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朽叶家的传说》 推荐序·为你心中的少年少女而写作 千街晶之 二○○八年二月,樱庭一树以《我的男人》(二○○七年》摘下第138届直木奖桂冠。在日本,以年轻族群为对象,并附有漫画或动画风格插图的小说,称为「youngadult小说」,或直接以和制英语。称为「lightnovel(轻小说)注」。樱庭一树以创作轻小说起家,二○○五年才首度发表以成人为阅读对象的作品。在日本,虽有许多横跨轻小说与成人小说活跃于文坛的作家,如小野不由美、乙一、米泽穗信、有川浩等人,然而以轻小说为起点,荣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成就——直木奖肯定的作家并不多见。 当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樱庭一树也并非初入文坛即受到世人瞩目,以下介绍的便是樱庭一树至今的作家生涯。 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樱庭一树出生于鸟取县米子市。年轻时就立志成为作家的她,高中时曾投稿至《朝日周刊》杂志的当红专栏「事件学」获得采用刊载;在东京就读大学期间,她持续在媒体发表文章。一九九三年,时为大学生的樱庭获得了denim作家新人奖殊荣。此后樱庭便以自由作家身分。活跃于杂志《froma》等各大报章媒体。一九九六年起,又以笔名「山田樱丸」,发表多部电玩剧本及其改编小说,也从事漫画的原作剧本的撰写。 注1/日本独创的英语词汇,欧美并无此用法。 一九九九年。她以《夜空中满天繁星》入选第一届电玩大奖小说最佳作,自此固定以「樱庭一树」为笔名创作小说;该作后来改题为《lonelinessguardianad2015隔离都市》出版。之所以采用较阳刚的笔名,据说是她不希望读者以阅读女作家作品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读她的小说。 此后,樱庭以轻小说作家的身分创作辍,不过从《红粉红》(二○○三年》,《推定少女》(二○○四年)等作品开始,逐渐显露其独特文风。而《gosick》(二○○三年)则是樱庭目前最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故事背景座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某个虚构小中,融合恋爱与推理小说元素,描写日本留学生久城一弥与贵族天才少女维多利加·布洛瓦之间的互动。截至二○○八年二月底。一共出版了九册(包含短篇集)。 尽管樱庭的作品日趋成熟。这时期的她却苦于真正想创作的作品无法迎合多数读者的口味,她也曾接受编辑的意见,写出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结局。这样的努力,终于在轻小说(糖果子弹)(二○○四年)出版后受到成年读者青睐。这部小说以日本海沿岸的某个没落小镇为舞台,主角是两名个性鲜明的少女——一心期盼赶快长大的国中女生山田渚,和声称自己是人鱼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本作完成度之高。可从二○○七年以普罗大众为对象推出精装版得以略见一二。 樱庭首次以成年读者为对象所写的《不适合少女的职业》(二○○五年),则是以下关附近的某座小岛为场景,以两名国中女生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随后,她又发表《bluesky》(二○○五年):以一六二七年的德国、二○二二年的新加坡、二○○七年的鹿儿岛等地为场景的科幻小说三部曲;《少女七灶和七个可怜的大人》(二○○六年):描写一名惯世嫉俗的美少女,逐渐化解与母亲之间的心结的过程,文风仿古,色彩描写丰富。这几部作品的共通点,在于皆以小市镇为背景,而做为主角的少女则展现出坚毅的一面,勇敢地面对环境压力,然而樱庭尽管开始执笔成人小说,并未放弃轻小说写作,同时继续写作《gosick》系列。 「希望你能写出樱庭一树的早期代表作!」为响应编辑这样的期许,樱庭写下了《赤朽叶家的传说》(二○○六年)。该作品翌年荣获第六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成为樱庭实至名归的代表作。本作以「日本版的《百年孤独》」为目标,将舞台设在鸟取县的女系家族,是部三部曲的大河小说。以日本近代历史为背景,描写三个不同世代的女性——拥有预知能力的外婆、曾是少女暴走族领袖后为知名漫画家的母亲、以及生于现代的「我(瞳子)」这三名女性的故事。本作的解谜部分也十分精采,例如外婆年轻时看见人在天空飞翔的幻视之谜,数十年后由「我(瞳子)」揭开真相。《赤朽叶家的传说》同时获得第二十八届古川英冶文学新人奖及第137届直木奖入围的肯定。 《为青年投立的读书俱乐部》(二○○七年》是一部短篇连作小说。名为女校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读书俱乐部,会员集结了校内的怪胎,每个短篇均以会员所写下的社团日志形式来呈现,故事时代横跨近百年。而以继父与女儿间的乱伦为题材的《我的男人》则如前述,荣获第138届直木奖殊荣。 樱庭笔下的主角多为少女,故事背景也大多选在小城市或乡下小镇,此为其作品最大特色。狭小如箱中庭园的城镇,象征了主角身边的成人世界,充满了不合理的压迫和窒闷。而少女不甘成为成人世界的牺牲者。挺身找出生存之道。虽然故事情节不时予人卢幻的感觉,但少女们的奋斗历程却充满真实感,此所以樱庭的作品除了吸引年轻读者,也能唤起曾是少年少女的成年读者共鸣。樱庭作品的另一特色,即是随处可见的典故。或带有向名家作品致敬的意味。(例如《不适合少女的职业》的书名。即是仿照英国作家p·d·詹姆斯的推理小说《不适合女性的职业》。)据说樱庭每天读书一本以上。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小说可说是只有爱书人才写得出的作品。她的散文集《樱庭一树读书日记》(二○○七年)。可以窥见她对阅读的品味和想法。 本文作者介绍 千街晶之,一九七○年生,一九九五年以《永不结束的传言游戏》获第二届元推理评论奖,踏入日本文艺评论界。二○○四年,以《水面的星座·水底的宝石》获第五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评论及其它类),第四届本格推理大奖(评论及研究类)。 千街晶之 二○○八年二月,樱庭一树以《我的男人》(二○○七年》摘下第138届直木奖桂冠。在日本,以年轻族群为对象,并附有漫画或动画风格插图的小说,称为「youngadult小说」,或直接以和制英语。称为「lightnovel(轻小说)注」。樱庭一树以创作轻小说起家,二○○五年才首度发表以成人为阅读对象的作品。在日本,虽有许多横跨轻小说与成人小说活跃于文坛的作家,如小野不由美、乙一、米泽穗信、有川浩等人,然而以轻小说为起点,荣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成就——直木奖肯定的作家并不多见。 当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樱庭一树也并非初入文坛即受到世人瞩目,以下介绍的便是樱庭一树至今的作家生涯。 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樱庭一树出生于鸟取县米子市。年轻时就立志成为作家的她,高中时曾投稿至《朝日周刊》杂志的当红专栏「事件学」获得采用刊载;在东京就读大学期间,她持续在媒体发表文章。一九九三年,时为大学生的樱庭获得了denim作家新人奖殊荣。此后樱庭便以自由作家身分。活跃于杂志《froma》等各大报章媒体。一九九六年起,又以笔名「山田樱丸」,发表多部电玩剧本及其改编小说,也从事漫画的原作剧本的撰写。 注1/日本独创的英语词汇,欧美并无此用法。 一九九九年。她以《夜空中满天繁星》入选第一届电玩大奖小说最佳作,自此固定以「樱庭一树」为笔名创作小说;该作后来改题为《lonelinessguardianad2015隔离都市》出版。之所以采用较阳刚的笔名,据说是她不希望读者以阅读女作家作品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读她的小说。 此后,樱庭以轻小说作家的身分创作辍,不过从《红粉红》(二○○三年》,《推定少女》(二○○四年)等作品开始,逐渐显露其独特文风。而《gosick》(二○○三年)则是樱庭目前最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故事背景座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某个虚构小中,融合恋爱与推理小说元素,描写日本留学生久城一弥与贵族天才少女维多利加·布洛瓦之间的互动。截至二○○八年二月底。一共出版了九册(包含短篇集)。 尽管樱庭的作品日趋成熟。这时期的她却苦于真正想创作的作品无法迎合多数读者的口味,她也曾接受编辑的意见,写出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结局。这样的努力,终于在轻小说(糖果子弹)(二○○四年)出版后受到成年读者青睐。这部小说以日本海沿岸的某个没落小镇为舞台,主角是两名个性鲜明的少女——一心期盼赶快长大的国中女生山田渚,和声称自己是人鱼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本作完成度之高。可从二○○七年以普罗大众为对象推出精装版得以略见一二。 樱庭首次以成年读者为对象所写的《不适合少女的职业》(二○○五年),则是以下关附近的某座小岛为场景,以两名国中女生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随后,她又发表《bluesky》(二○○五年):以一六二七年的德国、二○二二年的新加坡、二○○七年的鹿儿岛等地为场景的科幻小说三部曲;《少女七灶和七个可怜的大人》(二○○六年):描写一名惯世嫉俗的美少女,逐渐化解与母亲之间的心结的过程,文风仿古,色彩描写丰富。这几部作品的共通点,在于皆以小市镇为背景,而做为主角的少女则展现出坚毅的一面,勇敢地面对环境压力,然而樱庭尽管开始执笔成人小说,并未放弃轻小说写作,同时继续写作《gosick》系列。 「希望你能写出樱庭一树的早期代表作!」为响应编辑这样的期许,樱庭写下了《赤朽叶家的传说》(二○○六年)。该作品翌年荣获第六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成为樱庭实至名归的代表作。本作以「日本版的《百年孤独》」为目标,将舞台设在鸟取县的女系家族,是部三部曲的大河小说。以日本近代历史为背景,描写三个不同世代的女性——拥有预知能力的外婆、曾是少女暴走族领袖后为知名漫画家的母亲、以及生于现代的「我(瞳子)」这三名女性的故事。本作的解谜部分也十分精采,例如外婆年轻时看见人在天空飞翔的幻视之谜,数十年后由「我(瞳子)」揭开真相。《赤朽叶家的传说》同时获得第二十八届古川英冶文学新人奖及第137届直木奖入围的肯定。 《为青年投立的读书俱乐部》(二○○七年》是一部短篇连作小说。名为女校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读书俱乐部,会员集结了校内的怪胎,每个短篇均以会员所写下的社团日志形式来呈现,故事时代横跨近百年。而以继父与女儿间的乱伦为题材的《我的男人》则如前述,荣获第138届直木奖殊荣。 樱庭笔下的主角多为少女,故事背景也大多选在小城市或乡下小镇,此为其作品最大特色。狭小如箱中庭园的城镇,象征了主角身边的成人世界,充满了不合理的压迫和窒闷。而少女不甘成为成人世界的牺牲者。挺身找出生存之道。虽然故事情节不时予人卢幻的感觉,但少女们的奋斗历程却充满真实感,此所以樱庭的作品除了吸引年轻读者,也能唤起曾是少年少女的成年读者共鸣。樱庭作品的另一特色,即是随处可见的典故。或带有向名家作品致敬的意味。(例如《不适合少女的职业》的书名。即是仿照英国作家p·d·詹姆斯的推理小说《不适合女性的职业》。)据说樱庭每天读书一本以上。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小说可说是只有爱书人才写得出的作品。她的散文集《樱庭一树读书日记》(二○○七年)。可以窥见她对阅读的品味和想法。 本文作者介绍 千街晶之,一九七○年生,一九九五年以《永不结束的传言游戏》获第二届元推理评论奖,踏入日本文艺评论界。二○○四年,以《水面的星座·水底的宝石》获第五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评论及其它类),第四届本格推理大奖(评论及研究类)。 千街晶之 二○○八年二月,樱庭一树以《我的男人》(二○○七年》摘下第138届直木奖桂冠。在日本,以年轻族群为对象,并附有漫画或动画风格插图的小说,称为「youngadult小说」,或直接以和制英语。称为「lightnovel(轻小说)注」。樱庭一树以创作轻小说起家,二○○五年才首度发表以成人为阅读对象的作品。在日本,虽有许多横跨轻小说与成人小说活跃于文坛的作家,如小野不由美、乙一、米泽穗信、有川浩等人,然而以轻小说为起点,荣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成就——直木奖肯定的作家并不多见。 当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樱庭一树也并非初入文坛即受到世人瞩目,以下介绍的便是樱庭一树至今的作家生涯。 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樱庭一树出生于鸟取县米子市。年轻时就立志成为作家的她,高中时曾投稿至《朝日周刊》杂志的当红专栏「事件学」获得采用刊载;在东京就读大学期间,她持续在媒体发表文章。一九九三年,时为大学生的樱庭获得了denim作家新人奖殊荣。此后樱庭便以自由作家身分。活跃于杂志《froma》等各大报章媒体。一九九六年起,又以笔名「山田樱丸」,发表多部电玩剧本及其改编小说,也从事漫画的原作剧本的撰写。 注1/日本独创的英语词汇,欧美并无此用法。 一九九九年。她以《夜空中满天繁星》入选第一届电玩大奖小说最佳作,自此固定以「樱庭一树」为笔名创作小说;该作后来改题为《lonelinessguardianad2015隔离都市》出版。之所以采用较阳刚的笔名,据说是她不希望读者以阅读女作家作品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读她的小说。 此后,樱庭以轻小说作家的身分创作辍,不过从《红粉红》(二○○三年》,《推定少女》(二○○四年)等作品开始,逐渐显露其独特文风。而《gosick》(二○○三年)则是樱庭目前最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故事背景座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某个虚构小中,融合恋爱与推理小说元素,描写日本留学生久城一弥与贵族天才少女维多利加·布洛瓦之间的互动。截至二○○八年二月底。一共出版了九册(包含短篇集)。 尽管樱庭的作品日趋成熟。这时期的她却苦于真正想创作的作品无法迎合多数读者的口味,她也曾接受编辑的意见,写出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结局。这样的努力,终于在轻小说(糖果子弹)(二○○四年)出版后受到成年读者青睐。这部小说以日本海沿岸的某个没落小镇为舞台,主角是两名个性鲜明的少女——一心期盼赶快长大的国中女生山田渚,和声称自己是人鱼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本作完成度之高。可从二○○七年以普罗大众为对象推出精装版得以略见一二。 樱庭首次以成年读者为对象所写的《不适合少女的职业》(二○○五年),则是以下关附近的某座小岛为场景,以两名国中女生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随后,她又发表《bluesky》(二○○五年):以一六二七年的德国、二○二二年的新加坡、二○○七年的鹿儿岛等地为场景的科幻小说三部曲;《少女七灶和七个可怜的大人》(二○○六年):描写一名惯世嫉俗的美少女,逐渐化解与母亲之间的心结的过程,文风仿古,色彩描写丰富。这几部作品的共通点,在于皆以小市镇为背景,而做为主角的少女则展现出坚毅的一面,勇敢地面对环境压力,然而樱庭尽管开始执笔成人小说,并未放弃轻小说写作,同时继续写作《gosick》系列。 「希望你能写出樱庭一树的早期代表作!」为响应编辑这样的期许,樱庭写下了《赤朽叶家的传说》(二○○六年)。该作品翌年荣获第六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成为樱庭实至名归的代表作。本作以「日本版的《百年孤独》」为目标,将舞台设在鸟取县的女系家族,是部三部曲的大河小说。以日本近代历史为背景,描写三个不同世代的女性——拥有预知能力的外婆、曾是少女暴走族领袖后为知名漫画家的母亲、以及生于现代的「我(瞳子)」这三名女性的故事。本作的解谜部分也十分精采,例如外婆年轻时看见人在天空飞翔的幻视之谜,数十年后由「我(瞳子)」揭开真相。《赤朽叶家的传说》同时获得第二十八届古川英冶文学新人奖及第137届直木奖入围的肯定。 《为青年投立的读书俱乐部》(二○○七年》是一部短篇连作小说。名为女校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读书俱乐部,会员集结了校内的怪胎,每个短篇均以会员所写下的社团日志形式来呈现,故事时代横跨近百年。而以继父与女儿间的乱伦为题材的《我的男人》则如前述,荣获第138届直木奖殊荣。 樱庭笔下的主角多为少女,故事背景也大多选在小城市或乡下小镇,此为其作品最大特色。狭小如箱中庭园的城镇,象征了主角身边的成人世界,充满了不合理的压迫和窒闷。而少女不甘成为成人世界的牺牲者。挺身找出生存之道。虽然故事情节不时予人卢幻的感觉,但少女们的奋斗历程却充满真实感,此所以樱庭的作品除了吸引年轻读者,也能唤起曾是少年少女的成年读者共鸣。樱庭作品的另一特色,即是随处可见的典故。或带有向名家作品致敬的意味。(例如《不适合少女的职业》的书名。即是仿照英国作家p·d·詹姆斯的推理小说《不适合女性的职业》。)据说樱庭每天读书一本以上。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小说可说是只有爱书人才写得出的作品。她的散文集《樱庭一树读书日记》(二○○七年)。可以窥见她对阅读的品味和想法。 本文作者介绍 千街晶之,一九七○年生,一九九五年以《永不结束的传言游戏》获第二届元推理评论奖,踏入日本文艺评论界。二○○四年,以《水面的星座·水底的宝石》获第五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评论及其它类),第四届本格推理大奖(评论及研究类)。 千街晶之 二○○八年二月,樱庭一树以《我的男人》(二○○七年》摘下第138届直木奖桂冠。在日本,以年轻族群为对象,并附有漫画或动画风格插图的小说,称为「youngadult小说」,或直接以和制英语。称为「lightnovel(轻小说)注」。樱庭一树以创作轻小说起家,二○○五年才首度发表以成人为阅读对象的作品。在日本,虽有许多横跨轻小说与成人小说活跃于文坛的作家,如小野不由美、乙一、米泽穗信、有川浩等人,然而以轻小说为起点,荣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成就——直木奖肯定的作家并不多见。 当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樱庭一树也并非初入文坛即受到世人瞩目,以下介绍的便是樱庭一树至今的作家生涯。 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樱庭一树出生于鸟取县米子市。年轻时就立志成为作家的她,高中时曾投稿至《朝日周刊》杂志的当红专栏「事件学」获得采用刊载;在东京就读大学期间,她持续在媒体发表文章。一九九三年,时为大学生的樱庭获得了denim作家新人奖殊荣。此后樱庭便以自由作家身分。活跃于杂志《froma》等各大报章媒体。一九九六年起,又以笔名「山田樱丸」,发表多部电玩剧本及其改编小说,也从事漫画的原作剧本的撰写。 注1/日本独创的英语词汇,欧美并无此用法。 一九九九年。她以《夜空中满天繁星》入选第一届电玩大奖小说最佳作,自此固定以「樱庭一树」为笔名创作小说;该作后来改题为《lonelinessguardianad2015隔离都市》出版。之所以采用较阳刚的笔名,据说是她不希望读者以阅读女作家作品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读她的小说。 此后,樱庭以轻小说作家的身分创作辍,不过从《红粉红》(二○○三年》,《推定少女》(二○○四年)等作品开始,逐渐显露其独特文风。而《gosick》(二○○三年)则是樱庭目前最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故事背景座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某个虚构小中,融合恋爱与推理小说元素,描写日本留学生久城一弥与贵族天才少女维多利加·布洛瓦之间的互动。截至二○○八年二月底。一共出版了九册(包含短篇集)。 尽管樱庭的作品日趋成熟。这时期的她却苦于真正想创作的作品无法迎合多数读者的口味,她也曾接受编辑的意见,写出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结局。这样的努力,终于在轻小说(糖果子弹)(二○○四年)出版后受到成年读者青睐。这部小说以日本海沿岸的某个没落小镇为舞台,主角是两名个性鲜明的少女——一心期盼赶快长大的国中女生山田渚,和声称自己是人鱼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本作完成度之高。可从二○○七年以普罗大众为对象推出精装版得以略见一二。 樱庭首次以成年读者为对象所写的《不适合少女的职业》(二○○五年),则是以下关附近的某座小岛为场景,以两名国中女生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随后,她又发表《bluesky》(二○○五年):以一六二七年的德国、二○二二年的新加坡、二○○七年的鹿儿岛等地为场景的科幻小说三部曲;《少女七灶和七个可怜的大人》(二○○六年):描写一名惯世嫉俗的美少女,逐渐化解与母亲之间的心结的过程,文风仿古,色彩描写丰富。这几部作品的共通点,在于皆以小市镇为背景,而做为主角的少女则展现出坚毅的一面,勇敢地面对环境压力,然而樱庭尽管开始执笔成人小说,并未放弃轻小说写作,同时继续写作《gosick》系列。 「希望你能写出樱庭一树的早期代表作!」为响应编辑这样的期许,樱庭写下了《赤朽叶家的传说》(二○○六年)。该作品翌年荣获第六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成为樱庭实至名归的代表作。本作以「日本版的《百年孤独》」为目标,将舞台设在鸟取县的女系家族,是部三部曲的大河小说。以日本近代历史为背景,描写三个不同世代的女性——拥有预知能力的外婆、曾是少女暴走族领袖后为知名漫画家的母亲、以及生于现代的「我(瞳子)」这三名女性的故事。本作的解谜部分也十分精采,例如外婆年轻时看见人在天空飞翔的幻视之谜,数十年后由「我(瞳子)」揭开真相。《赤朽叶家的传说》同时获得第二十八届古川英冶文学新人奖及第137届直木奖入围的肯定。 《为青年投立的读书俱乐部》(二○○七年》是一部短篇连作小说。名为女校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读书俱乐部,会员集结了校内的怪胎,每个短篇均以会员所写下的社团日志形式来呈现,故事时代横跨近百年。而以继父与女儿间的乱伦为题材的《我的男人》则如前述,荣获第138届直木奖殊荣。 樱庭笔下的主角多为少女,故事背景也大多选在小城市或乡下小镇,此为其作品最大特色。狭小如箱中庭园的城镇,象征了主角身边的成人世界,充满了不合理的压迫和窒闷。而少女不甘成为成人世界的牺牲者。挺身找出生存之道。虽然故事情节不时予人卢幻的感觉,但少女们的奋斗历程却充满真实感,此所以樱庭的作品除了吸引年轻读者,也能唤起曾是少年少女的成年读者共鸣。樱庭作品的另一特色,即是随处可见的典故。或带有向名家作品致敬的意味。(例如《不适合少女的职业》的书名。即是仿照英国作家p·d·詹姆斯的推理小说《不适合女性的职业》。)据说樱庭每天读书一本以上。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小说可说是只有爱书人才写得出的作品。她的散文集《樱庭一树读书日记》(二○○七年)。可以窥见她对阅读的品味和想法。 本文作者介绍 千街晶之,一九七○年生,一九九五年以《永不结束的传言游戏》获第二届元推理评论奖,踏入日本文艺评论界。二○○四年,以《水面的星座·水底的宝石》获第五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评论及其它类),第四届本格推理大奖(评论及研究类)。 千街晶之 二○○八年二月,樱庭一树以《我的男人》(二○○七年》摘下第138届直木奖桂冠。在日本,以年轻族群为对象,并附有漫画或动画风格插图的小说,称为「youngadult小说」,或直接以和制英语。称为「lightnovel(轻小说)注」。樱庭一树以创作轻小说起家,二○○五年才首度发表以成人为阅读对象的作品。在日本,虽有许多横跨轻小说与成人小说活跃于文坛的作家,如小野不由美、乙一、米泽穗信、有川浩等人,然而以轻小说为起点,荣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成就——直木奖肯定的作家并不多见。 当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樱庭一树也并非初入文坛即受到世人瞩目,以下介绍的便是樱庭一树至今的作家生涯。 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樱庭一树出生于鸟取县米子市。年轻时就立志成为作家的她,高中时曾投稿至《朝日周刊》杂志的当红专栏「事件学」获得采用刊载;在东京就读大学期间,她持续在媒体发表文章。一九九三年,时为大学生的樱庭获得了denim作家新人奖殊荣。此后樱庭便以自由作家身分。活跃于杂志《froma》等各大报章媒体。一九九六年起,又以笔名「山田樱丸」,发表多部电玩剧本及其改编小说,也从事漫画的原作剧本的撰写。 注1/日本独创的英语词汇,欧美并无此用法。 一九九九年。她以《夜空中满天繁星》入选第一届电玩大奖小说最佳作,自此固定以「樱庭一树」为笔名创作小说;该作后来改题为《lonelinessguardianad2015隔离都市》出版。之所以采用较阳刚的笔名,据说是她不希望读者以阅读女作家作品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读她的小说。 此后,樱庭以轻小说作家的身分创作辍,不过从《红粉红》(二○○三年》,《推定少女》(二○○四年)等作品开始,逐渐显露其独特文风。而《gosick》(二○○三年)则是樱庭目前最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故事背景座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某个虚构小中,融合恋爱与推理小说元素,描写日本留学生久城一弥与贵族天才少女维多利加·布洛瓦之间的互动。截至二○○八年二月底。一共出版了九册(包含短篇集)。 尽管樱庭的作品日趋成熟。这时期的她却苦于真正想创作的作品无法迎合多数读者的口味,她也曾接受编辑的意见,写出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结局。这样的努力,终于在轻小说(糖果子弹)(二○○四年)出版后受到成年读者青睐。这部小说以日本海沿岸的某个没落小镇为舞台,主角是两名个性鲜明的少女——一心期盼赶快长大的国中女生山田渚,和声称自己是人鱼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本作完成度之高。可从二○○七年以普罗大众为对象推出精装版得以略见一二。 樱庭首次以成年读者为对象所写的《不适合少女的职业》(二○○五年),则是以下关附近的某座小岛为场景,以两名国中女生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随后,她又发表《bluesky》(二○○五年):以一六二七年的德国、二○二二年的新加坡、二○○七年的鹿儿岛等地为场景的科幻小说三部曲;《少女七灶和七个可怜的大人》(二○○六年):描写一名惯世嫉俗的美少女,逐渐化解与母亲之间的心结的过程,文风仿古,色彩描写丰富。这几部作品的共通点,在于皆以小市镇为背景,而做为主角的少女则展现出坚毅的一面,勇敢地面对环境压力,然而樱庭尽管开始执笔成人小说,并未放弃轻小说写作,同时继续写作《gosick》系列。 「希望你能写出樱庭一树的早期代表作!」为响应编辑这样的期许,樱庭写下了《赤朽叶家的传说》(二○○六年)。该作品翌年荣获第六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成为樱庭实至名归的代表作。本作以「日本版的《百年孤独》」为目标,将舞台设在鸟取县的女系家族,是部三部曲的大河小说。以日本近代历史为背景,描写三个不同世代的女性——拥有预知能力的外婆、曾是少女暴走族领袖后为知名漫画家的母亲、以及生于现代的「我(瞳子)」这三名女性的故事。本作的解谜部分也十分精采,例如外婆年轻时看见人在天空飞翔的幻视之谜,数十年后由「我(瞳子)」揭开真相。《赤朽叶家的传说》同时获得第二十八届古川英冶文学新人奖及第137届直木奖入围的肯定。 《为青年投立的读书俱乐部》(二○○七年》是一部短篇连作小说。名为女校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读书俱乐部,会员集结了校内的怪胎,每个短篇均以会员所写下的社团日志形式来呈现,故事时代横跨近百年。而以继父与女儿间的乱伦为题材的《我的男人》则如前述,荣获第138届直木奖殊荣。 樱庭笔下的主角多为少女,故事背景也大多选在小城市或乡下小镇,此为其作品最大特色。狭小如箱中庭园的城镇,象征了主角身边的成人世界,充满了不合理的压迫和窒闷。而少女不甘成为成人世界的牺牲者。挺身找出生存之道。虽然故事情节不时予人卢幻的感觉,但少女们的奋斗历程却充满真实感,此所以樱庭的作品除了吸引年轻读者,也能唤起曾是少年少女的成年读者共鸣。樱庭作品的另一特色,即是随处可见的典故。或带有向名家作品致敬的意味。(例如《不适合少女的职业》的书名。即是仿照英国作家p·d·詹姆斯的推理小说《不适合女性的职业》。)据说樱庭每天读书一本以上。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小说可说是只有爱书人才写得出的作品。她的散文集《樱庭一树读书日记》(二○○七年)。可以窥见她对阅读的品味和想法。 本文作者介绍 千街晶之,一九七○年生,一九九五年以《永不结束的传言游戏》获第二届元推理评论奖,踏入日本文艺评论界。二○○四年,以《水面的星座·水底的宝石》获第五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评论及其它类),第四届本格推理大奖(评论及研究类)。 千街晶之 二○○八年二月,樱庭一树以《我的男人》(二○○七年》摘下第138届直木奖桂冠。在日本,以年轻族群为对象,并附有漫画或动画风格插图的小说,称为「youngadult小说」,或直接以和制英语。称为「lightnovel(轻小说)注」。樱庭一树以创作轻小说起家,二○○五年才首度发表以成人为阅读对象的作品。在日本,虽有许多横跨轻小说与成人小说活跃于文坛的作家,如小野不由美、乙一、米泽穗信、有川浩等人,然而以轻小说为起点,荣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成就——直木奖肯定的作家并不多见。 当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樱庭一树也并非初入文坛即受到世人瞩目,以下介绍的便是樱庭一树至今的作家生涯。 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樱庭一树出生于鸟取县米子市。年轻时就立志成为作家的她,高中时曾投稿至《朝日周刊》杂志的当红专栏「事件学」获得采用刊载;在东京就读大学期间,她持续在媒体发表文章。一九九三年,时为大学生的樱庭获得了denim作家新人奖殊荣。此后樱庭便以自由作家身分。活跃于杂志《froma》等各大报章媒体。一九九六年起,又以笔名「山田樱丸」,发表多部电玩剧本及其改编小说,也从事漫画的原作剧本的撰写。 注1/日本独创的英语词汇,欧美并无此用法。 一九九九年。她以《夜空中满天繁星》入选第一届电玩大奖小说最佳作,自此固定以「樱庭一树」为笔名创作小说;该作后来改题为《lonelinessguardianad2015隔离都市》出版。之所以采用较阳刚的笔名,据说是她不希望读者以阅读女作家作品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读她的小说。 此后,樱庭以轻小说作家的身分创作辍,不过从《红粉红》(二○○三年》,《推定少女》(二○○四年)等作品开始,逐渐显露其独特文风。而《gosick》(二○○三年)则是樱庭目前最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故事背景座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某个虚构小中,融合恋爱与推理小说元素,描写日本留学生久城一弥与贵族天才少女维多利加·布洛瓦之间的互动。截至二○○八年二月底。一共出版了九册(包含短篇集)。 尽管樱庭的作品日趋成熟。这时期的她却苦于真正想创作的作品无法迎合多数读者的口味,她也曾接受编辑的意见,写出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结局。这样的努力,终于在轻小说(糖果子弹)(二○○四年)出版后受到成年读者青睐。这部小说以日本海沿岸的某个没落小镇为舞台,主角是两名个性鲜明的少女——一心期盼赶快长大的国中女生山田渚,和声称自己是人鱼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本作完成度之高。可从二○○七年以普罗大众为对象推出精装版得以略见一二。 樱庭首次以成年读者为对象所写的《不适合少女的职业》(二○○五年),则是以下关附近的某座小岛为场景,以两名国中女生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随后,她又发表《bluesky》(二○○五年):以一六二七年的德国、二○二二年的新加坡、二○○七年的鹿儿岛等地为场景的科幻小说三部曲;《少女七灶和七个可怜的大人》(二○○六年):描写一名惯世嫉俗的美少女,逐渐化解与母亲之间的心结的过程,文风仿古,色彩描写丰富。这几部作品的共通点,在于皆以小市镇为背景,而做为主角的少女则展现出坚毅的一面,勇敢地面对环境压力,然而樱庭尽管开始执笔成人小说,并未放弃轻小说写作,同时继续写作《gosick》系列。 「希望你能写出樱庭一树的早期代表作!」为响应编辑这样的期许,樱庭写下了《赤朽叶家的传说》(二○○六年)。该作品翌年荣获第六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成为樱庭实至名归的代表作。本作以「日本版的《百年孤独》」为目标,将舞台设在鸟取县的女系家族,是部三部曲的大河小说。以日本近代历史为背景,描写三个不同世代的女性——拥有预知能力的外婆、曾是少女暴走族领袖后为知名漫画家的母亲、以及生于现代的「我(瞳子)」这三名女性的故事。本作的解谜部分也十分精采,例如外婆年轻时看见人在天空飞翔的幻视之谜,数十年后由「我(瞳子)」揭开真相。《赤朽叶家的传说》同时获得第二十八届古川英冶文学新人奖及第137届直木奖入围的肯定。 《为青年投立的读书俱乐部》(二○○七年》是一部短篇连作小说。名为女校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读书俱乐部,会员集结了校内的怪胎,每个短篇均以会员所写下的社团日志形式来呈现,故事时代横跨近百年。而以继父与女儿间的乱伦为题材的《我的男人》则如前述,荣获第138届直木奖殊荣。 樱庭笔下的主角多为少女,故事背景也大多选在小城市或乡下小镇,此为其作品最大特色。狭小如箱中庭园的城镇,象征了主角身边的成人世界,充满了不合理的压迫和窒闷。而少女不甘成为成人世界的牺牲者。挺身找出生存之道。虽然故事情节不时予人卢幻的感觉,但少女们的奋斗历程却充满真实感,此所以樱庭的作品除了吸引年轻读者,也能唤起曾是少年少女的成年读者共鸣。樱庭作品的另一特色,即是随处可见的典故。或带有向名家作品致敬的意味。(例如《不适合少女的职业》的书名。即是仿照英国作家p·d·詹姆斯的推理小说《不适合女性的职业》。)据说樱庭每天读书一本以上。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小说可说是只有爱书人才写得出的作品。她的散文集《樱庭一树读书日记》(二○○七年)。可以窥见她对阅读的品味和想法。 本文作者介绍 千街晶之,一九七○年生,一九九五年以《永不结束的传言游戏》获第二届元推理评论奖,踏入日本文艺评论界。二○○四年,以《水面的星座·水底的宝石》获第五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评论及其它类),第四届本格推理大奖(评论及研究类)。 千街晶之 二○○八年二月,樱庭一树以《我的男人》(二○○七年》摘下第138届直木奖桂冠。在日本,以年轻族群为对象,并附有漫画或动画风格插图的小说,称为「youngadult小说」,或直接以和制英语。称为「lightnovel(轻小说)注」。樱庭一树以创作轻小说起家,二○○五年才首度发表以成人为阅读对象的作品。在日本,虽有许多横跨轻小说与成人小说活跃于文坛的作家,如小野不由美、乙一、米泽穗信、有川浩等人,然而以轻小说为起点,荣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成就——直木奖肯定的作家并不多见。 当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樱庭一树也并非初入文坛即受到世人瞩目,以下介绍的便是樱庭一树至今的作家生涯。 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樱庭一树出生于鸟取县米子市。年轻时就立志成为作家的她,高中时曾投稿至《朝日周刊》杂志的当红专栏「事件学」获得采用刊载;在东京就读大学期间,她持续在媒体发表文章。一九九三年,时为大学生的樱庭获得了denim作家新人奖殊荣。此后樱庭便以自由作家身分。活跃于杂志《froma》等各大报章媒体。一九九六年起,又以笔名「山田樱丸」,发表多部电玩剧本及其改编小说,也从事漫画的原作剧本的撰写。 注1/日本独创的英语词汇,欧美并无此用法。 一九九九年。她以《夜空中满天繁星》入选第一届电玩大奖小说最佳作,自此固定以「樱庭一树」为笔名创作小说;该作后来改题为《lonelinessguardianad2015隔离都市》出版。之所以采用较阳刚的笔名,据说是她不希望读者以阅读女作家作品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读她的小说。 此后,樱庭以轻小说作家的身分创作辍,不过从《红粉红》(二○○三年》,《推定少女》(二○○四年)等作品开始,逐渐显露其独特文风。而《gosick》(二○○三年)则是樱庭目前最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故事背景座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某个虚构小中,融合恋爱与推理小说元素,描写日本留学生久城一弥与贵族天才少女维多利加·布洛瓦之间的互动。截至二○○八年二月底。一共出版了九册(包含短篇集)。 尽管樱庭的作品日趋成熟。