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洒冰晶》 第一章 幽静的花木掩着五彩楼阁,廊下的青铜风铃因风而荡,亮着串串清响;倚栏的怯娇花容被楼阁内突地发出的声响惊乱,架上鹦哥扑扑地拍着翅膀,圆圆的小眼转向窗棂,透过半敞的窗望向内室。 插瓶的猩红榴花躺在碎裂的白玉瓷屑上危颤,水湿污了地毡上百蝶穿花的描金图案,沉重了蝶翅;穿着黄缎小靴的脚细碎地跺着,匡琅琅几声,赤红珊瑚桌屏也跌下地来,似是断了一地枫枝。 「不嫁!我不嫁!我说什么都不嫁!」李妍随手抓起案上的香炉,朝着墙壁上奋力一摔,守侍一旁的宫女慌忙闪开。 「公主……」宫女裴颖赶了上来,拉住李妍正抓着一只瓷杯的手:「这是圣意,违抗不得呀!」 李妍甩开裴颖的手,瓷杯砸在地上忙乱于收拾的宫女脚边,引起强咽住的轻呼。 「圣意?哼!」李妍细长魅人的凤目转向裴颖,总像是汪染愁春水的丽眸中此刻厉光大炽。「一定是有小人在父皇耳边调唆,否则父皇怎会把我撵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公主,您说这是哪里的话!」裴颖陪着笑,却一步也不敢再靠近李妍。「宫里上上下下谁都舍不得您啊!哪有人会撵您呢?」 李妍伸手背擦拭着面颊上的泪痕,细巧如玉的白牙轻咬着下唇忍泪,裴颖连忙指挥一旁的宫女去捧来面盆巾帕等物,伺候李妍盥洗。 此时灵巧的宫女们早把地上清干净了,裴颖拉着李妍在镜台前坐下,自行替她捧着水盆,让宫女替她重新挽好髻,净了脸。 「公主,您别难过,塞外虽远,却也不是不毛之地;再说,嫁到了那里,您不也是一国主母?回纥虽比不上大唐,但去了那里,您还是照样锦衣玉……」裴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妍狠狠瞪了一眼打断。 「锦衣玉食?你眼里就只有这个!」李妍忿忿地别过了头,云髻上的金簪摇晃着,「我才不稀罕锦衣玉食,我不要!」珠玉敲击声响起间,泪水再度滑落。 裴颖蹙着眉凝视李妍,服侍了公主这么些年,她是了解她的。为此,她不由缓缓了口气,但圣意如此,又有何话可说?身为不受宠的宫妃之女,得到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吧! 在这重殿叠阙的深宫里,女人仅是工具罢了,传宗接代、甚或沦为政治利益的交换条件,都是不堪的命运。 唉!不幸生在帝王家啊……李妍俯趴在桌上痛哭着,纤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藕荷色的绸衫飘颤,形容着她心中的哀伤,伤的是,她在父皇心中存在的淡薄。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总是在花园的一角看着那身着黄袍的身影,宠妃和其所生的子女围绕四周,和乐着满园的春光;而她脑海中父皇的面容,总是模糊在扶疏花木和遥远距离之下。她,总是只能奢想着父皇宽厚大手的疼惜……「公主,我知道要您别难过是不可能的,可是……您别哭坏了身子啊!」裴颖趋前走到李妍身边,轻声劝抚着她:「您想,史载王昭君塞外之行,为国家换来几十年太平;又有文成公主奉旨远适,宣威域外、教化异族……这不都是对国家有绝大贡献的事么?换个角度想,这正是您扬眉吐气、流芳百代的好机会啊!正可创一番事业让皇上看看,不是吗?」 扬眉吐气?流芳百代?哼!她可没有那么伟大的雄心壮志。 李妍默默地抬起头来将脸转向裴颖,目光清冷。 她想,她父皇的心中想必是没她这个女儿的存在,这次要不是有回纥可汗求亲,她父皇……是不会想起还有她这个女儿存在的。 看着裴颖紧蹙的黛眉,眸光中的同情满溢,裴颖劝慰她的一番心意她了解,可是……她要的求的不是这些啊! 她要的,只不过是真心的疼惜;求的,也仅仅是一个可以圈护着她,给予她温暖的胸怀而已……扇般长睫垂下,震落珠玉般莹泪,一如经风的花瓣凝露。 ** *李妍放开了缰绳,任马自行放开四蹄狂驰。 风猎猎地扬着她的衣带,疾速奔驰中所扬起的沙尘刮疼了她的脸颊,一粒带有角的沙粒在她面靥上留下一道轻痕,犹似花瓣上的红丝。 强劲的风一向能驱去她心上所有的不快,但今天连疾驰所带起的风也吹不散她的烦恼,满腔的抑郁让她更加快了速度,超过胯下马儿所能负担的疾速,让马儿「嘶嘶」地喘着气,李妍却毫不疼惜地继续挥着马鞭。 快些!再更快些!她只想让马似风般奔跑,将她像缕轻烟般地被吹散在狂风里,不留一丝痕迹。 不顾前方有一小队人马缓慢前行,李妍狂驰着。 「让开!」李妍并未放慢速度,仍是狂驰地窜过那一小队人马之旁,似箭离弦般向前,顿时将那队人马抛在身后。克烈看着前方李妍的背影,浓密的剑眉微皱,略带不满地拍去身上的沙尘,心想那不知是哪个娇纵的千金,竟在这皇城之地肆无忌惮地纵马狂奔,照她那种跑法,就算是踏死了人也不足为奇。 「刚刚过去的那位就是恒安公主。」鸿胪寺主簿匡平指着李妍的背影说道。 克烈将眼光转向那已然望不清楚的背影,原来那就是赐婚下嫁回纥的恒安公主……那阵狂驰,想必是微弱的抗议吧!想着想着,他不觉暗暗了口气,但是他并未让身旁的匡平发现他心中的惋惜,只是淡淡地说道:「还好,看她刚才所施展的骑术,我倒是不用担心她会不出半年就死在大漠了。」 「喏!你对你未来的母亲就只有这种想法吗?」匡平哭笑不得地说。 「我需要有任何其它的想法吗?」克烈看了匡平一眼。「要有其它想法的人是我父汗,与我无关。」 匡平无可奈何地笑笑,只觉得克烈和一般他所接触到的回纥人大不相同,刚硬强悍的气质确是出于北地凛冽寒风的粹练而成;但是,眉宇间却多了一股压抑的沉稳,有别于一般北方男儿的豪爽坦直。 克烈的心思尽是萦绕在「母亲」这个字眼上,她将成为他的母亲?天!她才多大呢?不过十五、六吧!比他还小上将近十岁呢……微微的,他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息。 ** *八月,正是桂香漫风中的秋天。 经霜而绽的菊被剪下了插在瓶里,虽是今早新插的,却慨慨地没有生气,一如李妍上了粉的脸。 自从赐婚的旨意下来后,宫女们镇日忙于筹备李妍的嫁妆,奉命随行的医药百工乐伎等人莫不忙于和家人洒泪作别,被指派随行的宫女们也偷偷地哭……这些李妍都知道,她也想哭,但是早在半年前,她的泪就流尽了。 身为不受宠的宫妃之女,能虚挂着一个公主的头衔对她而言已是荣宠,从小到大,她见她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当然无法奢望父皇的金口承诺为她而更改,因此,在初闻星命之时闹了几次后她就死心了,泪终也随着心死而绝。 「小声些,别让公主听见了。」轻微的声音自窗外传入,自窗缝间,李妍见到一个宫女拭着泪,另一个担心地张望着,却正对上她的视线,两名宫女连忙擦着眼泪走开。 但李妍却似视而不见,只是望着窗外的天空。天色已渐染蓝,旭日的光芒穿透云层,揭示一天的开始。 今天,她就要永永远远地离开中土了……望着在自己身旁忙乱进出的宫女,这些人,也将跟她一样,即将葬身于陌生遥远的北地……没有新嫁娘的喜悦,李妍只是傀儡般地任宫女们摆,上妆、着衣、戴冠……人影无声地在她眼前晃动着,殿堂上距离遥远的皇帝须而笑,百官用着评价的眼神看着她行仪辞别宗祠,李妍僵硬的粉脸为她博得知礼的好评。 她不由得想着:在这一刻,她父皇心里是不是会有着一丝后悔?后悔将她这乖巧的女儿远嫁异域? 李妍在心里嘲笑着自己,不会的,这次若不是回纥可汗求亲,想必她的生身之父是想不起有她这个女儿的。 训练有素的身体自主行动着,一步一步朝着殿外走去,自大殿外溢入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她不由微起双眸,自眼角渗出的泪像晶钻般闪烁着。 克烈见到了那点晶璨,视线不由跟着流转。 金珠密缀成帘,遮掩着那张被细白脂粉敷满的娇小脸孔,距离和头冠上垂下的珠帘形成屏障,致使他看不清她的脸;唯见冠顶金凤振翅,随着莲步轻移而微微颤动,珠帘也随之摇荡,瞥见的,正是掩匿于珠帘之下的心伤所反射着光而成的晶璨。 那缓慢端庄的脚步里有着一丝沉重,每踏出一步,她就远离了自己的家园一步,那泪……是为此而流的吧? 李妍感觉到一股不同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禁转目望了一下,对上那道目光之时,心中突地感到一阵酸楚,眼泪险险夺眶而出;但她眨了下眼,强驱走欲泣的冲动。 看着那纤小的身影被殴外强光吞噬,克烈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雪晶般玲珑的人儿,怎耐烈日酷晒? 他缓缓地垂下眼帘,别开了视线,也隔开了心上莫名的怜惜。 李妍正视着前方,走进了那片光芒之中。 那道目光是怎么回事?终于有人为她而惋惜了吗?疼惜的暖暖视线温热了她被冰霜寒冻的心,在车帘垂下的那一瞬间,泪水似春融的冰雪流出她的眼眶之外,融了面上的粉。 装载嫁妆的车队人群迤逦向前,蜿蜒似五彩斑斓的蛇,车驾在微微摇晃间行进,李妍的心却尚流连在刚才那道目光之上。 他是谁呢?在这数千人众之中,竟只有他看出她的悲戚,并以眼神为她哀……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疼惜她的么? 突然间,她想再看那人一眼。 ** *护送公主和亲的车队一路向北,在离了长安之后,李妍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克烈,当今回纥可汗的次子,也就是说,他即将成为她的儿子。 多讽刺啊!年方十六的她,竟将成为一群个个大她将近十岁的人的母亲,包括那曾经以眼神给她温暖的克烈……她是他的母亲……想到这里,李妍对着自己苦笑了。 「停车!」李妍伸指扶住额头两侧,这车摇晃得教她嘤心。 车队顿时停了下来,骑着马在前头护行的克烈随即纵马过来,来到公主銮车旁,问着随行侍官:「怎么了?」 「禀殿下,公主吩咐停车,宫女正在车内伺候。」 克烈看了眼车帘,自隙缝间他看到李妍一手抚心,双眉紧皱着,樱唇微启似欲作呕。他对侍官作个手势,吩咐他去传太医过来。 「公主万安。」 「外面是谁?」裴颖替李妍问道。 「克烈。」 李妍闻言抬眼,自澄黄的车帘望去,可以瞥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看了一眼后,她别开视线,迳自喘着气。 克烈……简短的两个字在她脑海里回,低沉有力的嗓音带着浓浓的磁性,有着静夜耳语的味道。 克烈见太医急急赶了过来,便说:「禀公主,太医请脉。」 「不用了。」 这是克烈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听到李妍的声音,稚嫩得一如初春嫩芽,正如她的年纪。暖地柳枝下的黄莺,能耐北国风霜吗?心里起的哀怜占据着他,使他不自主地憎恨起大唐帝皇。 「公主,接下来的路还长远得很,您还是注意一下身体的好。」语毕,克烈不顾李妍的反对,迳自揭起车帘将太医推了进去,「动作快些,还要赶路呢!」这句话是对着太医说的。 看着克烈的身影消失在车帘外,李妍垂下了眼睑,他真是冷漠啊!对他而言,她只是大唐的公主,维持应有的礼数便已足够,但为何她却奢求着其它?对她来说,他不也只是回纥可汗众多儿子之一?甚至是……这万千人众里的一个。他并不特殊,不是吗? 李妍这么想着,却感受到胸口不平常的翻腾……** *车行辘辘,地面上的轨辙盛载着浓重的离愁和疲累。 傍晚时分,一行数百人在预先备好的行馆住下,克烈看着天上厚重的云层,不觉蹙起了双眉。 「看样子,明天会下雨呢。」他轻声说道。 「就算下雨也还是得赶路,」呼延泰站在克烈身旁一同张望着天色。「再拖延下去,怕会遇上风雪,万一出事就糟了。」 「离开长安已经半个月了,却还未出关,再这么拖下去,只怕要到人冬时分才到得了……」克烈沉吟着,看来似乎应该加快行程,可是,他一想起李妍那疲惫的神态,就难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们再研究一下行程路线吧。」说着,他便率先转身进屋,呼延泰跟着他的脚步而进。 「这一路回去,会经过东突厥的旧属地,这块地方,」呼延泰手指着摊在案上的地图。「这才刚纳入我回纥的版图不久,人心未顺,看来我们要小心一点。」 「东突厥先败于大唐,后灭于我国,王族一脉歼灭殆尽,早已不成气候,我担心的倒不是他们,而是北方苍狼。」 「王子是指铁勒部族?」 「嗯。」克烈点了点头。铁勒是位于回纥北方的一个部族,和回纥之间一向不睦,但因为回纥势强,因此他们还不敢轻易起衅,可是边境上的大小战事每月还是总有好几起。 此次回纥与大唐联姻,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铁勒的蠢动,当今可汗为避免腹背受敌,因此选择与大唐联姻;但克烈却担心铁勒抓住这次机会,万一他们意图在迎亲途中对大唐公主下手,如果公主出了什么意外,只怕会成为两国交战的导火线。 因此克烈双眉紧皱,现今还在大唐境内,有大唐军队护送,那倒是不用担心,他担心的是出了关之后的状况。 看来,为了安全着想,最好还是加快行程的好,否则万一遇上风雪,再加上铁勒在一旁虎视耽耽,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也许,必须委屈一下公主了……克烈了口气,说道:「你去跟公主说明一下,请公主配合,明天起开始赶路;还有,若潜伏在铁勒的密探有任何消息传来,立刻让我知道。」 「是。」呼延泰恭声答道。 正谈话间,厅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呼延泰前去询问,随即快步走回克烈身边,说道:「是公主身边的女官来了。」 克烈闻言点了点头,示意呼延泰请女官进来。 不多久,女官上官宿月跟随着呼延泰进来,她对克烈屈膝行礼,随即开口说道:「克烈王子,公主谕示,如果明天下雨,就在这里多停留一天。」 「这怕不行,大漠的气候多变,在这快入冬的时分最是危险,我们如不快点赶在冬天到来前抵达,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这……」上官宿月犹豫了一下,「我去请示公主。」说着,她便转身朝外急急走去。 「我跟你一起去说明这件事吧。」克烈心想这样传谕太浪费时间,便跟着上官宿月的脚步而前去。 ** *李妍正沐浴完毕,坐在镜台前让裴颖为她拭干一头长发,发似云流,在地毡上漫蕴柔媚。 一进寝殿,克烈就闻到一阵扑鼻的甜香,带着点勾魂摄魄的意味,令他心神不由为之一荡。 「公主,克烈王子来了。」上官宿月走了进来,克烈则在外厅候问。 「有什么事吗?」李妍用象牙梳子梳理着垂在胸前的发,自镜子里望见自己眼神的激动。 「是关于行程……」 「那就让他进来说话吧。」 「是。」上官宿月应命。随即叫宫女架起了屏风后,才让克烈进入内殿。 距离的拉近使得香气益发浓烈,薰得他几乎无法清醒地思考。纱屏后的纤秀身影看不真切,他依稀看到宽大的袖口褪到李妍肘间,露出那原被薄纱轻掩的手臂。 克烈别开了视线,转而注视着自己的双脚。 「公主万安。」 「嗯,你对我的安排有什么意见吗?」嫩嫩的声音自屏后传出,无形的声音绘出少女的体态,教他不愿承认这个小女孩将成为他年已半百的父亲的女人。 「禀公主,前两天由于顾虑到您的身体健康,因此总是迟发早歇,但现在看着行程拖慢,为求能在入冬前抵达,我们今后必须快马加鞭地赶路,因此明天即使遇雨,还是得上路。」 「那不苦了大家了么?而且秋雨湿冷,那样的天气走在路上,多不舒服啊。」李妍虽是目视着镜中的自己,但一颗心却飞到了纱屏外,窥视着克烈的双眼,那双曾给她深刻印象的深邃眼眸。 「一时小小的不适,总比受困风雪中来得好。」 「小小的不适?」李妍原想应了,但是,说出口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小小的不适你受得,我可受不得。」克烈抬起眼来,略含怒气,但声调仍是维持平静地说:「还请公主以自身安全为念。」 「自身安全?」李妍的声音里带着嗤笑的意味。「我还有好多个公主姐妹没出嫁,你用不着担心,就照我说的办吧。」 克烈听出她语气中的自弃,怒意顿时为同情取代。这也是她微弱的抗议声吧!一如那时的纵马狂驰一般……她还是个不懂得控制心绪的孩子啊! 但是,保护她是他的职责,因此,他语气恭谨地说道:「我身负保护公主之责,绝不能让公主受到任何一丝损伤,因此为了公主您的安全着想,在下或有专擅之罪,还请公主见谅。」语毕,他行了个礼便欲转身离去。 铠甲衣物摩擦所发出的□□声昭示着他意欲离去的事实,李妍不自主地猛然站起身来,这突然的动作惊吓了在她身后为她拭发的裴颖,裴颖踉跄后退一步,竟不防将纱屏撞倒。 在白雾般的屏障撤去之时,他们见到了彼此。 视线交换一瞬,李妍急忙背转过身去,如瀑长发依势而飘,甩落一股浓烈的香气,肆无忌惮地侵略克烈未加防备的鼻尖。 上官宿月和裴颖连忙重新将屏风架好,随着纱屏的再现,克烈才自那缥缈的魅香间回过神来,略带惊悸地移转视线。 「你……你好大的胆子!」李妍的声音里听得出颤抖,「我可是大唐的公主!我……」意图借着怒意掩饰颤抖,她只好发着莫名所以的脾气。「总之,这里由我发号施令,再怎么说,我也是将成为你母亲的人。」 声音嘎然中止,凝结了火盆暖着的空气。 「一切都是为了公主的安全着想,请见谅。」停顿片刻后方才吐露的话语,声调中平添一抹不寻常的凛冽。 脚步声自内由外而去,由触着地毡的沙沙声转成踩着石板的重音,李妍听着,知道他去远了,外厅只剩下风盘旋其中。 「公主?」裴颖轻推着她,将她自沉思中唤醒。 李妍回过神来,在镜台前坐下,但是,镜中映现的容颜并不属于她自己,而是那阳刚的、强悍的轮廓,犹如北国山脉一般伟岸傲然的形貌……** *欲雨的天沉压在顶上,教人不由得烦闷,心像盛满了水的杯,随着脚步的每一摆动而晃荡。 她将成为他的母亲?克烈双目注视着地面,那初春绿芽般的稚颜却在眼前摆荡,卸了妆饰的她,更显得纤弱,不似含苞的花,却似是春初融雪时刻垂挂枝极的冰晶,炫目的纯净仅只刹那……只因,她将成为他的母亲……这是多不公平的命运啊?想着她稚嫩的容颜,他不由微微心痛了。才十六岁的少女,原该是欢笑着享受青春的,可是,她就这么成为两国和平的牺牲品,远离双亲、远离家园,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他的父汗。 再想着父汗的性情,他不禁发出了沉重的息,不知他父汗会不会珍爱她。那旷达不羁的北方豪气,是他父汗根深蒂固的性格,掠食者的暴虐在他体内远比柔情为多,那样的父汗会珍护这株长于南方的娇弱花朵么?他怀疑着。 记忆在他脑海里翻腾着,他想起她策马狂奔的景象,想起她辞别宗庙的一幕,那黄金的凤随着她的脚步晃荡着,彷似微低着头垂泪……随着记忆的现,他察觉到心上的那点酸涩。 此刻他所品到的感觉是陌生的,是惋惜?为她? 为何要为她惋惜?他父汗虽已年过半百,但身体一向强健,必仍是可以守护她数十年的,他无须为她惋惜呀!还是……他惋惜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克烈蓦地全身一凛,迅即深吸口气,将这突兀的想法赶出脑海。 第二章 巍峨的城门矗立眼前,沿着山脊而建的城垛宛似一条巨大的土龙,将世界一分为二,隔成关内关外两个天地。 尘沙随风,来往穿梭于城墙内外,李妍掀开车帘望外,看着尘沙描绘风的线条,在沙地上回旋,她不由轻自己,竟不如微小的沙粒,它们尚能随风自由,而她,却即将在步出城门后便与这天地相诀,再不能见柳枝迎风、杜鹃啼春的暖地风光。 她颓然放下掀着车帘的手,任黄绢阻隔视线。 再望又如何?她与这一切已是绝缘,再望,也只是徒增伤感而已……坐在车里,她揣量着和城门间的距离,不用数刻,她便该会自漆黑的城门下穿越,踏上凛寒北国了吧? 蓦地,车行停止,李妍猛然抬眼,见到映现在车帘上的硕长身影。 「就要出关了,我们在这里暂歇片刻,公主要不要下车透透气?」声音略顿。「接下来的路还长着呢。」 听着他的话,李妍心中不禁一动。 原本,他们应该在出关之后才停歇的,为的是办理护送兵队的交接,等出了国境之后,就变成由回纥士兵来护行,他们应该没有必要在此处停留的;但是现在,急于赶路的克烈却下了这样的命令,为什么!是为了让她多存点回忆,因此让她下车来多看几眼生养出自己的土地、多吸几口母国的空气么……感受到他的体贴,她的心不由因之微颤。 李妍以行动代替话语,命随侍一旁的裴颖揭开车帘,一只宽厚的手掌等在车前,她视线一抬,正对上那双教她心悸的眼眸。 鹰隼般的利眼此刻是温柔的,略蹙的眉尖透着一股深沉而隐讳的息,直望着她,眸中的话语渗进她的心底,教她一时竟舍不得离开他的凝视,因而也地回望着。 「公主?」侍守车前的太监跪地扶着脚踏阶梯,发出带有疑问的叫唤。 李妍回过神来,略过克烈等待的手掌,自行下了车。视野在她眼前辽阔开来,平沙路的两旁是不见边际的无垠草原,风吹草低,漾成一片绿浪,似海般翻腾,几许枯枝点缀其间,平添萧瑟秋意。 克烈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放至背后,目光随着李妍的脚步,看着她的发丝随风飞扬,他又想起亲睹她美颜的那天她的长发甩成虹弧,浓郁的香气直袭,教他心旌为之摇动,几欲沉醉……而现在,他好似又闻到了那抹甜香……裴颖拿着斗篷走向李妍,意欲为她披上,但李妍只摇了摇头,撇下裴颖,迳自向着草地走去。 「公主,」克烈赶上前来。「草丛里危险,您还是停步吧!」 李妍回头看着他,没有说话,但停下了脚步,转头怔怔地望着远方。 风扬起满天芒絮,似轻纱般薄掩着天幕,李妍伸出手捕捉着半空中的纤细,却因风的无情而徒劳。突然间,她觉得这像是在形容着她的际遇她的命运不也如同这些飞絮一般,是她无能掌握的么?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气了。这样的景色,她将再也看不见了吧? 当李妍低下头时,斗篷朝她肩上覆盖而下,她回头一看,是克烈,他替她披上了斗篷。 相类似的动作勾引起回忆很久以前,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在一个寒凛的冬日里,她父皇曾经把披风披上她的肩头,还说了句:「这孩子生得单弱……」语气里尽是怜惜。 那时,她险险为这句心疼她的话语而感动落泪,但是无情帝皇接下来却是询问太监:她的母亲是哪位宫妃?李妍这才知道,她的生身父亲居然连她的母亲是哪一个都记不清……回忆的画面和现实相融,李妍怔怔地看着克烈,激动的心情一时竟难以平复。 「公主还是多加珍重自己,这样的景致,未必是永诀,您还是有机会可以回来的。」克烈沉声安慰。因着读出她眼中的怀疑,他清了清喉咙:「我国每三年遣使入唐,若我父汗允准,公主可趁便归宁,因此还是有天伦重聚之日,公主切莫自弃……」语音略顿:「不值得的。」 李妍定定地看着克烈半晌,方自别过头去,双手拉紧了斗篷。 心上所感受到的暖意远比衣物所带来的为重,因为克烈对她的温柔,那是她从不曾尝受过的关爱;只是,是为什么呢?因为她是大唐的公主?还是单纯的因为她这个人?李妍想着,随即嗤笑自己的傻气,她想这些做什么呢?不管原因为何,都不能改变她将嫁给他父亲的事实。 她和他是如车辙般不可能交会的两条线……「我们起程吧。」李妍将她所依恋的景物抛在身后,向着座车跨步而去。 看着她逼迫自己表现出这样的坚强,无限的怜惜在他心中潮而上,但是,他亦在这一刻觉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李妍上了车后,车队再次向前缓缓进发,守城兵士大开城门,供车队通过,护送的大唐军队停了下来,目送着公主的銮车驶出城门外,自敞开的城门可以望见回纥军队森严的阵容。 车内的李妍移向车尾,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城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连天的苍茫草原,将是她日后生活的新天地,怀着满腔的不安,她在心中轻声地向故国道别。 ** *车队在狭窄的山谷间行进,黄褐色的山描绘着北地的干旱,几棵耐旱的青草生在路旁缝间,薄薄的黄沙被于其上,随风摇摆。 銮车内的李妍斜倚在绣墩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裴颖翻着跟前的一只箱笼,将里头的珍玩拿出来把玩着,陪她解闷。 「公主,你看这顶雪帽多漂亮,是用难得的雪貂皮做的耶!回纥可汗特地让人送来的,可见可汗挺疼你的,不是吗?公主。」裴颖将雪帽拿在李妍眼前晃着。 李妍淡淡地笑了笑,不忍辜负裴颖哄她开心的一番好意,她将雪帽接了过来,帽沿缀着一串散发淡黄光晕的珍珠,确是华贵非凡;但,回纥可汗的礼物,是送给大唐公主的,而不是她。 伸手抚摸着细白如雪的长毛,心里却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温暖,貂裘皮帽,只暖了身,却暖不了心……什么才能暖她因无力掌握一己命运而冷却的心?她想着,却在这时任由一个壮阔的胸膛占领她的心。 李妍一凛,下意识地摇着头,甩去盘据在她脑海里的影像,那属于克烈的身形「公主?」