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捕史奈克》 第一章 全白的地图 我要和史奈克对抗——每天,当夕阳西沉夜幕笼罩后—— 在半狂乱的梦中 在黑暗中给那家伙蔬菜 用来生火 然而,如果那一天,遇到了布姜姆 一转眼间(这点我确认) 我就会乖乖的,而且在不意间消失—— 这种念头令我无法忍受! ——路易斯·卡罗(lewis carroll) 《猎捕史奈克》(the hunting of the snark) 第八章起的〈死斗〉(the vanishing) 一 在那一夜的开端,地图仍是空白的,约定好的流血事件,只有一桩。在那里,死者的名字早已决定,一切似乎都按既定的行动、步上既定的命运,没有转圜的余地。 滑下螺旋状的通道,关沼庆子谨慎地驾着车。「东邦大饭店」专用停车场位于建筑物的地下一楼和二楼。六月二日大安(注:按照历注为黄道吉日,婚礼多半选在这天举行)星期天的夜晚,要找一个空车位颇费一番功夫。 总算停妥车子后,右手边直达宴会厅的电梯里步出几名年轻男女,朝庆子的方向走来。他们盛装打扮,拎着印有「囍」字的大纸袋。其中一名女性穿着华丽的振袖和服,看起来似乎举步难行,插在头上的豪华发饰,颤巍巍地不住晃动,彷佛随时都会掉落。 庆子推开驾驶座的车门,一下车,绕过身旁的年轻人一脸意外地挑着眉说:「啊,宾士。」 他的同伴立即取笑他: 「你真是乡巴佬耶。」 「宾士有这么稀奇吗?」 一群人扬起一阵笑声。庆子朝他们轻轻投以一笑,转身走向车子后方。打着细褶的薄皱纱连身裙裙摆翻起,缠在脚踝上,高跟鞋的鞋跟敲在水泥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 一打开车子的行李厢,就闻到一股火药味。 真奇怪……庆子想,这两星期来,她没去过射击场。 虽然每晚都会把枪取出,确定决心没有减弱,但是她并未射击过。这股火药味,是从哪里来的呢? 刚才那群年轻人,和庆子隔了四辆车的距离。他们的大型厢型车后座堆满了行李,一行人热闹地嘻笑着。庆子往那头一瞥,目光正巧和先前喊出「啊,宾士」的年轻人相接,他面带羞涩地笑了。 「很拉风耶。」 看他的装扮似乎是从礼服出租店直接来赴会,不说话倒还算体面,只可惜一开口就全毁了。那张垂着八字眉,看似好脾气的笑脸,和他的领结一点也不搭调。 「宾士很稀奇吗?」 被庆子这么一问,年轻人浮现显带不快的表情。被伙伴取笑倒是没所谓,受到陌生女子揶揄就无法忍受了吗?难道只要他出声与擦肩而过的女子搭讪,大家就应该回他一个温柔的笑脸了吗?这真是既厚脸皮又傲慢的可笑习性。 「mercedes-benz是不稀奇,可是女人开190e23就很稀奇了。」 听到年轻人说出「mercedes-benz」,庆子微微一笑。 「这是我先生的车。」 这么一说,打领结的年轻人终于离开了。庆子从行李厢取出行李。 这个黑色皮箱长九十公分、宽不到三十公分、厚约十五公分,四角用金属补强,卡鎨上挂着锁。乍看之下,似乎是乐器盒。到目前为止,每当她提着这个皮箱,从来没人问过「那是什么」,却多次被人问到「那是什么乐器」。 每一次庆子总是觉得好笑,不是笑问问题的人,而是笑有这种尝好的自己。她从小就喜欢做这种与自己不搭调、不相称的事。 箱子里面,放着枪身长二十八寸、口径十二号的上下二连枪。这是竞技专用的霰弹枪,每次搬运时,必须把枪管、前座、底座这三部份拆开放进盒子,不知情的人完全看不出那是危险物品。即使是观察力极强的人,顶多也只觉得「就乐器的大小来说,好像显得特别重」吧。 她把取出的箱子放在脚边,关上行李厢的盖子。至于子弹,在她离开公寓时,早已用手帕包好放在背包底层了。她把皮包的皮制细肩带重新在右肩上挂好,拎起箱子,迈步走向电梯。 当然,平时去射击场时,她不会做出这种把子弹放进皮包带着走的危险行为。这是因为今晚只需要一发子弹——而且,只要射出那一发,一切都将失去,所以她才会这么做。 电梯间空荡荡的,灯光异样地刺眼。庆子皱起脸,按下楼层底键后,便倚着墙等待。她已然毫无犹豫,只是突然想到哥哥。 她第一次涌现「对不起哥哥」的念头。 距今两年前,庆子宣称开始要玩射击时,远在故乡喜好狩猎的哥哥提出了三项条件。第一,一定要正式成为射击俱乐部的会员。第二,车子要换成宾士或富豪。第三,那辆车上,要加装一个可以把子弹连纸盒一起放进去、铺有缓冲材质的专用收纳箱。 「你向来都是三分钟热度,偏偏每次一想要怎样就很顽固。所以,我是不会反对你学射击的。反正一定要考取执照才能买枪,而且去俱乐部的话还有指导员。不过,来往射击场时,一定得开车,这点我不放心。载着一整盒子弹开车时,万一转弯车冷不防从旁边冲过来,你想会变成怎样?」 「不只是死掉而已,而且会死得很惨,让你连死人妆都没办法化喔。」哥哥当时一边给她看装有仁丹(注:一种含着口中提神的小药丸)那么大的霰弹、用塑胶和白铁制成的弹筒,一边如此说。那玩意和印象中电视上的刑警片或外国动作片中出现的实弹——那种流线型、看似速度极快的子弹不同,感觉上一点也不危险。 「哥哥,你看过这种意外吗?在猎场、射击场、或是载运子弹时发生的车祸——你看过有人因为这样死掉吗?」 哥哥点点头,「只有一次」,说着他竖起食指。「就一次。不过,光那次就足够了。」 庆子考取执照后,哥哥特地来东京,介绍她去他相熟的枪炮店。后来,连车子也是哥哥选的——外型不是问题,总之一定要坚固。起先那一、两次,他还陪她去射击场。 只要有人赞美庆子有天份,哥哥比她自己还高兴。 「你不打算打猎吗?」 「哥你真是的,你看我这样,像是会背着这么重的东西驰骋荒山的人吗?」 「那,你就把目标放在当选奥运代表。梦想要越大越好,你啊,需要一个可以让你安顿下来、热衷的东西。」 那时,哥哥很高兴。从来不肯听他话的妹妹,现在对自己的尝好产生了同样的兴趣。即使那是从社会眼光来说「不适合女性」的尝好。而对庆子来说,能够让哥哥高兴,也是一件开心的事。 家里虽然就只有他们兄妹俩,年龄却差了十岁。因此,庆子国中时父母亲发生车祸双双去世后,便由哥哥来扮演父母的角色。在庆子心目中,哥哥简直就是万能的上帝。 庆子出生的故乡,是个除了农业外便没什么产业发展的地方。既没有可作为观光资源的绝景,也没有什么永垂不朽的文化财产或史迹。因此,当地很早就积极展开企业招商活动。从东京搭乘特急到那儿仅需要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加上辽阔的土地、丰富的水量这三大条件,成为招商的强大优势。现在,大半半导体制造商和音响器材厂商,都把生产和研发的总部设在庆子的故乡。 每次返乡,街景都有所变化,总会多出几座崭新的大楼和公寓。这种城市变貌,对于不动产业——这既是亡父的工作也是哥哥继承的家业——正逢其时,再加上公司还有父亲培养出来的干练员工,因此即 使由第二代接手,也没发生什么问题或挫折,生意依然繁盛至今。 在这种关爱及庇护下,虽然庆子一直过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但有时她还是会觉得寂寞,甚至在气愤之下把气出在周遭的人身上。这种情形在庆子二十岁时哥哥结婚、生小孩,开始建立他自己的家庭后,变得格外激烈。 理由很单纯,因为哥哥不再像以前那么呵护她了——庆子便是为了这件事耍性子。 而哥哥大概也察觉到这点吧。然而,他没有为了庆子特地拨出时间和心思,相对的,他比以前更宠溺庆子、更纵容她的任性,企图藉此来弥补她。 因此,即使一个人在东京生活,庆子也从来不缺钱,打从大学时代就是如此。开始上班后,庆子即使把每个月的薪水全花光了,靠着家里寄来的钱依然生活无虞。她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出租公寓里,开着私家车,每年做两、三次长期或费用高昂的旅行。看到庆子这样,据说公司资深的女职员私底下都喊她「蚱蜢」,可惜,偏偏这只蚱蜢的周遭四季常夏,不需要在酷寒的冬天向蚂蚁低头乞讨食物。 若非如此,以庆子的年龄,也不可能把这些开销惊人的尝好换了一个又一个——飞靶射击是她的第六项尝好,前一项则是骑马。不过因为她讨厌照顾马,才一个月就放弃了。 看到妹妹这样子,哥哥当然也会偶而稍微抱怨一下,劝她应该做点更有建设性的事。然而,庆子总是当作耳边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因为她觉得如果认真接受建议,开始做起「建设性」的事,哥哥一定会变得更不关心她。如果不让哥哥操心一下,八成会被遗忘——她总有这样的感觉。 面对放荡的小姑,理所当然的,大嫂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但站在庆子的立场,反而求之不得。在她看来,大嫂分明就是敌人,只是一个从自己身边夺去哥哥关心的可憎女人。就连侄子、侄女也是一样,她从来没有打从心底觉得他们可爱过。不过,小孩逐渐成长懂事后,万一一不小心摆出冷淡的态度会变得很尴尬,更何况如果能让小孩站在自己这边,和大嫂对抗起来应该也会比较有利,所以至少在表面上,她还是努力做出温柔姑姑的姿态。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 促使她开始玩竞技射击,纯粹只是一时兴起。然而,一旦幸运地成功唤起哥哥的好奇和关心后,庆子开始热衷投入。不但技术进步了,交友关系也跟着拓展,庆子甚至热衷到考虑跟着哥哥一起去打猎。 然而,讽刺的是,也许庆子乐在其中的表现让哥哥安心了吧,他的关心再次逐渐减退。其实,渴望哥哥的关心本来就是庆子一厢情愿的想法,基本上,要让哥哥这种大忙人的心思一直停留在已经成年的庆子身上,或许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奢望。 自从哥哥不再多方关注后,庆子的射击热情瞬间就冷却了。刚开始的时候,每逢周末她一定会去射击场,逐渐地,变成隔周一次、隔两周,乃至隔一个月……间距越来越长。虽然因为有点心虚,她又买了一把新的二十号二连枪,试着刺激自己恢复兴趣,可是用不惯的枪枝似乎只是使命中率变得更低。这下子,庆子更是兴趣大减。 三分钟热度的庆子、孩子气的庆子。对,我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呢,她想。 通常只要来个一年,她又会起意寻找下一个感兴趣的对象,如此周而复始……欸,没有新把戏吗?有没有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 可是,到后来并非如此,反而无瑕去思考这些了。因为…… 因为她恋爱了。不,或许应该说,她简直是狼狈地一头撞向情网。 对方并非公司里的同事,是透过朋友介绍这种通俗的邂逅方式。起先,庆子连想都没想过要跟这样的男人进一步交往,根本没把他列入考虑。 没想到…… 铃声轻轻一响,电梯门打开了,里面没有任何乘客。香槟色的地毯上散落着香似拉炮填塞的缤纷彩带碎片,可能是沾在客人衣服上掉落下来的吧。 庆子走进电梯,关上门。按下「3」楼的按键,宴会厅的格局她早已牢记在脑海中。 电梯内,三面墙壁都镶着镜子。浅黄色的灯光下,庆子看着镜子中那个身穿嫩绿色薄皱纱连身礼裙的身影,拎着看似沉重的黑色皮箱,紧紧抿着唇……好漂亮的女人,她想。 是个舍不得让她死掉的美女。想到这里,她独自笑了。 电梯静止了。门一打开,穿着整套纯白传统礼服的新娘,正好在一身和服的女职员搀扶下,踩着浅红色地毯从她眼前经过。大概是要去换衣服吧。 庆子看着手表,才刚过晚间八点零五分。 这是场一边眺望都心夜景,一边进行的婚宴。如果仪式进行得顺利,很快地,曾是庆子恋人的男子,和今晚将成为他的新婚妻子的女子,应该就要离席去换衣服了。然后,换好衣服的新郎新娘,将在众人的掌声中挨桌点燃宾客桌上的蜡烛,而当他们再次回到婚宴舞台时—— 那时候,就是庆子出场的时刻了。一切的准备、一切的觉悟,都是为了那一瞬间。 她缓缓迈步跨出。地点她早已知道,就在这个大厅的最东边?芙蓉厅。庆子嘴角带着浅笑,重新拎起皮箱缓步走去,错身而过的大厅服务人员向她鞠躬说着「欢迎光临」。她把悸动封锁在胸中,挺直背脊走着,一边嗅着大厅洋溢的鲜花、香水与葡萄酒香。庆子这才醒悟…… 刚才在停车场嗅到的火药味,并不是来自行李厢内。 而是来自庆子的心中。 二 「你要搭几点的特快车?」 「井波屋」店内,似乎呈现爆满状态。占据里面桌子的团体当中,甚至有从刚才就一直站着的客人。虽说这家店向来如此,佐仓修治早已习惯了,但过度的喧嚣,还是令他皱起脸。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啊,你说什么?」 果然,织口邦男反问道。他把手贴在右耳耳后,偏着头。虽然他们并肩坐在吧台前,却连刚才的问话都听不见。修治提高音量再问一次。 「是九点正的快车。我买了二等卧铺。」织口也大声回答。 「快车?不是特快车?」 「反正睡着了坐哪种车还不都是一样。抵达金泽车站应该是明早六点左右。我可以好好睡一觉。这样也比搭飞机便宜多了,我看以后干脆都搭夜车算了。」 修治环顾店内,寻找时钟。沿着l型墙壁摆放的酒瓶堆里,摆着一个椭圆形时钟。只有那边,墙壁好像开了一个眼。 现在,刚过八点,距离九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修治转头对织口说:「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吧。」 结果,织口笑了,「这种台词,你还是留着追女孩的时候用吧。我觉得这里就很好了。」 这间井波屋,距离上野车站的公园步行大约五分钟。价钱便宜,菜色却好得惊人,酒的种类也很齐全。对于患有慢性缺钱症的修治来说,是个珍贵到不愿轻易告诉别人的熟酒馆,不过这里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吵了。 今晚也是,要不是事先就已听说织口预定搭夜车离开东京,他应该会选别的店。得知织口的行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里离上野车站很近,所以自然就选择了井波屋。 「可是,这样连话都不能好好说。就算用吼的,也只是在浪费时间。织口先生,你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即使听到了修治这么问,织口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灌了一大口生啤酒后,放下啤酒杯,用毛巾仔细擦拭明明很干净的指尖。 「是不好开口的事情吗?」 修治感到胸中有点轻微的骚动,他不禁开始思索会是什么事 ?如果是工作方面的事,这阵子并没有出问题,难道说……是租船的事?尽管他已解释过是因为已经客满,不得已只好拒绝客人的要求,可是客人却频频抱怨…… 织口彷佛看穿修治的脑中正在运转,他咧嘴一笑,说:「今晚的我是爱神邱比特叔叔喔。」 「啊?」 「你仔细看看,我背上长了翅膀吧?」这种一点也不像织口风格的语气,连他自己也感到害臊。 修治噗嗤一笑,「你是怎么了?你应该还没喝到恶醉的程度呀。」 不仅没喝醉,他们甚至才刚从吧台坐下没多久。织口空了一半的啤酒杯旁,突然不客气地伸出一只手来,放好下酒的小菜后又消失了。 总口总算恢复他平常惯用的语气。 「哎呀,做这种事还真是不习惯,反倒是我要不好意思了。」 「什么这种事?」 「应该说是替别人的暗恋搭桥牵线吧。受人之托,身为『老爸』的我不能不管哪,所以,只好答应出面了。」 修治回望着这年长朋友温和、平稳的脸。 他们俩在大型钓具专卖店「渔人俱乐部」(fishman’s club)北荒川分店担任店员,不只是店里其他同事,连店长都喊织口「老爸」。理由很简单,三十三岁的店长麾下全是年轻的从业员,只有织口一个人的年纪和大家差了一大截,今年他就要满五十二岁了。 而即使如此,年轻同事不喊他臭老头却喊他老爸,是因为织口工作非常干练。每当年轻的店员写错收据,或是跟客人发生纠纷,办公室的女孩们一定会来拜托织口,而他也总是爽快地答应帮忙。今年的父亲节,听说这群年轻女职员还合送了他一份礼物。不过织口却害羞,不管修治怎么追问,他都不肯说出究竟收到什么礼物。 织口长着弓张只要分开五分钟后马上就会想不起来、五官毫无特色的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体格,一旦混入人群便无从找起。不管他身上穿什么,看起来都像穿着超市的特价品——事实上也如此,简直是标准的老爸翻版。就算再离谱也不可能是「伯父大人」,更不会是年轻女孩口中的「干爹」。 「是谁拜托你的?」 织口抓抓鼻头。「是可爱的姑娘。」 修治笑了。「到底是谁?」 织口拼命地仰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才吐露:「是野上小姐。」 修治的手指还勾在啤酒杯握把上,顿时目瞪口呆。「你说的野上,是野上裕美吗?」 「对,很可爱吧?」 岂止是可爱,在渔人俱乐部总店和分店加起来二十四间店铺的女职员中,她可是号称排名前五名的大美人。 「该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吧?」 「是野上小姐说想要跟你交往的。我看应该不会错的。你是佐仓修治没错吧?」 修治拿起筷子,戳弄着下酒菜,是切细的山药丝淋上调味醋汁。他不爱吃酸的,所以毫无胃口。 织口立刻说:「你不要为了拖延时间就糟蹋小菜好吗,那个给我吃。」 他一下子就把小菜抢了过去,这下子修治无法敷衍了。 「那么……她委托你的,就只有传达这句话?」 织口一边咀嚼着,一边莞尔一笑。「怎么可能,你等一下喔。」 他翻着马球衫胸前的口袋,取出一个火柴盒。 「在这里。」织口边说边把那个递给修治。「我是不太清楚啦,听说是个葡萄酒吧。野上小姐正在那里等你,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意思了。」 修治看着火柴盒。「葡萄酒吧?白猫」,在银座七丁目。 「我跟野上小姐约好了,九点之前一定让你过去。你把那杯啤酒干了壮胆之后,最好就立刻动身。」 修治默然,织口扭头看着他。 「你没兴趣吗?」 「不是,」修治笑了一下。「那倒不是…只是觉得这样很像高中生。」 「高中生可不会约在葡萄酒吧见面。不过……你们两个应该都高中毕业没几年吧?」 修治这个秋天满二十二岁。野上裕美应该是二十一岁。因为她今年春天从短大毕业后,立刻就到渔人俱乐部上班了。 「我想,她应该不是个让人连约会都提不起劲的讨厌女孩。」 这点修治当然也知道。而且,他之前就曾想过:她该不会对我有点好感吧。只是这话说出来一定会被认为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所以他才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眼前的织口。 不过,这种安排方式多少让他感到怪怪的。他觉得,这不像织口先生的作风。 如果说,真的是受到野上裕美的委托,以修治认识的织口,以及他对织口个性的理解,他应该会更委婉、采取自己不直接出面的做法才对——这个念头在修治脑海中盘旋不去。像这样,摆明了「我帮你搞定」的方式,一点也不像织口的为人。 而且,就修治想像所及,今晚织口应该没有心思及余暇来安排这种田园牧歌式的事情。眼看明天就要公审了,他一定心情沉重。 上次公审旁听回来后,织口整整一个星期都像戴了面具似的僵着脸。就算其他人不明白,修治却能够理解。 织口彷佛看出修治脑中的想法,低语着:「因为,我马上要去过不太愉快的一天嘛。」他将手放在滴水的啤酒杯上。「至少,我想先做一件愉快温馨的事再出发。」 修治凝视了一会儿他的侧脸,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滑下吧台的凳子。刚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想取出钱包,织口立刻笑着阻止他。 「今晚得好好招待野上小姐,这帐就让我付吧。更何况,你根本就没有喝。」 修治瞥了一眼没碰过的啤酒杯,微笑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啤酒杯里的酒我也要接收罗。喝了这么多,应该可以忍受卧铺的硬床,好好睡一觉了。」 「你可别睡糊涂了,从卧铺上掉下来。」 织口笑了。「没问题。好好跟她去玩吧,祝你幸福。」 本已离开吧台的修治,忍不住停下脚。 「听起来,好像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似的。」 笑容从织口的嘴角消失了。「会吗?」 「会呀。你明天晚上就回来了吧?」 「那当然。我就是这么打算,所以已经订好回程的机票了。我还得开始筹备活动呢。即使不办活动,店里的人手都已经不够了,我哪有空休息。」 明天周一是店里的公休日,下个星期天,在东京湾岸的海埔新生地,预定举办甩竿掷远竞技大赛,为了准备这项大活动,周二起的这一星期将会非常辛苦。虽然这只是渔人俱乐部内部的比赛,但同时也要藉此选拔十月即将举行的全日本冲浪协会分部对抗赛的参赛成员,所以参加者很多。 「那你得马不停蹄地赶工了。」 「反正等比赛结束立刻就能休假了,店长应该也会答应吧。毕竟,我可是北荒川分店第一把交椅的老头儿。」 他的轻松口吻,令修治略感安心。 「那,你路上小心。」 「你也是。」 走向出口的途中,修治再次转身寻找时钟。他讨厌戴手表,所以出门在外常常如此。 形似眼珠的时钟指针,指着八点二十五分。要去银座,搭地下铁的话不用转车,应该不至于让野上裕美久等。 织口坐在吧台弓着背的身影,夹着大批客人的脑袋、背部和手肘之间,忽隐忽现。刚才隐隐感到的那个疑问,答案好像就写在织口毫无防备地曝露出来的背上,修治不禁伫立在原地,凝 视了好一会儿。 织口缓缓举起啤酒杯,看起来寂寥得诡异,修治这么想,不过转念一想,又有哪个人的背影不寂寞呢。他转过身,推开大门。 事后回忆起来,这一刻,是修治最后一次看到他所熟识、亲近过的织口。不过,现在他当然还无从得知。而且,明天早上之前,在那个从墙上对他眨眼的时钟走完一圈之前,他也还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卷入什么风波。 修治就这样迈步走向上野车站。 三 通往芙蓉厅的入口一共有四处,其中三个是面向走廊对开的拉门,在筵席进行期间,除了新郎新娘入场之类的少数情况外,三个入口都可以自由进出。拎着皮箱的庆子穿过走廊时,一名穿着晚宴服的女客,也正悄悄溜出门,沿着走廊渐行渐远。 最前面的这扇门旁,竖立着写有「国分家?小仓家结婚喜宴会场」的牌子。庆子第一次感到心跳加快。 国分家吗……看来这是家庭婚礼,而不是个人的婚礼。 以前,国分和庆子讨论将来时曾经这么说过:婚宴会场的「某某家」这种写法太可笑了,婚礼本来应该是只为当事者二人所举行的…… 言行不一的大师,这次你还是这样啊,庆子在内心自语,国分慎介……你真是一个十足的下流浑蛋。 宽阔的走廊中央,有一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看起来无所事事地面向通往宴会厅的大门而立。庆子一走近,他微笑着转过身,轻轻地鞠个躬,摆好架势准备欢迎她。原来如此,他被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啊。 「欢迎光临,请问您是……」 还等不及让他说完,庆子就从容不迫地回答:「我是来参加国分先生和小仓小姐的婚宴。」 「是,不好意思,请问贵姓大名……」 「哎哟,不是啦,」庆子微笑。「我不是受邀的客人,我只是要在喜宴上演奏乐器。」 「噢噢……」服务生轻轻瞪大眼睛。下一瞬间开口时,虽然不明显,但客气的程度已经减低了。他大概是想,原来也是做服务业的啊。「你知道喜宴进行的流程吗?」 「对。我受了小川先生他们夫妻委托。他们两位,按照流程应该是最后上台致辞。」 服务生从制服外套的内袋,取出喜宴席次表摊开。 「小川先生……」 「是新郎那边的朋友。」 小川满男、和惠夫妻,过去曾是把今天的新郎国分慎介介绍给庆子的友人。当时,和惠还没冠夫姓,本名叫做河边和惠,跟庆子是同事。两对情侣也曾多次一起约会。虽然庆子和国分分手了,小川与和惠却结婚了。因此,今天国分的婚礼上,夫妻才会连袂出席。 好厚的脸皮,庆子想。等着瞧,再过个十分钟我就让你们知道你们干了什么好事。 「我知道了。」服务生大概是确认好小川夫妇的名字了吧,「他们吩咐你进入会场等待吗?」 「不。等时候到了,小川夫人会从走廊上来通知我。」 「这样吗。那,请你先在旁边坐一下好了。」 服务生似乎已经完全对庆子失去关心。正好这时候,刚才离席的晚宴服女子返回,轻快地消失在门旁。 国分家的人,只有一个人看过庆子的长相,就是慎介的妹妹范子。只要没撞见她或小川夫妇,就不用担心会被阻挠。 「请问……」庆子拎起黑色皮箱,询问服务生,「这个是双簧管。我想把它组合起来,试试音色如何,有没有什么适当的场所?」 服务生皱起脸。「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吗?」 「不,那倒不至于。」 「那就请你使用化妆室」他朝着刚才晚宴服女子走去的方向瞄了一眼。 「谢谢。」庆子说着迈步走去。其实不问她也知道化妆室的位置,只是她觉得,与其突然消失让人家四处搜寻,还不如先声明比较好。 化妆室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三面椭圆形镜子,三把凳子。镶嵌在墙上的大镜子中,映出庆子的身影。 她又转身看一下外面的情况。还是没有半个人。这里是面向着芙蓉厅旁边,稍微缩进走廊的小通道。 走道的前方,就是通往芙蓉厅的第四扇门。唯有这里,是单扇开启的门。 不用竖起耳朵也能听见喧闹声,司仪的声音比站在走廊时更清楚地传来。 「……各位,让我们再次以热烈掌声,欢迎新郎新娘退场去换衣服。」 掌声哄然响起。庆子安心地叹了口气,时间抓得可真险。 转身回到化妆室,经过镜子旁边,走向洗手间的方向。四个隔间全都空着,她走进最里面那间,把门关上锁子。 放下马桶盖,扯下卷筒卫生纸轻轻铺上去后,庆子坐了下来,把黑色皮箱放在膝上。 隔间很宽敞,甚至可以在里面从容地换衣服,这点也早在她计算之内。一切都如预期,没有任何阻碍。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她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经乍然绷断,令她恍惚了好一阵子。 有人走进化妆室的脚步声令她赫然回过神。她听见两个人的声音,大概是趁着新郎新娘离席之际溜出来补妆的吧。 也许是因为四下太安静了,两名女性细声说着话。看来应该是国分、小仓家喜宴的出席者。脚步声、粉盒开阖的声音、流水声、使用卫生纸的声音……谈话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之间断续传来。 「真的好漂亮喔,真令人羡慕。」其中一人说。 「那你何不也加把劲?现在应该还可以改吧。」 「不行不行。他妈妈坚持一定要穿传统礼服。如果惹恼了她,以后麻烦可就多了。」 「真霸道。现在就已经这样,那将来可想而知了。」 「没关系,反正又不跟她同住。」 两名女子一边笑着一边走了。室内恢复寂静,庆子吐出憋着的气。 然后,她突然陷入至今为止最窝囊的感觉—— 我到底在这种地方搞什么?像小孩一样躲在厕所,坐在马桶上。都这把年纪了,我到底在干什么? 脑中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那部片子是以暗杀甘乃迪总统为主题。故事主要是说:奥斯华只不过是遭人利用的傀儡,事件的幕后黑手和真凶,其实是政府高层。 那部电影她是和国分一起看的。她喜欢看国分在自己的公寓里,在长沙发上伸长身体,悠哉观看电影或出租录影带的模样;她喜欢看国分把那里俨然当作自己家般放松的模样;她喜欢趁着他专心看电影时,把冰透的啤酒贴在他脸颊上吓他一跳。 那时候,他的一切她都喜欢。 那部电影,好像是叫做《达拉斯炎热的一天》(eecutive a,一九七三年作品)吧。她还记得那时一边看电影,国分一边告诉她:根据总统被枪击时头部的摆动方式,据说子弹起码应该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飞来的——两者都不是奥斯华藏身的教科书公司仓库的方向。据说事后搜查时,在现场附近的树丛中,发现了大批踩扁的烟蒂,简直就像某人曾在那打发过时间,直至总统专用座车经过,狙击的时刻来临…… 那时,庆子曾问:「欸,那个人,不会觉得很可笑吗?」 国分说:「什么东西可笑?」 「就是在那里等待呀。在杂树林中拿着枪,一边抽烟一边等。他难道都不会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吗?」 「会这么想的人就不会去当杀手了。」 「说不定他边等待边祈祷着:『神啊,请保佑我的手不要因为恐惧而发抖。』」 「杀手才不会向神祈祷咧。」 对,杀手不会向神祈祷, 也不会怯场畏惧。等待那一刻来临时,也不会突然觉得窝囊——即使,他为了枪杀总统必须躲在厕所里。 可是,庆子不仅发抖,而且觉得前所未有的窝囊。 噢,神啊,拜托祢,请让我不再感到恐惧。请保佑我不会失手,请让一切都顺利进行。我以后再也不会如此渴切地许愿。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后一个愿望。所以,求求祢。 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庆子仰起头,但双手的抖动和胸中的悸动并未平息。她几次想开锁都没成功。 终于,仓库打开了。 一股油味,取出那几块总是随身携带以便清洁枪身的布,被拆成三个部分的霰弹枪就露出全貌了。 「枪是有威力的。」 遥远的声音如此低语,是哥哥的声音。 「所以你会觉得自己好像变强了,似乎什么都做得到,即使只是在做射击运动也一样。沉睡在人类体内、古老的斗争心,被枪给启动开关了。」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体验到这一点。 庆子用力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窝囊感已经像作梦般消失无踪。她把背包放在水箱上,空出两手,站起身以流畅熟练的手势开始组合枪枝。 四 新郎新娘一离席,筵席就突然喧闹起来。 占据最前排圆桌的新郎友人席之中,发出高亢的笑声。明明是喜庆场所该有的开朗声音,却令国分范子很想捂住耳朵。她彷佛能清楚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大笑什么——虽然那应该只是自己想太多,可是她就是挥不去这种念头。 法式料理套餐正要上主菜,穿不惯的和服腰带太紧,使得范子几乎没碰什么菜。坐在她身边的父亲,打从婚礼一开始就紧张地拼命灌酒。原来应该坐在父亲隔壁的母亲,正拿着啤酒瓶穿梭在各桌之间,同样也没有动筷子。 范子做了一个深呼吸,仰起脸,喝着水杯中的冰水。挤满一百五十名来宾的宴会厅中,弥漫着美酒和鲜花、香水,与几乎要爆裂的兴奋气息。背后的门开了,她感到走廊的凉风吹入,转头一看,两名应该是补妆回来的女性正并肩走过来。 那两人是新娘邀请的客人,是大学同学。她们身穿大朵图案的连身礼裙,看起来丰姿绰约。范子突然想,早知道自己也应该穿洋装。打从成人式以来,相隔两年才把振袖和服从衣柜里翻出来,还顶着一头看起来像是请人做出来的僵硬发型。同样是自从成人式后就没穿过的草履,夹脚的鞋带磨得脚很痛。可能是用来固定腰带的伊达系带绑太紧了,害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嗝,范子连忙捂住嘴。 「你不舒服吗?」父亲问道,其实他自己的脸色更糟。 范子扯动脸颊勉强挤出微笑。「是腰带太紧了,早知道应该穿洋装。」 「你哥哥难得举行婚礼。当然应该穿正式礼服,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说着,父亲拿起啤酒杯。这时一名宾客正好走来,眼尖地发现父亲的酒杯,立刻含笑走近。范子茫然地凝视着父亲站起来打招呼的背影。 今天的喜宴会场中,亲戚全都坐在距离新郎新娘的舞台最远的位子。不论是刚才还在金屏风前身穿纹付裤装传统礼服的哥哥,或是披着豪华锦线缝制外挂的新娘,在范子看来都很遥远。 只能从角落望着一脸骄傲、意气风发的哥哥……而且她觉得,对现在的自己与自己的家人来说,这似乎都是最适当的安排,范子不禁垂下了眼。 亲戚桌共有五桌。三桌是女方的小仓家,两桌是男方的国分家。仅仅一桌之差,就象征性地表明了很多事情。如果进一步比较的话,连新娘家族的桌子也比较靠近中央——这点,似乎也在无言中显示出两家的强弱关系。 「想必亲家母对和服很有眼光。」母亲前往出租礼服店时,是这么说的。