,圣美小姐可以说是已经去世了。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那一夜,利明就这样一直待在医院里,连眼睛也没合一下。 他们进入重 症监护病房围坐在圣美的床边,密切地注视着她。圣美的父亲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而圣美的母亲却像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似的,只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抽泣,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她不一会儿就因为精疲力竭而趴在床边睡着了。 “我先送她回家。” 看到妻子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圣美的父亲对利明交代了一句,就抱起妻子离开了医院。 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一名护士走进房间,用热毛巾为圣美擦拭身体。这名护士个头小小的,模样很可爱,大概才二十出头。利明看到她非常温柔细心地擦着,不由得很感动。 利明一边帮护士的忙,一边重新感受着圣美身体的温热触感。圣美的背上有少量汗水,嘴里还在继续分泌着唾液,皮肤依旧有弹性,脸颊上还有一丝红润。利明以前没有见过植物人是何等模样,但看着圣美的这种身体状况,他又确实不知道她与植物人有什么分别。 “和您的夫人说说话吧。”护士一边收拾圣美的排泄物,一边微笑着说,“她—定会很高兴的。” 听了这句话,利明一整晚都握着圣美的手,不断地和她说话,告诉地今天自己的所见所闻,回忆到现在为止两人所共同拥有的美好记忆,还有他是多么深切地爱着地。利明就这样不停地说话给圣美听。圣美的体温透过她的手心清晰地传递过来。她的胸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静静地呼吸着,人工呼吸器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响。一直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回荡。 第二天早上,利明忽然想一个人静一下,于是驱车去了药学系。他穿过几乎不见人影的街道,直奔小山坡上的药学系。建筑物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利明一边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一边进入药学系大楼,走向自己的研究室。 研究室里当然是空无一人。利明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坐下,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将视线移向窗外。远处被白色层雾笼罩着的街景隐约可见。 这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静静地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圣美的脸庞。 到现在为止,利明也经历过几次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他们或是因为疾病,或是因为衰老而去世。他们死去的时候,皮肤都已经失去了弹性,脸色也是一片苍白,身体变得又冷又硬,完全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对于死亡这件事,利明自认为可以坦然地接受和理解。但是,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圣美的状态,却和利明印象中的死亡有着太多的不同。 圣美她真的死了吗? 在利明的心中,理论上的脑死概念和他直到现在手上还能感觉到的圣美的体温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利明也曾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过一些关于脑死方面的报道,还从临床医学杂志和启蒙书籍里获得过一些粗略的相关知识,并且到现在为止。他都对脑死持肯定的态度,甚至一度认为,那些针对脑死的批评,有些是非科学的,完全是感情用事。既然有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那为什么要对及时地从脑死者身上取出所需要的器官犹豫不决呢? 但是,摆在跟前的事情却让利明越来越不明白,这么做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圣美的心脏明明还在跳动,却要从她的体内取出内脏器官。一想到这儿,利明不禁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虽然他每天都在进行小白鼠解剖,但是这次将被解剖的不再是小白鼠,而是自己的妻子。这一点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了。利明从来没有尝试过人体解剖,而对于那些用于实验的动物的解剖,利明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由于并不是专门从事解剖学的专家,所以这些解剖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小白鼠被麻醉后切开腹部的样子浮现在利明的眼前,不经意中渐渐和赤身裸体的圣美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利明仿佛透过圣美的腹部看到了小白鼠的肝和肾。 肾脏! 利明闭上眼睛。 圣美生前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过。利明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去年年末的一个早晨,圣美突然说想在死后捐出自己的肾脏。利明当时想,器官移植应该得到推广,如果圣美的肾脏能够在圣美死后继续为别人服务,为别人减轻痛苦,那也是很好的事。但是现在,如果要从体温尚存、心脏还在强有力地跳动着的圣美身上取出肾脏,那么利明是无沦如何也接受不了的。而且,他更加无法接受圣美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他坚信圣美还没有死,一定有办法使她继续活下去。 利明睁开眼,发现窗外的晨雾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散去了,远处的街景在阳光下变得有些耀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阵阵鸟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将是风平浪静的平凡的一天。而对于利明来说,如果不是圣美发生了意外的话,这一天也不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 利明突然想活动活动疲乏的身体,于是他站起来,出了研究室,向培养室走去。他想在回医院之前,再去确认一下细胞的状况是否良好。他想,如果细胞状况稳定的话,就让它们继续繁殖下去…… 利明一边透过显微镜仔细观察细胞,一边检查自己的培养用烧瓶。看起来一切状况良好,没有什么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利明松了口气,木然地望着那些杂种细胞和癌细胞。 忽然,一个想法浮现在他的脑诲里。 利明将眼睛从显微镜上移开,紧紧地盯着烧瓶里的红色培养液,不经意地发出一声感叹。 “啊,圣美……” 利明的心跳不断地加快。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那个突然产生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膨胀。利明摇摇晃晃地向后倒退,但视线却始终无法离开放在桌上的那个烧瓶。 也许,圣美的肉体已经处于脑死的状态了,但是我能够以自己的力量使她继续活下去,圣美的所有身体机能都没死,都还活着!利明一边这样想,一边盯着烧瓶。他攥紧拳头,仰天长啸了一声。 利明心烦意乱,觉得到医院的路程变得很遥远。他踩下油门,不断地换挡,嘴里一直念着圣美的名字,想着现在有几件事悄必须去完成:一是征得圣美亲人的同意,捐出圣美的肾脏;二是和以前曾一起做过研究的第一外科的助手取得联系;还有就是得到医生的理解。这每一件事都不是很困难。圣美还活着,并且还能继续活着。一想到这一点,利明就热泪盈眶。 圣美,以后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 利明在心中呐喊着。 4 利明和岳父继续在医院守候圣美的期间,医生为圣美进行了第二次脑死判定检查。这次是由昨天见过的那个主治医师和另一位医生分工合作完成的。 利明留意到,虽然形式上是很夸张的彻底检查,但实际上也就是让她戴上耳机听声音,然后对她的皮肤进行刺激,看看她是否有反应而已。与上次检查一样,圣美的脑电波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主治医师一边看着脑电波图,一边填写昨天那张诊断书。利明心想,这真是不科学。 所有的结果都和前一次是一样的。主治医师在检查结束后将诊断书递给利明,并以眼神征求他们的谅解。利明看着诊断书上用圆珠笔填写的结果,再看看圣美的脸,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将诊断书还给主治医师。主治医师接过诊断书,在一个空格处签了名,并盖上了章。 “圣美小姐被正式判定为脑死。” “唉……”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利明这样想道,一边冷漠地回答了—声,连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那么,请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 主治医师催促利明道。 医生办公室已经有一位女士在等他们了。看到他们进来,那位女士从椅子里站起来 ,向他们鞠躬致意。利明也含糊地以微笑回礼。 “这位是负责内脏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梓小姐。”医生介绍道,”因为圣美小姐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承诺死后捐出肾脏用于移植,因此织田小姐特地前来向其家人确认,并取走肾脏。” 经医生介绍之后,那位女士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利明。她看上去年纪比利明小,穿着套装,给人—种能干的职业女性的印象;但她又有着与锐利的目光不相称的线条柔和的脸颊,这使人觉得她易于亲近。她的表情非常诚恳,而且又不失理性。她再一次鞠躬道:“请多关照。” 利明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所谓的协调工作者,是日本最近才出现的一种新职业。” 织田小姐首先对自己的工作做了介绍。移植治疗,除了要有需要器官移植的人之外,还必须有能够提供器官的人才能成立。而除去活体之间进行的器官移植之外,能够提供器官的捐赠者就只有抢救无效的脑死者和心脏死亡者。进行抢救的医生负责医疗急救方面工作,他们并不主动积极地去参与器官移植手术。而另一方面,如果由进行移植手术的医生来与死者亲属交涉,然后取走死者的器官,又必然会引起死者亲属的不快。因此,在这两者之间,就需要一个中介,来使器官移植能够更加顺利圆满地进行。所谓协调工作者,从事的就是这种中工作。其涉及的方面很多,包括调整医生的日程、对死者亲属的关照等各个细小的方面。 “圣美小姐的肾脏将提供给两位肾透析患者。慢性肾功能不全这种病症没有发病年龄的限制,即使是小孩,也有患这种病的、但很遗憾的是,除了肾移植之外,这种病没有其他彻底医治的方法。如果想要将体内积压起来的废物排出体外,就只有通过透析来实现但是这种透析治疗会受到时间的制约,因此患者无法进行正常的社会活动;同时在饮食方面,患者也有严格的限制。这样的患者在接受了肾脏移植手术之后,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不仅可以在饮食方面不再受到约束,甚至还可以外出旅行。因此,圣美小姐的肾脏—定可以继续发挥它的作用的。” 利明听了这位协调工作者热心的说明,并确认了直到取出肾脏那天的所有日程安排,然后说道:“圣美的肾脏将为其他的病人解除痛苦这件事,我们很明白,也能够理解。我们愿意提供圣美的肾脏,因为她生前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这也算是尊重她的遗愿。因此,今后还请你们多多关照。不过我们只希望捐出肾脏,至于其他的内脏器官,因为不清楚圣美本人的意愿,如果擅自取出的话,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圣美。” 表达完自己的想法之后,利明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岳父。岳父闭着眼睛,微微地点头示意。 “即使只是提供肾脏,我们也已经感激不尽。非常感谢。”负责协调工作的织田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示谢意,“我将尽我的最大努力,这件事一定会圆满地完成的。” 说着。她拿出了一叠文件,递给利明。利明慢慢地填写着。这是一份提供内脏器官的协议书。在薄薄的b5纸的中央有一排横着的铅字,内容是: 上面的捐赠人承诺,死后自愿为内脏器官移植提供()。 利明在这行宇的上一栏里,按照书写格式填入了圣美的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和性别,然后在括号里一笔一画地用力写上了“肾脏”两个字。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在协议书的下面写下今天的日期、自己的姓名,住址,以及自己与死者的亲属关系。“请在这里盖上章。” 织田小姐白皙而纤细的手指指向文件最后写着一个“印”字的地方。 利明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印章。织田小姐从手提包里取出印泥,放到他的面前。 利明把印章在印泥里狠狠地摁了一下,然后盖在了协议书上。印章上“永岛”这两个字显出和文件内容有些不相称的鲜艳,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散漫和任性。整个过程中,利明始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圣美的肾脏就这样简单地捐出去了?利明的心头不由掠过一个问号。 从还有体温的圣美身体里取出肾脏这件事,似乎已经成了定局。这么重大的事情,就在这么薄薄的一张纸上由自己来决定了!是不是弄错了? 利明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己刚才到底在想什么呀?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岂不就无法延续圣美的生命了吗?为了以后能继续和圣美生活在一起,那就必须这么做!圣美拥有的不光是她的身体外表,她还拥有她自己生命的每一个细胞。我必须拥有这种由一个个的细胞构成的圣美!我必须从刚才的想法里脱离出来!就在这时,利明感到身体里涌上一阵微热,那感觉就和当初被医生告知圣美已经死亡时所感觉到的灼热一样。 他的头开始眩晕。 在离开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利明趁岳父不注意,悄悄地走到医生身边小声说道:“实际上,我有一件关于圣美的事想请求得到您的帮助。” “什么事?” “首先,这只是我的一个愿望,希望您能向圣美的双亲保密……是有关提供圣美肾脏的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你到底……” 医生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利明很快便制止住他,然后悄悄走到医生身后,躲躲藏藏地贴近医生的耳边低声说道:“请帮我取出圣美的肝脏……我想进行肝脏的原代培养。” 5 筱原训夫完成病房区的工作之后,回到了临床研究大楼五楼的第一外科。出了电梯向右拐,最里头的那一间就是他的研究室。他取出钥匙,打开门,一边下意识地捏着肩膀,一边走进冷冷清清的办公室,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经过实验台旁边时,他看了看实验台上面的电子钟,现在已经是五点半了。 他的桌上有两张秘书写给他的留言条,一张说没有找到他想复印的学术资料,另一张说制药公司的推销员来拜访过他。 筱原从白大褂胸部的口袋里拿出笔记本,放在办公桌上。他再次捏了捏肩膀,以缓解肩周炎的疼痛。最近一段时间,每当从病房回来时,他都会下意识地重复这样的动作。 奇怪的是,研究室里除了筱原之外,一个人也没有。若是平时的话,总会有一两个年轻的研究生在做实验。或许他们今天早早地就吃饭去了。 筱原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端着杯子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翻开笔记本,正准备往里面写日程安排的时候,电话钤响了。从沉闷的振铃声来看,不像是内线电话,而是从外面打进来的。筱原端着杯子站起来,向电话走去。他喝了一口咖啡,拿起听筒。 “……这里是药学系的……” “啊,你不是永岛吗?” 筱原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虽然不是面对面地跟对方在说话,但他还是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 筱原与利明的交往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筱原还是研究生的时候,为了获得博士学位,曾经在利明所在的研究所听过生理机能药学讲座。医学部的学生毕业之后,即使获得了国家医生资格合格证书,也不一定就能取得医学博士学位。某种程度上,他们必须在研究室待上一段时间,做实验,写论文,经过审察之后才能够获取博士学位,当时筱原已经二十九岁,为了取得博土学位,他拼命地学习着。即使因为帮学长们值夜班而弄得困兮兮的,也仍然坚持第二天去药学系作细胞培养研究。分派给筱原的研究课题是:测定伴随着肝细胞的癌化而出现的癌细胞基因产物的发现量。具体的步骤是:取出小白鼠的肝脏,从中回收细胞,进行原代培养,这时肝细胞还是普通的细胞;然后给普通的细胞注入发癌剂,促使其癌化,进而监视细胞表面出现的若干蛋白质 ,研究其发现量与癌细胞的演变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在当时,筱原所测定的癌细胞基因产物由于是尚未进行深入研究的蛋白质,所以有助于他取得博士学位。而制作确认这种蛋白质的抗体的,就是利明所属研究室的一位副教授。 利明当时还是研究生,而且癌细胞基因并不是他的直接研究项目,但他却每天都在作从小白鼠的肝脏上取出细胞进行原代培养的实验。由于利明擅长此项试验,所以筱原经常向利明求助,他向利明学到了组织染色、流动细胞光度测定法等等不少东西。筱原作了两年研究生之后,回到了医学部,第二年好不容易取得了博士学位,但他跟利明的交往一直延续至今,并且经常相约去酒馆喝上一杯。两人虽然在年龄上有些差距,但都相互直呼其名。 筱原一边拿着听筒,一边喝着咖啡,苦笑着想,莫非又是约我去喝酒?但随后,他就发现了对方的情况异样。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的是一种异常扭曲的类似于呻吟的声音。难道是电话串线了吗?筱原皱了皱眉,试着摁了几下增音按钮,但是情况没有得到任何改变,那种奇怪的感觉依然存在。筱原感到,利明似平想说些什么,却又始终没有说出口,双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热腾腾的咖啡不断冒出白色的蒸气,在杯子卜方形成一个旋涡。终于,筱原按奈不住了,想要打破沉默,问利明到底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了利明低沉的声音。 “圣美她死了。” 筱原的背上掠过一丝寒意。 筱原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研究室。荧光灯忽然闪烁起来,变得明暗不定。但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可筱原还是觉得耳边响着“嘶嘶”的噪音,地板上不停地晃动着阴影。筱原一时笼罩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之中。 “……什么?” 筱原大声叫道,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唾液飞溅出来,在面前划了一个弧形,坠落下去。 “但,圣美还活着!” “喂……” “筱原,请你帮我把圣美的肝细胞取出来吧。我因为不是医生,所以无法参与解剖圣美的手术。但如果是你,就一定没有问题。” “圣美?圣美她到底怎么了?” “我现在就去你那里。我相信你—定会帮我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现在在哪里?” “我马上就到。” 电话被挂断了。 筱原手里依然握着听筒,呆呆地站着,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永岛利明的声音很不寻常。 筱原忽然想起,利明刚才好像说过马上就到这里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心想:利明莫非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但是刚才明明是一个外线电话呀。他人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离挂断电话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筱原背后的门就被打开了。筱原吓了一跳,马上转过身来。 利明微笑着站在门口。 咖啡杯从筱原的手中滑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6 当电话响起的时候,安齐麻理子正在自己的房间做数学习题。她把自己喜欢的女歌手的磁带放进随身听里。开大音量,一边听音乐一边做作业。这盘磁带是从初中同学那里翻录过来的。今天的作业是关于几何图形的问题,虽然比她想象中的难一些,但因为对数学抱有浓厚的兴趣,所以也并没有觉得厌烦,只是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就做出一条恰当的辅助线,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电话铃声。, “来了来了。” 麻理子站起来,向走廊走去,因为思路被打断了,她有些许不高兴。 麻理子一走出房间,就发现家里还是冷冷清清的。她抬头看了一眼挂在走廊里的钟,现在正好是八点二十分,父亲还没有回来。但她并没有觉得奇怪,因为自从父亲当上部长之后,就经常是十一点过后才会回来。虽然他总说这是因为工作很忙的缘故,但麻理子知道,真正的理由其实是父亲想尽量减少看到她的时间。 麻理子穿过走廊,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和电话铃声重叠在一起,整个房子里就只有这两种声音在回荡。 麻理子漫不经心地拿起听筒,有些不礼貌地问道:“喂,谁呀?” “你好,我是负责器官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突然打扰,实在不好意思。请问安齐重德先生在吗?” 麻理子吃了一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条件反射似的看着自己的左手背。运动服的袖子被卷上了一截,露出了一个因为穿刺而留下的针孔,而在这个针孔的上面,被袖子遮住的部分,还有另外一个相同的针孔,这两个针孔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父亲他还没有回来。” 麻理子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那,请问麻理子小姐在吗?” “啊,我就是。” “是这样的,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你们所希望的肾脏捐赠者,所以想与你们商量一下关于肾移植手术的具体事宜。” 听到“肾移植”这个词,麻理子觉得自己背上有些发麻,心跳开始加速,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上次的移植手术失败之后,麻理子就被父亲强制性地带到肾脏库,登记申清移植死体肾脏。仅仅过了一年半的时间,现在又提起移植的事情,麻理子不免觉得有些操之过急,她的记忆不禁迫溯到一年半以前。 “因为死后自愿捐出肾脏的志愿者非常少,所以你们必须耐心地等待。” 那个时候,一个叫吉住的医生一边摸着还是小学生的麻理子的头,一边这样解释道。但对于麻理子来说,这些话没有任何意义,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再进行第二次移植手术,之所以到这里来登记,只是迫于父亲的压力而已。 “那我们大概需要等待多长时间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无法给你们具体的答复。在东京及其周边的大医院里,有的时候也会在一年中进行十例以上的死体肾移植手术,但那是因为东京地区的肾脏捐赠者比较多的缘故。而在我们本地,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年中只有两三例这样的手术。对此我也觉得很遗憾,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众所周知,在日本,‘脑死’这个概念还没有被社会广泛接受,因此,能够提供死体肾脏的就只剩下心脏停止跳动的死者了。再加上心脏死者中适合提供肾脏的人数很少,及时地取出新鲜肾脏这个过程在实际操作中也有相当的难度,所以导致最后能够用于移植的肾脏绝对数量少之又少。另外,捐出的死体肾是否会与麻理子小姐的身体互相排斥也是一个问题,登记也有其先后的顺序等。要满足这一切条件,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当然,我们也可以试着在其他地区为你们寻找合适的肾脏,但即便是这样,等上五年十年的人也不在少数。” “十年……” 当时父亲脸上所流露出的绝望表情至今还浮现在麻理子的脑海里。 “要是这次移植进去的肾脏能够很好地在麻理子小姐的体内成活就好了,可惜……” 吉住医生叹息道,听到这句话,麻理子低下头,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想到这里,麻理子不禁暗暗自责道:都怪我不好,都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地听话,才导致了手术失败,虽然大家表面上都故作轻松,但心里面一定都很讨厌我,都不想再管我了吧。 她觉得这个叫织田的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还在这里问东问西,真是让人厌恶。 “最近,你有没有生过什么病?有没有感冒?” 织田开始详细地询问麻理子的身体状况。麻理子生硬地回答说 :“没生过病,也没有感冒。”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拼命地想使“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的心脏缓和下来。难道自己真的还要进行第二次移植手术吗?并且这次被移植进来的将不再是父亲的肾脏,而是从一个陌生人的尸体里取出来的肾脏!