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胡不归》 序曲 “吱嘎!”沉重的木门发出令人牙根都发酸的声音,梳着道士髻的男人在一支蜡烛闪烁的光芒中投下颀长的身影。 这是一间石制的牢房,污秽的地板,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墙壁,尤为可怕的是那种可以让人窒息的血腥气几乎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不是用来关押“人”的地方。 “哟,你又来啦?”一个腻人的柔媚声音响起,但因为明显不是女性的声音,所以在毛骨悚然的同时,也颇具让人呕吐的功效。 “你这样每年都来看我,呵呵,若不是知道你我都是男人,我还以为你爱上了我。”那个声音继续,空气中的血腥气因此渗入了油腻的感觉。 “你想太多了,”举着蜡烛的道士安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哦,呵呵呵呵呵呵!”猛然的大笑,让道士不自觉地抚抚自己的手臂,但显然对方并不了解自己笑声的可怕,于是足足笑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停下来,“你只有二十五年的命,等你一死,这世上还有谁制得住我?嘿嘿,你莫要忘了,即便是你,也需用所有的法力才能封印我,更不用说杀死我了呵呵,既然你今年已经二十有四,到了下一个冬至就算满了二十五,必定会死,那我又有什么不好过呢?” “唉,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呢,如果只有十之八九就已经很好了,”道士还是一贯的轻柔口吻,“所以,你还是不要想太多的好。其实,如果你愿意好好地修炼,说不定也有得道成仙的一日……” “少嗦!”柔媚的声音突然变得凶狠,“我修炼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幻成人形还来不及享受这个红尘的快乐,你就要我再去修炼,我呸,门都没有!你等着吧,等你死了,我一定要让这个世间变成阿鼻地狱、修罗煞场,那时你的鬼魂可不要忘记,这都是你的功劳。” “那就没有办法了。”道士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你没有注意到,我的鼻子很挺,而我的嘴巴的轮廓呢,很深!从相法上来说我这样外貌的人一定是非常非常固执的,所以一旦我决定的事情不管是我活着还是死了,我也一定会贯彻到底。”他顿了一顿,“为了照顾你,所以我特意从另外一个时空找了一个人来,他的法力说不定还在我之上总之,这次我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明年就轮到他来看你了。” “吼”被囚禁的妖怪发出愤怒的低咆,而说完话的道士则忧哉游哉地走了出去,“好好修炼吧,我对你的期望很深。啊,对了,虽然你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我,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其实,我,长得很帅!” 烛火晃晃悠悠映射出说话者的容貌,修长入鬓的剑眉,狭长的双目有着凛然的威仪,而深刻的双眼皮在尾端却斜斜掠起,形成俗称“桃花眼”的凤目,挺直的鼻梁再加上完美唇型边挂着的懒洋洋的笑意,他说得没有错,虽然身为道士,但他的确很帅。 第一章 正如每一个传奇故事开头时候那样,一开始,作为主角的人物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样荒谬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这样,”这是牙齿打架的声音,“这样烂的情节”这是双腿关节因为生气而抖动的声音,“这样烂的情节,你竟然也敢给我编出来?”浑身颤抖的少女在黑夜里一手叉腰一手指天,整个画面在浓黑的夜色里形成一种特别诡异的氛围,“有没有搞错,这样的故事两三年前就不畅销了,就算你看我青春美貌不顺眼,也不用掰出这样荒谬的场景给我庆祝生日吧?啊?!”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冬风呼啸一声掩过落在地上已经累计到厚厚一层的枯叶,怎么听都像是一种喑哑鬼哭的声音从远处慢慢飘近过来,月很圆,风正高,星斗依稀不见,昏昏黄黄但就是不甚光亮,连咫尺的距离看起来都是那么模糊。 “靠!”冬天忍不住瑟缩一下,指着老天骂的口气也稍微温和了一下,“可不可以打个商量,”她摆出诚心诚意的样子,“让这个噩梦快点闪吧!再不然,你让我换一件厚一点的外套再来行不行啊?啊?!” 故事的正确逻辑其实是这样的。 姓年的少女名叫冬天,职业是孤儿兼不良少女。在年满十八岁的这一天,就在黑街众家弟兄为她庆祝生日的宴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忽然地,不可思议地被转换了人生的场景,于是,现在她就站在一个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建筑物面前。另外,没有被吓得疯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个人的资质问题。 “我香蕉你个芭乐啊!啊?!”尖叫声,不,是充满了怒气的声音一时间让人分外感动于少女特有的青春活力,也正是因为这分活力,所以对于恐惧的承受能力也相对比较高。然而,张牙舞爪的胳膊突然间触碰到了什么“什么东西,啊?!”银牙一咬,杏眼圆瞪,大有对方若不说明身份就要被劈死的压迫力。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此刻却正好站在她身后面的书生,只能畏畏缩缩,轻声细语:“呃,啊,哦小生,小生不是东西!” “小生?”虽然场景始终不合心意,但是冬天还是忍不住哧笑出来,“你当是演戏啊,我还官人咧!” “啊,啊,啊!官,官人?不,不不,不,不行的!小姐,你我素不相识,怎么能一见面就私定终生,不行的,不行的,小生,小生绝对不可以允许这样荒唐的事情发” “我去你不是东西的菠菜你个冬瓜!”冬天一掌拍下去,打掉黑暗里不住发出颤抖的申诉的声音,“说!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说!” “说,说”书生颤抖着,如果条件允许,大约最好就这么晕过去算了,可惜面前至今还是看不清楚面孔的女子有着比山寨土匪更加凶狠的气势,“小,小生,名叫宁采臣,是,是下届秋季京试的举子,不,不过因为,因为囊中羞涩,所以想借宝地住宿一段日子请问此地是否,是否,宝刹兰,兰若寺?”呼!大冷的天气,竟然说出一身的汗。 刚才开始就在揣摩这“宁采臣”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的冬天,猛地从记忆的深处挖出了这个故事的原形,“宁,宁采臣?啊?!”冬雷阵阵,霹雳交集,”兰,兰若寺?啊?!”颤抖的手指点啊点,每一点都在书生的鼻子上面开花,“啊!” “是,是吧。应该是吧。”鼻子好痛!强权面前书生完全不敢肯定,因为从语气当中听出来,这位姑娘有种发狂的趋势。好可怕啊! “这是什么版本的聊斋啊?”受不了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凭什么让我从温暖美好的现代生活掉到这个可怕的故事世界来啊?啊?!”冬天想笑,同时想叫,虽然知道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十有八九,但是,“兰、若、寺!我去他鬼魅你个魍魉的!不会真的就是那个兰若寺吧?啊?!” “姑娘你说的没有错,这里就是兰若寺,”一个低沉,或者说多少还有些温柔的男人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过来,“而且不是很巧地,”声音里渗入了一些不好意思,“就是那个江湖传言出鬼的兰若寺!” “鬼?有鬼?真的有鬼?”冬天还没有为自己荒诞的命运哀号,身边的书生已经开始了他的嚎叫,“不会吧,不是吧,不能真的有吧?” “啊,说到这个,请问两位是来借宿的吗?”温文尔雅的男人微笑着,“虽然出家人予人方便就是予己方便,但是小庙目前修缮阶段,还请两位添个香油钱呐呐,小庙小本经营,恕不赊欠。”他微笑地说,“贫道燕赤霞。” ……@#$%^& &^%$#@…… “香蕉你个芭乐,菠菜你个冬瓜……我再也受不了啦!这算什么剧情啊,啊?!啊?!啊”少女终于发火 ***》※《*** “你说你来自未来?”燕赤霞竭力表现出呆滞而且吃惊的样子,“既然未来都是未来了,为什么你会来?” “香蕉你个芭乐!”一簇说不出来是愤怒的火焰熊熊憋烧在少女的眼睛里面,“我要是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我怎么还会来?”解释了有一个小时了吧?既然大家都是人,为什么这些古人要污辱属于人类的智商? “我跟你说了我要回家!”好在咆哮声依然充满活力,但这点尤其让燕赤霞感到有点汗颜,虽然没有料到从另外的时空找来的“高人”竟然会是一个女孩子,但那种充沛的精力,果然不是二十四岁的老人比如说自己,可以比拟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燕赤霞叹息着,可不可以后悔?或者换一个人,其他什么人都好吧。 摆摆手,他转头望向一旁呆立很久了的书生,“那么公子”看见他的衣服比自己还破,燕赤霞有点后悔刚才冲口而出的称呼,“你呢?” 公子?书生的头转过来转过去,半晌才喜滋滋地发现原来被称为公子的人是池自己,“啊啊,小生,小生名唤宁采臣,去年刚中了乡试,因为家中实在贫寒,卖了三分薄田和房子才凑足明年秋季殿试的试金交了乡保,所以,所以,无奈下只想在兰若寺借住一段日子。” 燕赤霞点了点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心急如焚的冬天已经重新掌握了话题的主导权,“你是道士吧,多少懂一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对吧!”她恶狠狠地逼近,“那么你说,我应该怎么回家?”冬天一把扯住这个道士的衣襟,等等,这股味道,从这个道士身上传过来的这股味道很好闻耶,“你用什么沐浴露?” “呃?”感觉她说的话他不是很懂,燕赤霞眨眨眼睛,手脚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冬天手脚可能触碰到的地方。 “我是说喂!你不要扯开话题,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上。告诉我,第一,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第二,我要怎么才能回家?”一脚踩在椅子上,身体前倾,鼻子几乎贴到道士的脸上去。从这个位置,恰好可以深深嗅清楚那种带着松香味道的体味,顺便也可以把这个俊美道士脸上的毛细血孔看个一清二楚。令人更加生气的是,这个道士竟然不长青春痘。 身体微微往后仰起,燕赤霞轻微地转了转,紧捏在冬天手里的衣领不知道为什么就挣脱了出来,然后理智而且从容的声音传过来:“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再说,总之不管怎么样,我想我基本上是明白两位的来历了,咳!只不过呢,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跟两位说清楚的。 “小庙目前还在修缮当中,不便之处敬请原谅,然而小庙毕竟小本经营,无论如何一点点住宿费用还是要收的。当然,不贵不贵,一日只要一两银子足矣。”燕赤霞笑眯眯笑眯眯的,“那么两位是先惠后住还是日后统一结账呢?” “……”书生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良少女已经一拳向着道士砸过去,“我去你香蕉个芭乐的!” 可惜燕赤霞眼见不妙,早一步已经闪身躲开。结果来势汹汹的一拳砸在椅子上面,顿时把屋内惟一一张四只脚的椅子砸成了四分五裂。 “哎呀,哎呀,还是我最喜欢的一把椅子呐。”燕赤霞闪在一边,摇头叹息,顺手摸出一本小本子就着一点点鬼火一样的烛火记录上:“年冬天,欠雕花云纹梨花木交椅一把。” 看清楚了他写的内容,冬天简直感觉那个道士在她的心头火上又浇了一层油,可惜不明白状况的宁采臣还要说话:“道长请无论如何行个方便,小生,小生就是因为没有地方可以住才来这里的啊!” “你是傻瓜吗?”冬天一把拎开愁眉苦脸的书生,“这里是破庙耶,他一个杂毛占了秃驴的地盘还敢跟我们要钱……” 话尤未完,一张鬼画符一般的纸片轻悠悠飘过两个人的面前,“两位心生疑窦也的确是人之常情不知道两位识不识字,啊,这个呢就叫做房契。” 宁采臣还在目瞪口呆,冬天已经如同猛虎出闸一般探手急抢那张房契,但却在就要抓住那薄薄纸片的时候,燕赤霞已经袍袖一卷,把房契收了起来。“哎,这年头经济不景气啊,珍贵的东西还是藏藏好比较妥当呢!” 宁采臣哭丧着脸,手里拎的包袱好像比一座山还要重。周围十里都是荒无人烟,他从午后就起程直到夜深才到这里,虽然当中也有因为迷路而耽误了时间,但是现在要回去却摆明了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冬天的脸色一样难看至极,书上不是说古代人都是谨受道德礼教规范的君子吗?那么这个道士算什么?这里是被道德遗忘的角落吗? “那么两位,怎么样,是先惠后住还是日后统一结账呢?”问话的人依旧笑眯眯笑眯眯的…… ***》※《***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稍后在西厢房的破烂的地板上,某人气势汹汹地来回走动着,每一步都似乎都有一个毒计的产生,“我要剃光他的头发,插暴他的眼珠,用水泥塞住他的鼻孔,在他的嘴巴里面种土豆,往耳朵里面灌水银……我要……” 而在烛光不断地闪烁里,另一边呆坐着的书生却还停留在恐怖的回忆当中。 话说当时,真是千钧一发的危机啊。猛然暴走的不良少女一把就揪起了一整张桌子,要不是燕赤霞拖着他逃得快,来年国家就少一杆栋梁了。 但是他怎么想都没有料到,彻底粉碎了一张桌子的冬天还有余力把道士房间里可以看见的东西全部摧毁。而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彻底掉进了钱坑的道士却一边逃命一边奋笔疾书。偶尔抬起头来是会一脸迷惘的啦,掐指而算的动作也很有成功天师的感觉,但是宁采臣却很清楚地知道其实他是在计算价格的问题。 但是话说回来,落到现在这样的下场,他还是很认为他们是应该的,最起码年姑娘就完全没有骂人的资格。毕竟砸碎了所有家具,撕裂了所有字画,还把铿钱道长都砸得头破血流的人就是她。 所以他们被人当做囚犯一样锁在这间阴森森的房间里面,真的是咎由自取! 不过,燕赤霞这个名字为什么听起来就是有点耳熟呢? 咎由自取?我呸!当她那么多年的街角老大是混假的?无缘无故从现代社会一下子回到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睁开眼睛就是这个鬼寺,要说她的来到和这个道士没有关系那才不能相信。 更何况,那个道士以为他一直笑眯眯笑眯眯她就不知道他的不简单了吗?刚才那顿砸表面上是她在发火,实际上是她对着燕赤霞在拳打脚踢,可惜那个贼道士就好像泥鳅一样滑溜,明明手已经碰到他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结果却还是偏错开去砸碎了桌椅。 好说她也是黑街老大混了那么多年的,手下兄弟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但是对于这个道士,她却也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唉!莫名其妙来到这里,街上的兄弟一定以为自己遇到鬼了,不知道会不会就这样散去其实散去也好,明年大呆就要考高中了,她连钱都给他准备好了,可以不要走这条道躲开得好;小三不知道会不会重新回去疯彪那里,如果可以借这个机会跟着大呆出来读书就好了;玫瑰的老爹不知道会不会又把她押给放高利贷的…… 切!想想自己真是,连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江了,还要操心别人。真是天生的劳碌命,半点不值得同情。 但即便是这样,却也从来没有决定放弃过,就好像现在! “我要回去!”猛然冲到已经被锁住了的门口,咆哮声如同惊涛拍浪,“燕赤覆,你这个妖道给我出来!我要回去” “啊啊!”猛然被撞击门锁的声音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宁采臣呆看着冬天的发怒并且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 “香蕉你个蠢驴蛋!你是白痴啊!”喝骂的矛头一下子转过来对准书生,“没有看见我在为我们的自由而努力吗?还不来帮忙?” “帮,帮忙?”宁采臣还是呆着,“小生,小生可以帮上什么忙呢?” 冬天大怒,“帮着撞门你都不会啊?你脑子里放的是石头还是大便?” 好恶心。宁采臣颤抖了一下,慢慢站起来。“但是这样的锁,好像是撞不坏的!”他老老实实交待,“这种叫做子母双关锁,撞不坏的。” “我管它子母双关锁还是狗男狗女锁,”冬天翻翻白眼,“我只是叫你帮忙把这扇破破烂烂的门给撞下来,你到底是不是正常人啊?” “把门撞下来?!”宁采臣捧着掉下来的下巴,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啊!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也要落到他的身上? 冬天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衰怨什么了,心头火起,一巴掌拍在门栏上,“你还是不是男人啊?”一点点小事就叫苦连天。 烛火明灭间被掌击声吓得猛然抬起头来的宁采臣顿时大叫起来:“啊啊,你受伤了,哇,好多……血……小生,小生最怕……”话尤未完,双眼一翻,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血?”冬天自己也吃了一惊,慌忙抬起手来却看见手掌上果然一片鲜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急叫起来,“我咦?”触摸上去竟然是碎碎屑屑的,根本没有血液的湿润感,而且一向灵敏得赛过狗儿的鼻子也没有嗅闻到任何血腥的气味。 这是? “朱砂?”这个玩意儿竟然是朱砂!冬天在亲口尝试了以后得出这个结沦。因为五岁的时候曾经跟着一个神棍到处骗吃骗喝,所以多少也懂点这种装神弄鬼的伎俩。 但是好好的朱砂不用来骗人,抹在门框上是为了什么? “起来!”冬天用脚踹踹宁采臣,“不要装死了,当我不知道你是在逃避撞门的责任吗?香蕉你个朱砂的,给我起来!” 可惜宁采臣却是真的怕血,而昏迷过去也不是冬天以为的装死,所以即便不良少女如何威胁恐吓,书生依然沉浸在幸福的昏迷当中。 用幸福来形容半点夸张都没有,因为很快冬天就开始后悔为什么昏过去的人不是自己了。 “怎么突然冷下来了?”第一个反应是这样的。冬天忍不住抱着自己的双臂,“刚才还好好的。”而且明明点着蜡烛的,为什么视线也模糊起来? 然后,呜有点像是风的呼啸传过来。“喝!”冬天往后退了两步,什么味道那么臭?刚才也没有闻到啊。 “嗒”猛地头皮上面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滴了下来。 房间里面漏雨,丹?皱着眉头顺手一抹,呃!什么东西,黏黏的、稠稠的不像是雨水啊。 “嗒!”这次更过分,一大坨就这么滴落下来,正沾在她的衣角上。冬天大怒,顺手一捋,却又顿时臭气四溢。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脏成这样。”不良少女恼怒得正要大喝,一抬头却又发现一阵说不出是蓝色还是白色的薄薄烟幕缓缓升起在房间里面,诡异的气氛变得竟然还有些旖旎。 这样不符合常理的现象一般来讲就可以吓住很多人了吧?冬天在心中冷笑,可惜她五岁就出来装神弄鬼,要找比她更加不相信这个世上有鬼怪存在的人都只怕很难了。眼前的状况虽然诡异,但绝对不是不可能的。而燕赤霞那个混蛋绝对就有能力和可能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燕赤霞你个香蕉烂西瓜,耍什么下流手段吓唬人?”一挺腰,冬天冷冷地斥骂道,“是男人就出来跟我单打独斗!” 叫嚣了几声都没有人回应,冬天气得冲到门口狠狠踹了门框两脚,“变态变态变态!”吼完了才隐约听见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混蛋宁采臣,你终于醒过来了吗?”真是一个没有用的家伙。冬天诅咒着回过头去,“耶!你怎么一下子就瘦得像个骷髅似的?” 那是张死气沉沉的脸,还不断有一坨一坨烂掉的肉和着黄褐色的脓水往地上滴落,走一步就在脚下形成一摊臭水,黑洞洞的眼眶下面悬着半颗还没有烂透的眼珠,鼻子部分却已经只剩下了两个黑洞…… “靠!你以为你打扮成这样我就怕你啦?”冬天不屑地撇他一眼,“香蕉你个僵尸的!”一甩手两根手指直接插入那黑洞洞的眼眶,“一点职业道德也没有,以为黑洞洞两个眼眶就能吓住人?最起码也装两只没有骨头的手……手……”空的,那眼眶里面什么都没有,而黏嗒嗒、湿漉漉的感觉却清晰地爬上了手背。 “吼!” “畦啊!鬼啊啊!”终于明白过来眼前是什么东西的少女完全忘记了自己保持的不良作风,下意识抱着头往地上一蹲。却在那时猛地听见头上门扉一阵爆裂声响,在那突然出现的一个大洞里露出一只拳头,再接下去那拳头上的两块腐肉就掉到了她的脸上。 “呕啊啊” ***》※《*** “没有法力?”燕赤霞有一时的忡怔,呆望着眼前的情形这个他历经千辛万苦从另外一个时空找来的女孩子,竟然半点法力也没有。 适才冬天一不小心抹掉了门栏上面的朱砂,远在东边厢房的他立刻就有了感应。兰若寺毕竟是一个恶鬼群集的阴寒之地,若无道术法力护持,那些冤魂不散的恶鬼僵尸必然又要出来兴风作浪。 本来也没有想到那么快就让他们见识到这些妖魔鬼怪,谁知道那位姑娘一来就引来了麻烦。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他倒也想见识一下这位令他百般辛苦的“高人”究竟潜质如何。于是偷偷躲在西厢房的房顶上观察,也便可以及时帮一把手。 可是结果,却是让他大吃一惊那个嚣张的女人,她完全没有法力! “呃!”半吐出口的的确是他的呻吟,就算不用手去抹他也知道此刻自己的额上全是冷汗,“我这样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啊?!”猛然间一阵剧痛涌上心头,那是自己法力衰退的迹象。 真是一场笑话!燕赤霞仰天长吸了一口气,堵塞在心头的痛没有遏制,反而更有一股酸涩的意味冲上自己的鼻端。 “我没有错,我怎么会错呢?”夜风倏忽飙起,拂起道袍,天上却是浮云卷月,森冷冷露出盈满的一角。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才如此逆天行事,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吸到这里来。我是为了,为了找到可以代替我守护这个天下的人啊,守护那些不明白这个世界越来越阴暗、妖魔已经丛生的人啊,难道这样很好笑吗?” 痛越来越剧烈,他就要死了!他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也就是因为知道了,所以才拼命摆了逆天阵想把可以替代他的人找来。 结果却找来一个根本没有法力的女人! 真是一场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透过掀开的瓦片,下面的战局猛然又发生了变化。那个嚣张到连僵尸都不相信的女人,竟然白痴到用自己的手去插僵尸的眼睛。燕赤霞很想和平时那样狠狠笑出来,可是从唇边掀起的却是破碎的呻吟。 现在终于轮到她害怕了吧?终于也相信这个天下的确是有僵尸的了吧?冷冷看着那个笨女人被僵尸追着跑,燕赤霞应该出手相救的动作始终没有做出来。 她是一个错误的存在!心底里隐隐有这个说法,既然是错的,她为什么还要存在?存在难道就是为了刺激他,让他终于明白自己倾一生努力所作的决定其实根本就是一个错误吗? 人,不是贵在自救的吗?如果她连自己也救不了,他凭什么还要救她? 手悬在半空当中,救人的意图却好像被风吹动的云那样,一点点浅淡下去。 死吧…… 第二章 死?去你香蕉个芭乐的!冬天虽然一面狼狈地又吐又叫,但是从来没有打算把自己珍贵的性命捐弃在这种诡异的环境里。 “如果传出去我鼎鼎大名的黑街大姐头竟然是死在僵尸的手里,可就真的变成笑话了!”愤愤不平地思绪让她从身体一直到眼神都放射出“我绝对不要死”的信号。 一缩头,转身,跑!冬天从几乎不可能的角度闪过僵尸伸过来的手,一下就窜到了宁采臣的身边。 “起来!你给我起来!”一脚踹在地上的书生身上,她吼起来,“快点啊,快点起来给僵尸吃啊!” “嗯,呜”半昏眩的宁采臣没有很清楚地听见她的话,但是在大脚猛踹的情况下还是从深度的昏迷当中清醒过来。 冬天一把拽住宁采臣的领子,“站起来!” 什么东西在那里扭来扭去地移过来?宁采臣揉揉酸涩的眼睛,“年,年姑娘?谁来了?” “管他不,不是!是好人来了。”冬天反手一扭,转拽为推,一下子就藏身到了踉踉跄跄爬起来的宁采臣的身后。 “好人?”宁采臣依然迷迷糊糊的,“啊,是燕道长来放我们出去了吗?” 冬天哼了一声,却道:“正是,正是!你快点上前跟他打个招呼。” “噢!”呆书生应了一声,蹒跚着上前,“燕道长!”他深深一个鞠躬。 “呼!”跑上来的僵尸一掌落空。 “哎呀!”宁采臣视力不好,没看清楚脚正踩在僵尸烂肉的黏液上,扑通一声摔了个五体投地。 “吼!”运气极背的僵尸又是一捞落空,郁闷啊! “对不住,对不住!”宁采臣连忙道歉,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心中不免嘀咕,燕道长的腿好像有点畸形。 为了当前美食不得不迁就一下弯腰下来的僵尸正处于低下头来的状态当中 “砰!”一人一妖各退三步。 第三次!美食第三次从自己的眼前逃出去,并且还学会了反抗!僵尸顿时暴怒,“吼吼吼!” 宁采臣揉揉眼睛,再揉一下,“年姑娘,你,你觉不觉得燕道长的样子……哇啊啊啊啊,妖怪啊!”书生两眼一翻,“小生,小生最怕,最……我死啦……” “胡说!”冬天从后面顶住他颓下来的身体,“你没有死!” “……我死啦……”宁采臣挣扎着。 “你没有死!”冬天死命地捏他。 “小生……小生……为什么不可以死?”宁采臣死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免心生怨怼。 “因为僵尸不吃死人!”冬天咆哮道,“你死了它们就要吃我了!”意思就是你最好快点上去给它们吃吧。 人哪! 斜坐在房顶上的燕赤霞冷冷一哂,这就是人哪! 一旦处于生死关头,什么礼仪廉耻,什么道德仁义,全是他妈的狗屁!也幸亏自己没有真的让这个女人承担起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否则天下苍生若真的落到她的手里,那只怕比妖魔在这世上横行更加可怕吧。 解下腰间的葫芦掀开盖子,任那晶莹剧透的酒液好像天际飘拂过来的夜的泪水,洗去不甘和愈来愈沉重的心痛。燕赤霞知道自己看着明月的时候也就像他酒葫芦里的药酒,越来越少了。 寂寞啊! “你,你,你竟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宁采臣双手颤动,手指乱点,却给冬天一把拽住又往僵尸们的方向推过去,“啊” “快点快点给僵尸吃掉!”冬天跳脚暴吼,“僵尸吃了活人以后因为要吸纳生气,所以就会有一段时间僵滞住不能动,那我就可以逃啦!呐呐,我不会忘记你的,逢年过节,我会记得给你三炷香……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但是小生不,不想给僵尸吃掉啊!”宁采臣连滚带爬地转过身来,“小生,也有很多很多心愿没有了结,小生……哇啊!”冲得太急,后脚踩到前襟的下摆,整个人呈现五体投地的姿态往冬天身上扑过去。 “砰!”一声巨响,冬天狠狠被撞在地上,背脊痛得就像要裂开来一样。 嗒猛然间脸上一凉,一滴水落在面上,接着毫无预警地便是书生的哭泣声传入耳中,“小生,跟娘亲约、约好了,要骑着高头大马去见她,求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 他香蕉的眼泪!刹那间,就在刹那间,冬天愤怒地闭闭眼睛,好吧!她承认,自己已经心软了。 “你快闪!”安慰的话夭折在咆哮而来的僵尸怒吼中,那具显然不死心的僵尸正双手僵直地朝他们插过来,而迟钝的宁采臣这时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当中。 不良少女一咬牙,“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她吼着,双手却已经用力推开宁采臣的身体,“啊” 剧痛!代替那个白痴书生承受了这样一下狠招,好好的胳膊上硬是出现五个血淋林的窟窿。 “王八蛋!”冬天踉跄着爬起来,用没有受伤的另外一只手狠狠抓着顺手从地上捡起来的木棒,“插我?香蕉你个僵尸!”一棒子扫过去,打在僵尸脸上。 然而这样的动作对于僵尸来讲就像被一只蚊子叮了一口似的,连脖颈都无需扭动一下。肉烂成糜的手臂一挥,冬天整个人就飞出去撞在墙壁上,鲜血立刻就从她口中喷出来。 “我,不会死的!”抹一把腔上的血,冬天喃喃念叨着爬起来,走过去,又是一棒子从僵尸的头上砸下去。 正向宁采臣走过去的僵尸被突如其来的骚扰激起凶性,抬起腿一脚踹在冬天的身上,少女立刻就又飞了出去。 “砰!”猛烈地撞在墙壁上,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年,年姑娘……”抽泣中的宁采臣也看不下去了,“你,自己逃吧!” 躺在血泊当中,冬天挣扎着坐起身,“我不会死的!”她甩甩头抹掉脸上的血,再一次爬起来,走过去,一棒子打下去。 “吼!”好事接二连三被打断,僵尸怒不可遏,索性转过身对付冬天。才一个动作,不良少女手中的棒子已经断成两截,而她娇小的身体也已经被它猛然举起在半空当中,“嗽呜” “呸!”一口含血的唾沫吐出去,冬天一伸手就给了僵尸一个耳光,“我不会死的!”她再一次重申,冰冷而且湿漉漉的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 “喂喂,再讲一遍,再讲一遍!”身体还躺在床上的冬天一把拉住正准备走人的宁采臣,“我昏过去以后,燕赤霞是怎么收拾那两具僵尸的?” “你不是已经听了三遍了吗?”宁采臣苦笑道,“小生一想到当时的场面,现在都还觉得两腿软软的,年姑娘你就不要再让我回忆了行不行?” “胆子那么小,还亏你是男人!”冬天撇撇唇,手却依旧拉住他的衣襟,“再讲一遍啦” 拖长的声音酥酥柔柔的,宁采臣浑身抖一抖,感觉是比面对着僵尸还要可怕,只好妥协。 “最后一遍了,小生只讲最后一遍了噢!” “讲啦!”冬天兴致勃勃。 “话说当时的场面,那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屋子里面一片漆黑,半点景物都看不见,只有那些可怕至极的腐臭味道充斥了整个空间……” “乱讲!”冬天忍不住道,“明明还有蜡烛在点着的,虽然不是很明亮,但是要看人也足够了。” 书生大为不满,“小生这是渲染气氛啦,呃,总之那些僵、僵尸的嚎叫和臭味充斥了整个空间,也没人注意是不是蜡烛还亮着……小生当时就想,完了完了,这辈子就这么可就算玩完了,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光宗耀祖,什么颜如玉、黄金屋,都是一场梦幻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一阵金光乍亮,猛然间就看见一个衣袂飘拂、神情端肃的俊美道士手持金钱剑,口中轻斥一声‘妖孽,’……”某个人完全忘记了自己听故事人的立场,直接就把故事接了下去,“不过,当时他的衣袂到底是怎么飘拂,神情是如何端肃,你,你倒是给我说啊” 书生大为哀怨,“小生当时全被那金光晃了眼睛,怎么看得清楚这样的细节?” “啧!”