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骑士系列》 序章 =======================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yuyuko 录入:sa7777 校对:yuyuko ======================= 献给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大人 他们犯的错共有三个 相信孩子是自己生下的 深信自己比孩子懂得更多 希望每个孩子都变得跟自己一样 这些愚蠢至极的妄想 是比战争更大的灾难 “可是我没有告诉他们何时会死,因为那真是荒谬的谎言啊。虽然没说,可是我很清楚,其实他们并不像知道。就算想教他们宗教或者哲学之类的东西,可是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死亡真的是很恐怖的事情哪!” 泰迪坐在帆布躺椅上——或者应该说是躺在上面。沉默了一会儿,不久他又说:“其实很蠢。人死了之后灵魂会脱离身体,死亡不就是这样吗?任何人都体验过几千万次。虽然说不记得了,可是那不代表做过的事不存在啊!真是蠢毙了!” j.d.沙林杰《九个故事——泰迪》 序章 在梦中,我为了守护重要的人而战。她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物理学者。如果失去她,人类的文明——或者说是历史的一部分——就会走向寂静的死亡,这是无庸置疑的。为什么呢?因为她的脑中有人类存在的「意义」,而我们,正打算抵抗那个「意义」。 我们? 也就是我和她两人。 其他的人类都不在考虑之内。 我们两人在地下道里逃窜,尽可能远离来袭的敌人,然后尽可能地……活久一点。在这样地逃亡里,我们连对话的时间都没有。是什么导致我们深陷这样的困境?我们即使想深究,却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回想。我只是……想为害怕的她做些什么,更舍不得她哭泣。那眼泪带给我的痛苦,比留在我身上的任何一道伤痕还要深刻。因此,我也有随时赴死的觉悟,未曾对死亡感到恐惧——如果她落入敌人手中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的当场自杀吧! 而,当我问她为什么那样害怕的时,她用这非常紧张的表情这样回答: “因为那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怕变成独自一个人。” 这样啊。 我们两人并不是特别的害怕死亡。本来,所谓的活着,本身就带有别离的可能性;正因为活着,所以会体验道恐惧,可是活着和恐惧绝对不是同义词,因为就算死了,大不了只是跟自己分离;尸体不过是人世间的影子,和谁在一起,或和谁分离,这完全是没有意义的事。 我自己也是吗? 我,是怎么样的人呢? 思考自我价值,是活着的人才会有的傲慢行为。 是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被骗的无谓幻想。 更不是规则、不连贯,到死也无法看破的谎言。 “我们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吧。”在阴暗地下道地路上,我向她提议。 不出我所料,她轻易的接受这个提议。我个人认为,这与其说是绝望,不如说是非常简单且明快的决断。 “再见。”我说。 “谢谢。”她微笑。 我持枪瞄准她的头,扣下扳机—— 一枪。 烟。 火药甜美的香味。 然后,看着她慢慢地倒下,闭上眼睛,停止呼吸。 永远地……再见了。 空气啊,宇宙啊。 如果我要呼喊的话,试着喊我的名字。 试着回想织布上的图案——在曼陀罗(注1)一端的小污渍、游泳、舞蹈、到处爬行…… 就这样,我从这个梦里脱离出来。 因为知道用这双手开枪可以从梦里强制醒过来,所以我惯用这双手——不过前提是必须意识到那个世界只是一场梦。打算脱离的时候心情愉快,因为那一定是梦;而她,一定也知道这个方法吧!在被我射中之前的一瞬间,她一定是先行脱离了——虽然那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愿望…… 即使醒了,她还是在我心中残留了一段时间。那种残留不是指她的姿态声音或气味,而是她的存在;也正因为如此,那种存在感不能具体化为言语或信号。所以,接下来她的存在感像雾一样急速地散开消逝,可是,和留下姿态声音或气味那种可笑滑稽地印象相比,这是非常完美的消散。 心跳很快,我出汗了。 不久,另一个紧张地世界侵入了我的天地。我从以前就觉得,只有我自己的意识,才是自我的栖所。 在这个没有希望、愚蠢无聊的现实世界中,没有会冲着我的名字直接来袭的敌人;我也没有身为物理学家的恋人,连直接去爱人、或是亲手杀人之类的经验都没有过。 我是什么人?现在想起来,“回想”这种举动,本身就是被诅咒的证据。 我,是今天被派到这里的飞行员,工作是驾驶战斗机;所以,不能说我是直接被敌人袭击,或是直接杀人。 对,是间接地。 在人世间里,几乎所有的事物,都仅止于直接或间接之差。 呼吸稍微稳定之后,我掀开毛毯坐起身,脚踩到地板上。头仍然像泥泞一样沉,可是身体已经停止颤抖了。地板给人不舒服的冰凉感,我把脚塞进地上的靴子里——果然,我不相信半夜突然醒过来时,会有靴子整齐摆放在床角的奇迹。睁开眼睛,我不由得对自己老是身处同样的世界而感到不可思议,或许,我们被置入了一种“程式”,让我们能够在瞬间全盘接受这一成不变的世界。 说不定,当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体内已经被植入了魔法晶片。 我站了起来,毛玻璃得窗户映出朦胧的夜光,天好像快亮了。我睡的是坚固的双层床,上铺现在睡了一个男人。虽然我没看到他的脸,却可以听见他规律的鼻息。我没问他的名字,反正不用急着问,不久之后也会知道。这个男人的体型比我大,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一般来说,不认识的人就睡在你的正上方,你的心情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这是很特殊的情况,而无法容忍这种“特殊”的人也还蛮多的吧!很幸运的,我不是会那么在意这种事的人。我到哪儿都能睡,什么都能吃。我也只是有这么点的长处。 只是,像这样醒过来之后,我常常就无法再入眠了,这是我的缺点之一。 突然,我听见一种微弱而规律的声音,一开始以为是昆虫的振翅声,可是,这振翅声似乎持续太久了。 我站起来,披上毛衣、离开房间,接着走过像是被碳粉弄脏的围巾般幽暗的道路,然后打开通往中庭的门——虽然沉重却能顺利打开的门。 空气很冰冷,可是对我来说,对这个夜晚来说,却是恰到好处的温度。 声音听起来稍微清晰点了,似乎是马达的声音。我忘了看时钟就走出去,所以只好仰望天空判断时刻。我马上就找到了熟悉的星座,推算出现在的时间。这是我小时候学的方法,现在大概是凌晨四点左右吧! 我沿着水泥墙走,远处可以看到耀眼的光芒。那方向是停机棚。 我更靠近一点,发现停机棚的铁卷门只卷上了一半,后面是让卡车通行的地方吧!光芒就是从那里流泻出来的。 我弯下身体,钻进铁卷门走了进去。停机棚非常大,但是明亮处只有入口附近,大部份的空间都被怪物般的黑暗所支配。天花板就和夜空一样黑暗、一样的高,差别只在看不见星星。 看台上有聚光灯,我立即知道马达的声音是墙壁边的压缩 机发出来的。最明亮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身穿满是油渍的白色连身工作服,一手拿着棘轮扳手,还带着护目镜,大概是因为要焊接吧。他的面前是直列式八汽缸引擎,有滑车和起重机支撑着,浮在半空中。他是要把引擎放下还是抬起来呢?地板上虽然有平板推车,可是上头并没有引擎,而离此十公尺的深处里,那架距离最近的飞机,整流罩(注2)被拆下,露出后方装引擎的空间。圆圆的洞里,被拿掉引擎的框架反射着钝色的光芒。看来是这个机体的引擎被卸了下来。 我走近,男人总算是注意到我了。 “呀……早安啊。”他边拿开护目镜边微笑,外表看起来还很年轻。 “你在熬夜赶工吗?”我问。 “没看过你耶。” “我是昨天才被派到这里的。” “啊——那么,这就是要载你的家伙咯。” “我的?” 我再看一眼里面的机体。 男子把护目镜移到头上,打量着我,然后伸手到工作服的口袋里拿出香烟,用火柴点燃。 “这里不是禁烟吗?”我问。再说这里飘散着汽油的味道。 “你喜欢铝吗?”用力把烟喷出来后,他自顾自地说道:“那是非常有韧性的金属。尽管如此,还是会马上熔化喔。” “那是合金吧?” “就算变成合金,那别扭的个性还是转不过来。”他微笑,白净的门牙一览无遗。 “那……你刚刚在做什么呢?”我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想,如果这是我要开的飞机,那我应该有问这问题的权力吧。 “不要问会比较好喔。” “为什么?” “不知道自己极限的人,通常比较占便宜。” “就算比较占便宜,那又怎么样?”我笑着说。 “总之,这就是所谓的没有负担,不是吗?” “没有负担?就算少了点负担,可是这又不是马拉松比赛什么的,有差别吗?”我半开玩笑地说,语气间多少注入了一些熟络。 “你们是在互相残杀哪。”男子突出烟雾。 “不……这是工作啊。” “靠杀人吃饭?杀人是工作吗?” “嗯……”我看着附近地货柜箱,其实是想借此移开视线,“我可以坐这儿吗?” “啊,那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男子斜眼看我,然后点头。 “那是谁的管辖呢?” “想坐在那里的人的管辖。” “这里的老板是怎样的人?” “……快点回床上去再睡一下会比较好吧……这个,该怎么说呢……对了,这是我的建议。” “谢谢。不过我原本以为你在修理引擎……”我边坐下来边开口问道:“有什么不对吗?我觉得先问问看会比较好。” “这个嘛……” “希望你告诉我。” “你开过这种机型吗?” “如果没有装备武器也算的话,我开过几次。”我回答。 这架飞机的机种是散香编号b,最新型的编号d是即将登场的机种。在没有装备武器的情况下,我是有过飞行测试和侦察任务的飞行经验。关于那几次飞行,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不,我的意思是,虽然我清楚地记得飞机给我的感觉,可是却不记得任务内容。那确实是在之前的公司的事。 “它能装备多少的配备,你知道吗?” “百分之三十五左右吧。” “是百分之三十。” 这是武器或弹药对机体的重要百分比。 “好重哪。”我喃喃自语。 “真逊。这个引擎啊,根本无法再挤出更多的马力,只能在最重要的六千马力左右磨磨蹭蹭的。” “换气啊。” “但是吸气(注3)路径会改变。不过,如果知道这点就没问题了。” “这点程度的技巧我知道啊!窍门是切换一次截流阀(注4)。” “那是谁教你的?” 我没有回答。教我这点的人,是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决定只有在和那个人面对面时,才能说出他的名字。 “这谁都知道吧。”我小心斟酌着回答。 “是啊,活着的家伙每个都知道,不知道的家伙都没活下来。”他没有笑。 “那,你刚刚修理的是什么呢?”我回到原来的问题。 “因为要换气,所以我就让它真正地换一口气。”男子还是露齿微笑,“这里。”他指着活门(注5)的侧边,“在切换的瞬间,就在那短短一眨眼,让压力从这个洞孔里消散,吸进力只会慢一点。这是个简单的改良。总之,你刚刚所说的窍门啊,在我改良之后就不需要啦!” “你这不是画蛇添足吗?”我觉得有点不安。 “会吗?反正,要换气的时候绝对不要切换截流阀,要直接一口气推上去。” “然后呢?多少人试过?”我冷冷地问。 “这个嘛,因为以前没人让我这样做。所以你就相信吧。” “相信什么?” “自己的运气啊。” “我到目前为止从未这样做过,也没这必要。把它弄回原来的样子。” “办不到,因为已经开了一个洞了。” 我只能咋舌叹气,想一只坐在浮冰上的海狗,有一种随时会沉下去的讨厌预感。 这次的派遣,原本就不是分配到什么好地方,离人家所说的“赴死之地”相当接近。当然,我记得期望这次分配的人的脸,而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没有错。我想起知道这次派遣的朋友们来送行的时候每个人都没有说话,当时的沉默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一圈圈累积。 “相信我,机首上升的时候,油门就给它一口气踩下去。 “噢……”我含糊的回答。 会演变至此的战况应该不多吧。因此后来我下定决心,当情况真的变成他所说的那样时,一定要忘记他所有的忠告,因为忠告会比人还要早一刻死去。 不过,那时候的我其实是认为,与其相信自己的运气,还是多少相信这家伙的话看看吧。 ——————————————————————————————— 注解: 1、佛教极乐世界的图样。 2、飞机或汽、机车的引擎的外壳,用以调整风向,减低风阻的配件。 3、把气体吸进引擎汽缸的过程。 4、控制进气歧管进气量的圆形金属片,常用于汽油引擎的气化器里。 5、装在唧筒机器内外,通路孔口的活动盖,可调节气体或流体的出入。 整流罩 第一话整流罩 这几年来我坚定不移,当老鼠离开着火的摩天轮、一拐一拐地回家的时候,一定在盘算新的计划,设法夺取猫地性命。 j.d.沙林杰《九个故事――史密斯地青春时代》 1. 我站在草薙水素的白色办公桌前敬礼。虽然她的房间就位在二楼办公室面向飞机跑道的位置,可是因为现在百叶窗放下来,所以看不到外面。墙壁上表框的照片和书籍整齐的排成一列,装饰在墙上。八成是想证明什么辉煌的事迹吧,房里有很多显眼的银星和金箔的装饰品。这么看来,这个房间的主人一定热衷于以辉煌的过往来装饰自己,也可能对一些形式上的气派没有抵抗力;不过事实上,这种人应该根本无法胜任自己的工作吧,我这么想着——不对,或许这个必须夸耀辉煌过去的人,正在某个地方悄悄地警戒着。不过其它的事我可就猜不出来了,上边是我心不在焉时的想象,至于别的,因为闻到了香烟的味道,所以至少知道这个上司会吸烟。因为我不信任不吸烟的上司,所以这一点倒是个好兆头,我这么想着。这种程度的脑力激荡是每天都不可或缺的。 她站起来,给了我一张文件。 “函南优一,这是你的任命书。第一道指令会在早上送达,现在先待命。”聪明内敛的声音透出冷静的气息。像仙人掌那样的清心寡欲恬淡,反而很迷人。 “是,长官。” 我收回观察她的目光,大略看了一下文件,打印出来的惯例字句最底下,有一些刚刚才记录上去的数字。那是我的暗号,我马上把它默记下来。 “土岐野呢?”草薙边翻开放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边问。 “土岐野是谁?”我依旧站得直挺挺的,反问她。 草薙慢慢抬起头,一只手用更慢的速度把眼镜往上推。虽然她的表情没有改变,可是我知道,这一瞬间的沉默很明显地是她惊讶的证据,而且还是多少伴随着愤怒的惊讶。 “就是和你同寝室的土岐野。”草薙说。 “如果是他的话,还在床上睡觉。”我回答。 “他现在还在睡吗?” “因为我现在在这里,所以无法知道他目前的状态。至少,在我起床到离开房间的这段时间,他都在睡觉。” “你为何不叫醒他?” “因为对我来说,没有叫醒他的理由。” “为什么?”抬起下巴眯起眼睛的她,终于让人看见真正生气的表情。可是那个变化只是非常短暂的瞬间,她的表情原本就是像是在生气。 “容我重新说明一次。在我起床的时刻,没有叫醒他的理由,而刚刚说他还在睡只不过是我的臆测……现在有理由了,如果有需要,我去叫醒他。” 草薙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对面,恶狠狠地瞪着我。 “请给我指令。” “没有人跟你说你跟土岐野是一组的么?” “没有。而且,就算我听过,今天早上起床时,我也还不知道同寝室的人就叫土岐野,所以我想结果还是一样的。总之,他没有自我介绍——” “知道了,知道了。”草薙打断我的话。她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看看时钟,“你十分钟后再回来这里一次。ok,完毕。你可以出去了。” “那我先告退了。”我敬完礼,离开她的房间。 我草草确认一下时间,心想着该回自己的房间吗?宿舍大楼就在旁边。或者是到一楼的接待室抽烟呢?我边想边走下楼梯。 后面传来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草薙水素冲下楼梯。我在楼梯拐角处让出一条路给她,草薙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这样经过我身边,然后推开大厅的玻璃门走了出去。她挺直脊梁的姿态,就像是圆规在走路一样。 进入接待室后,我点燃了香烟。因为从大大的窗户外可以看见中庭,所以我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着眺望草薙往宿舍走去的身影。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着短裙。那似乎是个熟悉的景象,为何我会这么认为呢? 接待室里,有好几组泛黄的塑胶长椅并排着,更里面的窗户边有一个男子摊开了报纸。他的发色是不同寻常的白色,戴着小小镜片的眼镜,往我这边瞄了一眼后视线又回到报纸上,然后一只手绕到脑后摸着乱蓬蓬的头发,皱起眉头。他好像要开口说话,所以我想姑且等一下;可是最终他还是一经沉默,连头都没抬。我走到烟灰缸那边,做了个弹烟灰的动作。火才刚点着,其实还没有弹烟灰的必要,我只是想靠近他而已。 “我是昨天被分派到这里的函南。”我说。先打个招呼也没有损失吧,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每当我一这么想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也活得很久了。 “你好。”男子抬起头,“草薙小姐好像在生气呢。” “啊……这……”我看向窗外,可是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因为玻璃反射着光芒,所以此刻我看不到宿舍内部,“我想是因为土岐野先生还没起床的缘故。” “是吗?”男子一脸不以为然,“什么啊,是那种小事啊。” “虽然我被派来这里,可是那个……没有人跟我说明过呢。” “说明什么?”他边问边盯着摊开在桌上的报纸。 “比如说这儿有些什么样的人啦,有什么样的任务啦,像这些,各式各样的事……” “你想知道吗?” “你,是飞行员吗?”我问他。其实从他的穿着来看,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所以我觉得自己是小小地开了个玩笑。 “我是汤田川。”他抬起头说,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就像照相机的闪光灯亮起的一瞬间,“来到这里有三年了。你……嗳,叫什么啊?” “函南。” “函南啊。”汤田川点头,一只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啊——原来是你啊。我有听说你的传闻哦” “……这里有几个飞行员?”我不想搭理他的话题,径自提出别的问题。 “最近这阵子,平时有四人。” “有把我算进去吗?” “嗯。” “最近?” “对,最近。” “只有四人?” “对,只有。”汤田川一只手拿着点燃的香烟,嘴里细细地吹出烟雾,“不过。加上美丽的草薙小姐的话,会开飞机的有五个人。” “可是,这里是个非常大的基地耶。” 我再次看向窗外,可是从接待室望出去,是看不见位在相反方向的跑道的。眼前的是宿舍的二楼建筑,左手边是停机棚和工厂的一部分,右手边是基地大门和仓库。铁栅栏的对面是中间夹着道路的平坦草原,再过去是河川堤防上架设铁轨的铁桥,更远的地方是黑色的森林。这一切都在窗外静止,一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今天好像没有风,下午或许会下雨吧。 汤田川叼着香烟,又一言不发地开始看报纸。必要的交换情报时间已经结束了——他的意思应该是这样吧。 没办法,我只好走到窗户附近,眺望窗外的景色。不久,草薙从宿舍里出来了,依然用挺起胸膛的端正姿势直接走回中庭。我看看时钟,离她进去还不到五分钟呢。手上的香烟变短了,我把它捻熄在烟灰缸里,虽然还想再抽一根,可是突然省悟到这是因为自己紧张的关系,于是我开始缓慢地进行深呼吸——只吸进空气而不包括尼古丁。我已经决定要克制烟瘾。 土岐野这时出现在中庭里,往这边走过来。他起床之后只来得及换过衣服吧,连衬衫的纽扣也没扣。心里估算着他进来办公大楼的时间,我走进大厅。 “早安。”我对土岐野打招呼。 “早安。”他好像很痛苦地皱着眉头回应我。 “是被草薙小姐叫起来的吧?” “哈——”土岐野边打哈欠边点头,“是她啊,我没空认识其他人。那……你是谁啊?” “跟你同寝室的函南。” “啊……”土岐野稍微撑开眼皮,打量我全身,“那么,给你用下面的床吧。” “我已经用了。”我回答。 “这样啊……那真是抱歉。” 昨晚土岐野应该有看到我才对。他是在深夜时分回来的,当时在一阵摩托车的引擎声后,接着响起走近的脚步声,我想应该和同寝室的同僚打声招呼,所以还特地从床上爬起来。可是他看起来很疲惫,对我的话沉默以对,只是点个头,然后就这样脱了衣服,马上爬上床睡觉了。我那时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不过现在想想,他有可能只是喝醉了,总之,他好像不记得昨晚的事。完全看不出昨晚他喝得那么烂醉。 “你好像很不舒服?”我问。 “恩,是不太舒服。”他回答。不过他也只是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轻轻的摇头,“走吧。” 他迈开步伐,我也跟上前去,在上楼梯的途中,土岐野只回头看过我一次。 “我叫土岐野,请多指教。” 他在楼梯转角向我伸出一双手,那是比我还要大很多的手。 2 散香编号b的飞行员座舱并不宽,对小个子的我来说刚刚好。和初期的a型号比起来,在外形上,b的引擎盖稍为低了一点,座舱罩后方胀胀鼓起,因此前后视野都大幅改善,是绝佳的设计,其它的,还有原本在编号a左右翼的两挺机关枪被移到机体下部。虽然听说这是为了削薄机翼的不得已之举,但却因此使得惯性力矩意外地被改善。散香机原本就因为良好的旋转运动性能而被叫作“风车”,如今更加提升这项优势,因此大受飞行员的喜爱。 一般来说,不开飞机的人比较重视飞机的装备,而会开飞机的人,第一个所考量的倾向于操作杆的轻巧度。前者是认真地在担心因飞行员的疏失而导致飞机坠洛的情况,相反的,后者总是在害怕应飞机的性能不佳而让飞行员送死。这之间的差距从飞机的第一次起飞到空中时就开始分歧延展,彼此间的鸿沟从未缩小过。 我一直维持飞在土岐野后方偏上的位置。因为眼前的云层,我完全看不见地面上的东西。下面纯白,上面湛蓝。而正上方是太阳。 从背后传来的引擎震动也让人心情舒畅。这是我非常喜欢的频率,就像在按摩一样。今天早上从维修员笹仓那边听来的换气法,我至今还没试过。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十二分。 飞行的时候,我总是一边听着音乐。我其实很想提高音量盖过不想听到的声音,可是工作时是不能这么做的。除了听不见无线电的声音会让我困扰。其他声音本身是一种很重要的情报,不可以听漏——引擎和机体以及骨架所发出的异常声音、方向盘连结声、螺旋桨撕裂空气的声音,还有仪表板发出的信号声。因此,在飞行时只能播放平静的音乐。平静的旋律就像一条警戒线,只要注意大于这旋律的声音就好了。 认真说起来。我比较喜欢喧闹的音乐,可是却没有机会在飞机上听。有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去执行侦查飞行之类的任务,我在结束任务的归途上,会想着也许某天可以痛快地听摇滚乐。为此我早塞了一片这类的cd在飞行旅行包里面,但直至目前都还没有机会。假如有一天,任务的情势绝望、无可挽回,那么我就要播放这片cd来听。如果能在cd还没有放完之前就死去,那该有多好!我是这么想的。 飞机下方的云像泡泡一样圆圆的,而上面的云却是灰色且平坦的。我们像是要脱离这两个云层的夹缝似的,笔直地飞去。 离开陆地之后,我只从耳机里面听过一次土岐野的声音,那正好是收完起落架、朝着云缓慢上升的途中。 “莫非……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碰这个吧?”他突然这么问。 “你说的这个……是指任务?还是机体?” “机体。” “如果是编号b的话,不是第一次。”我回答。 “那么,你知道换气的方法吧?”土岐野问。 “不要用无线电聊天比较好喔。” “ok。” 在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交谈了。 我们按照任务,朝西南方向飞行。因为地上的气温将近30度,所以我想要尽快飞上天空,再说这也是睽违了一周的飞行。 空中的太阳一样的耀眼,可是不知为何,自己映照在聚碳酸酯仪表板上的,那稍微安心的脸,不时提醒我不认识自己的事实。 不知不觉间,四周空气温度已经降了下来,膝盖附近也感觉到异常寒冷,不过身体的状况倒非常良好。 我第一次驾驶这种机体是在两个月前。而我随即知道,在目前我所驾驶过的散香编号b之中,这架飞机是极其上等的。之前的驾驶员应该是个爱干净的家伙吧,机舱就像在博物馆内展示的飞机一样,非常整齐干净,也就是那些什么贴过照片贴纸的痕迹,名字的刻痕,好像在计算什么的记号,模仿诗作的乱七八糟字句,在这架飞机里一样也没有。或许是那个叫作笹仓的修理员打扫整理的吧——不对,不可能。所谓的维修员这种人,是不会伸手触碰飞行员座舱的。就像人类的胃袋一样,对他们来说,这里是他们无法消化的领域。 这么说来,我倏地想起,坐上飞机时这里完全没有人类的味道,也没有人工香料的味道。对讨厌这两者的我来说,这实在是比较良好的情况,光是这一点就让我喜欢上这架飞机了,以前只要一搭上有人坐过的飞机,光是那个味道就会让我头痛。人的车子、人的衣服、人的房间、人的床,比起这些,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人的飞机。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驾驶飞机无法在中途换手,或者到外面去透气。 土岐野的飞机轻轻地振动了两下机翼。 应该是打算下降吧。已经飞了这么远了吗?我看看手表。 我冲进云里沉进云海中,关上小节流阀,与土岐野稍微来开一点距离。机体微微振动,令人有一种轻飘飘的浮游感。我非常喜欢下降时那种无法言喻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常舒畅的感觉,就好像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万物离我而去一样。想要持续降落,直朝着地球的中心坠落……我总是联想到这种事。每个同伴都喜欢加速上升时背后急遽产生的加速度,虽然他们常这么说,可是我并不以为然。坠落的片刻才会有从某个东西里解放开来的感觉。而那一定是因为,活着,就是所谓的不自由吧?对生物来说,没有比活着还大的束缚了。 “或许,你是在期待死亡吧?” 说这句话的人,是谁呢? 对了……是天野,哪个吵死人的白痴男。他是何时坠落的呢……没错,是在两年前的夏天。他下坠的时候,用无线电对每个人这么说: “帮我跟餐厅的欧巴桑说,天野那家伙逃跑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我笑了出来。他不是那种会讲高格调玩笑话的男人,可是这句话却是能够让人深思的最上等题材。 脱离云海后,可以略微看见黑色的森林。天野,他一定也看过这样的黑色森林,我这么认为。在这样的景色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譬如明明地球逐渐靠近,可是可以安身的地穴却没有开启之类的…… 因为云层消失,我马上就找到了土歧野的机体。他在我上面,离得相当远。还在震动机翼,好像是注意到我了。我又笑出声来——意外的,他是个乐于照顾新人的人呢。真是多余的开心啊,我想。 在森林上方飞了好一段时间,接着眼前出现了宽大的河川。我们在这里降低高度,沿着河川的上游的方向改变航线。两侧是平坦的草原,远方是农地与草地,还有孤零零的白色住家。可是因为小雨的关系,所以视野模糊不清,无法看得更远。 再往前就会有个水库,到时应该会出现湖泊,那附近有我们要侦查的对象。从基地起飞到现在,大约飞了一个小时。 我将八成神经都紧绷注意着上空。看守下方是土歧野的任务。 座舱罩湿了。往旁边看,主翼尖端形成的白色水蒸气带正往后方流去。 我再次降下高度。是因为下过大雨的关系吗?河川的水量好像增加了,黄褐色的河水直扑而来。我降到只比两岸的堤防稍微高一点的高度——如果这里有桥,我正身处在一个危险的高度。我没有关闭节流阀。不压住机身的话,会因为对地效果而让机体上浮。我注意到打在座舱罩上的水滴好像增加了,吞了一口口水,那声音突然变大。 右前方是土歧野的飞机。阴影让我看不见坐在飞行员座舱里的他。 山逐渐逼近,河川逐渐变窄。 引擎的声音稳定且轻巧,这是有高明的维修员保养的证据。要说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没有比优秀的维修员更重要的了,即使得拿他们来当恋人也不会有损失的。 我和土歧野的振翅声同调,那是一种平滑的声音,就像触感良好的毛毯那样让人心情愉快。 我回头看了看好几次后方上空,很幸运的,天空并不刺眼。周围的土地逐渐高耸,黑色的森林似乎在成长、隆起,有种好像回到太古历史的错觉。这附近已经没有住家和道路了。 河川平缓地在右手边蜿蜒。 土歧野倾斜主翼,我也降下右翼,这时感觉自己像在滑雪撬。当然,实际上我并没有滑过雪,虽然曾在雪地上飞过,可是却毫无用这双手触碰雪的经验。要是坠落时能够坠到雪上就好了——同伴们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为什么呢?不了解雪的我不知道理由。 下降的主翼的尖端是黄浊的水面。沙洲的沙子都比它白多了。 一如预定,前方出现了水库。 我原本以为水库会是白的,可是却比想象中黑得多,而且还有数条直直的漆黑条纹,让我稍感惊讶。我稍微把节流阀往上推,瞬间又把操纵杆微微向左推,让机翼恢复水平。 我等待土岐野开始上升。 他仍保持水平飞行,而且,速度没有增快。 距离障碍物还有三百公尺左右。 差不多要拉抬机身了吧?可是土歧野没有动作。 水库就近在眼前了。我确认左右的地形,要向左右转弯的话,幅度太狭窄了。 还在直直前进。 难道说他还没睡醒吗?有一瞬间我这么想。因为今天早上,土歧野好像宿醉的样子…… 不行,已经到极限了。 我拉起操纵杆的时候,土歧野微微地降下右翼,加速引擎的运转。机体因为反作用力而倾斜。 我将节流阀一口气推上去。 土歧野也拉高机首,维持微微倾向右边的方向、是在计算反作用力矩的力道吧?他打算斜斜地上升。 当然,我想起了换气的事。 我抓着节流阀的右手原本正轻轻使力,可是我相信那件事所以手离开了那里。 相信什么呢?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想着这个问题。 引擎推着机身在数秒内扶摇直上,途中换过一次气。确实,以人类的操作来说,是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爬升这么高的。太棒了,我想。引擎像是发狂似的轰隆作响。 机体震动,从机首那边流出白色的水蒸气带。 感觉到背后的加速度,我看着眼前阴郁的天空,觉得连在这种时候也没有丝毫盼望的自己很不可思议。 飞机以极为倾斜的角度攀上眼前以混凝土块建成的水库。 机速虽然逐渐下降,好歹飞机还是在持续上升。这机身确实很重。如果引擎再够力一点的话,这种让人心情烦躁的时间就会减少吧。 越过水库,我就这样保持继续上升的状态。当然,已经把角度修改得更加和缓。 振动机体,看着湖面。 远方的水面是绿色的,那片绿好像是延伸到非常深处的样子。 右手边是道路,在那对面还有铁路。 更里面是工厂,我边眺望着那里边攀升。 在机速降得太低之前,我果断地切换辅助翼(注6)进入水库背面,以划半圆的方式重新回复水平飞行。 深呼吸。 土歧野的机身在比我高一点的地方,还在我的背后飞行。 再一次俯视目标。 没发现任何移动的东西。没有人影,也没有汽车。 目前下方还没有攻击扑过来,有的话那真是很讨厌的事。 没有攻击,就证明目标物里什么也没有。 我们也是为了确认这点而来的。 虽然一直心存怀疑,然而在这次的侦查任务中什么事也没有,应该可以松一口气;可是我注意到,不知为何,自己竟然对此感到遗憾。体内好战的因子,似乎就存在于握着操纵杆的右手附近。你明明就很想要开枪!右手痛骂我。我脱掉手套,想看看那个好战分子的模样。 我一遍大幅度地转弯,一边回到工厂那边。土歧野现在正进行着普通飞行。这个机体待在敌机后方十秒以上就会有危险,燃料会跟不上速度。比被人类还要虚弱的机械搭载,对被载人而言,也可以说是一件可喜的事,至少我这么认为。 我极尽所能观察,工厂看不出来有在运作的样子。我只听说那是处理矿物的设施,虽然看见长长的运输带,可是无法确认是否在动。 “要回去了吗?”无线电那边传来土歧野询问的声音。 “ok。”我回答。 看了一眼飞在旁边的土歧野的飞行员座舱,我回头看后方的上空。 瞬间,我发现了浮在灰色云朵之中的三个黑点。 3 距离相当近。对方的机速相当快。最初的一击只来得及闪避。 因为土歧野的机身往右转,所以我往左俯冲逃跑。节流阀全开,边像是要舔尝湖面般低空飞行,边找寻附近可以躲避的地方。如果轻率地上升而失去机速的话,那就完蛋了。 我回头看了后方好几次。敌机是什么机种呢? 还是没有射击,可能打算从上方压制吧。 雨势稍微变强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幸运的。虽然机体因为引擎振动而微微摇摆,可是目前还没有异状。我按照顺序检查油压和燃料的仪表板,准备抛弃油槽。 再往后方看一次。敌人看起来还是有点远。 慢慢地深呼吸。 关掉音乐。 “好了,来吧。”我喃喃自语。 放松肩膀的力量,稍微抬起腰杆。 在座位上重新坐正。 慢慢地移动膝盖。 就连这段时间,我还是在环视周围。 我的前方有鱼跳出水面——不,不对,是敌方用机关枪射过来了,声音比影像迟了一瞬才被听到。果然是从上面过来。 我抛弃油槽,配合这个动作的反作用力,拉起了操纵杆。 机身一边旋转一边上升。我没有切换方向舵(注7),将机体交给离心力做出旋转飞行,这么一来,就没有死角,也可以确认敌方的位置。 虽然很遗憾,可是敌机的确有两架。一架敌机往我这里射击,另一架则采取突击。 我把机首朝 向刚刚过来的敌人的方向,缩小瞄准范围,可是瞬间,敌机已经不在射程范围内了。 我和一架敌机擦身而过后,紧接着另一架过来。敌方默契似乎相当不错的样子。 结果没有遭受到来自后方的攻击。我保持水平状态,开始盘旋下降。 一架敌机往下冲过头,正打算旋转——像这种瞬间的失误是会要人命的。另一架敌机迅速上升,正要调整第二波攻势。这个驾驶员技巧不错。两架机体都确定是双引擎的彩虹型。在低空方面,机速是对方占上风,散香赢过对方的则是转弯的性能;机速和转弯性能就像是香蕉皮和香蕉肉的表里关系,也就是说,就算香蕉皮被剥掉,只要果肉还在就够了。 好,来了—— 还有一架敌机在下方,磨磨蹭蹭。如果刚刚就识时务地逃跑,他就捡回一条命了。 向左回转。 从旁呼啸而过的风声听起来像旷世笛音。真是美丽的音色啊! 敌方射击! 切换节流阀,果断地拉起升降舵,我咬牙忍耐加速的压迫感,从一数到三,之后引擎上冲。机体在保持朝上的状态下一度失去了速度,就像要倒车那样翻转过来。能作出这种招式的人不多,能够承受这种招式的机体也很少。 我好战的右手,解除机关枪的锁。 “可以射击吗?”我问。 踏出右脚,切换方向舵,机体一边斜斜地滑动一边下坠。和计算中的一样,从上面攻来的敌人根我擦身而过。敌人降下襟翼(注8)。虽然你打算踩刹车,可是速度还是太快了喔!我用心电感应传达这样的建议。往反方向的左边看,我确认下方有一架敌机后,瞬间屏住呼吸。 “可以射击了。”我说。 右手按下射击钮。 开左辅助翼、降下襟翼、拉起升降舵。 往左脱离。 我在这段空隙里急速上升,抢得高度。 应该有击中,可是对方还在飞,好像没受到伤害的样子。他只要稍微胆怯,那我就站了上风。不过很快地,我就看不见那边了。 动作慢吞吞的另一架敌机边转弯边上升,或许是在害怕吧——只是或许。 我飞得更高。 要逃到云里吗?不,这样有点困难,会连云的边都摸不到吧,而且我也没有必要这么保守。于是我决定,要采用假装逃进云里的声东击西之策。 确认仪表板,引擎的状态良好。 我回头,确认慢吞吞的跟在我后头的敌机,我特地压抑振幅,让他跟上。但这是还是看不见另一架敌机,问题就在这里,他没有爬升,或许是因为受到了什么伤害。 四秒后,对方射击。 一、二、三—— 我将机身往右转,同时切换整个方向舵。 sanproll(注9)! 我瞬间来到对手眼前,右手急速地击发子弹,左手在抓住节流阀减速,两脚翻转方向舵,用力矩甩开对方后,机身呈现失速状态。 终于,另一架敌机过来了。 对!就是这样,你不过来的话,可就没法演出高潮戏码了。 我将机身往右反转,把机首朝向下方回头一看——那架慢吞吞的敌机跑到那去了? 我边回旋边降落,并趁着这段时间眺望四方。虽然现下可以看得很远,但却没有看见土歧野的踪影。我掌握了水库到这里的范围,并在下方发现一架敌机。但,他在干什么啊? 我的机体嘎吱作响,一瞬间越过了一阵黑雾。 那是谁的烟?我确定那绝不是我的。 我降下左翼,用正常的方式转弯。这下子总算是能够呼吸了。我确认了有两架敌机,但,黑烟是哪一架机体冒出的呢? 推进加速后,我拉起升降舵。 “接下来……” 我大口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向左反转;飞到上升中的敌人正前方后马上向右反转。 对方也不甘示弱地射击,下降并旋转,放满襟翼,轻轻地翻个筋斗。 但对手的动作显然不够精彩,一定是战斗一开始,被我击中机身某处受损了吧。 胜负已分,对方的机腹下方冒起了一团火焰。我右转脱离,确认着火的敌人,另一方面则找寻另一架动作迟缓的敌机。 为了慎重起见,我往上看,接着是背后,然后往下面找,最后终于发现那动作迟缓的敌机正拖着黑烟,几乎是贴着湖面飞行。这架飞机似乎也被方才的射击击中——原来,双方人马在最初那一刻胜负已判。我再大略环视一次周围,没有其他机影了。 我拉起升降舵,就这样急速下降。下降的途中看见了着火的敌机往湖面坠落,飞行员似乎没有逃出来。 脑海里虽然浮现了“真可悲”这样的字句,但我实际上大概不是这么认为。那就像是写在蛋糕上的巧克力文字一样,是完全不会令人在意的句子。 有载人也好,没载人也好,坠落的是飞机,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飞机的内脏。 我从后方接近持续吐着黑烟的机体,机速下降,眼前是很合适的练机关枪用的靶子,我马上就追上了。 当我右手正打算按下射击钮的时候,对方突地降下右翼接触湖面。浪花飞溅,机体像回力镖那样回转。 我在附近绕圈,确认敌机。最后,对方的机首沉入水面然后停了下来。我揣测着敌人要在湖里浸到什么时候,驾驶舱里似乎没有动静,座舱罩有一半已经浸在水里。或许,他是在等我消失吧。 我离开现场向水库的方向前进,拉抬机首缓缓的拉升高度。 “我是谁呢?我不知道。”我自然自语——或者大概是我的右手在说话吧。 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流下来,我取下护目镜,用左手揉了下眼睛。 我先检查燃料,油压和油温,然后轻轻振动各个舵确认机体是否损坏,结果没有异常。在后方轰轰作响的引擎也没事,依然状况良好。我想必须这么和那个维修员说,换气的改进真是完美级了。能够驾驶这么棒的机体真是让人高兴,一切让人心情愉悦。 飞跃侦查点的工厂上方,我从水库的下流区离去。途中没有看到土岐野的飞机,也没看到敌机。因为雨的关系,能见度非常差。 一开始在这里的急速上升,或许是土岐野要实验我吧!还是他为了确认换气系统的特性呢?原本这项系统的改造要施加在土岐野机上的吧。 不论是哪一点,能够在那时候先知道换气的时间点真是太好了,因为敌人随即就出现了。能够不考虑节流阀而行动实在很重要,机体像是轻了十公斤。 现在只剩下返航。前方应该不会再有敌人来了。 我飞到云层上。 “喂,没事吧?”从无线电上传来土岐野的声音。 “还活着呢。”我回答。 “你在哪儿?” “脱离目标,正往南方前进,不久就要接近第二确认地点了。” “了解。我在上面等你。” 土岐野好像没事的样子。他似乎先抵达地点了。 我在云层上笔直的面向南方飞了一阵子。没几分钟发现了土岐野的机体。 “挨枪了吗?”土岐野问。 “不,完全没有。”我回答。 “干掉几架?” “两架。” 虽然土岐野没有提到自己的状况,可是他那边的战况一定也很激烈吧,因为挑战他的应该是三架敌机里最高明的飞行员。 我喜欢讲话不拖泥带水的家伙。或许他是个不错的人,我对自己的同僚下了评价。 燃料还残 留百分之三十,降落在基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四十四分。 4 草薙没特别的说些什么。她那清澈的表情,感觉就像将信件投进信箱的邮差,无论任务执行得好不好,都只是日常生活的琐事。一定是这样吧!因为跟以前待的地方比起来,这边才是前线啊。这样的反映比起那种长官微笑后敲人肩膀的恶心夸奖方式,好得太多了。 我和土岐野两人并肩坐在草薙的办公桌前,简单地报告状况。 “呃……上面打算炸掉那个水库吗?”土岐野问。 像这样的问题本来是被禁止的。 “不。”草薙摇头。当然,除此之外也没透露其他情报。她到最后都没点名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新的飞机开起来如何,有什么希望等等的这类该有的社交辞令,她完全没说。尽管有些失望,可是仔细想想,这种相处方式也让我很高兴。总觉得,太过在意反而不好吧。 淋过浴,我下楼一走进餐厅就看到土岐野在喝啤酒。他还没更衣。刚刚我听见了引擎的声音,所以知道有人驾着飞机起飞。因为听说过飞行员有四人,所以应该是我们之外的两人去飞吧。太阳下山了,晚上的工作虽然让人心情沉重,可是因为酬劳会比较高,遭遇敌人的几率比较低,所以认为赚到的家伙也不少。 我不是很会喝酒的人,硬要辩解的话,或许可以说是对酒精没有免疫力。然而,在刚分发的新基地里,第一天的工作就击坠三架敌机,而且有两架是自己解决的,再加上同僚已经在那边喝着酒等你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不喝一杯,要是被人讲说像是被绑在北极探险队的雪橇上的行李那样让人心情沉重,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当然,我不讨厌酒精的味道,也很喜欢醉醺醺的感觉,再说,遗忘对我来说是必须的。用酒精酿造一段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间,这种行为的确有其合理的意义。这段记忆就像热带鱼水族箱里的泡沫,咕嘟咕嘟地,只是上升,然后消失。我认为这种高明的手法是为了舒服地活下去,因为活着本身很明显不是多让人心情舒畅的事,而且不论是多么像样的泡沫,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喝酒的人毫无例外地都知道这种事。 我从冰箱拿出啤酒,双手拿着玻璃杯,靠近土岐野坐着的餐桌。 “我靠近你喝酒不介意吧?”我规规矩矩的问。 “已经够靠近了。”土岐野撇了撇嘴。 “有在射程内吗?” “你对冰箱里的东西有抵抗力吗?”他答非所问。桌子上有三个空啤酒瓶,可是,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酒醉的迹象。 我把啤酒注入玻璃瓶内,然后一口气喝掉一半。 “噢……真的好冰。”我也在他的玻璃杯里倒了酒。 “对了,因为你这个可靠的伙伴我省了不少力气,所以,谢了。”土岐野平静的说:“你是怎么击落两架飞机的?换成是我,老早不管他们溜了。” “这是奉承话吗?” “喂……”他眯起一只眼睛。 “你那边不是也结束的很快吗?” “侥幸啦,因为对手是个门外汉。” “这是谦虚吗?” “嗯……”土岐野点头,“谦虚嘛?很久没听过的词藻了。” “我的情况也是,两架都是新手。”我喝下啤酒,叹了一口气,“如果遇上的是专业的驾驶员,现在我应该是在游泳吧。” “你会游泳吗?” “不会,我没游过泳。”我笑道:“我讨厌水,也不喜欢结冰的东西。” “连冰箱也讨厌吗?” “嗯……”我回头看冰箱,“这个嘛?还可以啦。” “雪白,又有吸引人的魅力。” “要我再去拿一些啤酒吗?” “要要要,我最喜欢发酵过的液体了。”土岐野说完又要倒啤酒,可是酒瓶已经空了。“去!”他一咂舌,站起身来往冰箱走去。他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你之前待在哪儿?”土岐野边开冰箱边看着我。 “这个嘛……”我微笑,“在母亲的肚子里吧。” 土岐野的嘴巴扯起的弧度越来越大,还抬头看了下天花板。能够让他发笑真是倍感光荣,我想。不过因为我是新进来的,所以对方会有这样的反映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个,是今天晚上最后一瓶。”他拿着啤酒瓶回来。 “我喝够了。” “你在客气吗?” “客气?好怀念的词噢。” 土岐野的头发比我还长,体型也比我大。他的手也不小,而且瘦骨嶙峋,我总觉得就像是骸骨一样。 “射击的瞬间,心情会很畅快吧?”喝了一口酒后,土岐野开口问我。 “为什么?” “你不觉得,自己射出去的子弹,好像被对方吸进去那样吗?” “不觉得。”我回答,抬头看着天花板,“发射子弹的时候,我不看对手的。” “你不看。”土岐野皱起眉头。 “因为那是浪费时间的行为。”我喝光玻璃杯里剩下的啤酒。 “你会祈祷吗?” “不会……我会找下一个敌人。有时间看弹道,还不如看后方会比较好。这是我的领悟。” “嗯……是这样啊……”他点头,“这样好啊,的确是这样,下次开始我会效仿的。可是,我在学校学的不是这样哦。学校都教你要盯着敌人看,对吧?要用些许的念力来分出胜负。手册上没写吗?” 像这样的精神理论应该不会写在上面吧。 “没有命中也没关系。”我叹气,“只要对方不射击,就不用在意。” “别说让人不懂的话。” “这样啊……” 长期做这种工作,身体自然记得了几件事,但可以用言语来表达的很少。其中一件,就是在射击时眼睛要看下一个目标。这点要诉诸言语其实很简单,也就是说,把时间用在看着已经射中的对手,是非常浪费时间又无益的行为,在这段时间里存在的只有危险。自从我警觉到这点后,任务就变得很轻松,在空中交战时不再惊慌。只要动作不停下来,一切就会便得非常顺畅流利。这样一来不但不容易疲劳,连紧张感都减轻了不少。虽然我创造出了这样的绝招,可是一般人大多不会接受。 “今天晚上有没有打算出去?”土岐野突然转变话题。明明没有其他人,可是他却凑近我的脸压低声音。 “去哪儿?”我问。当然我大概猜得出来。 “我带你去一次看看……”他话到这里打住了。 “什么?” “总之,这是我的任务。” “你昨天也是在那边吗?”我问。 “不……”土岐野只轻轻地摇了一下头,但是眼睛却盯了我良久。 5 外出许可证很顺利的就核准了。我坐在土岐野的大型摩托车后面,奔驰在从基地通往街道的笔直马路上。虽然穿着飞行套头衫,可是身体还是被空气冷却,感到十足的寒意。不过,身体变冷时可以品尝接近死亡的恍惚,这种感觉我倒不讨厌。 途中经过爬上堤防的铁桥,那附近的河川几乎都没有水,只有高高的杂草形成繁茂的草原广布在桥下,风一吹就像波浪一般的晃动,看起来就像真的水面。 我戴着护目镜和皮帽。紧扣着下巴的皮带可能会留下痕迹,我对这一点一直很在意。天空是深蓝色的,月亮则是橘色,摇摇晃晃的飘浮在右手边。我被一股冲动驱使,几乎想转往月亮的方向那边然后击落它。现在不论是搭乘什么样的交通工具,我都会不自觉的想要确认后方。我必须不断告诉自己现在 没有回头看的必要。 土岐野的摩托车引擎是直列式双气缸。我从来没有骑乘过那么大的两轮交通工具,如果这辆车向旁边倒的话,凭我的腕力一定抬不起来吧。凸轮(注10)发出的音调是让人心情愉悦的高频率声响,十分有魅力,那种似乎还游刃有余的平滑旋转,让摩托车内不时发出的轻轻撒娇的排气声,显得十分可爱。 摩托车骑进有得来速服务的餐厅停车场里,餐厅里悬着刺眼的黄色霓虹灯。附近有几户平房样式的住家,土岐野的摩托一安静下来,虫鸣便悄悄的传进耳里。店门口附近唧唧叫的捕蚊灯闪着光芒,偶尔会有“吧唧,吧唧”的虫子击坠声。大到无法进入停车场的拖板车停在道路对面,像现在这么靠近它,就让人产生一股像是会被人从天空阻击的恐惧。 “这里是?”我摘下护目镜。 “这儿的肉馅派很好吃哦。”土岐野说:“你肚子不饿吗?” 一个浑身肮脏的老人坐在比板油路高了一阶的砖造花坛上。他握着一个装在纸袋里的瓶子,盯着这边看。 我们推开玻璃门进入店内,里面充满了烟味,还有慢板的音乐,两者的混合比率应该是四比六吧,令人感觉简笼罩着一点压力。土岐野对那位站在柜台的老人小声的说了些什么,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带头往店里右边走进去,一直到转角的餐桌。越过玻璃窗可以看见被霓虹灯映成黄色的花坛,和与其形成对比的漆黑的停车场。道路旁的大型拖板车现在只剩下轮廓。 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女子出现了,她原本在哪儿呢?女子现在站在餐桌旁边,卷起笔记本的纸张准备用铅笔写字。虽不说话但看得出是要来服务点餐,是很明确的动作。 “我要啤酒,给他一份肉馅派。”土岐野点餐。 “还有咖啡。”我边点起烟边说。 她默默的记下。但是写完后,她还是看着我们,睁大双眼。 “就这样。”土岐野说。 等服务生走掉后,我小声的问:“这里就是你应该带我来的店?” “这里是第一确认地点。”土岐野用鼻子呼气,接着回头向后方环视了店内一圈后又面向我,“事情总有个先后顺序。有看到在外面喝东西的老爷爷吧?” “嗯,那个喝酒的老人啊!为什么他不进来呢?” “他喝的那个东西,是水。”土岐野也拿出香烟,“对他来说,水和酒已经是一样的东西了。他一直在那边等待某个东西通过马路。” “等什么通过呢?” “这个嘛……”吐出烟雾后,土岐野把火柴扔进烟灰缸,“或许是在等神吧。” “真是幸福的人生。”我微笑。 “至少,比我们幸福。”土岐野说。 在任何街道上,都有在等待某个东西的老人。孩子不会等待任何事物,这是个什么原因呢?我,是在等待什么吧?不,我其实没有在等待什么,也就是说我还是个孩子。对……就是这样,是个孩子。一定,一直,都是保持这个样子吧——我心里义无反顾的下了这样的赌注。 饮料和肉馅派送来了。大得过头的白色塑料盘子里盛放的肉馅派,可怕到好像从昨晚就被装在那里。虽然咖啡的知性和热气有点不足,可是苦味倒是很充分。认真说起来,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远望并排在柜台里的瓶子,这才发现在那附近的镜子里映照着我所认识的脸。我在这条街道上应该没有认识的人才对,因此我有点惊讶。 进入店里的是维修员笹仓。他立起灰色罩衫的衣领,头上的无边便帽压得很低,颈子像恐龙那样向前探,并往这里走过来。 “呦……”笹仓把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一笑,表情看起来很僵硬——也可以想成他是在眨眼睛,甚或是颜面神经麻痹了吧。不过,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引擎状况很棒喔!真是高超的技术。”我对他说:“我当时真想向你道谢,可是你不在。” “我那时在睡觉。”笹仓回答:“没有了油槽,还有整流罩……可是……” 最后他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不是因为音乐太吵,而是他说话声太小了。 “安静的猫。”土岐野问道:“你,要坐这儿吗?” “不,我朋友马上就来了,所以算了吧。”笹仓对土岐野说,表情依旧僵硬,“你那边,如何?” “我们也在等人。” “不是,我是说引擎的事”笹仓微眯起一只眼睛。 “啊——什么啊,是说引擎啊。” “用中速度时是不是有点松弛啊。” “好像吧。”土岐野不太确定。 “是太松还是太紧,哪一个?” “因为今天天气不好,所以我不知道。再给我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吧。” “嗯。”