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GAR DARK 被埋葬的黑暗与少女》 序章 原本高挂天空的繁星,已不见踪影。 遥远的东方天空泛起一道白光,被夜幕包覆的森林开始展露的色彩。 没时间了。 一个异样与的怪物与少年对持着。 一方是身体由无数的剑所构成,长蛇状的怪物。 另一方则是全身然满了己身鲜血的少年。 然而濒死的,似乎是怪物那一方。 少年自然地踏出一步。 怪物勉力动起身体,身上的一柄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而这成为他最后的抵抗。 少年站在完全停止活动的怪物身旁,大口喘着气,强忍着令他为之目眩的疼痛。 这是一场根本不能算是战斗的战斗。只是代替“她”进行的、自我满足的行为。 先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披上藏在地下的上衣,手握起合上衣放在一起的铲子。 已握习惯的了的握柄,像激励着搭档一般,给了少年勇气。 少年走着,在泥土地面留下了红色的足迹。 脚步沉重,像被拉住了似的,少年队自己行动的迟缓感到不耐。 总算到达那个墓地旁,他停下脚步的同时,开始挥舞起铲子。 铲没几下,少年便将工具丢到旁一旁,双膝跪地,开始像地鼠一般以手挖土。 手纸接触到从地面下出现茶色的发丝。 在这个洞里,少女仿佛死去一般沉睡着,惹人怜爱的脸颊上还看得到数道泪痕。 这也没办,毕竟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而且从现在起,还会更加有过而不及吧。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但还是祈祷起来。 ——老天爷啊,请让他原谅我—— 原本高挂天空的繁星,已不见踪影。 遥远的东方天空泛起一道白光,被夜幕包覆的森林开始展露的色彩。 没时间了。 一个异样与的怪物与少年对持着。 一方是身体由无数的剑所构成,长蛇状的怪物。 另一方则是全身然满了己身鲜血的少年。 然而濒死的,似乎是怪物那一方。 少年自然地踏出一步。 怪物勉力动起身体,身上的一柄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而这成为他最后的抵抗。 少年站在完全停止活动的怪物身旁,大口喘着气,强忍着令他为之目眩的疼痛。 这是一场根本不能算是战斗的战斗。只是代替“她”进行的、自我满足的行为。 先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披上藏在地下的上衣,手握起合上衣放在一起的铲子。 已握习惯的了的握柄,像激励着搭档一般,给了少年勇气。 少年走着,在泥土地面留下了红色的足迹。 脚步沉重,像被拉住了似的,少年队自己行动的迟缓感到不耐。 总算到达那个墓地旁,他停下脚步的同时,开始挥舞起铲子。 铲没几下,少年便将工具丢到旁一旁,双膝跪地,开始像地鼠一般以手挖土。 手纸接触到从地面下出现茶色的发丝。 在这个洞里,少女仿佛死去一般沉睡着,惹人怜爱的脸颊上还看得到数道泪痕。 这也没办,毕竟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而且从现在起,还会更加有过而不及吧。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但还是祈祷起来。 ——老天爷啊,请让他原谅我—— 原本高挂天空的繁星,已不见踪影。 遥远的东方天空泛起一道白光,被夜幕包覆的森林开始展露的色彩。 没时间了。 一个异样与的怪物与少年对持着。 一方是身体由无数的剑所构成,长蛇状的怪物。 另一方则是全身然满了己身鲜血的少年。 然而濒死的,似乎是怪物那一方。 少年自然地踏出一步。 怪物勉力动起身体,身上的一柄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而这成为他最后的抵抗。 少年站在完全停止活动的怪物身旁,大口喘着气,强忍着令他为之目眩的疼痛。 这是一场根本不能算是战斗的战斗。只是代替“她”进行的、自我满足的行为。 先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披上藏在地下的上衣,手握起合上衣放在一起的铲子。 已握习惯的了的握柄,像激励着搭档一般,给了少年勇气。 少年走着,在泥土地面留下了红色的足迹。 脚步沉重,像被拉住了似的,少年队自己行动的迟缓感到不耐。 总算到达那个墓地旁,他停下脚步的同时,开始挥舞起铲子。 铲没几下,少年便将工具丢到旁一旁,双膝跪地,开始像地鼠一般以手挖土。 手纸接触到从地面下出现茶色的发丝。 在这个洞里,少女仿佛死去一般沉睡着,惹人怜爱的脸颊上还看得到数道泪痕。 这也没办,毕竟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而且从现在起,还会更加有过而不及吧。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但还是祈祷起来。 ——老天爷啊,请让他原谅我—— 原本高挂天空的繁星,已不见踪影。 遥远的东方天空泛起一道白光,被夜幕包覆的森林开始展露的色彩。 没时间了。 一个异样与的怪物与少年对持着。 一方是身体由无数的剑所构成,长蛇状的怪物。 另一方则是全身然满了己身鲜血的少年。 然而濒死的,似乎是怪物那一方。 少年自然地踏出一步。 怪物勉力动起身体,身上的一柄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而这成为他最后的抵抗。 少年站在完全停止活动的怪物身旁,大口喘着气,强忍着令他为之目眩的疼痛。 这是一场根本不能算是战斗的战斗。只是代替“她”进行的、自我满足的行为。 先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披上藏在地下的上衣,手握起合上衣放在一起的铲子。 已握习惯的了的握柄,像激励着搭档一般,给了少年勇气。 少年走着,在泥土地面留下了红色的足迹。 脚步沉重,像被拉住了似的,少年队自己行动的迟缓感到不耐。 总算到达那个墓地旁,他停下脚步的同时,开始挥舞起铲子。 铲没几下,少年便将工具丢到旁一旁,双膝跪地,开始像地鼠一般以手挖土。 手纸接触到从地面下出现茶色的发丝。 在这个洞里,少女仿佛死去一般沉睡着,惹人怜爱的脸颊上还看得到数道泪痕。 这也没办,毕竟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而且从现在起,还会更加有过而不及吧。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但还是祈祷起来。 ——老天爷啊,请让他原谅我—— 原本高挂天空的繁星,已不见踪影。 遥远的东方天空泛起一道白光,被夜幕包覆的森林开始展露的色彩。 没时间了。 一个异样与的怪物与少年对持着。 一方是身体由无数的剑所构成,长蛇状的怪物。 另一方则是全身然满了己身鲜血的少年。 然而濒死的,似乎是怪物那一方。 少年自然地踏出一步。 怪物勉力动起身体,身上的一柄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而这成为他最后的抵抗。 少年站在完全停止活动的怪物身旁,大口喘着气,强忍着令他为之目眩的疼痛。 这是一场根本不能算是战斗的战斗。只是代替“她”进行的、自我满足的行为。 先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披上藏在地下的上衣,手握起合上衣放在一起的铲子。 已握习惯的了的握柄,像激励着搭档一般,给了少年勇气。 少年走着,在泥土地面留下了红色的足迹。 脚步沉重,像被拉住了似的,少年队自己行动的迟缓感到不耐。 总算到达那个墓地旁,他停下脚步的同时,开始挥舞起铲子。 铲没几下,少年便将工具丢到旁一旁,双膝跪地,开始像地鼠一般以手挖土。 手纸接触到从地面下出现茶色的发丝。 在这个洞里,少女仿佛死去一般沉睡着,惹人怜爱的脸颊上还看得到数道泪痕。 这也没办,毕竟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而且从现在起,还会更加有过而不及吧。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但还是祈祷起来。 ——老天爷啊,请让他原谅我—— 原本高挂天空的繁星,已不见踪影。 遥远的东方天空泛起一道白光,被夜幕包覆的森林开始展露的色彩。 没时间了。 一个异样与的怪物与少年对持着。 一方是身体由无数的剑所构成,长蛇状的怪物。 另一方则是全身然满了己身鲜血的少年。 然而濒死的,似乎是怪物那一方。 少年自然地踏出一步。 怪物勉力动起身体,身上的一柄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而这成为他最后的抵抗。 少年站在完全停止活动的怪物身旁,大口喘着气,强忍着令他为之目眩的疼痛。 这是一场根本不能算是战斗的战斗。只是代替“她”进行的、自我满足的行为。 先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披上藏在地下的上衣,手握起合上衣放在一起的铲子。 已握习惯的了的握柄,像激励着搭档一般,给了少年勇气。 少年走着,在泥土地面留下了红色的足迹。 脚步沉重,像被拉住了似的,少年队自己行动的迟缓感到不耐。 总算到达那个墓地旁,他停下脚步的同时,开始挥舞起铲子。 铲没几下,少年便将工具丢到旁一旁,双膝跪地,开始像地鼠一般以手挖土。 手纸接触到从地面下出现茶色的发丝。 在这个洞里,少女仿佛死去一般沉睡着,惹人怜爱的脸颊上还看得到数道泪痕。 这也没办,毕竟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而且从现在起,还会更加有过而不及吧。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但还是祈祷起来。 ——老天爷啊,请让他原谅我—— 原本高挂天空的繁星,已不见踪影。 遥远的东方天空泛起一道白光,被夜幕包覆的森林开始展露的色彩。 没时间了。 一个异样与的怪物与少年对持着。 一方是身体由无数的剑所构成,长蛇状的怪物。 另一方则是全身然满了己身鲜血的少年。 然而濒死的,似乎是怪物那一方。 少年自然地踏出一步。 怪物勉力动起身体,身上的一柄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而这成为他最后的抵抗。 少年站在完全停止活动的怪物身旁,大口喘着气,强忍着令他为之目眩的疼痛。 这是一场根本不能算是战斗的战斗。只是代替“她”进行的、自我满足的行为。 先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披上藏在地下的上衣,手握起合上衣放在一起的铲子。 已握习惯的了的握柄,像激励着搭档一般,给了少年勇气。 少年走着,在泥土地面留下了红色的足迹。 脚步沉重,像被拉住了似的,少年队自己行动的迟缓感到不耐。 总算到达那个墓地旁,他停下脚步的同时,开始挥舞起铲子。 铲没几下,少年便将工具丢到旁一旁,双膝跪地,开始像地鼠一般以手挖土。 手纸接触到从地面下出现茶色的发丝。 在这个洞里,少女仿佛死去一般沉睡着,惹人怜爱的脸颊上还看得到数道泪痕。 这也没办,毕竟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而且从现在起,还会更加有过而不及吧。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但还是祈祷起来。 ——老天爷啊,请让他原谅我—— 原本高挂天空的繁星,已不见踪影。 遥远的东方天空泛起一道白光,被夜幕包覆的森林开始展露的色彩。 没时间了。 一个异样与的怪物与少年对持着。 一方是身体由无数的剑所构成,长蛇状的怪物。 另一方则是全身然满了己身鲜血的少年。 然而濒死的,似乎是怪物那一方。 少年自然地踏出一步。 怪物勉力动起身体,身上的一柄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而这成为他最后的抵抗。 少年站在完全停止活动的怪物身旁,大口喘着气,强忍着令他为之目眩的疼痛。 这是一场根本不能算是战斗的战斗。只是代替“她”进行的、自我满足的行为。 先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披上藏在地下的上衣,手握起合上衣放在一起的铲子。 已握习惯的了的握柄,像激励着搭档一般,给了少年勇气。 少年走着,在泥土地面留下了红色的足迹。 脚步沉重,像被拉住了似的,少年队自己行动的迟缓感到不耐。 总算到达那个墓地旁,他停下脚步的同时,开始挥舞起铲子。 铲没几下,少年便将工具丢到旁一旁,双膝跪地,开始像地鼠一般以手挖土。 手纸接触到从地面下出现茶色的发丝。 在这个洞里,少女仿佛死去一般沉睡着,惹人怜爱的脸颊上还看得到数道泪痕。 这也没办,毕竟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而且从现在起,还会更加有过而不及吧。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但还是祈祷起来。 ——老天爷啊,请让他原谅我—— 原本高挂天空的繁星,已不见踪影。 遥远的东方天空泛起一道白光,被夜幕包覆的森林开始展露的色彩。 没时间了。 一个异样与的怪物与少年对持着。 一方是身体由无数的剑所构成,长蛇状的怪物。 另一方则是全身然满了己身鲜血的少年。 然而濒死的,似乎是怪物那一方。 少年自然地踏出一步。 怪物勉力动起身体,身上的一柄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而这成为他最后的抵抗。 少年站在完全停止活动的怪物身旁,大口喘着气,强忍着令他为之目眩的疼痛。 这是一场根本不能算是战斗的战斗。只是代替“她”进行的、自我满足的行为。 先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披上藏在地下的上衣,手握起合上衣放在一起的铲子。 已握习惯的了的握柄,像激励着搭档一般,给了少年勇气。 少年走着,在泥土地面留下了红色的足迹。 脚步沉重,像被拉住了似的,少年队自己行动的迟缓感到不耐。 总算到达那个墓地旁,他停下脚步的同时,开始挥舞起铲子。 铲没几下,少年便将工具丢到旁一旁,双膝跪地,开始像地鼠一般以手挖土。 手纸接触到从地面下出现茶色的发丝。 在这个洞里,少女仿佛死去一般沉睡着,惹人怜爱的脸颊上还看得到数道泪痕。 这也没办,毕竟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而且从现在起,还会更加有过而不及吧。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但还是祈祷起来。 ——老天爷啊,请让他原谅我—— hole:1 grave digger 1 脚下的触感是湿软的泥上,耳畔则传来树木枝桠的窸窣声与鸟鸣。 虽然被蒙住了眼睛,但还是能立即判断出,下车的地点邻近森林。从护送车老旧牛皮车篷的臭味中获得解放,肺部充满新鲜的空气,这感觉对少年来说,就像一道美味的甜点。就算是被捕之前,他也已经想不起自己上次呼吸到如此甜美的空气,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但是就在他想再深吸一口气的瞬间,背后却狠狠挨了一脚。 “快点前进,囚犯五七二二号。” 听到对方喊了自己的“名字”,少年服从指令前进。他的身高比平均高出不少,体格也相当厚实,若只看落在地面的影子,完全就是个大人的模样。但他的嘴边、光滑而晒得黝黑的肌肤,以及稀疏的体毛,都诉说着他的确还是个少年。 (这里是哪呢?我现在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啊?) 少年不安地嘟哝着。 在收容所被蒙住眼睛,接着搭了数小时的护送车,然而却没有人告诉他目的地是哪里。不过他也不打算问,因为他很清楚,就算询问也只会换来敷衍的回答,或是脑袋被敲个几下。 在眼睛被遮蔽的状况下,走起路来很辛苦。不过道路比想像中来的平坦。因为无法依赖视力,其他感官只好比平常更加卖力地探索周围的情报。手铐上绑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是在不远的前方,那押送自己的警务官手中。除了警务官和自己之外,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肌肤感受到初夏柔和的阳光,鼻腔吸入的也仍是充满绿意的芬芳空气。脚底虽不时踩到杂草,但还不至于被草根绊倒,看来这里并不是完全蛮荒的地方。 但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里是……怎么回事啊?) 少年心中不安地骚动着。 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现在所行走的地方,完全不像这十六年来的人生中曾经踏上过的任何一片土地。 少年的脑海中浮现记忆,那是他一路走来的风景——故乡的桦木林、红砖以及石板建造而成的城镇、下着雪的无名街道、自己以一名士兵的身份挖着战壕的荒野。无边无际绵延的战车履带痕迹,机油、煤炭、砂石的臭味,补给部队马车留下的车辙,还伴随着拉车马匹粪便的臭味。已经毁坏的阵地还留着炮弹爆炸的痕迹、硝烟,以及……人类尸体烧焦的味道。 汗水慢慢渗出,流进为了防止囚犯逃跑而扣在脖子上的环。虽然很想抓抓痒,但手铐和颈环都不可能如愿卸下。脚上虽没有脚镣,但步伐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沉重,举步维艰。 ……不想再继续前进。 眼睛被蒙住的黑暗中,这股冲动突然自他的胸膛涌起。脚上穿着防止囚犯自杀专用、无鞋带的鞋子,脚底踩着杂草像自己脸上的胡须般丛生的地面,这些都已不在他的脑中。 (简直就像站在……的上面。) 手铐上的绳子被拉到底而绷紧,警务官因此停下脚步,大大地咋了个舌。少年做好被殴打的觉悟,绷紧身体等待着,不过痛苦并没有来临……反倒是眼罩被粗暴地扯掉。不过比起这样,对已习惯黑暗的眼睛来说,突然袭来的初夏阳光反而更像暴力。他像被痛殴一拳似地弯起身体,遮住自己的脸,然后听到了警务官不怀好意的笑声: “小鬼,把头抬起来。” 少年眨着眼,服从警务官的命令抬起头。 视野一片白茫茫,而且混乱不堪。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如预期,三十岁出头,有着一张瘦长马脸的警务官,以及潮湿的地面、茂盛的绿意,还有——墓碑。 墓碑、墓碑、墓碑,被开辟的森林中竖立着无数墓碑——死亡的纪念碑。石碑的大小及形状各异,彼此间的间隔也怪异地不规则。前一个仅距离十步之遥,下一个却又独自离得远远的,突兀地立在地上。墓碑像半埋在林子里似的,从外观还很新的花岗岩墓石,到已经被雨水侵蚀,连墓志铭都看不清的老旧墓碑,毫无一致性地林立着。 “难道是……” 年轻的声音难掩惊讶,向警务官询问: “该不会是为了节省搬运我尸体的工夫,才……?” 男人笑着回答: “如果我说是的话呢?” “那我只能说,因为冤罪而产生的悲剧又要添一桩了。” 咚!胸口被脚尖踢了一脚。 少年的身体弯成了煮熟的虾子一般,脸上挂着和苦闷没什么两样的微笑。既然都已经被判终身监禁了,应该不至于在这里被处死,他心里这么想。 (不过,即使在这里被私刑凌虐至死,我也无法控诉什么就是了。) “我的任务,是把你送去那里。” 警务官举起瘦骨嶙峋的食指,点出少年行进的方向。在森林与墓地交界的一隅,阔叶树的浓绿中,隐约能看到一栋屋子的白色墙壁。而那也是眼前唯一一处看起来能住人的地方。 被绳索牵引着越走越近,定睛一看,墙壁并不是粉刷成白色,而是石块剖面刚被切开没多久的崭新白色。建筑物本身也不是很大,四周被生锈的黑色铁栅栏围起,栅栏顶端、枪尖状的防盗措施指向天空。几乎与栅栏融为一体的出入口关得死紧,当然,没人出来迎接。 少年更加怀疑建筑物里是否有人居住,这里实在一点生活感也没有。栅栏与建筑物之间的小庭院,杂草虽理得一干二净,却光秃秃的连一株石楠树也看不到。没有喷水池也没有雕像,就连晾衣服用的绳子都没有。 不过,铁门旁设置了一具机械式的门钤和通话器。这种电信设备,不是一般中下阶级的人摸得到的玩意儿,更别说是装在玄关了。通信机倒是在服役期间看过几次,但那就和战车相同,是专门警务官才能使用的道具,像他这种“战场地鼠”,连碰都别想碰一下。 (还真是奢侈啊——)少年在心中暗自吃了一惊。 警务官以生疏的动作按下门铃,拿起连着绳子、像铃一般的细长话筒说道: “我是菲尔巴德军警务官,巴利达准尉,依预定押送囚犯五七二二号前来报到。” 片刻后,一道沙哑无比的老人声音答复: 〖——我已久候多时,您值勤辛苦了。〗 话筒的音量颇大,连站在后方的少年都能轻易听见。 〖此时此刻,准尉阁下的任务已然完成,接下来的部份请交由我方妥善处理即可,不必再劳烦贵官。祝您回程一路顺风……〗 听到这番话,警务官瘦长的脸孔泛起怒气。虽然对方话语再客气不过,但是他身为准尉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像个推销员一般在大门前就被打发掉。男人开始争辩: “但是,我负有确认囚犯已确实送到的义务,还请您开门。而且说起来,不打个招呼便离去未免有失礼数。” 〖很抱歉,请恕我难以从命。他的雇用契约早已有我们双方的签署,不须再特意会面。而且契约条文中,也并未记载双方必须亲自交接囚犯。〗 “但是——”男人仍不放弃地想要辩驳,但话筒另一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恕我冒昧,贵官是东菲尔巴德地区,拉卡山卓收容所所属,巴利达·克雷门斯准尉阁下吗?〗 “……是的,怎么了吗?” 突然遭到对方确认自己的名字,警务官狐疑地反问。 话筒另一头不知名的某人,努力在话语中挤出最大限度的殷勤: 〖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方已自做主张,在山脚下城镇的“猫掏耳亭”安排了巴利达准尉阁下喜欢类型的女性作陪。当然,包含饮食在内,所有费用将于后天由业者直接向我方请款。而收容 所那边已由我方联络告知,因我方作业的延宕,贵官将延至明日启程回收容所——所以,眼前这个情况,还请贵官多多包涵。〗 “……” 突然出现再明显不过的美味胡萝卜,马脸警务官不禁瞪大了眼。沙哑的声音像趁胜追击般继续说道: 〖而且……他的脖子上还戴着‘颈环’,不是吗?〗 “唔……”警务官并没有犹豫太久。 “……说得也是。反正我也不想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多待几分钟。” 男人放回话筒,同时冒出怎么听来都觉得若有深意的低声呢喃。回过头,视线与少年相对的瞬间,男人脸上浮现凶恶的表情,但似乎随即想起对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囚犯,只呸的一声,啐了一口口水在少年脚边。 “喂,你可别以为自己能逃走啊,你这弑上的凶手。” 警务官像弹掉手上的香烟屁股似地,将手中握着的绳索丢了出去。 “每个月会有一次定期监察,你要是捅出什么娄子,我就马上把你押回收容所。另外,雇主要是对你有任何不满,都随时有权‘拿掉’你的颈环,你是无处可逃的。” 少年笑着回答: “要是藏在这里的地下,似乎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了呢。” 听到这句话,警务官也奸险地笑了起来,心情看起来比数分钟前好上百倍。他装在那马脸里的脑子,应该正满心期待着这天外飞来的临时休假吧。 男人从军服的口袋取出手铐的钥匙丢进中庭,然后踏着几乎像是小跳步的轻快步伐,朝护送车走去。 ……男人就这样,把上了手铐的少年独自留在铁门前。 而且直到最后还是没告诉少年,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算了,不管怎样,都不会是什么轻松的活吧。) 他决定走向大门,就在他的靴子踏碎脚下枯叶的瞬间,头顶响起“嘎——”的尖锐声响。看向声音来源,是一只乌鸦展翅从树枝上飞起。那不吉利的啼叫声,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它竟然与蜂鸟、麻雀等同是鸟类。 他反刍着刚才警务官呢喃的话语——〖不想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多待几分钟。〗 ——少年也完全同意。 眼罩被取下之前感受到的那股冲动,至今依然存在。少年再次看向四周,天气并不炽热,初夏的阳光从树木的缝隙间洒落。呼吸着森林吐出的新鲜空气,大部份的人应该都会觉得舒畅无比吧!即使如此,少年仍和警务官抱持相同意见。不只是单纯因为这里是墓地,而是此处似乎存在着一种让人内心莫名无法平静下来的东西。 他再次看向自己脚踩的地面。 (真是个讨厌的地方……难怪让人不禁觉得,自己仿佛走在尸体上似的。) 就在警务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墓地的另一头时,以铁栅栏构成的大门自行滑动打了开来,发出“铿锵”一声金属撞击的沉重声响。 然后,从距离大约三十步远,把手与细部以雕刻装饰的玄关中,一头黑狗忽地探出了鼻头。 那是少年到目前为止见过,拥有最巨大躯体的狗。那副威容简直让人联想到狼。不过它的长毛梳理整齐,瞳孔也散发着唯有受过训练的狗独有的平静神采。而它丝毫没有发出脚步声的步伐更是优雅无比。 黑狗将警务官丢进去的钥匙叼了起来,直盯着呆立原地的少年。然而,那究竟是敌意或善意,少年完全摸不着头绪。 〖——来,请进,囚犯五七二二号先生。那条狗会为你带路。〗 正当少年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仿佛看着他一举一动似的,沙哑的声音从挂回雨檐下的话筒里传了出来。 黑狗悠悠地消失在玄关中。虽说狗的体型甚大,但要从它通过的隙缝窥视黑暗屋内的情况,还是勉强了些。 (是要我跟上去吗?可是……) 现在没有人监视自己,也没人拉着绳子。加上刚才在大门前便先打发警务官离去,对方未免也太没有防备了吧? (……不对,或许我该庆幸,那条狗出来叼的不是牵我的绳子?) 就算是囚犯,箍着颈环再被狗牵着绳子遛,这景象也未免太悲哀了。不过,那条黑狗应该也无法体谅自己这样的心情吧。 没有窗户的屋内相当黑暗。刚进入屋内时,只能感觉到冰凉的空气。不过等眼睛习惯了之后,便发现不算非常宽敞的走廊深处,亮着像是油灯类的微弱光芒。 黑狗在少年迈出脚步后,便像前导般在走廊前进,少年也紧跟在后。地板铺着几何图案花纹、看起来很高级的地毯。在那上头留下自己鞋子的肮脏足迹,让少年不禁觉得那简直就像是一种犯罪。 “——欢迎来到共同灵园。” 在少年踏进房间的同时,一道声音向他打了招呼。那是刚才说服警务官离去的沙哑声音。 