冬天大为不满,“你真是没有专业水准耶!算了算了,后来呢?” “后来啊,那阵金光一闪,那些僵尸就好像看见了催命符一样,手脚稍微慢一点,被金光碰一下就是一阵轻烟冒出来,啊啊,你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呃,救下来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一具僵尸绕到了燕赤霞的背后,眼看就要向他伸出鬼爪,小生我连忙大叫一声‘小心呐’” “乱讲,乱讲!”冬天叫起来,“你前面两次都不是这么说的。”她申斥,“你明明就说当时另一具僵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到了燕赤霞的背后,它猛然探出鬼爪抓向道士的背后,而燕赤霞却像背后生了一双眼睛似的,虽然手中抱着我但丝毫不损害他动作的敏捷,猛地一招‘苏秦背剑’,低头,弓背,脚踵轻转,以一个绝妙的角度斜刺上去,剑长三尺三分,倒有两尺没入了那腐尸的体中……” 轻喘一口气,冬天的脸上竟然露出微笑的表情,“那时,房中依然阴风阵阵,但吹过来的时候偏偏只是轻拂起他的衣角,明明是在除魔啊,在他,却好像变成了一场,一场顶尖男模秀……”轻喘一口气,少女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真是帅呆了!” “小生,小生……”宁采臣张口结舌了半天,“算了!”他挥挥手,其实心中是颇为哀怨的,明明自己也有功劳的,为什么最后却全变成了道士的光彩? “啊,年姑娘!”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书生一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你本来明明是要我去喂那些僵尸的,后来为什么又要救我呢?” 刚巧从外面买了药回来的燕赤霞正走到门口,听见这句话顿时连他自己也呆住,正要敲门的手举在半空当中,身体也一并僵硬住。 明明本来是要让她去死了的,为什么后来又要救她? 那时,僵尸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只要轻轻一捏、只要再等上片刻,这个不应该存在的错误就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他的面前,所有的错误的印记也就此消失不见。但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自己却出手了。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她说“我不会死”,那时候她的眼神是如此的盎然生机,那时候她的信心强大到让多年修炼的自己也失去了控制的能力? 不,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也许自己永远也说不出口,但是心里却隐隐这么知道着,自己想找一个可以在自己死后代替自己来守护这个天下的人,然而找来的实际上却是一个将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冬至过后的第二天清晨,兰若寺里轻轻辗转过穿堂的冬风,轻拂起燕赤霞的道袍,那一刻,心知道动了 ***》※《*** “为什么要救你?”冬天瞪大了眼睛,又重复一次,“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呢?”宁采臣迷惑不解。 “我是坏人耶,我怎么可能救你呢?”冬天挤出这句话,“香蕉你个白痴啊!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杀人无数,我怎么可能救你?” 让他知道她是因为听见了他的哭诉就是他跟他娘亲约好还要见面的那段煽情戏,所以马上就心软了的话,她大名鼎鼎的年冬天以后怎么在江湖上混啊? “你一定是意会错了!”冬天哼一声,“我那时是叫你去死啦!”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书生大受打击,“亏我还一心一意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想尽办法也要救你……” “啧啧啧!”冬天举起手指摇了播,“我跟你不熟,你不要乱说话。救我的人是燕赤霞,跟你宁采臣没有关系。” “哎,不是,小生没有要来讨恩情!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宁采臣恼起来,“总之世人都要有仁义道德之心,你怎么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就要别人去死?这是不对的!” 冬天冷冷睨他一眼,“什么叫做不对?我是不懂的。我只晓得我要活下来,不管做什么事情,我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个天下,我若再不好好怜惜自己还有谁会来关心我?嘿,我叫你去死那是给你面子!” “你……”宁采臣简直无话可说了。 冬天却再接再厉,“算你是个孝子,我教你个乖,人生在世最紧要对自己好,不要以为天下人都是你圣贤书里的君子,也不要以为所有的小人都是自己不屑一顾的,实际上呢,这个天下还是小人做事君子饿死的多!” “惟,惟女子与小人而难养也!”宁采臣气得刷白了一张脸,正要拂袖而去却又被冬天拉住。 “你这个君子好小气,才说了两句就走人!切!看在我都给你免费施教了的分上,唉,你给我讲讲昨天晚上,那个那个,燕赤霞他是怎么抱着我的,” 书生几乎跳起来,整张脸因为生气尴尬一起来,刷白转眼变成红通通一片,“这样,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你还是不是女人家……” 燕赤霞实在听不下去,连忙敲敲门走了进来,“两位觉得如何了?” 宁采臣还没有说话,冬天却猛地跳下床来对着燕赤霞就跪下了,口中大呼:“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燕赤霞好在反应灵敏,一闪身躲过去,一面换上永远是笑眯眯的面具,“哎呀年姑娘,请不要随便绐别人按上这种可怕的称谓。” “师傅这种称呼很可怕吗?”冬天拍拍膝盖站起来扭头去看书生,“还是你们这个年代的人特别古怪?” “那是不同的!”燕赤霞摇摇手指,“别人的师傅我不太清楚,但是做年姑娘你的师傅,哎,总觉得需要那种很愿意被牺牲掉的精神” 冬天两个眼睛顿时都吊起来,“说这样的话,你是认为你现在不会被我‘牺牲’掉吗?”晃什么手指,人家今天还没有吃早餐,想冒充腊肠勾引人家的食欲吗? 看见不良少女血红着眼睛盯住自己的手指,燕赤霞颇有先见之明地收回去,“不管怎么样,总之,拜我为师可是要交束修的噢!” “咦?”冬天大奇,“这个束腹我倒是知道,束修是什么东西?” 宁采臣简直受不了这两个人,咬牙切齿地道:“钱!” 燕赤霞和冬天下意识地一起作注解:“是好东西啊!” 然后慢一拍的冬天才反应过来,“我拜师还要交给你钱?”这个道士怎么不去死?她这么聪明灵巧美丽,集都市成功女性的优点于一身的现代女性肯拜他为师,那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他竟然还敢问她要钱?“你没有搞错吧?” 如果是昨天她刚刚来到这个地方就下跪拜师,燕赤霞会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事实上,昨天他如此辛苦步下盘盘计谋骗她几乎砸光了他的全部家当也就是为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用来要挟她。 只可惜昨夜看见她跟僵尸一场恶战以后。所有的计划全部灰飞烟灭。她没有法力,一点也没有!也就是说她根本不可能在他死后代替他斩妖除魔守护天下苍生。 这样一个生气盎然、同这个时空完全不融合的女子,既然自己都已经救了,那么就彻彻底底地放开她吧。 于是点了点头,燕赤霞眨巴眨巴无辜的桃花眼,“那么姑娘有多少银子呢?” “啊?!”冬天大怒,“谁会带那种东西出门?” “那么银票也可以!” “从来就没有见过这种传说中的东西!” “啊呀,那可就没有办法了。”燕赤霞也很为难,“我收徒弟一向看资质,姑娘的资质如此贫乏,”他的手在半空当中抖了抖,又作势地抚抚掌心,“所以说,太杰出的确是我不对啊!给了你幻想,也是我的罪孽啊” “去死吧!”忍无可忍啊!冬天咆哮着跳起来,“你哪只眼睛觉得我的资质贫乏?”怒火上冲,头发竖直,“我这样的美少女愿意拜你为师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燕赤霞揉了揉眼睛,再揉一下。但是没有错,现在他清清楚楚看见盈盈然的紫气从自称美少女的发端燃起,就好像当年自己刚完成大周天的修炼时那样。那是,那是道家所谓的紫气东来啊! “你有法力?”惊诧冲口而出,燕赤霞一时间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既然你有法力,为什么昨晚不用来对付僵尸?” 嘁!神经病!冬天恨恨地翻一个白眼,“我要是有法力昨天我就不用你救了!” 燕赤霞心中惊疑不定,脸上却还是笑眯眯的,“你祭一次三阴火出来看看!” “脱线!”冬天甩甩手,“你要看我就耍给你看啊……哇啊!你小人!”一点三昧真火从燕赤霞的手指上猛然窜起,眨眼间直扑冬天而来。 “冬日寂寂,总要来点火才应节嘛!”燕赤霞很认真地笑着,“火请祝融,急急如律令!’ 什么是三阴火?那个道士打算烧死她吗? “救,救命啊咦?哇,我的手指头烧起来啦,烧起来啦!”突然看见自己的手指上面猛地似被那个道士手上的火焰吸引得窜起紫色的火焰,冬天整个人都慌了,“救命啊!” 燕赤霞却两眼放光,吸气收招,“果然是三阴火,哈!” “哈什么哈,救我啊!”冬天惨叫,“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救你容易,你先拜师吧!”燕赤霞抱着双臂悠悠然道。本来以为全没指望了,谁知道鬼使神差,竟然让他发现这个女子原来还是有法力的。非但从此一切计划可以挽救,而且可以留下她,留下她在自己的身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心里就是特别快乐。 “拜师?”冬天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刚才我要拜你为师,你死活不肯,现在反而威胁我?你当我是傻子?” 燕赤霞面上闪过一阵尴尬,“废话少说,你拜不拜?” “不拜!”冬天大怒,手指上的紫焰更见盎然,“不拜不拜不拜!”他香蕉芭乐的三阴火,怎么还不灭? “三阴火可是用人的元气来点燃的,烧得越久伤身越多……”燕赤霞现在是完全相信了,她今天以前只怕果然是完全没有法力的,否则不会连这样的谎话也相信,因为一听见这句话冬天整张脸都脱色了。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冬天惨叫着,把视线转向一旁早就已经看得呆住的宁采臣,“书生哥哥,救我啊” 书生哥哥?燕赤霹笑眯眯的脸色一冷,“他救不了你的,只有我才懂怎么救你。你不要求错了人。” “人?你也算人?”冬天咬紧牙关,“混蛋!”她大吼一声,“我们一起烧好啦!”紫焰猛地腾飞起来,竟然一道道飞出去直往燕赤霞的身上扑。 燕赤霞冷冷一笑,袍袖一拂,“还给你!” “啊!”被弹回来的紫焰落在冬天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几乎马上整个人都烧了起来,“烧起来啦,烧起来啦……” “拜师!” “不拜!” “拜师!” “你去死!” “拜……”燕赤霞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干吗?”冷眼睨过去,正准备再拉一次他衣袖的宁采臣几乎被冻结住,“有屁快放!” “啊啊,啊……小生,小生的意思是,那个……”害怕虽然害怕,但是读书人的耿直他一向保持得很好,“年姑娘脾气倔是倔了一点,但是道长也、也不要把她逼得太紧。古语有云……” 燕赤霞一袍袖拂开这个穷酸的人,“我明白了!”话听前面半句就可以,等到那些古语、圣贤之言说完只怕黄花菜也就凉了。“这丫头吃软不吃硬是吧?”低喃一句,俊雅却又邪美的笑容掠过他的唇角,“那就好办了。” 腾身掠到还在拼命扑打着身上紫焰的少女身边,“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听见你在问书生,昨天我是怎么抱你的,是吧?” “嗄”倒吸气,给他听见了? “想知道吗?”燕赤霞微笑的姿态简直堪称绝色,而他墨色深邃的眼中更是写满了“勾引”。“当时啊,就是这样的!”袍袖一拂不着痕迹地遮住自己的手上的肌肤,双手一拢却立刻成就了冬天的整个天地。 衣袂飘拂当中冬天感觉到自己已经腾身而起,双手下意识地绕上他的脖子,却在手指几乎要擦过他颈侧肌肤的时候被他仰天搂在了怀里。 四目相对,俊雅的面容浮起一抹恳求,“拜吧” “好!”当然好,这个时候就算他说太阳是方的,狗屎是香的,她也会说好。 ***》※《*** “历代祖师爷在上,天师道龙虎宗门下四卜三代弟子燕赤霞,今收灵女年冬天为徒,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以天下安危为己任……” “等等……”才刚刚从迷惑当中清醒过来,怎么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冬天甩甩头,她从一开始决定拜师就没有想过这种什么什么斩妖除魔、匡扶正义的事情,说白了就是想学点道术可以回家。所以千万千万不可以给她压这么多的责任,她承受不起的。 “怎么了?”燕赤霞微笑地看着她,展露的雪白皓齿间却闪过一道冰冷的寒光,“祖师爷面前,不可以乱说话。” “就是知道祖师爷面前不可以乱说话,所以才要说清楚嘛!”冬天跳起来,“呐,我不可以拜你为师,因为我五岁的时候已经拜过师傅了!” 燕赤霞双眉一蹙,“你拜过师傅?” “是啊,要不然我怎么知道那么多道术方面的事情?” “但是你昨天以前根本就没有法力!”燕赤霞指出来。 “啊,对啊!”冬天眨眨眼睛,“因为我拜的师傅是一个没有法力的神棍嘛!但是拜总是已经拜过了,不承认的话会天打雷劈的!”拜托拜托,老天不要打个雷下来,因为后来把她那位神棍师傅送进牢里吃免费饭的人就是她自己。 燕赤霞双眼一眯,起个手势算了起来,半晌后他脸色不豫地道:“你竟然没有说谎。” “那是当然了!”冬天得意洋洋起来,“所以呢,不要说我不配合,只不过是你说的,祖师爷在上,我们不可以乱说话嘛!”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事情这个道土也可以算出来,还真是不简单啊。 燕赤霞看她小人得志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叹了口气苦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刚才非要拜我为师不可?” “啊,啊?”不知道说因为觉得他的法力高想学了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时代去这种话会不会被他打。 燕赤霞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正在打的主意,不由心中微微一笑,表面上却严谨认真地叹息了一声,“其实,我本来给你起了一卦。卦象上面说你命相奇特,在十八岁上一定会有奇遇。后来我想了想,你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地方,大约就是这个原因。冬至时节本来就是斗指戊,斯时因气始至明,阳气之至,日行南至……” 冬天两眼发直,“等,等一下,你可不可以说一点我听得懂的人话出来?” 燕赤霞望定了她,“简单来说,就是冬至是一年中最后的鬼节,自冬节以后,阳气就要足起来,不到来年清明,鬼门关是不会开的。” 冬天听得心里发毛,“鬼,鬼节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燕赤霞用一种哀怨的声调说道,“你就是因为鬼门开了,所以才被吸到这个时代来的啊!” 冬天一时间呆住。 燕赤霞再接再厉,“也就是说,不到来年清明,你就算再怎么想,也回不去。而到了清明,若你法力不够,只怕鬼门一开不是你回家了,而是给鬼吃了!” 好,好惨啊!冬天简直就想哀号出来了。 “只可惜,你又不能拜我为师……”燕赤霞遗憾地摇摇头,“那就算了,算了吧!” “不行!”这次冬天急了,“燕大师,燕天师,燕大侠,燕大哥”她一手拽住燕赤霞的袍袖,“我有没有说过我对你的仰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又如黄河决堤而一发不可收拾?” 燕赤霞拼命忍住要呕吐的欲望,“够了,够了,谢谢你。这样的话,以后可以不必再说。” “那你,总也得救救我啊”冬天恨不得挂在道士的身上,只可惜燕赤霞轻轻闪了闪身,就躲了过去。 “这样啊,也不是不行!”燕赤霞皱着眉头,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我不收你做徒弟,你也不必叫我师傅。但我会传你道术,助你回家,不过相对的,你必须帮我斩妖除魔,仗剑卫道。你看怎么样?” 冬天想想,虽然对斩妖除魔实在没有什么大的兴趣,但对自己的命还是很宝贝的,能够这样倒也不错,不过 “你不会耍赖,故意教我些不三不四的法术,逼着我做小工吧?” “我是这样的人吗?”燕赤霞挂上他笑眯眯的面具。 “是啊!”冬天的答复却直接而又犀利。 “好吧,那我起个誓。”燕赤霞面对祖师爷的画像举手起誓,“祖师爷在上,若是年冬天诚心诚意跟着我斩妖除魔,我也必然会将毕生所学一一倾囊相授,若有违背,必遭天遣!”反正他也只剩下了一年不到的命,还有什么天遣,来就来吧。苦涩的笑容掠过燕赤霞正在诅咒发誓的唇边,背对着冬天,以为她不会看不见,但是一抬头他却正好看见宁采臣若有所悟的笑容…… ***》※《*** “这个是什么?”呆滞地看着道士递过来的一卷黄纸,冬天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因为那卷东西看起来实在太破旧了,而且黄黄褐褐的颜色,总是令人有些不太卫生的联想。 “《奎华宝典》!” “噌”一声,冬天跳到了三丈开外,颤抖着声音和手指,“你,你自己练了不算,还想害我吗?” 什么意思?燕赤霞半天摸不着头脑,“我什么时候要害你了?” “我呸!葵花宝典都拿出来了,你这个人妖,你离我远一点!”冬天尖声叫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说什么要帮我回家,说什么只要我跟着你斩妖除魔,你就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看吧看吧,今天才第一天你就拿了这种害人的东西来,哈,我知道了,是你自己人妖做得太寂寞,想拖人下水吧!我,我,我……” “你胡说什么?!”燕赤霞大喝一声,虽然不懂她话里的“人妖”是指什么,不过想来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我道家的修炼秘笈!” “还说不是,还说不是!”少女的尖叫险些把破旧的屋顶都掀掉,“我知道就是修炼秘笈!” “你怎么知道?”这次燕赤霞真的不懂了,“怎么可能,这本秘笈是我龙虎宗秘传,决不外传的,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当然知道!”冬天想也不想地回道,“欲练神功,引刀自宫嘛!你这个变态……” “引刀,自”燕赤霞额头上的青筋立刻暴了出来,“年、冬、天!”一向以师门为傲的道士终于爆发出理解后的怒吼,“你发什么疯?什么叫、叫做引刀那个什么宫?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试试看!” 想了又想,冬天猛然醒悟过来,“对哦,没有道理你们也认识东方不败才是,啊啊,葵花宝典似乎也不是给女孩子练的。”她转头回去看看痛赤霞,“你那个到底叫什么典?” “奎华宝典!”燕赤霞怒吼道,“奎木狼星的奎,光华的华,宝贝的宝,典籍的典!” “早说嘛!”冬天把责任擞清,“不要怪大姐头我没有提醒你,如果你看见一本葵花宝典,就是,就是那个葵花的葵花,宝典的宝典,你千万不要去练!”她慎重地提醒,“会变太监!” “太,太”燕赤霞面红耳赤,“你……” “不用你你我我了!”冬天指着他青筋都跳出来的手上捏着的破烂溜丢的宝典,“这东西对于提升法力有作用吗?” 燕赤霞一口气依然堵在那里,“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你为什么要说那种下流的话?” “下流的话?”冬天呆一呆,“你是指‘自宫’,还是‘葵花宝典’?还是太监?” “你你你!”燕赤霞指着冬天鼻子的手指差一点就碰了上去。 然而他恼火,冬天更加恼火,这么多年的大姐头做下来,还没有人敢这么指着她的鼻子的,眼见手指近在三寸之间,于是想也不想啊呜一口就咬了上去。 燕赤霞先是感觉到手指尖端所接触到的柔软和湿润,然后是确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一个女孩子咬着,最后才是,被咬着的原来是自己的手指啊。”啊”烙叫声惊天地泣鬼神的爆发出来…… 结果他的惨叫声反而救了他,因为被他的声音吓倒的冬天不由自主放开嘴巴,所以道士在扔下了“奎华宝典”以后既以“咻咻咻”的方式窜了出去。 适逢宁采臣从房间里面出来,一时间被眼前跳跃的人影吓住,“刚才,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窜过去!”大白天啊,还是大白天啊,怎么会有鬼咧? “那是燕赤霞。”冬天心不在焉地从地上捡起破烂宝典,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嗳,书生,那个钱坑怎么让你住在这个鬼寺里了?” “钱,坑?”书生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谁,一面笑着一亩说,“燕道长让小生帮他写符才答应让我住在这里的。其实这样也好,今天早上去看了看兰若寺的藏经阁,好多小生从前买也买不起的书就放在那里,对小生日后考取功名实在大有裨益!哎,圣人曰:学而时习之……啊!”一卷又黄又臭的经书砸在他的头上,制止了“滔滔江水”的绵绵不绝。 “我一听见圣人什么的,手就不受控制!”肇事者举起手里的鞋子,“你要不要再试试看被鞋子砸的滋味?” 宁采臣哀怨地看着她,“小生,小生” “少嗦!”冬天一把揪住她,“你是不是要出门?我托你办一件事……你不出门?靠!你不出门也要替我办这件事!不答应?不答应我拿鞋子砸你哦……” 第三章 好多好多的雾,湿湿的,而且有股令人恼火的腥臭味道不断骚扰着自己的鼻子。冬天很想停下来打个喷嚏,但是潜意识里却又似乎了解到自己正处在做梦的状态,一举一动其实不是自己完全可以控制的。 朦朦胧胧,前面似乎出现了一个人,看不清楚面目,隐约头上长了小笼包呃,如果是身处古代的话那么就应该是梳了一个发臀,身上一件宽宽落落的长袍子,这个人举着一支蜡烛正在一条狭窄至极的路上走着。 然后“吱嘎”一声,一道木门被推开,浓烈的血腥臭一下子涌出来。 “哟,你又来啦?”一个腻人的柔媚声音响起,乍听见这样的声音,冬天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拿把锯子过去把说话人的舌头给割掉算了,这样雌雄莫辨的变态声音简直是侮辱那些被吐出来的中国文字。 “你这样每年都来看我,呵呵,若不是知道你我都是男人,我还以为你爱上了我。”完全不在乎她的感觉,那个声音在继续,空气中的血腥气因此渗入了油腻的感觉。 咦咦?冬天大为兴奋,bl,bl!她最喜欢这样的情节了,正想再听仔细一点,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梦境突然整个扭曲起来,好像一个没有底的漩涡一直把她吸了进去她醒了! 然而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见熟悉的房间和熟悉的场景,反而有一种落入了梦境的迷惘。 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虽然每天每天都是斗志高昂地修炼,简直是用一种鄙视的眼光在看着这个陈旧的时代,但是如果要说实话,她其实很怕啊! 怕自己真的回不去,怕自己终究注定要呆在这个没有弟兄们、没有电、没有瓦斯和熟悉的一切的世界里,更怕其实可以回去的路就在眼前,但是自己怎么都找不到,反而因为耽误了回去的时机而一切成空…… 这不仅仅是牵挂的问题。 黑街上的兄弟本来就来自五湖四海,何况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这个问题当年她就想通了,她罩得了他们一时罩不了他们一世。但是,就这么突然地消失,叫她怎么面对那些弟兄们? 况且,这条命是她的!如果身为孤儿是老天给她的命,那么她无法掌控的也就应该只有这么一桩。她一路打过来,杀过来,骗过来她宁可信自己也不会再去相信老天会保佑她,她不要任何人左右她。 所以要回去,一定要回去。这种错误既然不是自己的责任,自己就没有必要承担这样的后果。 只是 掐着手指,冬天瞪着眼前简陋至极的家具,来到这里已经半个月了,半个月的话地球都可以毁灭很多次了。而回去的希望却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小…… 冬天从床上翻身起来,不行!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问清楚那个该死的神棍,她究竟要修炼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回去。 而且那个什么鬼宝典,想起来就一肚子气。是啊!她就是识字不多,她就是流氓混大的怎么样,没道理要她认识那些歪歪扭扭的古代字好不好。还说什么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连用两个成语了不起啊,让她厚着脸皮去问了宁采臣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说完这句话的人丢下一本烂书就消失了好几天,算什么“倾囊相授”啊! 啊啊,她也会用成浯了说!欺负书生果然是有成就的啊!就好像那时候欺负大呆一样,哈!不是她说,读书人大约都是有点傻兮兮的…… 不知道大呆现在好不好,啊啊,她忘了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他!怎么办怎么办,他读大学要钱的,她准备好了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啊! 还有还有小三、玫瑰……还有还有街西的大麻张早就盯住她的地盘很久了,她这么一消失,谁来给各弟兄们做主?啊 “香蕉你个芭乐,菠菜你个冬瓜……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啦”号叫,或者说是充满了朝气的怒吼声音从左侧厢房传出来,响彻了整座破烂溜丢的兰若寺,预告了又一个美好日子的到来。 ***》※《*** “啊,啊,她又在叫了!”与此同时,在兰若寺另一头的西厢房里,有两个男人正在对话。 “是啊,根据惯例,应该还会持续半炷香的时间。不过,你不是已经习惯了吗?这几乎就是每天地例行公事了啊。” “说的是没错,老实说我很感谢每天早上她的哭声,激励了我读书的斗志,提醒我黎明即起,赶考就在眼前了不过,每天听见她这样的哭声,或多或少总是有点替她感到悲伤的吧? “一个女孩子莫名其妙就从自己生活的世界来到了这个地方,啊对了,说起来真的是莫名其妙,完全找不到理由的吗?”书生看着眼前束着道士髻的男人,笑眯眯地,“燕兄可是一位了不起的法师哪!” “你到底想说什么?” “呵呵说起来我大明朝自洪武十七年,太祖正式敕令朝廷设置阴阳学官以来,除钦天监外另设有司天监一司,而上一任监正大人,据我所知似乎就是姓燕吧?” “……宁兄、采臣兄!你不是正要准备上京赶考了吗?明年就是四年一届的秋季应试期了,啊,‘之乎者也’可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啊!” “啊呀燕兄,原来你对我还是报有着这样的期望的啊,难怪人家要说出门靠朋友,认识你真是小生生命中的一大幸事。哎,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就此结拜为兄弟如何?” 燕赤霞看着眼前一脸笑意盎然的宁采臣,也跟着笑眯眯地,“脱线”于是转身出去。 宁采臣站在他的身后,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他一身的道袍在萧瑟的冬风里尤显淡薄,但是他那完美的男性的身材和几乎可以撑起天地的气势,不是自己这样一个书生可以比拟的。 “燕赤霞,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唉,这可果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啊。” ***》※《*** “我究竟要练到什么样的程度才可以回家?”冬天练了一套阵法,自觉如行云流水一样,颇为得意,于是就转向燕赤霞问道。 燕赤霞冷睨了得意洋洋地冬天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就你这样的水准的话,这辈子是没有希望了!” 冬天本来还在微笑的脸顿时僵住,“你又想打架了是吧?”这是个什么破人啊,每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她的心情都会从很好变成很坏。明明长了一张那么帅的脸却有这么烂的性格,难怪要做道士,是女人都会不嫁他的啦! “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练功?”燕赤霞摇摇头,叹了口气问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没有更充裕的时间浪费在怎么教她入门上面。上次的交手他看得很情趣,这个女孩子的资质极佳,法力也很深厚,只要好好修炼,一天可以抵上普通人一个月修炼的成果。但是为什么,今天看起来她反而退步了呢?” “我以为我上次说得很清楚了,你要回家,首先要借助天门也就是俗称的鬼门洞开的机会,那么一年间,只有清明节、盂兰节、冬节这三个日子。但你若是法力不够,只怕届时没有回到家,反而被群鬼吞噬了。”燕赤霞看着冬天,“事关你自己的性命,你为什么就一点功都不用呢?”再叹一口气,燕赤霞决定激激她,“若你真的不想活了,可不可以不要死在我的地盘上?就算下了地府,可不可以也不要对阎罗王说你认识我,看你既笨又懒成这样……” “燕赤霞!你够了没有?!”如他所愿,冬天立刻就跳了起来。好歹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做一件事情,虽然那什么奎华宝典上的字十个有八个都是她不认识的,但是她就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半猜一半描下来,然后去问宁采臣才苦练下来。 好吧,就算她练得不对,那么都说了要把毕生所学教给她的他来指点一下就是了,为什么还要讽刺,打击一起来? “我说错了吗?”燕赤霞冷笑道,“八卦游龙阵你没有一步踩对方位,你七天前就可以祭出三阴火,今天反而连这么基础的阵势都全部用错,你当道术真的只是神棍耍着好看的吗?” “我去你香蕉个芭乐!”冬天咆哮起来,“我怎么知道那天我会祭出三阴火?我怎么知道这个狗屁道术是不是神棍耍着好看的?”一把掏出《奎华宝典》往燕赤霞身上砸过去,“还给你,什么狗屁东西,大姐头我还不屑这种鬼画符咧!”鼻子很奇怪地有点酸,冬季早晨的风真的很冷,连眼睛都痛起来了! 《奎华宝典》一落到燕赤霞的手里,他就觉得不对。那原本陈旧得书页脱落,书线都有些绷断的秘笈如今已经被重新装订过了,翻看起来再不用像以前那样必须要小心翼翼。只是每一页都夹了一叠棉纸,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丑得不能看的字。 “这是什么?” “你他妈的管我?!”