笹仓转而看着我,“你也在等人吗?” “这个嘛……” “真像安静的猫啊。”土岐野边笑边说。 笹仓往店的反方向离开。因为是l型的路,所以我看不见对面,本来有点在意他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可是过两秒我的兴趣就消失了,视线转而移到外面,想看看笹仓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应该是靠摩托车或是汽车吧?可是停车场没有这类的交通工具,而且,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 “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土岐野说。是对笹仓的评价吧。 音乐变成爵士乐了。 6 一辆大轿车开进停车场里。轿车光是引擎盖就跟客厅差不多宽敞,后方有类似垂直尾翼的装饰,不过是个帮不上忙的愚蠢设计。两个年轻女子下了车来,一个穿着黑色的短裙,一个则穿白色的连身长裙。土岐野往那边看过去,表情跟着改变,也因此,我意识到她们的存在跟我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有关。果然,那两个人一进店里就东瞧西看地找人,然后往土岐野这边走近。 “晚安,尚史。”穿黑色迷你裙的那位平伸双手打招呼,银色的戒指闪耀了好几次光芒。 而身穿白色连身长裙的女孩,像是打量我一般地站在原地。 “这位是新来的函南。”土岐野说。 “你好吗,函南?”黑裙女郎微笑道。 “要跟什么时候比呢?”我微笑扬起嘴角回答。 黑色迷你裙女郎叫作久须美,有一头长长的直发,还有张巧克力颜色的脸蛋,另一个白色连身裙女孩叫作富子,头发是短短的粉红色,胸口有着猫头鹰的刺青,声音嘶哑,一开始我甚至以为她感冒了呢。 她们开始畅饮啤酒,酒的牌子是我没有看过的小小绿色商标。大约听了三首曲子后,土岐野站起来打算离开店里。他制止我掏钱的动作,在收银台那边付了帐,然后开口问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肉馅派。” “啊……”我点头,“这么说来,很久以前我曾吃过呢。” 土岐野大笑,在我后方的女孩们也在窃笑。他们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在很久以前真的吃过肉馅派,那滋味和今天的肉馅派非常相似,我只是想表达这个而已。虽然说每件事情都有个先后顺序,可是我实在不擅长按照顺序细心地说明。对我来说,像肉馅派这种东西,大概就像个惨败的拳击手溃散在那里,又或者是种无法无法改变的商品。我早就放弃和他们分享这样的想法,也放弃探寻各种过去的回忆。今晚没有做这种事情的心情。 我们坐上那辆庞大的轿车。为何要制造这种大车呢?我完全无法了解设计者的想法。久须美坐在驾驶座上,土岐野坐在副驾驶座,而富子则在我坐进后座后才坐进来。车子行 驶到路上时,车身的前后方和车腹各摩擦了一下地面,摩擦声加上轮胎的鸣声,以及因为消音器的关系而产生美妙的爆炸声。之后车子渐渐地加快速度。程序这么多,可是现实却没有伴随其程序而产生应有的能力。或许是使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法才有七百马力的吧,我想,例如后方有螺旋桨在转动啦,或许是车腹下方有圆圆的锯子回转并把马路切断。引擎的声音听来好像是八气缸,不过,当久须美把手伸向车内音响转开开关的时候,轿车变得好像飞机冲进大气层那样,听不见任何声音。 马路非常笔直,路灯周围笼罩着朦胧不清的紫色,不知不觉间一盏一盏落在身后。在车腹震动的滚筒声响开始破坏扬声器。富子的香水味直扑到我这里,害得我头痛了起来。她的猫头鹰刺青一直盯着我看,像在诅咒着以前居住的森林的静谧。 车子离开马路往森林之中突进,最后隆隆作响开始爬上石板路。路的两侧立着的四角石柱之间有细小的铁栅栏,在车头灯的光芒之中,栅栏在对面缓缓开启,之后的路全被森林包围着。一路上没有人开口,我径自吸取从窗户飘进来的新鲜空气——当然,说新鲜或许是自欺欺人而已。终于,前方出现了使用投光照明(注11)的屋邸,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别墅。车子拐了个弯,大门入口就在眼前。我之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这种屋子一次,那是电影的最后一幕,而那栋房子因为火灾烧掉了。 “怎么样?”土岐野回过头来问我。 “什么怎么样?”我回问。 “这里你很久之前也来过吧?”土岐野说完后就笑了。这是在开玩笑吧。 “这个嘛……”我微微笑了一下。 下车后,身穿礼服的门侍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入大厅。有三个女人在挑高的二楼隔着栏杆看向这里,我在心里用机关枪扫射,把那三人瞬间收拾掉。大厅右手边的房间地板铺满地毯,一直延伸到深处。虽然里面因为黑暗而看不清楚,可是还是可以看见酒吧吧台的一部分,也听得见里面人声吵杂。 我拿出香烟点火。在车内我一根烟也没抽,但这种时候光是抽烟就可以阻止自己胡思乱想,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待会儿见。”土岐野悄悄地说。 “待会见?要干嘛?” “如果平安无事的话我们一起回去吧,因为我们交情这么好嘛……” “会出什么事吗?”我顺口问到。我想我的脸上此刻应该没有笑容。 “富子会跟你说的。” “说什么?” “你就听听看哪。” “为什么?” 土岐野没有回答,搂着久须美走上楼去了。 “要喝什么吗?”富子站在我身边。 “没有酒精的饮料就可以。”我回答。 “是指果汁之类的吗?”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很惊讶,“你喜欢那种?” “蔬菜以外的。” “蔬菜?”富子露出白亮的牙齿笑了。她举起一只手作势要我等等,然后就走进黑暗深处。 在二楼的三个女人之一这时似乎对留在大厅的我说了什么,可是非常遗憾,我们彼此的语言不通,一定是因为她被我击落的关系吧。旁边的女人两只手肘依靠在栏杆上,用两只手掌托着脸颊;另一个女人下楼到一半就坐在阶梯上盘起双腿,或许是要让我看得见她新买的长统袜吧,可惜,我对长统袜的功用一点概念都没有。 “水素呢?”坐在阶梯上的女人问。 因为烟灰桶正好就在那边,我靠近楼梯弹了弹烟灰。然后看了阶梯上的女人一眼。 “水素是谁?”我问。女人笑而不答。 是指草薙水素吧?我不认识其他叫水素的人。想起今早第一次看见她的办公桌,摆设简直就像航空母舰内部一样正确无误。如此井然有序的办公桌是非常稀有的吧。 富子回来了,一只手里还拿着装有红色液体的玻璃杯。 “番茄汁?抱歉我对番茄很感冒。” “不是,这是桔子汁。” “桔子汁?” 虽然我很惊讶,可是小心翼翼地啜饮后,发现还真的是桔子汁的味道。坐在楼梯上的女人笑了。 “你怕番茄?”富子带着趣味歪着头。 “番茄是蔬菜。”我回答。 富子转过身去背对我,打算上楼。她对坐在阶梯上的女人说:“你挡到我了。” 她回过头来看我,于是我跟上她。退到阶梯墙边的女人对通过的我说:“请多指教……男孩。” 7 “你会来到这里,意味着仁朗死了。”富子坐在床上,这么说。 “这个嘛……”我说:“我完全不认识那个叫仁朗的男人。” “仁朗来这儿的第一天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来这里多久?”我穿上衬衫,点燃久违的香烟,走向窗户边抬眼看着天空,那就是外头的景色中我最喜欢的部分。 “大约半年。” 被工字型的建筑物围绕的中庭也使用投光照明,地面看起来好像铺满了白沙,描绘出特异的圆形,还放置着现代造形的石灯笼。中庭的对面是竹林,我不知道那片竹林延伸到何处,可是应该不是自然形成的吧。 “要喝什么?” “可以的话,咖啡就好了。” “可以啊,这种程度的饮料当然有。”富子从床上站起来,走向衣柜。 “土岐野来这里已经多久了?”我问。 “大约一年左右吧。”富子看都没看我就回答我的问题。 “你在这里多久了呢?” 富子慢慢地回过头来,咬着嘴唇微笑。 “你?对我的事情感兴趣?真可笑……” “会吗?”我带着认真的表情歪着头,“我以为这里就只有你和我。” “对我来说……”富子微笑,然后面向我,“你就像个小孩子。” 我再次眺望窗外。天空非常晴朗,星星十分鲜明,简直就像是云的上头还有另一片天空。 “生气了?”富子嗫嗫地问。 我回头看她,她正用严肃的表情注视着我。 “为什么?”我反问。 “因为我说你像个小孩子……所以你生气了?” “我是小孩子啊。”我说着微笑起来。 正因为是专业的飞行员,所以被这样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大人做不来的事业。也许她以为我会因为这种事情而生气吧,或者可能是死去的仁朗曾因此生气过?总之,我所理解的情况是,她认为我应该会生气,可是我却没有。 换个方式说,成为大人的同时等于舍弃了孩子气的自己;而如果大人轻视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一定是因为秉持这种机械式理论的关系。 可是所谓成为大人,也就是变老,不就是从人生的高峰上下来,靠近死亡的深渊? 怎么说呢…… 人类真的害怕死亡吗? 我始终对此保持着疑惑。我看着我的双亲,身边的大人和老人,然后思考这个问题,人类真的害怕死亡吗?他们只是胆怯地活着吗?可是我怎么都看不出来呢? 普通的大人对我们这些不被期待却又活着的“孩子”是怎么想的呢?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待我们呢?虽说是工作,但他们将那些因战争而死去的“孩子”,摆放在他们人生的什么位置?而又试图阻止什么呢? 保持孩子的模样死去,和成为大人然后死去,这两者哪里不同呢? 总而言之,两者是无法比较的,无论是谁都不能比较这两种事物,一个人要同时体验这两种经验也是 不可能的。 然而,我认为我可以体会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虽然说时间在我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不停流逝,可是经常思考应该还是比较好。时间逐渐逝去,这件事本身就是活着的证据。 我看看手边表,差不多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喂,你喜欢飞在天空上吗?”富子问。 “嗯,很喜欢。”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那是一抹松鼠般的笑容,是在讨好我吧。 因为如此,我也为了她,像小孩子一样扬起笑容。因为人们在这么做的时候,通常会希望他人回应。 在孩提时代曾经得到的东西。 不论是谁,大家都已经…… 8 鲸鱼一般的轿车把我们送回原来的餐厅。这次是我和土岐野坐在后面,久须美还是坐驾驶座,身边则坐着富子。车窗只开了一半,但吹进来的风非常冷。我一想到等会儿还要再次搭乘土岐野的摩托车就感到心情沉重,但是当我这么想时,久须美突然开口说想要坐土岐野的摩托车。她代替我包下了这个暴露在空气中遭到冷却的角色,真是奇怪的女孩。 我们到达餐厅时,坐在入口处的老人已经不在了,是因为看到我们吗?只是正巧笹仓从大门走出来,他出来的时间点也太刚好了。 “哎呀呀……你们两个!”他看到我和土岐野,爽朗的和我们打招呼。才几个小时没见,他给人的印象就产生了急剧的落差,好像醉得很厉害的样子,“接下来,你们要去哪儿?” “回去啊。”土岐野回答。他发动了摩托车的引擎,“喂,函南!” “干嘛?”我往他那边走去。 “你的套头衫可以借她穿吗?”土岐野说:“反正你到基地前不需要吧?” 他是要我到基地前都借给她吗?我有些惊异,但仍脱下套头衫扔给久须美。 “thankyou——”她微笑道,嘴巴里还叼着香烟。 我回到车子那边,问站在那里的笹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搭巴士。”笹仓边看手表边说:“你们呢?” “你要开车吗?”我看着富子说。 “我不太会开喔。”富子吐吐舌头。 摩托车的引擎发出吧叽吧叽的声音,久须美坐上后座,才刚从背后抱住土岐野,摩托车就开始往马路飞奔。那急躁的加速度,简直就像刚从航空母舰起飞的战斗机一样。 “也就是说,由我来开这玩意儿咯?”我叹口气:“笹仓你也上车吧。” “你没醉吧?”富子问。 坐进鲸鱼轿车里,我握紧那大而细的方向盘,总觉得很不可靠,心里不太想开这种四方形的交通工具。富子坐上副驾驶座,笹仓则坐后面的座位。我发动引擎。 “这引擎一个都没死呢。”笹仓自言自语:“算了,就算死了一个也会继续运转,这点倒满可靠的。” “引擎不是只有一个吗?”富子回头问。 “我是说气缸。”笹仓回答得很勉强,好像在做一件麻烦事,“让我看一下火星塞吧。” “火星塞是?” 车子慢慢开上马路,车头灯笔直地照射着黑暗道路的前端。 “仁朗这个人,是在我之前待在这基地的人吗?”我半转头地问笹仓。 “啊……”笹仓双手抱胸闭上眼睛,吐出一口长气,“你今天坐的,就是原本他的机体。” “怎么称呼那个东西?” “你说的那个东西是?” “就是那架飞机。” “没有,他没有特地取名字。”笹仓回答:“在这个基地里,没有人替飞机起名字,因为一共只有四架。” “不知道何时会死,是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富子把身体转向后方,并把手肘靠在椅背上,“喂,可以告诉我仁朗的坟墓在哪儿吗?” “我很感谢你们让我搭便车,非常感谢。”笹仓说:“不过,我无法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可是,他死了吧?” “他只是不在这儿了。” “是死掉了吧。” 这时土岐野的摩托车应该跑在很前面的地方吧,因为车头灯照射的范围内什么也看不到。马路上没有其他车辆,再加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看起来好像飞在天空中似的。是因为汽车的悬吊装置,所以给人增加了一点轻飘飘的感觉吧。 越过铁桥,下了防波提,我们沿着森林奔驰,基地就在眼前的几百公尺处。途中因为看见了土岐野的摩托车,所以我踩下刹车停在路旁。 “哎呀!久须美他们呢?”富子不安的四处张望。 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下车后过了一会儿,土岐野和久须美才从漆黑的森林里现身。虽然刚刚好像有听到争吵的声音,可是等我们一靠近,久须美久沉默了下来。 我把车钥匙递给久须美,她迅速地横越道路走回轿车旁,心情恶劣得好像背后被人塞了平底锅。 “晚安咯,函南。”富子挥舞着手,“啊,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我?” “很好笑对吧?我这个人。”富子笑道。 “byebye。”我举起一只手。 “喂,叫什么啊?” “优一。” “抱歉,我笑了。”富子微笑,“再会了,优一。” “嗯,再见……” “一定要再见喔。” 我举起一只手摇了一下。 “辛苦啦!”土岐野跨上摩托车后说,然后把护目镜和帽子丢还给我,接着把自己的安全帽套在手腕上,就这样骑着摩托车跑掉了。 久须美和富子的车绕了一个u字型,回到马路上。红色的车尾灯一远去,我和笹仓就往基地迈开步伐。 “整流罩上开了两个洞喔。”笹仓说。 “今天?” “嗯……” “哪一边?” “右侧上方,引擎没有受伤。” 是在那个时候受损的吧,我回想,是那个技巧高明的家伙。我一定是只顾着看弹道了。 “推进器呢?”我问。 “没事,很幸运呢。” 我们进入建筑工地,走向旁边通往中庭的小径,小径上铺满砂石,走在上面有喀嚓喀嚓的声音。仓库和焚化炉附近非常阴暗,二楼办公室还亮着灯,草薙水素大概还在工作吧。 “仁朗是什么时候死的?”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大约一个礼拜前。”笹仓回答。 我是在三天前被调派到这里的。 我的手在寻找口袋里的香烟,因为很意外地,有一种不太能够冷静下来的感觉。 “为什么会死呢?”我追问。可是接下来只剩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离开中庭后,眼前稍微明亮起来。笹仓最后还是没有回答,只抬头看了一下星空。 “那,晚安。”笹仓说。 “晚安。”我也说。 因为黑暗,我看不见他的表情。笹仓往飞机库的方向走去,他睡觉的地方大概在那边吧,昨晚他也在那里。 我一回到房间,发现大灯不亮,于是只开了桌上的小台灯。这是突然想起借给久须美的飞行套头衫还没还我,我叹了一口气。 土岐野已经倒在床上睡了,从我进来只翻了一次身。我脱掉衬衫后也钻进床里。我还是不习惯床上的味道。 接着,我想到整流罩被射穿的事。 开那两个洞的家伙一定死了吧。他的机身走火,而且直直地朝水里面插进去,当时除非是像游艇的水车那样溅 起水花,才有可能得救。将那两人击坠的我,在调任到此的首日就提升了业绩,晚上前辈不但请客,还介绍了新的女人给我。 死亡,和继续活着,哪一个比较幸福呢? 嗯,哪一个呢…… 富子胸口的猫头鹰浮现在眼前。 仁朗为什么死了呢? 会去想这种事,是无可奈何的。 一定是因为…… 不过…… 对了!飞机没受损! 就算有,至少也是在一星期内就能修复的状态,也就是说他没有坠机。所以,他不会是被人击落的。 那么,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死呢…… 他,也把自己的飞行套头衫给了富子吧。或许就这样留着也不错。 床和车子一样,是四角形。 棺材也是四角形。 我不喜欢四角形的交通工具。 ———————————————————————————————— 注解: 6.一种装于飞机机翼后缘的操纵板,可控制机身往左右倾斜。 7.一种可转动的片状装置,为航向控制器。多设置于飞机尾部,与水平面成垂直状,以轴固定,左右移动,可使机身改变航向。 8.机翼前后缘的翼面所伸出的小机翼,其作用在增大主机翼的升力或阻力。 9.为了躲避来自后方的一连串子弹,突然给予各舵面过激的输入而导致水平翻转飞行。 10.是一个具不规则外形之机构,常作为驱动件,以带动一个被动件,使后者可以产生往复滑动,广泛运用在自动化机械中。 11.夜晚用灯光照射在建筑物上使其变亮。 座舱罩 第二话座舱罩 现在,残留在他身上的血,也化成一条细线,沿着他的手腕滴落。他似乎背过脸去命令奶妈,而奶妈边啜泣边遵从命令。最后,笑面男剥下自己的面具。那是他的末日,接着他那张脸,就朝着染血的地面垂下去。 j.d.沙林杰《九个故事——笑面男》 在两周内出击五次。跟平均数字比起来,我想应该是归在频率比较高的情况里。不过这五次里一次也没遇到战斗机,就机率来说倒是差不多。 只有一次,我要驱赶一架飞得很高的侦察机,但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机体携带的燃料能否飞到射程内。对方是一看到我们就急转弯逃跑了,不过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当时干嘛追上去,是误以为对方拥有划时代的最新型武器吧。 昨天的任务因为飞机漏油所以折返,再加上轮胎馅进飞机跑道旁的水沟里,所以机轮的脚稍微折弯了。没办法,因为这里的草长到我看不清水沟,再说也没有人告诉过我那边有水沟。当然其实我不用做这些解释,而且也没有人为了这点挖苦我。 今天原本预定要有三架飞机出动,可是因为修理漏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所以就由一位叫做筱田的前辈代替我。也就是说,基地里变成只有我一个人不能飞,要在地上等待。 在地上等待,仰视天空、看着那些在飞行的家伙,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无法简单地说明。寂寞、悔恨、空虚,或者是愤怒、闷闷不乐、焦虑,不论哪种说法都不对。硬要定义的话,就是很困吧——脑袋恍惚,活着的感觉离我远去,变得无法相信自己是人类。若要做个譬喻,就是杂草被小孩手中挥舞的棒子砍了头的那种心情吧。总之,这一定是最恶劣的状况,我这么认为。 我走在飞机跑道的一端,然后坐进指示灯附近的树荫里,把脚伸直,背靠在树干上——如果是要找个日晒良好的场所,我一定会联想到打扫后放在附近晒干的玄关的挡泥板吧,那是适度地倾斜、适度地延伸的状态。 这时一只蜜蜂飞过,我盯着它看,想起这是从前一开始的初级训练。这些天来,在不知不觉间,我的视线都追着会动的小东西跑;只要这些小东西不去太远的地方,我就不会看丢。等到看不见它们时,我就会凝视没有任何东西在飞的空气好一阵子。虽然脑袋昏昏沉沉地空转,可是双眼却在某个地方聚焦。眼睛好像知道自己的任务似的。 现在几乎无风,矮草动都不动。 靠近地面的珍奇事物实在很多。 天空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何地面却聚集了这么多的东西呢?大家都是掉下来的吧? 短草对季节相当敏感,已经变成了浅褐色。我不知道这附近的冬天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会下雪吧,我想象着那景象。想着雪花从空中飘落撞到地面的那瞬间,应该会弹起来吧? 早先我听见“叩—叩”的声音从停机棚那边传来,还不时加上压缩机的马达声,好像乐团在演奏似的。于是我稍微走上前看看,引擎还装在机体上。“漏油的原因不明。”当时笹仓摇头说,可是,却丝毫没有愁眉不展的模样。我觉得他就像是捉迷藏里当鬼的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快乐的神情,好像马上就会捉到躲起来的人。然后,我就笔直地走到这里来了。 吸一支烟。 我从烟雾的流动方向初次探得风向。今天是几近无风的晴天,感觉上会从宇宙或什么地方掉下炸弹。 停机棚的铁卷门内有人影在晃动。那个正和穿着白色连身工作服的笹仓说话的绿色制服身影,是草薙水素。她回头看向这边我才认出来。我虽然对腕力毫无自信,可是在视力方面可是不输人的。我从刚刚就一直保持着几乎是躺卧的姿势,再加上有树荫遮蔽,恐怕她那边是看不到我这儿的。 草薙从停机棚往我这儿走过来,因为彼此之间还有数百公尺的距离,所以以普通的步行速度来看,大概要花个三到四分钟吧。在瞬间做出这样的计算也是我的习惯,或者说是职业病比较恰当。我看看手表,现在是午休时间。 该怎么办呢?我思考着。趁现在偷偷藏匿带后方的森林里吗?或者站起身,走向停机棚迎接她呢? 该怎么办好呢?就在我思考的时候,草薙接近了,差不多已经到了可以发现我的距离。没办法,我只好把戴着的帽子悄悄往下拉,把脸藏起来,装作在睡觉的样子。这是最不会得罪人的办法,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是午休时间,这样做不为过吧? 我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从帽子下窥视,看到草薙靠过来——看不到全身,只看见她的脚而已。很意外地,她的鞋子竟然这么小。 “函南。”草薙站在我面前叫我。 我双手抬起帽子,眯起眼睛,做出好像睁不开眼睛的表情。我的脚尖距离草薙大约有一公分左右,她就从那里俯视着我。 我撑起上半身,直起腰重新坐好。 “干嘛?” “如果你想跟我说话,就站起来。” 我本来想说现在是午休时间。如果是在以前的职场,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说,可是,现在的我默默地站起身,拍了裤子两三下,才向她敬礼。我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敬礼,可以说在沉默中达到了缓慢极致。 “之所以漏油,多半是你到任当天太过勉强执行任务……”草薙单手调整眼镜,走进树荫里靠近我。 “笹仓是这么说的吗?”我问。 “你知道你的机体被改造成会自动换气了吗?”她和我交换位置,倚靠在树干上。 “嗯……”我点头,“难道说,这种改造,只有我的机体才有?” “好像是这样。笹仓说,如果效果不错的话,他想改造所有机体的引擎。可是,在漏油的原因没确定之前,许可是不会发下来的。” “意思就是我是白老鼠啰?”我微笑道。 “你认为那是必要的吗?” “有人觉得必要啊。” “你觉得有一试的价值吗?” “所谓的价值是指?” “我所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判断。你个人的感觉呢?” “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性能这么棒的机体。” “可是,在耐久性上却出了问题,没办法。”草薙的表情没有改变,“或者,是你做了什么特别勉强的事情?”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 “子弹射中哪里?” “我没有被射中。” “可是,我听说整流罩上中了两发子弹。” “以角度来说,我觉得要攻击到引擎应该是不太可能。” “这样啊……”草薙低下头,然后发现我了扔的烟蒂。她用鞋子尖端向我示意,“把这个给我捡干净。飞机跑道上是禁烟的。” “对不起。” 草薙从倚着的树干上离开,往停机棚那边走去。 “那个……”我叫住她。 “干嘛?”草薙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过头。 “关于在我之前,驾驶那架飞机的人……” “怎么了吗?” “我可以问问有关他的事吗?” “你想问什么?” “呃——”我耸肩,“名字啦,还有他是什么样的人之类的……” “栗田仁朗。”草薙立刻回答:“来到这里是七个月以前的事。出击六十三次。操纵技巧相当不错。” “他去哪儿了呢?”我问。 “那是私人问题。”草薙只是微抬下颚。 “离开这里的理由呢?” “一样是私人问题。” “我被调派到这基地是非常突然的事,表示这 里急需人力。他是突然辞职的吗?” “是的。”草薙点头。 “原因呢?” “什么原因?” “嗯……也就是他突然辞职的原因。” “你为什么对这感兴趣?”草薙反过来问我。 “他死了吗?”我问。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反正他的状况也差不到哪儿去。”她不动声色地回答:“在,或是不在。人的状态就只有这两种。” “不……在交接飞机的时候,新飞行员通常会和前任的驾驶员接触,问一些问题。当然,这是只有在前任驾驶员还活着的情况下。” “那个机体还很新,我判断新旧驾驶员没有接触的必要。你有什么不满的吗?” “不,完全没有。”我摇头,“我很幸运。” “那不是幸运,是检讨后的结果。” “那架机体,是我至今所驾驶过的飞机中最棒的。” “还有其他要问的吗?”草薙眯起眼睛。 “你,是基尔特连吗?”我问。 草薙的眼睛顿时瞪大。 数秒钟的沉默过去。她稍微张开嘴巴,缓慢地吐出气息。虽然我期待会从她嘴里出现什么话语,但很遗憾的,那边的空气没有足以形成语言的黏度。我知道她急于控制自己的心神,因为她为了隐藏表情而微笑。她眯起眼睛,让原本的表情再生。 “还有其他事要问吗?”和方才相同的声音。我对这种过人的意志力感到佩服。 “没有了。”我动作利落地敬礼,这次是真的表现我的敬意。接着,我低垂视线看着她的脚,思考着鞋子的尺寸。 这样啊…… 她也是…… 一瞬间,我看到少女的背影。 草薙背对我,迈开步伐。她上衣的背后有两条折痕,我的目光追随那道痕迹好一阵子。绿色的制服,肩头有小小的金属制星星,不时地反射出短暂的光芒。 飞机跑道和刚刚一样没有改变,干燥的空气停滞在原地,就像死人的脸一样温柔。这天气连鸟都懒得飞翔,树叶还喀吱喀吱地紧咬着枝桠。抵抗正是生命的证明,纵使这种行为是重复持续却又白费力气。 为了相信活着,就一定要抵抗什么。 我捡起烟蒂,握在一只手里。草薙已经走远了。她,没有那种让人讨厌的人工香味。我往停机棚的反方向走去。 草薙水素乍看之下像是二十多岁。她好像是没有化妆,头发也很短,加上还戴着一副颇具古意的眼镜,很明显地,她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老成而努力地勉强自己。她为了谁而这么努力呢?在这个基地里,驾驶员、维修员、其他的职员和事务员,全部加起来也才十个人。 我们驾驶员在这群人里算是比较年轻的,草薙跟我们比起来虽然多些大人的稳重,可是一出基地之外,因为近来年轻的同伴非常罕见,所以草薙的年轻就显得相当引人注目。说草薙是特别的,一点也不为过。 如果身处都会区,多的是形形色色的人,草薙的年轻可能还不会那么明显;然而在这样的乡下地方,想要隐瞒年龄是很勉强的。只因为年轻就被人认为属于基尔特连,说起来也相当无奈,而且马上就会被人联想是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战斗法人组织或几近违法的宗教法人团体,是哪一种呢?到任当天的晚上,土岐野带我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宗教法人团体的根据地之一。这是个在这方面界限非常分明的时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界限的呢? 大概是在第二次大战之后,那个实验开始时……从那时开始…… 一开始,一定都没人察觉吧。然而……详细的情况究竟如何,如今已不得而知。 正确的资讯,已经不在了吧? 正确的资讯,早就消逝了。 我丢掉手上的烟蒂,蹲下来把松掉的鞋带重新绑好。我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真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第一次自己绑鞋带的光景。在那之前,一直都是母亲或姐姐帮我绑的,不过后来因为要上学,开始必须一个人自理生活。因为鞋子穿在自己的脚上,所以鞋带非常地难绑,就像衬衫的纽扣那样,如果不是穿在自己身上的话就可以轻易地扣起来,偏偏穿在自己身上,纽扣就会突然变得很难扣。 人类可以轻易殴打别人的脸,却对自己的脸下不了手。 在东西变成自己的那一瞬间,就会无法出手。 人类不会破坏自己的东西。 我,不会破坏自己。 就算我可以破坏他人,却无法破坏自己。 每当我绑一次鞋带,就会想起刚刚的事。 母亲和姐姐已经不在了,她们两人都死了。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正因为如此,我必须自己绑鞋带。然而鞋子的尺寸,应该永远都只能维持这样吧。 2 之后我又散步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回到房间淋浴。热水实在是不够热。洗完澡后,我去停机棚看看飞机的状况,结果看到笹仓仰躺在手推车里睡觉。虽然有一股想要把他连人带车推起来转圈圈的冲动,可是我和他的感情还没好到可以开这种玩笑。我的飞机虽然整流罩被拆了下来,不过其他的配件都回到应在的位置上,这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修好了吗?”我走近手推车,开口问笹仓。 他张开一双眼睛,看见是我,沉默地点头。 “原因是什么?” “我下次再慢慢跟你说。” “谢谢。” 我低头钻出铁卷门外。 听到引擎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仰望。出勤的三架飞机回来了,他们正绕到下风处,是打算着陆吧。 看见他们全员平安归来,我决定到街上去走走。即使现在还在执勤中,可是很明显地,此刻不会有我的工作。不过,虽然我认为应该不会发生问题,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回到停机棚里,用装设在铁卷帘门附近的内线电话拨到草薙的办公室里。 “我是函南。我想外出去吃饭。” “你明天上午有排班,尽量早点回来。” “知道了。” 简短的对话结束,我再往停机棚里看,笹仓还是睡在手推车里。 “跟你借一下连克达(注12)喔!”我朝他那里大声地说。 虽然没有回应,不过他应该有听见。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向笹仓借连克达了,因为他自己几乎都没在骑,还打算便宜卖给我。好像是他把这辆谁都放弃修理、眼看就要被废置的东西给修好的,不过等他能动了,笹仓就对它没兴趣了。 因为是小型连克达,所以我的目标是得来连餐厅的肉馅派和咖啡。 天气很好,连克达爬上堤防、走过铁桥,之后就一直笔直地前进。无法再跑得更快的连克达,引擎声听起来实在很凄厉。这辆交通工具,比飞机更能给人飞行的滋味。 虽然戴着护目镜,可是风还是直接打上脸颊,身体也随之冷却,我不得不稍微放慢速度。不过能像这样不去思考问题,我已经很满意了。光是这一点,骑连克达就十分值得。 不知是否因为时间还早,餐厅的停车场只停了两辆车,分别是小型的轿车和卡车,可能都是工作人员的车吧。上了年纪的老板瞥了我一眼。我应该记得我的脸,因为我一直在柜台前坐下,他就问我:“咖啡和……”我回答:“肉馅派。”有一对老夫妇面对面坐在靠马路的作为上,但店里却没看见服务员的影子,也没有其他人,更没有播放音乐——一定是为了省电吧。 我点燃了香烟,隔着玻璃眺望马路。 “你来得真早啊。”老板在我背后说。 我半回头,咖啡和装有肉馅派的盘子就放在我面前。但咖啡的香味只有一瞬间。 “有叫人吗?”老板又说。 “嗯?叫谁?”我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往他那边看去,不过马上就了解了他的意思,“啊,没有……我只是来吃顿饭,马上就要回去。” “伙伴呢?”老板皱起脸来微笑。似乎是指土岐野。 “他或许再过一下子会来吧。”我回答:“因为今天我们没有一起飞,所以我也不清楚。” 如果是土岐野的摩托车,车速应该有连克达的三倍快。 “如果干掉对手……应该会来这儿吧?”老板问。大概是指如果击落敌机的话。 “这个嘛……”我歪着头,不觉得有这种规矩。 土岐野会这样吗?或许他是这样做的也说不定。不过与其来这家店,他一定宁愿选择去久须美那边的房子。 一辆车开进停车场里停好,接着一名女子走进店里。我总觉得好像哪儿看过他……对了,她是在这里打工的女服务生。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年龄的话,我随便推定为三十五岁左右。 “函南先生,你好。”她向我打招呼。她是什么时候记住我的名字的呢? 趁她走进柜台后面,我偷偷向老板询问她的名字。 “我都叫她小由里。”老板告诉我:“其实她和栗田先生感情很好哪。” “嘿……”我叫他“小由里”的话似乎显得自己太老成了,因为我母亲也一直都是叫我“小优”。另一方面,我对她和栗田之间的关系也感到有点吃惊。“富子也是吗?”我姑且问问,因为富子也很关心栗田仁郎的样子。 “这个嘛,她呀,意义不同,完全不同。”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不同,不过我还是点头。职业和业余,或是工作和志愿,或是,这边是肉体,另一边是心灵?虽然我脑海中浮现了一大堆想法,但都没有说出口。 我吃完一半的肉馅派,还是和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一样美味。不过,就在快要喝完咖啡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什么,飞奔出店外。 3 我听见了飞机引擎的声音,而且是没听过的频率。 我跑到店外,声音从山那边传来。仰望天空,澄澈的天空里,云朵傲慢地停在高处。 我看到了,不过是在非常高的地方。 我奔回店里,朝电话里塞硬币,然后按下草薙水素的办公室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 “我是草稚。” “喂,我是函南。” “你在哪里?” “附近的餐厅。” “啧……”她咂舌,“不好意思,现在很忙……我要挂电话了。” “有几架飞机往基地去了,应该是三架命运号的飞机。” “是两架吧?”草薙说。 “不对,是三架。” “你看到了?那他们到这边大概要多久?” “五分钟之内。”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休息一下,不用赶回来了。” “我的飞机怎么办?” “只有我能驾驶吧。” “拜托你了。” 电话挂断了。 “受不了,搞什么啊!”我小声地叫喊后放下话筒。 当然,这是对派敌人侵入到这里的负责人说的,只不过他可能早就死了也说不定。干我们这一行的,耐不住性子的人大部分都死掉了,就算得待在天堂反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再次跑出店外看。 老板和由里都在外头仰望天空。现在,飞机大约飞到了我们的头顶的正上方。看到头上的轰炸机,就觉得自己现在能够平安无事真好。餐厅距离基地大约有二十公里左右,所以敌机应该不到三分钟就会抵达基地,差不多一分钟之后就会投下炸弹。舱口应该老早就打开准备投掷炸弹了,而飞机跑道上一定会满布弹痕。希望停机棚不要被攻击到…… “好高啊。”老板用一只手挡在额头前喃喃自语。 “之前曾有一次,飞机飞到比现在更低的地方来喔。”由里说:“那时候啊,我还以为那飞机会降落到这条马路上呢,吓死人了。” “如果飞低一点的话,我们应该就可以迎击……”我说:“可是敌人能来到这里的是少之又少。” “偶尔也会有不顾死活的特例吧?”老板说:“以前就有过喔。” “现在没有了。”我微笑。 现在还有不顾死活的家伙吗?勉强行事的结果,到最后只是白费力气。我认为驾驶飞机需要的就是比别人更加冷静,证据就是,我到最后还是回到店内扫光剩下的肉馅派,并把咖啡喝完。这时老板还在外面眺望天空,我向回到店内的由里结账。 “你要回去了吗?”由里问。 “嗯,慢慢骑回去。” “请小心。” “小心什么?”我看着由里的脸。 她嘟起嘴巴,有点生气的样子——她什么都没说,或许是真的生气了。 我走出店外。 “已经听不见声音了。”坐在砖造花坛上的老板说。现在已经看不见隐身在森林后的敌机身影了。 “还有十五秒。”我边说边走到速克达旁边。 当我发动引擎驶上马路时,附近传来“咚——”的低沉声音。声音并不会很大,差不多就像烟火大会那样。如果是在晚上的话,会先清楚地看到光芒吧。 我开始朝基地奔驰。 骑速克达大概要花三十分钟才能回到基地,到时攻击也结束了,时间刚刚好,我这么想。 大约跑了十分钟左右,一辆大轿车从后方用迅猛的速度迫近,在追过我的速克达时踩了紧急煞车。轮胎发出摩擦声,斜斜地滑行了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从副驾驶座的车窗里探出了一只白色手腕和粉红色的头发,接着一张脸庞面向我这边。 “函南优一!”富子用那嘶哑的声音呼唤我的全名,我很感动她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就这么骑着速克达靠近轿车的副驾驶座。驾驶座的久须美从富子身边探头看我。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富子问:“没关系吗?那么大的玩意儿飞过去啰。” “已经来不及了啦。”我说:“那边可能会发生爆炸和火灾,太靠近的话很危险,所以不要急着过去会比较好喔。” “土岐野呢?”久须美问。 “这个嘛……” “喂,还是上车吧?”富子说。 “不,我不能把它放在一边,因为这是借来的。” 轿车压低一下腰身后就发动引擎,背对我扬长而去,我也开始发动速克达奔驰。 “啊,对了……”我想起久须美还没还我飞行套头衫。 我原本担心铁桥可能被炸断了,不过它还是好好地在那里继续供人行走。桥的附近也没有被轰炸过的迹象,要是被攻击,我可不确定河川的上游还有没有别的桥供人通行,万一没有桥就只好游泳了,不然就找船请他们载我回基地。基地的物资几乎都是靠船在运送,正因为如此,港口应该会被当成轰炸的目标吧!这种看起来寒酸老旧的桥,对基地里的人来说却是赖以维生的生命线,然而这里没被当成攻击目标,可见敌方的情报能力还有待加强。不过,因为我对游泳敬谢不敏,所以反倒觉得要感谢他们。 走下堤防时,我看到了基地升起的黑烟。 4 虽然感觉上没什么风,可是抬头观察天空,就可以从云的形状得知道高处的风其实相当强,因此不抓准投掷炸弹的时机的话,几百公尺的误差就无可避免。很幸运地,触 目所及的建筑物都没有烧起来,只是到处都可以看见往上飘的烟雾。飞机跑道对面的森林所升起的黑烟好像是最浓的,离我早上散步的地点很近。我曾在这里默默地乱扔烟蒂,因为这场灾难,找得回那垃圾的可能性已经变为零。 当我骑着速克达慢吞吞地抵达大门时,久须美和富子已经站在门口了。 “函南,你太慢了啦。”富子说。她身上的毛衣简单地配上牛仔裤,这样普通的穿着,却比之前见面时更增添了数倍的魅力。 “唉,我们可以进去吗?”久须美穿着短上衣配粗斜纹布的裙子,头发绑在后面。 附近好像没有人的样子,是去哪里避难了吧。我看着道路的前端,她们那台扁平的轿车开上步道后,看起来好像很辛苦地倾斜在距离大门约十公尺的地方。 我牵着速克达和她们两人走进基地。办公大楼里看来没有人的气息,于是我们绕到跑道那边看看,结果看到好几个拿着灭火器的男人跑来跑去,还看到穿着工作服的笹仓站在停机棚前面。 引擎的声音靠近,不久,一架飞机低飞落在飞机跑道上。当然,那正是散香编号b。因为逆光,而且飞机马上就往森林的方向远去,所以无从判断那究竟是谁的机体。 “是尚史,尚史!”久须美举起双手挥舞。 “唉,你怎么知道是他啊?”富子问。 我也很好奇,于是等着久须美的答复,不过她没有回答。笹仓一看到我就往这里跑过来。 “没事吧?”我问他:“全都平安起飞了吧?” “啊——虽然时间紧迫,不过都飞了。”笹仓回答。 “我让你的速克达逃过一劫了。” “函南你的飞机最麻烦了,现在它可是在没有整流罩的情况下飞行,连加油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油料八成不够了吧。” “是草薙开的吗?” “是啊。”笹仓点头,看到我身后的女人,“你们还是趁现在离开会比较好喔,否则等草薙回来,一定会被大骂一顿。” “谁会被骂?” “进来的人啰。” 我回头,看着一脸老实规矩的两人。 “也就是在说我喽?”我看着笹仓的脸说。 “你……”身后的富子小声地说:“该不会,是哪国的王子吧?” “够了你们。”久须美说:“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既然都知道没事了,那就够了。喂,函南……” 我回头。 “你要告诉土岐野我来过这里的事喔。” “ok。” “byebye。” “啊,对了。”我想起一件事,盯着久须美看。 “干嘛?”她歪着头看我。 “我的飞行套头衫。” “啊、啊、啊——对喔。下次我会拿过来,一定。”久须美微微一笑。 “那个,我……”富子还在说。 “下次见啰。”久须美举起一只手告别。 她们回去了。途中富子又回头一次,向我们这边挥手。她那白皙纤细、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的手腕,让我产生怕她走在路况不好的跑道上会因此而受伤的奇怪想法。就像散香型飞机——唯一的缺点就是起落架很脆弱,是得选择跑道的飞机。 “函南,我有东西想让你看看。”笹仓说。 他进入停机棚里,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墙边巨大工具箱的阴影处有个楼梯,我本来以为那是单纯为了通往地下室而建的,可是那通道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深。恐怕是以躲避轰炸为目标的,所以才把停机棚的地板建得这么厚实吧。地板的厚度有一楼的楼梯那么高,底下好像还有好几个仓库,昏暗的通道两旁并列着钢制的门。通过这段通道,前面最深处有个比较宽广﹑点着日光灯的地方。被凉爽的水泥墙壁包围的一角放有一张床,木质结实的三张大桌子排列成l型。一看就知道这里正是笹仓生活的地方。 “就是这个。”笹仓指着放在桌上的某样物品。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的外形是个凤梨罐头大小的圆筒物,是用很细小的零件组装的,每个地方都有好几根管子飞绕,管子并集中到圆筒的上半部,其中也有绝缘电线。笹仓很宝贝地用双手把它捧起来,让我看看它的下半部。物品的下半部是个透过柔软接头﹑把回转力道导向外部的构造,或者刚好相反,是个承受回转力道的结构。看来这个可能是引擎,或者是跟压缩机有关的机械。 “这是什么啊?”我问得很理所当然。 “这边,负责承受凸轮轴的回转;这一边,会对排气孔施加压力。”笹仓说。 “是吸气涡轮增压机吗?” “马达再怎么运作也有极限。刚发动时还好,可是转啊转的,最后力道就会变弱。” “不过,如果那么辛苦的话,那提升排气量不就好了。再不行,也可以增加汽缸数……” “增加动力并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你想错了。”笹仓噗哧地笑出声音。 “怎么说是错了?” “它可以让你飞得比至今任何一次的飞行还要高喔。” “不可能吧!”我嘴上这么说,可是心底还是稍微吃了一惊。 为了飞高,能够容忍稀薄空气的机组构造是不可或缺的。人类靠氧气面罩就行了,再准备暖气机来御寒,就可以称得上是十分充分且又奢侈的装备。引擎方面,可以改变汽油和空气的混合比例,或者切换起火的时间点;然而最顶级的,是能够向吸进汽缸里的瓦斯施加压力的配备。为此我们不得不欺骗引擎,说你现在在地面上,别想飞在天空上。要是轰炸机的话,才有办法驰骋天空。如果不是飞行员而是维修员来驾驶飞机,多花点时间机身还是会攀升没错,可是战斗机可不能用那么悠哉的方式来飞行,它必须在数十秒内攀升至数千公尺的高空,并且要能轻松完成急速下降几千公尺的任务。为了克服这种气压上的急剧变化,飞机的引擎可说最为关键。战斗机为了能够到达轰炸机所在的高度,必须事先将引擎调节到适合高处气压的状况后再起飞。在这种情况下,处于普通的高度是会让动力骤减的,严重的时候甚至只能祈祷引擎出力可以到原先的六成左右。还有,在没有设定高高度的场合,如果敌机突然出现,也无法攀升飞行应付敌人,还很容易失速。本来,飞机飞行到某个高度或上升至更高的高度时,螺旋桨和机翼等等都会无法更换。这种常识简单到,就像人人都知道在水中泅游的潜水艇和飞行在大气中的飞机形体是不一样的。 笹仓试做的机械到底具有多高的实用性,我无从判断。把引擎的回转直接转化成这个机械进行吸气加压的动力,或许是个非常高明的作法,但问题就在于涡轮机的耐久度。有了能够忍耐严苛条件的材料,还得有精密的加工才能完成零件。举例来说,用排气的压力去转动涡轮增压器,虽然运用在大型的引擎上相当成功,可是用在战斗机所使用的小型引擎上,却因为故障率太高,目前不被采用。就算能够减少燃料的消耗量,引擎出力也增加了三成左右,可是装备了容易故障的机械,不但是徒然增加重量,连整体的防备度都大大下跌,这样的牺牲太大了。像飞机这样的机械,只要有一个地方状况不佳就无法飞行;一旦无法飞行,所有的零件就像铁屑一样没有价值。所以飞行员会偏好简单朴实的构造,是很自然的事。 “你觉得呢?”笹仓问道,眼神闪耀着兴奋。 “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 “我觉得有一试的价值。” “这个嘛……嗯,试试看吧。” “能让我试试看吗?” “咦?”我看着他的脸, 然后察觉到他的意图,“可是,你没有许可证吧?” “在这之前的可变式电子管限制器(注14)也是我秘密做的。”笹仓嗤笑一声。 “你是在没有得到许可证的情况下做的?” “我在事前跟你报告过一次啦。再怎么说都得跟你说一声嘛。” “那当然啦!”我不自觉地迸出这一句:“飞行员怎么可能忍受自己的飞机被人家胡搞一通?又不是一般的人体实验!” “可是,这玩意儿是无法在地面上做简单实验的。” “先向草薙取得许可证吧,如果身上可以装好降落伞的话,那试试也无妨。不过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高兴的。这机械不会突然故障吧?” “应该不会。”笹仓点头,“不过,要向草薙取得许可还是太勉强了。如果她准许制作这玩意儿的话,它就不用藏在这种地方了。” “如果你好好地说明,我想她会理解的。特别是今天发生的事,说不定这是个机会喔。” “没用的啦。”笹仓摇头,用力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弹簧发出“唧——唧”的怪声,“她一定会说这必须得到本部的许可证。那女人每次都来这一套。” “既然这样,等本部下许可证需要多久?” “这种的要花两个月。” “为什么?” “大概是卡在专利权上面吧。” “喔……”我点头。 “而且,许可证会发下来的可能性,根本就是零。” “你太悲观了。” “你必须先填写一堆又一堆的麻烦文件。首先,你一定要先画出设计图。” “咦?设计图?你没有吗?” “没那么简单。要先列出清单,在设计图上附上实验材料,而且,还要给不知是哪所大学的伟大教授看过并得到认可才行。只要缺少一样,许可证就不会发下来。真是很讨人厌的制度,每个人都在找麻烦啊。” “本部不就像个公司吗?为何要采用这么复杂麻烦的制度呢?” “我想是为了避免无谓的开发,或是虚耗预算、劳力以及设备吧。” “这个发明是无谓的吗?”我问。笹仓看着我,我微笑以对,“清单或实验数据之类的,这些你有吗?” “完全没有。” “那,光是这样你怎么知道哪里不对?哪里没有说服力?” “因为是我做的。”笹仓盯着我回答:“这就是最不对的地方。” “你和什么比较?” “和不是我的发明比较。” “你的意思是,你是特别的人啰?” “没错。” “那是普遍的看法吗?” “如果是少数人的看法,那我就只是个笨蛋——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你是天才吗?” “是啊。” 这短短的几秒,笹仓直勾勾地盯着我,不过很快地又把实现移到地面,接着把手放到头后面,像个要游仰式的选手准备跳水一般,就这样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倒在床上。换作是我绝对不会这么做,不过如果是天才的话,可能就会这么做吧。 5 有三架飞机回来了。我前去迎接我那没有整流罩保护、整个引擎暴露在外的爱机,它正滑行到停机棚前面。我觉得我应该要向草薙道声谢才对。此时爬出座舱罩站在主翼上的草薙,连飞行帽都没戴,只在制服外面套上一件飞行套头衫而已——喔,还戴着一副墨镜。 “状况良好。”草薙走到我身边时,不苟言笑地对我说。 “引擎吗?”我问。她点头。 “因为笹仓的技术高明。” “这种不用换气的自动装置,很适合初学者。” “是啊……”我点头,“不用换气的空闲时间,可以专注在其他事情上。” 我一回头,看到笹仓站在停机的铁卷门阴影处望向这里,不过这段距离是听不见我们的谈话的。 “土岐野好慢哪。”草薙边走边自言自语。 “还没回来呢。”我边仰望天空边说。 其他两架飞机已经降落在跑道上了。那两架飞机的停机棚在另外一边,中间隔着办公室大楼。别处还有几个紧急情况是用的停机棚,好像是用来隐藏无法飞行的飞机。 “那家伙是停机停到哪儿去了?”草薙边看着手表边不耐烦地啧啧有声。 只要有笔直平坦的道路,像散香这样的小型飞机是可以轻易着陆的,所以现在他大概在哪边悠哉吧。 “笹仓好像做了新配备。”我决定试探看看。 “怎样的?” “这个嘛……一种类似涡轮增压器的东西。”我觉得如果要说,最好趁着草薙亲身体验过自动换气系统的效果当下,说不定草薙也会认可笹仓的技术。再说笹仓会给我看他自己的发明,也是因为我体验过换气系统的好处,所以我才有想帮他一把的心情。 “又来了……”草薙用鼻子轻轻地哼气。 “或许有实验看看的价值。” “我们没有那么闲。”草薙瞥了我一眼后回答。 对话就到此为止,在那之后就是沉默的前行。途中草薙脱掉手套,我走在她斜后方,像是跟友机保持着距离。她的裙摆下的匀称且光滑——果然她也不是大人,因为穿裙子驾驶飞机,是完完全全违反规定的。制定这么奇怪的规定的人,是男人呢?还是女人?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一定是大人制定的。会对这么无聊的小事执着正是大人的特性,是他们的特权,也是他们的任务。 “你有话要跟我说吗?”草薙一来到停机棚,就站在笹仓面前对他这么说。 “咦?”笹仓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一瞬间往我这边瞄了一下,“没有,没什么特别的……我没什么想说的,呃……油压没问题吧?” “嗯。”