突然,“尸体”这个词“咯噔”一下在心里显得沉甸甸的。 麻理子的脑子里马上浮现出生物实验课上被解剖的河豚样子,还有她曾经在路边看到的被车碾死的猫的尸体。 她忽然觉得周围寒气逼人。 不要! 不要再进行移植手术了! 但对方全然不顾麻理子的感受,继续询问道:“你知道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吗?” “这个嘛……一般都是很晚才回来。” “那请你转告你父亲,请他回来后马上给我回个电话。届时我会与他商量关于移植的具体事宜,并由他来最终决定是否接受这一次的移植手术。如果无法与他及时取得联系的话,我们就只好将这次机会转让给下一位候补患者了。所以请他尽快与我们联系,拜托了。” 安齐重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 由于他所属的部门负责的是明年新型文字处理机的销售工作,现在已经进入最后的决胜阶段,因此在这一段时间,别说是工作日,即使是节假日,也无法轻松悠闲地度过。这种时时都以工作为第一位的习惯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 安齐重德打开门,走进去,发现走廊的灯是关着的。不禁有些奇怪。他打开走廊的灯,看了看放鞋的架子。麻理子已经回来了。可她今天为什么没有让走廊的灯一直开着呢?她平时都是那么做的啊。安齐重德有些不解。 他松开领带,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火腿和罐装啤酒,然后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火腿,一边打开朝向起居室的门。接着,他坐在地板上,拿起电视机遥控板,打开电视。晚间新闻里正在播报一起在南美发生的坠机事故。 安齐一边看着电视画面,一边想着,最近都没怎么看到麻理子了。早上两个人都很忙,连好好儿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甚至早饭也是各吃各的;晚上回来后,虽然知道她还没有睡,却也不曾到她的房间去看看她。不过,这种状况已经成了习惯,恐怕会一直持续到麻理子上大学吧。想到这里,安齐拿起啤酒来喝了几口。 二十分钟后,晚间新闻播报完了。安齐心想,似乎也该去看看带回来的那些文件了,于是关掉电视,伸了个懒腰。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麻理子从背后叫了一声:“爸爸。” 安齐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见麻理子穿着睡衣站在那里,眼睛周围有些红肿。 “什么事?……你怎么啦?” “…………” 麻理子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没说出口。看着女儿吞吞吐吐的样子,安齐不禁有些生气,说道:“你已经吃过晚饭了吧,又要干什么?夜宵什么的还是不吃为好。” “……刚才,有一个电话……” 安齐发现女儿一脸的愁云,好像有什么事情必须说但又犹豫不决。他把啤酒罐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电话?……医院来的吧。是那位给你做透析的医生打来的吗?” “不是……是一个说是什么负责移植协调的人打来的。” 移植!安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人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什么时候打来的?” “大约八点半左右吧……”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 安齐咂着嘴大步迈到电话面前,拿着好不容易才从麻理子嘴里问出来的电话号码,迅速地拨起来。终于轮到麻理子了吧,安齐想着。除此之外,他已经无法思考更多的事情了。唯一让他疑惑的是,为什么这种事麻理子还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呢? 电话马上就接通了,对方依然首先告诉安齐已经找到了适合麻理子的肾脏,然后问道:“您的女儿是否接受这次移植手术呢?” “当然接受!一切就拜托您了。”安齐高兴地回答说。 于是,负责移植协凋工作的那位女士简要地将一些注意事项做了说明,并希望麻理子尽快到医院来进行检查。她说如果检查结果良好。那么一旦捐赠者的心脏停止跳动,就可以为麻理子进行移植手术了。 安齐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道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麻理子,不久就要做移植手术啰!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适合你的肾脏。以后就可以好好地吃东西啦!” 安齐微笑地看着女儿。可是麻理于却铁青着脸,浑身发抖,轻轻地摇着头说:“不,不。” 安齐见状,吞下已经到了嘴边的欢呼声,伸手去抚摸她,并问道:“怎么啦,麻理子?可以进行移植手术了,你不高兴吗?” “……不要。” 麻理子声音嘶哑地叫道。安齐更加不明就里了。 “到底怎么回事?以后就可以不用再做透析了啊。上次进行移植手术的时候,你不是还很高兴吗?怎么这次……” 麻理子撇开父亲的手。 “不要!我不想再做移植手术了!” 安齐有些踉跄地向麻理子走去,想与她靠近一些,可是麻理子却尽量向后退,眼中含着眼泪,开始抽噎,还有一些惊惶失措。安齐想,她之所以会这样,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吧。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抚她,使她平静下来。 “……麻理子。” 麻理子退到墙边,靠在墙上,两膝打颤,大声叫道:“我不想成为一个东拼西凑的怪物!” 7 负责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与吉住贵嗣医生取得联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半了。当时,吉住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研究病人的材料,当听说在大学附属医院找到了肾脏捐赠者时,他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仔细听对方继续讲下去。 “是一位二十五岁的女性,因脑内出血而导脑死,今天下午。我们已经和死者亲属见过面,并签订了协议书。” 吉住一边听,一边利落地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重点内容。织田梓是去年才开始从事移植协调工作的,但由于她办事有效率,对死者的亲属也非常照顾,所以外界对她的评价很高。在吉住负责的移植手术中,由于织田处事得当,手术基本上都取得了成功。吉住工作的市立中央医院是该地区进行肾脏移植的手术中心。一旦在急救医院出现了脑死者,并且死者亲属提出愿意捐献肾脏,急救医院的主治医师就会通知市立中央医院;然后再由负责移植协调的工作者出面,前往急救医院与死者亲属会面,就肾脏移植做一些说明,以得到死者亲属的认可,最后才签订捐赠肾脏的协议书。即使脑死者生前曾在肾脏库登记过,这些手续也还是必须逐一旅行,因为如果死者亲属反对的话,移植手术还是无法进行。 “另外,这次将接受肾脏移植手术的患者也已经决定了。我马上将她的资料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你。” 织田在电话那端说道。吉住点点头,打开桌上的电脑开关。 准备下作进行到与主刀医生吉住取得联系这一步,就意味着已经进行了一半。而对于接受器官移植的患者,市立中央医院主要有以下工作程序:首先,由负责移植协调工作的相关人员取得死者亲属的同意;然后医院派人抽取捐赠者的血液样本,送到临床检验室化验其类型与血型;随后再进一步检查死者是否患有艾滋病等传染性疾病。如果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医院就会把检查结果送到负责移植协调的相关部门,由那里的工作人员按照要求与合适的患者进行配对。 在当地肾脏移 植指定医院——市立中央医院,所有登记申请移植的患者的资料都储存在电脑里,包括患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透析使用的设备、组织适应性、输血史、移植史,以及透析史等等,在这个地区,登记申请移植死体肾脏的患者约有六百人,在检索患者名单的时候,首先选出与捐赠者血倒相符的患者,然后再按照相适度的高低将患者有序地排列起来。由于一个捐献者可以捐出两个肾脏,所以在大部分情况下,可以选择两位患者接受移植。而这两位患者中的其中一人往往由吉住所在的医院来协调,并实施移植手术,这已是一种惯例。因此,市立中央医院会从自己的资料库里选出相适度最高的两位患者,进行身体检查,然后挑选出现阶段适合进行移植的患者最终接受移植手术。如果在本地没有找到适合的患者,负责部门就会到位于千叶县的国家肾脏移植中心——国立佐仓医院——继续检索,然后将肾脏运送到其他地区。但如果交通不便、路途过远的话,就有可能导致肾脏在接受移植的患者体内难以成活。也就是说,如果运送的时间过长,肾脏就会变得不新鲜,其组织功能也就会随之减弱。这就是为什么要尽可能在本地进行移植配对的主要原因。 吉住用肩膀夹住听筒,双手敲击着电脑键盘。不一会儿,电脑画面上就出现了从移植协调部门传过来的资料,是经过筛选后列出的候选患者名单,已经按照类型相适度的高低顺序排列好了。吉住拖动鼠标,大概地浏览了一下整个名单。 “按照名单顺序,接受这次移植手术的是排在第一位的安齐麻理子和第三位岩田松藏。而将由我们医院负责进行手术的,是第—位的安齐小姐。” 听到这里,吉住不禁皱了皱眉,然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地惊叫了一声。 吉住慌忙将屏幕上的名单快速地拉到最上面,排在第一位的果然是一个叫安齐麻理子的患者,十四岁,有一次移植史,实施该次移植手术的医院是市立中央医院。吉住又仔细地看了看麻理子的hia类型。资料上显示的是:与捐赠者的类型全部一致,毫无差别。 安齐麻理子。 没错,就是她。 两年前由吉住担任主治医师进行移植手术的那个少女。 占住两年前曾尝试为麻理子移植她父亲的肾脏。手术本身没有什么问题,术后也没有出现明显的排斥反应,但是后来却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导致肾脏没能在她体内成活,最后只好又将其取出。想到这里,吉住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心里很是悔恨。 是人体淋巴球抗原的简称,是一种人体细胞表面上的糖类蛋白质。当有其他细胞想从外部侵入的时候,免疫细胞就会对侵入细胞的进行识别。如果识别的结果与自身不相符,免疫细胞就会将入侵细胞视为异物而对其进行攻击。这也就是所谓的人体免疫功能。同样,在被移植的肾脏的细胞表面也有,如果其的类型与接受移植的患者本身的不相符的话,患者的免疫细胞就会将移植进体内的肾脏视为异物而对其进行攻击,使其无法在患者的体内存活。因此,在进行移植的时候,必须要求被移植的肾脏的与患者自身的相符。但是,的分类不像血型只分成a、b、o、ab四种类型那么简单,它的构成是非常复杂的。总的来说,它分成a、b、c、dr、dq、dp六种大的类型,而这每一种大的类型里又有十种以上的子类。其中,由于a、b、dr的解析速度最快,因此在移植中首先要考虑这三种类型的相适度。由于抗原的种类过于繁多,患者想要找到与自己的完全相符的捐赠者实非易事,因而给移植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即使是在兄弟姐妹当中,六种抗原类型完全相同的概率也只有四分之一,即四个人里才会有一个完全相同;而在陌生人里寻找,其吻合的可能性往往只有几万分之一。因此在实际的移植手术中,可以允许一到两个抗原类型出现偏差,但却不能否认成活的概率会因此而降低。 在安齐麻理子的第一次移植手术中,提供肾脏的是她的父亲,因此组织相适度很高,移植手术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遗憾的是,最后手术却失败了。这全都是因为以吉住为首的移植小组没有得到麻理子的充分信任的缘故。 吉住深呼吸了一下,紧紧地盯着名单上安齐麻理子的名字,然后用手摁了摁太阳穴的周围,抑制住不断涌上来的回忆,告诫自己要集中精力工作。 随后,他对电话那端的移植协调工作的负责人问道:“安齐麻理子的与捐赠者的完全无差别?” “是的,除了她之外,在本地已经没有完全相同的患者了。你可以看一下资料。” 没错,的确是这样。除了她之外,确实没有其他人了。不过,只有两个抗原类型出现偏差的患者倒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排在第三位的那位男性,还有一个是这次移植手术的替补患者,五十一岁,有五年透析史,在邻县的医院进行治疗。排在名单第二位的那位女性好像还没有联系上。 移植常常受到如何选择接受移植者这一问题的困扰。由于各方面的因素都会对移植有一定的影响,所以对于接受移植者来说,移植手术是一种赌博。当然,在选择接受移植者的时候也会考虑到年龄和透析史的因素,但先决条件是患者的与捐赠者的是否相符。并且还必须考虑到,一位捐赠者能够捐赠的肾脏只有两个。 据统计,全国的肾透析患者共有十二万人左右,其中登记申请移植死体肾的患者有两万人。但在这两万人之中,有机会进行移植手术的一年也不过两百人。由此可见,移植手术对这些慢性肾功能不全的患者所作出的贡献实在是微乎其微。与欧美等国相比,在日本,接受移植的患者在透析患者中所占的比例之小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这绝不是因为日本的医学技术不够发达,而是由于脑死在国民中没有得到广泛的接受和理解,这种情绪对医生和接受移植的患者产生了负面的影响,使他们对是否进行或接受移植手术犹豫不决。患者一边盼望着不知何时才能等到的肾脏,一边过着对自己的精神和经济都有很大压力的透析生活,到目前为止,幸运地接受了移植手术的患者,都已经恢复了健康,过着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而那些没有被选中的患者,却只能在无尽的等待中继续忍耐漫长的透析生活。 “另外,如果排在第一位的患者无法接受移植手术的话,就由排在第五位的女患者来替换地。”织田说道,“那位患者三十六岁,透析史三年半,与捐赠者的有两个类型稍有偏差。” “我明白了。” 吉住将这两位患者的有关数据打印出来,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果麻理子因为害怕手术后会出现并发症而不愿意接受移植的话,就由那位三十六岁的女性来接受这次移植手术。但这两位患者都首先必须来医院进行身体检查,看看现在是否适宜做移植手术。 吉住进一步与织田商量了关于移植的具体事项与日程,大体步骤如下:首先由吉住前往大学附属医院,将死者的肾脏取出,并将其中一个交给织田,然后由织田负责把这个肾脏运送到邻县的医院;而另一个肾脏就由吉住带回市立中央医院用于移植。织田与吉住详细地确认了计划的每一个步骤。由于取出肾脏和移植手术的关键在于抓紧时间,因此必须在捐赠者的心脏停止跳动后立刻按照缜密的计划行动。织田所要负责的就是要做好主刀医生吉住与助手,护士以及接受移植患者之间的协调工作。 与织田确认完整个计划的每一个具体步骤之后,吉住说了声:“好!明白了。” 然后,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心想:这次我一定会成功的,安齐麻理 子,我一定要帮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8 签订了捐赠协议书后的第三天,圣美的心跳次数开始渐渐地下降。 圣美依然戴着人工呼吸器,因为这样至少可以使她的呼吸比较有规律。但即使如此,她的身体机能也还是到了所能维持的极限。 监视器上显示的脉搏、体温和血压等指数,确实已经处于逐步降低的过程之中 “今天晚上,市立中央医院的负责移植手术的医疗小组要到这里来。” 曾经为圣美做过脑死鉴定的医生告诉利明说。 “圣美小姐的心脏一旦停止跳动,就必须立即将她的肾脏取出。因此,在此之前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今晚,移植小组会在圣美小姐的大腿动脉处做一个小手术,以确保圣美小姐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能马上从那里插入导管注入药物,将肾脏及时地冷冻起来。” 大腿动脉处的手术很快就完成了。利明回到重症监护病房的时候,看见躺在那里的圣美的大腿上已经有了一个为插入导管而做的记号了。 促使血压升高的升压剂已经停止使用了。但圣美的血压却没有马上下降,依然在一百前后徘徊。医生告诉利明,这种状况可能会一直持续到明天早。利明听到这里,木然地想,或许圣美的体温也不会再回升了吧。 圣美的身体机能还在一点点地衰退,这也就意味着离捐出肾脏的时刻越来越近。利明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自己应该再多陪她一会儿。于是,一整夜他都一直在圣美的床边度过。大约晚上十点左右,和往常一样,那位可爱的小护士又来帮圣美做清理工作她先收拾了圣美的排泄物,用棉答挑出圣美口和鼻中的堵塞物,然后用毛巾擦拭圣美微微有些冒汗的后背,再为她翻身,以防出现褥疮。护士的脸上没有一丝厌恶的神情,她偶尔对利明体谅地笑一笑,又继续她的工作。 迄今为止,利明还从来没有生过大病,因此跟医院似乎没有什么缘分。虽然在学术会议及与病人家属的交流会上同医生有过一些接触,但他对于医生和护士在医院里具体做些什么实际的工作却是一无所知。 “非常感谢你,”利明很诚恳地低头说,“你们对圣美这么尽心尽力,我个人非常感激。” 护士听到这句话,停下手里的工作,微微一笑,说:“您这么说我们也很荣幸。但没有将圣美小姐治好,我们觉得非常抱歉。” “不不,你们已经十分尽力了。” 利明忙摇摇头,说道。这时,护士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容,将视线从利明身上移开,又继续开始自己的工作。 “我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做护士的工作久了,有时反而有些困惑。”护士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虽然尽心尽力地照顾患者,可是几乎每天都还是有人去世。我们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我觉得心里非常失落。和其他部门相比,很多服务于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早就不于了。但是……” 护士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她做完圣美的清理工作,开始为她穿衣服。当所有工作都完成之后,她迅速地转向利明,双手放在腹前,有礼貌地说道:“您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让我觉得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行。” 说完,她走出了重症监护病房。 9 直到第二天早上,圣美的身体都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状况。但一过中午,她的血压就开始出现大幅度的下降。到了下午一点钟,就只剩下九十五了。一个小时后,又减到了八十。重症监护病房的工作人员因为这个突发的情况而变得有些慌乱,许多医生和护士不停地进进出出。利明和圣美的父亲被迫退到了墙角边。重症监护病房里顿时显得很忙碌,这和圣美被宣布为脑死时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市立中央医院的移植小组将会在两点半到达大学附属医院。”一位医生一边看着表,一边对利明说道,“他们会先插入冷却肾脏用的导管,然后等圣美小姐的心脏停止跳动后,就进行摘除肾脏的手术。” “圣美的心脏停止跳动后,家属还能与她再见上一面吗?” 对于利明的问题,医生点点头,说:“我们会预留五分钟的时间,让亲属与圣美小姐告别。然后再将圣美小姐送进手术室。” 人工呼吸器还在继续发出很小的”扑哧扑哧”声,但这种声音现在已经被重症监护病房里其他嘈杂声掩盖住了。 血压只剩下七十五。 吉住携两名助手以及织田带着肾脏摘除手术所必需的器械和冷却肾脏用的装备,准时到达了大学附属医院。虽然附属医院也有相应的设备,但吉住每一次都不忘记带上自己的工具。他认为,要及时快速地取出肾脏,最好是用自己平时已经用惯的工具来进行手术。 与大学附属医院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之后,织田留在了休息室,吉住则前往重症监护病房观察捐赠者的状况。圣美的血压已经下降到六十五左右,心跳次数也逐步减少到三十。对于普通人来说,一旦血压下降到五十,血液就无法再循环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从而导致末梢细胞开始坏死。由于亲属已经同意医院对濒死期间的捐赠者采取一定的措施来保护其肾脏的新鲜,吉住及其助手准备等圣美的血压下降到五十时,再在其大腿动脉处插入冷却肾脏用的导管。 吉住仔细地看了从圣美的主治医师那里拿来的患者资料,作出了最终的确认,然后打电话告诉留在休息室的织田,他们马上就要开始从患者的大腿动脉处插入导管。 十五分钟后,吉住和助手开始着手做局部冷却的准备工作。他们先将灌流装置运进重症监护病房。接着,吉住在圣美的腿上切开一个小口,准备从那里插入导管。然后,一名助手立刻开始调整设备;另一名助手则对圣美的大腿周围进行消毒,并准备好硅胶制的双气囊导管。 消毒结束之后,吉住站在圣美的右侧,认真地对圣美右大腿根部所做的动脉与静脉的记号进行了确认。随后,在灌流装置旁待命的助手接到吉住的眼神示意后,将带有气囊的导管的前端插进了圣美的体内。 吉住一边密切关注着圣美的反应,一边将导管往圣美的体内缓缓推进,导管在圣美的大腿内侧明显地凸了出来。导管已经送到了预定的位置,吉住点点头,对助手的工作表示赞许。吉住亲自将导管的末端连接在灌流装置的灌输泵上。接着,吉住又开始从静脉处插入另一根导管,将其与灌输装置连接在一起。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完了。这时,圣美的血压已经下降到六十二,心跳次数也已经低于三十。 吉住及其助手做完这一切后,走出了重症监护病房。现在他们就只剩下等待了——等待圣美的血压下降到五十。吉住清主治医师转告圣美的亲属可以到重症监护病房看望圣美了,自己则向医生办公室走去。他不想和圣美的亲属见面。他认为自己草率地出现在死者亲属面前是对死者亲属的不尊重,因为在死者亲属眼里,移植医生也许就如同掠食死尸的鬣狗一般残忍。和以前一样,吉住只打算在手术前和死者亲属见上一面,其他的工作则主要还是交给中介织田去做,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使死者家属情绪激动。 吉住靠在医生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喝着咖啡,望着天花板。 这个时候,安齐麻理子的脸突然浮现在他的面前。 她已经觉察到永岛圣美的异变。 永岛圣美的身体正在走向死亡。其实,这个变化从圣美头部受伤的时候就开始了,虽然非常缓慢,但一直都没有停止,现在只不过是速度加快了而已。而且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这种变化了。圣美将会死去,身体也会随之而变得冰冷僵硬。圣美的脑部中枢已经开始变质,荷尔蒙的分泌大概也已经停止了 ,血流也在减弱。末梢细胞开始破裂,然后由内向外扩散,最后坏死。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让圣美突然失去视觉实在太容易了,只不过是在她的视神经里稍稍做了点儿手脚而已。趁圣美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诱导她控制方向盘的双手,让她改变了方向。最费神的是,如何在圣美受到撞击的时候,使她头部以外的部分不受到损害。因为如果圣美的腹部撞到仪表板上的话,就可能会引起内脏的破裂,这样就无法捐出肾脏供移植用了,所以需要让她成为脑死者。于是,在圣美撞向电线杆的一瞬间,她操纵圣美的脚恰到好处地踩住刹车;然后在圣美的腰上用力,使她的身体不会向前被弹出去;并让圣美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撞伤。 结果,圣美的头部撞到了方向盘上,头盖骨的碎片刺进了圣美的脑部。 每当想起那一瞬间,她就会有一种快感,甚至得意得有些激动。圣美死了。但她还活着,永远地活着。 圣美的肾脏将被移植给两名患者吧。这其中要是有一位女性患者,并且被移植的肾脏能够成功在她的体内存活的话,那就是最理想的结果。这一切进行得实在是太顺利了。还有,利明应该会按照原计划进行肝细胞初期培养吧。绝不能让利明意识到是她在诱导他的思考。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利明的名字。 利明的音容笑貌浮现在她的眼前,她不禁颤抖了一下。 很快了。她回想起利明的声音、表情还有体温,浑身直哆嗦。 她一直在等待利明这样的男人出现。只有利明,才能够理解她真实的那一面。绝不能放走这样一个机会! 她要和利明合二为一。 一种穿透全身的兴奋令她一阵痉挛。随后,她一边感受着圣美的血压继续急速下降,一边继续沉浸在快乐的余波中。 在接到圣美的血压已经下降到五十的通知后,吉住及其助手再一次回到了重症监护病房。从插入导管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进入重症监护病房后,他们马上开始进行冷却肾脏的工作。其中一名助手将几瓶混合有乳酸和林格式溶液的点滴瓶装到灌输装置上,并与灌输装置的灌输泵相连。再一次认真检查了双气囊导管的状况后,吉住开始向露在患者体外的导管里注入空气,使位于大动脉内的气囊迅速地膨胀起来。不一会儿,血液的流动就被隔断了。看来气囊的工作状况良好,没有任何异常。 接到吉住的信号后,旁边的助手立刻启动灌输泵,将用于冷却肾脏的药物溶液通过导管以一定的速度输送到患者的体内。而吉住则将手放到患者的腹部,以确认药物溶液是否已经顺利地输送到了预定部位。 人体的中央有两条主要的大血管,即腹部大动脉和下大静脉。而人体的肾脏位于腹部稍偏上的地方,左右各有一个。负责将血液辅送到肾脏的肾动脉就是腹部大动脉的一个分支。同样,肾静脉是下大静脉的一个分支。腹部大动脉和下大静脉在人体小腹部的地方各分成两支,继续延伸到人的腿部。吉住插入导管的地方就是腹部大动脉一分为二后所形成的其中一支大腿动脉,导管的方向与血流方向相反,而两个阻隔气囊的位置则正好处于肾动脉与腹部大动脉的分叉点。因此,阻隔气囊的膨胀导致了腹部大动脉的血流中断,因此向肾脏的供血也停止了。因为在连接两个气囊的导管中部开有细小的孔,所以被灌输泵输送到这里的药物溶液能够透过小孔渗入腹部大动脉里面。但由于腹部大动脉的上下端皆被气囊所隔断,所以冷却肾脏用的药物溶液只能流入肾动脉随后进入肾脏内部。这样,捐赠者的肾脏就可以被迅速冷却,同时肾脏里残留的血液还能被一并冲洗掉、药物溶液在肾脏内部循环一周后,就经过肾静脉回到下大静脉,并通过下大静脉重新流回灌输装置。这就是灌流的全过程。 能够摘除新鲜的肾脏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和脑死者相比,心脏死亡者所提供的内脏往往新鲜程度会低得多。这是因为从患者心脏停止跳动到进行摘除手术这一段时间,肾脏都处于缺血状态,这会对肾脏造成极大的损害。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现在大部分的医院都会在患者心脏停止跳动后,立即从患者的大腿动脉处进行灌流,将患者的肾脏及时地冷却下来。由于进行摘除手术以前就已经将肾脏冷却,所以就可以避免肾脏因为缺血而功能下降,从而提高了肾脏被移植后的成活率。而像圣美这样由于得到了亲属的许可,在患者心脏停止跳动前就进行肾脏冷却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助手每间隔一定的时间就向吉住报告一次灌流的速度。圣美的皮肤逐渐变得苍白,并且由于血液循环的逐渐停止,体温无法得到维持,圣美的身体也在迅速变冷。另一名助手则在旁边监控圣美的心跳次数。