冬天一甩手,扭头就走。 燕赤霞猛地恍然大悟,“你不识字,描下来去问书生,又怕这秘笈外传,所以东描一段西描一段,是不是?” 冬天本来已经又气又窘了,被他这么一说出来,更加火上浇油。一把脱下鞋子就往他身上砸过去,“去死!” 燕赤霞没来由地心情大好,轻轻抓住飞过来的鞋子,“你不识字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他走过去把鞋递给她,“我可以教你的!” 他香蕉个芭乐的,又来了!他那个温温柔柔斯斯文文的表情又出来了。冬天觉得自己又开始昏眩起来,“谁,谁要你教?” “真的不要吗?”微倾下身,眼睛与她的眼睛相对。那么生动活泼,充满着生机的一双眼睛啊!燕赤霞的心微微荡起来,“你真的不要我教?” “诛,诛邪……退魔……急急……如……律令!”他绝对是一个妖怪,变脸比什么都快,而且只要一做出这个表情她就会晕,所以他绝对是一个妖怪! “扑哧!”燕赤霞看见她的手势,再也忍不住地笑出来,“除魔法令不是这么使的!”他以袖遮手指导她。 冬天却猛地又后退一步,“我的身上有毒吗?为什么你每一次都那么龟毛得连碰我一下都不行?” 燕赤霞一愕,半晌苦笑道:“你是女孩子,我是出家人,自然,自然有很多不方便。” 出家人?!这个概念一下子打进冬天的脑海里,她就像被电电了一下。对啊,他是出家人!他是跟她隔开了千年的这个时代的出家人!那么,那么心还在怦怦乱跳的自己又算什么? 束发的夹子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卡拉”声,然后在她咬牙切齿的目光里面坠落下地,分成了两截。 “香蕉你个芭乐,连你也来刺激我!”冬天一脚踩上去,“我踩,我踩,我踩死你个忘恩负义背叛主子的王八蛋”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怒火,颈后的长发也一下子飞扬起来。 燕赤霞叹了口气,摇摇头弯腰打算替怒火中的少女捡起那看来精巧得不可思议的发夹。所料不及的是冬天突然改变了主意,也正打算把这个多少还称得上是纪念品的发夹捡回来。于是同时弯腰的两个人在额与额几乎就要相触的刹那才猛地惊醒过来自己正在做一件什么事情。 身形的猛然晃动是无法避免的,但是至少避免了跟女子肌肤相触虽然说那天晚上在救他们的时候因为事急他抱了她,已经不小心地触碰了她的肌肤,那火烧一样的炙痛一直到现在还烙在他的心上,但是能避免还是避免的好啊。 冬天则是因为被他吓了一跳,所以被动地身形往后一摇。 那时候,冬天是坏了发夹散着发,燕赤霞则是因为练功散了发髻披落着发;那时候,是冬季的清晨,也就总有一些大过春夏秋的风在一直吹;那时候,两个人晃动的身形都让自己的长发在风里划出完美的弧度;那时候,两个人的心都不在乎日的宁静里沉淀…… 就这样,冬天张牙舞爪的长发一下纠缠住燕赤霞的发。 “啊!” “啊啊!” 一道紫气忽地就从冬天头上冒出来,印染了两张同样茫然失措的脸…… ***》※《*** “现在我终于知道你的法力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了!”燕赤震僵直着身体,没有话都企图找些话来讲。 稍前他刚刚练完了功,所以虽然是寒冷的冬天,燕赤霞身上的热气依旧不断熏染着靠近身边的人冬天。但是看着眼前昂藏七尺的躯体,自始至终因为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靠近过女孩子而全身发抖,明明刚才还是沮丧而且恼火的心情却突然变得好起来。 “不要抖!”冬天呵斥,“你一直这么抖啊抖啊抖啊抖的,我怎么把头发解开啊?” “啊,噢”燕赤霞立刻浑身僵硬,呆若木鸡。 “你刚才说你知道什么了?”微微抿着唇,冬天继续跟彼此的头发搏斗,“靠,香蕉你个烂头发!竟然连开叉的都没有,平时你怎么保养的啊?” 忽略掉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燕赤霞把答案告诉冬天,“道术中有种天生媒介的说法,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就是这样的媒介。也就是说只要通过我,你就可以……啊啊,轻点……” 冬天怒道:“又不是我故意要拉你的头发,都叫你不要动了,你一直退一直退,解头发的难度很高的。” “这,这样啊!”燕赤霞尴尬地顿住挣扎的企图。 冬天看他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喂,你这么锉,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接近过美女啊?哦,呵呵呵呵……”美少女就是美少女,就算跨越了时空一样魅力不减。冬天得意洋洋,却浑然忘了自己发夹断裂,长发飞散,美少女就不必了,兰若寺出女鬼的江湖传言倒是得到了印证。 看着道士一脸瞠目结舌的样子,冬天感觉大好,松手放开解开的长发,“算啦!”她挥挥手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拨,“我就勉勉强强地接受你的仰慕好啦!” 不能怪她,燕赤霞揪着自己终于得到解放的头发,毕竟这个女孩子识字不多,所以即便说出这样恶心的话来,也不能怪她。 “你刚才说什么媒介,那是什么东西?” 燕赤霞张了张嘴,却又突然闭上。冬天的法力来自于他,而且通过他,她可以源源不断地吸取天地间的灵气转化为自己的法力不过这件事还是自己知道就可以了,万一她知道了从此天天黏住自己吸取灵气倒也麻烦。 “我的法力怎么了?哪!我警告你,你要是再说我偷懒不用功什么什么冬瓜皮的烂话,我扁到你变成人皮哦。”冬天瞪着他,“到底怎么样?” 燕赤霞点点头,“很好!”他说,“你很有潜力!真的!”他开始向后退,“明天开始,我教你捉妖!” “捉妖?”冬天愣一愣,“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可以回去的法子?” 道士滞一滞,半晌道:“其实,你看这两者是相通的,那个,可以提高,你的法力……那个开天门穿越时空的法术,没有强大的法力是办不到的!”他一面说一面又不由自主地挂上了那个笑眯眯的面具,“我怎么会骗你呢?” 冬天半眯着眼,“但是为什么,我一看见你这张脸,我就觉得你在骗我咧?” “你看错了!”燕赤霞连忙说,“一定你看错了!” ***》※《*** 又在做梦了,冬天对于自己的做梦能力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大约是因为最近一直呆在古代吧,所以梦里出现的人物普遍都会在头上多一个或者两个小笼包。 还是那股令人恼火的腥臭味道,依旧仍是那个拿着蜡烛、穿着宽宽袍子的男人,一样烛火明灭,归根结底,她依然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脸。 被绑住的那个家伙就要说到什么什么“以为你会爱上我”之流,弄的酷爱bl的她心痒痒的好难受,然后就该要醒了!真是香蕉他个混账梦! 但是等等,梦也会有延续的吗?这一次故事竟然有了进展 “你想太多了,”举着蜡烛的那个小笼包显然在安慰被绑着的那个家伙,“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哦,呵呵呵呵呵呵!”可惜对方不领情,猛然发出恐怖之极的大笑,即便是自己也笑得很疯狂的冬天都忍不住想塞住耳朵。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冬天重又听见人类可以接受的声音:“你只有二十五年的命,等你一死,这世上还有谁制得住我?嘿嘿,你莫要忘了,即便是你,也需用所有的法力才能封印我,更不用说杀死我了呵呵,既然你今年已经二十有四,我又有什么不好过呢?” 封印?哈!最近收妖捉鬼的书看多了,连梦里都会发生这种情节了。 “噢,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呢,如果只有十之八九就已经很好了,”小笼包倒还是一贯的轻柔口吻,“所以,你还是不要想太多好。其实,如果你愿意好好地修炼,说不定也有得道成仙的一日……” “少嗦!”柔媚的声音突然变得凶狠,“我修炼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幻成人形还来不及享受红尘的快乐,你就要我再去修炼,我呸,门都没有!你等着吧,等你死了,我一定要让这个世间变成阿鼻地狱,修罗煞场,那时你的鬼魂可不要忘记,这都是你的功劳。” 有个性哦!冬天看得津津有味,然后呢?然后呢? 梦境猛地一阵扭曲起来,就如往常一样出现一个漩涡把她吸了进去他香蕉个僵尸的,她又醒了! “啊” 兰若寺的一天于是又开始了…… ***》※《*** “昨日我教你的六十四卦次序歌背出来了吗?”燕赤霞站在风里,有意无意拦在了冬天的上风口,为她挡住了冬季呼啸而来的寒风。 一股松香的味道悠悠地窜进了少女的鼻腔当中,哎!明明是个大男人,那么香干吗啊? “怎么了?还没有背出来吗?”燕赤霞看着神情有点恍惚的冬天,眉头微徽蹙起,却奇异地依旧口气温和,“还是记不住那些字吗?”道家的入门功夫本来就单调枯燥至极,更何况冬天识字不多,非要她囫囵吞枣地一口气咽下去的确有些为难。可是,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啊。 “啊,背了!”冬天一下子清醒过来,急急忙忙答道,“不过还不太熟。” “那么,背一遍怎么样?”燕赤霞轻笑着问道。 “背一遍?”冬天吞一口唾沫,“我昨天真的背了!”她挣扎着,“可不可以不要现在背?”靠,长这么大还要被人逼着读书,这滋味果然不太好受。 “六十四卦是道术的基本入门,假如连这个都不熟悉的话,我怎么教你法术呢?”燕赤霞摇摇头,“何况,就算你背不出来,我也不会笑你” “哪!说出真心话了吧!”冬天顿时跳起来,“你果然是打算偷偷地笑我!” 这个判断是怎么成立的?燕赤霞简直莫名其妙。“我没有要笑你的意思!” “你说谎!”冬天又后退一步,“因为如果是你背书背不出来,我一定会笑你的,所以你也一定会笑我!” 现在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是,他们的话题好像也逐渐有点不对方向的趋势。 燕赤霞咳了一声,“那么你现在怎么办呢?”他叹息道,“你连最基本的六十四卦方位都记不熟,我怎么教你稍微难一点的道术呢?更不用说像开天门送你回家这种……” “好啦好啦,我背啦!”冬天受不了地翻翻白眼。这个道士的性格还真是复杂,一会儿严肃,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又嗦得像个老太婆。 “乾、坤……屯,那个蒙,需……讼……师……” 一段小小的六十四卦次序歌,冬天足足背了半个多小时。越到后来越自觉丢脸,头也就越来越低,一直到视线垂直于脚尖,该背的到底也算是背出来了。 没有声音,冬天忐忑不安地倾听着气流的变动,可是没有任何声音。难道燕赤霞被她这个笨蛋给气死了?想也是吧,一百来字的小短文可以背成这样,是人都会丢脸的啦,更何况是燕赤霞这种向来对什么东西要求都特别高的家伙。 但是,不识字也不是她的错,是吧?更何况这些东西莫名其妙得可以,完全是一堆天字天书,死记硬背也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大约的确没有学道术的天赋吧,就连最基础的东西也搞不明白。 “你打算要我教你的头顶练法术吗?”蓦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冬天错愕地抬起头来,看见的正是燕赤霞微笑的,甚而可以说是带了一点宠溺的笑容。 “教,教,教”冬天舌头打着结,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哎,虽然你背的那六十四卦次序歌,实在是我听过的里面最生涩、差劲的,不过你到底是背出来了不是吗?”燕赤霞微笑着,“所以我教你道术啊!” 又来了,又来了,这种温柔的微笑!冬天觉得晕晕的,一个失神,脚就在布满了星星点点般漂亮光芒的薄冰路面上滑了一下,几乎还来不及控制自己,屁股已经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冷意顿时蹿上四肢百骸,那感觉其实跟火烧的感觉差不多,冬天就是在这样的刺骨灼烧中弹跳起来的。 “哇啊!”又丢脸了。她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每次只要燕赤霞露出这样的笑脸,她就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做蠢事的欲望,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笨蛋?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完全不了解自怨自艾中的女性有多么可怕,刚才还温柔斯文的燕赤霞立刻就转变了形象,捧腹大笑起来。 “你竟然胆敢笑我?我耶,大姐头我耶!啊,啊,啊啊啊?!”暴龙的吼声从她的口中,不,应该是整个躯体里爆发出来,紧接着一个拳头就好像以往每一次不良少女发火时都会登场的那样猛然向燕赤霞的脸上挥过去。 但是不同以往,这一次燕赤霞不避不逃只是猛然收住了笑声,一脸温柔,或许还有些做作的哀怨,“你,你真的要打?” 是啊,真的要打这么一张温柔的脸?被那双桃花眼一扫,冬天立刻又忘记了自己的屈辱,明明已经挥出去的拳头竟然就这样停在半空当中,恍恍惚惚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恶质的道士再也忍不住地笑场了。 回过神来的冬天气得满面通红,索性双眼一闭对准燕赤霞撞过去,于是惊呼声里跌倒过的冬天再一次跌倒,而笑得很嚣张的燕赤霞也一屁股坐在了冰天雪地里。 “嘿,哈哈,噗,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风水轮流转,这次不良少女笑得风生水起,只是她并不知道她的笑容,就在那一霎,竟然让燕赤霞已经修炼得如同古井死水的心猛然间地颤了一颤,闪烁得就好像那映着路上霜冻的薄冰,晶莹剔透…… “冬天!”这是燕赤霞第一次正正式式地叫她的名字。不同刚才作弄那样的做作,轻柔的口吻当中不祥地隐藏着一些乞求的颤抖,“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要恨我,可不可以也想想,现在我们曾这样笑得开心过?” 因为那个时候也许我已经不在了,因为那个时候你已经注定要呆在这个年代了,那么承袭了我的寂寞和悲伤的你,可不可以偶尔也不要恨我? 闻言冬天诧异地望向他,然而在看见那张俊美的脸的时候,“轰!”香蕉他个芭乐,她好像恋爱了 ***》※《*** “据《唐书》载:元正岁之始;冬至,阳之复,二节并重。也就是说一年从春节开始,及至冬节便是结束,这两个节日其实是并重的。那么从我们道家来看呢,春节就是阳气尽溢,冬节就是阴气俱足的日子。所以若要提升自己的法力,这阴阳两日是最最重要的。” “原来节气跟道术的关系这么密切!”冬天装出恍然大悟一样,从燕赤霞授课的朗朗清音当中醒过来,“唉,有没有人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燕赤霞微微怔了怔,最近一段日子以来,这个丫头不知道哪里不对,动不动就说这种让即使身为清心寡欲的道士的他也要胡思乱想的话来。 “我是说真的!”冬天看着他。她以为自己对他已经表现得够明显了,那天当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心意,从来就不懂含蓄的她就决定主动出击了,“我喜欢你!” 燕赤霞摇摇头,当做没有听见,“我再跟你解释一下,所谓” “那么你呢?”冬天打断他的说话,“你怎么样?” 燕赤霞低下头去,半晌才苦笑着耸耸肩,“谢谢。” “谢谢?”冬天几乎暴跳起来,“就这样?” “那你还想怎么样?”燕赤霞隐隐听见自己心里的龟裂,“你不是下定了决心要回你的时代去吗?” “是啊!”冬天振振有词,“那又怎么样?” 那么我又算什么?燕赤霞很想这么问,但心里面颤颤的,这句话终于没有问出口,只好说:“我是出家人,是道士。” “对啊!”冬天还是那副样子,“那又怎么样?” “……算了!”燕赤霞终于意识到跟她讨论这种问题是根本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算了?”冬天睁大着眼睛,“我是问你喜不喜欢我,跟那些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燕赤霞突然感觉一阵无力,“话不是这么说的……”他扭过头去。 冬天下意识地伸手,企图捧着他的脸转过来,“说话的时候要对着……”燕赤霞猛地一避,她伸出的手于是只好僵硬地顿在半空当中,“对方!” 一时间,气氛只剩下了尴尬。 半晌后,冬天忽而笑了一下,“好了,我知道了!”她说,“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吧。也是啊,我这样大字也不认识几个,又凶又倔,很多时候都不像个女孩子……你说对了,冬至是阴气俱足的日子,所以冬至生下来的冬天,我啊!又阴又邪,不要说你了,如果换做我是你,我也不会喜欢哪!” 不是不是不是!燕赤霞很想这样大声地告诉她,不是这样。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却变成了,“其实冬至的含义也不是全都如此,古人说:冬至阳生,万物苏醒,这就是说虽然还处于寒冷季节,人们却已闻到了春的气息。另外,每当这个时节出门在外的人都要回家过冬节,表示年终有所归宿……”就好像我,也是在冬至这一天生的啊! “你究竟有没有搞清楚我们在讨论什么问题啊?”冬天摇着头问他。 “……就是说,一年到头了……”燕赤霞喃喃着道。 冬天低下头猛吸一口气,下一刻抬起头来又是阳光灿烂一样的笑容,“算了,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她微笑着说,“我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顿了一顿,她又说,“你还真是傻瓜!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你那么紧张做什么?真是傻瓜!” 没有错,他的确是傻瓜,傻得有时候就算自己,也忍不住想唾弃! ***》※《*** 来到这个年代的第二个月的第三日,冬天姑娘正处于埋头苦读当中。 “‘焦’者,‘示’也……正字通云:凡僧道设坛祈祷‘日’‘焦’……‘焦’者,一‘想’灾、清福、‘酒’心愿,务宜心丹苦志,以希感通……道藏洞神部云:诸世人以‘康’运未利,尾缠凌逼,恐生‘包’难,遂有祈祷逆星之科,盖‘示’‘焦’逆凶恶星辰,祈恩、请福耳……” “……”正走过来的宁采臣很难不对燕赤霞生出崇拜的心情,“年,年姑娘,你,还是不要读了!”短短一篇小文章就可以读错那么多字,也亏得燕赤霞愿意教她。 “耶!”冬天看见书生,昏昏欲睡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哈哈,书生你来得正好。我正读得连鸟蛋都要孵出来了,快点过来快点过来让我欺负一顿。” 宁采臣当时就哀号出来了,“年姑娘,年姑娘……” 冬天吓得一把掐住他,“作死啊!非要把道士叫过来训人吗?”谁知道手劲才稍微大了一点点,那个书生已经开始翻白眼了,慌得她连忙又放下手来,“你还是不是男人啊,真是!” 宁采臣喘了半天气,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恐怖,决定一把来事交待清楚就闪人,因此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把手中拿了半天的东西往冬天手里一塞道:“这里是你那条金链子的当票,小生为姑娘你当了一年的期限,唉,说起来这条链子他们还死活不肯收,到底是一个上年纪的掌柜识货,再加上小生我口齿伶俐,喏,一共当了二两三钱银子……啊!” 冬天的脸猛地扩大在他面前,书生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正被某个暴力女抓住了衣领,“你说,当,了,多少?”那声音才是更加恐怖的根源! “二,二两,三,三钱啊!”好可怕的脸! “你敢耍我?”冬天整个人都毛了,“虽然我不看书,可我小妹玫瑰却是言情小说的最佳拥护者,她告诉我人家书上都说女主角穿越了时空,随便一条金链子都可以当上几万两黄金,你香蕉他个芭乐的,你现在告诉我,你贪了我多少?” 刚刚还吓得魂不附体的宁采臣顿时勃然大怒起来,“年,年,年姑娘,此,此话差,差矣!”心急加上恼怒,宁采臣的伶俐口齿全部变成结巴,“小,小生,我,我,岂是,岂是如此卑,卑鄙小,小人?” 冬天冷冷睨他一眼,“是吗?” 宁采臣气呼呼地摊开双手,“小生,小生我只是贪了两钱而已!” “靠!我就知道!”拳头终于落在了书生的身上。 “救命哟!出人命啊”宁采臣慌得大叫起来,顾忌着冬天是女孩子又不敢反抗得太过激烈。好在冬天也不是真的要打死他,两人打着闹着,不片晌就一起笑了起来。 谁知道燕赤霞眉头紧锁,急匆匆地正从外面进来,冬天背对着门一个不查就往他身上撞去。燕赤霞下意识地以袖裹掌就是一推,冬天猝不及防结果反而一头就扎在了宁采臣的怀里。 “哎哟!”发出惨叫的却反而是宁采臣。 “你叫什么?”撞痛了背脊又撞疼了头的冬天大怒,“我这样的美女一头扎在你的怀里不是你的福气吗?” 燕赤霞看清楚原来是这两个人,突然间全没有来由地忘光了刚才还在焦急得不得了的事情,“你们在做什么?”阴沉的话音爆出口,就是神经麻木如宁采臣也知道他动怒了。 冬天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心中却忍不住骂自己没种。想当年在黑街上混的时候,几十个人围住她还不是照样声色不动?如今怎么给个喜欢装笑面虎的道士一瞪眼反而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呢? “宁先生想必是把符纸都写好了吧?”燕赤霞冷冷扫过宁采臣,“只是我倒是不知道宁先生的颜如玉原来不是在书里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 宁采臣揉揉鼻子,“小生,小生……我去读书!”一面说一面脚下使劲,眨眼跑得踪迹皆无。 冬天吐吐舌头连忙跟着转身走,“我,我也去读书!” “站着!”燕赤霞猛然一声大喝,吓得冬天双腿都抖了两抖,“身为女儿家,竟然跟一个男人嬉闹,甚至投怀送抱,你还有没有廉耻?” 冬天的脸色一点点冷下来,“廉耻是什么东西,我读的书少可不知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不跟书生投怀送抱,难道要我对着你投啊送啊?你不是出家人吗?你不是不方便吗?”她冷哼一声,“要你狗拿耗子。” 燕赤霞气得脸色发青,“你” “我怎么样了?”冬天对着他,流里流气地抖抖脚,“我就是这样的啦,你生气吧?” 燕赤霞一甩袍袖,“不可救药!” 这句话一下子刺到冬天的心里,“我从来就没有要人来救过,救什么救?怎么救?靠!” 从小就被扔在孤儿院门口,因为那是一个冬天所以不负责任的院工就随便起了这么一个名,而后又被领养的家庭抛弃,那还是一个冬天。五岁被走江湖的神棍带在身边,若不是她自己机灵,只怕已经被那个神棍用药变成畸形。而把那个恶棍送进牢里的时候,还是一个冬天。 从此她知道自己跟冬天有仇,可是每一年都会有避免不了的冬天,那些个冷到让人的脊髓都冻结起来的冬天,谁来救过她? 不可救药?什么叫做不可救药? 她的所有,她的命,都是自己捡回来的,没有谁比她自己更加重要。所以,她听不得任何人对她说的不可救药。 “收回你刚才说的话!”冬天冷睨着他,“谁都没有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燕赤霞俊眉一轩,正要反讽,然而眼角扫到西边的天色顿时脸色大变。匆匆忙忙抛下一句:“懒得理你!”就这么跟她擦身而过,直扑自己的禅房,不到片刻又像一阵风似的急匆匆跑了出去。 “你他香蕉的给我回来!”吵架才吵了一半耶,这么溜走算什么啊?冬天一面大怒,一面想也不想地就跟了上去,“回来!” 第四章 不是不知道身后她在追赶着,但是,燕赤霞抬头看一眼越来越古怪的天色,实在不能停下脚步,只怕这么一停,过去的所有努力也就随之而去了。 无论如何,婴宁,你要挺住啊! 霹雳贯穿了苍穹,利剑一半劈开昏昏沉沉的宇宙。刚才多少还算是阳光灿烂的天气一转眼已经变得好像地狱被打开的黑暗了。 “搞,搞什么鬼啊!”冬天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嘀咕。她对古代的天气不太熟,但是在自己的那个年代,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冬季以后还有打雷闪电的。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么诡异的事情一定跟前面那个跑得几乎就要飞起来的道士脱不开关系。 嘿!想摆脱她?不要做梦了,她黑街大姐头可不是假的。当年还没有做上大姐头位置的时候,隔三差五少不得也会因为积怨旧仇给人拿着刀子在后面追杀。这一身跑路的功夫就是那时候练下的,老实说,她一直认为这个功夫比什么道术都顶用多了。 “轰”的一声,巨雷轰鸣,直直砸在冬天身侧不过两米处。 “哇靠!要砸你也看着点啊!前面那个拼命跑的家伙才是目标,不要乱劈哪!”被吓着半死的冬天抱怨连连,脚了却没有半刻停过。 一直跑了有半个多小时,冬天以为自己大约差不多可以直接到阎王殿去报道的时候,极目远眺处猛地出现了一幢大宅子。 捂着肚子弯下腰,冬天竭尽全力才制止住自己抖个不停的双腿。喘息了半天,才蹒跚着向那座大宅子走过去。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刚才道士就是在这大宅子门口失踪的。 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啊,为什么有这样规模的大宅子不建在城市里,反而往这四面环山的地方建?若说是别墅的话,这周围的景色也实在不怎么样啊。 难道古代人的审美观有问题?啊,多半是了,否则她这样的大美女在两个男生面前晃来晃去都有十天了,那两个家伙依然老不着调。 哎,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真是委屈自己啊。 才走到那大宅子的门口,还在寻思着怎么混骗进去,大门一开却已经有人出来招呼她了:“请问,是年姑娘吗?” “是……吧?”她跟这个人认识吗?应该不会啊。 “啊,燕道长等您好一会儿了。”来人匆匆忙忙把她往大门内请,“请,请请请!” 说笑吧?她眼睁睁看着燕赤霞跑过来的,最多快她不过五分钟,什么叫做好一会儿?冬天微微挑挑眉毛,不动声色地跟着那个穿着实在是很难看的衣服的男人走进大宅子。 咦?一眼扫过去,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但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冬天摇摇头,决定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即将要见面的燕赤霞身上。 嘿,先前她就想他怎么转性了,竟然放任她紧紧追在身后,原来是设个圈套让她自己上钩。卑鄙小人!见了面第一件事情就送他两个拳头,对,这是他欠她的。 穿庭过院,原来这个大宅子还出人意料地大,冬天心中想着。然而才一脚跨入后院,她立刻就明白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 疾雷电鸣下,就是这个看起来寻常的后院,迎接她的竟然是——满天粉色的雾气就如同二月的樱花细雨一样笼罩在整个后院里! “妖气!”年大天师终于开张大吉,“妖气啊!”冬天指着那满庭芳华,“看见没有,这个就是妖气冲天的症状啊!” 然而那个领路的仆人表情却有些呆滞,“啊——” 冬天当他吓傻了,连忙好心道:“我知道这样的场面不是你这种寻常百姓可以接受的,你躲一边吧,看我……” “啊啊,可是燕道长没有跟你说吗?”那个仆人打断工冬天难得的天师秀,“这个宅子里大部分都是狐仙啊!”他说着,甚至还露出了“可爱”的狐狸耳朵作注解,“比如说我。” “年冬天,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燕赤霞的一声暴喝把不良少女从痴呆状态下面解救出来,“还不赶快过来帮手?” “噢!”冬天连忙跑了上去,“这到底……” “你不用管那么多,先帮我设坛立香!”燕赤霞满面通红,紧紧捏着手中的金钱剑,头发披散,连道袍都被撕裂了好几处。 “明明好像做了什么最见不得人的坏事……”冬天暗暗嘀咕道,手中却尽快地在家仆搬来的长桌上铺好八卦幅布,立好香炉贡品,手指一弹,等等—— “老大,我只会请三阴火,祭天的话不是要你的三昧阳火的吗?”书上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我就是要借你的三阴火,请各路神仙避开。”燕赤霞不耐烦地道,说着话的同时不由又转头往后面紧闭的厢房门望了一眼。 “啊——”猛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那里面传了出来,吓得冬天已经在指头上燃起的三阴火袅袅变成了一股白烟。 “出什么事了?”那个叫声太可怕。 “你不要分心!快!”燕赤霞额际浮出一片薄汗,手中金钱剑飞舞,脚下倒踩七星,在虚空中设下冬天看也看不明白的阵势。 “啊——啊——嗷——”然而房里的惨叫声却愈见凄厉。一个相貌普通但看起来就颇有福泽的男子在厢房门口转着圈,“娘子,娘子,你要撑住啊!” 这种场景好像很容易看懂,耶!电视上每次都是用这个镜头说明是在生小孩的嘛,燕道士那么神经兮兮地没坛做法干吗? “把那卷红绫给我!”燕赤霞大喝一声,对着冬天耳提面命,“等一下我踏一步九宫位,你就始我撒一把纸钱!” “喂你很缺德耶,人家在生小孩你却要撒纸钱,是诅咒人家小朋友吗?”这样的事情他也做得出来,哈!自己真是看错他了。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燕赤霞大怒,“你到底帮不……不好!” 一阵粉色的狂风呼啸着从那小小的厢房当中席卷出来,轰得厢房门板顿时变成一片木屑。冬天一个转头看过去,当时差点就这么一口气憋在气管里直接去阎王殿报到。 那厢房当中赫然是一头巨大的白狐,正在产子! ——***》※《***—— 狂风猛地飘飒起来,庭院中的家仆纷纷倒地,一时天地间只剩下雷电轰鸣、狂风肆虐。 白狐产子啊!难怪天地变色,那是妖孽啊! “啊……”凄厉的惨叫从那头巨大的白狐口中发出来,“燕,燕……我不行了!” “胡说胡说胡说!”燕赤霞在狂风当中脚步踉跄,然而每一步依然一丝不苟地跨出去,“你可以的,你答应过我的。” 他蹙着眉,脸上的表情看在冬天的眼睛里却突然奇怪地熟悉起来。那是,那是大呆看着玫瑰的神情—— 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会对另外一些人有跟别人不一样的感情。大呆和玫瑰虽然一直给她笑了又笑,但是心里也总有点羡慕,希望自己也可以是被别人觉得有不一样感情的那一些人。而来到这里后,心底里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就会乱想,想那个神情,如果可以的话,有一天也会出现在这个俊美的道士身上。 只可惜,当她刚刚开始向往的时候,那个道士却如此这样清楚地拒绝了她。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一个人照顾自己也过来了,所以,就算被拒绝,也没有什么的。但是心里却还是存着希望,也许事情还没有到让人绝望的地步,他终于有一天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是的,现在她看见那个道士的这种表情了,只不过,那个另外的一个人,却终于还是不是她? 风好大,但是为什么大到连自己的心也奇怪地痛起来? “守义,守义——”那白狐呻吟着,“我对不起你们王家……” “不是,不是,不是的!”唤做王守义的男子挣扎着一样在狂风当中蹒跚,“娘子,你是最好最好的娘子,若不是为了我,你根本,根本就不必受这样的苦。”他大声呼喊着,“燕道长,你救教我娘子啊,救救她啊!” “刷!”霹雳猛地砸下来,正正砸在香案供桌之上,供桌一分为二顷刻倒地。 “冬天!撒钱!”