「如果穿旧的便宜和服,一定会被她笑话。说起来还真窝囊,可是我们家又没有多余的钱做新衣服。」因此,母亲租了最贵的和服。 「欸,范子,算我拜托你,五年之内你可别结婚喔。为了慎介的婚礼,我们甚至还举债借钱。如果你非要早婚不可,可得找个用不着举行婚礼的好对象喔。」 太不公平了吧——她这么一抗议,母亲便笑着说:「这也没办法呀。你应该也希望帮哥哥举行一个不丢脸的气派婚礼吧?」 每次都这样……为了不让哥哥丢脸、为了哥哥配合、为了成全哥哥做他想做的。 高亢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范子茫然的沉思。这次是从新娘那边的桌子传来的,还有客人拍手。这阵喧哗甚至使某些客人转头看向入口,范子猜测应该是新娘换好衣服回来了。 对了……范子凝视少了主角、空荡荡的舞台和明亮耀眼的金屏风,心想:亲戚之所以被安排坐在离舞台最远的位子,是因为他们最清楚,为了促成这场喜宴必须克服多少不愉快的事情。为了怕他们在无意中溢于言表,所以才把他们驱赶到角落。 「谢谢你的照顾,今后还请继续关照、多多指教……」 父亲依然在鞠躬。一次,又一次。那姿态好滑稽,看起来分外可悲。我结婚的时候,绝对不会让父亲这样鞠躬哈腰。绝对,绝对,我死也不会让他这样。 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范子仰脸一看,是母亲皱着眉头凑近。 「你在发什么呆啊。真是不机灵,还不快去四处敬酒。」 母亲把滴着水的啤酒瓶塞到她身里,范子只好离席,一边机械性地点头,小声咕哝着客套话,一边在各桌穿梭。她知背上已是汗涔涔,鼻头也冒着汗珠。 一来到小川夫妇这桌,做妻子的和惠,立刻大声喊住范子。 「哎哟,范子,你今天好漂亮,很美喔。」 和惠大概是有几分醉意了,脸颊紽红。范子勉强按捺住想把她放在肘上的手用力甩开的冲动,默默地微笑。 「你哥哥结完婚,接下来就该轮到你罗。」 是啊,范子在内心低语,到那时候,你也会用卑鄙的手段替我牵线吗? 范子轻轻推开和惠的手,离开圆桌。把空酒瓶还给经过的服务生,又拿了一瓶新的。机械性继续点着头穿梭于各桌之间。 她又看了舞台一次,豪华妆点的蝴蝶兰花丛,沉重地垂着头,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八点半。这场喜宴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吧。 也许,那个女人还是不会来——想到这里,安心和失望,犹如强劲的鸡尾酒五味杂陈,动摇了范子的心。 那个人——哥哥,还有我们国分家真正该低头鞠躬的人——真正照顾过我们的人…… 即使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间,但那个人才是哥哥真正的妻子。 也许我企图将她找来的举动终究是白费力气︳说不定反而只会惹她生气。 又或者,那个女人早已把哥哥忘记了? 现在才想到,她也很喜欢蝴蝶兰…… 五 范子第一次见到关沼庆子,是距今一年半前的事。刚过完正月初七的那个周日,那一天,正下着雪。 当时,哥哥慎介在东京的堤防下,看起来日照很差的一隅租了间公寓。由于位在千叶稻毛的老家太狭窄,工厂的机器又整天运转个不停,他嫌声音太吵耳,大学二年级起就一个人搬出去住了。 而且,从此难得回老家一趟。从二十岁到他满二十八岁那年为止,虽然曾多次搬家,但就连中间青黄不接的空档,他也不肯回老家。 「太麻烦了。」他皱起脸说。他的心情范子也明白。 慎介自大学法学院毕业,正在准备司法考试,这次是他第六次挑战了。考个六次虽然不算稀奇,可是考虑到国分家的经济状况,容许长子迟迟不就职的状态 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不,甚至该说,如果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早就过了临界点。 对他来说,那年是一大关卡,难怪他不想再听到更多唠叨的杂音了。 所以,家里的人也很少主动去看哥哥。起先频频前往探视的母亲,自从被哥哥抱怨这样反而打扰他念书后,也尽量按捺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宅急便送衣服和食物或是打电话,来排解操心。 那天,范子之所以会去找哥哥,是因为从朋友家作客归来,正巧经过附近。即便如此,若非突然下雪,她应该也不会兴起这个念头吧。她是打算去哥哥那里借伞,才动念找上门的。 由此可见,她跟哥哥的关系有多疏远。每次接近哥哥,哥哥总是嫌她烦。相差八岁的慎介总是遥遥站在范子前头,只顾着忙自己身边的事,无瑕表露身为长兄的关怀。 在这拥挤杂沓的陌生地区,仅靠着地址沿路搜寻,远比想像中还要累人。明明听说就在车站旁边,可怎么找都找不到。雪越下越大,从大朵的雪片,变成干燥细碎的粉雪。整片灰蒙蒙的天空,也只能看出已笼罩暮色。 听到路过的国中生喧闹地争论着「应该会积雪吧」,她才惊觉自己应该赶快回家了。身旁的药局就有卖五百圆一把的塑胶伞,如果买回去,八成会被母亲责骂「又做这种浪费钱的事」。可是,已经没办法了……她这么想着,伸手去拿便宜的白色伞柄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轻拍她的肩膀。 「你好。」那个女人说,脸上浮现亲密的笑容。因为个头比范子高,她略弯着脖子凑近看着范子。她递过来的伞,有大大的花样,握柄的地方也雕刻着花纹。 「如果是我认错人还请原谅。请问,你是国分范子小姐吗?」 范子略带惊讶回答:「是。」对方一听立刻绽放满面笑容。 「啊,太好了。我只看过你穿着学生服的照片,本来还有点担心。」 然后,她微微缩回下巴,检视什么似的凝视范子,说:「你跟你哥哥长得好像。」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 对于范子的问题,她驱前替范子挡住纷飞的雪花,笑咪咪地回答:「我叫做关沼庆子,是你哥哥的朋友。你要去他公寓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我正好也要去他那里。」 她的左手拎着超市的塑胶袋,袋子一角窜出沾泥的大葱,还可以窥见盒装豆腐。啊,这个人是要替哥哥做饭啊——察觉到这点,其他的问题就不用再问了。 会迷路简直太可笑了,慎介的公寓近在眼前。范子一露面,他意外地瞪大眼睛,对于关沼庆子一笑,说:「啐,这家伙真没用。」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哥哥这种笑容。 结果那晚,她享用了庆子亲手做的菜,过了晚间九点,才让他们两人一起送她到车站踏上归途,慎介还在半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一把伞给她。 庆子没说「那我也该回去了」,这点她早已料到。只要看他们俩在公寓的样子,便已一目了然。庆子站在狭小的厨房忙碌时,一次也没问过「欸,你家有没有酱油」或是「锅垫放在哪里」之类的问题。房里散置着怎么看也不像是哥哥喜好的音乐录音带,以及照顾得很好的盆栽、擦得亮晶晶的玻璃杯。连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床上的棉被,也柔软蓬松不带湿气。 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有大嫂——范子常常想到这点,与哥哥不合的我,跟哥哥选好的嫂子或许也会合不来。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很可悲。 然而,亲眼看到庆子,得知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选择了这样的女性后,她认为这一切或许只是她的杞人忧天。庆子是个亮丽的美女,不论是身上穿戴的,或是说话方式,甚至言谈间的遣词用句,都可以看出她是个出身远较范子优越的女性,但她是个温柔贴心的人——范子很清楚,她费尽心思不让范子觉得不自在。 而且,这个人请她看过我的照片……原来哥哥跟她提过我们家族的事。 这点,也让她的心头笼罩着一股暖意。 两人一直陪她走到车站剪票口,车票是慎介替她买的,而且,分手时还叮咛她:「到了家,记得打个电话。」 哥哥的意思是——打个电话来,让我知道你是否已平安抵家。范子难以想像过去的哥哥会说出这种话。 回程中,电车座位的暖气和庆子做的饭菜的温馨,温暖了范子全身,她不禁频频微笑。从窗口眺望出去,这片都市难得一见的雪景,也彷佛是幸福前程的预兆。 探头细看这个夜晚的白色暗影底层,闪着银光的铁轨连接处,不时晃动着红色火焰。为了防止铁轨冻结,正燃烧着油灯。 庆子就像那盏油灯,她想,是那个人温暖了哥哥,让只知在铁轨上奔驰的哥哥,不至于冻结。 那个人,或许可以改变哥哥。 慎介退掉公寓,搬到庆子的公寓跟她同居,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那年五月,慎介通过司法测验的第二次考试,七月通过了论文测验。如果今年再度落榜,他恐怕就得死心了。国分家经营小型印刷厂,由于人手不足和业界的激烈竞争,生意一年比一年差。 早已年过六旬的父亲,和一直以这个自小聪颖过人的长子为傲的母亲,都陷入空前的狂喜。在这份喜悦的底层,夹杂着明显的安心,这点虽让范子略微苦笑,但她并不想拿这件事消遣双亲。 这段期间,范子曾数次与庆子会面。可是,考取之后,慎介仍无意把庆子带回老家正式介绍给双亲。她终于憋不住,催促哥哥,但他却表示「现在手忙脚乱,还不是时候」。 即使如此,她还是试着采听父母是否已从哥哥那里听说过了什么,然而两人似乎毫无所悉。她猜想哥哥大概是害羞吧,不禁莞尔,可是听到母亲说出下面那段话时,她隐约产生不祥的预感。 「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真的很苦,所以这一年来,慎介说不需要我们寄钱给他,真的帮了大忙。」 不需要家里寄钱。这样是很好,可是,他为何没有说明理由呢?是因为跟女人同居,接受人家的照顾,所以不好意思说吗?如果是这样,考取之后,首先就该带庆子回家,表达对她的感激才对吧……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既然把公寓退租,地址和电话号码当然也会改。或者,母亲打电话去的时候,庆子也曾接到过。 可是,她不打算说破这件事,因为她不希望这样做,把好好的情况给毁了。 她总觉得,好像嗅到了某种腐败的气息。而且,没过多久,范子就发现自己的嗅觉没错。 在华丽的笑语喧哗中,范子背门而立,不知不觉中,咬紧了唇。 因为多亏关沼庆子,现在,哥哥才能站在金屏风前大肆庆祝。 正因为他骗了她,利用她,在最困苦的时候接受了她的资助照顾。 可是到头来,哥哥却轻易地抛弃了她。就像脱离大气层的太空梭,断然甩掉不再需要的燃料筒。 「对我来说,结婚不过是攀升人生阶梯的一个踏板,我可不能随便浪费。」 哥哥当时吹嘘的嘴脸,她觉得自己终生难忘。 当慎介表示已跟庆子分手时,范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几近杀意的愤怒。哥哥并没有洗手革面,果然被我猜对了。我早就知道,这个人,这个应该和我血脉相连的男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 「庆子唯一有的就是钱,她只是个暴发户,而且脑袋空空。」 她是在今年正月才知道这一切打从开始就是计划好的,当时哥哥的友人小川这个人,带着新婚妻子和惠,来到位于稻毛的家中作客。 小川和惠,以前是关沼庆子的同事,对庆 子很了解。说她钱多得令人咋舌,是个穷极无聊的千金大小姐,只要能顺利引她上钩,颇有利用价值。 「只要你不跟她订下具体的结婚承诺,到时一定有办法抵赖脱身。对方毕竟也是当地名门大户的女儿,如果闹开了只会损及颜面,所以一定会摸摸鼻子自认倒霉,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没甚么大不了的啦。 就这么简单。 事实上,庆子的确没有闹开,她只是悄然消失。 过了没多久,慎介就有了新欢,那个女孩就是今天的新娘。藉由大学同系的学长居中介绍,两人等于是透过相亲撮合的。 不过,如果慎介还没通过考试,依旧过着拮据的生活,专心准备考试而没工作,想来不会用人介绍这桩婚事吧。新娘的父母应该也是看在他是前途有望的律师预备军,才勉强不计较两家地位的差距,答应这桩婚事。 同时,哥哥选择那个女孩的理由,范子也心知肚明。因为她父亲是在丸之内高级地段开设大型事务所的律师,母亲娘家也有亲戚担任最高法院的法官。相较之下,关沼庆子只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可是那个女孩不同,除了有钱,还有庞大的附加价值,所以他才会选择她,今天才会跟她并肩站在金屏风前。 一切都是经过算计、算计、再算计的。 「我好像脱胎换骨了。」 哥哥如是说。一点也没错,脱胎换骨,从此不再是人。 有人用力拉了她的袖子,范子这才回过神。母亲正一脸不悦地看着她。 「他们俩就要回来了,快回位子坐好。」 彷佛计算好般,灯光霎时熄灭,音乐流泄而出。 时钟的指针,指向晚间九点。 六 一打开葡萄酒吧「白猫」的门,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巨大的欢呼声。占着头等包厢的团体客,正在拉响拉炮用力鼓掌。 看样子,好像是庆祝的派对。今天是大安的黄道吉日吗?也许是因为这样,明明是周日夜晚,银座这一类的店却还意外地拥挤……修治茫然地想着,突然忆起关沼庆子也说过,今晚要参加朋友的喜宴。 对,所以她才会拒绝我。 「喜宴结束后还要续摊,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彷佛是要抢先阻止他的盘算,她如此说。 「是我以前上班时的同事结婚。我们以前很熟,所以一定得出席。」 「晚上吃喜酒吗?这还真稀奇。」 「最近这样的情形很多,因为还可以俯瞰东京夜景嘛。」 修治发现,当时庆子的表情有点僵硬、不自然,一边说话却刻意回避他的眼睛。对女人来说,朋友结婚,既是一桩喜讯,同时也会勾起某种不愉快的回忆吧——他想,于是也就没有再多问。 话说回来,关沼小姐到底几岁了?大约二十六、二十七左右吧。她第一次来到渔人俱乐部时,另一个一起站在收银台的同事说:「像那种女人,年纪往往出乎意料地大。据我的直觉,应该有三十一了吧。」不过那小子的直觉,向来不怎么靠得住。 看着入口处的指示牌,白猫店内分成三层楼。分别是半地下的吧台区,一楼的包厢区,和二楼的卡座区。他决定先去吧台看一下,正要下楼时,野上裕美刚好从楼梯走上来。 一看到修治,她的表情显得很惊讶。霎时,修治以为自己被恶整了,他怕说不定裕美一开口,会说:「哎呀,佐仓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她是这么说的:「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裕美选了靠窗的位子。夜晚银座华丽的喧嚣就在脚边流过。行道树的银杏叶,在修治坐下后于他手肘的高度摇曳。 他们一坐下来,裕美就喋喋不休地,彷佛是在担心没话说会冷场,即使拿起酒杯,也几乎无瑕沾唇。她说个不停,不知不觉又把酒杯放回桌上,絮絮叨叨地谈着工作上的事、来这里的路上看到的可笑情侣、还没看完的书…… 这是真的吗……他有点怀疑。裕美近看真的很可爱,给人一种「刚出炉」的感觉。打个比方,就像一尘不染的布、才摘下的花、刚缝制好的衣服,这样的女孩,真的会想跟我交往吗? 「织口先生是怎么说的?」 裕美带着顺便提起的表情问,就像只是在说「这道菜真好吃」。 「嗯……」 「对不起,你一定吓到了吧。」 「那倒不至于。」说完后修治想,这样好像太自大了。「不,呃,也不是完全不至于啦。」 裕美笑了出来,这才总算放松表情。 「其实我啊,也不希望搞成像相亲一样。可是,佐仓先生,你总是很忙对吧?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邀你出来……」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忙啦。」 「真的吗?可是,你晚上还要写稿吧?」 修治差点把酒喷出来。「你怎么知道?」 「我是听织口先生说的。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因为,写小说并不是什么可谈的话题,通常只会遭人取笑。 「你大学没念完,也是因为想写小说?」 「不,那倒不是。」 「佐仓先生,你从来不谈自己的事对吧?什么都不知道,会让人家感觉很疏远。」 修治笑着耸耸肩。 「那是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 修治出生在房总海岸一个小渔村。家里原本代代打渔,但是到了修治的祖父这一代,附近地区开始逐渐开,整个环境已经变得无法再单靠打渔维生。于是,修治的父亲过了三十岁后,趁着某家大型化学工厂在当地设厂提供补偿金的机会,索性放弃渔业,搬到市内开始经营小饭馆。 生意顺利上了轨道,一家人赖此维生至今。一家四口,除了他还有父母和一个小他四岁的妹妹。修治从当地高中毕业之前,他每早都是被出门去市场买菜的父亲发动轻型摩托车的引撆声吵醒的。 两年前,修治二十岁的春天,父亲去世了,得年才五十一岁。死因是脑中风,可说是非常突然。父亲这种太过干脆的死法,也对修治的心情产生影响,促使他离开大学。 「我都不知道你父亲已经过世了。」 裕美摇晃着杯中还剩一半的葡萄酒低语。 「那当然罗。两年前你还没有来渔人俱乐部上班吧?而我也还在别的地方打工。」 当时的修治,一边念大学,一边受雇在小学生的补习班当导师。他也参加社团活动,恰如其分的上课,恰如其分的翘课,应该算是很普通的大学生,自认过着愉快的学生生活。 可是,在心中一隅,他总觉得有点空虚。他念的是经济学,成绩还算过得去。虽然进不了一流企业,不过应该可以混进中等规模的公司,做一个安分的上班族——他已可预见这样的未来。 开始断断续续地写起习作,或许就是为了要堵住这种趁隙而入的疑虑。原本,他既无处发表也不打算投稿,只是漫无头绪地写着。可是,这样坐在桌前编造故事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快乐。 「我小时候就想过要当作家。」 当然,那只是虚幻的梦想。最早有这念头,是在修治念国中,妹妹上小学的时候。当时妹妹体弱多病,常常请假在家养病,他习惯编各种故事说给妹妹听。妹妹也把这个当成最大的乐趣,甚至胜过看电视卡通和杂志上的连载少女漫画。 「你都编怎么样的故事?」裕美微笑地问。 「就是那种小朋友的冒险故事吧。」修治也露出笑容。「就是像《金银岛》啦,或是《我们这一班》之类的。因为她喜欢那种故事,所以我就编 一些类似的情节……」 上了大学后开始写的文章,也等于是这类「故事」的延长习作。 「那算是童话罗?」 「嗯……硬要分类的话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我并不是专门写给小孩看的。不论大人小孩都能看,只要读者觉得有趣就行了。」 「像《金银岛》那样?」 「对,像《金银岛》那样。」 修治点点头,笑了。 「就在这时候,我爸问我:『儿子,现在这样你真的满足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是一种死前预兆吧。那个春天,就在父亲临终之前,修治利用连假突然返乡。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父母还吓了一跳。 「他们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啊……那晚,我跟我爸一起喝酒。」 父子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天南地北聊着聊着,父亲突然提起附近邻居的事。那户人家的独生子跟修治一样,也在东京上大学,可是那个儿子患了精神衰弱,住进了医院。 「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听说他好像有很多烦恼。」 父亲皱着眉头,慢条斯理地啜着杯中酒说。 「跟我们的时代比起来,现在这个社会复杂多了。修治,你也不要想得太严重,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有时明知只要继续往前走就是一条康庄大道,但不妨漫无目的地试着在眼前拐个弯……人啊,就算有这么一点耍帅的心情,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彷佛是受到这句话诱使,修治忍不住吐露——其实,我正在写小说…… 「结果我爸居然很高兴。我吓了一跳,真的很惊讶。」 「这没什么不好呀,加油喔……」父亲说。 「有时在大学上课,真想赶快结束这种无聊把戏回去写稿子——我这么一说,他居然笑着说:『那你退学也可以喔。』我简直不敢相信。」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或许早已看穿修治的个根本不适合念经济学。 「可是,当作家很不容易。没这个才华固然不行,更重要的是还得有运气。要是我既当不成作家,又当不了上班族,最后变成个人查,那不是很伤脑筋吗?也许你最好别在我身上下太大的赌注喔。」 修治这么一说,父亲突然变得一脸正经,然后用充满奇特自信的口吻说: 「这个嘛……你能不能成为作家,我是不知道啦。不过,你绝对不可能变成人渣。不管怎样,你都不会变成一个给别人制造麻烦的人。这点我敢保证。」 没问题,你放心吧——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虽然毫无根据,但他的打包票,让我突然变得很轻松。于是,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好,爸,那我就当作家。』」 没想到,事隔仅仅半个月,父亲就猝然去世了。 「我的确受到很大的打击,不过更重要的,是一想到那次说的话竟然变成我爸的遗言,就感到责任重大。你说不是吗?跟你有个约定的对象死掉了,你再也不能违背那个约定了。我很惊慌,心想:爸,你可真的让我背了一个不得了的责任。」 父亲出乎意料的死,也对家人的生活造成影响。虽然雇用新人后,勉强把店里的生意维持下去了,可是在一切上轨道之前,家计变得很拮据。 「所以,我就退学了。因为省下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家里的经济状况会大不相同。勉强硬撑的话,当然也可以不用退学,可是我已经找不到支撑我这么辛苦地留在大学的意义了。我就想:没关系,反正我迟早要当作家,一边工作一边写作不是很好吗。」 修治苦笑。 「不过倒是被我妈臭骂了一顿,叫我不懵了心说瞎话。懵了心说瞎话耶,很古老的说法吧。」 裕美默默低头凝视酒杯,她的嘴唇划出一道柔和的弧形。 「可是,我想要写的小说,就各种角度来说都很困难,又没有明确的一步登天捷径。现实是很严酷的,我常为这种事向织口先生发牢骚,让他安慰我。」 「他是工作单位的老爸嘛。」裕美含笑说。 修治点头同意,然后,他这才初次发觉。 ——对,我之所以会和织口先生亲近,也许是因为他在某些方面和去世的父亲有点像吧。 裕美漫不经心地把酒杯揶来揶去后,说:「起先,我会去找织口先生商量,是因为我以为佐仓先生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想织口先生应该比较清楚,也比较好问。」 「因为老爸是顺风耳嘛。」 「对对对。」裕美笑了起来。「结果,织口先生一听就笑了。他说:『如果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你就要放弃吗?你这么逆来顺受是不行的啦,一定要有横刀夺爱的决心才行。』」 他可真会出主意。 「所以,他才告诉我,你之所以行踪难以掌握,是因为正在努力成为作家,假日和晚上都在写稿。然后,他又说:『这年头就算那么拼命写稿也当不成作家,应该谈谈恋爱才对,野上小姐,你也要加油。』你听了可别生气,这些话,都是织口先生说的喔。」 「那个欧吉桑,居然说出这种话啊……」 修治不禁笑了。织口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事实上,就算成天趴在桌子前面,也想不出有趣的故事来。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不能大意啊,他想。他跟织口关系亲密到会互相交换「秘密」,明明彼此都答应过绝不告诉外人,没想到织口却这么轻易就说出去了。 只是严格说来,织口心中的秘密,和修治的有天壤之别。因此就算他把自己的秘密抖出来,修治也完全没有泄密以为报复的念头。 这时,店内广播修治的名字。 「你见到野上小姐了吗?」 是织口打来的电话。修治东张西望地寻找时钟,一时之间没想到,不过不管怎样,应该都已经过了九点了。 「你没赶上快车吗?」 「开玩笑。我当然准时搭上车了,我现在是从车上打的。」 可是以车上的通讯情形来看,未免过于清晰了。他这么一说,织口便回答:「大概是因为才刚从上野出发吧。欸,我担心你们到底有没有见到面。」 「我们现在正一起喝酒。」 「那真是太好了。」 「织口先生,你不遵守约定喔。」 「怎么了?」 「我在写小说的事,你告诉她了吧?」 织口轻声笑了。「抱歉抱歉。因为野上小姐想太多了,很担心嘛。她说你下班后很少跟同事一起喝酒,总是立刻回家,一定是因为有女朋友了。」 「我倒不觉得自己有这么不合群。」 「对于恋爱中的女人来说,不管是好事坏事都会小题大作。她也很在意关沼庆子小姐喔,还问我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咧。」 「关沼小姐只是一个客人而已。」 今晚邀她遭拒的事还是别告诉他吧。 「那,你最好这样明白地告诉野上小姐。毕竟,关沼小姐是个美女嘛,让人家这样提心吊胆就太可怜了。」 修治一边听着织口的声音,一边竖耳倾听他背后的动静。的确,如果距离不是那么远,即使从列车上打电话,也可以听得很清楚。可是,他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令他无法释怀。 那个奇怪用形容,或许可以说,织口的声音没有摇晃,感受不到他的脚下正在晃动的感觉。 「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织口正要挂电话,修治连忙追问:「织口先生,明天几点开庭。」 「啊?」 「那场官司,是几点开始来着的?」 「……十点半。」 「我记得还在证人讯问吧。」 「没错,继续上一次的。」 上次开庭是在一个月前。他记得曾听织口说,由于发生了预期之外的纠纷,这次硬是缩短间隔把日期提前了。 「好,那我要挂了。你那边听得很清楚吗?我这边倒是听得越来越模糊了。晚安。」 电话挂断了。修治手拿着话筒,又四下环顾了一次,向正好路过旁边的店员问时间。 「现在是九点四十分。」 织口不可能没有搭上电车。他应该已离开上野车站,正在前往北方的路上。 他不可能没搭上车。 而且,就算他没搭那班车吧,那又怎么样?根本不造成任何问题。就算织口已对旁听这样的审判厌倦了,想稍微休息一下也不足为奇,而他不愿把情况告诉修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大概是怕被修治认为失去热情了吧,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呢? 七 电话亭的地板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广告传单,几乎都是针对上班族的金融贷款广告。挂回话筒后,织口邦男踩着那些传单走出亭外。 时间已过了九点四十分。九点从上野车站出发的快车,现在不晓得走到哪里了。之前他去金泽时,从来没搭过卧铺夜车,所以没什么概念。 电话中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所以修治大概觉得有点奇怪吧。这点,让他有点不放心。明知打电话之后,反而会让修治起疑,可是他就是很想确认一下,两人是不是正在共度愉快的一晚。 他希望今晚修治能跟野上裕美在一起,非如此不可。撇开两人是否会相拥至天明不谈,至少如果跟裕美约会愉快,约会结束后修治就不会临时起意跑去找关沼庆子。因此,非如此不可。 无论如何,今晚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关沼庆子。 织口伫立在小型儿童公园角落的电话亭旁。斜对面,耸立着一栋贴有红砖色磁砖的七层公寓大楼。那栋楼的六○四号室,就是关沼庆子的住所。 织口和修治,是在距今两个月前认识关沼庆子的。当时她突然只身来到渔人俱乐部,而且是来买奇特的东西。 她要买的,是铅板。 「哎呀,不是有种像铅做的板子,可以自由切割变换大小的吗?」她说,「我在卖场找过了,可是找不到。」 所谓的铅板,也称为板锤。钓淡水鱼——尤其是像鲫鱼这种小鱼的时候,附有号数的钓锤太重了,所以会把板状的铅块切割使用。 不管怎样,这都不像庆子这种看起来就跟钓鱼扯不上关系的女人会来买的东西。 当时,修治站在收银台,织口正在替身后架子上陈列的携带式冰桶掸灰。庆子一发话,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大概是察觉到那种气氛吧,庆子又补上一句:「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是别人托我来买的。」 织口立刻取来铅板。看到那个小袋子,庆子说:「没有更大的吗?」 修治瞄了织口一眼后,问道:「你要用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让庆子惊慌失措,「做什么啊……这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只是受托来买的。」 「这样吗。那,我想这样一小袋应该就足够了。」 「那……有点麻烦耶,因为对方说需要很多。」 织口不慌不忙地问:「那您需要多少?」 「两袋……不,给我三袋好了。我住的地方很远,懒得再跑一趟。」 织口拿来装铅板的袋子,修治则打收银机结账。这期间,庆子不安地动着脚尖。她垂着头,表情也很阴郁。 「好奇怪的客人。」 「真的是别人托她来买的吗?」修治也侧首不解。 「也许是家里有小朋友吧?大概是小孩要用自己削的竹竿去钓鱼。」 「你说她有小孩?看起来不像耶。」 「说不定是邻居的小孩呀。」 修治笑不出来,「不会有事吧。」 「没什么好担心的啦。用那个能干什么?」 「可是,铅不是有毒吗?」 看到修治一脸担心,织口笑了,「只要她不把那玩意塞到喉咙里窒息,那种东西是杀不死人的啦。」 「可是,她到底想拿来做什么呢?」 「也许只是当作纸镇吧。」 织口真的看成小事一桩,而跟修治一起站在收银台的同事,也只注意到庆子的美貌与年龄。耿耿于怀的,只有修治。 「她还特地强调说她住的地方很远,那表示她说不定就住在附近。真糟糕……我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是你想像力太丰富了。」 然而,至少在某部份,修治的直觉猜对了。几天后,由于那周的周末北荒川分店将和该区儿童会共同举办儿童钓鱼大赛,修治开着店里的厢型车要把借给大赛用的道具送去,就在距离分店只有两个公车站牌的某栋红砖色公寓,看到庆子走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修治说,「对方也看到了我,立刻脸色僵硬。」 修治说当他从驾驶座喊她,就像在路上遇到老主顾那样打招呼时,庆子显得非常困窘。当然,她一定是觉得谎话被拆穿而很尴尬吧。 「前几天的铅板,买那样够用吗?」修治试探着问,「我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您要用那个做什么。总不可能是拿来修理水管漏水吧,铅对身体有毒喔。」 当时,庆子只撂下一句「够用了」就快步离去。不过,第二天她又再度来到店里。 那时,是织口站在收银台。 「你们的年轻店员,好像很担心我买铅板要做什么,所以我来解释一下。」 庆子笑着这么说。织口把正在仓库工作的修治叫来,一起为冒犯之处道歉。庆子婉拒他们的谢罪,始终笑脸盈盈。 「我会扯那种谎,是因为我不希望随口说出来的话被你们误解。其实,我在玩射击运动……」 她解释说,铅板是用来保持霰弹枪枪身的平衡。 