裴颖察觉到李妍的惊悸,不由轻唤着她,眼里满是疑问。 「没事,我没事。」李妍转过视线,假作不经意地问:「还有什么有趣的?都拿出来瞧瞧。」 说着,她索性将箱子拉近自己,双手忙乱地在里面掏摸着。但那略蹙着眉尖的脸庞却一次次地跃进她的眼底,那带着莫名怜惜的眼神炽热着她的心,像把不住跃动的火焰,教她的心不由得随之轻颤。 不成的,李妍在心里告诫着自己,她不能再这么想下去,再怎么说,要成为她未来丈夫的是另一个男人,而非是在她心上留下烙痕的克烈。更何况,她将成为他名义上的母亲呢……「公主?」裴颖皱紧了双眉,状甚惶急地看着她。 李妍这才感到颊上的湿冷,连忙伸袖拭去。 「没事,我只是眼睛酸了……」她转身以背脊面对裴颖,透露逃避询问的讯息。「我想歇歇,你把这些收下去吧。」裴颖识趣地下了疑问,她知道李妍对这件婚事的想法,如果可能,想必她是宁可选择一死也不愿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但今天,由于公主的这层身份让她无法任性,只能选择承受。 微着气,她一件件地将珠宝皮裘等物收进箱子里,马车却于此时发生剧烈的晃动,裴颖和李妍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李妍双手使劲地抓住车板壁,裴颖则强忍着恐惧过来护住了她,不住地东张西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得车外人声、骏马长嘶,夹带着一阵阵重物崩落的声音,轰隆不绝。 待声响停歇,马车也停止了晃动,克烈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公主安好,前方土崩落,幸未酿成大害,请公主放心。」 「有人受伤么?」李妍轻抚着心口,对刚才的骚动犹有余悸。 「有十几个人受了点伤,但情况尚佳。」 「喔。」 听着李妍没再作其它的表示,克烈随即退下,吩咐呼延泰在车旁保护公主之后,便自行纵马至前,看着那堆挡住了半边路的落石,护行的前队兵士正忙着将落石清除。 在这种时节发生落石,委实是太蹊跷了些。 他仰头看了看两边山头,空气里漫着诡异的平静,举脚一踢马腹,他重又纵回公主銮车旁。 「小心些,现在我们的队伍被断成两截,等于兵力只剩一半,被堵在这里的又大多是宫女太监,对战力没有丝毫助益……」克烈的眼睛不时注意着四周。「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吗?」 「没有。」呼延泰摇了摇头。「王子,我总觉得情况不太对劲。」 「我也这么觉得,只是现在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是人为的,因此也不宜惊动恒安公主。」 「那就先等分出去探勘四周状况的两个小队回报再说吧。」 「嗯。」克烈点了点头,心底暗暗担心着,如果此次的落石事件是人为的话,那就表示有人想对公主不利,好破坏回纥与大唐的联姻,甚至是挑起两国干戈。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该如何保护李妍?克烈沉吟着,举头望向山顶,心想马车笨重,如果遭遇如同刚才一般的落石事件,万一闪躲不及,只怕会把坐在车里的李妍连人带车压个粉碎,看来,也许得委屈她骑马了。想着,他便立刻揭开了车帘,裴颖连忙上前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由于山路危险,马车过于笨重,只怕事发不及应变,故此想请公主下车,改以骏马代步。」 「这……」裴颖用着询问的眼神回头望着李妍,等她示下。 「没关系,那我就骑马吧。」李妍说着便站起身来,裴颖立刻取出斗篷为她披上。 裴颖边系着领边的带子,边说:「公主,这样好吗?上官宿月知道了,一定又要叨念一堆什么有失公主仪态之类的话了。」 「相信克烈王子会向她解释的,是不是?」李妍转向克烈询问着,唇角微扬,露出一个亲和的微笑。 「我会向她说明的。」克烈怕自己会失仪地看李妍的笑靥,因此连忙别开视线。虽是公事性的笑容,但是,他的心还是为之猛然震了一下。 看见他转开视线,李妍发现自己的心黯沉了下来。 「牵马来。」李妍站在车前脚踏上,蓦觉一阵强风扑面,剪刀似的,刮得人脸颊生疼,她不由伸手拉紧了斗篷下车,双眼也因风势过剧而了起来。 迷蒙间,她发现身周的风弱了点,略微侧过头,克烈正站在她身旁,用他自己的身子替她挡住寒风。 这么和他并肩站着,李妍才发现他的高大,算算,她的头顶才到他的下巴而已,让双眼平视,正对的就是他那随呼吸起伏的宽厚胸膛,李妍不禁想,不知依卧于其上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想必是满溢着令人安心的气味吧! 克烈低头看了眼李妍,正迎上她水般盈盈的眼眸,那目光朦胧得似春夜被薄云敷掩着的月,又似是洒上水面、抖落一池潋的缥缈月光……他发现自己的心喧嚣吵嚷着,催促他将她纤细的身子拥入怀中……但他只是默默地牵过了马,协助李妍跨骑而上。 只因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们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对他而言,李妍真如银月一般,无论在天在水,都是他无法触及的……因天上的月太远,而水中的月太虚,再如何想望,也只是愚而已。 「等会儿起程后,还请公主不要离开我左右。」克烈淡淡地丢下这句话后,便迳自翻身上马。「呼延泰,保护公主。」「是。」呼延泰纵马到李妍身边:「小将呼延泰,见过公主。」 「嗯。」李妍略应了声,随即策马跟上克烈。 「我记得你是可汗的次子,你还有多少个兄弟姐妹?」李妍微侧着头,问着克烈。 克烈还没回答,呼延泰便抢着答道:「可汗共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等我问你时,你再答话吧!」李妍睨了呼延泰一眼,重又转回头看着克烈:「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 「正如呼延泰所说,连我在内,共有六个兄弟姐妹。」克烈看了眼呼延泰,只见他正吐着舌头,为公主的威严咋舌。 「立太子了吗?」李妍继续问着,其实她对谁当太子没多大兴趣,只是想多听听克烈的声音而已。 「我想这不是您该过问的事,国家大事,自有我父汗作主。」 李妍轻挑修眉:「好吧!我不问国事,问家事总行吧?都成亲了吗?」 「有的成亲了,有的还没。」克烈刻意让目光平视远方,不想接触李妍的视线,不知怎地,他害怕着自己的心跳。 「那你呢?」 一抹尖锐的痛楚划过克烈的心上。 「已有一女。」 李妍闻言呆怔半晌,随即在脸上饰以淡淡的一笑,说:「想不到我不仅当了母亲,现在却连祖母也当了。」尾音随风淡去,留下一抹难以捕捉的惆怅在风中扩散。 突来的窒闷攫住了李妍,她只觉得胸口有团积郁不断膨胀,胀得她难受,几乎夺去她呼吸的能力,因此不由启开樱唇,吞进大口大口的凛冽寒风,借以洗涤胸口的窒闷,但她察觉到北风的无能为力。 她一挥手中马鞭,促马向前奔去,克烈和呼延泰见状连忙赶上,但李妍胯下的马只小跑数步,便被尚未清除完毕的落石挡住。 李妍没有回头,却知道克烈正在她的身后望着她,那样强大的存在感究竟是起源于何处?李妍想着,或许是因为他在她心上所刻划下的影子过分清晰,以致于只要借着空气的流动,她便可以知道他的行踪吧! 紧握住领口,李妍斥责着自己的心痛,不该啊!她不该为此而痛,更没资格因他已属另一个女人而心伤,毕竟,她不也注定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了吗?她自知无法怪责命运的排,该怪的,是她放任自己魂萦梦系于他的眼神之上……李妍黛眉轻蹙,化眉心两道纵纹为深壑,盛载不敢流露于外的啼笑……明知早成画饼,却不知自敛,是她的错,又怎能怪罪到无辜的命运上头? 万里长空放眼皆碧,浮云飘掠间,悄悄地掩住她心头上的影子,李妍命令自己忘却那总是撼动她心弦的身影,企盼借此让自己的心洁净一如眼前碧空。 风狂吹着,可天顶云朵却说什么也吹不尽,只是被吹散了,变得淡薄的云层反而扩大了面积,像层雾般薄敷着,占据了那一整片湛蓝。 ** *天空里灰云层叠,太阳在厚重的云层后透着光。 护送公主北嫁的车队已走了过半的路程,寒气因阳光的淡薄而加重,李妍觉得自己紧握着缰绳的手冻得僵硬,虽然穿上了皮裘大衣,但仍是冷得不住发抖。克烈瞄着身旁的李妍,看着她冻红的双颊,随即靠近了她一些。 「公主,再一个时辰就可以到扎营的地方了。」 李妍直视着前方点了点头,自从得知他已经娶妻生子后,她对他一直保持淡漠,只因她知道自己心中的蠢动是不该的,因此她只能避免去看他的眼眸、他的脸庞,和他壮硕的身形……但是即使不看,她还是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将之描绘出来。 是动情了!她知道,但她只希望目前狠心的扼杀还来得及。 鹅毛雪片开始落下,霜似的攀附在人身上,李妍不由抬起头来看着,突地打着猛烈的冷颤。 看着雪花在她的长睫上停驻,让她织小肩膀颤动着……克烈再也忍不住内心倏起的冲动,突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腰,强将她抱到自己的马上,让她坐在自己身前。 「你这是干什么?」李妍惊悸地想扳开克烈铁铸般的手腕。 「王子殿下,您的举动太失礼了!」上官宿月赶上前来,挑起显得刻薄的细长淡眉,瞪视着克烈。 「你没见到公主已经冻僵了吗?」克烈的眼里有修饰过的怒意,「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冻出病了。」他握着李妍的手,将她的手套脱下略略一看,发现那双幼嫩的手已冻成粉红色,连忙飞快地替她套上手套,「快拿手炉来!」他毫不客气地指使着上官宿月。 上官宿月慑于他的威势,只好顺服地照他的吩咐去捧了手炉过来,交在李妍手里。 克烈强将李妍的背压靠上自己的胸膛,再用披风包裹住两人,李妍窝在他的怀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心跳得不知所以。她相信自己现在双颊上的红彩不是因为寒风的吹刮所致,而是因为和克烈之间的距离。 距离这样的近,她全身的每个毛孔都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所传来的气息,一种醉人的安全感,化她为雄峻山脉下的蜿蜒河流,水依着山势流转,而她随着他的每一吐息而呼吸……坚实的手臂现正圈护着她,将她护在他胸前这小小的世界里,阻隔一切风霜侵袭于他的强悍之外。 这样的温暖是手中火炉所带来的吗?李妍将捧着手炉的双手靠在自己胸前,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利用全身余的感官去感受他身上的一切身周空气里带着皮革的味道,背上的触感硕实而温暖,她感受得到他心跳的振动、他心跳的声音……这,才是真正融她心上冰寒的热源吧? 漫在她耳中的心跳声和胯下马匹的蹄音化了四周的律动轻飘起来,她觉得自己彷置身在云雾漫的梦境梦里,他固着她的双臂紧了紧,静夜耳语般的低沉嗓音似在对她呢喃着些什么……克烈将视线自身前人儿身上移向前方,感受她平稳的呼吸,他想,这样的行程的确是苦了她了。因着心中的疼惜,他不自觉地加重了双臂的力道。 如果可以,他多想将她小小的身子嵌进自己的身体里,让她常驻在他的怀里心上……他忍不住牵动了下自己的嘴角,嘲笑着自己的想法。 早在他不设防的最初,她就已经进驻了他的心房,怎么也无法忽视那夜夜在他梦中翻腾如海的发丝,在每一个虹般的弧线后,是她娇美的容颜……漆黑若子夜的双眸,点缀着繁星般的闪烁;唇上的嫣红是窃取了西天红彩的娇艳所染就;而犹如花瓣一般散发淡淡甜香的肌肤,更是放肆地勾动他碰触的欲望,在他的梦里喧嚣,教他彻夜辗转,难以成眠……诱惑他的容颜满填在他眼前平阔的土原上,他眨了下眼,驱散魅人的幻影,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他希望这条路能永无尽头,但是,上天一向爱打碎人们的梦。 车队停了下来,克烈也勒住了马缰,轻轻地将李妍摇醒。 「公主,到了。」 李妍睁开双眸,用了一点时间自梦境回到现实。克烈翻身下马,随即将李妍抱离了马鞍,待她双脚一落地,他立刻退了开去,到一旁去看呼延泰督促手下搭营生火。 李妍暗暗了口气,狠心的苍天,竟让人连梦都不能做久一些……「公主。」上官宿月和裴颖双双跑了过来。 「公主,我看还是跟克烈王子说一声,让您继续乘车吧!否则像刚才那种事难免不会再发生。」上官宿月怒瞥了眼克烈的背影,她仍在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愤怒。 「可是克烈王子说过了,他是为公主的安危着想呀!说真的,如果那时候石头是掉在銮车上,那笨重的大车是真的闪不过的,所以他的建议我们不能不听。更何况他是总指挥,我们该听他的。」裴颖看着上官宿月,两人分侍李妍双边,扶着李妍走向搭好的主帐。 「哼!可现在早就出了峡谷,难不成老天会突然下石头雨吗?」上官宿月扁着薄薄的唇:「我总觉得他不安好心,你没发现他看公主的眼神不正吗?」 「哪有这种事,你太多心了。」裴颖看了眼李妍:「保护公主是他的责任,他怎会对公主有非分之想?你别胡说。」「我看咱俩要盯紧一点,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上官宿月转看着李妍:「公主,等会儿我还是去跟克烈王子说吧!否则在这大冷天骑一天的马,您不累垮也要冻坏了。」 「这样好吗?」裴颖迟疑地问道。 「你们两个别吵了,」李妍不耐地摇了摇头,「我算是他的母亲,他还能把我给吃了吗?」她横了眼上官宿月:「就照现在这样吧!用不着去说,等到他说可以坐车了,我再坐车,省得他看不起人,以为我连这点苦都受不了。」 李妍自行揭开帐幕钻了进去,迳自往陈设好的皮褥上坐下。 火星在脚边的火盆里跳跃,她却觉得现在比刚才更冷了些。 第三章 夜里,鹅毛般的雪片仍是不停歇地落下。 突地,马匹尖锐的长嘶划破了夜的宁静,几声兵刃相碰的铿锵惊动了守夜的兵土,随着骚动的扩大,连中央主帐内的李妍都被惊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李妍在黑暗里紧握着裴颖的手小声问着。 「不……不知道……要奴婢出去看看吗?」 「不用了。」李妍听着帐外的呼喝杀伐声渐响,心里担忧着外面的局势,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强盗吗? 帐外飙起一股猛烈的火光,看来是有营帐着火了,人影在四周帐上晃动?不住地交错来去,绘成激烈的战事景象。一个士兵的身影倒下,在帐篷上画出一道血迹,李妍和裴颖紧摀住口,嚥下恐惧的惊呼。 乱象并没有持续太久,嘈杂的杀戮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就在宁静刚刚降临时,呼延泰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公主没事吧?」 「我没事。」李妍大声地回答,一颗心高悬着,为什么会是呼延泰而不是克烈呢?照理说,应该是克烈来问安的才对呀!是他发生什么事了吗?「大家都安好吗?」 「请公主放心,只跑了几匹马、还有十几个人受了点伤而已。」 「克烈王子呢?他还好吗?」李妍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愈来愈大,害怕从呼延泰口中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他很好,目前正在处理俘虏,多谢公主关心。」 随着这句话入耳,李妍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回到正常的位置。 「好,你下去吧。」 「是。」呼延泰随即退了开去,走向在营区角落审问俘虏的克烈。 只见那些俘虏身穿一般服色,光凭外表看不出是哪方势力所派来的人,克烈怒声质问着对方的身份来历,但那个俘虏却硬气地咬紧了牙关,不做任何回答。 呼延泰抽出鞭子,毫不留情地在俘虏身上鞭打,直把那个俘虏给打晕后,才转头看着捉到的另一名俘虏:「肯招了吗?还是你也想尝鞭子?」 「哼!」蓄着短髭的俘虏别过头去,他的拒绝换来克烈的冷笑。 「牵马来!」克烈呼喝着,待坐骑牵到后,他翻身上马,伸手抓过绑着俘虏双手的绳子,一踢马腹,胯下的马登时如箭般冲飞出去。 那人踉跄了几步想跟上马匹奔行的速度,但却因马驰过速,他跌倒在地,随即被牵在地上拖着,几次因速度而身子腾空,却又因重量而撞地,如此反复下来,那人连哀叫声都发不出了。 先前那名昏过去的俘虏此时已经被弄醒了,他呆呆地看着克烈的举动,吓得连害怕都忘了,站在他旁边的回纥士兵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再度喝问。 「呼延泰,接住!」克烈回头看着已骑上马背的呼延泰,将手中绑着俘虏的绳子用力一甩,甩向身后的呼延泰。 那人以为自己即将毙命于马蹄之下,却不料呼延泰以绳子圈住他的脚,两人分站两方将他的身子凌空提起。 此时如果克烈和呼延泰反向而驰,那他就要惨遭裂体这最可怕的死法了。 「我是塔干的手下!」俘虏发出嘶哑的声音。 塔干?克烈可不相信这个答案,他的直觉告诉他,一个强盗的手下不会这么有骨气,能耐得住连番的拷问才会招供。因此他并未松手,反而让马更向前走了几步,那人忍不住发出痛哼。 「我招……」 克烈闻言放开了手中拉着的绳索,将之交到部下手中,吩咐道:「带下去好好问,问清楚他们的目的。」 士兵领命将两名俘虏带开,呼延泰下了马,走到业已下马的克烈身边。 「一定是铁勒的人,他们果然意图偷袭公主,引起我们和大唐之间的冲突。」 「嗯,但为什么大哥那边会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也许萨尔达王子是故意隐匿不报。」呼延泰耸了耸肩,但见到克烈的脸色后,他随即不安地说:「我失言了。」 「大哥不会不识大体到这种地步,我想他该知道公主安全的重要性。」克烈垂下眼睑,因着深知萨尔达对他的敌意而激吁。 为了浮华的权位,兄弟之情是可以漠视的,这在帝王之家是常见的现象一多少手足相残的事迹以血沾写于史……这是生在帝王家的可悲之处。 「现在该怎么办?要请求增援吗?万一铁勒结合旧东突厥的残余势力发动一波接一波的偷袭,我怕我们手下这些士兵支撑不住。」 「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还没想到他们有结合的可能……」克烈皱起了眉头,正自沉吟着,却于此时再度发现营区内的骚乱,杂乱的马蹄声响起,似是有更多的马匹冲出了围栏乱窜。 克烈心头一凛,没想到敌人这么工于心计,竟在同一夜发动两次奇袭! 虽然在一次的遇袭之后,通常都会加紧巡视,但是,士兵的心情却易于松懈,因为大家都认为,不会有人笨到在对方已经有了戒心之后又发动一次偷袭,可是,敌人却掌握了这种心理再次进袭。 克烈和呼延泰急急冲向李妍所宿的营帐,耳边听得呼喊声不断,其中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克烈的心因此而高悬着,彷彿随时要自口腔里蹦出来似的,但群湧而上的敌人,让他无法如愿地加快速度赶到李妍身边。 这次敌人所在的地方离李妍所处的营帐不远,算是已进到营区的中心,克烈开始怀疑是否有内奸,否则,外围佈置了层层重兵,敌人是不可能那么容易攻打进来的。 难道真的是他大哥?克烈想着,却不愿妄下评断,宁可相信是第一次偷袭的敌人有暗中留下来埋伏一旁而未被发现的。 正当他将一名敌兵打倒在地时,他见到李妍所住营帐的帐幕被掀开一角,一个身体钻了出来,他一见到那个身影,心顿时凉了一半,是李妍,她跑出来做什么?克烈心急如焚,发挥更胜平时的刚猛打退身旁的敌人,意图怏些冲到李妍身边。 这时,一个黑影窜到李妍身旁,以手臂自后勒住她的脖子,李妍惊声尖叫,拚命地挣扎着,但对方紧勒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大唐公主在哪里?」 那人似乎在喝问着她什么,可是对方口中所说出来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拚命挣扎着,但对方的手臂像铁箍似的,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扳不开,情急之下她张口一咬,那人吃痛,立刻放开了她。 守卫的回纥士兵见李妍遇险,纷纷上前保护,那人一见众多士兵的反应,立刻知道刚才他抓住的女子便是大唐公主,便毫不留情地将刀子往她身上招呼。 克烈见状狠命一砍,逼退身旁的敌兵,一个箭步便冲向李妍,欲替她挡下疾砍而下的一刀,却因距离过远而不及;这时,另一个身影扑到李妍身上,替她挡了这一刀。 「裴颖!」李妍大喊,那个意欲杀她的人于此时被砍翻在地。 裴颖的血流到李妍身上,看着那一大片渲染开来的红,李妍直想晕去,但她紧抱着裴颖软摊的身子,无助地望着离她尚有一小段距离的克烈,泪水和血液模糊了视线,她不断地喊着:「裴颖、裴颖——」 其他的敌兵一见到回纥兵士这样保护着李妍,俱都发现了他们的目标,便将所有的攻击向着此处集中。 火势随着战事兴起而蔓延,所幸飘坠的雪花遏阻了火势的扩大,可四周仍是一片混乱,看着这场不明原因的争战,李妍恐惧地颤抖着。 杀伐呼喝之声嘈乱了暗夜的静,交相砍杀的身影在她身周交错来去,漫成混乱的漩涡,将李妍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营地东方响起杂乱的马蹄声,羽箭破空的声响接连不断的响起,大批的回纥士兵中箭倒地,克烈不由心急如焚,只想快些抢到李妍身边保护她,可是潮湧而上的敌兵却使得他的愿望难以轻易达成。 倏地一快骑冲了过来,在李妍尚不及反应间已觉自己的身子腾空,那人紧钳住她的腰将她拉到马上,李妍毫无选择余地的被强行挟持而去,随着马匹四蹄翻飞,裴颖的身子滚倒在地,难辨生死。 「裴颖——」李妍纵声高叫。 克烈眼见李妍被掳,连忙翻上一匹在四周乱窜的马匹之上,一控马辔,直朝掳走李妍之人的背后追赶而去,居高临下的优势让敌兵不再那么轻易地能阻拦他。 那马向着前方狂奔,在马匹上颠簸的李妍见到克烈追赶过来的身影,便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她相信克烈一定可以把她自敌人手中救出的,于是她开始挣扎起来,意图摆脱对方的掌握,但人小力弱的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仍然无法逃出对方的钳制。 马匹越过了前来突袭的马阵,向着无垠的荒漠而去。 「放开我!」李妍使劲扳着那人紧揽住她腰的手指,浑不在乎他这一松手会使她坠落地面,这在马匹狂驰的疾速下是件很危险的事。 克烈在后急急追赶,战事的兇杀之声被抛在身后,他一边盘算着如何救出李妍,一边揣测着对方的来路。 后来突袭的这一队敌人应该不会是铁勒部族派来的,因为今晚进袭的这两路人马的目标虽然都是李妍,但是很显然他们的目的不同——一方是欲置李妍于死地,而眼前那人却只是掳走李妍。如果对方要杀她,是有数不清的机会可以成功的,是以他相信对方别有所图。 克烈双脚用力地夹紧马腹,将马的驰速飙至极高点。眼见得前方人影愈来愈大,李妍被头下脚上地半垂在马腹边,克烈不敢用弓箭射杀前方的敌人,怕那人一松手而致使李妍坠马。 那人回头看了追赶的克烈一眼,随即将挣扎不已的李妍横放在自己身前,取下背负在身上的大弓,回身一箭直朝克烈射去,克烈夫身马背之上,那箭自他的头顶飞过落空,但他的驰速并未减缓,而对方却因回头攻击而暂缓了速度,致使两骑的距离拉近。 克烈拔出腰间的佩刀,直往那人左肩砍去,那人举刀相迎,兵刃相交撞击出火星。 「克烈!」李妍对着克烈伸出手,但两人激烈的过招交战使得他无法腾出空档来救李妍。 克烈举刀挥砍,划中了对方的额头,那人惨呼一声,放弃了和克烈纠缠,猛踢马腹意图加快速度摆脱克烈的追击;但长于在马匹上对战的克烈不让他有逃走的机会,反而因他的退却抓到攻击的机会,一刀直往那人背后刺去,自背后直透前胸。 鲜血四溅,洒落在马上、地面,那人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即跌落马背,但一脚仍是套在马蹬上,被马匹拖着前行。 失去控制的马匹不辨方向地奔驰,马匹因着适才的惊吓而狂奔,李妍只能紧紧地抓住马鬃防止自己跌落。克烈的马自后追上,他伸长了手抓住那马的缰绳,在打斗中被波及而受伤的马儿狂性大发,放开了四蹄狂奔着,克烈一面控着胯下坐骑,一面伸长了手臂揽住李妍的腰,就在那匹马前腿一屈,即将滚倒在地的前一刻,克烈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李妍抱了过来,免于她遭到被压在马身下的厄运。 