客厅以雕刻玻璃装饰的油灯照明,里头的装潢豪华的程度,远超过少年价值观所能理解。里面有背上长了翅膀的小型人类雕像、描绘女性与动物伫足湖畔的油画,还有施以精巧细工的黄金烛台。而这些物品全部以一张皮制的大型安乐椅为中心摆设,椅子上则坐着一名身形佝凄,极为瘦小的老人。 少年压抑内心的动摇,开口问道: “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看起来实在不太像——) 少年的目光,不自觉地直盯着老人的鼻子……不,该说原本是鼻子的地方。老人的脸上原来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像被削过般一片平坦,只有两个纵长的孔,而孔的上方是令人难以捉摸的细小瞳孔。模样简直就像奇幻故事中的哥布林,穿着特别订制的燕尾服坐在那儿似的。 “请恕我现在才自我介绍,我是达利贝多尔。你把我当作是这里的管理者就可以了。另外,囚犯先生你应该也已知晓,从今天起,就要请你在这里服劳役了。” 为了试探老人的真意,少年故意摆出挑衅的态度,但达利贝多尔仍不改殷勤。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啊——少年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他开口问道: “那么……说得具体一点,我要做什么工作呢?” 老人被这么一问,脸上意外地浮出嘲讽的笑容: “在这种地方,囚犯的工作也只有那么一种不是吗?” 失去鼻梁的脸部中心,只闻狭长的洞孔喷出空气的呼呼声响。 2 “囚犯。” 原本在古老语言中专指人力船的划桨奴隶。他们主要是被当作商船的动力,被迫在严苛的劳动环境下工作。然而,因为现代蒸汽机和蹼轮取代桨成为船的动力,不再需要以人力划桨,这个词便转为服刑犯罪者的总称。根据法律规定,服刑期间的犯人无一例外,都得从事劳动工作。 囚犯们通常会被分配到肉品屠宰业、清扫污物、采矿、开垦荒地等,因为环境太差导致人力不足的业种。而终身监禁的情况,因为不得假释,所以到死为止都得被强制从事劳动工作。 ……配给的铲子长度比他以前使用的短了一只小指的长度。那似乎是直接从工厂送来的新品,柄以充份干燥过后的坚硬白木制成。前端和握把则使用了磨得发亮的耐酸钢。 被护送车送到这个共同灵园已经三天,被称为囚犯五七二二号的少年除了睡觉时间以外,都不停地以这柄铲子挖着洞。 和高品质的铲子相反,他的寝室是这栋建筑里的老朽马房。铺设的稻草陈旧无比,虽然能看出已经很久没饲养马匹,但墙壁的纹理中还残留着家畜特有的臭味。 每天太阳刚露脸不久,那名老人和另一名长相酷似的老太婆便会到来。除了穿着、发型,还有鼻子——她拥有一 个像老巫婆般的尖长鹰勾鼻——之外,两人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不过,相对于就算只是表面工夫也仍保持客套的老人,老太婆则似乎将少年看得比马匹还不如,总是如此怒斥:“快给我起床干活,臭小鬼!” 接着是少年将硬梆梆的面包和死咸的汤吞入胃中,在炙人的艳阳下忍着不快感,挖掘要放入某个不知名尸体的墓穴。 其实,在眼罩被拿下的时候——也就是发觉自己被带到墓地的那个瞬间,少年便微微预感事情会变成这样。因为,这正是最适合他的劳役,他早已惯于做这种事。挖掘洞穴——战壕,正是他身为步兵时的主要任务。 ……战场的主角从骑士转移到步兵,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工业革命后因为军火产业的发达,从骑士到长枪兵、弓箭手等兵种的舞台都被剥夺了,再也没有活跃的机会。因为大量生产,所有步兵都能配枪,战场上的需求便转变为能够在弹雨下遮蔽身体的屏障。而他们脚下绵延不绝的大地,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最佳的工具——于是,手拿铲子挖掘大地前进的步兵集团,也就是“战场地鼠”就这么诞生了。 咒骂着顽强的树根、挖出头颅般大的石块、偶尔为无名枯骨献上默祷,不分荒地、平原、森林边缘,还是弃耕的麦田,地鼠同伴们全都同进同出,走到哪挖到哪。 当时使用的军方配给铲子,几乎已经是自己手臂的延伸,他的身体已然记住了那个长度。所以对他来说,不管是颈环下的湿疹,或头顶直射而下的日光,都比不上老人给他的新铲子短了一只小指长度的这件事来得令他不快。 (……话说回来,只是要埋一个人的话,用得着挖这么大的洞吗?) 少年喘口气,检视自己的工作成果,并如此自言自语。虽然是照着指示挖掘,但这洞穴的尺寸几乎可以容纳一间小屋了。 (若是要埋一个手脚蜷缩起来的人,明明只要十分之一的大小就够了。他们是打算使用多巨大的棺材啊?) 或是如同“万人塚”这个字眼,打算一次埋一整批尸体?就像大型战斗后,将大批战死者埋在一起那样…… (算了,反正挖好的洞穴要拿来做什么,也不干我的事。) 自己该知道、该思考的,并不是这件事。 来到这里的二天内,手虽然挥舞着铲子,但脑中却净想着要如何逃亡。少年发现在这个共同灵园服劳役的囚犯,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而监督者——不,该说类似监督者的人——虽然是二十四小时监视着自己,但只要处理掉“那家伙”,自己的去向就不会被知道了。只要躲起来,不就能从这个愚蠢的挖洞人生解放了吗?不,应该说要是不这么做,被判终身监禁的自己,剩余的人生都将以囚犯五七二二号的身份在劳役中度过。 (……开什么玩笑。) 少年挖着洞穴,好几次如此嘟哝。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这样。我一定要逃出这阴森的鬼地方……!) 比起审判期间根本是家常便饭的手铐和牢笼,现在束缚的宽松程度,根本是逃走的大好机会。逃出这里,换个新名字和身份,在军警触手难及的地方展开新人生——…… 一边工作一边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第三天的夜晚。 日落后的墓地更添一股诡异氛围,从马房缝隙间吹入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冰寒。不会有人认为囚犯住的马房也需要油灯或蜡烛,月亮与星星也都被云层遮蔽,四周完全被黑暗所包围。这么一来,简直就像戴上了天然的眼罩,除了盖上棉被之外,也没其他事可做。尤其是第一天的夜晚最难入睡……老实说,因为害怕。 这世上没有幽灵。没错,自己非常理解这一点。 但是在这种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他人的黑暗中,听着老旧的门板叶片吱嘎作响,风从小屋的缝隙吹进来,发出令人听了就不舒服的声音……有时也会让人不由得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正朝自己逐步接近。 当然,只要起身睁开眼睛,就能确认四周其实什么也没有。但是在重复如此的过程无数次以后,原本坚信世上不可能有幽灵、灵魂不可能从死去的尸体分离出来的态度,也不禁变得暧昧了起来。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抱憾而死之人的尸体。 少年就这样在心中抱着恐惧,第二天又过去了。 所幸(是不是幸运还很难说)第三天的今晚万里无云,皎洁的明月高挂天空,连自己的手指头都能清楚地看见,是个相当适合散步的夜晚。少年从被单及稻草铺成的床铺起身,站了起来。 而趴睡在马房出入口的黑狗立即看向少年。 “只是去小便而已啦。就连狗也不会想尿在自己睡的床上吧?” 少年轻挥着手说道,但黑狗仍在少年走出小屋之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真是个不可爱的家伙……不过它似乎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想要逃走,有两大难关得克服。 一是自己脖子上的颈环,另一就是……这条狗。 这条名字似乎叫做杜芬的黑狗,不管少年做什么,一定都跟在后头监视。就算不在少年的视线范围内,也一定是待在它感官能捕捉到少年的范围里,只要少年一打算移动,它就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的背后。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有逃跑的念头。”在第一天的时候,达利贝多尔便如此告诉少年。“杜芬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守墓者,同时也是一头最棒的猎犬。以它的嗅觉和利牙,实在找不出比它更称职的看守了。” (我一开始还半信半疑,怎会有人用狗来当看守……) 但是在经过三天的观察后,他已经理解这条狗有多么优秀。说起来,人类和猎犬相搏要无伤而胜已经是件难事。若是能顺利用铲子偷袭成功,或许还有希望得胜,但是杜芬绝不会进入少年攻击可及的范围内。若是能以饵食消除它的戒心就好了。但是配给的食物少之又少,少年以悲痛万分的心情丢出的面包块,杜芬却连味道也不闻就置之不理。 解决完生理需求,少年没有直接回马房,而是以悠闲的步调在围绕建筑物的栅栏旁闲晃。树叶被风吹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响。少年实在不太想前往墓地。 (……怎么看都是会有“那种东西”出现的感觉嘛,就是那个……没有脚的玩意儿。) 但是撇开这个不谈,自己有必要知道夜晚的墓地是什么模样。若要在夜里逃走,冲进不知尽头在哪里的阴暗森林可是自杀行为。而且,自己也不知道徒步要走多远,才能抵达离这里最近的城镇。要是能发现车胎痕就好了——现在也只能如此乐观思考。为此,自己不得不前往车道,而要前往车道,便不得不穿过墓地。 (没问题的,这世上又没有幽灵。而且比起幽灵,被战车的炮塔对准还比较可怕吧?) 少年对自己这么说着,用和被遮住眼睛时相同的谨慎步伐踏入了墓地。无数的墓碑沐浴在月光下,在黑暗中浮起一层浅蓝色。石头的颜色令少年不禁想到风化人骨的颜色。 虽然早已知道这个共同灵园占地广大,但在这样昏暗不明的视野中,感觉又比实际更大了一些。不管看向哪边,都是杂乱的墓碑,前方则是黑漆漆的森林。要是蒙上眼睛转个几圈,肯定会搞不清马房在哪个方向。跟在自己背后,原本令人郁闷的黑狗,现在反而让自己添了几分安心。 (——囚犯对有看守存在感到安心啊,而且看守还是条狗。) 一想到这里,少年不禁露出苦笑。 (不用担心啦,幽灵只是迷信的产物,只会在故事里出现。) 少年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打气,继续在墓地中行走。 他当然知道这 只是故作坚强,事实上,少年的颈环下早已是寒毛直竖,僵硬的双臂也起了满满的鸡皮疙瘩。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面的部份等明天再说——像这样的甜美诱惑,开始闪过他的脑海…… 当回过神时,少年惊觉自己正站在今天挖的洞前面。这个洞穴大到只要再加把劲就能盖成地下室,连月光都照不到底,简直就像黑暗变成了液体,积在洞里一般。 ……没有墓志铭,不属于任何人的墓穴。 白天时,曾想过这里要埋的不知会是谁。 而现在涌上心头的疑问则是,自己如果死了会怎么样? 在收容所时,已经被告知了刑期间巨细靡遗的规定,以及违反了那些规定的罚则。但是,关于死亡时的事却只字未提。 例如——要是逃亡失败,咽喉被那条黑狗咬破而死,自己的尸体会葬在这个墓地吗?也不会有人为自己感到悲伤,特地埋葬还真是没意义,少年这么想着。而且话又说回来,自己出生时父亲所给予的名字,也早就在审判后被剥夺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被刻上墓碑。 身为挖掘墓穴的囚犯,却无法拥有自己的墓。 这个充满讽刺的推论,让少年不禁苦笑了起来。该对如此境遇感到悲伤,或者是后悔,现在的他并无从理解,只有一股淡然的空虚充斥在他的心中……就像那墓穴里的黑暗一样。 忽然,他在风声中听到了别的声响。 像是什么在移动般,衣物磨擦的声音。 转头一看,黑狗不知在何时已消失无踪。 冷汗从脖子上流下。 像这样被孤伶伶地留在这里,少年才终于想起,自己沉思的地点是个怎样的场所。他有点心虚似的,慌张地确认四周的情形。 包围了四周的大量墓碑。 脚边巨大的洞穴。 风声窸窣的黑暗森林。 只差一点点就是满月的月亮。 然后,在肉眼勉强能看见的地方…… ……“有什么在那里”。 在这个远离人烟、深夜的墓地,除了自己之外的某种东西。 (……!) 那是等同人类大小,披着近似黑色的深藏青色连帽外套的东西。外套的长度直达脚边,随风摇摆发出声响。 幽灵?僵尸?影魔?小时候大人们拼命灌输来吓小孩的可怕鬼故事,现在纷纷浮现脑海。 因为兜帽的遮蔽,看不见底下的面孔,但是能够肯定的是,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存在。那东西一直朝自己走来,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得……逃跑才行……) 呼吸变得困难。脑子虽想着要逃,但身体却丝毫不听使唤。恐惧就这么化为惊慌,让少年失去了思考能力,就像看见脚边滚来一颗手榴弹而惊吓得无法动弹的士兵,不禁一阵头晕目眩。没有吓到尿失禁,或许已是老天爷给的慈悲。 缓缓、缓缓、缓缓地,那东西的移动速度实在缓慢至极,但少年想必不这么觉得。 (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得逃跑才行——他只想着这件事,必须逃跑。必须逃离那个幽灵、逃离这个墓地。动员残存的所有意志,企图驱动钉在地上的双腿。但膝盖却在下个瞬间脱力而弯曲。跌倒了——少年如此心想,身体离地面好远…… (果然没好事。) 在深夜的墓地中,少年就这么昏了过去。 ……就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前,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兜帽中看见了白皙的脸庞。 ……自己所拥有最旧的记忆,是声音。 铿——铿——断断续续的高亢声响,从狭小房间的隔壁传来。瞳孔中映着老旧的天花板,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天花板——老家的,故乡家里的天花板。 怕吵醒一旁熟睡的哥哥们,少年小心翼翼地起身。双脚踏上地板之后,发现视点远比现在低得多……他在朦胧中理解,这是我小时候的梦啊。 铿——铿——! 声音的来源很快就揭晓了。那是身为石匠的父亲,挥舞凿子和铁锤的声响。 父亲坐在小板凳上,专心三思地雕刻着石块,少年则默默地注视父亲弯着身体的背影。 老实说,已经想不太起来父亲的声音了。总之,他是个顽固又沉默寡言的人,话少到……就像石头似的。或许,是因为他总面对着石头,久而久之,连身心都变得像石头般坚硬了吧。父亲脸上的短髭就像老旧的棕刷一般扎人,微污的掌心则厚实得像大象的皮。 还有就是他的背影。 少年的父亲,体格并没有比现在的少年来得大。现在想起来,体格那么小的人能生出这么一个壮硕的儿子,还真是不可思议。但是,少年在记忆中有股强烈的印象,父亲的背影十分巨大,而且看起来十分坚硬。 少年直盯着父亲的背影,或许是察觉到那道视线,父亲转过头来说道: “,你睡不着吗?” 父亲喊了少年的名字。 是因为记不得父亲的声音呢?还是因为是在梦中?传进耳中的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即使如此,少年心中还是感到一股安心,因为父亲口中喊的,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我有多久没做过关于父亲的梦了?) 少年在朦胧中想着。 快点醒来——得在那个啰嗦的老太婆来到之前醒来——得准备今天的工作才行,但这里既温暖又舒服,实在是不太想醒来。就像在浴缸里泡澡,脑袋放空的舒服感觉。而且,再多做一点父亲的梦其实也不坏。 口中有泥土的味道。 伴随着这股违和感,他睁开了眼睛。 然而,意志虽然指示了睁开双眼,但左侧却不知为何一片漆黑。试着眨眨眼,结果左边的眼球便传来刺痛。右侧的视野则是横倒在地,不远的前方便是泥土的壁面。 “什么……!” 少年连忙起身,代替棉被盖在身上的泥土唰唰地落下。原来他的身体竟有一半埋在土里……不,是被埋进土里。千真万确,少年此刻正是在自己挖好的墓穴中。 (对了,我失去意识……哇!) “呜哇……呸!”在他更进一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土块已先从上方当头撒下。吐出口中的异物,少年仰头望去…… “……你还活着啊?” 声音来自粉红色的嘴唇。 崭新的铲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发出银光。 而就在洞穴边,有一名手持铲子正铲起一堆土的少女。她低头看向少年。 (——……) 她身上穿的深藏青色外套,的确就是少年在昏倒前看到的那一套。而往兜帽中窥视,看起来的确像是活人……而且……很美。至少少年心里是这么想的。因为恐惧和别的理由,少年几乎忘了呼吸。 少女疑惑地盯着少年,然后微微歪着头—— “还是,虽然死了,可是还在动?” 她这么说道。 “……哪会有这种事啊?” 过于奇怪的质问让少年回过神,小声地呢喃。 轻柔而美丽的嗓音、带着困惑眼神的暗蓝色瞳孔、从兜帽中露出的茶褐色飘逸发丝。少年在十六年的生涯中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生物。而往后也不可能看到比她更美的存在了吧——他不禁这么觉得。 (……等等,先冷静一下。可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少年闭上眼睛,呢喃自语。 压下最初的悸动以后,脑中浮现出几个疑问。 首先,能肯定的是,自己在墓地生活的几天以来,并没见过这名少 女。因为就算只是一瞥,也绝不可能忘记这张脸。再来,这种时间她在这里做什么?要说的话,女性在这种时候独自出现在墓地,实在太奇怪了。 (不能排除她是看起来和活人没两样的美女幽灵这种可能性。) 不,该先确认的应该是—— “你是谁?” 少年站起身子,开口询问。 戴着兜帽的少女还是以疑惑的视线看着少年。不是惊慌,也不是恐惧,而是像混杂着困惑与兴趣的情绪。就像走在路上,偶然邂逅雏鸟从蛋中诞生那一幕的感觉。 她沉默了一段长得不自然的时间,长到几乎让少年以为她是不是没听懂自己的问题。而就在这样的沉默之后…… “梅丽亚·玛斯·葛雷布。” 少女如此回复。 少年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那个单字也是少女名字的一部份。 “……梅丽亚?” 少年向少女确认似地反问,她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又继续问道: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如此回答: “我是守墓者。” 或许是认为这句话便已解释了一切,她——梅丽亚没再多说一句话。 受不住那沉默的视线,少年别开脸,开始想办法爬出洞穴。洞穴的高度和他的身高差不多,正当他要从洞穴的斜面爬上去时,才注意到那里有个塌陷的痕迹。看来是自己误将梅丽亚当成幽灵而逃命时摔下来,还撞到脑袋昏倒。脖子传来的阵阵钝痛就是因此而来的吧。真的是……逊毙了。少女注视少年一举一动的视线,刺痛着他的皮肤,少年红着一张脸爬上斜坡。 脚好不容易踩上地面,结果变成了少年低头看着、少女仰望的画面。站在一起才发现,少女的身高只到少年的胸口左右,不过以一般女性来说算是很正常。年龄看起来差不多,或许还比少年小几岁。纤细的身体从头到脚踝,都被朴素的深藏青色外套包得死紧,除了脸之外,唯一露出与空气接触的部份,只有没穿鞋子的白皙双脚。 “……你呢?” 少女微歪着头问道。 像平静无波、清澄湖面般的蓝色瞳孔,映着少年的身影。 “你是谁?” 这个问题,与直对而来的视线一同刺进了他的心底。 (……我是……谁呢?) 该怎么问答?几个答案在他的脑中穿梭。 石匠家的三男、战场地鼠、弑上的凶手、囚犯五七二二号,而现在则是无名的掘墓者。不管哪个都是正确答案,都能代表自己。 但是—— (我自己想被怎么称呼呢?) 少年回答了: “穆欧鲁。” 被剥夺的、他真正的…… “我叫穆欧鲁·里德。” ……自己出生时,父亲所赋予的名字。 这几个字和跑进嘴里的泥土不同,毫无违和感便脱口而出。 想想还真蠢,又不是被消除了记忆,否则人的名字怎么可能被剥夺? “穆欧鲁……是吧?” 像是在模仿少年刚才的举动,少女也复诵了少年的名字。 少年向少女退开一步。 右手则像护着心脏似地按着胸口。 (为什么只是被喊了名字……就让我这么震惊?) 对这件事感到吃惊的事实,让少年更吃了一惊。他硬找着理由。 (应该是嘴巴记得,耳朵却忘了自己名字的关系吧!一定是这样。) 少女再次歪了歪头,垂在胸前的亮丽发丝微微摇曳。 “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她向少年问道。 “我只是出来……小……小……” “……” “……” “小?” 梅丽亚以她美丽的嗓音,复述少年欲言又止的话头。 “我只是出来洗手。” 穆欧鲁鼓起勇气,修正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这样啊。”少女点点头。在那瞬间,少年从兜帽与茶褐色发丝的缝隙窥见纤细的锁骨。 “啊,那个……” 少年呻吟般找着话题。明明还有很多该问的问题可以提出,但脑袋的运作却异常迟缓,一个也想不出来。看着她,人就像沉醉在美酒或花香之中,脑子里传来轻微的麻痹感。只是和人说话竟能有这样的体验,这还是第一次。但是,不知道是否对此感到不耐…… 少女突然转身。 “——那就再见啰。” 梅丽亚像对少年失去了兴趣般这么说着,开始迈出步伐。 “等……等一下!”穆欧鲁不由自主地大喊。 “…………?” “不……那个——” 虽然喊住了她,但头脑仍是半停止状态,依旧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和少女那张被兜帽遮住一半、侧转过来的脸四目相觑。或许是出自礼貌吧?虽然少年说不出第二句话,少女仍像时间静止了一般原地不动,等待着他。 “……那柄铲子,是我的。不好意思,请你把它留下。” 少年以莫名缺乏自信的语气说着,伸手指向铲子。 少女的手中仍握着少年的铲子。经少年这么一提才终于想起似地,梅丽亚看向自己的手,接着又朝刚才打算埋葬穆欧鲁的洞穴瞥了一眼,最后视线回到少年身上。她问道: “这个洞是你挖的?” 少年点头表示肯定。梅丽亚用难以判断是何种感情的瞳孔,盯着少年看了许久。 然后少女无预警地动了。哒哒!像被绊到而往前倾般朝少年冲去,在只差一步就会撞上的距离停了下来,递出银色的铲子。少年反射性接下,但脑中还是找不出半句派得上用场的话语。 反而—— “谢谢。” 冒出了这句话。 虽然知道要回自己的东西,并不需要向对方道谢,但他目前也只挤得出这句话。 “……” 少女不知为何眨了眨眼,仰望的瞳孔映出美丽的月亮。接着又像往后弹跳似地,连忙和少年拉开距离。 “再见——”少女说着。“呃……穆欧鲁?” “嗯……” 留下呆立原地的少年,梅丽亚头也不回地离去。 穆欧鲁虽然直盯着外套的背影,但视线却在黑暗中跟丢——真的就像幽灵之类一样。 从地面拔起铆钉,发现一条倒楣的蚯蚓惨死在钉下。 虽然不是真的地鼠,但对“战场地鼠”来说,看到蚯蚓的次数恐怕比看到手套下的手指还频繁。从挖出的土块里探出头来自然不在话下,手中铲子意外把蚯蚓一分为二也同样是家常便饭。 然而,今天的穆欧鲁却对着这样毫不稀奇的日常光景看了出神。拔起铆钉数十秒后,搞不懂自己为何竟会对快被晒干的蚯蚓尸体如此热衷,穆欧鲁终于回过神来。 那个差点变成自己墓穴的大工程已经完成,他今天开始挖新的洞。谢天谢地,这次的尺寸只是刚好可以放进一个正常人的大小。要是挖得太深,挖掘地点距离放置铲出土块的地点太远,就会变成运土比挖洞来得更花时间。 洞穴的大小是由插在地面的四根钉子指定。长得夸张的木尺上绑着的黑色布条,则是决定了这个洞必须挖到多深。今天指定的深度,大约是一米半左右。 ……但是当注意到的时候,穆欧鲁已经挖到比预定的还多出一截小腿的深度了。而且还不只一次朝自己的靴子挥下铲子。 “今天真是太散漫了。” 少年 刻意出声低喃,朝自己的头轻敲了一下。不知为何,精神从早上开始就很难集中,有点像脑中的思考对不到焦点的感觉。身体虽然在活动,但是大脑却还在睡回笼觉。 挖好墓穴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以他来说,今天的工程花了太多时间。虽然专心挖洞并不会得到褒奖,更不可能改善自己的待遇,但他不喜欢因此而偷懒。少年也觉得,自己这样的性格或许很吃亏吧。 “囚犯先生。” 收拾道具时,达利贝多尔喊住了少年。 “你似乎刚好完成工作了。” 他看着洞穴说道。 “嗯,是啊。” 根本是轻而易举——少年硬压下已到喉头的轻佻话语。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就对这没鼻子的老人感到棘手,到现在还是一样。 “虽然你可能也累了,但还是想请你协助埋葬的工作……没什么,只是把土盖上去的简单工作罢了。地点就是昨天请你挖掘的那个地方,所以应该不需要我带路吧?” “知道了。”他冷冷地回应,拿起铲子迈出脚步。 “——对了,还有一件事。” 老人突然叫住少年。 “身为住在这个墓地的前辈,我给你一个忠告。囚犯先生,你若不想躺进自己挖的洞穴,最好别多做无谓的深究。” “……?” 听不懂老人的意思,正想开口询问时,老人已先一步向屋子走去。 穆欧鲁边走边思考。 ……难道是昨天,我为了逃走而四处乱晃勘查的事曝光了? 少年想起当时遭遇的事件。 梅丽亚。 ——她说她的名字叫梅丽亚·玛斯·葛雷布。 若她本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便是这个墓地的守墓者。 但是“守墓者”这个职业,具体上是做些什么,穆欧鲁现在仍是摸不着头绪。掘墓者是自己,灵园的管理工作则是由那间屋子里的人,也就是达利贝多尔他们负责。既然如此,要说还有什么工作的话,就是守护墓碑和墓碑下的东西不被盗墓者骚扰了吧。但是说得直一点,穆欧鲁实在不认为她胜任得了这种危险的工作。她的言行举止虽有些异于常人,但是以穆欧鲁的角度来看,梅丽亚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柔弱少女……唔,容貌的部份或许很难说是普通啦。 总之,今晚也得去探索墓地才行。少年心想。 如果她每晚都会进行这种巡逻之类的工作,那就必须也将这纳入逃走时的考量。所以……今晚也得去确认悔丽亚在不在才行。 往墓地前进,远远便见到那里聚集了一群人。 就在他昨天挖的洞穴四周,围着数名男子。 (是在进行葬礼吗?) ……但是从旁看起来,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现场丝毫没有葬礼现场的哀戚感,就连一个落泪的人也没有。 再接近些仔细一看,这群人都穿着类似丧服的黑色西装或外套,而他们的睑……都藏在白色的面具之下。