「不过,叫我大刺刺地说出来,我有点排斥。从安全上来考量,最好也不要提到有枪的事。不过,我那样子说谎,好像反而引起你们怀疑。」 弄了半天,原来是一场笑话,修治频频道歉,可是事后,他却对织口说:「因为我看那位客人来买铅板时的表情,好像有什么很烦恼的心事。」 「你别想太多了啦。」织口笑了,并且把下面的话吞回肚里——他本来想说:想不开的人,不见得都会把郁闷写在脸上,烦恼压抑得越深就越不会表露……通常都是这样的。 同时,织口自己的「黑暗计划」,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未完成的拼图的最后一片,竟掉落在这种地方。 关沼庆子有猎枪。 该怎样才能跟她拉近距离? 对织口来说,这是第一个难关。修治似乎对时髦亮丽的庆子,多少有一点兴趣,但他觉得要利用修治来搭线似乎相当困难。毕竟修治年纪比她小,两人站在一起也不匹配。 不过,对织口来说,幸运的是庆子为了挽回失去的面子,变得很积极,还来观赏周末的儿童钓鱼大赛。她看起来很开心,不时扬声大笑。身为初学者,她和小朋友打成一片,也拿起钓竿坐在池畔。织口和修治就是在这时候知道她的名字。 织口怀着窃喜看着庆子敞开心房和修治交谈的情景。说起来,店员和常客拉近关系原本就不足为奇,渔人俱乐部做的就是外向的生意。 那天,大赛结束后,庆子受邀加入店员们的庆功宴。织口很高兴,事态正完美无瑕地朝着他期盼的方向进行。 庆子一个 第二章 黑暗的助跑 一 电话打来时,神谷尚之正在想,差不多该睡觉了。 他反射性地仰望时钟,快十一点半了。电视正在播放体育新闻,这是一个话题只有职棒和高球输赢的安详周日夜晚。 他快步横越客厅,在第三声铃声响完前抓起了话筒。什么都不用说,甚至不用听到对方的声音,他就已猜到是什么电话了。 「啊,神谷先生吗?」 岳母的声音快速喊着他的姓氏。神谷和她的独生女佐纪子结婚,今年都已经要满十年了,可是岳母到现在还是一直生疏地用姓氏来称呼他。只要你坚持继续留在东京,不让佐纪子回到故乡,只要你不肯妥协入赘到我家来,我就永远不喊你的名字——岳母大概是抱定了这种决心吧。 「佐纪子又住院了,傍晚她病发了。」 岳母的语气很尖锐,几近责难。彷佛是在非难神谷,佐纪子今晚病发也该归咎于他。 「这次情况真的不妙。你能不能带竹夫来一趟?」 「现在去吗?」 他忍不住这样反问,结果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岳母向来不会放过这种疏忽。 「佐纪子很想见你们。她真的很痛苦……刚刚好不容易才恢复意识,可是却一直哭着说她想见竹夫。结果你呢,竟然不肯带孩子来一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神谷又瞪了一眼时钟,这时已经没有飞机了,大概连卧铺火车也没有了吧。 要去和仓只能开车,如要开车只能自己驾驶。即使去了立刻折返,明天整个上午也进不了公司。如果不先把公司的事安排好,根本没办法出门。 「我们立刻出发。」神谷这么一答,岳母理所当然似的哼了一声。 「病房还是在老地方吗?」 「对呀,刚刚才从急诊室回来,现在戴着氧气罩。」 说着,她又恶意地补了一句: 「你好像一点也不想问佐纪子的情况。你都不担心吗?我想,你大概比较在乎工作吧。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放心把那孩子交给你照顾。」 岳母口中的「那孩子」,并不是她唯一的外孙——刚满八岁的竹夫,而是竹夫那已经三十五岁的母亲佐纪子。对岳母来说,佐纪子永远都只是「那孩子」。 佐纪子频频发作的心脏病,还有她抱怨的头痛、晕眩、失眠,原因都来自于岳母的过度干涉。这点,神谷早已很清楚。大约在一年前,他曾请一个现在开设了一家专治精神病患者诊所、略有知名度的大学老同学,拨出几个月的时间替佐纪子看病。当时,老同学告诉他:「嫂夫人的病,是心病。她太累了。」 「太累了?」 「对,她夹在你和母亲之间,两边都不想得罪,两边的希望都想成全……不,她是被非成全不可的责任感压垮了,精疲力尽了。这不是内科的问题,她的身体其实很健康。」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很困难。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她母亲好好讲清楚,女儿都已经结婚自立,甚至有小孩了,拜托她不要再继续过度干涉……」 要是这件事这么容易做到的话,佐纪子也不至于生病了。实际上,就在神谷还来不及想出有效方法之前,岳母便片面宣称「如果再在东京待下去,只会让她早死。我要带她回娘家住一阵子」。 佐纪子就这样被岳母半强迫地带回了和仓的老家。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石川县七尾市和仓町,是个面向七尾湾以温泉乡着称的地方。佐纪子的娘家代代于此经营旅馆,家境非常富裕,环境的确比东京好。如果佐纪子身体真的有病,迁居该地应该会有很大的帮助吧。 可惜现实之中,她的身体没有半点好转迹象。神谷曾多次远赴和仓和佐纪子沟通,劝她回家来。可是,她大概真的是累垮了吧,只是不停地哭泣,就是不肯点头答应。 当初岳母把佐纪子带走时,本来大概打算连竹夫也一起带走,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置,所以,当神谷表示反对时,她简直像被什么猥亵字眼羞辱似的,脸泛红潮勃然大怒。 「为什么不可以?」 「竹夫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这里有他的朋友,也要配合学校的状况,不能随便让他请假这么久。」 「谁说要让他请假了?我是要让他转学。这还用说。」 「可是,佐纪子如果康复了,还是要回到东京。」 「什么时候能康复在现在无法确定,更何况对竹夫来说,与其跟着忙到连家都难得回一趟的父亲,还不如跟着他妈妈和我们比较幸福。」 当时的争论,在竹夫表示「想留在东京」后划上了休止符。佐纪子似乎因此受到不小的打击,但岳母的愤怒更强烈,一个八岁小孩不可能自己说出这种话,这一定是被做父亲的怂恿的……听说她四处跑去亲戚朋友家,激动地如此抱怨。 她那不分对象的怒火,辗转之间不知对竹夫造成多大的伤害。 神谷走出客厅,拿着记事本又回到电话旁,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是给同事,另一通给下属。明天上午,他不在的期间能够委托的只有这两人。 「嫂夫人病况危急吗?」 面对同事担心的询问,当他回答「不,没那么严重啦」时,一瞬间——虽然只是短短的时间——他不禁在想:如果是真的重病,我也用不着这么尴尬了。 按照岳母的意思,听从她「把竹夫带回来」的命令,这已是第三次了。每次,神谷都在想:就算不带他回去也没关系。佐纪子并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绝症,那一切也是心病。其实他大可以叫她振作起来,为了老公和孩子赶快回东京。 可是每一次,这些话都只是在他的脑中想想而已。即使只是心病,妻子也的确因为严重的呼吸困难而住院,因此,他说不出这种话,也不能不让她见孩子或置之不理。 他害怕如果这么做,万一……万一有一天佐纪子真的死掉了,那时竹夫会怎么看待这个危机?一想到这里,他总是无法动弹。 狡猾的岳母就是看穿了这一点。也因此,有时即使佐纪子并未提出这种要求,岳母也会故意把神谷叫去。她大概是在等待忙碌的他,终于受不了这种乒乓球游戏,主动投降说出「我知道了,竹夫就暂时交给你照顾」吧。 打完电话,他走向孩子的房间。竹夫躺在床上,小小的棉被隆起缩成一团,整个脑袋都装在被子里。是从何时开始的?这孩子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这样把身体隐藏起来。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孩子摇醒了,每次都这样。小孩子可塑性很强,不论什么事都能很快习惯。 「妈妈的病情不太好,我们要去医院。你快做准备。」 竹手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并没有问「又来了?」或是「妈妈不要紧吧?」他只是默默起床,默默更衣。然后,默默地跟着他去和仓。 自从佐纪子回娘家后,竹夫就变得闷不吭声,成了一个名符其实一言不发的孩子。岳母说,竹夫是因为少了妈妈,太寂寞才会变成这样,更急着想把他接走了。可是,神谷在和竹夫的级任导师与佐纪子看病的老同学谈过之后,在他们的声援下,坚持拒绝至今。 「如果连孩子也给她,那你的家庭就真的四分五裂了。」当医生的老同学说。 「我反对硬把他从朋友身边拉走。」级任导师也说。 「最理想的,就是嫂夫人能够及早醒悟:她的家庭在东京,不是在娘家。嫂夫人的人生是属于她自己的,照她自己的意思去做就行了。她没必要看着母亲脸色过日子了。」 「竹夫已经有他自己的社会生活了,请你们尊重这一点。」 比起神谷,竹夫一定感受到更强的压力与罪恶感、闭塞感。于是,为了不被这种感觉击垮,为了不再多言惹祸,为了避免自己说出真心话惹母亲和外婆伤心——就像那次他说「我想留在东京」后许久仍受到谴责,竹夫选择了沉默。神谷和佐纪子如果不能好好把这个家振作起来,这孩子想必永远都不会开口了吧。 明知如此,神谷今晚又再次屈服于事情的表象,要启程离开东京。从练马开上关越公路,在长冈转往北陆公路。距离位于能登半岛尾端的和仓,开车得花上一整晚。 看来将会是个漫长的夜。 二 他毫无不安。宾士走得很顺,之所以感到夜气清明透彻,或许是因为心情昂扬。 驾驶座上的织口,呼吸还有点急促。直到最后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真能做出那种事。结果他做到了。 他对庆子感到愧疚。本来不想伤害她,可是昏倒后的她,身体变得出乎意料的重,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处理。在搬往六楼的过程中,说不定让她哪里撞到或是扭到了。 「织口先生?为什么……」 惊愕、睁得大大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织口。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不可思议。她明明应该是吃完朋友的喜酒回来,为什么行李厢会放着枪?而且,搭配礼服用的,宛如娇小饰品的皮包里,竟然放着一枚红壳子弹…… 抱起庆子搬运时,不管怎么抓,她那蓬蓬的连身裙摆一再从手中滑落,妨碍到他走路,所以他打开行李箱,想找个能暂时捆绑的东西。结果,他看到里面有个黑色皮箱。由于太出乎意外,他没有立刻察觉那是枪盒,甚至还以为庆子会演奏乐器。 庆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念头随身带着枪呢? 打开她房间的枪柜一看,还有另一把规格相似、经过精心保养的好枪。像这样的情况,不论怎么想,都只能说她是基于某种目的,从自己拥有的两把枪中带了一把出去。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 织口勉强把萦绕不去的疑问赶出脑中。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也没机会跟她道歉了。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性,对于突如其来的意外之灾,应该会妥善处理吧——但愿如此,织口默祷。毕竟在这个计划中,受到最大连累的只有她一个人。 横越过东京,往西走,要上关越公路必须先到练马。因为是周日晚上,计程车和小客车的数量比较少,不过大卡车的庞然巨体依旧随处可见。 没必要赶路。只要天亮能到那边就行了。也无须焦急,枪已经到手,庆子也被关起来了。他觉得这样对待庆子似乎太残酷了,所以没把玄关大门锁上,不过他确信,庆子应该不可能自己挣脱捆绑爬到门边。 没有人追来,无人怀疑,也没有任何阻挠。织口只须考虑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就行了。 他遵守车速限制,安分地跟着车流走。穿过市中心时,甚至还有心情忘我地看着霓虹灯。错身而过的大卡车和计程车司机,有的一脸忙碌,有的倦容满面,有的显得厌烦,也有的专心开车——他甚至有余裕逐一观察这许许多多的表情。 我要烙印在心上,永志不忘……他如此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结束时,能够判定正邪对错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这些拥有最基本的常识与感性、有工作和家庭要维护,许许多多的善良居民。 对,只要想这个就好。不要再去回想那两具脑袋被射穿的遗体。也不要去想当他抓起那冰冷的手时,手指扭曲彷佛在极力祈祷的景象。 「是当场死亡,应该没受到痛苦。」 医生这么说,可是,他却怎么也不肯正视织口的眼睛。 「就算死亡瞬间没有痛苦挣扎,若是死前饱尝恐惧,终究是一样的。」 织口低声一说,医生遂转身背对他。 「很遗憾。」 很遗憾……对,是很遗憾。每个人都只能这么说。 女儿才二十岁。就像即使紧闭门户仍会从缝隙潜入的冷风,织口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才二十岁,只活了二十年,短短二十年当中,说不定对「活着」都还没有什么切身感受。 当她看到母亲在她眼前先遭人击毙时,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会不会在想这一定只是个恶梦?……梦马上会醒,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因为,她从来没做过任何必须被杀死的坏事。 「他们为什么先杀做母亲的?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织口这么一问,那个负责的泊刑警,一边脸频频抽动着。从一起旁听公审的过程中,织口发现那是他的习惯。每当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他就那么抖动脸颊。 「大概是嫌她碍事吧。」 织口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于是刑警的脸颊颤抖得更剧烈了,他幽幽地回答: 「击毙母亲时,他们好像有跟女儿说:『小孩比父母先死是不孝,所以先从老太婆杀起。』」 织口的视线离开他的脸。好一阵子,他只能杵在原地,直到刑警说的话渗入脑中某处,直到他能发出声音。因为他怕只要随便一动,就会忍不住冲出警局,跑到门口放声大叫…… 突然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像在掐谁的脖子似的握紧了方向盘。伴随着那些无论怎么用力推开却仍阴魂不散的影像的,就是如此强烈的感情。 犯人还活着,活蹦乱跳的,用两只脚好好地踩在法院地板,替自己辩护、请求法官酌情开嗯,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甚至还…… 他不由自主绷紧了全身,狠狠踩下油门。他起过一辆车、两辆车,直到被第三辆车(是年轻人驾驶的surf按喇叭,这才总算回过神来。 随着亢奋感的冷却,淡淡的决心跟着回来了。 他并不是要做什么惊人之举。若是放任不管,任由牺牲者继续增加,即使他不动手,迟早一定也会有人做出同样的举动。犯不着气得脸红脖子粗,只要冷静地、切实地着手实行计划就行了。 副驾驶座的位子上,放着庆子拆成三份,用布包裹的霰弹枪。从她那里拿来的子弹,已从盒中取出来了,藏在腰包里,绑在身上。 他所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到手了。接下来,只求在这穿过夜色奔驰的过程中,不要丧失了勇气。 织口重新握好方向盘,放松身体。在午夜零时之前,应该可以进入关越公路吧。 三 修治三人走出居酒屋时,醉得最厉害的是店长。早就知道他喝起酒来很喧闹,不过今晚格外不同,一下放声高歌,一下大声欢呼的,真是败给他了。 「裕美,我帮你做媒人!」他对着夜空放声大喊。「你安心跟修治交往,好吗?」 「好的,可是店长你还单身吧,这样怎么当媒人?」 「那,你先替我找个老婆。」 修治一边用肩膀撑着店长走路,一边冒出冷汗。 「店长的家,在哪里来着?」 「我记得应该是在西船桥。」 「让他搭jr就行了,现在几点?」 「十一点……过十五分。」 「那还有电车,车站不晓得在哪边。」 这时,店长突然恢复清醒生起气来。 「喂,谁说要回去了?」 「店长,你喝太多了。」 「再陪我换一家喝!明天放假耶,好吗?裕美看起来也还没喝够。」 好不容易半哄半骗到把他带到新小岩车站附近,店长却坚持不回去,裕美似乎也没辄了。 「欸,算了啦。佐仓先生,我们今天就舍命陪到底吧。」 结果,他们又坐进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居酒屋。裕美一 边用毛巾擦手,一边凑近修治,彷佛要看进他的眼中。 「佐仓先生,至少今晚,请你忘了正在写的小说。」 其实,他并不是为了这个想回家。最近他一行稿子也没写,是写不出来。有一阵子,他下笔如飞,如有神助,连自己也感到害怕,现在却正好相反。有时即使整天端坐在桌前,还是写不出一行来。 不过,现在令修治心情沉重的,不是稿子而是织口。因为店长说,在关沼庆子的公寓附近,看到貌似织口的人物;因为织口似乎没搭上今晚他说要搭的卧铺夜车;因为他把崭新的帆布鞋扔掉了。 点完菜,修治撇下两人,离席去找电话。 他先打织口公寓,号码他已经背起来了。电话立刻拨通了,但铃声一直响却无人接听。大约响了二十下时,他挂掉了。 接着是庆子的公寓,这个号码必须看记事本才知道。他丢进铜板,手指正要按号键时,心中却突然闪过一阵畏怯。 (万一是织口先生接电话……应该不至于吧。可是……) 对于庆子,他还不太了解。这么晚了打电话去,对方大概会认为他不懂礼貌吧。毕竟他们的关系并非那么亲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也或许她接电话背后还有另一个人在。 换句话说,那将会证明就算他关心庆子,对庆子好奇、有好感,也是白费工夫。 修治咬了一下唇,终于鼓起勇气拨号。铃响两声后,传来事先录音的留言: 「关沼今天不在家,有事请在讯号声响后留话……」 很公式化的口吻。听到讯号声,修治放下话筒。 我想太多了……他想,我一定是醉了。 这时,如果修治没注意到电话机下,柜子里胡乱堆着的电话簿中,露出缺了封面的时刻表,他本来应该会直接回座,和店长、裕美用烧酒乾杯,继续喝下去吧,可是…… 时刻表在东京都内主要私铁路那一页大大地卷了起来。这家居酒屋,大概常有喝到天亮等着搭第一班车的年轻人光顾吧。修治连忙翻页,寻找织口应该搭乘的那班快车。 「能登快车」晚间九点整从上野车站发车,的确有这么一班列车。抵达金泽车站是明早五点四十二分。顺利的话,列车现在大概已经到轻井泽和小诸之间了吧。向来早睡的织口,或许已经睡着了二等卧铺很窄,对于略胖的织口来说可能有点难受。 我想太多了。织口一定好好地在车上。他是关心我们,才在睡前打电话来。电话中的声音,跟平常毫无不同。慢条斯理、一派稳重。 电话中的声音…… 霎时,他愣了一下,因为他想到一个极为单纯的疑问。 他再次打开时刻表,猛力翻页几乎要把纸撕破,可是上面没写车站的电话号码。他打去一○四。 「您要查上野车站哪里的号码?」按照查到的号码打去,一个含糊的男声接起电话。 「我想请问关于列车的事,哪里都可以。对不起这么晚打来。我有事想请教,非常紧急。」实际上,根本用不着慌。只是个极为单纯的问题。答案也很简单,回答是或否即可。 接电话的站员,回答的是「否」——「能登快车上,根本没有设供乘客使用的电话。」 修治反射性地回答「谢谢」,然后放下话筒。从退币口掏出铜板,手指却打结了,没能放进口袋,掉到地上。 他没捡起铜板,直接往外冲。 四 要从神谷居住的练马区富士见台前往北陆,先上关越公路就行了。而且,从公寓的停车场到收费道路的入口,距离不到十五分钟。 现在住的公寓是三年前买的,当时,神谷物色了好几处公寓,但岳母却强势主张「就买富士见台那间」。其实神谷觉得还有别的房子更理杙,可是既然岳母和向来不敢违逆母亲的佐纪子都说富士见台好,他也不便强硬反对,结果还是妥协了。现在回想起来,站在岳母的立场,大概是认为只要佐纪子住在关越公路入口旁,往来和仓就更方便了——这点他能够理解。只不过,她大概没料想到居然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吧…… 不,说不定她就是这么打算的。岳母本来就是个支配女儿整个人生、尽可能远距离控制当作生活目标的女人。 神谷的父母早已不在,哥哥在故乡札幌继承了老家。说是继承家业,其实他们代代都是上班族,一旦各有家庭后,兄弟不比姊妹,立刻就疏远了。他跟哥哥一年顶多打个一、两次电话。如果神谷家这边有人能够强势地坚持主张,说不定还可以跟岳母抗衡…… (不,不是这样,不可以把责任推给别人。最应该坚持自己主张的,就是我自己。) 可是,他做不到。他原本就不善于高声与人争论、为自己的主张奋战到底。他从小就是这样。 大学毕业后,在没有特定目标的情况下,他进入了现在任职的造纸公司,不过神谷的运气很好,受到一位好上司眷顾。当时,那个人担任总务部的主管。 「公司这种地方,大约十年才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加入。」 说着,他就把神谷从起先隶属的财务管理部门,立刻调到总务部。 「像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可说是润滑油,也可说是一手包办杂务吧,简而言之,就是从出差到筹备宴会乃至厕所卫生纸的管理,什么都能打理的专业总务高手。」 逐渐地,在那位上司的薰陶下,神谷从指公司打杂到统筹整个活动,晋升到可以指挥部下的地位。很多人因为做总务这一个工作即使能晋升也前途有限而敬而远之,其中甚至有同事表示,靠这种打杂的工作领薪水,简直是男人的耻辱,但是神谷却丝毫不以为苦。换句话说,这应该是他的天职、最佳工作吧。 可是,不可否认的是,不管这种资历在公司那么受到重用、如何受到部下拥戴信赖,却也逐渐摧毁了他的家庭。神谷「万事以和为贵」的这个生活方针,纵容了岳母的专横、困扰了佐纪子,也令竹夫闭口不语。而且,虽然他明知这一点,却一步也无法强硬跨出。顶多也只能被迫赶往和仓时,故意不急不徐、慢条斯理地前往——以这种形式试图反抗。 时间正值周日夜晚,路人没什么车。即使如此,神谷毫不在乎疾驶而过的其他车辆,依旧慢速行驶。 后方的车改换车道,划出圆弧越过神谷的车,再次猛踩引擎绝尘而去。竹夫一直把脸朝着前面的挡风玻璃,凝视着这副情景。他这么往副驾驶座一坐,身体看起来似乎整个缩小了一圈,安全带松松地贴在他身上。 「如果困了,就睡一会儿,没关系。」 竹夫毫无回应。这点,神谷已经逐渐习惯了。那个当医生的老同学曾经严格交代他:「你不能强制他说话,也不能骂他。此外,如果哪天竹夫在某种情况下开口说话时,也不可以因此大惊小怪。」 竹夫并没有机能性障碍。为了确认这点,竹夫接受过多次痛苦的检查。他的智能和听力都完全正常,喉咙也毫无异样,只不过这孩子现在放弃说话——如此而已。 不过,他对外界的兴趣和关心似乎并未消失,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坐在这里。虽然他那双眺望明灭灯光和飞驰而过标志的眼眸,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但是既不混浊,亦非死气沉沉。 「等妈妈的身体好了,我们一起开车去兜风吧。」 说着,他瞄了竹夫一眼,这才察觉竹夫正兴味盎然地眺望着正前方的四吨大卡车。 「好大的车喔,不晓得是装什么的。」 那是一辆货柜车,车身两侧画着大型商标。两支看起来马力十足的粗大排气管,显得分外突出,等信号灯一换,开始起动后,便喷 出轰然废气。 大卡车立刻在前面的转角拐弯而去,空出的车道插入别的车辆。竹夫热切地凝视着这些逐一出现又消失的车。 织口的宾士,开到目白大路的谷原十字路口时,遇上了交通事故。 看样子似乎是车祸,他皱起脸。前方闪着警车的红色警示灯,不见救护车前来,应该不是什么大车祸。看似肇事者的年轻人,一边拍着冲上行人道边缘的私家车引擎盖,一边激动地和身穿制服的巡警理论。为数不多却眼尖赶来看热闹的人——应该说是看热闹的车子吧——开始聚集,在那附近造成小规模塞车。另一个穿制服的巡警正左右晃动着形似红色接力棒的指挥灯,一边催促后续车辆。 (怎么办……) 他可以佯装无事地开车过去,他觉得应该可以。可是,摇着指挥灯的巡警逐一检查通行车辆的态度,就是让他无法不在意。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那位警官只是在指挥后续车辆前进,不可能有人追来,也不可能会察觉这辆宾士是偷来的。然而,作贼心虚令织口陷入不安。 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毫无自信。一旦面对警官时,他会摆出什么样的态度呢?在对方眼中看来又会做何解释呢? 他一边动着脑筋一边左右环顾车内,当下发觉这辆车的内部装潢分明是根据女性喜好做整体布置的。蕾丝椅套、可爱的小玩偶,可是,开车的却是个灰头土脸、年过半百的男人。 即使不会马上遭到怀疑,说不定也会被质问。到时,他能够若无其事地回答「这是我女儿庆子的车」吗? 离巡警站立的地方,还有五、六辆车子堵在前面。织口下定决心,打亮方向灯,钻入正好位于左手边的一条小路。目白大路的喧嚣在身后流去,宁静的住宅区中,蜿蜒着一条马路。他忍不住发出叹息声,这样就行了,迂回前进就行了…… 可惜,事情并非如此。 五 脱下沉重的和服,范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一阵疲惫,以及突然涌上的饥饿感。明明刚才眼前还摆着豪华大餐,想想还真可笑。 婚宴结束后,新婚的兄嫂预定到楼上预约好的套房和朋友一起续摊庆祝。他们也曾极力邀范子去,但她谎称有点不舒服,总算偷偷溜了出来。 她跟先返家的父母说要留下来参加庆祝派对,其实是对两边扯了谎,不过大家忙着庆祝,正值一片混乱,应该还不至于被拆穿吧。她把脱下的和服装入和服专用的携带式皮箱交给父亲,一身轻便地钻进计程车。 庆子公寓的地址,她只剩下模糊记忆。有一次,她们一起去逛拍卖会时,范子曾去她家接过她,可是当时她是从附近最近的车站走路过去的。那是jr总武线的小岩车站。 因此,今晚她也在小岩车站前面下了计程车,一边追溯着记忆一边走去。站前有大型繁华商店街,不过现在已接近周日晚上十二点了,每家商店都已接下铁门,悄然无声。她在中途看到一家便利商店,于是买了两颗苹果、一瓶葡萄酒。本来想买贴心一点的礼物,可惜没办法,不过这样至少比空手造访好一点。 穿过繁华商店街,在安静的住宅区走着走着,逐渐认出了方向。她站在以前看过的红砖色公寓前,看看手表,正好刚过十二点零五分。 推开正面大门,范子进入大厅。管理室的玻璃窗里垂着窗帘。静悄悄的,杳无人迹。这样未免太不注意安全了,她想。她回想起庆子以前也说过,早知道应该选一间有保全系统的公寓。 她搭乘电梯上了六楼。走廊往左右两侧延伸,还是没有人影。范子小心地走着,以免鞋子发出声音。 她往挂有「关沼」门牌的门前一站,突然心跳加速,总觉得好像是要慎重其事地与人分享什么重大秘密。一想起庆子在芙蓉厅外举枪而立的表情,她才猛然体验到,今晚,在那些出席者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事情有多么严重。庆子本来企图做出惊人之举,而促使她这么做的,是范子写的那封信。 这两个人,她们两人将要独自继续庆祝……她想。比起哥哥夫妻现在正在饭店盛大庆祝的派对,这边才是更名符其实且必要的盛宴。 范子按下门铃。 无人应答。 再试一次,这次她按了两下。 没反应。 范子环顾四周,常夜灯照亮的水泥走廊上,空无一人。从六楼俯瞰的住宅区夜景超乎想像的美丽|不过已经熄灯的窗户也很多,大家都睡着了。 她换手拿好装着苹果和葡萄酒的塑胶袋,又按了一次门铃。可以听见门铃在屋中响起,可是庆子却没来应门。 难道她还没回来吗? 范子突然感到一股怯意,后退半步,仰望着大门。 庆子说不定在生气。不,她生气是应该的。那时虽然她提出邀请,可是要她跟范子心平气和地对谈,或许本来就是不可能的。这是理所当然。 妄想跟庆子对谈,把心里的话都吐露出来,博得她的原谅,也许这根本就是厚颜无耻的想法。我竟然还买葡萄酒来,真是笨透了。 她又按了一次门铃。 没反应。范子叹了一口气。 说不定,她正在洗澡…… 她还不肯死心,轻轻触碰大门握把。门不可能是开着的,一定上了锁,庆子不会在家。 可是,握把转动了,门并未上锁。 她战战竞竞地打开门一看,只有玄关亮着灯,里面一片漆黑,窗帘是拉上的。 「关沼小姐。」 她试着呼唤,但仍无人回应。 「庆子姊,我是范子。」 她踩上用来脱鞋子的空地,反手把门关上后,试着放大了音量:「庆子姊,你不在家吗?」 短短走廊的右手边,她记得应该是洗手间,正面是客厅和厨房,旁边是寝室。这样的房子一个住虽嫌奢侈,但并没有宽敞到连呼叫声都听不见的地步。 她拎着塑胶袋的手开始冒汗。明明没什么好心惊胆战的,范子却紧张得猛咽口水。 她脱下鞋子,说了一声:「庆子姊,我进来罗。」这才踩上玄关踏垫。 她静静沿着走廊前行。正如记忆所及,来到了客厅和厨房。有几盆观叶植物的盆景,和一组罩着印花椅套的落地沙发。她摸索着墙壁找到开关,开了灯。白色的灯光刺痛眼睛,范子不禁皱起脸。 她知道庆子向来注重小节又爱干净,屋里收拾得有条不紊,系统厨具的水龙头闪着光。 庆子不在。 「庆子姊,我是范子。」 她一边喊着,一边缓缓走进屋内。探头搜寻每个角落,走到通往寝室的门边,她迟疑良久后,才大声说:「对不起,我要开门罗。」然后把门打开。 寝室里也没有人。 (唷呵……) 空空如也。 床铺铺得整整齐齐,枕畔有座台灯,藉由客厅流泄进来的灯光,可以看到床头柜上扣着一本书。左手边是一座订做的大型衣柜。在衣柜前面,有个乍看之下外观形似细长保险箱的柜子…… 它的柜门敞开着。 整洁的屋内,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话,只有那个柜子。她走近几步仔细一看,里面放着大型的黑色皮箱。是乐器吗?庆子有学音乐吗? 想到这里,她猛然一惊。那个皮箱,好像是刚才庆子把枪拆开后放进去的箱子。那么,庆子果然回来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擅自闯进来似乎很不应该。范子连忙缩回身子,关上寝室的门,走出客厅。 她小跑步穿过走廊,走向玄关。这时,她发现刚才一直没注意到洗手间的门是开着的,入口的地方好像有一只拖鞋反面朝上滚落在 地。 这不像庆子会做的事。难道说,她是突然觉得不舒服,匆忙冲出厕所里吗? 她走进洗手间,打开灯。厕所里的灯没有亮,范子轻轻敲门。 「庆子姊?你在里面吗?」 无人回答。她再用力一敲,门顺势晃动,原来并未上锁。范子瞪大了眼,举起手本想再次敲门。就在这时候,门缓缓朝外侧开启,瘫软地垂着头、双手遭到反绑的庆子,就这么缓缓地倒向范子。 六 微弱的悲呜,是在他刚走近六○三号室门前时响起的。 与其说是悲呜,或许应该说是比较沉重的呼吸声,那声音嘶哑且微带喘息。修治一听到立刻拔腿往前冲。短短的距离,感觉上似几乎是一步就冲抵终点。 一打开庆子家的大门,首先跃入眼帘的,是瘫在地上年轻女子的脸。他当下以为是庆子,可是发型不对。女子瘫坐在地上,好像怀里还抱着什么。 她一看到连鞋也没脱就冲进来的修治,又倒抽了一口气,眼睛瞪得大大的,拼命往后退,结果脑袋撞到墙,发出响亮的「咚」的一声。修治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的是关沼庆子。庆子弯曲着身子,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手臂被绑到身后。 「我,我,我……」瘫坐着的年轻女孩,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话:「我,我……你……这到底是……」 她过度惊慌的模样反而让修治冷静下来,他连忙关上门,在两名女子身边蹲下。 「怎么搞的?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年轻女子只是拼命抖动下巴,迟迟无法开口,一脸铁青,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她几乎整个人被庆子压着,似乎动弹不得。 