燕赤霞一咬牙,抖开手中的红绫,转眼间一幅十丈红软密密围住白狐,“撒钱啊!”脚步却是一阵踉跄。 冬天木然地抖开包袱,一把把纸钱按九宫八卦的方位撒出去。 “嗽——啊——”惨绝人寰的凄吼依然一声声不断地从那红软锦绫的后面传出来。 “啪!”狂风呼啸里猛然传来一声清脆声响,冬天心里一跳,抬头看过去恰好是燕赤霞手中金钱剑散落成枚枚金钱四下掉落,而道士本人则从眼耳口鼻间进射出鲜血,萎顿倒地。 “燕赤霞!”冬天心慌得手中纸钱全撒,颤抖着跑上去要扶他起来。 然而燕赤霞晃晃悠悠却又重新自己站了起来,“我,我的法力不足,冬天,你,你来握住我的手……” 握住他的手?冬天焦急的心头猛地一冷,已经伸出去的手轻薄无力,好像飘摇在风里那样从他摊开的手心滑过。他的手,寒冷似冰。 “你想借我的法力?!”冬天迷迷惘惘,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知道,“但是我为什么要为一头妖孽浪费我的法力?” 对啊,就是这样。心里头酸酸涩涩的感觉不用理会,但至少自己没有错!冬天睁大眼睛瞪着燕赤霞。 “啪!”一道霹雳猛然坠落,就在两个人之间划开了一个裂口,狂风猛烈到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卷起来抛到空中再摔下去。 他望着她,而她则努力不把自己的视线从他的眼睛里移开,她要告诉他,她这么做才是对的,她没有错! 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燕赤霞拔身而起,一个起落进入了围住白狐的红绫之中。 竟然,竟然又逃了! “燕赤霞!你这算什么?”冬天几乎目瞪口呆地咆哮着,几乎不能相信。这个臭道士竟然为了那头狐狸精说也不说一声就从她的面前再一次消失,好像她是一个如此不可理喻的小孩一样! 风雷狂呼,不知何时起,便是满天疾雨根根似针,条条如箭——只不过片刻,冬天已经浑身湿透。 “姑,姑娘!年姑娘!” 脚下什么东西在拉她的裤脚?冬天咬牙切齿地低头去看,却原来是刚才还在门口转圈的王守义,此刻正匍匐在地上叫她。 “香蕉你个狐狸精,你放手!” “年姑娘你误会——啊哟!”狂风旋起来,一直把他吹出三丈开外,然而人一落地他又马上爬了回来,湿透的衣袖裹住手臂,“我,我不是狐狸精。” 冬天很想踹他一脚,并狠狠告诉他:就算他是老虎精也跟她没有关系。然而一张口结果就吞进了满口暴雨风沙,结果满心满肺都结了冰一样涩痛冰冷。 “年姑娘,无论如何……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娘子……”王守义死命拽住她的裤脚,这一次摆明就算风再大他也不放手的决心,“救救她!救救她!” 没有别的言语,整个天整个地,所有的风雨雷电都遮不住这样一句简单到可笑的话。 救救她——那么谁来救我? “天地不容,你知不知道?她是妖孽,你知不知道,各法有各命,你知不知道……”冬天恍恍惚惚的,连自己也不相信地说出这样的大道理。 “但是,燕道长也进去了啊!” 一矢中的!痛得冬天真想咬人! “燕道长一直一直都会救娘子的啊,从来都会救的……”王守义还在那里说,“总是救的,” 冬天跳起来,手抚红锦,“我救!” 只是这红锦绵绵密密看不见入口也没有头,冬天跳得再高也进不去里面的世界。 “让我进去!”嘶吼,“让我进去!”暴跳,“让我进去——”冬天惨白着脸,心明明跳得好像擂鼓却总感觉越来越来冷,越来越冷。 一道浅色的白光猛地从她的眼前掠过,冬天想也不想一头扎了进去…… ——***》※《***—— “啊啊……好疼!好疼!”婴宁翻转着自己的身体,“燕,我很疼啊……太疼了……燕!” “婴宁,马上,马上就好了,你,你再用力,再一下!” “燕……我不要生了,我不要生了……他不是你的小孩……我不要……” “胡说胡说!”燕赤霞颤抖着,一手举起自己的道袍为恢复成人形的婴宁遮住满天风雨,一手按在婴宁冷汗涔涔的额头,“我把法力渡给你,你很快就会生出一个宝宝,一个完全是人的宝……宝……” “我不要做人了!”婴宁哀号,“你总是骗我,你况做人好,做人很快乐……啊……呀!你骗人!我做人一点也不快乐!” “怎么会?你看,你看守义对你多好?他从来不在乎你是不是狐妖,他……” “但是,他不是你!”婴宁狂吼出来,“他不是你!”撕裂一样的痛楚,不,不是生产的关系,而是因为心里面的一块把整个身体都绞成了碎片,“你以为你把我丢给王家就是给我快乐了吗?我所有……所有的快乐……只有当年在山上你送我那只竹笛的片刻……” “婴宁,你不要多说话,用力……” “啪!”一个耳光扇在燕赤霞的脸上,“我很疼啊!真的很……疼……我快要死了!”婴宁一双腿拼命地张着,血流成河。 “不会,你不会死!”燕赤霞心乱如麻,却又不敢不装出镇定的样子,“你想想,你还要带着这个孩子回山上给你姥姥看,告诉她们狐妖可以变成人的,你成功了。” “我才不管她们,她们是人也好是妖也好,她们都有自己的命!啊……”婴宁挣扎着抬起头来,“我只要……知道……你,你究竟为什么要把我嫁给王守义?你告诉我,”她揪住他的衣领,“对你来讲,我究竟是……什么……啊!” 燕赤霞颤抖着手,“我,我的心,一如当年,当年送你那只竹笛的时候……” 骗人!他在骗人!婴宁知道他在骗人。 那时候他在前山修道,她在后山修炼,一个为了成仙,一个为了做人。相遇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少年,她却已经修了千年,她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本来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他送给她一只竹笛,从此什么都改变了。 是他逼着她变的…… “要做人并不是只有拼命害人这个方式。”他说,“从来狐妖都以吸人精气为修炼的方式,但是你可以试试看另外一种。”那个时候,他望着她,双眸澄清得好像一汪清泉,“也许有点辛苦,但是可以做人,那也是很快乐的。” “什么办法?”她全身心地相信着他。 “嫁人!”他微笑着,笑眯眯笑眯眯的脸庞奇异地带着银灰色的寂寞。 “嫁……给谁?”心跳得好快,那一霎那几乎就是永恒的快乐,比“真的”做了人还要快乐。 “我会给你选一户好人家,只要你积修善德,答应我从此不再使用妖力,我会从旁相助,你也就不会沦落妖道,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可以生儿育女,可以快快乐乐……”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要我?”揪这湿透的衣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终于要死了,但是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也要问清楚,“为什么……不是……你娶我?啊……呀……” “我是……守义对你不好吗……”燕赤霞攥紧拳头,“他对你那么好,从来不在乎你是狐妖,不顾世俗偏见还为你在这里建宅安家,你为他延续香火,从此自己脱离畜生道,不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婴宁望着他,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没有他,就算真的做了人,还不如是妖来得快乐。 “啊,呀……”剧痛又一次袭来,婴宁迷迷糊糊,是的,他不明白,其实她也不明白。 “生了,生了!”一个清脆的声音猛地加入进来,只是婴宁痛得昏昏沉沉,没有力气理会。 燕赤霞却大喜,“冬天,你来得正好,赶快过来帮手。” 冬天跑过去,一手按住婴宁跳动的肚子,本能地轻轻挤压。 这个狐狸精果然好漂亮,即便生产的时候一身的血污,但是还是真的好漂亮,冬天简直叹为观止。然后下一刻猛地尖叫起来,“啊——” 她,她,她双腿中间那个小小的细细的胳膊是什么?啊啊啊,好可怕,是人耶!小人儿耶! 但是等等,为什么这个狐狸精身上又开始长毛了呢? “她,她,她又要变身了!”冬天颤抖着叫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燕赤霞闭闭眼睛,憔悴至极,“我的法力不够……” 冬天连忙道:“我给……”颤抖的话音未落竟看见了他按着婴宁额头的手。 我的身上有毒吗?为什么你每一次都那么龟毛得连碰我一下都不行? 你是女孩子,我是出家人,自然有很多不方便—— 她是女孩子,他是出家人所以碰一下就不方便,现在这个狐狸精在生小孩,他这个出家人倒是方便得很了?这算什么逻辑? “不要发呆了,你来按住她的额头!”燕赤霞空出手来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快点!” “……噢……” ——***》※《***—— “哇……”哭声传自王守义怀中抱着的襁褓里,那个小婴儿一双妙目活脱似像那个叫做婴宁的狐狸精。 风光霁月,两个时辰以前那场翻天覆地的狂风暴雨就好像大家都在做梦一样。 一片喜庆道贺声里,冬天呆呆地坐在一边。 接生耶,她,堂堂的黑街大姐大,为一只狐狸精接生! 那血淋淋、热乎乎、黏嗒嗒、稠蔫蔫的感觉一直到现在还残留在她的手上,更不要说那个刚刚生下来的小人儿对着她的第一眼就是为了吐出堵塞住咽喉鼻腔的那团粘液。就为了那口“噗”,冬天决定痛恨小孩子到底,管他多漂亮多美丽…… “啊呀,年姑娘!”猛地一个声音插入她慌乱的思绪当中,“谢谢你谢谢你!” 转头看去,是那个王守义。 “若不是年姑娘你和燕道长,我,我不要说是喜得麟儿,就是娘子也保不住了。多谢,多谢!”王守义一边说一边眼泪就扑哧扑哧往外掉,落到婴儿脸上的时候自然又引来一阵喧嚣的啼哭。 真的要谢的话,可不可以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冬天很想这么跟他说。可是挤了半天,就是没有办法对这样的老实人说这种话。 “啊,对了,燕赤霞呢?” “燕道长正在后院为我王家设坛酬天……啊啊,年姑娘,我还没有谢你……” 冬天赶紧加快步伐往后院跑,等他谢完她差不多也要因为没脸见人而自杀谢罪了。 “燕赤霞!”要是让她看见他又跟那个狐狸精在一起,他就死定了,“燕赤霞!” ——***》※《***—— “你好好休息一下,”燕赤霞搭完脉,轻轻放下娶宁的手腕,“生产耗费了你太多的元气,你好好休息。”他温柔地轻声道。 婴宁闭着眼睛,没有做声。燕赤霞以为她睡着了,轻轻起身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她紧紧拽在了手里。 “婴宁?” “燕——我的孩子,究竟是人还是妖呢?”闭着眼睛,婴宁涩然地问道,“现在的我,究竟是人还是妖呢?” “当然,当然是人啦。”燕赤霞为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妖是不会生儿育女的,你看你的宝宝,多漂亮的孩子……” “但是如果有一天别人告诉他,你的娘曾经是妖怎么办?” 燕赤霞一愣,半晌道:“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好不好?我叫守义进来看看你,” “燕!”婴宁猛地睁开眼睛,“刚才我说的话是真的。” 燕赤霞沉默着。 “我说的,喜欢你、想嫁给你、想给你生一个小孩子,都是真的。”婴宁那双秋水一样的瞳眸泛起一阵阵涟漪,“你……” “砰!”房门一下子被人推开来,与其说是道贺不如说是讨债一样的声音闯入房间。 “恭喜恭喜,恭喜你脱离畜生道从此不做狐狸精,恭喜你生的宝宝漂亮得跟个人似的,一点也不像狐狸!”冬天气势汹汹地跑进来,一把拽起燕赤霞,“神棍,人家王先生外面有请。” 婴宁和燕赤霞同时一愕,王家有请过教书的先生吗? “哪位王先生?”燕赤霄不确定地问道,“是守义吗?” 冬天不耐烦地推着他出去,“这种问题要自己去寻找答案,不要每一次都依赖人家。”紧接着便又“砰”地把门关上从内里锁住。 燕赤霞苦笑着揉揉鼻子,这个“人家”还真是不让人依赖得彻底啊。不过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候被她打断,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这里松了一口气,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却同时斗起气来。 黑街上每天都有谈判的事情发生,冬天有时候更是上下午赶场一样通街地跑。但是谈判得多了,或多或少也摸到了一些诀窍,比如说怎么吓人啊,怎么偷袭啊,怎么从不可能变成现实啊……总之,但凡谈判,一定要先利后冰(就是先给好处让对方尝尝甜头,然后趁着对方眉开眼笑的时候一冰棍子砸下去,不死也去掉半条命了这样)。 所以在对上狐狸精那双眼睛的时候,冬天笑容满面。 “那个,狐狸姐姐!”笑眯眯笑眯眯,“你的宝宝好漂亮哦,一双眼睛跟你一模一样,真是可爱到毙了!”嘁!那个臭小孩一见面就吐我口水,我恨定他了。 婴宁望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在山上修炼,才一下山就听从燕赤霞的安排嫁给了王守义,可以说是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只是看着这个笑眯眯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好像比自己更加像狐狸。 “狐狸姐姐贵姓啊?”傻愣愣地看什么看,没有见过美女吗?我都这么放低身架了,你还想怎么样? “胡……”婴宁低低地回道。 “好姓啊好姓啊!”冬天动脑都省了,张口就赞,“你看胡椒就姓胡,胡萝卜就姓胡,胡说八道也姓……呃……总之这是非常好的姓。” “……是这样啊?” “当然是啊,看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就是因为姓得好啊。”冬天眼睛一转,“而且姐姐日子过得那么好,也是因为姓得好啊。” “……是这样啊?” 嘁!胆敢不相信我。“你看你有大房子住,有人服侍,老公又对你那么好……喂喂,你怎么可以闭起眼睛?”冬天简直要发火了,“我还在说话耶!” 不可以的吗?婴宁睁开一双明眸,“我倦了,”她说,“要睡觉!” “但是我话还没有说完耶!”冬天气得跳脚,自从来到了这个诡异的年代,什么事情都不顺心,都没有人买她黑街大姐大的面子,真正气煞人了。 婴宁揉揉困倦的双眼,“哦。”她说,”你说吧。”一双妙目硬是撑着听她不知所云的话。 冬天顿时罪恶起来,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说的,“离燕赤霞远点!” 婴宁打个哈欠,“嗯,然后呢?” “然后?”冬天抱起双臂,现在她是明白了,这个狐狸精从心底最深处开始都在不屑她,“你最好搞清楚,”她说,“我是天师耶!” “所以我最不喜欢天师啊!”婴宁叹口气,“我族里好多姐妹都是被天师收了去的。” 冬天大喜,“燕赤霞也是天师——”所以你也不应该喜欢!从逻辑上来讲是这样的吧? “但是我喜欢燕啊!”婴宁看着她,“就算他不是天师我也喜欢他啊!” 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冬天想了半天反应过来,“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应该说,就算他是天师你也喜欢他……”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他个香蕉狐狸精的,她上当了! 第五章 白孤产子的事情告一段落以后,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匆匆忙忙地过了年,天气也渐渐转暖起来。雨水、惊蛰、春分,时节就像装了轮子似的越转越快。冬天一面跟着燕赤霞收妖伏魔,一面努力修炼自己的法术,计算着绵绵春雨里就要来的离别的日子。 “你要回家,首先要借助天门也就是俗称的鬼门洞开的机会,那么一年间,只有清明节、盂兰节、冬节这三个日于。但你若是法力不够,只怕后时没有回到家,反而被群鬼吞噬了。” 燕赤霞的话一直在耳边响着,冬天也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记住一个人的声音这么久还像就响在耳边那样。 渐渐地,却好像总觉得心有挂碍地开心不起来。是不舍吗?别傻了,自己难道会对这种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电灯、没有香烟的世界不舍? 冬天冷嗤着,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人的脸假如他挽留她的话,她该怎么办呢?但是随即又自己嘲笑起自己来,这样的事情,这个男人只怕是从来也不会做的吧。 但是,万一呢?冬天觉得自己的心有些惶惶然的,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欢喜,又觉得如果真的不给他最后的这样一个机会是对不起他的。于是她就想去问,然后就发现如同她越来越焦躁不安,那个应该可以给她所有答案的人也越来越忙了。 忙得似乎更大的程度上,有种在躲着她的味道。 ***》※《*** “神棍!”突然间从廊柱后面跳出来的人影狠狠吓了燕赤霞一跳,而后便是一股日渐熟悉的清香气息涌了过来。 在眼看着就要被她抓住自己以前,燕赤霞不着痕迹地稍稍避开,“年姑娘。”心中却不由自主暗叫倒霉,“今天那么早啊。” “哎哟,大家这么熟了,不用姑娘来先生去了吧!”冬天笑眯眯的,看样子似乎心情非常好,“要出门?” 燕赤霞看着这张笑颜如花的俏脸,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比腊月寒冬洗冷水澡更加深的寒意。 “是,是啊!东村有户人家请我去设坛作醮、消灾祈福。” 冬天眼珠子一转,“最近,道士的生意很好是吧?” 来了来了,正题要来了。燕赤霞心中暗暗揣测着,口中呵呵笑着应道:“贪财贪财!” “贪财倒无所谓,不过有没有必要,”冬天双眼瞪起来,“躲着我呢?” “躲,躲着你?”燕赤霞干笑两声,“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那么为什么每天都看不见你的人影?”冬天几乎把机会放在了他的面前,“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她说,“你曾经说过,如果我要回去,必须借助清明、鬼节、冬至这样三天,那么我想,就这个清明吧。我想回去了。”她直视的眼神连自己都感觉都些渴望的样子,“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终于还是来了!燕赤霞真是悔不当初,这种事情他知道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多说一句让自己麻烦呢? 心念一动,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以你的法力对付小鬼小魔应该已经没有问题,但是,开天门这种超高难度的道术,你只怕还应付不来。” 冬天忍不住就有点喜滋滋,却又故意道:“你答应过要帮我啊。” “我,我答应过?”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情,但是承认是不可以的。燕赤霞连忙摇头,“我,我的法力,不够,还不够的。” 冬天终于笑出来,“讨厌,不想人家走,你就说嘛!何必这么吞吞吐吐,找那么多理由,我又不怪你留我!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她一边笑一边走回去,“记得今天要回来吃饭!”说着却又突然一个转身,在燕赤霞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扑在他的身上想要偷个吻,幸亏燕赤霞反应及时,躲过了嘴唇面颊,却终于还是被她在脖子上咬了一口。 “你发什么疯?”燕赤霞的脖子一痛,更清楚感觉自己体内的法力一泄一收,忍不住生气的同时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赚到了,赚到了!冬天一面跳着,一面大笑,“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逃转回去的身影幸福得摇摇摆摆的,就这么一蹦一跳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燕赤霞晕晕的,虽然也并非没有冬天所以为的那个挽留的意思,但是,总觉得还是什么地方出了个错。他抓抓头,最后决定放弃。婴宁自产子以来,身体总不见好。他给她起了一卦,卦象显示她的四九天劫就应在清明这天,但有惊无险需贵人相助,从此才能真正脱离畜道转生为人。 所以这几天固然有些要躲冬天的意思,但也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真的很忙。 ***》※《*** 清明两天前的晚上。 依旧还是那个场景,冬天觉得自己每次做梦以前应该先去买一包蜜饯什么的,就算是瓜子也好,毕竟同样的戏码看上几天都会觉得没有什么新意,所以再多的血腥味或者临场感也驱散不掉那种味同嚼蜡的无聊。 “究竟要上演到什么时候啊”冬天刚刚准备发出看戏人的不平之鸣,那个已经让她很多天都没有什么兴趣了的戏却突然有了进展。 “那就没有办法了。”戏里梳着小笼包头的男人在那个被绑住的妖怪身前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你没有注意到,我的鼻子很挺而我的嘴巴的轮廓呢,很深!从相法上来说我这样外貌的人一定是非常非常固执的,所以一旦我决定的事情不管是我活着还是死了,我也一定会贯彻到底。” 哈,这个人的皮厚程度跟燕赤霞倒是可以比,冬天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听见他顿了一顿后说:“为了照顾你,所以我特意从另外一个时空找了一个人来,他的法力说不定还在我之上总之,这次我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明年就轮到他来看你了。” 隐隐地,冬天突然心里猛地揪了一下,有点痛又好像有点痒,甚至很有点不想听下去的感觉。 只可惜,这诡异的梦却完全不受她的控制,于是梦境只好继续向下 “吼”被囚禁的妖怪发出愤怒的低咆,而说完话的道士则优哉游哉地走了出去,“好好修炼吧,我对你的期望很深。啊,对于,虽然你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我,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其实,我,长得很帅!” 烛火晃晃悠悠映射出说话者的容貌,修长入鬓的剑眉,狭长的双目有着凛然的威仪,而深刻的双眼皮在尾端却斜斜掠起,形成俗语“桃花眼”的风目,挺直的鼻梁再加上完美唇型边挂着的懒洋洋的笑意,他说得没有错,虽然身为道士,但他的确很帅。 “燕赤霞!”冬天尖叫着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心跳得就像擂鼓一样。梦里那个男人,那个梳着小笼包头的男人,赫然就是燕赤霞! “不会的,不会的!”不良少女擦擦额头的汗水,“噩梦,噩梦而已。”她安慰自己,“那神棍不过就是一个神棍而已,哪里会有这么大的法力,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然而心下似乎又隐隐觉得并非如此,只不过自己却再也没有追究下去的兴趣。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与此同时,燕赤霞也处在梦境当中。 燕赤霞看见自己走进一条长长的隧道,沿途是一副副活灵活现的画面,伴随着时而回荡于脑海的声音,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如此熟悉,以至于每一眼看过去的时候,都是一种说不出的怀恋和悲伤。 哪,那个就是师傅了,从拜师的时候看过去就已经是一个老头子,岁月和皱纹同时递增,一开始自己还曾经以为这样的一个老头子也许生出来就是一个老头子,没有和自己一样经历过少年时代、青春时代。 学法术是如此艰苦的一件事情,就算从现在看来那些刻苦修行的日子依然是辛苦近乎残忍,不过有师兄弟在一起的话,还是有很多很多快乐的事情值得记忆。他微笑着看着那些画面,有很多事情现在看来真是蠢到不可思议,只是在那个时候,却没有人会怀疑这样做的正确性。学艺,不!那个时候最重要的是跟着师傅学做人。 “这世上有很多可能性,却没有绝对的正义,假如总是以为自己是对的,那么你就肯定错了……”如果可以,真想把自己多余的生命再换回师傅说这句话的时光,但是只怕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筹码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山上的同门师兄弟也就越来越少对了,大师兄走的时候,还以为他只是出山为自己买一串糖葫芦,结果等自己看见那串糖葫芦,也看见了大师兄被妖兽啃噬得没了半边身子的尸体;二师兄于是也下山了,不过那日也看见师傅叹息的眼神,听其他师兄讲,二师兄是破门下山,再也不做道士这行了…… 师兄弟慢慢在自己的生活里消失,有些走了,有些死了,还有一些听说是学了别派的禁术结果走火入魔了。于是在那个冬季到来的日子,山上只剩下了师傅和他两个人。 “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师傅说,“不过既然你也要下山了,我就给你起一卦吧。” “我可不可以嫌弃你寒酸?”在看见师傅一副“你不怕命长就试试看”的眼神当中,刚刚具备法师资格的小道士连忙收回刚才的发言,“开玩笑的,开玩笑而已……” 看着师傅熟悉的手法,急速而有条不紊的施咒,心很慌,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看师傅施法了!燕赤霞几乎看得见自己在那个时候的痛。 “起”长吟声嘎然而止,猛然天地间只剩下片片符纸好像秋天最后的落叶那样缓缓飘落下来,令人难以接受的答案昭然若揭。 “果然,还是这样的结局……”轻叹一声,少年燕赤霞耸了耸肩,却引来了老道士的蹙眉。 “我知道你早就通了大周天,没想到你竟然连可以自算命盘的小周天也通了……” “不好意思,昨晚刚刚通的,才算了一卦,结果……就这样了!”少年燕赤霞叹息道,“我看不见二十五岁之后的自己,嘿,我还以为自己终究道行不够算错了,原来,果然还是行年有命啊。” “虽然,行年有命的说法没错,但是,也不尽然打算借命吗?”老道士望着爱徒,眼神有些高深莫测。 “算了吧,既然是行年有命,借了拿什么还?终究逃不过天劫的,何苦去害别人。” 老道士沉吟了半晌,喟叹一声,“你出师了” 梦在这个时候悠悠转醒,燕赤霞一时间还不能醒悟过来到底现在的自己在梦里还是梦里的自己在现在。 “我没有错!”很想大声对着一片漆黑这样说,“我是为了这个世间的安乐,才不得不从另外一个时空把冬天叫过来的,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世人才这么做的!” “是吗?”良心的苛责回荡在自己的胸臆间,“那你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就心跳得那么急啊,对不起,这是一个循序的过程,应该说是越来越急,这个又是为什么呢?” “如果,如果心不跳那我就死了!这需要什么解释?” “哟,说得那么自在,有没有动凡心,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明白。想想看那天她对着你告白,那个时候,你的天下,你的世人,都在哪里?” “那天我拒绝她……” “但是心很痛!” “对啊啊,不是,那是我法力日渐衰退,恐怕命不久矣的症状。” “还有前几天她偷亲了你一口,你那么快乐又是为什么?” “我,我是感觉出她的法力有了大幅度的提升所以才高兴。” “嘿!”良心说,”人若是想欺骗自己,果然有各种荒诞的理由啊” “闭嘴,闭嘴,闭嘴!”燕赤霞暴怒地跳起来,为什么会有“良心”这种东西呢?老天捉弄得他还不够吗?真是香蕉他个芭乐的,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在已经不到一年的时光里过得开心一点、自在一点呢?菠菜他个冬瓜!啊?! 呃,另外可不可以不要使用那个女人的口头掸啊?香蕉他个芭乐! ***》※《*** 被噩梦骚扰,后半夜几乎都没有好好睡着。冬天憋了肚子的气,虽然下意识地不想追究下去了,但是总希望可以在一清早就见一见燕赤霞。 一眼也好,心也许就定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她这样想。所以一清早就起来,谁知赶到燕赤霞所住禅房却依然扑了个空。 “有没有搞错?”不良少女恨恨地踹了一脚房门,”我都说不怪他了,干吗还躲着我?”一阵风拂过,鼻端轻轻传来在燕赤霞身上闻习惯了的松香味道,她顿时双眼一亮,“人还没有走远?嘿嘿,我倒要瞧瞧你最近到底在干些什么!” 循着香气的方向,冬天一步步踏了出去。 路越走越感觉熟悉,而三月的天气易变,刚才还好好的晴空万里,转眼已经蒙蒙地撒了雨沙下来。心,也莫名地凄楚酸涩起来 怎么会忘记这条路?上次走这条路的时候,满天霹雳,冬雷阵阵。路虽然不好走,但是路的那头却有座美轮美奂的宅院,还住了很多自称“狐仙”的狐狸精。然后在那群狐狸精里,有一个叫做“婴宁”的白狐,然后,她从他看那白狐的眼睛里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绝望。 冬天在春天的这条道路上,一步一步挪着。为什么还要走下去呢?为什么呢?是田为心底想知道自己的忍耐终究在哪里是一个极限,还是因为自己不想就这样绝望下去,希望这一切都是自己搞错了,原来自己还是那个意兴飞扬、潇洒无羁、名震黑街的大姐头,还是那个没有别人照顾也可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活着的女孩子,还是…… 但是,结果,她还是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大宅于门口的那棵树下,半抬头仰望着有着那个叫做婴宁的女子的屋子。只是那个身影,那个孤绝的背影,却突然让她的心里装满了烧灼一样的痛。 他看着宅子,她看着他,不知道其实彼此都已经成了叫做“寂寞”的风景。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为什么这样看着的对象不是她?又为什么她只是看着他在看着,整个世界就像碎了一样?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燕赤霞猛地转回身来,视线在空中跟她的撞击在一起。一时间的出乎意料让他翕了翕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张开的嘴终究还是没有吐出任何一句话来。 春天的风,慢慢慢慢地吹着。荒野里新长的草幽幽散发开一种近似腥气的成长的味道。然而却不知道怎么了,冬天的心底徒然响起五岁时候自己跟着的那个神棍道士闲来最喜欢拉的曲凋。 她不通音律,不明白、不喜欢,只感觉如果深溺进去一定会有莫大的悲伤。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五岁的时候听得太多了,就是那个乍听很平和,然而每多听一次就想哭的曲子。 一波一波地泛上来,和着临近道观夜钟的沉鸣,明明是那么难过辛酸的寂寞,却又竭尽全力要守住自己的心,不要多想不要多念,守住自己的心,守住自己的经,春潮过后终究是平静的江水,映着半残一弯月明…… 那个曲子伴她晨起,伴她入睡,伴她跟着那个神棍道士,伴她吃着那些会让自己变成畸形的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苦了就一定要别人也跟着一起?为什么不自己走出去?为什么不把这个自以为一定要守住却终究不屑于自己的东西扔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看着她,守着她,却不愿意回应我,为什么?你告诉我! 告诉我! “啊啊啊”冬天一仰头,不流眼泪,五岁以后自己就发誓不再流眼泪了,所以就算再心痛难过,不流眼泪就是不流眼泪。但是如果心实在太痛苦了,那么只有用叫的方式纾解。 