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丈夫》 第一章 “糟糕!已经这么晚啦?” 徐培茜瞄了一眼腕上那只戴了好几年、在路边摊以五百元买下的手表,不禁轻呼出声。 若非路过的住家内正播放着七点的晚间新闻,她恐怕仍没注意到时间哩。 想到妈和青霞皱着眉头的脸,她急忙加快步伐,转入她平常必会绕道而行的甘蔗田,因为这条捷径可节省她十分钟的路程。 “怎么办?”徐培茜恨不得背上有翅膀。“早上开出去的小货车,在回来的路上又与人擦撞而送去保养场修理,这下回家一定会被骂得更惨……” 她一心忧惧着即将面对的尖酸责备,竟忽略了漆黑夜里所夹藏的阴森和危险,故当她的足踝被什么抓住而绊倒时,她扑趴在肮脏的地上愣了少说有十秒才惊觉不对 “嗄!”她哑然失声,左蹋右蹬一番挣扎,才摆脱脚下的箝制,乍获自由的她吓坏了,猛往前爬。 “哎唷……”康德痛苦地呻吟着,本就带伤的身子根本承担不住再来的攻击,他难受地蜷曲四肢。 “啊”原先因太震慑而卡在喉咙的尖叫,总算破嗓解放,徐培茜腿软地掉过头,藉着由远远照来的微薄月光,她只瞧着一只沾着血迹的大手。 凶杀,抢劫,奸污,毁尸灭迹 一幕幕耸动的社会版新闻从她脑门快速窜过,漫无止境的哆嗦直朝毛细孔释出,她紧紧地抱住皮包,喊得更大声。“哇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呀……” 莫非歹徒知道她刚去客户那儿收了一笔帐款,所以一路伺机跟踪她? 两旁摇曳生风的甘蔗树,仿佛弯腰在讥笑她,那高过人头的枝条,自成一块治安的死角,任凭她如何嘶吼,抖动的字句却似破碎的音符,全让周遭的黝暗吞灭。 “救……我……”听那慌措的喳呼,康德判断对方是女性,他勉强撑起自己向她伸手求援。 “你别抢我!我真的没钱……真的没钱……”这钱若是让人抢了,她回家一样活不成呀! 徐培茜一想到此,霎时冷静了不少,她悄悄探手摸索附近的地面,看能否找着什么当武器。 “救……”康德又缓地向前匍匐了几寸,仰起被血弄糊的视线,他企图瞧清楚来人的面孔。 “哈,有啦,”徐培茜窃喜地举高好不容易拾取的石头,正打算狠狠朝他砸去,却霍然对上他投来的目光,她顿时僵固偷袭的姿势,尴尬地抽动着脸颊的肌肉苦笑。“呃……这……我……” “救我”康德耗尽最末的一口劲儿,然后再也支持不住地晕厥过去。 “喏……”徐培茜呆若木鸡,甚至连大气都不敢换。 见他良久没有动静,她大胆地用脚尖踢了他一下。 “喂!”她轻喊,怕是歹徒使诈,紧握石头的指节均已泛白。 那个软趴在地上的男人以无言回答她。 她仍不放心地盯住他,蹑手蹑脚地往旁滑移至他伸手不及处,再慢慢站起来,接着一鼓作气,拔腿跑到甘蔗田外有人、有灯的地方。 “喝……”徐培茜汗流浃背,频频扭首探询,确定没人追来,这才稍稍松懈下来。“好险,好险……” 捂着跳蹦急剧的胸口的手,还微微地发着颤。 “哗!”蓦然发现仍握紧的石头,她见鬼似的赶快把这丢掉,并拿出百米竞赛的精神,没命地奔驰。 家,冷峻地立于不远处,但徐培茜却不由自主转头眺望着她刚逃离的险境。那张被刺目红河划过的苍白容颤,鲜明得恍若就在眼前,他虚弱的喘息宛如随时会停,半迷的双眸绽着乞怜和希望,他看起来不但没有杀伤力,反倒像只在风雨夜与妈咪走散的幼犬,丝毫未具求生的能力,教她万般不忍,总觉心弦的两端让人抽拉着。 犹豫不决的思维仅持续了两秒钟,徐培茜毅然决然地旋身走回甘蔗田。 不要!我不要死在这种地方,我不要! “啊……啊……”康德不知道自己在呐喊,直到耳畔有个温柔的声音平息了他的恐慌。 “先生,你不要紧吧?先生?”徐培茜继续压住他乱挥的胳臂,深怕点滴的针头会被他弄断在他的肌肉里。 “唔……”康德困难地撑开肿胀的眼睑,舔舔干涸的唇瓣。“你是谁?”嘶呀好疼!他的嘴角大概破了。 “路人甲。”她幽默地应话。 “嗯……”康德想笑,无奈遍体俱痛。 四周有些吵杂,他转动眼珠瞄着陌生的人来人往,其中穿插不少着白袍的人。“这……是哪里?” “医院的急诊室,你受了伤,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但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以确定你有没有脑震荡。”徐培茜为他盖上他在恶梦中蹋掉的毯子。 “脑震荡?”莫怪他觉得头好重。 对了,他记起来了,是这位“路人甲”救了他。唉,初次来台湾的第一天就出事,想想还真呕! “你家电话几号?我去通知你的家人……”喂他吃药时,她问。 康德猛然抓住她的纤腕。“不!我没……”他是偷溜出门的,假使她打电话到他家,一切的掩护就穿梆了。 “你家没电话?”徐培茜稳住差点洒出来的开水。 康德歉意地放松她的手。“呃……”他不想骗她,可是又不便讲实话,只好摇摇头。 “没电话也没关系啦,很多人就是怕吵才故意不装的,”徐培茜却道她料中了,而错把他的迟疑当作难为情,急忙找话安慰他,暗地里则怪自己问句不懂修饰。“不然……你家住哪儿?我去请他们过来。” “我……”康德沉吟,不知要怎么办。 “你家人……都出去了吗?”见他似乎有难言之隐,她此回很小心地试探。 “不是,我一个人。”康德再摇头。 他没说谎喔,他在饭店租的那个“家”,真的没有其他人。 “那你将保卡和身分证给我,我去帮你办往院手续和填写病历表上的个人资料。”既然他无亲无故,她就好人做到底吧。 “我的家当全被抢了。”即使东西没失窃,他并非本国人,哪来那些证件? “喔?”徐培茜很好奇。他的伤绝对是人为造成的,加上他的衣着,质料好得不像是偷渡客,因此她猜测,他搞不好是在外面混的“大哥”。 “我听说莺歌的陶艺很有名,特地跑来参观,哪知在街上遇到扒手。”想不到台湾的治安这么差,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嗄!”真是太恐怖了。不过讲来有点滑稽,原先她还当他是抢匪,谁料他才是受害者。“那人你逮到了吗?” 康德自嘲地笑着。“我被诱入对方围堵的阵营,惨遭歹徒同伙们的暗算,这伤……就是那么来的。” 而在他半昏厥的状态下,他仅记得让人丢上车,待他较为清醒时,人已躺在甘蔗田边,身上值钱的东西亦被搜括一空。 “老天!你要报警吗?”徐培茜忍不住轻呼。这类新闻报纸上几乎天天有,可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千万不要!”康德连忙叫出,报警还得了?事情铁定闹大。 噢,痛……又扯到伤口了。幸亏他自幼习武,才没损及要害。 “呃……”她诧异地往后退一步。这人干么那么紧张?该不会……她在无意中招惹了什么祸上身吧? “我的意思……我已经报警了,你不用再麻烦。”顿察自己反应激烈,他赶紧软声解释。 倘若他已经报警,他还会趴在甘蔗田里等死吗?不过徐培茜一时倒没心他语中的漏洞,反倒责怪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喔,那就好。”徐培茜拿起护士放在一旁的初诊表格,在姓名、出生年月日、籍贯……等一般项目上,用笔做了个小记号。“来,你只要填这几栏。” “我……”康德讷讷地接过来,想了半晌仍想不出要用啥托辞,于是又原封不动地塞给她。 “你手痛,不能写字是吗?”徐培茜体恤地打圆场。 依照电视上演的,很多“大哥”因环境的限制,受的教育都不多,甭提是写字,或许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哩。 “对。”瞧她讲得那么委婉,康德很想笑。其实她是想说他“不会”吧?“阿……阿……康,我叫阿康,剩下的,随便你写。” 为了避免日后横生枝节,他不得不有所隐瞒。 “随便写?!那……你的姓呢?”这可叫她头大了,她甚至是刚刚才晓得先生他该怎么称呼,况且是一生下来固定不变的基本资料,她如何代他“随便”写? 摇头。 对于不愿回答的问题,康德一律摇头。而她会怎么想,就是她的事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就假装是和我们住一块的表哥吧,‘徐’康。”没姓、没家人,不识字又遭毒打,徐培茜立刻将他归纳为从小伶仃悲苦、四海流浪的孤儿,不禁心生同情。 原来她算不差了,不论妈待她如何,起码她有家和家人,她应更加惜福。 “谢谢。”康德绽颜微笑。从她矜悯的眼神里,他明白她已把他的身世想成有多可怜,他也就将错就错。 不过事实亦是如此,他目前两袋空空,既不想回家,又不想向家里救助,处境除了“窘迫”,没有二话足以形容。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在表格上填完自己的住址和联络电话后,她又问。那清澈的笑靥浑似她干净的笔迹。 “我希望知道你的芳名,路人甲。”康德放柔目光瞅着她。 是该赞许她太善良呢,或是斥责她该有防人之心呢? 从他像死狗般地瘫在那儿到她出现,至少有十个路人经过,但各个见了他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她没有弃他不顾,又再回过头来救他,并一直陪着他直到他醒来。 这份恩情,他没齿难忘。 “徐培茜。”已习惯所有的视线焦距,是集中在她家里那位漂亮的妹妹身上,忽然让他这么一瞧,艳红的霞彩不由染晕了两颊。 “好名字。”康德瞄到她在“紧急联络人”上写的就是她的名字,愈发铭感五内。台湾还是有好人的。 “是吗?”如果他了解那是“赔钱”的谐音,就不会这么夸赏喽。 “能再见到你吗?”康德衷心地央请。 “那有什么问题,我明天……”思于斯,她赫然留意到时间。“啊……完了,都这么晚了,我得尽快回家。” 本来帮他叫了救护车,她就要走的,可她忆及有一回她盲肠炎住院,那当儿她多期盼病床边有人能说说话,所以她不忍心丢他自己一个人,岂料这一留就留过头了。 “拜拜。”她匆忙地抓了皮包跳起来。这下回家她死定啦。 “嘿。”他叫住她的背影。“谢谢你。” “嗯。”她报以嫣然一笑,然后俨如在赶十二点钟的灰姑娘似地迅速离开。 室内幽暗昏昏的,表示妈妈他们应该已经睡了。 徐培茜战战兢兢地将钥匙插入门孔,再小心翼翼地推着门,唯恐一丁点儿声响会把家人吵醒。 孰料门才露出一缝,客厅的灯光啪地大亮,随之出现的是徐母刻薄的嘴脸。 “夭寿婴那喔,啊你钱收完是给我死到哪去玩啦?”高分贝的叫骂不管青红皂白地劈头轰来,徐母使劲拧住她的耳朵。 “我没……”被扭住的耳轮随神经传来令人蹙额的痛,清秀的五官全拧在一起,徐培茜咿咿呀呀被揪进屋。 “你还哀?”徐母截断她的解释,哗啦哗啦又是一串。“你以为现在中午三点半呀?你这死骨头,我就知道你口袋有点钱没去花花,心就痒了是不是?” “不……”徐培茜根本没机会开口,又让母亲抢白。 “哎唷瞧瞧你这一身……”精明的利眼挑剔地上下打量她,徐母嫌恶地抿着唇。“啊你怎的搞那么脏?这红红的又是什么?” “呃,那……”是阿康的血,可能是送他去医院的途中无意沾到的,至于她衣服上的泥秽,则是当初被他绊倒时弄的。 但是这些她都来不及说,肥皂剧看太多的徐母,立刻有了最糟的联想。 “嘎!你该不是被什么阿猫阿狗给”徐母瞪着眼,仿佛她是外星球来的大怪兽。 “没……”徐培茜知道妈误会了,不过讲出来她也不会相信。 “好哇,你这贱丫头,一定是你不好到处去招蜂引蝶!”她怒发冲冠抓着扫帚,朝徐培茜身上乱敲乱捶。“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打死,我就让你来做老母。” “妈,你听我说……”徐培茜边躲边闪,心里满是委屈。 就算她是真的给人玷污了,妈为什么不肯施舍她一些安慰和疼惜呢? “我怎会生出你这种败坏家风的女儿呀?你叫我以后怎么在镇上做人?”徐母追得气喘如牛,不禁抖着扫帚大喝。“你站住!你想恼死我是吧?” “你别生气呀妈,我没乱来,我只是在路上出了点小车祸啦。”徐培茜怯怯地停步,趁着妈再杀过来的空档,一口气讲完。 “嘘!”徐母怒颜要她噤声,乡土味甚浓的台语和着严苛。“你给我小声点,青霞正在睡,你要是把她吵起来,看我怎么处罚你。” 只许官方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始至终,她的嗓门都没母亲大,不过她当然不敢反驳,仅乖巧地颔着首,并赶紧拿出钞票奉上。 “今天收的……” 平常大概也单单此刻,妈的脸色会稍微缓和些。 “这还差不多。”话语未休,徐母已快手抢过,接着见钱眼开地笑着。“不是妈爱念你,你都长那么大了,也该懂点事嘛,否则这样出去是会呷亏的,妈就你和青霞这两个女儿,你这姐姐要做人家的好榜样呀……咦?” 这数目似乎算了几次都不对,好不容易宽松的眉头又皱起,徐母两手往粗腰一插,臃肿的松肉随着怒气在震荡。 “说!”她跟着掴来一耳光。“钱为什么就这些?” “货车撞坏了要修……”徐培茜摔跌在椅子上,抚着脸噙着泪。 “修修修,修你的头啦!”徐母拖鞋拎起来又是胡打一通。“修个车要好多钱?修个车要修到天要亮?啊你是跑到美国去修喔?给我骗!” “我没骗你,下班时间车行有不少客人,等轮到我,时,老板又检查了很久,结果发现那辆货车太老旧,要换的零件很多,才说要我过两天再去拿。”徐培茜抱着头申诉。“我想省点钱,所以走回来……” 她讲的全是实话,只除了她是一路跑回家,并省略了跑回家前的那段“救人赴医”记。而短缺的钱,是因她先拿去替康德付了医药费,至于货车的修理费,她仍未想出个着落。 “好哇!你故意走路回家,好让街坊邻居全看到,然后误以为我小气,我虐待你,你存心教我这张老脸没地方搁,是吗?”徐母拉高了嗓子。 “没……我没有……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徐培茜百口莫辩,只能冤枉地承受母亲的怒火。 滴滴答答的抽噎伴徐母的咆哮,和拖鞋击于皮肉上的啪啪响声,混成一种不协调的悲曲,回旋在天未明的凌晨;从窗缝呼呼透进来的晚风,终究耐不住长长的叹息。 春天,一直是花木播种、修枝、分株的极适期,亦是徐培茜最忙碌的季节,只见东方未白,她已在花圃和温室奔走。 “偶尔她会藉喝杯水时偷偷懒,仰望渐蓝的晴空或深嗅一下扑鼻的花香,但大部分的光阴,她若想抽空拭个汗均是奢侈。 “嗨,该吃中饭了。”一双彻底属于男性的巨手,拎着二袋热腾腾的水煎包猝地出现在她的眼前,紧接着扬起一个男低音,轻轻柔柔的语调,令人感到很舒服。 “嗄?!”徐培茜不禁张口结舌。“阿……康?”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康德粲笑地递了一袋给她,另一袋是他要吃的。“快吃吧,我在街口那家买的。” 其实他在旁观察她有好一会儿了,可是她太专心,以致一直没留意到的存在,因此更没发觉他中途曾溜去买食物。 “你……怎么……喏……你不是应该在医院吗?”徐培茜怔怔地接过手,双眸仍睁得俨如铜铃似的凝睇他那紫肿未褪、额头仍贴着绷带、唇周围已有一圈青胡的脸。 “我就一些外伤,再躺下去也是占病床,故今早医生便赶我出院啦。”康德指着附近的那片树荫,面含微笑地问:“咱们到那儿坐,好吗?” “啥……呃……好。”徐培茜愣了愣。在家被人吆喝惯了,突然有人征求她的意见,她一下子反倒不能适应。 康德等她坐定了,才坐在她侧翼,并礼貌地与她间隔了些许距离。 “我以为你会再去医院看我。”许是他生平初次受挫,所以对她适时伸出的援手特别感激吧? 这几天他躺在病床上,脑里总是挂记着她的身影,可是那日他因为受伤,视线有点模糊,故而对她的轮廓只有个粗略印象。如今终于有机会细看,他发现她不是那种一眼就让人惊艳型,却非常适合慢慢品味。 她的肤色比他想象中还要健康,秀气的五官非常细致,眉宇沁着的汗珠正在向烈阳抗议,双颊透着的润泽,浑似刚洗过而未拭干的红苹果…… 原来,认真善良的女人会是这么迷人啊!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徐培茜压根儿忘了该档事,就连她的破货车,亦是车行打电话来催她,她才想到。 再者她每天都忙得分身乏术,即使想去也没时间。 “你怎么啦?”康德倏地瞅住她露出来的那节藕臂,麦芽肌肤上泛着数个黑青,其中一个较完整的,形状看起采有点象……鞋头的烙印? “啊?”话陡然被打断,徐培茜不明就里地随着他的视线瞥回来。“没,没……没什么。”她仓促拉下衣袖遮住受妈妈殴责的痕迹。 都怪刚刚太热,她一时疏忽而把长袖卷上去。 “咦?你的左颊也……”康德皱眉盯着那隐于皮下的淡红直条,心里已经有了底。如果他没猜错,她那几处瘀青是遭人掴打造成的。 “没事,我……不小心……摔倒撞到了。”徐培茜急忙转移话题。“你怎会找到这里?” “问护士呀。”既然她不愿讲,他也不好继续追询,只得顺水推舟。 “问护士?”她在这个镇上不若妹妹青霞有名,何况她就是怕事情传妈妈的耳朵,还特别把他送到市区的医院里。 “你病历表有写嘛。”见她一脸狐疑,他得意地补述。“不过呢,是计程车司机帮我找的啦,可是你家没人。倒是你们邻居很热心,那几位太太告诉我,你会在这里。” “噢……嗅!”听到家中没人,徐培茜本来是松了口气。妈大概去朋友家摸八圈,而妹妹青霞不是在睡,便是跑出去约会了。孰知他尚有下文,未松完的那口气立刻转为呻吟。 “怎么?我打扰你了吗?”他好象做错了什么。 “不,没、没有。”徐培茜苦笑。依她从小就在此地土生土长的认知,恐怕他人尚来到这儿,那些“热心”的太太们已“敦新睦邻”地将渲染得不堪入耳的讯息传遍整个村里,再要不了多久,妈大概也会拿菜刀砍过来了。 “那就好。”他接着掏出口袋内全部的钞票塞给她。“对不起,我身五分文,故私自动用了医院退给我的多余医药费,我听说钱是你先代我垫的。” 晃着手里的水煎包,他又腼腆地笑着。“这食物当然也是借花献佛。” “你身上还有钱吗?”她没有伸手去拿钱。 康德道她是在讨债,于是诚实地摇头和保证。“我目前虽然一贫如洗,但是那笔医药费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待会儿回到出事前住的那饭店,他寄放的大行李中还有一些钱。只是他现在什么证件都没有,不晓得对方会不会让他领。 “不急,等你有钱再说,至于这些……”她笑着又把钱推回去。“数目是不多啦,可你先留着凑合凑合用吧。” “喏……”原来他误会她的意思了,康德感动地看着她。“我们不过是一面之缘,你为什么肯这样帮助我?” “人总有困难的时侯嘛。”徐培茜说得天经地义。 “你不怕我是坏人?”康德诧异地问。 “你是坏人吗?”徐培茜反诘。 “当然不是。”他马上矢口否认。 “那不就得了。”徐培茜笑着耸耸肩。 “慢着,你不能单凭我一句话就相信我呀,哪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康德感到万般不可思议,他一个大男人也只是受了那么一次亏,现在走街上,都会下意识地提高警觉。 “是没有。”徐培茜尝着水煎包,心头暖烘烘的,因为那里面有着朋友的关爱。“但坏人也不会自己告诫旁人要提防呀。” “你真的不是普通的善良。”康德认为她不该是这个年代的人。 “别夸得这么早,说不定我才是坏人喔。”徐培茜俏皮地眨着眼。暗地里,她很纳闷自己为何能和他如此侃侃而谈,是因为他让她有安全感吗? “倘使像你这样的人会是坏人,这世上想必也找不到好人了。”康德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哦?是吗?”徐培茜喃喃自语,连忙以大啖食物来掩饰乍涌的哽咽。 好久了……她有好久没听到别人的赞美了,而印象中的几句,居然全是出自于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口中。 “那么大的花圃,就你在忙?”他扫视她的工作环境,颇为不解何以他俩聊了半天,他始终不见园内有第二个帮手现身? “景气不好嘛,况且这种粗重繁琐、薪资少、又要心细的苦差事,很难请到人,先前我爸在时还好,他死以后,工人就纷纷离职,最后我就得一人抵十人用。”故此她往往得从凌晨忙到深夜,一天睡不到几小时算是家常便饭。 “你似乎甘之如饴。”康德欣赏爱花、懂花的人。 “是呀。”她笑望那片红红绿绿,仿佛日子又返回童年,嘴角不禁逐渐上扬。“我记得小时侯常和爸在花圃里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躲着躲着,竟不小心睡着了,结果爸一忙,也迷糊地把我忘了而锁在温室内一整晚,第二天我俩都让妈念了一顿,我还被修理得好惨……” “你和你父亲的感情铁定很好。”康德拍拍她的手背。 他不清楚她到底遭遇过什么,她的外表看上去顶多二十再加一点,穿着和语气却有着五十几岁的历尽沧桑。 “我好想他喔。”徐培茜点头,接着她吸吸鼻子,羞涩地挥挥手。“哎呀,我怎会和你说起这些无聊的旧事,你八成都快打瞳睡了。” 是他太温柔了吧,所以她才会这么不由自主? “你放心,好人会有好报的。”他意味深长地瞅着她。 等他回国,他会尽其所能地来报答她。 “好报?”她做事单凭心安理得,未曾想到那么远,倒是他眼前的注视令她赧颜。“你肯听我发发牢骚,我已经很高兴了。” 康德一径儿地笑,两人很有默契地放松静坐,只是听着风,闻着随同飘来的乡野气息,任由韶光自指间流逝。 有好一会儿,他才起身道别。“不耽误你忙了,后会有期。” “等等。”徐培茜冥思片刻后唤住他。“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走一步是一步吧。”他不在乎地耸着肩,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到饭店找回行李再说。 “你要回家吗?”语一出,她就巴不得咬掉多话的舌头,她明知他是四处流浪的孤儿,哪来的家好回嘛。 “不要。”他考虑都不必便摇着头。现阶段回国是决计不可能,至于饭店,他得节省一点,不能再回去住了。 “那……”她腼腆地看着他问。“你想不想找工作?” 第二章 将花的种籽均匀地撒于育苗箱的培养土上,再依不同的需要给予不同的湿度,然后整齐地排上架,今天的工作算是暂告一段落。 徐培茜满意地笑了笑,正挺直腰想好好地伸展一下筋骨,便听到母亲尖八度的斥声从温室外刮进来。 “那个死查某婴那是给我避到哪去啦?”徐母宛然冲锋杀阵的前锋,舞着鸡毛掸子,两脚跨与肩齐地堵在门庭,操着流利的台语大发响雷,后面则尾随着一群凑热闹的邻里乡亲。 “妈我……”该来的总是会来,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徐培茜仍是惊慌失措。为免伤及无辜,趁妈尚未看到康德前,她快手将他推到花架后。 “呃……”康德如坠烟海,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好抱着还拿在手里的花盆静观其变。 “你这夭寿仔唷我就知道你在外面给我乱来!”徐母那一副精明样的脸正气得发抖。“你为何不多学学你妹妹?你瞧她多乖、多听话又多上进,你想她那么辛苦去上演员训练班是做什么?” “我……”徐培茜真的不知该怎么做。 其实从名字看来,她就该死心,她的名字是赔钱的谐音,而“青霞”二字就含有妈的许多期许,期许妹妹像电影红星林青霞般光芒万丈。所以自有记忆起,不管她再怎么努力,都讨不了妈欢心。 “还不是为了哪天能光宗耀祖当大明星,以给咱们好日子过嘛,你听到她有一句怨叹没?”徐母根本无意叫她发表言论,兀自晃着两只肥手抢白。 “她……”徐培茜盯着指在鼻尖上的鸡毛掸子。 “哪像你?不过是靠你养一下家,你就啦?居然敢把野男人带回家来丢人现眼?”连珠炮的数落与叨念令人没有半点儿插嘴的余地,徐母接着夸张地捶胸顿足。“我怎么那么歹命?你要我如何向你死去的阿爸交代?” “我没有……”此控诉太大了,她可担当不起啊! “没有?”徐母怒火中烧,鸡毛掸子上的藤条已举到预备位置。“啊现在全村人都晓得我的大女儿不要脸,和流氓搞七捻三,而且那家伙还浑身是血地找到家里来要人。” “不是啦,妈……”知道邻居太太热心的厉害了吧。阿康只是鼻青脸肿、绑了几处绷带,满天飞的谣言传至妈的耳里就成了那样,到了明天,她怕不已是黑社会的地下情妇喽。 听到这儿,康德总算了解他竟是整件事的导火线。才在衡量自己该不该露面时,徐母的藤条已不留情地挥出。 “还说不是?”她怒气冲冲,下手丝毫没有迟疑。“我今天非要把你打死,省得给厝边笑咱们没家教!” “哎呀……妈……”随着鞭笞的落下,徐培茜发出哀呼,吃痛的身体忍不住缩来缩去。 “你以后敢不敢再说谎?敢不敢?”徐母边打边骂。 这种全武行的场面和对话,几乎是二三天就会上演一次,围观的邻人早就屡见不鲜,但康德长那么大尚是初次碰到,整个人都傻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 “住手!”他箭步护在徐培茜的跟前,翻手抓住徐母再次扬起的藤条,并沉声喝止;嗓音不大,却有着使人不得不服的威严。 “哗”众人包括徐培茜在内,均为他倒抽一口气。 谁人不知徐母在发飙时要闪远一些,否则她届时会一块揍,现场就有不少人曾吃过亏。 “阿康,不要!”徐培茜担心他遭牵累,于是恐惧地想要推开他。 明白她颊上、臂上的瘀青是怎么来,而在她身上或许还有更多更多时,康德便有道不尽的心疼,说什么都不愿让她继续受罪。 他依旧稳如泰山地直视徐母。“有话为什么不好好讲?” “你哪棵葱呀你?”想不到有人敢管闲事,徐母惊疑之际,口吻非常不逊地瞄着这座忽然冒出的墙。 旋即发觉她把颈子仰到最大角度,仍瞥不到对方的面庞,不禁惶畏地松掉鸡毛掸子,中年发福的躯体连连退了好几步。