草薙点头,“目前油压都没有降低,不过,那也是因为没有太大的振动摇晃,所以也还不清楚实战时会发生什么状况。我已经看过另外两架飞机飞行的样子了,如果可以,其他三架都拜托你了。” “咦?”笹仓问:“那个……拜托我什么?” “自动换气的改造啊。” “啊……好的!”笹仓微笑,接着脸红了。 真是纯情的天才呢。我站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点起烟,看着他们对话。 草薙经过笹仓的身边,抓起挂在墙壁上的内线电话。她面朝前方,肩膀靠着墙壁站立,身体往一边倾斜。 “我是草薙。是……请帮我接部长。”她说完回头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下。或许是我想太多,可是我觉得她好像在微笑。笹仓可能想离草薙远一点,所以往我这边走过来。“是……没关系,请部长接个电话,顺便转达我平安。咦?在开会也没关系……对,请帮我转达……” 接着她再次陷入沉默。虽然低着头像在看着自己的脚尖,可是不久又回过头来,问: “不好意思,有香烟吗?” 我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草薙。 “停机棚里禁烟喔!”我边说边摇晃烟盒。她从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含在嘴里,我用打火机帮她点了火。 “谢谢。”她的眼珠有一瞬间往上一转看着我。 我回到笹仓站着的地方,总觉得那里像是观众席。 “是我。是的,嗯……是的……”草薙开始讲电话。我和笹仓距离她两三步之远,不过她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 “嗯,事情就是这样……奇迹似的……嗯,没有受损。是的……可是那是敌方的疏忽。为什么这么慢才跟我们联络呢?嗯?哪有这种事,这构不成理由 吧!是的,我无法理解。这算什么?啊……这样啊,我知道了。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想要大声嚷嚷了。嗯,负责人是谁?嗯……” 我一边感受跑道上的风,一边点燃自己的香烟。当我回头看向停机棚里时,草薙正面向这里站着。她一只手伸到嘴边,看起来好像在咬指头,其实只是拿着香烟罢了。我和笹仓朝办公大楼急速前进,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早点脱离草薙的声音范围——或许这是事实也说不定。 推土机的低沉排气声响起,好像是在填埋跑道上的坑洞吧。 在办公大楼前,我们遇到了汤田和筱田,他们刚好从反方向的停机棚回来。 “函南,你去哪儿啦?”一头白发的汤田川开口问道。 “嗯,出去一下……” “草薙女长官有大发雷霆吗?” “完全没有。”我微笑着回答。 另一个叫筱田的男子则没有停下脚步,刚刚就消失在建筑物里。真的是很沉默寡言的男人,我还没看过他开口说话的样子呢。 我们再次环视跑道,然后就推开玻璃门进入办公大楼。 6 大楼里之前好像停电过。冰箱不怎么冷,不过我们还是到接待室理喝啤酒——“我们”是我、笹仓和汤田川三个人。蓧田一口气喝光第一杯啤酒,然后就走掉了;土岐野则是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草薙突然出现在大楼内。本来以为她会直接上二楼,意外地她竟然走进了接待室。 “汤田川,可以请你注意一下楼上的办公室吗?”她问:“因为可能会有紧急讯息。” “嗯,好啊。”汤田川回答:“如果可以在上面吃吃喝喝的话。” “嗯,当然可以。”草薙点头,“我要出去一下,我想应该四五个钟头就会回来了。”她看看手表,“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 “去吧去吧。”汤田川笑出声来,“偶尔也要好好放松一下。” “是——工——作。”草薙慢慢地发音,接着转头看向我这里,“函南,你也一起来。” “咦?啊,到二楼吗?” “不,是跟着我一起……”她的头微微一偏,迈开步伐,“三分钟后,到大门口来。” “啊……是……”我点头。 可能是要去哪里,所以要我当司机吧……可是草薙自己会开车啊?无论如何,我急忙回到自己房间换上制服,然后离开宿舍,从中庭往大门口去。那边已经有辆黑色跑车在等着了,草薙正坐在驾驶座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车,好像是她私人的车,可能一直都停放在基地的某处吧。来到这里后,我还没去过办公室大楼的另外一边呢。我坐进副驾驶座,车子马上从大门口冲上马路,往堤防的方向加速度。引擎的声音非常轻巧,凸轮的高亢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音叉的声响,这辆车应该是六汽缸引擎吧。草薙还是穿着跟刚刚相同的服装,一样戴着墨镜。 “是什么样的任务?”我问。 “这个嘛……我的贴身护卫。” “要去哪里?” “大约一百五十公里远的北方。” “是观测站吗?还是邻近的基地?”我继续问。 然而她迳自看着前方不回答。车子爬上堤防,草薙拉高排挡,车速还在持续增加,铁桥以非常迅猛的姿态逼近。 “贴身护卫并不适合我吧。”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四个驾驶员中,我的身材最瘦小,体重应该也是最轻的吧,搞不好和草薙一样轻。体重轻对飞行员来说是很有利的条件,可是在地面上却让人觉得靠不住。老实说,我很不会应付打架的场面。我身上比一般人杰出、值得夸耀的,就和自由逃跑的速度吧。不论是什么情况,最后能倚靠的也只有这项技能。如果逃跑可以用战斗机代步的话,那我现在甚至敢大胆地放手一搏和人战斗。 转眼之间,我们已经越过了铁桥,随着马路在我们面前扩展,车速也越来越快,如果是用这速度来拉升降舵(注15),飞机都可以升空了。 前方的天空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是飞机! “啊,是土岐野!”最先发现的是我。我的视力很好,所以先草薙一步看出来。 “果然跑去闲晃了。”草薙也侧头观看,“你知道前面那家店吗?” “知道,你是说那家有得来速的餐厅吧?” “没错……那边的马路又直又宽,而且车子又少。” 原来是在那里着陆的啊。 土岐野的机翼左右振动,飞过我们上头。他应该知道这辆车是草薙的吧。 “可如果有车子冲出来,会很危险耶。” “那当然。原则上这种行为是禁止的。” “不过,这次应该是紧急状态。” “嗯……他大概想喝杯咖啡吧。” 对啊,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也来试试看好了,我偷偷地想。不过万一弄弯机脚,那就毁了。普通的道路其实是非常凹凸不平的,而且也有人孔盖这类障碍物。散香的起落架并不坚固,悬架能承受的冲击力道很小,轮胎也很小,不适合跑在没有铺设柏油的马路上。 我偷觑着正在开车的草薙的侧脸。她一脸专注面向前方,怎么说呢,看起来好像在微笑。不管怎样,土岐野平安无事让我松了一口气。现在还不到四点,而回目的地单程大概要花两个小时左右吧。我倒回座位上伸展双腿,低沉的引擎声在身后作响。 我思考着该说些什么话题好,可是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若是问对方的过去,那是很失礼的;然而就算话题是关于现在的生活,也可以说是侵犯到了他人的隐私。我拼命地想工作上有没有适合拿来当话题的事,可是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前任驾驶员栗田仁朗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现在在做什么?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如果死了的话是为何而死的?还有这些都跟我无关吗?这样的疑问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可是却无法化作言语问出口。 不过……为什么我会这么想知道这些事呢? 只是单纯想解闷罢了……一定是这样。 工作、女人、朋友、生活、飞机、引擎,活着时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解闷。 人类直到死亡之前,只能忍耐。 无论如何都无法忍耐的人,就只能放弃等死。 这一点,大人和小孩一定都是一样的。 我认为是一样的……吧。 当然,这只是我以为…… 当我被问到为何要开战斗机时,我曾回答:“因为无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发问的是我的上司,他很讨厌我。他是大人,生长在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年代;我们小孩子的心情,大人是绝对无法理解的——也不可能被他们理解,而且离所谓的理解还太遥远。 该怎么说呢,我们讨厌被理解。所以,想要理解我们,就是不理解我们的证据。 不过……那是为了要让自己感觉到自己活着。 对,只是一种感觉。不是吗? 飞行员手册上曾写着这么一句格言:“寻找生存的价值。” 如果找不到,就会觉得无聊。也就是说,为了排遣无聊,所以才找到了生存的价值。 结果,从前到现在,什么都没改变。游玩、工作和读书,对我来说都一样。 平平淡淡过日子的我们,非常了解这点。 我还是个孩子,经常用右手杀人。相对地,某个人的右手也会杀了我吧。 但在被杀害之前,为了不要无聊,我继续活下去。 以孩子的模样,继续生活下去…… “草薙小姐,你是何时被派 到这个基地的?”我问。 “真是失礼的问题。”她说,脸依旧面向前方。 “为什么?” “嗯……为什么呢?”她只是微笑。 我听过一个玩笑话,内容是不要问女性她们的年龄。为什么呢?虽然我无法理解,不过很好笑不是吗? 途中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引擎的声音微微升高。草薙还是不说话,看起来好像在享受开车的乐趣。还好我也不讨厌静默,我往旁边看,欣赏窗外流动的风景。和飞机不同的是,车窗外的风景会在瞬间消失到后方去。我只要一靠近前方的车,右手就会无意识地动了起来,连我自己都很吃惊,觉得可笑。草薙频频变换车道,不断地超越许多车辆。我完全可以想象,她的人生到目前为止,一定也是像这样不断地追逐超越吧。 我们从高速公路换到前往海边避暑圣地的付费道路,途中有一段路的左手边是海洋,前方是个突出海面的半岛,正下方是黑漆漆的岩石区。而道路的另一边是用水泥固定的斜坡,马路跟着缓缓上升。 半路中我们偏进靠山的小径,在插着“非关系者禁止进入”的告示板前左转,前进数百公尺后抵达了一扇大门。大门口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卫,这里是企业公司的观测站。草薙向警卫出示名片后,就驱车进入左右敞开的大门内。 道路两旁都是悬崖。车子行驶了一段时间,来到一处高地,那里又两门高射炮设置在地面的洞穴里,并用绿色的网子遮掩起来。散发无线电波的天线连接在两座简便的铁塔上,有个像是临时搭建的木造小屋孤单的拧立在铁塔下方,墙壁上漆着慢慢的白色油漆,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草薙把车停在小屋的正前方,不远处还停了大约十辆左右的轿车。那边才是真正的停车场吧?地面有一半还留着停车轮印。附近只有这栋小屋,开车来的人若是全都挤进小屋。那屋内的人口密度可说是相当高,所以恐怕大部分设备都隐藏在地下吧。 小屋的门口出现了一名男子,是个年约四十岁,相当壮硕的绅士。他的出现绝对不是偶然,一定是在我们到达之前就知道我们造访了。八成是大门旁边的警卫联络了这男子,然后他在迎接我们的吧。或许这栋小屋就有通往地底的楼梯。 “好久不见了.”男子走近后这么说,这时候我们才刚下车。 “谢谢你特地出来迎接。”草薙和他握手,“你会出来,就表示我不能进去喽?” “很抱歉。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怎么说呢,里面在吵呢。” “吵什么?” “规则便得自高无上,无法给予通融。”男子微笑道,然后收起笑容看着我,“我叫本田你呢?” “他是我的属下。”因为草薙马上就回答了,所以我就保持沉默。“我打算回去时叫他开车,所以才带他来的。” “你说什么?”本田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草薙的车,“来的时候,是你开车的吧?” “但是我想,来这儿之后可能会耗掉不少力气。”草薙说着抬头望着通讯天线,“真奇怪,我上次看的时候,应该还没有被飙风吹坏啊……总之,我希望你让我进去直接跟部长说话。” “部长出去了。”本田说。 “我想,只要我到部长室去,就可以知道他到底是外出还是做什么去了。”草薙迅速的接话。 “拜托你,草薙。”本田叹气,“我会帮你转达你的讯息。因为你来到这里,已经充分的表达出事情的重要性。总之,我会连你的心情一并转达的。” “我没有要你转达我的心情,请你不要搞错了。”草薙抬高下巴,"我呢,只是想看看想杀我的人的脸。这点,规则也有禁止吗?” “你这样说太过分了。”本田苦笑。 “那么他不是故意的喽?” “那是当然的,你说的是什么话。” “是吗?”这次草薙微笑了,“那好,不管怎样,我先进去了。”她朝小屋迈开步伐。“等一下”本田追在她身后。 我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才好,不过既然被上司任命为贴身侍卫,那就应该寸步不离吧。本田在小屋的门口抓住草薙的手腕,我也往门口走去。 “放开我!”草薙挥着手腕,甩掉本田的手。 “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本田用低沉的声音说。 “谢谢,不过,不用了。”她撇了我哦一眼,“函南,你在这里等我,我五分钟之后就回来。” “要是你没回来呢?”我问。 “那你就一个人回去。” 草薙消失在小屋内,门轰的一声关上。留在门口的本田咋咋舌,看着我耸耸肩。 “一点大人样都没有。”他喃喃自语。我也这么觉得。 “完全没有成长啊。”本田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嗯。”我瞪了他一眼后点头。要揍他吗?有一瞬间我这么想。本田面向我,好像想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什么。 “抱歉,我真失礼。”本田轻轻的点头,泛出制式的笑容,是那种好像在说“不要那么生气嘛”,却又带着一丝卑鄙的笑容。 7 我一个人坐在小屋前的台阶上等待,本田已经进入屋内了。 过了五分钟,草薙还是没有回来。又过了十分钟,我站起来,绕着小屋转了一圈地上铺着碎石子,小屋的北侧耸立着一个和人同高、像是排气口的水泥烟筒。 草薙怎么了呢?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吧?站在我的立场,有去帮助她的义务……可是,她又没有下达前去帮忙的指令,至少从我们到达这里之后就没有。她只在离开基地时说我是她的贴身护卫,这让我很在意,她是开玩笑的呢,还是认真的? 当我站在门口想着是不是应该强行进入小屋的时候,草薙出来了,我一惊,闪到一边。 “让你久等了。”她面无表情的说。 “嗯……”因为太突然了,所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回去时换你开车。” 草薙身后没有人跟着出来。我们默默地踩着碎石子走向车子,太阳西斜,地面几乎都被阴影吞噬。我坐在驾驶位并发动引擎。 “可以走了吗?”我问坐在副驾驶座的上司。 “恩。”草薙轻轻地点个头。她面向另一边,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切换拍档,往大门的方向奔驰。 一出基地,道路两旁就是黑暗的深林,即使到了海岸边也没有变得多亮,不过倒是可以看见利用悬崖边的上升气流滑行的鸟儿轮廓,大概是要在归巢之前把翅膀弄干吧。虽然天空还算明亮,可是道路却是漆黑一片,于是我点亮车头灯……换做飞机就不用这样。能够照明的东西就在身边,这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 我不时假装看后镜,其实是在窥视草薙。他把手肘探出车窗,一只手捂着嘴,看起来好像在咬手指头。从我开始注意她,她的动作就没改变,只有头发像烟雾一样轻轻摇晃。看不出来她是在生气还是高兴,她的样子看起来没有感情,像是把情绪的开关关起来了。果然,我们是同个族类。我们就是这种人类,这种孩子。而且,我们连遇到同伴的喜悦都没有,对我们来说,那是无意义的。 理由先前就说过了,也正因为那种理由,所以必须装出有感情的样子。 我们一直这么做,从孩提时代开始。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大家就会对我们感受到畏惧。双亲都会害怕我,所以我非常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小孩。我仔细观察周围的孩子——这种时候该笑,那样的话要哭,这边则要闷闷不乐,要懂得谗言观色,对别人撒娇。虽然我认为这些行为 全是多余的,可是对大人来说却好像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如果这么做就可以让大家高兴,那对我来说也有好处。可是,像这样的互动方式,只让我觉得极度无聊。一成不变、不断地重复再重复,这真是是无聊的极致。话虽如此,父母、朋友。大家,却都满足。安心于这种单纯重复性的行为,重复的确认我是个好孩子,然后摸着我的头说我很可爱。我只是单纯的画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安全地带,然后守护它而已。只要事先预防摩擦,那么事事都会比较顺利。 我是特别的,我很明白这点。 然而在明白这点的同时。父母却在疏远我,大家都怕我。嘴上虽然说没有分别,可是却在恐惧我。 不过,到最后我也一样。 我也觉得我在害怕自己。害怕自己活着。 可是…… 只要叹一口气,就能够跨越这份恐惧。 像这种事,一开始就能做到了。 对…… 从一开始我就被选上了。 然后……遭遇了许多跟我一样的同伴。在他们之中重复着度过的时间,我再次变成普通的孩子。 在这里我是普通的,也被认为是普通的。 真是不可思议。我第一次知道,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的其他人,竟会影响自己这么深。 只有自己跟别人非常不一样。 大多数的人,都很相似吧。 总之,我已经建立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定位,变得非常有朝气,至少外表看起来是如此,就这样存活至今。 只要会呼吸,就不会死。吃饭、睡觉、洗脸、刷牙、重复这些行为,只要重复这样的行为,就能够算是活着。 就算不会绑鞋带,也还是能够活着。 我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为什么而活? 人类只能在向神祈祷或者互相杀戮之中择一而活,这是规则。我选择了战斗,选择了飞行,因为我认为,向神祈祷,总有一天我会精神崩溃。我不觉得借由祈祷就可以接近生与死的秘密,我觉得如果要确认自己活着,那就只能跟死亡比较。这真是种奢侈的烦恼。 “你开飞机多久了?”草薙突然问我。 周遭已经是一片深蓝。高速公路的橘色路灯在前方绵延不断,那色彩美得令人颤抖。 “五年。”我回答。 这个草薙因该知道,因为他有我个人资料。只不过,人总有想说些废话的时候。现在,一定就是这种时候。 我轻轻的握好排挡杆,确认车子的速度。虽然现在的速度比速限还高一点,可是还是比周遭的车子慢。 “五年啊……”草薙喃喃自语。 “就像我履历表上写的。” “是吗” “你没看吗?” “我没看。” “竟然有对新属下的过去不感兴趣的上司,真是稀奇。” “或许吧。你觉得是为什么呢?”她转头面向我。虽然我仍看着前方,不过我知道她在看我。 “因为是小孩子。”我说。 “对,因为是基尔特运。”她点头。 “何时开始的?” “十四年前。” 我转过头去看她,草薙没有看我。 我的思绪从脑袋里飘出来,化作飞蛾,浮游在周围的幻想中。为了击溃那只蛾,我挥散那个幻想。 蛾的翅膀上散落亮晶晶的磷粉。 “我可以开快一点吗”我问。 “嗯。”草薙说:“就算死了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我踩下油门,车子加快速度滑出车道,快速地接近跑在前方的车辆,然后超越、抛下它们。轻快的引擎让人心情舒畅,刹车虽然稍微差了一点,但悬架相当稳固,轮子的滚动速度尚在容忍的范围内,就颠簸度而言,我给它及格的分数。 已经不需要在注意后方了,谁都追不上这速度的。 引擎的鸣响突然消失,我还以为我就这样死了。这里给人身处飞机驾驶仓内的错觉,一种以为飞到空中的错觉,握紧握操纵杆。 击发。我的右手腕动了一下。 蛾停在我的右手上。 我在射击谁呢? 车子往左转,画出一道弧线,橘色的灯光就像恐龙的尾巴一样弯曲。 有人射击我。 谁来射击我吧。 驾驶舱里头,就只有我。 只有我。 蛾的磷粉闪耀着光芒。 “函南。”是草薙的声音。不是透过无线电传来的。 不是只有我,这里有两个人驾驶舱里有两个人。 再也没有这么特别的棺材了吧。 “怎么了?”我问。 “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是疑问句,还是警告?” “只是单纯的疑问句。” “我想到开飞机时,因为没有燃料而回不去基地,在那几乎坠海的瞬间。” “你有过这种经验吗?” “嗯,虽然说就要坠海了,可是天空是漂亮的紫色,云朵闪耀着月亮的光辉,下面又是海,那景色一定很美吧。” “那时你怎么了?” “迫降在海上。景色就如我所想象的一样,非常的美。” “之后呢?” “就这样飘在海上。” “有救援吗?” “我就这样飘在海面上,直到早上。” “发生过这件事?那时开的是散香吗?” 我点头。 我稍微放松踩着油门的右脚,让车速慢下来。周围已经没有其他车辆了,引擎的声音安静得很虚假,简直就像飞机因为切换燃料而俯冲的时刻。 “我没打开驾驶舱。”我对草薙说:“所以才没沉到海里去。” “喔……”草薙重重地点了个头,“这点在飞行员手册上没有记载呢,应该连设计的人都没想到。你跟上司报告过吗?” 我点头。 “为什么你当时不打开驾驶舱呢?” 我回想当时的情景。 密闭的透明的亚克力玻璃。 深及脚踏的海水。 规律消长的海浪。 我一整晚,都在看夜空的全景。机身因海浪而摇晃,就像摇篮一样。 对,我是个孩子。而,这个空间是棺材。 我很久没回想起来“悲哀”这种感觉了,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渗出来——这很难得,所以我不自觉的笑了。 问我为什么不打开驾驶舱? 大概是因为,我希望在死亡的时候,能被某种物体包围吧。就像诞生时那样。 因为那样的死法是我的憧憬。 ———————————————————————————————————— 注解: 12.一种座式2轮机车。为英语scooter的音译。发动机在座位下,座位较低,轮子较小,前方有脚踏板,骑士可将2脚齐置脚踏板上。 13.高高度,距离地面七千到一万公尺左右的高度。 14.此指之前所说的换气系统。 15.飞机上用以调节升降的片状装置。设在飞机的尾部,和水平面平行,可使飞机爬升俯冲,起飞时也会用到的装置。 发带 第三话发带 “我说啊……西碧儿,如果你有听到,你一定也会说这算什么啊。我坐在那里弹钢琴,那时你不在这里。夏隆·利普夏兹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我根本不能推开他,不是吗?” j.d.沙林杰《九个故事——香蕉鱼的好日子》 1 冲澡之后,我头上罩着毛巾回到房间。一进房门,就看见一名年约十岁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抬头微笑看着我。弯月形的眼睛镶嵌在女孩小巧白皙的脸蛋上,她穿的长裙布料很柔软,裙摆下露出装饰着蝴蝶结的鞋子。 “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我。 我看向土岐野,他肩靠墙壁,倾斜着身躯站在房间角落,翻白眼给我看。 “她问你名字。”土岐野说。 “我叫函南。”我面向女孩回答,然后用毛巾擦拭头发。虽然我很庆幸此时的自己有穿裤子,可是上半身仍旧赤裸着,于是我走到床边,想赶快找件衣服套在身上。 “你不问我是谁吗?”女孩在我身后发问。 “你是谁?”我反问,不过还是埋头在床铺里找衣服。我抽出一件衬衫套到头上。要是平常,我一定会等头发全干才穿上衣服,现在违背了习惯,让我有点焦躁不安。 穿上衬衫后,我又用毛巾再次擦拭头发,慢慢地平静心神并深呼吸。我伸手拿取放在桌上的烟盒,抽了一根出来点火,然后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打量着坐在房间正中央的女孩。 她直盯着我看。我看看站在墙边的土岐野,脸上八成透露出了困惑。 “她要你问她名字。”土岐野用下巴示意,小声地说。要我好好问个清楚地意思吧。 “呃……小妹妹,请问芳名?”我问她。 “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哦。”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女孩微笑。 “函南,呃,你的名字是?” “优一。” “优一。”她咬着嘴唇,满脸笑容,“我叫草薙瑞季。” “咦?”我吓了一跳,马上转头看着土岐野。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像在忍住笑意。 “呃……也就是说,你是草薙小姐的……” “妹妹。”草薙瑞季回答。 “嘿……这样啊。”不管怎样,我先点头再说。 “优一,请多指教。” “恩,请多指教。” “指教什么?” “就你刚刚说的啊。” “我的请多指教,是交个朋友聊聊天的意思。” “我也是那个意思。” 我边说话边观察女孩。一听她说自己是草薙的妹妹,就突然觉得她很像草薙水素。虽瘦的像会一折即断的手腕,白皙的小巧手掌正搁在膝盖上。她突然止住笑,表情清澈得好像在提醒自己是位贵妇,可能有看着镜子练习过吧。她的沉默是在试验我?我得起个话题才行……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瑞季的头微微一倾。 “这间房间。” “啊……”她张开樱桃小嘴,点头,眼珠子稍稍往斜上方转动,“这个嘛,因为学校放假,所以我就来姐姐工作地地方玩。嗯……因为一个人等姐姐下班实在很无聊,所以虽然姐姐说不行,人家还是哭着拜托她,硬是跟着她。不过为了不要妨碍她工作,我就跑来这儿探险。而且……我不怕男生,特别是开飞机的男生,这种感觉,嗯……该怎么说呢?” “对他们无法产生兴趣。”土岐野马上接着说。 “对,就是这样。”瑞季点头。 我边吸烟边看了土岐野一眼。为什么他可以抢先说出别人的内心话呢?我完全不了解,至少,我根本看不出这女孩话中的条理。事实上,我觉得她的话非常可笑,可是如果笑出来,可能会被指责太过失礼,所以我拼命动用能够维持严肃表情的神经。 “尚史。”瑞季转头看向旁边的土岐野。那个侧脸非常像草薙水素,特别是鼻子和下巴的轮廓,可说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你要不要坐下来?” “咦?为什么?”土岐野的肩膀离开墙壁,身子站得直挺挺的。 “不然我不能冷静下来。喂,我们三个人来玩点什么吧?” 我看看手表,差不多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比如呢?” 土岐野走向沙发,弯腰坐下。女孩因为他的靠近而瞪大了眼睛,吞了一口口水,眼神简直就像是看到竞技场里的狮子。 “嗯……这个嘛……”瑞季眨了几下眼睛,仍旧紧咬着嘴唇,“有没有电动游戏呢?” “嗯——没有耶。”土岐野说:“函南,你有吗?” “没。”我摇头。这个房间里只有扑克牌。“用硬币来玩弹指游戏(注16)好吗?” “那很像白痴耶。”女孩皱眉看着我。 “不会啦……我想玩起来会相当有趣。” “你们平时都做什么啊?两个人不会玩些什么吗?”她不可置信地轮流看着我和土岐野。 我们两人都没有回答。被她这么一问,我们才发现最近根本没有玩乐,至少没有平时玩的投接球、西洋棋、赌点小东西这一类的活动。我们只不过在这里生活着,虽说拼起酒来谁也不会醉,然而却罕有高声大笑的时刻。 “明明还是小孩子耶!”女孩尖着嗓子自言自语。 2 土岐野说他突然想起来要打一通要紧的电话,接着就离开了房间,真是莫名其妙极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草薙瑞季两个人。周遭充斥着沉闷的静默,身体连动都没法动。空气宛如堆积如山的气球,互相摩擦发起刺耳的声音。 “要做什么好呢?”我问道。 “如果我不在的话,你会做什么?” “躺在床上睡觉,或者看看书。” “那么尚史会做什么呢?” “这个嘛……”我拼命回想平时房间的样子,“他嘛,嗯,他不常待在这个房间里,通常是在接待室喝啤酒,不然就是离开基地。” “嗯……这样不错啊。”瑞季虽然有些困惑,不过还是轻轻地点个头。 “什么不错?” “没……不然就躺在床上睡觉或者看书,怎么样?” “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和优一聊天。” “我们正在聊天啊。” “是啊……”女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耸耸肩。 我重新盘起腿,女孩则是伸直背脊。沉默再度降临。 现在,就算有双巨人的手从外部粗鲁地移动这个房间,房间也不会因此变得乱七八糟的吧,可以毫发无伤的到达目的地——我想现在是被沉默包覆起来的状态。有点热,是因为刚洗完澡的关系吧。 “要不要到外头走走?”我提议。 “嗯。”女孩点头。 “有没有人带你参观过这里?” “没有。” “你看过飞机了吗?” “我想看。”女孩站起来,“对哦,我完全忘记我想请人带我看飞机这件事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我平常都可以流利地说话,但是只要一和男生交谈,就会忽然讲不出话来。对了,我和朋友说起过这件事,朋友是说我想太多了,可是,或许刚刚的情况就像我说的……” “就像抽屉卡到吧。” “抽屉?” “嗯。通常就是因为里面的某个地方歪掉所以卡到。” “啊……对对对,让人感觉很讨厌。” 我和瑞季走出房间,从走廊下楼梯,走到中庭 ,途中我曾偷偷注意办公室大楼,不过接待室昏暗一片,土岐野好像不在那里,当我们来到可以看到飞机跑道的地方时,女孩停下步伐。 “嗯……不过,没人有风筝。” “你会做吗?那个简单。” “恩,或许吧。” 这次换我走在前面,往停机棚的方向迈进。铁卷门升起了一半,光线从底下透出来,笹仓好像在里面的样子。他看到瑞季一定会一脸疑惑吧,我可以想象他那有趣的表情。 我一钻进铁卷门内,停机棚里就亮起炫目的闪光。 “烟火吗?” “不是,那是焊接。”为了避免让她直接看到那闪光,我挡在她前面,“不可以看喔。” “咦?为什么?” “那光线太过强烈,会把眼睛烧坏,到时无论看什么,眼前都只会是一片濛濛的白色。” “好像很有趣。”女孩越过我窥探仓库深处。 闪光再度闪耀室内,我移动身体挡住女孩的视线。 “你好坏喔。” “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你要看的话,戴个眼镜会比较好。”我微笑。 “我又没有近视。” “强烈的光芒会让眼睛变瞎的。” 一往里面移动,笹仓就注意到了。他把焊接机关掉,将黑黑圆圆的护目镜拉到头上。 “嘿。”我打个招呼。 “哪儿来的小孩?”笹仓看到瑞季后问。 “我叫草薙瑞季。”女孩自我介绍:“可以借我眼镜吗?啊,对不起,请问你的名字是?” “笹仓。”他从肮脏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香烟,用嘴巴叼着,转头问我:“是草薙的?” “嗯。”我点头,“还有护目镜吗?我想给她看看焊接时所发出的光芒。” “为什么?”笹仓喷出一口烟,问道。 “因为我想看。”女孩回答。 笹仓沉默几秒注视着女孩。当女孩的微笑开始僵硬时,他拿下头上的护目镜递给她。 “谢谢。”瑞季接过护目镜,很高兴地戴上,“哇……戴上这个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还是可以看到天花板的电灯。”笹仓说着走向焊接机,“这边很危险,不要靠近喔。” 他从道具架上拿出焊接专用的面具,按下焊接机的开关后又回到一开始的位置,然后戴上厚重的手套,握住焊接棒突出的握把,上面有粗粗的绝缘导线连到机器上。笹仓这时总算踩熄了烟,接着将焊接棒朝台车上骨架似的零件靠近,同时把脸藏到面具后。我看向旁边。 一阵闪光,叽——叽——叽的声音响起,传来铁熔化的味道。 少女带着护目镜,直盯着光源看,她的影子放大,鲜明地映在背后的墙壁上。火花的粉末飞散,闪光忽明忽暗。 金属熔化后变得圆钝,在颜色转为红通通的同时,闪光也消失了——少女所看到的全部景象应该是这样吧。我盯着她白皙的侧面看,平滑粉嫩的脸颊被光芒照射后,更增添了一层粉白。小小的唇瓣微微开启,一只手在嘴边似张似握,是墙上的影子变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好酷哦!”瑞季高声叫喊。 我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用力把烟吹出。心情稍微变好一点了,这种自己老早就忘记的情感正在远方散发朦胧的光芒,让我倍感怀念。 “为什么会冒出火花呢?”少女问道。 “这可不是因为它想出来就出来哦。”笹仓代替我回答,“归根究底,只是因为它想接受焊接的热能。这个不同于一般的答案我觉得最赞。”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开洞呢?” “不是开洞,是要熔接在一起。” 说明开始变得非常复杂且麻烦。我叼着香烟走向铁捲门,低下头钻到外面去。瑞季还在向笹仓发问,因为她声音很大,所以我听得很清楚。可是笹仓之后似乎始终沉默以对。 我看到从办公室走过来的草薙水素。 3 “抱歉”草薙面无表情的说。 “抱歉什么?”我问。 她弯下膝盖,从铁捲门下方探看停机棚里面。现在已经没有焊接的闪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孩说话的声音。笹仓好像只是担任倾听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草薙回过身。 “每次一看到那孩子,我就会开始厌恶自己。”很难得的,草薙是带着半开玩笑的口气说这话的,更难得的是草薙那浅浅的笑容。如果仔细地深思语意,就会发现这是非常稀有的话。如果有草薙博物馆的话,这一定是最重要的参观项目吧。 “为什么?”因为我大吃一惊,所以只问得出这么无趣而附和他人的问题。 “恩……”她突然回复成原来的表情,“我要带她回去了。” “我听她说她是你妹妹……”我试着开启话题,可是草薙迅速地消失在铁捲门后。 香烟还有一半,就和人生一样,不能在中途就踩烂。 两三分钟后,草薙牵着瑞季出来,两人往办公室走去。女孩中途回过头看着我微笑。她已经拿下焊接用的护目镜了,我想在她往后的人生中,也不会再戴上那玩意儿第二次吧。 我吸烟的时候,笹仓走出来。 “辛苦了。”我的真正想法就如我所说的慰劳话,是真的觉得他很辛苦。 他嘴角稍稍上扬回应我。很意外地,他心情似乎不错。 有个人影从跑道旁边的小路走过来,走到一半,我们才因为停机棚窗口所流溢的灯光而认出那是土歧野。他往我们靠近。 “她回去了吗?”他小声地问。 “刚刚才回去。”我回答,顺手把香烟扔进烟蒂桶。夜风把我的头发完全吹干了,现在才开始觉得有点冷。 “是她自己说要回去的吗?” “是草薙带她回去的。” “她才不是草薙的妹妹。”土岐野说,两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自己的脚边。他从刚刚就用脚在地面上书写着什么只有他懂的秘密文字。 “那是她的谁?”因为土岐野没再说话,所以我开口询问。 “是她女儿。”土岐野说。 啊……原来是这样啊。笹仓只是嘴巴微张点头。这很容易理解,没错,仔细想想。瑞季是草薙女儿的可能性还比较高。 每次一看见那孩子,我就会开始厌恶自己。草薙水素博物馆的话语残留在耳际。我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决定要回房间去。土岐野好像打算去餐厅喝啤酒,而笹仓还是继续焊接的工作吧。我们又回到了一如以往的夜晚。 我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还梦见了许久未见的梦。当我意识到是梦的时候醒了过来,外面已是深夜。 房间黑漆漆的。我把脚伸出床外,坐在床上好一阵子。睡上铺的土岐野睡得正熟,我还可听见他微微的呼吸声。 一如往常,出现在梦中的是个女孩——对了,是草薙瑞季。 我在河边钓鱼,膝盖以下都泡在水里,手中握着长长的钓竿,感觉好像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好几个钟头了。 我一回头,看见女孩就站在浅滩上。为了不让裙子弄湿,她两手拉住裙摆往上提。 “你不觉得鱼很可怕吗?”女孩问我。 “为什么?” “那张脸很可怕不是吗张着嘴,牙齿还整个露出来……” “是啊。” “眼睛也是很恐怖。” “嗯,好像吧。”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如果有个鱼头人身的人走在路上,会很可怕吧?” “嗯。可是……是鱼进化为两栖类和爬虫类,然后才诞生了鸟类和哺乳 类的喔。” “鱼一直是鱼的样子呀。” “人类也一直是人类的样子喔。” 我看到透明的水流过女孩脚边,黑色的鱼正在附近游泳。大概是因为裙子遮住视线,女孩并没有看见鱼。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她,她发现的话可能会惨叫吧。我抬起头看着女孩。 然而站在那边的,不是瑞季。 是水素,没错,是草薙水素。 衣服还是跟女孩原来的一样,可是个子变高了,那的的确确是草薙水素,她扬起一边笔直的眉毛,眯着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我非常惊讶,连钓竿也从我的手中滑落。 钓竿随水漂走,我慌慌张张地想去捡回来,可是因为脚踩在水里,所以无法自由行动。我的身体不自觉的前倾,两手探进水里。 黑色的鱼游过我眼前,的确一张恐怖的脸。 总算走上岸了,我坐倒在地,草薙水素坐在我身边。 “怎么了?”她问,用饶富兴味的眼神观察我的表情,“打算进化吗?” “什么?”我反问。 “我们两人一起进化吧。” “咦?” 进化? 两人一起? 我思考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草薙站起来走开。河床上稍微高凸的地方立着一个黄色帐篷,她就消失在帐篷里。 我追过去。无论如何,我都想看看帐篷里面。 然后…… 当我揭起入口的布幔时,在黑暗的帐篷里,我看到了“那个”。 也因此我醒过来了。我的心脏跳得比平常快三倍,就像飞机急速攀升时的引擎。肩膀因为太过用力而疼痛,两手握得紧紧的,汗水涔涔流淌。 我就坐在床上,慢慢的、冷静的重复人类应有的深呼吸。因为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早就学会,这么做就可以回复到正常状态。 身体不要出力,放松。 梦境逐渐地褪色,变成非常可笑,非常不可思议的东西。就像很可笑的笑话。 奇异的幻想。孩童的梦。 虽然背上还残留着用力过猛的疼痛,可是身体总算是回复成平常的状态了。 太好了…… 额头上的汗水是冰冷的。 我小心不发出声音离开房间,离开之前拿了放在桌子上的香烟,然后走到中庭点燃。打火机的火光一消失,中庭就变得像泥沼一样黑漆漆的,就算吐出烟雾,也完全看不见,只有手指的尖端带着香烟的红色光芒在空中晃动。 我在帐篷里看见的东西,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可是,现在却想不起来了。 4 我只和筱田虚雪一起飞过这么一次,是因为汤田川在之前的任务里伤到一只眼睛——而且那并不是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被敌机攻击的结果。无论如何,他必须整整一个礼拜戴着眼罩和眼镜。通常这种时候都是由土岐野代替他飞行,可是土岐野正因为感冒发高烧而在床上呻吟,我为了不要被传染,还在接待室里睡了一晚。 因为这样的缘由,所以我和筱田两人一起飞上天空。虽然我被分派到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可是根本没听过筱田说话,他的声音到底听起来怎样,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筱田在四名飞行员中资历最久,这是汤田川说的,他带着一副像是魔法师的阴郁神情,下巴和鼻子也很尖耸。筱田经常穿着颜色偏黑的服装,而且一定是长袖,胸口的口袋不论何时一定插着一支金色的钢笔。他不抽烟,在这里,他总是独来独往。 此时,我们已经往南飞越海岸线,在海面上飞行大约一个小时了。我们很快就发现了目标,靠近观察,可是怎么看都像是民间渔船,所以我们没有攻击。奇怪的是,虽然我们觉得它可能是潜水艇的补给船,可是船身实在太小。船员似乎也没什么让人起疑的地方。 “不过,不攻击看看的话,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我们不知道的敌人?”我用无线电这么说。 “那就攻击看看吧。”篠田说。 “不,还是不要吧。”我已经开始转弯了。 “那我来攻击吧?” “不,回去吧。”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跟他说过最多的一次话。我们返航,燃料还很充足。由于我们两架飞机的停机棚之间有段距离,所以我下飞机后用跑的到筱田那边,想在进办公室报告之前再跟他说一次话。在他的停机棚内,我看到他坐在主翼上,正用抹布擦拭着座舱罩。 “让你久等了。”我说。 筱田虽然往我这边瞥了一眼,却没有下来。我在停机棚的门口吸烟,等了好一阵子,总算等到他出来,然而直到我们走到草薙的办公室,沉默一直笼罩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向草薙的例行报告一分钟就结束了,而且全是我在说明。 “其他呢?”草薙靠着椅背问。 “就这样。” “ok,辛苦你们了。” 我们两个退到走廊。下楼梯的时候,草薙打开门探出头来。 “对了,我有事要麻烦你。”她看着我说:“刚才上级突然联络我,说两个小时后会有一些人来参观。函南,你负责接待。” “是。”我在楼梯拐角处点头。 “有五、六个人。我想他们大概逛个三十分钟就会回去了。” “我知道了。” 筱田快速地走到接待室摊开杂志来看。他会待在那里是非常稀奇的事,或许他是在等我。 “之前也来过一次。”筱田突然开口。 “什么来过一次?”我边坐下边问,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拿香烟。 “参观的人。” “哦……”我点头,“他们是怎样的人?” “让人想要杀了他们的人。”筱田说完嗤笑出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 “你杀了他们?”我微笑着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枪。” “喔……这样啊。”我点头“这么说来,我也还在见习中。” “如果是那个女的,早就开枪了。” “嗯,哪个女的?”我皱眉。 “二楼的。”筱田用下巴示意,似乎是指草薙水素。 “如果是草薙,早就开枪了……对谁开枪?” “每个人。” “为什么?” “因为她随身携带枪。” 我以为这是个玩笑,所以就笑出来了。可是筱田没有笑,他的眼睛上吊盯着我看,像是要阻击猎物的眼神。他前额的头发遮住眼睛,眼白的部分再发丝的缝隙里显得格外鲜明。 “你有听说过粟田的事情吗?”筱田又嗤笑出声,我可以看见他白色的门牙。 “没听过。”我立刻回答。 栗田仁郎是在我之前的驾驶员,在我来这之前他就不在了,没有人告诉我是为什么。他是死了?还是换到其他基地了? “是怎样的事?”我问。 “那个女的开枪射他。”筱田说。 “草薙?射粟田?”我探出身子。 筱田点头。他站起来,把刚刚看过的杂志扔回架子上。 “真的吗?”我又问。 筱田只白了我一眼,就这样离开了接待室。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 我想那可能是真的。 5 参观者有六人,全部都是女性,年龄大约四、五十岁左右吧。虽然载她们来的小型巴士在挡风玻璃上的名牌就写有她们的社团名称,可是我已经忘记了。怎么说呢 ,虽然他们每个人的体重都好像有我的两倍,不过她们并不是因为这个共同点而组合的社团。她们跟我们公司到底有什么关系?是支持者呢?或者是反对者?这点不得而知。不过若是危险分子,本部应该就不会让他们来参观,还要我们担任接待员。然而另一方面,如果真的看重她们到访,草薙应该会自己亲自迎接。既然她把接待的责任交给我,一定表示这些人怎样对待都可以。 我靠着跑道边缘走,带他们进停机棚。很幸运地,笹仓不在。我简单的说明飞机构造——这个是引擎,这个是螺旋桨,这个是机关枪,就像在教幼儿园小孩单字一样。 “这是你的飞机吗?”穿着茶色套装的女人问。她一直走在队伍的前方,很明显地就是队伍里的领袖。 “是的。” “你作战多久了?”旁边一个穿着绿色连身裙的女人问道。她连洋伞都是绿的,刚刚还在跑道上撑伞,现在则是用粗胖的手腕抱着。 “我来这里还没多久……不过我开飞机已经有五年资历了。” “感觉怎么样?”绿衣女人又问。 “什么怎么样?” “在天空飞的时候了。”她眯起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嗯……问我感觉怎样……”我苦笑,“就好像飞在天空上……这种感觉吧……” 她们窃笑着。嗯,很可笑吧。不过我还能接受这个嘲笑,所以倒也不会不爽。 “那击落敌人的时候呢?”这次是后面的女人发问,声音很嘶哑。定眼一瞧,就可以知道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可能超过六十了也说不定。“你击落过很多架飞机吧?” “嗯。”我轻轻地点头。 “可以形容被你击落的飞机吗?”穿着茶色衣服的领袖从旁边插嘴。 “我只能描述以前被我击落的飞机。”我回答:“因为我是不久前才突然被派到这里来得。” “那就连在这儿工作时的一起描述不就好了吗?” “就算如此,你们也不会相信。” “坠落的飞机资料会传送过来吧?” “嗯,没错。”我点头。像这样的麻烦事,我连都懒得争论解释。 “喂,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啦!”又是后方的沙哑声。老女人连眼尾都皱起来了,“击落敌人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一刻我会想,这样就可以回去交差了。”我回答。 有一个人突然击掌,是个像塑胶娃娃的小个子女人。虽然我闪过个念头想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也有可能只是在拍手而已。其他人这下子全部瞪着她,塑胶人偶于是停止拍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向铁卷门。 “真是像在玩游戏。”有个人小声说道。 虽然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装作没有听到。 “不过,就因为有你们对外抗敌,我们才能这样……呃……过着和平的生活。真的是非常感谢,嗯。”带头的女人说。 “不会,因为这是工作。”我微笑,当然是职业性的笑容。 我们没有特别为谁战斗,不是为了国家,也不是为了特别的人。我有拿薪水,而且,我们适合这项工作,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相反的,我真的无法理解普通人是怎么看待我们的。无论如何,我都很想听听看他们是怎么想的。 这么一讲,到刚刚为止,这些女人所问的都只是兴之所至的问题。站在后面的老女人那张皱巴巴又上了年纪的惨白的脸庞,嵌着一张鲜红的嘴唇。那异样的妆容直盯着我,我不认为那是对待同一族类的视线。 一瞬间,我意识到右手的动作,然后我想起了筱田先前说的话。 如果是在天空上相遇的话,说不定她已经被我击落了——这么一想还蛮可笑的,我不自觉地微笑。 “呃……那个女孩子呢?”穿着茶色衣服的领袖问:“这里有个女孩子吧?之前我们来这儿时,是她带我们参观的。” “是草薙小姐吗?” “啊,对。好像叫这个名字。” 虽然我对“女孩子”这种字眼感到有点排斥,可是以她们的角度来看草薙水素毫无疑问地是个女孩子。 “她在办公室里办工,因为有点要紧的事,所以分不开身。”我回答,连我自己都为如此流利的谎言而感动。 “可以把这个给她吗?”领袖递出手提纸袋,“我带了礼物,虽然只是一点小心意。” “我知道了。”我收下礼物。袋子里面放着一个包装过的盒子,不会很重,我想大概是糖果之类的东西吧 之后,我大致带她们参观宿舍的餐厅,最后走到中庭。她们在那里跟我们说了些客气的场面话,内容听了会让人起鸡皮疙瘩。 小巴出了大门后,我马上点燃香烟,做深呼吸,感觉还真的有点累。 “辛苦了。”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我一抬头,看见草薙水素从二楼办公室的窗户探出头来。 “她们有准备礼物给你喔。”我把提着的纸袋稍微拿高点。 “我想是糖果吧。她们说要给草薙小姐的。” “我不要,拿去给大家吃吧。”她面无表情地撇过头,关起窗户 我叼着烟往接待室走去,当然那里当然一个人都没有。土岐野正在房间里睡觉,因为我不想被传染,所以现在接待室就是我的寝室。汤田川和筱田大概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吧。 我撕开礼物的包装,看到里面的东西。本来,如果是糖果的话,我打算泡杯咖啡一个人好好享用;可是里面却是玩具,是可以换装的洋娃娃。 草薙下楼走进大厅,看到我后就往这边走过来。 “如果想喝咖啡的话,楼上有。”草薙说,然后低头看了眼桌上箱子里的东西。 “我想这送给瑞季比较好。”我提议。 “真受不了……做这种讨厌的事。”她不耐地啧啧有声。 “讨厌吗?”我忍不住笑出来。 如果真的讨厌,老实说我也觉得这是最高水准的讨厌东西。洋娃娃穿着航空公司的制服,是个有一头金色直发的女生,跟草薙水素一点都不像。 “不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说。 “帮什么?” “接待的工作。” “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点头。 “是吗?你还真是难以了解的人呢。”草薙目瞪口呆,一脸吃惊。 “为什么?” “我因为厌恶所以没办法去接待,你真的帮了我很大忙。我请你吃晚餐吧。” “咦?真的?”我很高兴,结果不小心呛到,咳得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人。”草薙笑了。 6 草薙把接听办公室电话的任务交给汤田川,那是个独眼龙也能办到的工作。土岐野的烧已经退了,好像没什么大碍。我去看他的时侯,他已经起床在喝啤酒。 “别过来别过来!会被传染喔!”他赶我走。 “我要出去一下。” “干嘛跟我报告。” 我只拿了短上衣就出门,草薙的车正在办公大楼前等着。我坐上副驾驶座,车子出了大门后往右转,我有点意外,因为这个方向我是第一次走基地位在被大河包围的沙洲上,另一边的河上有架桥梁,可是这一边没有——也就是说往这边走的话就会是死路。我之前曾听人这么说过,所以从未往这边走。 右手边可以看到飞机跑道。这么一望,视野的下半部是黑色的轮廓,好像沉淀在些微明亮的天空底部一样。道路的前端只能看到车头灯照亮的朦胧空间。 途中马路转为沙砾并 稍微向上抬升之后就出了草原,正好是在飞机跑道的一端。我在这上面飞过许多次,所以对这里的地形大致上有个概念,马路的对面应该就是河川。 这次道路变成下坡。低矮的密集树丛带逼近,可以看得见里面有间小小的木屋。