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第一部 怀念的、珍爱的,曾如此宝贵的某物。 将其从记忆底层抽出之时,荒野必定是从那样的味道开始忆起。 已逝去的季节。 如今,荒野已经是名成熟的女性。 然而宛如被幽暗记忆的朦胧面纱所包覆的那名少女,始终都还在。 始终伫立在遥远的荒野。 骗着小脑袋瓜儿望向这边,风一吹动,少女的发丝便随之飞扬,那味道又再次唤起新的回忆。 ——十二岁。 在成为大人之前。 第一章 艺术渴求者的小孩 噗咻咻咻咻……车门在背后关上了。 jr横须贺线。 在早晨的七点四十二分。 北镰仓站。 山野内荒野飞奔进电车后松了一口气,杵在原地好一会儿。今天是四月五日,荒野从这天开始正式成为国中生,这是一个即将举行入学典礼的早晨。 第一次穿上深蓝色硬挺拘束的水手服,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唯有水手领的部分为白色,上头缀有两条蓝绿色边线,与平滑的领结同色。蓝绿色代表一年级学生,二年级是金黄色,三年级则为深红色。 (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哟。) 荒野这么想着,带着如此仅有的自觉打直背脊。 恐惧肢体接触的荒野,得搭电车到离北镰仓有段距离的私立中学上课,所以她提早出门搭车以避开晨间的拥挤时段。入学典礼、入学典礼……工作与常人有点不同的爸爸,怎么样都无法参加女儿的入学典礼。妈妈则在荒野还很小的时候就到天国去了,当然也是没有办法参加。 (有个空位。) 再一站就到镰仓站,荒野仍是往前踏出一步打算坐下。 然而却有人从背后拉住她,使得她动弹不得。再尝试了一次。动不了,她被拉住了。 想要转过身,水手服却发出绷紧的声响。不行,没办法动,荒野这时候才终于发现。 (被门夹住了……) 刚刚在背后关上的门,夹住了因为一口气冲进车厢而飘然扬起的水手领。荒野焦躁不安地扯动,两手轮流伸向背后,但可惜的是她仍旧碰不到。 车厢内,有好几名看似高中生的哥哥姊姊们,还有一脸睡意的西装大叔坐在里头。注意到荒野的情况,有几个人小声地笑着。 荒野涨红了脸。 (好丢脸……) 她郑重其事的,或者说她这会儿干脆豁出去地往前跨出步伐。原本想象这一步可以让她一口气从门缝间扯出水手领,没想到事态却越变越糟。 啪滋啪滋啪滋啪滋! 领子没有离开门缝,倒是在这样猛力一扯之下,前襟领结附近用钩扣扣住的几处,全部以微妙的时间差纷纷绷开。领结因此松脱,缓缓掉落至地板上。「唔!」荒野发出短促的惊呼声。 第一次穿上表示自己长大的水手服,如今胸口处却露出了白色内衣。荒野见状连忙用双手遮掩。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正当荒野的脸如火烧般灼热之时…… 空荡的车厢内,唯独那位站着的少年,从手中的文库本中抬起了头。 两人四目交接。 看见荒野的惨状,少年顿时瞪圆了双眼。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微倾的脑袋显示出这样的纳闷。接着,少年将书签夹进文库本并一把阖起。 将文库本塞进制服口袋后,少年缓缓走近荒野。 「……恩。」 少年好像说了什么,但是因为声音太低而听不见。 接着他伸出手,粗鲁地将荒野的水手领用力一扯。仿佛全听凭少年的指令般,夹在门缝间的领子一下子就被拉出。荒野重获自由,双颊赤红地望向少年。 身材高挑。 肤色白皙。 还戴着眼镜。 (我自己也有戴眼镜……) 荒野有一头乌黑直长发,现在分成两束绑起。荒野的眼镜是黑色细框,而少年的眼镜也是细框,不过是银色的。短头发的少年有些犹豫,然后他弯下腰捡起荒野的领带递出。 「喏,给妳。」 (得道谢才行……) 荒野涨红着脸,接过紧拙著水手领上被扯落的钩扣领结。 「谢、谢谢……你……」这时她看见了熟悉的校徽,就在制服的胸前口袋上。口袋上有两条蓝绿色绣线…… (原来他也是一年级的学生啊。今天……是入学典礼……) 从下方口袋中,可以隐约瞧见少年刚刚所阅读的文库本。大概是在旧书店买的吧,看起来相当的老旧,也没有书皮,实在堪称是一本旧书。 不过倒是可以看得出书名。 是五木宽之的《青年迈向荒野》 (啊!)荒野顿时开心了起来,轻轻指着那本书。 「呃,那个……」 本来她是打算要说那个名字和我一样,但是少年却直接走过荒野面前,完全没有注意到。「镰仓站、镰仓站——!」到站了。 噗咻~~门在另一侧开启,荒野赶忙奔下电车。 一下到月台,微寒的清晨空气便笼罩住荒野小小的身体。 她作了个深呼吸。 (从今天开始就是国中生、国中生,有点像大人了……) 电车车门关上,这次她没有任何地方被夹住。 噗轰轰轰轰~~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电车渐行渐远。荒野踏出步伐。 少年的身影已经穿过剪票口走到了外头的路上,并逐渐远去。从昏暗月台向外走出去的少年背影,沐浴在朝阳下看起来竞异常炫目。 (男孩子走路还真快啊……) 荒野如此想着,自己也赶紧加快了脚步。 入学典礼居然都没有人来。 尽管山野内荒野觉得有点遗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爸爸要截稿了,而且爸爸……有点素行不良嘛……) (知道吗?妳最爱的爸爸很好女色喔。) 荒野顿时回想起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年轻女老师摇着她小小的肩膀所说的话。 这样实在令人困扰。 学生们与盛装打扮的双亲,一同站在染井吉野樱绽放的私立中学校门口拍下了纪念照片,荒野无视于他们的轻蔑眼神,一个人果敢地穿过大门口。 入学典礼很快就结束了,仪式是越短越好。 各自进到教室之后,放眼望去果然没几个小学时认识的人,荒野内心顿时变得不安。张望四周,她看到比自己更适合穿水手服、模样更为成熟的女孩子。对方将染为褐色的长发用电棒烫得卷卷的,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大大圆睁的褐色眼瞳散发出外国人风情,和荒野形成强烈的对比。 (怎么好像……有点恐怖……) 大人们总说,荒野看起来就像是日本人偶的感觉。直顺的黑发因为没剪而长至腰际,肤色苍白,眼睛又黑又细,长相尽管端正却稍嫌普通,而戴上眼镜又更显得土气。纵使周围的人都说她就是一副小说家女儿的模样,然而荒野自己本身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长相。 视线从华丽的女孩身上移开,不过大概是因为学号的关系,座位相当接近,荒野在一旁坐下并注视前方。 「阿! 」 因为荒野忽然叫出声来,坐在隔壁一名短发、皮肤黝黑且看似活泼的女孩,吓一跳地抖动了一下肩膀。 荒野看到他了。 就是今天早上在jr横须贺线上帮助她的少年,那名阅读着艰涩老旧书本的学生。 那个人走路很快。 像是注意到荒野的视线,少年倏地转过身。他盯着荒野,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似地点点头。荒野轻轻颔首打招呼,他又再次点了下头并移开视线。 (是同班啊……真是尴尬……偏偏被看到那种状况……) 荒野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 班导师这时候进到教室,他是一个身材圆润且满面笑容的大叔。大家纷纷回到座位上,大叔开始自我介绍,在说完「往后好好相处吧」之后打开了点名簿。 啪沙啪沙地翻阅—— 「首先来选班级干部。毕竟都还不认识彼此,那么第一个学期就由老师来决定,可以吧?」 好,大家如此表示。 「男生的话,恩,就神无月悠也好了。」 荒野差点要跳起来。 因为举手回应的人,正是那名少年。隔壁座位的短发学生与荒野同样凝视着那有如大人般平稳举起手的动作,「真不愧是冰之神无月。」并如此说道。 荒野不禁回过头。 小声地问道: 「冰?妳认识他吗?」 那名学生点点头,然后凑近脸来,她有股吃过糖果的甜甜香味。 「我们是同一所小学的,他成绩很好,人又很冷静。妳看现在不也是一样,老师没有看大家,只是翻开点名簿指定,一定是用入学成绩来选的,那家伙的成绩绝对是最高的。」 「这样啊……」 当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那女生的话……」老师边说边拿起了点名簿看。 大家都很紧张。 可是老师在瞄了瞄点名簿一会儿后,像是从数据上看不出适合的人选一样,他沉吟着并抬起了头。 「咦?」 「所有女生都不合格啊?」 荒野相隔壁的女孩子两相对望并窃笑着。老师抬起头,视线游走了一阵子,最后停在荒野前。荒野有种不祥的预感。老师望着荒野的脸好一会儿,最终像是决定好似地点了点头。不祥的预感又更加深了。 「女生的话就妳吧。」 「……咦——?」 荒野很肯定,自己并不是因为成绩那种用来评量人的无意义数字而被选中,也不是因为个性之类的模糊价值,就只是莫名被选中而已。 「没什么好惊讶的,就是妳。妳叫什么名字?」 荒野不满地微微嘟起脸颊回答: 「山野内……荒野」 「山、山、山野、内……喔,看到了。那就拜托妳啰。」 「是……」 荒野怱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 她望向视线来源。 (啊……) 那位文库本少年,神无月悠也同学正望着自己。 荒野不知为何顿时想飞快逃走。 神无月悠也的视线相当地冷淡、锐利,甚至有如指责她一般。那强劲的目光犹如将存在的本身全都否定掉似地。 冰之神无月。 (怎么样……) 荒野不明白,脑筋一片混乱。 (瞪我干嘛?为什么要瞪我?) 终于,神无月悠也转过身,再次面向前方。 学生制服下的细瘦肩膀微微颤动。荒野不禁皱起眉头,表情有些不快地注视着对方那模样。 「一起回家吧!」 听见今天就到这里结束,荒野站起身准备回家时,后方传来这句语气紧张的话语,是女孩子的声音。 转过身,最初踏进教室时看见的那位一头时髦卷发、有如外国人般的可爱女孩子,瞪着荒野似地站在该处。 「咦?请问……」 「我是田中江里华,从镰仓第三小学毕业。」 抢着介绍完自己后又满脸通红,接着那名女孩小声地说道: 「我们去吃小兔馒头再回家,喏?」 听来似乎是从刚刚就准备好的邀约说词,唯独在最后的部分吃了螺丝,对方紧张小心地望着荒野。一站起来,原来她的个头比娇小的荒野还要高上许多,身材像成熟女性一样苗条。 尽管荒野吓了一跳,不过在明白她的意思后转而变得开心。 「恩,走吧!」 「我也要去。」 旁边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是邻座那名肤色黝黑的短发女孩。三人望着彼此,嘿嘿嘿地笑了出来。 「我是山野内荒野,毕业于第一小学。」 「北镰仓吗?」 「对,在今泉台那里。」 荒野一边拿着自己的书包往前走,一边介绍自己。短发女孩的名字是汤川麻美,她是从第五小学毕业的,大家都来自不同的地方。 在到镰仓车站之前,三人都有些紧张地互相边聊边走,来到卷头发的江里华所推荐,卖小兔形状馒头点心的店家。一个一百五十圆,白白胖胖的小兔馒头中有饱满的栗子馅,还有一颗浑圆完整的大栗子在里头。 「好好吃!」 「……说到山野内同学……」 「叫荒野就可以啰。」 「那,荒野。」 短发的汤川麻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妳该不会是那个人?……山野内正庆的女儿?」 「唔!」 荒野忽然被栗子馅噎到。 另外两人连忙拍着她的背,好不容易才从死荫幽谷中复活。「那是谁?武将?」江里华奇怪地问着。 「不是,不是武将啦,而且现代哪有什么武将的女儿啊,是小说作家。妳知道吗?就是那种写爱情小说的人,之前还有翻拍成电影。」 「啊,恩……」 荒野简短地回答。 将最后一口小兔馒头吃进嘴里,江里华边咀嚼着边说: 「哇!妳爸爸是小说作家?好厉害……!」 「才不厉害呢。」 「我爸爸啊是上班族,在日本有几百亿个呢。」 麻美愉快地笑着说: 「江里华真是有趣,那小说作家有几个人呢?」 「差不多只有三个人吧,一定是这样的。」 「那女国中生呢?」 唔……江里华陷入了沉思,看来是超乎想象的困难问题。只见她歪着头,食指揪起一搓卷发绕啊绕地。 麻美说:「那这么说来,荒野不就是名门千金大小姐了嘛。」 「不是那样的……」 「可是我听说妳住在今泉台的大房子里啊。」 「没有,房子大是大,但破破旧旧的……已经是百年的建筑,还会漏水……」 「是有钱人吧。」 「小说作家……并不有钱喔……」 「听说还有奶妈呢。」 「奶妈!」 荒野苦恼地低声呻吟。 (奶妈……是在说那个人吧……那是奶妈啊……) 北镰仓的春天,是染井吉野樱和迟开梅花之春。 通过车站剪票口,便可看见一座名为圆觉寺的大寺庙。镰仓街道横越过车站前,尽管不若镰仓车站那般热闹,但在这样宜人的春天午后时光,仍可以看得到许多观光客的身影。 荒野和两位新结交的朋友道别后,下了电车走在寺庙前方的道路上,脚步不知不觉变得飞快。 (和念小学时不一样。) 荒野不知为何涌上这样的念头。 水手服穿来沉重,而且有着像大人衣着般的湿布味道。脚上穿着白色袜子,并轻踩一双皮鞋。 总之第一次穿上这双皮鞋的时候,大概就只有这样莫名的异样感。 「请问……」 有个陌生人 朝荒野开口.荒野提高警觉,板起脸转过头。 从小学生的时候开始,不管是在学校或家里,她都是学到要有如此的反应,以免被陌生人搭话时带走。尤其是荒野,常常发生要被女人带走的情形。两名背着背包的女性站在该处,注视着脑袋偏倾的荒野。 「什么事?」 「呃,我们想要去镰仓山……」 「镰仓山!」 荒野赶忙绕到车站对面,沿着路线……拼命地说明。因为紧张,导致她声音都变调了。 两人低头说谢谢,并向荒野挥挥手后离去。荒野往回走,再次朝住家所在的今泉台迈出步伐,然后愉快地笑了。 (被问路了!) 荒野雀跃地蹬着脚步爬上坡道。 (这是第一次被观光客问路呢。毕竟之前看起来都像是个小孩子嘛。原来如此……是因为这身水手服……) 我是大人,是大人了。 她在口中反复念着。 染井吉野樱的花瓣,翩翩飘落于潮湿的石阶上。 「哦,荒野,怎么啦?」 回到了今泉台。 爬上坡道之后,便是也可称为住宅区的老旧街道。 在其深处的深处,有间看似半崩塌的老旧大平房。庭院占地广大,但是因为没有雇用园丁整理,任其凌乱蔓延,有点像是没落贵族的独门宅邸。 潮湿的石门上,隐约可以看见上头写着『山野内』的字样。 叼着烟看赛马报的女性,在玄关前对进门回到家的荒野出声招呼。 因为叼着烟的关系,声音听来含糊不清。 「啊,奶妈。」 「在说什么呢。」 「有人说我们家有奶妈,我想应该是指奈奈子吧。」 奈奈子听见这话便哈哈大笑。 她边笑边捻熄香烟,喀啦喀啦……拉开了玄关的门,走进未铺地面的水泥区块。她大步地走在挑高的屋檐下,荒野在后头也跟着进到了屋内。 奈奈子身高一百七十多公分,身材相当清瘦,留着短发。二十五腰的牛仔裤,穿起来像是挂在髋骨上一样。她的肤色微深,应该还很年轻才对,不过真实年龄不详。 奈奈子是已经住在这里好几年,帮忙山野内家处理家事的帮佣。荒野家里并没有妈妈,尽管不是能取代妈妈的角色,却也有可以照顾荒野的人这般存在着。 「今天吃什么?」 「萝卜炖煮东洋鲈,其它的话……对了,还要作沙拉。」 奈奈子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作不出讲究美观的餐点。 然而那看似随意切切丢人锅的炖煮餐点,还有像是只有煎过的肉,却总是好吃得教人惊讶。无论是荒野还是荒野的爸爸(有个像武将名字的那人),都是奈奈子餐点的爱好者。 奈奈子进到她做家事的小间和室房里,开始折起洗好的衣物。爸爸的衬衫、荒野的贴身衣物、爸爸的睡衣全都掺杂堆积着,经由奈奈子的手,那些衣物一一被分类好并折起。 洗好的衣物散发出好闻的味道,那想必是阳光的味道。 奈奈子瞇细眼睛,看着坐在身旁的荒野。 「怎么样?」 「已经是国中生了,真是可怕。」 「才不可怕呢——」 「时间过得真快,我也越来越老了。」 奈奈子这么说着,并以难解的笑容望着荒野。 「很适合喔。」 「是吗?」 「咦?这里怎么了?」 像是注意着不要碰到般,奈奈子轻轻指向荒野水手服的后方皱折处。 「皱巴巴的耶,妳去做了什么啊?」 「阿……」 荒野顿时面红耳赤。 接着,她小声地说明早上搭横须贺线时发生的事情。尽管奈奈子在聆听时,适时地回以「明天之前我会帮妳烫好」、「要小心一点,搭下一班电车也没有关系嘛」等等,不过渐渐地就变得安静下来。 她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恩……有人帮了妳啊。」 「是啊,而且后来还在同一班。」 「荒野,妳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奈奈子忽然间如此调侃,荒野不禁满脸通红。 「才没有、才没有。」 她摇头否认,同时往后奈奈子一边折着荒野的粉红色小内裤,一边说道: 「是吊桥效应喔。」 「那是什么?」 「唉呀,就像是同处在摇晃的吊桥上,或是一停下来就会爆炸的公车之中,搞不清楚是惊心动魄的紧张感还是恋爱的心跳加速,于是就喜欢上对方了。」 「奈奈子……」 荒野露出恐怖的表情开口。 「怎么样?」 「我不是笨蛋喔。」 「这、这样啊……那就好。」 如山般的衣物终于整理好了。奈奈子明明还年轻,站起身时却发出「嘿咻」的声音,她开始将折好的衣服收起。 而荒野也跟在她身旁走动。 「可是,那个人……」 「嗯?」 荒野想起那个男生如冰般的眼瞳,背脊倏地发凉。 「那个人好像讨厌我。」 「妳说的那个人是吊桥效应的那个男生啊?」 「恩……」 荒野缓缓地点了头。 「很用力地瞪着我。看着我,恩,当听到……」 她一边回想一边说着。 「听到我的名字之后……」 奈奈子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然后暂时放下衣物。 「讨厌?拜托……长这么可爱的小孩!咕叽咕叽咕叽!」 「呀~~别这样奈奈子。」 虽然说着咕叽咕叽咕叽,其实奈奈子也没有碰到荒野,荒野相当不喜欢被人直接碰触到身体。尽管有许多大人总是啰唆地要她克服这个毛病,但是奈奈子单纯是「那就不碰」的人。 也可以说奈奈子是采取消极、放任主义,不过这样对荒野来说比较轻松。 两人抱着衣物来到走廊,看见敞开着的拉门另一边,有个削瘦的男性轻轻踩着庭院里的铺石走近。 是爸爸。 他是小有名气的爱情小说作家。 穿着和服,蓄长的头发在身后绑起。外表是还称得上帅气,只是看来一副虚弱模样,轻盈的身体总是摇来晃去。 像蜻蜓一样的人。以前曾听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如此形容爸爸。 (妳知道吗?妳爸爸是像蜻蜓一样的人。) 荒野小学的时候,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曾经被眼神危险的女人如此搭话,害她吓得逃跑。跟爸爸有关的女人,不知为何都对荒野很有兴趣。 山野内正庆,也就是她的爸爸,将庭院深处一问舒适的小屋当作工作室。白天都窝在那间小屋里,而在像这样的黄昏时刻就会悠闲地走到外头。 爸爸今天同样带着一身湿润而略微香甜的女人气味,回到了主屋。接着他眼睛一亮似地看着荒野和奈奈子,首先对荒野开口: 「真不错,一套上制服就像是一种标记一样,好可爱。」 爸爸说着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并点了点头。接着仰头望向奈奈子,撒娇似地说: 「奈奈子,我肚子饿了。」 听见这话的奈奈子一脸不愉快,甚至还啐了下舌。这样一来,连谁是雇主都搞不清楚了。 这时一名纤细的年轻女人从他们眼前飞快走过。 庭院铺石上响起高跟鞋足音。现代感十足的正式裤装、公文包,在这座昭 和风貌的庭院里,该名女性显得异常突出。 女人暂时停下脚步,微微扬起脸庞点头致意。 「那么老师,等印刷好之后,过阵子我会再来拜访。」 「好。」 两人交换了个神秘的笑容。目送该名女人离开,奈奈子以不让荒野听见的音量小声说: 「难怪啊老师,都这个年纪了,还整天都沉浸在肉体之中,肚子当然会饿。」 「拜托妳奈奈子,这样说真下流。」 爸爸小声地抗议着。荒野当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编辑小姐是我的责任编辑,并没有像妳说的那样。」 「你是笨蛋啊,不是身为一个爱情小说作家吗,别说傻话了。」 奈奈子一面步入走廊,一面抛出这些话语。 「毕竟不管作什么工作,女人终究还是女人啊。」 一把抱起衣物,奈奈子带着可怕的表情那样喊道。 国中生活和小学时完全不同。 不过在开始一个礼拜后,荒野大致上已经习惯了。像是穿着硬挺的制服、皮鞋;社团活动的邀请、换教室。而提到担任班级干部要做的事—— 「神无月和山野内,请到教职员办公室。」 像是拿讲义,或代替老师点名等等。 简单来说,就是老师身边打杂的。被一群男学生取笑他们是眼镜双人组时,荒野还狠狠地瞪向对方,而神无月则视若无睹,想来是比荒野还要成熟。 可是神无月视若无睹的对象不只是起哄的男生,不知为何,就连对荒野也是一样。 两人在教职员室被交代将这些讲义拿去,然而因为数量不多,他就全部都自己拿了。就算荒野在后面说「我也帮忙拿一些」,神无月仍是没有任何回应。在吊桥效应之后,不安和愤怒之类的情绪涌上心头,连荒野自己也不明白原因。神无月同学包办一切事情,就算说荒野是班级干部,其实也没做到什么。 「荒野,妳有参加社团吗?」 某天在下课时间去到女厕的时候,江里华站在镜子前,一边将卷卷的头发用电棒弄得更卷,一边如此问道。 「我没有参加社团。」 「那要不要打工?就只有星期天,我阿姨在找人。」 「打工!」 因为是未曾预料到的字眼,荒野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才刚加入田径队没多久的汤川麻美,边打呵欠边洗手,并以沾湿的双手随意拢了拢短发。 「喔,之前说的那个啊?」 「对啊,我想荒野正好适合,不管怎么说,她很有日本味嘛。」 关于江里华说的打工,是从周末的中午到傍晚时段,由江里华的阿姨帮忙打扮穿上古董和服,头发也挽起,以大正时代女学生风格的穿著,漫步在镰仓的街道上。 