只是这样的纡解,对面的你,你究竟要怎么明白,我,很痛啊! “啊啊啊” 不要不要不要叫了,请你,求你,我恳求你。痛的感觉并不是只有你才有,我的痛苦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慢慢长成了大树。但是,我说不出来,我不能告诉你,我的自私能留给你的终究只是一个亏负。 不要叫了,求求你,不要叫了! “不要叫了!”嘶吼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传入她的耳中…… 春天的风倏悠一下猛烈起来,刮过她的鬓发一直吹到他的衣袂的一角,空间在她猛然停止呼喊的气氛下凝滞住。 “那么你,告诉我!”嘶哑的声音把她留存在他脑海中那些如银铃一样的过往全部掩盖掉,“告诉我,我对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算什么?是啊,算什么呢?从前就知道自己会对不起她,会让她受伤,会让她恨,但是却不知道这天竟然来得如此快捷而且似乎全然不对。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看见他的沉默无语,冬天几乎是闭住了自己所有的气息,“你,选她,还是,我?” 这不是选不选的问题,这与选择没有关系。燕赤霞咽下满嘴的苦涩,更加犹疑地不知该怎么说。“我”他的目光不敢与冬天勇敢热切甚至可以说是带点仇怨般的眼神相触,只有微微转首,把目光放回宅子的上空。 冬天如同被人在胸口狠狠砸了一锤,痛得恨不能当时就这样死过去。 “够了,够了……请,请你,不要说了……”他的决定这么清楚,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就这么说出来?因为一说出口,她的自尊就连退路也没有了。“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我求求你! “冬天……”你不明白,其实你什么都不明白。 “她为什么不去死?她为什么会活着,她怎么可以存在有我的地方?”冬天恶狠狠地瞪着王家的宅子,“如果没有,没有她,就好了。” 燕赤霞吃了一惊,“不,不要乱说!跟她,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冬天的笑冷得几乎让天地也一起痛起来,“没有她存在,你一定会,会喜欢我的,你不会拒绝我。”她说,“我知道!” “胡说!”燕赤霞艰难地叹息,“不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吗?”我连自尊都要舍弃了,你却还说我胡言乱语?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么我就“乱”给你看看好了。 “这种下流不要脸的狐狸精,你以为她是你的宝贝啊,我操!这种货色,是就算是脱光了摊在街上都没有人要……” “年冬天!”燕赤霞被她的污言秽语吓得几乎呆住,“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怎么样了?”冬天跣着脚,这个诡异的时代,就连明明是春天的季节也冷得让人想哭,“大姐我什么市面没有见过,你当她三贞九烈啊?她是狐……” “闭嘴!”燕赤霞铁青了脸,“不许放肆!” “放肆?”冬天的表情狰狞起来,“我放@@xx……”的肆!你xx@@#$%^&……” 纤长入鬓的俊眉一轩,燕赤霞终于忍无可忍,长长的袍袖整个如同流云一般甩出去,“你不要以为你是个女子我就不会教训你。” 砰!本来根本就看不起这飘拂过来的柔软长袖的冬天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剧痛的呼声还没有发出来,眼睛已冒出火来的少女又是一长串,“@#$%^&*……*&^%#@……”蹦了出来。 燕赤霞瞠目结舌的同时心头火起,“你还说!”袍袖拂动,又一袖子甩过去。 这次,冬天整个人都飞了出去,但是下一刻,污言秽语依然如同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原来的那些话当中还有很多燕赤霞闻所未闻的词语,听不懂也就罢了,但是这次索性就骂得更白了,径直问候起燕赤霞早年过世的父母起来。 燕赤霞颤抖着,“年冬天!”裹住了袍袖的手高高举起,向着坐倒在地上的少女怒道,“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一百句我也说!”冬天怒瞠双目,她的性子向来就是吃软不吃硬,“有种你打死我!” 又是这样,他对着婴宁的时候就会用手轻轻抚摸她光洁的额头,微笑的神情就像天底下只有那么一个值得温柔的对象。 而对着她年冬天的时候,手就一定会牢牢地裹在一层又一层的袍袖里。他的不方便倒是对他自己方便得很。 是,她是不如婴宁跟他青梅竹马,又那样美丽漂亮。她出身黑街,从小没爹教汉娘养,说话下流污秽,但是,她也是人啊,是很希望自己终于可以幸福的人啊! 冬天咬牙顿住,鼻子有点酸了,但是坚决地不让眼泪有冒出来的可能…… “你打死我啊!打死我!” 燕赤霞举得高高的手顿在半空当中,晨间的寒风拂过来,少女乌黑的发飞扬起来。而她的眼神,一样是那样坚决,坚决得简直好似有些无情。很多年前曾经听过的一句词就这么忽悠悠转上心头,“多情总被无情恼” 多情,究竟是俗世里的她多情还是应该无情的他多情?自嘲的笑容隐藏在淡淡的绝望里。 衣袖慢慢滑下,露出本来裹住的手掌,心也像那滑下的衣袖慢慢沉淀下来。“我虽然教你法术,但我不是你的师傅,我不会打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收回手掌,燕赤霞转身而去。 “就连,就连打死我,也不愿意吗?”冬天望着他的背影,激愤的心静下来变成凄恻的哀伤,“原来我在你的眼里,就连这样的格都够不上!” 她极目四野,天苍苍野茫茫,一样的无措彷徨,“那么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呢?”苦笑一声站起来,回望了王家大宅一眼,已没有祝福道士和狐狸精恋爱的性趣,就连继续诅咒的力量都已经失去。 只是这么木然地再看一眼,转身,走。 第六章 “宁采臣”无精打采地回到兰若寺,能够想起来帮忙的人只有一个,冬天游魂一样地半飘半走,踏进西厢的书房。“书生” 神思恍惚,一脚踹在门上的力道偏了一点,“哐当”一声,左侧的窗栏整个掉落下来,诡异的是那层好像画了些什么乱七八糟图案的薄薄的窗户纸却依然坚韧不拔地牢牢贴在窗上。冬天无意识地用力戳着,一面继续,“宁采臣,宁采臣,宁……” 书生慌慌张张从半裂的门中探出半个脑袋来,“年,年姑娘,早,早啊!” 一阵阴丝丝的感觉顿时从那书房里蔓延出来,让她本能地打了个激灵。 “也不早了!”冬天看看西厢的这间书房,“西厢那么多屋子,你干吗非要住这间?阴森森的,你不是最怕鬼吗?” 宁采臣尴尬地笑了笑,“呃,小,小生贪这里还有几本书……啊,年姑娘,你的面色很差,怎么了?” 冬天抬眼瞪了他一下,恰好一阵风吹过,春寒料峭,“开门哪,快让我进去,冻死了!” “啊,啊?!”宁采臣一呆,“小生,小生的房间,乱,乱得很,姑娘,小生的房间不方便,这……” “你还真是烦啊!”冬天心中烦得已经要死,懒得跟书生哈拉,一脚又踹过去,“你开不开门。” “啊”惨叫声中,书生差点抱头鼠窜,而后望着惨遭分尸的木门,“不开,也得开了啊。” 冬天被他的样子逗得心情稍微好了些,施施然往里头走,好像根本就是自己的房间一样。然而进门一看,不由奇怪起来,“咦?还好嘛!”这个倒是令人诧异的,明明是个男生,为什么他的房间会比自己的房间还要整洁,倒似天天有人来帮他收拾一般?“你有沽癖啊?” 宁采臣一愣,“什么洁癖?” 冬天懒得解释,把《奎华宝典》向着宁采臣一扔,“你给我看看,这里面有没有说怎么开天门的法术。” “法,法术?”宁采臣拎着书一愣,“这个,问燕兄是不是更好一点?” “不许提到他!”一提起这个名字,冬天就是一肚子的火气与沮丧,“我现在就是问你!你帮不帮忙?啊?!” “小生,小生只是一个读书人呐!”谁来可怜可怜他啊,他住在庙里不就是为了读书的吗?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也要找到他的头上? “所以我才把书都带来给你看啊?”一张俏脸几乎凑到了书生的鼻端,“你到底帮不帮忙?” 宁采臣被突如其来的女性幽香吓得顿时从椅子上面滑了下来,“年,年姑娘”他惨叫道,“你,你!” “别你你我我的,帮不帮忙啊!”冬天蹲下来,“还是你想变成这样?”拿着顺手从窗户上撕下来的窗纸一指一指洞穿它,“我的指力可是整条黑街都闻名的噢。” “这个,这个还是问燕兄比较好啊!”宁采臣都要哭了,“他本来可是司天监的监正大人啊!”喘一口气,“隔行如隔山,这种事情是不好有一点点偏差的吧。” “都说了不许提他的名字!”冬天怒道,随即却又忍不住问,“四天见?”她说,“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国师啦!” 冬天至此彻底呆住,“那么厉害?”那他为什么要躲在这个破烂溜丢的庙里面?国师耶!国师不都是那种胡子长长三角眼的坏蛋的吗?他那么帅当然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国师嘛! “那么现在的国师……”突然顿住说话并不是因为冬天终于反省到自己还是在对自己最痛恨的人研究追问,而是,“天怎么黑了?”来的时候还是早晨不是吗? “门!门!”坐在地上的书生突然尖叫起来,“门不见了。” “胡说!无缘无故门又没有腿,怎么会啊啊,门到哪里去了?”冬天回头一看,才顿觉大势不妙,“窗户,啊,窗户也不见了!” “这个情形好像有点熟悉。”宁采臣颤抖着发表意见,“好像不久前,我们也曾经” “嗯!”他这么一说,她倒是有印象了,“就是我们刚来兰若寺的那天嘛,还出现了一堆僵尸!啊,僵尸?!” 两个人同时一僵,惨叫声起! “年年年姑娘,你你你跟着燕燕燕道长学了那么久久久道术,可可可不可以救救我?” “我我我也不过学学学了一点点皮毛啊,这这这样大的场场场面,还是你你你出马比较好好好啊!”嘴里说着不负责任的话,自己的身体却好像有意识地就挡在了书生的面前。 冬天心中奇怪,僵尸出没的地方应该是阴气最重的地方,只不过这大白天,兰若寺里又有燕赤霞的结界,为什么僵尸会出来? 猛地心中一动,低头向手上刚刚用来威吓宁采臣的窗纸看去,果然!她什么不好撕,撕下来的却是燕赤霞用来布结界的符纸。 所以说自作孽老天也看不下你活着危害世人!叹一口气,冬天开始努力思考,书上怎么说,僵尸是怎么对付的呢? 想了又想,猛地又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书上说了再多也没用,因为她的手头根本就连一件法器也没有,不要说收妖了,能不能活着还是一个问题了。 怎么那么倒霉啊!即便是再怎么豁达的人在这样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叹气的吧,没有想到来的第一天就从僵尸口下逃生,而走到最后却还是回到了这个宿命当中。 但是,别以为我这样就会认输了!冬天大喝一声,手指连弹刹那间祭出十朵三阴火没办法,这是目前为止她练得最熟悉的功夫了。 青光盈盈里,三阴火缥缥缈缈向着门的方向掠过去,接触到墙壁的时候,却听见“滋”一声,就好像烤肉那样袅袅还升出了几缕白烟。 “吼”猛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似乎就在他们的耳边爆开,顿时整个天地都好像颤了一颤,抖了一抖。 地震吗?冬天蹙着眉头思忖着。然而还没有等她想出个明白来,就发现了比僵尸出现还要恐怖的事件。 “我们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宁采臣扯着嗓子喊起来,“我们要死啦” 头晕眼花,头晕眼花!冬天抚抚额头,突然间这样中气十足的嗓门爆发在自己的耳边,即便是黑街大姐大如她也实在很想哭。 “我们,我们要死了,要死啊!”宁采臣的哭泣依然惊天地泣鬼神,冬天已经抬起了手正准备一掌劈晕了他,然而手停在半空当中却怎么也劈不下去。 上一次也是这样,被关在一间殿堂里面对着一群僵尸。可是那个时候,这个呆头书生说的是“小生,我死了”而现在他说的却是“我们要死了”。原来就在这样的不知不觉当中,属于自己人的称谓已经变成了复数。 当然这样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并不值得特别高兴,但是就因为这样一点点的领悟,冬天的心情却突然好起来。她把已经要劈出去的手转而往下一把捂住制造噪音的嘴巴,口中则低声喝道:“闭嘴!” “呜”黑漆抹乌的什么也看不见,却猛地出现一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刹那间宁采臣几乎活活吓死过去。 “不要乱叫乱叫!”冬天低声道,“你想把僵尸引出来吗?唉!我们也未必会死,你看上次我们不也一样是活着出去的?何况现在我怎么说也算半个天师,你要对我有信心!” 天师耶!宁采臣颤抖的双目当中闪过一丝希望。 冬天深吸一口气,开始念咒:“吾‘揍’(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告……嗯,无极三界……不知道几方,嗯官嗯府……” 果然只是半个啊!宁采臣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我赦,我令,我,急急如律令……他香蕉个天师的,你倒是给我令啊……”冬天咆哮着,颤抖的手捏着剑诀,只可惜还是半点作用也看不见。 这一次看起来怎么样都是死路一条了,宁采臣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慨果然是老天要你死,不管怎么样也逃不掉啊,只是可惜了他这样的一个未来的栋梁之才。悠悠然叹了一口长气,书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呼哀哉,倒也不亦乐乎!” 耳边却蓦地听见女孩于清脆的“扑哧”一声。 “年姑娘,小生落魄至此,何以还以耻笑来侮辱小生视死如归的大丈夫胸襟。”宁采臣忍不住哀怨,“如今你我同走阴间路,一路之上还需有个伴……” 冬天正在“令”得火大,听见宁采臣的说话,只当他脱线,理都懒得理他。 然而宁采臣的耳朵里却依然传来女孩子娇柔的声音,“书生这阴间路上,你就不要别的人陪吗?” 那话语微微带着一点苏州的口音,娇嗲无限,柔媚的几乎可以渗到入骨头里去。宁采臣愣了愣,“年,年姑娘,你就不要捉弄小生我了,这都……” “嘻,你眼里只有这个年姑娘啊?”那个声音轻轻一转,“哎,人家本来还想救你的呢。” 宁采臣本来要去抓头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当中,“你,你到底是谁?” “好没良心的男人!”那个声音说,“亏人家还每日帮你收拾房间,你的眼里心里就只惦记着这位年姑娘吗?” 宁采臣抬头低头左摇右晃,可惜眼的依然一片黑暗,然而听她的意思,自己的房间原来每日是她收拾的,先前还以为是燕赤霞的道术呢。那么想来“她”也应该不是恶鬼才是 哎哟,只怕自己想的也未必对。说不定是这个女鬼看自己实在太瘦,想着法子让自己不要辛劳可以养点肉出来,那么吃起来的时候倒也有些嚼头。 一想到自己这根未来的国之栋梁竟然在女鬼的口中被嚼个稀巴烂,宁采臣顿时一阵悲哀,“既然,既然你一定要吃了小生,那可不可以就把年姑娘给放了?”反正要死,自然要摆出男人的气节来,书生又叹了一口气,漫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冬天听着背后宁采臣的自说自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宁采臣,你真的疯啦?”然而一转头,隐隐约约却看见一个青色的人形飘浮在宁采臣的身边。 “何方妖怪!”冬天颤抖着,“快快现形!”真的是鬼,生平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鬼魂耶。没有吓晕过去,她总觉得是自己黑街大姐大做久了够煞气的缘故。 “咦!”女鬼料不到自己的身形会被她看破,自己也吓了一跳,“你看得见我?” 其实也不太真切。冬天隐约看见这个女鬼挽着一双髻,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却不怎么吓人,于是自己的胆色就大了起来。 “废话,否则跟你说什么话!”冬天斥了一声,指指大门消失的方向,“是不是你搞的鬼?” 女鬼青色的身影飘浮起来,却偏偏就是不答她的问话。 “喂!”冬天抱起双臂,这个鬼时代的女生为什么都那么不可爱?“我在问你话呢!” “你问你的,”女鬼飘过来在宁采臣头上抹了一下,浮过去又在宁采臣耳廓上捏了一记,“我又没有说要回答你。” 冬天勃然大怒,一伸手,“三阴火” 女鬼悠悠然就躲了过去,刚要嘲笑这个半料天师,却因为没有拦住那三阴火让它烧在于漆黑潮湿的一片软壁上面。 “吼”蓦然又是一声大吼,整个空间抖动得好像筛糠一样。 “怎么又来了?”虽然有了刚才那次的经验,但是宁采臣还是觉得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比较好,“救,救命啊!” 冬天在黑暗中却看见那女鬼也跟着抖动起来。“你要死的话不要连累别人!”女鬼说,“半料子的天师,你还不如我这么一个女鬼!” “我不如你!”冬天几乎跳起来。 “好啊,那你别跟着来,”女鬼冷冷一笑,双手合什施了个法术,书生的身体顿时就飘浮起来,宁采臣却只当自己就要被吃掉了,“哇呜”惨叫一声就此昏迷,那个女鬼轻轻一笑,右手猛地一伸,一道长长的水袖“咻”一声飞射出去,“走!” ***》※《*** “哎哟,天师!”女鬼斜斜地坐在残了半边的大雄宝殿里面,而昏迷过去的宁采臣就躺在她的身边,“你不是不跟着我吗?怎么出来的!” 冬天只要一想到刚才从那软软臭臭,如同腐肉一般的软壁当中爬出的感觉,呕吐的欲望又一次攀升上来。 女鬼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好受吧!” 冬天吐了半天,直到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了,才缓了一口气,“算你狠!”心中暗暗算计着,“说起来,你不会真的就是那个聂小倩吧?” 女鬼刚刚还得意洋洋的脸一僵,半响阴侧侧地道:“你怎么知道?” 冬天摇摇头,“我算你也该出来了。”否则电影不是就白拍了?好说,这个女鬼还是女主角咧,只不过自己终究是轮不上主角的命啊!口中却继续笑着胡说:“所以说,法力高深这种事情不是说你,而是说我!你看,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原来多看电影还是正确的。 “你才是什么东西呢!”聂小倩大怒。 “你想做不是东西我也没有意见哪!”爽啊!冬天简直得意起来了,“而且我还知道,你看上我们家书生了,是不是?” “宁公子什么时候成你们家的了?”聂小倩青色的身影飘起来,连头发都有往上竖的趋势。 “那你干吗从刚才就不断吃我的醋?”冬天嗤笑一声,“虽然我的确长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但是太多的爱也让我很困扰耶!” 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自恋疯话的女鬼当场愣住,过了好半响才从牙齿逢里挤出一句,“我现在可是明白了,为什么就连和尚道士都不要你” 疮疤见血,直中红心! 冬天颤抖颤抖,咬牙切齿,“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聂小倩抿嘴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可是无所不通的呢!”她双眼一转,“怎么样,想不想知道更多一些?” 冬天心中一跳,“不!”她说,“我没有兴趣知道。” 聂小倩这下反而愣住了,半晌后忍不住道:“听你这话,只怕你心里多少也明白,只是偏不想知道真相……” “闭嘴!”冬天大怒,跳着脚,“闭嘴,闭嘴,闭嘴!” “哟!”聂小倩冷冷笑道,“老猫烧须了?”一面说一面避过冬天发过来的几道三阴火,“其实何必呢?人家已经摆明了不要你……喂,你疯啦,你发疯冲着我来就好了,干吗去打宁公子?” 冬天冷笑着在宁采臣的头上又狠狠拍了一下,“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扁他一顿。一句话换一顿打,你自己看着办!” “小,小人!”聂小倩半透明的身体颤抖着,“卑鄙无耻!” 冬天的手往下移,摸到宁采臣的裤带,“更加卑鄙无耻的事情我都做得出来,你,要不要看看?” 虽然是鬼,聂小倩仍忍不住闭上眼睛,尖叫道:“不,不要,不要,不要……”一边尖叫着,一边更加透明的水珠就从她半透明的眼眶里泛了出来,“不要!” 乍见鬼哭,就算是冬天也不由心中一软,“算了,你不要哭了。”她转身离开宁采臣的身边在一旁坐下。 聂小倩看见冬天离开了书生的身边,连忙飘过去,急切地想摸摸他,看看他怎么样了。然而探出的手却径直穿越了宁采臣的身体,忽悠悠好似一场碎梦。 聂小倩和冬天一起呆住,半晌她才苦涩地笑起来,“我可是忘记了,刚才是在没有道士结界的地方,我才能摸到他呢。”她望着宁采臣,透明的水珠挂在半透明的脸上,“真是可惜,终究是,是没办法让他看见我了” 冬天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道:“为什么?” 聂小倩含泪的双目白了她一眼,“你是怎么学的法术,不知道阴阳有别吗?我刚才为了蒙你才从道士下了符咒的空间里逃出来,只是这里阳气太足,我待不长。”她纤长的手指虽然动不动就从宁采臣的面上穿越过去,然而专心致志地还是努力地在勾画着他的脸颊唇形。 冬天叹口气,虽然明明知道是她在装乖卖巧,却还是不忍心看她魂飞魄散。自己站起来走到门口把燕赤霞贴在门框上的朱砂符咒一并撕毁抹掉。 随着她的举动,聂小倩的身体也渐渐地凸现了出来,实实在在地变成一个俏生生梳着双髻的女孩子。 冬天拍拍手上的朱砂,转头正好看见聂小倩得意洋洋的笑颜,不由有些恼火,“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装可怜,只不过看你对这个木头书生倒是真心实意得很,所以将就你一次。可没有下回了。” 聂小倩轻轻笑道:“原来,你真的是好人。” 冬天一蹙眉,正要说话,聂小倩却抢在她前面嘻嘻一笑,“看在你这么好的分上,我教你个法子。明天是清明,据我所知那只白狐精喂,你不会不知道谁是白狐精吧?她明天要应四九天劫。道士为了她不惜走火入魔,要以自身修为对抗她的天劫,还在她家门口摆下了‘璇玑’阵助她脱险。” 看见冬天发白的脸色,聂小倩得意地笑起来,“所以,你只要想办法把狐狸精骗到王家大宅门外十丈,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而且你看这次你也不是做什么坏事,只是让正确的事情发生而已,况且你救了燕赤霞,谁都不能怪你的。” 犹豫了一下,“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也不是什么蠢人。”冬天握紧了拳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刚才聂小倩对她说的话当中那股诱惑力有多大,心理的天平也不知不觉有些倾倒,“所以我怎么想,你都没有帮我的理由。” “我当然不是平白地帮你。”聂小倩飘浮过来,“你怎么说都是学道术的,你应该可以让我跟他见上一面吧?”她微微叹息地看着宁采臣,“他是读书人,阳气足,我近不了他的身。但是远远地看他,那样一夜一夜……原来做鬼是这样辛苦……” 冬天紧紧摆着的手慢慢放松下来,“明白了。”她觉得自己说话的口气简直就是叹息的后续一样,但是心里却知道自己已经被她打动了。 ***》※《*** 自己的法力已经越来越弱了,燕赤霞看着昏迷的书生,突然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哀就这样涌上来。今天兰若寺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预兆也没有。而当他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看见已经变成废墟的书斋和躺在地下昏迷不醒的宁采臣,那一刹那的恐惧简直就像一把恶火烧灼了他。 冬天呢?冬天在哪里?她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在?此刻她在哪里? 早上的争吵一直埋在他心里的最深处,他害怕她就这么一怒之下走了,却又希望她就这么回到她自己的世界,把这里的一切当做一场噩梦。 是,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不要她再踏上他已经走过的旅程,像他这样一路走过来,只有寂寞和责任可以守着。他贪恋她的生机勃勃,他羡慕她“命是我的,就算老天也不能玩”的勇气,因为那都是他最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 从小在师傅的教导下,他却常常寻思,这个天地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对的、不合理的事情。哪怕就是妖,就是怪,就是天道,千百年就没有要改的时候吗? 及至下山,封侯拜爵,官至一品司天监正,他的这思量却慢慢淡了,因为在这个时候他的责任感突然强了起来。 要守护这天下苍生啊,要除魔卫道啊,要以有生之年奠大明万世基业啊……连自己也有时候忍不住要崇拜起自己来啊啊,燕赤霞你啊,怎么能就这么伟大呢? 直到再一次看见婴宁,那只几乎是伴着他长大的小狐狸,她也到了要靠吸人精气修炼的时候了。于是小时候的想法才又突然冒了出来。 妖也好,魔也好,就必须用这种方式生存吗?如果这也是天道,那么天道原来是要灭人的吗?否则无端端生出那么多的妖魔来做什么呢? 若说妖孽的滋生源于人间的怨气,那么老天为什么自己不来惩罚却要假手这些牲畜呢?而当这些牲畜好不容易修炼成功,为什么却又千辛万苦地要做这个会被老天灭的人呢? 想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世上的“天道”并非都是对的,只是敢做改变的人太少,这世上的人又太懒,懒得像他这么想究竟什么是对的那个时候他已经二十三岁。 命相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嘿!想来这也就是“天道”了,但是他却不甘心。自己的生死其实很贱,担心也无济于事。不过如果可以让他用自己的法力纠正几个“天道”的错误,那么这个世上,他也就不算白来了。 于是他把婴宁托付给了一个诚信的君子,用似乎完全不知道婴宁心情的表情期待着他们的圆满和他自己的成功。 婴宁真的可以变成人就好了,渴以生下是人的可爱的小宝宝就好了,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梦想和惟一的野心,一个代替“神”给予众生新生的梦想。 然而就在一次要去探望婴宁的路上,他途径兰若寺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妖魔都可以被感化成人的。这座兰若寺根本就是千年恶蟒肉身所化的,而这千年蟒精则是天道外的天道,它不屑成人,因为它根本看不起人。所以它要这世上的人都成它的腹中之物,而后妖精恶魔就可以是这世上的主人,而后它就是和神一样的存在…… 燕赤霞和它论道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打做一团。只是他为了婴宁的事情已经耗费了一半法力,倾已所能也只能一时封印住它。而那时候他已经近二十四岁。 为了找一个可以代替他守护天下并镇住千年蟒精的人,那么突如其来的一个女子年冬天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从此,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就这样热闹非凡起来。 就像遇见了烈火的春冰,明明知道这样的结果是自己的融化,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渴望烈火的靠近。直至体认到自己的寂寞和自私,箭却已经在弦上…… 然而不管怎么样,这一切都是源于他自己的自私,跟那个笑起来嚣张跋扈,连伤心起来也惊天动地的女孩子是没有关系的。所以不可以就这样死去,不可以就这样离开,不可以在他的前面已经放弃这如花的年华啊,冬天,你在哪里? 在哪里? 燕赤霞发了疯一样在废墟当中扒、挖,他害怕看见她躺在下面,心底却又隐隐盼望她就在下面等着他来救……可惜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在他差点打算倾尽法力把整座兰若寺拆毁的时候,宁采臣醒了一下下,刚说了一句“好像是年,年姑娘把小生,救出来的”,就在燕赤霞狂喜而不知节制的情况下被抓得又痛昏过去。 她没有走,没有离开,没有死!在这种狂烈的欢喜下面,书生的死活自然变成一件极不重要的事情。 但是当欢喜沉淀下来,燕赤霞却又不禁疑惑。如果没有事,冬天在哪里? 难道,她救了宁采臣以后才离开的吗?不!这不可能。从那个已经变成废墟的书房来看,要从里面救人她的法力已经耗损得七七八八,绝对没有其他更多的力量来打开天门。何况自己对她说过如果她要走,必须等到清明、盂兰和冬至才可以回去,想必她也不会忘记。 那么她在哪里? 难道,她已经决定不再见他了吗?不,这更不可能。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悲剧的角色,而冬天就是这样的人物。与其悲哀地躲藏起来不见他,更加大的可能是她冲出来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的头骂成香蕉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但是,燕赤霞忽而又苦笑一下,是自己贪心了! 可以知道她还活着,还好好地在这里,应该已经很足够了。如果要再见面,岂不是又要重现今天早晨的那段争吵?这样,也就这样了吧 他抬头看看天色,时间已经差不多,是该去为“璇玑阵”做准备了。这一去,这一去大约就回不来了吧,自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法力在这上面,又因为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个上面,所以退路也没有留给自己。命相上所谓过不了二十五的说法,大约就是应在这个清明。 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了,而且自己也是如此心甘情愿,可是要真的说自己不怕却是假的。连死的时候都这么寂寞,连一个可以让他诉说害怕寂寞感的对象也没有。 已经春天了,这个花红柳绿的世界,多看一眼都好。可是如果没有人在身边,即使看着看着,也只是让悲哀越来越明显。 多想让你知道,我又多么害怕、多么寂寞、多么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宁采臣,宁采臣!”蓦地,一个清脆活泼的声音冲入了他的耳中。刹那间是欢喜还是惊愕,是不舍还是满足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还好好地生机勃勃着! 够了,这样就很足够了。 燕赤霞猛吸一口气,推开窗户掠了出去。 第七章 好不容易在聂小倩做鬼经验的帮助下找到了替鬼增补阴气、给人削减阳气的方法,冬天过来替小倩跟木头书生订约会。 然而,书生却不见了!吃了一惊的不良少女正在疑惑却又在夕阳的余光当中看见西厢有人影掠过。 “宁……不对,是燕赤霞!”惊呼出声的时候,就连冬天自己也吓了一跳。明明在早上已经受到了这样的拒绝和侮辱,为什么当“燕赤霞”这三个字吐出口的时候,自己依然心跳得这么快呢? 不是,应该已经死心了吗? 啐!谁他香蕉个神棍的会死心,要真的那么容易死心的话,自己也不像自己了。想想看当聂小倩说有办法整治狐狸精的时候,是谁开心得像个芭乐似的也就该知道自己是多么厚脸皮的女人了。 “没错的,我这样好的女人他不要,那绝对是他的错误,既然我如此善良,自然是应该担负起纠正他错误的重担!”不良少女变身为督导爱情正确观点的女战士,却又在随后陷入沉思。 “他刚才应该已经听到我的声音了,那为什么还要离开?啊啊,难道就是因为听见了我的声音所以故意躲开的?”这就太过分了!冬天大为愤愤不平,“就算不想见我也不用这么狼狈地逃吧,何况这里是他的窝,他难道就不回来啦……” 心中突地一跳,“道士为了她不惜走火入魔,要以自身修为对抗她的天劫,还在她家门口摆下了‘璇玑’阵助她脱险。” 聂小倩的话猛然间蹿上心头,顿时就像一桶冰水径直从头给她浇下来。 “不会的吧,不会的吧……”冬天口中念念有词,心中却越来越慌,“为了这么一个狐狸精,你就连命也打算不要了?”怨怒的火烧到心里反而变成一股杀机,“既然这样,那么我就替你看住你的命好了,你不要的话,我要!” 她一面想着一面就开始向寺外走去,然而脚步却又顿在兰若寺的门口,“总觉得好像有件事情没有做……啊啊,宁采臣!” 连忙踅回来,向着燕赤霞的房间跑,宁采臣果然还在燕赤霞的床上昏迷着。 冬天端起桌上的水杯把里面的水径直赏给了书生的脸,“起床啦,起床!” 宁采臣“嗯”了一声,悠悠转醒过来,才一睁眼又是惊慌失措,“啊啊,燕兄,年姑娘没有事,真的没……”双目逐渐清朗却看见害他痛晕过去的罪魁祸首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啊,嗨,年、姑娘。” “你,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你见到燕赤霞了?燕赤霞很担心我?”冬天恨不得从他的脑海里直接把刚才燕赤霞担心自己的那些片断挖出来重播给自己看一遍,“他,他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 他,燕赤霞原来也是在意她的,是这样吧,这个是事实吧? “他,他……”书生瞠目结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张脸涨得好像要滴出血来,“他,他……” “行了,不用说了!”因为解释已经变成多余的了,她已经明白了。燕赤霞在乎她,很好,这样就对了。 冬天转身就要出去,终于还是在要离开的时候想起此行的目的。 她掏出一张符纸,三阴火一祭化成灰烬后放入茶水中,“今天你受了很重的伤,赶快把这个喝了。”她的口吻和气势不容宁采臣抗拒,书生只好乖乖把这实在难看的符水一古脑儿喝个精光。却看见她转身叮嘱道,“光喝符水还不够,如果要保命,今夜三更去后院湖心亭找高人相助。” 宁采臣被她吓住,“小生,小生已经命不久矣了吗?” 冬天看着他,“是啊,你已经没救了!”没办法,蠢得没救了啊! “呜呜,哇” 书生的号哭声中,冬天翻着白眼走出去,临了还关照一声:“别忘了,今夜三更,后院湖心亭!”至于他有没有听进去那当然就不关她的事了。 燕赤霞,我来啦,你要等着我 ***》※《*** 婴宁把视线从儿子的身上挪开,不过半刻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好,好可爱啊,这样的小孩子哪,竟然是她的儿子!她自己的儿子!她,婴宁,一只白狐精的儿子! “格格。”宝宝小手挥了挥,发出一声甜美的轻笑,雪白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哦,喏喏喏喏喏。”婴宁的手指轻轻放下去,让他的小手抓着,她觉得她的世界全部的幸福就在这里,就是这一刻。 奶娘轻轻走进来,“夫人,燕道长来了,老爷问你要不要见他,那么脱了……” “啊!”婴宁笑着抬起头来,“燕来了吗?好,我这就去。” 这一夜的天气特别清朗,算起来明日就是清明了,却也不见什么凄风苦雨。婴宁喜欢这样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星辰的夜晚,还有那暗暗浮动着的花香,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说明着她已经是一个人了,一个可以生儿育女的活生生的人了。 一个可以匹配上燕的人了! 还有什么可以比这个更加幸福? “燕兄,你,你所说的,难道难道……”转过弯就是书房了,猛地王守义颤抖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婴宁轻快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不错,婴宁现在还不是真正的人。要从妖转变为人,除了以前的苦,她还必须经过‘四九’天劫这个关口。” 认识燕几乎就有一辈子那么久了,婴宁却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这样凝重的语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到底做错过什么事让老天给她这么多这么多的磨难,直到现在还不能成为一个人?她轻轻扶住一旁的廊柱,心中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重。 “守义兄。”燕赤霞的声音继续传过来,婴宁简直可以看见他深锁眉头的样子,那眉间的褶有几道她都知道。 “趁着婴宁尚未到来,我不妨坦白相告。”燕赤霞说,“我的法力已经大不如前,本次施法我虽然尽力而为,只怕到最后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我这里有几个锦囊,里面是以我本命元符写的平安符录,倘若届时我实在支撑不下去,就请你把这几个锦囊一一挂在婴宁、孩子和你自己的身上……” 王守义呆住,“那,那,那燕兄你呢?” “我?我怎么会有事呢?”燕赤霞若无其事地哈哈笑起来。 说谎!燕在说谎!婴宁冲出去,一掌推开书房房门,“燕,燕在说谎!” 房间里的王守义和燕赤霞一起吓了一跳,然后就在那一刻,闪电突如其来让整个天地间为之一亮,就在众生尚蒙昧的时刻,天雷又猛地响了一响,清明到了。 清明时节欲断魂…… ***》※《*** 夜色已经很深了,虽然天上的星光也不少,自己手上还提着一只灯笼,但是昏黄黄的一团光芒在这样的黑夜里,反而比不举着灯笼更加让人感觉恐怖。 宁采臣一步一个颤抖地往荒废许久的兰若寺后院湖心亭处走去。 事情起因于今天白天,当自己一觉从昏睡当中醒过来,书房已经变成了一道废墟。还来不及心疼那些绝版的好书,冬天就出现在他面前,义正严词地告诉他有关他生死存亡的大事要他晚上三更来后院湖心亭处。 在给他灌下了一大碗的符水以后,那个不负责任的半天师就此消失,他甚至来不及问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符。不过估计也不是什么好符,因为很快地他就觉得冷了起来。明明已经是春天了,竟然冷得他不得不翻出燕赤霞的棉被来盖,而看不到两页书甚至就此睡过去,秋试一天比一天近了,他却在这个时候看书看得睡过去! 醒来已近三更,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不得不“勇敢”地提起灯笼去湖心亭。 好冷啊! 宁采臣一边走一边颤抖着,同时也因为颤抖的关系或多或少地忘记了恐惧这回事。他一步高一步低地走过正殿,穿过左侧回廊的月洞门,残破得有些惨不忍睹的后院就在眼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后院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薄薄的雾气散开在浓黑的夜色里,不知道哪里来的光线,让这些雾气变得竟然有些蓝莹莹的起来。书生微微打了一个冷战,埋怨着这似乎渗到骨头里去的阴冷,然后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 一开始是浅浅的,以至于让他以为仅仅只是某条溪流的叮咚;但是后来轻轻地似乎发出了金属的音质,于是他又以为是春夜的风吹动了檐下铁马的琮;然而那声音却又悠扬起来,便似当年兰若寺未曾破落前的夜鸣禅钟。 不,也不是!宁采臣突然停住脚步,这声音绝对不是梵音的无色、无相、庄重、肃穆,而是有些衰怨,刻着缠绵,即使只是听着这声音,似乎便可以看见一个小小楼阁上头,一灯如豆,一个背影也写满了婉约的女子把思念和人俚曲,怨也是念,念也是怨,缠绵绕粱,屡屡不绝。分明就是谁家女儿良人远去未归,心怨伯劳飞燕比翼成空所以在那里自述情怀地理着丝桐…… 宁采臣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手中的灯笼早就熄了火;不知不觉,眼中竟然缓缓流下泪水;不知不觉,那无关风月只是寂寞的琴声猛然间就全部把他的心填满。 琴声渐渐低哑,但是那种无奈的哀怨却叫宁采臣突然就完全明白了奏琴者的心痛 宁采臣不由自主往前奔去,脚步临乱心跳如擂呼吸急促,匆忙到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完全符合逻辑的,只是知道,快点,快点!快点才能赴上这等了那么许多年许多世的约定,快点才可以见到这个企盼了那么久的人儿,傻就傻吧,乱就乱了吧! 风卷起湖心亭中不知道何时挂出来的纱幔,一幅幅如烟似雾,偶尔显出端坐在亭中的女子,一身素衣不胜夜寒,满头青丝情思华年。宁采臣一直跑到了桥上才驻步,而后却慌乱地搔搔头,全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又旋过来,一块丝绢从湖心亭中飘了过来,穿过纱幔越过干枯的湖面轻飘飘慢悠悠一直到了宁采臣的面前,“啪叽!”掉落下来。 宁采臣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一块丝绢的落地会发出“啪叽”这样的声音,一个斯文、温柔好像刚才琴声般好听的女声幽幽响起:“公子” “公子?!”宁采臣抬头看天又低头看地,左瞧右望了半响才明白这个“公子”指的就是自己,顿时脑中一阵轰鸣,管不住两行热泪就泉涌而出。 公子,公子耶,他宁采臣终于被一个美女称为公子了。 “呃!”亭中的女子等不到他的回应,只好轻轻咳了一声,柔声道:“公子,可否请你为小女子将那方丝帕,那个那个捡起,那个那个拿来?” 柔柔软软的京白有种做出来的娇柔,不过书生全没有在意。宁采臣一抹热泪,忙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就算是刀山火海,那第一个叫他“公子”的女子只要开口,他也去闯了。于是一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方丝绢,只觉得柔软滑腻,不过他这辈子接触的丝绢不多,所以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但是无所谓啦,书生幸福地高举着丝绢向着湖心亭走过去。 纱幔三重,一层一股芬芳,一重一种旖旎,终于看见那个女子的时候,宁采臣突然就呆住了。眼前的她,真是比颜如玉还要颜如玉的女子啊! “小生,小生莫非是死了!”宁采臣颤声道,“若非如此,怎么真的能,真的可以见到这样美丽的女子,莫非,果然是死了啊!” 那女子显然没有听见书生的嘟嘟囔囔,浅笑着向他伸出一只皓白柔荑,“公子。” “什,什么?”望着那纤手,宁采臣一时间又呆住。 “那个那个小女子的丝绢啊”女子慢声细语道,随即就有两朵红云飘上了芙蓉玉面。 “啊?啊!”书生恍然大悟,连忙把手绢递上去。谁知道脚下一滑,当场就在那女子的面前跌了一个狗吃屎。 宁采臣尴尬得恨不能当场找个洞钻下去,然而一抬头,却赫然发现那个比书里的颜如玉更加颜如玉的女子,她,她,她竟然是双脚离地三寸来高地漂浮着的。 一开始他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又揉一揉,直到那个慌张起来不由露出本来苏州口音的女声响在自己耳边的时候,他才猛然顿悟了。 “哎啊,宁公子,奈阿好啊……奈,呃,你做什么这么瞧我?” “你,你是白天救了我的那个,那个,”宁采臣惨白了脸,“女鬼!” 萧瑟瑟一阵春风掠过,春寒料峭,更冷的却是一颗心。聂小倩当场也白了脸,“不是,不是……” 她的话音未落蓦然间整座兰若寺却一起颤抖起来,早巳干枯的湖心亭周围的湖水泉涌出来,几乎漫到脚脖子了宁采臣才看清楚,那水竟然是鲜红鲜红的犹如人血一样。 “怎么,怎么会这样?”看清楚异变的聂小倩来不及解释,身形一转拦在书生的前面,“你快走……” 她话未说完,那鲜血般的湖水当中竟然伸出千万只人手向着他们抓过来,天地间顿时鬼哭狼嚎成一团。 “啊”宁采臣惨叫一声,他要晕了他要晕了,但是转念一想又觉不行!他伸手拉住身前的女鬼,“这个世道道不可道,妖孽重生豺狼当道,我们趁早脱身才是善莫大焉。”一面不知所云地说着一面猛然使力拖住她就跑。 “吼!”猛地天地间一声大吼,听着就是那么耳熟,分明就是白天自己和年冬天被关在那个书房里时听见的咆哮,“小倩丫头你做得好。”这次却清清楚楚发出了人的声音,“快快让我食用这个书生,我好脱身出来跟你快活。” “不是不是不是的……”聂小倩完全失去了主张,颤抖的樱唇变成了刷刷白的两瓣,翕了又翕,张了又张“你相信我”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书生拉着女鬼奔跑的脚步顿了一顿,聂小倩的心顿时也凉了一凉,却看见宁采臣又是一扯她的衣角,“这边走!” 他,原来他是在辨路。聂小倩甚至来不及再说什么,透明的泪水就这样流了下来,“你,你为什么这样相信我?”就在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时候! 宁采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呼了一声,才结结巴巴笑着回答:“你,你若是要吃小生,小生自然,自然,自然也是没有法子,反正,你救,救过小生,给你吃掉,也比给,那个老妖怪吃,好,好点!呼……我的妈啊,怎么又来啦?” 聂小倩整个人都掉在他那个有点结巴有点蠢的话里,等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发现刚才血池里那千千万万的人手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正向他们两个抓来。她慌忙一扯宁采臣,带着他斜飞起来,“走!” 那只妖手堪堪抓了个空,天地间顿时又是一阵咆哮:“聂小倩!你竟然胆敢背叛我?!” 聂小倩苦笑着转头看一眼正“勇敢”要做出微笑表情给她看的书生,心中突然一定,“背叛就背叛了!你这老妖用肉身化做兰若寺骗我惨死这里,又用我的尸骨要挟我不得轮回,帮你害人……我早就恨不得把你锉骨扬灰……啊!” 胸口猛地一痛,正带着宁采臣掠飞的小倩连同书生一起跌落尘埃。 屁股着地说不痛那当然是假的,但宁采臣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痛楚首先扑过去,“你怎么样?怎么样?哪里摔得疼了?” 痛苦从胸口蔓延到全身,聂小倩知道这是蟒精在折磨她的尸骨了,但是又如何呢?所有的痛在他来到她面前问一声“你怎么样了”的时候,都变成了过眼的云烟。 “我,我叫聂小倩……你,你以后……会不会偶尔……想起这个……名字?” “不会!”宁采臣铁板钉钉地回答她,然后在给她一个安慰的微笑的同时说,“因为我要天天看着你念着你的名字,所以,绝对不是偶尔想起这个名字!” “啊!”聂小倩被震惊得一时间几乎连自己的痛苦也忘记了。 “我们去找燕赤霞,找到冬天也好,我们不会死的。”宁采臣抱起她,踉跄着往前奔去。 “好凄婉,好缠绵!”蟒精老妖的声音愈发洪亮,“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去!”大喝一声,那抓来的妖手猛地又大了一倍不止。 宁采臣百忙中还回头看了一看,结果当然是吓了一跳,赶忙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跑。 聂小倩早就已经泪流满面,“逃不了的,逃不了了!”蟒精老妖的厉害,她比谁都清楚,只是没有想到终究还是连累了他。 “放我下来……”他就可以自己逃了。 “嘘,乖乖的,我们一定可以,呼呼,逃,逃出去!”宁采臣一紧双臂,反而把她抱得更加紧,“我们,呼呼,我们,可以,呼呼,逃出去!”谁知脚下一个不稳,被石头绊住,一人一鬼顷刻摔成一团。 蟒精老妖的笑声顿时进发出来,“逃啊,你们逃啊,逃得出去?哇,哈哈哈哈哈哈!”妖手悬在半空当中犹如猫捉老鼠一样故意放纵着他们。 “啊!”身上的痛楚令小倩忍不住又是一声惨叫,“你走吧,不要管我了。你自己去找燕赤霞和冬天,他们,他们都在王家,你帮我跟冬天说,我,我对不起她,我是骗她……”她双手往宁采臣的胸口一推,金光乍现,小倩顿时又是一声惨叫,“那是什么……” “啊啊,竟然,小生竟然把这个宝贝给忘记了!”宁采臣慌忙放开小倩,伸手扯开自己的衣襟,日间冬天扔给他而他也幸未遗失的《奎华宝典》在阴沉的夜里熠熠生辉。 “这是……”他正要给小倩兴致勃勃地解释一番,却看见小倩花容惨淡,身形竟然透明起来,“啊啊,你这是怎么了?” “别,别过来!”小倩半呻吟着,“痛!” 仿佛为了呼应这声“痛”一样,半空中那妖手蓦然发出一声嘶吼,下一刻便缩小成原来的那般大小。 “原来是这样。”宁采臣顿悟过来,绕过小倩痛得翻滚的身体,“小倩你忍一忍,我打跑了妖怪就好了,你忍一忍,再忍一忍!” 他猛地抽出《奎华宝典》放在妖手面前,“走开,走开!你给小生我走开……” 《奎华宝典》金光大盛,隐隐约约里便可以听见龙虎宗千百年来舍身取道的历代道长加持祝祷的诵经声,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庄严。 悠悠莲香四溢,这黯黑深沉的夜里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开遍了满地的莲花,每一朵的莲心上点着一支红烛。妖气熏染的兰若寺就在此刻竟然变成了人间仙境。 蟒精老妖的肉身还是被燕赤霞的法术拘禁着,它本来是想利用聂小倩骗冬天打搅燕赤霞施法救人,即便他们两个不因为醋海生波自相残杀也一定会折损许多法力,同时自己元神出窍吞噬了阳气十足的书生后便能趁机解困。 谁知道聂小倩私心一动,竟然险些坏了它的大事。好在百无一用是书生,宁采臣又挂恋聂小倩的安危不愿自己离开,它心中好笑并且认定今夜可以得偿夙愿,谁知道就在最后的关头那迂腐到简直混蛋的家伙竟然掏出了燕赤霞一派的道书。 要知道肉身被困,元神本来就弱,那燕赤霞想了诸多方法也不能逼得它元伸出窍,这次若不是自以为万无一失绝对不会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这一次可谓是自作孽不可活,那孱弱的元神怎么可能经得起《奎华宝典》内那么多道长的加持法力,老妖嘶吼一声,元神逃无可逃,眼看就要被消灭殆尽…… “宁采臣!”聂小倩本来就被老妖拘禁尸骨,幽魂更是经不起《奎华宝典》的威力,嘶吼一声,便是连她自己也以为自己要魂飞魄散去了。 而书生听见聂小倩的惨呼手不禁一松,《奎华宝典》跌落下去。而就这样片刻,满地莲花顿时枯萎,妖手伴着老妖的咆哮一起消弥得无影无踪。 宁采臣连满头的汗水都顾不得擦拭一下,慌忙跑到聂小倩的身边,“小倩小倩,你怎么样?” 聂小倩想笑一笑,笑那个书生锉锉的,那么紧张的样子,就像,就像真的喜欢上了她那样。 不过这样也好!她看着自己越来越透明的双手,这样也好!就算谎言好啦,她聂小倩至少在魂飞魄散的时候不是孤单单的,还是有人,会记住她的。 她为什么那么笑?半透明的脸上那种好像一切都已经满足了的笑容映到自己的心里却变成了冬日的冰霜,宁采臣猛地抓住她的手,“小生,小生总是相信书中才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哎,我在说什么啊!小倩!你听着,我在听见你的琴声的时候,总是觉得很寂寞的心里那一块就给你填满了,我想看见你,摸到你,我想以后的岁月有你可以陪着我……这也是废话!总之,我不要你死,啊啊,又说错了,我,我……反正,我们去找燕赤霞!他一定治得好你。” 他慌慌忙忙就要抱起聂小倩,然而自己的手却就这样穿过了那个心目中比颜如玉还要颜如玉的女孩子的身体,“啊啊” 适时,九霄云动,闪电如同金蛇乱舞,霹雳一声接着一声,那是清明到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 ***》※《*** “守义兄,请你为我压阵!”燕赤霞低喝一声,纵身而起,落在花园里精心布置下的“璇玑”阵内,手中灵旗一翻,顿时整座花园当中烟雾弥漫,再也看不清楚谁是谁,谁在哪里。 “上借九天无根水,下邀十八混沌王。遮天所为行正道,蔽地不求昧良心。天意无路济众生,众生黑白亦不明,转开璇玑重觅道,各方神明请放行。急急如律令!” 婴宁颤抖着坐在阵中,不喜欢的凄风苦雨从天而降,落在发上淋湿身躯。每一道霹雳,每一次闪电,都是那么穷凶极恶,似乎不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就绝不罢休那样。 痛!雨珠打在身上就像被石子砸中一样;啪!一声声雷鸣就像老天在宣告她的罪恶一样。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呢?她到底算什么呢?她在他的心底到底是什么呢? 好想好想所有的时间都停留在那个时候,那个春光明媚,连浮云都写上多情的季节。燕穿着素色的长袍,对,她从来不愿意把那个叫做道袍,但是他穿着就是那么好看哪!一扬手,一抬足,分明就是一幅人都画不不出来的画。山流碧泉,水映红花,清冽的空气好像水晶一样,有时候他还会坐在那泉边的石头上,用竹笛轻轻吹一曲悠扬的音调。 她知道,那时候山上除了她这个小白狐还有很多其他的精怪,好像兔精啦,蛇妖啦,还有那只雀仙,大家都那么喜欢他,喜欢这个虽然穿着道袍,但是还是会温温和和对着它们笑的道士。 直到他送了她那只竹笛。从此他就不再吹啦,听说是因为他师傅不喜欢他跟它们接近,说它们是妖孽,是天意不能承认的罪孽! 然后她才明白过来,那个悠扬的曲子,其实,其实是很寂寞的! 但她曾经那么情愿把自己一生的时光全部用来换取那个他送给她竹笛的那一刻,她是从那一刻开始才真正想要做人的,做可以匹配上燕的女人啊! 风好大,雨太猛,每一个雨点落到身上都是痛苦,但是心底始终回荡着那个寂寞的调子,婴宁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口中轻轻哼起那熟悉的曲子,燕,燕,燕! 什么时节,我把竹笛还给你,你再为我吹一首不寂寞的调子吧? “婴宁,心思不要浮动,好好坐着!”燕赤霞的声音穿透了重重雷声的轰鸣,“记住,你千万千万不可以离开你现在所坐位置的十步以外。” 燕,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曲子?我一直不明白,明明是那么悠扬的曲调,为什么细听了却又那么寂寞呢?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给你的经文呢?你坐在阵中要心无旁骛,认真诵读!”燕赤霞喝道,“我会帮你脱开这四九天劫,转生为人的。” 燕,你的法力已经衰退得即便我也很清楚地可以看见了,你还不知道吗?我转生为人,我为什么要转生为人?转生为人以后,假如你却已经不在了,那么谁来让我交还那只竹笛?谁来把我想要的那一刻还给我? “轰!”天雷阵阵,婴宁哼着心中的调子,轻轻站了起来。 燕,我已经不在乎要不要做人了! 第八章 “轰!” 奶娘抱着被闪电雷鸣惊醒的婴儿,一面哄着一面却自己也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作孽啊,作孽啊!” 是的,没错!冬天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就是作孽,是错的!她推门而入。 “啊啊!”奶娘被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楚来人才嘘了一口气,“你是年姑娘?” “是,我就是跟着燕赤霞的那个!”冬天眼直直地看着她臂弯里的臭小孩。虽然上次见面他毫不客气地吐了她一身,她也发誓要痛恨他到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见这么狂哭的小孩子,不由自主地,她也怜悯起来。 但是,不要怪我啊,我也没有办法的。你娘是狐狸精,老天不让她转生为人,你香蕉个臭小孩也看见了,外面正在天打雷劈!为了天道伦常,为了……他*的,老实告诉你就是为了燕赤霞,我怎么都不会让狐狸精变成人的。 “你把小孩给我,燕道长说了要借婴儿的灵气帮他娘脱劫!”冬天睁大眼睛说着,气也不喘一下。 “啊啊?”奶娘愣了愣,“但是老爷、夫人没有……” “救人要紧!”冬天劈手从奶娘手里把号哭中的孩子抢过来,“你就他香蕉的给我乖乖待在这里不用动,免得天打雷劈劈死你!” 一面胡言乱语地恐吓,一面转身跑了出去。 ***》※《*** 好多雾!层层叠叠,缕缕团团。冬天抱着小婴儿,辛苦地徘徊在那么多雾的中间。 “啪!”一阵霹雳闪电,遥遥地劈在白雾上方,声音是朦朦胧胧地传过来,但整座阵势却毫无疑问地晃了晃。 燕赤霞,你在哪里?你不可以出事你知不知道?什么狐狸精、白骨精、老虎精,什么妖魔鬼怪横行霸道这都跟你没有关系,我们不吵了,我只要你好好的,不要为了任何别的人伤了自己! 也许是因为哭得累了,小婴儿在冬天的臂弯里慢慢抽噎着。看了看越来越扑朔迷离的阵势,冬天不敢再乱走一步,狠狠在婴儿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毫无防备的婴儿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是谁在哭?”一步一挪的婴宁猛地停下脚步,那凄凄切切的声音虽然艨胧,听在她的耳边却好像撕心裂肺一样,“宝,宝宝!” “婴宁,天劫将至心魔渐甚,你不要乱走!”坐镇阵中的燕赤霞猛然喝道。他不是不知道冬天来了,即便隔着层层迷雾,冬天身上特有的那股生气勃勃的芬芳就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在第一时间便窜入了他的鼻间。 她为什么会来,她怎么会来?她怎么会抱着婴宁的儿子来这里?疑问比眼前的迷雾还要浓厚。但是,他不敢动! 璇玑阵发,就是天崩地裂也不能擅离阵心,他的法力已经不足,他没有更多的机会替婴宁转劫,只是,这蓦然而至的杀机从何而来? “燕赤霞,我来了!”冬天猛地大叫一声,“你的法力不足,要摆这个‘璇玑’阵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假如你不要你的命,你给我听着,我要!为了你的命,我才不怕天打雷劈……” “冬天!”燕赤霞心头豁然一惊,“你……” 冬天打断他,“我知道你喜欢这个狐狸精,但是为了这个狐狸精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去,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我绝对不允许!” 婴宁听着那熟悉的哭声,连脚都软了下来,“年冬天,你把宝宝还给我!” “没错!狐狸精,你的儿子在我的手上,你要保自己的命,你的儿子就会没命,你要你儿子平平安安……” “年冬天!”燕赤霞再怎么样也没有料到冬天会做这样的事,“你,疯啦?竟然用一个小孩子来要挟我!” 冬天不理他,眼前的迷雾层层,一层阻隔了一层她的犹豫。迷迷蒙蒙里,好像又回到黑街夜杀的时候……对!她不是好人,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做好人。因为好人的话,没有办法在黑街活下去,没有办法原谅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所以从五岁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不要做好人。 一咬牙,冬天用那种冷得甚至还有点笑谑的声音柔和地命令:“婴宁,你就自我了断吧。” “疯子,她真的疯了!”燕赤霞跳起来,急急地叫着婴宁,“婴宁,你不要听她的胡言乱语,你的儿子我一定帮你救回来,你不要做傻事!” “狐狸精,你知道我会不会下辣手!燕赤霞,你更加清楚!”冬天咬牙冷笑道,“我惟一在乎的,是你的命!” “我答应你,把宝宝还给我,还给我!”婴宁战栗着,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她本来已经要放弃这个脱劫的机会了,为什么现在还要连累她的孩子?再怎么样,她的孩子,有什么罪孽,虽然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孽,但是,“你把宝宝还给我!” “年冬天,你还有没有人性?你没有爹娘吗?你……”燕赤霞深吸一口气,抽痛的额头再一次提醒他法力正在消退。 说对了,我没有!我不知道有爹娘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爹娘为什么会把我这样孤单地扔在孤儿院的门口,我不知道天下的娘是怎么宝贝自己的孩子!冬天抿紧自己的双唇,我就是不知道! “年,年姑娘,你发发慈悲……”婴宁向着她声音发出的地力,摸索着,明明是那么小的庭院,然而在层层迷雾下面,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那样,“我答应你,答应你了,你让我再见见宝宝,再见一见……” “就算怎么样的再见,你也要离开他……”冬天才说了半句,猛地后脑被人用木棒狠击了一下,“啊!”她踉跄前扑,手上一松,臂弯里的孩子已经被人抢走。 粘腻的液体慢慢流下来,血腥的味道顿时弥漫在整座阵势里面。 王守义颤抖着扔掉袭击冬天的木棒,抱着自己的孩子,“我,我以为你是好人!” 冬天咬牙忍住昏眩的感觉,从地上弹起来向他扑过去,“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好人!” 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守义怎么可能是黑街从小打到大的冬天的对手,只是抱着儿子的手死命不愿放开,任凭冬天的拳头和脚蹋落在自己身上也要护住自己的儿子。“慈悲啊,老天,你发发慈悲啊!” 婴宁嗅着那可怕的血腥气味,头脑越来越昏昏沉沉,身体最深处一种叫嚣着要勃发的欲望正在冒出头来,那是自从答应了燕赤霞要做人以来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感应到这股力量。 妖的力量! “把孩子还给我,给我!”婴宁抬起头,一双灵动的水眸变成了血红的颜色,“还给我!” “婴宁!”燕赤霞捏紧着拳头,指甲紧紧扎入掌心的肉里,“不要,不要,你答应过我,不用那种力量,不要在这个时候……” “轰!”天雷乍响,横扫在天际的闪电把所有的一切尽力摧毁,王家大宅就在那天地的咆哮声中一一瓦解。只是那些奴仆,也有是人的,也有是妖的,他们(它们)的哀号却传不入卷在“瑾玑”中的他们的耳中去。 迷雾重重,“璇玑”里的众生终究听见的只是他们自己的声音。 冬天:“我没有说过我是好人,我惟一在乎的,是燕赤霞的命,我没错!” 燕赤霞:“不要,婴宁,不要在这个时候!你答应过我。” 婴宁:“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王守义:“慈悲啊,老天,你发发慈悲啊!” 一道猩红色的暗光从婴宁的指尖汹涌而出,直上九霄。风云震动顿时引来重重惊雷,只在刹那间就把燕赤霞布下的“璇玑”阵打得坛倒旗落,迷雾离散。 痛赤霞惨叫一声,法力反噬,五脏六腑顿时一起受伤。 冬天吓了一跳,“燕赤霞!” 却同一刻,婴宁发出一声尖叫,娇美的容颜被白色孤毛掩盖,天际作金蛇狂舞的闪电立刻被招了过来。 “不”燕赤霞狂吼一声,不顾自身伤痛,极尽全力地扑倒在渐渐变身的娶宁身上。 冬天看得目眦俱裂,尖叫一声,连想一想的退路也不留给自己,跟着他扑过去 已经变成废墟的苍茫大地一阵颤动,奇异而庞大的声响过后,看不见底的壕沟裂了开来。抱着婴儿的王守义慌忙地向他们跑来,但脚下被乱成一地的碎瓦残壁绊倒,臂弯里的孩子脱手而出,就在他伸手要去抱孩子的那一个刹那,又是一条鸿沟乍裂。 “燕,燕!”辛苦转头看见这一幕的婴宁尖叫出来,“救我的孩子,去救我的孩子。” 燕赤霞搂住她,“不行,你会给雷劈中……冬天,冬天,你去,救救孩子,什么错都是我的,孩子,孩于是无辜的……” “什么错,都是你的?”冬天拼命咬住牙齿,让鼻端的酸涩变成愤怒,“即使,明明错的是我?” “你去,求求你,求求你去救那个孩子!”燕赤霞闭一闭眼睛,“我求求你。” “那么我去求谁?”冬天尖叫起来,“我去求谁来救你?” “冬天!” “燕!” “孩子” 所有的声浪汇集在一起变成可以摧毁生命的凿子,一下又一下凿在冬天早就已经不能承受的良心上,“不要,你们不要逼我……” “轰隆!”