草薙的车子就停在小屋前的广场。 她默默地下车,我也跟着下车。 周围除了天空以外都非常昏暗。附近没有路灯,只有一根电线杆,连接着松垮的电线到小木屋里。这被森林和草原包围,非常安静。附近应该有河流,可是却没听见流水声。当然,这里一户人家也没有。 “这里是?”我问。 草薙已经走上小木屋的前阶梯,站在门口处,好像要用钥匙开锁 门开了。打开小屋里的电灯后,屋内看起来一片橘色。 这里可以听见乌呜声。空中散布着星星,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风。今天之前我从未注意到,原来我的脚步声听来就像是橡胶在收缩的奇妙声音,明明跟平常是同一双靴子。 草薙水素就在基地里生活。不只是她,在基地里工作的人应该都是。附近没有市镇,没有适合居住的住宅——更别说是我们这种工作的人也能轻松入住的房子。这间小屋很明显地不是草薙生活的居所。 我回想着出发前她好像说了些什么……我的确听到她说要请我吃晚餐。虽然我听到的是这样,可是或许她只是单纯地说要请客,并不特定指晚餐。就算要请客,如果车子不开到那家得来速餐厅,这附近也没有能让人填饱肚子的店家。 我也踏上木制阶梯,进入室内。 屋里空气湿润,有股奇异的香气。像是皮革,像是帐篷,像是老旧人偶,那种让人感觉到历史的复杂气味。沙发、暖炉、摇摇椅、窗户、窗帘、吧台、冰箱、电视、房里唯一的一扇门、挂在墙壁上图案连续的布幔、没有小鸟的鸟笼、杂志架、在吧台另一边弯下身子的草薙、玻璃杯并列的轻薄小杯架、许多小脸排列整齐的照片、相框、覆盖着彩绘玻璃罩的电灯泡、没有花的花瓶、白色的拖鞋、圆椅子上颜色暗淡的熊刺绣。 “这里是?”我还没有关上玄关的门就先开口问道。 “你想喝什么?啤酒?或者是葡萄酒?”草薙弯着身子,我看不见她的睑。 “有没有不含酒精的饮料?” “很遗憾.没有。”草薙探出头来摇头。 “那,就啤酒吧。” 我关上门。屋子把黑暗排除在外,感觉稍稍明亮起来。 “坐啊。” 我遵从她的指示,坐在沙发上。因为窗帘拉了起来,我看不见窗外。天花板很高,粗壮的梁柱整个露出来形成一个十字架。暖炉的烟囱是黑色的金属制的圆筒,笔直地往上伸,在快碰到天花板的地方斜向弯出去。 草薙拿了两个玻璃杯,一个递给我,另一个放在餐桌上,然后又去拿一张屋子角落的小圆椅,拉到餐桌附近。她坐在小圆椅上,双腿朝两边伸展,两手扶着椅子,简直就像是体操选手在平衡木上的姿势。 “那,要吃什么?”她问。虽然她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可是看起来就像在笑。大概是因为屋内的橘色灯光,又或者,是我多心了。 “这里是?”我边喝啤酒边问。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住宿设施。”草薙回答“就像是客房之类的东西。” “嗯……”我回头,“还真不赖。” “嗯。” “然后,我们要在这里吃饭吗?”我问。 “你不喝酒吗?” “嗯,我酒力不是很好。”我老实回答:“不过,嗯……这样的程度还没关系。其实我还满喜欢这味道的。” “为什么不喝?” “因为会头痛。” “头痛会怎样?” “会变得讨厌思考。”我又喝了一口啤酒。 “这样会很困扰吗?” “不……”我笑道:“倒不会。” 草薙伸手去拿餐桌上的啤酒,一口气就喝掉一半,然后脱去外套拿去挂在摇椅的椅背上,又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叹息一起吐出后问:“接下来,要做什么菜?” “你要做菜吗?”我身体前倾,“需要帮忙吗?” “反正也没什么像样的材料,别介意。”草薙挥挥手说:“这里只有调理包而已。啊,莫非你很擅长做菜?” “不,完全不会。”我摇头,“我连吃都不擅长。” “那就好。”草薙用认真的表情点头,一只手拿着香烟,另一只手把杯子拿到嘴边,一口气喝光里面的液体,“呼……对了,你就先看看电视吧。” “不用……”我说:“可以的话,我比较想聊天。” “是吗?”她边往厨房走去边回答:“看不出来你喜欢聊天。”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我坦率地问,这个疑问因为太过沉重而使我肩膀酸痛。 “这里,公司的每个员工都有使用权,有时侯不用都不行呢”草薙说:“基本上我有把这件事告知所有人的义务。不过,对喔……每个人都只来过一次,从来都没再来了呢。” “大家都只来过这里一次?和草薙小说你一起来的?” “很少只有两个人一起来。” “为什么?” “这个嘛,为什么呢?”草薙打开冰箱看看里面:“因为做菜很麻烦吧。” “我可以看看隔壁的房间吗?”我拿着玻璃杯站起来。我会这样问,是因为我很在意屋子里的那扇门。 “请便。” 我把玻璃杯放在餐桌上,走过去看里头的房间。我推开门就找到了旁边墙壁上的开关,打开灯,可以看到里头只有两张床,并排在大约有起居室一半大的房间里。窗帘果然也是拉上的,有两个藤制的低矮衣橱并列在墙壁边。房间里头还有盥洗室,再往里面是淋浴间。 我靠近窗户,从窗帘缝里向外看,外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就算试着调整焦距,也只能看到自己一部份的脸孔映在黑暗的窗户上。 这里是给两人住宿的设施。如果有三个人的话,就一定有一个人得睡沙发。 我回起居室。草薙正在厨房里把锅子里的东西装盘,然后盖上锅盖。 “你带妹妹来这儿不是很好吗?”我隔着吧台说 “那就变成公器私用了。” “她住在基地里的某处吧?”我问。 草薙用鼻子哼声后点头,盯着我,嘴角一撇。 在餐桌摆好料理之前,我已经喝了两杯啤酒。草薙喝的量是我的两倍多吧,后来她换成喝葡萄酒,酒瓶现在正站在吧台上。 盘子里是带有义大利酱汁面条风味的黏糊糊料理——沉在汤底弯扭的面团以及从罐头中解放的海鲜和玉米。手上的叉子和汤匙都是塑胶制的。 “这不是航机上用的吗?塑胶制的叉子会让我吃不下。”草薙说。 可是,她已经用那叉子吃过酱汁面条了 虽然每道料理都走味,可是我却完全没有不满。要说唯一的不满,那就是没有咖啡。不过我没有说出口,因为今晚并不是世界末日。 草薙没怎么吃,几乎都是在豪饮。跟平常比起来,她今天的阳刚气确实比较重。那些访问客的离去让她那么高兴吗?我不清楚,不过至少她看起来是醉了,我想回去时得由我开车了。 7 我们聊的都是跟飞机有关的话题。草薙以前也是飞行员,所以有很多话可以聊。从我被调到这里之后,今天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就算把和土岐野以及笹仓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次多。不过我几乎都是在听, 说话的都是草薙。我凝视着手舞足蹈热心解说空中战斗的她,虽然表情没变,不过她确实是醉了。吧台上并排着两个空空如也的葡萄酒酒瓶。 至于我只是慢慢地啜饮啤酒。因为微醉,所以有点发愣,不过心情很好。我们两人的料理都还剩下一半以上,而且全部都冷掉了。 “被敌人击中时,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那个攻击你的人,是你以为已经被你收拾掉的敌人。”草薙眯起一只眼睛,用复杂的表情摇头,“那家伙往下坠。因为可以看到座舱罩里面,而我也想看看那家伙,所以我也跟着下降。对方的油槽已经起火了,螺旋桨也不能动,如果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降落的话,可以迫降在海面上;可是他却利用下坠的速度紧急切换方向盘,特地让飞机呈现失速状态再拉高机首。这是自杀的行为啊,你觉得呢?” “是说敌人?还是草薙小姐?”我问。 我就算觉得自己不行了,也还是会想去击落对手,这是很正常的举动,这种想法已经在草薙的料想之中了吧。对方在可及的范围内,应该没有他们自己的飞机。 “他正在失速,发射左翼的对地火箭炮,藉由反作用力将机首转回我这边。很厉害对吧?也因此我被他击中了,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刚好是在我必须通过那家伙眼前的那一刻。” “受损程度呢?” “座舱罩的正面被开了洞,伤到我重要的钢盔……虽然我是在回到基地之后才发现的,不过我的头的左边,就是这边,被铝片给刺到了。”她把一只手伸到头后方。 “我也坠机过喔。”我一口气喝光啤酒后说:“那时脚骨折了。” “在海上吗?” “这个嘛……我还来不及知道掉到哪儿,就先昏过去了。”我笑道。 “然后你就被送到医院?” “大概吧。” “谁送你去的?” “这个嘛……” “还有,飞机呢?” “呃……再也看到了它了。”我微笑。 “是怎么坠机的?” “尾翼一边被吹起……嗯,不过方向盘还是很好操纵,真是神奇呢,所以……总之,我试着寻找平坦的地方,打算紧急迫降,可是一只脚还没有伸出去,偏巧就在一个养了马还是牛的小屋前陷下去了,就像倒立一样,嗯……一边的主翼好像沉到背泥沼里去了。虽然飞机大致上停了下来,可是我跳下来时被打到背部,嗯……就这样,我也不太记得了。” “只有脚骨折吗?” “嗯,那个时侯我以为不只是脚,连脊椎都骨折了。”我呵呵笑,是回忆的笑,“虽然很痛,可是我没喊出声。附近有牛和马,好像在盯着我看,还有像是鸭子的鸟禽。不过我很庆幸没有猫。”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猫。” 草薙拍拍手笑了,虽然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勉强从泥沼里爬出来,就这样满身是泥地躺在那儿不知睡了多久。我还祈祷飞机不要爆炸,因为那架飞机正在冒烟,漏出来的燃料流到泥沼的表面上。虽然我当时很想吸烟,不过还是不过还是忍住,否则产生火花就糟了……可是我又想到,更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就一定得生火,那么干脆想吸烟就吸吧。不过最后的情况是,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既然有家畜在,附近有人住吧?” “大概。”我点头,“然后,等我恢复意识时,已经在医院的床上了。那时身体状况还不错,虽然肚子很饥——然而周围的病床上都是受了重伤的同伴,所以也没办法真的提起精神。好像还死了几个人。” “你有没有想过死的念头?” “什么?”我刚好把香烟探到烟灰缸上弹落烟灰。我抬起头看着草薙,她一只手撑着脸颊盯着我看。 “受了那么重的伤,倒不如死了算——你没有这么想过吗?” “我的伤没有那么严重啦。” “你没有过想死的念头吗?” 我吐出烟雾。虽然杯子里还有啤酒,不过我已经不想喝了。现在大约是晚上九点左右吧,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两个钟头。 “你厌恶过活着吗?”草薙问。她面无表情,看似和平常一样冷静;可是很明显地,她心里某处的平衡崩溃了,口气以及举止都和平常微微不同。当然,这是因为酒精的关系吧。 “有啊。”我点头,“谁都曾这么想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你有这种想法,在层次上就不同于一般人。”草薙的口气越来越冷静:“我说的不是那样,是真心的,希望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心,感觉自己已经活够了……要怎样说呢,想要放弃一切,像这样的……” “这和我说的哪里不一样?”我喷出一口烟后问她,连我都很讶异自己的口气竟然如此冷淡,“这和小孩自杀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不同。”草薙微微一笑,“至少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正因为如此,我认为这种念头是基于别的冲动而起,例如事先规划好自己的寿命就到此为止,像这样的感觉。” “不过,这不算冲动吗?” “只是想起来,”草薙仰望天花板,“像是从很久以前的计划着这一天是自己的死期,但是后来忘了,直到今天才想起……所以要形容的话就是‘还好有想起来’的感觉。” “嗯……”我点头,“像这样的人或许不多。” “对吧?”草薙看着我,“那么你对将来的计划呢?” “计划?” “为什么没想过?” “就算去想也没用,反正不知何时会被人击造而死,我连这都无法想像。” “可是,这就是你的人生啊” “对啊……”我耸耸肩,“虽然常常被人这样说,可是——我的人生?” “那不然是谁的人生?” “不就是某个人的人生嘛。” “嗯——也有想法类似这样的宗教。”草薙轻轻点了好几次头。 “不是宗教啦。” “你生气了?” “草薙小姐呢?”我边把香烟捺熜在烟灰缸边间。 “嗯?”她歪着头。 “你有想过死的念头吗?” “当然罗,很常有呢。”她微笑道,好像非常高兴。我注意到那表情非常像瑞季。 “为什么那个时侯不死呢?” “呃……为什么呢?”草薙的头越来越倾斜,“‘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那样的心情就会烟消云散,啊……没有死真是太好了’——我决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可以预测到之后的平静吧。” “可是,你那之后又会想死吧?之前如果就死了的话这样的痛苦就会结束了,不是吗?” “才没有什么痛苦呢。” “什么啊……”我呵呵笑起来。 “就像电话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那样。”草薙闭上眼睛,“一直响会让人觉得烦,不响的时侯大家又都忘记电话在哪儿。” “有点困了,看看手表。草薙睁开眼睛盯着我看。 “要回去了?”她问。 “是啊。”我站起来,“收拾一下吧。” “可以在这儿睡一晚啊。” “这里?” “我看见通往隔壁寝室的房门,然后又回头看草薙的脸。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一刻我想起了富子,虽然后来都没有见过面。土岐野好像还有去久须美那边,可是都没再邀请我了。富子还在等粟田仁朗吧。” “粟田先生也来过这里吗?”我问。 “嗯。”草薙应声,不过收拾餐桌的手顿了一下。她稍 微迟疑了片刻,抬头看我,“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迟疑的瞬间若是出现在空战里,可是会成为致命伤的。 “筱田先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他说什么?” “说你杀了粟田先生。” “嗯……”草薙慢慢站起身,“怎么杀的?” “嗯……他说你是用枪射的。” “呼——这样啊……” 草薙把玻璃杯拿进厨房,我也把还装着食物的盘子端到吧台上。她开始洗杯子,我隔着吧台站着看她,水从水龙头流出,她的手清洗着玻璃杯,清水落入不锈钢水槽里发出响声。 “或许,你也想被杀?”草薙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这个嘛……”我笑了。 我想我是真心地笑了。 8 天两后,因为汤田川和土岐野交换了任务,所以我和他一起飞向天空。他从昨天开始拿下眼罩,说已经没问题了。土岐野明明也已经退烧,看起来没事的样子,为何还要把飞行的任务让给汤田川呢? 在三架敌方轰炸机正朝西方前进。如果它们有战斗机保护的话,就进行牵帮,可以的话就尽可能地驱离它们——这还真是个含糊不清的任务。亦即,就算无法达成任务,我方友军也可能会在下一个区域给予敌机痛击。我们的工作,其实只是确认它们在不在罢了。 我们在海上,看见轰炸机在非常高的地方。要飞到那里实在是太勉强了,一飞上去,就会无法追击。笹仓所开发的吸气涡轮増压机我当然没有装备,将实验用在实战上太危险了。说到笹仓,他现在好像在做别的东西,可是却不肯告诉我们是什么。 敌方的战斗机有四架,两架正在很远的高处,两架在我们的下方。我想说已经确认过目标,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所以就用无线电和汤田川通话。 “稍微干点活吧”他说完就降下左翼开始急速下降。 我困惑了。现在是应该追在他身后支援呢?还是牵制上方的两架敌机好呢? 总之先转弯,看见下方的情况再说吧。下方的两架敌机也开始上卉,渺田川笔直地朝他们突击。 上方的两架敌机动都不动,真是失算。它们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地保护轰炸机,我们这边不打算飞上去跟它们拼。轰炸机拥有相当强大的火力,若是攻击它,它应该是会还击的。敌人若不降下高度,一架飞机去硬拚是非常危险的。我瞬间做了这个判断,马上转头,机首朝下。 然而事后再分析,我发现这几秒的犹豫就是败因。这种事情,不到最后是不会知道结局的。但是因为结束任务后必须找出原因并且写成文字报告,所以不去回想都不行。 汤田最初的攻击击中了敌机的油槽,这架敌机在坠海之前就爆炸了;可是当汤田川从近海处拉抬机身时,另一架敌机已经跟在他后方。 而在那架敌机后方的,是我。 我的右手击发子弹时,对方同样也攻击汤田川。 汤田川往左逃逸,对方也往左飞。 我再度射击。 海面近在咫尺。 我往右转,一边加足马力一边探看上空。 没有敌机的影子。上方那两架战斗机已经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轰炸机躲在云后,看不见了。 我上升飞到敌人背后,翻滚后调整态势。 机翼左右振动,窥伺着下方。 这时我看见了汤田川的机体——在他冲进海里前一刻。 敌方的另一架飞机也坠海了。 敌人射击的子弹和我射击的子击都打中了目标。 我确认现在的位置,距海岸五十公里。看看上空,敌机在相当遥远处留下小小的身影。 我用之前决定的暗号,传达轰炸机和战斗机的数量,然后再次下降搜索海面,可是什么也没看见。风强浪高,有的只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连敌机的烟尘都没看到。 我确认仪表板上的数值,剩下的燃料只够我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我再之转弯,搜寻附近有没有船只,然后稍微抬升高度,环视周围。 我转了四次弯后终于放弃,返回基地。 9 我在草薙的办公室里待了一个小时,报告汤田川坠落时的状况,之间一直有电话插进来打断说明。虽然电话好像是报告轰炸机之后的动向,可是我完全没有兴趣。 草薙一只手撑着额头,叹了好几次气。虽然没有责备我的一言半语,可是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却完全不是那样。这是当然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负这个责任。 “当时你们应该返航吗?”草薙质问我。 “不。”我摇头,“如果我早两秒下降的话,那两架敌机都会被击坠,我们就可以一起回来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 “如果敌方只有那两架飞机的话,就照预定和它们迎战,他的判断没有错。” 可是,我和他判断的差别就在于到底是四架还是两架敌机。 “够了。”她闭上眼睛,“你去休息吧……” “那我先退下了。”我站起身,敬个礼之后就离开办公室。 我一下楼梯就看到土岐野和筱田坐在接待室里等我。因为只有一架飞机回来,所以报告的结论已经很明显了。他们看着我,想知道报告的前半段。 我想起第一次上教堂的光景。 父亲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教堂。好多椅子排列得整整齐齐,最里面有很多人在高声歌唱,许多声音混在一起,在室内回响,允斥整个教堂的低音变成无法言喻的奇异音调包围了我。教堂有非常高的天花板以及细致的三原色彩绘玻璃,圆形屋顶的周围用拼花镶嵌出长了翅膀的人类。 我一直站在狭窄的座位之间,只看得到天花板和彩绘玻璃。虽然很想看十字架,可是却前面的人挡住。众多高音的回声最后竟然会变成低音,让我觉得十分神奇——不过因为没有人表示奇怪,所以或许只有我的耳朵有问题吧,我想。 在走到土岐野和筱田面前之前,我一直觉得好像走在当年的教堂通道上。我坐上沙发,好不容易才把香烟点着。 “别在意。”土岐野最先开口。 “在哪里?”筱田眯起眼睛问我。 “海上。”我回答,然而遥头,“他没死,可是……获救的可能性是零。” “有派人去救授吗?”土岐野问。 “大概有吧。”我点头。草薙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吐出苦涩的烟雾,叹口气,汗水从额头上流淌而下。不是因为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汗。 “这样算来,嗯——是第六个吧。”我自言自语。 和我一同飞行的同伴被击坠,连这次已经是第六次了。在这些人之中,获救的驾驶员只有一人。然而那个人虽然活着,却因为失明而无法归队。 之后,我向他们说明当时的情况。因为已经在草薙的办公室里说过了一次,所以我想应该可以完整流利地重覆一遍吧。 我在最后的转弯时所看到的,是波涛汹涌的灰色海洋。 我一个人回到基地。 在好不容易抵达基地的这段时间,那真的是令人非常厌恶的一段时间。 无法逃跑。然而,也完全不想去思考。 谈话一结果,土岐野就一口喝光手上的啤酒。筱田站起来默默地离去。我点燃新的香烟。 我彷佛听到了教堂里的赞歌。 “如果是我去的话就好了。”土岐野咋舌之后这么说。 啊——对喔,我想。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想负这个责任—— 我一直这么想,所以都不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不过,恐怕土岐野也认为这次的事件是他的错,筱田也是……对啊,或许草薙也认为那是她自己的责任。 不管是哪一种,如果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简单。 因为全部都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事情就到此会止,这样就可以了结一件事。但如果想成是别人的责任,后续的处理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冲了澡之后我回到房间里。虽然想让我觉得应该睡不太着,可是还是横躺在床上。土岐野没有回来,一定是想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有人敲门,可是我装作睡着而没有回应。门开了,笹仓探头进来。房间很暗,他应该看不到我的脸。 “函南?”笹仓出声叫我:“你睡着了吗?” 我没有回答。 门又静静地关上。 直到几个小时后,土岐野回来时,我还没入眠。他爬上上铺,好像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闭上眼睛。 可是眼前一直看见灰色的海洋。 “差不多也该习惯一下了不是吗?”我对自己说。 不知不觉间,我的右手紧紧握住左手的手腕。 还活着吗? 我回想起草薙所说的话。想起了许多事。 都是不想去想的事。 该怎么做……才能挥去这些事呢? 只有死亡吗? 恍惚间草薙水素走进房间,在我耳边低语: 你也想被杀吗? 这是梦。 当我醒过来的时侯,窗外已经是一片明朗。 10 我披着一件运动上衣走出房间。 因为起雾的关系,眼前连一片的飞机跑道都看不清。停机铁卷门降下来了,通道的门虽然开着,可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我的飞机在那里。 我走近它,想摸摸看。 触感冰凉。 主翼和机体连接的地方镀着一层铝,间隔狭窄的铆钉,平滑的曲面歪斜地映着世界。 边缘还是平滑一点好,因为这个地方没有抵抗力。 机身每个地方都做得很平滑。 昨晚我睡不着,一定是为了平滑地联系昨天和今天吧。 为了不要忘记,然后,为了忘记。 我想吸烟,于是又走出停机棚。我点燃香烟,斜斜地横越飞机跑道,往办公室反方向的停机棚走。那里应该去汤田川的飞机停放的地方。 铁卷门关着 我打了个冷颤。 草薙水素正倚在那个铁卷门上站着。她正在吸烟。 “真早啊。”草薙说 “嗯,因为很早睡。”我说谎。看看手表,现在才四点半,还没日出呢。 “找不到。”草薙轻轻摇头 “大概不会再有人来了。” “咦?为什么?” “上级一定会调动我们。” “调动?离开这个基地去?去哪儿?” “这个嘛……” “大家一起吗?” “这……” 这不是很稀奇的事,我宁可调动频繁一点。战争的舞台逐渐移动,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战争整体的局势会变得怎样,我们这些下级人员根本不会知道。草薙或许会知道一些,尽管如此,知道的还是不多吧。我对这没啥兴趣,就如我之前所说的,我只想一直到处飞翔。 “接下来……我要回办公室打个盹。”草薙把烟蒂扔进烟蒂桶,“你想说什么吗?” “不,没有。”我摇头。 草薙往办公室大楼的方向走去。我取出另一根香烟,想再散步一会儿。 脑袋昏沉沉的,这是个好徵兆。同时我也一直昏沉沉的那是多棒的事啊。 我信步走着,耳边又听到教堂的赞歌。 那是某个人的葬礼。 对了,是我妹妹的葬礼。 我想起来了。 父亲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过黑暗的通道。 教堂的天花板,梁柱和圆顶之间都漆着灰泥,上面还有拼花画。 我一直看着天花板。我觉得那幅背后长有翅膀的人类画像很不可思议,所以一直盯着看。 我不知道妹妹去哪里,我不认为真死了。 那个时侯,妹妹沉睡在小小的箱子里。 现在是土里吧。 现在已经腐烂了吧…… 灰暗的海。 赞歌。 亮晶晶的鳞粉从蛾的翅膀上掉落。 我突然,想起了草薙瑞季白皙的脸庞。 我不记得妹妹的脸长什么样子了。 编梦者 第四话编梦者 莱恩聂鲁不知是不想说话还是不能说话。不管怎样,等他抽抽噎噎地哭完后,他埋首在母亲温热的脖颈处回答。虽然声音哽在喉咙里,可是总算听到了他的声音。 “风筝是可以飞在天空上的一种东西。”他说:“和放风筝的人手上的线相连在一起。” j.d.沙林杰《九个故事——小舟旁》 调动的日子是个雨天。对驾驶飞机的我们来说,雨天就是恶魔的生日,平时安安静静的水珠开始个个欢天喜地颤抖个不停。我们祈祷这忧郁的一天能早点结束。附着在座舱罩上的每一颗水滴,都刚脱离地狱的支配而在狂舞,一靠近飞机跑道,就有引撃罩上会突然有个奸笑脸孔袭来的预感。若能飞到云层的上空,那么天候就跟我们无关了。因为这个理由,我们一味违逆必须回到地上。随着高度下降,地面的忧郁又再度袭击而来。人类就是注定黏在这么潮湿的地面上,悲惨地生活。 要是雨势再强烈一点,调动就会延期吧,可是起飞的时候还只是小雨。下去三点时,一架老式的泉流型飞机前来迎接我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双人座的编号e飞机。驾驶员是一个叫山极麦朗的好脾气中年人,草薙就搭他的飞机移动到新基地。三架散香飞机紧跟着这架泉流机起飞,依序是土岐野,我和筱田。因为有人带路,我本来已经放松了下来,可是当我们降低高度准备着陆的时侯,才发现太阳已经下山,雨势也越来越猛,肉眼能辨识的除了灯火以外其他的机体根本完全看不清楚。 然而我们四架飞机一次就成功降落在跑道上,要说是奇迹也不为过,草薙一定也很自豪吧。我中途甚至产生过就算断一条腿也想早点着陆的想法,何况那还是陌生人的基地,是在没有辨识过风向的跑道上呢。 调动的那天晚上,我还不清楚新基地的规模有多大。对方在餐厅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来迎接我们四个人。山极麦朗是这边的负责人,虽然他应该有五名飞行员属下,可是出席的却只有四个人,而且感觉上都是很相似的男性。如果他们有一个过来我们队伍,那两队的人数就刚好一样了——连这样的开玩笑话都出现了。虽然离汤田川坠机已经过了两个礼拜,可是我们的队伍完全没有新的生力军,而且之前的基地好像会有一段时间不能使用的样子。因为我很担心笹仓,所以在欢迎会举办到一半的时侯,我就向草薙问起这件事。 “怎样?现在什么也问不到的。”她斜眼看我。 也就是说,跟整修装备有关的人员全部都留在之前的基地吧。基地的设备是没办法轻易移动的,再说这边应该也有负责照顾设备的维修员。 “因为我受到他很多的照顾……”我尽可能用轻松的词汇,“而且我对他发明的东西,多多少少有点兴趣。” “如果是有用的东西,早晚会广为流传的。”草薙的口气更加轻佻。 “那,为什么我们会被调到这里来?”我把手上的玻璃杯放在餐桌上,拿出香烟来抽,虽然偶尔有人会对我和草薙投以目光,可是他们应该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吧,因为土岐野在不远处跟好几个人聚在一块儿,正大声说话。 “会问我这种问题,你很不正常喔。”草薙低语,鼻子哼笑出声。 “大概是因为我喝醉了。”我把香烟的烟雾和叹息一并吐出,“就像现在会认为马上就要发生大规模的战斗,也是很正常的吧。” “战争会扩大的时间点究竟是在何时……有时会受跟选举密切相关的政治所影响,或者是跟战斗公司在经营上的策略有关。也就是说,战争是短期还是长期,都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再加上主事者的动机,会动员许多人。总之,就像大风一吹,草水就会摇晃。台风时,大家本能地都知道摇晃的东西要如何明哲保身,才不会被吹断。”她的视线离开我,边看其他人边说话。 “早点折断倒下的还比较轻松。” “是啊,没有比死亡更轻松的了。” 不知是谁带来了吉他开始演奏,现场马上就变成一片合唱。我讨厌吵闹,便走到外面去。 外面下着雨,建筑物前的柏油路面到处反射出办公大楼的灯光。空气湿度高得雾气弥漫,不过不冷。黏糊糊的雾像棉花糖一样缠绕着路灯,使得雾里充斥着电灯泡滋滋叫的声音。 从宿舍连接到办公大楼的走廊旁边,有一条小小的穿廊,那里有两个在游乐园和购物中心经常看到给小孩子坐着玩的投币式游乐器材,一个是消防车,另一个则是直升机。投币箱就在旁边,投下钱币后应该就会发出热闹的音乐,然后前后或左右摇晃吧。游乐器材那像鸡蛋般光滑的造型非常可爱,只是褪色褪得相当严重,而且也脏了。可能是哪里不要卖掉,然后有人买下来后再搬到这儿来的吧,至少不是被丢弃在这里。也就是说,这个基地会有小孩子来啰?游乐器材不像坏掉的样子,好像还可以动。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这点果然是个迷。 我坐进消防车的座位里,座椅表面光滑又冰冷,而且非常狭窄;至少对我的身材来说,这玩意的确太小了,害我连投币的欲望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再点一根香烟的欲望。醉意还稍稍残留在身体内。 当我呆呆地眺望办公大楼前面正在制造的大型棉花糖时,土岐野出现了。 “是你啊,函南。”他叼着一根香烟斜向走近我这里,“你想当消防队员啊?” “宴会结束了?” “没有,好像还会持续一阵子。”用力喷出烟后,土岐野噗气,“不管去到哪儿,都只有相似的同伴,真的‘这种人还是第一次看到’——我最近都没遇到给我这种感觉的人了。” “之前有吗?” “有。”土岐野点头,“嗯——那时我还年轻,而且或许人家也没有看过我这种人吧。” “嗯——也是啦。” 土岐野坐进隔壁的直升机。他的身材比起我还高大,而且直升机比消防车多出一个机舱顶,所以看起来更挤。虽然我想提议跟他交换,可是又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一定得坐在这玩具上,所以就继续保持沉默。 “真窄哪,这玩意。”土岐野很高兴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坐直升机耶。不过我不信它能飞,虽然不用翅膀……”他摇晃着身体,让直升机东摇西摆。游戏机发出叽叽的摩擦声。 “弄坏了的话,别人会生气喔。”我给他忠告。 这时又一个人出现往这儿走来。 那人从穿廊对面的办公室大楼直直走过来,看上去像是个削瘦的小个子男性,可是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女的。 “你在这儿干嘛?”她这么问。 “没干嘛,坐这个有年龄限制吗?”我回答。 “那边的,你刚刚在摇晃这机器吧?”女人瞪着土岐野。 “没有,我没有做这种过份的事。”土岐野笑道:“我只是想下来,可是一个没弄好,就稍微晃动到了。” “你们是今天调过来的人?” “嗯。”我点头。 “有个叫作函南的……他现在还在餐厅吗?” “啊,没有,不在了……”我说:“我想他不在。” “那,他回房间了?” “不,还没……我想还没。” “他去那儿了?” “这个嘛,我想他没去哪里。” “难道说,就是你?”女人问,大概是注意着我笑着回答的样子吧,“你喝醉了?” “虽然醉了,可是,我还是函南啊。”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 “因为你没问……”我耸耸肩,“什么事?” “嗯……”女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上下 打量,“是你啊……呼——总觉得不像,和想像中的差太远了。” “那个,我是土岐野,也跟你的想像差很远吗?”缩在直升机里的驾驶员问。 “我是三矢,请多指教。”她无视土岐野的话向我伸出手。 “我没洗手喔。”我没有握手,而是两手摊开回以淡淡的微笑。 “请多指教。”土岐野又说。 可是三矢根本不看他,她一直用看似要笑出来的表情盯着我。 “我很期待明天的到来。” “明天?难道预定要去马戏团吗?”我问。 “你喜欢马戏团?”她反问我。 “看是什么马戏团啰。”我回答。 三矢转过身,回头走上来时的路,她那挺直脊梁,每一步都充满自信的姿态,让我联想到船员在航海图上移动圆规的模样,接着又想起了草薙,三矢直到走进办公大楼的门内都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一直看着她背影的我和土岐野面面相覤,互相确认对方那像是抽中坏签时的苦笑。她的房间在大楼里吗?或者是她还在工作呢? “什么啊,那家伙,是你的粉丝吗?”土岐野在直升机里缩成一团。 “比起粉丝,我更喜欢螺旋桨。” “对啊,比起直升机的旋转翼,螺旋桨更好。”土岐野也笑了,“不过再怎样说,她都太冷淡了吧!遇到这种人,真想在她嘴里塞硬币。不过,虽然她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但是人应该不坏吧?” “可能真的很了不起喔。” “如果是这样,她还会跟你握手吗?” 确实如此。日后我回想起当时,也就是我和三矢碧初次邂逅的夜晚,还有和三矢碧初次邂逅的埸所。像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点,一生只有一次,在世界上就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正因为如此珍贵,所以不能马上丢进垃圾桶——若是能在铁隔板或软木垫上先用磁铁或是别针固定住这份感觉,那就万无一失了。不论是谁,在第一次碰面的时侯,都无法判断出对方在自己的将来会占有什么样的地位,只能用别针钉住的预感。如果用别针钉住的话,就可以姑且安心一阵子。不过我在第二天的早晨就完全忘记她这个人了。 2 隔天的清晨是个大晴天,连附近耸立的小小高山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昨晚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飞到这里的,现在看清了这个风景,让我打了个冷颤。 当我在厕所边刷牙边眺望跑道时,土岐野起床了,头上还包着毛巾。我不知道他干嘛这么做,不过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希望人问他理由,所以我就故意不问。 “真不错啊。”他边看着外边喃喃自语。 “跑道?” “不是,是昨天的……你看,是那家伙。”在我旁边豪迈地溅出水花后,土岐野这么说。 “谁?” “嗯……那个叫三矢的女人。” “喔……”我想起了和她初次相遇的场景,“嗯,她是叫那个名字……” “她是王牌喔,后来我听大家说的。” 昨晚我很快就去睡了,土岐野倒是又回到众人热闹的场子上。 “王牌打击手?” “白痴啊你。” 我微笑。当然,一开始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不会特别惊讶,因为女性的王牌飞行员并不算少见,我们公司的飞行员差不多有两成是女性,素质比男性优秀的女飞行员多的是,这是我个人的印象。也就是说,女性成为王牌飞行员的机率比较高。是什么样的力量导致这种结果,我完全不知道,或许是录取门槛很高吧,又或者是因为女性比男性更坚强勇敢——虽然这也是我个人的印象。对,是有过这样的分析,说能够坚决地踏出最后一步的通常是女性,一定是这种执着提高了命中率。不过这种特质应该也使丧命的机率提高了不少吧?这种数据一定存在。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说不定我的右手是女性。 “我们以前也有过一个。”土岐野洗完脸后说:“说起来,女的王牌飞行员,都过得不是很如意。” “不过我觉得男性的王牌飞行员也不是过得很如意。” “男的怎样都好,你不也是我们公司的王牌飞行员吗?就随便放手去做吧。” “草薙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说。 “谁说的?” “笹仓。”正在刷牙的我无法顺利地发音。 “喔……”土岐野点头,“和那家伙分开了,你很寂寞吧?” “为什么?” “技巧那么高超的维修员,在目前的战况下是很难得的,我也很寂寞啊。对了,草薙其实也过得不如意,希望她无论如何都能走出来哪。总之呢,你就是你,你是自由的,随你高兴去做吧。”土岐野嘴角一撇。 “什么话啊?”我只能冒出这么一句。 “啊……”土岐野伸个懒腰,“没有宿醉的早晨,就会重新认识这么现实的环境,真的是很痛苦呢。谁会向被不安侵袭而发抖的年轻人伸出援手呢?啊——很明显,酒喝得还不够多,所以一切又回到原点。昨天我根本就睡不着,真是最糟糕的一天了。” “可是我有听到你打呼。” “那是我装睡的,因为我想你一定会担心我,我很体贴吧?再怎么说你也是我们公司的王牌,希望你能以最佳状况迎接任何挑战,是我身为友人的心情。草薙也好,我们也好,面子算什么。都靠你了,函南啊。” “所以呢?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土岐野敲敲我的背后,又回到房间去。我才意识到牙刷还插在我的嘴巴里。 王牌这种词汇早就没人在用了。当我还待在之前的队伍时,就被特别挑选出来,六人份工作的两倍,我一个人就能收拾干净。可是正因为如此特殊,所以谁也不会和我说话。结果胆小的上司不敢看我的眼睛,大家也都祈祷我早点死了算了。这就是王牌飞行员。 叹气,泡泡从嘴巴里溢出来。 办公大楼楼顶的对面可以看见一面旗子,根据它的动静可以看出风的方向和强度。今天的风向和昨晚相反。 我打算回到房间整理行李,这次在新的基地也和土岐野住在一起。可是不出所料,我们还没有动作就得先集合。 我和土岐野都还没从纸箱里拿出行李,所以就先找出可以穿去会议室的衣服。 “因为是紧急状况,所以现在穿什么都可以吧。”虽然我这么说,但是土岐野却摇摇头。 “人家说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吧?” 他说这句话时,侧脸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正经八百,不过结果却还是穿上皱巴巴的上衣,毕竟我们没时间将衣服熨平。两人就这样急匆匆地赶到会议室,进入亮着微弱灯光的房间后,就坐在桌子旁边的座位上。我们是最后到的,其他人早就到齐了。 “那么,我们开始吧。”山极麦朗脸上浮现微笑。 草薙把房间里的光线调得更暗了一些,因此从天花板上斜挂下来的荧幕正中央也就相对地更加醒目。 “各位,今天下午,你们要参加一项前所未有的庞大计划。” 之后的一个小时,我们默默地注视着萤幕,山极的话在脑袋里扩散。所谓的庞大计划,简而言之,其实只不过是很多人前往同一个埸所罢了,重点就是要把火力集中在那里。而这样的计划是基于什么目的,有什么意义,根据这些会有什么结果,关于这类的说明一概省略。这是很正常的,当然我们也不会想听。 届时有八架战斗机会从这个基地起飞,途中会加入友机増加到二十架,到目的地时预定会变成大约八十架战斗机。其他中型的轰炸机约有三十架,在高高度会有二十架大型轰 炸机。另外还安排了大约四十架其他的战斗机和约五十架的对地攻击机,它们会比我们更早一步到达目的地,且被部署在前线攻击两个基地。那边的战斗力,估计在我们到达的时侯会下降到百分四十左右。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不会构成问题吧。”虽然山极这么说,可是那好像只是要逗我们笑,让我们放轻松的笑话。至少,我们不会呆呆地相信这句话。如果还不至于构成问题,就不应该投入五十架对地攻击机。这项计划虽然想要尽可能地越过前线迎战敌方的主力,可是到时侯能不能抵达都还是未知数,毕竟也要允份考虑到会在附近的海面上相遇的可能性。预计在时间内会出现的敌机,数目大约会有一百到一百五十架左右。虽然这是有根据的推论,可是话说回来,不论是在哪种场合都不会刻意提出悲观的数据,这必定也是基于希望所作的乐观预估。不过,至少数字还是远低于我们所预期的。 之后又放了几个圆表,这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虽然只是猜想,不过要我说的话,那边的是主力队吧。这是基于伟大的人都是最后才出现在战埸上的比较法则。 山极根据预想的几个麻烦问题,先假想情况并且说明处理措施。可以的话,与其随着这些问题起舞,还不如在一瞬间的爆炸之后散开来——每个人都这么想吧。之后他虽然询问大家有没有问题,可是都没有人举手。 几秒的沉默之后,坐在最靠近萤幕的三矢碧轻轻举起一只手。 “什么事?”山极只是抬抬下巴。 “是和战斗无关的问题,可以吗?”三矢用清晰的标准发音问道。 “可以。” “今晚的派对要暂停吗?”她问。 “今晚还有派对啊?”我旁边的土岐野小声地问。 “住这附近的小孩会来我们这边玩,两个月一次。”三矢转向这里,面无表情地说明:“刚好是今晚。” “抱歉。”土岐野轻轻点头,“我不知道。” “不会暂停。作战是极机密的事,所以派对是不能取消的。”山极回答。 “我知道了。”三矢马上点头,“不过派对开始的时间,多少会延后一点吧。” 她似乎比较关心能不能赶上晚上的派对。或许是开玩笑,也许是职业性微笑。 又是沉默。 “其他呢?”山极不知为何直直地往我这边看。 我无言,轻轻地摇头。 “草薙,你要补充什么吗?”山极转头看向墙边。 “战线恐怕会拉到海上吧。”草薙淡淡地说:“在攻击前线基地的时侯,敌人也会打过来,我方的战斗机会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在那边根本就无法攻击。就算很困难,还是要想尽办法到达目的地,抵达了后首要之务是不要搞错攻击对象。” “我们这边也要帮忙前线喔?”土岐野地声地说。 可是,不让敌方基地攻击天空才是我们的作战计划。 “可以的话,真想堕落在敌方阵营里。”土岐野还在碎碎念。 草薙斜眼看向这边,表情平静和蔼,看起来好像在微笑。这几天她都没有出现这样的表情,和之前比,现在给人比较健康的印象。一定是因为幻灯片鲜明的光芒造成的对比吧。 “那么,二十分钟后跑道上集合。”山极大大地叹气,“请大家全力以赴……” 大家站起来,鱼贯地从门口走出去。 草薙水素双手抱胸立在房间的角落,我和她视线又对上了。 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握紧右手。一发现这个动作,我就背脊突然一震。这是经常有的事,甚至可以说是故意去测试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反应,确认后享受其中的乐趣。背脊一震,是上战场前精神抖擞的证明吧,表示紧张到发冷的程度。这些反应每次必定正确无误地重复——看似复杂的人类,结果也只是单纯的回路而已,我经常觉得自己像个机械。 离开穿廊时,我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那动作就像在约会的时侯,不去注意女孩子而偷瞄手表上的时间。 3 因为跑道有两条,所以转眼间,八架飞机就都升空了。 风速不错,视线也很良好。我第一次看清楚基地周边的景色,很意外地这里离海很近。周围几乎都是湿地,到处都可以看见地表映照着蓝天,之中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小高山,上面立着一座天线台。街道在这座山的对面,有一条新的道路笔直地延伸到那里,是最近才铺设的吧。 我们沿着海岸往东飞了好一阵,三架散香飞机在他们五架双引擎的染赤飞机后下方。同时多架飞机的协调振翅声让人愉快,那声响还被呼啸而过的风声搅拌着。虽然天空非常清澈,可是因为支配周遭的是那隐形又好恶作剧的气流恶魔,所以引擎发出不连续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下方有大约十架飞机上升,我们稍微放慢,降低速度等待他们跟上。那些好像是散香的新机型,机身上半部用海蓝色和浅蓝色的迷彩描绘出来从未见过的图案。整流罩的形状很明显地和我们不同,也就是说他们的引擎是新的。虽然我很想一直盯着看,不过还是决定先把这件事摆在一边。 当我们可以看见前方云端上的轰炸机时,周遭早已满是飞机,就像是身处在立体停车埸。 我的身体一直轻轻摇晃,口里低声地唱着一首歌。虽然那是我幼时就很喜欢的摇滚乐,可是我不知道歌名,歌词也只记得最后面重复的部份。 我全身定格,只有眼睛活动着,眺望炫目的天空——不能一次看许多地方是人类眼睛最大的弱点。 我的右手握着操纵杆,左手握节流阀的拉杆,两脚踩着方向舵的踏板。 右手像是在等待猎物上门。 深呼吸,放轻松。 这样子,就像是调整呼吸躲藏起来的野兽。 为了杀戮,现在先屏住气息。 一直,静悄悄地。 没有声音,没有期望,没有光芒,没有目的。 只是,在等待。 我的背脊感觉得到身体外面还有一个自己。 我,脱离我的身驱。 我,脱离追架飞机。 我,脱离公司,脱离地球。 漂浮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这样的幻想让我背脊发冷。 有人用手轻碰我的肩膀,用温柔的口气耳语: “接下来,好好放纵自己一下,怎样?” 在我耳边感觉到他的呼吸的时侯—— 来了! 右边的上空无数的黑点。 马上开始无线通讯。 身体变得更冷,好像在发抖。 我将抓住操纵杆的右手放开,轻轻地挥动,然后,再度紧握操纵杆。 “你负责三架喔。”土岐野的声音混着杂音。 我右手边可以看见上升中的土岐野的机腹。随时,上级下达了战斗命令。 “你偷跑!”我对土岐野说。 可是,天空中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什么呢? 我一边慢慢地将节流阀的拉杆往前推,一边检查仪表板,油压没有异常。接着我确认燃料,大略估算油糟的汽油残量——想起了草薙的忠告,我决定携带它一阵子。 没有云。这样的景象真少见。 太阳位在正后方。以最初的攻击位置来说,多少占了些优势。 对空炮从很低的地方就开始作响。是感觉到风了吗?或者,只是单纯的威胁呢?敌军的同伴已经来到附近,所以应该不会再持续攻击。 海岸线很近,就和事前预想的位置一样,对方在引诱我们飞 向海面吧。 双引擎的染赤从上方回转,轻巧的散香则从下方动作。只有这个是一开始就决定的。 可是,在那之前总是要保持一定的高度吧,总之我先上升。 敌人逐渐逼近。 到底有多少人呢?敌人就像飘在河面上的叶子,排列出完美的队形。我们这边分成两队对应,对方也从两侧开始扩展。 听见了往右突击的指令。 团体的行动能如此整齐划一,也只有在一开始而已。 混战就要展开,变成一场舞会。我个人倒是希望不是那么快就开舞。 稍微调整安全带。 在座位上端正姿势。 闭上眼睛两秒。一,二…… 深呼吸。 我上方最初的一队飞机斜斜地下降,绕了好大一圈,打算往反方向飞去。 接着,下一队锁定右前方为突击目标。我和土岐野就在这个队伍里。 “别担心我喔。”土岐野说。真是有趣的笑话。 “知道了。”我边说边切换副翼。 机翼倾斜,飞机一边斜斜地滑行,一边急速下降。 我轻轻地反转,背面朝下。头上是海,还有和白色的波浪。 颠倒过来下降,血液才不会涌到头部。 我看看仪表板。 确认过左右后再一次反转。 眺望周围。 前方有三架敌机。决定狙击速度较慢的那一架飞机往后,我稍微修正飞行角度。 回头确认后方。 机身反转方向,更进一步确认周围的情况。 右手小心地除去安全装置。 左右晃动方向舵,关闭气阀。 对方好像已经开始射击了。 急性子的家伙……还太早了。 看,机首不是朝向边这了吗? 第一架敌机在三秒后就要进入射程内。在这之间,我环视附近寻找第二个目标。 要为了减缓速度而使用襟翼吗?虽然一瞬间有所迷惑,不过我最后还是维持原速反转,拉起操纵杆,在失速前边旋转边引爆引擎力道,用旋转力让机首转向旁边。 时间刚刚好! 右手击发子弹大约两秒,这段期间我的左手拉紧节流阀。 看着后方,看着左右,然后确认前方。 对方机身已经冒火。这是第一架。 回旋。 我一边慢慢旋转一边上升。第二架目标在相当下面,正在回旋。 有一架敌机从斜后方突袭过来,不过我判断不要去追。 这次用中速度下降。 我小心地再次旋转,确认过周围后,拉动升降舵。 旁边是海,白色海岸线在有点距离的地方。一片黑森林长长地绵延,是防风林吗? 附近有对空弹爆炸,明明没有比我更靠近海岸的我军了,敌方做了很无聊的举动。 停止呼吸。 身体被推向座位。 如我所料,敌人已来到眼前。 右手按下射击钮。 不行! 飞过头了,我马上往左回旋。 是高度一下降太多了吗? 无论是上方还是下方,都有许多的点。可是,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引擎声。 我不时看见小小的火焰。之后是黑色的烟,弯弯曲曲像蛇一样妨碍视线。我只想着要平滑移动。 左上空来了一架飞机,我反过来提前回击。 机身稍微上升。 “还活着吗?”是土岐野的声音。 “可能死了。”我回答。 虽然地方又再一次从远方射击,可是我无视于它的攻势。 我边抢占高度,边观察这个失败对手的动向。 他应该马上就会开始回旋了,我读出他的下一步,想再一次试他的功力。我故意让他以为我要飞往不同的方向,然后在途中,一直线地切到他的背面。 对方打算去追其他的飞机。 我推起节流阀,用完美的换气系统让机身扶摇直上。 一瞬间想起了笹仓。 反转。 用俯冲的姿态突击。 警告音马上响起,提醒我这已经是机身所能承受的最快速度。 周围已经没有其他飞机了。虽然后方上空有三架飞机,可是还离得很远。 我再次看向前方,方向盘微微调整飞行角度。 转个半圈后扬翅急速回旋。 对方注意到了,因为他往左回击,而我这边也将机首顺畅地转向他。胜负已分,这种距离我才不会失败。 从一数到三,我只射击一秒。 直接脱离现场。 确认仪表盘。 没有异常。 我用副翼左右振动机体,试探周边的状况,然后继续保持这种状态上升。 刚刚被击中的飞机冒出黑烟,往下坠落。这是第二架。 斜右上的前面,距离数百公尺的地方,有对空弹爆裂了。我的动作慢了一下,座舱罩有碰到什么的声音,或许刮伤了机体表面也说不定。 附近好像没有其他飞机,所以可以从下方狙击。 大家更往海上集中,轰炸机已经通过危险地带了吧。 我抬头看,可是到处都是烟,所以怎么也看不见轰炸机的身影。 我确认时间。 上升的同时抛弃油槽,这样机身就变得更轻了。现在才要开始发挥真本事。 总算看见轰炸机和中型机了。它们好像已经侵入陆地内部,差不多要开始轰炸了吧。 上级发出往陆地前进的指示,其他的队伍往这边集中,多半是打算从别的角度进行攻击。当然,地方也调整姿态等待。 出汗了,这是身体暖起来的证据。接下来才是认真的,之前只是热身而已。 我慢慢地呼吸,让自己冷静。 我按捺住走得太快、像是坏掉的钟摆快速转动的时钟神经。 别急躁,慢慢来。 对,冷静下来…… 我注视着约有二十架飞机错乱飞行的一带。周遭因为浓烟而混乱,现在还有两架飞机拖着黑烟斜斜地落下。我眺望四周,把机首转向那边。 这时的位置已经非常靠近飞在前方的敌机。他是要下降呢?还是因为没子弹而打算闪避敌人呢?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能等超过一秒的时间。用上一秒多的话就会射过头,不但浪费子弹,还会害自己丧命。 “过来这边的人是你吗?”是土岐野的声音。 “这边是指哪边?” 在确认土岐野的飞机之前,我正倾斜往下滑行。 正好前方有个运气不错的敌机出现,看起来就像气球一样一动不动。我射击了两秒。 在射中之前,我已经开始往上方脱离。 有个稍微慢了一点的我军也攻击了同一个对手。敌机的尾翼破烂不堪,被风吹走,而且开始回转。 “喂,是你吧!”是土岐野兴奋的声音。 “啊,是我!我!”我笑道。 然而此时,斜后方的上空来了一架敌机,我瞬间有些迷惑,不知要往哪里逃。 “喂,来咯。”土岐野告诉我,虽然他位在比较下方,可是看人却看得很清楚。 我一往右飞,对方也往右飞。 我毅然切回左方,升降舵全开。头被引力往上升,我用左手按住钢盔,在眼前即将变为一片鲜红的瞬间反转,再次换成升降舵全开。如果这样的动作多重复几次的话,那可是会比麻药还快让人晕眩。 我搜寻着刚刚的敌人,但没有找到—— 就当我这么想时,对方却在左后方重整姿势。相当敏捷的对手。 我朝右手灌注力道。 对方技巧相当高明。我马上开始回旋,而且是大大的回旋。 像这样的情况,正面攻击会比较好。 对方也是这样想的吧,也用大约相同的半径开始回旋。 我看见了他的座舱罩内部,对方也看得见我这里吧。 他的引擎盖上有黑色的标志,看起来像是耳朵尖尖的猫脸。 机身刷地一转,划出一道尖锐的回旋,对方的机首笔直地朝这儿冲来。 我的机首也朝向他。 双方接近。 我射击一秒。 反转、脱离。 对方也射击。 子弹在数公尺之外掠过。 我鼓满襟翼急速回旋。 对方已经开始回旋了,好快! 土岐野从旁边切进来射击,有没有射中我也不清楚。 当我再次将机首朝向对方时,对方正往反方向轻轻地翻弄机翼。 我方的一架染赤正好在这时候闯进来射击。 “喂喂,不要来妨碍我们啦。”土岐野说。 “你就不能静静地飞吗?”女人的声音,是三矢吧。 黑猫标志的飞机一边旋转一边像树叶般落下,真是高明的操控技巧。他这么做是为了和三矢交错开来,然后降低高度往陆地那边逃跑,我觉得这是冷静又聪明的判断。虽然三矢的染赤追了好一阵子,不过始终没有追上。想往陆地深入追击是不可能的。 其他的敌机也开始撤退。 结果,这场空中舞会根本开不到二十分钟,而且因为人数过多,根本就是在混战。中途我已经感觉到双方之间的落差,彼此究竟消耗得如何我是不知道,可是的确在那一瞬间出现落差。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用燃料表来计算时间比看手表还可靠。 没多久,无限电传来集合到上空的指令。 4 回程是向着夕阳飞行的。天空变成粉红色,然后是紫色、深蓝色,不就变成一片灰。 已经到了无线电无法使用的区域,在靠近基地的时候,我加入土岐野和筱田之间,散香机并排成一列下降。按照起飞时同样的顺序来降落是大家共有的默契,一定是因为想要体会再次照顺序并排成而行的那种奇迹似的感觉吧。 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飞在旁边的染赤只剩三架。直到现在才发现实在是很不可思议,不过我想那是因为心情亢奋而导致神经麻痹的缘故吧。 着陆后,我滑行到停机棚前当我爬出驾驶员座舱、脚踩在台阶上时,刚刚先降落的土岐野走了过来。 “人数一样了哪。”他皱着眉头咋舌,意思是山极的队伍少了两个人。 我从台阶上跳下来,手探进上衣的口袋里找香烟时,土岐野递给我一包烟。 “谢谢。”我从他的烟盒里拿出一根香烟,“你有看到他们坠机吗?” “没有。”他也点燃香烟,边吐烟边看着跑道的反方向,“不过,我看到几架染赤着火。说到这些双引擎飞机,这次根本就是一面倒的被欺负惨了嘛。” 筱田虚雪也下了飞机,往这边走过来。他也很在意对面的停机棚,回头往那边看了好几次。三架双引擎的染赤很快就要降落到停机棚前面。 “筱田先生,你有看到吗?”我问。 “那家伙最后逃跑了。”筱田低声说。 “啊——那架黑猫的飞机啊?”我想起引擎盖上的标志。 “黑猫?”土岐野问。 “是那个图案吗?” 两名维修员开着保养车靠近,问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先让他们看看。我们三人都说出好几处,随后就离开那里。 我们一走到办公大楼的穿廊上,就看到草薙水素在那里吸着烟等我们。 “那边折损了两架。”土岐野看到她后说。 “好像是。”草薙看着跑道,点点头,“这样就是四分之一,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啦。”她叹了一口气,“我们这边一开始就折损了四分之一。”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高亢的声音,是小孩子的声音。 我往宿舍那边看去,这才想起来。 “喔——派对啊……”我低语。今天早上三矢曾说过这件事。“小孩已经来了啊。” “嗯,刚刚真是累弊了。”草薙睁大眼睛,用很难得的表情说。 “咦?难道说草薙小姐你……” “因为人手不足啊。不过麻烦的不是小孩,而是他们的父母。好不容易才能偷溜出来抽个烟。” 我看向穿廊底下的消防车和直升机,当然现在没有人坐在上面。 山极麦朗先前好像还亲自到停机棚迎接。我们在办公大楼等待时,看到山极带着三名飞行员回来了,于是我们才知道活下来的是哪三人。一个是三矢碧,另外两个是姓鲤目的兄弟。 我压根儿想不起没回来的那两人的脸。一个是在昨晚的欢迎会里弹吉他的男人,还有一个……是怎么样的人呢?虽然我努力搜寻脑袋里的档案,可是马上就放弃了。没用的事就不要去浪费力气,我也没兴趣去问他的名字。会把这种事记在脑海里的人很明显地是傻瓜,而我,就算会因此被认为薄情,我也不在乎。我只是不想在这种敏感的时刻,还特地去逼迫自己。 正因为如此,在之后的会议里,我尽可能地去想别的事情。虽然听到好几次死去的两人的姓名,可是我故意不去理会。 我在脑袋里重复回想了好几次今天舞会的舞步,特别是在最后遇到的,那只动作迅捷的黑猫。其实它的速度并不是特别快,只是操纵舵的反应比一般人快了零点五秒——也就是说,他的判断很快,还有那没有丝毫多余的华丽动作,顺畅且平滑的舞步,非常有资格做我的舞伴。 “黑豹苏恺利j2从岸沼机下方升上来。他跟在岸沼机的后方不远处,接着突然半旋转,他这样往上飞,我本来在想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不过他接着就让机体失速,越过打算从后方攻击他的熊竹机,然后用有点前滚翻的姿势,从斜上方像是要覆盖熊竹机那样进行极近距离的攻击。”三矢说明的同时边用两手比划出机体的位置。 黑豹吗?的确,与其说是猫,黑豹更适合,我心想。 三矢的目光投向我这边。我发现我正注视着她,于是把视线移开,右手在会议桌下移动着,好像在找寻操纵杆。 两架染赤似乎都是被那架黑豹击坠的。三矢的口气非常冷静,可是她的血气的确正往脑部涌,而且那个时候她也去追击了黑豹。果然,像我这样设法停止思考才是明智的。 接下来换草薙说话,虽然我几乎都没认真听,但还是恍惚听出她似乎知道有关黑豹的事。黑豹的驾驶员以前驾驶别的机体,也同样在引擎盖上绘上黑豹的标志。涂黑引擎盖的确能够防止阳光反射,不论哪种机体都会这么做;只是,会涂成豹脸的飞机就很少了。虽然不敢说很肯定,不过八成是同一个驾驶员——草薙这么说。 可是,这种情报能有多少价值呢?如果可以像运动选手事先知道对手资料的话就另当别论,但是基本上,这是个败者只能默默离去的游戏,在输的那一刻,所得到的技术秘密都不可能充分活用了。 这次对战我击坠了两架敌机,土岐野一架——虽然是我先击中的。三矢也击落了一架,总共是四对二的压倒性胜利,可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人开口说些开心的事。 沉默持续。这种状况唯一的优点,就是能让会议早点结束。 “ 如果知道了些什么,要马上告诉我。”听到山极的这句结语,大家都默默地起身。 走到出口时,三矢从我旁边擦身奔下楼梯。她连在会议里都戴着帽子,我追着她的背影好一段时间。 “说句话也好啊。”不知何时跑到我身后的土岐野对我耳语。 “嗯?谁?”我回头。 “三矢女官长啊。嗯——怎么说呢,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我没感觉到她有那种态度。如果有两个同伴没能回来,任谁大概都会变得像她那样吧。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 “没办法啊。”我喃喃自语。 下楼梯的时候,我又看到冲向穿廊的三矢,接着她飞奔跑进餐厅里。 “有派对耶。”我问:“要去看看吗?” “没有酒的派对就像僵尸的庆生会。”土岐野嗤之以鼻,“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人类的小孩。” “比僵尸更讨厌?” “比僵尸的小孩还要讨厌。” 我想我也差不多。 我联想到草薙瑞季。就算是小孩,不过像她这样大到已经可以判断是非,那倒没关系。餐厅里现在应该有很多小孩在里面吧,想去看个究竟的心情,和尽可能不要去扯上关系的心情在我脑袋里呈五五拉锯。 “要出去吗?”走到穿廊时土岐野说:“去看看不认识的街道吧。” 我确认了一下没有人正坐在消防车和直升机上,然后点点头。 5 土岐野好像也邀请了筱田,不过他没来。 因为没有代步工具,所以我和土岐野就在基地前面的公车站等了二十分钟左右,终于搭上一辆小小的巴士。孩子们的派对好像已经结束了,有几对母子也搭上这班车。其他人大概都是自己开车来的吧,因为停车场停了好几辆车。牵着母亲的手的小孩们,一直盯着坐在最后排座位的我们两人看,大概是因为我们还穿着飞行上衣的关系。巴士的引擎情况好像很糟,车身一边卡哒卡哒地震动,一边辛苦缓慢地爬坡。道路变成下坡后没多久,巴士停了下来,大部分的小孩都在这里下车,这附近大概有很多住宅吧。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是半山腰,虽然已经在山的另一边,可是还是离基地很近,不能说是多安全的地区,或许住的都是和我们公司有关系的家庭吧,一定是这样。 下一站也有很多人下车。最后,除了我们以外,车上只剩下五名乘客。现在大约是晚上七点多一点,车子会那么空,八成是因为这辆开往街上的巴士和大家的通勤方向不同吧。可是就算靠近市街,也没看到什么热闹的地方,只有大马路中央的电车轨道让我觉得有点稀奇。巴士走了一段路,只看到眼前有市营的轨道电车闪烁着灯光。 土岐野站起来走到司机那边,好像问了些什么。 “我们下一站下车吧。”他回来坐在我身边时这么说。 我们在下一站下车,这里是保龄球馆前面。我四处张望,好像没有可以给人吃饭的地方。面向马路的店面早就拉下铁卷门,也没看见有人走在路上。 “太早了吧,这种时候就关门。” “因为他们是规矩的店。” “应该带个熟悉这里的人来的。”土岐野低语。可是基地里的同伴,今晚应该都没有心情外出吧。 “只有这栋建筑看起来最有希望。”我这么说,是因为觉得打个久违的保龄球也不错。 只有复古的招牌还亮着灯,偌大的停车场像暴力电影的场景一样昏暗,建筑物本身也没什么窗户,侧影看来就像工厂一样寂寞,怎么看都不是很热闹的地方。反正没别的地方可去,也只好无奈地往入口走。这时,马路那边响起了紧急刹车的声音,一辆车倒车回来,开向停车场。那是辆黑色的轿车,来到我们身边停下来。 从驾驶座下来的人是草薙水素。她此刻虽然穿着外套,不过里面还是制服。 “唉呀呀,这可真是奇遇哪。”土岐野开了个玩笑,不过好像也很惊讶。 “你们要打保龄球?”草薙问。 “我们是想说可能有啤酒可以喝。”我这么回答,虽然我不打算喝太多。 “要喝啤酒,不必特地到这儿也喝得到吧。”草薙边说边往入口走。我和土岐野面面相觑,跟着她走进建筑物。 里面大约有三十个球道,面前的柜台有红色的霓虹灯闪烁着“汉堡店”的字样,旁边还列着六个撞球台,但是没有人在玩。目前只有大约五队人马在玩保龄球,总而言之,这里给人一种闲散的感觉。 “真寒酸。”土岐野边说边点烟。 “你是说撞球那边,还是保龄球这边?”草薙问。 “保龄球。” “我要啤酒。” 右手边的更里面有贩卖机。拿起冰凉的罐装啤酒后,土岐野微笑了。这种时候,贩卖机就像神一样让人满心感激,不过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真正烦恼过这个机器箱子里到底卖的是什么样的啤酒,就像机关枪的子弹很快用光却没人在意。 结果就如我的预期,我们开始打起保龄球。草薙作出指示,大家分头去收集饮料和食物。我去支付打球的费用,顺便买了两杯加了碎冰的可乐;草薙从汉堡店那边抱了一个大纸袋回来;土岐野则在桌上放了六罐啤酒,他已经掷完第一轮,在那里歪着头练习掷球的动作。 我和草薙坐在玻璃纤维制的椅子上,土岐野刚结束第一轮走回来。 “好久没玩了。”土岐野边说边坐下来。 “我是第一次玩。”草薙拿起球说:“这样吗?” “随你高兴怎么拿,队长。”土岐野开了一罐啤酒。 草薙笨手笨脚地丢出那颗球,结果,那颗球最后并没有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边看着这光景边咬汉堡,走味的芥末酱勾起某种回忆,而可乐在喉咙深处爆发出美味。 “你接下来打算怎样?”土岐野在草薙走向球道要掷第二轮的时候凑过来问。 “玩得还满高兴的不是吗?”我说出自己观察的结论。 “是吗?”土岐野皱眉。 草薙拍着手回来,可是脸上看不出一丝笑意。我站起来拿球,深呼吸后,看着球瓶,慢慢前进把球掷出。球离手的那一瞬间,我无意识地张望其他球道的球,回头看见正在看我的土岐野和草薙、远处的撞球台以及汉堡店的霓虹灯。我一边默数着这些景象一边往回走到座位边,当我算好时间回头时,刚好是球撞倒球瓶的刹那。还剩下三支残瓶。 我伸手拿起桌上的可乐来喝,舌头瞬间被麻痹了。就在我进行这动作的同时,我的球无言地说“我回来了”,再度回到我身边。我拿起它,又再次深呼吸,描绘着丢球的动作并具体反应出来。球开始旋转,然后,我果然又把眼神移开——我想这是我的习癖吧。 从球孔脱离的手指,和在今天下午夺走两条人命的,是同样的手指。 我就用这手指吃汉堡、拿可乐杯。 一定有人无法原谅这样的对比吧。可是,我反而无法理解这为什么不可原谅。 火箭弹的侧翼原料也和保龄球场的座椅一样是玻璃纤维,烟火大会和爆炸几乎是完全相同的物理现象。就算不是自己亲手给予的,钱币还是在社会中循环,在某处被用来进行武器的买卖。为了杀人而制造的产品和零件,其实绝对不是由期望人类死去的人们做出来的。 就算没有意识到,可是每个人,都在某处杀害他人。 就像玩推人竞赛(注17)时,一定会有人被推出去……就算没有直接碰触被害者,也不会改变最终推他出去的事实。 我没看到。我没碰到。我只是为了不要让自己 被推出去而坚持着。 这能成为借口吗? 只有这点,我认为是不对的。 总而言之,那不是在意。自己的坚持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没办法的事。 直到草薙拍手我才注意到,土岐野刚用豪迈的快速球取得全倒。在旁边的相邻三个球道,有四个女孩子也在玩保龄球,其中一个看到土岐野的球技而拍手,土岐野就向她们那边挥手。 “保龄球也不想被丢吧。”他坐回座位灌啤酒。 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一定都不想被丢吧。 人命也是,为了被打倒而并排的球瓶也是,都不是存心被丢的东西。 “函南?” “什么?” “轮到你了喔。”草薙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站起来去拿球。土岐野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我环顾周围,发现他坐在女孩子那边的座位上抽烟。 我把球举到胸前,看着远方的球瓶。 我的右手,现在是个大人。 说不定它真的是个大人。 比起空中战,它一定更喜欢保龄球吧。 6 我们三个没人在意保龄球的胜负,也就是没人去注意记分板。机械自动显示分数的时候,六个啤酒罐都已经空了。土岐野说要去和女孩子吃饭,向草薙敬了个礼。 “我可以得到和她们去吃饭的许可吗?”他问。 “条件是明天早上,你要在自己的床上活得好好的。” “知道了。” 土岐野迅速放下手,对我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接着右转离开。和在撞球台那边等候的女孩们会合后,他又回过头向我挥手,接着就是随着高亢的笑闹声远去。 “要再玩一次吗?”一直坐着的草薙问。 “嗯,好啊。”我心不在焉地点烟。 纸袋里还留着一堆食物,有洋芋片和炸鱼。装可乐的纸杯像失去信仰般地萎缩了,冰块也融化掉,可乐变成无法下咽的饮料。 “我们去别的地方吃饭吧。” “你还饿啊?” “还好。” “我嘛……也好,我还想再喝一杯。” “那,我陪你去吧。” “你等一下,我去问问地方。” 草薙站起来,走向有店员的柜台。我坐在椅子上望向其他球道,伸直手臂,在烟灰缸上弹一下香烟。虽然之前没注意到,不过这里其实放着轻快的音乐。现在时间是晚上八点。 不过,为什么草薙会来这里呢?先前都没想到这个问题,直到土岐野突然离去,我才忽然注意到只剩下我和草薙两人。虽然到刚刚为止都还没感觉,不过现在想想,土岐野的表情……想起他举起一只手,用不怀好意的笑容跟我道别,我忍不住啧啧出声。短短地叹了一口气后,我翘起二郎腿,只手撑着脸颊。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被土岐野整了,我完全没发现。 “干得不错嘛。”我自言自语。 对方有三个女孩子,一般的情况下应该会邀请我才对。 什么嘛…… “真服了他。”我脱口而出。 “什么?”旁边的草薙问。 “啊,没有……”我吓了一跳,重新坐正。 “我打听到一家好吃的店,要去吃吗?”草薙问。 “嗯。”我点头,“如果比这些汉堡好吃的话。” “我想……应该没问题。”她看看纸袋后侧头说。 我们离开了保龄球场。草薙的车仍旧停在原地,我们步行去吃饭。一进巷子就看到很多有招牌的小店,不过来往的行人却不多。 “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嘛,我没问,不过他说很好吃。”草薙回答。 “真抽象。” “函南,刚刚说的黑豹……” “不是刚刚,是再之前了。” “他,其实是我的旧识。” “怎样的旧识?”原本一直看着地面走路的我,这时抬起头来望着草薙。 “呃——也就是,他以前是我们公司的人。” “人?”我微笑,“总觉得这说法很客气。” “因为他是上司。” “喔……这样啊。” “这个人因为反对我们公司不再制作托连拉的决定而辞职了。” “啊?就因为这样?” 托连拉是飞机的种类,是引擎和螺旋桨都在机身前面的机型。现在的散香和染赤,都是螺旋桨装在机身后面的推进型,亦即引擎在驾驶员座舱罩的后面。为了让推进力有效发挥,一般而言推进式螺旋桨飞机是最佳选择。 “他那么固执于托连拉的理由是?”我问。 “你认为呢?” “弹出机舱的时候,不会被螺旋桨卷进去。”我边思考边回答。可是现在的跳机设备是使用火药的弹射装置,就算是推进式飞机,也早就可以避免被螺旋桨卷进去。 果然,草薙摇摇头。 “是因为飞机失速的时候,螺旋桨的气流会被机翼挡到。” 这是非常极端的操作。能够在失速时强制转换行进方向,是托连拉少数的优点之一。 “就这样。”草薙边走边点头。 “唉……这很正常。”我也点头,“这点,只要是习惯托连拉的驾驶员都会提到。可是用到这种技术的机会很少,首先,在进行空中战时,失速的危险性……” 啊——不过,三矢碧之前不是说过吗? 我想起来了,黑豹在战斗中做过失速的动作。也就是说,他利用失速急速转换方向,越过从后方来的敌机再予以攻击。虽然平常会议中我都是脑袋空空地左耳进右耳出,可是我知道,这的确是只有托连拉才能使出的技巧。 飞行员会想驾驶可以配合自己绝活的飞机是很正常的,不过会有为了这种原因就投身到敌营的男人吗?就算是事实,我也无法马上相信。 “当我还是飞行员的时候,只见过他一次。” “黑豹?” “我们原本都叫他黑猫。”她嘲弄地说:“不知何时就变成豹这个字眼了。” “我一直觉得我看到的是猫。” “黑猫从人面前走过似乎是不吉利的象徵。” “怎么说?” “他从以前就养着一只黑猫。”草薙说:“而且每天都从我面前走过。” “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我自杀失败了好几次。”草薙说完笑出声来。她是说笑的吧。“对于活着,我真的厌恶到极点了。” 她突然止步,仰望招牌。 我瞬间以为那边有猫,好像从某处会有两颗发光的眼睛盯着这边看的感觉。 “这里。”她歪头。 “什么?” “这里,就是人家告诉我的餐厅。” “餐厅?在哪儿?” “这个嘛……”草薙耸耸肩,“那边不是有楼梯吗?” “嗯,有啊。” “上去看看吧。” “我吗?” “你不喜欢以女士为重吗?” “不会……我本来就不是会在意那种事的人。”我笑着走上阶梯。 墙壁上的油漆几乎都剥落了,楼梯是木制的,边角被摩擦得圆钝。楼梯间很暗,一开始没看到入口,不过上楼后就发现右手边有扇门。毛玻璃透着微微的灯光,沿着圆弧排列的文字写着餐厅的名字。 我毫不犹豫地开门,并回头挑战似地看了草薙一眼,因为不想受到她的嘲笑,我也是有志气的,就连海狗都有这种东西 。 很意外地,里面的装潢很时髦,在细长的玻璃管装饰内有真正的火焰在燃烧着。系着领结的店员前来迎接,我们被带到角落的餐桌,由店员拉开椅子让我们坐下,这是好久没遇上的传统礼仪了。 拿到菜单,剩下我们两人以后,我胸口靠着餐桌,把脸凑近草薙。 “草薙小姐,你有带钱吗?” “嗯。”她若无其事地点头:“有什么问题?” “有两点。” “哪两点?” “第一,这家餐厅的价位太高;第二,我没钱了。” “是吗?那,我也有两点问题,想不想知道?”草薙的视线落在菜单上。 “是什么?” “第一,我讨厌在意价钱的男人;第二,我更讨厌不在乎价钱的男人。” 我们点了很多菜,不过菜还没上,先喝葡萄酒。当玻璃杯互碰时,她说“恭喜你”。我问她恭喜我什么,她说“为你每天活着干杯。”虽然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不过为了表达她请我喝葡萄酒的谢意,我只是默默点头微笑。 前菜,汤,然后是主菜鱼肉。葡萄酒已经喝到第二瓶了。虽然我还喝不到草薙的一半,可是已经完全醉了,脑袋昏沉沉地很困,眼皮像沙袋一样沉重,正在跟地心引力搏斗。 下一道菜是嫩煎鸡肉。我想那一定非常美味,可以的话,真希望第一盘就是这道菜。 “你觉得你何时会死?”草薙突然问。 因为晕沉沉的,所以一时之间我没搞懂她这问题的意思。 “抱歉,这样问太没礼貌了。”她微笑。“不过呢,我是非常正经地问你,超乎你所想象的认真严肃。” 我点头。 “我的意思也就是……你决定何时要死?”草薙虽然这么说,可是随即又咬着嘴唇轻轻摇头,“不对,嗯……”她眼珠上翻叹一口气,“不是这样,要怎么说……有没有想过打算在何时决定死期?唉,也不是这样,应该说像是这样磨磨蹭蹭的,我们……” 店员走向餐桌,谈话被打断了。她又点了第三瓶葡萄酒。 “我已经喝不下了。” “我要喝啊!” “喔。” “继续!”草薙一手撑着脸颊。她几乎没动过面前的餐点,真的是喝过头了。“我刚问你的问题呢?” “虽然你问我,但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应该懂。”她推开餐桌上的盘子和玻璃杯,撑着两只手,把脸探向我这边,这是倾诉内心话的预备动作吧,没办法,我只好也端正坐姿将脸凑近她。 “你想一直活着吗?”她低声说:“一直,永远……” “我还是不懂。”我摇头,“因为我根本不会活那么久。” “你打算不论何时,一直持续杀害同伴么?” “同伴?” “同样都是人类吧?” “我不喜欢那种说法。”我立刻回答,然后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感觉离她远去。 “生气啦?”她微笑。 “你不是醉了吗?”我睁开眼反问草薙。 不行,现在根本无法思考。脑袋不能想任何事情。醉了的人是我。 可是……我不认为我说错了什么。 “我啊,”草薙换上温柔的表情,我从未看过她这副表情,所以这可能是幻觉,“活的比你久,所以稍微了解,就连刚刚讲的事情我都可以模拟出来,因为我有能够思考这种事的头脑。所以,寂寞啦、悲伤啦、虚无啦……”她慢慢地摇头,“这类的感情我完全没有,一丁点也没有,非常冷静,整颗心冷冰冰的。”她死盯着我,嘴角微微一笑。“但死亡的念头不是冲动,嗯——也不是可以扔掉不管的东西。”她双手撑着脸颊,托着下巴,“人类对自己的人生啊命运的,多多少少都会想要去干涉看看。这种念头每月都会有,这就是‘一般’,懂吗?‘一般’!我们是什么?人类?不是吗?会去思考自己的死法也是‘一般’,你不觉得吗?” “我不懂。”我摇头,“你是在说命运吗?” “人类上了年纪就会死去,这种自然地流逝任谁也无法改变,这就是命运。”她眯起眼睛。 “是这样没错。”我用鼻子重重呼气。 “我们没有。” “没有?” “对,我们没有命运。” “所以?” “所以。你不会时常有想死的念头吗?” “不论想不想死,终究会在某天死去啊。” “所以你才开飞机?” “就算不开飞机,会死的时候还是会死啊。” “你想死吗?” “不……” 我一只手伸进口袋找香烟,脑袋像是触电一样麻痹,想要马上躺下来。呼吸有点困难,身体很热,可是却又没有出汗。身体某处的平衡崩溃了。 店员走过来问: “您不喜欢吗?” “什么?”我反问。不都已经决定好菜色了吗? 人生啊命运的,就算不喜欢也没办法啊。 “虽然很好吃,可是我们已经饱了。”草薙这么回答,我也推开盘子。对方又问我们要什么样的点心,我们两人都只要咖啡。 我注视草薙,她把剩下的酒都倒进杯子里,一饮而尽。接着她盯着我,低声说: “我啊,很想死,就算是今晚也行。唉,如果我拜托你,你会杀了我吗?” 7 结果,我们在那家餐厅里坐了大约一个半小时,离开餐厅时,已经是差几分钟就要十点了,街道像深夜一样寂静。我和草薙走在黑暗的巷道里,抵达面向大马路的保龄球场之前,碰到三个男人坐在路边,散发出让人讨厌的气息。他们好像朝我们说了什么。 我本来打算无视他们的存在,可是草薙却笑了,一只手伸进外套的内侧。我注意到这点,慌慌张张地拉住她的手腕。 可能有人丢石头吧,因为有东西击中柏油或附近墙壁的声音。我拉着草薙的手急忙走向停车场。一看后面,那三个男人已经站起来面向我们,但好像没有要追赶,得救了,我想。 “干嘛啦?”草薙甩开我的手,用低沉的声音吼着。 “你里边的口袋装了什么?”我问。 “你不会确认看看啊。”她说着,又再度格格笑起来。 我没有确认,其实也没有查看的必要,因为我看得见她外套里面的手枪枪套形状。可是我无法判断她是要把枪拿出来,还是只是单纯地想吸烟。这点恐怕她自己也不确定吧。 而且,对啊…… 为什么我非得救她呢? 这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点。 眼前像是突然出现巨大的障碍物遮住了视线,莫名其妙地,我突然就得很恶心。我看不见四周,就像漂浮在云中一样不安。 我好像醉了。 我们谁没醉——交换这样的对话后,我坐进驾驶座,草薙慢吞吞地走进副驾驶座而且没把门关好。 “门没关好。”我边发动引擎边提醒她。 草薙再度打开门,用力地关上。明明不用这么使劲,可是她却好像灌注了全身的力道去关这扇门。当然,门很正常地上锁,她则是顺着关门的力道倒向驾驶座。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她一只手绕到我的头后方,另一只手腕伸向我的肩头,抓住我的肩膀,把身体挪靠到我身上。 我沉默不语。 她把自己的嘴唇压到我嘴上,足足两秒。 然后唇上的力道稍减,她的脸往后拉开,直到整张脸可以进入我的视线范围内,接着眯着 眼睛,嘴巴像鱼钩上的诱饵那样嘟起,笑了。 “怎样?要杀我吗?”那张嘴开口说。 我默默地转动钥匙。 “不然我们永远都会这样喔。” 是啊,我心想。 “一直这样喔。” 可是…… 至少,昨天和今天不同。 今天和明天一定也不同吧。 就算是每天走的路,也可以踩不同的地方来走。 因为是每天走的路,所以景色不会相同。 只是这样,不行吗? 只是这样,不满吗? 或者,正因为只是这样,所以不行? 只是这样。 明明只是这样…… 因为想不出词汇,所以我沉默。 草薙靠着座位闭上眼睛。 我握住方向盘,想起了教堂的赞歌。 一打开车头灯,引擎盖的前面有蛾在飞舞着。 是两只蛾。 车子把我们两人带离停车场。 从哪儿开始都好,到哪儿都好。 我们,一定是希望被带走的两个人吧。 ———————————————————————————————— 注17:一种大家集中在一个地方互相推挤身体的游戏,被推出场外的就算输。 襟翼 第五话襟翼 从现在起,在这被玷污的场所之中,虽然偶尔会有令人感动之处,可是场面会在此刻整个转变。人物也会改变,即使我依然会登场,可是接下来,基于那再明显不过且无法饶恕的理由,再藉由我的言语巧妙地装饰后,不管多么具有慧眼的读者,也无法识破我的真实身份。 j.d.沙林杰《九个故事——献给艾兹米》 之后,三架染赤和三架散香一同出过两次任务,不过都是担任轰炸机的护卫,也都平安归返。再加上侦察任务的话我们总共飞了六次,这些都是在两个星期内的工作,跟平常比起来是忙碌多了。 然后,我们突然可以回去之前的基地了。对于这个指令,土岐野和筱田都很高兴。我也有点雀跃,因为除了保龄球和附近的美味餐厅,我对这市镇还是不熟。也打消了坐轨道电车的念头,草薙水素的心情也很好,一定是因为可以逃离最近又要举办的小孩派对的缘故。 可是,我们直到出发之前才被知会,离开这基地的不只是我们,山极的三个属下也要一起来——也就是三矢碧,鲤目新技和鲤目彩雅三人。山极好像是被调到本部了,则可以说是荣升,在失去两名属下后竟然还可以有这么不可思议的调职令。 飞往有笹仓在等待的基地的那一天,是个大晴天。除了变成六架战斗机外,其他都跟来时候一样山极和草薙是搭乘泉流机。虽然草薙好像有点顾虑,可是山极却坚持即使得绕远也要送她,这是他的使命。不过因为这是土岐野告诉我的,所以我怀疑这件事的可信度到底多高。 在这之前我都没注意到,原来我们先前的基地叫做兔离洲。我总是记不住专有名词,连人名也会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例如我就记不得那家得来速餐厅的女服务生的名字,地名亦然,就算是住在那儿,过了半年左右终于勉强记住名字,然而一习惯反而又忘记了,而离开之后就会完全想不起来。我感觉不到人或土地跟名字的符码之间相连的必然性。如果某个人就在面前,那就不需要叫他的名字;如果某个人不在面前,那也不会跟他说话——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机会使用到名字。 可是这次,回到了曾经离开,而且原本以为再也无法回去的土地,在我的人生当中是非常特殊的事,这种经验还是第一次,就算人与人的互动,要和曾经离别过的人再度重逢也很难得——不,就我而言,我可以断言这种经验我一次都没有。正因为如此,我突然在意起了这块土地,也可以说因此而注意到它的地名。 我们轮番着陆在这个叫兔离洲的基地上。在之前的轰炸中,跑道上被炸开的大洞已经填平,填补工程好像终于结束了,让人惊讶的是,停机坪的墙壁被漆上绿色的油漆,变得非常漂亮。看来没有飞机的时候,这里非常地悠闲吧。忙的时候一团乱,闲的时候就整齐得十分干净,可以说是普遍的法则。 我和土岐野又回到同样的房间,放好行李后我就去找笹仓,带着焊接用护目镜的他只是举起一根手指和我打招呼,好像什么也没改变过。我听到引擎声响,看向铁卷门外,泉流机正好从跑道上起飞,,山极也一个人回去了。 筱田也住到我们宿舍来,因为他之前和汤田川共用的房间,现在变成鲤目兄弟在使用。还有,三矢则是住在办公大楼里草薙办公室的隔壁,这真是特别待遇。对三矢我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不要去聚集这附近的小孩子,另一个是希望她不管从哪里都好,再弄来盘投币式娱乐器材,造型种类不限——当然,这两个要求我都藏在心里。 在那之后,大约有三天的时间都没有任务。 笹昌片刻不离染赤机,连晚上都没睡觉的样子。染赤机的引擎很新,还被笹仓说“没有完全出力嘛”。像这样的“不完全”,对笹仓来说就像四分五裂的拼图,是让人无法忍耐的存在——或者说是难以抗拒的魅力。 一星期后,我和三矢碧两人出动侦察任务。染赤和散香的组合,武装守备范围很广。若发生什么状况会比较好应付——这是草薙的判断。只是,很遗憾,还是没能亲眼看到三矢的技术和染赤的活动力。 这么说来,这天是我和来到兔离洲的三矢第一次的谈话,虽然也只是透过无线电说“回去吧”和“知道了”,仅此而已。到底是谁先开口谁回答,我也不太记得了。 三矢很成熟,而且沉默寡言,虽然在第一次碰面的那个夜晚,她对坐在消防车和直升机上的我们的忠告让我们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可是现在想想,她那时应该是处于特殊的情况下吧——或许,当时她喝醉了也说不定。 大约两个钟头后,我们回到了基地,土岐野和鲤目彩雅因为执行别的任务所以不在基地。 土岐野回来后,一定会说今晚要出去吧,一定会这样。我想起得来速餐厅的肉馅派、久头美和富子。我并不会特别想去见这三者——明明都回到这里了。之前也还没能有机会去看看,可是我却毫不在乎。不过,不论是肉馅派还是她们出现在我眼前,都不会让我产生厌恶的感觉吧。就像拉起百叶窗的瞬间——或许我只是在享受从相遇到认识的这段短暂时间。 我的飞机从跑道滑行到停机坪,停在指定的位置后熄火。不过,三矢的染赤机也走同样的路线跟进来,停在我的飞机旁。 笹仓从停机坪里笑嘻嘻地走出来。 “是怎样?”我边问笹仓,便用大拇指指着身后的染赤。 “她跟我约好把它带来给我。”笹仓两手插在工作服口袋里,一副无法冷静的样子。 三矢下了飞机,走向我们。 “谢谢……”笹仓微微低头。 “拜托你了。”她面无表情,机械化地说。 我们留下笹仓,并肩走回办公大厦。 “怎样?这里。”我边问边点烟。 “嗯,马马虎虎。”三矢回答。 “你和草薙处的还愉快吗?” “你是指什么事?” “没有……”我嘴角稍微上扬,摇摇头,“我没特别的意思,只是纯粹的问候而已。” “谢谢。”她露出一瞬间的微笑,然后马上恢复成原来的面无表情,“我没什么不满的,可以的话,只想早日做出成绩。” “不用着急。” “是啊,时间还很多。”她点头。“你是这么认为吧?” 我们正好走到大楼所前,我打开门。 “我烟快抽完了,你先上去吧。”我对她说完就走向接待室。 三矢一个人跑上楼梯。我在接待室的窗边眺望跑道,一边吸着剩下的香烟,看到笹仓他们正在停机坪前牵引飞机。按熄香烟后,我用叹息呼出最后一口烟雾。当我正打算上楼时,却听到开门和下楼梯的脚步声,原来是三矢又回来了。 “咦?草薙不在吗?” “不,已经报告完毕了。”三矢两手一摊,“刚好有电话进来……” “那我不去也没关系啰?” “嗯。” “那就好。”我微笑。“害我那么急着把香烟弄熄,真是损失大了。”我走到冰箱旁打开冰箱,“要喝什么吗?”我问她。 “我不喝有酒精的饮料。” “碳酸饮料呢?” “如果是苏打水的话就行。” “有喔。”我拿了两瓶苏打水,“如果你先讲你喜好哪种饮料,就会有人帮你放进去。” “这点小事我知道。” “嗯,我想也是。”我把冰凉的瓶子递给她。 “谢谢。”她依旧面无表情地点头,坐在塑胶椅上。乍看之下会觉得她看来有些紧绷,但事实上那是她拒绝外界骚扰的惯用方法。 我翘起二郎腿,捏 住瓶盖拧开。 “你不觉得草薙小姐很奇怪吗?”她喝了一口饮料后,问道。 “怎么说呢……”我用鼻子呼气,虽然没有特别去注意,可是或许我认识的人类里,很少有不奇怪的。“你讨厌她?” “不。”三矢露出少见的浅笑,“她是这里最能让人信任的人,虽然我刚刚这么问……”她降低音调,表情变得很严肃,“但我知道草薙小姐才应该是被调回本部的人。” “那是谁代替她被调回去?”我内心相当震惊。 “当然是山极先生,没有其他人了吧?草薙小姐拒绝了调职令,然后推荐山极先生,因为她说她不想离开前线。” “嘿……”我轻轻点头。 “可是……真的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嗯?什么?” “没有,我对这种事没兴趣。”三矢靠着座位双手抱胸,“只是呢,这关系到她的思考逻辑。” “思考逻辑?草薙的?” “永远活着的基尔特连。”三矢斜眼瞪我,说:“前天晚上你才问过。” 我沉默不语,努力回想前天晚上我做了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还有在你之前的人也是。”三矢叹气,头靠着椅背,好像在仰望天花板的样子。这姿势看起来好像在说“请掐我的脖子。” “他怎样?”我保持冷静的口吻问。 “被草薙小姐杀了。”她还是看着上方,低声地说:“真是可怕的妄想。” “妄想?” “你知道的吧?”三矢抬起头,面朝这边,直直盯着我。 “总觉你这么说,好像很清楚的样子。” “那是骗人的……”她苦笑。 “你相信吗?” “相信什么?” “就是草薙杀了栗田仁朗这件事。” “嘿……那是他的名字吗?”三矢露出白皙的牙齿,笑了:“好蠢喔。” “真的啦。”我说。 她收起笑容,把瓶子搁在嘴巴上,眼睛还是盯着我。我也盯着她,喝了一口苏打水。 妄想吗? 它会发出像碳酸气泡一样忙碌的声音吧。 会运来孩提时代的甜香吧—— 以及雨的声音,那声音和海潮很相似。 也和盘旋在灰色海洋上的机翼振动声很相似。 我沉默不语。 三矢没有再笑过,只有两颗冰冷的眼珠子微微颤动,抓着我不放。 “你是认真的吗?”她的嘴里溢出这样的词汇。 认真?那是指我握着操纵杆的右手的握力吧? “你,如果是基尔特连,这种程度的事就应该会知道吧?” “我不是。” “是吗?” “我……” “我经常这样想,不过真的有深信不疑的人。这就像职业病,谁也不会真的在意谁。” “我……” “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我靠近她。 “拜托,不要再说了……”三矢用快哭出来的表情摇头,“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要说了,求求你。” “我知道了。” 我抬起双手后退,离开她身边,伸手拿起桌上的瓶子喝一口苏打,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放在嘴巴上,我边找打火机边看她,她没有哭,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能信任我了?” “不是。”三矢摇头,站起来,“谢谢。” “谢啥?” “没有……” 桌上的苏打水还留了半瓶之多,正在冒出小小的气泡,我点燃香烟,把烟吸进体内。 “如果方便的话,今晚……我可以跟你讲讲话吗?” “这是请求吗?” “拜托你。” “我知道了。”吐出烟雾后,我点头,“等土岐野回来,一定会叫我出去溜达,不过我就留下吧。” “谢谢。”三矢点头。 “为什么现在不能讲呢?” “对不起,现在,有点,呃……”她闭上眼睛抬起头,“为什么现在不能说呢?因为我要从现在开始思考,先好好整理干净。” “整理干净?” “心情啦,也就是我要先整理心情。” “嗯……”我点头,“真羡慕你能这么做。” 接着三矢离开接待室,走上楼梯,我这才想起她的房间在这办公大楼的二楼,也就是说,她是特地下来跟我说话。 吸一口烟,又吐出来。 唧唧唧唧的金属摩擦声在我脑袋里鸣叫。大群的野狗在外头喧闹狂吠。 她一定可以让这些东西闭嘴吧。 干净的心情吗? 那是怎么样的力量?我边看天花板边思考。 2 傍晚的时候,土岐野回来了,当他冲完澡回到房间时,我正躺在床上看杂志。 “出去啰,函南。” “喔,去九须美哪儿?”我说。 “嗯。” “帮我问候她。” “咦,你不去吗?”土岐野回头。 “嗯,今晚我不去。” “为什么?” “没什么……没啥特别的理由。” 土岐野靠近床铺,直盯着我的脸看。 “很暗耶。”我说。 “那边本来就很暗。”他叹了一口,后退到房间的正中央,“如果你想在床上看书的话就和我交换床铺吧,上面会刺眼的让你睡不着呢。” “这边就可以了。” “视力会变差喔。” “不会。”我笑了出来。“我已经习惯了。” “是谁?”土岐野边穿衬衫边问。 “什么?” “和函南你今晚有约的人啊。” “大概……”我继续看着杂志,“不是税务官,不是一流航海家,也不是爵士歌手。” “是草薙吧?” “不对……” 接着是沉默。 我看向土岐野,他坐在椅子上正打算点烟。如果是平常的他,在吸烟之前都会先开一罐啤酒——也就是说,现在的他和平常的他,有微妙的不同。 “真想先喝啤酒。”我代替他说。“对吧?” “感谢你的指正。”吐出烟后土岐野微笑,“你和草薙顺利吗?我不太赞成喔。” “虽然你完全搞错了,不过为什么不赞成?” “或许从现在开始会有这种可能,不过你还是尽可能避免比较好。虽然我不是要低头拜托你,不过啊,这是作为朋友最真诚的诚意。” “就说你搞错了……”我放弃继续看杂志。“byebye。也帮我跟富子问候一声。” “不会是……”土岐野吐出烟雾,“三矢吧?” “byebye。” “喂喂。”土岐野笑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看。我不是在说她们的坏话。” “那个啊……”我爬起来,“我希望你不要尽说些自己的论点,而且你从一开始就完全搞错了。” “嗯……是这样吗?”土岐野扯着嘴,“算了,如果你想听一般的论点,那也好,先冷静下来,算我拜托你……” “那,就算是一般的论点好了。”我用叹气和微笑装出冷静的模样,做出像纸黏土那样呆滞的表情,“那你举个例来说说,草薙和三矢哪里危险了?这是绝对性的评价吗?” “在这世上,没有绝对性的评价。” “那,标准呢?” “这个嘛,我人生经 验的总和平均。” “是和九须美以及富子的比较吗?” “是啊,”土岐野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就是这样,这很理所当然吧,不然你和草薙睡睡看啊。”他双手做出射篮的流畅动作,“这样的话,你,不知何时会被杀的。” “你要表达的就是你字面上的意思吗?”我边笑边问。 “没错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更具体说,就是用枪射击头,是的,砰……永别了。” “呼……”我歪着头,“那,三矢呢?” “大概会摆脱不了她吧,就像掉进蚁狮陷阱里的蚂蚁一样。” “那个……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啊……”土岐野笑出声:“对喔,如果照字面上的意思,那会很恐怖耶。不这么说的话,嗯……怎么说呢,该说会处处受限制吗?总之呢,会变得很不自由,就是这种意思。” “不自由吗?”我点头。 土岐野形容的感觉我马上就理解了。虽然非常直接,可是却让人察觉到他敏锐的洞察力。 土岐野沉默不语。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 “已经说完了。” “我懂了。”我点头,呼地叹了一口气。 “你懂什么?” “土岐野的想法和心态我懂了。” “我不是为了让你了解我才说的。” “嗯……够了,别说了。” 土岐野把香烟按熄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 “是吗。”他站起来。 “要走啦。”我用单手微微地向他敬礼致意。 “啊……那……今晚我就姑且不去在意吧。” “彼此彼此。”我微笑道。 3 停机棚里亮着灯,于是我便过去看看,一钻进铁卷门底下约莫一公尺的缝隙里,就看见散香和染赤,两名维修员正坐在三矢的染赤机体下作业,聚光灯非常刺眼。我靠近他们,他们平常不会出现在这个停机棚里,是因为染赤机来到这儿,所以他们才来这儿工作的吧。 “笹仓呢?”我问。 “不是在地下室吗?”其中一个人说。 “错睡觉吗?” “呃……这个嘛……” “你以为我已经睡着了吧。”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 一回头,看见笹仓从巨大的工具箱旁边现身,好像刚刚才上来的样子。 “啥事?” “没事。”我走向他说。“想问在那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啊……”笹仓点头,然后突然降低音量:“是说吸气涡轮增压器吧?” “对对。怎样?进展的顺利吗?” “不行,在那之后都没有进展。” 我们不在的那段时间他不用保养飞机,照理来说时间应该很充裕才对,所以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出去一下吧。”他把头侧向旁边,对我使个眼色。 我跟着他出去。笹仓点起烟。外面的气温非常低,跑道一片漆黑,很容易让人有那边是个池塘的错觉。我仿佛可以听见鱼儿跳出水面的声音。 “其实,我在做别的东西。”来到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后,笹仓说。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 “嘿……做什么?” “新引擎。” “怎样的?” “你知道喷射引擎吗?” “嗯,一点点。” 那是在距今约五十年前的战争时,由欧洲开发出来的推进系统。就像火箭引擎,都是利用向后方喷出气体来得到推进力。可是,由于燃料的使用效率极端差劲,再加上在高温暴晒下零件会失去耐久度等多项问题难以控制,使得这个系统在几十年前就被放弃。 “光是模仿火箭引擎当然会失败,往复式引擎(注18)的延伸是以星形多汽缸为构想,也就是说,渐渐增加多角形的点,最后就会化为一个圆,在周围制造出小型爆炸,借此构成旋转运动。”笹仓说。 “旋转螺旋桨吗?” “不是,不需要螺旋桨。旋转的只有扇叶,借此强制吸气,再进行压缩。推进将彻底地进行排气压力。” “果然是喷射引擎。”我鼻子发出哼声,或许会被认为是在笑他,“可是,这不是已经有结论的技术吗?” “不,五十年前的机械工程精准度和现在不同,还有,现在的耐热合金、耐热表面处理也格外进步。我不懂为什么没有人想去认真尝试看看。” “呼……”我也拿香烟出来点,“你认为会顺利吗?” “绝对会成功。” “那,要向上级报告看看吗?” “如果你说的是草薙,我已经跟她说过啰。” “什么?” “那个人啊,是不会理解的。还是有公司也是,他们不了解现在需要新的引擎,他们不想花钱在开发上吧,何况现在的情况对公司来说还可以。” “嗯,也对啦。”我点头,笹仓想表达的意思我很清楚。“如果拥有压倒性的战力,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这样可能会危及公司的存亡。” “就是这样。”笹仓的香烟头闪耀着红光,“还有,我想这不适合做战斗机的引擎,它对高速回转没反应……这引擎一定要装在可以缓慢且定速飞行的大型飞机上才能发挥。” “笹仓你已经试过了吗?” “我做过小型的模型,可是,大失败。” “不顺利吗?” “是啊,小的不行,存在着雷诺数(注19)的问题,就是很难成功。可是这绝对不是没用的,因为可以知道、收集到很多能够催生设计的资料。原理很单纯,只要扇叶的精密度和耐久度的问题解决了,就可以说没有技术性的障碍了。” “虽然我不是很懂……不过好像很有趣。” “总觉得自你们回来后,草薙就怪怪的。”笹仓突然转到意外的话题,这让我有点惊讶。 “是吗?怎么个怪法?” “总觉得,她变得很冷淡。” “她不是从以前就这样吗?”我笑了,“你有跟她亲近过吗?” 我看向办公大楼那边,那边的门开了,有人走到中庭来。虽然很远,可是那一定是三矢碧。 “再来……我得回去了。” “你要出去吗?”笹仓问。 “不,没有要去哪儿……”我迈开步伐,“只是有本想看的书。” “那个什么时候看都没关系吧?”笹仓说。 “喔,是这样吗?”我说。 “函南。” “干嘛?”我止步,回头。 “你可以跟草薙……大概地……嗯……提一下吗?” “引擎吗?” “嗯。” “可是她不是知道了吗?” “不,我想她不懂我的意思。” “我也不懂,这样根本就无法说明了啊。” “因为函南你说和我说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因为我不是飞行员。”笹仓死盯着我看,我知道那是借口。 而,我知道他真正的理由。 原来如此……他认为我和草薙很亲近。 土岐野也误会这点了。 受不了,这些笨蛋同伴,我心想。 “ok,我会跟她说说看。”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我先点头再说,可是,因为很显然根本帮不上笹仓的忙,所以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干饮空气般地让人不舒服,“为了这个划时代的引擎,你需要什么?预算?还是时间?” “是理解。 ”笹仓回答。 那是当然的,可是,只有这点是不可能的。理解,不是因为珍贵而难得;能够得到理解,经常是在它的必要性完全消失的时候。 我走在跑道铁栅栏旁边的小径上,往宿舍急匆匆地走去,办公大楼二楼的窗户还很明亮,代表草薙在那里。 笹仓的愿望,其实很现实,他的愿望都有形体,有固定的位置,且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 我很羡慕这点。 和他相比,我,到底在期望什么呢?为了人生的喜悦? 或者,是为了舒适? 我不懂。 只不过…… 不被人理解是千真万确的。 被人理解,并不是粘滑恶心的事。可是我讨厌那样,而且尽可能地拒绝,然后活到现在。 这点,草薙……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土岐野也是,像这种人都很适合开飞机,这种不想被理解的心情,成为高飞的动力。 不论何时击毁也没关系。 不论何时死亡也没关系。 如果有所抗拒,就会飞不起来。 笹仓绝对无法了解吧。他的任务是从下往上推,他是脚底永远踩着地球表面生存的人类。从跑道上起飞的时候,他能否不在乎是不是会再回到同样的地方?拿自己的人生的全部,换成离开地面的距离,亦即距离地面的高度,而且不能怀疑这种不合理。能否成为飞行员,就在于有没有这种像小孩子的心态而已。 很明显的,笹仓是对的,作为人类来说是对的吧。 我们错了,作为人类来说是错了。 只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就算我们错了,我们还是活着。 就这样错误地飞上天空。 飞行这件事也是哪里搞错了。 一般人不会懂的吧。 一定谁都不了解吧。 而且,我们也不想被了解。 我打开门,走进宿舍大楼的大厅,门就像被线路捆绑的女英雄,发出美妙的悲鸣,上楼梯的时候,我才注意到香烟已经变得很短了,我把它扔进走廊角落的烟蒂桶里。 土岐野现在应该跟九须美在一起吧。不知为何,我的脑海总浮现他的摩托车奔驰在被车头灯照亮的笔直马路上,而且一路上都没有起雾的情景。 我有不详的预感,可是,我没有遭遇过没有不祥预感的夜晚。 4 三矢碧双手抱胸站在房间前面,我一靠近,她的背就离开墙壁,双手也放了下来。 “太好了……”她说。“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喔……你以为我是这种人?” “嗯……我是曾这么认为。”三矢抚弄着额头前面的头发,扯扯嘴角。 我打开门进入房间里,请她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 “要喝咖啡吗?不过其实也没别的东西。” “咖啡就好了。” 我着手进行泡咖啡的工程,虽然我真的希望由她先打开话题,可是在这三分钟里,她只问了一句:“土岐野呢?”而我回答:“他的床在上面。” 把咖啡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后,我就坐在土岐野的椅子上,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三公尺,虽然两个要说话的人保持这种距离是稍微远了点,可是如果用枪射击的话,这个距离确实恰到好处。 “那?”我喝了一口咖啡后问。 “嗯……”三矢轻轻点头。 “整理好了吗?” “嗯。”她微笑,眼珠往上看着天花板,“不过我觉得我一定没办法好好表达。” “我也没付钱要你说,所以你即使说的七零八落,我也不会抱怨的。” “谢谢。那个,呃……这个……”叹了一口气,她终于下定决心看着我,“当然,我就是为了陈述才来的。” “请——开始吧。” “函南你来这里多久了?” “嗯,八天吧。”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你以前还在这个基地的时候,你是何时被发派到这儿的?” “夏季结束的时候。” “在那之前你是在哪儿呢?” “我不想说。”我的表情未变,只是把头转向旁边。 “你飞了多少年?几年了?” “你是来问这些的吗?”我啜饮起咖啡。 “不是……只是我想要理解你们基尔特连的事。不过还是很难以置信。一点点的过去和可以说是永恒的未来……要怎么处理这种不平衡呢?或者说该怎么去解释呢?我想问这个。” “我不懂你的意思。” “所谓的基尔特连,是我们公司的商品名称,你知道吧?在开发遗传因子抑制剂的过程中,你们突然诞生了,所以就用这原本应该是新药的名称来称呼你们。” “你是想说,我们和你不同吗?” “呃,拜托,等一下……这种话……”三矢闭上眼睛,一只手轻触眼皮,“你们基尔特连永远不会长大,可以活到永远。