「克烈……」李妍抬起头来看着克烈,长发因汗湿而狼狈地贴在颊上额前。 克烈紧紧地抱着她,宽厚的大手抚摸着她的背,轻拍着。 「没事了,没事了……」 低沉温柔的嗓音抚慰着李妍受惊的心,所有的惧怕此时倏地向李妍的胸口集中,化成泪水奔流。 她趴伏在克烈的胸膛上大哭着,克烈伸手轻抚着她的发,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她的,现在他的心情比李妍好不到哪里去,刚才因恐惧而高悬的心仍未降至正常的位置,他不自禁地展臂搂紧了李妍纤秀的身子,手臂上所感受到的柔软、掌心里秀发的旖旎……良久,这些真实的触感才驱除了他的恐惧,那害怕失去她的恐惧。 李妍的双臂揽着克烈的颈项,泪水湿了两人的颊,夜风拂过,带来一阵寒栗。 克烈伸手为她拭去颊上紊乱的泪痕,盛载浓情的视线正对上李妍缓缓抬起的眼眸,带水的盈盈瞳眸、微启的小巧红唇,教克烈忘了一切,仅凭着本能俯下头去,吻上那略微颤抖的红唇,封锁她因恐惧而起的啜泣…… 李妍此时全然无法思考,只觉得全身虚软,一种莫名的渴望在她体内鼓噪着,十指不自觉地掐进他厚实的肩膀中,身体失去控制地熨贴磨蹭着他的,让两人的身体之间再没有空气的流动。 原本静伫的马匹因马上两人急切的动作而略略移动了下四蹄,这轻微的动作惊动了沉溺于自己欲望中的两人,现实的一切似利刃般毫不留情地戳破适才梦境般的接触,粉碎恋人的世界于一瞬。 克烈望着李妍的双眸,那眸中的情迷被苦涩替代,他怔怔地放开双手,让夜风吹过两人身体间的空隙。 他垂下眼睑避开那总是牵动他心跳的眼眸,缓缓地翻身下马。 只要尝过一次相互拥有的甜,就会忘不了那诱人的滋味,然而这份曾经只会勾引出更强烈的渴望,过于强烈的渴望往往只会让无法满足所带来的痛苦更加难熬,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刚才的放纵只会将两人推向苦痛的深渊,再也无力挣脱。 李妍轻咬着下唇,悔恨着自己的放纵,她不是早知他们两人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吗?但为何她还是让自己陷溺了? 此生她已属他人,而他也业已属于另一个女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更何况她的身份让她没有任性的资格。 无止尽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刚才的一切像是场梦,甜蜜的梦,但梦中的甜却并加凸显现实的残酷苦涩,迫在胸口上的疼痛令人清醒,而那剜心似的痛是作茧自缚所致。 视线没有交换,他们沉着心暗自咀嚼着充斥在冷风中的无奈。 ** *距离李妍和克烈不远处的小土丘上,一队人马在夜色的遮掩中悄悄前行,为首的大汉对身后比了个手势,接着,略有几点闪着亮光的兵刃在夜中现出形迹。 「小心点,别波及公主。」为首大汉低声说着。 几个蒙面包头的男子蜷身在小丘后,将硬弓拉开,箭尖瞄准着克烈的背影。 「嗖!」一声,羽箭势劲破风,直朝克烈而去。 克烈听到声响,回头只见数支劲矢朝着他直射而来,他连忙侧身闪避,「噗」一声响起,箭射中了他的手臂,李妍发出一声尖叫。 「快跑!」克烈对着李妍大叫。 「快上马!」李妍没有依照克烈的话行动,只是焦急地望着箭矢射出的方向。 小土丘后埋伏的人现身,亮着弯刀向他们所在的地方冲刺而来,克烈拔出背上的大刀挡在前方,对李妍叫着:「快逃!别管我!」 正在那班蒙面人即将接近时,前方烟尘滚滚卷起,李妍心急如焚,却说什么也不愿放下克烈自己一人独自逃命,因此她不顾克烈的命令,只是执拗地伸长了手,想拉克烈一同上马逃命。 尚留在土丘后的蒙面人再度架起弓箭对着克烈集中攒射,克烈以手中大刀加以抵挡,避开攻击,但持弯刀攻来的人眼看着即将近身,他心中一凛,不想对方如此心狠,为了看他于死地,竟不在乎射出的箭将会波及自己人,仍是发箭猛射,似雨般急落。 这时李妍看清了前方来人,为首的正是呼延泰,她连忙放开了喉咙大叫:「呼延泰!」 马匹相向急驰,呼延泰掠过李妍身边,紧急中对身后随从兵士交代,让一小队照顾公主,他自己则率领着其余的人向前冲杀过去解救克烈。 埋伏的蒙面大汉见克烈手下大将呼延泰到来,连忙发出哨音,呼叫那批和克烈缠斗的蒙面人退却;所有人依照命令向着土丘方向拔腿就跑,但克烈缠住了其中一个,他身上虽然负伤,但要缠住一个想逃跑的人还犹有余力,他一定得捉到一个活口以逼问口供才行。 「放箭!」为首大汉见被克烈缠住的那人逃不回来,便下令手下发箭射死那人,以免大计败露。 克烈估料到对方的心思,因此忙挥刀为那人挡下一箭。 「束手就擒吧!你还要继续对那些不珍惜自己兄弟性命的人效忠吗?」 那人心中害怕得很,首领意欲杀他的事实让他胆战心寒,这一来,他心中仅存的一点战意也荡然无存,将手中弯刀一抛拔腿就跑。 土丘后为首大汉擎起弓箭,精铁所铸的箭矢急遽地向着那逃跑的蒙面人而去;克烈愿准了箭的来势一刀砍落,原拟可将那枝箭从中砍断以保那人二叩,不料箭势过急,他这一刀竟然落空!箭矢向前急攒,正中逃跑中蒙面人的后心,一声惨号过后,那人僵卧在沙地上,动也不动。 土丘后蒙面的首领见那人已死,便招手一喝带着其余的蒙面人退去。 克烈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着,那箭矢的速度快得异乎寻常,射箭能有这般力道、准头的人在大漠上屈指可数,他的颤抖,便缘由于他已猜测出这次埋伏袭击的人是谁了。 那是教他和他大哥射箭的老师——赤兀惕。 「克烈王子!」呼延泰翻身下马奔到克烈身边。 克烈走到那名死去的蒙面人身边踢了一脚,那人动也不动,显是已气绝身亡。 「真狠哪!毫不留活口。」 「克烈……」呼延泰还待说话,但被克烈以手势阻止。 「回营地去吧。」克烈垂下双眼,缓缓地跨上呼延泰牵过来的马,轻踢马腹,那马便小跑步地向前而去。 他大哥……真的想杀他?就为了权位? 放眼看着飘雪的荒漠,远方的地平线和天空相融成一片阒黑,这无垠的天空所覆盖的大地真有如许诱惑力?竟能让人无视兄弟手足之情……他不否认自己对这片大地也有着野心,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对体内流有相同血液的大哥出手,只因情感与野心的比重以他内心的天秤衡量起来,永远是向着情感的那一方向倾倒。 前方,李妍在马上静静地看着克烈,视线交换间,她看到他眼中的无奈,而他读到她眼里的怨怼。 「你受伤了……」 「没事的,小伤而已。」克烈策马窜过李妍身边,将她盛情的凝望抛在身后。 李妍垂下眼睑,暗中嗤笑着自己,她有什么权利怨怪于他?他只是忠于保护她的职责啊!他们之间毕竟没有生死相随的誓言,他们不是恋人,她有什么权利怪责他要她抛下他独自生存? 纵使她想着与他生死相随,但那也只是她的另一个癡梦……可她知道,在他胸口倍看的情感其实是如同她一般的,在刚才的那一吻之间,她听到他心里的狂吼,无须言语,只是透过体温所传过来的鼓动,便足以说明一切——他亦是渴望她的!且那强烈狂猛的程度亦和她一般无二,她知道,他也知道。 但是,他们都没有勇气冲破这层由世俗与礼教为经纬织起的罗网,只能将自己的心跳掩匿于漠无表情的脸面之后…… 第四章 「公主,您放心吧!裴颖只要经过休养就可以复原的。」货车上,克烈对李妍说道。 因为害怕公主銮车的目标过于显着,所以克烈让他们清出了一辆装载嫁妆的货车以供搭坐。 「她不会死吧?」 李妍噙着泪水看着裴颖,此刻的裴颖正处于伤后的高烧中,看见裴颖陷于意识不清的状态,她不禁愧悔着自己的鲁莽,若不是她不听裴颖的劝坚持要跑到营帐外,裴颖也不会遭到这样的险。 「不会的。」克烈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着她,只因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李妍伤心了,他必须快些想出保护她的方法才行。 克烈跟呼延泰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旁的上官宿月明了到他们有重要的话要说,便开口对李妍说道:「公主,您别哭了,哭也无济于事啊!」她将手绢递给李妍。「您先把心定下来,听克烈王子说说有什么保护您的方法才是最要紧的事。」 「可是……」李妍抽着,现在的她无法去想裴颖生死以外的问题。 「别可是了,要是您出了什么差错,那裴颖这伤不受得太冤了么?她舍命救您,可您却不爱惜自己,裴颖的心意不全白费了?」上官宿月端正的面容显得薄情,李妍心里不由兴起一股厌憎,可是她说的话却让她不能不听。 李妍拭着泪,这才慢慢地收住了哭声。呼延泰不由为此对上官宿月投以感激的一瞥。 「公主,我已经问出昨天那班人的来历,他们是铁勒部族的人,铁勒和我回纥一向为争夺边境之地而起冲突,这次,他们的目标是您。」 「我?这关我什么事?而且,难道他们不怕大唐么?」 「他们的用意正是要以您的死让大唐向回纥起衅,意图挑起两国战火,他们好从中取利。若是您死在回纥境内,我们再怎么说也有个治境不靖的罪名,以这个名目,大唐对回纥寻衅就师出有名了。」 「这你可以放心了,我父皇……我父皇才不会在乎我的生死呢。」李妍的语音沉了下来。「我可以保证,我父皇不会因为我的死而震怒,进而迁怒于回纥的。」 「也许您父皇不会,」克烈看着她黯沉的表情,她的自弃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但是大唐朝廷里主张对我回纥用兵的将臣们可会。」 「是呀!公主,您可别忘了,您现在代表的可是大唐呀!」上官宿月帮着腔。 李妍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绞扭着手绢的双手,忽地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直迫向她的肩膀,几乎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代表大唐?她这个人真有如许大的意义? 是因为她体内的血缘吧!如果今天她不是身为公主,是不是能多拥有一些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那……你们要我怎么做?」 「我想……找个宫女当公主的替身。」 「替身?」李妍和上官宿月同声发问。 「是的,因为除了我们和一些内侍之外,没人见过公主,如果让宫女假扮公主,相信公主的危险会减少很多。只是,必须委屈公主了。」 「为了我……要牺牲别人吗?」 「公主,您别死脑筋了,这是极好的办法,牺牲一个人,却换来两国千千万万军民的生命,是多划算的事!今天若换作是我,我也愿意为天下人牺牲的。」上官宿月抬高了下颚,眼里的坚定让众人对她有着些许改观。 「这……好吧。」李妍缓缓地点了点头,任由他们摆。 「多谢公主配合。」克烈和呼延泰异口同声地对李妍说道。 「那公主怎么办?难道要公主混迹宫女群中吗?那……」上官宿月犹豫着,要人假扮公主不是问题,问题是之后公主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行程就只好委屈公主改扮男装,因为敌人的目标是公主,可又碍于不知公主的相貌,很有可能会针对任何女人下手,敌人心狠,是有可能宁可错杀而不愿放过的。因此,还是请公主改扮成兵士跟在我和呼延泰身边,我们也好就近保护。」 克烈的双眉微拧,想到混迹在军队中的内奸和他大哥对他的杀意,接下来这一路,是否真可以平安? 上官宿月端详着克烈的表情,突然开口问道:「克烈王子,贵国内部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照理说,如果真有外来的人想在贵国境内生事,以贵国国势而言,该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不是吗?」 「女官大人,我想这是敝国的事,你问得未免轻率了。」上官宿月的敏锐令克烈微微心惊。「对于保护公主的事,我可以尊重你的意见,但至于其它,就交给我来操心就好,不劳你过问。」 上官宿月轻挑修眉,克烈的反应证实她猜测不虚,但是话也说在理上,她不过是李妍身边的一个女官,是不该过问这些事的,因此她欠身对克烈略表歉意,继而转过头问着李妍:「嗯,好吧,也只能这么办了。公主,您觉得这样可行吗?」 「你都点头了,我还能说什么?」 话中略带不满,李妍僵硬着一张脸,从头到尾,她没有发表意见的余地,一直都只有上官宿月在做决定,她觉得自己真够窝囊的!但是,她的怒意也只能到如此地步而已。 上官宿月是皇后指派给她的女官,身负教导公主言行之责,乃是为了避免她在外做出有辱国体的事,说好听是协助,但实际上,上官宿月是来监视她的。 「您现在代表的可是大唐呀……」上官宿月的话在她脑海里回着,这句话背后所背负的责任太沉重,她自认负荷不了。 为了这层身份,她无力挣脱命运的枷锁,她的未来,必须全由他人决定。如果可以,她真想放开所有任性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要她能掌握住自己真心想要的事物……只是,她能么? 看着克烈投射过来的视线,她只能假作不见,接下来的日子,他将时时守在她的身边……想到这里,李妍分不清心里的滋味,掺杂着期待与害伯。 她一直梦着能有这么一天,她倚在他的胸膛上和他一起驰骋于无垠的草原上,没有尽头的草原,而她脸上的笑,也将因草原的无尽而没有敛起的一天……但是,即便是大海也有涯,世上毕竟没有永无尽头的草原,那么,梦怎会有不醒的时候? 当梦醒时,心怎能不碎?害怕的,便是这份心碎的苦涩……李妍的沉默让上官宿月的脸上闪过一丝歉意,但她很快地将之收起,严整着端正的面容,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假扮公主吧,除了我,只怕其他人也假扮不来。」 「按路程推算,」呼延泰摊开地图:「再走十天便可和在前方迎接公主大驾的军队会合,再约莫十五到二十天左右的行程,就可以到达我国国都,到时就安全了。公主与上官大人就辛苦这几天吧。」 李妍点了点头,视线不经意地飘向克烈,克烈的目光此时也转了过来,一瞬交换便即各自别开。上官宿月看着两人面上的若无其事,心里暗自警惕。 ** *北地冬天降临得早,在这南国尚是秋末时分的日子里,北地已飘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沿途可见逐水草的牧民们赶着牲口前行,所有的家当全随营帐捆收在车上,摇摇晃晃的大车和牛羊不时经过他们的车队边。 一个穿戴着皮裘皮帽,扎了两根大辫子的少女坐在车上拿鞭子赶着马车,张开了嘴高声唱着,李妍虽听不懂歌词的含意,却觉得那清亮高亢的声音所哼吟的旋律缠绵旖旎,不由听得出神。 一旁的呼延泰笑嘻嘻地,竟随着少女的歌声哼了起来。 「那歌是在唱些什么?」李妍问着呼延泰。这些天来,她一直避免和克烈交谈,因此,不管有什么事她都是问呼延泰。 「那是流传在我们这儿的一个神话故事,那歌词么……要我翻译可难倒我了,」呼延泰搔着头发:「唉,还是让克烈王子来翻译吧!」 克烈横了呼延泰一眼,但还是开启了这些天来一直紧闭的嘴,说:「那首歌是……是描述一个少女,在向雪山上的女仙祈求,希望女仙能帮她传达她的心意,让情郎知道,就这样而已。」 「呵……看来无论是哪个地方都会有类似的情歌流传。」李妍微笑着,古以来,爱情这两个字捕攫了多少少女的心思和青春啊!这时,她真希望自己能跟那位放牧的少女交换,让她也有怀抱希望的机会,能将自己的愿望托付于雪山上的女仙,祈求一些未知的力量能成就内心所想望的爱情。 「你这叫什么翻译啊?这歌哪只这么简单。」呼延泰不满地对克烈说,「这样翻译我也会啊!」他不理会克烈不悦的眼光,迳自转过头去看着李妍:「这歌儿还有第二段呢!第二段是少女为了能跟情郎……呃……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不辞劳苦攀登雪山,去求取女仙垂怜的眼泪。」 「女仙的眼泪?做什么用的?」 「传说是这样的,听说要是能得到女仙的眼泪,无论两个人离得多远,中间隔着什么样的困难,最后都一定可以在一起。」 「哼!这真是无稽之谈,难道说其中一个死了,得到女仙的眼泪也能活过来不成?」李妍略微负气地冷笑着,命运太残酷,而她,冲不破这层厚重的阻碍。她无法像驱车的少女一样对未来抱持着希望,她有的,只是如同车辙般有既定轨迹的命运。 「嗯……」面对李妍无意的质疑,呼延泰倒是认真地思考着回答:「也许女仙能渡他们俩一同到天上的乐园厮守也说不定。」 「天上的乐园?」李妍喃喃重复着呼延泰的话。「告诉我那个女仙的故事。」 呼延泰清了清喉咙,开始娓娓地叙述着传说,在久远得无法计算的过去,雪山上住着一个眠雪宿雾的女仙,她的眼睛漆黑闪亮得像是繁星闪烁的夜空;皮肤洁白细嫩得犹如刚自九霄之上飘落的雪花,纯洁晶莹、不染尘秽;而她的笑靥,千百朵花同时盛绽也比不上她唇角微翘的美;而她的歌声婉转清亮,每当歌声自山上传下时,山下的牧人都会为之沉醉……有一天,一个好奇的牧人攀上雪山见到了女仙,立刻被女仙的圣洁美丽所吸引,而女仙也爱上了这位牧人,从此,雪山成了这对恋侣的乐园,在每一根垂挂于枝析的冰晶之上,都倒映着他们幸福的笑容。 可是他们的幸福没有持续多久,一直恋慕着女仙的山神疯狂地嫉妒着牧人,于是有一天,他趁着女仙出外汲取晨露的时候,杀死了牧人,女仙回来后只见到牧人生命已流失丧断的躯体。 心爱的人从此永远地离开了她,女仙孤独地住在雪山之上,流尽了她所有的泪。 从此,失去了欢乐的女仙再也不唱歌了,因此人们再也听不到女仙的歌声……但是人们相信,要是能让善良的女仙为你的爱情流下泪珠,那蕴含着最诚挚纯粹的恋慕泪水,就可以成就一段美丽的恋情……听着这故事,李妍笑了,恋爱果真是折磨人的束西,即使登仙成圣,却也难逃心碎的命运。在这苍昊之下,真有美满的爱情存在么?而女仙的泪……真的能帮助两个无缘的有情人成就他们之间的爱恋么? 她觉得没有,女仙的泪,早已因她的心死而绝了,不是吗?那么人们为何却又傻地将希望寄托于那杳不可得的泪水之上? 但看着克烈的双眼,她蓦地明了了。 只因情丝难断,一旦遭遇缠腻,便没有挣脱的一天;而爱情那炽热的温度,将会灼尽人们的理智,教人盲目,而义无反顾地沉沦……即便前方是深渊炼狱,为了那令人沉醉的眼眸,也会毫不犹豫地任自己坠落吧…… *** 无月无星的夜,只有朔风号呼。 克烈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帐顶,满四周的黑暗里只有风的脚步声,不闻任何一丝声响。 再三天的行程,就可以跟接应的部队会合了。负责接应的正是他大哥萨尔达,所以,如果他大哥更要陷害他的话,该会趁着这三天动手;否则,若会合后李妍出了什么事,他也躲不掉一份责任,因此三天过后,李妍应该就没有生命危险了。 可是他自己却不然,和萨尔达同行,他将有更多下手的机会,也许萨尔达会趁着铁勒部族偷袭车队的机会下手,在混乱中了结他的性命。 突然间,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窜进他的脑海,他竟然觉得死了也好,死了之后,他就不必忍受目睹李妍嫁给他父汗的苦楚了……这是怎么回事?以往的他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痛苦险阻,总是鼓励自己咬紧牙根撑下去,可是,他现在却有着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为什么? 他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息,是为了那夜夜在他梦中喧腾的如花容颜? 泛着水光而蒙胧的眼,是倒映在水中的月,梦中的他总是肆无忌惮地探手掬取,似人般入水,坠入她水般溺人的眼眸;而他,不断地深入那水下的幽暗,在不见天光的水底紧拥着她柔软的身躯,占据她桃瓣般魅人的红唇,她的香郁芬馥充斥在他每一个感官……在那里,他放肆地拥有着她、品着她、爱怜着她……夜夜缠腻着他的,俱是这样的梦境……悖德的梦境啊! 即使缺乏血缘那斩不断的禁制,可她将成为他母亲一事是无法改变、不容忽视的现实,那人伦的墙依旧挡在他的面前,阻隔他们于两个世界……他们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 即使有女仙垂怜的泪珠又能如何?他已有妻子女儿,她也即将成为他父汗的女人……莫非女仙能给他们一个全新的命运,让他们于另一个时空相逢、相恋?呵!又是一份愚的妄想。 他曾动过任性的念头,想不顾一切地带着李妍隐遁大漠,天地如此辽阔,不会没有安身的地方;可是,这样的任性将付出多少代价?那代价将是两国千万生灵啊!这代价没人付得起,这责任,也只会将他们两人压垮。 苦涩的痛悔满塞着他的胸腔,但心为她而鼓动的事实他无力改变,只能一次又一次受着悔恨的鞭笞,既然无力扭转爱上那不该爱的女子的现实,那么,就只能继续承受那割心裂骨的痛楚。这……是爱上她的代价! 只因她将是他的母亲回纥可汗的妻子! 他烦闷地坐起身来下床,朝外走去,企图借着夜风的凛冽清醒他的头脑,清醒他醉溺于爱恋的理智。 可是,风吹不去盘据他心房的那个名字,李妍……心一遍遍地呼喊着那名字,呼喊得那般自然而不禁,一如他的呼吸、心跳,每一个跃动起伏都是一个名字李妍……风吹动着帐顶革穗,一顶顶吹掠,在每一处营帐徘徊逗留。风似有情,将无形的思念传送,宿在一般营帐里的李妍似乎听到风中传来克烈呼唤着她名字的声音,他那如同静夜私语呢喃的声音。 她坐起身来,怔怔地聆听着风的低吟,那声音……是回在她耳际的?抑或是心上的,缓步移向帐幕,她伸手一揭,映入眼帘的竟是克烈那如山般傲岸的身躯,她不由呆怔,克烈也怔住了,是什么样的力量吸引着他们走向彼此?而那股力量是来自于神的善念,抑或是魔的恶意戏弄? 该放手的!克烈在心中奋力阻止着自己,只因人是易于食髓知味的动物,一旦沉沦,便再也无力浮起……「夜深了,公主该早点歇息。」哈哑的喉音透露着压抑。 是啊!她该听他的话,立刻逃离他的身前,逃离他那总是诱引着她依偎而上的身影;可是,无由自主,她只能定定地站着不动。 巡夜的士兵巡到,克烈察觉到脚步声,连忙将她拉至阴暗处遮掩身形,万一他们这样深夜站在此处被发现,即使两人俱都衣冠整齐,还是难免瓜田李下之嫌。 待巡守士兵的足音远去后,克烈极力地想让自己的双脚移动,但,双脚一寸也没有移动,他眼里只见到李妍的脸庞愈来愈近。 「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公主?」李妍凝望着他,想听到真正自他唇间流而出的呼唤,而不是来自她心底的幻想。「一次就好。」 望着她祈求的眼眸,克烈猛地伸手,将她大力地拉进怀中,双臂紧紧地箍着她纤细的腰肢,一种彷要阻断气息进入她体内的力道,低切的喘息自李妍喉间溢出。形容着复杂心绪的轻中,有幸福的甜蜜,也有难耐的苦涩。 无须言语,彼此的情意早在眸底尽。 「李妍……」他捧起她娇小的脸庞,爱怜地以指描绘着她脸颊的线条、唇瓣的弧线……难以羁糜的情冲动促使他将自己的唇欺上她的,舌尖不受阻挠地前侵,一寸寸地深入,分享着她口中的甜蜜。舌尖的每一个缠卷轻挑,都挑起埋藏在她心底的火焰。 跃动着青白色炙光的火,随着他吻得狂烈深入而愈见旺盛,她难以自己地吸吮着他的唇,时而轻啄、时而深吻,舌尖轻点、交缠,或啮或咬……他们抛掷自己于理智的背面,任情感主宰他们的行动,放纵恣意地享受这一刻的彼此拥有。 暗夜里,一对如山魈一般诡恶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嘴角恶意地朝一边扬起,随后隐没在一处营帐的黯影中。 第五章 车队一路向北,气候愈见凛寒。克烈所担心最易出问题的三天平静地过去了,他内心隐隐觉得奇怪,这样的平静似是隐藏着风暴,教人心无法平定,彷将有着更大的风暴隐伏在未来不知何时爆发。 河畔,天才透亮,由萨尔达所率领的部队已守候在据点上,等待大唐公主车驾的到来。 前方沙地上卷起一道沙尘,探子挥动马鞭策马直向营地而来,在栅门处下马,随即飞奔到萨尔达面前报告所探到的消息。 萨尔达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探子退下,自己则转过头对他的弓箭师父赤兀惕说道:「前头已经看得见克烈他们车队的影子了,再不久就到。」 「既已得到密探所探得的消息,这一阵子大王子您还是小心行事吧!毕竟公主的安危不容忽视。至于二王子,有的是办法可以对付。」 「嗯。」萨尔达点了点头。「不过,克烈也更够精明的了,把公主放在身边,不仅可以随时保护,还可以当他的护命符。哼!他该不会已经察觉我要对付他了吧?」 「就算察觉,他也没有证据,待部队会合后,那个密探我会解决掉,这样就不怕漏机密了。」 「唔……」萨尔达凝视着远方,只隐约看得到一点尘沙扬起,他知道那是因为距离过远的关系,来到近处的话,那尘沙该会遮蔽了半片天空吧!天空灰白白的茫茫一片,覆盖着辽阔无边的大地,朔风狂锢,尘沙呼啸,旌旗猎猎扬动,要主宰这片大地的将是他,而不是克烈。 