这时期的她却苦于真正想创作的作品无法迎合多数读者的口味,她也曾接受编辑的意见,写出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结局。这样的努力,终于在轻小说(糖果子弹)(二○○四年)出版后受到成年读者青睐。这部小说以日本海沿岸的某个没落小镇为舞台,主角是两名个性鲜明的少女——一心期盼赶快长大的国中女生山田渚,和声称自己是人鱼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本作完成度之高。可从二○○七年以普罗大众为对象推出精装版得以略见一二。 樱庭首次以成年读者为对象所写的《不适合少女的职业》(二○○五年),则是以下关附近的某座小岛为场景,以两名国中女生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随后,她又发表《bluesky》(二○○五年):以一六二七年的德国、二○二二年的新加坡、二○○七年的鹿儿岛等地为场景的科幻小说三部曲;《少女七灶和七个可怜的大人》(二○○六年):描写一名惯世嫉俗的美少女,逐渐化解与母亲之间的心结的过程,文风仿古,色彩描写丰富。这几部作品的共通点,在于皆以小市镇为背景,而做为主角的少女则展现出坚毅的一面,勇敢地面对环境压力,然而樱庭尽管开始执笔成人小说,并未放弃轻小说写作,同时继续写作《gosick》系列。 「希望你能写出樱庭一树的早期代表作!」为响应编辑这样的期许,樱庭写下了《赤朽叶家的传说》(二○○六年)。该作品翌年荣获第六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成为樱庭实至名归的代表作。本作以「日本版的《百年孤独》」为目标,将舞台设在鸟取县的女系家族,是部三部曲的大河小说。以日本近代历史为背景,描写三个不同世代的女性——拥有预知能力的外婆、曾是少女暴走族领袖后为知名漫画家的母亲、以及生于现代的「我(瞳子)」这三名女性的故事。本作的解谜部分也十分精采,例如外婆年轻时看见人在天空飞翔的幻视之谜,数十年后由「我(瞳子)」揭开真相。《赤朽叶家的传说》同时获得第二十八届古川英冶文学新人奖及第137届直木奖入围的肯定。 《为青年投立的读书俱乐部》(二○○七年》是一部短篇连作小说。名为女校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读书俱乐部,会员集结了校内的怪胎,每个短篇均以会员所写下的社团日志形式来呈现,故事时代横跨近百年。而以继父与女儿间的乱伦为题材的《我的男人》则如前述,荣获第138届直木奖殊荣。 樱庭笔下的主角多为少女,故事背景也大多选在小城市或乡下小镇,此为其作品最大特色。狭小如箱中庭园的城镇,象征了主角身边的成人世界,充满了不合理的压迫和窒闷。而少女不甘成为成人世界的牺牲者。挺身找出生存之道。虽然故事情节不时予人卢幻的感觉,但少女们的奋斗历程却充满真实感,此所以樱庭的作品除了吸引年轻读者,也能唤起曾是少年少女的成年读者共鸣。樱庭作品的另一特色,即是随处可见的典故。或带有向名家作品致敬的意味。(例如《不适合少女的职业》的书名。即是仿照英国作家p·d·詹姆斯的推理小说《不适合女性的职业》。)据说樱庭每天读书一本以上。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小说可说是只有爱书人才写得出的作品。她的散文集《樱庭一树读书日记》(二○○七年)。可以窥见她对阅读的品味和想法。 本文作者介绍 千街晶之,一九七○年生,一九九五年以《永不结束的传言游戏》获第二届元推理评论奖,踏入日本文艺评论界。二○○四年,以《水面的星座·水底的宝石》获第五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评论及其它类),第四届本格推理大奖(评论及研究类)。 千街晶之 二○○八年二月,樱庭一树以《我的男人》(二○○七年》摘下第138届直木奖桂冠。在日本,以年轻族群为对象,并附有漫画或动画风格插图的小说,称为「youngadult小说」,或直接以和制英语。称为「lightnovel(轻小说)注」。樱庭一树以创作轻小说起家,二○○五年才首度发表以成人为阅读对象的作品。在日本,虽有许多横跨轻小说与成人小说活跃于文坛的作家,如小野不由美、乙一、米泽穗信、有川浩等人,然而以轻小说为起点,荣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成就——直木奖肯定的作家并不多见。 当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樱庭一树也并非初入文坛即受到世人瞩目,以下介绍的便是樱庭一树至今的作家生涯。 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樱庭一树出生于鸟取县米子市。年轻时就立志成为作家的她,高中时曾投稿至《朝日周刊》杂志的当红专栏「事件学」获得采用刊载;在东京就读大学期间,她持续在媒体发表文章。一九九三年,时为大学生的樱庭获得了denim作家新人奖殊荣。此后樱庭便以自由作家身分。活跃于杂志《froma》等各大报章媒体。一九九六年起,又以笔名「山田樱丸」,发表多部电玩剧本及其改编小说,也从事漫画的原作剧本的撰写。 注1/日本独创的英语词汇,欧美并无此用法。 一九九九年。她以《夜空中满天繁星》入选第一届电玩大奖小说最佳作,自此固定以「樱庭一树」为笔名创作小说;该作后来改题为《lonelinessguardianad2015隔离都市》出版。之所以采用较阳刚的笔名,据说是她不希望读者以阅读女作家作品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读她的小说。 此后,樱庭以轻小说作家的身分创作辍,不过从《红粉红》(二○○三年》,《推定少女》(二○○四年)等作品开始,逐渐显露其独特文风。而《gosick》(二○○三年)则是樱庭目前最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故事背景座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某个虚构小中,融合恋爱与推理小说元素,描写日本留学生久城一弥与贵族天才少女维多利加·布洛瓦之间的互动。截至二○○八年二月底。一共出版了九册(包含短篇集)。 尽管樱庭的作品日趋成熟。这时期的她却苦于真正想创作的作品无法迎合多数读者的口味,她也曾接受编辑的意见,写出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结局。这样的努力,终于在轻小说(糖果子弹)(二○○四年)出版后受到成年读者青睐。这部小说以日本海沿岸的某个没落小镇为舞台,主角是两名个性鲜明的少女——一心期盼赶快长大的国中女生山田渚,和声称自己是人鱼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本作完成度之高。可从二○○七年以普罗大众为对象推出精装版得以略见一二。 樱庭首次以成年读者为对象所写的《不适合少女的职业》(二○○五年),则是以下关附近的某座小岛为场景,以两名国中女生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随后,她又发表《bluesky》(二○○五年):以一六二七年的德国、二○二二年的新加坡、二○○七年的鹿儿岛等地为场景的科幻小说三部曲;《少女七灶和七个可怜的大人》(二○○六年):描写一名惯世嫉俗的美少女,逐渐化解与母亲之间的心结的过程,文风仿古,色彩描写丰富。这几部作品的共通点,在于皆以小市镇为背景,而做为主角的少女则展现出坚毅的一面,勇敢地面对环境压力,然而樱庭尽管开始执笔成人小说,并未放弃轻小说写作,同时继续写作《gosick》系列。 「希望你能写出樱庭一树的早期代表作!」为响应编辑这样的期许,樱庭写下了《赤朽叶家的传说》(二○○六年)。该作品翌年荣获第六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成为樱庭实至名归的代表作。本作以「日本版的《百年孤独》」为目标,将舞台设在鸟取县的女系家族,是部三部曲的大河小说。以日本近代历史为背景,描写三个不同世代的女性——拥有预知能力的外婆、曾是少女暴走族领袖后为知名漫画家的母亲、以及生于现代的「我(瞳子)」这三名女性的故事。本作的解谜部分也十分精采,例如外婆年轻时看见人在天空飞翔的幻视之谜,数十年后由「我(瞳子)」揭开真相。《赤朽叶家的传说》同时获得第二十八届古川英冶文学新人奖及第137届直木奖入围的肯定。 《为青年投立的读书俱乐部》(二○○七年》是一部短篇连作小说。名为女校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读书俱乐部,会员集结了校内的怪胎,每个短篇均以会员所写下的社团日志形式来呈现,故事时代横跨近百年。而以继父与女儿间的乱伦为题材的《我的男人》则如前述,荣获第138届直木奖殊荣。 樱庭笔下的主角多为少女,故事背景也大多选在小城市或乡下小镇,此为其作品最大特色。狭小如箱中庭园的城镇,象征了主角身边的成人世界,充满了不合理的压迫和窒闷。而少女不甘成为成人世界的牺牲者。挺身找出生存之道。虽然故事情节不时予人卢幻的感觉,但少女们的奋斗历程却充满真实感,此所以樱庭的作品除了吸引年轻读者,也能唤起曾是少年少女的成年读者共鸣。樱庭作品的另一特色,即是随处可见的典故。或带有向名家作品致敬的意味。(例如《不适合少女的职业》的书名。即是仿照英国作家p·d·詹姆斯的推理小说《不适合女性的职业》。)据说樱庭每天读书一本以上。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小说可说是只有爱书人才写得出的作品。她的散文集《樱庭一树读书日记》(二○○七年)。可以窥见她对阅读的品味和想法。 本文作者介绍 千街晶之,一九七○年生,一九九五年以《永不结束的传言游戏》获第二届元推理评论奖,踏入日本文艺评论界。二○○四年,以《水面的星座·水底的宝石》获第五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评论及其它类),第四届本格推理大奖(评论及研究类)。 千街晶之 二○○八年二月,樱庭一树以《我的男人》(二○○七年》摘下第138届直木奖桂冠。在日本,以年轻族群为对象,并附有漫画或动画风格插图的小说,称为「youngadult小说」,或直接以和制英语。称为「lightnovel(轻小说)注」。樱庭一树以创作轻小说起家,二○○五年才首度发表以成人为阅读对象的作品。在日本,虽有许多横跨轻小说与成人小说活跃于文坛的作家,如小野不由美、乙一、米泽穗信、有川浩等人,然而以轻小说为起点,荣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成就——直木奖肯定的作家并不多见。 当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樱庭一树也并非初入文坛即受到世人瞩目,以下介绍的便是樱庭一树至今的作家生涯。 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樱庭一树出生于鸟取县米子市。年轻时就立志成为作家的她,高中时曾投稿至《朝日周刊》杂志的当红专栏「事件学」获得采用刊载;在东京就读大学期间,她持续在媒体发表文章。一九九三年,时为大学生的樱庭获得了denim作家新人奖殊荣。此后樱庭便以自由作家身分。活跃于杂志《froma》等各大报章媒体。一九九六年起,又以笔名「山田樱丸」,发表多部电玩剧本及其改编小说,也从事漫画的原作剧本的撰写。 注1/日本独创的英语词汇,欧美并无此用法。 一九九九年。她以《夜空中满天繁星》入选第一届电玩大奖小说最佳作,自此固定以「樱庭一树」为笔名创作小说;该作后来改题为《lonelinessguardianad2015隔离都市》出版。之所以采用较阳刚的笔名,据说是她不希望读者以阅读女作家作品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读她的小说。 此后,樱庭以轻小说作家的身分创作辍,不过从《红粉红》(二○○三年》,《推定少女》(二○○四年)等作品开始,逐渐显露其独特文风。而《gosick》(二○○三年)则是樱庭目前最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故事背景座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某个虚构小中,融合恋爱与推理小说元素,描写日本留学生久城一弥与贵族天才少女维多利加·布洛瓦之间的互动。截至二○○八年二月底。一共出版了九册(包含短篇集)。 尽管樱庭的作品日趋成熟。这时期的她却苦于真正想创作的作品无法迎合多数读者的口味,她也曾接受编辑的意见,写出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结局。这样的努力,终于在轻小说(糖果子弹)(二○○四年)出版后受到成年读者青睐。这部小说以日本海沿岸的某个没落小镇为舞台,主角是两名个性鲜明的少女——一心期盼赶快长大的国中女生山田渚,和声称自己是人鱼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本作完成度之高。可从二○○七年以普罗大众为对象推出精装版得以略见一二。 樱庭首次以成年读者为对象所写的《不适合少女的职业》(二○○五年),则是以下关附近的某座小岛为场景,以两名国中女生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随后,她又发表《bluesky》(二○○五年):以一六二七年的德国、二○二二年的新加坡、二○○七年的鹿儿岛等地为场景的科幻小说三部曲;《少女七灶和七个可怜的大人》(二○○六年):描写一名惯世嫉俗的美少女,逐渐化解与母亲之间的心结的过程,文风仿古,色彩描写丰富。这几部作品的共通点,在于皆以小市镇为背景,而做为主角的少女则展现出坚毅的一面,勇敢地面对环境压力,然而樱庭尽管开始执笔成人小说,并未放弃轻小说写作,同时继续写作《gosick》系列。 「希望你能写出樱庭一树的早期代表作!」为响应编辑这样的期许,樱庭写下了《赤朽叶家的传说》(二○○六年)。该作品翌年荣获第六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成为樱庭实至名归的代表作。本作以「日本版的《百年孤独》」为目标,将舞台设在鸟取县的女系家族,是部三部曲的大河小说。以日本近代历史为背景,描写三个不同世代的女性——拥有预知能力的外婆、曾是少女暴走族领袖后为知名漫画家的母亲、以及生于现代的「我(瞳子)」这三名女性的故事。本作的解谜部分也十分精采,例如外婆年轻时看见人在天空飞翔的幻视之谜,数十年后由「我(瞳子)」揭开真相。《赤朽叶家的传说》同时获得第二十八届古川英冶文学新人奖及第137届直木奖入围的肯定。 《为青年投立的读书俱乐部》(二○○七年》是一部短篇连作小说。名为女校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读书俱乐部,会员集结了校内的怪胎,每个短篇均以会员所写下的社团日志形式来呈现,故事时代横跨近百年。而以继父与女儿间的乱伦为题材的《我的男人》则如前述,荣获第138届直木奖殊荣。 樱庭笔下的主角多为少女,故事背景也大多选在小城市或乡下小镇,此为其作品最大特色。狭小如箱中庭园的城镇,象征了主角身边的成人世界,充满了不合理的压迫和窒闷。而少女不甘成为成人世界的牺牲者。挺身找出生存之道。虽然故事情节不时予人卢幻的感觉,但少女们的奋斗历程却充满真实感,此所以樱庭的作品除了吸引年轻读者,也能唤起曾是少年少女的成年读者共鸣。樱庭作品的另一特色,即是随处可见的典故。或带有向名家作品致敬的意味。(例如《不适合少女的职业》的书名。即是仿照英国作家p·d·詹姆斯的推理小说《不适合女性的职业》。)据说樱庭每天读书一本以上。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小说可说是只有爱书人才写得出的作品。她的散文集《樱庭一树读书日记》(二○○七年)。可以窥见她对阅读的品味和想法。 本文作者介绍 千街晶之,一九七○年生,一九九五年以《永不结束的传言游戏》获第二届元推理评论奖,踏入日本文艺评论界。二○○四年,以《水面的星座·水底的宝石》获第五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评论及其它类),第四届本格推理大奖(评论及研究类)。 第一部 最后的神话时代 一九三五年~一九七五年赤朽叶万叶 多看见未来的夏 赤朽叶万叶看到在空中飞翔的男子,在十岁那年夏天。万叶是我的外婆,那时她还没嫁入山阴地方的赤朽叶家,只是个从山里来没有姓氏的野蛮女孩,村里的人都喊她多田家的万叶。 外婆懂事以来,就看得见不可思议的事物。她的骨架粗壮、身材高大,垂至腰际的长发黝黑如乌鸦润泽的翅膀(不过到了晚年究竟不敌岁月,变成了白雪般的银白色)。她经常眯起一双大眼睛,眺望远山的另一头。外婆的眼力之好,甚至看得见肉眼凡眙下可见之物,不过她被称做「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则是更久之后的事了,我现在要诉说的是外婆的童年故事。外婆自幼能看见未来的影像。有时,她目睹画轴上的字幻化成预言;有时看见作古的人走进屋里比手画脚像要诉说什么,或是看到一些意义不明的幻影。外婆很少对身边的人透露自己的超能力,村人只当她是诡异的「边境人」留下的孩子。终其一生,外婆对自己的能力既有一丝自豪,同时不免烦忧。 昭和二十八年,公元一九五三年夏天,多田家的万叶大约十岁,之所以说「大约」,是因为村里没人确知她的实际年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山阴地方地处日本边境,位在绵延的中国山脉和灰黑色的日本海之间,总是阴雨绵绵。有一天,万叶宛如从山里滚下来一般,突然降临本地。她本人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当地村民说她是在三岁前后,被「边境人」留在村里的。 「边境人」,是我在撰写这段回亿时想出来的称呼。山阴地方的人——也就是我们的祖先。一直以来都称呼那群隐居在深山里的奇特旅人「那个」、「那群人」、或是「山里的人」。近年民俗学者虽然创造出「山窝」、「野伏」、「山外」不同说法,我们身处的鸟取县西部红绿村里,却从没有人使用这些称呼。据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几百年前甚至是更久之前,深山里住着一群长发飘扬、骨架粗壮的人,他们的发丝乌黑,皮肤像皮革般黑亮,随着季节更迭变更居所,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他们不缴交年贡、不接受征召,即使到了现代也不缴纳税金。因为不仰赖政府,他们只能自己保卫家园。不过这五十年来,不管是在红绿村,还是岛根县的出云地区。都没人见过「那群人」的踪影,因此也无从得知他们是否还待在山中。总之,万叶就是在六十五年前随着「边境人」来到红绿村的,那也是「边境人」最后一次来到村里,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一个小女孩留在红绿村。 知晓这些往事的人多半已经成仙,详情已不可考,村人只知道这几百年来只要村里需要人手,「边境人一就会宛如一阵黑风般现身。在婚丧喜庆等各项仪式中。需要他们帮忙的是「丧」,村里只要有年轻人非自然死亡(也就是自杀),村人会燃起一束束垂盆草,「边境人」只要看见紫烟升起,就会在当天夜里来到村子,帮忙准备丧礼。他们砍树做棺,黎明时喀喳喀噎地折断死者的大腿及小腿骨,把僵硬的遗体放进正方形棺木里。然后吟唱着不知名的咒语,将棺木带到深山里的溪谷丢弃。只要见他们出现,连寺庙里的住持都不插手,只是等着他们将年轻死者的尸身带到山里去。这么说来,多田家的万叶在六十五年前被留在村里的那天早上,想必也有某个年轻人死去吧。之所以将死者脚骨折断,是害怕死者化为鬼怪作祟,还是正方形木箱具有某种法力不得而知,这种事就留给民俗学家去伤脑筋吧。总之,外婆的样貌——皮肤黝黑、留着一头长发、骨架粗壮,完全符合众人心目中的「边境人」形象——「那群人」将装有尸体的木棺带走后,把她单独留在一户人家门前井边。水井吊桶上,爬满了粉红牵牛花的藤蔓,她像个人偶般站在那里。 「他们把我忘了吗?」六十五年后,外婆临终前曾这么说。 「怎么会呢,不会有人忘了带走孩子的。」 「那为什么会把我丢下呢?」 这个问题,也没人能解答了。自此之后,多田家的万叶便跟着红绿村的孩子们一起成长、茁壮。 一对年轻夫妇收留了万叶,他们住在距离水井旁三户人家之外。尽管这个女孩长相异于常人,年轻夫妇还是对她视如己出,抚养长大。从红绿村往西到出云一带,居民相貌相仿,都是皮肤白皙、轮廓纤细、细腰,多为小眼睛,瓜子脸,也就是俗称的宫廷脸。讲难听一点,像长在蔓稍的瓜果般苍白虚弱。也有人说,这一带居民的先祖是在弥生时代(注1)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他们将风箱炼铁技术传到了日本,相貌就是生得那副模样。相较之下,山里的「边境人」就显得黝黑粗壮。因此在村里,万叶显得相当醒目。年轻夫妇慈爱却不失管教。养育这个特殊的孩子,他们将万叶送进学校,不知为何她就是学不会认字,每天喊着「不会读」,「不会写」,课业一场糊涂。 注1:公元前四百年~公元后二百年。 不过,万叶却经常做出一些预言。当时岛根县出云市进驻了一支保安队,前身为麦克阿瑟于战后成立的警察预备队第三管区队。队员由当地一群战时年龄不足,未被征召的年轻人或外地人组成。每个人都佩了一把向美军租借的卡窦枪。村人对这种会发出火药的陌生武器都恐惧万分。毕竟当时村里还沿袭着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风习,如果有人犯罪,就请村长带着长矛及网子去逮捕犯人,扭送官府。有一天,几个身穿卡其色制服的年轻队员手持卡宝枪、昂首阔步走在街上时,皮肤黝黑兼目不识丁的万叶指着其中一个人说: 「火光,飞散开来。」 年轻夫妇当下并没有多想,直到当天深夜一名保安队员因为枪枝走火而身亡的消息传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再问万叶,她也只是回答「我看见火光,飞散开来。」年轻夫妇把这当成童言童语,没当一回事,但事实上多田家的万叶经常像这样看见未来的影像,说不定这正是那天早晨「边境人」将她丢在井边的原因。 万叶经常看得见未来,特别是身处高处时,看到火光飞散开来那次。她正好坐在父亲肩头上。每次爬山或是走上被称做「高见」——那里住着村里的有钱人家——的坡道时,未来的影像就会自万叶眼前闪过。她看到有人去世、出生、发生重大事故,但她只是默默注视着,不再说出口。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再加上之前预言枪枝走火后,年轻夫妇的反应让她察觉这些事似乎不该向人提起,因此大部分时候万叶都保持沉默。更何况,她看见的未来多半都模糊不清,当下她也无法了解影像的意义。 就在万叶十岁那年夏天,她看见了在空中飞翔的男子。 那名男子并不年轻了。事后万叶想。或许该说看起来还年轻,但也可能是个中年人。毕竟对一个十岁小女孩来说,二十岁和四十岁的男人并没有多大差别。当时万叶只觉得这个男子一脸寂寞的样子。他穿着枯叶色的衣服,个子不高,五官似当地人扁平苍白,细长的眼睛只有一只。因为他只睁着左眼,紧闭的右眼看起来表面平滑,似乎已和周围的皮肤合而一体。 男子的身影隐约浮现在夕阳染成的淡粉红色天空中。 他动着薄唇,低声说着什么。 「阿……万……!」 这一定是幻象,万叶心想。事发这天,一直学不会认字的万叶放学后独自走在路上,由于容貌异于常人。书又念不好,因此一直交不到什么朋友。她快步走在村里的小路,长达腰际的黑发随风飘着,正打算抄近路走上斜坡时,男子突然就出现在她眼前。 男子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脸朝下地漂浮在浅粉红色的天空中,他展开双臂,一动也不动,直直盯着正下方的万叶。过了一会儿,他突地向后,越退越远,终至消失不见,彷佛被吸进了天空之中。万叶想叫他等一等,终究还是没 有开口。她知道刚才看到的也是未来的影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那个独眼男子确实是浮在半空中的。而要到未来的某一天。她才会知道男子飞翔的理由。自从那个黄昏后,万叶第一次自觉自己看得见未来,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万里眼万叶。她也知道总有一天将会结识这个出现在幻象中的神秘独眼男子。 这段奇妙的际遇。或许可说是万叶的初恋。那之后秋去冬来,就连春天到访时,万叶心里都还在想着这个谜样的男子,她特男子命名为「独眼龙」。每到黄昏,万叶都会来到山坡。遥望着远方,希望能再次见到他。只不过男子没再出现过,一直要到十年后,万叶心里的「独眼龙」先生才变成现实中有血有肉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 如万叶预视的,这个男子「在空中飞」,又是更久之后的故事了。 当时鸟取县红绿村中有两户大户人家,当地人惯称「上红」和「下黑」。「上红」就是我的老家赤朽叶家,是故事的舞台,也就是我外婆嫁入,后来我生长的那个家。 赤朽叶家在很久之前——久到连家里人都无从考据的时候——就已经来到这个中国山脉山麓下的村庄,甚至有人说,红绿村就是因为赤朽叶家的祖先在此建造了风箱炼铁坊而形成的,赤朽叶家的祖先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漂流到这个狭小岛国的沿岸,之后在碑野川上游盛产优质铁沙的土地上定居,凭借着制铁的技术,家族日趋繁荣。 风箱炼铁术的日文发音为「tatara」,听说是古朝鲜语中「再加热」的意思,也有人说是出自古梵文中「热」的意思。制铁技术在远古时期——远古到无法想象的程度——从印度经由中国江南,传到朝鲜半岛南部,再流传至日本列岛。赤朽叶家族开设的风箱炼铁坊一直是使用木风箱和原始的炼墟,直到黑船来航(注1),才引进了西方的炼铁技术。炼铁业和战争的关系密不可分。日本进入军国主义时代后,不但炼铁技术提升了,也导入德国制造、高耸入云的黑色熔铁炉,盖起大型工厂。和明治时期的九州岛岛岛八幡制铁厂、近代神户的川崎制铁等转型为半国营现代化企业的大制铁厂一样。被称为「上红」的赤朽叶制铁逐年拓展公司规模,为村里迎来了近代的繁荣。 一些还记得当年荣景的长辈们说,战后赤朽叶制铁的声势空前。在山阴地方的灰蒙天空下。可见宛如黑色摩天楼、象檄近代化的熔铁炉,铁浆像龙口喷出的火焰,无数只铁梳齿般的烟囱冉冉排放黑烟。熔铁炉流出的铁桨像火红的瀑布,机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有如野兽的咆哮,红透的火焰映照着工人们额头上的油污和汗水。这些景象今日都已不复见。出生在现代的我,看到的是随着时代变化已经停摆的工厂,只见铁锈斑斑,像灰暗的巨大废墟。荒废的一座死城。 当时,赤朽叶制铁拆掉了传统的炼铁坊,摇身一变为熔铁炉直达天际的大工厂。战后山阴地方的年轻人莫不向往在此谋一份工作。 制铁厂的工人薪水优渥,工作勤奋,闲暇时则尽情享受生命。厂里固定每年春天招募员工,由于限制体重不能过轻,年轻人纷纷吃麻薯增重。当年春天还被戏称是「吃麻薯的季节」。而且,身穿黄绿色制服的工人们能分配到包括两间三坪大房间和一个小后院的宿舍。平日那些丈夫在制铁厂工作,作妻子的打理家务,放假时就外出打打牙祭或是观赏表演;对战后的日本百姓来说,这可是理想中的生活。 注1:十九世纪日本实施锁国政策,阻隔一切外来文化及经济活动。直到一八五二年美国海军率领四艘军舰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幕府开国,由于这些军舰船身都是黑色,日人将此事件称做「黑船来航」。 收养万叶的夫妻也是这些夫妇里的一对。 他们就住在削山辟建而成的宿舍里,整片宿舍区像摆放日本离偶的座台般,呈阶梯状排列;中央则是一条陡峭的大路,连结山上与山下的交通,马路右侧有十五栋,左侧则有二十五楝宿舍整齐排列着。住得越低,身分越低,同样是工人,本地人住上坡,外地来的则被分配到下坡;再住上走,可以看见几户制铁厂的管理阶层——所谓的白领阶级——居住的大宅院;大路的顶端,就是历史悠久的赤朽叶家族红色大宅。 这栋红色大宅有大半掩盖在山林及土堆之中,彷佛被巨人之掌压入柔软的地面般,微微倾斜地座落在山头。屋顶上耀眼的红瓦片和红褐色的大门相互辉映。每到夏天。赤朽叶家便会敞开大厅,视力绝佳的万叶站在坡道往上看时,甚至看得见绘制在拉门上的日本海,以及畅游其中栩栩如生的红色鲷鱼群。赤朽叶大宅处处都用红色装点,以一种暗沉、有如腐烂红叶般的红,营造出宏伟的王者气派,俯瞰着君临红绿村。 山下是现世,越往上越接近天堂。山下永远弥漫着黑烟及油污,空气脏得甚至无法在后院晾衣服,山上的天空却总是湛蓝。对山下的村民来说,赤朽叶家的大门就像一扇通往天堂的红色大门。赤朽叶家的分房负责制铁厂的管运,在山坡中段盖起较小的宅院,房子一如本家的红色风格;至于大房的人,一般人无缘见到,只偶尔看见黑色的进口轿车飞快呼啸而过,但车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连视力极佳的万叶也不曾看过赤朽叶大房的成员,他们简直就像谜一样。 万叶当时对「上红」的了解仅止于此。她总是抬头望着延山坡拾级而上的宿舍,心想:原来世界是由这样的阶梯组成的啊。 这时的万叶住在山脚下黑烟弥漫的宿舍里,对她而言,比起高高在上的赤朽叶家,被称做「下黑」的黑菱一家更令她感觉亲切。 黑菱一家根本称不上什么世家,原只是山阴地方重要的港都——锦港——附近的一家破造船厂罢了。战前黑菱家的小孩和其它小孩一样总是打着赤脚,衣衫褴褛。随着日本成为军事国家,造船业逐渐兴盛,黑菱一家在战后成了穿金戴银的暴发户。他们在海岸边延伸似半岛的那片土地上,盖起一栋以黑金二色为基调,有如巨大佛坛的宅院,并让儿女穿上华服。 黑菱家的女孩单名绿,年纪和万叶相仿,她的五官扁平,眼珠子异常外凸,长得不漂亮但个性好胜。她穿着家人为她打理的黑金色华丽和服,摆动着长长的袖摆。在黑烟弥漫的红绿村里到处闲晃。 「下黑」的制船厂员工和「上红」的制铁厂工人相处得并不和睦。上红的人嘲笑下黑的人被暴发户使唤,下黑的人则抱怨上红排放的黑烟又脏又臭。比邻而居的村民彼此瞧不起,互相厌恶,经过几次差点见血的争执事件后,两方不管是饮酒作乐或带孩子到公园游玩,都会刻意避开对方。就这样,在战后的山阴地方,沿海和山边之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分际线,将上红和下黑分 大人们之间的仇恨,很快便蔓延到小孩之间。上红的小孩开始欺负下黑的小孩,下黑的小孩于是推举出身穿黑金色和眼,头上插着许多华丽发饰的凸眼黑菱绿,来保护自己不受上红小孩的欺压。上红的小孩都叫绿「凸眼金鱼」,不管是她的长相、黑色和服衣袖摆动的模样,叮叮当当的头饰,看在小孩残酷的眼里,简直就和眼睛外凸的金鱼没什么两样。 万叶在学校既不识字,也听不懂老师的授课内容(外婆绝不是脑袋不好,甚至可说非常聪明,只是似乎对算术没辄。我想一定是她的大脑构造异于常人),不管对哪一边的小孩来说。都是特殊的存在。凸眼金鱼认定她是弱者,放学后还会伙同手下,躲在暗处扔她石头,或是拉她头发。 「捡来的小孩!」 凸眼金鱼放学后总是跟在万叶后头。不停地这样唤她,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捡来的小孩,你是捡来的小孩!那么黑,丑死了!连头发都比别人黑,你们说对不对?」 说完 她斜睨着万叶,一旁的手下拼命点头,也跟着附和嚷嚷。凸眼金鱼越叫越开心,又继续嘲笑她:「穷鬼!」 万叶不知怎么回嘴,只能气得跺脚。 再走一会儿就抵达那条分开上红和下黑的分际线了,万叶知道他们不会追过这条线。每天都想着只要忍到那里就没事了,她打定了主意不回嘴兀自走路。 万叶十岁那年,红绿村最后的神话时代也揭开了序幕。有三件事特别值得一提。 第一件事,就是她看见在空中飞的「独眼龙」。另一个小插曲则是和凸眼金鱼黑菱绿有关。 当时万叶因为每天放学都被欺负,对凸眼金鱼相当反感,即使帮妈妈到村里跑腿,她也绝不走锦港的大街和产业道路这些凸眼金鱼的地盘。而是专挑空气中充塞着鱼腥味的小巷走,沿路还得不停拨开两旁垂挂下来的昆布。那年冬天的某一天,雪花纷飞落入灰黑大海。万叶迎着从日本海吹来的海风,帮忙去买三条沙丁鱼和一些明天要做味噌汤的海带芽,就在渔港旁一个可以眺望海景的小公园里,她和凸眼金鱼不期而遇。 凸眼金鱼身穿黑色和服,披着外套,身边不见平时那群肮脏的男孩跟班,只见她一个人呆望着大海,万叶想躲起来。却因为不小心滑倒,脸朝下跌进公园的沙坑。全身沾满了沙。凸眼金鱼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看见万叶,她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像平常嘲笑万叶那样张大了口,却又马上闭嘴,擦了擦眼泪。 凸眼金鱼居然在哭。看见平常那个爱欺负人的和服女孩哭了,万叶惊讶得顾不得自己还在沙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豆大的泪珠不停地从凸眼金鱼外凸的双眼中蹦出,万叶心想,她的眼泪一定很咸。万叶总觉得住在海边的女人不管是泪或汗,都比内地人咸。 「你怎么了?」 「我……我在等我哥哥。」凸眼金鱼语气强硬地说。她拼命擦着眼泪,但是下一秒新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她啜泣着说:「他去了西伯利亚,还没回来。」 「西伯利亚?」 「他被拘禁在西伯利亚。我哥哥长得跟女生一样漂亮,我好担心他,你知道像女生一样漂亮意味着什么吗?就是他和女生一样柔弱,不过总不能叫他穿上女生的漂亮和服,哥哥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太柔弱了,连鲔鱼船都上不了,因为他会晕船。吐得很严重,顶多只能上钓乌贼的小船。但又爱说些乌贼很可怜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根本钓不了太多。像他那么像女生的男生,要怎么在西伯利亚活下去啊。」 凸眼金鱼一口气说完之后,又擦了擦眼泪。 那年是一九五三年,战争已经结束八年了。该回国的都回来了,没回来的则永远回不来了,幸存的人们纷纷展开了新生。合计超过六百万名军人和老百姓这几年分批从中国大陆、南太平洋群岛,西伯利亚回到日本,不管是下黑的造船厂或是上红的制铁厂里,很多员工都是退役军人或从国外返乡的人。万叶悄悄走近泪流不止的凸眼金鱼,说:「你还记得你哥吗?他去打仗的时候,你应该还很小不是吗?」 「我看过照片,爸爸妈妈也常说起他的事。如果哥哥再不回来,我就得继承家里的事业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不要……,我看过哥哥的照片,好希望漂亮的哥哥快回来,我只有这点小小心愿了……」 凸眼金鱼又擦了擦眼泪。 从日本海吹来的海风湿气很重,雪花不停落下,一落到灰黑色的海面立刻像被吸进去了一样消失无踪,汹涌的海浪不停拍打着岸边。 万叶突然想到,复员兵是从海上回来的吗?应该是走陆路回来的吧,他们会搭上那些穿越无数铁桥,从遥远的中国山脉那头驶进大红绿车站的列车归来。即便到现在,也经常听闻有些复员兵会在亲友日渐淡忘他们之后突然返乡。看着凸眼金鱼一直盯着海面,万叶只好静静地陪她一起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虽然万叶为了避开凸眼金鱼,几乎不靠近海边,其实她并不讨厌这一带的景色。而且渔港地处低洼,在这里不用担心会看见幻影。止住眼泪的凸眼金鱼转过头来。看到万叶忘情地望着大海,狠狠一把扯住她垂至腰际的长发。 「你难道不担心我吗!」 「好痛喔!谁会担心你,你这个欺负人的小孩!」 「捡来的小孩!」 「好痛啊!」 「你没有哥哥,一定是忌妒我!」 「我才没有忌妒你,我很满足!」 万叶其实不知道「满足」是甚么意思,不过她本来就是个无所求的人。年轻夫妇帮她准备了所有必要的东西,而她在幻影中也看到了太多奢求和人世间的欲望。万叶的确是被「边境人」抛弃的孩子,现在的生活也不算宽裕,但心灵上却不贫乏。 「你才不满足!而且你的头发那么黑,为什么不好好绑起来?都已经不漂亮了!」 「我又不想让人觉得漂亮。」 「少逞强了,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漂亮,大家都想穿漂亮和服。」 「可是,我就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万叶低声说。 凸眼金鱼听了非常讶异,吓得往后一颤,头上几支金光闪耀的发饰跟着左右颤动着。她咬了咬下唇,突然用力拉扯万叶乌黑的长发。 她一把扯下将近五十根头发,头皮被扯动、发丝磨擦的声音清晰可闻。万叶吓得回过头去,只见凸眼金鱼露齿而笑一脸得意。露出门牙脱落留下的漆黑空洞。万叶双手压着发疼的头皮,连滚带爬地冲出公园。凸眼金鱼胡乱摆动苦黑色和服的长袖摆,对万叶吼着: 「穷鬼!捡来的孩子!野蛮人!去死!」 她恶毒的谩骂一直紧跟着万叶,挥之不去。 这就是发生在万叶十岁那年冬天的第二件事。 第三件则是财神惠比须事件,就发生在同年冬天,雪开始溶化的时候。 时值学校春假,小孩不是在家帮忙,就是相约到镇上玩耍。万叶的双亲一如往常忙碌,养父每天在制铁厂忙到天黑,带着一身脏污回家;养母则忙着洗衣,到共享水井汲水,灌溉狭小后院里种植的菜苗。万叶很喜欢养父母,她坐在面向院子的檐廊上晃着双脚,看着养母忙进忙出,一边帮忙照顾弟妹。 养母虽然无暇看顾孩子,但是每当经过万叶身边时,总是不忘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颗炒豆,放进万叶口中,看她喀咔喀咔咬着豆子,微笑地问:「好吃吗?」见万叶点头,又快步到别处忙去了。 这一天也是这么一个平凡的日子。 万叶走出玄关。正好看到黑头车在大路上直行而下,她知道这是山上大人物的车。就在她打算到大路上逛逛时,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万叶躲在屋后偷看,只见车子停了下来,引擎盖里冒出阵阵黑烟。穿着制服的司机紧张地下车察看。 万叶歪着头静静望着这一切。当时已经下午了,通常这个时间路上会有很多任务人的家眷,今天却像有人施了法术一般,不见半个行人。就在万叶看得入神时,车门突然弹开,走出一个万叶未曾见过的幻影。 眼前是个身材矮小、体态肥胖的女人。她的肌肤雪白,脸圆得吓人,眼睛和鼻子陷在软嫩的肥肉之中,多肉的脸颊把眼睛挤得像条线。万叶心想,这人好像财神惠比须喔。女人身穿素雅和服,小脚上红黑交错的格纹草鞋像玩具似的,黑发用漆制的梳子固定盘起来。 年纪大约四十岁上下。 万叶心想她看到的一定是惠比须的幻影,而且还是一个女的惠比须神。毕竟她实在无法想象现实中真有人长得这般有趣。然而,从黑头车走出来的女惠比须却径直跑向躲在暗处的万叶。 万叶不假思 索。拔腿就跑。 胖得像颗球的妇人当然追不上身手矫健的十岁女孩,惠比须气喘吁吁眼在万叶身后追着,没多久就因体力不支放弃,改用棉花糖般柔细的嗓音唤着万叶。 「暧,小姑娘,山里来的小姑娘,快出来呀。」 万叶像只山猫蜷缩着身子,躲在五栋房子外一户人家的檐廊下。不久惠比须又追了上来。和服衣摆趴跶趴跶作响,口中不断喊着:「小姑娘,小姑娘!」 万叶屏住呼吸。 她躲在檐廊下,看着惠比须晃着肥胖的身躯。踩着红黑相间的格纹草鞋经过。 「小姑娘,小姑娘!」 妇人的呼喊声匆近匆远,不时夹杂细微的脚步声。万叶没想到这么胖的人脚步居然像风一样轻柔。过了一会儿,小巧的草鞋再度走近,一张丰满的大脸出现在阴暗的檐廊前方,慢慢逼近。 万叶倒抽了一口凉气。 惠比须开心地笑着说:「哎呀,哎呀,你怎么躲进这里啦?」 「幻影,快消失!」 「幻影?你在说谁呀?」 惠比须从和服袖口拿出手巾,擦去露出美人尖的宽大额头上白芝麻油般的汗珠,开心地笑了。 「我叫做阿辰。」 「阿辰?」 万叶这时才想到眼前应该不是幻影,而是真正的人。战后物资缺乏,难得看到这么胖的人,但从这个胖嘟嘟的惠比须身上感受不到幻影那种鬼魂般冷飕飕的冰凉感。这个自称阿辰,肤色苍白的女人又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然而不管她怎么擦。白芝麻油般的汗珠仍然不断冒出来。万叶慢吞吞地从檐廊下爬出来。 阿辰帮忙拍落万叶身上的尘埃和小虫尸骸,弯下腰俯视着她,轻声说:「小姑娘。我叫做赤朽叶辰。」 「ㄔㄒーヌーㄝ?」 万叶一时没意会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张大着嘴,抬头望向天空。 她看向工人宿舍区的顶点,在混杂着油污的黑烟背后,今天也能看见那楝颜色宛如腐烂枫叶般暗红的大宅。那扇通往天堂的红色大门。 