修治一边抱起庆子,一边问年轻女子:「你是关沼小姐的朋友?」 对方用力点头。 「是你发现的?关沼小姐就是倒在这里吧?」 女子猛烈摇头,用颤抖的手指向厕所说:「她被关在……这里面……」 庆子的手腕和脚踝都遭人捆绑,是用软布做的绳索,一眼就可看出,打结的方式是惯于驾驶小艇或船钓的人系船时打的单结套。修治的背上泛起一阵寒意。 「不管怎样,先把她抬到那边去吧。」 他把庆子抱到客厅后,年轻女子也爬着跟过来了。 「得……得叫救护车。」 「先等一下,那个待会再说。关沼小姐!」 修治让庆子躺在沙发上,解开绳索,边用手掌拍她脸颊边呼唤后,庆子微微睁开眼。乍看之下,庆子似乎没有受伤。这让修治勇气大增,又继续呼唤她。 庆子的眼皮睁开,茫然失神的视线缓缓对准焦距。修治忽然想起当店里的电脑超过负荷当了机,请人来修理后重新启动时的情景——一边担心着会不会有问题,同时逐一按照使用手册打开电源,确认有无故障——庆子恢复意识的模样,让他有此联想。庆子体内的指挥中心,正审慎地一边确认此时恢复意识有没有危险,一边启动电源开关按下「on」…… 最后,庆子的体内大概是按下了「与外部连接」的开关吧,她转动眼睛,看着修治以及一起凑近看着她的年轻女子,然后发出轻轻的咳嗽声,按着喉咙,好不容易才低声说: 「我……你们……怎么会?」 「啊,太好了。」年轻女子发出喜极而泣的声音,扑向庆子肩头。「我还想问你呢。出了什么事?怎么搞的?」 这声音似乎让庆子的意识变得更为清醒。她的眼睛一亮,同时,端整的五官突然扭曲。她试着想起身,挣扎着靠向沙发椅背。 「枪,」她对修治说,「啊,怎么办……?枪被偷走了。」 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前,修治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就像店里的电脑画面陷入静止状态,突然闪现着「搜寻中」这个字眼。可是下一瞬间,顿时溢出一大堆讯息—— 而这个讯息,不管是多么不想看到的资料,在现况中都是真实的。 他的直觉让他脱口而出,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张开嘴,那声音听来遥远得好似别人的声音。 「是织口先生吧?」 (好好跟她去玩。祝你幸福。) 「夺去枪的,是织口先生吧?」 让庆子坐起来、喂她喝水,听她说完来龙去脉,看到柜门大开的枪械柜时,修治的心中已有决定。 去追他吧,不管怎样都得阻止织口。 「你怎么会知道?」庆子问。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喝下去的水一半都吐了出来。看起来似乎很不舒服,在她称为「范子」的年轻女孩扶持下,庆子好不容易才起身。 闻到一股药味,应该是克罗洛芬吧。可能是因为药效,再加上晕倒时撞到头部某处,庆子抱怨强烈头疼。此外,检查之后,发现她的右脚似乎也扭伤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织口埋伏在停车场等候返家的庆子,把她弄昏,抱到这间屋子里关起来。然后打开枪械柜,夺去枪枝和子弹后逃逸无踪。 他的行动,这下子都解释得通了。尽管演变成他所能预期的最糟状况,不过唯一的安慰就是修治知道他打算要做什么。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知道是织口先生了?」 「他有一些苦衷,会想要有枪也不足为奇。不过我现在没时间仔细解释了。」 「你想怎么做?」 「去追他,因为我知道他的目的地。」 「不行!」范子大叫。「还是报警比较好。像这种会夺枪的人,你这样的老百姓就算去追他也没用。」 「没事的,我一定会追上他。庆子小姐,你的车呢?」 庆子痛苦地抱着脑袋摇头。 「别提了,我找不到钥匙,说不定连车子也被他劫走了。」 修治不禁咋舌,这是很有可能的。站在织口的立场,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明天上午开庭之前抵达金泽。现在这个时间,唯一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开车。当他拟定计划向庆子夺枪时,应该已经把车子也考虑在内了。 「那,我自己想办法。倒是要拜托你,今晚请你先不要报警。我一定会负责把枪追回来,绝不会给你添麻烦。拜托。」 「我知道了。」庆子重重地点头,把身子凑向前。「我也跟你去,去追织口先生。你确定真的知道他的去向吗?」 「我知道,不过……」 「庆子姊,你不行啦!」 正如范子所说,庆子摇摇晃晃地倒向沙发。 「你站都站不稳了,快去医院吧。而且,还是找警察比较好。」 「不行,范子。」 「为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这个人是谁?织口先生又是谁?你们在说什么?」 面对着含泪逼问的范子,庆子镇静地说:「你仔细听我说,佐仓先生你也是。」 庆子仰望修治,舔着失去血色的嘴唇。 「织口先生的事我是不清楚,不过至少,我知道他绝不是为了抢劫而偷枪的人。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吧?」 修治点点头。「对,是很不得已的苦衷。」 「既然如此,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追上他,把枪拿回来才行。」 「为什么?庆子姊,这是为什么?」 「范子,」庆子的声音变低了。「今晚,其实我不是为了射杀你哥才带枪去的。」 修治瞪大了眼睛凝视庆子,范子脸上挂着眼泪,哑然失色。 「我会带着枪混入喜宴会场,其实,本来 是打算当着慎介的面前自杀。我以为这样做,可以让他颜面尽失,毁了他的将来。就是这样。我原本想用这种方式殉情自杀。」 「可是……」范子摇头。「你要怎么做呢?」 「那把枪不是有两个枪口吗?你还记得吗?那种枪,子弹会以先下后上的顺序弹出,可是我用铅块把下方枪管的正中央堵死了。在这种情况下开枪,我这个开枪者就会死掉。」 范子原本抱着庆子的双臂,颓然垂下了。 「真的……有可能这么做?」 庆子点点头,仰望修治,眼角微微带着苦笑,说:「我买铅块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佐仓先生,你的直觉是正确的。说什么要用铅块保持枪管平衡,其实是鬼扯的。」 修治用双手抹脸。「你怎么这么傻……」 「对呀。我真是大傻瓜。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将织口先生手中的枪夺回来。万一他开了枪,死的会是他自己。」庆子试着想起身。「他不只是拿走了枪械柜里存放的子弹,连我装在皮包里随身携带的子弹也拿走了。这样更危险。那种红色弹头的子弹,叫做婴儿玛格弹,火药的份量比我平常使用的蓝色子弹还要多。为了确保一定会死,我才特地买了那个随身带去。」 「一旦开枪……会怎样?」 庆子垂下眼,抿紧了嘴角。 「一旦扣下板机,爆炸的火药会把枪膛往后弹,霰弹就会四散纷飞,直击脸部和头部。」 修治转身朝门走去,庆子把他喊住。 「慢着,我也要去……」 她一个踉跄,跪倒在地。范子连忙扶起她,硬把她压回沙发上。 「你不行啦,庆子姐。」 「可是!」 「请你在这等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别傻了,就算你追到他,你认为你一个人能说服织口先生吗?你会以为你只是在骗他。还是让我直接跟他说吧。」 「可是,你脸色这么糟,连站都站不稳了!」 没想到,范子以前所未有的坚定口气,高声说道:「那,我去好了。」 一时之间,修治和庆子都说不出话来。范子凛然挺直了腰杆。 「由我代替庆子姊去。归根究底,庆子姊会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是我造成的。让我代替庆子姊去跟他解释。由我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去跟那个叫织口先生的人说,说不定他反而会愿意信任我。」 范子让庆子躺下后,立刻站了起来,彷佛恨不得能抢在修治前头,冲了出去。修治转头看着庆子,迅速而默默地点个头,这才迈步跨出。 「慢着!」 再次被叫住,两人只好停下脚步。庆子僵着脸,咬着嘴唇。 「你们两个,打算空着手去?」 「空着手?」 「没错。」庆子的眼睛瞥向寝室的枪械柜。「我还有一把枪,是二十号的。虽然口径比被偷的那把小,不过如果在近距离发射其实效果一样。你们带去吧。」 修治退后了半步,他开始怀疑庆子的脑筋是否清醒。 「带去做什么?难道你要我对织口先生开枪吗?」 「我没有叫你射击他。不过,对于一个有枪的人,除非有什么重大因素,否则想徒手说服手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对方为了弄到枪甚至不惜这样对待我,可见他真的已走投无路了。如果要对等地跟他谈判,你也得带着枪。枪就是有这么可怕的力量,这点我很清楚。算我拜托你,你就当作是被我骗,听我一次,把枪带去吧。」 「不需要。」 可是,范子却快步走回来。「枪借我,顺便教我怎么用。」 「喂!」 范子颤抖着转过身,凝视修治。「请你照庆子姊说的做,什么都听她的。因为我们非得夺回那把枪不可。」 这场无言的拉锯战,修治没有获胜。范子帮着庆子起身,带她走向枪械柜。 七 织口连惊叫都来不及,宾士车体下方便遭到一阵撞击,方向盘一歪,失去了控制。由于当时正行驶在小路上,车速并不算很快,但即使如此织口还是陷入一阵恐慌。车子不听他的指挥,一股脑儿往路边冲。水泥围墙迫近眼前,好不容易才刚闪过,却又撞上了电线杆。 织口一阵头昏眼花,膝盖好像撞到了仪表板,本想把脚伸直,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令他不禁叫出声。 他爬出车子,环顾四周的情况。 道路右侧,林立着看起来有点像高级组合屋、墙壁似乎很薄的仓库。上面挂着「三友商事kk物流中心」的招牌,地上三楼的高度开了采光口,其他地方只有一片扁平的墙壁,毫无人迹。左侧连接的围墙,在前方不远处崩塌,只简陋地用木桩和带刺铁丝网围起来。对面那头是露天车场,几乎停满了车子,毫无空隙。 周围没有人影,这点至少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万一有人跑来看热闹,又把警车也叫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他蹲下身,检查宾士的状态。左前轮爆胎了,爆得很彻底,接触路面的部份又塌又扁。前面的保险杆被水泥电线深深嵌入,弯曲呈〈字型。车头撞毁,两个大灯都破了,情况很惨。 脑袋总算是不晕了,织口抬头一看,两、三公尺前方的木桩钉着看板,角度略微偏斜以便街灯照得到。 「最近,刮伤车子、在路上遭铁屑以致车辆爆胎的恶作剧频发。失窃事件也不断增加,一旦受害时,请立刻报警。本地概不负责。」 看来是满怀怒火草草写就的,最后「概不负责」那句还用红色油漆写。 看样子,他也遭到了这种恶作剧的毒手。哪时候不好挑,偏挑这时候!织口仔细注意着脚边,四下走动,搜寻地上是否还有其他铁屑,结果立刻找到好几块尖锐的碎片。真是可恶透顶,实在太可恶了! 怎么办…… 这辆车,看来只好弃置不管了,在这种情况下绝对无法再开了。可是,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张罗交通工具? 既然要弃置宾士,就得甘冒风脸。说不定谁发现了这辆车,觉得不对劲跑去报警;或是被巡逻的警官看见,根据牌照调阅这辆车的车籍资料——他得冒着这种风脸。一旦弃车了,谁也不知道这辆宾士会在什么样的时间和情况下,被发现是赃车。 到时,如果警方循线和车主联络,发现了关在公寓的庆子,就会从她口中得知事情经过。织口恐怕会立刻遭到通缉,说不定还会去调查织口的公寓。 唯一安慰的是庆子不知道他的目的地。而且,他的公寓里也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目的地的线索。平安归来的可能性不大……不,他本来就不打算回来了,所以一切都已收拾得干干净净。 知道织口为何这么做、可能推测出他的去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佐仓修治。 警方为了追查他偷走霰弹枪逃亡的情报,很可能会向渔人俱乐部的职员打听……这种可能性相当大。 到那时候,修治一定会说出来吧,警方应该会察觉织口的去向和他企图要做的事。 不妙,这下子事情真的不妙了,最糟的情况下……如果警方追上来了,他该怎么做才能摆脱他们,完成目的呢? 用织口的名字去租车吗?可是这样做等于主动提供线索给后头的追兵。从东京到北陆路途遥远也不可能坐计程车去。在这一带偷车?不行,他没有那种技术。如果车子上了锁,他连车门都打不开。 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 搭便车吧。 走到关越公路的入口旁,拦下开往北陆方向的车子,请对方载他一程。这样的话,就不会给追兵留下线索。至于让他搭车同行的驾驶,只要别让对方起 疑就行了。 织口钻入宾士车内,取出沉重的包袱,额头冒出汗珠。他先把包袱放在脚边,拔出车钥匙放进口袋,再抱起包袱。 他迈步跨出,没时间再犹豫了,说不定会有人来。可是,他忍不住频频回头,难以抑制不安。神啊,千万别让任何人对这辆车起疑,至少保佑车子今晚别被人发现——他不禁如此祈祷。 八 修治手上的枪沉甸甸的,份量十足。由于事情变化得太快,光是这样就让他快应接不暇了。搭电梯下楼一起出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抓着皮箱握把的手,被汗水弄得一片湿滑。 第一个目的地,是北荒川分店。停车场上,各停了两辆写有店名的厢型车和掀背式轿车。他先把枪交给范子,打开办公室的门锁后,在黑暗中摸索抽屉,取出掀背式轿车的钥匙。 一回到停车场,只见范子僵着苍白的脸站着,枪的重量扯得她手臂下垂。 「店里的车可以擅自使用吗?」 「当然不行,不过也没办法了。而且,反正明天公休。」 修治坐上驾驶座,范子钻进副驾驶座。枪盒放在后座。车子一急速发动,枪盒就喀当一声歪倒。 庆子把枪的组合方式和握法都告诉他了。只需这样就已足够,因此,他没拿子弹。他坚持不需要,硬塞回去给她。不管怎样,他都不打算开枪。万一,真的被逼到非这么做不可的时候,只要做个样子,能够把枪口对准织口就行了。 关于这点,修治差点也跟庆子发生争执。当时她正在教他必要限度的枪枝使用方法。 「移动的时候,一定要把枪膛清空。基本上,这把枪虽然有保险栓,可是并不能百分之百断言不会有意外状况。」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出枪膛上面附着的小型四角按键。那是连发式板机装置,可上下移动,如果拨到最下面「s」的地方,就会锁上保险栓,她如此解释。 「如果真的非开枪不可,一定要小心射击时的后座力和跳弹,尤其是跳弹最恐怖了,别说是树木或石头了,就连水面,霰弹都可能会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射出。还有,也不能把枪口抵着东西开枪,绝对不可以,因为这样非常危险!」 修治勉强把枪枝的组合方式记下来,接着把整个过程反过来,一边分解枪枝放回盒里,一边说:「我不会那么做的。」 「你不可以随便听听,一定要牢记在脑海,即使是最基本的事也……」 「不用了。用不着说明。因为我根本不打算带子弹去。」 庆子彷佛再次发生脑震荡,露出呆愣的表情。 「你说什么?」 「我说不需要子弹,只要做个样子就行了。我已经答应你的要求,决定带枪去了。可是,我不需要子弹,就这么简单。」 真的只要做做样子就够了,而且,就算万一真的织口持枪相向…… (不可能有那种事的,根本不可能。) 他自信能够毫不胆怯地对等谈判,说服织口。他对自己的驾驶技术颇有自信,幸好,这个时候道路车辆较少,他打算能开多快就开多快——就算是顾及这一点,外行人最好也不要带什么子弹。 「抓紧喔。」修治对范子说,并踩下油门。 「你真的追得到?」 「绝对。」 「你说知道他的去向,是真的吗?」 「你很罗唆耶,是真的啦。」 修治冲过号志灯才刚由绿变黄的十字路口,说:「把安全带系上。车上应该有地图,你帮我找找看好吗?」 范子照他说的做了,她翻出摺叠几乎已快磨破的老旧道路地图,一摊开,修治便迅速扫视。 「要去哪里?」 修治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先考虑了一下。 「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去?」 范子看似顽固地点点头。「你忘了吗?庆子姊不是说过,不管你说什么,都不可能说服那个织口先生。要说明枪口堵住的理由,还是让我去比较好。」 说完后,她胆怯地侧看着修治。「而且,那个织口先生应该不是坏人吧?要不是有苦衷,本来不会做这种事吧?」 「这点我可以保证。」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根本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嘛。」 前方亮起红灯,修治踩下煞车。 「但我无法保证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危险,因为我作梦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子。」 范子两手抓着安全带,脸虽然朝向前方,不过夜路、夜空,乃至灯光已消失的建筑物,似乎都不在她的眼中。 「倒是你,快把你那边发生的事情原委告诉我。关沼小姐究竟为什么会做这种傻事?她说什么想自杀,又用铅把枪口堵住……国分慎介到底又是谁?」 范子有点难以启齿地嘟起嘴巴,然后才小声回答:「他是我哥哥。」 车子沿着京叶道路往西的路上,范子详细地说明经过,修治默默地听着。对向车道几乎都是大卡车,以高速错身而过。每辆车都对中央分隔岛竖立的「减速慢行」看板视若无睹。 范子一边说着,一边把微微打开以便透气的窗子关上。大概是怕自己的声音会听不清楚吧,修治想。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脸也垂得低低的。 修治总算理解,关沼庆子心中那个不容他人靠近的部分,原来是来自这样的过去。 婚宴会场发生的事情始末,乃至成为导火线的那封信都说完后,范子突然闭口不言。 「这件事,你第一次告诉别人吧?」 修治这么一问,她「嗯」的一声点点头。 「我怎么说得出口。」 她的表情看起来分外惨然。 「可是,不对的是你的哥哥吧?你根本用不着这么惶恐。」 「……我们毕竟是兄妹。」 不见得吧,修治想。 「我也有妹妹,如果,那丫头跟你站在同样的立场,我可不认为她会袒护我。」 出乎意料地,范子以尖锐的口吻顶回来:「我才没有袒护他。」说完,她又垂下眼睛。 这个女孩怎么老是垂着头啊,修治想。 「而且,促使庆子姊想以那种方式企图自杀的,毕竟也是我。」 「这可不一定。」 「不,至少我那封信的确成了导火线。」 范子就这么沉默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低声开口: 「欸……如果,我是说如果啦,如果那个织口先生真的因为枪口堵住的枪而死了……」 修治立刻说:「不会变成那样的。」 「我说过了,这只是假设。如果真的变成那样……」范子仰起脸,看着修治的侧脸,她是认真的。「庆子姊会有罪吗?」 修治稍微睁大了眼睛,两手扶着方向盘看着她。即使在昏暗的车内,也看得出范子的嘴角在颤抖。 「不会有事的。」修治说着,视线回到前方道路。「因为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我会赶在织口先生连一发都来不及射击之前追上他、阻止他的。」 「绝对吗?」 「绝对。」 范子深陷在位子上,又用手去抓安全带,好像不这么做就会被甩落似的。 「我们正往哪儿走?」 既然不簵怎样她都打算跟到底,告诉她应该也没关系了吧。修治回答:「金泽市。」 范子睁大眼睛。「去北陆?」 「没错。从练马上关越公路,那是唯一的一条路,所以我才会说一定可追得上。」 「怎么会去金泽……那不是观光区吗?」 大概是 太出乎意料了吧,范子不禁失笑。 「织口先生这个人,带枪去那种地方到底打算做什么?」 车子行至水道桥车站附近,东京巨蛋球场的白色轮廓显现眼前。时间这么晚了,果然人影寥寥,奔驰而过的只有车辆。其实无须担心会被人偷听,可是修治还是自然地放低了音量。 「这还用说吗,他拿着枪耶,总不可能去玩吧。」 他觉得这话听起来应该很像戏里的台词吧,感觉上非常缺乏真实感。可是,事实上织口正企图去做一件事,一件实际上即将发生的事。 修治一半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说: 「他,打算要去杀人。」 九 那个男人,站在行人步道边,脚边放着偌大包袱。驶过的车辆全对他视若无睹,车子绝尘而去时掀起的风,掀动他稀薄的头发,令他皱眉,即便如此他仍然拼命继续招手。他正位于目白大路上,只要再走个五分钟就能看到关越高速公路的入口处。 「不晓得是怎么了。」 神谷对副驾驶座的竹夫如此说着,一边放慢了车速。他才刚把车子停在路肩,就看到路旁的男人一脸安心地凑过来。他年纪比神谷大上不少,约五十五左右,身穿廉价的蓝色工作服套、化纤长裤,脚踩运动鞋。腰带的地方,还挂着装了什么重物的腰包。 神谷朝竹夫一个倾身,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 「您怎么了?」 神谷一出声招呼,对方就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和尘埃,一边鞠躬。 「老实说,我有点急事非得在今晚赶去金泽不可。」 「金泽?」 我懂了,神谷想,所以,才在这里搭便车啊。 「您自己的车怎么了?故障?」 对方露出尴尬的表情。「老实说,我没有驾照。」 神谷一时间目瞪口呆,于是男人解释:「我唯一的女儿嫁到金泽市内,就要生孩子了。大约一个小时前,我接到电话说她快生了。这是头一胎,内人早已去世了,所以女儿不回娘家,决定在那边生产,可是听说好像胎位不正。我现在是急得坐立不安,可是这么晚了飞机也不飞,卧铺火车也早已开走了,想搭计程车,司机也不肯跑那么远。所以,我才想在这边拦车,说不定会有办法……」 神谷不禁噗嗤一笑,对方也跟着展露出笑容。他的表情很讨喜,看似温和的小眼睛上方,是划出平缓半圆形、黑白交杂的眉毛。 「那真是麻烦了。」神谷带着笑容说。 「看来我的车子停得正是时候。我现在要去和仓,能登半岛的和仓温泉,就在金泽再过去。」 初老男子的脸上,洋溢出惊讶和希望的神色。看他那样,神谷真想立刻打开车门,不过神谷还是决定谨慎点。 「不好意思,请问您贵姓大名……」 男人摸索着外套的胸前口袋,取出类似身份证的东西,在路灯下拿给神谷看。 「这是我的证件,我叫织口邦男。」 那是一家专卖钓具的量贩店——渔人俱乐部的职员证。神谷不钓鱼,但对这间店的名字倒是有印象。证件上面的确写着男人报上的姓名,还贴着大头贴。如果按照上面记载的生日推算,他五十二岁。 为了让别人愿意载他一程,他主动拿出身份证件,表示自己不是可疑人物——这是个正经人,神谷想,他不禁微笑,这样应该没问题。 神谷指着车子后座。这辆coro的四门高级轿车是他的爱车,虽然跟他一样平凡,开起来却很顺手。 「不嫌弃的话,就请上车。有困难本来就该互相帮助嘛。」 自称织口的初老男子有点迟疑,与其说是不知该不该接受神谷的邀请,毋宁说他更像在思忖,如果立刻答应会不会让人觉得他太厚脸皮。 「你不用客气,反正只有我和这孩子结伴而行。」 他又补上这一句,这下子男人好像才总算下定决心,伸手去抓后座车门。 「这样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你,真的,幸亏有你帮忙。」 日历又翻了新页,来到了六月三日。在不同的地方,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正仰望飘着腐朽棉絮团般云朵的夜空,还有刻划着那晚流浙时间的时钟。 关沼庆子正在用冷毛巾敷着疼痛的头。 新婚的国分慎介正沉醉在人生赛场连战告捷、芳醇如美酒的胜利感中。 野上裕美和店长则正挂念离席后一直没回来的修治…… 此外,神谷父子搭载织口的coro,以及修治紧追在后的车子,正分别加足马力,朝着目的地奔驰而去。织口不知道修治正在后面追着他,而修治也不知道织口并非一人独行。 同时,时钟的指针正刻不容缓走着。这晚,唯一不觉得体重正逐渐增加的,只有时间。 第三章 奔向夜的底层 一 让织口搭上coro的男人自称神谷,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稚龄孩童。 「他叫做竹夫。」神谷说着,对孩子露出笑容。「我们要先送这位先生去金泽。」 竹夫张大眼睛来回审视着两人,织口对他说:「你好。」孩子只是默默地仰望他。这时,神谷略微垂下眼,说:「这孩子不太会说话,请别见怪。」 「这样子啊,那真是不好意思。」 竹夫的眼神一直盯着抱紧大包袱钻进后座的织口。神谷问织口:「坐好了吗?」缓缓起动车子后,竹夫才把脸转向后方。 「哎,多亏有您帮忙。」织口又说了一次。 神谷再次朝织口一笑。他是个气质温和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个好爸爸,应该才刚满四十岁吧。 想必他天生就有这种不忍见死不救的特质吧,织口不禁暗自感谢命运之神让他在今晚遇见这样的男人。虽然这无法弥补宾士爆胎的那起意外,不过即便如此,这会儿也总算把计划的漏洞先给填补上了。 其实当织口站在目白大路的行人道上,空虚地举手拦车时,心中早已绝望了。他甚至考虑过,既然走到这个地步,干脆把枪组合起来,使出持枪威胁计程车司机或长途大卡车司机这种非常手段算了。 「小朋友好像困了。」 大概是因为这样,神谷才没打开收音机,也没放音乐。 「已经过了十二点半了嘛。在家的话,这个时间他早已睡着了。」 「他应该念小学一年级左右吧。」 「二年级了,他的个头比较小。」 织口露出微笑,「好可爱的小弟弟。」 这时,他发现车子右手边的行人道上,有个巡警正骑着脚踏车缓缓而过。虽然隔着车窗,但如果换算成直线距离,彼此相距还不到两公尺。 巡警并没有看这边。他一边眺望着行人道旁陈列的自动贩卖机,一边慢条斯理地踩着踏板。那是卖酒的自动贩卖机,过了晚间十一点,全部的按键都亮起红灯,停止贩售。巡警也许是在确认这个。 号志灯由红转绿,前面的车子动了起来。神谷也起动车子。无意识中,织口转着头,目光追逐着逐渐走远的巡警,视线停留在巡警戴着帽子的后颈部。 大概是在夜间巡逻吧,如果他继续往下走,说不定会在谷原发现遭他弃置的宾士车。 他看着身旁的包袱,心想,这样包起来就没有任何人会发现这是霰弹枪了。子弹装在腰包里。就连同车的神谷,似乎也对织口看似沉重的手提行李丝毫没有起疑。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是个赶去探望女儿生头一胎的父亲…… 神啊,请保佑我顺利进行下去吧,织口默祷着。请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让我平平静静地达成目的吧。 coro走得很顺畅,不久就上了关越公路。走了一阵子,经过收费站的关卡时,织口不由得屏息吞声、身体僵硬,不过从窗口伸手领取缴费收据的神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觉。 织口沉入座椅,深深吐出一口气。车子再次起动,开始这趟从此处到金泽,长达四百九十五公里,耗时七小时的旅程。 二 剩下自己独处后,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与反胃。 大概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神经绷断了吧,庆子想。亢奋的情绪放松之后,身体就开始对先前承受的过量负荷表示抗议了。 一起身,放在额头上的湿毛巾便颓然地掉落地板。吸收她的体温后变得微温的湿毛巾,看起来好似不定形的生物。庆子踩着毛巾,从沙发上站起来。 扭伤的右脚踝肿了起来,还伴随着发烧。脖子后面感觉像板子一样僵硬,大概是为了避免增加脚部负担一直躺着,姿势不良造成的。她只手抱着发冷的身体,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扶着墙壁走向洗手间,中途因为很不舒服而休息了好几次。 太阳穴很痛,后脑也很痛,大概是克罗洛芬造成的吧。又或者,是昏倒后被抱上楼时,不知不觉中头部撞到哪里了,而挥之不去的作呕,大概也是同样的原因吧。 胸口像打嗝一样涌起一阵窒息感,庆子连忙俯在洗手台上,总算及时赶上。她一边因恶寒颤抖,一边呕吐,吐出的几乎只有黄色的胃液。她这才想到,今天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什么东西。 「啊,真讨厌。」 她这么说出声,又继续吐。 漱口之后,庆子几乎是用爬的回到客厅。膝盖颤抖发软,抬头想仰望时钟时,纠结的乱发因冷汗黏在湿冷的额头和脸颊上。 修治他们不知怎样了?已经凌晨一点了,他们两人到哪里了呢?说要追织口,真的追得上吗? 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庆子甚至无从推测织口到底在想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而夺枪?那个看似温驯,好像对人生非常满足的初老男人心中,突竟沉睡着什么样的炸弹? 修治只说织口「有很大的苦衷」。当然,这是因为没有时间多谈,不过庆子感到,即便不是如此,他恐怕也不会解释给她听。 或者,修治是怕如果把织口的企图说出来,庆子会去报警。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苦衷、什么样的理由? 庆子认识的织口,只是个会帮来渔人俱乐部的小孩装鱼饵的慈祥伯伯。上次去参观儿童钓鱼大赛时,她随口说到自己从未钓过鱼,织口立刻劝她应该尝试看看——一开始,可以先搭乘我们租的船去就行。庆子小姐长得这么漂亮,如果再晒晒太阳吹吹海风,一定会变成更健康的美女哟——当时他笑着这么说。 健康的美女吗……现在的我,又是什么德性呢?想来,一定是惨不忍睹吧。 她靠在沙发上一阵子,又开始想吐。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直接从地上捡起毛巾捂着嘴。这次虽没吐出来,可是晕眩和恶寒却越来越严重了。 毛巾从庆子手中滑落。 说不定,自己会这样死掉。因为真的很不舒服。 这大概是惩罚吧。她企图寻死,却没有成功,反而伤害了范子,更何况现在她还让范子和修治身陷险境,替自己企图做的傻事收拾烂摊子。 织口今夜不惜做出这种事,那他每天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过日子?这就好像庆子选择这么难看的死法想要拉国分一起陪葬,表面上却还平静地和修治及渔人俱乐部的店员们来往一样,难道他也一直过着戴面具的生活?如果剥下薄薄的一层皮膜,就会显现另一张截然不同的嘴脸? 如果是这样,那他就错了,庆子想。正如同今晚,范子不惜舍身来阻止她一样,一定也有人会试图阻止织口。只要还有这样的人在,织口就不可以死,不可以走上险路。 她试着把身体换个方向,这次轮到右脚踝发出悲呜。庆子躺在地上,左脸紧紧贴着地板。 昏暗中,她看到前方亮着小小的红灯,出门前按下答录机后就忘了这回事。察觉到此,庆子终于哭出来。 当我离开这里时,已经打算死在国分面前了。可是,我居然还开了答录机…… 其实,我根本不想死——这一点,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织口先生……) 其实你也一样……庆子在心中低语。如果任凭一时的激动莽撞行事,一定会后悔的。 请保佑修治一定要赶上,请保佑他能够阻止织口。 神啊,请不要再让任何人发生更危险的事了。 庆子一边空虚地祈祷,一边半昏迷地陷入昏睡中。 这时候—— 东邦大饭店的地上十二楼,国分慎介正跟一群死党站在电梯里。挑空的二楼酒吧营业到凌晨两点,他们要去那里续摊。 新娘子一个 人留在总统套房的卧室中。 「喂,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朋友们半揶揄半认真地问他,但国分只是笑着敷衍过去。