这么做,似乎是为了让观光客感受到镰仓有着大正时代的气氛。 「说是可以进去一间店吃些东西也无妨。这打工可以得到所有店家通用的招待券,一天的薪水是一千圆。 荒野解开黑发,重新用橡皮圈仔细绑好,并且思考着。 「满想做的呢……」 「对吧,我也要做,所以一起去吧。」 江里华凑向前,荒野点头答应,表示要回去问爸爸一声。 「打工?」 爸爸今天同样浑身散发出女人的味道,他如此问道。 当天晚餐的餐桌上,菜色有只抹上盐巴的煎鱼,以及切有大把配料加入的汤。将适量的紫苏和胡椒拌入白饭里,相当美味。 「恩。」 荒野开始巨细靡遗地说明薪水和招待券的事情。接着,爸爸以优雅的动作将漆筷一扬,要荒野先安静。荒野于是明白,爸爸又要开始说装模作样的话了。果然没错。 「荒野,妳内心是否有所兴奋期待?」 「有!」 古董和服、盘上漂亮发髻的头发、光泽滑亮的陶瓷发簪,甚至是教人舍不得吃的清淡且漂亮的茶点与抹茶组合…… 「那好我就答应妳,我的小黑猫。奈奈子,再来一碗。」 呼——!荒野叹出一口气。 爸爸将碗递到奈奈子面前,「恩,兴奋期待啊……」奈奈子如此低吟。叩,庭院传来引水竹筒蓄满水的敲击声,荒野一边凝视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爸爸一边心想,总觉得这个家好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班级干部的工作还是老样子,神无月同学依旧保持那副视若无睹的模样,实在是很辛苦。 入学至今差不多过了一个月,班上的同学们大致上都已经打成一片,愉快地享受学校生活。 在女生厕所的镜子前,聊天打发了午休的最后十分钟。接着,一名将什么东西藏在水手服腹部处的班上女同学,以飞快的脚步走进厕所里,并急忙关上门……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里头传出大叫声。 「怎么了?」 大家全都回头问道。垂头丧气从厕所走出来的那个人,颓丧困窘地回答:「卫生棉掉了……」 「咦——!」所有人同时发出惊呼声。 她在教室里从书包中拿出一个卫生棉,藏在肚子附近拿到厕所来,可是却好像在走来的途中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她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掌,茫然地呆站在该处。 厕所被寂静所笼罩。春风自厕所深处的四角窗户徐徐吹来。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大家带着紧张的心情,蹑手蹑脚地从厕所探出头看向走廊。 随后听见一群少年高声叫嚷。 不对,是雄性动物的吼叫。 该处有幅出乎意料的地狱光景摊开在眼前,让荒野不禁想捣住自己的眼睛。 原本男孩子们总是在走廊上无聊瞎扯,有自己班上的,还有隔壁班的,全都歪七扭八地占据着走廊。本该如此的男学生却在这时候全都站得直挺,不知为何发出了怪叫声…… 原来是将卫生棉当作足球来踢。 那名女同学所掉的白色四方形物品,不时腾起于半空中,然后又落下。 落下之后,男生们又再踢起。 每一张脸都红噗噗地,就像猴子一样,甚至还有人的嘴角喷出飞沫,大家都一脸惊奇。那名掉了卫生棉的女同学一瞧见那个景象,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其它女孩们也被她激动的情绪所感染。 荒野内心升起了一股怒火,瞪视着那群恍如化身猴子军团的莫名男子集团。这是荒野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底那么讨厌男生。她暗自生着气,有名女孩轻推了推荒野。 「怎么样?」 「山野内同学,帮忙拿回来啦。那个女生在哭了呢。」 「恩……咦?我吗?」 「因为山野内同学……」 那名女同学脸上闪着光芒说: 「是班级干部嘛。」 「……阿!」 一转过头,所有的女孩子全带着期待的眼神,凝视着平常始终安分守己的荒野。班级干部想必可以帮得上忙吧、妳可以解救我们脱离这个未知的危机吧……大家充满着这样的期待。 尽管荒野一瞬间不知所措,然而下一秒,她应声点了点头。 从女生厕所踏出了一步。她感觉这一步其实是很大的一步,不过走廊仍旧是看不见的荒野(就如同字面所述)。 荒野走向男孩子们所在之处,深吸一口气。接着,拿出勇气大喝一声: 「好了,你们这些男生!」 走廊顿时安静无声。满脸通红奔跳着的男学生们,全停下了动作。卫生棉落了下来,啪地掉在所有人的正中间。 男 孩子们如大梦初醒般错愕地注视着荒野,而荒野也是涨红了一张脸。不久后,男孩子们才终于羞愧地搔着头,其中一个人像是要掩饰尴尬似地说: 「山野内好恐怖……」 那句话,莫名地伤了荒野的心。 (我一点都不恐怖哟,会这样也是因为我是班级干部嘛……) 男孩们纷纷如鸟兽散,其中一人拾起卫生棉,「拿去!」如此丢向荒野。对方像是要让她好接般轻柔地丢过来,荒野因而不慌不忙地接了下来。 呼……她吐出一口气。 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 转过头,原来是从男生厕所出来的神无月,正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荒野。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手上拿着满足脚印的卫生棉的荒野。忽然间,荒野脸色一白,她来回望着手中的卫生棉和神无月的表情,同时发出了呻吟。 「呃,这个、并、并不是、我、的……」 喔,这样啊。神无月只是一脸不感兴趣地这么低语。 荒野回到教室,因为感觉羞耻及那受伤的自尊,使得她仍处于失神的状态。 幸好,下午的课不是体育课也不用换教室,也没有被老师点到名,荒野就这样顺利地来到放学时间。看见荒野仍是一脸恍惚,隔壁座位的麻美于是开口: 「拜托妳,也该回神了。」 「还在想要不要出家呢。」 「荒野……」 江里华走上前来。 「这样有什么不好,因为是班级干部而受到信赖,更何况还漂亮地胜过男生了不是吗?」 「虽然赢了男生,可是我厌觉好像输给自己。」 她瞄了一眼坐在远处的神无月。想起他刚刚那种超级冷静的态度,有点不屑地说「喔,这样啊。」的声音。让荒野火大又尴尬。荒野因为有两个愿意听她发牢骚的温柔朋友在身边,于是又趁势继续抱怨。 「反正,我想我会被选上当班级干部,也是因为这副眼镜的关系吧?」 「眼镜?」 「男生是看成绩选出来的,可是女生的话,老师只是东张西望,随便指定一个人而已。绝对是因为看人戴眼镜就做出决定,我认为这根本是偷懒又愚蠢的选择……」 「唉呀,这……」 麻美正思考着时,江里华则开朗地说: 「既然这样,要不要尝试看看戴隐形眼镜呢?」 荒野错愕地拾起头。 「隐形眼镜?」 「恩,隐形眼镜。我们班上有人家里是开眼镜行的喔,呃……是哪一个呢?」 「是神无月吧。」 麻美说道。就在荒野吃惊的时候,两人做出完美的轮唱—— 「神无月——」 「神无月同学~~」 如此朝那家伙喊道。 神无月皱着眉,回过头。 「家里是开眼镜行的吧。」 「……的确是。」 「让她戴隐形眼镜!请赐给她一副吧!」 江里华指着荒野说道。神无月像足吓一跳,「啊!」地低呼了一声。 接着,他防备似地问: 「给山野内吗?」 「是啊。」 「山野内荒野?」 「……想不到,神无月居然记得女生的名字,真难得。」 听见麻美如此调侃,神无月像是受到惊吓,原本该像冰一样的脸孔顿时涨红。 「不是妳想的那样。」 「在不安啰~~」 「好讨厌~~」 两名女孩又一副逮个正着似地轮番说着。 「要隐形眼镜!或是来我家!都请便,要来就来!」 神无月见状于足以怪异的语气反复说着。 「有办法来就来,我可是无所谓喔。一总觉得他讲的话也是怪怪的。 总而言之,荒野最后小声地向神无月说: 「麻烦你了……」 从学校那里的镰仓车站搭乘jr横须贺线,经过荒野家的北镰仓站再下一站,就是神无月家眼镜行所在的大船站。 车站前并不是观光地那样的感觉,只是一般的热闹车站,有百货公司、咖啡厅、快餐店等许多商家。 神无月默默地定在拱顶商店街的昏暗磁砖路上。 傍晚的商店街满满都是人,荒野被每家店前堆积如山的铝锅、拖鞋和春季上衣拉走注意力,一时间跟丢了神无月。 「神无月同学——」 尽管试着小声呼唤,却不见眼镜少年回过头。 与最初相遇的那个早晨所目送的相同纤细身影,现在正夹杂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那个早晨,他那实在太令人头晕目眩(不过是因为大清早的关系!)的背影又再次于脑中复苏。 (不跟上不行。) 荒野不再东张西望,小跑步追上少年。水手服沉重的百褶裙飘然舞动,自己的脚步声在磁砖地上响着,和穿着粉红色运动鞋的小学生时代不一样,那是皮鞋特有的硬质声音。 荒野终于赶上后,呼——地安下心来。接着,她朝仍是板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说的戴眼镜神无月同学开口: 「真好,是拱顶商店街呢。」 而随后的回答声音则有些发颤。 「……好想去远方。」 声音听来低沉。明明是如此清瘦,然而神无月同学已经变声,荒野心想,好像大人的声音阿。 「远方?」 「恩。」 神无月同学微微点了点头,并低头望着尽管不愿意(似乎),然而却清楚记得全名(看来好像是很难得的事)的山野内荒野的脸。 荒野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这和女生朋友一起走时有些不同。啊,荒野注意到他的视线,抬头看见对方冷漠地低头望向自己,让荒野莫名地晕眩,心跳不禁加速。 「荒野。」 「咦?」 「啊,不是在说妳喔。并不是那样的,而是想去荒野。」 神无月同学的口袋里,放着最初相遇时的那本书,名为《青年迈向荒野》那本。 「你是说想去远方的事?」 「恩,是啊。」 神无月同学点点头。 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荒野只是不知所措地面对安静走着的少年,试着开口问道: 「你家……具体来说,是在哪里?」 「……具体来说?」 神无月同学忽然一脸轻蔑地笑了。 在拱顶商店街深处的深处,越来越不见人影的磁砖步道上,他小小的声音清楚地响起。 「具体来说?妳也会讲些像女孩子讲的话了。」 总感觉自己好像被耍弄了,荒野默不吭声。 (因为人家是女生啊……) 荒野内心这么想着。 两人之间笼罩着沉默,两双新皮鞋发出的坚硬脚步声,开始唱起奇妙的轮唱。 「正因为不知道……」 「恩?」 「正因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所以才叫做荒野啊。」 「是这样啊。」 「不是我说的,是这本书里这样写的。」 神无月同学指指口袋。 「好看吗?」 「对妳来说可能会太难。」 「……」 「我啊,喜欢看小说喔。」 神无月同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啊」这个字加重了语气。 (不晓得为什么……但总觉得神无月同学其实说不定有点讨人厌。) 荒 野如此想着。 不久,两人终于走到了拱顶商店街最末端处,一问相当冷清的眼镜行。小小的店面有着泛黄的玻璃橱窗,就算是这样,里头仍是陈列着许多最近流行的金属框眼镜。 荒野正打算要走进去时,神无月同学却莫名慌张发出「啊!」的一声短呼,接着还伸出手像是要阻止荒野进去一样,突然间…… 「欢迎……」 少年的手抓住荒野的黑色长发。她顿时厉声尖叫。 「呀——!」 「哇!」 荒野面容发僵地转过头。 神无月吓了好大一跳,放开手并后退王道路另一边的墙壁。两人的大叫声响彻拱顶商店街,没事做的大婶、拄拐杖的老爷爷以及小朋友,纷纷以不同的时间差慢慢从各个店铺中出现,诧异地直望着两人。 神无月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呃!对不起,我……」 荒野慌忙开口。脖子附近有些骚乱不安的感觉。 「我不太能……被碰触的。」 「碰触?」 神无月重新站好,缓慢而小心地走回荒野身边。 「恩思。」 荒野满脸通红。 「所以体育课也有缺席的情况。不过如果隔着衣服,就不会这样大叫大嚷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这样?」 荒野十分难为情。 她低下头说: 「小……四。」 就是从担任班导的女老师跟她说爸爸的事情之后,但是她默默地将那些话放在心里,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神无月惊慌的心情一点一点消退。 「妳爸爸对妳做了什么吗?」 神无月突然这么问。 「咦!?不是那样的,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妳爸爸是爱情小说家嘛。」 「所以那又怎么样?」 「因为小说是令人渴求的艺术。」 又开始说些难懂的话了,荒野皱起眉头。 「神无月同学,我从刚刚就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实在听不懂神无月同学说的话。」 「唔!」 「我想,如果神无月同学不讲话会比较受欢迎。」 说出来了! 荒野在心中比着胜利手势。眼角余光一瞥,少年大受打击的表情几乎要让荒野感到后悔了,荒野于是担心地问: 「神无月同学希望自己受欢迎吗?」 「才没有!」 两人互相凝视了好一阵子。 少年先移开了视线。 「山野内,妳相当强悍呢。」 「是吗?」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领教过了。毕竟,妳乍看之下还满呆的。」 「我才不呆呢!」 「真不愧是艺术渴求者的小孩。」 神无月以似是佩服又像揶揄的奇怪说话方式喃喃说着。荒野静静地心想,他果然是讨人厌的家伙。 喀啦喀啦,少年打开眼镜行的拉门,率先走入店内。旋即又转过身望着荒野。 「……干嘛?」 「我一路欺负妳到这里……」 「是在欺负我啊!神无月同学!」 「从四月六号开始一直都是,妳很清楚吧?」 「我才不知道呢!」 「……真的还要进来吗?」 最后的这句话有着莫名的阴沉。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不安一样奇怪。 「恩,要进去喔。」 「那就进来啊。」 少年粗暴地丢出回答。 「……妳还真是顽强。」 「所以你到底是指什么?」 这次没有再听到回答。在眼镜行里,有许多的眼镜和隐形眼镜等相关商品,还有一名像是日本人偶般完美的女性。 虽然荒野也被说是日本人偶,但那是指孩童形的菊人偶(注1)。 那名女性是高雅耀眼的成熟美女。她拥有通透的肌肤,乌黑的长发及水汪汪的眼瞳。 一身朴素的羊毛衫及长裙,坐在一处发呆,注意到荒野两人后浅浅一笑。眼睛周围堆起了几许绉绸状的细微纹理,荒野于是明白,这个人虽然漂亮,但不年轻了。 走上前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是阴暗处的软土般,带着静谧的味道。 「真好闻……」 注1:菊人偶,著名的都市妖怪传说之一。是小女孩模样的人偶,有一头长长的黑发,跟主角荒野的样子有点像。 荒野低声呢喃,神无月却莫名地皱起眉头。 美丽却不年轻的女子是神无月悠也的母亲。她的父亲——也就是神无月的祖父——所经营的眼镜行似乎营业到傍晚。 神无月向母亲介绍荒野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带着笑容打算开口的母亲—— 「山野内荒野!」 时间在这一刻冻结。 神无月的母亲顿时变成如冰般的面无表情,然后彷佛打定主意般恢复了笑容。 「妳好。」 她的眼睛周围又再次浮现皱纹,荒野出神地望着并开口: 「您好。」 荒野用比刚才和神无月吵架时还要低的声音响应,同时紧张地低下头。 「不想戴眼镜,想要换隐形眼镜,原因是什么?」 因为神无月的母亲歪着头的问着,使得荒野支支吾吾地说明,包括因为戴眼镜的关系被选上担任班级干部,而神无月同学是以正当的理由被选中等等内心对这些事情的想法。 他的母亲睁大双眼安静聆听,荒野注意到整间眼镜行内,充斥着柔软地包覆似的空气。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她不时抬头看看天花板。又低头看看地板思考着。神无月的母亲仍旧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直瞧着荒野的脸,接着轻声说: 「眼镜拿下来看看。」 「啊,好的……」 荒野缓缓拿下眼镜。 一拿下小巧的黑框眼镜,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 「请问……」 「可以戴上了哟。」 荒野松一口气,重新将眼镜戴上。 一旦没了平常戴着的眼镜,就感觉好像身体的一部分遗落在某处般,教人内心无法平静。神无月的母亲像是看穿了她这样的心思似地微微一笑。 「妳就算戴着眼镜,脸蛋看起来也还是很可爱啊……」 「唔——」 「不过,姑且先给妳隐形眼镜的产品简介。有分软式、硬式,还有日抛和其它类型,或者是透氧率等等,价钱也有分很多种……和妳家……妳家人商量看看。」 「好的……」 走出眼镜行,荒野一边看简介一边走着。 差一点就撞上迎面走来的大叔,她连忙将简介收到书包里。 (回家后再仔细看清楚……) 送她到车站的神无月同学,脚步更加匆促地率先走着,荒野赶忙追上前。 「不好意思……」 「……」 「你妈妈好漂亮,真好……我没有妈妈,只有看过照片而已。亲戚们都说我长得很像妈妈,不过我是不清楚……」 「什么?妳真的不知道吗?」 说话的语气听来烦躁。 荒野抬起头,看见神无月同学一直低头望着自己,然而已经不带着怒气了。 「知道什么?」 「……没什么。」 后来神无 月同学便始终保持沉默。拱顶商店街也进入傍晚时刻,行人变得稀落。路过的人们每个都加紧脚步,急着朝向某处走不快点会来不及……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神无月配合着荒野,开始放慢脚步行走。 荒野感觉他留意着自己,更甚于来的时候。悄悄地体贴着他人,可是这样一点都不符合这个男生的作风,荒野没来由地变得惶惶不安。 「很抱歉欺负妳。」 神无月同学突然这么说道见他说话方式像个大人一样,荒野闻言不禁心跳加速。 「没关系。」 她低声说道。继续在他身边走着。在幽蓝夜空中,月亮渗透晕染似地浮现。夜风仍是微微透着寒冷。 季节缓慢而不经意地流逝。 时序进入五月。 自从那天之后,山野内荒野和神无月悠也无论是在教室或者是其它场所,都没有再说过话。当然,处理班级干部的工作时,多少还是会讲上个一两句。 不过,就仅止于此而已。 荒野在家里的时候,不时会拿出隐形眼镜的简介文件看着。她也喜欢戴眼镜。那是这个世界与荒野的小世界连结的窗口,一上了国中,就急忙要舍弃眼镜、开启这道窗,让她感觉害怕。 透过镜片可以接触到永恒。她喜欢那种感觉,所以眼镜对她来说才如此重要。而且荒野明白,神无月同学也是以那样的方式与这世界对峙。尽管是比想象中还要讨人厌的家伙,可是却莫名地…… 在波浪卷卷头的江里华邀请之下,荒野五月的连休长假就在古董和服的打工中度过。 麻美则是忙于田径队的特训。 荒野一大清早就起床,洗过脸并整理好一头黑发,再换上牛仔吊带裤和连帽运动外套。她飞奔至厨房,却不见奈奈子在那里。一来到走廊,就看见她在庭园前将额头抵在石灯笼上,并且还抽着烟。 奈奈子不擅于早起。现在也是一副没有石灯笼就会重重瘫落倒下的模样,只见她翻着白眼,嘴里叼着烟。 「早安!」 「……哦,荒野。怎么回事,看起来很开心啊。」 注意到荒野穿着喜欢的吊带裤,奈奈子赶忙捻熄香烟走上前。 「干劲十足呢。」 「和服!发簪!腰带扣!」 「还真是女孩子呢。」 奈奈子伸出以女人来说略大的手掌,像是称赞她好乖似地拍抚着荒野。然后,她大声地发出「嘿咻!」的声音并步入外廊,走进了厨房。 随意切下了两片英国吐司,尽管有些歪斜也不在意。 再放入烤箱里烤。 粗鲁地打了个蛋,加入适量的盐巴后放入平底锅煎。将烤好的吐司涂上奶油,依序添上以水洗净并沥干的生菜沙拉和薄煎蛋,加点蕃茄酱夹起来,一把盛入盘中。 将牛奶倒人马克杯中。 「来,煎蛋三明治。」 荒野开始享用起早餐。 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分量十足的早餐。奈奈子于是弯细了眼睛看着她那副模样,荒野注意到那视线便说: 「……怎么了?」 「最近吃得满多的呢。」 「咦,觉得我胖了吗?」 「没有,毕竟是成长期的孩子吧。妳啊,本来食量很小的。」 奈奈子一脸愉快地笑着。 她摆动着那细到彷佛一折就断的腰,然后又再一次说道: 「成长期啊……」 奈奈子如此轻声低喃。 在连续假期前,仅仅靠着对方在教室交给她的简略地图,荒野在一个小时后总算来到田中江里华的家了。 一间小而舒适的独栋房舍,就位在离镰仓车站有点远的地方。 西洋式的两层楼建筑,有着新成屋的摩登造型,呈现出与荒野家不同的风情。 一步入玄关,数量多到让人惊讶的鞋子散置一地。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鞋子。还可以听得见里头有许多人吵吵闹闹的声音,这是荒野所不习惯的状况。 「妈妈!」 江里华生气的声音传来。 「我的鸡蛋布丁不见了啦!」 接着又听见,「只是布丁而已有什么好大声嚷嚷的!」大人如此斥责着。江里华相当地生气,像是世界末日一样地大叫着布丁、布丁。 「不好意思……」 荒野试着小声呼唤。 然后,她下定决心。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布丁……啊,荒野来了!」 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江里华跑了过来。 哇!荒野不禁吓了一跳。 只看过穿制服模样的那位新朋友,在假日时看起来更像是大人。一除去水手服的印记,江里华完全就像是一位成年女性。 卷卷的波浪褐色头发。 上了点淡妆。 直条纹衬衫有两颗钮扣没有扣上,胸前的雪白叫人炫目。短裙下,有着差丽的双腿。 犹如一朵早开的花。 