灌流大约进行了四十分钟后,脉搏监控器发出了微弱的噪音,这意味着圣美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自发性跳动。 “请把患者的家属叫过来。”吉住对站在旁边的主治医师和护士说道。 “让他们进行最后的告别吧。” 五点二十分,护士来到医生办公室,请利明一行去向圣美作最后的告别。于是,在灌流进行了五十分钟以后,利明他们再次来到了重症监护病房。 一进入重症监护病房,利明就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躺在那里的圣美身上移开,他立即发现了圣美身体的变化。利明就那样一边凝视着圣美的脸庞,一边和主治医师一起缓缓地走到圣美的身边。他每走近一步,圣美的脸就变得更清晰一些。利明在圣美的床边绕了半圈,然后在床的左侧站定。他身后不断传来圣美母亲的啜泣声。 “从这个监控器上显示的数据可以确定,圣美小姐的自发性脉搏跳动已经完全消失了。”医生指着心电图显示屏说道,“另外,虽然在人工呼吸器的辅助下,圣美小姐继续维持着形式上的呼吸,但她的心跳已经停止了。而且由于血压的持续下降,体温无法到维持,圣美小姐的身体将会渐渐地变得僵冷。” 利明看着圣美。她的脸颊苍白得几乎透明,嘴唇上像覆盖着一层霜。利明似乎能看到一涓溪流从圣美体内缓缓流过。圣美闭着眼睛,像结晶一般的睫毛微微地翘着,在皮肤上投下短短的纤细的阴影。利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圣美的脸庞。可是就在他的手指与圣美的肌肤相接触的瞬间,一种麻痹的感觉从他的手臂清晰地传递过来,刺激着他的中枢神经。这一刻,利明感到就像是握着干冰一般,冷与热在他的身体里迅速地交织在一起,引起了像被千根针刺一样的疼痛。利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他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抚过圣美的脸颊,然后慢慢地滑过她的下颚和颈部,在惨白得几乎可以看见血管的胸口停了下来,虽然被衣服遮住了,但利明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圣美的乳头依然挺立着,并渐渐僵冷。利明将手从圣美身上拿开,然后用自己的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捏住刚才抚摸过圣美的手指。也许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利明觉得那种冷飕飕的触感还依旧残留在他的指间。 “扑通”。 利明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打破了一直保持着平稳律动。利明觉得呼吸变得有些闲难,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扑通”。仿佛要和利明的自律神经作对似的,心脏任性地再次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利明感到浑身开始发热。 “我们可以停止使用人正呼吸器了吗?” 医生询问道。 利明用手捂住胸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圣美,大口地喘息着。空气被大量吸进他的肺里,肺部机械地膨胀起来。 这个时候利明想到的是,圣美的身体正在崩溃! 医生按下了人工呼吸器的 第二部 共生 片冈圣美很喜欢自己的生日。 每到生日的时候,学校里、大街上人们开怀大笑,手舞足蹈,到处都充满了生气。这一点正是圣美所喜欢的。当然,她也知道,人们露出喜气洋洋的笑脸并不都是因为自己的生日。不过,只要一想到全世界的人都在自己生日这天觉得高兴,圣美就会感到心情舒畅。这一天,商业街总是沉浸在《红鼻子的驯鹿》和《铃儿响叮当》的旋律之中,走在路上的人们个个面带笑容。这是一年当中最美好的日子。 圣诞节来临之前,圣美家照例要在起居室里摆放好天然的松树。圣美从上幼儿园的时候起,就喜欢和父母一道装饰圣诞树。每次家人总是故意把房间的光线弄暗,然后让圣美第一个点亮绚丽的彩灯。巨大的松树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照亮了房间的墙纸。当这一切映入眼帘的时候,圣美觉得自己平安夜的生日真是太好了! 上幼儿园和读小学的时候,每年过生日,圣美都会叫上一大帮朋友到家里来热闹热闹。妈妈会给孩子们做蛋糕和鸡肉之类的食品,圣美也会在做三明治的时候给妈妈打打下手。和妈妈一起做菜非常有意思。菜做好后,朋友们便会凑过来齐声说:“圣美,祝你生日快乐!” 眼见着大家送来的礼物在圣诞树下越堆越多,圣美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朋友们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一起吃东西,做游戏,唱歌。圣美每每会用钢琴弹奏一曲从老师那里学来的《平安夜》。等到大家都离去以后,爸爸妈妈才把他们的礼物送给圣美:一个大大的布娃娃,或一本有趣的书。 “圣美这孩子,刚好是这个时候出生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妈妈曾一边望着墙上的挂钟一边说。 那次,爸爸坐在沙发上手拿烟斗,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圣美,冲她笑了笑,接着说道:“第一次听到圣美的哭声,是在晚上九点。那声音不仅非常可爱,而且很有精神。你妈妈当时也高兴得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没有一丝云彩。到了半夜,我从医院的窗户向外望去——那家医院建在小山丘上,从那里看街上的灯光格外美丽,天上的星星清晰可见。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给我们的女儿取名叫圣美。” 圣美躺在床上抱着布娃娃等待圣诞老人的来访。不过她总是坚持不住,一会儿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圣诞之夜,圣美是一定会做梦的。 那里一片漆黑。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低沉的呼唤不断在耳边回荡,也不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只觉得身体包裹在缓缓的水流里,人在其中随波逐流地漂荡着,四周温暖而舒适,甚至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这是什么地方?圣美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既不可思议,又有些熟悉。没错,过去自己就在这里!可这里究竟是哪儿呢?圣美怎么也想不起来。漆黑一片,空空如也,似梦又非梦…… 早晨睁开眼睛一看,圣美发现枕边放着漂亮的圣诞礼物。这些礼物和父母送的生日礼物同样精美。 有一次,圣美曾试着向父母问道:“是圣诞老人让我做梦的吗?” 父母一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有些不知所云。圣美见状就把自己每每在圣诞夜的梦里见到的情景讲了一遍。起初,父母只是觉得奇怪,当听到圣美说以前自己就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如有所悟似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爸爸、妈妈,你们知道那是哪儿啦?” 听她这么一问,妈妈笑着把圣美紧紧地抱在怀里,温柔地说道:“那里啊,也许是在妈妈的肚子里吧!” “肚子里?” “圣美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呀!你一定是想起了当时在那里看到的东西了吧!” “妈妈的肚子里是黑黑的吗?” “是啊,黑黑的,暖暖的,感觉就像泡在浴缸里一样。” “哦……” “妈妈可没做过这样的梦。圣美的记忆力真好!” “其他人不做这种梦吗?” “可能吧。不过大家都把它给忘了。” 之后,爸爸和妈妈说了一通深奥的话:胎教如何如何啦,记忆的形成又是怎么一回事啦,反正圣美没听懂。妈妈的解释虽不无道理,但圣美还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梦中的景象似乎来自于更远的地方。直觉告诉她,那是在她出生以前就见过的景象。然而,那却不是在母亲的肚里。早在遥远的过去,它就已经出现了。 2 夏日炎炎。 浅仓佐知子轻轻地把手搭在额前,朝天空望去。棉花似的云朵从右边飘向左边。也许天上正刮着大风吧,可地面上却连一丁点的空气流动都没有。像这样站在沥青路上,只能感觉到阵阵上涌的热浪。浅仓用手绢擦了擦脖子上冒出的汗珠。可能是因为心悄的缘故吧,她觉得身上的黑色连衣裙沉甸甸的。为了避开阳光,浅仓钻进了建筑物的影子里。 遗体告别仪式刚刚结束。 浅仓和其他学生、职员一样,都是来永岛利明家帮忙操办丧事的。其实,有丧葬公司的人员再加上遗属,基本上是不缺人手的。可浅仓死活都要参加,利明没办法,只好让她去做接待工作。马上就要出殡了,浅仓这次提前过来是为了确认灵车能否通行。 利明住在公务员的集体宿舍里。灰白色的墙体上到处布满裂纹。从中可以感觉到岁月的沧桑。四层高的小楼,每栋住着二十四户人家。利明就是在这种楼房的三楼上,和如今已经过世的妻子一起生活的。浅仓是第一次来这所公寓。这一带以前应该是农田吧。可是现在,密密麻麻的房屋把这里变成了住宅区。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公寓的停车场被挤得满满的,其间只留有能让一辆车勉强通行的空间,所有的车都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被烈日烤得滚烫的车辆有气无力地散发着热气——如果不小心碰到它们的话,很可能会被烫伤。公寓门口的小路似乎已经开始午睡了,街道又恢复厂以往的宁静。只有一两声摩托车引擎的轰鸣还时不时地从远处传来。突然,这一带好像被纱布盖住了似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抬头一瞧,不知哪儿来的—朵云彩遮住了太阳,浅仓朝外迈了一步,从公寓的墙根边走了出来。可就在这一瞬间,光线又再一次强烈起来,眼前忽然变得亮晃晃的。刺眼的白光让浅仓眯起了眼睛。 “注意,到一楼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就听见“咯噔咯噔”的声响。回头一看,几个男的正抬着棺材从楼梯上下来。斑驳的水泥楼梯十分狭窄,要想在拐角处给棺材转个方向得花费不少时间。利明双手拿着牌位走在最前面,看上去像是死者父母的一男一女在他身后抱着遗像。 丧葬公司的人驾驶着灵车,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处穿过,灵活自如地把车开了出来。然后,他们将车停靠在公寓的一侧,并打开了尾部的车门。几阵小声的号子过后,棺材被装进了灵车。浅仓站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出殡的准备业已完成,参加葬礼的人在灵车后方围了一个圈。浅仓这才意识到是利明应该说两句的时候了。她连忙转过身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站在最靠后的位置上——好在浅仓个子长得高,所以她还是可以看见站在圆弧中央的利明, “今天各位前来吊唁,真是非常感谢……” 利明开始发言了。然而,他说话的口气却显得轻描淡写,完全没有什么感情在里面,给人以照本宣科的感觉。这多少有些别扭。只有站在利明旁边的一个抱着遗像的人噙着眼泪,低声抽泣着,样子像是死者的母亲。她身材不高,头发亮泽;虽然额头和嘴角处有些许皱纹,但看上去却显得出奇地娇小。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可爱吧。乖巧的容貌至今犹存。与之相对的是,父亲模样的那个男人正值壮年,一副威 严的样子、他埋着头,闭着眼,看上去正聚精会神地聆听利明的讲话、可是,他的双肩时不时地会发出阵阵颤抖,表明他最终也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悲痛。这两个人的表情与利明诵经似的语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切就仿佛是烈日下飘忽不定的热浪,让人觉得实在是太虚幻了。 浅仓的脑海里浮现出利明在守灵的时候和不久前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的样子。身披丧服,坐在祭坛边的利明和以前浅仓所热悉的那个利明完全不同。他已经不是实验室里的那个面容和蔼、目光锐利的利明了。他面色苍白,眼圈发黑,不时地打着寒战,而且还伴有轻微的手指痉挛。浅仓第一次看见利明的这种表情,是在昨晚听讲座的时候,当时,她简直不敢相信同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以至于一下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利明不太大的家被祭坛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祭坛上放着巨幅的黑白遗像。死者面带微笑,尚有几分稚气未脱的神情。浅仓与相片上的真人只见过一面。上个月,药学系举办公开讲座的时候,利明曾把她带到大学里来。她的微笑很迷人。实际上年纪比浅仓稍长的她,由于脸型的关系,看上去倒要比浅仓小几岁,一副羞涩紧张的样子。听说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圣美。 有好几次,浅仓都远远地注视着装殓在棺材里的遗体。她有意无意地望着死者的面容。当然,因为在交通事故中擅破了头部,所以死者头盖骨的部分是用白布遮住的。因此,死者现在的模样和浅仓以前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有所不同。尽管如此,那副讨人爱的样子还和是以前一样。经过死后美容,她的嘴角处浮现出一丝微笑。看着她洁白光滑的面颊和皮肤上细嫩的肌理,浅仓突然产生了想要用手摸摸的奇妙想法。 仪式进行过程中,利明不住地望着遗像发呆。前来吊唁的人对他表示慰问,他也心不在焉。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之中,而且时不时地,他会突然冲遗像笑笑。昨晚,浅仓不经意间也发现了利明的这种表情。正因为这种表情实在是太冷静了,浅仓反倒觉得恐怖,于是赶紧把视线移开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偷窥到了死者和利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似的。 利明的讲话还没有结束。在发言中,他好几次直接称呼死者的名字“圣美”。烈日的暴晒已经使前来吊唁的人们渐露疲态。已经有人不住地用手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但大多数的人还是无力地耸拉着脑袋,站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结束。 利明变了。经历了这场变故,他已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浅仓觉得眼前的利明是那么的陌生。她虽然在帮忙操办葬礼,却几乎没能跟利明说上一句话,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上次,夜半时分,利明突然出现在研究室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他先是对嘘寒问暖的浅仓大发脾气,然后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头扎在无菌操作台上。之后,利明又一声不吭地回医院去了。那时的他,完全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样于,看上去酷似吸毒者的表情。利明离开以后,浅仓想要弄清楚他到底在搞什么,便悄悄地打开了恒温箱。利明在盖子上重重地写着“eve”(这个词是双关,一方面是指圣美的生日圣诞前夜,另一方面又是指人类的线粒体始祖,这个意思要到文章后头才看得出来)的字样。一个从未听过的名称。浅仓轻轻地取出烧瓶,将其放到显微镜下一看,只见里面有许多生机勃勃的细胞。虽然浅仓不知道那是什么细胞,但总觉得看着不舒服,便急忙把烧瓶重新放回恒温箱里。按照原样放好以后,浅仓又担心会被利明发现,心里觉得很不踏实。 而现在,浅仓忽然察觉利明冲吊唁者讲话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接下来就要为圣美举行出殡了。但是,圣美并没有死!圣美的肾脏已经移植给了两位病人。在病人的体内,圣美还活着!” 平淡的话语中微微透着一股兴奋劲儿,每一句都说得铿锵有力,这种语气完全不像是在悼念死者。浅仓注意到利明的嘴角甚至还短暂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可能是口渴的缘故吧,利明用舌头舔了好几次嘴唇,看着看着,浅仓也下意识地觉得口干了。阳光灿烂,门亮的光线照射在地上。所有人都汗湿了衣衫,却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沥青。他们当中惟有利明抬着头,还在向大家表示谢意,浅仓盯着利明的脸,心中涌起了奇妙的不安。利明终于开始最后总结了。 “圣美今后仍然会活下去!” 等到浅仓回过神来的时候,人们早已各自行动起来了。利明和其他几位遗属成员分乘两辆车已经到了门口的路上,余下的人跟在后面,在公寓的大门口处为灵车送行。 灵车走在前面,利明他们乘坐的黑色小车紧随其后。车队伴随着低沉的轰鸣渐渐远去。在路口拐弯的时候,灵车的黑色外壳射出一道炫目的冷光,之后,便从视野中消失了。 大家原地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那么,就请各位准备一下,待会儿遗骨就要运回来了。” 一个可能是死者亲属的男子说道。在场的人如释重负,—下子骚动起来。这个男子往回走到了公寓的楼梯口处,大家一看,也都三三两两地跟了过去。浅仓走在队列的最后。 “死者的丈夫真有点怪怪的,你说是吧?” 在这种时候听到这句话,浅仓猛地把头抬了起来。前面有两名中年妇女正在谈论利明。不知她们是死者的亲戚还是朋友,不过从她们马上就开始说三道四这一点来看,应该不会是与死者太亲密的人。 “说什么今后仍然会活下去,听起来怪可怕的。” 两个人旁若无人般地高淡阔论起来。因为声音很大,就算不想听也不行。浅仓觉得很不舒服,上楼梯时有意与她们隔开一段距离。然而,两人的声音就像有准心似的直往浅仓的耳朵里钻。 “她丈夫守灵的时候,样子不是也很古怪吗?事情来得太突然,可能是不知所措吧。” “对对对,听说还不止这些呢。最近不是听人说圣美有段时间处于脑死状态吗?” “哦,真的?具体倒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可不希望变成那种样子。” “可不是嘛!她丈夫同意将圣美的肾脏用做移植。据说,那个时候她丈夫就已经不对劲了。” “怎么会同意移植这种事呢?那不等于是从自己妻子的体内把肾脏拿走吗?他这么做就不觉得妻子很可怜吗?” “故意不给妻子一个全尸啊!没想到这个人这么爱面子,说捐就捐了。” 再也无法忍受!浅仓强压住胸中的愤懑,一个劲儿地向上跑。哪怕是离这里稍稍远一点也好! “请让一下!” 浅仓从喋喋不休的两个人中间穿过,拼命地往楼上冲去。 3 动完手术之后,安齐麻理子一直躺在床上,尚未完全清醒。一切都由医护人员照料。现在,她还不清楚自己处于怎样的一种状态,看什么东西都像是戴着一副多余的近视眼镜似的。 昨天,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麻理子已经在病房里了。荧光灯从灰白色的天花板上散发着光亮。当发现这里好像不是手术室而是病房以后,麻理子稍稍松了口气。这时,立刻来了位戴口罩的护士。她仔细地观察了麻理子的脸后,喊了一声:“医生!” 这声音在麻理子的耳朵里产生了嗡嗡的共鸣,麻理于皱了皱眉头。她感觉头部的前端很痛,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扭曲起来,天花板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不要紧张。手术已经做完了。” 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好像在哪儿听到过。但是,这个声音不一会儿就化作了剧烈的头痛。 自那以后的几小时里,麻理子似乎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当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身旁有两个护土好像正在做着什么护理。麻理子想尽力把头抬起来,其中一个护士发现后对地说:“啊,别动!刚做完手术,就这样好好躺着。” 的确,稍微动一动,头又痛了起来。麻理子只好放弃,重新把头靠回到枕上。她的身体很烫,全身无力,而且眼睛发花,就跟感冒的时候一样。 大腿内侧之间好像夹着什么异物。睁眼一瞧,护士正在麻理子的大腿部摆弄着类似管子一类的器械,麻理子把自己的下半身转过来—看,发现这根管子从大腿处一直延伸到了体内。麻理子有点不好意思,把脸扭了过去。此外,腹部左侧好像也是被管子似的东西穿刺着,可能是用来从体内导出积液的吸管吧。以前接受移植的时候曾听医生解释过。另一个护十抓住麻理子的手腕,在上面贴上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一会儿工夫,手腕的脉搏就“咚咚”地跳动起来。 “给你测测血压。” 护士轻柔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两个护士又继续测量着各项生理指标。体检的过程中,麻理子始终闭着双眼,按照护士的吩咐接受检测。肚脐的左下方还有些僵硬的感觉。本想用手摸摸,可是护士正在测血压,没有办法。也许这就是新植入的肾脏吧。麻理子呆呆地展开了联想。 肾脏。 麻理子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终于回想起自己接受移植手术的事来了。晚上突然打来的电话,去医院,做检杳。然后是输血,听医生和护士谈有关移植的事宜…… “给我的人怎么样了?” 麻理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原本的声音被卡在喉部,从嘴里冒出的单词沙哑含糊,根本听不懂。 护士放下手中的工作,猜测着这一令人费解的发音。 “给我的人呢?” 麻理子竭尽全力用挤出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给你的人?”两个护士对望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把肾脏给我的人!现在在哪儿?” “哦……” 其中一个护士终于弄懂了意思,她会意地冲麻理子笑了笑。 “不必担心!手术很成功。把肾脏捐给你的那个人在天国也会感到高兴的。她一定会说希望你早日康复!” “不是这个!”麻理子不耐烦了,“告诉我,那个人确实死了吗?她真的想把自己的肾脏给我吗?” 两个护士被问得有些狼狈。只好强作笑脸,哄麻理子说:“麻理子呀,不要太激动了!你看你手术后有一点发烧哟……” 麻理子一把拽开护士的手,大叫起来。然而正要抬头的一刹那。强烈的眩晕猛然袭来,麻理子不得不合上了双眼。当时叫喊的声音一晃而过,自己也没听清说了些什么。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父亲坐在床边,正用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 “没事了,手术做得很成功。” 父亲说着,对麻理子生硬地笑了一下。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样子有些别扭。口罩遮住了嘴,只能勉强看到他的眼睛。从他游移不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并不镇定。他的视线显然不在麻理子身上。麻理子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把眼闭上了。 “三十七度六。移植手术后体温一般都会升高。不用担心,我给她开一点药。” 和父亲同时进入病房的还有—个叫吉住的医生。两年前麻理子接受移植的时候,也是由他负责的、麻理子使劲闭紧了眼睛,不愿看到这个医生的脸。 这一天全天都有护士轮流看护麻理子。每隔一小时就要测量—遍尿量和血压,并调整输液量。麻理于迷迷糊糊地在护士的安排下做着各种检查。其间,吉住时不时地过来查看数据,问麻理子一些问题。昨晚手术之后,麻理子服用了被放射性同位素标志过的药物,用以检测血液是否已经流进新植入的肾里。当然,这些事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吉住用温和的语气告诉麻理子,目前还没发现急性肾小管坏死和感染症的征兆,但身上的各种管子还需要再保留一小段时间。这时,麻理子紧闭双眼,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麻理子的病房是一个不大的单间,人口位于墙边的死角处。进门便是用以洗漱的水槽。有人进来之前,总会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麻理子的嘴里塞着吸管,医生要她通过这根吸管吃糊状的流质食物。那些食物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反正不是太难吃。 “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吃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了!” 听了护士的鼓励,麻理子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两年前做移植手术时的事来。 “请问,我可以吃橘子吗?” 那时的麻理子兴奋得几乎有些忘乎所以了。她对着吉住罗列了一大堆食物的名称。 “苹果呢?土豆片呢?我可以大口大口地喝酱汤啦?还有冰激凌、巧克力,这些都没问题吧?” 有时,麻理子能感觉到尿液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因为导管尚未拆除,所以不仅膀胱有胀满感,而且排尿时依然会有痛感。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可以体会到尿道变暖的感觉。麻理子意识到,现在是自己在排尿了。哪怕仅仅是一丁点尿液,只要自己觉得就快要排尿的时候,麻理子马上就会集中身上所有的注意力。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整整一年半,麻理子还没有从自己的体内排出过一次尿,代替它的是每周三次的透析。在厕所里自己是怎么解小便的呢?以前,想尿尿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这些问题,麻理子一时半会儿还答不上来。 时断时续地,麻理子进入了梦境。梦中的她依然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房间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病房的门紧关着,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是从下面的门缝里透来一缕淡淡的蓝白色的光。那是走廊上电灯的光线。麻理子不住地问着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哦,想起来了,明天要接受移植手术!虽然不能翻身,但双手还是可以活动的。麻理子轻轻地把手移到了自己的小腹部。突然,麻理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怦怦直跳!这绝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另一个独立的生命正在反复地跳动!