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个月》 separation-你的归宿 1 最初的记忆,就是透过她的衬衣,看到内衣亮丽的白色。 从最初的相遇讲起,无论如何也要从这里开始。 十五岁的她去掉了一切矫饰,简单而大方,是一位腼腆内向的女孩子。 入学典礼结束后,新生们都汇聚在教室里,老师为了图方便,按照学生名字的发音顺序,不分男女地分派了座位,五十岚之后井上,所以我必然滴被排在她后面,眼前就是她单薄的后背。 我不清楚是天气暖和还是什么原因,当时的她没有穿外套或马甲,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的眼睛被深深地吸引了。她细细的脖颈、纤细的身体曲线,像还未进入青春期的小孩子。 她用一个小文胸罩住了胸部,这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协调。 那东西给我的印象是白地红点。但实际上,透过淡绿色的衬衣看到的文胸是纯白色的。 十五岁的她具有的双重特点让我陷入迷茫,也许这就是促使两人走到一起的契机。 后来,我把这些讲给裕子听,她冲我暧昧地笑了笑。 「其实,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根本没必要戴文胸,但是,在穿戴上有不好意思和其他女孩子太有差别,而且那个年纪的人都想要干点超出自己水平的事。」 她又接着说道: 「不过,如果那个时候井上君告诉我这些,我会觉得自己的内心被别人看透了,或许第二天就不再去上学了。」 我长长地送了一口气,幸亏当时什么都没有说。我不擅长体会别人内心的感受,某些欠考虑的举动会不知不觉地伤害别人。 我们就这样相遇了,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微乎其微,她那冰清似玉的身体和逞能的修饰,只给我留下了不协调的印象。 她入学不久就参加了学校的体操队,后来,这个队的成绩在全国都名列前茅,我随后加入了田径队。如果再倒回二十年,这个队的也有在全国高中体育比赛中获奖的历史,可当时是支连维持下去都很困难的弱小队伍。 我想,我们都很有天分。 她的条件非常好,小小的脑袋甚至能被我藏在手心里,身体纤细无比,还有比一般对手都跳得高的强韧双腿。 从生活在深林和草原的祖先那里,我们分别继承了敏捷和耐性这两种看似相反的能力。因此,在高二的那个秋天,我们两人都已成为全省前三名的选手。我们整日想的都是如何更快、如何更优美、如何更正确,几乎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我们高中三年都在一个班,但是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而接触的机会,可以说极少极少。 比如,虽然我们乘同一路公共汽车上学,但除了体育队停止活动的考试期间,我们从来没有坐过同一辆车。 平时,她早晨坐始发车去学校参加体操队的晨练,两个小时之后,我才会出现在同一个公共汽车站,其他的同学都会乘坐期间的某辆车。专挑这么晚的时间,归根结底,是因为我非常厌恶车乱糟糟的喧哗声。 我每天早晨乘坐的公共汽车上只有两个人,简直就像私人的包车,车上除了我还有一位女生,她和我一样(或者比我更甚)有厌人癖。她坐在汽车最前面,我坐在最后面。 当然,到教室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但我们学校里没有对此啰唆不停的不知趣的老师,他们什么也不说,但会在期末评语上加一笔。我觉得这是非常文雅的做法。 我换上夜校学生用的室内鞋,把高年级同学给我的教师用书摆在桌子上代替教科书,慢慢地在心中敲响迟了三十分钟的上课铃。 老师们想教育频道的木偶小人,讲的课无聊透顶,对我来说,其催眠效果超过采采蝇。因此,下午的课我大多擅自定位免修,一个人在田径队的屋子里看亚伦西利托、约翰·福尔斯等我喜欢的英国作家的作品。 各科目的老师经常向裕子询问我不上课的理由。 倒霉的是,高中三年,她几乎都坐在我前面的位子上。老师们似乎预见了我俩以后的关系,都擅自把她定为我的监督人。 当然,裕子不可能知道我在哪里。对于老师的询问,她总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回答说:「不清楚。」这种一问一答在高中三年重复了无数次,在她的心中,「井上」和「不清楚」总是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这个时候的我们一点都不了解彼此。 她不知道我身在何处,我也只是看到了她的白色文胸。 不久升入高三,我抱着一丝悔恨和希望,结束了高中的体育活动,穿上了带有「考生」标志的紧巴巴的衣服,埋没在无聊的日子里。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牺牲跑步的时间。 因为,对我来说,跑步和呼吸同样自然,而且同样不能缺少。 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效率最高地学习,我决定集中看四本高考参考书——英语单词、英语惯用语、古典作品和汉文,这样既经济有简单符合我的性格。对于社会科目,我根本不想复习,打算在考试的时候发挥自己超常的直觉,在选择题上取得一些成绩。 在我参加的唯一一次全国模拟考试中,英语和国语的成绩排在前面,不过,在社会科目中却没有发挥出一贯的超常直觉,得到一个不吉利的分数,平均下来成绩当然非常一般了。不过通过这次模拟考试,我认为自己的学习方法基本没有错误。 这种高效的学习方法是我获得了大量的、甚至过于充足的时间,我便以尽情的奔跑来填补空白。 操场上已经没有了高三学生的场地了,因此,我只能在离学校不太远的自然公园里寻找的空间。 那一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去了自然公园。 如果说是命中注定,听起来有点事后聪明的感觉,不过回想起来,还是可以说,我们的相遇真像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 我那天走的是平时不大走的近道,从国立大学的校园内穿过,而她养的患耳中炎的老狗——约翰,赖在公园门口指示板的柱子旁不想回去,这些最终成为让我们相遇的因素。 我把自行车拴在公园门口停车场的栅栏上,做了做热身运动,然后沿着通向树林的路奔跑。染成秋色的树梢随风微微晃动,发出簌簌的声音,就像小孩子吹的口哨声。我在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的金色阳光中,慢慢地跑着。 不就,前方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位少女的身影,长发随风飘舞,浅黄色的毛纱风衣配着花格子的迷你裙,旁边有一条非常难看的狗。不知为什么,她的背影让我感到异常亲切,走近她时,那亲切感逐渐变成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脉搏的跳动加快了。 我又跑了两三步。或许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少女慢慢地转过身,随后说道: 「你好,井上君。」 我当时任然没有意识到她是谁,真是太傻了。在叫出我的名字却又素不相识的女孩子面前,我有些不知所措。笨拙的沉默带来压抑,让我感到胸闷。 因为不好意思和她的视线相对,我只好盯着花格子迷你裙下修长白皙的双腿。她的腿和透过云层照到地上的光线相似,光滑而笔直,也让人感觉缺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具有的感性。 五十岚。 我突然意识到她是谁了。如果她穿着白色的衬衣,或许我能马上想起来,不过我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 「你好,五十岚。」我说。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这才是两人真正的相遇。 在绝不交叉在一起的两条平行线上,维 纳斯女神的儿子加了一点变数。她非常可爱,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竟是自己身边非常熟悉的人,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定。 「看来你喜欢跑步。」 听到她这样说,我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喜欢」这两个字,当她用那纤细微颤的声音说出来时,我的心不禁微微一动。 「是的,喜欢。」我感觉自己像在表白什么的,又慌忙加了一句:「是说跑步。」 「哦。」她说,「我也喜欢。」 我愕然地看着她的脸。 「我是说和约翰在这个树林里散步……」她说着,露出了微笑。 总之,我们在十五岁那年相遇的时候,就逐渐被对方吸引,只是还不习惯那份感情,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压上石头,让它沉到心底。 「为什么以前我们没有在树林中遇到过呢?」我问。 她扑闪着大眼睛说:「是啊,今天我在公园门口待的时间比平时稍长一会儿。」 哦…… 「我到公园门口的时间比平时稍早一点。」我说。 「这么看来,我们平时总是错过去一点。」她说。 「好像是这样。」 「要不要明天也和今天一样,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呢?」 听到她这句话,我感觉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急速地浮了上来。 是的,老实说,我正是在这个时候坠入了爱河。 2 从那以后,我们两人几乎每天都在林中相会,拼命地交谈,像要补回过去三年的时光。 这种感觉,就像我一直独自生活在狭小的房间,轻轻地打开门,走进旁边的屋子,却发现她就在那里。本来,两人离得非常近,却绕了一个大圈子。在走廊的对面和前面,还有无数个并排的门,我却一概没有兴趣。 我明白两个人比一个人好,即便如此,三个人是否比两个人感觉好,我却想象不出来。 眨眼间到了春天。 感觉四月比往常早到了一个月,不过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裕子考上了东京的专科学校,住进了世田谷的学生宿舍。 我决定上当地的教育大学。 考试科目只有英语和国语,出于实用主义的目的,我才报考教育大学,但压根儿就不打算当老师。我还同时报考了东京私立大学的教育系。英语和国语考的还凑合,但社会科目创下了超出概率的、难以置信的记录(说实话,无限接近零分),结果没有考上,那超常的感觉发挥了负面作用。这两所大学的田径队都很有名,这是我报考的另一个动机。但由于我不纯的动机,将来国家或许会失去一位有才干的教师,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会微微发痛。 这样的结果导致两人在空间上远远地分开了,不过,我们还是尽可能地创造出沟通的时间。情感上的质朴使我俩都对电话有所畏惧,因此,我们的交流全部依赖通信。 或许这种急不可耐带来了反作用,只要有机会见面,我们就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去了解对方。说实话,我们都太年轻了,拥有比任何人都柔软、都有魅力的身体,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我还保留着两个人当时的自画像,那看上去就像内衣广告。只穿内衣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就像晒太阳的猫,满脸洋溢着幸福,轻松自在,天真漫烂,充满好奇,正用懵懂的眼神审视着面前陌生的世界。 实际上,我们很少拥有那么轻松自在的时间,一个月只能见一两次,能单独相处的场所也极少。如果运气好,赶上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们就能在我的房间里慢慢地享受做爱的快乐。如果公园里人少,我们就能互相爱抚;咋深夜的车站大厅里,可以拥抱在一起;在傍晚的十字路口等信号灯的时候,我们可以静静地亲吻。 我们没有足够的钱去旅馆,因为没有比热衷体育的学生更穷的人了,但我们十分满足。 我们由于欠缺考虑,忽视了许多东西,不过我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本来嘛,有多少十几岁的人能能深思熟虑呢?肉欲无限高涨,甚至奢望可以在空中飞翔,当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又有谁能想到,这肉体会成为人生的桎梏呢? 那,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出现了。 对我来说,那以后的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突然袭击。 简单地说,裕子怀孕了。 我们的避孕方法非常拙劣,毫不稳妥,但我们依然难以相信,生命竟然如此简单地产生。虽然一直在肥沃的土地上浇灌着甘露般的生命之水,我们却没有认识到这种行为的意义。 按时间推算,她会在临产前挺着快要爆炸的大肚子参加毕业典礼。我们想,即便如此,也能凑合着把毕业证弄到手。一毕业,她立刻开始工作,孩子全由我来照顾,等我毕业后两人马上结婚。顺序虽然有点颠倒,我们确认为可以做到,而且非常认真地制定了计划。 但是,把怀孕的事和以后的计划告诉双方的父母后,我们才意识到这想法是多么幼稚,视野是多麽狭窄。我们只在两人构建的世界中考虑问题,完全没有考虑其他人与社会的因素。双方父母(特别是裕子的父母)极力反对把孩子生下来,都说趁早把孩子打掉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说出这些话之前,我们从没有这么想过。这句可恶的话使我们面色苍白,准备和冷酷的父母抗争到底。他们的武器是社会、常识和道德等庞大的重武器,我们只有本能的热忱和缺乏逻辑的激情,可以说是赤手空拳,顶多握着几颗小石子。尽管如此,我们像巴尔干半岛主张民族自治的人一样,勇猛地参加了战斗。 但是,这个教训让我们深刻认识到,无论什么时候,在这样的战争中,真正的受害者都是非战斗人员中的弱者。 失去的,是我们那本应出生的孩子。 当时,裕子的身孕还没有进入稳定期,后来的诊断也确定,她的子宫有问题,但我一直认为,是争执的压力导致了孩子的死亡。 一切结束后,裕子躺在病床上含泪对我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裕子,因为你比我更难受。如果要道歉,我们两人一起对本应降生的孩子说对不起吧……」 我说着,抓起了裕子的手。 「如果能在众人的期盼中,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是啊。」 「哎,你说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裕子低语着。 「我感觉可能是个女孩子,能跑的快跳得高、和裕子非常像的女孩子。」我说。或许,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孩子的化身会再次来到我们的身边吧?」 「是的,所以,这只是短暂的分别。」 后来,我依然能清楚地想起那时的对话。而且,发现那时的预见和眼前的现实存在其妙的相似,我感到类似眩晕的迷茫。 这件事,给我们未来的日子投下冰冷的阴影。她不再练体操了,我也差不多搞垮了身体,离开了体育。父母禁止我们交往,感觉在一起比以前更难。我们躲开父母的监视,偷偷地用别名写信来往。那个时代,手机和电子邮件尚未普及,说声「hello」,一周后才能听到对方的答复,像在地球和天王星之间通信的宇宙飞行员。我们和十八世纪将书信作为唯一联系手段的恋人没有多少区别。 后来,她专科学校毕业后,就职于当地的一家体育俱乐部,情况改善了许多,有工作这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她能在外面自由活动到很晚。 夜间,我们在没有行人的大马 路上漫步,在空无一人的操场,坐在长椅上交谈。 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状况极差,几乎过着在地上爬的生活,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是我唯一的支柱。 这样过了两年,我大学毕业了。 正如起初的决定,我没有当老师,而是选择了相邻的小镇的一家小型司法代书事务所。 按照十九岁的约定,我们要趁这个机会结婚。尽管孩子已经死了,为了她(他)的再次降临,我们想提前准备好场所。 我们宣布结婚时,她父母的愤怒超乎想象。他们严厉地责备她一直偷偷摸摸地和我交往,还断言我是最差劲的人。我的父母倾向于接受我们的结合,但或许顾忌她的父母,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 当然,我们没有奢望父母会举起双手祝福,但也没想到会遭到如此干脆的否定。作为他们的孩子,我们受到了伤害,但为了自己将出生的孩子,我们决定自立。 我和裕子在两人工作单位的中间地段租了一套两居室。 把简单的行李运来的那个晚上,在小小的折叠桌子上,我们在结婚登记表上签了字。就这样,我们成了夫妻。 3 「喂,你觉得我最近瘦了吗?」裕子说。 我隔着餐桌仔细观察她的脸。 「瘦了吗?」 我轻轻地摇摇头,回答道:「脸看上去倒是比以前丰满些了。」 「是吗?」 「嗯。」