和自己分处不同世界的人们。 原来如此,如果是天上的大人物。食物多得能让女人吃得这么丰腴也不奇怪。 「你是『上红』。」 「那是什么呀?」 妇人这么反问,万叶一时语塞。她年纪虽小,还是尽力对妇人解释村民把赤朽叶制铁和黑菱造船分成上和下,还有小孩之间会因为父母的立场而对立的事。 「是吗?这么说来,你常被黑菱家的女儿欺负啰?」 「嗯,那家伙是个恶魔。」 「哎呀,那孩子是调皮了一点喔。」 万叶心想,天上的赤朽叶辰连说话都和我们不一样呢,说起话来既优雅又有教养,让她突然紧张起来。大路上的黑头车还在冒烟,看来一时还好不了,阿辰便牵着万叶。带她到山下的小茶屋,请她吃泡泡茶和羊羹。 「喜欢泡泡茶吗?」 「嗯……」 泡泡茶是山阴地方的传统点心之一,将煮好的五色甜豆放进碗中,注入熟茶后搅拌至发泡,可搭配热茶,用牙签挑出豆子吃。 赤朽叶辰微笑地看着万叶一口茶、一口羊羹吃着,说道:「一看到车子的引擎盖冒出黑烟,我就在想这一定是神明的指示,因为从来不曾发生这种事呢。」 「神明的指示?」 「没错,然后我就看到你在车外。我听说过村里有个被山里人留下的孩子。那一定就是你。你和他们一样,一张黑脸,我一看就明白了喔。」 「我是赤朽叶家分房的女儿,嫁给了大房的长男康幸,就住在你刚才指的大房子里。」 「……。」 即使眼力如万叶,也不曾亲眼见过天上的大人物们,而现在赤朽叶夫人那张丰腴的脸就近在眼前,正歪着头看着年幼的万叶,问说:「你知道八歧大蛇吗?」 万叶点了点头。 八岐大蛇是日本神话里出没在山阴地方的传奇生物,相传有八个头和八条尾巴,眼睛像酸浆草那般红。背上长着松树,有八座山丘那么长,后来被须佐之男命收服。不过赤朽叶夫人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呢? 不过夫人只说到这,然后又低头看着万叶,小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万叶。」 「姓什么?」 万叶原本没有姓,不过因为收养她的夫妻姓多田,她就这么告诉赤朽叶夫人。夫人听完点点头,等万叶喝完泡泡茶。便带着她回到坡道上。黑头车似乎已经修好了。 夫人上车之际,突然转头对万叶说: 「多田万叶,等你长大之后,要嫁到赤朽叶家来喔,别忘了。」 就在万叶讶异地盯着夫人看时。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隔着深黑色车窗,里头什么也看不见。车子驶离的那一刻,魔法彷佛解除了,原本空无一人的大路立刻又人声鼎沸。像往常一样热闹。 在那之后不久,这个座落于山林间、被现代遗忘的小村落逐渐褪去神话色彩。往日的神秘气息也消失殆尽。随着西方的巨大熔炉和大工厂取代河边的风箱炼铁坊。慢慢地许多家庭里也出现号称「三样神器」的电视机、洗衣机和冰箱等家电。由电视主导的近代文化,急速缩短了日本国内各地的距离,全日本可在同一时间接收相同的讯息,就连这个鸟取县西部的小村落也不例外。 本地一直残存着许多神话时代遗留的痕迹,彷佛与现代文化无缘的孤岛,然而战争结束十年后,红绿村的神话时代也到此为止。而「边境人」更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消失在山里了。 万叶永远记得这一天,一个神奇的力量让她遇见了赤朽叶辰。 在鸟取县的红绿村。现代化的郦步虽然从不间断,宛如神话般存在的赤朽叶家仍以不变的红色之姿,耸立于村落之上。 身首异处而死 故事从一九五三年起,一口气跳过七年,部分原因是万叶不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渡过的。那时万叶已经升上中学,仍旧不识字,连简单的计算都学不会,而凸眼金鱼对她的霸凌也变本加厉,使她不由得嫌恶起自己的生活。万叶说那时期的事只记得两件事:一件是她又看见了「独眼龙男」,当时她在坡道上拼命追着幻影,差一点被电动三轮车碾过;另一件是一九五五年春天,第一阵刮起的山风格外地强劲。 所谓的山风,是指从山上吹来、水气充足的强风。从遥远的中圃大陆吹来的风。越过日本海。直到被中国山脉挡下为止,带来的水氧使得山下云层厚重。天空总是一片浅灰色,山阴地方以此得名;而中国山脉的另一侧则总是晴空万里,惯称山阳地方。这股山风一路从山上吹向海口。当地长年吹着风,尤其是春天,风力更为强劲。盖在田地中央的农家几乎都搭有防风的山毛榉篱笆,家家户户的篱笆都被风吹得倒向海边,宛如无数只箭头,蔚为奇观,可以想见风力之强。 那年春天同样吹着强劲的山风,走在坡道上的万叶几乎快被风给刮跑,五户人家外的小孩最近刚养的杂种小狗被山风卷起,发出阵阵悲鸣。从空中飞了过来,万叶还来不及确认是不是幻影,就急忙伸手将它抓住揽在怀里,小狗不是幻影。它在万叶怀中鸣呜哀鸣,温热的舌头不停舔着万叶的手腕。万叶紧抱这个温热、湿润的生物,抵抗着强风,就在这时,眼力绝佳的万叶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在视线尽头,可见山上红色的赤朽叶家大宅。只见敞开的大厅里强风肆虐,两片榻榻米被卷上了天空,相扑似的相互拍击,风停之后,才突地掉落地面。万叶心想。今年的山风真是太强了。而宅邸庭院里开满的各色花朵,也被强风刮得花办四处 飞舞,散落在万叶及小狗四周。「好美啊……」万叶喃喃地说。这时小狗的小主人冲了出来,大叫:「那是我的狗!」把小拘从万叶手中抢了回去。 我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外婆说。中学毕业后,万叶就在家里照顾年轻夫妇——虽然这时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毕竟曾是精力充沛到愿意收养弃儿的夫妇,至今仍是活力十足,毫不显老——生下的弟妹;有时也到附近的农家帮忙。赚些零用钱。万叶很喜欢养父母,固执地一心想永远和家人生活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 时代的巨轮不停向前滚动,近代化的脚步越来越快,从赤朽叶家族的制铁厂也可看出时局的改变。战前在风箱炼铁坊工作、对手艺引以为傲的老师傅们,现在只能蜷缩在山脚下的陋屋里,成天无所事事。村里成立了传统工艺保存会。展示着必须烧柴生火的旧式炉灶,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天秤型风箱等器具;也制作了大型广告牌,介绍收集铁沙的方法等等。此外,还请来了老师傅,向造访参观的孩童解说昔日的炼铁方法,哼唱着从前操作风箱时传唱的歌谣给孩子们听。很受村里的男孩欢迎。尽管如此,从前需要花上数十年工夫拜师学艺,受人尊崇的古老技艺,仍是不敌时间洪流。就此步入历史。 取而代之的是德制巨大熔炉耸立的大型工厂。那里的工人成了村里最趾高气昂的一群人。工人们领着高薪,连镇上酒家对他们也礼遇有加,酒店的妈妈桑常暗中较劲谁的工人贵客比较多。还争相将女儿嫁给他们。这些工人和以前的铁匠不同,他们的工作是维修机械,彷佛自身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化身成一枚小齿轮。这群年轻工人拥有的是技术、职业的光荣感。以及战后全新的价值观。他们代表了战后的产业,是近代理性主义下的产物,尽管日本战败,他们仍然坚信自己的未来是光明的。 那年万叶刚满十七岁。一天,她帮忙跑腿,到镇上买米、味噌和弟妹的换洗衣物。那时候每到傍晚,街上随处可见身穿黄绿色制服的工人和自卫队员,几年前政府成立了防卫厅,而「保安队」也改成了「自卫队」这种怪字眼。这群男人喝酒、赌博。在闹区里新开的百货公司买进口服饰或皮鞋出手阔绰,不然就是在名为「宵町巷」的酒店街买女人寻歌。天一黑。男人们的举止也眼着下流起来,万叶因为长相特殊,男人往往只是好奇地打量她,不至于对她轻浮,因此她也就不怕在傍晚出门。 万叶怀里抱着米和味噌,快步走在街上时,天色转眼间暗了下来。当她发现不是天黑,而是黑隆隆的乌云罩顶时,天空已经下起雨来。万叶担心只用油纸包裹的味噌会被雨水打湿,赶忙躲进最近一家店的屋檐下。 那是家泡泡茶店。在店门口避雨的,除了万叶。还有一对迷路的野貉父子,一个人二只貉, 「啊……」 「想吃什么不用客气尽管说。我最喜欢稀奇的事物了,就像这本书。还有你的长相。来,这是菜单。」 男子随性地递过菜单,万叶赶紧接了过来,不过菜单上全是她看不仅的字,她涨红着脸对眼前的神秘男子说:「我不识字……」 这下男子的脸也红了。 「你……没去上学吗?」 「有。我有上学。不过就是学不会认字,也不会加法。不管怎么努力,就是记不得。」 「喔……」 男子不再说话。没多久万叶点的泡泡茶送来了,他才小声地说:「别客气,请喝。」接着男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开始念起菜单。 「泡泡茶,昆布茶,粗茶,咖啡、红茶、栗子羊羹,芋头羊羹、黑豆羊羹、五色豆大福……」 万叶笑了起来,男子看似松了口气。又重头念了一次菜单。然后拨了拨长发,朱红色的薄唇翕动着说:「你就在这里等雨停吧。多田万叶。」 「啊……谢谢你。」万叶低下头。 不知名的男子于是拿起先前读到一半的书,将视线移回书页上,书里的字万叶从没见过,还是横着写的,她猜想那可能就是人家说的英文小说吧。她挑起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妈妈告诉我的……」男子抬起头瞥了万叶一眼。他眯着细长的双眼,喝了一口茶。又说:「妈妈说,山下有个山里来的女孩,叫做多田万叶,还说不管我身边有多少女孩,一定要娶那个山里的女孩为妻。」 「妈妈?」 「喔,就是母亲的意思。」 男子用食指敲了敲原文书坚固的书皮,万叶点点头,心想这一定是那些时髦的外国字眼。 雨越来越大。哗啦啦的雨声中,几乎听不见男子的声音。茶屋老板将门关上,点上灯。两盏橘红色的灯笼,在店里前后相互辉映。 男子翻着书页。懒洋洋地说:「我叫赤朽叶曜司,你应该听说过吧?」 「不,我没听过。」 见万叶摇头,男子——也就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传说中的败家子曜司,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村里的女孩对我评价很高呢。」 「或许是吧,我和她们没有往来。」 「是吗?原来如此。」 「所以。你是阿辰的儿子吗?」 「对,我们长得很像吧。」 万叶没有应声,打量着曜司修长的身形、细长的双眼,彷佛擦了口红般的唇色。她心想,阿辰如果变瘦,应该就是这副摸样吧。就在她歪着头想象时,男子说话了。 「妈妈说的话,我大部分都会听。」 「啊……」 「所以,多田万叶,我会和你结婚的。」 「可是赤朽叶家的人怎么可能娶个弃婴,就算阿辰这么说,其它人也会反对吧……」 「不管是大房或分房,没人敢违背妈妈的意思。她太恐怖了。」 「是吗?」 万叶回想起七年前那个车子抛锚、从黑头车里走出来的丰腴妇女,那个不断揩着白芝麻油般的汗珠。长得活像财神惠比须,身材矮小的赤朽叶辰。实在无法想象她就是在山坡上呼风唤雨的可怕女子。 窗外的雨停了。 取而代之的,开始起风了。一阵风从紧闭的门缝溜进来。吹熄了灯笼的火焰,屋里顷刻间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下窗外射进来的一道月光。就照在万叶眼前男子纤细的脖颈上。他的脖子,有如白蛇般发出湿润的光芒。 「我会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们合得来,不过我看……」 他细长的脖子在月光下微微泛青,每咽一次口水,喉结就剧烈蠕动着。就在万叶看得出神之际,店老板点上了灯笼的火,店里瞬时明亮起来,仿佛开满了火花。 万叶两颊通红,不是因为少女情怀或风花雪月,只是因为第一次有人对自己提及终身大事,让她又惊又羞。她不说话,低头把玩着那张根本看不懂的菜单。 这时,菜单上的字忽然发出怪声,不停扭动着。变幻了字形,就像她每次心情激动时会看到的那样。这些字仿佛有了生命,一阵蠕动后变成六个大字。万叶死盯着这几个字,可惜还是看不懂,她向曜司借来铅笔。舔了舔笔芯。在点菜单背后描下了这几个字。 曜司饶富兴味地看着万叶拙劣的笔迹,接过点菜单,大声念出: 「身首异处而死。」 万叶吓坏了,抬头看着曜司苍白的脸孔。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未来。店里吹起一阵风,风里夹带着如雪花般的粉红樱花办,包围住他们俩。万叶见到曜司的头像玩偶一样被扭断,头颅飞了出去。眼前的曜司长发披散在肩上,而幻象中的他。一头斑白的长发整齐地扎在脑后。那个初 老的曜司头断之时,脸上还挂着微笑,被切断的颈部喷出赤朽叶色的鲜艳血沫,就像航天飞机升空时火箭射出的火焰。漫天的樱花办如群蝶飞舞,接着卷起一阵旋风,层层覆盖住失去头颅的曜司。下一秒,影像开始倒转,头颅又归位,漫天花瓣也消失了,眼前的赤朽叶曜司又恢复成年轻容貌。万叶手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曜司则不解地看着那六个字。 「这是什么?你不是不识字吗?怎么突然写起字来,真是莫名奇妙。」 「啊……」 「你似乎不多话,不过总比聒噪的女人好多了。这总不会是你对我求婚的答复吧?哈哈。你这人真有趣。」 万叶摇摇头。低声答说:「那不代表什么。」一想到赤朽叶少爷有天将会断头而死。胸口就一阵悸动。她想,说不定自己会真如赤朽叶辰期望的。和少爷结为夫妇,时不时被曜司调侃一下,一同生活,直到他意外断头而死为止。 雨停后,万叶走出茶屋,手上抱着米、味噌和弟妹们的新衣,走在夜晚的山路上。越往上走,家家户户玄关前悬挂的灯笼就益发耀眼壮观。炼铁厂的工人们分三班制轮班。很多人工作得很晚,为了让丈夫能在迷宫般的宿舍区轻松找到家门,妻子们纷纷在玄关挂起写上自家姓氏或画上家纹的灯笼。山坡下的居民总是抬头望着山坡上的灯笼和屋内明亮的灯火。对能在繁盛的制铁厂工作的山上居民欣羡不已。 一辆黑头车自万叶身后呼啸而过。驶向灯火通明的山顶。万叶想,这一定是赤朽叶少爷的座车。她一阵纳闷,少爷怎么不像其它男人买醉。买女人。反倒像个女学生似的一个人在茶屋喝茶,闷着头读书,还真是怪人一个。也想起他那头不似万叶的那般粗硬、如绢布般丝滑柔颐的长发。 「那个人……不适合我……」 万叶侧着头想着,快步走过骤雨后湿滑的坡道,赶回家去。 万叶十几岁的时候,正是战后的混乱时期。时局瞬息万变。许多滞留海外的国人自世界各地归来,逐渐融入当地社会。战胜国美国派来的魔人麦克阿瑟,将日本改造为全新的国家。回国前留下了「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这句名言。两国签署了日美安全保障条例,经济开始起飞。同时间,地方城镇的少年少女们中学毕业后纷纷到大都市求职,离家自立。尽管这群孩子被称做「金鸡蛋」,其实他们的薪资微薄,工时过长。待遇并不如世人想象中优渥。 这时期的山阴地方,不管是上红的制铁厂或是下黑的造船厂都飞黄腾达。村里的年轻人不用去大都市,就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或是自由恋爱,或经由家人安排,纷纷早早结婚,走入家庭。 除了那次和赤朽叶家怪少爷的奇遇外,万叶并没有其它姻缘,每天悠闲度日。再说她照顾弟妹的差事也不容易,平时要张罗他们吃饭,帮忙洗衣。假日则手牵着手带他们逛百货公司,在顶楼看演歌歌手表演,或到餐厅吃儿童套餐。回程偶尔还得背累得睡着的弟弟返家。 中学毕业后,万叶就跟同学渐渐疏远,不过她曾两次遇到绰号凸眼金鱼的黑菱绿;一次是在渔港,另一次在镇上新建的商店街。 万叶两次都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出声招呼。凸眼金鱼一如儿时,穿着豪奢的黑色和服,头上插着数只金色发簪,木屐踩得哐当作响,招摇地走在商店街的拱廊下。之前簇拥着她的男孩们都已经开始工作。现在她总是一个人行动。她的腰杆挺直得有如男孩,袖摆随着脚步摆动,走路时魄力十足,姿态优美。万叶从没想过,那个一脸别扭的凸眼金鱼竟然会出落得这么标致。凸眼金鱼总是黄昏之后才现身,在染成暗玫瑰色的海边天空衬托下,只见她摇曳生姿,那画面宛如一幅美丽的画。 村人都以为这个身穿黑色和服、头插金色发簪的少女就是凸眼金鱼,但事实上,不知从何时开始,作这身打扮的就已经不是黑菱绿本人了。一直到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只有黑菱绿本尊和外婆万叶两人。喔,黑菱家的长辈当然也知道,只不过他们一直绝口不提这件事,连对后代子孙也严守口风。 其实大家眼中的凸眼金鱼,是绿的哥哥。 某天晚上,万叶买完东西,她穿过渔港边的一家废弃工厂抄近路,正要回家。当晚天气很好,群青色的夜空下,蓝白色的月光照射在荒废的厂房上。这时,万叶瞥见凸眼金鱼竟从斜倾的厂房里走出来,只见她低声哼着不知名的旋律,突地拉起了和服下摆。 她的和服底下没穿内衣或任何衣物。双腿长满了毛,鼠蹊部还有个万叶从没见过的东西。凸眼金鱼哼着歌,站着就小便起来,哼歌的同时,金色发簪的坠饰也跟着左右晃动。万叶大吃一惊,只能愣愣地看着。凸眼金鱼小便完,放下衣摆,又唱着歌走了。 这时。突然有人紧紧抓住万叶的肩膀,那只手很小,像是小孩的手。万叶惊叫了一声,转过头去。 她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双眼外凸,双肩瘦弱,脸色苍白异常。万叶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黑菱绿,不过却和从前打扮招摇的黑菱绿判若两人,身穿朴素的黑底白碎花和服,头发扎成两束,一点也不漂亮。她怨恨地瞪着万叶,低声恐吓说:「不准把刚才看到的告诉别人!」 「那个人……是谁?」 「是我哥哥,他从西伯利亚回来了。」凸眼金鱼的声音有如歌唱一般。 皎洁的月光映着凸眼金鱼的脸庞,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了追上穿女装的哥哥。她跑过废弃工厂。万叶不假思索也追了上去。 「哥哥变得很奇怪。不过也是。一个连鲔鱼船都上不了的男人,怎么可能上战场呢?总之。他变得怪怪的。去年总算回到家了。」 「真的很怪……」万叶回想起刚才撞见的诡异景象,点了点头。 「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了。」凸眼金鱼紧咬下唇。跟在左摇右晃的哥哥身后。 「嗯……」 「他有个已经下聘的未婚妻,但是哥哥变成这样,对亲家很过意不去,所以我们没告诉对方哥哥还活着,让他们以为哥哥死了,把女儿嫁给别人比较妥当。哥哥被关在仓障里,可是他会穿上和服。打扮成我的样子跑出来。不管我父亲怎么教训他,交代家人把门锁好,他照样都能溜出来。这么一来,我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了。否则大家看到两个黑菱绿,不就会起疑吗?」 「说的也是,就连我也一直把他当成是你。」 「最近我每天都像这样跟着哥哥,总不能放任他不管他。这么一来,我连漂亮和服都不能穿了。」凸眼金鱼气呼呼说着:「等哥哥好一点,我就要招赘了。」 等到她哥哥回到家,目送他踏进黑菱家的黑色大门后,凸眼金鱼也遮遮掩掩地溜进家门。 那个晚上,万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个大阶梯,许多任务人、农民、身着西服的男人,踏着沉重的脚步往上爬——那座阶梯就名为现代化,众人满怀希望拾级而上——然而其中有个身穿黑色和服的男子,无声地摔落阶梯。 战后是男人的时代,对劳动人口的需求,造就了力量至上的时代。而那个在阶梯上摔倒的,是个像女人般的男子。他是绿的哥哥,万叶呻吟着睁开眼。在全家挤在一起睡的窄小卧房中,她看见有个人站在房里。 那人穿着宽大的和服。 仔细一看,黑色和服上交杂着些许红色花纹。万叶正想问对方是谁,才想到眼前出现的应该是幻影。她静静地靠上前去,发现和服里头没有人,衣服上沾粘着许多看似内脏的碎片,像是红色的油污,在黑暗中发出粘腻的光芒。 「绿的哥哥?你怎么了?」 和服动了一下。 「你在西伯利亚发生了什么事?」 和服哭了。 内脏的碎片就像眼泪一般滴滴答答脱落,鲜血也自血染的和服上滴落。 「你好漂亮,比女生还适合穿上这身和服。你穿起来真好看。」 这时和服开始颤抖,整个房间也跟着晃动。 万叶听见男子低沉的哀嚎。 和服不断发出哭喊声。 内脏碎片四处飞散,屋内弥漫着一股腥臭味。万叶回想起绿的哥哥拉起衣摆时露出的毛茸茸双褪。以及小解之后垂在双腿间的东西。和服还在继续哭嚎。内脏碎片仍在飞溅,这时万叶隐约听到一个声音说:「帮我烧垂盆草。」她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眼前的幻象与那股万叶从未嗅过的腥臭味,便随着长夜将尽,慢慢散去。万叶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黑菱绿在内。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 那时已进入冬季,某个寒冷的夜晚,万叶在睡梦中听见有人丢小石子击中窗子的声音。她怕吵醒家人,小心翼翼地起床察看。打开窗户一看,发现黑菱绿就站在窗外,外凸的双眼下挂着两行海边女人特有的,咸透了的泪水。 万叶披上厚棉外套飞奔而出,来到黑菱绿身旁后,忙问:「怎么了?」凸眼金鱼使劲攀住万叶的肩膀,摇晃着她问:「你家有没有铲子?」 「铲子?有啊。这么晚了,你是来借铲子的吗?」 「有水桶吗?」 「有啊……你怎么了?」 「我哥哥死了,他的身体散成好多块。得用铲子和水桶才有办法收尸。你能帮我烧垂盆草,叫山里的人来帮忙吗?」 「垂盆草……」 每当村里有人「死于非命」,村民就会烧垂盆草扬起烟雾,通知「边境人」前来处理后事。不过这二十五年来,村里没人见过「边境人」,也不知道燃起紫烟后他们还会不会出现。不过绿相信,如果叫他们的子孙——万叶来烧的话,他们一定会来。 要烧垂盆草,表示绿的哥哥是自杀而死,虽然万叶早在幻影中知晓这个结果,还是很替他难过。 万叶和凸眼金鱼拿着水桶和铲子走下山。寂静寒夜,月光将两人呼出的白雾染成青白色的,凸眼金鱼低声拜托万叶,请她保守哥哥死时穿着女装的秘密。 「我不想让大家知道。哥哥生前打扮成我的样子在外头走动。」 「他是怎么死的?」 「就在刚才,他街向一列载货火车,被撞得粉身碎骨。」凸眼金鱼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果告诉我父亲,他铁定不会帮哥哥办丧事,一定会把他的还置当成死牛一样草草处理掉。我家已经不把哥哥当家人看待了,都怪他丢家里的脸,所以,所以他们、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帮他办后事的……」凸眼金鱼低声说着。 万叶受她的哀伤感染,也不禁跟着加快了脚步。 来到连结大红绿车站与中国山脉、沿途少有人烟的铁轨边时。凸眼金鱼停下脚步。数十公尺的铁轨之间,散落着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的血迹和尸块。凸眼金鱼准备的一只木箱沾满了露水,孤零零地被捆在一旁。万叶全身颤抖着找来了垂盆草,用火柴点燃草堆。 篝火燃起的紫烟,在夜空中左右摇晃,缓缓持续向上攀升,像是一条牢固的紫色绳索,彷佛只要抓住它,就能爬上天际。 绿抱着兄长部分皮肤脱落的湿滑头颅,看起来很重似的、摇摇晃晃走回来。她将头颅放进木箱,黑亮的长发上还插着数支金色发簪。接着,她又拖来一条长满体毛的腿。途中抽噎了起来,呆愣在一旁的万叶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绿将那条从大腿根部被截断的腿托起,放进木箱,然后再回到铁轨上。 「这附近常有山里的野貉被火车碾过,现在又是晚上,驾驶先生应该没发现压死的是人。不过天亮之后。他们就会发现火车上沾到的血迹和尸块,知道压死人了,这样一来,会引来很多人。我们一定要在那之前把这里整理干净,我不想让大家看哥哥笑话。」绿说道。 「但是就算装进了木箱……」 「山里人会把木箱带走的,哥哥那么年轻,又死于非命,他们一定会把哥哥带走,藏在山里的。对不对,万叶?我不要哥哥成为大家的笑柄,毕竟他曾是黑菱家的继承人,曾经是我们的希望。」绿笃定地说。 「绿……」 绿如此坚定的双眼。映照出星星微弱的光芒,闪闪发亮。 绿拾起那件沾满血汗和内脏碎屑的黑色和服,发现里面还有一只手。绿将手连同和眼一起放进木箱,身上沾满血迹的她,突然抬头望着月亮,狂笑起来。 万叶不禁哑然,心想难不成绿也疯了吗? 她走上前,拍了拍绿的肩膀。 绿先是一边笑一边发出似笑非笑的怪声。继之放声大哭起来。 筋疲力尽的两人尽可能将尸块全捡进木箱后,背靠背席地坐着。这一夜还没结束,黑暗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腥臭味,疲累的两人意识逐渐朦胧,陷入深沉的睡眠。万叶醒来时,血已经干了,腥味散去,垂盆草的火苗也已经熄灭。她先叫醒绿。又转头看向木箱的位置。 装有尸体的木箱已经不见了。 万叶抬头看向群山。 露出鱼肚白的天空下,只见被染成浅桃红色的山陵,山顶白雪覆盖。没有一点人气,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万叶纳闷着那些人到底还在不在山上,正当她想起身,发现腿上搁着一枝不合季节的铁炮玫瑰。 万叶想,他们来过了。 他们是真的存在,而且还前来帮忙吊祭绿的哥哥。 在这个快速受到近代化机械文明洗礼的红绿村,在这个力量至上的时代。所有人都瞧不起娘娘腔。如果是村民们,他们会愿意替绿的哥哥举行丧礼吗?万叶牵起发着愣的绿的手,匆匆掩盖住垂盆草的灰烬,藏起沾满血迹的和服,赶在天大亮前离开。来到上红和下黑的交界厅时,两人挥手道别,万叶提醒绿说:「千万要保密喔。」绿回了一句:「那当然。」两人便一上一下跑着离开。 回到宿舍后,万叶立刻清洗水桶和铲子,洗去手脚和身上的血腥味。然后,她把铁炮玫瑰插进水杯里摆在窗前。 那一年,满怀理想抱负的年轻首相池田勇人,提出「团民所得倍增计划」,宣称要让国民所得在十年内增加一倍,席卷政坛。政府宜称将带领日本走出战后的荒芜,喊出产业升级、农业近代化、大幅提升国民能力等口号,当时的钢铁业、汽车工业和建筑业搭上了绝佳的景气,老百姓梦想着飞黄腾达,卖命工作。年轻人带头抛下战败的冲击,人人都坚信唯有经济发展才是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 世界宛如成了一座阶梯,所有人争先恐后、不停向上爬。 恋爱假期 你的亲吻令我忍不住叹息 总是梦想甜美恋情少女的心 在闪烁着金光热情的沙滩上 让我们谈场裸身的恋情宛若人鱼 啊爱情的愉悦与你共度的彩色时光 与你初次邂逅的恋爱假期 一九六三年,万叶二十岁。山阴地方的天空,被熔炉的黑烟染成了灰色,和碑野川的河水同色。人们梦想着奢华的生活,终日辛勤工作。 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着双胞胎歌手演唱的流行歌曲《恋爱假期》。 这时的万叶总算交到几个手帕交,经常相约到茶屋喝泡泡茶。她常常看着店里的黑白电视,出神地张大嘴巴。忘了手上的牙签还插着五色豆。 在那个男性至上的时代,确实出现了许多男性英雄。当时电视越来越普及,全国每个角落都能实时接收到中枢传来的电波,接收相同的文化。电视上转播着职业棒球的精采 画面,观众一再欣赏到「全垒打王」王贞治摆出金鸡独立的打击姿势;摔角场上,则有强者力道山称霸。每次看到电视上的英雄获胜,聚集在茶屋的人潮便兴奋地齐声高呼胜利,欢声雷动,只要看到王贞治击出漂亮的安打,或是力道山赢得胜利,众人便兴高采烈。男人是强者,女人也喜欢强悍的男人。不管在电视上或现实生活中,所有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当时就是这么单纯的时代。 某天傍晚,万叶一如往常和朋友在茶屋看电视看得入迷,巧遇许久不见的凸眼金鱼。自从三年前她们在上红和下黑的分界线分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了。她们发现到对方后,默默地点头示意。或许是喝腻了泡泡茶。凸眼金鱼叫住老板说:「大叔。给我一杯咖啡。」她还是一身暴发户打扮,穿着镶有金色圆珠的黑色连身裙。戴着小铁锤造型的耳环,烫了头发,外凸的眼皮上还擦着眼影。 凸眼金鱼在咖啡里放进几颗方糖。突然开口说:「喂,捡来的孩子。」她们各自的朋友都吓了一跳,来回看着两人的脸。 「干嘛?爱欺负人的孩子。」万叶大方地回答。 「我要结婚了。」 「……跟什么样的男人?」 「身材结实、很会工作,长得很丑的男人。」 凸眼金鱼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的黑白电视。只要屏幕上的力道山使出空手劈击的绝招。就会引来观众一阵欢呼。因为店内实在太吵,万叶连人带椅往凸眼金鱼的方向移动,她将耳朵凑上前去,摆出「我听你说」的动作。 凸眼金鱼睁大双眼,盯着万叶娇小、黝黑的耳朵,咽了咽口水。她看起来很害怕,彷佛从耳洞里看见了地狱一般。 「万叶。」 「什么?」 「我选择了个身材结实,很会工作,长得很丑的丈夫唷。」 「你刚才说过了。」 「我是黑菱造船的继承人。结婚对象随便我挑,我就选一个最强的男人。我不在乎对方的长相。」 「嗯。」 「我会好好对待我的丈夫。」 说完,凸眼金鱼粗鲁地搅拌咖啡,不再说话。这时有人转了电视频道,传来了流行歌曲的乐声。画面上两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可爱女孩,各持一只麦克风架。她们看上去清新脱俗,就像可爱的洋娃娃,和乡下的女孩截然不同。《恋爱假期》的旋律一响起,店里的女孩就大声跟着唱和,模仿起歌手的舞蹈动作,开心地又叫又跳。 凸眼金鱼啜了一口苦涩的咖啡,整张脸皱成一团。擅自拿汤匙挑起万叶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她苦着脸咬碎豆子,痛苦地呻吟说:「我好想和哥哥『谈场裸身的恋情』,我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比起照镜子。我更喜欢看漂亮的男人。」 「绿……」 「等到国家富强起来,大家认真工作。一起努力,说不定到我们儿孙辈那一代,娘娘腔的男人再也不用年纪轻轻就走上绝路。你说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绿,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你不知道的话,我也不知道。」 凸眼金鱼说完瞪大眼睛,尖声怪笑。以上就是久别重逢后两人的全部对话。自这天之后,她们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机会见面。那年夏天,一个身高超过两公尺、酷似力道山的男子成为凸眼金鱼家的招赘女婿。婚礼当天,鱼港区最大的产业道路实施交通管制,凸眼金色一身穿金栏缎子的新娘嫁衣,和夫婿两人游街了将近一公里。 下黑的人私底下取笑凸眼金鱼当天的摸样说:「她身上的金色礼服简直就像屏风,戴着黑色的新娘盖头,发髻上插着一堆金色头饰,就连衬衣和足袋都是金色的,踩着黑色草鞋。我从没见过打扮这么夸张的新娘,简直活像敲锣打鼓的卖货郎!」 被揶揄成「黑金色佛坛」的新娘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在产业道路上,领着迎亲队伍来到黑菱家的暴发户豪宅。身材高大的新郎一把抱起金光闪闪的凸眼金鱼,跨进了家门,她摆动着穿着金足袋的双足,显得雀跃不已。 「听说新郎很高大喔。」 山坡中段的「上红」宿舍中,年轻夫妻——虽然这时两人已经不年轻了——开心地聊起这场婚礼。万叶的弟妹们也到产业道路凑热闹去了。妹妹模仿凸眼金鱼、穿着木屐的弟弟则模仿新郎煞有其事地走着,笑成一团。弟妹们还捡了一些现场抛洒的金箔麻薯回家,晚餐时全家吃着久违的麻薯,门牙上黏了一堆金箔。孩子们咧着嘴露出牙龈,取笑彼此的样子。总之那一天,就是那么一个可庆可贺的日子。 那晚,万叶打开碗柜上年轻夫妻买来的收音机,收听着新闻,相声和流行歌曲。二十岁的万叶托着双颊,斜着头坐在矮桌前,耳边传来那首今年已经听过无数次的情歌。 在闪烁着金光热情的沙滩上 让我们谈场裸身的恋情宛若人鱼 啊爱情的愉悦与你共度的彩色时光 万叶回想起凸眼金鱼曾说:「我好想和哥哥『谈场裸身的恋情』。」万叶心想。这就是爱了。爱漂亮的凸眼金鱼,爱上自己漂亮的哥哥。 说不定我们的生活方式和选择,将决定自己的将来。在这之前,万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世人都认为工作或是成就任何事,都是男人的事,是男人的责任,女人只是背后看不见的影子。一直以来,万叶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悠闲度日,可是凸眼金鱼说:「如果我们认真工作,使国家更加富强,那么到了我们的儿孙辈,生活就会变得更好了。」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让万叶的想法开始动摇。 绿是否就是借着这样的想法,让自己走出失去兄长的伤痛呢? 「绿的夫婿很高大吗?」万叶喃喃地说。她看向收音机,刚才的那首歌正好到了尾声,歌手拖长了尾音,用甜美的歌声唱出最后一句:「恋爱假期——」 红绿村里没有人料想得到,这年夏天除了「下黑」那场金光闪闪的婚礼外,还会举行另一场更华量、更优雅的婚礼。就连万叶本人,也只是像往常一样照顾弟妹。完全没想到这次会轮到自己当新娘。 那天晚上,万叶的养母点起了玄关的灯笼,全家人一起等养父回家,但他却困在宿舍区的巷弄里团团转,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心想:「该不会是被狐狸捉弄了吧?」紧张得直擦汗。回到家后,妻儿们一起到玄关前列队欢迎说:「爸。你回来啦。」养父脱下沾满汗水与油污的黄绿色工人制服。对养母说:「明天去山上一趟。」 「我?去做什么?」 丈夫装作没听见妻子的疑问。洗完澡就早早上床了。隔天早上。他要妻子穿上最好的和服,自己则难得换上西装,两人一起上山去了。 因为家里小孩多,还有需要整天看护的幼儿,万叶一早换尿布、洗尿布,还要拔院子里的杂草,忙得团团转。过了中午,夫妻俩铁青着脸回来了。 两人口中喃喃说着:「一定是被狐狸给捉弄了。」进屋后,他们叫住正在院子晾尿布的万蘖。 「万叶,过来这里坐下。」 「怎么啦?」 「先不要间这么多,过来坐下就是了。」 于是万叶晾完尿布后,便进屋去了。景气越好,工厂排放的黑烟也越严重,风向不对时,衣服根本无法晾在外面。今天万叶家正好在上风处,她趁这个机会赶紧把尿布全晾在外面晒太阳。 「怎么啦?难得今天那么适合洗衣服。」 「不要管衣服了,你就要成为山上的少奶奶了。」 「啊?」 「就是山上的少奶奶啊,而且还是最上面的那一户。不知道为什么,赤朽叶家的少爷说要娶你为妻,我们也搞不清楚状况。万叶,你和少爷很要好吗?」 「没有啊……」万叶摇着头说。 然后她便将十年前和赤朽叶辰的对话,以及三年前躲雨时巧遇赤朽叶曜司的事,告诉了养父母,夫妻两人听了纳闷不已。 养父搔着头说:「我们完全摸不着头绪,他们叫我们上山,说要娶你当媳妇。我说自己只是做工的,家里没钱办嫁妆,但他们说没关系,只要带你过去就行了。当然,如果你不顾意,我们就回绝掉。」 「我没有不愿意。」万叶点头说。 万叶长这么大,从没谈过情歌里描述的那种烟火般的恋爱,也认为浪漫的恋情与自己无缘。她想起三年前躲雨的那个黄昏,少爷说过的话:我会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们合得来…… 万叶不自觉地说出:「希望我们合得来。」 「这是当然了,都要当夫妻了。」 年轻夫妻相视微笑,弟妹们也在一旁观望事情的进展。既然万叶本人不反对,那么她嫁入赤朽叶家的事就成定局,这件喜事自然也成为这一带前所未闻的大新闻。当晚,丈夫立刻动身上山,正式答应了这门亲事。 妻子叹着气说:「再过不久,你就要成为好人家的媳妇了,现在还让你洗尿布。」说完拿走万叶手上折到一半的尿布。「前一阵子黑菱家的女儿结婚,办了一场豪华婚礼,那时还觉得这种事轮不到自己家呢,没想到你就要嫁到赤朽叶家了,而且是大房的少爷,这么一来婚礼可就不只黑菱家那种规模了,他们只是一夕致富的造船行。上红可是货真价实的豪门世家呢。怎么办?我从没想过可以高攀上这种大户人家啊。」 弟妹们都睡了,家中只剩大人还醒着。养母望着院子。三户人家外,有口公用水井,最近因为自来水工程普及,那口井也荒废了,顶多只有夏天时拿来冰镇西红柿、西瓜、汽水,或是冲凉时才会派上用场。当初万叶就像个人偶般站在井边,不过当时盛开的牵牛花早已枯萎,现在只剩半枯的长春藤阴森地缠绕其上,不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当时你就站在那里。」 妻子轻声地说,像在诉说一个秘密。 她的脸饱经风霜,岁月在上头留下了相应的痕迹。尽管如此,那张脸仍然看得出昔日丰采,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亮泽。 万叶顺着养母的手势,看向那口古老的灰色水井。总觉得那个被「边境人」丢下的小孩,此刻彷佛还忘忑不安地站在井边。 看在她眼中,只觉得那个小孩像个不祥、也称不上可爱的失物。这时的万叶,总算有勇气提出这个她一直想不透、也不敢问的问题。 「妈,你们为什么要收留我呢?那时候你们还年轻,日子也不好过,何况我是被丢在三户人家外,又不是自家门口。」 「对啊。」养母想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还小的时候,战争开始了,大家都没东西吃,生活很贫苦,和那时比较来,这里的生活简直像天堂。那时候男人们都去当兵,政府鼓励大家多生产,小孩越多越好,都说小孩就是宝。跟那时比起来,我们到这里的生活已经好太多了,而且小(校:这里似乎缺什么,但我没图) 一阵夜风吹来,轻轻吹勤了她们和弟妹所在的蚊帐,院子里的菜苗和波斯菊随凰摇摆着。养母坐在睡满小孩的蚊帐里,毫不迟疑地说:「当时我想,总有人得把你留下来,我们夫妻俩又最年轻,我一直觉得男人就应该勤奋工作,女人则负责生养孩子,既然如此,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也不重要了。」 又一阵强风吹来,蚊帐晃动得更厉害了。万叶总觉得这阵风很不吉利。 她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觉得养母认定的价值观有一天或许将会过时。她在风吹的时候常常能得到预言,尽管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成真。 不过养母似乎没有感受到这股阴湿的风,任凭笑容在她的眼尾堆起细纹。 「你也要生很多的孩子,好好对待你的夫婿唷。身为女人。你唯一能报答赤朽叶家的,就是生很多孩子。」 「妈……」 此时,万叶第一次感受到,眼前这个温柔的女人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养母与养子之间,命中注定存在着一道深深的鸿沟啊。母亲是村里的女人,而我是山里的女人啊。虽然被好心的村妇收养,但是从山里来的万叶终究觉得自己没办法变成养母那样的女性。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个头矮小、身材却像财神惠比须的赤朽叶夫人会挑选「边境人」的子孙万叶当她的儿媳妇呢?万叶一直想不出答案,而这一夜也越来越深了。从这晚起到三个月后出家的这段时间,她在这间工人宿舍中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 婚礼前三个月,多田家忙得鸡飞狗跳,虽然婚礼用品都由山上备办,但郊居的好奇询问始终不绝,家人每天忙着将狭小的宿舍打扫干净。除此之外,为了让万叶看起来体面一些,养母每天帮她洗澡,洗净她那头乌黑的长发,在她身上扑洒香粉,天天带着疲惫入睡;养父则是心神不宁地坐在檐廊,仰望着山上叹气。 婚礼前两个月,赤朽叶家派来了媒人。这人和赤朽叶赤铁关系密切,听说任职于政府机关,他和他的夫人将一份结婚契约交给了万叶。由于万叶不识字,挤在两旁的弟妹便大声替她念出契约内容,念诵的声音大到连三户人家外都听得见,附近居民纷纷聚集到院子来。 婚姻契约 一、缔结契约之男女双方将在上帝的见证下合为一体,创造新生,并遵循此一旨意,永生共事幸福。 二、在这一体之中,女以男为夫,男以女为妻。 三、为人夫者有义务尽全力疼惜并保护妻子,为人妻者有义务尽全力尊敬并扶持丈夫。 基于上述三点内容,即日起自公元一九六三年八月,赤朽叶曜司与多田万叶将缔结此一契约,并各自于下方签署姓名以资证明。 赤朽叶曜司 万叶 对于这纸诡异的契约,邻居议论纷纷,万叶则在众人的耳语声中,努力模仿契约上的字,将名字描写在指定的位置。年轻夫妻则缩在房间一角,敬畏地见证整个过程。两个月后,婚礼当日天才刚亮,山上的人就到了,如入无人之境般走进万叶家,叫醒她,开始帮她梳妆打扮。 仆人们烧了开水帮万叶净身,梳头师傅梳开了万叶未经修剪的长发,将发尾剪齐至腰际,涂上山茶油向上盘起,不一会儿工夫就梳好了高岛田发型。接着有人在万叶的脸上拍上厚厚的白粉,在嘴唇点上朱红,纯白色的新娘盖头几乎遮住整张脸。万叶穿上纯白礼服,华丽的金草鞋,瞬间化身为高贵的新娘。