一开始谁都不知道这种事,就算知道,也不相信。可是,世上没有永远不会注意到的事,有深信只有自己如此而精神崩溃的人,当然也有很多身体无法承受的例子。可是,约有一成的人,很顺利地适应了新状况并存活了下来,那才是真正的……” “幸存者。”我说。 “对……这些幸存者就是你们,草薙小姐也是……不,这么说来,投身在战场上工作的人们几乎都是这样。那是在五十年前的大战中的大错误。” “你相当清楚以前的事嘛。” “以前这个国家从海里捕获鱼和鲸鱼,因为食用它们而被世界责难,可是世界却普遍承认可使用猪肉和牛肉,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呢?不同处就在于一边是大自然的动物,一边是为了食用而人工养殖的动物。这个差异你觉得怎样?” “很不合理。” “生于自然的人类无法战斗,可是为了战争而用人工制造出来的人类去战斗就可以被原谅,这道理你觉得呢?” “你看的书很奇怪。” “我做了很多调查。”三矢交叉双腿,她正逐渐取回自信,那种感觉就像药效发作一样,“还有,基尔特连诞生的时代一定是在二十年前左右。一开始谁都没发现,然而后来传闻逐渐散播开来,说是有那种若没战死就不会死的人。” “不会因为生病而死吗?” “因为现在的医学,病死的几率低到可以略过不提。”三矢耸耸肩,笑一笑,“最初淘汰到只剩下一成,或许只有坚强的个体存活下来。不过,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如何处理自己,如何和过去对照出一再反复运作的现今生活。就算去想象,还是很快就会忘记,你们应该是用做梦般的恍惚感情守护着精神层面。昨天,上个月,去年,这些完全都没有分别,可以说是一样的。用梦中所见的事物来篡改过去的现实记忆,不是这样吗?” “就我而言,大致上就如同你所说的吧。”我凝望着咖啡杯里黝黑的水面,这个小小的世界其实也和海洋一样是球面,正中央隆起,脑袋的一部分正断断续续地思考这件事。“可是,原本的我本来就是这样,生来就是如此。我从小就一直都是这样,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连是醒着还是睡着都不知道,我母亲常这样说我,就连我自己都不是很了解。” “你认为我们是在和谁作战?” “这个嘛……”我还是看着咖啡。“没想过,去问看看银行职员这个问题吧——你是和谁作战?是敌对的银行?还是储蓄的人?或者,是和世界的经济为敌?” “虽然互相残 杀,可是却不认识对方啊。”三矢的声音变得有点尖锐。 “互相残杀?”我抬起头,“我认为那和每种形式上的商业都一样。排除对手,提高利益的人就是胜利者。和一般的企业相比,我们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毫无效率又怀旧的游戏。” “说是游戏,就可以将杀戮合法化,就可以合法杀人吗?” “嗯,很有趣的想法。”我掏出香烟。 “战争这东西,无论在哪个年代都不会消失,因为对人类来说,战争的现实面不论何时都很重要。在同一个时代里,现在正和某处的某人战斗——这样的存在感在人类的社会结构中是不可或缺的要素,那是绝对无法作假的事。没有那些真的死去的人被报道出来彰显其中的悲惨,就无法维持和平。不,连和平的意义都会变得无法了解。明明就不知道战争为何物,却要让大家相信战争绝对是错误的——想要那么做,只用历史教科书上刊载的过去来表达是不够,因此,像我们公司这类民间企业就包办了这种污秽的工作。” “很合理啊。”我不自觉地笑出来。“那……你把自己定义在哪里呢?” “等等,拜托……”三矢伸出手挡在面前,“对不起,反正,现在请先不要管我,我希望能跳脱开来问你,拜托再等一下。我还没……我还没说到草薙小姐,那是我最想问的。” 我点燃香烟,打火机发出微弱的声音后迸出小小的火焰,拿着打火机的是我的左手,右手现在很老实,也许是睡着了吧。 “她,生了小孩。”三矢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下来。 那当然是指草薙瑞季。 “所以?”我问。 “是基尔特连生的小孩啊。” “所以?” “你不懂吗?” “不懂。”我勉强微笑。 “草薙小姐虽然不特别,但却不正常。她有问题,为什么上级没有发现呢?他们应该知道她有小孩这件事……” “对我来说,她看来很正常地在处理工作。” “是吗?就算杀了属下?” “那是我不知道的资讯。”我边吐烟雾边紧盯着她。“或许,你是在说栗田仁朗的事?” “对,我也是听人说的。” “从谁那边听来的?” “山极先生。” “之前的确……”我还是紧盯着她,她看来有点胆怯,“你说过杀人这件事是草薙的妄想,现在却又说出相反的话。” “我说过,因为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现在的是?” “是我的妄想。” “啊……那样的话……至少你还有自觉。” “有自觉,又怎样?” “就不会发疯。” “妄想吗?” “这个嘛……” “我也不是很懂……”三矢低头不语。 她慢慢抬起双手,看着手,然后遮起脸孔,她开始哭了。 该怎么办呢?我心想。 果然就如我所预料的,她是为了哭而来的,准备好大方哭泣后才来到我这里。 早知道,一开始就拒绝她好了。 或许土岐野说的是对的。 “我不懂……”她摇头,双肩颤动,断断续续地呼吸,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然后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我也是基尔特连吗?刚刚跟你说话这件事,可能只是我的梦境也说不定。这是真实存在的事么?还是只是单纯地埋在我细胞里的人工记忆呢?对……总觉得一切都是片断的,我想不起连续的记忆,也没有自己亲身体验过的证据,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可是……只有我不是基尔特连——会有那么幸运的事么?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飞机的?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到底为什么、何时、何处,我每晚都会钻进这种牛角尖。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不管怎么想、怎么想、孩提时候的事,除了固定的场景,其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好像很喜欢和小孩子玩。” “对……在之前的基地偶然和义工成为朋友,就提供场地顺便帮忙,仅此而已……我喜欢看着小孩。如果自己也曾有过童年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可能……必须这样活一辈子。光是想到不会变老,就觉得脚底好像浮在半空中……你不觉得吗?你不会不安吗?” “跟开飞机的感觉一样嘛。”我微笑。 “草薙小姐射杀栗田这件事,一定也是……为了让她以为她的爱情结束了。我是这么认为的。”三矢说完后看着我。 总觉得,这才是她最想说的话,因为她的眼神,就像是扣下机关枪的扳机后盯着猎物中枪的那一瞬间。 我想给她个忠告,追踪自己的子弹是很危险的行为。发射子弹后必须马上离开现场,要往后看、往下看、往上看,尽快进行下一个动作。一瞬间的静止就是被人狙击的最佳时刻,也是自己最迟缓的时刻,因为这是人类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不过我没有射击毫无防备的她。 放她走吧,我想。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也不懂。 我的右手,今天非常老实。 它怎么了呢? “可是,栗田先生没有死。”三矢低声说。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因为他变成了你。”她还是低着头。“公司让他再生,植入新的记忆,制作出了你。你就是栗田先生的转生。” “那为什么大家都没注意到呢?”我很冷静。 “因为外貌做了某种程度的改变。公司用一点小手术改变了外表,可是内部还是完全一样,不这么做的话,栗田先生的驾驶技巧就会丧失,这样就会失去飞行员作为兵器的性能。” 我笑了。 很有趣的想法。 “咖啡如何?”我边熄烟边问。 “恩,很好喝,谢谢。” “我也……觉得很有趣。谢谢。” 5 三矢碧离开房间,喝完咖啡以后,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完全消失,又回到了平常面无表情的模样。不过她心情好像好转了些,一副找到答案的样子——也就是说,心情变干净了吧。她好像必须经常用这种方式发泄感情。在之前的战斗中死去的某个同伴是她以前的情绪抒发管道,她自己最后招认了这件事。 “对不起,可是我觉得得救了,真的很谢谢你,你帮了我很大的忙。”三矢用淡淡的口气这么说。毫无感情,却又带着爽朗的感觉,跟刚刚完全判若两人。 “晚安。”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 门板合上,脚步声远去。 时间徘徊在晚上八点,土岐野还没回来。 我将残留在杯底像血液般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联想到滞留在泥沙底部的死水。从泥巴水里过滤出来的纯水,咖啡的味道,有帮助思考退步的效果。 我把杯子洗干净,放回餐厨里。又点了一根香烟,然后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 我决定不去想三矢所说的话。 她所说的,和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是同种类型的问题,是无法断言的问题,就算断言,也是无谓的。至今我听过许多次类似的话,那是在这个世上,也就是在飞行员的领域中广为流传的说法,然后,疾病便会接着到来。每个人都变得醉茫茫的,就算降落地面,精神还是处于浮游状态,这是完完全全的职业病。 自己是什么人? 明明身为人类,为什么却飞在云端? 为什么要击落他人? 输的人为什么要回到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 像跳舞般,只有洗练的动作才能看到美。忘记爱人,忘记让自己生存、认知,回忆,这些东西,全都在云上忘的一干二净。 有的只是平滑顺畅的飞行,风驰电掣的翻滚旋转。 在那一瞬间,就能看见自己内部的虚无。 可是,回到地面上后,却回想不起那梦境。 怎么也想不起来。 自己是什么人? 烟雾飘散。 我的周围只剩空气。 我也会有想死的念头吧,大概是有过吧。 然而就算有,也想不起来。 我的记忆回路坏掉了吧。或者,是因为记忆太多了吧。 是活太久了吗? 我紧紧地抓住,为了不要堕落而挣扎…… 在拼命起飞的过程中,对死亡逐渐感到麻痹。 或许就是这样吧。 除了像三矢那样胡思乱想,我们在活着的这段时间,一定无法从这诅咒中挣脱出来。 草薙也一样。 我也是一样。 可是土岐野和筱田不同。 比起高喊反战,举着标语走上街道,回程的途中在咖啡厅里聊天,回到家后打开冰箱,接着思考今晚要吃些什么……与其相信这种微不足道的和平是真实,选择战争还比较好吧。 明明不是自己赢得的东西,为什么会坚信是自己的呢……同样地也比老是思考这种事而活还要好吧? 总之,没有可以切换思考的开关。 右手好痛。在不知不觉间,右手用力握紧。 我听见惨叫声。 在窗外。 我把烟压进烟灰缸里。 心跳加速。 女人的惨叫声! 枪声! 对,那不是烟火的声音。 我听见枪声! 这是梦吧,我想。 一秒! 我站起来。我想着,如果土岐野在的话…… 两秒! 我快速吐气。 非去不可…… 穿上套头衫吧,我想,对了,九须美还没还我。 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种事呢? 三秒! 我打开门,走到走廊上。 下楼梯。 渐渐地开始跑起来。 穿越中庭跑到底。 飞奔进办公大楼。 里面传来女人争吵的声音。 我冲上楼梯。 直奔草薙的办公室。 门是关着的。 我敲门,然后,没等人回应就推门进去。 6 草薙水素站在办公桌对面。 三矢碧站在我的正前方,也就是房间的正中央。她两手伸的笔直,拿着手枪瞄准草薙,草薙背后的窗户上有放射状的裂痕,中心部位是白色的,看得出来是子弹穿越过的弹孔。 “出去,函南。”三矢看都不看我。 “函南,你给我出去。”草薙用低沉的声音说。 “如果你们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我就出去。”我一边往前踏近一步,一边观察两人的样子。 “看就知道了吧?”三矢回过头,“我打算杀了草薙小姐。” “理由呢?”我再靠近她一步。 “歇斯底里。”办公桌对面的草薙说:“很危险的,所以你出去吧函南,这是命令。” “我并不打算说冷静或是住手。”我站在三矢和草薙中间,“只是觉得这样很愚蠢。” “是很愚蠢。”三矢说。 “啊……”我身后的草薙叹息。 “你不要误会了。”三矢放下举着枪的手。“我会这么做,都是被她挑起的。” “对对对……”草薙嘟囔着:“说得好……” “那个女人说她想被射死,她说她希望被人射死。”三矢面无表情,看不出来特别亢奋,“所以,身为属下,我只是遵从上司的指令。” “真的吗?”我回头看草薙。 “我可以坐下来吗?” 三矢没有回答,草薙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 “把枪收起来吧。”我向三矢伸出一只手,“或者,把那把枪给我?” “这是我的枪。” “那,借我吧。”我把手更往前探。 “为什么?” “我打算代替你执行草薙的命令。” “你是说要代替我射杀她吗?”三矢的表情微微地牵动。 “好主意。”我身后的草薙咕哝着。 “你就信任前辈吧。”我对三矢说,是指作为草薙的属下,我的资历比她长。 沉默。 没人呼吸吧。 三矢眨眨眼,然后,将下垂的手腕上举。 枪口对着我。 我还是伸着左手,我的左手,靠近她拿枪的手。 我的瞳孔,捕捉她瞪着我的眼睛。 我,抓住枪身。 沉默。 三矢的右手放开枪。 我呼吸。 她也呼吸,视线落在地板上。 “对……”我喃喃自语,“就是这样,离开的时候,要马上……” 看着周围。 寻找下一个猎物。 刚刚用左手接收的枪,现在拿到右手。 回过头,草薙坐在办公桌的对面。 “出去,三矢。”草薙抬起下巴,眯着眼睛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死状。” “你想死的话,就去死啊!”三矢小声说,脸孔有点扭曲,她迅速走向门口,抓住门把,“我先告退了。”她瞪着我说。 关门后,三矢出去了,门被用力地关上。 脚步声远去,响起冲下楼梯的声音,接着是大厅大门的声音。 她的房间明明就在隔壁。 沉默。 我一直注视着门,当我察觉到这点,随即回过头来看向办公桌。 草薙坐得直挺挺地看着我。 她那只被桌子挡住看不见的右手,慢慢地举起。 她的右手握着手枪,手指扣着扳机。 “你经常这样吗?”我问。 “经常。”草薙说。“我可以抽烟吗?” “为什么要问我?这里是你的房间。” “在被杀之前,我想抽一根。” “请便。” 她把枪放在桌上,拉开抽屉拿出香烟,我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看着这一切。我拿枪的右手往下垂,恐怕它现在正在思考自己存在的理由吧。 草薙吐出烟雾,眯起眼睛看着上方,可能是在看天空,可是天花板却挡到了她。 “死在地面上是很悲惨的事,尸体会暴晒在外,特别是有讨厌的家伙接近的时候,根本让人无法忍受。” “讨厌的家伙?” “例如我的母亲啦、婶婶啦……”草薙说到这儿笑出声来,“没有没有,你不要在意……” “杀了栗田的事呢?” “是真的。”她点点头。 “他被杀了?” “当然。” “你喜欢他?” “嗯。” 草薙闭上眼睛,一只手拿着香烟,白色的烟雾又细又笔直地往上飘。 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不杀我吗? 心跳。 呼吸。 轻微的晕眩。 撩撩额际的头发。 我出汗了。 “函南。”草薙闭着眼睛说。“用那把枪,杀我。” “这是命令吗?” “随便你怎么想。” “如果想死的话,桌上就有枪。” 草薙睁开眼睛,看着我;接着,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枪。 现在支配我的,是右手。 我对她说出冷淡的语言,那一定是防御本能吧。 我,是何时,像这样,生存下来的呢? 不这么做,就无法存活。 我根本就没空去关心别人的死活。 草薙突然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像是在笑。 她把香烟往唇边送。 香烟的尖端闪着红色的光芒。 她的瞳孔朝我这看了一下。 我的右手在震动。 她把香烟按进烟灰缸里。 虽然唇瓣好像在说什么,可是,溢出的只有烟雾。 她的手,从烟灰缸旁边,往手枪移动。 她没在看我。 她伸手取枪。 枪口朝向自己的太阳穴。 她没看我。 我的右手顺畅的举起。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扣下扳机。 爆炸声。 草薙的身体看似弹了起来。 残影。 冲击力道从右手腕传到肩膀。 静音。 火药的味道。 余音。 白眼。 残影。 “草薙。”我喃喃自语,视线紧抓着桌子对面的她。 草薙水素一动也不动。 我慢慢地靠近。 扶手椅。 烟灰缸。 细长往上飘的烟。 草薙的手腕从椅子上垂下来。 我绕过桌子,跪在她旁边。 “草薙。” 她的脸倾斜。 眼睛紧闭。 嘴唇微微开启。 左胸口有个洞。 是我的枪开的洞。 就和射击训练时一样,子弹正确无误地贯穿心脏。 她的手枪掉落在地上,在手枪上方,是她垂落的白皙手腕。 那只手上,滴落美丽的血液。 我的右手还握着枪。 我把枪放在地上,然后,用杀了她的同一只手,触摸她的额头。 她的眼睛没有动静。 如果她还有气的话,她会跟我道谢吧。 像少女般的脸庞。 像沉稳的、安眠的满足感。 我看见自己下坠的幻影。 速度逐渐加快,然后笔直下坠。 即使我打开襟翼增加助理,可是速度还是越来越快。 远处可见耀眼的光芒,我正朝着那里坠落。 我想起许多事。 除此之外,又想不起许多事。 我,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 “嗯……我要叫救护车。” 7 三矢和土岐野比救护人员更早冲进房间。我想不起土岐野说了什么,而三矢好像在哭,总之,记忆就像秋天空中的云朵般的暧昧。 我在一个错误的地方呆了好一阵子,因为,那里容许我的存在。 是医院?还是本部?或者是警察局?我不知道。 当我一点一点慢慢地恢复意识后,也就是从我体内往外看的窗户变干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在有着广大草坪的庭院中,而且正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附近没有人,可是却感觉有人在某处监视着。回头一看,发现有好几个人的脸孔出现在白色建筑物上并排的玻璃窗后面。 这是展览会吗?我想。 虽然我从未去过展览会,不过,心情很舒畅。 我想吸烟,可是口袋里却找不到。 我仰望天空。 在高空中有一条飞机留下的云带,但我没看见飞机,也没看到其他的云。空气非常低清澈寒冷,我穿着外观看不出来很厚的毛衣,现在的季节是冬天吧,从太阳的位置来看,此刻是下午三点左右,如果是我所认识的太阳的话。 关门的声音响起。 有人影晃动的窗户旁边的门。出现了一位白衣的女人。她踩着砖造阶梯下来,走到我身边停住。 “要回房间了吗?” “我还能开飞机吗?”我问,然后,抬头看天空。 飞机云带就像孩提时代的记忆那样,不知不觉间变宽变模糊。 “嗯,马上就可以了。心情怎样?” “干净。” “什么?” “心情啊。” ———————————————————————————————— 注18.透过曲轴带动活塞上下移动,将回转运动转变为输出马力的引擎。 注19.判断流体流动形态的指标,一八八三年奥斯卡·雷诺所做的有名的实验。当流速小时,燃料自始至终均成一直线,而不像周围扩散,称为层流。而当流速甚大时,管内染料则将整只管子染色,此乃因其向周围扩散之故,成为扰流。 尾声 尾声 在梦中,我一味地战斗。不是为了谁,内心也毫无期望,我用这种纯粹的心情面对敌人。我没输过,也没人可以击落我。 我是特别的孩子,因为比普通小孩多拥有一些不同的神经,所以有了和普通小孩不同的感情,可以做出和普通小孩不一样的举动。我,想摆脱包围住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脱离这个全体都一样的封闭铁笼。我一直思考,一直抵抗。 我大概一直都不知道有这种表现法吧。 一定谁也不了解。 也没有必要让人了解。 不过,确切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和我是一样。我明瞭这一点。因为她也有着不为谁而战的纯粹。 尽管如此,周遭的人却都为我们准备了堆积如山的理由。这世上,令人厌烦的理由总是一大堆。说是理由,却多得像垃圾一样满溢出来。人类自从饮用了以“大家”为理由的汗水之后,渐渐地,连心情都因为理由而变得浑浊,理由不断地沉淀在体内。 正因为如此,到最后,自己也会希望变成垃圾。 被逼到死巷。 就像是,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因为爱情这种理由,对我们来说是多余的。 就像是,她只期望一件事,就是希望我杀了她。 因此,我杀了她。那变成我唯一的愿望。 如果我没杀她,她应该也会自杀吧。那会是多么地孤独啊。 孤独,也是垃圾般的理由之一。虽说是污染了纯粹的概念……可是…… 没有人去划亮火柴的话,垃圾就不会自己燃烧起来。 我杀了她。 在她杀了自己之前,为了她,杀了她。 她一定会复活。 我也会复活。 我们,会重复不断地活着吧。 以及…… 战斗吧。 像人类那样。 永远地,战斗吧。 互相杀戮。 直到永远。 没有理由,没有爱情,没有孤独。 不为什么,不期望什么…… 尾声 在梦中,我一味地战斗。不是为了谁,内心也毫无期望,我用这种纯粹的心情面对敌人。我没输过,也没人可以击落我。 我是特别的孩子,因为比普通小孩多拥有一些不同的神经,所以有了和普通小孩不同的感情,可以做出和普通小孩不一样的举动。我,想摆脱包围住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脱离这个全体都一样的封闭铁笼。我一直思考,一直抵抗。 我大概一直都不知道有这种表现法吧。 一定谁也不了解。 也没有必要让人了解。 不过,确切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和我是一样。我明瞭这一点。因为她也有着不为谁而战的纯粹。 尽管如此,周遭的人却都为我们准备了堆积如山的理由。这世上,令人厌烦的理由总是一大堆。说是理由,却多得像垃圾一样满溢出来。人类自从饮用了以“大家”为理由的汗水之后,渐渐地,连心情都因为理由而变得浑浊,理由不断地沉淀在体内。 正因为如此,到最后,自己也会希望变成垃圾。 被逼到死巷。 就像是,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因为爱情这种理由,对我们来说是多余的。 就像是,她只期望一件事,就是希望我杀了她。 因此,我杀了她。那变成我唯一的愿望。 如果我没杀她,她应该也会自杀吧。那会是多么地孤独啊。 孤独,也是垃圾般的理由之一。虽说是污染了纯粹的概念……可是…… 没有人去划亮火柴的话,垃圾就不会自己燃烧起来。 我杀了她。 在她杀了自己之前,为了她,杀了她。 她一定会复活。 我也会复活。 我们,会重复不断地活着吧。 以及…… 战斗吧。 像人类那样。 永远地,战斗吧。 互相杀戮。 直到永远。 没有理由,没有爱情,没有孤独。 不为什么,不期望什么…… 尾声 在梦中,我一味地战斗。不是为了谁,内心也毫无期望,我用这种纯粹的心情面对敌人。我没输过,也没人可以击落我。 我是特别的孩子,因为比普通小孩多拥有一些不同的神经,所以有了和普通小孩不同的感情,可以做出和普通小孩不一样的举动。我,想摆脱包围住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脱离这个全体都一样的封闭铁笼。我一直思考,一直抵抗。 我大概一直都不知道有这种表现法吧。 一定谁也不了解。 也没有必要让人了解。 不过,确切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和我是一样。我明瞭这一点。因为她也有着不为谁而战的纯粹。 尽管如此,周遭的人却都为我们准备了堆积如山的理由。这世上,令人厌烦的理由总是一大堆。说是理由,却多得像垃圾一样满溢出来。人类自从饮用了以“大家”为理由的汗水之后,渐渐地,连心情都因为理由而变得浑浊,理由不断地沉淀在体内。 正因为如此,到最后,自己也会希望变成垃圾。 被逼到死巷。 就像是,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因为爱情这种理由,对我们来说是多余的。 就像是,她只期望一件事,就是希望我杀了她。 因此,我杀了她。那变成我唯一的愿望。 如果我没杀她,她应该也会自杀吧。那会是多么地孤独啊。 孤独,也是垃圾般的理由之一。虽说是污染了纯粹的概念……可是…… 没有人去划亮火柴的话,垃圾就不会自己燃烧起来。 我杀了她。 在她杀了自己之前,为了她,杀了她。 她一定会复活。 我也会复活。 我们,会重复不断地活着吧。 以及…… 战斗吧。 像人类那样。 永远地,战斗吧。 互相杀戮。 直到永远。 没有理由,没有爱情,没有孤独。 不为什么,不期望什么…… 尾声 在梦中,我一味地战斗。不是为了谁,内心也毫无期望,我用这种纯粹的心情面对敌人。我没输过,也没人可以击落我。 我是特别的孩子,因为比普通小孩多拥有一些不同的神经,所以有了和普通小孩不同的感情,可以做出和普通小孩不一样的举动。我,想摆脱包围住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脱离这个全体都一样的封闭铁笼。我一直思考,一直抵抗。 我大概一直都不知道有这种表现法吧。 一定谁也不了解。 也没有必要让人了解。 不过,确切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和我是一样。我明瞭这一点。因为她也有着不为谁而战的纯粹。 尽管如此,周遭的人却都为我们准备了堆积如山的理由。这世上,令人厌烦的理由总是一大堆。说是理由,却多得像垃圾一样满溢出来。人类自从饮用了以“大家”为理由的汗水之后,渐渐地,连心情都因为理由而变得浑浊,理由不断地沉淀在体内。 正因为如此,到最后,自己也会希望变成垃圾。 被逼到死巷。 就像是,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因为爱情这种理由,对我们来说是多余的。 就像是,她只期望一件事,就是希望我杀了她。 因此,我杀了她。那变成我唯一的愿望。 如果我没杀她,她应该也会自杀吧。那会是多么地孤独啊。 孤独,也是垃圾般的理由之一。虽说是污染了纯粹的概念……可是…… 没有人去划亮火柴的话,垃圾就不会自己燃烧起来。 我杀了她。 在她杀了自己之前,为了她,杀了她。 她一定会复活。 我也会复活。 我们,会重复不断地活着吧。 以及…… 战斗吧。 像人类那样。 永远地,战斗吧。 互相杀戮。 直到永远。 没有理由,没有爱情,没有孤独。 不为什么,不期望什么…… 尾声 在梦中,我一味地战斗。不是为了谁,内心也毫无期望,我用这种纯粹的心情面对敌人。我没输过,也没人可以击落我。 我是特别的孩子,因为比普通小孩多拥有一些不同的神经,所以有了和普通小孩不同的感情,可以做出和普通小孩不一样的举动。我,想摆脱包围住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脱离这个全体都一样的封闭铁笼。我一直思考,一直抵抗。 我大概一直都不知道有这种表现法吧。 一定谁也不了解。 也没有必要让人了解。 不过,确切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和我是一样。我明瞭这一点。因为她也有着不为谁而战的纯粹。 尽管如此,周遭的人却都为我们准备了堆积如山的理由。这世上,令人厌烦的理由总是一大堆。说是理由,却多得像垃圾一样满溢出来。人类自从饮用了以“大家”为理由的汗水之后,渐渐地,连心情都因为理由而变得浑浊,理由不断地沉淀在体内。 正因为如此,到最后,自己也会希望变成垃圾。 被逼到死巷。 就像是,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因为爱情这种理由,对我们来说是多余的。 就像是,她只期望一件事,就是希望我杀了她。 因此,我杀了她。那变成我唯一的愿望。 如果我没杀她,她应该也会自杀吧。那会是多么地孤独啊。 孤独,也是垃圾般的理由之一。虽说是污染了纯粹的概念……可是…… 没有人去划亮火柴的话,垃圾就不会自己燃烧起来。 我杀了她。 在她杀了自己之前,为了她,杀了她。 她一定会复活。 我也会复活。 我们,会重复不断地活着吧。 以及…… 战斗吧。 像人类那样。 永远地,战斗吧。 互相杀戮。 直到永远。 没有理由,没有爱情,没有孤独。 不为什么,不期望什么…… 尾声 在梦中,我一味地战斗。不是为了谁,内心也毫无期望,我用这种纯粹的心情面对敌人。我没输过,也没人可以击落我。 我是特别的孩子,因为比普通小孩多拥有一些不同的神经,所以有了和普通小孩不同的感情,可以做出和普通小孩不一样的举动。我,想摆脱包围住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脱离这个全体都一样的封闭铁笼。我一直思考,一直抵抗。 我大概一直都不知道有这种表现法吧。 一定谁也不了解。 也没有必要让人了解。 不过,确切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和我是一样。我明瞭这一点。因为她也有着不为谁而战的纯粹。 尽管如此,周遭的人却都为我们准备了堆积如山的理由。这世上,令人厌烦的理由总是一大堆。说是理由,却多得像垃圾一样满溢出来。人类自从饮用了以“大家”为理由的汗水之后,渐渐地,连心情都因为理由而变得浑浊,理由不断地沉淀在体内。 正因为如此,到最后,自己也会希望变成垃圾。 被逼到死巷。 就像是,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因为爱情这种理由,对我们来说是多余的。 就像是,她只期望一件事,就是希望我杀了她。 因此,我杀了她。那变成我唯一的愿望。 如果我没杀她,她应该也会自杀吧。那会是多么地孤独啊。 孤独,也是垃圾般的理由之一。虽说是污染了纯粹的概念……可是…… 没有人去划亮火柴的话,垃圾就不会自己燃烧起来。 我杀了她。 在她杀了自己之前,为了她,杀了她。 她一定会复活。 我也会复活。 我们,会重复不断地活着吧。 以及…… 战斗吧。 像人类那样。 永远地,战斗吧。 互相杀戮。 直到永远。 没有理由,没有爱情,没有孤独。 不为什么,不期望什么…… 尾声 在梦中,我一味地战斗。不是为了谁,内心也毫无期望,我用这种纯粹的心情面对敌人。我没输过,也没人可以击落我。 我是特别的孩子,因为比普通小孩多拥有一些不同的神经,所以有了和普通小孩不同的感情,可以做出和普通小孩不一样的举动。我,想摆脱包围住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脱离这个全体都一样的封闭铁笼。我一直思考,一直抵抗。 我大概一直都不知道有这种表现法吧。 一定谁也不了解。 也没有必要让人了解。 不过,确切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和我是一样。我明瞭这一点。因为她也有着不为谁而战的纯粹。 尽管如此,周遭的人却都为我们准备了堆积如山的理由。这世上,令人厌烦的理由总是一大堆。说是理由,却多得像垃圾一样满溢出来。人类自从饮用了以“大家”为理由的汗水之后,渐渐地,连心情都因为理由而变得浑浊,理由不断地沉淀在体内。 正因为如此,到最后,自己也会希望变成垃圾。 被逼到死巷。 就像是,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因为爱情这种理由,对我们来说是多余的。 就像是,她只期望一件事,就是希望我杀了她。 因此,我杀了她。那变成我唯一的愿望。 如果我没杀她,她应该也会自杀吧。那会是多么地孤独啊。 孤独,也是垃圾般的理由之一。虽说是污染了纯粹的概念……可是…… 没有人去划亮火柴的话,垃圾就不会自己燃烧起来。 我杀了她。 在她杀了自己之前,为了她,杀了她。 她一定会复活。 我也会复活。 我们,会重复不断地活着吧。 以及…… 战斗吧。 像人类那样。 永远地,战斗吧。 互相杀戮。 直到永远。 没有理由,没有爱情,没有孤独。 不为什么,不期望什么…… 尾声 在梦中,我一味地战斗。不是为了谁,内心也毫无期望,我用这种纯粹的心情面对敌人。我没输过,也没人可以击落我。 我是特别的孩子,因为比普通小孩多拥有一些不同的神经,所以有了和普通小孩不同的感情,可以做出和普通小孩不一样的举动。我,想摆脱包围住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脱离这个全体都一样的封闭铁笼。我一直思考,一直抵抗。 我大概一直都不知道有这种表现法吧。 一定谁也不了解。 也没有必要让人了解。 不过,确切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和我是一样。我明瞭这一点。因为她也有着不为谁而战的纯粹。 尽管如此,周遭的人却都为我们准备了堆积如山的理由。这世上,令人厌烦的理由总是一大堆。说是理由,却多得像垃圾一样满溢出来。人类自从饮用了以“大家”为理由的汗水之后,渐渐地,连心情都因为理由而变得浑浊,理由不断地沉淀在体内。 正因为如此,到最后,自己也会希望变成垃圾。 被逼到死巷。 就像是,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因为爱情这种理由,对我们来说是多余的。 就像是,她只期望一件事,就是希望我杀了她。 因此,我杀了她。那变成我唯一的愿望。 如果我没杀她,她应该也会自杀吧。那会是多么地孤独啊。 孤独,也是垃圾般的理由之一。虽说是污染了纯粹的概念……可是…… 没有人去划亮火柴的话,垃圾就不会自己燃烧起来。 我杀了她。 在她杀了自己之前,为了她,杀了她。 她一定会复活。 我也会复活。 我们,会重复不断地活着吧。 以及…… 战斗吧。 像人类那样。 永远地,战斗吧。 互相杀戮。 直到永远。 没有理由,没有爱情,没有孤独。 不为什么,不期望什么…… 尾声 在梦中,我一味地战斗。不是为了谁,内心也毫无期望,我用这种纯粹的心情面对敌人。我没输过,也没人可以击落我。 我是特别的孩子,因为比普通小孩多拥有一些不同的神经,所以有了和普通小孩不同的感情,可以做出和普通小孩不一样的举动。我,想摆脱包围住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脱离这个全体都一样的封闭铁笼。我一直思考,一直抵抗。 我大概一直都不知道有这种表现法吧。 一定谁也不了解。 也没有必要让人了解。 不过,确切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和我是一样。我明瞭这一点。因为她也有着不为谁而战的纯粹。 尽管如此,周遭的人却都为我们准备了堆积如山的理由。这世上,令人厌烦的理由总是一大堆。说是理由,却多得像垃圾一样满溢出来。人类自从饮用了以“大家”为理由的汗水之后,渐渐地,连心情都因为理由而变得浑浊,理由不断地沉淀在体内。 正因为如此,到最后,自己也会希望变成垃圾。 被逼到死巷。 就像是,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因为爱情这种理由,对我们来说是多余的。 就像是,她只期望一件事,就是希望我杀了她。 因此,我杀了她。那变成我唯一的愿望。 如果我没杀她,她应该也会自杀吧。那会是多么地孤独啊。 孤独,也是垃圾般的理由之一。虽说是污染了纯粹的概念……可是…… 没有人去划亮火柴的话,垃圾就不会自己燃烧起来。 我杀了她。 在她杀了自己之前,为了她,杀了她。 她一定会复活。 我也会复活。 我们,会重复不断地活着吧。 以及…… 战斗吧。 像人类那样。 永远地,战斗吧。 互相杀戮。 直到永远。 没有理由,没有爱情,没有孤独。 不为什么,不期望什么…… 一卷全 你们这群大人们,快醒醒吧。 自以为是人类中完整的个体, 孩子则是不成熟的形体。 这种歪理, 如同死亡是人类最后的姿态, 存活才叫不完全。 注意到了吗? 所谓变成大人, 不过是意识到死亡,进而变得胆小。 除此以外没有一点价值。 「跟死了没两样」 是大人挂在嘴边的蠢话。 从以前到现在,人类守护「死亡」 依赖着「死亡」而战斗。 那并不是活下去的尊严。 为了活下去,能做的所剩无几。 大人们不会起身战斗,所以丑陋。 注意到自己贪生怕死了吗? 冲上蓝天 鸟类是依从数学法则行动的器械,而人类能够制造出完全具备鸟类运动的飞行器。该飞行器欠缺维持平衡的能力,并无十分显赫的性能。人类拼凑成的飞行器除了独缺鸟的生命以外,尚称完备,因此只能说人类的发明永远无法取代生命。 ——李奥纳多·达文西(leonardodavinci) 序章 迎向美好的夕阳,我在飞翔。 视线下方带电体似的云朵透出橘色光辉,柔软而甜腻,温和到没有动静。为什么无法抗拒乘坐在柔软的云朵上呢?为什么敞开胸怀、呢喃着「来,过来这里呀」的亲切的手,要百般阻拦每一个人呢? 偏偏我恰好相反,从不逗留。 我不安地来回打转,好奇怪,怎么感觉好焦躁?只要稍微停下来,我铁定会坠入云层,无法遨游天际……不,停下来的话就会遭到攻击了……如此这般细碎的忧虑,仿佛松鼠没头没脑地啃咬着果实,潜藏在我心里。而忧虑像海狸蒐集树枝盖成的家园,在我体内迟迟不肯离去。 我惴惴不安地四处张望,无时无刻不提高警觉,像猫头鹰一样双眼来回逡巡。眼睛里一定布满血丝了吧!不知道谁曾说,人类因为诅咒才有两只眼睛。到底是谁啊……虽然想不起来,脑中却清楚浮现那家伙坠落时,那团轻飘飘的紫色烟雾。 眼睛瞇成一条线,我露出笑容。 挡风板频频震动发出闷响,表示引擎状况不佳,那感觉像其中一部汽缸敷衍了事地运转。无奈整个系统不允许我摆脱这种没干劲的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人类社会中的团体或许也是如此。什么有借有还、好似兔子耳朵的温暖友情和怀抱丝毫希望的观望…… 我才不要被那种黏答答的油污弄得满手都是。我只想舍弃没用的东西。这种情况下,希望全身而退成为最高指导原则。这是我唯一的手段。 尽管敌方来袭,我要像一阵风正面迎击,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变换方位。这样的单枪匹马才算可贵,这样流畅的动作才决定一切。我没有夸张,事实就是如此。那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所以能够来去自如。 但很可惜的,那样的理想还遥不可及。 我梦想着迅速、精确而且洗炼的飞行。 现在的我也能了解那种美好。永远值得追求的美好。 不久的将来,我可以美梦成真吧! 这样微小的愿望,绝对能操之在手。 那是我唯一的希望。那是我唯一的目的。 前方橘色云层上方不远处一架剌魟般移动的飞机,并不是我的身影。teacher坐在里头,机体跟我的一样,不过当它笔直飞行的时候,我明白那个方向和流畅感截然不同。强风几乎从机身侧面迎来,我的飞机因为风速过大而摇晃不已,但他的不会。这种距离足以让我看得一清二楚,仿佛风的来去也尽收眼底。 我又发现那个人驾驶的机型还是有点不同。 接着,当流畅感愈加显著,也就是舞动的时候。 为了捕捉敌机姿态的攀升实在惊人,我总算追到了他。连一个呼吸都会拉开我跟他的距离。在即将恢复水平前夕,半滚转后转弯,之后的俯冲也非常绚丽。遭机翼切穿的空气一连出现三道白色丝带似的凝结尾雾。在敌机螺旋下降的同时,我看见对方的座舱罩闪耀了三次光芒。 我的观察到此为止。 后来为了追赶敌方实在自顾不暇。这是我在这个小队里的第一次飞行,本来负责侦察任务,却遇到紧急情况。 不过,说不定是他的错。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是关于一把骇人的刀子。它的光芒吸引虫类聚集,为的只是能被刀子切断。是谁啊?对,笹仓告诉我的。他是跟我同时调过来的技师,嘴边老挂着很抽象的言论,是个完全不懂得开玩笑的家伙,讲白一点就是独来独往,但没有我孤僻。 没错,刀子。 关于teacher的事情,在前一个基地也略有耳闻。因为两座基地相隔不远,有几次还参与过同个任务。我知道他驾驶的飞机是哪一台,飞行时也曾在远处看过好几次。 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他近距离接触。比起现在更令我兴奋的是昨天晚上终于见到本人。这大概是我的人生中有史以来首度对驾驶飞机的人感兴趣吧!不,除了自己以外,我从未多看别人一眼。是的,从来没有。 我还是对别人表露过自己的情绪!揍人、砍人,程度轻微的话则是不想再见第二次面,却完全没有正向积极的情感。我认为那样的情绪与我绝缘,光想到就觉得可笑。 你看,我现在不就笑了吗? 有什么好笑的呢? 假如回到地上,我肯定不会笑的。所以才会在飞翔的这段期间,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便放声大笑。或者笑是发泄情绪的方法。曾几何时,我断然决定了这种模式?想起来又觉得可笑。 前方的机体左右摇摆,接着缓缓沉入云中。我环顾四周,再度瞇起眼睛看着刺眼的橘色云朵,倾斜机身俯冲进入。 拉紧引擎,身体侧向机舱冰冷的一面,肩膀传来振动。机翼前端的水蒸气也愈来愈浓。 终于,整架飞机陷入灰色云雾,并且不规则地摇摆。云层中,我假想各种情况,好像随时会与他面对面。我谁也没看见,盯着仪表板确认油压和燃料。 视野时而变得清楚,大概是我的错觉。 刹那间和煦的光线中,还看得见天使的模样。看见在云层的掩蔽下,属于他们的天庭。 喷水池、蔓生的草地和长椅。女神们拉着白色洋装的一角漫步其中。 倾着手上的小陶壶,流出红色血液。 喷水池中的水稀释掉红色血液,满溢的部分成为落在人间的雨。 没人知道那是血还是雨。 活在地上的人们不知道原来是从天而降的血。 自轻薄云层中坠入黑暗的世界。 雨水打在挡风板上,滴滴答答作响。 倾斜机翼、试图窥探地面的情况,却什么也看不见。 视线可及的只有前方机体后忽明忽暗的灯光,似乎不让我变成迷途的羔羊。就这样我慢慢下降,飞了十分钟左右。直到红色灯光从山的右手边回旋,我看见并列在跑道上的灯光。那样的灯光,是地面上最有价值的东西。 「妳先降落。」无线电传来他的声音。 「收到。」我回答。 风向跟起飞时完全相反,我大动作地往河川行驶,最后再逆风折返回来。雨势有增无减。 着陆时间傍晚六点,好不容易赶上吃晚饭。好想喝点热的和洗个热水澡。为何那么依恋温暖的事物呢?飞行的时候明明想都没想过,结果到了地面上整个人像是着了魔。 我可能病了。 进场着陆,机头左右摇摆,机身倾斜下滑。引擎已降至鼾声般的程度,螺旋桨的转动也清楚可见。 抬起头,他的飞机正好在后上方转向面对着我。他在担心吗?如果他以为我是个初学者,那我真的有些遗憾。 放襟翼,继续放下起降轮。一切正常,飞机着陆。 基地里,我稍微抬起机头,慢慢与跑道接触。突然一阵巨响,轮胎轰隆隆运转,令人不耐的震动和刺耳的声响充斥在周围。 啊,令人作呕的声音。 我们是人类,终究得回到地上。我多么希望飞机能永远在空中遨游,别像这样迫不得已降落。每次我都觉得很不舍,地面摩擦外加粗暴的震动想必会伤了飞机吧,机壳也会疲乏。一定很痛,我听得见它在哀嚎。 我拉起煞车减速。在跑道中途改变方向,滑行至停机棚。 我只能从光被阻绝的状况确认teacher的座机着陆的情形。 外头下着雨,想也知道我没有打开座舱罩。混杂雨水的光线四处延伸,比往常更加耀眼夺目。 笹仓撑着伞站在停机棚前等我,身上穿了一件我从没见过的连身飞行服。我停在他面前,松开安全带,打开座舱罩后起身跨出来。 「太久了吧。」笹仓大喊。好像是指飞行时间。 「嗯,解决了三架。」我用手指比了个数字。 「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好大。此刻,又有另一台飞机着陆,笹仓看向跑道。 我也看了过去。飞机接触地面时几乎没发出声音,近乎完美的着陆。 「其中两台是他的功劳,」我解释着:「追一架已经够吃力了,也没看清楚他那边的情况。其它两架应该都被他打下来了。」 「一定是这样啦,」笹仓微笑。「引擎状况还好吧?」 「刚开始不错,后来就不行了,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住。我猜大概有一个已经报废了吧。火星塞……要不然就是排气阀出了问题。」 「不可能。」 「反正先帮我检查看看。」我脱下手套说。 笹仓将飞机引导至停机棚。我借用他的伞,走向办公室;途中从口袋掏出香烟,停在原地点燃一根。边走边吐了两口烟,人已经来到室内。 大厅里不见半个人影。我一抬头,合田站在二楼扶手旁看着我。 我别无选择,熄了香烟后走上楼梯。 合田什么也没说,但看起来心情不错。搞不好从哪里得到了重要的情报。 踏进他的明亮房间,坐在咖啡色皮制沙发上。合田递了烟过来。很高级的货色。我顺手拿了一根,立刻点火抽了起来,藉此哀悼刚才丢在大厅烟灰缸里、那根没抽几口的烟。 默默抽着烟,突然门口有人敲门,teacher走了进来。他瞥了我一眼,直接走近合田的办公桌并对他微微致意。 「坐吧。」合田指指沙发。 他在我身旁落坐。我的心跳比迎击敌人的时候还来得快速。 teacher口气沉稳地报告侦察飞行的路线、突发状况的判断、目标船只的样子,还有之后飞来的三架敌机。 「我的判断有误。」合田点头道歉。 他好像以为只有两架。可是对我来说,想都没想到会遇到敌机。无论如何,才遇到三架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击下了两架。」teacher不疾不徐地说,接着看向我。 合田也看了过来。 「另一架是我击落的。」我回答。 「不错。有任何损害吗?」合田问。 「还好……」teacher回答,顿了几秒才继续下面的话。「不过友机的引擎中弹,但并无大碍。」 「啊?」我不知不觉叫了一声,整个人跳起来。 合田和他抬头看我。 「不要紧。」合田露牙笑了笑。 「我没有发现,」我慎重拣选适当的话语回答,叹了口气。「现在能去看看飞机吗?」合田点点头。 「抱歉,我先出去了。」我又看了一眼teacher,离开房间。 挟在手上的烟,最后还是给我丢进大厅的烟灰缸里。 我冲出室外,淋着雨跑进停机棚。 飞机已经在停机棚里,库房铁门半掩。站在照明灯旁的笹仓抬头看我。 「怎么了?」他问。 我绕到飞机另外一头,马上发现机头引擎上的整流罩有个洞。 笹仓走上前。 「其中一具引擎会报废大概就是这东西搞的鬼。」 「修得好吗?」 「废话。」笹仓发出闷哼。 「什么时候修得好?」 「明天早上就好了啦。」 「是喔……」我叹口气。 我闭上眼睛扬起头。啧了一声,牙齿咬着嘴唇。 「妈的!」嘴里啐骂。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笹仓说。 「绝对是刚开始的时候,」我想了起来。「那家伙从左边靠过来,我才稍微楞了一下。那个时候……可恶!居然……」 笹仓盯着我发笑。 「早知道直接杀了他。」 「妳没立刻攻击他吗?」笹仓挑眉,歪头不解。 「早知道先下手为强。」我又叹了气。「妈的。」 笹仓走到库房角落旋开压缩机开关,引擎开始启动。 此时的我气急败坏,想狠狠地随便踢个什么东西发泄一下也好,却只能轻轻触碰遭毁损的整流罩。心里想的跟实际表现出来的行为反差极大,人类的心理还真难以捉摸。 整流罩还有些余温。 它代替我流了血,好可怜呀! 深呼吸试图冷静下来。手插进口袋,我命令自己往机棚门口前进。 直到笹仓把我叫住。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什么?」我大声问。 「伞还我啦。」笹仓吼着。 我径自走进雨里。目标办公室,目的是取回笹仓的伞。途中和恰巧离开的teacher擦身而过。他也没有撑伞。彼此交换冷冽的眼神,没有言语。他往宿舍方向走去。 目送他的背影,我再度踏出脚步。 这是我调来这里的第二天,也是和他最初的飞行。 第一话金属擦刮声 然而多方观察鸟类面对飞行运动时的应变能力,根据此一经验法则得出以下结论,即人类凭借本能可理解其最基本的变化;而且身为该种飞行器创造者,人类同样也具有毁灭的能力。 ——李奥纳多·达文西 1 坐在床上,我抱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想起老家的桥,以前每天都会骑着摩托车经过。桥上常常站着一个大块头,两手箍住自己的头。每次总见他心事重重地往河面看,所以都看不到他的脸。 一天天过去,他仍杵在原地。那家伙绝对是个怪胎,路过的行人也刻意避开。 每每经过桥上,我都担心他该不会想从桥上跳下去。可以的话,至少不要我在场的时候做出那种事,因为这种情况下无论硬着头皮伸出援手,或不得不找别人求救,都只会浪费我的时间。 不知道那家伙后来怎样了。 搞不好真的纵身一跃,成为桥下冤魂。 我并不想追究结果如何,却万分希望对于那座桥,能有其它可堪回首的记忆。 脚步声停在房门口,有人敲门。 「是。」我作答。我是这里的新成员,能做的只有应门。 打开门,来的人是药田。昨天我才跟他第一次见面,简单交谈过几句 。挂着圆框眼镜,他异常苍白的脸上有块明显的紫色淤青。 「晚餐呢?」他说着,使了一个眼色。 「谢谢,」我点点头。「我没胃口。」 「早说嘛,大家都在等妳。」 「我知道了。」 「哪里不舒服吗?」 「不,我很好。」我站起来摇头否认。 「大伙儿想听听妳今天发生的事,妳就当做善事吧,总比装模作样……」 「嗯。」 「妳真的在装喔?」 「没有。」 药田闷哼一声,笑了出来。 「我一下就到。」我对他点点头。 「我也想听吶。」他抿嘴一笑。 关上门,确定脚步声已走远,我推开窗户吸取外头的空气。空气如水母般湿滑,吸进的气体沾满水气。 换下一身战斗服,我离开房间。雨已经停了,路灯周围好像起了雾。这样的天气是普通抑或异常,我还不甚了解。 餐厅位在一楼深处再下几个阶梯,跟办公室同一栋大楼。那边的窗户正对中庭,平常看得见部分管制塔,不过现在天色已晚,只剩下一片漆黑。被黑夜笼罩的空间像水族馆似的,片刻不得安宁。 餐厅聚集了十个人左右。药田坐在前头,其它人我还没来得及记住他们的名字。清一色的男性里没有最重要的teacher。骁勇善战的故事就此画上句点了吗?没有合田,笹仓也不在;在座的人都穿着便服,也不清楚他们是否都是飞行员。 我先进去厨房,里面有个老妇朝我走了过来。她非常臃肿,身上的围裙显得好小一件。 「听说妳不想吃?」对方先开了口。 「对不起。」 「真拿妳没办法,等一下可不要喊饿。」 「我没事。」 「喝点汤怎么样?」 「不了。」我摇摇头。 回到大家引领企盼的地方,药田帮我拉开椅子。 我坐在药田旁边。对面坐着两个人,隔桌三个人,再过去还有四个人。每个人都紧盯着我不放。 我叹了口气。实在不喜欢也不懂得处理这种场合。面对人群说话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个人偶,好想手一扭、头一摆什么也不管;甚至幻想往后倒的话,眼睛会不会自动闭上。 「真是的……」我回头看着餐厅门口。没有人站在那里,但那是宿舍的方向。「击落两架敌机的事,不是已经说完了吗?」 「妳好像不太感兴趣,」对面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问。 这个男人有着一头往上梳整的金发,薄薄的嘴唇则是那种怎么样都笑嘻嘻的形状,很社交的感觉。他的名字,对了,叫做辻间。 「但我们很想听听妳的说法。」 「为什么?」 「知道天才再多的事迹,也没办法列入参考嘛。」 「原来如此。」我点头。原来我不是天才。 「简单地说,」我开始解释:「当时敌机位在斜后方三百公尺、高度一百五十公尺的上方。对方准备回旋向下的时候,我已经全开油门俯冲,也放了襟翼。从角度上来看,对方错估我的速度。然后,就在相距不到两百公尺的时候,我趁势拉抬机头,对方的速度当然也更快。 「失速?」隔桌的人发问。 「是的,」我点点头,伸出双手模拟我跟敌机的位置。「失速前,我将油门全开,结果涡轮后流导致反转。对方正对着我冲来,抢先一步攻击。」 「真危险啊。」辻间说。 「两方交手,速度不是决胜关键,因为都已经够快了。大约下降五十公尺时,我向上抬升,回复舵面,立刻反击。」 我双手一摊。 