他忽然想起幼时的事从小,克烈就展现了比他更出众的才华,除了出生这件事他抢了先之外,其余的全落在克烈后头,无论是骑马或弯弓;但是争雄的野心他却一点也不落于克烈之后,甚至犹有过之。本来他故意隐下铁勒遣轻骑假扮盗贼潜入国境偷袭大唐公主一事,有意要教克烈防不胜防,还安排了刺杀的行动,谁知克烈竟逃过一劫。 可是,两天前所接到的密报可是真的?他怀疑着,克烈真的爱上了大唐公主吗?如果是真的,那将是天赐良机!碰上了关于女人的事,即使是父子也很难有情面可言,而这正是让克烈失去他父汗信任的最佳机会。 不过,这要看看那位大唐公主是否有这样的魅力才行,而她与克烈之间的事,更需要他亲眼来证实。倘若密报所言非虚,那么,他会好好地安排下一步行动的。 萨尔达微笑着,看着前方的沙尘愈升愈高,车队近了。 由于后援已到,李妍恢复公主装扮坐在銮车里,自那一夜后,她就没再和克烈交谈过任何一句话。因为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条路已几近尽头了,一旦接近国都,人多眼杂,万一露出了什么形迹让人看出不对,那么她与克烈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身为大唐公主,她不能做出任何有辱国体的事;而克烈身为回纥王子,更不能漠视她身份的与众不同。两人之间,连视线的交换也都失去了,只能将那份益发剧烈澎湃的欲望,埋藏在心里。 李妍坐在车中,髻上金钗随车晃动轻摇,她的双眼失神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竖起了耳朵听着车外的蹄声。她知道,克烈就在车旁,而现在的他,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也同她一般,正想着她? 她没有掀起车帘,垂在膝前的手连根手指也没动,仅只是将头侧向窗沿,让两人的距离近些。她缓缓地闭上双眼,那模样看来,彷只是在小憩片刻。 伤已痊大半的裴颖看了李妍一眼,随即轻吐了口沉沉的气,撇开视线,望向车帘上的身影。马匹和銮车平行并进,李妍歪靠着车板壁,正倚在投映上车帘黑影的肩旁。 咫尺之距,却如天涯之遥……难怨人之多情自苦,徒天之无情……** *车队进入会合营地栅门后,克烈翻身下马,迳自走向萨尔达,两人张臂互抱了一下,萨尔达朗笑着伸手搭着克烈的肩,问道:「怎么样?听说你受了点伤,还好吧?」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不碍事了,」克烈对萨尔达笑笑。「小伤而已,多谢大哥关心。」 「这一趟路真是辛苦你了,」萨尔达亲地搂搂克烈,「有没有查到偷袭的是哪一路的人马?」在和克烈一同走向公主銮车时,他问着克烈,想试探一下克烈到底猜到了多少。 「捉到的俘虏已经招供了,是铁勒的人。」 「什么?是他们!」萨尔达满脸惊讶之色,「我派去铁勒的探子怎么一点消息也没传回?哼!」他重重地一甩马鞭,「我要将那探子以军法从严治处!」但他随即又放缓了脸色看向克烈:「好在你没事,公主也没事,这真是我回纥之幸!」 克烈对着萨尔达微微一笑,心中虽然怀疑萨尔达是故意隐匿不报,但是,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形下,他也只能按捺住质问的冲动。他想,等回到国都时,那探子大概早被处死,死无对证了吧! 面对萨尔达这般热络亲密的表现,他只觉得一阵心寒,萨尔达泰然自若、爽朗若昔,他的同胞大哥竟能为野心做到这种地步……这时,他不禁暗暗希望那一切全是他的误判,他大哥并未不顾手足之情地意图暗杀他。 两人来到銮车前,萨尔达朗声说道:「回纥大王子萨尔达,恭请恒安公主移驾宿处。」 车帘缓缓掀开,掀帘子的是个面貌清秀的宫女,萨尔达心里不禁暗暗,南国人物果然大异于北地,小巧的脸蛋、纤秀的身材,满身尽是秀气,教人看了心中顿时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只不知……大唐帝皇之女恒安公主,又是何样人物? 裴颖先行下车,随行太监移过脚踏阶梯跪于车前,一只纤白玉手搭上裴颖的手,接着映入萨尔达眼里的,是漆黑云髻上的振翅金凤,金珠危颤,予人娇娜不胜之感;其下是一张纤细的脸靥,羽般长睫微垂,掩着黑白分明的凤眼,玉腮绯红,樱唇逗人,是个令人一眼就联想到初绽花蕾的少女。 萨尔达震慑于她的稚嫩,在这寒风呼号、尘沙蔽天的北地,若失了顶上金冠的重量,怕她亦随飘飞的衣袂如蝶般攀风而去? 李妍看了眼萨尔达,他的身形如同克烈一般高大,坚实的双肩必是由相同的凛寒淬练而成,眉眼之间跟克烈也极为相似,一样的俊目高鼻;但是,那双眼睛里欠缺澄澈,一望而知经过过多的谎言欺瞒加饰,矫饰的蔽翳削弱了那双眼的俊逸。 仅略瞥一眼,李妍将目光调向前方,以着符合公主身份的端庄仪态向前走去。萨尔达一旁领路,眼睛直在克烈和李妍两人之间游移,想确定他们之间是否具有暧昧。 但他们两人俱都目不斜视,如同陌路,萨尔达不由垂眸沉吟,这种事急不得,只能慢慢观察,到底卧底密探所传情报是否正确可靠?他在心中暗自盘算着,想着该要如何才能确定这份情报的真伪。 如果情报所言非真,那么他虽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接下来的几天路程里,他还是有机会暗算克烈,若一旦回到国都,要想做得干净利落就有些困难了。但如果情报正确,那么即使克烈能保全生命,却也永远与王位绝缘了。 萨尔达睁大了眼,盯视着克烈和李妍两人的背影。 ** *暮色垂落四野,在披霜的草原上渲染着一层深郁的蓝,李妍自裴颖休息的营帐里走出,顿觉一阵寒风扑面,飞箭似的刮过她的脸颊。风中传来一阵歌声,是她前一阵子早就听熟的曲调。 ……赐我如同金星般明亮晶莹的泪滴,助我编织一顶满溢爱情的穹庐,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搭起,那儿百花盛开,像锦绣的地毯开,如天堂般的住所,今后将不再有严寒……婉转的歌声在宫女所宿的营帐区里响起,由那不甚标准的发音可以判断这是大唐宫女所唱。这同行的一路上,有些较灵敏的宫女已学会了些回纥语,而李妍也在呼延泰的协助下略略懂了点歌词的内容。 今后将不再有严寒……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李妍想着。 其实,她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对她而言,克烈的胸膛就是那样一个天堂……只可惜,她除了回纥可汗的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唉!」压抑不住地,她了口气。 「公主,怎么了?为何气?」一个声音突地响自她的身后,李妍惊悸地转头一看,是萨尔达。 李妍深吸了口气,力图镇静,深怕被萨尔达看出她的心事。她只是淡淡地对萨尔达点头招呼,说:「没事,只是有点累了而已。」 「那就由在下为公主领路,送您回营帐内休息吧。」萨尔达弯身行礼,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妍对他略点了个头,随即和他并肩而行。 断续歌声随风,飘过两人耳边。 「这歌声悠扬动听,想必是随行乐伎所唱。」萨尔达微笑着望向李妍,心中拚命转着念头,思索着该如何刺探她。听见这歌,李妍只觉得胸口有股说不出的躁闷,而萨尔达眼中闪动的眸光透露心怀叵测的意味,彷要看穿她整个人,直教她背脊不由一阵发寒。她的心事绝不能被窥知,无论在何处,她的爱恋都是不被允许的,一旦暴露出来,那她和克烈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上官宿月,」李妍唤了声跟随在她身后的上官宿月,上官宿月躬身称是。「去查查是谁在唱歌,拉下去杖斥二十,今后随行侍仆一概严禁歌唱嘻笑。」 上官宿月随即领命而去。 「唉,公主,何必如此?我北方牧民一向喜爱歌舞,常用歌舞来表达心情,更何况唱歌不是什么坏事,本王斗胆想为之求情,还请公主……」 「我大唐乃堂堂上国,礼教严谨,不是你们这未经文明教化的北方异族可比,」萨尔达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李妍给打断。不知怎的,李妍对萨尔达就是没好感,故此只好在脸上装饰着不近人情的冰冷,好让萨尔达主动离她远些。「我的下属自依我的规矩行事,不劳大王子您过问。」 「呵呵……」萨尔达干笑了两声,「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不过……」他看着李妍,向她逼近一步,对她造成些微的压迫感。「你们中原有句俗话:『嫁鸡随鸡』,公主即将嫁给我父汗,为我回纥可敦,这一来公主也是回纥人了,自然该遵循我回纥习俗行事。」 「就算如此,但我仍身为大唐公主,不能失我大唐威仪。」 「俗话说:『入乡随俗』,恐怕由不得公主了,」萨尔达诡密地笑了笑。「想必公主还不知道我回纥有『蒸母婚』的习俗吧?」 「那是什么?」李妍看着萨尔达莫测的笑容,心中不禁起一股怯意,她实在不想再继续跟他对话下去,便连忙转移话题:「算了,我不想知道。反正我此来也有个目的,就是要让你们这些不明礼俗的异族接受我大唐文明的洗礼,多学些文明人的行事;若是有不合礼法的习俗,我没有遵循的必要,反而有改变的责任。」 「看来公主真是胸怀大志啊!」萨尔达以略带嘲笑的口吻说着,心里对李妍的言语相当不满。她的话里充满了自尊自大的意味,口口声声暗指他们是不文明的蛮族,因此语气也不自觉地强硬起来:「虽然我国可敦有相当大的权力,可以干预兵马政事,但是……一旦可汗换人,公主就不再是可敦,也就没那么大的权力了,公主要想改变我国长久以来的风俗习惯,只怕是不可能的事。」 「你好大的胆子!」李妍一心想将萨尔达驱离身边,因此抓住了他的话头借题发挥:「你父汗还健在,你就妄言他的身后事,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她一甩衣袖,大声地斥责着萨尔达。「我不跟你这种人说话,给我退下!」 「自古人生谁无死?我父汗也清楚这一点,而我国中大臣也与我父汗讨论继承人之事,难道他们这种关心国家的举动也是大逆不道!」 李妍被萨尔达这番话堵住了嘴,回答不出,只好紧抿着唇不发一言。萨尔达看李妍略带怒气的脸色,心想可不能在此时惹李妍生气,若是他无法接近李妍,就没办法探知出她和克烈之间感情的真假了。 于是他对李妍赔罪地笑了笑,说:「对不住,本王的语气不佳,还望公主宽宏大量,原宥一次。」 「好吧!我原谅你。」因为他这样道歉,李妍也不得不装出笑容原谅他。 「多谢公主。」萨尔达对李妍行了个礼。「我想公主定会是个称职的可敦,我回纥和大唐相比,的确有些习俗不够文明,而公主想改善的一番心意也令本王十分感动,公主爱民如子,实是我回纥之幸。」 「你的态度倒转变得很快,刚才不是还暗示我,我没办法作威作福太久吗?哼,你该不是怕我对你父汗说些什么不利于你的话,阻挠了你继承可讦之位吧?」 「公主说这是哪里话?可汗之位我可是连想都不敢想。论文韬武略,我是万万及不上克烈的,我想,将来这可汗之位定会传给他,至于我,当个叶护我也就满足了。」 听到萨尔达将话题转到克烈身上,李妍的心顿时揪紧,只不过是听到他的名字,就教她的心震颤不由自主……她戒备地看着萨尔达,心里拚命地告诫自己,绝对不能露出异样的神色,让萨尔达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但是,她微耸和挺直的肩背却让萨尔达发现了她的戒备。 一提到克烈,李妍的反应就明显地不同起来。萨尔达心中有数,便很快地调开自己的视线,装作未曾察觉到她戒备的样子,用着轻松的语气说:「这一路之上,如果公主和克烈相处得不错,也许公主的雄心壮志仍是有达成的一天。」 「什么意思?」李妍飞快地瞥了萨尔达一眼,眼神中带着凛然的戒意。 「这就和我刚才所说的『蒸母婚』的习俗有关了。」萨尔达假意望着远处,却用眼角偷观李妍的表情。「我国有个习俗,因为被娶妇女为族中财产的一部分,因此为了避免财产外流,所以衍生出收继婚的习俗,也就是说,新任可汗必须娶前任可汗的妻子为妻,当然,生母除外。」 李妍闻言当场如遭雷击,半晌做不得声。 娶自己名义上的母亲为妻?天!这在中原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想不到在北国却是理所当然的习俗!那么,如果有朝一日克烈当上回纥可汗,那她……一想到这一点,她的脸不由飞红,而她的表情,也就这么落入萨尔达窥视的眼底。 「这……」李妍全身颤抖不已,「太荒唐了!」紧接着惊讶之后向她扑来的是另一种可怕的念头,因为这习俗也表示着,如果继位的人不是克烈,那么,她将成为第二个,甚至第三个男人的妻子,这是她所无法忍受的情况。她所爱的人只有克烈,说什么都不愿意让除他之外的男人拥有自己。 倘若最后步入她最不愿意面临的景况时,她将在许多男人的手上轮转……那么这样的她,和妓女有何差别?自小所受的教育让她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毕竟她是尊贵的公主,妓女在她眼中是绝对低贱的一种存在,即使今天她不是公主,深受中原礼教教化出来的她也无法忍受。 「太可怕了……」李妍颤抖的双手掩住自己的唇,「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你……」看着萨尔达精明锐利的双眼,她不相信这个男人没有争位的野心,那么,今天他跟她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用意?他在想些什么? 「公主,这是我国一直以来的习俗,我先告诉你,是希望你心理有所准备。」看着李妍的表情,萨尔达在心中窃笑着,「我记得我曾在书上读过,当年隋王朝义成公主嫁入突厥,先为启民可汗之妻,后又嫁给其子始毕可汗,始毕死后,又嫁其弟处罗可汗……」他像背书似的说着,目的是不想让李妍发现他刺探的企图,因为陷于恐慌之中的人是无法维持清明理智来思考的。 「不要说了!」李妍住自己的耳朵,「不要再说了!」她紧闭住自己的双眼,彷不看不听,这种可怕的事就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似的。她才十六岁,而当今回纥颉密可汗已经五十多岁了,她会有着怎样的未来?她自己完全无法预料,她只想跟克烈在一起,只想成为他一个人的妻子,只能容许他一个人碰触自已……但,命运会听到她的乞求吗?她绝望地认为不会。 「公主,你既然嫁入我回纥,就该……」 「住口!不要再说了!」李妍失控地大吼出声,转身拔腿就跑。被恐惧所驱赶着的她不辨方向地奔跑着,她也不知自己的双脚将带她到何处,只知道自己的心渴望一个能令她不再恐惧的怀抱。 「公主!公主」萨尔达追随着李妍的脚步快速走着,看着李妍奔跑的方向是朝着克烈所在的地方,他的嘴角泛起一抹不曾掩饰的微笑。 李妍跟路的脚步直向正在和呼延泰谈话的克烈而去,而她的眼中只见到克烈,旁边的呼延泰好似完全不存在。她只想立刻投入他的怀中,求他带着她远离此处,逃离这一切可怕的未来,到无人的天边去,那容许她和克烈相依的天地。 克烈抬起头来,发现李妍惊慌地向着自己跑来,她脸上惊惧的表情也吓到了他,一颗心为她而紧缩,响着意味恐惧的鼓动声。她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慌成这样?此刻,他只有想将李妍紧紧地拥入怀中安抚的想法,但看着他身边的呼延泰和紧跟在李妍身后的萨尔达,他只能硬生生压抑住这个冲动。 因此他收回了原本跨出迎上的脚步,在李妍扑进他怀中之前抢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臂,阻止了她慌乱的举动。 「公主?」 克烈的脸映进入李妍的眼中,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温暖熟悉的触感将她自狂乱的慌惧之中拉回,理智这时才渐渐重整旗鼓,令她稍稍控制了自己的举动。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和刚才盘据在她心里的要求那不可能获得许诺的要求……「没……没事。」李妍颓然放开和克烈交握着的双手,连看都不敢再看克烈一眼,因为她知道现在自己的眼睛说不出谎言。 克烈看着李妍缓慢地转身离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难忍的绞痛。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萨尔达对她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他看着前方快步走来的萨尔达,知道他是故意眼睁睁地看着李妍跑向自己的,萨尔达在试探他吗?难道萨尔达已经发现他的心情了吗?发现他对李妍的爱慕? 「呼延泰,你送公主回去。」他先支开呼延泰,不希望呼延泰看出他和萨尔达之间剑拔弩张的态势。 呼延泰看了克烈一眼,随即心有所悟地跟上李妍。 「克烈。」萨尔达假意喘着,来到克烈身边伸手搭上他的肩。「公主还好吗? 「我不知道,她什么也没说,是怎么了?为什么她看起来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我只是跟她说了『蒸母婚』的习俗而已。」萨尔达耸了耸肩,一副觉得李妍在大惊小怪的模样。 「你跟她说这个?」克烈心想,难怪李妍会吓成那样,毕竟对中原人士而言,这是种可怕的习俗。「那就难怪了,毕竟她是中原人。」他研究地看了眼萨尔达:「你怎么会跟她说到这个?」 「随便聊聊,就聊到了。」萨尔达看着克烈,随即用说笑的语气把刚才所想到的话给说出来,想借此看看克烈的反应,以证实情报的虚伪。「呵……不是我说,公主长得这么美,真是教人想不动心都难。为了她,我还真想跟你争可汗的位子,那样我就可以尝到她的味道了,嘿嘿……」他故意用不堪的言词说着,想借此激怒克烈。 克烈闻言,眉头不由紧蹙了一下,但他很快地藏起心中的怒意,虽然他知道这是萨尔达在刺探他,而这方法也未免幼稚了些,但他心中还是不免有着发怒的冲动,他多想跟全天下的人宣示他对李妍的所有权,他们是相爱的,她该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但他不能,因为在律法上,她现在是属于他父汗的。所以为了他俩的安全,他只能假装不在意,否则一心觊觎着王位的萨尔达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若被萨尔达击垮,李妍也会受到牵累,所以他不能不谨慎一点。 「大哥,你小心一点,」克烈只是淡淡地耸了耸肩,不在意地笑笑,彷只是在跟萨尔达谈天似的:「公主将成为可敦,是父汗的女人,你少动歪脑筋。」 「呵……」看着克烈自在的应对,萨尔达有些气,但戏既然开场,就不能不收尾,于是他贴近克烈,在他耳畔低声说着:「唉,说真的,你一路上跟公主在一起这么久,你真的没心猿意马过?难道我弟弟是圣人吗?」 「很可惜,我不是圣人,」克烈笑笑,心想既然萨尔达想试探,那么他干脆承认,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说实话反而会让萨尔达混乱。「所以……我也怕割势腰斩啊!」在回纥,淫人妻者是必须处以死刑的。「大哥,我劝你别胡思乱想。」他伸手拍拍萨尔达的肩,结束谈话笑着走开。 克烈知道萨尔达的目光还停驻在他身上,因此他还是强装作不在意的模样。看来,萨尔达似乎有察觉到一些端倪,并且准备对付自己了,否则他不会如此积极地刺探查证。这么一来,他也必须有些应对之策才是。 第六章 漫漫长途已近尾声,近暮时分,护送李妍的车队来到了回纥都城。城沿着一条大河而筑,远远望去即可见到巨大的方形城郭,城角处并筑有高耸的石塔,煞是壮阔。李妍没想到北地亦有这样雄伟的建筑物,她原以为连回纥大汗都是住在圆顶帐棚里的呢,进入城后,甚至还有中原式的木造楼阁出现,李妍的眼睛不由一亮,没料到这里全是另一番气象,和她原本所想象的极为不同。 以布巾包头的民众围聚在大道旁观看车队,不时对着公主銮车指指点点一番。 「公主,没想到回纥都城也是挺热闹繁华的嘛!」已经伤愈的裴颖此时回到銮车内服侍李妍,看着此地并不如原先所料那般的荒凉,她不禁松了口气,想来,李妍应该可以慢慢地适应这里的日子的。 李妍对裴颖淡淡一笑,未置任何言语。这陌生的国度、陌生的人民……她不知自己在此将会受到何种对待?这种陌生感教她不自禁地胆怯,而更让她惶栗不安的是她即将见到她未来的丈夫了……不知他是何模样?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回纥的大汗……李妍对她未来丈夫的了解,就仅只这些表面的资料。他的个性如何?他对她又会有什么样的看法!这些她全然无法预料。 曾听人说过当今回纥大汗的脾气刚硬暴躁,那么……他会不会欺侮她?李妍不知道。至于他会不会喜欢她这一点,李妍并不关心,毕竟,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乎另外一个男人是不是喜爱她。 她的心只容得下一个人、一个名字克烈。 忐忑的心,随着銮车的行进而颤动不已,即将到临的未来令她怯懦,害怕着面对她未来的丈夫、恐惧于镂刻在她心版上那双深邃眼眸的注视……茫然地望着在眼前展开来的道路。 等在前头的,会是种什么样的命运? ** *「启禀大汗,大唐恒安公主銮驾已入都城。」王宫侍卫弯腰屈身,恭谨地对高踞在设着坐垫的王座上的大汗说道。 「喔。克烈和萨尔达呢?」颉密可汗站起身来,大跨步走下垫高的王座。 「已随着公主进城。克烈王子为前导,已经率队进入王城;萨尔达王子则伴随于銮驾之侧。」侍卫回答着,随即呈上一份卷轴:「此有大唐恒安公主陪嫁妆奁清单一份进呈。」侍卫高举双手捧着,颉密可汗看也不看,迳自走过侍卫身边,迳由身后大臣接过那份清单。 「走走走,咱们去看看大唐皇帝送了个什么样的女人来给我。」颉密可汗笑说着,朝着王城大殿走去,身后一群王公相随。 一群人迤逦向前走去,一路上听着大臣大声念诵着清单上的礼品名目和数量,颉密可汗脸上的笑容表示着对嫁妆丰厚程度的满意。 不多时来到了大殿之上,颉密可汗并未登上王座,反向殿外走去。 基本上,对于这位年轻的新娘,他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恒安公主嫁人回纥,左右也不过是政治上的手段,虽然给予她一国主母的地位,但他并不打算给予她政治上的权力,更不打算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来爱,妻妾众多的他是不需要这样一个青涩的小女孩来充实他的后宫的。 克烈所带领的兵队在宫殿外的广场上分列两旁站定,克烈随即趋前谒见他的父汗。 颉密可汗将单膝跪地的克烈扶起,豪爽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这一趟远路辛苦你了,怎么样?在大唐一待半年,对那边的情势了解多少?」 颉密可汗有雄心于天下,一心想将蓝天所覆盖的土地全纳为他的统治之下,此次虽然和大唐联姻以化解腹背受掣的窘境,但他派心思细密、观察力优于常人的克烈出使大唐,其主要目的就在打探大唐朝廷的状况,以收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效。 「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了,对于大唐朝廷诸多大臣,孩儿已有相当的了解,待稍些时候,儿臣自当一一面禀。」 「好,很好,辛苦你了。」颉密可汗拍了拍克烈的肩,望见大队车马向前而来,其中出现萨尔达的身影。「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吧!等会儿看过大唐公主长什么模样之后,我们再来好好谈谈。」 克烈略一犹豫,还是下了本想说出口的话,只是恭敬地回答:「是。父汗还是进大殿接见恒安公主吧!大唐的规矩礼仪麻烦得很,想必恒安公主还得先沐浴更衣一番,才能来谒见父汗,未免让父汗久等……」 「钦,没关系,理那些哩罗唆的礼节做什?这里是回纥,咱们不作兴大唐那一套。」颉密可汗挥了挥手,撇下克烈,自行继续朝外走去。 克烈看着他父汗的举动,以北方民族的习性,对尊贵的客人均会迎入住室相会,但对一般的客人则不然,颉密可汗此举可说是对恒安公主的蔑视。但,克烈希望自己能将之解释为他父汗是急于想见见未来的妻子,所以才会有此举动。 他不知道现在李妍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想必是惴惴不安吧!也许,在见到他父汗的第一眼,她会瞪大了双眼,无法控制恐惧的情绪在她眼里流露,而这种种和她的母国迥异的风俗,更会让她不习惯,而更加地思念家乡吧! 