整装完毕后,她坐进姗姗来迟的花轿里,缓慢、无声地朝着山上前进。 花轿以龟速缓慢移动。尽管清早就出发。来到坡道尽头的红色大门已经过了中午。万叶吹着略寒的秋风坐在花轿里,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花轿旁有许多古装打扮的乐手,清一色都是男性,有吹笛的、敲铜锣的,还有吹海螺的老爷爷,四周锣鼓喧天。花轿继续缓慢移动,接近中午时分时,总算抵达坡道上段的「高见」宅邸区。万叶从花轿的窗子可以看见外头,经过山下的工人宿舍区时,引来许多好奇民众围观,热闹得像庙会一样;山上的气氛却明显不同,人们不发一语,纷纷对万叶投以畏惧的眼光。不管是身着高级西装、散发都会气息的男子,或是他们出身高尚教会学校的太太们,甚至是她们怀里穿着丝绢衣物的小孩,全都诚惶诚恐地看着花轿。 万叶原以为那是因为她是边境人的小孩,大家不欢迎她。但事情似乎没这么单纯。因为她发现有些人竞双手合十,对着花轿喃喃自语,像在祷告一般。眼前的景象真是诡异,这群穿着时髦的有钱人,男性大多留着三七分的 第二部 巨大与虚无的年代 一九七九年~一九九八年赤朽叶毛球 对丑男情有独钟 赤朽叶毛球勇猛果敢,如钢铁般百折不挠。却有一个弱点,就是死人。尽管对个性刚烈的毛球而言,战斗早已是家常便饭,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敌不过死人。一九七九年,毛球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女佣真砂落魄而死,而她就是第一个扯毛球后腿的死人。 自从被流放,安置到分房之后,真砂带着女儿百夜天天闷着头遇日子,生活阴郁晦暗。只有一个人能为母女俩的生活带来兴奋。也就是大房的长女毛球。真砂当时年地四十五岁,灰白的头发盘成发髻,平日完全不讲究穿着。她口里常常念念有词,牵着女儿的手来到坡道上,闷不吭声望着眼前的风景。百夜那年刚满十岁,小毛球两岁,长得和母亲很相像,个性阴沉,一头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每到傍晚。面无血色的百夜总是歪着头和母亲一起望向坡道。就为了观赏黄昏时一定会打这里经遇的毛球的英姿。 那年春天,大房的毛球升上村立红绿村中学。当时青少年间吹起一股帮派的歪风,血气方钢,体毛浓密的「丙午女」毛球。尽管只是一年级新生,已经轻松击败了学长姐;还没有驾照,就和狐群狗党在村里嚣张地狂飙摩托车或脚踏车,按响「叭啦哩啦、叭啦哩啦」的喇叭音乐。毛球有着遗传自母亲的壮硕体格、轮廓分明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美丽的容貌中带着慑人的气魄。而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百夜,每天阴沉地站在山坡上。望着绑着马尾、系鲜红锻带的毛球骑着摩托车奔驰而过,百看不厌。 这时真砂总会摇着女儿的肩膀。嘀咕着说:「那是你姐姐啊,你的姐姐可是赤朽叶大房捧在手心里呵护大的宝贝女儿,我们却被眨到分房。母子俩相依为命,真可悲啊。你真是个可悲的孩子啊。」真砂的话有如诅咒一般。紧紧束缚着百夜。而毛球则什么也没听到。只顾着继续上紧油门。让场起的风带走一切。 「为了把你生下来。妈陪着男人睡了几百个、几千个夜晚啊,但为什么你却这么可悲。」 真砂打从心底憎恨着比百夜早两年出生的毛球,她经常像个幽灵站在坡道上。忿忿地盯着毛球,毛球好几次注意到真砂。她问分房的亲戚:「那个大婶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分房的人总是支吾其词,但毛球口中形容的「一个人」却令他们困惑不已。因为真砂并不是一个人。每次她都会把百夜带在身边。一直要到真砂死后。在一次家庭会议上,才揭开了这个令赤朽叶家成员震惊不已的谜。 真砂死于毛球中学一年级的那年夏天,那天毛球一如往常嚣张地无照骑车,急驰在坡道上,裸身的真砂突然在这时窜了出来,这里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裸奔。毛球尽管胆大。毕竟还是个孩子,眼前这一幕把她吓坏了。她为了闪躲真砂。紧急转弯。一下小心竟连人带车飞了起来。 「毛球!」她的同伴吓得大叫出声。 毛球的摩托车在空中转了一圈才落到地面,在地上反弹了一下。幸好人没有大碍。 真砂见状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那阵子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几乎可说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百夜慌慌张张地从分房里跑出来。阴沉的脸上爬满泪水。拖着赤身裸体的母亲回家,她的脸因羞愧而涨得发紫。「对不起。毛球姐。」她用蚊子般的细声道歉。然而毛球看都不看百夜一眼。死瞪着真砂说:「你为什么不去死。」说完还发出轻蔑的笑声。「难看死了!要脱衣服就去脱给你的男人看啦。大婶。」 当着一票同伴面前,毛球强忍着不把疼痛表现出来,其实车子撞击的力道让她疼得不得了。那之后她脖子上带着好一阵子可笑的护具。对于一向以马尾自豪又爱漂亮的毛球而言。实在是苦不堪言,但她也不好说什么。因为自那天起真砂就高烧不退,口中喃喃吐露着对大房的怨恨。没多久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分房草草为真砂举行了葬礼,大房只来了阿辰一人出席,那天黄昏,鲜红色的落日晕染着天空,阿辰牵着百夜的手回到大宅。 一走进大门。百夜便低下头,发出窃笑声。 多年以后小百夜一岁的鞄回想起道件事,形容说:「那家伙发出『喀喀喀』的窃笑声。」目睹这一幕的鞄心里发毛,心想家里来了个妖怪小孩。曜司顾虑到万叶的感受,看都不看一眼这个阴阳怪气的私生女,阿辰把万叶叫到面前。强硬地说:「这孩子由你来抚养。」 「是……」 万叶眼底一如往常,透着落寞,木然地点头回应。她将视线从百夜身上移开。转而落到正打走廊经过的长男泪。注视着他的背影。泪转身发现母亲正看着自己,也眯着眼笑了。时间就这样悄悄地停留在对望的母子身上;类此情景每天都住大宅里上演。尽管家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一天到晚惹事的毛球身上。少奶奶万叶的目光却总是静静地跟随着泪。彼时他正为了考取战前鸟取县首屈一指的升学高中,开始到补习班上课,制服的立领闪耀着深黑色的光芒。而万叶则继续日复一日凝视着儿子的身影。 当天大宅的人都聚集在大厅里。孩子们也都坐定。只有毛球说什么「队上有集会」。迟迟还未返家。万叶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见她牵着百夜的手走进和室,曜司显得坐立难安。 万夜平静地向众人宣布。百夜往后就是其中的一员。泪默默点着头,但心里为母亲受到的委屈心疼不已。狠狠瞪了佯装无事的父亲一眼;鞄则对这个低着头,笑容阴沉的女孩,心生畏惧。 「她似乎很高兴能和我们一起住,我甚至觉得,脱不定她的母亲是被她诅咒死的。当然这应该不可能啦。」鞄阿姨后来这么和我说。「总之啊,百夜就是莫名的喜欢毛球姐,明明是姐妹。却很崇拜毛球姐,总在山坡上偷看她。她母亲裸奔时正巧被毛球姐撞到。她一定觉得很丢脸。没想到最后竟然因此能和毛球姐一起住,我猜她那天一定开心极了。」 不过有人却浇了百叶一头冷水,不是别人,正是赤朽叶毛球。这个因为同伴集会连家庭会议都迟到,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儿回到家时,除了脖子上可笑的护具。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脸上甚至被人用油性笔画得乱七八糟。她却只说了一句「我赢了!」还一直用手肘顶着缩在一角的么弟孤独玩。向他炫耀说「我怎么可能会输嘛。」孤独则吓得身子越缩越小。 那时候孤独还在念幼稚园,个性内向,除了上学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他很怕毛球这个怪姐姐。但毛球却特别中意这个文静又怕生的弟弟。只见她又是用手推搡孤独、搔他痒、追着他玩了好一会儿。才一身破烂的水手服毫不迟疑地快步朝百夜走去。 全家人都清楚毛球的臭脾气,无不心惊胆跳地看着事态发展。对曜司来说,尽管真砂的死让事情变得复杂,百夜毕竟是自己的血脉,做父亲的他这时再也无法坐幌不管。忍不住站起身来。 然而走上前的毛球看也不看百夜一眼。百夜的脸上此时出现变化,她用出乎意料的甜美声音唤着:「毛球……姐……」 毛球就像睢不见似的,对她的招呼没有回应,而她的下个举动,让全家人都吓得瞠目结舌。众人万万没想到她竟转过身,一屁股就要坐在百夜当时所在的藤椅上。 百夜像一只被追赶的猫,突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狼狈地跌在地上。她目瞪口呆地盯着穿着一身破烂的毛球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有谁在说话吗?」毛球一脸狐疑地问母亲。 在场的人顿时背脊发凉,不约而同盯着两个女孩看。 身材高大的毛球大摇大摆地靠在椅子上。虽然身上的衣服因为和人打架变得破破烂烂的。依旧不减她女王的风范,美丽的脸庞散发出光辉。而跌落在地的百夜则铁青着一张脸,就像一只瘦得皮包骨的骯脏野猫。两人 就像天和地、光和影。百夜抬头看着姐姐。用力咬着下唇。几乎快渗出血来。大房众人胆战心惊地啊注着这一幕。万叶指着百夜说:「她就在这啊。」但毛球的目光仍在空中巡视。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不可思议的是。赤朽叶毛球似乎看不见同父异母的妹妹百夜。 家人们想不透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努力回想着过去。想从幼时的毛球身上找出端倪。却只是徒劳。万叶不解地歪着头。鞄也茫然不解地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毛球完全看不见百夜。就连百夜和生前的真砂站在一起时。她也只看得见真砂。或许是身处光明中的毛球。看不见阴暗处的百夜吧。也可能是她小时候曾被真砂捉弄,受过创伤,才在心里筑起高墙,大房的人虽提出了各种不同的假设。却没人知晓真正的原因。此刻只见毛球坐在藤椅上。一派天真地歪着头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百夜眯着眼。默默看着这个丙午年生的大房女儿,眼中闪出一道诡谲的光。从那一刻起,百夜对姐姐的仰慕开始扭曲变调,真砂的怨恨就这样透过百夜,在住后的日子里继续纠缠着毛球。 这就是赤朽叶毛球和百夜——这对注定纠缠一辈子的同父异母姐妹——的第一次相遇。 那时候。赤朽叶制铁正致力对抗石油危机和公害问题,像一艘航行在时代大海的大船,持续称霸红绿村天界。山坡上的大宅里一如往常过着豪奢气派的生活,不远的山下世界却因为现代化的脚步逼近正急剧变化中。 在万叶和曜司年轻的时候,红绿村车站的一带是最繁华的商圈。站前的拱廊商店街上,清早卖蔬果和海产的小贩聚集,下午则挤满了购物人潮。商店街的出入口一带都是餐厅,不论想吃中餐还是西餐都找得到。站前还有一栋五层楼高的百货公司,对当时的小孩子来说。最奢侈的梦想莫过于在百货公司顶楼吃儿童套餐。 然而经过了制铁业衰退的打击后,车站前的黄金地段迅速萧条。年轻夫妇纷纷从镇上和山上的住家大楼搬出来。选择在郊区的新兴住宅区置产,贷款购买附有庭院的独栋住宅。对从前的老百姓而言,能搬进住家大楼,拥有号称「三种神器」的家电是种憧憬,不过对现在希望有朝一日能摊有土地和房子的年轻夫妇来说,住家大楼的生活显得既过时又穷酸。住郊外就不必担心制铁厂带来的公害污染,而且只要有车,上班也很方便。 随着在郊外购屋,购车的家庭越来越多,站前的荣景也迅速消逝,商店街有如影像快转般瞬间黯淡下来,路旁再也不见摆摊的小贩,商店也一家接一家结束管业,商家第二代大多不愿继承家业,宁可穿上西装当个领薪水的上班族。那时还有终身雇用制,退休后可以靠着退休金过着安稳的生活。所以就算要缴上一辈子的贷款,上班族也不至于觉得不踏实。有车的人纷纷转移阵地到郊外附大型停车场的量贩店购物;而总部设在大城市的企业也陆续进驻地方城镇,无论走到哪都可以看到相同的商店,买到相同的商品,就连消费者也渐渐变得面貌相似。地方城镇居民的钱,就这样开始流向大都市的大财圈。 因为如此,车站前的繁华成了过眼云烟,徒留褪色的废墟。天上的赤朽叶家日子风平浪静。然而下边的红绿村里,时代汹涌的波涛无情地打乱村民平静的生活。 而十三岁的丙午女赤朽叶毛球,就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渡过了青春岁月。 如今形同废墟的站前商店街,尽管在有些时段简直就像无人的死城,不过仍有一群贫穷的灰色追随者,就是那些十来岁的中学生。 他们就读的中学和高中,离站前的昔日闹区很近,交通工具不是公交车就是自行车的他们,没办法像成人那样到郊区活动,虽然商店街挤满了中学生,但穷学生们对店家的收益却无法带来多大贡献。这一带仍然难逃凋零的命运。到了八○年代,这条阴暗的拱廊街道就成了小太保小太妹聚集的渊蔽,一般人和好学生都不敢踏进一步,里面没有成人。一般的社会常识和价值也规范不到这里。事实上,刚升上中学的毛球就是在这里结交了那群狐群拘党。 「毛球,一起去迪斯科吧,管他明天会怎样。活在当下最重要啊!今晚就到『misschicago』跳到天明吧。」 中学一年段的暑假。毛球交到了一个死党。这个少女和她同班。名叫穗积蝶子,也就是工人穗积丰寿的侄女。她出身自全家都投身制铁厂的穗积家。长得眉清目秀,成绩也很好。她的父亲曾偷偷地去找过仍是单身的丰寿。拜托他说:「像我这种人居然生得出蝶子这般聪明的孩子,我想让她去念大学,大哥。请你务必帮我。」 于是丰寿用蝶子的名义在银行开了户头。为侄女存起教育基金。但这件事情女孩们并不知情。 穗积蝶子,大家都叫她蝶子,她就坐在毛球隔壁。毛球总是绑着马尾,系红缎带。水手服的裙摆长得几乎拖地。彻头彻尾一副不良少女派头,班上同学都不敢接近毛球,唯独蝶子不怕,总是逗着她玩。她总爱拉毛球的马尾,找她聊天。放学后还会邀她出去玩。蝶子剪了时下最流行的鲍伯头,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眼角略略下垂,纤瘦可爱。她和其它乖乖牌学生不同,总在空空如也的书包贴上了偶像歌手的贴祇,在不良少年之间大受欢迎。是学校的校花。 那年暑假,蝶子加入了毛球一手建立的暴走族团体「制铁天使」,成员都是和毛球臭味相投的中学一年级女生。蝶子加入后便成了这个小团体的幸运女神,常常可以看到她坐在毛球的摩托事后座,奔驰在沿海的公路上。不过蝶子在校的成绩并没有因此退步。是个有着双重面貌的奇特少女。 暑假里有一天。蝶子到大宅来邀毛球到宵町巷的「misschicago」跳舞,毛球那时正坐在檐廊上大口吃西瓜,欣赏后院的红花争艳。突然。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阴沉地说:「毛球姐,有客人……」出声的想必是百夜吧,毛球以为是新来的女佣,头也没抬便答了一声「好」。随手把西瓜扔到后院。玄关传来蝶子开朗的叫唤:「毛球!」 「那女人是谁?」那个阴沉的女声再度响起。 「蝶子啊。」毛球不耐烦地回应。 「蝶子是谁?」 「我的死党。」 「死党……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原来如此。」阴沉的女声落寞地回了话后,就没再开口了。 那年暑假,毛球她们去了无数次「misschicago」跳舞。刚接触不良文化的毛球以为那就是成人的世界、爱情、友情、斗争——总而言之充满了刺激。不管大人们怎么规劝,都阻挡不了她。 她走出门口,看到蝶子一身当时年轻人最流行的横滨学院风装扮,嘴里还叼了根烟。两人在玄关前吱吱喳喳聊着,万叶和丰寿正巧经过,丰寿撞见侄女在抽烟。正要发作。万叶抢先伸出结实的手臂,一把抓过蝶子口中的薄荷凉烟,握在手里。旋即又在瞠目结舌的蝶子前面摊开手心。 香烟不见了。 「哇!好厉害喔!阿姨,你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变的?」 看到蝶子兴奋地又叫又跳。错过教训侄女时机的丰寿也不方便开骂。 万叶见状松了口气,那阵子黑菱绿的佛朗明哥舞已经跳得有模有样。转而对魔术产生兴趣。万叶虽然表明了没兴趣,还是被强迫学了几招。万叶没想到这小小把戏在紧要关头时还挺管用的。 「女孩子怎么可以抽烟呢?等你生小孩时就会后悔了。」 「哼,知道了啦。伯伯也一直在瞪我。」蝶子不耐烦地说。不过万叶和丰寿前脚刚走,她吐了舌头。又点了一支烟。 对当时的青少年来说 ,抽烟代表一种对纯真的反叛姿态。蝶子尽管被烟呛得眼泪连连,还是坚持叼着烟。含糊地说:「走吧。我们去跳舞。」 「嗯。」绑着马尾,身穿鲜红运动服的毛球点头附和。两人走下坡道,途中绕到宿舍大楼去。 从前坡地上盖满了附有小庭院的平房宿舍。到了夜晚家家户户就点起眩目的灯笼。现在举目所见,都已经变成水泥质地的住家大楼。曾几何时大受欢迎的住家大楼,居民纷纷搬出。现在又只剩下泛着破败的灰色,满是裂缝的水泥墙面。蝶子家也在这一带,不过毛球经常出入的反倒是多田家。 「唷。」毛球熟捻地打了招呼。 住家大楼的摩托车停车场里。一个蹲伏在地的黑色块状物抬起头来,原来是佩蓄长发,身材最瘦的二十出头青年。 他叫多田忍,曾经是暴走族团体「赤白椿王」的第一代领袖,最活跃的时候。势力甚至扩及整个中国地方。但他在二十岁那年急流勇退,现在在宵町巷一座棕合大楼的一楼店面。经营起一家名为「赤白椿姬」武器专卖店,店里卖些用赤朽业制铁厂生产的铁打造的武器。红绿村的小太保们都很尊敬他。 蝶子见了他总是撒娇地尖声喊着「忍大哥好帅!!」而毛球因为心存敬畏。对他说话总是必恭必敬的。 「你来啦。毛球?你妈最近好吗?」 「很好啊,刚才还徒手把香烟捏熄呢。」 「哈哈哈!那可不简单。」 多田忍的父母就是收养万叶的多田夫妇,忍是他们最小的儿子,在万叶出嫁前,一直都是由她照顾带大,尽管万叶当上赤朽叶家的少奶奶后,双方顾虑到彼此感受而较少碰面。但这对善良的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们,在万叶心里一直都是最重要的家人。 另一方面,多田忍也因为「某个原因」,对万叶的女儿毛球另眼相看。不良少年品评一个人的标准有二:其一是会不会打架,再来是对方有没有男子气概。丙午年出生的毛球不像一般女生柔弱,不但打架了得,对同伴也很讲义气。或许出生在制铁世家也有关系,毛球使起铁制的武器特别厉害,即使面对越来越多的不良少女上门挑战,打架时也从没尝过败绩。 和毛球同学年的女孩大多都在丙午年出生,个个性格刚烈,一旦被招惹就暴眺如雷,渐渐地,她们都聚集到毛球的身边,同时期在其它县市里。这类风格剽悍的女孩子纷纷崛起,在未来即将点燃一波「少女暴走族」风潮,不过那是她们上高中之后的事了。在这一年里,这群丙午年出生的中学一年级女生,顺从她们血液里的冲动因子。发出不亚于男孩的高声呐喊,震撼各乡镇。而红绿村里最强悍的女孩,则非万叶的女儿毛球莫属,这也让多田忍钦佩不已。 「你的摩托车修好了。」 「谢谢你,大哥。」 「改天到我店里玩。」 「好!」 见毛球规矩地低着头回话。蝶子笑嬉嬉地轻推着毛球,取笑她对忍一副必恭必敬的模样。 蝶子坐在毛球的摩托车后座。两人顺坡道奔驰而下。 「好开心喔,毛球。」 「是吗?」 「嗯!」蝶子贴着毛球的身体,开心地笑了出来。毛球也笑了。「只要现在开心,就算明天死掉我也无所谓。这就是青春啊!」 穗积蝶子在校成绩优秀名列前茅,也是男孩们眼中最可爱的女孩,操余时间的她,则摇身一变成暴走族的幸运女神,在国道上狂飙。她巧妙地悠游在这两种角色之间,有时会觉得她能够就此长命百岁,有时却不免担心下一秒她可能就惨死轮下。蝶子就是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少女。 毛球载着蝶子奔驰在红绿村里。 「好开心哩,毛球。」 「那是因为跟你在一起啊。」 「又说这种好听话了。」 两人在宵町巷停好车。走进这条街唯一的舞厅。 帅气的男孩子在舞池里随着音乐不断变换舞步,饥肠辘辘的两人大口吃着无限量供应的炒面和干烧虾仁,尽管食物已经又干又凉仍不以为意。吃完后蝶子点起一根烟,吞雾吐露起来。两人受到剧烈的音乐节奏和闪烁的灯光诱惑,忍不住滑进舞池,尽情地跳到浑身是汗。大概是刚吃饱就下场院舞的缘故,两人侧腹突然一阵剧痛。 「我的肚子好痛喔。」 「我也是,毛球。」 「怎么会这样。两个人一起痛。」 「哈哈,我们两个好像笨蛋。」 南人一边跳舞,一边狂笑不已。「misschicago」里聚集的都是些轻佻的少年少女,少有像毛球这么强硬剽悍的,这里没有暴走族吵架啊事,大家只是聚在一起狂欢,很少碰到火爆场面。可爱的蝶子很适合颓废的「misschicago」. 跳了一整晚后,两人才踏出舞厅,就有一群轻浮的高中男生趋前搭讪。他们搂着蝶子的肩膀,强要带她去兜风,毛球气得紧握铁拳一阵猛打,这些男生禁不住打,个个用手压着胸口,痛苦地趴在地上狂吐。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对『制铁天使』的幸运女神毛手毛脚!也不回家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性,一群土包子!!」 蝶子开心地坐上毛球的摩托车。穿过宵町巷和国道回到宿舍区,一路上蝶子像发作似地狂笑不止。 「啊,真开心。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说什么傻话,你要活到一百岁喔。蝶子,我们要一直玩下去。」 「哈哈。真的好青春啊。毛球。」 两人「叭啦哩啦、叭啦哩啦」地按着音乐喇叭,骑着摩托车一路蛇行上山。 正当毛球尽情歌脉青春时,万叶则忙着带小孩,跟随阿辰学习大房里的规矩,过着忙碌的少奶奶生活。 蓄积在万叶眼底的苦恼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天天加深,她的目光成日追随着长男泪的踪影,就连最近和万叶分房,甚少在家的曜司也注意到妻子的反常,喃喃说道:「你看着泪的眼神,就像热恋中的少女。」 「是吗?」 「你从来没有……」尽管曜司吞吞吐吐地没把话说完,万叶隐约猜得到他要说的应该是「你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万叶讶异地看着丈夫,而曜司则是愣愣地回望着万叶。 他们夫妇之间开始出现了外人不易察知的空洞。尽管他们彼此信赖,但有某种虚空渐渐地在两人之间滋生。 万叶就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下,继续苦闷地凝视着长子泪,同时也饶富兴味地观察女儿毛球的成长,鞄阿姨说,外婆常和她聊到毛球一些令人吃惊或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行动。虽然万叶不免担心女儿变坏,个性越发剽悍,不过更令她纳闷的是毛球看男人的眼光。 从那时起,万叶便常常歪着头喃喃地说:「那孩子的眼光之差,还真是改不过来。」 或许这就是漂亮女孩的宿命吧。无一例外的,毛球选择的男人外型条件一向都很差,她特别喜欢长相奇丑的男孩。一生之中爱上的净是一些嘴歪眼斜,满脸面包,倒三角脸型配上眯眯眼这类一般女生避之唯恐不及的丑男。 毛球这种专爱丑男的癖好。从幼时的她就可看出端倪,那时她每次到制铁厂玩,总是喜欢粘着那些因为作业意外导致颜面伤残的男人。她升上中学后,自认已经长大了,开始起恋爱,而她交往的第一个男友野岛武。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男,不过那少年倒是很不简单。 野岛武是个小太保,而且还是红绿中学的「头目」。 在毛球中学时期的80年代前后。经过「虚构故事」所塑造的「强者」征服了红绿村的年轻人。想当年,他们的父母拼命追求「男人中的男人」、「富有中的富有」;而 到了他们这一代,却因为「虚构故事」改变了理想中的英雄样貌,以一种古怪的形态存在于流行文化中。当时的中学生,会在学校推举出一个「无敌王者」,那人就是校园的「头目」。尽管当选的少年不见得真正无敌,但在其它学生无意识的推波助澜下,渐渐营造出这样的神话。这是那群冷漠的青少年为了熬过贫乏的日常生活衍生出的一种共犯意识。 这股风潮其实是起自当时本国的「头目」——田中角荣惨遭滑铁卢的「洛克希德事件」(注1)。当时不管是在电视或报纸上。每天都能看到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因为收贿最终失势的追踪报导,村里的大人心中自然百味杂阵,孩子们则无视这一切,热衷于努力写下属于自己的传说。 孩子们表面上看似见谊了彼此的热血和泪水,却与真正的友情失之交臂。他们在学校里崇拜头目。回家后埋首于棒球、拳击等主题的热血青春漫画,或沉浸在小太保勇于对抗社会的故事里。 红绿中学的校地除了灰白破败的旧校舍外。还有一栋因就学生人数遽增而增建的粉红色新校舍,以及连接两根深蒂固的三楼走廊。体育馆和一个小操场。旧校舍的玻璃窗上随处可见裂缝,举行开学典礼的体育馆外墙上,被人用红色喷漆写上「夜露死苦」(注2)「特攻红莲队」等诡异汉字。渐渐地,孩子们打造的「虚构世界」开始入侵「现实世界」,校内暴力事件隐然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逞凶斗狠的热血青少年故事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影响。 每年春天,刚升上来的三年级生会推举出新的「头目」,他们在走廊上排成一列举行加冕仪式,并宣示忠诚;这年筛选出来的新头目正是野岛武。他的个头不像去年的头目那般高大。不过身材更量结实,身手更敏捷。如果去年的头目是相扑还手,那么野岛就是眼神锐利的拳击手。他在深夜进行的浴血战中腾出。参加「试胆机车」时也是一脸无所谓地迎接死亡。毫不犹豫地冲向悬崖下漆黑的日本海,直到最后关头才踩下煞车。不只旁观的少年对他钦佩万分,他的身影也深而毛球的初恋。就是这个丑陋无比、勇敢异常的少年野岛武。 注1/美国洛克希德公司以五亿日圆向当时任日本首相的田中角荣及其它重要政客行贿,田中后来于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下台,随后入监服刑。 注2/日文「よろしく(请多指教)」的汉字表记方法,为暴走族独有用语。刻烙印在那些缩在男友怀里观赏这一幕的不良少女们心上。少女虽然偏爱外貌姣好的少年,对野岛武并不抱有属于异性的憧憬,但经过这件事,他丑陋的外表反倒激起了少女的敬畏之情。大家都说今年的头目还真是还对人了。 野岛武有一段悲惨的童年。他的母亲过世后。父亲整天喝酒麻痹自己。在他升上中学没多久时,父亲娶了一个在宵町巷晃荡的女人。那时的宵町巷里有许多自都会地区流落至此的男男女女,这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这些人大多为了逃债躲进红绿村里,因此这个临海的小村落里常见得到许多操着大阪口音的皮条客和酒女。因为这个缘故,野岛武带着母亲的牌位,离家跑去投靠最尊敬的大哥——前「红白椿王」的头目多田忍。多田忍看着眼前这个梳着飞机头,身穿皮夹克,抱着母亲牌位的少年深更半夜站在自家门口,蓦地升起一股怜怜之情,明知这么做会给自己招惹麻烦,还是收留了武。从此野岛武就跟着多田忍学习打铁、制作武器。白天常在外头打架闹事,晚上就睡在武器行二楼一间一坪半的小房间里。 而毛球却爱上了那样的武,只要和他四目相对,就全身颤抖不已。死党蝶子知道后,取笑她说:「你居然会爱上男人?你真是个无趣的女人耶。」 「哪,哪会啊!」 「我才不会爱上男人,我要让男人爱上我。然后再朝他扮鬼脸。」 两个十三岁的少女就这样互相扮着鬼脸,玩啊着将近一小时,之后毛球几次到「赤白椿姬」,和武有机会进一步认识。不久,两人便开始正式交往。 除了那群和他们一起混的小太保小太妹,很多同学都觉得其貌不扬的野岛武和美貌的毛球并不相配,万万没想到那两人站在一起竟意外地登对。 他们就像两头受伤的野兽,渴求着鲜血。身负着「虚构世界」的气息。这是这世代少年少女的宿命。时代选上了他们而不得不上演一出出青春焦虑的戏码。特别是毛球和武在一起时,这种氛围益发强烈。身为武的监护人,忍大哥调侃他们说:「本来我绝不会让武和女人胡来,但既然是毛球,我也无话可说。你们两个干脆努力朝称霸中国地方的目标迈进吧,世界可是大得很唷!」 忍大哥这句玩笑话激起了十三岁的毛球的雄心壮志,她希望自己领军的少女暴走族「制铁天使」能逐步扩展成县内最大团体。进而称霸整个中国地方。对于出生在中国山脉山脚下的毛球而言,中国地方就是她所认知的世界。「世界第一」这个远大的目标令她向往不已,她兴致勃勃地和男友分享这个梦想。 「武,我想要当霸主,让我们的名号传遍整个中国地方吧!」 然而长毛球两岁的武,虽然以铁汉形象打响名号,其实在他的心底深处,却有着温柔浪漫的另一面。他喜欢美的事物,像是锋利的武器、遍野的红花和女人柔亮的黑发。尽管毛球向来讲话大刺刺的,绝少女人味。言行举止散发出一种江湖气质。但武只看得见她轮廓深邃,犹如雕像般的美丽脸庞,听在他耳里,毛球的话语不再有意义。而只是悦耳的音乐。其貌不扬的少年就这样怀抱着对美丽事物的敬畏,凝视着这个比自己年少的少女的美丽容颜,看着看着,夏天走了,秋天来了,赤红的枫叶纷纷从天而降。 正当武日复一日奔走于永不止息的斗争时,毛球则领着成员与日俱增的「制铁天使」在国道上奔驰,她的后座一如往常坐着胜利女神穗积蝶子。蝶子总是大笑着说:「毛球快点,再快一点!快到回不来这个世界也无所谓!」蝶子高亢的笑声盖过摩托牵引擎的咆哮声。传进毛球耳里。 只不过,脾气刚烈的毛球其实也有害羞的一面,像是她从不会主动对亲友提及自己的恋情。顶多只会告诉蝶子。不过就在她不良威名日盛的中学二年级秋天,她曾和哥哥泪聊过这一类的事。 彼时泪就读县内首屈一指的升学高中,总是身穿立领制服,手上拿着几本教科书,五官端正,戴着学生帽的他,从里到外都和毛球天差地远。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就算在大宅里擦身而过也都无话可说。看到还在念小学的妹妹鞄成天粘着泪撒娇,总让毛球羡募不已。 一天放学,毛球和武亲热地穿过商店街后,在站前和泪不期而遇。那天他脱掉了制服上衣,只穿着一件t恤。头发凌乱,手上难得没带着课本,和他在家里的模样实在判若两人。而他的同伴也脱去了制服。懒懒地走在路上。对方身材高挑,俊俏的长相想必能令许多女学生尖叫。 发现毛球时,泪一度吓得停下脚步,不过随即又露出笑容。毛球松了一口气,也向哥哥打招呼。 「哥。」 「嗨,毛球。约会吗?」 「嗯。」 毛球穿着长长的水手服。马尾上系着红锻带。拿着装了铁板的扁书包,十足不良少女派头。而跟她挽着手的武则身穿宽版打褶裤,梳着飞机头。毛球心想,模范生哥哥一定不喜欢我这种小太妹吧,想不到泪毫不犹豫地向朋友介绍说:「这是我妹妹。」 「不蛮可爱的嘛。」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泪和他的朋友挥了挥手,向毛球告别。自那天之后,毛球便常常在村里见到泪和他朋友的身影。 「他叫三城,我们约好要上同一所大学。平常都在一起念书。」泪说。自从 那天在街上巧遇后,毛球便卸下心防,在家中也开始找泪说话。 「哥,你在谈恋爱吗?」 那年秋天,一天吃早饭时毛球冷不防这么一问,一旁的鞄听见了,吓得喷了一身蛤蜊汤,万叶忙拿来抹布,帮她擦干净手脸。 用完早饭的泪和毛球一起离开饭厅,这时他才开口说:「……对啊。」 「呵,我也是。」 毛球开心地和哥哥边走边聊。一个不见形体的女子偷偷地跟在她身后。明明不见任何人的踪影,脚步声却紧跟在后。泪想那应该是妹妹百夜吧。百夜对泪不感兴趣。而泪也顾及母亲的心情,始终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保持一定距离。 「就是上次那个男孩吗?」 「嗯。他叫武。」 「他的眼睛很漂亮。」 「你也注意到了吗?」 「对啊,而且他的长相还真夸张。」 「就是这点好啊。」 一阵风吹来,将庭院树上的红叶哗啦啦地吹落在地。 走在长廊上的泪望着妹妹的脸,而他自己的脸则置渺、惨白。一点都不像十六岁的少年。 「毛球,你有没有想过这段恋情的未来?」 「未来?我没想过。」 「是吗?对你来说可能早了点。毕竟你的人生和恋爱才刚开始啊。」 毛球听了心想:原来哥哥也会说这种装模作样的话啊。不好好聊聊还真不知道呢。这时泪停下了事步,对毛球说;「人只要谈了恋爱,总是希望明天不要来,希望时间能就此停在那一刻。」 「什么意思?」 「没什么。是秘密。」 说完,泪便不再说话。这时毛球突然感觉到视线,转过头去。发现万叶就在长廊的另一端看着这里。 毛球也留意到,母亲的目光是落在哥哥身上。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哥哥。这天早上的赤朽叶大宅就和平时一样,百夜紧盯着毛球。而万叶凝视着泪。泪这时也注意到万叶,转过头来给了母亲一个微笑。 毛球在中学二年级的某一天,和泪聊起了彼此的恋情,不过也仅次一次。在那之后泪对恋情始终守口如瓶,毛球虽然对哥哥的恋情很好奇。一半是出自不好意思,一半是因为年轻。很多事立刻就抛到脑后,也就没再问过这件事。 直到多年之后,毛球才深深后悔当初没有追问下去。 virginpink 毛球的中学时代就在和同伴骑着摩托车的吶喊声和喇叭音乐声中,转眼便结束了。冬天路面积雪无法飙车,毛球率领的那伙少女暴走族便抓紧暑假和春假期间,骑车越过了中国山脉,像战国武将一样。把广岛和冈山的少女暴走族赶下山,成功地扩展自己的势力范围。 流言在孩子之间传播的速度快得令大人无法想象。当时不良少女毛球的名声传远中国地方。没听过毛球名号的中学生会被同伴取笑没见过世面。而且男友武的剽悍善战,幸运女神蝶子的可爱也因此声名远播。放学后他们便在红绿村的国道上呼啸而过,放假时就横跨高山,远征他处,气势无人能挡。 毛球常被警察辅导,停学或在家禁闭的惩戒更是家常便饭,只要毛球一惹事,曜司就暴跳如雷,责怪万叶没有把女儿教好,万叶只能向丈夫和婆婆阿辰低头赔罪。再到红绿村警察局将毛球领回。毛球长及腰际的马尾倒竖,在警察局里大吵大啊。就连柔道好手的警察也因顾虑对方是女孩不敢使出全力,压制不住她,然而只要万叶大吼一声:「闹够了没!」毛球立刻就服服贴贴了。 她只要挨高大的母亲骂,总像被洒了盐的青菜般蔫了,抬不起头来。万叶戳着女儿的头,猛拍她的背,扯着她的耳朵离开红绿警察局,一路上毛球痛得哇哇大叫。 万叶不懂,为什么女儿会这么粗暴,她想起自己这个年纪时,整天在山坡上的宿舍里忙着照顾弟妹。为什么女儿的心里却潜藏着仿佛受伤野兽一般的冲动呢? 那几年,全国各地的校园暴力事件和少年帮派现象,成了社会问题开始受到世人注目。万叶在警局遇见来领蝶子回家的穗积家人,忍不住抱怨了几句。男子看对方是赤朽叶家的少奶奶,不敢造次,只能低头附和着说:「夫人说的是。」隔天丰寿像往常一样晃到后院来,朝走廊上的万叶挥挥手。 「阿丰。」 「听说昨天又出事了?」 「是啊。你愿意听我说说吗?阿丰。」 万叶在檐廊上准备好泡泡茶,招待丰寿坐下。这时的万叶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女儿的行径有趣,开始打从心底担心起来:而丰寿因为孤家寡人,一直默默地把蝶子当成女儿疼爱,两人此刻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焦虑。 丰寿一屁股坐下说:「真奇怪啊,阿万,我实在不懂年轻人。」 「就是啊,阿丰。」 「阿万,你还记得吗?之前多田肇闹得轰轰烈烈的那次,那时我也在想,那群年轻人到底在干什么啊,虽然当时我和他们差不多大,却一点也不懂他们。」 「对啊。那阵子的确闹得很厉害。」 当时赤朽叶制铁的公害问题和有如野火般蔓延的学生运动闹得沸沸扬扬,万叶想到那时的事,点了点头。 那个瞳眸比黑烟更晦暗的多田肇,后来一度休学,带着一把小喇叭到美国闯荡过一阵子,回国后他继续学业,总算顺利毕业,现在在岛根县的水产研究所上班,已经成家生子。当青春的焦虑过去后,多田肇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了,现在的他只是个为孩子烦恼的寻常中年男子,不过还是戴着他那顶招牌白色贝雷帽。 「那时候的肇真的很叛逆啊。」万叶挑起一颗五色豆说。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和当年的肇又不太一样,真搞不懂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时的年轻人以改善社会为己任,对政治狂热,甚至不惜引发暴动,然而那样的时代也已走入历史,现在的年轻人只是一群内心空洞的小孩。 毛球他们没有想法,更不在乎社会。他们对现实社会视而不见,转而投入打造属于他们的「虚构世界」。好遮蔽眼前的现实。而「帮派文化」就是这些年轻人营造出的幻想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尽管有些「称霸天下」、「打架第一」等等笼统口号,但他们究竟为何而战,为谁奔驰。却没人知道答案,他们的世界只是个空壳子,或许就是因为里头一无所有,他们只能更加狂热。 然而这对成人而言,这样的心理转折却是永远无法理解的谜团。万叶和丰寿一想到孩子可能因此受伤,脸色也益发凝重起来,无视于两人的烦忧,今天山下依旧传来「叭啦哩啦、叭啦哩啦」的虚无喇叭音乐声。 毛球在中学三年级时一毕征服了广岛和冈山,这几年丙午女孩群起在各地撒野,不过在山脉的这一头,还没有人胜得过毛球。她留下了岛根和山口当做课题,告别了中学生活。 就在那时候,毛球那个看不见的妹妹百夜也进入红绿中学就读,她总是绑着辫子,穿着规定的制服。一点也不起眼,学校里也没什么人当她是毛球的妹妹。 而百夜就在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用身体擒走毛球的男人,承袭自母亲的私通手段,成了百夜生存的目标,正当毛球热衷于南征北时时,百夜两眼闪着阴沉的光。悄悄接近了野岛武。 武虽重视兄弟道义,在女色这方面却没什么定力。有天夜里,武叼着烟走在田间小路上。走着走着他注意到一个中学女生似乎一直跟着他,转头一看,这女孩的眼底闪过一丝恶作剧的光芒,像在诱惑他似的。他试探性地拉起女孩的手,对方竟露出了邪邪的笑容,武就这样掉进百夜布下的陷阱,和她交缠身子 跌进蛤蜍高鸣的田里。 那之后。百夜每次都在武快把她遗忘了的时候突然现身,一脸邪笑地跟在他后头,刚开始武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没想到却渐渐被这女孩的晦暗气息吸引,那是大刺刺的毛球身上所没有的,一种阴湿的女人味。 有天晚上,武和默不吭声的百夜亲昵地勾着手走在路上,不巧竟和打从「赤白椿姬」出来的毛球碰个正着。武吓得跳了起来,不过毛球竟若无其事般场起手朝他打了声招呼:「嗨!武。」然后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武一来不知道百夜是毛球的妹妹,也不知道毛球看不见百夜。他大吃一惊的同时,心里不免有点受伤。 毛球中学毕业后,武升上了高三,心里正盘算着要退出不良少年的行列。那个小圈圈里的少年少女一向早熟,大部分人过了十八岁就会选择退出,踏进社会。如果过了这个年纪还自认年轻,死赖在队上不走,是会被瞧不起的。于是武也开始和毛球保持距离,同时他对美丽事物的憧憬也随着年岁增长渐渐冲淡。 那时候毛球的妹妹鞄即将升上中学,每天沉迷于电视上的歌唱节目,也开始注重起自身打扮。 电视上出现了一个个可爱的偶像歌手。他们穿着华服,情歌一首接着一首,鞄牢记每首歌配合的舞蹈,反复练习,还强拉着弟弟孤独当观众表演给他看。当「soutcarvan」(注1)选秀比赛巡回到镇上时,她也顺利通过预赛审核,鞄瞒着家人拍了些照片,报名参加还秀比赛。尽管鞄的容貌不如姐姐毛球出众,但她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也算是个可爱女孩母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鞄常常在书面审核阶段就被刷下来,不过她并不放弃,仍然继续报名。若有机会参加预赛,她便瞒着父母,拎着大包包偷溜出门,每每总是在预赛会场就被万叶派去的手下逮个正着。 「妈真是笨蛋!为什么要阻止我?」 鞄虽不至于像毛球那般刚烈,脾气也不小,每次被拖回家前都在会场入口挥舞着大包包,抵抗上好一阵子。万叶冷静地和她讲道理。 注1/日本知名综艺经纪公司「hopripro」举行的选秀比赛。 「你只是小学生,等你再大一点。可以自己负责了,到时候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懂吗?」 鞄眼中含泪怒视着母亲,对这时期的她而言,外貌就是她生活的重心,她常在心里埋怨母亲没把她生得像姐姐那么漂亮,害她不能一圆星梦。 比起姐姐毛球。鞄更亲近个性温和的蝶子,她总爱称赞蝶子漂亮,对毛球则是常常没大没小地批评:「女暴君!熊五郎!」每次都惹来毛球高喊「你说什么!」继之饱以老拳。 长男泪今年即将升上高三,成为准考生。