我点点头,接着吃盘子里的腌肉。 店里很安静,低调地演奏着《夏日之恋》,烘托出安静的气氛。 我们为了庆祝第一个结婚纪念日,来到了国道旁的一家意大利餐馆,离我们的公寓步行需要十分钟左右。里面客人稀少,服务生无聊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店门口。 「体重减轻了?」我问。 她一边用叉子叉水芹,一边回答道:「不清楚,最近没有称,但感觉所有的衣服都变大了,裙子也变松了,有点担心。」 「哦。」我想了一下,问,「是不是又恢复以前的体形了?」 她练体操的时候,体重只有四十公斤左右,即便由于怀孕和流产而停止体操练习,体形也没有太大变化。婚后她的体重开始慢慢地增加,现在已经有四十五公斤了,这主要出于她的努力。我们两人都想要孩子,为此她得稍微胖一些,使身体适合妊娠。 「虽然我在拼命地吃……」 和叹息一起吐出的这句话背后,包含着忧郁的疑问:为什么还没有怀上孩子? 我们期盼着能和失去的孩子再次相见,总感觉两人的世界并不完整。我和裕子都认为,孩子肯定能为我们填补内心空虚的部分。尽管没有得到父母的承认,没有举办任何仪式,但我们是不羞于见人的正常夫妻,孩子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到这个世上。但是…… 「看来努力总是得不到回报……」 我接着她的话说:「不过,最近你的皮肤很有光泽,是不是说明身体状况很好呀?」 「嗯。」她点点头,「感觉体内好像充满了能量。我还想,说不定现在正是时候。」 「也就是说,」我翘起了食指,「孩子或许比我们想得更周到,清楚自己该什么时候出生。」 自从住在一起,我们做爱时就不采取避孕措施。但如果那个时候她怀孕了,就必须辞去教练的工作,我们的生活就会立刻染上贫穷的色彩。我在事务所里是见习生,只能领到可怜的一点工资,生活费大部分都来自她的收入。但是,这个春天我的收入大有提高,终于能领到和其他人出不多的工资了。尽管不多,我们还是有了一点存款,现在即便她辞去工作,我们也能应付。 裕子微笑着说:「是啊,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因为是我俩的孩子。」 「是吗?」 「是的。」 「不过,这一年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从餐馆出来后,我们沿着国道旁的人行道往家走。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不间断的车流照得四周非常明亮。 「没有后悔?」 听到我这样问,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紧接着问:「不想见你的父母?」 「没关系。」 她说着,用细细的手指撩起了飘舞在春日柔风中的头发。 「我已经是大人了,如果他们不认可我的生活方式,我也无法认可他们的想法。」 她喃喃地说下去。 「否则,不是太对不起将出生的孩子了?父母说我们的婚姻是错误的,如果屈服于他们的说法,也否定了将来出生的孩子。」 裕子落寞地微笑着。她竭尽全力挺起胸膛生活的样子让我有些心疼,有时心里会充满无法表达的焦躁。 嫁给我真的正确吗? 她是否还有更平稳更自然的生活道路呢? 一想到这些,我就感觉透不过起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稀薄了。 那一晚,我紧紧抱着她说:「真的,好像有点瘦了。」 她在没有喝惯的葡萄酒的余韵中,睡眼朦胧地看着我。 「你也这样觉得?」 「嗯。」确实感觉她腰部的曲线变得平坦了。 「孩子,会不会来了呢?」她小声低语着。 我把手放到她平滑的腹部,扑哧一笑,在她那形状姣好的肚脐周围画了个圈。 「没问题。或许正在这一带竞争呢,他们都想得到第一名。」 「是啊。」她喃喃地说着,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仰卧在她的身旁,抬头盯着微暗的房顶,不一会儿,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的胸脯在毛毯下微微地起伏,乳房的确比以前小了一圈,不过我打算先不说出来。我想起她十五岁时单薄的背影,对自己说:是的,和那个时候相比,她的乳房已丰满了许多。 4 我嘴里哼唱着《记忆中的绿杯子》,盛色拉准备吃晚饭。 这几天一直是我一个人吃晚饭。今年春天,裕子由俱乐部的正式员工转为自由签约的舞蹈教练,收入增多了,不过需要工作到很晚。我和她正相反,面对日复一日的单一工作,只要没有突发事件,每天晚上七点钟准时回家。因此,裕子中午提前为我做好饭,再去上班。 今晚又是我一个人,我取出裕子准备的饭菜,准备吃晚饭。 我把盛好的色拉放到餐桌上,往杯子里倒上了矿泉水。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咚咚、咚咚」的爬楼梯声,听上去有为电视里的鞋子广告配音的效果。 接着,门打开了,传来了裕子的声音:「我回来了。」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她没平时有精神。 「回来得真早,不是有九点的课吗?」我问。 裕子走进客厅,把大背包从肩膀上卸下,叹了一口气,坐到了椅子上。 「没有,是我弄错了,今天从六点开始是工作人员的例会和体检。」 「体检?」 「嗯。」她用矿泉水润了润喉咙,表情才略有些放松,「所谓的健身俱乐部,就是靠销售健康来赚钱的吧?」 「对呀。」 「所以,对工作人员也有相应的要求,通过定期的体检,来提高大家的健康意识。」 「哦。」我点点头,问道,「那,都做了哪些方面的检查?」 「测量身体尺寸,和上次的测定值作比较。如果腰围增加了 ,就会影响评定成绩。还要测体内脂肪比率,还有肌肉力量、肺活量等等。」 当我问裕子检查结果时,她突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我已经不是正式员工了,按说没有必要接受体检的……」 她吞吞吐吐地接着说: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所以只让他们量了量身体各部位的尺寸。」 「嗯?」 「结果,所有数值都比上次的测量结果低。」 「看来还是瘦了。」 她摇了摇头,说:「不光是瘦了,连个子都矮了。」 「个子?」 「是的。」 一问才知道,今天测的身高是159.5厘米,三个月前,她是正式员工的时候,身高是161.5厘米。矮了2厘米,这能归到误差上吗? 而且,胸围从81厘米变成了78厘米,腰围从57厘米变成了56厘米,臀围从84厘米变成了82厘米,所有的尺寸都变小了。 「到底怎么回事?」 裕子似乎马上要哭出来,怪怪地笑着看着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最近食欲怎样?」我问。 「没有变化,甚至比以前还好……」 「哦。」即便食欲降低了,也没法说明身高降低的现象。像是要搜索飘在空中的记忆,我眯缝起眼睛,「啊,不过……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人瘦的时候,由于脚底脂肪减少,肌肉变细,有时脚会变小,身体会变矮。」 裕子那笼罩着不安阴影的表情,顷刻间变得明亮起来。 「肯定是。」我冲她微笑着说,「工作节奏的改变体现在了身体上,这是信号,叫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是啊,要不要减去一些课时呢?」 「可能这样更好。」 「嗯,我会考虑的。」 即便如此,也无法完全抹去她心中的不安。她告诉我,以后要每天都测量身体的尺寸,并记录下来。 或许这样好一些。所谓的不安,百分之九十是脑中膨胀的没有根据的妄想,只要用清晰的数字证明,就可以完全消除。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5 「想起了高中的时候,你、我,还有约翰。」 裕子说着,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我们漫步在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的五月阳光中。 「他,现在还好吗?」 听我这样说,她扑哧笑了,更正道:「不是他,而是『她』。」 「什么?约翰……」 「是只母狗。」 「约翰」之类的名字,差不多相当于日本广泛用于男人名字的「太郎」。 「是我给她起的名字。」 「哎呀,哎呀,你可真是个不负责任的起名者。」 「之前养过的狗也叫约翰。」裕子微笑着说。 「那是公狗?」 她点点头。 「他在我很小的时候老死了,爸爸见我伤心,又从别人那里要来一条狗来安慰我,就是现在的约翰。」 裕子好像在搜索遥远的记忆,用缓慢的语调向我说着。 「当时我还小,所以认定那条小狗就是再生的约翰,理所当然地称呼她为『约翰』,她一直是这个名字。」 「再生的时候,难道连性别也会发生变化吗?」 「会的,肯定会。熊能再生为松鼠,再生没有任何限制。」 真是如此的话,我想变得和现在的自己完全不同,比方说,我想变成玻璃沙漏之类的东西。一直倾听着自己体内滑落的沙子声,静静地刻画着时间,或许这样的人生也不错。 「但是……」 裕子突然陷入了沉思,停下了脚步,忧郁地看着我。 「听说还未降生在世上就死去的孩子无法进天堂,这是真的吗?」 我立刻说:「不会的,为什么这样想?」 「嗯,感觉天堂那地方就像等候室,要再生的人在那里等待轮到自己。」 「是吗?」 「是的。所以我想,无法去天堂的孩子就无法再生……」 我不清楚裕子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只是,她希望能和失去的孩子重逢,对此,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们早已爱上那个未能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了。 真想和孩子见面,握着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们两个人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6 不大功夫,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只是树林最深处的破旧亭子,我高中时几乎每天都要来。 即便是正午,这个地方也非常昏暗,我们曾经在这里像光粒子一样,无忧无虑地交谈着,不停地亲吻着。 裕子坐在有一股潮味的长木凳上,从包里取出了编织工具。为了将来要出生的孩子,她几天前就开始编织小袜子。我笑着说她:「还没有任何怀孕的征兆,慌什么呀?」结果她说:「我有预感,虽然解释不清,但身体里好像有人在敲门。」 从时间上算,孩子出生时应该是较冷的季节,所以她用草莓红的毛线编织特别小的袜子,看上去很适合迷你玩具娃娃。 母性令人显露的丰富的想象力,让身为男人的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换上长袖棉t恤和跑鞋,在原地做热身运动。 「狗的一生为什么那么短暂呢?」 一想到第二代约翰也已年迈,我情绪有些低落。 她手上一直织着袜子,考虑了一下,对我说: 「因为狗不像人那样贪婪。」 「什么?」 「狗从来不想去干这个干那个,只会顺从地接受『来到这世上』的事实,这样就很满足了,然后静静地度过一生,是不是?」 我想,人的确很贪婪。我有时想到人生短暂,也会有些伤感。和裕子相遇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这些,但现在一想,能和她一起度过的日子只有五六十年,总有些遗憾,不过,即便再有一两百年,估计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那我去跑一圈。」 「嗯。」 我把裕子留在亭子中,向树林中跑去。我一度完全脱离了运动生活,但像被眷恋之情推着后背,又慢慢开始跑步了。 没跑十步,我感觉又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是闻到的味道、柔软的土地,还有像柳絮般飞舞的光粒子……这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我朝着十七岁的春天跑去。 事实上,时间根本无法倒流。 但人具有乖巧的能力,可以巧妙地利用记忆,在时间长河里逆行,这样,人可以在走过的时间里自由来往,在平淡无味的人生中撒上辛辣的调味品,可以说,老人们几乎是泡在调味品中度日的。不过,我这时的感受和人生的能力无关,更加现实。 自然公园里错综复杂的游览通道长约五英里,我用了四十分钟绕了一周,又回到了小亭子。 裕子没有在那里。长板凳上放着织了一半的袜子。我想了一会儿,又朝着最初跑过的小路走去。 风穿过树梢吹动了树叶,奏出了和谐的乐音。我用了踩着潮湿的落叶,继续向树林深处走。 不一会儿,伫立在深绿薄暮中的少女吸引了我的目光。这时,我有了其妙的错觉,似乎记忆被重现了。 她穿着带褶的迷你裙,就是所谓的「啦啦裙」,配着纯棉运动衫,双腿纤细笔直。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生出一 种近乎疯狂的失落。 裕子扭过了头。像是一个被发现在淘气的孩子,她表情怪异地望着我,既像在生气,又像在哭。 我跑上前,一句话也没说,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她。 「悟……」她叫着我,声音由于吃惊和困惑而颤抖。 「怎么了?」 「嗯。」 裕子以前也这么瘦小吗?我突然一阵伤感,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悟?」 「嗯,没什么。」 「是吗?」 「嗯。」 裕子对我有多种称呼。 「悟」、「井上君」、「老公」…… 她好像无意识地使用每种称呼,但我总是想,这些是否代表着不同的情感呢?我很难发现其中的规律,最后干脆不想了。 但此时裕子嘴里冒出的「悟」,或许与她那和眼泪同样悲伤的感情有关。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回家的路上,我们裕子。 「没干什么。一个人等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很不安,所以……」 她的声音变小了,几乎快听不到了,「就去找你。」 「你真像个孩子。」 「悟,你怎么了。」 「什么?」 「为什么紧紧抱着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时我预感将会失去她? 后来,在透明法则的指引下,我走到了预感的终点。但那时,我却无法看清通向终点的路。 「我也搞不清楚。裕子,当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和你初次在那片树林相见的记忆又出现在脑中……这么说也不太清楚。」 「你真怪。」 不过,裕子还是高兴地露出了微笑。 7 六月的一天,清冷的小雨像银丝一样淅淅沥沥地下着。 裕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瞪着眼睛看着我。 她只穿着内衣,因为冷,白皙的肌肤上起了很多鸡皮疙瘩。 「快点,求你了。」 我正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这样,真是低级趣味。」 「不,我只是单纯的观察,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胳膊,向她走去,「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我先从裕子的腰部开始量,因为每天都如此,手脚非常熟练。 裕子把我读出的数字记录到笔记本上,脸上阴沉下来。 「还是变小了。」 我从她手中接过笔记本。 「虽然每天各有增减,但和一个月前相比,能明显看出尺寸变小了。」 「确实如此。」 她提起牛仔裤,捡起脚下的衬衫。 「你再帮我量一量身高。」 她走进厨房,背靠碗橱站好。因为是租的公寓,不能损坏墙壁或柱子,我们就在碗橱的横版上画上标记,来记录身高。 「157.2厘米。」 听到我的话,裕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简直和我十八岁的身高差不多了。」 这句裕子无意中说的话,却和在我脑中打转的想法对应起来。 「对了,有没有能帮你回忆起当时身高的东西?」 裕子望着前方,想了一会儿。 「应该有,我练体操时的练习日志上好像有记录。」她说着,钻进了里屋。 过来一会儿,她手里拿着几册笔记本回来了。 「在这里,」她说着,翻开笔记本,让我看其中的一页,「这是十八岁那年九月份的记录。」 「的确是157.2厘米。」 「是的。」 「其他尺寸呢?」 「都一样,简直让人发毛。」 确实,尽管有几毫米的偏差,但所有的尺寸几乎一致。 「果真如此。」我在心里嘀咕着。在公园里我感觉到的「错觉」或许并非错觉。 「也就是说,裕子,你现在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她似乎听不明白我的话,犹疑地看着我。 「你并不是单纯个子变矮了,身材变瘦了,而是正沿着生长的反方向前进。」 「我在变小?」 我拉着她的手,来到洗手间的镜子前。 「你看,身体变瘦了,可脸却更鼓了,这就是高中时的裕子。」 女性将近二十岁的时候,脸型开始发生变化,似乎要扔掉少女的痕迹:脸蛋不在丰满,下颌的线条变得棱角分明。裕子也经过了和其他少女一样的过程,变成了成年女性的相貌。但现在镜子里的,既不是成人,也不是少女,而是出于无名季节中的女子。 裕子像是看到了阔别五年又再次相会的孪生妹妹,用其妙有热情的眼神盯着镜子。