他的新婚妻子打从喜宴结束换好衣服后,就说今晚她想好好睡觉——我没心情「做」,无所谓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这种和外貌不符的率直作风,正是国分欣赏她的优点之一,更何况他自己也觉得今晚与朋友鬼混比较愉快。他想这样沉浸在优越感中,咀嚼胜利的滋味。 他们踩着香槟色地毯,走进电梯。朋友们还穿着赴宴的正式礼服,只有国分一个人已换上做工上等却只是平常穿的西装。这组合奇妙的一行人,映现在电梯内的镜子里。 饭店的人告诉他们,要去酒吧得先搭电梯到服务台所在的一楼,再去大厅中央的大理石阶梯比较快。他们在一楼出了电梯,穿过空旷的大厅。酒吧演奏的钢琴声,从头顶上隐约传来。正在为刚到的外国客人带路的门僮拖着有轮子的行李箱跟他们错身而过。从套房一路胡闹下楼的国分他们一行人,也不得不放低了音量。 服务台的对话会传入国分的耳中,可能也是因为四下太过安静吧。 「没有?真的吗?你们仔细找过了吗?」 说话者语气非常急切,国分不禁抬眼往声音的主人看去。 一个几乎把整个身子越过宽阔的服务台面、看起来就像穿着出租礼服的年轻人,和一个身穿豪华和服的年轻女孩,正在跟服务台的职员争论。女孩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喂,你们先过去。」 国分朝他身旁的小川夫妻说完,便停下脚步。 小川转头问:「怎么了?」 接着,他发觉国分正望向服务台那边,便嘻嘻一笑。 「喂喂,你还没正式当上律师耶,少管别人的麻烦了。」 国分也笑了。「我可不是要插手管闲事。」 他只是感到好奇。因为那个看似轻浮的年轻人,一脸非常认真的表情。笨蛋惹出来的笨麻烦,在旁观者看来格外有趣。 对,在他眼中看来,在这个拥挤的世上,有九成的人都是没用的人渣。多亏剩下那一成的人左右社会、掌管经济、使国家富强,那些人渣才得以苟活。偏偏他们还喜欢人模人样地说大话,其实却是什么也不会。说穿了,根本是无能。 可是,我不同——国分慎介就这么想。打从还在穿短裤的小时候开始,在他从小看着父亲终日操作印刷机,被噪音弄得重听,对顾客哈腰鞠躬却只能在附近的小酒馆看着新的裸女月历权充下酒菜的过程中,他对这点更加确信——我是第一级的。就像不小心混杂在污秽的塑胶麻将牌之间的纯白象牙。如果真有所谓的命运之神,那祂迟早会发现祂自己犯下的错误,把我放回正确的桌子,回到正确的伙伴群中。 而现在,订正的时刻终于来临。他已站在正确的阶梯前,不是那种立刻就走到尽头、专给那些人渣攀爬的阶梯,而是每上一层空气就变得更好、转角处还铺着足以淹没脚踝的长毛地毯的阶梯。 服务台的年轻人还在那里僵持不下,反正也不可能是什么了不起的金额,瞧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真可悲。」国分低语。 他那群朋友和小川的妻子和惠都已经先走了,只有他和小川,装做一副若无其事的闲聊模样,遥遥观望着服务台。 「要是没有那个真的很麻烦,因为那是她很宝贝的东西。」年轻人握紧拳头逼问着服务台职员。 「我想绝对是掉在停车场,不会错。其他地方我们全找遍了,而且在电梯里的时候,她明明还插在头发上。」 看样子,好像是那个女孩的发饰不见了。 「您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既然您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 服务台职员也很困惑。最后,他略微皱着脸说:「您找过两位搭乘的厢型车内部吗?」 年轻人很生气。「那当然,就是因为没找到我们才会回来问你。」 服务台职员微微叹了一口气。「你们把厢型车开走时,有没有其他人在旁边。」 「什么其他人?」 「我是说在停车场。说不定旁边某个人,把这位小姐掉落的发饰捡走了。」 国分对小川耳语:「伤脑筋,平白惹起一场骚动。」 「该走了吧。好了啦,别理那种家伙了。」小川一脸不耐烦。 是吗?国分心里暗想。不见得吧?我倒是很想好好管管那种家伙。 国分一边尾随着小川迈步走去,一边对着他的背影窃笑——不过,对你这种人来说,那家伙惹起的无聊骚动也许会令你感同身受喔,因为你跟我站的位置不一样,你只是自己没发觉,其实你跟那种人是同类。算我拜托你,你可别以为你跟我是同样层次的人喔…… 这时,年轻人的话传入耳中,令国分猝然止步。 「我想起来了,我们把厢型车开走时,有一个开宾士的女人在旁听。是宾士i90e23。我还说年轻女人开这种车很稀奇。我记得她还拎了一个很像装乐器的大型黑皮箱,也许她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被她捡走了?」 服务台职员这下子表情更为难了。 「不,我刚才的意思只是打个比方,请您不要这么轻易就下结论。」 国分当场冻结在原地,在走在他前方的小川察觉他的样子不对劲返身找他之前,他一直无法动弹。 「喂,你怎么了?」 宾士i90e23。 黑色皮箱。 国分还无暇多做考虑,身体便已经笔直地凑近服务台,抓住倾身向前的年轻人肩膀。 「喂,我问你!」 年轻人惊讶地转身。 国分几乎把脸贴到那张脸上逼问:「那个开宾士的女人,长什么样子?头发很长吗?」 年轻人没有马上回答。他瞪大眼睛观察国分之后,转头看着服务台职员,彷佛要求解释。 「这位先生……」职员连忙上前排解。 国分摇晃着年轻人的肩膀。「喂,我在问你是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样啊……」年轻人一时语塞。「是个美女。」 「瘦骨嶙峋吗?」 「嗯……算是吧。没错。」 「穿什么样的衣服?」 「绿色的连身裙。」 「你确定她拿着黑色皮箱吗?」 国分咄咄逼人的态势逼得年轻人缩起肩膀。「绝对不会错,因为我一直看着。那好像是一个很重的箱子。」 国分放开年轻人的肩膀后,走向小川站立的位置。他的眼睛虽然睁着,但眼前却宛如变得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小川大概是察觉到事情非同小可,压低了声音问。 「是庆子。」国分舔着嘴唇。「庆子来了。」 「啊?」 「她来了,来我的喜宴。绝对不会错。」 小川抓住国分的手腕。「你清醒一点,这怎么可能!?她应该连你结婚的事都不知道吧?」 「也许她调查过。」 国分瞪着差点笑出来的小川。 「绝对不会错。因为那人说是个开宾士的年轻美女,还拎着黑色皮箱。」 「什么黑色皮箱?」 说完之后,小川大概也领悟那代表什么了,原本轻松的笑意突然僵硬。国分对着他点点头。 「没错。庆子那家伙,带着枪来了。」 小川的笑意像被擦拭得一干二净。 「你应该也知道那家伙有竞技用的霰弹枪吧?那家伙带枪来是为了射杀我。」 国分和小川呆立在头上闪烁着水晶吊灯的大厅正中央,国 分敏锐地四下打量,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射击的飞靶。 三 那辆车遭到弃置的宾士i90e23是一对年轻情侣发现的。午夜十二点半过后,他们正要从朋友住处回家,撞见这辆停在路上,堵住狭窄道路的肇事车辆。 他们按了几下喇叭,可是车内却没有反应。再仔细一看,驾驶座似乎不见人影。 这对情侣都已喝醉了,多少有点怕麻烦。所以他们讨论了一会儿,最后两人下了车,打公用电话通知一一○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四十五分了。 「又来了?」 黑泽洋次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 「这已经是第几辆了?」 「啊……呃,你等一下喔。」电话彼端的桶川胜男慢条斯理地回答,大概正在翻阅资料。「应该是第十三辆了吧。」 这么多吗……黑泽再次惊得目瞪口呆,同时从被窝起身,搔着蓬乱的头。枕畔的闹钟正指着凌晨一点。 干这一行早已习惯被电话吵醒,尤其像今晚由桶川值班,他会嚷着「好无聊」就打电话来,所以千万不能大意。 当然,就算桶川真的觉得无聊而打来也不会讲久。顶多两、三分钟就会挂电话。当刑警的,没有人习惯抱着电话聊天。也许是因为这一行总是在赶时间吧,不过黑泽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今晚桶川的电话是为了公事。大约十分钟前,警方接到通报,在谷原七丁目的路上,发现一辆疑似被弃置的赃车。 「手法还是跟之前一样吗?」 黑泽说的是最近这半年左右,东京都二十三区中的西北部——练马、涩谷、杉并区内,频频发生的汽车窃盗事件。歹徒专挑高级车,是很恶质的犯行。过去已发生多达十二起,其中在练马北分局辖区内发生的有四起,搞不好这次的宾士将是第五件。 歹徒的犯罪手法大致很固定。打开引擎盖接上线路,发动引擎,驾车四处兜风之后,不只把车内的东西洗劫一空,还在椅子上浇汽油纵火,或是把车子的烤漆刮得乱七八糟,扔到匪夷所思的地方后逃走。更惨的是,如果车上装有车用电话,车子事后还会接到电信公司的大笔帐单,当然,这是犯人打的电话费。 虽然不是什么凶残的案件,可是手法这么恶质且次数一多,报纸和电视新闻就会开始报导,对市民生活的影响也不容小觑。有些社区认为警方靠不住,甚至开始主动在夜晚巡逻停车场。站在练马北分区搜查三课的立场,这也关系到他们的颜面。而且最近认为犯案者是一群少年的看法逐渐占了上风。因为,有时一个晚上失窃两辆车,歹徒不但机动性十足,也令人感到其动机似乎是为了取乐,车种的选择也相当追求时髦。如果真是这样,就更得加紧追查了,因为抈少年犯罪往往会越演越烈。 不过,桶川倒是毫不烦躁。那位老爹大概又是一边拔着鼻毛一边讲电话吧,黑泽想。 「不。排除车祸这点不谈,这次的车子倒是很干净,也没有被洗劫的样子。基本上,也不是我们辖区的事,所以还不能断定是相同的犯人干的。只不过,状况有点诡异就是了。」 桶川调阅过车牌资料后,发现车主是住在江户川区南小岩某公寓大楼的女性关沼庆子,可是却无法联络到她。 「电话也没人接,开着答录机,很奇怪吧。」 黑泽的睡意总算清醒了。「那,你是说她有可能卷入什么案件?」 「也许吧。」桶川还是慢条斯理地说。「所以呢,我想请你啊,去她的公寓看看情况,就是这样。」 黑泽住的这间廉价公寓,位于墨田区的向岛。 「辛苦你了,拜托你跑一趟。隅田川东边是妖魔鬼怪的巢穴,像我们这种在山手高级住宅区长大的人可不敢去。」 黑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亏你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话。」 桶川在落脚于练马北分局之前,曾经游走各个分局之间,算是沙场老将了,而他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向岛分局。他自己才是妖魔鬼怪吧。 「留井他们已经赶去现场了,至于公寓的地址嘛……」 黑泽迅速抄下地址。 「我跟附近的派出所联络过了,巡警会陪你一起去。如果见到她本人,就把原委告诉她,请她到现场来一趟。」 听他温吞的口气,似乎已经认定不可能见不到本人,黑泽自己也还没什么紧张感。现在是深夜,也许车主只是还没察觉车子被偷吧。一定是睡着了,所以没有接电话。 「不好意思,每次都抓老弟你公差。」 其实桶川是个籍贯不详的人物,可是讲话却有那么一点特别的口音。他每次喊黑泽这样的年轻人时一律称呼为「老弟」,听在黑泽耳里好像是「老迪」。 「睡在你旁边的美眉,由我负责道歉,你叫她来听电话。」 「很遗憾,美眉正在洗澡。」 黑泽一边伸手去拿随手搭在椅背上的衬衫,一边把传来桶川笑声的话筒挂上。很遗憾,这间屋子里没有女人生活的迹象,连一根长头发都捡不到。除非从未整理过的万年地铺,基于同情生活不规律又忙碌的主人而化身成大美女自荐枕席,否则暂时恐怕与女性无缘了。 公寓的名称叫做「克莱斯·江户川」,是一栋贴着砖红色磁砖的时髦建筑物。 「关沼庆子」的名牌站在六○四号室的信箱上。 在同行的巡警陪同下,黑泽首先前往地下专用停车场检查。虽然那只是在水泥地上用白油漆画线的简单格局,倒也停满了车子,唯有墙上贴着「关沼小姐」名牌的停车位突兀地空在那里。 「车子不在耶。」中年巡警说着用手电筒照来照去,因为他想,这位女车主有可能遭人弃置在这里。 「我们局里的人打过好几次电话了,可是都没有人接。」 「玄关的对讲机呢?」 「也按过了,没有回应,在可见范围内也看不到灯光。」 有种不好的感觉……黑泽想。她真的不在吗?如果是这样,案情就会变成是车子在外失窃,驾驶车辆的女性又下落不明…… 「门是锁着的吗?」 「对。要是有备用钥匙就好了,可是管理员白天才在,所以联络不上。」 两人匆匆穿越停车场。黑泽就是在这时候踩到某种柔软的东西。他停下一看,是块像抹布的脏布。捡起来一看,才发现大约有手帕那么大。 巡警用手电筒照亮。「应该是擦车用的抹布吧。」 经他这么一说,还真的闻到一股机油的味道。黑泽也没多想,习惯性地把布塞进西装口袋。 「她住在六楼,所以也不能从阳台进去……」 面对一脸苦恼的巡警,黑泽拍拍西装暗袋。「真到了紧要关头,就用撬锁器破门而入。但愿没这个必要就好。」 六○四号室的门旁,也挂着「关沼」的名牌。黑泽确认之后,按下对讲机的按键。 他听见屋内响起铃声。可是,即使又按了第二次、第三次,还是无人应答。 黑泽仰望大门,轻轻握拳,这次试着敲门。手背撞到金属大门的声音,出乎意科地响亮。他稍微看了一下左右两邻,不过目前为止,两边似乎都没有开门的迹象。 「关沼小姐,你在家吗?」 他尽量压低声音,呼唤着。 「关沼小姐?」 这样重复数次后,终于把邻居吵醒了。传来一阵门链的沙沙声后,右邻的门悄然开启。一个眯着眼、皱着脸,和黑泽年纪差不多,身穿睡衣的男人探出脸来。 「喂,都这么晚了……」 对方才一脸不耐地说到一半,似乎就察 觉到制服巡警陪同在场的意味。满脸困意的脸立刻绷得紧紧的。 「请问出了什么事吗?」对方连语调都客气起来了。 黑泽亮出证件、报上姓名,表明是来找关沼庆子后,男人揉着眼睛说道:「不知道……隔壁的事我不清楚。」 唉,公寓里多半是这样的人。 「你今天没看到她吗?」 「别说是今天了,我们根本很难碰到面。」 「这边的邻居呢?」黑泽往左邻的大门一指,男人摇摇头。 「那间是空屋。虽然有屋主,不过大概是投资客吧,好像不住这里。」然后,他露出从下窥伺的眼神。「关沼小姐闯了什么祸吗?」 「不,不是这样的。」 黑泽说着,把脸转向巡警。 「没办法,只好开开看了。」 「只好这样了。」 黑泽确认巡警已经把隔壁男子赶回门里后,这才取出撬锁器。 庆子就紧贴着大门内侧。 没办法,只好开开看了——听到这句话之前,她一直静止不动。连气都不敢出,灯也没开,一直在窥探情况。 第一通电话打来时,是凌晨一点过后。她被电话铃声吵醒,摇摇晃晃地走近电话打算接起,她想,也许是修治打来的。 可是,答录机的动作比脚步踉跄的她更快,从扬声器传出对方的声音时,她才知道这通电话绝对不能接。因为对方是警察,说是发现了庆子的车。 练马北方局?在谷原?被人开过后弃置? 这是怎么回事?织口把车钥匙和枪一起偷走了,他应该把车开走的。那辆车,怎么会在练马区呢? (算我拜托你,请你先不要报警。) 修治的恳求在耳底回响,庆子答应他不会报警。她并不打算违约。 电话铃声后来仍频繁地不断响起。由于声音太刺耳,她把铃声调整成静音。可是,过了一会儿,变成玄关门铃也开始响了。她从门上的猫眼一看,门外站着身穿制服的巡警。大概是为了确认她的下落,所以亲自过来了吧。 仅仅一门之隔外有警察……这点,毕竟还是让庆子的心情有些动摇。是不是该出面比较好呢?想到这里,她好几次差点伸手去开门。可是,她毫无把握一旦面对警察,关于车子失窃的事是否能扯出像样的谎,遵守她跟修治的约定。 只有今晚一晚,就这么一晚而已,紧闭大门按兵不动吧。明天,如果修治拦下织口,平安回来了,如果枪拿回来了,到时候她再跟修治商量编个谎话,主动向警局报案「车子失窃」就行了。今晚姑且假装不在家——不,说是睡着了就好。因为身体很不舒服,吃了药睡着了,所以没听到动静。只要这样说就行了。 可是现在,站在门前的警察,正说「只好开开看了」…… 她从不知道警方还能这么做。都这么晚了,应该联络不上管理公寓的不动产公司了,所以她以为至少不用担心门会被强行打开! 钥匙孔传来某种东西戳入,喀嚓作响的声音。 四 上路之后好一阵子,聊过天气和确认路程之后,大概是因为副驾驶座的竹夫在睡觉吧,握着方向盘的神谷就一直没说话,也不打算开口搭讪。车内灯和收音机也关着。 织口倚着后座位子,茫然地将视线投向窗外。高架高速公路穿过这陷入沉睡的夜晚都市之上,就像大楼配线和电力系统的管线在墙内穿梭一样,这条不眠不休、继续奔驰,宛如粗大动脉的道路,也走在都市的天花板夹层中。 抬头一看,云破天开,星星从云缝中露脸。织口这才想起,傍晚的气象预报曾说天气会从西边开始好转。 穿过新座市,接近所泽出口的标志时,神谷开口了。 「累了吧?您可以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后座应该有小毛毯。」 织口微笑。「不,我不要紧。」 「您满脑子都想着令千金,所以睡不着吗?」 对于自己随口说出的话,神谷这男人居然如此深信不疑,织口不禁对他产生好感,心里涌起一阵温馨。到了明天,当他知道织口在金泽做了什么,是为了什么才去金泽之后,这个男人会怎么想呢?他会对自己的做法深表同感吗?又或者,他会反对?甚至责难? 不管怎样,他都不能给这对父子添麻烦。不只是为了顺利完成计划,就算是为了不拖累这对父子,他也得隐瞒真正的目的。织口在心中这么告诉自己。 接下来有那么一阵子,他们针对织口在渔人俱乐部的工作啦,神谷的同事中某个喜爱钓鱼的男子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逐渐地,气氛似乎舒缓热络了起来。 竹夫安静地睡着。织口问:「小弟弟……是叫竹夫是吧。」 「对。」 「明天应该要上学,这么晚了还大老远跑去和仓,想来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 神谷的脸朝着织口稍微动了一下,立刻又面向前方。在正好错身而过的对向车车灯照射下,可以看到他脸上挂着笑,可是他的笑容似乎并不大。 「说是急事是很急啦,不过不是像您这样的喜事。老实说,是内人住院了。」 「竹夫的妈妈吗?是哪里有毛病?」 神谷似乎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最后,才幽幽地吐露,「是心脏。」 「那真是抱歉,我不该问这个的。」 织口这么一说,神谷似乎有点慌张,又瞥了他一眼。 「不,不是什么重病啦,真的。该怎么解释呢……呃,该说是心病吧。」 「噢。」 神谷好像很想倾吐,可是似乎又觉得不该跟偶然搭便车的陌生人说这种事,所以有点迟疑。 如果谈一谈能够排解苦闷,那他想说多久我都愿意倾听,织口想。仔细想想,这个男人也许将会是织口在人生最后时刻,亲密交谈的唯一对象。 「织口先生,您的家人呢?您说过夫人已经过世。另外,就只有住在金泽的令千金吗?」 「是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织口的妻子已经过世,这点并非谎言。不过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前妻」。至于说女儿还活着,这是骗人的。不过,这么跟神谷一聊,谎言好像变成真的,他渐渐觉得真有一个快生头胎的女儿在金泽等着他。 不,也许的确是这样。女儿和妻子,或许真的在等他。等着现在正要出征、替她们遭受的非人待遇讨回公道的织口。 「小孩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神谷低声呢喃着。「说是父母的镜子,还真的没错。」 织口不慌不忙地问:「刚才,您提过竹夫『不太会讲话』。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是因为妈妈生病都不能陪在她身边,所以太寂寞了吗?」 织口的问题似乎直捣核心。神谷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略作思考,然后才回答。 「这孩子是个缄默儿。」 「缄默……」 「对,完全不说话。不过,不是一生下来就这样,都是我和内人的错。」 大概是因为卸下心防了吧,神谷开口说出原委,包括岳母的事、妻子的事。虽然他慎选字眼,没有责怪特定的某个人,可是织口很清楚,他为了这件事已经身心俱疲。从他压抑的口吻底层,已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此外,神谷言谈的内容,对织口来说,就像身体上留的旧伤一样熟悉,他很能理解——宛如对自己的事一样深刻理解。 二十二年前,织口在生长的故乡——石川县伊能町这个地方,和当地地主的独生女结婚。他是入赘的,因此,他曾经连织口这个姓氏都放弃了。 他们是恋爱结婚的。当时的 织口在当地高中担任国文老师,妻子比他小五岁,曾经是他的学生。他们的结合遭到了对方父母的强力反对,但在她扬言如果双亲坚持反对就要私奔后,终于勉强答应了。和神谷现在的情形,其实非常相似。 出了所泽,经过三芳、川越、鹤岛……神谷一边目送着标志,一边淡淡地叙述。织口不时接腔,一直倾听着。不知不觉中,他全神贯注在听神谷说话这件事上。也许是因为这么一来,就可以忘记时间和现在的立场。 「唉,如果要说谁最不应该,可能是我这个上班族不该高攀旅馆的独生千金吧。因为我明明知道,将来一定会牵扯出该怎么继承家业的问题。」 神谷自嘲似的这么说着,并结束了话题。车子驶进东松山市。 「对不起,跟您说这种奇怪的问题。」 「我倒是无所谓。而且,我也不觉得你有错。」 神谷的头动了一下。织口从后照镜窥视神谷,镜中只见他沉郁的表情。 「您跟夫人是在东京认识的吧?」 「对,我内人也是在东京上的大学。」 「你们结婚时,关于旅馆的继承问题应该已经达成协议了吧?」 「当时协议由内人的父母在旅馆的职员当中找一个适当的人选,收养那个人当养子……」 「也的确是有这样的人选吧?」 「对,是个比我和内人更适合的人选,我认为他把旅馆打点得很称职。」 「您的夫人也不想继承旅馆事业吧?」 「就是啊,所以她才会去东京念大学。」 织口笑了。「那,不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吗?你并没有错。虽说有点太过温和,或者该说是优柔寡断……啊,对不起。」 神谷苦笑。「没关系,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不过,虽然你有必要再强势一点,尊夫人也得趁早切断她母亲的影响力才行。」 「我也是这么想啦……问题是脑袋虽然知道,却不晓得具体上应该怎么做。」 的确会如此吧,织口想。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以前也是这样。」 「哪样……?」 「我以前也曾经处在跟你相同的情况。」 织口把曾经入赘的事说出来后,神谷看似好脾气的脸立刻紧绷了起来。 「那么,您到现在还是……」 织口的手在脸前摇了摇。 「不不不,结果还是不行,后在实在无法忍耐就离开了那个家。不过,现在我倒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 「那,您就跟夫人两人一起去了东京?」 「是的。后来我们感情就一直很好。我的经验谈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就不多说了,但我只想强调一点,不管是要离开娘家还是要做什么,只要夫妻之间好好商量,一般来说,夫妻同心应该都可以克服过去。」 「这样子吗……」 是错觉吗,神谷似乎有点心虚。织口看着他的侧脸,只能在心中道歉。因为他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又扯了一个谎。 实际上,织口是一个人前往东京的。二十年前——婚后第二年就生了女儿,当时女儿甚至还没学会走路。 从新婚之际夫妻俩就频频发生龃龉,并在勉强忍耐的过程中有了孩子。可是讽刺的是,生下来的小宝宝反而成了割断织口与岳家关系的决定性因素。 「孩子最好是生一个就好了。如果还想生第二个,可能会赌上尊夫人的性命。」 医生如是说。妻子由于严重难产,产后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婴儿由岳母一手照顾,如果未经她的允许,织口连抱都不能抱孩子。 最后,一些回避着织口偷偷交谈的耳语,还是传到他的耳中。 ——大小姐要是没找那种女婿,本来应该可以健康地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那个男人害的,才会让她差点赔上性命。 奇怪的是,织口对于这些窃窃私语并未感到太大冲击。真正让他几乎膝盖发软、大受打击的,是出院后的妻子告诉他暂时要分房睡时;是当他发现她比以前更黏着她母亲,和织口变得甚至无话可说时。 ——是他在家中失去容身之地时;是他不管坐在哪里都觉得地板、椅子或坐垫都冷冰冰的,不管说什么都不再有人回答时。 即便如此,当他下定决心要离家之际,他仍打算把妻子女儿一起带走。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就完了。让我们两人离开这里,带着孩子,一家三口重新建立我们的家庭吧——他如此提议,恳求着。 结果,还是白费唇舌。 织口的妻子宁愿选择她从小生长的家、应有尽有的家,而非跟他携手共同建立的家。所以,织口把妻子女儿留在伊能町的家,只身来到东京。可是那时,他还没放弃迟早有一天会把妻女接来——这个现在回想起来太天真的希望。 三年后,那个希望彻底破碎。因为离婚协议正式成立。他恢复了原来的姓,却没能争取到女儿的监护权。 他没有再婚。在东京获得了教职,却也没持续太久。因为一从事这种教育小孩的工作,就会迫使他一再想起留在伊能町的女儿,所以他一直像现在这样随意更换各种工作,一边注意不让人探究过去,独自生活到今天。 而在二十年后的现在,织口感到一种深刻的懊悔。那种悔意,促使他采取说谎的方式,形之于言语,说给神谷听…… 那时,二十年前的那时,他还是应该带着妻女一起离家的,他们应该一起离开伊能町的。那样的话,只要这样做,命运就会改变,抚养女儿的前妻,和刚满二十岁的女儿,就不会遭到那样的下场。母女俩也不会一起被射穿脑袋,陈尸在泥泞路上了。 而织口,也用不着这样拿着枪朝着故乡奔去了。 「深夜开车,光是不用担心塞车就轻松多了。」 神谷主动跟他说。织口从回忆中苏醒,回看着他的脸。 「对,就是啊。」 「大约一点半左右,应该能抵达上里的休息站。我得带竹夫去上厕所,顺便打个电话看看内人的情况,大概会停个十分钟,您看可以吗?」 那当然,织口回答,接着他又把视线移向窗外。自己的脸部轮廓模糊地映在窗上,脸色分外惨白。 「到了上里,我也得打个电话。」 织口的低语,被神谷抢先说完:「要打去医院是吧,说不定孩子已经出生了。」 织口对着神谷在后照镜中微笑的脸,轻轻一笑,一边垂下脸。不是的,很抱歉,那些全都是谎言。 打去庆子的公寓看看吧,他一边整理着脑中思绪,一边如此想着。把她关在屋里离开时,他确认过答录机是开着的。如果她还没被人发现,答录机应该还是开着的。 再确认一次吧。 这时,某个和织口立场截然不同的人,正拼命打电话去关沼庆子家。 是国分慎介。他人在东邦大饭店的大厅,身后紧贴着小川和他的妻子和惠。小川夫妻俩把身体倾向话筒,耳朵几乎贴在国分的耳上。 「不行,没人接,她不在家。」 国分喀嚓一声切断电话,粗鲁地挂回话筒。电话卡发出哔音退出来,在安静的大厅里简直像警报声一样响彻四方。国分抽出电话卡。 「开着答录机对不对?那就不见得是不在家了。」和惠嘟起抹着浓艳口红的嘴唇,「说不定只是睡着了,才把答录机开着。欸,国分先生,我看你想太多了吧?说她拿着枪跑来,这根本不可能嘛。」 国分默然握拳。站在他的立场,无法就这么轻易接受和惠的说法。因为,这关系到他的性命。 「我也赞成和惠的说法。」小川插嘴 说。 「欸,我们回酒吧去吧,别管那个关沼庆子了。」 国分瞪着他。「亏你还能一派悠哉。」 「怎么了?」 「我和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她恨的不只是我,你们也是共犯,说不定会跟我一样被她枪杀喔。」 小川夫妇面面相觑。小川松开领带结,样子显得很邋遢。因为不胜酒力,连脖子都一片通红。 而和惠则用尖锐的小指指甲搔着鼻头,边打着马虎眼:「这跟我可没关系喔,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国分退后一步凝视她的脸,一股酒臭味扑鼻而来。 「这种话你何不留着对庆子说?她一定会很高兴地拿着霰弹枪来找你。」 和惠傲然撇开下巴,把脸转向一旁。小川用手肘戳戳她,「好了啦。别说了。基本上,如果庆子真的带着霰弹枪打算射杀我们,为什么到现在还在蘑菇?要动手的话,早就应该动手了吧。」 对,没错,国分一只手放在电话上,烦躁地敲着指尖。为什么?既然庆子已经找来这里,为什么毫无动静? 「说不定是埋伏在停车场哟。要试试看吗?」 和惠嘲弄的口吻令国分火气上冲。 「你这女人怎么什么事都拿来开无聊的玩笑!那你自己去试试看!」 「别骂和惠了。」 小川为国分跟和惠之间缓颊。这时,放电话的大厅一角走过一名服务生。国分三人立刻吓得抱成一团。 「笨蛋,你们紧张什么啊。」 和惠率先抽回身子。可是,她那一头做得花俏的头发微微颤抖的模样,并未逃过国分的眼睛。 他们三人同样受到了震撼。本以为关沼庆子的事早已解决,可以抛在脑后了,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重返战场…… 我们简直就像巢中的幼雏——身处在几近崩溃、胃底彷佛被抽空的奇妙无力感中,国分想。庆子在高空自由盘旋,好整以暇地思索要选择我们三人之中的哪一个当饵,而我们却连躲都不能躲。即使三人互相用对方当盾牌,顶多也只是把挨枪子儿的顺序稍微延后。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庆子带着霰弹枪来。该死,以前同居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针对这点好好地多做考虑呢?要是当初用甜言蜜语哄她缴回枪械执照,现在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要不然,干脆更狠一点,在分手的时候,就先下手为强轰指那个女人的脑袋也好…… 「庆子会在哪里?」国分自问般地低语。「她会在公寓吗?或者还在饭店里?」 「这时候,搞不好她正在你们的蜜月套房,把你的过去全部抖出来给新娘听。」 对和惠来说,或许这只是随口说说,没什么深刻的意思,但这些话却射穿了国分心脏的正中央。看到他神色大变,和惠似乎也吓了一跳,连忙又补上一句:「骗你的啦,开玩笑的。」 可是,国分不予理会。他的脑中,就像猛灌下苏打水时不断打出不愉快的嗝一样,挤满了类似的念头。 对,那也有可能。庆子可以把跟他之间的过去种种,全都在他的新婚妻子和亲戚面前抖出来。 没错,有可能。去年冬天当他提出分手的要求时,庆子的爽快妥协令他很安心,因此,他以为两人之间已经结束了,庆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是个容易摆布的女人。 可是,变成这个田地就另当别论了。庆子既然这么钻牛角尖,甚至不惜持枪找上门,那么就算她今晚并未采取实际行动杀他或伤害他,也不能保证今后她还是会乖乖地忍气吞声。 说不定她会说出去——知道他要结婚后,那个女人想到了最有效的复仇方法。 「喂……」国分死盯着磨得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低声说。 「干嘛?」 「帮我一个忙。」 说来还真现实,小川夫妻立刻凑近他,夫妻俩都露出谨慎的表情。国分咀嚼着苦涩的思绪,继续说:「你们找个理由,让酒吧那票家伙先回去。然后,我们三个回楼上,就说决定要在套房里继续喝。」 和惠皱起细细的柳眉。「然后呢,你想干嘛?」 国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从里面溜走,去庆子的公寓察看情况。」 好一阵子,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正各自在心中盘算。 「我就坦白说吧,我希望你们两个替我做不在场证明。」 小川夫妻心中的计算机,似乎闪出了对他们有利的答案。换句话说,这个答案是——能够在不弄脏自己双手的情况下,就把麻烦的问题解决掉。 「只是去看看情况,应该不需要什么不在场证明吧?」 和惠故作天真地问。国分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卯起劲,非要置庆子于死地不可?