但是,他自知无法帮助她平抚这一切,无法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如果今天换作他将成为她的所有者及保护者的话,他将倾尽所有,让她能安然地憩息在他的臂弯中,忘却一切的烦忧……可是,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声长了。 萨尔达命令车马队止步,只命公主銮车继续向前,至于随行的大唐侍官、宫女等,自有从人去安排他们的下处。慢慢的,车队兵马散了开来,只有萨尔达和几个贴身侍卫下马,随同公主銮车一同进入宫门内的广庭。 李妍和裴颖虽然坐在车内,但也感觉到了外边的动静,可李妍怎么也没想到,她一入回纥都城,就必须面见颉密可汗,连个喘息、做准备的时间都没有,教她一颗心不由得高悬着,似要蹦出口来似的。 不一会儿,銮车停了下来,李妍紧抓着裴颖的手,惴惴不安地吞着口水。未有任河征兆间,车帘蓦地被掀开,李妍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背脊挺直地贴在车壁,瞪大了眼直视着出现在眼前的人。 那是一张粗豪的脸,额上嘴边的皱纹是岁月的刻痕,满带风霜豪气的眉目间有几分和克烈神似,但却多了几分雄霸豪伟的王者气概。不需经由通报,李妍已能确知此人即是她未来的丈夫颉密可汗。 「你……」裴颖略带惊悸的话声未完,颉密可汗已登上了车,过高的身材使得他只能半屈着身体移近李妍。 猝不及防间,颉密可汗伸手托住了李妍的下颚,将她一直试图问避的脸孔扳正过来面对着他,眼神里有着端详的意味,似想看透她整个人。 「不要,」李妍大叫,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将那只铁铸般的手扯离她的下颚,但挣扎了半天,颉密可汗的手仍未有分毫移动。 一旁过来帮忙的裴颖被推开到一边,李妍挣扎摇动的头只乱了发髻,却乱不了颉密可汗的动作。 「哈哈哈哈……」颉密可汗的笑声震动了整辆銮车,他在笑声中缓缓地放开了李妍,「不错,有意思!」他频频点着头。「想不到大唐皇帝居然送了个国色天香的小美人来给我,他倒也舍得。」 「无礼!」李妍挣脱颉密可汗的手后,便不假思索地一掌击出,利落地甩了颉密可汗一个耳光。 声响传至车外,车外守候的一众官员和克烈都是一阵心惊,不知车内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在銮车一阵轻微摇晃之后,众人眼里只见到颉密可汗横抱着李妍掀开车帘而出,娇小的李妍在高大的颉密可汗怀中更显纤弱,身体不断地挣扎扭动着,但在颉密可汗的铁腕下一点也发挥不了作用,徒然显得犹如螳臂挡车般的可笑。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颉密可汗自在地笑着,「是只有爪子的小猫呢!」他抱着李妍下了车,裴颖慌张失措地随后跟了过来。 见到这一幕,克烈的心只是一阵抽痛。 李妍艳红色的大袖宽袍在北国冷冽的风中飘动,犹似被黏在蛛网上的蝴蝶……克烈觉着那似乎正是象征着李妍的命运,被命运之丝紧紧绑缚的她,个人的挣扎之力在强韧的命运蛛网中微弱得近乎可悲。 无意识间,克烈不知不觉地绞紧了拳头。 「来人!」颉密可汗将李妍放下地来。「送公主到新建的栖凤宫去。」 随着颉密可汗的命令一下,随即有数名回纥宫女上前来,裴颖也赶到了李妍身边,心有余悸地看着李妍,问道:「公主,您没事吧?」问话间,裴颖的视线不由得飘向颉密可汗,她万万没想到回纥可汗是这等模样、这等行事。 李妍摇了摇头,一颗心慌乱地胡蹦着,初来乍到,本就惶惧不安,谁知颉密可汗竟是这样一个人,教她不由得任充塞在心口的委屈和恐惧化成泪水,放肆地流出眼眶之外。但她随即发现自己的失仪,连忙举袖将之拭去。 「公主……」裴颖紧紧地握住了李妍的手,意图给她些许安抚。 李妍微喘着,以犹带余悸的眼神移四周,适时对上了克烈的目光,她知道,他的眼睛正对她诉说着他的不舍和怜惜……但,那又能如何?再多的怜惜也只能放在心上,倾注于相互交流的脉脉眼波间罢了……低下了头,李妍将克烈的视线抛在身后。 望着李妍被簇拥着逐渐远去的纤弱背影,克烈的双拳微颤着,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双拳已然发红,犹如李妍身上的红衣。 一双犹如鹰集般的利眼正流转于李妍和克烈之间,那是萨尔达的眼睛。看着克烈奋力压抑的激动,他不由得微笑了。 ** *簇新的宫殿仍飘着木料的香味。 李妍端坐在床前,看着一众宫女忙乱于整理新居。上官宿月正在指挥着宫女将许多家具和种种古玩珍器移动位置,李妍看着,深深觉得,倘若今日她和上官宿月两人调换一下身份,想必她们会更各得其所吧,裴颖站在床边陪着李妍,看着李妍木然的神色,她不禁歉吁了。 李妍的心事她明白,可是……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心中为李妍惋惜。 「公主,要是您觉得气闷,不如到外面走走吧!今儿虽然有点风,但太阳挺好的。」裴颖不忍看李妍一直枯坐在此,长期间在屋子里,再健康的人也会间出病来。更何况李妍心中有事,因此她劝着她到外面去晒晒太阳。 李妍僵硬地起身,犹如一尊傀儡娃娃。 走出室外,雄阔的山脉出现在天空的一边,李妍看着山顶呈现一片雪白的山,喃喃自语着:「这里的山不是绿的……」 现在想来,过去在长安的一切似乎极其遥远,远得像是她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模糊成笼雾的风景。 她放任自己的脚步移动,眼里的景物陌生,她好希望现在克烈就在她的身边,如果有他在,异国的陌生必定不会如同现在一般地使她惊慌。 蓦地,她在即将穿出宫院门口时见到了克烈的身影,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致使她想要立刻飞奔入他的怀中寻求安慰。但是,克烈脸上的笑容使她的脚步停滞了。 李妍顺着克烈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见一个梳着辫子挽盘于脑后的女子,牵着一个正在学步的小女孩向着克烈走来。小女孩迈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跑到克烈身前,随即小小的身子被高高抱起,在半空中旋转着。 李妍赶忙将身子隐藏在院墙之后,紧紧闭上了双眼,不愿目睹克烈和他的妻女相会的和乐场面。 「你可回来了,」克烈的妻子雅兰,来到丈夫和女儿身边。「小芽儿等不及要见她的爹爹,我就带着她来了,怎么?父汗有很多话问你,是不?」 「父汗垂询了不少大唐的风土民情,」克烈将小芽儿放下地来,牵着她,另一手则挽着雅兰。「所以多花了点时间。」 「回来了就好,小芽儿很想念你呢!这一路上还好吧,我听说你受了点伤?」 「已经没事了。」听到妻子关心自己的伤势,克烈心里突然上一股愧意,因着忆起受伤的那夜他和李妍的缠绵……自遇到李妍起,他的心思就很少放在自己的妻女身上,夜夜梦的,都是那张属于南国娇媚风光的容颜。 「父汗还有吩咐你去办别的事么?」雅兰问着。「唉!最近铁勒不安分,我真怕父汗又派你出去。」 「放心吧!要办大婚的事,所以暂时还不会有事要我去办,更不会离国远行。刚才父汗还交代了,让我多陪陪你和小芽儿呢。」克烈强笑着宽慰妻子。 但一想起刚才颉密可汗的话,克烈就忍不住心颤。看来他父汗和大唐联姻只是一时权宜,他看得出来父汗还是很想对大唐用兵的,更想利用大唐因李妍下嫁而松懈对回纥的戒心时攻其不备,但又犹豫着是否要先歼灭铁勒。 当时父汗询问他和萨尔达的意见,萨尔达主张先对付大唐,以免到时铁勒被歼灭后,大唐会有戒心,甚至趁这段时间先做好准备;但克烈的回答却远比萨尔达更缺乏雄心壮志,因为他是主张固守边关,不使铁勒进国土,对大唐则是更进一步加强通商和外交联系,完全采取和平政策,因此父汗对他的脸色就不是太好。 克烈知道,萨尔达的进取图谋更合父汗的脾胃,但兵战危,一旦起了干戈,那将会流尽多少人的血?因此克烈说什么也无法同意战争。为抵御外侮而战,他是绝不落人后,但是,要侵略他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为此,克烈不由憎恶着萨尔达的逢迎,现在说这些话哄得他父汗高兴,但万一战争变成事实,那胜败之数他真能完全掌握?这一趟大唐之行让克烈明白,现在大唐国力虽然不若以往,但仍是不可轻侮的。但一想到父汗的表情、对他的怯懦的鄙夷,克烈就忍不住气了。 「怎么了?」心细的雅兰看见克烈的愁眉,不禁问着。 「没什么。」 「你一路奔波,大概也很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嗯。」克烈微笑着点点头,带着妻女迈步离开。 在行经栖凤宫的宫门时,他忍不住让自己的视线在其上停留一会儿,如果回纥当真跟大唐打了起来,李妍该怎么办呢? 一旁雅兰不知克烈的心事,还兀自用闲谈的语气说着:「这宫殿是特地为大唐公主造的,很气派,是不?呵听说大唐公主长得很美,下回你带我跟小芽儿去见见这位公主吧!」 看着雅兰一无所知的笑脸,克烈顿时觉得心上的惭愧飙涨至最高点。 ** *嘹亮鹰呜划过长空,飞鸟振翅划过云朵。 原该欢闹的大婚吉日因着李妍的忐忑而蒙上一层愁云。一早,天顶云层压得低低的,众人看着,都说今天会有大风雪。 李妍漠然地看着天色,总觉得天像是想哭,却没有眼泪。 「时辰到了,请公主更衣。」上官宿月不带感情的声音在李妍耳边响起。 这些天来,李妍被督促着学习回纥礼节,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就得换下唐装,穿上回纥人的服饰。望着窗外的李妍缓缓转回自己的视线,犹如木偶一般任由宫女为她卸下身上衣饰、重新盘梳发髻,换上回纥人穿的翻领长袍,并在腰间束上彩锦腰带后,就算打扮停当。 换好装束后,李妍由一位陌生的回纥妇女陪同,出了栖凤宫来到可汗庭,朝着高踞楼上的颉密可汗俯拜;而后进入设在楼下的毡帐中换上大红色的可敦服装,再出楼朝拜颉密可汗,继着上轿,行回纥仪式;最后登上高楼与颉密可汗一同东面而坐,接受臣下的朝谒。 李妍面无表情地自高台上俯望,如蚁般的人群及诸王公大臣纷纷下跪,如浪起伏,欢呼声响彻天际。此刻,她已正式成为回纥国母了……可她心中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愉悦,只觉得冷。 不停地俯拜、换装、接受朝拜……四周的人影全都像轻飘飘的影子,在她眼前无声地晃动。李妍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身体自主地动着,丝毫不经她的意志控制……她知道自己其实是想逃开的。 但是,现在的她已经成为回纥可汗的妻子了。 克烈坐在楼前所设的席上,远远地,他可以看见李妍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清冷、尊贵,对照着她身边颉密可汗的咧嘴大笑。克烈看着,拿起酒杯一口气饮尽杯中烈酒,一道灼烧般的火线贯穿他的喉头,他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涩。 「今天是我回纥与大唐联姻的大喜日子,今后两国情谊将更加坚固,为此,让我们一同举杯庆贺可汗大婚,并祝祷我回纥国运昌隆!」萨尔达站起来举杯大声说着,一众大臣们也纷纷举杯响应。 萨尔达瞄了眼坐在他旁边一席上的克烈,看他沉着一张脸,萨尔达强自压下笑意,伸脚踢了踢克烈的桌子,克烈这才如大梦初醒,连忙也斟满了酒,跟着大家一起高举起手中的杯子。 颉密可汗没忽略克烈的失态,但他没说什么,只是让不豫的脸色在面上一闪而过,迅速地让笑容掩盖。 欢乐的乐音、嘈杂的人语,李妍全都没有听见,她只是怔怔地望向克烈,而克烈也正注视着她,脉脉眼波交流间,他们都听到对方心碎的声音。 霎时,四周的一切静了下来,在第一朵雪花飘坠的时分,李妍坠入了一片漫长空无的黑暗之中。 而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她见到的是楼凤宫内饰着大红床帐的床顶。 「公主。」裴颖的声音在她耳际响着。 「我……怎么了?」李妍困难地支撑着身子坐起,但躯体沉重、脑袋混沌,婚礼的情景像梦一样不具切,教她禁不住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作了个恶梦。 「太医说您是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这几天过于劳累,所以才在婚筵上昏倒,可汗命人将您送回宫来,也让太医开了药。」 听见要吃药,李妍的眉头不耐地皱了起来。裴颖见状连忙说道:「太医说您要是不想吃药也不要紧的,您再多睡一会儿,歇息一下就好。」说着,裴颖扶着李妍帮助她重新躺下。这时,上官宿月匆匆走了进来,对着裴颖说道:「快叫醒公主,酒筵结束了,可汗就快到……」话说到一半,她才发现李妍已经醒了,便转对李妍说:「公主,快点整饰一下仪容吧,可汗就快来了,您可不能睡眼惺忪地迎接自己的丈夫呀!」 说着,上官宿月不待李妍有任何表示,便迳自对宫女下了一连串的命令。裴颖虽然担心李妍的身体状况,但却连一个字都没机会说出,就被上官宿月指使去帮李妍盥洗。 看着上官宿月扬着脸发号施令,一阵反抗的意识突地在李妍胸口酝酿。 「上官宿月,你去告诉可汗,说我不舒服,不……」 「这怎么行?」上官宿月毫不客气地打断李妍的话。「今夜可是您们的洞房花烛夜,怎么能把可汗关在门外?可汗会生气的。」 「你怕他生气,就不怕我生气吗?」李妍扬起两道月牙般修长细致的柳眉。「我不舒服,不想见他。」 「公主,现在不是耍孩子脾气的时候,」上官宿月转向催促着宫女们:「快帮公主把头发梳一梳……还有,那边火盆烧旺一点;裴颖,不是让你帮公主净脸吗?你还慢吞吞的干什么?」 上官宿月的呼喝声嘈乱了整座楼凤宫,宫女们一个个手忙脚乱,依着上官宿月的指令行事;一个宫女拿着木梳帮李妍顺着发、裴颖送上布巾!全都被李妍推到一旁。 「我不要再任你摆了,不要!放开我!」李妍使劲推拒着上前服侍她的宫女,无视上官宿月紧抿出怒气痕迹的嘴角,撒赖着。 正闹了个兵慌马乱的时候,脚步声自外传进,伺候廊下的宫女们纷纷行礼,王者威严所带来的沉肃气氛随着脚步的接近蔓延,顿时整座楼凤宫里只剩下李妍撒赖哭闹的声音。 「我不要!我不舒服,你去告诉他我不舒服……我不想见他!也不要净脸、不要梳头……我什么都不要」 「你还有哭闹的力气嘛!」颉密可汗以手势示意跪拜于地的宫女起身。 听见颉密可汗粗豪的声音,李妍顿时吓得收住了声音。她下意识地拉紧了被子,戒惧地看着颉密可汗。 只见颉密可汗一张脸胀成了暗红色,醉的双眼也被上的酒气醺得红了,步履颠簸、巨大的身躯微微摇晃着,描述出十足的醉态。 「你过来帮我脱衣服,」他叫过一个宫女,让她帮他脱下身上厚重的皮裘。「你们全部下去,未经传唤,不需要进来伺候。」 空气中掺入一股浓烈的辛辣酒气,李妍不由得拿被子捣住了鼻子。 不多时,上官宿月带着一众宫女退下,整间寝殿内只剩下李妍和颉密可汗。 颉密可汗迈着踉跄的步伐来到床边坐下,自行脱了靴子,仰身倒在床上。李妍一径向床的里侧靠去,深怕碰到颉密可汗的身子。 「你躲那么远做什么?」颉密可汗大手一伸,一把捉住了李妍的手腕。 李妍虽然鼓劲抗拒,但人小力弱,说什么也扳不开那只铁箍似抓着她的手。颉密可汗只轻轻一拉,就把李妍拉到了怀中抱着。 「放开我」李妍从没见过醉汉,这会儿已经被颉密可汗的醉态吓得慌了,两道眼泪不受控制地自她的眼眶滑落。 「呵呵呵!新婚之夜,哪有放开你的道理?」颉密可汗说着,蓄有胡渣的脸庞便向着李妍俯压而下。 李妍扭头闪避,只觉到一阵阵酒味扑鼻,脸颊似被砂石摩擦一般,不由伸手想推开那强硬压在她身上的粗壮躯体,但一推之下却如推着山壁似的,说什么都推不开。 颉密可汗一手抱着李妍的腰,另一手扯开她的腰带,并伸嘴在她颈间鬓边既嗅又吻。李妍害怕地伸手猛扯床被,想要逃开,一时枕落帐滑,华美的床褥显现一片狼借。 「放开我,我真的不舒服……」泪水被惊吓得放肆奔流,乱了李妍的容颜。 但颉密可汗毫不在意李妍的挣扎,只是一径以自己的身体压制李妍的动作,一手扯开她的衣襟,另一手探进她的裙底,摩挲着她的腿,并一路向上攀爬,来至腿腹交接之处……李妍不由惊颤,吓得瞪大了双眼。 「不要!」李妍想抽身逃开,但他的身体紧压着她的,让她抗拒无门,凭着本能,李妍张嘴朝颉密可汗的肩膀狠狠咬下。 颉密可汗发出一声闷哼,使劲甩出一掌,将李妍掴落床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湿热的触感是流血的表征,他看着手掌上沾惹的血迹,一时怒气勃发,下了床一把扯住李妍的长发,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敢咬我?你是我的妻子,陪我睡觉是天经地义!」恶怒的声音自颉密可汗的齿缝间迸出,「过来!」他怒瞪双眼,一把横抱起李妍便将她丢到床上,双手使劲扳开李妍紧抓着衣襟的拳头,紧接着裂帛声响起,李妍衣襟碎裂,双手被高举过顶,颉密可汗以单手固定着,利落地撕开李妍身上的遮蔽,意图蛮横地占有她。 李妍双手不能动弹,于是便不假思索地举脚乱踢,混乱的挣扎间,她膝盖用力往上一顶,撞中颉密可汗的下腹,痛得他龇牙咧嘴,霎时火全消,他又赏了李妍一个耳光后,便怒气冲冲地起身着衣。 「不识抬举!」颉密可汗怒瞪了眼李妍,难抑心中的怒火,又举起手掌想朝李妍掴去,但看着她被泪水乱了的容颜,他只是恨恨地收回手掌,随即披上皮裘,转身举步离去。 这番骚动惊动了楼凤宫的宫女们,但是没人敢进寝殿一探究竟,因此都只是用着怀带恐惧的眼神目送颉密可汗愤怒地离开。 第七章 时交二鼓,颉密可汗带着随从策马离去的蹄声淡入夜风随之渺远,整幢宽阔的栖凤宫内静得可怕。 华宫广厦的冬夜分外清冷,高大的梁柱撑高了屋顶,使得寒风更加自在地于其间穿梭。 李妍缓缓坐起身子,拉着被扯破的衣襟,泪水自她的眼眶里不住流出,遏抑不了的颤抖形容着她心中的惶惧。 颉密可汗的暴横惊骇了她,那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量似乎仍遗留在她身上。她从没想过自己会遭遇这样的暴虐对待,自小生长在帝王之家的她,有着公主的尊贵身分,没有人胆敢对她不敬,然而新婚之夜,她的丈夫却狠狠掴了她两个耳光……伸手捣着自己的脸颊,颊上那热疼的触感依然残留。 李妍轻咬着下唇忍泪,却说什么也忍不住眼泪的奔流。她知道自己不该抗拒,颉密可汗是一国之君,同时也是她的丈夫呀!但她就是无法阻止自己的心对他产生恐惧和厌恶……她终究无法逼迫自己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只因为她的心并不属于他。 在她的心早已尽属克烈的时候,她无法忍受另外一个男人的拥抱。 现在,她恨着自己为何不逃?曾经,她消极的以为自己可以埋葬掉那段心事以行尸走肉的方式活着;但今夜,她明白了,那不可能!她无法不听见自己的心发出一声高似一声的呐喊,那声音疯狂地叫嚣出她的渴望她爱克烈,希望自己此生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是,在她被如斯强烈的恐惧袭击时,那唯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胸怀却是属于另外一个女子……他与她之间没有交集,也不可能有交集。命运的安排让人只能无奈地接受。 苦涩无奈的煎熬、惶栗恐惧的冲击、灼热渴望的悸动……千头万绪,无数难以言明的情绪在李妍的心中交杂冲突,致使泪水如滚珠般自她的面颊滑下。 她想喊,想喊出那个足以暖她心房的名字,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喊出声来,她没那个资格,因此她只能一遍遍地在心中狂喊着,心上的呼喊化作一股浪潮冲击着她,使得迫着胸口的疼益发剧烈。 李妍再也撑持不住,俯趴在床上痛哭起来。 蓦地,窗上传来轻微的声响,李妍感应到熟悉的气息,不由睁大了眼望向声音来处。抬眼间,克烈的身影出现在半推开的窗前,她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会不会是夜神的戏弄?抑或是她脑海中的幻象迷乱了她的神智? 或许,推窗的只是风,而眼前所见到的人影,不过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公主……」 低沉暗哑的声音窜入耳中,那散放着沉静深夜枕畔耳语气味的声音,让李妍确知那份真实。 克烈蹙眉揪心地望着李妍,为何她现在的模样如此狼狈?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本该安然地歇憩于丈夫怀中,任一室暖春驱走夜寒的……但看着李妍发髻散乱、衣衫残破,泪珠碎靥裂容,乱了那张令他失神的娇颜,更椎刺着他的心。 自婚礼开始至酒筵结束后,他的心一直纷乱不已,种种教人苦、教人痛的情绪积压在他的胸口,不断膨胀,彷要爆破他的胸腔,意图叫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血淋淋地暴露在他眼前,对他明白昭示着他的冀求他想要她,他无法忍受她属于另外一个男人。 在酒的苦涩辛辣麻不了他的知觉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狂妄,何以他竟是如此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抛开对她的思慕,将那颗炽烈的心埋葬?他终究放不下那份关于她的思索,以致于席散后,他的步履无视夜风沁寒、霜雪凛冽,仍恋恋徘徊于栖凤宫的院墙之外。 而当他目睹他的父汗怒火腾腾地离去时,他的心遂为之高悬着。新婚之夜,是发生什么事让他的父汗盛怒而去!而李妍……又如何了呢!这样的思绪不断在他脑海里翻腾,促使他出现在她窗前,窥见了她颊上的凝泪。 克烈跳窗而入,地板上着的厚重地毡吸去了他的足音。快步走到李妍身边,那纤小的身子立时投入他的怀中,泪湿了他的衣襟。 伸手为她拭去泪痕,克烈紧蹙的双眉和眼里的忧急唤出了李妍心上的疼,心的碎片化作泪滴,再度沾染柔颊。 「别哭……」克烈将李妍抱得更紧,低声细语的安慰在她耳边轻吐,双手急躁地搓揉着她的背脊,让她确定他的存在,也让自己确定现在拥在怀中的不是又一次不真切的幻象。 他伸手轻托起李妍的下颚,双唇轻轻地覆盖在她染泪的羽般长睫之上,以吻封住她的泪。 李妍抬眼望他,长长的睫毛刷过他的皮肤,引起一阵强烈的战栗!难以自持,急促呼吸间,他猛地低下头疯狂地攫捕她的唇。 唇舌疯狂肆虐,舔含吸吮,相互接触的唇瓣迸出灼热的火花,抚着她背脊的双手搓动既重又急,紧拥着,彷想将她纤瘦的身子嵌进自己的躯体里合二为一,让世上的一切外力均无能于分开他俩。 渴望强烈,致使爱怜的动作也益发猛烈胜火。 李妍轻喘着,迷醉于他的吻。感应着他舌尖的轻叩,她不由微启芳唇,给予他青涩的回应,任他恣意入侵,以唇舌替代话语倾吐他的心情予她知晓。 唇齿缠绵、肢体缓动,勾带起欲望。 掬捧着她小脸的手滑至鬓边,若有似无的抚触渺茫了她的神智。顿时,天地茫茫,只感觉到他的指尖彷燃烧着火焰,在她耳鬓颈间炽出一道火线,教她不由颤抖。 非是夜的沁冷所致,而是种不知名的渴望在她体内作用,让她忘我地摊软在他的怀中,双手攀着他坚实的背脊,小巧的舌尖碰触着他的,相互缠绕、亲密爱恋。 舌尖上挑,他吸含着她柔嫩的唇瓣,一如蜂蝶撷取花蜜般地殷勤,幼嫩的花苞为他而绽,任他恣意吞饮她口中的芬芳甘甜。唇上的触感一如触着花瓣,鼻间充斥着醉人的馥郁香气,令他产生自己正溺于一片花海之中的错觉。 这朵生长在南国的姣丽花朵,可是属于他的么?他凝视着她,那娇小的脸靥因缠绵的热度而添上酡红的色彩,丰满的红唇更显润泽,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的胸脯则教他的心也跟着跃动……半绽的怯娇花容最是诱人,致使理智臣服于狂乱,唇舌不由自主地向下滑掠,来至颚下颈间,随即又如游鱼般滑上她的耳际,温柔地含舔着如珠玉般晶莹小巧的耳垂。 李妍颤抖着,察觉到自己难于呼吸,不由发出模糊的喉音,既似温柔低,又如激情喘息。克烈再也无法压抑自心底深处起的冲动,伸手抚上她的胸尖,吻随之坠落……隔着衣物的亲依然带有无比的冲击,引起李妍剧烈的喘息,双手本能地抓紧身旁事物以为凭借,扯带之下,卸了暖着一室的喜红纱帐。 帐幔垂落,夜风拂动轻飘布帛,烛光透过红纱,将眼前染成一片瑰丽的艳色。 金簪斜堕,如云长发散落枕上,红影晕染了她发上的光泽,化她的发为暮春时节倒映着桃林艳景的一脉蜿蜒流水。 克烈地凝望着李妍,彤云掩翳着微绽香气的花般玉颊,更显欲滴的娇嫩,眸底水雾轻笼,化她的双眸为映星镜湖……绝美容姿引起克烈的心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情不自禁,他伸手解开李妍的衣衫,玉白颈项吸引他的唇舌相亲,如雪片般轻柔的吻细碎地洒落在她颈间胸前,每一个吻都灼热、每一分传递到她心上的灼热都是他温柔的爱语,醉了她的心,也坠了她的泪……「我们……不行的……这是不见容于世的罪呀!」