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所有人的视野都被颠覆过来,隆起的土地迎合着澎湃的雷声,每个人都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下翻腾在这个滚滚红尘。 人生如此,浮生若斯…… ***》※《*** “啊!”烟飞尘扬里,冬天只看见燕赤霞玄色的道袍猛地一沉,她想也不想立刻死命拽住。然后才看见他手中抓着婴宁的手腕,而他们两个却都已经悬在鸿沟边缘,若非冬天抓住的这一角道袍,两个都已经向无底的深壑落下去。 听不见王守义的声音和婴儿的哭喊,冬天连转头也不敢,抢在道袍帛裂之前抓住燕赤霞的腿,“抓住我,燕赤霞,抓住我!” “放开,燕!放开我!”婴宁全身痛得几乎肌肤寸裂,突然浑身一颤,“这是什么?”她颤抖着用渐渐变成了爪形的手抚过眼角,“为什么,湿了?” 燕赤霞摇着头,一个字也不说,努力在冬天的帮助下往上攀爬。但每一次都为峭壁的陡而无从着力,悬在半空的手因为要拼命抓住裂地的缝隙而鲜血涔涔。 “这是什么?”婴宁抽噎着,“为什么我的心那么痛的时候,它就出现?” 又一次的失败以后,燕赤霞轻嘘一口气,缓缓道:“这就是眼泪!但凡是人,就会有泪!”劲风从刀削般的俊面掠过,蒙在他面上的泥尘里缓缓晕开一团湿润,清朗的声音一如当年的笛声,飘飘悠悠,“你已经,是,人了!” 做人! 婴宁抬头看着燕赤霞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看着天际张牙舞爪的闪电,看着冬天因为用力咬破嘴唇流下来的血红……做人? 如果做人一定会有这种东西,一定会心痛到这样的程度,一定要用那么多的不可弥补作为代价,那么谁要做人? “如果做了人,我就没有办法送你上去了,”婴宁叹息一样地说道,“而且,冬天也支持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她微微一笑,“所以,我才不要做人!” 谢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所以这次我下定决心,我不要做人! 婴宁念动仿佛镶嵌在她血液中的妖的咒语,浑身一团火焰般的红光萦绕,缓缓托起燕赤霞的身体向壁上安全的地方放下去。 闪电就在那一刻劈中满身红光的狐妖,炸得整个世界一片鲜红,婴宁轻轻笑着,坐在那红的中央掏出一只竹笛,“以后吹的话,就不用寂寞啦,因为,是我自己不愿意做人的哪!” “婴宁”燕赤霞被乍然的变化惊得完全呆住,“婴宁!”挣扎着要爬起来用身体替她挡住一下又一下的雷劈。 但这一次冬天死命地压住了他,“你听见了听见了,是她自己不要做人的!” “轰!” 天地的主张下来了,它把是非黑白用它的规则细分得一清二楚,是人的,终究是人;是妖的,终究,是妖! ***》※《*** “娘子,”好像哭泣一样的声音一直到很久以后才传进冬天几乎完全麻木的脑海里,“娘子,娘子,你在哪里?” 她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狂风暴雨转变成了不断不断的细雨。王守义颤颤巍巍地抱着号哭不断的婴儿一身狼藉地蹒跚着。“娘子!” 冬天猛然想起什么,连忙低头看着自己一直死命压制住的男人。 燕赤霞呆望着自己手里的竹笛,整个人就像全傻那样。 冬天坐起来,颤抖着碰了碰他,“燕……” “不要,不要叫我!”燕赤霞猛地大叫一声,然而声音更大的音量却被他自己沙哑的嗓音所掩盖,“不许你叫我!” 冬天像被吓了一跳那样,身躯发着抖瘫倒在地上。 “你,你怎么能够,怎么可以……”燕赤霞看着她,眼神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绝望,“怎么,怎么会!呃……啊!怎么会!” “你明明听得,听得那么清楚,是她自己不要,不要做人的!”只有用不断吞咽的方式才能压抑住自己流眼泪的渴望,冬天慢慢地陈述,“如果说,她做人的代价,是你的死亡,我,我绝不允许!” 燕赤霞颤抖地手高举着,手中的竹笛“啪”一声折断,“就算她死,不!就算我死,我也不用你来管!我不会选择你的,绝对不会!你究竟明不明白?” 冬天想让自己不要再颤抖,至少下巴不要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让她的讲话和吞咽都变成一种痛苦,“我,没有,错!” 她没有错?她还是这样咬定着她没有错!目光坚定,始终如一,不流泪,不忏悔!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冬天?为什么是他所喜欢、所爱的这个叫做冬天的女子摧毁掉他这一生惟一的梦想、最大的渴望?为什么? “看来,我们来晚了。”一个莽撞的声音猛地远远传来。 宁采臣背着因为清明鬼门开阴气大盛所以才得以逐渐恢复的聂小倩跑了过来,“燕兄,年姑娘,大家住手啊!” 燕赤霞木然地转头去看他们,冬天却眨也不眨地盯着燕赤霞。 “大家不要自己打自己,”宁采臣气喘吁吁地叫着,“这是老妖怪的阴谋啊。” “阴谋?”冬天慢慢地扫过他们一眼,“什么阴谋?” 宁采臣喘口气,放下背上的女鬼。聂小倩当即跪倒在冬天的面前,“我受老妖指派,骗你前来打搅燕道长施法,损耗他的法力并自,自……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吗?阴谋吗?”冬天点点头,又转回来看着燕赤霞,“是不是都无所谓啦!”因为不管是怎么样的起因都会有这样的一个结果,就好像不管是人还是妖,都会经过这样一个痛的过程。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我喜欢你;你可以不选择我,但是我爱你。”冬天直起身体,“你可以为她转生为人而让自己去死,但是我不会允许我爱的男人在我的面前死去。” “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燕赤霞绝望地摇着头,“什么都不明白。” “不明白的人是你!”冬天吼道,“我跟婴宁一样,我们只是单方面地,做我们要做的事情。”燕赤霞捂着头,“但是你不明白婴宁在我心目中的意思!” 冬天的脸色更加苍白,“我知道你喜欢她,那么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带她走……” “不是,不是,不是!”燕赤霞吼道,“我对她的心一直就像当年送她那只竹笛的时候一样。我希望她可以变成人,变成真正的人给所有的妖看,不是妖一旦成妖就这样一生世了,只要修身养性,它们可以成为人!那时,那时众生的命运就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再不受到天道的限制!她是我的希望,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但是因为你,我就这样看着,看着我这一生惟一的希望碎成,碎成一片一片……就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可以,怎么能够……” “她是,她是你的,希望?!”冬天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这些好像瘴气一样的话,“这样为你牺牲的女人,你只当她,是你的希望、你的梦想的工具?”那么处处阻碍他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那些已经过往的梦境忽然闯进脑海 “你想太多了,”举着蜡烛的道士安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唉,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呢,如果只有十之八九就已经很好了,”道士还是一贯的轻柔口吻,“所以,你还是不要想太多的好。其实,如果你愿意好好地修炼,说不定也有得道成仙的一日。” “为了照顾你,所以我特意从另外一个时空找了一个人来,他的法力说不定还在我之上。总之,这次我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明年就轮到他来看你了。” 烛火晃晃悠悠映射出说话者的容貌,修长入鬓的剑眉,狭长的双目有着凛然的威仪,而深刻的双眼皮在尾端却斜斜掠起,形成俗称“桃花眼”的凤目,挺直的鼻梁再加上完美唇型边挂着的懒洋洋的笑意,他说得没有错,虽然身为道士,但他的确很帅。 他就是燕赤霞!而自己就是那个被招来看守住妖怪的那个人! “原来,我们都一样!”冬天恍然了悟地苦笑起来,“都是你希望的工具,你从来都是那样,从来都是!” 然后她抬起头直视他,“既然是这样,我明白我对你的伤害了!”她的脸上挂起残忍的笑容,“我就在你的面前,把你的梦想和希望撕成碎片,让你一生的心血变成了空气!”她说,“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杀了……”燕赤霞呃一声,用从未有过的那种惊恐看着她,“杀了你?” “是啊,杀了我!杀死我!”冬天叫道,“我不会为我的行为忏悔,我不会流泪!我很高兴害死了她,婴宁你梦想的工具!” “杀了你?”燕赤霞沙哑的声音就像嗓子在沙地上被磨了很久似的,“我,办不到!” “你为什么办不到?”冬天咬着牙齿,“是因为,你担心我死了就没有人能替你守护这个世界吗?” 燕赤霞浑身颤抖一下,既像溺水,又像在溺水的刹那间抓住了半片浮木,“你……知道了?那,也是……一个原因。” “那么我告诉你,除非我死在你的前面,否则你死了,我也绝对不会活着!”冬天嘲笑一样地看着他,“我跟你发誓!” “不!” “你恨我!”冬天说,“恨我害死了你梦想的工具,那么现在我连你随后的希望也砸碎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杀我?”她抬起头来,“杀死我啊!” “不……我,办不到……我,不能……办不到!”燕赤霞的眼神说不出的奇怪,黯得就像已经熄灭的篝火的灰烬,又像就正在燃烧的死亡的火那样热烈,“我办不到!” “为什么?”牙齿把尚未结痂的嘴唇的伤口再一次撕裂,“给我原因!” “因为,我……”燕赤霞颤抖着,“我……” “燕赤霞!”一个拳头飞过来,伴着一个咆哮的声音竭尽全力地吼出来,“你把,你究竟把婴宁当做了什么?”打断他们的是怀抱着婴儿的王守义。 冬天认识这个老实人那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在她,或许是在所有人的心目里,王守义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没有什么个性,没什么牢骚,任何时候只会求人帮助…… 但是这一刻,他不再是了。 “婴,婴宁喜欢你!”他结结巴巴地对着燕赤霞叫道,脸红得好像要滴下血来一样,“我知道她喜欢你,但我就是单纯地喜欢那样单纯喜欢你的她!”他颤抖着,用没有抱孩子的那只手再一次狠狠地在燕赤霞的脸上打下去。 “就因为我单纯地喜欢她,所以我不介意她喜欢你,不介意她是不是狐妖,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感情我甚至不要求她会回报我,只想那么一直走下去。”他吼叫着,“对我来讲那么好的婴宁,你究竟把她当做了什么?这样喜欢你的婴宁,你究竟,究竟当她是什么?”王守义双腿软倒跪在地上,满脸分辨不出是眼泪还是雨水的泗横,“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漫天的苦雨,一地的泥泞,王守义软倒下来的时候,湿漉漉的泥就这样溅在冬天的脸上。为什么似乎全世界都在问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燕赤霞闭着眼睛长叹一声,“是我错了!”他黑色的袍子翻飞在雨里,“我错了……” 第九章 “真是难以置信!”聂小倩至今还是不能理解,“那个道士竟然就这么走了!”她放下手里的针线,幽幽看着窗边正在读书的宁采臣,“扔下冬天姐,然后就像完全在这世上消失了一样。” “哎呀,哎呀!”宁采臣慌忙探头往外张望了一下,“小声点,莫要让冬天听见。”一边慌慌张张地把窗户合拢起来。 正准备到书生这里来借几支蜡烛的冬天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又挑了挑眉头,但终于还是走开了去。 时序已经进入夏季,微微炙热的夜风很难带走白天的暑气,好在兰若寺的阴气够重才不觉得这必须穿着内外三层衣服过夏日的古代特别难熬,说起来,清明的事情就好像上个世纪的故事一样了。啊啊,在这个年代,世纪这个词还没有被人接受,说了也没有人懂,所以还是要小心地用啊! 因为聂小倩突如其来的话语,完全失去了写符的兴致,冬天东逛逛西逛逛地在依然破旧的兰若寺里游荡。 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为什么不离开呢?毕竟这兰若寺第一届主人是妖,目前被关在地下室里,第二届主人也已经走得不知道哪里去了,所以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冬天靠在廊柱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自己好像最近以来特别喜欢问为什么。啊,这必然和木头书生做了邻居大有关系。 这段日子以来,书生教她识字自学《奎华宝典》,小倩陪着她练习法术,他们有志一同地不在她的面前提起燕赤霞的名字,却又陪着她住在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出事的鬼寺当中。日子慢慢地悠然地淌过去,明明秋试的日期越来越近,宁采臣却连提都不提及,聂小倩则似乎连自己的尸骨还在老妖的手里这种大事都忘记了。 他们都当她是脆弱得不可一击的玻璃娃娃,却忘记了她再怎么说也曾经是黑街大姐头的事实。虽然他们也未必懂得什么叫做黑街大姐头。 再说,他们不知道她只要知道燕赤霞还活着就很足够了。说什么“你杀死我吧,杀了我”这样话,后来冷静下来想一想其实自己也很后怕,万一那个神棍真的走火入魔把她杀了……呃,总之那不是很愉快的回忆。 再怎么样地活着都比死了要好很多,在这方面她就常常怀疑宁采臣和聂小倩的“婚姻”生活。当然,她也不会鸡婆到三更半夜去趴在他们房间的窗户上偷看虽然她是有点这样的想法,但是这种事情是打死也不可以承认的。 活着多好,可以看见青的草,红的花,还有蓝的天上白的云飘,还有一种可以慢慢等待的牵挂。 是的,这就是她不离开的原因。只要老妖在兰若寺里一天,那个家伙不管怎么样,也始终会回来一次的吧?梦里的情形虽然一再告诉她,他活不过二十五岁这个关口,但是在那以前,他会回来一次吧。那么,就有再见一次的机会了。 如果那个机会放在她的面前,她发誓要清清楚楚告诉燕赤霞:我想通了,我不会为你死的,你放心,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给我一夜情作为我们认识的纪念。等我回到现代,我也可以很得意自己摆脱了处女的身份,基本符合浪漫爱情小说的标准,然后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对,就这样说。这样才像是她年冬天嘛!她是绝对不会学那个混蛋不爱惜自己的生命的,就是这样,所以,要等着再见一次他的面,把这些话告诉他。 结果这样一等就是几个月,待到发现夏季过去,盂兰节就要来了的时候,赫然已经到了落叶潇潇的秋天…… ***》※《*** “采臣,你来试试看这件袍子,会不会觉得大了一些?”聂小倩抖开一袭天青色的长袍,微笑着说,“我故意做得大了一些,以后你高中了,官场应酬一多,人自然会富态起来。” 宁采臣笑起来,“你最近怎么了?给我做这么多的衣物,我哪里穿得了?” 聂小倩轻轻一笑,“衣不如新嘛!” 书生哈哈笑道:“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愁什么没有新衣服穿?”他伸手挽住小倩,叹了口气,“不过让你做官太太的指望恐怕要落空了。嗯,我想要学些道术医术,救妖救鬼救人!”他轻点一下小倩的俏鼻,“我要学燕赤霞,他既然可以令婴宁转妖为人,我也一定可以让你重生。” “不害臊的,拿自己跟人家燕道长比。”小倩笑起来,“人家是龙虎山张天师门下几代惟一嫡传,道术法力更是不可言喻的高,你算什么啊?相信你令我重生还不如相信你可以找到燕道长回来。” “呃!”宁采臣大窘,“小生,小生就如此不能令贤妻信任吗?” “贤妻?”小倩“格格”笑了一声,而后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无论以后如何,你都不要忘了今天说的话啊!”看见宁采臣微愕的神情连忙又转了话题,“我是说真的,你去找燕道长回来好不好?” 宁采臣想了一想,“也是该找他回来啦,否则谁来救我的亲亲娘子,哎,年天师总是不行的啦。” 小倩想起冬天每次念咒的辛苦,也不由笑起来,“冬天姐已经很努力了啊。” “再怎么样努力,哪!是你自己说的,人家燕道长那是龙虎山张天师门下几代惟一嫡传……”他揶揄道,“道术法力更是不可言喻的高啊。” 小倩不理会他的揶揄,问道:“你打算到哪里去找他呢?” “他既然不肯回来这里,那么能去的地方只有龙虎山了。”宁采臣叹口气,“我希望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想通了,否则我就要为我的娘子犯相思病了啊!” “相公,”小倩望着他,媚眼如丝,“讨厌!” ***》※《*** “到底什么叫做‘四围……胡什么不鬼’?”冬天疑惑的眼光从送别的路上转回躲在伞下阴影里的女鬼,“我没有在《奎华宝典》上看见过啊。” 聂小倩没好气地瞟她一眼,“拜托你也偶尔读一点书好不好?那是‘式薇式薇,胡不归’!意思是说,已经到了采摘薇草的季节了啊,你怎么还不归来呢?” 冬天蛮有学问地“嗯”了一声,“那么跟你送他去赶考有什么关系?” “咦?”聂小倩微微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送他去赶考的?连他自己也以为他是去找燕赤霞的哪!” “你把那张驱魂符放进他包袱的时候,我看见啦!你的动作不够专业,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好好教你两手。” “年冬天!”聂小倩怒道,“你偷看我们!” “行啦!”冬天抓根稻草放在嘴里嚼,“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她毫不介意地说,“倒是你,把你那个书生相公骗走,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样?” 聂小倩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来道:“不管能不能够重生,我也一定要夺回我的尸骨,绝不能让那老妖趁着盂兰节鬼门洞开的时机再操纵我。” “好勇气!”冬天倒吸一口气,脚下往后退着,“我在精神上支持你。” 聂小倩右手一挥,水袖飞出,“喂,是不是好姐妹咩?是的话怎么可以不顾道义就这样抛下我不管?” “我也拜托你!”冬天被水袖缠住手臂,慌得跳起来,“那个老妖是上了千年的精怪耶,姐妹我何德何能担当如此重任啊?” “你资质极佳啊!否则燕赤霞也不会找你来代替他……” “那是我运气的关系,跟资质没关系。”冬天急着揭开纠缠在身上的水袖,结果却是越缠越紧。 “唉,是你说的,出来混江湖,最重要的是一个‘义’字!” “你听错了,是‘溜’字!”冬天急叫。 “总之你要帮我!”聂小倩也叫起来,“我不会忘记你的,一定送你一件比你想象还要重的礼物给你。” “从小到大我就没有稀罕过这种东西。” “冬天姐”聂小倩最近一段日子以来早就已经摸透了冬天的脾气,双眸一阵猛眨,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泪盈于睫。 “你,你别又用这招!”冬天怒道,“我,不会心软,打死也不会,心软……” ***》※《*** 冬天哀怨地走在地道里,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最终自己还是走到了这样一个境地。虽然已经在鼻孔里塞了两团棉花,但那股浓郁得似乎连空气都已经变成了鲜血的味道还是一径往她的上呼吸道里钻。 “年冬天!你真是白痴啊!”叹息着,她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谁?”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发出低沉的咆哮,“滚出去。” 冬天叹口气,硬着头皮笑着招呼:“这位老大,你好啊!我是新来的年冬天。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哎,可惜连名片也没有一张。” 好,好恶心!小小的囚禁室里全然不见她以为的铁链绞架,蜡烛和皮鞭都没有,却有一只巨大的石桶,石桶的顶上摇摇晃晃半露出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头。 “啧啧,待遇真是不太好啊!”她叹息着,跳起来企图跟那人头平视。 “滚出去!”老妖咆哮道。 “你还生气?”冬天噘着嘴,“香蕉你个老妖怪的,你当我愿意来看你啊?要不是今天是盂兰节,我担心你又来玩什么‘元神出窍’的把戏,所以必须来看看你的符贴得牢不牢……你当我愿意来看你啊?” “滚!”随着它的吼声,整个石桶,不,整间牢房都颤抖起来。 冬天拍掉落在头发上的泥石灰尘,声音也尖利起来,“你个鸟啊!都被关成这样了,你还嚣张?大姐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混蛋!”指尖三阴火直射而出,在黯黑的空间里画出两道光华,俱插在老妖的两个耳垂上,顿时淌下两缕发着绿光的血。 “吼”老妖勃然大怒,即便是燕赤霞也不敢随便对它动用私刑,而这个黄毛丫头却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心中震怒,整座牢房抖得也就更加激烈。 冷不防那个黄毛丫头却趁此机会跳了起来,“中!”一张黄色符纸径自贴在了老妖的百会穴上。 一股凌厉澎湃的力量从天顶百汇直刺进来,痛得老妖嘶吼连连,“你,做了什么?” 冬天搔搔耳朵,“啊啊,真是没有办法。你知道我初来乍到,法力也不够,所以我就直接从《奎华宝典》上面把这张镇魔符样本给撕了下来给你用,对你也算不错啦!” 老妖气得七窍生烟,“年冬天!” 冬天眯眯笑着,“不用那么客气还要招呼我,我走了,你慢慢享用吧!”于是一蹦一跳出场。 许是关门的力气实在大了一点,又许是那张“符纸”毕竟不是真的符录只是书上的教学参考,总之,就在冬天逍逍遥遥、快快乐乐地出门后不久,那张给老妖带来莫大耻辱和痛苦的黄纸悠然地飘落了下来,顺便还扯下了原来燕赤震对它下的禁制。 “嘿,年冬天”老妖的吼声阴沉,颇有种不怀好意的意思…… “怎么样怎么样?”聂小倩看见冬天出来就急急上前追问。 冬天酷酷地摆了一个“ok”的手势,得到的却是女鬼目瞪口呆外加不耐烦的白眼。她只好摸摸鼻子,“到了这个鬼年代以来,损失最大的就是没有人理解我的幽默啊!”然后抢在女鬼面色变青之前叫道,“搞定了啦!我们可以安心过孟兰节了!”说着便给小倩施了一个眼色。 小倩这才高高兴兴地点了点头。 ***》※《*** 是夜。 “哪!冬天姐,这个是我给采臣做的四季服饰,若,若八月殿试后他衣锦荣归,若,还记得有我,若,还来这兰若寺……” “这种事情不要叫我,我除了对破坏比较有兴趣,替人转交传情是绝对不做的。”冬天抓一把花生慢慢吃,“老实说,我觉得你们古代的女生很奇怪耶。” “咦?”小倩拿着衣服的手顿在半空当中。 “就好像你,好像……婴宁,你们从来只想过要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这个做那个,把他说的话当圣旨样听,为了他可以连自己所有一切都放弃掉,命也好,自尊也好……你们究竟把自己当做他们的什么人呢?” 小倩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妻子啊!他既然是我的丈夫就是我的天啦!再说,你不觉得吗,为自己喜欢的人做牺牲,听他的话,那是多么快乐的事?” 冬天的花生差点噎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道:“但是,但是天这种东西,平时也许不觉得怎么样,其实却是一直在你的头上的啊!呃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就是说,就是说如果你想在天上飞的话,他还是在你的头上,不可能跟你一起飞,那么你多孤单啊?” 小倩想了想,然后又想了想,“我还是不明白。”她老实交待。 冬天叹口气,“算了!”真是说不通的古代人,“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啊,一定要他跟我是在一根线上飞的,我不要他做我的天,我也不是他的天,我们只是一起飞,这样就很好了!” “也许……”小倩看着冬天意气风发的脸,期期艾艾地讲,“也许你那时候听一听燕道长的话,他也就不会走了。” 冬天的脸顿时垮下来,“谁,稀罕他啊!” 小倩翻翻白眼,说谎也检点让人相信的来说嘛! 正要说句什么揶揄冬天,突然间兰若寺整个震动起来。 “他*的,果然来了。”冬天低喝一声,把手里的花生一洒,“走!” “走?”半空中一声巨吼,“你们能走到哪里去?” 冬天脚尖轻轻掠过枝头树梢,惜力跃起。她转身双掌连拍,一朵朵刻着道家法咒的金光莲花一起向凭空出现的一团黑云涌过去,“走到哪里去都不关你的事,香蕉你个变态妖!” 聂小倩却白衣飘飘,黑夜里就像一支银色的箭矢默然无声地掠飞出去。 老妖心恨冬天对它的侮辱,何况认定了聂小倩不过是一个还被他捏在手里的女鬼,因此只是紧追着冬天不放。 冬天展开御风术,脚下迅捷得如同飞似的,飞腾的身躯便真如飞翔在天际一样。“变态妖,就关了这么几年,你连走路都不会啦!哦,呵呵呵呵呵呵,想也是!你现在不过是只桶子罢了,怎么期待你能跑能跳呢?” 老妖怒气反笑,“小丫头,你口气倒不小……” 冬天佯装出忧愁的表情,“啧啧,我这样太杰出的人,就连自信也被人嫉妒啊!”左脚在右脚上一跺,身形顿时又拔起三丈多高,手指翻转间,“天雷地火,急急如律令!”两道天雷被吸引过来,险险地与那化身黑云的老妖元神擦身而过。 老妖嘿然一哂,“小丫头,就半年功夫你可以练到如此境界也算为难你了。”身形乍变,顿时从一团黑云化成了千千万万的黑矢射了过来。 冬天大吃一惊,防不胜防,手臂和大腿上顿时被射穿了两个窟窿,鲜血进射。 老妖化身万千又重新并拢一处,哈哈笑道:“即便燕赤霞都不敢在我面前托大,你这丫头倒有种得很。” 冬天痛得脸色惨白,咬紧牙关也不让自己在口头上败北,“燕赤霞那种货色都把你关得四肢不全了,遇到大姐我,你还不死?” 老妖哼了一声,“大言不惭!我看你怎么要我死!” “盐放多了,当然谁也不馋!”冬天胡言乱语道,下一刻猛然一跺脚,“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哦!难怪敢说大话,”老妖也吃了一惊,“原来把诛仙阵都练好了。”当下不敢怠慢,黑云化成一堵厚墙,堪堪抵挡住冬天咒中衍生出来的一千支剑。 “喂,老妖,不要这么消极抵抗啊!”冬天忍着痛,手臂挥舞,那一千支剑顿时又变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巨龙。 “有意思,有意思!”老妖看得忍不住开心起来,“你可比燕赤霞那个鱼木脑袋会想得多啦,好玩,好玩!” “那就慢慢玩!”冬天吸一口气,到底吃不消手上脚上的痛楚,慌忙给自己止血上药。 “轰!”剑龙在黑云的攻击下重新散开成千剑落下。 “他香蕉个笨蛋龙!”冬天咬着放止血药粉的瓶子,慌慌忙忙指挥飞回来的剑又变成一只猫。呃,理论上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虎,但因为她见老虎的机会不多,又不像龙可以随便变,所以在老妖看上去的时候,那分明就是一只大猫。 “噗!”黑云团发出变态的笑声,“猫,猫啊!” 冬天恼羞成怒,“是老虎,老虎!”心中不免狠狠地埋怨着聂小倩怎么还没有搞定。 “你在想那个女鬼为什么还没有把自己的尸骨偷出来吗?”黑云中间突然传出老妖得竟洋洋的说话声,被说中心事的冬天差点吓得掉下地去。 “就你们这点小小的阴谋难道会逃出本大仙的法眼去吗?嘿嘿,那女鬼只怕早就被我分身所设的法术打得魂飞魄散了!” “放屁!”冬天跳起来,眨了眨眼才突然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屁”不是自己放的。 但见纸张纷飞,就像在这秋天的深夜突然下起雪来,一袭儒衫的宁采臣背着自己的背篓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哟,书生!你终于学会放屁啦?”冬天心中高兴至极,“你怎么回来啦?” “这个待会儿再说,小倩呢?” “去输自己的尸骨啦!”冬天兴致勃勃地指点他,“就在地下室里!” “那你还不去救她?”宁采臣大吼起来,全忘了自己书生的本色和风度,额际的青筋一根接着一根跳出来,“救她啊!” “那这边怎么办?”冬天被他难得的咆哮状吓住,“你来对付它吗?” “我抄了一千本道德经……”宁采臣的话猛然噎在喉中,双目发直地望住前方。 冬天被他的表情吓住,下意识转头看去,那破损的兰若寺得月洞门里,颤颤巍巍的聂小倩正捧着一个骨灰坛站在那里。止不住的豆大泪水一颗颗从她苍白的颊上滚落下来,染湿尘埃。“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回来?” “因为,你说……”宁采臣一步一顿地走上去,“衣不如新,所以我才在那个已经忘记了一切的早上突然明白,人,不如故!” 聂小倩举起衣袖想擦拭脸上的泪,但抬起手却让所有人吓了一跳,原来在冬天的法力护持下渐渐像个人了的女鬼再一次被打回原形她整个身体都变成了透明的。 “怎么会这样?”宁采臣惊叫道,”小倩!”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啊!”小倩瘫坐在地上,“所以我才不要你回来,看见我这个丑样子!”她轻轻搂紧怀里的骨灰坛,猛地大吼,“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宁采臣一愕,“为什么?”他冲过去,企图一把抱住聂小倩,但伸出去的手却在彼此接触的那一刻,穿透过去。泪水就这样滂沱而下,“为什么,你竟然还要问我为什么?因为你在这里啊,因为你是小倩啊,因为在我走的那天早上说‘式薇式薇,胡不归’的人,是你啊!”宁采臣连掩饰也不,嚎啕着,哽咽着,抽泣着,“你想让我再也见不到你一面吗?”他的手指拼命拼命地在原来应该是小倩身躯的地方摸索着,“你以为,忘记的话,我就会快乐吗?再也见不到你的话,我就会成功吗?” 没有你,我有了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又如何啊?! 冬天呆呆看着这两个竭力想碰到对方,却被阴阳隔开的男女,鼻子习惯性的酸痛又出来了。这个呆怔甚至一直持续到有一大颗水落下来,她一摸才发现满手都黑了的状况发生。 抬起头来,冬天觉得自己有晕倒的倾向,黑漆漆一团的乌云就在她的上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却又一大颗一大颗的水滴落下来。 “你,你,你也节制一点啊……”忍无可忍的冬天咆哮起来,“要哭的话也不要在我的头上!” “但是他们”老妖抽抽噎噎的,“看起来很可怜啊!” 这种状况是谁造成的啊?!冬天几乎暴走。 “我要帮她!”老妖说,一道闪光忽悠悠劈过去,聂小倩只觉得自己身上一热,下一刻宁采臣温暖的手已经可以清楚感觉到她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冬天叹口气,对这老妖的元神说:“我们走吧,让他们多说会儿话。” 老妖犹豫了一下,“好,好吧。” ***》※《*** “你能不能帮小倩重生?”穿过正殿的废墟,冬天在一块断壁上坐下,轻轻揉了揉受伤的腿。千年的蟒精老妖啊,刚才竟然在她的面前痛哭!真是不知道谁受的刺激比较大。 “重生?”老妖愣了愣,思索了好半天,“不行!实际上,实际上女鬼的元神也已经被我伤了,如果不在今夜这个鬼节转世投胎,就要沦落畜生道了。” 冬天恨不能跳起来,“早知道这样你还要伤她?” 老妖也很无辜,“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他们那么可怜啊。” “那你为什么要吃人呢?”