那是只在眼睛的部份开了细得像线一般的缝、毫无表情的白色面具,简直就像死人的睑。男子们的体格虽因人而异,但面具却都是同一号没有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有人选在墓地举行化装舞会吧?) 当然,身为“地鼠”的少年也没参加过这种派对。 (意思是他们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吗?) 虽然感到讶异,但少年仍向似乎已发现自己的那群人,轻轻点头致意。而再走近一些……少年发现了“异状”。 就在自己昨天差点被少女掩埋的那个巨大的墓穴中…… ……埋了一个几乎大到把洞穴塞满的巨大怪兽的头部。 第一眼看到时,少年无法即刻理解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这也怪不得他,因为这早已超出了他常识的范围。少年慌忙揉揉眼睛,祈求着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然后再次睁开眼。 然而,和人类头部大小相当的巨大眼球,映出了自己的倒影…… 毋庸置疑,埋在他所挖掘洞穴里的,是一个不应存在于这世上的怪物头部。不,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是“身体几乎由头部构成的巨大怪物”才对。虽然很难以置信,但就在这个黑毛丛生怪物的下颚下方——以人类来说应该是脖子的地方——长着像蜥赐一般的脚。而那与巨大头部相形之下十分滑稽的短小双腿,拥有强健的肌肉与看来十分凶恶的钩爪。 怪物全身被像巨大钉子般的长枪贯穿,颚部与双脚也被刺铁线五花大绑,完全没有动作。即便如此,仍是光看就觉得恐怖。穆欧鲁一点也不觉得“那玩意儿”已经死了,只觉得怪物似乎随时都会挣脱束缚飞扑而来。 “咿……” 从自己喉头流漏出的奇异声响,让穆欧鲁回了神。他全身冒着冷汗,脑袋却像燃烧般发烫,膝盖也抖个不停。虽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但他能理解那是异于常理、相当不妙的,自己不该接触的东西。 他像求助般看向周围的人——但是,白瓷面具上横线般的视孔都被黑色的遮光玻璃覆盖,根本对不上任何人的眼神。 其中一人向少年走近。 “快点,土。”一道含糊的声音从面具内传出,向少年下达指示。 不懂这道指示的意思,穆欧鲁只是呆看着对方,然后终于想起自己的左手之所以握着铲子的理由。 “快一点。” 小个子的面具男不耐地催促:“快一点,埋掉它。” 身为囚犯的少年踌躇着站在洞穴边缘,感觉就像站在地狱的入口一样。 “快一点。”几名面具男又开始催促:“快一点、快一点。” 穆欧鲁将铲子插向挖洞时掘出的土堆,埋头一个劲的将土铲进洞里。他的视野像坏掉般被怪物占满,对周围完全视如无睹。 (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只在故事才听过的存在、无视生物基准的怪异体型。以他的下颚,应该能将自己轻松的一口吞掉。只要那玩意的凶恶程度有自己的外表十分之一,就一定会开心的大口吃人吧! 不过是重复了几次早该驾轻就熟的动作,却就一下子喘不过气了。而少年只是大口低喘着气,就像是被什么附了身般铲个不停。怪物的眼球没有什么白与瞳孔之分,像胆汁色的浑浊物体嵌在脸上。而那大的无与伦比的眼睛四周,还围绕着数个小眼球。 那些眼球全都是毫无例外的看着自己——少年是这么感觉的。 工程在半失神状态下持续进行,抛下最后一铲泥土后,地面看起来就和周遭没什么两样,很难想像在那下面竟埋着那种东西。 而这样的地面,而在少年所站立的墓地中四处皆是。 埋在下面的该不会“全是”那种玩意吧?埋在这墓碑下的,都是像那些怪物的尸体吗? 脑海中浮现可怕的疑问,但没有人为他解答。面具男子中,一名比穆欧鲁还高出两个头的壮汉踏上本是洞穴的地面,将扛着在肩上的十字形的墓碑立在上头。在那瞬间,少年仿佛听到从底传来不成声的呻吟…… 对这样的怪物,似乎没有诵上几句圣经或献上祭品的必要,戴面具的人们在设置好墓碑以后便立即离去。 大型车辆的排气声远远地从墓地入口的方向传来,又渐渐淡去。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脸上表情和填上洞穴时相同,凝视着地面。 做了个噩梦,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醒不来。 (这是……真的?那种东西真的存在?) 脑袋里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好好思考,感觉自己快疯了。 真想要有个人跳出来拍下自己的肩膀,告 诉自己——“开玩笑的啦!” 但是一直等到夕阳已沉入树梢,还是等不到这号人物出现。 ……冷静下来想想,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怪物?嗯,就是这样。挖挖看就知道了。只要挖开看看,就知道里头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少年再次拿起铲子,朝地面挖了下去。但是就在挖起第一铲土的同时……手就停住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换句话说,就是他觉得自己蠢毙了。 (天色都这么暗了,也分不清里头埋的是什么吧——) 泥土像被放开似地,从失去力量的铲子前端滑落。 ……回去吧。 ……回去哪里? “……!” 叽叽!紧咬着的牙齿发出摩擦声。回去?我是个囚犯,是个被囚禁在这里、被强制从事劳动工作的奴隶。既出不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可回,我的床铺就是像墓地附赠品般的破烂马房,除此之外没有地方可去。 我有什么好迷惑的? 去吧—— 少年抬起沉重无比的右腿,踏出一步。 ……前进的方向不是马房,而是墓地的入口。 一旦踏出第一步,下一步就简单多了。 丢下令人不愉快的铲子,就像逃离被摧毁的阵地般全力奔驰。逃亡的计划、可能阻碍自己的因素,都从脑子里一扫而空,就只是跑、跑、跑。 每一步都是为了从这里逃走,每一步都是为了远离那个怪物。全力驱动双腿狂奔,让他快乐得难以自已,天色明明这么暗,明明只有不甚明亮的月光,他却觉得就像太阳在前方升起一般,眼前一片光明。 然而他很快就领悟到,这样的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 还没前进多少距离,甚至还没离开墓地,少年便感到背后有一股气流逼近。 少年只觉得,是那个大头怪物从墓穴爬了出来,在后头追赶自己。 就像被肉食动物追赶的草食动物,脑中被唤醒的恐怖,驱策少年以超出全力的速度奔跑。然而悲哀的是,专长是挖洞的地鼠,脚力实在是压倒性地不足。 在要被追上的最后一瞬间,穆欧鲁鼓起勇气,转身看向背后。 他的确看见了黑色的怪物。 只不过,它的头部,连之前自己埋葬的那个十分之一也不到。 此外,它还拥有跃动着伸展开来的四肢,以及掸子般的尾巴—— ——右脚一挫,传来一股灼热。 他被冲来的势道横着撞飞,然后因为重力的牵引而落地,像个形状奇特的果实落地般,在地面滚了好几圈。 “这只……混帐臭狗——!” 少年虽跌倒在地,黑狗仍咬着他的腿不放。少年伸手想折断它的脖子,但是手才刚摸到那黑色毛皮的瞬间,天地再次旋转——就像被指导军队格斗技的教官摔出去似的。黑狗以咬住的脚为支点,将少年甩了一圈。穆欧鲁连采取护身动作都来不及便与地面来了个亲吻。忍耐着撞到鼻子时特有的疼痛感与晕眩,少年握住拳头——就把这家伙的头盖骨连我的腿一起打碎好了—— “住手,杜芬……!” 远远传来一道声音。 凛凛的年轻女性的声音。 狗停下了动作,放松下颚,嚓的一声,利牙离开了少年的腿。红色的唾液牵着丝,几秒后,血开始从失去阻塞的伤口流出。 确信黑狗已经不会再袭击自己,穆欧鲁发着抖检视自己的伤口。麻织的长裤像纸片一般被撕裂,在那之下则是像把旧疮疤深深挖开似的伤口,鲜红的血肉排成了狗的齿痕。不知是否因为情绪仍然亢奋,只感觉得到灼热的麻痹感。但是,这么脏的伤口,待会一定会引起剧烈的疼痛吧。 可恶——少年喃喃自语。 “……穆欧鲁?” 戴着黑兜帽的少女走到黑狗旁边时,像为了确认似地喊了少年的名字。虽非刻意,但又和昨天一样,变成了上看下的局面。 “……痛吗?” 少女以缺乏变化的表情,凝视少年血渍渐渐扩大的右腿。 少年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不知道对没有回应的少年做何看法,少女在穆欧鲁身旁伫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般说: “疼痛,很讨厌吧?” ……她如此低喃。 穆欧鲁突地站了起来。 少女的脸上浮现些许讶异。她似乎终于注意到,不只是受伤,少年的模样和昨天不太一样。 穆欧鲁以强烈的视线看向梅丽亚,直瞪着她。那是像负伤的野兽般,焦躁、充满敌意——或是恐惧的——眼神。 “你说过,你是这里的守墓者吧?” 穆欧鲁以威吓似的口吻说道。 “那么,你就应该知道这底下埋了些什么吧?” 伴随着大吼,少年指向地面。 混乱的情绪、对不知名怪物的恐惧,长时间支配着少年的脑海,再加上烧灼右脚的疼痛,彻底剥夺了他的冷静与理性。 面对少年几乎是蛮横而激昂的对待,少女还是以如湖水般透明的瞳孔凝视他,仿佛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表情。 但是这样的美丽与透明,反而让少年更为焦躁。 “告诉我那是什么——还是说,你也是那个东西的同类吗?” “啊……” 穆欧鲁以出拳般的速度伸出手,硬是揪住少女的胸口——不,是打算揪住。少年粗壮的手才触碰到梅丽亚,她便已跌坐在地,就像把手伸向水面似的,完全没遭受任何抵抗。 太过出乎意料而因为受伤,几乎只以单脚站立也是原因之一,手指抓着少女衣服的穆欧鲁跟着失去了平衡。他的膝盖跪地,身体向前斜倾,而下方便是少女面向他的身体。 ……看起来恰好就像少年扑倒了少女。 被压在少年下方的梅丽亚确实拥有活生生的肉体,有重量,身上也有人类的气味……而且她的肌肤好温暖。 少年的脸离自己不到一只下手臂长,少女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地眨着眼睛,只是直看着他的瞳孔。 而穆欧鲁则是像玻璃食器从桌上落下而吓得背脊发凉,浑身僵硬一般。自己不是故意的,这是过失……是不是让她受伤了呢?一想到这里,穆欧鲁终于恢复理性。 “有太阳的味道……” 将脸颊贴上压住自己的少年肩膀,少女这么说道。 穆欧鲁慌张地起身移开身体。 “那、那个……抱歉,你……有没有撞到头?” 脱口而出担忧的话语,他已忘了自己方才是以什么样的态度质问着少女。激动的情绪已经消失无踪,少年又回到了平常的穆欧鲁。 穆欧鲁想扶少女起身,于是打算自己先站起来……但是他办不到。就在他忘了自己的伤势,将体重施加于右脚的瞬间,剧烈的疼痛直窜他的脑门深处。 他无可奈何地蹲在地上,意识被抹上整片疼痛,就连克制自己不发出呻吟都办不到。这种时候,除了等神经自己镇定下来之外,别无他法。穆欧鲁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强忍着痛楚。 过了一段时间,抬起布满汗水的头一看,梅丽亚已经不在了。 (……唉,这也理所当然吧。) 自己对她做了那种事,她怎么可能还对自己没有戒心?没命令黑狗攻击就该谢天谢地了……虽明白这一切是自作自受,但口中却感到一阵酸楚。那是对自己犯下的过失感到后悔的味道。 穆欧鲁压住血管抑制出血,再次确认大腿的状况。 撕下破烂的长裤右腿部份,以碎布擦去血迹,便出现了一个清 晰的齿痕。犬齿咬出的洞虽然特别深,不过所幸没有伤到大动脉,看来也没伤到骨骼和神经……不过,好像哪里不对。以那只黑狗下颚之强韧,只要真的出力啃咬,自己的大腿被轻松地咬成碎肉片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转头一看,黑色的野兽并没有因血的气味而亢奋,只是若无其事地静坐在一旁,仿佛数分钟前的打斗根本没发生过一样。少年的嘴角扬起尖锐的笑容。 (哈,看来我是被手下留情了吧。) 把区区一条狗夸大地说是“优秀的看守”,就算只是玩笑话,也绝非高估了它。这家伙绝对是相当难缠的对手,比会打瞌睡、偷懒、接受贿赂的人类看守要强上百倍。这还真是一场宝贵的练习经验呐——脸上因这场练习的学费而皱起眉头的同时,穆欧鲁如此想着。 ……但是,放任伤口不管,肯定会化脓。虽不寄望能有干净的绷带和消毒药水,但至少也希望能有酒精类的东西来清洁一下伤口,顺便洗洗嘴。穆欧鲁不认为那个吝啬的老太婆会给企图逃走的囚犯这些东西,但要靠自己则是更悲哀地毫无希望。反正硬撑着回到马房也只能睡觉,那还不如干脆在这里待一个晚上等到天亮算了。 正当他半放弃地待在原地时,墓地的另一头突然亮起了橘红色的灯火。灯火悠悠地小幅摇摆,朝少年所在的地方渐渐接近。 (……如果是几个小时前的我,或许会以为是鬼火或什么的而惊慌失措吧?) 穆欧鲁并没有像昨天那样感到恐惧。哪有需要感到恐怖呢?毕竟,比幽灵更可怕的东西,正埋在自己的脚下。 又过了一会儿,总算看出那是油灯里的火焰露出的光芒。就是说嘛,颜色那么温暖的灯火,哪可能是鬼火呢? 而那个以左手提着油灯的黑袍人影,意外地竟是梅丽亚·玛斯·葛雷布。她踩着绝不算快的脚步,却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走了回来。是平常运动不足吗——穆欧鲁搞错立场似地,反倒担心起她来了。 梅丽亚一手提着油灯,另一手则拿着一个小木箱。 “……” 接着她在少年身旁蹲了下来,将油灯放在地面,并将木箱递给少年。 穆欧鲁在接下木箱之前,便先闻到消毒药水的气味从木箱中飘出。 接过木箱,察觉自己竟有点希望对方为自己搽药。 在一连串动作之间,梅丽亚始终保持沉默,直盯着自己看的大眼睛中也看不出里头带着什么样的感情。没有把药交给自己后便逃跑,也没有胆怯的模样。而因为她蹲在地上,使得袍子的下摆被稍微拉高,少年窥见了她瓷器般光滑的小腿。 “我可以用吗?” 要是对方回答“不行”就有趣了,不过穆欧鲁还是这么问了一句。少女以头部的动作表示了肯定之意。 “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木箱里有绷带、脱脂绵、消毒药水、药膏贴布、退烧药等一应俱全,排列得整整齐齐,简直像完全没使用过的新品。 穆欧鲁再次以原是右脚裤管的布片拭去血迹,然后以浸泡了消毒药水的脱脂绵清洁伤口。药水中挥发性的酒精成分刺激着神经。 梅丽亚平静、但像看着稀奇的节目似地凝视少年的动作。少年有点静不下心,捆绑绷带的手变得笨拙了起来,但比起这个,少年更不想让少女听见自己激动的呼吸声。 穆欧鲁终于处理完伤口,将木箱还给少女。梅丽亚接过箱子之后站了起来。 然后平静地说: “我,并不是‘拥有力量的thedark(黑暗)’。” “……the……da……?” 面对从没听过的单字,少年像鹦鹉般反问。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自己在推倒少女之说出的话——〖你也是那个东西的同类吗?〗 下一瞬间,似乎是燃油耗尽,放置于地面的油灯在发出嘶嘶声之后熄灭了。已经习惯有光源存在的眼睛,在被黑暗包覆之后便再也看不见少女的身影。而就在穆欧鲁说话之前—— “再见。” 梅丽亚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是错觉吗?那个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听起来好寂寞……还是说,那是听的人自己希望如此,因而产生的感觉……? 独自被留下的他,没有任何对象能询问答案究竟是什么。 4 ……穆欧鲁稍微回溯了自己的记忆。 那是自己在被判有罪之后,被关进拉卡山卓收容所的囚房,等待发落时的记忆。 就如前面提到过的,犯罪者中大多数都以囚犯的身份进行劳动工作。不过当然也有例外,例如企图谋杀王室成员,或是身体不适合从事劳动工作。而在这样的情况下…… 那个男人失去了右臂、右肩、还有右耳。 被关在穆欧鲁对面单人房的他,听说是爆破铁路恐怖行动的犯人。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像穆欧鲁变成了囚犯五七二二号一样,那个男人也被剥夺了原本的名字,变成了死囚三六七号。 和其他伤者一起被送到医院的他,奇迹似地捡回了一命,但是也失去了右上半身的大半,并且随后被认定是事件的凶手。 要是就那么死了还比较轻松——死囚三六七号脸上挂着因为痛楚而扭曲的笑容,和囚犯五七二二号这么说道。 男人大约四十岁前后,和少年同样拥有顽强的身体。即使身负重伤,还是和其他囚犯一样大声嚷嚷抱怨食物难吃,或吵着要喝酒。或许是因为结构的关系,收容所走廊的声音传导极佳,四处都听得见他吵闹的声音。他在精神面上看起来很健康……直到被宣告死刑的那一瞬间为止。 三天后执行死刑——挂着一丝浅笑的看守这么告诉他,然后从囚房前离去,之后男人就变了个人似的。 左侧残余的头发全部变白,像是一口气老了二十岁。 不管谁和他说什么话,都得不到像样的回复。 平常总是期待着的餐点,现在却连碰也不碰一下。 用指甲在身上抠抓出伤痕,发出让四周囚房的人都睡不着的呻吟。 男人如此的变化,囚犯五七二二号在最接近的场所全都目击了。 因为是自杀炸弹客,所以应该早已有死的觉悟了才对。正因如此,男人是以死为前提漂亮地遂行计划……但是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因果,在九死中捡回了一生。而现在,他反而被以时钟秒针速逼近死亡的恐怖逼入了绝境。 然而就在第三天的早上,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穆欧鲁一醒来,便看到死囚三六七号举起仅存一只手,笑着向自己打招呼。 一头白发和自己抓出来的伤痕依旧,但是态度却变回了被宣告死刑前的模样。眼中的疯狂也已不复见……反而,还带着仿佛大彻大悟了什么似的澄净。 ……在那三天之间,死囚三六七号的心境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无法得知。现在没办法,以后也不会有。 收容所走廊的声音传导极佳。而那肯定是为了那一瞬间而特别如此设计的吧! 结束死囚三六七号生命的枪声,就像在耳畔响起那般鲜明。 曙光驱散了黑暗,为无数墓碑与树木在地面烙下长长的影子,朝露闪烁着光芒,将无名的杂草点缀得像是宝石工艺品。 即使穆欧鲁·里德知道了这个墓地暗藏的异常,早晨的光景仍然毫无变化。 在生活方面亦然,被老太婆赶下床,以粗糙的食物打发胃袋,然后勤奋地挖洞。 然而,他到昨天为止的动作,与今天的动作有着微妙的差异。 ——铲子的前端,似乎挖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 ——更进 一步把土挖开,眼前便出现了巨大胆汁色的眼睛,瞪视着打扰了它睡眠的少年。 少年现在挖洞时,会突然看到像这样的幻觉。 若是在旁观看,只会看到少年强壮的手臂突然暂时停下动作,但是从少年本人看来,因为这样的错觉而感到胆怯,还流下冷汗的自己,实在太可笑了。 自己昨天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和在收容所时一样,这里也没人会告诉自己这些关键。要是能得到一点提示,或许就能止住这个幻觉……再这样下去,八成会连做梦也梦到吧! 就在他的脸上浮起,从早上起已经出现不下数十次的自嘲笑容时,突然—— “嗨,挖洞的囚犯小哥。” 一道没听过的声音突然向他打招呼。 穆欧鲁像被丢到石块上的鱼一般跳了起来转向背后。就在离他背后十步之遥的墓碑上不知何时坐下一名没见过的娇小男子……男人?……不,是女人?他判断不出来。那人的容貌和体型就像还没出现第二性征的孩童,分不出性别。发型也是中性的黑鲍伯头,穿着接近卡其色的黄色外套,而不知道为什么,从格纹短裤中露出的纤细双腿明明没穿袜子,却还穿着厚重的军靴。 “……你是谁?” 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穆欧鲁提出质问。 “哇,说这话太冷淡了吧?我们……昨天不是才见过吗?” 那人扬起嘴角,对歪着头狐疑的穆欧鲁丢出一个亲昵的笑容。 “开玩笑的。你会认不出来也不奇怪啦。你看——就是这个啦,有印象吧?” 那人将手伸进外套怀中……然后拿出了一个白色面具。当然,何止是有印象而已,穆欧鲁倏地寒毛直竖,背脊发凉。这面具让他想起了那恶梦般的记忆。在那瞬间,穆欧鲁只觉得眼前的干瘦小鬼和那巨大怪兽是同样的怪物。 (……没错,可别大意。就算我正在挖洞,那家伙穿着那么难行动的靴子,竟能无声无息地接近我。) 穆欧鲁的表情明显地僵硬,但那人还是毫不在意地说下去: “虽然,或许等你工作告一段落再说比较好,但是我现在实在闲得发慌。不嫌弃的话,陪我喝一杯如何啊?” 那人以不符其外貌的大人口吻说着,将面具收回怀中,取而代之地拿出一个扁平的酒瓶。琥珀色的液体在酒标的后方摇晃着。 穆欧鲁一语不发,回头继续挖洞。不该和那家伙扯上关系——他是这么想的。 “啊,竟然当我是空气?哦,不理我啊~亏我本来还好心想告诉你,你昨天看到的东西是什么的耶~~” 那人丢出一句让穆欧鲁不得不在意的话之后,便扬起俊俏的下巴,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样子背对着穆欧鲁。接着又盘坐在墓碑上,仰头只用嘴竖着叼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但是眼睛却不时偷瞄向穆欧鲁。 (……哎呀呀。) 穆欧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了解这小鬼有多想找人说话了。而自己有多么想知道那个答案也不在话下。但是…… “告诉我那些事,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问题在于,不确定那家伙有多认真,说的话又有多少真实性。来历不明,充满疑点就算了,一屁股坐在墓碑上也让人很不欣赏——就算那是怪物的墓碑也一样。 酒瓶离口,那人的脸颊微微泛红,以不耐烦的语气说: “……唉,你这家伙真是只多疑的地鼠呢!吃不吃油炸蚯蚓啊?” 穆欧鲁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喝咸得要死的汤就够了。” 听到这回答,那人又夸张地叹了口气,但立即又转换情绪似地摆出一个笑脸说道: “嗯,对我来说当然有好处啊。” “比如说?” “这个,要说的话嘛……” 那人一跳!以双脚站在墓碑上,大大地张开双手—— “因为,我最喜欢对像你这种头脑死硬、个性顽固的家伙灌输一些有的没的东西了!” 怎样,输了吧——那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着穆欧鲁。 ……不过,说是高高在上,但那人的身高不过才到穆欧鲁的一半左右,就算再加上墓碑的高度,看下来的位置其实也高不到哪里去。穆欧鲁连忙以叹息掩饰不由自主的窃笑。 (算了,只是听那家伙说几句话,应该不会怎样吧。) 不过,要不要相信对方说的内容,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吧,就让我听听那些有的没的吧……对了,在那之前——” 他将铲子插在地面,当作仍然发疼的右脚的拐杖,这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只见那人以手指捻起乌黑鲍伯头的一撮刘海说道:“我叫卡拉斯。” “因为,你看我头发的颜色,很像乌鸦的羽毛吧?” 穆欧鲁别开视线露出苦笑。虽不想吐槽,但怎么听都觉得那是假名。 “那你呢?” 再次坐到墓碑上,自称卡拉斯的神秘人反问道。 少年一瞬间有点困惑该怎么回答。对一个明显是使用假名的人,实在不太想老实地报上自己的真名。此时,脑中忽地想起方才卡拉斯是怎么叫自己的。少年回答: “就叫我莫古拉吧。” “卡拉斯和莫古拉吗?不错嘛!”卡拉斯很愉快似地嘻嘻笑着:“我说莫古拉小哥啊,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我很中意你喔!” 穆欧鲁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拒绝。” “是吗?真遗憾。” 卡拉斯以听起来完全不带遗憾情绪的口吻说道。 接着又—— “……三千又二十七万。” 突然说出意义不明的数字。 “你知道这个数字是什么吗?” “呃……” 本以为对方要告诉自己怪物的真相,穆欧鲁稍感意外,陷入了小小的思考,不过最后还是想不出答案,便随口胡认“是我钱包里的金额吧?”事实上他身无分文,更不用说连钱包都没有。 卡拉斯乐在其中似地宣布答案: “是这个国家今年的人口啦。来自菲尔巴德内政部人口统计白皮书。你不知道吗?” 会知道才有鬼。 去了解己方和敌方的兵力还有话说,但问到国家的人口,他压根儿没想过。也因此,这个数字究竟是多还是少,他也毫无概念。另外,从一个看起来像小鬼头的家伙口中听到这种话,感觉也十分突兀。 “然后,百年前的人口大约是两百六十万。不过,时代有点久远,数字可能不是非常正确就是了。我问你,不觉得这很厉害吗?不过是百年的时间,人口就增加了十倍以上。你觉得,为什么人口会有这么爆炸性的成长?” 穆欧鲁陷入比方才又久了一些的思考。 虽然没有证据能证实卡拉斯提出的数据正确,不过姑且就先当作是事实好了。的确,人口若是增加了十倍,背后一定存在着什么重要的因素。毕竟人类又不像女王蚁那么单纯,只要有一只就能筑起整个蚁巢。 总之,这个话题的格局太大,先把范围缩小到自己想像力能及的范围试试好了……首先,假设这里有个一百人左右的村子。然后这个村子的人口在一百年后变成了一千人,要达成这个结果需要什么因素呢? 穆欧鲁回答: “因为粮食的来源增加了?” 只要是人都得吃饭。就像汽车没油就跑不动,人不吃饭也会没力气。而既然人口增加了那么多,自然就需要大量的粮食吧。不,反倒该说是粮食的产量决定了人 hole:2 grave keeper 1 那歌唱得还真不是普通的糟。 挥舞着铲子,穆欧鲁一个人唱着歌。 歌曲听起来像是军歌,但也像收音机里听过几次的流行歌,因为没有听众,因此演唱着这首歌的歌手正随意发挥,不只大走音,就连歌词都是全篇捏造,搞得自己像个噪音制造机。 音量虽大,但最终也只是消逝在无人的墓地中。 或许是为了排解没完没了的肉体劳动造成的郁闷,少年像这样边挖洞边唱歌。感觉就像回到往昔——其实也只是一个月前左右——的时光,心情相当畅快。 要说还缺什么,大概就是与自己唱和的袍泽,还有钢盔了吧。 铲子短了一截、脖子上多了个颈环,这些都已逐渐习惯,现在倒是开始在意起头上轻无一物的感觉了。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弄一顶钢盔来啊……) 那并不是在这个乍看很平和的墓园中生活的必需品,再说,若是要保护自己不受那种怪物伤害,区区一顶钢盔想必不够吧。 但是穆欧鲁就是没来由地喜欢这个防护用具。当初他和同梯的少年兵第一次摸到步枪时,他还冷冷地看待那些不过是摸到枪,就做起了英雄梦的同伴,结果在发下配给的钢盔那一天,他自己却也着迷得连睡觉都要戴着。 