“嗄?” “我不是流氓,你女儿也没和我搞七捻三。”康德的态度从容不迫。 “好哇,原来就是你!”好不容易望到他的脸,徐母强做镇定状,脚却不听使唤又退了两步。 虽然他受伤的容貌颇为吓人,不过真正令她害怕的是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亮得教她猛眨眼避开。 “伯母,你好。”康德彬彬有礼地微笑。 瞄瞄一旁看好戏的邻居,再思及适才的窝囊,徐母大感颜面扫地,这火气跟着又冲上顶。 “好你的头啦,我在教小孩关你啥屁事?”她忿然咆哮,向前试着用力抽仍抽不回被他握住的鸡毛掸子,气就更旺。“我警告你喔,你再不滚一边,小心我连你一起打。” 所有的视线一致移至康德的身上,越靠越过来的大伙皆屏息以待,瞧他要如何逢凶化吉? “甭管我,你快走。”徐培茜更是猛扯他的衣角乞求。妈是说到做到,他才出院,可别等会儿又得赶去挂急诊。 康德投予要她放心的眼神,再转向徐母做简单的自我介绍,那慢条斯理的模样,似乎并不当周围的剑拔弩张是一码事。“我叫阿康,是新来的工人。” “阿康……”徐培茜张口结舌。给他工作这事儿,她正愁不晓得怎么向妈谈起,如今他贸然讲出来也罢。 “新来的……工人?!”徐母揪着纹得细细的柳眉,歪着身子朝他后面的女儿怪叫。 “他……”徐培茜嘴才张,徐母已又发难。 “你现在翅膀长硬啦,可以私自做决定了啊?工人要请就请?”徐母索性放弃抢鸡毛掸子的念头,她再度退到安全距离,伸臂指着徐培茜吼斥。“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老母?这家是你作主还是我作主?” “到底‘又’怎么啦?”一长相与徐培茜酷似、但多了几分艳丽的时髦女子,拨开人群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满脸尽是不屑。 “不是呀,青霞,”徐母立刻软着语词,拉着她的手,想寻得她的支持。“你来评评理,你姐姐她……” 聒噪的声浪猝地在她的瞪视下住了嘴,徐母讷讷的神色仿佛做错事的小孩。 “嗯?”婀娜地拨着大卷染红的长发,徐青霞接着斜睨那些观众,赶人的意思相当明显。 “我……突然想到还有事,我先走啦。”邻长马上说。 “哎呀,都这么晚啦,我该回家做饭了,免得我老公下班回来饿肚子。”隔壁的王太太随后喊着。 “瞧我这老糊涂,我差点忘了要买酱油。”对面的孙妈妈也喊。 大伙于是摸摸鼻子做鸟兽散,徐青霞这才啐道:“我人尚未到村口,就听到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是嫌咱们家的笑话不够多吗?你们有没有考虑到我?你们不要做人,我还要呢。” “还不都怪你姐嘛。”徐母嘟嚷,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对不起。”徐培茜低垂蜂首,默默承担一切罪过。 “哼。”徐青霞不耐烦的抿唇,接着大咧咧地一下睨着康德,半点也不懂得要矜持。“你刚刚说,你叫阿康?” 嗯……撇开脸上的伤不看,他的体格挺不错呢,虽说瘦,肩与胸部却很厚实,那一块又一块的凹凸肌肉比她认识的任何男人都养眼。 “是。”康德大方地接受她的审核。想必此位即是徐母开口、闭口直夸不已的妹妹吧?她一瞠目就能让徐母臣服,并让邻居哄然走避,足见她在徐家的地位和平日待人的方式。 “你姐就是和这流氓乱搞啦。”徐母插嘴抱怨。 那个小媳妇哪有那个胆? 徐青霞暗笑母亲没脑子,又问:“你是新来的工人?” “对!我前几天才出车祸,今儿个是初到贵地。”现下的情景康德自然不能实话实说,三两句善意的谎言便轻松交代带伤的由来,并理清他与徐培茜的暖昧传闻;对于徐母的控诉,他则是笑了笑。“但我不是流氓,也没有前科,我只想要一份工作,你们若能供吃供住,那么薪水多寡,我就不在乎。” “好,你被录取喽。”徐青霞也笑。 “谢谢,那我去做事了。”康德将鸡毛掸子交给她,然后转身整理早先未收拾完的活儿。 “你忙吧。”不顾徐母的抗议,徐青霞硬拉着她出去,临别时,含媚的桃花眼还暗地里有意无意地朝他一勾。 “青霞呀,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徐母没想到素采和她一鼻孔出气的宝贝,这次胳臂居然会朝外弯,因此沿路上喋喋不休。 徐青霞直至家门,才放声贼笑。“哎唷,妈你仔细琢磨一下,以前老姐会说她一个忙不过来,如今多了一双手,她还有藉口不多种一些?多卖一些?又多拿一些钱回来吗?” “咦!”徐母想想也对。 “而且那小子身上穿的可是dkny名牌。”徐青霞一向爱慕虚荣。 “真的?!”徐母虽听不懂英文,却听得懂“名牌”,眼睛随即一亮又逐渐变黯。“不,说不定是仿的,就像那个香什么奈,我衣柜嘛有好几件。” “所以我们才要先搞清楚,免得白白放过一条大鱼,那多呕啊。”徐青霞提醒。“就算他不是富家子弟,人家明摆了只要有吃有住,‘其他’都好商量喔。” “但是……我们全是女人,随便让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住进家来,那多危险啊。”徐母越听越有理,想钻进上流社会的心已在动摇。 “谁说要让他住在家里?”徐青霞狡笑地恍似狐狸。 “耶……有道理!”徐母到底是老谋深算,一点就通。“我给他的时间做长一些,薪水少给一些,他也没讲要吃多好、住多好……” 兴奋的语调霍然下降,她摇头抱怨,一时倒忘了她才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行呀,就怕街坊那些没事干的三姑六婆,会乱讲闲话。” “你就当他是菲佣嘛。”徐青霞处心积虑地说服母亲。“你再想想,这镇上哪家有菲佣?届时你看她们嫉不嫉妒。” “菲佣?”这算盘愈打愈合意,徐母笑逐颜开,眼前已出现她被伺侯得像女王的模样。她拉着女儿的手轻拍着。“还是你聪明。” “那当然喽,谁叫咱们家我最像你。”徐青霞嘴甜地撒娇。 “你这丫头哟。”徐母立刻被捧得飘飘然,言词表情中满是宠溺。 “人家说的是实情嘛。”徐青霞粘在母亲的身上陪笑,心里则在庆幸这镇上终于又多了个年轻男子可玩。 一直觉得闷。 像是空气中的氧分子骤然少了许多;或是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压迫着整个大自然的空间;抑或是不甘心西下的夕阳,用尽余力将温度又调高了几格,好让人们记住它的存在……总归就是闷。 除了闷,温室内尚残留徐母适才刮的飓风,冷冷地笼罩于有形和无形的形体上,令人打从心底跟着寒。 “噫……唔……”康德在徐培茜的身后,透过两人之间隔着的花架,锁眉望着她纤弱的背部弧线。 绞尽脑汁搜索,蓦然发现他所受的各项训练里,并没有“安慰”这一门课程,因此字句在嘴边绕了半响,仍不知该出言安慰她,还是装作什么事也发生过。 犹豫不决中,徐培茜却先开了口。“知道吗?直到你刚刚站在我面前,替我挡下那一棍,我才发现你好高喔。” 文不对题的内容,一听就晓得是没话在找话说。 康德明白她是想把气氛弄轻松些,亦不含糊地马上接腔附和。“在我身上恐怕也仅能找到……‘高’这个优点吧。” “没有人只有一个优点的啦。”她摇头否决他的话。许是面临挫折惯了,她对事情切入的角度往往与常人不同。“比方我,虽说一无是处,但我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勤能补拙。” “既然如此,你也不可能‘一’无是处呀。”想安慰别人的人,反而要人安慰,康德有点啼笑皆非,立刻寻取她的语病辩驳。“起码,你一个人照顾这片花海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是这样吗?”朝正面看的确是这样,徐培茜不禁阴霾全扫,自问自答。“嗯,说得也是。” 感觉她在微笑,令他舒缓绷紧的唇线,可崇尚公理正义之心却仍然为她抱屈。“你……不气吗?” 他是指她亲人待她的态度,和邻居的袖手旁观。在他的国家内,纵使是下人仆役,亦会得到相当的尊重。 “气?气什么?有什么好气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拿他来讲,她最少有吃有住又有家,日子比他好过多了。 想到他已经够惨的了,还平白因她背上“流氓”和“乱来”的黑锅,心里委实有老大的过意不去。“对不起,都是我害你……” “不、不、不。”康德忙不迭地否认。 他本来就很自责,再听她这么说,他几乎希望当初他没逃家,那么便不会有接下来这一连串的事端,她也不会认识他。 “该道歉的人是我,我纯粹是来致个意,并确定你的住址,好方便我日后报恩,岂料反而造成你的困扰……”他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我不应该来找你。” 幸好她很豁达,要不黄泉路上会多了条看不开的冤魂。 “不干你的事,你千万别这么想。”就算他没出现,她还是会被揍,只是理由不同罢了。 迎向他的恳挚黑瞳,感受他诚心的词汇,令她有些动容。 “说真的,我很高兴你来找我。”她一直是朵匿在墙角的小花,或仅称得上是株衬托小花的小草,生命力虽强,却容易受人忽略,也吸引不了路人停下来驻赏。 但是从他眼中,她能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恍如她在这世间仍占有一席之地,而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低等生物。 “是吗?”往昔他衣着光鲜、高高在上时还说得过去,如今他大相径庭的窘境与不修边幅的外貌,让他处处遭到歧视,因此他很意外她的欢迎。 “不是要你报恩啦。”怕他误会,她赶紧解释。“送你就医乃举手之劳,换做是其他人,我想他们亦会和我做一样的事。” “大概吧。”康德付之一笑。这点他可不敢苟同,毕竟他躺在地上等待旁人的“举手之劳”不单是短短的几分钟。 “讲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没什么时间去交朋友,所以……你是我第一位能聊天的人。”徐培茜赧然干笑。 “那不是你的错。况且有些人就算有时间,也不见得交得到朋友。”望向那一大片花圃,康德哪里笑得出来? 那么大的面积,叫他这从小与花为伍的老手管理都嫌勉强,更遑论她一个女孩家,年纪轻轻的,要一手包下整个花圃内大大小小的粗活儿,甭提是交朋友了,他看她连抽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吧。 “谢谢。”仿佛获得他的支持,她释怀地对着他笑。 “为什么?”和道歉的理由相同,该说谢谢的人也是他。若非她的帮助,他现在只怕是甘庶田里的一具无名尸。 “因为你没有否认我们是朋友。”徐培茜吐吐舌,未经化妆晶修饰的杏脸刷地臊红。“奇怪,我似乎在你面前就变得特别多话。” “那是我的荣幸。”康德很开心她这么说。 徐培茜眉飞色舞,心情好不愉快,连走起路来的步伐,都像生气勃勃的鸟儿似的蹦蹦跳跳。“来吧,我该回家弄晚饭了。” 参加过无数的餐会,康德第一次吃到这么难吃的晚饭。 当然,不是徐培茜的手艺不好,事实上尝腻了大厨的佳肴美馔,偶尔换换口味,来个家常便莱,感觉是挺不错的。 错就错在同桌的人不对。 他好比那夹心饼,让徐家的一老一少卡在中间,静观她们狼吞虎咽,等侯不知何时会开始的拷问,还要忍受这不合身的棉衫。 “谢谢你们。”因为他那一百零一套的衣服,虽于住院期间,护士好心帮他洗过、缝过,但让他在花圃内折腾了一下午,早就脏兮兮的,所以经徐母特准,找矿一件徐父生前的旧上衣给他换。 只是两人身材差一大截,原该有点宽松的款式,他穿起采却变成了贴身衣,结实的肌理登时无处遁形。“谢什么谢?吃呀。”徐青霞看得口水直流,秋波频送。见他仍端坐不动,以为他是紧张。 “不等……她吗?”康德一下不晓得该怎么在她们面前称呼徐培茜才合宜,只好用手指着仍在厨房忙碌的伊人。 打从她一进屋,他就没见她歇息过。 “等什么等?!”不清不楚的河东狮吼,自徐母塞着鸡腿的唇缝飞出,一双眼不时防贼似的瞄着他。 “……喔。”不想给徐培茜制造纷端,害她再遭皮肉之苦,他顺从地拿起筷子扒着饭。 “甭管我姐啦,她习惯等我们吃完后才吃。”徐青霞甜甜笑着解释,以防他误会他们虐待。 “嗯。”康德礼貌性地应个声,对于她欲盖弥彰的说词,他仅感到可笑。尤其句中的“习惯”二字,更是耐人寻味。 “今个儿这餐,算是为你迎新,你多吃点,往后大伙儿均是一家人,千万别和我们客套哟。”徐青霞挟了一大块肉到他碗内,尽量表现出女主人的亲切。 “谢谢。”康德额头示意。 如果可以,他宁愿也等她们吃完后再吃,或是到厨房陪徐培茜,或是像刚刚那样枯坐在客厅。 不过相较之余,徐母那厢的气氛就凝重得很,她是曙边遗姆。“”死丫头,肉炖那么咸,青菜炒这么老,怎么教都教不会。” 直到酒足饭饱,她嗓子一拉便朝厨房喊。“啊汤咧?” “对不起,来了、来了。”徐培茜连忙捧着刚煮好的汤上桌,并将徐母的空碗盛满。 “真是的,做什么事都慢吞吞,我养你还不如去养三太太家的那头猪,好歹宰了能卖几个钱……”徐母拧眉叱责,一手端起那碗汤就喝。 沸热的汤汁登时灼过叨叨不休舌头,瞬间焚化毒辣的口腔,再经反射作用从原处尽数喷出,徐母当场哇哇拍桌子大斥,被烫伤的口内麻痛难捱。“咳咳……你这个……死婴那,你存心要烫死我呀?” “不,我没……”孱弱的娇躯本能地猛往另一方怯缩,徐培茜畏惧的模样直叫康德好想揽她入怀。他那随时会出头护驾的凌威,无形中凝聚成一股蓄势待发的寒冽,令徐母本欲打下去的手,忌惮地硬拗了方向,改为像赶苍蝇般地赶她。 “去去去!我看了你就吐血,要不是有客人在,瞧我怎么修理你。” “是。”徐培茜如释重负,几乎是用跑的离开。 “真的怪哩,同样是从我肚里生下来的,啊品种怎会差这么多?”徐母吊着眼梢嘀咕。 康德压抑胸口渐旺的怒火。全为了无知妇人说的无知话语而动怒,连他自己也很讶异……是因为被辱骂的对象是她的关系吗? 无论理由为何,这顿饭他是吃不下了。他放下碗筷,两手又平置回大腿上,冷静保持中立。 “宝贝呀……”徐母摇身化成苦情姐妹花,执起徐青霞的柔荑叹息,严厉的五官仿佛会变戏法,霎时易辙为和蔼的线条。“妈大字不识几个,小学也没毕业,对于未来,妈是不敢指望你那憨慢笨桶的阿姐啦,你可要努力喔,妈往后的日子全寄托你喽。” “妈……”拜托,这种事也要在别人面前念,说话也不看场合?真受不了!徐青霞不耐烦地抽回手,频向母亲使眼色。 “干什么?”徐母正陶醉在假想的悲情世界里,勃然让人从中打断,不觉悻悻然,老脸哪还有方才慈母的痕迹?“啊我讲的是事实,我怕谁听?” 徐青霞懒得答腔,目前她比较有兴趣的是身旁这位谜一样的陌生客。 “你今年几岁?结婚了没?”瞧他始终抬头挺胸、坐时双膝不忘并拢,他若不是军人或刚退伍,就是见不得世面,再不就是家教不恶。 她希望是后者。 “你家住哪儿?家里有哪些人?在哪儿上过班?会不会做家事?”徐母紧接着出击,与小女儿左右开攻,好奇瞥觑,活脱脱他是待宰的羊只,可是内容就现实多了。 果然是个鸿门宴,康德忽地觉得她们很好笑。 “妈,他是孤儿,所以……”徐培茜刚巧端着切好的水果出来,在经过他旁边时,歉疚地看看他。 被问及这些他该知却不知的问题,他表面强颜欢笑,心里一定很不愉快吧。 “什么?孤儿?”徐母和徐青霞异口同声大叫,但前者是非常失望,后者则有着兴奋。 “那,你四处为家喽?”徐青霞马上又问。孤儿的生活应当很刺激吧……喔老天,她好想抚摸他精壮的胸肌唷。 “如果不是你们好心收留我的话。”康德跟着她们移阵到客厅,温文的眼眸仍带笑地望向徐培茜。 他这样回答并不算撒谎。 “应该的啦,俗谚说的好,助人为快乐之本嘛。”徐青霞眼利地瞄到那一幕。 虽说这男的仅有身材可取,口袋想必没多少钱,否则也不会沦落到她们这个小村庄,不过只要有她的地方,她便不容许男人注目的焦距跑掉。 “你说是吗?”她故意站到他俩之间,技巧地挡住他的视线,然后口蜜腹剑地问正在为他的微笑而羞怯的徐墙茜。“‘姐姐’”? “喏……是。”徐培茜没料到话锋绕了一圈会绕到她头上,顿时恍若小辫子给人捉住,遂慌措地低着头,转身去收晒干的衣物。 该她上场了。知道对手的底细就那么几两重,她便没啥好顾虑的。“你能明白是我们好心收留你就好,人嘛,就要懂得知恩图报,是你做的工作就勤快些,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好个老狐狸!分明就是压榨劳工,还有脸把话说得那么漂亮? “是。”康德撩起一边的嘴角轻笑。就当是改变自己、锻炼自己的考验吧。 备感无聊的余光,忍不住跟着忙进忙出的倩影。 “至于吃咧,我们家是只有晚上才开伙,这习惯也不好因你而改对不对,所以你早餐和中午要自己解决。”徐母的精打细处在镇上是很有名的。 “是。”康德敷衍着。越过徐母的肥躯,他担忧地瞥着后方。 培茜终于坐下来吃饭了,桌上就剩一点冷菜,她几乎等于光吃白饭,营养怎会够?莫怪她那么瘦。 “说到这住呀,真是伤脑筋……”徐母佯作为难。“不是我不相信你啦,但我们家全是女人,我女儿又都还是黄花大闺女,我总要避免邻居讲闲话嘛。” “我妈的意思是花房旁边正好有间空屋,你住那儿,照顾花圃也比较便。”徐青霞补充道。而这自然是她出的主意。 不过真正方便的是她,做人要懂得防患未然。万一她哪天要找他来解闷,就不会被妈撞到,她在妈眼中的形象可是很纯洁的耶。 “但那间是……”徐培茜从不远的餐桌那儿插话。 “人家阿康有地方住就很高兴了,哪像你那么不知足?”徐母扭头咆哮。 “是,我住哪儿都行。”康德懒得和徐母一般见识。 “我现在就带你去。”徐青霞笑着对他说,眼睛却是睨着徐培茜,俨似在炫耀:白痴,被骂活该,谁叫你多嘴? “等一等,让你姐姐去。”徐母阻止。 她哪能放青霞和他单独相处,若是他兽性大发还得了?她的青霞以后是要做大明星,嫁给有钱人,她绝不许任何人坏了计划! “伯母晚安。”康德岂会不解徐母的想法,她的多此一举正合他意。 “妈啊……”目送他俩即将离去,徐青霞急得跺脚。她连人都还没戏弄到哩。 “嗯?”徐母提高音量飘来一瞪,令徐青霞不得不乖乖接旨。 算了,反正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机会,何必急于一时?更何况凭她的魅力,她不信有哪个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 第三章 这哪叫“空屋”? 基本上,它不空,大小甚至连“屋”的边都还沾不着。正确的说法,应该叫它为塞满器具杂物的储藏“室”,最里面还竖着一张很旧的木板床。 他家的厕所都比它大好几倍……说到厕所,他使用的是温室内为了工作不时之需而建的那一间,至于盥洗,也是厕所的水龙头打开就一并解决。 “对不起,这儿本来是我爸以前工作时午休打盹儿的地方,爸走了之后,就被我拿来当储藏室。”徐培茜深觉过意不去。 “别那么说。”住惯了宫延华宅,这对康德而言倒是满新鲜的。“把它清理一下,起码能放一张单人床,和留出一条通道。” “可是……”她早该想到妈她们不会这么大方。 “总比我餐风宿露的好。”康德动手开始整顿现场。 “我帮你。”徐培茜向前插一脚。 “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先回去,免得……”他不愿再见她为他受罚。 “没关系啦,早整理好,你也好早休息,何况你又不知道这些东西搬出去以后要放到哪里。”徐培茜套上种花时用的围裙,表明她的心意已决。 “……好吧。”盛情难却,况且她说得有理。 两人于是合作无间,迅速清出场地,不过类似花肥或培养土那种一包就要十几公斤的重物,他碰都不准她碰。 “那个我来,你只稍动动嘴告诉我怎么摆就好了。” “放心啦,你可别小觑我,这些原本也是我扛进来的喔。”她笑着拉起袖子,让他欣赏她胳膊上的小肌肉,那是她多年劳动的成果。 “嘿,你就牺牲一下,满足我脆弱的男性自尊,好不好?”康德做出可怜的哀求状。 “好哇,原来你不许我搬,纯粹是你的男性自尊在作祟呀。”徐培茜失笑,内心却因他的体贴而心房发热。 “哎……”康德夸张地摇头叹息。“被你识破了。” 四目对望,两人不禁同时哄堂大笑。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笑很美?”他喜欢她的笑颜,弯弯的唇形总会露出稚气的小兔宝宝门牙,顺带会牵动两旁腼腆的酒窝。 再细端详,她不仅笑时美,善良的她,不笑的时侯也美:那秀雅的慈眉善目始终凝聚着一股仁厚,让人不由地心情平和,让她看起来浑身都在发光,与她交谈后,会愈想接近她。 “呃……啥……”戏弄也好,谄媚也好,一向对自己的长相不怎么有信心的朱颜,为他唐突的问话错愕了好片刻,才支支吾吾回过神,由蜜颈向上晕开的冉冉彤云,喧宾夺主地覆往她本来的肤色。“喔……没、没有。” 多叫人爱怜的女孩呀,她欠缺的是旁人的鼓励。 “很痛吧?”他蓦地敛笑睇着她的纤臂,纵然她长久日晒的皮肤呈淡古铜色,依旧盖不住那几道凸起、新添的藤条印,灯光下尤其触目惊心。 “还、还好。”徐培茜忙将手臂藏在背后。 “又红又肿,哪可能‘还好’?”他身上的瘀青有些到现在仍觉得疼呢。他拉出她的膀子,让她自己瞧一瞧。“医生开给我的药膏你拿去擦吧。” “不、不用!”若是让妈或青霞知道了,一定会问药膏哪里来的,届时又会麻烦。“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她试着抽回她的手,这才发现他虽然看起来斯文斤页瘦,但力量却很大。 “这种事怎能习惯?”一直是在温馨中成长,康德始终无法理解徐母的行为,也无法容忍家庭暴力。 “但小……”自小就被打到大,她当然得习惯,否则她要怎么办? “对不起,我太管闲事了。”见她微蹙娥眉,他急忙松手,搔搔头,不懂自己在激动什么。 “不,我明白你是关心。”徐培茜揉揉腕部,蓦地泛起满腹思念。 往昔只有爸才会这么疼她,如今阿康的出现,肯定是爸送给她的礼物。“我想,大概是我不够上进,手笨脚笨嘴也笨,也不知该怎样才能讨人爱,所以妈……” “别这么妄自菲薄。”她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玉,若不是处于此缺乏温情的恶劣环境中,他相信她能散发的光芒,绝对让许多人跌破眼镜。“你温柔善良,有很多旁人没有的优点。” “真……真的吗?”他人好好唷,总会说一堆好听的来安慰她,这点她就是学不来。 “瞧,你又来了,你要是先自我鄙夷,别人怎会尊重你。”自重方能人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是……”是那样吗?那样就能让妈对她好一点,让妹妹心服地喊她声姐姐? “不对。”康德手举胸前,摇着食指。“你该运用丹田之劲,回答要铿锵有力,不要弯腰驼背。” 这会儿他成了军训教官了。 “喔……”徐培茜当下抬头挺胸,立正站好,深呼吸,再重采一次,表情认真且严肃。“是。” “如何?你自己是不是也觉得好很多?”康德强忍腹中翻滚的笑浪,她的样子好可爱哟,又不是在唱国歌。 “嗯。”好像真的好多了……她一直维持原姿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敢动。“可是……” “可是什么?”他越来越想笑。“放轻松啦,现在又不是部队操练。” “太好了!”绷住的肩线刷地松懈归位,徐培茜大大喘了一口气,还拍拍险些硬掉的脸部肌肉。“我是说,刚刚那种站姿,要不了几分钟就僵喽,倘是一天撑下来,不就比在花圃工作还累吗?” 想不到“自信”的展现这么困难。 “哈哈哈哈……”康德终于憋不住咧开嘴。父亲、母亲大人呀,请原谅我如此不雅又放肆的笑声,实在是她太…… 老天,至今他才知道他从未真正笑过,而开怀大笑的感受居然是这般的美妙,看来他这趟台湾之旅是来对了。 “呃……我……”徐培茜讷讷地红了脸,她铁定是又做错了,莫怪妈老是骂她,真是蠢呀! 随着爆笑音律的扩大,她越发羞得无地自容,索性扭过身,假装去做别的事。 “噢……对不起,我不是在笑你。”康德见状忙收住笑,发现自己伤害到她了。“我只是认为你方才的样子好可爱喔。” 瞧他做了什么,他前脚叫她要有自信,后脚却又打击她的自信。 “就算你是在笑我也无所谓,反正我……习惯了。”她依然背着他,伸长扫帚清除天花板的灰尘和苑角的蜘蛛网。 “我是说真的。”糟糕,她生气了!他挡到她的面前,弯腰与她平视,好让她看着他的眼。 徐培茜努着嘴与他对望。 她其实没有生气,只是更加认命:什么妄自菲薄、什么鄙夷尊重,不是她这种每天忙着家计三餐、累到躺下去三秒钟即熟睡的劳碌命该挪心思烦忧的事。 “我真的、真的是认为你刚刚的样子好可爱。”康德正经地又说了一遍,就差没跪地发誓。 “你……”本是抿直的樱巧唇线,猝地颤出不平稳的抖纹,在他以为就要张嘴大哭时,她意外地纵声大笑。“哈哈……” “什……什么?”康德睃睁咋舌。她不会是被他气昏了头了吧? “你的……哈哈哈……”徐培茜笑到口齿不清,捧着肚子,久久站不直腰。 原来,他那青肿的面庞,整体瞄上去倒是没啥不妥,但当她这么近距离一望,每个细部都放大了比例,感觉便全然不同。 加以他一丝不苟的神情,脑门上却撒了一层从天花板掉下来的灰尘,有一条蜘蛛网还沾在发尾随风起舞,再搭配他眼角仍挂着刚刚的笑泪,竟有道不尽的滑稽。 不过也因此,两人的相处不由变得愈益自在,接下来的清洁工作即在这愉快的气氛中度过。 