接着,她像宣告神谕的神父一样,郑重其事地说: 「是的,这的确是十八岁时的我,但是,为什么?」 我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方设法从知识库里寻找恰当的解释。 「或许……这与荷尔蒙又关。」 「荷尔蒙?」 「嗯,肯能是荷尔蒙的负面效用。」 当然,这是我随便乱说的,但我总想从现实的角度,对她身上发生的事情进行解释。 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了事实的轮廓。这件事,与其说属于病理学,不如归于神话世界。这并非肉体之谜,而是和时间之谜相关的某种现象。 即便如此,我依然想紧紧抓住现实世界的尾巴,坚持认为这是疾病的一种,于是说服犹豫不定的裕子,一起去医院。 「去医院前,今天,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裕子说。 「可以,去哪儿?」 「买东西。」 我点点头,「要买什么?」 裕子犹豫了一会,小声地说:「想要文胸,手头的都太大了,感觉很不踏实。」 我脑中浮现出,裕子瘦小的乳房在过于宽敞的房间里寂寞地耸拉着的样子。 「那肯定非常不舒服吧?」 「是的,不过你们男人很难明白。」 于是,我们去了城外的购物中心,买了两个文胸和一条小一号的裙子。 星期五,我们坐着电车前往邻镇的综合医院。 通往医院的道路两侧,排着卫兵似的白杨树,在人行道上落下浓重的影子。 我低头看着走在身旁的裕子,感觉她的个子明显比以前矮了,这让我颇受打击。她的头上,黑发分开的地方能看到青白色的头皮,以前我从未注意到这个颜色。 「裕子,你十八岁以后有长个子了?」 「是啊,因为我属于晚熟型,大学毕业后我甚至还长了一点儿。」 是的,她的确是一个晚熟的少女。在十五岁的春天,她仍然缺少那个年龄应该具有的某些东西,看上去像一个闯错房间的孩子。 「刚上高中的时候,大约多高?」 「好像只有一米五或一米五三。」 我从记忆库中搜索这那是裕子的样子。不过,当时的她总是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很难回忆起她到底有多高。 「有那么小吗?」 「是的,就那样。」 「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可思议。」 「井上君,你那个时候就和现在一样高了?」 「是啊,中学毕业的时候已经一米七七了,那之后一直没有变。我和你不同,属于早熟型。」 「哦,那样的话,我们相遇的时候相差二十五厘米,如果想接吻,肯定很困难。」 「可能吧。不过,有点无法想象。」 「什么?」 「十五岁的我们接吻的样子。」 「嗯,是啊。不过,好像吃了大亏。」 「吃亏?」 「你想,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吧?但是,十五岁时,肯定有那个年龄才能有的吻。」 我想象了一下十五岁的接吻到底是什么样子。那肯定和十八岁的吻有些差异,充满了竭尽全力的认真,不自然得让人生怜。 「是啊,我们好不容易相遇,当时真应该亲吻一次。」 和十五岁的裕子亲吻,还对我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8 医院的地板和墙壁上铺着打磨得闪闪发光的新型建筑材料,像饭店的大厅,有让人们忘记这里是医院的效果。 「感觉这里和死亡以及疾病无缘。」 我们在挂号处必须决定挂哪个科。 两人坐在合成革的沙发上,望着挂号处上面挂着的几个指示牌:消化科、外科、呼吸科、循坏器官科、神经科、麻醉科、第一内科、第二内科、第三内科…… 我们用排除法先把看上去没有关系的去掉,剩下的是妇产科和内科。说到荷尔蒙,感觉应该属于妇科;内科呢,好像会对人体内发生的所有化学反应进行处理,包括荷尔蒙问题。 「怎么办?」 「这个嘛……」 「我看最保险的还是内科。」 「那,就去内科吧。」裕子表情僵硬地盯着正前方,点了点头。 我挂完号,拿着打出的号牌回到裕子身边。 「215号。」我把号牌拿给裕子,「这表示到现在为止,今天在内科挂号的人数?」 「人真多。」 我点点头。「是啊,世上充满了疾病。」 「是吗?」 「是的,因为疾病的数量比人的还多。」 「有这种事情吗?」 「有啊,也就是说,有些人患了结膜炎,还受着中耳炎的折磨。」 「这……应该很痛苦。」 「可能吧。」 说是这样说,但候诊的人确实多得让人心烦。候诊室宽敞得能打篮球,但摆在那儿的长椅上,全都坐满了身体不适的人。 过了一个小时,我对旁边的裕子低声嘟囔道: 「不知为什么,待在这里总能联想到旧体制下的沙俄。」 「为什么?」 「俄国人为了得到食物和衣服,需要排很长很长的队,耐心地等待轮到自己。」 「是吗?」 「嗯。如果计算一下。俄国人平均把一生的一半花费在『等待』上。」 「你是开玩笑吧?」 「不,是事实。」 过了一会儿,裕子说:「不过,我们也差不多。」 「什么意思?」 「我们不也把人生的大量时间花费在等待上了吗?」 「比如说,等待还未到来的孩子?」 「嗯,就是这个意思。」 又过了十分钟。从电子屏幕上的编号看,我们终于走过了中间地带。 「布尔什维克……」 「什么?」 「没什么,布尔什维克指什么?刚才说到沙俄,我脑子里总是浮现这个词。」 「不太清楚,是不是政党的名称?列宁、十月革命等,好像是那个时候的事情,我们的世界史是不是只学到法国革命?那之后的事记得非常模糊。」 「是啊,那个教世界史的老师——总是说话跑题的老头,讲课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讲成中世纪文学概论。他叫什么来着?」 裕子心情舒畅地微笑着。 「我还记着,不过不告诉你,你自己想。」 「太过分了……」 「这可是为你好,你也不想现在就得健忘症吧?」 我焦急地在记忆中搜索,像是在摸索掉到冰箱下面的纽扣。 「嗯,好像和某种疾病的名称有关。」 听到我的话,裕子起初似乎很不理解,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我的意思,笑得眯起了眼睛,皱起了鼻子。 「确实如此,不过,这可称不上有品位的联想,老师太可怜了。」 「是吗?」 「嗯。」 我盯着半空,再次在记忆中徘徊。 「对了,好像和某种传染病有关,是什么呢?总是被大家当成笑料。」 紧接着,那个名字突然闪了出来。 「伊原,伊原老师。」 「是的。」 班里的同学发现,这位四五十岁的老师的名字,和「衣原体病毒感染症」有点相似,总是以此为话题互开玩笑。 「听说伊原有衣原体病毒。」 这的确没有品位,被当成笑料的老师也很可怜,靠与性病的联想,才能被别人记起名字。我不禁对他的一生思索了片刻,然后对裕子说: 「对了,那个老师有不少缺点,比方说,无法讲述十九世纪之后的世界史,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也这样想。」 9 等了两个小时三十五分钟,电子屏幕上终于出现了「215」。 「怎么办?我也一起去吗?」 「不用,没问题,我一个人去。」 「能讲清楚吗?」 「嗯。」裕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了挂着「第一内科」标志牌的诊室。剩下我一个人。我从长椅旁边的杂志架上取下一本非常旧的《读者文摘》,开始读里面的一则故事,是和父母失散的帝企鹅的故事。 但还没有读几页,裕子就回来了。 「真快呀,检查完了?」 裕子摇了摇头。 「现在去检查,先取尿,然后在验血室抽血,再在x光室拍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异常。」 「医生说什么?」 「这个嘛,好像说了很多,可我不太明白。说甲状腺如何,脑下垂体和sht如何等等。」 「是不是要等检查的结果?」 「是的,那我去了。」 「嗯。」 裕子手里摇晃着纸杯,冲我微微一笑,消失在女厕所。 当天我们没有得到任何结论,下周五检查结果才出来,一切都要推迟到那个时候。 10 「检查结果全都是阴性。」 医生看着我的脸,露出了微笑。 「您夫人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 那位医生长得五官端正,十分英俊,这使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真正的医生,倒像是一位好演员在逼真地演戏,这种印象一直无法改变,所以,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背台词,缺乏真实性。 「您的身体变得矮小了……」医生把视线转向裕子,「您有没有过度地减肥?」 裕子毫无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是吗?」医生重重地点点了头,「最近的生活环境有什么变化吗?」 「今年春天开始 ,工作量增多了。」 「您的工作是……?」 「舞蹈教练。」 「对、对,想起来了。」 医生往病历上写了点什么,再次抬头看着我们,然后右手手掌朝上,摆出了一个似乎要举起什么东西的姿势……好莱坞式的动作。 「是这么回事,可以用摄取能量和消费能量的算式来说明,这并不是疾病。」 「医生,可她的情况是连身高都发生了变化。」我说。 「对此,我想可以有很多方式解释。」医生把右手的中指放到太阳穴上,微微地歪了歪脖子,「人的身高每天都在变化,早晨和傍晚的数值会变化,年龄的增加或过量的运动也可能导致脊椎之间的间隙变小。如果是女性,头发盘起来和散下去,身高就会有一定差别,是不是?」 早猜到他会这样说,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抱任何希望。 「明白了。」我催促裕子站起身。 「如果不放心的话,把每天测量的数值填到这个表上,一个月后再来。」医生说着,从桌上的公文箱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我。 「知道了,就这样吧。」我接了过来,把表叠好放进上衣口袋中。 总感觉接下来应该握手告别,当然,我们没有那样做就离开了诊室。 「总感觉那个医生没有说服力。」 听我这样说,裕子扑哧一笑。「我觉得像是一边吃薯条一边看电视。」 「是啊,就是这感觉,看来过于英俊也会成为一种职业障碍……」 「但是,对某种类型的女人来说,英俊的外貌反而有很大的效果呢。」裕子说。 「是吗?」 「嗯。」 「裕子,你也这么觉得?」 她看着我,那表情似乎在说:你应该清楚。 「所以,那些女人,和我处于两个极端。」她有附加了一句,「而且,我的嗜好属于少数派。」 「被少数派选中的人,就是我了?」 「因为你很独特。」 她一边说着,一边踢起了人行道上的小石子。这是裕子走路时的习惯,所以,她所有的皮鞋尖上都起了毛刺。 「不过,井上君,高中的时候有不少人喜欢你呢。」 这完全出乎的意料,我不禁吃惊。 「有点没法相信,从没有人向我表白。」 「因为大多是保守的女孩,只能在心里想想,剩下的就靠老天的心血来潮。」 「可是,这样岂不很难成就恋情?」 「是的,或许是这样。世上到处都存在单相思的人,那比能结合在一起的恋人要多出许多。」 「是啊,世上充满了单相思。另外,因妥协和算计结合在一起的男女,也比单相思的人多得多。」 「是吗?」 「不太清楚,我没有数过,只是说说而已。」 「哦。」裕子低声嘟囔着,又踢飞了一个小石子。 11 盛夏之后,裕子已不再是成年女子了。 身高只有154厘米,乳房更加瘦小,腰变得和少女的一样细。 脸的变化最不可思议,相貌仿佛回到了十六岁的花季。拿出高二秋天学校组织旅行时拍出的快照,照片上微笑的裕子和眼前踢小石子的裕子之间,差别微乎其微,顶多只有三四天的间隔。裕子是二十三的女子,这个事实只能从反映她内心世界的言行举止中看出来。 「今天,我们的头儿把我叫过去了。」 我们在公寓后面的水渠堤坝上散步乘凉,几只萤火虫像廉价的灯饰,闪烁着微弱的光。 「他说什么?」 我的目光随着被她踢飞的小石子,渐渐消失在街灯光线的尽头。 「他说我最近瘦了许多,给人的印象变了,问我的身体有没有问题。」 「印象变了。」作为目睹裕子身上发生的一系列变化的人,这是相当委婉客气的说法。如果说出真实的感受,就该说:简直变了一个人。 「如果我突然辞职,很难马上找到能替代我的舞蹈教练。所以,我们头儿非常担心到时没人授课。」 「后来呢?你是怎样回答的?」我问道。 「暂且告诉他,我没问题,只是生活节奏有点变化,所以瘦了,不过……」裕子接着说,「已经到极限了。」 这听起来像是沉重的叹息,她似乎在宣布某个转机。 「极限?」 裕子默默地点头。 「同事和俱乐部的会员看到我变得如此矮小,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是啊,缩小了足有七厘米,所以大家都会觉得奇怪。」 「是的,怎么说呢,我总是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只要我在场,空气仿佛立刻就凝固了。」 就像在透明的水中倒入淀粉,原本清澄的空间里顿时注入了疑惑和好奇。 「今后也许会更加混乱,我自己也会更加痛苦。」 「裕子?」 「嗯。所以,在这变化停止之前,我打算先辞去工作,休息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呢?此时,我又想起了一直在心中画着的问号。 裕子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最终会怎样? 「说不定,重返工作岗位的日子不会再来了。」裕子又说。 我本来想说「不会这样的」,但我这个人,心里不是真的这样想,嘴里就无法说出来,只能默默地盯着脚下。 「为什么是这样呢……」 听起来像是在感叹兜风的时候偏偏下雨,这一瞬间,裕子流露出了长期强压在心中的苦闷。 想到裕子的痛苦,我愈加觉得她让人心疼。 「尽管原因不明,不管怎样,我想这么奇怪的现象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一边说,一边希望自己的话是事实。 「是啊,真是那样就好了。」裕子低声嘟囔着,又砰的一下踢飞了道边的小石子,石子飞进了水渠,发出「啪叽」一生轻响。 「如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我会怎样呢?」裕子问。 我觉得这是一个故意刁难人的问题,她真的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吗?我既不想回答,也不想思考。 「我,变成十岁,变成五岁,变成婴儿,然后……」 我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想继续往前走,但是突然发现,裕子紧紧地攥着我的衬衣,低俯的身子正在抖动。 「别走……」 我慢慢地转过身,抓住她那正在发抖的细细的胳膊。 她松开攥着的衬衣,扑到我的怀中。 「即使有最坏的结果在等着我,你也一定要看到我最后的一刻,求你了。」 我弯下身子,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 「是的。」我不可能转移视线,因为,这是发生在我的裕子身上的事情,不是别人。「不打算再去看医生了?」 我用自己的额头感觉到裕子在点头。 「知道了,那我就一个人一直守着你,不论什么结果在等着我们。」 她的泪水淌到了我的脸颊上,流了下去。 「无论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妻子。」 「谢谢。」裕子低语着。 12 到了九月份,秋高气爽时,裕子辞去了连续干了三年的舞蹈教练工作。这与以前出现的问题(比如文胸的尺寸小了 一号,手够不到点灯开关)不同,而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这从根本上把她的世界又缩小了一圈。 如果她变得消沉,也并不奇怪,因为,她真喜欢那份工作——跳舞,将舞蹈的快乐传递给其他人。 不过,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不出去工作了,她就尽量在家里找活干,以此来填补空闲。 她变得非常热衷于烧菜做饭,尤其爱做一些费时费力的精巧饭菜,结果,几乎每天都有隆重丰盛的晚餐。眨眼间我的体重增加了两公斤,但对裕子本人好像没有效果。同时,裕子手头的衣服陆续没法穿了,她需要新的衣服,而几乎所有的新衣服都是她自己缝制的,这为不太宽裕的家庭收支作出了巨大贡献。这恰好能在某种意义上证明时间和金钱等价。 如果没有钱就用时间来解决,或者说,如果没有时间就用钱来解决。我想,大致就是这么回事。 裕子依然为将来可能出生的孩子作准备,织好的手工毛线袜已经有三双了,现在正忙着用柠檬黄的毛线织小孩的连体服。 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心中有了一丝畏惧。 裕子的身高现在只有一米五左右,体重甚至不足四十公斤,变得又瘦又小,和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一样。 为了做家务的时候不碍事,裕子在家总是把头发编成小辫,无论怎么看,她都像一个举止异常老成的中学生。这种状态的裕子是否还有可能生孩子?即便不久后这种逆行现象停止,裕子妊娠分娩,是否也会给母体带来巨大的负担? 我曾对裕子提到过我的担心。 当时刚做完爱,裕子半睡半醒地懒懒回答道: 「不用担心,至少现在还没有问题,我自己能感觉出来。如果到了你说的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你。」 我把手放到平坦的胸口上,她尚未发育成熟的乳房,让我有种犯罪感。 「说实话,我总觉得不应该和你做爱。」 她扑哧一下笑了,笑得身体都在发颤,只是,两个乳房却没有露出一丝微笑。 「我们是夫妻呀,不要想这些。我喜欢和你这样,不要剥夺我的快乐。」 「知道了。」