从那以来,尤其是在作战行动中,即使方圆十公里内都已经没有敌踪,他也不拿下钢盔。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怪,但或许是因为那股人体最重要的部位受到保护的安心和可靠感使然,他依然故我。而成为了掘墓者的现在,则是为了阻隔日晒,将被单的布撕下一条裹在头上。但是这种轻飘飘的东西,实在不太能令少年感到满足。 “囚犯先生,辛苦了。” 背后传来的老人声音,打断了少年的歌声。 “看你这模样,似乎看过了‘那个’之后也撑得住啊。” 达利贝多尔就像在观察被投药的实验动物似的,以那对小眼睛直盯着穆欧鲁。 穆欧鲁的眉头稍微皱了一下。他的右脚,包着被内侧渗出液体染上黄色污渍的绷带。 而脑袋里则是想起,自己陷入惊慌状态,将少女扑倒在地那件事。 “而且看你的表现还越来越勤奋,很好、很好。” “……我倒也不是对这件事完全不好奇就是了。”少年刺探性地说道。 “比方说,那个东西是打哪儿来一类的?” “……哪里来的吗?这还真是一个富有哲学性的问题呢。” 老人歪着嘴,露出一个丑到不能再丑的笑容: “囚犯先生,若有人问你,人类是打哪儿来的’,你有办法回答吗?你不觉得自己的问题和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 “应该是从女人肚子里来的吧,大致上应该是。” 达利贝多尔似乎很不欣赏穆欧鲁这轻佻的回答,毫不隐藏不悦的情绪掉头回到屋内,只丢出这么一句话: “算了,至少知道你并没有因此而胆怯就好。因为那些家伙都在夜间出没,爱惜生命的话,就尽量不要在夜间外出。花了一番心力雇来的囚犯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们可是会很困扰的。” ……卡拉斯还是老样子,喜欢坐在墓碑上。而在听了少年转述老人说的话之后,一脸不怀好心眼地窃笑。 “那个老头也很辛苦啦,每次雇用的掘墓者,都因为知道了恶魔的存在而吓破了胆,最后都没办法再工作下去。” “你和那老头很熟吗?” 像是委婉地表达“真是败给你了”,卡拉斯以若有深意的眼神看向穆欧鲁。不过少年无视于卡拉斯的举动,仍然提出疑问。卡拉斯耸耸肩回答: “算是吧,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那老头就是了。但是,不论是你或我,死了以后都得葬在这个墓园里喔。” “……这是什么意思?” “咦?我没说过吗?知道恶魔存在的人类,死了也会埋在这里喔。” 穆欧鲁感到有些疑惑,继续提出质问: “等等。埋在这里的,不只是那些怪物吗?” “你在说什么啊,莫古拉小哥?你现在挖的墓穴,不就是人类的尺寸吗?” ……的确是。 在那之后,虽然挖了许多墓穴,但是再也没有指定过像那次那么大的洞穴。虽然已经知道怪物的体型越大就越强,但是也不会因此觉得尺寸比较小的就会温和到哪里去。 卡拉斯继续说: “说起来,你想过这个公墓为什么要取名为‘共同’灵园吗?其实答案很简单。人类与恶魔,水火不容的两种存在,却又葬在同一个地方……不过关于人类那一方,也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才会葬在这里就是了。” 说完,卡拉斯脸上浮起一个不像孩童的戏谑笑容。 “那么……你现在坐着的坟墓是?” “嗯,这个啊?应该是人类的。” “给我下来。马上。” “唉——”卡拉斯嘟起嘴,踢着脚表示反对,不过见穆欧鲁挥起铲子要打过来,还是乖乖地从墓碑上跳了下来。 “你人还真好啊,很难想像你竟然是个囚犯。” 不理会落地后叨念个不停的卡拉斯,少年陷入沉思。 “……这是为什么?” “嗯?” “我总觉得怪怪的。借用你说过的话,那些怪物是,‘人类最凶恶的敌人’吧?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这么慎重地埋葬它们?” 失去原本座位的卡拉斯,像个小孩似地一屁股盘腿坐在地上。不,虽然外表怎么看都像个小孩,但是一旦开口说话,就常会让人忘了这件事。 “我说过这些家伙是不死之身,你记得吗?” “嗯。” 穆欧鲁点头。卡拉斯的确这么说过。记得是——这些家伙没有所谓的生命,而且就如其名称,是不死的怪物。就算砍它、烧它,甚至挫骨扬灰,它们都会复苏,简直是天大的玩笑…… 少年此刻终于察觉这番话中的不协调感。看出他表情的变化,卡拉斯说了下去: “没错,这样子不是很奇怪吗?所谓埋葬,是一种对死者才进行的仪式。姑且先不提它们是敌人,这个地方竟然进行着‘埋葬不会死亡的东西’这种事……而且,目的当然也不是为了吊祭或同情它们。” “……” “之前,你推测是猎人在负责收拾恶魔吧?就如你所想的,猎人的确和恶魔交战,但是要说得正确一点的话,猎人并没有收拾掉恶魔。如果就像用枪枝追捕野兽那样,光靠力量就能,狩猎恶魔的话,人类早该在更久以前便得到像今天这样的繁荣了。” 是啊,上次的确有提到这么一回事,说是怪物的存在阻碍了文明的发展。 “人类杀不死它们。很遗憾,能像你上次看到的那样把它们五花大绑,失去行动能力,就已经是人类的极限了。” 卡拉斯有些不甘心似地咬着自己丰满的嘴唇。穆欧鲁在此时提出疑问: “等等,这么说不是更奇怪吗?你上次才说——人类在数百年前得到了打倒怪物的手段?” “啊——嗯,就是那个,那方法就在你的脚下喔。” “……我是说,埋在这下面的怪物不是不死之身吗?我在问你究竟要怎么打倒它们啊?” “这样说你好像听不懂啊?看着,就是这个啦。” 卡拉斯像在沙堆玩耍似地拍打着地面。 “只要拥有实体,将其捆绑起来便能封住它的行动能力。不过就算把它们沉到水底或埋在洞里,它们总有一天还是会挣脱束缚逃出来,继续大开杀戒……但是,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人试着把它们埋在人类的墓地。” 像是接着卡拉斯的话,穆欧鲁说: “……结果,它们就没再复苏,是这样吗?” 卡拉斯点头,挤出一个有点无力的笑容: “在你发问前我先说明白好了,‘为什么埋在墓地里就不会再复苏?答案是不知道。这个理由就连伟大的学者也不明白。不过,因为就连恶魔本身也是个让人摸不透的存在,和这个地球的生物相异过大,甚至有人提出它们是从月球来的说法呢。而最早将它们埋在墓地的人……我想多半是出自某种好玩的心态吧!” “……我想也是。就像最早拿海参来吃的人,一定也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吧。” 见卡拉斯难得露出有些难堪的表情,穆欧鲁笑着说道。以纤细的指尖在地面画着无意义的图案,卡拉斯说: “这只是我的假设啦……说不定,这是因为过去被它们残杀的人类,灵魂成为一股怨念,让它们无法复苏,牢牢地绑在这个场所。” “可以别说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吗?” “这听起来不是很让人感动吗?” “……你不知道吗?这世上根本没有幽灵。” 穆欧鲁语气肯定地说道。 卡拉斯则仰头鼓起柔嫩的脸颊: “那可难说。” 卡拉斯做着小孩子似的动作,却又继续发表连成人也说不出的言论: “……不过,也不是任何墓地都封得住恶魔。得是古老的土地,拥有力量的场所才行。必须是长时间由人类看守,相对于‘生’的摇篮,持续进行着‘死’的仪式的场所。只有像这样的地方,才能成为永远束缚那些家伙的牢狱。没错……恰好就像,这里。” 穆欧鲁听了只觉心里发寒又问: “这么说,这里其实是个很重要的地方吗?” 卡拉斯笑了: “嗯,是重要的场所之一。而且除了‘这里’,当然还有其他封印恶魔用的墓场。正因为很重要,所以更需要保险,不然万一‘这里’被毁灭,恶魔们大举复活,到时候可就无计可施了……不过,这种地方大致上都经过伪装,也禁止一般人进入,和社会大众隔绝开了,所以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之所以都没有人前来扫墓,是因为这个缘故啊。 不会有一般人来访。也就是说,得到能帮助自己逃走线索的机会又减少了,这真是个负面的要素。不过—— “……喂,有个部份我觉得很怪。” 虽然逐渐理解这件事,但穆欧鲁又注意到别的地方。 他问道: “人类不是直到数百年前为止,都因为没有方法能打倒怪物,而一直生活在恐惧中吗?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几乎没人知道怪物的存在?至少我和我身边的人,就一点也没听说过。” “答案很简单啊,因为你们没有必要知道。” 卡拉斯不假思索地点头,然后说: “失去了不死的压倒性优势,它们的数量比以往减少很多。有趣的是,恶魔似乎也知道自己居于下风,所以现在若非被追赶或诱捕,否则很少会出现在人类面前。而观察它们的动向后又发现,它们‘不会增加’。这或许是相对于不会死的代价,可以说是它们的弱点吧——例如,不管是多么强韧的军队,只要得不到补给,都会变得脆弱吧?” “嗯,你说得没错。” 非常易于理解的譬喻,让步兵出身的少年大大地点头。 严格说起来,由人类构成的军队虽然和那样的怪物在本质上不同,但是在总量减少却得不到补充的情形下,战力会越来越弱是不证自明的事实。 “嗯。然后啊——”卡拉斯继续说下去。 “恶魔的数量减少,人类的被害降低。瓦斯灯和电灯发达,人类如今即使入夜了也能活动。既然如此,人们若依然害怕威胁已经大为降低的黑暗,对各种产业和经济活动都势必造成影响。因为这个原因,站在国家的角度来看便觉得,不如干脆让这些东西的存在成为秘密比较好。也就是,将黑暗留在黑暗之中。” 看到穆欧鲁还是咬着嘴唇,无法接受这说法的模样,卡拉斯又追加补充: “而且,要说你完全不知情,那才是骗人的。” “?我可是真的不知道喔。” “那我问你。你来到这个墓地的第一个晚上,感觉如何?不‘害怕’吗?如果会,那又是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我从小时候就被老妈和我家附近的婆婆吓到大,老是说些晚上的墓地会有幽灵、僵尸出现什么的……” “你看吧?这和‘对活着的人类造成危害’不是同一回事吗?似乎是因为怎么称呼恶魔因人而异,结果事情就这样在大家的口耳相传中逐渐变貌了。” 卡拉斯咯咯笑着。 “唉,或许是因为保密过了头,要找到知道世界上有那种东西存在以后,还能保持理智继续留在灵园挖坟墓的人,可真是吃尽了苦头。说到这一点,你看来还真有素质呢。” “素质?” “人类的天敌就近在咫尺,身处这种环境还能耐得住的、顽强的精神素质啊。说得简单一点的话……就是强韧吧。” “我可一点也不强韧。” 少年斩钉截铁地说。 “你谦虚什么啊?不必客气啦!虽然从我这种没胆的人嘴里说出来也很怪……” “我不是在谦虚,而是真的这么认为。我要真那么强韧,就不会像那……” 穆欧鲁突然停住话头,将脸转向一旁: “……不,当我没说。” “咦——哪有这样的!” 卡拉斯执拗追问穆欧鲁没出口的话是什么,但少年只是臭着一张脸,顽固地紧闭嘴巴,就像只钻进土里不露脸的地鼠一般。 最后卡拉斯终于火大放弃,朝少年吐舌:“莫古拉是大笨蛋!爱装帅!”臭骂一顿之后便离去,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都同样唐突。 独自站在大白天的墓地里,穆欧鲁叹了口沉重的气。 虽想借着唱歌忽视自己真正的情绪,但实际上叹出的气却比唱歌吐出的空气要多得多。 ……老实说,自己也“曾”认为自己很强韧。在肌肉棒子和喜爱竞争男子气概的人种群众的军队里,自己确实常得到强韧的评价。 但是这个自信,在来到这个墓地以后就开始急速消逝。 少年现在只想对小孩子似的卡拉斯说,别再误解了。 ——害怕夜晚的黑暗。 ——因为看到巨大的怪物而差点发疯。 ——最近则老是因为和守墓少女之间的进展不顺而担忧…… ……并且害怕着自己是否会被她讨厌。 (这也没办法吧。)穆欧鲁试着解释自己这样的心情。 (会感到不安也是在所难免的嘛,毕竟她可是重要的……让我能顺利脱逃的关键啊。) 之前——一时失控,对她脱口说出请她和自己做朋友那时候——虽觉得交谈还算顺利,但是之后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不是自己一个人空转个不停失速坠毁,就是被少女直接丢出一句“不行”就止住了话题。 梅丽亚向自己问了那么多事,却一点也不回答自己想知道的事,少年觉得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只能在晚上看到你?”“守墓者具体上来说是在做些什么?”虽然提出这些疑问,但少女只以感到困扰的表情摇头拒绝回答。 看着她的表情,不禁感到不安——她该不会定讨厌我吧?但是,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应该会每天晚上都避开我才对吧?……如果不是,那么她总有一天 会告诉我这些问题的答案吗?真的会有这一天吗? 从现在看来,只觉得那一天还在非常遥远的彼方…… (真的是……这算哪门子的强韧啊?) 真是笑死人了。算得上才有鬼。自己若真有那么强韧,又怎会因为那一点事,就搞得自己坐立难安? 顺带一提,除了那些被拒绝回答的问题之外,其实还是有些事,从她口中问到了答案。例如她出生至今已经有十四年、喜欢熟透的苹果,还有因为衣服会被泥巴弄脏,所以讨厌下雨天,诸如此类的事情。 但是,自己和她现在仍算不上是朋友,所以并不会互相约定何时见面。 因此,穆欧鲁只要一到晚上,就会自行前往墓地。 或许会觉得这么做很没效率,但是意外的是,找寻少女身影的时光,感觉并不差。也说不上是什么理由,但就是觉得很开心。自己一开始明明那么害怕夜间的灵园,现在却只要有一点点星光便能昂首阔步地行走。人类的适应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可是,因为墓地实在过于广大,即便习惯了墓碑和树木绵延不绝的光景,对位置的感觉仍会变得暧昧不明。最好的路标是生长在大约正中心的巨木,少年总是意识着那棵树所在的方向,来寻找梅丽亚的踪迹。然而今晚不是很顺利,走来走去就是看不到梅丽亚。 捡着地上的石子和树枝,走着走着,正当感到脚酸时突然灵机一动,少年向跟在自己身后,但是保持了一段距离的杜芬喊道: “你的鼻子很灵,应该能帮我找到她吧?” 这番话半是出于玩笑,但黑狗在鼻头抽动几下以后,便唰地转身朝黑暗中拔腿跑去。少年连忙向它奔跑的方向追去。 今晚,梅丽亚抱膝蹲在那株巨木下。 看来似乎是因为躲在树根阴暗处,所以才没注意到她。那株巨木的树干,足足有以像穆欧鲁体格的五人环抱的粗细,而露出地表的树根,也粗大得足以遮蔽住蹲在那里的少女。 自己好像还是第一次在少女静止不动时发现她。(该不会之前其实都是她主动让我找到?)少年擅自在脑中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穆欧鲁故意在接近时将靴子踩出声音,少女似乎吓了一跳,唰地将手藏了起来。 “嗨,你在干嘛啊?” 梅丽亚稀奇地露出焦急的表情。那模样就像闯了什么祸,正打算隐藏起来,却被人撞了个正着的小孩。 穆欧鲁看向梅丽亚的脚。并非带着奇怪的用意,而是因为她将双手藏在被外套包覆的膝盖内侧,藏着什么东西。 “……” “……” 尴尬而沉默的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过去,少年已经明白,自己是在对少女来说不太方便的时候遇到了她。虽然这实在很多管闲事,但是,她拼命藏着东西的模样,挑起了少年的好奇心。他甚至已经想到,要是硬把少女的脚移开,自己不知道会被她厌恶到什么程度。(不过,当然不会真的去做就是了。) 似乎是向一动也不动的少年投降,梅丽亚终于放弃似地低头,从膝下取出奇怪的东西。 ……那是个大小约为少女双掌摊开左右,毫无光泽的漆黑块状物。 不管颜色的话,形状倒是个像桃子状的不完全球体,而接近顶点的地方,留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少女齿痕的痕迹。 如果仅是如此,或许只会以为是个长得很奇怪的果实。但是…… 穆欧鲁突然押住胸口。脑中的记忆就像一扇没人敲响,却突然从另一侧被打开的门扉,整个鲜明了起来。 一名身着军服的不知名男子,炸弹就在他的眼前爆炸,男子仰天向后倒下。 他的胸骨和头一起被炸飞,但下方的心脏还怦通怦通地跳着。 而少女手中那个成块的、齿痕下方的黑色果肉部份,就像那心脏一样跳动着。那简直…… ……简直就像“某种东西”的一部份? “‘那个’是……什么?” 心头一阵战栗,穆欧鲁向少女询问。 但梅丽亚只是低着头,小声地说: “……不行。” 少女只这么回复少年。 ——早就想到会这样了。早就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 这一星期以来,已经不知道听她这样回答过几次了。少年已经逐渐习惯少女“不要问”的这种表达方式。 面对眼前少女宛如断崖般拒绝的意志,少年无能为力。深不见底的断崖,而少女就站在另一头。虽然想前往她的身边,但是无论朝那不见底的虚空抛进多少泥上,都填不满那深谷。 梅丽亚当少年不存在似的,将黑色的果实送到唇边。开始吃了起来。她吃的速度缓慢无比,看着少女根本分不清有没有在动的嘴唇,穆欧鲁问道: “好吃吗?” 少年并没有期望得到回答。而梅丽亚依旧咬着果实,但缓缓地摇了头。 ……少年也察觉到,少女今天很不对劲。虽然平常的友善态度也可能都只是出于客套,但能够这么明确感到她在避着自己,这还是头一遭。 我在这里,让她很困扰吗?问问看好了——这么想着,穆欧鲁开口: “那,分我吃一口吧。” 结果实际说出口的,却是这么轻佻的话语。 是啊,反正我对她来说肯定是困扰。这么简单的事,我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心里虽然明白,但若是得到证实,一点也不强韧的自己,肯定会不知如何是好吧…… 少年背倚着树干,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状况。 而嘴里仍咬着果实的少女,以悲伤的表情再次摇头。 2 水边飞舞着苍蝇。 之前一直没有注意,但总觉得这还是来到这墓地以后第一次看到这种虫子。少年有点吃惊,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过着每天与苍蝇为伍的日子。 “只要人群聚集的地方,就一定会引来商人和苍蝇。”虽然忘了是谁说的,不过远征中一路经过的地方,的确都少不了苍蝇嗡嗡作响。 人和马的排泄物、大量炊事衍生的垃圾、尸体等,军队是个毫不缺乏苍蝇饵食的环境。而在战壕外挖洞掩埋这些东西,也是战场地鼠的工作之一。 活跃程度不输给苍蝇的,还有向军方高层购买了许可证,与军队同行的民间商人。 从商人公会来的这些人驾着满载商品的马车,在士兵野营的地点穿梭,贩卖香烟和酒这些嗜好品,以及巧克力棒、报纸、纸牌、保佑士兵不中弹的护身符、太阳眼镜、替换的内衣等商品。 而在发薪日后,当红女星性感照到货的时候更是夸张,一堆大老粗们杀红了眼一拥而上,为了不演变成打群架,还得特地出动宪兵维持排队秩序。 而有趣的是,客群百分之百是男性的行商马车,除了贩卖这种慰藉男性的物品之外,就连香水、口红等女性用品都一应俱全,依马车等级不同,有些甚至还会贩卖颇高级的饰品。穆欧鲁一直很纳闷,究竟是怎样的士兵会去买那种东西来用啊?但是,这个疑问的答案,在穆欧鲁撞见刚领薪的前辈中士一脸贼笑地去买耳环的时候便揭晓了。 中士在买了耳环之后,便走向设在部队后方的帐篷区。 没错,购买和军方从事商业行为许可证的,并非只有商人公会。那些花花绿绿的帐篷明显和士兵用的不同,那都是属于娼妓公会的。 虽不知道前辈中士的战果……不过因此得知那是用来吸引自己中意女性的手段之一。 但是,行商马车可不会来这个地方,就算来了,自己也是一穷二白。再说,自己也不觉得梅丽亚收到口红或 香水一类的礼物会感到开心。(不过,这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我自以为是吧。) 即使是只买过寄薪饷的信封和些许酒类饮料的穆欧鲁都明白,她绝对和一般女生不一样。 在听了穆欧鲁的烦恼之后,卡拉斯说出一个名词——“骸骨的心脏”。 就在不久前,穆欧鲁因为苦于和梅丽亚之间毫无进展,烦恼过度之余,一不小心找了看起来还是一样很闲的卡拉斯讨论。 之后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步坏棋。对于像卡拉斯那种只要稍感兴趣便会全力飞扑过去的人来说,这种话题根本是最佳的消遣素材。 “原来如此啊——原来你之前欲言又止的就是这件事啊——” 卡拉斯毫不在意地贼笑,说话的语调还活像是哼起歌来了: “真是的,你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吗?色迷心窍的莫古拉!” (这个臭家伙,你挺乐的是吧……) 不消多说,这当然是卡拉斯的误解。自己只是为了脱逃而接近梅丽亚,并没有其他企图。但是若再多做辩解,显而易见地只会更被揶揄。虽非本意,但目前就姑且将错就错吧…… “这个嘛,除了送礼物之外,赞美对方的优点可是基本功呐。例如我,要是有人赞美我的头发,我就会很开心喔。” (谁想知道怎么讨好你啊!) 强压抑住吐槽的冲动,穆欧鲁自行在脑袋里模拟了起来。梅丽亚登场,自己向她搭话。幸好她身上不乏能称赞之处,而因为是想像,台词也不至于结巴。嗨,梅丽亚,你的头发今天也很美呢!谢谢你,穆欧鲁,听你这么说我好开心喔! “……不,行不通的,她绝不会因为这个而开心。” 看着少年的表情转为苦涩,卡拉斯投以同情的视线。 “哎呀呀,那个……是叫小梅吗?我只在白天来这里,没碰过她,不过听你这么说,似乎是个让你感到很棘手的对象啊?” ……一点也没错。不过,没说出“你没希望啦,放弃吧”这种话,或许卡拉斯其实人还挺好的?穆欧鲁不争气地这么想。 (……看来我真的很苦恼呢。) 然后,并非给予安慰的话语,卡拉斯从口中吐出奇妙的字眼: “唔,原来如此,也就是……她可能拥有一个骸骨的心脏。” “——骸骨的心脏?” 穆欧鲁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 卡拉斯眯细了眼睛,以活像个催眠师的口吻说了起来: “你想像一下。在骸骨的左胸——肉和内脏都已经腐化殆尽,只剩下白骨的左胸,那白色肋骨的里头,有什么东西呢——” “……” 说到这里,卡拉斯像要喊万岁一般将手摊开: “答案是空空如也。” 真是莫名其妙——像挨了一记无防备的闷棍,穆欧鲁叹了口气。 “你搞啥啊?” “话语到达的地方并非只有耳朵和大脑。” 卡拉斯将手掌贴在自己的胸口,以奇异的正经口吻诉说: “我想你应该也有经验才对——从某人那里听到很棒的,或令人震惊的事的时候,心脏是不是会怦通地跳了一下呢?没错,根据我的推测,重要的话语会到达的地方,一定不只是表层的意识,而是更深层的场所……但是,你魂牵梦萦的那个少女,看起来似乎没有那种地方存在。就像骸骨没有心脏,你不管对她说多少话,或许也到不了她的心。我是这么想的。” 听到这番话,穆欧鲁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唉——我说你别沮丧嘛!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啊,也可能是她单纯这么冷漠嘛,对吧?”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老实说,我的确也有一种不管怎么做都是白费工夫的感觉。” 卡拉斯像是要为沮丧的少年打气: “那不然,我们来确认一下吧?来确认她到底有没有心脏。” “啊?” 既然少女是人类,在物理条件上肯定有心脏,所以“骸骨的心脏”应该只是一种举例。但是卡拉斯现在却说要加以确认?穆欧鲁不禁感到疑惑……但是听卡拉斯唐突地要求:“要开始了喔,闭上眼睛——”他还是不情愿地照办了。 卡拉斯像施魔法般诵念: “想像吧,在她的左胸,在衣服、内衣、皮肤、肌肉、然后是肋骨之下,在那深处是否有着一颗心脏呢?让我们来确认看看吧……方法?方法很简单,直接用你的手掌去触摸,感受那个鼓动就行了。来吧,用你的手指掀开她的衣服,手掌贴上那惹人怜爱的蓓蕾——” “……” 说到这里,卡拉斯露出奸笑,手指向少年的脸: “哎呀,莫古拉小哥,你流鼻血了喔!你该不会想像了什么限制级画面吧?” “说、说、说什么鬼话啊!才没有咧!你小心我埋了你喔!” 用手遮着鼻梁下方,穆欧鲁喊叫着。见自己的计谋得逞,卡拉斯笑着说: “哎呀,真是太有趣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莫古拉小哥有这种反应呢!” ……真是。找卡拉斯讨论这件事果然是大大失策。 ……只是,除了卡拉斯之外,也没人能和自己讨论梅丽亚的事啊。 结果,没办法准备礼物,赞美的话语应该也没用。既然如此,就只能小心别做出让她讨厌的事情了。虽然很消极,但这已经是穆欧鲁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在穆欧鲁起居的破烂马房旁边,有一个本来是给马匹饮水用的小蓄水池。 比平常早起的穆欧鲁前往那里,用已有裂痕的旧桶子汲起水,往自己的头上淋了下去。水流不循环的蓄水池中飘着像是孑孓的东西,但穆欧鲁仍毫不在意地重复这个动作。 水并不冰凉,还带着微微的霉味,但是要用来让刚起床的脑袋清醒一点,已经足够了。 “听好啰,莫古拉小哥。你啊,身上的泥巴还真不是普通的多!”当时卡拉斯这么说着,递给穆欧鲁一把刮胡子用的剃刀:“至少在不必挖洞的时候把自己弄干净吧。就算没表现出来,但是一般来说女生都不喜欢肮脏的东西啦!” 真是多管闲事。谁会觉得一只地鼠身上沾满泥巴很奇怪啊?而且如果是她,一定不会…… 口吐迁怒于卡拉斯的抱怨,穆欧鲁还是刮了胡子,将身上的污垢仔细地擦干净。 太阳还没露脸,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对侧的月亮则仍死撑着挂在天上。 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却因为没事可做而发起了慌。 时间离上工还早,而既然把身体弄干净了,也不想再睡回笼觉。穆欧鲁朝墓地走去。 ——梅丽亚这个时间在做什么呢?脑中突然浮现这样的疑问。因为自己总是先回马房就寝,所以不知道她都什么时候离开墓地。她现在还守在那里吗?越想越在意,虽然并没想过到时候遇上了要和她说些什么……但穆欧鲁还是迈开步伐走去。 不过,要从马房前往墓地,途中必须经过那栋房子的侧面。 穆欧鲁像平常那样走过整片的黑色铁栅,此时听到狭小庭院的另一头传来水声。一般而言,多半会认为是谁在为植物灌溉,但仔细一想,这栋屋子的庭院里可是光秃秃一片,什么也没种。 不过印象中,屋子后方的确有自来水和水管。 穆欧鲁没多作思考便走向后方…… “!” 是梅丽亚在那里。 她跪在中庭一隅的水泥地上,一旁有个高度及腰的细长角柱,前端是水龙头,出口接着一条蓝色的短水管,中段被握在雪白的右手上,朝头顶洒着水。从水管流 出的水濡湿少女全身…… 少女背对着穆欧鲁……以刚来到这世界时的姿态。 在黎明来临前,夜色尚深的世界,她洗涤着自己的躯体。 (……太奇怪了吧?) 少年脑中一片混乱。 穆欧鲁总算知道,平常总是藏在兜帽里的秀发,长到接近少女的腰际。茶褐色的发丝被水濡湿,贴在白皙的肌肤上。 而头发与肌肤之间,再无他物。 (……太奇怪,太矛盾了……怎么会,明明那么瘦……为什么看起来竟那么柔软——?) “穆欧鲁……?” 察觉背后的视线,梅丽亚转头看向后方。一副完全不设防姿态的少女,视线隔着铁栅与呆立的少年交错。