「……妳的布丁被弟弟吃掉了吗?」 明明有着那样的容貌,脸上却是带着孩子气的表情走了过来,两者问有极大的落差。荒野展开笑容说: 「打扰了。」 「快进来、快进来,阿姨现在也来了。我们两个赶紧换好衣服出门吧!」 江里华的家庭似乎是个大家族,里头充满许多人生活的气味。 祖父母也在,还有弟弟与妹妹。而被称为妈妈的人,感觉像是如小山般大一号的江里华,看起来相当地忙碌。 家里有大量的衣物、碗盘,还有在屋里来回奔跑的弟弟们。 江里华则是轻巧地东闪西躲着。 「很不得了吧。」 「恩……」 荒野心想,若是在这种家庭长大,应该就不会有接触恐惧症之类的人格空白吧。说到江里华那位阿姨,就像是江里华的妈妈再瘦一些,并且化上妆的感觉,见到荒野的第一眼便露出了微笑。 「看吧。」 江里华得意地说着。 「是个长得很像日本人偶的人吧。」 「真的呢。」 「爸爸还是小说家喔。」 简直就像自己的事情般骄傲地再三说着。荒野开始觉得难为情了。 首先,江里华以熟悉的动作快手快脚地脱下衬衫和裙子,接着伸手拿取和服的长衬衣。荒野注意到脱下衣服的江里华已经穿着像大人所穿的蕾丝胸罩,她下意识地便轻呼出声。 细小又略显青色的隆起物,被理应只能是大人拥有的黑色蕾丝包覆着。 就在荒野处于震慑之中时,江里华已经迅速穿上长衬衣,在腰问一把绑紧,接着转过身。 阿姨很快地将尖叫的荒野脱去了运动外套和吊带裤,并替她穿好长衬衣。 荒野的上半身只穿着孩童般的棉织短背心,阿姨边看边沉吟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荒野也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 虽然是至今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然而自己明显比江里华那由黑色蕾丝所包覆、要大上许多的胸部清晰可见。 说到这个,这一阵子荒野总因为肚子饿而吃下不少东西。明明小学的时候食量就很小,老是留下许多没吃完。 成长期啊……她再次想起那句话语。身体在未经本人许可的情况下便突然开始产生变化,期间不见停顿直到结束…… 荒野感觉到一股视线而抬起头,只见江里华直盯着荒野的胸部瞧。 和往常满脸的笑容不同。 简直就像是……生气的脸一 样。 颧骨一带染上了些微的红晕。 荒野被那表情吓了一跳,也直直回望着她。正想曾在哪里看过这种表情,荒野才想起,这与前阵子和她同行的神无月悠也所浮现的神情相似。 是生气,还是不知所措? 又或者是荒野尚不明白的某种情绪? 突然间,江里华受伤似地垂下了眼帘。 荒野换上的古董和服是一块采用晕染效果的紫红色布料,上头点缀着绽放点点花朵的梅树,并使用黑色腰带打了个稳重的文库结(注2)。 在头发左右两边分别梳理成高度不一的发髻,并将之编成发辫再盘起而成大正发型,最后用两支珠饰发簪固定。脸上未施脂粉,不过两颊则被刷上了一抹嫣红。 江里华身穿明亮蓝底缀有白云飘浮的和服,腰带为奶油色。褐色头发绑成马尾,以同样蓝色的缎带装饰。 和服飘出了闻不习惯的奇妙布料味道,那彷佛来自过去的气味让荒野一时失了神。 她和江里华手牵手,飞奔至田中家的门口。只要往大马路定,就是镰仓的老街了。两人一走过去,来观光的游客姊姊们一个接着一个回过头。 被要求拍照片,一起拍张照片等等。 有时候,还会和看似做着同样打工、身穿古董和服的两三组女孩子们擦身而过,大家都愉快地漫步走着。 「虽然是平常的镰仓,但就是有点不同呢。」 「是啊。」 荒野亦赞同江里华所说的话。 结果那一天,两人商量之后便拿着招待券进去一家天妇罗饭团专卖店。一口大小的饭团里头,包有一小尾的炸虾,套餐还附赠煎焙茶和艾蒿做的麻撂。 「真好吃呢。」 「恩!」 两人窃窃地相视而笑。 「喂,荒野。」 吃完之后,江里华突然开口。 「什么事?」 「荒野是巨乳呢。」 注2:文库结,日本最传统也是最普遍的结法,是江户时代武家的尊夫人们所喜爱的款式花样,而今则成为了单身女子的特定带结。文库结也是最基本的和服腰带结法,之后许多花式变化也都是由文库结所衍生出来。 很少听到的说法,不过荒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涨红了脸,慌张地低下头。 「真意外。」 「会吗……?」 「是啊,因为脸蛋和身材搭不起来。」 「恩……」 荒野陷入沉默并心想,的确,江里华就满相符的。 那么一想便莫名地感觉悲伤,心跳犹如雷鸣。 连续假期的每一天,就像这样换穿不同的和服,去到了许多店家。 有些日子也会有同班的其它女孩子加入,增加一些人数。虽然大家一同玩乐相当开心,但到了连续假期的最后一天,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四个女孩子来到车站附近一间由独栋住家改造的日式咖啡厅,享用樱桃口味的戚风蛋糕。同班至今几乎没说过话的女孩子,以「其实啊」做了开场白。 她表示,自己喜欢棒球队里一个三年级的学生。看来她今天是无论如何都很想聊这方面的话题。那女孩子一边用瓷叉子戳弄着松软的戚风蛋糕,一边重复着「好喜欢,真的好喜欢他喔。」的话语。 那句话语从荒野右边的小耳朵里进去,随即又从左边出来。毫无任何阻碍,近乎清爽地流逝而去。 照这情况来看,女孩子们大概是因为觉得江里华像个大人一样,便认为她对恋爱很在行。荒野回想起因为鸡蛋布丁的事情而大吵大闹的江里华,对照现在一副没那回事的模样,于是歪起了脑袋。 看见荒野发着呆,其中一个人开口问: 「山野内同学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呃……」 荒野放下了叉子。一回过神,才发现三个女孩子都紧盯着荒野。 荒野为难地小声说: 「其实,我还不是很清楚所谓的喜欢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江里华开口说: 「我想那一定是伴随着性欲的强烈好感吧。」 荒野惊讶地看向江里华。江里华则是一派认真的表情,环视众人。 另外两名女孩子脸颊蓦地涨红,紧闭上嘴巴没说话,彷佛刚刚的滔滔不绝都是幻觉一般,并且尴尬地面面相觑。 「田中同学果然有点不一样……」 她们低声交头接耳着。 其中一人望向荒野,忽然失声叫道: 「山野内同学!」 「……恩……」 「鼻血!」 「咦!」 荒野碰了碰鼻子下方。 一道血液流淌而下。「呀——」江里华尖叫着并用湿毛巾按住荒野的鼻子。在这样的大骚动中,方才的话题总算是有如消逝般被抛向了远方。 在回家的路上。 荒野从和服换回原本的吊带裤和运动鞋,但因为机会难得,头发仍保持着发辫盘起的发髻造型,走着走着,她忽然问跌倒了。 荒野认为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担心再流出鼻血,因而抬着头走路所导致。 不过,自己最近常常跌倒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原因她也不清楚。 下了横须贺线,开始走向北镰仓的车站。唔……荒野发出了呻吟,并且蹲在地上。 好像扭到脚踝了。路上行人纷纷闪避蹲在地上的国中女生,快速地经过。 「……妳要不要紧?」 骑在越野脚踏车上的少年,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她。对方穿着牛仔裤和黑色夹克,透过眼镜与她对望。 是神无月悠也。 「好像扭到脚了。」 「可以走吗?」 荒野试着站起身。 好痛! 她摇了摇头。 神无月注视着荒野好一会儿,接着将越野脚踏车停在路边并上锁。 他背对着荒野蹲下。 什么话都没说。 「神无月同学……请问……难道你是要背我?」 「不然我这个姿势,看起来还像是要做什么?」 「说的也是。」 「啊,对喔,妳……」 神无月喃喃低语,像是想起了荒野害怕被人碰触的症状。 于是,神无月又走回去打开越野脚踏车的锁,示意要荒野坐上来。他以尽量避免碰触到荒野的动作,让荒野小心翼翼地坐上越野脚踏车,并缓缓地将她的手扶上手把。 感觉像是随时会倾倒似地,好可怕。 然而,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欣喜。 「……噢噢!」 荒野心里相当感动。 视线比往常还要高一些,刚好是与神无月同学差不多的高度。严格说来,神无月同学是属于体型较瘦小的少年,可是当接近与他同一个位置时,荒野所见到的景色果然在高度上还是有所不同。 无论是熟悉的寺庙、路牌,甚至是超商,全都不一样。 (这就是男孩子的视野……) 当两人一同前进,随着越野脚踏车的摇晃,视线也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晃动。 连问都没有问怎么走,神无月已经迈着步伐前进。用力推着越野脚踏车爬上斜坡,直直走向今泉台。荒野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而神无月也什么都没说。 (好像有股好闻的味道。) 荒野如此心想,随后便凑近脸,抽动鼻子嗅闻着。 神无月顿时吓了一跳。 「妳在做什么啊!」 「 ……在闻味道。」 「妳是狗啊。」 「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什么样的味道?」 神无月一副不安的模样问着。 「什么样的味道啊……就是类似阳光的味道吧,还有就是……微微的汗味。」 「恩?汗味?」 「真好闻。」 神无月困扰似地发出呻吟,并且因为爬坡的关系导致步调微微减缓。 「奇怪的女生。」「 神无月同学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咦?」 他又再次惊呼。傍晚时分,黄澄澄的夕阳在坡道另一头就要落下。神无月整个人像生气般沉默不语。 「因为江里华说了奇怪的话。」 「……江里华?」 「就是田中江里华。」 「喔,妳的朋友啊……她说了什么?」 「她说,恋爱是伴随着性欲的强烈好感。」 「哦,这种说法真是贴切。」 神无月淡淡一笑。 「不过,这也像是女生会讲的话。」 「是吗?」 「奇怪女生的朋友,果然也很奇怪。」 「江里华是很棒的人啦。」 荒野故意以男孩子的语气说道。神无月偷偷笑着,那笑声听起来很小声。 (其实不回家也没关系……) 她忽然涌现这个想法。 像这样子和这个男生说话是少有的机会,感觉就好像在咀嚼美味却略嫌过小的点心一样。 因为舍不得,所以慢慢地。 一点一点地。 真希望能再慢一些。 「恋爱……」 神无月忽然喃喃念道。 「嗯?」 「我想,也就是占有欲吧。」 「占有欲?」 「……」 两人又开始陷入一阵沉默。 才刚这么以为,神无月又突然开口: 「山野内……」 说话的声音低沉。 「什么事?」 「山野内,我……」 步伐又再次微微加快。夕阳像是赶时间似地以飞快的速度落下。坡道被薄瞑所笼罩,逐渐渗染两人的身影。 「我每天都会经过上次和妳同行的那条拱顶商店街道,去到学校上课。」 「恩。」 「因为我家就在店面更进去一点的地方。」 「……」 「然后,我每天早上都在想一件事。」 神无月的声音变得低沉。 「想着要去远方。」 「远方?」 荒野回问。 身体怱左怱右地缓缓摇晃着。 「恩。」 神无月点点头。 「每天一搭上横须贺线便心想,就今天早上,不要在两站后的镰仓站下车,到远远的某处去吧。」 「……」 「我想去远方,什么都不想要有。我想那是人的一种本能。我们回到刚刚的话题,扰乱那种本能的另一种本能,也就是占有欲,应该就是恋爱吧。」 「……」 「我每天早上都是这么想着,想去到远方。会这么想的人只有我而已吗?为了去到某个目的地而搭上电车的人们……尤其是那么多的小孩子,不会有这种想法吗?可是,我每天早上却仍旧是在同一站下车。」 「神无月同学……」 「我遇到山野内的那天早上也是这么想着。内心觉得入学典礼无聊至极,我抱着这样的想法读自己喜欢的书,一抬起头,就看到妳手忙脚乱的模样。」 荒野回想起在炫目朝阳之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说不定已经为荒野带来吊桥效应的这名少年,现在依旧是满嘴大道理,简直就像是一位成年男性。 「所以……」 声音陡然急遽低沉。 「在教室里再见到妳,知道妳其实就是山野内荒野后,我很生气。」 「什么意思?」 「……没什么。」 神无月缓慢的走着。 夕阳落下,暮色紧迫而来。在这个时刻,朦胧月夜竞已蓄势待发。教人心慌的青白月光,已然逼近至舞台侧边。 「我对妳抱持的心情,先前已经藉由因为欺负妳而向妳道歉的话语传达出去。而现在,只是再多做一些补充而已。」 「哦,好吧。」 荒野点点头。 接着,又有点坏心地补上一句: 「神无月同学喜欢把一切都弄得很复杂呢。」 「恩,我就是这种个性。」 神无月轻轻带过。 荒野完全没想过,为什么神无月会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一来到山野内家林木茂密苍郁的门口,荒野从越野脚踏车上下来,她抬头望着神无月说: 「要不要进来我家?我们家有奶妈在,我想应该可以招待一下……」 神无月却激烈地摇着头。 他自此便没再开口,跨上越野脚踏车骑下坡道,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黄金周假期过后,天空降下了雨。 梅雨季节开始了。乍看之下气派,实则相当老旧的山野内家,在这种时节总饱受家中漏水之苦,无论是家具或榻榻米,全都湿得厉害。 每年,爸爸总会去到工作室避难不出来,帮不上什么忙的荒野充当助手,和奈奈子两人拼命在家里来回奔走。像是拿舀杓、脸盆,或联络整修屋檐的人。 可是今年却大不相同。 奈奈子完全没有动作,她只是伫立在屋檐下吞云吐雾。 不晓得是否为心理作用,她的肌肤失去光泽,两眼凹陷无神。 荒野忙着在家里漏雨的地方放脸盆、周遭铺报纸,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奈奈子……」 荒野走近叫她。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奈奈子思了一声并回过头。 一滴透明的物体,从凹陷的眼瞳上低落脸颊。 荒野出声叫道: 「奈奈子!汗从眼睛上滴下来了!」 「道别很难受……」 「道别?」 荒野噤口不语。 噗咚、噗咚、噗咚…… 哔、哔、哔…… 啪搭、啪搭、啪搭…… 老旧房屋里,四处刻画着不同的旋律,渗落的雨水如鼓声般响着,简直就像乱七八糟的鼓笛队,荒野纳闷地歪起头。 「在这个家待了很久呢……」 「奈奈子……?」 「而且荒野也很可爱。」 「……」 「可是,毕竟是外人嘛。」 喀啦喀啦,玄关传来门拉开的声音。尽管荒野在意有访客前来,却因为对于奈奈子的模样感到害怕而无法动弹。 爸爸缓缓地通过在走廊上相对望的两人。 一如往常的和服、长头发,犹如蜻蜓般的俊俏男性。 奈奈子垂下双眼。 在玄关处的,是曾经见过的两个人。 爸爸难得地亲自来到玄关(明明就连编辑小姐来的时候,都还一副了不起的嚣张模样在小屋等人来!),愉快地接待客人。 ——是神无月母子。 母亲是上了年纪仍很漂亮、有些心不在焉的美女,还有一位满嘴大道理、不讲话会比较受欢迎,让人难以捉摸的儿子。 奈奈子没有过来。 噗咚、噗咚、噗咚…… 如眼泪般落下的漏 第二部 第一章恋爱使女人变成小孩、男人变成地下组织 清早,在棉被中猛然睁开眼,同时发出「啊~~啊~~」的叹息声。 那是十三岁的荒野最近早晨的例行公事。 慢吞吞地离开床铺,将垫被、棉被以及套着黄绿色圆点花纹枕头套的枕头叠起,然后将放在桌上的眼镜戴起。身穿睡衣来到走廊,一面眺望着被秋天火红枫叶所覆盖的庭院,一面走向了洗手台。 「阿~~阿~~」 镜子里映照出的荒野小脸上,散布着一小点一小点,曾被爸爸用着类似演戏般的说话方式安慰的女儿,那些青春的成长痕迹:就像洒在电影院通道上的爆米花,三颗、四颗…… 「如果能将你们这些青春痘全员消灭就好了呢。」 荒野下意识地出声说着。忙碌穿过走廊的继母蓉子阿姨,闻声停下脚步。 「怎么一大早就在将青春痘拟人化啊?别再说些文学话语了,把睡衣换掉。」 「早,蓉子阿姨。」 「早安,荒野。妳看看妳,动作快点。」 面对睡眼惺忪握着牙刷的荒野,蓉子阿姨打算强行扒掉她身上的睡衣。蓉子阿姨将长发整齐地于后脑勺挽了个髻,从大清早便仔细上好了淡妆,身穿浆挺的白色围裙。她将荒野睡觉时弄得皱巴巴的睡衣几乎要脱下了一半,荒野不禁发出「不要啦!」的惊呼。 「好了,快点脱下。妳这件我也要丢进正在洗的洗衣机里,这样傍晚前才会干,荒野。」 彷佛那是毫不容许一丝怀疑的正义般,蓉子阿姨皱起漂亮的脸重复说着:「这样才会干,就说这样才会干嘛」。荒野拗不过她,投降地将睡衣交给蓉子阿姨,仅着一条粉红色小裤在走廊上奔跑,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把关上拉门后,荒野一面小声地发着牢骚,一面换上水手服。现在是国中二年级的秋天,一年半以来持续穿着的制服已经相当贴合于肌肤。荒野动作熟稔地拉起百褶裙的拉链,扣上水手服的钮扣,并将金黄色领结轻柔系好,至此便告整装完毕。穿上白袜,梳理好最近所尝试剪了个有些新潮的多层次浏海,带着书包再次离开房间,接着又—— 「阿~~~~阿~~」 叹了一口气。 一只手轻轻地抚上脸颊。对于在小脸蛋上长出的青春痘,她感觉彷佛这个世界的末日到来似地,从大清早开始便心情沉重。 这时—— 「荒野,不可以摸青春痘!不可以的!」 不晓得是在哪里看到了,一大早就精神奕奕的蓉子阿姨发出严厉的警告,荒野吓了一跳,张望四周,却都没有看到人。 「……真是啰唆。」 「不要回嘴。」 就在身旁的拉门一开,蓉子阿姨从作为客房所空出的和室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粗圆的白萝卜以及装有味噌的酱罐,故意对荒野做出了恐怖的表情。 「之后会留下疤痕的哟。妳看我这里,鼻子的右边这个,就是高中的时候抠破青春痘造成的,之后留下的疤要用化妆来遮盖是很麻烦喔。」 「嗯——」 「不要恩了,稍微替往后想一下,别迷迷糊糊的。」 「恩……要煮萝卜味噌汤?」 蓉子阿姨往下看着自己的手,接着露出浅浅的微笑。 「是啊。」 「满普通的呢。」 「谁叫妳们父女两啊,都对普通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不是吗?」 我也是想做费工一点的东西啊,毕竟那是我的兴趣嘛,蓉子阿姨一边这么嘟嘟嚷囔着,一边在走廊上小跑步去到厨房,远远地就可以听见电饭锅热气蒸腾的声音。这是山野内家一贯的早晨风景。对于只待在家中,有着顺风耳和后脑勺彷佛长眼睛般敏感的蓉子阿姨,荒野最近有些无法忍受。 (女人还真是奇怪的生物呢。)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无意识地再度将手摸上脸颊,不知从何处又传来蓉子阿姨的声音: 「不是叫妳不要摸青春痘了吗?」 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警告着荒野。 镰仓的秋天是有如烈焰燃烧的枫叶,以及像烟火般随风飘散的赤红落叶之秋。 荒野将蓉子阿姨动员全力(即便这么说也只有一个人就是了)所做、走高级日本料理店风格的豪华便当放入书包,头发以与水手领同为金黄色的缎带扎成两束,接着便离开家门。 通勤、通学的人们不时走过今泉台安静的坡道,送荒野离开的蓉子阿姨,亲切地与附近的爷爷打招呼。 「慢走喔,荒野。」 平时早晨的蓉子阿姨未免太有精神了,荒野一边想着一边以困倦的语气说: 「我走啰。」 「不要一副恍惚的模样,会被车子撞到的。」 「才不会呢!」 荒野回答后便向前迈开了步伐。 枫叶真的就像是燃烧似地,在已变得相当寒冽的冷风吹送之下,呈现种种形状的红叶四处飞散飘坠,不停地在坡道落下。红叶无止尽地持续翻飞吹落,犹如要用这红色将路径全然覆盖。 就像平常一样,乘着已搭习惯的电车来到镰仓站,走向学校。班级和一年级时相同,在踏进教室的当儿,朋友田中江里华飞奔过来。 「早安!」 「啊,早安。」 江里华升上国中二年级之后,整个人变得更加高挑而清瘦美丽。波浪褐色卷发已经留得很长,成熟艳丽的美貌,再加上嘴唇涂抹唇膏并画起眉毛,使得整个人相当抢眼。 坐在桌前,抱佛脚似地预习着上课内容的汤川麻美也抬起头。 「早安,荒野。」 「早。麻美在预习啊?」 「就是啊。社团活动已经完全消耗掉我的精力了,昨天在家全都没预习就睡着了。」 嘿嘿笑着的麻美带着一股男孩子气,肤色晒得黝黑且十分健康。目前正逐渐在田径队里崭露头角,夏天的国中综合运动大会预赛时,荒野等人也都去加油过。 学校还是老样子。 唯有一件事不同,就是班上有个从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开始就不在的男学生。那件事情大家好似已全都抛在脑后,荒野如此心想。最初因为身为亲戚的关系,大家都这样问荒野: 「神无月现在在做些什么?」 「冰之神无月在美国很辛苦吗?」 「他好不好?有没有写信来?」 先前总是会如此询问,然而最近几乎都没有了。 所以,当收信人为荒野的信寄到时,就只有荒野一个人读。 当然,里面也没写什么大不了的事,纯粹是报告近况和交到新朋友的信件。 锵铛锵铛—— 钟声响起,是上课预备钟。慢慢回到座位上,和前座的江里华小声地交谈时,几个男学生在逼近迟到的时刻冲进了教室。面容白皙而长有雀斑的阿木庆太,在撞到荒野的桌子后急急打住脚步。 「啊,对不起。」 他小声说完后便跑向自己的座位。 阿木庆太不仅健谈,而且性格敦厚有趣,拥有很多的朋友。在男生堆里总是以他为中心,和女孩子也能无虑自然地闲聊。平常大家总是固定男生一群、女生一群这样聊天,而阿木有时也会担负起作为两边人马沟通桥梁的任务。 阿木好像有个姊姊,这是来自江里华的情报,她还认为阿木就是因此才那么会和女生讲话吧。是这样吗?荒野如此想着,但江里华自信满满地点头表示「就是那样」…… 「荒野,青春痘消了没?」 江里华担心地问着荒野。 「有 一个已经消了。」 「那很好啊。」 「可是其它地方又长出了一个。」 「唉呀呀……」 荒野指着自己脸,喃喃地说着这里、还有这边也有。麻美见状也凑过来探看着她的脸,一同加入热烈讨论着。 「可是,比之前少了喔。」 「骗人。」 「才没有骗妳,真的减少了嘛。」 