我在裕子汗津津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想,如果有一天这会给她的身体带来负担,就必须停止,而且,我感觉那一天并不遥远。 我伸出手,触摸着她的下腹部。柔软的阴毛缠到了我的手上。 「你注意到了吗?这里变稀了,简直像胎发。」 裕子仰面躺着,点了点头。 「真是不可思议我的的确确是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女人,但乳房只有化妆盒里的粉扑那么大,下身的阴毛像蒲公英的绒毛那样轻飘飘的……」 裕子把手放到我正在那儿探索的手指上。 「我总是想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是大人,还是孩子?」 她光滑的下腹部和叹息声一起颤动。 「这个嘛,反正裕子还是裕子,这不挺好吗?」 当然,这样不可能好,但她顺从地点点头。 「是啊,如果你这样说的话……」 13 每天都有不适应的感觉缠绕着我,因为,当我好不容易习惯的时候,裕子却又变得更加年轻、更加瘦小了。 这个时候的她,对我来说已经属于未知领域了,比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还要小,不过,这让我天天都有新的发现。比如,她的头发逐渐变成了琥珀色,皮肤变成了略微发青的象牙色,看上去有点像北欧人。听她讲,小时候因为这样的头发和肤色,经常遭到周围孩子的欺负。 每当看到身体瘦小的、琥珀色头发的少女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总感觉特别怪异。那看上去非常不自然,似乎在看教育频道专为孩子们编排的饮食节目。 当然,随之产生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最重要的问题是尽量不要让公寓的其他住户发现,幸亏邻居大多是一个人生活的单身男性,白天和他们碰面的概率非常低。如果有流言飞语,说有中学生模样的少女出入我的房间,那会非常麻烦,搞不好我会被大家驱逐出去。 裕子买食品和日用品的时候,尽量不在附近的小店买,而是去车站前的购物中心。尽管那里的东西贵,为了躲避主妇们好奇的目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支出。即便如此,她也尽量不在白天外出。中学生模样的裕子,该上课的时候却在街上闲逛,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引起路人的注意。 等到街上都是学生的傍晚,她就混在学生中迅速买好东西,小心谨慎地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悄悄地溜回公寓。 就像树木回归森林一样。 14 不久到了深秋,车站前,道路旁的白杨树开始落下泛黄的树叶。记录着春天和夏天的记忆的落叶,渐渐地覆盖了路面。 尽管不是太明显,但从这个时候起,裕子的言行举止出现了变化。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随着肉体变小,脑组织也一起退化了。主张精神和肉体分离的二元论是古代的幻想。在现实中,精神和肉体像两条蛇一样有机地纠缠在一起。 最早让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她不再叫我「老公」了。 我在前面提过,裕子在不同的心情下对我的叫法也各有不同。现在想来,「老公」的叫法,或许是裕子下意识地认识到自己是我的妻子时,使用的称呼。当然,我们是夫妻,也是恋人,是兄妹,是同学。尽管速度缓慢,但是这个比重开始朝着某个方向倾斜。 她越来越依赖我。 我有这种感觉的瞬间增多了。 我还感到,她不再控制自己的欲望,要求开始增多。对此我倒并不在意,但我害怕她继续变化下去。 15 有一天,她对我说: 「悟……」 「什么?」 「我有事求你。」 我们正在床上裹着一条毛毯,看电视里的饮食节目。 「什么事,大小姐。」 裕子使劲扯着我的耳垂。她讨厌我叫她大小姐。 「知道了,知道了,什么事?」 「这个——」裕子吞吞吐吐了片刻。 「什么?」 「悟,如果你不反感的话……」 「嗯?」 「趁着还来得及……」 听到这里,我马上反应了过来——是的,我们还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是说结婚典礼吧?」 听我这样问,她轻轻点了点头。 「趁着我现在还勉强能穿婚纱,想和你交换永远的誓言。」 那只不过是形式——扔下这样一句话很容易,但是,她肯定不是只为了要个形式。我想,她希望把自己曾存在过的事实,以及我们曾作为夫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事实,作为永远的记忆铭刻在心中。(当然,她想穿一次婚纱,那是所有女孩的梦想。) 我说:「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反感,还觉得非常有意义。」 「真的?」 「当然。」我点点头。 「太高兴了,谢谢。」 接着,她嘴里说着「太喜欢你了」,在我的唇上亲吻了一下。 「又来了。」我想。 这也不像裕子的做事风格。「太高兴了」和「谢谢」倒没有问题,但「太喜欢你了」不像是她说的话,亲吻的动作也不是她平时能做出来的。当然,可以 说她高兴到了这种程度。但我觉得她还是变了,一点点地失去了成人的自控能力,正一步步回到奔放的少女时代。 我盯着孩子般沉浸在喜悦中的裕子,感到了一种陌生,就像把脚放进了新买的皮鞋里。 16 我们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佛教徒,因此在哪儿举办仪式并非信仰的问题,纯粹是方便的问题。 「是不是要提前一年预约?不可能提出申请后,当场就可以吧?上帝应该不会有那么多时间。」 「是吗?」 「嗯。」 「不过,如果上帝知道我们的情况,他会不会专为我们空出一点时间呢?比如说不吃一顿午饭啦……」 「会吗?」 「或许……」 裕子身上发生的事,原本就可说是「上帝的失误」,这已经超出了人类智慧的范围。一个女性的肉体和时间背道而驰,这只能归为天上某个人的责任。真是如此的话,作为补偿,他们在日程表中塞进我们预定的结婚典礼,也应该不会受到惩罚吧——暂且不论由谁来惩罚谁。 当然,上帝的想法只是一个比喻,也可以置换成其他的说法,比如说这是意想不到的幸运,或碰巧遇上的好机会等等。 事实上,我们的确要以意想不到的形式举办结婚典礼了。 17 正如你无论怎样拼命擦磨砂玻璃,都无法看到玻璃的另一侧,确实有一些努力根本没有结果——当然本人并不知情。我想象着数十亿人在专心致志地擦拭庞大建筑物的玻璃的情景,大多数人都在擦磨砂玻璃,其中也有人在擦透明的玻璃,那是成功人士,但是其比例非常小,许多人的心愿都无法实现。我正在擦拭的或许也是磨砂玻璃,无论如何真挚地祈祷,裕子变小的现象依然没有停止。 这让我太伤心了。 18 星期天的散步对裕子来说是最大的消遣。对平日整天闷在家里的她来说,或许周末的太阳就像浮在空中、魅力四射的宝石。 我们穿过森林,走过小桥,在废弃的工地上捡螺丝钉。 但那一天,我们比平时多了一段路。 「好像迷路了。」我说。 「我知道,你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眼神开始漂移不定。」裕子说。 「好像快下雨了。」 「没关系,咱们再往前走走吧。」 我被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的少女拉着手往前走,即便如此,我依然很快乐。 不一会儿,雨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柏油路上到处被雨点染成了黑色,这让我联想到身体某些部位患病的人的皮肤,犹豫着是否要把这个想法告诉裕子,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这是毫无意义的联想,而且会把我内心的阴影暴露出来。 雨下得更大了。我们跑着寻找避雨的地方。 跑了一会儿,裕子举起手指。 「快看那儿。」 通过房顶勾画的棱线,能看到一个高高突起的尖塔。 「那是什么?」 「好像和普通住宅不同。」 「去看看吗?」 「嗯。」 跑了一分钟,我们到了那栋建筑物前。 那是非常古老的西式建筑,门柱上挂着的木板上,有手写的文字,由于常年的风吹雨打,那木板就像未拼起来的七巧板,不过好歹还能看出上面写的是「green church」(绿教堂)。 「是教堂。」 「好像是。」 走到跟前,才看到尖塔顶上有一个十字架。 「我们先在这避避雨吧。」 「能随便进吗?」 「门开着,正好借这个机会向上帝祈祷。」我说。 我们走到了教堂院内。 院子里的绿树郁郁葱葱,甚至让人感觉有些阴森,石铺的小路在繁茂的树木间穿行。我们走到礼拜堂门口,决定在那里避雨,因为门洞上方恰好有一个小屋顶可以遮雨,右边则蜿蜒着通向房子后面的柱廊。 「悟,你看!」裕子拉了一下我的袖子。 我发现她把身后的门推开了大约十厘米。 「没有锁,能看到里面。」 透过门缝,能看到灰色光线中飞舞着闪光的灰尘,里面有一个小祭坛和两排四条腿的椅子。 「着教堂可真简朴。」 「是啊,不过,让人感觉很温暖。」 「是吗?」 我们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这里似乎飘荡着古老时间的味道,这味道能和儿时重要的记忆联系在一起。我们踩在嘎吱嘎吱响的地板上,向祭坛走去。 「喂,悟!」裕子搂紧我的胳膊,略显不安地小声嘟囔着,「上帝在看呢。」 那是挂在祭坛后面的耶稣像。 裕子双手在胸前并拢,闭上眼睛,垂下了头。 我一边凝视着她那纤细的脖颈,一边在心中轻轻低语:真希望上帝能听到她的祈祷。 突然,我们身后传来了说话声。 「礼拜日的礼拜上午就结束了。」 我们惊讶地回头,发现一位高大的白人站在我们身后,她看上去比我还要高十多厘米,蓝色粗棉步衬衣配一条退了色的黑条绒线短裤。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橙红色鬈发,那颜色简直像意大利空心面。 「对不起,我们想在这里避一会雨。」 没等我张口说话,裕子就开始低头道歉了。 男子好像明白了,他耸了耸肩。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就请随意吧,这个地方不拒绝任何人。」 然后他微微一笑。「我叫约翰·巴德曼,是这个教堂的牧师。」 他看上去像长得过大的孩子,又因刻在脸上的皱纹而像一个对人生疲倦的老人,不管怎样,还是能推测出他比我年长,比我的父母年轻。他让我们感到亲切,好像并不仅仅因为他和我们深爱的老狗「约翰」名字相同,他的笑容既有孩子般的天真烂漫,也有老人般的慈祥。 「这里太冷了,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他带着孩子和老人般的笑脸又说: 「我家就在礼拜堂的后面,可以在那儿喝一杯热牛奶。」 这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提议,我们立刻点头表示赞同,甚至忘记道谢。不过,我们平日的生活就远离这些社交社交惯例。 我们穿过礼拜堂四周的柱廊向他家走去。他走在前面,不停地说着什么。但他说的太快了,那带有英国腔的发音很怪,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吗?」 我注意到他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于是走到他身旁,请他再重复一遍。 「啊,我是问,你俩是兄妹吗?」 我能感觉裕子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我的脑子里瞬间旋转着各种想法,却条件发射地脱口而出: 「不是,我们是夫妻。」 巴德曼站住了,他就像停止饮水的和平鸟。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转过身,交替审视着我们两人的脸,吃力地摇了摇头。 「这个,听起来好像很奇特。」 「是因为她看上去太小吗?」 「是的。」巴德曼说。 「但是,」我把视线转向裕子,「尽管她外表如此,但实际上她和我一样,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等 voice心声 1 「好感人的电影。」女友在我身旁说道。 「对呀!超感人。」 当时,我二十五岁、她二十四岁,我们将在两年后结婚。 现在,我一个人在电影院的一片漆黑中思考……思考着夭折的生命,思考着无法实现的心愿,思考着我要如何诉说和一位女孩有关的故事。关于她的记忆,像被粉彩颜料着色之后的黑白照片,感觉上比真实情景更加鲜艳、清晰、历历在目。 最早的一张照片,映出了十年前的情景,我要说的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 2 虽然我忘了那位老师的名字,至今仍然记得他的身影。 它的体形很怪异,就像放进特殊的模型中长大。他的手脚极端短小,只有腹部特别大,看起来就像是营养过剩的啮齿类小动物。这对人生感到疲劳的中年男子,处事小心谨慎。他总是不时地回头张望,好像很担心自己的世界会随时崩塌。 我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从他嘴里挤出的外星话,茫然地望着窗外,其他班级的学生正在操场上踢足球。我讨厌上体育课,因为我和谁都合不来,每次上体育课,这种与人格格不入的现象就变得特别明显。班上的同学从来不会把足球传给我,打篮球或橄榄球的时候也一样。 我是外人,所以他们疏远我。由于我和他们的行为模式不同,所以被当作怪胎。因为我分不清正义和不宽容的界限,所以惹人讨厌。虽然我并不想要和他们交朋友,但是我无法忍受像白痴一样。一个人傻傻地站在操场手足无措。 3 老师依然满嘴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奇妙语言,午后的教室里充满了倦怠的气息。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便闭上眼睛。 内心产生了轻微的颤动,好像是一种预感。然后,那句话突然闯入我的心里。 (好想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 这是她的第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当时我却全盘接受了现实,既没有出现问号也没有出现感叹号。如果我背对着镜子迅速转身,竟然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或许就会让我感到惊讶吧! 然而,他的心声是不经意地在我耳边响起,让我失去了感到惊异的时机。于是我觉得……这件事情和某天突然学会使眼色一样,根本不足为奇。 当时,我就已经确信这是她的声音(她是隔壁班的学生),而且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幻听。在往后的几年中,我都可以听到她的心声。这种现象应该之限定发生在某人的身上吧!换句话说,我就像是一台坏掉的廉价收音机。 4 我在昏暗的树林中跑步。虽然是夏季,空气中带着凉意,脚下的土地积了好几层潮湿的落叶。我的身体早已失去了重量,忘记要用肺呼吸,因为跑步是我至福的一刻。 如果我说我当时年轻,或许真的很年轻。那样的年纪,在人生路上获得的东西比失去的多太多了。或许因为这种关系,所以每次跑步,我都可以用肌肤确实地感受我所获得的一切。独自跑在树林中,心情特别舒畅。一开始我就不打算参加学校的社团,因为社团带了集权主义的感觉,而且我跑步从来不是为了和别人竞争。终于我看到了树林的出口,前方是一片六亩大的田园。此时,我再度听到了那个声音。 (约翰!) (约翰!) (等一下!) 抬头一看,一只狗像钟摆般晃动着长舌头,正朝着我跑来。 它即使看到我也没有放慢速度。当它慢慢地靠近我,才发现这只狗看起来好寒酸,它已经是年迈的老狗。身上的毛早已斑驳,露出了灰色的皮肤,眼角积满了眼屎。当它跑过我身边,陡然蹲下,把手揽进他的腹部,一下子就将它抱了起来。狗的双脚仍然惯性地做着奔跑的交叉动作,随后当它注意到自己已经悬在半空中时,才想气喘的老人一样,在喉咙深处里发出窝囊的声音。我抱着狗走出树林,来到了田间小径。 她身穿白色无袖洋装,手压着被风吹起来的头发,眯起眼睛看着我们。当我快要走到她的身边,就将抱在手上的狗放回地面上。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声音在我耳朵里重叠。 「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运动上上沾到了狗的口水。 「没关系,小事一桩」 我开始思考……人活在这世界,事后可以轻松笑谈的插曲,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好像穿着黑衣的寡言男人,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们的对面,静静地伫立在一旁。 我和她的邂逅也是如此。一切都太自然、顺理成章了,完全没有任何注解。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那一刹那的意义有多么深远啊!也认为或许是某个不知名的力量把我们拉在一起,这是命中注定的邂逅。能够听到她的心声,以及一开始就知道是她的声音,这些都代表着某种徵兆。然而,我当时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5 「它叫约翰吗?」我问她。 「约翰?」 「这只狗的名字。」 「喔……对喔!