外面有人在活动的寒牢响,虽听得出对方极刻意地蹑手蹑脚,但浅眠的康德仍被惊醒。 他眨着惺忪睡眼走出房,只见头顶天色蕴阴蓄明,隔壁温室的门户洞开,而徐培茜正在搬花上车,小货车后车厢里的红黄抹绿几乎就要塞满。 想来她已忙了好些时刻。 “几点啦?”未足眠的声流打从鼻腔窜出,康德耙了耙头发。 那群贼胚子也太狠了,居然趁他晕厥时,连他的劳力士都不放过,嗳,没手表还真不方便。 “啊!”徐培茜被突来的男浊音吓一跳,两手不禁一松。 “小心……”嗜睡的脑细胞登时醒了九分,康德一个飞步,总算在最后一秒挽救盆栽免于回归大自然的命运。 他松懒地瘫于地表,怀里抱着盆栽。“呼!好险没摔破。” 生平第一次睡木板床,而这个木板床,还仅是放一块木板在地上便算床的那一种,再经刚刚那么一撞,原就腰酸背痛的身体,此刻正在释放大量酸性物质抗议。 “对不起、对不起,现在快凌晨三点,我本来想让你再多睡会儿的,没想到还是吵到你了。”徐培茜忙接过盆栽。 “什么?凌晨三点?!”康德赖在地呈大宇型,仅偏过头来向她鬼叫。 难怪他记得好像才躺下嘛。“那你不是都没睡?”这么躺着挺舒服咧,真不想爬起来。 “有睡一下啦。”徐培茜把盆载放进后车厢。 “你不会每天都这么早起吧?”她昨日帮他清理到月上三竿才离去,算一算,她的一下下,还真是“一下下”呢。 “看情况啦,偶尔会赖赖床。”妍丽的香腮沁着薄薄嫣霓,小粉舌赧然地伸出软艳的两片唇瓣,那娇俏的模样竟让他心头一震。 “是吗?”康德撇回脸,以为如此便能阻挠四肢的冲动,但事实证明没啥作用。 八成是大病初愈,又没睡好的关系。他为自己找藉口,并侧躯背向另一方,暗地里则在祈祷来得快的冲动也能去得快。 “不要动。”偏偏她火上浇油,走近蹲在他后面。 “怎……样?”轮他心虚地被她吓一跳。难道……她发现了? “今天是星期日,我在建国花市有个摊位,所以我等会儿要去台北……”她张大手掌去量他肩膀的宽幅。 见他纳闷地要扭过身来瞧,她又将他推回。“先不要动嘛。” “你……”她在做什么呀? “待花市结束后,我去附近帮你买几件换洗的衣物。”她打断他,继续量他的肩幅。 长期与花草相处的结果,她的体香自然而然染上了一股植物清香,阵阵芬芳侵犯到他的呼吸空间,让他不由得觉得越来越热。 “我和你一起去吧。”康德这次没让她有反驳的机会,猝地旋身坐起,与她面对面,顺势取回主控权。 “可是……”才发话,顿觉两人的距离似乎有点太近,令她颇有压迫感,于是她假借去温室锁门,来遮掩加速变乱的心跳。“你不要再睡一会儿吗?” 他和她不一样,她是早巳习以为常这种作息,但他昨个儿是第一天,夜里又好晚才睡,身体恐怕还吃不消吧。 “哪有老板工作,伙计却躲在被窝里摸鱼呢?何况买衣服啊,我这位主角理应到场嘛。”多体贴的女孩呀!她生长在那样的家庭,竟能保持如此善良的心,真是很不容易。 “呃……”是啊,好在他提醒,这万一她买得太小,或式样颜色他不喜欢,那不就等于白买,且她一个未婚女子,毕竟不方便帮他采购内衣裤。 想到那儿,小脸不禁又红了。“你说的也对。” “给我几分钟,我梳洗一下,马上就来。”他趁她未反悔前抛出指令。 新的一天,就这么揭开了序幕。 “不卖就不卖,有什么了不起。” 即使是人声鼎沸的市场,那敞着大嗓的怒啸,依旧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众目睽睽的中心。 一名削瘦的妇人,龇牙咧嘴,满身的珠光宝气恍如要刺瞎旁人的眼睛似的。“你道这么大的花市,就你这儿在卖花呀?” 她愤然转身离去,立刻恢复吵杂的花市,老远仍闻得到她絮叨的骂街声。“什么玩意嘛?不过是摸两下,那花会死不成?居然找流氓来吓我,老娘这就去叫警察来,看是谁会怕……” “好……惊人啊!”康德失笑摇头。 不必肚脐想,那“老娘”口里的流氓就是他,只因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站在徐培茜的后面“默默”地瞪她几眼。 流氓? 呵呵!想他被媒体列为世界级黄金单身汉的声势和丰采,一旦少了那层华服与地位原来也不尔尔。 “一开市就遇到这种客人,真令人不舒服。”徐培茜嘟哝。做生意的人都有些小迷信,最怕开市不顺受,那么接下来都会跟着不顺。 “你为什么不卖她?”他相当好奇。 就他所看到的徐培茜,足称是逆来顺受、毫无脾气,照例,应该不致对讨价还价又挑三拣四的“澳客”起反弹。 孰料……原来这只温驯的小猫也是有爪子。 “好不懂呵护花,何必卖给她糟蹋?”那妇人好可恶喔,好言劝她不要用手乱摸,她竟故意拿皮包挥打花,像这般没有爱心的客人,徐培茜通常不愿赚他们的钱。 “原来如此。”康德拍手赞成。 同样的种花爱花的人,自是能体会彼此对花的那份情撼。 而她的爱心不单单是对她种的花木,每次和她走在路土,她会突然停下来整理旁边的野生植物,或去按陌生人的电铃,提醒对方该给院子的植物浇水施肥了。他若非亲眼看到,绝不会相信她这么羞静个性的人,会有如此大胆的行径。 “其实,中国人买疏果时喜欢拿起来捏捏掐掐的习惯,在国外是不允许的,尤其买花不比买蔬果。”康德义正词严。“像她刚刚那样要不得的行为,你不应该这么轻易放她走,起码要她赔钱。” 若非他带伤的外形颇具骇阻效力,方才那女人八成会动粗。 “和气生财嘛,我只希望她快点走……噢,花瓣和叶片都被她折伤了。”徐培茜细心检视被蹂躏的盆栽,不禁怜悯地蹙了眉,眸底俱是怜意。 康德将这些全看进心里。对她的好感又加了几分。 “那种顾客该不会很多吧?”在他家乡里,人人安和乐利,见面便礼让三会,根本不可能有方才的镜头出现。 而他先前也一直天真地以为,女人均与他周围的那些名门闺秀一般,端庄娴丽、优雅可人。如今台湾的女性着实令他开了眼界,恰似徐母类型的女人,外头比比皆是。 “贪小便宜的是有,但动手破坏花木、又讲不听的幸亏不多。”徐培茜拿起剪刀修去损枝。 “那就好。”不然他得先暂停花卉输入台湾的贸易活动。 有客人来了。徐培茜放下手边的工作过去招呼。“先生你好,需要什么样的盆栽?” 终于忙完了。 徐培茜关上车门,满意地笑了笑。 “什么事这么开心?”康德抓住了她那抹喜悦。 “托你的福,今天成交的生意特别多,东西收拾得也特别快。”徐培拍拍饱足的荷包。 “那是你待人亲切。”由她和客人之间的谈话,他发现有不少是熟客,也发现她其实是位性情中人。对懂得赏花的,要她免费赠送都无所谓;对于不爱花的,她则会像刚刚那样伸出小猫的利爪。 “是吗?”徐培茜被他说得很高兴。“说真格的,在花市设摊非常累,不过却是一星期里我最期待、快乐的一天。” 因为她可以出来喘喘气,也可以透过花和旁人沟通,认识新的朋友,与同好讨论养花的心得,更可以藉机暂时摆脱那令人窒息的家。 “嗯。”他能了解。 反观他自己,不过是运气好,恰巧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生活上从不需他烦恼什么,也从未匮乏什么,但他却不曾持着感恩的心,反倒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受到一点小小的挫折,便道末日,只会怨天尤人,自怜自艾,说啥要出来寻找自我,讲穿了仅是狗屁不通!, 他真是太惭愧了。 “对了,我没想到你居然懂花。”当听到他为客人讲解各种花语和栽植的注意事项时,她真的好惊讶,他甚至比她知道的还多得多。 “我有位很棒的老师。”在他的国家内人人都懂花,说他是与花草植物一起长大的并不为过。 “哗……”徐培茜顿开茅塞。“难怪你的动作看来一点也不像生手……天呀,我竟还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别这么客气,你也不差呀。”她捂面呻吟的赧样真逗人。 怪咧,他忽然好想、好想……抱抱她这!? “我那哪算什么?”他越虚怀若谷,她就越觉得丢脸,越想也越羡慕。“不过……你好好喔,有老师教。” 她长叹一声,娟丽的韶颜布上了阴郁。“我爸走得太匆促,没来得及将他的经验和知识传授给我,我现在会的,全是失败和教训的累积。” 康德本想讲些鼓舞她的话,不料她却突然地轻呼一声。“啊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我……” 她忘了他是孤儿,连父亲是谁可能都不清楚,她竟还……笨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关系。”他考虑是该告诉她事实呢,还是让她继续误会下去?“这么吧,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算了,他好不容易遇到一位不是因为他的外貌家世而接近他、以及碍于他的身分地位而吹捧他的朋友,所以暂时还是紧守秘密的好。 “交易?”徐培茜很感兴趣地瞅他。 “对,交易。”康德半带威胁地促狭。“我一直想当老师,你若肯牺牲一下来做我的实验品,我就会好好地替你工作。” “你真的愿意教我?”徐培茜难得兴奋地叫着。她自然乐意,此桩交易他可没得到一丁点儿好处,相反的,真正受惠的人是她哩。 “你真的愿意牺牲?”他模仿她的语气,接着做戏地长吁又短叹。“唉,到时就怕你受不了我的严格。” 她一定没投留意到她笑起来时,那平常硬充出来的城市伪装,全让娇憨稚嫩所取代,令人忍不住想好好地宠她一番。 “到时就怕你会受不了我的笨。”徐培茜以牙还牙。 “爱迪生在成名之前,也是被人误认为是智障。”康德漾着璀璨的笑靥。 好一双活络的灵眸啊!只不过她总是怯涩地缩于一隅,隐藏内在的辉耀外放,以避开众人的目光来保护自己,除非拥有慧眼,否则是无法窥到她不同一般女孩家的美,连他,都差点错过。 换句话说,要不是受伤事件让他的自尊心也受伤,使他认清现实的残酷,从前那个被人捧在手掌心中养尊处优的他,岂肯纡尊降贵,进而得到今日的幸运去挖掘如此的珍宝? “怕就怕在你尚未发觉我是爱迪生之前,早就让我的智障给气死唷。”她可不希望唯一的朋友也让她的笨拙轰走。 “放心吧,我的耐力绝对超乎你的想象。”康德朗朗大笑。 “最好是这样,反正我丑话已讲在先,你到时别想扔下我。”徐培茜噘着嘴耍赖,粉颜泛着淡淡薄晕,盈盈秋波犹如天上明星。 “你当初没有因为恐惧而扔下我……”她很适合撒娇,也真该经常撒娇的,但他又私心企盼,她这诱人的媚态只有他能欣赏到。“我今后自然也不会。” 他蓦然探出指尖轻划她的桃腮,像是宣告什么大事似的正了容。 谁规定女人的肌肤一定要白?如她这般的麦芽色有何不好?一样能够晶莹剔透,平滑细腻,加之她天天运动,摸起来的触感、弹性,简直要比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要好太多。 “喝”靠在驾驶座椅背后的脊椎陡地僵固,徐培茜当场傻住。 她这张脸除了让妈掴打外,迄今似乎未曾受人这么……这么温柔善待过,就连爸在生前也迫于妈的余威而有所保留。 而她对他的相识虽然不深,但共处之时,他总是以礼相待,凡事必先征询她的意见,让她备受尊重,故她没料到他会突来此举,就算她未经人事,可也感觉得出这太亲呢了。 浑身的神经仿佛通了电,他的颍眸仿佛燃着火,令她觉得好热好烫;乱了收缩频率的心脏,像是一下没法承受此种急速,怦、怦、怦地猛敲胸肌;她的四肢俨然上了厚厚的石膏,变得好沉、好重,她完全不能动。 犹记得有一年,她重感冒引发急性肺炎,几乎就要死掉时的情景,就是现在这个样…… “你”总算由喉内吐出的支吾,却是软弱且无力,她的脑袋里是一片空,俯仰之间竟忘了原本要悦什么。 幸好她尚未发动车子,这要是在开车中,她铁定会撞到安全岛上去。 “我们……”他收回手,转移话题,免得把持不住,但沙哑的嗓子已然泄漏了生理反应的秘密。“要回家了吗?” “嗯……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顺便去添购一些你的日用品和衣服。”徐培茜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第四章 花郁国 薰风习习,花香阵阵,金顶红柱的巍峨皇宫的偏殿内,老国王和康王爷的对弈厮杀得正精彩。一旁的康韫已来回了好几遍,最终终于决定稍后来。 “我说康韫儿呀,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禀报啊?”康王爷唤住这位小侄子,难得见他没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这两个小辈向来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 “呃……我……”康韫犹豫。或许现在不是说的好时机。 “有话就快说,你何时变得这么吞吞吐吐?”老国王移象吃车。 “嗳……就是……明天要为小王爷加冕的事……”康韫考虑该如何措词,毕竟康德和他自幼穿同条开档裤长大,长大的后他又当康德的辅官,二人可谓情同手足。 “对呀,说到这儿,我才想一直要找你来问问,怎地我好久没见到德儿啦?”康王爷上卒躲象,抬头询问。 “他……这……”康韫流了一头冷汗,心中不禁暗暗叨念着。 康德呀康德,你是这么待你的好兄弟吗?你晓得我这些日子躲他们躲得有多惨?亏我俩素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早知就跟着去,不要留守做什么掩护,反正现在还不是一样会穿帮! “是啊,我也好几天没瞧到他了,这孩子不会是为了明天庆典在害羞吧?”老国王哈哈大笑。 “唉,想想时间过得还真快,当年咱们的老祖先郁王爷,因触怒康熙皇帝被贬全族放逐,而于此岛扎根建立花郁国,至今已近三百年啦。”康王爷有感而发。 是故,该地的国语乃标准的北京话,且仍保留中国古代的君王统治和旧有的帝制思想,这次的加冕即是康王爷将丞相的职位,传由儿子康德小王爷继位。 “的确,岁月不饶人,你我的棒子眼见纷纷都交给年轻人了。”老国王是去年传位的。他拍拍好友的肩膀,横兵追卒。“对了,明儿个得好好表扬康德一番。” “为什么?”康王爷提炮护卒。 “咱们花郁国能享有现在的地位和富裕,且盛名已凌驾荷兰,成为世界的花卉主要出产国,全是他有远见,将国内的花卉做为主攻出口贸易,并有很好的规划和市场开发。”老国王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牺牲兵。 “耶……这是德儿应该做的事,你别宠他。”康王爷表面客套,内心沾沾自喜,以子为荣。 “不是我宠他,那孩子足智多谋,英俊儒雅,无论在外形或能力都好到几近完人,可惜……我那两个宝贝女儿都没福气。”老国王摇头叹气。闲扯之余,他瞄到了另一着棋,于是跑军准备抽士。 “感情的事本来就说不得准,何况现任的二位新科驸马亦是人中龙凤。”儿孙自有儿孙福,此事康王爷倒是看得挺开的。 “话是没错,但……”没和好友亲上加亲,老国王总是感到遗憾。“好啦,好啦,事情过了就过了。”康王爷抬眼吩咐一旁始终插不上话的康韫。“去请小王爷来一趟。”转首又向老国王咧嘴笑。“这堆废话你直接对德儿说,让他自己来应付你。” “你这老狐狸。”老国王也笑。他俩的交情就如同康德和康韫一般,所以康王爷才对他那么没大没小。 “不、不过……小……王爷他……”康韫战战兢兢地垂下头。 “小王爷怎么啦?”韫儿表现得太异常了,康王爷不禁有所警觉。 “他……失踪了。”康韫的头垂得更低。 “失踪!?”康王爷和老国王齐声站起来惊叫。 “也不算失踪啦……他说想去台湾看看,刚开始我们早晚各会联络一次,但在十多天前他突然就断了音讯,我担心他会不会……呃……”护主不周,康韫惭愧地几乎将脸贴在胸口上。 “什么?!”康王爷颓坐下采,一时间不能接受此令人震撼的消息。 “对不起。”康韫连忙屈单膝跪地请罪。 “先别怨,或许只是年轻人一时贪玩,忘了联络也说不定。”老国王安慰康王爷。 “不会的。”康王爷了解自己儿子的个性。“德儿这孩子素来循规蹈矩,会不告而别已是大不逆,为了怕我操忧,他再怎么样都肯定会保持联系,以备万一被我查到了也好放心,因此他八成是……” “吉人自有天相,你先别多想。”老国王阻止康王爷再讲下去,他偏首问康韫。“小王爷最后和你通话时,有没有说人是在哪里?” “台湾的台北,他还说想去较有特色的乡村走走。”康韫不敢有任何隐瞒。 “那就好,咱们就针对这类型的乡村找找。”老国王做出决策。“不这事暂时不宜公开,免得国内百姓不安或引起不法分子觊觎。” “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唯一的儿子失踪,康王爷已乱了方寸。 “咱们和台湾是友邦,相信对方会很乐意暗中协助我们的。”老国王说。 小镇是藏不住秘密的。 徐家来了高大年轻的陌生男子,立刻成为街坊邻居茶余饭后七嘴八舌的热门话题,上回徐家大女儿陪之一同出入市场买衣服的消息,更让好事者传得绘声绘影。 为此,徐培茜还遭到徐母的修理,扬言要断绝母女关系,虽经康德出面调解说明,这场风波稍算平息,然而背地里暗藏的议论纷纷的却是越炒越凶。 而素来安静无人的花圃,在一个星期之内人潮遽增,连忙得头昏脑胀、无暇注意外界动向的徐培茜,也能隐隐嗅出诡异。 “阿康。”徐培茜在瞥到“又”有人走过,并屡次鬼鬼崇崇朝他俩瞄时,终于忍不住找康德寻求解答。 “嗯?”康德接过她递来的康乃馨侧枝,动手去除一些叶片。 “你有没有觉得路过这里的人突然变多了?”徐培茜抬头望着一又一个人晃来,对方见她在看,原先朝此投来的目光刷地慌乱瞥开。 真的有鬼!她想。 “是吗?”康德不以为意,将侧枝插入苗床中,再用手指把四周的床土稍加压实。迨一个月后,它就可发根成苗,准备迎接伟大的母亲节。 “难道是本来就这么多,只是我一直没留心?”徐培茜偏着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小脸,盯着那人仓皇离去,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可能吧。”康德重复刚才的动作,插枝、压土,再插新枝、再压土。 事实上,她纳闷的这种现象乃发生于他出现在这儿工作之后。 最早仅是三、五个人,接着人数越来越多,后来俨然观光胜地和唯一道路似的,村民无论去哪儿,好像都必须打此经过,认识或不认识的,均当他是珍禽异兽般地投以臆测的眼光。 “但是他们为什么猛往这儿瞧?”徐培茜站起来环视她的花圃。“是我们种的花有什么不对吗?” “应该不是吧。”康德憋着笑,心想:这小伙真有的够迟钝。 “那为什么他们全是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徐培茜嘟嚷。她也不觉得她种的花有啥不妥呀,还不是跟往常的差不多嘛。 “或许人家害羞啊。”此项尤其叫他诟病。 他自然清楚他们纯粹是对他这位外来客感到新鲜,可要嘛,就大大方方和他交谈呀,干嘛那样畏首畏尾、贼头贼脑的? “大概吧。”徐培茜讷讷地点着头,这一点,她脑瓜子儿倒似忽然开了窍,她两眼发直地瞪着他。“他们……该不会是来‘看’你的?” “如果不是我自恋,我想应该没错。”康德事不关己似的耸耸肩。他相信此刻若是票选风云人物,自己笃定高票当选。 “噢……”徐培茜拍额呻吟,旋即蹲下来帮邻居说好话。“我住的这个村镇不大,左邻右舍泰半是老街坊,所以他们对生面孔才会特别好奇,等你和他们混熟了,你会发现其实他们很热情。” “我已经领教过他们的‘热情’了。”康德举双手赞同。“光是我的身世背景,不小心被我听到的,就有好几个版本,至于台面下我没听到的,恐怕少说也有一篓哟。” 除了黑道、流氓之类的老剧情,较具创意的大概算是他乃某大企业家的私生子,因未来继承权问题,被大老婆派人追杀,所以会受‘重’伤逃到此镇躲避的这一段。 “你独自送货、留我一人看守的那一回,我故意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好终结此种无聊的窥伺游戏,没想到第二天情况不仅没改善,反而来的‘观众’更多,所以我决定放弃,乖乖继续任他们‘欣赏’。” “对不起,造成你那么多困扰。”身为村里一份子,徐培茜虽不会和人嚼过舌根,仍觉得与他们同罪,毕竟是她忘了先提醒他。 “你道什么歉?那些困扰又不是你造成,那堆流言也不是你讲的。”康德一直生长在万人瞩目下,如今这场面不过是小case。 “他们就是嘴巴坏,心地倒是不差。”徐培茜不是不了解那群老街坊的狗嘴张开,里面能吐出几颗象牙。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点也不介意。”他揉揉她的头,要她安心。所谓“出污泥而不染”,她便是最好的写照吧。 她太善良了,善良到连附近的邻居皆爱占她便宜,买花自动少给钱,要她“顺便”帮这帮那的亦吆喝得很顺口……她明知他们的心态,却仍旧照单全收不反驳,亏得她妈妈厉害,她却半点都没遗传到。也幸好她妈妈厉害,要不这伙人早把她吃得更死。 何时她方能改掉当滥好人? 不过也因为她是这么样的一个滥好人,他才会越来越喜欢她,不是吗? “是这里吗?你妈听到传闻而动手打你的地方?”温暖大掌顺着她的头形滑下,然后怜惜地停在她的粉腮。“那时很痛吧?” 仅是买件衣服的芝麻小事,她却再度因他挨耳光,令他内疚了好几天。 “不……已经……不痛了,你……”徐培茜欲语还休,垂首羞化成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 “我什么?”若不是隔墙有眼,他不愿引起轩然大波,否则面对这般娇嫩如春的美色,他好想抱着她吻…… 是呀,抱着她吻!与她相处愈久,他对她的渴望就愈浓,如今已浓烈得俨然一杯醇酒。 “你……不用担心我。”她起码还有母亲打她,他呢?“我不是真的呆。” “哦?” “谁对我好、谁对我坏,我心底全明白,只是我认为人生在世就这短短几十秋,何必斤斤计较?”好比他最近一直刻意与她保持适当距离,她清楚他全是为她好,但她宁可他像现在这么抚着她。 “你呀……”真输给她了,她这不是呆是什么? “别再为旁人伤神了,我希望你多拨一点爱给你自己。”……还有我。可是这话此刻说不得,他不想把她吓到。 “咱们快把这里弄一弄吧,不然天就要黑啦。”康德转手去拿康乃馨的插穗入土,好分散过盛的精力。 仰望苍天,他不禁暗叹这种压抑欲望的和尚日子,几时才能结束? 或许是康德素行不错,茫茫苍天当晚就给了他回应。可是他觉得那是报应,谁叫他心存不轨…… “阿康”有人迎面向他奔来,那粘呢的嗲声令人有点反胃。 他不知道是谁,乡间小径上没啥路灯,唯一能确定来者是女性,但不是徐培茜,他不想滋事,所以装作没听见,又把视线盯回地下,仿佛那儿有黄金万两。 “等等……等等……”女孩后面尾随的男孩,气喘如牛地抓住她,想来已经追了有一段。“青霞 原来是培茜那位消失好几天的宝贝妹妹呀。 康德这才抬起头,停下脚步,不过他闪到路边让他们经过。 “你放开我!”徐青霞反身甩掉男孩,接着跑到康德身后,两手亲密地搂着他的臂膀宣布。“他就是我的男朋友,这样你死心了吧?” “喂”康德可不愿别人的浑水,他想要推开她。 未料她抱得更紧,口吻不耐地截断他的话朝男孩吼:“你还不走?” “青霞,我……”男孩掂掇情敌的分量,发觉自己论体格、论外貌均矮人一截,不禁颓丧地求助女主角,祈望她能念在旧情,微施薄恩。 “你烦不烦呀?”徐青霞根本不为所动,对他,她两三天就玩腻了,她拉着康德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们走,别睬他。” 男孩仍在原位喊着,而她则越走越快。直到男孩失望地扭头离去,康德才扳开她的手。 “喂,够了吧?” 他帮到这种程度已是极限,他不愿与她扯上关系,免得到时谣言又起。而他担扰的不是谣言本身,而是谣言传到徐培茜那儿后所引发的误会,且他目前只想平静过日子,好好思考他的未来、他的人生。 “还不够,我要你陪我回家。”徐青霞从国小二年级就学会如何善用自己的本钱,她仰着自认最美的角度瞅着他。 “我刚从你家出来。”康德婉拒。 为了减轻徐培茜的工作分量,他每晚会去徐家报到,明着是吃晚饭,但其实主要是去帮忙打理家务。徐母乐得平白多出一人伺侯,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何况她还可向邻居吹嘘家里请了个男佣,好乘机哄抬她在镇上的地位。 “嗯”徐青霞不依地嘟嚷。“那么晚了,人家一个女人家走夜会怕嘛。” “你们这里的治安满好的啊!”康德保持温驯的微笑,话意仍是拒绝。 “拜托啦”徐青霞轻蹙额眉。 放眼望去,镇里青春期以上的男孩,哪个不绞尽脑汁讨好她。因此她当然不容有异类的存在,尤其对方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孤儿。 她于是眨着漾水的眸珠,使出浑身解数,摆着一副小可怜似的抱着他的手晃呀晃。“人家真的好怕黑喔,再说,刚刚……那个住在邻村的男孩,他本来想……想……”她嘤嚅跺脚,倏地扑入他怀里假声低啜。“他想非礼我!” “哦?”他看到的好像不是这样。康德在她尚未沾到他的,便先下手为强推开她。 “幸亏你及时出现救了我,不然我……可能已经……”徐青霞顺势拉着他的大掌往她波涛上放,并不忘掮着睫毛,闪着泪光,仰颈朝他妩媚地噘高嘴。“你摸,人家的心脏现在是不是还跳得好快?” “是吗?”康德咋舌地抽回手。 谁说乡下女孩含蓄来着?眼前这位故做清纯、行为却是放荡的黄毛丫头,就差没开口说“欢迎光临”。 “万一刚刚那个讨厌的男生又来缠我,人家该怎么办。”徐青霞未退反进。 