然后少女扔下了水管,用手护住尚未发育完全的胸部。她一低头,水滴便从她纤细的下巴、发梢、以及手肘,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对、对不……!” 下一瞬间,暗处传来凶猛的低吼声,黑狗跳了出来,像要咬死少年似地朝穆欧鲁追去。穆欧鲁连道歉都来不及便仓惶而逃。 没想到她竟然会在那里清洁身体。 拼命移动自己双腿的同时,少年心想。 (该不会每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她都像那样……?) ……这一点虽不得而知,但是唯有这件事是能够肯定的。虽然不是故意,但要是再发生这种事,她一定会越来越讨厌自己吧——…… 3 墓场的囚犯挖着洞。 那是他的工作——他的职责。 洞穴的大小,是由打入地面的四根钉子指定。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指定大小用的钉子却只有一根。 是搞错了什么吗?少年环视自己的脚边再三确认。果然还是只有一根钉子。 地点是共同灵园的边陲,因此四周墓碑的密度较低。和住宅林立的都会地区不同,这里的墓都是漫无章法地乱盖一通…… (这是怎么回事?) “咚、咚”地敲着担在肩上的铲子,少年讶异地凝视地面那根孤伶伶的钉子。是达利贝多尔指定错了吗?少年无意义地将脚踩上钉子,抬起了头—— “——……” 最后,少年终于在离自己站立场所很远的地方发现了第二根钉子。不会吧——心里想着,少年再次确认。连第三、第四根钉子都钉在不是普通远的地方。若是这个指定的范围无误,那么这个洞穴将比最初埋葬那个大脸怪的要大上好几倍。 穆欧鲁感到一阵无力。(要挖好这个洞穴,要花上多少时间啊?) 但是随即又感到战栗。(……这里要埋的怪物,究竟有多大啊?) 不需费神思考,第二个疑问的答案一目了然。那还用说吗?自然是比这个洞穴指定的尺寸稍微小一点。但即使如此,那也是三辆大型战车加起来的体积了。 〖怪物的外型千差万别,但基本上的共通点是体型越大力量越强——〗 打算开始挖洞时,卡拉斯之前说过的话浮上脑海。那家伙要和预定被埋进这个洞穴的猎物作战吗?虽然卡拉斯看起来像个就算杀也杀不死的怪人,但少年仍在心中祈求卡拉斯平安无事。 叹了口气之后,将铲子向地面刺去,少年铲起今天的第一堆土。他重复同样的动作,铲起一堆、一堆、又一堆…… ……虽然重复这样的动作直到黄昏,但洞穴仍然只完成了不到一半。 虽然是擅长的工作,但还是很累。早上才特地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但现在污垢又全都回老家探亲了。虽然自己是囚犯,没什么好说的,但这简直就像什么刑罚嘛。若是如此,罚的是什么呢?(那是冤罪啊!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少年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这么想着。此时,眼前又浮现出了今早撞见的光景。 想起那幅画面的同时,身体的某部份不听使唤地硬了起来。 窥见悔丽亚入浴虽然是意外——但一样是犯罪。 已经要入夜了,但自己该用什么脸去见她呢?总之一开口就先道歉吧!虽然很难为情,但目前也只想得到这个方法了。 这么决定以后,他再次走向蓄水池清洗身体。不管怎么冲洗,指尖和膝头的土渍早已渗透到皮肤下,清不干净。但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还是不停将水淋在自己的身上。 前往墓地不久,随即发现暗夜中油灯橘色的火光。火光以和平常无异的速度缓缓接近。 (太好了,看来她并没有很生气。) 若是在生气,应该不会愿意见自己吧!少年单纯地这么思考,稍微放心了些。 “梅丽……” 但是正当要喊她的时候,少女却突然在稍远处停了下来。少年因为自己有错在先而心虚,也不敢自己主动接近她。 “……” “……” 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不行,得好好道歉才行——)正当他要开口时,少女先说了: “晚上,暂时不要来。” 鼻头一阵酸楚,方才自以为的安心感消逝无踪。穆欧鲁低着头说道: “——对不起。你果然生气了吧?” 梅丽亚戴着兜帽的头,摇得像波浪鼓。 “我没有生气。” 然而少女的动作,在少年眼中看来就像在说——我不要听借口。 “真的很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好早上比较早醒过来散个步,听到水声,好奇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就……不,我真的没打算偷窥但是就结果上来说还是算偷窥了可是虽然我看到了——” 穆欧鲁满脸通红,话说到一半便已经语无伦次,仿佛退化成了小孩子一般。 “……拜托……” 然而,少年拼命解释的话语,果然还是无法传达给少女。 “我没有生气。拜托,这一阵子,晚上请待在小屋不要出来。拜托……拜托你……” 紧握着外套边缘,手部发白了,少女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少年无可奈何,这几天只好过着白天挖掘巨大洞穴,晚上则和狭小马房的破烂墙壁大眼瞪小眼的生活。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这一阵子”是指多久,但至少不是说“别再出来了”。仅仅如此,便让少年觉得还有一线生机。既然如此,就依她说的暂时不要出去,让情绪沉淀冷却一下吧。 ……但是照着做两天、三天以后,少年还是蠢蠢欲动了起来。(我也无可奈何啊?那毕竟是意外嘛……)这样的借口又开始在脑袋里扩展版图。为了压下这样的想法,还是只能直接找梅丽亚说个清楚。没错,就这么办。虽觉得或许依然不会很顺利,但是也只能这么做了。 然后,就在那一晚。 突然听见狗吠声远远地从墓场的方向传来。 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少年走出屋外。 无云的满天星空,看起来和平常并没两样…… (但是……为什么?皮肤一直感到一股寒气……) 少年摸着自己的上臂。已经习惯了夜晚的墓地,现在应该已经不会再因为幻想的恐怖而起鸡皮疙瘩了才对。(……是我太神经质了吗?)少年心想。 然而,虽然想以这是错觉来敷衍自己,但是现在的氛围却使他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地震就如其名,是一种让地面产生震动的现象。而现在的“空气”,就如地面发生地震般,微微地震动着。像巨大的海啸超越海平面而来,也像无数敌军部队朝自己一鼓作气攻来似的……就是那样的“感觉”。 这会不会是一种,即将发生什么事的预感呢?不,或许早已开始了。 少年有这种感觉。 自己实在没办法就这么回到小屋,乖乖等到天亮—— 脚步充满恐惧——少年这么想时,双腿早已跑了起来。他穿越大房子侧面,映入眼帘的夜晚墓地乍看下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开阔的地面、四处散置的人类与非人类的墓碑、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树木,以及将这一切全部包覆的黑暗。 穆欧鲁以墓地正中央的巨木为目标奔跑着。虽然不擅长爬树,但只要爬上那棵树,应该就能将墓地全体——至少自己视力所及之处——全部尽收眼底吧。 少年喘着气,终于跑到了巨木的下方。 ……然后,看见了那个。 大脑无法解析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种体验,是他第二次经历了。 对眼前离日常世界实在太过遥远的异物,少年的记忆中完全找不出相似的东西。不,只有一次。那就是不久前看到的、被五花大绑埋葬的那个只有一张脸的怪物。 而现在—— 在少年眼中的,是个大得过头的肉块。 硬要举例的话,那歪斜又像果冻状的肉块,就像章鱼的头部……但是章鱼不会出现在这种内陆,而该有眼睛的地方也没有眼睛,更何况,也不可能比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物还要大才对。 没错——那只能说是怪物。 那正是卡拉斯所说的“恶魔”,守墓少女口中的“拥有力量的黑暗”,也是那个大脸怪物的同伴——只不过远比它还来得大。 但是和那个时候不同,眼前的怪物没有被绑住。它在动。支撑章鱼头部般巨大肉块的,并不是拥有吸盘的八只脚,而是更坚硬的——就像甲虫一类,但是大小和那肉块相衬的脚部。那脚部的前端异样的尖锐,要说的话,简直就像獠牙似的。不过这世界上,当然不管上哪儿都找不到这种一节一节的利牙吧。 无数那样的脚从肉块的根部生出,没有任何一根的长度是相同的,而且就像蜈蚣的脚一般忙碌地蠢动。 那是过于奇怪、过于恶心,会让人觉得这种东西绝对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异形。 而怪物前进的方向……梅丽亚就在那儿。 少年甚至忘了呼吸。 少女不是不知要往哪逃,而是正面面对着怪物。她的身体在连帽外套包覆下更显削瘦,在丑陋的巨兽面前更是显得渺小。而且即使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去,依然看得见她脸上的表情平静,一如往常。 怪物的一只脚像镰刀般举了起来。 快逃啊——虽然想大喊,但声音却出不来。 就在少年要喊不喊的时候,事情已经太迟了。 拥有锐爪的脚,像爬虫类的舌头般飞驰而出。 ……少女的左手,像被折断的刀剑般飞上天空,滚了几圈后掉落地面。 听见纤细、短暂的悲鸣。 声音一点也不大,却刺痛着少年的耳膜。 下个瞬间,如触手般伸出的四只脚,贯穿了梅丽亚的身体。哀号声立刻消失,因为发出悲鸣的喉咙已被爪子穿过。脖子下方、右肩、左腰、还有接近肚脐的地方,都被镰刀般的大爪……从前到后地刺穿。 像触手似的四只脚缓缓抬高。 鲜血从少女的口中滴落,随后大量的红色液体就像失禁般从下半身喷洒了出来。 怪物挥动刺穿了少女身体的触手,梅丽亚的身体在空中飞舞,在落地后又弹起了一下,血液就像多汁的果实被捏烂似的溅在地面,染出一滩血渍。她被扔出的瞬间,怪物刺穿她肚脐的钩爪撕裂了她的身体,直到胯下。啪哇哇。随着这样的声音,肠子从身体里飞出,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地面画出了一条弧线。 梅丽亚她…… 还活着。 她低声啜泣。 若是受了那么可怕的伤,就算是再顽强的男人也会哭出来吧?然后会死去。当然,就算在哭泣前就已死去也不奇怪,因为那绝对是致命伤。 ……但是,少女站了起来。 她以手支着膝盖,虽然摇摇晃晃,但是仍以自己的双腿站了起来。 下一刻,少年目睹了足以匹敌眼前怪物的,不可思议的光景。 从裂开的腹部撒落一地的肠子,就像没有脚的生物一般蠕动着,爬行回到了少女的身体里。 在从体内掉出去的东西全部都回到原位之后,从肚脐边直到后背的贯穿裂伤“自行愈合”,“停止了出血”。而且不只如此。一开始被斩断的左手就像被磁铁吸引一般朝少女滚去,沿着脚、腹部、胸膛,到最后爬上肩膀的时候,便接回了原本的地方……简直就像有个隐形的裁缝师,将人偶的手接了回去似的。 看到这幅过于震撼的画面,少年不知为何想起卡拉斯的话…… 〖这些家伙是不会死的怪物。就算砍它、烧它,甚至挫骨扬灰,它们都会复苏,简直是天大的玩笑——〗 梅丽亚不断被贯穿,不停被撕裂。每次负伤,她便会发出含糊的、无助的悲鸣,但是断落的手脚、被挖出的内脏、遭到分解的躯体、被打碎的头部,却一直在短时间内回复原状。不管给予怎样的伤势,都无法夺走少女的生命。巨大的怪物就像个快乐的杀人鬼挥舞着刀子,不断残杀只身一人的少女。 月光与星光洒下,在这个像是世界尽头的地方,不死的少女持续遭受着违反生物常理的怪物残酷蹂躏。 本以为这一出残杀剧永远不会结束,但随着时间经过,怪物的攻势却越来越衰弱…… 理由很单纯。 因为它能动的脚变少了。 巨大肉块的下方长着无数锐利的脚,但是如今已有半数停止了动作。一根又一根,原本蠢动着的东西突然像断了线般停止动作,再也没有动静。 而再看得仔细一点,所有停下动作的脚,都是触碰过梅丽亚的。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怪物每一根逼近梅丽亚,伤害她、撕裂她、贯穿她的脚部,都像神经被切断的四肢一般,无力地下垂。 最后,怪物的脚终于支撑不住顶上的肉块,整个身体崩落在地,发出轰然声响。 这如果能称之为战斗,那么怪物与少女之间的战力必定存在压倒性的落差。 超越人类想像能力的异形巨体、即使只有一根也能把人像破布般撕碎,妖异的爪脚。 如果对象换成穆欧鲁,大概已经不知道死了几百万次了吧。 而实际上,少女与怪物之间,的确存在着“绝对性”的战力差距。 怪物丑陋而凶恶,但是却杀不死如花茎般纤细的少女,反而是巨大的身体被少女一点一点地削蚀。就像一块巨大无比的岩石,被在大气中无限循环的水给侵蚀,在经年累月的削蚀之后,逐渐化为沙粒。 当然,因为它的身体极其巨大,因此变弱的速度非常缓慢,但是既然它杀不死少女,那么最后的结果便会是…… 最后一根脚也停下了动作。 比大象还大的皱摺肉块,如今却像只蚂蚁般,连挣扎也挣扎不了。见过它狂暴的大闹,再对照眼前无法动弹的模样,奇妙地生出一股,祭典最后一盏灯火熄灭的那种虚脱感。 而梅丽亚拖着满身是血却毫无伤痕的身体,缓缓地,就像平常那样缓缓地,走近了怪物,然后伸出右手触摸了肉块。 没有悲鸣声,只有大气传来震动。 虽然并没有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 但是,“平静下来了”。 世界停止了骚动。 在一动也不动的肉块旁,梅丽亚无力地蹲下,重复着激烈的深呼吸。明明方才被那样切割、穿刺都没能要了她的命,但她的侧脸现在看起来却苍白得 像个将死之人。 “……穆欧……鲁……?” 少女仰起被泪水濡湿的脸庞。 因为穆欧鲁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走近的脚步声。 “……” 看见少年,少女停止了哭泣。 不,该说是忍住了哭泣比较正确。 为什么这么做呢?不知道。(可是……)要是她能像个小孩哭个痛快,应该会更好懂吧…… 要过去吗?还是离开? ……少年认为应该要上前。 方才之所以叫不出声音,是因为要自保。 若是喊出“快逃”,那么怪物可能会在瞬间杀死少女之后,顺便把自己一并解决,所以才没能叫得出口。这个推测并没有错,只是少年没料到梅丽亚竟然活了下来。 心中充满苦涩的后悔,难以原谅选择了自保的自己。不管其他人怎么说,少年已经决定从今以后不会再逃避。 但是…… “梅丽亚……” 言语软弱无力。 少女忍着泪的表情,比任何面具都坚硬,也不会卸下。 ——你还好吗? ——痛不痛? ——你究竟是什么人物? 少年不认为自己脑中闪过的这些话,能传达到少女的心脏。 不管谁都好,告诉我吧! 面对打倒那异于常理的怪物,因疼痛而发抖,胆怯、受伤、满身是血并低着头的少女,我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呢——? 然后,穆欧鲁鼓起最大的勇气说: “……当我的朋友吧。” “……咦?” 少年强拉起少女的右手。 给予怪物最后一击的,少女的右手。 “因为你前阵子拒绝了嘛。” 像是想起之前的事而笑了出来,少年给了一个僵硬的笑脸。虽然梅丽亚就和上次自己被拒绝的时候一样眨着眼睛,但总觉得心情很愉快。 “反正,也没有那种被拒绝一次就不准再提第二次的规定吧!” 像魔术师为了吸引小孩子注意,从掌中变出小旗似的,穆欧鲁口中也源源不绝地吐出平日的轻佻语调。而这样的做法也让穆欧鲁更能从容以对,甚至连口气和视线中也开始有着温柔。 “……呐,没错吧?” 梅丽亚的表情没有变化,同样一语不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像满水的杯子边缘—— 一滴泪水从湿润的眼眶滑落脸颊。 “站不起来吗?” 少年一问,少女便点头承认。而配合着头的动作,泪又落下了一滴。 穆欧鲁尽量别过头不对上少女的视线,放开握住的手,接着将自己强壮的手臂越过少女身体下方——右臂是膝下,左臂则是后背。 “……做……做什么?” 身体突然被抬起来,少女不由自主地惊呼。少年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口吻回答: “你得把身体洗干净才行吧?还有……也得换衣服了。” 穆欧鲁也知道这个抱法叫什么名字,不过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 (算了……反正也不是只有公主才能被这样抱嘛。应该吧?) “……” 而说到衣服以后,少女才终于因为察觉自己的模样而满脸通红。 身体虽然一点伤痕也没留下,但衣服却无法再生。平常穿着的黑外套已经支离破碎,就像刚孵化的雏鸟身上黏着零星的蛋壳一般,只“勉勉强强”遮住了重要部位。 而少年从以前便一直感到好奇的疑问也解开了。那厚得像遮光窗帘般的连帽外套底下,似乎只有像内衣般轻薄的连身裙。而少年怀中的少女,因为将所剩不多的布料拉去遮掩重要部位,因此整只脚直到大腿部份几乎全部露出,让少年烦恼着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 (……那白色的肌肤上要是没有血迹,应该会是更赏心悦目的风景吧。) 能够想着这样的蠢事,应该代表少年的心情已经平复。 “……不会重吗?” 走了几步以后,梅丽亚怯生生地问道。 声音听起来虽然有点沙哑,不过并不虚弱。看来她的生命无忧。不过,似乎也不能说是完全没事。少女的脸因血气上涌而发热,呼吸也有点困难,从背后传到少年手臂上心脏的鼓动也十分急促。 ……少女肯定不是普通人。但是这并阻挠不了少年为了接近她而努力。 为了尽量让她感到安心,穆欧鲁这么说: “你就算比现在胖三倍,我也轻松得很。” 真的让穆欧鲁感到沉重的是,她的身体轻到让人不安。至少穆欧鲁是这么觉得。而他因为紧张而过度使力,又让少女的体重感觉更轻了一级,但少年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 梅丽亚别开视线,像叹气般静静地吐出空气。 她的侧脸即使染血,依旧美得不可方物。浮现的表情带着几分困惑,像正拼命思考着什么,思考着某种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的事。 脚虽然动着,但少年的眼睛却直盯着少女。 少年看着少女细长的睫毛、闭上的眼皮、白里透红的脸颊,以及樱花色的嘴唇。这些都只在少年一弯腰便能触及的距离。 ——所以,少年听见了。 少女的嘴唇像呓语似地,发出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呢喃。 以几乎不成声的声音…… 夹杂着深切的情感。 ……玛丽亚。 少女呼唤着某人的名字。 毋庸置疑,那绝对不是在向自己说话。穆欧鲁对那个名字毫无印象,看来梅丽亚的意识并不在这里,而是飘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相似的发音,像是女性的名字,少年不禁做起诸多联想……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 “……!” 怀中的少女像进入梦乡似的,放松了身体的力量。怀中感触的变化,将少年的想像在一瞬间丢到了地平线的另一端。 为了尽量不造成她的负担,少年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摇晃。 因此,以那个速度走到大房子的栅栏前时,大概已经花上了十几分钟。 但是对穆欧鲁来说,抱着她走了这么长一段距离,感觉却像瞬间移动似地,一下就到了。 穆欧鲁让仍没有动静的梅丽亚在地面坐好。接着,就像最初被带来这里的时候警务官做的那样,少年模仿着拿起话筒。他还记得步骤。 两次、三次,像收音机调频时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这声音应该是用来通知另一头的人用的吧……但是,没有人回话。 “已经到这里,没关系了。” 梅丽亚取出钥匙,用手指向出入口的门。 “可是……” 正当穆欧鲁不知如何是好时—— “囚犯先生,我找你很久啰。” 背后传来声音,是达利贝多尔。他看向少年,少见地一脸不悦,接着继续说道: “灵园那里现在正有个等待埋葬的恶鬼,我想请囚犯先生去完成职责。” “可是,她受了伤——” “受伤?” 制止穆欧鲁继续发言,像鬼怪般驼着背的老人对少年的话嗤之以鼻: “……伤在哪里?” 梅丽亚蹲坐在地上低着头,而她的身上果然连一点伤痕也看不见。 “她是……” “对囚犯先生来说,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没有鼻子的老人拉住少女的手臂,也不在意体格的差距,硬拖着少女向铁门 内走去。穆欧鲁正想追上去,黑狗便跑了出来,只得放弃这个念头。 少女就这么进入了屋子,穆欧鲁没能看顾她到最后。 接着,少年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埋葬那个怪物。没得商量或选择,因为这就是囚犯的工作。 4 在黑暗中。 夜晚。黑云填满视野,能做的只有盯着吸饱雨水的木壁,或听水滴从开洞的天花板滴落。 手抱单膝,在床上辗转难眠,少年想着一堆得不到答案的事。 ……这间马房不养家畜已经有多久了呢? 看这个饱经风雨摧残的墙壁以及伤痕累累的内装,应该很久没保养了。撇开这个不管,那间大房子是新建的吧?共同灵园虽然是古老的土地,但那栋房子应该是新建筑,或整个重建过。 马房深处的天花板和柱子都已腐朽崩塌,不堪使用。但从留下的地板面积推测,大小足以豢养十匹乘用马。 虽然现在已空无一物,但是当初若用不着,也不可能盖起这间马房。没办法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不过这里从前应该养了非常多马匹。 ——旧时代人们的生活,总是与马相伴。 这美丽的草食动物,简直是神为了给人类骑乘而打造的。不仅是优秀的移动、运输手段,还能为农耕提供助力,甚至与主人共赴战场驰骋。连“马力”都成为一种单位而流传了下来,马就是如此贴近人类的生活。 但是在现代,马这种动物的价值变得越来越低了。 科技发达,新技术相继发明,曾身为各种产业辅助角色并被视为重宝的马匹,大半任务都被汽车和铁路取代了。在人类追求更高效率的过程中,马这种人类的老伙伴就这样失去了舞台。 而这个灵园的宅子里似乎也有汽车。少年曾远远看过,一辆黑色的高级车数度离开灵园。 这间马房里的家畜,也是像那样被汽车取代而消失的吧。然后这里就成了掘墓者住的地方。 从在这里睡下的第一天,穆欧鲁便注意到许多前人留下的痕迹。例如性别不明人士留下的黑色长发、茶色的自然卷毛发,或是看起来像旧睡铺的稻草堆,以及肮脏的衣物破片等。 就在这个四散着这一类物品的小马房里,穆欧鲁蹲坐着,彻夜难眠。 马房里毫无光源,而眼睛一旦看不到东西,其他感官就自然变得敏锐了起来。就像之前被蒙住眼睛走在这个墓园里的时候一样。 在黑暗中,他将手举到自己面前。即使看不见,但那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份,能够正确地在脑中描绘出五根手指的形状。 ……都已经过两天了—— 他的手从指尖到手掌,都还清楚地留着那个怪物的触感。 拿了铲子再去报到时,老太婆交给穆欧鲁一盏使用电力照明的灯。 那是个内部藏有蓄电管、以黄铜制成、造型像捕虫笼的照明器具。只要押下开关,磨钵状凹陷的箱子正面就会射出和油灯不同的无机质白光。不需要火种或燃油就能照亮四周,是个虽然造价高昂,却很方便的道具。 若是平常,有机会摸到这种器械,穆欧鲁应该会相当高兴。 但是,现在是…… 入夜的墓地。方才少年抱着梅丽亚在算不上是路的小径上一路走回来。而现在他只身一人,扛着用惯了的铲子和刚拿到的电力提灯走在这条路上。树木因风窸窣细语,四周墓碑林立,头上的半月也被薄云所包覆。 吹来的风虽闷热,手上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汗水在宽阔的背后滑落,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刚才——牵起满身是血的梅丽亚的手,和她说了些话,少年本以为自己已经稍微踏入了她一直企图隐藏的领域。少女依偎着自己,那种紧张感打从出娘胎来还是头一遭。 但,现在则是—— 那份雀跃的心情,现在又完全冻结住了。 (如果只是一场恶梦就好了——……) 虽然试图以这只是一场恶梦的想法来安慰自己…… ……但是很可恨地,现实就连这么一点逃避的空间也没有。 因为那怪物实在太过巨大,一下子便进入了少年的视野。 不自觉地想转开视线。 不是恶梦。“那个东西”还在那里。 在开阔的墓场地面上,一个肥短的身影动也不动地蹲踞着。那就像只有在图鉴里才看得到的巨大海洋生物,死后被冲上岸一般。 离“那个”还有五十步左右,穆欧鲁便停下了脚步。 (……我这是在做什么?我不该靠近那个东西的。不,该说“得快点逃走”才对。) 凌驾于意志和其他事物,本能这样叫喊着。 ——“人类的天敌”。 少年越来越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在人类历史开始到现在的数万年间,人类都抱着对“那个”、“那些东西”的恐惧而生活。 局势直到这数百年间才转为对人类有利。即使不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那些记忆和恐惧却依然存在于比骨髓还深的地方! 不论是穆欧鲁或护送穆欧鲁前来的警务官,在第一次踏入这里的时候,都感到了难以言喻的不祥感。自己原本以为,那种感觉是来自对“墓地”这种阴暗场所的印象。 但是事实在本质上却完全不同。 在抵达墓地的那一瞬间,身体已经察觉了。 超越五感更高阶的知觉,捕捉到了事实。 察觉到现在,自己双脚踏着的地面下方,沉睡着会残杀人类的玩意儿——…… (可恶,开什么玩笑!) 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做的工作,是一件多么脱离常轨的事。 (我从今以后——) 他从今以后,都得继续埋葬“那个”。 得把“那个”搬运到辛辛苦苦挖出来的洞穴才行。 不管是要用推的还是用拉的,都无法避免接近“那个”,碰触“那个”。 明明不管是身或心都已经恐惧成这样了,但还是得做。 我哪办得到这种事啊——……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这个臭味……) 突然嗅到风中的腥味。穆欧鲁的意识像逃跑似地从怪物身上离开,找寻起味道的源头。 “……!” 自己怎么会到现在才注意到? 被电力提灯照亮的脚边。 周围的泥土……又红又湿。 根本不必花时间思考。那是从梅丽亚身上流出的…… “……呜——” 捂住嘴巴,闭上眼睛。穆欧鲁移动自己的脚往前走。 ——管你是“拥有力量的黑暗”还是恶魔—— 现在倒在那里的巨大物体,只是一个死物。不对,以这种说法来称呼这种不死的存在,似乎不太恰当。不过总之,那个巨大的肉块现在是一动也不动。 (既然如此,就算是“人类的天敌”,也没办法加害于我吧?) 少年只能靠这个推测来压抑胸口不适的感觉,慢慢接近怪物。 那小心翼翼的步伐,就像在过一座绳子快要断掉的吊桥。 