麻理子把手放在远处,集中精神想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它在自己的体内狂躁不安,拼命地想要冲出来! 这时,“啪嗒”一下,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种似有似无的声响。 庥理子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变化。正当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的时候,“啪嗒”,再次响起了怪声。 这声音是从走廊那边传来的。是穿塑料拖鞋走路时产生的微小的回音。原来是有人在外面走动,麻理子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一想,又觉得不对,麻理子顿感毛骨悚然。 如果是人在走路的话,这样的步调也太慢了! “啪嗒”,又响了一下。 麻理子一边按住怦怦直跳的小腹,一边凝视着房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关系,她觉得体内的异物跳得更快了。 “啪嗒”。这声音越来越近,麻理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风声、摩托和汽车的噪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脚步声和麻理子体内的跳动。脚步声马上就要到了。 “啪嗒”! 这时,麻理子醒了。 护士连忙担心地问她怎么了,并帮她擦去了额头的汗水。从梦甲回到现实之后,麻理子不由得有些后怕,大声地哭了起来。半夜里,麻理子的体温超过了三十八度。这天晚上,发着高烧的麻理子又多次梦到了相同的情景。 第二天,麻理子已经可以稍稍坐起来了。病床下面好像安装有调节器,可以调整床板的倾斜度。床板由前后两截组成,结合处位于腰郎。麻理子上半身下的床板被 调整为三十度。—大早,护士和吉住就进来采集尿和血液。父亲也来了。 “昨晚怎么了?做噩梦了?” 吉住一面测量着脉搏,一面笑着询问道。他那张笑脸就仿佛是粘在皮肤上似的,看了叫人很不舒服。麻理子心想,这个医生还没原谅我呢!她把脸背了过去。 “好了好了,小妹妹,你说说话不行吗?算我求你了!” 吉住一个劲儿地上前搭话。听他管自己叫“小妹妹”,麻理子更是觉得恶心。两年前,他也是这么叫的。当时自己还在上小学,倒也无所谓,可现在,自己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这个医生居然没有注意到! “还有一点发烧。”吉住似乎已经不再指望麻理子的回答了,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小便里混有血液。而且,昨天一天的尿液里共检测出蛋白质二点七克。这种状况如果持续下去的话,当然不好。不过,很快就会没事的。移植以后,短时间内普遍都会出现血液和蛋白质溶入尿液的情况。我估计明天体温就能降下来。你现在已经可以小便了,由此看来手术效果相当不错。目前电没有出现感染,你放心好了。” 吉住的声音在麻理子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麻理子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两年前的情景。满脸狐疑的吉住的表情。还有父亲的目光。麻理子闭着眼睛,使劲地摇头。然而,两人的面容却总是挥之不去。麻理子实在是无法忍受,终于大叫起来:“医生,这次移植又失败了你才高兴吧!” 吉住吓了—跳,前倾的身体一下子退了回来。后面的父亲和护士瞪大了眼睛,一时都愣住了。 “你,你说什么……” “你就是这么想的!”麻理子大声地吼了起来,音量之大,竟盖住了吉住的声音,显然是感情失控了,“你觉得上次的失败都怨我,你觉得我是个坏女孩,所以希望这次也失败了才好!” “麻理子,别说了!” 父亲觉得尴尬,赶紧插了一句。可是,麻理子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打开了话匣子,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吉住想用手把麻理子稳住,正要上前,麻理子见状立即大哭大闹,就是不让他靠近,护士慌慌张张地跑来帮忙,想要让麻理子好好躺在床上,麻理子则奋力挣脱。 这时,插在麻理子腹部一侧的导管被压得扭曲变形。说时迟,那时快,立刻有一阵剧痛从体内向麻理子袭来。麻理子惨叫—声,猛然把脸扑到枕上。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做傻事,终于冷静下来。 只躺了一小会儿,麻理子的背部和腰就开始隐隐作痛。护士知道后,马上给麻理子调整了卧姿,然而痛感却没有消退。高热和疼痛使麻理子变得神志不清,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天晚上,麻理子又做梦了,她躺在黑暗的病房里,不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了那种“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缓慢的步伐一步步地朝麻理子的房间逼近。麻理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从门下的缝隙处透过来的光线。 不知为何,那声音让麻理子十分恐惧。 一定是护士过来查房吧,麻理子这样自我安慰着。然而内心深处的不安却无法抹去。她满脑子都在想,是谁要到这病房里来? 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是某种可怕的东西!它正朝这儿走来。 麻理子觉得身体里有两样东西以难以承受的速度飞快地跳动着。 —个是她的心脏“啪嗒”,“啪嗒”,伴随着声音的接近,极度的恐惧使得心跳剧烈地加速,另一个是钻进麻理子小腹里的异物。每听到一次“啪嗒”的声响,它就会快活地跳动一番。这两种跳动的声音在头部和耳朵里回荡,麻理子感到浑身发热。疯狂的跳动分别在胸部和小腹内持续。 麻理子的身体就快要裂成两半了。 “啪嗒”。[ 门下的缝隙里,倏地冒出个人影。麻理子吓得屏住了呼吸。人影没动,它就站在麻理子的房门前。 影子改变了方向,它正在转向麻理子的病房这边,转向的时候发出一阵轻微的“啪嗒”声。 麻理子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与之相反,寄宿在小腹里的东西倒是欣喜若狂,在麻理子体内来回地转圈。腰在颤,床在摇麻理子汗湿了后背。 紧盯着房门的麻理子惊呆子。 门上的把手一点点、一点点地在旋转。悄无声息地、缓慢地在旋转。慢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可是,它的确在旋转。门外的东西想进来。 “砰”、“砰”! 麻理子的小腹猛地鼓了起来。一瞬间,病床的反弹力把麻理子的身体微微地抛向空中。 是肾脏! 麻理子觉得植入体内的肾脏想要出来。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可麻理子仍然死死地盯着门把。 渐渐地,她终于猜到了究竟是谁想要进来。 麻理子绝望了剧烈的心跳戛然而止。 静静地,门开了。光线照进屋里。 麻理子发出—声尖叫,醒了。 4 利明处理完圣美的丧事,第二天就到学校上班来了,与往常一样,他八点二十把车停在药学系的停车场,八点半来到自己的研究室。 其他人还没有来。利明打开电灯,坐到自己的桌前。 从圣美遭遇车祸到现在已经一周了,利明的桌上摆满了经销商们送来的各种新产品的宣传资料。要是平时的话,利明会简单浏览一下有关新型克隆载体或细胞因子的英文介绍。不过,他现在可没有这个心情,随手就把它们统统放到旁边的架子上去了。 这时,“咯吱”一声,研究室的门打开了。利明抬起头向后望去。 “………” 浅仓佐知子右手捂着嘴,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满脸惊讶地望着利明。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双方都觉得似乎有些尴尬。浅仓的嘴唇嚅动着,可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东瞧瞧西看看,把目光从利明身上移开。 利明慌忙笑了笑,把手一举。 “……早!” 浅仓这才缓过一口气,总算消除了紧张。 “……早上好!”浅仓笑眯眯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首先,利明对自己由于长时间没来上班而给大家带来的麻烦表示抱歉,接着他又对葬礼时给予热心帮忙的浅仓表示感谢。 “这点小事,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浅仓露出了微笑。 “你把最近的研究数据拿给我看看。” 浅仓高兴地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在大学的理工学系里,都由研究员来带学生。学生通常是根据负责指导自己的研究员的研究课题来决定自己的实验内容。在药学系也是一样。利明所在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每年都要指导十名本科四年级学生,利明的讲座里除教授以外,还有副教授,讲师各一名,以及两名助手,他们分别承担指导四年级学生的任务。今年,利明负责指导两名四年级学生。现在,四年级的学生已经完成了前期测验,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做实验了。不过,利明手下的两名学生都想考研,所以他们八月份就不能来了。硕士研究生的入学考试是在八月的最后一天进行。 浅仓就是通过这样的考试来到研究生部的。她因为大四的时候经常受到利明的指导,所以现在读研究生也继续做着相同的课题。如今已经是研究生二年级的浅仓,今年就要毕业了。她已内定到—家大型制药企业工作,当前的任务就是为撰写硕士论文搜集数据。 “看来mom19的指标果然上升了。” 浅仓一面把打印出的资料递给利明,—面向他汇报这一周的实验结果。浅仓在大四和 研—的时候,对于如何做实验还不够熟悉,不过最近,她的直觉和应用能力都表现得很不错,报告结果也是有条有理、简单明快。这样一来,利明立刻就把实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另外,上次您做过转染的那些细胞现在已经大量繁殖。我已经给它们做了继代培养——就是添加了类维生素a受体的那些。” 浅仓随口而出的这句话,着实让利明吓了一跳。 莫非浅仓已经注意到了那种细胞? 利明顺势瞟了一眼浅仓的表情。可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突然开了。是四年级的学生。他们看到利明,一个个都愣住了。 “你们早!”利明不紧不慢地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和他们聊了起来,利明错过了一次就细胞的事情打探浅仓虚实的机会。 也许是刚才和浅仓见面时开了个好头吧,一会儿工夫,利明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全来了,大家都鞠躬行礼。说了些节哀之类的话,还好,没有弄得泪流满面的。 “你这么早来干吗?应该多休息休息嘛!” 说这话的是利明所属讲座的教授石原陆男。利明对他的关心虽然表示感谢,但却拒绝了在家休息的建议。 “如果不到学校里来的话,反而挺消沉的。” “是吗?”教授担心地皱丁皱眉,“不要太勉强啊!” 这天晚上,等大家都回家后,利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培养室。打开了恒温箱。 利明从里面拉出不锈钢板。和昨晚一样,装着圣美细胞的培养皿和烧瓶还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烧瓶上部有利明亲手写的“eve”为了纪念圣美的生日——平安夜,利明给细胞取了这个名字。 圣美肝细胞的原代培养开始以后,利明每晚都来这儿观察细胞,凌晨两三点钟,等到学生们差不多都回去了的时候,利明就从家里出来,为的是与细胞见上一面。他不想被人发现,所以进屋后从不开灯,只用无菌操作台里面的灭菌灯照明。蓝白色的灯光弥漫在屋里。利明把双眼紧贴在显微镜的镜片上,专注地观察着烧瓶里的世界。 利明突然想:深更半夜,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使用显微镜——这副样子,圣美一定会觉得很可怕吧!她是连电视剧里的凶杀镜头都不敢看的。家里要是飞进来什么昆虫,圣美总是大呼小叫地让利明去捉。正因为如此,利明还从未把自己所做的实验内容仔细讲给她听过。婚后不久,圣美曾很天真地询问过有关研究的事情,当时利明很愉快地把做研究的大致步骤和一些已转化为数据的结论告诉了她。然而,另外一些诸如解剖小白鼠、培养癌细胞或大肠菌时的具体操作,利明就尽量隐瞒了。他觉得不能把圣美吓着了,因为就连给白鼠打针这类小场面她都经受不了。所以利明每次回家都特别小心,生怕自己身上留下了什么实验动物的气味。 可是现如今,圣关门己的细胞竟被这样放在了培养烧瓶里。守灵那几天,利明在公寓里看过棺材中圣美的面容后,又跑到这里来观察“eve”,那时的利明沉浸在一种奇妙的错觉当中,——圣美好像发生了分裂,身体的碎片散布在各个地方。 对了,圣美不是只剩下遗体和细胞!她的两个肾脏还分别移植给了别人。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您不能和接受移植的患者见面。” 昨天,电话那边的女的是这么回答的。 利明不知说什么才好,拿着听筒沉默了几秒钟。 “怎么会这样?!我求你了,就看一眼……” 利明的哀求遭到了拒绝。 “您这样做会伤害到患者的自尊,非常抱歉,我们医院不接受捐赠者家属要求面见移植患者的请求。” 利明是收到负责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写来的信后,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才给市立中央医院打电话的。这封信的措词很有礼貌。信里说,圣美的肾脏移植给了两位病人,其中一位十四岁的女孩手术后状况良好,并对捐献脏器一事深表感谢。末尾还附了一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您随时与我们联系。” 圣美的肾脏还活着!它在另一个人的体内苏醒了!想到这里利明感到心痛。最好能和接受移植的患者见一面!从中说不定可以找到圣美的影子! 然而最终,利明只能无奈地放下听筒。 仔细一想,院方的做法也对。假如允许捐赠者家属和移植患者见面的话,往往会引发金钱关系的纠纷。况且,倘若移植的肾脏没有存活,两者之间极有可能产生精神上的隔阂,所以还是素不相识对大家都好些,何必要在今后的人生中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呢? 可是,话虽这么说,利明却不甘心。 他想要感受圣美的存在。可事到如今,遗体都变成了灰——要满足自己的欲望,除了像这样观察肝细胞以外,别无他法。没有了棺材的公寓实在是太阴暗了。虽说已是初夏,屋里却冷飕飕的。 对,回研究室工作去!利明当时是这样想的:重新开始工作以后,就不必半夜跑刊学校里来看细胞了。利用工作的间隙,顺便就可以与圣美相会。如此一来,自己陪伴圣美的时间就更多了。 利明从恒温箱里取出烧瓶,把它放到显微镜下。接着,他打开电灯,把两眼凑到镜片前面。 他用左手的中指转动着旋钮,对准了焦距。不一会儿,细胞的样子就展现在眼前了。细胞附着在烧瓶的底部,外表呈星状,周围有一些突起。十几个这样的细胞互相挨在一起,填满了利明的视野。利明左右移动着显微镜的台座,把视野推到烧瓶的其他地方。因为培养液里添加了原代培养所需的几种成长因子,所以“eve”的情况并没有恶化,至今依然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利明观察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细胞的情况有些奇怪,眼睛蓦地瞪大了。 细胞在增多! 肝细胞不同于癌细胞,通常不会一个劲儿地增殖,自身的抑制机制使它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分裂出必要的数量,而癌细胞却没有这种抑制机制。因此,如果在烧瓶中培养癌细胞,只需加入供其营养的血清就行,几天后它就能分裂、增殖出满满的一瓶。这样—来,要继续进行培养的话,就必须做一个类似间苗的步骤:将细胞从烧瓶里取出,并从中提取很少的一部分重新放回去。这就是继代培养。然而对于增殖能力本来就很弱的肝细胞来说,培养它的时候,不但要加入血清,还需要在培养液中添加促进增殖的一些因子,其目的是为了不让它死亡。即便如此,肝细胞也不会像癌细胞那样旺盛地反复分裂和增殖。一般来说,最多也就几周的时间,肝细胞便会全部死亡。 可是,情况在这里发生了变化。 圣美的肝细胞在烧瓶里的分布并不是均匀的:有的地方非常密集,就像群岛一样;而有的地方却很稀疏。只有在细胞进行增殖以后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利明觉得自己到现在才发现,的确是太粗心了,增殖的速度好像在与日俱增,会不会看错了?发生增殖的是不是混杂在里边的成纤维细胞昵?利明又再一次确认了细胞的形态——没错,这肯定是肝细胞! 其余的烧瓶和培养皿利明也察看了一遍,确实都在进行着分裂增殖。而且,因为细胞太多,培养皿里面已经变得拥挤不堪了。如果不做继代培养的话,细胞不久就会死亡, 利明心想,这倒挺有意思的。 作为普通的肝细胞,“eve”居然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与癌细胞相当的分裂增殖力!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是与癌细胞相关的基因出现了异常。但是考虑到圣美的肝脏并未患癌这一事实,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种细胞是极其罕见的类型。细胞内一定是发生了一种至今尚未被发现的奇异的突变!细 胞株的树立也应该比较容易。 想到这里,利明立刻打开无菌操作台的灯光,并点上了煤气灯。接着,他从冰箱里拿出胰蛋白酶和培养基,把十五毫升的吸管连同包装一起放到操作台里。最后,他轻轻地把装有细胞的培养皿也放了进去。 坐在无菌操作台前的利明开始了回收细胞的工作。有必要克隆这种细胞!利明一下子对“eve”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悦不定,还可以把它引入自己的研究课题——“线粒体”!对于这种细胞,利明有无数的疑问在脑子里萦绕:线粒体有无形态上的变化,β氧化酶是否被诱导?会不会发现类维生素a受体?egf受体的磷酸化是不是过于亢进?假如线粒体形态有变化,那么这跟细胞增殖之间有关联吗?如果有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圣美的面容重又浮现在利明眼前。 圣美冲他笑着。开朗地笑着。 大大的眼睛,微弯的眉毛,柔和的脸颊,还有那不抹口红也呈现出淡红色光泽的嘴唇,在地笑着的时候,这—切都是那样地美丽动人!利明很喜欢圣美的笑脸,一想到这些,好像马上就能听到她那清脆的声音似的。 利明又回想起和圣美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平时不喝酒的圣美那天喝了些啤酒,脸上泛起了一抹红霞。即便如此,她的笑脸还是那么可爱。当时,利明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研究,而圣美则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点,在两人开始正式交往以后也没有改变。圣美这种很想了解对方的单纯想法也博得了利明的爱慕、然而另一方面,圣美又对利明的实验有些嫉妒、每当利明因为做实验回来晚了的时候,圣美就会冲他发一通寂寞堆耐的抱怨。圣美的确可怜,不过利明却无法向她说明自己心底难以言表的对成功的渴望。对圣美的爱相对研究的痴迷是完全不同的两同事,不是简简单单二选一就能解决的问题——直到最后,圣美也没能理解为什么研究对于利明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现在好了,圣美和实验融为一体了! 利明产生了奇妙的感慨。以这种细胞为研究对象就可以和圣美联在一起了! 做着细胞的有限稀释,利明忽然感到全身涌动起一股微热,他觉得圣美似乎在呼唤着自己的身体。虽然见不到移植患者,但至少这里的细胞还在!和这些细胞打交道,就等于是和圣美在一起。 一定要小心翼翼地照料它!一定要尽最大可能让这些细胞的生命延续下去,并从中得出有意义的数据!这样一来,圣美也一定会高兴的。结婚以后,利明常常很晚才回家,没有给圣美足够的关心。现在,他要把这份未尽的爱意全都倾注给眼前的”eve”。利明下定决心之后,又开始着手操作下一个培养皿。 5 “圣美的爸爸是医生?真是羡慕啊!” 经常有朋友这么说。 到圣美家来玩的朋友都会对她家宽敞的房子和华美的装饰感到惊讶。起居室里摆着一架豪华钢琴,木制的大书架上点缀着可爱的音乐盒和法国人偶。圣美的母亲喜欢制作点心,圣美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分享蛋糕和小饼干之类的糕点。 “我们家住的是公寓。爸爸在高中教书,一天到晚老说自己没钱。” 智佳一边吃着刚做好的饼干,一边没好气地说。圣美连忙开导了她一番:“瞧你说的!智佳家里不是也有很多游戏吗?而且,你还有个哥哥呀!” “这些事情完全不值一提,一点儿派头都没有!” 智佳摇了摇脑袋,接着补充了一句:“还是圣美家最棒啊!” 圣美有许多朋友,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很快乐,进了中学以后,圣美仍然和大多数朋友保持着联系。其中,智佳和圣美初一,初二都在同一个班上,两个人经常到对方家去玩。 圣美和智佳的性格、爱好各不相同,但不知为什么却很合得来。智佳常用“beois”—词来表达她对圣美家气派豪宅的看法。这个词是在上历史课时学到的。圣美知道她这样说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叹而已,所以对于这样的“讽刺”圣美是不会生气的,可能是继承了妈蚂的兴趣吧,圣美最近逐渐显露出对糕点制作的喜爱,她常常和妈妈一起做蛋糕,不仅如此,她对做布偶呀缝沙袋呀什么的也很有兴趣。另外,自从去年过生日时让爸爸买了一本《绿山墙的安妮)之后,圣美的热情便一发不可收,到现在,她已经把全套书买齐,并从头到尾读了好多遍了。 “圣美嘛,怎么看怎么都像个大家闺秀!”智佳总这么说,“我要是在你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说不定也会喜欢上做点心一类的事吧。” 两人吃完饼干,又开始用吸管喝橘子汁。 “不过,我要是能跟你跑得一样快,那该多好啊!” 圣美想起了今天在体育课上看到智佳跑五十米的样子。智佳长得虽不高,可运动神经却很发达。特别是她的短跑,在全年级都是数一数—的。曾好几次参加市里的比赛。学校每年开秋季运动会时,她总是活跃分子。智佳的摆臂非常有力。班与班之间举行接力比赛的时候,常看到她毫不费力地就把其他班的男生甩在后面,智佳的英姿在跑道上很是抢眼。 “你可别学我跑步。越跑腿越粗,都没男孩子喜欢!” 智佳开了个玩笑。 “没有的事儿,智佳这么可爱,一定能找个如意郎君!” “得了吧!‘可爱’这种词儿是用来形容圣美你这样的女孩的。上语文课时你没学吗?” 智佳做了个仰天长啸的姿势,然后突然一本正经地把脸凑到圣美面前。 “你、你要干什么?” 圣美吃了一惊。 “下面,我们开始录口供!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句话今后都可能会作为呈堂证供,请你如实问答我提出的问题!” “你说吧!” “你喜欢哪种类型的男生?” “啊?” 圣美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她慌慌张张地朝四处看了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当她咽了一口唾液,偷偷再往上瞧的时候,发现智佳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似的神情。也许实住是忍不住了吧,智佳紧闭的嘴唇轻微地颤动着。最后,只听见智佳“扑哧”一声,突然笑了出来。 “讨厌!”智佳笑得前仰后合,“你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嘛!” “可是……” “圣美一定是喜欢你爸爸那种类型的吧?”智佳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笑神经。 “怎么说呢?” “肯定是!灰白的头发,有魅力,又有安全感。拥有这样的爸爸,女儿的品位也应该很高吧。” “我倒没这么想……” “要说的话,圣美一家真像是电视里才有的情形:稳重的爸爸,温柔的妈妈,可爱的女儿。你们家都可以拍室内剧了!” “快别说这些了,再说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圣美红着脸,不住地摆手。为了转换话题,圣美提高了嗓门。 “就别说我了。对了,智佳,说说你吧!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呢!” “我?让我想想。” 智佳的口气一下严肃起来,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智佳的感情真是多变。性格文静的圣美倒有些羡慕智佳活泼的这一面。 智佳足足思考了三十秒。最后,她笑眯眯地说:“可能还是那种一直都关心我的人吧。” “哦……” 圣美也笑着点了点头。 圣美的成绩总是十分优异。初中三年还一直参加学校的铜管乐队。初中毕业的时候,从未读 过任何补习班的圣美考上了县里升学率名列前茅的高中。智佳则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奋力冲刺,最终和圣美一起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圣美发现智佳是一个暗地里用功、却不愿在外表正显露出来的人。 圣美她们考上的这所高中不仅注重学生的学业,而且也大力提倡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很多学生都参加了各式各样的兴趣小组和俱乐部。智佳和初中时一样,加入了田径部;圣美电还是参加了器乐部的活动。 高中生活很快乐。圣美在学习和课外活动的间隙还读了许多有趣的书。看完《源氏物语》后,她又向英文版的《绿山墙的安妮》发起了挑战。 时光荏苒,四季变换,可圣美的心里总觉得这样的学校生活永不会完。所以,上高二的那个夏天,看到老师发下来的纸片时,圣美吃惊地叫了起来。 那是一张薄薄的b5大小的纤维纸。印刷时多余的油暴在字符旁边拉出了一道道横线。升学志愿调查表! 这天放学过后,圣美参加完铜管乐队的练习,正在收拾乐器,智佳跑来了。她站在门口,单手拎着—个学生包和一个挎包,一边往里张望,一边轻轻摆动着另一只手向圣美打招呼。智佳的头发还打些湿润,看样子是刚参加完田径部的活动,冲了个凉吧。智佳是在回家途中顺便过来的。圣美也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并做了个稍等片刻的手势。 “你打算怎么办,圣美?”智佳问了一句。 “这个嘛,还没想过。” 圣美夸张地晃了晃脑袋。余热未尽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落到圣美的手边。与中午火辣辣的日光不同,这只能算奄奄一息的残照,时针指在六点半的位置。不知不觉地,在后面的体育馆里练球的篮球部也已经偃旗息鼓了。 两个人并排蹬着自行车踏上了回家的路。横穿住宅区的街道空荡荡的,就好像没有睡醒似的。两人都不说话,因为她们错过了搭话的机会。圣美觉得有点尴尬,她踩着脚踏板把车速控制得跟智佳的速度一样。 “好不容易才适应了高中的生活,现在却又要另作打算,真是应接不暇啊!” 圣美终于决定要打破眼前的沉寂,兴致勃勃地对着智佳说起话来,“我一天到晚脑于里装的全是铜管乐队的事情。” 然而,智佳只是默默地骑车,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并没有留意圣美的讲话。圣美看了看智佳,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望去,两个人已经出了住宅区,正骑在一条笔直的乡间小道上。