名字真好听,以前我家曾经养过狗。」 她低喃了一声「原来啊」随后又说: 「幸亏你帮我拦住它。因为我改变了散步的路径,它乐坏了,于是就突然跑走。」 「这里感觉很舒服。狗也会感同身受。」 嗯!她颔首应允。 「我……」 沉默片刻。我开口说出: 「我认识你。」 「我也认识你。」她回答 「你是不是叫井上悟?」 我点头回应。 「你是五十岚裕子。」 就这样,我们两人的关系从此踏出了第一步。 6 我们并肩走在小径上,狗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追着蝴蝶跑。她表示,自己半年前才东京搬来这里。我回答她:「我知道」,因为整个学校都在传,有一位来自东京的转学生。 「井上同学,我听说你以前也在东京。」 「对!国三的时候,我才搬来这里。」 「东京的哪里?」 「调布,你呢?」 「我住在麻布,就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的附近。」 虽然都在东京却离得还真远!听我这么说,她表示: 「不过我们可能曾经见过面,就像在涩谷或吉祥寺之类的地方遇到过。」 真是这样的话,就太好玩了。几年后,我们又会在东京的街头相遇。如果说,人类与生俱来就拥有满满一杯的偶然,那么这只是其中的一、二滴插曲而已。 7 她是一位寡言的女孩,我也不擅长和别人交谈。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两人到最后都找不出任何话题,我和她都变得沉默不语。 「我要回家了。」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她说道。 「对啊!天快黑了。」 虽然我还不想让她回去,找不到留住她的话。我们再度陷入沉默,伫立在原地,感觉上彼此似乎都在等待对方说出某句话。 (不知道下次可否在这里见面?) 她心里也是有话难以启齿,于是我开口说道。 「暑假的这期间。我都会在这里跑步。所以……」 她开始静静对我微笑。 8 夏天快结束了 !在那一段时间,去那里报到逐渐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傍晚,太阳下山前的短暂时光,我们并肩走在小径上,不时地彼此聊天。 「我也将会跟我妈一样死去。」 她的这句话,至今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耳际,这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可能是我对他提到「死去」这个字,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吧! 「我妈十年前在医院里去世,和我为出生的妹妹一起死了。」 她这么表示着,并且露出哀伤的笑容。 「那个时候,我妈只有二十六岁,所以我的人生也会在二十六岁画上了句点。」 她基于么中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明确理由这么表示。我撕毁从她的话里看到了不祥之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缺少了构成生命的要素。她的身材很瘦、眼睛特别大、双瞳炯炯有神。但是,我却无法感受到生命力,反而觉得她的生命变得岌岌可危。 「我妈也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我对她表示,试图甩掉那种不祥的预感。 「她到现在还活得很好,而且活蹦乱跳。不过整天都在说,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对啊!」说完后,我指着自己的头。 「她的神经出了一点问题」 「神经?」 「对!曾经有一段时间,得了严重的精神官能症。之后就变得有点神经兮兮,所以整天都是这副德行。」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把弟弟往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上次不是说过吗?我家以前也养过狗。」(说完之后,指着在我们脚边玩耍的约翰。) 她默默地点头示意。 「那只狗叫艾利克斯,来到我家的时候已经是一只老狗了……」 艾利克斯是弟弟唯一的朋友。那时候,我的弟弟佑司才五岁,他是怀胎不到十月的早产儿。家里决定,要让他在第二年春天上上小学,弟弟引颈期盼这一天的来临。 「我妈一直想要一个女孩子,所以当弟弟出生时,我妈失望透了。」 虽然不全然是因为这种关系,不过母亲对弟弟很冷淡。由于弟弟很不灵活,无论做什么事都很笨拙,直到三岁后,才终于摆脱了尿布。不过即使不用尿布,他也经常尿裤子,每次都被母亲臭骂一顿。父亲不太顾家,所以弟弟在家里完全处于孤立状态。 「那你呢?你和你弟弟的关系怎么样?」 「记不太清楚了。我天生就不喜欢和别人相处,我想自己应该不是好哥哥。」 虽然很疼弟弟,却不太会对他表示这份心意。事实上无论我对弟弟说什么,他都会露出欣喜的表情,至今仍然不知道他是否了解我的心意。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弟弟,可是我这种不宽容的态度反而伤害了他。 「但是……」我说道。 「弟弟总是很开朗。他没有朋友,很习惯一个人玩,而且总是玩得不亦乐乎。他认为只要用功就可以变得聪明,所以经常埋头在笔记本上写一堆密密麻麻的东西。」 「你看过吗?」 「笔记本?……看过啊!都是一些看不懂的鬼画符。直到最后弟弟都不会写,也不会读自己的名字。」 艾利克斯是弟弟最好的朋友。 「那只狗本来就是弟弟捡回来的,我爸妈都说拿去丢掉,只有那一次他十分坚持。最后说好完全由弟弟照顾,才把那只狗保留下来。」 当时的艾利克斯已经老态龙钟,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而且还经常拉肚子。虽然这么小的孩子要照顾这种费功夫的狗,应该很不容易,他却从来没有抱怨。 「至今,我仍然可以想起弟弟呼唤艾利克斯的声音。」 佑司经常把冻伤而满脸通红的脸颊,贴在艾利克斯的脖子上,张着小嘴笑得很开怀。 「然而,他已经不在了……」 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感觉很低调、温柔。 9 「有一天……」我再度说道。 「弟弟对我说:各个,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我回应:喔、对喔!然后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弟弟又说:给你!递给我一束花。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这是妈妈最喜欢的香豌豆花。哥哥,你去拿给妈妈。」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僵住了!有一句话拒绝离开喉咙。她走到我身边,用纤细的手臂轻轻勾着我的手臂。她的温暖动作鼓励了我。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问弟弟,怎么有钱去买花?他说这是用自己一直存起来的零用钱买的。」 弟弟的零用钱少得可怜,他可能把所有的积蓄都用在这一束花上面了。 「我对佑司说,你应该自己把花拿给妈妈。结果,弟弟……」 我开始哽咽不语,她更用力地紧握着我的手。我觉得,她并不是催促我,而是她已经预感到即将要发生饿事,所以在无意识中作出了动作。 「弟弟说……」 「妈妈讨厌我!及时我拿花给妈妈,她也不会高兴。但事我想要妈妈快乐,所以……」 当时,弟弟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用整个身心爱着母亲,即使无法获得回报。」 我们一语不发地并肩走在小径上。 「然后呢……你怎么做?」 「我按照弟弟说的去做,只要他高兴,我甚至可以向上帝说谎。」 「你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她当时没有发现,而且笑得合不拢嘴,弟弟看到母亲高兴的样子也很快乐,结果因为太兴奋,晚上又尿床了。」 「所以又被你妈臭骂了一顿?」 「是啊!」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到树林的入口。性急的秋虫正形单影只地不停鸣叫,寻觅着还不见身影的同伴。 「那年夏天,弟弟死了。」 她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眯起了一双大眼,仿佛可以看透黑暗的彼岸。 「你弟弟……死了吗?」 「对的。」 他的薄唇轻轻地动了一下,仿佛在颤抖却什么都没说。 「那年夏天,弟弟掉进河里淹死了。」我又继续说。 「弟弟想要就掉进河里的艾利克斯,结果自己也一起淹死了。」 那个时候,我确实停到了弟弟的声音。我在教室里听老师上课的同时,我的心灵之耳也停到了弟弟正性命垂危,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发出了最后的呼唤。 (哥哥!) (就我!) 「他死得很干脆,可能山地一开始就没有在意他……他那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某一天,弟弟突然在我的面前消失,就像猫突然离家出走一样。对我来说,弟弟的离开无法和「死」画上等号。而是带有另外的意义。 「弟弟死后我才告诉母亲。那束香豌豆花,是弟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给她的礼物。还告诉她,弟弟总是希望得到她关爱的眼神。结果直到最后一刻都无法得到,他是带着悲伤离开了人世。」 「你妈妈……怎么说?」 「我记不得了。那天之后,我妈就不太对劲,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官能症,至今仍然无法彻底康复。当她地道我弟弟的时候,好像也还活着一样。」 我想自己应该也患了相同的毛病。我们是共犯吧!我和母亲两人试图隐匿弟弟往生的事实。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欺骗自己。结果,母亲等于把悲伤带入这世界,然后又抱着这个悲伤活下去。她将一辈子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没有好好爱佑司。 「走吧!太阳下山了。该回家了!」我说道。 「对喔!我们走吧。」 我们按着原路走回家。 「我问你……」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你弟弟还是很幸福的,对吗?」 「对。」我回答。 「我不是说过吗?他总是兴高采烈,我想这是因为他的那双小手,握住比别人更多的东西。」 「是吗……」她轻轻地点头表示。 「那……就好」 10 她谈起了自己的梦境。 「我在白色的房间里……」 那时候,我们坐在前往自然公园的巴士上。车上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乘客。 「房间里空无一物,没有窗,没有门也没有家具。」 「好凄凉的梦。」我回应。 「真的是一个很凄凉、可怕的梦呢!」 她穿着白色棉质洋装,披了一件嫩绿色的开襟针织衫。 「我在这件白色的房间里睡着了,而且还在做梦。好像从房间里就可以看透一般,是一场空虚的又凄凉的梦。」 「嗯。」 「当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在白色的房间里。此时,我才发现,房间已经比原来的小了一点……」 她看着我,眼神似乎在询问,你了解这有多可怕吗?我当然不停地点头同意。 「我很害怕,告诉自己绝对不能睡着。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等到再度醒来,惊觉房间比刚才又更小了……」 或许这可以解释她目前的心境。她在这个小城市感到很压抑,让她喘不过气,总是在心里想着,好想离开这里。 「重复多少之后,房间里已经变得好小了!即使我抱着膝盖坐着,头和背都会碰到墙壁……」 她沉默了片刻。 「然后,你就醒了吗?」 她用力地摇头。 「最后,我又换了一个地方在做梦。那个房间四周都是水泥墙,正中央放着一张床。另一个躺在白色下的我,正在熟睡……当我慢慢地走向床,轻轻地拉开了被子……」 她昏暗、混沌的情绪像冷气般流入了我的内心。她当时看到的是—— 「那里只有一个白色的房间吞噬了我,变成一个可以拿在手上的小盒子。好像是装了骨灰的白色骨灰罐……」 巴士发出「咚!」的一声,用力地摇晃了一下。 「最后。我真的醒了。」她说完,不由自主的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忍不住地望向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会不会比我睡着之前更低。」 我们相互对看了一眼,毫无意义地相视而笑。 「好奇怪的梦。」我说道。 「对!这个梦真的很奇怪呢……」 11 我在自然公园的散步道上跑步。园内几乎不见人影,只有黄金色的阳光洒在我们头上。她坐在光线充足的大树下,在膝盖上盖了一条小毛毯。当我跑步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看书。她几乎都在看儿童文学全集,有时候是「长腿叔叔」,有时候是「小公主」。我曾经问她,为什么老是看这种书? 「没有为什么,应为大部分的故事都很圆满。」她转动着大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嗯?」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悲伤了,如果再看悲伤的故事,心都会碎掉了。」 「会吗?」 「会啊!难道你不觉得吗?」 「大概吧!」 所以她觉得不会看「龙龙与忠狗」。 我差不多七、八分钟就可以跑完两英里的散步道一圈。当我靠近她的时候,她就会抬起头来向我挥手致意,顺便把手表上的数字告诉我。 「15分46秒。」 「谢谢。」 我也向她回首,继续跑下一圈。有时候她阅读的文章会流进我的内心,而且是慢慢地、怜爱地阅读着书籍。有时候只要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就会感受到她的心思。他会将我们当天的谈话在心里重温一遍,慢慢地、怜爱地重温一遍。 我知道她对我的心意,也知道她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我觉得这样子好像很不公平,但是谁会在恋爱中追求公平呢?我已经习惯让自己当一台破旧的收音机,因为我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相信我对她的深厚感情,总有一天可以完全释放。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孤立无援,虽然孤立却不孤单。 12 结业典礼那天的傍晚,我们约定在近郊的运动公园门口见面。 「今天是圣诞夜。」 她穿着苔绿色的羊毛斗篷大衣,脸颊红通通的、开口说话就会吐出白色的气息。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仿佛就像一只白色小鸟从她嘴里飞了出来。 「在东京或许气氛不同,然而在这里,谁回去关心二千年前在这边出生的木匠儿子呢?」 听到我这么说,她马上伸长了脖子、凝视着我的眼睛。她这种夸张的动作,见证了我们曾经共度的时光。我耸了耸肩,她更用力地叹口气、抬头仰望着天空说着: 「我喜欢这里的天空。」 「但是,我不喜欢这里的空气……」 13 这里是他父亲出身的地方。以前,她曾经这样告诉我。 「我爸回到这里就觉得特别自在。」 她的声音就像六月的雨一般冷淡。 「对我爸来说,这个城市就是世界的中心,就像日本人会把日本列岛画在世界地图的正中央。但是,我觉得距离我的归宿却很遥远……」 14 天黑之后,我们越过栅栏、溜进运动场。管理员在十分钟之前,锁门后离开了现场。运动场里的观赛台富有屋顶、这么豪华的运动场和这地方的感觉太不搭调了!这里是全国运动会留下来的礼物。 我坐在草地上,脱下球鞋、换上钉鞋。这是特别为了今天准备的袋鼠皮钉鞋,上面还装了5毫米的钉子。 「可以看到码表上的数字吗?」 天空已经染成深蓝色,银色的月亮向悬挂在墙上的镜子般高挂在天空。 「没问题!不过你的动作要快一点,天色再暗沉的话就看不到了。」 「好。」 我脱下了身上的皮夹克,皮夹克里穿着棉质长袖t恤。其实我早就换好了运动裤,在她来之前也已经做好暖身运动。当我站在棕红色跑道的白线上用力地深呼吸,橡胶和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 「我要开始跑喽!」 语毕,我跨出了第一步。 15 随后,我们并排坐在观赛台上的长椅上。从这里看下去,四百公尺的跑道就像是黑色深渊里的涟漪。 4217 她的码表停在这个时间上,这是我跑一英里的时间,结果也成为我这辈子的最高纪录。 「这里的风景太奇妙了。」她低喃着。 黑暗中,微弱的光轻轻地摇曳,凉风袭来,她的身体开始轻微颤抖。 「我们走吧!」 「等一下,我还想再坐一下。」 当时,她想起母亲的死。可能是浓密的夜色,唤醒她母亲的死亡记忆。她在有生之年,始终预感到自己以及周遭人的死亡。裕子总是可以预先感受到悲伤,因为她曾经住在白色的灵殿中。 我搂着她的肩膀、亲吻 她,因为觉得自己非得这么做。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惊讶和困惑,中古她喘着气,微微地张开了嘴,白色的气息像蜻蜓般飘在空中。