眼皮擅自封锁了视野。 战战兢兢地前进…… 忽然有个微小的物体打中了少年的脸颊。 穆欧鲁吓了一大跳,滑稽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发现,不管他是否愿意,都已经和近在眼前的怪物面对面了。 “……!” 将视线从“那个”移开,他用右手手背擦了擦脸颊。 冰凉的感觉染上满是土污的手套,那不只是汗水,还有其他水滴。 上空的云层不知何时浓密了起来,方才打上他脸颊的,便是第一滴雨水吧。 ……即使为了看清夜空而抬头,怪物仍在视线内。因为那软趴趴肉块的高度比少年高出两倍有余。而宽度超越高度的躯体上虽长着无数带有钩爪的脚,但是却找不到眼、口这种该具备的器官。令人联想到水蛭或章鱼一类软体生物的丑陋巨大肉块里,不知道究竟都塞了些什么。 距离近到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到。只要看着怪物一秒,就能确信那绝对是一种和自己水火不容的存在。厌恶感没有极限地持续膨胀,与通过太阳穴血管的脉动一起带来沉钝的头痛。 看向脚边,怪物的脚像蜘蛛网般展开。每一根脚的长度和粗细,都比足以绞杀熊的巨蛇还要长、大,而前端像斩首镰刀似的钩爪,则比少年见过的任何刀刃都来得锐利。 而且,上面都附着少女的血。 (……) 事到如今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就在不久前的刚才,散落地面的每一根钩爪都给了少女足以致命的伤势。一击又一击的电光石火,杀戮少女的模样,已经深深烙印在穆欧鲁的瞳孔里。 而自己现在却得触碰这个异形,还得搬运它。 光是接近它就已经够可怕了,竟然还得接触。 会这么做的人一定是疯了吧…… 怪物的钩爪上满是梅丽亚的血。 而牵过少女的穆欧鲁手上,也有相同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就算问了,她也一定不会告诉我吧。或许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答案。 但是梅丽亚她的确挺身面对了那个怪物。 (以那么纤细的手足,那么轻盈的身体……) 下一瞬间,驱使穆欧鲁行动的情感,八成是志气吧。 穆欧鲁以双手出力,试图推动怪物的躯体。 透过棉质手套传来的,是不冷也不热、不软也不硬,仿佛用手戳进尸体内脏般的恶心触感。 肉块倾斜了。 少年总觉得怪物似乎会因为这样的震动而醒来。 同时也有一种错觉,就像有什么东西穿过薄薄的布料,开始侵蚀自己的手掌。 但那完全都只是情绪造成的。 忍耐。 少年为自己打气。 忍住、忍住忍住忍住。 眼眶发热,接着感到一惊。 视野模糊了起来,一道温热滑过脸颊。 有多久不曾如此了呢——他的双瞳满溢着泪水。 “哇啊啊啊!” 少年发出焦躁的吼声,自暴自弃般往怪物的身体更使力推去。 唰唰唰——地面发出摩擦声,异形的肉体因少年使劲挤出的力量而前进。 双手使尽吃奶的力气,用力到连脚尖都几乎要陷入土里,总算推动了怪物。 少年整个身体前倾,继续推着怪物。 伴随着沙沙、沙沙……的钝重声音。 伴随着身上不停涌出的厌恶。 伴随着在灵园中回响的自己呕吐似的呐喊。 但是完全没人听到这些声音。打在他背上的雨势越来越强。 听着马房漏水的声音——在没有漏水的天花板下缩着身体,穆欧鲁直盯着夜晚的黑暗。 已经两天了。在这之间,雨持续下个不停。 雨势已进入尾声,以现在的程度,已经不影响挖洞作业进行,而降雨也让夏天的气温略为下降,感觉舒服多了。但是即使如此,还是无法在夜间的灵园散步。因为不用说月亮,就连星星也躲到了云后,外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能出去外面倒也刚好。自己必须思考的事太多了……需要一点时间来沉淀情绪。 穆欧鲁思考着。 马匹们因为时代的变迁,而从这间马房中消失了。 那么……在那之后留下这些痕迹、恐怕立场和现在的少年相同的那些人……他们究竟“跑哪里去了”呢? 〖那些掘墓者,每一个都撑不了多久就派不上用场了。〕——卡拉斯当时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只把这番话左耳进右耳出,不过现在总觉得自己似乎快实践了卡拉斯的那些话…… 突然,小屋的门被叩响了。 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因为很明显地和大自然中发生的声音不同,已惯于漏水声的少年轻易地被吓了一跳。 “穆欧鲁。” 不过,在听到那睽违两天的声音后,惊吓马上变成了安心。 会这样叫自己的,在这个墓地里也只有她了。 少年打开门,梅丽亚手中油灯摇曳的光芒将马房内染成一片橘色。 因为天花板这里腐朽那里破洞,自己和少女若要不被滴漏的雨水淋湿,必然只能以膝碰膝的距离坐在一起。 进入小屋这样坐下后,梅丽亚又进入了沉默状态。而且脸庞也藏在兜帽里,连视线都没有对上穆欧鲁。她来的时候似乎没有撑伞,刘海滴着水,外套也有点淋湿了。 穆欧鲁也成了老样子,紧张到说不出话来。你身体还好吗?原谅我看到你洗澡的事了吗?“玛丽亚”是谁?还有,守墓者究竟是什么——该问的事情虽然堆积如山,而穆欧鲁也都有想到,但就是开不了口。何况他压根儿也没想到梅丽亚竟然会来马房找自己。自己虽然并没有忘记,但是再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她,果然还是…… “……梅丽亚?你怎么了吗?” 少年抢在思绪开始暴走之前开口。 然后梅丽亚突然伸出藏在外套里的左手。她的左手上,有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穆欧鲁什么也还没说,少女便将苹果一把塞到少年手中。 “要给我吗?” 就像之前借药箱的时候那样,少年又问了不必要问的问题。只不过这一次少女连点头的反应也没有,只是低着头藏起自己的脸。 穆欧鲁无可奈何,看向手中的果实。果实硕大并且已经熟透,似乎带着不少果蜜,掂起来沉甸甸的。水果中除了菠萝以外,自己都爱吃。如果这是要送给自己,这可是从来到这个墓地之后第一次有人招待自己。对少年来说,离上一次吃到没有爬着虫的苹果,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 终于,少女似乎要开口说话,穆欧鲁拾起头。 然后看见的是—— “我愿意当你的朋友。” 少女的脸比苹果还红,紧闭着眼睛硬挤出这句话。 穆欧鲁像挨了一巴掌似地低下头。 该怎么说呢,比起看到在洗澡的少女,眼前的光景更令他不知所措。 虽然说的内容不同,但这个氛围简直就像被告白似的。(……不,搞不好眼前这状况其实就类似告白?)越是这么想,越连自己也害臊了起来。 “呃,梅丽亚?” 忍受不了这种空气,穆欧鲁提出抗议般打破僵局。少女的肩头抖了一下。 ……尽量说得温柔一点吧! 因不习惯的努力及情境煞费苦心,少年再次开口: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感到这么难为情。我想,只是交个朋友而已,应该还没有到这么夸张的地步吧?你只要点个头和我说‘嗯’就够啦,这样我就会懂了。好吗?” “……” 就像月亮升起似的,梅丽亚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 她的蓝色瞳孔,平静地注视着少年。 穆欧鲁更不敢直视她了 hole:3 grave robber 1 在地鼠挖的深深的陷阱中。 嵌着一个外表看起来像小孩的怪人。 ……从怪人那里收到了钢盔,这么做实在有点恩将仇报。但是,现在不是计较手段的时候,时间已经不够了, 梅丽亚还能再撐多久? 她的精神,还能承受痛楚到什么程度? 能够测量出这个答案的工具,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没有人有办法得知……不,应该说即使真的有,也不需要使用。因为只要自己不让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种痛苦就好了。 “好啦,现在请你给我老实招来。” 穆欧鲁质问起嵌在洞里的卡拉斯。 “首先……请你说一下你究竟是什么人物吧。第一次见面时你给我看的那个面具,其实是假的吧?” “才没有那回事呢。” 卡拉斯仰头看向少年。那天真无邪的中性脸庞上,戴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的白色面具。 “你看,这是真的啊。因为这是我从‘猎人’的朋友那里拿到的嘛。” “……哦,也就是说,你并不是那个什么‘猎人’的一员啰” “你的直觉真是比任何爪子还锐利啊,莫古拉小哥。” 拿下面具,卡拉斯以和平常一样轻佻的口气说着,然后耸了耸肩。 “骗了你的部份,我道歉啦,我想这样子应该有助于我们进行对话……因为,要说明我的立场,实在有一点难度。” “我管你难不难,说就是了,不然我就真的埋了你。” 穆欧鲁以铲子铲起一瓢土,举在洞穴上方。虽然只是用来威胁,不过若卡拉斯继续这样不正经下去,他也不排斥至少把卡拉斯下半身埋掉为止。“你饶了我行不行啊——”卡拉斯求饶似地嘟起嘴,然后不情不愿地开口: “这个嘛,硬要说的话,应该是‘被害者协会代表’吧——?” 穆欧鲁摇动铲子,上头的泥土点点撒落,落在陷阱里。 “喂!别……别这样嘛!我这次说的真的是事实啊!” “谁叫你口气还是这么没正经。所以呢?是什么的被害者?” “当然是被恶魔加害的受害者啊,难道还会有别的吗?” “……既然说是代表,假设你不是在开玩笑,那就是还有别人的意思啰?” 穆欧鲁本是带着开玩笑的心情说出这番推测,然而卡拉斯却干脆地回答: “嗯,有啊。大约有数十人。” “那么,那些人在哪里?” 卡拉斯的脸上挂着浅笑: “……为什么要这么问?你不是‘每天都和他们见面’吗?” “你是指梅丽亚吗?” 穆欧鲁单刀直入。他想不出还会有其他的谁。 “她也是你那什么鬼协会的一员吗?” “她拥有入会资格。” 卡拉斯回答。 “但她不是……没错,‘还不是’。” “为什么?梅丽亚她……” 身为拥有不死之身的守墓者,还有谁比她更遭受怪物的摧残?……要是有,应该也早就被杀死,然后埋在这片墓地下了吧。 “很遗憾,我们只能在白天活动,所以遇不到只能在夜里出现的梅丽亚。不过,也不能说对她完全不了解就是了……” 卡拉斯的话语暧昧,少年想要追问细节,但是在那之前—— “但是,如果是关于在她之前的守墓者,玛丽亚的话,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而且肯定比其他所有人都还清楚。” 卡拉斯说出让少年无法忽视的话语。 ……他不认识的、等同梅丽亚姐姐般的守墓者。 为什么这名字会从卡拉斯的口中出现?不,卡拉斯似乎对这个墓地的事所知甚详,会知道应该也不足为奇。但是…… 为了隐藏自己的动摇,穆欧鲁在现场坐下,洞穴中那颗鲍伯头,因此在一瞬间暂时离开了他的视线。 然后当少年在地面盘腿坐定时,在耳边听到了这句话—— “——你觉得,玛丽亚为什么会死?” 少年慌忙回头。就在一秒前,不,一瞬间之前确实还陷在洞里的卡拉斯,现在却站在穆欧鲁的身旁,下颚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少年的耳边像吹气般细语。 (这家伙是怎么办到的……?) “守墓者应该不会死,但是玛丽亚却死了,这是为什么呢——” “……被太阳烧死的,不是吗?” “哦,她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啊?” 穆欧鲁在惊讶之余的回答让卡拉斯感到意外,眨了眨眼。 “嗯,没错……正是如此。不过,所谓被烧死,也不是像煎荷包蛋那样被烤焦。我先来澄清其中一个误解吧。没有任何手段能杀死黑暗。说起来,那些家伙就连生与死的概念都不存在。它们的确是讨厌日光,可是即使沐浴在日光下,顶多也只是动弹不得,并不会死。它们只是停止行动,到晚上又会恢复活动能力继续杀人……然而,偷了它们力量的守墓者,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会死去。你不觉得奇怪吗?原本日光对人类来说是必须的,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种事我才没兴趣研究,我想知道的是——……那个……” 唐突地脱口而出,但又把关键部份吞回了肚子里……少年困惑了起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想要问出什么?已经都搞不清楚了。 哎呀呀——卡拉斯发出一阵叹息。 “将‘拥有力量的黑暗’的一部份注入体内之后,人类就变成了守墓者。所以梅丽亚她现在既是人类,同时也是黑暗的一部份。这两种属性在她的体内交融,无法分离,彼此对彼此产生影响。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守墓者一旦暴露在阳光下,身体的行动就会停止。而那对人类来说,便意味着死亡。” “……?”穆欧鲁歪头不解。“……停止行动,就等于死亡?” 卡拉斯以食指戳向少年的胸口。 “你有办法让这里头的心脏停止跳动吗?” 穆欧鲁笑道: “笨蛋,要是那样的话……” 人就死了……对啊,原来如此! “没错。不只是心脏,举凡呼吸、大脑、神经信号、以及其他东西……人类的身体,打从在母亲肚子里出现的那一瞬间,一直到死亡为止,都一定会有某些部位不会停止活动。不管是睡着了或昏倒了,那些地方也不会停止活动。所以反过来说,要是停止了,就等于死了。还活着和还在活动,其实是同义。” 穆欧鲁的双臂在胸前交叉—— “呃……也就是说因为被怪物停止活动的特性卷入,所以守墓者的心脏、肺部一类的——人类的部份也跟着不能动了……结果就导致了死亡。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卡拉斯颔首。 ………穆欧鲁紧咬嘴唇。 诸多思绪在脑海里打转,不过,想最多的还是,究竟能相信卡拉斯到什么地步。 这些全都是推测,都是无法加以证实的事。仿佛走上可能是陷阱的吊桥,有谁能不烦恼? ……但是卡拉斯应该有其目的存在。 ……而那家伙之所以接近自己,应该就是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段。 没错,不用说别人……那就像自己……对她做的事情……一模一样。 “莫古拉小哥,我想听听你的觉悟到什么程度。” 卡拉斯笔直地凝视少年。 “我知道你或许不会相信……不过我真的很中意你喔。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由你来拯救梅丽亚是再好不过了。所以,告 诉我——为了她,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穆欧鲁没有丝毫犹豫。 2 夜晚的空气十分寒冷,少年以手摩擦着双臂。 饱含湿气的风吹过,在头顶的树叶带起一阵沙沙作响。而树叶上方,挂在黑暗天空的是一抹薄云,更上方则是朦咙的满月。 被茂密的树叶遮蔽,月光照不到巨木的根部。站在那不安定的影子里,有一种仿佛要脱离人类世界,踏入黑暗领域的感觉。 他脱下破烂的靴子,手指攀上树干的凹陷处,靠臂力爬了上去。不习惯爬树,少年像只青蛙似地贴在树干,慢慢地向上爬。要是手掌能够到树干的背面,就能轻松使身体保持安定了,但是这株扎根于“最强大怪物”的树木实在过于粗大,张开双臂抱在树干上,就连手肘也弯不了。 虽然不擅于爬树,但这在他不得不做的事情中,已经是最简单的一件了。 (千万要让我找到啊——) 终于爬上往横伸出的一根枝干。虽说是枝干,但也已经和一般树木的树干一样粗了。体格高大的少年即使以全身的体重踏上去,也不见它有丝毫摇动。接着,少年将自己的头往一片漆黑的叶丛中探了进去。 ——什么也看不见。 被仿佛吸收了月光的厚叶所包围,视野里几乎一片漆黑。要在这里头找出什么东西,难度简直和在烂泥沼里找出掉落的戒指一样。 不管怎么看也看不清。 得快点找到才行。无可奈何,少年伸手凭感觉摸索周围。这株巨树的两端,包含所有树梢,体积几乎就和位于灵园一隅的大屋那么大。而少年必须在这里头,以一己之力找出大小不过和自己拳头一般大的物体。 在由枝叶构成,深不见底的空间中,穆欧鲁埋头寻找,宛如潜入阴暗的海里,在里头彷徨。 尖锐的树枝划过脸颊与耳朵,可恨的树叶阻碍了视线,感觉就连呼吸都在和自己作对。 ——突然,汗水让赤裸的脚底一滑。 连忙一把握住树枝,身体摇晃,左手承受了身体全部的重量。 吓出一身冷汗。这里离地面有两米以上,要是在这种时候摔断了腿,天下就再也找不出比自己还蠢的笨蛋了。 他慎重地将双脚踏上枝干,重新取回平衡…… (——……) 然后伸出右手……摘下了果实。 并不是因为看得见了。虽然是在黑暗中,就是知道“那个”就长在那里。摘下它的瞬间,仿佛抓起一条活鱼似地,手中传来一股跳动的感觉。 缓缓改变姿势,以单手垂挂在树枝上,然后跳到地上。着地的冲击让少年的脚一阵麻木。 ……虽然完成了一件事,却完全没有成就感。 ……该进行下一步了。 带着恐惧,穆欧鲁将自己的右手暴露在月光下。 握在手中的,是将要改变自己往后人生的东西。 怪物的一部份。 黑暗的果实。 ……盗墓者的收获。 形状大致像苹果或桃子的综合体。大小则是心型……也就是和心脏差不多大的心脏型。颜色……则是像涂上了墨水一般漆黑。虽然说是怪物的一部份,但是像这样握在手上,并不会突然长出獠牙袭击自己。 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真的能让人类成为不死身,变成再也不能站在阳光下的身体吗? ——不过,穆欧鲁知道有个和“这玩意儿”很像的东西。他的身体、手掌,曾经触碰和“这玩意儿”触感相同的物体。不暖,也不冷,不软,也不硬,就像尸体的内脏般的触感。就和他之前推进洞里的肉块怪物十分类似。 …………视野一片黑暗。之所以能在枝叶造成的一片漆黑中摘下这个果实,靠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少年的本能。在黑暗中的某一点,察觉了自己有印象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而在月光照亮下,那讨厌的感觉更是有增无减。打从心里想吐的那种厌恶感滚滚而来,让少年不禁想把手上的东西丢往随便一个方向。 但少年并没有这么做,反倒仰头向月亮嘶吼,像具有攻击性的肉食动物似地张嘴——……朝“那个东西”一口咬下。 原本想像以为会是难喝咖啡般的苦味,但结果“那个东西”什么味道也没有。不用说没有果实该有的香气与汁液,就连口感也几乎付之阙如。不管是舌头或喉咙,进入口中的瞬间,那个就像带有黏性的泥土膨胀起来一般,嘴里像含着满满没有味道的襁糊块。 ……接着是一阵颤栗。 “那个”在少年的口中开始蠢动。 强烈的晕眩袭来,身体本能地启动了防卫机制,让喉咙开始痉挛,想要将这个身体的愚蠢主人吞进口中的异物——而且是相当不得了的异物——从身体里赶出去。 穆欧鲁拼命捂住嘴巴,强压住这阵逆流。 在习惯以后……慢慢地、慢慢地,口中的东西逐渐减少。但是与其说是经由食道吞了进去,倒不如说是口腔内的细胞全部都被蠢动的“那个东西”给缓缓浸透了。 ……接着,最初的变化不是从胃部开始,而是脚底。 “好重”。 脚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沉重无比。 正常站着时虽然没有影响,但是要跨出步伐的时候,脚踝就像被上了铁链,或是有什么拉着自己似的抵抗感。 回想起来,梅丽亚也一直是这样。从没见过她奔跑。 (把“拥有力量的黑暗”注入体内,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少年看向自己的脚边。 总觉得自己仲长的影子,看起来更增添了几分浓厚……而且……从落在地面,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影子感受到——不,是透过影子感受到,在地下更深的场所,有一股不知名的巨大气息。 ……就是这个。少年心想。 蒙住眼睛,刚被带来这个墓地时感受到的讨厌感觉、像是踩在尸体上的恐惧感。仿佛巨大的某种物体在自己脚下蔓延开来。 ——而现在,自己的身体成为了那个的一部份,化为一个末端。即使走路时将脚抬离地面也切不断,感觉自己和那股气息紧紧相连。甚至还有一种身体被往那个气息拉去的错觉——……就像梅丽亚被切碎的手足自行接回她身体上一样,自己的身体,“也想前往地下那个怪物的本体,与其合而为一” 少年感到困惑。 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产生的后悔,挡也挡不住地排山倒海而来。 ……但是穆欧鲁没有为这种事感到迷惘的余裕。 感觉什么的,管它去死。要是这阻碍了自己的计划,想办法排除就是了。但若是没有,那么自己现在可没有那种闲工夫害怕。 他再次检视自己的身体。 目前似乎没有出现其他变化……需要确认一下。 从口袋取出玻璃破片。那是从垃圾堆中捡来,可能是酒瓶或什么容器的圆筒状破片。瓶口另一端被打破,很是尖锐。 少年拿着破片,毅然朝左手手背划下。 与自己想像程度差不多的疼痛传来。 静脉似乎伤得很深,深色的血大量溢出,从手指滴落地面。割伤的地方像是长了第二颗心脏似地鼓动着不停,并带来阵阵钝痛。 穆欧鲁以复杂的心情看着这一幕。 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相当愚不可及的蠢事——…… ——然后,鼓动还不到数十回,伤口就逐渐消失了。 被尖锐玻璃切开的伤口,像上下嘴唇合上似地,从内侧开始回复为原本的模样。还来不及感到焦躁或惊讶,皮肤也自行愈 合了。手背上除了残留的血迹和疼痛还存在之外,伤口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少年凝视着原本应该是伤口的地方。 的确有一种说不上的不协调感。而那是因为明明还遗留着疼痛的感觉,但伤口却已经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他的嘴唇浮起歪斜的笑容。 不过,光是以破玻璃切开手背这种程度,当然不足以证明自己已经是不死之身。 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绝对不允许失败。绝对不行。 所以,必须做更进一步的确认。 他犹豫不决地将手伸向那里。 “……!” 他发着抖。 现在正打算做的行为,比将怪物的一部份吃下去更让他感到抗拒。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虽然说是确认,但实际上就等于是尝试自杀。手指发着抖,手臂也发着抖,止也止不住。实际执行的念头逐渐萎缩,少年紧咬着嘴唇。 少年从怀中回想起梅丽亚脖子的触感。 穆欧鲁将手指插进皮制颈环的内侧,用力一扯。 被“魔术师之绳”缠绕的右颈动脉被切断,血液像水管破裂般喷溅而出。 令少年意外的是,这痛楚本身并不是很大。 不过虽然如此,红色液体从自己的脖子——不管怎么低头也看不见的地方——毫不停歇地流出,依然是个相当令人震惊的景象。 右半身在片刻之间就已经变成一片红色,穆欧鲁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伤口。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看来是贫血了。 这也难怪。因为原本该带着氧气前往脑部的血液,都成了染红右半身和脚边土地的油漆。 ——……这……不太妙。 少年意识的最深处这么想着。 和至今为止受过的伤都不同,是一种“渐渐往下掉”的感觉。无法抵抗,也承受不了,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使力,陷入无能为力的虚脱感。 ——得做些什么。得做些什么才行。就像溺水时那样,脑中拼命想着这个念头,但就连这念头也逐渐远去,双脚也失去平衡。突然单膝跪地的时候,少年只朦胧地想着自己已经不行了。双肩失去力气而颓下,舌头吐出,身体也横向倒下…… ……然后回神时……视线不知何时已经变清楚了。 贫血症状停止了。 血的喷泉也停歇。 伤口已经愈合。 少年倏地起身,和平常一样有力。不过,被血濡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感觉不是很好,让少年皱起了眉头……然后—— “——哈——” 少年满是鲜血的嘴唇,吐出了真正打从心底的笑声。 2 ——这不是自己擅长的事。我有这个自觉。 毕竟我原本是个专门挖掘战壕的步兵,并不是检察官或侦查兵。要以并不拥有的智慧去推敲事情的真相,自然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但是我有的是时间。被带到这个共同灵园以后,除了每天挖洞之外,我也做了许多思考,并听到许多能成为线索的事。 所以现在,我对这件把我卷入的事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而且也想出了对这个疑问的假设。 首先我要再次强调,杀死海德加·利浦少尉的并不是我。我的前任伙伴——被贴上【s0357事件·凶器a】标签,躺在军事法院内像垃圾场般的证物保管室里的那把铲子。我愿意以它发誓,人绝对不是我杀的。 所以,这起事件另有犯人。 杀死海德加的真凶。 趁我睡觉的时候拿走铲子,朝海德加空空如也的脑袋给予一击,再将我沾上鲜血的伙伴放在垃圾场,把罪行推到我头上的人,还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案件审理时,并没有很仔细地调查我的犯罪动机。宪兵只稍微问了一下我部队的同袍,就得到了相当足够的答案,像是“穆欧鲁因为个性叛逆,常常被少尉饱以老拳、伙食被打翻、被派去一个人处理马粪一类的”。 说起来,被那家伙像这样欺压的,根本不只我。讨厌海德加的人应该数也数不清。 所以,即使另有真凶,那个人的动机也一定是出自于对海德加的怨恨吧。我一直这么相信,不曾怀疑。毕竟就连我自己,也不只一、两次对那家伙涌上杀意。 但是到现在的处境以后再回想起来——“真的是这样吗?” 杀死海德加·利浦的人,真的是因为私怨才把他送去另一个世界吗? ……从这里开始,就全都是推测了。 ……完全是“该不会是那样吧”的那种推测。 真凶会不会是利用囚犯制度,用冤罪把年轻、工作能力强的战场地鼠送来这个灵园? 我也知道这是个很夸张的假设。 但是不需我多言,这个灵园绝对是个异常的场所。外头的常识在这里常常一点用也没有,只能以自己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做为判断事情的根据。 卡拉斯的证言,其一——〖那个老头也很辛苦啦,每次雇用的掘墓者,都因为知道了恶魔的存在而吓破了胆,最后都没办法再工作下去。〗 即使只是雇来做单纯的挖洞工作,在这里也绝非易事。既然无法继续工作下去的例子很多,代表需要的是除了体力之外,万一之时也可以将其封口,不会坏事的人。符合条件的,不就是带上了囚犯颈环的战场地鼠吗? ……还有—— 偷取了黑暗之力的守墓者,还是会死。 如果无法让复数守墓者同时存在,就得准备候补……就像梅丽亚是玛丽亚的候补那样。 可以的话,最好是即使知道怪物存在,也承受得住的人。要是还拥有能够负担严苛劳动的体力,那就更是一石二鸟了。而即使想逃,也因为化为了黑暗的一部份,离不开这个墓地。 