「然后就结束了?」不知是谁冒出的话。 「对,」我简而有力回答:「的确花了不少时间。」 我听到有人细碎杂念的声音。话题结束,我松了一口气。好想赶快撇开烦人的事。 「开翠芽的时候发生过几次?」倚在窗边的男人问。 「一次……」我回答:「今天是第一次。」 「mark6啊?」 「我之前没驾驶过翠芽。」 「那之前开什么?」 「散香。」 「散香?」对方抬高了音量,好像很吃惊。「这两款完全不一样啊。」 「嗯,是不一样。」我点头。 翠芽mark6是我今天第一次驾驶的战斗机,机头搭载二十一汽缸空冷式引擎,无论爬升力或速度都十分惊人,是一架重型战斗机,火力也很充足;弱点在于续航力稍弱和不擅低速回旋。至于之前所驾驶的新机种散香,机身后方配备的则是水冷式引擎,非常轻巧。 不过散香服役的时间不长,基地对它的认知也不深,我只是凑巧被分配到这架尚待评估的飞机。其它队员都说我的签运很差,但一入基地就遇到衰事,所以之后遇到任何机种反而都能坦然以对。 那一年我的经历就是如此。 「我,可以回去了吗?」我问。并非刻意看着谁,但正面刚好是辻间。 「啊,当然可以……」辻间点点头。「累了喔?」 「不,不是这样,」我起身摇头。「我没事。」 大家一定认为这家伙怎么那么灰暗。其实我也清楚自己的个性,尤其在面对他人的时候,下场都是这样。恐怕,「我」正是人类其中的一种典型。 社交仪式总算告一段落,我乐得轻松。 走到大厅,我抽起烟。离开大楼,想去停机棚看看飞机。 2 收音机流泄出来的音乐非常另类。 整流罩已拆卸在一旁。搭上吊梯,笹仓站在引擎面前。或许是聚光灯的缘故,那部分有些刺眼。 「哪边损坏了吗?」我走近问。 「没的事……」笹仓回答,没回头看我。「一切正常,很快就修好了,用不着担心啦。」 「你的样子看不出来没事耶!好像很严重。」 「就跟妳说不要担心,」笹仓对我露出白牙。「看着我的脸。」 「很假。」 「妳真的很不信任别人,」他坐上吊梯,急速下降站在面前。「我泡了咖啡。要喝吗?」 「好喝的话。」我回答。 「这妳就不知道了,煮焦一点才好喝哩。」笹仓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头走。 我爬上吊梯,往聚光灯照射的汽缸里瞧。机上轻薄精炼的安定翼像艺术品一样散发光芒,没有损坏。想起整流罩破洞的位置,我决定再仔细察看,却遍寻不着。 「该不会你还没找到出问题的地方吧?」我提高音量问远处的笹仓。 他没回答,我继续端详引擎。 真的很美。 这架飞机服役才半年左右,外表当然很完美,但我指的是它的造型很棒。机体内错综复杂的进气排气系统,简直媲美人体构造;相对于活生生的曲面,散热装置仿佛整齐排列的锐利刀片。一直盯着看的话,好像整个人会被吸进去似的。 「喂,」下面的笹仓大叫,双手各端着咖啡。「下来。那不是妳该待的地方。」 我抓住吊梯下到地面。 「谢谢。」我接过咖啡。 凑进嘴边,发现烫得不得了,喝不出个所以然。 「还不知道哪里出问题吗?」我问。 「想都别想,」笹仓翻起眼睛看我。「那是我的工作,妳只要回房间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会还妳一架完好无缺的飞机。」 「你这种态度……」我一只手摸着机身,感到一股冰 凉。「根本就有问题。少装了。」 「好啦,我知道了。」笹仓摊开手。「那具引擎确定不行了。」 「嗯……果然。」我不禁叹息。 「当时妳跟敌机都想尽办法要击落对方,结果会变成这样也不奇怪,妳说对吧?」 「嗯。」 「何况,这又不是散香。」 我啧了一声,看着笹仓。 这句话我怎样也不想说出口。笹仓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情,才故意说出来的吧?身在地面,他的善意或许已经到了白白浪费的地步。他是个好人。 「总比被敌机歼灭的好。」笹仓说。 我也认同他的说法。 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还是不懂为什么情绪起伏那么大。话说回来,有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在四周徘徊不走。这种情况多的是,普通得很。就算是我,也会有不了解自己的时候。 深深吸了一口气。 视线转移到隔壁。那是teacher的飞机。 我慢慢走过去,往尾翼靠近。 「不许碰!」笹仓吼住我。 我回头看他。 「碰了会害我挨骂的。」笹仓说。 「我没碰,」我双手摊开给他看,觉得有点可笑。「可是你早就碰了吧?」 「还没,上头没指示,」他歪着嘴摇摇头。「他好像很信任上一任的技师。」 之前有个技师被调走,而我跟笹仓取而代之来到这里。基地里应该还有其它技师。上头还没决定谁负责teacher的飞机,但可想而知,笹仓绝对排在最后。 我沿着机体边走边看。 座舱罩旁边,机体侧面有一小排标记,几乎占去整块面积,随便看过去也知道有三十个。听说这表示他的第三十架飞机,而且由他击毁的敌机数量是这个数字的五倍。总之那是个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天文数字。 当初得知转调到这里,我又惊又喜,因为这个单位是名门中的名门。这里有个传说中的英雄,同时也是我崇拜已久的人物,我紧张到觉得连吸进去的空气都凝结在胸口。而时间也才过了一个礼拜。 目前为止,我跟他打过照面、也握过手。在这里的第一次飞行居然能跟他一起,真是奇迹。我是击坠王的友机。 想到如此耀眼的一天却因为一发子弹而受挫,我的怒火不可扼抑。试着冷静分析自己的行为,果然很小孩子气,真可笑。 但是,我没有笑。在地面上,我笑不出来。 3 洗完热水澡,我把毛巾披在头上。站在窗边,正准备拉起窗帘,结果听到窗外好像有怪声,决定开窗看看。我的房间刚好面向行政大楼前的停车场,窗前的矮树还不到窗户的位置。 天空早停止降雨,变成漆黑的星空。 突然听见短促的口哨声。 停车场上站着好几个人,但视线太暗看不清楚。对方倒是看得见我。 「喂!」有人叫我。 眼睛习惯了暗处,发现那个人是药田。他的圆框眼镜其中一边反射着白色灯光。真想一发命中。 「什么事?」我问。 「没有啦……那个……妳还好吧?」 无聊。我举起手左右挥舞示意。 「我们打算上街逛逛,要一起来吗?」药田问。 「今天晚上还是不要好了,下次再说。」我回答。 「就跟你说,她不会想跟的吧。」我听到别的声音。 「快关窗啦,会感冒喔。」又是另一个声音。 窃笑的声音传进我耳里。 关上窗,拉上窗帘,像试图消去映在窗户上的身影。 回到书桌前,看着桌上的手表,还不到晚上八点半。 他们说的上街,是要去多远的地方呢? 我对基地周边一点也不熟悉。至少在我的可见范围内,只有森林、河川跟小山丘。我听见外头汽车发动的声音,最后消失在远处,周围又恢复寂静。天花板的日光灯发出像昆虫似的振翅声。 我想去笹仓那边看看,不过还是忍耐一下比较好。就很多方面面言,忍耐对我比较有利。至少我还知道我行我素只会让事情更糟。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门外一阵上楼的脚步声。 声音来到走廊,停在我的房间门口。然后有人敲门。 「是。」我回答。 「我是合田,现在方便吗?」 「对不起,我套件衣服。」 我慌慌张张穿上长裤,手臂套过衬衫,然后一边扫扣子,一边走到门口。房门没锁。 「请进。」我打开门。 合田站在面前。 「抱歉,这个时间过来找妳。」他说。手上拿着一份文件,好像是地图影本。「身体还好吗?」 「没事。」 「这给妳,」他把文件递给我。「明天早上七点可以飞吗?」 「是。」我接过文件。「跟谁呢?」 「teacher。」 我的心脏因为这句话重重地跳了一下。teacher是他的代号,大家都只称呼他的代号,可见他多么特别。 「一共两架飞机吗?」 「可能会再多派一架。明天五点以前会决定。假如妳的飞机状况不佳,我会在同个时间之内找出替代人选。」 「飞机没事。」我回答。 「击中部位呢?」 「已经修好了。」 「可是我还没接到检修报告。」 「没问题的。笹仓还不太适应这里,现在只剩座舱罩还没装回去。刚才我去确认过了。」 「这样啊……那么就交给妳了。一切顺利的话,六点四十分先来办公室报到。」 「是。」 他离开房间。我带上门。 我高兴地想飞起来,一度还挥舞手臂,透过空气的阻力以确认这份喜悦。真是太幸运了! 我还能飞。可以跟他一起飞。 我急急忙忙穿上外套,冲出房门。前往停机棚途中,发现teacher坐在仓库前的椅子上。 他抽着烟,往我的方向看。 我紧急煞车,停站在离他三公尺的地方。 「明天也请多多指教。」我低头致意。 「嗯,明天好像又要飞了,」他低声说。吐着烟,他瞇着眼睛看向我。「引擎没事吗?」 「我现在正要去看。」我回答。 「那家伙的技术怎么样?」 「你说笹仓吗?他很棒。」 teacher的烟头发出红光。 他抬头看着天空,我也跟着看向天空。 满天星斗,月亮没有露脸。宇宙深处,黑暗苍穹。从地面上看过去的天空还不错。 「请问……」 「什么事?」他仍望着天空,吐着烟。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他斜眼盯住我片刻,叹了口气。 「碍事的话,我可以去别的地方。」他冷冷地说。 「不,不是,我想跟你聊聊……」 他点点头,我坐在长椅另一端,我跟他至少保持两个人左右的间距。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梦里。虽然记不住场景,但我真的做过类似的梦。 「我之前一直是开散香。这样比较起来,翠芽更有力。」 「嗯。」 「火力也很强。」 「机体很重。」他吐着烟说。 「对……可是驾驶起来不会太吃力。请问我还要注意哪些地方?」 teacher看着我。 「什 么意思?」他低声问。 「怎么样才能更灵活地驾驶翠芽。」 「操作手册看过了没?」 「当然看了。」 「那就够了。」 「嗯……可是……那个,没有什么技巧吗?」 他没有回答。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我静静等待。 「不要拼命。」 「嗯?」 他吐着烟起身,我也站了起来。 「请问是什么意思?」 「妳今天做的那件事,以后不到最后关头绝对不要做。」 他踩熄地上的烟蒂,走回宿舍。我凝视着他的背影。 他说我今天做的那件事,大概是指我攻击的方式。我并没有想拼命,但心里的确有豁出去的念头。严格说起来,他说的没错。不过,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 在临危中险胜。 隔着薄薄一张纸,我趁隙攻破。 愈是朝危险飞去,愈能掌握先机。 我是这么想的。 我拾起他丢弃的烟蒂,往停机棚走去。 4 想也知道停机棚依旧灯火通明;库房上方的窗户和门上的雾面玻璃都透着亮光。这里大概是半径一公里以内最明亮的地方。铁卷门已拉下,我打开一旁的小门走进去。 笹仓正坐在吊梯上,往我的方向看,脸上还戴着焊接用的绿色护目镜,手里拿着的好像是火星塞。我上前站在吊梯旁边。 「没出去逛逛吗?」笹仓问。 「他们没找我,」我撒了谎。「明天早上我有任务。」 「几点?」笹仓看我。通常上头只会在飞行前几个小时告知技师这类消息。 「一大早,」我回答。「能飞吗?」 「没问题。」 「有任何不确定的话,我就不想飞。」 「就跟妳说没问题了嘛!」 「请你告诉我事实。」 「什么事实?」 「找到了吗?」我问。 其实我不过是想确认引擎上的弹痕,掌握受损的情况,以及完全修复的可能性。 「飞弹没射进整流罩。」 「嗯?」 「这就是结论。入射角度过小,我说的没错吧?」 「嗯,对,二十度以下。」 「整流罩上的铝合金跟橡胶一样揪成一团。妳看,撞击后内部蜷缩处刚好位在引擎顶部。」笹仓指着说。 「我可以上去吗?」 笹仓站了起来挪出空位。我踏上吊梯,伸长脖子靠近引擎顶部。凸轮罩旁的安定翼尖端有三处缺损。 「只有这样?」我维持同个姿势问。 「嗯,只有这样。」身后的笹仓立刻回答。 「那为什么汽缸还是坏了呢?」我微微侧身。 「应该是那个的关系吧,」笹仓歪着嘴、探出头来。他伸长手臂指给我看。「就是下头那两个东西。」 「什么?火星塞吗?」我问。因为他手上正拿着。 「不是,」他摇摇头。「我看过了,没问题。」 「要不然是什么?」 「过冷。」 「过冷?」 「位在机头的汽缸,偶尔会出这种状况。」 「可是……」 「这种引擎命该如此。因为后两列汽缸会优先冷却,注定会有这种结果。某种程度上也会受到进气浓度的影响,但无论哪种情况也没办法配合得天衣无缝啊,特别是突然下坠的时候。」 「有解决的方法吗?」 「要是有就好了。」 「那要怎么办?这样下去很难驾驶。」 「嗯,只好增加负载啰。」 「什么跟什么?那很简单啊。大家都清楚吗?」 「大概吧。」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站在一公尺高的狭窄吊梯上,我跟笹仓十分靠近。一不小心重心没抓稳,心想干脆直接下去算了,但笹仓拉了我一把。真是好管闲事,我一点也不感激,而且手臂被他抓得好痛。我没有道谢,蹲坐在吊梯上再跳下去。 「进气较多的那边要不要稍微打开一下?还是维持现状?」笹仓问。 「这样就好。」我看也不看他一眼。 隔壁的飞机也在聚光灯下,好像正在进行整备作业,但不见人影。回荡在附近轻微的音乐像在水底演奏般有点扭曲,或许是从别的房间傅出来的吧。 「空冷式引擎就是这么回事。」笹仓说。 「我懂了。」我背对着他点点头。 走出停机棚。 我点燃一根烟。吐烟的时候,抬头仰望天空,想让烟顺势返回空中。满天星星看起来非常寒冷。 我总是没办法静下心来。该怎么形容呢?轻飘飘的,没什么存在感,就连站在地上都是不可思议的举动。觉得自己像一道扩散的烟雾。 往跑道的方向走了一会儿。 然而,我像作梦一般活着。 包括自己在内,周围所有事物如同用黏土捏成的玩偶那样微下足道;放在那儿不去理会的话,渐渐变得干燥轻巧,然后产生裂痕,最后变成粉末消散风中。这就是我意识到的存在感。 这么想比较坦然,甚至开心。 依靠着这样的想法,多少也有了存在的价值。 相反地,如果意识到自己体内的水分,那就真的回天乏术。身体会突然重的不得了,一切变得糟糕透顶,任何一次呼吸或心跳都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仪式。 遭他人触碰的部分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这样的法则总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右手握着被笹仓抓住的左手腕,上头留着旧伤痕。伤痕当然不只一处,我想笹仓不可能知道。 没人知道。那是我自己造成的伤害,祈祷自己就此消失的痕迹。 烟雾自口中送出。 星空变得迷蒙。 是我的眼睛有问题,星星怎么可能灰蒙蒙一片。充其量是我的眼睛、眼睛前方的云过分接近地面。星星们并不会知道那么微小的事情。 整流罩遭袭击留下的洞,停在我的脑中,如同我的头脑也开了一个洞。那个洞,仿佛从孩提时代已经存在。 5 隔天一早,三架翠芽出动。 除了teacher和我,另外一个人是药田。听说他六个小时之前才接获命令。他看起来没有宿醉,但眼角多了道抓伤。当然,我没有多问。 地面起雾,没有风。 飞行至云层上方时,我们放弃继续攀升,持续往南南东前进。 三十分钟后,我们和四架轰炸机会合,展开长达一小时的护卫工作。原本两架战斗机又添上一架自有其原因,也能猜到任务的危险性。 「危险」这两个字只能出现在可预想的范围内吧。 目前搞不清楚有没有支援友机,不过通常其它基地的小队会轮番前来保护。我并没有接获任何关于这次任务的内容;假使敌机来袭,按照现在的位置来看,应该是从航空母舰上来的没错,况且照理来说敌机还来不及到我们这里,就会遭到其它小队袭击。 早上起飞前,合田与我短暂的交谈中曾提到,尽管设有层层屏障,但敌人还是会想尽办法能钻就钻,而我们三架正是拦阻这些狡猾家伙的最佳后援。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层层屏障跟行前会议的次数或书面资料的张数具有某种程度上的雷同,和值得信赖的飞行员或火力强大与否无关。 现在右上方是teacher,药田在前面;我落在最后,是飞行高度最低的一架。下方云层遮盖地面的视线, 但倒还看得见左手边远处的几个山头。应该再过不久就来到大海上方。 无线电也暂停使用。 引擎状况良好,有时我还会加速引擎运转,像是染上了怪癖。 日照十分强烈,我多半往反方向看。等一下轰炸机应该会从那边过来。是什么机种?铃城?还是双引擎的紫目呢?我从没有驾驶过轰炸机,心里暗想那绝对是笨重得像条船,又会让人晕得七荤八素的东西,开那种玩意儿的家伙,在我的认知范围里,他们发达的手臂上都有着剌青,而旦毫无例外全是疯子。 确认过仪表板的数值,接着在附近盘旋,因为下头除了云还是云,我别无他法。这种飞行位置给人一种横掠海面的错觉,刺激感令人身心愉快。 最前方teacher的飞机开始攀升,药田也跟了上去。轻拉操纵杆向前推进油门。在高处环视四周,总算发现轰炸机,比座舱罩上的伤痕还来得小。 一点一滴拉抬高度便能看见地下云层的全貌,延伸到无尽远处后中断。通过上方稀薄云层,继续上升。果然是以动力著称的翠芽,速度丝毫没有减缓,好像能不停扶摇直上。 四架轰炸机都是紫目。四架紫目编队飞行,长得不像一般出厂的飞机,而是更可观的庞然大物。引擎各自发出低鸣,仿佛一首充满蓝调风情的合唱曲。总之,每一架都非常沉重。轰炸机曾经被戏称为「产妇」,后来女性飞行员日渐增加,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绰号。至少眼前紫目的双机身一点也不粗壮,取而代之的是主翼增厚的怪异造型;如果停在地面,大概没有人觉得那是飞机吧,说是潜水艇还比较能让人信服。 爬升至相同高度,沿着轰炸机的路径飞行。我们这边的队形还是老样子,他们则变换成菱形。 周围不见其它战斗机,这表示友机都已先行返回地面了吗?机身距离近到看得见轰炸机座舱内部,但我并未继续攀升,想必他们也没此打算。 再次向下修正高度,决定不再高来高去,比较节省燃料。 很少有战斗机会抵达这种高度。从机体各项反应便能得知此处空气稀薄——飞航速度稳定,引擎声干燥的像空转的螺旋桨。 我觉得有点冷,在脖子上绕了几圈围巾,并一度摘下护目镜,揉揉眼睛。 下方是遥不可及的白色云朵。 此刻突然对「地球是圆的」这个说法略有所悟。 不知道哪个人曾说,「就算飞得再高,还不都是贴着地面」,又说什么「天国在更高的地方」。 这种说法无聊透顶。他哪里知道更高的地方有什么?一定是那些到不了这种高度的家伙好面子的场面话。 毫无动静地飞行了二十分钟。太阳的位置渐渐移到我的正面。 前面左下方闪过飞机的身影。 teacher下降,我退至一旁。他越过座舱罩看着我,伸手指向我头上的轰炸机。他要我留在原地。其实就算他不提醒,我也清楚三架飞机中两架迎击,我绝对是剩下来的那一架。为什么还大费周章地比了手势?大概以为我会无视作战守则单独行动吧! 两机横滚,几乎呈现一百八十度的翻转,并且慢慢下降。 我稍稍倾斜主翼,注视着他们。无法正确估算敌机数量,不过看起来至少有三架以上。从我的位置没办法确认机种,也许全是战斗机。 除此之外,我的任务主要是随时注意四周情况。 判断敌机不可能爬这么高,我将视线锁定前后左右。上面的轰炸机群开始准备弹药,我看见有人走进机尾的弹药室。 左下方似乎展开战斗,无奈我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光影,只有点状物不时安静移动。 好像有四架敌机。 不加入战斗真的可以吗? 我犹豫了。 稍微减缓速度,轰炸机滑到斜上方。 过三分钟。我专注着后方的情况。 又过了一分钟,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决定下降。 「下降吧。」握住操纵杆的右手这么说着。 就在这个时候,我在右前方偏下发现两架敌机。 「来了!」我大叫。 近乎手足舞蹈的声音。 微微前推油门但高度不变。过没多久,轰炸机好像也发觉了,掉头飞向敌机.,我飞在轰炸机下方,倾斜机身向前突进。 眼看即将接近,两架敌机相距不远。轰炸机似乎想依照原本队形迎击,这是很正常的作战策略。但要是他们知道现在只剩一架战斗机,大概会急死吧! 解除安全装置,检查油压,切换燃料槽,修正两舵配平片(注1)。 我调整护目镜,接着深呼吸。 慢慢逼近。 那是什么? 银色翼端折射光芒。两架敌机都是单引擎。我看见自机上坠落的副油箱。其中一架往左上方远离,另外一架则笔直迎面而来。 环顾周围,确认四架轰炸机的位置。他们又往高处爬升,变换队形改采备战态势。离去的那架敌机打算绕到轰炸机另一侧。 迎面而来的敌机,主翼垂直耸立。 要展开攻击了吧,还有三秒。 一、二、三。 拉升降舵,急速上升。 对方果然展开攻击。另一架还在很下面的位置。敌方究竟是跟我照过面之后冲破轰炸机包围,或者绕到我的后方? 引擎全开,放襟翼,控制辅助翼往右倾斜。 敌机靠近。 油门全开,下压机头,稳住身体,切换方向舵。一边侧滑,机头面向敌方。 「来吧!」 攻击。下降。 注意敌机飞行姿势,立即翻转机身。 对方也回击了。 盘旋俯冲。我看到另一架敌机,是刚才离开的那架。 油门全开,机体跳动着。抛下副油箱,机体上升后翻转。收襟翼。 落在后方的敌机攻了过来。 我没有逃走。看那个样子对方追不上我。 翻转机身窥探敌情。没问题,敌机还在后头拖拖拉拉。 我一口气爬升,来到其中一架轰炸机斜下方,那是一处射击死角。为了不让轰炸机倍感沉重,稍微向下调整高度后再继续向上攀升。 攻击。两秒后脱离。 引擎全开,像绕着坐标塔似地环绕动也不动的敌机。击中座舱罩了吗?机身并没有冒烟。不过敌机很快地右倾,维持背面姿势下坠。大概没救了。 很快又遇到另一架飞升而上的敌机。 对方开火。 操作方向舵和襟翼,我也不甘示弱迎击。 擦身而过,我立刻空翻,向前推进油门。敌机朝着轰炸机攻击,但看来距离还不够近。我看见刚才坠落的飞机,还是没有冒烟。敌机往我这边转弯。 有骨气,优秀极了。 我深呼吸。 确认仪表上的油压和油温,确认了燃料量。 笹仓帮我看过的引擎,状况也十分良好。要是机体再轻盈一些,早就能速战速决。 回转。敌机恢复水平,步步逼近。 左转,但是很快地又切回右边。拉抬机头,上升。 拉紧节流阀。翻转机身,注视敌机位置。看来对方无法在这种高度使力,难怪不能随心所欲控制上下路径。 扭转机身后向右反转,随时掌握敌机动向。 虽然很在意teacher和药田的情况,可是我谁也没看见,离轰炸机又远。不会有人上来这里。换句话说,有趣的游戏才正要开始。 可以好好手舞足蹈一番。 剩下的敌机 确实比刚才被击落的家伙聪明。 他倾斜机身,盯着我飞行。我稍微收回襟翼,加快速度。 还是我的速度快。好,这么一来敌机应该没有获胜的机会。 「好。」 拉抬机头。进入内侧,减速。襟翼全放,反方向切换方向舵和辅助翼。一边滑动一边面向敌方机头。 敌机恢复水平,正面迎击。了不起。 逃的话也只会变成诱饵,但没想到对方有勇气硬是靠了过来。 敌机机头向下。下降,进入射程。微调后发射。没必要再看。 马上确认后方的轰炸机,距离还很遥远。 掉头,降低高度。敌机吐出烟雾,继续前进。想逃吗?我不认为他办得到。 脱离。转了个大弯,边翻转边观察周围情势。 左后方上来一架飞机。 不知是敌是我。 6 机首面向对方下降。 是药田的那架翠芽。 他正遭到一架敌机追赶,和我击落的那两架不同,是双引擎。 敌机发动攻击。对方不是要击落我,他的目标在药田。我紧急回转,选择跟在敌机后方。 敌机灵巧地往下,好惊人的速度。 在我下压机头之前,对方一直向下窜逃。 药田好像已经没事了,我看见他转弯往上攀升。 机头直挺挺朝下。动力上升,油温比之前来得高。 机体开始震动,速度接近临界点。 敌机钻入云层。想要逃走是吧! 进入盘旋俯冲,并确认周围。 药田没过来。 「回来!」是无线电,teacher的声音。 我倒抽一口气,慢慢拉起操纵杆。 看不见teacher的飞机。他会在哪里看着我呢? 他要我别紧咬着不放吗?这种空域下使用无线电传呼算是特例,不过既然战斗最激烈的部分已经结束,所以也没差。 敌机消失在云雾之中。突然,云层中冒出火花。这样下去什么也看不见。 我吓了一跳,赶紧折返。 云层里出现深蓝色的机体,是teacher的翠芽。他倾斜攀升,朝轰炸机的方向前进。我也迎上他的角度,跟着向上,中途做了一个缓和的翻转。周围已经没有敌机的踪影。 药田循着同样路径飞行。我注视着燃料表,再飞不久一定得回到地面。 超过云层高度后恢复水平。三架飞机像一架三舱大型机,保持三角形编队。 慢慢看得见四架紫目,看样子没事。我们追上他们,跟在下方不远处。 我们打灯示意,对方也振动机翼。 一度反转往下。 空无一人,好安静。 只剩下相同的引擎声,吹奏庄严的乐音。我摘下护目镜深呼吸,机舱里的空气冰冷,座舱罩蒙上一层薄雾,但机外的阳光是那么的温和、暖和,还掺着一丝丝甜美。我可能有点醉了。 历经五分钟的飞行,我们与轰炸机分别。 应该很快又有别的战斗机上来守护他们。大家克尽职守护卫着炸弹。那么重要的炸弹,明明平安无事地留在身边就好,却又要故意投到对手的领土,可见战争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动。 炸弹才是轰炸任务中最重要的东西,轰炸机或战斗机只是作战当下的配备。 依照记号行事,像解题一样寻找答案。 我们不过按照自己的属性及本能行动罢了。既然注定脱离不了游戏规则,至少要顺从自己的判断。其实,没有人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可是比起地面上的伙伴,或许这里又更自由一些。至少这里不会令人动弹不得。 最惨也还能往下坠落。 下坠,跟地面撞个正着,整个人变成压扁的肉饼。 如果可以这样,我已经感激不尽。就算要死,我也想好好地体验坠落的过程。 但目的地是大海的话,就有点讨厌了。 我对海洋没多大好感,也不喜欢鱼,所以希望尽可能别掉进去。 如今我飞在海的上方。 彷佛为了歪让我看见浑身不对劲的景象,云层很机警地在空中舒展。 我默默返航。 太阳位在后上方高处,有时小小的机身会映在下方的云朵上。 最后,飞机沉入云里。 令人嫌恶且纠缠不清的潮湿空气,似乎告诉我即将接近地面。 下面的世界是污秽的。 灰暗,到处死气沉沉。 连靠近地面的云都受到污染。 一接触地面,很快就脏兮兮的,活像工作人员脚上沾满油污的黑鞋。 我们住在烂泥般的可憎世界。 所以,不管完成多么身心愉悦的工作,最后的降落只会令我忧郁。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这种鬼地方还有人笑得出来。 7 那天晚上,餐厅有一场类似聚会的活动,不过teacher没有出席。他不在场,我也没有留下的意义。碍于情理,我前去打个招呼,然后早早离开。 我又跑到停机棚看飞机;库房里灯还亮着,我想笹仓还在。结果我开门看了一圈,没有人在里面,四周异常安静,连音乐也没有。 里面停着三架翠芽,分别是我跟teacher的,另外则是预备的飞机。基地里的停机棚散布在跑道各处,或许技师们刚好移动到别的机棚。 笹仓一定在其它地方工作吧? 今天我击落了两架敌机,teacher则击落了三架。他在最后一架敌机遁入云层之前歼灭对方,真的神乎其技。我当时完全在状况外,那架敌机想必也搞不清楚被谁打下来,说不定还以为撞到浮在云里的巨石。关于那块岩石的故事,在我们飞行员之间广为流传。 我沿着自己飞机周围漫步。 轻轻抚摸主翼前端,确认那弯度。我想和笹仓讨论能不能把襟翼的蛇角再弄大一点。 既然没人,我离开停机棚,不疾不徐地往跑道方向前进。我决定在照明灯下抽根香烟。站在这里,我看得见空中的白色道路,但还是自己住处的那种漆黑感比较美丽。 我本来就喜欢夜晚。 飞行的时候也是,回到地面上的时候更是。很想保持清醒品尝夜的美感,无奈白天的工作太多让我无法如愿。晚上的空气凉爽,还能听见令人怀念的声音。「嗡……」属于夜晚的声音在空气中低鸣,仿佛夜晚是一种机器,而嗡嗡声是运转时发出的声响。这个声音一旦停止,好像天上的星星也跟着同时坠落。 夜晚又像一个气球,气球之所以能够浑圆饱满,也是因为机器一直供给无尽的氧气。 附近传来脚步声,有人往我这里走来。我转身面对声音来源,药田抽着烟走近。 「怎么了?」他走到离我五公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问我。 「啊,什么怎么了?」 「怎么会在这里?」 「随便走走。」 「妳离开后,大家都很生气喔。」 「怎么可能,」我微笑,那是跟敬礼没两样的客套动作。「该说的我都说了。」 「大家想多知道一点妳的事。」 药田的口气比之前还要慎重。为什么呢? 「为什么?」 「嗯,一般而言不都这样吗?如果对身边的人有好感,通常都想再进一步了解对方,这是很自然的吧!」 「可是不管之前待的基地或者飞行经历,能说的都说完了呀。」 「还有更私人的事情嘛。」 「原来如此。我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只要有人问了,能回答的我都会尽量回答……你所谓的私事是?举个例子吧。」 「例如……」药田吐了一口烟。 我也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沁凉如水的夜晚和香烟最搭。 「嗯,这个嘛,例如喜欢什么之类的。」 「我喜欢飞机喔,尤其觉得飞行的时候最幸福了。」 「其它呢?」 「喜欢什么吗?」 「对。」 「喜欢香烟吧,」我抬起手遮住打火机,点燃香烟。「还有,我喜欢一个人。你呢,有什么喜欢的吗?」 「我喜欢画画。」 「唔……」 我吐着烟。 这气氛是怎么回事啊。 五公尺处站了一个人,进行着毫无脉络可言的对话。我像在听着广播节目。 没错,别人的存在对我而言如同空洞的声音。 虽然觉得讨厌还是会钻进耳朵,但想逼着我就范,并没有那么容易。 若非精彩的部分,我一点也不想浪费精神关心。一切都不过是空气的振动罢了。 更何况我认为药田这种男人的性格像个黏人精,想尽办法接近新人,并投以热情的关怀,这其实算是难能可贵了。 不过很抱歉,我生性淡漠。 在我眼里,朋友等于一块蛋糕,试着尝尝味道,要是颇为美味,那样就够了,仅止于此。说不定哪天消失无踪,也不用在乎有或没有。 或许我都是用这样的目光看待世上所有人!不抱敌意,但相反的,也不带任何亲密情感。 人类就是人类,是动物的一种。 好比因为某种游戏支持同个国家的小队。 跟猴子比起来我只喜欢人类多一点。这就是我心目中所怀抱的亲切感。 「例如,喜欢的人?」药田问。 竟然扯到这里,真的令人傻眼。 吸一口烟通过肺部,过滤后再吐出一口。 「嗯?」我故意再问一次。 「有没有喜欢的人?」药田问。 他丢掉香烟,上前踩熄的同时更接近了几步。我跟他的距离瞬间缩短,转眼不到三公尺。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的口气多少变得冷淡。「难道你想问我现在有没有交往的对象?」 「嗯,呃,可以这么说……妳别生气。」 「不,我没有生气,」我叹了口气。「但这种问题,老实说我不敢领教,就算是规炬也要有个限度。」 「妳说得没错。不想讲的话,当然也不会勉强……」 「问题不在这里,基本上问话的态度已经不太对了。」 「抱歉!」药田摊开双手。「我道歉,就当我没问过吧。」 「我也希望你忘了这件事,回去的时候不要跟其它人提起。」 「这个我懂。」 「我是说在工作场合的时候不要提。」说完,我又吸了一口烟,或许下意识想用香烟将惹人厌的话题彻底消毒杀菌一番。 药田抬起一只手示意,微笑点头后离开现场。 我仍留在黑暗中抽了一会儿烟。 所以我才讨厌飞机降落。 8 隔天早上,引擎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跑出房间走廊往跑道的方向看,但没看见飞机起飞前一刻。风很凉,天气倒还不错。会是谁出任务呢? 突然从床上爬起来,结果梦里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回到床上,我坐在床边反复思考。 应该是很不愉快的梦。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真是怪了。只剩下不愉快的感觉残留在喉头。其实,我正把手放在那里,慢慢吐纳气息。 药田好像出现在梦里。对了,睡前曾想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 留下来保护轰炸机的不是药田,而是我。我猜想药田心中也有想成为「天才的最佳拍档」这样的念头。身为一名飞行员,会那么想是理所当然。谁在最初的时机能够跟随teacher,就会是所谓获得信赖的伙伴。 就算是我,当下接到留守的指示时,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原本打算尽可能发挥自己的能力,这样的结果反而加深心中的埋怨。 当然,我并不清楚药田有几斤几两重,不过,如果他的能力超越我,昨晚说话的语气绝不会那么婉转。 换句话说,teacher是因为信任我,才会决定要我留在那里,而没有选择药田。这样的话,就算药田嫉妒我,我也觉得那很自然。换作是我,我也会嫉妒个半死。 这样的念头似乎跟梦境纠结在一块。 内心想好好痛骂药田一顿,梦醒之后仅剩不具形体的愤怒。 不过,实际上我不会让梦境牵着鼻子走,对于药田的敌对心态也淡化了不少,像冰块溶解后的一摊水渍。 他其实很善解人意。嗯,一定是这样没错。因为担心,才会处处照顾我。就这么想好了。 换件衣服,我走到餐厅。餐厅空无一人,大概是我太晚来了。里头的煮饭阿姨大声问着:「是谁来啦?」却没有多看我一眼。 在她的价值观里,注意汤里食材的状况远比客套招呼重要得多;而这样的价值观,成为她建构漫长人生中的其中一个成果。 我走到回收台将餐盘放好,回到座位上抽了根烟,准备看报纸的时候,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抬起头,看见合田站在大厅,挥挥手示意要我过去。 我马上站起来离开餐厅。合田先行上楼,走进他的房间。门没关,我敬礼后走了进去,并带上门。 不用出任务的时候,并没有特别规定早上得在哪个时候起床,何况我人在基地,对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才是。所以,应该不是要讲我赖床的事吧? 「有事吗?」我停在书桌前问。 「坐吧,」合田指着沙发椅,同时落坐翘脚。「今天早上我接到药田的报告。」 我坐下,目不转睛看着他。什么报告呢?脑中没有头绪,我没有吭气。 「好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妳的事。他说得很抽象,我也不是很了解,但至少我对妳的表现非常满意。可以的话,我希望妳长期待在这儿,不过也要尊重妳个人的意愿。有话尽管说,我也好做决定。」 脑海里浮现几团迷雾,像是夏天空中的云朵。 「我不太了解您的意思,」我首先这么回答。「一方面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失礼的话,另一方面我是很希望能一直在这里工作。」 「这样啊……」 合田轻轻点头,眺望窗外。瞇着眼睛的他表面上像看着远方,但我确定他什么也没看。当人们想仔细看东西的时候,是不可能瞇起眼睛的。 我静待他的回应。 「换句话说,我想是这样,」合田终于看回室内。他口气平静,室内回荡着沉稳的嗓音。「妳别介意。」 「是。」 「我想妳知道我们基地会被人称为『名门』的原因,对吗?」 「当然。」我点头。 跟别的基地比起来的确有很大不同,因为teacher在这里。除此之外,都差不多。 「自从他来到这里,基地上下立刻有显著的成绩。我们这儿很少缺人。妳会来这儿,当然是因为我们向高层提出人事转调的要求……」 「是的。」 「可是希望进来的并不只妳一个,实在多的不得了。至于为什么妳会成为最后的人选,老实说我并不清楚。」 「我也不懂,只认为是运气。」 「总之,和其它基地相比,我们的异动少之又少。没有 职缺的话,也就表示没人想调单位。而且,很少有新人进来。」 「是,这我有听说。」我点点头,却被拐弯抹角的话弄得有些头昏脑胀。 「目前全部的基地加起来,女飞行员的比例大约两成,评价比男性好上许多。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基地从建立以来还没出过任何一名女飞行员。」 「我明白。」我立刻回答。话题转移到预料之外的方向,我有些讶异。 「我自己带过女飞行员,也有女飞行员担任过我的部属,但是基地里大多数的人对于这个破天荒的配置,总是不大适应。」 「请问teacher的意见呢?」我问。 「关于这点,我想他应该没有什么意见。」 「我完全认同。我并不特别认为有什么问题。很抱歉,我不太了解您的意思。我的性别对大家造成困扰了吗?」 「不,不是这样。妳误会了,」合田摇头否认。「没想到这种老旧的价值观依然存在,我感到很遗憾,但又不得不去面对。」 「如果依然存在,真的令人非常不愉快。」 「妳说的没错,」合田点点头,本来嘴角上扬打算微笑,中途又恢复平静表情。 「感谢您的理解,」我低头致意。「我的宿舍跟其它伙伴不在同一层,而且是单人房。莫非这也跟性别有关?」 「对。只是单纯基于安全的考虑,妳不太高兴吧?」 「不,」我摇摇头。「我很感谢。虽然不想有差别待遇,不过我喜欢独处。关于这个安排,为了希望在工作上的表现更出色,日后也请让我继续使用单人房好吗?」 「好的,」合田点点头。「teacher也睡单人房。」 「是吗?」 「可能有些相同的地方。」 「咦?您是指我跟他吗?」 「就我看来。」 被这么说我还蛮高兴的,但我只是微笑带过,没说什么。 「大概是这样。抱歉,耽误了妳的时间。」 「不会,谢谢。」 「听说妳的资质不错,跟着他学习想必更有意义。」 「是的。」 我起身敬礼,准备离开房间。 「啊,草薙。」合田叫住我。 站在门口,我转身面向他。 「飞机怎么样?」合田靠在办公桌旁问。 「您是指翠芽吗?」 「妳之前开的那架,我记得是……」 「散香。」 「嗯,这两款完全不同类型呢。还开得习惯吧?」 「是,已经适应了。」 「呃,其实……我们正在检讨引进散香的新机种。公司的政策也是打算一步一步全面更新成推进式战斗机。」 「因为燃料费的关系吗?」 「算是吧。但目前会议的结论只有购买费用和预估成效的比率而已。」 「还没将驾驶的飞行员纳入考虑是吗?」 「对。不管怎样,如果妳有这个意愿,我们也可以添购一台散香。既然都说到这儿了,妳觉得呢?」 「嗯,的确很吸引人。请问有新机种的信息吗?」 「有兴趣的话,我会帮妳拿一份过来。」 「是否能了解所有规格之后再做决定呢?」 「当然可以。」合田微笑。 「那么,麻烦您了。」 「好。」 我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因为最后的话题不错,完全一扫郁闷的心情。 新的战斗机? 真的好期待啊。 9 我一边往停机棚走去,一边试着重组合田话中的含意。由于后来的新型战斗机一事让我的心情顺畅许多,也才能冷静抓住他话中的重点。 男女性别的问题在这种领域老早是陈腔滥调。尽管答案很明显,我也清楚绝大部分的人还是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而偏见就像挥之不去的亡魂,攀附在源远流长的文化里。 为此,我的立场从开始到现在都拒绝谈论这方面的话题,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偶尔还是会意识到自己是个女的。 这绝非肉体上的问题,对我而言那真的不算什么。重点是周围的反应所形成的意识把我逼到一个境地。 好比很久以前某些人种因为肤色遭到歧视,不过在现今社会上几乎已不成问题。并不是因为问题刚开始产生时的那股自卑感,而是本身用文字说出自我价值,有所把握的话就够了,这样子不会产生更复杂的问题。 然而我常会想,就算这样,身在团体之中很难不去理会他人对自己的评价;倒不如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周围的人正担任着批判者的角色。 这么对比下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种不同,血缘各异,还有职场里上下和敌我关系等等。一个人的话,没有性别自然也不用分什么上下;老成或年轻,历经的时间相同,唯一的变化只有健康、情绪跟安定等因素。 凑巧的是,一个人飞在空中的感受跟这个观点十分接近。 没有右也没有左。 不知道该笔直前进,还是要倾斜。 反正,都无所谓了。 如果还有别人存在,就不得不思考跟那个人之间的关系。人类成天为此忙得像无头苍蝇。 可是,我又觉得寻求对比之外的可能性非常麻烦。 那里并没有好玩的对象,也没有令我感兴趣的事。 为什么我的情况会是这样呢? 我不清楚其它人是什么状况,因为怎么样也与我无关。只是……对我而言,他的存在是个例外。 那份期待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事实上,来到这里之前,我对这样的情绪也是半信半疑,甚至觉得脑袋有问题,怎么会对别人,对一个处在外侧的人那么兴致勃勃。 就在跟他的第二次飞行任务中,我确认了自己的情绪。或许就连确信本身也很稀奇。这种少有的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 停机棚大门敞开,笹仓坐在一张搬出来的小椅子上抽着烟。 往机棚里看,只有两架飞机;另外应该是早上飞出去的那架吧? 「怎么啦?看起来心情很好嘛。」笹仓吐完烟说。 「会吗?」 「还真难得耶,一早就看见这种表情。有什么好消息吗?」 「我可能有新飞机可以开。」我从口袋掏出香烟。 「妳说什么?哪个机种?」 「散香。」 「咦?」笹仓瞪大双眼。「真的吗?进阶机种完成了喔?」 「你该不会也听说了什么吧?」 「嗯,我猜引擎提升为三段进气变速;再来是整个舵面完全改装,变得能任意操控。重量更接近轴心,翻转速度比之前更快。机头还搭载对空机枪。其实原本的设计就该这样。」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就算你把我当成间谍,我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呃,有很多条来源。唉唷,我也说不清楚,妳不要问了啦。」 「我对引擎非常满意喔。可是,嗯,我的确觉得翻转速度慢了点,这大概是我最不满意的地方吧!」 「就算主翼没搭载武器,无论哪种战机都会朝这方向发展,防弹啊、火力等等,再下来的燃料补助槽反倒有点多余。」 「那也没办法呀,出任务又不是在玩。」 「从地面看上去,跟玩没两样啊。」 「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不过妳想想,有哪个人出去的时候会碎碎念的?明知可能一去不复返,起飞的时候还不是照样 一卷全 丑恶的大人们啊! 人类的性命是美丽或丑恶, 战争是正确或错误, 没有谁会教导我们。 那是无法被教导的, 那是没有人知道的事。 放弃了解那件事的家伙们, 就会顺利变成大人。 只有用美丽这个词汇才能解释美丽, 只有用战争这个词汇才能解释战争。 大人害怕活着, 总抱持什么都不想知道的暧昧态度。 美丽或正确, 丑恶或错误, 不管哪一种都好吗? 只有战斗者能明了所谓的美。 只是那样的事而已。 只为区区那种事而无法成为大人的孩子们, 现在也仍在瞪视着你们。 坠入天堂 他厌倦睡在床上,所以改睡在长椅上。他总是朝向墙壁躺着,独自为尚未解决的苦闷而苦恼。并且,独自思考着尚未解决的想法。 「这是什么?这真的是死亡吗?」一旦这么问,体内的声音就会回答:「是的,没错。」 「这种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旦这么问,那个声音又会答道:「不为什么,就只是这样而已。」前方除了这个之外,其余什么都没有。 ——托尔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 序章 那家伙不是小孩。 一开始是二对五,最后变成一对一。我击落三架敌机,伙伴樱城击落一架。那之后,另一架敌机击落了樱城。都是因为我忙着对付第三架棘手的敌机,就在那一瞬间,一切都来不及了。 樱城是半年前调过来的新人,有很好的资质。根据我的观察,如果他能活到明年的话,一定可以成为很优秀的飞行员。可是最后,他变成三道美丽的粉红色火光,拖着细长的灰色烟雾,直直地被吸入云里。 仅仅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 在二对五的条件下,没有退却,选择交战,我对这件事有责任。单就原因来看,这跟后悔有微妙的差别,真要追溯起来的话,这确实是我的判断。当然,这趟飞行一开始就是我的责任,我想他也完全了解这一点吧?可是,我认为凭我跟樱城应该能办得到,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判断有误。就最后结果而言,我方仅失去一架飞机,却击落敌方五架,表现不算太差。 可是,那种事只有身处在地面时才能去想。 在空中没有后悔的时间。 那个时候,我的情绪立刻重新调整过。 我看到击落樱城的那架敌机,于是紧紧跟在他后头。 远远地。 可是,也没有多远。 他会回来吧! 对方应该也看见我了。 他一定会来,把打落三架飞机的我击落。 不,跟那种事没有关系。 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 要说有什么的话,不如说是一种对对手的尊敬。 现在能够在这里,我们都为彼此感到高兴。 高兴到想要跟对方握手。 那是一种「真高兴你来到这里」的感谢心情。 嘿,来吧! 终于到了最后的决战时刻。 走吧! 漂亮地迎接战斗吧! 我只有这个愿望。 他接近我。 我靠近他。 我们彼此拉大角度,倾斜机身、盘旋。 那是一种要从上方俯看对方的姿势。 燃料足够,刚刚才卸掉增槽(注1),油温和油压也没有异常,连杆和配平都很完美,引擎也十分顺畅,可说处于最佳状态。 我深呼吸,放松肩膀的力量。 好……轻松点,没问题的,谁都不能击落妳。 让他看见妳美丽优雅的飞行姿态吧! 对方也驾驶推进式的新机型,性能不相上下。对方的飞机常常像在做假动作般,有哆嗦晃动的偏航习惯。大概是在用方向舵确认空气的密度吧!一边机翼上还剩一枚火箭弹,但似乎不是对空的飞弹。 他的技术究竟如何呢?我满心期待。 一点一点地拉下升降舵。 手上的感觉逐渐变重。 加速度让身体陷进座位。 我一点一点地把精神集中在指尖,血液仿佛也都往那里移动。 轻轻地左右摆动机翼,把操纵杆往更斜一点的角度拉下,切入内侧。 几乎就在同时,对方也切了进来。 握住节流阀操纵杆的左手正在等待着。 竖起机翼擦身而过。 稍后是空气的冲击,机身的震动。 回头。谁也没有开火。 不做无谓的事这点真是没话说。 我倒翻一个筋斗切回去,用快滚的技巧像树叶一样在空中飘扬。 对方的位置比较低,在左下方。 我凭直觉往左,急速俯冲,往下滑去。 再左边一点,稍右一些,然后再偏左。紧握升降舵。 利用速度,在向上的时候侧滚半圈。 对方转弯,我用殷麦曼转弯(注2)从背面翻了半个筋斗。微转,朝右边飞去。 对方往下逃。 再次用失速的技巧,利用扭力蛮横地拉动机首。这期间确认了一下仪表板。 机首往下,降低高度。把节流阀往上推。 边注意升降舵边忍耐着。速度爆发性地增加。 正面倾斜。对方现在注意到了,继续朝这边过来。 太迟了,已经进入射程了。 射击。 脱离。 看见对方射击。 没有声音。打到了吗? 我这边没问题。 节流阀全开。 停止呼吸,忍受三秒左右的加速度。 放空档。我的机体笔直地往上。 一边上升一边滚转,回头看左右两方。 看不见。他在哪里?我不知道。总之,节流阀全开,提高自己的高度。 找到了。他往上冲过来。 好强的家伙。 拉下升降舵,倒转机身,朝水平方向飞行。 观察对方的飞行路线。好奇怪,他的动作很迟钝。 当敌机来到相同高度,翻滚半圈后,它的整流罩开始喷出小小的火焰。刚刚果然命中了,开始冒出白色的烟。 翻滚半圈,往上飞去。 深呼吸。 胜负已经揭晓。 那家伙虽然还在飞,可是应该不会朝这边过来了吧?要降低高度或脱离,爱怎么做都可以。 我脱掉护目镜,环视周围。 没有半个人,只有云朵和太阳。 确认燃料及方位,我得一个人回去。 这时,视线周围有影子在动,冒着烟的飞机往这边飞过来。 「咦?还来啊?」我低声说道:「算了吧!」 那家伙的引擎已经失去动力,从他飞行的方式就可以看出来,他不可能飞得比现在高了。我稍微往上飞,想藉此躲开他。可是,那家伙笔直地冲过来,硬是把机首往上拉,以近乎失速的状态发动攻击。 当然射不到。不过,他不可能是在射太阳,所以确实是在攻击我。 虽然很少见,不过世界上果真有这种脑袋烧坏的家伙。 深呼吸之后,我重新把护目镜戴好。 「没办法。」我小声说着。 他一定是希望我好好地把他击落吧!人对自 己的临终时刻各有不同想象,如果他希望如此的话,响应他是一种礼貌。 反转,倒转机身飞了好一会儿,瞄准对方。 一口气解决他吧! 往左倾,像在擦拭那条空气高速公路似地向下飞去。 用襟翼调整速度,配合对方的动作。 他大概打算再失速一次,然后往上面冲吧。他也只剩这一招了。那么我就避过那个时间点,往下切过去。 依照他所希望的,确实地击中他吧! 以锐利如锡箔般的侧飞接近。 如我所料,他开始往上飞。 立刻下降。 对方发动攻击,距离还太远。我迅速从下面回转切入。 对方因为处于失速状态,舵还不太灵光。 一边用方向舵滑行,一边往上飞。 他来到我面前。我朝正中央射击,还有余裕可以查看自己的弹道。 就像射箭一样。 往右边滚转,轻轻脱离。 盘旋,确认敌机状况。 他已经不行了,机体正在下降。烟的颜色已经变黑,几乎掩住了螺旋桨。 我靠近敌机。因为想看看对方的脸。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至今我从没产生过这种想法。虽然我认同驾驶飞机的家伙,可是从没有想过去看对方的脸。这是第一次。我一定是预测到了某种不同性质的东西。 慢慢地倾斜下降。拉下升降舵,虽想试着维持高度,但是引擎几乎要停止,很快就会失速了吧? 继续靠近,我知道他想打开座舱罩。 我靠近他的机身,跟在旁边。 看见了对方的脸。他面向我这边。 脸上有灰色的胡子,似乎是年长的男性。他好像看着这边笑了一下。我看见白色的牙齿。他的脑袋果然是烧坏了吧?还是说,这样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我在靠近太阳这边,虽然不认为他能看到我的脸,不过我还是轻轻地向他敬了一个礼。那种礼仪跟「世界和平」这句话差不多,聊胜于无,等级跟观光地区的土产一样。能说出这种话而不觉得痛苦,大概是因为我变成大人了吧! 整流罩前面产生了小型爆炸,散热器鱼鳞片被炸飞了好几片,火焰还在蔓延,螺旋桨已经停止转动,被烟完全盖住。座舱罩仍旧处于半开的状态。如果他要逃离的话得趁现在,虽然我这么想,不过对方似乎连一点这么做的意思都没有。难道他想就这样滑行,在地面附近拉起机身,然后再降落吗?那是很危险的,时间点也不容易掌握。那是一次决胜负的降落方式,我不认为他的机体后半部能撑到那时候。飞机骨架已经熔解掉落,现在应该已经失去平衡了。 放弃吧!我想对他这么说。 那时,那家伙拉下升降舵。他打算让自己失速吗? 细小的声音滑过,那家伙的飞机在后面不远处。 我回头看自己的斜后方。 什么声音? 他发射火箭弹。 我握住操纵杆的右手瞬间反应。 火箭弹往前方飞去。 笔直地消失在云层当中。 完全没有影响到我。 我看得入迷。 再次看向右后方时,那家伙的飞机朝这边过来。 拉下升降舵。 太迟了,被打到了。 上升。 节流阀全开。 敌机立刻变成在我的下方,他的机体已经失去控制,不断地滚转。 「可恶!」我大叫。 我想再赏他一枚炮弹,所以往下飞去,不过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应该是油箱起火吧,引发了巨大的爆炸,整流罩炸飞,一切都结束了。 之所以射出单边机翼上的火箭弹,是为了利用反作用力让机身转成横向。从来没想过竟然有人会做这种事。他豁出性命,让我吃了最后一记攻击。 确认仪表板。 哪里被打到了? 燃料、油压都没问题,引擎的声音也确认过了,升降舵的状况也确认过。 什么事都没有,太好了! 确认两侧,翼端被打到了吗? 讨厌的声音传来。 回头看右后方,发现座舱罩裂开了。 真倒霉!可恶! 那不是小孩会做的事。 这就是所谓大人的固执吗? 我啧了一声。 啊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然后,深呼吸。 丢掉吧!不想跟那种令人作呕的杂念有任何关系。 有时也会有这样的日子。 无法做到事事完美。 是啊,樱城坠机的事件还比较严重呢! 没办法。 飞了好一会儿,确认机体没有异常后,逍遥自在地回去。 在云层之上,朝太阳的方向飞行。大约经过三十分钟之后,沉到云层下方。地面下着小雨。 破裂的座舱罩像在吹拙劣的口哨似地发出声响。 继续飞二十分钟。 可以使用无线电之后,与地面取得联系。得到降落许可后,暂时飞过跑道上方在河川上面盘旋,降低高度。 他们应该知道只有一架飞机回来吧? 应该没有人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他们只会调整想法,当作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家伙。 就像把笔记本里的一页撕下来丢掉一样。 引擎声。 切割风的声音。 机体的嘎吱声。 