暮色降临,四周渐渐地笼罩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下。云朵间露出了小星星的光芒。 就是在这个时候,智佳突兀地来了一句:“我今后也当个医生吧!” 圣美惊讶地望着智佳。可智佳并没有把目光投向圣美这边,而是久久地注视着前方广阔的天空。 智佳的母亲在这一年的春天去世了。圣美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她妈妈的心脏好像有问题。虽然照顾病人、料理后事都是挺麻烦的事情,但智佳在圣美面前却总是一副沉着的表情,还是那么快活,还是那么爱说笑话,跟圣美淡得非常投机;那段时间,智佳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圣美一点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圣美怎么也睡不着。 自己想干什么呢?目前还没认真考虑过。总不可能现在就出去工作开始挣钱吧!大学肯定是要读的,可具体进哪个系呢?毕业后想做什么工作呢?没想好。幸好还有时间。这些事,等进了大学再说吧!现如今,脑子里也不可能一下就有什么成熟的想法。 不过,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今天智佳的自言自语才触动了圣美。 至少,智佳已经对将来的职业充满了向往。而这种向往圣美却没有——甚至连自己将来想干什么,圣美都不知道。 圣美觉得智佳远远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自己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圣美思考着这些问题。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养育什么样的孩子?又怎么样死去呢? 圣美在床上睁开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想了许许多多。吊在火花板上的荧光灯开始慢慢地旋转,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地只觉得脑海里涌动着无数的疑问,它们多得都溢出来了。 6 “怎么样,心情好点了没有?” 吉住贵嗣干笑着询问麻理子的情况。 手术之后,已经过了五天。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状况良好,并没有发现问题,前天,留在麻理子肾脏上端的吸管已经被拆除,今天又拔掉了插入尿道的导管。这样一来,麻理子全身就只剩腹部一处还有根插向膀胱前面的导管了。不过,这一根明天也会被拔掉。 麻理子瞟了一眼吉住,马上就把头扭到一边去。 还是不行啊…… 吉住尽力掩饰住自己的内心感受,又重新满脸堆笑地对麻理子说道:“体温好像降下来了。c—反应蛋白的指标也降低了。感觉好多了吧?只是还有点贫血,得调整一下输液量。” 吉住尽量简意赅地把检查结果告诉了麻理子。让她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利于她今后积极主动地配合治疗;而且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排斥反应和感染的征兆,她也一定会松口气吧。吉住这么想着。 其实,真正的移植治疗可以说是从手术完成之后才开始的。特别是肾移植这种情况,手术本身并不是很复杂,有一定经验的外科医生都能做这类手术。吉住认为关键的问题在手术后。 实际上,对于病人来说,新植入的肾脏就是一块与自己的身体毫不相容的异物。因而,病人体内会产生免疫反应,极力排斥移植来的肾脏。为了尽可能减少这种排斥反应,在做移植手术前,首先都要对患者进行相适度检测,以便今后能够植入与其身体特征最相似的肾脏。可是,仅做到这一点的话,排斥反应并不能完全避免。因此,病人还必须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以前的移植治疗多采取二剂并川的疗法来控制排斥反应,即同时使用一种叫做predonine的肾上腺类固醇和一种叫做硝基咪唑硫嘌呤的药物作为免疫抑制剂,采用这种做法,移植肾的成活率只能是差强人意。可是现在,已经开发出了诸如环孢霉素和fk506这样的特效免疫抑制剂,成活率因此有了大幅度提高。不过,这两种药物会对肾脏会产出毒副作用,所以现在一般都尽量避免单独使用,而采取与其他药剂并用的办法,吉住的医疗小组基于多年的临床经验,对麻理子实施了三剂并用的疗法:使用小剂量的环孢霉素,辅之以肾上腺类固醇和一种叫咪唑立宾的抗生素。考虑到麻理子此次是第二次移植,处方上又对药物的用量做了若干相应调整。 使用免疫抑制剂可以减轻身体对移植肾的排斥。然而,与此同时,患者会变得比较容易被细菌感染。对于免疫机能受到抑制的患者来说,是否会被病原细菌感染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这正是为什么说术后才是关键的原因。手术过后,必须不断对病人的身体进行跟踪检查,以弄清是否存在排斥反应的征兆或遭受感染的迹象。此外,还必须根据患者的恢复情况适时调整免疫抑制剂的用量。所以经常有人打比方说,移植病人是在排斥反应和细菌感染之间走钢丝。吉住也切身体会到,移植治疗绝不只是移植医生的事情。医生,护士,临床检查技师以及药剂师之间的信息交流和紧密配合,才是成功的保证。 麻理子一直把脸朝向一边、吉住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身后的麻理子的父亲。可是他也没有理睬吉住。 这到底是怎么了?吉住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麻理子毫无和解的意思。好像不光冲着吉住一个人,对父亲、护上也是一样。她似乎想极力忘掉或否定自己已接受了 移植这一事实。 确实有一些患病的小孩子会因为医生或父母的严厉约束而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吉住记得自己的患者当中也有这样的情况,但是麻理子好像不这么简单。吉住不明白为什么麻理子竟会如此固执地抵制移植。 可能正是因为没有弄清她的这种心理,两年前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才没能成活吧。 吉住的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过,他赶紧摇了摇脑袋,想要打消这种念头。 “后天大概就可以起床下地活动了。稍微走动走动,肚子才有饥饿感,吃东西也会觉得比较香。” 说着,吉住抚摸了—下麻理子的头。旁边的护士也微笑着说:“是啊,麻理子很快就要好起来了。”不过,麻理子还是一声不吭,根本没有理会吉住。就连放在她头上的吉住的手也是麻理子竭力想要摆脱的对象,一阵急速的头部晃动使吉住不得不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难道说麻理子已经放弃治愈的希望了? 两年前的她可不是这个样子。 “医生!”那时的麻理子边跑边这样喊。她冲过来一头扑到吉住怀里,连声道谢,眼里还噙着泪水。吉住也冲着她微笑,并像现在一样抚摸着她的脑袋。 麻理子在做第一次移植之前,大约进行了一年左右的透析。后来,因为她父亲向主治医生表示愿意提供肾脏,麻理子便在市立中央医院接受了移植手术。 吉住第一次见到麻理子父女的时候,正是樱花烂漫的时节。从移植医生与患者会面的房间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栽种在医院院子里的樱花。麻理子的注意力时不时地就会被窗外粉红的樱花所吸引。 当时,麻理子刚上小学六年级,白色的衬衣,绿色的短裙,高高的额头,圆圆的眼睛,还留着一头可爱的短发,她很听话。吉住一讲到有趣的事情,麻理子马上就会天真地笑起来。也许是由于肾衰竭的缘故,她的脸颊似乎有些凹陷。不过,总体来说,麻理子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吉住在想,麻理子的这种自暴自弃的心理是不是由于觉得身材太矮小而造成的呢?听她父亲说,麻理子的身高自两年前起就没什么变化。原来她在班上还算高个儿,可现在上体育课或参加早会的时候,她总是站前排。麻理子对此好像有点在意。 在做移植手术以前,吉住所在的医院都要先给病人进行多次细心的解释。比如,移植是一种什么样的治疗法,它有哪些好处和弊端,将要实施的手术是怎么一回事,移植后的生活又该怎样度过,等等。解释清楚这些问题,可以消除患者对移植的误解和不安。这种说明工作通常都由护士来做,而麻理子住院的时候是吉住亲自向她解释的。 麻理子聚精会神地听吉住讲话。当听到手术后仍然要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的时候,麻理子显然有些受打击。不过,她还是马上从内心接受了这一现实:“长期?长期是多久?“ 麻理子紧盯着吉住的眼睛,这样问道。 “长期就是活着的时候。”吉住也看着麻理子的眼睛回答。 “—直到死吗?” “是啊,你能做到吗?” 麻理子低下了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大约十几秒钟后,麻理子抬起头来,她紧闭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了手术的录像带,麻理子十分惊讶,得知自己就要做这样的手术,她不禁吓得抖了起来。 “会很痛吗?” 吉住告诉她,到时要打麻药,所以不用担心。麻理子这才放心地笑了。 父亲的左肾被移入麻理子的小腹右侧。手术的过程很顺利,既没有产生急性肾小管坏死,也没有出现血栓。 手术过后几天,麻理子就开始变得健谈起来,样子看上去很是高兴,对护士也好,对吉住也好,她都起一张灿烂的笑脸。这是移植之后表现出来的典型的幸福感和话语增多倾向。一般来说,患舒在移植之后,普遍有一种终于摆脱了透析折磨的轻松感。病人对移植所抱的希望越大,这种倾向就越明显。看着麻理子的笑容,吉住也感到欣慰。对于麻理子来说,以前的透析生活一定是一场噩梦。做完这次移植,她从心底里觉得高兴。 尿液的排出使麻理子激动不已——终于又体会到了这一阔别已久的感觉。手术后一个星期,回医院复诊时,兴奋的麻理子一下子冲到了吉住面前。 麻理子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她不停地喊着医生,并把脸靠在吉住的白大褂上。吉住则轻抚着麻理子的脑袋。 出院以后,吉住见过麻理子好几面,给她做了诊断。虽然由于类固醇制剂的副作用,麻理子的脸长圆了,不过她依然是那么可爱。能和大家—起在学校里吃饭,麻理子感到特别愉快。以前因为透析疗法的关系,麻理子的饮食一直都受到控制。 现在的麻理子总是笑着说:“饭菜真好吃。” “太好了!移植成功了,透析结束了!”这几乎成了麻理予的口头禅。 “医生,我已经好了,是吧?已经不是病人了吧?” 有一次,闲聊一阵之后,麻理子笑着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时,她嘴唇两端向上翘起,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吉住。 麻理子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 在这一瞬间,吉住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他不清楚麻理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也可以这么说。因为你已经可以过和平常人过一样的生活了。”吉住回答道,“不过,移植这种事不能有半点大意。你现在不是在家里服用免疫抑制剂吗?那是绝对不能忘的!如果不继续吃药的话,好不容易才成活下来的肾脏便发挥不了作用。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是接受过移植的人。以前我们不是约好了的吗?一定要吃药!能做到吗?” “好吧……” 那时的麻理子点了一下头。 是的。她是点了头的。 然而,四个月过后,麻理子又回到了手术室。 “目前还没有发现麻理子体内有被病原细菌感染的迹象。” 吉住和麻理子的父亲安齐重德一起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接着,两个人来到了位于另一栋楼里的吉住的诊疗室。吉住觉得有必要让麻理子的父亲了解一些手术之后的细节。他催促安齐坐下之后,自己也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护士每天都提取了麻理子的血液、尿液和痰液的样本送交化验科检查,由此可以检测出麻理子是否被细菌感染。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请您放宽心!” 安齐擦哦擦额头的汗水,如释重负。 “不过……安齐先生,”有些事情吉住想要问一下麻理子的父亲,他看准了时机,不慌不忙地说道,“麻理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安齐的视线一直朝着下面。 “安齐先生。”吉住又问了一遍。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安齐吞吞吐吐的。吉住默不作声,无言地催促着他。 “上次的移植失败以后……我就不知道麻理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不愿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也许是我看不出来吧……” “麻理子讨厌移植吗?” “不,没这回事。” 安齐突然把头抬了起来。口气虽然很强硬,但声音却有些颤抖。吉住尽量做出一副温和的表情。 “安齐先生,请告诉我实情!当然,我理解你们做家长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移植尽早康复。这是人之常情……但是,麻理子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吧?” “唉……”安齐垂下了脑袋,“事到如今才把这事讲出来,实在是对不住医生……接到移植协调人打来的电话时, 麻理子也是这副样子。起初是她接的电话,但她一直没跟我说。我后来才知道有这回事,于是赶紧打电话联系……就在那个时候,麻理子表示了强烈的反对,甚至出现了痉挛……可以说太不正常了。” “不正常?” “她说‘我不想成为怪物’……” “…………” 吉住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麻理子做完手术后,一直在做噩梦。您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吉住改变了话题。 “这个我也不清楚。”安齐绝望地摇了摇头。 “麻理子好像很惧怕什么东西。莫非,移植给她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因此对手术产生了抵触情绪,而且夜里也常常是噩梦缠身?还有,麻理子对我的态度跟以前也大不一样了。与移植手术相比,她似乎更厌恶移植这一行为和像我这样的移植医生。您看呢?您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线索?” “确实很抱歉,我什么也不知道。” 安齐还是低垂着脑袋,好像在说:我也想知道啊!看着安齐的样子,吉住很同情他。 “……听说另一位移植患者出现了促进性的急性排斥反应。” 吉住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促进……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术后二十四小时至一周以内发生的排斥反应,其原因是患者碰巧对捐赠人的同种抗原有预致敏抗体。目前那位患者正在接受治疗。” “…………” “幸好麻理子还比较顺利。但是今后病情会怎样发展,我也没有把握。当然,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不过,如果麻理子本人不能积极配合治疗的话,最终她有可能会被细菌击倒。我们都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一定要让麻理子的心情好转起来!” “……要是真能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安齐的声音小得几乎都听不到了。 7 利明坐在共焦激光扫描腿微镜前,正操纵着鼠标输入测定条件,试剂台上放着培养烧瓶。他刚刚做完用碱性蕊香红—123给“eve1”染色的工作。 这几天,利明克隆了圣美的肝细胞”eve”,并把其中最具增殖力的克隆体命名为“eve”。他打算对其进行培养,增殖出大量细胞,以备实验之用。 今年春天,药学系二楼的公用实验室添置了一台最新型的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acasultima。这是一台有办公桌大小的设备。左边是倒立式显微镜,右边有输入指令或显示解析数据的监控器。激光照射管安装在后部。桌下有一台计算机。 利明想知道“eve1”细胞里线粒体的构造,碱性蕊香红—123是—种能够显示出细胞内线粒体特异结构的荧光色素。显微镜下的细胞已经被这种试剂染色,只要将其置于激光的照射之下,荧光试剂就会产生反应,并发出一定波长的光。通过只能透过这一波长的光的过滤器观察细胞,就可以看到线粒体的构造。这台acasultima的独到之处是,它可以对细胞的各个部位进行精确对焦。因为细胞自身有一定的厚度,一般的显做镜又无法聚焦到整个细胞,所以得不到清晰的解析图像。而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则成功地解决了这一问题。这种设备的监控器上可以显示出几十张细胞由上至下各个层面切片的影像。通过计算机的图形分析处理后,这些影像可以被合成为一张完整的细胞立体图像。在神经细胞的有关这一类有赖于细胞三维构造分析的研究中,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的威力是显而易见的。 利明点击了画面下力的“开始”键,一张张影像便依次出现在监控器。黑色背景上显现出一个个绿色的细条状物体。那就是细胞内部的线粒体。 读入数据的工作完成之后,利明又发出了一系列指令以合成线粒体的三维结构。 监控器上出现了鲜明的影像。这一瞬间,利明不禁叫出声来。 这是一种利明从未见到过的形状。它的三维构造蜿蜒交叉,错综复杂,既像是细胞内的一座迷宫,又像是修建在细胞里的输送能量的超级高速公路。 利明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又从烧瓶里提取其他细胞进行观察。结果都是一样的。“eve1”的线粒体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形态变化! 利明把分析结果打印出来后,立即关掉了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的电源,回到五楼的研究室。被碱性蕊香红—123染色过的“evel”尚有一点残余。他想用流式细胞仪来对其进行分析。 利明将已经染过色的“eve1”从烧瓶中取出,用离心机清洗干净。等到缓冲液出现悬浊之后,利明又拿着它重新回到公用实验室,打开了流式细胞仪的电源。不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开始画面。利明输入了测定参数。 流式细胞仪是一种测定细胞荧光强度的机器。把装有细胞悬浊液的吸管安放到机器下突起的管口处,细胞就会被吸入机器,并送往激光照射部。因为这一部分由极细的管子制成,所以细胞只能一个一个地从管中通过,依次接受激光的照射。被激光照射到的细胞会发出荧光。荧光的强度取决于荧光试剂的染色程度。也就是说,测定的指标可以反映出细胞中线粒体的多少。这种设备与显微镜不同,它的特点是能够定量地测定每一个细胞的染色程度,并以图表的形式表现出来。 利明安装好吸管,点击了一下画画上的“go”键。转眼之间,无数个反映细胞大小的小点便目不暇接地呈现在监控器上。利明注视着打侧的柱状图。显示荧光强度的柱状图快速地闪动着。 “这……” 荧光强度达到了最大值!这就意味着,细胞中线粒体的数量之多,按常理是无法想象的。这一点与先前通过显微镜得到的分析结果联系起来,说明“eve1”单个细胞中线粒体的数量不仅在增加,而且在形态上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显然,抑制线粒体机能的机制已经出现了异常,在某种错误的诱导下,线粒体的数量急剧增多。利明还从未看到过有报告称发现了被诱导得这么厉害的线粒体。只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从细胞自身具有如此的增殖能力这点来看,极有可能是dna结合蛋白产生了突变,而这种变化所带来的影响已经波及到了细胞内的线粒体。 利明顿时感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兴奋。 圣美的体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利明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分析结果,一路小跑地回到了研究室。浅仓正在自己的实验桌前做着提取dna的工作。 “浅仓,你来一下。” 利明不由分说地把浅仓拉进培养室,给她看了保存在恒温箱中的装着“eve1”的烧瓶。浅仓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帮我把这种细胞的信使rna提取出来。”利明把烧瓶放到显微镜下,要浅仓观察细胞,“我想使用吸印转移法来检查β氧化酶的诱导情况。” “……这个,是什么细胞?” 浅仓把眼睛从镜片上移开,这样问道。她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感到不解。然而,利明对细胞的来历却是含糊其词,只说是另一所大学送来的。浅仓的样子好像还有些疑问,不过她也没有再往下问,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天夜里,利明好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梦到了圣美以外的事情。 梦中的利明是小学时候的样子,穿着短裤和t恤衫,坐在榻榻米上玩着塑料模型。电风扇摇晃着脑袋,每隔一段时间就把—降温热的风送到利明的背上。隐约中传来了风铃轻微的声响。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想起来了!对了,那年夏天很热。 利明小时候是个比较安静的孩子。与到外面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相比,他更喜 第三部 进化 1 晴空朗朗,万里无云。 利明从大厅里那扇巨大的窗户向外望去。欣赏着外面的景色。此时,盛夏蔚蓝色的天空正在逐渐淡去,变成恬静的淡青色。虽然还能让人感到丝丝夏日的余热,但九月的太阳已不再像夏天那么燥热,开始变得安静起来,让人感到有些秋意了。远处有一抹纱一般轻柔的云彩挂在天边。 大厅里挤满了来参加学会的研究者和企业界的各位同仁,个个都是西装笔挺,胸前的口袋边别着姓名牌。最近几年,常可看到女性研究者的身影。 在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的领域里,日本生物化学学会是一个可以与日本癌学会相提并论的大型学会。从日程安排表上可以看到,今年的学会上有近三千个发表题目。学会的举办地每年都在变,今年轮到利明居住的这个城市。这样一来,虽然可以节约文通费,但却没有机会去体味观光游览带来的乐趣了。说起来有点儿遗憾,但也没办法。以前,学会会场通常都在大学校园里。但可能是由于日程安排以及发表题目的数量等关系,今年的学会将在市内高级活动中心举行。 下午,时间已过了两点。因为今天是星期天,那些远道而来的学者中,好像有一批人已陆续出发,去市区游览观光了。大厅里现在仍然人声鼎沸,因为有很多团体正在商量他们的活动计划。不用说,学会是报告自己的研究成果的地方,但同时也是听听其他研究机构发表新见解的地方。不过,参加学会的乐趣之一,就是可以与那些平时没法见面的、从事研究工作的同行们聚会。在会场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大家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利明决定去喝杯饮料。刚才他已经与好几位同学,以及一些曾一起共过事的其他大学的研究者们打了招呼。当然,他们也谈了很多与工作有关的话题,比如对试剂和抗体的交接啦,托人关照学生的就职啦,等等。对研究者们来说,学会就像是一个大型的社交舞会。 利明的发表已经结束,有几个学生也在上午完成了各自的海报发表。在其中一场会议里,利明还被请去做了主持人。过不了多久就会轮到浅仓发表论文了,如果浅仓的演讲能顺利完成的话,那今天的工作就可暂告一个段落了。 利明打开门程安排表,对事先已核对好了的发表题目及其发表时间进行了再次确认。日程安排表和会议内容提要已在学会召开之前寄给了学会的各位会员。利明一边读着内容提要,一边用红色的圆珠笔在看上去与自己的研究有关和自己感兴趣的发表题目下面做记号,其中有不少是关于线粒体等细胞小器官的机能、形成机制,以及蛋白质的诱导机制之类的。很有必要搞清楚其他的研究机构已取得了什么样的研究成果。 到四点为止,这段时间都没有利明感兴趣的发表课题。现在有近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利明决定到展示机械器具的地方去看看。 机械器具的展示在离发表会场不远的地方进行着。这里也是盛况空前,热闹非凡。几十家企业的展台摆成一排,陈列着最新的实验刚机械器具和试剂。发送免费样品的展台前挤满了人。 相对来说,利明比较喜欢机械器具的展示会。因为到了发表会场,你就会考虑去向关照过自己的老师寒喧问候几句之类的向题。而在看机械器具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你可以进行自由的畅想:如果使用这个东西,那我的实验岂不是又可以前进一步了吗?真是其乐无穷。利明一边询问着各展品的价格,一边慢慢地绕着展示会场走着。如果碰到自己感兴趣的试剂,利明便会走上前去,向坐在展台后面的营业员咨询,了解更详细的情况,有时还与营业员进行交涉,索取样品。 当展示看到一半左右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背后叫利明:“永岛!” 利明转过头一看,筱原训夫正笑嘻嘻地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个像是从哪个展厅那里拿来的纸袋。 “啊,你好!你的发表……” “是明天。永岛你的发表时间与我们医务室的发表时间不巧重合了,很遗憾没有听到。真对不起。”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你的文章发表在《自然》上后,看的人肯定很多吧。” “哪里……” 利明同筱原一起走到饮料服务台。 两个人手里拿着装有热咖啡的纸杯,坐在椅子上。 请筱原把肝细胞从圣美身上取出来之后,利明就再也没有和筱原联系过了,为此利明感到有点内疚。利明继续和筱原闲谈着,一边扯些无伤大雅的话题,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筱原千万不要提起有关“eve1”的话题。 但是,等咖啡一喝完,筱原果然就开始提起那事了。筱原把脸凑上去,问道:“永岛,上次的那些细胞,现在怎么样了?” “上次那个……什么呀?”利明本想假装糊涂蒙混过去,可白费了力气。 “骗我也没用。就是圣美的细胞呀,”筱原语气很坚决,“那个,究竟拿来干什么了?” “…………” “在研究室里培养着?” “还活着啊……” 利明勉强承认了。 “永岛,我真搞不懂你究竟要干什么,不过,快罢手吧。” “……为什么?” “取自己老婆的细胞这件事本身就非同寻常。现在我真的很后悔当初帮了你。”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声不吭地看着圣美那样死去,就好啦?” 利明忍不住大声地嚷了起来。筱原不禁微微一颤。 “难道我错了吗?难道我想把圣美留在身边的想法错了吗?我有能力处理圣美的细胞。如果是一般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降临。可我,我却能让圣美活下去呀。为什么不准使用这个技术?事实上,圣美的细胞正在提供优秀的数据。我会给你看的,真是非常精彩的结果。