想到姐似乎是满喜欢这家伙,而他对姐的态度似乎也没这么冷淡,暗怒之余,她决意要把他抢过来玩弄一番,再将他抛弃,到时他和姐的表情必定会很有趣……哈哈哈! “我……”与其在这时跟她耗,不如赶快把她送回府。加上台湾的治安他也已有相当的认知,基于她是徐培茜的妹妹,倘若她真发生什么事,他会遗憾一辈子。康德考虑了半晌才点头。“好吧。” “人家就知道你最好了。”徐青霞雀跃。她就晓得男人全是一丘之貉,谁能挡得住她的魅力呢? “……喔。”康德无奈地苦笑。 “这几天我参加的那个演员训练班都在集训,累死我了。”她藉故勾进他的臂弯撒娇。 其实她这些天都是和刚刚那小男生在某地“集训”吃喝嫖赌,昼夜不分,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会累。 “辛苦你了。”康德本欲再推开她,但想这样着实不礼貌,且他深信,他就算将她推开,她为了证明自己很受宠,她仍是再缠上他。 “我没什么男性朋友,所以我能请教你一些事吗?”见他真的不再反抗,徐青霞窃喜,继续扮演天真无邪的角色。 “嗯?”他能说不吗? “男人是不是都因为……‘那个’,才和女人交往?”徐青霞害羞地咬着唇。她深知男人对这类的娇娇女最没免疫力。 “你家到了,快进去吧。”谢天谢地,终于获救。康德巴不得能马上甩脱这烫手山芋,再多处一分钟,他的鸡皮疙瘩可能全要站起来挥国旗。 此刻灯火通明,他的面庞恰好向光,那青肿褪去、恢复本来面貌的秀逸轮廓,霎时让徐青霞惊为天人。 她想不到几天不见,这小于居然会变得这么帅? 剑眉深目,挺鼻薄唇,顾盼神飞的潇洒英气,自然天成的尔雅丰采,颀长伟岸的仪表柔中带刚,不修边幅的胡须非但不减他的俊拔,反而为他的斯文添了几分落拓不羁,令他越发有型。 白天工作残留的汁渍,使棉质的布料乖巧地顺着他硕躯服贴下来,忠实地勾勒出他的轩昂器宇,尤显得玉树临风。 徐青霞瞬间便痴迷了。如此上等的货色,她岂能错过? “你……”现在,她更不愿放弃。“是不是觉得我问这个问题很蠢?” 康德不是傻瓜,怎会不懂她的心态?她不过是故作憨嫩,引他入圈。 “在此镇方圆百内全部的年轻女孩里,你的确算是其中较具姿色的。”他从容不迫地瞅着她。 “真的?”听到这些赞美,徐青霞欣喜若狂,登时觉得胜券在握,只稍她再勾勾手指头,他便会像蜂儿见着蜜似的扑上来。就不知……他的床上功夫如何? “可如果是和外面、或从前我身边的那些淑嫒比,你的气质和才貌就……”康德不疾不徐。 “就怎么样?”徐青霞尽量表现不是很急躁地静待下文,她抬头挺胸,搔首弄姿,想搏取评审委员的额外加分。 “实在差距太大。”康德露齿绽着纯真的笑靥,吐出来的话语却辣得人。 “你……你……”徐青霞当场气得哽住,脸色红白紫换个不停,宛如挂在酒廊前面霓虹灯。“晚安。”康德绅士行个礼,然后自若地离去。他万万没想到,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呢! 第五章 破旧的诊所,潮湿的空气,会来这儿看病的差不多都是附近的街坊。侯诊室内,几个穿着随意的老先生正在闲嗑牙,那热络的气氛犹如是专程来此串门子,其中一位还翘着二郎腿,在抠香港脚,康德静静地坐在一旁简直就是异类。 “徐康?”中年微胖的护士小姐朝他喊了好几次。 他依旧窝在原位冥想,年久有垢的塑胶椅和他颀伟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 “徐康?徐康?”护士桑又喊了他几次。 所有的视线均定在他身上,他只是见怪不怪仍没反应,最后是他邻座的先生拍他的长腿。“轮到你啦,阿康。” “嗄?喔……是,来了。”康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所扮演的角色,连忙跳起来走进疗室。 医生是位鹤发老翁,挂了一副老花眼镜,讲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 “坐。”他指着他桌边的圆椅,接着问:“你就是花农徐家新来的伙计?” “是。”康德点点头。 瞧!小镇真的藏不住秘密,外面的病人、护士甚至这位他不曾会晤过的医生,只怕都比他要清楚记得他是谁,他坚持不让徐培茜陪同是对的。 “培茜最近还好吧?”老医生拿着听诊器,要他把上衣脱掉。 “还好。”康德边脱边点头。 护士桑有意无意地踅来踱去,一双眼直盯着他肌理分明的裸呈上身,还不时噙着小女生的含怯羞涩。 “那丫头从小就善解人意,乖顺懂事,同样是女儿,可惜她就是和她妈不投缘。”老医生用听诊器听听他这,又敲敲他那。 “你……好像和她们很熟?”康德问得浑似轻描淡写,暗地里却即好奇得要命。 “熟?我住这儿几十年啦,这里的大大小小我哪个不熟?那丫头还是我一手接生的咧。”医生呵呵大笑。“乡下地方的医生虽说很少医啥大病,但十八般武艺可得要样样精通喔。” “是啊。”康德陪笑。 “我刚刚有没提过,她的名字还是我取的?”老医生将他转过去,一手扶在他的肩胛骨,一手捞起他的右臂转呀转。 “没有。”康德顿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下文。 “唉,说来这孩子挺可怜的,直到要上小学了,徐太太不得已才去帮她报户口。”老医生长吁短叹。“当时我凑巧在那儿办点事,由于她不识字,我就代为填写。” 老医生放下他的右臂,这次换转他的左臂。“结果我问她啦,这小孩叫什么名字呀?她说青菜啦、反正是个赔钱货,故我就想‘赔钱’……‘培茜’嘛……嘿!这名儿就这么出来啦。” “那这之前……”康德恍然。难怪当初他称赞她名字好听时,她仅是苦笑。 “在这之前呀,徐太太也没给她取个正名,老是‘死婴那”、‘死婴那’的叫,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便一直以为那是她的名字。”老医生又要他站起来,动动脚,踢踢腿。 “徐先生都不管吗?”康德听得心都拧了。想不到她的童年这么惨。 等等……医生叫他做这些动作是要干什么? “他呀……哈!”老医生付之一笑。“他怕老婆是咱们镇上有名的。” 眨眨眼,他又笑。“不过讨到那种老婆,任谁都会怕啦。” “培茜不是他们亲生的吗?”这一点康德始终很疑惑,因为哪有父母会这么待自己的骨肉? “谁说的?当然是亲生的喽,我不是才讲过嘛,孩子是我接生的啊,我那时可还没戴老花眼镜唷!”老医生笑容满面。 康德不禁跟着笑,这医生很幽默,人看起来似乎不错。 “唉!其实这或许是命吧。”老医生忽然又叹。“当年他俩是奉子结婚……你甭瞧徐太太现在这样,年轻时她也是个大美人,追她的人一箩筐,本来她是可以嫁给镇上的有钱人当少奶奶,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她却成了穷花农的管家婆。” “所以她就把气出在培茜头上?”搞半天竟是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傲俊轩眉不满地跋飞了起来。 “大概是吧。”老医生示意他来回走几步。 康德虽感莫名其妙但仍照做。 “你喜欢茜丫头吧?”老医生突然问,也不等康德回答,他又暖昧地笑了笑,并挥挥手。“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说我也看得出来,年轻人呀,有爱来的时侯就要好好把握。” “我……”康德忙摇着手。他是喜欢她,但他不能在此承认,这万一传开,她又要遭殃喽。 “放心啦,那孩子是该享点福了,老头子我是乐观其成。”老医生按下他的手。“我老花归老花,看人的眼光却很准,我相信你,是你就一定没错。” “谢谢。”言尽于此,康德也不必再客套,他感受得到老医生的真心关怀,而非其他人那种观戏的心态。 “谢啥呀谢?你可要好好地照顾她喔。”老医生仿佛父亲把女儿托付给他般地嘱咐。 “我会的。”康德颔首保证。 “啊……年轻真好。”老医生欣羡于色,然后要他穿上衣服。“好啦,应该都没啥大碍了,你不用来复诊啦。” “这个……对不起,你这样摸摸敲敲就可以了吗?”老医师甚至连他有没有流鼻子、咳嗽、打喷嚏等症状都没问? “对,你的瘀青全消了,外伤也好了,这骨头没事,神经也没断,复原得很好啊。”老医生推推老花眼镜。 “但是……”康德失笑地说。“我是来看感冒的呀。” 噢,天气真热,这哪里像是春天嘛? 康德随手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拭着汗,然后走进厨房问:“地扫好了,衣服也放进洗衣机了,接下来还要我做什么?” “不用了,你去休息一会儿,你不是感冒早上才去看医生的吗?”徐培茜头也没抬地继续埋首切着菜。 “该休息会儿的人是你,况且我本来就没啥事,只是一点点头痛和喉咙痛,不过那是水喝太少的关系,头痛则是晚上没睡好所引起,是你坚持要我去诊所,我才去的。”床太硬亦是原因之一。 “我是为你好嘛。”她见他昨天一直揉太阳穴又一直清喉咙,看起来就像是不舒服啊。 “我知道。”康德拿过她手里的菜刀。“来,这儿就交给我吧。” 他不曾切菜,但瞧她刚刚的架式,应当也难不倒他。 “不,你还是去休……”徐培茜连忙拒绝。 他最近帮她太多忙了,任何工作都抢着做,好似恨不得帮她分摊掉所有的工作,让她好生感激。可是她雇他来是做花农,不是来帮佣,如今怎好意思再叫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窝在厨房内呢? “没关系啦,你不觉得这里站两个人太挤吗?”康德先发制人,偏着笑迷述的俊脸看着她。 “是很挤,但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厨房本来就不大,而他的存在占了泰半空间,否则刚刚她一个人时倒游刃有余。 甭瞧他瘦,他臂长和腿长,胸肌有材有料,肩阔足足有她的一倍宽哩。 “别你你我我了,外面那一群欧巴桑不是在等你上茶吗?”康德抢白转移她的注意力。 若非朝夕相处那么多日子,他还真难想象她的“忙”会是这么忙。 除了些临时的订购,她每天花圃、家里两头跑,买菜、做饭、洗衣、打扫……等等的家务,她一人全包。每星期二、五要送货到几家花坊,每双周会去一些特约公司换盆栽,周日则固定在建国花市。 至于徐母和她那位美丽的妹妹,一向只在茶来时伸伸手,饭来时张口。偶尔徐母心血来潮,还会像今天这样带人来家里摸八圈,而她自然就得负责张罗。 他真的很怀疑在他来这儿之前,她是怎么忙过来的? “嗄……糟糕!”徐培茜捂住嘴诧呼,赶紧拎着热水壶跑出去。 她就是这样,一忙就会丢三忘四,再忙就会手慌脚乱。 说时迟,那时快,上帝许是要印证似的,她突然一个踩滑,柔软粉躯跟着就朝后栽。“啊……” “小心!”康德猝然放下菜刀,快手抓住就要落地的水壶,旋即顺势往旁边一搁,另一手也没停歇地揽住她的腰,再用他的胸脯接住她的背,并将两人的体重支在他的身后的流理台上。 整个救灾行动一气呵成,迅速确实。 “喝……好险,没吓到、没吓到……”徐培茜惊魂未定,小手猛拍胸脯,口中念念有词地自我安慰。 “你有没有烫着呀?”被吓到的人其实是他。 见她似乎没怎么样,他不禁捏把冷汗,庆幸他反应敏捷,动作快,不然那壶热水此刻只怕已浇得她遍体长水泡。 “没烫着……咦?”他的声音感觉为何这么近? 徐培茜纳闷地仰起眸,立即在正上方的咫尺处,捕捉到一张上下与她刚好颠倒的男性面庞,两人灵魂之窗所对着的恰巧是彼此的双唇。 “是你?”她愕愣愣地瞪大眼睛。他的嘴型很漂亮哩! “是呀,好奇怪唷,怎么会是我呢?”康德也瞠目结舌地装出一脸讶异,瞳底溢满坏坏的笑。 老天!她就不能把她那该死可人的微启朱唇闭起来吗?她晓不晓得一个正常男人要费多大的劲儿,才能拒绝这样诱惑吗? “你脸上的伤全好了!”徐培茜俨然发现新大陆,丝毫没听出他的挪榆。 哇喔原来男生的睫毛也可以似他这般好长、好黑、好密、好翘……好像洋娃娃唷! “真的吗?”他还在逗她。“我怎么不晓得?” 小迟钝呀小迟钝,普天下不知道他早痊愈的人大概只有她啊。 想到老医生的一席话,他真希望能马上把普天下的爱统统给她,好弥补她在这之前所欠缺的部分。 “噢……我忘了该帮你买把刮胡刀了。”这会儿她的注意力又溜到他嘴边的毛毛渣渣,使她忽略了自己全身的重量仍压在他的身躯上、或他俩目前的姿势有多暖昧,而躺在他怀里又是那么踏实、那么舒服,她贪婪地根本就不想动。 “不要紧。”康德啼笑皆非。他都快按捺不住要变成大野狼了,而处境堪虑的小红帽,居然还有心情去管他的胡子? 显然她也没察觉近日来找他搭讪的女人激增,为了杜绝骚扰和预防被人认出,他故意蓄胡装酷已有好一段时间了,固然效果依旧不彰,但她未免也太不关心他了嘛……思及此,康德心里有点闷闷的。 或许是该提醒她,他的存在的时侯了吧? “刮胡刀会很贵吗?”她没买过,所以在价钱方面完全没概念。 随着问句散播如兰吐气,悉数进入他的呼吸器官,俨然迷幻药般地渗透他的细胞,现阶段他哪有心思去睬什么刮胡刀贵不贵的问题。 “不晓得。”康德答得漫不经心。她的腰好细,他几乎一手就能盈握,他得想办法把她喂胖一些。 “这样好了,我先找找看我爸以前旧的还在不在,你先凑合着用用。”徐培茜自顾自地盘算。 “随便。”康德胡乱虚应,根本没仔细听她在说什么,此刻此景,他的眼里脑里,装的填的,全是那两片张张合合、害人心猿意马的瑰丽芳泽。 他受不了啦!与其在那儿遐思玄想,何不亲自品尝一下她的味道究竟有多甜? “培茜……”康德呢喃出他的需要。 “什么?” 她话声方落,环于她柳腰上的巨掌,蓦地把她往逆时钟方向一带,也不见他费劲儿,便轻轻松松松将她来个大旋转,在她尚未搞清楚怎么回事,她的人已站在与他面对面的位置。 “哗……”徐培茜真的被他吓了一跳。他干么越靠越近? 不,不光是他越靠越近,他仍扣在她腰上的手越收越紧。 “慢着,你……”她疑惑地想叫他退后点,再这么下去,他的脸不就要磕到她的了吗?气氛猝地变得有些诡谲,仿佛在预告有事即将发生,她不禁燥热了起来,体内无名的狂浪波涛亦跟着汹涌翻覆,她莫名哑了嗓子,心中忽然有了几许期待。 就当他俊逸的五官毫不保留地迫近到她眼前零点一公分处,客厅乍扬的咆哮隔着一道墙飘进来。 “阿茜哟……”徐母嚷着那口尖锐的台湾国语。“你烧个开水是到山上打井是吗?这么久还没好哇?” “喝!”本来粘在一块儿的两个人立刻吓得分别往反方向弹开。 可恶!就差一点……康德懊恼着好事被打断,一方面又暗斥自己怎地那么沉不住气,这万一突然有人闯进来撞见,她这辈子大概就让他给毁了。 “对……不起……”徐培茜则颜红耳赤,咿嗫吞吐,忽尔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觉得好丢脸,要不是母亲的叫声令她惊醒,她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会不会轻视她?他会不会以为她是那种乱七八糟的女孩? “你是困死呀哟?”徐母又吼。 “来……来了……”徐培茜忙朝厅内喊着,然后张皇地提起水壶。 “我去。”康德接过水壶。“我去的话,你妈到时只顾着向牌友炫耀家里有男佣,便会没时间找你的碴。” “但是……”这样太委屈他了吧,人家他又不真的是男佣。 “你快把莱炒一炒,否则一会儿你妈喊饿,又会把气出在你头上。”总有一天,他要带她远离这个非人的魔窟。 “啊……我忘了菜还没炒!”徐培茜仓卒忆起尚有别的任务,这下子也懒得跟他争着出去挨k,她赶紧转身去处理那堆遭受遗弃的食物。 “小迷糊!”康德早料到了。 他低声失笑,忍不住在经过她时,飞快偏首啄了她的颊边一记,才喜孜孜得逞地步出厨房,留下呆若木鸡的红颜,差点儿没让自己的羞火焚为灰烬。 “呵啊……”康德扭扭脖际,打了个大呵欠。 “你碗放着我等会儿再来洗,你先回去睡吧。”徐培茜很是抱歉。 “你妈他们会打到几点呀?”康德一向不喜欢事情只做了一半,他打开水龙头,继续解决那堆杯盘狼藉。 “很难说,一般会通宵,所以你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通宵?”康德简直无法把徐母在麻将桌前的生龙活虎,和每天要睡到下午才起床的懒虫联成一体。“那你今儿个不是也甭休息?” “没关系呀,我反正不是很累。”徐培茜好脾性地笑笑。妈好面子,故她得在旁侯命,弄吃弄喝或递毛巾什么之类的。 “不是‘很’累?!”康德强压胸中的怒涛。“难道要等你倒下不成?”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不能责备她愚孝,也不能责怪徐母为何不分些爱去关心她,却把精神耗在没营养的牌局上,但是,至少他能减轻她的工作量。 他抢下她要端出去的苹果,然后拉了张椅子,肃然的嗓子虽没大到让外面的人听到,却充分具有十足的魄力。“你现在给我好好地坐下来喘口气,哪怕你不困,也要强迫自己合着眼!” “呃……是……”他素来彬彬有礼,不曾这么严峻以对,徐培茜愣了愣,想都没想便立即坐下。这一坐,才顿觉两腿仿佛泡在醋里似的好酸。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地踱至隔壁扮他的男仆。 徐培茜恍然大悟。原来他刚刚是在替她担心呀! 想到他每每投来的柔和目光,寸肠遂溢满温情甜蜜,心跳亦不断增速。 他迟迟不回去休息也是为了陪她吧? 思及或许有这个可能,加上他早先的窃吻,虽说那仅是轻轻的一触,但她仍忍不住地双腮胀红。 “你脸为何那么红?是不是发烧啦?”康德的声音蓦地在好耳边响起。 他不过才去晃了一圈,怎地回来她就变成红番茄?他伸手探上她的额鬓。 “不……没……我……”皮下微血管徒然爆裂,源源蜂拥的血色染红了粉嫩肌肤,徐培茜语无伦次地躲开他的碰触,有他在的厨房,空间不仅缩小,连空气也稀薄了许多。 “咦?怎么越来越红?”他担忧地又要摸去。 “那个阿康挺勤快的嘛……”客厅始终缭绕的东家长西家短,突然转到他身上,听起来像是隔壁的王太太。 康德的手顿止在半空中。 他对八卦没啥兴趣,但对方声如洪钟,迫使他俩不得不洗耳恭听。他俩很有默契地对望一眼,悄声静闻其变。 “还是徐太太你有办法,咱们镇上目前就你们家里有请佣人耶。”对面的孙妈妈亦加入谄媚的行列。 “呵呵呵!”光听声音就可以想见徐母的表情有多得意。 “就是嘛。”邻村的李太太也插上一嘴。“他人长得英俊,身材又好,待人又有礼貌,我都巴不得自己年轻个十来岁哩。” 底下接着是老母鸡叽哩咯吱的笑声。 “你有没有照过镜子呀?只年轻个十来岁够吗?”徐母皮笑肉不笑地挖苦。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小镇的人皆知她和李太太素有宿怨,经常勾心斗角,今晚若不是三缺一,她俩也不会凑一桌。而在数不尽的交锋中,难免她偶尔会吃点小亏,故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她自是会好好利用。 “嗄……”客厅霍然噤若寒蝉,连持续不断的麻将磋击响也戛然而止。 康德和徐培茜哧窃笑,都觉徐母这话讽得妙,两人纵使在厨房,也想象得到墙的另一边是如何地暗潮汹涌。 “徐太太真是会说笑。”李太太好一会儿才干笑出声,心里仍不住暗骂:死老大婆,居然敢当众奚落我!“据我看咧,他和你家的阿茜倒是挺合的嘛。” “你什么意思?”徐母掀高用眉笔画出来的柳叶眉,口气有些僵了。 该不会是那个臭丫头,背地里又做了啥丢人现眼的事? “也没什么啦。”李太太冷嘲热讽。“只不过人家再怎么帅、再怎么能干,终究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儿,你小心点儿的好,可别人都当了阿妈,还不晓得孙子是打哪来唷!” “你说什么?!”徐母拍桌大喝。自己养的女儿再烂,也轮不到她的死对头来说教。 现场登时成了战场,吵的吵,劝的劝,徐培茜脸色发白,康德亦是一肚子乌烟彰气。他不在乎被人唾弃,但他没法忍受她受一丝污辱。 “我回家了。”他抚慰地拍拍她的桃腮,然后大摇大摆地步出厨房,走到牌桌旁。 他不必出声,只稍稳稳站定,那磅礴的恢宏气宇已足以浇息在场的喧哗,四个加起来超过二百岁的老女人,忽感凛凛威势由八方袭来,均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各位女士精神真好啊。”他居高临下扫视四张老脸,弧度优雅的唇瓣缓地浮现一抹笑,施施然的端庄神态中,自有一股慑人的英气,令人直觉不马上加答他是非常不礼貌。 “呃……是……是呀。”四人异口同声,下意识也跟着一齐笑,干戈霎时莫名其妙地就化为玉帛。 此时的景况犹似古代平民遇到皇帝,下跪请安都来不及,哪还想一以要抬杠,至于有问必答,那更是天经地义之事。 “你……”肃然的目光随着话锋直刺口不遮拦的李太太,康德一派温尔恭煦,字句里却挟着强硬的命令意味。“做长辈的,说话要记得给人留点后路。” “……是。”李太太被教训得无言反驳,只冒了一头冷汗, “那就好,各位女士晚安。”康德潇洒地欠身行了个绅士礼后退场。 有那么一瞬间,她们眼里看到的不是粗布陋衫的流浪汉,而是位气势不凡、高不可攀的王公贵族。 四人面面相觑,连战火外的徐培茜也瞧得瞠目结舌,满脑子的疑窦。 如此的丰采器宇,他……到底是谁? 这些见不得人好的八婆,起码会乖上一阵子吧? 康德掏掏遭污染的耳朵,庆幸总算得到清静。 不过还不肯上床睡觉的上帝似乎存心要和他开玩笑,他才阖上大门,转头便遇到夜归的徐青霞。 他这次从花郁国逃家,纯粹是想一个人好好地把情绪理清,会介入徐培茜的生活已属意外,他不想再招惹是非。 “晚安。”他匆匆经过徐青霞身边。 就是这种过于礼貌、几近不理不睬的态度激恼了徐青霞。 想她这朵镇花吸引多少蜜蜂苍蝇的追逐,唯独他,老当她是隐形般地视若无睹,前两天还出口消遣她,偏偏他对她那个丑不啦叽的老姐,却是有说有笑,呵护备至。这窝囊气她哪里咽得下? “晚安。”她笑里藏刀,倏地跨步挡在他的支路。 “嗄……”康德骇然,忙不迭地往侧翼闪躲。 论体型,徐青霞自然是输他一截,可他敢对天发誓,他顶多擦到了她的衣角,但她却像上弹簧似的纵开。 “哎呀……”她夸张地叫着。 “啊!”康德见势赶紧在她摔跤前抓住她。 “噢……”徐青霞藉机偎进他的怀里,两掌还暧昧地贴上他的胸肌。 她是故意的!康德皱了皱眉,浅得让人非得细细观察才不会错失的那一种。 “对不起,我走路太不小心了。”为避免与她有任何肢体上的碰触,他将双手纳入裤袋,整个人向后让一大步。 “哗……”徐膏霞没料到他会突然抽开,重心霎时扑了空,反而差点真的朝前栽倒。 他竟连推都不屑推她?! 弯眉刷地揪成一团,她接着便用出惯用的钓凯子伎俩,故作绊着跌坐在地嗲嚷。“好痛唷!人家脚好像扭到了。” 依据她以往的经验,男人此刻必会发挥英雄救美的天性,立即奔来搀驾,问侯,甚至帮她揉揉。 然而出乎意料地,康德却好整以暇地指指旁边的徐宅大门。“你妈在家,我这就去请她出来。” “不用啦。”徐青霞断然拒绝。她妈要是来了,她还有戏唱吗?“你直接扶我进屋就行了。” “我还是去请你妈吧。”康德不是没见过世面,他既然能自由游刃于险恶的商场政界中,怎会不能透析她的居心叵测?当然他大可掉头就走,但那样未免有失绅士风度。 “哎……哟,好疼、好疼呀1”徐青霞硬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喂,你不要……”康德试图摆脱。 一个抵死不放,一个抵死不从,两方于是僵持不 咿呀……大门向旁半启一缝,屋内的照明猝然在他所处的夜色中间,刷出一道放射形光束小径,小径上则倒映着徐培茜的丽影。 “咦?”她因为听到外面有动静,所以出来瞧瞧。 看到他,她很是纳闷地问:“你还没回去啊?”紧接着她也瞥到徐青霞,又说:“喏……你回来啦。” 而在乍听门开之初,拉扯的二人同时顿了一下,本能地朝该方向瞧去。 “茜,我……”康德一见来者是何人,即笑颜准备答覆。 那厢徐青霞则冷不防跃起,然后趁他注意力分散的当儿,猛地勾下他的颈项,又扳过他的脸,在他尚未来得及反应时,用唇封住了他下面的话。 “嗄……”徐培茜倒吸一口气。 “呃……”康德异口同声。他没料到徐青霞会这么做,不禁勃然大怒推开她。 “你做什么?!” “你们……”从徐培茜的角度望过去,他一开始并没有抗拒,故他接下来的愠色,便仿佛成了欲盖弥彰,只是在责怪徐青霞为何不私下再亲热。 霎间天寒地冻,她觉得浑身冰冷,连倒退的步履都显踉跄。“对……不起……打扰了……” 原来他俩早已暗渡陈仓,原来他前一刻的温柔不是真的……她就说嘛,谁会摆着天鹅不理,而对她这种不起眼的丑小鸭感兴趣? “等一等,茜……”打扰个屁!康德本来是想这么吼的。 她受伤的眼神明白地告诉他,她误会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他揪住她的柔荑。 “我妈在叫了。”徐培茜甩掉他的手,转身中跑进屋。 说她驼鸟也好,逃避也好,她就是不要听,她不想听: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没办法当面承受他的拒绝,何况由始至终是她自作多情。 “茜……”康德巴不得尾随追进去抱住她,用灼烫的吻来表达他的心意,可是他不行,他不能落人口实了。 房内坐的那四个老女人的四张利嘴,抵过三台播报新闻的电视主播和戏院超立体效果的杜比音响扩音器。 “晚安啦。”徐青霞无辜地撩撩染红的头发。 能报一箭之仇,又能搅局,令她沾沾自喜好不得意。她挥挥手、扭着水蛇腰,临别时,抛给他一记飞吻,婀娜的秋眸好似在放话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我斗? 