我的呼吸。 一接近地面,周围的景色改变得好快。 灰色,地上到处都是灰色,而且湿答答的。 我所担心的起落架也正常地放了下来,准备降落。因为吹的是侧风,我用了方向舵,斜斜地着陆。 每次快要着陆的时候,我都会变得很想睡。为什么呢?因为地面是我的窝吗?就像鸟儿一样,为了睡觉而回到巢里。 跑道与轮胎摩擦,发出嘎吱的声音。 喀啦喀啦的转动声,感受到讨厌的重力。 不管是建筑物、车子、树木,或青草,全部都落在这里。 从出生到死亡这段期间,错误百出的家伙到处都是。 黏腻的雨水缠打上来,机体的速度变得更慢。 轻轻用了煞车,滑进面向停机棚的侧道。向坐在吉普车上、擦身而过的男人敬礼。我稍稍打开座舱罩,潮湿的空气覆上脸庞,雨没有想象中的大。 撑着伞的笹仓在停机棚前等着,他今天也穿着肮脏的连身工作服。我想,如果天使没有跟他唠叨说「你好歹洗一洗」的话,他就会一直保持那个样子。 我关掉引擎系统,剩下螺旋桨沙沙的转动声。 煞车,机身停了下来。 啊啊,好困。 叹气。 我醉了。只要一飞,总是处于晕醉的状态。 笹仓小跑步靠近,从前面跳上主翼。我等待着,身体仍旧陷在座位上。 座舱罩打开了。 「还好吧?」笹仓问道。 「什么?」我脱下护目镜,闭着眼睛回答。 眼前变暗。稍稍睁开眼睛,发现笹仓的脸靠得很近,正在窥视座舱罩内部。对了,因为他很在乎被打到的地方。 「抱歉,挡风板很贵吧!」我说。 「妳在说什么鬼话?」笹仓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让我看看!」 「咦?看什么?」 车子以很快的速度赶到,是医护队。 笹仓摸了我的脖子。 我觉得有点冷 。 真的,好想睡。 再度闭上眼睛。 「草薙!振作一点!」 笹仓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雾中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没有回音,也没有含糊不清。 明明很近,听起来却觉得好远。就像云层里面的天国一样…… 1、一般飞机上除了装有正式的燃料槽之外,有时为了增加航程,或是为了能在空中进行补给,会加挂一个燃料槽,称为增槽。这种燃料槽可分为两种:一种装在机体内;一种附加在机体外。机体外的燃料槽在飞行中用完之后,可将它切离。 2、maimmnn(1890.9.21-1916.6.18)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的首席飞行员,殷麦曼转弯即是由他发明。当敌机的前进方向与自己相反时,先翻一百八十度的筋斗,然后机身滚转一百八十度,这是一种在垂直面进行u型转弯的飞行技巧。 第一话侧滑 「求求你,让我安静地死去。」他这么说着。 她正打算出去时,女儿却走了进来,来做早上的问候。他用看着妻子时的相同眼神看着女儿。 「现在觉得怎么样?」 对于这个问题,他用冷淡的口气回答说:「我现在要让大家自由。」 两个女人闭口不言,在那里又坐了好一会儿,然后,离开房间。 1 当我被移到诊疗室硬邦邦的床上时,意识已经完全恢复清醒了。我把眼睛睁得比平常大,想要表示自己很有精神,可是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不管说什么,场合似乎都不对,只会让自己显得滑稽而已。我知道自己应该是受了伤,但并没有多严重。站在周围的人们,个个露出严肃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可笑。那些像在做伸展运动似的,偶尔露出严肃表情的人,说不定是为了健康才这么做的。 「没关系的,妳的伤势不严重。」笹仓凑近我说道。 「我伤在哪里?」我开口问他,语气应该是冷静的。 「脑袋后面。」笹仓低声回答。 「啊啊,在那里就看不到了。」 「只是轻伤而已,一定是被碎片弹到的。」 当然是轻伤,要是脖子被子弹打到的话,我就没办法回到这里了,哪还能像刚刚一样讲话。 光是想象,一股嫌恶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一点也不想举起手触摸那里。 「有预备用的座舱罩吗?」我问。 「别担心。」他点点头。 「马上去修吧。」我说:「你在这里也没有用,笹仓会修的不是只有飞机吗?」 他的脸庞离我远去,似乎是死心了,换人站到我身边。 视线再也无法聚焦,是贫血吧? 加油,我喘着气。剎那间,我闻到消毒水的味道。虽然和燃料很类似,只有差一点点而已,没想到竟会变成这么难闻的味道,真是不可思议。 我闭上眼睛,想起最后那场战斗。究竟是哪里出错呢?什么时候就应该注意到呢? 我思考着。 想跟过去看的念头是我一开始就犯下的错误。一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很惊讶,怎么会有那种飞行员呢?那是我这次最震惊的事。做到那种地步、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对方击落的想法,究竟是从哪里产生的呢?这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我完全没有那种念头。不,对一个小孩来说,根本连那种感觉都不会产生。那应该是大人才有的执念吧? 飞机竟能载着那种奇怪的意志、飞到这么高的天空,真是不可思议。 没错,真的很不可思议。令人无法理解。 我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恶心。那种心情很像看到不想看的奇怪东西,就像在路上看到被辗过的死猫尸体一样。 大概是因为血压下降吧,情绪格外低落。 我想起了明亮的天空。 为什么?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穿过稻田中央的笔直道路。 我独自在那里走着。只要一回到家,等着我的只有那张我一点都不想看到的母亲的脸。我把长长的枯草从茎部剥下,拿在手里挥舞着。将路边的草折断,一发现更强韧的草,就撤换手中的武器。若发现有翅膀的昆虫,就动手攻击牠们。我对自己定下规则,若不破坏周围的秩序、清除一切,就无法继续前进。不过,这种事其实只是拿来打发时间而已。 斜坡上传来微弱的引擎声。 是卡车?还是摩托车?发出了啪咑啪咑的干涩声响,应该是二行程单汽缸的车种。走上去一看,路边停了一台很大的摩托车,穿着白色衬衫的男子挺直腰杆、撑开双腿跨坐在上面。他点了烟,把打火机塞进裤子口袋里。他的视线随着飘过来的烟,看向这边。 我撇开视线,打算就这样走过去。 「水素。」他叫住我。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两三步后,回过头来。 「妳是水素吧?」 「干什么?」我反问对方。 男人笑了起来。他的脸庞晒得黝黑,看起来虽然年轻,但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很深,被落腮胡围住的嘴巴咧开、露出笑容。一股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好野蛮的外型,我最讨厌这种人。 「妳长大了。」 「你是谁?」 「过得好吗?」歪斜的嘴一边吐烟,一边冒出混浊的语句,声音像是充斥着混杂了液体的泡泡。然后,他说出了我母亲的名字,瞇细了一只眼睛。 过得好不好,用看的不就知道了吗? 如果过得不好,你打算怎么样? 我沉默了下来。那时,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不愿意承认。我反抗似地瞪着他,但心里拼命在想该怎么逃离现场。如果我手上有比草茎更强的武器——例如枪,就可以用来威胁他,然后逃走。没办法。我轻轻低下头,然后转身走开。虽然觉得低头是一件很屈辱的事,可是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我能做的处理就是这样。 那男人似乎讲了些什么,但是被引擎的声音盖住,所以我没听见。摩托车往反方向离开。我忍耐了几秒,悄悄地转过头去,摩托车的声音已经远去,看不见了。 松了一口气。可是,我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等待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当然,最后什么都没出现。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右手在痛。 我紧紧握着草茎。张开手掌检查指尖,血渗了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伤口这种东西向来都是这样,总是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嵌进身体里。等发现会痛的时候,它已经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了。可爱到让人想把它含在嘴里,伤口就是拥有这种欺骗人们的力量。 走过架在小河上的桥梁时,我把手上用草做成的武器丢掉。草茎轻轻落在平滑的水面上,没有沉下去,就这样静静地顺着河水流走。已经听不到摩托车的声音了。蓝色的天空倒映在水里,为了确认这一点,我抬头望着天空。嘴里仍旧含着手指,在嘴里用舌头舔舐伤口。 一架小型战斗机笔直而安静地飞着,看起来小小的。我的视线追随着它,一直到它隐没在山边的阴影里为止。 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很想驾驶飞机,不过,这个时候应该是我第一次把它当作武器来看待。因为我想驾着飞机,把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赶走。 让他不能再到我家来。 不再与母亲碰面。 如果是飞机的话,应该可以办到吧!用草茎是办不到的。 就算现在的我办不到,总有一天我一定可以。抱着那种想法的我真令人怀念,令人觉得有些可笑。 为什么我没想到在攻击男人之前先攻击母亲?那样的攻击明明比较有效果。 我再也笑不出来。为什么? 2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大概花了五秒钟,才把视线焦点集中在白色天花板的凹凸之处。可是,头动不了,头部似乎缠着绷带。下巴附近有障碍物。我看见耸立在那里、透着光的白色屏风。另一边十分明亮,好像有人在那边。 「现在几点了?」我开口问道。 慌忙动作的声音。一道影子靠近屏风。从屏风另一侧冒出了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是陌生的脸孔。 「啊,这里是哪里?」我继续问道。 「是医院。」女人用奇特的声音微笑着说。她穿着白衣,应该是护士吧?我以前在玩具店看过这种娃娃。 「几点了?」 「嗯……」她看了一下戴在手腕内侧的小手表,那个手表看起来也像玩具一样。「现在是九点半。」 「我可以起来吗?」 「已经过熄灯时间了,请您好好休息。」 「我一直都在睡觉,不想睡了。」我打算起身,护士赶忙阻止。「我必须回基地。」 「请不要乱来。」 「为什么?就因为这种伤?」我摸摸头上的绷带。找了好一会儿,发现右后方稍微肿起来。可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没有很严重啊!」 「是的,伤势并不严重。可是不能马上离开这里。」 「妳是说我今晚得留在这里?」 「呃,说是留在这里嘛……应该说是住院。」 「住院?在这里?」 「不,不是这个房间,呃,我想应该是明天早上吧,会将您移到单人病房去。」 「没有那个必要,我马上就回去了。」我的口气也许变得稍微严厉些。 我转向侧面,把脚放到床下,护士靠了过来,站在我面前。 「您这样说会让我很困扰的。」护士用困扰的表情说着,接着又露出了像是在学校学到的苦笑。「总之,请您好好休息,保重自己。您应该多多休息,因为您已经工作过度了。」 我盯着她的脸,叹了口气。 或许她说的没错,跟她抱怨是没有用的。 「我饿了,有没有什么可以吃?」我把刚好想到的事说了出来,其实我并不觉得饿。 「因为到刚刚为止都还在打点滴,所以要请您稍微忍耐一下。明天就可以进食了。」 我看看自己的手腕,左腕关节附近贴了一块ok绷。 「我想喝点东西。」我说:「好渴。」这是真的。 「喝水好吗?」护士歪着头问。 我点点头。如果我说想喝咖啡,她应该不会理我吧。其实跟喝水比起来,我比较想去抽烟。 护士离开了房间,应该是去帮我倒水吧。我走下床,窥视屏风外侧。 这里看起来像一个诊疗所。有着玻璃门的柜子整齐地放在墙边,有桌子和套着白色椅罩的圆形椅子、比一般房间还要明亮的灯光,和反射着灯光的晶亮地板。我回到床上,在床铺下方发现一个篮子,我的上衣和裤子就折好放在里面。把上衣拉出来,查看领子部分,上面果然有血迹。我在胸前口袋摸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身分证。不过口袋里没有钱包,上飞机的时候,身上越轻越好,所以我没有带钱包,而是把它留在房间 里。 现在身上穿的长衬衫,并不是我自己的。我的衬衫不在篮子里,应该是被血弄脏了吧,搞不好已经被丢掉了。 护士走了进来,我坐回床上。在塑料托盘里放着塑料杯子,她把托盘递到我面前,我觉得这简直像是在叫我喝下静电。 「谢谢。」我向她道谢,伸手拿过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两口。是温开水。我好像已经很久没喝开水这种饮料了。 「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还好。」我面无笑容地回答,其实我现在的状况很好。 我又喝了一口水,护士就拿着托盘站在旁边等。我把仍盛有三分之二杯开水的杯子还给她,她把托盘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 有人在轻声敲门。 戴着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穿着白袍,应该是医生吧?在玩具店几乎不会看到这种娃娃。他看着我,露出了仿佛会消失在黑暗里的笑容。 「现在觉得如何?」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我想他的喉咙搞不好是个钟乳石洞。 「不坏。」不是刚刚才回答过这个问题吗?不过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想,这种程度的伤口,应该不需要住院吧?」 「明天要再做一次详细的检查。」他看着我的后脑,一边摸一边说着。因为刚好就在耳朵附近,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对了,草薙小姐,您有访客,要见她吗?」 「是谁?」 「一位叫做甲斐的女士。」 「嗯。」我点点头。「我可以见她。」 「好的,那么我请她到这里来。」 「不,我想换个衣服,我过去见她。」我答道:「不能在这里见面。」 「为什么?」 「怕会泄漏机密。」 医生盯着我的脸。 「不行吗?」我扬起下巴。 「可以。」他微笑着点头。 「谢谢。」 医生低声跟护士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离开房间了,他应该只是来告诉我甲斐来医院而已。护士退到屏风另一侧。我拉出床下的篮子,穿上裤子,然后套上鞋子,绑好鞋带。这时,后脑有一点点不舒服的感觉。因为没有自己的衬衫,所以我直接穿医院的衣服,把它扎进裤子里,然后套上被血弄脏的上衣。血迹已经完全干掉了,况且那并不是别人的血,而是我自己的。 「怎么走?」我走到屏风外面,向护士询问。 「这边请。」她已经站到门边,拉开门扉,一副要让我先离开的样子。「往下走三层楼。您要坐电梯吗?」 「都可以。」我回答。 后来我决定从旁边的楼梯走下去。这栋建筑物十分老旧,楼梯间也相当昏暗。 「没问题吗?」护士回头看我。 「我又不是第一次爬楼梯。」我很认真地回答。她噗哧笑了出来。能沟通真是太好了。 「那是飞机吗?」她小声问道。 「咦?」我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看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后,才了解她的意思。这件衣服胸口印有标志跟文字。 「您开飞机吗?」 「嗯。」 这是什么对话啊。我一边想,一边慢慢地走下楼梯。走到走廊上,穿过明亮的大厅。四周一片寂静,几个职员待在柜台里面,他们都盯着我这边看。我走进柜台,护士帮我拉开一扇木门,里面的空间更加明亮。 原本坐在沙发上的甲斐站了起来,回过头看我。护士在门口点点头,从外侧把门关上。 我走近甲斐,向她敬礼。 「好久不见。」她轻轻举起一只手。「看起来好像没问题了。」 「我现在完全没有问题。」我就这样站着回答。 「坐吧!」甲斐一边坐下一边说道。 「是。」我坐在另一张围绕在桌旁的沙发上。 「老实说吧,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一直到刚刚才起床。因为一直在睡觉,所以现在觉得状况很好。」 「伤口呢?」 「不严重。」我摇摇头。 「医生也这么说,不过还是得好好做个检查。」 「明天好像还要做检查。」 甲斐把放在椅子上的背包拉过来 ,拿出香烟。 「要抽吗?」她斜眼看着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点点头。 「真难得。」她笑着把香烟跟打火机放在桌上。 我伸手掏了一根烟。打火机细细的,看起来像是很高级的代用品,不过我不觉得它很耐用。虽然如此,小小的火焰还是忠实地发挥了它的功用。我吐出一口烟,产生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甲斐从背包里拿出一叠折起来的报纸,把它们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然后伸手拿了自己的烟,点燃,换个姿势再次交叠双脚。总是这样,在这个人身边,永远只看得到她的自信。没有自信的东西,大概都已经被她烧掉,或是粗暴地塞进口袋里了。之所以了解这一点,或许是因为我的生存方式跟她很像。 我一边吐出烟圈,一边打开报纸。似乎没什么头条。旁边有张小照片,是个站在飞机前的男飞行员。他留着胡子,露出无所畏惧的微笑。当然,我对他有印象。 我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甲斐。她瞇细了眼睛,吐出细细的烟圈之后,稍稍挑起一边眉毛。 「妳打下的,是这个首席飞行员。」 「没错,就是他。」我点点头。 「咦?」甲斐睁大眼睛。「妳看到他了?」 「嗯。」 「喔……」她扬起下巴,就这样躺进沙发里。「视力真好。」 「原来如此……樱城并没有失败。」我低声说着。「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的本名,不过大家都叫他joker。」 「joker。」我反复念着那个名字,想着那张露出洁白牙齿、无所畏惧的笑容。「不过,所谓的首席飞行员应该是过去式了吧?」 「是吗?」 「嗯。」我轻轻点头。「他的飞行技术确实很老练,可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那是因为草薙妳太特别了。」 「不是这样的。以结果来说,几乎拥有相同性能的五架飞机,竟然没有办法击落两架飞机,所以我不觉得他特别。」 「或许是因为还不习惯新飞机吧?」 「为什么?」我歪着头问:「为什么会知道这个joker坠机的事?」 「那种程度的消息我当然知道。」甲斐笑着吐出一口烟。「要是b坠机的话,对方阵营一定也会引起大骚动吧!」 b是我的代号。是吗?原来是这样啊。我重新调整思绪。因为双方都安排了间谍,因此对敌方阵营的事情了若指掌。 这时,间谍这两个字让我在一瞬间想起从前的友人。不过,我马上把那些事情塞回脑中的抽屉。 「说的也是,这个时候就不能说他是首席飞行员了。」甲斐一边看着新闻一边继续说道:「因为不是基尔特连,而且也有年龄上的问题,他刚好是体力跟集中力走下坡的时候。」她弯下腰摸摸自己的鞋子,接着抬起头来,直直盯着我。当然,就算是基尔特连,也不可能一直都保持首席飞行员的头衔。」 我不知道她的话到底有什么含意。我看着甲斐,沉默地思考。特地挑在这种时候过来,她到底想要说什么?明天再讲不行吗? 像是察觉到我脑中的想法,她用充满自信的笑脸吐了一口烟。 「好好地住院、好好休息吧。」意料之外的话。我看着那张说出这些话的嘴,足足看了好几秒。 「为什么?我觉得没有那种必要。」 「这是战略。」甲斐拉起身体,回复了冷酷的表情。「妳不是普通的飞行员。对我方而言……」 她的话在这里中断。 「是什么?」我问道。 「我认为不要讲比较好。」甲斐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把烟按熄。「不过……是啊,没关系,总之那没有恶意。」 「我是什么?」 「兵器。」 「啊啊。」我点点头,瞬间了解她的意思。没错,正是如此。 「我们不希望白白失去妳,知道吗?」 「我会遵守命令。不过,我没有办法忍受不能飞的状态。」 「这只是暂时的状况而已。」甲斐点点头。 「要多久?」 「两个礼拜吧!」 「要两个礼拜?」我本来想站起来,但是因为身体的一部分陷在沙发里,妨碍了我的行动。「接着呢?」 「在这个基地里,谁是排名第二的人?」 「什么意思?」 「我们要尽可能在妳飞行的时候,保障妳的安全。」 「不必担心这种事。」 「这不是担心,」甲斐一边微笑,一边左右摇头。「而是为了提高准确度。」 「提高作为兵器的准确度吗?」 「没错,是作为兵器的准确度。」 她微笑着。 我也露出了笑容。 3 隔天,我换到单人房。在无聊的奶油色墙壁包围下,无所事事。我问护士可不可以出去买本书之类的,她回答说,把书名告诉她,她可以去帮我买。我根本没注意过书名这玩意儿,即使是自己看过的书,我也记不得半个书名,更何况是还没看过的书,我怎么可能知道书名呢?可能因为她是护士,所以很习惯去记东西吧,就像记病人名字一样。 我问她,如果待在医院的院区内,可以离开建筑物到外头去吗?她说等一下帮我拿衣服过来,然后就离开了病房。总之,她应该是不希望我穿着战斗服在外头乱走。 这里的食物很普通,医生的诊疗时间也很短。当医生帮我检查伤口的时候,我总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那个姿势看起来像是在说「啊啊,这里面有骨头」。我可能变瘦了一点,至于是跟什么时候比,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记得自己小时候的外型比较单薄。也许多吃点东西比较好吧。不过体重较轻的人驾驶飞机时比较有利。 护士拿着衣服回来了,是一套会让人想穿着去爬山的运动服,衣服与裤子都是清一色的灰色。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指定去演犯人或精神病患的演员,不过,跟饰演病人比起来,这样还算不坏。 我离开病房,走下楼梯。宽广大厅的候诊室里有许多老人,沉默地抬头看着墙上的电视,这里是一般病房的楼层。我有点吃惊。的确,我一点都不想穿着制服在这里晃来晃去。 坐在柜台里的女性一直盯着我这边看,我走近她,问说我想在外面做做体操,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适合的地方。她顿时皱起眉头,然后跟我说中庭里面没有风,而且比较温暖,然后就指着路的尽头。其实我是想去吹吹风的,不过也没办法,我向她道谢,然后就往那个方向走去。 从这条通路的窗户可以看见中庭。推开那扇像藏宝箱盖子一样厚重的铁门后,我来到外面。 令人怀念的空气。 总之,「外面」联系着这个世界,也联系着天空。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从来没想过地面会如此凉爽,只不过才一天而已,我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说是中庭,其实并没有被建筑物包围。北边的森林近在眼前,那边的地势较高,最前面的地方有一道石墙。庭院里铺着草皮,而且还放了长椅,枝叶宽广的阔叶树底下洒着满地落叶。 放眼望去,四周没有半个人。回头看看建筑物的窗户,举目所见,完全没有人影。逃走吧,我这么想。 石墙只有两公尺,跳一下应该可以爬上去,然后跑进森林,一个劲儿地跑,接着……思考这件事的本身就很有趣,也许我曾稍稍地笑了出来。 我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坐在长椅上,抬头看着天空。 剎那间,我觉得刺眼。云层 很高,视野很广。 我晃着自己的脚。 很想左右滚转。 我感受到了动弹不得的不自由、不自在,以及不可思议。 我想飞。我想离开。 现在!马上! 再也不觉得刺眼,跟平常的天空比起来,完全不刺眼。因为即使天气晴朗,地面附近也都是混浊的。行进到这里的光,就像是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拳击手,虽然举起胜利的手势,却一点气势也没有。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于是转过头去。 一个头上绑着绷带的少年站在那里,表情有些茫然。他来回看了看四周,最后把视线移到我这边,直直看着。护士站在他背后的窗户内侧,用担心的表情看护着少年。 少年移开视线,盯着地上,或许是在看自己的脚,接着,他开始低着头慢慢走路。那种表情像是发现,左右交替着迈开双脚走路是一件很稀奇的事,他一步一步地确认自己的步伐,来到长椅旁边,微微抬头,把视线移到我这边。 他看看我的脸,然后又垂下视线,看着长椅,一句话也没说。我想他应该是想问可以坐在这里吗?不过,搞不好他不会说话。 我默默挪到长椅另一侧,空出位子让他坐。他瞇细了眼睛,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最后抬头望着天空,接着,他再度看了我一眼,然后在长椅上坐下。坐下之后,他没有看我,而是一直抬头注视着天空。 他还很年轻,白色脸颊跟下巴的形状看起来很稚嫩,头发隐藏在绷带之下,几乎完全看不见。没有肌肉的纤细手腕、可清楚见到骨头形状的手指。他的手如今搁在膝盖上,像是想要握住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我也抬头看着天空,云端之上有小小的黑点,听不见声音,应该飞得很高。是飞机,有三架。不是民航机,飞行时能够靠得那么近的,应该只有轰炸机吧! 我看向旁边,确认少年的视线,他似乎也在看着天上的飞机。 「有几架?」我问道。 「三架。」少年立刻回答。 我看看他的膝盖,他那只一直到刚才都还像要抓住天空的右手,拇指放在上面,手掌握了起来,像是要抓住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我知道那个手势。不会错的,那是握操纵杆的手势。 「你驾驶飞机吗?」我问道。 「我不记得了。」他静静地回答,然后转身面向我。 漆黑清澈的眼眸,在那里面有一片天空。好像会让人坠入其中似的。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因为坠机。」他立刻答道。回答非常迅速,跟身体的动作恰好形成对比。 「好像?你在哪里坠机?」 「唔。」少年看着天空,「大概……」 可是,不管我怎么等,他没有再说半个字。 「只受到那种程度的伤,算是很幸运了。」 「是……吗?」 我不太理解幸运这个词汇的意思,却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使用。对于无法改变的过往,想怀着好意去认识它的时候,就要使用这个咒文。这跟小孩受伤时,大人常挂在嘴边的「痛痛飞走了」是同义词。 「妳是从哪里掉下来的?」他再度把视线移到我身上。 「不,我不是坠机,我没有坠机。」 「这样啊……」他点点头。「轻飘飘的,感觉很好,可以获得自由。」 「你是在说坠落的感觉吗?」 「是漂浮的感觉。」少年轻轻举起手。我几乎要以为他真的可以让身体浮起来。 「这么说,你记得自己坠落的情况啰?」 「我梦到的。」 「啊啊,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家都有这种经验不是吗?即使没有坠落过,也知道坠落的感觉。」 「为什么呢?」少年歪着头问道。 「我想,当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天空,而是盯着自己的鞋子。总觉得很久很久以前掉下来的某个东西,现在正落在它上面。不知为何,一瞬间有种怀念的错觉。或许,人类原本就是从空中坠落下来的。 也就是所谓的出生。 之所以害怕坠落,是因为不想被生下来吗? 那么,死去的话,就可以上升了吗? 去哪里? 4 隔天,我在顶楼碰到少年,一名护士待在附近看护他。 顶楼四周有比人还高的围墙,上面再张上网子,是一种即使在这里打篮球也没问题的安全设计。说起来,病房的窗户在开到十公分的地方就有一个卡榫挡住。这种设计应该是为了防止病人跳楼。虽然我老是在想,谁会从那么低的地方跳下去啊?不过,对普通的人类而言,这个高度应该足以让他们觉得自己能通往天国了。 要是真那么想死的话,就去爬高压电塔啊!如果连这么一点努力都没有付出,是会被神嫌弃的。 要是有个地方能把人吸进宇宙,大家就可以从那里坠入天堂。那里一定可以成为自杀胜地,并且吸引许多人潮吧! 那虽是我孩提时代的念头,不过,现在看到龙卷风时,我仍会想到这件事。 少年在空调设备上坐了下来,看着天空。我为了抽从护士那里拿到的烟,刚刚才跑到顶楼来,而且还自己带了烟灰缸。因为不好意思在他附近吞云吐雾,所以我站在阁楼门边,靠在墙上把烟点燃。 天上什么都没有,连一朵云也没有。这种时候,该怎么想象天堂呢? 少年一看到我就站起身,往我这边走过来,然后,在我面前站定,轻轻敬了个礼。我叼着香烟向他回礼,然后用同一只手把烟从嘴边拿开。 「什么事?」我问道。 「听说妳驾驶战斗机。」 「嗯。」我点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大概是从别人那边听到我的事了,应该是护士说的。隐私这种东西,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很抱歉,我也向别人问了妳的名字。」 「这样啊。」我回答。「那你叫什么?」 「我叫函南。」他答道。「应该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叫我。」 「函南。」我复诵着他的名字。 「我们曾经见过面吗?」 「没有。」我回答,然后摊开一只手。「不要再说了,这是规定。」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想聊什么也无话可说。」 「我听过这样的事。不过,什么都不记得的话,不会很麻烦吗?」 「不会。」他左右摇头,微微笑了起来。「只是有点担心自己还能不能驾驶飞机。」 「应该可以吧!」 少年变得有点紧张,再次抬头看着天空。他往上看的时候,眼睛像是关上的相机快门似地闭了起来,等把头转向我时,眼睛才又再度张开。总觉得他的瞳眸里仿佛映着天空。 「妳是有名的飞行员。」 「咦?你记得这件事啊?」 「抱歉,不是,那是我听来的。」 「谁告诉你的?」 我往后看。护士站在稍远的地方,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她是身材娇小的女性,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应该是这个护士把我的事告诉少年的吧。 「拜托妳。」他说。 「什么?」 「请让我看看妳的手吗?」少年伸出一只手。 「手?」我伸出右手。「难道你要帮我看手相吗?」 他用手指轻轻碰触我的手。从手背一直到指尖。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他用非常认真 的表情,仔细观察着我的手,然后视线上移,盯着我,好一会儿才露出微笑。 「谢谢。」他说。 「你看出什么了?」 「好漂亮的手。」 「就这样?」 「就这样。」 沉默。 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 这是什么? 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油然而生。 总觉得,在他视线的那一端,仿佛有什么在飞翔着。总之,在我眼中,它正在飞翔。我也在追着他眼中的某个东西。那里有天空,没有云,一片蔚蓝。有个小小的、像亮点一样的东西在动。我追逐着它。那条道路。直线与曲线。那道光滑的轨迹,有时泛白有时发亮。我盯着它,追逐,灵动的眼睛,眼珠转动。就像快要漂浮起来一样。像水一样透明的空气,超过某种密度的光滑,像要滑走似地缓慢,可是一时之间无法停下,因为它正在飞翔。 是的,飞翔。 我们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正在飞翔的东西。 护士在此时走了过来,我们把视线别开。他抬头看着天空,我再次检视自己的脚边。我有预感,某个东西会再次落在上面。像是那种让背脊发凉的不舒服感,或者是——刺激感。 什么? 我是曾经坠落过的人吗? 可是……和他眼中的东西完全迥异的现实,在我脚边扩散开来。贴住地面,像是要埋进地底,黏呼呼地把沙子和碎石绞进去,像是要隐形似的,变成地面,变成柏油,然后,假装成我的影子,缠上我的身体。我一直和那个影子抵抗,进行微妙的拉锯战。 护士向少年说了几句话,我想应该是说该回去了。我没有听见她所说的话。护士打开了门,少年就这样消失在阁楼里。进门的时候,他似乎回头望了我一眼,可是因为周围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也许,他回头这件事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独自留在顶楼。 看着他触摸过的右手。 然后,看着左手。 夹在指间的香烟,就这样燃尽。 5 晚上,护士过来叫我,说是有我的电话。我走出房间,来到同一楼层的护理站。柜台内部有一扇门,电话就放在里面的房间。墙壁上有很多抽屉,不知道是用来放药还是放文件。 是笹仓打来的。 「过得好吗?」 「嗯,不错。」 「那就好。明天有时间的话,我会过去看妳。」 「你从哪里打来的?」 「就老地方的咖啡店。」 「这里是哪里?」 「什么?」 「我住的医院。」 「就在隔壁镇的郊外。」 「从你那边过来要花多少时间?」 「骑摩托车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吧。」 「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来?」 「不要在意那种小事。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妳带过去的?」 「飞机。」 「其它呢?」 「书。」 「什么书?」 「放在我房间桌上的书,全部应该有四本。」 「我不能进妳的房间。」 「叫合田帮你开门不就好了?」 「不行啦,我不能说我要去看妳,绝对拿不到外出许可的。」 「那,你就说那些书是我跟你借的,你想拿回来,这样如何?」 「我根本不看书的。」 「合田又不知道这件事。」 「唔。」笹仓低声说:「真没办法,要是有引擎方面的书就好办了。」 「是诗集、小说,跟两本传记。」 「诗集?啧!」 「难道你说要来看我,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吗?」 「我会帮妳带去啦。其它还要什么?」 「嗯,有散香的照片吗?」 「咦?干什么?」 「我想拿来贴在房间墙上。」因为说了谎,声音有点含糊不清。 「会被人家当成奇怪的家伙喔。」 「被谁?」 「护士之类的。」 「嗯。」 「还是说,妳早就被当成怪人啦?」 「谁知道。」 「要花那么久的时间吗?久到让妳可以看书。」 「不知道。」 「好好休息吧!」 「座舱罩可以修得好吗?」 「嗯嗯,我帮妳换新的了。对了,方向舵开了一个洞喔。」 「只有那样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很少听妳说这种话。」笹仓笑了起来,「被打了镇静剂之类的吗?」 说到打针我才想起来,回头看看门口,发现护士正在外面窥视。 「我要挂电话了。」 「嗯嗯,晚安,明天见。」 「谢谢。」 我把话筒放回去。向护士点点头,用变成人偶的心情走回去。多么有礼貌的草薙水素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规炬了?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是住院的病患。不过,能确定的是,笹仓的电话让我觉得很高兴。 6 我在夜里醒来。 昏暗病房的天花板。 窗户那边亮亮的,是什么在发光? 我把脚伸到床下,将脚趾随便地塞进鞋子里,然后就那样站起来,慢慢走近窗户。 灯光很亮,不是朝着这边照射,然而压倒性的亮度还是照到了这里。之前都没发现,这里竟然有这样的设施。 我打开窗户,不过不能完全打开,没办法把头伸出去。即使如此,甘甜冷冽的空气还是让人觉得很舒服。风速大概是两米吧。抬头一看,星星多到讥人眼花撩乱。 背后有细微的声响,我回过头去。 又一次,是同样的声音。 我走到门口,房门并没有上锁。我打开门,一张苍白的脸庞映入视线,刘海垂在额前。刘海底下,微微反射着光线的一双瞳眸,静静地眨着。 那是了解天空的眼睛。 那是了解宇宙的眼睛。 「函南。」我叫着少年的名字。「怎么了?怎么在这种时间来?」 「妳起床了吗?」 「嗯。」 「把衣服穿好,我们出去。」少年说着。仔细一看,发现他穿着制服。我看了一下他胸口上的阶级,比我低两阶。 「为什么要出去?你的伤好了吗?」 少年点点头,慢慢举起单手,敬了一个漂亮的礼。 我关上门,把衣服穿好。其它还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这样的念头像重力般,从背后袭击着我,勉勉强强地甩落它。他要带这样的我去做什么事?只有那一件事。 飞行。 少年所敬的礼,已经明白表示了这一点。也不知为何,我只能做出那样的解释。 一定不会错的。 最后,我坐在床上,弯起一只脚,把鞋带牢牢系好,然后再系好另一边的鞋带。飞到天上的时候,虽然鞋带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却很难去重系。这是身处于地面的象征吧!每天离开床铺出去的时候,我都会确认一次,确认自己身处于地面。我一次又一次地系着鞋带,只要系好鞋带,我就能离开地面。 我开门走到外面,少年站在通道的角落等我。他只比我高一点点,体重可能也比我轻吧,看他瘦成那样。 「走吧。」他说。 「去哪里?」 「跟我来。」他迅速地转身。 全新的制服,还没有染上鲜血. 我跟在那 名耀眼的美丽少年身后。 走下楼梯。现在是半夜,虽然没有看时钟,不过应该是半夜三点吧。大厅的柜台留了盏淡淡的灯,里面没有半个人。 少年从正门的玄关走出去,我跟在他身后,走下铺着柏油的斜坡,往大门前进。右边远方可以看到明亮的灯光,就是我从病房里看到的灯光,不是只有一盏,而是很多盏,不过没有看到任何建筑物。 走出大门,穿越马路,走上斜坡。路上没有半辆车,看起来这附近并没有住宅,只有几栋拉下生锈铁卷门、像仓库一样的大型建筑物矗立在一起,上面没有任何广告牌。空气十分冷冽,我只在衬衫上套着制服,冷得想要戴围巾跟手套。不过,这种程度的状况完全不会构成问题,机舱内可没有标示自己体温的仪表板,只要注意油压跟油温就可以了。 我仔细看着星空,现在果然是半夜三点。回头看看医院,几乎只看得到剪影而已。没有一扇窗里亮着灯,只看见顶楼有小小的红色灯光一闪一灭。 一走上斜坡,就能看见前方的景致。旁边矗立着围墙,应该是水泥墙吧,约有三公尽高,往左右两方延伸出去,墙上画满了涂鸦、贴了许多海报。围墙上的带刺铁丝突出来,往这边倾斜。光线似乎都是从对面最远处的地方射来。淡淡的光像要溶进夜晚的空气里,低矮建筑物的屋顶看来全部是黑色,不远处的大型圆形建筑物也是。那应该是停机棚吧。我的脚步逐渐变得轻盈,轻到好像可以踩上通往天空的阶梯。 在小小的门口,少年向守卫敬了个礼。守卫一看到我,便马上回礼。我们走进空地,一条小路斜斜地通过前庭,穿越草地,我们走上这条小路。我一直看着前方的停机棚,虽然还没看见跑道,但左边建筑物的对面,一定有很宽的空地。我抬头看着天空,感觉风的速度。 少年只有一次回头看我,我一瞬间对上他的眼神,但什么话也没说,根本不需要说话。 走近停机棚,铁卷门已经打开。室内的白色灯光朦朦胧胧地在水泥地上画出圆形和放射状的轨迹。 终于看见了跑道,周围有三根高高的照明灯,其余是装饰着道路的点点灯光。 停机棚里,有两架散香。 由美丽的深青色和淡淡的蓝灰色混成迷彩图案。 我立刻感觉到有哪里不一样。 跟一般的散香不同。 我走近飞机,在周围绕了一圈。外型相同,武器相同,若是螺旋桨也一样的话,那引擎也会相同。座舱罩的形状,以及舵上的刻痕全都一样。 可是,轻轻碰触机身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之所以觉得不同的原因。 「这是什么?」我低声问道。 「不是金属。」在我身后的少年回答。 我回头看他,少年已经戴上头盔,然后把另一顶头盔递过来给我。 不是金属。我想继续玩味他所说的话,想进一步确认触碰机身时的冰冷感觉,可是,既然他已经把头盔递给我,我总不能把它收到口袋里去吧?我戴上头盔,调整护目镜。 「可以飞吗?」我问道。 理所当然的问题。 「当然。」少年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起飞吧!」 一起? 那句话听来十分不可思议。总觉得,我是第一次听到那么响亮的话语。 飞上天空的时候,一直都是独自一个人。无论有几架飞机组成队伍,都无法碰触到别人的手。这种被称为战斗机的飞机,没有办法搭载两个人,也不需要两个人。就算有另一个人,也无法发挥任何作用。同样的,若想要生存,除了我自己以外,谁都无法帮上忙。 世上绝对没有握着他人的手而活下去这种事,如果发生那种状况的话,已经跟所谓的活着不一样了。跟某个人在一起的状态,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比较接近死亡。没错,死掉的话,就可以跟大家在一起了。被埋在土里,与周围同化。在天国里,大家应该都是手牵着手在一起的吧。虽然不知道实际的状况,但我总觉得,在天国里,人们不会是一人独处的。 一定是这样的。 所以,此时少年的响亮话语,对我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也许,我是对产生那种想法的自己感到震惊吧。这是一种全新的感情,是不可思议的,而且,是不安定的。 进入驾驶舱,系好安全带。少年驾驶的飞机先驶了出去。引擎开始发动,浮起细小的白烟。螺旋桨开始转动,像是正确认螺距控制。确认过舵的状况之后,我准备往跑道的方向前进。 我的飞机也驶出了停机棚。甘美的排气扩散在夜空,化油器吸入这绝佳的空气。仿佛在沉吟低语、充满诱惑力的启动马达,正在诱发引擎运转。 令人愉快的些微震动。 确认过仪表板之后,我关上座舱罩。 地面作业人员从旁边跑过。轮子上的锁已经解除。我的左手温柔地抚着节流阀,螺旋桨随即有所反应,轻轻推着机身。 令人愉快的些微摇晃。旁边可以看见美丽的灯光,那是塔台的方向。 获得起飞许可后,少年起飞了。我跟在他后面,在跑道的一端待命。马上看见了通行讯号。 我缓缓地推动节流阀。 来吧,乖孩子,一起来享受吧! 稍微忍耐一下,轮子的讨厌声音就会消失。 可以从所有的污秽当中脱离。 我飞上天空。左右振动机翼,前后稍稍俯仰,确认升降舵的状况。 好轻。 真的,好像浮起来一样。 「好轻。」无线电里传来少年的声音。 「嗯。很轻。」我回答:「轻得就像是在鬼扯一样。」 渐渐往上飞。他的飞机与我并列,以耸峻的角度爬升。 一点都不会令人厌倦。好像可以上升到任何一个地方。 或许也能去到豫州。 「那,可以让我跟在后面吗?」他问道。 「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我笑着回答。 少年的飞机往右边飞去。看到这个状况,我慢慢回转,以机身颠倒的姿势跟随他的航路。 在一个漂亮的筋斗之后,他往我这边飞上来。 如果飞机是这么轻的话,不管是谁都可以做到吧。 他接近我了。我从左右两边确认后方,推进节流阀,一点一点地把襟翼往下拉。 他发现了吧? 三秒后,他发动攻击。 一、二、三。 升降舵全开。 瞬间绞紧引擎,方向舵和副翼往反方向拉。 截断空气的声音。 机体朝下。空档。节流阀再次全开。 少年的飞机在我斜下方。 怎么还在那种地方? 「太厉害了!刚刚那是什么?」他问道。 「如果有空说话,不如快逃吧,会被打下来的。」我回答。 完全进入射程。 「哒!哒!哒!」我大叫:「太慢了太慢了。」 少年的飞机往左边飞去。 我往右边脱离。 他翻了一个螺旋形筋斗,垂直往上爬升。 我也翻了一个筋斗。 真的很轻。我露出笑容。 这样很好! 第一次开到这种飞机。 一边滚转,一边做水平盘旋。 「再来一次吧!」我说。 「请多多指教。」少年答道。 他会怎么过来? 他急速上升,我在旁边一边看着他,一边往上飞。 看起来像是要翻筋斗,用机身颠倒 的姿势继续上升吗?原来如此,高明的技巧。我稍微斜斜地躲开,翻了一个外筋斗。 扭转似地飞舞着,往右边反转、切入。这是非常危险的飞行方式。我用下降的方法瞬间修正之后,往右边滚转。往上。然后,四分之一个失速转弯。看起来像要往左边逃离,实际上是往右下飞。然后,就着机身颠倒的状态做了一个殷麦曼转弯。 俯仰的角度逐渐加大。 太有趣了。 做了一个像眼镜蛇扭转的假动作,然后俯冲。 看看仪表板,油压正常。 拉紧节流阀,做了一个快滚的动作。 好轻。 剎那间在他面前停下,就着机身颠倒的姿势冲过去。 趁他刚好在滚转的时候,拉升降舵,从下面接近。 他发现之后,滚转。抓紧升降舵。 「刚才的反应刚好及格。」我说。 下降,追上他。 他应该是想用失速的技巧来躲过我。 应该会放下襟翼。 来了。 他的机体向上飞。 我也拉下升降舵,身体感受到加速的感觉。 放空档,用方向舵修正。 斜斜地滑行,巧妙地使用扭力。 就是现在! 拉下升降舵,节流阀全开。在正对面发现了他的机身。 「哒!哒!」我说。 脱离。 他的飞机失速,不断地翻滚。 坠落。 「谢谢,你的演技真棒。」我又笑了。 像锥子一样,不断往下坠落。 我斜飞到旁边看他。 正下方就是跑道,建筑物看起来小小的。他的飞机逐渐接近地面,像风车一样不停地翻转。 「够了。」我说。 可是,停不下来。 「放空档!快回来,怎么了?」 没有回答。 我看着自己的右手。在操纵杆上,拇指正在待命。 难道,我按下去了吗? 应该不至于。 往反方向驶去,再次看着正下方。 确认。 「够了,不要这样!喂,不要开玩笑!」 渐渐落下去,变得小小的。 我也以倾斜的角度,滑行似地急速下降。 「函南!」我叫着。 黑色小点被跑道旁的漆黑草地吸了进去。 突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身体在一瞬间冶到脚底。 我颤抖着。 「函南……」 连声音也在发抖。 掉到那么那么黑的草原里。 不要…… 我应该是看着跑道的,然而一睁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漆黑的天花板。 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 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知道汗水从额前流过。 起身。 我在床上。 深呼吸。 「王八蛋。」我低声说着:「别开我玩笑。」 心脏还跳得很快,汗水流过脸颊。 不,那不是汗。 我的眼睛流下泪水。 不由自主地。 怎么回事?明明是梦。为什么会觉得如此痛苦? 好暗,这里太暗了。 把脚伸到床下,随便套上鞋子。窗外也很暗,我走近窗口,望着外面。 玻璃是透明的。 万籁俱寂的夜。 根本没有什么跑道。 7 那之后,一直到天亮为止,我都无法成眠,而只是茫然地看着窗户外面,有一种来到水族馆的感觉。如果能够把窗户再打开一点,我想应该会更好吧。我又不会跳楼,难道就不能把那个卡榫拿掉吗?我研究了一下,要是有十字形的螺丝起子,搞不好我自己可以把它拆下来。下次拜托笹仓看看好了,我想。 早餐送到房间时,我反而开始想睡了。我什么都没吃,窝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盹。医院人员过来的时候,我大概有跟对方说我不吃了。等我起床的时候,桌上已经收得干干净净。 十点多,医生过来诊察,问我觉得如何,我回答说状况很好。等医生走出病房,我朝门口吐吐舌头。之后听到敲门声,我应了一声,笹仓走了进来。他没有穿肮脏的连身工作服,而是打扮得非常绅士,我稍稍吃了一惊。笹仓一只手上拿着花,像红玫瑰一样的花,说不定真的是红玫瑰。 「来,因为是探病,所以……」他把花束放在柜子上。「我本来觉得干燥花比较好,可是干燥花不适合放在病房,然后我又没有勇气拿人造花来。」 我在想,笹仓干嘛一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不过因为看起来很好笑,所以不跟他计较。我默默听着。他把纸袋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书本,把书本也放在柜子上。 「都帮妳带来了。我对合田撒了谎,然后进妳的房间。我已经很久没做这种会让我内疚半天的事情了。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念中学的时候,那次是把自动贩卖机弄坏,拿走里面的东西,从那以后就没做过会内疚的事了。」 「那件事跟这件事的程度根本不一样。」我靠着墙壁,窝在床上说。 「我也帮妳买了烟。」他把两盒烟放在书上。 「谢谢。」 「这里可以抽烟吗?」 「可以去大厅或顶楼抽。」 笹仓看看四周,发现了放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他走过去,往窗户外面瞄了一眼,面向我坐了下来。 「有带螺丝起子吗?」 「现在?」 「嗯。」 「怎么可能带那种东西?」笹仓撇撇嘴。「只有危险的家伙才会带着那种东西在路上走。」 「我想把窗户上的卡榫拿掉,窗户要是不能完全打开的话会很闷,我会喘不过气来。」 喘不过气,这句话是刚好想到的,是语言上的气势。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在意窗户上的东西。 「跟护士借不就好了吗?」 「她会认为我想自杀,绝对不肯借我的。」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种作用啊,我还以为是用来防小偷的。」 「小偷怎么可能爬到这种地方来?」 「妳等一下。」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伸进口袋,窸窸窣窣地像在找什么。因为看起来技术不怎么好,所以应该不是要变魔术吧。不过,如果他掏出螺丝起子的话,我还真想为他鼓掌。 他拿出的是硬币,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之后,就走到窗户边,把脸凑近那个卡榫。 「这样拆得下来吗?」 笹仓没有回答。当他在拆卡榫的时候,我跳下床,去确认放在柜子上的书,然后,把花束的包装纸拆掉。护士在边桌上放了装着水的水壶,而且还有杯子。我犹豫了一下,打开水壶盖子,把花束插了进去。虽然这样就没水喝了,不过从我来到这里以后,根本没用过这个水壶,所以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做好手边的事之后,我走到还在跟窗户奋战的笹仓背后。 「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我说。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看不到他的动作。 我不好意思再跟他说话,于是拿了一本书回到床上,继续靠着墙壁,翻开诗集。为了确认自己上次读到哪一页,我沙沙地翻著书。 「好了。」笹仓说。 可是,看不出有特别的变化。又过了两分钟,他默默回过头来,把卡榫的零件拿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