正在吵吵嚷嚷之际,一个男孩子觉得聒噪似地转过来说: 「安静一点啦,青春痘女!」 荒野的笑容僵在脸上。 蓦地,脸上有如煮沸的水般燥热。男孩子那尤其大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着,感觉到大家都在望着自己的脸,荒野于是低下了头。 看见荒野满脸通红,教室里被尴尬的气氛所笼罩。 这时,阿木突然开玩笑地说: 「青春痘那种东西很快就消了啦,我家老姊还有大家也都是这样,是不是啊?」 以江里华和麻美为中心,女生有如饮水的硕大鸟群般上下、上下机械化地频频点头。在这个时间点,大家彼此直说着「说的没错」、「很快就会好的」、「对吧」。阿木继续表示: 「我的雀斑可是不会消失的呢。」 「啊,对呀。而且雀斑会增加哟。」 江里华点点头。就在这时,锵铛锵铛——这次是上课钟声响起了。班导师带着一脸睡意进到教室,大家也跟着回到座位上。 「点名啰!」 「好咧。」 「是谁回答得这么不正经啊?」 阿木又开玩笑地说「我咧」并举起手,四周纷纷传来窃笑的声音。「阿木啊,你怎么老是这么吵吵闹闹的呢。」老师说着。 荒野拿出地理笔记本,啪呲地撕下一页。以自动铅笔小小地写下一句(谢谢你。山野内荒野),然后揉成一团。 她拾起头。 对准坐在稍远位置的阿木的侧脸,一个用力将纸团丢了过去。 纸团如子弹般飞越喧闹的教室,咚地击中了阿木的头。阿木捡起从头上弹落至桌面的纸团,瞄了荒野这里一眼,而荒野像是在说「是我丢的」似地指着自己(长着些微青春痘)的睑。 阿木莫名地有些脸红。 接着缓缓地摊开纸张。 低下头。 侧脸彷佛火红的枫叶山,啪地染上了赤红,荒野见状纳闷地偏着脑袋。 阿木的脸颊从一个小时的上课时间开始之际,始终是呈现涨红的状态。 北镰仓的枫叶,比起夕阳更为炽烈地燃烧着。 像是连整个天空都要染为一色般,夕阳和枫树小叶摇晃着昏暗的橙橘色,将车站前圆觉寺的屋顶包围其中。镰仓街道满足红与黄的落叶,一群成孰女性单手持着小巧而时髦的提袋,愉快地谈笑着走过该处。 秋天也是观光的季节。荒野摇晃着相当沉重的冬季水手服从车站走出来,遇到女性观光客们一手拿着旅游导览书向她问路。在这个季节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于是荒野飞快地回道: 「镰仓山的话请绕到车站对面,循着道路一直往上爬,那边会有指标,参拜只到四点,所以请注意时间。」 「谢谢。」 女性报以微笑,并且给了她一个糖果。以大人的姿态做出说明的荒野,因为扫兴而复杂地皱起了脸,轻轻将糖果放入口中。 是草莓的温柔味道,好吃。 转过身,她快步走回家。皮鞋在潮湿的柏油路上踏踢着,发出闷沉的声音。 「我回来了——」 急急冲上今泉台的坡道,走入在住宅区一角、半坍塌似的大间老旧平房,也就是山野内家。打开玄关门满带活力地喊着,却在下一刻因注意到有双大得过分又破旧、看过好几次的熟悉男鞋,她于是闭上了嘴巴。 悄悄地脱下了自己的小巧鞋子,尽可能地放在离男鞋远一点的位置,蹑手蹑脚地在走廊上前进。 正当她要进入自己房间之际,在走廊最里边爸爸那间工作室的拉门,顿时粗鲁地被拉开。满脸通红的壮年男性走出来,凝视着荒野说: 「噢,老师,黑猫回来了。」 荒野微微皱起了眉头。 「当然是会回来啊,毕竟是国中生嘛。」 爸爸语带麻烦地应对着。身着西装的那位男性边笑边从走廊靠近。 「越来越有女人味了呢,荒野。对喔,已经十三岁了呀。」 荒野仓皇地轻点了下头致意,逃躲似地进到自己的房间,还可以听见走廊传来感觉有些低级的咯咯笑声。 「啊,又被她逃走了!」 「因为是女孩子啊。」 爸爸不胜其扰的声音再次响起。 「因为是女孩子是什么意思啊?老师。」 「看得出是恶劣的大人啊。恩,应该是动物本能的直觉吧,主编。」 犹如蟾蜍般的讨厌笑声从走廊深处直响而来,荒野鼓起脸颊,「啧!」地小声咕哝了一声。 荒野的爸爸名为山野内正庆,常常被朋友说有点像武将的名字,不过这是本名。爸爸虽然是个一整天无所事事窝在家里,或是发出呻吟声的奇怪大人,却也是只要一去到书店,就可看到成排著作陈列的爱情小说作家。纵然有许多讲述着大人情爱的强度与肉体的哀伤种种,然而荒野对那些总是不太明白,唯有爸爸其实是个名人如此厌烦的认知而已。 女性频繁地出入家中也是爸爸的特点,然而在大约一年半前再婚之后,表面上就没有较明显的举动了。偶尔会晃出家门两、三天都不回家,即便那可以说是再婚之前所没有的流浪癖,然而无论是荒野或蓉子阿姨,在爸爸不在家的期间依然是照平常的步调生活。 现在造访家中的这位客人,去年也有来过几次,是东京一家大规模出版社的主编。因为喜欢荒野而老是出言捉弄调侃,然而荒野实在苦于应对,总是到处闪避这位老先生。 「动物本能的直觉?可是我们家女儿也是对我敬而远之呢。」 「所以就是指这个啊,哈哈哈。」 「笑什么呢,老师。」 「我说啊,就算对象是真的猫,也有像那样发出安抚声靠近,结果仍让牠逃掉的人类吧。我只是想到这个而已。」 「这么说还真过分啊。」 走廊喧嚷的对话声逐渐远去,荒野于是放下心来。安静不带有脚步声地步入走廊,到厨房的冰箱拿出果汁。因为也有优格,于是也一起拿着从外廊去到庭院。 日落西山,红色秋叶所覆盖的山野内家庭院里,充斥着冷冽而潮湿的夜晚空气。秋天幕色来临的速度快得惊人。 荒野像是重踩着踏石步道前进,来到小屋门前之后站定。她悄悄地进入始终未上锁的该处。 室内满盈寂静的氛围。 与神无月悠也在的时候同样沉静、思索的气息亦存在。 这样的气氛将荒野迎入屋内。 书本井然有序地堆叠起来,还有老旧的爵士乐唱片,及样式奇妙而吸引人的昔日留声机。榻榻米上,前阵子荒野来时散置一地的零食空盒仍放着,荒野将那些空盒收拾好,轻轻放进垃圾桶陧。 安装好留声机。 转开音量控制。 爵士乐静谧地流泄而出,钢琴宛若水声般弹奏着,荒野闭上了眼睛。 坐在榻榻米上,荒野紧抱着果汁的保特瓶罐一动也不动。 (想去远方……) (正因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所以才叫做荒野啊。) (妳也会讲些像女孩子讲的话了。) 钢琴声自闭 起眼睛坐着的荒野身旁流转而去,然后沉淀。往下沉、再沉,被那柔软所包覆的荒野吐出微弱的叹息。 即便只是独自思索,然而思考这是否就是恋爱,也是从十三岁才开始的事情。 从悠也不在之后才开始。 就算待在独栋小屋,心情也不见有所转变。发现温暖的某物之时,那惊悸与愉快无声地存活于心里。 然而,荒野并没有将这些对任何人说起。 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已成为家人的蓉子阿姨。 或许曾唯独有一个人是可以陪她说说话,但那人已经去了远方,手机换了号码,就算再怎么拨打,彼此的连结也早巳截断。 她没有向任何人提及。 只是不时会来到独栋小屋,然后沉溺其中。 甘甜、寂寥,以及…… 钢琴声大作,荒野的双眼坚定地紧闭着。 恍若水声的爵士乐,流转吧,流转而下吧。 唱片没多久终告平静,宣布曲目的结束。荒野缓缓地睁开眼睛,再一次播放同一张唱片。然后,将悠也过去使用的书桌抽屉打开。 冰之神无月约莫一个月一次所寄来的信。 全部都收在这里。荒野取出最近一封收到的信,然后打开来读。 〈山野内荒野小姐 近来好吗?我每天都过得很忙碌,处在得相当辛苦才能赶上功课的状况之中。尽管受到同班同学rui的邀请开始尝试溜冰,但我实在不适合溜冰,证据就是我没办法好好地站好。不过因为rui一直笑我,我现在想要把溜冰练好。那边的大家都还好吗?下次请寄照片来吧。 神无月悠也笔) 尽管写得流畅却因字迹潦草之故,造成阅读上有些困难。荒野反复读着,想象悠也穿着溜冰鞋的模样,不禁偷笑。在读完信后,荒野试着放其它的唱片听看看。 在小屋外,主屋那边刚才那位主编大叔的嘈杂谈笑声传了进来。他不停地说着老师,下次我们一起去吃河豚吧,好吃的河豚喔。蓉子阿姨则低声提醒,请留心脚步。一切听来都相当遥远,彷佛在水中漂浮一般,荒野露出了微笑。 她想着自己去年还不了解。 十二岁的荒野,还不甚明白。 悠也……那位少年,为什么会在独栋小屋内看似怡然自在地生活着。 纵然因遭隔离而受了伤,却看得出来相当注重在小屋内度过的时光,鲜少离开去到外面。 那时候她并不明白。 现在,她稍微可以体会去年那位十二岁少年的想法了。 总之,些许的孤独让人感觉愉快。 荒野也开始珍惜起在小屋里所度过的安静时光,心灵受到滋润,自己为自己所填满。在想着自己去年还不了解的时候,荒野才察觉到。 少年已经早一步成为大人了。 蓉子阿姨远远地呼叫荒野吃饭了,荒野像是贪爱孤独的猫般从思绪中回神,「好——」她充满活力地回答。 荒野站起身。 停止唱片的播放。 水般涓流消失。 她回到现实世界。 一打开独栋小屋的门,苍翠的庭院弥漫着蓉子阿姨做的烩牛肉香气。咕噜,荒野的肚子叫了一声。 沿着踏石步道走回主屋。 爸爸也已经在餐桌边等待荒野。 学校还是一成不变。 其实在台面下仍是有许多动静,然而荒野没有多所察觉,应该是这样吧。要说有什么事件的话,大概就是在暑假结束来到第二学期时,班上诞生了一对情侣如此令人讶异的事情,不过那种惊吓也持续不到一个礼拜,大家便已经习惯了。 像是暑假时相约到泳池,或者是去图书馆等等,都是从女方那边在厕所镜子前问来的(虽然是这么说,不过幸亏都是由积极的同学发动质问,才得以听到对方的回答)。因为那对情侣在教室依旧鲜少交谈的缘故,总感觉那件事就此逐渐被淡忘,而秋意也更加浓厚了。 听说撮合这对情侣的人好像就是阿木庆太喔,女孩子之间开始流传这样的消息。 放学后,没有立刻回家还留在教室里聊天的时候,江里华一边用电棒卷着褐色头发的发梢,一边说起了这件事,而粗鲁地坐在桌上的麻美也起劲地一同聊着。麻美平常都是忙于田径队的活动,但唯独每个月会有四、五天在有『客人』造访之时,向社团请假休息。肚子痛的话应该要早点回去或是到保健室休息才对,但她想和朋友在一块,留在教室里悠哉悠哉地度过时间。 三人严谨地传着西红柿口味的固力果pretz棒分享,同时热烈地交谈。 「阿木那个家伙啊,早就发现了。不预期在游泳池遇到时,他说那两人互相喜欢吧。」 江里华拿出一支固力果pretz棒,边将盒子传给荒野边这么说。与她大人般的成熟外表相反,她像花栗鼠似地啃着pretz棒。 接过手的荒野也兴致勃勃地点点头,并拿出一支pretz棒。麻美接过后,拿出一支饼干表示: 「阿木是个很机灵的人呢,明明是男孩子却这么贴心。」 「恩,贴心贴心。」 江里华点头。「在聊阿木?」忘了拿东西又折回教室的其它女孩子边问边加入了聊天之列,她以流畅而自然的动作接过饼干盒,拿起一支啃着。 「他很好聊天呢,如果阿木介入其中,的确是很容易撮合成情侣也说不定。」 「很好聊天吗?」 荒野问着。这么一讲,荒野才意识到自己从没有跟阿木讲过话。不过上一次,似乎算是有笔谈(?)过了。 江里华点了下头,并表示「接着来说点别的吧」。 「嗯……」 「对了,荒野不和男生讲话耶。」 「因为……不知道要讲些什么才好。」 荒野那样回答,并想着男生他们也是一样吧。就在这时,因为麻美说出肚子真的好痛,大家便慌忙站起身,一面问她「吃药了没」一面离开教室。 江里华帮忙拿麻美的书包。 离开学校,一行人漫步在镰仓的街道上,麻美说: 「肚子好痛喔,荒野,随便唱首歌吧。」 「恩……咦?唱歌吗?」 「让我转移注意力。」 「扼……」 荒野没办法,只好哼一小段在独栋小屋里听熟了的爵士乐曲。江里华一脸惊讶地问: 「那是什么?很好听呢。」 「从我家的爵士乐唱片听来的。」 「哦,爵士乐啊。」 江里华羡慕似地低语。 麻美则只是嘟哝着「好痛好痛好痛」。 周末不巧是阴天。 星期日的早晨,荒野惬意地待在外廊晒着太阳,差一点就被蓉子阿姨一脚踩过。抱着一捆床单从和室房走出来的蓉子阿姨,整个人只看得到脚,有如白布妖怪般的模样撞上荒野。 「唉呀,我踢到什么了。」 「呀!」 荒野跳了起来。 尽管已经相当习惯新来的家人蓉子阿姨的碰触,然而突如其来的话还是会受到惊吓。 「蓉子阿姨,是我、是我。」 荒野将读到一半的少女漫画放在地上,并且出声喊着。蓉子阿姨一听,便弯出了上半身,从后面探出头来。略施优雅淡妆的细长脸蛋,低下来看着荒野。 她微微一笑说: 「等我洗完衣服之后,一起出门吧。」 「咦?」 「偶尔这样也不错吧,给妳买点东西。」 荒野仓皇起 身,并拢着不规矩地站立着的膝盖,歪着头思考要买些什么。 蓉子阿姨踩着轻巧的步伐自走廊离开,彷佛长了翅膀一样,双脚看起来有如微微浮于地板之上。这是幸福女性的背影,荒野忽然间这么觉得。 女人幸福不幸福之类的事情,在去年之前,她从来就没有思考过。荒野顿时忆起了去年还在这个家里、一折就断般细瘦却凛然的女性,她那绝对不曾浮起于地板上的纤细双脚。 真是教人怀念,还有那烟单味道。 荒野每当想起那个人的事情,胸口就有如被紧揪一般,简直就像是失恋一样。明明没有过失恋的经验,她却有着如此的确信。 「裙子吗?荒野,妳想要什么样的?」 她们身处在镰仓车站前,杂货店与服装店栉次鳞比的街道上。 挤在众多女性观光客当中步行的同时,蓉子阿姨询问荒野。星期天下午的镰仓车站周边道路,人群实在是多得吓人。荒野努力跟紧以免与蓉子阿姨走散,并且回答: 「红色格纹的那种,如果还能是百褶裙就好了。」 「好难得呢,妳不太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不是吗?」 「恩,不是说偶尔这样也不错吗?」 蓉子阿姨应声点点头。专以女性为取向的可爱服饰店里,虽然有许多价格便宜、款式也漂亮的衣服,但无论是荒野看中的哪一件,蓉子阿姨都这边翻那边扯地,并翻着内衬说: 「这不行,作工太粗糙了,我不能给我宝贝的孩子穿这种衣服。」 「蓉子阿姨,太大声了啦!」 「一下子就会穿坏的,毕竟妳常常跌倒嘛。」 「小声一点!」 「我来做一件相同的,同样这个款式,我做更好的给妳。」 「蓉子阿姨真是的……」 店员的侧脸显示出怒意。其它年纪差不多的客人全都窃窃地笑着,这一间店有好一阵子不能来了吧,荒野暗暗埋怨着模样看似稳重实则我行我素的继母,同时离开了这间店。 蓉子阿姨走进狭巷里的小间布行,买了成堆如小山般的布料和衣扣后,愉快地离开了布行。瞬间,荒野觉得蓉子阿姨脸上带着就像是同年龄的朋友,好比江里华买到东西时的那种表情。不过在下一秒,蓉子阿姨又戴回大人的假面具了。 「这样就放心了,走吧,我们回家啰。」 「我肚子饿。」 「唉呀,肚子饿啦。」 这次,荒野终于成功进到一间光凭自己零用钱根本无法上门的时髦蛋糕店了。此店的天花板采挑高通风的山中小屋风格,店内播送着古典音乐。在玻璃展示值里,高雅的蛋糕排列在如宝石的陈列台上灿烂闪耀着。 在半地下的圆型桌位入座后,蓉子阿姨明快地表示: 「我要白兰地咖啡,这孩子的话……」 「我也要咖啡,还要香蕉慕斯和香草冰淇淋一份。」 「小孩子不能吃刺激的东西,妳喝热牛奶吧。」 「不要!」 荒野尽全力地反抗着,让蓉子阿姨显得错愕。男服务生带着浅笑回应后离开。蓉子阿姨伤脑筋似地碎念着: 「很苦的喔。」 「有砂糖和牛奶可以加。」 「恩……」 不久,盛装两人所点的咖啡和蛋糕的托盘终于从厨房送来。那时,匡啷啷的铃声响起,店门也随之开启。 一位大学生模样的漂亮女性,和明显就是负责提物品的矮小少年走了进来。该名女性气焰嚣张地定至正中央座位坐下,「你也坐下来没关系。」还用如此了不起的语气对手抱服饰提袋的少年说道。 接着,她看见送来给荒野的蛋糕。 「好好吃的样子,小弟,我也要那个,还有红茶。」 「是,马上为您准备。」 少年将物品放到椅子、地板还有桌面上。 这时荒野看见了他的长相。 「啊!」 荒野不禁叫出声,少年因而转过头。 是阿木庆太啊!长着雀斑、看起来对人很好的脸,今天也同样挂上一副迎合的笑容。 阿木也注视着荒野,「啊」地轻呼了一声。 荒野朝他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这个当下,因为蛋糕和咖啡送上桌来,荒野顿时就忘了阿木的存在。膨松慕斯蛋糕,还有满满的清凉香草冰漠淋。纯白的餐盘上,以一朵紫色花朵添饰。 「看起来好好吃喔。」 见到蓉子阿姨羡慕似地喃喃说着,荒野于是将叉子递给她。就这样蓉子阿姨用叉子,而荒野用汤匙,两人一同将蛋糕和冰淇淋堆起的小山英勇地摧毁。 喝了一口咖啡,感觉又苦又烫。「好苦!」荒野整个人往后一弹,蓉子阿姨见状胜利似地得意笑着。 「呵呵呵~」 荒野原先是打算直接喝黑咖啡的,但果然还是不敌苦味,她不甘心似地咬着唇,在里头加入了一大堆砂糖和牛奶。但就算那么做,也仍旧无法盖过咖啡的苦涩。就在咖啡因为牛奶已经近乎要变成白色之时,她隐约意识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 蓦地一颤,荒野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空气。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一拾起头,原来是阿木站在那里。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然而有着暗影的脸庞,散发出某种与平常迥异的不祥之气。 「哟,山野内。」 听见对方爽朗的招呼,荒野连忙咽下冰淇淋说: 「阿木……」 蓉子阿姨问她是朋友吗?荒野点点头。 阿木来回看着两人的脸孔。 「啊,是妈妈呀,长得很像呢。」 荒野和蓉子阿姨的脸同时变得通红。 「是吗?」 「恩,神韵十分相似。」 荒野闻言心情有些复杂,然而蓉子阿姨却是相当高兴的模样。荒野想起了与阿木同行的人便问: 「是你姊姊吗?话说回来,江里华说过你有个姊姊呢。」 「是啊,是我大姊。」阿木不好意思地说道。 「只要一放假,就把人叫出去使唤,有够困扰的。」 「咦……」 「之前似乎还有男朋友可以指使,不过分手了,所以现在就换成虐待弟弟,她是很恐怖的女人喔。」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语气听来似乎还满高兴的,荒野不禁羡慕了起来。 「有兄弟姊妹好像还满开心的呢。」 「妳是独生女啊?」 「恩,江里华因为有很多兄弟姊妹,反而还说羡慕我家很安静……蓉子阿姨,怎么了?」 见到蓉子阿姨以白皙的手掩住嘴巴且变得安静,荒野遂而担心地问着。蓉子阿姨摇摇头说没事,但是却站起来轻声表示要去一下厕所。 阿木自然地在蓉子阿姨的位置坐下。 「山野内,妳和田中还有汤川感情很好吧。」 「恩,从一年级一直到现在,入学典礼那天就是一起放学回去,那时江里华邀我去吃完兔子馒头再回家,而麻美也一起加入,之后就变这样了。」 「真是奇怪的三人组耶,很不一样的三个人呢。」 「是这样吗?」 「男生里面有明显分成田中派和汤川派两边,长得漂亮又给人感觉高高在上的江里华虽然很多人喜欢,但是门坎太高了不是吗?汤川的话就可以轻松的跟她聊天,人又很有活力,长得也满可爱的。」 荒野因为自己的朋友被称赞而开心,也因为不安而不知所措,她以颤抖的声音询问: 「那,山野 内派呢?」 「……有一个。」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后,阿木小声的回答她。 「只有一个……」 「总比没有好吧!」 阿木不晓得是因为要安慰还是生气,语气显得有些粗暴。荒野被「总比一个人都没有要好」的心情及「只有一个人」的想法包夹,只见她大口大口地喝下了加入牛奶的苦涩咖啡。 「好苦。」 「恩?」 「就很多事情来讲。」 「哈哈哈,意志很消沉呢,山野内正处于消沉当中啊。」 「被嘲笑了,现实真是苦涩啊。」 「……那不然,我努力多拉些同伴来吧。」 厕所的门开启,蓉子阿姨走了出来。阿木仰起带有雀斑的脸,荒野则不解地想着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木站了起来,「那么我们学校见。」说完便挥挥手回到座位,阿木的姊姊则带着兴致勃勃的表情望着这边。在小声地问了弟弟许多问题后,再次目不转睛地看向这里。 蓉子阿姨回到座位,呼……地吐了口气。 「还好吧,蓉子阿姨。」 「恩。」 「咖啡很苦吗?」 「呵呵呵,对大人来说刚刚好喔。」 「又来了,又是大人大人的。」 「荒野,等妳长大就会知道了。人生啊……比这咖啡要苦得多啰。」 不晓得是话中有话,或者是其实根本没有其它含意,蓉子阿姨说着教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并瞇细了眼睛。 苍白而气质出众的脸蛋上,在鼻子的上方一带浮现出先前没有的雀斑。相当明显,目光不禁停留在那上头。荒野在意地盯着看时,蓉子阿姨又再次呼地叹了一口气。 离开咖啡店,两人分提着大件物品,踏上了归途。 回家的路上比方才更加寒冷。落叶纷飞,阵阵风吹得咻咻作响。 蓉子阿姨以轻快的步伐走着并问: 「刚刚那个男孩子是同班同学?」 「恩,他叫阿木庆太,不过我们两个今天是第一次讲话。」 「这样啊,为什么?」 「为什么啊……因为原本男生和女生就不是那么常会说话的。」 「喔……」 蓉子阿姨瞇细丫眼。 像是踏着舞步般,她踢蹬着斜坡的石板并说: 「的确是这样子呢。」 「恩。」 「就跟荒野说的一样,只是我已经忘记那种情况了。」 「所以刚刚虽然是第一次交谈,不过之前江里华和麻美有说阿木很容易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姊姊在的关系,我和男孩子说话虽然会很紧张,但跟阿木果然就不怎么在意地聊起来了。」 一回到家,身穿和服的爸爸刚好披着薄外套要出门,手上也没有带公文包就说: 「我去开会。」 「今天是星期天呢。」 「恩。」 木屐轻轻地响着,爸爸走下了斜坡路。荒野和蓉子阿姨两两对望,一同远眺爸爸那略微驼背的背影渐行渐远 天色终入薄瞑。 荒野有时候会想,自己或许是比其它女孩子更为孩子气也说不定呢,这种想法只是有时候而已。 放学后,一旦走在空气冷冽的走廊上,就可以听见在楼梯转角平台处所传来女孩于们的欢笑声。荒野甩过书包,轻轻地探出头往下望着转角平台处。 有很多女孩子聚在那里,她们从打开的窗户看着校园,发出开心的高亢惊叫声。 「发生什么事了?」 荒野冲下楼梯加入那群人的行列,然后同班的同学转过头兴奋地说: 「足球社的男生好帅喔。」 「哦……」 荒野纳闷地歪着头,也和大家一同往下望着操场看。 足球社的少年们来回奔跑,当中有一个因漂亮的动作而受到众人注目的同年级学生,看来似乎他就是引起娇媚声音四起的原因。荒野呆楞地杵着,一名女孩子像是调侃似地说: 「山野内同学还是个小朋友,妳不懂吧。」 