第六章 “茜……”一听到有人走进来,康德立刻喜出望外地站起身。 但是事与愿违,来者不是导致他昨夜失眠的人。 “你来做什么?”飞舞的眉眼唇角登时凝滞,他板着脸蹲下去。 “我来我家的温室又不犯法。”徐青霞半抬那只没做过家事的小手,沿路用玉尖拨弄着一旁的花叶走过来。 这女人是祸水,还是少惹为妙。 康德藉着放盆栽转移阵地,与她空出适当的距离。 “陪我去看电影吧。”徐青霞再走近。 “没空。”康德又踱至另一边的花架,把两人的间距再拉远。 “翘一天班又不会怎么样。”徐青霞不死心,又跟进游说。 和她多说无益,康德步伐再度迈开。 “你……你给我站住!”又不是在玩捉迷藏,徐青霞忍不住大叱。 “缠着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康德定眼看她,直接挑明。 “你怎能那么讲啦。”徐青霞立刻恢复平常的嗲态,上一秒钟那个粗野的泼妇仿佛与她毫无干系。“你人过来一点儿才好谈话嘛,咱们犯不着如此生疏啊。” “你若没有其他的事,对不起,我还有工作要忙。”康德发出逐客令。 “哟……”徐青霞捏细了嗓子,一副“我很好勾搭”的笑。“你该不会是在气昨晚那个吻没好好享受吧?不然这样喽,我现在再让你吻个够。” 说着,她仰高下巴,半迷双目,嘟着唇瓣等君来采。 “呃……”康德哑口无言。 主动的女人他是见多了,但似她这般寡廉鲜耻的倒是少有。 好吧,既然她不肯滚,那他闪总成吧!他工具一放,准备溜人。 “好哇,你尽管走呀。”徐青霞装作很专心地剔着手指甲,涂上胭脂面庞载满狞笑。“如果届时有人因此而受罪,你可别心疼喔。” 只要是她徐青霞想得到的东西,即使是不择手段,她也在所不惜。 “你想做什么?”康德猝地煞步转身,严厉的目光如刀刃般射出。 徐青霞慑地退一步,随即忖及她已抓到他的弱点,胆子也就大了起来。“我也不晓得耶,可是……你信不信我单是一句话,就能让我姐被我妈打得皮开肉绽?” “你……”一直维持平和的脸色霎时刷阴。 好可怕的女孩呀!在甜美的糖衣下,竟裹着如此恶毒的心肠!这样的人和善良的徐培茜,真的是流着同一种血缘吗? “当然,这一切就必须视你的表现而论喽。”徐青霞娇媚地绕着他转,骨子里却大烧妒火。 她难得遇到这么好的货色,凭啥是被毫不出众的姐姐夺标? “表现?”想到每日一大早就会在花圃中奔忙的徐培茜,今天却迟迟不见踪迹,他不禁开始担忧了。 “对,表现。”徐青霞一语双关地眨着勾魂眼。“你只稍把我伺侯得服服贴贴的,呵呵,我要是一开心、心情一愉快,就会无暇管其他的事喔。” 原先是她不想睬他,才让那个丑女人占了便宜,如今只要她多放点电,他很快就会和从前那些人一样倒戈的。 “我相信抢着伺侯你的男人一定很多,你为什么非我不可?”康德凛着眉峰,这是什么世界?这是一个纯朴乡下、未成年小女孩说的话吗?台湾的国民教育到底在教些什么? “因为他们都没你来得有个性,何况我没事找条哈巴狗粘在屁股后面,那多无趣呀!”徐青霞振振有词。 人就是这么贱,太容易到手的往往不懂得珍惜。 “我只是个孤儿,你妈知道了会怎么说?”他不曾动手打过人,但如果她是他妹妹,他会把她吊起来揍。 “傻瓜,我怎会让她知道?”徐青霞仿佛中了笑弹似的笑得前仰后俯,她做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 待笑够后,她压沉音量,以指轻划他的胸椎部分,还故意微倾前襟,要贴不贴地傍在他的身上,好让他垂眸就能观到她良好的发育。“你不觉得咱们偷偷进行,彼此满足,这样不是刺激多了?”老天,他真是百瞧不厌,且越瞧越倜傥,她越来越喜欢他也越来越欣赏他,唉!就可惜他没钱没势,只能当情人。 真希望每天睁天眼看到酌是他健壮赤裸的身体……噢,这光是幻想,她遍体就巳在燥热了呢! “刺激?我看你只是输不起吧。”康德冷笑,依他的修养家教,他未尝对异性这般无礼过,徐青霞算是让他破了例。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一听到”输”宇,徐青霞怒气冲冲从陶醉中跳出。 “你不能忍受我为什么会对你姐比较好,更不能接受有异性喜欢她却不喜欢你。”康德一语直刺要害。 “是又怎样?”心结被人洞悉,徐青霞恼羞成怒。“事实本来就如此,她长得没我美,她身材也没我好,我哪一点儿不如她?” “心地。”一谈到徐培茜,他的声音、他的微笑,全放得好柔好柔。“你的心地不如她,她有丰富的内在美,你没有。” “心地?”徐青霞嗤之以鼻。“心地值几毛钱?你少在那边假高尚,男人有几个人会去注意女人的内在美?我呸!” “再说下去你只是在自取其辱。”她中毒已深,康德希望她知难而退,不想再浪费唇舌。 “横竖你不是不愿做我的男人喽?”徐青霞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你说这话,不觉年龄太小了吗?”康德蹙额。“等你想通了,我会很乐意做你的‘朋友’。” “你……”徐青霞凭着一身媚功,到哪儿都深获男人的欢迎,几时受过这般待遇?她当下气白了脸,恨恨警告。“你不怕你那位有着丰富内在美的人受折磨?” “大不了我带她走。”狗急也会跳墙,何况他是早就想这么做。 “那你也要看她走得成、走不成?”徐青霞意有所指地狞笑。 “我劝你最好不要动她一根寒毛。”康德眯着眼,锁着眉。 从他牙关间厮杀出一字一句,裹着零下四十五度的酷冽凌厉。砸得人浑身冻寒,阴森毛冷的疙瘩直自脚底颤上去,徐青霞登时花容变色,震惊地仅能发出单音。“你……你……” 他是真的爱上徐培茜那个蠢货,他是真的爱……不她绝不允许! 那个蠢货只能用她丢弃和玩厌的废物,就连身上穿的衣服也一样,以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这个规则是不容任何人更改! “你看着好了,我会得到你,不管你怎么抗拒,你终究会是我的,到时你一定会跪在我的面前求我的!”徐青霞怒目圆睁地奔出温室。 威胁不成反让人威协;哼,她得不到的别人也甭想得到,她要毁了他,她若是让这对狗男女好过,她就不姓徐! 徐培茜揉揉小巧的腮帮子。 颊侧的热胀感似乎已褪了许多,也没刚刚那么疼了,经她冰敷过,上面的红肿应该也没那么严重了吧? 唉,都对她自己不够机灵。妈连输了好几圈,心情当然不好,而她却心不在焉,老是丢三落四又打翻东西,会挨巴掌是意料中的事…… “啊!你终于来啦?”康德搬花出采,恰好发现她坐在温室外发呆。 “呃……我……刚来。”徐培茜期期艾艾,因为昨晚偶然撞见的爆炸性情景,她仍未准备好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他呀。 “你有没有怎样?”汗湿的俊脸焦灼地跳到她眼前,他抓着她的手脚,掀开衣服猛看。 “什么有没有怎样?”徐培茜被他唐突的行为弄糊涂了。 “好险。”他低喃,她的手脚上没有被打的痕迹或瘀青,表示徐青霞方才只是在吓唬他。“你今天怎会这么晚来?” “对不起,我妈的牌局才结束。”她一夜未合眼,如今隐隐作痛的脑袋仍有些昏眩,两耳还会嗡嗡鸣响呢! “我没有怪你啦,我只是……”他只是害怕她是否又被徐母殴伤,所以无法前来,他接着担忧地左顾右盼。“你刚刚来时……没遇到你妹妹吧?” “我妹妹?没呀,怎么啦?”徐培茜觉得莫名其妙。 “没、没事,没有就好,我随便问问、随便问问。”这么说徐青霞还来不及搞鬼喽?康德当下松弛绷紧的神经。 “是吗?”女人的第六感是很灵敏的,徐培茜相信他不是随便问问而已。可既然他不愿说,她也无权管辖,毕竟她和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即使他当着她和别的女人亲热,亦不干她的事,她何必庸人自扰? “你脸色好差呀,昨天人看起来也像是发烧似的……噢喔,你该不是被我传染感冒啦?”康德操心地探她的额温。 还是瞧她顺眼!她的装扮和前脚才走的徐青霞相较,简直是朴素得可以,然而从她身上所散发的祥瑞之气,却是任何胭脂霓裳怎么也妆点不出。 “我很好,只是睡眠不足罢了。”他温柔的目光总叫徐培茜招架不住,她摇头避开他的关怀。 她的闪躲反倒让她遮掩半晌的伤处无处遁形,康德难以置信地扳过她的颊。 “你妈真的又打你了!?”那暗红的痕迹显示她再次被掴耳光,他怪自己粗心大意,方才怎会没检视她的脸呢,原来徐青霞不是说说而已。 “唉……呃……是我不好,我惹她生气,所以……”徐培茜支吾其词,为母亲的过失找理由,要不然她受创累累的心灵会撑不下去。 “跟我走,我们离开这儿。”康德深锁眉宇,心疼地包住她的手,他再也不要放她回家受欺凌,他不懂苍天何以忍心任她如此善良的女子遭此不幸? “可是……我能去哪里?”好丢脸唷,她的手居然比他的还粗…… 徐培茜不好意思,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藏起来。 “去哪里都好过在这里,不是吗?”康德看透她的自卑,他从她的身后挖出她的双手,怜惜地托到唇边啄着。 “不……不要……我的手……很丑。”徐培茜面朱耳赤,再度想撤退,不过这次他很坚持。 “谁说的?它们很美。”他不顾她的抗拒,握住她的两手翻来翻去。 哪个女孩不爱美?现今富裕的生活环境,又有哪个女孩愿意故意把手折磨成她这样子? “这些全是你劳命养家的证据,我见了只会心疼,怎会嫌弃呢?”他摊开她的掌心到她的眼前,叫她自己瞧仔细。 “你……”徐培茜哽咽。 从来没有人用他那样专注的眼神瞅着她,每每在他和煦的眸中,她见到了另一个有自尊的她,他让她觉得被重视;他让她觉得她很特别;他让她觉得世界之大,而他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可这一切会不会仅是她的错觉?他和青霞不是有 “我知道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你自个儿的妹妹,你应该比我了解,昨晚的事,分明是她陷害我。”康德料到她的顾忌,他以大拇指轻柔磨蹭那些原本不该属于她手上的硬块,用行动来表达他的宠意。 “但……”他说的没错,青霞的个性她比谁都清楚,她从小就吃了不少亏。 况且一直都是这样。 凡是她心爱的、喜欢的,青霞就会想尽办法破坏或抢夺,甚至以此为乐,尤其是朋友,不论男女老幼,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旧事不断重演再重演。 因此,她早就学会了心如止水、疏离人群,以消极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免于遭到众叛亲离的痛。同时也学会了封锁情绪,不让青霞勘察到什么,否则她受的伤害就会越深。 唯独他的事,她不曾有这么强烈的霸占心;她不愿像往常那样把他让给青霞,也不想失去他,她好希望他抱她……已如止水的心湖,俨然悬在高处任风吹拂的旗旌,始终摇晃不定。 “跟我走。”康德晓得她有些心动。 “不。”徐培茜经过三思后,艰涩地吐着否定的答案。“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她们对你又不好,你何苦待在这儿受虐?”康德不懂,她不是没有谋生能力,如今又有他的陪同……他真的不懂。 “因为她们是我的亲人,我唯一的亲人!”徐培茜被逼得毫无退路,不禁痛声嘶吼,然后抱着自己,涕泪涟湎地道出她的悲哀。“我什么都没有,我仅有她们啊……” “不,你还有我。”鼻腔内酸不溜丢的,康德凄恻地搂着她,希望把温暖传给她。“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不让你遭到一丝委屈。”哪怕路人瞄到这一幕又要说啥闲话,他也不在乎,反正他已打定主意要带她脱离苦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心乱如麻。 “没关系,你慢慢考虑,我只要你记住,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长相左右伴着你。”她这般痛苦不是他乐于见到的。 “我不知道……”徐培茜喃喃摇首。 “今天附近这几家的盆栽,就让我去送吧。”康德在她头顶上烙下一印,然后上车。 望着她犹豫不决的脸蛋在后视镜中越缩越小,他紧抓着车的方向盘自责不已。或许他太心急了。 原来“贪婪”会招致这么多的怏怏不乐啊! 徐培茜洞见症结地叹息。 她以往一向别无所求,故也就没有所谓的“得”与“失”,如今她舍不下亲情,又不愿放弃阿康,在两难这间,才会困扰不已。 “唉”她垂头又一叹,捧着另一盆景踱到室外。 因为漫不经心的关系,她全然没注意到她把许多不该搬进来的花搬到了温室,而不该挪出去的花,却有好几盆被放置在室外。 “哎呀!” “哎呀!” 满腹的苦恼被迎面来的冲力给弹散,同样的哀声亦由正前方相互呼应,徐培茜尚未站稳,对方已劈头斩来一顿大骂。 “要死啦?你没长眼啊?”徐青霞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愁无人宣泄。 “青霞?”徐培茜很讶异会看到她,通常她此刻不是在睡,便是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有几次徐培茜还撞见她和男人在温室里鬼混,不过这些妈都不晓得,徐培茜不忍让妈心目中的安琪儿幻灭。“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就撞这么大力,若是故意,我小命不就甭想要啦?”徐青霞得了便宜还卖乖,嫌弃地拍拍她碰到的衣裙,仿佛上面多污秽般。 “对……不起。”徐培茜一味地道歉。 “阿康呢?”徐青霞引颈朝温室内瞧,根本不当她是一回事。 “他去送货了。”徐培茜据实回答。 “什么?可恶……”徐青霞刚去街上逛了一圈,越想心越不甘,所以又绕回头来打算力挽狂澜,没想到男主角居然不在,那她不是英雌无用武之地吗?一溜眼就瞄到旁侧谦卑、犹如小媳妇的徐培茜,她肝火又旺了,连忙憎厌地撇嘴挥手赶人。“滚啦、滚啦!我见到你那张苦瓜脸就烦。” 忽地有个邪恶的念头闪过,她阴笑,又叫住徐培茜。“对了,我有个好消息想和你分享。” “什、什么好消息?”分享?青霞和她?徐培茜不可思议地瞠圆双目,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 “还不是阿康嘛……哎哟,讲出来真是难为情。”话虽如此,但此时倘使真有人请徐青霞别说,她照样会说。 只见她佯作娇羞沉醉貌。“你都不知道今儿一早我们在温室……呵呵……他好热情喔,那法国式的浪漫长吻,害我险些不能换气……呵呵,他还要求我当他的女朋友呢。” “……哦?”今儿一早?那不就是她尚未来此之时……莫非这也是为何阿康一瞥到她,即开口问她有没有看到青霞的缘故喽?他怕她撞见他俩的…… “唷噢,你好像快昏倒的样子耶,要不要我扶你到旁边坐一下啊?”徐青霞假惺惺地关怀。 “不、不用,我很好。”徐培茜强颜欢笑,青霞的话未必可靠,她该相信他,他没必要这么耍她呀。 “咦?”徐青霞怪腔怪调,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要她心理不好过。“难不成你对那小子有意思?” “不……没……”徐培茜不擅说谎,当下脸烫红地宛然饮酒过量。 “我劝你别自不量力啦。”徐青霞哄堂大笑,言词咄咄逼人。“你多久没照镜子啦?也不去瞧瞧你长得是什么德行,人家会瞎眼看上你?顶多玩玩吧?” “但……”他的眼神、他的诚挚,会都只是玩玩而已吗? “你想想,很简单的道理嘛,我和你,人家会选谁?”徐青霞睥睨地盯来。 “这……”徐培茜被问得哑口无言。 没错,谁会舍花逐草,摆着美丽的天鹅不要,却就她这只丑小鸭?这的的确确是很简单的道理。 “尤其像他那种孤苦无依的流浪汉,铁定非常需要女人的滋润,你没见我才向他抛抛媚眼,他全身骨头就酥了,昨晚的吻你也亲眼目睹的。”徐霞妖妩地拨拨头发,一副很受不了自己魅力这么强的践相。 “你不会笨到认为他对你是来真的吧?” 一阵嗤笑后,她继续煽风点火,针针刺入徐培茜的最弱处。“你少蠢啦,他都跟我说了,之前他仅是利用你来教我吃醋,他装酷纯粹也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因此我不过是稍微放软语气,他马上就乖乖臣服。” “真……的?”自轻自嫌令徐培茜方寸俱乱,信心开始产生动摇,她有些分不清谁讲的才是事实。 “我干嘛骗你?可听不听在你啦,我只是觉得你已经够可怜了,要是再让人玩弄……”徐青霞啧啧有声,然后好姐妹地拍拍她的肩。 “但是他说……”人在溺水时,只要旁边有浮木漂来就会死命去抓,徐培茜没啥心机,还道青霞是真的为她好。 “他说要带你离开?”徐青霞接下她的话。 “你知道?!”徐培茜大惊失色,这档事应该是秘密呀。 答案很明显,究竟谁是谁非已呼之欲出,不过她仍拒着一丁点儿的希望。 “我当然知道。”可恶,想不到那小子玩真的,她还以为他在唬人咧!她挤出僵掉的笑容,胡掰乱谄。“阿康全告诉我啦,他仅是想把你拐到外地去卖。”为了增加信服力,她又故意说:“你若是不信,大可找他对质,不过我敢保证,他决计不会承认……对了,你没笨到答应他吧?” “没……我没答应。”希望不啻玻璃般破灭,徐培茜顿感肺功能受阻,呼吸困难,头愈加晕眩,一颗心俨如千刀万剐,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在她的胸臆中占有一席之地,只是这席地的面积有多大,她尚未估量出来。 “好佳在。”紧张的表情骤然松懈,徐青霞庆幸她有绕回来,否则待他俩双宿双飞,她还有啥戏好唱? “你……”慢着,依青霞平日相待的态度,她今天的亲切实在太反常了,徐培茜忍不住觉得事有蹊跷。“为什么突然关心我的事?” “呃……”徐青霞愣了愣,立刻又口蜜腹剑地笑着。“耶!怎能讲是突然呢,你毕竟是我姐姐,我不帮你帮谁?” “喔……对……谢谢!”是呀,她怎会这么多疑?说不定她的努力终于感动了青霞哩!初次获取亲情的滋润,徐培茜雀跃而腼腆。 “自己姐妹何必客套嘛。”徐青霞侧过身,微张的唇瓣逐渐露出阴险的笑。 第七章 送完这批货,今天大致可以收工了,康德打算载徐培茜到台北市区压马路、逛逛街,让她享受一下当女孩子应有的权利。 将老爷小货车停好,他把后柜中的杂物撤下车,然后搬进温室,不意却瞥到角落里有个黑影。 是徐培茜。她缩躲在那儿,像是想什么想到出神,安静地俨然已与四周的空气合而为一,稍不留心眼睛便会将她略过。 “嗨。”康德走到她面前蹲下,轻声覆住她置于膝上的手。 “嗯……”徐培茜不用抬头,仅稍瞄到那双温暖修长、如同钢琴家的巨掌,便知来人是谁。 “别管我之前的提议了,你离不离开都无所谓,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好。”都怪他太冲动,没考虑到她的想法,结果他本欲帮她解决烦恼,殊不知反倒增加了她的烦恼。 “为什么?”徐培茜吭出满腔杂陈的五味。“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 她身边的亲人和住了二十几年的老邻居,都没他来得贴心,如此体恤她的人,真会是个骗子? “为什么不该对你好?”康德反问,她的自卑让她在钻牛角尖了。 “我不认为自己有何吸引他人之处,要人才没人才,要钱财又没钱财。”她随便想想,举出的理由最少就有十来个。 “种过大理花吗?”康德不急着揭晓答案。 “种过,但一直种不好就放弃了。”她不晓得这和刚刚的话题有何相关。 “在我眼中,你就好比那生性强健的大理花,虽耐寒热,却没有充足的日照和适合的环境,致使植株徒长、软弱且孳生各种病虫害。”康德仿佛在叙述一个古老的传奇。“久而久之,你也忘了自己会开出高贵华丽、艳冠群芳的花朵。” “我是……吗?”徐培茜几乎要被他优雅的嗓音和柔煦的瞳芒所催眠。 “你是。我想给你阳光,我想见你为我开花。”康德笃定地点点头。 “所以你才对我好?”徐培茜似懂非懂。 “小迟钝,你还不明白吗?”他用指尖轻刷她的眉、鼻,最后停在她的唇。 徐培茜茫然摇首,她要是明白,干嘛还要问他? “我对你好纯粹是因为我爱你呀。”康德失笑地直视她的水瞳。 “你……爱……我?!”徐培茜目瞪口呆,悲喜交集,大起大落的心情宛如原先以为是过期的爱国奖券,又被人通知得了头奖。 从未有人向她说过爱,即使是疼她的父亲,然而她一念之差救助的陌生客却肯施舍……这是否有些讽刺? “你总算清楚啦。”康德迅速啄了一下她张成英文字母大写的“o”的小嘴。 “可是你为什么?我既没……”徐培茜太震惊了,以至于无法再表现出更强烈的反应。 如果是梦……噢,老天,再让她多做几分钟。 “我知道。”康德好笑打断她。“你没人才也没钱财嘛,问题是……”他紧紧地瞅着她。“我是那么肤浅的男人吗?或者,我在你心中就单单是这么肤浅?” “不……”事实恰好相反,他在她心目中非常完美。“但是……怎么可能?” 要说他除了是孤儿、不识字外,论谈吐举止,雄峻气宇,以及日常相处中所展现的各方广博见识,早让人忽略那二个缺点,还有他其余的条件亦是上上之等,而她周遭光是一个青霞就把她比下了,他没道理会搭睬她呀! 对啊,没道理嘛……青霞的警告蓦然响在耳际。 “不!”徐培茜没勇气看他,一看到他那双清澈透亮的烨眸,她就会不战而屈,因此她只敢盯着他那一圈胡须。“你只是在骗我,你其实是想拐我到外面卖。” “谁灌输你这种可笑的无稽谣言?”康德道她是开玩笑,待见她神情严谨,才锁眉敛笑,细细琢磨二秒钟,便知是谁搞的鬼。“是你妹妹对不对?她说的话你也信?” “我……”徐培茜哑然。他如今的表现,不就“有点”印证青霞曾强调过他不会承认之词吗? “你真的信?!”她迟疑的态度等于默认,康德险些让自个儿的口水呛住,刚柔并济的下巴几乎掉到地上。 “我……我……”她进退维谷,不知该怎么办。 她好想投入他怀里的避风港,回报他同样的爱,哪怕他看似诚心诚意的甜言蜜语真是仅是在作戏;然在她的心坎底,冥冥中仍对姐妹情谊持有企盼,故她又不愿认为青霞说谎,一时之间,却苦了她自己,好象相信谁都不对。 “接受我的爱这么难吗?相信我会爱你这么难吗?”康德沮丧黯然。徐青霞从中作梗固然可恶,但倘使徐培茜对他的感情有信心,也不致让好人得逞啊。 “我………我……我……”她好不容易等到渴望已久的亲情和爱情,却要她二选一,这鱼与熊掌如何抉择,她根本拿不了主意,只能先当鸵鸟回避他温情脉脉的视线。 “没关系,我会做到让你接受为止。”康德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振奋,他不能那么残忍,现在就逼她做出决定。“除非你亲口拒绝我,否则我不会轻言放弃继续爱你。” 这一次,他要证明他已脱胎换骨,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的逃避。 康王爷跨上宽阔的大理石阶梯,搁放在旁边手工石雕扶手上、留有岁月痕迹的大掌,随着步伐的进行而向前爬高,象征花郁国的国花君子兰,则被细笔精刻于扶手间的石柱顶端昂扬挺立。 早在耳闻一路上侍卫的敬礼声,花珮岚未待康王爷迈入王爷府的内厅,却等不及地疾驰出来。 “找到了德儿对吧?他马上会回来对不对?”花珮岚抓着夫婿的胳臂,娇美的容颜因害怕听到噩耗而失了血色,颤巍巍的小巧樱唇吐出的字眼也打着抖。 “没有。”康王爷哀叹垂眸,实在不忍告诉爱妻这个消息。 “怎么会……不是说在台湾发现过他的踪影了吗?”花珮岚感一阵晕眩。 “你先别急,台湾当局已派专人处理,韫儿今早也赶去了台湾。”康王爷连忙搀她坐进园中,以免她支持不住,心中则希望康韫能将功赎罪。 “为什么?德儿做事一向懂得拿捏分寸……为什么他会做出不告离家这种事?”花珮岚低喃饮泣。 “别难过喽,德儿若是知道了会很内疚的。”康王爷握住老伴的柔荑,遍地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两人却无心欣赏。 “会不会是……德儿仍挂记着二位公主毁婚的事,所以他才会告诉韫儿,他想去台湾看看?”女人的联想力总是比较丰富。 “这……”康王爷一时语塞。 搞不好爱妻说得对,那孩子脾气太优柔了,表面也许装作不在乎,心里或多或少却有些嘀咕,毕竟他们打自出世便含着金汤匙,顺遂胜达的人生路途上,他不曾跌倒过,这回失利,算是他完美的记录中的一大污垢。 “一定是这样的。”花珮岚疼惜儿子闷在心中的苦。“早知当初咱们别理它什么传统,从小就定他为驸马爷,结果呢?大公主不过是偷溜到台湾去玩,就把心都玩丢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呀!”感情本来就勉强不来嘛。 “你还说,都是你不好!”花珮岚嗔怨怪道。 “我……我又怎么喽?”这箭头为啥转到他身上了? “那时老国王因为不好意思,而把二公主许配下来的当儿,你就该拒绝,这事情也不会搞到现在的局面。”花珮岚呜咽。 “我哪料得到二公主一趟台湾之旅归来,也变成别人的媳妇啊。”康王爷好冤,他又不是未卜先知,有预言的能力。 “不管啦,你没拒绝就是你不对,我的德儿哪点比不上人家?你说,你说嘛!”花珮岚越想越替儿子不值。 她都有这么想法了,更何况是当事人,那孩子必定是想去台湾寻出答,探个究竟吧。 “是是是,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康王爷揽着她的肩轻拍,这阵子她一直提心吊胆,强忍忧煎,是该让她发泄一下呀! 德儿啊,你到底在哪里? 谢天谢地,小镇又来个陌生客。 