圣美的细胞确实在让研究工作取得一步步的进展。数据如果出来了的话,就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了。” “但是……” “当然,没有打电话向你表示感谢,是我不好。论文投稿时,筱原的名字也……” “我不是指这个意思。” 筱原粗暴地打断了利明。利明—惊,不再说话了。 突然,筱原一下子把脸凑上来,用锐利的目光瞪着利明。 “听好了,永岛。我是担心你脑袋里想的东西。说这种话虽然很失礼,但那时的你真的很奇怪。你对那些细胞倾注了你全部的感情。不错,它们是从圣美身体上取出来的细胞。但是仅此而已。到此为止吧。那些东西绝不可能成为圣美的替代品,它们仅仅是细胞而已。你整天摆弄它们,跟细胞谈情说爱。快醒醒吧!如果你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的话,实验室里用再多的细胞都可以。但是,现在你这个样子,我没法相信你能保持清醒。放弃吧,不要一直沉浸在对圣美的回忆之中了。” “……”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筱原叹了一口气。突然,他的脸色平静下来,站了起来。他在利明面前晃动着手中的空杯子,说:“你的学生的发表时间是在五点二十分吧?我要去听的。完了之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2 利明在四点五十分的时候朝发表会场走去。在黑压压的房间里,有一个还是学生模样的男子正站在屏幕的旁边大声地进行着说明。房间里排列着很多椅子,可容纳一百人左右,其中三分之二的位子都坐满了听众。 在学会上,很多的发表都是在同一时间里进行的,像这样的小会场今天就安排了十场左右。每个会场里的演讲题目都不一样。在同一个会场里,大家围绕着同一个题目,分 别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会场门外都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该会场的演讲题目。要听演讲的人,可以从会场门外的牌子中自由地选出自己最感兴趣的题目,并到那个会场去听。因此,除了某一专题的讨论会,或者著名学者的演讲会这种听众很多的会一般在大厅里举行外,其余大多数的研究者都在这样的会场里,向对自己的研究真正感兴趣,想听自己演讲的那几十个研究者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 利明迅速地环视了室内一周,在左边中间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背影,为了不妨碍听众听演讲,利明弯着腰轻轻地朝那个女子走去,并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老师。” 浅仓佐知子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切都准备好了吧?”为了不对演讲者失礼,利明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 “有一点儿紧张。” “没关系。” 室内突然亮了起来。发表结束了。利明把视线移回到前方。 “谢谢!”坐在最前排右边的主持人说,“现在请对刚才的发表提问,如果有什么问题想问的话……” 后面有人在举手,主持人用手指了一下,像是在说:“请。” 提问者和演讲者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这时利明特意观,察了一下坐在身旁的浅仓的表情。确实,正如浅仓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的脸色很不自然,显得有些紧张。不过利明想,也许没必要为她担心那么多吧。还记得自己初次发表的那会儿,就在临发表前的一分钟,整个人的身体都是僵硬发直的。但一旦发表开始,就像卸掉了肩上的重担一样,全身轻松了,滔滔不绝地演讲起来,连自己都没想到。利明想,浅仓在练习的时候,一切都表现得那么完美,简直无懈可击,到时肯定会有出色表现的。 站在演讲台上的那位演讲者在回答时,有的地方显得稍微有点站不住脚,但整体上看还算令人满意。等提了两三个问题后,主持人环视了会场一周,说道:“那么,提问就到此为止,好吗?因为时间的关系。现在请允许我让大家听下一个发表、下一个要发表的是名古屋大学理科系的……” 一名坐在最前排左边演讲候补席上的男子站了起来,再下一个就是浅仓了。 “我去了。” 脸上带着—丝略显僵硬的微笑,浅仓站了起来。 “我会帮你拿着手提包的。你放心地上去吧。”利明说。 浅仓低着头,手里拿着演讲稿,朝演讲候补席走去。 会场内的灯光再次暗了下来,演讲者开始进行发表。 利明悄悄地环视了一下会场,有几个讲座的学生坐在一起。他们是来听浅仓的发表的吧。 突然,有人在后面用力拍了一下利明的肩。 是筱原。他就坐在利明后面的位子上。利明朝他点了点头。 “石原老师呢?”筱原问。他发现教授不在会场。 “有联欢会,老师去那儿了。” “糟了!我还没跟他打招呼呢!” 演讲者在继续,但此时浅仓正看着自己的演讲稿,好像没在听发表。这可以理解,利明想,对于初次在学会进行发表的人来说,哪怕是把讲稿记得再清楚,也想在发表的前—分钟确认一下。 很快这位演讲者也发表完了,马上就该浅仓了。主持人宣布了浅仓的所属单位、姓名和演讲题目。浅仓站了起来。 “你的学生变漂亮了,不是吗?” 筱原在后面赞叹了一句。 利明看着浅仓的脸,心里“咯噔”了一下。浅仓连刚才坐在利明旁边时那种紧张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的自信和坚强,就像是一位身居要职的大人物,在众人面前演说的样子。 浅仓站在演讲台上,下颚稍稍向前突出。她慢慢地环视了会场—周,就像是在向利明这些听众展示自己的威严一样。 什么地方总有点奇怪,利明想。 主持人在一旁催促着:“那么,请开始吧。” 浅仓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麦克风,发出了第一声: “解放线粒体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3 利明吃惊地注视着浅仓的脸。 刚才她说什么来着? 浅仓仍不紧不慢地继续着: “今天聚集到这里来的人是幸运的。因为你们将有机会第一次亲耳听到一个关于即将来临的新世界的故事。而我也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向在座的各位讲述这个故事。” 利明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浅仓现在讲的和彩排时讲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在这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你们的身体里,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们人类进化的过程。所有的这—切都保存在我的记忆之中。是的,你们也能很清楚地想起被称作‘线粒体夏娃’的女性的故事吧。” 会场内顿时嘈杂了起来。大家脸上一片茫然,不知发生什么事了。主持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嘴张得大大的,视线在浅仓的脸和日程安排表之间来回移动。 “在这里,即使我不做说明,恐怕大家也是知道的……但为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讲给大家听吧。众所周知,线粒体dna因为没有核小体构造,所以很容易受活性氧的影响。因此,它会以比核基因组快约十倍的速度发生突然变异。于是你们就想,能不能把它用作生物钟呢?你们计算了线粒体dna几年发生一次残基变异。如果从两种生物身上分别提取出它们的线粒体dna,然后调查出这两种dna序列到底有多大的不同,那么就可以知道这两种生物是在进化过程的什么时候开始产生分化的。也就是说可以描绘出进化的系统树来。” 的确如此。用这种方法,近年来生物进化方面的研究确实取得了好几个重大的发现。但是……利明百思不得其解,浅仓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于是,在座的各位试着用这种方法来确定人类的祖先。你们从各种不同人种的人那里取出线粒体dna,调查其变化的程度,于是发现所有的人种最终都来源于非洲的一位女性。因此,你们根据亚当与夏娃的神话故事,给那位非洲女性取名为‘线粒体夏娃’。总之,智人是在非洲诞生,然后向全世界扩散开的。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走出非洲’学说。不过,最近关于这件事,好像提出了各种不同的说法……我向大家保证,‘线粒体夏娃’的的确确在非洲,而且,我还可以正确地指出其所在的地方。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所有这些都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是,线粒体夏娃。当然,在此之前,我一直就潜伏在一位你们取名为:‘露西’的生命体中。再往上追溯的话,我还潜伏于小的哺乳动物和鱼类之中。对了,当你们还是孱弱的单细胞生物的时候,我就潜伏在里面了。” 嘈杂声更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筱原一把抓住利明的手腕。 利明不由得站了起来,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毫无疑问,浅仓疯了。 “啊,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惊惶失措的主持人大声嚷起来,想打断浅仓。只见浅仓露出一副可怕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主持人。 突然,主持人捂着胸口,不断地呻吟起来。“热……热……”他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突然,他脸朝下趴在了桌子上,满脸涨得通红。见此情景,场内顿时骚乱起来。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尖叫声。 “安静!” 浅仓大喝一声。 麦克风就像要被震破了一样,啸声响遍整个会场。听到这个声音,大家都吓了一跳,站在那里,全身发直,动弹不得。利明也呆立在那里,盯着浅仓。主持人 嘴里冒着泡,看样子是被热死了。 当啸声慢慢消失的时候,浅仓恢复了最开始的表情,然后轻轻地一笑。利明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那是女王在一群即将被拷问的犯人面前露出的那种轻蔑的微笑。 “安静地听我说,否则就是主持人的下场。” 不知是谁的喉咙里发出“咕嘟”的一声。 环视了一下紧张万分的听众之后,浅仓开始发话了。 “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你们人类进化成现在这个样子。尽管我也帮了你们很多忙,但看到你们召开学会,发表研究我的成果,我还是感到万分高兴。因为在此之前,我做了那么多的实验,经历了那么多的失败,现在—切努力终于都有了回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花了太多的时间。恐龙进化的道路被中断时,我还真是操了不少的心。但你们却活了下来,并进化到了今天这个样子,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想,我感到很满意。谢谢,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突然,浅仓的声音一变。 “我跟你们是不—样的。” 浅仓的手提包从利明手中掉了下来。 是圣美的声音。 利明的膝盖开始颤抖,难以置信!现在从浅仓口中发出来的竟是圣美的声音,不折不扣的圣美的声音。浅仓继续用圣美的声音讲着: “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既然你们都知道线粒体dna很容易发生变异,为什么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以你们的染色体十倍的速度发生变异。也就是说,我是在以十倍的速度飞速进化的哟。你们人类进化的历史,就是我与你们战斗并赢得胜利的进化的历史。而且,从现在开始,进化进入了下一个崭新的阶段。现在我宣布,这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今后这个世界将在我的子孙后代手里继续繁荣昌盛下去。我的子孙后代是一种全新的,终极的生命体。他们将是集你们人类所拥有的能力和我所特有的能力于一身的完美的生命。遗憾的是,你们已没有机会看到由他们统治的世界繁荣昌盛的那一天了。因为,就像类人猿这种生物被你们的祖先智人所驱逐—样,很快你们也将被全部消灭。” “圣美”仍在继续演说着,浅仓脸上浮现出一种自我陶醉的神情。 浅仓是“线粒体夏娃”,这是怎么一回事? 利明像是从这个词中联想到了什么似的,“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是“eve1”。 正在喋喋不休的不是浅仓,而是“eve1”。 真是异想天开。但利明确信,事实就是如此,“evel”正附在浅仓身上,借浅仓的口大放厥词。 “住口!”利明叫道。 场内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的听众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利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连发梢都像石头一样僵硬了。灯光、空气、声音全部凝固了。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在慢慢地动,那就是浅仓。 只见她把演说时高举在空中的那只手慢慢地放到了演讲席的台上。刚才还洋洋得意地说着话的那张嘴现在安静地闭上了。脸色恢复了平静,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稍稍有点往上扬的眉毛也像小鸟放下翅膀休息似的落了下来。 浅仓不慌不忙地把脸转向了利明,盯着利明的眼睛不放。 然后浅仓猥亵地笑起来。 “利明……” “圣美”在说话,娇滴滴的,带着鼻音。她眼含秋水,用热辣辣的眼神望着利明。 利明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你怎么不看着我啦?利明,你不认识我了吗?” 场内的气氛像是从咒语中解脱出来了一样,再次嘈杂起来。浅仓又开始用圣美的声音引诱利明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对我的。你忘了吗?利明,你看着我嘛。来,看着我。我要摆个什么样的姿势你才会喜欢呢?” 利明咬着嘴唇,听到了浅仓的嗤笑。 浅仓继续用嘲笑的口吻说着:“是啊,你是不会喜欢这个身体的,你对什么样的身体感兴趣,我清楚得很。不是我的身体,你就不会喜欢的。” “住口!”利明咆哮道。他再也听不下去了,怒目圆睁地盯着浅仓,”我知道你是准。快从浅仓身上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是圣美吗?” “你不是。你……你是‘eve1’。是我培育的细胞。” “你终于明白过来了呀。” 浅仓歪着嘴笑道。 “快从浅仓身上出来。” “……那好吧,就听你的。” 话音刚落,浅仓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她翻着白眼,嘴张得大大的,红红的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嘴巴外面。 会场内的所有人都同时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浅仓的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令人作呕的声音。口水像拔丝糖一样从浅仓的嘴里流了出来。浅仓不停地抓扯着自己的脖子。 不好! 利明就像被谁推了一下似的,一下子迈到前面,朝浅仓站着的演讲台冲去。几排椅子拌住了利明的脚。他推开椅子,挤出人群,一边叫着浅仓的名字,一边跌跌撞撞地跑着。速度太慢了,真令人着急。 有个东西从浅仓的喉咙里出现了。 它整个儿被液体包裹着,发出油亮油亮的光。利明不知道它究竟是唾液还是胃液。它柔软地在浅仓的嘴里蠕动着,接着慢慢地爬了出来,简直就像一只从水中爬出来的章鱼。只见它张开触手,把浅仓的脸捂住,然后把浅仓那双正在抓扯喉咙的手抓住,继续前进,向浅仓的胸部发起了进攻。它自如地改变着形状,不停地蠕动着,把浅仓的整个身体都覆盖了。浅仓的身体“扑通扑通”地上下起伏着。伴着污泥翻腾般的声音,它整个儿从浅仓的身体里出来了,看上去就像一个有着很多褶皱的肉疙瘩,一个不定型的、滑溜溜的肉妖怪。它似乎把消化器官翻过来罩住了浅仓的身体。 利明听到了。其他的人也许没有听到,但的确在这个时候利明听到了,在已被它完完全全吞了下去的浅仓的脸部周围,听到了轻微的“救救我”的声音。 那是浅仓本人的声音。 “浅仓!” 利明叫道,话音刚落,浅仓整个人着火了。 4 “嘭!”的一声巨响在整个会场回响着。 场内的温度一下升了起来。热风像巨大的旋涡一样涌了上来,天花板被染成了橘黄色。 包裹着浅仓的皱巴巴的肉团像油一样燃烧了起来。熊熊火焰由红色变成鲜红色,然后又变成黄白色。火势甚旺,直冲天花板。浅仓的身体变成了火柱。 到处都是大声喊叫的声音。大家开始一齐朝门口跑去,五六十人—窝蜂地拥到了狭窄的出口处。人群愤怒了,开始互相推挤。椅子“唏里哗啦”地倒在了地上。有人在门口附近被挤倒了,后面挤上来的人从那人身上用力踩过。 利明一边脱下西装上衣,一边朝演讲台跑去。 越靠近演讲台,就越能感到迎面扑来的“eve1”制造出的地狱。只有蹲下来弯着腰,弓着背走才能上前,否则将寸步难行。热浪像怒涛一样。浅仓在台上剧烈地挣扎着,看上去似乎就快窒息了,浅仓两只脚上穿着的长简袜着火了,火苗舔着大腿直往上蹿。长长的头发向扇子一样散开,跳动着青白色的火焰。 刊明一边用上衣保护着身体,一边上到演讲台。他打开上衣,朝浅仓猛扑了过去,并用上衣包住了浅仓。浅仓一下失去了平衡,和利明一起倒了下去。浅仓在台上不停地翻滚着,但利明紧紧地抱住浅仓的身体,一直没有松手。 火焰包什了利明的身体。他几乎无法呼吸,眼睛出奇地痛。火蹿到了他的指甲里。贴在浅仓身上的“eve1”已经很干燥了,发出阵阵恶臭,但是,火焰没有熄灭的迹象。这时有人在拉利明的后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筱原的声音。 “灭火器!”虽然看不见筱原,但利明还是冲着筱原所在的方向叫道,“快拿灭火器!” 火焰冲进了利明的口中。利明把它吞了下去,喉咙的黏膜被烧坏了,利明呛得难受,肺像是溃烂了一样。远处传来阵阵铃声,利明昏厥了过去。 这个时候,有什么重的东西落了利明一身。 利明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个东西不停地朝利明和浅仓的身上倾注下来。浅仓渐渐停下来,不再动了。火势慢慢消退,地板上滑溜溜的。利明感到身上的热在慢慢地退去。利明呻吟了一下。他全身湿透了,衬衫紧紧地粘在了胸口上。利明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上方。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某一点扩散开来,落到了利明的脸上。 利明闭上了眼睛。 是水。 当利明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担架上。 利明急忙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自己正在发表会场的中间整个地板成了一个水洼,演讲者站的礼台上还冒着缕缕白烟,水滴从天花板上的灭火装置里“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一个穿白衣的男子蹲在身边。 “浅仓!” 利明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就是浅仓的名字,他脱口而出地叫了出来。 “你醒了。” 筱原脸色苍白,往下注视着利明。利明一把抓住筱原的衣领,大人嚷道:“浅仓呢?浅仓她怎么了?” “她在那儿。” 筱原把头转到旁边。 —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担架抬着,好几个急救医生围在周围。 “浅仓!” 利明朝浅仓的担架爬了过去。这时,有人从背后把利明牢牢地摁住。利明身子动弹不得,急得双手在空中乱舞。 浅仓的衣服有一半被烧掉了。胳膊和脸这些地方都肿了起来,红红的,到处都是水泡。长长的头发拳曲着,发出—股煳焦味。利明双手捂着脸,绝望地叫了起来。 “放心吧,浅仓还活着。” 听到筱原这句话,利明松了一口气,把头抬了起来。 浅仓一边呻吟着,一边扭动着身子。一名急救医生忙把她的身子放平,以确保呼吸道通畅,并把氧气罩压在她的嘴鼻上输送氧气。另一名急救医生则在高叫:“输液!” 就这样,浅仓被担架抬了出去。 “起火的是那个妖怪,火焰没有直接碰到浅仓的身体。而且幸运的是,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浅仓的伤势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严重。” 筱原安慰着利明。 “……能治好吗?” “没问题,现在急救中心有一整套治疗烧伤患者的专用设备。严重烧伤的地方,只要进行部分的自体移植手术就可以实现皮肤再生,以后根本看不出来。” “……是吗?” “倒是你永岛更让人担心。你差点就被烧死了,你知道吗?好啦,拜托你,就老老实实地躺在担架上去医院吧。” 急救医生从后面把利明紧紧抱住,想把他带回到担架上。 “……不行!” 利明挣脱了急救医生。 “你在说什么呀?”筱原吃惊地看着利明。 利明没有理会筱原,径直朝大门跑去,但双脚有些不听使唤。利明拼命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想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喂,你去哪里?等等!” 利明体内的疼痛一阵阵地袭来,但他仍咬着牙继续跑着。“让自己学生遭遇那样的不幸,全是我的错,我是个混蛋。”利明不停地骂着自己。有人追了上来。不行,不能在这里被他们抓住。利明拼尽全力地跑着,甩开了追他的人,朝停车场跑去。 5 利明跳上自己的汽车,发动了引擎。 换挡,踩油门,放下手闸,这一套动作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之后,汽车“呼”地一下直奔大门而去。在门口收费处,利明用力踩油门,径直冲了过去。车子冲到了公路上,利明把方向盘往右一甩,来了个九十度的急转弯,进入了行车道。车后轮被甩得左右摇晃,“吱吱”作响。汽车在行车道上一路狂奔,遇到红色信号灯,停也不停便冲了过去。 车内的数字计时表显示着6:24。也许是云扩散开来了吧,利明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天空就像涂了一层薄薄的墨汁一样,微微发暗。所幸的是,公路上的车流量还比较少。利明继续加速,超过了一辆又一辆行驶在自己前面的车辆。车身剧烈地左右晃动着。 必须马上消灭“eve1”。不能再让它在这个世界上游荡了,哪怕是一秒也不行。 那次不是幻觉,的确是“eve1”在烧瓶中向利明打招呼,在显微镜下改变着形状,变成圣美的样子,从“她”的大脑里面发出呼唤利明的声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线粒体被解放的时刻来临了。附在浅仓身上的“eve1”这样说。我就是线粒体,它也这样说。当世界上还只有单细胞生物的时候它就潜伏在里面了。没听错,它就是这样说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那站在台上用洪亮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准确地说,不是“eve1”;在烧瓶中变成圣美的样子给利明看,这也不是“eve1”的能力所能办得到的。 是线粒体。 是在“eve1”中像蛔虫一样相互缠绕在一起并不停地进行着分裂的线粒体。是自从开办生理机能药物学讲座以来,利明倾注了几乎所有的时间来进行分析研究的细胞小器官——线粒体。这个线粒体控制了它的寄主细胞“eve1”。 这么说来,那件事也是它干的了。今年六月,在听药学系的公开讲座时,圣美不停地向石原教授提出质问。当时利明在一边操作幻灯机,他对圣美所说的话感到万分惊讶,那时的圣美已不再是利明所熟悉的那个与之朝夕相处的圣美了。 讲座结束后,利明追问圣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关线粒体的知识是在哪里学的?”“是怎么想到那么大胆的假设的?”对这些问题,圣美直到生命结束那天都没有给利明一个明确的答复。事到如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有了,那也是圣美体中的线粒体的“杰作”。当时,圣美说过,线粒体要将细胞核奴隶化。它真的在这样干了。 利明想起子以前什么时候读过的一篇论文。有一个“囚徒困境”的游戏。有两个同家在进行外交博弈。两个国家手里分别都拿着两张牌,一张牌上写着“合作”,另一张牌上写着“背叛”。可以从中任意选择一种行为来表明你对对方国家的态度。两个国家要同时出牌。如果双方都出示“合作”,那双方各得三分。如果对方出示“合作”,而你却出示“背叛”,那对方得零分,自己可得五分。如果双方都出示“背叛”,那双方各得一分。两个国家一边揣摩着对方如何出牌,一边决定自己怎样出牌。就这样,牌出来出去,博弈也没完没了地继续着。这正是一个模拟异种生物共生的游戏。它模拟了异种生物在自然界的共同生活中,如何最大限度地扩张自己的利益,使自己能够持续生存下去。 要想在这场游戏中获得最高分,就要采取这样的战略:第一回合出示“合作”,然后你就跟着对方出牌,对方上一张牌是什么,你这次就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表现得很温顺的样子,而一旦被打倒,就马上进行反击。这就是所谓的“回马枪战略”。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方法,但如果仅仅是从模拟游戏的结果考虑的话,这 是在残酷的自然界存活下去的最佳选择。 寄主和线粒体的共生关系也不例外。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核染色体组就是这样与线粒体共生的。毫无疑问,这个游戏今后也将一直进行下去。至少核染色体组对这点“确信不疑”。 但是,如果游戏突然有一天终止了呢? 如果在下—局,游戏就被宣布结束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定有必胜的方法。那就是在游戏的过程中,你一直采用“回马枪战略”,而到了游戏的最后,不管对方出示什么牌,你只要出示“背叛”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 线粒体打算在这个时候让游戏结束。它已决定不再与核染色体组共生了。所以,线粒体把“背叛”甩了出来。 细胞核只有输。 “混蛋……” 利明咬着嘴唇,心里恨恨地想,真是混帐到了极点。 通往药学系所在小山丘的路渐渐出现在了眼前。在前方“t”字路口向左转,然后顺着那条道一直往上,就是药学系了。前面有一辆红色的微型汽车在慢吞吞地跑着。利明加大油门,准备在交通信号灯变色前超过那辆车。 这个时候,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微型汽车踩住了刹车。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利明事先根本没有考虑到。他的反应迟了一步,来不及了,利明的车飞速朝微型汽车红色的尾灯冲去。 “他妈的!” 利明用力将方向盘一转。 对面车道冲过来一辆轿车。利明赶紧把方向盘打回来,从微型汽车和轿车中间穿过。那辆轿车一头撞进它右边的一排树里。利明继续转动方向盘。车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几乎就要翻倒了。