「我懂!」 荒野受到影响,于是脱口说了谎,接着她歪着头又望向校园中。放眼环顾操场上到处都是的黝黑削瘦少年们好一会儿,在这么多同龄的学生当中,可以只注视着其中一个帅气的男孩子并为那个人同时放声尖叫,荒野觉得女孩子的眼睛真是厉害。 她认真地想着这件事,随后听见从楼梯转角平台处急冲下来的轻巧脚步声。一转过头,正准备要走过去的阿木庆太,做出略微滑稽的动作,在荒野面前站定。 「遇到妳真是太好了,山野内同学。」 「咦?我吗?」 阿木庆太将皮制书包背在肩上,他偏着头问: 「我有件事要拜托妳,现在妳……」 呀——阿木窥看着再次发出高亢欢笑声的地方。 「妳现在在忙吗?」 「不,一点也不。」 荒野摇摇头,阿木的表情则显得意外。他指着楼梯下方问: 「那现在好吗?」 「可以啊。」 可以轻松和男孩子说话时很令人开心的事,荒野充满活力地点点头,阿木不知为何眼神阴沉地低头看着荒野。 然而又顿时一转,很有精神地说: 「那我们走吧。」 「恩。」 荒野与阿木并行,静静地下了楼梯。 荒野上了国中之后又更加雄伟的胸部,在下楼梯时顺势或落下或弹起,晃动得相当厉害。因为女孩子对此报以「好羡慕!」或者是「真好呢!」等等带着亲昵的赞赏,所以即便觉得难为情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然而想到在数月前有那么过一次被一群男生调侃的屈辱记忆,让荒野整个人拱起背,蹑手蹑脚离开。 阿木配合着荒野的脚步慢慢走,这让荒野佩服地想着,阿木身为男生却很体贴,姊姊的存在真是伟大。 「很受欢迎呢。」 阿木经过满是落叶的学校玄关,一面穿越过操场一面说着。不晓得是提到谁的名字,「什么?」荒野回问着。 阿木指着操场上的足球社。 「就是那个家伙,刚刚女生们都在嘎嘎地为他尖叫不是吗?」 「不是嘎嘎,是呀呀的尖叫。」 「是那么可爱的声音吗?」 阿木促狭地问。 「很像一大群鸭子哟,呱——呱——」 「哪有,话说回来男生才是像猴子吧。」 「哈,说的也是呢。」 阿木笑了出来。 穿过校园,慢慢地接近到大门口,远远地就可以听见棒球社传出「锵」的响亮金属声以及热烈的呼喊。管乐社的演奏乐音则从校舍的窗户流泄而出,风声微起,落叶在眼前不停地回旋狂舞。 秋天。 冷凉的季节。 荒野又打了个寒颤。 「话说,男孩子在没有女生在场的时候也很吵呢。」 「啊,就是上次提到田中派和汤川派的事情吧。」 「恩,田中那边啊,最近好像成立了后援会喔。」 「真的吗?」 荒野不禁要跳了起来,阿木连忙表示: 「绝对不可以告诉她喔,毕竟这是地下秘密组织。」 「哦——总觉得有点讨厌呢,秘密之类的。」 「只是远远地爱慕对方而已啦,田中可不能和任何人交往的,要是和谁气氛变得不错的话,成员就会尽全力阻止。」 「… …那样真糟糕。」 荒野试着替江里华说出她会说出口的抱怨,可是,似乎无法将像江里华那样尖锐的语气传达出去。 「麻美呢?」 「喔,汤川她好像有男朋友了,大家现在都没什么精神。」 「什么?」 实在过于晴天霹雳,荒野整个人跳了起来。清风吹过,路树一同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薄暮以飞快的速度逼近,红色光线从建筑物的间隙中穿射而下。 「我没听说这件事呢。」 「……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吧。」 「对方是谁?话说回来,阿木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啊?」 「我是万事通啊。」 阿木相当开心似地回答。面对这位看似对人很好、脸泛雀斑的男生,荒野突然之间觉得可千万不能对他太大意,于是乎沉默了下来。 两人慢慢接近车站。今天依旧和往常一样,即便是周间也有很多大人来这里观光。像是穿行在人群中前进、身穿水手服和立领学生服的两人,明明是当地人却莫名显得突兀。 「班上好像也有班对了,大家都呀呀呀地兴奋谈论着。」 荒野喃喃低语。 阿木很认真地纠正她说: 「不是呀呀,是呱呱。」 「才不是呢。」 「那不然是咕咕。」 「我觉得……你怎么好像是独立在大家之外一样,我有点惊讶呢。才十三岁已经像个大人了。」 「那也是当然的吧。」 阿木像是被荒野的话所影响,以成熟男性的口吻回答。 「已经是大人了嘛。」 「阿木有和谁在交往吗?」 那么一问出口,他表情顿时变得不安。 「……我没有交往的对象,也不是那种会受到呱呱或咕咕尖叫的人。」 「可是,你有很多女生朋友呢。」 「这和被女生欣赏是不一样的。」 阿木搔搔头。 「我姊姊她啊,在男生面前也是一副可爱女生的模样喔,可是在弟弟面前呢,不仅嚣张,还用男生的口气讲话,实在是让人幻灭。反正大家对我都毫无顾忌嘛。」 「唔,恩。」 「到底要怎样接近喜欢的女生啊……好难喔。」 「啊!你有喜欢的女生了。」 「恩,不过很少讲话,而且我想对方大概也没有察觉到吧。一定是忙着在那边呱呱或咕咕地尖叫。」 荒野纳闷地偏起了脑袋瓜儿。 原来阿木喜欢的人,就在刚刚转角平台处的那群女生里面。虽然可以像这样轻松的说话很开心,不过阿木内心其实想着很多事情。 「那个……」 来到车站,阿木看似有些难以启齿地说: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妳……」 「对喔,什么事?」 「就是这个。」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塞给荒野。书名是《辉煌的爱意,瑕疵的恋情)。这种书名,该不会……荒野猛然闪过一个想法。 看看作者的名字,果然是…… 山野内正庆! 「爸爸的书……!」荒野一脸苦闷地皱起眉,肩膀顿时垂落,阿木见状慌慌张张地说: 「怎么了?怎么回事?妳讨厌这本书吗?」 「不是的,也不是讨厌,应该说是没有看过。」 「咦——妳爸爸不是小说家嘛,要是我的话就会每一本部看过。」 「我不怎么有兴趣,而且从我懂事以来他就是小说作家了,而且爸爸也不准我看。」 「不过说得也对,就女儿的道德情操教育来说确实颇微妙,可是这在成年女性之间很受欢迎喔。」 我知道,荒野在心中默默这么说着。 尽管去年爸爸再婚之后,风流韵事就减少许多,然而一想起与爸爸有牵扯的女性们那种近乎发狂的气息,恐惧又再次浮现。 似是顾虑安静下来的荒野,少年暂时也陷入了沉默。 「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会的,真的没有关系喔,我完全不在意。」 「呃,怎么说呢,与其讲抱歉……」 阿木讲话变得急促。 「我家姊姊她啊,记得吗?就是星期天在咖啡店遇到的那个,看到妳很兴奋呢。」 荒野回想起周末在高级咖啡店所遇到的阿木及其姊姊的身影。大学生模样的漂亮姊姊,以及负责提东西的弟弟,姊姊十分热切注视着荒野,并小声地向弟弟说了些什么…… 「她是山野内正庆老师的忠实读者,在这里办签名会的时候,买了三本同样的书,还排了三次队喔!而且她还趁那次机会送给老师礼物。甚至还说这样应该可以记得我了吧。」 荒野想着爸爸那恍惚且满是迈遢胡子的侧脸,爸爸想必不记得那个人,荒野莫名有这样的确信。对于爸爸,她只觉得他无情、会做表面工夫,除了写那种不良读物之外,其它似乎什么都没在想的样子……该怎么说呢,就是与生俱来即有残酷的性格存在。 成熟女性们或许就是被那种『带有某种危险』的特点所吸引。得不到手的东西越想追逐、想感受失落,所以才爱上爸爸也说不定,荒野最近时常思考诸如此类困难的事。 是辉煌的爱意,瑕疵的恋情啊。 「而且老姊知道山野内老师的女儿是我的同班同学后,就像是围场里的赛马一样兴奋呢。直说帮她要签名、和那位女儿变成好朋友吧等等的话,都那么强势地拜托我了,我实在没有办法拒绝呀。」 什么啊,荒野如此想着。 原本交到了一个可以轻松聊天的朋友,内心还有一点……不,是相当高兴,但是没想到无法自己和男孩攀谈并找到话题的荒野,能够和阿木天南地北地闲聊,推手居然是自己身为爸爸的女儿的身分啊。 「可以拜托妳帮我要签名吗?」 少年窥视似地看着,声音有些畏怯地问道。 「好吧,啧!」 「妳刚刚是啧了一声吗?不会吧。什么嘛,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没有不愿意啊,就说会帮你了嘛。」 荒野嘟起脸颊回答。 「干嘛嘟着脸啊,真是的,我真搞不懂女孩子耶,不管是我老姊也好,班上那群鸭子也好,或者是山野内正庆的女儿,全都一样搞不清楚。」 「我才没有嘟脸呢……那就明天见了。」 「妳的态度很明显就是了。怎么,妳很在意吧,山野内,喂!」 像是要闪避少年朝自己伸来的手一般,荒野穿过了剪票口,有如逃回巢穴的兔子,冲向jr横须贺线的月台。 一回到家,就稀奇地看见爸爸待在外廊。 不晓得是否因为没有女性会造访家里了,当爸爸待在这间老旧肃穆的宅院时,很明显就是切断开关,呈现出神的状态。唯有要出门的时候,会好好地将胡子刮干净,营造出难以形容的香气般的奇妙氛围,变成一个奇怪的男性消失在镇上。然后,不知为了什么筋疲力尽地回来。 见爸爸凝视着薄暮笼罩的庭园,荒野开口: 「我回来了,请帮我签名。」 「咦?黑猫啊,怎么回事?」 爸爸扬起脸,刺眼似地眯着眼,仰头看着身穿水手服的女儿,接着像小孩子般翘起嘴巴说: 「长大了呢。」 「才没有……每天都见到面的呀。」 「恩。妳说要签名,应该不会是看了我的作品吧。」 「我没有看。」 荒野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定,她要将 读过去年出版、描写女管家的恋情与悲伤的那部作品一事完全隐瞒。她从书包拿出《辉煌的爱意,瑕疵的恋情》说: 「是同班同学拜托我的。」 「噢,真是早熟呢。」 「不是的,是受他姊姊所托。」 「怎么,是昨天才出的新书不是吗,已经买了呀。」 爸爸似乎很开心,脸上带着喜悦。 荒野来到他身旁坐下并歪着头说: 「听说啊,好像签名会时排了三次拿签名呢。」 「什么签名会……有办过啊?」 看来是没印象了,荒野叹了一口气。爸爸像是只为工作以及和女人见面的时刻才活着似地,总像蜻蜓一样飘怱,总是涣散地摇来摆去。荒野一边抬头望着爸爸作梦似的水润眼瞳,一边想着爸爸好像就连现实世界中所发生的事情也不记得。 「爸爸,你知道渴求的艺术吗?」 「那是什么?」 爸爸从怀里拿出钢笔利落地签名并回问。荒野注意到,当爸爸以行云流水的一手好字写下『山野内正庆』等字时就变得相当有魅力,荒野被那熟悉的文字给吸引住了目光。 「呃,去年悠也曾经说到关于渴求的艺术。」 「哦。」 「意思是指牺牲在这个世界上很重要的东西,去成就一样作品。」 爸爸歪着头。 两人在大概已经完全昏暗的庭院中茫然地相望。只要待在这个大人身旁,时间就会流逝得相当缓慢,漂着漂着,让荒野感觉最后彷佛全都静止似的。爸爸瞇细着眼睛看了看荒野,又再次表示: 「长大了呢。」 「才没有。」 「明明之前还是小婴儿而已。」 喃喃自语着。 空无一物的双手,做出了一个奇妙的手势。女儿也意识到,他正做出搂抱不存在的婴儿的奇怪姿势。 父亲一脸哀伤,不过仍像是作梦般说: 「那个小婴儿已经不存在了呢。」 「真是的,就在这里嘛。」 「虽然在,却又不存在。而且,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荒野发现爸爸的时间始终奇妙地停滞不前。 悄悄张望家里四周,她凝神注意唯有会在山野内家里,发挥有如顺风耳、后脑勺有长眼睛般敏锐的那位女性的踪影。 家里现在好像只有荒野和爸爸在而已。 荒野小声地询问: 「蓉子阿姨呢?」 「她去了医院,差不多要回来了吧。」 「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爸爸茫然地摇摇头。 荒野试着沉浸在『爸爸仍然爱着那位连荒野自己也没见过的元配、生下荒野的女人』的想象之中。因为如此地浪漫,终致教人感伤。 好一阵子之后,家中电话钤响。荒野站起来接电话,一道熟悉、甜美而有些严厉的女性声音传来。 『——我这边是编辑部,请问山野内老师在家吗?』 荒野给予肯定的回应后,便去叫爸爸过来接听。 耳朵离开话筒之际,听见如笑声般的甜美声音说着『药』。那是熟悉的疯狂语调。 那当下,荒野起了鸡皮疙瘩。 爸爸在电话前寒冷似地缩起身体,轻声低喃着「是的」、「现在差不多完成一半了」、「的确是要再讨论一下」等等的话语。大概是没有什么进展,场面颇为不堪。挂上电话,爸爸一面「唔唔……」地呻吟着一面揪扯头发。 这时玄关的门打开了。喀啦喀啦,伴随着这道宁静的声音,也听到了蓉子阿姨轻轻低语说「我回来了」。 荒野上前迎接继母。 「妳回来啦,发现妳不在我吓了一跳呢。」 「唉呀,抱歉。」 蓉子阿姨站在玄关前淡淡地微笑着。方才爸爸慌乱的话语,看来没有传到人在家门外的蓉子阿姨耳里。荒野心想,果然那种魔法似的顺风耳,只限在山野内家里发动而已。 玄关的日光灯冰冷地照在蓉子阿姨的脸上。因为地势的高低差,荒野发现自己低头俯视身为大人的蓉子阿姨。果然,先前不曾出现过那如芝麻状的雀斑,又像是老人斑的东西在鼻子周围浮现。荒野纳闷地想着,那是什么呢?总觉得带着不祥之色。 「不过在荒野回到家之前,我一直都是待在家里没出门。有很多费工夫的事。」 「去了医院吗?」 「是啊。」 一面脱下鞋子排好,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着「不煮饭不行了」,并于走廊上迈开步伐。荒野在后面跟着走,蓉子阿姨转过身,再次露出微笑。 身为艺术渴求者的那位男性,似乎已经回到工作室窝着了。在无人的走廊上,蓉子阿姨的脚步飞快,专心一意地走进了厨房。 「我来帮忙吧。」 「啊,谢谢。」 蓉子阿姨又露出了看似幸福的微笑。 「这样的话,麻烦妳先洗米吧,荒野。我来准备青菜……正庆呢?」 「刚刚编辑小姐打了通电话来,他情绪就变得很低落。」 「唉呀,这样啊。」 蓉子阿姨又再次笑了。 看见那幸福得不得了的侧脸,再想到刚刚电话中不小心传出那句『药』的危险声音,让荒野心生不安。 荒野一面起劲地洗着米,一面想将不安给吹散。 我有话想跟妳说,汤川麻美带着不同于以往的紧张表情如此表示时,是在隔周的事,时值十一月中旬。如同咬牙切齿般尖锐僵硬的语气,让荒野不禁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麻美的脸瞧。早晨预备钟声已然响起的教室里,在前方的位置坐下往后转,和荒野面对面的江里华,以得意洋洋的表情点着头。 「我知道是什么事喔,呵呵。」 听见这怪异的笑声,麻美不知为何难为情似地缩成一团。只有荒野来回望着两人。 「什么什么?」 「别说了,老师都已经要来了。」 麻美小声说道。 「午休时间再说就好,恩。」 「呵呵呵~~」 江里华又再次做出不符合她华丽容颜的怪异笑法。正式上课钟响,进到教室的老师一脸睡意的模样开始点名,之后江里华仍兀自笑着。 「呵呵呵~~」 「……喂,怎么回事,连江里华都怪怪的。」 从后面轻戳江里华要她告诉自己,江里华于是转过头。 一股柔嫩的味道扑鼻而来,江里华最近换了香水,荒野被那闻起来比之前更香甜、有如南国水果般的无形浓郁香气所包围。江里华一面笑着一面说道: 「麻美看起来很不好意思呢。」 「恩……为什么?」 「恋、爱。她要说恋爱的事情啦,呵呵呵」 江里华不晓得为了什么那么开心,整个早上的上课时间,她都在安静的教室里一个人频频抖动着肩膀偷笑。到底是什么事?每次荒野总会从后面拍她问着,然而即便如此,她却始终不告诉荒野。两人因而被老师警告了非常多次。第三堂的地理课结束后,来到第四堂现代国语的上课时间时,两人被老师叫起来朗读。 江里华首先站起来,声音严肃地开始念起课文。 「我是猫,还没有名字。噗!」 「做什么,好好认真念,田中同学。」 「是。呼呵呵……不晓得出生在什么地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呵呵呵。只依稀记得,噗,在一处阴暗而潮湿的地方喵喵叫着的情形。我在这地方,噗!头 一次,呼噗!看到人类,呵呵~~」 「好了,田中!」 从后面的座位有一个纸团飞了过来,打中江里华顶着波浪卷发的头。一转过身,只见麻美既生气又羞赧的模样。 她学着老师的口气说: 「好了,田中!」 「……喂,妳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一直那样笑嘛?」 荒野有些不甘,从后面戳着江里华。大概是因为很痒,江里华又再次噗呼呼地笑了出来。 「真是搞不懂,拿妳没办法,田中妳坐下吧。怎么样?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呵呵呵,哈,算是吧。」 顿时,在男生之间开始有如涟漪般的骚动扩散开来,荒野想起那个恐怖的地下秘密组织活动,连带着荒野也受到影响而不安,这时老师说: 「下一页,山野内。」 「……」 「喂!山野内。」 「……恩,我啊?」 「就只有妳叫山野内吧。妳们两个今天都很奇怪耶。山野内,从第一百五十页……妳那课本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上现代国语,不是地理课吧?」 「啊,糟糕。」 荒野连忙从抽屉里拿出课本来。伴随着乒乒砰砰的声音站起身,脸上微泛红晕地开始朗读课文。 清朗而恬静。 呃……我坐在池子前思考究竟该怎么办,但却想不出所以然来。过了些时候,我想到,如果我哭起来,书生大概就会来接我吧!于是就喵喵地尝试叫着,但始终没有任何人前来。哈啾」 「感冒了吗?」 「没有。」 荒野继续读下去。大家只是安静地听着,而江里华发笑的症状似乎也已经好转。 「非常的痛苦,勉强地爬了过去,终于来到好像有人的地方。恩?」 前方座位的江里华,不晓得在笔记本撕下的小纸条上写了什么,尽管荒野在意地不断窥探着,仍旧是继续念着课文。 「呃……人说的缘份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这排竹篱没有破洞的话,我可能就在路边饿死也说不定。所谓一树之荫,真是说得好!这个竹篱的破洞就此成为我拜访邻居三毛的通道。」 「……好,就到这里。」 荒野松了一口气就座。老师佩服似地表示「不傀是山野内,念得真好。听得都入神了呢,果然是小说家的女儿啊。」如此难得地称赞了荒野。彷佛又回到了在家里时,身为山野内正庆的女儿——小黑猫的状态,荒野皱起眉显示出不满。 老师开始在黑板上书写,大家也一同记着笔记。 这时间前方座位传来了纸条,荒野因为在意,马上就藏到课本下打开来看。 江里华用浑圆而可爱的字迹,写下了短短的一行字。 〈她交男朋友了啦。江里华〉 「谁?」 荒野下意识地脱口询问,江里华在前方座位顿时趴在桌面上,接着伸出纤细的食指,微微指向在后方的座位。 终于来到午休时间。 三人将桌子并拢用餐,荒野带的依旧是蓉子阿姨使尽浑身解数的高级日式料理便当。蛋皮切丝洒开,并将蔬菜压模做出造型巧心配色,别上松叶的银杏则抹以粗盐调味。江里华是带饭团、煎蛋、烧卖,及小黄瓜沙拉所组成的简单便当,麻美的午餐则是从贩卖部买来的,只见她大口大口吃着炒面面包、巧克力螺旋以及牛奶。 「交男朋友了?男明友啊,哇……」 荒野兴致勃勃地问着麻美。麻美满脸通红,粗鲁地咀嚼着炒面面包并点点头。 「对啊,所以觉得不讲不行了。」 「可是,我都不知道妳有喜欢的男生呢。」 荒野有些不满地说着,麻美见状便轻摇了摇头。 「我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呢。一年级时是同一个社团的,可是不知不觉就……恩,大概就是像那样。」 「大概就是像那样?」 「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说不定是在交往吧』这样的感觉。」 「我听不懂。」 荒野发着牢骚地说着。 「哪一班的?」 「不,是大我们一届的三年级学长。所以现在他已经从社团中退下,正辛苦地准备考试。」 「三年级的学长?」 荒野大声地叫了出来,麻美随即一把捣住她的嘴。 「嘘!」 「唔——居然是学长啊,三年级的话,哇,已经是大人了呢。」 「是啊。」 麻美得意地说着。 「因为已经十五岁了嘛。」 「十五岁啊,是大人了呢。」 「是大人呀。」 江里华吃着满嘴的烧卖,插嘴说道。 「对方是怎么样的人?让我们看看,让我们看看。」 「咦——」 只见麻美满脸的不愿意,荒野和江里华因而同时错愕地问她为什么。 她的脸庞忽然蒙上阴影。 麻美以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 「因为江里华是个美女嘛,要是学长喜欢上江里华的话,我真的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 正面遭受痛击的表情在江里华的脸上瞬间闪过,几乎教人看不见。而麻美完全没注意到,只是唉……地叹了一口气。尽管荒野短暂浮现出「哦?那我呢?」如此的想法,不过比起这个,她还是比较在意江里华悲伤的模样。 麻美没有发现如此情况依旧持续着话题,讲出关于两人初相识于田径队等事情。受到地下组织的男生们守护、如同秘密公主般的江里华,包裹在馥郁的香气里,始终颓丧地低着头。 在午休时间结束后,将桌子排回原处时,荒野对着江里华悄声说: 「不可以在意喔。」 「唔、恩……」 「那个……麻美她,完全没有恶意……」 「恩。」 江里华以指头把玩着波浪卷长发的发梢,胡乱地点点头。看着她确实比去年越发成熟美丽的侧脸,荒野也能够理解到麻美的不安了,不知为何,就连自己也感染了那似是悲伤又似焦躁的奇妙心情。 (恋爱,会让女孩子变得像小孩一样呢……) 下午上课时,她仍然思考着这些事情。若一心想着男生的事,就会看不见其它东西了,尽管那是美好的心情,却隐约带着某种危险性。活泼、表里如一又体贴的麻美,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好友的心思意念。把喜欢的人看做一切的女人心,简直像是变回只看得见妈妈的小朋友一样,甚至隐含着某种不明的险恶…… (然后……恋爱则会让男性变得像地下非法组织吧……) 荒野悄悄环顾教室,视线扫过带着认真的表情散乱坐着的男学生们。看见他们凑近彼此,像是在开着什么秘密会议的身影,总觉得难以想象。 (……真是奇怪。) 荒野纳闷地歪着头。 那天放学后。 由于麻美忙于社团活动,江里华因为要照顾弟弟们而得快点回家,于是就只剩下荒野一个。 