泪连平日在家时都戴着学生帽,制服立领紧扣着,手拿教科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毛球常常看着优秀的兄长出神,但却也忘不了他在外头和朋友谈天说笑时,脱掉外衣、头发凌乱的自在轻桦模样,毛球百思不解,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哥哥呢?每次和妹妹四目相交时。泪总是温柔地对她微笑,表情却又总是格外地悲戚而惨白。 当小太保小太妹们在校园里掀起一阵暴力旋风时,一般的学生则置身于名为「升学考试」的残酷战争中;而那些在战后一肩扛起经济复兴大任的劳工们,也渐渐在生活感到一种空虚感,他们贷款在郊区买下独栋住宅,渴望安定和永恒不变的价值,并期许自己的儿女能在学历社会中出人头地。 在红绿村的升学战役里,补习班是主要战场;中学生在二、三年级的这段期间纷纷到补习班报到,大人则告诫孩子们说:隔壁座位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孩子们成日背书、考度、考完则依成绩高下分班,他们的价值是由考试分数来决定。车站前的综合大楼里开了好几家补习班,每到黄昏孩子们就像士兵一样,整齐地遇进大楼里。 某天毛球又和伙伴们骑着车在路上闲晃,途中他们半开玩笑地攀挂在补习班窗外,偷看里头的上课情形,没想到竟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幸运女神蝶子,她的脸上不施脂粉,总是吹整仔细的鲍伯头上带着发箍。正专注地抄着笔记。 毛球吓得松开了手,跌到地上,引来伙伴一障惊呼。蝶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歪着头咯咯笑了起来。 「毛球,我们都十五岁了,时间过得好快呀。」回家的路上。升学战士蝶子坐在毛球的摩托事后座低声这么说。 「『才』十五岁。」 听到毛球这么回嘴。蝶子生气地大喊:「是『已经』十五岁了!」 「……是吗?」 「我决定只混到中学,接下来我想要过好日子,想试试自己的能耐,看看能走到哪一步。」 「走?走哪里啊?」 「就是这个无聊的社会啊,毛球。」 穗逼蝶子是红绿中学的秀才,照理说她根本不需要补习,老师们也对她希望很高,然而蝶子的志向其实远远超出了老师的想象。 「所以我要跟你们说再见了,毛球。」 「再见?为什么?虽然我们的成绩相差十万八千里,不可能上同一所高中。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玩啊,我们才十五岁。」 「是已经十五岁了。我决定不良少女就只当到今年,升上高中后我要用功读书,当个一般男生喜欢的女孩,然后考上最高学府,当个外交官。长大以后,我只会在晚上当不良少女,白天就好好过日子,我要长命百岁。所以,也差不多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蝶子的这番话深深伤了毛球的心,她在住家大楼让蝶子下了车。「那就拜拜啰!」蝶子说。毛球看着蝶子走上楼梯,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为止。回家后,她跑进弟弟孤独的房间,从背后紧紧抱住正在看漫画的弟弟,孤独像是被熊偷袭的猎人,吓得全身抖个不停,毛球从不让家人看到自己沮丧的样子,不过自从那一天起,每当她一有心事就会注孤独房里跑。 「孤独,陪姐姐玩嘛。」 「不要,我要看漫画。」 毛球不管缩在角落里的孤独,也从书架上取出漫画,看了起来。 那是一本画面充斥着鲜花和蕾丝、歌颂爱情与友情的少女漫画。里头出现的角色和毛球简直是天差地别。孤独不喜欢暴力血腥的故事,比较爱看这类少女漫画。平时他几乎把零用钱都花在充实自己的藏书上,毛球也常到他房间看漫画。「哼,都是些甜得腻人的故事。」虽然嘴巴上抱怨连连,却不时听得见她吸着鼻子的声音,姐弟两人待在同一间房里也不说话,自顾自地看漫画,实在不知道他们的感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事看到这对姐弟竟处得这么好,家人们都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样,毛球最后的国中生活就在带点感伤的气氛中度过。高中联招后,她考上吊车尾的公立学校,即使在婴儿潮时代,这所学校的录取率也高达七成,就连毛球都考得上,可说是小太保小太妹的大本管,她的同伴也几乎都考进这里;蝶子则以前几名的优异成绩,轻松考取泪以前就读的升学高中。她在毕典礼后举行的「制铁天使」集会上,正式宣布卸下幸运女神的任务。 「再见了,各位。我决定不混了,我要念东大,当外交官,等我长大了,晚上再化身豹女,玩弄男人们的心。」 小太妹们听完这番话后哈哈大笑,纷纷激励蝶子。「加油喔,蝶子。」「再见了,要保重喔!」「你当不成豹女吧,女狸还差不多,嘻嘻。」这些女孩平时虽然装得凶神恶煞,其实都很重情义,大家抱着蝶子,耳鬓厮磨一番向她告别,只有毛球一个人臭着一张脸背对蝶子。 「你爱去哪就去哪吧,我才不管你。」 「毛球……」 蝶子察觉到毛球特制的水手服底下的身躯颤抖不已,便缩 回了已经伸出去一半的手。 「大家再见!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我不会忘记和大家一起奔驰的时光,因为这就是青春啊!」 蝶子缓缓转身背对着「制铁天使」众人。昂首阔步走去,樱花散散落了一地。 从头到尾背对着大家的毛球,豆大的泪水滴落脚边。 「制铁天使」失去幸运女神之后,依旧嚣张,到处狂飙,在这个一去不复返的十五岁春天里,赤朽叶毛骑着少了一个人而变轻的摩托车奔驰在国道上,路旁的樱花纷纷掉落,飞散在天空中。 「哥哥好像说过……」毛球突然想起泪说过的话,记起他当时一脸悲戚地脱:真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如果时间就此停止,我就可以永远和死党一起狂飙下去了。然而就是因为一去不复返。青春才美丽。那年春假,毛球跟着伙伴飙车,也常一个人骑上摩托车,任着体内的冲动像一阵红色狂风横扫鸟取县;到了晚上,她就躲进弟弟房间,耽读那些感伤的少女漫画。 不知不觉之中,她和男友武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不知道是个性过于粗枝大叶,还是对自己的美貌太有信心,她从没怀疑过对方可能劈腿变心。 接着,高中的入学典礼即将来到,对做母亲的万叶来说,这可说是一个令人饶透脑筋,风波不断的入学典礼。 毛球和野岛武念的是同一所高中,武升上三年级后,又当上该校不良少年的头目。这所高中堪称小太保和轻浮学生的大本管,此刻男男女女都为毛球的入学惶惶不安;对学长而言,是头目的女友人校;对学姐来说。进来的可是一个目中无人的昔日中学生头目。 毛球把武器藏在书包里,制服里塞了铁片用来保护后背,指间还藏着刀片。全副武装前去参加入学典礼。她撂倒了等在校门的学姐,无视在典礼途中放鞭炮的学长,又和埋伏在旁的人打了一架。 男学生们叼着烟冷眼旁观这一幕女人的战争,一旁的喉糖空罐里塞满了烟屁股,其中一个男学生对武说:「你的女人真强啊。」 「啊……」武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武已经被当时中学二年级的百夜深深吸引,对毛球的感情日渐淡薄。连结他和毛球的就只剩下「帮派文化」,然而武的心也早已和这个圈子渐行渐远。 对十八岁的武而言,他已经到了即将踏入社会的关卡,一直过着打架闹事生活的他,最近结识一个拳击社的朋友,一头栽进拳击运动里,天天到村里唯一的拳馆报到,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职业拳手。然而这个属于现实世界的梦想,和小太保们所在的「虚构世界」实在格格不入。就连毛球,他也从没向她提过这个梦想。 就这样,毛球的初恋便在男方刻意疏远下,渐渐画下了句点。 毛球上了高中后,继续未完的远征壮志,高一那年暑假,成功征服了岛根。然而那时期的她心情特别恶劣,粗暴行径更胜以往,尽管日复一日不要命地骑机车狂飙,却奇迹似的从没出过车祸。 和穗积蝶子在毕典礼那天分手后,毛球曾在路上遇过她一次。 那天毛球难得没有骑车,一个人走在樱树夹道的路上,这时一群女高中生说说笑笑地朝她走来,她们的笑声宛如铃声般悦耳,乌黑的头发映衫出一脸清纯。每个人裙摆都长及膝盖,一看即知是好女孩。女孩们看到迎面走来的毛球,窃窃私语说着:「好讨厌喔,是太妹耶。」她们不敢直视毛球。挨着路边的樱花巨木,刻意避道给毛球,毛球不屑地「哼」了一声。 就在和女孩们擦身而过时,毛球瞥了对方一眼。发现右边数来第二个黑发女学生有双眼尾下垂的大眼睛,正歪着头优雅地笑着;那不是穗积蝶子吗,蝶子身穿清钝的西式制服,素着一张脸,粉嫩的脸颊红通通的,令人眩目。 蝶子看也不看系着红锻带,穿着拖地水手服的毛球,脱胎换骨的她径自走远。 「东大、外交官、只有晚上变豹女。」 毛球把这几个字编成顺口溜,边唱边冲向前去,那群女学生吓得停下脚步,面面相觑说:「好讨厌,她在干嘛啊。」 毛球回到家时,鞄正在檐廊练习偶像歌手的舞蹈动作。她问鞄说:「青春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姐。干嘛说话像个欧巴桑啊。」鞄刻意冷冷地回答。 毛球叹了一口气,把书包扔到后院去。装了铁板的书包重重地落在院子沙地上,毛球索性跟着妹妹一起练起舞来。 「不是这样啦。唱『好想』时这双手要伸出去。唱『见你』的时候再把手往头后面摆,另一只手要拿麦可风,跳得不错嘛,姐。」 这对外貌相似的姐妹并肩跳舞的画面仿佛一幅美丽的图画,人在后院的万叶出神地望着两姐妹的身影。外婆后来对我说:「当时那孩子看起来就跟普通女孩子没两样,不过那样的她我也只看过那一次。」 那时的鞄如愿升上了中学,爱漂亮的她一直很厌恶小学生的后背书包和黄帽子,当她拿到水手服、皮鞋和白袜的中学制服后,简直是欣喜若狂,鞄梦想着上了中学以后,要尽情打扮自己,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受到男孩子爱摹追求。兴高采烈地去参加开学典礼,万万没想到因为姐姐毛球的关系。让她跌进了地狱深渊。 由于鞄和毛球长得太相像,红绿中学的小太保们不可能不作表示,今年新上任的头目还特地顶着发际泛青的平头。跑到一年级教室打招呼;鞄走在校回时,不时有陌生的小混混向她行注目礼,还主动替她拿书包。因为这个关系,鞄虽然长得可爱,却一点也不受男同学欢迎,谁叫她的背景实在太吓人了。 入学第三天,同父异母的姐姐百夜突然出现在鞄的教室门口。看到绑着辫子,穿着学校规定制服的百夜。鞄来不及安心。就被她一把拉出教室。百夜说:「姐姐来带你认识校园。」接着她扯开嗓门一一介绍:「这里是体育馆后面,毛球姐曾蹲在那块空地上抽烟喔,我看到了。」「这个大洞,可是姐姐踢破的喔。我看到了。」「这片草地啊……」结果这么一来,鞄是毛球妹妹的事更是闹得全校皆知了。 令人费解的是。不只毛球看不见百夜,就连学校的小太保们也对她视而不见,但他们倒是很「关照」和毛球相像的鞄。虽然他们是出于一片好意,却令鞄视上学为畏途。百夜则不时会拉着她逛校园,不断说着毛球的事。 「她无时不刻都在观察毛球姐,真的很吓人!」鞄阿姨一脸严肃地回忆说。「她躲在柱子后面,三楼的穿廊上,甚至还躲在书桌下面。每天都躲在暗虑观察毛球姐,根本就是她的粉丝嘛。做妹妹的对姐姐抱着这种心态,真的很诡异。」 两人熟捻起来后,百夜和鞄分享了她的秘密,她用一贯阴沉的语气说: 「我和野岛学长睡过了喔,睡过一百遍呢。」 「你……毛球姐会杀了你的。」 「才不会。」 那一年暑假结束后,毛球换了男朋友,这次同样是长得其貌不扬的小太保,人称「恶魔山中」。结果那年秋天,百夜又在操场的树下对鞄说出另一个秘密。 「我和山中学长睡过了喔。」 「毛球姐会杀了你的……」 「不会的,不过呀。我已经和学长睡过一百遍了呢。」 从那时起,鞄便不知道该怎么和百夜相处。 「她这人实在阴沉得不得了,虽然是姐妹。我实在搞不懂她,而且还开口闭口就提和男人睡觉的事,她应该和毛球姐两人混合起来,再分成二个人。」 中学前两年,尽管鞄白天在学校吃尽苦头,回家以后还是努力练唱、练舞,毫不懈怠,希望有朝一日成为偶像歌手,她每晚都紧盯着电视,不错过任何一个歌唱节 目,把音乐录成卡带。反覆练唱,还用录像带录下舞蹈动作,瞪大双眼牢记每个动作。她从不曾漏掉任何偶像选秀的报名,一头栽进自己的星梦里。 而老么孤独年纪还小,只对孩童间的话题有兴趣。就连毛球和鞄也不知道,当时推出了电视游乐器这种新游戏,每个小学生都为之风靡。孤独央求祖母阿辰买了一台电视游乐器给他,每天在家打电玩,到了学校则和同学交换电玩情报。 阿辰依然是大宅里受人敬畏的赤朽叶夫人,她对长孙泪很严格。不过却很溺爱内向的老么孤独。就这样,毛球有她的帮派,鞄怀抱着星梦,而孤独则沉浸在电玩世界里,浑然忘却他们所在的那个贫瘠的现实世界。然而这正是那个「虚构」当道的时代中孩子们的写照。除了电玩风行外。小学生之间还掀起了一波探时神秘现象的熟潮,各地的孩子口耳相传着各种荒诞不经的神怪传说。例如「咧嘴女」、「厕所的花子」、「狐狗狸大仙」(注1)。学生天天热中于谈论「喜马拉雅雪男」、「尼斯湖水怪」、「纳斯卡(nazca)图腾」等话题。电视上也常播放发现不明飞行物体或宇宙人的特别报导,孤独有一次为了看节目,竟然鼓起勇气和鞄抢电视看,鞄气得破口大骂:「不要太过分了!」把他整个人扔到院子去,为此事后还被阿辰狠狠教训了一番。 注1/类似于钱仙。 孤独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就对这个世界死了心。当时诺斯特拉达姆士(nostradamus)大预言在孩子之间流传着,这个中世纪预言家指出一九九九年七月世界将会灭亡。有人说会有陨石坠落,有人说造成恐龙灭绝的冰河时期即将再度来临,或是会爆发核子战争等等,众说纷云。孩子们热烈讨论着种种可能,说着说着孤独开始信以为真。他算出世界灭亡的那一年自己才二十四岁,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会失去一切,他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了。连功课都懒得写,就算挨骂。也只是回嘴:「反正我二十四岁就要死了,还写什么功课?」结果惹来父亲曜司一个巴掌。 孤独一个人生着闷气,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踢着小石子走在坡道上。嘴里念着「这世界真是无聊死了。」年纪轻轻就对未来死了心。在那张了无生气的小脸旁,暗红色的红叶一片片飘落。这时毛球正好轰隆隆地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至,她喊了一声「哟,孤独!」把他拦腰抱起,载着他在坡道上狂飙。孤独发出尖细的惊叫声,口中不断呼喊着祖母阿辰。 那之后,泪顺利升上了高三,他的成绩优异,老师一致认为他可以轻易考取任何一所国立大学,但是身为赤朽叶家的嫡长子。泪是不可能离开鸟取的,这个红绿村天界的赤朽叶家继承人,于是专心致志地全心准备鸟取大学的入学考试。 晚餐时毛球问起这件事,泪只是温柔地笑了笑。说: 「我朋友也考鸟取大,还是留在家乡比较好。」 「嗯。这样啊……」 兄妹两谈话期间,万叶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泪,黝黑的双瞳里刻画着多年的悲苦和哀伤。泪察觉到万叶的视线,温柔地给了母亲一个微笑。 少女a 这一年后来的日子一切相安无事,顺利落幕,毛球升上了高中二年级,泪轻松考取了鸟取大学,就此脱下立领制服,换上衬衫和牛仔裤,开始过起大学生活。 泪身为赤朽叶家的长男,相当受到短大女生的欢迎。常有许多打扮入时的女生到大宅找泪。泪嫌麻烦不想应门,大部分都是毛球负责出面,凶神恶煞般吓唬她们说:「大姐姐,找我哥有事吗?」短大女生吓得作鸟兽散,可是没过多久又不死心找上门来。 泪上大学后,加入了正经的登山旅行社。每逢假日便和同好一起到中国山脉旅行。阿辰把女佣做好的便当交给泪,送他出门。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为止。 「真是个认真的好孩子,没听过半点他的流言蜚语。」 阿辰或许是拿泪和儿子曜司同年纪时相比吧,阿辰这时仍是以「赤朽叶大房夫人」之姿掌控大宅里的一切。不过渐渐的也开始下放一些权限给媳妇万叶,像是指挥佣人的工作现在就由万叶负责。有时万叶忙不过来,阿辰还会替她招待偶尔来访的黑菱绿,看她变魔术或是说相声,笑得人仰马翻。绿仍是打扮得一身花枝招展,她和阿辰一边捧腹大笑,一边侧眼看着偶尔从房门外走过的万叶。「她好像很忙啊。」绿说。「是啊。毕竟哪天我不在了,就轮到她当家了啊。」阿辰点头回答说。不过那时候的阿辰脸色很好,身材依旧圆润。看来短时间内还不会离开人世。 百夜依旧死性不改继续和别人的男人上床。高中联考前,万叶叫来百夜,和她讨论升学的事。只见百夜用一贯阴沉的声音说她想早点工作。万叶问她:「你不想上大学吗?」她闷不吭声摇了摇头。万叶事后回想起这件事时。叹息着说:「或许她是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有所顾忌吧。」百夜坚决地表示想念当地的职校。万叶找曜司商量,却总是得到「我很忙,一切都由你决定」这样的答复。让万叶非常苦恼。百夜终究还是没有改变心意,只报考了一所职校。 时代的风向此时又开始微微改变。此时一九六六年出生的「丙午女」们在国内各地撒野,飙车,那群暴走族女孩被称做dies」。甚至还有以她们为目标读者的专门杂志创刊。毛球身为中国地方的风云人物,每个月都会出现在杂志上,不是手握铁管挥舞的雄姿,就是挥舞着旗帜在田边小径飙车的画面。随着人数增多,彼此的斗争也越发激烈;而另一方面,校园里则无视这股浪潮,开始进入下一个时代。 一般学生正身处日益激烈的升学战争之中。他们从小被灌输着「坐在隔壁的不是朋友,而是要想办办法踩落的敌人」的观念。一心认为只要成绩优秀,就能成为学历社会中的强者,贷款买下独栋住宅的父母们纷纷砸下大把金钱在孩子的教育费上。不只是男孩子,女孩子们也勤奋向学。这些年,政府通过了「男女履用机会均等法」;数年后,国会里的在野女议员人数也逐年激增,引发一股政坛的「巾帼风潮」。虽然一切还在起步阶段,世人开始逐渐体认到,女性只要在升学战争中胜出,拥有高学厉,同样能跃升成为社会中坚。每当感受到这股新潮流时,毛球就会想起那个已经远去的昔日死党穗积蝶子。 那个想当外文官、以最高学府为目标的才女蝶子;那个曾经夸下海口要过好日子的可爱的蝶子。然而毛球只要想起她,就会想到她说话当时的眼神,那里头没有一丝骄傲或希望的光芒。而是流露着看透一切的世故,冰冷又寂寞的情感。 这时许多用功的孩子承受不住升学压力的重荷,精神状态逐渐崩解,原本乖巧的小孩突然发狂似地拿起球棒对着父母一阵猛打。想不开跳楼自杀的消息也时有所闻;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一股没有出口的压力正逐渐蔓延开来。 学校里的气氛也大有转变。以往显性的校回暴力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性而阴晦的凌霸时代。孩子们不再挑战成年人,传而攻击比自己弱小的个体,毁灭彼此灵魂,展开一场黑暗游戏。 就从那时期开始,么子孤独开始拒绝上学。他每天假装出门上学,再偷偷折返回来,躲在自己房间里,阿辰发现后气得一阵痛骂,万叶也大声斥责,然而挨了骂的孤独只是铁青着一张脸,不出声地哭着。 阿辰和万叶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连哥哥泪出面,他也紧闭双唇,一个字也不肯说。那天晚上,毛球挥舞着沾血的铁链回家后,从母亲那听说了这件事,便一脚踹破了孤独紧闭的房门,强行进入。孤独无助地蜷缩在壁橱里,黑暗中的双眼像猫一样闪闪发光,瞪着毛球。 「孤独,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毛球放下铁链,对着被 橱里说。 「嗯……」 「老师知道吗?」 「老……老……」孤独哽咽地说。「老师说,被欺负的人也有不对。」说完。他忍不住紧紧抱住衣服染血、个头高大的姐姐,觉得好像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大狗,让他感觉好安心。 毛球抱着弟弟,咬牙切齿地说:「哪有这种事!这只是大人的借口,说这种话的老师简直是人渣!」 「真……真的吗?姐姐。」 「当然是真的!姐姐才不会说谎,孤独,我们要瞧不起这种大人。啐!老师都一样,全是些靠不住的老头子!」 从毛球那听到原委的阿辰和万叶,刚开始还摸不着头绪,觉得事情没有这么严重。万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黑菱绿和她的手下欺负的痛苦回忆,不过后来经过一些波折,她们反而成了好友。毛球怕被孤独听到,小声地说:「妈,你敢舔小便池吗?你能当着同学的面脱掉内裤吗?教室里还有女生在唷!」万叶这才知道严重性,而最疼爱孤独的阿辰更是流泪痛哭。阿辰一向刚毅,这还是万叶第一次看到婆婆流下眼泪。赤朽叶家的老夫人毕竟也上了年纪,泪隙也脆弱起来,这股袭击宝贝孙子的恶意,深深伤害了阿辰。 看到阿辰的眼泪,万叶坚强起来,她梳整好头发。穿上红和服,系上黑腰带到学校去了。孤独的班导师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女孩,对于赤朽叶家的少奶奶亲自来访,显得诚惶诚恐,她请校长、学年主任一同出席,向万叶说明这次的事纯粹是误会,不过是学生吵架罢了,校方基本上不会插手。万叶听得出三人话中自保开脱的意图,她像毛球那样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说: 「你们敢舔便池吗?敢在这里脱下内裤吗?不要以为这只是小孩子的事,请你们回想一下小时候,对当时的你们而言这应该不只是小事吧?」 尽管校方后来做了一些努力,但这股袭击校园的黑暗浪潮,其影响力早已远远超过成人们的想象。 孤独从此不再上学,成天窝在大宅里打电玩,看漫画,晚上一个人无声的哭泣着。每次孤独哭。毛球就会突然冒出来,躺在他身边看漫画。 几年后话不多的狐独舅舅曾和我提过这件事,他说:「那就像有只大狗陪在身边,感觉很安心。」 那年岁末,天空飘起点点细雪,一个少年穿过后院来找孤独。「喂……」他用猫头鹰般的声音,小声地呼唤着孤独。原来他是孤独以前的同学,到今年为止一直同班。他也很爱打电玩,同班时两人常聊天。于是,就这样,越来越多的同好开始聚集在大宅里。 孤独虽然失去了学校,却没有失去朋友,每到黄昏,几个和孤独气质相近的内向少年会来找他,开心地一起打电玩。于是毛球也不再露脸,不过常会晃到他房门外,把自己在伯青哥赢来的零食从拉门的缝隙里扔进去。少年们一开始都被胡乱扔进房里的纸袋吓得「哇!」「好痛!」一阵鬼叫,等到习惯之后,后来只要毛球来得太晚。大家还会说:「你姐姐的恐怖零食炸弹怎么还没出现?」 对日渐崩坏的孩子们来说,这是个孤独、焦燥的时代。这时还有一个人,同样也被卷进了这股黑暗潮流之中。那就是毛球久未联络的老友穗积蝶子。 武器行「赤白椿姬」的店长乡田忍派人来找毛球。是在那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当时高二的毛球已经是少女暴走族界的名人,总是用着长及腰际的马尾,像阵风似的横扫整个中国地方,崇拜者众多,甚至还有女孩放话愿意为她而死。 想到忍大哥那么久没消息,这次突然被他叫去,毛球心中有点害怕。两年前忍让一个从暴走族引退,在宵町巷一家糯米丸子店工作的女孩怀了孕,后来他负起责任娶了对方。现在他常会帮忙带孩子,让小孩留起长发、穿上红色连身工作服,关店时就放小孩在店里玩。 毛球很怕这个小孩,渐渐地也就鲜少到店里露脸。她忐忑不安地骑着摩托车来到宵町巷,没想到居然看见前男友野岛武一脸压抑、速度飞快地在公寓前面跳绳。原本健美的身材更显结实,叽肉线条有如雕刻一般,毛球看得出神。武抬起那张丑脸看见毛球,一边跳一边打招呼说:「好久不见。」 「你在做什么?」 「……跳绳。」武简短地回答。 不知道他想当职业拳手的毛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低声说了句「喔,那就加油啰。」走进了武器行。 一定进到处垂挂着铁制武器的店内,忍的孩子立刻爬到毛球身上,毛球一边喊痛。一边寻找忍的踪迹。 忍大哥就坐在店深处的收银台前,身形比从前丰腴一些。但视线依旧锐利,和他四目相交,彷佛自己的眼球会被斩成两半似的。毛球后背升起一阵寒意,必恭必敬地说:「好久不见了。」 「喔。好久不见,我听说你的英勇事迹了。」 「那没什么……」 流着口水的小孩直往毛球的身上爬,看到她痛苦不堪的表情,多田忍把孩子抱到自己腿上。 「大哥。怎么会突然找我。有什么事吗?出了什么问题吗?」 「嗯。毛球,话说这几年生活真是越来越方便了啊。连『电话留言』这种玩意都出现了。」 「电话留言?」毛球反问。 那几年室内电话已从转盘式的黑色话机,更换成具备留言功能的按健式新机种。「电电公社」(注1)民营化后改称「ntt」,大幅增进各项电信服务。那之后不久,「电话交友」服务大为风行;另外还有「留言专机」的服务,只要拨打特定号码,在语音信箱留言,就可以和陌生人互动或是交换讯息,此类服务大受好评。随后「留言专线」又进化为「q2专线」。将服务对象扩及到呼叫器的使用者;电脑网络通讯的服务也开始起步。靠着这些服务。开创出前所有的联系.管道,在串连起陌生特定族群的同时。使用者可以不必透露自己真实身份。而这一连串服务,或许可说全是从「电话留言」服务衍生出来的。 注1/全名为「日本电信电话公社」。日本的国营电信公司。 不过毛球对流行一向陌生,只好侧着头附和地说:「嗯。生活的确方便多了。」 忍的表情严肃异常,继续说:「对这类新事物,小孩总是趋之若骛,如果成人、小孩各玩各的,那一点问题也没有。」 「是。」 「偏偏最近却出现了一个让小孩和成人搭上线的傻瓜。」 「是……」 「你真是迟钝啊,毛球……我说的是卖春。」 毛球嘴上的烟掉了,她瞠目结舌地瞪着忍,忍则是一脸严肃地回望她。 「啊?卖春……?怎么可能?你该不会是说dies』的人吧,大哥,这一带都归我管,我们是绝不碰卖春和强力胶的,我队上一向管得很严!」 「我清楚你们只是飙飙车、打打架,顶多有些不懂事的混帐偶尔顺手牵羊,毛球,你听我说,时代在变,很多事都不能用过去的常理来判断了,时代已经追地我们了,小太保、小太妹逞凶斗狠的时代即将成为历史,你看看武,他变得这么认真……」 「大哥。我不懂。」 「差不多从去年开始,到我店里看武器的已经不再只有那些太保太妹,还多了很多看似乖巧的小孩,而且会在自己房间接上专线,利用留言功能卖春的。也不是那些家庭复杂的小太妹。」 「那么是谁?」 忍嘴角扭曲,欲言又止,然后他痛苦地说出一所高中的名字。毛球从喉咙发出怪声,向后退了一步。那是哥哥泪之前就读,县内排名第一的名门高中。 毛球回想起自己刚上高中时,曾在路树下错身而过的那群女学生。她们的脸颊红润,一 第三部 杀人者 二○○○年~未来赤朽叶瞳子 铁炮玫瑰 时间终于来到了现代。我,赤朽叶瞳子,身为说故事的人,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故事。真的,连一个也没有。 我是万叶的不肖外孙女。啊啊,不争气的我真应该以死谢罪的,可是我还想再活久一点。 九岁那年妈妈过世后,我变得沉默寡言,外婆万叶在逐渐萧条的大宅深处一手将我带大。爸爸美夫将赤朽叶制铁的营业内容转为制造业,并将公司名称称变更为「rdeeeadleaf」继续营运。这艘古老的巨大战舰,就这样缓缓地继续航行在世界大海中。传奇少女漫画家妈妈过世之后,她的版税依然全额转为公司资金,公司每个月发行的社内刊物里,都会放一幅妈妈的漫画,并特注明是社长夫人的作品。尽管工厂逐渐转为自动化生产,公司的员工人数锐减,但仍然替红绿村的年轻人提供了宝贵的工作机会。 赤朽叶大宅日渐老朽,深处的几个房间几乎已无人使用,女佣人数也逐渐减少。年老的园丁一一过世,但也没有递补缺额,外婆昔日最喜爱的后院,未经修整的枫树任意生长,每到秋天便化为一片火海,仿佛又回到从前风箱炼铁坊还在时的森林样貌。进入二○〇○年后的头几年,我正值青春期,当时大宅里住了我、外婆万叶、舅舅孤独、寄居的黑菱绿和苏峰共五人。爸爸虽然也住在家里,但他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门,直到深夜才回家,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这栋曾经称霸山头的红色大宅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近代文明入侵,现在不过是栋寻常的山间宅邸罢了。唯一比较特别的,是有时明明没有风,房子却会微微震动,后院的火红森林也不住地沙沙作响;那往往都是外婆万叶出现的时候。外婆多年来为大宅劳心劳力,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无数刻痕,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衰老。当高大的万叶穿着红和服,披着银白色的长发走在长廊上时,后院的森林便晃动不已,大宅仿佛也在一瞬间回复以往神话时代的奇妙氛围。万叶现在尊为大房的「赤朽叶夫人」,她的存在也是我们的心灵寄托。 鞄长年在大宅里过着传承自父亲的「高级游民」志向生活,不过在三十岁前夕她嫁给青梅竹马的分房男眷,生了四个小孩,每天忙着带孩子。最近她开始把小孩交给女佣照顾,天气好的时候就散步回大房喝茶叙旧。每次见到我,都会跟我说家族以前的故事,一边啃着红豆馒头,一手指着院子,怀念地说:「你看,百夜姐姐就是躲在那棵毛山榉上的,结果摔到下面的池塘,后来逃走了。」 「她留下『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遗书,结果却一个人死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毛球姐在那之后没多久也死了呢。」 而担任毛球替身的菲律宾女孩爱拉,就在妈妈死后不久突然失去踪影。自此之后,赤朽叶家既不是大家庭,也不像一般小家庭,由几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成员组成了一个奇怪的「虚拟家厅」。 我从村里的国中毕业后,进入一家男女合校的普通高中就读,虽然拥有让妈妈将我取名为瞳子的一双大眼睛,却不像妈妈那么美丽,也没有万叶的超能力。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或许因为如此,我才会对外婆和妈妈的故事那么感兴趣,对平凡的我而言,她们俩人辉煌的过去是历史。也是我的根,只有想起她们的事迹时,我才能觉得自己还有点价值。 因为过世的家人很多,每天早上外婆万叶在神坛供香时,总是手忙脚乱。墙上挂着曾祖父康幸、曾祖母阿辰、外公曜司、舅舅泪、妈妈毛球、阿姨百夜等人的遗照。外婆喃喃念着所有人的名字,虔诚祭拜;而一旁的凸眼金鱼阿姨黑菱绿口中则是念着自己的双亲、丈夫和哥哥的名字,代头膜拜。线香的细烟就像外婆故事里出现遇的垂盆草烟束,紫色的烟雾弥漫整座大宅。 「我走了!」准备上学的我总是被这股紫烟呛得止不住咳嗽,路过光滑的走廊,膜拜中的外婆总是不忘低声叮哼我:「路上小心。」 下山途中,经过山坡上那片已经少有住人的破败宿舍大楼时,线香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身上,早已停工的巨大熔炉依旧黝黑,高耸在灰暗的天空之中。由于熔炉日渐老朽,公司已经接到行政机关指示拆除的通知,但却迟迟没有执行。我知道那是因为爸爸顾虑到外婆,不愿在她还在世的时候这么做。 「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也就是外婆万叶。在我二十岁生日后不久离开了人世,那之后爸爸便着手进行熔炉的拆除工程,不过这些要到后头才会提到,我想先说说外婆过世前,我还在念高中时的一些事。 那时舅舅孤独刚满三十岁,那之前他通过大学联考,考上当地的大学,不过毕业后仍是本性不改,整天闷在家里。后来在爸爸的安排下他进入「reddeadleaf」工作,不过态度不大积极,假日都躲在房里打电玩,他自国中以后,就不爱与人接触,不过倒很疼爱我这个外甥女。尽管平常沉默寡言,在家中异常低调,在二○○○年鸟取县西部发生大地震时,他奋不顾身地保护了人在后院的我,结果自己被倒下的水杉压断了腿,受了重伤。舅舅特别放心不下早死的姐姐留下的孩子,各方面部很照顾我。从小我就和这个性情古怪但心地善良的舅舅很要好,假日如果下雨,我都会窝在孤独的房里悠闲渡过一天,就像从前的妈妈那样。 至于苏峰有,虽然收留他的漫画家早已过世,他还是死皮赖脸地继续住在赤朽叶家,年纪已经四十过半,似乎没有再工作的打算。有次电视上在介绍「尼特族(注1)」,他看了开怀大笑说:「喔!这不就是在说我嘛。」我不服气地回嘴说:「阿有,『尼特族』住的可是自己家,你住的是别人家吧?」他一脸正经点着头说:「说的也是。」苏峰依旧是见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个很有趣的叔叔。 「你知道吗?瞳子。『love』这个英文单字啊,在明治时代以前的日本根本没有相对应的日文,也就是说,从前在日本根本没有『恋爱』的概念,现在吵得沸沸扬扬的恋爱风潮,其实都是从欧美国家传过来的。」 「这个我知道。」 「什么嘛,你知道了啊?那你知道密克罗尼西亚岛上有个部族的语言里,没有『悲伤』这个字吗?」 「是吗?我不知道耶。」 「最接近『悲伤』的是『fago』这个单字,那是指看到别人痛苦,会心生同情,自己也跟着难受起来的意思。可是他们却没有表现自己心中痛楚的单字,因为没这个必要。你不觉得那是个善良的民族吗?瞳子,你想想看,他们尽管具有悲伤他人的概念,却没有悲伤自己的想法喔。一般人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我们也一样,都只顾着自己不是吗?」 「嗯……」 「还有啊,听说非洲的某个部族,女性可以同性结婚。如果想怀孕,她们会找伴侣的近亲男性帮忙,怀孕后还是和女伴在一起。其实啊,很多我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在其它世界可能根本不适用,这么一想不觉得心情轻松多了吗……」 长大之后我才发现,苏蜂知道的杂学其实和他对其它文化圈的憧憬有关。他长得一表人才,学历也好,却在三十五岁时放弃工作,自此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过他和那些曾活在「泡沫经济高峰期」的人们一样,总是异常的乐观。他的那些杂学知识,更是证明了他仍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抵达那些更舒适、更丰富的国度。而这种乐观特质正是我这世代的年轻人所没有,也无法体会的,谁叫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 注1/「」,指一些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参加就业辅导,终日无所事事的族群。 再回头说说我的事情吧。 进高中后,我和国中一样加入了管乐队, 我完全没有遗传到外婆和母亲的高大体格,身材很娇小,不过我吹的可是很大的喇叭。每次吹奏,我都能感受到空气就在体内流窜。县立红绿高中受到人口外流和少子化的影响,学生人数锐减,不过社圈活动依旧盛行。放学后棒球队、足球队和田径队的人在操场上奔跑,精神抖擞地叫喊着;而我们管乐队则在教室勤加练习。风吹动教室里的白色窗帘,窗外可见远方苍繍高耸的中国山脉,绵延不绝的田地,仿佛还闻得到阵阵泥土气息。管乐队的练习结束后,我们嘻笑着离开校园,操场上只剩棒球队还在练习,夕阳余晖映照在他们沾满土的制服上。 我和其它的高中生一样,没什么远大志向,班导师为了这件事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们说教。说他自己年轻时心中总是满怀梦想和期许社会改革的正义感,渡过了热血澎湃的青年时期,但我们则一点都不像年轻人之间的话。但是,年轻到底是什么?懦弱和忧郁不正是年轻这种疾病所显现出的征兆吗?我们感到前途茫茫,眼前又有太多事等待完成,我们就像困在浓雾中的小船,完全摸不着方向;这就是我所认知的青春期。正因为如此,我想珍惜同艘船上的同伴,藉由彼此的互相关怀,至少可以开心地渡过每一天。团体的默契很重要,我们得努力融入当场的气氛,尽可能加入大家的话题,不要让自己格格不入,大家融洽地聊天、嬉闹。然而和朋友玩乐过后,我却总是觉得疲累。真正想说的话不能说出口,只能默默将沉重的心情藏在内心深处。 只有一件事能让我们热血澎湃,那就是恋爱。我们之间有个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只有恋爱的时候才可以尽情投入,无限量燃烧青春。同学一个个陷入热恋,失恋后重新寻找下一个目标。而我,也在高中二年级的那年谈了一场再平凡不过的恋爱。 我的男友是同班的多田丰。我们就读不同的国中,高中时才分在同一班。他爸爸也是当年收养万叶的多田夫妻的孩子,在红绿村派出所担任警察。丰加入了学校的棒球队,从一年级下学期开始,每次管乐队练习结束后穿越操场回家去时,我就无法将目光自他身上移开。 丰的五官俊秀,很受女同学欢迎,三年级的学长退出球队后,他就成了主力选手,在队上相当活跃。丰只要用力挥出球棒,白球便划过黄昏的天空,飞得好远、好高。最后消失在空中。我停下脚步,看着划过天际的白球,球飞得那么远、那么高,是多么地耀眼、多么地令人憧憬啊。尽管我身处一个缺乏熟情的年代。但那并不表示我不喜欢同世代里发光、发熟的人,反而因为这些人拥有特殊的热情和才能,能够完成我无法达成的梦想,忍不住发自内心为他们加油。没有野心的人,是不会嫉妒拥有企图心的人。 而丰就是那群挥洒着热情汗水的人之一。和他交往后,我成为全校女同学羡慕的对象,那时的丰很帅,散发着受人瞩目的人特有的光辉。升上三年级后的那个夏天,他为了甲子园预赛奋斗,我们管乐队则是每天在酷热的县民球场为棒球队演奏加油歌曲,喇叭在夏日的天空下闪耀着金光。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季,丰连续击出全垒打,将红绿高中带进了甲子园。这难得的顶赛资格炒热了整个村子,村民甚至还包下游览车到甲子园为棒球队加油,丰成了村里的英雄。 「我只是尽力做好……」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我们在车站前的拱廊商店街散步,丰的脸颊晒得很黑,微笑着这么说。这个陪伴我妈渡过青春岁月、曾经形同废墟的商店街上,最近开了很多以年轻人为贩售对象的小店,慢慢地恢复以往的热闹。许多店的老板都是从大都市回来的,他们年轻时正值泡沫经济高峰,离乡背井到都市发展,几年后他们已不再年轻,又因为经济不景气而丢了工作,散尽财产后只好回乡做些小生意。毕竟只要拉开老家拉下已久的铁门,就可以做生意了。既不用额外支出房租,还能把兴趣当成工作。虽然我们没什么零用钱,没办法常买东西,不过在商店街逛逛饰品店或服装店,喝喝茶,是高中生最热斗的约会行程。而太保太妹将这里当做巢穴的时代,早已是久远的历史了。 「做不到的事,再怎么努力也办不到,所以我只是尽力把自己做得到的事做到最好,也只有这样才能轮到我发光、发热。」 「丰好帅气喔。」 「才不是……我也承受了很多压力呢。村长会到家里关心,就连你爸也常送米和酒到我家啊。」 这么说的丰脸上露出了不符合他英雄形象的寂寞笑容。 我们信步走着,许多当地的高中生和国中女生,大家围着丰不停尖叫,耳边陆续传来「你要加油喔!我们会你加油!」的喝采声,说完他们还斜睨了一旁的我。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不会遭妒,但是英雄旁边的凡人却常惹来众人嫉妒的眼神。从那时候开始,我的鞋柜里开始出现怪东西,大多是垃圾和土块,我从没有因为男友是风云人物而自命不凡,因为我就是我,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孩,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年夏天,村民包下了游览车前进东方,跨越县境一直朝东开去,终于抵达了甲子园。我们耗尽全身力气为棒球队加油,管乐队不停演奏,直到不支倒地为止。大人们也全力加油喝采。红绿高中在第二场比赛败退,那时大家都累得呈现虚脱状态,在回程的游览车上沉沉睡去。醒来后发现太阳已经下山,回到村里时已经是半夜了。我们每个人都晒得很黑,全身是汗。那年夏天就这么结束了。 回想这些过往时,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青春是多么平凡。我遇见了丰、参加社圈,和朋友渡过快乐的时光。回到家有外婆等着我。同时,我也感受得到人口外移的现象的确一点一滴侵蚀着这个村子。生在现代的我没有热情,那或许是从赤朽叶家的风箱炼铁厂里的火焰熄灭之后,随着时间慢慢消退的吧。熔炉的火已灭,那些猛烈的焰火、辉煌的过去,都已经成为历史。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当地的短期大学。书念得马马虎虎,平时在车站前的可丽饼店打工,和朋友玩在一起,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十九岁时,我和丰曾经一度为了无聊小事分手,半年后又再度复合。