她有什么理由这么憎恨庆子?因为庆子长得比她美?因为庆子是有钱人家的女儿? 「就是啊,如果只是去看看情况的话。」小川也口径一致,还翻着白眼窥伺国分的脸。 国分把视线从他脸上转开。「万一真的没辄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要处置庆子,让她再也不能来搅局。」 「还说处置咧。」和惠笑了。她的门牙上沾了口红,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就算她在家,要是她不让你进屋呢?」 国分默默地把手伸进长裤口袋、掏出钥匙圈,上面挂着三把钥匙,有他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新居钥匙、车钥匙,还有…… 「在把那间公寓的备用钥匙还给庆子前,我另外又打了一把。」 小川低声吹起口哨。「你啊,还真是准备周全的家伙。」 没错,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准备周全才开始行动,然后如愿以偿,国分想。谁也别想阻挠我,谁都别想…… 我错了,我太小看庆子了——他以为她自尊心那么强,应该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丑态毕露;他以为她心里根本没有那种纯情的部分,应该会很快就忘了他。 可是,现实却不如他想所预期的。既然这样,做个修正也就是了。既然那时跟庆子分手时就应该轰掉她的脑袋,那么现在动手,应该也没什么不方便吧? 而且再没有比今晚更适合这么做了。一个正逢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倌,怎么可能跑去杀人呢?法官大人。 「好,那,我们先回酒吧去吧。」 小川立刻堆出共犯的笑容,牵起和惠的手。 时间才刚过凌晨一点三十分。 就在同一时刻,这次换成织口从上里休息站的电话亭,打电话给关沼庆子。 神谷带着竹夫去洗手间了。隔着电话亭玻璃看去的上里休息站停车场,除了神谷的coro,只有一辆小货卡,和两辆正停泊着巨大车体的深夜长途巴士。可能是因为电话亭的玻璃染了色,景色看起来奇异地泛蓝。从电话亭的方向看过去,停车场对面靠出口那头有个加油站,尽管灯火通明,却没有车子停靠。 电话响了四声后,嗒地一声响起接通的声音,庆子事先录音的声音立刻传来。 「关沼目前不在家……」 把庆子的留言听完后,织口默默地挂上电话。很好,庆子还没被人发现,她还被关在厕所里,没有任何变化。 他缓缓推开门,走出去。 休息站的餐厅围着停车场,呈l型而建。l的纵线那一侧是贩卖部和休息室,横线那儿则是洗脸室,人影稀落,只有长途巴士前,车子驾驶与接替员的年轻人同样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帽子,一边伸着懒腰转动手臂,一边谈笑。乘客们几乎没下车,车窗大多垂着窗帘,也没有开灯。 贩卖部的自动贩卖机并排放着长椅,椅子上坐着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 正端起纸杯喝着什么。他一手夹着点燃的香烟,紫色的烟雾从亮处往暗处缓缓飘去。织口茫然看着之际,神谷已经牵着竹夫的手从厕所的方向出现,穿越那片烟雾走近织口。 「电话打通了吗?」 织口做出笑脸摇摇头。「对。可是,好像还没有生。」 「第一胎通常比较耗时,内人生竹夫的时候我也紧张了好久。」神谷彷佛自己是过来似的说着,推开电话亭的门。 「不好意思,我再打个电话就好。」 「没关系。」织口说着弯下腰,对站在门边的竹夫说:「我们喝点饮料吧。伯伯口渴了,竹夫你想喝什么?」 神谷一边按着号码,一边代替孩子回答:「不用了,这孩子……」 「你来杯咖怎么样?」 「啊?啊,好呀。」 「那我去买,就给竹夫买柳橙汁罗。」 孩子没有回答,不过织口还是向贩卖部走去。 正值深夜,休息室和设有店员的贩卖部都关门了。铁门上有油漆涂鸦,大概是暴走族干的吧,字迹难以辨认。织口从口袋的零钱包里取出铜板,塞进自动贩卖机,买一杯热咖啡、两杯柳橙汁,同时试着解读门上的涂鸦。 死——死神。death。 到底是什么驱使这些年轻人写上这种字眼呢?和织口年轻时相比,现在的年轻人早已远远逃离了「死」的威胁。既无战争也没饥荒,更没有传染病。虽然车祸增加了,但即使身负在过去会致命的重伤,救活的例子也增加了。既然这样,到底是有哪点有趣,让他们偏偏拿「死」这种字眼写着玩呢? 就算想破头,也不可能找出答案。不,也许根本没必要去思考答案。用不着这么好心地袒护他们,那只是在替他们找藉口…… 把三个杯子放在塑胶托盘上,返身走回停车场时,耳边传来摩托车巨大的排气声,彷佛在嘲笑织口的想法。 不只一、两台,不过幸好不是暴走族,是飙车族。他们个个穿着皮制连身装,戴着坚固的安全帽,以优雅的角落倾斜车身,边划出漂亮的半弧形边滑入停车场。一时之间,他几乎对那漂亮的动作看得出神了。 可是,下一瞬间,他看到别的东西。 是竹夫。由于神谷还没讲完电话,他大概是觉得无聊,迈着小腿穿过停车场,走到长途巴士旁,一边轻轻踩着垫步,正从巴士巨大车身的阴影中走出来。 同时,两辆一组的摩托车队,正朝着竹夫小小的身影奔驰而来。 织口当下变成了复眼。同时间看到各种东西。有背对着这边的神谷、正把帽子重新戴好的司机、捻熄香烟的棒球帽男子,以及彷佛正在脚边地上画的分隔线上独自玩耍、蹦蹦跳跳走着的竹夫,还有逐渐逼近的摩托车车灯。 有人高喊:「危险!」 织口还来不及思索,双脚便率先采取了行动,一时间托盘离了手,视线一隅,神谷正踹开电话亭的门冲过来。织口跑了出去,无论是过去或未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动作如此敏捷地奔跑着,他扑向竹夫,一边避开摩托车的车灯,一边滚卧路面。 摩托车的废气喷上脸颊,一股橡皮的焦味迎面而来,耳旁还听到大声尖叫。金属的气息和味道在整个嘴里弥漫开来。 回过神时,他已抱着竹夫滚倒在铺了柏油的停车场。停在五、六公尺外的摩托车上,穿着连身装的车手们纷纷下车,一起冲了过来。神谷也推开他们飞奔而至。 「没事吧?」 看似领队的车手边取下安全帽尖声问道,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看到他那双诚恳的眼睛,和他想碰织口和竹夫却又惶恐地缩回去不敢随意触碰的手,织口总算松了一口气。 「没事,我们没事。」 青年似乎也放心了。虽然紧贴在他身后另一名较年长男子轻轻戳着他的头,但他总算露出笑容。「对不起,我刚才没看到。」 神谷一边抱着竹夫,一边把视线转向青年。 「哪里,我也不够小心。您一定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小孩在停车场吧。」说完他又朝着织口躬身说:「谢谢您,」语尾还带着颤抖。「您没受伤吧?」 「对,没事。」 神谷伸出手把他拉起来。「对不起。我电话讲太久了,因为不想让竹夫听见,所以背对着他。」 这场小小的意外似乎也引起长途巴士上的乘客,及加油站员工的好奇。巴士的窗帘纷纷掀起开,加油站那边也出现两道人影。 「好了,我们走吧。」 神谷抱着竹夫,护着织口回到coro那边,临上车场,织口对着还担心地遥望他们的连身装青年轻轻举起手。 巴士上的乘客看到并没发生什么事后,车上的窗帘又阖起,加油站的人影也缩回去了。 三人在coro车中安坐下来后,织口问神谷:「尊夫人怎么样了?」 神谷表情还有些僵硬。「还是老样子。不过,不去露个脸毕竟不太好。」 电话大概又是他岳母接的吧。 「咖啡被我扔掉了。」织口说完,对着神谷微微一笑,神谷总算回他一个笑容。 「换我去买。」 然后,他伸出食指朝竹夫一戳:「你待在这里。」 吩咐过之后,他下了车。织口倾身靠向副驾驶座。 「你吓了一跳吧,有没有哪里擦伤了?」 即使听到织口这么问,竹夫依然沉默不语。 正好这时候,长途巴士缓缓启动。隔着车窗看到的巴士巨大车体,就像两只正在水族馆的水槽中并肩游泳的鲸鱼。 「好大喔,真想坐坐那种巴士。」 竹夫眨了眨眼睛,仰望织口,虽只是一瞬间,但他觉得彼此有点心意相通。为此,织口感到很高兴,但连忙撇开脸—— 我是为什么才这么做?千万不能忘记目的,否则说不定会想打退堂鼓。绝不可以。 他轻轻转移视线,凝视那个包袱。从绑得很紧的纽结形状可以看出自己打包时意志之坚强,决心之坚定。 突然回过神,织口才发现竹夫也望着同样的地方。竹夫略微侧首,睁着在昏暗的车内更显漆黑的眼珠。 「你看,爸爸回来罗。」 织口伸手轻触他的肩膀,让他转向窗户那边。 他不希望这孩子用那种眼神盯着那个包袱。唯有这点,他说什么也无法承受。 五 车子并非沉默的机械。国分范子听着不绝于耳的引擎轰隆声,如此想着。车子是会讲话的机械,是一种外向性的机械。因为不管怎样,有两人以上一起搭乘时,通常绝不可能保持沉默。 可是,她和佐仓修治如今虽然并肩坐在同一辆车的驾驶座与副驾驶座,却已沉默了三十分钟以上。她并非无话可说,也不是没有话想问。然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了解可以涉入到什么样的程度,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打从刚才,修治就一直盯着正前方,表情也几乎毫无变化。侧目窥视他的脸后,范子闭紧了嘴巴。该从何问起?该说些什么?简直就像眼前送来一个大蛋糕,获准随意切来吃的五岁小孩,怎样也无法跨出第一步。 车子进入练马区,奔驰在西武线的沿线,逐渐接近关越公路的入口。想必修治有十足的把握,确定织口一定正朝那儿走吧。他既没有东张西望,举止之间也不见丝毫不安。 据说庆子的车子是白色宾士。可是,对范子来说,光这样根本不足以构成任何线索,她对车子一无所知。朋友告诉她「只要看标志就知道了」,她还反问人家「什么标志?」听到宾士,她脑袋浮现的也顶多只是「很坚固的进 口车」这点印象。连方向盘是不是在左边都不确定。她最近才知道,原来进口车当中也有方向盘在右边的。宾士说不定也属于这一类,她想。 「……应该怎么去找?」 她战战兢兢地问修治,他似乎正全神贯注于一辆右转车上,迟了一拍才反问:「啊?」 范子很慌张。「不,没什么。」 「没关系。你说,什么事?」 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反问,范子反而更不好意思问这么基本的问题。她频频润着唇,最后才小声地说:「要怎么找庆子姐的宾士?路上车子那么多。」 「说来很理所当然,因为我知道织口先生的长相。」修治回答。「而且,宾士的车一看就知道,她也说了车型是i90e23。」 范子感到很窝囊。「在我听来,那就像邮递区号一样。」 修治愣了一下,然后绽出上车以来第一次的轻笑。这让范子产生了勇气。 「我对车子完全外行。该根据什么去找呢……宾士的方向盘在左边吗?」 「对呀。而且整体来说外型也比国产车更坚固,一看就知道了。」 范子用力点点头。「我知道了,那我去找。」 好一阵子空气中又只有引擎的运转声。夜晚的街景在窗外飞驰而过,右手边才刚出现恍如薄羽蜉蝣展翅的浅绿色高球练习场的球网,转瞬间已被抛到身后。范子弓起身子朝挡风玻璃的上空仰头一看,云层似乎有些散开了。 「对不起。」 起先,范子根本没想到修治是在跟自己说话。当她发现修治正面向她时,着实吃了一惊。 「我吗?」她指着自己的鼻头。「对我道歉?」 「嗯。」修治点点头,又把脸转向前面。他似乎很在意紧贴在前方形似吉普车的车子。范子注意到了。 「这辆车从刚才就一直挡路。」修治面露不耐。「大概是忙着聊天吧。」 前方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并排着两颗脑袋,是一对年轻男女。 「你怎么知道?」 「他的车尾一直甩来甩去,三不五时还急踩煞车,一定是开车的家伙忙着跟旁边的女生聊天。」 原来如此,路上明明不拥挤,车流也很流畅,前面那辆车车尾的红灯(她后来才听说那叫煞车灯),却毫无意义地忽明忽灭。光是在范子观望的时候就又闪了两次。第二次时,修治往方向盘一拍,对他呜喇叭,前面车子驾驶座上的男人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没关系吗?」 她的意思是问他这样会不会吵架,可是修治似乎会错意了。 「不要紧,我马上就超过去了。」 话声刚落,他瞄了旁边一眼,把方向往右转动切换车道。他一下子看镜子,一下子看前面,忙碌地转动视线,接着一口气冲到前面,迅速超越那辆吉普车后,又回到车流之中。 范子转头看着被超车的车子,双方距离越来越远,那是一对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年轻情侣。接下来,他们说不定有好一阵子会讨论「刚才那辆车上的家伙真过分」。那两个人恐怕连想都想不到,在仅仅两小时前修治和范子还素昧平生,现在会这样共乘一辆车,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 (请你们不要见怪,我们现在正在追一个企图用霰弹枪杀人的伯伯。) 事情的发生说来其实很单纯。今早,她抱着「今天是哥哥大喜之日」的心态起床,中午还为此上美容院;然后到了晚上,撞见手持霰弹枪的庆子;而深夜这一刻,正如此走在那条延长线上。 「刚才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被她一问,修治保持脸朝前方的姿势回答:「因为把你卷进这种麻烦当中。」 「我不是被卷入的,是我自己主动说要一起来的,不是吗?」 「是没错啦……」修治皱起脸。 「而且,我现在是庆子姊的代理人。你可以想成不是我跟来,是庆子姊本人来了。」 此刻占据范子心中的只有一个念头——是自己企图利用庆子的。她想教训哥哥慎介,可是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于是企图利用庆子当盾牌。她越想越觉得这种做法真是可耻又卑鄙。 「织口先生打算去金泽的哪里?」 修治说过,他是要去杀人。那么,是那个枪杀对象住在金泽罗。 「去市内吗?还是说……」 范子还没说完,修治就问道:「你去过兼六园吗?」 「去过。」 大约两年前,她曾和公司同事环绕能登半岛一圈,当时曾在金泽市内观光。兼六园是观光圣地,当然不可能错过。 「织口先生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附近。」 那样的话,等于是市区正中心了。那里不但有很多卖纪念品的土产店,也是交通要冲。如果在那种地方挥舞霰弹枪,想必会引起大骚动吧。 她回想着抹茶滋味的甜点屋,以及物产会馆那几个地方。那儿绿意盎然,在等巴士的空档,她曾四处散步。她记得兼六园下的十字路口呈斜状交叉,一条路上蜿蜒上坡。不停拍照的同事还很感叹地说,连这么理所当然的马路都可以美得如诗如画,不愧是观光都市…… 「这一带也可以说是金泽的商业街或是政府办公街。」同事边按快门边说。 「能在这么棒的环境上班,真是好命。这里跟东京一样都是都市,人口却少了很多。」 「可是,东京的政府办公区不也位于日比谷公园旁?所以这一类的机构大概专门盖在绿树环绕的地方吧。」 对,那是大家在「这一类的机构」前面拍照时说到的。所谓的「这一类的机构」就是……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考虑,是否该把详情告诉你。」修治说。「……这件事跟庆子小姐的情况不同。不过,织口先生也不是会随便杀人的人。正因为这样,我才认为只要好好劝他,他应该会回心转意。」 范子几乎充耳不闻。她正在脑中重现两年前的金泽观光之旅,回想自己在哪儿见过什么。 回忆笼罩的迷雾这时乍然放晴。她失声说道:「是法院。」 范子感觉到握着方向盘的修治身子猛然僵硬。 「我猜对了吧?在兼六园下有个法院,织口先生就是要去那里吧?」 隔了一会儿,修治才缓缓说:「他要去金泽地方法院。」 不知不觉中,车子停下了。他们开进上关越公路的车队行列,等着前方车辆通过收费站。对范子来说,通过这里上高速公路,意味着此去之后再也不能回头。 头一次,她的手臂冒起鸡皮疙瘩。她忽然对修治无论如何也要拦阻织口的理由有了概念——这事非同小可,可不是那种闯入谁家跟那家人争执的小问题。 「织口先生要杀谁?是法官,或是检察官之类的吗……?」 修治没有看她,他正仰望着收费站的职员,并伸出晒得黝黑的手臂,从收费员手中接过收据。 车子上了关越高速公路,穿过在范子上方亮着照明灯的高耸关卡。 「织口先生打算射杀谁?」 修治先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之后才回答:「现在正在金泽地方法院接受审判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是年轻人,一男一女,年轻情侣。 「是强盗杀人犯。已经是将近一年半的事了,他们为了抢车袭击一对母女,并用手枪击毙她们……」 修治大约在五个月前窥见织口过去的一角。 「纯粹是偶然。正好跟今天——已经过了凌晨该说是昨天了吧——一样是个星期天,我把钱包忘在店里置物柜了。因为我平常随身只带着零钱包,所以偶而会发生这种事 ……」 到了晚上,他才发觉这件事。 「那时我跟朋友去酒吧,真的很丢脸。那笔酒钱请朋友先代垫了,所以倒还好,问题是隔天公休一天,没有钱包无法生活,只好回店里拿。反正顺路,不麻烦。」 他从店铺后方的后门走进去,为了避免不慎触动警报器,先伸手摸索保全系统的开关。不料,就在他察觉开关已被切到「off」的同时,办公室里传来有人走动的脚步声。 「当时,我的心脏彷佛要从嘴里跳出来。因为身处一片漆黑之中,我还以为是小偷……」 可是,当他抓着某人忘了拿走的雨伞权充防身武器,蹑手蹑脚地走近,看到「某人」的脸孔时,他又为了别的原因吓了一跳。 「那人竟然是织口先生。」 织口正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修治目瞪口呆旁观的同时,忽然想到,织口简直就像独自在玩切西瓜游戏的人。在辽阔无垠的沙滩上,虽然蒙上了眼睛,却没有人在旁拍手诱导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踉跄着走过去,又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修治突然开了灯。织口连忙转身,力道过猛之下腰部撞到桌角,他哀嚎地弯下身子。 「很像演短剧吧?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看到修治的身影,织口彷佛突然泄了气般,就这么摊坐着凝视地板,动也不动。 「我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可是起先他什么也不肯说。在那之前,我和织口先生虽然算是走得比较近,但当时的织口先生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该怎么说呢,比方说,平常在公司或学校认识的人,一旦在截然不同的地方遇到,有时不是会觉得对方好像判若两人吗?——有时看起来格外苍老,女生有时会变得很美,相反的,也有时看起来极为凶恶,好像连说话的方式都变了……就是这种感觉。」 「是露出本性了……」 范子的低语,令修治一惊之下猛然望着她。 「你说什么?」 「是露出本性了。」她又重述一次,把脸转向修治。「人啊,在学校或公司时都会戴着面具,那其实是虚伪的脸吧?」 车子走得很顺畅。除了前方一辆小货卡的车尾隐约可见之外,看不到别的车影。修治稍微用力踩油门、加快速度,码表的指计徐徐移动,车速已经超过一百了。 「你可真是一呜惊人。」 「会吗……」范子连笑也不笑。「人只有在茫然失神时才会显露出本性。我哥就是这样。」 然后,她又连忙补上一句:「当然想必我自己也是这样啦。」 「如果照你这么说,当时织口先生的表情才是他的本性吗?」修治感到寒意直窜胃的底层。「那,现在的他也会是那种表情吗?」 那晚,修治一筹莫展地凝视着摊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的织口。他不能撇手不管,却又束手无策,所以只能在旁边拉把椅子坐下,默默等待,等待织口说些什么——不管是辩解也好,怒骂也好,或是道歉…… 「等了很久之后,他是这么说的:『谢谢你,佐仓老弟,多亏有你帮忙。』」 修治困惑地反问:「我到底帮了你什么?」 织口终于抬起头。然后,他以勉强听得见的低沉音调回答:「如果我再那样一个人继续往在这里,一定会发疯。」 「你会发疯?」 织口是北荒川分店的老爸,深受大家敬爱。他总是笑咪咪的,喜欢小朋友,对老年人也很亲切,又有耐心——这样的人居然会发疯? 「不只是我,店里不论是谁听到这种话都会笑出来。你该不会是累了吧?还是说,你跟我们喝酒时比较压抑,其实你喜欢发酒疯?」 修治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正准备笑出来,可是笑意却凝结住了。因为,一直垂着头的织口…… 「他突然抱着头痛哭失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把年纪的大男人哭呢。」 然后,织口道出原委——带着向人倾吐后总算卸下肩头重担的表情。 事情发生在去年一月上旬,地点位于石川县金泽市外的小镇伊能町。 「居住当地,算是镇上名士的某位企业家家中,闯入两名强盗,是一对才二十岁的男女,男的是那个企业家的外甥。」 男的叫大井善彦,女的叫井口麻须美。两人都是东京人,打从国中时就列管有案,在双方老家的区少年课里是个名人。 「两人都是高中中辍生,也就是所谓的『无业少年』。年满二十岁之后,情况依然毫无改善,只是变成了『无业青年』,所以,他们才想藉机大捞一笔。」 他们的袭击行动以失败告终。企业家家中装设的保全系统派上了用场,保全公司和警察立刻就赶来了。 「可是,大井善彦持有手枪,大概是走私进来的吧。因为他和黑社会也有瓜葛——虽然只是小喽罗,问题是,那把手枪上膛的子弹少了三发。」 两人开至企业家住处的轻型私家车,是同样住在伊能町的二十岁女性所有。在警方追问下,「大井善彦供称,半路上为了夺车,把拥有该车的女性,以及与女孩同车的母亲一并枪杀了。」 命案现场位于伊能町南端辽阔的山林中,旁边不远处,就是连结金泽市内和伊能、铺设得很完善的双线道路。 母女俩的尸体,被弃置在离道路约十公尺、深入山林的斜坡上。钱包、手表、首饰都遭到盗取。母亲的后脑和背部各中一枪,女儿则是右耳后方一击毙命。两人都双眼暴睁,眼中沾着泥巴。 「光这样,就能够充分想像她们饱受多大的惊恐了吧?」 善彦和麻须美都说他们只是想抢车,如果对方乖乖交出车子,本来不会杀人灭口。 「可是,警方验尸之后却发现被害者的手脚都有遭人用力捆绑的痕迹。警方也查出疑似用来捆绑被害者的绷带,是善彦和麻须美当天中午在镇上的杂货店买的。」 修治瞥了一眼一直凝视前方的范子,又补上了一句:「而且,彷佛是这种案件的惯例般,做女儿的遭到强暴……」 范子小声说:「这才不是什么惯例。」 修治调整呼吸。虽说事不关己,但说着说着还是感到头部发热。 「不只是这样。根据现场勘验和检验被害者遗体,查明子弹射出的方向和角度后,发现更惨无人道的事实。据说犯人似乎是让母女俩并肩跪地,然后一个一个击毙的。」 当警方提出事实证据逼问后,善彦才终于断断续续供称:母亲是先遭到击毙的,先射背部,然后是头。不过,我只有杀一个人…… 「射杀女儿的是麻须美,听说她表示:『看起来好像很好玩,让我也射射看。』」 「够了。」范子撇开脸。「我不想再听了。」 修治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灯光,数到二十个之后,才开口,「被杀害的两名女性,就是织口先生的前妻和唯一的女儿。」 范子缓缓转过脸,昏暗的车中,她的脸颊显然格外泛白而发亮。 「织口先生是伊能町当地人,那是他生长的故乡。他在那里结婚,生下女儿……不过,因为诸多因素,在女儿尚在襁褓时就离婚了,他一个人只身来到东京。」 修治暂时打住,等到范子的脸袋能够消化刚才说的内容后,才继续说下去。 「他们是为了什么而离婚,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织口先生没跟我说这么多。不过,从他的语气推测,我认为他们绝不是在彼此憎恨的情况下离婚的。尤其,他应该一直很挂念女儿,所以一直没有再婚,过着独居的生活。」 「他的前妻也没有再婚?」 「没有。」 范子缓缓点 第四章 终点 一 凌晨三点四十分,以克莱尔·江户川六○四号室为中心,出现了临时战地。由于事件涉及枪械,对练马北分局和辖区所属的江户川西分局来说,案情一举扩大了。 关沼庆子道出原委后被救护车送走,国分慎介则被押回江户川西分局。而把联系工作推给其他警员,急匆匆赶来的桶川,一在聚集的搜查员中发现了黑泽,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老弟,你的直觉也有准确的时候啊。」 「承蒙您夸奖,备感荣幸,不过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 桶川使劲地搓着长满胡渣的浑圆下巴。 「关沼庆子不知道那个叫织口的男人去哪里是吧?」 「对。好像只有那个正在追赶他的青年佐仓才知道。」 「织口的住址呢?」 「目前还在确认。我们正试着和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负责人联络,可是还没找到人。」 「伤脑筋。」 和这句话相反的,是桶川一脸悠哉的表情,他仰望着克莱尔·江户川的砖红色外墙,上面映着警车的红色警示灯,闪烁不定。几乎所有的窗子都亮着灯,住户纷纷探出头来观察。 「总局那边虽然起动了紧急警网,可是车子失窃至今都已经快五个小时了,他很可能已经出了东京。伤脑筋,我们不擅长广域搜查呢。」 「现在没时间发牢骚了,快走吧。」 「去哪里?」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回谷原,回到宾士车弃置现场打听消息。你不是每次都强调这是办案的基本吗?」 「既然已专程来了,犯不着再回去。」 桶川「嗯——」一声伸了个懒腰,然后放低音量以免周遭的刑警听见,「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时候,去现场打听根本没用。只要等着,自然会知道织口的住址。到时只要去他家搜查,说不定就知道目的地了。这样比较快。」 「这样太不负责了吧,那是江户川西分局的……」 桶川佯装不知。「这是我们局里的案子。如果你这么想回谷原,那你自己回去……原来你也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托付什么?」 桶川毫不客气地抓起黑泽的领带,一把用力拉过来,仔细端详他的衬衫领口附近。 「你看这是什么。」 那上面沾着点点血迹,是抱着关沼庆子时沾的血迹。桶川精明地把眼光停留在那里,嘻嘻一笑。 「是庆子妹妹哭着拜托你吧?叫你一定要阻止织口。她用铅块塞住枪口,企图在男人面前自爆身亡,这样的想法虽然浅薄,不过这也证明她真的被逼上绝路了。为了怕连累其他人因此而丧命,她一定曾极力拜托过你吧?为了展现男子气概,你一定答应了人家的托付吧。」 「可是,调杳行动各有分担……」 黑泽正想抗议,桶川却突然咚地往他胸口一拍。 「很痛耶,你干吗打我。」 「等一下,那个是谁?」 桶川的眼睛转向黄色封锁线外侧聚集的看热闹人群。都已深夜了,还冒出这么多人。 桶川下巴所指的「那个」,是一个年轻女孩。她站在最前头,两手抓着封锁线。为了紧紧抓稳以免被人潮推挤开来,她双手用力得甚至可看见关节浮现。 那个年轻女孩的眼神一直追逐着来往的刑警,期间还一脸不安地频频舔舔嘴唇,并不时仰望着六楼。她的脸色苍白、双肩颓然垂落,看起来似乎有点疲惫,不过五官倒是长得满可爱的。 「老弟,你最会哄年轻女孩了吧,你去向那个女孩打听看看。」 话才刚说完,桶川已经快步迈出。他故意从远离那个问题女孩的地方钻过绳索,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黑泽无奈之下只好跟去。 「你好,小妹妹。」 听起来像在跟小孩说话。年轻女孩吓了一跳转过身,桶川的食指竖在嘴前,低声说:「你是关沼庆子小姐的朋友吗?你认识织口先生或佐仓先生?」 年轻女孩浑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桶川。 「织口先生……还有佐仓先生?果然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太多人说了太多事,我已经被搞糊涂了……」 「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吧?」 年轻女孩这时候好像无端遭人怀疑是扒手似的猛力摇头。由于还不了解状况,她显得很害怕。「不……我……我是……」 「你认识他们吧?你一定很担心。」 桶川和蔼地问道。这种语气加上那柔和的圆脸,就是这位老爹的武器。 果然,年轻女孩用只有桶川才听得见的细小声音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好担心……您是警方的人吧?」 桶川点点头。「我和这个年轻人都是。」说着,他指指黑泽。「你愿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用不着慌,慢慢说没关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女孩颤动了一下纤细的喉咙,然后才回答:「我叫做野上裕美。我在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跟织口先生和佐仓先生一起工作。」 距离克莱尔·江户川大约一个街区的路灯下,桶川和黑泽取出警察证件,让野上裕美安心后,开始询问她。 她不知道织口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出身故乡。不过,她表示织口一人独居,不太喜欢谈论关于他来到渔人俱乐部就职前的生活。 「他是个大好人,非常温和,我们都很喜欢织口先生。」 裕美似乎是个聪明女孩,稍微镇定下来后,就能把昨晚发生的事按照先后次序一一说明。 「我们到了新小岩车站附近的居酒屋之后,佐仓先生突然不见了。由于有之前发生的事,我猜他一定是来关沼小姐的公寓了,虽然店长拦着我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我还是打了电话过来。可是,电话是答录机……」 「嗯。所以,她情急之下就干脆过来看看?」 「对,就是这样。」裕美的拳头在穿着衬衫的胸前紧握。「结果,就听说关沼小姐被人攻击,受了伤……」 「她的伤不严重,你放心吧。」黑泽说,「等精神上的惊吓平息,很快就会康复。」 可是,裕美在意的似乎不是庆子的健康状态。她畏惧地不停眨眼,略微翘起的可爱小嘴哆哆嗦嗦地询问桶川:「是佐仓先生伤害关沼小姐之后畏罪潜逃吗?」 「哎,这倒不是,你放心吧。反而该说,他是想帮助关沼小姐。」 「真的?」裕美的脸上出现安心的神色。不过,几乎是在同时,黑泽也看到她眼角微微渗出可悲的嫉妒之情。桶川大概也注意到了吧,他微笑着轻拍裕美肩膀。 「他似乎是个能干可靠的青年。我说裕美,你好好回想一下,告诉我,佐仓从居酒屋消失前,曾经做了些什么。」 「他好像曾打过电话。」本以为裕美会陷入沉思,没想到她立刻回答了。可见佐仓修治失踪后,她一定四处寻找过。 「噢?」 「我们等了又等,还是不见佐仓先生回来,所以去问过店员。结果,有人说看到他正在打电话。」 桶川浮现和蔼、饱满的笑容。话题越逼近核心,他就会变得越温柔,就像准备按住跳楼自杀者的充气垫一样。 「噢?那,他会打去哪里呢?你知道吗?」 裕美摇摇头。「详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好像看过火车时刻表,然后随手一放,就那样冲出居酒屋了。」 「时刻表是翻在哪一页,这个你问过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裕美快哭出来了。桶川双手拍着她的肩,好言安慰。「没关系,没关系。警察已经在到处寻找他们了。你能不能再告诉我 一件事,你跟店长是在几点分手的?」 「过了两点以后,店长送我搭上计程车……」 「可是,你却没有回家?」 「我家在三鹰那边。我实在不放心佐仓先生和关沼小姐,所以半路又折回来了。」 桶川抚着稀薄的头发,像个毫不在乎门禁时间、不会紧盯着女儿行为举止的「开明」老爸般点点头。 「是吗,是吗。那,店长呢?」 「他说要去佐仓先生的公寓看一看,在草加,我本来也想一起去,可是他不答应……」 「店长家在哪里?」 「西船桥。」 