纵然一年级时和朋友一道回家很快乐,但最近她开始觉得一个人的归途也同样愉快。悠哉穿过沭浴在夕阳中的操场,远远地可以看见田径队的人正做着伸展运动。身穿学生服的高挑男学生,走向一名看似麻美的短发女孩和她说话.那股热切的气氛传了过来,荒野恍然大悟地想到,他就是上次说的那位三年级学长吧。 带着微笑,穿过大门口,走向校外。 枫叶已经化为落叶缤纷飘落,冬天也将降临至镰仓街道。没有直接走 向镰仓车站,荒野尝试一个人漫步在小镇街道上。 她走进可爱的日式杂货店。 看见了一个大红金鱼的和服腰带扣,那景泰蓝的光滑表面触感教人心生愉快。荒野享受在腰带扣平滑的抚触之中,在确认过价钱可以后,将腰带扣拿至柜台结帐。 「有在穿和服啊?」 看似店主人的和服银发老婆婆,觉得耀眼似地仰头看着荒野询问。无预警的攀谈,让荒野一时涨红了脸,她点点头说: 「呃,我周末的时候从事穿和服散步的打工。」 「喔喔,就是拜托在读中学生做的那个吧。在商店街会给一些小费呢,每个人看来都天真无邪地,好可爱。你也很适合穿和服。」 「嗯……」 荒野的脸又红了。 「不过我穿的那些和服全都是借来的。一开始虽然不晓得,不过最近看习惯了,喜好也渐渐清楚了。」 「如果是这个腰带扣,适合搭配有浪花纹或水波纹,也就是有图样的腰带。下一次,拿给帮妳挑衣服的大人一起讨论看看。」 「好的……」 荒野接过以柔软和纸包装,并用粉红绳带扎起的腰带扣,脸上更加灼热。 店里除了腰带扣之外,还有山茶花样式的精工银发簪、日式花纹的包扣,以及缀有蕾丝的和风提袋、红黑色方格花纹木屐带的可爱木屐等,满满地充斥于店内。由于比荒野年长的姊姊们进到店内开始四处物色,荒野于是离开了柜台。姊姊们这也要那也要地,连价钱都没多看就通通放进购物篮里。 (大人的购物模式呢……!) 荒野佩服地看着她们。 接着,她双手握住相当宝贝的那一个金鱼腰带扣,并紧按在胸前。这是自己第一次来买东西,荒野的内心雀跃飞扬。 感觉到一股视线,她转过头,在柜台里边身穿和服的老婆婆,正微笑看着自己。昏暗傍晚的店内,那位年迈的女性为什么如此瞇眼似地看着自己呢?荒野纳闷地想着。 景泰蓝的红色腰带扣于荒野小巧的手掌里,就在那柔软的和纸内温暖了起来。现在一定也像金鱼优游般,闪亮亮地散发着光芒。 离开杂货店,荒野走向曾和同班女生一起进去过的小间咖啡厅。这间和前一阵子,由赞助者蓉子阿姨带着自己进去的高级蛋糕店不同,此处比较多像高中生一样的客人,是平价而轻松自在的一间店。然而,荒野还是认为咖啡厅是属于大人的场所,如果不是和朋友一起、有较大阵仗助势的话,果然还是没有办法进去。 不过,不晓得是否因为第一次买了腰带扣的关系,今天的荒野有些不同。她一个人大大方方地进到咖啡厅,站在柜台前。 「呃,我要一个草莓泡芙和热可可!」 「一共是四百圆。」 「好的。」 荒野拿出钱包,将刚好有的四个百圆硬币拿出来。看着托盘上那杯热可可以及泡芙,她脸上的笑容不禁绽放开来。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坐下。 试着去做做看,就会发现其实很简单。 呼——吐出一口气,再低头望向托盘。 看似不用叉子就无法摧毁的大泡芙,中间填塞了满满的鲜奶油和一大坨草莓酱,下方还铺入红豆馅。一边啜饮热可可,荒野一边轻轻闭上了眼睛,试着暗中想象着自己已经变成了大人。 那并非十三岁的大人之类的。 而是想象自己在遥远的未来已经长大成人,并于工作完回家后去到咖啡厅,独自喝着茶的情况。头发在发尾部分做出成熟的打薄层次,并且化上了妆。身上并非穿着水手服,而是套装、高跟鞋。交迭起细长双脚,一手撑在桌面,沉郁地眺望窗外。 提袋中有化妆用品和一本文库本。 她内心的想法没有人明白。 未来是阴郁地,就在当前少女的延长线上。 缓缓张开双眼,荒野喝了一口香甜的可可。瞬间,她感觉时空交错,彷佛大人的自己和国中二年级的自己相重合,化为不可思议的感受。 这一步可相当大呢,荒野如此思忖。 无论如何,今天是第一次自己单独来到咖啡店的日子。藏起兴奋,她大口大口吃着泡芙,草莓果酱从唇边滴落,荒野连忙寻找起纸巾。 哈啾!闭起眼睛打喷嚏,再轻轻睁开眼睛已然是冬天。 满带着那样的气息,那年的镰仓气温转眼间便下降,严冬也已造访。落叶随冷风旋动飞舞,从胡枝子树垂下的细枝仿佛幽灵招手般缓动。重瓣山茶花啵啵啵地摇动着粉红色花团。 十一月的最后一周,蓉子阿姨将火盆拿至和室房。那是一个有着艳蓝凤凰花纹的素雅火盆。将其放在有八角形报时老爷钟摆荡着钟摆的和室房后,她满足似地说: 「很温暖吧。」 「是吗?」 「恩。」 蓉子阿姨反常地以孩子气的方式响应。接着,她将替荒野做好的许多洋装摊开在和室房里的榻榻米上,手掌托着脸颊思考。 「怎么了?」 「妳站起来一下,荒野。」 荒野听话地当场站起身,蓉子阿姨便以熟稔的动作贴上量尺,从后方测量着荒野的肩宽,并佩眼似地说: 「最近的孩子就算看起来纤细,肩膀却相当有宽度呢。」 「咦……才没有呢。」 「这是好事喔,穿衣服才会漂亮。好了,接下来。」 蓉子阿姨将做好的白色上衣和红色方格纹裙摊开,迅速地动起手来。忙碌的动作刻意似地如风般舞动,她飞快地说道: 「对了,荒野,我不久前不是曾去了一趟医院吗?」 「恩。」 荒野应声,然后一屁股坐在离蓉子阿姨稍远处的榻榻米后小声地问: 「是哪里不舒服?」 想起那位生下自己,并在自己尚幼时便离开人世的女人,内心便紧张了起来。 可是蓉子阿姨却一副幸福、胜利的模样,温婉地一笑。 「不是的,荒野。我啊,好像怀有小宝宝了。」 「喔……」 荒野点点头。 老爷钟响起告知傍晚五点钟的来临。当、当的声音终告平息后,荒野冷静一想。 「小宝宝?是那个意思吗?」 「是啊。」 蓉子阿姨点点头。她面露担心地皱起眉头,直直盯着荒野的小脸蛋。 「妳会有弟弟或妹妹吧。」 「我的弟弟或妹妹是吧,这我知道,小宝宝……咦!」 荒野叫出声音。 带菩慌乱的脚步声冲回自己房间,并粗鲁地关起拉门。点燃煤油暖炉,她坐在榻榻米上,总之是先抱住了头。 是曾几何时靠近的呢?连个脚步声也没听见,蓉子阿姨就这样轻轻地将拉门打开三公分,像怪谈出现的女妖怪般用单只眼睛往内窥视。 「荒野……」 「哇!蓉子阿姨好恐怖喔!妳在做什么?真是的,不要擅自打开!」 「荒野……」 「妳是故意的吧,我知道妳是故意的!」 「嘎、呀——」 蓉子阿姨玩笑开得更厉害,甚至刻意发出妖怪般的声音。 然后将嘴巴闭了起来。 荒野投降地拾起头,然后蓉子阿姨顿时换上一张严肃的脸孔,低头望向荒野这边。 不过话说回来,藏在拉门后的半张脸,根本也看不出来是笑或哭或瞪视。 「……荒野。」 「干嘛,现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不要。」 「什 第三部 第一章不懂恋爱的猫咪行为 婴儿哭泣着,宛如划破夜晚空气般。 居然那样毫不在乎地放声哭叫,简直是到了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年幼妹妹以撼动人心的悲切,今天又再次震动了夜晚。 荒野在棉被里发出低喃并翻来覆去。 夏天将至,即将又是微带湿气的季节。隔着拉门的走廊,在其对面的苍翠昏暗庭院如海洋般延展开来。现在必定是由夜晚的暗色染得漆黑一片,稠黏温湿的风吹得其频频晃动吧。 生下来还不到一年的幼小妹妹取名为『钟』。 荒野下意识地在棉被里小声轻唱「小钟、小钟,别哭了、别哭了……」,然而,从走廊深处的爸爸与蓉子阿姨的房间所传出的妹妹哭泣声,仍丝毫不见平息的迹象。越来越觉得那不像是人类的小孩子,而是类似动物临终前的啼叫声,让她开始担心了起来。 「蓉子阿姨……」 荒野揉着眼睛,伴随点状花纹睡衣发出的摩擦声来到走廊。这时蓉子阿姨刚好抱着妹妹从深处的和室房间走出来,嘴里同时还低念着「喔,好乖好乖」地安抚。 从昏暗庭院洒落的青白色月光,将走廊地板映照得如水面一般。 「唉呀,把妳吵醒啦,荒野。」 「没有……小钟她肚子饿吗?」 「很饱喔,都已经吃过了嘛。尿布也换了,只是单纯在哭而已。」 「这样啊……」 「毕竟是小婴儿呀。」 蓉子阿姨梦呓似地悄声说道,她以安静的动作朝和室那边转过身。 「正庆他没有醒来呢,那个人从来没被孩子的声音吵醒过。」 语气中带有些微的怨怼。 「因为爸爸是我行我素的人呀。」 荒野以像是大人间的亲密态度低声说道,她静静地伸出双手。 「我也来抱抱,来,小钟。」 荒野手忙脚乱地抱过那彷佛身上蕴含着火焰般炽热的婴儿身体,她看着那拼命哭泣犹似世界末日到来的小巧脸庞。 小小的、小小的山野内钟,长得和蓉子阿姨很像。脸蛋如日本人偶般姣好,但看起来却有些内向保守,因此和姊姊山野内荒野也有几分神似。 荒野勉强压下了最近逐渐克服中的接触恐惧症,一把抱紧了妹妹。 抬起头,正看见蓉子阿姨一脸深感幸福的模样,露出动人的微笑注视着小婴孩。怀孕时毫无生气而干枯、满脸丑陋斑点的脸蛋,如今在月光下宛如经过充分洗涤般展现动人的光辉。然而面对最近如此情况的蓉子阿姨,荒野却发现她的目光似乎变得比较狭隘了。身为一个女人,不仅不像之前那样在意爸爸,对于家门外所发生的事情也不怎么注意。 这个世界对于蓉子阿姨来说,简直就像突然间只剩下母亲与婴儿的寂寥纯白避难所。 「唉呀,不哭了呢,小钟喜欢姊姊啊。」 见蓉子阿姨像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般得意洋洋地表示,荒野不禁微笑道: 「是啊。小钟,妳喜欢姊姊吧。」 「荒野,小孩子不能熬夜应该要睡觉了。好了,小钟抱给我。」 蓉子阿姨在强行抱回婴儿的同时,迅速转换成妈妈的口气严厉说着。荒野呵呵地笑道: 「熬夜也没关系喔,我已经高一了嘛。」 「妳啊,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好了,快去睡觉。」 蓉子阿姨踩着滑行般的步伐,于宛如水面般冰冷闪耀的走廊上离去。唧、唧唧唧唧,昏暗的庭院传来提早出来的夏虫短促鸣叫声。荒野耸耸肩并安静回到自己房间,啪沙地关上拉门。窝进棉被里,她打了一个呵欠。 很快地,她又沉沉睡去。 能睡的孩子长得快。 十五的荒野也像是与小婴儿竞赛般,现下已是呼呼大睡的状态了。 隔天一旱。 「早安,妳……」 睡过头的荒野啪哒啪哒地在走廊上行走时,爸爸不知何时已坐在和室房的矮脚桌前,以相当恍惚的模样朝她开口。 「啊,早,爸爸。」 年幼的妹妹每夜每夜都打断了睡眠,山野家的人个个长期下来都有些睡眠不足。爸爸身为在女性间大受欢迎的爱情小说家,总是像只夏夜蜻蜓似地迷糊失神。尽管蓉子阿姨说即便小婴儿在哭也吵不醒正庆,不过还是因为这样而睡得没有很熟吧。他『失神』的状况比之前更为严重,清早总是任凭和服衣领凌乱并强忍着大大的呵欠。 荒野纳闷地看着爸爸,随后冲向了盥洗室,拿下眼镜洗脸,并以柔软的白色毛巾擦拭。 将朋友中最美的江里华大力推荐的丝瓜水沾湿了化妆棉后,从额头轻拍至眼睛周围、脸颊上。尽管只是不明就里地仿效,但其实多少有着莫名的愉快。她成为高中生之后,那头浏海覆额的自傲直长黑发便不再绑起,只是任其自然披垂于背后。 妹妹的哭泣声又再次从某处传出。 像是入住山野内家的哭泣妖怪一样,婴儿总是在这个家里的某处哭喊,然而那样弱小的身躯唯有声音如此响亮,所以常常让人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家里的哪一处。 荒野飞奔进厨房,查看蓉子阿姨正煮到一半便搁着的高汤锅。转至小火,切好砧板上满满的裙带菜,再从冰箱里拿出嫩豆腐切成方块状,放入锅中,然后拿出味噌溶入汤里。 哔——哔—— 饭煮好了。 用饭匙拌一拌,再让饭焖一下。接着又煎鱼,并把腌制小菜随意盛入小碗中。 将这些摆上餐桌后,「爸爸,吃饭啰——」荒野边说边急忙回到厨房,将饭菜装进自己的便当盒。将蓉子阿姨准备好的高汤蛋卷、味噌腌猪肉和小西红柿塞得满满的,然后才松了口气。 小婴儿仍旧在某处哭泣,可以听见其中彷佛还夹杂着蓉子阿姨过分甜腻说着「喔喔,好了好了,乖乖喔……」的声音。 就在她和爸爸两个人相对坐,慢吞吞地吃着早饭之际,荒野忽然间感觉到一股视线。疑惑地抬起头,便看见爸爸停下筷子,刺眼似地瞇细了眼睛,热切地注视着荒野的一举一动。 「爸爸,怎么了?」 「没有啦……妳……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咦!?那是当然的啊,如果跟小宝宝比起来的话。」 「简直就像是一个令人心跳加速的个体。啊,已经十五岁了呀……」 不知为何,爸爸犹如一个对什么东西都死心的男人般叹息着。荒野默默地吃着饭,同时有些错愕地心想,还是一样爱装模作样的讨厌呢。 吃完饭,收拾整理好并将便当放入书包。制服是在今年春天进入高中部后,丈量身材再次重新制作的,因而整个人被新颖制服特有的僵硬,以及隐约有些难为情的味道所包围。虽然夏季制服凉爽,但唯独水手领从肩膀到胸前的部分沉甸甸地,像在提醒『妳是女学生』一般。 在喊着「我要走啰」并准备要出门之时,荒野先停下脚步。 她啪哒啪哒地奔回盥洗室,窥看着镜子。 镜中是不可思议的世界。 如日本人偶般白皙脸蛋的成熟女孩子,以一脸十分严肃的表情,透过黑框眼镜的镜片直直回望着荒野。 脸颊比去年还要瘦了些,而且颈项似乎亦变得纤细修长的感觉。清透洁白如幻梦般的下颚,微微散发出成人女性的气息……那仍是还无人知晓的新芽。 荒野专注地望着镜子。 然后,因为旁边没有其它人在,她便悄悄地……尝试对着镜子微微笑。 嘴角一弯……! 稍微换一下角度,侧身斜照,害羞似 地展露出笑靥。 像这样照着镜子,在稍早前根本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她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镜中映照出的自己、为自己所著迷的情况。 然而下一秒,她便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相当难为情。荒野一个转身,像逃跑似地从盥洗室飞奔而出。 「我去上学了。」 再一次出声喊着,然而小宝宝从某处传来如汽笛般的尖锐哭泣声则取代了回应。荒野步下玄关处的水泥地,由三折白袜所包裹的双脚穿上塌扁的平跟船鞋,叩叩叩地敲了敲皮制硬鞋尖后,她走出去到外头。 初始的夏日,阳光显得耀眼。 红紫色绣球花如一大团为数众多的小巧烟火般,浑圆地于各处绽放。被雨露所沾湿,散发出甘甜的青草土味,那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缤纷。 荒野已经成为高中生了。 水手服散发出清晨的气味。 黑发由着夏风冉冉吹动,她神采奕奕地于通往车站的斜坡路上迈开步伐。 从因晨露而柔嫩湿润的老旧柏油路斜坡急奔而下,快速越过浓绿枝叶密布的圆觉寺旁,她一路朝着北镰仓车站前进。 噗咻……她冲入了一如往常的jr横须贺线,因着车门在千钧一发之际于背后关上而松了一口气。 (赶上了……!) 最近荒野因为协助家务而相当忙碌,早晨总是勉强才赶上时间。 在下一站的镰仓站下了电车,飘荡着一头长长吹动的黑发,荒野在石板路上踏着步伐,同时有三名同样和荒野穿着水手服、身材较荒野娇小的女孩高声喊道: 「啊!山野内学姊,早安。」 「早安。」 「……啊、恩,早——」 荒野脸蛋微红地回应。国中部的女孩子们全一同朝她展露出满脸笑容。蓝绿色的两条线正是女学生们身为一年级学生的证明。水手服的布料松垮宽大,仍有如金属丝般的清瘦身材一同奋力弯身致意,再朝气蓬勃地向前奔去。 荒野在国中生的时期,也觉得高中部的学长姊们看起来就像大人一样。 最近,好朋友江里华的美貌又落得更加出色,成为相当抢眼的存在,现在就连学妹里头也有很多仰慕者。身为好朋友,并且安分乖巧的荒野亦连带受到瞩目,没多久就因为小说家女儿的传闻,使得国中部的学生们似乎也都认识她了。然而话说回来,荒野本身还是一样,依旧是极为普通而不起眼的人就是了。 尚不见丝毫丰润、仍过度纤细的十二、三岁体型正摆动着,国中女孩们活力充沛地飞奔离去。 荒野在她们后方沉稳地微笑,彷佛享受在清早澄净的空气中般漫步前进。 学校还是一如以往。 不对,尽管微小却仍一点一点地在产生变化,或许只是荒野没有注意到罢了……与国中一贯的高中部校舍也位在同一处,无论是在校园或走廊,都有穿着相同制服的男生女生聚集嬉闹。水手服领结是显示学年的记号,而荒野那飘动的淡淡蓝绿色代表着高中一年级学生,让她多少也有了身为姊姊的证明。 在暑假即将来临的教室里,充斥着大家躁动的心情,彷佛随时就要砰地爆炸般雀跃。与国中时候不同,早熟的同学勉强将已几乎接近成人般的身形,塞在深蓝色制服里。也有女孩子那包裹在水手服之下的身体看来难受似地成熟,无论是胸型或腰线都散发出妩媚。男孩子也长出浓密的胡子(……没错,就是胡子!),声音同时也变得低沉。还有人因为胸膛厚实以及脚毛杂多的关系,在众人笑闹中居然就被取了个老爹的绰号。 教室里有将近四十名年纪介于十五到十六岁的人吱喳嬉闹着,在放暑假之前,大家的音调部分外地高亢…… 「喂,值日生,这就拜托你们整理啰!」 就在第四堂课的钟声响完的同时,历史老师指着黑板旁边的白色大片墙面上所张贴的世界地图喊道。「喔~~」男孩子如此回答并站了起来。 他经过撑着脸颊,眺望窗外辽阔青空与飞扬白色窗帘的荒野身旁,并且—— 「喂,妳也是吧。」 男孩子开玩笑地敲了下荒野的头。 「恩?啊,恩!」 荒野吓了一跳,仓促地站起身。 对了,今天是值日生啊。 两人在讲台前站定,男孩子伸出长长的手从上方将地图卸下,荒野则蹲下来从下方着手收拾。尽管交情没有特别深,也不是什么知心的同班同学,然而两人的默契自然地就是这么好,这是从过去如仇人般的男女生关系所无法想象的融洽互动。 过去明明就像是仇人一样…… 荒野感觉不可思议。 就连开始擦黑板时,男生同样也是清理上面的部分。荒野一边努力地往上跳起一边擦拭着伸手不及的地方,「就跟妳说我来做就好了。」对方以听似威胁的低沉语气对她说道,然后很快地帮忙擦拭干净。 两人一同将上半身探出窗外,砰、砰地拍着板擦,还被粉笔灰呛得直咳嗽。「啊,夏天啊……」由于这饱含湿气的蒸热夏季空气,荒野因而深陷如此的感慨之中。这时同为值日生的男孩子突然间忿忿不平地说: 「啧,到处都是情侣。」 「咦?」 「妳看嘛,把这里当公园啊,这里是学校耶,真是的。」 荒野瞪大了双眼,俯视窗口外午休时间的广阔校园。 情况的确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在校园的角落,有很多对男女一同打开便当享用并聊着天,无论是哪一对,尽管只是短暂的一剎那间,却都隐隐散发出气氛热切的,也就是恋爱的奇妙甜蜜气息。荒野突然想起悠也的事,于是夹杂着叹息说: 「真好!男朋友在同一所高中。」 「……看他们那副思春期的模样,不觉得生气吗?」 「咦?不会啊。」 男孩子好一会儿始终沉默地拍着板擦,接着他极力佯装若无其事般地说: 「说到山野内啊,对了,妳跟汤川很好嘛。」 「咦,恩。是啊。」 「汤川她……有男朋友吗?」 「有!」 「……」 男孩子很明显地变得垂头丧气,并「啧……」地如此小声念着。荒野从国中开始就一直和很受男生欢迎的田径队未来新星汤川麻美,以及因美少女外表而出名的田中江里华形影不离,所以她已经很习惯这种场景了。假装不明所以,她默默地拍着板擦,男孩子这时发出愤怒似的声音说: 「啧——!」 「哇,吓我一跳……呵呵呵!」 「笑什么啊,哼!」 「呵呵!」 「……我总觉得啊,回过神才发现,周围已经有很多人在和女生交往了。」 荒野边听边和那男孩子一同环顾午休时的教室。 升上高中后换过一次教室,所以在现在的班级中,有从国中就认识的人,也有只看过却没说过话的人。不用男孩子那样说,在这里头也有好几对班上公认的情侣,也有才刚开始交往就分手,很快就回复到朋友状态的两人。 当时……还是国中小鬼头的时候,即便是那样坚固的地下秘密组织……仍坚持要清楚划分男生女生从来就互不相容;曾几何时,那个叫人怀念的组织已自然地解散,从这个世界上的某处消失不见。而到了现在,男孩或女孩已经都不会聚集成一个大团体,情侣归情侣,而同性的好友也仍是少数几个入围在一起吃便当,静静地相视而笑。 无论是恋爱的秘密也好,性方面的发现也好,那些都不属于众人,而变成是唯独两人间所共有的…… 情况转变为如 此。 多么地色情。 荒野歪起了头。 仿佛遭到背叛,啧!形只影单的值日生男孩又再次沉声喃道。就好像秘密组织仅残存的一人般孤独,和荒野朝同个方向偏着头,又再次发出: 「啧!」 「好好收拾啦,给我!」 接过板擦,荒野将两个一起清理。然后,「可是我啊,有预感唯独不会被荒野领先……因为妳在班上看起来最像小鬼嘛。」从背后被人这么说,荒野手上的板擦顿时一滑。 (我明明就有男朋友!我才不是小鬼呢……) 其实很想这么说的,但转过身时男孩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和几名交情好的男生一边踢着肮脏的足球,大家一边相互推挤着从走廊上奔跑离去。看见他们控制那颗球时教人惊叹的灵活度与好身手,荒野顿时瞇细了眼睛。 她一瞬间产生了幻觉,彷佛见到遥远未来已成为大人的那位值日生男孩,就有如控球那样从容自在,好像抛着手中(呃,脚上?)的沙包般任意玩弄着异性。身穿西装并结起窄版领带,但口头禅依旧是……啧。一手拿着手机,若无其事地朝众多女性进攻,一个女人换过一个女人,一段恋情又接一段恋情,无论是内心或身体都巧妙地掌控着…… 那姿态如旅人般飘怱浮动。 虚幻。 未来是种未知的色彩…… 在黑板前,荒野的黑色发丝随着吹动白色窗帘的夏风,以及从未来吹至的清风所扬舞,她兀自一人伫立好些片刻。 「咦?又有喜欢麻美的男生出现啦?」 放学后。 与自己分开在前面两个班级就读的田中江里华,荒野和她就像是恋人般相约会合,两人并行于走廊上。过度匆忙的高中生们,快步通过才刚来到放学时间的走廊。啪哒啪哒奔走的一群女孩,因为被严肃的中年女老师斥责「妳们几个,不要在走廊上奔跑!」随后便沉寂下来。 不时喊叫着,或是发出尖锐的笑声,有时候靠在墙面像是成年情侣般紧挨着彼此,在各自的喧嚣吵嚷中,荒野和江里华彼此的脸相凑近向前走着。彷佛像是要抵抗飞快流逝的时间般,步调悠然缓慢。 「……是啊。对方问,汤川她有没有男朋友啊。」 「当然有啊,麻美那么受欢迎。」 「恩,说得也是嘛。」 「呵呵呵~~」 江里华开心地发出铃鸣般的笑声。 早一步迎接生日的到来,愉快地步入十六岁年纪的江里华,每次到山野内家玩时,「妳越来越漂亮了呢,就好像是一种邪恶又美好的魔法。」