但是会那么想的大概只有康德一人,像老医生就愁眉苦脸的。 “唉,看来咱们这儿,今年是多事之秋唷。”他感慨地叹道。 “会吗?”康德从温室擦着手走出来。 他倒想沿街燃放鞭炮以示庆贺,众人的目光和八卦的焦点,终于由他身上稍稍转移,让他过了四五天的平安日子,尤其徐家唯恐天下不乱的二小姐。 因她先前的挑拨,徐培茜最近老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怎么不会?”老医生笑睇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暖昧地弓着肘部顶顶他。“眼前不就是了吗?” “呃……”康德急急收回锁在佳人倩影的视线。 这个老顽童!他表现得有那么明显码? “哈啰,你三不五时就把诊所抛诸后脑勺,跑来花圃和我聊天,不怕病人抗议呀?”话说上回他到诊所看过病后,老医生似乎瞧他挺顺眼的,没事便会像现在这样自备茶叶茶具,窝在他的小居门前泡起老人茶,他不忙的时侯,会坐下来跟着品品茗,忙的时侯,老医生喝完茶就会自动走人。 “呵呵呵,你这招叫顾左右而言他,老人家我可不上当喔。”老医生笑嘻嘻地眯着他。“何况那些人也只是到我那儿消磨时间,拿一些维他命,死不了啦。” “有没有人说你是老奸巨滑?”康德不觉莞尔。他知道老医生和其他凑热闹的村民不同,乃真心关爱徐培茜。 “老奸巨滑是没有,仁心仁术倒不少。”老医生意有所指地昂昂下巴,接着引吭高唤一边恍如很忙的徐培茜。“茜丫头,别再挖啦,再挖,石油都要冒出来了,快过来喝杯茶。” “嗄……噢……好。”手中的小铲猝然落地,徐培茜作贼心虚地敷衍着,顿时才发现脚边的土壤果真被她掘了个好深的洞。 其实多了阿康那位得力助手,她早早就能收工回家了,然而她仍想多留一会儿,虽然青霞近日不时耳提面命,要她提防阿康的为人,待她的态度也出乎异常地和善,令她有些喜出望外,但她对他的感觉却未减反增。如此矛盾的情潮,教她不知该怎么回报他一如往昔的细心呵护,因此她只好当只缩头乌龟。 “来来来,坐这里。”老医生腾出位置让她插入他们的摸鱼行列。 “谢……谢。”徐培茜这下不得不从命,想到阿康便在她咫尺能触之处,她没来由地红了脸。 “放轻松、放轻松,在座的全是自己人、自己人。”老医生权充月老打圆场。 “没事的。”康德也不避嫌地握握她的小手。 由他掌心传送的热浪,迅速烧暖她悸动的心,满怀接着漾起的柔情甜蜜,喜孜孜地令她惊惧。 “嗄……”她烫到似的抽回手,粉颜的红泽随即添浓。 接着她自觉反应过度,不禁娇羞地垂着螓首。“对……不起。” 幸好身旁坐的是老医生,从她有记忆以来就非常照顾她,适才他的脸又故意偏向另一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这假使换是他人,一会儿可有得传了。 “你该利用机会多休息。”康德不以为忤,反用恋人的语气叮咛。 他明白她连日来的心里挣扎,他是主因之一,但他若不采紧迫钉人的方式,依照她的个性,她肯定会一直逃避下去,问题难就难在他又不能操之过急,一旦她受到惊吓就会退得更远,到头来他将会前功尽弃,不了了之。 “是嘛,幸福来的时侯,就要尽量把握,想太多是会错失良缘哟。”老医生意味深长地敲边鼓。 “嗯……”徐培茜顺从地点头,问题是,她有幸福的资格吗? “丫头,我不清楚你在忌惮什么,像我这把年纪的老人,是没多少光阴浪费蹉跎在‘想’上面。”老医生倚老卖老地指示着。接着,利眼勃然扫到他俩的后方,他皱眉问:“你晓得那家伙的来头吗?” “哪个家伙?”康德随着老医生的指示望去。那名引起骚动的陌生客正朝他们逼近,旁边亲热粘着他在做“国民外交”的,当然是“镇花”徐青霞。这也是为什么康德乐见他来的原委。 “据说是什么商业巨子吧。”康德没兴趣地耸耸肩,不过身于此封闭的小镇,很多消息自会不胫而走,你捂住耳朵不想听都不行。 “商业‘巨’子?”老医生嗤之以鼻,他看人一向神准。“我瞧是拒绝往来户的‘拒’吧!” 话至此,“镇花”已挽着“拒子”站在他们跟前。 “来,我同你们介绍,这位是黄兴河。”说是“你们”,但徐青霞炫耀的媚波却是冲着康德,弦外之音颇有下马威之势。“人家可是大公司的小开,还投资过好几部电影,他现住在我家。” 这个出手大方、由外地来的阔少,是徐青霞在她常去的钓凯子的那家pub里勾搭上的,他有钱、有地位,刚好符合她的择偶条件,因此她自然不会让这条肥鱼溜掉,所以立刻力邀他到镇上来玩,接着又用女人的“本钱”说服他留下。 “欢迎、欢迎。”康德立刻由衷地予以热烈掌声,他巴不得姓黄的能长住下来,以减轻他的压力。 “你别这么介绍,会吓到不认识的人啦。”黄兴河大言不惭地诳笑,下巴几乎抬到与眼齐高。 “就是呀,我老灰啊禁不起吓咧。”老医生故意拍着胸脯,直喊怕怕。 他的丑相逗笑了康德和徐培茜,徐青霞闻风当场变色,显然有些下不了台,怒火于是喷住三人中最好欺侮的那一位。 “你很闲嘛?”她冷言冷语地讥着。 “呃……我……我……”徐培茜如梦初醒,乍悟刚刚在无意间做了什么,不禁手足失措地准备再回到花圃里工作。 未料老医生和康德同时一人一边拉住她。 “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老医生笑颜转问徐青霞。“你说是吗?” “我……”徐青霞硬煞住难听的咒骂。 医生老头德高望重,乡民都会让他几分,即使她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妈,在他面前也会稍事收敛;更何况她现在是有教养、有气质的大家闺秀,和山野村姑全截然不同,绝不能留给黄兴河不好的印象。 “瞧,你妹妹多体贴,你可千万别辜负她一番心意喔。”康德手中带劲儿,不许徐培茜离去,三两句就压得徐青霞发作不得,让徐培茜好生佩服。 接着又偏向黄兴河夸道:“黄先生你好福气喔,竟被咱们镇上最漂亮的美女看中。” “是……是吗?”伸手不打笑脸人,黄兴河立刻自我膨胀了起来,并洋洋得意地盯着徐青霞,五爪将她揽得更紧。“我也这么认为。” “讨厌啦,我们走吧。”看情况再闹下去仍占不了啥上风,徐青霞只好猛嗲声陪笑,一双瞳孔恨不得瞪死康德。 “但是你还没介绍他们……”黄兴河难得这么称头,他还没招摇够哩。 “他们没什么好介绍的,快走啦,我妈还在家等着你呢。”徐青霞扯着黄兴河扭腰回府。 “唉,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老医生忙用手扫着四周残余的香水味,若在他手中添个铃,那动作倒似驱鬼逐魔的道士。 “没错,没错。”康德也跟着模仿,不过他很纳闷,那位黄先生的声音……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东西失窃、家里遭贼光顾,在市区算是稀松平常、每分钟都会发生的芝麻小事,但倘使同样的剧情改在民风简朴的乡镇上演,就堪称是天老爷的大新闻。 不过事不关己,康德始终置身事外,直到他察觉村民暗地投来的怀疑眼光。 “莫名其妙!”康德越想越呕。 他才在庆贺那个小开、还是什么老板的黄先生的驾临,他从此便能高枕无忧,岂料依旧惹了一身腥,真是……莫名其妙! “什么事情莫名其妙?”徐培茜忍不住问,他这几天的情绪,表面上看似没啥不同,可她就是知道他心里有事。 是她暖昧不明的态度引起的吧? 她为了讨好妹妹而与他疏离,可骨子里做得又不够彻底,他夹在她的贪念中间铁定很不好受…… “没有,我只是在自言自语。”康德笑着摇摇头,此事没必要讲出来让她跟着烦恼,反正清者自清,他不是小偷,犯不着庸人自扰。 “噢……是吗?”他不愿告诉她是她活该,连她都开始讨厌她自己这徘徊踟蹰的个性。 “咦?那些星辰花也是吧?”康德指着角落的那一桶。 “啊!我差点忘了。”徐培茜转身要去搬。 他们现在所忙的,乃每次出花前必须的打理工作,主要是把一株株切根的花卉用报纸包成一束,一会儿再送到各个花店去。 “我来。”有康德在,哪轮得到她做粗重的活儿。 他把花扛在两人面前,然后说:“等下送货时,由我来开车吧。” 她最近经常魂不守舍,不是打破花盆,就是记错买家订购的数量,昨天还砸到脚,好在没哈大碍,所以他不放心让她驾驶。 “喔……谢谢。”徐培茜偷偷瞄着他俊美眩人的侧面。 他若不再爱她,也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谁教她三心二意。 “对了,送完货我们……”这一回他一定要带她到处走走,像恋人一样牵着她的手,一块儿舔着冰淇淋、吃热狗,或者是看一场电影,坐在黑幕中共享同一包爆米花,快乐度过他俩的第一次约会。 不料邀请才刚起了个头,注意力霍然被他随手抽的几张报纸上的文稿所攫夺,那占去整个头版版面的,只有短短的几个斗大的铅字—— 德 速回电 韫 多数人瞧了也许不觉得有什么,但康德却触目惊心。 “今天是几月几号?”这分明是康韫为了找他而刊登的寻人启事,亦即代表他偷溜的事迹败露——事情闹大啦。 哪有人话讲得这么无厘头?前后文完全接不上嘛!徐培茜不明就里,仍据悉回覆。 “糟糕?”康德愧然呻吟。 他真是忙晕啦,居然错过与父亲交接职位的庆典大日,于今就算康韫再如何神通广大,亦无法为他瞒天过海,现在只怕花郁国的上上下下都在访查他的下落,康韫八成已被敲得满头包,爸妈定也很担忧他的安危呀! “怎……怎啦?”他一直是雍容自若,仿佛天塌了都不足为惧,她难得见他这般失措。 “你知道这个……”康德盯着那则启事问。“刊多久了?” “哦,你在说这个呀。”徐培茜放宽心笑,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看来是她多虑。“少说四五天以上了吧,我是没时间看报纸啦,不过最近街坊都在讨论,似乎很多报纸、甚至电视都有。” “什么?!”康德连忙翻着那堆从邻居那儿贱价购来的旧报纸。 果不其然,现场有各大报上的头版,均刊着相同的启事。 “很醒目吧?这年头的广告真是越来越古怪,做得好象在寻人似的。”徐培茜啧啧称奇。“大伙都在猜又是哪个大哥大的促销新花招,我妈他们还下注呢,听说老医生也掺了一脚。” “是吗?”康德无心听她说了些什么,只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他真不孝,纵然来台湾之后陆续发生了很多事,徐家的菲佣生活又令他每天累得跟狗一样,而她的事也使他无暇思忖旁骛,但他仍记得要和康韫联络,免得家里挂心嘛…… 待会儿得赶快向家人报平安啊! 第八章 “你……”徐培茜犹豫了好一会儿。“刚刚打电话给谁呀?” 她知道她无权过问,也没资格发问,可她最近越来越渴望能对阿康多一些了解,好比他的手,就不像做过粗活儿的手,因他和她相处时,他向来以她的需求为主,所以她连他的喜好都不清楚,还有他的过去、他的经历…… 仔细凝思,她发现她对他的认知居然是零! “朋友,一些好朋友。”康德适才透过对方付费的越洋电话,获致父母的原谅,又和在台湾的康韫取得联络,两人相约明日在外地碰面;他可不希望今晚多了个大灯泡来打扰他的计划。 因为事事顺利,接下来的又是他和她的第一次约会时间,所以原本紧绷的眉眼,如今全舒展开来又绽出笑容。 “喔。”她甚至不晓得他还有好朋友,而且是“一些”…… “如果可以不必考虑任何外在因素,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康德要当灰姑娘里面的仙女教母,为她实现梦想。 “嗯……”经他一再催促和鼓励,徐培茜终于蝇娓道出她向往的未来蓝图。“我希望有一大片的绿地,我可以种很多很多的植物,那么一年四季内,我都能欣赏到美丽的花,然后……” 他的身影猝地窜进蓝图里陪她坐在树荫下,两人有说有笑,旁边绕着他俩的孩子的童稚笑声…… “然后怎么样?”康德好奇。 “没有了……就这样。”徐培茜羞涩地垂下头,能像方才那般天马行空的幻想,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嗯,没问题。”这个容易,花郁国放眼望去全是她要的梦境。 “哦?”他的没问题是什么意思? “明天上午我需要请个假。”想到康韫那小子的迫不及待,康德不觉窃笑,只可惜现在仍不是时候,否则他恨不得立刻介绍徐培茜给他认识。 “喔……好。”不,不能问他为何请假,除了点头,她不能说什么。 “怎么你这两天特别没精打采的,是不是病啦?”康德挪出控制方向盘的一手,捞住她的脑袋往怀里依,再用下巴去探她的额温,这其中所含括的关爱与宠溺,自是不在话下。 “嗯……”一下下就好,让她这么偎着他撒娇几秒钟吧。“大概是我昨晚不小心着了凉。” 其实她不是身体着了凉,而是心里着了魔,着了他的魔……只是待她惊觉,为时已晚,她早就深陷至不可自拔的地步。 “很难受吗?”如此搂着她虽说有点考验驾驶技术,但滋味真的不错,康德打算等她提出了才要放手。 “还好。”徐培茜慵懒地合上眼。 他那充满阳刚气息的胡须,轻轻磨在肌肤上的感觉刺刺痒痒的,而他喷在她发顶上的呼吸,则如寒冬季过后的暖春,将她整颗遭雪覆结的心全都融化了。 “我载你去就近的医院。”康德以为她又在逞强,因为换作平时,她此刻早就腼腆地躲出他的臂弯,哪可能像现在这样反常地任他摆布? “我想回家。”徐培茜轻声地要求着。 “喏……好吧。”病人最大,回镇上老医生的小诊所那儿或许她比较自在。 康德于是把车头来个大回转,正欲悄悄进行的约会只好择期再订。 “谢谢。”她又贪恋了他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缩回自己的椅背里休憩。 近日她精神所受的煎熬,远比肉体上的操劳还要折磨人,且已然达到爆炸的饱和点,于今她单是消极地想把思绪掏空,什么事都不管,随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她好累,累到想就此长眠不醒…… “你忍耐些,就快到了。”康德见她秀丽的蛾眉揪成一团,不禁紧张地猛踩油门,一路马不停蹄地杀向诊所。 好不容易到了村口,却让村长叫住。 “阿康,不好啦,不好啦!”他张惶地舞着手。 “什么事呀?”康德莫名其妙地踩住煞车,徐培茜也从游魂状态中探出头。住在这种小镇就是这样,远远看到车影,人家就晓得是谁来了。 “你们家的温室被人闯进去……”村长听“人家”说他俩去送货,所以在这里等了个把钟头咧。 “什么?!”康德哪里还有心情听村长底下的新闻提要,他连道谢都省了便加速赶往出事地点。 不过沿途遇到的男男女女,都会充分发挥守望相助的美德,好心拦住他俩通报相同的噩讯,反而耽误了不少时间。 当然,这票善心人士接着也跟在他们车子后面,免得错失第一手八卦的资料。 很快地大家告诉大家,老货车的前后左右登时追着一堆凑热闹的群众,场面蔚为奇观,结果五分钟的路程,更是花了二十分钟才到。 “各位让一让,让一让……”不用康德开口,邻居中已有人自成纠察队,指挥人海腾出一条直达温室大门通道给主角通过。 加上早在现场议论纷纷的街坊,温室周遭挤满了黑鸦鸦的一圈,想来整村的百姓全部在此,平常的村民大会也没这么热烈。 “老天……”徐培茜呆若木鸡地瞪着满目苍痍的温室,她必须借助康德的搀扶,方能稳住晕晃的身躯。 “老天!”康德异口同声地惊呼。但见遍地残骸,倒了的花架压着残破的盆栽,散着的土堆上是被践踏的植物,许多初发枝的幼芽,仅存一小滩无法辩识品种的烂绿,原来井然有序的空间,如今宛似暴龙过境,唯有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怎么会……这样?”徐培茜抓着康德的胳膊,慢慢地跪坐在地,并捂着嘴以防自己尖叫出声。“怎么会有人忍心这样……” 她心疼的不是惨重的财物损失,而是那些努力培养出来的无辜生命。 “太过分了!”康德抱着拳头,这显而易见是有人蓄意破坏嘛! “夭寿喔!变这款?”总算被邻居从梦乡挖起、姗姗来迟的徐母,乍见这堆混乱,睡意霎时全消地扯嗓哇啦怪嚷。 “妈妈……”徐培茜即使再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也得尽孝女安慰母亲几句,孰料她一这说话,恰好成为徐母的出气桶。 “你这死婴那是怎么顾的呀?好好、不会走的咪呀,你嘛弄嗄乱七八槽,你是不是又给我死去哪里玩啦啊?”徐母说着耳光就甩了过来。 “有话好说,何必动粗?”康德劈手从中拦截。 “有什么话我看你去对警察说吧。”徐青霞拨开哄杂的民众站在最前线,旁边粘着的,自是尚未被打入冷宫的护花使者黄兴河,背后紧随着则是三名穿着制服的警察。 她狞笑地瞄了康德一眼,转首面对警察和众目睽睽时,即化身为可怜的受害者。“就是他!”她伸长手臂,伴着大伙旋踵扬起的讶然骇息指着康德。“我亲眼瞧他鬼鬼崇崇从温室里跑出去。” “怎么可能……” 康德和徐培茜面面相觑,两人才要发言辩护,徐青霞已抢白怂恿街坊。“你们想想看,直到他来以前,咱们这儿有没出过什么事?没有,对不对?可是现在呢,不是巷头被偷,就是巷尾失窃,还有今天我家……”她伪作哽咽地吐不出话来。 “没错,她说得有理……”其实大家对他早有疑虑,经她这么一挑明于是你一言我一句地叽喳不休。 徐青霞对众生的反应相当满意,一切都在她的计谋之中,就连她报警的时间也抓得刚刚好……呵呵,她真是太聪明了! “喂,你讲话要凭证据呀。”康德没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他眨眼便从遭受同情的被害人,荣升为千夫所攻讦的众矢之的。 “你们大家听,他威胁我呀!”徐青霞继续扇着群情的激愤,做作地扑进黄兴河的怀里,暗地里地却滑笑地用无声嘴型冲着他说: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 “你”康德不禁张口结舌。 不会吧?为了报复他或嫉妒培茜,她居然……她这么做对她也没啥好处呀? 但她得逞的表情无非是在向他炫耀她就是凶手,只是就算他说出来,恐怕也没有人相信她会破坏自家的温室来陷害他……太可怖了,这个小女孩的阴狠实在太可怖了! “夭寿喔!”徐母这下享有充分的理由责备徐培茜了。“你看你把贼带进我们家,还害到街坊老邻居,啊我养你这个饭桶有啥米用?” “你别打她……”康德欲向前阻止,却让警察反手铐住。 “你自身难保,还是少管闲事吧。”警察说着将他押到警车内。 “哇哈哈哈哈……” 持续不断的哄堂爆笑,声声震向会客室的天花板,再扫荡整栋气氛素来肃穆严谨的警察局。 如此唐突不敬的举止,却只有一个人出面干涉。 “你笑够了吗?”康德咬牙切齿,瞪着对座已笑得直不起腰的兄弟,两根敲击桌面的指节正在向世人示警他的耐力就要磨尽。 “我……哈哈哈……”好不容易爬起来的俊容,强装正经不到五秒钟,又忍不住趴了下去。 “康韫!”康德终于拍案。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你……我没想到咱们久别重逢……竟在警察局……如何?蹲大牢的滋味……”想到方才那些警察傻住的表情,尤其是那三名逮捕他的员警,康韫不禁笑到呛着。 “去你的。”康德没好气地瞟来一眼,早知道打电话叫他来救驾是件错误,这小子自从他俩一见面就笑到现在。 康韫叹为观止打量康德造型。“不是我要说……你怎会弄成这副德行?”粗布破鞋,乱发胡腮,往昔那张不知迷煞多少女人的小白脸,如今已蒙上一层阳光色泽,这哪像是他所认识的那位华服金扣、衣冠楚楚的小王爷呀? “也难怪这里的警察都不相信,你刚刚若没出声叫我,我都以为是认错人咧。”他至今仍瞧不习惯,但是不可否认的,康德看起来更有男子气概了。 “说来话长呀。”回顾小镇生活的林林总总,康德失笑摇头。 “少来喽,还不是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你在这里大享艳福,可却害我差点被剥皮……”康韫嗤鼻喷气。“嗟!见色忘友的家伙。” “其实我险些丧命。”他相信父亲一定早将他在电话中的内容,大约转述给康韫听,不过当初为了怕老人家担心,他大多是轻描淡写,且省略了此事。 “哦?快说来听听。”康韫神色为之一变。 康德接着把被抢遇害,和被丢弃在甘蔗田等死的经过说了一遍,其中包括徐培茜如何救他,徐母是如何虐待她、鄙视她,和徐青霞如何缠他、整他……等等的精彩片段。 “喝!”康韫聆听完之后,立刻破口大骂。“好狗胆的贼胚,居然敢动。自们康王爷府的头上?到时被我逮着了,非挖出他们的胆囊来瞧瞧不可!” 桌子一拍,他又斥。“还有那对狗眼看人低的母女,你应该派一辆加长型的劳斯莱斯,当面买下他整个镇,再劳师动众大兴土木给她们瞧。” “你呀!怎么还是老模样?”康德啧啧发噱,他俩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正好互补。 “我又没碰到真命娘子,我变给谁看呀我?”康韫轻捶他愈益健壮的胸肌。“倒是你,变了少嘛。” “小子……”康德莞尔拍掉他的消遣。 “说真格的,你只要搬出堂堂花郁国王爷的名号,哪有异性不手到擒来,干么还搞这种苦肉计?”康韫不太明白他的作法。 “我也不是故意的呀。”他那些足以让人哭满二缸水池的可怜家世,全是徐培茜自作简明拟稿的,他不过是没有出口反驳罢了。“何况我就是不愿利用权势或一丝丝皇族的力量来达到目的,我想靠什么都没有的自己,来争取她的爱,这样赢得的感情才有意义。” “这年头谁不希望自己拥有一点特权?”康韫凡事讲求简洁快速,才不像他那么死脑筋咧。“动用特权只是缩短成功的捷径,为的是所节省下来的时间拿去做别的事,你何需觉得羞耻?” “我已经厌倦那些因为我的特殊身份而赖过来的女人,在她们的眼中,我只看到‘王爷’这个爵位,但培茜不同,我在她眼里看到的就是‘我’。”这也是他会爱上她的原因之一。 “什么王爷、什么我,本山人听来听去还不全是你吗?”康韫无法了解他犹如绕口令的禅学。 “当然不一样,就拿这里的警察来说,如果今天我仅是个寻常百姓,你想他们会马上放了我吗?”康德振振有词。“要不是我极力阻止,这会儿只怕整个警局的警员,都会站在咱俩面前立正敬礼,接着大概连台湾的政府官员和首长也会出现了。” “这是应该的嘛,好啦好啦,甭扯这些了。”对方担心此事会影响到二国的友好邦交是很自然的呀,真受不了他的一板一眼。“不过没想到你居然会栽在一个黄毛丫头的手上。” “的确我太小看她了,以为她最近和那个小开打得火热,加上她好些日子没来纠缠就掉以轻心。”康德承认轻敌。“至于这个案子……那是她家的温室,里面会有她的指纹是很正常的事,因此找警察去验指纹恐怕没啥制裁力。” “那你有何打算?”向来是康德负责策划,他负责行动。 “培茜儿定又挨打了,我要先回徐家保护你未来的嫂子。”在她首肯嫁他之前,康德不放心让她单独待在那儿。 “真搞不懂你为啥这么罗嗦,直接抢了人便跑不就得了。”康韫摇头。 “你道咱们是土匪呀?”虽说了早晚都会娶到她,但他仍认为该给她多一些的尊重。 “女人是全世界最复杂的生物,若任由她们自己思考,我看到时你已经老化成为一堆白骨,她们可能还没做出决定唷。”康韫好心提醒。 “别管你的谬论了,我需要你去查查那个黄兴河的底细,我总觉得他很面善。”康德吩咐。“另外,请你顺便去帮我取行李,不过我的行李寄挂单也在我当初被抢的皮夹里,所以手续上可能会有些麻烦。” 本来他打算明天两人碰面时,才去领回他出事之前便寄放在饭店里后又因忙忘了得行李。 “没问题,要不要我送你回徐家?”康韫问。 “不必了,你的出现保证又会引起一堆猜测。”康德敬谢不敏。“我对谣言已经受够了,所以我还是请这里的警员送我吧……对了,还有……” “你放心,我都交代过啦,此栋大楼的上上下下,没人敢泄漏你的身份。”这点小事根本不用他费神,康韫早就办妥了。 “那就好。”康德满意地颔首,这么多年的默契果然不是白培养的。 “ok!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康韫走到门口顿了顿,又转头挪榆。“喔,拜托你下次不要再约我在警察局会面。” 热闹过后,人潮走了,总算曲终人散的氛围突然显得有些冷寂。 徐培茜慢慢从地上撑起,就差没被徐母打到皮开肉绽的身子,孤伶伶地坐在宛如飓风掠过的温室内,心情的沉重和这一屋的零乱雷同。 “目前不是埋怨的时侯。”她告诉自己,还有许多善后工作要做。 振作地抹去挂在脸颊的泪痕,她开始收拾脚边的破瓦和败花,未料太大的胳臂震幅拉扯着筋骨,她吃痛地抱着伤处。 “哎呀……”刚刚妈拿扫帚打她时,她不小心摔跤,然后撞上花架,想来是扭到肩膀了。唉!此刻若是阿康在就好…… 嗄!阿康……瞧瞧她这个迷糊蛋,她险些把他给忘啦。 “他现在不晓得怎样了?”她当然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因为他一直和她在一起,只是她不懂青霞为何要那么说? 也不像是小偷干的,要嘛,对方大可把这些花木搬走,好歹也能卖不少钱,犯不着把它们全数砸毁啊? “不管凶手是谁,反正不是阿康,我得去得那些警察说……啊……”徐培茜刷地站起来,不料腰椎附近又是一抽,她难受地弯下身去,久久没办法挺直。 好不容易搐疼稍微缓和,她试着再要站起,一双陌生的臂膀忽然由后前往将她整个人圈住。 “哗……”徐培茜当场吓得尖叫,想挣开却苦于遍体是殴伤,随便动动就痛得要命。 “嗨,宝贝!”油腻腻的粗嗓裹着自命风流的调儿,令人听了浑身不对,鸡皮疙瘩纷纷抢着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黄……先生?”徐培茜愣了愣。 “没错,是我。”黄兴河得意洋洋地回应。 “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我!”徐培茜义正词严地斥喝,并企图摆脱他的拘囿。 “不要那么凶嘛,这里现在又没有别人。”黄兴河收紧手腕,暖昧地浪笑。 “你……你在说什么呀?”浓厚的男性古龙水味却掩不住他呛鼻的口臭,徐培茜几乎要窒息。 “我在说……这个。”禄山十爪示范地探着她的芳香,吃多了大鱼大肉,有时换点小菜倒是满有趣的。 “哇”徐培茜不禁大叫,也不知是哪里借来的胆,她用脚后跟使劲地踩了他一下,趁他痛得松手之余逃出他的势力范围。“你放尊重一点!” 活该!谁教他凑巧穿凉鞋。 “哎唷喂呀……”兜腿咭咭吱吱乱跳一记后,黄兴河拐着脚,迷着淫秽的眼神啐道。“哼!你少假正经了,同样一个娘胎生的,我就不信姐姐会比妹妹好到哪里去……呵呵,说不定更骚咧……哈哈哈……” “你……”徐培茜张口结舌,生平没骂过人,于今想骂,却不晓得要骂什么。 “怎么?让我说对了是吧?”黄兴河抖抖有点大的衣服,全然不觉如此好的质料穿在他的身上非常不衬。 “你怎可以……这么说青霞?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吗?”徐培茜虽清楚妹妹爱玩,和男人的关系颇为复杂,但徐培茜仍旧急着替妹妹理论。 “男朋友又怎样?我也不介意偶尔做做你的呀。”黄兴河吊儿郎当地摊摊两手,恍然施惠天下似的。 “你……你……”徐培茜的思想何其保守,耳里哪容得下这种败俗的话。此时她真希望口齿有妹妹的一半伶俐。“你们不是论及婚嫁了吗?” 妈和青霞有志一同地不愿放过这只金龟婿,对他百般巴结,这两天还听他们在讨论婚期呢。 “那又如何?结婚是结婚,玩玩归玩玩。”黄兴河得意地悬着一边的嘴角。“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毁了你家的温室吗?” “你知道是谁?”徐培茜绷着神经待侯答案。 “当然。”因为那是他和她妹妹联手干的,但这全是徐青霞的主意。“只要你让我亲一个,我就告诉你。”连他都不得不佩服那个婆娘的够阴毒。 “你做梦!”差点被他骗了。徐培茜气得发颤。 “只要你过来让我抱抱,我保证你会像在做梦。”黄兴河摆出大众情人的pose朝她勾着手指头。 不过在徐培茜看来,他只是自曝其短,令人作呕。 “我警告你……你别乱来喔。”这已算是她能讲出来最狠的话了。 “哦,原来你喜欢玩刺激一点的呀。”猥琐的獐头鼠目笑得挤在一块儿,色胆包天的魑魅魔掌蠢蠢欲动。 “你别再过来……我妹妹……她马上就会来!”徐培茜瞧得很是反胃,她瞎编了个说词唬他。 有些男人就是这么不要脸,女孩明明是拒绝,他硬是把它变相为挑逗。 阿康就不会这样,他的出身虽然不好,但他体贴温柔,举手投足不需特意就帅得让人屏息,待她更是谦恭有礼、文质彬彬,令她感到备受尊重。 “你说青霞呀,她现在正忙着在警察局做笔录,没有那么快回来啦。”黄兴河摩拳擦掌,不想再浪费值千金的春宵。 “你……你不怕我妈妈……”徐培茜眼看就要没有退路可躲,她急中生智,抬出徐母坐轿。 可她毕竟不是恫吓人的料,短短的威胁没述尽,对方不仅不怕,反而仰天大笑。 “你省省力吧,你妈打完你之后便去打麻将啦,何况,如果我开口,她肯定很乐意把你送给我。”他就是算准家里没大人,才敢跑来打野食呀。 “我妈才、才……不……会。” 黄兴河只想尽快结束谈话,准备霸王硬上弓。“咱们聊天也聊够了,你刚不是被揍得很惨嘛,这会儿一定迫切想有人来安慰……” “那也轮不到你!”一宇一句的慑人戾谄,凌厉地砍断他那下流的言词,康德鹤立巍岸的身躯,英挺地堵在温室唯一的出口,忿皆的惊眸正翻着滚滚熔浆。 “嗄!”黄兴河仅是余光瞄到,便已悚惕失色,他遇鬼似的揉揉双眼。“你怎么……你不是被关在监牢里吗?” “阿康”徐培茜狂喜的反应则刚好与其相悖,她一见救星驾到,整个人如释重负,这才发现两腿早就发软到无力奔进他的怀抱里,接着竟似泄了气的气球,呈自由落体瘫塌下来。 “小心!”康德疾驰赶在她跌坐于地前将她扶住,而在他越过黄兴河时,后者忙闪到一边,唯恐被他的吒威扫到。 “你有没有怎么样?”他担忧地巡视她的全身。好险!她的衣衫完整,表示她尚未遭到侵害,不然……他今天会大开杀戒。 “没……”徐培茜笑逐颜开地摇着头,有点不放心地,她主动环住他。 喔没错,这温馨的气味,暖和的体魄,踏实的触感,的确是她望穿秋水盼的人,她安全了! “你来了……真好!”爱他的心境愈加明晰了,她松趴趴地伏在他的胸壑,晓得自己已找到永恒的倚靠。 此乃她首次坦率她需要他的情绪,康德兴奋得无以复加,却也明白她适才是真的被吓到了。 “小迟钝,我怎么放心丢你一个人在这里呢?”他紧紧地热拥着她,缱绻情意全摇身成为绵绵密密的碎吻,印在她的脑袋瓜上。 那厢黄兴河忍不住粗里粗气地插话。“你们这对狗男女……”有没有搞错呀,当着他的面就卿卿我我起来了,这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嘛。 “嗯?”康德懒洋洋地扬起严厉的悍瞳瞄过去,同样的吭声却逐渐爬高的尾音,跋扈地冻住黄兴河的舌头,让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狗嘴。 康德接着又怜香惜玉地把徐培茜抱到墙边,使她背部有个依傍。安置妥当后,他徐徐转身走向黄兴河。 “你……想……干什么?”黄兴河战战兢兢地退着步。 “你刚刚又想干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栗冽不悦的反诘,自洁白整齐的贝齿间杀伐击出,康德气势汹汹地逼近。 “我……那个……”黄兴河正手足无措,陡然眼尖瞥到室外有警察的影子,他以为有靠山,胆子于是壮了起来,畏怯的语气随后大变。“死小子!天堂有路人不走,居然敢来坏你爷爷的好事,看我今天怎么修理你!”咦?这声音词调不是……哈! 莫怪康德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这个黄兴河就是伤他、抢他的同伙之一,当初偷袭他的第一棒,便是这歹人所为。而他俩现在的造型都与那时有出入,平常也没啥交集,他又变得较黑较壮,发型外型亦有老大的不同,故两人一时皆未将对方认出,直到他刚刚听到那毕生难忘的谩骂。 很好、很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新仇加旧恨,两人是该好好清算一番! “老子非要你跪下来求饶……呵呵……”黄兴河不知大祸临头,还揎袖捋臂,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脸却突朝外面大喊。“来人呀,抓贼唷!” “什么?什么?”闻讯冲进来的二名警员,紧张地张望现场。 “嗄!阿康……”徐培茜一看到警察,有了前车之鉴,她不禁为他操心。 “警察先生你们来得正好。”黄兴河马上恶人先告状地指着康德。“这家伙从你们那儿逃狱,方才还想强奸这位小姐,凑巧被我仗义阻止。” 这下你死定了吧?嘿嘿嘿!害我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就把你当鸭子拿来烤…… 黄兴河开心地暗忖着。 “康……阿康?”恭敬的称呼硬是在康德的示意下改了口,警员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只是有礼地静侯进一步指示。 其实他俩是专程护送他回来的,因为不放心,所以迟迟守在外面。 “什么?分明是你……”徐培茜慌手慌脚,正想着要怎么帮康德辩解,顿时察觉警员的态度不对,使她纳闷地失了声。 “你们在发什么呆?这个人……”黄兴河仍狗仗人势喧哗。 “把这位黄先生以强盗杀人的罪名逮捕起来,另外再多控告他一项强奸未遂。”康德甚至没兴趣听他说完。 “是。”警员们说着把还在拉扯的黄兴河铐上。 “喂喂喂,你们干什么听他胡说八道,我几时强盗杀人?喂!你们真是捉错人啦……”喊贼的反被人抓,黄兴河不满地瞪着康德抗议。“你凭哪根葱安我那些罪名?” 康德冷冷地回视他说:“凭我就是那个差点丧命的目击受害者。” 第九章 目送警车呼啸远去所撩起的白烟,康德立刻拉徐培茜坐下来,这个轻微寻常的动作,却令她不寻常地哀鸣了出来。 “哎呀” “你妈这次又把你打伤了?”康德挑了挑眉,灼的烨眸恨不得能透视粉躯上的每一寸玲珑曲线。 “不……我……大概扭到肩膀了。”徐培茜避重就轻,想一语带过。 康德可没那么好骗。 他未预警地扣住她的细腕,掀开她那为了遮蔽不时会出现的鞭打痕迹、而习惯穿着的长袖。“噢!老天……”他蹙额盯着那纵横交错的红痕,缩成一团的眉峰正如同他胸阔内绞成一团的心。“她怎会把你打成这样?” 他紧拦着溜过她另一只手,情况亦好不到哪儿去,不用说,她身上的其他部分也是这种惨状。 “不能怪她啦,温室被弄成这德行,她当然会很生气……”徐培茜腼腆地抽回手,把袖子盖下来,仿佛如此便能掩饰母亲的罪证。 这话一岔开,她倒忘了要关怀他在警局的情形。 “跟我走,现在立刻就跟我走。”康德猛地搂住她。他不像她那么宽宏大量,他没办法原谅徐母的暴行。 “不……我不能。”徐培茜缓缓推开他的胸膛。如果能够,她想这么一直倚傍着他不动。“温室需要重建,花儿需要重植,客户那儿也要……” 她有好多好多事要忙哩。 “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到我?”康德握着她的肩头,很想用力看能不能把她摇醒。“你知道我每天多不想放你回家,你能想象我只要一见不到你,就会害怕你是不是又受人欺侮的心情吗?你又知不知道,我每瞧你身上新添的殴伤一次,我的心也跟着痛一次?”他的爱一直是点到为止,从未飓来得如此磅礴强烈,而徐培茜在长期缺乏爱的滋润下,突然要承接这么多,反倒有些手足无措。 “我……你……”她不敢乱动,免得迟疑在眼眶边的热泪会滑落。 “我不要再过这种分秒为你忐忑揪心的日子,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偷偷地哭呀。”他的猿臂形成一方坚固的堡垒围住她,他的下颚娇宠地磨蹭她,他的嗓音沙哑地叮咛她。“幸福必须靠你自己伸手去抓,而非呆呆坐着等它掉下来,或指望别人施舍啊,假如你连努力都不肯,你怎能得到幸福?” “但……”徐培茜痛苦地咬着唇,她何偿不想和他远走高飞呀!“我妈和青霞要怎么办?” 讲来讲去,症结仍旧是出在她那个冷血的亲人头上。 “如果你担心的是她俩以后的生活,我可以给她们一大笔钱。”康德原来是打算把她俩押人大牢呢。 “你哪来的大笔钱?”他过得这么拮据,养活自己都勉强,怎还会有可观的闲钱? “我当然……”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地扭了方向,康德差点就说漏嘴。“……会想办法。” “想办法?徐培茜不认为这三个字能济得了什么事。 况且他孤家寡人一个,纵使他嘴中的那些“好朋友”肯帮忙,但想必也是势单力薄,起不了大作用,要不当初他早找他们不就结了,何需在她这儿打工? “算了啦,奉养她们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所以即使你有一大笔钱,你应该留着自己用。”他做得够多了,徐培茜不想他再费神。 “谁说养她们是你的责任?”她真的让他好心疼。“就算是,你辛苦了那么多年,再多的债你也该还清了呀。” 徐培茜苦笑地摇着头。 “无论如何,真的很谢谢你!”有他这么关心,她已经很满足了。 “你还是不愿跟我走?”康德嘟囔。怎地她拗起来怎么点都点不通? “你知道我不行。”事情若是有他说得那么简单就好,然而二十多年的亲情,哪怕只有她一头热,可岂是他说切就切得断的啊? “换句话说,如果你行,你便会跟我走。”要比固执就来比,谁怕谁。 “这……”不管行不行,她的心早就跟定他了。 “如果你妈答应呢?”康德得先把阻挠拔掉。 “我妈会答应?”徐培茜连考虑都不敢。她太了解妈的个性了,就算阿康的辩才无碍,亦难叫顽石点头。 但是她没想到,要徐母那颗顽石点其实很容易,只要有钱。而“钱”对堂堂康小王爷来说,是最、最、最不缺的。 “你等着瞧吧。”康德胸有成竹地笑着。 今夜他会去她家将他俩的事做个了结,不过在这之前,他得要康韫帮点忙。 “以后拜托找个像样一点的地方好不好?”康韫一进门就埋怨。 “没办法嘛。”康德也不想约他在警察局见面呀,但这附近单单此处,是一般村民避讳而不会聚集的地方。“钱准备好了吗?” “准备了,你要的一千万现金随时能拿,至于另外的一千万,明天就送到。”康韫反过椅背来坐,接着以自己的长腿和二根椅脚为支柱地前后晃呀晃。“怎么?你这般紧急要这笔为数不算少的,是不是想开了要用我的建议,把整个小镇买下来?” “我要整个小镇做什么?”他又不是吃饱撑着,没事找个镇来干。“我只要‘一个人’。” “一个人?”康韫钓了几只肚里的蛔虫来问问,顿时恍然大悟地叫嚣。“好哇!你是想用这些钱来赎嫂子?” “你要那么说也成。”康德欣然而笑。“赎”字虽难听,但是非常贴切。 “哇噻,那姓徐的老母猪胃口这么大?”康韫开口可不饶人。 “别这么讲她,她毕竟是我未来的丈母娘。”爱屋及乌;康德是讨厌她没错,然盾在她生了个好女儿的份上,他仍会视她为“人类”。 “不过却不是我的。”康韫嫉恶如仇的天性并不赞同他的作法。“像她们那种人应该请吃几年牢饭,给她们钱不就等于为虎作伥?” “我仅是要让培茜心里不再有瓜葛。”就当是她的卖身契吧。何况她们的生活无虑是她一直企望的事,他怎忍不达成她尽孝的心愿?她身上的伤没事吧?不知去看医生了没……他现在很后悔他刚刚没霸道地强迫她去诊所,他不该尊重她的坚持放她回家。 “我的爹呀,这年头竟还有嫂子这般孝顺的稀有动物,我看她都能摆进‘二十四孝’了。”康韫啧啧称奇。“对啦,你要查的黄先生,资料可真精彩,堪称是前科累累,只是都是些小场面。” “我知道。”康德猜也是这样。“我刚刚电话里提的被抓的强盗就是他。” “哦难怪你对他有印象。”康韫幸灾乐祸地按着指关节。“太好了,那小子这次是踩到核子地雷弹,一会儿把他交给我,我包管要不了几分钟,他便会将余党全部招供。” “不要做得太过分就行了。”真受不了这家伙,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依旧这么爱玩。 “放心啦。”康韫拍胸脯保证。他一向不会做得“太”过分,只是“普通”过分。“喔!还有,你的行李被人冒领了,但是因为对方有你的寄挂单,所以我们也不好治饭店的罪,至于冒领的人,根据饭店的描述……” “我晓得,是黄兴河。”康德接着说。 “怎么你又未卜等先知啦?”真是的,害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因为他今天身上那套亚曼尼是我的。”之前康德仅是奇怪,几次瞄到对方的衣着均大得滑稽,直至今天两人正面冲突,他才发现大的缘由。再仔细想想,这小子穿的,有了几套是他行李箱里的衣服。 这么一推论就不难猜到,黄兴河拿着抢来的皮夹中的单据,去盗领他寄放在饭店内的行李。 “说来这贼子也真嚣张,居然敢穿出来四处招摇,活该被抓!”康韫大笑。 他们的衣服上皆绣有康府的家徽,自然是很好认。 “关于你的身份……你告诉嫂子了吗?”康韫忽然想到。 “我尚未让任何人知道。”康德在等适当的良机。 培茜的缺乏自信导致对他俩的将来也不抱信心,此时他羡煞人的家世背景反倒成了偌大的阻碍,只会徒增她的相形见拙,而她若得知他有所隐瞒,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唉!他如果是个平凡人就没这些烦恼了。 “早早说出来比较好喔。”谁也预料不到女人会不会计较这种小事,康韫不希望兄弟的婚礼临阵夭折。“钱呢?那二千万你不会平白便宜那对母女吧?” “我今晚会谈价码。”康德心中早有底,除了赎身,那钱还有其他用途,例如买地,设立受虐儿童基金会……等等。 “原来你还会谈呀。”太好了! 康韫立即兴致勃勃地亮着瞳眸,摆出少女祈祷的姿势乞求,只差没多长条尾巴来摇荡。“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别忙,我会让你去,不过你另外有好玩的事要做。”康德请君勿躁。 “什么事?”康德喜色已掉褪一半。现下还会有什么事比亲眼看小王爷跪下来求婚更有趣? “变魔术。”康德童稚也似的眨眨眼笑了。 “什么!?”徐母尚不及发难,徐青霞已率先起义。“你再说一遍?” “我要娶培茜当我的妻子。”再说十遍没关系,康德绽颜重复。 “你要娶……娶……”本以为他此番前来是为了自己,哪知结尾她竟不是主角?惊讶和气愤犹如大骨般鲠在徐青霞的喉咙,导致五官有些扭曲。 “娶你的姐姐徐培茜。”康德笑容可掬地接下她许久讲不出的话。早知道看到她变形的嘴脸会这么快乐,他应该在认识培茜当天就提出。 “嗄”徐培茜这会儿终于确定自己没有耳误,她不是做梦,也不是有幻境,而是真的、真的听得很清楚。 原来他下午说的要她等着瞧的就是这码事,只是登门提亲……天啊,她想都没想过。难怪他今天来的时侯笑得很神秘,难怪他刚刚那么慎重其事 康德当她的咆哮是耳边风,他拉着怔忡呆住的当事人一同坐下,目标全力放在徐母身上,静侯她的裁决。 徐培茜如坐针毡,连抬头瞥母亲的胆量也没有。 “妈,你万万不能答应。”徐青霞显然比谁都急。 黄兴河是强盗杀人犯的消息在下午传开后,她已然成为镇民耻笑的大柄,如今他又要娶别人,且娶的是徐培茜那个丑八怪,这不是蓄意要她更难堪吗?她怎能允许这种事再发生呢? “车子、房子和银子,你一样也没有,你拿什么来养我们?你凭哪一点来娶妻?”她朝康德大叫。 瞧她说的,养“我们”?嗟!还真是大言不惭呀。 康德忍不住窃笑。 “没错。”不愧是得到她真传的宝贝,话讲出来字字深入她心。徐母捧着热茶慢啜,瞟着睥睨的势利眼。“啊你凭什么娶我的大女儿?” 有些人明明一身俗气铜臭,却要强充高贵优雅,结果看来只是东施效颦,令人喷饭;而现场就有个很好的例子。 “凭我真的爱她。”康德当然了解徐母亲要的是实质上的利益输送,而非“爱”这类换不了钱的赘述,但他些话是针对徐培茜,他要她明白他的心。 “阿康……”徐培茜讶异地瞅着他。 先前虽听他亲口倾吐过,但自卑和妹妹不时的居中作梗,使她对他的诚意一直持有那么一点点的猜疑;如今他当众直言无讳,她内心所受的震撼,更是逾越遽闻他提出求婚之际。 “呵”徐青霞更是不能承负这个事实。 “爱!?”徐母讪笑他搞不清楚状况。“爱能填饱肚子?爱能让人不愁吃穿?” 她的“爱”只对“财”用。“你知道我养那丫头花了多少心血?浪费了多少精神、多少钱?还有她从小到大的食衣住行、学费……” 老太婆会乘机大捞一票早在他的预计之中。 “你要多少?”康德也不拐弯抹角。 “呃……”徐母没想到他会那么直接了当。不过她素来皮厚,讨价还价早巳练就成精,丝毫不会感到汗颜无耻。“你也是看到的啦,不是我自夸,这丫头手巧人乖会做事,粗活细活她都会,镇上好多人都来提过亲,是我舍不得把她推出去。” 舍不得?平常视培茜如粪土,这会儿她又成了掌上明珠啦? 康德修为再好,听了觉想吐。 “我们这个家又全仰仗她吃饭,她要是嫁给了你,是你祖上积德有分,可我们咧?我和她妹妹该怎么办?”徐母继续把她捧上天。 “妈……”徐培茜眨着逐步湿濡的双眼。 她盼妈的夸赞盼了多久? 但何以她终于听见之时,却没有期望中的喜悦,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仿佛自己是那任人宰割的俎上肉,正待价而沽呢? “你开个数。”康德不愿再听下去,否则他会遵照康韫的方法办理,直接请她们吃牢饭,一样是解决徐母的“吃饭”问题。 “这算算损失嘛……”徐母哼哼唧唧歪着头掂掇,然后比出一根指头,想想,干脆五根都伸直。“五千……啊,算了,看在你平常挺勤快的,今天就半卖半相送,那就五百万吧。” 她呵呵呵冷笑,俨然像是在市场里论猪只。“只要你拿得出五百万聘金,我们家阿茜就是你的。” “妈……”徐培茜睁大乌瞳,难以置信。 这分明是狮子大开口,妈简直是在卖女儿嘛! “能不能……再少一点。”太顺嘴同意,只怕对方会起疑并又出题刁难,故康德假装很为难。 “这个嘛……你人也算上道啦,啊那我就再算你便宜一点吧。”徐母大笑。“三百万,不能再少了唷。” 她早料到他一个仔儿也蹦不出来,因此价码多寡对他一样是白搭,她胡乱喊喊,纯粹是当游戏在玩,要不是她财迷心窍,哪有不升反降的道理? “妈!?”这次轮徐青霞大叫,她道徐母愿意让步,紧张地猛跳脚。 “这……好吧,就三百万。”康德故意再考虑了许久才勉强点头。 给太少,徐母一定不会放人,给太多,他又有所不甘,因为捐去慈善机构要比让徐母他们挥霍来得有意义,而此数正是他心中的限额。 “阿康!你不……呃……”徐培茜忍不住的惊呼立刻引来徐母的白眼,她忙惶怵闭上嘴,绞着指头替他干着急。 他干么不回绝这不合理的敲诈?别说是三百万了,他就是连三万也凑不出呀,除非……他去抢银行。 “为了保险,麻烦你在这上面签个字,双方也好有个依据。”康德摊开早就准备好的合约,请徐母过目。 对待小人就要先兵后礼,免得她食髓知味,到时翻脸不认帐,浑似个无底洞地再三勒索。 “签什么签?”徐青霞倏地抢过来看。 “就是呀,啊我都已经答应你了还会抵赖吗?再说我也不识字,你上面写啥米呀我嘛不晓得。”徐母以官方的语气敷衍。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讲白一点也就是买断契约。“写明你愿意以多少钱把培茜嫁给我,从此两不相欠。”而且恩断义绝,互不往来。不过这点康德单单念在心中。 “现在只要再填入金额,你我和见证人签名就算成立。”唯利是图的人便得用“利”做鱼饵诱劝。“这全是为了保障你的权益,万一是我抵赖对外辩称你当初只说三百元,届时一个口说无凭,你不是损失大了?” “嗯……”没错呀,万一他马上就掏个三百元要带走人,那不是头大了? 今儿个下午街坊已经在传她们诬陷他坐牢的事,这要是再闹笑话,她在镇上也就甭想再混了。 徐母越想越有理,合约夺了便画押,徐青霞阻止已慢一步。 “妈你这……” 徐母朝她歪嘴使眼色,又对他说:“既然如此,这期限嘛该订一订,省得你一拖拖个十年八载的,那我家阿茜不就不必嫁人啦。” 她也不是白痴呀。 “这订一天嘛,会显得我不通人情,啊五天嘛又显得你没诚意,所以我看就折衷吧。”徐母就是有本事把黑的硬掰成白的,明明是占人便宜,却说得好像她有多吃亏的。“我给你三天。三天一到,你钱没凑齐,就别怪我家阿茜没等你。” “三天!?太短了啦妈……”徐培茜情急之下,竟忘了这里没有她插嘴的分。 果然徐母立即斥断她的抗争。“这里哪有你插嘴的分?” “没关系,三天很好。”他只要三分钟就够了。他握握她的手要她安心,并请她将这些条款补进合约中。 她怎能安得了心?她紧张得握笔都握不稳。 总算写完后,他再交由徐母确认无误后才放放口袋。 “电话借一下。”他接着又说。然后他仅花了三秒钟按康韫的大哥大号码,又花了不到三秒钟讲了一句话。“是我。” 在他挂电话的同时,徐家门铃响了。 “这是找我的,我去去就回。”他微笑着掩门出去。 第十章 康韫正臭着脸站在大门口。 “好小子,说什么变魔术,结果居然要我提着一箱钱在外面等你的电话?太过分了!”他劈面就是一阵牢骚。 “是你吵着要跟的嘛。”康德无辜地抿着嘴。“再说,你总不能叫我先掀自己的底牌来谈判,人家见了不把我们痛宰才怪。” “那也不能叫我躲在院子里啊,你晓得嫂子家的蚊子有几营?”害他英俊的小脸蛋儿差错被蚊子亲到毁容,到时可是会有多少女人伤心呀! “好啦,别扯了,事后我会补偿你。”康德接过皮箱,再拍拍他的肩膀。 “你真的用三百万成交啦?”他要来之前,康德只要他在皮箱内装这个数。 “那当然。”区区三百万便能换到与她厮守终生,康德本身已是非常满意这场买卖,但若不是想速战速决,他会再砍到更低。“一会儿见。” 而在他俩谈话的同时,屋内亦是风起云涌。 “妈,你不会真的允诺这桩婚事吧,要不然你干嘛还让他杀价?”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徐青霞心焦如焚,扯着徐母的肥臂撒娇。 “爱说笑,我有那么笨吗?”徐母要宝贝女儿甭慌。“那小子穷酸得没地方住,他能去哪儿变出三百万,用偷的?用抢的?” 妈说的没错。徐培茜心跟着凉了一大截。 “我就说嘛。”徐青霞想想也对,姜到底是老的辣,她适才是气昏头了,居然没考虑到那一点。 话及此,康德推门进来。 她俩立刻闭上嘴,一副看好戏地翘着二郎腿,等瞧他接下来会玩啥花招。 “来,你要的三百万。”他不愿再多浪费时间,皮箱打开便往徐母面前放。 “嗄”三女一齐惊呼。 “老天呀……钱耶,钱……”徐母和徐青霞更是目不转睛地一张摸过一张,她俩还是头一遭见到那么多钞票呢。 “你……哪来……这么多钱?”徐培茜险些说不出话来,脑海拼命回想这几天有没有在街上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特别是有关银行被抢的消息。 “你别怕,这全是正当钱。”康德比出童子军礼宜不。 “可是……”徐培茜仍旧忧心忡忡。 “我再慢慢跟你解释。”他悄然对她耳语。 此刻仍属作战戡乱时期,他还不能向她吐露实情,否则谜底一旦揭晓,恐怕不肯答应嫁他的人会是准新娘。 “既然钱你们已拿到了,那么人”他拉着她站起来。“我现在就带走。” “等等!”徐青霞哪会让他如愿。 “还有什么问题吗?”康德仅用余光瞄她,手里则抖出刚刚那张合约,意思相当明显。 “这……”人家一个动作就把她的嘴巴堵住,徐青霞自然是怒火中烧,但她使坏惯了,平常只有她威胁人,挑拢描述贼她是个中翘楚。“这……万一你钱是偷或抢的,或者这些全是伪钞,那咱们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伪钞!?”正沉迷在纸醉钱味中的徐母,勃然煞住数钞票的举止惊叫。“那怎么办?那怎么办y” 这钱是偷是抢,她一点也不在乎,可它若是假的,那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我保证它们非偷非抢非伪钞。”好事总是多磨,康德尽量心平气和。 “你保证有啥屁用?”徐母大声嚷嚷。 “没错,钱是你拿来的,所以就算它们是,你也不会说实话。”徐青很高兴她又扳回一城。 “不然你想怎么样?”康德相信他提出来的任何方案,皆会被她推翻,因为她目前的意态表明了就是要阻挠他们。 “是呀,宝贝。”徐母也问。知道这么多钱是假的,她受的打击比什么都来得大,这会儿已没了主张。 “明天刚好是星期日,所以待后天我拿到银行去存,确定不是伪钞,你再来带人。”徐青霞心中则有着别的打算。“不过这之前不准你们两个见面,免得你暗地把人拐跑了,我们孤女寡母可就哭诉无门啦。” “好。”她这么顾虑也是对的,康德不得不认同。 其实只要女主角愿意,他会不愿顾一切马上带她走,管徐母她们怎么说,但是她被她们牵制太久了,根本缺乏那个勇气和胆量,不然他俩也无需多兜这一圈。 “同样的,我也会担心你们收了钱不买帐,所以这些我先取回,星期一咱们约好在银行碰头。”康德把钱放入皮箱装好。 “啊我的钱……我的钱……”无论是不是伪钞,徐母仍是舍不得。 “好,合理。”徐青霞心里阴笑地与他讲好时间和地点。 “我后天来接你。”康德很操心地看着徐培茜。 临去前,他忍不住放话。“我希望星期一那天,你们能将培茜‘完整’地归还给我,否则你们不仅拿不到这三百万,我也会要你们付出相当的代价。” 打开门,他再度走出去,康韫立刻眉飞色舞地靠上来,顺遂接过他手里的皮箱。“谈完啦?她们看到钱有没有很吃惊?表情是不是很好笑?你真该让我一起瞧的……” 一连串的聒噪终于停下来换气。 “咦这箱子怎还这么重?你钱不用给呀?”康韫掂掂皮箱的重量,又纳闷地左顾右盼,以为是他眼花看错。“嫂子呢?她怎没跟着你出来?” 康德将详情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结果自然惹来康韫的大叱。“你白痴啊?都什么时侯了还不知变通?把她抢走不就得了?” “你以为我不想?可是我不能让培茜心存遗憾嘛。”他骨子里也颇恨自己干么被教育成那么循规蹈矩,他此刻宁愿自己有康韫的放浪形骸;尤其在银货两讫之前,他仍不能松懈,谁晓得狡滑的徐母和歹毒的徐青霞会突生么变故? “就怕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后果,反而造成你们俩的遗憾。”康韫不拘礼节的个性,从小对他的太过正直就很有怨言。 “我……”事实上他是进退两难,他曾考虑直接用王爷府的名义出面,那么徐母她们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徐培茜的自卑却会成了唯一、且最难解决的障碍,而此刻他不能再节外生枝。 “这样吧……”康韫不会不明白他内心的挣扎。“明天轮我出场时,我就牺牲一下色相帮你注意喽。”唉!谁教他俩是好兄弟咧。 “谢谢。”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不论对方是不是孤儿、经济条件有多贫瘠、或是突然生出了个三百万,对一个不臣服于她的人,徐青霞的世界里便难容他的存在,更遑言他选择徐培茜有多令她难堪。 而今一切都在控制中,她要他俩后悔认识她……哈哈哈…… 渐露笑意的双眸陡然瞄到导火线,她憎恨地瞪着培茜,大力煽动徐母的情绪。“妈,一定是阿茜没事去勾引人家,要不然那穷小子哪有这个胆?” “青……霞!?”徐培茜一下子没法从她这几天的和蔼中恢复过来,只能对她翻脸如同翻书的作风咋舌。 “别用你那故意装得很可怜兮兮的声音叫我!” 徐青霞怒颇吆喝。“我不是男人,不会被你这副调调儿勾引。”她又逼近一步。“黄兴河的事也是你一手唆使的吧?你因为嫉妒我找了个好归宿,所以你眼红陷害他对不对?” 徐青霞等于是在剖析她自己不平衡的心态。 “不……”徐培茜无辜地摇手否认。 “你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你和阿康私通已久,你腹里怀了他的小杂种,所以他才会那么急着来娶你。”徐青霞指控得好像她亲眼目睹似的。 “没这回事,他……”她和阿康甚至还没正式接吻过呢。 “啥!?啊你这个不要脸的夭寿婴那!”徐母一心仍在扼腕那些到手的钱又飞了,故也没给她解释的机会,不待分说便先赏她几个锅贴,然后拽着她的耳朵谴责。“你不把我活活气死你是不高兴啊?不要脸,不要脸啃!” 接着又是一阵快攻。 “我真的没……”徐培茜猝遭二指功的又捏又掐,粉颊四肢无一幸免。 旧伤未愈,这新伤接着又至,她纵使是铜铸的身子也难承受,哗哗泪水不自觉地淌了满面,她想止都止不住。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有种做就要有种承认嘛。”徐青霞火上浇油。 徐母因而打骂得更凶。“啊你是嫌我们笑话不够多是吧?真是夭寿喔”我的钱……我的三百万……我的钱…… “我们真的没……”徐培茜呜咽难辩。 “妈你听听,她还不承认。”徐青霞越看越开心,她跟着又有馊主意了。“咱们千万不要顺了这对狗男女的意,你赶快随便找个有钱的老头……啊,就邻村的老王吧,刚好趁她现在肚子还没大,把她嫁过去当续弦,不然到时我俩可丢不起这个脸。” “但……那三百万怎么办?”五短胖掌停了一下。 “当然是照收不误呀。”徐青霞狞笑。“不过婚礼呢,咱们得在这三天内私下进行,以免阿康来捣乱,然后到了星期一,依旧把钱收下存起来,只是……” 她越笑越得意。“这边生米巳煮成熟饭,他总不能去抢别人的老婆吧?” “而咱们两边的聘金都拿到……”徐母弹指领悟。 “不错,这叫一鱼双吃。”徐青霞的阴险恰合徐母的心意。“何况他一一个苦哈哈的孤儿也奈何不了我们。” “好!好!”徐母拍案叫绝; 两人狼狈为奸,公然进行讨论,完全不把徐培茜放在眼中。 徐培茜越听越毛骨悚然。想到黄兴河的抚摸,那恐怖恶心的感觉至今仍挥之不去,若她以后都必须接受这种折磨,她宁愿死! “不”她第一次扯着喉咙发出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呐喊。 笑得正兴奋的两人不禁同时吓了一跳。 “啊你叫那么大声是想害我得心脏病呀?”徐母捂着胸口申斥。 “我求求你不要把我乱嫁……我求求你……”徐培茜跪着恳请母亲。 阿康说的,幸福必须靠她自己努力去抓,不能指望它会从天上掉下来或等着别人施舍。 “啊凭你的条件,肚里又有野种,有人愿意娶你就偷笑了,你还嫌?”徐母尖刻酸苛地叉着水桶腰。 “不!我这辈子除了阿康,我其他人都不嫁!”徐培茜豁出去了,反正要她嫁给别人,她也是死路一条。 “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有脸讲我们还没脸听咧!”徐母瞠目结舌。 “是呀妈,她刚刚还不承认两人有一腿,这会儿马脚可露出来啦。”忖及他俩郎有情、妹有意,徐青霞更是光火地加油添醋。 “我求你啦妈!”徐培茜又磕头,又是拜托。 “我今后会很拚命地工作赚钱给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我只求你让我嫁阿康……” “你要嫁他,啊我就偏不让你嫁,你这不要脸的死婴那,你以为你是谁呀?几天没教训皮就痒了是不是?”徐母根本忘了刚擂了人家好几层皮。 接过徐青霞递来的藤条,她咻咻连打带骂。“我警告你,这二天你给我乖乖待在家,你要是有种敢踏出家门半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灯光里,只见徐母愈挥愈快的鞭挞,一鞭一鞭将徐培茜的未来缓缓推向地狱。 不断的门铃声象是赶命符似的扰人清梦。 “按什么按?没人在家啦!”徐青霞不耐烦的怒涛从枕头轰出。 被白天亮光刺迷的眼,皱眉地瞄了一下床头的钟……天哪,“才”上午十点半耶,这对不到下午二点后不醒的人,简直是“凌晨”嘛! 乓!她趴回床上,再睡。 “” 门铃继续大响着,这会儿连徐母也被吵醒了。 “谁啦?七早八早是呷饱没代志唷……”徐母咆哮地跳起来准备宰人。 她走出卧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破口大骂。“阿茜呀,啊你是耳聋啦,不会去开个门喔?” “” “死婴那,啊是走去哪死啦?”徐母面对着空屋子,只好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朝门外应付。“来了……催啥呀催……来啦……咦?”半睁的睡眼猝地瞄到徐培茜斜倚在沙发上,似乎酣梦地正香,她登时肝火大动。“啊养你这个孩子有啥用?都几点啦还在睡?你没听到有人按电铃是哟?” 徐培茜动也不动,仿佛天塌了也与她无干。 “啊你是睡死啦?”徐母这下更恼啦,一巴掌便从她的头上掴下。 “砰!” 徐培茜立刻随着她所制造出来的作用力,往前方软趴趴地跌去,然后浑似无骨动物般地伏在地,合着的眼睫仍然深锁。 “喝!”徐母着实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 用脚尖再踢了踢,徐母厉颜警告。“啊你这个死婴那,死没良心地,居然故意装死来吓你老母…… 没有动静,惨白的灰面,吭都没吭,这只说明了一个可能 “啊……死……人……死人啊……”徐母连滚带爬地想要远离命案现场,裤子都快尿湿了。 而奉康德之托,康韫今天特地来拜访,准备交涉买下徐家花圃和温室,以作为徐培茜的结婚礼物。不过他在外久侯多时,按门铃按到快打瞌睡,蓦地听到屋内的惨叫,神经不禁震了一下。 死人!?他想都没想便撞门而人。 “啊……啊……”眼前才刚看到死人,接着又有大男人破门闯入,徐母霎时魂飞魄散,哑掉的喧嚷犹如跳针的唱片。 “老天!”康韫甫站稳便瞥见地上瘫软的伊人,匆匆奔前查询她的状况。 脉搏尚存,呼吸微弱,不过起码表示她还是活的。 “你”他倏然转头愤懑地瞪着徐母。 “不是……我没杀她……不……”徐母觳觫坐地,摇头摇手忙着否认。 那厢徐青霞终于被吵得受不了,她搔着乱发,苛责地踱出房。“你到底是在鬼叫什么啦?” 哗……帅哥! 徐青霞眼睛一亮,忙放下柔荑,疾速整理服装仪容,粗声粗气地刹那转婉为嗲声嗲气,接着款款摆曳地移向目标正前方半公尺处。“这位先生你是……”气死人了!早知道就在房里化过妆再出来,都怪老妈喊得跟猪似的。 “死……阿茜她……死了……”徐母语无伦次地揪揪她睡袍,连偏首去瞄一眼尸体的勇气也没有。 徐青霞本来还拍掉徐母的手,暗示她别坏了她的事,直到她听清楚内容。 “什么!?你说阿茜她死……”徐青霞瞠目结舌,这才注意到“目标”臂弯里抱着的“多余物”。 哇要命! 那、那……这帅哥不就是刑警了吗? 亲母女、明算帐,这时要懂得明哲保身,她尚有美好的青春岁月要过哩! 她赶紧投诚当终极证人指认徐母。“是她、都是她,不关我的事!” “青霞!?你……在说……什么?”徐母噤若寒蝉。 “本来就是你呀。”徐青霞此刻倒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完全不记得始作俑者的是她自己。“你昨晚不是把她狠狠地毒k了一顿吗?一定是那时把她给打死的,结果你竟然还敢跑去睡觉,嗟嗟嗟!” “啊你这个不孝女,你讲我,啊你嘛差不多,事后你也没有睬她就回房见周公啊!”徐母气急败坏,怒到手脚发颤。 “人又不是我打死的,我去睡觉有啥不对?”徐青霞不甘示弱。 康韫听不下去了。 莫怪最近台湾弑父杀亲的惨案那么多,瞧瞧,跟前这两个还算是人吗?他真佩服嫂子居然能容忍她们这么久。 而在她们互派不是之时,他早就打电话叫救护车,并通知了康德和警方。 “人真的是我妈杀的,“我可以做证。”和妈吵没用,徐青霞于是朝他大抛秋波,重申清白的立场。 “去对你的律师说吧。”听着冉冉飘近的警车鸣康韫付之一笑。 呵这一觉睡得可真惬啊,她从来没睡这么饱过。其实说“惬意”也不尽然啦,一开始她全身又痛辣,有时还像火烧,有时又像针扎,五脏六腑也翻来覆去,害她差点熬不过去,以为自己就要死掉呢。 不过后来就没那么糟了……呵呵…… 徐培茜轻轻笑着醒来。 “咦?”睁开眼,才发现刚刚是在做梦。 接着她又发现她人正躺在陌生的环境,阿康则坐在旁边,侧颊枕着臂膀趴于她的床沿,若非嘴周那圈依旧的青渣,他整个静收眠卓然的五官,简直比女孩还要秀逸雅致。 啊原来在梦中一直给她温暖的,是他那只握着她的手的巨掌呀。 可能是觉察到有人在注视吧,他霍地张开眼睑,乌灿的澄眸正好对上她的偷瞥,她想回避已经来不及。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腼腆地舔舔唇。 “嗄……”幽邃的瞳孔逐渐湛浓,形成一汪又黑又深的无底洞,康德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你……” “你怎么啦?”他为何那么惊讶? 对了,妈不是禁止他俩见面吗?该不会……现在这个才是梦吧? “太好了!太好了!”康德紧包着她的手,然后喜极而泣地伏在床翼。 “你……到底怎么啦?”他好激动唷……哎呀,他怎么在……哭!?她真是在作做啊? “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康德地猛吻她的柔荑,紧接着他又想到什么似的猝然抬头问:“你有没有哪里痛?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呀。”徐培茜依旧茫无头绪。是她睡糊涂了吗?为何他今天这么奇怪,不是老重复同一句,就是讲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以玉手轻摸他的鬓角。“你的胡子长长了,噢,你瘦了。” 怎么感觉好久没见着他,又仿佛常在似梦似醒的云雾中瞥到他? “嗯……”康德用一掌覆住她的手,然盾依着腮帮子摩挲。在她不省人事并不时浑恶梦呓的这一个月里,他吃不好、睡不着,哪还有心情管胡子? “下次去花市时,我得顺便帮你买把刮胡刀。”她的脑筋最健忘了。 动动四肢想坐起,甫感到浑身筋骨酸软得不得了,宛然躯骸刚遭卡车辗过,梦中的刺疼隐隐约约又浮上来,她轻哀了一声。“啊……” “怎么样?怎么样?你别动,我立刻叫御医来……”康德慌忙起身要去拉床头上的铃。 徐培茜以为他要离开,紧急之下不禁真情流露,她慌措地揪住他。“不!不要离开我……求求你再也不要离开我……” “噢!培茜,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那天应该坚持把你带走。”思及她所受的虐待,康德怜悯地将她慢慢拥入怀,此刻就算国王召见,他也万万不会从她身边离开半步。 “妈和青霞要把我嫁给邻村的老王……”记忆霎时俨然电影机通了电源,遭母亲的打到晕厥前的景象一一变得清晰,恐惧再度张网将她笼罩,徐培茜仓皇地抓着他的衣襟。“天呀,你钱千万不要给她们,她们联合想骗你的钱!” “对不起、对不起……”都什么时侯了,她不担心她自己,反而挂念着他,这教他更是内疚。 “该道歉的人是我,是我害你去抢银……嗄……你没去抢银行对不对?”徐培茜胆战心惊地望着他,好怕见他点头。 “没有。”康德失笑。这个场景不是很面熟?只不过当初是他躺在病床上,可胡乱编写剧本的导演仍是她喔。 “那就好。”徐培茜松了一口气,再纳闷环视周遭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妈她们呢?” “你先别管她们,她们现在好得很,不愁吃不愁住。”她俩已因伤害罪名,故得去牢里度度假,自然是有人管吃管住,但康德不愿多提,免得她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倒是你……” 他托起她的下颌,用指腹温柔地抚着。 “我们那日发现你的时侯,你已经奄奄一息,除了遍体鳞伤,到处瘀紫红肿外,严重的内出血差点夺去你的命,也害我差点崩溃。”好在他聚集了台湾的名医,又专机请花郁国的御医一同会诊,直到她病情稳定后,才再专机载她回花郁国疗养。“当你被送进手术室,而后又被推入加护病房时,你晓不晓得我有多害怕就这么地失去了你?” 他搂住她,似乎是在确定她真的没事了。“如今忆及当时情景,我的心仍会绞着呀。” 他这样算不算……告白呢?喔,她现在的脸肯定很红。“对、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她只记得她那时好累,好想睡,皮肉上的痛处也消失了,身体轻飘飘地像是有了翅膀,可以任意飞翔,然后她在一旁看着自己被妈殴打。 “我才该对不起,我说了要保护你,结果每次出事,我却都不在……”康德觉得他好差劲。 “别这么说,是我……”那根本不是他的错嘛。 “好了啦。”康德蓦地感到好笑。“我俩都别再互相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的,如今我们能厮守在一起才是最重要。” “是呀。”厮守……他说厮守耶,呵呵……噢可是……“我妈她……” “我说了别管她们,何况她们也赞成得很。”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后,她俩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之外,巴结他都不及,哪还敢有异议? 他小心拉着她的手,以免动到她腕上插的点滴。“只是……你会在乎我的家世背景吗?” “当然不会……呃……”她赧颜地垂下螓首。她答得那么快,简直是表明了她的迫不及待嘛,人家现在八成在笑她。 不过妈她们会很赞成?她可能真的在做梦吧。 “就算我是孤儿、流浪汉、甚至是流氓又不识字……”康德尚不敢因此而放宽心。 “哪怕你曾是通缉犯,我也不介意。”徐培茜用手轻遮他的嘴,不让他再讲下去。 “所以不管我的过去如何,你都愿意嫁给我对不对?”康德问得战战兢兢。 “呃……嗯。”讨厌,怎么这样问嘛,害她一下子不知该怎么接,只有害羞地点了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头。 这绝对是做梦,她绝对是在做梦…… “如果……你认为的这些,都不是我呢?”康德正直的个性,导致他不曾撒过谎,故这种场面他还真不晓得该如何处理。 “你是说你不是孤儿?”什么叫“她认为的这些”?徐培茜有听没有懂。 “对,我既不是什么孤儿,也不是流浪汉或流氓通缉犯。”康德一记深呼吸,准备承负暴风雨的来临。 “那你是……”徐培茜畏怯怯地眨眨眼。 莫非他是……是……他还能是什么? “我是花郁国的小王爷,我的名字不叫阿康,是康德。”康德再次深呼吸。 “什么?花郁国的……小……王爷!?”这完全出乎徐培茜的意料之外。“这么说……你一直都在骗我?” 难怪他的气质风范那么地与众不同,难怪他的举手投足总是带着尊贵,难怪他说她妈赞成得很…… 天呀,她还当他又穷又困,她……天呀,她真是糗大了,他在暗地里铁定早就笑掉了几颗大牙啊! “不不不,我绝不是存心要骗你,但那些可怜的身世全是你假设的,我仅是没有反驳罢了……”他紧接着又说,“我也不对,所以我算是你的共犯。” “这……”徐培茜哑口无言。仔细回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那时他只是一劲儿地吞吞吐吐。 “况且我若是告诉你真话,我担心我遇袭的事会传出去,那我离家出走的事就会穿梆。”康德抑郁地皱眉,打算用苦肉计。 “离家……出走!?” “我一出生,便被教育该如何做一个好宰相;七岁那年,又开始接受教导要怎么做一位好驸马,我也一直很努力地朝这两方面努力。”康德试探地执着她的手,此刻他急需要她给予力量。 徐培茜没有回避,也没有插嘴,他又继续说:“直到大公主和小公主分别有了心爱的男人而毁婚……” 他无奈地笑一笑。“这个新闻我相信全世界都知道。” 台湾和花郁国的邦交友好,两国经济贸易接触频繁,处处均可见该地的报导,故徐培茜的确耳闻过此消息,她还记得妈和青霞还批评了好几天,不过言词中多是嫉妒。 “那时我才惊觉到,我究竟是为谁而活?我之前的努力又为了什么?”康德苦笑地耸耸肩。“我表面虽说无所谓,其实或许我比谁都在意吧?” “阿……”“康”字卡在她唇齿间。人家现在是高贵的小王爷,她凭什么再那么呼喊他?因此她收回下面安慰的辞句。 “所以我想试试,去掉头衔我还剩下什么?”康德迟迟不敢讲明,就是怕看到她这种自卑的表情。“事实也证明我什么都不剩,去掉头衔的我,还不是-和一般老百姓一样,必须努力才有饭吃。” “这……”想到他如同菲佣般的待遇,徐培茜羞愧汗颜。 “你在我最落魄的时侯扶我一把,你的善良忍让,令我深深领悟到自己的无病呻吟,也只有你和老医生,不因我的假身份而嫌弃我,其他人对我即使客气,内心中却仍充满鄙夷或恐惧。”那期间他尝尽小镇的人情冷暖。 “我……”他把她形容得好像有多伟大,害她乱难为情的。 “请你嫁给我。”康德慢慢地屈下膝。 “嗄……你……你快起来啦!”徐培茜登时手足无措。 “你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必要时,他不介意耍个小赖皮。 “可是我……我俩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呀!”老天好残酷,为何要安排她和他相遇? “你们的国父不是说‘世界大同’吗”康德有意歪解。“而且你自己刚刚也保证过的,不管我的过去如何,你都愿意嫁给我。” “那不一样……”徐培茜自惭形秽。能再见到他,她已经无所求,怎好再有贪念呢? “有什么不一样?你连我是没钱没家的孤儿,或者是有案在身的通缉犯都不在乎,为什么当我变得有钱有家,你反倒耿耿于怀呢?”康德甚为不解,外面多少人是看上他这些。 “可是我笨手笨脚……”徐培茜压低脑袋瓜,星眸紧紧瞅着面前拧着床单的两手,仿佛它们正在搞什么旷世奇作。 “你忘了我是很好的老师吗?”“可是”之词即表示事仍有转圈的余地,康德心里踏实多了。 “可是我的家世背景……”花郁国是个思想非常传统的帝制国家,门户对自然很重要。 “我可以放弃爵位,甚至不惜与王爷府断绝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康德拦截她的话抢攻。 “那怎么行呢!?”徐培茜张口结舌,她怎能让他为了娶她,而放弃他原有的一切和他的父母家庭呢? “要不然……我去当和尚出家好了。”康德看破红尘地唉声叹气。 “那……那更不行!”那她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徐培茜连忙阻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又不肯嫁我,我的人生也没啥意义,我还活在这个世间做什么?”康德四大皆空,抱脸哀鸣。 “不!不可以……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千万不可以寻死!”徐培茜花容失色地环着他,不准他做出傻事。 “你别拉着我,你根本不是真心想嫁我,你只是哄哄我而已。”颓然委靡的粗嗓从指缝中泄出,康德如丧考妣、万念俱灰。 “不,我是真的想嫁你。”想自杀的人最大,说什么,徐培茜就附和什么。 “我不信。”康德执拗地嘟囔。 “真的,我发誓,我真的好想嫁你,嫁给你是我唯一梦想,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徐培茜面红耳赤地捂住嘴,艳颊热得宛然要冒烟。 “不管,我听到了!”康德猝地抬起头来,满面的春风哪有适才的要死活? “哦你骗……”徐培茜此刻才发现上当。 “有话婚后再谈吧。”灼烫的双唇迅速封住她的娇嗔,品尝他梦寐以求的美味,传达他的永无止尽的爱意。 康韫说的,女人不能给她太多考虑的空间,看来那小子的狗嘴,偶尔也会吐出象牙呢! 尾声 徐培茜将最后一株幼苗植进土里,然后满意地站起来。 放眼望去,碧草如茵的绿地上,穿插着整片整片的万紫嫣红。 三色堇、紫罗兰、满天星、波斯菊、一串红,还有好多好多,鸟飞蝶舞虫鸣,执着百花齐开芬芳的春风,拂面尽是花香,她一下子便醉了,醉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大自然里。 “妈咪、妈咪,人家项链做好啦。”漂亮的三岁女儿,扯着童音,摇着手里的花环,在树荫下对她喊着。 “妈咪,我也做好了。”五岁大的儿子亦笑呵呵地向她招着,小小英俊的脸庞,简直就和他父亲是同一个模子烙出来似的。 “来了。”徐培茜拍拍身上的泥土,绽着满足的欢颜走到树荫下。 她亲爱的丈夫--康德,正在那儿冲着她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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