分手的那段时间,我们分别交过新的恋人,最后发现还是彼此最适合自己。两人刚复合时处得还有一点别扭,慢慢地才又恢复以往的感觉。我一向没有自信,所以很介意丰和其它女孩交往过后会如何评价我,发现丰的做爱技巧似乎更熟练了,也让我暗地里大受打击。高中毕业后,丰进入当地的企业工作,但在我们分手时他也离职了,而我们复合后又开始到其它公司上班。丰的爸爸是警察,一家三口住在派出所后的两房木造平房里。丰虽然很想搬出来一个人住,但是考虑到自己的收入,只能在买车或搬出去之间选择其中一项,最后他选择了车子。假日时,我们一起去兜风,常去国道旁一家名为「thechateau」的旧宾馆约会,每次都选择那间有圆床的水蓝色房间,我甚至开始有住进那里的错觉。 我喜欢丰,不过那并不值得在这里大书特书,我对他的感情就像每个平凡女孩重视某个男孩的那种感觉。我们常交换恋爱观,丰也和我有同样想法。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命中注定的爱情,我们和大家一样,只是在凑巧遇到的对象之中,选定比较合适自己的人罢了。这之中如果出现什么阴错阳差,或许就会和其它人交往。但是这一点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我们此刻选择了彼此,也很满足现状。 高二到高三的这一年里,丰似乎挥霍了他这辈子应得的瞩目。退出棒球队后,他成了一个普通人,他的脑袋虽然清楚这一点,但是心里似乎还无法释怀。我根本不介意这种事,我欣赏的是他的人品,不过我也许并没有让他清楚感受到这点,如果他只是普通朋友,或许我能更精确地传达也说不 定,一旦成为男女朋友,总是有些话无法轻易说出口。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对不对?」 「嗯。应该吧……总有办法的吧。」 「我想也是,不过如果失去你。我一定会死。」 「你骗人。」 「嗯,骗你的啦。」 我们就这样聊着天,在这间店名不知是英文还是法文的宾馆里唱着卡拉ok、互相报告不能见面时发生的小事,无所事事地在一起。 退出棒球队,褪去英雄光环之后,丰似乎也失去了身为男人的自觉,每天重复着白天上班,晚上下班,放假时和女友兜风的行程。他没有外公时而对外婆展现出的男子气概,个性温和,似乎离男性特质越来越远。再加上动作秀气,感觉和我的女性朋友没什么不同。 除了这些,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不过就在我和丰刚满二十岁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这段奇妙的插曲和外婆的死,以及在天空飞的男人息息相关,意外地在让我们俩沉静的心大大动摇。 短大毕业后,为了累积社会经验,我进了当地的公司,但是工作实在太过无趣,没多久就辞职了,自此整天在家闲晃。我万万没想到,没事做的生活也会令人喘不过气。世人都说泡沫经济崩盘后,持续低迷的景气已经慢慢回升,不过还是有许多人不愿意就职,像我就有很多朋友只打工不找正职,也有人好不容易念完四年大学、进了好公司,却做不久就离职;我身边充斥了许多年轻的「高级游民」。那种在工作上因专业而自傲、每天卖命奋斗的人生态度,是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就算努力不懈住上爬,世界终究还是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我们这群人干脆就一屁股坐在当年绿的哥哥跌下的阶梯最底层。 我既无大志,也没有想大把花钱的冲动,对努力挣钱来挥霍这件事也就提不起劲。我不想为了成为社会上的一份子而失去自我,也不想为了无法苟同的事向人鞠躬哈腰,这种成为大人必须经历的过程,往往令我感到窒息。一想起自己原本应该叫做「自由」,心头就闷闷的,不愁吃穿、整天游手好闲的我是自由的吗?对我们这一代而言,自由是什么?而身为一个女人,自由又是什么呢? 有一天就在我烦恼着这些问题在家闲晃时,被外婆万叶找了去。我心想外婆又要说教了,战战兢兢地走进起居室,发现外婆已备好泡泡茶,神态自若地坐在里面,尽管她黝黑的肌肤粗厚,爬满了皱纹,曾经乌黑的长发也转为一头银白,但像这样端坐着时还是很有魄力,不愧是「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她穿着暗红色的和服,宽松地绑着腰带,像年轻时那样披散着一头长发。我坐到她身边,端起泡泡茶,万叶眯起大眼睛,仔细看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外孙女。 「最近怎么样?」 「这个……还好。」 「是吗?」 我挑起一颗五色豆送进嘴里,边吃边说。 「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对,应该说我连找出自己想做什么的热情都没有,外婆。你懂吗?」 「这还真是伤脑筋。」 不像大多数的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劈头便骂「天真」或「不懂事」,万叶不当一回事地回答。我喝着茶,回想起万叶说过的往事。当黑菱绿取笑她是山里的野孩子时,她回答:「我很满足了。」当时的她家境贫穷,又是个弃儿,而且还不识字,但她却说自己很满足。这对内心贫乏的我来说,实在无法不惊讶。 我清楚自己是「不满足的」,每天都觉得「完全不够」,但又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劝诫我说:「这样就够了,人生不能过度期待。」我知道,喊着「完全不够」的是我的心,而劝诫我「这样就够了」的,是大时代的声音。我总是不安得想大叫,然而我又想呐喊什么呢? 这个日渐凋零的村子,那股沉寂的空气,就这么包覆着我心中的不安与不满。我已经厌倦了再谈这些事,不过待在外婆身边总是能令我心情平静下来,我便留下来陪外婆喝茶,这时外婆抬起头,透过敞开的拉门望向远方的中国山脉。 「他们把我忘了吗?」 「啊?忘了什么?」外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我好奇地问。 「忘了我呀。」万叶微笑地回答。 「谁忘了你?」 「山里的人啊……」 「怎么会呢,不会有人忘了带走孩子的。」我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刻意加强语气这么说。万叶的眼神透着寂寞黯淡下来,望着远山的脸庞也显得无精打采,笼罩着一层阴影,和平日坚强的她判若两人。 「是吗?」 「嗯,一定是这样。」 「那为什么我会被丢下呢?」 我答不出来,外婆也跟我一样是被丢下的女孩啊。我对年老的外婆顿时涌上一股亲密感。我喜欢外婆,我们俩静静喝着茶时,绿踏着舞步走来,加入我们的行列,我和外婆便一边喝茶一起看着她表演魔术,渡过了悠闲的时光。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外婆喝茶。那时「reddeadleaf」接到政府机关通知,指示要拆除熔炉,将工厂所在地转为住宅用地,公司上下为了这件事忙成一团。因为担心地震时造成危险,政府机关和市民团体纷纷将矛头指向老旧的熔炉。但是拆除工费时费力,更别提资金了。爸爸和孤独遽然消瘦,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后,看见穿梭在后院或长廊的外婆那发出银光的身影。便双手合十敬拜,万里眼夫人始终是大家心中的依靠。 然而就在所有人最需要她的时候,悲剧发生了。就在我们喝完茶几天后,万叶一个人慌慌张张地打扫起房间,收拾自己的物品。 那时我刚好经过,停下脚步问她:「外婆,你怎么了?」 外婆梦呓般地说;「我……差不多要死了,得赶紧整理一下。」 发现我在门外愣愣地盯着她,外婆缓缓抬起头来,火红的夕阳射进了采光窗,照在她布满皱纹的黝黑脸庞。明知外婆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我的心还是坚持把这当做玩笑,因为实在无法想象失去外婆是怎么一回事,我害怕极了。我笑说:「还早得很呢!大家这么需要你,外婆怎么可能死呢?」 「……明天早上,我就会死了。」 外婆似乎没听到我的话,梦呓般喃喃说着。我的背脊一阵发凉,终于体认到万叶说的是事实。那晚我坐立难安,一直往返于自己和外婆的寝室。我想就算把这件事告诉其它人,大概也只会惹来一阵讪笑吧。但我实在无法忘记那股背脊发凉的感觉。午夜过后,万叶房里的灯熄了。我蹲坐在走廊上,望着高挂在院子天空中的蓝月。外婆真的要走了吗?自小失去母亲,身为大房的独生女的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万叶,可以教导我大房女主人应有的作为,该如何支撑整栋大宅的运作的,也只有闪耀着银色光芒的万叶。我还那么年幼,什么都不是,就连自己该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只是个一无可取的女孩啊。一想到外婆就要离开,我不禁泪流满面,用手背擦去泪水无声地哽咽着。 就这样呆坐了一个小时后,我忍不住用食指沾了口水,在拉门上戳出一个小洞,偷看房里的动静。万叶正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人高马大的她此时的背影竟是那般孱弱。梳妆台的镜子里,倒映着万叶皱纹满布的脸庞。她不像在看自己的镜影,睁大了眼睛像在看着其它的什么。她又看见未来了吗?我感到不安起来。一直以来,万叶看得见未来的影像,而这一晚她似乎也看到了大家看不见的幻影。 「他不知道……」 听到外婆低沉的声音,我竖起了耳朵。 「因为太丢脸了……我没有告诉他。」 她在和谁说话吗?这时我惊讶这样偷看是不对的,便回到自己房里,一个钟头以后,我还是不安极了,又悄悄回到外婆房门外。庭院笼罩在比黑夜更深、更不祥的黑暗中,明明没有风。一片干枯的红圳却飘落而下,掉在我的脚边。 我将眼睛凑上刚才戳破的洞口,不禁倒抽了一大口气。 万叶紧闭双眼,仰躺在被褥上,长达腰际的银发像把大扇子散了开来,我心想那简直就像神明的扇子啊。外婆的脸上露出不曾出现过的痛苦表情,我这才惊觉,万叶不是在休息而是倒下了。 「外婆……」 我推开纸门时,一阵强风吹来,整座后院都开始晃动。我扶起外婆沉重的身躯,她发出野兽般低沉而急促的呻吟,我放声呼喊爸爸。 爸爸这时刚从公司回来,正好经过后门。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赶了过来。住在后面房间的黑菱发了狂地喊着:「外婆!外婆!」太早了啊!外婆!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你不可以死啊!这座赤朽叶家的大宅,还需要万里眼夫人的撑持啊。我有种预感。如果万叶走了,这座大宅将会宛如颓然倒下的巨木,就像在泡沫经济瓦解时倒闭的「下黑」黑菱造船一样。我放声大喊,要外婆快回来,绿也害怕得高声尖叫。 接到孤独的通知,嫁到分房的鞄也赶了回来,家里瞬间挤进许多分房的家眷。一阵吵杂之中,我独自缩在房间一角,全身不停颤抖着。 万叶是天亮前才断气的。一开始挤在外婆房里的人后来纷纷移动到其它房间,有人为她祈福,也有人不发一语盯着榻榻米。绿顾虑到自己并非亲属,但又不想离万叶太远,最后像只看门的老黑狗般蹲坐在门坎上,低着头瞪大双眼,然后就保持这样的姿势睡着了。我悄悄上前,将外套盖在她身上。 天亮前,外婆像是算准了时机,就在房里只剩下坐在角落的我和在一旁沉睡的绿时,突然睁开了眼睛,叫着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赶紧爬到万叶身边,声音颤抖地问:「外婆,什么事?」 「我想看铁炮玫瑰,瞳子,帮我到院子里摘一些过来。」 我连忙跑出房间。穿过长廊,赤着脚跑进一片火红的后院,摘下一大把铁炮玫瑰抱在怀中。回到外婆身边。我知道外婆就要死了,一直像这座大宅陪伴在我身边的外婆就要走了。尽管已经有了觉悟,内心还是惴惴不安,当我抱着玫瑰跑到房里时,不小心绊到绿的脚跌了一跤,绿没有醒来,而我怀中的玫瑰轻飘飘地散落在外婆的银发周围,就像红色的玫瑰包署着一把银扇。 万叶睁开眼睛,叫着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在这里,外婆什么事?」 「谢谢你,瞳子,你真是个好孩子。」 外婆竟对我这个不争气的外孙女这么说,我心想「我才不是好孩子」。哭着默默爬到外婆身边。她的脸旁静静地躺着一朵铁炮玫瑰。 「外婆才是好人,外婆可是万里眼夫人啊,我一直很尊敬你。」 「我不是好人啊。」 「没这回事。外婆如果不在了。我根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大房只剩下我一个女人了,我没办法像外婆那么能干,我好怕。」 万叶慢慢转过头来,露出既像吃惊又像伤脑筋的表情看着我,似乎对我的话感到意外。看到外婆吃力地张开干裂的双唇,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瞳子,你没问题的。」 「我不行啊……」 「你真爱操心。不过啊,外婆真的不是好人喔。」 「外婆,你不要这么说……」 「我只告诉你一个。」 万叶慢慢闭上眼睛,努力挤出一句话。 「我曾经杀过一个人,没人知道这件事。」 「啊?」 「但我并非心怀恶意……」 这是万叶的最后一句话。 一滴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流了下来,她吸了一口气,但没再吐出来。万叶放弃了生命。 我的外婆是个弃儿,后来嫁入赤朽叶家,最后还成了这栋大宅的精神支柱。我的外婆,赤朽叶万叶,她鲜红的魂魄就这么突然地自我眼前消失。 我吓坏了。在玫瑰散落一地的房里,我静静坐在外婆身边,就这样过了五分钟、十分钟。房内的沉默令我痛苦。等我终于能出声了,我叫着爸爸,不过声音微弱得连我自己都意外。 「……爸爸,爸爸。」 没有人听见,于是我渐渐放大音量喊着:「爸爸!快来!」 缘突地睁开双眼,看见外婆后放声大叫,眼泪从凸出的眼球流下。 爸爸美夫从走廊另一端跑了过来,医生替外婆把脉后,表示外婆已经过世了。我吓得站不起来,鞄吩咐分房的女眷将我带出房外。万叶的脸上被盖上白,。分房父辈的老人们纷纷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大家来到外婆面前说:「万里眼夫人,你终于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了。谢谢您为赤朽叶家的付出,辛苦了,万叶夫人。」然后双手合十,恭敬地膜拜外婆的遗体。房内瞬时传来此起彼落的育经声,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亲戚们看到我铁青着一张脸,都以为是从小被万叶带大的我,受到的打击太大。分房女眷纷纷安慰我说:「你要振作一点。」「你是被外婆带大的,一定很难过吧,不过外婆可是善终,你要替她高兴才是。」这当然也是原因,不过这时我的脑中也不断回荡着万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曾经杀过一个人。 ——没人知道这件事。 我依然吓得瘫软在地,就这么慢慢地退出走廊,渐渐远离我一直以来敬爱的外婆。 ——但我并非心怀恶意…… 我在走廊上坐了两个小时,不知不觉中天亮了,我起身跑了出去,大人们忙着准备守灵的事宜,没人留意到我的离开。黑菱绿点燃了一大把线香,燃起阵阵紫烟,口中喃喃自语着。我就在紫烟当中跌跌撞撞地跑出赤朽叶家的大门。站在山坡上,看着那片已经如同废墟的宿舍大楼,我拿出手机,哭着打给丰。 丰像是正在用早饭,讲起话来口齿不清。 「瞳子啊,怎么这么早?尼特族都这么早起的吗?」 「外婆死了。」 「什么?」 「她杀了人。」 「啊?到底是哪一个?」 「两个都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说完我开始哽咽,靠在老旧的石门上,我的声音颤抖个不停。 「没人知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外婆她曾经杀过人。」 「杀过人?杀了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不停发着抖,转头看向大宅,失去「万里眼夫人」的赤朽叶大宅似乎显得有些倾斜、老旧,有如风箱里的火焰般的红叶就像一把大火,从后院开始延烧到大宅去。 我哽咽着。我以往熟知的那个世界开始瓦解,发出阵阵破碎声,从脚边开始崩坏。泪水溢满我的双眼,身体也不由自主震颤。 ——外婆竟是个杀入犯。 whomdidshemurder? 没多久,多田丰就开着他的二代caro赶来。朝阳之中,那辆水蓝色的汽车开上人烟稀少的坡道,紧急煞事后停在正抱头痛哭的我面前。丰摇下驾驶座车窗,露出那张已粳褪去昔日日晒痕迹、日趋成熟的脸。 「瞳子……?」 丰说他是上班前先赶过来看我,无法待太久。我哽咽地断续诉说 着黎明前发生的事,身穿西装的丰听着我的叙述,连看了好几次手表,说是非得先到公司一趟不可,会马上回来,旋即开车离开了。 我回到家,茫然地看着大人们忙进忙出,准备守灵事宜。道时手机麘了。鞄阿姨回过头说:「这种时候还和朋友讲电话?还不快关机。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 我赶紧跑到走廊上接起电话,是丰,他说已经进公司打过卡,在座位上待了五分钟就对主管说要外出拜访客户,顺利溜了出来。我走到大门前,车子就停在刚才的地方,丰脱下西装外套,挂在后座的衣架上。「上车吧。」我绕到副驾驶座,眼泪这时总算止住了。 正打算开车门时,我注意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舅舅孤独正站在后院里,望着地面发呆。我和孤独的感情一向很好,此刻很想上前和他说些话,不过唯独这件事是不能告诉他的。对孤独来说,万叶是最重要的母亲,他今年虽然已经三十四、五岁了,但是心智年龄却远远落后实际年龄,心思异常地稚气、敏感。就连我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孩」,都觉得自己比他成熟许多。尽管我很爱孤独舅舅,内心深处却也有一部分的我看不起他,总觉得他「靠不住」。 上车后,车子缓缓前进,丰还给我一瓶冰过的罐装咖啡。 「喝吧。」 「嗯……谢谢。」 「如果被公司的人看到我载着女友,那就糟了。我们到海边去吧。」 「嗯。」 车子缓缓在国道上行驶,从人迹罕至的日本海沿岸产桑道路,一路开进海边一条布满海砂的道路,大片松树林在道路两旁延伸着。时值淡季,海边少有游客,日本海灰黑色的海浪往复拍打着岸边。 我们下车,并肩坐在冰冷的沙滩上。极目望去,海水和天空都一如以往,雾蒙蒙一片。 「你还好吗?」 「嗯……不太好。」我摇摇头。 我的心里乱透了,一时还无法接受外婆已经过世的事实。仿佛自己身体里某部份已随着外婆死去,被带到黄泉,痛苦和恐惧始终挥之不去。 外婆!我在心里喊着。外婆!外婆!还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心中的不安和悲伤让我混乱不已。 然而此时不祥的声音又回荡在脑中。 ——我曾杀过一个人。 我猛力摇着头,心想这不是真的。我望向大海,努力回想记忆中外婆的模样,但底庄浮现的全是那个为了赤朽叶家而活、温柔又稳重的「万里眼夫人」。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外婆到底在什么时候段了什么人? 许多家族里逝去的面孔纷纷浮现,混乱地盘据在我的脑海里。泪、阿辰、曜司、百夜还有毛球……。这些人都不可能是万叶杀死的。但此刻他们却仿佛含恨望着我这个不肖子孙的脸,不停地控诉「才不是这样,才不是这样」。我擦干眼泪,望着身旁的丰,他正一脸担心地守护着我。 丰似乎努力想找话安慰我,却不知该对我说些什么。平常我们很少会聊到严肃的话题,谈话中绝少触及家人、前男友或前女友、普通朋友,或许就连自己的事也少有提及。我们逃离了社会和诸多纠纷,懵懵懂懂地成长,结果长成了一个没用的大人。我也不知道此刻该对丰说些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哀戚,这时我突然想到「fago」这个字眼,那是米克罗尼西亚岛上民族的语言,是一种眼见别人悲伤,自己也感到难过的同理情感。丰不就正虚在「fago」的情绪之中。从此刻的他身上,我感受到一种温柔。 「丰,我不相信外婆会杀人。但……但是如果是真的,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嗯……。或许是吧。」丰点点头。 「外婆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尽管她很与众不同,可是她有她的原则,一向只做她自己认同的事。」 「嗯。」 「所以如果她杀了人,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才会杀了那个人……我不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要追究,得先查出她在什么时候杀了什么人才行……」 「嗯,这点很困难。」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默默地看着大海。 雾茫茫的大海中,偶尔出现几个浪头。丰看了看手表,表情像在说得回公司了,我先站起身,拍掉沾在裙上的沙子,丰也帮了忙。 我打量着身旁的丰。 他还不适合西装。西装穿在他身上还有些别扭,泄露出穿它的人才刚脱下高中制服未久。他身型偏瘦,开始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现在的我也比高中时期瘦一些,外形也越来越成熟,适合的服装也开始改变。我们俩都朝着成人世界迈进,但心里却有种双脚悬在半空中的不踏实感。 走回车子途中,丰说傍晚下班前会再和我联络,我点点头坐进副驾驶座,摇下车窗。车子起动后,阵阵凉爽的秋风吹动着发丝。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尽管让我担心吧。」 「嗯?」 「我希望你能更依赖我,怎么说我都是男人……虽然有时候不太可靠就是了。」 丰的声音有些忧郁,我转过头望着他。他的表情平稳一如往常,那是张年轻、痛苦却又温柔的脸。每一天他心中那个渐渐失去自信、褪去光环的平凡人,都和另一个缅怀地往荣光的自己交战,他的心情也因此摇摇不已。 「我一直很依赖你。」 「真的吗?」 「嗯,真的。」 「早上两次和你讲电话时,听到你在电话那头哭着,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在你身后支持你,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 「一瞬间?」 「嗯,不过现在还有一点那种感觉。」 「是吗?」 coro的车速越来越快,早上的产业道路上没什么车,只有一部载满装着鱼货的塑胶箱的大卡车。这时卡车加速超越了我们,而丰突然猛踩油门,像是想超车,两部车前后僵持拉锯。我不禁连声高呼,太危险了。丰很少这么街动,他的反常令我讶异不已。 回到家后,守灵的准备尚未结束。很多村民自动聚集到家里,友人在厨房帮忙,男人进进出出张罗着。一个手持海螺的年轻男子从我身边走过,一旁的大叔叮嘱他要小心拿好,不要给山风吹走了,年轻男子紧抱着海螺,严肃地点了点头。大厅里聚集许多村里的长辈,谈论着万里眼夫人的往事,向往之情溢于言表,众人的盛情邀约下,多田夫妇的子孙坐上首位,接过众人奉上的酒喝,诉说着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许多万叶婚前的轶事。男人们坐在绘有在日本海悠游的大红鲷鱼的拉门前喝酒,涨红的脸跟大红鲷鱼一样红通通的。 万叶并非病故,而是在为赤朽叶家鞠躬尽瘁后,在平静中过世,所以守灵夜和隔天的丧礼上气氛都不至太过哀伤。大家围着我问万叶遇世前一天就开始收拾房间的事,年纪大点的亲戚钦佩得说:「真不愧是万里眼,连自己的死期也看得到啊。」接着又说起其它往事,讨论过去种种万叶预知未来的事迹。 人群里只有黑菱绿显得闷闷不乐,躲在房里点着线香默默独坐。晚上,多田老太太在儿女的搀扶之下前来,多田老先生两年前病逝了,而年近九十岁的多田老太太身子还很硬朗,刚从水产研究所退休的长男肇站在她身边,两人双手合十,向灵堂致意。礼毕,我见到老太太和儿女分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我迎上前去,听到她低声喃喃自语。 「真是辛苦你了,你一定心力交瘁吧,这么多年我常在山下为你祈祷啊……」 老太太柔声低语着,仿佛一头银发、身形高大 的万叶就坐在她身旁。这一幕看得我毛骨悚然。多田老太太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对着我微笑,满脸皱纹全挤在一起。我朝她点头致意,在她身边拘谨地坐下,听她诉说着万叶儿时的点点滴滴。 隔天的丧礼,天气非常晴朗,暗红色的朽叶如燃烧的火焰般在枝头颤动着。秋风吹落了朽叶,装着万叶灵柩的丧轿在大片如火星般舞动的落叶中离开家门。我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幕。一旦走出家门,外婆鲜红色的魂魄就再也无法回到赤朽叶家了。就像过去她坐在新娘花轿里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坡一样,这一天。万叶乘着丧轿,永远的离开了这栋红色大宅。 再见了,万叶。 大宅被风吹得嘎嘎作响有如咆哮一般,送走这个撑持着赤朽叶家的繁荣直到最后的媳妇。被秋风吹得漫天飞舞的红色朽叶,宛如大宅的泪水般掉落满地。丧轿就在朽叶漫天飞舞之中,缓缓下山。 一群古装打扮的乐手开始吹奏海螺、甩动铃当、敲打铜锣,绕着轿子跳起舞来。这是一个无风的早晨,海螺没有被风吹走,笛子也没有被风吹断,一切都那么顺利平静,万叶的丧轿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下山坡,走了整整一早上才抵达山脚。亲族的队伍就跟在轿子后方,行进间大家的紧张渐渐消退,又纷纷聊起万叶的过去。我走在孤独和爸爸美夫中间,来到山下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我回过头去。 远方山顶上,红色大宅有大半掩董在山林之中,而宅院四周的火红枫叶意在不过短短数小时内,几乎全数掉光,把院子染成一片暗红。坡道上也铺满朽叶,绵延而下的路面就像炼铁厂流出的火红铁浆。我不禁「啊」地低声惊呼,赤朽叶大宅在这一刻终于将要划下句点,继承自上一代,由万叶全心守护至今的这个家,在她过世后,没有人可以继承这股支撑整个家族的无形力量,终要断了气息。 我惊惶地紧握父亲的手,他看了看我,表情似乎在问「怎么了?」顺着我的视线他望向大宅,但似乎没看出异状,只是低声地说:「这栋大宅还是一样壮观啊。」我颤然地点点头。是啊,这栋宅邸是多么宏伟啊,一如从前。至少肉眼可见的部份总是如此。 我心里惶恐的是,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在失去了外婆和妈妈后,我必须独自承担起那股守护家族的鲜红力量,但对此我却无能为力。过去,许多先人守护着这个家,延续家族血脉,而今后,这一切将传承到我身上。身为最后一任继承人的我,非但无法将这一切往下延伸,自古传承至今的重要事物还可能全毁在我手里。我该不会就是那个一手摧毁赤朽叶家辉煌历史的不肖子孙吧?我不希望这样啊。 我抬头望着白昼下显得黯淡的红色大宅,心里戒慎恐惧。 丧礼一直持续到天黑,在海螺的乐声和合唱般的诵经声伴奏下,村民踩着舞步欢送外婆。等一切终于结束时,夜已经深了。我害怕回到黑暗中的大宅,一直拖延着不肯回家。回程和家人同搭一辆车上山,到了家门口也迟迟不肯下车,爸爸和舅舅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好不容易下了车。我在大门前低声说着:「我会努力振作,请让我进去……」 ——振作?振作什么? 我仿佛听到大宅这么问我。 「我会努力振作,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唇颤抖地说出这句话。 这一次大宅没有回话。我低着头,心虚地穿过大门。走在前方的爸爸和舅舅回头看我,两人脸上都是不解的神情。 「你在做什么呀?快进来,累了吧?」爸爸说。 难道爸爸和舅舅什么都没看到,都没感觉到吗?我纳闷不已。在这栋由女人一手撑起的宅院深处,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万里眼夫人究竟杀了什么人?当我走向玄关时,明明没有风,院子里那些犹如一具具骸骨的光秃树枝突然摇晃起来。轻抚过我的脸颊。他们是在为我打气?还是在嘲笑我呢? 我连忙追上爸爸和舅舅,走在一脸疲惫的两人之间。 「外婆已经不在了,感觉好寂寞喔。」我交替看着两人的脸说。 「是啊。」 「嗯,是啊。」 两人点头回答,身后那些骨骸般的树枝则不断发出「卡卡卡」的碰撞声。 那一夜,我躲在自己房里,反复想着外婆和妈妈的人生。我喝着泡泡茶,打开笔记本随手写下一点东西。 外婆和妈妈曾经对我说过很多她们的故事。不管是外婆小时候看见在空中飞翔的男人、被走火的卡宾怆打死的保安队员,还是凸眼金鱼黑菱绿用力扯下她头发的事,我都一幕幕宛如亲眼目睹似的再熟悉不过,仿佛就连外婆当时的疼痛和恐惧我都亲身体验过一般。妈妈的事我也一清二楚,她是个粗暴的女孩,我知道她一生中不断爱上丑男。也知道她渡过了怎么样的青春期,以及她以漫画家身分奋斗的一生。这些情节都像电影画面般在我面前一幕幕播放着。然而随着一百个夜晚结束了,一千个日子过去了,许多人和这栋大宅产生了关连,那些人大多都已经谢世,而且多是死因离奇。这之中,外婆究竟杀了谁?又为了什么杀人呢? 我一口饮尽泡泡茶,手握着原子笔,在笔记本上随意写下任何有关外婆的记忆片段。天亮前。写完了外婆嫁进赤朽叶家的那一段,便停笔钻进被窝里睡了一会儿。反正我还年轻,又没上班,多的是时间和体力。起床后我继续写下,整个星期关在房里持续写着外婆的故事,结束后又继续写妈妈的故事。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凭着自己的记忆,在所知范围内列出一张和外婆有关的死者名单。 我拿出一本全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上「杀人犯」三个字,不过因为不那么确定,我又在后面加上一个问号「?」,问号后写下万叶的名字:「赤朽叶万叶」、「山窝」、「万里眼」。 接着。我又写下「死者」二字,尽可能依着先后次系列出目前为止我已知的所有死者。 杀人犯? 赤朽叶万叶——山窝、万里跟 死者 一九五三年前后? 万叶十岁 扛卡宾枪者枪枝走火预视 一九六○年万叶十七岁 黑菱绿的兄长跳火车自杀预视 一九七四年万叶三十一岁 赤朽叶康幸(公公)病逝预视 一九七九年万叶三十六岁 真砂(丈夫曜司的情妇)病逝 一九八四年万叶四十一岁 穗积蝶子(女儿毛球的朋友)死因不明 一九八六年万叶四十三岁 赤朽叶泪(长男)失足坠崖?预视 一九八九年万叶四十六岁 赤朽叶辰(婆婆)老死 一九九二年万叶四十九岁 赤朽叶曜司(丈夫)火车事故预视 一九九八年万叶五十五岁 赤朽叶百夜(真砂的女儿)殉情 一九九八年万叶五十五岁 赤朽叶毛球(女儿)过劳? 我颤抖地写下这些名单。扛卡窦枪的人看来并非他杀;而绿的哥哥和女佣真砂都是我印象薄弱,早已作古的先人;泪、我的舅舅、因为他死了,妈妈只得招婿入赘,我才会诞生。越到后来,和我有关连的死者也越来越多,如果真的发生过命案,我很可能也认识受害者。百夜的丧礼,我还记忆犹新;写下名单上最后的「赤朽叶毛球」时,我的手抖个不停。妈妈的死不可能是他杀,我全身发冷地想。当时发现妈妈尸体的就是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妈妈低声说了句「我要走了」便走进后面的房间,拉上纸斗。等到我赶忙推开纸门街进去时,她已经倒在被褥上断气了。我立刻大声呼救,但还是晚了一步,她还那么年轻便过劳而死。 越接近现在我越深刻体会到,那些关于外婆和妈妈的,曾经被我当做传说看待的往事,其实都不是传说,而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事。一想到这,我的心激动不已。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个不争气的继承人。将来也得招婿入赘延续香火,都二十二岁了,还没有正当职业,大家都在上班的时候我在家晃荡,前途茫茫,心里满是不安。就像时下那些对任何事都与趣缺缺的年轻人。 我自认也有身为大家族继承人的骨气,有时却又没有自信,正当我下定决心要挖掘出赤朽叶家的秘密时,手机响了。铃声让我分了心,我打开收到的简讯,是丰,他似乎很担心我。我和他约好周末见面后,丢下笔记本躺到床上。对、对,我就是个没毅力又没斗志的女孩,怠惰和焦虑一点一滴侵入了我这颗年轻失业者的心。 不久我便睡着了,睡得很浅,半梦半醒间我梦到了万叶。她的大眼睛流出有如火红铁浆般的鲜血,手上挥舞着铁斧,在地板光可鉴人的长廊上来回奔跑,和服下摆发出拍打声,一头长发在身后飞舞。不……这不是万叶,是毛球啊,这是那次毛球追赶着百夜并诅咒她的景象。睡梦中的我翻了个身。隔天早上百夜就死了,她和情人相偕殉情,却独自一个人死去。在我记忆中的这些女人,个个都一样傻,当然,我自己也不例外。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在哭。这楝大宅里,曾经下过好几塌女人的血雨,从支搏着整栋宅院的女人们身上流出的血。然而眼前,只剩下我这个可悲又一无是处的赤朽叶瞳子。 周末的早上,我醒来时已经快十点了,赶忙爬出被窝梳洗,更衣化妆准冲出门,今天我和丰约好了见面。走进佛堂时,黑菱绿正点着线香,房里弥漫的紫烟呛得我咳个不停。 我坐在绿的身边,佛堂墙上挂着的遗照全部低头看着我,仿佛用一种活人听不见的细语在谈论我,我想一定没什么好话,不禁缩起脖子。这时黑菱绿哑着嗓子训诫我说:「你也该振作一点了,整天这么游手好闲,万叶会担心的。」一早就被念,我胡乱地敷衍了几句。闭上眼睛,期间绿似乎离开了,等我睁开眼睛,自己独自被留住烟雾弥漫的佛堂里。我一一望着墙上先人的照片。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看起来气质最好,仪表堂堂的舅舅泪;而和自己长得最像的,则是外公曜司。外公有张瓜子脸,堪称清秀,但也不特别出众。毛球和百夜的照片亲熟地被放在一起,照片中百夜翻着眼珠,像在盯着左边的毛球,而毛球则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正视着前方。 我随手打开佛坛的抽屈,发现摆线香的那个大抽屉深处,有一个纸包。我打开一看,发现里头有一只信封,上头用工整的字迹写着「给万叶」。是封信,可是外婆为什么要把这封信收在佛堂,而不是收在自己房间呢?我偷偷地打开了信封。 打开信纸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大叫出声。信纸应声掉到地上。我的颈椎一阵冰凉,彷佛拿着信封的手指就要被硬生生切断一般恐怖。 信纸只有一张,上头只写了一行「要死也要一起死」。那是百夜的遗书。一个陪人睡了一百夜后,相约殉情不成、独自离开人世的女子,想不到她的遗书会被收在这里,我抬头看着墙上的遗照,一脸寂寞、眼球上翻的百夜仿佛在偷笑着,突然从檐廊吹进来一阵风,把紧邻着的毛球的照片给吹歪了。 我把信纸放进信封,收回原来的位置。许多往事在这一刻全都苏醒,有关死者的记忆再度恢复脉动,渐渐地,我的脑海里只容得下万叶和毛球的故事。我走出佛堂,拍拍身体试图拍去沾染在身上的线香气味。我快步走在走廊上,这时手机响了。是丰打来的,我拿起提包走向玄关,途中和孤独擦身而过,他眯着眼看了一眼说:「去约会啊。」 「可是,你难道不会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吗?」 「啊?」 开着车在海边兜风时,我和丰聊起外婆和妈妈的事。听到我在笔记本写下死者名单后,丰单手握着方向盘,眯起眼睛狐疑地这么说。 「我的外婆虽然怪,却是个正直的人,她绝不会说谎。」 「这点我知道。」 车子沿着国道的风景线开,过了海岸便沿着山壁慢慢住下,沿路的风景很美,然而已经看过无数次的我们几乎视而不见。车子缓慢地在熟悉的国道上奔驶,丰歪着脖子说:「我总觉得像在做梦,总觉得这一切只是故事。我是说,等到我老了之后,跟孙子说起往事时,我也会刻意把故事说得有趣一点吧。像是说到甲子园和你的事,我一定会刻意说得比较夸张。所以我才这么想。」 「只有你会这样吧。」 「怎么这么说啊?我想,我们得先确定万叶外婆的故事有多少真实性,譬如说黑菱家的继承人被火车碾死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觉得是真的。」 「你不要生气嘛,我只是试着从不同观点提出意见罢了。」 丰将车子停进海边餐厅的停车场,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丰点了鸡肉焗烤饭,我点海鲜意大利面。我拿出提包里的笔记本还给他,他一脸严肃地翻看着。 上餐之后,丰一边吃一边发出「嗯嗯」的回答声。 「以前的事可能不好查证喔,像是真砂和康幸的死因,真的查得出来吗?说不定病历早就不在了,再怎么说都过了三十多年了。」 「也是……」我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点头回答。「不过就算病历不在了,当时的医生可能还在世。」 「是吗?说的也是。」 「我要去找找,反正我很闲。」 「嗯,还有,像黑菱家继承人被载货火车碾过的事,也许可以鼓起勇气问问绿。」 「嗯,这确实需要勇气。」 离开餐厅后我们又开车闲晃了一会儿,丰和我都觉得最好避开晚餐时间,便提早启程回家,决定先去见黑菱绿。绿去跳佛朗明哥舞还没回来,我们便坐在后院的檐廊上等她。季节才刚入秋,今年的枫叶却全都掉光了,丰见了大吃一惊。一棵棵树木有如骨骸般光秃秃的,在我们头顶上,树枝在风中不停摇摆着。 孤独在走廊上碰到我们,对我们笑了一下,他笑的样子很像脸颊抽筋,看起来有点恐怖。但丰已经看惯了,笑着跟他回礼。孤独话说得很快,就在他对丰的工作和薪水追根究底,丰紧张得胡乱回答时,苏峰出现了,他趋前不知跟孤独说了什么,两人并肩走了,他们的谈话声越行越远,终至完全不可听闻。这时候绿也回来了,她身上穿着金色刺绣的黑纱舞衣,心情似乎不错,嘴里还哼着歌。 或许是丰在身旁的关系,此刻我能用更客观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的家。我心想,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家,家里的人大多成天无所事事,其中自然包含好吃懒做的我;除了几个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还有好几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真是一群诡异的组合。每个人都各自行动,仔细想想,大家围坐在餐桌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平常各自在方便的时间地点吃自己喜欢的东西。这里不像家,反倒像个无需顾虑彼此的宿舍。这算一种进化吗?不,一定不是,或许「家」正是这么开始瓦解的。 「哎呀,是多田丰来了。」 一直来到我们身边绿才注意到丰。甲子园比赛时,绿卯足了劲为球队加油,虽然年事已高。一身金光闪闪的夸张装扮,在当时还引起不小骚动,这让丰有点怕她,不过他还是必恭必敬对她点头致意。丰当年还是高校棒球少年时,绿是他的忠实球迷,经常追着他的比赛到处跑,现在绿的脸上也是堆满笑意。绿从口袋掏出好几张千圆纸钞,丰赶忙拒绝:「我已经长大了,不能收。」两人你来我往推辞了好一会,最后丰还是收下两 千圆。我在一旁忍笑看着这一幕。 「绿,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听到我这么说,绿瞪大眼睛望了我一眼。 「好啊,什么事?要跟我商量恋爱的烦恼吗?」 「怎么可能!才不是啦。」 绿的眼睛瞪得更大,低头看着我。我感到寒气逼人,全身颤抖着。 三人前后走到大宅最深处绿的房门口,她的房间有二十张榻榻米大,房里尽是金光闪闪的舞衣,舞者的海报、镶有亮片的高跟鞋,色泽饱满的原色,让人看得头晕目眩。丰定下心后找块东西较少的角落,就地坐下。 「我们有些事情想请教你,是这样的,以前瞳子常听万叶外婆说起往事。」丰问。 「喔,这么说来,万叶和瞳子的感情一直很好呢,孙女毕竟和女儿不一样,她对瞳子可是疼到不像话呢。」 绿的话听在耳里有点不舒服,但我还是隐忍未发。 「我听过瞳子的描述后,对令兄的事特别感到好奇,听说令兄当年被扣留在西伯利亚,本来他应该是黑菱造船厂的继承人,我们想问有关他……」 黑菱缘的脸上刹时笑容尽敛,变得寂寞而阴郁,一颗眼泪从她凸出的眼球滴落。