总是被爸爸如此赞叹,然后她的美貌就越发出色……对于能够脸不红气不喘说出这些话的爸爸,荒野最近认为他会不会是某种超人,可是那些话并不算是夸大其词,江里华的确是个在远处一看,就可以马上发现的闪耀亮丽女孩。 因为是自己的朋友,荒野深感骄傲。 但是江里华还是一样,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始终是孤傲的存在。像现在这样,一从有一年级数室的旧校舍三楼走廊下来,看吧…… 「田中学姊,午安——」 「午安|!」 国中部的女孩子们从新校舍冲了过来。她们注视着江里华并停下脚步,状似欢欣地连连低下头打招呼。江里华一副像是难为情又像是生气般的怪异表情,恩地应声点头后,脚步微微地加快了起来。 横越过校园,去到正门口。 在跑道上奔驰的田径队女学生之中,有位肤色特别黝黑而削瘦的就是我们的麻美。国中时期的短发如今留长,绑成健康有活力的马尾。每当跑动时,如黑剑般的利落发束便随之摆荡。 麻美升上高中后,与国中时的初恋男朋友分手了,现在与另外一个年纪较长的大学生交往中。恋爱的事就要问麻美,这是荒野她们最近的口号:说到男生就像是这样子——麻美也会聊许多自己的经验谈,(总之因为是相当具体的内容)当中亦有十分宝贵的分享。 「麻美~~」 「哈~~啰~~」 两人跳起来并挥舞双手,麻美也边跑边活力充沛地挥手。马尾在这时像是别种生物般左右剧烈晃动,夏天的夕阳灿烂耀眼,远处的乌鸦也啾、啾地发出像是被挤压的怪异鸣叫声,随后飞离。 荒野和江里华并肩而立。 「我问妳,妳说的那个男孩子是谁?」 「咦?我才不会说呢。」 「长得帅吗?」 「呃,应该算普通吧……」 两人边聊着这些边穿过正门口,开始迈步走向沐浴在夕阳下的镰仓街道。 搭乘jr横须贺线坐一站抵达镰仓。 在北镰仓车站下车,荒野一个人爬上通往住宅区的缓坡路。 带着看来忧愁的侧脸。 还有一头犹如女人生命的光泽黑发。 ……她正在思考的是,关于甜点的事情。 在回家途中,与江里华照旧绕去了小町街上那间小兔馒头店。大口大口吃着新发售的芒果酱口味馒头,由于太过炎热,她是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吃完的。虽然草莓和杏果的也很美味,然而蓝莓也难以舍弃啊,她不停烦恼思考着小兔馒头的事,同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苍郁繁茂的山野内家门前。 最近家里请来了园艺师,怠废已久的庭院才刚整理好。不分季节始终被遗忘如荒废庙宇的庭院,如今划分出区块,整理得相当井然有序。 在半崩塌状的老旧石门上,有块以潦草的毛笔字写着山野内的门牌。 修剪漂亮的林木枝哑上,传来疯狂鸣叫着夏天、夏天的蝉鸣声。 朝以树木所做、像是没有主人入住的鸟笼模样信箱一看,里面有张风景明信片。因为看见是悠也写给自己的,她下意识地就翻过明信片。等不及回到房间,当场就读起了明信片。 他提到学校的事、朋友微不足道的名言,以及读过的书,最后还附注下次拍张照吧。 尽管只有这些内容,荒野还是很高兴。她将明信片收进书包里,以雀跃的步伐走向玄关。 「我回来了!……啊,糟糕!」 荒野连忙吞回精神抖擞的吶喊。玄关处,有荒野的小巧运动鞋、蓉子阿姨成熟的凉鞋和爸爸的鞋子。在家人这些鞋子的正中央,有双感觉非常粗鲁地随意乱脱的大皮鞋。 是荒野有些苦于应付的那个人…… 她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地行经走廊。 玄关的空气湿润,唯有此处感觉不到将临的夏天气息,莫名地清冷沉郁。一在走廊上踏出步伐,便听见最深处的工作房中传出爸爸和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不时还可听见咯咯咯的浑厚笑声。好像会让后颈冒出鸡皮疙瘩般,成年男子的声音低沉地震动着空气。 小婴儿呢…… 很安静。 想必正如火焰般热烈的投入睡眠中吧。 荒野注意着不要发出脚步声,悄悄地在走廊上朝厨房走去。 这时,正好有名高大的成年男子从深处的和室房里走出来。对方是年纪比爸爸稍长、几年下来已经熟悉的东京大出版社主编。 眼尖地发现正准备躲入厨房的荒野后,他一副愉快的模样说: 「噢?老师的黑猫啊,好久没像这样找到妳了。」 「您好……」 荒野从厨房探出头打招呼。 主编一个大跨步走近,便在极近的距离低头看着荒野。而当荒野不知所措地安静回望时,对方便转回走廊深处。 「已经长很大了呢,老师。」 「……你指什么?」 「黑猫,您的第一位干金。」 「喔,那是当然的。」 从远处就可以听见如此漠不关心的回答。 爸爸在身边只有男人的状况下,通常都是这副模样。主编的脸微微地皱起并叹了口气,接着他仿佛又重新打起精神,满面笑容地说: 「对了,小黑猫,下次要不要和大叔我两个人一起去吃河豚啊?一 「咦——河豚……?」 荒野大概是没有吃过,只见她偏着头回问。像大叔这种人的思考和行动,荒野完全没有办法事先预测。如果是国中的时候,她就会一边叫着不要、讨厌!然后一边冲回房间里,然而这次荒野则一副不明白的模样,总之就先微笑以对。她始终维持着歪头的姿势,不过却稍稍地往后退了一些。 就在那时,爸爸的身影从走廊深处出现。 身影如蜻蜓般虚幻,头发留得老长,最近总在后脑勺绑成一束。不晓得是否因为忙碌的关系,白发变多了,如今他有着一头灰色长头发,以及剃完后所残留的稀薄胡渣。眼睛下方的细纹增多,展现出疲劳、岁数与魅力相佐的高度好色美男子形态。 和服下襬没穿整齐而显得有些迈遢,每当一走动便甚至过度开敞地凌乱。幽暗的日光灯下,照映出犹似黎明之际梦一般的美丽,走廊成了为爸爸而打造的临时舞台。荒野唯有现在像是同成年女性借来了视线,目不转睛地瞧着爸爸——喔,这样来看真是个很棒的男子,会被女人所爱也是理所当然——荒野试着理解。 爸爸走上前,表情不可思议地歪着头,来回望着他的女儿和主编。 接着,那双湿润依旧的寂寞眼瞳猛然瞇成细线,观察荒野良久。 主编打破沉破默说道: 「……老师,黑猫小姐现在几岁了啊?」 「十五呀。你啊,像我女儿的年纪这种事,麻烦你先记清楚吧。」 不晓得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爸爸像是心情被打坏了般呲牙裂嘴地说。主编则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着。 「怎么,十五岁啊。那还是个小孩子嘛,约去吃河豚还太早了呢,是不是啊,小黑猫?」 「……所以你不行,你给我好好看清楚。」 爸爸心情变得更糟了,低沉的说着。 大概是因为最近蓉子阿姨总是忙于宝宝的事情,只见爸爸进到厨房,自己将水注入水壶再点火煮水。打开每一处的门寻找着茶叶,而打开的门就这样开着不管,他那以男人来说相当细瘦的手腕,像是发着脾气般粗暴地将厨房里翻得乱七八糟。 「~~好地看清楚,看清楚女人。你,给我好好地看清楚。」 「啊?老师,请问您在找什么?」 「找煎茶的茶叶罐呀。你听我说,所谓女人啊,你啊……」 看来爸爸的心情是真的很差。荒野从小抽屉里拿出刚使用过的茶叶罐,「荒野来就好。」她小声地说着并迅速摆好茶具和茶杯,爸爸见状随即停手。 双手交叉于胸前。 接着,有如告发罪人般无情地说: 「假装不懂恋爱。」 「啊?先生您说什么?」 「假装不懂恋爱的猫咪行为。」 爸爸夹杂着微微的吐息,以女人般的性感声音说道 「这孩子的情况,就是『以有如假装不懂恋爱的猫咪行为,玩弄着球』。」 「哦……」 「……正冈子规呀。啊——啊——啊——」(注:引训时代文学宗匠,于俳句、短歌、新体诗、小说、评论、随笔有多方面的创作活动。「假装不懂恋爱的猫眯行为,玩弄着球。」此句为正冈子规的俳句)。 眼睛下方的皱纹处,蓦地泛出了暗影。 爸爸将泡茶一事交由荒野,就这样怒气冲冲地离开厨房。 荒野顿时察觉到,自己在不久前谈了恋爱一事早就被身边的成年男性看穿,她尴尬地浑身发烫。 看起来一副恍惚的模样,然而爸爸果然是不容小觑的人啊,荒野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谈恋爱这种事不想被家人……尤其是父母亲知道呢?小学生时代以及刚上国中的时候,只要一放学,她便有如小鸟般紧黏在那位温柔的外人,也就是年轻女帮佣的身边,将学校所发生的事情和那天所想到的事情,通通都说给对方听。 学校所发生的事情和那天所想到的事情,通通都说给对方听。 (小孩子) 她想到过去那样的自己。 那时是没有秘密的小小荒野。 之后,她便渐渐地不再向爸爸或者是蓉子阿姨吐露,是自己慢慢累积起沉静而确信的心情了吗…… 荒野纳闷地歪着头,以托盘盛着茶送到里面的工作室。打开上头有那一大幅水墨画的老旧拉门,爸爸佯装不知情地面朝书桌,连句道谢也没有说地闹着别扭,反而是主编兴高采烈地递出了名片。 「谢谢妳。啊,对了,小黑猫,大叔我的职称有点变动了,妳看一下名片。」 「恩……」 递来的名片上头,写着「总编辑」。当荒野喃喃地说「多加了一个字?」之时,对方「是啊、是啊」地点头。荒野不清楚主编和总编辑哪一个比较厉害,却莫名地感到佩服。瞄了一眼爸爸,他正持重威严地挽着双手强忍住呵欠。 「所以,其实不是能在这种地方悠闲的时候了。」 「你啊,这种地方又怎么样了?」 「哈哈哈……老师,要不要来下围棋啊?」 「你啊,这主意不错呢。」 拿出围棋,两人高高兴兴地开始排起了棋子。荒野对从主编改为总编辑的人问道: 「晚上要不要一起用餐?」 「恩?那晚餐是谁要做?」 竖耳仔细聆听家中的情况。 有谁在某处?现在是处于何种状态?心灵的感知飞快地确认着。直到不久前,还一心以为只有蓉子阿姨拥有特殊技能,然而现在这个家的女人——荒野,曾几何时也身怀这种如妖怪般的特技了。 爸爸一脸失神,简单来说就是老样子。 蓉子阿姨……感觉不到。想必是与小小山野内钟待在一块儿,处在两人寂寥的白色避难所。 「荒野来做。」 她挺起胸膛如此回答,然而…… 「哇,那还是算了,这一局下完我就回东京。」 发出宛如会回荡整个家中的嘎哈哈大笑声,荒野心想,她果然还是最讨厌大叔了。嘟起脸颊,荒野从工作室离开。 北镰仓的夏天,是个因水气导致一切都相当潮湿,怒放的桔梗花亦费力撑起沉重花朵的夏天。 该周的星期日,荒野换上不同于以往而略为成熟的服装,在上午的时候去到外头。 裙子选择打褶裙,而上身则搭配淡粉红色短衫。 她以飞奔似的轻快步伐跑往今泉台的斜坡缓路,而裙襬彷佛是在开心着夏天来了、夏天来了般轻微摆动。 单手拿着圆形手提袋,神采奕奕地急步至车站。一来到了jr北镰仓站,附近满满都是年纪相仿的观光客。观光巴士一停靠,游客便闹哄哄地下了车。 穿过人海,荒野踩着雀跃的步伐来到车站。通过剪票口后,感觉镰仓已经渐渐远离。 今天要去约会。 「等很久了吗?」 荒野从镰仓站搭jr横须贺线到东京。 在一小时半后,荒野来到东京后乐园站。人潮十分汹涌,空气则显得干燥。像东京这样漫天烟尘又吵吵嚷嚷,许多人种不停窜动如坩埚般的感觉,荒野对此其实相当害怕。 「……没有,我 才刚到。」 荒野摇摇头,相约见面的人!——神无月悠也还是老样子,随口附和着「喔,这样啊」 悠也身穿黑衬衫及牛仔裤,臀部位置的口袋里放有一本文库本。 这一年来,他长高到几乎要教人讨厌的地步,即使和荒野站在一块儿,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两人是同样年纪。声音也很低沉,即使是一如往常的「喔,这样啊」,最近也觉得像是从对方腹部深处直窜响起般,带着奇妙的厚重感。因为改戴隐眼镜,银框眼镜已经不再戴上。体格在胸膛部分也慢慢地变得厚实,那个削瘦的少年身形,以及因为少年而在这世界上无容身之处的寂寞气息,急速地朝向名为过去的记忆远方遥遥而去。 荒野不但没有长高,直黑发也始终是同样的长度,浑身散发的气息和国中时期没有太大的不同。因此,当两人并肩同行的时候,她总有种奇妙的感觉。 年轻的孩子们看似一同成长,但或许其实是各自搭乘着个人的小小时光机,分别飞向不同的未来等等…… 每个人的未来图像,从有如强力核弹爆发的孩童时代,呈现放射状散落开来…… 然而,东京的夏天阴影深浓。强行被众多如坩埚的人们所污染的柏油路上,清楚地映出荒野的影子。身旁悠也的影子拉得长远,光是看影子就觉得好像要被抛下似地,于是荒野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 悠也在东京一间全住宿制的男子学校就读,至今大约四个月。两人一同外出的情况大约是一个月一次,最多两次,不是悠也回到镰仓,就是荒野来到东京,姑且来说可以算是一对恋人吧,但是究竟怎样才算是情侣,两人同样是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是很清楚。可是,一旦望着彼此便觉得开心,当荒野一个人的时候,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竟愣愣地想着悠也。 如果这是恋爱的话,那么当时对不小心踩到其尾巴的荒野,突然间狂吠、威胁并使荒野难过悲伤的那个物体,也就是未成形恋爱的这个生物,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已经被荒野这位女性所喂养,安然地于身边像是假寐一样…… 「我们进去吧。」 「恩!」 一进到后乐园,便看见许多对年轻情侣和亲子。两人搭乘游乐设施,然后到商店买冰淇淋吃,接着再悠哉漫步走向约一站电车距离的神保盯。 尽管荒野在游乐园时很兴奋,然而一到了神保盯,则因看见悠也受到旧书店所吸引而一脸愉快的模样,她于是叹了一口气。 在小小的店里,旧书如蚁冢般堆起,在其对面则有位如摆饰品般的店主人老爷爷坐于该处。 「啊……」 旧书的味道。 发现到散布黑白色调奇妙插图的欧洲书本,荒野小心不使其污损地翻阅着,悠也在旁边看了一眼后说: 「杜雷的画啊。」 「杜雷?」 「十九世纪的时候,很流行在娱乐小说里插入满满的绘画。像是巴尔扎克的『都兰趣话』……妳觉得杜雷的画有趣吗?」 「有趣……」 在店里头徘徊了一阵子后,悠也小声说道: 「不会觉得厌烦吗?」 「咦?不会的。」 「是吗,太好了。」 松口气似地点点头,悠也的身影又再次消失在另一头如蚁冢般堆起、几近天花板的书堆中。 荒野忘我地看了好一阵子的书,忽然想到了悠也而在狭小的店内走动。在书堆的另一头看见悠也的侧脸,她短暂凝视片刻。 悠也手里拿着一本旧书,渴望似地皱起眉头沉思。 瞬间,端整姣好的那张脸彷佛与邂逅那天的侧脸相重迭。 (对了,这么说起来的话……) 荒野解开了记忆的绳结。 从最初在清早上学的电车上相遇的那时开始,这名少年就一个人静静地翻阅着老旧文库本。在启程前往美国之时,就像是表示这本书代表着自己般,将当时爱不释手的那本书塞进了荒野的怀中。 当荒野因为爸爸的情妇一事而哭泣,受到悄声安慰的那一天,他的一只手里仍是拿着同样那本书。 『何谓世界? 何谓人类? 何谓青春?。 然后又何谓音乐?』 感觉到视线,悠也于是抬起头。两人目光一相对,原本脸色严峻的悠也,表情随即和缓下来。再度回复至普通的十五岁少年,「我们走吧。」他纯真地注视着荒野并如此低喃。 「恩……你不买那本书吗?」 「恩,没办法买。」 「咦?!」 「怎么办才好呢,因为不管是哪本,想要的书都很贵……」 悠也叹息似地小声说着,书店深处如摆饰品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身形比荒野更娇小的皱巴巴老爷爷,「咯!」地笑了出来。 「欢迎再来啊。」 「好——」 荒野回答了老爷爷,悠也则默默地应声点点头。 朝外头踏出一步,从炽热柏油路扶摇直上的蒸腾热气包裹两人的身体。 「可以去一趟唱片行吗?」 悠也伸手指着小路另一头的店家问道。 「恩,好啊。」 「不晓得可不可以找到什么好东西呢。」 「在宿舍里也可以听吗?」 「不行,只能放在身边而已。回到镰仓的时候,再好好听个够。」 悠也以有些可怕的表情说道。 不知不觉两人已牵起了手。手牵起来身体便会靠近,所以悠也的声音亦十分贴近而低沉地响着。 每当荒野说话的时候,悠也便会身体一倾,将单边的耳朵凑近荒野的嘴唇。荒野则会像撒娇似地轻松说话。 无论是在朋友或家人中,始终没有可以和她说话如此贴近的人,荒野不禁心想,『恋爱』这样特殊的人际关系还真是相当奇妙。 「学校那边怎么样?」 「很严格喔,像军队一样。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的自习时间,全都有严谨的管理。」 因为机会难得,荒野便藉此询问了种种情况。 「与在镰仓及美国时相比,是很不一样的生活吧。」 「恩,完全相反呢。真是奇妙的感觉。不过我也喜欢变化,所以倒不特别觉得讨厌喔。」 「哦……」 「美国那边……」悠也以做梦似的口吻说道: 「大地辽阔、新鲜,明明什么都有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的奇怪国家,所以让人觉得莫名的自由。妳明白所谓的自由吗?」 荒野偏着头。 「……就是……待在荒野?」 「呼!」 「猜中了吗?」 「……有点吧。」 两人信步走入唱片行。 突然间,激烈的钢琴声如滔滔涌现的洪水,让荒野吓了一跳。 在全是大人的店里头走着,悠也以熟稔的动作在多如山般的爵士老唱片中搜寻,然后一面于通道上行走,一面继续说道: 「也不晓得为什么,只记得自己用才刚学会的拙劣英文突破了很多困境,但也有没办法解决的时候。光是要将意思传达出去就很费功夫了,甚至也有就连活着都感到害怕的夜晚。慢慢地,开始交到新的朋友,也能够静下心来念书,而且……」 「恩……」 「回过神才意识到母亲好遥远,所有的朋友也都在海的另一头,唯有自己伫立在陌生的庞然大街。这和在生活的土地上扎根不同,只是伫立着。然而,街道才是荒野,荒野才有自由,我那时很庆幸能去到美国。」 似乎找到一张想要的唱片, 悠也紧盯着唱片像是几乎要穿洞似地。「啊,仔细找的话还是有嘛……」他轻声说道。 「要买吗?」 「恩!」 他走向柜台。 店内激昂的爵士乐声如暗潮般汹涌。 将装有唱片的袋子放入背包中,悠也走回身边。 打开门的时候,琴音的洪水有如推挤向两人的身体般高昂。 进到如地窖般的地下咖啡厅,悠也点了冰咖啡,而荒野则点冰奶茶。 等两人离开咖啡厅时,外头已经是黄昏时分。在通往地铁车站的昏暗楼梯上,荒野转身说「再见」,悠也亦点头说: 「嗯……」 他倏地伸出了手,抚摸荒野的发丝。 动作十分温柔。 三年前的春天,粗鲁地一把揪住发束拉扯的那个少年…… 如今就像成年男性那样,动作带着轻柔及怜阶。 ——时间流转而逝。 荒野泛起鸡皮疙瘩。 自己也伸出手,轻轻抚摸悠也的脸颊。然而,好几名成年路人一副看到青涩小情侣的模样带着笑意经过,两人难为情地同时迅速收回了手。 「恩,再见,悠也。」 「电话联络……」 冲下地下铁的阶梯,自己的脚步声宛如时光机坠落某处般不祥地喀隆滚动,剧烈而晦暗地响 咚、咚、咚地,时间如奔越庭院踏石步道般飞快流去,转眼间来到暑假。 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只上半天课,荒野等人犹如要划破热风般的空气似地,从学校大门口往街上飞奔而去。 由于今天的社团活动暂停,因此麻美也与她们同行。她一身晒黑的肤色,头发绑成马尾。在三人里头最为高挑,即便身处在小盯街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头亦然。 「有新上市的草莓冰淇淋豆沙凉粉耶!」 「恩?哪里哪里?」 「妳看,就是那个招牌。来,妳们两个过来这边。」 越过女性观光客的头顶,她可以很快就发现到很多事物。荒野和江里华专心而安静地跟在拨开人群往前走的麻美后头,大无畏的麻美一来到店家,马上竖起三根手指头说「三位」,顺利坐入了窗边的位置。 没想到一打开菜单,居然是点了完全不同的安倍川麻糬和冰绿茶套餐,荒野差点昏倒地说: 「奇怪,不是要点草莓冰淇淋豆沙凉粉吗?」 「荒野分一口给我吃!」 「那我也一样吧。好,我选糯米团三种口味各三颗的这个套餐。」 连江里华都那样说,这样就算荒野还在纳闷着那是什么东西时,终究仍是因为想尝尝看而点了。 「那我就点草莓……冰淇淋……豆沙凉粉,啧!」 「看吧。」张注2:安倍川麻糬,洒上黄豆粉沾糖浆的麻糬。 「果然、果然。」 麻美和江里华都点着头。 在国中入学的同时就结成伙伴的这三人,已经有三年以上的交情了。对于彼此的想法和行为模式,早巳不自觉地深印在心里,常常能在对方做出什么事之前就先预测到。 三人以熟悉的方式分享着送来的甜点,并坐的荒野和江里华同时如巢中雏鸟般张开口,麻美便各放一片薄薄的安倍川麻糬至她们嘴里。 在荒野咀嚼的时候,麻美则对豆沙凉粉伸出了筷子。在江里华津津有味地吃着的同时,亦将叉子伸到了这边来。 「暑假打算怎么样?」 「我要和男明友去旅行。」 麻美刻意以有些轻佻的口吻说道。荒野和江里华则一同歪起了头。 「我没事,三个人一起去玩吧。」 江里华一面努力地将糯米团分给三人,一面说道。其余两人「恩恩」地点着头。 「我光是帮忙做家事,时间就差不多了。」 想着最近顿时增加的家事的负担,荒野虚弱的低喃着,麻美则惊讶得瞪大眼睛。 一边开心似的吃着糯米团一边说: 「小野家应该有很多客人上门拜访吧,毕竟妳爸爸近来正热门。」 「谁?」 「山野内正庆。妳想,再怎么说,也是爱情小说人选受奖的候选人嘛。」 「咦?我不知道呢。」 江里华也吓了一跳并问「真的吗?正庆先生好厉害喔。不过,是什么奖啊?」,麻美因而涨红了脸回想着。「呃——呃——是什么奖啊?这个嘛——这个嘛——我不知道……」她拼命地试图要想起详细的细节,却始终想不起来。 离开了甜点屋,接着去到车站前的小间书店。陈列杂志的售货车排出来到路面,以随时都会掉落的危险角度静止于和缓斜坡上。一进到店里头便觉得昏暗,还隐约散发出尘埃气味。因为三名高中生吵闹着冲进来,正值壮年的老板则像是查看发生什么事地,从阅读的杂志中抬起了头。 「这本,就是这本啊,到底是什么奖,记得我母亲好像是说……」 麻美指着一本书。许多本山野内正庆那该称之为恋爱还是性爱小说的《泪桥》就堆在那里。 因为家里的开销全是靠这支撑,荒野不禁对著书合掌。「妳在做什么啊……」被如此调侃后,她睁开眼睛。 在返家的路上。 「我不晓得,因为爸爸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嘛……」 荒野一边漫步走向车站一边说道,江里华像是觉得不可思议地说: 「荒野家不讨论这些吗?」 