也就是说,我会来到这里,是…… 最后,虽然和这个假设没什么关系—— 达利贝多尔总是“预先”要我挖洞。 卡拉斯的证言,其二——〖恶魔似乎也知道自己居于下风,所以现在若非被追赶或诱捕,否则很少会出现在人类面前。〗 在挖好墓穴后,肉块怪物就来到了灵园。也就是说,早就知道怪物会前来袭击。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做法,不过达利贝多尔那个老头和那群带面具的人,想必拥有引诱怪物前来的手段。 当然,既然唤来怪物,要是没有打倒怪物的手段,就和自己把手伸进狮子嘴里没两样。 但是,这个共同灵园里……有守墓者。 就算如此,刻意唤来怪物,让墓地和守墓者暴露在危险中,这又是为什么呢?总不会说是为了保护其他的人类吧? 向卡拉斯提出这个疑问以后——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啦,打倒恶魔的人,可以领到奖金喔。恶魔越大只,领到的奖金也会越多。那些带面具的人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而提供奖金的并不是国家或神殿这一类的组织,令人惊讶地,奖金似乎来自私人奖赏。没人知道金主的身份,金主对那帮面具家伙来说也多半成谜。而因为神秘人是以个人身份做这件事,因此不会有任何审查,只要是打倒怪物的人,都会“非常公平地给予奖金”。 〖梅丽亚等人原本是孤儿,所以没有户籍,也就等于不存在。所以达利贝多尔要胡诲领赏人的资料根本是轻而易举。〗 自己听得笑了。这解释实在浅显易懂。不禁又想起了那间大屋里豪华的装潢及饰品。 ——引诱出怪物,交给身为守墓者的梅丽亚解决,然后得到大量的金钱。 进行一连串的推测时,胸口涌起一股熊熊杀意,那温 度和对海德加抱持的情绪完全不同。手中的新伙伴仿佛在叫喊着——我有比挖洞更有用的用途喔! 但是,自己若这么做,这次就真的要被判终身监禁了。当然,也没有机会洗刷自己的冤情,待在这个地方,无法证实自己刚才的假设,也没有钱可以拿去贿赂。我拥有的只有这个身体,以及渴望梅丽亚的心情。 4 穆欧鲁感觉到大气在震动。 定睛一看,夜晚来临的墓地尚未产生变化。林立的墓碑与黑森林的另一头,目前还看不见像是那大头怪物和多脚肉块同伴的异形。 是错觉吗?因为自己的斗志太高昂了? (——……) 他看向脚下。 自己挖出来的,活像在开玩笑似地,一点也不像墓穴的巨大洞穴。这洞穴简直就像遗迹的考古现场或大规模的地下壕。如果那预定要塞满这个洞穴的怪物真的会来,那么在距离多远的时候能够察觉呢?不,要说的话,更想问的是——这世界上真的有这种玩意儿存在吗? 不过要是现在告诉自己那是开玩笑的,那可就头大了。它可千万得来才行—— “囚犯先生……” 沙哑的声音传来。 缺了鼻子的脸因失去血色而发青,颤抖的右手握着黑色手枪,枯枝般的手指搭在扳机上。 “回答我——你把守墓者藏到哪里去了?” 虽然被枪口指着,但少年却连看也不看达利贝多尔一眼,只这么回答: “你找不到她吗?那还真是伤脑筋啊——” 少年露出浅浅的、挑衅似的笑容。 “毕竟这里那么大,可以藏的地方要多少就有多少嘛。”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那个’已经快要来了。啊!这样下去——”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打断老人的话,穆欧鲁抬起头。 “要不然,你也躲起来如何?我觉得,怪物应该不知道怎么区分守墓者、囚犯,还有贪心的老头之间有什么差别吧?” “——你……你的脖子……!” 老人终于发现少年“没戴着”颈环。少年的脚虽然沉重,但是利用自己跨步距离大,一下子便接近了老人。 不带感情的枪声连续响起。 射出的两发子弹,打进了穆欧鲁的肚脐右方和胃部正中央。 “……呜!” 像是被强力的钳子扭转般痉挛的感觉,以被打中的点为中心扩散开来。但少年还是忍着痛,一把揪起达利贝多尔的衣襟,然后就像前几天对卡拉斯那样,把老人驼矮的身躯丢进预先挖好的深邃陷阱里。 或许是因为憎恨,觉得老人的惨叫声真是难听。应该是落地的冲击让老人摔断了腿吧。 膝盖落地,捂住被击中的腹部,少年发出嗤笑: “……真不好意思啊……你这种货色,妨碍不了我的。” 鲜血的泡沫由食道涌上,从口中喷了出来,体内像被刀割般疼痛。身体被开出小洞,胃袋大概破裂了吧,或许是强酸的消化液溢出,正烧灼着内脏。 在地面开出的深洞底部,不断传出叫骂声。虽然要把洞填起来也不是不行,不过这个洞挖得几乎像水井那么深,老人没有工具是绝对出不来的。 “……痛死了——” 少年横躺在地发出呻吟。 虽然说在一般状况下,这应该已经算是致命伤—— 但要是连这种程度都忍受不住,那后面应该也不用玩了。 好不容易能站起来以后,少年立即离开该处。风势似乎变强了,吹在被自己血液濡湿的衣服上,只觉得冷得想发抖。 抬头看夜空。 云以高速飘动着。 森林的树木几乎被吹得倾斜,树叶像合唱般发出声响。 时间虽有限,但现在也只能等。有没有什么该做却遗漏了的事呢——穆欧鲁独自思考着。 灵园某处,传来杜芬的远吠。 卡拉斯在白天的时候,就先把那只笨狗带走了。 虽然不知道卡拉斯对杜芬做了什么,但卡拉斯小孩般的手一抚摸,它就像被去势似地变得温颐。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得那黑色瞳孔的凶光也暗了许多。惊讶地追问卡拉斯原因,那家伙却只是笑而不答,还跳到狗的背上。自己要是那么做,胯下八成会被杜芬狠狠咬一口。 ……卡拉斯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 结果还是没能弄清楚这怪人的真面目,觉得自己似乎被唬弄了。“被害者协会”这种东西,冷静下来想想,八成是为了脱身现场瞎掰的。 不过,自己要做的事,的确不能遭到杜芬妨碍。 为了从梅丽亚那里偷取力量。 为了让梅丽亚无力抵抗。 在自己将她……的时候。 风又变得更强了。 穆欧鲁转头眺望四周。 就像地震似地,大气震动起来。 本以为是自己错觉的微小现象,像爆发的水蒸气般逐渐膨胀。 就和那一晚同样的,让皮肤寒毛直竖,颤栗不安的感觉…… 要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袭来都无所谓。穆欧鲁做好准备。 远远传来刺耳的金属声。那绝不是澄澈的声响,而是像歪斜的齿轮互相摩擦旋转,令人听了就不舒服的声音。 一阵一阵的强风玩弄着少年。 在仿佛踩着风箱的少年脚边,影子一瞬间摇动了一下。 月亮像月蚀般出现一道黑影。 少年抬头看向天空。 ……挂着月亮与星星的夜空,飘着烟雾般云朵、遥远的上空,“那个东西”虽然没有翅膀,却扭动着身体在天上飞行。 风强到几乎把少年吹飞,穆欧鲁像要激励似地揪住自己的脚,瞪视必须面对的那个存在。 飞在天上的,是由数万把剑构成的大蛇。 或许是因为距离过远,比起不快的感觉,大蛇在空中游动的姿态反倒带着几分优雅。一开始像是要遮住月亮的极长异形维持着蛇行的姿态,但是速度像飞降而下的箭矢般直逼而来。随着距离缩短,落在地面的影子也无穷无尽地扩大。 那身体的形状,就像磁铁掉到无数缝衣针里,沾黏无数棘刺……不、不对。那真的由无数发着黑光,没有柄身的双刃剑构成。而从远处看去像针一般的剑,近看后才发现是一把把连穆欧鲁都挥不动的双手大剑,剑刃的部份还像链锯般高速振动,像头发般密密麻麻地组成巨大而细长的身体。每当怪物扭动身体,刀刃便互相摩擦发出雷鸣般高亢的声响,而在发出声响的同时还会像漏电一样激起火花。缠绕着蓝色的火花,由利刃组成的大蛇划破黑暗的夜空飞翔而来。 “那个东西”以尾部朝地面降下的光景,简直就像制裁的雷电从天上打下。 而穆欧鲁就在那正下方。 觉得自己像只被龙卷风吞噬的地鼠。 接触的瞬间,全身就像被丢人一个巨大的搅拌机,四分五裂。在最初的意识远去之前,少年还以残存的右脸颊笑着。 ……这个强烈到会让人发狂的痛楚。 一想到这原本会由少女承受,少年禁不住自己的笑意。 好喜欢梅丽亚。 如果自己和她所在的世界不同,那就过去她那一边吧。 即使因此要离开自己生长的阳光世界也无所谓。 不管用什么狡猾的手段,都要把自己与她联系在一起,把自己放在她离不开的场所。要“笼络”她这件事,之后再慢慢来就好了…… 真的忍不住觉得可笑。现在才发现,不管是 手段或目的,优先性和顺序都完全颠倒了。 ……原本应该是为了离开这里,才要接近她。 ……结果却因为想接近她,而选择了留在这里。 自己飞散四处的碎片缓缓地聚合。就连这个过程的时间也不放过,每当没有脸部的大蛇以身体冲撞,便带出无数剑光,像抚摸少年身体似地将其切碎。振动的双刃剑锋利无比,不管是肌肉或骨骼都像纸张一般被轻易切断。不过短短十秒,少年已经变成了数千块肉片。肉片缓缓地回复原状,然后又被迅速变成肉片,这样的过程不断重复,再重复。少年看见了自己身体的内容物。 看见藏在血的红色下内脏的颜色,看见骨骼的断面,看见大脑以及包覆大脑的果冻状物质。还好没有戴钢盔来——在一分为二的头盖骨愈合后想起的竟是这种事,少年不禁觉得滑稽。大脑被打烂之后,在一片赤红的黑暗中,感觉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但在那之后,意识又会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清醒。这种疼痛,就像口中的智齿全部一起开始作怪。不过,大脑被打烂的这种经验,应该很宝贵吧?毕竟人类在体验过这种滋味后,就活不过来了。发出惨叫的同时,穆欧鲁也笑着。梅丽亚一定也有过这种经验才对。这么一来,自己离她或许又更进了一步。想着这种事的自己,奇怪地笑了。身体因为被切成碎片飞散的冲击而惨叫。要是还能发出声音,就会发出惨叫;要是还有能动的手脚,就会像发狂似地刨抓地面;而要是还能思考,脑中就全都是梅丽亚的身影。她头发的颜色、湛蓝的率直眼眸、隔着钢盔亲吻的滋味、脸颊贴在自己身上的温度,还有从背后传来的心脏跳动声。关于她的一切,让少年在这毫无止尽的致命伤所带来的痛苦中不至于发狂。就在脸部像被削苹果似地切成两半时,看见构成大蛇身体的剑已经有许多把像死了一样停止动作。这个地狱是会结束的。在意识回复之后,少年抱着这样的希望。伸出勉强还连在身上的右手,少年主动封住一把袭来的剑。指尖因为抓住振动的刀刃而像爆米花一般炸开,但是本应产生痛楚的这个部位,已经连右肩一起被从身体上斜斜切落。 (……我得……快一点才行。) 吐着血在地面翻滚,穆欧鲁仍想着这件事。大蛇的剑还有很多把,但是必须和它在天亮前分出胜负。这么想着的意识因失血而朦胧,就像要睡着了一样。不过如果是现在倒也无所谓,反正在下半身回来之前,自己也动弹不得。少年仰躺在地上睁开眼睛,不知不觉间,云已经散去。 真是一片美丽的星空。 “告诉我——为了她,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面对卡拉斯这个质问,穆欧鲁毫不迟疑地回答: “任何事都行。” 那家伙露出微笑: “嗯,真是个好答案……谢谢。” 现在这爽朗的表情和平常人小鬼大的模样相比……该怎么说呢?还真可爱。不过,这个可爱和梅丽亚的可爱当然是不同层面的意思。穆欧鲁板着脸说: “我才不希罕你向我道谢。” “哎呀,直率一点嘛,少年充满热血的心可是非常眩目的呢。” “……你这家伙!” 被讥笑的穆欧鲁虽挥出拳头,却完全打不中卡拉斯。姑且不谈威力,少年是真的抱着打中卡拉斯一拳也无所谓的想法,结果却只能喘着气看卡拉斯嘲笑自己。接着卡拉斯又跳上墓碑: “你有抛弃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的打算吗?” 卡拉斯笑容消失,像吟唱般说道: “从她身上夺取一半的力量,连同那诅咒一起。” 才刚被问过是不是做好了觉悟,少年毫无犹豫: “……那有什么问题。” 这样正如我所愿。 守墓者和地鼠——之间存在着难以打破的阻隔,使两者无法在一起。既然如此,改变自己的立场就好了。而这个方法,正是少年所企求的。 “但是,要怎么做?”少年向卡拉斯询问。 卡拉斯回答: “守墓者的力量,本来是只有一个人能拥有。为了共享那个力量,让它折半——” 穆欧鲁仔细聆听盘着腿的卡拉斯说出的话语。 “——你必须先杀死她一次。” “什……” ……说什么蠢话啊,这个笨蛋。少年一瞬间哑然无语,接着将手一挥加以否定: “你难道是要我把她拖到太阳下吗?……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啊?” 看着慌张失措的穆欧鲁,卡拉斯笑了: “要是那样做她也死不了的话,那我倒也没意见。” “看吧!你果然是——” “我说你啊……明明就不是个傻瓜,不会用脑子想一下吗?要封住‘拥有力量的黑暗’还有别的方法。虽比不上阳光,但即使到晚上也解不开——‘因为是人类灵魂长眠之处’才办得到的方法……想想看嘛,你明知道这个方法是什么才对啊?” 穆欧鲁瞪着卡拉斯,咬着嘴唇,然后进入思考。 回想和这家伙至今为止的对话。 再思考自己脚下的这一片墓地。 注视自己手上的铲子。 然后看向卡拉斯坐着的坟墓。 (共同灵园——……人类和怪物“共用的墓地”。) “想到了吗?” 读出少年表情的变化,卡拉斯询问。穆欧鲁则点了头。 “然后,这个部份很重要喔。让她力量变弱以后,最后一个步骤是——” 卡拉斯挂着满脸的贼笑,说明了那个方法。 听完以后,少年满脸通红,激动得连口水都喷了出来: “这种事我哪办得到啊!” “有什么关系?而且,我猜你到时候肯定是开开心心地这么做~~” “……” 穆欧鲁咬着嘴唇,因无法辩驳而感到不甘心。 他带着尴尬的心情询问: “……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没问题,你放心啦……唔,我想梅丽亚本人一定也为了将你卷入这种事情而感到愧疚,会想为你尽一份力……但是——” 卡拉斯这么说着,表情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而扭曲: “玛丽亚相当珍视梅丽亚,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这一点绝不会错——只有这一件事,我保证自己没有说谎……只不过,玛丽亚不是那么能忍耐。不,该说她是个超级没骨气的人。对于成为恶魔的一部份感到恐惧,而且忍受不了不死之身带来的疼痛,所以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她会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可奈何……但唯一让她挂心的,就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或许是她单方面的自我满足也说不定,但是她真的很担心梅丽亚,而且是担心到无法安心长眠的那种程度……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替她完成这个心愿,让梅丽亚得到幸福……” 关于这件事,自己的想法也完全相同。 之所以用陷阱对付卡拉斯,想要探出情报,也是为了这个。不论是怪物或守墓者,都远远背离了自己至今生活的世界常理,自己一介无名小卒根本无能为力。就算真想到能做什么,选项也少得可怜,而且一点也不觉得那些方法真的能拯救少女脱离这种处境。 但是——要是真的能让梅丽亚得到幸福,自己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要是自己为她除去了痛苦的根源,她会以什么表情面对自己呢? 可能的话——虽然知道非常难以实现,但少年这么祈祷——然后,若自己能够在一旁守护着她得到幸福……自己一定也会感到幸福。 做为代价,即使无法逃脱,即使再也无法踏 出这个墓地一步,都无所谓…… (……自己的幸福吗——) 虽看不太出来,但穆欧鲁笑了。真奇怪——自己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来到这里以后,净是想着要逃走,在那之前则是过着每天光是思考如何苟延残喘,就已经费尽全力的日子。 而不管是之前或之后,自己做的事都只有一种,那就是挖洞。 “抱歉喔,莫古拉小哥。”卡拉斯说。 “我想,这个计划……应该会让你承受不少痛苦……” 接着以一脸歉意的表情向穆欧鲁低头。 “我说啊——” 穆欧鲁微笑。他对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有一些难为情。 “虽然很感谢你为我担心啦——不过对我来说,什么都办不到才更让我痛苦喔!” 最后一颗星星消失。 连月亮也看不见了。 然后,蓝白色的天空正准备迎接下一个星球——太阳的到来。在东方的地平线下,能感觉到那巨大天体的气息。早晨的第一道光……死亡的倒数计时已经逼近。 他的身体已经感受到这个征兆。 那是和身体被怪物切碎,完全不同类型的疼痛。 就像脊髓或脑干的中枢神经,被人以手直接用力捏住。 以无数刀剑构成的大蛇实在过于巨大,而且充满力量。可怕的双刃剑一把又一把地将他是身体分成两半,加以切割。为了封住他的行动能力,少年一整晚都在持续死亡与再生的过程。 当怪物最后一击贯穿自己的胸膛,随着吐血而渐远去的意识,然而感到一股安心。 (……我撑过去了——)他心想。 怪物延绵的巨大身体沉入洞穴。那个像刺猬般密密麻麻,构成怪物身体的剑上,全都沾满了穆欧鲁的血,一片鲜红。而它恣意的暴动,让四周的地面都像被锄头翻过一般,留下无数锐利刻痕。也有许多墓碑卷入这场事件,被扫得东倒西歪。 掩埋就等之后再说吧,不过是铲土而已,谁都办得到。反正这家伙会在太阳照射下根本就不可能行动。 (得快一点才行……) 单手拿起银色的铲子,他朝那里跑去。 朝玛丽亚的坟墓旁边,怪物老大沉眠之地的树下。 注入“拥有力量的黑暗”的影子无比沉重,就像一颗巨大的铁球锁在脚上。不管想要在脚上如何使力,都只能以摇摇晃晃的缓慢速度前进。光是要提升一点点速度,就得耗尽全力。 周围已经明亮到不需要煤油灯或电力提灯的照明。 太阳再多久就会升起呢? 虽然急得快发疯了,但是身体却怎么也快不起来。 赶着赶着,终于抵达目的地。乍看之下,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玛丽亚的墓,还有在那一旁的大树。大树的枝叶在少年头顶摇曳生姿。 但是就在树下,有一个最近刚被挖掘过的,新土的痕迹…… 穆欧鲁非常慎重地以铲子插向那里的地面。 然后一铲、又一铲。 ……到第五次的时候,少年抛开工具,再也忍耐不住地跪在地面,像一只真正的地鼠,开始以双手刨挖地面。 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无法忘记,也不想忘记的,和梅丽亚初次相逢的记忆。 在深夜中的墓地昏倒,差点被她埋在墓穴里的回忆。 ——而现在,立场简直就和那时候颠倒了。 少年的手指拂上茶褐色的发丝。她的头发被泥土弄脏,污秽不堪。对那么美丽的秀发做出这种事,感觉真是抱歉,头发可是女人的生命啊……不过,这和自己之前做过的事相比,被讨厌的顺位应该低很多吧。 而和自己待会要做的事相比,至今为止做过的任何事都没什么了不起了吧。 在天色将亮末亮的破晓时分,他挖出被自己亲手掩埋的少女。 完全是自己的独断独行。 完全是为了他自己的目的。 所需要的,是成为守墓者的力量。而那个力量只能有一个人拥有。为此,他必须从现任的守墓者——梅丽亚手中,将力量夺取过来。她既是人类,同时也是黑暗的一部份,所以要将她埋在这个共同灵园,封住她的力量使她变弱,也就是进入假死状态。不过……现在当然不能让她继续这样下去。 将少女的身体完全挖出以后,将她的背部靠在自己弯曲的膝上。 〖这个部份很重要喔。最后一个步骤是——〗 仿佛能听见卡拉斯说出这句话时的窃笑声。 那惹人怜爱的脸庞上有几道泪痕,少年不假思索地将其拭去,但是被少年满是污泥的手指一抹之后,反倒更脏了。这个光景,仿佛暗喻着往后这种事也只会不断重复。一想至此,少年不禁感到一股悲伤。 他以左手环住失去意识的少女颈后,然后靠近。 ——就像个盗墓者似的。 穆欧鲁偷走了梅丽亚的唇。 ………明明是闭上眼睛这么做,但就在接触的瞬间,感觉眼皮内侧仿佛发出一道白光。感受到泥土与铁锈般的血味,也感受到像苹果酸酸甜甜的味道。 因为紧张及欲望,不自觉地想要就这么继续下去。但少年还是将手指搭上少女的下颚,然后扳开了她的嘴。 接着深深地、甜美地,把黑暗注入她的体内…… ……微微地,感觉少女闭着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是为了让被埋在封印怪物用的泥土里,陷入假死状态的少女苏醒所必须的处置。将已经融入自己体中的东西,还出一半给原本更熟悉它的那具肉体。这么一来就知道了,可以确定卡拉斯并没有说谎。只不过,这种方法实在是…… “早安,梅丽亚。” “……!” 她恢复意识的同时立即抬起上身,和少年拉开距离,还附着在衣服上的泥土纷纷掉落。从她的表情看来,似乎已经知道少年对她做了什么。 “穆欧鲁……” 梅丽亚咬着牙,狠狠地瞪着少年。 然后又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似地陷入沉默,接着脸红了起来。因为生气与害羞,两者都让血液集中到少女的脸部,但是分不出究竟是哪一种比较多。 穆欧鲁的表情绽放开来。不管是哭脸、笑脸、困扰的脸或害羞的脸,他都已经全部见过,但是生气的脸或许还是头一遭。而就连生气的脸看起来都如此可爱,究竟是为什么呢? 瞪着这样的少年,梅丽亚生气地说: “……我的脖子很痛耶。” “对不起。” 少年一道歉,少女便低下头,然后牵起少年满是鲜血与污泥的右手。 ……和那时候又相反了啊——穆欧鲁再次想到。 初次发现梅丽亚秘密的夜晚,口中请求她与自己做朋友,然后牵起了她的手。而当时沾满了鲜血的,是她。 “我好担心你……” 看见少年满是鲜血却毫无伤痕的手,少女便全都懂了。方才生气的表情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悲伤的脸庞。 (这张脸的话,还真不太想看到啊——) 但是在胸口扩散开来的却是无比的安心感。 “……我不希望穆欧鲁为我做这种会留下痛苦记忆的事。” “我并不是为了梅丽亚喔。” 少年露出笑容。 “……是为了钱啦!” 打倒怪物的奖金,会公正地支付给打倒怪物的本人。而因为“梅丽亚·玛斯·格布雷”是没有户籍的孤儿,所以奖金会被那个臭老头拿走,但就算只是被雇用,那一招要用在 囚犯五七二二号身上可行不通。如果卡拉斯说的金额属实,那么就算要“买到”清白也不是难事吧……领到的钱搞不好都能盖起一座城堡了。 “……” 无视于咧嘴贼笑的穆欧鲁,梅丽亚对他投以尖锐的视线,同时朝少年的手背捏了一把。像是在告诉他——不要说谎! (其实……这倒也不是真的完全是谎话啦……至少有一成是真的。) 没错,不是谎言。但是比起金钱,光是让现在握着自己右手的那只温暖的手不再沾染上任何血迹,作为行动的理由就已经十分足够了。不过,要在她蓝色瞳孔的注视下说出这种话—— ……自己实在办不到。 “真是的,你这只地鼠有够不坦率啊!” 听见声音从天而降,穆欧鲁与梅丽亚都不约而同地抬头。 仿佛睥睨着两人,卡拉斯坐在一旁的坟墓上头。 然后向梅丽亚投以一个促狭的笑容: “——嗨,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该说初次见面呢?” 认出那张脸的瞬间,梅丽亚吃惊得瞪大了眼: “你……你,为什……?” 她吓得花容失色,声音难得发起抖来,“简直就像活见鬼了似的”。 “不……不对……说话的方式和眼睛的颜色都不一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脸会和玛丽亚那么像……?” 少女慌张着想站起来,但脚似乎是因为被埋了太久而麻痹,随即跌了一跤。然后卡拉斯从墓碑上跳了下来,带着愉悦的表情向梅丽亚伸出手。 梅丽亚带着困惑,将自己的手伸向那小手。但是就在下一瞬间……唰!手指挥了个空。 不管是梅丽亚或在后头目击的少年,这一次都吃惊到说不出话。 接着,连助跑也不必,卡拉斯又跳上墓碑,那动作就像地心引力并不存在似的。然后卡拉斯笑着说: “抱歉喔,我是玛丽亚,但也不是玛丽亚——我是卡拉斯。” 然后,这名怪人终于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 “至今为止,已经有数十名守墓者以阳光自杀……而我,就是他们灵魂渣滓集合起来形成的幽灵。所以我是玛丽亚,但也不是玛丽亚。不过,就像她的外貌与我混合了那样,她的精神也由我确实地继承了……当然,包括她对你的重视与不舍也是。” 理解现在站在眼前的并不是自己的姐姐以后,梅丽亚的脸上在一瞬间闪过一丝悲伤,但是随即又说—— “……嗯。而你也同意她帮助我,对吧?” 说完,她向卡拉斯轻轻颔首。 然后胸口满溢的情感直接化为表情,在脸上绽放出平静的笑容。 “没错没错,就是想看你这个表情啦。” 卡拉斯满足地微笑。 “……真是的,什么‘被害者协会’啊,根本是在唬弄我嘛!” 心情终于平复,少年不开心地说道。 “再说,幽灵不是应该晚上出现才对吗?” 连少年自己都觉得,这真是个完全搞错方向的抗议。不过因为脑中现在还一片混乱,也只想得到这个了。 “我自己是也这么想啦——” 卡拉斯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在这里的我,是被恶魔所束缚灵魂的聚合体,而我们都死在阳光下,或许这就是原因吧。我们的魂魄就这么停在那个时候,只能在看得见太阳的白天出现。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即使化成了幽灵,还是见不到玛丽亚心爱的妹妹。” “一定是因为你体内的玛丽亚在闹别扭。” 梅丽亚说完——那还真是自作自受啊——卡拉斯自嘲地笑了起来。然后又转向穆欧鲁: “啊,对了对了,顺便告诉你,因为乌鸦‘在晚上是瞎子’嘛。” “……你这家伙要唬弄人到什么时候啊——” 正想臭骂,背后却突然传来激烈的痛楚,穆欧鲁蹲了下来。和被怪物切割的感觉不同,像是“身体的芯”受到残害一般…… “……呜……” 穆欧鲁回头看向那个东西。 朝阳投射在他的背上。 活到现在为止的十六年间,每天都会映入眼中的那道光,现在却觉得像是断头台刀刃反射出的光芒。 “——还有,我记得地鼠要是看到阳光,眼睛好像也会瞎掉,是吗?” 穆欧鲁当然没有忘记。取得黑暗之力的代价,让守墓者死亡的条件。但是——…… “啊……” 梅丽亚发出细微的呻吟。 她也在阳光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从袖中伸出的右臂。穆欧鲁还是站不起来,便直接在地面坐下。 他察觉自己的身体正处于严苛的处境。 和拿掉颈环的时候一样,那种失血过多而死的虚脱感—— (不过,这是……) 梅丽亚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眼睛眨呀眨地。 “变弱了……?” “——好啦,我体内的玛丽亚的目的已经达成,就暂时让两位独处一下啰。我也差不多该去找那个可恶的老头好好报答他一下了~” 卡拉斯看着两人的模样,宣布自己要先行告退,站了起来。 “……抱歉喔,莫古拉小哥,感觉像是利用了你呢。” 然后手一挥,小小的身体便像飞走了一般消失,和出现的时候同样突然。 (有什么好道歉的……要说利用,也是彼此彼此啊。) 只能在白天出现的怪人。 死去的守墓者们灵魂聚集而生的幽灵。 卡拉斯这个荒谬的存在,对达利贝多尔来说应该是个天大的误算。