长睫垂闭,坠泪于凝香娇靥。 命运的排,她挣脱不开,可傻的梦,她也抛不开。 李妍注视着眼前那早在她心上蚀磨出抹灭不掉的脸庞,伸手描绘着。她无法忽视心底的欲望,但,她真有勇气承担一切后果么? 「无论是罪是孽,」克烈握住她纤小的手,置于自己唇边轻吻着。「都有我陪你一起承担。」 李妍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瞪大,水润双眸盈盈,倒映出他强悍无惧的轮廓。她猛地抱住了克烈,彷在他的胸怀之中,天地间的风霜都将消弭,只因一切的磨难俱都将被阻挡在他壮阔的胸膛之外。 早已难以羁糜的情潮在誓言倾吐后的拥抱下澎湃起来。 四唇相贴,如磁引铁,缠腻难分!身体诚实地响应心底的渴望,在缠绵缝缝的深吻间,他们褪去了彼此的衣衫,赤裸躯体紧密相叠,再无一丝隙缝容空气流动。 窗外风雪号,而夜,却正自倍看。 ** *爱的气味随渐次平缓的喘息浮漫,氤氲了空气。 克烈紧拥着她,为她拨开因汗湿而贴在额上的发,以脸颊揉蹭着她,静静地感受甜蜜的余韵。 不知何时燃尽的烛火飘散着淡淡的烛香,窜进鼻间,是种属于夜的浓重气味。 黑暗中,克烈轻抚着李妍的脸庞,手指描绘着她的唇线,隐约颤抖的手指仍不敢确定这一切不是梦幻,他真实地拥有了她吗?这一刻,他惧怕着天光的乍现,唯恐在白日的亮照下,这相拥结合的温暖甜梦将就此消失……为此,他希冀着这个夜能持续到地老天荒,白昼永远不要到来。 只因随着黎明的来临,他们就必须面对一场与命运之神的豪赌。 克烈静静地抱着李妍,轻抚她的肩头,无限爱怜。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意乱情迷之后,迎接他们的是现实的残酷。李妍缩在克烈怀中,低声吐露她的疑惧。 李妍不能不怕,只因令她绽放的不是她的丈夫,却是另外一个男子;而她交托自己的对象与她更有着世人绝对无法认同的关系,这样的他们今后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李妍问着自己。 但她知道,如果命运决心要拆开他们,她必会选择以魂魄相随,肉身难以自主,那就让神魂自由吧!无论天堂地府,她此生是只属于他了……「不要害怕,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伴着你一起去。」 「什么都不能分开我们,对不对?」 「嗯。」轻声回应间,克烈抚摸着她柔细的发丝,汲取着她发上的香味。 发丝缠绕在他的指间,绵密如情丝。他万分确定自己的心意,别说天涯海角,即便是天上地下,他也不会放开她。这一生,他都不会放开这握在掌心里的爱情! 无须言语,死生相随的承诺已自相熨贴的胸膛上传来,那鼓动一致的心跳正是湮灭不了的誓言。 一如世间所有恋人,在黑夜的眷护下相拥的他们也做着愿为连理枝、比翼鸟的梦在黎明降临之前……** *「你是说……」萨尔达伸手拿起侍女方才送上的新鲜羊奶,啜饮了一口。「克烈一直到今天天快亮的时候才回家!」 「是,而且,他是从……」萨尔达派去监视克烈的密探附嘴在他耳边低声说着。 只见萨尔达手中杯子轻晃了一下,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随即起身在毡帐内来回踱步,沉吟了半晌之后,说道:「去探探昨夜可汗在哪儿过夜。」 「是。」密探躬身答应,而后便转身离开,前去执行萨尔达的命令。 萨尔达脸上有着掩饰不了的喜色,捧着杯子的双手仍在微微发颤。 想不到昨夜克烈居然是在栖凤宫过了一夜……萨尔达欣喜地想着,如此说来,克烈对李妍有非分之想的事是真的了。看来是昨天在婚筵上猛灌克烈的酒发挥了作用,让克烈因酒而失去伪装心绪的能力,这才给了他一个证实的机会。 这对他来说可是个整垮克烈大好良机呀! 如果昨夜他父汗没在栖凤宫过夜的话,那么他的计划将能进行得更顺利;不过,昨夜毕竟是颉密可汗的新婚之夜,他没理由不待在栖凤宫的……萨尔达在心中盘算着,不过这也无妨,毕竟光凭克烈在栖凤宫徘徊了一夜,就足以成为他进谗言的最佳开端了。 一个险恶的微笑在萨尔达唇边浮起,他相信这次他甚至连手都不必弄脏就可以整垮克烈,让他永远与王位绝缘。 ** *日光侵进寝殿,室中火盆暖不了凛峭的清晨寒气。 当李妍自梦境脱离,缓缓睁开双眼时,只见床边帐幔已经挂起,裴颖守在床边以着忧心的眼神看着她。 「公主。」看李妍有起身的意思,裴颖连忙伸手扶起她。 看着裴颖微蹙的眉头,李妍知道她必定是为她担心了一夜。昨夜颉密可汗的暴烈举动所发出的声响想必连宫外都听得到,更遑论是守在宫内的裴颖了。 李妍很感激裴颖的关心,从确定她必须远嫁到回纥的那一天开始,裴颖一直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她心情上的每一个变化裴颖都一一看在眼里……她知道裴颖是了解她的,所以裴颖没有任何无谓的安慰言语,只是静静地待在她身边关心着。 可是,裴颖不知道昨夜的一切……李妍木然地将视线从裴颖身上缓缓移向窗外,清净的晨光亮着室内,微凛的风吹进,带起她身上一阵战栗;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冰冷的现实,昨夜那场温暖的梦连一星残烬都不剩。 她想,想要在醒来时第一眼便见到克烈是不可能的,但是,鲜少身陷情网中的人能摆脱这种愚奢想吧!李妍缓缓垂下眼睑,任凭强烈的失落感占据着她。 「先梳洗吧!我让人送早膳来。」裴颖帮李妍把枕头垫在她背后,随即转头吩咐旁边的宫女去准备巾帕盥盆。 失魂落魄的李妍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想吃东西。」 「公主……」裴颖了口气,看着床褥上枕衾狼藉,她猜得到昨夜李妍是受到颉密可汗什么样的对待,但……李妍既已嫁给了他,从此他就是她的天,除了自怨薄命之外,又能如何呢?「您多少得吃点东西,这要万一弄坏了身子……」 李妍执拗地摇着头,裴颖见了,也只好妥协。此时宫女端来了盥洗用具,裴颖要伺候着李妍梳洗,便催促着她下床,好整理被褥。 床被一掀,锦织床罩上狼藉的血渍是昨夜残梦的余痕,血色怵目,李妍蓦地扯过被子掩盖,慌乱而焦急地大喊着:「出去!出去!所有人全部给我出去!出去!」 一众宫女听到李妍发疯似的吼声,一个个吓得连忙退了出去。裴颖惊呆了,不懂李妍为何会突然发起脾气来。 泪水出李妍的眼眶,她紧紧闭上了双眼躲避床上的血痕。她不敢看……那是罪证,是她丧德败行的罪证! 泪珠滴落,湿了锦被,可流溢的泪水足以洗去这缕残痕么?她摇着头,自知无幸。 如果昨晚她和克烈的事被揭发,那么,她和克烈都将永不超生。 「公主,这……你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裴颖瞟了眼被李妍拿被遮住的地方,心中明白那是何种行为下的结果。她想,李妍的恸哭必是为着昨夜颉密可汗的强暴,而刚才床褥上的血渍再度将恐怖的回忆带回她心上,所以她才会如此狂乱吧。 看着李妍激动地哭着,裴颖了口满是无奈的气,身为新嫁娘的她,本该欢喜地迎接这个早晨的,谁知……李妍竟没有那样的幸运。将手中水盆放置到一旁木架上,裴颖在床沿坐下,轻拍着李妍的背安抚着。 「裴颖……」李妍拉住了裴颖的衣袖,她的心慌急忐忑,没一个着落之处,只能转向身边最亲密的侍女求助。「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公主,您别再想了,昨夜的事,就当恶梦一场吧!我想……昨晚可汗必定是喝醉了,所以才会这样,或许以后……」 「你不懂、你不懂」李妍含泪猛摇着头,狂乱地撕帐扯被。裴颖无法理解她的恐慌,毕竟在裴颖眼里,她可是个遵礼循规的公主呀!她怎猜得出她昨夜犯下了什么样不容于世的罪行呢?听着裴颖的劝慰,口口声声地喊着「公主」……李妍突地笑了起来。「呵呵……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公主……」看着李妍又哭又笑的狂乱模样,裴颖心慌了,「您别这样……到底是怎么了?您别吓我呀!」她慌张地抓住李妍,制止她疯狂的举止。 「裴颖……」李妍趴在裴颖肩上哭着。「去帮我叫克烈来,我要见他,你去叫他来,你快去找他!」 「好,我等会儿就去,」裴颖只想先帮她把情绪镇定下来,因此只好答应着应付李妍,「可您得先收泪,再整装一下,不然这屋里乱成这样,怎么……」裴颖话还没说完,便被李妍打断。 「不!不能找他来!不能……我不能害了他!」只见李妍两眼怔直,双手忽然忙乱于卷起被褥。 「公主,您这是……」裴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看着李妍反复的举止,兼之一脸惶惧,她不禁猜测着李妍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把这拿去烧了、埋了!」李妍将沾血的床褥硬塞到裴颖怀中。「绝对不能被发现……被发现就完了!」 裴颖怔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蓦地在她脑海闪过。李妍的惊慌太不寻常了……她想起李妍和克烈之间交流的脉脉眼波,想起昨夜盛怒而去的颉密可汗,和李妍现今的慌乱举措……裴颖想着,不禁瞠目。 「公主,难道您、您昨夜……不是跟可汗……」心中的惊讶过甚,致使话语难以连串。 李妍突地停止了一切动作,背转过身,小小的肩膀抖动着,像首低垂,露出一大块雪白的颈背……未久,纤细的颈脖缓缓扭转过来,裴颖看见李妍眼中满凝的泪水,如花上凝露,倏忽,泪露随蛲首轻点而坠。 「匡唧!」摆置一旁的水盆倾倒而下,湿了猩红地毯,化作深沉的暗红,一如褪色的血迹。 第八章 下玲珑剔透的冰柱反射着晨光而晶亮,尖端处凝着水珠,倏忽滴落窗前,轻敲出北地寒冬的声响。 现在李妍如何了呢?克烈想着。在夜幕尚未完全褪去之时,他仍拥着她,眷恋于她安憩的甜美睡容,在那一刻,他只希望黎明永远不要到来。可日夜循变是自然定律,逐渐于窗外显露的灰碎了他的梦,他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怀中的馨香……当她醒来望不见他的身影,她是否会坠泪? 一想起李妍的泪颜,克烈就觉得心上一阵绞痛。 复杂混乱的思索在他心上汹,昨夜的梦甜得腻人,可梦醒后所必须面对的事实,却苦得教人难以吞咽。李妍是他父汗的妻子,本该为他父汗一人绽放的,可他却窃取了那朵花……这个事实,他跟李妍该如何面对? 他知道一旦东窗事发,他自己必定无幸,可李妍呢?李妍会受到何种对待? 一思及此,克烈就忍不住恨着自己的鲁莽,恨自己不该任情感主宰,将李妍带入这种境地……已为人妻的她,到时所面临的将是比死更可怕的人言! 人言可畏!礼教的禁制对女人一向比对男人残酷,致使女子自古生死事小、名节为大,他怎能让李妍受万人唾骂?他害了她……是他害了她! 但现在悔恨已无济于事,他该想的是要如何能避免这最可怕的结局。 克烈推开了窗,一任冻凛寒风吹袭。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手、这臂弯,在不久前还紧紧地拥着他愿意交托生命的恋人;而现在,他却只能拥有这寒冷的空气。 但现在的他需要寒冷的温度来降低心头的热,因为他必须冷静,好思索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不要怕,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伴着你一起去。」他想起对李妍的承诺。 走,离开这里,似乎是眼前唯一的路。克烈蹙眉想着。天地广阔,无处不可安身,但……怎么走才是最紧要的问题。 北国的冬季严酷,纯白的雪覆盖一切,他明了看似灿烂温柔的雪花其实是无情的,那株生长于南方的娇弱花朵是无论如何都禁不住风雪吹折,所以,虽然他得带她走,却必须等到春天才能行动。 春天……克烈抬眼望着窗外被厚雪覆盖的大地,低垂的云层酝酿着雪,他知道,这个冬天还长着。 在这段时间里,他和李妍必须紧守住这个秘密,可李妍能熬得过这个冬天吗!他不确定。时间太长了,拖得愈久,他们的罪行被揭发的可能性就愈大……那么,该如何守住这个秘密呢? 「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来自背后雅兰的声音将克烈自思考中震回过神,他猛地转头,却见雅兰带着一脸温婉的微笑向他走近,伸手拨弄着他一头乱发,皱起的眉毫不保留地将她的关心描述出来。 「不会是一夜没睡吧?」 「呃……」克烈支吾着,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雅兰。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妻子这温柔贤慧的妻子,陪伴着他,并为他生下一个可爱女儿的妻子……一抹歉疚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 「什么事让你烦恼得一夜不睡?」雅兰挽着克烈的手臂。「先去睡吧!这阵子你忙得昏天黑地的,得好好休息才是。」 雅兰温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进耳里,只是反复回着李妍的话:「什么都不能分开我们,对不对?」 克烈闭上了眼,吐出一口深而长的气息。 是的,这世上再无任何人或事可以分开他和李妍! 看着雅兰因担忧而蹙起的修眉,克烈在心中对雅兰轻声地吐露歉语。 ** *室内静悄,李妍独自徘徊。 蓦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李妍连忙迎上前去,门一开,进入她眼中的却是。上官宿月。 「公主?」上官宿月察觉李妍意欲掩饰的急切。「您在等人么?」 「没……我只是以为是裴颖来了。」李妍匆匆离开门边,背对着上官宿月,怕被她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因为她正在等待替她传递口信给克烈的裴颖带来回讯。 上官宿月端详着李妍的背影,她总觉得最近李妍和裴颖都怪怪的,形迹鬼祟,像在密谋些什么……她轻挑了一下眉梢,走近李妍。 「公主派了裴颖去办什么重要的事吗?」 「没有啊,我只是……让她去帮我弄碗药,我头有些疼。」随意编着谎,李妍在椅中坐下,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是这样吗?我还不曾见过公主对吃药如此迫不及待呢。」刻意加重的语气显得不善,将她的怀疑表露。 「我头疼,想吃个药止疼有什么不对?」李妍发怒,欲以雷霆慑退上官宿月。 「公主不必动怒,我并没有说什么,只不过问一声罢了。毕竟您在此的一切均由我照料,要是有个闪失,教我如何对皇后娘娘交代?」上官宿月语气平静,不着痕迹地将皇后抬出来压制李妍。 一听到上官宿月抬出皇后,李妍不由噤声。上官宿月那猫般灵敏的目光教她忍不住害怕,深怕被上官宿月发现她和克烈的事。 就在这时,裴颖的声音响起,将李妍和上官宿月的视线带到门边。 「公……」当裴颖一脚踏进门槛时,上官宿月的背影便把她吓了一跳,那声原欲出口的呼唤便咽在喉咙口。 上官宿月并没放过裴颖眼神中的惊慌。 「……算了……你有什么事?」强抑住心下的不安,李妍竭力维持平静地问,想把上官宿月的心思自裴颖身上移开,不然万一上官宿月先问了裴颖她刚做什么去,她胡诌的谎言可就会穿帮了。 「既然公主不舒服,那这件事我就明天再说吧。」上官宿月愈看愈觉得李妍跟裴颖的神色不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想着。但毫无线索的漫天胡猜不是她会做的事,因此她暂时放下原本想告诫李妍的话,决心先潜伏一旁仔细观察她们,好弄清楚两人究竟在玩些什么把戏。 「你下去吧!这里有裴颖伺候我。」看着上官宿月没有退离的意思,李妍不耐烦起来:「你要是太闲的话,就管管宫里的宫女,叫她们别整天嘻嘻闹闹的,弄得我心烦!你也是,我这两天身子不舒服,你别再拿些无谓的事情来烦我,出去!」话到最后,已是赤裸的怒气。 上官宿月飞快地瞟了眼李妍和裴颖,拿定了暂且暗中观察的主意,躬身应是后退了出去。 待上官宿月退出后,李妍匆匆迎上裴颖。 「怎么样?他说什么?」 裴颖转头看了看门,又趋步到门边听了一下,确定上官宿月没在门外偷听之后才又回到李妍身边,低声说道:「克烈王子现在人就在外面,他会趁着守卫巡逻的空档进来。」 李妍一听,便急急跑到窗边,伸手就要推窗,却被裴颖伸手拉住。 「您别急,克烈王子一会儿就来,您现在开窗,万一弄出太大的声响惊动守卫就不好了。」 李妍闷闷地收回了手。「我知道了,那你……」 「我会在门外把风,你们可得小心些,要是有人接近,我会出声的。」 看着裴颖,李妍忍不住紧抱住了她。「裴颖……谢谢你!」 裴颖对李妍微微一笑,笑中带着些微苦涩,她了解李妍的心情,但是,她也只能帮到这个地步而已,他们的未来,还有无数的险关在等待着。裴颖拍拍李妍的手,退出了门外,剩李妍独个儿在房中等待克烈。 想到即将可以见到克烈,李妍突然觉得所有的慌忧恐惧都被消弭……高悬一颗带着隐隐兴奋的心,她屏息等待着。 半晌,窗扇被推开一线,随即克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跃入房中。 李妍冲上前去扑进他怀里,克烈紧紧地将她抱了个满怀。 无须言语,温暖的拥抱正替他们倾诉着缠绵的相思。 李妍将脸贴在克烈的胸膛上,聆听着他的心跳。在接触到那坪然鼓动的刹那,她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忐忑俱被消弭……一直是这样,克烈对于她,就是这样一个存在,而她明白,为了依偎在他臂弯中的甜蜜,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克烈轻啄了下她额前发际,双手才恋恋地放开她。 「这两天你过得好吗?」 李妍轻轻点了点头,让克烈带着她到桌边坐下。克烈看着李妍略显憔悴的脸庞,他知道,她必定也被心中的理性折磨得苦,心疼地,他握紧了她的手。 脉脉眼波交流,李妍看出他眼中的痛悔。 「你后悔了?」 「不,」克烈摇头,坚决地说:「我只是……责备我自己,不该让你陷入这样的困境。」他将李妍拉到自己膝上坐着,双手环住她的腰,以颊磨蹭着她的。「我一想到你被这件事折磨,我就……就忍不住要怨怪我自己。」 「别这么说,我一点也不后悔,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死,我也绝对不后悔。」轻摇螓首,柔柔发丝在他颈间搔拂,杂以无悔爱语,激起一腔浓情。 克烈揽住她纤细腰肢的手蓦地一紧,心跳相合间,四唇互触,爱怜着彼此。 甜蜜的汁液在他们口中窜流,透露心底的渴望子对方知晓。此刻,理智的光敛退造就无月黑夜,在深黝的合黑中,已无法视清一切,只剩散放爱甜香的花朵缠腻他们的其余感官,催促他们放纵。 一如流星窜坠,他们毫无防备地任情感主宰行动,一径堕落。 ** *一队约莫十数匹马组成的马队在林间奔驰,杂乱的马蹄乱了平整雪地。 颉密可汗弯弓搭箭,箭矢飞也似的朝前方疾射,一只野鹿中箭倒地。一众手下呼啸而前,将重伤的鹿拖到可汗面前,颉密可汗看也不看,只是瞄准了天空上飞翔的大鹰,一箭又射下一只。 「父汗的箭术堪称神箭了!」萨尔达赞着,「唉!不知道我何时才能练到跟父汗一样好的箭术。」语气中毫不加掩饰的慕,让颉密可汗开怀大笑。 「你有草原上最棒的神箭手赤兀惕作师父,箭术之精早就超过我啦!现在却来拍你父汗的马屁。」颉密可汗大笑着说:「怎么?是不是想要什么东西,想跟我讨赏?」 「父汗如此说,就是疑心儿臣,」萨尔达一脸无辜。「儿臣在父汗身边,要什么没有,何必借谄媚父汗来讨赏?儿臣说的是真心话,儿臣只希望自己能有父汗的半分,也好为父汗出力,为父汗的雄心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 「呵呵呵!我跟你说笑话,你也急成这样。」颉密可汗拿马鞭指着刚才射到的猎物:「这样吧!那些赏了你。」 萨尔达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谢父汗赏赐!」 「起来起来,」颉密可汗脸上的微笑慢慢隐去,「呵呵……雄心壮志,你知道我的雄心壮志是什么吗?」他拿着马鞭指着眼前望不见边际的土地,朔野强风吹刮着脸颊,陡地吹旺他的雄心。「你看,在地平线更过去的地方,全都是属于我们回纥人的土地,很大吧?」 「是很大,可是只是天下的一小角而已。在南边,还有更广阔的土地、更丰美的水草,在等待英明之主成为它的主宰。」 「哈哈哈!」颉密可汗仰天大笑,「你的雄心壮志可不比我低啊!」他看着萨尔达,眼里有着赞赏之意。「你说说,我回纥要占多少土地才够?」 「凡是蓝天所覆之处,均要为我回纥子民的牧场。」 「说得好!」 听到父汗的称,萨尔达心中一喜,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可在笑容尚未圆满之前,颉密可汗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笑容僵住。 「你有雄心是很好,但须学学克烈的沉稳和深思熟虑。他说的有道理啊!大唐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他们虽然国力衰微,可地广人多,咱们一个回纥人要打他十个,再加上路途遥远……」 「我回纥人骑射之术精娴,即便是一个打他一百个也不怕!」 「呵呵!这就是我说的了,要你多学学克烈用脑筋。征战之事不能光凭一夫之勇,还得配合计谋,双管齐下才能事半功倍。」 听得颉密可汗称克烈,萨尔达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还是在脸上强自装出笑容,说道:「父汗教训得是,儿臣谨记在心。」萨尔达拚命转着眼珠子,思忖着该如何说出克烈跟李妍的事。「不过,儿臣好几天没见到克烈了,也不知他在忙什么,好不容易今天没下雪,父汗又有雅兴出来射猎,却没看到他,他是不是病了?」 「我们回纥的男子汉个个壮如山,怎会随随便便就病了?是我让他待在家里多陪陪雅兰和我的小孙女。」 「哦?这就怪了,前两天雅兰也在找克烈呢!听说婚筵当天晚上,雅兰等了一夜都没见到克烈回去。」 颉密可汗飞快地瞥了眼萨尔达,「哦?呵!或许他又一个人跑到哪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去沉思了吧!他的个性就是这样。」他虽然心底疑云密,但却不愿意在大儿子面前表现出来,因此这样说着。 「可是……」萨尔达想不到父汗竟对克烈如此信任,因此心里便有点急了。「我听说……当天晚上有人在栖凤宫附近看过克烈……」 「喔,那也不算什么,可能只是经过罢了。」 「父汗……」 「别说了,我们回去吧。」 颉密可汗的脸阴沉下来,蜚言于窃窃私语时借着无形的风流传,这样的话,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见了。而且这几天,早有人在他耳边搬弄。现在连萨尔达也知道这件事,看来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天阴沉着,像是又将飘雪。 颉密可汗看着天空,心也阴沉下来。闷闷地一踢马腹,率先调转方向向前驰去,其余人众随即策马跟上。 *** 歌声在栖凤宫后院一角响起,虽是刻意压低的声音,却仍是清清楚楚地传进在裴颖的伴同下信步闲踱至此处的李妍耳中。 又是那首关于女仙传说的歌……李妍听得入神,一时忽略了裴颖的话语。 「公主。」裴颖拉扯了下李妍的衣袖,将她的注意力唤回。 只见裴颖皱着眉,低声说:「公主,你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从李妍把她和克烈的事告诉了她之后,她每天都活得心惊胆战的,往往别人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会教她战栗半天,深怕东窗事发。而每当克烈来此,让她守在寝殿外把风时,她的心更跳得像是要从嘴巴里面蹦出来似的。 「我也知道啊,可是……我好想每天每天、无时无刻都跟他在一起。」李妍垂下眼睑,唇边漫出一抹自鄙的苦笑。明知不该回应欲望的喧嚣,可她无法自持,终至任自己无限堕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是个这样的女子,这般任性、这般放纵,狂恣地将自己抛落在这段悖德恋情所形成的无底深渊当中……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现在她自己的行径,正是以往她所鄙夷的一类,她不知道,失德淫荡的字眼是不是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 毅然放下抚着脸颊的手,李妍挥开了心上的自谴,即便这是无法被宽容的罪,她也绝不后悔! 