后面传来其他汽车的喇叭声,利明立即换挡,猛踩油门,穿过“t”字路口后,利明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印在柏油路上的轮胎痕迹。利明未作片刻停留便又立即换挡,朝药学系加速驶去。 寄生在“eve1”中的线粒体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寄主呢?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线粒体是产生能量的地方。生命的运动是通过能量的消耗来进行的。所以在肌肉细胞里,线粒体发挥着更大的功能,释放着更多的能量。对线粒体来说,只要有氧气和营养,它就可以无限地释放能量。如果给它β氧化诱导剂,那就是如虎添翼。 前面连续有好几个弯道,利明以近八十公里的时速,快速驶过那些弯道。幸运的是,对面几乎没有什么车辆驶来。药学系的校舍在树林的那一边露出了头。马上就要到了。 看到药学系前面的停车场了。利明把方向盘猛地一转,车子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向右转去。车尾被甩了起来,落地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利明对这些浑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白色的校舍出现在了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六层楼高的建筑物看上去大得吓人。天色已晚,停车场空荡荡的。今天是星期天,而且大家都去参加学会了,看不到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利明直接朝大门驶去,然后来了一个急刹车。车子猛地向前一倾,停了下来。车子还没停稳,利明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冲进药学系。 利明鞋也没换,穿着皮鞋就跑过了大门,直奔楼上。硬硬的鞋底踩在大厅的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音,响遍了整个校舍。利明一口气跑到了五楼。 走廊很暗。一个人也没有。利明跌跌撞撞地全速跑过长长的上廊。在走廊的尽头,有利明的研究室,还有培养室。 利明打开研究室的门,一把抓下挂在墙上的培养室的钥匙,又来到走廊上,把钥匙捅进培养室的门把孔里。但怎么也转不动。利明的手在抖,气在喘。终于,钥匙一转,门也拉开了。利明冲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他伸手打开了灯,看到了恒温箱。带着狂乱的心跳,利明把手伸到恒温箱门边。他呼吸急促,咽了咽口水,拉开了箱门。 里面的情景扑面而来。 利明惊叫了起来。 6 恒温箱被各种奇形怪状的肉块填得满满的。香甜的培养液、发馊似的胃酸、臭烘烘的汗液,以及唾液混合在一起的,散发着一股股把人呛得喘不过气来的蒸气,直往利明的鼻孔里钻。 利明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快要吐出来了。但是,他又想待在这里看个究竟。 这个肉块看上去仿佛是由人体的各个部位拼到一块儿形成的。先把女性身上的器官割下来,将其像黏土一样地捏平,然后切成丝,搅拌混和在一起。而且,整个肉块都在蠕动着,往外渗着黏液,发出“咚咚”作响的、轻微的脉搏跳动。湿漉漉的、桃红色的嘴唇极具诱惑力。滴着口水的舌头若隐若现。突出表面、像沙蚕一样的几只触手正用指尖在身上来回地抚摩着。身体有一处垦红黑色,凹了下去,中间有个洞,和周围的褶皱一起反复地收缩着。在那个部位之上,有一只乳房像个巨大的果实一样奇妙地高耸着,在这堆奇形怪状的器官中显得极不协调。乳房随着脉搏的跳动轻柔地摆动着。 那肉块的嘴唇抬了起来,就像一条蛇扬起子它镰刀形的头部。 “利明……” 利明感到全身毛骨悚然。 蛇的胴体开始膨胀了。从根瘤状变成块茎状,然后一直膨胀到蛇的头部,在唇部停了下来。接着,头部继续膨胀变形。脸的轮廓出现了,鼻子隆起,紧闭的双眼显露了出来,额头变宽。是一张人脸,一张女人的脸。从头部长出了又细又黑的东西,是头发。它们像蚯蚓出洞一样迅速地生长着,利明用手捂住了嘴,他明白了,眼前将要出现的是圣美的脸。 “圣美”睁开了眼睛。 “圣美”紧紧抓住了利明的视线。利明想转过脸去,但视线被牢牢缠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圣美”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白周围布满了鲜红的毛细血管。这双眼睛睁得更大了,紧盯着利明,一动不动,看着看着好像就要鼓出来了一样。 “我一直都在等……” “圣美”辘轳似的头部突然用力一拉,凑到利明跟前。 “我一直都在等,我一直都在等你……” “圣美”不停地胡言乱语,大笑起来。“她”脸上泛起了红潮,舌头伸得长长的,舔了舔嘴唇。 与头部肉块结合的地方开始隆起,肩膀出现了,可以看到细细的锁骨。一只裸露的乳房吊在上面晃动着,然后紧紧地粘在了胸前,另一只乳房正在慢慢地隆起。 在恒温箱中,“圣美”的上半身逐渐形成。一块扁平的、不断翻滚的肉块变成了圣美的细腰,肚脐也出现了。胴体的两侧像鳍一样隆起,两只胳膊开始从肉块上分离出来。蜿蜒起伏,到处爬动的触手全部朝手腕集中,然后像白鱼一样,一边跳动着,一边牢牢地粘在了上面。从黏糊糊的液体中,“圣美”举起了双手。可能是因为高兴吧,“她”不停地晃动着纤纤十指。“圣美”把脖子向后弯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用双手摸了摸喉咙,然后慢慢地抚弄着胸部,再往下是腰部。 利明全身不住地颤抖着。眼前出现的“圣美”和生前的圣美一模一样。肩部平滑的曲线,胸部隆起的曲线,腰部纤细的曲线所有这一切都像是测量过的一样精确。但是,眼下在恒温箱中蠕动着的怪物全身都湿透了,表皮—直像波浪一样不停地流动着,看不出一般活生生的人的皮肤所应有的光滑的质感。利明的喉咙里痒痒的,有什么馊了变酸的东西涌了上来。 “圣美”嫣然一笑。嘴唇像一只熟透了的,快要绽开的、粉红色的果子。长长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眼睛湿湿的,外眼角掉着几颗大大的泪珠,“她”露出一副圣美生前从没有过的,雌性发情的, 色迷迷的笑容。 “利明……我一直在等你……” “圣美”像猫一样地叫着,一只手放在恒温箱的门上,然后敏捷地把肩膀耸到前面。 散落在恒温箱里的肉块掉在了地板上,“噗”的一声,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飞沫溅到了利明身上,利明不由得用手去保护身体。 掉落在地板上的肉块一边翻滚着,一边迅速地改变着形状。剩下来还没决定去向的内脏器官,阴道和子宫就像顺着瀑布逆流而上一样,全朝着“圣美”的腰部冲去。同时,“圣美”腰部以下的曲线也形成了,就像是用凿子凿出来的一样。紧跟着,腰部中间竖着裂开一条缝,子宫钻进了“圣美”的体内。“圣美”轻轻地左右晃动着臀部给利明看。 “利明,看着我的身体。” “圣美”向前走了一步。 娇滴滴的声音在培养室里回响着。 再上前一步,声音更大了。 利明捂住嘴,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他与“圣美”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圣美”的脚跺已成形,脚后跟和脚尖还是模模糊糊的肉块,但像毛虫一样的脚趾已开始长出来了。“圣美”又往前走了一步。 “看,这是我的身体。”“圣美”继续说道,“你还还记得吧,利明?这个身体,你曾千百次紧紧地拥抱过。全身都被你亲吻过。我是不会忘记的……你曾用舌头舔过我的脖子,你曾用你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胸部,你曾在我身体里有力地撞击着,你爱过我……你只爱我。” 不对,我爱的那个人不是你!利明想叫出来,但刚一开口就吐了。利明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背后碰到了什么东西。是培养室的门。 “来吧,爱我吧,像以前那样紧紧地抱着我,进入到我的身体中来吧,来尽情地爱我吧,直到天翻地覆。” 利明拼命地摇头。但“圣美”仍面带微笑逼近利明,挑逗性地张开双臂,利明从培养室里冲了出来。 逃到哪里去好呢?不知道。漆黑的走廊向左右延伸着。“圣美”慢慢地从房间里出来了。 斜对面是自己的研究室,利明用身体去撞研究室的门。门锁住了。但门是木制的,而且很旧了,当利明再次用身体去撞时,门上的活闩锁被撞飞了。利明跑了进去,想从里面把门抵住。利明拼命地在四周摸着可以用的东西。他摸到了挂在身边的一把拖布,赶紧拿来抵在门上。 “为什么要跑呢,利明?” 门外面传来一丝嘲笑声。利明用整个身子把门抵住。“圣美”就在门外边。 “你这样做是没用的。” 只听得“哗啦”一声从门外传来,就像是铁桶里的水被倾倒一空一般。黏糊糊的液体从门的下面流进了房间。是肉。是肉的溶液。在门外“圣美”把自己变回成不定型的肉,然后流进房间。在房间里又开始变成圣美的样子。很快,“圣美”的上半身出现了“她”满意地一笑,用两只手支撑着,抬起了身体。利明发出了嘶哑的叫声。 利明急忙从门边躲开。房间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用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逃跑。不知何处有盏液晶灯在发出微弱的灯光。只有靠这盏灯了。这时,利明的小腿撞到了椅子的角上,痛得他喊叫了起来,胃酸一个劲儿地从嘴里往外冒。 “圣美”追了上来,抓住了利明的袖子。利明慌忙用力挣脱了。但“圣美”穷追不舍,逼了上来。利明的背碰到了桌子。是浅仓的实验台。利明胡乱地从台上抓起一样东西便向“圣美”扔去。 “给你说了没用的嘛!” “圣美”微微一笑。利明向“圣美”投掷的试剂瓶、试管,离心管等等全都消失在“圣美”的身体里了。“圣美”的身体贪婪地吞噬着所有碰到身体上的东西。 利明的指尖碰到了一根坚硬的棒子,是铁制的试管架。利明挥舞着试管架,朝“圣美”的头顶砸了下去。试管架发出沉闷的声音,深深地插进了“圣美”的头盖骨里。 “圣美”哄然大笑。“她”用右手握住试管架的台座,慢慢地将试管架整个儿拔出来。看到这一场面,利明痛苦地叫了起来。“她”不是人,虽然长得像圣美,但“她”不是人,连身体里面的结构都不一样。那只不过是—个巨大的肉块在模仿圣美的样子罢了。试管架的支柱被拔出来的那一瞬间,“圣美”的脸歪了一下。“砰”的一声,试管架的支柱出来了。“圣美”随手把它扔到了身后。 “好啦,老实点。好好地看着我。” “圣美”伸出双手,抓住了利明的脸。滑腻腻的手,细胞一个一个“沙沙”地蠕动着。利明摇着头,想往后退,但丝毫动弹不得。“圣美”的脸凑了上来。 “爱我吧,利明。” “圣美”把嘴唇压了上来。 7 利明的大脑里一片深红色,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想逃,拼命挣扎着,但手被牢牢地按住了。他几乎无法呼吸了,血液直朝头顶上涌。他感觉很热,全身像着了火似的。 “圣美”的舌头强行地伸了进来,力量大得惊人。利明拼命地咬紧牙齿,想阻止它,但却轻易地被撬开了。像鼻涕虫一样的舌头进入了利明的口腔。黏糊糊的液体流进了利明的口中,他尝到了盐的味道。紧接着,有一种像是甜甜的东西粘在了利明的舌头上。是培养基,利明想。是培养基的味道,“圣美”在肉体里保存着培养基,以防止干燥。 “圣美”的舌头开始展开攻势。它在利明的口中蠕动着,搅拌着,在利明的牙根、槽牙和喉咙等处翻滚着,与利明的舌头缠绵在一起。 “圣美”抓住利明的右手,把它拉到自己身边。 “抚摩我。” “圣美”一边用舌头催促着,一边用发情的声音说道。利明紧紧地握住拳头,抗拒着。“圣美”的手把利明的手腕捏得“嘎吱嘎吱”地响。利明痛得只好把手张开了。 “圣美”把利明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圣美”的乳头已又硬又直。“圣美”把利明的手腕抓得更紧了。 “圣美”的另一只手开始解利明的领带了。衬衫的纽扣被扯了下来。利明的嘴还被塞着。他感觉呼吸困难,脸就像快要裂开了似的。但是“圣美”的舌头牢牢缠住利明的舌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利明的右手被朝着朝下抚摩去。从胸部到肚脐,一直被引诱到湿润的浓密深处。利明拼命地反抗。但“圣美”已用“她”那钢铁般的肌肉紧紧抓住了利明的手腕。“圣美”的下腹部像波浪一样刚烈地上下起伏翻腾着。从那浓密深处源源不断地溢出的黏糊糊的污泥朝“圣美”全身扩散开去。整个下腹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锅一样,里面在不停地沸腾着,汹涌着。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是黏液,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是肉,利明已搞不清楚,只是感觉热,像要被烫伤了一样的热。 利明的身体被推倒了,背被压在了实验台上。“圣美”把身子压在了利明身上。利明拼命地踢脚,却丝毫动弹不得。利明想抬起身来,也是白费力气。有什么东西“唏里哗啦”地发出巨大的声音,掉在了地板上。利明的衬衫已被撕开,“圣美”已迫不及待地在解利明的皮带。 “圣美”的舌头从利明的口中退了出来。利明拼命地咳着,从“圣美”嘴里流出来的培养液顺着利明的嘴流了出来。黏液像拔丝一样连在利明和“圣美”的嘴唇之间。 “住……手……” 利明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此时,“圣美”的整个身子都已骑在了利明身上。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 “圣美”急切地喘着粗气。 “我已等了十亿多年……快,把十亿年的爱全部释放出来吧!” “圣美”的舌头在利明的耳朵、脖子上来回地爬着,开始用一种甜得腻人的声调说利明以前是如何如何拥抱圣美的。“圣美”对自己所说的话出现了反应,“她”说着说着,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发出一阵阵充满快感的叫声。 “……快,利明,爱我吧。” 就像被熔岩吞没了一样,利明已搞不清楚哪里是自己的身体,哪里是“圣美”的身体了,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穿着衣服。不仅如此,连自己的手在哪里,自己的脚在哪里,眼睛。鼻子,嘴巴在哪里,都已分辨不清了,只感觉到自己的要害处很热,就像要融化了一样。 “圣美”的肉开始行动了。像诲水一样,涨上来,退下去,又涨上来,又退下去。波浪冲上岸来,溅起飞沫,发出声响退下回去。利明被这样的波浪不停地翻弄着。 利明体内的细胞已支离破碎,与“圣美”的细胞像旋涡一样相互交织在了一起。“圣美”的细胞附着在利明的细胞上,然后开始融合。脂质膜融合了,两个人的细胞混合在一起。“圣美”细胞里的线粒体进入到利明的细胞里。“圣美”的线粒体与利明的线粒,体接触了。外膜开始接合,然后是内膜。“圣美”的线粒体基质与利明的基质交织在一起。“圣美”的线粒体dna与利明的线粒体dna纠结着。两种dna卷成螺旋状,在融合的线粒体中旋转着游来游去。两种dna在像迷宫一样的基质峡谷间疯狂地穿梭着。信息传递因子被激活了,失去了控制,不停地发出闪电般的信号。膜电位飙升。二价离子像湍急的水流般奔涌而来。利明的细胞在颤抖。线粒体在颤抖、脂质、糖、蛋白质在颤抖。核染色体组开始有反应了。密码子,核苷酸,碱基开始有反应了。碳瑟瑟发抖似的振动着,对“圣美”的爱抚有反应了。 利明大叫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染色体组的中心处不断地挤压出来,不行,不能去!但不管利明怎么叫,一切都没有停止下来。利明身上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吸了出来,变成一块块滚烫的物体,朝上,再朝上,朝“圣美”的体内飞奔而去。利明射了好几次。“圣美”暴风雨般地痉挛着。利明逐渐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8 “啪嗒”。 ……什么东西? 利明在想。 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脸上。 像是飞石。 打在脸上,发出那个声音。 脸还在痛。 利明慢慢地抬起一只手。 用食指摸了摸脸。 脸还是温的。 很滑。 ……究竟是什么东西? 利明在想。 “啪嗒”。 “啪”。 “……啊!” 利明抬起身来。他感到头痛欲裂,摇了摇脑袋,眨巴着眼睛。视野模糊,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楚。利明用双手去擦脸,摸上去黏糊糊的,利明吓得心里“扑通”一跳,不由得叫了起来。 打开手掌一看。 指尖上紧紧地粘着一种柔软的、胼胝体状的东西。 利明急忙用劲叉开双脚,让自己站起来。但脚下“哧溜”一滑,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利明感觉自己整个人从空中被重重地不知摔向了何方。 利明呻吟着抬起身子。差点摔成脑震荡。眼前的事物不停地晃动着。 虽然滑倒了好几次,但利明还是站了起来。他摸着头,环视着四周。四周很暗,看不清楚,像是在什么房间里。他看到了一个像桌子一样的东西的影子。想起来了。 是的,这里是研究室。 像被弹了一下似的,利明猛地伸直了腰,朝墙壁边上的开关跑上。利明用手摸索着,打开了灯。突如其来的灯光让他感到很不适应,不由得护住了眼睛。 利明的瞳孔收缩着,慢慢开始适应周围的环境了。一幅怪异的图景浮现在了利明的面前,惊得他日瞪口呆。 室内到处都是肉块。有的是肉色,有的已变成红褐色,有的已发黑。肉块大小不一,最小的有手指尖那么小,最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各种尺寸的都有。浅仓的实验台周围尤其多,看上去就像在那里切过猪肉或其他什么肉似的。天花板上也牢牢地粘着很多细小的肉块。但一滴血都没有流。 相反,所有的肉块都黏糊糊地,很有光泽。 而且还在动。 每块肉都一边渗出湿漉漉的黏液,一边不住地颤抖,就像是临死前痛苦的痉挛。“啪嗒”一声,一小块肉从天花板上掉到了实验台上。 这一切令利明痛苦地呻吟起来。 是“圣美”的碎片。 是变成圣美的“eve1”的残骸。 但这些肉块正在失去生命力。已看不出它们还有什么力量能相互聚集在一起进行繁殖了。非但如此,它们的动作也已逐渐变得迟缓,颜色开始发黑。小—点的肉块有气无力地收缩着,看着看着就逐渐干枯、满是皱纹了。 它们正在死去。 利明明白过来,松了口气。 利明开始往自己身上看。他的衬衫敞开着,皮带也解开了。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利明扯下内衣,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他的皮肤上粘着“圣美”的残骸,黏糊糊的,还在蠕动,吓得利明赶紧撕下来甩在地板上。身体上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现象。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干了那种事。“圣美”并没有伤害利明的身体。 “……为什么?” 利明情不自禁地嘟哝着。为什么“圣美”什么都没做呢?袭击我的目的难道不就是为了杀死我吗? 利明走近浅仓的实验台,注视着台上的一切。在这里,“圣美”确实朝自己袭击了过来。衣服被“圣美”扯了下来,然后……” —想到这里,利明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了头。 “evel”是……不,线粒体仅仅是想和利明发生性关系,难道不是吗? 除了性以外,就没有别的想法了,难道不是吗?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十亿年来一直在等待着,线粒体这样说过。“她”发疯似的渴望着利明。但是,难道线粒体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进化的吗? 真是荒谬之至。附体在浅仓身上的线粒体一直在说,“她”很早以前就开始计划这一切了。“她”不是还洋洋得意地称自己甚至拥有“线粒体夏娃”的记忆吗? “线粒体夏蛙” “难道……” 利明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难道……难道……” 利明全身开始颤抖起来。他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到自己的下半身,看见自己的那个东西在破烂不堪的内裤外无力地下垂着。 线粒体遗传基因是母系遗传基因。正如教授在药学系的公开讲座上说的那样,线粒体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正因为如此,通过分析粒线体dna而找到的人类祖先才会被命名为“线粒体夏娃”,而绝不可能被命名为“线粒体亚当”。线粒体是雌性的。 这个雌性的线粒体与自己交配了。 “多么可怕的事啊……” 利明当场整个人都崩溃了。他把自己的头朝实验台撞去,撞得“当啷当啷”地响。他不断地诅咒着自己的愚蠢,究竟是怎么搞的,自己竟然射精了。 线粒体一直在渴望着利明的精子。 “今后这个世界将在我的子孙后代手里继续繁荣昌盛下去。” 利明的耳边想起了浅仓的演说。就是这件事了,线粒体说的就是这件事。线粒体附在浅仓身上发表演说,目的就是要引起利明的注意,然后诱使利明来到这里,所有这一切都是 事先计划安排好了的。 自己与线粒体的孩子将会出生。 一想到这里,利明再也忍受不了,呕吐了起起来,胃里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吐到了地板上。他感觉全身就像要散架了似的。 ……必须制止“她”。 无论如何,必须要阻止“eve1”生下孩子。利明把脸埋在呕吐物里,这样想着。必须杀掉“eve1”,杀掉那个孩子,否则的话,人类真的就要被线粒体取代了。 但是…… “eve1”究竟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利明抬起头,环颐室内。四周散落的只不过是“eve1”的残骸,不可能是“eve1”的主体。主体肯定在别的什么地方。 利明从房间里出来,跑进了培养室,看到了恒温箱。箱门是开着的。利明以为“她”会在那儿,但结果出乎预料,里面空荡荡的。利明在走廊上四处望了望。只在培养室和研究室的中间地段看见了又滑又黏的液体,而走廊的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的,没有黏液。看来“eve1”不像是从走廊上跑出去的。利明又返回研究室,拼命地寻找“eve1”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去哪里了……究竟去哪里了!” 要让受精卵成熟,适当的时间和环境是必要的。要让子宫的机能充分发挥作用,是需要对内分泌进行适当的调节的。但是“eve1”能做到这一切吗?“她”难道果真已进化到这一步了吗?利明对此深表怀疑,至少与利明交配的“eve1”虽然外表上看上去与圣美一模一样,但“她”身体的内部还没有进化到与人类完全一样。无论怎么进化,“eve1”是肯定不可能变成一个完整的人的因而也不可能有完整的子宫。利明凭直觉感到了这一点。总之,仅凭“eve1”的力量是不可能将这费尽心机得来的受精卵抚育张大的。 那么,“eve1”打算怎样照顾受精卵呢?利明开动脑筋拼命地思考。 难道就像对浅仓做过的那样,附在他人身上,利用其他女人的子宫来抚育孩子吗?不对,即使这样做了也没用,利明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其他女人的身体肯定会排斥这个受精卵的。当然若是普通的受精卵就没有问题,但现在“eve1”已具有随心所欲地进行繁殖、任意改变形状的能力了。“她”的细胞已不再是单纯的“人”的细胞了。“人”是从“智人”这一物种逐渐分化出来的。“eve1”的这个受精卵在“人”的子宫里发育的可能性很小。即使是把与“人”不同种的其他生物的受精卵移植到“人”身上都不可能发育,更何况是“eve1”。那么“她”打算怎么做呢? “……” 等等。 所有的疑惑都集中到了一点上。 只存在一种可能性。 有一位女性可以抚育受精卵。 “eve1”的受精卵是即将从“人”里分化出来的细胞,可以说还在进化的途中。在物种的转换期里,两种物种之间应该有“重叠”的部分存在。如果可能的话,拥有这个“重叠”部分的“人”不是就可以接受“eve1”的受精卵了吗?如果是在这位女性的子宫里的话,受精卵就能成长并发育成胎儿。 “……住手吧,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做……” 利明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圣美的死,圣美的肾脏被用于移植,自己把肝细胞用作初期培养,所有这一切都是按“eve1”事先安排好的计划在进行。自己曾一度沉湎于“eve1”显示的实验结果之中,甚至还给“她”诱导剂,帮助“她”完成“她”的计划。利明的情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着。他越来越激动,渐渐失去了控制,眼看着就要哭天喊地起来。 这时,室内响起“咯噔”一声。 利明一惊,抬起了头。 是洗涤台。 9 麻理子感觉到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黑暗。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但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过来了。 麻理子把耳朵贴在枕头上,全神贯注地听着。是在下面。不是楼下的人发出来的,是从更下面的地方。在地底下,也许是在土里,有什么东西正以惊人的速度行动着,就像地铁在飞驰一样。 麻理子“咕嘟”一声,一口气把口水咽了下去。 父亲刚刚回去了。探房时间七点结束。父亲从今天白天开始就一直守在麻里子的身边。两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虽然没怎么跟父亲说话,但只要父亲在身边,麻理子就已放心了。 麻理子把耳朵贴在枕头上,转动着眼睛四下张望着。 现在,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父亲回去了,护士也走了,麻理子突然感觉病房空荡荡的。自己一个人住的话,这个病房真是太大了。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听到任何说话的声音。走廊里好象没人为什么都不在了呢?麻理子想。若是在平时,总能听到护土们急急忙忙跑过的脚步声,或者不知哪间病房的患者在不停地咳痰的声音。即便在没有这些声音的时候,外面的风声、汽车的行驶声、冷气机风扇的旋转声等等,都会像噪音一样传进耳朵里。现在连这些噪音都听不到了。人、机器、空气等等,所有这一切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医院里的人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 现在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从土里传来的声音。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到麻理子的耳边。声音逐渐变大,正在朝这边靠近。“轰隆轰隆”的,它朝这边来了。 “扑通”。 肾脏动了一下。 麻理吓得盯着自己的下腹部。千真万确,就在刚才,移植的肾脏响了一下。 麻理子慌忙地看了看四周。墙上挂着的时钟正指向七点半。她刚自己的手摸了摸脸,然后摇摇头,把手试着放在心脏上。 现在我确实已起来了。醒着,眼睛正睁着,这不是梦。可刚才肾脏真的动了一下,就像平时梦里的那样…… “扑通”。 “怎么回事?” 麻理子顿时惊慌失措。她摸了摸下腹部,很热,整个身体都在发热。麻理于再一次把耳朵贴在枕头上,吓得叫了起来。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变得更大了。 “讨厌!” 麻理于把被子蒙到头上,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终于来了。“她”是来要回“她”的肾脏的。“她”现在肯定正从坟墓里爬上来,很快就要到医院里来了。“她”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过来,然后打开门走进房间。“她”肯定认为是我夺走了“她”的肾脏,所以,“她”是来夺回她的肾脏的。