黑泽看看手表。三点二十分了。就算那个店长绕到草加,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看佐仓修治会不会回来,死心之后才回到西船桥,现在也差不多该到家了。只要能跟店长连络上,就能知道织口的住址和家人下落。 「怎么办……我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桶川安慰着哭哭啼啼的裕美。「你用不着哭丧着脸,先回家等好吗?喂,黑泽,替她叫辆计程车。」 送野上裕美坐上计程车后,黑泽回到克莱尔·江户川。时间赶得正好,负责收发联络的警车无线电,收到报告表示已经连络上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店长。 「去搜他房子,走吧。」桶川大步走近,朝黑泽背上一击。「你可别忘了裕美说的话喔。」 二 清晨四点二十分。修治和范子已经穿过关越隧道,加快速度经过汤泽、六日町、小出,一路来到越后川口休息站前方。 距离长冈还有三十公里,从那儿改走北陆公路,在抵达金泽东出口前,还有两百五十公里的路程。虽然感觉上好已经开了很久的车,其实此刻还没走到全程的一半。 打从练马上关越公路算起,开到长冈为止大约费时三个小时,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速度,他有把握自己开得比织口快。因为织口开车平时就很谨慎,即使是走高速公路,也绝对不会飙到必要以上的车速。更何况今晚他是为了完成重大目的而去,为了避免一时大意发生意外,他应该会格外小心才对。 前面的路程还很漫长,就这个着眼点来看算是很幸运,他绝对追得上。修治超过挡在眼前视野的小货卡后,又继续踩油门。就在这时,一则新闻从一咯开着的收音机流泻而出—— 「曲子播到一半,要为您插播最近收到的消息。这是一则有点危险的新闻。」 主持人一改之前开朗的语调,开始播放新闻。 「昨晚十一点左右,住在东京都江户川区克莱尔·江户川公寓六○四号室的关沼庆子小姐,在该公寓的停车场遭人袭击,装在后车厢的竞技用霰弹枪一把,以及保管在室内一盒共约二十发的子弹皆遭窃取。」 修治不禁屏息,觉得彷佛突然缺氧般,而本来靠着椅子的范子也连忙挺起身子。 「据关沼小姐表示,窃取这把枪的,是同样位于江户川区内的钓具专卖店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店员——织口邦男,织、口、邦、男,现年应为五十二岁。该名嫌犯当时也偷走了关沼小姐的车子驾车逃亡,但这辆车在午夜一点左右被人发现弃置于练马区谷原的路上。警方目前尚未掌握织口嫌犯的去向和下落。」 范子两手抓着安全带,梦呓似的说:「织口先生……把车子……」 「嘘,安静点。」修治口气严厉,并伸手把收音机音量调大。 「……此外,关沼小姐失窃的这把霰弹枪,属于上下二连式,据报枪身下方的正中央已经被铅块堵住。至于为何如此,警方目前还在调查,尚未公布详情。」 范子哑然张着嘴,修治也感到万分泄气。看样子,遭警方一盘查,庆子似乎什么都说出来了。 主持人的声音毫不留情地继续着。 「这件案子虽然关系错综复杂,还有许多细节真相不明,不过据说有一位同样任职于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同事,似乎正在追赶织口嫌犯。这位同事从关沼小姐那里得知经过,掌握了织口嫌犯的去向,因此才尾随在后,据说他也同样携带了一把关沼小姐所有的霰弹枪。同时,警方跟北荒川分店的负责人确认过后,证实少了一辆印有店名的掀背式轿车,该名同事可能是利用这辆车进行追踪。这是一辆白色的掀背式轿车,车身两侧写有店名和商标。车牌号码是……」 主持人把修治他们的掀背式轿车车牌号码覆述两次后,做了总结。 「警方目前正全力搜索织口嫌犯及该名同事的行踪。各位驾驶朋友,如果您发现这辆车,请利用最近的电话打一一○报警。请各位务必协助配合。」 好一阵子,两人都无法开口。范子凝视着修治的侧脸,两手扭绞在一起。修治觉得双腿软绵绵的,好像变成了绵花。 「怎么办?」范子问,宛如那年冬天的某清晨,在刚刚冻结的溜冰场上滑行而去的第一颗冰上曲棍球一样,她的声音和那纤细脖子支撑的脑袋中塞满的思绪,都以无法遏止的速度奔驰而出。「到底该怎么办?如果我们两个被警察找到,会被逮捕吗?会被带走吗?那样的话,织口先生呢?他已经不在庆子姊的车上了,没有人能找到他了,他会把人杀掉的。我们会一起被警方逮捕吗?」 为了让她滔滔不绝的话语停止,修治使劲连按了两次喇叭。紧贴在前方的小货卡司机,惊讶地回头,露出你再按一次就跟你没完没了的激愤表情,狠狠地瞪着他们。 喇叭响起的同时,范子倏然闭嘴,然后又开始连珠炮似的说:「你为什么要按喇叭?你是在大肆宣传要人家来抓我们吗?」 修治又让喇叭发出一声尖叫。「我是要你闭嘴,你还不明白吗!」 范子举起手按着脸。由于手在发抖,下颚也跟着抖动。 「对不起。」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我吓到了,很害怕,所以脑袋一片很混乱。」 她用力握紧拳头,低声说:「我不会再大呼小叫。」 修治笔直看着前方,使劲地握着方向盘。 「警察并不是在通缉,只是在寻找,而且找的还是这辆车。」 「可是……」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掌握织口先生的去向。既然这样,就不必这么绝望了。」 收音机又继续播放音乐,是快节奏的舞曲。那种喧嚣反而让脑袋变得更加混乱,修治粗鲁地关掉收音机。 「换辆车吧。虽然是坏消息,不过幸好我们及时听到。只要去休息站,应该会有办法。」 「要偷车?」 范子本来只是忍不住反问,但说出口却成了强硬的质问。修治瞥了她一眼,稍微皱了皱眉头。 「如果在越后川口下交流道,你一个人应该回得去吧?」 「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退出比较好。枪身塞了铅块的事,也已经公开在新闻中报导了。说不定织口先生也正在什么地方听着这段报导,你已经没必要特意冒着危险跟着我去说明了。」 为了不让范子插嘴,他讲话的速度变快了。 「已经清晨四点多了,应该不必等太久就会有其他交通工具开始发车,你也可以搭新干线。剩下的事,我一个人会想办法解决。」 「我不要,我也要去。」 「可是……」 「我要一起去,我不要半途而废。如果要这样,我一开始就不会跟来了。」 范子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在眼前延展的灰色道路。 「而且,又不知道织口先生是否真的听到这则新闻了。说不定他没听,还毫不知情。我是庆子姊的代理人,我有这个责任,我绝对不会打退堂鼓的。」 「可是你如果又好像刚才那样失控,我会很困扰。」 范子抬高了音量。「我不是说过不会再那样了吗?我保证不会了!」 修治吐出一口大气。说她胆怯偏又这么顽固,说她内向偏又如此好强,真是够了……! 「欸,你说织口先生为什么会扔下宾士呢?」范子似乎已经考虑起别的事情了,不过大概是勉强自己这么做,她的手指还痉挛般地颤抖着。 修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是发生了车祸。」 「那,他现在不知怎样了。他弄到了别的车吗?还是说,改搭别的电车或什么的……」 「就时间来说不可能搭电车,而且电车也不方便。可是他对机械不在行,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另外弄到车吗……」 这时,修治脑中灵光一闪。不过在他尚未说出口前,范子光看他的表情变化,似乎就已经察觉他心中所想。她猛然抓起修治手肘,说:「刚才你不是说过吗?在上里休息站,有人救了一个差点被摩托车辗过的小孩,那个人的年纪、外貌跟织口先生很相似。」 修治缓缓点头。 「对。我刚才也正在想这件事。」 「没错,就是那辆车……」 「听说是coro。」 「织口先生该不会是搭便车吧?只要在关越公路等着,要拦下往新泻或北陆方面的车子,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 范子把身体凑近,仰望修治的脸。这次,换他把她心中可能正在想的事说出口: 「也就是说,织口先生现在,不是一个人。」 这时,载着织口的coro正在北陆公路上继续顺畅奔驰,车子经过杮崎交流道,早已过了长冈五十公里以上。coro的收音机还没打开,驾驶座的神谷和副驾驶座的织口几乎毫无交谈,陷入单调的沉默中。 听得见的只有引擎声。竹夫正在后座熟睡,虽然织口不时闭上眼,装出睡着的样子,实际上他连一秒都没睡过,甚至无法陷入茫然失神。 逐渐接近了,终点快到了。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就怦然加速。 他回想起从前还在执教时,从他手上拿回考卷的孩子们,那一张张浮现出既期待又不安的表情,一边按照唤名顺序走到教室前的模样。老师,我这次考了几分?——有些学生会爽快地直接这样问他;也有些学生大概自己也知道考得不好吧,缩着脖子连头也不敢抬。 等到计划达成,说不定我也会像当时那些孩子的态度一样……织口如此想。我拿到了几分?我写出正确答案了吗?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只身来到东京,执教数年期间的事。有一次他采用论文形式进行测验,有个学生回答的不是论文本身,而是长篇大论地针对以这种形式企图判定学生阅读能力的考试方式,公然表达自己的不以为然。那篇「论文」,连答题用纸的背面都写得满满的。 虽然织口无法完全接受那个学生的意见,但也觉得其中有很多地方令他颇有同感。所以,在发还考卷前,他曾在放学后单独把那名学生叫到教室,与他沟通。那个平常寡言内向,在课堂中表现并不起眼的学生,在织口率直地主动开口后,愉快地回应,让他得以知道学生的意见。 同时,在谈话最后,学生低头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太狂妄了。」他害羞地笑着说,「可是,如果有不满或不服气的事,我认为不应该躲在背后批评,应该做点什么才对。」 那孩子现在不知怎样了……他想。 和留在伊能町的妻子正式离婚后,每次站在讲台上,他开始质疑自己:像我这种连家庭都无法好好建立的半吊子,凭什么教小孩呢?——于是他辞去教职。当时,有些学生认定他的离职和他与校方的争执有关(事实上,当时他也的确是相当反体制的教师),还发起反对运动,征求大家连署。那时,他记得那名学生也参加这场运动了。 (不应该躲在背后批评。) 应该做点什么——这句话是对的,织口想。当时那名学生大概只是为了满足孩子气的单纯正义感,以及小小的反抗心理,才会选择这样的字眼吧。可是这句话,岂不是比他所以为的包含了更多各种意味的事实——极为单纯的事实吗? 应该做点什么。他必须采取行动,要不然,永远只能站在原地打转。 「不晓得几点才会天亮。」 他睁开眼,问驾驶座的神谷。他大概以为织口在睡觉,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后,才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钟。 「不知道,到了五点左右,应该就会渐渐天亮了吧。」 夜晚就要结束了——织口一边体会着近乎安心的感受,一边深深地窝进座椅中。 「听说很多婴儿都是在黎明时分出生的。」可能是想到织口虚构中的女儿,和那个女儿即将产下的婴儿吧,神谷说着。「说不定,织口先生您的外孙是这样喔。」 织口微笑点头。神谷对他的谎言信之不疑的温暖人品,令感动得有些心酸。 「就是啊。」他说。「一定是这样吧。」 三 越后川口休息站的停车场停着三辆长途卡车,和两辆轿车——似乎都是私家车,一辆是跑车型的进口车,另一辆是外型矮胖的家庭房车。每一辆车都空空如也,当然引擎也熄火了。 修治把掀背式轿车停到停车场的角落,尽量不让车体的商标和车牌号码引起注意。自从听了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后,他老是觉得所有的对向车、所有追上来超过他的车,似乎都已认出这辆掀背式轿车,正在打一一○报警。 「要怎么做?」 下了副驾驶座,范子立刻奔到修治这儿。光是想到要偷别人的车就已经令她脸色发青。 「你打得开锁住的车门吗?没有钥匙也能发动引擎吗?要怎么办?」 「两样我应该都能搞定……」 修治看着餐厅的灯光低语。自动贩卖机、长椅、垃圾桶、烟灰缸,在那附近休息的驾驶总共有四人……不,有五人,现在有一人从厕所走出来。 来参加钓鱼活动的客人,当发生忘记拔下钥匙就把门锁上的意外,所以渔人俱乐部车子的置物箱中,总是放着中古车商惯用的万能钥匙。当然,用法也经过专人指导。虽只是两根细长铁丝组合而成的简单工具,但只要掌握住诀窍,一般汽车的车门几乎都能打开。 问题是,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他是否连结电线发动引擎?修治算是手很巧,理论上也知道该怎么做,可是这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实际做起来还不晓得要耗费多少时间…… 从停车场角落观望了半天,一名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年轻男子,走向跑车型的车子,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发动引擎,俐落地绕过半圈停车场后绝尘而去。大卡车根本就不列入考虑,所以只剩下那辆家庭房车了。它有着宽敞的四人座,车子是金属蓝,虽非高级车,不过看起来应该很好开。 有个男人站在烟灰缸旁抽烟。他穿着西装、裤脚打摺的长裤。当他略微侧身地吐出烟雾时,可以看见他的胸口规矩地打着领带。 那辆家庭房车八成是他的车吧,他应该不会休息太久,再继续等下去,他就要开走了。 「做得到吗?」 「嗯,应该可以。」说完,她露出好胜的眼神订正,「我绝对会搞定。」 穿西装的男人悠哉地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仰望夜空。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可是星光似乎开始稀薄了。逐渐地,夜晚正缓缓退场。 穿西装的男人捻熄了烟。修治轻轻推了范子后背一把。 「交给你了。」 「嗯。」 范子跑 向和餐厅并排的厕所。她前脚刚走,穿西装的男人就离开烟灰缸旁,走向车子。一旁两个看似卡车司机的大块头男人,背对着修治,倚着自动贩卖机正聊得起劲。 穿西装的男人打开车门。修治拎着装有枪枝的沉重袋子,快步朝那边走近。在旁人看来,大概以为他会经过车旁,走向餐厅吧。他加快脚步,一直走到近得足以清楚观看西装男人动作的地方。 坐在驾驶座上的西装男人,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这时,厕所那边突然传来范子的尖叫声——「失火了,失火了!快来人啊!」 时机抓得正如他所预期。西装男人惊愕地仰起脸,打开驾驶座车门,探出上半身。范子还在尖叫。原本正谈笑的卡车司机已朝着厕所冲去,西装男人彷佛受他们的提醒,也下了车跑起来。 「冒烟了!」不知是谁粗声呐喊。 修治也跑了起来。跑向那辆车门敞着、钥匙插着、引擎已经发动却被撇在一旁的车子。他先把枪袋扔上车,接着钻进驾驶座,把副驾驶座的车门一开,正好看到冲出厕所的范子笔直朝着他跑来。 「快,快。」 她一头钻进车里。修治一急速发动车子,范子就喘息着调整姿势,把车门关上。车子冲出停车场出口时,后照镜里映现从厕所跑出来的西装男人,和那两个卡车司机的身影。穿西装的男人茫然地垂着双手呆立着,一名卡车司机看起来正笑了出来。 「我成功了吧?」 和这句充满活力的话正好相反的是,范子的手在紧张之余直到此刻还在发抖,修治伸出一只手紧握着她的手。 「了不起!」 「那个钓锤,好端端的却可以点火耶。」 两人像脱疆野马似的狂笑,笑声几乎把车子震得晃动起来。 修治拿了一枚冒烟钓锤给她,交代她在厕所点火,让厕所看起来像着火了,再把钓锤扔到别人无法立刻找到的地方。然后只要一高喊「失火了!」通常附近的人就会连忙赶来。如果光是叫声很容易会被拆穿,可是一旦的确冒出烟雾,只要趁着大家寻找起火点之际,就可以争取时间。 「那本来就只是有点受潮嘛,我想只要多花点时间点火,应该还是会冒烟的。」 范子拭去眼角的泪水,她是笑到流眼泪。「对呀,然后我大叫一声:『我去找灭火器!』就赶紧逃出来了。」 不过,他们并未笑太久,两人都没有兴奋到忘记自己目前的处境。范子拉着安全带,正色说:「欸,接下来要找coro吗?」 修治摇摇头。范子一脸意外地瞪大了眼,紧抓着安全带看向他。 「如果能在半路上顺利发现当然就好,不过也许不能抱太大希望。更何况,我们并不能确定织口先生是否真的在那辆coro上。就算他当时在车上吧,现在也不见得还是如此。说不定为了配合coro的目的地,中途又改搭了别的车子。」 「……对喔。」 「所以,我们要抢先一步。」 这辆车从驾驶座按个按键就可以调整后照镜的角度。修治把之前配合倒霉车主的视野设定好的后照镜,调整到易看的高度,确认侦防车和交警的车子都没有追来后,说:「我们要抢先到目的地等他。这样,更能确实逮到他。」 「去法院前面吗?」 「嗯。我想织口先生大概打算利用大井善彦从拘留所被带出来,正要进入法院的那一刻执行计划。这是霰弹枪,无法从远处射击,他一定是打算埋伏在法院周围。」 然而,这个预测,最后将以另一种形式遭到背叛。 那则新闻是在车子奔驰过上越、名立谷滨,正要经过能生町时撞入织口耳中。 北陆公路到了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隧道连续不断,一板一眼的神谷又按照道路标志打开收音机。这次不是音乐节目,似乎是艺人的谈话秀,不过由于一进入隧道声音就切断了,所以完全听不出是在谈什么。织口心不在焉地充耳不闻。 没想到就在穿出高峰隧道时,那名不知名艺人的谈话却转换成播报员在报导新闻。他听到的报导是从中间开始的—— 「……失窃的霰弹弹,枪身长二十八寸,是十二号口径的上下二连枪,由于下方枪身的中央已被铅块堵塞,一旦开枪将会陷入极为危险的状态。据枪枝拥有者关沼庆子小姐表示……」 说到这里,车子又进了隧道,声音切断了。看到织口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神谷说: 「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枪怎么样了是吧?」 「啊?啊,是啊。」 「东京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了。」 对,发生了什么事呢?枪身中央已被铅块堵塞?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可是,刚才的新闻清清楚楚地提到关沼庆子的名字。 这个隧道很短,织口还来不及从冲击中重新振作,coro已经冲回原来的天空下。同时,收音机的声音也复活了。 「……所言,本案关系非常错综复杂,根据目前确定的情报,确信正在后面追踪的该名同事,名叫佐仓修治,佐、仓、修、治,是名二十二岁的店员,同样持有关沼庆子的霰弹枪,这把是二十号口径,所以应该是比起先前遭窃的那把口径略小的上下二连枪。总之,目前警方还未掌握这两人的行踪,处于毫无线索的状态。刚才江户川西警局局长已经召开临时记者会,整个东京都内已进入紧急戒备,要求所有单位联合提供消息……」 到这里又是隧道,声音断了。织口耳朵嗡嗡作响,使劲咽下口水,在无意识中紧握双手,茫然地凝视着前方。 庆子被发现了。现在,警方已经知道织口夺去她的枪逃走的事了,而且正企图追赶他。 不过,这点他早有心理准备。更何况,警方不可能查出他的去向。他的公寓里没有留下任何可能的线索。这点他很确定,没问题,他可以安心。 问题是,根据刚才的消息……据说佐仓修治带着关沼庆子的霰弹枪,正在后面追赶他。 真的吗?织口费力地整理着濒临混乱的脑袋,一边自问,修治也许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吧?他什么都知道,包括织口的去向,而且八成也猜到织口的目的地了吧。 所以,他才会追上来企图阻止他,这很像他的作风……织口半带着茫然,同时却能够理解,这很像修治的做法,简直太像他的作为了。对于一个突然逸出常轨的年长同事,他正竭尽全力想让他打消疯狂念头。 可是,他怎么会带着枪?是他自己的判断吗?还是…… 对了,想必是庆子要他这么做的。她的屋里,还放着另一把规格类似的枪。 隧道内的橘色灯光,把自己的双手染成像假玩意儿般的恶心颜色。织口愕然凝视着双手,突然间抬起眼,察觉到现在陷入沉默的收音机,调频器的灯还亮着,这才回过神来。 只要出了隧道,又会传来收音机的声音。这次,新闻说不定不再从中间开始,也许会清楚地念出织口的名字,从最前面开始重新覆诵一遍。没时间再发呆了。 「你不觉得好像有杂音?」 由于唐突出声,语尾变得嘶哑。神谷大概是被隧道内的风压塞住耳朵了吧。他「啊?」了一声反问织口。 织口提高音量。「我是说收音机。有奇怪的杂音……唉,这种声音真刺耳。」 他夸张地皱着眉,急着伸出手去摸开关,结果那是音量的调整纽。播音员的声音一瞬间大得令人惊讶,彷佛在嘲笑焦急的织口,说到「霰弹枪的构造……」才又变小,因为织口把音量的开关调回去了。 逐渐接近隧道出口。车子出了半圆形出口,把橘色灯光抛在 身后,coro滑出夜空下。这一瞬间,织口终于找到电源的开关,立刻把收音机关掉。 「呃,对不起。」连他自己都知道声音变得很不自然。他也知道神谷微微皱起眉,不时偷瞄着他的脸。 「我啊,最怕那种电波的杂音了。听了好像会牙齿发麻……就像有些人不是很讨厌听到刮玻璃的声音吗?就跟那种感觉很像。」 听着他匆匆解释的话语,连神谷的表情也显得有点怀疑。在织口心中,心脏膨胀了。那溶解在血液中,潜伏在体内的不安黑影,彷佛突然在心脏里凝固成块。 过了一会儿,神谷才开口。又恢复原先平稳而略微疲惫、有点困倦的表情。 「我也很怕听刮玻璃的声音。」 织口悄悄撇开脸,安心地闭上眼。 「到了这一带,收音机总是会有杂音。前面已经没有像关越隧道那么长的隧道了。你把收音机关掉也没关系。」神谷继续说。 「谢谢。」织口说。他靠回椅背,尽量保持正常的呼吸。有股窒息感朝他袭来。 修治正在追来。他一定是走同一条路,绝不会错。织口离开庆子后,过了多久修治才从东京出发呢?现在,他已经追到什么地方了呢? 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织口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偷看在后座熟睡的竹夫头旁的大包袱。 那把霰弹枪下方枪身的中央,已经被铅块塞住了? 如果新闻报导没有错,不是骗人的,那么当他以正常方式开枪时,死的将会是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枪身会被塞住?庆子是明知如此才把那枝枪带出去吗? 不过,这么一来,也许了解了他从庆子那儿偷枪时感到的疑问,织口想。昨晚的她,似乎有着某种阴郁的计划。所以,她才会那样盛装打扮,还在车子行李厢摆了一把枪,在小巧的皮包里藏了一发子弹,随身带着…… 织口把视线调回前方延伸而去的道路上,闭上眼试图聚精会神。接下来该怎么办?要怎么顺利脱身? 不管怎样,修治恐怕都会追来吧。他不仅聪明,反应也很快。听到这则新闻被吓到,或者因此死心,干脆半路放弃追踪……这不是织口认识的佐仓修治会采取的做法。他并没有做错事,只是想阻止正要做错事的朋友。既然如此,他当然没什么好怕的。 修治不会死心,他们迟早会在哪遇上。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 「神谷先生。」他睁开眼,轻轻起身呼唤神谷。「请问下一个休息站在哪里?」 「应该在越中境吧,差十多还要二十分钟。」 「实在很不好意思,能不能在那停一下?我想打个电话。」 神谷爽快地点头。「可以啊,反正我也正想赶走瞌睡虫。」然后他微微一笑,「您要打去医院是吧?」 织口也堆出笑容。「对,没错,说不定已经生了。我从刚才就一直有这个感觉。」 他们在清晨五点二十五分抵达越中境休息站。 车窗右手边是海,一下了车,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夜色渐渐褪成浅蓝色,东边的水平线上微微泛白。大海看起来是晦涩的银色——就像陈旧的百圆铜板的色调。一般人对日本海的印象总是晦暗阴郁且沉重,但总口想,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跟南海或太平洋那种明亮壮阔比起来,日本海只不过略显几分老成罢了。 好冷,他想。 宽敞的停车场前,零星伫立着五、六个同样在休息的长途巴士乘客。他们一边观赏日本海的黎明,一边啜饮着热咖啡或红茶。虽然和之前在上里看到的巴士公司不同,不过旅客看起来总是一样,而且大家似乎也都会对别人产生亲切感。织口走到电话亭的途中,与一个看似难以相处的中年女性错身而过,但她却主动对织口说「早安」。 一进入电话亭,织口按下一七七,气象预报——北陆地区今天的天气是……降雨的机率则是…… 他面对事先录音好的气象预报,适当做出答腔的样子后,看到被神谷唤醒的竹夫正被牵着手带往厕所。织口对着还一脸惺忪的竹夫挥挥手,孩子虽没反应,神谷倒是露出笑容。 挂上电话出了电话亭,织口缓缓斜切过停车场,回到coro旁。他两手撑着引擎盖,出神地看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与大海。用这种方式熬夜等待黎明是难得的经验,不过以前每逢有钓鱼活动时,他总是在这个时间起床活动。每一次,他都觉得早起真好。黎明的空气中,或许含有能够令人脱胎换骨的成分。早起眺望着天空,彷佛让灵魂获得洗涤,沾染的污垢与皱纹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怎么样?」 耳边传来神谷的声音。他转头一看,神谷一只手握着竹夫的手,一只手拿着两杯纸制咖啡杯的握把,朝着这边走来。竹夫也端着一个正在冒热气的杯子。织口连忙伸出手,从神谷手上接过一个杯子。 「这还真烫,没有被烫伤吧?」 「不要紧。我的脸皮厚,手皮也一样厚。」 织口笑了。一股温情涌起,几乎要把事实脱口而出,他连忙吞回肚里,他必须欺骗这对父子到最后一秒。 「你的脸皮一点也不厚,只是假装很厚。因为你太善良了。为了对方着想,所以才会忍不住装出不会被一点小事伤害的样子吧。」 神谷露出目眩神迷的表情。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把已经冲到喉头的话吞回去,微笑以对。「打过电话了吗?」 织口在无意识之下,目光回避着神谷的脸。因为他感到心虚,也怕被看穿真相。 「对,打过了。」他回答,「已经生了,说是三十分钟前生的。」 神谷的微笑彷佛丢进平底锅的奶油融化般逐渐扩大。这个男人是真心替我高兴——织口再次如此想。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 「这样啊,这样啊。」 神谷轻抚着双肘放在coro引擎盖上拄着脑袋的竹夫。 「你听见没,说是生了一个小妹妹喔。」 这时竹夫仰起脸,仰望织口,在一瞬间放松嘴唇,看起来似乎笑了。虽然比星光闪烁的时间更短,几乎令人怀疑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错觉,但织口认为自己的确看到了。 「谢谢,结果你猜怎么着,」织口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谎言。「我女婿的伯父伯母也住在东京,他们向来很疼爱我女儿夫妇俩。一听说她快生了,据说昨晚也同样朝着这边出发了。他们家的小孩留着看家,我刚才打电话过去想通知他们消息,结果吓了一跳。因为他家小孩说:『怎么,我爸妈出发时说要带织口叔叔您一起去的呀。』」 神谷笑了出来。「啊,这样岂不是正巧错过了。」 「就是啊。不过,那对伯父夫妻在一个小时前,也从米山的休息站打过电话回家。说他们到了越中境会再打电话,所以我只要在这里等着,应该就能跟他们会合。」 「米山吗,」神谷看看手表,「如果一个小时前开到米山,对喔,也差不多快到这里了。」 「对,所以我就在此下车了……承蒙您这么照顾,多亏有您帮忙,改天再好好谢谢您。」 神谷轻轻摇手,打断织口的道谢之辞。「不用了。我们只是凑巧走同一条路,很高兴能帮上忙。而且,您这段旅程终点有好消息等着。至于我,就没这么幸运了。」 织口顾忌地看了一下望着大海的竹夫,朝着神走近半步,小声说: 「请尊夫人多保重。不过,为了让她早日康复,你必须振作点。」 神谷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织口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不,我要订正。不是 你必须振作,应该说,你稍微不振作一点就好了。也就是说,只要好好打混过日子就行了,就像一般大男人主义的老公一样。」 「织口先生……」 「我不该多嘴的,就当我没说。」 织口笑着说完后,朝着竹夫弯下身。「那我走罗,竹夫,能跟你一起兜风很开心。谢谢你的帮忙,伯伯要在这跟你们说再见了。」 他抓起那冰冷的小手,跟孩子握手。 「伯伯会祈求上天,让你妈妈早日康复,回到东京团聚。伯伯的祈祷一向很灵验,你妈妈一定会马上好起来的。」 神谷凑近,把手放在竹夫肩上,一边问织口:「是在哪间医院生的?」 织口有点犹豫,他本想说谎,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像样的名词。同时,也涌起一股冲动,觉得至少告诉这个叫神谷的男人一句真话,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在伊能町的木田诊所那个地方,您听说过吗?」 神谷想了一下后,说:「不,我不知道。伊能町是金泽的郊外吧,那边我没去过。」 织口制止正想帮忙的神谷,自行从后座取出包袱。 「看起来好像很重。」神谷头一次说。织口只是笑笑,什么话也没说。 在神谷父子坐上coro,开车远去的过程中,织口一直姿势端正地目送着。神谷曾回头向他致意,竹夫也一直从副驾驶座的窗口凝视着他。织口一直迳站着,直到看不见coro为止。他把双手紧贴身体两侧,姿势端正,表情严肃得像个等待「敬礼!」号令的老兵。 coro走远了,插曲结束了。织口突然感到分外疲惫,当场蹲坐在地。 然后,他好不容易才把放在脚边的包袱拉过来,拎起包袱,骨碌地站起身。 尽量待在靠近休息站入口的地方比较好吧,修治一定会来。 突然间,他想到新闻可能做了报导,或许该把蓝色工作服脱掉比较好。可是,他又想到这样说不定也会让修治没注意到他,所以又打消念头。 不管怎样,只要名字没被清楚发现,应该不至于有人把东京发生的霰弹枪失窃案,和在这日本海边的休息站悄然伫立的男人联想在一起。因为大家都很忙。 修治来的时候,该从何解释起呢?织口边想边眺望大海,距离金泽还有一百二十公里,夜色变得更浅了,早晨已经近到伸手可及之处。 四 织口邦男的公寓,位于千叶市内私铁沿线的小镇,是一栋涂着灰泥的独栋房子改建的,一共住了三户。 费了一个小时以上,把六叠榻榻米大的房间和四叠半的厨房钜细靡遗地搜了一遍,连住在该处的三户人家也全部叫醒进行侦讯,唯一的发现,就是织口这个男人实在是准备周详、心机颇深。 「这样不行,对方占了上风。」桶川说着摸摸鼻子。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我们应该回谷原。现在回去还不迟,我们走吧。」黑泽大表不平。 就算撇开这点小说,不顾辖区所属擅自越区跑来登门搜索,已经令江户川西分局的刑警一脸不悦了。黑泽不想为这种事引发争执,他决心说什么也得把桶川给拉回去。练马北分局现在应该也正愁人手不足。 没想到才刚离开公寓,来到双线道的马路上,桶川就立刻举手拦下往练马反方向车道的计程车。 「你想做什么?」 「你不要说像个被色狼偷袭的美眉好吗,我只是要回家啦。」 「回家……?」 「my home,go home,你也一起来。」 「别开玩笑了,我要回局里。」 桶川又抓着黑泽的领带把他拉过来。 「少罗唆,你来就是了!我又不是要回家睡觉。虽然去局里的资料室找也可以,可是这么一来,说不定会被课长发现轰出去,所以不如去我家的资料室找。而且,从这里出发,去我家比回局里近多了。」 黑泽皱起脸。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而是因为他看穿了桶川的意图,脸孔自然就扭曲了起来。 