「你的心情我明白,可是……你有夫他有妻,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啊!你们没有其它的打算吗?这要万一被发现了……」在李妍和克烈持续维持着这种偷情的行为的个把月间,裴颖的心总是揪着,几次想劝李妍放弃这段感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大不了一死。」李妍淡淡地回答。 早在她摒弃理智的管束,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这场悖德的恋情当中时,她就看淡了自己的生命。与其失去了克烈而活着,还不如和他一起坠落地狱。这一点,她在背弃礼教与人伦的禁制时就体认到了。 全都是食髓知味啊……如果从不曾尝过两心缱绻的欢悦甜蜜,就不会对那份甜蜜有如此迫切的需求。 「公主……」听见李妍决绝的话,裴颖实不知该如何劝解才是。 一抹飘忽的苦笑漫在李妍唇边。「我又何尝不希望能平平顺顺的走完这一生呢?但正如你所说,我有夫、他有妻,要想我和他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不可能的,而要我们放弃这段感情更是不可能,所以,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其它的路好走吗?」 她也曾描摩过一场美梦在一片辽阔的碧绿草原上,湛蓝的天空覆盖着一顶小小的穹庐,那是只属于他们的天地;在那里,他们可以恣意欢笑徜徉,再无任何牵挂……但,梦境终究只能存在于黎明的背面。 在曙光乍现的刹那,梦被强光撕裂得支离破碎,迎接她的,总是那唯一的残酷现实她不属于他,而他也不属于她……凡胎俗身,挣脱不开情的羁绊,更无延续梦境,化幻为真的能耐。若不期待来世,还能期待什么呢?神?魔?但可有这等闲暇来理睬他们这渺小的凡世情孽? 期待的力量,怕又是另一场梦吧! 李妍听着断续传入耳中的歌声辞意,那是由一男一女和声串缀而成的歌调,间杂着些许笑语,这声音所描述的旖旎画面,突地教她嫉妒起来。 「裴颖,去看看是谁在唱,两个都拉下去打!以后不许他们见面!」 「公主……」裴颖赶上躲避着歌声而去的李妍。「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他们是无辜的呀,你自己是最明了那种苦楚的,不是吗?那又何必去为难他们呢?」 李妍静默,缓缓停下了脚步。 是呀……她该是最了解那种痛的,可她真的好嫉妒那和情郎应和欢唱的女子,为什么那女子能拥有幸运,而她自己却不能?能和心系的恋人相唱和的女子,哪里需要传说中流尽眼泪的女仙为他们的爱情再垂泪? 虚无的爱情神话,是只有受困情网中无法挣脱的人才需要的救赎。 李妍抬头望天,像是想在飘渺的白云间寻找飞天女仙的身影。 是否……具有能成就一段爱情的女仙之泪的存在呢?李妍的视线飘向前方在云雾间迷离的雪白山峰。听说,那就是神话故事里的那座山,山上有个美丽仁慈的女仙,而她的眼泪,将可以成就一段波折的恋情……李妍望着那座以雪为衣的山峰,吩咐着裴颖:「派人备马,我要出去。」 赐我如同金星般明亮晶莹的泪滴,助我编织一顶满溢爱情的穹庐,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搭起,那儿百花盛开,像锦绣的地毯开,如天堂般的住所,今后将不再有严寒……歌声随风,低低回,掩去李妍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 *出猎归来后,颉密可汗缓步走进栖凤宫。 自新婚之夜遭到李妍的拒绝之后,颉密可汗的步履便远离着这座宫阙,他对李妍没有感情,而她的稚嫩也不成为对他的一种诱惑,因此,颉密可汗对冷落自己的妻子并未怀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愧疚。对他而言,李妍不过是政治上的一项工具,她对他的价值也仅在于大唐公主的身份而已。 但今天听了萨尔达的话后,他踏进了这座宫殿,为了心中的疑虑。 李妍是他的妻子,妻子出轨对任何男人都是奇耻大辱,更何况他是一国之主,更加承受不起这样的羞辱,所以不得不防。 「参见可汗。」上官宿月对颉密可汗行礼,心中对他突然的出现感到罕异。 「公主……不,可敦呢?」 「可敦带着侍卫出外骑马散心去了。」 颉密可汗顿住向着内殿走去的脚步,怀疑的虫蠹在他心中蠢蠢而动,克烈也不见人影,这是巧合?还是萨尔达传递的话语不虚? 心中疑云密,但颉密可汗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说道:「传我的话,以后没我的允许,可敦不得随意出宫;而任何人没有我的允准,也不许进入栖凤宫。」颉密可汗下着霸道的命令,无关乎感情,只因王者的所有物不容他人觊觎,即使是他自己的儿子。只因觊觎就是对王权力量的挑战。 上官宿月诧异地看着颉密可汗,这样的命令简直是把李妍当一个囚犯而非国母般对待,为什么?颉密可汗为何要这样防着李妍?上官宿月斜挑入鬓的凤眼微,意图在颉密可汗的脸上研究出端倪。 「禀可汗,这样的命令似乎过火,可敦毕竟是回纥国母,不是囚犯。」 「这是为了可敦的安全着想。」颉密可汗冷冷地丢下这句话,随即转身朝外走去,留下上官宿月偷瞥着他的背影暗自揣测。 这些日子以来,隐约的谣诺四布,已传进她的耳朵,想着那些在人口耳际传递的耳语、李妍和裴颖近来不寻常的举止、加上刚才颉密可汗的命令……上官宿月不禁剔凛!难道,传言都是真的?可几次她密切窥视李妍寝殿内的情况,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看来那些流言辈语已传进颉密可汗的耳中了……上官宿月推测着,如果不是这样,颉密可汗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和亲的公主,使命便是维系两国的友好关系,倘若李妍真的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来,将会危及两国的关系,为此,上官宿月不禁忧心不已。 第九章 严冷的冬天侵临北国大地,望眼所及的每一寸土地俱被白皑皑的雪所覆盖,远处山峰亦以雪为衣,在被暮色晕蓝的天空下孤挺。 李妍勒住了马,抬头望着前方被山处的云雾所朦胧的雪山山顶,在夕阳薄光下呈现一种洁净得难以言喻的纯白,仿似女仙遗落在人间的羽衣。 在那座山上,真的有女仙存在吗?李妍想着,随即策马向前,意欲上山。此时随从侍卫赶上前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启禀可敦,今天虽然没下雪,可山上的气候变化反复无常,很危险的,再加上天色渐暗,您就在这山下附近玩玩就好,千万别上去!」 「让路!」李妍不理会他的阻拦。「我要上去看看。」 李妍的话声方尽,她已经控纵着胯下马匹绕过了侍卫身侧向前,不顾一切地催促马儿向前疾奔。随从侍卫职责在身,便也促马跟上。 「可敦,请停步,现在上山真的很危险呀!」 「我说要上去就是要上去,」李妍任性地嘟起红唇。「出了事我自己负责。」 「可敦……」那名侍卫伸长了手臂,拉住李妍胯下骏马的辔头:「请体谅一下小的的处境,您要是出了事,小的担当不起啊!」 「你敢拦我?」李妍用马鞭抽了一下他拉住辔头的手。「放手!」 那侍卫吃痛,一时不由松开了手,李妍便趁此机会促马向前窜去。 「放心吧!就算我出了事,可汗也不会怪罪你的。」她丢下这句话后,便即扬长而去。 随行的侍卫们见到她不顾劝告,硬是要上山,心里都着急起来。他们面面相衬,一时不禁犹豫着是不是要追上去。只因暮色即将侵临大地,在这种时候上山简直是玩命!但万一可敦要是一不小心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可是会被降罪的。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侍卫们的犹豫。 众侍卫转头一看,只见克烈和雅兰母女领着几个从人出现在他们身后,一名侍卫指着李妍所行的方向说道:「王子,可敦不听我们的劝,往山上去了。」 「什么?那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追!」一听到李妍鲁莽地在这种时候往山上去,克烈吓得脸色剧变,什么也不及细思,便匆匆一踢马腹向着侍卫所指的方向驰去。 侍卫们见克烈追了上去,一个个便只好也硬着头皮追上,留下雅兰母女和几个从人待在原地。 ** *暮色降临得突然,被云掩雾笼的雪山以着绝对的纯白在风中缥缈着。 李妍下了马,牵着马缓步走着。雪积得很深,掩没她的足踝,致使每一步都要花费她好大的力气;兼且因时辰近暮,山脚下的风更加地冷了起来,吹动树枝,倏忽一大块雪落在她的头顶,打得她发出一阵哆嗦。 她打量着四周,眼前是一片在寒冬中依然葱绿的针叶林,纯白的雪压着树枝,在尖端处垂下枝枝晶莹的冰柱,李妍不禁想着,如果在旭阳初升的时分登上这座山,看着冰柱反射第一道阳光的剔透,那不知会是幅多美的景象呢! 李妍伸手触摸着靠近她的一根冰晶,不禁揣想着,眠宿于此山的女仙是因为眷恋这玲珑的琉璃世界而匿藏于此?抑或是意图借由此山的冷峭以冻结她失去至爱的哀伤? 而她自己……又是为着什么原因而执意上山?或许,她只不过是傻地将希望寄托于一颗缥缈的泪珠吧……赐我如同金星般明亮晶莹的泪滴……无意识地唱起了这首歌,李妍想起了克烈,心顿时暖了。 在这座山上真的有女仙存在吗?李妍不敢肯定,但是,她忍不住希望传说是真的。如果她能有幸证实传说为真,那么,她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一切来换取女仙的垂怜……一切只因那份傻的爱恋。 她深吸了口气,强忍着寒冷漫无目标地在林间走着,因林路弯曲狭窄,马儿无法顺利迈步,因此她放开了缰绳,迳自和深厚的积雪搏斗,一步步渐向林木聚集处走去。 此时四周披雪的耐寒葱绿已经笼上了暮色的蓝,显得更加幽寒。 李妍仰首望天,突然间,一个飞影掠过她眼前的天空。 李妍不由追着那抹影子朝前跑去,寻索着林木的空隙,想看清楚那个朝着山巅飞去的影子。 那是个人影!李妍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高远的天空是飞鸟纵横的领域,人是不可能于其上出现的,除非那是仙人!难道……她刚才看到的,真的是住在这座山上的女仙? 强烈的希冀让李妍奋力地朝着那个影子掠去的方向追赶,但飞影闪过得太快,致使她变成是在林木中盲目地奔跑。正当她绕过一株树旁时,蓦地觉到脚下雪块松软,下面似乎是空的,就在她还来不及意识到周遭的状况时,她整个人便倏地往下滑落。 「啊」李妍发出一声尖长的叫声,双手混乱地挥动,想抓住些什么以为依凭,但触手所及全是覆上了滑冰的山,她无法阻止自己的滑落,就这么一路滑下去。 李妍的叫声惊动了栖息林间的鸟兽,正率领着侍卫在山林间寻找李妍的克烈因距离的遥远而听不真切,但那缕微细的叫声在他脑海盘旋不去。他察觉到林木深处隐约的变化,肩膀不由僵直,随即翻身下马,辨识着刚才听到的声音奔去。 「克烈王子,我们找到可敦的马了……」一名侍卫牵着李妍的坐骑转向克烈原先所在之处喊着,却看不见克烈的身影。 「王子?」发现连克烈也失去了踪迹一众侍卫慌乱起来。 而此时李妍困难地爬起身来,抬头打量着四周。只见她所处之地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上面就是她刚才踩空的地方;另一边则是山崖,接着的是一片广阔的天空。李妍不敢到崖边去看,只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她可不敢相信自己会有第二次的好运。 她抬头看着山壁,虽然不过数十尺高,但全都被滑溜溜的冰雪所覆盖,以她的力量根本爬不上去,只能望壁兴。一阵风呼啸而过,李妍不由拉紧了披风,颓然地靠着山壁上一块凹处蹲下。 气温下降,李妍冷得直发抖。鹰唳清亮,划破长空,前方山崖处的天空有鸟飞过,她不禁想着,如果她是只鸟该多好,至少能自由自在的飞翔……那样,她也就不会为了追寻那渺远的传说而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况了。 刚才她看到的影子真的是人影吗?这时,李妍不禁怀疑起自己来。她想,她是不是因为期盼过分,以致于产生了错觉?也许,那只不过是一只鸟而已……这个世界上终究没有让她美梦成真的女仙存在吧,一想到此,李妍全身的力气彷在瞬间被抽光了。 她会死在这里吗?李妍想着,死也无所谓,只是身边没有克烈的陪伴,让她觉得好寂寞……她闭上双眸将脸埋进臂弯,寻找着存在她心里那总是能令她安心的气味。 忽地一阵寒率的脚步声传进她的耳里,李妍抬头一看,惊喜地发现那人竟是克烈! 克烈发现李妍掉下去了,也来不及说话,就急忙沿着山壁滑下,来到她身边。 「你没受伤吧?」他的双手和目光在李妍身上搜寻,借此确定她的安然无恙。 「我很好,一点事都没有。」李妍钻进克烈的怀抱,双手环住他的腰,只要有克烈在,就算一辈子离不开这座山,她也不在乎了。 「你怎么这么鲁莽呢?」克烈的语气微带怒意,「选在这种时候上山,要是出了事……算了,你没事就好。」他抱了抱李妍,随即望着四周,想设法上去。但见山壁陡峭,没有绳子协助是上不去的,他不禁深深懊悔刚才应该等其他侍卫会合再过来,现在,连他也被困住了。 「你生气啦?」 「没有。」克烈望着左右四周,只见山崖右侧有条微微往下倾斜的山坡路,或许往那边可以找到比较好攀爬的山壁也说不定,再不然,他也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遮风的地方。 「说谎,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气。」李妍跟在向着斜坡走去的克烈身后。「可是……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具的有传说中的女仙嘛。」 听着李妍的话,一股浓浓的愁绪顿时漫克烈的心头,他能明了李妍的希冀。他握住李妍的双手:「手这么冰,你一定冻坏了吧?」他将李妍搂进怀中用自己的披风将她裹住。「我们先找个可以生火取暖的地方。」 这时克烈暗自庆幸没有下雪,不然万一他们的足迹被新雪掩盖,那些还在找他们的侍卫就算本领通天,也将很难找到他们了。 李妍满心欢喜地窝在克烈怀中,跟他一起走着。此时天色已然融入一片深蓝,几颗星星亮在天幕上头,四周的景物更加朦胧了。克烈将衣襟撕下一块缠在拆下的树枝上点燃,权充火把照明,只见斜坡已至尽头,尽是结满了冰雪的山,一株树自壁上斜凸而出,他们绕过树后,见到一个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隙缝。 克烈拿火把在前头照着,虽看不清楚隙缝里的情形,但看样子似乎满宽阔的,便拉紧了李妍的手:「我们进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勉勉强强地挤了进去,后面果然是一个山洞,地面洼处结冰成镜,映着火光泛出瑰丽七彩,大大小小地散如星。四面壁上因水流渗入成冰,凝结成一缕缕细细的冰线,看似一面玄冰瀑布,彩光流晕,彷无数流星不断窜坠而成的邻邻湾潋。 「哇!好美喔!」李妍张大了嘴,没想到这方隐藏的小小天地竟有如此奇美的景致。寒冰如镜,照出他们的身容,相互投映反射,幻作无数个身影。而每个她的身边,都有着他……「我们干脆就在这里住下来,永远不要出去好了!」克烈微微一笑,将眼中的酸涩藏匿。「我出去弄些树枝来生火!。」他将火把交给李妍,逐自走了出去。拾了柴火回来后,克烈在洞中升起了火堆,又将披风在干燥的地面上。「可惜我今天打到的猎物没带着,不然就有东西给你吃了。」 「没关系,我不饿。」李妍说着,将头倚在克烈肩上,唇边带着一朵满溢幸福的微笑。 克烈将她搂在怀中,眉头锁着,李妍不解地看着他,他为何蹙眉?难道他并不像她一样,只要彼此厮守着就能感觉幸福么? 「你怎么了?」 克烈看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调向火堆。「我只是……希望明天有人能找到我们。」 「我才不希望被找到呢!」 「那怎么行?我们现在虽然免去了寒冷,可是没东西吃,撑不了多久的。」 「怎么会没有?这里有风有水,我们就在这里餐风饮露,过神仙一般的生活。」 李妍脸上的笑容溶解了克烈眉心的结,他笑了,「神仙的生活吗?」展臂搂住了李妍。「你想过的是神仙眷属的生活吧?」 克烈的调笑让李妍双颊飞红,不由在他怀中扭着不依,娇嗔化解在克烈吻上她的发鬓之际。克烈抱她坐在自己膝上,面色突转凝重。 「怎么了?」李妍的大眼里满是疑惑,察觉到克烈的不对劲。 克烈看着李妍,稚嫩天真的容颜是自小锦衣玉食护养长大的,带着她亡命天涯,会不会苦了她呢?但是,他深切地明白他们这样的关系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传言绘声绘影,他多多少少也有些听闻,再加上他们一起被困在此地,等到他们被救回去之后,那些传言必定更加如火如荼吧! 微一咬牙,他问着李妍:「你愿意跟我一起逃离这里吗?」 「逃?」李妍睁大了双眼,「你是说,离开回纥?」想到逃离此地之后,将可以朝朝暮暮缱绻与共,这教她怎不欣喜呢?她紧紧地抱住了克烈,柔颊在他颊边摩挲着。「愿意!当然愿意!我说过,不论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一起去!」感觉她的情挚,克烈也难能自己地抱紧她。「这一路上,可能会有很多危险……」 「我不怕!」 「每年春天雪融后,我父汗都会举行大型的射猎活动,那时,你必定也得参加的,到时候我们佯装脱队,设法逃走;而在这之间,你最好能安排人替你待在可敦銮帐中拖延他们发现的时间,时间拖得愈长,对我们愈有利。我会先在路上安排好一应物事,我们一路换装、一路向东走,你觉得如何?」 李妍摇摇头,「我没意见,只是……我这样逃走,那跟着我来的大唐宫女会不会……」忧虑跳上她的眸中,只怕颉密可汗会迁怒于她们。 这也正是克烈一直无法说服自己的一点。颉密可汗性格暴烈,这他是知道的,说不定到时不仅这些宫女难逃一劫,连兵祸都有可能发生。但……只要一想起聚首时李妍那隐藏在眉间眸底的忧惧,他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更何况,李妍将无处寄托的希望放在虚幻的神话之上,而独自冒险跑上这座山……思及她的濒临绝望,他再无任何心思让自己犹豫,也无暇顾及他人了。纵使将兵连祸结、尸骨成山,这罪孽他也将义无反顾地以一身背负只为了她的笑靥,他甘愿为此受谴,堕入地狱受刑。 现在他只能寄望父汗在听过他对大唐的分析之后,会对大唐有些心惮,而不致兴起干戈。 「不会的,」克烈以谎言安慰着她。「她们毕竟是无辜的,我父汗……不会对她们做什么的,放心吧。」 李妍偎在克烈胸前,听见他的心跳,明白他的言不由衷。 自私啊……她从不知道,爱情竟是会让人变得自私的。但是,即使会因此受万人唾骂,她也不怕,只为握紧她的恋……一如嗜火飞蛾,即使知道烈火会燃尽它的生命,却仍是毫不犹豫! 「到春天还有好长的一段时问,」克烈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让我们静静地等待吧!到时,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谁都分不开我们了。」 火星在他们脚下跳跃,热度融了地面冰洼。李妍闭上了眼,恣意地汲取克烈身上的气息,春天……等春天到时,命运将会如何对待他们? 「嗯。」轻声应和间,李妍知道克烈对他们能不能安然逃走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那又如何?天涯海角,甚或天堂地狱,她俱都无惧。 ** *雪落了停,停了又落,漫长的冬天在风向的转换中逐步迈向春天。 李妍闷闷地枯守在栖凤宫中看着下的冰柱已渐消融,尺长的冰柱现已短成寸许,一如泪干成灰的腊炬。 自从于雪山受困,第二天被救回城里后,李妍就受到禁足的待遇,哪里也去不了,只能成天坐在栖凤宫里看雪花飘坠,数着日子等待春天降临。 万一……到了春天例行的射猎大会到来时,颉密可汗还是不准她出宫怎么办?李妍想着,却苦于无法和克烈联络,因为现在楼凤宫中任一片言只语都需经过颉密可汗安排的侍卫才能传递出去。 「唉……」李妍趴在窗上,闷闷地气。 「公主,」裴颖摸了摸桌上的汤,都凉了,便命人将汤再去热热。「你先别想了,吃点东西吧!看都凉了。」 「我不想吃……」李妍摇着头,脸上尽是嫌恶的表情。回纥食物她本就吃不惯,而最近更是一看到肉类就嗯心想吐。 裴颖将李妍强拉到桌边坐下,「你得保重身体啊!」说着,她替李妍在碗里布上厚厚的一层肉,「你不吃东西,怎么撑得下去呢?」她偷瞅了眼侍立门边的宫女,压低了声音在李妍耳边劝着。「克烈王子不是说要带着你离开这儿吗?你要没有体力,怎么走呢?」 听到裴颖这样劝她,李妍这才勉强地拿起筷子,万般不愿地将向塞进嘴巴里咀嚼。 看到李妍终于肯吃束西,裴颖脸上不禁泛出欣慰的笑容,但她脸上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随即因李妍的呕吐而任由惊慌替换掉她的笑容。 「公主……」裴颖拍着李妍的背,替她缓和痛苦。 「这肉馊了!」李妍皱着眉头将碗推开。 「怎么会呢?这是我刚让人弄了送来的。」裴颖心觉有异,便自己尝了一口,没有坏啊!那怎么会……看着李妍最近老是食不振老喊着胸口闷、心的模样,该不会……裴颖呆住了,不会这么凑巧吧? 「我不吃了!」李妍将筷子一摔,骄纵地发着脾气。「居然弄这种东西给我吃,派人把厨子捆了,送给可汗发落!」裴颖胆战心惊地看着宫女将地下收拾好退开后,才靠在李妍耳边轻声问道:「公主……」裴颖了口口水。「你最近的月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像是……像是迟了吧?」 李妍一听,心跳蓦然加快,她明白裴颖想问什么,因此不安地绞扭着双手。 「这……」李妍正想说话,这时却有宫女将热好的汤端上,她只好将话咽在喉咙口,强自镇定。 只见宫女缓缓退开,退开时不经意地看了李妍和裴颖一眼,她们两人心里有鬼,因此都不自在地避开了。在看到那名宫女慢慢地退出房外时,她们两人才松了口气。裴颖上前去关上了门,快步日到李妍身边。 「裴颖,」李妍焦急地拉住了裴颖的衣袖:「你说……我会不会是……有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 李妍垮下了肩膀,万分希望这只是她的误判,万一在这个时候怀了孕,那她跟克烈的事就说什么都瞒不下去了。毕竟,她从来没跟颉密可汗同床过,却有了孩子……一旦怀孕,就是罪证确凿,她和克烈都逃不了,甚至连她肚里的小生命也难逃一劫。 在这种时候,李妍无法如同一般女子为自己怀上心爱男子的婴孩而欣喜。她摸着自己的肚腹,惶然不知所措。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李妍抓紧了裴颖问着。 「我也不知道……」裴颖无奈地摇头,「这件事,我看还是得设法通知克烈王子才行。你先别急,我们还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也许只是一时不顺也说不定。」她安慰着李妍,自知这是心存侥,但除了这样,她不知自己还能怎么做。 「通知他……你有办法吗?」李妍的泪被急了出来。 「我、我尽量想办法就是。」裴颖替李妍擦掉眼泪,轻拍她的肩安慰着。「但无论如何,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保重身子,多少吃点东西,因为你万一要是病了,到时一惊动太医,可就更麻烦了。」 李妍理解地点头,重新拿起筷子,因为她知道,如果她真的怀孕了,是绝对瞒不过太医的诊断的;而就算她没有怀孕,生了病也只会拖累克烈……于是她接过裴颖为她重新盛满的碗,努力地将食物送进自己的嘴巴。 但塞进嘴巴的食物却教她胸口忍不住翻腾,就要作呕,只好强忍着。就在她再也忍不住呕出来时,房门被推开了。 裴颖一见到进来的人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参见可敦。」上官宿月先向李妍行礼,随即转向裴颖:「怎么了?怎么看到我像看到鬼似的,脸都青了。」 李妍紧捣着嘴,怕自己在上官宿月面前露出形迹被她看出不对。裴颖也是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哟?」上官宿月踱到桌边看着桌上的食物:「怎么一点儿也没动?最近您的食是愈来愈差了。」 「不要你管……」李妍正想出声喝斥,却又被连续的干呕给堵住话声。 上官宿月修淡的柳眉轻挑起来,「您身体不舒服吗?」冷冷的视线自李妍身上转向裴颖:「裴颖,你是怎么服侍的?