她纳闷地凝望着在自己内心里产生的陌生情感,那是一种温暖而动人的感情。 这样才好!只要能够把她唤回这个世界,我可以整晚拥着她纤细的身体入怀。我们坐在长椅上,用极不自然的姿势拥抱了许久,我始终感受到她激动的情绪。 突然间,她的心思停止了!随后泪水滑落过她的脸庞。她哭相很奇特,没有声音、肩膀也没有抖动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流泪。当我正想要开口,她轻轻地从我怀中抽离,走下了观赛台的楼梯。 当她走到最下面时,突然转过身、反弓着身体靠在扶手上。她用纤细的手指擦拭着泪水,然后很不自然地对我微笑。在寂静的夜色里,浮现着她苍白的微笑。 「喂!」她开口说话。 随着凉风传过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世界尽头的呼唤声。 「如果人是用生命换取回忆……」 「嗯。」 「我是否可以用我的余生来换取今夜……」 我顿时觉得好难过。悲伤。我们不是才开始吗?如果时间和记忆等值,你应该获得更多的回忆。然而,当时我却无言以对。 「喂!」她又叫着我。 她压着被风吹起的头发凝视我。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现在好幸福。」 「是……是真的吗!」 16 「今天晚上的一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开始喃喃自语。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听进了这句话,也许只是风的呼啸声。 17 多雪的冬天,我接着月光练习跑步。每跑一下,脚下的雪就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我在苍白闪亮的雪地上静静地向前迈进,把一秒前的自己抛在五公尺后。 我用耳机听着fm广播。当我调到nhk频道时,听到了一阵古典音乐。这是莫扎特的「安魂曲」。 18 当我和裕子相处之后,经常意识到死亡。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们的生活被死亡包围。听往生者做的音乐、看往生者撰写的书、沉浸在往生者的回忆中……我们就像漂浮在堆积死亡上的泡沫邮箱是珊瑚礁。 广播又换了另一首音乐,这是j·s·巴哈的「羊得以安闲地吃草」。雪地的另一头是一片黑色森林的影子,裕子就在森林后方微微发光的某个地方。 一月二十日是裕子的生日。那天,她送了我衣服亲手编织的耳罩。 「我看你每次跑步,耳朵都冻红了。我织得不太好……」裕子说道。 「谢谢你。」 我没有为她准备礼物,因为我向来不注意这些繁文缛节。 「但是我打字存了点钱,你想要什么我马上买给你。」 她静静地摇着头。 「我不要你买东西给我,但是……」 「什么?」 「如果可以,我想要上次的钉子,就是你再跑一英里时候的钉子。」 「钉鞋上面的钉子吗?」 「对!只要一个就够了……」 「没问题,这样就够了吗?」 「对的。」 第二天,我到了学校就拿给她,看着她双手捧着,对我说了声:「谢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送女人礼物。 19 广播的音乐变成了孟德尔的「听我祈祷」。 她的耳罩好温暖,就像是她捧着钉子的双手包覆着我的耳朵,还有她的手很漂亮。因为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所以正为此兴奋不已。 20 春天来了,虽然重新分班,我们并没有被分到同一班。 所有学生都重新测量身高,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各种安排。我在这一年里长了三公分,变成一百七十七公分,我以自己的方式正慢慢地成长。升上了三年级后,我们必定会面对联考。如果大学是离开这个城市的手段,我们就必须认真、用功的应考。 我不是在傍晚跑步后,立刻坐在书桌前,就是一回家就打开参考书,直到夜深之后再去树林,每天都重复这样的生活。裕子和我总是在傍晚约在老地方,带着约翰一起散步;周末去自然公园,有时候也会搭电车去邻市看电影。当我们在像寺院般摇摇欲坠的电影院里,看着黑白的意大利影片时,她开始想着……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和这个人结婚。当我感应到这句话时,就会独自在漆黑中羞红了脸。 我们每次见面都会接吻,却没进一步的发展,因为她害怕性行为。对她来说,性行为是怀孕的同义词,而且会令她想起母亲的死亡。如果我无法感应裕子的心思,或许就会在不知情之下跟她上床。然而,我却看到她所惧怕的事情,只能告诉自己不能踏出这一步。 当我们逐渐长大需要换新鞋之前,任谁都必须要忍耐地穿着旧鞋子吧!现在,应该就是这个时期。我知道十七岁女生的心情很善变,总有一天,该来的就会来临。我选择和她慢慢地发展感情。 21 到了夏季,我已经十八岁了。时光缓慢流逝,十九岁就像是遥远地平线上的海市蜃楼,但是我并不厌倦这个季节。老实说,我还蛮喜欢读书。每背一个单字,就觉得这个城市逐渐变得稀薄,让我产生了爽快的感觉。 裕子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头发长了许多,已经快到背部的中央。她的黑发很细、很有光泽。每次接吻我都会抚摸她的头发。 「我喜欢别人摸我的头发,这会让我感觉很亲密。」她对我表示。 「我知道。」我回答她。 她却一脸不解的看着我。 「我想……应该是这样吧。」我慌忙地补充。 22 岁月可以用几句话来形容所有的瞬间。 如今回顾起来,我可以用这几句话来概括十七岁的春天和十八岁的夏天。 树林中的接吻、透心凉的图书馆、青草香、我和裕子幸福的脸庞。 23 当聒噪的季节开始噤声时,秋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造访。 我在树林中跑步,如同往常一样经过长满青苔的道祖神旁边,跑向树林的深处。阳光被树叶筛选过后,变得柔弱无力,光影看起来就像棉絮。我的影子也淡到几乎看不见,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色彩的光影。 我喘着大气,跑在起伏的小径上。我的身体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变化!以前用这种速度跑步,绝对不会这么喘。然而,我就像大部分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样,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无视身体不断发出的警讯。终于,来到了树林的尽头,然后再往回跑之际,此时我听到裕子的声音。 (约翰!) (约翰!) (约翰!) 我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约翰死了!那只可爱的约翰老了。裕子的悲伤流入了我的心扉,她像先前的那次一样静静地流着泪。所以当我跑步完毕后,回到家就骑脚踏车去她家。 24 裕子伫立在充满绿意的庭院角落。 「死了。」裕子看到我,小声地喃了一句。 「约翰?」 「对……井上同学,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想见约翰吧!」 「」如果是这样,你晚来了一步。 裕子继续低喃地说着: 「它已经离开了。」 我们把它埋在桂花树下。从储藏室拿出铲子,铲起又黑有湿的泥土。 「井上同学。你流了好多汗,脸色也很差……你还好吧?」 「应该……目前还好。」 「你最好去看医生。」 「好。」 「要记得喔!」 「我会的。」 洞挖好之后,裕子不知从何处把约翰抱了过来。我摸着约翰的肚子,身体还很温暖。 「好像还活着一样。」我说完,裕子静静地摇着头。 「带去给兽医看过了。医生表示,它的寿命到了。」 「约翰幸福吗?」 「应该吧……」 她轻轻地把约翰抱进漆黑的洞底。 「你最后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它说?」 当我问完后,她沉默了片刻,开始对约翰说话。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你要变成鲸鱼比我获得更久,不要让我这么难过。摆脱你!约翰,再见了。」 我把泥土盖在它的身上。裕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直到完全看不到为止,她已经不再流泪了。这天或许是一切的开始,然而我们当时都没有发现这个徵兆。 25 这年的冬天,是我极度痛苦的季节。我们无法轻易忘怀约翰的死亡,只能漫无目的地停留在跟它有关的回忆中徘徊、彷徨。虽然裕子早就知道约翰会离开人世,然而一旦成了事实,才发现带来的失落感远远超出原本的想像。 「我梦见它了。」有一次,裕子这样告诉我。 「我知道。」我回应她。 「丹氏梦境中的约翰,每次都变成一只小狗,为什么?」 「我想……」 我沉思片刻之后回答。 「应该是你渴望见到健康的约翰,拥有无限未来、活泼地四处奔跑的约翰吧!」 「是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 「也许吧!」裕子小声咕哝了一句。 她纤细而冰冷的手指伸进了我的羽绒夹克口袋中,轻轻地动了一下,寻找着我的手。 26 三天后,我在跑步的时候昏倒,被人送进了医院。医生盯着x光片看了半天,终于慢条斯理地转过头,用职业性的语气向我说明病情。 「这是无热性肺炎。」 他还向我解释,虽然没有发高烧仍是肺炎,而且还是极其严重的疾病,甚至可能会致死。我重复地想着「极其」、「严重」和「致死」这几个字眼。 「对了!为什么拖到这么严重才来就医?」 「我也不知道。」 「你的家人呢?」医生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家人吗?」 父亲仍然很少回家,母亲正好遇上周期性的神经症状发作期,根本自顾不暇。回想起来,包括自己在内,家里根本没有人注意我的身体状况。结果,那年的年底和隔年年初的前几天,我整天都望着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裕子每天都来医院看我。 「早知道我应该更加注意你的身体。」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病房里开着暖气,她却从没有脱下粗呢绒大衣,仍然怕冷似的用双手抱住身体。 「这是没有办法注意到的啦!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留意。」 「但是……」 她觉得自己整天想着约翰的死而没有顾到我的健康,因此感到很自责。 「无论如何,我还是活的很好,也没有断手断脚,你有什么好懊恼的呢?」 「你真的这么觉得?」 「对啊!真的这么觉得。」 然而,裕子的大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没有再说什么。 27 出院两天后,我又再度因为呼吸困难被送进了医院。但是肺部已经找不到阴影,血液中的白血球指数也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值。 「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医生说完,再度把我送出医院。 随后呼吸困难的症状仍然频繁发作。我的体温始终没有低于37度2,有一种类似解离症的不协调感,总是像乳白色的雾气包围着我。 我意识到身体深处的某个重要部分,产生了不能修正的扭曲,藐视命运的报应正以这种方式现身了。虽然周围充满死亡,我却在无意识中认为只有自己不在死亡阴影的范围里。然而,死亡平等地在所有的生命上渗透,虽然缓慢却以不可动摇的速度进行。 28 春天来临了,在没有裕子的城市里让人感觉很不真实。房屋的树林的风景都像是布景般毫无立体感,这城市的一切都充满了平庸与倦怠,变得灰蒙蒙的一片。 裕子考进了东京山手线内的女子大学,四月之后,他就要住进位于麻布的女子宿舍。那里,距离他来这城市之前所居住的公寓不远,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她对于只有自己离开这个城市显得犹豫不决。 「我不能一个人离开这里。」 她看起来很痛苦,事实上她真的很痛苦。 「为什么?」我问她。 「怎么了……」她满脸纳闷地看着我。 「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继续用功读书应考,也会注意身体。」随后我又补上一句「而且还会去替约翰上香」 (不对!是我会觉得痛苦……)裕子在心里呢喃没有说出口。 「明年春天,我也会去东京,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了!」 然而,我的话变得好空洞,听起来像是风的呓语 (好寂寞) 过了一会儿,她的心里像涟漪般浮起了这句话,却也没有说出口。 29 那年春天的第一个月,我过着像婴儿般无力又像老人般无精打采的生活。 我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间,我这一天又一天索然无味的日子。唯一会树耳倾听的的声音,就是裕子不时传来的心声。她虽然身处于自己的地方,却有漂浮不定的孤独感。因为我生活在遥远城市,让我在东京的生活变得空虚。她没有结交新朋友,也不去造访令她怀念的小路或寻找旧日有人,而是把心留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 「井上同学……」 她站在宿舍的窗旁,凝视着暗夜中的灯火,不停的呼唤着我的名字。 30 五月的连续假期时,她气喘吁吁地回到这个城市。 「我们去树林。」 她拉着我的手走向树林,我好久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跑步了!我可以感受自己将要失去了什么,或者是某种忌讳在我的体内扎根。 我们在树林的深处亲吻。虽然她的手依然冰冷,虽然接吻时,她的嘴唇感触依然没变,我却感受到一种像在做某种陌生行为的异样感觉。 「怎么了?」裕子离开我的嘴唇,询问我。 「你在说什么?」 「你在发抖,难道还是不能外出?」 「我不知道。」 我用手被擦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每离开自己的房间一公尺,一种莫名的不安感觉就在心中逐渐的扩大。我想这应该是某种退化的现象,我如今应该处于接近胎儿的状态。」 「那个房间是子宫吗?」 「可能吧!只要一离 开母亲的怀抱,就会感到极度不安。」 「是吗?」 我们找到一棵长着青?苔的横木,并肩坐了下来。 「东京的情况怎么样?」 「嗯……马马虎虎。」 「你之前那么想过去,现在怎么闷闷不乐了呢?」 裕子轻轻地摇着头,用一种「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的眼神看我。 「没有你的地方……」 ——就不是我的归宿。 她在心里继续说了下去。 我笑着问裕子: 「你还想回到这里吗?」 「可以的话,我希望回来。」 裕子的声音带着专注的感觉,在我心中激起了类似焦躁的情绪。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胸口。 「怎么了?」 我低着头。与自从下方探着头看着我的脸庞,她洁白的纤细脖子勾勒出漂亮的曲线。 「不!没事,真的没事。」 从这时后开始,我第一次对自己真正的心意产生了疑问。 「对了,我还没去给约翰上香……」明明已经跟你约好了。 我们踩着潮湿的落叶漫步其中,阳光洒落在她的头发和肩上的光影就像蝴蝶般翩翩起舞,我伸出手,假装想要抓住其中的一个。 「约翰很不高兴,说你好冷漠。」 「我只要一离开房间,就觉得很不舒服。」 「是吗?」 她突然用手挽住了我的手臂。 「我觉得好像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有这种感觉吗?」 「对。」 「会让你感到痛苦吗?」 她缓缓地摇头。 「我想这种痛楚……是必要的。」 我感到意外地问着她。 「必要?什么是必要的?」 裕子像了一下,轻声低语。 「我不知道,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撑下去。我必须告诉自己,改变是好事。」 我亲吻着裕子的头发。她闭上眼睛,充分感受着我嘴唇的温度。 「对喔!如果是这样的想法,我也会这么认为喔!我也要这样告诉自己——改变是好事,这种痛苦对未来一定是有所帮助。」 在不断改变的世界中,我们深信美好未来的幻影将成为现实!当时,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走到了树林的出口,裕子突然停下脚步。她的长发在柔和的春风中飘动,她凝视着远方的群山。 「怎么了?」 裕子回头看着我。 「如果约翰也在,就和去年春天一样……」 「对啊!」我回应。 「但是约翰已经不在了。」 「一切都会改变吗?」 「春天变成夏天,讨厌的现实会变成美好的记忆,约翰也会变成鲸鱼……」 裕子的笑容变得很凄凉。 31 我坐在运动场的观赛台,默然地看着跑道。初夏滋润的阳光,洒在跑到里的选手身上。 来到观赛台之前,并不知道这里正举行着比赛。现在才看到,跑道上都是看起来像是国中生的少男少女。这些孩子不曾失去什么,甚至不会有失去的感觉。 蓦然回首,自己早已离他们好远。我低头看着自己坐的长椅,突然发现有几个小字在其中,就是「自我新纪录1165」或「takuyufight!」之类的字。 看着这些用签字笔写的文字,我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一种类似悲伤,却又不伤悲的冷冽感情勒紧着我的胸口。 (裕子……) 她就像在黑夜中,护着一盏小灯,缓慢又慎重地开拓着自己的世界。目前她正在代代木的健身房当柜台小姐,这是跟她同住在女子宿舍的室友,名叫藤泽的上智大学学生所介绍的兼差工作。虽然那里看起来和裕子格格不入,但是她不需要我替她操心。她就像经验丰富的柜台小姐,静静地把热情投入在工作上。 观赛台传来的广播要请下一场比赛的参赛选手集合。我缓慢地站了起来,走向楼梯、离开了观赛台。虽然速度很慢,但是我已经离开开始适应了全新的自己。这跟之前相较起来,我就像背负了很多束缚,但是我还能呼吸、走路。 晴朗的日子,常让我觉得其实这个世界也不坏。无论如何,我还没有放弃自己。我以自己的房间为中心,慢慢地拓展自己的世界。房间的向心力很大,我仍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向外发展,而且又重新开始k书、准备联考。 白天我在图书馆自习室用功,傍晚去树林散步;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像今天这样来运动场走走。以自己的方式,尽了最大的努力。然而,我那个时候或许还不了解,当某个特定的方向存在之际,若现去阻止其实很困难。 32 我前往东京,参加位于代代木的补习班所举办的全国统一考试。虽然我也可以在当地补习班应考,但是我觉得应该尽可能地让自己体验正式考试的状况,所以选择了东京的补习班应考。 每次离家一英里,就会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稀薄。到达考场的时候,我几乎变成装在薄布袋里的棉絮。回头一望,似乎可以看到我的碎片在身后掉落一地。我捡起所剩不多对的零件,努力地维持自我。 当我在考试答题,我不停的问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这种类似解离症的感觉一直持续到考试结束,那天下午稍晚,我才终于找回我自己。原本掉落的零件,终于回到原来的位置。我在补习班的洗手间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着: 「我回来了!」 「欢迎你回来!」 一旁正在洗手的年轻人,错愕地从镜子里看着我的脸。 当我转过头面对他说出: 「我死去的弟弟回来了。」 这位年轻人连手也没擦、马上落荒而逃地消失在洗手间。 33 久违的东京似乎和我记忆里的东京不太一样,可能不是城市改变了,而是自己的心态吧!我远离不断涌进代代木车站的人群,走向裕子打工的健身房。虽然没有告诉她今天要过来,但是这个时候她一定在上班吧! 我很快就找到了健身房。那栋大楼的感觉很高级,完全无法和「运动」这个带有节制色彩的字眼联想在一起,脑海中我浮现出奢侈和怠惰这两个字眼,更觉得这里不适合裕子。 走进入口大门,我直接走向柜台。柜台的女孩不是裕子,虽然她很亮丽却和裕子的类型完全不同。她棕色的头发带点大波浪,黑眼珠的大眼睛在眼镜的后方显得特别明亮。 我走到柜台问她: 「今天不是五十岚小姐当班吗?」 她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好像才注意到我的存在般说着: 「咦?」 我又重复了一次相同的问题。大厅里播放着活力十足的音乐,我必须提高嗓门说话。 「是啊。」 她用力点头,向我露出了健康的笑容。 「她今天上早班,刚刚才下班。应该还在更衣室,要不要叫她?」 「不、不用了,我在这里等她。」 说完,我在柜台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重新审视健身房,仍然觉得这里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来往的人们都显得过度健康,然而让人有种不健全的感觉。那些人夸张的肌肉,仿佛就是个肥大的自我广告。 我发现自己来错 了地方,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身穿花花绿绿衣服的男女走过我的面前,大厅里依然播放着没营养的活力音乐,节奏比人类的心跳快了好几倍。男人的哄笑声。、女人的欢呼声、忽明忽暗的灯光……一阵不安的感觉随之袭来!觉得已经拼凑好的身体,即将又要变得支离破碎。一是借由全身的孔流出了体外。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喉咙,我的手指正在颤抖。我开始喘不过气,不自觉地看着入口的大门。当我正想要站起来之际,有人叫住了我。 「井上同学?」 回头一看,裕子站在那里,她的长发带着些波浪,我没有说话,裕子弯腰窥视我的脸。 「你特地来找我吗?」 「不……」 我挪了一下身体,空出一个座位让她坐下。 「补习班有模拟考试,所以我来东京,考场就在这附近。」 「原来是这样。」 裕子从放在膝盖上的漆皮皮包里拿出手帕,递到我手上。 「你流了好多汗,脸色也很难看,你还好吧?」 「还好啦!这里……该怎么说,好像什么都很夸张,看了就觉得很累。」 「如果不习惯的话,可能会有这种感觉。」 「嗯!」 我抬头环视着大厅表示: 「但是有谁会适应这种地方呢?」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把手帕交还给她。 「如果要来,应该事先通知我。」 「其实我也很犹豫,到底要留在我们那里还是过来这里应考,我对自己的体力没有什么自信。」 「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累!东京以前就这样吗?」 「对啊!」裕子像了一下,说出: 「下雨的时候,感觉会比较亲切点。」 「是喔。」 我静静地点头示意。 「那么下次我要选择下雨天过来。」 裕子偷笑了出来,我却默然无语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井上同学,) 我慢慢地转过头,看着裕子的脸庞。 (见到你真高兴。) 「是吗?」我回答她。 「什么?」余字的脸庞泛起红晕。 「没什么。」 「讨厌啦,是什么呢?」 「没有啦!见到你很高兴。」 她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 「是吗?」 「对。」 「真是不可思议,我刚才也在这么想。」 「是吗?」 突然间,我似乎闻到树林的味道。 「对了……」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放松。 「约翰的坟上开了许多白爪草的花。」 「真的吗?」 「秋天的时候还有桂花香。」 「原来你在这里。」 突然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回头看到十个左右的男女站在那里。那群人很引人注目,却充满了知性的感觉。开口说话的人是一位清爽的高个子男生,感觉像是刚洗好的棉质衬衫。 「大家都到齐了,我们正准备去餐厅。」 说完之后,他看着我,然后又看着裕子,微微地偏着头。 「这位是井上同学。」 裕子说完,他用力地点头回应。 「经常听裕子提起你,我叫高泽。」说完,他伸出了手。 在这种情况下握手,会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他的动作很自然、随兴。 「高泽先生是这里的会员。」裕子对我说道。 「他在青山学院就读三年级,是田径队的队员。」 「听说你也常跑步?」高泽又说道。 「现在已经不跑了。」我回答他。 如果是社交的话,她的演技实在太好了;如果是真心话,我实在很难理解他的意图。大学田径队的人,跟重考生有什么好较量的呢? 「4』21」7」高泽继续说道。 「这是你跑一英里的最佳纪录吧!」 「没错,是裕子告诉你的吗?」我略微惊讶地看着他。 「对!刚才不是说了吗五十岚小姐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 我看了一下裕子,她用暧昧的表情回望我一眼。 (对的……) 我对于裕子能记得这时间感到惊讶,然后对于只从她那里听过一次,就可以正确记下这个数字的高泽,更令人惊讶不已。 「为什么是一英里?不是一千五百公尺?」 「一千五百公尺的话,我不知道起点的位置。如果跑一英里,无论从哪里开始只要跑四圈,回到原点,刚好就是终点,计算起来比较方便。」 听了我的解释,高泽笑得很高兴,但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不过,你真厉害,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就可以用这个速度跑完一千六百公尺。」 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着不说话。虽然我有点不知所措却也有点气愤,不过弄不清楚是对谁感到气愤。 「我想……」高泽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可能对田径的世界还不了解吧!你知道自己创下的纪录代表着什么意义吗?」 纪录的意义?他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是否把我的沉默当作是一种回答,高泽很认真地又问了我另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喜欢的选手?」 「奥培多,还有巴斯蒂安·柯伊。」 「那是英国的选手。」 「还有唐·培奇。」 「那是美国选手。」 高泽一副听不下去的神情摇着头。 「在国内选手里没有你喜欢的人吗?」 我思考了一下,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 「很遗憾……我谁都想不起来。」 「原来如此。」 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却对这种像面试般的谈话感到厌倦。 「高泽,还没好吗?」 刚好在他身后的那群人叫着他。 「好了,很快好了。」 高泽转头回应他们,再度看着我。 「我们要去一家很棒的意大利餐厅,怎么样?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那里的鳀鱼超赞!」 我看了一眼裕子,她表示: 「我也会去,这是工作人员的会员例行的聚餐,你也一起去吧?」 事情太过突然了,我的脑筋还转不过来,不知如何回答。 「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 其实那时候德沃脑筋一片混乱,我对裕子已经彻底融入这里的生活感到疑惑。 那一刻,他们是这里的主角,只有我一个人是外人。裕子属于他们,我变得既孤立又孤独。虽然我想要抚摸裕子的头发,如果这样做或许还可以挽救一些东西,我却不知道应该要挽救什么。 「一起去吧!好不好?」裕子又说了一遍。 「我先过去了。」 高泽轻轻地拍着裕子的肩膀,转身而去。 「井上同学?」裕子探头望着我的脸。 「不!我……」 (求求你,) 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 (一起去嘛。) 我轻碰了一下裕子 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裕子以为我答应了。 「那么……」 我拉住正想起身的裕子说道。 「对不起,我不能去。」 她的反应虽然很低调,可是内心的思绪像汹涌的波涛般传递给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呢? 「我要去见以前在东京的朋友,真可惜,我的时间来不及了。」 「是吗……」 (我好想多和你在一起。) 「那个……」她停顿了一下又开口说话。 「我跟你一起去看朋友,会不会碍事呢?」 我很清楚,她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我骗你的,我根本没有要去见谁。 ——我要和你在一起…… 「裕子!」另一位男生正在叫着她。 「对不起,你们难得见面,如果我在场的话,一定很尴尬吧!」 裕子起身又说道。 「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好不好?你会回家吗?」 「可能会晚一点,但是我不会留在东京。」 「那么就这样……」 「好的。」 我也站了起来,跟她一起走向大门。当我们走到了外面,发现高泽一行人正等待着裕子。 「经商同学呢?」高泽问裕子。 「她等一下有事,不能和我们一起去。」 「改天有机会再聚聚。」 站在一起,我发现他比我高五、六公分。 「你真高。」我说道。 「对啊!我很感谢我父母。」 「你知道吗?如果把奥运奖牌得主按身高排列,所有跑步选手中,中距离选手排在最前面,既不是一百公尺也不是四百公尺,而是一千五百公尺。由此可以证明,中距离跑步这个项目多么消耗体力。」 我无言地点头。 「好吧!我们走吧。」 他对周围的人说完后,把手放在裕子的背上离去。裕子回头看了我一眼。 (井上同学……) 此时,她的心声就像有人在遥远的房里低喃。如果不竖起耳朵根本听不清楚,而我却错失了这个声音。 34 那天晚上,裕子打电话过来已经超过了十一点。虽然在麻布宿舍的每个房间里都装了电话,但是她怕影响到我读书,所以很少打电话给我。 「太好了,你回到家了。」 她的声音很轻、语尾略微颤抖。 「我刚到家不久。」 「见到了朋友吗?」 「没有。」 我没有说出真相却撒了一个小谎。 「他突然有急事,所以我没有见到他。」 「是喔……」 一阵短暂的沉默。 「鳀鱼好吃吗?」 她却回答说道。 「不,我中途觉得不太舒服就溜出来了,所以几乎什么都没吃。」 「不舒服吗?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我想只是不太适应和一大票人在一起,我现在还是很怕人多的地方。」 「喔……」 「你呢?白天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我没事。那时候只是被健身房的气势给吓到了,所以看起来好像不舒服。」 「喔……那就好。」 我们再度无言以对。当她沉默不语的时候,我听到她房间里的音乐声……爵士乐的吉他声!应该是艾尔·迪·米欧拉弹奏的音乐。这不是十八岁女孩所听的音乐,突然间,我感到心神不宁。 「今天,我觉得很纳闷。发现你好像已经适应那里的环境了。」我说道。 「我想,你应该结交一些新的朋友。」 「朋友的话……或是可以称的上是朋友的人,倒是有几个。」 「是吗?」 「对!今天,你不是见到了柜台的那个女生吗?」 「对啊!」 「她看起来很健康的样子。」 「对啊!其实她只是表现出符合那个场所的感觉,基本上她很文静。」 「喔……」 「我总觉得她和我很相像,比如和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等等……」 我试图找出裕子和柜台女生之间的共同点。可是至少在外表上,她们没什么相似之处。 「那些人呢?就是今天在门口的那些人。」我问她。 「他们是会员,称不上朋友。他们也是因为客气,才找我加入他们其中。」 「像今天这样?」 「对!像今天这样。」裕子说道。 「他们的人都很好。每个班上不是都会有这种人吗?即会读书、运动好、说话有影响力、感觉成熟,就连老师都会对他们另眼相看,他们就是这种人。」 「那位青山学院的男生也是吗?」 「高泽先生吗?」 「好像叫这个名字。」 「是的!高泽先生是他们的头,只要他一声令下,其他人都会响应。」 「是吗?」 我回想起他自然的举止和轻松的表情,在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幸运儿特有的气质。 「他……好像对我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对啊!因为我告诉他很多事。高泽先生常会问我。」裕子轻声地说道。 「他不像是对我有兴趣的那种人。」 「因为你是跑得很快的跑者,高泽先生也是跑者,所以应该会对你有兴趣吧!」 「都是运动选手的关系……」 我已经是再也不可能跑步的跑者了,但是这不重要。 「他是怎么样的跑者?」 「好像很优秀……我也不太清楚。」 「喔……」 (4』21」7)他曾经这么对我说。 然而,我却不知道他的记录,而且一点都不想知道。当时我还不清楚高泽为何对我有兴趣,我又为何对他兴趣缺缺。 35 当夏季接近了尾声,我又经历一次重大的发作。虽然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件事让我承受了不小的打击。当我再度被拉回起点,在遥远的前方看到自己昨天到达的路标,想到至今走过的漫长道路,都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厌烦。 我到底要重蹈覆辙多少次呢?难道我的人生就要浪费在徘徊之中!墓碑上只能刻着我穿破鞋子的数字吗?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她被死亡束缚,或者似乎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呼吸的人生。我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状态,随后我开始甩头,试图抛开这种想法。 我告诉自己——我太累了。这次的事情,或许又让我失去了某些东西,但是我还有很多时间向外发展,要抗拒所有的向心力……我如此这般地在黑夜中低喃。 36 九月的某一天,裕子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我。虽然文字含蓄而简洁,但是细腻的文字很有她的感觉。 「现在,我在蓼科……」她在明信片上写着。 当然,我早就知道了。即使不需要交谈,即使我们身处异地,虽然她的生活轮廓笼罩着一层朦胧,但是我人然可以感受到。