我和丰一阵手忙脚乱赶紧找手帕递面纸给她。 「万叶是怎么说的?」绿点点头说。 「是,那个……听说他被火车碾过。」 「嗯,没错,确实如此。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绿说完后站起身,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出一张她哥哥的照片,那是一张泛黄,模糊的黑白照片,不过依稀还是看得出照片里的男子长相俊美,身形瘦削。 「哥哥真的长得很漂亮,他从西伯利亚回来时,全家人都很高兴,没想到他的脑袋已经不正常了,始终没有好转。结果一天晚上,他又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就当着我的面冲向火车,被撞得血肉模糊的。」 「绿,发生这样的事。你家的人……」 「不,我爸妈都知道喔,我们没让外人知道哥哥归来的事,他离家的隔天,一早大家就听说国铁的载货火车撞死人的消息,引起很大的骚动。而我哥哥自那时起,就再也没回家,我想我爸妈应该猜到八九分了。火车上沾有血迹,确实留有撞到人的痕迹,但却一直找不到尸首,当时新闻炒得沸沸扬扬的呢。从头到尾我都保持沉默,万叶也一直守口如瓶,没人会想到尸体居然是两个女孩处理掉的,这个案子就成了悬案。啊,好怀念啊。」 绿眯着眼睛,叹了一口气。 「啊啊,我就是那时和万叶变成好友的呀。」 我和丰面面相觑。 走出绿的房间后,我在走廊上轻轻用手肘碰了碰丰。 「外婆说的都是实话吧。」 「嗯,对啊。」 「你怀疑我,快跟我道歉。」 「……对不起,请原谅我。我爱你。」 我突然害噪起来,涨红了脸。推了推丰的背。 「不用说到这种话啦。」 「哈哈!不过呀。」丰歪着头。一脸纳闷地说:「万叶外婆也许说的全是实话,不过你从没听过有关杀人的事吧。也就是说,如果她没说谎,就表示她对你隐瞒了一些事。像是她虽然告诉你绿的哥哥被撞死的事,为什么却跳过媒体喧腾一时这一段。」 「这个嘛……」 说到一半,我决定不要说下去。外婆不识字,自然也看不懂报纸,如果身边很多人谈论这件事,她应该会听说,但她婚前几乎没有朋友,人际关系很单纯。 我想到万叶面对某些人时,会刻意隐瞒自己不识字的事,像是她对丈夫曜司直言无隐,却刻意没对工人丰寿提起。身为她的孙女,我无法断定这件事该不该让丰知道,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丰丝毫没察觉到我的沉默,滔滔不绝继续说着:「所以呀,万叶外婆对可爱的孙女提起从前的事时,可能会刻意省略某一部分,或许她想隐瞒杀过人的事,或许她自己也想忘了这件事。」 「嗯……」 「就拿绿的哥哥来说,也有可能他不是意外身亡,其实是被万叶外婆所杀,只是外婆故意不和你说道一段。」 「应该不可能吧……毕竟绿的哥哥和外婆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事发时外婆正在家睡觉。是绿亲眼看见她哥哥被撞死的。」 「也对,这只是我的假设。对不起哩,我爱你。」 丰说完浅浅地笑了。 我们开车去了图书馆,正好在闭馆前赶到。马上请管理员让我们查阅旧报纸。管理员比我们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岁左右,外型颇艳丽。 一听到我们要找从前的交通事故的新闻,管理员颇感兴趣,帮着我们在书库里来回不停翻找。 「呵呵。你们俩真像一对刑警搭档呢,虽然年轻了点。」 「我听我外婆提过这起车祸,想知道的更详细一点。」 「是喔……我懂,我也很喜欢听祖父母话当年哦,说来真的很不可思议,明明是在这块土地上真实发生过的事。听起来却像传说一样,到底为什么呢……啊,找到了!」 我凑上前去。读着报纸的报导。一股老旧纸张的气味摸鼻而来。 报纸上确实大篇幅刊登了一九六○年国铁载货火车碾到的尸体离奇失踪的事件,当时似乎很轰动,我们同时也找到一九五二年岛根县发生的保安队卡宾枪走火意外,当时一名十九岁的年轻队员中弹身亡。 「你认为老人家口中的往事可信度有多少?」丰间管理员。 「这个嘛。」管理员歪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我想可能多少有点夸张,记忆里也可能混进了一些后来加进去的想象,我没认真想过。」 管理员说话时恍如身在梦境般眼瞳湿润,视线落在远方。 离开前,她说有任何需要随时都可以过来,给了我们名片,丰接过名片放进皮夹。 「这两个人应该都不是万叶杀死的。」回程在车上我对丰说。 「是啊。」丰点头附和说。 他送我上山,我在门前下了事,朝他挥了挥手说「拜拜」。也对我挥挥手。 回到房里换了衣服,我打开笔记本,拿起笔将死者列表最前面的两名:「扛卡宝枪者」和「黑菱绿的兄长」用力划掉。 还剩下八个人。 隔周星期一,天才刚亮,外头就传来吵嘈声。我睡眼惺忪望着后院,手里拿着一杯牛奶在屋内晃荡,居然遇见难得在家的爸爸。他穿着西装,正慌忙地住玄关走去。 「爸,早安。」 「……是瞳子啊,你还是那么悠闲。啊!对了,瞳子。」爸爸在玄关穿鞋时。回过头叫住我。 我瞥见敞开的大门外停着一辆轿车,司机已经在门外等侯。看来爸爸还是一样忙碌不已。 「政府单位一直要求我们变更工厂的土地地目,最近资金总算有着落,工程紧接着就要开始,家里接下来有段时间会很吵。白天你都待在家里,可能会吵得你受不了,出门去避避噪音好了。」 「啊,总算要动工了吗?」我喝了一口牛奶,点着头说。 「瞳子,既然每天都要出门了,索性找个工作吧。」 「我不要。」 「那相亲也可以。」 「才,不,要!」 我穿上拖鞋和爸爸一起走出玄关,我们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 我们之间出现一阵沉默。 「爸……熔炉的事你一直对外婆开不了口吧。」 「是啊,差不多也到极限了。」爸爸点头说。「光靠制铁是保不住公司的,任何东西只要不用,很快就 会生锈,如果放任这些老旧设备不管,万一发生意外那就严重了。放任熔炉不管的话,很可能会坍塌,也可能会引来罪犯聚集对治安产生威胁,乡公所那边也是一直针对建筑老旧和防范犯罪这两点,一直催促我们行动。鸟取县西部地震时熔炉没被震垮,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拆除熔炉好像很费事喔。」 「当然,但是跟当初兴建相比。也就只是一瞬间的事。」爸爸神色黯然说道。「任何事都一样,开创和守成都很辛苦。」他喃喃地说完走向轿车,司机恭敬地打开后车门,爸爸对我挥挥手坐进车。 那星期我勤奋地跑遍红绿村四处打听,希望有人知道从大学附属医院退休的医生或护士的消息。红绿村实在太小,马上就从许多人口中得到「啊,你说他呀。」这样的回答,很快就探听到相关人等的住址。我去了一趟老人会,那里难得有年轻人造访,我立刻成为众老人注目的焦点。 「你是说大房的康幸吗?」 担任过护士的老太太拿出点心招待我,不胜怀念地说:「我记得很清楚啊。当时他病得很重,已经无药可救了。不过他真的很拼命,临死前还常常把儿子曜司叫到病榻前讨论公事呢。」 「是吗……」 「真砂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欸,你应该比较清楚吧,有没有?就是那个爱裸奔的女佣啊。」 一旁的老太太推着轮椅靠过来,咯咯笑了起来。 「你说真砂呀?她可是个有趣的人,不过死得很凄惨就是,她是发疯死的。」 「是这样吗?」 「她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也不疼惜自己的孩子。我想啊,她一定觊逾大房夫人的位子很久了吧,如果是哪里的公主嫁进门来,她也就死了心。偏偏嫁进来的只是个工人女儿,而且听说还是个弃儿不是?她可能因此大受打击,几年后身子渐渐衰弱,最后好像得了肺炎还是什么,发烧一阵后就暴毙了。她好像怨念很重唷,手还臂成这样。」老太太说完两手的手指臂成钩子的形状。眼睛瞪得老大,表情看起来很狰狞,我吓坏了,她的手势和鞄阿姨描述真砂的女儿百夜死去的情景一模一样,难道这对母女死前都这样蜷曲着手吗? 「请问一下,那我的曾祖母阿辰呢?」 「啊,阿辰夫人是寿终正寝啊。」一旁的老太太听到后凑地来点着头说。 回家的公车上,我想了很多烦恼不已。我拿出笔记本,把「赤朽叶康幸」和「赤朽叶辰」两个名字从名单上划掉,却不知道该不该翻掉「真砂」。 真砂确实是死于肺炎,但依照刚刚那个老太太的说法,她是因为承受不住万叶嫁到赤朽叶家的打击才生了心病而死的。说不定万叶是为此感到内疚,觉得真砂就像自己杀的。很多事外婆就是这么死心眼。 在这个小村子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切不断的,不可能完全置身局外,而那些和自己有关的人之中,就算有人突然离世也不奇怪。在这种事上,「命不好」和「杀人」之间的分际究竟在哪里?我觉得真砂是自己害死自己,不是外婆的错,外婆应该也清楚吧…… 最后,我把真砂的名字轻轻划掉。这么一来名单上已经划掉五人,还剩五个人。 回家后收到朋友传来的简讯,我已经懒得再想外婆的事,决定先把笔记本抛到脑后,和朋友们一起去唱卡拉ok。我得转换一下心情才行。 就在那个星期三或星期四早上,起床后我一如往常地站在檐廊上边喝牛奶边望着后院。树叶早已散落,院子提早换上冬天景致,寒冷而宽阔的院子无止境地延伸。一想到马上就要和熔炉说再见,我的心里有点不舍,便走出后院,来到即将要拆除的工厂前。 削山建成的广大工厂里没有半个人,看起来灰沉沉的;柏油路面皲裂破碎,年久失修。高耸在中央的熔炉外表呈现干涸的铁褐色,抬头仰望时,我的心里不可思议地升起虔诚的敬意。 走近熔炉,我的内心澎湃不已,涌上一股敬畏之情。然而越是靠近,熔炉破旧受损的外貌就看的更真切,这使我想起可能发生的风险。熔炉已经老朽不堪,如果再来一次大地震就危险了。我站在它面前,轻轻地触摸它。 在遥远的过去,这座铁褐色的熔炉曾经喷发出障障黑烟,而黑烟就环绕着刚嫁进门的万叶。它摸起来有一种潮湿的触感,还带有一股鲜血般的铁锈味。 熔炉和澡堂的烟囱一样,外围附有一道阶梯可供攀爬。我一时心血来潮,双手抓紧楼梯底部开始往上爬,爬了两公尺左右后,不经意回头住下看,被超乎想象的高度吓了一跳,立刻头晕目眩起来,我赶紧停下脚步。那一刻,地面看起来像是歪斜的。 「喂!瞳子!」 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来。看见弧独穿着西装从远方走来。他不停挥舞着双手,示意我赶紧下来,我连忙爬下阶梯。孤独和一群身穿工作服和西服的男子走到我面前,敲着我的头说:「这样很危险,看看你的手,脏死了。」 「对不起……你是来工作的吗?」 「嗯,我们在讨论拆除工程的事,不过可能要等到春天才动工,只要下雪我们就没轧了。」 孤独和同事一边讨论一边在厂区四处走动。我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好一阵子。 工厂已经关闭将近二十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带着原始的风箱技术渡海而来,在这块土地上盖起了风箱炼铁坊,落地生根。尔后不管是技术改善,减产或增量,一直未曾离开这块土地,一生都与钢铁为伍。 我想起那个曾被视为英雄的老工人,我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只记得他叫做丰寿;他活跃于老式的风箱炼铁坊转型为西式制铁厂的那个时代,因为经手全新的技术而骄傲不已。公司在曾祖父康幸努力经管下,接受现代化洗礼。成了全新的制铁业。而外公曜司接手经管后引进了自动化技术,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因应瞬息万变的经济情势,进行的一场永不休止的抗争,更是面对那个集自己父亲关注于一身的无名工人的、一场捍卫身分的圣战。到了招赘的女婿——我爸爸这一代。他是工人的儿子,因为洞悉时代趋势,毅然放弃了制铁业,转而投入制造业,带领这艘企业巨舰驶离了老旧的熔炉。 美夫熄灭了风箱里的火焰,不再燃烧的熔炉让工人丰寿彻底死了心,从此不知去向。而丰寿的父亲,从前也因为固守风箱炼铁坊而抗拒熔炉的出现。在不同时代里,不同的男人操持着各自坚持的制铁技街,而他们背后还有一群坚韧的女性,与他们一同渡过炼铁厂熊熊燃烧的动荡岁月。 我仰望着熔炉。想着这些往事,耳边孤独的说恬声乘着秋风而来。孤独似乎是执行拆除工程的负责人,总觉得这个任务很适合身为么子的他。一想到这,我又没来由的寂寞起来,便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慢慢走回家去。 走在前面的男人 下个周末,我和丰见了面。他照例传来简讯和我约定时间,我们见面后一边开车兜风,一边讨论当天的行程。季节仿佛在一瞬间变换,周末的天气很冷,吹着入冬才有的湿润冷风,我们决定干脆去看场电影,散场后则到车站前的商店街散步。 高中时我们只能走路或骑脚踏车,活动地点有限,所以大家常在商店街约会或约朋友在这附近晃荡。那时候这一带有不少以学生为主要消费族群的便宜饰品店、服装店和咖啡厅,而这几年这类的店又开得更多了。像这样聚集着许多少女风格的可爱店铺,实在看不出当年这一带曾是太保太妹的大本营。我们逛了几家精致小店,老板不外都是一些和妈妈同世代、经历过泡沫经济年代的中年人,他们衣着时髦,身上还残留些许都会气息,卖的多是本地少见的进口家具或饰品。我们走进其中一家店,这家店 解说◆举重若轻的大河小说 颜九笙 总觉得等这本书等很久了。 不过仔细想想,此书在日本出版是二○○六年十二月,赢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在各种推理排行榜名列前茅,也不过是去年的事,至中文版问世也只过了一年多。然而有新观炙日文版的读者,或者读过樱庭一树其它日文原作的人,对于她的作品无不众口交赞;以至于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程度,已经升高到自己都觉得危险的地步——要是到头来我大失所望怎么办? 让我告诉你,本来我以为的《赤朽叶家的传说》会是什么样子。从我收集到的「混沌碎片」里,我拼出来的图像是一个案情错综复杂到不行,死人无数的家族谋杀案,经厉了数十年光阴,真相才终于被第三代的天才少女侦探给破解…… 我的想象嘛,一言以蔽之,俗气毙了。我毕竟不是《gosick》系列里的灰狼少女维多利加,我的智慧之泉不过是一汪死水,《赤朽叶家的传说》远比我想象的更壮阔,却也更轻盈。 在《赤》书的构成方式里,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小说《百年孤独》的影响;而《赤》书内容跨越二战后半世纪昭和/平成历史,让人不免想起日本文坛一直产出甚多的长篇历史小说——应该有人会马上想起许多nhk大河剧或午间剧的原作,背景可能是战前、幕末,甚至一口气上溯数百年;为了读读者能有「身历其境」的感受,对于旧时代生活的细腻描写是必不可少,也因此这些作品动轧四五巨册,甚至像《德川家康》那样写了数十册。这样的巨篇作品,除了气势磅礴之外,总少不了某种「重量感」。读者似乎必须刻意养足精神,保持强大的集中力,花上个把月才能奋力读完。这类型长篇历史小说的「现实感」,与所谓「魔幻现实」的那种「现实」法,在阅读感受上当然有所差异。而且,对于许多读者(包括我在内)来说。「魔幻现实风格」与「拉丁美洲文学」的连结这么地强烈,一个有日本风味的魔幻现实小说?那会是什么呢?也许你会想起恩田陆,想起村上春树,甚至想起其它带有奇幻风味的日本小说——可是,你会直觉地把这些日本小说视为奇幻文学或纯文学的一个变貌,却不会把它们跟拉美式魔幻现实放在一起。 拉美魔幻现实文学里描述的地区,对于未曾生活在拉丁美洲的我来说,原本就是个「异世界」;比方说,我小时候一直纳闷为什么邦迪亚上校的晚餐会包括炸香蕉片?这是真的吗?南美洲的人都这样吃吗?——如果当年有人骗我说《百》书完全是发生在虚构世界的奇幻小说,和二十世纪之后的现代世界无关,大概我也会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对魔幻现实文学会长啥样子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刻板印象,其中混杂着「客观真实」的拉丁美洲实况,还有「拉丁美洲文化之下才会产生」的想象场景;抽离了拉丁美洲文化这个元素,我无从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魔幻现实。 然而樱庭一树的确写了一本日本风格的魔幻现实大河小说。这是双重的惊喜——一方面它让我发现「魔幻现实风格」的移地再生是可能的,并且不会因此变得怪摸怪样,变成像是「硬套上日本背景」的拉美文学,或者根本失去地方风味;另一方面,虽然它有大河小说的时间跨度,却几乎没有阅读门槛:也许长期撰写轻小说的锻炼,让樱庭一树自然而然炼就了举重若轻的技巧。(看不起轻小说的人,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文类啦。) 虽然此书横跨三代,读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听某人口述她熟极而流的家族往事;她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想该怎么讲,因为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与顺序,她从小就已经听得烂熟,作者本人似乎也就只是一边听,一边照原样写下来而已——不过,一个故事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乍看的「一气呵成」。其实都是日以继夜细心打磨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跟反映时代脉动的部分,要怎么样连结得天衣无缝?这一点都不容易。比方说,万叶和凸眼金鱼走了三天三夜,发现铁炮玫瑰围绕下的山谷,所有装在木箱里的自杀亡者都在这个最后的秘境里沉睡。两个人唱着约翰·列侬一九七一年的歌《想象》(imagine)。流泪哀悼着那些无法见容于世界而失去生命的人——妙的是,此时提到这首现实世界的名曲,并不会破坏这一幕的梦幻效果。 第一部的结尾是这么说的:「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就此落幕。」但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工业化之后急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几乎把神话可以生存的朦胧领域都扫除殆尽了,我们只剩下过于清楚的现实,不要说是七五年,五○年代就已经不是神话能够生存的时代啦!然而《赤》书证明,这只是个视角的间题,神话的死亡日期可以延后事一九七五年,甚至更晚——在有才华的作家笔下,神话随时可以重新出生。神话不见得只能建立在彻底与世隔绝的幻境,不见得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万叶的幻视能力,毛球「看不见」百夜,泪的尸身顺着流水返家……这些「非现实」的场景,很自然地融合在《赤》书中一路呈现的「现实」日本社会发展事件中;制铁工厂生产模式的变迁、学潮、石油危机、公害问题、暴走族兴起、青少女集体卖春、东南亚女子大量前进日本打工、泡沫经济,最后是赤朽叶瞳子所生存的「现在」。 原本瞳子对于自己、还有自己所属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信心。她喜欢听外婆跟妈妈的家族故事,却说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辉煌部属于过去,现在的一切都乏善可隙;虽然老师们鼓励这些新世纪的年轻孩子要立大志,却无法激起他们的共鸣,因为他们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目标值得如此投入,能让他们燃起狂热的只有恋爱而已——然而恋爱也会变得日常而平凡无奇。「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你是否觉得这种感受很熟悉?幸好,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透过对过去未解之谜的追究,瞳子终于有了觉悟;过去不管何等神奇华美,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之中;适应改变固然极其艰难,她却还是想努力地活下去。 这本书的结语,就像是瞳子面对时代与生命,认真立下的誓言,我们也不妨拿来鼓舞自己的人生:「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圈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 颜九笙 总觉得等这本书等很久了。 不过仔细想想,此书在日本出版是二○○六年十二月,赢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在各种推理排行榜名列前茅,也不过是去年的事,至中文版问世也只过了一年多。然而有新观炙日文版的读者,或者读过樱庭一树其它日文原作的人,对于她的作品无不众口交赞;以至于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程度,已经升高到自己都觉得危险的地步——要是到头来我大失所望怎么办? 让我告诉你,本来我以为的《赤朽叶家的传说》会是什么样子。从我收集到的「混沌碎片」里,我拼出来的图像是一个案情错综复杂到不行,死人无数的家族谋杀案,经厉了数十年光阴,真相才终于被第三代的天才少女侦探给破解…… 我的想象嘛,一言以蔽之,俗气毙了。我毕竟不是《gosick》系列里的灰狼少女维多利加,我的智慧之泉不过是一汪死水,《赤朽叶家的传说》远比我想象的更壮阔,却也更轻盈。 在《赤》书的构成方式里,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小说《百年孤独》的影响;而《赤》书内容跨越二战后半世纪昭和/平成历史,让人不免想起日本文坛一直产出甚多的长篇历史小说——应该有人会马上想起许多nhk大河剧或午间剧的原作,背景可能是战前、幕末,甚至一口气上溯数百年;为了读读者能有「身历其境」的感受,对于旧时代生活的细腻描写是必不可少,也因此这些作品动轧四五巨册,甚至像《德川家康》那样写了数十册。这样的巨篇作品,除了气势磅礴之外,总少不了某种「重量感」。读者似乎必须刻意养足精神,保持强大的集中力,花上个把月才能奋力读完。这类型长篇历史小说的「现实感」,与所谓「魔幻现实」的那种「现实」法,在阅读感受上当然有所差异。而且,对于许多读者(包括我在内)来说。「魔幻现实风格」与「拉丁美洲文学」的连结这么地强烈,一个有日本风味的魔幻现实小说?那会是什么呢?也许你会想起恩田陆,想起村上春树,甚至想起其它带有奇幻风味的日本小说——可是,你会直觉地把这些日本小说视为奇幻文学或纯文学的一个变貌,却不会把它们跟拉美式魔幻现实放在一起。 拉美魔幻现实文学里描述的地区,对于未曾生活在拉丁美洲的我来说,原本就是个「异世界」;比方说,我小时候一直纳闷为什么邦迪亚上校的晚餐会包括炸香蕉片?这是真的吗?南美洲的人都这样吃吗?——如果当年有人骗我说《百》书完全是发生在虚构世界的奇幻小说,和二十世纪之后的现代世界无关,大概我也会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对魔幻现实文学会长啥样子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刻板印象,其中混杂着「客观真实」的拉丁美洲实况,还有「拉丁美洲文化之下才会产生」的想象场景;抽离了拉丁美洲文化这个元素,我无从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魔幻现实。 然而樱庭一树的确写了一本日本风格的魔幻现实大河小说。这是双重的惊喜——一方面它让我发现「魔幻现实风格」的移地再生是可能的,并且不会因此变得怪摸怪样,变成像是「硬套上日本背景」的拉美文学,或者根本失去地方风味;另一方面,虽然它有大河小说的时间跨度,却几乎没有阅读门槛:也许长期撰写轻小说的锻炼,让樱庭一树自然而然炼就了举重若轻的技巧。(看不起轻小说的人,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文类啦。) 虽然此书横跨三代,读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听某人口述她熟极而流的家族往事;她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想该怎么讲,因为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与顺序,她从小就已经听得烂熟,作者本人似乎也就只是一边听,一边照原样写下来而已——不过,一个故事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乍看的「一气呵成」。其实都是日以继夜细心打磨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跟反映时代脉动的部分,要怎么样连结得天衣无缝?这一点都不容易。比方说,万叶和凸眼金鱼走了三天三夜,发现铁炮玫瑰围绕下的山谷,所有装在木箱里的自杀亡者都在这个最后的秘境里沉睡。两个人唱着约翰·列侬一九七一年的歌《想象》(imagine)。流泪哀悼着那些无法见容于世界而失去生命的人——妙的是,此时提到这首现实世界的名曲,并不会破坏这一幕的梦幻效果。 第一部的结尾是这么说的:「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就此落幕。」但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工业化之后急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几乎把神话可以生存的朦胧领域都扫除殆尽了,我们只剩下过于清楚的现实,不要说是七五年,五○年代就已经不是神话能够生存的时代啦!然而《赤》书证明,这只是个视角的间题,神话的死亡日期可以延后事一九七五年,甚至更晚——在有才华的作家笔下,神话随时可以重新出生。神话不见得只能建立在彻底与世隔绝的幻境,不见得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万叶的幻视能力,毛球「看不见」百夜,泪的尸身顺着流水返家……这些「非现实」的场景,很自然地融合在《赤》书中一路呈现的「现实」日本社会发展事件中;制铁工厂生产模式的变迁、学潮、石油危机、公害问题、暴走族兴起、青少女集体卖春、东南亚女子大量前进日本打工、泡沫经济,最后是赤朽叶瞳子所生存的「现在」。 原本瞳子对于自己、还有自己所属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信心。她喜欢听外婆跟妈妈的家族故事,却说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辉煌部属于过去,现在的一切都乏善可隙;虽然老师们鼓励这些新世纪的年轻孩子要立大志,却无法激起他们的共鸣,因为他们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目标值得如此投入,能让他们燃起狂热的只有恋爱而已——然而恋爱也会变得日常而平凡无奇。「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你是否觉得这种感受很熟悉?幸好,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透过对过去未解之谜的追究,瞳子终于有了觉悟;过去不管何等神奇华美,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之中;适应改变固然极其艰难,她却还是想努力地活下去。 这本书的结语,就像是瞳子面对时代与生命,认真立下的誓言,我们也不妨拿来鼓舞自己的人生:「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圈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 颜九笙 总觉得等这本书等很久了。 不过仔细想想,此书在日本出版是二○○六年十二月,赢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在各种推理排行榜名列前茅,也不过是去年的事,至中文版问世也只过了一年多。然而有新观炙日文版的读者,或者读过樱庭一树其它日文原作的人,对于她的作品无不众口交赞;以至于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程度,已经升高到自己都觉得危险的地步——要是到头来我大失所望怎么办? 让我告诉你,本来我以为的《赤朽叶家的传说》会是什么样子。从我收集到的「混沌碎片」里,我拼出来的图像是一个案情错综复杂到不行,死人无数的家族谋杀案,经厉了数十年光阴,真相才终于被第三代的天才少女侦探给破解…… 我的想象嘛,一言以蔽之,俗气毙了。我毕竟不是《gosick》系列里的灰狼少女维多利加,我的智慧之泉不过是一汪死水,《赤朽叶家的传说》远比我想象的更壮阔,却也更轻盈。 在《赤》书的构成方式里,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小说《百年孤独》的影响;而《赤》书内容跨越二战后半世纪昭和/平成历史,让人不免想起日本文坛一直产出甚多的长篇历史小说——应该有人会马上想起许多nhk大河剧或午间剧的原作,背景可能是战前、幕末,甚至一口气上溯数百年;为了读读者能有「身历其境」的感受,对于旧时代生活的细腻描写是必不可少,也因此这些作品动轧四五巨册,甚至像《德川家康》那样写了数十册。这样的巨篇作品,除了气势磅礴之外,总少不了某种「重量感」。读者似乎必须刻意养足精神,保持强大的集中力,花上个把月才能奋力读完。这类型长篇历史小说的「现实感」,与所谓「魔幻现实」的那种「现实」法,在阅读感受上当然有所差异。而且,对于许多读者(包括我在内)来说。「魔幻现实风格」与「拉丁美洲文学」的连结这么地强烈,一个有日本风味的魔幻现实小说?那会是什么呢?也许你会想起恩田陆,想起村上春树,甚至想起其它带有奇幻风味的日本小说——可是,你会直觉地把这些日本小说视为奇幻文学或纯文学的一个变貌,却不会把它们跟拉美式魔幻现实放在一起。 拉美魔幻现实文学里描述的地区,对于未曾生活在拉丁美洲的我来说,原本就是个「异世界」;比方说,我小时候一直纳闷为什么邦迪亚上校的晚餐会包括炸香蕉片?这是真的吗?南美洲的人都这样吃吗?——如果当年有人骗我说《百》书完全是发生在虚构世界的奇幻小说,和二十世纪之后的现代世界无关,大概我也会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对魔幻现实文学会长啥样子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刻板印象,其中混杂着「客观真实」的拉丁美洲实况,还有「拉丁美洲文化之下才会产生」的想象场景;抽离了拉丁美洲文化这个元素,我无从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魔幻现实。 然而樱庭一树的确写了一本日本风格的魔幻现实大河小说。这是双重的惊喜——一方面它让我发现「魔幻现实风格」的移地再生是可能的,并且不会因此变得怪摸怪样,变成像是「硬套上日本背景」的拉美文学,或者根本失去地方风味;另一方面,虽然它有大河小说的时间跨度,却几乎没有阅读门槛:也许长期撰写轻小说的锻炼,让樱庭一树自然而然炼就了举重若轻的技巧。(看不起轻小说的人,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文类啦。) 虽然此书横跨三代,读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听某人口述她熟极而流的家族往事;她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想该怎么讲,因为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与顺序,她从小就已经听得烂熟,作者本人似乎也就只是一边听,一边照原样写下来而已——不过,一个故事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乍看的「一气呵成」。其实都是日以继夜细心打磨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跟反映时代脉动的部分,要怎么样连结得天衣无缝?这一点都不容易。比方说,万叶和凸眼金鱼走了三天三夜,发现铁炮玫瑰围绕下的山谷,所有装在木箱里的自杀亡者都在这个最后的秘境里沉睡。两个人唱着约翰·列侬一九七一年的歌《想象》(imagine)。流泪哀悼着那些无法见容于世界而失去生命的人——妙的是,此时提到这首现实世界的名曲,并不会破坏这一幕的梦幻效果。 第一部的结尾是这么说的:「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就此落幕。」但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工业化之后急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几乎把神话可以生存的朦胧领域都扫除殆尽了,我们只剩下过于清楚的现实,不要说是七五年,五○年代就已经不是神话能够生存的时代啦!然而《赤》书证明,这只是个视角的间题,神话的死亡日期可以延后事一九七五年,甚至更晚——在有才华的作家笔下,神话随时可以重新出生。神话不见得只能建立在彻底与世隔绝的幻境,不见得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万叶的幻视能力,毛球「看不见」百夜,泪的尸身顺着流水返家……这些「非现实」的场景,很自然地融合在《赤》书中一路呈现的「现实」日本社会发展事件中;制铁工厂生产模式的变迁、学潮、石油危机、公害问题、暴走族兴起、青少女集体卖春、东南亚女子大量前进日本打工、泡沫经济,最后是赤朽叶瞳子所生存的「现在」。 原本瞳子对于自己、还有自己所属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信心。她喜欢听外婆跟妈妈的家族故事,却说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辉煌部属于过去,现在的一切都乏善可隙;虽然老师们鼓励这些新世纪的年轻孩子要立大志,却无法激起他们的共鸣,因为他们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目标值得如此投入,能让他们燃起狂热的只有恋爱而已——然而恋爱也会变得日常而平凡无奇。「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你是否觉得这种感受很熟悉?幸好,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透过对过去未解之谜的追究,瞳子终于有了觉悟;过去不管何等神奇华美,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之中;适应改变固然极其艰难,她却还是想努力地活下去。 这本书的结语,就像是瞳子面对时代与生命,认真立下的誓言,我们也不妨拿来鼓舞自己的人生:「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圈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 颜九笙 总觉得等这本书等很久了。 不过仔细想想,此书在日本出版是二○○六年十二月,赢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在各种推理排行榜名列前茅,也不过是去年的事,至中文版问世也只过了一年多。然而有新观炙日文版的读者,或者读过樱庭一树其它日文原作的人,对于她的作品无不众口交赞;以至于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程度,已经升高到自己都觉得危险的地步——要是到头来我大失所望怎么办? 让我告诉你,本来我以为的《赤朽叶家的传说》会是什么样子。从我收集到的「混沌碎片」里,我拼出来的图像是一个案情错综复杂到不行,死人无数的家族谋杀案,经厉了数十年光阴,真相才终于被第三代的天才少女侦探给破解…… 我的想象嘛,一言以蔽之,俗气毙了。我毕竟不是《gosick》系列里的灰狼少女维多利加,我的智慧之泉不过是一汪死水,《赤朽叶家的传说》远比我想象的更壮阔,却也更轻盈。 在《赤》书的构成方式里,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小说《百年孤独》的影响;而《赤》书内容跨越二战后半世纪昭和/平成历史,让人不免想起日本文坛一直产出甚多的长篇历史小说——应该有人会马上想起许多nhk大河剧或午间剧的原作,背景可能是战前、幕末,甚至一口气上溯数百年;为了读读者能有「身历其境」的感受,对于旧时代生活的细腻描写是必不可少,也因此这些作品动轧四五巨册,甚至像《德川家康》那样写了数十册。这样的巨篇作品,除了气势磅礴之外,总少不了某种「重量感」。读者似乎必须刻意养足精神,保持强大的集中力,花上个把月才能奋力读完。这类型长篇历史小说的「现实感」,与所谓「魔幻现实」的那种「现实」法,在阅读感受上当然有所差异。而且,对于许多读者(包括我在内)来说。「魔幻现实风格」与「拉丁美洲文学」的连结这么地强烈,一个有日本风味的魔幻现实小说?那会是什么呢?也许你会想起恩田陆,想起村上春树,甚至想起其它带有奇幻风味的日本小说——可是,你会直觉地把这些日本小说视为奇幻文学或纯文学的一个变貌,却不会把它们跟拉美式魔幻现实放在一起。 拉美魔幻现实文学里描述的地区,对于未曾生活在拉丁美洲的我来说,原本就是个「异世界」;比方说,我小时候一直纳闷为什么邦迪亚上校的晚餐会包括炸香蕉片?这是真的吗?南美洲的人都这样吃吗?——如果当年有人骗我说《百》书完全是发生在虚构世界的奇幻小说,和二十世纪之后的现代世界无关,大概我也会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对魔幻现实文学会长啥样子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刻板印象,其中混杂着「客观真实」的拉丁美洲实况,还有「拉丁美洲文化之下才会产生」的想象场景;抽离了拉丁美洲文化这个元素,我无从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魔幻现实。 然而樱庭一树的确写了一本日本风格的魔幻现实大河小说。这是双重的惊喜——一方面它让我发现「魔幻现实风格」的移地再生是可能的,并且不会因此变得怪摸怪样,变成像是「硬套上日本背景」的拉美文学,或者根本失去地方风味;另一方面,虽然它有大河小说的时间跨度,却几乎没有阅读门槛:也许长期撰写轻小说的锻炼,让樱庭一树自然而然炼就了举重若轻的技巧。(看不起轻小说的人,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文类啦。) 虽然此书横跨三代,读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听某人口述她熟极而流的家族往事;她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想该怎么讲,因为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与顺序,她从小就已经听得烂熟,作者本人似乎也就只是一边听,一边照原样写下来而已——不过,一个故事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乍看的「一气呵成」。其实都是日以继夜细心打磨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跟反映时代脉动的部分,要怎么样连结得天衣无缝?这一点都不容易。比方说,万叶和凸眼金鱼走了三天三夜,发现铁炮玫瑰围绕下的山谷,所有装在木箱里的自杀亡者都在这个最后的秘境里沉睡。两个人唱着约翰·列侬一九七一年的歌《想象》(imagine)。流泪哀悼着那些无法见容于世界而失去生命的人——妙的是,此时提到这首现实世界的名曲,并不会破坏这一幕的梦幻效果。 