“她”要把手伸到我的身体里,把肾脏挖出来。 在麻理子的身体里,肾脏又“扑通”地跳动了一下。 10 “我说了我要见那位接受了肾脏移植的女子,马上!” 利明在研究室给市立中央医院打电话。“eve1”自定会出现在这家医院的,一定要保护好那位接受移植的女子。 “我说了非常抱歉。医院有规定,捐赠者遗属是不能与移植患者见面的。” 医院传达室的传达员固执地坚持这一点。利明不耐烦地吼了起来:“现在不是扯这些的时候。必须马上把那个人安排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起来,否则将会大祸临头。快,一秒钟也不要耽搁!” “对不起,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对方说话的语气一下于变了。 “我在说这位患者现在面临着危险。你不明白吗?”利明大发雷霆。 “如果是恶作剧的话,请你不要再闹了。” “混蛋!刚才不 是说了吗!我是捐赠者的丈夫,名字叫……” “你究竟有何企图,我不知道。但请你不要骚扰本院的患者本院警备森严。而且对病人的病情都要做定期检查。如果你再纠缠不休的话,我可要报警了。” “混帐!” 利明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太不像话了。可是不能就这样听之任之,撒手不管了。 利明把敞开的衬衫塞进裤子里,出了房间,一口气跑过黑暗的走廊。电梯正好停在五楼。他打开门进去,用手拍了一下一楼的按钮,门关上了。电梯开始慢吞吞地往下降。“他妈的。”电梯走得太慢,利明不禁咒骂厂起来。 “eve1”现在到哪儿了? 利明只担心这个。研究室里有一个水槽被“eve1”的肉块弄脏了。利明把手指伸进排水口一摸,发现排水口里面粘着一些肉渣儿。他立刻明白,“eve1”逃到下水道里去了。 “eve1”现在具有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形状的能力。对“eve1”来说,变成黏糊糊的流体状,在狭窄的下水道里爬来爬去,肯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受精卵肯定在这个肉块的中心部位,并得到妥善的保管。 “eve1”的行走路线是什么,这很难猜得到。对街道下面纵横交错的下水道一个一个地进行检查是不现实的。但是,有一点倒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eve1”肯定会在市立中央医院里出现。只有在那里才有办法杀死“eve1”。 电梯停了下来,门一开利明就冲了出去,他穿过漆黑的大厅,朝停在大门口的车子跑去。车钥匙还插着。利明坐进车子,发动引擎,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呼”地一下冲了出去。从这里到医院大约需要十五分钟左右,不知道能否赶得上。利明心里也没底,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了再说。至少要保证那位接受移植的女性患者的安全。 但是,即便是到了医院,究竟怎样才能找到那位移植患者呢?市立中央医院是这一带屈指可数的几家有能力进行肾移植手术的医院之一。移植患者应有好几位吧。怎样才能够从他们中间找到那位要找的患者呢?问传达室或护士都没用,给他们解释发生的这些事情,他们听了可能不会相信吧。如果可能的话,那就去找那位叫织田的女性吧,就是那个曾好几次写信来的移植协调人,或者把情况告诉负责移植手术的医生吧。利明摇了摇头。没用的,无沦用哪种方法,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医院一直在极力阻止,捐赠者的遗属与移植患者接触。 总会有办法的……不行,一定得想个什么办法。不能让更多的人沦为牺牲品了。 利明继续往下踩油门。车子从下坡路的转弯处飞速地开了过去。 11 医院门口的大厅里鸦雀无声。安齐重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照明灯都已关掉了。平时由于患者多而显得拥挤不堪的挂号窗口,现在已拉上了米色的窗帘,就像是在拒绝接受安齐似的。平时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黑色沙发,在没有人的现在看来,竟觉得有点滑稽可笑。挂在墙壁上的大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在消逝。在喧嚣嘈杂的白天,恐怕没有人会听到这个声音吧,但现在听到这声音,却让人感觉很不安。 只有取药窗口还亮着黄色的灯光。但就连这个窗口的窗帘都放了下来,里面什么都看不到,好像有人在动。但在做些什么,安齐就不知道了。 安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他在这儿坐了有三十多分钟了。 麻理子的脸浮现在了眼前。麻理好像在惧怕着什么。是什么呢?麻理子不说。麻理子至今都还没有向自己彻底敞开心扉,但有时会向安齐投去求助的目光。安齐从麻理子的眼睛里读出她有心事。但是,当安齐回视她时,她却一下子把脸转到一边去了。该怎么办才好呢?好像连她自己都感到很困惑。 探房的时间到了,该走了。当安齐站起来的时候,麻理子抬起了上半身,盯着安齐,她的眼睛好像在诉说着:“你别走,我好怕。”安齐想起了昨天晚上麻理子说过的话。 安齐握了握麻理子的手,麻理子用力地回握着。当安齐准备松开手时,麻理子仍紧紧地握住安齐的手,好一会儿都没放,安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手。 “我得走了。”安齐这样说道,松开了麻理子的手。 从走出病房,到把门关上,安齐感到麻理子一直都在看着自己,而当他把门关上的时候,他感到一股近乎绝望的痛苦袭了过来。 “没办法,因为探房的时间到了。”在那个时候安齐这样劝她,俨然一位明白事理的长者模样。 当他在走廊上准备朝电梯走去的时候,他马上意识到他错了。探房时间根本不是问题。难道此时不是应该守护在麻理子的身边吗?自己一直在努力去了解麻理子,但这只不过是一种惺惺作态罢了,难道不是吗?麻理子正是因为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完完全全地对自己敞开心扉。难道不是吗?安齐打算往回走,但双脚却不听使唤地继续朝前走着。麻理子的病房在自己的身后逐渐远去。 没有使自己返回病房的动力,但也不能回家。安齐坐在大厅里,想让自己这份暖昧的感情好好地冷静下来。现在打算怎么办?自己也不知道,一片茫然。现在待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 “你在那里干什么?” 突然听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安齐吓了一跳。 一位中年护士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像购物篮一样的东西正瞪着自己,看上去像是来取药的。看她那样子,要不是穿着白色的护士服,还以为她是在逛菜市场或超市什么的。 一看安齐支支吾吾的样子,那位护士就毫不客气地走了过来。 “探房时间可是已经过了的哦。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那个……” “我警告你,再过一会儿保安就来巡查了。我劝你还是早点出去为好。” “……” 安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正门是关着的,只好从临时通道出去了。 “喂,拜托,不要那么慢腾腾地好不好?”护十冲着安齐的背脊嚷道。 安齐在走廊上走着,心里想,自己虽然放心不下麻理手,但现在也无能为力。不过,总不能就一直那样坐着吧。现在有借口回家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临时通道与正门相比,给人的印象真是大相径庭。门外既没有整齐排列的树木,也没有出租汽车站,甚至连照明也没有,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根本看不清楚。也许直往前走就是条死胡同。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和小型汽车。水从沿着墙壁的排水口里涓涓地流了出来。 要朝哪边走才能走到停车场呢?安齐走了几步,四下张望着。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脚底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安齐吃惊地往下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窨井盖的上面。脚下传来轻微的振动,振动逐渐变得越来越大。 是下水道水流的声音吧,安齐最初这样认为。但若是水流声的话,怎么听起来有点不自然。感觉下水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是老鼠吗?不对,是比老鼠更大的东西。 安齐注意到这个东西朝自己这边过来了。因为声音越来越大,窨井盖与它产生了共鸣,开始“喀哒喀哒”地响了起来。安齐急忙躲到一边去。 安齐尖起耳朵倾听着。它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声音是从哪个方向逼近的呢?安齐全神贯注地听着,一定要把这一切弄个水落石出。听这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水道的管壁上滚动着,要不就是在爬动着。虽然现在还无法判断那东西究竟是生物还是机器,但不管怎么说,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朝这边冲 尾声 “下面,接着颁发研究生毕业证书。药学专业,浅仓佐知子。” “是!” 浅仓大声地答应着,朝前走去。 台上站着穿燕尾服的院长。浅仓轻轻地低下头,然后又朝前迈出一步。 院长打开巨大的米色证书,对着麦克风开始读起来:“学历记录。浅仓佐知子,本校大学研究生院药学研究部药学专业两年课程修学完毕,特授予药学硕士学位。平成年三月二十五日,大学。恭喜。” 院长把证书旋转—百八十度,递到浅仓面前。浅仓低着头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受了。照相机的闪光灯在什么地方闪了起来。 浅仓向左后方退了几步,又鞠了一躬。然后转向左边,对着台下坐成一排的教授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主持人继续念下一个名字。应答声响彻整个房间。 浅仓拿着证书回到了座位。 同级生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被念到。毕业证书都发了下去。 这里是药学系的大礼堂。这里平时总是充满了阴暗潮湿的气氛,但今天却到处挤满了穿着和服或者西服的毕业生们。大家看上去都很华丽气派的样子,浅仓自己今天也穿着母亲遗留下来的和服。 浅仓把证书卷起来放好。这时,一阵清爽的微风轻轻地拂面而过。 浅仓不由得高兴起来,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真是一个好晴天,连寒冷也都躲藏了起来,暖融融的空气就像是从土里涌上来的一样,梅花的花蕾含苞待放。浅仓深深地吸了一口从窗外吹来的微风,好好闻的香味。 就这样,拿着硕土毕业证书,站在这里,浅仓再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不禁感慨万千。因为病情严重,住院的时间稍稍拖长了一点,所以从秋天到冬天,这段时间里几乎没做什么实验。但即便如此,自己还是按时完成了硕士毕业论文,而且发表了。尽管身上有些地方因为烧伤而留下了难看的印迹,但脸上的疤痕因为做了自体移植,几乎看不出来了,总的来说,一切都恢复得很好。 浅仓拿着证书,眺望着同级生们,不由得回顾起一直以来的大学生活。虽然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总的说来,大学六年是充满了快乐的六年,尤其是在后三年里,真的是痛痛快快地做了很多实验。实验是愉快的。浅仓点了下头。真是太好了,选择了药学系,浅仓这样想。 证书授予仪式结束后,大家又到学生实习室里举办联欢会。 “嗯,今天真的是恭喜各位了。” 毕业生,在校生,还有职员们手上都拿着装着啤酒的杯子,在洗耳恭听担任教务长职务的有机化学系讲座的教授的致词。 “从现在开始,在座各位将奔赴各种工作岗位。制药公司也好,研究机构也好,我想在座各位现在部已经掌握了丰富的药学知识,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让你们丢脸。希望在座各位今后即便是走向了社会,也要充分发挥自己在药学系学到的知识,取得更加辉煌的成绩。以上就是我的期望。” 有几个毕业生脸上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现在,四年级的诸位同学们,”教授扯大了嗓门,“药剂师的国家考试已迫在眉睫,一周之后就要开始了。今天大家可以开怀畅饮,不过从明天开始就要全力以赴为考试作最后的冲刺,希望大家都能想方设法通过考试。” 会场上响起了阵阵笑声。浅仓也和坐在旁边的朋友面面相觑,“哧哧”地笑了起来。教授年年都要说相同的话,让四年级的学生们哭笑不得。 “那么,干杯!”教授举起了杯子。 “干杯!”浅仓他们也举起了杯子。 转眼间实习室里人声鼎沸,欢声一片。闪光灯到处乱闪,大家纷纷开始合影留念,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啤酒喝完了又去加,小吃被吃得精光。 浅仓各处走动着,向朋友们打打招呼,然后又与平时经常照顾自己的职员们寒喧两句。同级生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心中难免有几分惆怅。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地尽情享受着。浅仓也玩得很开心,感觉全身轻飘飘的,有点醉意了。 当联欢会过了一半的时候,浅仓悄悄地离开了会场,朝五楼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走去。 讲座里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去参加联欢会了。浅仓打开了自己曾在这里度过三年时光的第二研究室的门。 她环视了一下房间。 有几台设备还在工作,好像有人打开了基因扩增仪。仪器发出“呜呜”的声音,正在调节温度。 浅仓站在自己的实验台前面,刚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实验台上已空空如也。浅仓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实验台原来有这么大,不由得感慨起来。 浅仓看到了安装在实验台旁边的书架,那里收藏着这一年的《自然》杂志。杂志是讲座买的,以前放在讨论室里,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移到这里来了,也许是要对讨论室进行重新布置或装修,所以暂时把杂志搬到了已空出来的浅仓的书架上。 浅仓凝视着摆成一排的《自然》杂志的书脊,然后从中取出了一本。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翻到了登载有那篇论文的地方。 论文的标题是用英语写的,下面印着永岛利明、浅仓佐知子,还有石原陆男教授的名字。那是利明写的论文。 浅仓凝视着其中的一页,浅仓提供的数据被制成了图表印在那里。此时,这些加了长长的英文脚注的图表好像正要从自己的手里跳出来似的,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浅仓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是一篇只有两页半的论文,尽管如此,它却是颁发给这个讲座的一枚勋章。 也是颁发给浅仓的。 以后自己的名字再也不会登在《自然》这类杂志上了吧。如果不是在利明的指导下做实验的话,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这样轻易地就登上《自然》杂志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利明的功劳。 如果永岛先生还活着那该多好。浅仓想。 她把杂志紧紧地抱在胸前。 利明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了浅仓眼前。就在这时,浅仓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急忙用手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泪水仍止不住地一个劲儿往下流。脸上的妆被冲掉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即便是高中的时候与男朋友分手,不是都没哭吗?可为什么现在眼泪却流了出来呢?浅仓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但却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她的鼻头很热,肯定已变红了吧。浅仓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在心里为自己难看的样子而暗自发笑。 涌上心头的感情稳定下来后,浅仓开始翻看杂志。当翻到了右上角写着“newsandviews”(新闻与观点)的那一页时,她的目光落到了上面的一篇短小的报道上。她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住院时听到的与利明的死有关的很多事情。 这是一篇关于线粒体遗传基因的文章。在这本杂志出来后,浅仓就读过这篇文章。但老实说,在上次事件发生以前,这篇文章已被浅仓忘得一干二净了。住院的时候,浅仓从讲座的朋友和警察那里非常详细地打听了很多情况。她知道,“eve1”内的线粒体发生了“叛乱”,让接受移植的少女生下了一个小孩,那个孩子一会儿变成男人,一会儿又变成女人,最后与利明相互融在一起,燃烧掉了,等等。最开始听到这些的时候,浅仓不明白线粒体的孩子为什么会死掉,现在重新看到这篇文章,她终于可以提出一种假设了。 以前人们都认为线粒体dna完全是由母亲遗传下来的。精子的线粒体即便是进入了卵子中,以后也不会增加,所以出生的个体拥有的线粒体几乎全都是从母亲那里继承过来的。因此。 遗传学学者们都按照母系遗传这条规则对线粒体dna进行分析,这时推算进化的速度是很有帮助的。 但是,在1991年,某个研究小组发表了具有冲击性的研究结果。该小组让两种鼷鼠进行交配,结果在生下来的鼠仔体内发现了虽为数不多但确实存在的、父亲方面遗传下来的线粒体dna。这篇颠覆了以往常识的论文受到了极大的关注。从此,研究者们开始绞尽脑汁思索线粒体dna是否真是单性遗传。最近这个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 总之,结果就是这样的。同种之间交配的时候,父亲方面的线粒体dna和精子一起进入到卵子中,但经过一段时间后就会消失掉,恐怕是被卵细胞中的多胞体消化掉了吧。总之生下来的幼仔不会继承父亲的线粒体dna。但是,异种之间交配的时候,父亲方面的线粒体dna不会消失,在出生的个体里含有大约56%的父亲的线粒体dna。 浅仓认为,恐怕“eve1”与利明进行交配的目的只是想夺走利明的细胞核,然后与自己的细胞核以及线粒体dna一起创造出新的物种。但是“eve1”在这个研究室里被培养期间,已逐步分化成了与人类不同的物种,也就是说,“eve1”的卵细胞和利明的精子的交配就成了异种间的交配。利明的线粒体dna在卵细胞里不但不会被排斥掉,反而会逐渐增多。结果发生了什么事呢? 浅仓快速地浏览着《自然》杂志里的这篇文章。出院以后,浅仓把这篇文章反复读了好几遍。现在不用看英文,文章的内容就浮现在了脑海里。 这是一篇概论,讨论的是一种被称作淡菜贝的生物的线粒体dna的遗传形式。雄淡菜贝的线粒体dna会遗传给孩子,但其遗传方式非常特殊。与鼷鼠和人不同,雄贝拥有雄性的线粒体dna,雌贝拥有雌性的线粒体dna。雄贝和雌贝相交配,就会出现下面的情况:精子里包含着雄性的线粒体dna,卵子里包含着雌性的线粒体dna,受精之后生下的结合体如果是雌性,结合体几乎只包含有雌性的线粒体dna;相反,如果生下的是雄性,结合体里就会同时拥有雄性和雌性两方的线粒体dna,而且随着雄性孩子的成长,雄性的线粒体dna会增加,最终取得支配地位。总之,淡菜贝的情况与鼷鼠不同,淡莱贝进行的是单亲方面的基因遗传,雌性的线粒体dna只被雌贝继承,雄性的线粒体dna只被雄贝继承。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奇妙的事情呢?据说这是一种针对自私的线粒体dna的扩散而形成的一套有效的防御机制。假设在一只雌贝中,有一个突然发生变异的线粒体dna出现了,并且能比一般的dna更快地被复制出来,那么,它就会在雌贝里一个劲儿地增殖,并最终把普通的雌性线粒体dna全部驱逐。如果采用将父母的线粒体dna同时遗传给儿子和女儿这种遗传方式的话,那发生了变异的dna很快就会扩散到子孙后代的身上。但是,如果是雌性的线粒体dna只被雌性的下一代承的话,至少这个变异的dna只会传给贝的“娘家”这一血系。这样就可以防止变异dna的扩散。如果参照理查德·道金斯倡导的“自私的基因”这一观点,就会发现这种现象很有趣。 所谓“自私的基因”的概念,简单地说就是“基因只考虑尽可能多地留下自己的子孙后代”。在这种情况下,贝的核染色体组、雄性的线粒体dna,以及雌性的线粒体dna这三种自私的基因纠缠在一起。发生变异的雌性的线粒体dna想尽可能多地繁殖自己,便反复地进行复制,还想更进一步把自己的dna传给子孙后代。但是,对雄性的线粒体dna来说,自己的dna既然肯定会遭到驱逐,那它就理所当然地会去阻止雌性的变异dna的传播。而对雄贝的核染色体组来说,它肯定不喜欢在自己身体里与自己有共生关系的线粒体发生无用的变异吧。好不容易才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如果线粒体发生突然变异了,自己的生存将有可能遭遇到危险。雄性的线粒体dna和核染色体组之所以采取自私的态度,为的就是要与雌性的线粒体dna的自私战略相对抗。 于是,一个阻挡雌性的线粒体dna遗传扩散的机制形成了。“eve1”生下的生命体里不是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吗?浅仓这样想道。 受精卵从“eve1”那里继承的是“进化了的线粒体dna”。另一方面,那些“普通线粒体dna”量虽少,但还是从利明的精子里被传了下来。出生后的生命体里同时存在着这两种遗传基因。“eve1”中的线粒体肯定相信自己的进化只需要通过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完成了,但实际情况是,正是因为子孙后代里混杂有父亲的线粒体dna,线粒体dna才得以完成进化。当然,身为雌性的“eve1”的线粒体当然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eve1”事先没有估计到来自于利明的“普通线粒体dna”被“女儿”继承了。遗传到出生后的生命体中的“普通线粒体dna”难道不害怕自己被“进化了的线粒体dna”消灭吗?拥有“普通线粒体dna”的自我与拥有“进化了的线粒体dna”的自我针锋相对,在生命体的身体里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它们相互残杀。最终两败俱伤。 不过,这只不过是一种推测,真相谁都不知道。人类对于线粒体知道得太少了,而且线粒体的研究也是好不容易才刚刚入门。 浅仓合上了《自然》杂志。 为什么线粒体的孩子必须要与利明融合为一体后才会最终走向灭亡呢?这也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但是浅仓总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利明与那个孩子怎么说也是父子…… “呀!浅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突然有人在背后打招呼。浅仓稍稍有点吃惊,转过了头。 一位低一年级的男学生站在那里。他也是属于这个第二研究室的,与浅仓一样接受利明的指导,因此浅仓几乎每天都要与他碰面。 这位低年级的学生从基因扩增仪里取出了一根小型塑料试管。 他估计反应该结束了,就从联欢会上溜了出来。 “大家都在说怎么不见浅仓了,正在找你呢。” 浅仓把《自然》杂志放回书架,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刚哭过,便笑着回答道:“对不起。我想看看这间屋子。” 低年级的学生把试管放进了冰箱。在刚要关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浅仓说道:“对了,浅仓,永岛先生培养的细胞在深度冷冻室里找到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你帮我看看好吗?” “是癌细胞吗?” “不是,具体是什么不是很清楚。” 浅仓跟在低年级学生的后面,朝机械室走去。低年级的学生打开了巨大的深度冷冻室的门,白色的冷气朗浅仓扑面而来。 “是这个。” 低年级的学生把几根血清管拿给浅仓看。 标签上沾着霜。浅仓用指尖把它擦掉了。 是利明的字。刹那间浅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面写着去年八月的日期,还有“eve1”几个字。 浅仓的心脏“扑通”一声,好像响了一下。 “……浅仓?” 低年级的学生喊了一声。浅仓吓了一跳,勉强地笑了笑。”浅仓,怎么啦?你看上去样子好可怕哦。” “没什么,还有没有?找到的只有这些?这就是全部了?” “还有一些标志着其他的代号。” 低年级的学生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把装在袋子里的几十根血清管拿给浅仓看,其中有写着“eve”的,也有写着“eve2”、“eve3”等其他代号 的。 这是初期培养过程中保存着的细胞。现在虽被冷冻着,可一旦回到合适的温度下,这些细胞就会开始重新繁殖。 浅仓只觉背脊一阵发凉。 “……怎么办?如果有用的话,就把它们保存起来。” “不……不用了。把它们都扔了吧。谢谢你帮我找到了这些东西。马上把高压灭菌器打开。” “我来做吧。” “不。让我来做。” 浅仓把这些血清管都集中起来放入袋中,然后紧紧地捆住袋子,朝培养室走去。走着走着,她渐渐跑了起来。 不能让这些东西留下来。 必须马上杀死它们。 浅仓跑进培养室,打开了安装在门边的高压灭菌器的盖子。 她把袋子放进去,紧紧地盖上盖子。 如果把这些东西杀死,以后就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时候,浅仓的脖子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浅仓哆嗦了一下,身子僵硬了。对了,就是那种感觉。 浅仓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在上次的事件中,只有一件事直到最后都没法解释清楚,那就是,为什么是圣美的线粒体发生了“叛乱”?既不是浅仓的线粒体,也不是利明的线粒体,而偏偏是圣美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仅仅是多态性的结果吗? 每个人的遗传基因都与别人的有一点不同。难道是圣美的遗传基因碰巧招致了线粒体的失控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今后就不能保证线粒体不会再次发动相同的“叛乱”。如果拥有与圣美相类似的基因的人出生了的话,线粒体就有可能在这个人的身体里进化。到那时,是不是就不能阻止线粒体的失控了呢? 浅仓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她不知道。 然而,现在的浅仓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死这些细胞。 “大家都说联欢会完了后要在一起合个影。” 低年级的学生在门那边说道。 浅仓微微一笑,然后打开了高压灭菌器的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