「爸爸说我不可以看。」 「这样啊……不过,这倒也是可以明白。」 因为江里华有些阴沉地如此说道,荒野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江里华已经看过了吧。 她想起自己在很久以前,其实曾经看过一次爸爸的书。荒野对于最喜欢的女帮佣有着飘然而宁静的印象,可是在爸爸的书中,却变成是嫉妒而狂暴的女人。就算到了现在那个人……对奈奈子的印象,亦即所谓的人性,在荒野心中是不会改变的,可是曾经看过的内容却仍无法抹灭。致命的毒物发作,在心上残留了黏糊紧贴如化脓般的怪异伤口。 爸爸现在…… 是书写着谁的故事呢? 而《泪桥》……是谁的眼泪啊? 在过去已随着本人的成长消失、于此世界仿佛已无容身之处的虚幻少年,曾经说过这些话。 「小说一定也是饥渴的艺术啊。」 「如果不牺牲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就没有办法在那个地方立足——」 「真不愧是艺术渴求者的小孩。」 荒野回想起那些话,然而毕竟是太过遥远的事情,她因而感觉昏眩,视线并飘向了远方。 阳光熠熠闪动,如利刃般重重落下。 一回到家,依旧是不见其它人影而寂静无声。荒野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制服,换穿上平织格纹连身洋装。 连身洋装由棉布所裁制而成,耐穿又可爱,就算经过多少次洗涤仍旧像是新衣服一样。这是国中时蓉子阿姨作给她的,一到了夏天便常常拿出来穿。 荒野进到厨房,早餐吃完的锅碗都还堆在流理台内,荒野快速将那些洗好,然后用冰箱里有的东西简单做了炒饭。冰箱里也有断奶食品,从这里便可看出蓉子阿姨对养育婴儿有多么认真努力。 「晚餐我放在这里喔……」一边在爸爸的书房前说着,一边将盛有炒饭和麦茶的托盘放好。她前去寻找蓉子阿姨,原来是待在家中最为凉爽的和室房间里,铺着毛巾被与钟一同躺卧。 将用保鲜膜封起的炒饭放在矮脚桌上,然后悄悄离开。尽管听得见微弱的鼻息声, 但完全分不出来何者为小婴儿、何者是蓉子阿姨。微温如母乳般的睡眠化为液体,黏稠地充斥于房间里头,带来让人感觉永恒的充足,蓦地……荒野纳闷地偏起了头。 自从懂事以来始终存在于家中的那个气味,女人危险又敏锐的那种悲伤气息,她现在不知为何感觉那些已全都不见了。 原本首先是荒野的妈妈。 那个人在某天因为生病而过世后,由女帮佣奈奈子进到家里。 接连不断有女人们去到独栋小屋,而爸爸在外头仍是继续保持他流连女人间的男性姿态。 三年前的夏天,蓉子阿姨来到家中,将厨房锅具餐盘和起居室抽屉里的医药箱,连同女人们的气息一同逐出家门。接着,家里便被名为神无月蓉子的女人所填满,直至几乎要窒息的地步。 就像那样,无论在哪个时期总是充满整个家中的女人气息,最近却消声匿迹,如此过分地宁静到底是为什么呢? (可是,感觉上那并不是消失了……) 荒野试着如此思考。 (毕竟曾是那么强烈的东西,应该不至于这么简单就消失才对……) 那东西现在想必只是轻怱地睡着了而已。 要是一有什么机会就会醒过来,便会再次让这个老旧的家如吊桥般摇摇晃晃地摆动,让少女心生畏怯…… 「唉呀,好香的味道,这是什么?荒野的特制美食?」 蓉子阿姨缓缓起身,抬头望着荒野微笑。 「是炒饭,用剩菜和野泽菜之类的东西炒的。」 「虽然对于『之类的』感到不安,不过我就尝尝看,谢谢。」 「要不要帮忙拿断奶食品过来?」 「恩,麻烦了……」 蓉子阿姨睡眼惺忪地瞇细了眼睛,再次展露微笑。脸上没有化妆,肌肤也很干燥,与身为女人的模样相去甚远。 荒野热过断奶食品后拿去给蓉子阿姨。终于没有其它工作了,她于是从外廊飞奔至独栋小屋。 独栋小屋内一片静谧。 一人孤伶伶地甚至到了讨厌的地步。 里头仍有悠也一个人使用房间的时候,放在榻榻米上的书桌和坐垫,书架上亦仍摆着看似艰涩的文库本以及唱片。留声机原本是沉稳地放置在里头,不过现在蓉子阿姨把这里当作储藏室,留声机因而与年节餐盒及用不到的家具杂乱地堆在一起。 独栋小屋是间天花板很低、只有一个窗户的小房间,或许也与东西很多有关,人处在里头就好像身在地窖一样,心情总能平静下来。荒野兀自坐在榻榻米上,翻看才刚向朋友借来的最新一集漫画。 由于实在太有趣了,她不禁嗤嗤地笑出声。一想到要还这本书的时候就是暑假结束时吧,怱然间又真实地感受到,噢,明天开始就放暑假了。 ……然而即便如此,内心仍是一片宁静。 国中时,荒野很多时候都懒洋洋地躺卧在外廊,比起现在更常与家人一同度过时光。虽然也是因为有小宝宝在的关系,不过荒野自己认为,她现在变得很需要有独处的时间。 这或许是为了独立、成长为大人所做的准备,尽管荒野本人对此有所意识,但家人对于那样的变化还未有所觉。 即便如此……荒野思考着关于在两年前离开双亲、独自去到海的另一端展开旅程的冒险者神无月悠也。 少年或许在那个时候已率先成为大人了吧,她这么想着…… 那个单手拿着文库本,迅速远离而去的细瘦背影…… 一想起这些,便觉怀念又有些悲伤。 纵然一边嗤嗤笑着,胸口却有着痛楚,荒野的内心到处一片忙乱。 在那几天之后,事情有了变化。 因为悠也在暑假将回到家中,身为母亲的蓉子阿姨,连忙整理他不在家时不小心被当成储藏室的独栋小屋(毕竟在山野内老师的家里,有很多年节赠礼和赠送的书籍,在寻找放置地点的情况下,慢慢地就……变成这样了。) 找不到地方放时,蓉子阿姨穿越庭院,打算将东西从外廊拿来到荒野的房间里放置。 荒野站在拉门前断然拒绝。 蓉子阿姨相当不高兴地说: 「妳在叛逆期吗?」 「不是那样的——」 「就连那件衣服也是我做给妳的呢……」 蓉子阿姨说着不相干的话,惹人怜似地肩膀一落。荒野不受此伎俩所影响。她非得巩固房间的自由不可,就在她如此坚决反抗的此时,玄关传来客人来访的声音。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不好意思——」 「奇怪?喂——」 声音怎么是越来越大声了,荒野伸长脖子朝玄关的方向瞧去并说: 「蓉子阿姨,妳看,有客人来了啦。」 「荒野妳去应门,我没有化妆呢。」 「我也没有。」 「……真是有够固执。」 「……」 话说完,婴儿号啕大哭的声音便从某处传来。 简直就像暗号一样。 蓉子阿姨最后终于放弃,抱着物品回到外廊。荒野安下心来,从走廊小跑步到玄关处。 身着套装的大人们进来到水泥地区块,脖子拉得长长地往家里头探看。「哪位?」一如此询问,大人们便一同展露笑容说: 「哦,是那位黑猫小姐啊,打扰啰。」 大叔不知为何兀自兴高采烈的模样,对她摇晃着才大白天就带来的一升装日本酒。身旁的大哥则是抱着装有鱿鱼丝和花生米的袋子,唯一的一名女性浮现如共犯般的笑容。 「女孩子的话,就是这个吧。」 女性将在东京相当有名、听说得排队才买得到的一大盒泡芙朝荒野递出。尽管还不明白情况,然而因为那盒泡芙的关系,荒野雀跃地说: 「欢迎!欢迎!不过爸爸目前不在家……」 「不不不,他在家。今天这种日子不需要假装不在家吧。」 「恩?今天?」 总之,荒野仍是先领着这群大人进门,于走廊上前进的同时亦纳闷地歪起了头。 爸爸没有提到关于工作的任何事,所以她也不清楚,不过,记得今天好像就是前一阵子麻美告诉她有关爱情小说受奖的选评会举行之日。所以看来今天的活动,就是和编辑们一同等待电话通知。 爸爸睡眼惺忪地从工作的房间出来,听着兴奋的女儿讲着泡芙如何如何一段时间后,这才仿佛终于回想起似地说: 「啊啊,是今天啊!」 「我们带日本酒和泡芙过来了。」 「……总之先到我房间来,之后大家就随自己高兴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编辑们一下子拥入房间,频频指挥着荒野拿来杯盘,很快地就开始饮酒作乐。选评会这个字眼听起来明明是那么地重大,然而大家却似乎都很愉快。 「好像搞错季节的赏花会一样……」 她一这么说,熟识荒野的总编辑便表示: 「恩,是啊。像这种事情就轻松看待,大家喝吧喝吧。」 「荒野,我不能喝酒的,可以麻烦妳泡红茶吗?荒野和夫人也一起来吧。」 年轻女性利落地指示着,荒野连忙去厨房烧开水。 明明人声如此热闹吵扬,然而蓉子阿姨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出现。荒野一边煮水并将茶具温过,一边全面启动感应器探询蓉子阿姨的气息。又躲在哪里的避难所了吗?还是说…… 荒野因为察觉到有人进来而转过身,原来总编辑不知何时已站在该处。 好 像也不是要她帮忙的感觉……怎么回事?荒野沉默地抬头望。 才注意到对方似乎一睑欲言又止,突然间便说…… 「怎么今天没看到夫人?」 「呃,蓉子阿姨直到刚刚都还抱着餐盒转来转去……」 「餐盒?」 「啊,没事……」 大叔表情担心地低头看着荒野。这时可以听见从工作的房间传出编辑们饮酒作乐的愉快声音。 「……我很喜欢《泪桥》喔。」 「女主角那种安静而狡猾的个性不错,不过那是最受争议的部分,但如果没有毁誉参半的评论,根本就不能算是小说。」 「喔!说得好,年轻人。不过,你是谁啊?」 「抱歉,现在才打招呼。我是书店的新人,名字……」 「怎么?你比我家儿子还要年轻吧?春天时还是大学生、留着两管鼻涕的小伙子,现在已经是文艺编辑了啊?时间过得还真快!」 大家的声音比往常还要响亮。 回过神才发现大叔已经离开,回到大家的谈话之中。荒野一个人一面用汤匙舀出红茶茶叶,一面困惑地想着刚刚大叔那是怎么回事。 将红茶端给大家之后,荒野到工作室的角落享用着泡芙。尽管荒野对那位带泡芙来的女性编辑没有印象,然而对方以前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荒野。 「已经长得很像大人了呢。」 对方调侃似地说道,荒野便回嘴说才没那回事呢。自己的声音之认真,甚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因而有些畏缩。 编辑也连带受到影响,只见她用孩子气的率直口吻说: 「有喔,有喔。」 「才没那……」 「身形已经很接近大人了嘛,腰线看起来也很窈窕。」 荒野听她这么说后便偏起了脑袋。她心想,与身材明显拉高、胸膛变得厚实,声音也变了的悠也相较之下,自己明明就没有太大的变化。在此同时,女编辑也被男性阵营讨论的话题所吸引,于是荒野便离开工作的房间回到厨房。 昏暗的和室内,蓉子阿姨在清洗的衣物包围之下发着呆。 荒野将红茶和泡芙盛于托盘上送去。「刚刚被问今天怎么没看到夫人呢。」她轻声表示,蓉子阿姨只是简短地回答: 「喔……」 就这样。 接着,她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呼唤着钟。她抱起爬过来的钟,细瘦的手腕有着力量。 「有没有什么外送……」 「……麻烦妳去问正庆。」 「恩。」 荒野点点头并离开了和室房间。这时在走廊上的电话响起,荒野遂而转向该处,伸出手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山野内家……」 「请问老师在吗?」 在还没回应之前,编辑们全一窝蜂出来到外头。爸爸难得地接过电话,「喂,您好。」并如此应道。 在听对方说了些什么好一阵子后,他抬起头。 「得奖了。」 「喔喔——」 编辑们慌忙拿出手机,开始四处拨打电话。愕地处在原地。一时之间,整个走廊回荡着极大的声响,荒野惊愕地处在原地。 搜寻着肉眼看不见的手机讯号,直到春天时还挂着两管鼻涕的大哥听着电话,匆忙地去到外头。视线望向被粗鲁打开的玄关处,洒落的夏季阳光更加耀眼了,荒野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 「……老师,我们快去记者会现场。」 大人们又吵嚷催促着。 「搭我的车去。如果走高速公路去东京的话,很快就会到了。」 「像这种情况,你啊,搭礼车……」 「不不不,不用搭礼车也没关系,请务必搭乘我的破车。」 「咦,偏偏是你开的车啊,心里总觉得不是很想搭……」 「内心不想也没关系,身体坐进车里就好了。快!那边那位,麻烦拿老师的刮胡刀来,让老师在车上刮,还要找梳子来。」 「小姐,刮胡刀在哪里啊?另外还要梳子和随身镜。」 「什么?好的,呃……」 荒野在不明白为何被兴奋所卷入的情况下,她进到盥洗室并急急忙忙打开置物柜…… 与这个家不符的罕见喧嚣,随着爸爸坐上车之后转眼消失,回复到一如往常被冰水充满般的宁静山野家。 荒野竖起耳朵。 然而她什么都听不见。 悄悄往和室房间里一瞧,钟在婴儿床上没有阖起眼睛,细长拉紧的双眼睁得大大。钟在注意到荒野后,呀地笑了一声。感觉她的视线比身为姊姊的荒野还要成熟,这孩子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女性呢?荒野偏头想着。蓉子阿姨在婴儿床的旁边,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不像是在睡觉,只是闭起了眼睛逃避一切。荒野没出声便离开了和室房间。 接着她从外廊去到独栋小屋,准备帮忙收拾。尽管已经是傍晚时分,热度依旧强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着,背脊很快就流下了咸腻的汗水。 进到独栋小屋里,荒野抬头望着如山般的年节及中元节的空盒、书本与杂志叹气。荒野决定先从轻的着手,她抱着三个空盒一去到外面,便看见悠也背着背包,穿过门踩着毫不犹豫的步伐直直走近。 荒野停下了脚步。 就这样抱着空盒与悠也相望。 ……他还是一样不会清楚告诉家人何时要回来,所以没人知道是今天。 在独栋小屋前,悠也放下看似沉重的背包,呼了口气后抬起头。悠也的脖子上也渗着夏天的汗水。他来回看着空盒和荒野奇怪地问: 「咦?妳拿那个是在做什么?」 「啊,来不及了。」 「……恩,原来如此。」 悠也扬起半边脸颊像是大人一样笑着,越过荒野身边,进到独栋小屋里,接着他「哇!」地叫了一声。 声音果然是相当低沉。两人分别伫立在独栋小屋的里边和外头相对望,悠也已经长得相当高大,直竖的身形看来犹如黄昏的影子般细长。 转过身背对荒野,他检查似地缓步走进满是箱盒的小屋深处。 他走路的方式和爸爸不同,并不会左摇右晃,脚步定静而安稳。 随后,悠也同样抱了几个箱子出来,走到荒野身边并微微一笑。一笑起来,脸庞仍旧是个孩子的模样。两人踩在庭院踏石上如踢踏般步入了外廊,再走进蓉子阿姨所处的和室房间里。 「妈,我回来了。这个放在这里喔。」 「唉呀,真是的,你回来啦。」 蓉子阿姨也将红茶拿开嘴边微微笑道。对望的侧脸极为相似,荒野再次错愕地体认到,啊!这两人是母子啊。 接着,就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荒野也很努力地帮忙整理小屋,堆积的物品已经清空,只剩下留声机、唱片和书架。几乎回复到仅有这些东西的冷清小屋后,悠也终于松口气似地笑了出来。 在留声机上放好唱片,并把唱针放下。如流水般的爵士乐于屋中洋溢,这里转眼就变成了悠也的空间。 「整个暑假都要待在这里吗?」 荒野开口问他,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像是意识到似地望向荒野这边。 「恩,是啊……要在这里上补习班。」 「补习班……」 「如果不从现在开始好好准备,到要考试的时候就来不及了。而要去尚未见过的荒野旅行一事,在上大学之前就先搁着吧。虽然晚上要就寝前会想象着在未知的国家旅行的情况,流浪的虫子因而大起骚动……可是,如果每天都想着那 样的事情,就没有办法击败对手脱颖而出吧。」 悠也的脸庞如今位在甚至得抬头才能看见的上方处。脸色一如以往的苍白,随着角度看来似乎显得不安。最近不再戴眼镜的那双眼睛里,浮现出格外严厉的目光,荒野心想—— (东京的高中竞争得很厉害呢……) 注意到这点后,内心便涌上了畏缩之情。 「……妳要去补习班吗?」 「不去,我不去。」 一摇头,悠也便对她露出有些稚气的笑容。 「啊,的确是那样没错。妳是不会改变的,绝对不会。」 「恩?是吗?」 「恩,是啊。」 悠也温柔地俯视自己。 虽然这里不像在外面约会一样得在意其它人的眼光,但反而充斥着家人的气息。昏暗的和式房间传来妹妹如汽笛般的号哭。沉溺在母乳似的假寐之中,蓉子阿姨的神情莫名地忧郁。 荒野低下头。 悠也注意到那儿有一丝晦暗掠过。 「恩?」 「没事……恩,家里和往常不一样吧。」 「……」 悠也浅浅一笑。 「家人的关系不晓得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而且我们又没有关系,当然会这样。」 「什么意思?」 「没事……」 荒野查觉到蓉子阿姨的不对劲,悠也同样有些奇怪。 那之后悠也便没再说任何话语。 唯有爵士乐如激烈的水声奔流不息。 第二章下一朵花,绽开! ` 庭院传来知了与寒蝉的鸣叫,间或夹杂着引水竹筒冷凉的敲击声。 应该是没有任何人在的,然而山野内家的小巧庭院却是如此不可思议的喧嚣。 暑假已过三分之一的这一天,荒野穿着因丝棉材质而呈现条纹抓皱的白色连身洋装,并且难得地让一头长发披散于背后,以如此一身漂亮的打扮离开了房间。忽然间,她停下脚步,凝视绿意摇曳的庭院。 随后,她奔入才大白天却显得幽暗的外廊,阳光的寂寥气味蓦地于鼻腔内缱绻。 走入盥洗室,用江里华教她的方式,拿电棒绕着长发发梢使其卷曲。在她辛苦卷着头发之时,悠也从旁经过瞄了一眼后便移开目光,而荒野也涨红了脸。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实在是尴尬,荒野内心对于日常的一举一动像这样被看见有着抗拒…… 身着藤色女衫及白裙,顶着仔细吹整过的柔顺秀发,蓉子阿姨以如此的打扮经过。钟的头发也系上了缎带,穿上小孩正式的外出服。 今天是爸爸爱情小说奖的颁奖典礼。 关于家人也要一同出席一事,昨天晚上爸爸才讶异地说「咦?我没有说过吗?」,导致无论是蓉子阿姨还是荒野全都怒气冲冲地表示「没有说!」、「没听你说过呢。」同时一面慌忙打开衣橱,翻找正式的服装。荒野因为已经与同班女同学约好了要出去玩,于是今早一起床赶紧打电话通知,对方一得知理由便十分兴奋,还说好要给对方爸爸的签名……在如此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下……总算是整理妥当准备要出门了。 而悠也…… 「我?我不去,因为得去补习班上课。要是一天没去,得花三天才能跟上落后的进度。」 就是这样,他流畅地陈述着没有人可以反驳、合理又带着迫切感的理由,在昨夜那样的场合中迅速地就离开了。深夜时,荒野拿着宵夜去到独栋小屋,悠也正在书桌前嘟嘟嚷嚷地边说边背诵着什么。在念什么?听她这么一问,悠也瞇目似地抬头看着荒野说: 「物理。」 「咦……」 「怎么样,为什么要咦?物理深具功能性又美妙,我很喜欢这门学问。」 男孩子愕然似地说着难懂的话语并露出微笑。 悠也每天都像这样。星期天没课时,就会和荒野出门,或者是和朋友——小学和国中的同学——相约外出等等,除此之外,其它时间几乎就是一个勤奋念书的心急考生。 叭、叭——门外的出租车呼唤着大家,蓉子阿姨如唱歌般响应着来了、来了,并于走廊上奔走着。 荒野本想跟着于走廊上往前走去,却忽然间停下脚步。 外廊处,悠也一副深思的表情望着她。 沉默地步入走廊后,他眼神有些深沉地俯视荒野。 没有戴眼镜的脸,迄今仍是给人不可思议的印象。 「怎么了?」 「不,妳……」 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的眼神投向蓉子阿姨离开的玄关处说: 「就是……呃……好好去参加,好好回来。」 「啊、恩。咦?什么意思?」 「恩……」 在令人困惑的沉默后,悠也呼出了一口气。荒野想起在评选会那天,总编辑同样带着晦暗的表情问她「夫人呢?」的事情。 还来不及思索怎么回事,外头便传来蓉子阿姨催促她快点的声音。而爸爸这时信步从工作的房间中走出来,于是荒野和悠也赶忙拉开距离。 爸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两人。 不晓得是表示我都知情喔,还是其实没有任何意思,总而言之爸爸看来相当的不快。 「爸爸,快点。」. 「我知道……我现在正紧张着呢,不想演讲……」 「咦?」 荒野纳闷地歪起头,并领着爸爸奔过走廊。在门的另一端,出租车再一次叭、叭地呼唤着。 搭出租车到东京是相当奢侈的事情。 荒野抱着成为贵族的心情往后仰靠,惬意闲适地坐在后座。 蓉子阿姨的脸色比往常更难看,她将钟抱在膝盖上表情茫然。钟因为对出租车赶到稀奇,伸出乎四处碰触着,厌倦了后便扯着荒野的卷发,将其拉长并努力想使头发恢复原状,于是荒野开口: 「小钟,不可以!」 在怒斥的时候,车子不知不觉已到了东京。 出租车一停在气派的老饭店前,一身鼓笛队般帅气打扮的大哥恭谨地为大家开车门。荒野忽然间想起爸爸和蓉子阿姨的结婚典礼,同时以贵族般的心情安静地下了车。 会场在一个宽阔的大厅,在被引领至休息室之时,就连荒野亦相当熟知的有名老作家正坐在里头抽着烟。爸爸跟着进到里面,一坐下,老作家便一脸讶异的表情来回望着爸爸和身旁的蓉子阿姨。 蓉子阿姨表现得温顺恬静,微低着头默默地坐在一旁。 就在编辑们过来与爸爸谈话的当中,开场时间到来。进到大厅,里头已挤满为数众多的大人,还有许多丰盛豪华的餐点陈列其中。 「喔喔!」 寿司店师傅就在眼前亲自捏寿司,肉也是现场用铁板烧烤的。尽管类似三年前结婚典礼和会场的盛大情况,但就是有点不太一样。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大家站着用餐的关系呢,就在荒野纳闷地环顾四周时,盛装打扮、展露前胸与后背如夜蝶般的大姊姊们定过身边,她们望着荒野说: 「唉呀,好可爱。」 「哇,脸颊有着淡淡的粉红色呢。」 她们用经修剪的长指甲轻戳了戳脸颊,或者是抚摸她的头,然后又走过荒野身边,消失在人群之中。 其中有一只蝴蝶转过身,她一边以阴沉的视线凝神注视一边离开,荒野见状突然间灵光一闪,那是与爸爸有牵连的女人吧。荒野悄悄闪避那可怕的视线,将身体藏进巨大香槟塔的后面。 按照安排在亲族的席次坐下,荒野一面听着在台上打招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