不过,就算没有那家伙帮忙,自己一定也会独自展开行动……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像这样那么顺利。 (话说回来,这个身体真有点不方便……) 穆欧鲁缓缓握住右手,然后再张开。 映在地面的影子随他的动作改变形状,而在影子下,还是能感受到成为少年本体的怪物巨大的气息。那个东西因为讨厌阳光,而想在少年体内停止活动。而那就是身体之所以产生让他起不了身的异变的原因。 ……但是…… 自己脚边的气息中,除了让人恐惧的怪物之外,还有一个不同的感觉。 少年知道那是什么……是梅丽亚。是和他分享了黑暗之果实的另一个存在。他与她身为人类的部份互相结合互补,抵抗着想要停止活动的“拥有力量的黑暗”……少年这么觉得。 “梅丽亚……” 正开口叫她,少年突然噤口。 梅丽亚面向空无一人的空间,忽左忽右地翻弄着自己的手。 然后像钟摆失去惯性力那样,渐渐停下动作。 她将手心朝向太阳。 “好怪喔。”——对着已经数年没见的太阳,她呵呵傻笑。 那是仿佛还不习惯笑容似的,有点僵硬的微笑。但却是让人看了以后,连胸口都会跟着暖了起来的幸福表情…… “这种疼痛……我不讨厌。” 在穆欧鲁注视之下,朝阳的光芒照亮了她的美貌。阳光下的她,远比在黯淡的月光下来得更有魅力。被泥土弄脏的头发、脸颊、手掌,都仿佛从内侧溢散出淡淡的金黄色光芒。 真希望能一直看着这样的笑容——穆欧鲁如此许愿。 ……但是就在下一瞬间,这个愿望破灭了。 因为,有谁看得到扑向自己的胸口,紧紧抱住自己的人的表情呢? 少年甜蜜地品尝着太阳带来的疼痛,抚摸少女的头发,然后对少女回以拥抱。 后记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新井円侍。 看了这本《sugardark》的读者们,谢谢你们。 我所尊敬的某位作家曾说:“后记完全是一种画蛇添足的东西。” 不过我并不是要实践这位前辈的话。既然机会难得,我想借这个后记来说说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写关于墓地的故事”——这种非常画蛇添足的事。 还没看过本篇故事的读者,我想这后记里应该没有重大的爆料要素(应该吧),不嫌弃的话就请继续看下去吧。 一开始的契机,老实说有点暧昧。 当时我还穿着学生制服,在高田马场某间书店的电玩杂志区站着白看书。游戏的名字和内容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在一篇当时算是相当复古风游戏的报导里,看到一个以点阵图绘成的木乃伊男性玩家角色。而那个角色的职业栏里写着“守墓者”。 没错,守墓者。 原来如此,守墓者和“战士”、“魔法使”一样,能当成游戏里的职业啊…… ……当时的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那时我已经开始以文章进行创作,而且正因为没梗可以用而感到苦恼(其实现在也是)。这个从脑袋一隅蹦出来的灵感,说什么都要好好珍惜。我就以守墓者这个词做为发端的关键字,开始了我的妄想。 既然要让守墓者登场,那么不可缺少的要素自然是墓地,也就是埋葬尸体的场所。 这么说或许跳得有点太快,不过请容我这样举例。在游戏里,被打倒的怪物尸体不会留在原地,而是直接消失。但是在我们所居住的真实世界里,要是真有会袭击人类的怪物存在,将它们打倒之后,应该不可能闪烁几下以后就凭空消失吧——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要有专门用来掩埋它们的场所呢?而住在那种地方的守墓者为了能够执行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必须拥有某一种特殊的能力? ……像这样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之后,虽然还是感到自己的实力相当不足,但也总算写出了一篇以现代日本的共同灵园为舞台的故事。这是我值得纪念的初次投稿,不过它很理所当然地在第一轮审查就被刷掉了。 我支持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看了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身为一名作者,我对自己的怪癖与极端都有所自觉。 不擅长的事也还有很多,总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人。 就连感谢的心情都无法好好地表达出来。 但是总有一天,当我成长到拥有足够的实力,一定会报答诸位给予的恩惠。 话说,虽然会是最后一集,不过看来我还能再写续篇。就算只有这样,我也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不过,若是看了这篇故事的读者也愿意再看我的续篇作品,我真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我会以“最棒的杰作总是最新作”这句金言勉励自己,努力奋发。若各位读者不嫌弃,就让我们在《sugardark》第二集再相会吧。 2009年11月 新井円侍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新井円侍。 看了这本《sugardark》的读者们,谢谢你们。 我所尊敬的某位作家曾说:“后记完全是一种画蛇添足的东西。” 不过我并不是要实践这位前辈的话。既然机会难得,我想借这个后记来说说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写关于墓地的故事”——这种非常画蛇添足的事。 还没看过本篇故事的读者,我想这后记里应该没有重大的爆料要素(应该吧),不嫌弃的话就请继续看下去吧。 一开始的契机,老实说有点暧昧。 当时我还穿着学生制服,在高田马场某间书店的电玩杂志区站着白看书。游戏的名字和内容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在一篇当时算是相当复古风游戏的报导里,看到一个以点阵图绘成的木乃伊男性玩家角色。而那个角色的职业栏里写着“守墓者”。 没错,守墓者。 原来如此,守墓者和“战士”、“魔法使”一样,能当成游戏里的职业啊…… ……当时的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那时我已经开始以文章进行创作,而且正因为没梗可以用而感到苦恼(其实现在也是)。这个从脑袋一隅蹦出来的灵感,说什么都要好好珍惜。我就以守墓者这个词做为发端的关键字,开始了我的妄想。 既然要让守墓者登场,那么不可缺少的要素自然是墓地,也就是埋葬尸体的场所。 这么说或许跳得有点太快,不过请容我这样举例。在游戏里,被打倒的怪物尸体不会留在原地,而是直接消失。但是在我们所居住的真实世界里,要是真有会袭击人类的怪物存在,将它们打倒之后,应该不可能闪烁几下以后就凭空消失吧——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要有专门用来掩埋它们的场所呢?而住在那种地方的守墓者为了能够执行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必须拥有某一种特殊的能力? ……像这样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之后,虽然还是感到自己的实力相当不足,但也总算写出了一篇以现代日本的共同灵园为舞台的故事。这是我值得纪念的初次投稿,不过它很理所当然地在第一轮审查就被刷掉了。 我支持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看了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身为一名作者,我对自己的怪癖与极端都有所自觉。 不擅长的事也还有很多,总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人。 就连感谢的心情都无法好好地表达出来。 但是总有一天,当我成长到拥有足够的实力,一定会报答诸位给予的恩惠。 话说,虽然会是最后一集,不过看来我还能再写续篇。就算只有这样,我也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不过,若是看了这篇故事的读者也愿意再看我的续篇作品,我真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我会以“最棒的杰作总是最新作”这句金言勉励自己,努力奋发。若各位读者不嫌弃,就让我们在《sugardark》第二集再相会吧。 2009年11月 新井円侍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新井円侍。 看了这本《sugardark》的读者们,谢谢你们。 我所尊敬的某位作家曾说:“后记完全是一种画蛇添足的东西。” 不过我并不是要实践这位前辈的话。既然机会难得,我想借这个后记来说说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写关于墓地的故事”——这种非常画蛇添足的事。 还没看过本篇故事的读者,我想这后记里应该没有重大的爆料要素(应该吧),不嫌弃的话就请继续看下去吧。 一开始的契机,老实说有点暧昧。 当时我还穿着学生制服,在高田马场某间书店的电玩杂志区站着白看书。游戏的名字和内容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在一篇当时算是相当复古风游戏的报导里,看到一个以点阵图绘成的木乃伊男性玩家角色。而那个角色的职业栏里写着“守墓者”。 没错,守墓者。 原来如此,守墓者和“战士”、“魔法使”一样,能当成游戏里的职业啊…… ……当时的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那时我已经开始以文章进行创作,而且正因为没梗可以用而感到苦恼(其实现在也是)。这个从脑袋一隅蹦出来的灵感,说什么都要好好珍惜。我就以守墓者这个词做为发端的关键字,开始了我的妄想。 既然要让守墓者登场,那么不可缺少的要素自然是墓地,也就是埋葬尸体的场所。 这么说或许跳得有点太快,不过请容我这样举例。在游戏里,被打倒的怪物尸体不会留在原地,而是直接消失。但是在我们所居住的真实世界里,要是真有会袭击人类的怪物存在,将它们打倒之后,应该不可能闪烁几下以后就凭空消失吧——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要有专门用来掩埋它们的场所呢?而住在那种地方的守墓者为了能够执行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必须拥有某一种特殊的能力? ……像这样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之后,虽然还是感到自己的实力相当不足,但也总算写出了一篇以现代日本的共同灵园为舞台的故事。这是我值得纪念的初次投稿,不过它很理所当然地在第一轮审查就被刷掉了。 我支持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看了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身为一名作者,我对自己的怪癖与极端都有所自觉。 不擅长的事也还有很多,总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人。 就连感谢的心情都无法好好地表达出来。 但是总有一天,当我成长到拥有足够的实力,一定会报答诸位给予的恩惠。 话说,虽然会是最后一集,不过看来我还能再写续篇。就算只有这样,我也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不过,若是看了这篇故事的读者也愿意再看我的续篇作品,我真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我会以“最棒的杰作总是最新作”这句金言勉励自己,努力奋发。若各位读者不嫌弃,就让我们在《sugardark》第二集再相会吧。 2009年11月 新井円侍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新井円侍。 看了这本《sugardark》的读者们,谢谢你们。 我所尊敬的某位作家曾说:“后记完全是一种画蛇添足的东西。” 不过我并不是要实践这位前辈的话。既然机会难得,我想借这个后记来说说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写关于墓地的故事”——这种非常画蛇添足的事。 还没看过本篇故事的读者,我想这后记里应该没有重大的爆料要素(应该吧),不嫌弃的话就请继续看下去吧。 一开始的契机,老实说有点暧昧。 当时我还穿着学生制服,在高田马场某间书店的电玩杂志区站着白看书。游戏的名字和内容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在一篇当时算是相当复古风游戏的报导里,看到一个以点阵图绘成的木乃伊男性玩家角色。而那个角色的职业栏里写着“守墓者”。 没错,守墓者。 原来如此,守墓者和“战士”、“魔法使”一样,能当成游戏里的职业啊…… ……当时的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那时我已经开始以文章进行创作,而且正因为没梗可以用而感到苦恼(其实现在也是)。这个从脑袋一隅蹦出来的灵感,说什么都要好好珍惜。我就以守墓者这个词做为发端的关键字,开始了我的妄想。 既然要让守墓者登场,那么不可缺少的要素自然是墓地,也就是埋葬尸体的场所。 这么说或许跳得有点太快,不过请容我这样举例。在游戏里,被打倒的怪物尸体不会留在原地,而是直接消失。但是在我们所居住的真实世界里,要是真有会袭击人类的怪物存在,将它们打倒之后,应该不可能闪烁几下以后就凭空消失吧——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要有专门用来掩埋它们的场所呢?而住在那种地方的守墓者为了能够执行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必须拥有某一种特殊的能力? ……像这样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之后,虽然还是感到自己的实力相当不足,但也总算写出了一篇以现代日本的共同灵园为舞台的故事。这是我值得纪念的初次投稿,不过它很理所当然地在第一轮审查就被刷掉了。 我支持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看了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身为一名作者,我对自己的怪癖与极端都有所自觉。 不擅长的事也还有很多,总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人。 就连感谢的心情都无法好好地表达出来。 但是总有一天,当我成长到拥有足够的实力,一定会报答诸位给予的恩惠。 话说,虽然会是最后一集,不过看来我还能再写续篇。就算只有这样,我也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不过,若是看了这篇故事的读者也愿意再看我的续篇作品,我真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我会以“最棒的杰作总是最新作”这句金言勉励自己,努力奋发。若各位读者不嫌弃,就让我们在《sugardark》第二集再相会吧。 2009年11月 新井円侍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新井円侍。 看了这本《sugardark》的读者们,谢谢你们。 我所尊敬的某位作家曾说:“后记完全是一种画蛇添足的东西。” 不过我并不是要实践这位前辈的话。既然机会难得,我想借这个后记来说说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写关于墓地的故事”——这种非常画蛇添足的事。 还没看过本篇故事的读者,我想这后记里应该没有重大的爆料要素(应该吧),不嫌弃的话就请继续看下去吧。 一开始的契机,老实说有点暧昧。 当时我还穿着学生制服,在高田马场某间书店的电玩杂志区站着白看书。游戏的名字和内容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在一篇当时算是相当复古风游戏的报导里,看到一个以点阵图绘成的木乃伊男性玩家角色。而那个角色的职业栏里写着“守墓者”。 没错,守墓者。 原来如此,守墓者和“战士”、“魔法使”一样,能当成游戏里的职业啊…… ……当时的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那时我已经开始以文章进行创作,而且正因为没梗可以用而感到苦恼(其实现在也是)。这个从脑袋一隅蹦出来的灵感,说什么都要好好珍惜。我就以守墓者这个词做为发端的关键字,开始了我的妄想。 既然要让守墓者登场,那么不可缺少的要素自然是墓地,也就是埋葬尸体的场所。 这么说或许跳得有点太快,不过请容我这样举例。在游戏里,被打倒的怪物尸体不会留在原地,而是直接消失。但是在我们所居住的真实世界里,要是真有会袭击人类的怪物存在,将它们打倒之后,应该不可能闪烁几下以后就凭空消失吧——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要有专门用来掩埋它们的场所呢?而住在那种地方的守墓者为了能够执行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必须拥有某一种特殊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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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之后,虽然还是感到自己的实力相当不足,但也总算写出了一篇以现代日本的共同灵园为舞台的故事。这是我值得纪念的初次投稿,不过它很理所当然地在第一轮审查就被刷掉了。 我支持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看了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身为一名作者,我对自己的怪癖与极端都有所自觉。 不擅长的事也还有很多,总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人。 就连感谢的心情都无法好好地表达出来。 但是总有一天,当我成长到拥有足够的实力,一定会报答诸位给予的恩惠。 话说,虽然会是最后一集,不过看来我还能再写续篇。就算只有这样,我也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不过,若是看了这篇故事的读者也愿意再看我的续篇作品,我真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我会以“最棒的杰作总是最新作”这句金言勉励自己,努力奋发。若各位读者不嫌弃,就让我们在《sugardark》第二集再相会吧。 2009年11月 新井円侍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新井円侍。 看了这本《sugardark》的读者们,谢谢你们。 我所尊敬的某位作家曾说:“后记完全是一种画蛇添足的东西。” 不过我并不是要实践这位前辈的话。既然机会难得,我想借这个后记来说说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写关于墓地的故事”——这种非常画蛇添足的事。 还没看过本篇故事的读者,我想这后记里应该没有重大的爆料要素(应该吧),不嫌弃的话就请继续看下去吧。 一开始的契机,老实说有点暧昧。 当时我还穿着学生制服,在高田马场某间书店的电玩杂志区站着白看书。游戏的名字和内容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在一篇当时算是相当复古风游戏的报导里,看到一个以点阵图绘成的木乃伊男性玩家角色。而那个角色的职业栏里写着“守墓者”。 没错,守墓者。 原来如此,守墓者和“战士”、“魔法使”一样,能当成游戏里的职业啊…… ……当时的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那时我已经开始以文章进行创作,而且正因为没梗可以用而感到苦恼(其实现在也是)。这个从脑袋一隅蹦出来的灵感,说什么都要好好珍惜。我就以守墓者这个词做为发端的关键字,开始了我的妄想。 既然要让守墓者登场,那么不可缺少的要素自然是墓地,也就是埋葬尸体的场所。 这么说或许跳得有点太快,不过请容我这样举例。在游戏里,被打倒的怪物尸体不会留在原地,而是直接消失。但是在我们所居住的真实世界里,要是真有会袭击人类的怪物存在,将它们打倒之后,应该不可能闪烁几下以后就凭空消失吧——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要有专门用来掩埋它们的场所呢?而住在那种地方的守墓者为了能够执行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必须拥有某一种特殊的能力? ……像这样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之后,虽然还是感到自己的实力相当不足,但也总算写出了一篇以现代日本的共同灵园为舞台的故事。这是我值得纪念的初次投稿,不过它很理所当然地在第一轮审查就被刷掉了。 我支持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看了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身为一名作者,我对自己的怪癖与极端都有所自觉。 不擅长的事也还有很多,总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人。 就连感谢的心情都无法好好地表达出来。 但是总有一天,当我成长到拥有足够的实力,一定会报答诸位给予的恩惠。 话说,虽然会是最后一集,不过看来我还能再写续篇。就算只有这样,我也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不过,若是看了这篇故事的读者也愿意再看我的续篇作品,我真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我会以“最棒的杰作总是最新作”这句金言勉励自己,努力奋发。若各位读者不嫌弃,就让我们在《sugardark》第二集再相会吧。 2009年11月 新井円侍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新井円侍。 看了这本《sugardark》的读者们,谢谢你们。 我所尊敬的某位作家曾说:“后记完全是一种画蛇添足的东西。” 不过我并不是要实践这位前辈的话。既然机会难得,我想借这个后记来说说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写关于墓地的故事”——这种非常画蛇添足的事。 还没看过本篇故事的读者,我想这后记里应该没有重大的爆料要素(应该吧),不嫌弃的话就请继续看下去吧。 一开始的契机,老实说有点暧昧。 当时我还穿着学生制服,在高田马场某间书店的电玩杂志区站着白看书。游戏的名字和内容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在一篇当时算是相当复古风游戏的报导里,看到一个以点阵图绘成的木乃伊男性玩家角色。而那个角色的职业栏里写着“守墓者”。 没错,守墓者。 原来如此,守墓者和“战士”、“魔法使”一样,能当成游戏里的职业啊…… ……当时的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那时我已经开始以文章进行创作,而且正因为没梗可以用而感到苦恼(其实现在也是)。这个从脑袋一隅蹦出来的灵感,说什么都要好好珍惜。我就以守墓者这个词做为发端的关键字,开始了我的妄想。 既然要让守墓者登场,那么不可缺少的要素自然是墓地,也就是埋葬尸体的场所。 这么说或许跳得有点太快,不过请容我这样举例。在游戏里,被打倒的怪物尸体不会留在原地,而是直接消失。但是在我们所居住的真实世界里,要是真有会袭击人类的怪物存在,将它们打倒之后,应该不可能闪烁几下以后就凭空消失吧——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要有专门用来掩埋它们的场所呢?而住在那种地方的守墓者为了能够执行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必须拥有某一种特殊的能力? ……像这样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之后,虽然还是感到自己的实力相当不足,但也总算写出了一篇以现代日本的共同灵园为舞台的故事。这是我值得纪念的初次投稿,不过它很理所当然地在第一轮审查就被刷掉了。 我支持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看了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身为一名作者,我对自己的怪癖与极端都有所自觉。 不擅长的事也还有很多,总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人。 就连感谢的心情都无法好好地表达出来。 但是总有一天,当我成长到拥有足够的实力,一定会报答诸位给予的恩惠。 话说,虽然会是最后一集,不过看来我还能再写续篇。就算只有这样,我也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不过,若是看了这篇故事的读者也愿意再看我的续篇作品,我真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我会以“最棒的杰作总是最新作”这句金言勉励自己,努力奋发。若各位读者不嫌弃,就让我们在《sugardark》第二集再相会吧。 2009年11月 新井円侍 插图