「桶川先生……」 看似急躁的计程车司机开口了:「先生,你到底要不要上车?」 桶川把黑色的证件一亮,司机立刻闭上嘴。 黑泽逼问:「你发现了什么?」 「赶快上车好吗?有什么话在计程车上也可以谈吧?啊?」 桶川住在千叶市内的某个公共社区住宅,可是他很奢侈地另外租了一间小公寓,当作他的专用「工作室」。那里堆满了过去的搜查纪录和相关资料,此外,还囤积了所有案件案发当年主要的报章杂志。他常常睡在这里,反而偶尔才回家一趟,的确可称这里是「my home」。黑泽就曾有这样的痛苦经验:当初才刚调到他手下工作,他就开口邀约:「我请你吃晚饭,你来玩嘛。」想念家常菜的黑泽当下兴冲冲地赴约,结果什么也没得吃,直接被带去那间my home,最后甚至还得乖乖在那切洋葱。 不过,桶川既然在这个节骨眼宣称要回那里调查资料,一定是在织口房间发现了什么足以掌握他的去向的线索。黑泽把桶川企图占领狭小空间的腿推开,压低声音,以司机听不见的音量切入正题:「你发现了什么?」 桶川本来闭着眼,这时像在俏皮眨眼似的睁开一只眼,哼哼地笑了。 「你猜猜看。」 黑泽勉强按捺住想把他扔出计程车外的冲动,在椅子上调整坐姿,仔细思考。到底会是什么?搜索房间时,桶川曾经热切地凝视过什么吗? 车子进入千叶市内,终于停在桶川租的公寓旁时,黑泽的脑中也有了两个答案。已经快天亮了,邻居养的一只狗正拼命吠叫。面对着桶川迅速率先爬上公寓楼梯的背影,黑泽用不输狗吠的音量高喊:「你看过书架吗?」他问。 织口屋里有一个小书架,书塞得满满的。大部份是小说——从不须费神的大众读物到玩家专用的钓鱼指南。在黑泽看来,那里面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 「那个书架上有什么吗?」 「很接近了,可惜还是答错。」桶川说着打开公寓的门。 「要不然,就是厨房。你不是曾经打开柜子把鼻子伸去闻吗?」 「那个啊,我是在闻洋葱腐烂的气味啦。我最爱闻那个味道了。」 桶川在天花板附近摸索着,一扯绳子,罩着复古式斗笠形灯罩的电灯啪地亮了起来。在那黄色灯光下,浮现出六叠大的工作室。除了东边窗户和入口处的隔间墙,整个房间的墙壁都被书架塞满了。幸好公寓的房东知道桶川是警察,要不然恐怕会以为是个尝好诡异的怪人,弄得不好甚至会被赶出去。 「好了,你坐吧。」桶川说完自己先一屁股坐下。屋里没有半张桌子,仅有的是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四处都已裂开的木箱,箱子侧面还留着「青森苹果」的贴纸残骸,看来似乎曾努力想撕除过。 「刚才,你提到书架这点是正确的。我看到的,就是那旁边的一个小相框。」 「相框?」 屋里有这种东西吗? 「被塞到后面,不过擦拭得很干净、一尘不染的,感觉上他似乎很珍惜。」 可是,那个相框里装的并非一般照片,而是从杂志彩色印刷页剪下来的图片。 「是四个穿制服的女生合照,大概是高中生的年纪吧,也许是入学典礼结束后拍的纪念照。就算是这样,把剪报框裱起来还是很少见。」 黑泽不甘不愿地点头同意。「也许是亲戚的女儿。那个女生因为某种缘故上了杂志版面……所以,他想留作纪念……」 桶川摇头。「如果是这样,不会只把照片的部分剪下来,应该会整篇报导都留着。那个相框里装的印刷图片,四周甚至还留着用尺画线以便切割的痕迹。这表示他不需要报导,只要相片。」 黑泽考虑良久之后说:「织口这个人,以为当过老师吧。」 「对,北荒川分店保管的履历表上记载得很清楚,他当过私立高中的老师,这个你也知道吧?」 黑泽点点头。「对,我听过报告。可是,桶川先生,关于他的本籍、亲戚以及过去的工作地点,应该是另一组负责调查的耶。」 由于那边没什么进展,同事们正感烦躁。当然,那是因为三更半夜的,难以跟对方取得联系。反过来说,在黑泽看来,他总觉得调查织口的过去之所以困难,是因为这个男人似乎已经把过去统统舍弃,和一切都斩断了关系。 桶川慢条斯理地挥手。「不过,那个先撇开不提。」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啊,黑泽。」桶川倾身向前。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被桶川直呼姓名,黑泽顿时感觉全身一紧。「那张照片的学生中,站在最边上的女孩——那是个很适合穿水手服的可爱女孩——我总觉得在哪看过她。」 黑泽沉默以对。桶川的圆脸上,显露出足以令对方乖乖闭嘴的气势。 「我在哪儿看过,绝对看过!就是那张照片里的女孩,而且是同样一张印刷照片,不是杂志就是报纸,总之我有印象。而且,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应该是不久之前。就算再久,顶多也不会超过一、两年。而且,既然是我注意到的,那就绝不会是什么好新闻,一定跟案件有关。」 桶川用手指着环绕四周的书架。 「换句话说,那个女孩的大头照,就藏在这里面的某处。」 「你是叫我找出来?」 「没错。」桶川站起来。「你从右边找起,我从左边开始。」 「有什么线索吗?我又没看过她的长相。」 「只要发现年轻女学生的照片就告诉我,这点小事你应该做得到吧?」 桶川和黑泽背对背,开始挖掘堆积如山的杂志。 五 起先发现织口的身影时,修治还以为看错了。织口不可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种地方。他就坐在越中境休息站入口处的水泥矮墙上,膝上放着包袱。 可是,坐在那边,任由看似廉价的工作服依摆随风翻飞的人,再怎么看都是织口邦男。 「你怎么了?」 大概是察觉到修治的样子怪怪的,范子开口问。修治保持看着前方的姿势低语: 「是织口先生。」 「啊?」 车子减速靠近后,织口也认出驾驶座上的修治。他软弱地微笑着,抱着包袱站起身。 在织口的提议下,修治先让他上车,将车子开到休息站的餐厅后面停妥。建筑物背后,可能是哪里正在做工程,地上散落着装管线用的管子。旁边的铁材堆积如山,上面,有几只早起的麻雀,正踱着小脚跳来跳去。 「你终于追上来了。」织口一开口就这么说。 修治缓缓摇头,凝视着织口。「不见得……我看不是吧。你是听到新闻,知道我们会来,所以特意在这等着吧?」 织口和修治下了车,修治靠着引擎盖,织口倚着背后的水泥墙,范子则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在椅子上,把膝盖伸出车外?织口小心翼翼地抱着的包袱,现在放在后座的位子上。 织口交出包袱时,修治顿时觉得「这下子终于结束了」,把那沉甸甸的包袱放在位子上时,安心与解放感霎时令他目眩。 「织口先生,我自认大致明白事情原委。可是,你怎么会突然决定这么做?为什么?」 修治的问题令织口抬起头,他仔细看了一下范子的脸才说: 「倒是你们,能否先把你们那边的原委告诉我?新闻报导得很片面,所以我不太明白。」 修治和范子对看了一眼后,修治才开始解释。包括他怀疑织口根本没搭上快车;如何发现庆子、遇到范子;至于范子的立场,在她自己从旁解释后,修治又补充说: 「她说,庆子小姐会在枪身塞铅块企图自杀都是她的责任,万一因为这样害死织口先生那就麻烦了,所以想当面跟你沟通……因此,她就跟着我一路来到这里。」 织口再次露出窥探范子表情的眼神,然后才开口,语气很和蔼。「谢谢。」 范子默默地摇头。 说完庆子命他带着枪,可是他没带子弹来的事,修治苦笑了。 「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射你嘛。」 织口双手缓缓抚着头。 「我们回东京吧。」修治静静地说。「织口先生,你别做这种事情了。我自认目当明了你本来想做的事,也多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这样终究是不对的。」 织口微笑。「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就连修治也一时语塞。「你想把大井善彦……杀掉,对不对?」 然而,织口摇着头。 「难道不对吗?」 「不对。」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枪?」 「因为我想试探他。」 「试探?试探什么?」 织口把视线移向修治背后、麻雀正在戏耍的铁材堆上,闭口不言。修治本想催促他回答,可是看到织口严肃又寂寞、彷佛被遗弃的小孩般旁徨的表情,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想试探他。」终于,织口开了口,幽幽吐出回答。「我想试探的是,大井善彦是否真的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了,是否已经准备好要接受应得的惩罚了。」 上次公审时要是辩方没有出现新证人,从其口中吐露意外的事实,自己或许也就不会想这样做了吧——织口开始细说从头。 「前来作证的是在东京新宿的酒吧上班,现年才十七岁的少女。她表示,自己去年秋天生的小孩是大井善彦的。」 据说大井本人也知道这件事。婴儿出生时,他早已因为母女命案遭到逮捕,当他母亲去看他,把少女产子的事情告诉他后,据说他非常惊讶,极为欣喜。 「听说他还发誓,说想做一个够资格当父亲的人,就算为了这点他也要洗手革面。」 至于共犯井口麻须美,则是她的母亲出庭作证,表示女儿吸胶中毒已经超过五年以上,因此,她不时会出现幻觉,陷入狂乱状态。 「这个我知道。」修治插嘴说。「吸胶的事,从一开始就受到重视了,对吧?你曾告诉过我,命案当时,大井和麻须美两人都吸了胶,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 织口嘲讽地笑了。「我也告诉过你,托此之福,他们可能会减刑吧。」 据说麻须美在母亲站在证人台上哭泣的过程中,不曾看母亲一眼,只是迳自垂着眼。 「她看起来似乎感概万千。可是,我一直凝视着她,所以看得很清楚。退庭时,就在她被带出去的前一秒,她对旁听席投以一瞥时的表情简直就像个怪物。怨恨、憎恶、气得发狂,就只有这些。」 范子双手抱肘,轻轻缩起脖子。 「那时候麻须美的眼睛正看着遇害母女的遗族。他们每次都来旁听,那些人以前曾是我的姻亲和岳父、岳母。虽然我们并未和解,可是在旁听席上总是坐在一起。有一次,当时这场审判还是热门话题,由于太多人希望旁听,只好用抽签的,我没抽中,无法进入法庭。当天退庭后,在附近的咖啡店内,身为遇害者二人的母亲和外婆,同时也曾是我岳母的人,还把当天审判的情况说给我听呢。」 「真是讽刺。因为她俩的遇害,我才 能回到故乡,也才能跟岳母——以前的岳母对话。她已经七十一岁了,没有助听器就无法跟人交谈。而她,一边哭着,一边努力地把普通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审判情形,向我一一说明。」 修治默默凝视织口的脸。他们三人就像散落在旁边的管子一样,动也不动,以致麻雀越来越大胆,甚至凑到织口的鞋尖旁边。 「而且……」 织口一出声,麻雀就受惊飞去。他仰起脸目送着这幅光景,久久才能和修治视线相对,继续说:「麻须美从被告席瞪着我岳母他们的眼神,彷佛在说:『我的母亲之所以必须在这里宣传我是个吸胶中毒的不肖女,全都是你们害的,都是因为你们害我被捕。』——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所以,我开始不明白了。」 这一次,他们应该会虔心忏悔、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吧。他们其实也是环境的牺牲者,也不是想做这么事才故意做的…… 「我一直这么相信,并说服自己忍耐至今。因为我认为,如果不这样,开庭审判就失去意义了。可是,现在这点却变得越来越可疑。」 他说,他得到了情报。 「虽然伊能町是个小镇,可是后面还有金泽这个大都会支撑。最近,年轻人不再跑去东京或大阪,开始愿意留下来定居。当时我教过的学生,也有一半以上仍留在镇上生活。所以,还留有这样的情报网。」 偷偷的,窃窃私语——虽然那只是谣传,但人人都确信是真的。 「据说那个自称替大井生孩子的十七岁少女的证词根本是鬼扯。当然,大井的确跟她发生过关系,她生了孩子也是事实。可是,没有任何确切证据可以证明孩子的父亲大井善彦。大井和他的家人在大井犯下这个案子遭到逮捕、审判之前,似乎完全没把她的存在放在眼里。公审开始后,才连忙把她找出来,付钱给她,拜托她做证。」 「这是为什么?」范子难以置信问。 修治代替织口回答:「他想为孩子做个称职的父亲——只要说出这种话,就可以让法官对他产生好印象,对吧?」 织口深深点头。彷佛脑袋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几乎无法支撑似的,重重地垂下、点头。 「是的。就只有这个办法。吸胶中毒也好,有了小孩也罢,总之他们想尽办法,使出各种手想让刑责减轻。」 「他们根本没有反省……?」 范子的问题修治无法回答,织口也没有立刻回答。 「我就是想知道这点。」他呻吟着。「所以,才会拟定这次计划。佐仓,你知道大井和麻须美现在在哪里吗?」 修治皱起脸。「应该在拘留所吧?这还用说。」 「不不不,大错特错。那两个人现在在伊能町的医院。」 「医院……?」 「是的。大井善彦那个有钱的企业家亲戚住在伊能町,他以前也曾登门要钱引起骚动,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对,我听说过。」 「那种时候,善彦同样是吸了胶。大概是为了壮胆,high起来之后再出征吧。所以有一次……大约是两年前吧,终于被那个企业家的家人抓住——据说是因为当时正巧有个略通武术的熟人待在那里——就这样直接被押进医院。」 「那,这次也是在那家医院?」 织口点头。 「为了抑制吸胶中毒引起的幻觉等症状,他曾在那家医院住过一阵子。这次,麻须美也被关进那里。据说两人在拘留所内曾多次出现幻觉,大吵大闹企图自杀。起先他们本来是关在警察医院,由于症状毫无起色,辩方遂向法院提出特别申请。这才把他们转到以前治疗大井颇有成效的这家医院。当然,是在严密监视之下。」 织口疲惫地垂着头,按着眼睛补充说明:「跟拘留所比起来,关在医院里的监视还是比较宽松。在我看来,这恐怕也只是他们企图逃走的垫脚石。」 「你是说他们两个串通好了在演戏?」 织口抬起脸。「所以,我才想确认这点。大约三个月前,大井开始跟某位探访记者定期会面。好像是谈自己的家庭环境、少年时代的事,还有现在的心情之类的。那位采访记者,同时也采访了曾在拘留所跟大井接触过的人,结果被我探听到一些。」 在拘留所中,某位曾跟大井短期同房过的二十岁青年表示,大井曾跟他说:「就算是装病也好、装疯也好,管他怎样都行,反正试试看,审判时一定会有效果,因为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范子露出畏惧的眼神仰望修治,修治摇头。 「怎么会……」 「听说大井还表示,拘留所那样的地方他已经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只要有机会可以出去,他绝对不会白白放过。」 织口的身体飘然离开墙边,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 「所以,佐仓,我想给他们一个机会,试探看看。看他们是否真如律师所说,已经悔悟了。又或者,我从旁听到的这些小道消息才是真的——就这么简单。也许麻须美仰望法官的视线是真的,直视旁听席的一瞥是假的,也许正好相反。如果我不去确认,置之不理,再过个五年、十年,同样的悲剧还是会再次发生。今后在我遇害的妻子、女儿的名字后头,还会有一长串在那种人手里丧命的遇害者名单。」 好一段时间,只有沉默流过。天空已经大放光明,四周都亮了起来。麻雀们吱吱喳喳,来往于北陆公路上的车辆噪音,听来彷佛遥远的潮浪声。 「确定之后……你打算怎样做?」修治低声问。「如果你发现善彦和麻须美都已经真心悔悟了呢?你会就此罢手?」 织口没有回答。 「还有,如果是相反呢?如果你发现他们其实一点也没有学到教训,满心只有对受害者的恨意呢?那时你又要怎么办?」 织口还是没回答。范子似乎被修治越说越高亢的声音吓得抬起头。「佐仓先生……」 修治不理她,他只顾着看织口。 「到那时,你可以大手一挥毙了他们。对吧?可是,在我看来,其实都一样。你啊,织口先生,你只是在找枪杀他们的藉口而已,说什么试探根本是骗人的,你甚至还对自己说谎。你只不过想杀了那两个人而已。对吧?」 修治说着,身体离开引擎盖。他紧握拳头,呼吸急促。 「不是吗?」 一逼近,出乎意料地,织口的头发传来整发剂的气味,和他每天上班时抹的味道一样。这突然令修治陷入混乱——为什么我会对织口先生大声怒吼呢? 「我求求你,」他的声音嘶哑。「请你恢复正常,醒一醒,拜托。」 可是,织口却充耳不闻。 他拖着看似沉重的脚步,朝着那堆铁材缓缓走近,背对着这边。 「一切应该交由司法审判来决定。你不是也常这么说吗?你说如果允许动用私刑,那我们的社会就会瓦解了,不是吗?」 织口缓缓扭动脖子,转过头。修治彷佛溺水的人紧抓住救生圈一样,牢牢抓住织口的视线。如果现在将目光调离,织口将会永远消失在某处。 「我们回东京吧,请你上车。现在回去的话,还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骚动就能解决,好吗?」 修治绕到车前,他打开驾驶座车门,想催织口上车?然后,就在他正要转头呼唤织口之际,他听到范子小小的尖叫,后脑彷佛被某种硬物顶住了。 「织口先生?」 他缩着身子,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眼前看到的,是拿着庆子的枪的织口。 「可是……枪明明……」 范子冲向后座的包袱,把结打开。从里面滚落出来的,和旁边地上散落的东西一 样,都几根管子。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吗?你早就先藏好了枪?」修治声音嘶哑地问着。 织口没有回答,只说了声对不起,「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还是没办法放弃。」 织口把两手握着的枪迅速换个姿势握好,单手夹在腋下。 「范子小姐,把关沼小姐借给你们的枪也给我吧,只要连盒子一起拿过来就行了。我会叫佐仓帮我组合。」 「织口先生!」修治倾注全身的力量激动地喊着。 「你知道自己正在做多么愚蠢的傻事吗?一旦击发那把枪,你就会死,枪身正中央已经被堵塞了。虽说我可能也无法全身而退,可是你肯定会死,你明白吗?」 「不明白的是你。」织口的声音很冷静。「关沼小姐把这枝枪的枪身塞了铅块吧?上面的枪身好好的,照样可以用。而且,一般情况下,这种上下二连枪,是按照先下后上的顺序出弹,可是只要利用切换开关,也可以按照先上后下的顺序击发。」 修治从齿缝倒吸了一口气。 「要不要试试看我说的是真是假?其实我也曾考虑过要申请枪械使用执照,当时曾经多方研究。可是,由于我辞掉教书工作时,几近酒精中毒,为了振作起来,看了一年半左右的精神科,留下了记录。我想大概会因此而拿不到执照,才死了这条心。但我还是继续钻研枪械方面的知识。关于怎么用枪,我比你清楚得多了。」 范子把黑色衣箱拖来。 「打开盖子。」 她乖乖照着做了。 「佐仓,关沼小姐应该教过你怎么组合吧?请你照着试试看好吗。」 「织口先生……」 「拜托你。好吗。」 他从未感到自己的双手、手指、身体,像这一刻如此沉重。修治把枪组合完毕后,织口不晓得在鬼鬼崇崇地做什么,终于,他从背后递出两发蓝壳子弹。 「帮我把这个装进去好吗。装好之后,可别企图突然转身射击我喔。就算你那么做,也打不中我,而且不等你开枪,我就会先扣下板机了。」 「我知道。」 修治装上两发子弹,塞进枪身,牢牢装妥。 「谢谢。你把枪口朝前,就这样递过来,然后再往后退就可以了。」 听命行事之后,修治感觉沉重的枪身交到了织口手中。这是疯狂接力赛的接力棒,他想。才把枪交过去,织口就把刚才抱在怀里的那把枪身堵塞的枪,往修治的脚边一扔。 「这下子,我可以连开两枪了。」 织口用脚尖轻戳那把下面枪身被堵塞的枪。 「把这个捡起来,上车。」 修治捡起枪。这把枪的外表看起来和他刚才组合的枪一模一样。至少,在外行人眼中看来似乎一样。同时,背后的织口说: 「那把枪上面的枪口没有扼流器。」 「扼流器?」 「对。就是调节器。你看看枪口里面,下面那头,里面应该还套着一个像圈圈一样的东西,使枪口变成双重的,可是上面的枪却没有那个。」 仔细一看,正如织口所说。 「所谓的扼流器,就是为了调整霰弹的散开度——也就是扩散开来的方式,装在枪口前端内侧的东西。喏,就像用水管浇水时,如果直接那样用,水流会很粗,可是如果紧握着水管口,水流会变得很细喷得很远,对吧?原理就跟那个一样。」 织口的话调,像在讲台上讲解文法一样稳定。 「你手中那把被关沼小姐堵住下面枪身中央的危险枪枝,只有下面的枪口有扼流器。而我现在拿的这把完好的枪,不论是上面或下面的枪口都有扼流器,这应该是她的喜好吧。佐仓,顺便请你看一下那把枪的枪膛——就是装子弹的地方。」 修治把枪管的根部喀嚓一折,打开枪膛。 里面什么也没有,是空的。 「原来你是骗我的。」 他扭过身凝视着织口的眼睛,织口一脸抱歉地微笑着。 「可是,切换开关的确是扳到『上』。就是那个小小四方形的凸起。上面不是写了个s吗?那同时也是保险栓。」 修治触摸那个小小的四方形凸起,可以上下移动,它现在的确是被拨到上方。 「我刚才是用谎话射击你。」织口低语。 修治仰望那双眼睛,看入他的眼眸深处,发现了一项令他不禁感到一阵寒颤的事实。俗话说眼睛灵魂之窗,如果真是这样,现在这个人的眼睛,就是囚犯用锉刀割断铁栏杆越狱后的窗子。只有从内侧被扳得扭曲的栏杆,朝着外面的世界张着大洞,里面是空的,空空如也。 原本被囚禁在这双眼睛深处的囚犯,修治印象中那个织口企图控制的囚犯,现在早已越狱逃出,重获自由,为了复仇,笔直地朝着目的地前进。 已经抓不到他了,已经追不上了,最终一切都是徒劳…… 这个认知很正确。 「已经没有退路了。快,上车吧。范子小姐,你跟我一起坐在后座,开车就麻烦佐仓了。只要一个小时,应该就能抵达伊能町。」织口说。 六 在越中境休息站让织口下车后,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神谷的coro在小杉下了北陆公路,刚进入国道一六○号线。 这是一条沿着海边名胜景点奔驰的道路。虽然竹夫还不时打着呵欠,不过已经完全清醒了,正眺望着窗外。由于在小杉曾经停车打过公用电话到医院,得知佐纪子的病情没有变化,目前已经稳定下来了,所以神谷也变得轻松多了。 同时,他也感到,这次又为了这种无谓的骚动平添了竹夫的困惑。就因为害怕佐纪子有个三长两短,他总是乖乖听话任由摆布,他也知道佐纪子没有恶意,更相信她跟他一样痛苦,所以更加无法强势拒绝,可是到头来,受伤最深的,也许是竹夫。 (你应该振作一点。) 织口在临别时说的话沉入脑中,往下沉的同时,还不断掀起波纹。 (你应该好好打混过日子。) 到底该怎么办?神谷微微苦笑。那个叫织口的男人,好像有点怪怪的。 (干脆,我抛下一切就此消失蒸发算了。) 神谷伸展着久坐而僵硬的背部,一边考虑着。 (如果我不在了,佐纪子她妈一定会很高兴吧。然后,迟早有一天,佐纪子和竹夫都会把我给忘了吧……) 织口这个男人说,他后来带着妻子离开故乡。正因为这个判断是正确的,他现在才能抱外孙。这个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在凝望着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了。 (我必须勇敢跨出去才行。) 副驾驶座上的竹夫大概觉得无聊,正靠着椅子发呆。七点左右应该能抵达和仓的医院,到了那里就得立刻致电通知校方竹夫今天请假,否则级任导师又要担心了。然后,必须尽量订到最早一班飞机,立刻折返东京。 虽然每一桩都是小事,可是累积起来就变成很大的负担。面对这场几近精神作战的斗争,神谷发现,其实自己远比过去本身所意识到的还要疲累。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搭载了织口这个男人——基于萍水相逢、今后不会再见面的轻松感,他把一切尽吐露出来了。这和抱怨好热就会觉得更热,尖叫喊痛就会比实际感觉更痛的道理相通。如果一直默默忍耐,迟早有一天,甚至可以忘却自己在忍耐的…… 一旦开始抱怨、吐苦水,说出去的话就会原封不动地回报到自己身上。他开始不耐烦,连想都懒得去想了。而一方面也许是因为目的地接近,心情开始放松了,他已厌倦了和竹夫两之间的沉默,便打开收音机。 附记 附记一 织口邦男,在六月三日上午木田诊所前发生的枪战中,被巡警开枪击穿右胸,虽然立刻送往该诊所急诊室急救,还是在当天下午两点三十二分死亡。 神谷尚之,在同一天遭大井善彦开枪射击,造成右侧腹至胸部之间中了五发霰枪,于该诊所急救后转送金泽市内的外科医院,接受住院治疗。 据病房护理长表示: ——由于他的出血量比较少,所以恢复得很快。至于事件详情我是不清楚啦,不过那个叫大井的犯人把枪对着神谷先生时,当场不是有位小姐用身体去撞犯人,把枪口撞开吗?那位小姐只受到轻伤,所以曾多次来探望他。真是勇敢耶。 ——在病房中,神谷太太一直陪伴左右。接到消息后,她立刻就赶来了。后来他太太的母亲也追来了,吵着说她太太的心脏不好啦,是什么病人啦,可是我倒看不出来。 ——噢?他太太之前也在住院啊?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很健康耶,一定是心病吧。碰到老公性命垂危的关头,马上就振作起来了。因为她照顾先生可照顾得仔细了。他们的儿子也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受到这种惊吓实在很可怜。 ——我跟神谷先生谈起这件事时,问他一定尝到了可怕的体验吧,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回话,还说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下子人生改变了」,好像在打哑谜一样。 ——织口?对,我知道,就是偷走霰弹枪的那个男人吧?真可怕耶。不过,神谷先生和他太太对那个人好像没什么反感…… 「哥哥?」 「庆子?是庆子吗?你现在在哪里?」 「地点不方便说。我还有话跟警方谈,所以我不是在到处躲藏,你放心吧。」 「这教我怎么能放心?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在哪里?你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 「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是要你好好告诉我理由。你怎么会企图自杀呢……?你竟然跟那个叫什么国分慎介的男人搞出那种事,我们完全没听说过。」 「……」 「庆子?你在听吗?」 「我在听。」 「你到底在哪里?我去接你,把地点告诉我。」 「哥哥,这次的事,我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所以也不打算躲避新闻媒体。为了避免给哥哥你们添麻烦……不,其实已经添麻烦了……我会加油的。」 「庆子……」 「过去的我其实是个小孩,所以才会惹出那种事。」 「但是,你毕竟是我的妹妹。对我来说,在你身上发生的事,就等于在我身上发生一样,意义重大。因为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妹……庆子?庆子你在听吗?」 「电话卡快用完了。那,我要挂了。」 「庆子!」 「对不起,哥哥。不过,谢谢你。」 哔、哔、哔…… 七月二日,国分范子写给关沼庆子的信: 我听练马北分局的黑泽刑警先生说,你的伤势已经好很多了。在那起事件中,哥哥企图杀害庆子姊,因此我也被警方侦讯了一下。 我很好,每天生活还过得去。想到在木田诊所发生的事,至今竟已过了一个月,就觉得难以置信。由于许多事还历历在目地存留在脑海中,所以不时还会作梦,不过没有修治那么严重就是了。 修治常常在半夜呻吟,满身大汗地跳起来。折断的左手臂在手术后恢复得也不太理想,让我看了实在很担心。在一起的时候还好,可是当我回稻毛的家时,一想到修治一个人孤零零的,有时难免坐立不安。 我曾经问他,在他梦呓呻吟时,是做了什么样的梦。据他说,通常都是梦到大井善彦。梦到他拿着霰弹枪,枪口对着修治,堵在他面前。而且,在这个梦中,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梦到自己抓着枪管往池中一插,当场目睹反弹的霰弹把大井善彦的脸轰掉。 我问他,都没有梦到织口先生吗?他说,一次也没有。这也许是因为我和修治连织口先生的丧礼也没能去参加,而且到现在还无法相信他真的死了,所以才会有这种现象。 被电视媒体那么一闹,感觉上一切好像变得乱七八糟。但比起我们,庆子姊你想必更难煞。现在这个住址,你会待到什么时候? 我和修治虽然接受了各方人马的质问,到头来,还是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不过,周遭的人事皆已改变。 修治住院期间,渔人俱乐部的同事们虽曾来探望他,可是总觉得,大家虽然没写在脸上,却好像是一边慢慢退后一边跟他说话。 庆子姊,有个名叫野上裕美的女孩,你还记得吗?就是当初差点成为修治女友的小姐。 她也变了。在事发的过程中,听说她曾经很担心修治……可是现在却不同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裕美小姐,其实大家或多或少都是这样子。 这毕竟还是因为——修治杀了人。 因为他杀了大井善彦。 就连井口麻须美,也有一些人认为,她的死都是修治害的。 因为修治向她挑衅,煽动她开枪。因为修治明知她手上拿的,是那把枪身堵塞的危险枪枝,还叫她开枪。 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因为我相信,那时他除了那样做之外别无选择。 不过,修治自责的样子,却让我看了于心不忍。 他说:「也许当时不用那种手段也行,或是还有其他的方法吧。可是我却那样杀了大井善彦——纵使在法律上算是正当防卫——这是因为我想杀他。我煽动麻须美叫她开枪,也是因为我有明确的杀意。」 他很自责。 他说:「我本来就想杀了他们。」 站在我的立场,实在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旁。 跟我在一起,说不定反而会令他回想起那件事。一想到这里,我就会很难过,有时甚至会在半夜独自哭泣。不过,只要现在他还需要我,我就会继续陪下去。 修治之前想写《金银岛》那种冒险故事,这庆子姊也知道吗?现在虽然不是时候,但我认为,迟早有一天他一定会开始动笔。 对了,《猎捕史奈克》这个故事你听说过吗?这也是修治告诉我的。是路易斯·卡罗这个人写的,一则很古怪、像长诗一样的故事。所谓的史奈克,是故事中出现、身份不明的怪物名称。 而且,抓到它的人,会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就像如果杀死影子,自己也会死掉的那种恐怖小说一样。 听到这个故事时,我就想: 织口先生企图杀死大井善彦,因为他认定大井是「怪物」,所以他才会举起枪,瞄准大井的脑袋。可是那一刻,织口先生自己也变成了怪物。 不只是织口先生。庆子姊,当你在芙蓉厅外举起枪时,你也成了怪物。当我写出这封信,等着庆子姊你闯来闹事,期待着你把哥哥的婚礼搞得一塌胡涂时,我也成了怪物。而我哥,国分慎介,在他企图杀庆子姊时,同样成了怪物。 至于修治——修治多少也有点变成了怪物。 所以抓到怪物时,还有事件结束时,我们大家,全都会消失无踪或是几近消失吧…… 这是我的感觉。 不过,像织口先生那样的人,竟然必须变成怪物,这令我极不甘心。做错事的人并不是织口先生或修治,也不是我们。我总觉得问题应该出在其他什么地方。 让织口先生搭便车去金泽的人——就是那个叫神谷的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说:「我觉得,我们好像是一 群受害者在自相残杀,互相伤害。」 我们应该还会有再见的一天吧? 附记二 就结果而言,警官造成织口邦男死亡的那一枪,由于没有先呜枪示警,曾引起新闻媒体乃至一般市民的非议,警方内部也进行了绵密的调查,召开调查会。可是,一个月后官方正式发表的结论是,警方并未企图射杀他(当时是瞄准右肩狙击),有鉴于事态紧急及确保人质生命安全等状况下,对现场的警官来说开枪是不得已的选择,也是妥当的处置,因此不予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