我拼凑着她心灵的片断,静静的守候着她的生活。 「……他们的行为常让我惊讶不已,我不知如 何是好。他们只要拿起乐器,无论钢琴和吉他都弹得轻松自如。当聊到我陌生的文学话题时,他们却能侃侃而谈书中的人物,好像在聊朋友的家常话。」 他们——以高泽为中心的那群人,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充满天真无邪的好奇心,积极参与、充分享受着人生。由于裕子对自己的小世界就能感到满足,他们跟裕子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 其实裕子原本就不想参加这次的蓼科之旅,但是高泽强烈说服她参加,因为蓼科的别墅是他姑姑的工作坊。他的姑姑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四十多岁就英年早逝,那件工作坊才是她的最佳作品。只要一有机会,他们一群人就造访这幢气质高雅、附有好几间舒适客房的别墅。 37 那天晚上,我难得去树林散步。秋风微凉,挂在天空的下弦月像典雅的装饰品般,绽放出含蓄的光芒。 我听着虫儿的喧嚣,走在小径上。自从最后一次发作之后,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一种类似感情的悸动常像低音般在内心骚动,此时这种起伏还算平静,或许可以再走远一点。我停下了脚步,缓缓地伸着懒腰、仰望夜空。 天空好暗,这个世界从满黑暗。我在心里强烈地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中黑暗才最普遍。这种感慨让我有点心灰意冷,于是轻声地叹了口气,再度迈开脚步,顶着风、走向树林。当我走到通往树林深处的的缓坡道时,听到了裕子的声音。 (悟!) 然而,他并不是在呼唤我。从某种意义来说,那甚至不算是一句话而是一个惊叹号。 「悟」这个陌生的语气,令我内心感到有点不安。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叫过我的名字,即使在她心里也不曾叫过。我的视线盯着树林的棱线,屏息以待她的下文。不久,我的胸中回响起她内心的一声低喃 (为什么?) 为什么?……是那天晚上,裕子传递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从树林回家的路上,我可以感受到她各种的情感重叠、交织在一起,就像背景的杂音。然而她的声音太暧昧了,让人难以捕捉,我几乎无法解读其中的意义。由于无从得知裕子在蓼科的夜晚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几个音节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这种急迫的音调让我思绪大乱。 「为什么?」裕子要说出这句话。 她既不是问我,也不是问自己,而是在询问她面前的某个人。 她到底在问谁?到底想要问什么? 「为什么?」 她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吗? 38 隔天大清早,裕子就打电话给我。她表示,在蓼科的回程要来这个城市。虽然裕子回东京的时候需要绕一下远路,但是她却说,其他人的车子会送她到途中,她再转搭电车,晚上八点左右应该会到。 「我买了礼物要送给你。」她补充说出这句话。 我告诉她,自己回去车站等她。她的声音一如往常,所以我什么都没问就挂了电话。 39 下雨了!城市比平时更灰暗,所有的东西都褪了色。眼前的风景,好像用木炭画的素描,有点像是默默无闻的画家习作。事后回顾起来却又觉得好怀念,城市总是属于过去。 我吃完了早餐、去了图书馆,一直到三点左右才离开。回到家,睡了午觉,醒来之后,拿出冷冻库里的披萨解冻,摊薄独自。虽然不知道这一餐算是下午茶还是晚餐,反正我没什么食欲。随着太阳下山,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弹吉他。 我练习着「幻想曲」想让手指变灵活,然后又练习鲍罗丁的「波罗维茨人舞」,最后联系了几次乔沙翠亚尼的「午夜」便放下吉他,离开家门。大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我放慢脚步,走向通往车站的道路。 裕子不知道我学吉他的事情,就这样,我们不知道彼此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多。裕子不知道我的兴趣、我不知道裕子发生了什么事,就像是……波罗维茨人舞、蓼科之夜。我觉得似乎有人在为我们记分,只要增加一则事情,感情就会减少一分,这种感觉应该错不了。 车站前的广场只停了一辆候客的计程车,没有其他的人影。上了年纪的司机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微微地探出下巴,空洞的视线在眼前暧昧的空间里彷徨。他的样子令人感觉时间变得混沌不清。他属于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存在于封闭的时光。 季节结束的反始记号,顽强的拒绝明天的造访。这个城市没有任何新事物。上了年纪的司机、蹲在铁路旁的灰色小猫、道路两旁黄了枝头的白杨树……这些都是「往日记忆」无限延伸的泡沫,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泡沫。 我看一下手表,八点刚过。下一班上行列车会在八点十三分到达。于是买了月台票,经过了检票口、走向月台。 月台上,在水银灯的蓝色灯光中,有几个乘客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等候着上行列车。我坐在楼梯下的长椅,看着挂在月台悬梁上的时钟,列车将在五分钟后到达。我将视线移向铁路前方,银色的平行线消失在暗夜中。那一夜好黑,好像盲人在做梦。雨后城市的味道、轻风的骚动……色彩和光影都朝着意识的深处后退。 我放松全身的力量,把上半身倚靠在长椅的背上。黑夜渗透进包覆心脏的瓣膜,也是全身最薄弱的部分。与子曾今如此说过——夜晚和死亡很像吗?我心里浮现出往生弟弟的容貌。记忆力他总是笑脸盈盈,红着脸、张大着小嘴在微笑。如果有再生之地,我希望他可以在那里遇到约翰。弟弟和艾利克斯,还有约翰,这种组合应该很不错。 列车准时进站。车门一开,十多位乘客走了下来。我第一眼就看到裕子,因为她身上的某种气质,让她特别引人注目。她一看到我,低调地向我挥手。走到我面前时,偏了偏头,对我说:「你好呀!」她在淡米色的洋装外,披了一件嫩绿色的开襟针织衫。 「你好」我也回了一句。 她浅浅地微笑了!好迷人的笑容。然而,我觉得这种迷人的背后有其原因,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原本她的美丽隐藏在不容易发现的地方,纤细挺拔的脖子、柔和的下巴曲线……她具备这些普通的美丽。整体来看,会觉得不搭调,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或许她还太年轻,所有的特征还无法各就各位,因此需要有诀窍才能发现她的美。只有包括我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这个诀窍……我一直这么认为。就在今夜,我却一看就可以看出了她的美丽。大眼睛一点都不会觉得不自然,微薄的双唇也不会破坏整体的感觉。裕子沉默无语地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眺望着黑夜中的城市。我转头看着裕子,她也转头看着我。 「蓼科好玩吗?」我问她。 裕子缓缓地点头示意,然后从放在膝盖上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像笔记本大小的包裹。 「这是我在蓼科买给你的礼物。」 我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 这是一幅风景画,镶在很有品位的画框里,应该是蓼科的风景。水彩画出蓝田、白云,还有红叶,让我想起了三色旗。 「好像法国的国旗。」我说道。 裕子也凝视着我手上的画。 「我们住的别墅附近有一个小型画廊,我在那里买到的。因为对这幅画一见钟情,几乎是冲动购买下来的。」 「你这么喜欢却要送给我?」 裕子静静地点头。 「正因为是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想要放在你身边,这样奇怪吗?」 「不,不会。」 我重新注视着手上的 后记 「这是我为『裕子』所写的小说,是我为唯一的读者所写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本挑战读者的小说。『裕子』看过之后,泪流满面,但是我完全不知道除了她以外的人,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这本小说。不过还是衷心希望大家能够看下去。」 第一次在网络上发表《voice》时,我在小说的开头,写了这么一段话。 《voice》这本小说,就像是我写给她的「信」。 她离开了自己最爱的工作,几乎埋没在日常的混沌中,于是我写了这封「信」给她。 「信」中描写了两人或许曾经有过的另一个未来。在人生的旅途中,迷失了路标,导致两人失散的故事。 她之所以流泪,或许是看到了故事中的真实性。 把这种像私信般的小说公开在网络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虽然我心里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仍然希望其他人可以听到我们的心声,于是我一点一滴的把小说的片断披露在在自己的网页上。 我的疑问很快地就找到了答案。 看过《voice》的许多读者都寄了电子邮件给我,他们对我们的故事也感同身受,并且在心灵深处接受了其中的痛楚和悲伤。 在结束长达一年的连载之后,许多人透过网络期待我的下一部作品。 于是,我开始连载了《voice》的姐妹篇《你是我的》(《separation——你的归宿》的原名) 这篇和上一本小说一样,主人翁的「悟」和「裕子」成为夫妻,却受到命运的折磨,然而这种命运使他们更加相爱,进一步感受到对方无私的爱与无条件的信赖。 《你是我的》的反响更胜于前作,在网友的耳口相传以及在网站上张贴后,这部作品开始在网络上广为流传。 于是,曾经阅读过这两部作品的读者达到了二十万人。 在这些读者中,有些人为了和没有电脑的朋友分享,还特地把全文都列印出来。而且有许多读者纷纷反应「希望可以看到同时收入这两则故事的书籍」。 这次,很够回应热爱小说的广大读者心声,将这两部作品集结成册,让我感到十分高兴。正因为各位读者的期望,并出钱出力地支持我,令我万分感谢。 从连载开始就一直引颈期盼的各位读者,真的让你们久等了。 这就是集结成册的《voice》和《你是我的》。 「这是我为『裕子』所写的小说,是我为唯一的读者所写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本挑战读者的小说。『裕子』看过之后,泪流满面,但是我完全不知道除了她以外的人,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这本小说。不过还是衷心希望大家能够看下去。」 第一次在网络上发表《voice》时,我在小说的开头,写了这么一段话。 《voice》这本小说,就像是我写给她的「信」。 她离开了自己最爱的工作,几乎埋没在日常的混沌中,于是我写了这封「信」给她。 「信」中描写了两人或许曾经有过的另一个未来。在人生的旅途中,迷失了路标,导致两人失散的故事。 她之所以流泪,或许是看到了故事中的真实性。 把这种像私信般的小说公开在网络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虽然我心里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仍然希望其他人可以听到我们的心声,于是我一点一滴的把小说的片断披露在在自己的网页上。 我的疑问很快地就找到了答案。 看过《voice》的许多读者都寄了电子邮件给我,他们对我们的故事也感同身受,并且在心灵深处接受了其中的痛楚和悲伤。 在结束长达一年的连载之后,许多人透过网络期待我的下一部作品。 于是,我开始连载了《voice》的姐妹篇《你是我的》(《separation——你的归宿》的原名) 这篇和上一本小说一样,主人翁的「悟」和「裕子」成为夫妻,却受到命运的折磨,然而这种命运使他们更加相爱,进一步感受到对方无私的爱与无条件的信赖。 《你是我的》的反响更胜于前作,在网友的耳口相传以及在网站上张贴后,这部作品开始在网络上广为流传。 于是,曾经阅读过这两部作品的读者达到了二十万人。 在这些读者中,有些人为了和没有电脑的朋友分享,还特地把全文都列印出来。而且有许多读者纷纷反应「希望可以看到同时收入这两则故事的书籍」。 这次,很够回应热爱小说的广大读者心声,将这两部作品集结成册,让我感到十分高兴。正因为各位读者的期望,并出钱出力地支持我,令我万分感谢。 从连载开始就一直引颈期盼的各位读者,真的让你们久等了。 这就是集结成册的《voice》和《你是我的》。 「这是我为『裕子』所写的小说,是我为唯一的读者所写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本挑战读者的小说。『裕子』看过之后,泪流满面,但是我完全不知道除了她以外的人,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这本小说。不过还是衷心希望大家能够看下去。」 第一次在网络上发表《voice》时,我在小说的开头,写了这么一段话。 《voice》这本小说,就像是我写给她的「信」。 她离开了自己最爱的工作,几乎埋没在日常的混沌中,于是我写了这封「信」给她。 「信」中描写了两人或许曾经有过的另一个未来。在人生的旅途中,迷失了路标,导致两人失散的故事。 她之所以流泪,或许是看到了故事中的真实性。 把这种像私信般的小说公开在网络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虽然我心里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仍然希望其他人可以听到我们的心声,于是我一点一滴的把小说的片断披露在在自己的网页上。 我的疑问很快地就找到了答案。 看过《voice》的许多读者都寄了电子邮件给我,他们对我们的故事也感同身受,并且在心灵深处接受了其中的痛楚和悲伤。 在结束长达一年的连载之后,许多人透过网络期待我的下一部作品。 于是,我开始连载了《voice》的姐妹篇《你是我的》(《separation——你的归宿》的原名) 这篇和上一本小说一样,主人翁的「悟」和「裕子」成为夫妻,却受到命运的折磨,然而这种命运使他们更加相爱,进一步感受到对方无私的爱与无条件的信赖。 《你是我的》的反响更胜于前作,在网友的耳口相传以及在网站上张贴后,这部作品开始在网络上广为流传。 于是,曾经阅读过这两部作品的读者达到了二十万人。 在这些读者中,有些人为了和没有电脑的朋友分享,还特地把全文都列印出来。而且有许多读者纷纷反应「希望可以看到同时收入这两则故事的书籍」。 这次,很够回应热爱小说的广大读者心声,将这两部作品集结成册,让我感到十分高兴。正因为各位读者的期望,并出钱出力地支持我,令我万分感谢。 从连载开始就一直引颈期盼的各位读者,真的让你们久等了。 这就是集结成册的《voice》和《你是我的》。 「这是我为『裕子』所写的小说,是我为唯一的读者所写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本挑战读者的小说。『裕子』看过之后,泪流满面,但是我完全不知道除了她以外的人,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这本小说。不过还是衷心希望大家能够看下去。」 第一次在网络上发表《voice》时,我在小说的开头,写了这么一段话。 《voice》这本小说,就像是我写给她的「信」。 她离开了自己最爱的工作,几乎埋没在日常的混沌中,于是我写了这封「信」给她。 「信」中描写了两人或许曾经有过的另一个未来。在人生的旅途中,迷失了路标,导致两人失散的故事。 她之所以流泪,或许是看到了故事中的真实性。 把这种像私信般的小说公开在网络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虽然我心里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仍然希望其他人可以听到我们的心声,于是我一点一滴的把小说的片断披露在在自己的网页上。 我的疑问很快地就找到了答案。 看过《voice》的许多读者都寄了电子邮件给我,他们对我们的故事也感同身受,并且在心灵深处接受了其中的痛楚和悲伤。 在结束长达一年的连载之后,许多人透过网络期待我的下一部作品。 于是,我开始连载了《voice》的姐妹篇《你是我的》(《separation——你的归宿》的原名) 这篇和上一本小说一样,主人翁的「悟」和「裕子」成为夫妻,却受到命运的折磨,然而这种命运使他们更加相爱,进一步感受到对方无私的爱与无条件的信赖。 《你是我的》的反响更胜于前作,在网友的耳口相传以及在网站上张贴后,这部作品开始在网络上广为流传。 于是,曾经阅读过这两部作品的读者达到了二十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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