冬天吼道,“你要是不害死小倩岂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可怜事?” “所以说你们人很笨!”老妖嘿了一声,冷笑道,“那么脆弱的人本来就是随时会死的啦,何况如果不是她死了后变成鬼,又怎么会遇到那个呆呆的书生呢?” 冬天一愕,顿时语塞,过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他香蕉你个变态妖的,你还不算太可恨嘛,那你为什么要跟燕赤霞为敌?!” “我讨厌人!”老妖气呼呼地说,“我要把人全部杀光,然后我就可以成为这世上最靠近神仙的生命了。” “那你还为书生和女鬼的事情哭?”冬天睁大了眼睛,“神仙有什么好的,一定要去做?即使做不了也要模仿?” “燕赤霞还不是一样?他若不是为了想像神仙一样,何必害死狐狸精?”老妖火气大上来,“他跟我论道说了三天三夜,说不过我就开打,他香蕉皮的比老子还不要脸。” 一听见粗话,即便老妖纯粹胡说,冬天也已经心有戚戚焉了,何况越听越觉得老妖的话只怕也未必没有道理。不过当然了,目前这个不是重点。 “我们,怎么帮女鬼?” “转世投胎这种事情,不是你们道士的看家本领吗?” “所以说你们妖很笨!”好不容易扳回一城,冬天大乐,“你想想看,要让小倩转世投胎当然不是难事,但怎么跟他们说呢?” “不用说了。”聂小倩的声音传过来,她拉着宁采臣的手,平静而且安详地站在那里,“我去转世!” “小倩!”宁采臣发出一声抽噎的泣声。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聂小倩温柔地看着他,“不可以反悔了。” “但是”冬天忍不住想说,你们就会再也见不到了啊! 好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样,小倩打断了她的话,“谢谢你,冬天,谢谢你!”她看着她,“很高兴可以在我这一世里认识你……啊,你还记不记得?我答应过你,如果你帮我找回自己的尸骨,我一定送一件比你想象还重的礼物给你?” “小倩!”冬天叹气道,“你不要搞不清楚状况……” “好啦,好啦!”小倩温柔地安慰道,“来,拉住我的手,来啊!” 翻着白眼,冬天无可奈何地拉住她的手,“我是……” 天昏地转,整个世界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漩涡似的,冬天完全没有选择地被卷了进去。 第十章 这算怎么一回事? 冬天呆滞地看着眼前熟悉到甚至可以说有些心痛的场景,她在干什么? “娘子,”好像哭泣一样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拍击着她的耳膜,“娘子,娘子,你在哪里?”那是被突变惊得几乎就要疯掉的王守义。 而那个时候,自己应该正压制着燕赤霞啊,而不是,不是像眼前这样被“自己”压制着。 自己?冬天觉得自己也疯了。 她看见自己,看见自己正压制着自己,然后头慢慢地低下来,巴掌大的脸上除了泥泞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 而这个时候的“她”,穿着玄色的道袍,卧倒在汪洋似的泥泞里,手里,竹笛清脆欲滴。 她竟然变成了燕赤霞。 运算他香蕉个烂泥的什么事? 冬天看见那一个“冬天”坐起来,颤抖着碰了碰自己,“燕……” “不要,不要叫我!”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嘴巴张开猛地大吼了一声,“不许你叫我!” “那个冬天”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身躯发着抖瘫倒在地上。 “你,你怎么能够,怎么可以……”这种排山倒海一样的绝望是什么?为什么张翕着嘴唇,正在说着话的自己会有这样沉重的恐惧?“怎么,怎么会!呃……啊!怎么会!” “你明明听得,听得那么清楚,是她自己不要,不要做人的!”“那个冬天”说着,每说一个字,喉咙就艰涩地蠕动一下,“如果说,她做人的代价,是你的死亡,我,我绝不允许!” “啪”一声轻响,自己手里的竹笛被折断了,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倒下去,“就算她死,不!就算我死,我也不用你来管!我不会选择你的,绝对不会!你究竟明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难以解释的痛苦、恐惧、绝望和毁天灭地一样的虚脱一起涌现在现在的这个身躯里,如果,如果这个身躯真的是冬天的话,她想即便自己曾经发过誓不再流眼泪,那些涌动的痛苦也会化成透明的水珠从眼角满溢出来。 她看见“那个冬天”颤抖着,“我,没有,错!” 又是一种熟悉的热切甚至炙热的感情流窜过自己的胸口,冬天还来不及分辨清楚那种感情是什么,“看来,我们来晚了。”一个莽搪的声音猛地远远传来。 宁采臣和聂小倩来了。 燕赤霞木然地转头去看他们,冬天却眨也不眨地盯着燕赤霞。 “大家不要自己打自己,”宁采臣气喘吁吁地叫着,“这是老妖怪的阴谋啊。” “阴谋?”冬天慢慢地扫过他们一眼,“什么阴谋?” 后面的事情就像电影的回放,只不过,角色的变换有种令人窒息的感受。 “自相残杀吗?”“那个冬天”点点头,又转回来看着自己,说道,“是不是都无所谓啦……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我喜欢你;你可以不选择我,但是我爱你。”她直起身体,“你可以为她转生为人而让自己去死,但是我不会允许我爱的男人在我的面前死去。” 那种熟悉的刺痛夹杂着炙热又一次窜上来,心口和四肢都被熨得疼痛不堪。“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绝望地摇着头,自己又开始说话,“什么都不明白。” “不明白的人是你!”“那个冬天”吼道,“我跟婴宁一样,我们只是单方面地做我们要做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在摇着头,“但是你不明白婴宁在我心目中的意思!” “那个冬天”的脸色更加苍白,“我知道你喜欢她,那么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带她走……” “不是,不是,不是!”急切的焦灼,敲那热流烫得几乎已经变成了灰烬,“他”不由自主吼道,“我对她的心一直就像当年送她那只竹笛的时候一样。我希望她可以变成人,变成真正的人给所有的妖看,不是妖一旦成妖就这样一生一世了,只要修身养性,它们可以成为人!那时,那时众生的命运就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再不受到天道的限制!她是我的希望,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但是因为你,我就这样看着,看着我这一生惟一的希望碎成,碎成一片一片……就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可以,怎么能够……” “她是,她是你的希望!”“那个冬天”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话语,“这样为你牺牲的女人,你只当她,是你的希望、你的梦想的工具?”她看见”那个冬天”身躯猛地一震,想起来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她正是恍然大悟自己究竟是他的什么人的时候。但为什么角色变换了,那种恐惧和绝望还是一模一样? “原来,我们都一样!”“那个冬天”苦笑起来,“都是你希望的工具,你从来都是那样,从来都是!”“他”看见她拍起头直视自己,“既然是这样,我明白我对你的伤害了!……我就在你的面前,把你的梦想和希望撕成碎片,让你一生的心血变成了空气!”她说,“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杀了……”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冬天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脆弱还是自己眼前正在扮演的这个角色脆弱,但是窒息却那么清楚地要表现出来,“杀了你?” “是啊,杀了我!杀死我!””那个冬天”叫道,“我不会为我的行为忏悔,我不会流泪!我很高兴害死了她,婴宁!你所梦想的工具!” “杀了你?”笨蛋!笨蛋但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绝望和恐惧的想法,她听见“他”的呻吟,“我,办不到!” “你为什么办不到?“那个冬天”嘶吼着,“是因为,你担心我死了就没有人能替你守护这个世界吗?” 浑身猛然颤抖一下,她觉得自己似乎就在那一刻被完完全全地抛入了无底的深壑当中,即使是心,也好像撕裂成子一条条一片片。不要,不要再说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在那个时候是世界上最惨的人了,但是现在的痛苦和那个时候比起来,那种层层叠叠,纠结起来的绝望和痛苦,恐惧和撕心裂肺,甚至远远超过了五岁时那个本来以为再也不会想起来的噩梦,周身骨骼都被错开来,痛和被背叛的感受一再重复。对不可以杀死的人啊,对自己也以为可以一直守候下去的人啊,动了这种“让他(她)去死了吧”的念头,究竟,究竟这种痛苦源头在哪里?! 王守义曾经的呼唤那么清楚地反应出来:慈悲啊,老天,你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 “杀死我!”“那个冬天”说着抬起头来,“杀死我啊!” “不……我,办不到……我,不能……办不到!”是真的办不到啊,为什么那个笨蛋还要逼着痛得完全不能自己地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我办不到!” “为什么?”“那个冬天”颤抖着嘴唇,鲜红的液体缓缓流下来,“给我原因!” “因为,我……”是谁把这颗心放到了冰山上去冰封,然后又拿到十八层的地狱里去煎熬?“我……” “燕赤霞!”一个拳头飞过来,未竟的话语被王守义的怒火打断,整个世界于是只剩下王守义绝望愤怒的脸…… ***》※《*** “杀死我……杀死我啊!” “不……我,办不到……我,不能……办不到!” “为什么?……给我原因!” “因为,我……我……” “因为,我,爱你啊!”冬天猛然从梦中惊醒,发誓再也不流的眼泪一直一直滑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我,爱你啊! 那句未成的话,竟然用这样的方式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再没有人可以比这一刻的冬天更加清楚燕赤霞的心情,这一切,这混乱、迷惑、痛苦不堪的一切,原来就是为了要成就这样一句话? 我,爱你啊! 脑后的枕头很快就湿透了,冬天也想可以了,就这样吧,不要再哭了。可是从五岁开始一直囤积到今天,即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泪可以流成这样。 她甚至发不出声音来,只是无边无际的泪水在不断地流下去。 ***》※《*** 晨曦乍现,冬天迷迷糊糊地再一次醒过来,已经湿透的枕头没有干的迹象,那是因为就算是在哭累了睡过去的时候,眼泪还是在不断地流着。 她坐起来,透过上面那层已经破损了少许的窗纸望出去,天空碧澄如洗。阳光射过来,金灿灿得好像可以把生命都补偿圆满。 冬天想看一看阳光,稍一抬头,光线刺入眼中,泪水立刻从肿胀的眼皮下满溢出来。 “年姑……不,冬天!”书生的声音隔着窗子在外面响起来,“你醒了吗?” 冬天呼出一口气,“是的,”她说,“我醒了。” “那就好。”书生的声音很奇怪地不似从前的高亢爽朗,微微低沉一些,却不知道为什么冬天突然有种自己看着的弟弟已经长大了的感觉。 “小倩”冬天才想问一声,出口的话却猛地噎在喉咙里。 “她已经走了。”书生却仿佛可以明白她的意思,平静地回答道,“她转世投胎去了,佘老伯答应了帮她找一户好人家……” “余老伯?”有这个人吗?她微微愣住。 “就是,就是昨晚……”一时间,宁采臣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比较好。 “啊啊,‘蛇’老伯!”冬天突然醒悟过来,“就是那个老不着调的老妖啊。” 宁采臣听见熟悉的调侃一样的声音,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就是他。”他说着,慢慢恢复的心情似乎让昨日以前那个快乐的书生又回来了。 “他说了,他会帮小倩找一户祖上有余荫的人家,虽然未必非常富贵却一定会很温馨,还说帮我们跟地府的官差打了招呼,小倩日后不一定会忘记我。”他说着,那声音都令人幸福起来,“所以,我们以后还可以在一起。” “啊啊,这样啊,”冬天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好,“我,还没有好好谢她。” “谢不谢都不要紧,是了,我也要走了!”顿了一下,书生兴奋的情绪慢慢又沉淀下来,“小倩替我打理好了所有赶考的事情,我这就要去了我是特地来跟你告辞的。” “你也要,走啦?”冬天趴到窗户上,离别的愁绪升腾在胸口。 “因为,小倩一定会过得很好啊,”宁采臣信誓旦旦地讲,“所以,我也要开始努力啦!我今年一十八岁,拼搏十六年的话也不过是而立之年,那时候小倩一十六岁,我们便可以重新聚在一起。”他顿一顿,“其实,我也答应了娘亲要好好赶考出仕的,做官的话,应该就可以让家人过得幸福些了。” 这样子也行?冬天微微有种荒谬感。十六年,又不是年六个月,除了电视上一个叫做杨过的男人,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等待也会有结果的感情。说起来,那个家伙还是因为残废了所以没有人要的缘故 但是这些话似乎也不必说出来了,冬天听着书生朝气勃勃的声音,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谁都得到幸福了! “那么,就这样走啦?”冬天想推开窗户,但是手停在窗栏上顿住,然后竭力用快乐的声音说,“至少也要让我说声祝你高中吧?” 宁采臣朗声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就这样走出去,“那就承你惠言了!” 兰若寺里那棵种了很多年的老榆树慢慢飘落黄叶下来,隔着一扇窗两个人都没有说“再见”,因为谁都知道,这一次的分别,永没有再见的机会。 也没有说什么“保重”。因为有了生命的目标,其实不用别人提醒,也一定会这样好好生活下去,真的是金颜色的秋天了啊! ***》※《*** 葛衣老者走进来的时候,冬天正用一把大得有点过分的扫帚扫着满地的落叶。“刷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兰若寺里多少显得有点孤单。 “哟喝!”老者笑起来,“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冬天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有力气元神出窍扮鬼扮马,就不能想个法子让这棵老树不要再掉叶子啊?” 葛衣老者叹了口气,所以说嘛!所以说人这种东西就是最没有良心和最笨的生物。明明是怕她一个人待着多虑而难过,所以给她找点事情做,又怕她一个人做事寂寞,所以现身出来跟她聊聊,谁知道却被她嫌。 “丫头,你非常没有良心哪!” “良心这种东西是表面上做出来给人看的,”冬天不耐烦地说,“这里除了我还有人吗?为什么还要做样子?” “我不是人啊?”葛衣老者大怒,“我哪里不像人了?” “请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冬天提醒他,“你是千年蟒精人类的公敌!” 这丫头! “那你还留在这里不走?”老妖气起来,张嘴呼一下,满树黄黄的叶子又掉落下来一半。 “我是在监管你耶!”冬天说得理直气壮,“万一你又兽性大发胡乱吃人怎么办?” 那岂不是第一个就先把你给吃了?老妖摇摇头,“想在这里等情郎就直说,虽然我觉得那个燕赤霞实在没有什么好。” 冬天也不恼,“老实说,我也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好。”她轻轻笑起来,放下手里的扫帚,跑到台阶上坐下,“唉,老妖怪,你说,他会不会回来?” 老妖走到她的对面坐下,“这就很难说了,如果他已经死了……”话语终结在冬天举起手射出两朵三阴火的时候。 “他会回来的!”冬天说,“因为我知道了他爱我,但是我还没有亲口听他说出来。”她捋捋更长了的发,曾经,它们与他的发如此相缠,“所以他一定会回来!” 这样的信心会不会太不可靠了一点?老妖想是这么想,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 一日。 “还在等啊?” 两日。 “要不要考虑换一下,其实老头子我也不错。” 三日。 “那个道士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呃,忘记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半旬。 “有时候女孩子也不要太固执嘛!” 一个月。 “丫头,别总是看着门外,来来来,跟老头子我喝喝酒,下下棋也好。” 两个月。 “喂,你日复一日就这样看着,不会觉得累吗?” 三个月。 “所以说你们人啊!什么情情爱爱的,难怪脱不了轮回。” 冬季的味道慢慢深了。 “不如你跟着我修炼吧?怎么说我也有千年的道行,跟我修炼的话,很容易就得道成仙了哪!” “怎么样,动心了吧?成仙哪!那……” “什么时候冬至?” “嗄?” “你知道冬至的意思吧?” “啊?” “冬至时节斗指戊,斯时因气始至明,阳气之至,日行南至……元正岁之始;冬至,阳之复,二节并重……冬至阳生,万物苏醒……” “难道我被关了几年,这天下的逻辑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变了吗?”老妖大惑,抓着头发拨了又拨。 “所以说,冬至就是说一年到头啦,每当这个时节出门在外的人都要回家过冬节,表示年终有所归这是什么香蕉狗屁话!”刚才还在幽幽说着好像很有内涵的话的少女猛地跳起来,把千年老妖都吓了一跳,“归个屁啊!什么最重要的时节,什么一定要团圆,人都不出现的到底算什么啊?” “你到底是想表示自己很有内涵呢还是想发火?” 冬天面色铁青,“我本来就很有内涵,还需要表示吗?”她吼着,“我是要发火!”噔噔噔狠狠跺了地面几脚,“我讨厌冬天,最讨厌讨厌讨厌!” 勃然大怒地吼着,少女转身跑了进去,隐隐约约有璀璨得好像钻石的光点从她脸上落下来,在结了霜的干冷的地上慢慢融化。 一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了,老妖又抓了抓一头乱草一样的头发,“你们人啊,真的是很无聊唉。如果喜欢呢,就出来说一声,不要躲在一边偷看,一副想走又放不下心的样子。要是不喜欢的话呢,也出来说一声,何苦要好好的女孩子为一个臭道士耽误芳华。” 断垣残壁的一角,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踱了出来,脸庞消瘦了许多,但不改的是修长入鬓的剑眉、狭长的凤目、挺直的鼻梁和几乎完美的唇型。 燕赤霞轻轻咳了几声,在暖煦的阳光里席地坐下来,“终究被你发现了。” 老妖瞅他一眼,“你的法力散得如此快,莫说我了,只怕丫头也早就发现了。” 燕赤霞抬起头,微微苦笑道:“是吗?”阳光金灿灿洒下来,即便是破损的一座寺院,看起来倒也别有一种苍凉的美丽。 “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哟喝!”老妖蹲在倒了半边的墙壁上,懒洋洋地说,“老妖是以杀天下人为己任,帮忙这种高难度的事情,还是算啦。” “咳,咳!”燕赤霞右手握着拳头放到嘴边,却怎么也止不住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一股不正常的红晕。 老妖瞄了他一眼,又瞄了他一眼,后来还是忍不住道:“你这杂毛好不丢人,还说什么除妖天师,一点小病就把你折唐成这样。”伸出手去在他中府穴上按了按。 燕赤霞只觉得一股热气直上胸臆,肺部的闷痛顿时好了许多,“多谢!”然后便笑了出来,“好一个以杀天下人为己任的千年老妖啊!” 老妖想了想,本来要争辩的,后来却连自己也觉得颇有些无聊,和着燕赤霞的笑声一起笑出来,“你这杂毛真真可厌至极。” 燕赤霞连忙一整衣冠,“多谢!” 老妖翻翻白眼,“算啦算啦倒是丫头的事情,你决定了没有?” 燕赤霞的面色更加苍白,平静地苦笑一声,“所以才请你帮忙。”他看着老妖,“你知道我行年有命,冬至一到我便满二十五岁啦,你若是我,你又该怎么办呢?” 老妖想也不想,“借命啊。” 燕赤霞摇摇头,“借了总要还的,拿什么还?何况终究逃不过天劫的,何苦去害别人?” 老妖叹口气,“天劫就天劫好了,你又不是没做过犯天条违背天道的事情,不用装得那么乖!” 轻笑一声,燕赤霞还是缓缓道:“终究是不行的……” “香蕉你个老杂毛,”自己说了这么半天,竟然还是这么固执,老妖吼起来,“老实说,我烦你不是一天了,你就不能为你自己活个人样出来吗?” 燕赤霞看看自己,又看了看老妖,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比较像人。 他的眼神让老妖勃然大怒,“你要当自己是神仙,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何苦拖累别人?狐狸精是这样,我是这样,然后是丫头……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你那么辛苦到底算什么啊?” 燕赤霞一愣,“我以为别人不懂我,但至少你应该是最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啊。你不是也要杀尽天下人,然后让妖魔横行做这天下的主人吗?我只是希望我们人也好,妖也好,别让天道限制了我们自己的路,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的手里罢了!” “好大口气啊!”老妖冷笑一声,“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的手里,第一条应该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好像老子当年,想吃人就吃人,想救人便救人,何等快活自在,若不能如此,我们妖精修炼那么辛苦所为何来?” 顿了顿,老妖叹口气,“我们妖精若不是为了更加自由快活或者心有所系,何苦修炼成人?要都是为了变成你这样镇日兢兢业业,一心想着复杂的事情,那还不如一天到晚在山林里逍遥啦,真是何苦来哉。 “狐狸精是因为喜欢你,老子却是因为天生喜欢自由自在……嘿嘿,吃个把鸟人算什么,天遣?来就来呗,谁要你来多管闲事?没了你还不是一样万里江山十丈红软,你当你一幅红锦就遮得住苍生了吗,我呸!你连他们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当自己神仙呢。” 燕赤霞额上冷汗涔涔,想说什么偏又吐不出话语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妖。 “老子我看不起人,但是,做人的话可以自在逍遥许多。所以才积累修行,就算可以位列仙班也不去,宁可在这里吃饱了入睡,睡饱了再吃人,哈!偏偏跳出你这么个混球,你真当你自己替天行道吗?天道是什么你到底懂不懂?道行不深野心倒不小的笨蛋!” 老妖站起来伸个懒腰,“偶尔也想想狐狸精死的时候说的那句话!”身形一转,继而消失无迹。 “婴宁死的时候,说的话?”燕赤霞茫然地看着老妖消失的方向,“她说……” 她微笑着,似乎全心全意地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灿烂,“所以,我才不要做人!”她说,她不要做人! 当年为了他,她要做人,这次还是为了他,她不要做人。 所以其实做不做人都是那么简单,关键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尾声 冬至。 “啊啊,一年容易又冬至啊!”老妖咋咋呼呼的,偷眼看着频频望向窗外的少女,“冬至喽,冬至喽!” “香蕉你个变态妖的你给我闭嘴!”冬天恼怒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两遍又趴到窗口去看外面。 夕阳西下,荒野陋室都被镶上了金色的边框,鸟雀夜归,绕枝三匝。苍茫的景象却像生出了吸力一样把冬天整个人吸在了时时刮着凛冽寒风的窗口。 “丫头,不用看啦!过来陪我老人家喝酒!”老妖施个法术,立刻就变出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酒菜,“来来来,冬至嘛!就该一家人团聚的不是?这酒菜可是我从皇宫大内用五鬼搬运法搬来的,好东西啊,来来来!” 一家人团聚?一听见这句话,冬天就觉得自己胸口有团火在烧,明明是一条蛇却山珍海味地过来跟她团聚,而那个应该过来跟她团聚的“人”却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这到底算什么世界啊? “快来吃啊,吃完了呢,我就帮你开个天门送你回家。”老妖优哉游哉地说。 “啊,嗄?”冬天反而吃了一惊,“什么?” “送你回家啊!”老妖夹起一块五香蛇皮,“嗯,要得!炮制得鲜香芬芳,入口即化,佳肴啊佳肴。” “少-嗦!”冬天恨不得打掉他脸上的饿鬼神态,“哪个说要回家了?” “不是吗?”老妖诧异,“那个杂毛命中注定过不了今晚,现在又不出现,你等了也白等啊,不如早点回家……” 听了这话,冬天的心越发焦灼,“胡说胡说胡说!”怎么可能?“他还没有回来我的身边跟我说喜欢我、爱我,所以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你自己学道术的,怎么能不相信这个?”老妖抹抹嘴,“行年有命嘛!”看着冬天震惊的表情,老妖更加想逗她,“而且女孩子家的,动不动就说喜欢啊爱啊,也不羞吗?” “我喜欢他,我爱他!”冬天冷冷地说,“我又不怕别人知道,为什么不能说?” “好!”老妖拍拍手,“我就是欣赏你这点,那么你就继续等,我继续吃。啊,这个蛇皮啊,真是好味!” 随着桌上酒菜的逐渐消失,天色慢慢浓黑起来。 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不来看看我?真的,真的就像老妖说的,你就是死了也不要再见我吗?但是你明明是爱着我的啊,难道,你还在怨恨婴宁的事吗? 难道,你爱我有多少,恨我也就有多少吗? 冬天呆呆看着冬至的夜在漫漫流逝…… --***》※《***-- “好啦!”老妖推桌而起,“我这就送你走吧。” 冬天跳起来,颤抖着声音,“去哪里?” “回家啊!”老妖得意洋洋,“你放心,我的功力已经日渐恢复,不要说是开天门,就是关鬼门都行啊,所以你绝对安全无虞。” 冬天惊跳着,“谁说要回去了,啊啊,我还要练功,啊啊,我还没有在这个时代好好玩过,啊啊,小倩的坟我总要去扫扫,啊啊,宁采臣考试成绩我还不知道……” “但若你不趁今夜离开,只怕日后都走不了呢!”老妖说得沉重,“因为你是被燕赤霞以道术吸引了来的,如果他还活着,你自然不用担心。可是他既然注定活不过今夜,这道术的牵系一断,就算是我想帮你也办不到,那你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离不开……这里吗?”冬天颤抖着。 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在我知道你爱我以后,你却这样放手? “好了,不必多说。”老妖看着眸子逐渐泛起水光的少女,自从上次盂兰节开了闸以来,这个本来倔强得连哭都不死也不肯的丫头,常常就有这种黄河泛滥的趋势。唉,亏他一开始还挺欣赏她的。 “总之为了你好,我一定要送你走的。”老妖说,“既然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有点交情,我当然不能看着你浪费你的青春。” “不是,不是!”冬天吼道,“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怕,我……” “不行!”老妖一声断喝,“时间差不多了,我不能再纵容你!”一拍胸腹顿时一道光华从他口中射出来,“鬼神给我开路,天地给我放行,叱令,开!” “不要!”冬天只觉得身边顿时狂风大作,满耳呼啸,“不要,我要等,等他来……” 老妖张口说着什么,但风声太大了,她什么都听不见,看他的口形却似乎是:“他不会来啦!” 风声几乎涨破了耳膜,冬天觉得自己的法力越来越顶不住,连忙死命拽住窗棂,“他会来的,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吼的,叫的,连带面上流下的泪水,冬天突然明白了当初聂小倩的话:为自己喜欢的人作一些牺牲,多幸福啊。 “燕赤霞,燕,赤,霞!” 房门乍开,就好像做梦一样,心中脑中心心切切惦记的那个人就出现在那里。素色的道袍,丰神俊朗的容颜,一切就像一年前那样,除了多出一份感情,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磨蹭什么啊?”老妖不满地吼道,“怎么现在才来?” “要跨过去的,不只是时空啊!”燕赤霞看着死命抓住窗棂的那个女子,刚才的话一句不漏地他全听见在耳朵里。是那些那么简单的呼喊驱走了他最后一丝顾虑,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幸福这种东西,毕竟还是要自己伸手去抓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妖斥道,“我送了你五十年的命,可不是让你来磨蹭的,还不去。” 燕赤霞感激地看他一眼,“谢谢你!” “好--这丫头在做什么?”老妖瞥见半个身体悬在空中,就要被天门吸进去的冬天竟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开始拼命做一些奇怪而好笑的动作,不由呆滞了一下。 燕赤霞连忙转头看去,“呃,是啊,这是在干吗?” 冬天一只手紧紧嵌在窗棂上,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抓一把塞一把,再抓一把,又塞一把。 “好像是要拿什么东西。”老妖发表意见。 “不是,应该是揪住什么要打一顿!”燕赤霞微微紧张起来,“难道我们今天的合谋给她发现了?” “应该不会啊!”老妖想想,“其实我觉得她好像在拔萝卜,然后把萝卜扔进怀里。” “拔的话应该要用双手吧?”燕赤霞模仿了一下那个动作,恍然,“是在采什么东西。” “采?”老妖越想越紧张,“难道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爱的是宁采臣?” 燕赤霞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然后眼角扫到她眼角泛出来的钻石一样璀璨晶莹的一些光点,猛地心中一紧,“那是--”突如其来强烈到不可抗拒的感情充斥了全身。 “那是,”他说得就像在呻吟一样,“式薇、式薇,胡不归啊……” 老妖看看他,再看看那个泛着泪光的女孩子,提起一脚踏在燕赤霞的屁股上,“那你还不归?” “啊!”燕赤霞猝不及防,整个人飞向天门之内。 “嘿嘿,这是报复你关了我这几年!”老妖得意洋洋,“你们不用太感谢我的!”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喂喂,你还没有把我的肉身放出来啊!” “放心!”燕赤霞用唇语告诉他,“我用《奎华宝典》把它封印了,你只要不再杀生,多修炼个千八百年,你一定能脱身的!好好修炼吧,我对你的期望很深。” 老妖气极,“回来,你给我回来!” 燕赤霞向着冬天飞去,回去吗?他正在回去啊,回一个冬至必须要待的地方--回家。 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