第一部的结尾是这么说的:「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就此落幕。」但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工业化之后急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几乎把神话可以生存的朦胧领域都扫除殆尽了,我们只剩下过于清楚的现实,不要说是七五年,五○年代就已经不是神话能够生存的时代啦!然而《赤》书证明,这只是个视角的间题,神话的死亡日期可以延后事一九七五年,甚至更晚——在有才华的作家笔下,神话随时可以重新出生。神话不见得只能建立在彻底与世隔绝的幻境,不见得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万叶的幻视能力,毛球「看不见」百夜,泪的尸身顺着流水返家……这些「非现实」的场景,很自然地融合在《赤》书中一路呈现的「现实」日本社会发展事件中;制铁工厂生产模式的变迁、学潮、石油危机、公害问题、暴走族兴起、青少女集体卖春、东南亚女子大量前进日本打工、泡沫经济,最后是赤朽叶瞳子所生存的「现在」。 原本瞳子对于自己、还有自己所属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信心。她喜欢听外婆跟妈妈的家族故事,却说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辉煌部属于过去,现在的一切都乏善可隙;虽然老师们鼓励这些新世纪的年轻孩子要立大志,却无法激起他们的共鸣,因为他们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目标值得如此投入,能让他们燃起狂热的只有恋爱而已——然而恋爱也会变得日常而平凡无奇。「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你是否觉得这种感受很熟悉?幸好,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透过对过去未解之谜的追究,瞳子终于有了觉悟;过去不管何等神奇华美,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之中;适应改变固然极其艰难,她却还是想努力地活下去。 这本书的结语,就像是瞳子面对时代与生命,认真立下的誓言,我们也不妨拿来鼓舞自己的人生:「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圈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 颜九笙 总觉得等这本书等很久了。 不过仔细想想,此书在日本出版是二○○六年十二月,赢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在各种推理排行榜名列前茅,也不过是去年的事,至中文版问世也只过了一年多。然而有新观炙日文版的读者,或者读过樱庭一树其它日文原作的人,对于她的作品无不众口交赞;以至于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程度,已经升高到自己都觉得危险的地步——要是到头来我大失所望怎么办? 让我告诉你,本来我以为的《赤朽叶家的传说》会是什么样子。从我收集到的「混沌碎片」里,我拼出来的图像是一个案情错综复杂到不行,死人无数的家族谋杀案,经厉了数十年光阴,真相才终于被第三代的天才少女侦探给破解…… 我的想象嘛,一言以蔽之,俗气毙了。我毕竟不是《gosick》系列里的灰狼少女维多利加,我的智慧之泉不过是一汪死水,《赤朽叶家的传说》远比我想象的更壮阔,却也更轻盈。 在《赤》书的构成方式里,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小说《百年孤独》的影响;而《赤》书内容跨越二战后半世纪昭和/平成历史,让人不免想起日本文坛一直产出甚多的长篇历史小说——应该有人会马上想起许多nhk大河剧或午间剧的原作,背景可能是战前、幕末,甚至一口气上溯数百年;为了读读者能有「身历其境」的感受,对于旧时代生活的细腻描写是必不可少,也因此这些作品动轧四五巨册,甚至像《德川家康》那样写了数十册。这样的巨篇作品,除了气势磅礴之外,总少不了某种「重量感」。读者似乎必须刻意养足精神,保持强大的集中力,花上个把月才能奋力读完。这类型长篇历史小说的「现实感」,与所谓「魔幻现实」的那种「现实」法,在阅读感受上当然有所差异。而且,对于许多读者(包括我在内)来说。「魔幻现实风格」与「拉丁美洲文学」的连结这么地强烈,一个有日本风味的魔幻现实小说?那会是什么呢?也许你会想起恩田陆,想起村上春树,甚至想起其它带有奇幻风味的日本小说——可是,你会直觉地把这些日本小说视为奇幻文学或纯文学的一个变貌,却不会把它们跟拉美式魔幻现实放在一起。 拉美魔幻现实文学里描述的地区,对于未曾生活在拉丁美洲的我来说,原本就是个「异世界」;比方说,我小时候一直纳闷为什么邦迪亚上校的晚餐会包括炸香蕉片?这是真的吗?南美洲的人都这样吃吗?——如果当年有人骗我说《百》书完全是发生在虚构世界的奇幻小说,和二十世纪之后的现代世界无关,大概我也会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对魔幻现实文学会长啥样子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刻板印象,其中混杂着「客观真实」的拉丁美洲实况,还有「拉丁美洲文化之下才会产生」的想象场景;抽离了拉丁美洲文化这个元素,我无从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魔幻现实。 然而樱庭一树的确写了一本日本风格的魔幻现实大河小说。这是双重的惊喜——一方面它让我发现「魔幻现实风格」的移地再生是可能的,并且不会因此变得怪摸怪样,变成像是「硬套上日本背景」的拉美文学,或者根本失去地方风味;另一方面,虽然它有大河小说的时间跨度,却几乎没有阅读门槛:也许长期撰写轻小说的锻炼,让樱庭一树自然而然炼就了举重若轻的技巧。(看不起轻小说的人,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文类啦。) 虽然此书横跨三代,读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听某人口述她熟极而流的家族往事;她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想该怎么讲,因为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与顺序,她从小就已经听得烂熟,作者本人似乎也就只是一边听,一边照原样写下来而已——不过,一个故事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乍看的「一气呵成」。其实都是日以继夜细心打磨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跟反映时代脉动的部分,要怎么样连结得天衣无缝?这一点都不容易。比方说,万叶和凸眼金鱼走了三天三夜,发现铁炮玫瑰围绕下的山谷,所有装在木箱里的自杀亡者都在这个最后的秘境里沉睡。两个人唱着约翰·列侬一九七一年的歌《想象》(imagine)。流泪哀悼着那些无法见容于世界而失去生命的人——妙的是,此时提到这首现实世界的名曲,并不会破坏这一幕的梦幻效果。 第一部的结尾是这么说的:「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就此落幕。」但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工业化之后急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几乎把神话可以生存的朦胧领域都扫除殆尽了,我们只剩下过于清楚的现实,不要说是七五年,五○年代就已经不是神话能够生存的时代啦!然而《赤》书证明,这只是个视角的间题,神话的死亡日期可以延后事一九七五年,甚至更晚——在有才华的作家笔下,神话随时可以重新出生。神话不见得只能建立在彻底与世隔绝的幻境,不见得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万叶的幻视能力,毛球「看不见」百夜,泪的尸身顺着流水返家……这些「非现实」的场景,很自然地融合在《赤》书中一路呈现的「现实」日本社会发展事件中;制铁工厂生产模式的变迁、学潮、石油危机、公害问题、暴走族兴起、青少女集体卖春、东南亚女子大量前进日本打工、泡沫经济,最后是赤朽叶瞳子所生存的「现在」。 原本瞳子对于自己、还有自己所属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信心。她喜欢听外婆跟妈妈的家族故事,却说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辉煌部属于过去,现在的一切都乏善可隙;虽然老师们鼓励这些新世纪的年轻孩子要立大志,却无法激起他们的共鸣,因为他们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目标值得如此投入,能让他们燃起狂热的只有恋爱而已——然而恋爱也会变得日常而平凡无奇。「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你是否觉得这种感受很熟悉?幸好,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透过对过去未解之谜的追究,瞳子终于有了觉悟;过去不管何等神奇华美,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之中;适应改变固然极其艰难,她却还是想努力地活下去。 这本书的结语,就像是瞳子面对时代与生命,认真立下的誓言,我们也不妨拿来鼓舞自己的人生:「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圈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 颜九笙 总觉得等这本书等很久了。 不过仔细想想,此书在日本出版是二○○六年十二月,赢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在各种推理排行榜名列前茅,也不过是去年的事,至中文版问世也只过了一年多。然而有新观炙日文版的读者,或者读过樱庭一树其它日文原作的人,对于她的作品无不众口交赞;以至于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程度,已经升高到自己都觉得危险的地步——要是到头来我大失所望怎么办? 让我告诉你,本来我以为的《赤朽叶家的传说》会是什么样子。从我收集到的「混沌碎片」里,我拼出来的图像是一个案情错综复杂到不行,死人无数的家族谋杀案,经厉了数十年光阴,真相才终于被第三代的天才少女侦探给破解…… 我的想象嘛,一言以蔽之,俗气毙了。我毕竟不是《gosick》系列里的灰狼少女维多利加,我的智慧之泉不过是一汪死水,《赤朽叶家的传说》远比我想象的更壮阔,却也更轻盈。 在《赤》书的构成方式里,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小说《百年孤独》的影响;而《赤》书内容跨越二战后半世纪昭和/平成历史,让人不免想起日本文坛一直产出甚多的长篇历史小说——应该有人会马上想起许多nhk大河剧或午间剧的原作,背景可能是战前、幕末,甚至一口气上溯数百年;为了读读者能有「身历其境」的感受,对于旧时代生活的细腻描写是必不可少,也因此这些作品动轧四五巨册,甚至像《德川家康》那样写了数十册。这样的巨篇作品,除了气势磅礴之外,总少不了某种「重量感」。读者似乎必须刻意养足精神,保持强大的集中力,花上个把月才能奋力读完。这类型长篇历史小说的「现实感」,与所谓「魔幻现实」的那种「现实」法,在阅读感受上当然有所差异。而且,对于许多读者(包括我在内)来说。「魔幻现实风格」与「拉丁美洲文学」的连结这么地强烈,一个有日本风味的魔幻现实小说?那会是什么呢?也许你会想起恩田陆,想起村上春树,甚至想起其它带有奇幻风味的日本小说——可是,你会直觉地把这些日本小说视为奇幻文学或纯文学的一个变貌,却不会把它们跟拉美式魔幻现实放在一起。 拉美魔幻现实文学里描述的地区,对于未曾生活在拉丁美洲的我来说,原本就是个「异世界」;比方说,我小时候一直纳闷为什么邦迪亚上校的晚餐会包括炸香蕉片?这是真的吗?南美洲的人都这样吃吗?——如果当年有人骗我说《百》书完全是发生在虚构世界的奇幻小说,和二十世纪之后的现代世界无关,大概我也会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对魔幻现实文学会长啥样子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刻板印象,其中混杂着「客观真实」的拉丁美洲实况,还有「拉丁美洲文化之下才会产生」的想象场景;抽离了拉丁美洲文化这个元素,我无从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魔幻现实。 然而樱庭一树的确写了一本日本风格的魔幻现实大河小说。这是双重的惊喜——一方面它让我发现「魔幻现实风格」的移地再生是可能的,并且不会因此变得怪摸怪样,变成像是「硬套上日本背景」的拉美文学,或者根本失去地方风味;另一方面,虽然它有大河小说的时间跨度,却几乎没有阅读门槛:也许长期撰写轻小说的锻炼,让樱庭一树自然而然炼就了举重若轻的技巧。(看不起轻小说的人,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文类啦。) 虽然此书横跨三代,读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听某人口述她熟极而流的家族往事;她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想该怎么讲,因为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与顺序,她从小就已经听得烂熟,作者本人似乎也就只是一边听,一边照原样写下来而已——不过,一个故事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乍看的「一气呵成」。其实都是日以继夜细心打磨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跟反映时代脉动的部分,要怎么样连结得天衣无缝?这一点都不容易。比方说,万叶和凸眼金鱼走了三天三夜,发现铁炮玫瑰围绕下的山谷,所有装在木箱里的自杀亡者都在这个最后的秘境里沉睡。两个人唱着约翰·列侬一九七一年的歌《想象》(imagine)。流泪哀悼着那些无法见容于世界而失去生命的人——妙的是,此时提到这首现实世界的名曲,并不会破坏这一幕的梦幻效果。 第一部的结尾是这么说的:「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就此落幕。」但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工业化之后急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几乎把神话可以生存的朦胧领域都扫除殆尽了,我们只剩下过于清楚的现实,不要说是七五年,五○年代就已经不是神话能够生存的时代啦!然而《赤》书证明,这只是个视角的间题,神话的死亡日期可以延后事一九七五年,甚至更晚——在有才华的作家笔下,神话随时可以重新出生。神话不见得只能建立在彻底与世隔绝的幻境,不见得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万叶的幻视能力,毛球「看不见」百夜,泪的尸身顺着流水返家……这些「非现实」的场景,很自然地融合在《赤》书中一路呈现的「现实」日本社会发展事件中;制铁工厂生产模式的变迁、学潮、石油危机、公害问题、暴走族兴起、青少女集体卖春、东南亚女子大量前进日本打工、泡沫经济,最后是赤朽叶瞳子所生存的「现在」。 原本瞳子对于自己、还有自己所属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信心。她喜欢听外婆跟妈妈的家族故事,却说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辉煌部属于过去,现在的一切都乏善可隙;虽然老师们鼓励这些新世纪的年轻孩子要立大志,却无法激起他们的共鸣,因为他们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目标值得如此投入,能让他们燃起狂热的只有恋爱而已——然而恋爱也会变得日常而平凡无奇。「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你是否觉得这种感受很熟悉?幸好,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透过对过去未解之谜的追究,瞳子终于有了觉悟;过去不管何等神奇华美,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之中;适应改变固然极其艰难,她却还是想努力地活下去。 这本书的结语,就像是瞳子面对时代与生命,认真立下的誓言,我们也不妨拿来鼓舞自己的人生:「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圈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 颜九笙 总觉得等这本书等很久了。 不过仔细想想,此书在日本出版是二○○六年十二月,赢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在各种推理排行榜名列前茅,也不过是去年的事,至中文版问世也只过了一年多。然而有新观炙日文版的读者,或者读过樱庭一树其它日文原作的人,对于她的作品无不众口交赞;以至于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程度,已经升高到自己都觉得危险的地步——要是到头来我大失所望怎么办? 让我告诉你,本来我以为的《赤朽叶家的传说》会是什么样子。从我收集到的「混沌碎片」里,我拼出来的图像是一个案情错综复杂到不行,死人无数的家族谋杀案,经厉了数十年光阴,真相才终于被第三代的天才少女侦探给破解…… 我的想象嘛,一言以蔽之,俗气毙了。我毕竟不是《gosick》系列里的灰狼少女维多利加,我的智慧之泉不过是一汪死水,《赤朽叶家的传说》远比我想象的更壮阔,却也更轻盈。 在《赤》书的构成方式里,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小说《百年孤独》的影响;而《赤》书内容跨越二战后半世纪昭和/平成历史,让人不免想起日本文坛一直产出甚多的长篇历史小说——应该有人会马上想起许多nhk大河剧或午间剧的原作,背景可能是战前、幕末,甚至一口气上溯数百年;为了读读者能有「身历其境」的感受,对于旧时代生活的细腻描写是必不可少,也因此这些作品动轧四五巨册,甚至像《德川家康》那样写了数十册。这样的巨篇作品,除了气势磅礴之外,总少不了某种「重量感」。读者似乎必须刻意养足精神,保持强大的集中力,花上个把月才能奋力读完。这类型长篇历史小说的「现实感」,与所谓「魔幻现实」的那种「现实」法,在阅读感受上当然有所差异。而且,对于许多读者(包括我在内)来说。「魔幻现实风格」与「拉丁美洲文学」的连结这么地强烈,一个有日本风味的魔幻现实小说?那会是什么呢?也许你会想起恩田陆,想起村上春树,甚至想起其它带有奇幻风味的日本小说——可是,你会直觉地把这些日本小说视为奇幻文学或纯文学的一个变貌,却不会把它们跟拉美式魔幻现实放在一起。 拉美魔幻现实文学里描述的地区,对于未曾生活在拉丁美洲的我来说,原本就是个「异世界」;比方说,我小时候一直纳闷为什么邦迪亚上校的晚餐会包括炸香蕉片?这是真的吗?南美洲的人都这样吃吗?——如果当年有人骗我说《百》书完全是发生在虚构世界的奇幻小说,和二十世纪之后的现代世界无关,大概我也会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对魔幻现实文学会长啥样子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刻板印象,其中混杂着「客观真实」的拉丁美洲实况,还有「拉丁美洲文化之下才会产生」的想象场景;抽离了拉丁美洲文化这个元素,我无从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魔幻现实。 然而樱庭一树的确写了一本日本风格的魔幻现实大河小说。这是双重的惊喜——一方面它让我发现「魔幻现实风格」的移地再生是可能的,并且不会因此变得怪摸怪样,变成像是「硬套上日本背景」的拉美文学,或者根本失去地方风味;另一方面,虽然它有大河小说的时间跨度,却几乎没有阅读门槛:也许长期撰写轻小说的锻炼,让樱庭一树自然而然炼就了举重若轻的技巧。(看不起轻小说的人,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文类啦。) 虽然此书横跨三代,读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听某人口述她熟极而流的家族往事;她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想该怎么讲,因为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与顺序,她从小就已经听得烂熟,作者本人似乎也就只是一边听,一边照原样写下来而已——不过,一个故事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乍看的「一气呵成」。其实都是日以继夜细心打磨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跟反映时代脉动的部分,要怎么样连结得天衣无缝?这一点都不容易。比方说,万叶和凸眼金鱼走了三天三夜,发现铁炮玫瑰围绕下的山谷,所有装在木箱里的自杀亡者都在这个最后的秘境里沉睡。两个人唱着约翰·列侬一九七一年的歌《想象》(imagine)。流泪哀悼着那些无法见容于世界而失去生命的人——妙的是,此时提到这首现实世界的名曲,并不会破坏这一幕的梦幻效果。 第一部的结尾是这么说的:「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就此落幕。」但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工业化之后急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几乎把神话可以生存的朦胧领域都扫除殆尽了,我们只剩下过于清楚的现实,不要说是七五年,五○年代就已经不是神话能够生存的时代啦!然而《赤》书证明,这只是个视角的间题,神话的死亡日期可以延后事一九七五年,甚至更晚——在有才华的作家笔下,神话随时可以重新出生。神话不见得只能建立在彻底与世隔绝的幻境,不见得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万叶的幻视能力,毛球「看不见」百夜,泪的尸身顺着流水返家……这些「非现实」的场景,很自然地融合在《赤》书中一路呈现的「现实」日本社会发展事件中;制铁工厂生产模式的变迁、学潮、石油危机、公害问题、暴走族兴起、青少女集体卖春、东南亚女子大量前进日本打工、泡沫经济,最后是赤朽叶瞳子所生存的「现在」。 原本瞳子对于自己、还有自己所属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信心。她喜欢听外婆跟妈妈的家族故事,却说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辉煌部属于过去,现在的一切都乏善可隙;虽然老师们鼓励这些新世纪的年轻孩子要立大志,却无法激起他们的共鸣,因为他们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目标值得如此投入,能让他们燃起狂热的只有恋爱而已——然而恋爱也会变得日常而平凡无奇。「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你是否觉得这种感受很熟悉?幸好,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透过对过去未解之谜的追究,瞳子终于有了觉悟;过去不管何等神奇华美,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之中;适应改变固然极其艰难,她却还是想努力地活下去。 这本书的结语,就像是瞳子面对时代与生命,认真立下的誓言,我们也不妨拿来鼓舞自己的人生:「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圈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 颜九笙 总觉得等这本书等很久了。 不过仔细想想,此书在日本出版是二○○六年十二月,赢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在各种推理排行榜名列前茅,也不过是去年的事,至中文版问世也只过了一年多。然而有新观炙日文版的读者,或者读过樱庭一树其它日文原作的人,对于她的作品无不众口交赞;以至于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程度,已经升高到自己都觉得危险的地步——要是到头来我大失所望怎么办? 让我告诉你,本来我以为的《赤朽叶家的传说》会是什么样子。从我收集到的「混沌碎片」里,我拼出来的图像是一个案情错综复杂到不行,死人无数的家族谋杀案,经厉了数十年光阴,真相才终于被第三代的天才少女侦探给破解…… 我的想象嘛,一言以蔽之,俗气毙了。我毕竟不是《gosick》系列里的灰狼少女维多利加,我的智慧之泉不过是一汪死水,《赤朽叶家的传说》远比我想象的更壮阔,却也更轻盈。 在《赤》书的构成方式里,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小说《百年孤独》的影响;而《赤》书内容跨越二战后半世纪昭和/平成历史,让人不免想起日本文坛一直产出甚多的长篇历史小说——应该有人会马上想起许多nhk大河剧或午间剧的原作,背景可能是战前、幕末,甚至一口气上溯数百年;为了读读者能有「身历其境」的感受,对于旧时代生活的细腻描写是必不可少,也因此这些作品动轧四五巨册,甚至像《德川家康》那样写了数十册。这样的巨篇作品,除了气势磅礴之外,总少不了某种「重量感」。读者似乎必须刻意养足精神,保持强大的集中力,花上个把月才能奋力读完。这类型长篇历史小说的「现实感」,与所谓「魔幻现实」的那种「现实」法,在阅读感受上当然有所差异。而且,对于许多读者(包括我在内)来说。「魔幻现实风格」与「拉丁美洲文学」的连结这么地强烈,一个有日本风味的魔幻现实小说?那会是什么呢?也许你会想起恩田陆,想起村上春树,甚至想起其它带有奇幻风味的日本小说——可是,你会直觉地把这些日本小说视为奇幻文学或纯文学的一个变貌,却不会把它们跟拉美式魔幻现实放在一起。 拉美魔幻现实文学里描述的地区,对于未曾生活在拉丁美洲的我来说,原本就是个「异世界」;比方说,我小时候一直纳闷为什么邦迪亚上校的晚餐会包括炸香蕉片?这是真的吗?南美洲的人都这样吃吗?——如果当年有人骗我说《百》书完全是发生在虚构世界的奇幻小说,和二十世纪之后的现代世界无关,大概我也会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对魔幻现实文学会长啥样子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刻板印象,其中混杂着「客观真实」的拉丁美洲实况,还有「拉丁美洲文化之下才会产生」的想象场景;抽离了拉丁美洲文化这个元素,我无从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魔幻现实。 然而樱庭一树的确写了一本日本风格的魔幻现实大河小说。这是双重的惊喜——一方面它让我发现「魔幻现实风格」的移地再生是可能的,并且不会因此变得怪摸怪样,变成像是「硬套上日本背景」的拉美文学,或者根本失去地方风味;另一方面,虽然它有大河小说的时间跨度,却几乎没有阅读门槛:也许长期撰写轻小说的锻炼,让樱庭一树自然而然炼就了举重若轻的技巧。(看不起轻小说的人,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文类啦。) 虽然此书横跨三代,读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听某人口述她熟极而流的家族往事;她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想该怎么讲,因为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与顺序,她从小就已经听得烂熟,作者本人似乎也就只是一边听,一边照原样写下来而已——不过,一个故事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乍看的「一气呵成」。其实都是日以继夜细心打磨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跟反映时代脉动的部分,要怎么样连结得天衣无缝?这一点都不容易。比方说,万叶和凸眼金鱼走了三天三夜,发现铁炮玫瑰围绕下的山谷,所有装在木箱里的自杀亡者都在这个最后的秘境里沉睡。两个人唱着约翰·列侬一九七一年的歌《想象》(imagine)。流泪哀悼着那些无法见容于世界而失去生命的人——妙的是,此时提到这首现实世界的名曲,并不会破坏这一幕的梦幻效果。 第一部的结尾是这么说的:「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就此落幕。」但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工业化之后急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几乎把神话可以生存的朦胧领域都扫除殆尽了,我们只剩下过于清楚的现实,不要说是七五年,五○年代就已经不是神话能够生存的时代啦!然而《赤》书证明,这只是个视角的间题,神话的死亡日期可以延后事一九七五年,甚至更晚——在有才华的作家笔下,神话随时可以重新出生。神话不见得只能建立在彻底与世隔绝的幻境,不见得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万叶的幻视能力,毛球「看不见」百夜,泪的尸身顺着流水返家……这些「非现实」的场景,很自然地融合在《赤》书中一路呈现的「现实」日本社会发展事件中;制铁工厂生产模式的变迁、学潮、石油危机、公害问题、暴走族兴起、青少女集体卖春、东南亚女子大量前进日本打工、泡沫经济,最后是赤朽叶瞳子所生存的「现在」。 原本瞳子对于自己、还有自己所属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信心。她喜欢听外婆跟妈妈的家族故事,却说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辉煌部属于过去,现在的一切都乏善可隙;虽然老师们鼓励这些新世纪的年轻孩子要立大志,却无法激起他们的共鸣,因为他们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目标值得如此投入,能让他们燃起狂热的只有恋爱而已——然而恋爱也会变得日常而平凡无奇。「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你是否觉得这种感受很熟悉?幸好,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透过对过去未解之谜的追究,瞳子终于有了觉悟;过去不管何等神奇华美,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之中;适应改变固然极其艰难,她却还是想努力地活下去。 这本书的结语,就像是瞳子面对时代与生命,认真立下的誓言,我们也不妨拿来鼓舞自己的人生:「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圈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 颜九笙 总觉得等这本书等很久了。 不过仔细想想,此书在日本出版是二○○六年十二月,赢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在各种推理排行榜名列前茅,也不过是去年的事,至中文版问世也只过了一年多。然而有新观炙日文版的读者,或者读过樱庭一树其它日文原作的人,对于她的作品无不众口交赞;以至于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程度,已经升高到自己都觉得危险的地步——要是到头来我大失所望怎么办? 让我告诉你,本来我以为的《赤朽叶家的传说》会是什么样子。从我收集到的「混沌碎片」里,我拼出来的图像是一个案情错综复杂到不行,死人无数的家族谋杀案,经厉了数十年光阴,真相才终于被第三代的天才少女侦探给破解…… 我的想象嘛,一言以蔽之,俗气毙了。我毕竟不是《gosick》系列里的灰狼少女维多利加,我的智慧之泉不过是一汪死水,《赤朽叶家的传说》远比我想象的更壮阔,却也更轻盈。 在《赤》书的构成方式里,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小说《百年孤独》的影响;而《赤》书内容跨越二战后半世纪昭和/平成历史,让人不免想起日本文坛一直产出甚多的长篇历史小说——应该有人会马上想起许多nhk大河剧或午间剧的原作,背景可能是战前、幕末,甚至一口气上溯数百年;为了读读者能有「身历其境」的感受,对于旧时代生活的细腻描写是必不可少,也因此这些作品动轧四五巨册,甚至像《德川家康》那样写了数十册。这样的巨篇作品,除了气势磅礴之外,总少不了某种「重量感」。读者似乎必须刻意养足精神,保持强大的集中力,花上个把月才能奋力读完。这类型长篇历史小说的「现实感」,与所谓「魔幻现实」的那种「现实」法,在阅读感受上当然有所差异。而且,对于许多读者(包括我在内)来说。「魔幻现实风格」与「拉丁美洲文学」的连结这么地强烈,一个有日本风味的魔幻现实小说?那会是什么呢?也许你会想起恩田陆,想起村上春树,甚至想起其它带有奇幻风味的日本小说——可是,你会直觉地把这些日本小说视为奇幻文学或纯文学的一个变貌,却不会把它们跟拉美式魔幻现实放在一起。 拉美魔幻现实文学里描述的地区,对于未曾生活在拉丁美洲的我来说,原本就是个「异世界」;比方说,我小时候一直纳闷为什么邦迪亚上校的晚餐会包括炸香蕉片?这是真的吗?南美洲的人都这样吃吗?——如果当年有人骗我说《百》书完全是发生在虚构世界的奇幻小说,和二十世纪之后的现代世界无关,大概我也会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对魔幻现实文学会长啥样子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刻板印象,其中混杂着「客观真实」的拉丁美洲实况,还有「拉丁美洲文化之下才会产生」的想象场景;抽离了拉丁美洲文化这个元素,我无从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魔幻现实。 然而樱庭一树的确写了一本日本风格的魔幻现实大河小说。这是双重的惊喜——一方面它让我发现「魔幻现实风格」的移地再生是可能的,并且不会因此变得怪摸怪样,变成像是「硬套上日本背景」的拉美文学,或者根本失去地方风味;另一方面,虽然它有大河小说的时间跨度,却几乎没有阅读门槛:也许长期撰写轻小说的锻炼,让樱庭一树自然而然炼就了举重若轻的技巧。(看不起轻小说的人,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文类啦。) 虽然此书横跨三代,读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听某人口述她熟极而流的家族往事;她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想该怎么讲,因为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与顺序,她从小就已经听得烂熟,作者本人似乎也就只是一边听,一边照原样写下来而已——不过,一个故事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乍看的「一气呵成」。其实都是日以继夜细心打磨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跟反映时代脉动的部分,要怎么样连结得天衣无缝?这一点都不容易。比方说,万叶和凸眼金鱼走了三天三夜,发现铁炮玫瑰围绕下的山谷,所有装在木箱里的自杀亡者都在这个最后的秘境里沉睡。两个人唱着约翰·列侬一九七一年的歌《想象》(imagine)。流泪哀悼着那些无法见容于世界而失去生命的人——妙的是,此时提到这首现实世界的名曲,并不会破坏这一幕的梦幻效果。 第一部的结尾是这么说的:「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就此落幕。」但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工业化之后急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几乎把神话可以生存的朦胧领域都扫除殆尽了,我们只剩下过于清楚的现实,不要说是七五年,五○年代就已经不是神话能够生存的时代啦!然而《赤》书证明,这只是个视角的间题,神话的死亡日期可以延后事一九七五年,甚至更晚——在有才华的作家笔下,神话随时可以重新出生。神话不见得只能建立在彻底与世隔绝的幻境,不见得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万叶的幻视能力,毛球「看不见」百夜,泪的尸身顺着流水返家……这些「非现实」的场景,很自然地融合在《赤》书中一路呈现的「现实」日本社会发展事件中;制铁工厂生产模式的变迁、学潮、石油危机、公害问题、暴走族兴起、青少女集体卖春、东南亚女子大量前进日本打工、泡沫经济,最后是赤朽叶瞳子所生存的「现在」。 原本瞳子对于自己、还有自己所属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信心。她喜欢听外婆跟妈妈的家族故事,却说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辉煌部属于过去,现在的一切都乏善可隙;虽然老师们鼓励这些新世纪的年轻孩子要立大志,却无法激起他们的共鸣,因为他们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目标值得如此投入,能让他们燃起狂热的只有恋爱而已——然而恋爱也会变得日常而平凡无奇。「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你是否觉得这种感受很熟悉?幸好,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透过对过去未解之谜的追究,瞳子终于有了觉悟;过去不管何等神奇华美,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之中;适应改变固然极其艰难,她却还是想努力地活下去。 这本书的结语,就像是瞳子面对时代与生命,认真立下的誓言,我们也不妨拿来鼓舞自己的人生:「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圈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