怎么可敦身体不舒服也不传太医来诊脉?」 「我……」裴颖看看李妍,又看看上官宿月,一时想不出个好理由来搪塞。 「是我让她别叫的。」李妍辩解。 「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让大医看看呢?」上官宿月冷眼看着李妍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随即转身对侍立门边的宫女下令:「传太医。」 「不行!」李妍暴吼出声。 室内的空气凝结于瞬间,上官宿月的视线在裴颖和李妍之间流转,敏锐的双眼看出她们极力掩藏的慌张和心虚。她缓步走到门边,「你们全都下去。」待一阵衣裙摩擦的□□声响远后,她来到李妍身边,坐下。 「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能传太医吗?」不该出于属下的逼问语气,发自上官宿月紧抿的唇间。 李妍现在只觉自己彷堕入冰窖,全身冷得再没有一丝温暖的血液流动。 「我身为大唐女官,」上官宿月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楚地说着,「随您远嫁回纥,职责无它,便是维护我大唐威仪国体;而您身为代表大唐的公主,您的一言一行俱是我的责任。我一切以不辱使命为重,因此无论有什么事,您都应该让我知道,」语气在此停顿,她直视着李妍的双眸射出冷冽凌厉。「有补救余地的,我自会设法补救,不要弄到事无可转圈之时,以白绫一条赎罪。」 听着上官宿月的逼问,裴颖转头看着李妍,只见她脸色苍白,原该红润的双唇亦白如雪色,微微颤抖着,形容出她的绝望惊悸。 李妍眨了下眼,仰首困难地呼吸着,任泪一径滑落她的脸颊。 「那你就给我一条白绫吧?」雪靥沾泪,透冷一如融雪时的温度。 上官宿月震慑于李妍的决绝,颓然吐气间,她心中的疑虑获得了证实。 第十章 雪融了,但春天还没有降临北国。 融雪时天气最为寒冷,冷得人皮肤上一点感觉也没有,总刺刺的像是结着层霜。而李妍不仅身体没有感觉,甚至连心都失去了感觉的能力,只是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她自枕头底不掏出一个小瓷瓶,玉白青花的小瓶是上官宿月交给她的……每次握着这瓶子,她就忍不住颤抖起来,胸口郁结着无处宣的气团,几欲爆破她的胸腔。 「……你记住,等可汗来赴宴的那天,你就设法灌醉可汗,让他上你的、床,再观个空将这个往、床上一洒,那样可汗就会相信你是完璧的……孩子不足月出生是常有的,这样就天衣无缝了……」 回忆着上官宿月的话,李妍有着欲泣的冲动。但今天的她不能哭,要是乱了脸上的妆,上官宿月会生气的。她将瓶子重新塞回枕下,踱到镜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有张娇柔的容颜,细致的脸靥,眉笔勾出新月,胭脂点染绛唇……这是她么?她问着自己,她希望这不是她。爱着克烈的她,如何忍受将自己交给另外一个男人?所以她希望这不是她。 但是,她不能不听上官宿月的话,因为那时摆在她眼前的只有两条路打掉孩子,或者将孩子伪装成颉密可汗的孩子。 腹中的孩子啊!既是她和克烈的罪证,却同时也是他们相爱的证据,她能怎么选择呢? 所以,有了今天的邀宴,有了她今天的浓妆……「可敦,可汗来了,您快准备出迎吧!」宫女的声音传来,带领李妍的脚步木然地自镜台前移向前厅。 寒冬冰霜灌满她的全身,她不由问着,北国的春天要到何时才会降临呢? ** *在栖凤宫满植着冬青的院墙旁,裴颖忍着刺骨寒风缩在树影下等待着。 由于今天可汗待在栖凤宫中,因此宫内不若以往一般形似囚牢。裴颖想尽了办法才在数天前将讯息传给克烈,而直到今天,一直被颉密可汗分派了许多工作的克烈也才有机会接近这里。 裴颖在冷风中等着,为着替李妍告诉克烈她怀孕的事实。也许今天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对她们而言,却是唯一的机会。 听着宫内传来的歌舞之声,裴颖知道酒筵已将结束,但克烈却迟迟不见人影……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裴颖担心着。 迟至月往中天移动时,有草丛摇晃的声音响起,裴颖连忙缩起身体,怕被守卫看见自己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但见前方黑影鬼祟更胜于她,她知道,那人是克烈,便心急地靠了过去。 「克……」裴颖呼声未尽,便被克烈捣住了她的嘴。 「嘘」克烈打量着四周,将裴颖带到更为僻静的地方去,这才开口问着:「这么急着找我,是怎么回事?」 「是……」两人都压低了声音交谈。「公主她……有孕了。」 克烈被惊得怔了。李妍怀孕了?天……他一时有点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什么时候发现的?」无意识地抓紧了裴颖的手臂,但陷于焦心的他无暇去注意裴颖的痛楚。 李妍怀孕了……这个事实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打转。他可以想见当李妍发现自己怀孕时将会有多么不知所措、多么盼望他的支持,可是他却……却让她独自承受那样的压力而无能为力。 「好一阵子了……而且,你们的事,上官宿月都知道了,所以她要公主……公主……」接下来的话,裴颖说不出口,但克烈却了然于心。 他明白了今天李妍设筵的目的她们要他的孩子成为他名义上的弟妹。 「我要见她!」克烈说着放开了裴颖,转身就朝李妍的寝殿走去。 裴颖拉住了克烈:「不行呀!今天可汗在呢!」但她拉不住正陷入激动中的克烈,只能跟着他跑。 她究竟度过了多少个难以合眼的夜晚?又尝受了多少泪湿枕衰的孤寒?克烈压抑不住自心上起的自责,在这种时候,他居然抛下她一个人独自承受这样的苦楚……他要见她,要立刻带她走!他说什么都不能再看着李妍被他们所犯下的罪行折磨,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是他,而不该是她。 念着她的稚嫩,那侵夺他魂魄的纤弱……他的心就痛得让他举步维艰。她才十六岁,单纯无知,不该为此受责的;所以这是他的错,他不该放任自己将她拉进这场注定没有圆满结局的爱恋之中……此刻他只想向上天祈愿,让所有的罪由他一人承担,别去催折那朵无罪的初绽花蕾。 孤月高悬,薄云如纱,将一条灿亮的银带藏在纱后,彰显冷夜的清。 克烈和裴颖来到了寝殿之外,听到的是一声清脆的摔裂声,似是有个瓶子或杯子摔落地面成为碎片的声音。裴颖担忧地观察着克烈的表情,暗暗希望他别因一时冲动而做出不可收拾的事。 但夜色昏暗,克烈脸上的神色一如星群之匿迹,她看不清。 ** *「呵!」颉密可汗低声的沉笑回在温暖的室内。「你今天兴致倒好,怎么?突然想起妻子该尽的义务了?」 李妍没有回答,只是乖顺地躺在床上,握拳的双手下意识地放在枕边,极力想忽略颉密可汗正在她脸颊抚摸的手。 颉密可汗将李妍的裙子撩高,粗大的手掌向着密处而去,柔嫩的肤触是易于挑动起欲望的,看着李妍如含苞待绽的花朵般的美颜,他感到雄性动物的本能在他下腹聚集。他边摩挲着李妍的腿,边端详着她的脸庞,只见她紧蹙着眉,十足的忍受表情……蓦地,他将手往上移动,感觉到李妍身体因紧张而紧绷。 虽然今夜的酒不少,但是,他可不会因此相信这个之前拼了命拒绝她的小女孩突然变得如此温柔顺,会没有其它的目的。 「你今天倒乖,不咬我了?」李妍突如其来的改变让颉密可汗心下罕异,揣测着她的企图,她到底想做什么呢?颉密可汗想着,却在这时察觉李妍放在枕边的手正往枕下伸去。 感觉颉密可汗的手游移到她的腹部,李妍压抑着自心底窜起的抗拒,伸入枕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这场骗局的重要道具,却猛不防被颉密可汗握住手腕,硬将她的手拉了出来。 「这是什么?」颉密可汗看着李妍手中紧握的瓶子,脸上有不怀好意的笑容。 就在李妍还来不及想出借口时,颉密可汗已经一把夺过那个瓶子,将之往床下摔去。匡啷声响间,瓶中液体四溅,染出了血色。 只见颉密可汗的脸色转为阴沉,缓缓将视线自鲜红的液体转向李妍苍白的脸,「你准备了那种东西放在枕头下做什么?」缓慢的语调带着无尽的压迫,吓得李妍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哼!」颉密可汗冷哼一声,一把揪住李妍的长发将她拉起来,李妍痛得叫出声来,眼里充满了恐惧,「倘若你真是完璧,哪里用得着玩这种把戏呢?」想不到他的妻子竟然失自于另外的男人!一种所有物被侵占的感觉充斥在颉密可汗的心中,将他的怒火点燃。 这时,躲在窗外的克烈跟裴颖都听到了颉密可汗的话,心知东窗事发,克烈心头一紧就想冲进房内,却被裴颖拉住了。 陷于盛怒中的颉密可汗没有注意到窗外的声响,只是怒瞪着李妍,愤而一把将她拖下床,厉声斥骂着:「哼!好个上国公主啊!」他恨恨地甩了李妍一巴掌,将她掴倒在地。「这就是大唐教给你的妇德吗?无耻的贱货!」「啊」李妍痛呼,因着颉密可汗强劲的手正抓紧了她的头发强迫她抬头面对着他,且用力摇晃着。 「你弄了这个把戏想来戏弄我?做梦!」话声方出,颉密可汗就一脚踢向李妍。「你当我是什么?我是你的丈夫!你的主人!你却想教我出丑?贱货!」 喝骂声不断,每出一言,李妍就挨上颉密可汗一脚,紊乱地落在她身上、腿上,而她只是蜷缩起身体用双手护紧了小腹,身上所承受的每一力道都带来剧烈的疼痛,痛入骨髓,致使哀叫连连,却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语。 被愤怒烧红了双眼的颉密可汗理智已失,只是殴打着李妍。他举脚一踢,正踹在李妍护着小腹的手上,力道甚猛,霎时只听到李妍发出一声尖长的惨叫。 李妍张大了嘴,喊叫声却转入幽微。痛感在她的小腹上蔓延冲突,肚腹内的物体似乎全部绞成一团,酿成一种鲜明的痛,无法被忽略。原以为已经被痛楚麻的脑子此刻被尖锐的疼痛刺激得更为清楚,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感受到那股痛,激出了冷汗,遏抑了呼吸,她只能紧紧地压着自己的小腹,努力地爬开。 而在李妍的痛呼声传进克烈耳中时,那声音如利刃般切断他所有自制的线,双手猛然一伸便推开了窗。 当窗扇的阻隔卸去时,映入克烈眼中的是李妍被打乱的容颜,发丝披散,被泪和汗浸湿而狼狈地贴在颊上;血沾污了原本皎洁的玉颊,流布在鼻下唇边,分不清来处,全身颤抖得犹如濒死的虫,在地上困难地蠕动。 推窗的声音吸引了颉密可汗的注意,他不由转头看着,见到克烈的脸时,他只觉一股凉意直透脚底!他怎么也想不到,萨尔达的话居然都是真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无法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的话,那他真可以算是白活了! 「好、好、好……」看着克烈将李妍扶起抱在怀中,目光不曾自她身上移开过,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让颉密可汗脸色发青,没想到他的儿子居然胆敢无视于他这个父汗,做出这样的事来。「你真是我的好儿子啊!」 加重的语调是强烈的反讽,克烈知道,这是他父汗怒极时的反应。他无法为自己求情,更无法为自己辩解,因此他只是直视着他的父汗,双手护紧了李妍。 颉密可汗一掌挥下,重重地甩了克烈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过后,一缕血线缓缓地自克烈鼻间淌下。 「克烈……」虚软地倒在克烈怀中的李妍伸出颤巍巍的手,心疼地替克烈拭去血痕。 眼见这一幕的颉密可汗更为愤怒了,趁势又是一脚踹出,克烈见到这脚是向着李妍而来,便想也不想地挡住。但这一脚虽然踹在克烈手臂上,却仍是间接地撞到李妍,她不由因痛而抢住自己的下腹,缓缓地,赤红的色彩自李妍的裙下渗出,望之怵目惊心。 「公主!」裴颖大喊着。 这个景象让颉密可汗一时怔住,更吓坏了克烈。 「好痛……」李妍的声音颤抖,「我……痛……孩子……」下腹部撕裂般的疼痛让李妍感觉神智逐渐渺远,她唯一意识到的是她的孩子正在离开她……「克烈,孩子……」 「你们居然连孩子都有了!」颉密可汗的声音冷如冰霜,此时他意识不到李妍腹中的婴孩与他也有着血缘关系,因被背叛的愤怒已然整个占据了他。 克烈此时无法思考,只能凭着本能行动。他将李妍横抱而起,飞快地往外冲去,他知道,要是继续留在那里,不止孩子,连李妍的命都不见得保得住。 「站住!」颉密可汗厉喝着,但克烈完全没听到,只是发疯似的往前飞奔。颉密可汗看着克烈的背影,愤怒阻断他的思考,使得他的命令迟缓。「来人!拦下他们!」 对他而言,他们是背叛者,他绝对不能放走他们。 一声令下,栖凤宫霎时陷入一片混乱当中。 ** *黑夜的草原上,亮起了如星点般繁多的火把。 杂乱的马蹄声响在夜里,克烈回头望着身后的追兵,见仍拉不开彼此间的距离,便用力地踢着马腹,催促马儿再加快速度。马儿虽然神骏,但背上负了两人,终究无法快过后面的追兵,仅是旗鼓相当,维持着一定的距离。 克烈看着身前的李妍,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彷感染到她身上的痛似的,他的眉头蹙得一如她一般紧。他知道,现在的李妍根本禁不起这样的颠簸,可是颉密可汗派了人追捕他们,他们说什么也不能停下来。 后面萨尔达率领了人马一路追赶着克烈和李妍,只见他将手一挥,命令两小队朝克烈左右两翼包抄。 克烈发觉了萨尔达的企图,便更加快了速度,胯下坐骑似是感受到主人的焦急,奋力将四蹄一放,如箭般向前,自两侧包抄而上的兵士立刻又成为在后追赶。 萨尔达见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微一沉吟之下,他转头对身旁兵士喊道:「放箭!射马!」他下着这样的指令,为的是执行颉密可汗捉活口的命令,毕竟,克烈已触怒了父汗,所以对现在的他而言,克烈已经不构成威胁了,故此,他也不必硬要夺走克烈的生命,担当一个杀弟的恶名。 语声方歇,数十道弓立刻擎起,霎时飞矢如蝗,只只急窜向前,朝着克烈的坐骑集中攒射。 箭落如雨,克烈只觉胯下马儿突地一矮,反射性地,他抱紧了李妍跳开,以免被压在马下;但箭矢无眼,此时一支飞箭朝着他们射来,克烈闪避不及,只听得一声风响,接着便感到背上一阵刺痛,起灼烧的痛感爬满了他的背部。 克烈发出一声闷哼,膝盖不由着地。他强忍着痛撑直双腿,仍是紧紧地将李妍抱在怀中,用尽了最大的力气跑着。 现在他们在哪里呢?背上有着湿黏的触感,克烈知道他背上现今必是血流如注,所以他的脑袋才会这么昏……他感觉意识正逐渐剥离,可这是不能被容许发生的事,因此他用意志力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但脚步在此刻已显跟蹈。 恍惚间,克烈觉到自己的视线低了,这才意会到自己膝间的虚软。回头一望,只见追兵已然接近,正翻下马背来捉他们……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克烈重新站了起来,再度往前跑,就在兵士们追赶而上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身边,挥刀替他阻住了后面的追兵。 克烈定睛一看,那是他的好友呼延泰。 「你快走!这里我替你挡住!」呼延泰对他抛下这句话后,便迳自挥起大刀朝向追兵跑去。 克烈心中暗暗感激着呼延泰,但时间却紧迫得不留任阿空隙给他向呼延泰致谢。 这时,前方有林木蓊郁的景象告诉了他他们所在的位置。 克烈看着在黑夜中看不清全貌的雪山,山顶上永不消融的雪使它像是一片飘忽在黑幕上的白云……莫名的本能让克烈抱着李妍向着那座写着传说的雪山奔去。 「……我们干脆就在这里住下,做一对神仙眷属好了,就像传说中的女仙和牧人……」流连的风将过往的话语重现。 在那个雪山之夜,悬挂起无数冰镜的山洞中,火光暖着李妍的梦呓,摇荡出一种不真切的虚幻美感。短暂的桃源之夜,情炽的恋人逃避现实地躲入幻想的里护之中,交换甜腻的誓言,一如长生殿上的明皇与杨妃……看着漫在身周的夜黑,深绿的树木上带着润意,是积雪消融形成的水泽。四面只有风与树叶摩挲的声音,追兵的呼喝声不见了,克烈这才允许自己暂时停下来喘口气。 自叶尖上滴下的水珠温柔地唤醒了李妍,她奋力睁开双眼,却只一线,而视线也模糊着,但那一点都干扰不了她,因克烈的脸庞早已深深地镂刻在她的心版上。 「克烈……」她轻唤,若非四周的寂静,这声音几不可闻。 「我在这里。」克烈握紧了她的手。 「我们……现……在哪里?」李妍问着,但自鼻中嗅到的树木清香让她知道,她远离了颉密可汗,远离了楼凤宫那座精美的囚笼。「没、没关系……哪儿都好……有你在……」 「你别说那么多话,我们在雪山,」克烈将自己的颊贴上她的。「你说过,想留在这座山上和我一起过着神仙般的生活的,我记得,现在我们已经在这儿了,这次……不会再回去了。」 李妍听出克烈的弦外之音,但是,死亡的恐惧并没有抓住她,因这样的结果早在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微笑着。能栖息在这教她安心的怀中与这世界道别,她于愿已足,不会再多奢求些什么了。 「上次,我没看到……雪山上的第一……道阳光……照在冰柱上的样……子,现在雪融了……我还……还看得到么?」 「山顶上还有雪,我们上去。」克烈说着,便再度将李妍抱起。他对李妍隐瞒了自己受伤的事实,但是,即使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他也决心要带着李妍上去。 融雪后的山路泥泞,煞是难行,再加上克烈背上负伤,因此脚步更显蹒跚。克烈怀中的李妍意识只余一丝,而克烈也只剩下意志力在撑持着他。一步一步,脚印被自四周静悄林木山石上所流下的水浸融,消弭了痕迹。 随着寒意渐盛,地面也不再如前般充满了融化的雪水,克烈知道他们已经渐渐接近了山顶。 不多时,树木的踪迹逐渐稀少,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平整的雪壁,只微有青草野花于其上随风摇曳,看样子他们是无法再往更高处去了。前方视野辽阔,崖下漫着层灰的云雾,克烈看着天空,知道曙光逼近了。 克烈抱着李妍在一株青杉旁坐下,望着头顶树枝上白皑皑的雪,澄净洁白,若在阳光下看去,不知会是种多美的景致呢! 「我们到了?」李妍看着四周,陡觉一阵冷,不觉更加缩进克烈的怀中。 「嗯,」克烈抱着李妍的手更紧。「就快天亮了,再过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 李妍抬头望着青杉,树叶的绿在逐渐清朗的晨光下亮出颜色,衬着雪的洁白,显得益发鲜嫩。晶莹剔透的冰晶垂挂在枝极上,微微映上了一抹曙光。 「好美啊……」李妍赞着,自口中呼出的热气成了一团袅袅白雾,为眼前景致更添朦胧。「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定……会更美吧。」在这一刻,她虽然仍被疼痛折磨着,但是,她已经不在乎那些了。 琉璃世界、遍地琼瑶,所谓的仙山就是这样吧?李妍想着,视线流转,看向身边的克烈,她想,这想必是世界上最美的一个坟墓了吧?能死在这犹如仙境一般的地方,身旁还有最挚爱的恋人陪护……她知道,她是幸福的。 此刻,克烈也有着跟李妍一样的想法,虽然生不能同基,但死能同椁,对他来讲,也是心满意足了。 克烈握紧了李妍的手:「是啊……一定会更美的。来生,你说我们投胎做什么好?」 「都好……只要能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吗?」微笑缓缓地爬上克烈的嘴角。「是啊……什么都好……连理枝、比翼鸟……还有什么?」 「鸳鸯……蝴蝶……」 大量流失的血液让两人的神智逐渐迷离,没有空隙让他们感觉死亡的逼近,只是将余的全副心神用在感受自彼此交握的掌间传递的深情。 话声断断续续,随着夜色的退离而淡去。 在第一道阳光穿透崖下翻的云海时,仍满皑皑白雪的山巅连风的呼吸都不见,只有阳光静谧无声地窜射而出,为云海洒上金粉,灿亮的金光照耀着,强烈的光芒让他们的双眼失去辨识物体的能力,只被光充满。 旭日东升,溢满的阳光晕蒙了眼前所见,幻成一团金色的光雾,克烈和李妍努力地延续着自己的呼吸,眷恋着他们生命中最美的一抹阳光……阳光照射着垂悬在枝呀尖端的冰晶,缓缓地,一颗珍珑剔透的水珠凝结着,因反射着阳光而璀璨,圆润的水珠将整个天地装了进去,像闪烁的眼眸,带笑地看着这个世间。 倏忽水珠滴落,像是坠了一滴温柔的泪……明亮晶莹、灿胜金星……克烈和李妍同在这一刻微笑着垂下眼眸。 温暖的阳光洒落他们身上,裹住他们的身形,如一层金色的纱,飘渺出梦境的颜色。 ** *赐我如同金星般明亮晶莹的泪滴,助我编织一顶满溢爱情的穹庐,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搭起,那儿百花盛开,像锦绣的地毯开,如天堂般的住所,今后将不再有严寒…… 歌声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随风布送。 山上的雪融为水,蜿蜒过大地,颜色鲜丽的野花恣意肆放,生机盎然的暖春将大地成一片锦绣。。 时间过去了,女仙的故事仍然在歌声中流传。 裴颖摘折下草原上的花,摘了满怀,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 现在距离那个恶梦般的夜晚有多久了呢?她想着,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过去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已习惯了草原的生活,有着自己的家,几乎要把以前的事都给忘了……只是,每每听到那熟悉的曲调时,她就会想起李妍和克烈……后来颉密可汗曾派人上山搜寻,几乎要把整座山给翻了过来,却没找到他们的一片衣角……他们怎么了呢?是死了?还是安然地活了下来,而后携手远遁天涯了? 有人说,他们遇到了雪山上的女仙,善良的女仙救了他们,不然,怎么会找不到他们?总不成会幻成尘沙,被风一吹就消失不见吧? 还有人说,他们一定是得到了女仙的泪滴,女仙让他们化作两只飞鸟,从此比翼双飞……瞧,那在雪山附近盘旋的那两只白鸟,一定就是他们的化身! 也有人说,他们是逃走了……有从外地回来的人说,在某处曾见过像是他们两人的人。他们手牵着手,看起来好幸福! 这些流传的话语是真?是假?洁白的雪山山顶在裴颖眼前的蓝空下飘渺,朦胧得像个梦……裴颖掬起手中的花,漫天一撒,朵朵纤柔攀着风翻飞,如降满天花雨。 真也罢、假也罢,浪漫传说是人们对爱情的憧憬投射而成的,那么,就相信他们是幸福的吧! 化身飞鸟,抑或幻作蝴蝶,编织出来的,不都是比翼双飞的缱蜷? 娇柔芬芳旖旎,在风中依依,漫布着温柔的缠绵绩蜷,随风四散……此去是海角或天涯?那都不重要,情挚缠绵处,就是专属于恋人们的天堂。 --theend-- 跋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宋.陆游.钗头凤宋朝的爱国诗人陆游有阕词--「钗头凤」,是他与他表妹唐琬之间的一段悲恋心情的抒发。他在二十岁时和唐琬结婚,却因为他母亲不喜欢唐琬,两人被迫离异。十多年后,两人重逢,因而有了「钗头凤」这阕脍炙人口的词出现。而陆游直到晚年,还做了首诗怀念他这段未能圆满的爱情。 会写这个故事--《泪洒冰晶》,就是起源于这阕词。 在现代,很难想象那种婚姻不由自主的情况,但是在请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古代,人很难左右自己的命运吧。陆游与唐琬之间情深爱笃,却因为环境的关系而未能白头偕老……这样的故事,在古代想必屡见不鲜。 这个故事让人感觉叙吁、惆怅,但是,也很美。 而我,想写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 于是,就在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下,我写下了这篇小说。 故事中的女主角是个公主,被送到塞外和蕃,却爱上了自己丈夫的儿子……正如玫瑰的刺为玫瑰增加了些许危险的华丽美感,含带禁忌的恋情,总也有着那么几分惊心动魄的魅惑,所以我做了这样的设定。 而我无可救药的耽美性格,更让我放弃了给他们一个确定的幸福结局……一直觉得,美丽的爱情不在结局是否幸福,而是那份感情是否真挚。 我,因为恋着「钗头凤」一词中「错!错!错!」简短三字包含了无限欷吁的哀情美感,所以写了这个故事。 我不知道大家会对一这个故事有什么样的想法,但是,还是希望大家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